《我和十三皇子》 第一章 初见 在唐拉大雪山以南,天湖纳木措以北的唐古拉山脉,有一块绵延不绝的神秘而又奇特的土地,在这梦幻般的群山之中,一座雕塑般的伟城镶嵌在巨大的雅丹山体上,这就是我的家乡——和硕特汗国。晚霞下唐拉大雪山妖娆壮观,白雪皑皑,清冷的空气中飞舞着铺天盖地的雪粒子,那便是故土了。 刚刚挨过冬日的侵袭,远处的念青唐拉大雪山山顶却依然云雾缭绕、神秘莫测,如同头缠锦锻,身披铠甲的英武之神,它高高地矗立在重重峡谷之上,白得反光的雪峰映照在蔚蓝的天空里,似要将一望无垠的天空映出纳木措那般的水灵来。 万物都在缓缓苏醒,雪狼也匍匐着离开温暖的洞穴开始捕食,青黄的草尖忍着彻骨寒意钻破厚实的积雪,一副探头探脑的模样。空中的猎鹰盘旋着身躯不远不近地跟着我。 我甩着手里的鹰哨,骑着瓦儿朝唐拉大雪山越奔越快,这个漫长的寒冬都快憋坏我了,我像只刚被放出笼的雁儿,欢快得不知所以。 “公主,别玩了,到处找您呢。”萨梅骑着一匹小马远远地跟在我后面追上来,扯着嗓子叫我。她是我的婢女,两颊顶着水红的云彩,头上缠着密密麻麻的辫子,系着红蓝丝线织成的发带,衬着这初醒灰白的大地,极为出彩鲜亮。 “我不,阿尼又想骗我回去,今儿我手感不错,定能追到一两只雪狼。”我孩子气地说道。 萨梅没有认真听我在说什么,眼里却闪动着奇异的光芒,“京城来人了,那些人穿衣打扮可奇怪了,还留着那么长的辫子。” 听到此,什么大雪山也好,雪狼也罢,都被我通通抛诸脑后了,我立马勒紧缰绳,掉转马头朝回跑去。 我叫乌雅七月,是和硕特汗国的长孙女,已过金钗之年,却还从未见过阿爸阿妈,从小养在阿尼膝下,跟在族内勇士们的马蹄后边长大的。 阿尼说我的名字是遥远的京城里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亲赐的,可我从没有去过京城,也没有见过那个皇帝。 一胖一瘦两个拖着长辫子的男人坐在央宗殿下首,各捧一碗热腾腾的酥油茶发抖,不住地抱怨这儿的天气太过恶劣。 “这位就是达瓦公主吗?”他们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小小年纪已经样貌不俗了。” 他们是来接我的。 阿尼说住在京城里的阿爸阿妈想我想得紧,便派人来接我回去,我仰着头想了想从记事起便挂在墙上的那幅美人图,据说画上的人就是阿妈——和硕特汗国的兰静公主,可那个人永远冰冷,一动不动,让人想起来就不寒而栗。再回头看看坐在鹿毛毡上,穿着大清官服,被冻得满脸青紫的两个人,我不值一哂地摇了摇头。 阿尼哈哈大笑,说你不是早就想见画上的阿妈了吗?还有那个给你起名字的皇帝。 我皱了皱眉头,萨梅偏过头压低了声音:“还有画片上的糖葫芦,驴打滚,桃花酥……” 我咽了咽口水,顿时有些心动。 青山楼外楼,歌舞几时休。书上的繁华奢靡之地,京城,让我心动了。 “阿尼也一起去么?”我吊在阿尼强壮的手臂上撒娇。 阿尼仰头大笑,粗大的手掌宠溺地揉了揉我的头发。 阿尼是很舍不得我的,他年纪大了,和硕特又离不开他,却还是坚持亲自送我到嘉峪关,然后又让阿扎勒带着大批人马护送我到朔州,还把鹰王恰骨伊给了我。 阿尼让我把所有东西都带上了,整整装了两车,有吃的,有玩的,还有多年来阿尼想尽办法从各地给我弄来的书籍字画,当然少不了那架阿尼花重金请中原的能人巧匠专门为我做的紫檀木琵琶。我想反正我只是去京城看看,看够了我再回来,心里便没有那么难过了。 离开和硕特那天的情形不知怎么的,在记忆中已很模糊了,只记得族人们准备了盛大的篝火宴会为我送行,阿内文公主还跳了最拿手的卓谐舞。拉萨河的水如同雪原中的一条绿腰带,缠缠绵绵地一下下鞭打在我既期盼又不舍的心上。 漫长的旅途整整持续了两个月,车窗外白云苍狗、日异月更。雪山不见了,草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又一条河流,一座又一座高山。时日越长,满心满脑的悔意越疯了一般蔓延滋长。我整日抱着我的琵琶沉默寡言,一声不吭,落脚休息的时候也只会爬到装字画的马车里面坐着,刚满十三岁的我总是在想,我的选择是不是错了? 这日终于到了朔州,阿扎勒也要告别我回拉萨去了。 我哭得很厉害,他紧紧抱着我,大声道:“达瓦公主,去到京城谁敢欺负了你,我阿扎勒一定不轻饶他!” 阿扎勒哈哈大笑的眼睛里弥漫着一层雾气,他是和硕特汗国第一勇士,当然不会随便哭出来。我看着送我来的勇士们在他的带领下绝尘离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在,我还有萨梅。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一路走,一路想,一路哭。 我们是入夜时分进的城,京城如我一样,已在纷华散去之后酣睡下了。 鼻尖充斥着浓浓的香料味,我使劲打了个喷嚏,便在一张硕大的金丝楠木床上醒过来了。 入眼极尽奢华,薄如蝉翼的金色帐帘从房顶垂到木制地板上,有两张虎皮那么大的梳妆台靠在床边,堆满了各式各样我从没见过的首饰脂粉,和一些不知道装着什么的精致小盒。窗边摆着一张很大的贵妃榻,上面铺着厚厚的貂毛毯子,靠背上搭着一条大红绸褡。 转过头来,还未来得及看清屋内全貌,便见一屋子旗装打扮的小丫头,看她们的模样,年纪都不大,个个笑嘻嘻地看着我,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 我本是个极爱新鲜的人,可此时不喜反急,搂紧手中被褡,放声哭了起来,窗外是另一方青天,只余一棵极苍老孤独的梅树,再没有那蔚蓝如宝的纳木措和皑皑独立的雪山。我如同走进了另一个世界,曾经熟悉的一切全都不见了。 我的哭泣让一屋子笑嘻嘻的人着了慌,她们不知所措起来,互相责怪着跪到了地上。 这儿,已不是我的和硕特,我已走了太远。 我想我被阿尼骗了,来到这里已有七天,不仅没有见到画上的额娘,更没有看到那个皇帝,硕大的府宅大院内,抬头低头尽是些大气不敢吭的丫鬟仆从,还有一个万恶的自称管家的人,我从没见过这么讨厌的人,也不懂管家到底为何物,除了每天变着花样强迫我按时用餐就寝之外,连我的来去都要干涉,时而从他那就像反复训练过的嘴巴里蹦出几句不满,而如果问他什么,开口闭口便是‘老爷夫人交待过……”,除此之外,别无他话。 我气急败坏地一脚把半开的花厅门踢得大开,摔在墙上劈啪作响,“把我的靴子还给我!” “奴才已经让人给大小姐准备了绣花鞋。” 我摆摆手,萨梅从我后面抱着一摞绣花鞋上前来,我接过来,一股脑儿地全摔在他面前,“杜自芳,我再说一遍,我的靴子,你藏到哪里去了?” 瞥了一眼我光着的脚,杜自芳的眼中不着痕迹地闪过一丝惊讶,连忙移开视线:“大小姐的靴子奴才怎么敢藏,不过是随同大小姐带来的东西一同收起来了。” “快给我拿来!”我跺着脚,跳起老高,大吼的声音只怕把房子都撼动了。 杜自芳显然更有一套,他弯着腰,看起来谦卑极了,“大小姐,靴子事小,弄伤了脚事大,何况鹿皮靴子既不养脚又不淑雅,与旗装也不配,大小姐就先勉为其难穿上鞋用膳吧。” 我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想用我吓死人的目光杀死他,可他仿佛有金刚护体,能躲过我如针刺刀刃般凶狠的眼神。我绕着桌子走了一圈,看了看桌上那些他口中所谓的上等菜,什么水晶猪蹄,西湖醋鱼,都是些我短短的前半生没吃过的东西,我曾经可稀罕了,每天抱着画片和萨梅躺在帐篷里流口水,可现在这些东西摆在了面前,却又觉得讨厌得很,半点比不上马奶糕和酥油茶,那些花花绿绿的绣花鞋也够不着能驭马飞驰的鹿皮靴子! 杜自芳看着沉默下来的我,一脸的胜利感。好像在说,看你怎么斗得过老夫。我看着他,缓缓露出一抹冷笑,没等他反应过来,便猛地扯着桌布,掀翻了满桌子的菜肴。杜自芳变了脸色,瞧着转瞬间就变为一堆垃圾的美味,那双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我啧啧啧啧地摇着头,蹲在撒了一地的菜面前,“真是可惜了,再美味可口的东西,只要沾了灰,就只能喂狗了。” 杜自芳气得胡须都在抖,我却扬着头转身就走,脚硌在地上生疼,但不管了,好歹胜利一回。 趾高气扬地一路赤脚走回房间,我却闷闷地坐到了贵妃榻上,其实斗过杜自芳并没有让我那么开心。我更多的是感到失望,对阿爸和阿妈的失望。听说身为户部尚书的阿爸随四贝勒巡视监督安徽河工,还要三个月方能回京。而额娘也去了宝珠峰的潭柘寺祈福,归期未定,我就如同一条半干的咸鱼,被毫不犹豫地晾在了一边。这让我未见父母,却先饱尝了满肚子的怨气。 萨梅却兴奋地不得了,她给我倒了杯茶,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本就红彤彤的脸庞这下更红了,“公主,你刚才真是解气,杜管家可不能这么欺负我们,他昨天还让人把我的牛骨给收走了。你看到他的脸色没有,哈哈。” 我呆了呆,讷讷道:“萨梅,这儿好吗?” 萨梅没心没肺,只见她握着拳头,兴奋道:“公主,我觉得这儿可有意思了,府宅里就有天然的湖,虽然没有纳木措大,但也有纳木措的一只耳朵那么大了,对了,还有山,我本以为山都是顶着天立着地,靠着森林,傍着野兽的,没想到这儿的人竟然把山搬到家里来了……还有还有,这儿的房子真的好漂亮,屋顶垂着纱帘,地上铺着地暖,比我想象中的天堂还要美好……” 我气得干瞪眼,对萨梅的少见多怪嗤之以鼻。这几天我和她天天在这方寸之地转悠,哪都不能去,如同被关在笼子里的猎鹰,都快闷出病来了,她倒好,新鲜劲儿过不去,看见什么都兴奋,要不是我几次三番硬是把她从谦湖桥上拖下来,她又得站在那儿唱半天歌了。她不嫌丢脸不要紧,可也得给我留点面子,引得府里众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好似耍猴戏一般。 杜自芳跟我吵归吵,斗归斗。一日三餐,我不吃,他照样按时送到房里来,凉了又拿去换,绫罗绸缎,我不穿,他依旧隔日便换着花样让人送过来,把房里那占了一面墙的立柜塞满了之后,他又让人来清理,重新换另外样式的。我不厌其烦,势单力薄又怎样,照样和他斗下去,每日只喝带来的酥油茶,只穿藏服,没有鞋,便光着脚。还让萨梅从我带来的那一车东西里翻出几匹油麻布,径直在小院里搭起了帐篷,愣是不去睡那张松软却冰冷的金丝楠木床。而这杜自芳倒也是个人物,竟然没被我的绝食抗议吓倒,无论如何也不把被他没收了的那些东西还给我。 我的小院安置在府中最里边,门侧边挂着一块木牌,上书“临水小筑”,出了院门,是一条数米长的红廊,过了红廊便是萨梅说的人工湖,又名“谦湖”。听下人说,这个小院是我没来之前阿爸精心为我安排好的。小院不大,靠墙种了一棵梅树,树干粗大弯曲,霸道的枝干伸到了墙外,这个季节,花期已过,只余几簇枯黄的花瓣挂在枝头,斑斑驳驳地挡住了从东边飘来的阳光。 我在院中搭起的帐篷并没有让杜自芳那么吃惊,反倒吓坏了前来送饭的丫鬟,帐篷小的只容得下两个人相对而坐,地上铺着毡毯,中间还可放下一张小方桌。甫一推开院门便看到一顶乳白色圆盖帐篷,她一惊还以为走错了院子,可当我趴着从里面爬出来的时候却把小丫鬟吓得花容失色,手中的托盘都摔了。我为此笑了很久,却遭到杜自芳的嗤之以鼻,他毫不惊讶,反而淡然处之,只是毫无表情地说:“大小姐,夜寒风凉,病邪入侵了可就不好了。”可当他意识到我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之后,又派人送来一条貂毛长毯和一张特制的细方桌,雪白的毯子铺在毡毯上,软得趴在上面就能陷进去,小方桌用五彩油漆画着上元节几个孩童提着灯笼玩耍的情景,我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杜自芳则一副被逼无奈的样子,阴阳怪气地念叨着说是怕我着凉了不好交代。 临水小筑安置在府中最里边,为府中静谧之地,可却忽略了临街之便,一墙之隔便是京城最热闹的北长街。我躲在帐篷里,懒洋洋地趴在毯子上,就像一只冬眠了的雪狼,正在被四周的静谧慢慢吞噬,仿佛能听到枯了的梅花瓣悠悠飘落,摔在我的帐篷顶上……我快睡着了。 就在我失去意识之前,突然隐隐传来一阵敲锣打鼓声,我机警地竖起耳朵,如同一只雪狼一般眯着眼睛听了一会儿。凤箫鸾管、丝竹管弦,这独属于中原的靡靡之音,除了琵琶,我还真没听过,灵机一动,我大吼一声“萨梅”,就冲出了帐篷,既然来了,谁也别想像关羊一样关住我。 杜自芳似乎是早有防备,生怕我趁他不注意溜达出府,所以他派人把府邸前后门守得铁桶一般严实。可他怎么斗得过我呢,我和萨梅从小就在雪山草原上摸爬滚打,翻墙越壁什么的也不是难事,他的办法只关得住金丝雀,却锁不了猎鹰和雪狼。可谁晓得这京城里什么都怪,连白墙黑瓦也平滑得没有搁脚之处,我和萨梅使出浑身解数才满头大汗地爬到了有两人那么高的墙头上,豁然开朗的景观让我倒吸一口凉气,绵延数里的视野之内雪墙碧瓦一望无际,紧邻的大街宽阔平坦,人潮涌动,街道两侧摆着各种各样的小摊,充斥着叫卖声和欢笑声。一队红艳艳的人敲锣打鼓正从我眼底下经过,引得路人驻足观望,一个打扮喜庆的老婆婆走在轿子边,嘴里念念有词,笑得最是欢畅,她和随行的丫头们都擦着厚厚的粉,抹着红红的唇,她们簇拥着一座红轿子,边走边向围看的人分洒糖和果子。 这府邸里十天半月的日子困得我都快难受死了,墙外天地对我的吸引力可想而知。 萨梅紧紧扒着墙壁,腾出一只手来撑着我往外爬,墙上太滑,我又没有穿鞋,光着脚根本无着力之处,好不容易翻出墙外,脚下却一滑,整个人“哗”地一下子坠在了外墙上,萨梅还在墙里头,她紧紧地拉住我,我才不至于掉下去,“公主,我拉住你了,别松手啊,你慢点。” 我也想慢点,可脚下离地尚有几寸远,正试图踩到一旁的柳树桠上,萨梅却突然松了手,墙头上红扑扑的脸蛋也消失了,墙内传来杜自芳的声音。我失了力,直接跌了下去,失声尖叫着已经做好摔残的准备,却被半空中不知何处伸出来的一只冰凉的手抓住,紧接着便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我惊魂未定地抱住树干,这才发现救我的那人正靠坐在柳树桠上,一脸好奇地看着我。那人容貌俊朗神色却淡漠,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打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白皙的皮肤毫无瑕疵,一双耀眼星眸深的仿佛能融尽天下。我有点失神,长这么大还未见过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子,就算用尽阿尼逼我读过的所有诗歌来描述他,也是十分贫瘠吃力的。他贵气十足,却又不入世俗,不像是会出现在这个地方的人物,但又悠然自得地仿佛柳树桠是为他才生在此地,盯着我的眉眼里充满了疑惑,让人倍感压力。 “在那儿呢!”墙头上几声吆喝让我回过神来,只见杜自芳带着几个仆从正费力地趴在墙头看我,涨红的脸急得冒出了汗。 我“哎呀”一声,就要急着跳树跑路,树上的男孩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墙头,唇角绽开一抹了然于胸的笑容,他拉着我,利索地跃下树桠,穿过浩浩荡荡的成亲队伍,引来阵阵喧哗不满声,我任他拉着,在人声鼎沸的街头跑得裙带如飞。 我倚在天桥上,上气不接下气地笑开了怀。 他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也笑着靠到桥栏上。 五里铺子十里街,冰糖葫芦茶水歇。这热闹的天桥集市人来人往,声声不绝,我顿足惊叹,这许多的风景是我从没见过的,人们身上五彩缤纷的打扮也是我想象不出来的。原来世间真的有如此多姿绚丽的生活,人们可以无所顾忌地坐在街头闲聊喝茶,也可以乘着小船沿河乘凉,孩子们捧着裹了厚厚糖衣的糖葫芦高兴得笑成花儿,女人们三五成群地围在脂粉铺前低声调笑……我张开双手拥抱了一下自由的空气,真是新鲜浩清,舒畅极了。 倚着桥栏,救我的人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嘴角的笑意很淡,带着几分好奇,但又不是特别好奇,给人一种救了我和救了一只小狗没什么分别的可有可无感,他迟迟没有开口问,更是加深了兜到我头上的冰冷。 我收回思绪看着他,这人看起来稍长我两岁,长身玉立,一尘不染,身上的白衣锦缎就跟杜自芳送过来的那些一样。 我微拧眉头,是杜自芳口中的‘贵人’:“你是何人?” 他唇角一弯,笑得不是很明显:“姑娘,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 我仔细想了想,他说的有点道理。 “看你的穿着打扮不像中原人,也不像个丫鬟,倒有几分像……可据我所知,谦府可没有你这个年纪的小姐。”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樱桃红色的藏族服饰,短褂笼着棉麻长裙,我整天趴在帐篷里睡觉,没有穿披肩,也忘了系上红纹腰带,一双脏兮兮的脚露在外面,还挂着刚才翻墙刮到的伤痕血迹。 不知为什么,我脸一下子就红了,从小到大,无论玩得多疯,把自己弄得多么邋遢,也从没有过这样的窘迫。我瑟瑟地缩回脚,暗暗腹诽自己没用。 我没回答,他并不介意,背靠在天桥上望着远处,被太阳晒的微眯着眼睛,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若隐若现,深邃的眼眸像对宝石…… 我怎么又盯人看了……我咬咬唇,不动声色地别开眼,却看到了从远处带人追来的杜自芳,他也看到我了,老远就扬着手乱摆,嘴里大声嚷嚷,却都淹没在了人群的聒噪之中。我慌不择路就要跑,那人歪着头无动于衷地看我,一副你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 我跑了两步有些气愤,还从没有人这么无视我呢,便重新回头一把抓住他,“救人救到底。” 他觉得好笑,但没说什么,挑眉看着远处跑来的杜自芳等人:“凭什么?” “什么凭什么?” “你是哪位?”他的声线很冷,讲这句话的时候更冷,“我凭什么要救到底?” 我瞠目结舌:“你们中原人不是有那种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说法吗?” 他笑了,“可惜了,我不是那种人。” “你这个……”我气急了,转身就跑,还不忘大骂他几句:“比杜自芳那个坏蛋还要坏一百倍。” 没想到他却突然从后面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扬起嘴角,指着我腰上坠着的七珠金铃,笑道:“你这玩意儿的声音脆得很,风一吹,方圆几十里都能听得到,还跑什么?” 我哪能想那么多,眨眨眼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他看了我一眼,有些无奈地不知是跟我说还是跟自己说,“算了”,然后将我腰上的金铃一把扯了下来,收在怀里,拉起我朝与杜自芳相反的方向跑。 第二章 婚礼 很久很久以后,京城在我脑海里都以一种极其模糊的形象存在着,亭台楼阁,花圃湖畔,都如同一幅卷起来的画儿,它在那儿,在我的记忆中,只是老是展不开,模糊一片。除了胡同,那横平竖直、错落有致的胡同,我总是不自觉地记忆犹新,清清楚楚。 他拉着我,熟稔地穿过胡同,我正跑得欢畅,想象着杜自芳抓狂的模样窃笑,却突然撞进了一个死胡同里。我靠在墙上喘气,“现在怎么办?” 他喘着气摇摇头:“这儿我不熟。” 我呆了:“看你跑得这么轻车熟路,我以为你知道我们要往哪儿去呢。” 他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蹭过冒着凉气的墙面,低声笑了笑:“我也是第一次。” 我趴在胡同口往外看,杜自芳和一帮手下在不远处的小巷里正四处探头,阴魂不散的杜管家还真有本事,我们跑这么快都甩不掉。 他仰头看着并不高的围墙,“对你来说,这墙会不会太矮了点儿?没有挑战性?” 我反应过来看着他戏谑的笑容,低声用藏语狠狠地骂了一声。 其实他说的没错,这墙比起谦府的墙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我随着他轻手轻脚地翻进去之后,发现我们直接到了一个简洁朴素的小院内,靠东边的月洞门通往更远的前厅,此时院中无人,紧闭的卧房门上贴了两个红彤彤的喜字。 “真够巧的。”他轻声道。 “什么?”我压低了声音,弯着腰尾随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他指着房门口堆放着的几个大红箱子,简单地答道:“嫁妆。” 没等我多问,院门口就传来一群女子叽叽喳喳的笑声。他一把推开厢房门,拉着我溜了进去。 我如同一头扎进了红色的海洋,整个房间内除了红色还是红色,红色的床铺,红色的桌布,红色的地毯,红色的蜡烛,甚至连桌上的瓷杯也用红纸包了起来。就算时隔多年,这次闯新房的记忆也始终让我无法忘怀,铺天盖地的红色如同一团烟雾撞进了我的心里,让我对成亲一直怀揣着美好的幻想。 我们躲在悬挂着大红绸褡的屏风后面,侧耳听着院中来人清点嫁妆。我累坏了,干脆坐到了厚厚的红地毯上,背靠着一张小方桌,轻声道:“你刚才说嫁妆是什么意思?” 他也和我并肩坐在了地毯上,“外面的嫁妆上贴着‘董’字,刚才我们撞到的成亲队伍里,他们抬着的嫁妆上也贴着‘董’字。” 我明白过来,傻傻的笑了。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从屏风旁的软榻上拿过了一样东西。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双绣花鞋,红艳艳的鞋面用彩线绣着一对鸳鸯和几支桃花,鞋底雪白,是用软麻布制成的,和杜自芳送来的那些很像却又不太一样。 “绣花鞋?” “是喜鞋,只能在卧房穿,便宜你了。”他放在我面前。 我缩回伤痕累累的脚,“我不穿。” 他挑眉看着我:“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孩。” 我别过头去,他却一改先前的冷漠,又把鞋子朝我面前推了一推,“待会儿还得跑,我不想带个拖油瓶。” 我‘啧’了一声,这人怎么这样!书上的谦谦君子去哪里了?不心疼本公主的脚,倒嫌弃起我来了! 他根本不在意,把玩着一颗小小的花生,像是很无聊,纤细的手指骨节分明,窗外透进来的夕阳余晖在他的侧脸上镀了一层光…… “你是不是没见过男人?”他突然问,声音里充满调笑的意味。 我愣怔了一下,随后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顿时羞恼得红透了脸庞,成怒之下却找不到话说。 “不是有那种女人么?”他眯了一下眼睛,似乎觉得很好笑,“成亲之前出不了闺门,被关的可惨。” “我……”我气急败坏,“我不是……你竟敢……” 话没说完,他一下子拉过我,捂住我的嘴,“嘘”。 有人进来了。 来人脚步轻缓,推开门后静默了半天才坐到了桌边,沉闷之下,与四周的喜庆氛围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几乎半个身子都靠在他怀里,隐约间闻到了淡淡的草药味儿。 房里的人没有多久便起身了,似乎朝门走去,我松了一口气,却不料面前的屏风一下子被剑劈成了两半,倒在地上。 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身穿大红衣饰的男子,年纪在我们之上五六岁,手里的剑直指我们,浓眉鹰眼,古铜肤色:“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 他放开我,先一步起身,看着发亮的剑锋笑了笑:“高手?” 新郎倌眉头一皱,把剑提得更高了。 我一下子跳起老高,这人也太不懂得分析形势了,既然知道这个新郎倌是高手,人家手里还举着一把剑,还这样无所畏惧。 “我们被坏人追杀,跑到死胡同里了,实在没办法,就跳进来躲一躲了。”我比手画脚地使劲辩解。 新郎倌斜着眼睛看着我,冷哼了一声,“是你们?北街上冲撞接亲队伍的那两个人。” 他还记得我们,我看了一眼站在我身边百无聊赖的某个人,拍着手点头:“就是我们,就是我们。” “哼!”新郎倌放低手中的剑:“你们把喜婆撞得翻了个跟头,害得我还得另找一个。” 我捂住嘴,后悔不迭,站我旁边的他却笑出声来。 “秦公子”,外面有人来了:“就要行礼了。” 新郎倌随意应了一声,回身把手中的剑插入墙上的剑鞘中,然后回头看着我们:“得来全不费工夫,你来当我的喜婆,我请你们喝喜酒,今天的事一笔勾销。” 喜婆!!我在身边那个人笑趴下的时候呆在当场,就是嘴角边有颗痣,脸上的粉抹得城墙厚,穿艳丽的衣服,甩红色丝帕的那种老婆婆? 我紧紧揪着自己的衣服,瞅着桌上那套粉红色的丝绸汉装,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 新郎倌抱着手臂看着我,我求救地看着那个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好像事不关己的人。 直到被我盯地不自在了,他才懒洋洋地起身,“不换就不换呗,谁规定喜婆一定要穿这样的衣服。” 新郎倌很坚决:“不行,换衣服或者去官府。” 我和他异口同声大吼“不去官府!”反倒引得新郎倌皱了皱眉。刚到京城没几天,就被人扭送到官府,这要让我那未曾谋面的阿爸阿妈知道了,阿尼可不就没脸了嘛。 他转身出了房门,没过多久捏着一串粉色的花儿回来了。“你不想误了吉时,我们也想大事化了,大家都相让一步如何?”说完便走到我身边,将有茶碗大的那么一串花儿轻轻地插在了我的发辫上,声音很轻,似在对自己说:“垂丝海棠……” 我不愿意地往后一躲,他面无表情,“要不换上那套衣服?” 我气的不行,花儿很大很艳,把我装点得像个要被送上祭坛的吉祥物。 成亲仪式如期举行,我顶着那串硕大的垂丝海棠,在丫鬟婆子的指导下手忙脚乱地搀扶着一位弱不禁风、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她穿着鲜红的嫁衣,腰带上坠着一颗响亮的银铃,每走一步,铃儿声响,锣鼓震天。新娘颤颤巍巍,似有弱症在身,我用尽最大的努力放慢脚步,以便和她保持步调。从府门口到正厅这段路简直太长了,两边的宾客欢声笑语,齐声祝贺。我在人群中四处寻找那个人的身影,却瞥见他悠然自得地靠坐在走廊边上喝酒,一幅不在此中的模样。 新郎倌身上的僵硬并没有因新娘的到来而有半分逝去,别说激动和期待了,他那副无动于衷的神情之下更多的似乎是隐痛,我一定看错了,这样喜庆的日子里,哪里来的痛? 太阳落山了,天边的云彩噬咬着血红的光芒,映透了半边天。我揉着肩头从新房里走出来,终于把新娘安置好了。真是繁文缛节害死人,什么摸橘子、跨火盆、等等等等我说不上来的环节快把弱不禁风的新娘子折腾掉半条命。 夕阳之下,那棵躲在墙角的垂丝海棠显出几分姿色来,花朵镶上了一圈金边,花梗上紫色的柔毛若隐若现,花儿朵朵弯曲下垂,在黄昏的微风吹拂下飘飘荡荡,娇柔红艳,垂英凫凫。 院中众人闹得欢腾,他依然坐在走廊边上,单手提着一坛酒。 “他明明是秦公子,可嫁妆却贴了董字,不应该为董公子的吗?”我坐到了他身边,看着不远处被众人围在中间喝酒的新郎倌。 他看着我,虽然喝了酒,眼中却一丝醉意也无,“你不是我们这儿的人。” 我低头:“什么样的人才是这里的人?”又补了一句,“我不是没见过男人。” 他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就低声吃吃的笑了:“我喝多了。” 喝多的另有其人,新郎倌被几个彪型大汉围着灌酒,一杯接着一杯,嫌杯小了又换了坛子,到了后来,我见他坛子都快抱不住了。可那些人依然不给他喘口气的机会,满嘴跑着各样的说辞,倒了一个又上一个。 嘿!我最见不得人多欺负人少,难不成这酒是不用钱买的,喝完了去护城河里捞吗?我起身走过去,从新郎倌手里接过坛子,“兄弟们,今儿是秦公子的好日子,不能再喝了。” 一语惊四座,个个斜睨着眼睛瞧过来,“哪里跑出来个小丫头,不去洞房里陪着新娘子,来这儿凑什么热闹。” 新郎倌看着我,仍然面无表情。 我瞪着说我的那个人,“什么丫头不丫头的,有本事跟本姑娘喝。” 中原的酒不叫酒,淡的能当水喝,一股使劲才能嗅到的酒香气若游丝,不像我们藏人的酒醇香霸道。 一口气喝完一坛酒,面前的大汉挣红了脸,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我轻蔑地笑着:“怎么样?没本事就靠边。” 大汉是不行了,他后面的几个人却一脸不相信的样子,跃跃欲试。新郎倌索性扶着桌子站到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刚接过另一坛酒,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抢了过去,他看着我,嘴边挂着一抹浅笑,眉头微皱,似乎又在说‘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孩’然后举着坛子转过身说道:“一对多喝真没意思,来,我跟你们喝。” 那天晚上我们究竟喝了多少,我不记得了,也许是因为坛子密密麻麻地躺在地上,而我们的对手七倒八歪地睡在坛子中央让我数不清,也或许是我真的有点醉了。 只记得到了最后,夜已深了,院中慢慢沉寂下来,除了醉倒在地的酒鬼,宾客早已走得差不多,而我和他还有新郎围坐在冰凉的石桌旁,是仅剩的三个几乎醒着的人。 说到几乎醒着,那是因为除了我还能端坐在石桌旁外,他们二人都要用手肘撑着下巴才能坐直了。 “嫁妆上贴董字,那是新娘的娘家姓,与新郎无关。”他看我,眼角眉梢都是醉意:“你究竟是什么人,连这个也不知道。” 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回答我一个多时辰之前问的问题。 我还没说话,新郎却先笑了起来:“你们是什么人?堂而皇之地跑到别人的新房之中,又无缘无故替人挡酒。” 他醉了,没有了起初的防备,笑得很放松。 我们相视无言,过了一会儿都吃吃笑了起来,这可真是个说来话长的问题。 “我叫秦诺”,新郎醉意明显,摇摇晃晃地起身,“一诺千金的诺,承蒙不弃的话今夜交了你们这个朋友。” 我呵呵笑起来,“我叫七月。” 他歪着头靠在胳膊上,微微呼出一口气,似乎很累的样子:“叫我莘夕吧。” 我探手沾了点酒在桌上画了两行,歪头问他:“是这个吗?” 他看了一眼,握着我的手腕将‘申’字擦掉,然后在石桌上写下‘莘’字,冰凉的桌面触着我的指尖,同样冰凉的手心抵着我的手背,我呆了一瞬。 他放开我的手,手指弯成好看的弧度抵在下巴上看着我:“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粟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我呆若木鸡地看着他念诗的样子,“……那是什么意思?” 他轻轻地笑了,“牵民之心。” 我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脑子里空白一片,手背上的冰凉仿佛未曾散去,桌面上用酒写下的字迹却逐渐淡去,我意识到自己又失神了,不由地脸上一红,没话找话:“你的名字好难写……” 他似乎是笑了,但又看不太出来,“我额娘给我起的。” “……”我眨了眨眼睛,“你是满人啊?” 回过头去,他已枕着胳膊靠在石桌上睡着了,整个人被银白的月光衬得温润如玉。 月色在石桌上划过了几道银色的线条,我伸过手心穿过那线条,银色的痕迹就跃到了我的手上,我缓缓地让月光划过手心,感受着若有若无的寒凉。 身后传来噼噼啪啪的脚步声,我迷蒙着双眼回头去看,就看到几个秦家的随从陪着杜自芳等人从府门方向而来。我一下子清醒过来,起身准备夺路而逃,却还未迈出一步,就被杜自芳一把拽住了。 “大小姐,请回府吧。”杜自芳拉住我,低声说道。 我起初还挣扎了几下,咬牙切齿地用汉语和藏语混合起来骂。 “夫人明天就回府了。”杜自芳声音很轻,打定了主意这是制敌之道。 气若游丝的花香在小小的帐篷里蔓延,方桌上插着那串快要谢了的垂丝海棠,一片枯黄的花瓣滑落,正好掉在了我的鼻尖上,我闭着眼睛躺在长毯上,鼻尖痒痒的,睡着睡着就笑出了声。 “……公……主”,萨梅叫魂一般的声音迫使我从香甜的回味中抽出身来,我半睁开眼睛,就看到萨梅红扑扑的脸庞呈数倍放大在我眼前,我尖叫一声,倒把萨梅惹得一愣,继而咯咯咯大笑起来。 我翻了翻白眼,又甜滋滋地闭上眼睛,想继续做梦,梦里的京城笼罩在华美的月光之下,凉透透的,却很美。 萨梅笑够了,正经八百地又凑过来,用藏语小声道:“夫人回来了。” 我一惊,翻身坐起,垂丝海棠的花瓣从我鼻尖悠悠飘落,砸在了雪白的貂毛长毯上。 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画里的人儿有形无神,有样无灵,十分之一都及不上。她未施粉黛,脸色淡然,眼角眉梢虽添了岁月,却难掩倾城丽色。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书上说的就是她吧,以花为貌,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淡绿色的长裙逶迤拖地,肩上披着厚厚的乳白色披肩,在她身上隐隐闪现的岁月不但无痕,反而添彩。 只可惜,她形容憔悴,行动轻缓,似长期被病痛折磨。 她端坐在临水小筑的花厅,身后站着两个穿粉红衣饰的丫鬟,房门口立着几个上了年纪的嬷嬷,她们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规规矩矩地施了礼。看来我高估了杜自芳,这几个阿婆除了是女的,那神情举止都更胜他一筹,他哪是最奇葩的? 她看见我,便目不转睛的盯着我,可是眼神却空洞得像是穿过我的身体,望向不知名的何方。仿佛她期待的我和出现的我不是同一个人,混杂着失望与悲伤的目光让我浑身打了个冷战,突然间便坐立不安起来,虽顶着母女的身份,但这样的陌生和尴尬逼得我头顶都快冒烟了。 她的表情漠离淡然,毫无久别重逢的百感交集,什么热泪盈眶,哭天抢地,就更不用提,书里说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都是骗人的。 “你的断炎翡放在何处?”她开口说话,声音轻地如同三月的微风,柔和中带着凉气。 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不是不知断炎翡是何物,而是十一年未曾谋面的阿妈一开口问的,竟会是一块无足轻重的玉,我脑子一空,赌气般地说道:“没了!” 我压根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激烈,她猛然将手中的茶盖碗砸在桌子上,脸色铁青:“没了?怎么个没法?” 我被她咄咄逼人的目光逼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认输,从脖颈里扯出一根红线,“啪”地把坠在红线末端的断炎翡放在桌上,“不就是一块玉吗?早说你要的是这块玉,我就不用来了,找个差使送过来多省事儿!” 我和阿妈从始至终的针锋相对起源于一场并不友好的见面,那时候的我岂会猜得到?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阿妈一看见通体透红的断炎翡放在她面前,眉目间瞬间舒展开来,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她把断炎翡握在手中细细摩挲,这玉呈半个椭圆状,通透的墨黑色中间有一团火一样的红色,断面呈波浪形,多年来已被磨得平滑。 她并不把先前的冲突当一回事,完成任务似的问候了和硕特的族人和阿尼。 她端端正正地穿着满服,发间插着玲珑玉钗,脖间挂着七彩珠串,俨然一副满清贵夫人的模样。我很难想象她会是阿尼的女儿,会是从和硕特走出来的藏族儿女。听说十八年前太皇太后破例认阿妈为义女,当今皇上即为她的义兄,二人相识于微时,故而交情甚好,她浑身上下都成了皇亲贵族的模样,已经半点儿看不出藏原人的痕迹。 她的语气很平淡,一字一句不变调地像在背书,我却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呆呆地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巴,脑子里早已不知漫游到何方,原来就算见到了真人,也同画给我的感受一模一样,没有多少改观。我一点儿也看不出她想我想得紧,甚至从她偶然躲闪或直直冷视的眼神中,我猜她或许有些讨厌我,虽然当时的我不知道缘由。 “你在听吗?” 我不快地点点头。 她毫不介意:“你的丫头年纪太小,门外那两位嬷嬷从此以后就跟你了,有什么事吩咐她们就可以。” 我惊慌失措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要让两个“女杜自芳”整日整日地跟着我,不是要我的小命吗!?我马上表示反对,但她又一次视若无睹:“你阿尼教了你汉语,那你的小丫头会不会汉语?” 我咬牙切齿:“萨梅自小跟着我,当然也会。” 她笑了一下,稍纵即逝的笑容里充满嘲讽,“他老人家没有教你规矩,这是我早就料到的……” “跟着两位嬷嬷好好学规矩,你只有五天,五天之后我带你进宫面圣。私逃出府之类的事情不要再做,收收藏原上的小性子,这个地方不是你可以肆意玩闹的。” 她离开时的样子不急不缓,微微抬着头,步步生花。 我被她淡然处之的模样挫败得一塌糊涂,却只能干瞪着眼,一个字也反驳不出。 她出院门前在我的帐篷前呆立了一会儿,金黄色的夕阳余晖将她羸弱但坚韧的背影刻画得失真。当我盯着她的背影干生气的时候,她扔了一句话过来:“别再把断炎翡弄丢了。” 果然断炎翡比我重要得多!一块玉而已,我忿忿不平。 萨梅待人都走光了才躲躲藏藏地从梅树后面溜进了屋,一脸的神秘莫测,似笑非笑。 我瞪她一眼,气馁地坐下。 “这就是兰静大公主!天哪,我见到活人了。”萨梅就像喝了酒,脸庞潮红,激动不已。 我双手扶额,脑子里混沌不清。 “她真的就像传说中那么美丽,虽然不太像藏人,但也不像那些中原人,我敢说兰静大公主绝对是世间最特别的女子。怎么办?我在她面前话都不敢说……”萨梅捂着脸一直傻笑。 我连白眼都懒得翻了,闷闷地什么都不想说。 萨梅伏在我耳边嬉笑道:“公主,我现在明白为什么要送你来这儿了。” 她故意咳了两声清清嗓子:“在拉萨没人制得了你,你无法无天惯了,可兰静公主几句话就把你说的哑口无言,我还从没见过你这么泄气呢。” 我冷哼一声,“在我面前你才是无法无天惯了。她不喜欢我,我还不稀罕她呢!” 萨梅瞪大了眼睛,“公主,你竟敢说兰静大公主的坏话!你忘了那首歌谣啦?”萨梅清清嗓子,悠悠唱出声:“藏有三宝,唐拉纳木兰静好,唐拉作衣,纳木为带,神女也无兰静貌……” 我歪头看着窗外,萨梅可是藏原夜莺,歌声清脆动听,她压低了声音,幽幽的声线传出屋门,散落在黄昏斑驳的光影之中,轻柔地抚过我压抑的心。我怎么会没听过呢?字字句句都刻在了心里。 第三章 是梦吗? 我还没睡醒,便被萨梅的叫声惊得翻身而起,刚好撞到帐篷角落里挂着的灯笼,疼得我直吸凉气。萨梅趴在我面前,指着我脚上红彤彤的喜鞋道:“这是什么?公主,你这么快就妥协了?花朵嬷嬷总是要比杜管家有办法的!” 花朵嬷嬷正是阿妈指派给我的那两个嬷嬷,一花一朵顺溜极了,可二人的性格却称不上这名儿。 “废话!”我捂着撞到的头,“这可不是一般的绣花鞋,花朵嬷嬷哪里有得起!她们只会把我逼得变成一个走不动路,说不动话,喝不了水,吃不了东西的怪物。” “那这是什么?”萨梅想把喜鞋从我脚上褪去,却被我一把推开,宝贝似的三下五除二就脱下来抱在怀里:“这个不许碰,这可是新娘子才能穿的喜鞋。” “你丢了七珠金铃,就换了这么一双破鞋子啊,”萨梅气愤道,“公主,你忘了我教过你中原人很狡猾必须得防吗?” 一提起七珠金铃,我就在萨梅面前矮了半截说不出话来,声音立马低了八倍:“我说过几遍了,我会找回来的。” 萨梅不相信地瞪我一眼,转身出去了。 天还没亮,缀满了残星的天边刚翻过白肚皮。我睡不着,搬了两个高凳支在墙边,迎着晨曦爬到墙头,似乎有一瞬间看到墙外的柳树桠上坐着一个人,定睛看去才知是幻觉。他疯了不成,天还不亮跑来这里坐着。我自嘲地笑笑,却突然被身后一记粗大无情的话震得差点从高凳上掉下去。 “大小姐怎能作出如此动作,要是夫人知道了,会生气的!” “就算我不爬上来,她也要生气,她总是在生气,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说,你们的夫人什么时候笑过?天天顶着一张冰块脸,像谁欠了她钱似的。”我撅着嘴昂着头瞪着刚从外面进来的花朵嬷嬷,她二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话。 “不会不会,再走几遍,你就走这三个来回我怎么就懂呢。”我翘着二郎腿,喝着酥油茶,手里还拿着一块马奶糕。 蹬着高底旗鞋的花嬷嬷只好又甩着手帕绕着院子走了一圈,朵嬷嬷静静地站在我身旁,像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这绣花鞋就够我受的了,还来‘花盆底鞋’这么一出,我哼哼唧唧地嚷着“好难”,脑子里全是怎样偷溜出府才能不让阿妈抓到。我得去找莘夕啊,他醉在秦府,秦诺肯定知道他是何许人,就算不知道他的身份,也该知道他的行踪吧!我狠狠地咽了口茶,不是我非得找他,而是七珠金铃丢不得呀,我也是被逼无奈。 我在脑子里前后上下地思忖了一遍,把自己说服地妥妥的。 其实对付花朵嬷嬷这种人和对付杜自芳是一样的,相比下来她们二花还比较好糊弄,好歹杜自芳也是个管家,众仆之首,跟他斗费了我不少精力。可是要背着花朵嬷嬷偷溜出府,只需一记“狸猫换太子”便可成功。 我蹬着那双大红喜鞋翻墙越壁的时候,萨梅这只“狸猫”正躺在我那硕大的金丝楠木床上吃马奶糕,她几百个不愿意,迫于我的淫威不得不服。 凭着记忆,我沿着大街小巷慢慢寻去。 我一直都认为京城里最美的是房子,无论华丽与否,大小不一,在斑驳的光影之下,家家户户的外墙都沾染了历史的风尘,渗着湿气的石壁见证了太多人来人往,生离死别。在朝阳暮霞的倒影之下,黑瓦白墙日夜呻吟,诉说着难以忘却的昨日今朝。 我初到京城,连东南西北都还分不清,那天他又拉着我乱跑一气,如何能在错综复杂的胡同里找一处不起眼的府邸呢?所以脚心都走疼了,还是没有找到那条胡同,我茫然地站在大街中央,不禁怀疑起难道只是一场梦。 那首汉人的诗写的好,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竟然在街头转角处瞥到了一个眼熟的身影! 那不正是那晚说大话抱着坛子要与我拼酒的大汉吗!?他满脸络腮胡须,眼睛大如铜铃,身材壮硕如山,在人群中鹤立鸡群。 我不顾脚心疼,极其快乐地追了上去,他既然出现在秦府的婚宴上,那便是秦府的客人,好不容易抓到一点线索,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揪出莘夕。 大汉酒量不行,走起路来却毫不含糊,他目不斜视地快速迈着步子,仿佛知道我在追他似的三下五除二就将我甩得远远的。刚钻进一条小巷,我的前方便没了他的踪迹,我累得直喘气,抬眼一看,却发现秦府的红漆大门就在巷口对面的胡同边上! 这就叫“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一路小跑着贴到紧闭的大门上,喜滋滋地就着门把上的铜环把门敲得哐啷作响。 四周只余飒飒作响的风吹树动,安静得一点儿也不像京城,前日婚礼的热闹好似一场梦般归于了沉寂。我美滋滋地想,若是见到那位大汉,得好好谢谢他,否则哪里会阴差阳错地找到这儿。 可是漫长的等待快磨光了我的耐心,我走来走去,坐立不安,没可能啊,前日刚办了婚宴的秦家大院,没可能连个仆人也不在家吧。趴在门缝里往里看,萧瑟的天井空无一人。我焦躁地用手捶门,依旧了无生息,倒引来不少路人侧目。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一辆运货的马车正好停在了院门口,两个车夫坐在前面,后车厢是空着的。 我好奇地看着他们,他们也好奇地看着我,其中一人下了马车去敲门,我激动地跑上前去:“你们是秦家的人吗?” 那人摇摇头,上下看我一眼:“姑娘有事吗?” 仿佛一盆凉水从头泼到脚,浇灭了刚刚燃起的希望,我没好气道:“别敲了,没人在家。” 那人又看了我几眼:“姑娘是什么人?” “关你什么事?”我瞪着他。 他皱了皱眉头,刚想说什么,门却突然“吱吱呀呀”地打开了一条缝。我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本公主站在这儿敲了一个时辰都不开,他这么胡乱拍几下,门竟然开了! 没等我挤上前去,那人先就朝着打开的门缝嘀嘀咕咕了几句,还对着我指手画脚,一个硕大的身影便“嚯”地从门里挤了出来,令人惊讶万分的是,出来这人竟是刚才街上那位面熟的大汉。 他狐疑地看着我,满脸凶相,劈头就问:“你是何人?要做什么?” 我眨巴着眼睛,一时反应不过来,结结巴巴道:“我找前几天成亲的秦公子。” 他眯起眼睛,从上到下扫视我一遍,冷哼道:“这儿没有什么秦公子,你找错地方了。”说着便朝身后那两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进去。 看着那两个人一前一后从门缝里钻了进去,我着急了,也试图跟着前去看个究竟,却被大汉一把推开,他的力气甚是大,将我推得趔趄几步,差点跌到地上。我火冒三丈,大声吼道:“就是这儿,我不会认错的。你酒量不行,倒是有本事欺负我这个小女子。” 大汉瞪圆了眼睛,“是你!?”然后突然咽了咽口水,一副说错话的模样。他砸吧砸吧嘴,朝我装模作样地挥挥拳头:“你要是再不走,我给你几分颜色看看。”便“啾”地一下溜进了门里边,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上门。 我吃了个闭门羹,气得勃然大怒:“有本事别跑啊,不是要给我颜色看吗?我看你是给我红色看呢?还是绿色看?” 红色大门纹丝不动,里面更是一片静寂。我回头一看,就连刚才那辆空马车也不知何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倒是路人接二连三地驻足盯着我看,好奇地围起了半个圈子。 我气急败坏,这件事愈发蹊跷起来了,仿佛成亲那天的事只有我一个人记得,秦家大院,秦公子,董姑娘,还有莘夕,他们全是活生生存在过的人,可现在却一丝痕迹都不剩下。没理由的,我不相信。我喃喃自语怔忪了半晌,突然想到我不是唯一一个见过这些人的,杜自芳也见过,便提起脚就往回跑。 回谦府的路上又迷了路,所以到的时候天已经快黑透了,几缕橘红色的晚霞挂在天边,显得凄凄凉凉。 府门大开着,华灯已上,杜自芳在院里焦躁地来回踱步,两边站着几个捧着灯笼的仆从。 我气都没喘,直接冲到杜自芳面前,连珠炮似的问道:“杜自芳,那晚你也看见了吧?秦府的喜宴,秦公子,不对不对,你去的时候秦公子已经走了,但那位公子你肯定看见了,是不是?” 杜自芳看见是我,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眉间的皱纹疏散开来,“大小姐,您跑到哪里去了?” “你别管”,我急道:“总之,你回答我你看到没有?” 从正对着院子的花厅里传出阿妈冷冷的声音:“他不会回答你看没看到,因为这个不重要,也没有必要。” 我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刚才竟然没有注意到灯火通明的花厅正首坐着阿妈,身上披着厚厚的貂毛大衣,颈间还围着淡绿色的围脖,身旁站着几个伺候她的嬷嬷丫鬟,她捧着手炉,目光如炬地看着我。而穿着我衣服的萨梅,正跪在花厅中央,回过头来看着我,嘴巴悄悄地一张一合,似乎在说:“完了,这回完了。” “你去哪儿了?”阿妈厉声斥责,“竟然和你的丫头串通一气,无视我的警告私逃出府,你有没有抬头看看天,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作为一位大家闺秀,这个时辰还在外面的大街上浪荡,成何体统……” 我从最初的惊讶中缓过神来,竟然真的抬头望了望银黑色的天空,“我又不是为了玩才出去的,我是……” 她厉声打断我:“还敢狡辩!” 我急道:“你得听我把话说完呀,阿尼就总是听我把话说完,我……” 站在我身旁的杜自芳悄悄地扯了扯我的衣袖,没让我把话说下去。 阿妈站起身来:“我不是你阿尼,你阿尼教不会你的东西,我得把你教会。你有重任在身……你……”她没有继续说下去,顿了顿,“如果你不学会这些,在这个京城里,将会生存不下去。” 夜已深了,我蜷着腿坐在帐篷口,怔怔地看着摆放在面前的喜鞋。他曾说,这是只能在卧房里穿的鞋,可是我却穿它在外面跑了一整天,乳白色的鞋底彻头彻尾地脏了,任萨梅如何擦洗也弄不干净。深沉的夜空中斑驳地点缀着几颗零落的星星,月牙细得让人心疼,似一块玲珑剔透的玉儿,一碰就会碎。 说真的,自从来到这里,我有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我就像一只撞入了雁群的老鹰,百般不合群,万般不舒适。阿妈的话中有话,让我一头雾水,我追问她什么是重任在身的意思,可她却“逃”一般离开了花厅,甚至忘记了惩罚我。 “啧啧啧”一道黑影挡在我的视线前,萨梅端着一碗白稠浆糊,拿着一支毛笔,准备把浆糊刷在鞋底上。“我就不相信这样都遮不掉!” “梅儿,你说我是不是生病了?”我歪着头喃喃道:“为什么一整个大院的人会在一夜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难不成是我的幻觉?” 萨梅鄙夷地看我一眼:“我就知道你肯定在外面有事儿,否则怎么会平白无故穿这种不伦不类的东西。”说着晃了晃手里的喜鞋。 我如醍醐灌顶般猛然醒悟过来。就算那晚的人,酒,甚至月光都是假的,但这双鞋子可是真真正正存在的,杜自芳不帮我证实不要紧,只要有了这双鞋子,那晚的点点滴滴都绝不是幻觉。 萨梅边低头刷鞋子,边低声轻吟,慢慢哼起歌来:“天蓝云美湖水清,我的家儿在拉萨,多吉帕姆护佑我,唐拉纳木措捧着我,日间马儿铃铛响,夜里星星同歌舞,那火啊……那水……要数世间最美最美,拉萨当先无人说不。” 我迫不及待地摸出那只刻着我族图腾的鹰哨。站在院中,开始甩手中的鹰哨,越甩越快,渐渐地,鹰哨发出空灵的声音,不响但传得很远,那是森林和河流喘息的鼻音。 没过多久,一抹黑影跃到墙头,电光火石间已落到我面前,单手行了大礼。 恰骨伊是和硕特的鹰王,是阿尼坐下最得力的鹰首,翻墙越壁、跟踪盯梢样样精通。只是传承猎鹰一贯的规矩,从不以真面目示人。阿尼派他暗中保护我的事,只有我和萨梅知道,连阿妈都被蒙在鼓里。 我背着手走来走去,“我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在京城的南边有一条巷子叫潘家胡同,胡同里有一户门头没挂牌子的大院。大前日那户人家刚办过喜事,可如今却搬得空无一人,让我好生奇怪,你去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以的话再找出那户人家搬到哪里去了。” 恰骨伊二话没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留下惊地下巴都要掉下来的萨梅。“公主,你竟然让鹰王去打听别人搬家的事儿?” 我没空听她叨叨,满意地回房了。萨梅却不依不饶:“那天晚上你究竟上哪去了?到底要什么时候才告诉我……” 天已转亮,花朵嬷嬷在外面敲门的时候恰骨伊还是没有回来,我绕着桌子不停地转圈,萨梅已经问了好几次要不要开门,我急躁地摇摇头,再等等。 她们消停了一会儿,反而变得更加急躁起来,已经开始抬高声音叫大小姐,我生怕再让阿妈听了去,只会把事情闹大。 正踌躇间,恰骨伊已在我面前。 生生不息的天地间,万物瞬息万变。在这白驹过隙,波谲云诡的岁月长河里,要做些什么,才能让世事不改,人心不变?这不是贪婪,只是害怕,昨日还一同畅饮欢笑的人,却突然间如晨露般消失不见。这让我多多少少感到无处安放的失落。 秦家彻底从京城消失了,没人知道他们的去处,就连那夜的喜事,也只有少数人表示确实听到过锣鼓鞭炮声,但不清楚内情。大屋一直都在,闲置多年,没人清楚大屋的主人是谁。那晚宾客挤满了大院,喜婆洒了大半条街的糖果,怎会没人知道?我真想捂着脑袋大叫几声。 “七月,跟着我。”阿妈扶着她的贴身丫鬟素心转过身来,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她穿着一袭淡蓝色洒碎花的旗装,踩着金线云纹绣的月白色高底旗鞋,肩上笼着花锦披肩,如意襟上绣着粉色的桃花。挽高了头髻,坠着一根金色的步摇。 她把我送到马车前便止步了,我奇怪道:“您不去吗?” 她摇摇头:“杜自芳会送你过去,到了皇上那里,要记得花朵嬷嬷教习的礼节,不要乱说话。” 我把抱怨声咽进肚里,早知道你不去,我也不想去,原本想见的皇上想吃的糖葫芦驴打滚都被一场突然消失的婚礼搅得失去了所有的兴致。 路上杜自芳告诉我,虽然阿妈是先太皇太后钦封的外姓格格,和皇上是义兄妹,但却已经十八年没进过宫了。 我抬头看着眼前金碧辉煌的红墙黄瓦、殿宇楼台,高低错落间一瓦一柱都雕梁画栋,置身其中,深觉自身渺小。展眼望去,高高伫立的大殿上挂着一块烫金牌子“乾清宫”,分别用汉文和满文写成,门口的台阶和门廊是用大理石和汉白玉镶嵌而成,用手触摸,冰凉入心。什么样的人才会住在这个用金银财宝铺就而成的宫苑之中?这里虽然宛如仙境,散发着不可僭越的高贵,却也透着渗人心骨的神秘。我只觉得这儿阴冷得很,似处处都拒人于千里之外,甚至站在两旁的禁卫军都仿佛是石头变成的,个个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微不可察。 我的倒影隐射在泛着微光的汉白玉地板上,就像融入了这个冰冷的异界里。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皇城将布衣百姓隔断在宫门之外,也将多少宫闱中人的希望和自由断送。我站在这座宫城的正中央,一时间心摇神离,有些怯懦。 第四章 重逢 春意酥怀的四月,草木将绿未绿,花朵将绽未绽,两场春雨将离去的寒意带了回来。可乾清宫内却温热如夏,浮动着甜而不腻的花香,地上铺着金砖,影影绰绰地映出豪奢的摆件、挂件。大殿上首的龙椅铺着厚实的毯子,前方支着一方有我的床那么大的书桌,书桌上铺着很多金灿灿的东西,我没敢细看。 我跪在坚硬的地板上,双膝硌得生疼,行大礼的时候没稳住脚下,重重着地,疼得我龇牙咧嘴。 一双柔软苍白的手轻轻把我扶起,我蹬着要命的高底旗鞋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他朝我努努嘴,示意我向刚从龙椅上站起那人谢恩。 我看着那人,有些微胖,却难掩英武,身躯挺拔,高大威严,浓眉大眼,轮廓分明,人中处蓄着一抹乌黑的胡须,若说横眉冷目太过,可论慈眉善目又离谱,只能说那是一双胸怀天下的眼睛。 没等我想要怎么谢恩才对,他已笑了起来:“跟你额娘年轻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他顿了顿,有些惆怅:“……你额娘还好么?” 我不乐意回答这个问题:“还好吧,我也刚认识她。” 先前还有些怅然的皇上笑了起来,他从高台上走下来,拉起我的一只手拍了拍,“如果她还活着……”这话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我说。 “谁……”我莫名其妙地刚开了个口,就被扶起我的那个老头打断:“皇上,保重身体。” 我觉得异样,可皇上却像是回过神似的点点头,看我的眼神竟同阿妈看我一样,那么专注却又那么空虚。 “你本是和硕特汗国的长公主,进京来自有国宾待遇,但你也是边西公主的长女,半个自家人,让你直接住进了谦府,不会觉得委屈吧?”他问道。 “不会,只是阿妈管的太多了,有些烦。” 他大笑起来,旁边慈眉善目的那老头也捂着嘴直笑:“那是你太调皮了吧?” “我没有,”我辩解道,“整日被关着,换作你也肯定要闹。” “公主且讲不得这些话,”老太监正色打断我,“在皇上面前,自称不得‘我’,更妄说‘你’……” 我忙捂住嘴,一激动把花朵嬷嬷教的又给忘了。 “算了,”皇上大度地摆摆手,“以后慢慢学。” 他问了我许多话,但我能记得的寥寥无几,因为当时我套在高底旗鞋里的脚疼得有如针刺,又要用力回想花朵嬷嬷教的那些东西,所以脑子乱糟糟,完全茫然无措。 “看把皇上高兴的,这小公主冰肌玉骨,清丽脱俗,不仅承继了尚书夫人倾国倾城的相貌,更半点没丢德妃娘娘娘家人的脸啊。”那老头含笑说了一长串,可我愣是没听懂我跟什么德妃有啥干系? 老头是皇上的贴身太监,一身蓝袍子,长得很瘦削,皮肤白皙,几道皱纹显得亲切。 皇上因他之言很开心:“你额娘是太皇太后亲封的边西公主,不用朕封,你自沿袭成郡主,今日朕就准你保留达瓦公主这个称号。” “哎呀,”那老太监看上去比我还高兴,他兴致勃勃地朝我直使眼色,“公主还不快谢恩,咱大清可是只有被册封为固伦公主的格格才能保留称号呢。” 我‘哦’了一声,“固伦公主有什么好处呢?阿妈当了许多年的边西公主,好像也就那样。” 老太监脸色一变,忙跺脚道:“公主休得胡说。” 皇上却愣了一下:“你说的对,朕这些年来都没好好管过你额娘,你今年十又有三,朕给你办场豆蔻宴怎么样?就在谦府办,朕顺便去瞧瞧你额娘。” 老太监转忧为喜,“皇上圣明,奴才马上去请礼部拟定吉日。” “嗯,”皇上应了一声,又问道:“阿哥们呢?” “今儿是百花宴,阿哥们都在德妃娘娘那儿呢。” “把他们都叫过来。” 我后来才知道这个清瘦却硬朗的小老头叫梁九功,是皇上的总领太监,他走了之后,皇上要去了我的“断炎翡”,同额娘一样,他仿佛对断炎翡也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洒在断炎翡上,将它晶莹剔透的模样翻倍地美化,那团红色翻滚着迸射出夺人的绚烂光芒,好似一团正雄雄燃烧的火焰。 “十六年了”,皇上喃喃自语,“它断了十六年了,岁月果真将一切裂痕摩擦得光滑无棱。” 我忍不住问:“断炎翡果真是断掉的一块玉么?” 皇上点点头。 我忙问:“那另一半儿呢?” “另一半……”皇上沉吟着,刚要说话,却被叫门太监高声打断了:“八贝勒觐见。” 话音刚落,一个风度翩翩的高个子男人走了进来,想必就是八贝勒了吧,他长得有棱有角,轮廓却太过分明,脸庞上的每一个细节都仿佛雕琢过头了,精明过度的眼眸,若有所思的唇角,就连那一头光溜水滑的头发,都似乎意有所指,挺不招人喜欢。 “皇阿玛,十四弟去毓庆宫找太子爷寻花去了,还未能回来。” “那就不用叫他过来了,待会儿你直接带这位妹妹过德妃那儿去,认认门也好。” 八贝勒拧眉朝我看过来,眼神中有疑惑之意。 “贝勒爷,这位是谦府的达瓦公主。”梁九功忙说道。 八贝勒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笑道:“原来就是那位从拉萨远道而来的小公主啊,听说来了有一段时日了,儿臣还想着何时才能见到呢。” 他的笑容阴冷,眼神锋利,让人感到怯意。 皇上笑了:“她不懂什么规矩,你带她过去,可别惹你额娘生气。” “谨遵皇阿玛旨意。”八贝勒点头应道。 “十阿哥觐见……”叫门太监又喊了起来。 一个长得圆圆胖胖的男子走了进来,也穿着同八贝勒差不多颜色的华服,但他的气势差了八贝勒一大截,十八九岁的模样,眼神含羞,嘴唇半抿,有些怯懦。 “儿臣见过皇阿玛。”十阿哥轻言细语地说道颇有些小心翼翼。 “你从哪里过来的?”皇上问道。 “儿臣在去德寿宫的路上听到皇阿玛召唤,就过来了。” “朕让你来,是要你来见一见七月妹妹。” 八贝勒忙在十阿哥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十阿哥转向我却不看我,低着头握拳拜道:“见过七月妹妹。” 我灵机一动想逗逗这位像女孩子一样温柔的十阿哥,便凑到他面前笑道:“十阿哥,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十阿哥眨巴眨巴眼睛:“谁……?” 我憋住笑,“她是我们和硕特人,圆脸圆眼睛,喝酒很厉害,更是个舞林高手。” “武林高手?”十阿哥有些高兴,“真的吗?” 我认真的点点头:“她跳起舞来连萨梅都自叹不如。” “跳舞?”十阿哥愣住了,“男人……也能跳舞?” 我歪着头:“我什么时候说她是男人了?” 十阿哥圆圆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你……!” 大殿里的几个宫女和太监都忍不住发出“吱吱”的笑声,连梁九功都憋笑憋成了个圆腮老头。 八贝勒说道,“早就听闻公主活泼任性,没曾想今日一见,才知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这是变着法地骂我呢!我不动声色地装作没听懂,笑嘻嘻道:“贝勒爷谬赞了,小女子野生野长惯了,一向如此。” 他挑眉笑了笑,笑容里饱含深意。 说话间,又有几位阿哥来了,虽然梁九功笑容满面地一一介绍,但我哪里记得住那么多繁复的名字和称谓呢,索性装出一副乖巧的样子发了阵呆。 待差不多人人都落座之后,只听得皇上突然问了一声:“胤祥呢?” 八贝勒沉吟一下,将尾音拖得老长:“十三弟他……” 皇上皱紧了眉头,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他又出宫去了是不是?今儿是德寿宫的大日子,朕早就交待过他!” “皇阿玛,十三弟自小就我行我素,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他那较劲的性子,还请皇阿玛别放在心上。” 我‘啧啧啧’地摇了摇头,这个八贝勒还真是阴险,表面上为人求情,可每一句话都直戳皇上的气头。 “较劲的性子!?”皇上愠怒,“在这紫禁城里,到底谁亏待了他还是怎么的,他跟谁较劲儿?” 我的汉人师傅曾经说过,中原的点心“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饴“,如今我面前的桌上放满了各色样式的飘香点心,比啥家庭绯闻都要吸引我,我挽挽袖子正要去拿,却恍惚间仿佛闻到了淡淡的草药香。 “十三阿哥到。”我一转头,便看到了他。 他不急不缓地走进来,站在离我二尺远的地方,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正好落在他面前,使得他白皙的脸庞越发不真实,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方,一双夜空般深邃神秘的眼眸皎洁明亮,长长的睫毛清晰得根根可数,光影如同小人似的在上面摇曳舞动。 我如同被雷击似的定住了,仿佛有一只手拉着我不由自主地从椅子上重又站了起来,像个傻子似的怔怔地看着他。他换了身冰蓝色的服饰,丝绸材质和金线流云纹都贵气十足,比起那日简单的软锦布衣打扮,没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却添了高贵富足的气息,如果‘莘夕’就是当今十三皇子的话,那他这身打扮的确更加符合他的身份了,我挖心掏肺想找出来的人,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在我还目瞪口呆地沉浸在难以置信的重逢中时,皇上如雷霆般震怒的声音将我拖回了现实。 不知在我呆愣的半晌发生了何事,总之皇上已从龙椅上站起来,火冒三丈地指着十三阿哥怒斥道:“你说什么!?什么叫你不重要?” 而十三阿哥则跪在地上一动不动,面无表情,长长的睫毛覆盖着低下来的眼睑,轻声道:“皇阿玛,额娘的百花宴上,连四哥都可有可无,少了儿臣又有什么呢?” 我听得莫名其妙,却发现他说的这句平淡如水的话狠狠地激怒了正在气头上的皇帝,他顺手拿起桌上那杯刚呈上去的热茶,便毫不考虑后果地掷向了跪在地上的十三阿哥。 我当时脑子一热,眼看着他全无躲闪的意思,心想若是这么滚烫的茶水全泼在他的脸上,那玉琢一般精致的脸庞可怎么办呐?所以我像个傻子一样扑了上去,试图用双手挡住飞在空中的茶杯,却忘了此时的我穿着高底鞋,走路都成问题,哪能跑呢?所以我毫无意外地被绊倒摔了出去,在我跌倒在地的时候,茶杯连茶带水一整个地摔到了我的怀里,滚烫的热水顿时浸透了衣裳,所有人都惊呆了,直到梁九功呼着喊着冲过来,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乾清宫内顿时静默一片。 皇上并没有意料之中的勃然大怒,而是一副大惊过后的张口结舌,“胡……胡闹!” 我从地上坐起来,茶水已经将水红的旗装染黄了一圈,但因为穿的厚,茶水虽然滚烫,也不至于渗到皮肤上,而那个茶杯竟然还没破,“咕噜咕噜”地从我怀里滚到地上。 “七月?”身后传来迟疑不定的声音,我回过头去,刚好对上他那双摄魂夺魄的眼睛,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惊奇,眉头微皱,本来面无表情的神色忽然间生动起来,有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遇到他那天,看到了他脸上曾出现过的洒脱。他张了张口,声音很好听:“是你?” 我不顾满身狼狈,欢天喜地地笑了:“是我。” 他呆住了,同我愣愣地对视半晌,窗外的微风浮动,将他的睫毛吹得微微颤动,将我的发丝吹得掉落在肩。若不是八贝勒打断我们,我真的觉得这一瞬间有一万年那么长,让我感到无比的喜悦。 八贝勒说:“你们这是……” “胡闹,”皇上没有听见八贝勒说的话,缓过神来后气头虽然已过,但却更加愠怒,他指着我:“七月,你胆子也太大了,就不怕……” 我打断他的话,“皇上,他躲也不躲,若是这么滚烫的茶水泼到他的脸上,那不是要毁容了吗?”说着伸出指头指了指一直不吭声的他。 众人都笑了起来。 唯独皇上皱紧了眉头:“那你呢?难道你是铜墙铁壁之身?” 我张了张嘴哑口无言,突然意识到那一瞬间当真没为自己想过。 “十三弟是我们兄弟里面最英俊潇洒的,七月妹妹的眼光不俗啊。”一个中等个子,长相憨厚的阿哥说道,我忘了他是哪位阿哥了,但他说的话却让众人个个笑得停不下来,也让我恼火得很,可是又找不到话来反驳,反而有些心虚得脸上发红,心里那面一向坦然的小鼓轻轻捶打起来。 “老五少胡说!”皇上略带怒气道:“见过你们的七月妹妹,从此以后,你们都要像对亲妹妹一样的护着她。” 十三阿哥看着我,在众阿哥应好的当口,一个字都没说。 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到我躺在帐篷里想破了脑袋的‘莘夕’原来会是康熙皇帝的第十三个儿子,早知如此,我一定会听花朵嬷嬷的话,好好学习礼仪,早日入宫,不就能早日见到他了?所以说,命运的转折点有时会在你最不希望出现的地方出现,而其好坏也是早就注定了的。 为什么皇上会对十三阿哥生这么大的气,当时我难以理解,只认为伴君如伴虎,皇帝的威严压没了亲情。但后来我才知道,皇上有二十多个儿子,如十三阿哥一般常常出宫玩耍的不在少数,但他唯独对十三阿哥百般为难,正是因为他是偏爱十三阿哥的。十三阿哥养在德寿宫里,虽然不是亲生,但却是德妃一手带大,德妃泼辣,又有二男一女的亲生孩子,所以皇上心疼十三阿哥,想方设法要让十三招德妃喜欢,可十三生性冷淡,对皇上的做法毫不领情,才会惹得龙颜大怒。 经过这个小插曲后,皇上再没心思说别的,他让八贝勒和十阿哥领我去德寿宫换掉弄脏的衣服,顺便去拜见德妃娘娘。 “那他呢?”我指着十三阿哥,脱口而出。 十三阿哥看着我,眼眸淡的像一汪湖水。 皇上皱了皱眉头,梁九功连忙说道:“公主,您听话,就先去吧,别再惹皇上生气了。” 我噘着嘴,皇上摇摇头喃喃道:“要学的还多得很。” 从乾清宫里出来,两位阿哥领着我朝德寿宫走去,八贝勒前脚刚出宫门,就忍不住出言试探:“妹妹娇嫩柔弱,方才以身涉险,就算没伤到也肯定吓到了吧?” 我不说话,十阿哥离我远远地走在前面,好似生怕离我太近就会被我耍弄一般,我刚认识他半个时辰,便摸清了他是这个冷峻的皇宫里最好欺负的人。 八贝勒见我闷声不理,便讪讪地也不说话。 我却突然问道:“八贝勒,皇上把十三阿哥留下来,是不是还想教训他呀?” 八贝勒笑出声来:“那你是不是还打算回去护着他呀?” 其实八贝勒说的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可我愣是红了脸,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八贝勒又说:“妹妹,你是不是对所有刚认识的人都愿意挺身而出,舍命相救啊?” 我慌了神,想他果然是有所发觉,但仔细一想,就算是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和十三阿哥之前就见过了,又有何不可呢?我们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何必心虚?可我就是不想回答字字句句都话里有话的八贝勒,索性四处张望装个傻子。 去往德寿宫的路上,亭台楼阁,金银铺路,自不用细说,甬道两旁红墙高耸,叠穿成深宫帷苑,丫鬟太监处处可见,丫鬟一律身着樱桃红色的棉麻满服,腰间配有乳白色的花缎腰带,太监们则穿着灰蓝色的袍子,某些地方有点像梁九功的服饰,但自然逊色得多。虽然他们的穿着没法和他们的主子比,可粗略一看,也远远比宫外布衣们穿的衣料好很多。 德寿宫并不大,院中除了一颗参天大树外,便是一片绿意葱葱的小花园,花园被一条人工小河分为东西两边,河道上架了两座石桥。去往卧房和花厅需渡桥而过,再沿鹅卵石小道前行百米。 此时正值春暖,这儿已百花锦簇,一些小太监从德寿宫侧面的月洞门鱼贯出入,将不知从哪儿搬来的花抬入园内。 桥后的花园边上设了几盏硕大的滑盖伞,将底下的宴席遮了个严严实实,宴席正位坐着一位打扮得雍容华贵的妇人,四十岁上下,唇边带笑,面色威严,正与几个妆容不俗的年轻女子说话。 我站在石桥之上,见几个阿哥模样的人朝我们挥手,八贝勒和十阿哥赶忙笑着迎了上去。那几个人年纪均在十七岁上下,也有个看起来比我还要小一些的,他们的衣饰五彩斑斓,华丽飘逸,形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 “啊!!!”一记突兀的惊呼声吓了我一跳,也引来众人侧目。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两个小太监在又湿又滑的河边挪一盆巨大的花,靠边上那小太监不慎滑入水中,连带着花盆摔在了河梗上,另一个小太监坠倒在河岸边上,眼看也要跌进去了,却还死死地抓住花盆沿不肯松手,满嘴嚷着:“芍药、芍药、芍药……” 我脑子一热就急了,来不及思考,脱下笨重的花盆底鞋扔在一边就冲了过去,一把揪住小太监的衣角,没想到花盆实在太重了,脚上一滑,我也摔倒在岸边,眼看就要双双落水,在这千钧一发之刻,有人在我身侧伏下,一把抓住我的手,略一使劲便一同将小太监也拉了起来。 众人不知是为摔得稀巴烂的芍药吃惊,还是被我吓坏了,个个瞠目结舌,好一会儿都没人说话。 我低头看着自己,衣服面襟上沾满了淤泥,甚至都看不出来这件衣服曾经是水红色的。好吧,我承认这对我来说也不算是特殊情况,但一天两次遇到特殊情况倒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所以我的狼狈不堪也是加倍的,在这些妖娆艳丽穿着考究的王公贵族面前,就更显得一败涂地。对他们来说,也许终此一生,也见不到我这样的人吧,花朵嬷嬷的行莫回头,语不掀唇,笑不露齿都被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妹……你……你……你没事吧?”八贝勒更是惊恐万分,今儿的事情肯定超出他的接受范围了吧,连刻意的谨慎细微都没保住。 “妹妹……?”远远地传来一个女子的尖锐声音,“八哥哥,你哪里来的妹妹?” 八贝勒没来得及回答,只听一个带着笑意的陌生声音传来,“她就是拉萨来的达瓦公主?”这个声音离我很近,纯净慵懒,也特别的友好善良。 我顺着声音看过去,正是救我的那人,他身上也沾染了大片污泥,神采奕奕的眼睛光若寒星,两弯浓眉横如刷漆,身躯凛凛,相貌堂堂。薄薄的嘴唇边挂着戏谑的笑容,整个人仿佛沐浴在懒散温尔的下午时光里。 “噢?这位就是……”那位坐拥主座的贵妇人难得站起身来,扶着一位年轻女子走了过来。 她穿戴得快要比肩整座皇宫的富丽堂皇,一袭不知是用什么奢侈布料量身剪裁的金色旗装,相称着挂在旗头上那枚纯金步摇,在阳光下灿烂夺目。而颈间更是挂着数不清的珍珠链子,脸上的浓妆遮不住逝去的年华,却依然可以用美丽来形容她,年轻时期也是个可人的女子。 “胤禵,你看你,弄成这样?”挽着她的年轻女子看着救我的男子嗔笑道,“我说哪儿来的妹妹呢?也值得你这么拼命?” 这女子比我年长我四五岁的模样,一脸的不屑,骄傲地昂着头,看过来的眼神斜斜地刺在我的脸上,嘴角挂着一抹嘲弄的笑容。 她的声音尖锐傲慢,正是刚才远远传来的那个女声。 “宪儿,好好说话。”贵妇人说着责备的话,却半点责备她的意思都没有,反而软绵绵的像是在鼓励。 以我的聪明才智来推敲,这贵妇人应该就是皇上口中的德妃娘娘,是在花朵嬷嬷传授的必须请安行礼的范围之内。在这种情况下,我是不是应该稍稍弯膝,双手交叠,放在左边腰间行一个规规矩矩的大礼呢? 我边胡想着,边交叠起双手,别别扭扭地正想弯腰,却发现脚上的花盆底鞋还没穿回来呢,不禁失声:“我鞋没了!” 一语引得在场人捧腹大笑,天哪,萨梅在桥上唱歌算什么,我这回可把和硕特和阿尼的脸都丢尽了。 德妃的嘴角勾起一抹冷淡的笑容,她斜着眼睛:“覆履遮足,女子本分,再怎么说你也是一堂堂公主,怎能随意脱去鞋袜,尔当众人前,可知羞耻二字?” 我眨巴着眼睛,脸都白了,没想到这女人张口就骂我,比阿妈还凶神恶煞百倍,她脱口而出就是‘羞耻’,在众人面前半分余地都不给我留。虽说她是皇帝的老婆,可想教训我还是等下辈子吧!我心中怒火就像添了柴,怒焰一阵比一阵高涨,索性放下手,站直了身子,一副本姑娘不干了的样子看着面前这个伪善的老女人。刚想把脑子里蹦出来的话一股脑倒在她面前,就在人群后面看到了十三阿哥的眼睛。 他刚来,驻足在小桥边远远的看着我,或许已目睹了我刚才的狼狈之相,他用那双洞穿世事,却满不在乎的眼睛看着我,轻轻摇了摇头。 我愣住了,他知道我心里不忿,也知道我想说什么,所以云淡风轻地告诫了我。 就在我分神这一瞬间,救我的那男子已一笑而过道:“好了,额娘,和硕特部远道而来的达瓦公主自然要特别一些,您别对她太苛刻才行。”他吩咐几个小丫鬟领我前去沐浴更衣,便谈笑着与几位阿哥走开了。 第五章 芍药重要人重要? 我躺在德寿宫西暖阁的浴盆里,怒气未消,若不是太狼狈,真想直接出宫回府。水面上飘着的玫瑰花瓣随着水涡旋转,清香味儿扑鼻而来,心底积压的不是怒气,而是闷气,莫名奇妙地来到这个地方被要求做这做那,被这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人评头论足。 我捏着鼻子整个人浸入水中,胸前的断炎翡遇水后更加剔透,墨色淡去,红色胀大,水中顿时仿佛融进了一团火焰。 皇上和阿妈的表现如出一辙,让人疑惑,他们话中有话,似乎对这块玉都有难以名状的情感。阿尼将我送来京城,说阿妈和阿爸想我,可冷漠的阿妈,避而不见的阿爸,都让我对这个理由产生了怀疑。 小丫鬟干净利落地替我挽起尚未干透的头发,还在发髻上粘了一朵三色堇,紫白色相间的花朵和我身上的崭新的淡紫色旗装很相称,可我懒得喜欢。 我蹬着新换上的坠着乳白色牡丹花的高底旗鞋,郁闷得踢脚甩了甩,那朵牡丹竟然上蹦下跳,我叹口气,真是掉入魔窟,竟然让我穿一双钉着两朵真花的鞋子。 “总比喜鞋好看。”他的声调轻的像三月微风,淡的如寒冬冰凌,我却还是意外地吓了一跳。 他斜靠在门廊柱子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眯着眼睛看着空气中舞动的阳光。西暖阁的小院里安然宁静,几盆未开透的海棠缩在院子一角,比起正院里的姹紫嫣红,百花斗艳,这儿更自然更纯净,毫无刻意雕琢的做作。 我三步并作两步跌跌撞撞地走到他面前,“你是十三阿哥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他答非所问:“为何挡那杯茶?” 像是被人直接了当地撕开脸皮,我有些脸红:“当初你也救了我啊,这便是你们中原人常说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以后别这么做了。”他的回应毫无半分情感。 我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反应过来后恼羞成怒,“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近人情呢……” 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淡淡地看着我,神色很冷,宫外认识的莘夕虽然也总是心不在焉,但不至于这么不近人情,恍然间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我气恼不已,转身就走,却再次被脚上的鞋子坑,脚踝一扭就要摔倒,被他勉强伸出来的手扶住后疼得差点掉眼泪。 他笑了笑,像是回应我骂他不近人情:“你也没告诉我你就是达瓦公主,”想了一想又道:“应该猜到的,可惜那几日我很少在宫里,根本不知道谦府那位据说从出生起就被送往遥远边疆的大小姐回来了。” 他就算在笑,也还是很淡,似乎被这座冰冷的皇宫给同化了,外面捂热的心到了这儿也结了冰。 “你不是阿哥吗?”我艰难地扶着红漆柱子发愣,“难道你每天就无所事事地去外面爬爬树,逛逛街什么的?”我嘀咕道,“难怪要被你的皇阿玛骂。” 他没有计较,也没有顺着我的话往下说,只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戏谑道:“没准那天成亲的秦公子也是某方神圣,只是我们还不知道呢。” “或许吧,”我若有所思道,“我打听过了,那里本不是秦府,而且一夜之间消失无踪,他的确很奇怪。” 他什么也没说,又看了我一眼,“若是额娘见到你酒战群雄的模样,只怕要直接晕过去。” 我不觉得好笑,反而很气愤:“她是你额娘,你当然护着她。” “她是德妃娘娘,后宫的主子,还有,她不是我额娘。”他垂眸,“算起来,你们都是乌雅家的人,比起我来你们之间更亲一些。” 乌雅家的人?我琢磨半晌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他又笑,“她是刚才你盯着看了好半天,眼珠子都没动一下的十四弟的额娘。” 我又红了脸,想起他曾问我是不是没见过男人,差点羞愤的晕倒。 “我哪有盯着人家看……”我回嘴,原来救了我那人就是十四阿哥。 “小哥哥,”月洞门探进一个戴着旗头的脑袋,水汪汪的大眼睛灵动清澈,脸庞上抹了脂粉,将她原本就白里透红的肤色衬托得更加鲜亮,薄薄的嘴唇弯起来,笑得很甜美。 十三阿哥朝她招招手,她就腼腆地一步一步蹭进来。她看上去与我年纪相仿,穿着橘色旗装,踩着一双粉色高底旗鞋,走得如鱼得水稳稳当当。 “怎么才来?等你好半天了。”十三阿哥问。 那女孩笑了笑,“我绣的春猎图错了两针,被额娘训了。” 十三阿哥的脸上顿时有些阴冷,但很快转瞬即逝,看着我懒懒道:“这位就是你想见的达瓦公主,刚才丢了鞋那位。” 我斜睨着他,是不是他没说‘刚才丢了脸那位’我就应该五体投地,对他感恩戴德了? “她是八公主温恪,我的小妹妹,看傻了吧,这才是一个公主应该有的样子。”十三阿哥依然很慵懒,从柱子上直起身来准备要走,“她想见你,我给指路,现在任务完成。” 这就要走!?我脑子这时才转过来,刚还以为这人是故意来这儿等着向我道谢的,没曾想只是个误会。 八公主轻轻拽住十三阿哥的袖子,“小哥哥等我们一起吧。”声音柔的让我直瞪眼。 我撅着嘴,从上到下打量八公主,整整齐齐的旗装上配着素白的龙华,简单的旗头侧方衔着一朵大红色的牡丹,双腿站直,面带微笑。 再看看我自己,抱着柱子像一滩软泥,穿了旗装,却没戴旗头,半干的头发耷拉在肩头,龙华也被扯得歪歪斜斜。 我装作满不在乎,没吭声。 八公主含羞对我一笑,“达瓦公主的特别让我觉得很是羡慕呢,我也想像你一样与众不同,自由自在,而且公主承袭了兰静夫人的倾城容貌,根本没人比得上。” 诶,这小公主挺会说话的,我美滋滋地笑道:“叫我七月就行了。” “你也叫我温恪吧,就像小哥哥一样。”她笑起来眼睛都弯了,真是个甜美得让人觉得不忍触碰的女孩。 那时候哪里知道,这个女孩会成为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直到德妃娘娘第四次叫“乌雅七月”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是在叫我,我从眼前的金丝糕里抬起头来,衔着咬了一口的糕点一脸茫然,从没有人那么叫过我,虽然我姓乌雅,但这个姓就像书里的诗词歌赋一样,虽然知道但从没用过。 德妃娘娘有点不高兴,轻描淡写道:“不知所谓。” 在场众人个个一脸似笑非笑的样子,都装模作样地喝茶吃点心,侧耳听着我被教训,他们的优雅似乎与生俱来,与这座冰冷的皇城融为一体。听说我阿爸虽然是乌雅家的人,却因不好攀附权贵,所以不受乌雅家族的待见,在朝廷里也混得很一般。看来这个德妃娘娘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摆明了处处针对我,是早就有的嫌隙了。我愤愤不平,正想说点什么,一双小手在桌下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我转过头去,八公主朝我很有深意的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睛。 “你拼了命去救那盆芍药,那你就念一首芍药诗吧。”德妃娘娘边说边扬起嘴角笑,似乎很期待很享受我预料之中的恳求‘不知道,放过我吧,德妃娘娘,我背不出来!’ 想多了吧,娘娘,我怎么可能这么说呢! 我放下啃了一半的糕点,“我拼了命,不是想救那盆芍药,我要救的是那个孩子。” 瞬间一片故作和气的宴席冷冰冰地沉默下来了,德妃娘娘不相信地反问道:“哪个孩子?” 八公主想拉住我,却已经来不及了,我道:“就是抬花的那个孩子,他都快掉到水里了,还死死抓住花盆,那只是一盆花而已。” 德妃娘娘显得有些喘不上气:“一盆花……而已?” “哈哈哈哈”,一阵爽朗的笑声打破了众人的沉默,挨着德妃娘娘坐的十四阿哥笑道:“你太有意思了吧……” “注意分寸”,德妃娘娘严肃道,堵住了十四阿哥的话头,却没拦住坐在十四阿哥身边的女孩子,正是刚才出言讽刺的那位,她挽着十四阿哥的手臂,显得很亲密,甜丝丝地说着沾满了刺的话:“别以为得了块什么玉,就得了皇阿玛的宠。” 她的打扮和八公主大同小异,只是年纪稍大些,浓妆艳抹,高调得多,旗头上缀着的那朵假牡丹是用青翠的薄玉片做成的,一看便价值不菲。 “玉?”德妃娘娘径直看向我的颈间,看到断炎翡的一瞬间,她突然脸色苍白,血色像是飞流直下的瀑布一般从脸上褪去,难以置信道:“那莫非是断炎翡?” 我无奈地点点头,真是所有人都对我带在身边十几年的玉感兴趣。 德妃脱口而出:“皇上说的不是戏言,他真的想把你……”可她没说完便顿住了,脸色染了一抹青绿,像是吃多了菜叶。 那个女孩不依不饶,傻了吧唧的,根本不管她母亲说了什么,反而觉得我抢了她的风头,嘲讽道:“那个什么和硕特部来的,达瓦公主?”她歪着头,仿佛真的说不清楚我的头衔,略略嫌弃道:“那盆芍药,叫作川赤药,是去年两广总督石琳从西藏那边千辛万苦找来的,它价值连城,可以买下无数头羊了吧。这样说你可能会更明白一点。” “川赤药?”我不以为然:“和硕特部的山上遍地都是,别说买羊,在我们那里,凭它连羊毛都别想买到。” 我也歪着头,顶着那女孩要吃人的目光笑道:“用你们的汉语来说就是,鼠目寸光?我用对词儿了吗?”我一字一字地咬着音说,说完了还不忘挑眉看着那个女孩:“那什么什么?对了,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呢?” 那女孩笑容僵在嘴边,脸色发绿,鼻翼不停地扇动,若不是她眼角干涸,我真以为她要哭了。 这京城看似坚不可摧,可京城里的人却这么脆弱,竟然这就要哭了? 十三阿哥噗嗤一下笑起来。 八公主想笑却不敢笑,绷紧了脸埋首在一堆点心中间。 八贝勒一直没有说话,这时终于开口道:“这位是五公主,温宪。” “哦……五公主……”我拖了长音,现学现用。 “五姐姐是额娘的亲生独女,你可别惹她。”八公主凑在我耳边说。 原来如此,难怪不可一世。 “知道本公主是谁就好,我……”五公主仿佛听见了八公主对我的警告,扬起眉毛来得意洋洋,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成了个傻子。 德妃瞪了一眼五公主,对我冷笑道:“你那么会说话,会用词儿,就该省省力气念首诗为大家助兴才好,别一个个地逞口舌胡闹。” 每当德妃一说话,八公主就很紧张地拉着我,像是生怕我做出格的事,会被这位娘娘直接拖出去斩了似的。八公主既然是十三阿哥的亲妹妹,那也是养在德寿宫的公主,德妃如此宠爱五公主,让她胡作非为无法无天,却把八公主吓成这样。 “怎么?”德妃娘娘用鼻音哼了一声,皱着鼻子看着我,“刚才不是很能说吗?现在变哑巴了?” 这百花宴,说白了就是众人凑在一起吟诗作对,这些富贵中人闲来无事,个个正经危坐地念诗作诗,以期博得满堂彩,坐在下首的执笔太监,还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把他们念的诗写下来。适才五贝勒和八贝勒都作了好诗,憨厚的十阿哥也随口背了一首古词,其他人却都还没开过口呢,这就算轮着来也轮不到我吧,这德妃果然是针对我。 “皇额娘,”八贝勒说道,“这边西来的小公主肯定不懂诗词,她的汉语说的如此好已经让我等惊艳了,要不儿臣替她念一首应应节气?” 德妃并不理会出来圆场的八贝勒,而是冷笑道:“又是一个鱼质龙文。” 我挣脱八公主紧紧抓着我的手,嚯地站起身来:“娘娘非要让我念诗,是打定了主意认为藏人粗野无知,仗着中原人满腹经文,想对我们肆意羞辱一番?我们藏人的确好武不好文。但这是上天的安排,因地制宜适者生存的结果,娘娘何必抓住对方的弱点,以长制短,步步紧逼呢?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 众人大惊,德妃更是脸色铁青,她怒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竟敢说我大清以长制短,欺负你们边野之地。好啊,你不是说藏人好武不好文吗?我大清从来都是文武兼备,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藏人崇尚武力,我看你又如此目中无人,那就展示一下你的武艺又如何,让我们这些鼠目寸光的人见识见识达瓦公主的本事?” 话音刚落,便有两人遵照她的指示走了过来,一人是太监打扮,将捧着的一把长剑递到了我的面前,另一人则全身黑衣,袖口纹箭,他立在我的正对面,面无表情地从剑鞘中徐徐抽出一把柳叶剑,沉声道:“请。” 十四阿哥惊呆了:“额娘,万万不可。” 八贝勒赶忙站起身来笑道:“皇额娘,就算要比,请朱尔出手也未免过了……” 五公主道:“哥哥们也太大惊小怪了,她不是很厉害吗?难不成还会被伤到?还是八哥哥舍不得朱尔上场?怕丢了脸?”说着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八贝勒沉声道:“朱尔就算自伤,也不会伤了达瓦公主。” 我握住手中的剑,瞧了瞧四周全是看热闹的眼睛。想起阿尼曾经对我说过:“咱们七月是满人,是和硕特部的小公主,也是大清的贵人,得习文不习武……” 我不懂武,因为阿尼苦心孤诣,早就想到满人会看不起藏人,可他没有想到,我在这里同样被看做一个外来者,无法融入也不被融入。想到阿尼的苦心和爱惜尽数付诸东流,加之多日来对和硕特部的思念,在这一刻,站在陌生而花团锦簇的紫禁城正中央,我感到无比的难过和悲愤。我竭力忍住涌上来的泪水,如果在这些人面前哭,会输得更惨。 当我站着一动不动的时候,朱尔已拿着剑跃上前来,我茫然一躲,扫翻了桌上的茶杯,朱尔绝不等我反应,便从侧身刺来,我递出剑,却被他的力道震得双手发麻,我连连后退,朱尔‘啊’地大吼一声,双手握剑跳将上来。我被逼到小河边,回头一看,身后已无可避之处,面对步步生风的剑刃,脑中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有人从后面环抱住我,双手握住我手中的剑,斜斜一挡,便避过朱尔飞过来的剑锋,然后在空中划了一个圈,身后的人带着我朝前刺去,迎上朱尔不屈不挠的剑身,轻巧错过剑尖之后,顺着剑身划到剑尾,然后用力击打,朱尔的虎口一震,柳叶剑应声落地,伴着朱尔惊讶不已的脸庞和众人惊呼声,我转头,看到了身后刚扔掉剑的十三阿哥。 他放开我,仍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刚才使剑的另有其人,与平时相比只是多说了几句话:“额娘,达瓦公主是皇阿玛从拉萨请来的客人,明显不懂武艺,这种形式的比试要是被皇阿玛知道了,只怕他老人家要生气的。” 德妃瞪圆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其他人都惊呆了。 十三阿哥继续说道:“她从小生长在草原,不懂这里的规矩无可厚非,皇阿玛让我们宽待于她,想必早有此虑,额娘就大度,原谅七月的莽撞。” 听到此,德妃微眯了眼睛看着他:“你是说本宫欺负她?” “儿臣不敢,只是额娘也看到了,七月不会武功,刀剑无眼,我怕朱尔伤了她。” “哼!”德妃冷哼:“她会什么?她什么都不会。除了长着一副妖媚的面孔,别无是处!” 众人噤了声,五公主得意洋洋地看着我,今日既已闹成了这样,只怕无论是对我寄予厚望的阿妈,还是和蔼可亲的皇上都没有想到的。 “呃……”八贝勒站起身来,想做和事佬,“今儿是好日子,额娘别生气才好,这位妹妹也受惊了,要不儿臣先送她下去,再来陪额娘用晚宴?” 德妃哼了一声,没有答话,默认了要我离开。 众人都用一种看好戏的模样看着我,八贝勒朝我做了个请的动作。我却瞪着德妃说道:“您听好了,‘去时芍药才堪赠,看却残花已度春,只为情深偏怆别,等闲相见莫相亲’,唐元和年间元稹的诗,正是你要的芍药诗。我阿尼教我很多东西,但也知道什么叫作受人侮辱。” 德妃娘娘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嘴唇抖得厉害。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像匹闯入祥和花园的烈马,懵懵懂懂地一片乱撞,将安居其中的这些娘娘妃子、公主阿哥们吓得不轻。 说完转身便走,连花朵嬷嬷说的退下礼都忘了。 德妃在我身后颤声道:“别以为那件事已经板上钉钉了,我没答应之前,就算是皇上,也不能定下来。” 我莫名其妙,转过头去刚好对上十三阿哥的目光,那么温暖阳光,我朝他微微一笑,然后越过他的目光看了德妃一眼,“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第六章 好看我才看 如今看来,真是很庆幸我这匹野马毫无理智地冲撞了德妃之后,还能平平安安地出了紫禁城的前廷。那时候我气得直冒烟,脑子里全是她侮辱和硕特部的话,边走边把那双钉着白牡丹的高底旗鞋脱下来,直接扔到了金水河里,就这样光着脚走回了谦府。 萨梅睡在躺椅上,正眯着眼睛打盹,旁边的茶桌上放着她最喜欢的马奶糕。我一脚踢开院门的时候,她直接吓得从躺椅上滚了下来。 “阿妈呢?”我气呼呼地问道。 萨梅眨巴眨巴眼睛:“在茉园啊。” 我懒得管她小跑着跟在我后面问长问短,直接冲去了茉园,仿佛一头撞进了一座万花森林,这里高低左右,墙面房顶,都放满了各样种类的花花草草,有的叶已落地,有的绿叶葱葱,有的含苞待放,还有的开出了灿烂鲜艳的花朵。房中甚至还有高达屋顶的绿叶盆栽,将考究的书桌和博物架都隐匿在了绿叶丛中,房屋正中仅容一人通过,不仔细看的话,都无法发现长寿花后面还摆着一张躺椅,海棠后是个妆台。斑驳的枝丫背后,一身白衣的阿妈正提着一个银制喷壶在打理花草,雪白的飘带系在她那孱弱的腰间,垂到用丝线绣了云纹边的裙角处。 她全神贯注地摆弄着面前的茉莉花,乳白色的花骨朵小得弱不禁风,在斑驳的绿叶缝中露出的是额娘那苍白的脸庞,她的头发挽成流云髻,全身上下未饰一物。 我的气焰顿时被这样与世隔绝,不食人间烟火的景象给浇灭了。 “回来了?”她的声音淡淡飘来,没有看我一眼,好像已知道宫中发生的事。 我问道:“断炎翡到底是什么东西?” 阿妈这才停下手中的动作,回过头来看着我:“德妃说什么了?” 不问皇上反而问德妃,阿妈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明显对这当中的弯弯绕绕清楚得很。 “反正不是什么好话,她是个坏女人。” 西落的阳光从糊了窗纱的缝隙里斜照进来,穿过斑斑驳驳的绿叶花瓣,将整个花厅镶了一层金黄色,阿妈站在阳光后面,半张脸都隐匿在暗沉的阴影之中,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听得到过了许久,她叹口气,“喝茶吗?” 茉园东边有一棵粗壮高巍的茉莉花树,我从未见过这么高大的茉莉花树,青葱绿叶绕满了枝桠,高傲地立在院子东边,就像一位经年历久,却依然风韵犹存的大家闺秀。 难怪这儿要叫茉园。 茉园的院子有临水小筑三到四个那么大,东西厢房、花厅、书房一样不缺,院子中间除了这棵显眼的茉莉花树之外,还有一个小鱼池。鱼池里长着一颗模样姣好的莲花,硕大的荷叶几乎把半个鱼池占了。 “这是红素馨,再过几天就要开花了。” “红素馨……”我这才看见茉莉花树上密密麻麻地缀满了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如今已是四月,早春的寒气依旧不饶人,娇贵的茉莉花竟也有这种临寒开放的品种。 阿妈拉了拉身上的棉袍,漫不经心道:“皇上对你好吗?” 我点点头:“挺好。” “想过为什么吗?”她看着我,眼神凌厉,把我脱口而出想胡诌些什么‘我好看我可爱我逗人喜欢的话’逼回了肚子里。 “你知不知道刚才在乾清宫里,你替十三阿哥挡那碗热茶,差点就闯祸?” 消息传得可真快,我有些吃惊,嘴硬道:“不就是一碗茶吗?这有什么!” “你私自出府的时候是不是遇上十三阿哥了?” 我不置可否,心里波涛汹涌,表面却装的无所畏惧。 “连八贝勒都看出来你和十三阿哥早就相识,更不要说明察秋毫的皇上了。”阿妈像个审犯人的狱卒,只差凶神恶煞手中握根烧红的铁烙了。 我咬牙:“那又怎样?” “又怎样?”阿妈手里那根无形的铁烙已经戳上了我的心口:“让我来告诉你会怎样!你是和硕特部的公主,代表着大半个边西和藏原,十三阿哥是大清皇子,你们俩之间相隔十万八千里,却早已相识?难道你们之前就接触过?如今太子之位不稳,夺嫡之势渐长。七月,你根本就不懂一个小小的举动会牵扯出多少政治阴谋。害了你,害了和硕特部,甚至害了十三阿哥。” 难怪十三阿哥要我以后别再做那种事,我捂住嘴巴,还来不及惊讶,只见她指着我脖颈间挂着的断炎翡:“知道那是什么吗?那是个信物。” 就在这时,杜自芳来通报,说是十四阿哥来了,指名要见我,我来不及打破砂锅问到底,在杜自芳的再三催促下,只好满腹狐疑地离开了茉园。 十四阿哥翘着二郎腿坐在花厅里喝茶,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我从头到脚打量着这位悠闲的阿哥,他没有让人难以靠近的优越感,反而显得游戏人间,和十三阿哥刚好相反,他热情澎湃,暖的像团火,而十三阿哥却清幽淡远,拒人于千里之外,冷的如同冰。 “我站起来怎么样?”他嬉闹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我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这样你才更容易审视我。”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玩笑没有逗乐我,反倒让自己更开怀,真是个奇怪的人。 我直截了当地问他有何贵干,他停住了笑声,却没有止住笑容,“刚才你在德寿宫受委屈了,我是来替额娘赔不是的。” 我歪着头:“德妃娘娘让你来的?” 他摇摇头,压低声音道:“当然不是,额娘她老人家是高贵的孔雀,还没向人低过头。” 我扑哧就笑了。 我和十四阿哥很快便熟络起来,这是我没想到的。他是个有趣又有度的人,用极其欢乐的语言带着我神游了一遍紫禁城,比如他说皇上最爱吃城西荣宝斋的芸豆卷,所以每逢四六日,梁九功公公便要亲自出宫去买。有一次下着大雨,梁公公全身是泥,哭丧着脸出现在乾清宫里,原来他在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芸豆卷全跌进泥里去,他捧着灰不溜秋的芸豆卷哭的泣不成声,让在场的人都笑得肚子疼。 想到梁公公狼狈的模样,我也笑得肚子疼。 “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你是不是早就认识十三哥了?” 我的笑意僵在嘴边,若不是阿妈和我谈话在先,我肯定会跟爽朗的十四阿哥坦白的。但如今我已被阿妈灌输了不小的危机感,所以马上否认。 十四阿哥却一脸不相信,他摸摸下巴:“是吗?我总觉得不对劲。若是别人出手救你也就算了,可你不知道,十三哥这个人,从来不管别人的闲事,就连当年三姐出嫁,他也没有向皇阿玛哭过一声。” “三公主吗?”我问道。 “是的,三姐同十三哥最亲,她远嫁塞外,对十三哥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 我虽然非常惊讶,但于惊讶中竟生出一丝暖融融的优越感来,他不顾流言出手帮我,是不是意味着我在他眼里是与众不同的呢? 这样自负的想法让我接连好几个晚上都带着甜甜的笑容睡去,梦里全是十三阿哥从后面拥住我挥剑的侧影,时而摇曳起舞,时而断敌长剑,一夜到亮,精彩纷呈地像唱戏。 自从在茉园和阿妈谈过那次之后,我便再没机会见她。每次我去茉园找她的时候,她不是在睡觉,就是出门去了。所以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清楚断炎翡到底是个什么信物。谦府的守卫莫名其妙地加多了一倍,前后院门,围墙处,甚至连后院的那个狗洞都派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守住了。整座府邸如铁桶一般固若金汤。 杜自芳言谈举止无不外露得意,他终于如愿以偿,把我看得死死的。甚至派了几个尾巴,天天探头探脑地跟在我后面。 我便在临水小筑外面挂了一块用满文和汉文写上“擅入者打”的牌子,杜自芳因此气得吹胡子瞪眼,却又不敢拿下来。 谦湖边上有座石山,依围墙而建,最高处甚至高出围墙百尺多,最高处建了座亭子,能容纳下一张方桌、四条凳子,亭子四维的幕帘被灌进来的风吹得迤逦飞扬,所以叫做听风亭。 听风亭东面俯瞰着金碧辉煌的紫禁城,灰黑色的民居簇拥着散发着微光的宫廷,可谓众星捧月。 亭子里的风很大,吹得我裙角飞扬。我闭上眼睛,轻轻拂过琵琶身上凹凸不平的紫檀木纹。仿佛一瞬间已腾云驾雾,翻山越岭,回到了天湖畔。 “哟,您还会弹琵琶呢?”十四阿哥的声音从石山半腰传来,我略一弯腰正好对上他戏谑的眼睛,立刻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没来得及怼他几句。 “你怎么来的?杜坏蛋让你进来的?” 他因杜坏蛋三字捂着肚子笑了半天,走进亭子把我随手搁在一旁的琵琶提了起来,“好东西,这是紫檀木吧?整根雕琢没有拼接,厉害呀……” 我从上到下的细胞都在关注十四阿哥有没有办法带我离开这座牢笼,哪里顾得上管木头的事儿。 他哈哈大笑,“就是来带你去找乐子的。” 我刚想细问,只听山下传来杜自芳杀猪似的嚎叫。我探头去看,光着脚的杜自芳连滚带爬地从侧厢房里跑出来,紧接着从他身后窜出两只半大的小花猫。 十四阿哥看了看:“杜管家这是怎么了?” 杜自芳跌坐在地上,好奇的丫鬟仆人将他围了一圈,只听他声嘶力竭道:“是谁在老夫鞋里放了两只猫!?” 我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十四阿哥看了看我,惊讶地眉眼弯弯:“你可太有意思了。” “扑哧”一箭偏了靶心一指,拉着弓眯眼等报靶的十三阿哥一身淡青色长衫,领口微敞露出里面月白色的里衣来,深蓝腰带上坠着一块雪白的玉,长身玉立把我给看呆了,他侧着脸,睫毛微微闪动,斜睨了我一眼,声音很凉:“带她来做什么?” 问的是十四阿哥。 背着手满脸是笑的十四阿哥努了努嘴,“好没意思的地方,带她来热闹热闹。” 我终于顺着十四阿哥的目光移开了视线,这儿是片开阔的草原,背靠一座两层楼的木屋,前倚一片绿意葱葱的森林。 箭羽划破空气的声音清脆悦耳,十三阿哥又放了一箭,这回中了靶心,他仰头挑了挑眉毛,似乎很满意,这才回头看了我一眼,对十四阿哥说:“满京城都知道兰静姑母关她的禁闭,你这不是胡闹么?” 十四阿哥嘻嘻笑了笑,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让跟班拿过我的琵琶来,“她会弹琵琶,是不是很神奇?” “你?”我终于觉出不对劲儿来,指着十四阿哥拧了眉,“看不起谁呢?” 他哈哈大笑,“本阿哥玩过的多了,想换个口味。” 十三阿哥闻言皱了皱眉,却垂眼不说话。 我上前揪住了十四阿哥的衣领,他不妨,被我拉扯地弯下腰来,当着下人们的面一时有些慌乱。 “小朋友,我告诉你,”我拍拍他的脸,“姐姐可不是你玩过的那些类型,你要再敢胡说八道,那个靶子就是你的下场。” 松开十四阿哥之后,我从略有些惊讶的十三阿哥手里直接拿过弓箭,然后从箭筒里一次性取了三支箭,拉弓放箭一气呵成,不仅全中靶心,还把之前十三阿哥射上去那支箭挤得掉到了地上。 十四阿哥再次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我……的……天……” “谢了,可我不是你的天,”我拍拍手,“还以为你把我的琵琶拿到这儿是打算好好欣赏木头,没曾想是把我当逗乐的歌姬了?” 他张了张嘴巴说不出话来,眼睛在靶子和我脸上来回奔忙。 十三阿哥终于笑了,转身朝木屋走去,“请你喝茶。” 哎呀,最近请我喝茶的人还挺多,我本还想装个矜持,没想到他头也没回更没等我,压根不在意我喝不喝。 咬牙想想这仙子一般的十三阿哥隐匿在茶香雾绕里的模样,我豁出去了,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请我喝茶的人多,但这位是我最想答应的。 我盘腿坐在草庐门前的木阁上,手搭凉棚看着远处骑马飞奔的十四阿哥,感叹道:“你们可真会玩儿。” 十三阿哥跪坐在草庐里边煮茶,新茶的清香味儿飘满整个草庐,整个人被缭绕的茶雾渲染的隐隐约约,淡青色的衣衫让他温柔了好几倍。 “你看谁都这样吗?”他头也没抬,却知道我在看他。 从一开始的羞涩不已到如今的百毒不侵,我撇撇嘴,正大光明地偷看,“好看的人我才看。” 他低着头,但好像笑了一下,弯起的嘴角不明显,但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你不会使剑,却会射箭,这是什么道理?”十三阿哥用竹镊夹过瓷杯,往上面浇了滚烫的水。 我侧头侧的脖颈疼,索性转过身来盘腿坐在他对面,“我以为你会奇怪我会念诗?” “念诗有什么奇怪的?”他声音很轻,“你认字儿。” 我想起那日闯婚礼时纠结董字和秦字的事儿,不由地好笑:“认字儿的多了,会念诗的不多吧?” 他没应,停下了轻轻摇动茶壶的手,“会射箭的多了,一次三箭全中靶心的更少,何况你还是个女孩子。” 我眯起眼睛侧头看了一眼绿意盎然的外面,“可能无聊吧,阿尼不让我学武功,不念诗的时候就跑去演武场看勇士们练靶子,这个说说,那个讲讲,就会了。” “为什么不让你学武功?”他终于抬眼看着我,琥珀色的眸子里晃动着我的影子。 “……”我突然很想说平时根本不愿意说的事,“他怕文化人欺负我,却没想到被武人欺负了,他老人家要是知道的话,得气哭了。” 他笑了一下,一双大眼睛略微弯了弯,整个人像被火把点燃,从内到外都亮了起来,我看呆了。 他的眼神慢慢地落在我脖颈间,我眨了眨眼睛,“你在看什么?” “断炎翡……”,他轻声道,“总感觉很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我双手杵地爬近他,“在哪里见过?” 他眼里的我呈倍数地放大,他眨了眨眼睛往后让开一点:“想不起来。” 皇上说断炎翡是断掉的一块玉,那么可能十三阿哥见过另一半。我刚想继续追问,十四阿哥已欢声雀跃地冲进来,手里提着两只野兔子,“咱们今晚有口福了。” 被我教训过的十四阿哥乖了许多,不再用看歌姬的眼神看我,我和他年岁相当,特想当个姐姐过过瘾,可他不干,香喷喷的烤兔肉被我抢走也认了,就是不开口叫姐姐。 草庐的壁橱里藏着好酒,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拔开用粘土封着的酒塞,一股香浓气息便扑鼻而来,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之后才知道这坛酒是十三阿哥亲自酿的,我看着十三阿哥的眼神又多了几分迷恋,喝到肚子里的酒也就比实际上香了好几倍。 十四阿哥大话连篇却酒量不行,还想靠喝酒来赢我当哥哥,却反被我喝得醉卧在桌下,没多久便鼾声大起,我笑得肚子疼,转眼看到悬空坐在木阁上的十三阿哥,淡青色的背影含着月光,在漆黑的夜色像团会发光的青稞糖,我手脚并用地爬上木阁坐在他身旁,小声道:“你想听琵琶吗?” 他端着一碗酒,闻言笑了,“你不是万万当不了歌姬么?” “不是歌姬,”我连忙辩解,“只是想给你弹。” 话说出口才惊觉过线了,都怪这香喷喷的酒辣坏了我的脑子,便赶忙加了一句:“因为你是朋友。” 加了更觉欲盖弥彰,我扶额不再说话,装作醉酒过去,也不想再弹琵琶。 好一阵没说话,沉默的草原深处偶有几声辨不出物种的野兽叫,衬得夜色清明又漫长。 “琵琶独奏好听么?”就在我都快要睡着的当口,他突然出声,我瞬时清醒过来,看着他望向我的眼睛,是真诚而又期待地在问这个问题,我连忙点头,“好听的不得了。” 琴弦冰凉,扎着我的手指尖扎出几分想念来,好久没动了,我清清嗓子,对上十三阿哥若有所思的目光,开始随着指头轻吟哼唱。 汩汩流出的旋律如落入瓷盘的泪水,在这静谧的夜里散的很远,几乎掩住了身后十四阿哥的呼噜大震。 “过于悲伤了。”他扔了一句评语给满心期待得句佳评的我,便不再吭声,似乎真的被旋律搞得有些不高兴,一口接一口地喝酒。 我咬牙自悔,满心想着卖弄一回,便弹了最擅长的《梦语人生》,早知如此,就弹首《欢乐大草原》算了。 第七章 旧疾 都说喝酒误事,我长这么大喝过的酒无数,却还是第一次吃酒的亏,这中原的酒就跟人一样不地道,当时温吞性柔,后劲却这么大,一觉醒来的时候我仿佛失忆了一样,阳光穿透清晨的雾气,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我翻了个身,刚好对上十四阿哥的脸庞,他闭着眼睛,正在酣睡,长长的睫毛轻轻扑闪,让我意识到自己离他仅有一寸之远。我瞬间清醒了,‘啊’地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十四阿哥被我的叫声吓得猛一激灵,翻身滚到木阁下边去了,疼得嗷嗷直叫,我这才意识到我还在草庐呢! “怎么啦?怎么啦?”十四阿哥从木阁下边爬回来,拍了拍满身的草叶子,惊慌失措地瞅着我。 我站起身来,还有些眩晕,使劲拍了一巴掌脑袋,巴不得就此去世算了,这回不被阿妈清蒸那也得红烧了。 心大的十四阿哥顺势坐在木阁上,从茶炉那边够过一杯凉茶一饮而尽,这才打着哈欠四处张望:“十三哥呢?” 我这时才发现从我身上滑下去的是十三阿哥那件淡青色的外衣,我把它捡起来,上面还留着我的温度和淡淡的草药香,掩着口鼻皆是香,我闭着眼睛发了会儿呆。 “嘿,”十四阿哥连喊几声不见我搭理,走上前一把扯去我手里的衣裳,“你这小丫头难不成喜欢我十三哥?” 就一小孩儿,我翻了个白眼,懒得跟他多说,转身取了马鞭跳下木阁,“我先回去了,你们玩吧。” “诶……”身后传来十四阿哥的声音,“你还会骑马呢?你还会啥一次性说了吧,省得每次都惊我一跟头……” 他的声音荡在马蹄声外,天色清凉如水洗,我却满脑子乱毛飞。 回到谦府的时候晨曦还没完全散去,清晨的阳光将湖面晒的斑驳,倒映着石山上高耸的听风亭,微凉的风中飘着浓郁的花香,今天是个万分晴朗的日子。 大门自然不敢走,我偷偷摸摸从开了一条缝的后门溜进去,竟然没被人发现,不由地心存侥幸,打算沿着谦湖边的小径直接溜回临水小筑。 湖边有两只雀儿在打架,打了一会儿又依偎在一起梳理羽毛,时而叽叽喳喳,时而欢欢喜喜,真是好生热闹,同静谧的谦府大院形成鲜明的对比。真是好生奇怪,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竟一个人也没碰见,平时背着手带着一大群仆从丫鬟进进出出的杜自芳竟然破天荒地不见踪影,我不免有些疑惑。 直到我回到临水小筑,发现就连萨梅这个好吃懒做的人也不在屋里,院中躺椅边的盘子里却放着咬了一口的马奶糕时,我便从好奇变为担心了。 茉园的门却大开着,里面人影绰绰。 我好奇地来到卧房门口,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若木鸡。 阿妈躺在床上,蜷缩成一团,不时发出几声压抑住的痛哼,她的黑发如瀑布一般铺散下来,汗水将湿透的发丝粘在额头和双颊上,竟可怖得不像个人,床铺上的绸被早已让她揪抓得乱作一团。 一个白发苍苍的大夫坐在床边,隔着幕帘握住阿妈的手正在把脉,不时对身侧的嬷嬷交待几句话。 从院中消失的嬷嬷和丫头们全在这儿了,倒水的,拧毛巾的,端药的……人人面色凝重,却又无计可施,萨梅也在这儿,她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旁,像是吓到了。我刚想进去,却被杜自芳拉了出来。 “大小姐,您总算是回来了。” 我目瞪口呆道:“这是……这是怎么了?” 白发苍苍的大夫递给我一张药方,“都是旧药,还是和以前一样,微火熬两个时辰,途中不要加水。” 我扫了一眼天书似的药方,“大夫,这是旧疾?” 老大夫背上他的药箱:“夫人当年生产时大出血落下了病根,腹中长了怪肉,以前也会疼,但最近是越疼越厉害了……老夫能力有限,若是能找到医术高超的大夫,还请大小姐尽力而为。” “医术高超的大夫?”我不解道,“若是能找到这样的大夫,谦府还等到现在?” 老大夫有些尴尬,咳了几声道:“据说当年有位名医是妇科圣手,还曾在宫里做过太医,可惜后来不知所踪了,若能找到他,怕是能治好夫人的病。” “他叫什么名字?”我忙问道。 “这个老夫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姓方。” 我坐在茉园的红素馨下,无法将阿妈痛苦的样子从脑子里抹去,她那生不如死的样子和平时简直判若两人。为了生我,阿妈竟然受了这么多年的痛苦?我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阿妈昏睡了两天,杜自芳却说这是好事,说明药起作用了,每次发病过后,如果能好好睡上几天,反而恢复得更快。我在茉园里衣不解带地守了一天一夜,最后实在坚持不住便回到了临水小筑,钻进帐篷里倒头便睡。 “公主”,萨梅哽咽着蹲在帐篷外:“睡了么?” 我如梦游一般嗯了一声,萨梅没说什么,直接掀开帘子爬了进来。 “前天晚上夫人等了你半宿,我看她气得脸色都变了,还担心等你回来不知会怎么样呢,没想到她第二天就病了。” 我闭着眼睛捂着毯子,任凭自己沉进无尽的黑暗里。 杜自芳来叫我的时候,我刚好从一个离奇古怪的梦里醒来,已过正午,外面的天晴得很好,温热的阳光洒满大地,我眯着眼睛,想了想梦里的阴冷,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阿妈坐在谦湖边上,裹着厚厚的霜色棉袍,整个人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正慢条斯理地朝湖里投鱼食,一点也不像大病一场的人。 听到我的脚步声,她回头看我,脸色仍然苍白。 我犹疑着,有些认命般气若游丝地喊了一声:“阿妈……你好些了?” 她看着我的眼神却十分陌离,我以为经过这两日,我们就算不过分亲昵,也能减掉少许陌生感,但只怕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眼眸如此冰冷,让我对连日来的自责和担忧感到尴尬。 “花朵嬷嬷没有教你应该怎么叫我吗?” 我难以置信,她真是从不让人失望,我鼓起勇气喊的第一声阿妈就这样被无情否决。 她并不打算纠结称呼问题,只是把它当作一场大战的开场白而已,“作为一个闺阁女子,你竟然夜不归家,就算是在拉萨,也是不可容忍的事。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要让自己的名誉岌岌可危?” 我不吭声,知道她话没说完之前我说啥都是白搭,果然,她继续正襟危坐地口若悬河:“你也大了,难道就没有意识到中原的男女之防有多重要?自你进京开始,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 见她已经端茶歇气,我憋的好不痛苦,未经大脑思考便一鼓作气说了个痛快:“在拉萨,和三两好友彻夜饮酒畅谈的时候也有,阿妈也是藏人,为何如此在意这些虚名?只要自己没做出格的事儿,问心无愧就行了。” 阿妈的手是什么时候挥过来的我根本没意识到,只知道巴掌过后,我的脸火辣辣的疼。我本能地用手捂住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阿妈,从来没有人打过我。 “再让我听见你叫错一次,我就打你一次。”她厉声道:“你给我好好记住了,你刚才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错的!在这众目睽睽的京城,问心无愧是最无力的一个词,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做给无数人看,都关系着身后的若干人。” 萨梅被吓得目瞪口呆,噗通一下子跪了下去,“夫人,求您别打公主,她知道错了。” “她不知道!”阿妈看着我冒火的眼睛,冷笑道:“她要是现在就知道错了就好了,她非得吃够了亏哭光了眼泪才会知道错了!” 万万没想到,我第一次来谦府的祠堂竟是被罚跪,还不给吃的!我气的差点就把烛火满屋的祠堂给砸了,可一想到势单力薄,砸了祠堂怕是要被打死的,便暂时忍了那口气。 就连白日里,祠堂的烛火也晃得人眼睛疼,到了晚上更是光和味儿一同呛的人睁不开眼,我盘腿坐在窗子边,从窗缝里使劲使劲地嗅外面的气味。我一手捂着肚子,一手合在嘴边,凑在窗缝边拉长了声音:“萨梅,萨梅……” 可哪有半个人影?萨梅这傻丫头说了会偷溜进来给我带吃的,怎么都这个时候了还没来? 一阵咳嗽吓得我连忙换成跪姿,从窗边挪回脑袋来。 “大小姐饿了吧?”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杜自芳,‘啧’了一声,重又瘫坐在地上,说道:“我还以为是你那恶毒凶狠的夫人呢!” 杜自芳手里拿着一个包袱,“天黑了,老奴来看看大小姐冷不冷,饿不饿。” 我看着圆鼓鼓的包袱,饿得双眼放光,却仍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你会有这么好心给我拿吃的?” 杜自芳在解包袱的手突然停下来,抬起头无辜地看着我:“老奴怎敢给大小姐拿吃的?夫人吩咐过……” 我一看,解了一半的包袱里装的竟是件薄披风,突然大失所望,觉得被杜自芳这个小人戏弄了一把,气道:“你!” 杜自芳却突然笑了,从怀里摸出两个用手帕裹着的包子递给我:“快吃吧,是大小姐喜欢的洗沙馅儿。” 我看着杜自芳强行塞过来的包子发愣,他却说道:“夫人虽然嘴硬,心里却是装着大小姐的,刚才还问了祠堂冷不冷,跪的蒲团硬不硬。” 我低着头不吭声,狠狠咬了一口包子,甜腻腻的洗沙馅儿把饿地发慌的烦乱压了下去。 “大小姐,老奴在谦府伺候了几十年,小时是老爷的书童,老爷出仕做官后便当了管家,老奴知道夫人的性情,夫人嘴硬心软,很是在乎你的。” “你别在我面前装好心,”我啃着包子含糊不清道:“谁不知道你是阿妈的心腹,你什么都听她的。” “这……”杜自芳哑然,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看着祠堂里供奉着的牌位说道:“乌雅家是文官清流,大小姐必得谨言慎行才是。更何况如今皇上看中大小姐,多少双眼睛盯着您呐,只盼着您行差踏错,好嘲弄一番,大小姐要体会夫人的苦心。” 我听的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仿佛杜自芳脸上长了一张阿妈的嘴,在这儿继续教训我。 看在包子的面上,我懒得跟杜自芳吵,听他说什么文官清流,突然生出个问题来,忍不住脱口而出:“我阿爸……就是你们说的阿玛,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只是一个五品朝臣家的公子,为何能娶到我阿妈?” 杜自芳沉思了一会儿,也或许是在琢磨该跟我说多少,好一会儿才开口:“老爷学富五车,博古通今,二十六岁考中传胪,这在‘满不点元,旗人不占鼎甲’的规矩下算得举世无双。” 我不懂这些,直截了当:“所以因为我阿爸是个很厉害的人,才娶到了我阿妈?” “夫人是边西公主,又是先太后的义女,当今皇上的义妹,自然尊贵无比,老爷温文儒雅,一心一意,除了夫人再无其他妾室,这在京城可是独一无二,首屈一指的。” 说了半天,等于没说嘛。 第八章 锄强扶弱 时来运转还得靠机会,每天在祠堂罚跪成了我的常态,供台上一共有十五个牌位三百六十五根蜡烛我数的清清楚楚,这天正琢磨着要数一数香炉和果盘,萨梅就欢天喜地地来找我了,说阿妈大病初愈去了城郊的庄子上泡温泉,杜自芳也跟着去伺候了。我回房换了套衣裳,饭都来不及吃就往外跑。 “公……公……”萨梅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拖了个很长的音,“公……少爷,咱去哪儿啊?”。 我拍她一下:“公少爷?难听死了!” “你打扮成这样不嫌难看还嫌难听呢?”萨梅嫌弃地扯了扯身上的小厮服,气哼哼。 我捋了捋辫子,扶了扶帽子:“我要去找十三阿哥。” “啊?”萨梅惊了,“你要入宫啊?” “皇宫哪里是想去就能去的,”我沉思了一会儿,“他喜欢玩儿,咱就去好玩的地方碰碰运气。” “你找他干嘛呢?”萨梅不高兴,“别又惹夫人生气。” 我不以为然,托辞张口就来,“找他要七珠金铃呀。” “什么?”萨梅跟在我后面气得跳脚,“你见他那么几次了,竟然都没开口要?你……” 五月飞花轻折柳,粼粼神光迎艳阳。五月朗日下的京城花团锦簇,大街环绕着小巷,青砖依傍着红瓦,如同一局错综复杂的棋盘,造物主手持黑白,尽情挥洒,将大路水道、摊贩游人布置得喧嚣欢闹。 我们去了天桥,人潮汹涌中根本无法寻人,各自买了一串糖葫芦,一路舔到北门,看到一处热闹非凡的花楼,刚想进去就被两个壮汉赶了出来,让我们回家找娘吃奶去,气的我想把手里的糖葫芦糊他一脸。 顺着花楼往前是一条宽阔的大路,两边是各式各样的饭馆酒楼,此时正是饭点,甚嚣尘上的人来人往把我俩看呆了,无奈囊中羞涩,瞧了一眼门上的计价牌,发现我连一壶碧螺春都买不起。 啃完糖葫芦最后一颗,消化着满嘴的甜味儿,就走到了一座富丽堂皇的酒馆门口,写着‘香楼’两个字的硕大牌匾高高挂在廊檐上,正对着开阔的水道码头,或许是在城中央,码头修的很漂亮,还撑着三五把大伞,给人纳凉喝茶的。 碧螺春买不起,一壶路边摊的茶应该够,我掂量着口袋里几枚寒酸的铜钱,和萨梅走了过去。 “好俊俏的小娘子,来这儿坐坐。” 讨人厌的黏糊声音让我脊梁一凛。 我双手叉腰,闭着眼睛长吸一口气,竟敢在我的气头上惹我。 我潇洒地转身准备让他见识见识厉害,却愣在当场。 萨梅早已笑弯了腰,没吃完的糖葫芦散了架,最后一颗山楂滚到了地上:“人家不是说你啦。” 我撇撇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女扮男装技术不行,不伦不类的还很丑。 而被叫住那姑娘身着一袭淡蓝色的棉麻长裙,妆容浅淡很是素净,被两个大汉拦住了去路,紧张地不敢抬头。 而那高声呼喝的人翘着二郎腿懒洋洋地靠坐在一张茶桌旁,头顶撑着大号油纸伞,桌面上隔着果盘点心,除那两个拦人去路的大汉外,另有五六个灰衣家丁站在他身后。 “恶霸”并不是满脸横肉、狰狞笑脸那种,相反地,他的长相极具欺骗性,白皙嫩滑的皮肤让女子都羡慕,一尘不染的衣饰也能看得出他品位不错,不是胸中无墨的人。 “抬头让我看看嘛,有没有相思醉的文萃好看?”那男子嬉皮笑脸,边说边往嘴里塞了颗青枣,脸颊顿时鼓起一团,配上他弯弯的眼睛带笑的嘴巴,甚是可爱……等等,我竟然用可爱来形容这坏小子,脑子真是被糖葫芦塞坏了。 那个女孩子显然被吓到了,瑟缩地站在被两个家丁挡住的角落里,“我要回家了,我奶奶在家等我呢。” “姑娘急什么呀?”两壮汉之一开了口,“若是咱家公子瞧得上你,你奶奶就不愁衣食棺木了。” “你!”女孩气得冒烟,但声音轻飘飘的无甚威力。 青枣核一吐,马上有人伸手过来接,男子探身拽了一把女孩,女孩一个踉跄差点跌到地上,被他双手揽腰接住了,那男的似乎很开心,嘴角弯弯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弱不禁风的女人?还没让我看到脸,就开始勾引我了?” 萨梅若有所思:“他调戏良家妇女!” 我得意洋洋道:“睁大眼睛看你家少爷我怎么锄强扶弱。” 那个女孩被我拽到身后护着的时候还是一脸懵,浑身颤抖个不停,从一直没有抬起来的脸上噼里啪啦落下几滴泪水。 我气急了,“我站那儿看半天了,真是观君一炷香,胜读十年书。” 他斜眼看着我,摆摆手让那些壮汉从我身前让开,冷笑道:“土包子,第一天进京吧?就学人家英雄救美了?” 被叫做土包子没让我气血不畅,说我第一天进京这话仿佛猛然触到了我的逆鳞,让我火冒三丈,“京城里全是你这种败类么?” 他眼睛一眯,可爱劲儿全没了,危险气息拂面而来,“你说什么?” “听到了还问?”我满不在乎,“是想让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再叫你一声败类?” 壮汉们冲上来的瞬间被他叫住了,他用凌厉的目光盯着我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嘴边的笑容越来越意味深长,让我不寒而栗。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他毫不避忌地直勾勾盯着我看,还不忘轻浮地嗅了嗅:“欲盖弥彰,反而露了凝香。” 我实在找不出别的词语来形容这个人,只知道他对那女孩的兴趣没了,所以那女孩跌跌绊绊悄悄溜了他也没在意。 “什么露凝香,枉断肠,都是一箩筐废……”,我的后半截话生生噎在了喉咙间,因为他的手滑到了我的脸上,带着几丝果香。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怒不可遏地挡开他的手,呼扇着巴掌朝他的脸上招呼。 他身手极快地截住我的手腕,脸上掠过一丝惊慌。 我提起右脚,狠狠地朝他腹部踢去,他猝不及防,弓身向前摔在了二尺之外,灰头土脸地滚到了河边。一干人等全都愣在当场,瞬时热闹非凡的街道上安静地有如深宫禁苑。我朝呆若木鸡的萨梅吼道“跑!”,然后趁着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冲上前去趁热打铁地一脚把还躺在地上懵了的男人踢下河里,跟在萨梅后面没命地狂奔。慌作一团的家丁们忙着救人,又要忙着追我们,瞬间乱了方寸。 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幸亏换了男装,穿的是布鞋。 “公主,你又闯祸了。” “我那是除暴安良。” “可你把人家踢下河里去了,他会不会被淹死?” “我不把他踢下河里,我们能跑得了吗?” “我们现在也没跑掉。” 我垂头丧气地让她不要再说话了,真是让人心烦。 两个黑衣铁面的人押着我和萨梅,拐了几个弯,沿着一条深巷子走到尽头,又穿过一个葡萄架,最后从一个月洞门进入一个富丽堂皇的院子里,院中央种着一棵让人瞩目的丹桂,绿叶撑天,花香怡人,丹桂后是幢两层小楼,黑衣人将我们引到一个蜿蜒而上的黄木扶梯前。 萨梅歇不下来:“本来就是偷跑出来的,又闯祸,夫人更不会原谅我们了!要是那个流氓就这样死了,可怎么办?万一连和硕特部也回不去了……” 我斜眼瞅着黑衣人袖口上的金色弓箭图样,觉得有些眼熟,可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萨梅简直就是一个活宝,这都什么时候了,她不关心被抓到的我们有什么下场,反倒在乎阿妈的反应。 刚登上扶梯,一阵响亮欢快的笑声便肆无忌惮地传了过来。我推开前面那两人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上去,果然看见十四阿哥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捂着肚子笑开了怀。十三阿哥就坐在他对面,抬着一杯茶靠在窗棂上看着我。 “是你们?!”我意外之余亦有些气急败坏,“你们在这干什么?” 十四阿哥边笑边朝窗外指了指:“看戏啊。” 这时连十三阿哥也撑不住笑了。 我咬了一口十四阿哥塞给我的糖蒸酥,趴在窗边口齿不清道:“你们这些见死不救的可儿朗。” 弯弯绕绕一圈,原来这儿就是刚才闹事的码头对面那座富丽堂皇的酒楼—香楼的二楼雅间,从这里看出去,河边景色尽入眼底,正是刚才我把那坏小子一脚踢下去的地方。此时那儿的人群已散,独独留下了一地的污水和果核。 香楼名字不怎么样,但酒香点心甜,后院里的丹桂是京城独有的一棵,是很珍贵的观赏植物,花香浓郁,碰上花期,整个香楼的雅间都能闻到清心明目的香味。听说当年顺治帝就因为这棵丹桂经常光顾香楼,而香楼的创始人仅凭一盒丹桂花香料就从先帝那儿得了一官半职,不过这都是市井之言,茶余饭后的笑谈了。如今的香楼有过之而无不及,榆木饭桌、橡木地板、琉璃花瓶,处处充斥着奢靡,就连挂在墙上的栈牌菜单都是水曲柳的。 当然这都是后来杜自芳说与我听的,这是他不与我斗气时最喜欢做的一件事。 “可儿朗?什么是可儿朗?”十四阿哥疑惑道,他穿着一身冰蓝色的便服,雪白滚边绣着雅花纹,两只脚搭在榆木桌上,看着我“嘻嘻”地笑,似乎依旧在回味刚才的那幕“戏”。 十三阿哥身着墨色的缎子衣袍,袍内露出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腰间系着玉带,看起来更加清淡。 “可儿朗是藏语,坏人的意思。”萨梅忙着显摆,眉飞色舞地生怕别人把她当哑巴。 我嘴里塞满了糖蒸酥,怒视萨梅朝她挥了挥拳头。萨梅吐吐舌头,回过头去继续口若悬河地对饶有兴趣的十四阿哥道:“还有‘宁儿朗’,混球的意思,但‘切儿朗’,又是英雄的意思……”。 我翻翻白眼,要萨梅怕我,只盼铁树开花。 十四阿哥哈哈大笑:“你那么勇猛,差点没要了钱晋锡的命,还要我们出手相救?” “当然不是救我,我说的是那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难道你们就忍心看她被调戏……慢着,钱晋锡是谁?你们认识那个坏小子?” “她与我们非亲非故,毫无干系,为什么要帮她?”十三阿哥将茶碗搁在桌上,冷冷说道,“世事险恶,人各有命,既然怕,干嘛出来乱逛呢?” 我被十三阿哥的‘谬论’弄得语塞,“可是这儿是皇城,你们就眼睁睁的看着他胡乱欺负人?” 十四阿哥无所谓地笑道:“钱大少一向都是这种德性。” “他真是你们的朋友?”我愤愤不平。 十三阿哥抿了一口茶:“晋锡是贪玩儿,可他有分寸。” “他都动手动脚了!你还护着他。” 十三阿哥想了想:“说起来,你还是他的师妹呢。” 我瞪大眼睛,十四阿哥哈哈大笑起来,“对啦,我还没想到那一层。你们两家可是故交。” 萨梅使劲儿给我使眼色,我不明所以,用唇语问她是不是眼睛坏了?她气得翻白眼,圈起手来在我耳边念叨:“七珠金铃,把你的七珠金铃要回来。” 我咬着嘴唇一把推开她,警告她不许吭声,她气得瞪大眼睛,问我是不是傻了? 我没来得及瞪她,就听到踢踏有力的脚步声上了楼来。 “八哥来了?”随着十四阿哥笑意盈盈的招呼,八贝勒背着手,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我在花厅里看见和卓和对音,就知道你俩也在这里。” 八贝勒看到我的时候愣了一下继而笑了起来:“达瓦公主这是什么打扮?” “八哥若是早来一步,就有好戏可看了。”十四阿哥笑哈哈地说道。 我知道他又在嘲弄刚才的事儿,便不理他。 八贝勒追问道:“什么好戏?” 十四阿哥道:“八哥可见过钱晋锡被人打得满地找牙?” 八贝勒当真惊了一惊,继而说道:“我不信。” 十四阿哥更是捧腹大笑,八贝勒却瞧着我:“小妹妹,这京城里少爷公子一抓一大把,就数钱晋锡最闹腾,你惹了他,就不怕他去皇阿玛那里告状?” 见我疑惑,十四阿哥忙道,“钱大少的母亲是安文郡主,顺治爷时郑亲王的孙女,从小养在宫里。” “是他欺负民女在先,我怕什么?”我嘴上说道,心里却有些打鼓,萨梅担心的没错,恶霸什么的哪有阿妈可怕。 “是吗?”八贝勒似笑非笑,看着我,“有十三弟在,自然是不怕的,这钱大少同十三弟玩得最好。” 我没空搭理八贝勒的阴阳怪气,惊讶地看了一眼十三阿哥,打死我也没法把钱晋锡那种人和他拴在一起。 十三阿哥微微一笑:“八哥日理万机,怎么也有时间来这里学我们虚度光阴?” 八贝勒哈哈笑起来:“四哥不在京中,自然要比先前忙些。他倒好,丢下一堆事情出京,可苦了我们。” 十三阿哥淡淡一笑,没说什么,懒懒地起身告辞,说是还有闲事没办,我见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忙起身跟了上去,嚷着‘我也有事先走一步’,跑到楼梯口才想起手里还端着糖蒸酥,只好重又折回来放下盘子,这才看见萨梅还气定神闲地坐在一边,嘴里塞满了点心。我拉起她,气急道“快点快点”。 “达瓦公主,再吃一点嘛,咱们闲的快发霉了,哪有什么事啊……” 我拖着她离开,只觉身后的八贝勒狐疑地看着我。 从典雅幽静的香楼冲入热闹非凡的大街上时,正午的阳光正刺眼。我把萨梅从一条路打发回家,朝着已走了好远的十三阿哥追了上去,不料却在距离他仅有三步的时候被跟在他身后的那个黑衣人拦了下来,那人神情肃穆,轮廓分明,一身黑衣将他的身段凸显得高大挺拔,气宇轩昂。正是刚才在大街上把我和萨梅抓到香楼的二人之一。 我瞪着他:“刚才的账咱们还没算呢!” 十三阿哥转过身来,朝他轻轻点了点头,这人便让到了一边,荣辱不惊地昂着头,无动于衷。 我看着他袖口的金色弓箭,突然间灵光一闪:“你是武备院的人?” 武备院是大清的皇家卫队,由大清皇祖努尔哈赤身边的护卫军演化而来,自顺治皇帝始,每一位武备院的队员都由皇上亲自挑选,最低级别也在三品侍卫之上,本就已声名在外的武备院因当年助年幼的康熙皇帝杀鳌拜、夺实权而更加声名在外。武备院人人武艺高强,大部分隐入御林军中保护皇帝,每位皇子身边也有一个。他们以一身黑衣,袖口用金线刺弓箭而闻名于世。我竟然忘了这一茬,难怪老是觉得那金色弓箭眼熟的奇怪。 那么十四阿哥身边的对音,还有那天在德寿宫跟我比武的朱尔,他们都是武备院的人。 “听说武备院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人。” 十三阿哥看了我一眼,“朱尔是跟着八哥的,武备院是四哥的心血,他从十四岁起便将大部分心思都花在上面,可以说现在的武备院之所以这么高效,正得益于他的努力。” 四贝勒人未出现,却老是被人提起。一个从十四岁便驾驭神乎其神的武备院的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十三阿哥不急不缓地走在前面,墨色的衣角随风轻摆,全身上下无一配饰,清冷得让他超凡脱俗,他那像朝露一样的眼睛不知看向何处,好似他不是这片天空下的人,这样的淡然让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清凉如水。 “跟着我干什么?”他头也没回。 我笑嘻嘻地歪着头看他:“我们相识一场,为什么走了都不跟我打声招呼。” 他皱了皱眉头,“还有这种说法?那我出个门岂不是要跟人人都说一声。”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开始怀疑他这人的冷淡是天生的。 “你要去哪里?”我问道。 “还没想好,”然后补充了一句,“不管去哪儿,不会带你去。” 我气得眉毛都挤在了一起,“你太讨人厌了!” 他什么也没说,这么不当回事儿的样子,反而让我感到恼火。 “莘夕!”我在他身后大叫,“你说过咱们是朋友的!” 他在离我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转过身来,被刺眼的阳光晒得微微眯眼,“我没有说过,这是那天的新郎官说的。” 会停下就好,我紧走几步跑到他面前,“你的名字是假的吗?” “不是,”他说。 不是假的就好,我发现自己特能满足,立刻忘了他随性的冷淡,笑道:“咱们相识于民间,一起喝过酒,你告诉我的还不是假名字,这就是朋友呀。” 他很新奇地看着我,突然说道:“突然想到,我要去那里或许很适合你。” 我欢呼雀跃起来。 从‘瑞锦轩’出来时,太阳已渐渐西斜,他抱着手倚靠在门边,昏黄的余晖将他的侧影刻画得温暖了一些,没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别扭地扒着门框,不愿意走过去。 他回过头来看我,“怎么样?” 我无精打采道:“不穿行不行?” “你不会想穿成小厮的样子跟着我去那个地方的。”他轻声说道,“除非咱们就别去了。” 我犹豫再三,好不容易黏上他,总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掉链子,反正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左思右想后慢悠悠地探出身去,这是我第一次穿汉装,淡雅黄的上衣绣着不知名的小碎花,深粉色包边,水蓝色的长裙拖地,微微露出一点翠绿色的绣花鞋。 他认真的打量我,然后满意地点点头,“还不错。” “我们到底去哪儿?” 他没答话,伸手将我披垂到腰的长发揽起,轻巧地绾成流云髻,垂在肩头。 我几乎被他双手圈在怀中,距他的怀抱仅有一指之宽。恍惚间仿佛他的心跳声都在耳边颤动,我瞬间红了脸庞。 他退后一步看着我,静静的目光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既然想玩,咱们就认真的玩。” 他的眼睛如同晶石一般明亮,墨色的衣裳被淡红色的阳光映射透出了深绿的影子,将他羊脂玉般雪白的肌肤衬得灿烂无比。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第九章 花样比箭 我们去的是坐落于京西什刹海边的一座大院,大院位于绿柳荫荫、静谧悠长的深巷里,什刹海边富贵云集,深宅大院既开阔又堂皇,谦府在它们面前只能称作陋室啦。 进了大门穿过影墙,走了很远才见亭台楼阁,金砖碧瓦的轮廓在绿树成荫的阳光底下若隐若现,两边的合欢树刚好遮住头顶的阳光,洒下斑驳的光影来。 “这是什么地方?”仿佛被无形的静谧压住了心脏,我不由自主地悄声问他。 走在前面的引路丫头仿佛长了千里耳,马上回过头来笑:“这儿是都统府。” 我立马住了嘴,转过头去看十三阿哥,用眼神问他为什么要带我来都统府。 接着我便听到了远远传来的破弦之音,正是弓箭离弦时发出的空灵且锋锐的‘噼’和‘嘭’声。 快走几步穿出林荫道,便发现这是一个宽阔的校场,最前边的高台正中挂着一面巨大的铜鼓,铜鼓左右一溜排开各样花色的遮阳蓬,下面摆着矮桌蒲团,歪歪斜斜地坐着几个公子哥儿,有半躺在椅子上百无聊赖的,有翘着二郎腿嗑瓜子的,还有个手握折扇口若悬河,个个形状不一,却不约而同地盯着台上正在拉弓的人。 那是个身量娇小的女孩,她穿着鹿皮靴子、杏色短衣、橘红马甲,一头青丝绾成随云髻,双颊微红笑意盈盈,像故事书里走出来的花木兰,手里握着一把金丝弓,阳光底下熠熠发光。她轻巧地拉开弓,眯起眼睛来看远处的箭靶。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我便从头到脚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似的凉透了,围场尽头的箭靶竟是一个活人!顶多十六七岁,他将一个瓷瓶举在头顶,不停颤抖的瓷瓶让我感到骨寒毛竖的空虚。 随着破空而出的‘噼’声,雕翎箭呼啸着飞过围场,‘啪’地击中瓷瓶,空旷的破碎声迎来看席上的一片欢呼。那孩子歪倒在地,颤着手去抓满头满脸的碎瓷片,有人在他面前扔了一包银子,惊讶道:“竟然尿裤子了。”更是引得众人捧腹大笑。 射箭的女孩开心地笑着转过身来,粉面红唇,柳眉高鼻,写满了不可一世的骄傲,霎时间花木兰配不上她了,她应该当苏妲己。 “为什么要这样?”我问十三阿哥。 他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这样,不是更有意思吗?” 我哽住了,难道只要生活在这堆金砌玉的京城里,便都会生成一颗轻贱人命的心吗?难道连十三阿哥这样的人,也会…… 那女孩听到通报便欢呼雀跃地跑了过来,一旁的公子哥儿们也全都站了起来肃手而立,不再嬉笑胡闹。 女孩娇嗔道:“十三爷,宛儿还以为您不来了呢,钱大少也失约,说什么有事在身!” “他今儿是来不了了,”十三阿哥慢悠悠地径直走上射箭台,拿起刚才那把金丝弓,“这是皇阿玛赏给太子爷的东西。” 原来她叫宛儿,好难听的名字。 宛儿自豪地笑道:“太子爷赏了爷爷,爷爷又给了我。” 十三阿哥笑了笑,“箭术大有长进。” 宛儿仿佛听见什么了不得的赞誉,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若是你教我,定会更有长进的。” “彦泰不是教的挺好。” 宛儿噘嘴不愿意:“天下间有谁比得上十三爷的箭术,可是你又不教我……” 十三阿哥将金丝弓‘啪’地放到托盘内,那样的冷淡惊得宛儿马上住了嘴。 “你是谁啊?”宛儿从刚才起便一直拿余光瞟我,终于忍不住站到我面前问道。她虽然矮着我半个额头,却把头仰得老高,眼白朝上地看着我。 “你又是谁?” “我是石宛儿,这儿的……” 我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你怎么不叫瓷碗儿呢?” 话音落了发现周围的人都看着我,没一个笑的,他们竟不觉得这刁蛮大小姐的名字好笑么?还是已经习惯了? “你竟然放肆!”石宛儿的眼睛倏而瞪得滚圆,作势要去抓箭台上的长鞭,一看那娴熟的动作就知道她没少用鞭子抽人。 我赶在她碰到鞭子前推了她一把,她猝不及防被我推得差点跌倒,继而勃然大怒,鞭子也不要了,张开巴掌就朝我打过来,我躲开她,朝她小腿处狠狠踢了一脚,她‘哎呀哦哟’地叫起来,甩着十个长指甲扑过来,我后退两步,握成拳朝她甩过去,突然就被一个公子哥儿拦住了,她也被拉住。 “没人跟我说今儿是比武?”十三阿哥气定神闲地看着我们,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她死定了!”不知趣的宛儿还在大吼大叫,“敢跟本小姐叫板,定要让她吃够苦头,来人啊,给我拖出去打!” “拖到哪里去打?”十三阿哥并未火冒三丈,反而嘴角含笑地问宛儿。可眼神里的寒气却让我都有些不寒而栗,比狂躁的脱口大骂暴跳如雷还要恐怖三分。 想来宛儿更了解他,忙收了声偃旗息鼓。 人群中还有一名女孩子,妆容淡雅得多,衣饰也只是一些寻常之物,但眉目清秀,眼波流转,吸引人的是她那与年龄不相称的眼神,是一种少年老成,经见世事的眼神,此时走上前来打圆场:“莫非这位妹妹就是边西来的公主?” 宛儿看她一眼,脸色变得很难看:“你就是那个公主?” 我没吭声,发现她对我的敌意竟然有增无减。 “没见过世面,不懂礼貌,天生欠揍……” 我被气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被德妃附身了,“就你见过世面,瓷碗不当当石碗,草菅人命神经病。” 宛儿气得鼻孔直冒气,“你才有病。” 那稳重的女孩赶忙插话,“公主有所不知,今儿是花样比箭,个个都想着法儿地表演箭术,不会伤到人的。” 花样比箭?射箭就射箭,整那些没用的干什么? 提到射箭,石宛儿立马二五八万似的把头昂的更高:“完颜,跟她说那些做什么?她听得懂吗?” 我赞同似的点点头,“如果是刚才把人当猴耍的那种,我的确是不太懂,不仅不懂,还觉得无聊。” 宛儿要吃了我似的朝我扑过来,被叫完颜的姑娘拉住了,“公主要是觉得无聊的话,那咱们就……” 我看了一眼坐在旁边已经吃起了葡萄的十三阿哥,有点懂了为什么他说这个地方适合我来,今儿比箭,他是觉得我会赢吗?然后呢?给这些公子姐儿的找个乐子吗? 我想起十四阿哥带我去草庐的时候也把我当歌姬来着,或许我觉得误入了猴山,四处都在上演我觉得无聊的猴戏,但这些猴子反而觉得我才是那个演戏的人? 我上了射箭台,问完颜,“刚才谁最厉害?” 完颜惊了一瞬,结巴道:“是咱们宛儿。” 我点点头,指着站在石宛儿身边那个最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又问,“他贵重还是刚才那个捧瓶儿那个孩子贵重?” 那公子哥儿气得脸色铁青,碍于十三阿哥不敢发作,完颜硬着头皮道:“卫徉是前九门提督卫将军的长孙,当然要比……那个孩子贵重几百倍。” “行,”我低着头找了一遍,没动那把金丝弓,反而挑了一把样式最丑的拿了起来,木头普通,箭弦很细,应该是给新人练手的弓。 然后指着卫徉,“你去站好,随便捧个啥,就那颗葡萄吧,”我指着十三阿哥手上捏着的葡萄,故意狡黠一笑,“十三阿哥,可以吗?” 他嘴角一扬轻笑了一下,随后直接将葡萄抛到了卫徉手里,卫徉吓得要跪下,把头摇的像拨浪鼓。 “还有,”我走过去站在卫徉身边比了比身高,然后故作深沉,“卫公子,您待会儿能喊多响亮就喊多响亮,千万喊出声儿来,否则我听不到会射歪的。” “为……为什么要喊?”卫徉一脸苍白。 “因为这个,”我扯起汉装长长的裙摆‘哗啦’撕下一截,然后走上箭台蒙住了眼睛。 卫徉吓得直呼救,宛儿和其他的人也都七嘴八舌地向十三阿哥求情。 我站在射箭台上,搭箭上弦,却没有听到十三阿哥出半个声儿。 没等多久,我听到了卫徉的喊声,“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响亮的声音只怕隔壁那家院子都能听得见,我抿嘴偷笑,调转箭锋,在宛儿那个白痴呼天喊地的大叫声中‘啪’地一声松弦放箭,只听得箭翎穿破空气发出呼啸声,扎中葡萄后带着葡萄脱离卫徉的手插在了他身后的箭靶上。 卫徉呆立半晌后才反应过来似的哭喊出声:“我以后再也不玩花样射箭了。” 我扯开蒙眼布,哈哈大笑起来。 宛儿疾走两步跳上射箭台,怒道:“死丫头!” 我收了笑,看着石宛儿,却对卫徉说:“卫公子,刚刚这只瓷碗特吵,要不是本公主箭法超群,定要被她搅得在你身上扎几个窟窿,你闲下来可得找她算账。” 石宛儿还要骂我,却听得十三阿哥笑了起来,“有趣。” 天已经黑透了,一枚清冷的月牙吊在半空,从都统府出来后,我觉得很累,不是吵架吵得累,是被这群人累得慌,一个个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连带着想问十三阿哥听没听说过一个姓‘方’的前太医都给给忘了。 十三阿哥走在前面,这儿离谦府远,可离紫禁城很近,我踌躇半天,小跑着追上他,小声道:“你别送我了,我自己回去吧。” 他没回头,看了一眼半空的弯月,“没事儿,我走走。” 不用送是我说说而已,要是他真的转身就走,那我得气得跳脚吧,我美滋滋地想了半天,又觉得心里堵得慌,忍不住道:“你们平时都这么玩儿?” 他驻足脚步看我一眼,‘嗯’了一声。 我噎了一下,咬了咬嘴唇:“德妃轻贱小太监,姓钱的恶霸欺负弱女子,刚才那个坏丫头更是把人当箭靶,你们的玩法可真让我大开眼界。” “人既有贵贱之分,就有贵贱之别,你觉得自己锄强扶弱,逞一时之气,却没有想过后果。”他毫不在意我的评价,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没听太懂的话。 见我狐疑地看着他,他笑了笑,他笑起来特别好看,眼睛略弯,嘴角上扬,整张脸都像被烛光点亮了一般亲切又有几分不羁。 看脸耽误听话,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只听到后半部分:“……那个小太监,隔天便被调往辛者库去了……那个人靶子是自愿的,为了那一百两银子,如果你在宛儿射箭之前拦住她,他就拿不到那也许是用来救命的银子。你看到的只是表面,却从没想过,这些在你眼中不平的事,也许正是各样人谋求生存的方式。你的莽撞,只会好心办坏事。” “我……”我张口结舌,他的话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来,原来我一直都在自以为是。 听说阿妈泡了温泉回来之后天天在茉园打理花草,全然不理外面的事,自然也不想管我,我乐得自在。我天天趴在临水小筑的帐篷里,想各种去找十三阿哥的理由,总用七珠金铃来做借口都被萨梅识破了,天天追着我问是不是打算把金铃送人。 正当百无聊赖之际,我不自觉地伸手去摸脖颈上的断炎翡时,却如同被雷劈了一般直接弹了起来,惊天动地地大喊:“萨梅,我的断炎翡呢?” 断炎翡不见了。 我和萨梅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几乎将整个帐篷倒了过来也没有找到。 萨梅是从天香楼直接回府的,没有跟着我去都统府,她咬定了断炎翡掉在了都统府。可我冷静下来仔细回忆了一番,想起在瑞锦轩换汉装的时候断炎翡就已经不在了。 我和萨梅提着灯笼一路赶到瑞锦轩,半夜三更的大街上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到。萨梅有些害怕,紧紧地抓着我的衣角。我把瑞锦轩的门几乎拍破了,睡眼朦胧的老板才来开门,很不高兴地说从没捡到过什么玉。 想到断炎翡在皇上和阿妈心中都非同寻常,我就急的两腿发软,如若他们知道我把它弄丢了,那我不被打死才怪。 那晚我和萨梅眼都没合地在临水小筑里找了一整夜,却仍旧一无所获,相伴了我十多年的断炎翡就这样消失无踪了。 断炎翡丢了之后,我就仿佛丢了魂一般,萨梅更是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问我要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如今只能瞒一天算一天,真是老天要惩罚我,自从来了京城就没一样顺的。 “还睡呢!?”萨梅捧着水红色的旗装,急道:“宫里来人了,赶快换衣服。”自从断炎翡丢了之后,萨梅一直都很暴躁。 我们手忙脚乱赶到花厅的时候,旗头还在萨梅手里拿着,脚上的花盆底鞋也高一只低一只。 我一眼便认出了瘦削的太监总管梁九功。 阿妈自从病好之后又瘦了一圈,脸蛋寡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陪梁九功坐在上首,带着让人畏惧的严肃口吻教训我道:“没日没夜地睡了一个月,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花朵嬷嬷连你的门都进不去!” “她们是自己不愿来的,又没人拦着。”我低声反驳。 “你弄个乱七八糟的牌子搁在门口,写了侮辱的话,还让她们怎么进去?花朵嬷嬷都是谦府里的老人儿了,你却对她们半分敬意也没有。” 我虽然低着头不说话,却有些得意,写那块牌子搁在院门口还是十四阿哥给我出的主意,上面用满文和汉文分别写了一句话‘擅入者山间毛竹嘴尖皮厚腹中空’,文绉绉的一句话却把花朵嬷嬷气得再也没来过。 “呵呵呵……”梁九功笑起来,“公主古灵精怪才是本色。” 梁九功对阿妈说:“皇上非常挂念夫人的身体,三番五次地交待老奴一定要问候夫人……” 阿妈站了起来,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多谢皇上关怀。” 梁九功含语在口,颇有些尴尬,我觉得很奇怪,阿妈最是讲究分寸礼仪的,怎么会? 梁九功是来传旨的,定了接待御驾的日子,还送了许多珠宝首饰,最引人注目的一尊墨玉雕成的海螺仙子像,大概有一根长烛那么高,眉目清秀,黛发油亮,栩栩如生。 就在我和萨梅一前一后绕着这尊雕塑啧啧称奇的时候,梁九功笑眯眯地递上了一个红漆盒子,声称是无价之宝。 那无价之宝竟是一袭嫁衣,一袭鲜红的藏族嫁衣。 绛红色的上衣,薄丝及地长裙,珊瑚红的短褂,都是用捻了金线的湖锦丝绣成的,铺陈在阳光底下,反射出如血般的绯红光影,红纹腰带轻薄柔软,坠着彩金铃铛,殷红色的披肩缝制得精致细腻,绣工可见一斑,就连边角那种最不显眼的地方都独具心裁地用金线绣上了数不清的蝴蝶。 “这件嫁衣说是无价之宝一点也不为过,湖锦丝本就极为贵重,捻上产自西域的金线,更是不得了,要知道宫中每三年只得两匹从西域进贡来的金线,皇上看中公主,这几年得的两匹全都用在这上面了。还有那铃铛,可是用一粒千金的紫红彩金打造而成,一颗铃铛可买三座大院,这腰带上可缀有整整十七颗……”梁九功不停地叨叨。 “为什么是嫁衣呢?”我忍不住问道,问住了正在侃侃而谈的梁九功,他慈爱地笑了笑,“当然是因为皇上盼着公主早日出嫁,同夫郎举案齐眉,永结同心。” “出嫁呀……”我虽然脸皮厚,但听得梁九功如此直白,也不禁红了脸,“我才不嫁呢,况且就算要嫁,我也得回拉萨去,嫁给藏人。” “胡说!”阿妈厉声喝道,“不要口出妄言,一个闺中小姐,竟敢自言婚嫁之事,成何体统,你跟着花朵嬷嬷,到底学了些什么?” “是梁公公说了这个,我才接话的,”我委屈道,“花朵嬷嬷从来都不教我怎么说话,她们只会教我不要说话,那不成哑巴了。” “你!”阿妈气得一时噎语,梁九功忙道,“公主还小,此事从长计议,先收下这嫁衣吧,总有用到的时候。” 他和阿妈对视了一眼,明显满目心事。 第十章 赛马 梁九功前脚刚走,我后脚就捧着那尊海螺仙子像走人,一刻也不想跟阿妈多呆,断炎翡没丢那阵我都怕她怕的要命,现今断炎翡丢了,我心虚的不得了,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皇上要摆驾谦府的事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快地传遍了整个京城。一时间,谦府仿佛成了京城中炙手可热的香馍馍,大小官员、商贾贵人络绎不绝地前来拜访,都快把谦府的门槛踏破了。 我盘腿坐在贵妃椅上,啃着手指甲一筹莫展,外面门庭若市,我却愁云惨雾,再过几日皇上就要来了,会不会再次问起断炎翡呢?这我可不能赌啊,到底该怎么办?要不扯那嫁衣上的一颗珠子去当铺淘一块差不多的应付应付得了…… 就在我无计可施、胡思乱想的时候,萨梅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她绊倒在小方桌上,直接跌在我面前,把铺在方桌上的桌布拖得滑到地上。 “你再这么毛毛躁躁的,信不信我把你卖了,就卖给京城的人,让你永远也回不了拉萨。”我气死了。 她脸蛋涨的通红,急道:“不得了,东窗事发了!” 我猛地站起来:“阿妈知道我打人了?” 萨梅摇摇头,指着外面,“你的断炎翡……来这儿了。” 我和萨梅一前一后趴在花厅外面。花厅里焚香煮茶,阿妈正在招待一个双眼凌厉胡须卷曲的伯伯,坐在伯伯身边的正是前几日在街上被我一脚踹入河里的钱晋锡,他大喇喇地穿着紫色的丝绸袍子,领口开得很大,露出了雪白的脖颈,脖颈上挂着的正是我的断炎翡! 一定是我酣畅淋漓一脚把他蹬入水里的时候掉了,说实话,看见断炎翡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毕竟是找到了! “老夫本想等白里回京之后再来恭贺,可总不能人人都来了,就我们钱家还没来啊,以咱们两家的关系,我们没有跑在前头就是不应该的了。”伯伯中气十足看样子应该是那个吊儿郎当的坏小子的父亲! “咱们两家是故交,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还要劳烦大人亲自跑一趟,实在是过意不去。”额娘如此道。 “当年我儿同世侄女一同拜在儒学大师海康先生门下,是同门师兄妹,如今世侄女回京数月,小儿理应来见见师妹。” 阿妈微微笑道:“七月刚满两周岁便被送回拉萨,虽拜了海康先生为师,却从未在门下受教,也是白担了这个名。” “虽然如此,但海康先生一生单薄,对外承认的就是我儿和世侄女两个徒弟,这个名是担定了。” 钱晋锡插嘴道:“伯母,小师妹的大名传遍京城上下,可我都还没见过呢!这次你怎么也得让我见见小师妹吧。” 他说‘小师妹’三个字的时候嘴角扬起了玩世不恭的笑容,若不是我做贼心虚趴在花厅外面,准得恶心的把早饭给吐出来。他是京城贵族,又是乌雅家的世交之子,还与十三阿哥他们是好友,又有个听起来很了不起的师父,怎么就长成这样了?比那个卫徉还要油头粉面。 阿妈不可能没看见那么明显的断炎翡,但她不动声色,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笑容可掬道:“月儿病了,怕是水土不服,许久都不见客。怕是要让世侄失望而归了。” 我全身上下一阵哆嗦,不知是因为阿妈撒谎的技能炉火纯青,还是那声温婉若水的‘月儿’。 钱晋锡和他父亲走后,我找杜自芳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钱晋锡的父亲是大理卿钱兴安。萨梅看着他们离去的马车急的乱蹦,非要让我去追,我想了想,要知道我可是一脚把他踹河里去了,如果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去问他要肯定不行,既然他毫不顾忌地戴在身上,说明他不知道那是断炎翡。万一打草惊蛇后他怀恨在心,不仅不还,还反咬一口,那可怎么办? 我战战兢兢地喝了一口松露菌子汤,斜眼瞟了一眼阿妈,她吃了一点去刺后的鱼肉,面无表情地抿了一口茶。 ‘难道是没看见?’我在心里琢磨,‘不可能啊,那么明显。’ 我故作淡定地吞下含在嘴里的汤,告诉自己要稳住,千万不要不打自招。 “好吃吗?” 阿妈突如其来说话差点让我呛到,我忙点点头,不敢咳出声来,生怕这样会显得太可疑。 “你知道断炎翡是什么吗?”她说道,“我想把上次的话说完。” 我张口结舌,一时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再不说,你会把断炎翡当做儿戏,想送谁就送谁。” 我知道理亏错,但仍小声辩解:“我怎么可能把断炎翡送给姓钱的呢……” “那为什么会在他那儿?为什么别人身上的贴身之物不会丢了,只有你的会丢?” 我把筷子捏得吱吱作响,手都发白了,才发现它们是纯银的,撇不断,就索性放下来:“断炎翡丢了是个意外,你不要说的那么难听。” “意外?我早就跟你说过要谨慎行事,可你好大本事,竟然把它随便丢了。” “不是随便丢的,”事到如今我突然特别想解释,可火气外冒,解释的话也条理不明:“他调戏姑娘,我教训教训他,就把玉丢了,没曾想竟然被他捡了去。” 阿妈脸色铁青:“你以为你是谁,有什么本事去教训大理院的少爷?” “大理院又怎么样?”我总算发现了,只要跟阿妈讲话,都会不自觉地会偏离原来的主题,直奔大吵特吵的局面而去:“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看不过去就要管。” “不知轻重。” “我不知的是你们京城人眼中的轻重,我只分得清是非,一块玉而已,丢了就丢了,我不稀罕,也不在乎。” 额娘再次扬起手来要打我。 杜自芳和花朵嬷嬷跑过来劝。 我看着她扬起来的手,仿佛已经想起了被抽耳光的火辣辣,气的不知所以,猛地站起身来,碰翻了菌子汤,汤汁溅到了旁边的盘子里,染白了红通通的糖醋里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既然这么讨厌我,就不该去接我回来!” 我一脚踢开面前的凳子朝府门口奔去,那一刻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着就此消失,让这些人后悔去吧!却一头撞入来人的怀里,我后退两步,揽了揽撞乱的发丝,刚想骂人,就听见追着我来的杜自芳讶异道:“老爷回来了?” 老爷是谁?户部尚书乌雅白里,我阿爸! 我盯着眼前这人,他慈眉善目,容貌清雅,双眼明亮,却很温柔,一身青衫风尘仆仆。 他背着手,笑眯眯地问杜自芳:“她是谁?” 一阵悲凉从心底深处涌起。我的父亲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我的母亲却时时刻刻都想着教训我。我有母亲,也有父亲,却还不如那些没有的人。 不等杜自芳答话,我一把推开他,跑了。 六月的太阳火辣辣地笼罩着整个京城,空气里一丝微风也无,我拖着疲惫的双腿在热闹的街头毫无目的地闲逛,在各式各样的小摊前流连,京城毕竟是皇城,多姿多彩的路边摊把大街点缀得斑斓纷繁。有卖风筝的,手艺人坐在一堆竹篾彩纸中间双手翻飞,没多久就做出一个仙鹤式。有卖首饰的,玉器银器金器,簪花镯子花扣,五彩缤纷,耀眼夺目。还有卖绣花鞋、胭脂、彩衣的…… 天气闷热难耐,云层渐厚,似有一场大雨在路上。我眯着眼睛看天,热得浑身没劲儿。 “姑娘,你要不要买?胭脂都被你捏烂了。”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手上沾了水红色的胭脂,手里捏着的软盒歪了,洒了好些出来。 “我没钱,拿什么买啊。”我放回去,大声道。 小贩很不满,“什么人呐”。 我气哼哼地转过身来便看见对面的油纸伞摊,绚烂多彩的油纸伞高高挂着,像一片片五颜六色的云朵。 ‘油纸伞中凝怨黛,丁香花下湿清眸’我来到伞摊前,取下那把画着牛郎织女的红色伞,浓浓的桐油味和着颜料味,让人嗅出崭新和技巧来。伞面上的牛郎手持砍刀,背着竹篮,织女却面坐绣台,手执细针,回过头巧笑倩兮地目送牛郎出门,二人目光动情,秋波互传,栩栩如生。这和常见的鹊桥相会大不相同,应该是他们会面之后的场景吧,很幸福。 摊贩大笑:“姑娘,你说的这些我也不懂,我是照着画样做出来的。” 我想买下,却身无分文。 “姑娘,买一把吧。这可是用上好的凤尾竹做成的,伞面不仅用湖纸,还加了一层棉纸,拿来遮雪都绰绰有余。” 我抱着伞:“可是我没钱。” 摊贩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姑娘,你开什么玩笑。”说着就要上前来拿回伞。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城门外锣鼓震天,人声鼎沸,周围的人都开始朝城门跑去。 我也想去看看,却放不下手中的油纸伞。小摊贩瞪着我,我也瞪着他。 “姑娘,你既然没钱,还买什么东西呀。” 我不吭声。 他叹口气:“真是倒霉。天天摆擂,生意本来就淡了。还碰上你这么奇怪的人。” “摆擂?” “是啊。” “干嘛的?” “赛马。” 我眼珠一转,笑起来,“我现在就去拿钱来买。” 待我跑出城门后才发现还真是赛马,用人山人海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人群把城墙边上一个长度约五里的赛马场围了起来。那里是片沙地,原本是空着的,摆了一张神仙桌,供来往行人供奉,时常有些小孩子在这儿玩耍打闹。现在却支着一个擂台,擂台旁拴着很多马。 一个满脸胡须的壮汉穿着大红色的短褂,骑在一匹马上大声吆喝请战。 “听说他以前是帮南方的官府人家养马的,不止懂马的脾性,还深谙驾驭之道,来京城个把月了,还没碰上过对手呢。” “莫非这人就是那个胡马儿?” “就是就是,他爱马痴马,到最后都没人记得他的真名了,就叫他个胡马儿。” “哪里才是京城,我听说他一路从济南过来,每到一处都设擂,还没输过呢。倒是赢了满堂彩,口袋里的银子都渗出来了。” “哪里渗出来了?我怎么看不见……” “哈哈……” 我听着旁边几个人无聊的对话,不由得翻翻白眼,深谙驾驭之道?他们难道没听说过本公主可是和硕特部的‘行踏落花不留香’? “都说京城人才辈出,本大爷来了个把月了,既没见到虎头,也没见到狮尾。难道要让大爷我失望而归吗?有本事的、有胆量的,都出来试一试吧!只要赢过我,这锭金子就归他!输了也不怕,花三两银子买个乐,也不亏啊。”他三两句话就把底下的人说的挽袖束发,跃跃欲试。 这真是一个现实的世界,我没有三两银子,连参赛的资格都没有。 “我来试试。”东边传来一记很平静的声音,却让所有叽叽喳喳的人住了声看过去。 大家却失望了,声音的主人儒雅年轻,一身白衣,长相俊朗,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深邃明亮,鼻梁高挺,嘴唇细薄,墨黑色的头发一尘不染,系着淡青色的发带。这更像是哪个大户人家出来散步的公子,哪像个赢得了大汉的壮士呢?人群不免发出一阵失望的哗然。 我却觉得他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可以,公子一身侠气,准得让大家看场好戏。”胡马儿大声说道,眼角眉梢都有喜意,自觉已胜券在握了。 那白衣人虽然儒雅,却颇有些气势,压根不理会人群的喧哗,径直走到拴马的地方挑了很久,挑中一匹已有些年岁的老黑马,他娴熟地翻身上马,远远的扔了一锭银子到擂台的托盘里,正好打翻了里面放着的那锭金子:“开始吧。” 那锭银子足足有十两!真是奢侈。 少年挥鞭而出的瞬间就让众人大吃一惊,从他一气呵成的动作,行云流水的挥鞭催马,比赛结果便已毫无悬念。 我看得有些失神,这人的骑马动作同阿扎勒很像,想不到京城也有这般人物,竟可与在马背上长大的藏原人媲美。 白衣人赢得很漂亮,足足超过胡马儿一个马身。 胡马儿虽为商人,但也愿赌服输,很有气量地笑道:“我输了,公子年轻有为,我技不如人,还请留下姓名。” 那位白衣人坐在马上微微一笑,“大家萍水相逢,一个名字又何足挂齿呢。” 胡马儿哈哈大笑:“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我老胡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在乎虚名的人!” 那位公子拍了拍骑着的黑马,笑眯眯道:“多谢”。 “那这金子?” 白衣人摆摆手,漫不经心道:“金子归你,我要这匹马。” 胡马儿一愣,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不行,我从不赌马。” “这是一匹已近暮年的老马,根本不值得那锭金子,这是一笔不亏本的买卖。” “千金难买,我的马是我的命,是我的福彩,赛马人从不卖马。” “那么这样如何?”白衣人指着人群最前面,他的仆从拉着一匹乳白色的骏马:“我们再比一次,如果你能赢我,那匹马就归你,这匹马我也不要,如果你输了,两匹马我都带走,这不叫卖马,这是伯乐识马,马认伯乐,很公平。” 白色骏马个头稍小,长长的鬃毛油亮顺滑,高昂着骄傲的头颅,全身雪白,无一丝杂色,不止肌肉健壮,连一双耳朵都竖直挺立,镶着金边的大红马鞍将它凸显得更加雪白,它的颈上挂着一颗银色的铃铛,有茶杯那么大,身动铃响,步步清脆,这是一匹好马,一匹上好的大宛马。难怪胡马儿的眼睛都红透了:“这……” 冲着这匹马,无论如何他都想赌一把,却又忌惮白衣人的骑术,所以犹豫不决。 “我来。”我大声道,这可是一个好机会。 这回所有人都看着我,他们只呆了一瞬便爆笑出声。 我疑惑地看着他们,又看了看我自己,没什么奇怪的啊,干嘛这么好笑。 尤其胡马儿笑得大声:“小姑娘别闹,快回去喝奶吧。” 那白衣人倒是挑眉看着我,嘴角很玩味。 我直接走到雪白的大宛马身边,从少年仆从手中接过缰绳,爬了上去,大宛马嘶叫一声,前腿扬起很高,我伸出手轻轻地在大宛马耳边抚了一把,他顷刻间便乖了。 我吆喝一声,骑着大宛马来到白衣人身边,一手指着胡马儿:“我替他比,如果我赢了,两匹马都归他,你刚才赢的那锭金子归我。” 白衣人看着我,像是看着什么奇怪的东西。他眼波流转,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我不跟女人比。” “女人怎么了?”我气道:“是不是怕了?” 胡马儿痛苦地呻吟道:“小姑奶奶,我可没让你替我比,你别糟蹋了我的马。” 白衣人‘噗嗤’就笑了,我这才看见他脸上有风尘仆仆的疲累。 “他的赌注是黑马,你拿什么押注呢?” 我挽起袖子,“我。” 他哈哈大笑:“我要你干什么?” 我想了一想,“我可以帮你当管家。”杜自芳小老头会做的事,我也会。 “我不缺管家。” “你怎么那么哆嗦,放心吧,你不会赢的,还是好好担心你的大宛马吧。”我狡黠一笑。 他沉吟半晌,“你凭什么认为你会赢?” “你骑马时只顾驾驭马跟着你走,但不懂得迎合马儿的脾气,你一味地想去赢,马儿却不想,所以你输定了。” 他哑然失笑,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一个小姑娘,竟然懂马?只怕整个京城也没人敢指责我的骑术。” 我伸出手来比了半指的长度,“你差阿扎勒只那么一点点,不相信的话比了就知道。” “阿扎勒?”他不明所以。 依旧是鼓角齐鸣,锣声震天,人聚得越来越多,都抱着看马戏的心态簇拥嬉闹。 胡马儿战战兢兢,站在我的马前捶胸顿足。 雷声轰鸣,雨点如豆,我仰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一场大雨正在路上。 随着火炮打响,大宛马很配合地扬起前腿,狠狠地嘶叫一声,飞奔而出。 好在我今儿穿的是简单的藏族服饰,束腰短褂,亚麻长裙,鹿皮靴子,比较适合骑马。 我的骑术是阿尼手把手教的,他把年轻时驰骋沙场那套本领毫无保留地全部教给了我,有时候连阿扎勒都憨厚地向我讨教,可我就是说不上来诀窍在哪里,仿佛只要一坐上马背,就如鱼得水起来,策马奔腾靠的不是好马尖刺,而是懂得马的心思。 我平生不学无术,学什么都坚持不到底,只有两样东西坚持下来了并且很厉害,一个是射箭,一个是骑马,要怪只能怪这公子运气不好,偏偏被我碰到,偏偏我还很缺那点钱。 雨越下越大,围观的人群屏住呼吸,纷纷撑起了油纸伞,没有带伞的拉起衣袍遮雨,都不愿离去,想亲眼看看这场“力量悬殊”的比赛结果。 我之所以这么有信心,首先是因为大宛马比他骑的那匹上了年纪的老黑马好得太多,这样一来,我只要不分心就行了。因为雨太大,赛场中间有一段被雨水冲得陷了下去,白衣人本能地进行避让,这让我不免有些吃惊,他这么想赢,却在紧要关头进行避让?我见陷坑虽小,却很容易让马儿失蹄摔倒,但我不甘心就这样绕过去,我见陷坑旁边有一块沾满了污泥的小石头,便下了决心,收起马鞭,往右狠拉了一下缰绳,马儿左蹄飞往右边,在过陷坑的一瞬间,右蹄不偏不倚正好踏在小石之上飞腾而过,周围忽地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我在心底暗笑,这回还不赢你? 我捧着金子的时候胡马儿正抱着大宛马的脖子笑得欢畅。白衣人虽败却无悔色,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已被胡马儿拉进圈栏里的老黑马,浑身上下早已被大雨淋得湿透了,一缕雨丝顺着他黝黑的发尾滴落,在他身后的地面上形成一个与众不同的小漩涡。 我擦擦脸上的雨水,见他这般模样,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你损失了一匹大宛马,要不这锭金子分你一半。”我蹭过去。 他笑了,“愿赌服输。” “那我请你喝酒?”我拉拉身上湿透的衣服,一件件地黏在身上好不舒服。 他打量着我的衣着:“你是哪儿的人?我没见过骑术这么好的女孩子。” 他的仆从从远处跑来,手里拿着一把伞,急切地撑在他头上:“爷,看着雨势不会小,本就病着,赶紧回去吧。” 他还病着?我佩服地点点头,心思略一动,便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胡马儿那儿要回了大宛马颈上那颗铃铛递给他:“既然你病着,喝酒的事就算了,下次见到再请你吧,这里可是有你的一份。”我朝他挥挥手里被雨浇湿了的那锭金子,“这颗大铃铛权当给你做个纪念,免得你太过思念大宛马,夜不成寐。”说完‘哈哈’一笑,只因心里惦记着油纸伞,不等他说话就先跑了。 第十一章 盗玉 像雾似的雨,丝丝缕缕缠绵不断。雨点打到麻布棚子上,就像在奏乐,奏响夏花秋水,红枝绿叶。 我抱着用棉布口袋包着的油纸伞,站在驿站的马棚前,店小二絮絮叨叨的说话,我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怔怔地看着雨幕失了神。 “姑娘,要不我再少五十钱?”他祈盼地看着我。 我突然摇摇头,把他捏在手里的半锭银子抢了回来。 “在我们这里买马,可以去下一站换马,是赶路最好的法子,而且我已经给姑娘最大的优惠了。”他道,眼巴巴地看着我把银子装进口袋。 我另外掏出五个铜板扔给他:“我不去塞外了,你给我一套夜行衣。” 我本想一走了之,回拉萨去潇潇洒洒地过我的小日子,可是萨梅没跑出来,我不能独自回去,而且闯了祸留下个烂摊子就这么跑了也不是我的作风,既然阿妈看重断炎翡胜于我,那我就去把它找回来,然后再正大光明地带萨梅一起走。 夜色浓重,刚下过雨的天空如同被水洗过一般透澈,满天星斗灿若明灯。我贴着墙,蹑手蹑脚地顺着墙根来到一棵樟子松树下,好一座大理卿府宅,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 我搓搓双手,豁出去了,只要能把断炎翡偷回来,就不用再面对阿妈那看不起人的眼神了。 树干上还积攒着雨水的湿气,滑滑腻腻的黏满了青苔,我顺着树干往上爬,难倒不难,就是沾了一身的泥。 府里面很安静也很黑,哗哗的流水声从我的左面传来,我摸着黑穿过湿漉漉的树林,才看见一缕暗黄色的光线从前方的枝桠里透过来,这才看出前方是一处偏院,幽静的长廊点着昏暗的灯火,透过湿气重重的雾,灯火影射出的光芒微微闪动。 我不敢轻举妄动,躲在树后面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里好半天都没有人经过,便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摸到长廊边上,发现这里的几个房间均是黑灯瞎火的景象。我朝前走去,在长廊的拐角处差点与巡逻侍卫迎面碰上!我连忙返身一躲,幸而没被发现,只听为首之人边走边交待手下说:“少爷回来了,在老爷房里,你们两个去后院交待一下,少爷房里的灯还没点上呢。” “是!”两个人的脚步声朝西边去了,剩下的人继续往前走了过来,只听那人又道:“此人事关重大,老爷特地吩咐不能让少爷知道,你们两个趁夜赶紧出府,把他送去庄子上,有人在那里等你们。” “是!” 我暗暗思忖,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钱也有不想让小钱知道的事,便微微探头看出去,只见两个挂着刀的侍卫一左一右钳制着一个头上套着蒙面罩的男人,这男人一动不动,怕是昏过去了吧。 反正不关我的事,我想着,既然姓钱的不在房里,此时正是拿回断炎翡的好时机,便悄然跟上先往西边去的那两个人。 钱府后院大的让人辨不清方向,我不敢跟得太近,很快失去了那两人的踪影,迷失在黑灯瞎火的院子里,这儿种满了花花草草,一会儿是溪流,一会儿是假山,还有木桥方台,亭台院落更是隔一段有一处,看起来都是一样的,但细看下来又觉不像,时而还有三三两两的丫鬟小厮走来走去,我躲在一扇沾满雨水的芭蕉叶后,气恼的大骂钱晋锡不是个东西,竟然能住这么大的院子。 然后我就听见钱晋锡的声音了,从我身后这堵墙的天窗里传出来的。 “爹,你真的要帮他?” “君子选场不选人,”是钱兴安的声音,“爹也是迫不得已。” “我们大可置身事外。” “胡说,中立之人求安不求名,你希望那样?” “可是……” “别再说了,表面上看太子爷和八贝勒斗得厉害,实则太子爷气数已尽……” 钱晋锡很崩溃,一点也不像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您老人家是从哪儿看出来他气数已尽的?” “哼,他竟然堕落到请董家出手……” 我听得云里雾里但津津有味,钱晋锡急躁的声音让我很是舒畅,钱伯伯,你快骂死他! 可还没听够,芭蕉叶外就有一个芳龄女子走了过来,一身绿衫,妆容娇媚。 “芳芳,你忙什么?”她的身后追上来一个也是一身绿衫的女子,她斜睨着前方的女子,讥诮道:“打扮成这个样子,又要去少爷房里施展浑身解数了吧?” 被叫做芳芳的女子气道:“你胡说什么?” 那女子冷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昨儿夜里寒儿被少爷留在房里了,你见不得她好,所以少爷一回来,你就魂不守舍了,还妄想像寒儿一样。” 芳芳涨红了脸,灯影下她的睫毛扑闪个不停,“我……我没有……我只是听说少爷房里还没点灯,我想去……” “那就不劳烦你了,”那女子遥指一下她们的前方,我的右边,“吉妈妈她们早就过去点上了。” “那……我……”芳芳一时无法。 “还不快跟我回去!”那女子瞪她一眼,拽着她又往回走了。 好一个风流成性的坏小子,我看着右边那处点着锃红灯笼的院落,心想若是等钱晋锡回房就来不及了。 从外面就能感受到这处房子是正经院落,是钱晋锡的卧房没错了,廊檐宽阔,灯笼明亮,地板打过蜡,竹篾帘子一尘不染,青绿色的穗子迎风摇摆。 我轻轻推开紧闭的房门,里面果然已经点上了灯,但并无人影,房内正中铺着乳白的云绒地毯,地毯上摆着一张圆桌,左边挂着厚厚的浅紫色丝绸帘子,帘子后面是一张硕大的雕花床,我关上身后的门,脱去沾满泥水的鞋子,放下油纸伞,径直朝右边的书桌而去。 可是没有,书桌上没有,书桌旁的木格里也没有,我甚至将手探到所有的衣服被褥里捞了一遍,也没发现断炎翡的踪迹,我呆愣了愣,匆匆跑到左边,雕花大床上铺着厚厚的云毯,帐帘上挂着各色香包,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我想到刚才那两个女子的对话,不免作了个呕,这才伸手去枕头和被褥下面翻找,正翻得满头大汗时,只听房门被人推开了,我吓得一动不敢动,后退一步,躲到帘子后面去。 钱晋锡走了进来,穿着一袭青红相间的长袍,他懒洋洋的走到圆桌前倒了一杯水喝下:“找到了吗?” 我顿时心跳漏了一拍,他有神力不成,竟然一进来就发现我了。 房外传来一个男声,“没有,这几日小人从北街布防到南街,却再也没看到那小丫头的影子。” 原来不是问我,我松了一口气。 他端着茶杯沉吟一会儿,“这么久不露面,那日也以男装示人,看来这丫头是大户人家的。” “那小人是不是要挨家挨户查访?” “先等等吧,这几日父亲和八爷有事儿,我没心情,反正迟早要把她找出来,这京城能有多大?” “是!”那人关上房门走了。 钱晋锡脱去外袍,仅剩一件贴身的素白长衫,顺势在软榻上躺下了。 我急了,看样子钱晋锡是不准备出去了,那我怎么离开呢?我四处观察了一下,发现床榻边上有扇后窗,但窗户紧闭,稍微一动,势必要惊动屋内的人。 透过帘缝,我看着钱晋锡,发现他静静的躺在软榻上,我以为他睡着了,可仔细一看,却发现他正呆呆地盯着手上举着的一块如火似焰的美玉,正是我的断炎翡!我大喜,同时将钱晋锡恨得牙痒痒,怪不得我到处找不到,原来他随时随地都贴身带着! 他叹了一口气,低喃道:“你到底在哪儿呢?” 我气得咬牙切齿,你这个坏小子,竟敢拿着本公主的玉佩这么久,看我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谁?”他突然坐直了身子,看向这边。 我连忙捂住嘴,刚才太过气愤,竟然忍不住出了声音。 可是晚了,他已经站起来朝我这儿走了过来,他是大理院的公子,大理院是个让人怛然失色的地方,就算再怎么纨绔,这点警觉性还是有的。 我急出了一身冷汗,正踌躇间,突然看到灯就在垂帘前方的右侧,眼看他的手就要掀帘子了,我灵机一动,跳起来一脚将灯座踢翻,灯笼里的烛火跌在地上,‘噗嗤’灭了,顿时房内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趁他愣神的一瞬间,我扑向一侧的窗子,正将窗户推开一个缝,便被钱晋锡一把抓住手腕拖了回去,他将我的左手扭到身后,右手虎口紧紧地勒住了我的脖颈,骂道:“胆子大了!进了我这大理院的门还想逃?” 他的力气大得离谱,我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只感到他突然在我脖颈上闻了一闻,然后轻佻地笑道:“这么香?难不成还是个女的?” 说着勒住我脖颈的手就朝下滑去,我一惊,趁此松动的机会扬起右手手肘,狠狠地朝他肚腹重击了一下,他不妨吃痛,闷哼了一声朝后跌去,我朝打开了一半的窗户飞奔过去,可是没想到钱晋锡还是个硬汉子,被我打成那样了竟然仍然没有放开我,他拖着我跌在床上,因为惯性,我正好跌得压在他身上,与他面对面,借着窗外透进来的灯笼红光,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若不是我穿着夜行衣,蒙着面罩,只怕已经让他认出来了,只见他皱着眉头笑了:“真是个女的。” 我这才发现自己和他贴的太近了,近的已经足以让他说出这些下流的话,不由气得脸色潮红,扬起拳头就朝他脸上砸去,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调笑道:“干嘛这么急?咱们都已经在床上了,何不欢喜一场再说别的?” 我气得发颤,他却已经用力扭住我的手腕,将我掰得吃痛失了力气,一个翻身瞬时将我压在了身下,我惊慌失措,而他已经上手要来揭我的面罩了。 就在这时,他的身后突然又出现了一个黑衣人,黑衣人手握长剑,用剑柄在他背上狠狠地击打了一下,钱晋锡闷哼一声,从我身上翻身而起,趁此机会,我赶忙从床上爬起夺窗而逃,刚跑出半个园子,便听到卧房那个方向传来‘有刺客’的呼喊声,没有多久,整个园子都乱了起来,喊着‘有刺客’‘关紧大门’等等的声音零零落落的从四面八方传来。 我慌不择路地冲到爬进来的那面墙下,摸索着找到了墙外的那棵松树,便手忙脚乱地爬了上去,这会儿我已经吓得失了魂魄,哪里还记得什么断炎翡。 刚用尽全力爬到墙头,双手够住松树的枝丫要往下滑的时候,冷不防看见一个黑影出现在墙头,我以为是追击而来的人,猛然吓得冷汗涔涔,松了气力,从树腰滑落到树裙处,手掌心搓过坑洼的树皮,火辣辣地疼,那黑影一个猛身从墙头跳下来,轻巧地扒住树干往下滑,我来不及反应,只觉一阵轻风,黑影已逼近。我“啊”的一声,已被那人随势带了下去,重重地跌到地面上,那人受惊失力,也摔下来,刚好压在我的身上。 地上雨水还没干,潮湿的水气伴着钝痛把我疼得呲牙咧嘴。 更何况身上还压着一个人,一个也穿着夜行衣、蒙着黑面罩的人,正是刚才救了我的黑衣人。 我和他大眼瞪小眼,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吓怔懵了。 就在这时,一身黑衣的恰骨伊风似的出现,一把推开压在我身上的那人,扶起我,我这才觉得一口气喘过来,倚着恰骨伊剧烈的咳了几声。 “曲欧苏热?”惜字如金的恰骨伊用藏语怒问那个小贼是谁,他眼里有杀气,扶着我的臂膀肌肉紧绷,明显是愤怒极了,还好刚才我在院内,恰骨伊没办法护着我,否则他定会杀掉钱晋锡那个白痴的,虽然我也很想要了他的命。 我看着那小贼从地上慢悠悠地爬起来,甚至还悠闲地揉了揉摔到的肩膀,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漫不经心:“藏人?” 我却觉得这眼神这动作这声音都好熟悉。 恰骨伊二话不说,“唰”地一把抽出缠在腰上的软剑就朝他扑去,那人脚蹬树干,着力一跃躲了过去:“喂!我刚才救了你诶,你不帮忙一溜烟跑得比兔子还快就算了,如今竟然还恩将仇报?” “莘夕?”我惊得下巴都掉下来了,“你是十三阿哥?” 他愣在那里,眼神里浮上一抹惊奇,“七月?” 我连忙拉下蒙面布,“是我是我,你怎么会在这儿?” 墙内的院子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只听有好几个人七嘴八舌在说:“是朝这儿来的,这儿有脚印儿,墙上也有……” 十三阿哥好像颇有些难以相信,好一会儿才说:“先离开再说。” “疼疼疼……”我龇牙咧嘴地叫疼,手被十三阿哥抓在手里,他从一个宝蓝色的瓶子里挑出绿色的粘稠液体,轻轻涂在我手心的伤痕上。 “怕疼胆子还这么大?”他微微锁眉,“竟敢闯大理院。” 我挑了挑眉,“你不也是。” 他顿了顿手上的动作,将药瓶扔到一边站了起来,“你后背应该也有伤,我去叫人来。” 我赶忙一把拽住他的手腕,他侧头过来看着我,光影之下侧颜美的我稍稍窒息,“这儿是哪儿啊?” 可能我的声音又轻又小,带着几分委屈,他原本不想搭理我的,这回也犹豫了一下,“半月楼。” “啥是半月楼啊?” “我的地方,”他轻描淡写不愿多说,“你是打算就这样回家还是?” “我不回家,”我脱口而出,“我还得回大理院去,我的玉,我的伞,都在那儿……对了,还有我的鞋子……” 他的目光移到我伤痕累累沾满泥土的脚上,我赶忙往后缩了缩,“别看,丑死了。” 他果真不看了,挣脱开我的手靠在一个三层立柜上,“你的玉为什么会在他那儿?” “就那天打他的时候丢了。”我嗫喏道。 “那玉是怎么回事儿?”他又问。 我眨了眨眼睛,“从我记事起就带着了,别的我也不知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大手扶在了门上,我连忙喊他,“你别走啊,我还没问呢。” 他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回头看我,“问。” “你打扮成这样去大理院干什么?你不是跟那个坏小子是朋友吗?” 他一动不动,透过斜射下来的光影,长长的眼睫毛轻闪,“玩儿。” “玩儿?”我眯起眼睛,“莘夕,我虽然笨,但不傻。” 他一副你信也好不信也罢的模样。 “……太子爷和八贝勒斗得厉害……所以君子要选场不选人……”我鹦鹉学舌般重复了一遍听来的话,“那十三阿哥你是哪边的人呢?” 他推门的手僵在半空中,回头看着我,冰冷的双眸里竟然有疑色:“你是什么人?” 对我感兴趣就好,我抿唇故作聪明:“都统府是太子的人,大理院是八贝勒的人,你两边都去了,是不是在选场啊?” 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压倒在了软塌上,他一手把我双手钳在头顶,一手掐住我的脖颈,声音很冷,冻得我浑身颤抖:“你到底是谁?” 他发丝上未干的雨水顺着他的面颊滴在我唇边,有点咸。 我立刻投降,“你干嘛啊?弄疼我了,这些都是我偷听来的,就在那个……芭蕉叶后面。” 他愣了一会儿,有些失神,片刻后松开了我,“听到些什么了?” “就这些,”我搓了搓被捏疼的手腕,不高兴道:“还有一个要被送去庄子上的活死人。” 他眼睛顿时亮起,“你看到了?” 我点点头,把当时的情景说了一遍。 他没吭声,良久才道:“我让人来给你沐浴更衣。” 我忙反拽住他的手腕:“你打我,我还给供消息,这笔账怎么算?” 他眨了眨眼睛,第一次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你要怎么办?” “你请我吃饭。”我笑了,在他眸子里两眼弯弯嘴角翘起,很是一副高兴地飞起的模样。 他松了一口气,“平时谦府不让你吃饭吗?” 我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窗外乌云密布,大雨淋漓,就像天塌了似的铺天盖地地从天空中倾泻下来。院中梅树上新长出的绿叶被无情地打落,稀稀拉拉地掉在地上。我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身上疼得差点让我叫出声来,整个背都火辣辣地烧灼着,就像断了几根骨头似的,我哼哼唧唧地四处张望,屋里烧着的炭盆将六月的雨气隔在窗外,粉色的帐帘,搁满胭脂的妆台,都在告诉我这里是临水小筑没错了。 我抬起手来看伤,仍然可怖但不疼了,怕是那瓶绿色的药起作用了吧。一想起十三阿哥,我就生气,他竟然趁我睡着后将我送了回来! “公主!”推门进来的萨梅见我醒了,高兴道:“你终于醒了!” 我生病了,淋了场大雨,又弄得一身是伤,坏处是御驾亲临的日子越来越近,我没法再故技重施去偷断炎翡,好处是阿妈竟然因为我生病不再找我麻烦,连带我私逃出府的罪责也一笔勾销了。 窗外大雨缠绵,我搭起来的小帐篷在接连数日的大雨洗劫下浸满了水,顶已经塌了,盛满了落叶,雪白的篷布被泥土染得乌七八糟,一副破败不堪的模样。 “直接去要怎么样?”萨梅凑上前来,“都到这个时候了,没面就没面吧。” “这是有面没面的事儿吗?”我扶额叹息,多一句话都不想跟萨梅讲。 从我潜入大理院那一刻,就已经把整件事情搞砸了,之前还可以腆着脸去道个歉拿回玉,现在大理院正在四处追查夜闯的刺客,恁是钱晋锡傻,只要我不打自招,那他也得猜到我头上来。 “砰”地一下,卧房的门被人推开,带进来一阵绵绵雨水的湿气,我来不及躺到床上,就被带着两个嬷嬷的素心堵了个正着,“大小姐,”她施施然笑道,“您终于醒了,夫人请大小姐去拜见老爷。” 第十二章 我喜欢你 阿爸的性格跟阿妈截然相反,他慈眉善目,中规中矩,满腹经纶,却不善表达。我那时候常常觉得奇怪,为什么心高气傲、奉为传奇的兰静公主会嫁给他?还为了他远离故土,深居京都?在外人眼中,他们夫妻二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可在我眼中,他俩的相处模式说不上来的奇怪…… 举目京城之内,但凡有点地位的男人,府中都有三妻四妾。可唯独谦府是独一无二的奇葩,阿爸身为三品大员,却只有阿妈一位夫人,也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所以偌大的府邸显得人气凋零。 “大小姐,奉茶吧。”杜自芳鬼魂一般的从暖阁飘到我面前,亲手抬着一个茶托,茶托上盛着一杯香气四溢的热茶。 萨梅附在我耳边道:“先起身,后端茶,走个三步,然后跪下,递给老爷就行了。” 花朵嬷嬷说了,奉了茶便是认了礼,再叫一声‘阿玛’,就谢了生养之恩。 这样正儿八经的认父场面让我觉得尴尬得头都快掉了,偏偏众人还津津有味地瞧着我,个个都一副百感交集的模样,好似我叫了一声‘阿玛’之后他们全都能一齐哭出声儿来,老天呀,我是被他们送走的好不好?根本不是遗失了多年的明珠回归的情节……我腹诽不已,又无可奈何,在阿妈熊熊燃烧的烈焰目光下只能妥协,谁让咱理亏在先,丢了断炎翡不说还离家出走?用杜自芳的话来说,简直可列入乌雅家耻辱榜前几名。 我不情不愿地端过茶碗朝阿爸走去,阿爸笑盈盈地看着我,我穿着冰蓝色的旗装,蹬着高底旗鞋,走得很辛苦。‘三步’我喃喃道,‘走三步就跪下’。 刚迈出第三步,我就急急要跪,斜眼一瞥,发现离着主位还远,要是在这里跪下,阿爸根本够不到我奉的茶,所以我又忙着起身,不料蹲下去的时候踩到了裙脚,站起身来没挪开,一步没迈出,却绊倒在地,跌下去的时候,茶碗摔了出去,整个掉在阿爸衣袍上。 在场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连杜自芳都愣了半晌才‘啊呀’一声扑到阿爸身边,连连喊着“烫到了烫到了……”。 我趴在地上,悔得差点捶地,三步,谁说的三步!这下倒好,又给杜自芳的排行榜上浓墨重彩地添了一笔。 阿爸推开忙乱的杜自芳,“我没事,快把月儿扶起来。” 身后传来一阵哈哈大笑,我回过头去,看见十四阿哥倚在门框上笑得前仰后合。 风很大,听风亭里的白绸帘子被吹得像涨大了的灯笼。刚被雨水洗过一遍的京城沐浴在刺眼的阳光里,显得特别干净。 十四阿哥倚在亭柱上,依旧是一副百忍成金的模样,若不是我故作生气,他可以一直笑下去。 “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没想到已经生龙活虎了。”他歪着头看我。 “你是来探病的?还是来看戏的?”我敲了敲头痛不已的脑袋说道。 十四阿哥摊开手:“我一挑水洗两回菜,既是来探病的,又是奉旨来看接驾的行宫准备得怎样了?没想到一箭三雕,竟然看了场好戏。”说着又大笑起来。 “那你笑吧。”我拍了拍手,转身要走。 他忙挡在我前面:“好好好,不笑了不笑了。” 我频频朝大门的方向望去,没忍住脱口而出:“你一个人来的?” 问完之后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傻子,那个高冷皇子跟你多说两句话都是恩赐,竟还妄想他会像十四阿哥一样来探病?只怕那晚把全须全尾的我送回家来已是天大的恩情了。 他“嗯”了一声,又笑:“你还想谁来?” 我心虚地顾左右而言他,却被十四阿哥一巴掌打在手臂上打得清清醒醒,“你这小丫头,是不是惦记我十三哥呢?” 我竭力保持镇静,却扛不住脸红心跳,一眼被十四阿哥看的个透彻,辩解的话都无处可说,嗫喏得像个真真正正的傻子。 他捂着嘴笑,“惦记我十三哥的人多了去了……” “啥?”我震惊了,不过想想的确会这样,顿时失落地像从九层高塔上跳了下来。 “不过你是最特别的一个。”他笑个不停,却说了一句让我心花怒放的话。 “真的?” “当然,我可没见过十三哥帮过哪个姑娘……”他犹犹豫豫又道,“不过真难,他啊……怎么说呢,跟我们不一样,心里装的事儿没人知道。” 我想起十三阿哥那总是冷淡的面容,“可他看上去像是什么都不在乎。” “正因为事儿太多,就超脱出去了,听说过彻悟这个词儿吗?讲的就是……”十四阿哥又在胡说八道了,我叹口气,还是要走。 他不满道:“你跟我玩会儿呗,十三哥这几天老是窝在四哥府里不回宫,我都快闷死了。” “四哥?”我奇道,“哪里来的四哥?” 他笑了起来,“还会是哪里来的,当然是那个最近才回京的四贝勒啊!” “四贝勒人好吗?”我问。 他答不上来,“人好不好哪能一句话说得清?” “他会不会欺负十三阿哥?” “想哪儿去了?”他哑然,“四哥特照顾十三哥,况且他这几日病了,就算想欺负也欺负不了。” “那行,”没了盼来十三阿哥的心思,我顿时兴致寥寥,断炎翡那事儿就像座大山一样又重回心口处,我呢喃道:“钱晋锡这几天在做什么?” “晋锡吗?”他愣了愣,想不到我会问钱晋锡的事,“你问他干嘛呀?最近太子爷频繁出入大理院,他可忙了,太子爷弹劾四哥在安徽督监水利的时候擅自杀了朝廷四品大员,说什么手握人证,大理卿忙,连带着他这个少卿也忙。” 我惊讶得很,“钱晋锡是大理少卿?” 他笑:“不是,但他爱管闲事,喜欢狐假虎威,大家都这么叫他。” 怪不得呢。 “可大理院不是站在……”我差点就说出来了,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像是摸到了某种联系。 “什么?”他听得模糊不清,当我发癔症呢,自顾自说道:“太子爷要大理院交人,大理院却说人被刺客劫走了,皇阿玛气得呀……差点……” 我没听完,三步并作两步跑下了听风亭,留一脸懵的十四阿哥趴在亭栏上大吼大叫,“我还说话呢!” 出了门我才想起来并不清楚四贝勒家在哪里,皇子立府都要单起名,而且比较私人,不像大理院那么目标明确,我犹豫半晌,直接叫了辆马车去了半月楼。 半月楼在八一湖边上,倚水傍柳的三层小楼独立成园,园子宽阔,栽梅种柳,一圈低矮的围墙正中是扇红漆大门,我蹲在湖边看着紧闭的园门,湖面上青砖碧瓦的影子微微泛着涟漪,看得见却进不去。 这就是豪门静园的坏处了,我抠着草不无抱怨,空有一身翻墙的本事却无处施展,别说翻墙,就算在门口流连一阵,都会被火眼金睛的侍卫撵的东奔西跑。 按那个侍卫的说法,半月楼不是我这种人能接近的地方,我跟他说认识十三阿哥,他竟然骂我不知好歹!气死本公主了,还没半盏茶的时间,面前的草已被我秃噜平了。 没等我换个地方秃噜草,就见园门开了,出来两个人,前面那人个子高高身穿白衣,后面那个一身黑衣目光锐利,那两人各骑一匹侍卫送过来的马儿走了,我躲着看了半天,认出那白衣人竟是同我赛马那个!后悔不迭地赶忙追了上去,他竟然是半月楼的人,那肯定能带我进去。 没等我追到湖边,两人两马已经走了老远,我气得捶胸顿足,只听身后传来淡淡的一声,“你在做什么?” 我回头一看,身穿青衣背着手的十三阿哥就站在门边看着我,不做仙子打扮也不做皇子打扮的十三阿哥帅出天际,整个人温润如玉,还是那种晶莹剔透,一碰透心凉的玉。 我张牙舞爪的样子顿时歇菜,变成一棵花痴菜,转眼就把刚才的大小事务忘得一干二净,为了不让自己在他眼里像个白痴,我绞尽脑汁冒出了一句话:“你不是答应请我吃饭么?” 他波澜不惊,只是皱了皱眉:“你跑那么远过来,就是为了吃饭?” 终于成功进入半月楼,我朝刚才盘问我的那个侍卫好一番耀武扬威,让他狗眼看人低! 那天夜里来的时候下着大雨,没看清楚半月楼的景象,今日从入门起我就没停下转动的眼珠子,园子里不像一般的豪宅那般设亭台楼阁,反而种着清一色的柳树,间或有几棵梅树,仿佛误入了一片森林,朴素中显出几分主人的清淡来。 “你喜欢柳树啊?”我呢喃。 他没答话,我才发现人家早走远了,忙小跑几步跟上又问了一遍,他‘嗯’了一声,指了指廊下的一桌席,“刚好我也没吃饭,一起吧。” 我欢呼雀跃地盘腿坐到竹篾蒲团上,扫了一眼木桌,都是些清淡爽口的家常菜式,没等主人动筷,我已经尝遍了半桌菜,他微怔,没让伺候的人吭声,反而笑了,“你这样让人觉得谦府虐待你。” 我塞进一团炸汤圆,被烫的直呵气:“那倒不至于,只是这几日我心事重重吃不下。” “现在吃得下了?”他挑眉。 我点点头,眼巴巴地看着他,“帮我个忙呗,否则我死定了。” 他慢悠悠地喝了一杯酒,听我条理凌乱地讲了一遍丢玉找玉发现玉的过程,然后毫不在意道:“你的玉在钱晋锡那儿,你跟我说过了。” “我是说过了呀,”我急道,“但现在我有办法了呀。” 他低着头在香芹炒肉片里挑香芹,挑出来再丢掉,好一会儿才吭声:“什么办法?” “你去帮我偷出来。”我直截了当。 他笑了,不是看笑话的那种笑,而是看傻子的那种笑,“凭什么?” “你们连人都能偷走,区区一块玉……”他终于抬眼看我不看香芹,只是冰冷的目光堵住了我接下来的话,就像那晚把我压在软榻上时那样的目光,我赶忙改口:“其实我也是猜的,我没办法了嘛……” “猜出些什么了?”他审视了我一遍,低头继续挑香芹,漫不经心地问。 “太子想搞四贝勒,便问大理院要人证,大理院却说人证丢了,你对那人那么感兴趣甚至冒险夜探大理院,又跟四贝勒关系那么好,猜也猜得到人丢了肯定跟你有关系。” 他不动声色:“你觉得大理院是那种随随便便就把人丢了的地儿吗?” 我若有所思,炸汤圆也不香了,看他还在挑香芹,忍不住出声:“你不吃香芹的话干嘛让人往里放?” “我不吃香芹,但我喜欢味道。”他顿了顿,“平时都让下人挑,今儿你太聒噪了,不让她们过来。” 我正想发作,突然想到什么,立马拍了一下桌子,“大理院是八贝勒场上的人,他们故意放了人证,是因为……四贝勒也是八贝勒场上的人。” 他拧眉看我,“你挺懂这些。” 我得意地摆摆手,“边西地方小,但勾心斗角的事儿也有,阿尼的几个妃妾斗得厉害着呢。” 他忍不住笑起来,双颊上竟然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像两把小火炬顿时燃得他脸庞生动不已,也烧得我心跳如擂。 “大方向猜得不错,只错了一点,”他大大方方地承认,“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不是非要一个场上的人才会合作,懂吗?” 我懵懵懂懂地点头,此时的脑子不是太清醒,不过也听懂了他是告诉我四贝勒并不是八贝勒的人。 我还在发怔,他已起身进了楼内,回来的时候将一个锦袋扔了过来,我双手接住,没等细摸,便被一阵熟悉的冰凉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用谢,”他轻声说,重又坐回我对面,这回没再挑香芹,开始单手杵脸,悠然自得地捡花椒了。 这人事儿可真多,吃顿饭得吃出三五个时辰吧。 可这不重要,我紧紧攥着锦袋挪到他面前,还没说话眼睛就红了:“你什么时候拿到的呀?” 他‘唔’了一声,“就那晚。” 我声音蔫得不行:“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我为了这块玉急得差点跳谦湖?” 他侧过头与我对视,琥珀色的瞳孔近在眼前,映出了我委屈巴巴的影子,他略略低头,将我们之间本就很近的距离拉得几乎为零,“有那么重要吗?值得你去跳湖?”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几分慵懒的沙哑,我屏住呼吸,脸腾地就烧了起来,手不自觉地抠着桌沿,“不是玉的问题……你不懂啦……” 他扬起嘴角笑得很蛊惑:“你可以解释。” 我解释?我眨了眨眼睛,霎时方寸大乱,说我惧怕阿妈?那会不会太没面子了……要不给这块玉编个让人潸然泪下的故事?所以丢了才着急?那他会信么?…… “眼珠儿都要转地飞出去了……”他冰凉的指腹轻轻蹭过我的眼睑,“别解释了,吃饭吧。” 被他蹭过的地方如同野火燎原般让我心里发颤,我呆若木鸡地坐在那儿,看他挪开了挑不完花椒的香芹肉片,换了份玫瑰米酒,津津有味地喝了两口。 “莘夕,”我像木头人一样开口,“我喜欢你。” 他猝不及防,被刚刚咽下的米酒呛得说不出话来,看向我时俊朗的脸庞上第一次露出了半是惊讶半是慌乱的神情,少年人的可爱在此时显露无疑。 要是知道这四个字能让他变得这样可爱,我愿意每天都说一遍。 “你什么时候能喜欢我?”我气若游丝地问,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脸已经红的像番茄。 “你……”他吐了一个字后没说完,反而探手在我额头碰了一下,“没烧啊……醉了吗?” 我气得打开他的手,“没烧也没醉,反正我等你的准话。” “什么……?”他仿佛被傻子似的七月附了身,看着我起身离开也没开口,只是呆呆地坐在那儿,清冷的模样顿时有了几分人情味儿。 第十三章 我中毒啦 七月初七是谦府接驾的日子,天刚亮,谦府便空前绝后的热闹起来,我还在梦里就被萨梅从床上撵了起来,回廊里张灯结彩,焚香挂红,仆从丫鬟们熙熙攘攘,洒水扫尘,我捧着一盒萨梅塞过来的水晶糕站在乱作一团的院子里发怔,昨晚窝在床上傻乐了一夜,现在困得睁不开眼睛,却又无落脚之处,我打了个哈欠,抱着一盒水晶糕往外走去,没想到场面更为壮观,湖边捞水草、洒鱼籽的人来人往,湖面一尘不染,湖边苔藓全无,花厅里摆花挂匾,就连听风亭里的素白帘帐都被换成了鹅黄丝绸。 杜自芳带着一帮人风风火火地从我身边走过,叫嚷着要去清扫外面的大街,我被逼得退到路边,突然觉得自己百无一用,攀着石山往上走了一段,寻了个碍不着人的地方盘腿坐下,翻出一块水晶糕来吃了几口,还是挺困,左右看看,这儿是处凹进石头里的平地,躺下来不把腿伸直的话也够了,况且不会有人过来,心动不如行动,我把身上随意披着的薄袍脱下来盖在身上,再往食盒上一靠,好咧,现成的湛蓝天空,清清湖水,闲情逸致心坦荡,不问冬春与夏秋…… 我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给吵醒的,阳光直剌剌地把脸晒得发烫,我伸了个懒腰,这石头硬是硬了点,但好歹睡饱了。 “人证丢了,不了了之,皇上就是不想再追究的意思。” “凭什么?难不成他督监河工一场,就可以功过相抵。” “此次安徽的事的确做的不错……” “你到底是哪边的人?” 这两个声音离我越来越近,今天府里人多不想让人觉得我听人墙角,刚想起身咳个嗽提醒一下啥的,就发现盖在身上的袍子不见了! 我愣了一下就慌起来,早上我是直接从床上被赶出来的,除了那件薄袍,里面只穿了睡觉的轻纱,薄如蝉翼还带透明的那种。 “嘘!”那两个声音突然停了,“……有人。” 我闪进了旁边的山石后面,听见那两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我头顶上方。 “挺香,”这声音听来就让人觉得不舒服,“是个女人吧。” 带着点轻佻的笑意。 竟然碰上两个色狼?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倒霉透顶了! 我无处可退,再往后就是悬空的一块石头,紧靠着湖水,这不看不要紧,一看我简直想跳湖,我的薄袍竟然被风吹到水里去了!淡粉色的袍子铺在水面上,像朵开繁了的荷花。 “太子爷,小心苔藓滑脚。” 我惊地屏住呼吸,来人竟然是从未谋面的当今太子! “哟,你瞧,”太子的声音黏黏腻腻的让人不舒服,此时故意压低了一些更是显得一肚子坏水,“衣服都脱了往湖里扔,这是有多着急?” “爷,咱们还是走吧,这是尚书府,皇上也快到了,不宜……”那人话没说完,只听太子冷笑道:“都说这谦府质而不俚白水鉴心,怎也有这藏污纳垢之事,户部尚书不是护着老四吗?本太子今儿就拿它个把柄在手。” 说着便下了山石来,这位太子来者不善,我慌地无处可躲,一咬牙豁出去了,侧过身子便攀着岩石往下爬,一只脚够到了下面的石头,另一只脚却悬空了,这真真的是上山容易下山难,要我翻墙都没那么痛苦,因为我看不到下面的情形全凭猜测,攀着石头的双手痛地发白。 “出来吧!”太子一声呼喝,惊地我直接松了双手,整个人朝下坠去,幸得我还有一只脚踩的实,掉落下去的时候正好揪住一把长在石头里的树根,堪堪站稳了。 可没等我拍着胸口叹息一声感谢神,就对上了十三阿哥诧异的目光,看样子他正好从听风亭下来,而这里刚好是石阶拐弯的一处空地。 天哪,我无法形容当时自己是想快速飞升还是遁地逃走!明明才底气十足的跟人家表完白,设想了一百种让他重新认识我的方法,或妩媚或活泼或女侠,万万没想到会**着披头散发的从天而降在他面前,这跟我想象中差得也太远了吧。完了,十三阿哥一辈子都不可能喜欢我了。电光火石间,我已在心里哭了一湖水的眼泪。 他只看了我一眼便移开了目光,清冷的眉间略有几分波澜,“你做什么?” 没等我回答,头顶就传来了太子的声音:“人在下面。” 我大惊失色,他微微拧眉,拽着我的手将我拉入上一层石阶的角落里,那是一堵石头堆砌起来的窄墙,正好挡住太子或上或下的视线,我们刚靠上石墙,太子的头就从我跳下来的那个地方伸了出来东张西望。 我不敢呼吸,好一会儿才听十三阿哥说:“你总是让人惊喜万分。” 我偏头看了一眼,发现太子不见了,这才松了口气拍拍胸脯,“吓死我了,你那个太子哥哥是不是有毛病?听他那口气好像要在我们谦府捉奸似的。” 他站在我身侧,也靠着石墙,夕阳西下,烈焰余晖晒在湖面上,把山石的倒映染得多姿多彩,“穿上。” 我这才从惊慌中回过神来,一想到方才狼狈不堪的样子,赶忙接过他脱下的袍子裹在身上,嗫喏道:“求你一件事。” “说。” “你能不能忘了刚才……” “不能。”没等我说完他就毫不留情地回答,我嘴一撇,差点要哭了,“那你是不是再也不会喜欢我了?” 他看着我笑了,用手在我鼻尖刮了一下,“小丫头,你的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 “什么呀?”我哽咽。 他低笑,“一般不是应该问,你看到什么了?你不准看,你给我忘了……之类的话么?” 我讷讷地想了想,“虽然这纱衣薄了点,但天也快黑了,你应该没看到吧?” 他忍不住笑起来。 “你真看到了呀?”我急了,“这不是真实的我,我平时没这么邋遢的,是刚在那上面睡了一觉……” 话没说完,他‘嘘’了一声,瞬时转身挡在我身前将我拥入怀里,我愣了一下,随后激动地浑身发抖,这么近的距离嗅着他的体香,听着他的心跳,我竟然有些慌乱,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马上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因为听到了刚才那个黏腻的声音就在下一级台阶。 “哟,这不是十三弟么?”太子一副偶然撞见的模样,仿佛刚才像个乌龟王八蛋一样探头探脑的人不是他。 十三阿哥把我圈紧了,还不动声色地将风帽揽起戴在我头上,然后微微侧头,“我还以为这儿很清净。” 这话说得特别无礼,但似乎十三阿哥对谁都这样,所以太子爷习惯了,并不生气,“我也以为十三弟清心寡欲不近女色呢。” 说着很好奇地偏头作势要看我。 十三阿哥这回理都没理,揽在我腰上的手略一收紧便将我俩贴的严丝合缝,再微微低头,鼻子嘴巴都轻轻地往我脸上蹭过,于对方看来,这是无比亲昵的动作了。 他比我高一个脑袋,我又戴着风帽,任太子如何好奇也无法能看清我的容貌,除非他冲上来直截了当地戳破。 可他是太子,哪能做这种事,就算好奇的要死,也只能忍住往回走,还不忘大大方方地留话:“就不打扰十三弟享用美人儿了。” 我心跳如擂,脑袋‘嗡嗡’直叫,脸上烧得都可以烤鸡蛋了。 “以后出门要穿好衣服,”他松了揽在我腰上的手,略退一步,声音有几分哑,“你是女孩子,外面很危险。” 我呆呆地看着他,眼睛里水光流转似有千言万语,到了最后却只说出:“你的袍子借我穿穿。” 我真想打死自己! 他笑了笑,“不借也得借,因为……”他低下头在我耳边轻声道:“刚才好像看得挺清楚。” 我脸红透了,“你欺负我?” “不愿意?” 我想了想,好像这样比不理我要好一点,便不吭声了。 “我要走了,你继续发呆?”他说。 他白皙的脸庞侧过去,在余晖之下竟能看到一层细细的绒毛,我拽住他的胳膊,然后像是脑子短路一般竟然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脸,没好意思看他的眼睛就飞也似地逃走了。 直到回到临水小筑,被萨梅边唠叨边换了见驾的衣服,我都臊得厉害,好像全身上下被他搂过的地方都酥酥麻麻的,又后悔竟然胆大包天去摸人家,丢尽了我边西人的脸面。 “萨梅,我是中毒了吗?”我呆呆地问。 “啥?”萨梅忙着帮我系盘扣,急得满头大汗,“我只知道你再不回来我得中毒了!” 上次去宫里见驾为客,穿的是满服,这次在府里接驾为主,穿了和硕特礼服,礼服较为繁复,盘扣颇多,红纹腰带上还得系铃,为了七珠金铃的事情萨梅又生了一回气,所以这会儿且不高兴着呢。 我闭上嘴不惹她,毕竟七珠金铃的事情是我的错,耽误到御驾都快进府了才回来换衣服也是我的错。 可遇上十三阿哥是大福啊,我暗暗好笑,他说‘你是女孩子,外面很危险’的样子可真好看,睫毛可真长,眼眸可真亮,还有,我揉了揉发烫的手,他的脸可真滑…… “公主,老爷来了。”萨梅把我从胡思乱想中唤醒。 我一惊,差点没反应过来老爷是谁。 院中一尘不染,金色的暮光俯瞰着大地,在梅树淀绿的叶子上铺了一层光,斑驳的树影下是一顶崭新的帐篷。 阿爸站在帐篷前,目送几个仆从离开。 我盯着帐篷上下左右地看,这哪是我那顶被雨水淋得没了形状的帐篷?这可新了!透着重纱篷盖布的味道,防雨防风,春暖夏凉,在和硕特这可是皇室才能用的贵重材料!不仅如此,门帘卷边处的藏纹竟是用金线绣的,做工整齐,均匀对称,阔气了很多。内饰淡雅,角落里支着一盏形似少女的宫灯,地上铺了厚厚的貂毛毯子…… “喜欢吗?”阿爸穿着一袭深青色汉装,瘦削挺拔就像一棵青松,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慈爱的笑容。 我没有说话,喜欢吗?自然是喜欢的,可要我欢欣雀跃像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冲上去拥抱慈爱的父母吗?我做不到。 他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你那顶坏了,我和你额娘商量了一下,决定送你一顶新的,正好当作生辰贺礼。” 不感动是假的,可因为亲生父亲知道我的生辰而感动的想流泪这件事反而令我觉得悲哀,“谢谢阿爸……阿玛。” “没事没事,”他忙道,“不习惯的话叫阿爸也可以。” “可以吗?”我故意狡黠一笑,“你跟她商量过了?” 阿爸顿时有些尴尬,“她?” “就是你的夫人。” “月儿……” “不习惯的话叫我七月就可以,”我笑,“只有阿尼才会叫我月儿。” 阿爸更加无地自容,我一眼就看出他是那种特别不会与人针锋相对的人,就连对下人都从不说一句重话。在和阿妈的相处过程中,一定时时都在退让,他肯定没有想到,有一天会从边西接回来一个同样要他处处退让的女儿吧。 我在悲哀的基础上又加了一层心痛,好没意思。 “你额娘身体不好,对你寄予厚望,你别怪她。” “不会啊,”我有些过分,“她生我一场,我得报答,还想着给她找大夫呢。” “找大夫?”阿爸顿时惊诧,“你额娘又发病了?” 我没说话,他已回头把外面的杜自芳叫了进来,急急地问阿妈之前发病的情况,边说边加快脚步离开了,朝茉园的方向而去。 我看着他在夕阳下的背影,呢喃自语,“什么样的感情才会让一个男人这样惦记你?” 第十四章 四贝勒 直到皇上驾临并入席之后,我才听杜自芳咕噜了两句,说阿妈一大早就去了城郊的庄子上,并且不回来了! 我实在太惊讶了,她整日要求我学这个学那个,自己却瞒着阿爸去了城郊,可比我任性多了。 那晚我最得意的就是不用像其他人一样三跪九叩,而是单膝着地双手环胸便行完了咱们边西的大礼,用皇上的话来说,为了表示大清对边西的尊重,我可以自由一点,虽然没说清楚哪方面的自由,但也足够让我眉飞色舞一阵了,可惜阿妈不在,否则我可以舞到她面前。 谦府不大,接待圣驾的花厅更小,虽然事先调整重装过,但歌舞开演之后还是有几分逼仄,除了我和阿爸以主人的身份陪坐外,屋内其余众人便是几位阿哥和格格了,御前侍卫退入墙角或门帘的阴影之下,不用心几乎发现不了。 受邀的其余臣子家眷则让出花厅之外,在谦湖边设桌,同样的歌舞也在那儿上演,一时间其乐融融,像年节时分的家宴一般。 隔着舞女们的长衣纱袖,我发现那日见过的五贝勒、八贝勒和十阿哥等人都在座,除了那个花孔雀五公主,格格们认识的倒是不多,八公主压根没来,十四阿哥胤禵眯着眼睛听曲儿听得津津有味,摇头晃脑的样子像个小老头,十三阿哥不在,我上上下下的找了一遍,发现空着两个位子,我咬着嘴唇满脸通红地想,难不成他是被我摸害羞了? “小公主这么可爱,想必酒量也不错。”一个斟满了酒的酒杯从上至下递到我面前,连带着一个黏腻的声音,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声音…… 抬头一看,果然是个一身月白长衣添明黄短褂的男子,试问当今天下除了皇上谁还敢用明黄料子做衣,无疑就是那个乌龟太子。 他个子中等,微胖,三十岁左右的样子,脸蛋白皙多肉,手上戴着好几个白玉戒指,笑起来挺柔和,眼睛却看得人发毛。 “七月,”身旁的阿爸连忙起身招呼我,“快见过太子殿下。” 我站起身单手抱胸鞠了一躬,他很固执非要我喝那杯酒,我想起这个温柔的胖子竟然找人诬陷四贝勒,而四贝勒又是十三阿哥的好哥哥,敌人的敌人是朋友,那朋友的敌人就是敌人,心里不免对他有些鄙夷,更何况经过先前石山上那事后,知道这人对谦府不怀好意,更是嫌恶极了,一时间连话都不想说,更别提喝他递过来的酒了。 “小女不胜酒力,老夫代劳吧。”阿爸双手伸出想接过那杯酒。 谁知太子不着痕迹地退回执酒的手,笑道:“听十四弟说这小公主酒量大着呢,怎么到了我这儿就不胜酒力了,尚书大人可是不给本太子面儿啊。” 他话中有话,阿爸尴尬地咳了一声。 我气啊,竟然当着我的面欺负我爹!看本公主不把你喝趴下! 我接过酒仰头就干了,跟喝水一样面无表情,“太子爷,今儿咱们初次见面,多喝几杯,成吗?” 太子略惊,刚想回答,鼻子皱了一下,“好香啊?小公主袖内藏香,空谷幽兰呐……” 我愣了一下,他却毫无顾忌地从上至下审视我,若有所思:“刚才……” “老四呢?”皇上突然开口询问打断了太子的话,歌舞未停,梁九功连忙答道:“四贝勒身体抱恙请了完颜大人去府上看诊,知春园已来人说了,会迟到一会儿。” 皇上点点头没再说话,我还等着他问十三阿哥呢,可他没问,不过想想也对,上次他问了一句,后来差点把一杯烫茶整个地扔在十三阿哥身上,这回还是别问的好,谦府的人实诚,烧的水可比宫里还烫。 “听说七月会弹琵琶?”皇上抿了一口茶又说道,怕是无聊得很了,看他老人家一晚上都心不在焉,毫无兴致。 我点点头,太子也不好继续站那儿,可也不甘心就这样走了,他回座位的时候侧头在我耳边说道:“十三弟香吗?” 我顿时烧了起来,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笑容越来越笃定,仿佛我的表情已经把我出卖了,他到底是看到了还是猜的?八成是猜的,否则就不会问这么有歧义的问题,他也在赌。 “达瓦公主,皇上问您话呢?”梁九功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差点盖过师傅们的丝竹声儿。 我猛然回神,“您说什么?” 梁九功一副快要心肌梗塞的模样扯出了一个笑容:“皇上问您除了琵琶还会些什么乐器?” “骑马,射箭,摔跤……” “哈哈哈”,我话音未落,花厅内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最厉害的就是十四阿哥胤禵,就连皇上也没忍住。 梁九功急得跳脚:“是问您会啥乐器?” 皇上摆摆手不再纠结这个,又问:“那会说满文吗?” “不会,但我会说蒙古文。”我洋洋自得。 皇上很好奇:“你阿尼连蒙古文都请人教你,为何不让你学满文,要知道你可是个名副其实的满人,不会满文成何体统。” “我们那里没有懂满文的师傅。” “就有懂蒙古文的师傅?” “当年受伤流落到和硕特部的青扬叔叔教了我一点蒙古文,他伤的很重,不久便辞世了,所以没学多久。” “青扬叔叔?” “那时候我还小,记不太清了。” 拉萨河边的确有一座青扬叔叔的坟茔,记忆里有很多位叔叔,唯一记得的是青扬叔叔,因为其他人伤好后都走了,只有他永远地留了下来。 “不懂满文怎么行?”皇上靠在座椅上,觑着眼睛对阿爸说:“让七月进宫和温宪温恪她们一起去南书房上学,怎么样?” 阿爸赶忙站起来谢恩。 五公主特别不高兴,拉长了一张脸。 “进宫啊……”我还不想去呢,一想起德妃娘娘那个讨厌的样子,我觉得宫里应该不会比谦府好过。 没等我权衡利弊,一曲歌舞已毕,笑得比谁都高兴的梁九功展开一张早已准备好的圣旨念起来,竟是要破格封谦府为镇国公府,阿爸封不入八分镇国公,什么是不入八分镇国公我根本不懂,但看众人虽然惊诧却没什么异议的样子想必也不是什么实职,唯独阿爸惶恐不已,跪在地上求皇上收回成命,皇上有些生气:“当年皇额娘封义妹为边西公主的时候,赐你额驸的封号你就推了,多少年来弄的谦府在这京城不上不下也就算了,如今七月回来,难不成你还想让她只做个尚书家的大小姐?你有没有为她以后考虑过?” 阿爸便无话了,皇上的意思很明显,这是在为我铺路呢,我暗暗思忖,虽然和硕特独立为一国,但国小地荒,没有道理值得让大清如此重视,何况我又不是男的可以做官升职…… “那以后小公主就和宛儿她们几个位份儿相同了,”八贝勒笑道。 皇上满意地点点头,“对了,都统府辅国将军石嘉的孙女儿也在南书房上课,以后你们几个就有伴儿了。” 那个石碗呀……我没说话。 这时,神出鬼没的梁九功捧着托盘走到我面前,问我要断炎翡,我一怔,庆幸之余想着还是要感谢一下十三阿哥的,那日连谢字都没说,要是都像阿妈一样知道我丢了断炎翡却一句不问还躲去郊外任由我自生自灭,那我岂不惨了? 断炎翡被拿走了却没给我一句话,我想想也算了,皇上保管总比我保管好吧。 我撇下歌舞升平,偷偷摸摸溜到门边。 “小公主,你这是要去哪儿啊?”太子紧跟在我身后。 我回过头去笑嘻嘻:“人有三急,这个太子爷也要管啊?” 他也笑,圆圆的脸上油光光的,这人不像皇上也不像他几个弟兄,怎么就长成这样了呢?听说这位还没满月就被封了太子,想必多年来毓庆宫的锦衣玉食过分了点。 “我还以为你要去找十三弟呢?” 心事被戳中,我冷笑:“太子爷从刚才就一直十三弟十三弟的,你们感情真好?还问我十三弟香不香?哎呀,”我故作惊讶,“难道太子爷您……是断袖?早就听说中原的男人有这种癖好,您真让我开了眼界……” 他恼羞成怒,“胡说。” “啊?”我赶忙道歉,“我弄错了吗?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刚才那个不是你?” “哪个?” “石山上?” “哪里的石山?” 他‘啧’了一声,“不是就不是吧。” 我灵机一动,“您去石山了?太子爷,那儿偏僻得很,您去那儿干嘛?今儿府里人多,偷偷去那儿的不是为了图清净就是为了做见不得人的事儿,您不会是……” 他气得要跳脚,摆摆手不再理我,返身回了座位。 我看着他壮硕的背影笑个不停,这太子分明是智商不够用,也不知道英明神武的皇上怎么就看中他了。 可他猜到了,这人满肚子坏水,四贝勒监督河工都要被他找茬,那他会不会用这件事去害十三阿哥呢?不行,我得尽快找着他商量个对策。 我走得急,迎面撞上了一个往里走的人,额头撞在他朝服的珠链上,撞得我眼泪直流,我好生气:“没长眼睛吗?!” 那人没说话,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捂着鼻子一抬头,就看见到了一个笑意盈盈的脸庞。他惊喜交加:“是你?” 竟然是那个把金子输给我的赛马白衣人,他换了身衣裳不容易认,但声音是没错的,仔细看五官也对。 “你怎么在这里?”我脱口而出,紧接道:“你是半月楼的人。” “半月楼?”他哈哈直笑,“此话从何说起?” 我一愣,他与那日寻常百姓的打扮完全不同,发系金丝,腰佩软玉,脚踏罗帛履,身穿盘龙云锦袍。赫赫然一副王公贵族的样子,哪是下人?他出现在半月楼,如今又在这儿,不是皇亲也是国戚了。 他脸色不好,不乏病态,眼神却亮堂,笑眯眯:“没想到能再见到你,你是?”问完后他也缄口了,上下打量我一遍,恍然大悟般失笑道:“那日就该想到的,和硕特部达瓦公主在京城名声赫赫,除了你还能有哪个女子赢得了我。” “四哥,”熟悉的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十三阿哥穿着淡蓝色的衣服走了过来,在这有几分凉意的夜里显得有些单薄。 “莘夕,”男子松开了我的手腕,“你怎么不穿袍子?身上那么凉。” 原来他也叫他莘夕呀,我顿觉亲切,对赛马小能手的好感添了几分。 十三阿哥看着我似笑非笑,“刚才遇上只掉了毛的猫儿,就把袍子给她了。” 你才是猫,你全家都是掉了毛的猫,我咬牙切齿,就摸了你一下,报复心这么强。 “来,穿我的。”男子马上脱下身上的墨黑色袍子递了过去。 “四哥,你还病着呢。”十三阿哥不愿意。 “我这就进去了。” 原来这就是四哥四贝勒呀,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重新审视了他一遍,活在别人嘴里的男人原来长这样,英武神气,个儿挺高,眉眼和十四阿哥有些相似,却比十四阿哥刚毅多了。 我再次感叹,太子爷怎么就胖了呢? “小公主,”四贝勒对我一笑,“进去喝一杯?” 我抿了抿唇拽住十三阿哥的胳膊,“我有话跟你弟弟讲。” 然后拖着他一路跑。 “讲。”十三阿哥拿开我的手,站在谦湖边看着对面的灯火辉煌。 我四下探望,看起来鬼鬼祟祟的,他忍不住笑了:“你这动作让我觉得很危险。” “什么危险?”我纳闷,随后懂了,脸红了大半,“你少胡说了,我……我才不是……” “又要让我忘了刚才?”他戏谑。 “没有啊,”我小声道:“本公主就是摸你了怎么样?” 他没笑,一把拽住我的手将我压在湖边的围墙上,“还想要你的手吗?” 我腾出另一只手来从他右脸一路往下,直摸到他腰间才被他一把截住,我抬起下巴挑衅:“不想要了怎么样?这回两只手都摸了,有本事就把我两只手都砍了。” 他拧眉,为了让我安分下来,将我两只手都压在身侧,咬牙道:“你还真是不知死活。” 我挣扎不开,索性张嘴就咬住他的右肩,“我不仅摸了,还咬了,你要不把我牙齿也敲掉?” 他挣开,侧身将肩头压在我脖颈上抵住我,压低了声音,“你给我安分一点!” 我得意极了,“你身上有药味儿。” “这是四哥的衣裳。” “不是说这件有,是你的身上。” “金露梅的味道。” “金露梅是什么?” 他没答话,我又问:“我身上香吗?” 他更不会回答我了,我自顾自说道:“你那个胖哥哥长了狗鼻子,闻到我了。” 这回他说话了,“他问你了?” “问了,”我说,“但我否认了。” “你就要跟我说这个?” “还有,”我拽住他的袖子不让他走,“你四哥到底怎么惹他了?为什么还牵连谦府?” 他的头靠在我左肩旁边,呼出来的气息暖融融的扑在我侧脸上,“你倒是会打听。” “是他不忌嘴。” “安徽王维忠私吞救济粮款,置受灾百姓于不顾,当时民怨鼎沸,四哥等不得圣旨就把他砍了,太子揪着这一点不放,还找了安徽学政做假说王维忠没有贪腐,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安徽学政被我们弄到手,你阿玛也站在四哥这边,此事方了。” “怪不得呢,”我感叹,太子输了一场,动不了四贝勒,就迁怒谦府。 “现在可以放开我了?”他的声音很沉,听得我心跳加快,我连忙松开揪着他衣裳的手,可怜巴巴,“你真生气了?” “我又不是女的,被人摸一下就生气。” 我俩打了一场基本由我出声的嘴仗,就听到湖对岸有两个人在说话,“真丢了?开什么玩笑。”是个女的。 “我干嘛要开玩笑”,男子懒懒说道。 我立马就听出来是钱晋锡,那女的是石碗,嘿,今晚人可真齐,自打来了京城认识的几个人几乎全在这儿了。 我们背光,看得见对岸的他们,他们却看不到我们,钱晋锡边说话边百无聊赖地朝湖里扔小石子儿。 “这是怎么了,竟然有人能从大理院偷走东西,那贼得有多大本事啊!”石宛儿轻笑道。 “我知道贼是谁,”钱晋锡笑,“至少我知道其中一个是谁。” “你魔怔了吧?” “因为只有她会千辛万苦地潜进大理院偷那块玉,不过我没想不到她的帮手这么厉害,差点把顺子打废了。” “什么?”宛儿非常震惊,“顺子竟然被打了?” 钱晋锡点点头。 “好没意思……”宛儿道:“十三爷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一晚上见不到人影。” 钱晋锡笑道:“听说他带我小师妹去参加你的花样比箭,我想不通,难不成那爱哭的小丫头真长成了天仙儿?连十三爷都动了心?” 我脸红了,咬唇偷偷去看十三阿哥,他背着手盯着对岸一言不发,冷冷的表情把人吓死了。 “哼!”宛儿气道:“十三爷觉得她逗乐罢了。” ”不行不行,我得去看看,小时候咱师父就说小师妹不是一般人,我发过誓的,这辈子非她不娶。” 宛儿狠狠瞪了钱晋锡一眼,愤恨道:“她长得三头六臂,眼如铜铃,丑的让人想吐。这你也要娶吗?” 钱晋锡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宛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十三爷情冷心淡,难不成还吃醋?” 他还在继续扔石子儿,我忍不住了,抓起地上一大把碎石朝他打过去,噼里啪啦一阵直打的他连连喊疼。 十三阿哥看着我,反倒笑了,“他还发誓要娶你?那不得提前死好多年?” 我半天才琢磨明白,追上他说:“你嫌我了?” “你打的又不是我。” “他嘴欠。” “你也不省心。” “他说你坏话。” 他顿住脚步,“他说的是事实。” 我走不动道了,瞧着他往湖对岸走去,突然被身后的一双手蒙住了眼睛,我吓得大叫,却又被捂住了嘴巴,那人在我耳边说道:“姑奶奶,你这一嗓子,怕是要把皇阿玛都给吓出来。” 我回头一看,是十四阿哥胤禵,“你怎么在这儿?” “我还想问你呢!”他笑道,朝十三阿哥的方向眨眨眼睛:“走吧,哥哥帮你一把。” 第十五章 他肯定是个土匪 谦府热闹非凡,香楼却门可罗雀,因为京城里朱轮华毂的人群熙熙攘攘全都在谦府那一路呢!香楼本就不是平常百姓能来的地方,此时当然无人问津。 我们四人大眼瞪小眼地坐在膏粱锦绣却静寂如水的香楼二层,十四阿哥点了一桌子的菜却没人动筷,钱晋锡趴在桌子上笑眯眯的看我,这人从刚才就傻了,说了一句‘你这丫头就是小师妹’后便一语未发只是笑,但又半句都没提盗玉的事儿,也不知他真傻还是假傻。 我被他看的浑身发毛,拿起筷子在菜上乱戳,没事找事:“点的什么呀,这么油腻。” 十四阿哥还没说话,钱晋锡就仰身靠到椅背上,乐不可支:“这是变着法儿地骂我呢!” 石宛儿哐当扔下杯子,“你有病吧?”也不知骂的是谁。 没等我发作,钱晋锡马上拍着胸脯:“骂我犯花痴呢,你俩别吵,刚才就吵的我头疼。” 我忍了没说话,这个石碗从刚才起就一直在阴阳怪气地拐着弯儿骂我,来这儿的路上还使出浑身解数朝十三阿哥抛媚眼耍嘴皮子,一声又一声的‘十三爷’叫的比谁都软,偏偏十三阿哥看起来消受的还挺舒服,时不时还会朝她笑一笑,气得我一句话都不想说。 最没心没肺的就是十四阿哥了,晚宴上吃的最多笑的最欢的是他,这会儿埋头苦吃的也是他,时不时地还要吟诗一首,偏偏这人还不胖,可气人了。 我坐不住了,起身去找刚才就离席不知所踪的十三阿哥,正好看到半开的门外闪过一个黑影,我惊呼一声:“谁?!”追了出去。 门外的回廊空无一人,不远处的珠帘晃动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我追了过去,没等掀开珠帘,两枚金色的长钉刺破空气迎面而来,我来不及避让,就被一双冰凉的手揽住腰猛然拉了过去,长钉擦着耳畔飞过,插在我身后的柱子上,嵌入很深,我心有余悸地呆了半晌,还没出声,恰骨伊就从楼顶上飞了下来。 这就尴尬了,抱着我躲开的是十三阿哥,此时他的手仍搭在我腰间,我半个身子都靠在他怀里,恰骨伊站在对面同他对视,仿佛雨夜那晚大理院外的一幕又重演了一遍,只是站位略有不同。 三人沉默相对的当口十四阿哥他们也到了,石宛儿立马不高兴了,刚骂了句‘就你这蛮丫头事儿多……”就被恰骨伊的一道眼刀杀的退了两步,恰骨伊到底能不能听懂汉语我不知道,但他的确是对石宛儿表露出了敌意,石宛儿躲到钱晋锡背后,小声又不服气地说:“他谁啊?” 我没理她,依依不舍地离开十三阿哥的怀抱,“谢谢。” “你看到谁了?”他问,额角的发丝垂落了一缕,带着丹桂的香味,我真想帮他揽,左右忍住了,“就一个黑影,你从那边来的,你看到了吗?” 他摇头,看了一眼把长钉从柱子上拔下来的十四阿哥:“不过我听到了。” 金针应该是用弩之内的强弓发出来的,速度很快,杀伤力强大,发出的瞬间声音会很尖锐。 十四阿哥几乎是同时看了他一眼,“毓庆金针。” “不会吧!”钱晋锡咋呼的不得了:“普贵来了?” “太子哥……”十四阿哥沉吟了会儿,笑道:“是怪我们不请他吗?” 毓庆金针?这胖太子可真会起名,把个暗器直接冠了自家宫殿的名字,生怕使出来没人认识,比如现在,我刚听了个开头就没有问下去的欲望了,只要知道是他,那他想干什么就很清楚明白了,只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弄清楚山石背后和十三阿哥抱在一起的人是我对他来说那么有意思吗? 我看了一眼十三阿哥,他也看着我,突如其来道:“我送七月回谦府,你们要吃继续,要回也行。” 石宛儿差点把拳头捏出血来,我喜出望外,还没说出个好字,就被恰骨伊截胡了,他拦在我面前,黑衣黑裤像座雕塑,一字一句地对十三阿哥说:“不准碰她。” 好了,这回我知道恰骨伊是会汉语的,这惊喜可给我雷的外焦里嫩。 回去的路上,恰骨伊的背都快被我瞪出两个洞来了,十三阿哥何曾跟人说过要送人回家?我黏人家黏了那么几个月,你倒好,一句话四个字就把本公主的甜蜜回家之路截断了!虽然十三阿哥要送我回去肯定是要和我说太子的事……但这并不影响甜蜜啊…… 我快哭了。 安安生生一个月很快过去,正逢中秋将至,宫里来了一道圣旨,果真是宣我进宫小住,并赐居彩月阁,随几位公主一同在南书房读书。 都一个月没见到十三阿哥了,我激动的一夜没睡着,入宫后的繁文缛节、规矩端方啥的一并被我丢到了九霄云外。 入宫之前,我意外地遇见了秦诺。 他风尘仆仆,一身黑衣,背着一把看上去很重的剑,与那日喜服加身的样子相比,几乎完全变了一个人,特像个铁血剑客。若不是他独自一人坐在香楼二楼自斟自饮,正在丹桂树下啃果酥的我又怎会在茫茫人群之中认出他来? 杜自芳本带着两个丫头陪我出来购置一些东西准备入宫,可我非要来香楼吃东西,他也只好闷闷不乐地跟在我后面。这个时候要是让他知道我认识这种绝非面善的剑客,他必要生出事端,所以我找了个借口让他先去买东西,剩两个小丫头陪着我。 秦诺见到我似乎很意外但也很高兴,横眉平添几许愁,俊庞更增数缕霜,几个月不见,他好像经过了数年的事儿一般满面疲累,面前的桌上除了一壶酒别无其他,我自斟一杯,急切地讲述了当时去秦府找他的经过,“你们秦府一夜之间消失的彻彻底底,简直像闹鬼一般……” 他静静地听我说完,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见他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但肯定不是啥好事,因为他脸庞上寒意丛生。 “难道……”我学着阿尼的样子摸摸下巴,就像在捻须似的沉思道:“王爷?还是阿哥?”探头过去看看他的剑,又讳莫如深道,“难道是护国大将军之类的?” 他被我逗笑了:“京城这么大,哪能人人都是王公贵族。” 这就怪了,京城这么大,我接连遇到的几个人可都是王公贵族。 我眯着眼睛审视他:“不管是什么人都没理由在大婚第二天就把全府搬得一干二净,莘夕说你可不是一般人。” 他抿了口茶:“你们也不是一般人。” 我心虚,哈哈哈假笑几声,“你的新娘呢?” 他的脸倏地沉下来,眼角的戾气变本加厉:“不知道。” 不知道? “哈哈”从楼下传来的高声大笑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小师妹,有缘千里来相会,这下可巧。” 我从廊檐上探头看下去,钱晋锡抱着双臂站在楼下,抬着惺忪的睡眼笑眯眯地仰头看着我,他依旧自恋难改地穿着一身湛蓝衣袍,霸道地占据了街道正中,过路的马车行人全都只好绕道而行。 真是冤家路窄,我白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转过头来,这人这么闲的嘛?但凡上街都能遇到他。 秦诺从始至终无动于衷,只是坐在那儿静静地喝酒。 “你怎么会不知道新娘在哪儿?”我问秦诺,“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一言难尽”,他摇摇头,“要我帮忙吗?” 一抹黑影遮住我面前透进来的阳光,转头一看,钱晋锡已经站在了我们的桌前。 他摸着下巴绕着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小师妹,你今儿这个打扮比礼服好看多了,美丽中透着与众不同的清雅。” “你今儿的嘴也比之前干净多了,是这两日吃的清淡吗?”我瞅着他。 他嘿嘿直笑,索性随手拖来个椅子坐下,高高的翘起二郎腿搭在我们面前的桌上:“瞧你说的,小时候咱师父就老是教导咱们要吃淡闲坐少操心,修身养性做好人……” 我偏头一看,他身后跟着十多个黑衣家仆,都纷纷上了楼来,乌压压地站成一片。 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还真有脸说。” 他故作无辜:“你对我有偏见。” “你走开,我跟朋友说话。” “我不走呢?” 我挑衅道:“看来你还没受够苦呢,难道想从这儿跌下去?”说完指指窗外。 他不怒反笑,“只要你愿意,我很是心甘情愿,有句话不是这么说嘛,打是亲骂是爱……”。边说边歪侧着头打量秦诺,“你看你,宁愿勾结匪类,温言软语,也不向我服个软。” 我拍着桌子站起来:“你给我小心点,再这样口无遮拦,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他笑起来,“小师妹,你也太小瞧我了,那天你玩黑的,我没有防备,你就以为自己武功天下第一啦?口气这么大,莫非是……”他眼睛看着我,手却指向秦诺,“靠他?”边说边捂着肚子笑,“土匪是最薄情寡义的,偌大个京城,他们并无一席之地。” 秦诺眼疾手快,在我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便把手中的茶杯整个的塞进了钱晋锡嘴里,钱晋锡眼睛瞪得有如铜铃般大,秦诺却已飞身站起,朝他脸上挥过去的手猛地带过一阵风,我一把抱住秦诺的手,在他正要把钱晋锡的脸蛋揍得稀巴烂之前,生生地截住了。 秦诺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低声道:“别惹他,耽误了你的正事。” 钱晋锡早把茶杯吐了出来,还带出几丝血腥,他用手抹去,何曾受过这等侮辱,鼻子都给气歪了:“今天我不把你剁死在这,也不在这京城呆了。” 我边拉着双眼冒火的秦诺,边挡在发狠的钱晋锡前面,“钱晋锡,你好歹也是大理院的公子,眼中竟半分法纪也无?” “小师妹,你错了。”他怒不可遏,猛地掀翻面前的桌子,气得团团转。“若是我在乎那些法纪什么的,你还能站在这儿?私闯大理院,比闯天牢的罪还重!” “你胡说什么!?”我装傻充愣,“什么大理院,我听不懂。” “哼!”他吹胡子瞪眼:“因为你是小师妹,我不想拿你怎么样。但你倒是提醒我了,那天跟你一同夜闯大理院的人,我一直在找呢!”说着便瞪着秦诺,一副‘就是他’的样子:“今天我不弄死他,就不姓钱。” 秦诺冷冷地推开我:“你试试!” “你少血口喷人,胡乱诬陷。”我这次是真的火冒三丈了,“你说我私闯大理院,证据呢?你们丢什么了?我又偷什么了?你们大理院守备不严,让小贼溜了进去,找不到背黑锅的,就往我头上扣罪名,我可不干!” “你!”钱晋锡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来,“那块玉……” 我趁热打铁:“玉?什么玉?我只有一块断炎翡,是皇上赐的,听说御赐之物落入别人手里,那人是犯欺君之罪的。照你这么说,断炎翡在你手里?这可是个大新闻,据我所知,断炎翡一个月前就在皇上那里了,难不成你从皇上那里偷来玩了几天?”我‘唔’地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倒是要去问问皇上,断炎翡是不是随便谁都可以拿来玩?” 钱晋锡气得脸色苍白,“你伶牙俐齿,我说不过你。” “哈哈哈”,正闹得不可开交之时,突然有人在人群背后笑得很开心,接着我便看到四贝勒的笑脸:“钱大少,你也有说不过人的时候啊?” 我瞪大了双眼,见他悠然地斜靠在椅背上,一身休闲的衣裳显得整个人很轻松,手里捧着一杯酒笑嘻嘻地看向我们这边,不知待了多久了,竟然一直不动声色。 钱晋锡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虽然不退让,但气焰明显消了许多:“四爷也在?” 四贝勒看着他笑了笑,“从安徽回来后就想香楼的酒,这不病了吗?就拖到了现在才来。” “七月,我先走了。”秦诺要离开,钱晋锡却上前一步拦着,“话还没说清楚,走什么走?” “钱晋锡你有完没完?”我怒道。 “他竟然叫你七月,他谁啊他?”钱晋锡闹起来,“说不清楚不准走。” 四贝勒走了过来,也随着叫了一声“七月”,还笑了笑,“介绍一下吧,省得钱少爷好奇。” 钱晋锡抢在我前面开口道:“他肯定是个土匪。” 我很生气,“秦诺一身正气,侠义心肠,比起某些人来说不知要好多少倍,到底为何口口声声说他是匪类,如今我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贼喊捉贼。” 我一口气说完,把钱晋锡气得脸色由白转青,他看着我,压低声音道:“你还认准死理了,知不知道我想把黑锅扣在谁头上就能扣在谁头上吗?” 我跳起老高,“四爷,他说什么你听见没?他要诬陷我害我,你赶紧听好了,以后在皇上面前也有个替我说话的人。” 钱晋锡万万没想到我能豁出去,气得只差鼻歪眼斜了,他“你!你!你!”半天,却没能说出话来。 四贝勒抿了一口酒,声音很轻:“你们在这里闹,就真的没个顾忌啊?” 四贝勒看起来是个很温柔的人,尽管他一直在笑,但举手投足间气势很强,无形间就给人一种压力,钱晋锡似乎有些怕他,马上知趣的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一个劲儿地死盯着秦诺,他被塞茶杯肯定又疼又丢人,依他的性格,太难就这么算了。 我转过头去看秦诺,秦诺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什么也不说,他把我们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因为我隔着他的眼眸,都能感到他心里突然浮上来的疏离。 “秦大哥……”还未等我说话,秦诺便扬起手来制止我,“以后再说。”秦诺半点笑容也无,似乎只才回首间,我和他就变成了全无瓜葛的陌生人。沉默了良久,他这才礼节般地念了句‘告辞’,便消失在楼梯口。 我没有追上去,他周身散落的疏离感如铅块一般,牢牢地坠住了我的双脚,我无力地站在原地,失落极了。 钱晋锡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但所有的事情都被他给毁了,我连秦诺住哪都还没问清楚呢。 “七月……”四贝勒在我身后说,“是个好名字。” 我回过头,他对我笑,“你还欠我一杯酒呢?” 啊,我想起来了,那日赛马赢了人家一锭金子之后,我自觉内疚,的确说过要请人喝酒的话,可今儿我囊中羞涩,其实不光今儿,我就从来没有过零花钱,钱袋子在杜自芳那儿把着呢。 他见我扭扭捏捏,突然噗嗤笑出声来,“一锭金子还是很值钱的,你买什么了?这么快就用光了?” 我脸红了,总不能说买了一把伞和一身夜行衣,剩余的银子在大理院逃跑的时候掉了吗? “巧了,有一天晚上我在大理院捡到好大一袋银子,还有一把伞……”钱晋锡这混蛋绝对是故意的,眼睛看着秦诺离开的方向眨也不眨,不定在酝酿什么坏主意,嘴上还故意给我添堵。 “不是我的,”我立马说道。 “没说是你的。”他朝我笑,笑的很坏。 四贝勒抿唇笑,“对了,还没亲自跟你说声谢谢。” “谢什么?”我气急了,恨不得扑上去咬钱晋锡一口。 “你知道的,”四贝勒说,朝我眨了眨眼睛,用口型比了两个字:“人证……” 对哦,这了不起的四贝勒还欠我一个人情呢,我顿时忘了碍眼的钱晋锡,笑道:“用酒来谢怎么样?我马上要进宫了,最后再喝一次。” 他愣了一下,随后咯咯笑道:“小问题。” 我看着他毫无防备的笑颜,竟有几分怔忪,他跟十四阿哥怪不得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都这么爱笑。 第十六章 傻丫头看人才看表面 入宫当日,刚进入神武门,我就在金水河边遇到了十三阿哥一行人,他们像是刚从乾清宫里的例行茶会上出来,五贝勒走在最前面,正笑着同其他几位阿哥说话,十三阿哥走在后面一言不发,阳光晒在他身上,让他那身素白嵌金丝云纹的衣衫微微发亮。 我不顾带路的小太监阻止,欢畅地朝他招手道:“十三阿哥,十三阿哥!” 五贝勒等人疑惑地停下脚步,朝我们这边看过来,忍不住笑了:“天下之大,只怕也只有这位新晋的镇国公小姐敢在这金水河边高声大喊了。” 十三阿哥看着我,一副并不准备走过来的样子。 “十三阿哥”,我大声说道,“我见到秦诺了。” 这回他不能再无动于衷了,一副极为无奈的样子朝我走过来,“你就不懂什么叫轻声细语?” “我再轻声细语下去,你就走了。”我歪着头理所当然道。 他叹口气,“我听四哥说了,想来也是秦诺。” 我皱着眉头:“钱晋锡老是说他是土匪让我很生气。” 他沉吟道:“你也别生气,只怕秦诺真不是正道上的人。” “那如果他真是土匪怎么办?”我特地压低‘土匪’二字,生怕别人听了去。 “是不是土匪不重要,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现在又突然进京,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无言以对,秦诺背着一把重剑,的确不像是来做什么好事的样子。 “听说他连晋锡都打了。”十三阿哥觉得好笑。 “他那种人,早就该被教训了。” “所以被教训的坏小子现在满京城的找秦诺呢。” 我大吃一惊,然后觉得愤怒:“钱晋锡要他背黑锅难道是认真的?那他真是被我们连累得不浅。” 十三阿哥看我一眼,“是被你,别把我算进去。” “那晚你明明……”我四处看了看,再次压低声音,“你明明也在。” 他很好笑,冰凉的指尖戳了戳我鼓起来的脸颊,“我让人查过,秦诺那天娶的人是京城首富董如云的二女儿董眉,”十三阿哥微皱眉头沉吟道,“怪就怪在,董如云怎么会把女儿嫁给一个江湖人士呢?” “那有什么的,”我立马反驳,“秦诺英武神气,谁嫁给他是福气呢。” “你这傻丫头怎么看人光看表面?” “好看的人我就看表面,不好看的人那就只能看内心了。” 他笑起来,露出整齐的牙齿,在阳光底下灿烂极了,“你真是歪理一大堆。” “我想说的是,”他顿了顿:“董如云是太子爷的人。” “什么?”我呆住了。 京城首富董如云是太子的人,却找了一个江湖剑客做女婿,草草的成亲草草的收场,那到底是太子要在对他有‘威胁’的兄弟们身边悬一把刀呢?还是董如云要往太子身边安插人呢? 无论怎么样,秦诺都不再是我们想的那么单纯了。 “你那胖哥哥一天到晚到底要往肚子里塞多少坏水啊?”我哼道,之前的安徽人证是他搞的鬼,香楼的金钉一事也不了了之,现在来了个秦诺,还是跟他有关,这人怎么那么不让人安生。 他啥也没说,要走。 我赶忙上前拦住,带我进宫的小太监汗落了一身,正愁眉苦脸的揽额头,见状简直要晕过去,嘴上不敢说,心里把我这个多事的人骂了一百遍了吧。 我趁机从他手里拿过令牌赶人,“你走吧走吧,彩月阁那么近,我自己去。” 小太监不敢,被我连哄带吓撵走了,转身一看,十三阿哥也走远了,我赶忙追了上去:“你怎么走这么快?” “我们不同路。”他很冷淡。 “没事啊,你可以送我。” “我没空。” “那我等你。” “用不着。” “十三爷~~”我学着石宛儿的口气软糯糯地叫他,他拧眉站住,好笑道:“干嘛?” 我不以为然,“我以为你好这口嘛,平时那么冷淡,那天却听的好高兴,还笑了呢。” 他突然拽起我的一只手将我拉近,扬起嘴角笑得很坏:“你真喜欢我?” 我眨眨眼睛,被这样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弄得措手不及,“是……是啊。” 他若有所思,猛地低下头,琥珀色的眼睛靠近我:“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么回事儿吗?” “我……”这是一个必答题吗?答上来有奖励,答不上来会失败吗?我着急了。 他的指腹轻柔地蹭过我的嘴唇,低声道:“你可能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想抱她,亲她,还有……” 我脸爆红,没有听完就撒丫子跑了。 他在我身后很冷静地说:“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只有傻丫头看人才看表面。” 彩月阁位于后宫西南,与八公主的暖阳殿仅有一墙相隔,是个在午后可以晒太阳的小院落。听说这里曾经是三公主出嫁之前的寝宫,所以无需重装,整理一下即可。 这里并不大,跟临水小筑差不多,院里一共三处屋子,正中央是一帘相隔的卧室和书房,以抱厦形状而筑,四面是镶着活动雕花板,可以随意开启关闭,关起来的时候和平常房屋区别不大,但全开的时候很奇妙,珠纱垂下就如同一座敞厦。屋内铺着软毯,书桌花架一应俱全,最妙的是紧靠贵妃榻旁特制的一个博古架,不仅造型新奇,样式别致,而且放满了用各色丝帛镶起来的书籍,远远看去,竟如团团云彩一般,很是特别。 另外两座房屋分别是厢房和小厨房,院内清新简单,干净整洁,种着一棵梨树,梨树下设有石桌,靠墙的花圃内种着绿意盎然的斑竹,旁边斜搭着一张软和的美人靠。 我刚进去就看见萨梅躺在美人靠上指挥几个宫女摆置我们从临水小筑带来的东西,掰着指头数了一数,连上花朵嬷嬷二人,这彩月阁可有的热闹了。 还没等我坐下来喝口茶,院门外就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紧接着一记甜美轻柔的“七月”喊得我心情倍好,我回过头去,只见八公主温恪扶着大红门框探进头来,白皙的脸庞有些潮红。 我忙跑过去拉她进来:“温恪,好久不见。” 八公主穿着淡蓝色的旗装,旗头配着彩玉,素白的如意襟服帖地搭在衣襟前。一如初次见面那般齐整美丽。她身后还跟着四个丫鬟并两个嬷嬷,都躬身远远地站着。 “我早就想见你了,只可惜由不得自己能随意出宫,皇阿玛让你入宫真是太好了,我日盼夜盼,终于把你盼来了。” 我笑道:“这古里古怪的皇宫我本不想来的,但一想到或许还能碰到你,想着就来看看呗。” 八公主抿嘴一笑,“你还是这样。” 我刚准备答言,只见从宫门外跑来一个小太监,他跪地就拜:“八公主万福,达瓦公主万福,德妃娘娘召见达瓦公主。” 我叫苦不迭,八公主忧心道:“七月,你还没去向皇阿玛和额娘请安吗?” “我还没来得及坐下来喝口水呢!”我抱怨道。 她叹气:“按理数,你进宫之后要先去请安,问候过皇阿玛和额娘之后,才能回自己的寝宫。” 我苦不堪言的呻吟,离了铁面无私的阿妈,又掉入了更加要命的德妃坑里,真是命苦啊。 德寿宫内已点了灯,虽然才九月,但已铺上了地暖,充斥着暖烘烘的粘腻感,和着一股子红糖水的味道,殿内人影重重却寂静无声,德妃娘娘靠坐在软榻上喝茶,宫灯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虽然她位高权重、养尊处优,但这孤寂至骨髓的深宫画面却让我感到怅然。 当晚我便被留到了子时才回到彩月阁,她没让我跪但也没让坐,就站在那儿看着她喝了一晚上的茶,时不时地问我几个问题,比如汉语的书看过几本?对满文了解多少?蒙古文会说还是会写?甚至念了两句诗让我解,倒也没怎么为难我,解不出来便罢了,但她半天哼哧一句的样子把我急得够呛,有一阵她闭着眼睛沉思的时候我甚至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总而言之,这老巫婆整人的道行可比阿妈高明多了。 然而第二天两个时辰都没睡的我就被花朵嬷嬷赶鸭子上架,上南书房坐着了,我咬牙切齿地想,要是姑奶奶早努力十年,明年的会试状元舍我其谁? 辛辛苦苦学了个把月我就被打脸了,我从未想过满文有这么难学,虽然它跟蒙古文词源相像,但多了些圈圈点点,让我完全摸不透规律。而一脸严肃从来没有笑容的金先生更是让我很头疼,他像是要卖弄学问似的,动不动就用篆体来写满文,让我跟着念!要知道我连汉语的篆体还认不全呢。当我叫苦连天从南书房跑出来透气的时候,只想仰天长啸,当初有机会从谦府逃出去,就该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逃回边西得了,何必来受这个苦,如今的紫禁城不比谦府,用铜墙铁壁来形容也不过分,别说逃出去了,就算是迷路了,也总有人来告诉你这儿不能进,那儿不能去。 正当我唉声叹气的时候,从红柱子后面传来‘咯咯咯’的嘲笑声,我回头一看,石宛儿正抱着手挑眉看着我,“哟,你不是本事大着呢嘛,区区几个词儿就把你难成这样?先生手下留情,否则你那手心儿都该肿成馒头了。” 在南书房读书的除了五公主、八公主和石宛儿之外,还有那日在都统府见到的完颜蝶,完颜蝶是太医院院使完颜皓成的女儿,从小跟着五公主当陪读,现在大了,五公主不需要陪读了,但她脾性好,就留了下来,是这群人中的和事佬。 石宛儿则每天伙同着五公主想尽各种办法故意欺负我,她们从小就学习满汉文化,自然对先生教授的内容信手拈来,也有了欺负我的资本和借口。 “要你管”,我冷冷地回她一句,“你又不是先生。” “你知道我每天最开心的事是什么吗?”她嘻嘻呵呵地笑起来,然后用满文叽叽喳喳地说了一串话,可我只听懂‘先生’和‘我’两个字。 我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计可施,她瞪着超级无辜的眼神看着我,嬉笑道:“听不懂么?这可怎么办呢?都个把月了,这么简单的句子都听不懂,先生可真是教了个木头人儿……” 我没有再听下去,我怕再听下去我会一拳扑过去的。 “你要去哪儿啊?”她没料到我会拔腿就走,气急败坏地在后面叫道:“还要上课呢!” 我抱膝坐在武备院的校场边上,无精打采地看着十三阿哥和五六个黑衣小子摔跤,十三阿哥一身素白轻装,袖子半挽,双手杵在膝盖上对着几个摩拳擦掌的小子们说‘你们一起上’。 小子们从前后左右吆喝着一同朝他跳将过去,十三阿哥先是摆头避开前边两个,然后两手招呼过去,提着他们的领子甩向后面的那个,接着灵巧地抓住那个抱住他腰的小子的双肩,一个轻巧翻身,小子便脸朝上摔到了地上。十三阿哥对着校场边上背手而立的黑衣人笑道:“和卓,比你们当年怎么样?” 和卓不仅是十三阿哥的贴身侍卫,还是半月楼的老大,这是我那天去了半月楼才知道的,所以他凶我就凶我了呗,谁让人家有本事。 校场边的和卓比他主子还要冷淡,只见他摇了摇头,不顾那几个黑衣小子不服的表情,直截了当道:“回爷的话,还是不行。” 十三阿哥笑起来,阳光正好铺在他的侧脸上,晶莹的汗珠如同琉璃一般透明,上面还镀了一层金色的微光。 那天像个流氓,现在又……让我那么心动,我抠着手指甲,心里更难过了。 “你不念书,来这儿干什么?”十三阿哥轻轻拍去手上的灰尘,坐到了我旁边,校场上的和卓正三下五除二把五个小子摔得厉声惨叫,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总来,只是你看不见我……”我咬牙道,有些赌气。 他用袖子揽了一把额头的汗,“我要理你的话,你是不是就不念书了,成天来这儿坐?” “那你是看见我了?”我高兴起来。 “你一个花花绿绿的大姑娘在这儿坐着,有几个人看不见你?” 我瞠目结舌地看了一眼自己,明明只是一身淡粉色的长裙而已,气道:“你才花花绿绿。” 他笑起来,深深的酒窝太可人了。 “可我不喜欢念书”,我委屈巴巴:“金先生好像跟我有仇,总是变着法的整我,当着石碗和五公主的面打我手心儿,丢脸死了。” “所以才要好好学不是吗?” “可我就是学不会满文,”我捂着脸,“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圈圈点点快把我逼疯了。” 十三阿哥‘唔’地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用满文说道:“金雅浚是个古板的老头子,他只顾让你们做学问,忘了你初出茅庐,对满文一窍不通,根本跟不上。” 我一下子就听懂了,因为他说的很慢,吐字清晰,发音准确,我欣喜若狂,抱着他的手臂一阵乱晃:“我听懂了!” 他笑了笑,用手指戳着我的额头将我推开:“你不是学不会,只是没用心。” 十月的阳光已经凉了,但依旧刺眼。 皇上找人给我做了一把琴,木头用的是红酸枝,通体紫红色,唯有琴头、山口和下音柱三个地方呈正红色。比起我从边西带来的紫檀木琵琶,这把琴用料虽次,但做工精细,音色极正,我随手轻弹一首《踏古》,引得皇上他老人家连连称赞,连棋也不下了,非要让我再弹几首给他听听。 我本是握着白子在手,眼看着这颗棋落下后能困住他的一枚黑子,然后夹击他东边的二二路,就算不能反败为胜,至少也能少输几目,一雪这几日来的耻辱,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梁九功送来了这把琴,惹得皇上说停就停,让我很是不甘心。 皇上看出来了,哈哈大笑:“你以为凭你那小小的一步,就能扭转乾坤?” 我倔强地说:“不信就试试。” 皇上扬起眉毛,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这才学了几天,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 梁九功在一旁嘻嘻笑,我很不服气,“皇上,五天前我输了四十目,然后是三十三目,二十五目,三十目半,昨儿我才输您十五目,谁说今天没可能赢呢?” 他砸巴砸巴嘴:“温恪那个说话都怕吓到人的小丫头怎么会教出你这么个骄傲的徒弟?要是你真赢了朕,朕就赏温恪一个女太傅的头衔。” 我将怀里的琵琶搁到一边,严阵以待地摆开架势,为了温恪的女太傅头衔,这回不赢都不行了。 然后我整整输了五十目! 我抱着琵琶从乾清宫里出来的时候,皇上正和梁九功笑得前仰后合。真是气死我也,五十目是什么概念?输了五十目就等于丢了大半盘棋,温恪知道的话,定要摇着头叹气‘出门千万别说是我教你下的棋。’ 萨梅远远地朝我跑来,喜笑颜开的脸蛋上眉飞色舞,不由分说地把我往彩月阁的方向拽。 原来是谦府送了东西进来,三个红漆食盒摆了彩月阁小院一地,未起盖便闻到了浓浓的香味。我迫不及待地打开食盒,竟都是些马奶糕,烤羊腿,酥油茶之类的边西美食,许久不曾闻过的味道让我感动的差点落泪,引得宫女太监凑过来看。我忙问送来的人:“是边西送来的吗?” “边西?”那人一头雾水,挠挠头发:“这些是尚书大人特地吩咐小的请城北的星月斋做的。” 萨梅抹去嘴角的口水,砸巴着嘴道:“达瓦公主你真是糊涂了,这烤羊腿要是边西送来的话早就馊了。” 我哑然失笑,这倒是,我真是糊涂了。也许是太想念边西和阿尼,甫一看见这些东西,就神思恍惚。 阿爸虽然不善言辞,但终究还是一颗慈父心。 三个红漆食盒中一个给了萨梅,让她带着彩月阁上下好好吃一顿,一个被我派人送去了暖阳殿给温恪。然后我抱着仅剩的一盒乐滋滋地去了沐夕宫。 沐夕宫是十三阿哥的寝宫,同往常一样安静恬淡,仲冬的太阳歪挂在木棉树上,花期已过,荚果密密麻麻地挂在棕黑色的枝头,坠得树桠歪斜,将淡水一样凉的日光映得斑斑驳驳,洒满了整个院落。我蹲在树底下捡起一颗摔裂了的荚果,黑不溜秋圆滚滚的种子‘咕噜’从里边滚了出来,剩下一个干瘪的外壳。 十三阿哥还是不在,进了仲冬之后他就不常在宫里,我有些失落,他的贴身太监常心接过我抱着的食盒将我迎了进去,沐夕殿内却比外面还凉,我打了个冷颤,问常心不冷么?为什么不用地暖?常心笑了笑,答说‘十三爷就喜欢冷冷清清的。’ 我搂紧双臂吸了口冷气,刚坐下就被冰凉的圈椅弹了起来,我摇摇头,“这可不行,摆置东西的柜子在哪?” 常心莫名其妙,指了指里间。 我领着常心,带着沐夕宫的宫女太监们找出了大小暖炉,貂毛地毯等,然后指挥他们燃起地暖,并将大暖炉搁在大殿正中,小暖炉放在桌上,顺着沐夕殿墙角铺起了地毯。 当沐夕宫的烟囱里滚出青烟和暖气的时候,我终于把一座冷冰冰的沐夕宫变成了烟火之地,有了一丝人间气息。 太阳西落,从木棉枝头坠到了木棉树腰。橘黄色的阳光把殿顶的琉璃瓦照的金光四射。宫女太监们都喜气洋洋像过节一般,同我一起围坐在木棉树底下嘻嘻哈哈地吃我带来的东西。 因为我喝了些酒,殿里的地暖又烧的很足,所以十三阿哥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伏在毯子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日已黄昏,夕阳垂到山边,从侧殿窗棱处漏进来的暮光点点滴滴地洒在我身上。十三阿哥坐在我旁边的毯子上聚精会神地看书,他背靠椅榻,单腿支起,眉头微皱,金黄色的余晖染亮了他的侧影,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就像一幅画。 这样想来,我总是觉得十三阿哥像画中人,他的冰冷和不真实都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触不可及。 “全文二百六十三个字,你错了五十六个,”他知道我醒了,侧过头说道,“难为你还能睡得着。” 原来他看的是我用满文写的文章。我连忙从他手中抢回来,红着脸道:“你又不当我师傅,不许看我的文章。” “你的师傅要被你气死了。” “你就这样嫌弃我?” “等你学好满文,一字不错的时候,我就不嫌弃你。” “真的?”我喜出望外。 他没回答,明亮的眼睛看着我,把文章搁到一边,“沐夕宫不喜欢生火,你别自作主张。” 我看他认真的样子不像在说笑,顿时不高兴了:“沐夕宫就跟坟墓一样冰凉,你住得下去,常心他们也待不了啊。” 他笑意全无,我后悔出口太快,说了过分的话,忙道:“我给你带了好吃的。”伸手去够放在桌上的红漆食盒,可傻眼的是,食盒里已经空无一物,全被刚才的宫人们分干净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然后站起身来,“我什么都不想吃,你快回去吧,天快黑了。” 说完他就走进暖阁,将房门关上。 我追了上去,握成拳头的手还未落到门上就清醒了,微怔了半晌轻声道:“我不是傻丫头,我看表面也看内心,我喜欢你,不管你是什么人,我都喜欢,因为我感受得到。” 门内动静全无,我呆愣了半晌,拖着疲惫的脚离开,最后一缕夕阳将我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回到彩月阁时天已黑透,里边却热闹非凡,我瞪大了眼睛,看着萨梅盘腿坐在梨花树下的石凳上,十多个宫女太监席地而坐,将她围在正中,正听她滔滔不绝地说故事呢!我长吁短叹,走到卧房门口竟也没人发现我回来了!这个萨梅姑奶奶,就怕我真迷路了她也不着急。 “我从来没有见过丫头们这么开心,你就饶过她们吧。”八公主笑嘻嘻地从房里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手绷,上面箍着一块快绣完的绸帕。 “诶,你怎么在这儿?”我笑道:“萨梅被我宠得无法无天了,教训她也没用。” “你送的食盒我收到了,东西太多我们也吃不完,就带过这儿来找你想跟你们一同吃,没想到你不在,两个丫头来了就不走了,死活求我在这儿多呆一会儿,听萨梅姑娘说故事。” 夜色愈浓,打更太监已从宫门前过了两次,我和八公主对坐在书房正中的圆桌旁喝茶,四周的活动雕花板都敞开着,明亮的月色洒进来,在书架和地板上铺了一层,斑竹的清香味被夜月蒸腾得四散,连带着萨梅和一帮宫女太监们发出的大笑声悠悠然地飘了进来。 “额娘去世的时候我还小,小哥哥却已懂事,他对此耿耿于怀,所以一直就这样,什么都不在乎,有的时候固执起来,连皇阿玛也拿他没有办法。” “敏贵妃娘娘是病逝吗?”我问。 温恪摇头,面露悲色:“棠梨宫起火,除了额娘,还有八个宫女四个太监一同烧死在里面……” 我大惊,实在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缘故。十三阿哥跟我说‘沐夕宫向来不升火’的样子浮现在眼前,他目睹了那场大火,一语不发的这些年来到底承受了多少痛苦? “小哥哥一直很怕冷,当年不过才十月就闹着要用地暖,那天他被四哥接去打马球,额娘许诺他回来地暖就烧热了……没想到……火烧得很厉害,这些年来小哥哥一直都很自责,认为是自己的错,便再也不用火。” 我张口结舌,难怪他的手总是冷冰冰的。 “不会冻着吗?” 八公主抿唇笑了笑,“他一直都这样,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或许只有四哥才了解他。” “四贝勒?” 温恪点点头:“四哥特别疼小哥哥,从小就这样。” 我黯淡地叹气,刚才竟然说他的寝宫像坟墓,我可真不是人。 温恪又说:“七月,这个皇宫特别冷,我从来没有过朋友,如今有你在,我真觉得这个冬天都要暖和一些。” “你可别嫌我烦。” 她咯咯直笑,“怎么会呢?”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我抢过她的手绷左看右看却看不懂。 “什么?” “教我学满文好不好?” 她一愣,继而捂嘴轻笑:“吓到我了,我以为你要学刺绣,那我可是万万教不会的。” 嘿,这小公主竟然拿我开涮,我凑过去挠了她一把,她前仰后合咯咯直笑,差点把茶水洒了一身。 茶过三巡,暖阳殿的嬷嬷们找来了,温恪依依不舍地离去,离开之前还不忘凑在我耳边交代我别忘了‘不想有麻烦,就一定要记得每天去德寿宫请安’。 就因为这句话,让我头痛不已,一夜噩梦到天明。 第十七章 冷宫 进入腊月以后,天气变得愈来愈寒冽,太阳躲在云层后面俯瞰着大地,冷淡却刺眼的白光将皇宫照射得灿烂辉煌,是要下雪了吧…… 我跑上台阶才停下来把手里提着的高底旗鞋套在脚上,萨梅跟在后面气喘吁吁道:“早知如此,何必睡到现在!” 虽然雪还未至,但花厅里坐着的女人们全都披上了棉袍,系着厚厚的围脖……德寿宫热成这样,这些人捂这么严实也不怕精致的妆容被汗淌花。德妃娘娘坐在上首,系着淡绿色的围脖,抱着一个镂花的手炉,腕上戴着五六个金光闪闪的镯子。 我跪下来请安,尽量不去看她阴沉的表情。 八公主穿一身宝蓝色的加绒旗装,规规矩矩地坐在穿红戴绿比她妈还招人烦的五公主旁边,看上去颇有些无奈。 “真是个受宠的公主,睡到日上三竿,不叫就不来。”德妃嘴唇动了动,有些生气。 我扶了扶歪了的旗头:“昨晚看书看得晚,今早就睡过头了,这不是来了嘛。” 周围一片唏嘘,晨昏定省的妃子们都有些心悸。 德妃冷笑起来,“你识几个字啊?也会看书?” 这可冤枉我了,自从答应了十三阿哥要一字不错学好满文之后我可努力了,成天埋在书海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昨晚八公主给了我一本满文轶事集,是前朝的一个闲散王爷随手写的,用词简单又有趣,我就多看了会儿…… “额娘,她已经连着好几日都没去南书房的早课了,”五公主火上浇油,“金先生都气病了。” “五姐……”八公主小心翼翼地插嘴,还没说下去就被五公主打断了,“温恪,你给我闭嘴,谁不知道她一入宫,你就鞍前马后地拍马屁,我告诉你,跟她这种人来往你迟早会吃亏的。” 八公主低下头去沉默不语,五公主总是这样欺负八公主,我都不知跟她吵了多少次。 “我没去早课是因为金先生讲的那些我跟不上,先自己学着呢。”我咬牙道,“你别在这儿颠倒是非。” “哼!”五公主冷笑:“你以为南书房是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的地方吗?” “行吧,”德妃比她宝贝女儿厉害多了,废话不说,直接扔了一本桌案上的书给我,厉声道:“翻到第十五页念一遍,错一个字试试。” 明知道她不会轻易放过我,可当着众人的面我也只好捡起来,竟是一本《满文老档》!就算金先生也没那么变态用这种级别的书来考我。 我不干了,德妃就在这儿等着我呢,“学了几个月的满文,竟然连一页书都念不下来,我还没让你翻译呢!亏得你阿玛还是当年的状元,怎么会有你这么个笨姑娘!” 我铁青着脸不想说话,自从入宫以来,这样的状况不知发生过多少次。德妃总是鸡蛋里挑骨头地利用各种借口找我的麻烦,有一次我在御花园里遇到了她,竟被她以游手好闲的理由罚站在御花园里背了一整天的满文。上月初三那天更甚,就因为她远远地看见彩月阁飘出一缕细烟,就浩浩荡荡地带人冲了过来,若不是十四阿哥也在,千方百计地拦住了,她差点就把在院中点火把的萨梅带走。 总而言之,就是我和老巫婆之间已经仇深似海了! “额娘,”八公主试探着开口,“七月不笨的,她从来没有学过满文,我每天都教她一些,进步可快了……” 话没说完,德妃横眉竖眼,“你教她?你盘针学好了?编绣懂得很了?竟有时间去给别人传道授业?” 八公主低着头快哭了,我气得咬牙切齿,德妃却越说越来劲,骂我俩不撒气,还怪罪到我们身边人的头上,非要打萨梅和八公主的贴身丫头绿芽解气,我为了从几个恶嬷嬷手底下护住两个小丫头,连旗头都挤掉了。 德妃气得嘴唇青紫,双手乱颤,乌烟瘴气的德寿宫顿时乱作一团。 我抱着旗头,拖着掉了半截的高底旗鞋从德寿宫出来的时候,云层愈结愈厚,天却越发亮堂起来,空气中涌动着刺骨气流,一时之间竟望不到头,灰蒙蒙的如在灯下罩了一层幕布。 大雪来了。 雪花从天而降,冰凉刺骨地扑向人间,有的融入金色璃瓦踪影全消,有的跌入枯干花圃化为霜水。我伸手去接,可还没等看清,就全化了,一时间,铺天盖地的大雪将紫禁城笼罩住了。 我叹口气,八公主被勒令回暖阳殿思过,萨梅和绿芽被两个嬷嬷带去了内务府,说要给她俩‘上课’,只有我被撵了出来,德妃说看见我连早茶都喝不下去。 正在犯愁要怎么回彩月阁的时候,我抬起头就看到了四贝勒,他单手支在头顶上挡雪,正朝德寿宫走来,甫一看见我,四贝勒先是愣了一下,尔后放慢脚步站住了,朝我笑了笑,“第一场雪竟来的这么突然。” “也不突然了,”我现在的心情比这天气还要阴沉,其实特别不想聊天,“一大早就开始酝酿。” 他笑了,眼睛弯弯的,“被教训了?” 我有气无力地点头。 他思索了一会儿,看样子并不想就这样离开,“你知道这样的天气适合做什么吗?” “睡觉?” 他哈哈大笑起来,没有顾忌廊檐下走过的宫女太监投来的目光,“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美好的事情就该停留在美好的阶段,一旦想把那种感觉无限期地延长,贪心就会像满路荆棘一样把它扎得鲜血淋漓,就连最初的那一点点美好,都会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这是一生中每次想起琉璃殿时都会想起来的话。 琉璃殿位于紫禁城东南角,建造别致,依附着三棵粗壮的梧桐树以梁木穿插搭建而成,分为大殿和偏殿两个大小不一的格局,殿顶及殿壁都用琉璃砖垒砌,大殿中央铺设着金色的地板,一条人工开凿的水道沿两座殿绕过一圈,流入东边的护城河。 我和四贝勒打着一把油纸伞走进琉璃殿,殿顶铺满了枯黄的梧桐叶,此刻大雪纷飞,梧桐叶已被雪花盖了大半,雪光亮堂,穿透琉璃殿顶,晒在金色的地板上,银色、金色、黄色错乱交集,呈现出一片五彩斑斓。 紫禁城里还有这样的地方?我大为惊奇。在我看来,雪景最美不过边西的雪景,皑皑万里、白雪茫茫,那般的苍凉广阔无法形容,哪里想得到能人巧匠的手艺竟能打造出如此浑然一体的景致。 四贝勒抖落伞上堆积起来的雪,推开大殿后门。刺骨的寒风伴着雪粒子飞了进来,他撑起伞来,对我说道:“我带你去看看更美的。” 尽管冷得浑身发颤,但我还是一下子钻进了他的伞底下。 从大殿后门出来,是处凋零衰败的小院,落叶厚厚堆起,无人打理。绕过偏殿,从一处荒草丛生的缝隙侧身而过,便豁然开朗起来,虽然开阔之处冷风习习,白雪纷飞,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叹。 数棵盛放的腊梅挺立于这片不知名的院中,苍劲粗壮的树干相互交错衬托,几乎看不到院子的边角,从花的颜色和长势来看,全是有了年头的素心腊梅,饱满的花芯和澄黄的花瓣簇拥在一起,如同一片片金灿灿的云彩。 我词穷了,这会儿才意识到多读书有多么重要。 四贝勒将他的墨色棉袍披在了我身上,我一下子便被他暖融融的气息包裹住。 我‘呀’地要拒绝,他展颜一笑:“披着吧,你脸都冻青了。” “我的袍子落在德寿宫了……”其实是被德妃手底下那几个恶嬷嬷故意给扣下的,但我不好意思说。 他笑笑,“宫里还习惯吗?” 我长吸了一口气,感觉这个问题可以以德妃老巫婆为主角说上三天三夜,可想到正披着老巫婆亲儿子的棉袍,就怨气开不了口,骂人张不了嘴。 “听宫人们说你跟莘夕什么都说,怎么到了我这儿这么别扭?” 我脸腾地红了:“我哪有跟他什么都说?我想说他也得愿意听啊。” 他噗嗤笑了,“我听,不成吗?” 我噘着嘴鼓着脸,“四贝勒,莘夕是不是总这样?” “他就小孩心性,”他轻描淡写,将伞朝我这边移了移,雪花在他右肩上堆起了薄薄的一层,洁白的雪粒将墨绿色的缎子衣袍衬托得鲜明,用黑线绣着的暗花显出轮廓来。 “他才不是小孩呢……”我嗫喏道,想起十三阿哥耍流氓的样子,脸更红了。 走进梅树丛中,透过斑驳的树影和茫茫雪幕,不远处竟露出房屋的痕迹来,破败的门窗颤颤巍巍地勉强撑着,窗户纸早被风雪撕扯得半零不落。 四贝勒显然对这个地方非常熟悉,他引着我从一处梅树枝桠交错在一起围成的缝隙中低头钻过,说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惊呆了,一直在想这世上竟有这样厉害这样调皮的小姑娘吗?” 我赶忙道:“那时候不知道你病着,是我胜之不武。” “是我太固执了,”他低头用手拔了些树根处的杂草,“我日夜兼程赶回京城,就为了赢那场赛马。” “为什么?”我特好奇,“你好像非常想要那匹老黑马,可你输给他的大宛马毛色亮丽,正值体壮,怎么也值数百两金子。” 他低了眉眼,半晌没有说话,雪粒子打在树枝上的声音噼里啪啦:“我的幼年是在奶母齐嬷嬷家度过的,直到五岁,我才第一次进宫。” 我瞪大了眼睛。 “我出生于戊年,甲子月,丁酉日,壬寅时,与额娘生辰相克,命理官认为我五岁之前不应该留在宫里,所以还没满月就被齐嬷嬷带出宫,和她的儿子女儿们一起长大。直到五岁生辰,宫里才去人把我接回来。齐嬷嬷待我很好,她的家境不算大富大贵,但还是花重金给我买了一匹只有几个月的小黑马,小黑马陪我学骑马,学射箭。后来我入宫后,齐嬷嬷的儿子因为犯事被发配云南,他们举家南迁,再无音讯。” “小黑马就是……”我惊奇道。 他点点头,“四岁的时候我骑着小黑马跳河,摔在了石头上,小黑马的耳朵跌破了一块,就是凭着这个,我才找到了当年被卖掉的小黑马。” 我愣在那儿说不出话来,马的寿命一般只有三四十年,算来老黑马也已至迟暮,可四贝勒不仅没忘了它,还满世界找它,为了它带病冒雨赛马,竟这样执着……而我无意中害他失去这么宝贵的机会,可以拖出去砍了吧…… 他仿佛看透了我,腾出一只手来揉了揉我的头发:“有时候,失去的东西就让它们随风而逝吧,或许我这样的强求倒不是一件好事。” 他把伞递给我,从怀里像变魔术似的拿出一棵矮小的幼苗,蹲在地上将它种了下去,我看着他一点点地将土夯平,仔细地拂尽幼苗上沾到的泥土,这样的温柔与武备院的肱骨极为不符。 “这都是你种的吗?”我指着周围的梅树。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黑发上已铺了一层雪,我忙将伞举高了撑在他的头上,他笑起来:“当然不是,这儿年纪最大的一棵素心腊梅已经百年了。” 他侧头的一瞬间我似乎在他脖颈上看到了一抹熟悉的影子,像是一块玉,还是一块红黑色相间的玉……跟断炎翡特像……我睁大眼睛,可他转过头来衣领挡住后便一点也看不到了。 不会吧……皇上把我的断炎翡给他了?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 我肯定眼花了,被冻得脑子不清醒。 “心情好点没?”他笑,“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到这儿来,呆一会儿就好多了。”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还会心情不好啊?” 他愣了愣,随即笑了,如寒星一般的眼睛却波澜不兴,透着一种运筹帷幄的骄傲,好像天下间并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乱了方寸:“大家都是人。” 这个人温柔又有分寸,还挂念一匹幼年的马儿几十年,我觉得好像走这一遭,重新认识了他一遍。 金先生点我名儿的时候,我正杵在笔杆上睡得酣畅淋漓,所以他提着戒尺,带着一副永远不变的严肃表情站在我身旁的时候,我被吓得直蹦起来,左脸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笔帽印儿,周围传来叽叽喳喳的嬉笑声。 “达瓦公主,你来说说,刚才臣讲的这首《咏四面云山》有何绝妙之处?” “什么山?”我眨眨眼睛。 只听四周又爆发出一阵大笑,金先生并未发火,但不代表他不生气,他将戒尺在手中上下敲打几下,耐心地说道:“《咏四面云山》。” “只怕她连名儿都听不懂罢,”五公主温宪轻蔑一笑,然后用汉语重复了一遍这首诗的名字。 “不急,”金先生对我说道,“你先说说它的成诗年月和背景,再背也不迟。” “背?”我瞪大了眼睛,八公主还在暖阳殿思过,没人帮我,可我又不想在这些人面前跌面儿,只好结结巴巴道,“这首诗是……是……描写一座山的。” 五公主等人再次哄堂大笑,完颜蝶人好,实在看不过去了便轻声提醒:“这首诗是……皇……的……避暑……” 我咬着嘴唇努力听,但实在分辨不清,便顺着她的口型说道:“这首诗是王二八写的……” 话音刚落,金先生就已气得跺脚,他伸出戒尺拍拍我面前的桌子怒道,“大不敬大不敬,这首诗是当今皇上咏叹承德避暑山庄三十六景之一的佳作,什么王二八王二九的,你学了满文这几月,连这区区一首短诗也背不上来吗!?” 我默默地伸出手去,金先生却没有打下来,他狠狠叹口气,“打了也白打。” 说完转身就走,刚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孺子不可教也。” 我气死了,想起还答应过十三阿哥要好好学满文,这样他就会看得上我了,可是昨晚吃了冻有些着凉没睡好,今天上课便打起了瞌睡,压根没听几句。 咬咬牙下了决心,我决定今晚就把这首诗给抄会。 窗外大雪纷飞,屋内虽然暖和,但久久握着笔的手也早已被冻得冰凉,我放下笔,合在嘴边轻轻吹了吹,问道:“几遍了?” 半晌没有得到回答,我转过身去,看见早已靠在暖炉旁边睡得流口水的萨梅,她怀里抱着一摞纸,被我摇醒,一个翻身坐直了,嘴里还念念有词道:“……雨过风来紧,山寒花落迟……”。 我狠狠叹口气,重又拿起笔来,“我问你,抄了几遍了?” 萨梅这才清醒过来,伸开双臂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迷迷糊糊地数着怀里的纸,半天才说道:“才有十九张。” 我看了看窗外已经黑透了的天,紧紧咬着嘴唇耐住性子,重又铺开一张纸,蘸了蘸墨,写道:“珠状崔嵬里,兰衢入好诗,远岑如竞秀,近岭似争奇,雨过风来紧,山寒花落迟……”,接着又忘了下面的词,我咬着笔头,细细回想着汉文的‘……亭遥先得月……’在满文里要怎么说,又想着‘亭遥先得月’的下一句是什么。 萨梅将怀里的一摞纸翻得哗啦哗啦响,然后拉长了音说道:“下一句是……树密显高枝。” “对对对!”我松了一口气,“树密显高枝……” 这时,花嬷嬷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笑道:“大小姐来了南书房没回去,奴婢们想定是在苦读诗书,便送些吃的过来。” 萨梅瞬间来了精神,跃起老高,笑嘻嘻地接过食盒来,边狼吞虎咽地捡了两块玫瑰糕吃,边说道:“正饿得慌呢。” “姑娘可慢着点,上次去了内务府‘学规矩’,还没吃够苦么?” 萨梅一听就蔫了,默默地吃东西不说话。 我搁下笔挪到她们身边,还没把糕放到嘴里,僵冷的手一麻,糕点就掉到地上去了。 花嬷嬷碰了碰我的手皱眉道:“大小姐的手炉呢?” 萨梅连忙握了一把我的手,惊道:“怎么冰成这样?早上出门的时候太急,我忘了把手炉带过来了。” “哎呀,”花嬷嬷跺脚,“那得赶紧去取一个来,这夜深了,天儿会更冷的,抄写文章是手头上的活计,没有手炉,就算暖炉烧得再热乎,也是没用的。” 萨梅二话不说便道:“那好,我现在就回彩月阁去取。” 花嬷嬷忙道,“走吧走吧,外面下着雪呢,地上滑的很,我帮你打着点灯。” 她们踩着咯吱咯吱的雪离去,南书房一下子安静下来,我瞧着桌上厚厚的一沓纸,叹了一口气,要什么时候才能把这首诗背下来呢?不过一想到只要背会,就能背给十三阿哥听,我立马就不累了,简直神清气爽,十三阿哥堪比清脑逍遥丸。 我歪着头靠在桌上,瞧着窗外扑簌簌落下来的雪花,这里的雪细腻温柔,边西的雪却粗狂猛烈,打在人的脸上生疼。不知阿尼在做什么,下雪了,他肯定坐在央宗殿里大口喝酒,大声唱歌。说不定良心发现,会抽个空想想他可怜的小孙女正在千里之外思念他…… 墙上点着的灯突然发出滋滋的声音,闪烁了两下就熄灭了。 顿时整个南书房陷入一片漆黑之中,我愣了一下,窗外的雪落声更加清晰起来。 我摸索着站起身,回想了一下,点灯的火折子似乎搁在琉璃灯盏下面的方台上,便小心翼翼地朝那里走去,可待我摸到那儿,却发现方台上空无一物。 真是倒霉,我心想,要不就待在这里等萨梅回来吧,她们身上一定带着火折子。 可就在这时,南书房朝向北面的门突然吱呀地响了一声,仿佛有人推门进来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本能地往后退,却被横亘在身后的椅凳撞得叫出声来,我捂住嘴,忙站住了,却发现除了暖炉里迸裂的火花声,并无其他声音。 我有些奇怪,这南书房是崇文殿的内书房,风不可能吹进来,这么一想,心里更是打起了鼓,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找人。 正在这样想,窗外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披散着长发一晃而过,却真真实实地映入我的眼中,可怖极了。 我全身都绷紧了,但脑子还算清醒,这么拙劣的手段,定是五公主和宛儿等人想出来吓唬我的,便骂道:“有本事就别玩这些阴的,出来跟本公主打一架,我保准打得你跪地求饶。” 话音刚落,一只湿漉漉的手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吓得心跳漏了一拍,借着窗外的雪光,那只手长着又长又尖的指甲,血肉模糊的模样简直令人作呕。我顿时稳不住了,大叫一声便挣脱开来,凭记忆朝门边逃了出去。 直到跑到崇文殿外的甬道边,我才惊魂未定地喘口气,雪下的很大,没多长时间便在我头上身上落了薄薄的一层,我回头去看,漆黑的甬道里什么也看不见。 我本不怕什么鬼神之说,可刚才的那只手仍然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围,我使劲擦着手腕上沾到的鲜血,拼命扼制住狂跳的心,却发现自己迷路了。刚才摸黑看不见,不知是从哪个门逃出的崇文殿,又蒙头乱跑了一气,如今在四处漆黑的甬道里,竟不知处于何方。 杜自芳闲来无事的时候总喜欢跟我讲一些中原的奇闻异事,其中不乏牵扯到紫禁城的鬼怪故事,什么冤死的宫女,消失的太监,或是自尽的妃子,无不充斥着血仇怨恨。那些离奇的情节本没有什么,甚至不值一哂,可放在如今的情景中,我只差没有吓瘫在地上了,阿尼总说我胆子很大,什么也不怕,可他老人家没有见识过这紫禁城的阴森黯然,四周漆黑一片,长长的甬道往前看不到头,往后也看不到底,我转了两圈,竟然发现自己连来处去向都分不清楚了,大雪纷然,竟一点人声也没有,我摸着湿漉漉的墙壁本能地往前挪动脚步,却突然被一双手摁住,没等我叫出声来,已被这双手一把拽入了墙壁上的一道门内,跌在了厚实的雪地上,我惊慌失措地爬起来,就看见前方的断壁残垣里染着血红色的亮光,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站在我面前,满面血污地看着我,我坐起身来连连后退,那三个女人却朝我冲了过来,连推带拽地要将我拖入那处破败的殿宇内,我抬起脚来踢开左边的女人,没等转身跑开,又被另一个女人拖住了,“救命啊!”我还未喊出声来,便被捂住了嘴巴。 那几个女人将我拖到四面透风的屋内,屋子正中央摆着一口硕大的铜缸,里面堆着厚厚的雪块,一个年老的女人正往里浇滚烫的热水,另一个看不清容貌的女人坐在铜缸旁边,正拿着一把短刀,在一点一点地割手臂上的肉,割下来便扔入缸里,血液顺着她的手腕流入雪水中,滴溅到缸壁上,再加上这屋子里充斥着的无端恶臭,我差点就吐了出来。 拖着我的女人将我推搡到铜缸旁边,倒水的老女人用浑浊的眼珠看了我一眼,然后对那女人说,“脱了。” 那女人二话不说,上前来便撕扯去了我的外衣,老女人拽住我的手,褪去我轻薄的底衣,露出左肩来,她的力气大得可怕,从怀里摸出一把刀,然后毫无迟疑地在我左肩后背处划了下去,冰冷的刀片瞬间穿透了我的皮肤,从刀口渗出来的血珠子滚落到铜缸内,融入到混浊不清的雪水中,疼痛彻底驱逐了寒冷,可那女人丝毫不在意我的颤抖,将手里的刀转了个方向,在我背上画起了花样。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我几乎没有时间去害怕去猜测或者去想逃跑的方法,便已被她们几个伤的连痛都喊不出来,咽在了嗓子里。 就在这时,一个黑色的影子突然跃进来,他飞身上前踢翻了拿刀的老女人,指着要冲上来的几个女人喊道:“你们反了不成?” 可那几个女人根本不知什么是怕,她们疯了一般朝着他跑过来,只见他避开一个,踢翻一个,扭着另一个的胳膊气得乱骂。 我以为救我的是恰骨伊,可冷静下来仔细一想,恰骨伊不能进宫,他没办法在紫禁城内的范围保护我。然后又一想这伟岸勇猛的身姿到底是哪位侠士,就在这么想着的时候,救我那个男子转过头来对我一笑:“别害怕,有师哥在。” 我差点吐了出来,钱晋锡又在卖弄他自以为迷人的笑容。 没等我说话,从地上爬起来的老女人已经手握尖刀站在钱晋锡身后了,我喊道:“你小心背后!” 这时一只手从我身后拉住了我,轻声道:“我们先走。”便拉着我跑出了这座可怕的殿宇。 第十八章 谁说看不上你? 尽管四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但从他拉住我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他是十三阿哥,那很淡的金露梅药香在这漆黑的夜里特别明显。 他拉着我穿过漆黑的甬道,转了好几个弯才见到了远处的亮光,我眨眨眼睛看清后,发现我们竟然来到了御花园后园的入口处。 我回头去看,见钱晋锡并未跟上来:“他不会有事吗?” 十三阿哥松开我的手,语气冷冷的,“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就算再胡闹,也不能去那个地方。” 我冷得直打颤,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我迷路了,南书房里的灯突然灭了,我看不见……然后一个影子,还有那双手……” “这里是紫禁城,有很多地方不能随便去,你在那里若被别人撞见,你知道后果吗?” “我……”我打着寒颤,“我不是……故意的。” 因为冷得受不了,我说不出话来,更因为他的责备让我好难过,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喜欢闯祸的人吗?我心里酸的快晕过去了。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一下子站住了脚步,迟疑道:“对不起,我没看见你的外衣被……” 然后他便脱下月白的棉袍披在了我身上,尽管我已经冻僵了,但仍然赌气不愿意披上,颤着发紫的嘴唇蹲到了地上,眼泪咕噜咕噜地滚了出来,连日来的委屈和愤恨化作一股洪流,几乎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他捡起滑落到地上的棉袍,蹲在我面前将我裹起来,“哭什么?” 我一拳砸在他胸前,带着哭声大喊:“我是为了谁啊?我偏偏要在那儿抄诗背诗,你不说你看不上我吗?我会背《咏四面云山》了看你怎么办?我……”我突然意识到乱了一晚上之后,我连第一句是啥都忘了个干干净净,更加委屈的要晕过去了,“都怪你都怪你……” 他愣了,怔怔地看了我半晌,然后突然笑了,弯弯的眉眼下挂着两个深深的酒窝:“你是不是每次生气都这么哭?” 我顿住了哭声,呆呆地看着他,眼泪还挂在睫毛上没有落下来,他笑着伸手将它擦去,“《咏四面云山》背了干什么?” 我哽咽着结结巴巴:“你说的,要一字不错才看得上我……”声音低地简直委屈到尘埃里去了。 他裹紧了我身上的袍子,帮我把风帽戴起来,漫不经心:“谁说我看不上你了。” 我瞪大了眼睛,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生怕把他轻声细语的一句话吹跑了。 “傻了?”他拉了我一把,我俩站了起来,“饿不饿?” 我眨了眨眼睛,“我还想听。” “听什么?” “你没说完的话。” 他笑了,“不讲了,下次吧。” “下次是什么时候?” “等你不哭的时候。” “我现在就不哭了。” “眼泪哗哗的,还不哭呢?”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又想到刚才的惊悚一夜,“真的不是我的错,我没想乱跑的,你要相信我。” 他伸手揽去我满脸的泪水,从未有过的温柔:“我知道了,吓得不轻吧?” 我嘴一撇又想哭:“我吓死了你知道吗?那女人的手……就像死人一样,她们要把我切成一块一块的扔进那个缸里,她们……从窗子外面跑过去……” 他拧眉:“冷宫的门一直都是锁着的……” “那是冷宫么?”我抓住了重点,“你们怎么会知道我在那儿?” “钱晋锡进宫看太妃,非要去你那儿走走,半路遇到你的丫头,才知道你一个人在南书房,找过去的时候就听到动静了。” “你们要不来的话,明儿一早就只能见到我的肉了。”我惊魂未定。 我们坐在御花园里高高的三层亭台上,俯瞰着沐浴在雪幕里的紫禁城,星星点点的灯火洒落在各个宫阁殿宇内,像一幅遥不可及的画。 “御膳房里的人都歇下了,我就弄了点这个。”十三阿哥递给我一个四方小盒,里面装着七八块梅花样式的点心。 我从早上去了南书房便没吃过东西,正饿得头晕眼花,拈起一块来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谁去了冷宫,成了她们的人,那人就是不洁净的。” “她们的人……”我不禁打了个冷颤,含糊道:“怎么成为她们的人?” “小时候听嬷嬷们说过,这是萨满教早年分出来的一支邪教,叫做离年教,她们会在你身上刻下印记,然后让你喝人血,吃人肉,只要有了那个印记,你就是不洁净的人。” 那长发女子一点一点从自己身上割肉的样子浮现在我眼前,原来那个铜缸是用来盛人肉人血的,她们并不是要把我煮了,是要我吃里面混在一起的人肉。 我感到一阵恶心,不洁净的人?想也知道在这规矩森严的紫禁城里,一个不洁净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我停下正在往嘴里塞点心的手,拽了拽棉袍,生怕背上一直刺痛不已的伤口被看出来。 “你们生活的地方真可怕。”我喃喃。 他仿佛被这句话扼住了喉咙似的半晌没有吭声,一双深邃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我,似乎在百转千回地咀嚼我的话。 “南书房和冷宫隔着将近三个宫殿,你是怎么跑到那里去的?” 我把前因后果对他讲了一遍,说道:“我原以为是五公主她们的恶作剧,没想到有只手抓住了我,我吓死了……” “琉璃灯突然灭了?”十三阿哥看着远处,若有所思。 我点点头,“嗯,而且我还找不到放在那里的火折子。” “你们倒是跑得快啊?”钱晋锡站在亭台底下仰头看着我们,嘴里喷出白雾,他叉着腰有些惊魂未定,“老子迟早收拾了那几个疯婆子。” 十三阿哥脸色一变,“你又在胡说了。” 钱晋锡赶忙正色道:“是是是,我错了。”却朝我使使眼色,仍旧一副不正不经的样子。 我看着他素白的衣衫上沾满了血手印,就连脸上也有,忍不住想笑,光想想就知道刚才他是怎么从那几个女人手里逃脱掉的。 “有没有派人去查了?”十三阿哥问道,“为何冷宫通向偏殿的角门是开着的?” 钱晋锡点头,“闫奇去了,不会惊动别人的。” 我忙说道,“南书房里的灯突然灭了,我不相信这件事跟五公主无关。” 十三阿哥轻扣食盒:“这事儿只跟五姐有关倒还好。” 我张了张嘴,没说话, 钱晋锡朝我笑道:“小师妹,今晚我救了你,咱们之间的梁子就算了吧。” 我瞪他一眼,“你先撤走搜查秦大哥的人再说。” 他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我真想挽挽袖子上去打他。 隔天,咸若馆的十四阿哥便给彩月阁送来了一个姑姑,说萨梅年纪小不周到,在这宫里要有个得力的姑姑才混得下去。 那时我正趴在书桌上用宣纸折一朵梅花,听闻此事,抬起头来便看到了蔺兰姑姑,蔺兰细眉大眼,二十多岁的模样,淡蓝色的宫服非常得体,挽起的发髻上别着一根墨色的玉簪,看起来成熟稳重。 我歪过头,绕过蔺兰姑姑看向坐在圈椅上正啃甜梨的十四阿哥,问道:“什么意思?” 十四阿哥瞥我一眼,“我说得这么明白你都听不懂?” 我低下头继续摆弄手里的宣纸,“我这彩月阁太小,不需要这么多人。” 十四阿哥‘诶?’了一声,“你太低估自己的处境了,蔺兰可是我的乳母一手调教出来的姑姑,她从小就进宫,是这宫里的老人儿了,你可别拿大,如果有蔺兰在,你愣是不会碰上昨晚的事儿,就因为萨梅还小,又跟你一样不懂规矩,所以才会冒冒失失上了人家的当。” 我抬起头来皱着眉道:“你知道了?” 他眨眨眼睛,“怎么?还想瞒我?” “不是,”我辩解道,心里却嘀咕起来,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的关系很是让我费解,他俩常在一起走动,可四贝勒遭太子陷害的时候,十四阿哥似乎乐见其成,与十三阿哥的反应俨然不同,如果这事儿不是十三阿哥告诉他的,难不成十四阿哥跟害我的人是一条船上的? 我打了个寒颤,为这种生搬硬套的阴谋论汗颜。 “你琢磨什么呢?”十四阿哥朝我喊道,“我可听说上次你家里送好吃的给你,却没有我的份儿,白对你这么好……” 我有些心虚,没接他的话,看着站我面前的蔺兰姑姑说道:“姑姑,你会折梅花吗?” 蔺兰姑姑搭手在腰间作了一揖,很温柔:“奴婢可以试试。” 说完她走过来,接过被我揉的全是皱纹的宣纸,三下五除二便变出了一朵丰韵十足的梅花。 我惊得目瞪口呆,早上见到小厨房的李嬷嬷折了一朵,我愣是喜欢,可整个彩月阁的人加起来,也没谁折的这么好,当下大悦,对蔺兰姑姑产生了好感。 “写什么?”蔺兰这么稳重,此时也忍不住一脸黑线地反问,“格格,奴婢我……” 我正把从温恪那里借来的一堆纸笔分发给她和其余的宫女太监们,个个都大惑不解地看着我。 “我昨儿早上还是没背出皇上的《咏四面云山》,金先生气死了,告到老巫婆那里去,老巫婆罚我抄五百遍!我一个人的话这辈子都写不完。”我叹口气,委屈地想‘何况我背上还有伤,每天都很疼。’ 萨梅闲坐在一边喝甜汤,“公主,你不是要好好学满文吗?这才坚持了几天?” “我也没说不学……”我忍不住笑,心里美滋滋的。 十四阿哥兴冲冲地来找我的时候,我正趴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纸笔书本上打瞌睡,而温恪却端坐在梨木书桌上帮我抄诗。他前面一大段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可他说武备院今儿比赛摔跤,要不要去看的时候,我猛然清醒了,武备院都是些出类拔萃、所向无敌的人才啊,这非去不可。 温恪拦不住我,只好与我一同前去。 我们赶到的时候和卓和对音正在校场正中热火朝天的你摔我打,十三阿哥则靠坐在校场边上,悠闲极了。 虽然没再下雪,但大雪过后的天气依然寒气袭人,十三阿哥仅穿一身轻薄的缎子衣袍,月白色嵌云纹的衣服让我觉得更加冰冷。可他却还挽着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和卓和对音,时而皱眉时而扬起笑意。 对音是十四阿哥的侍卫,实力与和卓不相上下,脾性稍微柔和一点,所以输了,十四阿哥不服,非要亲自上去跟和卓比。 “抄诗呢?”十三阿哥调侃我,还不忘朝和卓喊道:“拿出你的实力来,别顾忌他。” 阳光很刺眼,我眯起眼睛看十四阿哥摩拳擦掌地势要与和卓一较高低的模样,不觉有点好笑,“我算是被这首诗困住了。” 他笑,靠在椅背上很放松:“有那么难?” “本来觉得不难的……”我开始笑,忍不住烧包,小声道:“那晚你说……学满文的心思就一点都没有了。” 他侧头看着我,明亮的眼睛像是在说话,我拽着衣角竟有几分紧张。 “你们在说什么?”八公主走过来笑意盈盈。 我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立马蔫了,十三阿哥看着我笑,随后说道:“温恪你过来,是不是又帮她抄诗了?” 八公主咯咯咯地笑起来,“额娘不准我做老师,没说不准我做帮手。” 和卓虽然不敢下重手,但他主子说的话也不敢不听。刚过十招,十四阿哥便被摔到地上,却还开玩笑:“十三哥,和卓怕要天下无敌了吧?” 十三阿哥面无表情,悠悠然说道:“不会啊,他打不过我。” 我们全都躲着翻白眼,十三阿哥的实力的确让人摸不透,但是他这话说的也太不知谦虚了。 “十四阿哥”,我上前去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和卓是很厉害,可若说天下无敌,只怕言过其实了,单我知道的那个人,和卓就打不过。” 十四阿哥不相信,追问是谁。就连一向稳重的和卓也微微皱眉看着我。 我清清嗓子,指了指自己。 十四阿哥差点笑得背过气去,“对了对了,那天皇阿玛问你会些什么,你说你会摔跤,我竟忘了,今儿试试。” “不行。”最先出言反对的竟是一直靠坐在旁边的十三阿哥,他略微坐直了身子,拧着眉头不高兴。 “怕什么?难道还担心和卓手上没有轻重吗?”十四阿哥绝对是个玩心和执行力都很强的人,在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推到校场正中,同和卓面对面了。 和卓瞪着眼睛不知所以,结巴道:“爷,我……属下不跟女……公主比……” 十四阿哥哈哈大笑,“她说你不是天下无敌,正好报仇啊。” 八公主早就笑得捂住肚子了。 我淡定地脱掉棉袍,朝他招招手:“来吧,说不定本公主今儿就是武备院摔跤无敌第一人。” 见和卓不动,我举着拳头冲上去,吓得他一怔,朝边上躲开,我收回拳头,声东击西地用脚朝他下盘扫去,然后两只手抓住他的手腕,将全身的力量坠上去,猛地便搬倒了他。 这一切就发生在一瞬间,十四阿哥不由得难以置信道:“十三哥,说不定你还真打不过她。” 我欺在和卓上面,他因为不敢使力站不起来,我便毫无顾忌地利用了他的畏首畏尾,手脚并用勒住了他的脖颈和脚踝,让他动弹不得。 我得意洋洋地朝他眨眨眼:“怎么样,认输不?” 没想到一向冷酷木讷的和卓竟然瞬间红透了脸庞,低着眉眼不敢抬头看我。 “和卓,拿出你的本事来,别缩手缩脚的。”十四阿哥不信,站在旁边摇旗呐喊。 和卓被他这么一激,竟真的忽然出手,反手拽住我的左手腕,从地上翻身而起,我被他的力道带着跌向地面,趁此机会右脚扫了过去,他这回留了个心眼,一跃而起,没中我的计,而我右手已经带风出拳,砸向他的面门,他往后一躲,扬起手就捏住我的肩头,那里有伤,我疼地叫出声来,顺手握拳去打他的面门,和卓往后一躲,抬手劈下,却突然停在了半空中,我回头一看,发现十三阿哥抓住了他的手,和卓一愣,连忙放开我,后退一步道:“属下僭越了。” 十四阿哥也是一愣,大呼小叫道:“十三哥你烦不烦,差一点就能看出胜负来了。” 十三阿哥轻描淡写道,“没个女孩样,和卓还得混呢!” 我转头一看,周围站满了武备院的后辈,全都咬紧牙关不敢笑出声。 我忍了背上的疼痛,止不住地洋洋得意:“我是不是很厉害?” 他点点头,“不错”。 得了两个字的评语差点把我乐得飞上天去。 天阴沉沉地黑下来,寒风一阵接一阵地吹过,八公主眯起眼睛看看天,咯咯笑:“又要下雪了。” 十四阿哥耸耸肩:“今晚就去咸若馆喝酒吧,钱大少送来的两锅羊蝎子还没动过呢。” 我回到彩月阁的时候蔺兰姑姑还在帮我抄诗呢,我把她和萨梅一并撵了出去,然后关门脱掉了上衣,揽下里衣的时候疼得忍不住哼了一声,右背上的伤口一直不好,仍在渗血,我又不敢声张让人知道,这几日是用冷水沾湿了纱巾蹭一蹭稍微好了些,今日跟和卓打了一架又扯开了…… 有人敲门。 我‘啧’道:“萨梅,我要呆着的意思就是不准敲门,你听不懂啊?要不要我用藏文给你说一遍?” 门外安静了一会儿,只听十三阿哥轻声道:“用藏文也可以。” 我一愣,赶忙拉起里衣,三下五除二套上外披走过去打开了门。 十三阿哥单手抬着一个黑色的托盘,看着我道:“有时候我发现你真挺能忍。”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好一会儿才讷讷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走进来顺手关了门,把托盘放到凳子上,那里面搁着好几个瓶瓶罐罐:“那晚就知道了,被你穿过的袍子浸了血。” 我恍然大悟,难怪刚才不准我去摔跤。 “我还以为你不笨,至少会让你的丫鬟或者嬷嬷去弄点药来治伤。” “花朵嬷嬷本就不是我的人,萨梅呢,你别看她年纪小,嘴巴却很大,要让她知道我被人割伤了,不大闹一场是好不了的。” 他看着我什么也没说,半晌才招招手,“过来,我帮你上药。” 我踌躇得很,站在原地要把手心抠出个洞来。 他笑,“怎么?不是喜欢我么?” “那你喜欢我么?”我咬唇。 他想了想,“你觉得我大冬天的拿着药从沐夕宫来这儿,是为了散步么?” 我眼睛亮了,“从什么时候?” “什么什么时候?”他有些不耐烦,拉过我背对着他坐在圆桌旁。 “从什么时候喜欢我的?”我声音特别小。 他看着我把外披拉下来,然后轻轻将里衣拉下半个肩头,衣裳扯到伤口疼地我吸了一口气。 他好半天没说话,一想到要让他看这样的伤口,就觉得很丢脸,双手捂着眼睛有些气馁,“你能忘了吗?” 冰凉的药汁沾到了伤口一阵清凉,灼热的疼痛顿时减轻不少,“这也要忘那也要忘,等我七老八十再说吧。” 我快崩溃了:“这可是不洁印记,你一直记着的话那还怎么喜欢我?” 上了药汁后贴伤口棉,他动作很轻柔,“是谁说不是只看表面的傻丫头?”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穿好衣服,他已经收拾好了药瓶。 “你不准告诉其他人。”我看着他要走,有些失落。 他抬头看我:“我要是想告诉其他人,就不会亲自来给你上药。” “然后呢?” 他笑:“你怎么有那么多然后呢?为什么?怎么办?” 我抱着他递给我的药瓶和纱布,犹豫道:“我有些害怕。” 他愣了,顿住了手里的动作,“怕什么?” “你们这儿太复杂了,我觉得我要输惨了。” 或许是想不到我会示弱,好一会儿他才说,“赢了又能怎么样?” “赢了的话,我就可以好好喜欢你。” 他不吭声了,站起来俯身看着我,手指头扣在桌面上发出有节奏的声音,“传授你个最简单的秘诀好不好?” 我点点头。 “用不着害怕所有人,选择一些人相信,那就往死里信,其余的,都无关紧要。” 的确简单,可是做起来多难,我咀嚼了一会儿,问道:“蔺兰姑姑,你觉得我能信吗?” 他看了一眼门外的方向,几乎没有犹豫,“可以。”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单凭这句话,我再不用多问。 “我走了。”他打开门。 我忙追了上去,弱弱地说道:“还想问一句。” “说。” “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他默默地审视我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就走,正当我失望的当口,他回头说道:“有那么重要吗?” …… 从什么时候喜欢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喜欢我,我蹦到床上捂在被褥里傻笑,不说就算了,我就当今日好了。 天刚擦黑,大雪就来了,越过屋顶的寒风呜咽低鸣,院中的梨花树萧瑟作响,雪粒子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纸上,都快盖过了屋子里的炭火噼啪声。 恶劣的天气不妨碍我美好的心情,萨梅听说要去十四阿哥的咸若馆吃羊蝎子,高兴得上蹿下跳,这会儿正忙着帮我戴棉袍的风帽,我松了松紧紧勒住我的围脖,往外看去,外面风雪交加,滴水成冰,可架不住本公主高兴。 “公主你傻笑什么?” “啥?”我愣了,“傻吗?” “特傻。” 我赶忙冲到镜子前面上看下看,“还好吧……” “再这么傻下去可嫁不出去的。” “不会吧……”我吓到了,连忙收了笑。 蔺兰推门进来的时候费了好大劲儿才没让门被风吹得摔在墙上,她包裹的严严实实,带进一阵呼啸的寒风,大如豆子的雪粒争先恐后地从未关紧的门缝挤进来。 她脱下风帽,一脸焦急,“公主,谦府来人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种天气谦府还派人进宫,肯定是出事了。 来人是杜自芳和府里的两个侍卫,杜自芳的裤腿湿了半截,但仍旧端端正正地坐在彩月阁的侧厢房内捧着一杯茶瑟瑟发抖。 阿妈又病了。 我带着蔺兰和萨梅立马动身回府。 第十九章 要我夸你吗? 一夜的风雪仍然留在梦里,脑袋磕在桌角上时我才猛然醒了过来,周身还汩汩冒着散不去的湿气,打了个寒颤,我幽幽醒转过来,搂紧了身上的棉袍,面前的炭火已经烧尽了,一缕青烟悠悠冒着。 我捂着磕得生疼的额头呆呆坐了半晌,昨晚回来的时候阿妈已经昏迷了,三五个大夫围在床边扎银针,后来太医院也来了人,强行灌了点药总算回转过来,脉搏也正常了,好不容易睡着之后,天都快亮了。 阿爸根本承受不住,他守了阿妈这么多年了还是无法习惯,我刚到家的时候他站在角落里六神无主,不愿上前,一眼不敢看奄奄一息的阿妈。 花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蔺兰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鸡丝粥走了进来,看见炉子灭了,赶忙回头喊人进来换火。 我捧着鸡丝粥取暖却不想喝,感觉整个人从内到外都冻僵了,“阿妈怎么样?” 蔺兰四处寻手炉,“好多了,刚才醒过来喝了点鸡汤后又睡下了。” “阿爸呢?” “老爷……”蔺兰踌躇了一下,“一直在书房里。” 大风伴着鹅毛大雪呼啸了一夜,现在终于停了,谦府也变成了一座粉雕玉琢的殿堂,屋顶上,树枝上,谦湖桥上都堆起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谦湖的水结成冰,两个十多岁的家仆小心翼翼地穿着冰刀从冰面上划过,嬉闹着你追我打。 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阿爸没有去给阿妈找大夫的原因,他根本不愿意正视阿妈生病这件事,上次我只提了一句他就像被雷劈了一般瞬间失了魂,阿爸珍重阿妈至此,甚至无法面对她生病的状况,是我绝对想不到的。 如果阿妈真的倒下了,阿爸要怎么办?这硕大却沉静如湖的谦府又该怎么办?我终于觉出冬天的冷来,周身的安全感仿佛在逐渐破碎。 尽管特别冷,但我还是快要睡着了,半月楼临湖,夏天的时候凉风习习沁人心脾,冬天快要冻死个人了。 我蜷缩成一团坐在围墙外的一个旮旯里,侧耳听着大门方向传来的声音,等了三个时辰了,也没点动静,他今天会不会不来了? …… 醒来的时候躺在一张温暖的床上,被褥被我卷成一团紧紧的裹着,上面有淡淡的香味,我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后猛地坐起身,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我应该躺在半月楼的三楼卧房里。 “醒了?”窗边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我回头一看,十三阿哥斜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看书,这会儿正瞧着我,窗户半开着,吹进来的凉风撩起他衣袍上的软带,整个人都冷冷清清的。 我有些愣怔,从蜷缩在墙角的小可怜变作高床软榻上的暖人儿就一个瞌睡的功夫,瞬时有些不知今夕何年的懵懂。 他合上书走了过来,带着些凉意坐到我身边,一双眸子清冷发亮,我抑住呼吸无法思考,他扬起的手却抚上了我的额头,冰冷的触觉让我本能地往后一缩,他声音很轻:“怎么碰到的?” 我眨眨眼睛,这才想起来他说的是上午瞌睡时碰到的那里,不由地心里一紧连忙用手去蹭,急道:“看得出来吗?” 他截住我的手:“都破了,别乱碰。” “啊!”我要哭了,本来样子就够傻的,额角再破个窟窿岂不是更嫁不出去了…… 他单手揽了揽我的头发:“我要是不来的话,你就一直等?” 我没吭声,他轻叹一声:“傻丫头,这是冬天,你会被冻死的。” “就会吓我……”我小声反驳,他看了我一眼,“找我做什么?” 我这才想起来此行目的:“我要拜托你帮我找个神医。” 他眉头一皱,“兰静姑母不是已经醒了么?” “那是治标不治本,”我疑道,“你怎么知道阿妈醒了?” 十三阿哥看着我,“我来这儿之前先去了谦府。” 我有些激动,继而又感动:“是挂念我吗?” 他觉得好笑:“不可以挂念姑母吗?” 我搓着被褥厚脸皮道:“你昨天已经答应开始喜欢我了,不能反悔……” 门外传来‘咚咚咚’几声敲门,他应了一声:“四哥来了,你先吃点东西,我去去就来。” 在喜欢十三阿哥这件事上我简直用上了所有的脸皮和勇气,以至于不用努力的时候微薄的自尊心反噬得厉害,我捂着被褥脸红了好一阵,听到有人进来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要不是辣炒鸡胗香酥羊肉等香味浓郁的几碟子小菜放在桌上,我还以为这半月楼天天都像那日一样朴素无华呢! 送菜来的小丫头捂着嘴笑,一直讲我说话有趣,我尝了一块羊肉,膻味全无,用了薄荷香料,甚至带着点清香。 “你们主子那么挑,厨子每天都得哭吧?”我边吃边调侃请客的人。 小丫头十四五岁的样子,圆脸大眼睛,笑嘻嘻道:“不会,主子吃的很清淡,这是特别吩咐为您做的。” 我感动,继而又找事儿般地琢磨起来,这么会待客,很熟练的样子嘛…… “你们这楼里是不是时常来些瓷碗石碗之类的?” 小丫头听不明白,我把石宛儿的模样丑化了一百倍描述给她,她这才笑起来:“没有过的事,除了下人,来这儿的第一个女孩子就是姑娘您。” 这回我放心了,乐呵呵地埋头吃。 “刚才主子把您抱进来的时候我们都吓了一跳呢,他们都说您是上次来过的那个姑娘,小五还说您长得这么好看,肯定是相思醉的人。” 我的重点全偏了,“抱进来……”三个字还没重复完,脸已经红透了,咽下去的羊肉都嚼不出味儿来,心口轰隆隆地乱砸。 他抱我了……他说喜欢一个人就是想要抱她,亲她…… 我没法再想下去,光琢磨他什么时候会亲我了…… 又遗憾竟然没醒着就被抱了…… 等等,我歪头问:“相思醉是什么东西?” 丫头却惊道:“姑娘,您吃不了辣吗?脸这么红?” 我看着一惊一乍跑去倒水的小丫头,脸都快羞得抬不起来。 这间卧房很大,布置得非常清新,床摆在正中,两边是垂帘,把一张软塌和一张圆桌隔在两边,靠墙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放着很多线装书和小物件,正中一排的几个泥塑小人儿最为逼真,晨读的书生,唱戏的花旦,啼哭的婴孩,还有一个翘着胡子叉腰骂人的老伯,特像杜自芳,我笑出声来,泥塑小人下一层是一排五颜六色的锦袋,各式各样的都有,鼓鼓囊囊的像是装着东西,我拿起一个来嗅了嗅,正是十三阿哥身上的那个味道,他说是金露梅,这是一种草药吧,这样凑近了闻着觉得很苦。 “很辣吗?”十三阿哥推门进来,我赶忙把锦袋放下,摇摇头:“不辣不辣,小丫头会错意了,四贝勒走了吗?” “刚走,”他手上端着一碗银耳羹,放到我面前后说道:“喝吧,我煮的。” 我瞪大了眼睛,这养尊处优的人还会下厨呢,想来味道不怎么样,但就算不好喝我也得说好喝才行,揣摩半天都没喝一口,十三阿哥问:“跟我说说要找哪位神医?” 我连忙把老大夫跟我说的那些话重复了一遍,他锁眉道:“我印象里似乎并没有姓方的太医。” 我好失望,他又道:“你放心吧,我会去找的。” 我喝了一口银耳羹,心里嘴里一齐甜滋滋的,意料之外的好吃,我得寸进尺拉着他的袖子:“我们出去玩儿吧。” 他一愣:“去哪儿玩?” “都可以。” “不去。”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刚甜了一个下午的心又苦起来了。 腊月已过了大半,转眼就是除夕了。今年京城的雪特别多,一场接一场地下,有时是鹅毛大雪,有时又是豆粒小雪,整个京城铺天盖地的白茫茫一片,这座城市像是已被冻起来似的安静悄然。我窝在临水小筑里无所事事,从南书房里学来的满文已忘了大半,就连琵琶也懒得弹了。 那日从半月楼回来我就染了风寒,十三阿哥像是料定了我会生病一般让那个小丫头给我装了好几袋药,还真的派上了用场,给阿妈看病的老大夫说这几袋药配药很温和却有用,没几天我就好了。 阿妈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阿爸销假复职,白天上朝,晚上衣不解带地照顾她。茉园重又恢复了生机,杜自芳也松了一口气,开始大惊小怪地如常管理起谦府上下的鸡毛蒜皮小事。如今我常常陪着阿爸和阿妈用膳,头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了中原人的生活,阿爸对阿妈的态度近乎殷勤,有求必应,甚至是小心翼翼,可阿妈却回应的很默然,有的时候连我都对她的无动于衷感到愤慨,可阿爸却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就算阿妈是边西公主,也不该对自己的夫君这个样子吧? 我把彩月阁的蔺兰带回谦府是明智之举,她是个精干贤淑的女子,帮了我不少忙,也将临水小筑连带着谦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还降服了萨梅这匹小野马,竟然一口一个‘蔺兰姐’地跟进跟出,居然还学起了熬药、绣花和缝补来了,两人安静地坐在临水小筑的花厅里用针,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除夕那天,一夜大雪过后,天晴的突如其来地好,融化的雪水从树枝滴落,沿着沟壑‘哗哗哗’地淌。大雪洗涤过的空气干净极了,晶莹透亮的阳光将天地间变的光彩夺目。 除夕前夜,十四阿哥派人来说除夕夜他在后海订了一艘夜宴船,年夜饭后会来接我,带我逛逛京城,再去船上热闹热闹。他的人刚走,半月楼也派人送了封信过来,上面就写了‘出去玩儿’几个字,我一愣,兴奋地一晚上没睡着,想都没想就放了十四阿哥的鸽子。 “公主,你好了没有?挑串手链也要半个时辰,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萨梅趴在门框上叫苦连天地催促我。 我扔下两手抓满的链子,从妆台前偏出头去说道:“你不知道今晚有多重要。” 今晚可是我俩单独出门的第一次,我得好好打扮,至少得有八公主一半的样子吧,我乐呵呵地挑了两串戴在手上,然后慢悠悠地站起来转了个圈,“看看,是不是个京城贵秀?” 萨梅嘴巴张得老大,满脸黑线,“公主,你怎么像花楼里的那些姑娘?” “什么花楼?”我歪头问道,拉了拉挂在胸前的三五条珠子:“不好看吗?” “就是香楼旁边那条巷子里的花楼,”萨梅得意地说道,“我那日跟蔺兰姐上街买线的时候路过,里面尽是打扮花哨的漂亮姑娘。” 我不高兴地问她,“你是说我这打扮太花哨了吗?” 蔺兰这时从外面走了进来,“公主,十……” 话还没说完,蔺兰就呆住了,她惊讶地看着我,“您这是?” “不好看吗?”我问她,“京城里的小姐们不就是这么穿的吗?” 蔺兰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公主……怕是有什么误会?” 萨梅哈哈哈地笑起来。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院里传进来:“京城里的小姐儿们若都像你这般穿,那不就是妖魔横行了吗?” 我歪头一看,竟是钱晋锡,说是来给阿妈阿爸拜年的。 我不想理他,蔺兰笑着轻声道:“十三爷也来了,就在前厅和老爷喝茶呢。” 我顿时紧张,对这一身乱七八糟的打扮没了信心。 蔺兰忍住笑:“公主常穿藏服,自然不懂满汉的门道,奴婢来吧,公主国色天香,打扮起来定能惊艳四方。” 我使劲点点头:“那你给我作汉装打扮。” 蔺兰笑着点点头。 “小师妹,”讨厌的钱晋锡在外面聒噪,“你跟十三爷出门也不用这么费劲儿吧,你可是要嫁给我的。” 我差点就把桌上的粉盒砸他脑袋上。 身穿一袭素白衣衫外披淡青色纱衣的十三阿哥站在院中,露出宝蓝色的底衣衣领来,清朗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我脸有些红,见他看着我更觉得浑身上下哪哪都不够好。 “蔺兰的手艺不错。”他笑。 我立马不干了,顿时将淑女样丢到九霄云外,跑到他面前气道:“你找个丑姑娘来,看看蔺兰有没有回天之术。” 他哈哈笑,“哪有你这样的?” “我什么样啊?” “要我夸你吗?”他敛了笑意,正色道。 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他微微一笑:“翩若惊鸿。” 第二十章 三百两的发带 从谦府后门出来,是条小巷子,穿过小巷子走到头,是京城最为繁茂的前门大街,今儿既是寒冬以来难得的一个大晴天,又是除夕夜,所以大街上人潮拥挤,各种商品吃食琳琅满目,五彩缤纷,百姓们大多盛装出门,看景游街,个个笑脸盈盈。 我跑得气喘吁吁,叉着腰扶着糖人摊旁竖起的竹竿,笑着转过头去看离我仍有数十步的十三阿哥。 他单手扶额,另一只手拽着一根大红色的飘带,无计可施地看着我,边走边回头,“又不是做贼,你跑什么?” 他一脸难以掌控全局的表情,说着不是做贼心虚,却满脸都写着做贼心虚。 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我哈哈大笑起来:“你快点啦,待会儿那个老太太追上来了。” 他紧咬着嘴唇又回头看了一眼,确认没那回事儿之后才说道:“一个玉佩换了她这根三文钱的飘带,还追,除非她傻了。” “你没听她说吗?她可是觉得你那个玉佩一文钱都不值。” 十三阿哥再次扶额,他闭着眼睛狠狠叹了口气,似乎在极力压制怒气:“那个玉佩……是云南王的赠礼,至少也值三百两银子。” 我无所谓的挥挥手:“谁让你不带银子出来的?” “我带银票了。”他咬着牙恨恨道,“所以说,谁让你非要这个廉价的飘带。” “好看呐”,我笑嘻嘻地从他手里拿过飘带,“这是干什么的?系在腰上的吗?” 十三阿哥差点没被我气死,他说道:“你连这个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还死活就要,这是汉人姑娘打扮时系在头上的发带。” “正好”,我顺手将它塞进衣兜里,“蔺兰姑姑给我梳的这个头就缺根发带。” 他无奈道,“这个飘带是用麻线织成的,太劣质了,你真想要的话我带你去瑞锦轩看看。” 我摇摇头,“就这个好,三百两的飘带,只怕瑞锦轩也有不起。” 我俩都笑了起来,太阳西斜,橘红色的暮光将糖人摊上的糖人照射得晶莹剔透,黄灿灿的十二生肖闪着金光,让人垂涎欲滴。不知不觉已逛了这么久,本来十三阿哥是打算玩会儿就去后海赴十四阿哥的约,可拗不过我,只好随我沿热闹的前门大街逛到了现在,我没好好吃晚饭,这会儿又觉得饿了,拉着十三阿哥非要他给我买一个。 十三阿哥执意不从,护住琥珀袖扣,生怕我再抢了去换个糖人回来。 “带你去个地方。”他不由分说拉住我朝北走,我却眼巴巴看着那几串又好看又好吃的糖人愈行愈远。 ‘彩竹坊’,我仰头望着这几个烫金大字随十三阿哥走进了一家富丽堂皇的店铺,这里五彩斑斓,装饰别致,原来是间伞铺,屋顶垂挂着纷繁多样的油纸伞,博古架上也放着很多,伞骨轻盈,伞纸薄厚适中,伞柄上刷着桐油,清亮崭新,伞面样式各色,有花鸟、山水、人物,甚至还有脸谱和青花。 我看得呆了,没有注意到十三阿哥是什么时候递了一把油纸伞在我手中,杏色伞柄,蔷薇色伞面,伞面上用细细的笔锋勾勒出了一幅雪景,皑皑白雪染遍了山涧河边,被雪覆盖着的草原上偶有一两处绽放着绿色的影子,远处的雪松林勾出草原边角,一座赤红色的大轿由十八个人抬着,出现在雪原正中,其后跟着衣服上盖满了雪花的送亲队伍,一个怀抱琵琶,身穿大红貂毛散花袍的美人儿走在大轿最前方,她微微回头望着来处,略显悲伤的表情与敲锣打鼓的送亲队伍格格不入。 好一幅妙笔精墨的昭君出塞图,何人会在一幅伞面上下这么大的功夫?我爱不释手,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生怕碰褶了分毫。十三阿哥背靠在柜台边,从怀里拿出整整两张银票递给候在一旁的店主,然后对我笑道:“给你买。” 我感动的就差热泪盈眶了,想起上次在小摊边为了一把几两银子的伞差点折断了我达瓦公主的腰,还一次都没用就丢在了大理院,现今这把伞一看就价值不菲,潇洒的十三阿哥往那儿潇洒地一站,还开口就给我买…… 我怔怔地说:“你还记得我把伞丢了?” 他很温柔地笑了:“那晚哭啼啼地说了半箩筐关于那把伞的话,不记得也难。” 我抱着伞不撒手,很关心收了银票的店主,“他给了你两张银票,你不找钱吗?” 店主眨眨眼睛,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十三阿哥哑然失笑,拉住我的手回到了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从‘彩竹坊’出来后,天已经黑透了,街两旁亮起红通通的灯笼,照亮了地上的积雪,映得每个人的脸庞红灿灿的好不喜庆。燃放烟花爆竹的小孩子也穿着崭新的棉袄从各家各户蹦跳出来,热闹欢喜的笑声回荡在天际。 ‘彩竹坊’隔壁是幢三层小楼,比左比右都华丽一大截,挂着的红灯笼也要亮堂很多,门口站着两个黑衣壮汉一脸凶相,二楼的阁台上却传出些莺莺燕燕的笑声,我抬头看去,几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倚栏而立,身上衣衫却轻薄得很,我都为她们抖了抖,她们的头顶上挂着一块大匾,上书‘相思醉’三个字,这名儿好熟……我像木头一样呆立半晌,“这是什么地方?” 十三阿哥原本走在前面,听闻此言笑了:“你不必知道也可以。” 说巧不巧的,钱晋锡搂着个绿衣女子正好走到二楼阁台上来,与我碰了个眼对眼面对面,他略一愣怔,“小师妹?” 那绿衣女子长相清秀妆容却艳丽,依偎在他怀里像融化了的冰块似的无肌无骨,衣着有些暴露,雪白的脖颈毫无遮拦地露在外面。 我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这是……妓院! 相思醉就是妓院……这样的认知让我走了很远都没缓过神来,嘴巴一撇要哭出声来了,十三阿哥拉住我:“怎么了?你大师兄嗓子都叫哑了你也不理理他。” “我像她们吗?”我拉了拉棉袍的系扣将脖颈拦的更加严实。 “谁?” “你们半月楼的人竟然说我是相思醉的!”我差点要哭出来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他们夸你呢。” “哪有这样夸人的!”我不依不饶。 他笑坏了,刚想开口,却目光一转,看着街角处笑意顿收,还皱起了眉头。 我不由得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黑衣人影踉踉跄跄地闪进一个黑漆漆的胡同里,紧跟着后面跑过一群慌慌张张的大理院侍卫,他们没有看到黑衣人的踪影,径直往前去了。 “抓小偷呢!”我话音刚落,十三阿哥便加快脚步,朝着胡同走去。 胡同口有个面摊,热腾腾香喷喷的面香飘进胡同里,使得阴暗潮湿的胡同深处添了几分温暖,这里黑漆漆一片,地上的积雪很厚,两边围墙撑起老高挡住了月光。我紧紧跟在十三阿哥身后,不免有些胆怯。 “唰”地一声,闪着寒光的剑突如其来地朝我们劈过来,十三阿哥护住我往墙边避过,持剑人没有继续,反而重重的摔在地上,没了动静。 我惊魂未定,十三阿哥却一个箭步上前,试探那人的鼻息。 黑衣人与四周融为一体,几乎看不出他的身形,他趴在地上,蒙着脸,四目紧闭。 “还活着。”十三阿哥松了口气。 我奇怪十三阿哥对一个陌生人竟有如此反应,便凑上去仔细瞧了瞧趴在地上的那个人,却心里一凉,从头到脚都如寒冰冻住一般,竟然是秦诺! 十三阿哥半蹲在他身旁,探了他的脉搏,然后顺着脖颈往下,轻轻撕开腹部的衣服,就算是被浓重的夜色包裹着,也还是看得出来那里全是血。 “秦大哥”,我压抑着恐惧轻声喊。 “是剑伤,直接从腹部刺入,伤口很深,失血过多昏迷。要是没有遇到我们,他死定了。” “现在怎么办?要不带他回临水小筑吧。” “你半夜带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回家,行吗?” 我答不上话来,踌躇道:“那要不去半月楼?” 他看着我不说话。 我想也没想就去扯十三阿哥身上的棉袍,他拦住我,“你要干什么?” “你总不能就这样背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吧。” 他差点惊掉了下巴,“我什么时候说要背他了?还有,那是我的天蚕丝金线龙云纹披风,是谁都可以披的吗?!” 微弱的烛光摇曳不已,秦诺躺在“秀水药庐”的里间床上,脸色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他依旧昏迷不醒,一位长着白胡须的圆脸大夫正在试图给他喂药。 十三阿哥斜靠在窗边,极不情愿地将那件号称‘天蚕丝金线龙云纹’披风嫌弃地丢在一旁,对我说道:“你不是饿了么?吃点东西吧。” 正说着,只见一个打扮朴素的女孩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她约莫十八九岁的模样,打扮普通,但容貌惊人,一身翠烟色的织棉短衫和鹅黄长裙将她高挑的身材凸显出来,乌黑如泉的长发垂到腰间,双耳坠着银珠子,耳后取一络秀发挽成蝶状,由一根淡紫色发带系着,垂于胸前。她脸蛋白皙,眼眸清澈,未施粉黛,却深眸柳眉,唇红齿白,着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女孩腰间挂着一颗金色的铃铛,一步一响铃,她将托盘放在我面前的桌上,对我轻轻点了点头。 托盘里盛着一碗面,上面还撒着葱花,闻起来香极了。 “秀水,你过来。”白胡须大夫唤道,“病人在发热,你去取一枝桂枝给他含着。” 给我端面的女孩点点头,便又出去了。 “发热?”我忙问道,“老爷爷,秦大哥会没事的吧?” 白胡须大夫放下手中的药碗,笑道:“虽是重伤,也流了不少血,幸亏你们及时送来,能保命。” 十三阿哥默不作声地走到桌边坐下,他亲手把那碗面端到我面前,说道:“秀水煮的面很好吃,吃一点。” 刚才的事都还没完呢,我狐疑地看着他,压低声音道:“你怎么什么人都认识?特别是长得这么好看的女孩子?” 他转脸看着我,黑曜石般的眼睛距我仅有咫尺,黑褐色的光圈清晰可见,眼珠里映出了我在找事儿的脸庞。 “别找事儿。” “我不,”我耍赖,“你跟钱晋锡那个坏蛋那么要好,是不是常常一起去逛……花楼。”说妓院不太文明,我借用了一下萨梅的说法。 他眯起眼睛,“要不是我什么人都认识,找谁给你救你的秦大哥?” “喂!”我瞪大眼睛,“你也要救他的好不好?” 白胡须大夫收起银针包,端着药碗站了起来,“老夫姓苏,你可以叫我苏爷爷。还有啊,也有病人因为不堪其扰不想活了的。”说完便笑眯眯地走出去,顺便关上了暗门。 我吐了吐舌头,竟然被他听见了。 十三阿哥若有所思地看着床上的秦诺:“今夜可真是个好日子……” 秀水煮的面果真好吃,比起杜自芳强行让我吃的那些‘佳肴’好多了,吃点东西下去后我的思路清晰多了,突然想起刚才追秦诺的那些人分明是大理院的人,心口一紧,“你说会不会是钱晋锡为了报复他……” “不会,”十三阿哥断了我的猜测,沉吟道:“董眉病了,卧床不起,他的姑爷却在大年三十中了柳叶剑的伤……” “柳叶剑?”我一脸茫然,更恼火的是董眉病了卧床不起他竟然都知道!? 他突然示意我不要出声,紧接着便从院门口传来急切的“砰砰砰”敲门声。 “今晚有刺客受伤逃脱,所有医馆例行检查。” “检查可以,不要弄乱老夫的药就行。”苏爷爷很冷静,从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慌乱。 我们躲在‘秀水药庐’的暗室中,暗室藏在药架后面,不知内情的人是很难发现的。我屏气凝息,听着外面的人进进出出。 “梦烟……”安静的暗室突兀地发出沙哑的嘶吼,还伴随着阵阵咳嗽声。我被吓得直接从椅子上蹦起来,外面的人似乎也有所察觉,通通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四处一片静谧。我赶在秦诺继续发出声音之前捂住了他的嘴。十三阿哥已经拾起了桌上秦诺随身带的那把剑。 “嗯?”仿佛是钱晋锡手底下那个叫作闫奇的声音,他边说边循声朝我们这边走了过来,“谁在里边?” 我吓得脸色惨白,秦诺重伤濒死,若再被大理院抓了去,不用动刑他都死定了。 “吱呀”,是前厅通往后院的那道门打开的声音,接着传来秀水姑娘身上挂着的金铃声。 闫奇停下前进的脚步,只听苏爷爷开口道:“秀水,病人怎么样?” “是秀水姑娘?”闫奇毕恭毕敬的声音倒让我有些奇怪,他问道,“这么晚了,还在照顾病人么?” 听起来,他们都是相熟的人,我看了看十三阿哥伫立在门边的清冷背影,他和钱晋锡交好,却又不像会逛青楼的那种人,他整天不是呆在沐夕宫就是呆在半月楼,又怎会认识民间的大夫苏爷爷和长相绝不普通的苏秀水呢?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做什么样的事?我一无所知。 “里间是个患了肺痨的病人。”苏爷爷说道。 只听闫奇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那就不打扰了。” 我正松了一口气,听得脚步声往外退的时候,突然一个张扬的声音从外面由远至近响起:“秀水,好久不见,又美了。你不知道,我天天见那些庸脂俗粉有多失望,冷不丁看见你,还是觉得人间自有美人在。” 我无奈地翻翻白眼,刚才钱晋锡还在温柔乡流连,转眼就来这儿了,当真是出大事了。 十三阿哥却比刚才还要紧张,他回头示意我捂好秦诺的嘴,万不可再发出任何声音。 苏爷爷接过话来说道:“钱大少爷,今晚是除夕,秀水回药庐陪我这个老人家过节。” 钱晋锡笑道,“今夜后海有宴,要不我带秀水去看看。” 苏爷爷笑:“十三阿哥没说话,您觉得合适吗?” “……”钱晋锡没说话。 苏爷爷接道:“那老夫就不送了。” 钱晋锡可不是闫奇那种好打发的人,他窸窸窣窣地走到药柜前面,像是信手取下药柜里的一篮子药,蹭在我们的暗门上,发出滋滋的声音,“这么晚了,还在煎药啊?” 苏爷爷答道,“是,有个患了肺痨的病人住在后院。” “这样啊,”钱晋锡沉吟道,“可我怎么闻着这药味儿像治外伤的?” 我心头一紧,钱晋锡果然不像看上去那么没用。 可只听苏爷爷哈哈大笑起来,“钱少爷什么时候对医理感兴趣了?这药味儿是鼎鼎有名的北沙参,如果用它来治外伤,只怕人死得更快,钱少爷还是不入门儿啊,如果有意转行的话,老夫愿意助一臂之力。” 钱晋锡不高兴了,但也很忌惮,只听他无趣的说道:“秀水,改天我再去潭柘寺看你。” 原来这臭小子是在诈苏爷爷呢!我就说嘛,他懂个屁的医理啊! 十三阿哥如释重负地放下剑,而我的目光却没有离开他,“秀水姑娘是什么人?为什么她去哪里要你说话……” 十三阿哥对上我的目光,没有解释,或是根本不想解释,正好秦诺再次痛苦的呻吟起来,打断了我和他沉默的对视,他走到床边盯着秦诺:“董梦烟?” 我不高兴,你哪只耳朵听见他叫‘董’字? “董家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在十年前可是京城的风云人物,就叫董梦烟,她善舞,当年凭一曲《白纻舞》艳惊水寰厅,皇阿玛都知道她,还封了她一个什么‘飞燕仙子’的名号。我们那时候还小,不认识,四哥他们就知道了。你知道她现在是什么人吗?” 我摇摇头。 十三阿哥冷冷一笑:“她如今是太子的宠眷。” 我一头雾水,“太子的宠眷和秦大哥有什么关系?” 十三阿哥看着痛的满头是汗的秦诺:“他的年纪应该和董梦烟差不多,娶了人家的妹妹,却满口梦话都是姐姐,你觉得他们是什么关系?” 第二十一章 任选一个你都比不上 我生气了,从秀水药庐回来就气了几天,连萨梅都搞不懂我到底是怎么了,我也说不清楚自己怎么了,是因为十三阿哥和那个美的惊心动魄的苏秀水关系不一般呢?还是因为他压根懒得跟我解释苏秀水到底是他的什么人…… 或许是因为我终于发现自己义无反顾的喜欢背后其实是对一个人的一无所知。 我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说不出原因的生气都是无理取闹。 元宵第二日刚开朝,就出事了。 八贝勒声泪俱下地跑到乾清宫一跪不起,说大年三十那夜有刺客闯入他的雅苑,偷东西不成,把他福晋从娘家带去的通房大丫鬟翠珠杀了,大过年的他不敢惊扰皇上,才等到现在,这个年过得有多么辛苦多么憋屈无法用语言赘述。 皇上大怒,一道圣旨着令大理院和提督府一同查这个案子,正月过完之前必须抓到人,否则提头来见。 八贝勒这一闹,满朝上下都惊呆了,要知道雅苑那个地方名字虽然起得文雅,但防备森严、高手如云,太子曾经还说八贝勒把自己住的地方弄得像座监狱,两人差点吵起来。那样的地方竟有人闯入还杀了人,当朱尔他们没吃饭吗?说起朱尔来,我顿时想起第一次去德寿宫的时候,受命于德妃娘娘和我比剑的那个男子,他手里那把的确是柳叶剑,这么说来救了秦诺的当日十三阿哥就已经知道了伤他的人是朱尔!他还什么都不说等我猜呢,这样想着我就更生气了。 这一气可是当真的,我甚至不想琢磨秦诺的事儿了,钱晋锡来找了我三次都被我给撵回去。京城出了这样的事,天天都有九门提督或者大理院的人在街上搜人找茬儿,不仅阿妈不准我离府,就连开明的阿爸也认为此时不是满大街乱逛的时候。 我索性呆在临水小筑里胡吃海喝,倒也悠闲自在,就是心里空落落的。 一夜大雪过后,临水小筑的院子里堆了厚厚一层雪,中间有一道断断续续的脚印,肯定是蔺兰姑姑早起去给阿爸阿妈请安留下的,她谨守规矩,就算到了府上也照常。 我在鞋子外套了一层牛筋皮的长筒子,飞奔到院子里,趁花朵嬷嬷被我留在紫禁城没人管我的当口缠着那两个门房小厮教我滑冰。 两小厮年纪小玩性大,没说几句就欣然同意,背着杜自芳偷偷摸摸地去库房里摸出一双冰刀来给我穿上,拉着我在冻了厚厚一层冰的谦湖上溜了起来。 我刚滑了两步就摔了个狗啃泥,手肘处摔得发红,两小子没有笑反而吓坏了,说什么也不敢再教,扭扭捏捏的样子我看着烦,就被我撵走了,剩我一人摸摸索索地扶着桥栏往前,这滑冰能有多难?会有骑马难吗?会有摔跤难吗?会有满文难吗?! 事实证明的确会,连摔三次后我整个人都不好了,索性坐到寒冷的冰面上思考人生,为什么秦诺大过年的不在家陪病重的董眉,反而去八贝勒府杀人?为什么明明是个好人的秦诺会下得了手去杀一个女人?为什么十三阿哥不解释他和苏秀水的关系?为什么我要喜欢十三阿哥?为什么我要来这讨厌的中原呢!? “你快赶上为什么大仙儿了!?”一个凉薄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我身侧,我还没看过去就被一双冰凉的手从地上拽了起来,我惊呼一声,随即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揽了进去,脚下的冰刀像突然活了过来似的在冰面上擦出呲呲声儿,整个人快速地略过四周景致,耳边的风呼啦响,我仿佛飞了起来。 搂着我的十三阿哥冰技娴熟,脚下生风,在谦湖上绕过一圈后朝着谦湖桥滑去。 “低头。”他声音很轻,带着笑。 我们弯着腰从桥下掠过,来到谦湖的另一边……我呆呆地看着他的侧颜,嗅着药香气,感受着从没感受过的温暖和紧张并存而营造出的极其特别的感觉。 我的心跳得比任何时候都快,我怎么会问那么傻的问题?喜欢这个人,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吗? “发什么呆?”他笑,冰凉的指尖戳了戳我的脸。 我看着他坐在湖边解冰刀,一身冰蓝色的衣袍衬得他脸白如玉。 “要我帮你吗?”他低下头,伸手到我的脚边。 我连忙缩了脚,脸红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他笑:“不是生气了吗?” 我顿时想起这几天正在无理取闹着呢,滑一次冰就土崩瓦解了我的榆木脑袋,真该拖出去砍了。 提着冰刀站起来就走,也让本公主冷艳一回。 “苏秀水是苏爷爷的孙女,我们小时候就认识了,她一直在给我治病,这事儿钱晋锡知道,所以不敢惹她。”他在我身后云淡风轻地说,声音淡淡的,听起来却孤独极了。 我冷艳不到一瞬,立马转身:“什么病?” “寒症。” 我顿时想起八公主曾给我说过他再冷也不升火的事儿,顿时心疼地快要晕倒了。 “别给我演桓少君,不适合你。”他嘴角勾着笑,雪光将他一双眸子凸显的乌黑深邃。 我呆了呆,特想说点什么,在他温柔的笑颜里,控制不住地发怔:“桓少君是谁?” 蔺兰姑姑在小院里支了个小炉,架了张网,说给我们烤肉吃,肉是谦府在郊外的庄子上刚送进来的,很新鲜,还带着些寒意,扔在刷了油的网上滋滋冒气儿,才半熟就漏出香味儿来。 十三阿哥站在我的小帐篷门口歪头观看,嘴角带着笑:“你真的每晚都在里面睡?” 好不容易能有一次把他留下来吃饭的机会,而且他还说喜欢吃烤肉,所以我连阿爸阿妈那儿都不让漏消息过去,自个人和着临水小筑上上下下忙的满头大汗,一会儿抬肉一会儿抬菜,还给蔺兰姑姑打下手烧火,听他这么说抬着两只黑乎乎的手跑过去点头:“把门给关严的话晚上一点儿也不冷。” 他看着我笑,抬手在我脸上抹了一下,“小花猫。”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你不喜欢吃辣,我没让姑姑在肉上抹辣椒。” 他点点头,“嗯”了一声特别温柔,“听说了吗?八哥府上的事。” 我点头,左右看看特像做贼,又把他给逗笑了。 “秦大哥真的杀人了?” 他不置可否,“人死了是真的,东西丢没丢就不知道了。” “可是八贝勒说了没丢东西……”我想了想恍然大悟,“他拖了十几天才告诉皇上,是因为真的丢东西了,开始的时候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瞒着,自己去找,找了半月没什么结果,这才……” “雅苑是皇子府,皇子府上死了人,而且还是通房大丫头,足够引起提督府和大理院的重视,除非那人遁地,否则不可能找不出来,”他若有所思,“况且,九门提督还是八哥的人。” 其实大理院也是八贝勒的人,他不说出来是想给钱晋锡留点面子么?我想应该是,便也不说了。 “什么是通房大丫头?”我问道,这事儿也是我的十万个为什么其中之一,这几日一直在琢磨呢。 他眯起眼睛来看我,“你的关注点还真的历久弥新的偏颇。” 我的疑惑也是历久弥新的坚定。 他无奈:“就是陪房。” “陪房又是什么?” “就是,她既是夫人的丫头,又是老爷的……”他清了清嗓子似乎有些尴尬,“侍妾。”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大大咧咧,“小妾嘛,我阿爸没有,但你皇阿玛有一大堆。” 他笑了,“你说是就是吧。” “那八贝勒丢啥了?”我的关注点很奇特,能拐弯但也能随时拐回来。 “这就要问睡在秀水药庐的那位大侠了。” “他的伤势怎么样?” “先别管他的伤势,”他说道,“我今天过来,主要是想告诉你小心太子哥,在宫里千万别跟任何人说你认识秦诺。” “为什么?”我晓得轻重,但也疑惑,难道秦诺的确是太子的人?盗抢雅苑是太子的意思?那他偷的东西也是太子想要的? “太子的人也在找他?”当真被我猜中了,“董梦烟是太子的宠妾,秦大哥是她的妹夫,他的确很有可能是太子的人。” “对,”十三阿哥说道,“但他出事后反而朝城外的方向跑,却半点都不像是太子哥的人。” 我被搞糊涂了,“你觉得若是太子找不到他,又知道我认识他的话,会对我下手么?” “那日你在香楼已经昭告天下的表示认识他了,”十三阿哥眉头微皱,有些心事重重,“现在只能希望太子哥不知道和钱晋锡发生冲突的那个人就是秦诺。” “可是……”我小声道:“钱晋锡知道……” “不用担心他。” “那我不进宫了……” “上次南书房的事情别忘了,不管走到哪里,身边都带个人。” 我睁大眼睛:“南书房的事还真是太子干的?” 他点头:“……五姐也掺和了。” “他为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非得把我变成不洁净的人呢?” “因为讨厌我吧,”他微微一笑,好像说自己的亲哥哥讨厌自己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不记得了?他可是认定了你是山石后面那个姑娘。” 我张了张嘴没吭声,想起那晚被他整个地搂在怀里,先就红了脸,嗫喏道:“他为什么讨厌你?” 他答非所问:“把你变成不洁净的人,把我变成笑话,然后把谦府变成千夫所指,这个计划一举三得。” “你……”我还没开口,蔺兰姑姑已经烤好大半的肉,招呼着让我们赶紧过去吃。 “快去吃吧,”他揽了揽我的头发,“别给我们的傻丫头饿坏了。” 我明知道他的一眸一笑都被自己扎进了心里,却还是舍不得移开眼。 还未落座,和卓风一样飘进了临水小筑,递给他一张纸:“药庐的信。” 他看了一眼,没吃一口肉便走了。 我眨眨眼睛看着满手的油和炭,别提有多憋屈了。 第二日,去药庐打探的恰骨伊还没回来,德妃的懿旨就到了,宣我立刻入宫,补落下的功课。 “七月”,八公主推开折叠雕花门,春风满面地快步走了进来。她穿着鹅黄色水仙撒花旗装,逶迤拖地粉红烟纱裙,披着镂金百蝶大红色洋缎袄。一进来先就脱下披袄递给丫头,走到窗边,将活动雕花板轻巧一拉打开来,这才笑颜如花地回过头对我说道:“又下雪了!” 进宫之后便没再下雪,掰指算来,已半月有余。这雪下了一夜我竟不知,如今窗外已是另一番天地,晶莹洁白的雪花轻盈飘下,形成了一幅巨大的雪帘。院中的斑竹昂首对视着雪花,青翠的样貌在素白雪帘的衬托下尤为清新宜人。美人靠和茶艺桌都已被收了起来,独独留下那张搬不动的棋盘石桌屹立在梨花树下,显得萧瑟且寂寥。 我窝在铺着地暖的法兰绒地毯上,被溜进来的寒风吹得冷不丁打了个激灵。地毯铺在雕花龙凤床和贵妃榻中间的梨木地板上,八公主兴高采烈地顺势坐到贵妃榻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夜里就开始下了,丫头说我还不信,昨儿还晴得好好的,今儿一早起来,果然又是场大雪。” 八公主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我却懒洋洋地把头搁在贵妃榻边上,斜眼看着窗外纯净得未沾半分人间俗气的雪花。我都被困在宫中大半个月了,每天就在彩月阁和南书房之间来往,老巫婆给我布置了数不清的任务,不是写满文,就是背满文,我做梦都在说满文。就连十三阿哥的沐夕宫都没有时间去,好在八公主天天来看我,陪我说话,陪我背书。正是这种监禁式的痛苦让我加倍地挂念十三阿哥。 “我昨天去禁卫房里找过钱少爷,探了一下他的口风,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他们到现在还没找到秦公子。” 我赶忙坐起,“真的?” 这几日一点消息都没有,快给我逼疯了。 八公主讳莫如深地点点头,“听说破案时间到了,但两边都没抓到人,皇阿玛好生气,让钱大人和九门提督高天都写了认罪书呢。” 十三阿哥有心要保秦诺,难怪他们找不到人也破不了案。 “秦公子一定还活着,否则以大理院和提督府的能力,就算死了也得找到尸体。”八公主睁大了直放光彩的眼睛,满眼都是敬佩。 我叹了口气,自从回宫,每当念书累极了的时候我便会添油加醋地把秦诺的事当故事讲给她听,她感兴趣极了,不惜牺牲午憩的时间,每天上朝一般准时来彩月阁央求我继续说给她听。 “写了认罪书后两府的人都更用力了,我有些担心,”八公主锁眉:“本来我想去找四哥,让他帮忙……” 我直接从地毯上跳起来,身上搭着的云锦直接滑落在地,“你没事吧?怎么会想得起来去找四贝勒?” 八公主被我吓了一跳,继而‘咯咯咯’笑起来,“因为四哥是我这些哥哥里最厉害也最善良的一个,虽然我们不是一母同胞,但他对我一向都是有求必应的。不过幸好我没说,今儿一早皇阿玛点了他来查这件事,如今他才是最想抓到秦公子的人,所以他肯定不会帮我们。” 八公主真是比我还天真,我想起十三阿哥交代过不要跟任何人说秦诺的事,顿时有些后悔。 八公主看出来了,马上拍着胸脯赌咒立誓地说她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趁金先生摸着胡子摇头晃脑地讲解满文版的《古文观止》时,我悄悄溜出了南书房,却被躲在转角处的石宛儿抓了个正着。她带着完颜蝶守在那里,就等着抓我的小辫子呢!我甩开她,却被她揪住袖子不放,非要拉我去告先生。 “你揣着什么呢?” 我搂紧了怀里的小盒子,里面是我早上缠着蔺兰姑姑现烤的牛肉,搁了香油没放辣椒,那天十三阿哥说烤肉香却一口没吃,我一直记着呢。 “听说前阵子你缠着十三爷带你去逛街了是不是?”宛儿弯着脸气呼呼地说道。 我不值一哂:“跟你有什么关系?” 话没说完,宛儿便咬牙切齿地扑过来,“你个死丫头,竟敢打十三爷的主意!” 我躲闪不及,和她扭打在一起,“你要疯,我可没时间陪!” 她气得跺脚,指甲抠着我的手臂,“你一来就没好事儿,本来十三爷谁都不理,却偏偏上你的当。” 我吃痛倒吸一口凉气,“你乱讲些什么!?” 完颜蝶没想到会闹成这样,急得上前来把我们分开,“这是紫禁城,你们冷静一些好不好?” 打闹声将南书房里正在上课的五公主和八公主都引了出来。我抱着被宛儿抓破的手疼的连连叫痛,温恪见状,急得跑了过来,小声道:“宛儿,你怎么能动手呢?” 宛儿开始大哭:“八公主,是她先动的手。” 她还恶人先告状,我刚想辩解,五公主也过来了,冷笑道:“你念书不行,打架不行,就会勾人。” 敢说本公主打架不行,就连和卓都不敢这么说,你们几个走路都要喘的丫头竟大言不惭。八公主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七月,别生气,说你勾人是好话呀。” 她一脸紧张的样子就差哭了,她见过我打架的样子,被我一脸怒容吓坏了,因为每次闯祸德妃都罚我罚的厉害,这要是打了她的宝贝女儿,指不定怎么弄我呢! 我气笑了:“这是好话?” “有本事才能勾到人,”她很小声,却还是被那几个坏丫头听了去。 石宛儿气得不行,冷笑道:“你别以为十三爷带你逛次街就代表什么,你不过是他桌上的一盘菜,他挑挑拣拣随便吃着玩儿的。” “那你又是什么?”我真的生气了,特想扑上去把她那冷冷的笑脸给撕下来。 “她?”五公主笑:“她和十三弟弟从小一起长大,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算个什么东西跟她比?你知道十三弟弟最爱吃的菜是什么?你知道他最喜欢的一本书是什么?对了,我忘了,你连满文都背不全,又如何跟十三弟弟谈论诗词?你知道京城上下喜欢十三弟弟的人有多少吗?别说宛儿,任选一个你都比不上!” 我气得浑身发抖,“你们那么会谈论诗词,又怎么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他一次呢?” 石宛儿过来就打了我一巴掌,太突然了,以至于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只来得及后退一步堪堪避过,却被身后完颜蝶的脚绊了一下,直接跌到地上,怀里的烤肉盒子滚了出去,冒着热气的烤肉遍地都是。 “哟,”五公主捂嘴笑起来,“没见过世面就是没见过世面,上南书房还要带吃的?怎么,边西地产稀薄,饿怕了?” 完颜蝶急忙来扶我,连连道歉。 八公主忙道:“五姐,你少说两句。” “你就护着她……胳膊肘往外拐……” “我没有……” 我看着滚了一地的烤肉,耳朵里嗡隆隆响个不停,盖过了她们争吵的声音,我转身就走,突然没有了与这些人针锋相对的力气。 第二十二章 秦大侠的痛 我蹲在琉璃殿的梅园里,那日四贝勒种下的腊梅已经开出了绿色的小芽,长势很好,明年冬天就能开出小花来了吧。 我无精打采地摸了摸绿芽,天已经快黑了,但我哪都不想去,就像好几天没吃饭似的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 “刚想说谁那么大胆敢动我的梅花,就认出你来了。”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我吓得条件反射抖了一下,扯下了一朵新芽。 “……” 四贝勒看我半晌:“怪我声音大了么?” 我赶忙站起来,“不好意思,我……我赔给你。” “拿什么赔?” 我嗫喏道:“谦府也有几棵梅树,改日我让……” “开玩笑的。”他笑了,我这才发现他手上提着一只小小的桶,拿了一只小勺,往树根处洒肥料。 “这种事也要你自己做吗?”我跟在他身后。 “嗯,”他应道,“我喜欢做。” “你府里没有梅树吗?”按照清朝律例,除了太子,凡是成了亲的皇子一律搬出皇宫另寻府邸居住。所以,他是住在宫外的。 “那你呢?”他没回答我,反而问道:“你彩月阁里连个蹲着的地方也没有吗?” 我无言以对,浑身的无力感又来了。 “怎么了?”他腾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平时不是很会闹腾吗?今儿蔫了?” 我撇撇嘴,重又蹲下来:“四贝勒,你说喜欢一个人应该是怎么样的?” 他愣了一下,“想……” 我猛然抬头,他继续道:“想见她,跟她说话,陪她吃饭,心里想的都告诉她,高兴的事儿不开心的事儿也想让她知道……” 哪有人像十三阿哥那么流氓,一开口就是‘想抱她想亲她……’我抿着嘴唇,重又抱住双膝,却更想他了。 “是啊……”我低声呢喃,看来他真的不喜欢我,是我一厢情愿而已。 “听说,”四贝勒搁下勺,在我身边坐下,“你在找一位姓方的太医?” 我攥紧衣角:“啊?” 他点点头,“莘夕拜托我,说是替兰静姑母找,我想也是你的点子。” “他呢?”我小声道,“我都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他去河北马兰峪东陵了,每年都会去几天,算着日子也该回来了。” 我站起来,憋住眼泪不让自己委屈地哭出来,“我走了。” 拜托他找大夫不上心也就算了,去了马兰峪也不告诉我,我还费心费力地给他烤肉…… 我简直气地要把梨树皮抠出个洞来。 三月初,十三阿哥还没有回来,皇上令太子监国,四贝勒辅政,带着德妃和年纪最小的十八阿哥去了昌平温泉。 初春的皇宫回寒,下起了绵绵细雨,冷的像座坟墓。 连带着我的心情也阴郁得仿佛洪水连天。 沐夕宫的宫门紧闭,两旁突兀而立的琉璃灯塔包裹在阴冷的湿气中,就连木棉树开出来的花朵也湿透了,垂头丧气地缀在枝头,我怔怔地望着宫墙内伸出来的绿意葱葱的树枝。 “十三爷去马兰峪了,可是他宫里的人都在,要不要进去喝杯热茶?”钱晋锡突然出现,歪着笑脸看我,少有的一本正经,他撑着一把伞,披着墨绿蟒缎棉袍。 我从深思中回过神来,竟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被发现一般,敛眉摇头道:“我要去暖阳殿找八公主,路过而已。” 他挑眉,“从彩月阁去暖阳殿,走这条路反而绕远了呢。” 我紧咬着嘴唇看着他,今儿这人讲话正经地反而让我感到阴阳怪气。 “下着雨,为什么不撑伞呢?”他说着把伞柄递了过来,是没有刷过桐油的木头伞柄,有几分莫名的熟悉,我抬头看了一眼,不由地张口结舌,竟是那天赛马赢钱买的那把。 “没想到你还挺喜欢这种调调?”他见我想起来了,勾起嘴角可劲儿地刺激我。 “怎么了?不许啊?”我这几天情绪差极了,见谁都要怼几句。 “小师妹,”他叹气,“你当真喜欢十三爷么?” 突如其来的,我愣了一下。 他有些懒懒的,举着伞的手都像没有力气了:“别回答我,我就随口问问。” “你不去抓贼,来这儿做什么?”我说着就要走。 他一把拽住我的手,长舒一口气:“秦诺在哪里?” 我心里咯噔一下,那日喊秦诺的名字还真让他听见了,甩开他的手,“我怎么会知道?” “这个人如今事关重大,很多手段不得了的人都在找他,得罪我没关系,得罪他们可就不好了。”钱晋锡很恳切,目光炯炯:“你最好不知道。” 我噎了一下,“说了我不知道!” 我突然心慌起来,十三阿哥久去不归,秦诺生死不明,而钱晋锡已经知道秦诺是谁了,我该怎么办? 我又去找了四贝勒,以回府看望阿爸阿妈为由,要求出宫。 薄膜似的雾霭遮住了大半个天空,淡的近似粉色的太阳躲在灰白色的云层后面缓缓移动,它走过的地方留下一轮圆状的白影,把薄雾映射得如同蛋白一般吹弹可破。 我穿了一套最为素雅的月白色汉装,外面笼了一袭浅蓝色羽缎斗篷,拉起帽兜,包裹得严严实实。 一记激动兴奋的惊呼声吓得我差点踩空,刚从神武门出来,四贝勒派来跟着我出宫的小太监突然变成了八公主!我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结巴道:“你……八公主……你怎么会在这儿?” 跟在我们身边的黑衣侍卫一脸无奈,他是四贝勒的贴身侍卫,也是武备院的人。 装成小太监,穿着灰衣袍,戴着小圆帽的八公主欢天喜地:“我知道你要出宫,就去求了四哥,我没说错吧,四哥是最善良的人,他见我可怜,就给了我这次机会。” 八公主根本无心与我细说,她蹦跳着直往前跑,张开双臂狠狠地拥抱自由的空气,微蹙眉头,笑容真实得让人想落泪:“我出来了!原来我温恪也有能走出皇宫的一天!” 我愣在当场,侧过头去盯着那个黑衣侍卫:“你说你叫什么?阿鲁吗?” 他微微低头:“回公主的话,属下叫额鲁。” 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不由得摸摸下巴,四贝勒必然是担心我和八公主的安全才派额鲁跟着来,但却弄巧成拙,打乱了我的计划,有他跟着,我还怎么去药庐打探情况?要怎样才能甩掉这个武功高强的尾巴呢!?他们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死板,沉默,一问三不知,脸庞上坚硬的线条毫无回旋余地。他手握一把黑鞘梅花刀,不紧不慢地走在我们三步开外。 “我在书里看过这个。”八公主跑到一个糖葫芦小摊前,拿起一根裹满了金黄色糖衣的糖葫芦笑颜如花:“原来民间真的有这种东西!” 小贩像看怪物似的看着我们,他似笑非笑地往前探身,生怕八公主一个不留心忘记付钱撒腿就跑了。 我从荷包里掏出一枚铜钱,还没递到小贩手里,便被一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黑衣人狠劲推开。 “抓贼啊,抓贼……”紧跟着后面涌过一群看热闹的人,和一个颤颤巍巍、杵着拐杖小跑追贼的老伯。 额鲁及时扶住了我,他单臂替我和八公主挡开一拥而上看热闹的人群,忙问道:“没事吧?” 我急得跺脚:“阿鲁!快去抓贼啊!” 他紧锁眉头,看看我们,又看看小贼跑去的方向,抿起嘴唇犹豫不决。 “我的荷包!”老伯发出凄惨的喊声,半晌只追出了一里地。 额鲁捏紧拳头做了决定,“你们在这儿等我”。然后一溜烟地追了上去。 八公主忧心忡忡,“额鲁会不会有事?”话音刚落,我牵起她的手就朝另一个方向跑。 在这种时候,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便成了我们最好的掩护,我们挤进这座城市的车水马龙中,如同滴水汇入大海,消失的无影无踪,难怪人们常说‘大隐隐于市’。 “七月,额鲁找不到我们,会不会着急?”八公主惴惴不安地跟在我身后一步三回头。 “不会,”我扬高声音,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寻找‘秀水药庐’所在的方向:“确认秦大哥没事后我们马上就回宫。你放心吧!” 八公主沉默了一会儿,“你知道吗?其实我不怕,有生之年能亲眼看看民间的烟火寻常,就是死了也值。”说完后看着我嫣然一笑。 我摆摆手:“那有何难,以后我常带你出来就是了。” 八公主扑哧一下:“什么事在你这儿都不难。” 我歪着头,和她一起‘哈哈哈’笑了起来。 “可是追贼的老伯,偷钱的黑衣人,他们出现的不是太巧了吗?”她想不通。 我捂着嘴嘻嘻笑了一阵后和盘托出:“那都是恰骨伊的功劳,就让阿鲁这个英雄,去会一会和硕特部的巴窝。” “恰骨伊?”她一脸狐疑:“什么是巴窝?” 我欣慰一笑,抬眼看去,春日阳光下的药庐亮堂干净,方方正正的榆木牌匾上龙飞凤舞写着‘秀水药庐’四个大字,药庐大门洞开,似要迎客,却门可罗雀,并无甚生意。 幸亏我没事就喜欢满京城乱跑,记路还挺准。 安静的大堂内一尘不染,高抵天花板的药柜能照出人影来,西边有一个稍矮的药架,药架后面的暗室如今紧闭合缝,硕大的屋子内竟连一个跑堂的都没有,我心里一慌,撒开腿便朝后院跑去。 十尺见方的后院空无一人,正中央一口水井在回暖的太阳底下悠然冒着热气。井边码着劈好的柴火,一把锋利的斧子歪歪斜斜地被丢在地上。我眯着眼睛弯下腰瞧那把斧子,竟碰上了热气未消的斧柄。 “人刚走……”我站起来刚吐出一个字,就发现一把冰凉的利刃搭在了我的脖颈上,而八公主也吓得在我身后大叫起来。 那人不慌不乱,完全忽视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八公主,冷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他言语一出,我就喜得忘了近在咫尺的剑锋,忙回过头去脱下帽兜,“秦大哥,是我。” 眼前的秦诺整整瘦了一圈,面色苍白。在依然寒风刺骨的春日却只穿了一件青色薄衫,双袖挽起,前襟别在腰间,右手握剑,左手提着剑鞘。我仿佛又看到当初那个一身红衣的新郎,仅仅一年,却已沧海桑田。 “是你!”他认出厚厚披风下的我来,眼里透出惊喜。 我卸下满心重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好了吗?” 他点点头:“好多了,多亏了苏爷爷和苏姑娘的精心照顾。” “这三个多月你是怎么躲过官兵的搜查的?十三阿哥呢?你见过他吗?” 秦诺不知该怎么回答我这一连串的问题,愣了半晌:“我……” 话未说完,那日见过面的苏秀水从后院厢房里走了出来,她怀里抱着一篮子草药,穿着朴素的水红色汉装,裤脚勒在绑腿里,稀稀疏疏的沾满了土黄色的泥泞,腰间那枚金玲‘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依然美的让人窒息。 见到我们,秀水先是一愣,接着朝我轻轻点了点头,并腾出一只手来朝秦诺比划着什么。 “苏姑娘刚和苏爷爷采草药回来,苏爷爷在里间休息,要我们几个先去客房里喝茶。”秦诺说道。 我大惑不解,“苏姑娘她……?” 秦诺点点头,“她不会说话。” 我愣住了,那日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苏秀水竟然是个哑巴! “秦大哥,我有好多话要问你。”我拉住秦诺。 秦诺歪着头微微蹙眉:“这位是?” 我这才想起从刚才起便躲在我身后的八公主,她低眉垂眼,满面绯红,小太监服的衣角缠在指尖,被她绞得杂乱无章。 “八……温恪,你不是天天嚷着要见大侠,怎么这会儿又……”,我话还没说完,就被八公主捂住了嘴,她的脸更红了,微嗔道:“七月!” 我扯开她的手,把她从身后拉到秦诺面前:“这就是你念了一百八十遍的秦公子。”她紧紧咬着嘴唇,衣角绞得更厉害了。 “秦大哥,这是……”我忙向秦诺介绍八公主,谁知道秦诺扬起手来止住我,他朝八公主礼貌地点点头,说道:“不用说了,宫里出来的都不是普通人,不能说的就不说。” “叫我温恪就好。”八公主细语道,声音小的如同蚊鸣。 我迫不及待地把秦诺往客房拖,苏秀水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我们,她带着温婉柔顺的笑容,抱着清香四溢的草药,在淡的发白的冬日暖阳之下,如一束春花般颖颖独立。 第二十三章 聪明的八公主 “七月,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刚被我拽进客房,秦诺马上就想要表明立场。 “等一下”,不给他机会说完,我便抬手止住他:“你怎么穿这么少?你还在养伤呢知不知道?”说完我就要把身上的披风脱下来给他。 秦诺连忙止住我,哑然失笑:“再怎么说我也是练武之人,这种天气还不至于。” “你跟我说实话,你去八贝勒府上偷了什么?你真的是太子的人吗?” 他又笑了,“你们怎么都这么直接?” “你见过莘夕了?” “嗯,”他点点头,“我刚醒那天他就来过了。” 八公主拘谨地坐在茶桌边的圈椅上,乖乖地听着我们俩人说话。 “你们救了我,我很感激。我的确拿了东西,但是没有杀人。”秦诺冷冷地说,“谁料得到那些光鲜亮丽的王公贵族还不如凶神恶煞的匪类歹人,竟为了冤枉我下此毒手。” 八公主脸色煞白,眼睛里充满了愧疚的神色。 “他们陷害你……”我喃喃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人来陷害你。” 秦诺沉默着慢慢走到窗边,握紧的拳头放开又收紧,似乎被回忆困扰,又似乎在面对我时做着该说什么与不该说什么的挣扎,“因为丢了东西不至于全城搜捕,只有死了人,才会惊动大理院和提督府来抓我。” “不会的,”八公主声音很小:“八哥哥不会这么做的……” 秦诺看了她一眼,转过身来看着我,“七月,你信我吗?” “我……”我犹豫了一下,很坚决地点头:“莘夕保护你到这个时候,证明他信你,那我也信你。” 他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点点头:“我不该把你们牵连进来,我打算明日就走,若是连累了你们,万死难辞其疚。” “不行,”我坚决道:“如今风声这么紧,你一出这个门,等于自投罗网,难道你真的想去投靠太子?把偷来的东西交给他,受他庇护?” 他拧眉看着我,“我只是一个江湖人,不想也不敢管朝廷的事情,我偷那个东西纯粹是为了还债……我……只能跟你说这么多。” “还债?还董家的债?你欠了董家钱吗?董家是京城首富,你一定欠了他们不少钱,否则怎么会拼命去干这么危险的事?” 他沉默,眼神里却充满了让人唏嘘的悲伤。 “还是说?”我轻声道,“你是在还董梦烟的债?” 这个名字如雷击一般打中了故作坚强的秦诺,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单薄的身体就像随时都会倒下去一般。 “你都快死了还在叫她的名字……”我说道。 “别再说了。”秦诺脸色难看地止住我的话。 我知道不该再说下去了,可就是忍不住:“她在利用你。” 秦诺微怒,“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是想告诉你,太子不是什么好人,他……” “我从来都不是在帮太子。” “可是,你如果受她利用,也是间接在帮他。” 他咬着嘴唇慢慢说道:“我是一个自私的人,管不了什么大义。” “那董家呢?都已经出事三个月了,他们却把自己摘得那么干净,一点也没为你想过!还有董眉?她可是你八抬大轿娶的妻子。” 他几近崩溃:“小眉是无辜的……” 他话还没说完,客房的木门便被猛力砸开,待我反应过来,额鲁已持刀跃了过来,秦诺一把推开我,携剑迎了上去。 八公主从圈椅上跳起来,惊慌失措地问我怎么办。 几个回合下来,秦诺已渐渐不支,额鲁是武备院的人,且不说秦诺有伤在身,就是他好好的,只怕也要费一番力气才能敌得过他。 “阿鲁”,我大叫,“住手,给我住手。” 但他明显对我的话置若罔闻。 秦诺腹部左下角的薄衫透出血来,鲜红的血迹沾染上青色薄衫,就像黑色粘稠的汤药沁湿了衣衫,一点点地逐渐蔓延开来,直到变作茶碗盖那么大了,便滴答滴答地顺着腰带流淌到地上。 可是额鲁还在刀刀致命,不依不饶。 没办法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着阿鲁的刀冲了上去,就算他不听我的,也不至于敢伤我。 但胳膊上一股狠力把我拽了回来,我回头一看,是恰骨伊。 恰骨伊依然蒙着面,露出的一双眼睛似乎是在责备我刀剑无眼。他用藏语告诉我,他来解决。 虽然恰骨伊不是武林高手,但他绝对是飞檐走壁的顶级人物,轻巧的身形在二人缠斗之间游刃有余,很快便轻松地把额鲁和秦诺分开了。 秦诺一下子跪倒在地,他用剑杵着地,还想挣扎着站起来,可是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掉落下来,混着地上的鲜血,任他如何坚强,也已无济于事。 额鲁拿着刀还想冲上来,我拦在秦诺面前,大声道:“你敢!?” 额鲁愣了一下,面无表情的脸上未有半分动摇,他冷冷道:“他是朝廷钦犯。” 八公主小跑着过来站在我们面前,她张开双臂,似乎这样就能保我们平安,颤抖着说道:“额鲁,秦公子是好人,你不能伤害他。” 额鲁想了一想,却说出了一句让八公主整个身子晃了几晃的话:“八公主,朝廷通缉的要犯不会是好人,您包庇他,难道是想质疑皇上冤枉了好人吗?” 八公主缓缓把手放下,呆在当场,我能看得出来她的恐惧,对皇权、父权和规矩的恐惧。 我试图把秦诺从地上扶起来,但却枉费力气,恰骨伊抽出缠在腰间的软剑,站在我身前挡住我,他用鹰一般的双眼与额鲁对视,丝毫不示弱。额鲁对恰骨伊的功夫心知肚明,二话不说便欺身上前,我心里大惊,知道恰骨伊挡不了他多久,他迟早会带走秦诺。就在此时,八公主抓住额鲁握刀的手,她紧蹙眉头,微抿下唇,像是做了很大的决心:“额鲁,你要还当我是主子的话,就住手。你要不把我当主子,就先用这把刀杀了我,再踩着我的尸体,去杀秦公子吧。” 额鲁大惊,万万想不到八公主会说出这番话来。 我趁此机会大声说道:“阿鲁,你的主子是四贝勒,四贝勒今日让你保护我和八公主出宫玩耍,没有让你出来抓逃犯!难道你要抓了这个人,去太子或是八贝勒那里论功行赏吗?” 这话很有用,额鲁马上停手了,他终究是朝廷的人,自然一切以朝廷为主,可我的几句话让他回转过神来,虽然他的主子奉命追查此事,可查清此事于谁有利,又于谁有害,他还是明白的。 门外传入一阵金铃响,换了一身衣裳的苏秀水跑了进来,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们。 额鲁最终做出让步,答应在把事情告诉四贝勒前绝不透露给其他人。秦诺的伤口撕裂,流血过多,好在并无大碍,秀水重新给他上了药。 八公主斜靠在窗边,怔怔地穿过半开的房门望着沉沉睡在里面的秦诺,她的脸庞笼罩在窗棱的阴影之下,看不清她的表情。夕阳余晖从卧房的窗户里斜喇喇地在秦诺的脸上打上了一层橘黄色的光芒,将昏暗的卧房点燃得亮堂堂。 八公主自小生长在皇宫,一步也不能错,今天发生的事大大超出她的底线,我把这些事情当做故事讲给她听,却从未想让她卷入其中。 “八公主,其实你不必把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放在心上,我说你太子哥哥不好啥的都在胡说八道……”我尽力挽回自己仇视她哥哥的形象。 “以后就叫我温恪吧。”她声音淡淡的,像是在梦游。 “啊,”我点点头,“好。” “太子哥……”她拧眉想了想,“是不是得罪了谦府?” 岂止啊?我一肚子话想说,却又怕惊到弱不禁风的八公主,愁肠百结转为一句轻飘飘的话:“他上次在谦府认错了人,有些误会而已。” “怕不是误会吧?”八公主很冷静,一副洞若观火的样子。 我开始意识到或许对她的了解错了,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公主。 “我……”我踌躇道。 “太子哥心机不深,手段却狠辣,这我从小就知道,”她说,“而且听宛儿说,你还差点被毓庆金针伤了?” 这石碗倒是长了一张快嘴,什么都敢往外说。 “太子哥如果没把握的话,是不会让普贵跟着你的。”八公主锁眉,“他一定是确认了什么,才会跟着你不放。” 我应该感到尴尬才对,但却没有,甚至还有几分激动,一把拽住八公主的手说道:“他看到的人的确是我和十三阿哥,当时的情况很尴尬,十三阿哥为了保护我才……” 啊呀,憋死我了,说出来才发现这是我早就想说的事儿。 “怪不得呢,”八公主点点头:“在香楼他应该确认了是你,后来才没有继续下手。” 我百思不得其解,他是怎么确认的呢?就因为十三阿哥从毓庆金针下面又救了我一次? 但这个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八公主没说对,他后来又下手了,把我从南书房引到了冷宫,在我背上留下了不洁印记,但这事关重大,只有我和十三阿哥知道,踌躇半晌我还是决定不说。 “他为什么非要确认那个人是我呢?” 八公主呼出一口气,“太子哥哥嫉妒心很强,抓住每个弟弟的软肋是他获取安全感的重要途径。” 我震惊了,八公主的确不一般,她对她的这几位哥哥都很了解。 她回过头来看着我,脸庞灿若桃花,如同被阳光点亮一般发出璀璨的光芒,她弯着嘴角,眼神里面是我从未见过的星光,“七月,我呆的那个地方是你想象不出来的黑暗,亲情什么的让人无法深想,否则一天也活不下去。所以,我一定要护住他。” 我本能反应道:“谁?”可脱口而出之后又马上明白过来,还能是谁! “他有恩必报,重情重义,跟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八公主看着睡去的秦诺喃喃道,“他也是一个可怜的人,一个同我一样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我愣在当场,从没想过会发展到这个局面。 乌压压的黑云从远处翻滚着压过来,六月的天说变就变,眼看就要下雨了。我无精打采地跟在苏秀水后面,她抱着一个鼓胀胀的包袱,里面是刚刚从裁缝店里取出来的新衣服,是她前几天替秦诺做的。 “秀水姑娘,走慢点,等等我。”我累得直嚷嚷。 她回过头来看我,轻轻地点点头,露出温柔的笑容。她的美丽藏不住,细长的柳眉,高挺的鼻梁,清浅的眸子,都烙在嫩滑如雪的脸庞上,她的两腮微微泛红,一举一动都温柔淑雅,就算穿着最普通的衣物丢在人群里,也一眼就能辩出那让人惊叹的与众不同来。 八公主守着秦诺哪都不去,额鲁守着八公主更是一步不离。我只好陪着苏秀水来取衣服,我叽叽喳喳说了一路,她则一直笑着听我说话。 在苏秀水眼中我们都是十三阿哥的朋友,所以她待我们特别好。可那么冷的一个十三阿哥,就连身边最亲的人都看不懂他,又如何能与一个民间女子成为好友呢? “秀水姑娘,”我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认识十三阿哥的?” 她皱了皱眉头,仔细回想了一会儿,好似不知怎么开始,然后拿出随身带的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常用词汇和句子,有‘吃饭了吗?’,‘这个多少钱?’,‘秀水药庐’及‘我很好’等。我恍然大悟,原来她是用这种方式跟人交流的。 她翻了一阵本子,然后给我指了三个字‘潭柘寺’。 是说她跟十三阿哥是在潭柘寺认识的吗?苏爷爷也说过,秀水一直都是住在潭柘寺里的,若不是秦诺在药庐养伤,秀水早就回潭柘寺去了。 她的字刚劲有力,一点儿也不像女孩子的字迹,很有十三阿哥笔锋的影子。 ‘轰隆隆’地由远至近一阵巨响,我和她都抬头望了望天,这才午后,乌蒙蒙的天空就已擦黑,只怕这场雨不会小。大街上的人都加急了脚步,我和秀水也一前一后忙着往回跑,却远远地撞见了钱晋锡亲自带兵搜人。 他领着一群侍卫沿街两边的客栈和酒馆一间间搜查,路上的行人也被他们盘问。 我立刻收住脚步,拉着苏秀水的手转身就走。 “小师妹,”身后传来钱晋锡大喊大叫的声音。 我装作没听见,他提高了声音:“乌雅七月!” 我担心这个时候跑的话,更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只好停下了脚步。 “小师妹,”钱晋锡嬉皮笑脸地走过来:“什么时候出宫的也不知会一声,我请你喝酒啊。” “少啰嗦”,我不耐烦道,“有话快说,没话就别耽误我。” 他‘咦’了一声,“这不是苏秀水吗?你们俩怎么会在一起?” 我灵机一动,立刻说道:“阿妈病了,上次听说秀水药庐的老大夫医术高超,我就去求了药方,正请苏姑娘跟我回府给她熬药呢。” 钱晋锡皱着的眉头缓缓舒展,倒好像有些信了我这一番胡诌,又操起了老本行:“你们俩站在一起,真像一对姐妹花,此处风景独好。” 轰隆隆的雷声一阵接一阵,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滴落,我抬手遮头:“你省省吧。” “小师妹,论辈分你要叫我一声师兄,别总是这么无情无义。” 雨开始铺天盖地地下起来,我拉着苏秀水转身就走,他在我身后大声说道:“要不我陪你们回谦府给夫人请安?” 我逃也似地加快脚步,慌得连头都没回。 幸亏钱晋锡没有跟来,但我们在他的目送之下只能硬着头皮朝药庐相反的方向走。雨越下越大,我的衣衫几乎湿透了,冷得直哆嗦。 第二十四章 诱敌深入却挖坑自跳 杜自芳见我拉着一个和我一样淋成落汤鸡的女孩子回府时,惊得目瞪口呆,但还是让人送来了姜汤驱寒。 等回到临水小筑的时候,换作我目瞪口呆,萨梅和蔺兰竟然一左一右地坐在梅花树下。 “你们怎么出来的?”我惊讶地嘴巴都合不上。 萨梅像看不争气的小孩那般瞪了我一眼表示无话可说,蔺兰赶忙解释了一下,原来我早上刚出宫,四贝勒便让人送了些补品去彩月阁,让她俩带回谦府给阿妈请安。没想到她们到了之后才发现我压根没回府。 我一时没法解释,庆幸的是阿妈对此事不知情,聪明的蔺兰帮我打了个掩护。 苏秀水腼腆地换上了蔺兰姑姑找来的衣服,好奇地在临水小筑里东张西望,她走来走去,时而驻足窗前望着梅树底下的小帐篷,时而摸摸挂在墙上的琵琶。我喝下一大碗姜汤,却还是冷得直打颤,围着毯子坐在榻上一动不想动。 “秀水,”我唤道,“过来喝点姜汤。” 她点点头,然后走了过来,指着梳妆台上放着的锦盒,朝我竖起大拇指。 我偏头一看,应该就是四贝勒让她俩带出来的那些人参灵芝。 “你喜欢的话我就送你。”我说道。 她忙摆摆手,走到我的书桌前将笔蘸满了墨,然后写了一行字递给我,上面写着‘你一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我‘哈哈’干笑,“那你就太不了解我了。” 话音刚落,蔺兰先走了进来,还未开口,呼啦啦的一大群人就涌进了临水小筑,阿妈穿着极厚的夹袄袍子走了进来,素心随侍身边。 下这么大的雨还亲自过来,我极不情愿地从贵妃榻上滑下来。 阿妈看都没看我一眼,她坐在圆桌旁,质问了我为何要出宫,谁陪着出宫,出宫来做什么等等。苏秀水怯怯地站在一边,仿佛做错事的孩子。 “她是谁?”阿妈看着低着头的苏秀水,冷冰冰地问道。 “我朋友。”我简短答道。 苏秀水连忙笨拙地跪下去给阿妈磕头请安,阿妈朝身边的素心点点头,素心就扶起了秀水,替阿妈问她:“姑娘家住何处?芳龄几何?是谁家的小姐?” 苏秀水不知所措,瞪着清澈无比的双眸,有些紧张。 素心一笑:“姑娘不必拘束,既是我们家大小姐的朋友,那就是谦府的贵客,随意就好。” 我没来得及插话,就被阿妈怔忪的脸色惊到了,她看着苏秀水抬起来的面容,仿佛刹那间七魂八魄都被吸走了,她的脸色变得惨白,陷入了一种似是而非的回忆和痛苦中。 直到素心上前询问,阿妈这才像溺水重生的人一样重重地喘了几口气。素心见此情景,忙给阿妈倒了一杯茶,回头向我和苏秀水解释道:“这几日回寒,夫人身体不大舒服,本不适宜见客,但大小姐惶然出宫,惊到了夫人,不得不亲自过问。” 这倒是我的错了。 阿妈一双眼睛却盯住秀水不放,问我:“她是哪家的孩子?”声音竟有几分颤抖。 我好奇地要命,就算染了风寒也不至于让阿妈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失态成这样吧,“她不会说话,是十三阿哥的朋友。” 阿妈紧追不舍:“是生病才哑的吗?” 苏秀水取过纸笔,伏在桌上写了几行字递给阿妈,上书‘小女父母早亡,由爷爷养大,天生哑言,术士说我多灾多难,克父克母,所以自小在潭柘寺生活,偶尔回京陪爷爷,今年十八岁。’ 原来秀水今年十八岁了,比我大了四岁。 阿妈呆了半晌,“天生的?” 说了那么多,阿妈却还是最在意苏秀水不会说话这个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会不会说话那么重要?她只是一个素昧谋面的陌生人呀。 苏秀水点点头。 阿妈瞬间整个人都不好了,失望的神色溢于言表,眼角耷拉下来像是刹那老了十来岁,素心立马慌了,但又不想让我过问的样子,笑得很勉强,“夫人累了,回去休息吧。” 我看着她们离开,忍不住问苏秀水:“这先天哑和后天哑有什么讲究吗?” 苏秀水毫不在意我的不礼貌,笑了笑,看着阿妈离去的身影呆愣了很久。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苏秀水陪着蔺兰姑姑挑拣杜自芳送来的药材,萨梅躲在帐篷里睡大觉,我站在门边却觉得心慌,阿妈的反应实在不对劲儿,离开的时候她的脸色比病发时还难看。 我连伞都不敢打,悄悄地顺着走廊摸到茉园门口,透过雨幕看到一直给阿妈治病的老大夫刚刚被素心带了进去,看来阿妈真的又病倒了,但却不通知我,实在反常…… 我正咬着嘴唇思索,突然眼前一片漆黑,紧接着便被一人从身后揽住,我大惊,还没喊出声来便觉后脑一阵剧烈的疼痛,霎时便天昏地暗,一无所知了。 清醒之前我就有意识了,脑子里面全是哗啦啦的雨声和一块带着汗味的蒙面布,我挣扎着用尽力气想扯去那块布,却发现手脚都被捆着,手腕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恢复神思后才意识到我整个人都被吊在半空中,嘴里还被塞了一块厚厚的棉絮,让我直想作呕。 我气死了,恰骨伊不能入宫,除此之外对我寸步不离,而只有我在谦府的时候,他才会抽空休息,没想到就让这些人钻了空子。 发现我醒了之后,有人很快扯去了我嘴里的棉絮。 “秦诺在哪里?”声音很小,回音很大,应该是在一间很空旷的屋子里。 我浑身都是湿的,黏黏的衣裳粘在皮肤上特别不舒服,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我试图用脚够地,却只能堪堪沾到脚尖,几乎无法缓解手腕上的疼痛。 “问你什么,你最好直接回答。”那人又说,多了几分凶狠。 我努力睁大眼睛,透过隐隐闪烁的光线,能从黑布密密麻麻的缝隙里看到一点点影子,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我面前,他身后左右两边都有火把的暗红色光影,再往后似乎也有人影,但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一记鞭子甩在了我身上,火辣辣的伤瞬间像烙印般撕开我的皮肤,鞭子上应该沾了盐,时间越久伤口越疼,灼烧的我差点哭了。 “我不认识什么秦诺。”我喊道,心里的恐惧在慢慢加深,是太子的人吗? “如果你还要这么说的话,那就不要怪我不懂得怜香惜玉。”这次是后面的人在说话,他话音刚落,站在我面前这人的手动了一下,鞭子再次打在我身上。 我的眼泪当场就下来了,太疼了,就算小时候从瓦儿身上跌下来把脚踝摔断了也没这么疼过。 “好好好,”我立马投降,“我的确认识一个叫秦诺的人,但我们不熟啊,就一面之缘而已。” “他在哪里?”那人问,声音很冷,说不出来的阴沉。 “我都说了我们不熟,我怎么会知道他在哪里?” 鞭子再次打下来,痛到麻木已经觉不出痛来了,脑子里千回百转了一圈,想起八公主曾评价过太子心机不深却手段狠辣,也对,他曾为了弄清我是十三阿哥怀里那个姑娘的事就能动用毓庆金针,要找秦诺只怕不让我退层皮是不会信的。 果然,鞭子抽完还不够尽兴,身前人影一闪,一个装满冰块的桶直接从我头上浇了下来,我被呛得喘不过气,咳嗽间碎冰已全然钻进衣裳里,鞭子上的盐把我的伤口灼得火烧火燎,一堆冰块又让我冻得牙齿打颤,我差点就晕过去了。 “你还是不太了解我们这儿的手段。”幕后那人说,“这个只是皮毛而已。” “那你也不太了解我们边西人的骨头……”我打着颤差点咬到舌头,“这个只是小菜一碟。” “知道你骨头硬,”那个人轻笑,传到我耳朵里竟有几分莫名的熟悉,“可细皮嫩肉的,灼伤了可惜。” ‘滋滋’的声音在火把旁的一个炉子里响,我看不真切,眯着眼睛也只能看到个轮廓,等到一个通红的三角形逼近我时才反应过来他竟然要给我烙印子! 我当场就输了,大喊大叫着不让他靠近,背上已经有一个丑得要吐的不洁印记了,胸前再来一个,那我真不用嫁人了。 “肯说了?”那人悠哉的很,仿佛笃定了我会认输:“这么美的小姑娘烙个印在脸上多可惜?” 天哪,他竟然想烙我脸上!比我狠多了!还好我认输认得快。 “我不记路,但我可以带你们去。”我心有余悸地说。 他们绑着我坐在马车上的时候,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些人的确手段狠辣,但总归还是留情的,竟善心大动地给我披了件脏兮兮的袍子。 外面雨声大震,马车轮子压过青石板路面的声音咯吱咯吱地响,被蒙住眼睛的我听觉灵敏了一大截,雨水打在树叶上再滴落到河里的声音清晰可辨,拐个弯我们就该到了…… 我急得满头大汗,在心里思忖了一百种逃生的办法,但就一左一右扼住我手臂的这两人使的劲儿来说,我想的那些都可以通通作废。 可这是唯一的机会,我可不想被他们押回去烙印子! 马车幽幽停了下来,夜深人静的巷子里只闻狗吠雨声,我被拉扯着下了马车,揪住我那人推了我一把,压低声音:“去敲门,别耍花样。” 我摸索着走上台阶,硬着头皮敲了敲大门,真希望那个喝酒不要命的大汉还在,那我就可以一头撞在他身上让他救我,绑我的这些人连面都不敢露,肯定不愿意和他们正面刚,到时候乱起来,我就可以趁乱逃跑…… 是的,我把他们引来秦诺成亲的那座大院了。 可敲了三次门,依然没有动静,我都要哭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抠着门缝,听着身后两人越来越不耐烦的呼吸声,要不趁此机会张嘴乱喊?周围都是住户,总有人会开门查看……不成不成,他们虽站在台阶底下,但依然不远,我就算喊出声来,也会被一巴掌拍晕…… 就在此时,我摸着的门缝竟然动了一下,似乎里面的门栓没有扣紧,我心头一动,既然这样,就赌一把吧。 我继续拍门,趁那两人不注意,一把推开,闪身进去,栓门的时候却慢了一步,那两人已冲到了门边,我用力推门上栓,谁知身上力气全无,手腕还被捆着,一来一回间大门已被踹开,我往后跌去,有人一把接住我滚到了地上。 我第一反应是恰骨伊,但眼睛被蒙着,雨又下得很大,一切知觉都在这混乱的半柱香内湮灭了,他们在打,雨水扑在我脸上,有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腕,再然后就是跑,我踉跄着几乎迈不动脚,求生的本能推着我往前,我什么也看不见,感到那人松开了我的手腕,回身过去与追来的人对战,我不知该怎么办,怔忪着脚步往后退了一步,这一退便是万丈深渊,脚下一空我摔了下去,当时就一个想法,这辈子结束地也太憋屈了。 然后一只手拽住了我,将我拉到怀里的一瞬间,我们两人重重着地,世界突然就安静了,身上剧烈的疼痛找不到方向,我晕了过去。 我做了一个梦,整个人被一块冰封印了,冰的外面却烤着火,我无法动弹,浑身上下都疼。 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头顶斑斑驳驳地洒下些光亮来,我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勉强能适应光线看清楚周围,身上裹着一件墨绿色外衣,捆住手的绳子散落在一边,整个人都被身后的人紧紧拥在怀里。 我抬头看去,竟然想哭,十三阿哥靠在墙上拧眉熟睡,他衣衫单薄,眉头紧锁,嘴唇有点干,睫毛安稳地伏在白皙的下眼睑上,脸颊被泥土沾黑了一点,更衬得他肤白若雪。 我忍不住抬手去蹭他的脸颊,还没够到,便被他的手猛然抓住,几乎同一时间他睁开了眼睛,冰凉的眼神似乎在那一瞬间要将我的身体刺穿。 我颤了一下,声音有些哽咽:“……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顿了一下,眼神瞬时变得柔软起来,“还冷吗?” 我撇嘴,“疼……” 他刚舒展开的眉头又拧了起来:“哪儿疼?” “哪哪都疼……”我特别茫然,特别不明白,特别伤心,但看见他的一瞬间只剩下了惨惨戚戚的委屈,加之上次在南书房外和石宛儿大吵一架后的伤心,积攒成了如今汹涌而出的眼泪。 第二十五章 别让我自导自演 见我哭了,他顿时有些慌,搂住我的手都稍稍松开了一点,好似生怕把我哪儿弄疼了似的无措:“告诉我,哪儿疼,我帮你看看。” 我将脸埋进他怀里,嘤嘤哭泣,将满腹委屈囫囵吐出:“我烤肉给你……她们说我谁也比不上……肉丢了一地……我找不到你……你不喜欢我……” 他一头雾水,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手掌揽在我额头:“没烧呀?” 我气得一把挥开他的手,“你才烧了呢,你全家都烧。” 他笑起来,脸颊上的黑点拦住了好看的酒窝,我不顾满脸泪水,愣是抬手帮他擦掉,违心地赌气:“特丑。” 他抿了抿唇,笑得特别含蓄:“幸亏这儿没镜子。” 我反应了一瞬,这才觉出这人是在转弯抹角地骂我呢。 抬手去推他的时候,人没推到,反而把自己疼得流眼泪,我捧着一双青紫的手腕悲从中来,这些人也太狠了,没把我两只手勒断了怕是特别遗憾吧。 他叹了一口气:“你别乱动,这儿出不去,暂时都没办法给你治伤。” 我这才抬头看了看头顶高达百尺的亮点,意识到我们是从一个布满荆棘的洞口跌了下来,幸亏下面经年累月积了厚厚一层枯叶软土,才没直接跌进十八层地狱去。 我抠着指腹乖乖地靠墙坐,看着正在用枯叶生火的十三阿哥,小声问:“你是为了我才跳下来的吗?” 他修长的手指将五六根断枝搭成一座好看的小山形状,再取出随身带的火折子点着了最上面的枯叶,火慢慢燃开来,听了我的话,忍不住扬了扬嘴角,“我像那种人吗?” 我锁眉思考,他的确不是那种人,但我明明记得,是我先踩空了,他才会冲过来抓我,而那时候他隔着这个洞口明显还有一段距离…… 还有,他竟然在生火!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嗫喏道:“不用生火也可以的……” 他看了我一眼:“给你生的,我不冷。” 我张了张嘴,特想说点什么,却愣是憋不出一个字来。 “秦诺到底在搞什么,找了座这么荒唐的府邸成亲……”他转移话题,明显不愿多说,“后院竟然空着这么深的一个坑。” 好吧,这次就先放过你。我心头一动,“你怎么知道我会带他们来这儿?” 他想了想,轻描淡写:“我猜的。” “我本来想直接带他们去药庐的,”我小声道,“那个鞭子实在太疼了,差点没忍住……” 他走到我身边蹲下:“下次千万别忍,在他们动手之前交代就好,没关系的。” 他说这话声音很轻特别温柔,我愣住了。 “我尽量保证,没有下次了。”他又说了一句,然后伸手扶我:“能起来吗?过去烤烤火。” 我试图站起来,可他只让我试了一次,就在我微微踉跄之后便拦腰将我抱了起来。 我脸红了,缩在他怀里小声道:“其实我没伤到脚,是坐太久了有点麻。” 他挑眉:“那我放下了?” 我连忙双手揽住他的脖颈,耍赖道:“麻了也要抱。” 这回他的笑意更明显了些,“什么时候学的这么赖皮?” “跟你谈诗论词的那些姑娘就不赖皮了?” 他愣了一下:“哪些姑娘?” 想起来我的心口就一阵阵地发酸,我从他怀里跳下来,踉跄到火边坐下:“你去马兰峪做什么?” 他也坐下来,闪烁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有事。” 我好气啊,刚想发作,他轻声道:“去看我额娘了,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去。” …… 我顿时愣住了,万万没想到这一层,他的额娘也是八公主的额娘,可八公主对他去马兰峪的事情似乎压根没放在心上,难怪八公主说他对他们额娘突然逝世一直耿耿于怀。 “二月初三是额娘的生辰……”他微微皱眉,“她喜欢热闹,喜欢别人给她庆生,我不想错过。” 我张大了嘴巴,“对不起,我……” “你有什么对不起的?” “我怪你来着……”我小声道,“怪你不辞而别。” “不辞而别?”他微微拧眉,“你好像特别在意这个?” 我想起那次在香楼的时候,也说过他怎么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他当时的回答是‘这都要打招呼的话,那出个门岂不是要跟人人都说一声’。 我有些怔忪,他好像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故意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而是他本身就是这样的,但那漠然和冷清到底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因儿时发生的某些事情造成的呢?就不得而知了,可无论怎样,都让我心口最柔软的地方涌起一抹强烈的心疼,眼前的这个人,不懂得怎样对人好,却每做一件事都是在对我好。 “想什么呢?”他盘腿坐在我身旁,手杵在身后看着天:“饿吗?” 我摇摇头,也看了一眼被杂草几乎掩盖住的洞口:“你说那些坏人知道我们掉下来了吗?” 他想了想,“按理说,他们看见了。” 看见了却没下来确认我们的死活,而是连夜逃得无影无踪,这不是熟人作案的话我把洞口的草都吃了。 “你看见抓你的那些人了吗?”他转头看着我,微光在他脸上打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光。 我抿了抿唇,“没有,但可能……是太子吧……” “这么勉强?”他笑了,“说说吧。” 我想了想,“按情理来说,就连大理院和提督府都不知刺客面容姓名,可抓我的人上来就问‘秦诺在哪’,这分明是知道的,而秦大哥是太子的小姨夫,太子知道自然就不奇怪了,所以我说可能是太子。但按实际情况来说,太子连跟踪我都要用毓庆金针,逼供的话我觉得用鞭子不太像他的风格。” 他掩不住眼角的笑意,“说下去。” “这里是秦诺和董眉成亲的地方,太子绝对是知道的,如果他正满京城的翻找秦诺的话,这儿绝对是他必来的地方,可我引这些人来的时候,他们丝毫没有怀疑,反而跟着来了,除非太子傻了,否则怎么可能?” 他微眯了一下眼睛,笑意不减,“你们边西的宫斗这么厉害?” 我愣了一下,随后明白过来,上次我说我懂这些,因为阿尼的几个妃妾也斗,想不到他一直记着。 “我说错了吗?”我讷讷道。 他想了想:“有一点错了,绑你的人不仅知道刺客就是秦诺,而且还知道你认识秦诺,而满足这个条件的人除了我、你、就是……” “钱晋锡!”我脱口而出,将那日在宫里沐夕宫外遇到钱晋锡的事情说了一遍。 十三阿哥静静听完,毫不在意地否认:“不是他。” “你这么信他……”我嘟囔,突然想起一事,“还有一个人……” 他看着我,我心跳如擂,“额鲁。” 可是,从他知道到我出事,额鲁应该并未离开过药庐,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而且他是四贝勒的人,四贝勒没有理由这么对我…… 十三阿哥坐在原地低了眼眉,想了好久才道:“如今想找秦诺的人很多,可只有两个人万分急迫,一个是太子哥,一个便是……” “八贝勒?” 他赞许地点点头,“等我们出去,一试便知。” “怎么试?” “我到这儿查看的时候,半月楼和谦府的人都在找你,现在已经过了一天一夜了,禁宫势必也已惊动,这个时候只有绑你的人才知道我们在这儿,而且我没猜错的话,他一定认为我们死了,到时候出去了,谁的眼睛瞪得最大就是谁。” 我狐疑地看着他,一度怀疑他在跟我开玩笑。 他朝我眨眨眼睛,“饿吗?” “你问我好几次了。” “你贪吃。” “谁贪吃了……”我无语,“你再问的话,我们真要饿死在这里了,到时候他的眼睛瞪得有月亮那么大我们也看不到了。” 他笑,“你说是你的那个侍卫先找到我们?还是半月楼的人?” 恰骨伊嘛,我想了想,跟踪密探寻人是他的强项,但在这陌生的京城,只怕发挥不出真正的能力来。 火堆里炸了一声,便听得墙角窸窸窣窣响,一只大老鼠嗅到热气,竟然钻了过来,贴着墙角往这边探头探脑,我们六目相对,一时都愣住了。 “你……”十三阿哥声音很轻,“不怕吗?” “啊?”我迷茫了一瞬,突然意识到我的反应不对,中原女子走路都怕踩到蚂蚁,见到这东西得飙泪吧…… 权衡了一番利弊之后,我立刻开启表演模式,捂着脸躲到他身后,小声道:“好大一只老鼠呀。” 他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认识他到现在也没见他这么笑过,是我演得太卖力了吗? “你要学,下次让温恪现身说法给你看。”他笑得停不下来,老鼠都被吓得掉头就跑,哪里还敢来蹭火。 我脸红透了,原来是没演好……讪讪地坐回火边,“有那么好笑吗?” 他‘嗯’了一声点点头,外面天色渐暗,火光浓重起来,映得他脸色和暖,很柔和的样子。 “莘夕……”我将头靠在环抱起来的双膝上,小声开口,“我觉得自己一直在自导自演。” 他单手捏着火折子来回转动,听闻此言不由地停住了手上的动作,“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 他笑了笑,“你想我说什么?” 我咬住嘴唇,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些,我想要你说什么?说喜欢我吗?说我比得上任何人?说为了赶来救我都来不及通知其他人?说见我掉下来了也奋不顾身跟着往下跳? 不,我不要他说我想让他说的话,为他构建台词,难道不是另一种方式的自导自演吗? 那天夜里我发起了高烧,挨了三鞭的伤口全在腰上,斜剌剌地直接从中间延展到右腰侧,衣服虽然烤干了,但被冰水浇过的身体早从底子上就凉透了,我缩在他脱下来裹住我的衣裳里瑟瑟发抖,说着胡话,随着时而模糊时而清醒的意识,我一会儿天旋地转地在藏原上奔驰,一会儿又被一群人围起来群殴,伤口灼得我口干舌燥,偏偏从夜里起雨就停了,说不定还饿,我清醒的时候从裹住我的衣裳里伸出手来紧紧地揪着他不松开,心想我的确是贪吃,他也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却还有力气抱着我。 后来我于糊涂中觉出一股甜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时发现他捧着一片叶子,里面是金贵的露水来着,我抿了一口,笑了:“我说口渴吗?” 声音哑的不像话。 他点点头,很温柔:“慢点喝。” “你也喝。” 他‘嗯’,却没有喝。 我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不由自主地滚,哽咽道:“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 “怎么可能?”他的声音无波无澜,仿佛在谈论晚上吃什么,让我很安心,“……半月楼不是吃闲饭的地方,我再给他们三个时辰的时间……” “要还是找不到我们呢?” 他思索了片刻,笑道:“那就把他们全都罚去教你滑冰。” “讨厌,”我无力地笑,“教我滑冰有那么难嘛?” “反正不容易。” 他的嘴唇干的有些发白,眼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柔情,眸光流转,幽幽地像小火炬。 我抬起手来环住他的脖颈,略一使力,既将他压向我,也将我拉向他,他只错愕了一瞬,便被我吻住了嘴唇,我将刚刚喝进去的最后一口露水渡到了他口里,在他愣神的一瞬间轻轻咬了他的嘴唇一下,然后便离开了,手却仍然抱在他的脖颈后方,我们眼睛对着眼睛,额头轻抵额头,他的呼吸有些重,眼里是我无法辨别的情绪,我轻声道:“抱是你抱的,亲是我亲的,咱们扯平了。” 他喉头微动,似是把水咽下,搂着我后背的手微微颤了颤,什么也没说。 不知道是那千辛万苦找来的露水起了作用,还是我‘流氓’的举动过后有些耍赖,反正后来我便睡着了,没等烧退,半月楼的人便找到了我们,正如十三阿哥所说,只又等了两个时辰。 第二十六章 不会让你变成伦珠姐姐 醒过来的时候前胸贴着后背疼,睁眼一看却是绫罗帐帘松软床榻,点着花色五香,煮着清茶热酒。 我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热爱富贵人家的奢华。 圆圆的脸蛋出现在我头顶上方的时候,我愣了良久才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扯到伤口疼得满头虚汗,我竟然睡在半月楼! 小丫头仍是上次那个丫头,笑嘻嘻地让我喝汤吃药,像个陀螺似的在房内转个不停,却愣是一问三不知,只说她们主子在满月厅里和四贝勒说话,而且说的还是很严肃的事情。 好不容易逃出升天,不进宫不回府,却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半月楼跟四贝勒说严肃的事?难道……我被绑一事真的与四贝勒有关?可是没理由啊,四贝勒既跟太子有嫌隙,又不是八贝勒的人,在此事中的参与理由要远远低于钱晋锡,大理院卿钱少安可是亲口说过要选场站位的! 而十三阿哥对钱晋锡百分百信任的话,那无论怎么选场站位,唯二嫌疑中的天平都完全倒在了四贝勒一边。 我突然有些害怕,凉意顺着后脊背逐渐爬了上来,八公主曾说过四贝勒是最了解十三阿哥的人,十四阿哥也承认过他们之间的感情很深,如果四贝勒真的也参与其中的话,那十三阿哥会不会也…… 天呐,我忍着腰上的鞭伤下了床,才发现身上被换上了一袭素白的及地长裙,两步走到桌边饮了一大口凉茶,拍拍胡思乱想的脑袋,你怎么能怀疑十三阿哥? 圆脸丫头吓了一跳,接过茶杯大呼:“姑娘,你烧才退了呢!喝了凉茶不得反呀!?” 我啪嗒搁下茶杯,“满月厅在几楼?” 她眨眨眼睛,挺聪明:“主子说不让你过去。” “你上次说我是相思醉的姑娘,还没跟你算账呢!”我蹙眉冷眼。 她愣了愣,随后捂着嘴笑起来:“是咱主子赎你出来了吧?一身是伤,姑娘也是可怜人。” 我瞪大了眼睛,等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时差点没晕过去。 转念一想,看来十三阿哥没把我们遇险的事情说出去,救我们的是半月楼的人,而圆脸丫头却压根不知道这事儿,看来这儿不只是十三阿哥的后花园那么简单。 如此一来,就连我也搞不懂十三阿哥到底在打算什么了。 小丫头自以为安抚了我,高高兴兴地去小厨房给我催菜去了,我现在乱得很,一点头绪都没有,按十三阿哥的意思,绑我的人只会是太子和八贝勒其一,既然太子被我们排除了,那就是八贝勒,但在没有钱晋锡帮忙的前提下,他根本不可能知道刺客是秦诺,而我认识秦诺!那便是有人帮忙了,那人会是四贝勒吗? 正想的乱七八糟,窗口处啪哒响了一声,我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一身黑衣的恰骨伊站在了我面前。 这可是三楼!恰骨伊可真厉害!我感叹道,下一瞬就被他抓住了手腕,“公主,回家。” 我疼地眼泪都要掉出来,他赶忙松开手,一脸惶惶然:“对不起。” 我捧着青紫的手腕含泪道:“恰骨伊,你手劲儿能再大点吗?” 他不啰嗦,只是盯着我的伤瞧了半天,横眉道:“是他吗?”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谁,但他凌厉的目光往门外一扫,我就心惊胆战起来了,不知道恰骨伊哪里来的嫌隙,非得跟十三阿哥过不去,立马道:“不是不是,想什么呢?” 他沉声:“回家。” 我无奈,把他往窗边推:“你乖乖的先回去啊,我处理完事情就来。” 谁知他根本不肯退步,顺势走到窗边右手一揽,搂着我的腰就跃了下去。我眼睛一闭气得话都掉在风里,“我要把你送回边西去!” 回到谦府我才发现事情真的被瞒住了,要不是恰骨伊强行把我带了回来,他们都还不知道十三阿哥已经找到我了,我消失三天在他们眼中各有看法,阿妈眼睛一竖,精神却不佳,打定了主意认为我贪玩过了界,竟然夜不归宿,坚决要罚我,阿爸则说既然是从半月楼回来的,那一定是受人之邀去做客了,不是什么大事,只交代以后出门要留条子…… 蔺兰没说什么,萨梅却闹翻了天,骂我不够义气,那日把苏秀水一个人丢在了府里不知所踪,闹得人家很尴尬。 只有恰骨伊,一个字不说,看我的眼神却狐疑得很,我不停地抓袖子盖手腕上的伤,跪在祠堂里的霎那间差点没把腰伤扯出血来。 我在祠堂跪了半个多月,除了刚回来那日阿爸让人去半月楼送了口信说我已安全到家以外,就没有跟外界有过任何联系,我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越想越混乱,索性把所有的事情扔到一边,安心罚跪。 罚跪有一个好处,就是没人打扰,祠堂位于谦府最里面的一个院子,少有人来,院子里种着一棵有些年头的桑树,树盖硕大,遮阴纳凉。 我在谦府的日子里,十日有七日都被罚跪,久而久之,就跪出了经验,素心不来查岗的时候就常常坐在桑树底下吃东西,心情好的时候再煮一碗茶,自从一眼看上油纸伞后,还让人找了些宣纸来作画,也想弄把艺术气息浓厚的伞出来。 这日蔺兰来看我的时候抱着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来看竟是些绷带伤药之类的,我愣了一下,她说:“半月楼送来的。” 我吓得立刻就站起来了,她抿着嘴笑:“是直接送给我的,没让其他人知道。” 我拍了拍胸口:“阿妈知道的话我还得跪半个月。” 蔺兰笑,然后正色道:“公主哪里不舒服的话一定要跟奴婢说,否则可怎么办啊?” …… 我和她并排坐在桑树底下的花坛边,蔺兰将我换下来的里衣折好,放在带来的小篮子里,仍忧心忡忡,“好在半月楼把药送来的及时,否则公主要忍到何时呢?” 我抱着她带来的甜枣酥饼啃,咽下一口:“送药来的人说什么了吗?” “只说让我给您按时换药,”蔺兰说道,“我本还想多问几句,可那人转身便走了,我觉得奇怪,也不敢多说。” 蔺兰的确是个很不错的人,能干又聪明,还懂得轻重。 “公主,您是遇到什么事了吗?”她问。 我想了想,顿觉没了胃口,手里的酥饼再香也吃不下去了,“姑姑,你说四贝勒这个人怎么样?” 蔺兰愣住了,没想到我会问这个,想了想才慎重说道:“四贝勒行事低调,为人和善,是皇子中最成熟稳重的一位,加之他没有野心,所以皇上放心把武备院交给他,原本嫉妒他的人很多,但他从不以此为傲,反而将武备院发扬光大的功劳全部归于皇上,所以敬重他的人比比皆是。” “他没有野心?”我小声道,“听说八贝勒和太子斗的厉害,他这么优秀,不愿意选场站位,是要自立门户吗?” 蔺兰手指搁在嘴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随后笑了,压低声音:“公主是哪里听来的这些胡话?太子爷那是天命所归,八贝勒也只不过与他契合不好而已,怎能说斗呢?还选场站位?这可是杀头的话……” 我鼓鼓嘴,“我问你,皇上真没有想过换个太子?” “天呐!”蔺兰眼睛鼓得很大,只差没扑上来捂我的嘴巴了,“公主您……” “又说了杀头的话?”我疑惑,这不是很正常吗?边西从来都是立贤不立长,谁不行就换人,何况现任这位胖太子也不是长啊?他上面不是还有大阿哥呢嘛。 “四贝勒真像你说的这么优秀,他想当皇帝也无不可,这有什么奇怪的?这也要杀头的话那中原没活人了。”我嘀咕道。 蔺兰忍不住笑了起来,“公主三番五次提四贝勒,难道奴婢听岔了传言?” “什么传言?”我不明所以。 “奴婢还没去彩月阁之前就听宫里的人都在说,新来的边西小公主看上咱们十三皇子了。” 我脸唰地一下红了,嘴还挺硬:“谁嘴那么碎?” “惦记着咱十三爷的人很多,这种传言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公主不必放在心上。”蔺兰咯咯笑。 刚才的话我可以不放在心上,现在却不成了,我的心哗啦一下子掉入了谷底,如同那日五公主奚落我时的心情,不过对象换成了蔺兰,我也就没那么针锋相对,反而仿佛心头塌了一块似的觉得委屈,“为什么那么多人惦记他?” “十三爷无论骑射武功还是文笔书画,都是皇子中最厉害的,皇上对他可偏心了,可他偏生是个情冷心淡的人,从小到大没对谁上心过,不知惹皇上生了多少气,宫女们都说为他倾心的那些闺阁小姐若是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一定会早早移情的。” “胡说,”我立刻反驳,“他这样的人……” 我不知道后面的话还能不能说完,一时噎在喉间,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我哗啦站起身来,“你听到的传言就是真的,我乌雅七月的确看上你们十三皇子了。” 说完便大踏步进了祠堂继续罚跪,留下瞠目结舌的蔺兰。 八月中旬刚过,皇上便御驾归朝了,我在祠堂度过了梅雨绵绵的的季节,迎来了落叶飘散的初秋,腰上的伤口结痂了,打我的那个人却不知在哪里逍遥快活。 我蜷腿坐在祠堂外间的蒲团上,手里抱着一本《西厢》看得津津有味,一会儿感叹崔莺莺真不像中原女子,一会儿讨厌崔母的势利眼劲儿。 门外噗通一声响,我吓得连滚带爬跑去祠堂跪,然后又连滚带爬地跑回来把书藏蒲团底下,这《西厢》是我用妆台里的一根银簪子问厨房的小麻子买的,要是被阿妈知道我在庄严肃穆的祠堂里看这种闲书,罚跪算轻的,不把我腿打折了肯定没完。 我跪了半晌听见外间没了声音,敢情是自己吓自己,把窗户打开一个缝儿,却一眼看到了趴在墙头的一颗脑袋,小眼睛黑眉毛,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说出话来却像五十四岁,“我家主子说了,谢公主的一忍再忍,公主好些了么?” 我趴在窗台上,压低了声音:“你家主子是谁?” “相思醉的头牌。” 我噗嗤笑出声来,点点头:“我好多了。” “主子问您,还记得‘试一试便知’那话吗?” 我愣了一下,随后点头:“记得。” “那请公主二更时分,老地方见。” 那颗脑袋不见了。 我趴在窗台上怔怔地想了半天,这么久才来,原来是为了等我伤好吗? 我沐浴着月光爬上墙头的时候,第一眼便看到了靠坐在柳树桠上的十三阿哥,他身穿白衣,仍像第一次见到那样全身上下未饰一物,整个人被冰凉的月色包裹的冷冷清清。 我趴在墙头盯着他看,记忆闪回了一年半前,仿佛才是昨天。 “挺好,没搞错地方。”他淡淡地说。 “咱们还有第二个老地方吗?”我问。 他笑了笑,朝我伸出手来,“来。” “莘夕,”我没动,声音很轻,“我可以相信你吗?” 他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我抠着墙头的草:“阿尼的三王妃利用她的丫鬟文叶姐姐去偷大王妃的指环,然后陷害给得宠的侍妾伦珠姐姐,伦珠姐姐知道后气得不行,去找了三王妃为她做主,还把自己的秘密全部告诉给三王妃,其实指环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却因为被透露出去的秘密冒犯了天神而被阿尼给处死了。” 十三阿哥看着我的眼睛特别的澄净清澈,仿佛一汪湖水让我沉得呼吸不畅,差点连话都说不完整。 但我没法不纠结,心坎上的坑砸下去了就一直没饱满起来,时时让我觉得不安且烦躁。 “四哥不是三王妃,就算他是,我也不可能让你变成伦珠姐姐。”他声音很轻,却说的笃定,让我的眼睛立刻就明亮起来,浑身上下似乎都松快了一大截,我的要求就是这么简单,无非想要的就是他的一个承诺而已。 我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他往上一跃,他手上用力,下一瞬我已扑到了他怀里,他揽着我的腰,轻声道:“原来你不相信我。” 我连忙扯东拉西,“请字儿不曾出声,去字儿连忙答应。” 他哑然失笑,“你真想常驻祠堂?竟看这种书?” 我咋呼道:“你没看的话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无所谓:“你要想看的话,我那儿《还魂梦》,《紫钗记》都有。” “真的?”我大喜。 他‘嗯’了一声,随后道:“你那些招数不会是从这些乱七八糟的书里学来的吧?” “哪些招数?” 他没答话,我却在他的笑容里渐渐红了脸庞。 第二十七章 八贝勒掉马甲 我以为他会带我去雅苑,没想到过了北长街之后,我俩一路骑马往南,快到城门口了才停下来,原本是夜深人静时分,没想到这儿却熙熙攘攘的特别热闹,甚至比天桥的早市还要兴盛,可惜灯影暗淡,街边小贩大多摸着黑做生意,几乎看不清楚他们卖的是啥,来来往往的行人脸上泛着被手里掂量的金子映出的亮光,个个都不是普通人的样子。 我们在一家挂着暗红灯笼的小楼底下下了马,早有两个小厮跑过来把马牵走,周围人很多,议价声此起彼伏,却压根没人叫卖,于聒噪中生出一种奇异的错觉,把人拖回了远古时期以物换物的那个时代。 “三锭金子,少一个子儿我都不会卖的。” “你来这儿摆了仨月了吧?这样,我帮你省了以后几十年的力气。”那人伸出两个指头晃了晃。 “去去去,听不懂人话就滚蛋。” “你别后悔。” “你不后悔的话别拿着它摆弄啊!” “……” 我歪着头往地上一看,两个面对面蹲着的人中间是一张简陋的油纸布,上面歪歪斜斜的摆着三五个灰蒙蒙的器件,一个方方正正的铜板,几个歪歪扭扭的青铜器,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还有一个被还价的客人抱在手里舍不得放下,是个小臂粗的酒壶,青色带釉,细长瓶颈上有两只圆耳朵,看起来挺旧的…… “别瞎看。”十三阿哥喊了我一声,示意我跟着他。 我忙跑到他面前跟他吹那破瓶子竟然要三锭金子! 他笑了笑,“夕市上的东西大多有价无市,看得上买得走的那要靠缘分。” 这就是夕市啊,原来上次杜自芳给我买的鹿皮冰刀就是从这儿淘弄出去的,这个杜自芳,来了这么有意思的地方,竟然不叫我。 “夕市这儿踩着线呢,你别动心思。” “踩什么线?”我好奇。 他看我一眼,走进了小楼里,我紧跟进去,小楼比外面安静多了,灯光依然很暗,布局简单得很,虽然没有香楼的豪奢,但每张桌子四周都围了竹篾帘子,看起来隐秘得很,大堂正中点着清淡的线香,有种身在寺庙却又饮酒喝茶的叛逆感。 三五个客人分三桌待在各个竹篾帘子后面,只看得见影影绰绰的身影,故意压低的声音也听不真切,的确是个商谈秘密的好地方。 店小二带我们坐到了小阁台上的一张桌子边,上了一壶茶两盘点心之后就放下帘子离开了。 我觉得不对劲,拨开帘子一角望了外面一眼,小声道:“我怎么觉得这儿都是干坏事儿的人呢?” 他斟了一杯茶递过来:“现在知道线是什么线了没?” 我抿了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夕市还真是地如其名,可以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笑:“事情见不得人,茶还是好喝的。” 的确,这装茶的大壶斑斑驳驳看起来旧得很了,但茶却是说不得的香,清苦中夹杂着一股甜味儿,也不知是茶好还是水好。 “我们来这儿干什么?”我小声道。 “别急,”他看了一眼被帘子遮住的茶馆大门,“钓过鱼吗?等鱼上钩是要有耐心的。” “钓鱼?”我顿时来了兴趣,“我只在书上看到过。” “嗯,”他漫不经心,“以后教你。” “……听说了吗?相思醉的文萃被人包了。”两个男人走进了茶馆,一左一右一胖一瘦,身后跟着背着大袋东西的小贩。 “是吗?就是那个文萃?”胖男人笑道,话里满含讥讽。 “除了她还有谁?” “她心高气傲得很,竟有人包得了她?” “那得看是谁?”瘦男人也笑,“大理……”他俩走远了,后面的话隐去,我被十三阿哥拽了回来,他拧着眉很好笑:“你头都要沾人家屁股上去了。” 怎么说话的!?我狡辩:“我可不是多管闲事,你没听到他们快要说到我们认识的那个人了吗?” 十三阿哥装傻,仍旧冷冷清清,“哪个?” “大理……”我把尾音拖长,“你说后面会是谁?” “大理?”他略微思索,“云南吗?” 我气得想打他,他却低声笑起来,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衬得肤白若雪,一身白衣更显得与这个市井之地格格不入。 “来了。”他压低了声音,笑意还没收回去,就见店小二又从门外迎进三个人来,样貌看不真切,只见走在最前面那人身形挺高,不胖不瘦,摇着把扇子晃到刚进来那桌人那里去了。 见十三阿哥变得严肃起来,我也不再玩笑,抿着茶觑着眼睛,一脸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身心却都在那边桌上。 先走进来的胖男人一掀帘子迎了出来:“想必这位就是艾老板吧?” 摇扇子的男人不说话,微微点了头,胖男人忙道:“为您这事,在下可是忙乱了不少日子,这几样东西可是从前朝逃臣手里拿来的。” 扇子男人后面的一人走上前来做了个‘请’的姿势,“里面说话。” “是是是。”胖男人连忙点头哈腰,隔着帘子我都能想像出他满脸堆笑的样子来。 “他们在做什么?”我小声问道。 “夕市最大的生意不是古玩而是奇货,奇货中又属珍稀药材的成交量最大,只要你有钱,在这儿可以买到国库里面都找不到的药。” “药材生意也需要这样偷偷摸摸吗?”我奇怪。 他抿了一口茶,“有的药材来路不正。” 那就是非法交易了,我点点头,看向店小二往影影绰绰的那间茶桌里跑了三四趟,一会儿上酒一会儿上小吃,香喷喷的味道不断地往这边散。 我立马心里不平衡了,闻着浓郁的香气,摸着干瘪的肚子,幽怨地看着十三阿哥:“我想喝酒,但我没钱。” 他笑,“谦府没那么穷吧?” “谦府穷不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穷的要死,连壶碧螺春都买不起。” “放心吧,”他说,“待会儿会有人给你买酒喝的。” 话音刚落,帘子外突然传来一记‘咦’的声音,我回头看去,只见那个摇扇男子不知何时竟然已走了过来,边说话边就伸手过来拉帘子,长指讲究还带着两个扳指,看起来觉得眼熟,他没等我们开口,唰啦一把扯开了帘子,一脸笑意盈盈:“我果然没看错,就是你们两个贪玩的小调皮。” 我张大了嘴巴,看着帘后露出一张油头粉面的脸来,一丝不苟的眼睛笑弯了,嘴角上勾,惊喜的表情让人顿感世间自有真情在。 我却答不出话也笑不出来,八贝勒那拽帘子的动作毫无礼节可言,一把扯开像是捉奸在床般用力,哪是惊喜呀,分明是怕我们跑了似的。 十三阿哥展露笑颜,分明是个听话乖巧的弟弟,“八哥?你怎么在这儿?” 八贝勒两步走了进来,顺手将帘子打下,“我……来喝茶。” 十三阿哥似笑非笑也不说话,八贝勒忙双手抬起讨饶:“好了好了,知道十三弟你火眼金睛,我是来给你嫂子买药的。” “八嫂怎么了吗?”十三阿哥问。 “哮喘,老毛病了,先前看过一个江湖大夫,说要拿千年蜈蚣腿熬天山雪莲水喝就能治根。”八贝勒摇摇头,一脸无奈。 我咬着嘴唇差点笑出声来,眼睛盯着茶杯不敢看他,生怕鄙夷的神色奔涌而出,千年蜈蚣腿?天山雪莲水?真亏他编的出来。 “是吗?”十三阿哥略略锁眉,“好像是听说八嫂有哮喘,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是,”八贝勒说道,“她也是个可怜人,你们也把我当可怜人罢。” 十三阿哥心领神会,笑道:“八哥放心,弟弟心中有数。” “那你们俩?”他左看我右看十三阿哥,手中的扇子摇的噼啪响,笑容逐渐变态:“是……我想的那样吗?” 十三阿哥不说话却看向我,我了然于胸,装傻充愣:“八贝勒想的是哪样?” 八贝勒咂摸了一下舌尖的话,笑道:“这么晚了,这儿可不是什么善茬地儿,你俩孤男寡女的,别跟哥哥说只是在喝茶聊天?” 我抿了一口茶,隔着茶杯底儿闭上眼睛把他的话听完,丝丝缕缕的音色清晰地钻进我耳朵里,绕的满脑都是火把的模糊亮光,皮肤上的刺痛感仿佛又生动起来了,满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不是他还能有谁? 我睁开眼睛放下茶杯,俏皮道:“八贝勒的声音好熟悉,像从黑暗里游走出来的一条火舌,特别深沉,好像要在人身上烙印子。” 八贝勒顿时愣住了,似乎是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十三阿哥则直接笑出声来:“七月,你这是什么破比喻?” 我睁着无辜的眼睛说道:“我汉语只学了个皮毛,要是说错了,还请两位海涵。” 十三阿哥抿唇笑:“你把汉语的皮毛剥得可真干净。” 我嘻嘻笑,“多谢夸奖。” 八贝勒讪笑,“你们可真是……天生一对。” 这人我不待见,可话我爱听,八贝勒也不再纠结我们来这儿的目的,叫来店小二让往这儿也上酒上菜,十三阿哥不动声色,我却乐得直挑眉,他还真是料事如神,每一步都想到了,若说八公主十分了解她这几位哥哥的性格的话,那十三阿哥对他们就是了如指掌。 酒菜上齐了,八贝勒出乎意料地没有多待,起身要走,临走前对十三阿哥说:“你嫂子时常念叨你,你却从不去雅苑走走。” “八嫂既然身体不适,弟弟改日定当拜望。” “自从府里进了刺客丢了东西,你八嫂就病倒了,翠珠死了,对她来说更是雪上加霜,心病还得心药医,你多来走走肯定会有好处。”他带着笑恳切地说。 那日秦诺说过,翠珠并不是他杀的,再看此时八贝勒一脸伤心的表情,顿觉人性的可怕,他可以打了我,转眼就跟我装好哥哥,也可以亲手杀了自己的侍妾,还要哭着为她送行,这就是人心呐,无法直视的人心。 “丢了什么?”他掀帘子的时候我追问了一句,八贝勒明显僵硬了一下,回头对我说道:“小公主,有些事真的不适合你们边西人掺合。” …… “他在威胁我?”我气道。 “你也威胁了他。”十三阿哥将茶壶挪到一边,为鱼贯而入的美酒佳肴让位。 我那是气不过,对着一个毫不留情对我使用酷刑的人,我能笑出来已经算不错的了,要不是为了配合十三阿哥演戏,我真想把整壶热茶扣在他脸上,也说他一句‘这才是皮毛呢。’ “你怎么知道他会来这儿?”我很疑惑。 “我不知道,”他冷冷地看着八贝勒离去的方向:“我只知道这个地方——夕市,是满朝文武,皇子王爷最不可能来的地方,就算来了,也不会轻易让人认出来。” “你的意思是?”我微微蹙眉,好似明白过来了。 “我们来了一个最不可能和他偶遇的地方也能偶遇,那说明什么?说明我俩从出门的那瞬间,无论要去哪里,都能和他偶遇,若是去香楼,那他极有可能在那儿喝酒,去相思醉,那他或许在那儿听戏,就算去马场,他也可能去那儿买马,就像我们来这儿了,那他就能编一个八嫂生病,要吃腿儿水儿的胡话来。” “他跟来做什么?”我讷讷地问,“还想再绑我一次?” “你要是落单了,说不定会,你没落单的话,那他就给我传话。” 传话?我琢磨着八贝勒刚刚说的那几句话,却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 “试出来了么?”他看着我笑:“怎么样?我说话算话吧?” 我怔怔地看着他摄人心魄的笑容差点沉溺其中,他曾在洞底对我说过要带我‘一试便知’,虽然没能看到眼大如铜铃的八贝勒,却也见足了他失态尴尬的模样。 他用冰凉的指腹轻轻蹭了蹭我的脸颊,“被打成那样,不甘心吧?” 他突然的温柔最是让我猝不及防,我喃喃道:“我不明白,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蹭在我脸上的手顿了顿,声音很轻:“额鲁在药庐的时候给四哥传信说了秦诺的事,四哥为了还他人情,便告诉了他刺客的身份,但没有提到你,可他猜出来了,我怀疑是钱晋锡在更早之前,把你认识过土匪秦诺的事情说漏了嘴。” 我没说话,他淡淡的补了一句:“四哥不是三王妃。” 我张了张嘴,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告诉我四贝勒不是故意的,但仍觉得有些气馁,心沉沉的像是提不起精神来,尽管我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但仍觉得这事儿很荒唐:“土匪秦诺的名儿真那么如雷贯耳?” “听过秦帮吗?”他问。 我摇摇头。 “秦帮是江南地区一个势力很大的帮派,秦诺是秦帮的帮主。” “……”我要疯了,难怪钱晋锡会盯着他不放。 “这事儿完了么?”我没什么胃口地咽了一口酒,“秦诺既已离开,想必太子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那是不是说明这事儿到此结束,这一局太子赢了?” “谁赢了我不知道,但完不了,你的伤好了,疤痕却一直都在,我得帮你找回来。”他饮了一大口酒,声音冰冷如常,却刚硬沉稳,我呆了呆,突然很想抱住他。 第二十八章 胖太子抛橄榄枝 翻了个身,月光从半开的雕花木板透进来,将金色的帐扣照得发冷,像一团正在融化的冰。 ‘……心病还得心药医,你多来走走肯定会有好处。’ 我猛然坐起来,原来八贝勒给十三阿哥传话是这个意思吗?他想把被偷走的东西找回去,而且坚信我们知道秦诺的下落,要十三阿哥帮他。可他想不到的是,秦诺早就离开了秀水药庐,现在说不定正窝在太子设在哪里的隐舍里喝茶呢。 被月色点亮的院子角落簇拥着一团红灿灿的合欢花,正是花开的季节,合欢生气勃勃,就像那日簇拥在秦府后院的垂丝海棠一般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我仿佛全身力气被抽空一般重又躺倒在床,秦诺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非要是太子的人呢!? 蔺兰站在床边叫我第三声的时候我才惊醒过来,她表情有些奇怪,“公主,太子爷来看您。”几个字瞬间把我从枕头上弹了起来,这就叫梦什么来什么吗?一觉睡到了太阳当空,梦里却是太子秦诺一锅混乱不已的粥。 我昨天刚回彩月阁,太子今儿就来了,分明是在等我的样子,可我猜不出他的意图。他可是一个为了查出无关紧要的事实就会动用毓庆金针的人,没有什么必要亲自找我吧? 我草草梳洗后出了房门,就见太子背着手站在彩月阁的棋桌旁低着看棋,那是昨晚和皇上下棋后留下的一个残局,皇上考我呢,要我下次去陪他下棋的时候把棋局解了。 太子侧头看到了我,压根没想要我施礼,眼睛一亮笑了起来:“公主小妹妹不上妆也这么好看。” 这是夸我天生丽质呢还是骂我素颜见人?我不动声色地转念一想,虽然我们梁子结的够深,前后因为毓庆金针和冷宫的事情‘仇深似海’,但论起来我们只有过一面之缘,他应该不会一上来就讥讽我,那应该说的是天生丽质,戏还是要做足的,我笑:“太子爷安好。” “好好好,”他笑,两腮的肥肉闪成了两朵,粉粉嫩嫩的糖份特别足,“我今儿早朝碰到镇国公了,听他说你已经入宫,便直接过来看看妹妹。” 他说妹妹两个字的时候特别软绵,若在平时,配上他和善爱笑的脸,一定会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可一想到他暗地里做的那些勾当,顿时春风就没了,只剩下恶心,可偏偏他还不进入正题。 既然他不好意思直捣黄龙,那我就替他铺条梯子。 我看了一眼堆在院子里的那摞红箱子,笑道:“太子爷这是做什么?” 果然,他迫不及待地就顺着梯子往上爬,“兰静姑母身体不好,听说小妹妹缺药,本太子便找人搜了些珍稀药材送过来。” “缺药?” 他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小妹妹就不必瞒我了,夕市那个地方确实见不得人,但为母寻药也是感天动地的孝事。” 我大惊,随后也就对他此行的目的了然于胸了,后脊背上不禁爬起一丝凉意,他从来就没有放弃过跟踪我,所以看到我和十三阿哥去了夕市,自然也就看到了我们和八贝勒见面,他不说破,是想干什么呢?秦诺不是已经去找他了吗?难道他觉得我认识秦诺会对他不利,从而来警告我? “阿妈是老毛病了,不劳太子爷费心,这些珍稀的药材还请太子爷拿回去吧。” “诶,”他笑,“妹妹可千万别觉得我无事献殷勤,实在是有事相求。” 这也不像是来警告我的…… “董眉病了。”他突然说,狐狸一般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像是要从我的反应里看出什么来,棕黑色的眼珠攥住了我的视线,让我差点就一败涂地。 “董眉是谁?”我微微拧眉,装傻第一。 好厉害的太子,差点就脱口而出“哪里病了?” 他认真地审视我,不急不躁,“妹妹第一次逛京城就当了人家的喜婆,亲手将她送入新房,怎会忘了?” 他竟然知道的这么清楚,那再否认也就没什么意思了,我装的恍然大悟:“是那个弱不禁风的姐姐啊?她叫董眉么?名字真好听,怪不得人也那么温柔……你知不知道,她讲话非常好听,像黄鹂在唱歌……” 他极力忍耐,从小受过的教育让他不得不保持风度,但到如今也终于忍不住了:“你知道我的意思!” “啊?”我继续装傻:“你是要让我去看董姑娘吗?” 他快要抓狂了:“你告诉他,董眉快要死了,他要是有良心的话就别躲了!” 我大吃一惊,听这话的意思,难道秦诺没有去找他吗!?那秦诺去哪儿了呢? “他拿了我的东西扔下董眉跑了,要是让我抓到他,一定将他碎尸万段。”太子恶狠狠地说。 太子真的算不上一个聪明人,虽然我们都在装傻,但他这可是赤裸裸地承认了秦诺潜入雅苑是源于他的授意,虽然搜查告一段落,各方都有不了了之的意愿,但这终归是件大事,何况八贝勒似乎还没有让它过去。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装傻下去,直截了当道:“他拿的不是八贝勒的东西吗?怎么变成太子爷的了?” 太子颇有些气急败坏:“那东西是老八从我这儿偷走的。” 这……就有点复杂了,八贝勒偷了太子的东西,太子又让秦帮的人去偷回来,可事成之后,秦诺却消失了,反而让八贝勒和太子二人为了这个‘东西’整天茶饭不思。 我笑了笑:“太子爷既然知道我去过夕市,那就应该知道我对你们的事不关心也不清楚。” “听说前几天老八在雅苑的后园里私开刑场,打得那个人哭爹喊娘,皮开肉绽。” 你姥爷才哭爹喊娘呢,我气得不行,却还要装作毫不在意:“真的?太子爷主东宫,要是看不惯的话说两句公道话也无可厚非呀。” “妹妹希望我站出来?”他笑,越发凑近我,油光光的脑门上闪着初秋的阳光,眉毛是精心修过的,几道硬茬子的痕迹若隐若现,就像初春时藏原上发出来的青稞根。 我不露痕迹地后退一步离他远了些,“我希不希望无伤大雅。” 他笑得很开心,像是得逞了一般高兴:“妹妹这么可爱,岂能容老八那般欺辱?” 我总算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了,不知是为了得到秦诺的消息,还是为了其他什么,总之太子此时正陪着笑脸向我抛出橄榄枝,用钱伯伯的话来说,就是来请我选场站位的! 秦诺到底偷了什么东西?值得太子和八贝勒都如此大费周章,一人来软的,一人来硬的,非要把我拉进他们的阵营里。 我还没法回答了。 “其实很简单,”太子用粗短的食指和中指夹起一枚白子来,揉搓半晌后啪哒一声搁在了棋盘正中:“要想打败敌人,突围是最笨的办法,只有正面迎敌,出其不意,才能一招杀百!” 我低头一看,他帮我走了最险的一步棋,的确能围死旁边一片,但总有种杀敌一百自损五十的盲目。 “梦烟常说,女人分两种,可人儿的和可事儿的,皇阿玛的后宫十有八九都是可人儿,因为他老人家就好这口,而德妃娘娘就是剩下的一二,属于可事儿那类,做事一流,却不会讨人欢心,”他笑起来,有种自得其乐的沉醉感:“可巧不巧,梦烟两种都占全了,你得向她学,才能成为我的人……” 我沉默地看着喋喋不休的太子,竟有种疑惑,仿佛这位太子和使绊子整我的那人不是同一个!在还不确定我立场的时候,当着我的面调笑女人不算,竟还扯上他的长辈,言语粗俗,且毫无目的章法跟先前行事小心、条理清楚、结果无懈可击的风格相差甚远呐。 “哟,太子哥在这儿呢。”太子口若悬河的当口,八贝勒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身银色袍子,绣着金线飞鹤,神采奕奕笑容可掬。 太子的脸立马垮了下来,“你来这儿做什么?” 八贝勒立刻解释:“皇阿玛召我们去乾清宫喝茶,路过角巷的时候正好碰到要来彩月阁传旨的小冬子,我就揽了个活计,顺路来找七月一同过去。” “我也有份儿?”我讶异道,皇上每月都要举行例行茶会,但从不会叫我。 八贝勒笑着点头:“小冬子是这么说的。” 太子‘啪’地摔了一把袖子转身就走,“跟屁虫。” 我惊讶地看着太子,他竟在八贝勒面前毫无收敛,也难为八贝勒眼红他的位子,试想若他有朝一日真的继承大统,那八贝勒还有何立足之地? 八贝勒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七月,那天多谢你帮忙,我们说好了哦。” 我迷茫地看着他不知所云,却见太子的身形一顿,离去的背影顿时坚硬起来,像受了什么刺激。 “八贝勒,你什么意思?”我问。 八贝勒觑着眼睛看太子消失在院门口,才说道:“谢你那晚没有多问呐。” 我实在不想跟这个人待在一起,他从头到脚都是一副精明至极的模样,又是个戏精,明明满腹心思都在算计人,还总是装的天真无害,简直太让人讨厌了。 “小冬子往角巷那边走,是去沐夕宫传旨了吗?”我问。 他点点头,嘴角含笑。 我不顾礼节,逃也似的地离开原地,再多呆一瞬,我就怕丢的不是礼节,而是八贝勒的面子,真想打他呀! 一口气跑到沐夕宫的时候,初秋的热气仍把我烘出一身汗来,我揽揽额头,大跨步进了宫门,扫地的两个小太监一看见我就笑了,跑前跑后的端茶送水,我问常心,他们说去后院取东西了,主子倒是在屋里。 从不生火的沐夕宫天然带着些清冷的味道,刚进房门身上的汗就散了一层,倒是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像花香却没那么甜,也没有药香那般淡,左边是空着的书房,软榻上耷拉着一条软绒毯子,毯子上扔着两本书,右边被屏风挡住了,我蹬蹬蹬循着香味跑过去,刚绕过屏风就看见**的十三阿哥正背对着我在擦身,他只穿着一条乳白色的亵裤,裤脚轻挽,光着脚踩在地上,裤腰有些松垮,圈着宽阔后背下的一抹细腰,头发湿漉漉的还散着水气,用一根蓝色的发带轻轻扎起,堆在右肩,整个人看起来欲的不行,却又被那根发带的浅蓝色带走了全部欲望,将他的清淡推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我这时总算知道香味儿是哪来的了,沐浴桶还搁在屏风后面呢,我要早来半盏茶的时间,说不定还能看见一副完整的美男沐浴图。 我捂着脸傻笑,时不时地从指缝中偷看一眼,他听见人声,回头看是我也不紧张,擦干了上身便解了发带,慢悠悠地用绸布擦头,“我总算知道你拿东西过来给他们吃是为什么了。” 我不解,他笑:“方便你随时如入无人之境地来我沐夕宫。” 我脸红,觉得冤枉,抿唇否认,“你别把人家的好心当作驴肝肺。” 他的黑发长及腰间,如瀑布般倾泻下来,随后被他轻巧一拢拉到了前面,从刚才起就长在指缝却又不甘心一直呆在指缝里的眼睛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整片后背,我呆住了,连脸都忘了遮,他的后背上竟然全是横七竖八的伤痕,触目惊心让我瞬间从脚趾头到头顶都冒出了寒气。 我慢慢地走过去,他说常心去取衣服怎么还不回来。 我的手触上那些伤疤,都是些年代久远、结了痂又掉了疤的伤痕,可密密麻麻的让人无法想象有谁会对一个小孩子下这种重手! 我的手触到他后背的一瞬间他就僵住了,手里的动作随之停下,往前缩了缩。 “鞭伤、刀伤、烟疤……”从肩胛骨到腰,我一条条地顺着他的背抚摸下来,“……这是什么?” 他想要转身,被我按住了,坚持问道:“这三道是什么?我看不出来。” 他顿了顿,“你不知道也可以。” 我的眼泪瞬间就流出来了,我不想哭的,但就是忍不住,冷冷清清的宫邸就算了,淡若冰霜的性格也罢了,可偏偏为什么还有人在他的身上留下这些东西?他到底是怎么长大的? “你告诉我,我要知道。” 他捡起床上摊着的一件长袍,作势要往身上披。 我不让,他便朝后锁住我的手腕将我往前拽到胸前,顺势将我压倒在床上:“我说了,你不知道也可以!” 他的声音很冷,压在我身上的身体却还带着些沐浴后的热气,赤裸的胸线下是轮廓分明的腹肌,披散的头发垂到我胸前,洇湿了我的衣裳。 身体相贴的情况下我一动不敢动,默默咽了咽口水,轻声道:“不说就不说嘛,干嘛要吼我。” 他一愣,也觉得自己过激了些,声音轻缓下来:“我没有吼你。” “还压着我……”我咬着嘴唇,“你不知道自己多重吗?” 清凉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慌乱,他抿了抿唇准备起身,可亵裤的腰带却挂在了我红纹腰带的珠子上,扯得他顿时失力,两手撑在我头的两侧才没有砸到我。 我有些尴尬,连忙双手双脚地去解珠子上挂到的流苏,也不懂深浅轻重,他一把按住我的手,沉声道:“别乱动。” “啊?”我不解,“不动的话怎么解开呀?” 他没回答我,眸色一暗,低头含住了我的嘴唇。 第二十九章 被狗咬了 我呆住了,仿佛内心深处有一捧烟花轰然炸裂,四散的五彩斑斓带着一道白光将我整个脑子都闪的轰隆作响,他的嘴唇特别凉,吻的很用力,我被他圈在怀里,因为无法呼吸,导致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都无力极了。 原来,被他亲是这种感觉。 他松开我,慢慢直起身来,冰凉的触觉在我嘴唇上留下了磨灭不掉的印记,我张开眼睛,他伸手过来轻轻蹭了蹭我的嘴角,“吓到了?” 我一定满眼都是惊惶,可他不知道惊惶的背后是我如擂的心跳,他唇角轻扬,笑得飞扬跋扈:“你上次占我便宜的时候厉害着呢。” 想起那日被烧的稀里糊涂时耍的流氓,我脸有些红,却还嘴硬道:“那天我说扯平了,今天你又亲我了,下次我……” 他笑,“怎么样?” 我顿时说不出来了,一双手握在胸前可劲儿地抠指腹,他微微一笑,抓起我的手拉到两侧压住,“别抠了,再抠得破皮儿了。” 我咬着嘴小声道:“你亲我了,就不能反悔了。” 他低下头来,柔软的嘴唇蹭过我的耳廓,像一阵风似的撩得我全身发麻,“那你呢?” 我闭上眼睛,微颤着睫毛说道:“我早就想好了。” 耳边传来低低的笑,他声音很轻:“傻丫头,你想都没有想过,怎么能叫想好了呢?” 我睁开眼睛,正好对上他注视着我的目光,“至少我是认真的。” 他‘嗯’了一声,“不跟别人比了?” “放她们一马吧,她们比不过我。” 他笑起来。 “爷,乾清宫那边催了。”常心在屏风外说。 我意识到竟被常心看见这场面之后羞的红透了脸颊,压低了声音凑在他耳边:“他啥时候进来的啊?” 他蹭了蹭我的脸庞,起身接过常心挂在屏风上的衣服,边穿边说:“你接了旨不去乾清宫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你听小冬子说了?” 他‘嗯’了一声:“应该是说木兰秋狝的事儿。” “木兰秋狝是什么?”我问道。 “朝廷在昭乌达盟、卓索图盟、锡林郭勒盟和察哈尔蒙古四旗的接壤处设置了木兰围场,每年秋天都会在那儿行围。”他说道。 我恍然大悟道:“就是打猎嘛。” 他点点头,“说吧,出什么事儿了?” 我坐在床边,双手捧着下巴杵在膝盖上看他,月白色的长衣配上墨色腰带,露出青紫色的衣领来,好看得晃人的眼睛,“你猜猜刚才谁来彩月阁了?” 他手上一顿,“谁?” 我开始手舞足蹈地给他讲太子和八贝勒在我面前针锋相对的场面,说到乾清宫门口还没说完,午后的太阳挂在乾清宫的金顶上方,晒得满地都是暖阳清晖,他上了台阶,侧头问我:“他真说了让你当他的人?” 我眯着眼睛使劲儿点头:“还说了一番大道理,让我跟着学呢!” “学什么?”太子的胖脸突然出现在台阶最上方,吓得我差点一脚踩空。 十三阿哥毫不在意,直接问了好,“太子哥刚到?” “到了一会儿了,”太子看起来兴致缺缺,“走吧。” 说完率先走了进去。 我和十三阿哥对视了一眼,来了一会儿了为什么一直没进去呢!?太子可有点反常。 “他在怀疑我们,”十三阿哥看着他的背影,声音很轻:“他以为我们已经准备把秦诺交给八贝勒了。” 我顿了一下脚步:“秦诺去哪是他的自由,我们不能管这件事。” 十三阿哥笑了笑:“走吧。” 乾清宫内点着皇上最喜欢的龙涎香,老人家正和笑声不断的十四阿哥在下棋,我们落座了好一会儿还能听到他俩带着笑意的争讨。我转了一圈,没看到八公主,却对上了五公主的目光,她刚好走到我面前,挑眉道:“找温恪呢?” 我不想理她,她却契而不舍:“你还不知道呢吧?她那天私自出宫被额娘知道了,额娘罚她呢,这次木兰秋狝也没她的份儿,你高兴了吧?” 什么!?我大吃一惊:“她没有私自出宫啊!” 五公主冷哼:“额娘没有同意的,就叫私自出宫!” 她那傲娇的模样让我想打人,我刚要拍案而起,就听到皇上突然大笑:“你这招不行,一点儿也不出彩,你让七月来,那小丫头虽然学艺不精,但歪招多得很,随便一步都古灵精怪却又挑不出错来。” 说着便朝下面看,我刚刚站起身来,就被他看了个正着,不禁有些后怕,他老人家慢抬头一瞬,我可就掐着他姑娘的脖子拍巴掌了! “来来来,小七月,今儿只要你能解了十四围的这圈,我就赏你件东西。” 我瞪了五公主一眼,在她要杀人的目光中走了过去,其实棋盘上并不是什么难解之局,但跟皇上学棋这么久以来,我发现皇上最喜欢剑走偏锋的招式,一般对付这种困局的稳重解法都入不了他的眼。 我沉思了一会儿,没有理会十四阿哥的调笑,伸手到白子盒里摸出一枚棋子来。 “你慎重啊!”十四阿哥见我少有的一本正经,千忍万忍才没有乐出声来,“和皇阿玛赏的东西失之交臂那得让你后悔一辈子。” 我不理他,扫了一眼棋盘,刚要落子,就听见皇上的声音变得很沉:“你的手怎么了?” 刚才还喜笑颜颜,突然就变了脸的皇上如同腊月寒风,顿时将热热闹闹其乐融融的乾清宫变成朝堂!众人皆静声看过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上次被绑后手腕上的伤虽然已经差不多痊愈了,但青紫的痕迹仍然没褪干净,赶忙拉下袖子来一把捂住:“没什么。” 白子也不敢再落。 “你这可不是没什么!”十四阿哥聒噪的声音在整个乾清宫上下回荡:“青成这样!一眼看上去就是被人打的!” 我差点就扑上去捂他的嘴了!这人的大嘴巴可真不让人省心。 皇上的眉头越皱越紧,看着我的眼神逐渐深沉起来,我都能想象得出此刻不光是他,整个乾清宫内不知内情的人肯定都在脑子里杜撰了一百八十个我为什么会被打的版本。 可无论怎么想象,谁的脸色都没有八贝勒的好看,一阵白一阵青,现在又涨成了红色,我们互相都交过底了,他此刻的心思千转百回,肯定精彩纷呈。 “不是被打的,”我轻声说,“是………” 十三阿哥嘴角带笑看着我,很期待的样子,还真是一点也不担心我当众把他好哥哥拆的底儿掉。 “狗咬的。” 十三阿哥呛了一口水,咳个不停,八贝勒的脸色却变成了猪肝色,想必气的要死。 皇上看了一眼十三阿哥,“狗咬的?” 我无辜地点点头,“还是被八贝勒府上的狗咬的。” 刚才还笑的十四阿哥听见这话立马不笑了,皇上却拧紧了眉头:“老八的雅苑不是向来不养狗的吗?” 八贝勒赶忙站起身来,硬着头皮答道:“弘阳前些天过生日,嚷着想养,就让庄子上送了两只来玩儿。 我忍住笑,还挺随机应变的,咬碎了牙齿往肚里咽就是这个模样吧。 “诶哟,”太子见缝插针,巴不得这一出:“雅苑不是号称天下至雅之地,怎会养了些咬人的狗啊!?” 这话说的,比我规格高,骂人骂的也比我痛快淋漓,我看了一眼太子,他竟然朝我挑了挑眉,差点没把我瘆得扔了手里的白子。 “养着玩可以,别乱来,小孩儿也不能太骄纵。”皇上懒懒地评了两句。 八贝勒连连答是,十三阿哥锁眉无奈,我朝他眨了眨眼睛,他笑着摇了摇头。 “落子吧。”皇上回神到棋盘上,我应着刚才的招数下了白子,顿时把旁边两目黑子都围了,黑子撤去后这枚先行军还能作为后杀助力。 十四阿哥一脸很想叫好的样子,却忍着没吭声,他跟八贝勒好着呢,雅苑有没有养狗自然是知道的,我当众让他哥哥下不来台,他肯定是要记恨我的。 “对了,”皇上沉浸在棋盘上却没想下棋的事儿,好一会儿心思还是在我手上:“老八家的狗把你咬成这样,有没有赔礼?” 我抿唇沉默,好一会儿才道:“都是熟人,赔礼岂不见外?” 八贝勒这回铁定是坐不住了,哗啦站起身来:“是儿臣的失误,回府后立刻着人送赔礼过谦府。” 我顺锅下面:“那七月斗胆向八贝勒讨要一两盒千年蜈蚣腿,大夫上次说阿妈的病正需要这个做药引。”我忙道,一脸无辜,天真可爱。 八贝勒听出了我的讽刺,一脸不是一脸的样子,嗯嗯呀呀地支吾。 皇上根本没细听,只揪着半句便嗯地一语定音:“只要雅苑有,就给送过去。” ………… 暖阳殿里安安静静,我以为八公主在歇午觉,进了暖阁才发现她斜倚在窗边绣手帕,屋里没让点灯,斜阳余晖将她插在旗头上的玉簪子照的发亮,纤弱的身影映在身后的墙上单薄又孤寂。 自那日在秀水药庐后就没有见过,虽然她神采奕奕的模样让人欢喜,但开口闭口都是秦诺却又让人不安,不止这样,就连手上的绣帕都是给秦诺绣的。 我扶额叹息,他转眼就消无踪影了,你还惦记他干啥? “江湖都是客,以后的事谁又说的清楚呢?”她闪着大眼睛说。 “的确如此,”我说,“不过他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意想不到的是,她愣了愣扑上来捂我的嘴巴不准我说:“别告诉我,我不要那些肮脏的东西跟他扯上关系。” 我瞪大了眼睛简直无言以对,“这是什么道理?” “他是好是歹,是正是邪我都不在乎,我在意的是他热气腾腾的生命,有情有义的个性。” 我呆住了,八公主看着我抿唇一笑:“如你所说,我们或许就此永别,那就让他以这样的形象永远留在我记忆里吧。” 我怔怔地站在窗边,看着她却又穿透她,看向不知何处的今夕去岁,怪不得十三阿哥说我想都没有想……八公主和秦诺只一面之缘,竟就想了那么多,相对而言,我的确想的太少了,可尽管少,我却很清楚,也很坚定。 “就知道你在这儿!”窗外的一声大喊打断了我的思绪,吓了我一跳,回头看去,果然是喜欢嚷嚷的十四阿哥,“跟皇阿玛要了赏,急着来跟八姐讨好处呢?” 他说着话走了进来,八公主笑道:“什么赏?我怎么不知道?” “八姐?”我大呼,“你竟然叫温恪八姐,那为什么不叫我月姐?” 十四阿哥咬牙切齿地瞪我:“八姐比我大俩月,你比我小仨月,你说为什么?” 八公主拉住我的手,“什么赏?快告诉我。” 没等我开口,十四阿哥便把下棋的事情跟她说了一遍,末了还卖了个关子,要八公主给他绣块帕子才说,我嗤之以鼻,刚要开口就被他捂住了嘴,连珠炮似的说道:“七月跟皇阿玛要了赏,让你参加木兰秋狝,皇阿玛答应了。” 八公主瞪大了眼睛,“真的吗?” 我点点头,笑道:“反正上次你出宫,逾时才归也是怪我。” 八公主只差热泪盈眶了,“我真的可以去了?” “打猎而已,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我挥挥手装大尾巴狼。 十四阿哥却顺势拽住了我的手腕,“说起上次出宫,我还有话要问你。”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他跑来暖阳殿找我怕就是为了这事儿,“可我没话要说。” 八公主已经趴在窗边喊她的丫头绿芽了,让她赶紧准备骑装和毛翎衣裳,该晒的要晒,该加针的要加针,实在不行让人去新做。 十四阿哥丝毫不顾我的挣扎,拽着我就出了暖阳殿的宫门,我差点绊倒在小腿高的门槛上,气道:“我说了你八哥几句,你也不必这样对我吧?” 他拽着我一路拖到暖阳殿门前的甬道角门边,“八哥怎么得罪你了?” 我冷笑,“在你眼中,我就是个得罪不起的小心眼,是不是啊?” 他被我噎了一句,咬了咬嘴唇:“我不是那个意思,但雅苑没养狗……” “我说被狗咬了,就是被狗咬了,你用用脑子好不好?你八哥的雅苑不养狂吠的狗狗,却养了一堆杀人不眨眼的狗。” 十四阿哥瞪大了眼睛,“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三十章 听说你有块玉? 若说紫禁城是一碗水煮肉片的话,十四阿哥就是其中最清淡的那片菜叶,所有人都身在其中心在其外,算计他人又自毁其身,只有他在认真地做一个好儿子好兄弟,在专心致志地生活,而这些是我之后才懂得的,那时候他在我眼中就是一个盲目维护我仇人的傻瓜,我把他的质问当作责问,气的浑身炸毛,恶狠狠地说了伤人的话:“你们都是一丘之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说他府里的人是狗还抬举他了呢!”留下目瞪口呆的他站在初秋的寒风里发愣。 回到彩月阁,我看着堆在院子里的那一大摞太子送过来的药材,心里烦闷,我并不想卷入他们任何一方的争斗中,但世事往往身不由己。我叫过蔺兰来,让她把药材拾掇拾掇,有机会就给秀水药庐的苏秀水送去,当作那日把她独自一人晾在谦府的赔礼。 十月,秋高气爽,裹挟着沁人心脾的凉风,我们兴高采烈地北上了,尽管皇上要求一切从简,但浩浩荡荡的队伍仍然延绵了半个京城,打头的仪仗队已到了酒仙桥,最后一辆马车却刚出城门。 我本打算和八公主同乘一辆马车,谁知道德妃老巫婆竟从上路开始便派了两个嬷嬷来她车上,说是要教习公主,我赶忙撤退,有多远跑多远,生怕被祸及。 德妃是攒着心思作弄我们,我给皇上要来的恩典驳了她的面子,她自然对我一肚子气没处发罢了,可怜温恪正撞枪口,无处可逃。 十三阿哥被皇上任命为先行军都督,刚出京城便带着三十多名精卫疾驰而去,剩下能勉强说上话的十四阿哥也因上次的事不理我,导致一路风光旖旎,我却甚是无聊,每次歇脚饮马的时候,还要被德妃冷眼相待,我像只误入鸽群的老鹰,在一大群后宫女人的窝窝里要窒息了,兴高采烈的心情已丢了大半。 这日照常歇脚饮马,举目望去,皇上的龙辇歇在快要望不见的最前头,原本想着去陪他老人家下棋也好过在这儿戳德妃的眼睛,可这么远,任我腿上长了风火轮也赶不过去。百无聊赖之中,我见队伍里有三五个小太监正拉着马去河边饮马,灵机一动,趁蔺兰不注意,便下了马车往河边跑,深秋的太阳晒在我脸上,凝出了细密的汗珠,嗅到马身上的味道时,从出发以来竟第一次觉出了乡野郊外的味道。 “每次饮马都要给他们梳吗?”我变身好奇宝宝,拿着梳马齿刷一匹棕色的马儿,它舒服得直晃脑袋,闪了我一脸的水。 叫平儿的小太监是密妃宫里的人,平时偶尔会在御花园里见到,长得可机灵,笑道:“不用每次都梳,歇的时间长就梳一梳,能让它们解解乏。” 我竖起大拇指,就喜欢爱马的人,“这是密妃娘娘的马吗?” 平儿点点头,“娘娘给十八阿哥准备的,这次北上是十八阿哥第一次参加秋狝。” 十八阿哥也才六七岁的样子吧,上次在乾清宫外遇见,还跟我说他的偶像是十三哥哥,乐的我掐了掐他的脸,还请他去彩月阁喝了一杯马奶茶。 “就是她吗?” “就是她。” “好没脸……” “可不是……娘娘说了,上下五十年,满清没出过这类人……” 四五个过河边接水的小宫女看着我们这边七嘴八舌,一看就是德寿宫的人,故意说给我听呢。站我旁边的一个小太监赶忙抢过我手里的刷子,“公主赶紧别忙了,待会儿………” “待会儿怎样?”我气道:“她们背后说人坏话,可就有脸了?” “诶哟喂,”小太监着急:“公主可别再说了,那些人可是德寿宫的姑奶奶们,惹不得的。” “是吗?”四贝勒的声音在我们身后沉沉响起,几个小太监慌忙跪下,他嘴角带笑,但那笑特别冷,有点瘆人,“我怎么不知道额娘宫里养了一群姑奶奶?” 那群宫女还是分轻重的,虽然隔得远,也不敢装聋卖傻,纷纷跪地求饶。 “真是笑话,你们得罪的又不是我。”四贝勒背着手,和我见过的样子都不同,这是生气了。 那几个宫女立马调转方向求我,我朝她们勾勾手示意她们过来,为首那个宫女是德寿宫的大宫女,叫红红,平时我去德寿宫请安的时候总是在旁边煽风点火,此时把平日间的张牙舞爪全都收起来了,不停求饶,但就是不过来。 “这歉道的?”我好奇,“是装的吗?” 红红看了一眼并不准备帮腔的四贝勒,没了法子,只能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我笑意盈盈,看上去像是要请她们吃饭喝茶一般亲切,拍了拍红红的肩膀:“你这么喜欢在背后说人家的坏话,得多长两只耳朵才行,否则下次也被当事人听见,那可咋整?” 红红眨了眨眼睛,我拍拍手,“好了,给你背上安了两只耳朵了,不谢哦。” 她愣了愣,身后的另一个小宫女却突然大喊:“蛇!红红姐背上有条蛇!” 红红当场就蹦了起来,尖叫的声音惊落了几片树叶。 看着她们连滚带爬跑走的背影,我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来。 “哪里来的蛇?”四贝勒疑惑,“我怎么没看到?” 我边笑边举起手里剩余的半截棍子给他看,“就一截树藤而已,要我特地去为她找条蛇也太便宜她了!” 四贝勒愣了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他笑起来的样子跟十四阿哥很像,却收留很多,像是时刻都在顾及周围人的反应,是个很有分寸的人。 “你怎么会来这儿?”我奇怪道,“隔那么远?” 他指了指拴在树上的一匹黑色大马,“我骑马过来的,给额娘传个皇阿玛的口谕。” 我看着大马都快流口水了:“你一路都可以骑马吗?” 他笑着点头。 我也好想骑马啊,自从上次在城郊赛马过后,我都多久没骑过马了。 他长了一双通透的眼睛,仿佛看透了我在想什么,“想骑吗?” 我有些犹豫,四贝勒到底是什么人我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要不是他向八贝勒告密,我也不会在谦府被绑走受了那么大罪,虽然后来十三阿哥给我解释过,但总归有种无法完全信任他的感觉。 “你被劫持的事情怪我,早就应该正式给你道个歉。”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他是不是真有什么特异功能啊?一针见血的本事大着呢,搞得我这个暗自揣摩的人这么尴尬,也这么小气量。 我立马笑了:“请我骑马吧?我快憋死了。” “先说好,这回不比了,我认输在前。”他笑,挑了一匹被小太监们打理干净的棕红色马儿给我。 我策马扬鞭,看了他一眼:“你赢了我的话,我就原谅你了。” 策马奔驰的感觉实在太美好,总让我有些倦鸟归巢的感觉,我用尽全力呼吸着绿草莹莹的香气,想把这段时日憋闷的愤懑都呼出来。 我跟在他后面往西奔去,穿过茂密的丛林草地,马儿跃上一座高坡,我停了下来,看着远处踽踽而行的大排长龙,两排阵仗整齐的八旗后面是明黄色的龙辇,巨大的华盖上顶着一颗硕大的明珠,在夕阳余晖底下熠熠发光。 四贝勒策马停在我身侧,“看来你不会原谅我了。” 我笑:“这回不算,我耍赖了。” 他也笑,“一回输二回也输,第一次你说赢了我是因为我生病,这次你又说怪你耍赖,你怎么这么的……” “谦虚嘛?”我接话。 “放别人身上我信是谦虚,在你这儿我有点不敢说,”他说,“应该是为人着想,是个好姑娘。” 我愣了一下随后大笑起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 他看着远处渐行渐远的长队,“你这样的姑娘在我们这儿特别少,别看她们锦衣玉食含着金汤匙出生,但生来就面临各种争斗,小到胭脂绣品,大到婚姻地位,一刻也放松不了,所以才养成了杯弓蛇影的性格。” 我眯起眼睛:“四贝勒今儿是为五公主当说客来的?” 他笑,“温宪是我胞妹,被额娘宠坏了,做起事情来不知轻重,我可以劝你原谅她,却不当说客。” “她的尾巴就快翘到天上去了,需要我原谅吗?” “你错了,”他侧头看着我,目光悠远,“她并不是骄傲才那么对你,她是害怕。” “怕什么?” “怕她身处的那个世界进来一道比她还要明亮的光。” 我愣住了,也从未那么想过,不由自主地呢喃:“太子与兄弟不和,也是因为害怕吗?” 四贝勒看向龙辇后面一辆同样装饰着明黄色车帘的四方马车,什么也没说。 我心里有个疙瘩,折磨了我很久,“四贝勒,我想问你一件事。” 他看向我,目光在橘色的夕阳底下温暖如春,“说吧。” “莘夕……也就是十三阿哥,他……背上有很多伤痕,你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他愣住了,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但仍如实回答:“……那是小时候不听话被罚的。” “他是皇子!” “皇子也一样要学习要长大。” “一般的布衣都懂舐犊情深,何况锦衣玉食之家?” 他轻叹,看着远处的高山:“莘夕的母亲敏贵妃娘娘早逝,他从七岁起便被寄养在德寿宫,吃了很多苦,每次被罚了之后就会来阿哥所找我,全身是伤但却一滴泪也不掉的模样让人心疼。” 我听的肝胆俱裂,虽说早有此猜想,但亲耳听到仍让我心口颤动,德妃老巫婆对那么小的十三阿哥竟下得去手。 “皇上不管么?” 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责备我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让他难堪,我这才想起来德妃是他的母亲,赶忙道:“我只是就事论事。” “没关系,”他说,“但我好奇,你是怎么知道……嗯……他背上……” 我‘啊’了一声,竟没想到这一层就随便开口发问,以后这做事不思前想后就胡乱进行的毛病得改,“我不小心看到的,真的,常心不在,我刚好走进去,他刚好穿衣服……” 语无伦次的样子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真想杀了自己。 他笑了笑,突然转移话题:“听说你有块玉?” 我松了口气,赶忙‘嗯’地点头:“上次皇上来谦府的时候把玉要走了。” 他低头玩弄着手里的马鞭:“你知道那玉有什么说法吗?” “说法?”我摇摇头,“什么说法?” 他咬着嘴唇,“那日皇阿玛叫我进宫,让我把我的玉……” 他话还没说完,我们身后疾行过一匹马来,面色冷峻的额鲁说道:“主子,该上路了,已经落后很多。” 他点点头,却不再想把话说完,笑道:“改日吧,改日再跟你说。” 我有些奇怪,断炎翡已经‘上缴’这么久了,他突然提起是何缘由? 皇上不愧为雷厉风行的武君,一路的速度堪比行军,不多几日我们便到了兴隆县,蔺兰把我从睡梦中叫醒说要就地安营扎寨,休息一日。 兴隆县外就是雾灵山,是此次出行扎营的第一处,我一听到了兴隆县,瞌睡便全醒了,十三阿哥离开的时候说过他们先行军的第一站就是兴隆县,我终于能看到他了。 营地驻扎在雾灵山山脚下,雾灵山属燕山山脉的高峰之一,是大清的后龙风水禁地,人迹罕至,雄浑壮美。这儿山峦起伏,群峰叠翠,纵横交错,山峰高耸入云,云雾缭绕,山顶常年积雪,树木遮天的雄壮让人深觉自身渺小。 我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由衷地感叹道:“真美啊!” “哟,这不是那谁吗?”只见得五公主带着三五个宫女从营地那边朝我走来,她披着水红色的加厚棉袍,捧着手炉,“长本事了?把红红几个吓病了,几天下不来床,说你长了三头六臂,还真是啊。” “猪笨的话要怪人么?”我斜睨她一眼,“一根树藤就把她吓尿了也是够怂,不过想想若是换个人的话,说不定要直接吓得魂飞魄散翘辫子的。” 五公主‘哼’一声,“我看你逍遥得了几日!”说完便朝水边走去。我见除了手炉之外,她身后的宫女还用帕子包着几炷香,知道她们是要去祭祀雾灵山,便朝着与她们相反的方向走开了。 雾灵松和黄柏竞相争长,为高峻的山体披上了青翠的外衣,隐约可在密林之中见到铁线莲或丁香一类植物,更多的是许多叫不出名来或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这儿是官山,不准擅入,以木桩和界石标志边界,每座木桩上都书写有‘后龙风水重地’等字样。字迹稍有脱落,看来封禁的年代已久,这里人烟罕见,浓雾滚滚的密林之中似千年秘境一般吞吐着奇特的呻吟,像是被封存在其中的树木发出的沉闷吼叫…… “你一个人在这儿不害怕么?”身后传来十三阿哥的声音,我回头,见他一身墨绿衣衫,内搭素白短襟,湛蓝腰带勒出了细长腰身,脚上穿着马靴,手里还握着一根马鞭。 我被壮丽的风景所吸引,不知不觉间竟然走到了山边,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刚刚搭起的白色帐篷和来来往往的人影。 我三两步跑到他面前差点把他撞倒,“我在营地找了你两圈都找不到你。” 他将我扶正,微微笑了笑:“我刚从兴隆县过来。” “怪不得呢,”我笑得把眼睛眯成一条线,“才几日不见,您又英俊了呢。” 他忍住笑,“需要回夸吗?” 我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他略作思考样,“才几日不见,您骄纵欺负下人的传闻又添了好几笔呢。” 我眨眨眼睛,气得跳脚,“老巫婆除了到处坏我的名声,还会怎样?有本事正面刚啊!” 他笑,“正面刚的话你又得抄书了。” 山上常年无人涉足,树枝疯了一般长得密不透风,地上也堆积起厚厚的一层树叶,如同每一步都踏在绵软的地毯上又空又悬,我跟在十三阿哥后面喋喋不休地告状,说得差点就声泪泣下。 “你的演技又进步了。”他一句话总结。 我‘唔’了一声,装傻充愣:“什么演技?我一直都是一个真实的人,从不做戏。” 他吃吃笑,“小样儿。” 我得意起来,回头看着来路,已几近看不见蓝天白云,只余斑驳的光影从树缝桠口里透进来,将林中雾气驱散得起起伏伏,像一场烟火盛宴。 ‘嘭’一下撞在他后背上,我刚想说话,他迅速回身捂住我的嘴将我拽入一旁的大树后面。 我被他拥在怀里,幸福地冒泡儿,用脸蹭噌他的衣襟,于风尘仆仆中嗅见一抹凉凉的淡香,还是那么地让我感到心安。 “你要亲我吗?”我小声问。 他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有人。” 我从树后侧出半个脑袋看了一眼,果然见到两个被拉长的影子出现在森林中,鬼鬼祟祟的准没好事,可我已经来不及管他们好事坏事了,先就羞红了脸,只差没在他戏谑的笑意里找个洞钻进去了。 第三十一章 又见秦帮 深秋的凉风带着花叶熟透了的味道窸窸窣窣地从茂密的树林里穿过,偶尔带下几片落叶,悠悠然地飘落在地,优雅又决绝地走完最后一趟旅程。 “……担心吗?” “别管我……” “……计划……” “……他若是敢反悔,老子干他……” 断断续续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风声淹没了大半,又把小半部分带到我们耳边,十三阿哥一手搂着我,一手将我额前的碎发揽到耳后,顺手捂住了我的耳朵,后面传来的污言秽语成了一段嗡嗡作响的气音。 一个是太子,一个我没听出来,但略显苍老。 这太子又在搞什么幺蛾子呢? 好一会儿只闻风声,我闭着眼睛靠在十三阿哥胸前都快睡着了,却突然感到他冰凉的唇触了上来,我浑身一颤睁开眼睛,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近在眼前,手臂紧紧地环住我,柔软的嘴唇却轻若鸿毛般温柔轻缓地丈量着我的唇线。 我的心都快要蹦出来了,甜度超标的脑子蒸的脸发红发烫,浑身没了力气,我重新闭上眼睛,抬手环住他的脖颈,笨拙地配合着他。 他含了含我的唇珠,在唇角印上一个淡淡的吻,笑道:“傻瓜。” 我慢慢地睁开眼睛,余晖透过细密的树叶缝隙探头下来,他的脸被暖黄的光线照得暖融融的,也半盖上我的眼睑,我心满意足却又带着几分羞涩:“下次要亲我能不能提前说?” 他哑然失笑,“你脑子里到底装着些什么呢?” “我得准备呀,”我抠着指腹,“心跳过速直接翘辫子你负责吗?” 他笑,“那我现在又要亲你了,你准备好了吗?” 我眨眨眼睛,他还真的低下头来再次含住了我的嘴唇,我心跳缺失了一下,抱着他脖颈的手没撑住滑了下来,他双手揽住我的后背转了个身将我压在树干上,嘴唇探到了我的脸颊,沉沉笑道:“这回可以了吗?” 我呼吸不畅,紧紧地抱着他,赖皮道:“你耍赖。” 他笑:“你就耍嘴皮子吧。” 我拍拍胸脯认真道:“看来我这心悸的毛病是治不好了。” 他笑得好开心,我却是认真的,只要是他,只要他靠近我,只要他亲我,我就无法控制住超速的心跳,那样的悸动几欲让我慌乱。 回营地的路上他说有事要去趟兴隆县,让我好好待着别乱跑,我刚想问他突然离开是不是跟刚才听到的事情有关时,就正面撞上了太子,他急急往御林军主帅的营帐走去,后面跟着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太监。 见到我们,太子的表情颇有些变幻,没了平时那般飞扬跋扈,反而有些紧张似的,草草打了招呼就走,老太监也问了好,几乎就在他开口的瞬间,我就认出他就是刚才森林中的另一个声音。 十三阿哥看着他们的背影若有所思,又交代了一句:“我把和卓留下,你最好在他身边别走远。” 我奇怪了,辩解道:“我有恰骨伊呢。” 他也不与我争论,只说了一句:“如果真有事儿,你那个侍卫应付不了。” 时任兴隆知县的孙广平在皇上刚刚宣布安营时就已赶到,他带着十数个农夫赶着三头牛五只羊而来,此刻正挽袖束发,带着他的人在营地正中央搭火,准备把牛羊都给宰了,进献皇上,祭祀雾灵山,也犒劳同行人马。 我绕过纷乱的人群,见十四阿哥一个人坐在河边,从山涧中流淌出的溪流潺潺看不到尽头。他出神地望着浓雾弥漫的大山,淡蓝的衣衫随微风轻轻摆动,沉静如湖的模样一点也不像平日里的他。 送走十三阿哥之后我总有些心慌,他分明知道些什么,刚刚在山里,太子和老太监的对话我听得一知半解,却也能感觉到他们在筹谋的不是什么好事儿。 我呆呆地看着十四阿哥的背影,于人声鼎沸之处,特想找个人说说话,尽管这人已经不理我了。 “十四阿哥……”我走过去,小心翼翼。 “你真认识那个刺客?”他像是早就知道我在后面徘徊一般,开口就直击要点,让我愣怔了一瞬,随后又生起气来,我可是怀揣着道歉的心思过来的。 “你的好哥哥又跟你编排什么故事呢?”我挑眉。 他气死了,站起来就吼:“你别说八哥的坏话。” “你有没有让你八哥别说我的坏话呢?”我也生气。 “他从不说人的坏话,包括你。” “那我问你,他有没有说我认识刺客,说我帮着太子隐瞒刺客的下落,说我助纣为虐?” 十四阿哥顿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那好八哥有没有告诉你,他打我的时候还在鞭子上搁盐?” 他眼睛顿时瞪得有如铜铃大,不相信地摇摇头:“你胡说八道。”然后转身就走,我在他身后怒道:“你去问吧,看他又要编出什么故事来骗你!” 夕阳正好挂在山头上,将永不散去的雾霭染成了橘红色,让这神秘的丛林更加诡秘莫测起来。 皇上的大帐设在营地正中央,左右两边顺河延伸,左边依次为嫔妃帐、皇子帐,公主帐,右边为太子帐及臣属帐。各主帐中间搭建有相对较小的侍从营帐。 我坐在八公主的帐里看她狼吞虎咽的吃东西,那两个教习嬷嬷好不容易歇息去了,她饿了好几日,这会儿巴不得吃下一头牛。 我听着八公主的抱怨,心里却不安极了,十三阿哥一去不复返,十四阿哥又犟得像头牛,我压根没法跟他说话,更别提让他小心之类的。 雾灵山高,夕阳很快便落下了,营地点起了火把,大帐的幕帘拉开,正对熊熊篝火,燃亮了众人的脸庞,将蘑菇般整齐排列的白色帐篷映衬得暖和和的,篝火上用铁棒架着一只金灿灿的烤全羊,焦黄的皮肉绽开,肥腻的油水流淌出来,让人垂涎欲滴的浓香味儿窜满了整座营地,无论是皇族贵胄,还是侍卫奴才,个个喜笑颜颜,伴着从雾灵山中吹来的微风,傍晚的营地显得其乐融融。 晚宴设在大帐中,大家席地而坐,皇上兴致很高,连连赞扬孙广平能干,让我们‘未到塞外却能先尝烤羊’。孙广平只是一介县令,平时想见圣颜就是天方夜谭,更别说能得此评价,喜得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就连紧跟在他后面赶来的幽州知府富宁安也羡慕得眼睛都直了,苦于没能及时拍到马屁,后悔不迭。 皇上坐在上首,右边从上至下分别是德妃,大阿哥及其他几位阿哥和公主,左边第一个位空着,后面依次是当今丞相明珠,张廷玉,王怀仁,石嘉及其他几位大臣。 “太子呢?”皇上看了一眼左边空着的第一个位子,问梁九功。 梁公公忙道:“回皇上的话,太子爷帐里的奴才方才过来禀告,说太子爷身子欠安,许是染了邪气,起不动身。” “染了邪气?”皇上不高兴了,刚刚抬起的酒杯也顺势放下,“这儿是咱们大清的后龙风水重地,哪来的邪气?” 梁公公脸色都白了,忙道:“老奴说错话,罪该万死。” 石嘉连忙说道:“皇上,长途跋涉本就伤人,何况太子爷一路尽想着如何孝敬皇上,护卫龙辇,难免有些累了。” 我却愈发疑惑,刚才还好好的太子怎么就突然病了呢? 我找了个借口从后面溜出了大帐。 将士和不当班的太监宫女们围坐在篝火旁,竟比大帐内热闹一百倍,喝酒的喝酒,划拳的划拳,胆子大的竟然还唱起了歌,这让我想起了拉萨,想起了阿尼将我抱在怀里,从烤全羊上撕下最好的肉,然后小心翼翼地吹凉了,喂到我嘴里的那些逝去的童年。 与大帐隔着数米远的太子帐门帘紧闭,黑灯瞎火,门口站着两个护卫,其余便什么都看不到,难不成真的病了? 和卓和对音坐在篝火外围,同平时一样面无表情,竟然在这种气氛之下都无动于衷,难不成真是木头人儿? 我取了两壶酒溜到他们身后,还没开口已被突然回转身的和卓勒住了手腕,疼得我直吸冷气,和卓见是我,赶忙松手道歉。 我抱怨道:“和卓!这是晚宴,又不是战场。” 和卓连忙道歉,神情却甚是凝重,让我赶紧回帐休息,不要在外面乱跑。 “你家主子到底上哪儿了?”我叹气,“怎么还不回来?” 对音比和卓要稍微活泼一点,笑了笑:“不管有什么事,过了今夜一定会回来的,方才皇上下了旨,等到锡林郭勒盟接驾的兵马一到就要继续赶路,不得耽误。” 和卓沉默不语,跟他主子有得一拼。 我点点头,因这句话稍稍定下了心,不管怎么样,天一亮锡林郭勒盟接驾的兵马差不多就到了,那时候应该就没事了,便朝着他们二人挥舞手中的酒壶:“我们喝一杯。” 他们果断拒绝,说什么‘出门在外绝不喝酒是武备院的规矩’,我大笑,把酒壶举到和卓眼前非要他喝一口:“喝几口暖和身子而已,难不成你就打不过从天而降的刺客了?” 话音刚落,一支短尾箭‘啪’地击中我手中的酒壶,酒壶闷声一响,顿时变成碎片,仅剩壶颈仍捏在我手中,酒洒落出来,溅了我半身。 我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和卓和对音二人护在了身后,只听得有人大喊了一声‘有刺客’,营地顿时乱成一片,仅在一瞬之后,四围燃起的火把竟同时熄灭,大帐连同其他帐篷顿时陷入黑暗之中,仅余正中央的篝火仍在燃烧,但光照有限,离火心三步远的外围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我这才发现冷箭不止一支,篝火旁的地上竟稀稀拉拉地插着八九支,同样都是短尾箭,有个小太监腹部中箭,血流如注,形状恐怖。 和卓将我交给对音,就摸黑朝大帐的方向跑去,对音拉住我,跌跌绊绊地跑来跑去大喊‘先点火,不要乱’,然后命令御林侍卫在大帐周围形成包围圈,拿出火折子清查营地,并以营地为中心,放射式追击刺客。 话音还未落,对音便被一个扑上来的黑衣人一把推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对音大怒就要拔剑,我却嗅到了恰骨伊身上的奶香味,赶忙冲上去抓住对音,‘自己人自己人’。 恰骨伊把我拽到身后,挑衅似的瞪了一眼对音便拉着我往营地边撤。 在一片混乱之中,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竟从大帐方向传来哭喊声,但人多杂乱,听不出是谁的声音,我急得满头大汗,却又无计可施,八公主还在帐内呢!我大喊着藏语让恰骨伊去大帐内找八公主,但他不愿意松手,就在这个时候,我分明在墨一般的漆黑中看见了一双从太子帐幕缝隙里露出的眼睛,正好探视着大帐的方向,期待急切的目光在黑暗中尤为明亮,我心里‘咯噔’一下,还来不及惊呼,它已消失在了帐幕后面,仿佛都是我的错觉。 那分明就是太子的眼睛,我只觉冷汗‘噌噌噌’地浸透全身,心脏‘轰隆隆’地要跳出来一般,不愿多想也不敢想下去,这太不可思议了,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只一瞬,火把便被一个接一个地点亮,恰骨伊拉着我的手被两个胡跑的小太监撞开,我在胡思乱想中晕头转向地站在原地不辨方向不知详情,看着地上乱七八糟的箭头和火把,听着四面八方哭喊尖叫的声音,方才的热闹欢快转瞬即逝,只有不远处的雾灵山依然宁静安详,似在默默审视这一切,带着看透一切的冷笑,嘲讽着不知所谓的人类。 又有人撞到我了,我赶忙去扶离自己最近的帐篷杆子,避开这些受惊慌跑的宫女们,却被一个头发散乱的小孩一把抱住腿,要不是一双手及时扶住我,我差点就被绊倒跪地,我跌倒在来人怀里,抬起头来发现竟是一身黑衣的十三阿哥,他将我扶起,“没事吧?” 我摇摇头,低头一看,抱我的人竟是十八阿哥,他瞪大眼睛有些惊慌,却没有哭,一双小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衣裳。 我拉着他的手问十三阿哥:“你刚回来吗?八公主怎么样了?” “她没事,让你别乱跑,怎么搞的?” 我一时无法解释,看着周围他带来的人迅速控制场面的情景,机械式地问道:“到底怎么了?” “是秦帮的人,”他言简意赅,“皇阿玛没事,但孙广平重伤不治。” 我差点没站住。 “姐姐,姐姐,”十八阿哥拽着我的手喊,“我冷。” 我见十八阿哥没穿鞋子,外衣也没穿,赶忙作势要脱下棉袍给他,十三阿哥拦住我,将身上的外衣脱下来披到了十八阿哥身上,“你额娘呢?” “额娘在帐里。”他小声道。 “你就乱跑吧。”十三阿哥扔下一句转身就走。 十八阿哥嘴巴一噘哭了出来,我赶忙帮他擦擦眼泪,揽起他散乱的头发,小声道:“这种时候可不能乱跑。” 他呜咽道:“我想杀刺客。” 我噗嗤笑了出来,“你这奶声奶气的样子杀鸡都费力杀什么人呐。” “额娘说四哥五岁就骑马过河,十三哥六岁就十箭九中了,我也行的。” 我忍不住笑,秦帮是刺客的冲击缓解了大半,至少没那么晕眩了。 “胤祄,胤衸,”密妃娘娘身后跟着三五个宫女追了出来,眼眶全红了,身上的衣衫也草草穿饰,方才应该正带着胤衸在帐里休息,没曾想遇到这事儿,胤衸就趁人不注意跑了出来。 “在这儿呢。”我朝她们挥手,密妃娘娘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一把将十八阿哥搂进怀里,“你要把额娘吓死不成?” “他没事儿,娘娘不用担心。”我说道。 密妃抬眼看了看我,把十八阿哥交给乳母,一句话没说就转身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怔忪,虽说得益于德妃娘娘对我的厌恶,后宫大半的人不愿意理我,但这种情况下好歹也…… 算了,我现在哪有那个心思去管这种琐事。 恰骨伊站在我身后叹息,分明说了一句‘中原皇帝也不是人人爱戴。’ 第三十二章 我等你 十三阿哥是第一支箭射到营地时赶回来的,带来了兴隆县守备军百多号人,先就控制住了外围的刺客,断了他们接应的路后再赶往大帐,才没有造成可怕的后果。 趁乱潜入大帐的刺客大概有四五人之多,但只抓到了两个,一死一伤,伤者也只剩了一口气,躺在地上不住地抽搐。皇上气急败坏,将孙广平亲手烤制的全羊掀翻了,他推开正伏地审问垂死刺客的御林军总领张勇,不顾众人的劝慰,徒手提起刺客的衣领,大声吼道:“朕问你,到底是谁?是谁想要杀朕?!” 刺客就在这时咽气了,一张白纸从他怀里掉落出来,皇上狐疑地捡起,脸色蓦地变得铁青,双手开始颤抖,暴怒地三下五除二将薄纸撕得粉碎,纸片落下来,我只看到其中两个字写着‘反清’! “皇上,”张勇厉声说道:“除去十三阿哥带人杀剿的外围刺客三十余人之外,潜入营地的刺客至少有二十人左右,根据火把同时熄灭和直入大帐的精准度,又这么容易躲过外围的重兵把守,绝对是准确掌握了安营分布图。臣已遣人开始调查,凡是接触过分布图的……” 皇上渐渐冷静下来,打断了张勇:“先别查。” 此言在我的意料之外,张勇也表示不解,辩解说安营分布图由他保管,若是外露了他难辞其咎,不查不行。但他被丞相明珠制止了,摇摇头示意他别再跟皇上争下去。 皇上转过身来,从刚才的兴高采烈变得阴沉无神,他的脸色特别难看,轻声道:“大清入关已近百年,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为什么这些人非要置朕于死地呢!?当年鸥汀惨案,死伤六万余人,就因为这四个字!”他指着地上散落的碎纸片,“朕不想历史重演,不想再血流成河。” 八公主摸到我身边紧紧抓着我的手,她浑身冰冷发颤,嘴唇青紫,看她如今这个模样,早知道就不该告诉她刺客是秦帮的人。刚才御林军的人把营地及外围被击杀的刺客拖到了河边,我昏昏噩噩地跟在后面,每把一个人的脸翻过来时都得颤一下,生怕下一瞬看见的会是秦诺,八公主跟过来的时候见我脸色苍白铁青,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我一时没忍住便跟她说了。 “十三,”皇上调转方向看着十三阿哥,“你又是怎么知道有刺客的?” 十三阿哥不慌不忙,“知县孙广平觉出了一点蛛丝马迹但不敢肯定,跟儿臣说了,儿臣便顺藤摸瓜,一路查回兴隆县,等确认了有不对劲的地方后,往回赶还是晚了一步,请皇阿玛责罚。” 我低头想了一瞬,十三阿哥觉出不对是因为在树林里撞见了太子和老太监,后来我们又目睹太子进了御林军帐,安营分布图说不定就是那个时候泄露出去的,而事发当时我的确在帐帘中看到了太子偷窥的目光,可这些意味着什么?太子再恶劣残暴,总不可能生弑父之心罢? 我会这么想,世人也都会这么想。 所以这个时候的确不适合把事实说出来,没有证据不说,还直指当今储君,就算你没有夺权的心思也要被人看作有,到时候真相不重要,反而会因众人想象出来的动机被谩骂猜疑。 而十三阿哥把功劳归于被无辜牵连而重伤死去的孙广平,可说死无对证,也可说悲天悯人,是目前最适宜的处理方式了。 皇上长叹:“你是好孩子。”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厚葬孙广平。” “太子呢?”明珠突然问了一声。 刚从慌乱中归于平静的众人这才如大梦初醒般四处张望,太子果然不在大帐中。 皇上有些急躁:“太子病卧在榻,如被坏人乘虚而入,可如何是好?” 就在这当口,太子的贴身侍卫普贵不知从哪里钻了进来,跪在皇上面前说:“太子无事,请皇上不要牵挂。” “朕去看看。”在过度的气愤和紧张之下,皇上老了一大截,他对外人有多失望,就对亲情有多渴望。 众人都出了大帐,十三阿哥一把拉住我的手:“别去了。” “我要去,”我声音很轻,“……去看看皇上的好儿子。” 他的表情一言难尽,知道我已猜了个大概,但他不知道我看到的那双眼睛贪婪又凶狠,根本用不着猜。 太子帐中灯光很暗,他正面朝上躺在软榻上,皇上进去之后竟也不动弹。我被众人挤在帐外,只能看见皇上背着手站在榻沿,他的侧影被昏暗的灯光拉得很长:“皇儿有没有受惊?” 太子答:“孩儿很好。” 不知他那冷冰冰的言语和根本懒得过问他皇阿玛是否安好的态度在别人看来怎样?但在我看来,那分明就是极其失望的表现。 皇上愣了愣有些尴尬,一向维护太子的石嘉此时忙着打圆场道:“太子爷刚才一直在昏睡,他……” “罢了,”皇上没等他说完便说道,“好生养着吧。”说完转身就走,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 出了太子帐,却见紧跟在皇上身后的八贝勒突如其来的神情灿烂,一脸春风。 可惜的是,经此一事,皇上没有兴致再继续北上,连夜吩咐众人返京,取消了这一年的木兰秋狝。返京路上的气氛降到冰点,皇上无意在任何地方逗留,仅五日,我们便披星戴月地赶回了京城。 调查安营分布图失窃的事情不了了之,但查刺客身份的要求却迫切得很,皇上或许是无法接受在这盛世之中竟还有如此大规模的反清组织存在,或许是对其它有疑,但查刺客却不查内奸,这不能不让人多想。 我曾问过十三阿哥怎么会知道刺客是秦帮的人,他说那日回兴隆县的路上他便让半月楼的人全面排查,大规模组织的刺杀活动其实目标很大,半月楼非常容易便跟到了秦帮在兴隆县的分舵。 可是没有证据,被杀的刺客都是三无黑户,无家无友无籍,从他们身上拓展出去都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查不到。 不过如此一来,这事不想跟太子扯关系也不成了,他可是秦诺的大姨夫,秦诺竟然还在帮他!上次只是偷窃,这次却是弑君杀父! 八公主也不知是难过还是不想相信,接连十多日都窝在暖阳殿内不愿意出来,借口生病连南书房都不去了。 而我回京之后便被阿妈留在了谦府,她听说了雾灵山的事情,打定了主意我这时候在宫中会惹皇上或是德妃娘娘生气,便不让我回彩月阁,原本在哪儿都行,但这种时候见不到八公主实在煎熬。 不过有一点好处,就是我每天都可以去半月楼逛半日,大部分时候十三阿哥都不在,可也不影响我在那儿吃喝玩乐睡,往往一觉睡醒的时候天都黑了,再吃点圆脸丫头调的桂花酿,慢悠悠地顺着小桥披着月光溜回家去。 雾灵山的事情被我忘了大半,什么弑君杀父的事情也丢到了八百里之外,我抱着琵琶坐在听风亭里的时候竟发现弹琴的手变白了,惊觉这段时日过得那叫一个清心寡欲。 杜自芳站在谦湖边叫我,声音洪亮的就像那日被我塞猫进鞋一般的猖狂,我不想理他的话又要换来祠堂半日游,便懒洋洋地伸出头去,只见他斜靠在一个红边黑盖的木头箱子上擦汗,箱子足有一张方桌那么大,上面贴了一张红纸,龙飞凤舞地写着‘赔礼’二字。 我瞪大眼睛愣了愣神,随即扔了琵琶三步两步下了听风亭,这都过去三四个月了,八贝勒竟然还记得要送赔礼过来,没看到之前我都快忘了这事儿。 “怎么能不记得?”蔺兰笑,“皇上金口玉言,字字作数。” 萨梅蹲在一边左看右看:“快打开看看,是什么这么大?若是一盒金锭的话那公主你岂不是发了?咱下次出门是不是就能去茶馆里喝茶了?” 萨梅把我说的心口发麻,自从来这京城之后我到底是活得一天不如一天。 杜自芳从兜里摸出一把小钥匙,直接蹲在湖边就把黑盖子打开了,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堆草! 我眨眨眼睛,与他们几人对视一眼,正要开口骂娘,杜自芳连忙抬手示意积点口德,双手扒开草堆,露出青色的瓷沿来,我捂了捂嘴,幸好没骂。 可等到这个东西见了天日之后,我愣在当场,忘了怎么骂,也恨自己刚才竟然不骂! 盒子里是一个青瓷碗,或者说青瓷盆,不不不,说盆都亏欠它了,应该说是青瓷缸! 它通体着青釉,内里是白色,跟我们饭桌上用来吃饭的青瓷碗没啥区别,独特之处除了大,便是碗边有个凸起的一角,拳头大小,凑近一看竟绘着一个小女孩的头,扎着两冲天辫笑意盈盈,双手捧肚,而她的肚正好与碗心融为一体,像是披着件青色外衣的大肚女孩,看起来滑稽又可笑。 见我气得说不出话来,蔺兰连忙安慰:“八贝勒这是希望公主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 还不如不挑明呢。 萨梅倒是滚地大笑:“这姑娘也太丑了,两个腮帮都快赶上蘸了糖心的馒头了。” “……” 蔺兰对赔礼一事的前因后果都是知情的,赶忙拉了萨梅一把:“姑娘你歇歇嘴吧。” 我闭上眼睛,这八贝勒是在故意臊我呢!我骂了他是狗,他就做了这个丑东西来寒碜我,又有寓意在先,我还没处发作,扔不了砸不了还得供着。 “好啊,”我冷笑,“老杜,把这个碗送去石府,就说送给她们大小姐玩儿的。” 你搞个瓷碗给我,那我就把它送去给石碗,要砸要扔别出在我手里就行。 杜自芳‘啊’了一声,“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我转身就走,“那个石碗不是嘴巴伶俐着呢嘛,这姑娘一肚子都是话,正好衬她。” 走了几步又转回来,我弯腰把贴在箱子上的纸撕了一半,留下个鲜红的‘礼’字,“刚刚好。” 听说大瓷碗刚送到石府那天,石宛儿就发了好大的脾气,直接拿锤子把瓷碗给砸了个稀巴烂,吓得府中的人几日都不敢逗乐。 我却乐得不行,把这消息添油加醋了一番往外传得半个京城都知道了,石府的大小姐砸了雅苑做的大瓷碗,这是什么道理?石宛儿意识到被当了枪使后几次三番想闹我却又没有理由,雅苑吃了哑巴亏丢了大脸却也没处说,我坐收渔翁之利。 简直是做梦都要笑醒的那种胜利。 “有多甜?” 我猛地睁开眼睛,窗外已日薄西山,没有点灯的卧房里只余一层淡淡的灰蒙,窗户正对着的山脉腰线起伏,与渐渐黑下去的天空相偎相融,竟又在半月楼睡到了这个时候。 十三阿哥刚来,站在立柜旁翻书,圆脸小丫头跟在他后面进来点灯。 我迅速下了床跑到他身边晃悠:“你是不要半月楼了吗?好几十日不来一趟,不要的话给我啊,多好的一栋小楼,风景秀丽人又可爱……” 他回身戳了一下我的额头:“问你呐,有多甜?” “啥?” “做梦都在笑。” “你看我睡觉?” “看了一会儿。” 我赶忙擦嘴,“没流口水吧?” “一一,换枕头。”他对着点灯的圆脸丫头说。 我气死了,回身看着笑个不停的小丫头,“你叫一一?不对啊,你应该叫零零,多圆的脸。” 丫头红了脸,四角蜡烛都点上了,她把琉璃灯罩放下,顿时屋子里一片亮堂,我这才看见十三阿哥连棉袍都未脱去,肩上还沾了几片雪花。 “下雪了?”我大惊。 他‘嗯’了一声,终于挑好一本书走到软榻前坐下,“下的不大。” 我扑到窗前,天已黑透了,稀稀疏疏的雪花慢悠悠地往下飘,还真的在下雪。 “蔺兰姑姑明明早上还说今儿不会下。”我嘀咕道。 “老天爷的事儿,谁说的清楚?”他声音很轻,窝在软绵绵的毯子里特别安静,半月楼也是不升火的,但因为楼层高,墙地都是实木结构,所以不显冷。 我赶忙把窗户关上,磨蹭到他身边的地毯上坐下:“你没事吧?” 他看着我‘嗯?’了一声。 “寒症呀。” “没事。” “要吃什么药?买得到么?要不要去夕市看看?……” 他笑,抬起冰凉的手戳了戳我的脸颊,“你这么爱说话,天天一个人在这儿不闷吗?” “我等你,”我笑,“总会等到的。” 他的笑变得很淡,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只说了两个字:“傻瓜。” 我真像傻瓜似的笑起来,突然想起什么来,赶忙问道:“今儿的邸报上说的可是真的?孙广平的事儿?” 孙广平被追封为御前护龙大侍卫,赏了他未成年的儿子一个世袭爵位,算是高赏了。 他点点头,仍然面无表情:“孙广平是个老实人,应该的。” “那太子的事……”我有些犹豫,“就这样了?” 他没吭声,我又道:“我们不跟皇上说一声的话,万一他还有其他计划可怎么办?” 他合上书页,仰头靠在软塌上:“在宫中的话,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 “可是年关前皇上不是要去通郡泡温泉吗?” “在那之前如果我还是找不到证据的话……”他似乎很累,声音比平时要低,“……又再说吧。” 我爬过去低头看着他,他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盖着阖上的眼睛,像两把小扇子,薄薄的红唇柔软湿润,脸颊上还留着被冻过之后的红晕。 “很累吗?”我小声道。 他没说话,好一会儿了才伸出手来将我搂进怀里,我‘啊呀’一声砸在他身上,脸颊触到了他冰凉的脸,我怕压到他,挣扎着要起身,他却揽着我转了半圈,让我们一同躺在了软榻上。 “就这样待会儿吧。”他说,声音清清淡淡的,像是有魔力一般,把我定在当场。 第三十三章 感情算什么? “你难过吗?”我埋首在他颈窝里,不争气地告诉自己心别跳,却又放肆地感受着被他拥住时甜到心底的温暖。 “为什么要难过?”他的声音冰冰凉凉。 “……你的哥哥想杀你的父亲。”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闷闷道:“他不是我哥哥,他不配。” “……反正别难过。”我不会安慰人。 “嗯。”他也特不解风情,我绞尽脑汁想抚慰他受伤的心,他却扔给我一个字便罢。 可这人很奇怪,就算平平淡淡一个‘嗯’字,也能让我心潮澎湃。 “你说,”我用脑袋蹭了蹭他的下巴,“皇上让查刺客却不查内奸,是因为心里有谱儿吗?” 他一直没吭声,我以为他睡着了,悄悄怪自己太啰嗦,明明人家是来这儿休养生息的,却碰上了我这么一个嘴大心闲的人。 我刚想抬起头来看看,他的大手就抚上了我的后脑勺,轻柔地捋了两把,轻声道:“皇阿玛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先平藩后收台,才三十多岁就驱逐沙俄,这种小勾当他怎么会猜不到?不过他屈服于感情,不愿正视事实,自我欺骗罢了。” 一番话说的我满心皆凉,“若是如此,就算你能找到证据,那也不是皇上想看到的。” 他的话一句比一句凉:“有的时候,皇阿玛就是需要醍醐灌顶的一击。” “你有没有想过?皇上是故意在装傻?他并不是不正视事实,相反地,他想的很通透……他愿意原谅。” “哼,”十三阿哥冷笑,“谁会原谅一个想杀自己的逆子?” “太子当了三十几年的储君,兄弟又都那么优秀,他偶然走错路也是情理之中……” 十三阿哥突然往后退了一下,勒住我的手臂松开,他低头看着我,目光尤为尖刻:“你不要帮他说话,你不许帮他说话。” 我哑口无言,他的表情像是染上了一层冰霜,“听到没有?” 我赶忙说道:“我不是帮他说话,我是站在皇上的角度思考问题。” “皇阿玛受了欺骗,等他看清他千恩万宠的儿子的真实面目之后,会后悔莫及的,我只不过想推他一把,让他后悔,却不要来不及。” “可到那时候你要他怎么办呢?杀了太子么?那样的结果的确合理,可感情呢?他千恩万宠,付出了多少?一朝撕裂,不是更难复原吗?” 他的眼神冰冷,“感情?” “在生死利益面前,感情算什么?” 我浑浑噩噩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外面天光大亮,大雪过后的天晴的很好,灿烂的阳光普射大地,不时地让人浑身一颤,却又暖意融融。 萨梅端着酿好的雪娘娘走了进来,边吃边说:“连夜给你做的,不准说没胃口。” 雪娘娘要下雪天才能做,取梅花花瓣捣碎加糖腌制,待散去涩味儿后上笼蒸熟再搁雪里冻着,待加了羊奶和糯米的面团揉好之后取来当馅儿裹在中间,再放雪里冻一段时间,取出来的时候外层裹着薄冰浑身冒着寒气,特别好看也特别爽口。 就是难做,最难的是揉面,得把面揉的绵软伸展却又拉得出丝儿来才行,没点技巧的人揉上三天三夜也无用。 我接过一团搁嘴边还没吃,萨梅便开始嘀哩咕噜地数落我这几天耍弄幺蛾子的行径。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总而言之就是不开心,老觉得心里有块石头堵着,气儿顺不过来,胃口也没有,小厨房汤汤水水的换了几波菜我都吃不下去。 就因为十三阿哥评皇上的那几句话么?哎,我也太没用了吧,人家是为情所困,我这情都还在天边滚呢,先就困上了…… 那时候我傻着呢,又怎么会知道我不是不开心,我是在害怕,随着日渐熟悉,当十三阿哥一层一层地剥去表面,慢慢把真实的自己展露给我时,我担心他的真实会像一把刀一样把我伤得体无完肤,可我仍旧义无反顾,飞蛾扑火般的履行当初那句雄心壮志的话。 ‘我喜欢你,不管你是什么人,我都喜欢。’ 所以才怕,我做好了死的准备,却担心死的方式。 蔺兰姑姑进来看见我在吃雪娘娘,欣慰地笑,“不枉萨梅姑娘忙活了一个晚上。” “那是什么?”我见她手上拿着一封信。 她递过来:“门房送来的,说是两个小孩子递进来的。” 我看着封面上‘谦府大小姐亲启’几个字脑袋空白了一瞬,有人给我写信! 信上四行字‘喜婆娘娘,腊月二十八,城北赛马,务请见面。’ 我当即张大嘴巴惊地说不出话来,秦诺来找我了! 腊月二十八一大早,我便备了马独自一人出城去了,蔺兰不放心,可她们又不会骑马,去的话还得单备马车,何况有恰骨伊随时跟着我,为了省去麻烦,只好妥协了。 恰骨伊提前打听过,年节将至,今儿在城北布衣山庄外的确有赛马的活动。我很激动,秦诺先偷了雅苑,他的秦帮后又参与了雾灵山刺杀一事,到现在为止都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他在这个时候找来会有什么事儿呢? 或许他想找的是十三阿哥,只不过紫禁城难入,找我更方便一些。 腊月二十八,打糕蒸馍贴花花,城里热闹非凡,街上香味乱窜,我胡思乱想一阵儿就到了东直门,这儿是出城进城的集聚地,有挑菜背鸡来卖的郊外老农,也有争先恐后出城寻乐子的城里人,挤挤攘攘地好不热闹。 “七月,七月!”有人在叫我,我拉扯缰绳停了下来,转头在人群鼎沸之处看到了四贝勒,他牵着一匹马在墙角边的小摊上买嬷嬷糕,一身水蓝色便装,腰间配一块透亮的墨玉,身边也没带随从,要不是袖口领口都用金线包边绣着云纹,立显华贵,便真跟平民百姓的打扮没什么两样了。 我下了马朝他走去:“四贝勒怎么会在这儿?” 他接过小贩递过来的嬷嬷糕,糕点用翠青色的荷叶裹着,棕色透亮,丝丝分明,看得我都馋了。 “赛马,”他笑,“你不会也是?” 想不到他也要去布衣山庄,我惊了一瞬,不过想想他上次赛马的原因,恍然大悟:“这次赛马也是胡马儿那伙人?” 他笑着点头:“你不知道吗?” “我……”我脑子里飞速旋转找借口,“我去碰碰运气,万一真是胡马儿,就给你把老黑马赢回来。” 他明显愣了一瞬,继而目光温柔地看着我:“谢谢你,没想到你还记着。” 我真想当场给自己两耳光,就你机灵,讲两句胡话还顺水推舟做个人情,看看四贝勒这感动的样子,这时候否认也不成了,便嘻嘻哈哈笑着上了马。 他递过一块糕来:“先吃点东西垫补着,赛完马我带你去吃好东西。” 嬷嬷糕很甜,软糯可口,一点儿也不像路边摊的技术,也或许是我饿了。 出了东直门就是京郊,雪后的天空蓝得透出水来,年关之上,辛苦了一年到头的百姓都歇了下来,带女人孩子出城玩耍的特别多,富贵人家的马车也来来往往,一时笑闹不止。 四贝勒勒马停在一座山坡上,弯着眼睛笑:“咱们再比一次?” 说完不等我答话,就扬鞭冲了出去。我心里有事儿,从出城门起便一直东张西望,秦诺在信中只说了赛马见,没说在哪儿见,四贝勒曾在香楼见过秦诺,若被他认出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想也无用,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跟了上去,路上的行人车辆纷纷让道,追到四贝勒的时候他已在一处开阔的草地上停住了,双手扯着缰绳望着远方,我夹了夹马肚子来到他身边,这儿已经远远地离开了京城,常年不见阳光的连绵山峦白雪皑皑,微风吹过,枯黄的草叶上未化尽的雪粒子扑簌作响。 “这次算不算我赢了?”他道。 我笑了笑,“算。” 他却没笑,“可惜,该赢的时候没有赢。” 我很内疚:“都怪我莽撞,害你错失老黑马。” 他笑:“老黑马已经不在了,的确可惜,更可惜的是没有赢得你的赌注。” 我愣了愣,随即大惊:“老黑马没了?” 他点点头,策马沿着草地慢慢向前走去,留下一个孤寂的背影,印在湛蓝的天际上。 “对不起啊。”我真心实意地道歉,随即咀嚼出了他后半句话的意思,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那时候说输给他的话就去他家当管家,难道他缺个像我这样的管家? 我扬鞭追了上去:“四贝勒,你府里的管家不得力?”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笑嘻嘻地说:“我给你介绍一个,他把别人的事看的比自己还重要,忠于主子严于属下,说一不二铁面无私,你去重金聘请他肯定没问题。” 省得杜自芳在谦府横行霸道,总是碍我的事儿,他那么喜欢当管家,当知春园的管家肯定要比当谦府的管家威风多了,我暗自揣摩着。 他哑然失笑:“以后你就会懂我的意思。” 我皱眉看他,刚想说话,就听身后一阵马蹄声,接着几个威风八面的小青年便策马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我吆喝着马儿爬上前面的斜坡,只见三十里开外的树林边立着一个牌坊,上书‘布衣山庄’四字,西以树林为边,分别朝东、南、北三个方向延伸百里,用竹木围成一圈。 这就是布衣山庄?我以为布衣山庄是座乡村大宅院,怎么说也得是三进三出的那种,没想到竟是露天院落,仿佛专为赛马而生。 圆形擂台搭在正中,左右两边置着红铜大鼓,擂台周围的草地上已经聚起了里三圈外三圈的人马,锣鼓咚咚咚地响个不停。竖起的马桩上拴着十数匹好马,有枣红色的伊犁马,黑色白眉的河曲马,纯黑的云南马,还有三河马,以及连我也认不出来的几个品种,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去年四贝勒输给胡马儿的大宛马!它被拴在写着‘胡家赛马’的赛旗之下,眼睛炯炯有神,锐利地看着人群中的四贝勒。 没想到今儿会来这么多人,有坐马车来的裹着厚厚棉袄皮袍的太太小姐,也有从附近村子步行来凑热闹的村夫孩童,手里捧着过年才得的糖果,更多的则是牵着马的青年男女,围着圆形擂台挤了个水泄不通。四贝勒一手牵着马,一手护着我,我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却觉得新鲜极了。 一个到这儿还没下马的青年从我们身后疾驰而来,人群哗然惊叫着让开一条道,我和四贝勒被挤得一个往左一个往右,他转身到处找我,我正准备朝他挥手,就感觉有人从后面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那人说道:“别回头。” 是秦诺! 我大惊失色,顿时紧张起来,周围人欢马叫水泄不通,我却如入冰窖,一动不敢动。 他往我手里塞了一张纸条,轻声道:“帮我去看看董眉,三更时分,我在红鼓后面等你。” 啥?我丈二摸不着头脑,董眉在哪?红鼓是啥?三更时分我都睡醒二觉了哪里出得来? 我小声地问,在沸沸扬扬的人群里无异于蚂蚁尖叫,什么用都没有,半晌没人答话,手里的纸条都被我捏湿了。 我不着痕迹地回头去看,背后是个比太子还要胖的半大小子,脸蛋通红地拿着一根糖葫芦吃,踮着脚尖往前挤,糖葫芦的糖衣被他舔化了,都快滴我衣裳上,哪里还有秦诺的影子?! “七月,”四贝勒找到我,看了一眼舔糖葫芦的男孩,“没事吧?” 我摇摇头,有些无措,却还没忘记跟那胖小子说:“少吃点吧,人家可以做太子,你可没得做,将来娶不上媳妇儿。” 胖小子一脸茫然,四贝勒却比他还愣怔,好一会儿才哈哈大笑起来,“你可真有意思啊。” 三面红铜大鼓轰隆被敲响,身着青色棉麻袍子的胡马儿已满面笑容地走到了擂台中央,他爽朗地抱拳问好,一张脸被胡须遮了大半,红光满面的模样却一点没遮住,看来这段日子没少赚钱。 我哪里还顾得上看赛马,一个劲儿地琢磨董眉的下落,虽然她嫁给了秦诺,但毕竟是董家二小姐,就连太子也知道她的近况,说她病了,那证明她还在董家,可董家是京城首富,岂是我随随便便进得去的地方? 而且三更时分红鼓见?红鼓是什么?红谷么?还是洪谷? “哥,我想打鼓。”一个稚气未脱的小男孩揪着一双大人的手就站在我们前面摇来晃去。 “等人群散了,哥带你去打,你要打哪一个?”他哥哥哄他。 “红的要打,绿的也要打。” 哪有绿的,我刚想笑,突然恍然大悟,红鼓红鼓,不就是擂台上那个? 秦诺这事儿办的!?董家在城里,红鼓在这儿,他是想把我累死不成? 前方一阵骚动,有人要挑战胡马儿了! 我歪头一看,差点没吐血。 人群中大大咧咧走出来的人竟是钱晋锡! 第三十四章 董大小姐 真是山水相逢,无孔不入,怎么哪儿都有他呀! 钱晋锡穿着一件看起来很单薄的紫色盘花纹汉装,身后四五个家丁一人牵一匹高头大马,豪奢得很。他曾经跟我吹嘘过,那衣裳看起来单薄,却是用天蚕丝织的,天蚕丝冬暖夏凉,薄薄一层便能挡风御寒,用来做冬装只需里子夹棉即可,是豪门贵族都稀罕的好料子。作为一个合格的纨绔子弟,钱晋锡果真不让人失望,竟然穿着这样贵重的衣物来赛马!高调又烧包,满脸都写着‘讨揍’两个字。 他可不那么觉得,势要将‘讨揍’进行到底,双手叉腰走上擂台笑道:“早就听说有个姓胡的赛遍天下,难逢敌手,今日一见也不怎么样嘛。” 胡马儿哈哈大笑并不生气:“难逢敌手说的老夫脸红,去年我在城郊摆擂就输给过一个白衣公子,后来那白衣公子又输给了一个黄毛丫头,是我有生以来遇到的最离奇的事儿,不过公子你脸泛青色,纵欲过度,光看面相就难赢老夫,劝你别试的好。” 一番话说的钱晋锡气得干眨眼睛,而看客们却都哈哈大笑,当着这么多人生气可没面子,钱晋锡这个烧包哪会干这种蠢事儿,当即从衣裳里掏出一锭金子扔在了赌盒里。 众人为这傻子的大方哗然,就连胡马儿也忍不住咂了咂嘴,但又觉得钱来得太容易有些不安,犹豫了一会儿,走到拴马杆旁:“来者都是客,就请公子选马吧。” 钱晋锡摆摆手,“本公子还没说条件呢。” 胡马儿料定有弯弯绕绕,大方道:“请说。” 钱晋锡抖抖眉毛,吸了吸鼻子,笑嘻嘻道:“如果我输了,那锭金子就是你的了,但如果我赢了,就叫布衣山庄的大小姐出来见我一面。” 四周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这可比赛马好看多了呢。 钱晋锡可真是……我无法形容,又觉得一言难尽,怪不得他那样养尊处优的人竟有闲情逸致来凑这个热闹。 胡马儿脸色一变:“这……我做不了主,在下也只是借用布衣山庄……” 钱晋锡摆摆手:“别跟我玩那些虚的,你是什么人我心里清楚得很,爽快点,赌不赌?先撂下来。” 胡马儿看都不看那锭金子,毫不犹豫道:“公子还是拿回去吧。” “老头儿,你开赌局却不敢接盘儿,劝你以后还是改行吧。”钱晋锡尖酸刻薄地怒斥。 话音刚落,一位白纱蒙面的女子突然从一溜儿的红鼓后翩然出现在擂台上,她身形窈窕,梳着随云髻,一袭水蓝色骑装外配了一件奶白色的金丝云纹披风,整个人温润如水却又有些冷清,虽然蒙着面让人看不清楚她的五官,但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尤为夺目。她朝胡马儿打了个手势,用老气横秋的声音说道:“我和你比,如果你赢了,布衣山庄今夜设宴请你,如果你输了,除了那锭金子,再给我留下一只手。” 人群顿时唏嘘不已,我也觉得浑身冰凉,这姑娘的眼睛让人如沐春风,可说出来的话却狠辣无情。 “烟儿,咱不比。”胡马儿阻止。 那女子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不用担心。 从这姑娘出现的一瞬间,钱晋锡的眼睛就直了,他这人看女人一看身材二看打扮最后才看脸,这般风情的女子差点就让他当场流口水。他上上下下扫了人家一遍,不见棺材不掉泪地大言不惭:“一只手而已,只要能让我一睹你的风采,两只手都可以送你。” 蒙面女子轻蹙眉头:“轻浮之人,马术不足。” 我忍不住大笑,旁边的人都回过头来看我,我忙躲到四贝勒身后,耳尖的钱晋锡回头扫了我们这边一圈,显然没发现我和四贝勒。他回过头继续耍风流:“足不足的你试了才知道。”声音绵软轻浮,加重了‘你’字,当着大伙儿的面就调戏起人来。 女子是见过世面的人,对此淫秽之语无动于衷。 钱晋锡像是得到了鼓励,朝着白痴的终点跑去:“……就像你美不美也要看了才知道。” “我小的时候就听说你艳绝京城,今儿想亲眼看看,比较一下你有没有我小师妹好看……这问题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睡都睡不着……” 他话没说完,蒙面女子手中的马鞭‘啪’地抽到他旁边的地上,腾起一片草叶上的冰粒子,他吓得跳脚,女子却道:“废话少说,敢赌就上马。”说完翻身骑上了那匹黑毛白眉的河曲马。 “我回去得揍死他。”我气得跺脚。 四贝勒却笑道:“董大小姐怕是要输了。” “不会吧。”我看她翻身上马的姿势雷厉风行,甩马鞭的模样也厉害得很,跟那个只会说大话的钱晋锡比应该输不了。 “我是说艳绝京城的名号。”四贝勒并不看我,声音清幽,却很是带着一味不容置疑的意思。 我愣了一愣,只觉他分明是在学钱晋锡戏弄我,可来不及细想便被他口中的‘董大小姐’怔住了,“董大小姐?是京城首富董家的那个董大小姐么?” “你也知道么?”四贝勒挑眉。 “啊?”我结巴了,按理说我的确不该知道。 但四贝勒并不在意,继续说道:“往前数十年,凭着容貌和她父亲的财富,董梦烟也是京城数得上号的人物,如今虽然做了太子哥的宠妾,可却不是安居闺阁的那种人,她利用太子的势力辅助她父亲爬到京城首富的位置,又和江湖大帮——秦帮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太子哥想掣肘她?……”他冷冷一笑,没有把话说完,“这些年她不常露面,小一些的孩子都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所以多得是对她感兴趣的纨绔子弟,就像钱晋锡这样的。” 我目瞪口呆,“她可不是靠美貌和财富就能叱咤京城的人。” 董梦烟风一般地飞了出去,水蓝色的衣角扬到空中,甩钱晋锡两匹马的距离不止,这位大小姐的一举一动都豪迈冷峻,从她身上看不到半点孱弱柔和的影子,她的美丽和父亲的财富只不过是她驾驭权力这条道路上的小小助力而已,难怪让秦诺这个一帮之主念念不忘…… 我猛然想起秦诺的嘱托,兜里还揣着他拜托给我的纸条呢,胡马儿既然称董大小姐为‘烟儿’,证明二人关系非同一般,那这布衣山庄? “布衣山庄也是董家的产业。”四贝勒盯着钱晋锡利用弯道赶上董梦烟半个马身的距离后,对我说道,“这儿是山庄的后花园。” 我来不及感叹有钱人的豪奢,一个后花园比两个谦府加起来还要大,反而因为四贝勒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测而兴奋不已,布衣山庄是董家的,董大小姐又恰巧出现在这儿!这是不是说明董眉也在山庄中呢?难怪秦诺要我来这儿见面,就是打的这个主意么? “我差点忘了,秦帮的帮主还是你的熟人呢。”他轻描淡写,在董梦烟驭马跨栏成功之后随众人鼓掌喝彩。 我噎住,上次秦诺私闯雅苑的事情还没闹清楚,这回又搞出了雾灵山刺杀,还好四贝勒不知道雾灵山的事也跟秦帮有关系,否则肯定得抓狂。 “贝勒爷,你说董家这么有钱,董大小姐这么厉害,那董二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转移话题,顺便试探一下。 出乎意料之外,他拧了拧眉,“我从没见过,只听说董二小姐天性不足,似有弱症在身,一直幽居府中养病,轻易不见人。” “她不是嫁人了吗?”我故意问。 他点点头,“听说是有这么一回事。” 看来四贝勒不是很清楚那场神秘的婚礼,而十三阿哥也并不是什么都跟他这位好哥哥说,我抿唇笑了。 “那你说这儿与世隔绝山清水秀,她会不会住在这儿?” “或许吧。”他眼睛盯着赛马场,有些心不在焉,但仍抽空回头看了我一眼,“你这么关心董二小姐做什么?” 我‘啊’了一声,“我……好奇而已,好奇。” 他没有多问,可我却已经满腹心思都在森林背后那座神秘莫测的布衣山庄上了,要怎么才能进去呢? 要让钱晋锡赢! 刚才董梦烟说,只要钱晋锡赢,就在布衣山庄招待他,那样一来,我就可以跟上去了。 可把希望寄托在钱晋锡身上,不如把希望寄托在拴马杆下的几坨马粪上!想想也是,他整天逛街耍宝调戏女孩子,除了吃喝玩就是逛青楼,会骑马已经是极限了,怎么可能赢得了? 不过他竟然用两只手去赌,也算是为了美色豁出去了,值得佩服值得佩服。 而让我大失所望的是,钱晋锡竟然从马上摔了下来!伴着人群轰天的一阵惊呼,他径直跌到泥地里翻了两个滚才躺下来一动也不动,众人都惊呆了,我也惊呆了。 四贝勒脸色一变,他接过我手里的缰绳,连同他的白马一同拴在前面的围栏上,然后拉着我跨过围栏冲了过去。 “是你们!”胡马儿指着我和四贝勒惊呼。 我们没时间理他,径直朝钱晋锡跑去。 因为雪刚化不久,赛场上全都是坑洼的泥地,钱晋锡完完全全滚成了一个泥人,他那身昂贵的天蚕丝彻底变成了灰色,不过他天生就是不会让人同情的人,所以四贝勒半蹲在他身旁的时候我只顾着感叹‘暴殄天物’。 “晋锡,”四贝勒拍拍他沾满了泥巴的脸:“没事吧?” 见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四贝勒皱了皱眉头,他顺着钱晋锡的手肘摸到手腕,然后又捏了捏他的脚踝,继而轻叹一口气,不无遗憾地说道:“腿断了。” 竟然这么严重,我‘啊’地惊呼:“那不成瘸子了?” 没想到一听见我说话,钱晋锡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了起来,一把抹去脸上的泥,然后瞪大眼睛看着我:“你怎么也来了?” 四贝勒摇摇头,“整天胡闹。” “真的断啦?”钱晋锡摔得满脸是泥,他这么一抹,两边脸一白一灰,若不是这么多人看着,我真想捧腹大笑。他疼得直嚷嚷,但仍死性不改地对我说道:“小师妹你可不要担心,就算师兄成了瘸子,也能娶你的,爬也得把你背进我们钱家,而且一样都不亏欠你,腿瘸了别的地方不瘸……” 话未说完,就被四贝勒狠狠地瞪了一眼,他的嘴皮子立刻耍不下去了。 我白了他一眼,“你都快被抬着走了,还贫嘴呢!” 董梦烟冷冷地看着钱晋锡,犀利锋锐的延伸让人觉得浑身发凉,我都无缘由地打了个冷战。 钱晋锡还在大惊小怪地乱叫,我低下头凑在他耳边道:“我觉得你除了瘸腿还得残手,而且是双手。” 他才不怕呢,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董大美女,你把我踢下马,我就不计较你的下三滥手段,就这么两清吧。” 刚才我只顾着想事儿,没看到钱晋锡是怎么摔下马的,这么说来,他竟然是被董梦烟踢下来的。 “哼”,董梦烟居高临下地坐在马上冷哼道:“兵不厌诈,有谁规定赛马不准比身手?我看你是骄奢淫逸惯了,不懂什么叫愿赌服输。” 钱晋锡脸都疼得变绿了,仍固执地伸出手说道:“有本事就砍呐。” 董梦烟柳眉竖起,纵身跃下马来,我忙拦住:“你使诈也不见得就很光彩,他输是输了,却没输在理上,而且还跌断了腿,就这么算了吧。” 董梦上上下下打量我一遍,冷冷道:“你是淫贼的什么人,这么护着他?” 我做了个要吐了的表情:“我才不是护着他呢,只是公道在此,大家都看的明白,是不是啊?”我博取围观人群的赞同。 事实证明,我还是挺有煽动能力的,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人群嘻嘻哈哈地笑起来,都‘嗯嗯呀呀’地点点头。 董梦烟对我嗤之以鼻:“他这样一个淫贼,护着他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四贝勒听到这话,站起来微笑道:“董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别弄得不好收场。” 我现在算是了解了,四贝勒越是生气越笑的温柔,带着一丝丝冰冷。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三番五次来捣乱?”胡马儿维护董梦烟,爱笑的眼睛也生气地瞪成了两个椭圆。 可董梦烟认出了四贝勒,她的眼神闪动,再次用审视的眼神看了看我,收敛起了狠意:“布衣山庄地小位卑,以各位的身份,不值得屈尊。” “啊呀呀,疼死我了!”钱晋锡躺在地上来回滚动,跟着他的几个奴仆忙冲过来,他却把他们推开,拽着我的裙角说道:“小师妹,别求她,疼死我算了。” 我白了他一眼,他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下来,似乎的确很疼。 四贝勒眉头紧锁,再次半跪在钱晋锡身边,细细查看了他的腿,然后站起身来说道:“的确断了,看来今日要请董姑娘给我一个面子。” 我一听这话有戏,连忙添油加醋:“是啊,不及时就医的话只怕真要保不住这腿,钱伯伯就他一个儿子,若是知道了要不饶人的……” 钱晋锡感动地差点哭了,张口闭口都是‘小师妹最好了’…… 我百忍成钢才没有把抱住我腿的他一脚踢飞。 董梦烟斜睨着躺在地上的钱晋锡,回过头来对四贝勒说道:“敝府简陋,还请不要嫌弃。” 不费吹灰之力我就能去布衣山庄了!钱晋锡这腿断的好! 我笑嘻嘻地看着他,第一次觉得他挺有用的。 第三十五章 她是董眉! 布衣山庄名字不怎么样,却颇有些神秘,顺着茂密的林中路骑了半个时辰的马才隐约透过树缝看到一些黑瓦白墙的边边角角。 钱晋锡一路都在叫唤,开始的时候四贝勒还会出言安慰他几句,到了后来,我们几人自动将他忽略,就剩他那群不三不四的跟班小心伺候着。 董梦烟在路上简单解释,胡马儿是她父亲年轻时候的拜把兄弟,也是她义父,因为好马,所以搞了这么个东奔西跑的营生,义父的性格与其父亲大相径庭,所以二人时常争吵,却唯独对她这位义女掏空心思的好,所以刚才钱晋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挑衅胡马儿,她才会忍不住。 原来如此…… 这董如云不仅有胡马儿这样豪气干云的拜把兄弟,又结识秦帮,还把自己的女儿送到太子身边,间接扯上了与朝廷的关系,怎么看他都不是一个普通的商人。 这座宅子以黑白色调为主,在这深冬时节平添了几分寒意,一块墨色牌匾悬于门楣,上书‘布衣山庄’四字,左右两边的黑漆柱子上挂着一副对联,左联为‘尚有绨袍赠应怜范叔寒’,右联书‘不知天下士犹作布衣看’。这董如云竟自比范睢,再次让我瞠目。他为宅子起名‘布衣山庄’,与自谦毫无干系,反而是在抱怨有才却不得志的不满。 钱晋锡还在嚎啕大叫,堪比杀猪,董梦烟跳下马来,“省省吧,看在贝勒爷的面子上,我才带你来这儿治伤,否则非得把你的双手砍了,再扔到树林里喂狼。” 钱晋锡气得‘哇哇’大叫,“你这个恶毒……哎呀,疼死我了。” 我觉得好笑,四贝勒已率先下马,对我道:“天色已晚,可能要在此处过夜,我让人去谦府说一声。” 我巴不得呢,把头点得像拨浪鼓,他看我一眼,温融的眼里竟柔情似水,“跟我在一起这么开心?” 我‘啊’了一声,他这是什么意思?好像有丝丝误会的错觉在我心底蔓延开来,想解释却又不能直接说‘我留在这儿是因为三更时分有个约会’罢……踌躇半晌间,他早已抿唇一笑,转身跟在董梦烟后面进了山庄。 我在原地愣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听钱晋锡的尖叫声从内院传来后,才跳下马来跟了进去。 穿过宽阔的前院,绕过石屏,路过重重叠叠的回廊,便是花厅,花厅前有座喷泉,水池里的冰还没化完,散落着三四片荷花残叶,看得出来花季时节也是繁茂之景。 府里上上下下的装饰太过严肃了些,当真的除了黑白二色,并无其他,就连花瓶上的花鸟图案都是水墨画,这让我心里莫名其妙的有些不舒服。 钱晋锡被送往内院,鬼哭狼嚎的尖叫声一阵阵传来,董梦烟跟了进去安排大夫,我趴在花厅门往里看,四贝勒独自一人气定神闲地坐在花厅里喝茶。 要想在这硕大的山庄内找到董眉的所在,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我打定主意转身就走。 山庄虽主黑白调,但一尘不染装饰奢华,而下人却少得可怜,一路走来,竟一个也未曾遇到,出了花厅顺着游廊一路往西,穿过月洞门便是后院,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喷泉池子,池子里有几条红鲤鱼游来游去,鳍背上的一点红简直像在一片水墨中滴入了鲜血般显眼又突兀,池子往后是一片牡丹花田,因为正值深冬,看上去萧条一片,不过看这牡丹的品种应该是花王姚黄,我抬头看看四周一片黑白的场景,遥想着若是在花朵盛开的季节来这儿,定能欣赏到一番颜色跳跃且鲜明耀眼的场景,董家的品味可真是不一般,有钱人的世界是像我这种连碧螺春都喝不起的穷人不懂的。 穿过花田便是一幢古朴典雅的木头牌坊,绣闼雕甍的楼体也是黑白交错,中间有条顺坡而上的台阶,看样子通往层层叠叠的深宅内院。我左右看看,觉得自己特像个贼,原本可以正大光明地到处闲逛,就因为秦诺的一句嘱托和一张纸条弄得阵法大乱。 这深宅大院同谦府不一样,前楼连着后阁,后阁的窗户又通向矮小的楼梯,原本是向上的楼梯,走了几步却发现到了一个比刚才又要矮些的走廊,走廊七七八八的向各个方向延伸到楼梯、阁台或是石阶,有的绕回前楼,有的去到侧院,还有的通向三三两两并列在一起的卧房。 我累了,或是迷路了,绕来绕去都在这游廊前后溜达,这时候我不怕被人看见,而是特想找个人问问你们家是哪根神经不对了整这么一座神奇的高楼,可愣是绕到夕阳西斜,也没遇到一个活人…… 我找了个角落里的台阶坐下,靠在高高的阁楼上遥望远方茂密的丛林,夕阳已经挂在了山腰处,橘黄色的好大一团像个蛋黄,灿烂的余晖将半片树林都照得暖意融融,树梢上的雪粒子反射出金色的光芒,将我身后这幢高楼也晒得寒气飘飘,坐在这儿的我像百墨中洒出的一点,多么的微不足道。 我从兜里扯出纸条,摊开被我揉的皱巴巴的纸条一看,上面只有两个字——‘我在’。 想到秦诺那日在香楼谈起董眉时隐痛的目光,我握着这重如泰山的两个字心潮澎湃,到底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羁绊,昏迷的时候苦念姐姐的名字,辗转费劲却送这两个字给妹妹,这被我捂湿的两字儿,在董眉那儿意味着什么?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从阁楼侧面突兀地飘来一阵苦涩的草药味,我连滚带爬跑了过去,就见两个上了年纪的姑姑端着一碗还在冒热气的药汤爬上了通往一座更高阁楼的黑色台阶。 我跟了上去,台阶隐匿在斑驳的晚霞中有些黯淡,走到头却是一方宽阔的阁台,穿过阁台对面一条黑漆漆的小道后,竟是一片豁然开朗的花园,花园中百花凋零,仅有青松绿竹仍郁郁葱葱,花园尽头是处黑瓦白墙的小巧房子,前后均连有高台抱厦,两位姑姑从竹帘后钻进去便没了声响。 我恨自己笨,刚才明明到过这阁台两次,偏偏没想着那黑漆漆的小道后面是另一方天地。 我轻手轻脚地跟上去,从挂着风铃的窗户往里看。 这与山庄上下的肃穆不同,总算有了些鲜活的气息,玫红色的纱帘,雪白的地毯,靛蓝的帐幕,翠绿的被衾,圆桌上甚至还插着一株开得正旺的梅花,处处都充满了生机,但床上躺着的那位妙龄女子却一动不动,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嘴唇青紫,若不是微微煽动的鼻翼,我就快以为那是个死人了。 她是董眉! 我凭直觉这么认为。 两位姑姑开始给她喂药,一人抬起她的上半身使劲唤她,一人端着药站在对面,她微微睁开眼皮,像是有千斤重般费力,“我要见爹爹……” 她微动的唇语分明是这么说的,两位姑姑却压根不理会,拿了药便往她嘴里塞,用力过猛,药汤顺着嘴角往下流,那姑姑粗暴地扯了手帕三下五除二攒净便继续…… 我受了不小的刺激,这哪一点都不像董家二小姐该有的待遇,更像一个垂死挣扎的人质。 等那两位姑姑从前门离开后,我翻窗进了香气袅袅的卧房,睡在床上的姑娘被呛得有些咳嗽,一双凤眼紧紧闭着,眉头紧皱,嘴巴微抿,一点也不安稳。 我溜到她床前,轻声道:“醒醒。” 她微微睁开眼睛,散光的视线好不容易才聚到我身上,无力道:“你是谁?” 我开门见山:“你是董眉么?” 她‘嗯’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 是就好,我赶忙从兜里掏出纸条塞给她:“我是你的喜婆,还记得吗?” 听见喜婆二字她顿时睁开了双眼,整个人精神了一瞬,端详着我的目光疲惫又痛苦。 “秦诺让我来看看你好不好。” 她哭了,晶莹剔透的眼泪突然就流了出来,但是没声儿,“哥哥还好么?”她问。 我赶忙点头:“好得很。” “告诉哥哥,别挂着我,别因为我被人控制而做错事,反正我活不了多久了,没有必要。”她说的很艰难,但每一个字都吐露清楚,生怕我听不明白。 “你被谁控制了?”我去抓她的手。 “他们用我去逼哥哥,要他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她开始咳嗽,苍白的脸庞都挣得通红。 我脑中一阵乱响,“他们是谁?” 突然有人从后面抚上我的肩头,我惊地心跳都漏了一拍,连忙回过头去,站在我身后的董梦烟脸色阴晴不定,她取下了她的面纱,露出了庐山真面目。螓首蛾眉,肤若凝脂,丹唇不笑自翘,果然是个少见的美人儿。 但她眉头微蹙,眼神老成,早已褪去了女孩的气息,取而代之的是饱经沧桑的疲累,“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语无伦次道:“我……我那个……迷路了。” 她根本不信,冷笑起来,“迷路到我妹妹的房间里?” 董眉将手伸向她:“姐,你过来。” 董梦烟却根本不理董眉,拉着我转身就走,任由她伸在半空的手颤颤巍巍,我看得心惊,出了门便甩开董梦烟:“你妹妹叫你呢。” 她将我一把推得撞在门板上:“这是我们家的事,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的后背撞得生疼,却怒从心底起,这才知道走向白痴的那条路不止钱晋锡一个人会选,冲着阴冷的董梦烟吼道:“她病了!她病成那样叫你你竟然都不理她!” “病了就要围着她转?”她冷笑,“她从小就这样,病了要好房间才能睡觉,病了要好绸缎才能开心,病了就不能做爹爹想要我们做的事,病了就可以随心所欲享受本该是我的男人!” 董梦烟失控了,尖厉的声音丝毫不顾及房内的董眉。 我愣住了,“你什么意思?” 她握住了拳头,干喘几声迅速恢复平静:“没事了,走吧。” 我简直要跳楼,刚刚还雷声暴雨的像是要把我吃了,转眼间就平复地像个木偶,这演技,可以登顶京城大舞台。 “她快不行了,你要陪她么?”董梦烟很平静地问我,却是一副只要我敢答‘是’,她就敢一巴掌把我打死的模样。 我跟在她后面,难以从震惊中回神,想董眉捏在手里的那两个字,想董梦烟的发狂,在她眼里,她的妹妹是个心机贱人,因为身体不好,抢了她的一切,然后呢…… 董如云要上位,不得不把女儿‘卖掉’一个,董眉再次因病得福躲过一劫,而董梦烟不仅因此毁了一生,还被迫与心上人分开,如今为了让太子更好地利用秦帮,董如云利用第二个女儿与秦帮结亲,董梦烟错失爱人,还要亲手把爱人送上妹妹的床榻…… 好狗血啊,我跺脚,难怪她这么恨董眉。 顿时这黑白大院的阴冷又加深了几分,住着一个阴晴不定的董梦烟,一个濒临死亡的董眉,还有一群神出鬼没的下人…… 我睡得着才怪呢。 月亮升到中庭的时候我就出了门儿,担心在这鬼宅一样的山庄里找不到方向,可没想到最后还是迷路了,我被安排住在前院西边的厢房里,四贝勒在东院,钱晋锡因为伤了腿需要大夫下针治疗,直接就在花田后面的高楼上住下了。 夜里很冷,我披了件挺厚实的棉袍依然冻得打颤,关上门悄悄地顺着记忆里的方向往大门外走,可走来走去竟然碰到了那个喷泉水池……我赶忙回头,绕了两圈之后连自己住的西院都找不到了……我又冷又慌,眼看二更变作三更,没头苍蝇似的乱转,最后竟然摸到了一处亮着橘黄色烛光的屋子外面,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竟然听到了四贝勒的声音:“老八没动静了?” “这几日都很正常。”是额鲁的声音。 “咱们得推他一把。” “可是找不到证据。” “莘夕不是在找吗?” “十三爷最近似乎也无能为力。” “快了,”四贝勒沉吟,跟往日的严肃不同,他的声音充满了运筹帷幄的自信,压迫感顿生:“他们很快就会见面。” 我听的云里雾里,他们貌似是在说雾灵山刺杀的事儿,可四贝勒分明是不清楚内情才对,况且这又跟八贝勒有什么关系? “谁在外面?”额鲁突然压低声音吼道。 我在房门打开之前一溜烟跑到了侧巷里,疯狂地跑了好久才停住,虽然也没什么,但他们说话的语气分明是在讲秘密,我总觉得要是被四贝勒知道我偷听的话会有不好的结果。 没想到这一跑反倒找到了山庄侧门,打开门的一瞬间就被一双手捂住了嘴拖到墙角。 噩梦般的回忆猛然袭来,难不成八贝勒又让人来绑我了? “就知道你找不到红鼓。”身后的人声音很轻,松开了我。 我惊喜地回过头,正是一身黑衣的秦诺,他应该在这儿守了很久,头发上沾满了冰霜,“你怎么知道我会从这儿出来?” “因为这边是客房。”他言简意赅。 难怪!可他估错了,男女有别,不能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所以董梦烟把我扔在了西院,而我迷路摸到了东院,错一步就和他见不上了,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你怎么知道这边是客房?” 他没答话,“董眉怎么样?” 我赶忙朝他‘嘘’了一声,“我们走远点再说。” 月色明亮,树林里枝枝分明,他背上的剑鞘镶着两枚金色的铆钉,在月色下反射出清冷的光芒。 “她……快不行了?”秦诺顿住脚步,看不出脸上的表情是伤心还是愤怒。 我点点头:“董梦烟是这么说的。”然后把董眉的话原封不动地转给了他。 “伤天害理的事,我做得还少吗?”他自言自语,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 “雾灵山……真是你们?”我问。 他没回答,眉头紧锁:“我今天来找你,是想把这个东西给你。” 他从包袱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盒子,只有手掌大小,盒盖上画着一只鸟,挂着把金光闪闪的锁。 “这是?” “这就是我从雅苑偷出来的东西。”他轻声道,“你拿着吧。” “为什么给我?”我接过来,盒子冰凉却沉重,里面仿佛装着石头。 “他们用眉儿的死威胁我交出秦帮的召集令和这个东西,我留了一手,只交了召集令,答应他们事成之后一手交人一手交货,可他们食言了,那我为什么还要成全他们?从此以后,我秦帮与朝廷再无瓜葛。” 见我茫然,他轻声道:“这个东西你想怎样就怎样,以此报答你和十三爷的救命之恩。” 这可是个烫手山芋,为了这东西八贝勒差点要了我的小命,太子也三番五次明里拉拢暗地威胁,可不是什么好礼物,我叫苦不迭却又不好意思说出口。 仿佛为了帮我说出口似的,我还没捂热这个盒子,一支风驰电掣般的箭就朝着我飞了过来,我本能地跌睡在地,眼睁睁地看着三支箭噼里啪啦地插入距离我仅有半寸的土壤里。 就跟雾灵山下那天一样,连银色的箭头短翘的箭尾都是一模一样。 “你的召集令不会还有用吧?”我惊慌失措中吼道。 他愣了一愣,返身抽剑出鞘又挡去一阵箭雨,“怎么可能?秦帮的门还轮不到他们来守。” 那就是说太子刺杀皇上时,用的人是秦帮的,但武器是自己的,还真是一丝不落的缜密。 对的,就冲这行刺手法和风格,我敢肯定,这回冲着我们来的人是太子的人。 没等我想清楚,一个蒙面男子已经冲到了我面前,大刀阔斧的朝着我就要砍,这也太凶残了点,我吓得心惊肉跳,‘啊’的叫声还没出口,便见这人被从后面拦腰一刀,血当即溅出,他顺势倒下,露出十三阿哥清冷的面孔来。 我喜不自禁,表情转换的像三月的天儿,说变就变,他却毫无笑容,一把将我从地上拽起,“你就作吧!” 第三十六章 原来我是逗乐的戏子 从来人数量看,便知道太子今夜势在必得,箭雨不停,先锋也一个不少,前赴后继涌上来的蒙面人都快把这块林子踩平了,十三阿哥一手拉着我,一手挥剑来一个砍一个,剑锋微微侧划,只伤皮不伤髓,每一剑下去都让那些黑衣人疼得哇哇直叫。 十三阿哥这样冷酷到极致却又留些情面的样子撩拨人的心弦到了顶峰,我任由他拉着,却笑也笑不出来,“你怎么会来?” 他踹翻一个,躲过一刀,侧脸望着我:“我来是因为谁啊?” “生死利益大过天,你干嘛为了我来这儿冒险?”我决定生气,说出来的口气却怎么听怎么像在赌气,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他无奈地笑,“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针锋相对是不是?” “是,”我气道,“你要怎么样?” 他拖着我躲进一棵粗大的树干后面,暂时挡住了黑衣人们的视线,得了一息面对面的机会,“我能怎么样啊?” 他的表情慵懒随意带着笑,加上这句略有些温柔的话语,让我在那瞬间甚至感受到一丝被宠的撒娇意味,一时无话可说。 “等一下,”他探头看了一眼外面,与秦诺对战的只有三五个,大部分黑衣人都分散成半圆地毯式地顺着树林搜寻我们,他回头看看我手里的黑盒子,挑眉道,“他们冲你来,是想要这个?” 我点点头,秦诺可是给我找了好大一个麻烦。 他三下五除二撕下身上的衣衫一角,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包在里面,然后探身冲秦诺喊:“秦帮主,给你!” 话音刚落便使劲将那一坨严严实实的包裹朝秦诺扔了过去,秦诺跃起接住,一脸疑惑,却没等他开口问,所有的黑衣人在那一瞬间都朝他一涌而去,毫无迟疑。 “果然!”十三阿哥轻笑。 “这怎么行?”我急道,“他一个人死定了。” 十三阿哥叹息一声:“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悲天悯人?” “你太冷血了!”我大吼。 他朝四周一看,轻声道:“他可是秦帮的帮主,他的人一直在附近。” 话音刚落,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如山如海的人像是雨后春笋般突如其来地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持刀持剑持斧高矮胖瘦不一,却都满面凶相满口脏话地与黑衣人开打。 “怎么样?”十三阿哥侧头看我,“要是我俩被围困中间,就算快被剁死了,秦帮的人也不会动个手指头。” 我语塞,任由他拉着我往北跑,那儿拴着一匹马,应该是他骑来的,他一跃上马,朝我伸出手:“上来。” 我咬着嘴唇第一时间道歉:“我不是故意说你冷血的。” 他弯下身来一把揽住我的腰,在我的惊呼声中单手便将我抱上了马。 我靠在他宽阔温热的胸膛里,风声在耳畔疾驰而过,“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四哥派人去谦府传话的时候碰上和卓,我就知道你有事,问了蔺兰才知道你还真有事儿,竟然瞒着所有人来这里跟秦诺见面。” 竟然还跑去问蔺兰,还说不关心我,我抠着指腹,小心翼翼道:“谢谢。” 他没答话,好一会儿问:“那个是秦诺给你的?” 我‘嗯’了一声:“没想到太子的人一直在跟踪我。” “跟踪盯梢可是庆公公的拿手好戏。” “庆公公?” “就是那天在雾灵山上的老太监。” 我恍然,那个跟在太子身后心机深沉的老人果然是太子的军师,否则以太子的智商,怎么可能想得到要一直跟着我。 “这个要怎么办?”我说,“太子发现不对,肯定会立刻掉转方向来找我们。” 他没说话,风驰电掣地挥动着马鞭。 回到城里夜已深了,不知明日早起四贝勒发现我不见了之后会怎么想,我却已无暇思考,只觉得又累又脏,大冷的天偏偏出了一身汗,黏在身上好不舒服。 “去洗洗吧。”十三阿哥将缰绳交给看门的侍卫,带着我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半月楼。 我突然灵光一闪,“刚才要是我们被困住了,你半月楼的人总不会无动于衷吧?” 他扫了我一眼:“会。” “为什么啊?”我惊呼。 “因为我没让他们动,他们就不会动。” “你都快有生命危险了!”我不依不饶。 “半月楼只是我这个闲散皇子喝茶吃饭的地方,不应该也不能有那种人。”他言简意赅。 我愣在当场,瞧着他上了几级台阶,那种人就是指几个时辰之内就能在全京城找到我们的人,能把我们神不知鬼不觉从坑里救出来的人,仰视着这人清冷的背影,我恨恨道:“没人性。” 每次来半月楼都是一一这小丫头陪着我,一来二去混得熟了,便口不择言起来,我趴在浴桶里揪着她问半月楼的情况,有多少人伺候多少人站岗多少人喂马,可问来问去都挺正常的,厨子就是炒菜的,侍卫就是站岗的,丫头们就是伺候人的,多余的一个能人异士都没有,我摸着下巴猜测,这半月楼不会有个地下室之类的吧,藏着一大堆长相恐怖杀人不眨眼的死侍? 想着想着先就打了个冷颤,一一捂嘴笑:“姑娘这么晚来,是要侍寝吗?” “啊!”我差点直接从浴桶里跌了出去,“你说什么?” 她咯咯咯地笑:“平日里姑娘都是白日来,晚上走,今儿第一次夜里来,一来就要沐浴,烧水的大娘信誓旦旦地跟我说就是侍寝来着,否则她的姓倒着写。” 我脸红的比得上烛火,揉着水里的玫瑰花瓣:“我同你讲事实,我先是去了山庄,然后跟个人见面,后来被杀手围攻,你们主子就去救我……” 一一哪里在听,当我说故事呢,笑嘻嘻地有一下没一下地帮我沾水擦身,我解释无能,索性闭口不言,可恁是咽不下这口气:“烧水的大娘姓什么?我告诉你,明儿你跟她说……” “姓王,是王大娘。”一一笑道。 我张了张嘴,再次无话可说,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带着一身玫瑰香气的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十三阿哥正站在窗边看月亮,我带回来的黑盒子摆在圆桌上没有动过,他一身白衣未系腰带,头发用青色的发带随意扎着垂到腰间,刚刚沐浴过的身上散着清淡的冷香,我走过去,从后面拥住了他,我不喜欢他周身散发这样的寒冷,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暖他。 他略微一愣:“跟一一吵什么呢?老远就听到了。” 我未开口脸就红了,“她们又在胡说八道。” 他没再问,我松了一口气,“那盒子里面是什么?” “盒盖上是海东青衔珠,帝王的象征。” 我大惊,“这不是太子的东西么?” 恍然明白过来,圣上仍在世,太子便私制帝王之物,还落到了八贝勒手里,这可是杀头株连的大罪,所以太子才会想方设法让秦诺去偷。 十三阿哥低沉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我有些不安:“我们把它毁了吧。” “为什么?”他的声音很冷。 我犹豫了一瞬,“也是,这东西还有用呢,可以拿它去把董眉救出来。” 十三阿哥看我一眼:“董眉?” 我把在山庄里的所见所闻都跟他说了一遍,他面无表情,问了一句:“为什么要救一个濒死之人?” 我再次感受到了从他心底深处传上来的漠离感,他不是在讽刺也不是在反问,而是很认真地问我这个问题。 “就算她濒死,也不该受到如此对待,何况她是秦大哥的妻子,我们……” “秦诺都放弃她了,为什么你还揪着不放呢?” 我哑口无言,他冰冷的表情都快把眉毛染上一层寒霜,他把盒子拿起来,单手转了一下看了一眼金锁,“不用打开我就知道里面藏着多少欲望。” 我按住他的手:“不管里面有多丑陋,都不关你的事,你别管了成吗?” 他拧了一下眉,“你干嘛护着他?” “我没有!”我第一次觉得语言是这样的苍白无力,“我不是护着他,上次我们就说过了不是吗?皇上也许心知肚明,可他选择装聋作哑,如果你一直这样针对太子的话,受伤的可能会是你。” 我是在护着你。 这句话我没说完,因为他冷冷地甩开了我的手,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正如我第一次在紫禁城内见到他时的那般无情,而这样的疏远顿时刺痛了我的心。 “做错事的是他,我只不过把事实摊开而已,怪得了谁呢?” “可那又怎么样呢?”我忍住心里的难受,问道:“如果皇上连雾灵山的事情都能忍受,这小小的盒子又有何用?” “皇阿玛不是在忍受,而是不承认。” “你为什么非要做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 “什么害?”他反问。 “你想过没有?把所有事实摊开,不仅救不了董眉,还会害了秦诺,皇上不拿太子怎么样的话,就会把气全撒在秦帮,甚至是董家的头上,到时候血流成河的罪过,你能承担吗?” “他做下的恶,为什么要我来承担?” “可是……” 他的眼圈有些发红:“谁跟你说无一利的?说到底你是要护着秦诺,护着跟你八杆子打不着的董家,怎么?住一晚就有感情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你怎么这么……” 他竟然笑,冷冷的笑意在嘴角边蔓延,“又要说我冷血?” 我不要说你冷血,你不是冷血,你只不过是从小长大的环境造就成的天生漠然而已,我流下泪来,说了一句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混账话:“莘夕,你能为了我罢手吗?” 他专注地看着我,也不知是在看我脸颊上晶莹剔透的泪水,还是我眼里近乎乞讨的恳求,然后他说:“其实……只要你不闹脾气,有时候还挺有趣的。” 我的心顿时像摔在地上的瓷片般四分五裂碎成齑粉,蓦然想起他说‘感情算什么’的认真和我说了一百遍喜欢他,可他从未说过一次喜欢我的过往,我连站都快站不住了。 “我有趣?”我声音轻地连自己都听不到,“像逗乐的戏子?摇尾乞怜的狗狗?还是博君一笑的妓女?” 他什么也没说,就这样无动于衷地看着我。 我晕头转向,‘只要你不闹脾气,有时候还挺有趣的’这句话在我脑子里循环了一百遍不止,原来在他眼中,在他们眼中,我都是一样的,就是十四阿哥口中所说的‘弹琵琶的小娘子’,太子眼中‘学会做事就来我身边的小女子’,以及八贝勒眼中可以随意鞭打的人质……我以为至少在他眼中我是特别的是与众不同的,可到头来,我也只是一个有趣的人……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是怎么回到谦府的,只记得泪如雨下的自己扶着墙一步一步地往家走,走累了坐在小桥上哭了很久,站起来继续走,走错了很多路,一直走到天亮,眼睛哭肿了,眼泪哭干了,脚也走破了,我推开谦府大门的时候,差点把杜自芳吓得翻了个跟头。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我把自己关在临水小筑,醒了吃,吃了睡,打定主意再也不管外面的事,也不逗灾惹祸了,累计起了三个月不入祠堂的新纪录,到了后来,就连杜自芳也不习惯我的乖巧,常常站在谦湖桥上感叹无事可做…… 直到有一天杵着拐杖的钱晋锡来看我,跟我说董眉死了,我才从浑浑噩噩的知觉中回过神来,看着一脸悲痛的钱晋锡讷讷道:“董眉死了,你哭什么?” 钱晋锡跺了跺手里的拐杖,“你知道我这辈子到现在为止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我无言,他一屁股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下:“……去布衣山庄看赛马。” “哦,”我应了一声,不知该说点什么,那个住在蓬莱卧房里,攘袖见素手的女孩子死了……秦诺没本事救她,我也没本事。 “我不该去布衣山庄养腿,不该见过她,不该听她念诗……”钱晋锡还在呢喃自语,“我是中毒了吗?心里好苦。” 我扔下神经病一样的钱晋锡独自回了房间,趴在床上像是浑身都脱力一般。 十三阿哥,你放弃了这些东西,放弃了我,于你之事真的值得吗? 第三十七章 打破湖水的人 转眼过了年,皇上直接取消了年后的温泉之行,当今皇上最是爱泡温泉,几乎每年都要去个两三次,而每年过了春节到十五开朝之前,泡温泉已经是固定安排了,今年突然取消,让众人议论纷纷,甚至有疑皇上龙体有恙。但蜗居临水小筑的我倒是稍稍放下心来,至少太子昭然若揭的异心暂时无法对他造成伤害。 究其原因呢,也不知是十三阿哥已经开始行动了,还是皇上正如我们所说的那样,已有察觉只是按兵不动罢了。 十五刚过,开朝第一天便下了场大雪,阿爸踩着雪嘎吱嘎吱地从谦湖桥上过,已经备好了马车的杜自芳跺着脚站在门房那儿抽旱烟,吧嗒吧嗒的声音惊地屋檐上三五只鸟儿扑棱着翅膀伸长脖子直叫唤。 “阿爸,”我裹着厚厚的粉色棉袍,青绿围脖,一脚深一脚浅地追了上去。 阿爸闻声站住,笑道:“月儿怎么起那么早?” 我把萨梅做好的两个还冒着热气的青团递到阿爸手里,“阿爸,这个给你,路上慢点。” 阿爸一愣,随后有些动容,伸出大大的手掌摸了摸我的头发,“好孩子,快回去吧。” 我点点头,他走远又停下,转身说道:“昨晚你额娘说的那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张大了眼睛,昨晚的元宵晚宴上,阿妈郑重其事地要我继续去南书房上学,让我开了年之后好好学满文,还说……一个不会满文的女子做不了爱新觉罗家的儿媳妇。 当时我就把筷子掉到了桌子底下,大惊失色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可阿妈愣是没再解释,随后关在茉园和阿爸吵了一个晚上,阿爸的声音第一次压过了阿妈,震得屋顶的雪噼里啪啦落个不停,被杜自芳堵在外面的我只听到了‘交易、女子、保万世平安’……这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 我一夜没睡,听到阿爸起床的动静就从临水小筑里跑了出来,原本看到他柔和的笑容,一番郁闷的心思都随着雾气蒸发地干干净净,没想到他却先出声安慰我。 我嗫喏了一会儿,轻声道:“阿爸,你能不能跟皇上说说,我不想进宫了,满文我肯定是学不会的,别浪费金先生的时间了。” 阿爸默默地看着我,雾气从他嘴里悠然冒出,“月儿,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什么?” “你本是我乌雅白里的女儿,但长在边西十几年,阿爸或许已经不了解你了。” “我……”我歪头想了想,非常幼稚地说:“想过每天都在笑的生活。” 他笑了,却苦涩分明,“好,阿爸会尽力。” 可是,阿爸下朝还未到家,召我入宫的懿旨便到了,还说了要我把年前德妃布置的三篇小短文五篇手抄文交上去,晚上在德寿宫考核。 我差点就晕倒了。 年前发生了这么多事,唯独有作业这件事没在我脑子里出现过,我把它忘得一干二净,压根没想起来。 这回不用人赶,我三下五除二收拾好了东西,带着蔺兰和萨梅连滚带爬地回到了紫禁城,彩月阁的门未入,便率先去了暖阳殿。 没想到十四阿哥在那儿,他无精打采地趴在圆桌上喝甜汤,八公主则坐在一旁的软塌上绣荷包,屋子里燃着暖炉,特别热乎。 我俩这是在雾灵山脚下吵完架后第一次见面,都有些尴尬,斜睨着眼睛谁也不愿意搭理谁,八公主捂着嘴笑:“你俩怎么跟小孩儿似的。” 我没说话,抱出一大摞书本来让八公主教我写小短文,十四阿哥也悄悄的,好一会儿才挪过来抢过我手里的本子道:“字儿写成这样也敢拿去德寿宫考核?” 我抢了回来,输人不输阵:“就你额娘那个凶巴巴的样子,我把字儿写成天仙她也有话说。” “你!”他瞪圆了眼睛,却没发作出来,反而冷静了一瞬来了一句:“上次的事儿我给你道歉。”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来看着他,他捧着甜汤,半个脑袋都埋在碗里,耳朵尖却是红的。 我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甜汤顿时洒了他半张脸,他呛得咳个不停,瞪眼望着我:“你有病吧?” 我却指着他问:“说,你怀揣啥心思呢?” 他不解,“我说上次的事儿……”不忘看一眼八公主,压低声音:“我道歉,错怪了你,那事儿的确跟你没关系,是……是八哥……” “我知道,”我压着气,“那你耳朵红什么?” “啊?”他摸了摸耳朵,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娶亲了没有?”我直截了当。 他眨眨眼睛,这回耳朵尖连着脸颊都红了,“没……没有。” 八公主笑得肚子疼:“胤禵的咸若馆里就只有一个侍妾,娶亲的话就要出宫立府去了。” 我咬着嘴唇,因为阿妈的话耿耿于怀看谁都不像好人,特别是这些没有娶亲的皇子,特怕长辈乱点鸳鸯谱。 “你不会以为我和你……”十四阿哥来来回回指了半晌,乐得前仰后合:“我虽然爱玩,可不喜欢凶女人,而且谁都知道你喜欢十三哥,他……” 我顿时脸红,想到我们吵架了,而且吵得还很厉害,又白了脸,“不准提他。” “哟,”十四阿哥巴不得看热闹,“吵架了?” 随后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皇阿玛还真的有意给你指婚,而皇子中适龄的就我和十三哥没出宫立府了,我就罢了,独独剩下一个十三哥,所以你圆梦的可能性特别大。” 我眨眨眼睛,看八公主因这话揪着十四阿哥的耳朵骂,说他不正经,轻言婚姻大事。 如若换作以前,只怕我会因此而欢呼雀跃,可现在毫无心情,反而觉得低落得很,十三阿哥,十三阿哥……那个让我心心念念的男孩,从未喜欢过我。 德妃的指甲套在烛光下泛着金灿灿的亮,上面镶着五颜六色的宝石珍珠,看起来繁琐又奢华,配着她满身的珠宝首饰,我暗暗感叹,她每天都往身上坠百斤重的东西,竟然不累?反而夜深人静了还这么神采奕奕地逐字逐句读我写的小短文。 “就这?”她把纸张翻了个面,“叫文章吗?” 我辩解:“小短文嘛,博君一看。” “好一个博君一看,”德妃冷笑,“区区二十六个字,写了太阳和你门前那株野花,叫做文章?” 八公主尽力了,我也尽力了,半个时辰能赶出这二十六个字已经要我老命了。 德妃显然不这么认为,她觉得我的命还鲜活得很,得把我活蹦乱跳的样子打压打压才行,所以我被留在德寿宫的花厅里抄了半夜的《世说新语》满文版。 出来的时候蔺兰姑姑全副武装地等在外面,忙着帮我戴上风帽围上围脖,见我冷得直发颤,还把手炉塞到了我手里。 “怎么破了?”她捧着我的右手。 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都起了水泡,磨了半夜又破了,看起来鲜红的有点瘆人。 “还能怎么?”我边抱怨边走在她身后,“老巫婆这攻心攻神的措施打造了多少木头公主。” “可别妄言,等天亮我去问乾清宫的倩雪要点香凝膏,那可是御用之药,听说皇上每次批完奏折都会……” “咦……”蔺兰停住了脚步,见一个身着绿衫的高阶宫女从御膳房的方向走了过来,手里还捧着一个食盒。 她喜道:“说曹操曹操到。”便迎了上去,我这才知道那姑娘就是倩雪,去给皇上取夜宵。 “这么晚了皇上还没歇下呢?”蔺兰问。 “没呢,在殿里见几位皇子。”倩雪说话好听也很稳重,跟蔺兰是一个款。 蔺兰说了要香凝膏的事,她便说屋里正好有两瓶,这就带我们去取。 我刚从侧门随着倩雪走进乾清宫的暖阁,就透过窗户看见普贵的影子从那儿一闪而过,普贵在这儿的话那说明太子也在这儿,深更半夜地而且几位皇子都在,我突然就有些不安起来。 蔺兰跟着倩雪去了库房,我走到暖阁通向前厅的幕帘那儿,透过紫色的珠帘,一眼便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四贝勒,他正在说话,太子和八贝勒跪在他身侧,大贝勒和九阿哥站在一边,皇上的明黄侧影离我最近,他坐在龙椅上,看不到表情。 我凑近了些,只听四贝勒说道:“……去年儿臣一度封锁内城九门,但查询无果,怕影响了百姓生计,只好暂停……” “所以朕给了你两年的时间,你却蛛丝马迹都没查到一根?”听起来皇上非常不高兴,“捉个贼而已,你没办好就算了,可如今赃物堂而皇之地送到朕的前面了,你却半点没有察觉?” 四贝勒身边的地上放着那个盒盖上画着海东青衔珠的黑色盒子,我抓住身旁的桌沿,快把盒子盯出个洞来。 八贝勒忙道,“皇阿玛,这事儿不能怪四哥,这东西非同小可,幕后之人不可小觑,什么都查不到正是最可疑之处。” “老八,你这是什么意思!”太子像个被点燃的炮仗,“我已经说了这个东西不是我的!你怎么还揪着不放,别以为你把这东西交给皇阿玛就可以摆出一副与事无干的模样,你别忘了,这东西可是在你府里被偷走的。” “太子哥,我早就说过,这东西是我偶然得来的,我当时不敢妄动,只能暂放府中,思虑要如何与皇阿玛说,可没想到这么快有人就动手了,迫不及待地从我府中偷走了这个东西。”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太子怒道,“你这是在指鹿为马!” 皇上捂着额头说道:“老八,太子刚到,没听到前头的话,你再给他讲一遍这东西是怎么得来的。” 八贝勒点点头应了一声便说道:“我府中的太监荣贵出门去采买,遇到了毓庆宫的总管太监吴成一,见他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做什么,就有心跟了上去,没想到那吴成一竟然去了夕市,荣贵觉得不对,便回府禀告,要知道若是紫禁城的人被看见去了夕市非同小可,我便派了朱尔前去埋伏,趁夜袭了吴成一和他带着的人,拿到了这个东西,可是还没等我把这大不敬的东西交给皇阿玛,太子哥就派人来偷了,还杀了我的丫头。” 太子怒吼:“老八,你污蔑我!” “够了,”皇上沉声怒喝,太子浑身一抖,不敢再说话。 皇上好一会儿没说话,捂着脸的半只手掌布满了凸起的血管,微微颤抖,“雾灵山是你,自制君王令的人也是你,你到底还是不是我的皇儿?” 我抓着桌沿的手用了几分力,觉得浑身发寒,雾灵山的事情已经说过了吗? 太子的反应跟我一样,他抬起双眼通红的脸庞,眼泪一下子迸了出来:“皇阿玛,您千万不要听信小人离间。” “老八,你接着说。”皇上瓮声瓮气地一直没抬头。 八贝勒应了一声:“儿臣记挂皇阿玛的安危,一直在暗中查探雾灵山的事,”说到这儿,我就看见太子的眼眸瞪大了许多,八贝勒冷冷一笑,继续道:“但一直无果,不过当时贸然闯入的刺客和外围的设陷方式都让儿臣想起江南大帮——秦帮的做事风格,不知道皇阿玛还记不记得董家?秦帮帮主前两年娶了董家二女儿,成了他家的女婿,而太子哥,则一直私宠董梦烟,这其中的关系用不着多说。” 太子几近要晕倒,八贝勒又说道:“还有那时候射入营地的短尾箭,那箭细看无特别之处,但将箭头和箭身分开,送去武备院制造局请人看了,那箭头是钨金制成,箭身为白桦木,白桦木没什么特别的,但钨金不同,这种金属虽不贵重但特别,在京城只有三品以上的府邸家兵才配备。” “秦帮?”皇上冷冷道,“何在?” 八贝勒忙道:“该帮曾经很有名,可今年以来便消失的无影无踪,隐入地下或者就此散帮的可能性很大。” 我忍不住冷笑,这分明是在维护秦帮,十三阿哥借力打力的这招棋走得可真全面,顾头也要顾尾。 “皇阿玛,”八贝勒火上浇油,“我府上虽说不是铁桶,但防范得紧,能从我府上偷走东西的不是一般人,只怕也与秦帮脱不了干系。” “你血口喷人,你早就觊觎我的太子之位,所以编造故事来陷害我!”太子指着八贝勒吼道。 “好啊!”皇上冷笑道,“朕还没死呢!” 此话一出,惊得众位阿哥都跪了下来。 “太子,有人告诉你在毓庆宫放个君王令,你的老子就会死得快吗?你不日就能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吗?”皇上怒道,“可是君王令被人拿走了,你急了,觉得朕不死不行了,马上派人来刺杀朕?可朕没死成,你是不是很失望啊?” 太子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涕泪横流,“儿臣没有,皇阿玛,你要相信儿臣。” “信你?”皇上冷笑,“朕就是太信你了!” 突然,在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情况下,太子猛然爬起来撞向一旁的柱子,随着一声巨响,他跌在地上,鲜血从额头上涌了出来。 大贝勒赶忙扶起太子,太子坐在地上,满面鲜红,看起来可怖极了,仍在昏昏沉沉地说道:“皇阿玛,求您原谅儿臣,儿臣是受小人蒙骗……” 皇上大为惊骇,满面都是不忍之色,堂堂七尺男儿竟一瞬间矮成了枯瘦老人,他的伤心比失望更甚。 “皇阿玛,”八贝勒极力说道,“如今铁证如山……” “什么是铁证?”皇上怒视八贝勒,“你能拿出太子是幕后指使的铁证,也不用在这里跟朕耗上一整天了!” “格格,”蔺兰拍了拍我的后背,“奴婢拿到药了。” 我像个木头似的跟在蔺兰后面走出了暖阁,靠在冰凉透骨的汉白玉石阶上,头晕的喘不上气。 皇上的心思并不难猜,除了装着君王令的盒子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无论是太子迫不及待的心思,还是八贝勒落井下石的手段,都逃不掉他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只不过他一直在努力维系和平衡这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一片平和,谁来打破这淌湖水,谁就是他的敌人。 可八贝勒并未意识到这个事实,才被十三阿哥当枪使。 第三十八章 咎由自取 冰凉的气息从身后的木板透入我的心底,梁上悬下来的鹅毛锦帘绵软得像海水,微风拂过,滑过我的脸,像冬月的鹅毛大雪,柔软,却凛冽。 脚步声压在地板上发出的‘吱’声,在静谧的夜里如此清晰,屏风上映出一个颀长的身影,他慢慢绕了过来,黑色的衣衫与夜色融为一体,只能借着窗外的月光看出点轮廓,他似乎很疲惫,赤着脚站在床前的地毯上,盯着手中一把极其小巧的短刀怔怔发愣。 “你把盒子给了八贝勒?”我开口,他明显惊了一瞬,回过头来,一双眼睛在夜里闪闪发亮。 他愣了一会儿,很平静,“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尽量让自己保持镇静,“这就是你说的会帮我在八贝勒那儿受的罪找回来?就是这样找吗?通过帮他?” 他朝我走过来,带过一阵冰凉的气息,“你知道了?” 我没答话,他声音很轻:“你以为这场戏演的是《捉放曹》,其实是《坐山观虎斗》,如果你都知道了,以你的聪明才智就该明白,那不叫帮他。” “是四贝勒让你这么做的?”我握紧了拳头,紧紧贴在身后的木板上,生怕一个不注意就会一脚踩空。 乾清宫内的四贝勒无辜至极,除了牵扯到皇上让查的雅苑被盗一案,其余事务仿佛都跟他漠不相关,可就他和十三阿哥的关系来说,十三阿哥做了那么多的事,他不可能毫不知情,这个时候的四贝勒越无辜越可疑,再联想到在布衣山庄隔墙听到的那番话,我靠在冰冷的木板上静静等待的这前半夜翻来覆去的想了一遍,甚至可怕的认为,出现在城门口买嬷嬷糕的四贝勒也是故意为之,那样一来,监视我的人恐怕就不止太子一方了,而十三阿哥正好出现,也或许是回谦府报信的额鲁故意透露给和卓的,就为了让十三阿哥在最好的时机赶来拿到我手里的东西。 他没有回答的这半晌我却已冷汗涔涔、手脚冰凉,还有一种可能……十三阿哥一直在骗我,他来救我只是为了拿那个盒子…… 不不不,不能那么想,我捂住脑袋蹲了下来,泪水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如果真的是那样,那过去这几年我欢笑的意义何在?追逐的光原来竟是假的吗? “把东西交给八哥去出头,的确是四哥出的主意,”他逐字逐句地说:“我原本打算玉石俱焚。” “从一开始……”我控制不住地打颤,“……” “没有什么从一开始,只有意志根深蒂固,”他锁眉,探手过来替我擦泪,“你在想什么?” 我躲开他冰凉的手指,含泪的双眸紧紧锁着他的目光:“你是不是也想当储君?还是四贝勒想?而你在帮他?” 他的目光突然间变得很疲惫,嘴角勾起一抹笑:“在你眼里,我跟八哥并无分别?” “回答我!” “权力,”他笑得很冷,“让我恶心。” “那你放弃了我!放弃了秦帮!放弃了董家!到头来,又是为了什么?好玩么?”我再也冷静不了,毁了,今晚的乾清宫把所有的事情都毁了,秦帮散帮也好遁地也罢,都再也不能重见阳光,董家?董家只怕连条看门狗的命也保不住了罢…… “太子的一招苦肉计差不多已经让你们前功尽弃,”我哽咽,“你既没有达到铲除他的目的,又害死了这么多的人,到底意义何在?” 低垂的睫毛在他眼睑上打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暗影,将锐利的目光隐匿其中,他冷冷道:“我没有指望就这样能置他于死地,但在皇阿玛眼中,他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单纯忠孝了。” “还有八哥,”他说,“我说过要帮你找回来就说话算数,他的野心毕露,皇阿玛从此对他只有防范再无信任。” “帮我?”我冷笑,“现在你还希望我傻乎乎的相信这话?” 他很淡漠,似乎我的信与不信并不重要,手指轻轻摩挲着手里的短刀刀鞘,那上面镶着三五颗冰蓝色的宝石,倒是与他这身由内到外的冷意相配的很。 我呢喃:“用那么多条无辜的性命去换皇上的一个看法,未免不值得。” “没有人是无辜的。”他握短刀的手轻轻一顿,比起告诉我,更像是在劝服他自己。 “原来这就是你说的,在利益面前,感情算不得什么。”我讷讷道,已经麻木地不知还有什么话能说,我双手撑在木墙上慢慢地站了起来,轻声呓语:“今日我总算是懂了。” 他在黑暗中沉默,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嗅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清凉药香,像寒雪中盛开的一枝独梅。 他上前一步抓住我的手,冰凉的触感瞬间侵袭全身,却在那时,一抹烛光的掠影将寝殿前方的屏风照得金灿发亮,一瞬间他的眉眼清晰可见,是我看错了罢,否则怎么会觉得他的眉眼中有说不出来的怜惜。 他撑住木墙,上前一步将我整个儿地圈在怀里,问捧着一支烛台走进来的常心:“有事?” 常心忙垂手施礼:“奴才以为爷没回来,却听见些声音,所以进来看看。” “出去。”十三阿哥吐字如钉,吓得常心连忙退了出去,将烛台留在了桌上。 他搂得我好紧,我甚至无法呼吸,只能把脸埋在他胸前,让眼泪蹭到了他的衣衫上,曾让我觉得无比安心的怀抱刹那间成了冰窟深海,可我这是怎么了?仿佛就算这是冰窟我也能活,就算他是深海,我也甘愿。 “这么晚了你不该还在这里,被人看到的话你的名节就保不住了。” 他话语柔和,却在这黑暗中添了几许暧昧,我仿佛突然惊醒一般将他猛地往后推了一把,他稳稳站住,依然柔和,如若春风:“我警告过你的。” 我怔怔地看着他,是的,他警告过我很多次,看人不能看表面,是我上赶着说……无论他是什么样,我都认定了。 那么我还难过什么呢? 我往外走了两步,停下脚步轻声道:“你说没有人是无辜的,原本我想说我就是无辜的,但仔细想想,追着你跑的是我,逼着你喜欢我的人也是我,从头到尾,你没有说过喜欢我,可我依然甘之如饴,恐怕这就是我的罪吧。” 咎由自取。 果然,这之后事情的发展跟预料中的差不多。 皇上没有动太子,只让他自请去了孝诚仁皇后的陵前服素一年,而那个冬夜发生在乾清宫的事情未在朝堂之上透出半点风声,史书上也未记一笔,太子仍是那个忠孝两全的太子,皇上仍是那个精神矍铄、儿孙满堂的皇上。 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一切都变了,一夜之间,雅苑车水马龙、门庭若市,不知不觉间雅苑遭盗一案被所有人束之高阁忘到了九霄云外,而八贝勒却成了朝堂上炙手可热的香饽饽,以他马首是瞻的大有人在。 太子则灰头土脸地去守陵了,毓庆宫以吴成一为首的太监侍卫近三十人遭到调换,后又以各种理由陆续被捕入狱,斩的斩发配的发配,一时间毓庆宫冷冷清清、满目萧然,甚至有好事者还编了诗填了词来讽刺时世奇景,‘毓庆金顶,雅苑黑瓦,雅苑黑瓦,何时金顶?……’之类的儿歌层出不穷,一时间人人讽叹,分不清雅苑毓庆,孰为东宫!? 秦帮成了此次事发后的最大目标,皇上一朝圣旨下,当着全天下的面在秦帮头上扣了一顶‘明朝余孽’的帽子,一时间在江南曾与秦帮有过生意往来的富户官员风声鹤唳,惶惶不安,而董家更因此干系而遭到打压,京城的好几处酒楼都遭到官方禁封,董如云更是直接被提督府的人带走调查,音讯全无。 皇上果然打定了主意不让太子沾染这些事,他宁愿慢刀子割肉,也不想立刻就把董家铲除干净,能忍下刺杀之仇,行若无事地达到目的,不愧为大清圣主。 这些事都是我从杜自芳写给阿爸的家书里提到朝堂之事时的零星片语里拼凑得来的。 因为那夜大雪过后的第三天,我便随阿爸去了灵山,他休沐去灵山观云,因为亏欠上次没为我求情成功的事儿,便轻而易举地就答应了带我一同前往。 我以为这次外出会让自己分一下心,可没想到蚀骨的思念和一思念就骂自己白痴的痛苦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我自己。 灵山的风景秀丽,开了春之后更是春意盎然,百花争艳,登山踏春的人很多,一路上叽叽喳喳的笑话听了不少,阿爸和灵山寺的老和尚熟识,我们便依山傍水地住了下来,阿爸每日和老和尚煮茶论诗,要不就是下棋弹琴,我只好随着蔺兰和萨梅漫山遍野地东奔西跑,看了日出日落,赏了山花野草,还好好地观了一次云,可那些事情在我的记忆中都很模糊,似乎随着蔺兰她们乐个不停跑个飞速的人不是我,只是一具躯壳而已,因为我满腹心思都是十三阿哥的决绝,可我是被自己许下的承诺诅咒了吗?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就算我已经看清楚了他的真实面目,我还是好喜欢他,虽然我已经不愿意承认了。 在灵山的时候,唯独有一个意外收获,我遇到了秦诺! 观云台上,他换了一身青色的衣衫,外罩月白纱衣,腰系黑带,配着一块墨玉,长剑消失无踪,看起来同其他游客无甚区别,背着手专注地看云涌变化的模样甚至可同那正在专心致志作诗念词的老和尚有得一拼。 要不是他有身高优势,站在人群中鹤立鸡群,我差点没认出来。 “秦诺,”我从后面拍了他一巴掌,“你是不是跟踪我?” 他回过头来,戒备的眼神转瞬即逝,露出了一个很暖的笑容:“这就叫人生之喜,千里遇故人吧。” “你何时有闲情逸致来这儿找乐子了?” “那敢问大名鼎鼎的边西小公主又是何时来了这凡夫俗子之地呀?”他竟然跟我开起了玩笑。 哈哈,我干巴巴地乐,左右看看:“你别暴露我这一身累赘害人家嫌弃,我的身边可没有成百上千的手下保护。” 他抿唇笑了,放松又惬意。 我邀他去灵山寺喝了茶,只对阿爸说这人是京城认识的一位朋友,阿爸休沐期是从不过问闲事的,没有多问,甚至邀请他一同下棋。 秦诺倚在门框上,手里捧着一杯这几日我跟着老和尚学来的功夫茶,目光懒懒地看着湛蓝的天空,“你们把东西用在了正途上。” 我满心歉意,巴不得他永远别提这事儿,可如今也只有硬着头皮道歉,辜负了他的所托。 他却笑了笑,“怎么会?原本就是我做错了事,助纣为虐,差点酿成大祸,何况你们提前告知秦帮隐遁,已经仁至义尽了。” “什么?”我皱眉。 他说曾接到一封信,让秦帮做好随时隐遁的准备,朝廷要动手了。 我睁大了眼睛,这只会是十三阿哥做的,一瞬间我的心狂跳起来,或许他没有那么冷血,他还是在乎朋友的,他一直都在尽量把伤害减少到最小。 可转瞬,我心中又泛起了一丝酸楚,他太冷静了,把事情想得清清楚楚,每走一步都很理智,或许在他眼里这不叫有情有义,只不过是把结局带来的逆伤降到最低而已,这是一种完美的解决方式,就像对我,无害罢了,便不用赶走。 门外的柿子树结了小小的果子,再过不久就快熟了,风儿一过,便噼里啪啦地奏曲子。 “那你们现在怎么办?”我问,“躲得很辛苦吧?” 他笑了笑,“这些年因为我秦帮一直被董如云控制在手里,如今终于摆脱了,虽然辛苦,但比起以前却自在得多,所以你应该问我下一次去哪里看风景?” 我笑了,看得出来秦诺是真心实意的。 “那你下一次要去哪里?争取再偶遇一回。”我开玩笑。 他认真地答道:“不用偶遇,再过两个月就是眉儿的七月上,我要回京城。” 第三十九章 雪却输梅一段香 八月桂花香,圆月当空照,我坐在窗沿沐浴着月光的时候看见了一身白衣的十三阿哥,十三阿哥其实很少穿白衣,他穿过月白色、淡蓝色、青灰色、宝蓝色和墨黑色……我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想来自从第一次遇到他时他穿了一身素白之外后便再没有过。 白衣的他总是让我想起那日的衣袂飘飘、人声鼎沸,也让我觉得他依然是那个笑起来满不在乎的男孩。 “我真的冷血吗?”他问我。 月色让他浑身冰冷,也让我满心苍凉,我忙着去拽他的衣袖,生怕他被月光融化了一般:“是你告诉秦帮的人及时逃走的?” 他点点头:“是我。” 我要哭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微微笑了笑,“说与不说有什么区别吗?” 我倒豆子一般迫不及待:“你一直把他们当朋友的对不对?你并不是那种什么都不顾的人?你非要置太子于死地也是有原因的,不是单纯好玩,是吗?”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点点头:“是的,你终于想起来问我为什么了吗?” “什么?”我有些怔忪,仿佛没听懂。 他有些难过:“那日你只顾着谴责我,却从头到尾都没问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秦诺是你的朋友,董家的命你觉得贵重,却压根没有关心过我。” 我愣住了,也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是的,事发之后,我埋怨他无情埋怨他冷血甚至揣测他贪婪,却从来没有问过他为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我哭,可他的白衣从我手里滑落,整个人影消散在月色里,我追着跑,却被突然伸出来的一根树枝绊倒。 滚到地上摔得浑身都疼,冰凉的地面紧紧贴着我的脸颊,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裹着被子从炕上滚到了地上,半张脸都沾满了灰。 原来是个梦啊,我艰难地坐起来,赶在听见动静忙着进来的蔺兰看见我这般糗样前爬回了床上。 天一亮,我就缠着阿爸回京城。 我觉得我误会了他,什么都没有弄清楚就生气,总是改不掉骨子里的蛮劲。 紧赶慢赶用了十几日,终于在中秋那日赶回了谦府,杜自芳高兴地迎出半条街来,絮絮叨叨地说自收到书信起就开始准备,螃蟹蒸好,月饼订好,连赏月的桌椅都准备好了,就差赏月的人。 我下了马车就往反方向跑,被杜自芳一把揪了回来,“大小姐,夫人特地交代过,让你务必回去不得乱跑,今晚还有事儿呢。” 我挣脱不开,“有什么事都等我回来再说。” “七月!”正纠缠不休间,只听从巷口传来一记轻巧的呼唤,身穿水红色便装的八公主竟然从一辆马车上跳了下来,“七月,你终于回来了!” 我揉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被关在紫禁城那个大笼子里的八公主竟然跑出来了,忙迎了上去:“你逃跑了吗?终于想通了?” 她愣了一下,随即咯咯咯地笑:“你想什么呢?” “那老巫婆竟然让你出宫?”我往后看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八公主笑:“你这么不正经,倒很像你的大师兄。” “这话我不爱听,别拿我跟那个傻子比较。”我撅嘴。 八公主捂嘴笑,“今晚四哥府上开中秋宴,你没听兰静姑母说吗?” 我回头看了一眼抱手嘟嘴的杜自芳,才明白过来原来阿妈要说的事就是这个。 “我刚到,家门都还没进呢。” “七月,”八公主凑在我耳边压低声音,“大理寺和提督府一直都没有秦公子的音讯,他应该没事了吧。” 秦帮出事后,比我还担心的要数八公主,只是刚一出事我就离开了京城,所以没机会听她念叨。 我眨眨眼睛:“陪我回府换件衣裳,我就给你讲个故事,保准你听的心花怒放。” 这消息可没让八公主心花怒放,反而忧心忡忡:“他突然返京不会有危险吗?他怎么这么大胆?提督九门的统领手上都有他的画像,他太莽撞了……” 我边往身上套衣服边闷声道:“放心吧,那件事已告一段落,董家都风平浪静了,何况他?九门的统领也不能成天拿着他的画像散步吧?何况他又不是傻子,选在这个时候回来,肯定是有把握的。” “董家哪里风平浪静了,听说他们家老爷董如云到现在还被关着呢。” “关在哪里?”我忙问,离京的时候听说下落不明,如今又有消息了么? “天牢,审过三次了,”八公主对其他事情不上心,跟秦帮有关的事倒是打听的清清楚楚,“说是还没签字画押,且要审呢。” 我心头一沉,若说下落不明的时候还有一线反转的希望,那公开了他的关押地点和审判活动,就证明皇上已经准备好对董家下手了,不再留有余地。 “你知道董眉的七月上要在哪里办吗?”我故意问。 她摇摇头。 我狡黠一笑:“我打听过了,他们家以前倒是在相国寺办丧,但现已没落,改到了潭柘寺,而药庐的苏姑娘正好住在潭柘寺,我记得她说过逢年过节的时候都会回药庐陪苏爷爷过。” “你的意思是?”八公主眼前一亮。 我道:“知春园不是紫禁城,要想办法去见苏姑娘一面不是什么难事,请她在董眉的七月上关注一下秦大哥的状况就更容易了吧?” “对啊,”温恪喜笑颜开,“说不定还能见他一面。” 真是天不遂人愿,晴了好几日的天到了黄昏时分突然阴沉起来,乌黑黑地像是暴雨欲来似的,到了知春园,更是刮起了大风,势要把满园子的花花草草扯烂一般用尽全力,眼看赏月这事儿要告吹,没想到知春园的花厅里准备得齐全,门窗紧闭,灯火通明,植被花草遍地摆放,在这狂风阴郁的天气里倒独有一份温暖祥和的欢乐气息。 客人来了大半之多,太子不在,八贝勒也借口未到,除此之外,好几位阿哥公主,加上京城有头有脸的公子小姐们大多都来了,均席地而坐,每人面前摆着一张长形矮桌,上面搁着甜咸酸各种味道的小点心,另有一壶酒一壶茶,这种自斟自饮的宴会方式取自西汉时期,如今在京城可盛行了。 我一进门就到处找十三阿哥,可惜遍寻不到他的踪影,有些大失所望。反倒是十四阿哥,自我进门起就跟着我,问我为什么要跑,为什么离京五六个月杳无音信,是不是躲他呢!还生气呢! 我赶忙解释,跟他讲了半天的灵山观云有多么壮观他才信我真是跟着阿爸去游山玩水的。 一个身穿水红旗装的女子踩着绣了牡丹的便鞋,带着两个丫鬟依次给每位客人的矮桌呈上一碗冒着热气的姜茶,到了我这儿,她笑容满面、小心翼翼地将姜茶放在桌上,柔声说道:“吹了凉风,要小心风寒入侵,公主请用。” 我忙道谢,待她离去后,八公主咯咯地笑道:“你不认识她?” 我莫名其妙,八公主待要说话,就听五公主阴阳怪气地走过来说:“她是四哥的侍妾耿宁,管领耿德金的女儿,从在宫里时就服侍四哥,后来四哥封了贝勒出宫立府,就纳了她为妾,是个可人儿呢。” 我莫名其妙,这五公主是吃错药了吧,跟我水火不容惯了,跑来清清楚楚的解释这个做什么?我偏头看了一眼去下一处敬茶的耿宁,的确克恭克顺、婉婉有仪,但没什么特别的呀?难道这是五公主的亲戚,故意来炫耀一番? “耿宁是你表姐还是姑妈呀?”我问五公主。 五公主一愣,气冲冲地大吼:“你胡说八道!” 不是?那就奇怪了。 原本气得不行的五公主仿佛突然想到什么,又得意地笑了起来:“等以后你成了她的主子,就知道她的好了。” ?? 我一脸问号,五公主挑挑眉:“让你喜欢不该喜欢的人!活该!” 她话音刚落,花厅的门被人推开,七八个嬷嬷丫鬟护着三五个花枝招展的小姐从外面走了进来,带进一阵狂风,随后门便被关上了,来的是石宛儿等人,只见她娇滴滴地向坐在上首的四贝勒请了安,又甜丝丝地四处问好,这才揽着裙角聘聘婷婷地朝五公主走过来,凑在她耳朵边嘀嘀咕咕地讲个不停,时不时地还要用鄙夷的目光看我一眼。 我的无名火突地燃了起来,捏碎了八公主递在我手里的一颗脆灰枣,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咦,”十四阿哥走过来在我身侧席地坐下,“这脆灰枣怎么成这样了?” “七月,”八公主嗔道,“你好好吃,别玩了好不好,这脆灰枣可是淬过油的,你也不嫌染脏了手。” “今儿晋锡怎么没来?”十四阿哥四处张望,“不对劲儿啊,他可是无利不起早的。” “今儿有什么利可图的么?”八公主笑道。 “当然了,你看啊,外面狂风暴雨,屋里温暖如春,桌上美味佳肴,厅上美女如云,这对钱大少来说就是至高无上之利。” 八公主咯咯咯地捂着嘴笑个不停,双颊绯红,看起来很开心。我却开心不起来,是啊,外面狂风暴雨,可十三阿哥愣是还没到,刚才忍不住去问了四贝勒,他说十三阿哥一定会来的,这会儿都快开席了,他却依然未见人影,早知道我就去半月楼找他好了。 厅内的丝竹声此时渐渐静了下来,四贝勒端着一杯酒站起来说道:“今儿承蒙各位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们光临知春园,让我这儿柴门有庆,好好热闹了一场,各位本为赏月而来,哪知老天不给面子,倒为我们贴了场雨来听,也不是不可以,只怕一场中秋之雨要比一轮月亮更能激发各位才子佳人的诗性。” 众人纷纷笑起来,四贝勒又说道,“想来各位厌烦了一喝酒就看歌舞美人儿的玩法……” “贝勒爷,我们什么时候说厌烦啦?”一个面生的公子哥儿大声说道,引起一阵哄笑,“美人儿是永远看不厌的。” 四贝勒笑,“但今儿这么多姐姐妹妹在,你们也该收敛一点。” “说的对,”一个有了些年纪的女子笑言道,“贝勒爷有什么好主意吗?” 四贝勒便说道:“前朝上巳节的时候有种游戏,叫做‘曲水流觞’,把盛着酒的酒杯置于流水之上,任其顺流漂下,停在谁面前,谁就要将杯中酒一饮而下,并赋诗一首。” “好啊!”他才说到这儿,就有人拍手言好。 可是四贝勒看了我一眼,微微笑了笑,说道:“咱们今儿坐在室内,没有流水,那就击鼓替代,至于赋诗嘛,咱们人多,改为词令接龙,怎么样?” “七月,”八公主笑道,“四哥为了你才改成词令接龙的。” “为我?”我不服气,“我就不信他们个个都精通诗词文采。” “不信么?”十四阿哥笑道,“那就看着吧。” 一个身穿蓝衣的小厮站在大厅中央,有力而又有节奏地击打着挂在腰间的红鼓,他的眼睛被一块红色的绸布蒙住,鼓槌在手中上下翻飞,鼓点声时而密集,时而悠缓,好似在演一场精妙绝伦的杂耍。 从四贝勒开始,大家依座次传递一捧香喷喷的桂花,那桂花是新鲜采摘的,被小丫鬟们用针线缝成一团,像个绣球。当这个绣球传至完颜蝶那儿的时候,鼓点慢了下来,她惊呼一声‘哎哟’,慌不择路地将花扔向了石宛儿的桌面上,鼓声就在这时停了下来。 众人哈哈大笑,宛儿抡起粉拳装模作样地砸在完颜蝶身上,噘着嘴撒娇,不知在说些什么,但明显看得出来她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是件坏事,反而为成为众人的目光聚焦之地而感到兴奋极了。 四贝勒笑道:“好,宛儿拔得头筹,那我就发令了,既然今儿是中秋,那提点词令就用‘吹到一片秋香,清辉了如雪’吧。” 我听的云里雾里,分明是没学过的诗词,宛儿却已高呼道:“贝勒爷好雅兴,这是楞伽山人咏中秋的词。” “楞伽山人?”我喃喃道。 十四阿哥凑在我耳边道:“是皇阿玛年少时最好的玩伴,纳兰性德……” 不等他说完,石宛儿已站起身来,捧上一杯酒说道:“那我就班门弄斧了,‘雪却输梅一段香’。”然后一饮而尽。 “好!”众人拍手,我摸摸下巴,这个玩法也不难嘛。 鼓点又开始响起,可绣球刚从宛儿手上落下的一瞬间,鼓声就倏然停止了。 众人一下子哑然,接球的那位小姐手上一慌,绣球从桌上直接滚落在地,顺着众人的目光滚到了门边一双金丝黑绸鞋的边上,顺着那长身玉立的一抹影子直接往上,便看到了刚刚推门进来的十三阿哥,他清眉澈眼,一身雪白衣衫,衬着外面的狂风暴雨和屋内的粗脂艳粉,竟然遗世而独立。 我怔怔地看着他,呆了。 第四十章 落湖 四贝勒哈哈大笑:“绣球也会自己选人来着。” 十三阿哥略微弯腰把球捡了起来,扫了一眼众人,最后把目光锁定在我身上,漫不经心道:“玩什么呢?” 石宛儿赶忙乐呵呵地解释:“咱玩接龙呢,十三爷,这不就到你了嘛!” 十三阿哥单手拿着绣球向上一抛,再稳稳的接住,朝我这边的方向走过来,问:“到哪个词儿了?” 石宛儿笑道:“是我说的,雪却输梅一段香,到香字了。” “香字啊?”十三阿哥走到了我面前,将绣球扔在我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灵山好玩吗?” 这可跟香字没有半毛钱关系,我眨眨眼睛,觉出四周的吵闹慢慢变得沉寂。 “十三爷,”石宛儿气的喘粗气:“您怕是听错了,是香字。” “嗯?”他挑眉,仍然看着我。 “不好玩。”我从喉咙里憋出三个字。 “那还去那么久?”他笑,却冷冷的。 “我……”我被他的眼神压迫的无法说话,在他面前总是像个傻子。 “十三弟,”五公主见十三阿哥对我的态度特别冷,甚至还有几分凶,自以为是地见风使舵:“理她做什么?她一个偏野地区的蛮丫头哪里懂得山河之美?” 我抓着绣球上喷香的花瓣,嘴唇都快被咬破了,原本可以张牙舞爪地不顾脸面扑上去把五公主的脸给抓花,这事就算当着皇上的面我也做得出来,但在十三阿哥的目光里,我突然怯懦了,我不想成为他眼里的笑话,尽管他可能早就把我当笑话了。 “五姐,”十三阿哥头也没回地说:“你不喜欢她吗?” 五公主明显一愣,不止是她,就连一直试图做和事佬的四贝勒也沉默下来,压低声音喊了一句:“莘夕,你别乱来。” 十四阿哥也坐直了身子小声道:“十三哥,你别欺负七月。” 我抿着唇紧紧握着拳头,想不到他要怎么当着所有人的面奚落我那廉价的一厢情愿,却听十三阿哥带着笑说:“她这么可爱,五姐怎么会不喜欢呢?我就很喜欢,特别喜欢。” 五公主差点跳起来,而石宛儿则直接跌在丫鬟的身上人事不省。 众人忙乱的当下,我却迎着他的目光丝毫没有欣喜若狂的感觉。比起认真,他更像是在开玩笑,让我的真心喂了狗。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他弯下腰来,双手杵在我面前的矮桌上,压低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传进我的耳朵里,“我在表白呢。” 他身上有很淡的桂花香味,明亮的眼睛里笑意浓浓,他把这一切当游戏,玩的不亦乐乎,我却在这样的欢喜中冷了心凉了血:“在你眼中,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问。 他一愣,眼里的疑惑很真切。 “我喜欢你,这四个字真金白银毫不含糊,可你把我当什么了?轻浮搞笑的女孩,长得还可以的傻瓜?你游戏人间,我却玩不起。” 他微微一愣:“我说了喜欢,可你还是不高兴。” “你如果不懂的话,也就没有必要在意我高不高兴。” 他眉头一皱,抓着我手上的绣球便往他怀里拉,我失力不防,几乎被他拽的直接越过桌面扑到他怀里。 “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他有些烦躁。 “一向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十三阿哥也会在乎这个吗?”我生气。 他正待说话,早就被吓得变了脸色的八公主拽了拽我的衣袖,“七月,你们别吵了。” 我松了手,绣球落到了他的手里,他直起身来,回手一抛,绣球在空中飞出了一道好看的抛物线,稳稳地落在了打鼓的小太监手里。 他声音依然那么好听,接了上句词令:“香灯半卷流苏帐。”话毕,抬起我桌上的酒杯饮了一口。 众人噤了声,刚刚悠悠醒转过来的石宛儿也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他却一脸淡漠,好似刚才让人家姑娘晕厥过去的人不是他。 我站起身来,冷冷道:“这首诗后面还有一句,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十三爷玩世不恭的态度显而易见。” 众人无语,十三阿哥的面上染霜,比外面的天气还要糟糕。 只有十四阿哥“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你俩好一场,堪比惊天动地一通雷雨交加,连带着我们都要受罪。”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脸红了,气呼呼地瞪了一眼十四阿哥,就被八公主拖着离开了花厅。 “你拉我出来干什么?”我气不过。 “你忘了我们今晚要见谁了吗?”她好脾气,压根不同我生气。 我这才想起蔺兰姑姑被我派去秀水药庐请人来着。 蕊烟亭是知春园花圃外通往湖心的桥廊上最大的一座亭子,它三面环水,推开糊着淡绿色薄纱的窗户后,能闻见微风拂过湖面带来的芬芳,此时暴雨已至,平静的湖面如一方铜镜,被豆大的雨点打得支离破碎,哗啦作响。 我从蔺兰撑着的伞中跑进亭内的时候,正好看见一身翠绿衣衫的苏秀水倚窗而立,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背上,从中挑起一根编作细辫,用一根鹅黄色的发带系住,发带垂落下来,更显得她亭亭玉立、身姿曼妙,原来汉人姑娘的发带是做这个用的,我不由地有些失神。 “苏姑娘,”八公主随在我身后走了进来,甫一看到苏秀水便上前去,“这么大的雨还辛苦你过来一趟,真是对不起。” 苏秀水听闻声音回过头来,对我们甜甜一笑,白皙的脸庞上红唇皓齿,眉目如画,一双眼睛顾盼有神,楚楚动人,每一次见她,我都忍不住要被她的美所震撼,而且苏秀水为人善良,温柔淡雅,更从这绝美中透出惹人怜爱的慧质,实在难得。 她摆摆手,示意无事,走到早已备好笔墨纸砚的书桌前提笔写下:“今日中秋,爷爷许我出门放灯,没想到大雨滂沱,只怕要早些回去,免爷爷担心。” 我点点头,“还想邀你去前厅坐一坐呢,那儿热闹一些……” 她连忙摇头拒绝,又写道:“民女不敢。” “你是小哥哥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朋友。”八公主柔声说道,“千万不要客气。” 苏秀水感激地笑了笑,写道:“十三爷也来了吗?” 我点点头,她无意识地看了一眼湖对面的灯火辉煌,似乎越过雨幕和湖水,能在那些丝竹笑闹声中寻觅到十三阿哥的声音,在那一瞬间,苏秀水的孤寂和刻意远离让我清楚地感受到她与这群人的不同与隔阂,似乎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一个比我的来处还要遥远的世界。 “让我猜猜你们找我的原因,”苏秀水笑的很洒脱,握笔的右手在纸上快速翻飞,“前日秦公子来过药庐。” 写到这儿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会儿,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还省去了我们嘱托一回的力气,八公主欢喜极了,忙揪着问他怎么样?来做什么?有没有问过什么? 恐怕主要是想问有没有问过她。 我眨眨眼睛,八公主不会是认真的吧? 苏秀水连连点头:“他给药庐送了很多珍稀药材,就像达瓦公主一样,总是想着我们……” 我忙摇摇头,“要谢就谢太子爷的大方。” 八公主连忙捂了我的嘴,“可别胡说,这儿是知春园。” 我翻翻白眼,苏秀水笑了,接着写:“他还问了你们的近况,托我给八公主带了这个。” 她从贴身挂着的一个棉麻做的小包里拿出一方手帕,递到了八公主手里。 八公主愣在当场,满脸喜色瞬间褪去,变得寡白,她任由手帕搁在手心里,一动不动。 我莫名其妙,秦诺为什么给八公主带块手帕呢?这是什么意思? 苏秀水似乎知道此事,她轻轻拍了拍八公主的手,又写道:“秦公子说,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八公主救他于危难的恩情。” 八公主突然就哭了,转身率先出了蕊烟亭,手帕掉落在地上。 我捡起手帕,那是一方湖蓝色的丝绸手帕,上面绣着一株紫色的鸢尾花,这手帕的料子细腻却不轻滑,软和但不浮重,很明显是宫中的贵重料子。 我看着八公主离去的背影,有些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这小妮子胆子可真大,才第一次见面就送人家手帕。 苏秀水抚上我的手背,递给我一个绣工精致的香囊,散发着熟悉的味道,她朝我点点头,又递过来一张写好的纸,‘请把这个交给十三爷。’ 我一时有些怔忪,看着精致却眼熟的绣工,这才晓得,原来半月楼那个落地书柜上摆着的一堆香囊竟然都是苏秀水做的。 十三阿哥曾说过,苏秀水一直在为他治病,难道这香囊是可以治病的吗? “你?”我想问,但无法开口。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当你满腹疑问的时候,巴不得一股脑儿地得到答案,但当你有机会问的时候,又百般思虑自己的立场和资格,以至于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而现在的我,连问出口的立场都没了。 “公主,再不去追的话,八公主就跑远了。”蔺兰站在门口说道。 我点点头,对苏秀水轻声说了个‘好’字,交待蔺兰把苏秀水送回药庐,这才接过蔺兰手中的雨伞追了出去。 雨下的很大,八公主呆立在湖边,绿芽站在她身后为她撑着伞,我跑得气喘吁吁,见此情景不由地慢下了脚步朝她们走过去,八公主目光悲怆,有些哽咽,“我的梦醒了。” 我没有想到八公主会对只见过一面的秦诺动了真情,颇有些震惊,结巴道:“温恪,他是秦帮的帮主,朝廷的……” “你是不是怪我把手帕给他?”八公主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打断我。 对于这个问题,我无法纵容她,只能艰难地点点头,“这实在太危险,你那帕子世上独一无二,若有人发现,随随便便就能给你扣一个私通匪贼的罪名,稍有不慎你就会被人说成不忠不孝之人。” “那你呢?为什么你能跟他做朋友?” 我张了张口,发现自己解释不了。我不是能而是敢,我冒险,却不能让八公主跟着冒险,她可是大清公主,身份尊贵,是我比不了的。 “他恨大清的人,他恨我,而你不是大清的人,你是外人。”她有些歇斯底里。 这话特别伤人,我万万没想到八公主心里也是这么看我的,一时间愣在那里,手脚都不知往哪放,原来无论怎样,我都是个外人。 “乌雅七月!”雨幕中传来一记怒喝,我转身看去,透过重重湿雾,前方漆黑一片,隐约露出石宛儿那身粉色的衣裙和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而那眼里扑闪的全是恨意。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没等我回头看,便被一股巨大的劲道猛地推了一把,我踉跄着往后跌去,反应迅速的蔺兰用沾满雨水的手拉了我一把,却滑脱出去,我在八公主的尖叫声中一头跌入冰凉的湖水中。 湖水瞬间铺天盖地地淹没了我,大雨扑打在湖面上的声响被隔绝,耳边只剩下哗啦的水声,我想张嘴呼叫,却被带着泥土气息的湖水灌了满嘴满鼻都是,我摇摆着双手,想抓住什么,却越沉越深,映在湖面上的灿烂灯火像一道道撕裂黑幕的闪电,离我的眼睛越来越远。 中秋的湖水已像秋风一般冰凉,它们欢天喜地地裹挟着我,将我拉入深处,用寒冷的刺刀狠狠地扎向我。我呼出最后一口空气,缺氧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湖面被一个黑色的身影刺破,那身影像一支利箭直直地射向我,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环抱住我游向水面,我张开口,空气如从未有过的甜美之物般涌入我的胸腔,以至于我太过贪婪,被呛得几近无法呼出。 “莘夕,莘夕……”我本能地喃喃,双手揽住他的脖颈,睁开眼时却见恰骨伊那锋利的侧颜,一身黑衣已湿个彻底。 他一把将我抱起,踩在软和的淤泥上抱我出湖,我浑身无力,紧紧地搂住他,双眼紧闭,抖得如同一只面对屠刀的麋鹿。 你们没有落过水,不知道落水之人在水中挣扎时的无助,和那种手够不到天,脚踩不到地的孱弱状态下与死神抗争的恐惧,我觉得在我跌入水里的那时候,不是湖水淹没了我,而且深入骨髓的恐惧裹挟了我! 湖水像一层薄膜从我身上渐渐褪去,周围的声音一下子响亮起来,我最先听到的便是八公主的哭声和蔺兰扑向我的惊慌,尔后便是一阵又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有人说:“那男人是谁?” 也有人说:“她死了吗?” 更甚者还说:“男女授受不亲……” 而有一个人的声音在这群人中最为尖锐,因为她的声音是我落水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也是我落水后濒死前最思而不得的一个声音,她说:“野丫头还往府里带野男人了!死了才好,省得丢人现眼。” 萨梅被两个丫鬟一左一右钳制住,正近乎崩溃地用藏语骂站在人群中的石宛儿,她把什么难听话都用上了,那些人虽然听不懂,但好歹听到了她指天发誓地责骂石宛儿推我下湖。 八公主的手紧紧抓住我,微微颤抖道:“七月,七月,你醒醒!” “放下她!”是十四阿哥的声音。 恰骨伊不仅不听,反而后退了一步,环抱住我的双手越发紧了一些,就连我的恰骨伊,也知道这群人是吃人的魔鬼。 就在这时,十三阿哥分开人群从后面走了上来,他接过丫鬟送来的毯子盖在我身上,对恰骨伊轻声说道:“把她交给我。” 恰骨伊没说话,但他微侧的身姿分明是在拒绝。 十三阿哥对我轻声说道:“没事了,我带你走。” 我终于从恐惧及悲愤的窒息感中寻得一丝缝隙,呜呜地哭了起来。 “没死呢!”旁边有人说道。 “我说什么来着,有的人生来就会装,装佯装死。” 我浑身都在颤抖,心里空落落的,被凉飕飕的风灌得四壁皆徒。 雨势渐大,十三阿哥再不多说一句话,他想从恰骨伊手里接过我,但我双手一紧,贴的恰骨伊更近了些。 恰骨伊往后退了一步,看着这些人冷冷说道:“你们可以让我们走,但用不着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如果达瓦公主真的出了事,举我和硕特全族之命,也要为她找回公道!” 嘈杂的众人顿时安静下来,除了丝丝雨声,静谧地如同寒冬里的雪原。 第四十一章 《红鬃烈马》 中秋过后,细雨缠绵,雨丝打在竹帘上,顺着竹骨缝流淌,在帘脚融成一股股细细长长的水道,像缩小版的河边溪流,又像苦女的两道眼泪。 我病了,身上软绵绵的没有力气,扑腾在热乎乎的床榻上,双手支着下巴对恰骨伊瓮声瓮气地说:“别蒙面了好不好?” 恰骨伊仍然一身黑衣,乖乖地站在旁边不吭声,上至眉头,下至鼻梁的黑布将他整张脸拦的只剩下一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 “我都看见了,”我坏到底,嘻嘻笑:“长得这么好看却成天蒙着面,太可惜了吧。” 他的目光幽怨地看了我一眼又垂了下去,闷声道:“鹰人不能以真面目见人。” “怕什么?”我拍拍床板,“这儿是京城,又没人管你,你那个长相往大街上一站,多的是抢着要嫁的姑娘。” 恰骨伊要不是铁骨铮铮男子汉,只怕要气哭了,“公主不要开我的玩笑,那晚是我的失误。” 我翻了个身乐得哈哈笑,那晚恰骨伊跳水救我时蒙面巾被水漂走了,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容。 萨梅坐在一旁嗑瓜子,站起身来拍拍手,“我也要看。” 恰骨伊往后退了一步。 萨梅比我还不饶人呢,伸着两个爪子就扑了上去,恰骨伊灵巧一躲闪到了床边,萨梅叉腰怒道:“公主都看了,我不看不公平,咱都是和硕特人,哪里能分彼此。” 恰骨伊摇摇头,态度特别坚决。 萨梅趁此机会一把抓了上去,恰骨伊夺住她的左手压在床柱上,萨梅的右手又像蛇一样从后面缠了上去,恰骨伊两手并用好不容易才压制住了她,我从床上撑起一只手来,轻而易举地扯掉了他的蒙面巾。 萨梅‘哇呼’了一声两眼放光,“恰骨伊可真真是个美男子。” 恰骨伊侧头与我四目相接,衬着高挺鼻梁微翘双唇的眸子亮晶晶的,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震得我笑容僵在唇边,竟有些脸红,他眨了眨眼睛,也红了脸,下一瞬却轻巧地从我手里拿走了蒙面巾,一个翻身从大开的窗户跳了出去。 萨梅笑个不停,蔺兰姑姑也刚从外面进来,见此情景嗔怪道:“被你们俩个捣蛋鬼缠上,恰骨伊要多委屈。” 我仰面躺在了床上,将脸捂在被子里笑,笑着笑着却流了眼泪,搁在妆台上的那枚香囊入了水,已经干了,蔺兰几次要扔都被我拦下来,对一个分明废掉了的东西我这是在做什么呢?虽然草药沾了湿气不再香味缭绕,但刺绣却仍然活络清晰,只是乳白色的绸布被泡过草药的水渗得变成枯黄色,看起来有些掉价而已。 我在京城人的眼中,和这香囊也差不离吧,都是外来的怪物,掉价的傻子。 夜里我又发起热来,浑身发冷却触手滚烫,噩梦一个接着一个,时而被个怪圈吞噬,时而被一簇荆棘拖走,可梦里的白衣少年却是永恒不变的,还是站在开满桂花的圆月之下问我:“我真的冷血吗?” 我睁开眼睛冷汗涔涔,耳边声音消了才晓得自己一直在喊‘莘夕’二字,我心虚身也虚地看了一眼伺候我的蔺兰,却看见十三阿哥眉头紧锁的脸庞,我闭了眼睛心想这就太过分了,梦中梦是怎么回事,还是我烧糊涂了,看谁都像他。 “姑姑,”我鼻塞喘不过气,带着鼻音呢喃:“我对不起你。” “你怎么对人人都不起。”他说。 我惊呆了,竟然连声音都是他的,忙哼哼哧哧道:“姑姑,我脑子里胡思乱想,把你想成男人了,你不会怪我吧?” 拿着一块湿手帕在我额头擦汗的手顿了顿,随即一阵沉沉的笑传来:“想哪个男人了?” 我捂着脸噘嘴,委屈得要死:“全天下就他一个白痴让我想,他却还不识好歹,气死本公主的话,还去哪里找一个我这样的,你说是不是?” 好一会儿没声儿,却贴上了一个凉凉的唇,我一愣,全身上下都惊地僵住了,那唇慢慢地蹭过我滚烫的嘴唇,柔软又轻缓,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噤。 我猛地睁开眼睛,对上十三阿哥带笑的眼睛,“你这样的全天下独一无二,的确不好找。” 我一把将他推得老远,拖着重如石块的脑袋坐了起来,“你是怎么进来的?” 外面夜深人静,悄无人声,看来蔺兰和萨梅都已经睡下了。 我摸着发烫的嘴唇,脸上一阵阵发热,心跳的喘不过气来:“谁允许你亲我的?” 他把手帕递到我额头边替我擦汗,我一把拽过来扔到地上,“用不着你管。” “都说胡话了,真不用管?”他的手僵在我脸旁。 我想起刚才梦中一直在不断喊他的名字,一时羞愤,滚到床上用被子捂住头:“胡话就是胡话,当不得真!”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就在我以为他已经走了的当口,听到一丝悠悠的叹息:“我怎么会喜欢一个脾气这么犟的姑娘?” 一阵阵的暖流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却化作委屈的泪水,我期待了这么久的喜欢,却要在这样的结果之下才到来,原来世上本无完美之事,所说的完美,无非是经历了千山万水,剥去了一路的疤痕印记之后,剩下的那个所谓的好结局而已。 他的声音就像在我耳边,特别轻柔像哄孩子:“为了区区秦帮,你就能晾我一年,人生能有几个一年?你想过吗?” 我闷在被子里一声不吭,他又道:“深秋过去了又要下雪,别让这病过冬,否则会伤了底子。” 堂堂十三阿哥何时这般低声下气过,他就是个脾气比我还犟的人,为了心里的一个结就能把自己拖成寒症,现如今竟然来劝我?难道他不知道我过不去的那个结正是因为他吗?可他却半句解释的话都没有,事到如今,他还是像一开始那样,从来没有把我当过自己人,如此一来,我特别想一把掀了被子抱住他的想法就可笑得很,就像八公主……像他们所有的人,我自以为交心了,到头来却只是一个外人,巴不得横死湖底的外人。 “这里面除了金露梅还有十五味药,磨成粉用火炕熟了的,闻味儿能驱寒补气。”他似乎在我枕边搁下了一个香囊,因为隔着被褥我都能闻到那清淡的药香。 “我走了,你睡吧。”他又说。 不会就这么走了吧?我揪着被子揣摩,既然趁夜冒险来了谦府,还不顾我的名节进了我的卧房,那就是打定了主意要来道歉的,既然没解释,那怎么都应该道完歉再走。 可是于药香中只剩下了炉子里火星炸裂的声音。 我慢慢地探头出来,屋里温暖如春却空无一人,水蓝的幔帘轻轻摆动,他真的走了。 我呆呆地发了一会儿愣,重新捂进被子里呜呜地哭出声来,还不如不来呢,来一趟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我比之前还要不好。 钱晋锡派人来送帖子的时候,我正在跟蔺兰就喝药和汤里放辣两件事讨价还价来着,我说喝完这碗药,就得在鸡汤里放两勺红油,可蔺兰却说病中喝素鸡汤比较养生,只答应放两滴,这差的也太远了吧,我看着坐在妆凳上抱着一只香辣鸡腿啃个不停的萨梅,羡慕地两眼放光,忍不住哼哼唧唧:“我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好?” 蔺兰叹息,“公主没听到大夫怎么说吗?您这只是风寒入侵,很快会好,可你心思郁结,老是想事儿,夜里还哭,哪里能好得快?” 我脸上一红,“我夜里哭原来你知道呀?” “怎会不知,”她摇摇头,“劝也劝不了……” 我低下头来认真喝药,也不再想辣鸡汤的事儿,心里却酸的直难受,我过不去的终究还是自己这道坎,其实我要的很纯粹,但世事太复杂,搞到现在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了。 杜自芳就是那个时候拿来了一张帖子,是钱晋锡约我去看戏,还说务必要去,有大事要说。 这钱晋锡又在搞什么幺蛾子,我都病成这样了,还得瞒着阿妈偷偷出府去赴约,这要被抓到的话,再被罚跪祠堂几日,怕是要直接办后事了。 可我还是去了,‘大事要说’四个字让我无法拒绝。 他说的戏院就在相思醉那条路上最宽敞的一座石桥旁边,门口挂着词牌,写着今儿的戏名和角儿,挂着红灯笼的三层小楼巍峨壮观,牌匾上写着‘余音戏楼’,比起两边的青楼妓馆来说,的确要有文化底蕴一些,只是今儿的词牌旁边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今日票已售罄’,让许多打算听戏的人望而却步,折返另寻乐子去了。 我捂得严严实实,大红袍子毛边风帽,还系着翠绿色的围脖,几乎将脸捂得只看得见一双眼睛,跟在戏楼小二的身后进了大堂,桌椅满厅的大堂竟然空无一人!?戏台上站着的两位角儿却咿咿呀呀地正在唱着。 “你们不是票已售罄吗?”我问。 那小二朝最前面一指,笑道:“那位爷包场了。” 我这才看见满厅桌椅的最前面坐着一个紫袍长辫,正翘着二郎腿摇头晃脑的钱晋锡。 这败家子儿! “你要没大事说,我当场就把你摁死在这儿。”我在他对面坐下,脱下风帽。 他看我一眼,眼神幽怨得很:“红配绿,赛狗屁,你没听说过?” 我斜睨着他,他又自言自语了一句,“也是,你一个边西来的,没听过也正常。” “说事儿。” 他指了指台上,“好歹尊重一下艺术家。” 我忍了,台上正在唱《红鬃烈马》的其中一折戏《武家坡》,薛平贵正朗声唱道:“你我结发在她先,有朝一日登龙殿,封你昭阳掌正权。”把王宝钏感动得涕泪横流,连连点头。 “你好这口呢?”我漫不经心道。 他朝桌上拿了个脆枣扔到嘴里嚼着,说道:“七月,你信命么?” 我也拿了一颗枣咬着,“不信。” 他慢慢地摇头,“我以前也不信的,现在信了。” “你神经了?”我皱眉,“说正事。” 他闭了闭眼睛,“中秋那天我去潭柘寺了。” 我心里一跳,怎么竟跟潭柘寺扯上关系了。 “那几天是董眉的七月上,董家在潭柘寺做法事,我去烧点纸。” 我锁眉看着钱晋锡,这才想起我去灵山之前他同我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大师兄,你怎么了?”我问。 他叹气,“薛平贵离家十八载,一马离了西凉界,就得了王宝钏的一句‘只恐相逢在梦间’,王宝钏可是真喜欢薛平贵,他都不要你了,忘了你了,另娶他人了,还他妈整天念着呢。” 我错愕。 他歪头看着我:“你说什么叫喜欢?什么叫爱?” 我愣住了,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知道我在布衣山庄养脚伤那几天遇到个什么事儿吗?董眉!那姑娘可有意思,都快死的人了还整天歪在床上为她那所谓的夫君缝衣做鞋,我腿伤了呀,去不了别的地方,捂着耳朵也能听到她讲从小到大从暗恋到喜欢到爱到成亲的那些傻帽事,那男人没碰过她也不喜欢她,可她却死心塌地到那般,临死的时候还抓着我的手把我认成了她男人,一字一句地要我保证来生还得娶她,我……”钱晋锡想骂人却忍住了,一只手搭在额头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比那王宝钏还他妈痴情,老子这辈子最恨痴情的人。” 我呆住了,“大师兄,你是不是……” “我是什么呀我是,”他声音闷闷的,看起来低落得很,“你别跟她学,否则我不娶你了。” 我原本想问‘你是不是喜欢董眉呀?’,可转念一想,哪有那么多刚见一面就喜欢的死去活来的事情,钱晋锡只不过是被震撼了,俗语说就是被吓到了,他在一帮纨绔子弟中长大,沉浮于吃喝玩乐中,多的是拍马屁说好话哄他开心的人,哪里见到过真正的人心,而当董眉那不求索取不要回报安心去死的心完完全全地剥开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啊,原来真心是这样的,原来世间当真有他没见过的感情。 台上已唱到了《银空山》,我却半个字都听不进去了,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是八公主为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落下的眼泪,还是苏秀水越过湖面在灯火辉煌中探寻的目光?是那几个熟透了写烂了的‘十三爷也在这儿?’的娟秀字迹?亦或是这费尽心思、柔肠百结的一枚精致香囊? 我懂的,苏秀水喜欢十三阿哥。 可我却不懂了,自己掺合在喜欢里面的强求、固执和多思多虑到底有没有资格称为喜欢?难道我是个自私而不自知的人?我要求的纯粹,自己却半点都没有做到。 “你去哪?”钱晋锡在我身后喊。 我已走到门边,他咕噜道:“你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十三爷来了呢,这味道一模一样。” 我从怀里扯出香囊,越走越快。 第四十二章 棠梨宫往事 左手甩着香囊,右手提着裙摆,轻快的步子却越来越沉重,发昏的是脑子,发热的却是心,须臾之间,我就从轻快的顶端直接跌入了尘埃里,在余音戏楼里听着王宝钏娓娓道来的‘与君相逢在梦中’,我混沌了数月的脑子竟突然通透了,喜欢和爱都应当是纯粹的东西,不该掺杂任何理由及借口,我喜欢的到底是这个人,还是这个人的人生?那一瞬间我以为我懂了,我要的是这个人,他是什么样都无所谓,就像董眉爱着秦诺,尽管秦诺不爱她也不能陪她,但她仍愿意笑着去死,无怨无悔。 可是出了门,面对着落叶满地的街道,寒风扑面而来,突然又把我吹的糊里糊涂,刚通透的脑子重又别扭起来,真的能够无所谓吗?就算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我也能无所谓吗? 我真羡慕董眉,小小弱女子却有着坚强的灵魂,秦诺与其父为敌也丝毫没有减退她的热情,还可以无所顾忌地与他相约下辈子。 湖边的风比城里更凉了些,身上裹得再厚也抵挡不住见缝就钻的凛冽气息,这才九月底,怎么就冷成这样了? 我烧得厉害,蜷缩在半月楼的围墙下面,拿着一根小树枝在地上画莘夕二字,浑身乱颤,字儿也写的歪歪倒倒,就写了擦擦了写,没一会儿就把面前的土抠出一个小洞来。 想来我还不会写他名字的满文,学了这两年就这水平,金先生见我就要吐血的样子让我汗颜,只好跟他老人家解释说出门不会报他的名儿,他才稍好一点。别给人家学富五车的才子给气死了,那不得是我的罪过? 我胡思乱想、晕头转向,戳在地上的棍子一会儿三个叉一会儿两个叉,不是眼花了吧?否则就得是棍子成精了,那还是眼花得了,成精要更恐怖一点。 我也不知道蹲在这里干什么?要是蔺兰知道的话,肯定得说我不要命了,病成这样来了却又不进去找人,怎么?是想讹人么? 小棍变成五个叉的时候,天空和地面颠倒了一下顺序,失去意识的瞬间我想,这回怕是真要讹人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我没死也没被冻僵,反而换了身软糯糯的藕粉色里衣窝在一个宽阔的胸膛里,嗅着因为靠的太近而浓郁起来的药香味儿,我抬眼便看到了十三阿哥坚毅的下巴和淡粉色的嘴唇。 他的双手揽着我的后背,规律的呼吸声起起伏伏,轻薄的素白里衣近在眼前,目光所及之处刚好系着一个小小的十字结,这样轻巧的打法有几分像蝴蝶结,这一想法让我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这是他自己系的吗?还是一一那个胖丫头? 十字结系的松散,衣领略微敞开,露出一截白净的脖颈,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因为衣衫轻薄,我又隔得近,其实还是看得见的,微微陷落的锁骨之下隐约看得到线条分明的胸膛,抵在衣料上结实又强健,让我不由自主地红了脸,赶忙闭上眼睛,你可是还没想清楚的人,可千万别摸上去! 可下一瞬我就感觉搁在我后背上的那双手紧了紧,臂弯往后一搂,我便严严实实地贴上了他的胸膛,脸庞触及坚实的肌肉,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我彻底慌了神,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我有没有说过大冷天不能守在外面?”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这才勉强镇定下来,脑子重回日头还没落的时候,双手并用地要把他推开,他却丝毫不为所动,仍然搂紧了我,还带了几分笑:“不要闹。” 我可没跟他闹,我气道:“我生气呢,我只是来这边逛逛,又没有进你家半月楼,你凭什么不让人家在外面?外面的路也是你家买了的?” “我让你在外面的话你就冻死了。”他说。 “不要你管,冻死就冻死呗,下辈子做只鹰也好。”我赌气。 他笑,“那你一定是最笨的那只。” “凭什么!?”我气,见双手拿他没办法,便双脚也上场,一脚踢在他小腿上,疼地他冷哼了一声,然后用两只脚夹住了我的脚。 我怎么可能屈服!整个人泥鳅似的在他怀里翻滚蠕动起来,他先是笑,可突然浑身僵硬起来,笑声也没了,抓住我的两只手压在头顶,一个翻身将我压在了身下,他半跪在我上方,眉眼中神色不定,唇色依旧鲜明,“你再闹就要出事了。” 我不以为然,“我怕谁?有本事拖我出去砍!” 他万般无奈地咬了咬牙,“你知不知道,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男人是会忍不住的。” 我‘啊’了一声,突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瞬间红了脸,眨着眼睛茫然无措,刚还大尾巴狼的豁出去精神蔫了半截。 他勾起嘴角来轻轻笑了笑,伏下身来在我耳边轻声道:“听得懂?” 我抿了抿唇,硬着头皮道:“你以为南书房只教满文吗?” 他笑出声来,“满文没学好,别的怎么样?” “也没学好。”我颤着声音答,一想到他刚才说那话的样子,脑子里已经空白一片,什么都不会思考了,基本上他问什么我就只会答什么。 “没关系,”他松开了我被扣住的手,用指腹在我脸上轻轻滑过,“以后教你。” “教什么……”明知道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却还像个傻子一样问。 下一瞬他已含住了我的嘴唇,来势汹汹和以往都不一样,柔软的双唇相触,却夹杂着火一般的热烈和激情,我被夺去了呼吸的瞬间便失去了理智,脑子昏昏沉沉地像是沉浮在海水中, 我无处可逃,身子软的比生病还要无力,只好手忙脚乱地抱住他的后背,紧紧地搂住他似乎就能让我于失神中找到一方依靠,不至于被无穷无尽的黑暗吞噬。 …… 烛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熄灭的,房里陷入黑暗,视觉湮灭凸显了听觉,我俩的呼吸声变得愈发浓重,我抱着他,他搂着我,都像寻找到浮板的溺水之人。 他喘息着将我压入怀里,大手按在我后脑勺上,掐在我腰间的手像是要把我掐出血来一般用力。 他沉沉的笑:“喜欢吗?” 我声音很轻:“你讨厌……” 他笑了起来:“你要是知道我忍的多痛苦,就不会觉得我讨厌,反而觉得我是英雄。” “你!”我气道,“不要脸。” 他微微放松了些,揽揽我的头发,“我这个师傅当的怎么样?” “讨厌又烦人。” “没学会?”他声音很沉,“那再来一次?” 我气得胡乱扑腾,他哈哈大笑,搂紧了我,很认真地说道:“想听听为什么吗?为什么我要针对太子,为什么我要做那些事?” 我瞪大了眼睛,抬起头来看着他,当然想知道,想知道的疯了。 我想要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知道是不是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冷血无情刻薄残忍,我也会喜欢你,如果是那样的话,那我就认了,跟着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冷血无情刻薄残忍。 外面风声沙沙作响,我靠在他温暖的怀里,听他将当年那场惨烈的大火娓娓道来,好似那场熊熊燃烧的火烧到了我的面前,烧到了我的心里。 那是个冬天,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位于紫禁城东南角的棠梨宫突然起火,火势又快又猛,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连救火兵都还没赶到的时候,宫殿已被大火吞没,摇摇欲坠的横梁承柱噼里啪啦地往下倒…… 棠梨宫是十三阿哥和八公主的生母敏贵妃娘娘的寝宫,当时八公主还小,但十三阿哥已有八岁,八岁的小孩子力道却大得惊人,三五个太监都没能拉住他,往就快倒塌的大火里冲去,直到四贝勒在最后一道坎前截住他,从此四贝勒手臂上留下一道深深陷进去的牙印,没有那道牙印,也没有今日的十三阿哥,他早死了,和他额娘一起死在那场冲天大火中。 八岁的小孩子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只在嘴边残留下一缕红得耀眼的血丝,是四贝勒被他咬伤的口子里流出来的,也是他紧紧咬着牙齿渗出来的。 十八岁的十三阿哥在讲述这段过往的时候声色不变,却微微颤抖,尽管这些年来练就的冷淡帮了一把,他也极力在忍,但似乎那场火就在他脑子里烧,烧得他无法镇定自若。 我伸出手去环住他的腰,想不到有一天我也会心疼一个人心疼成这样:“别说了,我不听了,不听也没事的,我以后不闹了。” 他摇摇头,“你得听完,我不希望你随意判断我。” 我靠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默默问道:“这场火跟太子有什么关系?” “当时太子二十岁,正是最意气风发的年纪,他站在火边笑,说了一句话,冷了一个冬天,真热乎啊。” 我浑身都僵住了,寒意一阵阵地顺着后背爬上来,无法想象在那种撕心裂肺的情形之下,身为兄长的太子竟说出这种话来,让才满八岁的十三阿哥如何去看待亲情?如何对待往后永远都是冬天的人生? “这原本不算什么,”他继续说,“大不了让我恨他一辈子而已。” 我抬头看着他,他眼里已有雾气,回忆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宫里最忌走水,防火措施一向做得好,为什么会突然起火?” “是啊……”我呢喃,眉头渐紧。 “出事之后,宫里冷言冷语的人并不少,我根本不在乎,我在意的是起火原因,所以我一直在查。” 我猛然翻身坐起:“是太子吗?” 他将我拉回怀里,“生着病呢,你能不能有点自觉性?” 我重新躺好,受到的刺激还在慢慢消化,“皇上怎么说?” 他抚着我的后背慢慢讲述:“当年额娘独宠后宫,嫉妒憎恨她的人很多,皇阿玛也觉得不对劲,让人去查了,但是查询无果,证明就是因为烧炉自爆起的火,便不了了之。” “烧炉自爆?” “我从小就怕冷,所以额娘总是把烧炉燃得很热,碳烟散去之后才挪回宫里,而烧炉炸膛只会发生在刚起火的阶段,那日又怎会在烟未散的时候就挪进了暖阁?这是第一个疑点,第二个疑点便是那天我去上书房听课之前,额娘跟平时不太一样,那个总是被放在柜子最上层的墨蓝色铁盒被拿了下来,就放在她的矮榻前面……可是事发之后,我却没有找到那个盒子。” “装什么的铁盒?”我疑惑。 “我不知道,”他声音很轻,“但那个盒子很重要,从我记事起,额娘就常常摩挲暗叹,似乎很是悲伤,但我从未见她打开过,后来我大了点,她爱笑多了,便将盒子束之高阁,没再管过,我觉得那盒子就是不好的东西,只会让额娘伤心难过,没想到见其最后一眼的那日竟是她的死期。” “那么就是说……?”我思索了片刻,“铁盒是烧不烂的,可大火之后却不见踪影,那就是有人拿走了那个盒子,很可能盒子和起火之间有关系。” 他看着我点点头:“当年在棠梨宫伺候的嬷嬷有四个,太监五个,宫女八个,事发后连着额娘却只找到十七具遗体,有一个叫彩旗的宫女不知所踪,可是四年前,我却在宫外查到彩旗在衡阳的老家每年都会收到一笔不小的进账,几乎能让他们家在当地称富,可他们家却低调得很,换了套房子之外便深居简出,倒显出奇怪来,我让人去查他们家进账的来处,意外地难查,足足查了两年,才在京城查到了一点蛛丝马迹,而丝丝线索全都直指毓庆宫。” 我呼吸不畅,果然是这样,“太子为什么要去杀敏贵妃娘娘?” 他摇摇头:“我还没有查到,但并不难猜,太子妒心很强,对所有会动摇他储君之位的可能性都不放过。” 敏贵妃娘娘独宠后宫,十三阿哥又聪明伶俐,骑射皆能,太子担心枕边语动摇君心,把这种可能性扼杀在摇篮里,这说得过去。 我心疼又内疚,什么不忠不孝不仁不义,都与他无关,生性凉薄是他却不怪他,凄惨身世是他却无人怜他,而我都做了些什么?我心疼秦帮,担心董家,却偏偏责备他不折手段残忍无情,我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被喜欢。 我蜷缩在他怀里先哭了,眼泪汩汩流出像两汪清泉,他低下头来吻了我的额头,轻声道:“不值得哭。” 我使劲摇头,泪眼朦胧地问他:“我是不是特别过分?” 他想了想,“过不过分我不清楚,暖和是真的,窝在我床上像多了个超大的手炉。” 我脸红了,也被逗笑,“什么超大?明明很合适好不好……一一那样的才叫超大。” 他笑:“你越说越过分了。” 我愣了一下,意识到他又在戏弄我,气得满床打滚。 夜空之中,一轮明月清冷圆润,带来了初冬的第一缕寒风。 “莘夕,”我靠在他臂弯里望着天边的月亮,抠着指腹轻声细语:“那天的话能再说一次吗?” “什么话?”他装傻天下第一。 “就是表白什么的……”我紧张地压低了声音,气若游丝。 “什么?”他装没听到,翻身面对着我,“刚才的教学过程还想再来一次,好啊,我没问题的。” 说着凑了上来,我慌乱地闭上眼睛,“你怎么这样……” 快要靠近我的时候他停住,吃吃地笑:“乌雅七月,我喜欢你,特别喜欢。” 第四十三章 一坨碳 失踪一夜的我回到谦府后病好了大半,用萨梅的话来说,就是我做梦都在笑,沐浴的时候笑,吃饭的时候笑,甚至连喝药都要忍不住趴在床上捣腾几下,她用看怪物的眼神看我,还问蔺兰是不是喝药中毒变成傻子了…… 蔺兰一副洞若观火的样子抿唇不语,逮着一日萨梅跟着府里小厮出门采购的时候溜进卧房里来,全然没了平时沉静自若的模样,反而悄悄地关上了门,再关上窗。我正坐在书桌旁翘着二郎腿剪新学会的窗纸,冷不丁地哼几句小曲儿,简直快活赛神仙。 所以当她郑重其事地说要和我谈谈的时候,我有些反应不过来:“怎么啦?” 蔺兰眉头紧锁,在书桌旁的软塌上坐下,看起来为难得紧,手帕都快被绞碎了。 “姑姑,你想借钱呐?”我琢磨了半晌,结合中原人别扭的性格和繁琐的礼仪来分析,这是最合情合理的。 “啊?”她瞪了瞪眼睛,赶忙否认:“奴婢有话要问公主。” “问。”下手太快,又剪坏了一张,但我并不气馁,重又笑意盈盈地找了张好纸。 “公主,你……”她踌躇半晌,“知道‘守身如玉’这个词儿吗?” 我顿住手上的动作,拿眼角瞥了她一眼:“什么意思?” 她一副如己所料的样子开始艰难解释:“就是说,女孩子……特别是在中原……必须得保护自己……因为那个……很重要……” 我听不下去了,打断她,“我知道这个词儿的意思,我是问你,说这个干什么?” 她眨眨眼睛,扭扭捏捏道:“您知道呀……” 我原本还糊涂着呢,看她这如释重负的模样,顿时明白过来,还没开口脸就红了:“你是不是担心我……?” 她猛地点头:“边西的习俗奴婢也不懂,就怕公主不明白中原的规矩,失身……” 废了,一沓纸被我一剪子就剪得个稀巴烂,我站起来涨红着脸:“好了好了,以后我不干夜不归宿那事儿了行吧?也不用你跟阿妈那里打掩护。反正你说那些事……没有!” 蔺兰长吁了一口气,气得我反倒不知说什么来着,上次去半月楼,到了早上了才回来,阿妈没找我的麻烦要归功于蔺兰,她撒谎说我睡下了才躲过一劫,没想到这姑姑自以为助纣为虐,生怕我吃亏来着。 “不用请示了,我来喊,保准一喊就出来……” “这哪行?” “有什么不行的?我们可是哥们儿。” “哥们儿……”听声音杜自芳快要晕倒了。 我和蔺兰对视一眼,分明是十四阿哥在临水小筑的院外同杜自芳纠缠,自从在知春园落水后,府中上下便一直对外宣称我在养病,谢绝了所有客人,什么探病的,送东西的,都通通止步在花厅,就连皇上派来的小太监也没能见到我,在这方面,阿妈熟练得很,我本就不想见到那些人,乐得自在。 没想到神通广大的十四阿哥竟能忽悠到这里来,我掀开窗帘趴在窗台上,“你不闹不成吗?” 十四阿哥见我立马喜笑颜颜,“这不出来了吗?还哄我在睡觉。” 杜自芳扶额叹息,“十四爷,您这不合……” “算了,”我截住杜自芳的话头问他:“你来做什么?” 十四阿哥也不恼,掀开帘子从门外走了进来,“你成天躲在这一方小院里怎么能行?” “吃喝玩乐,样样都行。”我背靠窗台,看着他自斟自饮了一杯牛乳茶,还连夸带赞地咂了咂嘴。 “你喜欢的话我让人给你送点去咸若馆。”我笑。 “别,”他摆手,“就在你这儿喝着还成,离了这地儿也没这味儿了。” 我没说话,低头摆弄那个被水浸坏了的香囊。 “你没听说吗?”他忍不住了,咬牙问道。 “什么?”我一脸茫然。 他欲言又止,“你躲吧,再躲一段日子就要……就要成……嗐!我操这个心干嘛?” “你有毛病吧?”我瞪着他,“说话说一半。” “算了,”他气得挥了挥手,“反正也做不得数,皇阿玛还没定呢。” “没定的事儿跟我说什么说?”我不以为意,十四阿哥总是这样一惊一乍的,我都已经习惯了,懒得搭理他。 “你心可真大啊!”他气得跳脚,想了想又说:“那晚的事差点闹大,你竟然问都不问一句,到底有没有长心眼啊?” 我摩挲着香囊上丝丝缕缕的纹理,“问了有什么用?还不是不了了之。” 他瞪着眼睛,“你知道啦?” 不用知道,有人推我下水这事只有萨梅和蔺兰看见了,虽然萨梅一口咬定就是石宛儿,但她站的很远,要想推脱干净容易得很,而且她父亲官居要职,又是太子跟前的红人,不会有人因为小丫鬟的一句证词动她半分汗毛的。 我被人陷害,后又受惊,当着众人的面还被各种奚落,甚至有人大言不惭地问‘怎么没死啊?’……这跟当年一片废墟的棠梨宫外太子说的那句话又有何区别? 经此一事,我早已和那些人划清界限,我动不了他们,他们也别想动我。 他终于正儿八经地说了一句,“你总不能为着他们,连我也不理了吧?” “没。”我摆弄着香囊,心不在焉。 “你看你这敷衍的。”他不以为然,“其实皇阿玛未必不信八姐说的话,只可惜权衡再三也就罢了,反正你也没出什么事儿。” “温恪……说什么了?”我有些惊讶。 “就那晚的事儿啊,除了你的小丫鬟当着众人的面说推人是石宛儿指使的,后来八姐也在皇阿玛面前证实了此事。” 八公主…… 我心里泛起一丝难过,从我进宫第一日起就把她当做好姐妹,可那晚她崩溃之下说我是外人伤了我的心,虽然我未必就把她和其他人混为一谈了,但总归是留了嫌隙的,没想到她这么小的胆子竟然能冒着被德妃和石府憎恨的危险去给我作证,不感动是假的。 “我说你就算了吧,宛儿也是闹着玩儿的,又没出什么大事,也就把衣服弄湿了而已……” 十四阿哥话音未落,便被我一记眼刀盯得咽回了后面的话。一句闹着玩就可以了吗?若不是恰骨伊从不离我太远,及时将我从湖中救上来,只怕此时他不是来探病,而是来为我上香了! “得得得,”十四阿哥举手投降,“谁让十三哥那么高调,他不知道宛儿从小就喜欢他?还当着人的面闹那么一出,宛儿性格骄纵,当然忍不下,你不就活生生变成她的靶子了嘛。” 我懒得再跟他讲,不过提起十三阿哥让我心情大好,忍住了没把他撵出去。 他却突然凑到我身旁,靠在床柱上抱着手‘啧啧啧’地看着我:“这一脸喜色的,和十三哥和好了?” 我抿着唇笑,“允许你分享我的快乐。” 他笑,第一次难得的温柔:“你快乐就好。”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十三哥很少在乎别人,可你像一坨炭突如其来的掉进了他的炉子里,请一定要温暖他,我希望如此,你可千万别辜负。” 我本来感动地快要哭了,可却差点笑出声来:“你那什么破比喻?一坨炭?” 他遭了我两拳,乖乖地同我一起趴在窗台上看院里落叶飘飘,冬天又来了,今年似乎特别的冷,而莘夕,我一定会捂热他,不再让他感到丝毫孤独。 “你的侍卫,就是救你的那个黑衣人,身手真是了得,京城里传你三头六臂的流言刚消弭不久,如今传他的各种谈资又甚嚣尘上……” “……嗯。” “他是谁啊?” “……一个风靡万千少女的英俊男子。” “啥?” “听不懂?” 房上的瓦片碎了一块,咵嗒一声,我捂着嘴笑个不停。 ……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和卓来了,冷得不得了,我却站在湖边抱着十四阿哥派人给我送来的玻璃鱼缸,看着湖中游得正欢的鱼儿发愁要如何才能捞一条上来。萨梅站在谦湖桥上朝我招手,她身边站着一个全身黑衣的男子,“公主,你看谁来了?” 我朝他们招招手,让他们过来,雪下得不大,湖面上只结了薄薄一层冰,用棍子戳碎了还能捞起鱼儿来,再过几日怕就不成了。萨梅撑着一把油纸伞,拼命地往和卓头上遮,但她比和卓矮着一个头,反倒弄得和卓很不自在。 我将鱼缸塞给站在我身后为我撑伞的蔺兰,接过和卓手里的红漆盒子,笑道:“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是岁寒堂,爷在前年冬天用雪水封于木棉花树底下,今儿取出,特地让属下送过来。” 我笑起来,“岁寒堂是酒么?” 和卓点点头,微微带了一丝笑,“是酒。” 我巴不得立刻打开封盖闻一闻:“前几天送的那马打滚还挺好吃的,萨梅爱吃。” 和卓闻言不禁笑了:“是驴打滚,公主喜欢的话我再送来就是。” 我和他沿着谦湖朝临水小筑走去,萨梅跟在我们身边,一直用仰慕的目光盯着他,愣是这么一个铁铮铮的汉子,也被她谄媚的眼神盯得不自在起来。 我打开盒盖,这酒用一支翠玉瓷瓶装着的,瓶口用泥封了,可还是能隐约嗅到浓烈的酒香。 “好酒。”我忍不住赞道。 “爷说了,火烧腰果是岁寒堂的绝配。” “我要等他一起喝。”我说,和卓抿唇笑:“爷也是这么说的。” 萨梅毫不顾忌地用热辣辣的目光盯着和卓,她笑得一脸嘚瑟,只顾全神贯注地注视说话的和卓,没想到突然被湖边的石头绊了一下,‘啊’地一声惊呼就要摔倒,和卓眼疾手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子拉住萨梅的手腕,可在这种时候萨梅竟花痴般地对和卓极其娇羞地笑了一下,也不知和卓是怎么了,竟然吓得松了手,萨梅就这样顺势‘噗通’一声掉进了腾着寒气的谦湖里,我大惊失色,还未来得及反应,和卓已经跃入湖中。 …… 我看着裹着毯子缩在床上的萨梅,不禁若有所思,话说回来,萨梅今儿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和卓了,怎么会这般狼狈?她满面通红,也不知是被冻的还是兴奋的,虽然换下了湿衣服,但头发还是湿漉漉的,从头到脚都裹在一床厚毯子里面,正探头巴望着我,满脸都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我疑惑地瞪她一眼,“有这么高兴吗?” 她虽然冷得抖个不停,但却笑嘻嘻道:“他走了吗?” 和硕特的女子生性直爽坦诚,有一说一,我一眼便看出萨梅这个小丫头心里在想什么,就是不知道她这个心思是何时动起来的,所以嘬了口茶,淡淡道:“放弃吧,他是武备院的人,不能娶妻的。” 萨梅瞪大了眼睛,“不能娶妻?果真?” 我极其认真的回答‘是’,换来萨梅痛苦地长哼,“谁那么不食人间烟火,竟然制定这种规矩,可是公主,你也得承认,他相貌堂堂,英气逼人,简直可以用那什么玉什么风来形容。” “玉树临风。” “对对对,还可以说他那什么肃肃……” “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对对对,你看见他跳进水里去救我的样子了吗?就是奋啥身……” “奋不顾身。” “我就算冻死也值了。”她郑重其事地点头,总结道。 我止住她继续犯花痴,说道:“拜托你矜持一点?就算有朝一日他能娶妻,会喜欢你这么一副饿狼扑食的模样吗?” 就像听到了什么好笑得不得了的话,萨梅捂着被子‘嘻嘻嘻’地笑个不停。 我也忍不住笑起来:“老实交代,啥时候看上的?” 她别扭着不说话,蔺兰却端了一碗热姜茶给她,“分明就是上次送驴打滚来的时候,两人在花厅呆了半个下午。” 我瞪大了眼睛,萨梅忙解释道:“他……他问我想不想家?……” “……”我愣住了,这些年来,我只管自己喜乐悲欢,却从没问过这傻丫头一句,看她整天吃喝玩乐美滋滋的,没想到心底深处还是个小姑娘,‘玉树临风’的和卓有此一问,自然直戳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萨梅冻得厉害,我让她直接睡在了我的床上,夜里很凉,我靠在软榻上瞌睡了半宿,醒来的时候觉出几分寒意来,炉子也快要熄了,便起身去橱柜里拿毯子,却于窗纸上看到一抹人影。 十三阿哥披着月白色的斗篷坐在墙头,他面朝柳树,单手杵在下巴底下怔怔地望着天空,雪依然在下,夜空中像是被笔划过两道宝蓝色的痕迹,晕染开来,将整面天空洇成了湖海之色。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好像也是这般坐在柳树桠上凝望着天空。他在看什么?我凝视着他的背影,久久无法回神,我希望的,我所求的,在这种时候都会特别强烈。 “你是来喝酒的吗?”我声音很轻,带了点笑。 他回过头来,眼里的寒意正在慢慢散去,对我暖暖地笑:“没想你会起来。” “我不起来的话你就一直等吗?” “嗯,”他说,“一直等。” 第四十四章 寺中仙子 岁寒堂香味浓郁酒味却很烈,一口下去要从喉咙一直烧到心里,烧过之后全身都暖了。 “可惜没准备火烧腰果。”我说。 他和我盘腿相对坐在墙头上,这墙面挺宽,除了些落叶碎雪倒也干净,视野还好,虽说这时候除了远远近近的星火灯光也看不到什么别的。 “不用,”他笑,“有酒就够了。” 他似乎很疲惫,眉眼之中竟是懒怠之色。 “出什么事了吗?”我问。 他怔怔地看我半晌,“没事。” 然后又问:“还记得你的断炎翡吗?” 我眨眨眼睛,怎么突然说这个,“几年前被皇上要走之后就没见过了。” “还记得我说……”他张了张口,想了想又道:“没事。” 这可不是没事的样子,他垂了眼眸,长长的睫毛上面沾了几片雪花,我探身过去想要把雪花蹭去,却被他抱了满怀,他将额头搁在我肩上,闷闷地说:“就这样,让我抱会儿。” 我‘嗯’了一声,静静地搂着他冰凉的身子,“冷吗?” “不冷。”他道,“就是累。” “要不,”我踌躇道,“去哪里睡会儿?” 他摇摇头,过了一会儿笑了:“那天是不是被骂了?” “没,”我大大咧咧道:“她们说她们的,我过我的,谁也别管谁。” “你这个脾气,”他声音很低落,“要是……得被打断腿吧?” 十三阿哥向来为人冷淡,有一说一,不想说绝不会提半个字,这样的状态真的很反常,“到底怎么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用知道也可以。” “真的不用我知道吗?”我反问。 他探头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呢喃道:“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 “什么?” “别的不重要,”他沉沉的声音有些沙哑,“留在我身边就好。” 我觉得那天晚上的十三阿哥很悲伤,不是那种撕心裂肺想要痛哭一场的悲伤,而是心里漫出无垠苍茫,看不到尽头的无力和悲凉。 可他什么也不说,陪我喝了一晚上的酒,直到我在他怀里睡着。 …… 萨梅半个身子趴在谦湖边,探手到湖面上用冰锥凿冰面,好不容易凿出巴掌大小的洞来,我赶忙把手里的漏网递给她,双手放在嘴边哈气,这天儿也太冷了。 她把漏网伸进洞里来回搅动,不一会儿惊呼:“捞到了捞到了!” 我蹲在她旁边,赶忙探头去看,笑道:“快拉上来我看看。” 萨梅稍稍用力,漏网便浮出水面,一条只有半个手掌大的灰色小鱼在里面活蹦乱跳地翻滚,我喜地连连拍手,“快快,把我的鱼缸拿来。” 蔺兰连忙递过玻璃缸,里面早已盛满了水,我小心翼翼地捧住鱼,还没等我放手,噗通一声,它就跃起老高,却正好掉入鱼缸,慌乱了一会儿便呆呆地浮在水中看着我们。 我们三人哈哈大笑,我说道:“太孤单了,再捞一条陪陪它。” 萨梅使劲点头,蹲在地上重新加固漏网,我和蔺兰凑过去,往里涂了些饵料。 “大小姐,”有人叫我,我一听就是杜自芳的声音,懒得理他。 “七月,”这回的声音吓得我连忙站了起来,就看见阿妈一行人已经从谦湖桥上下来了,正朝我们走过来,杜自芳和素心跟在她身侧。 我连忙背过沾满饵料的双手,朝萨梅和蔺兰摆摆手,萨梅将漏网收在身后,和蔺兰一并道了安。 “那是鱼缸么?”阿妈问。 我‘嗯’了一声,低着头不说话。 “你大病初愈,怎么整天胡闹?” 我不吭声,蔺兰忙说:“夫人不要担心,公主没有碰水。” 阿妈看了蔺兰一眼:“蔺兰是宫里的人,有的时候还是该拿出点姑姑的样子来,她喜欢胡闹,可不能由着她。” 蔺兰忙答‘是’。 “陪我走走。”阿妈对我说道。 我只好百无聊赖地跟在她身后沿着湖边小道往前走去,还不忘朝萨梅使眼色,让她再捞一条鱼。 “你整天在府里混,我看还不如早点回彩月阁,免得落下太多的课程。”阿妈看着远处迷雾弥漫的湖面说道。 我一愣:“我不想回去。” 她慢下脚步,转身看着我:“如果一个娇生惯养的闺阁小姐谋划一场不齿于人的恶作剧就能吓住你的话,那你就不是和硕特部的子孙。” “我不是怕,”我有些懊恼,说道,“我只是……” 我只是讨厌她们,就像她们讨厌我一样,狼和羊本就无法共融,又何必强求和睦?揣着恶意的你来我往比直截了当的短兵相接更让我作呕。 “我们和硕特人的身体里流着顾实汗的血液,做人要光明磊落,做事要堂堂正正,但绝不能畏缩。”阿妈的声音很轻,却字字都如刻到我心上那般用力,“不招人忌是庸才,她们欺负你,是因为她们不如你。” 我站在临水小筑的窗前怔怔地回想阿妈这句话,她一改往日幽居茉园不管闲事的脾性,特意找我说教,绝不是安慰鼓励那么简单,但多思无益,我已答应她不日回宫,在这之前,我打算去一个地方,我握紧了那个干涸的香囊喊萨梅:“出去玩吗?” 萨梅正弯腰逗弄她捉到的两条小鱼,“去!” 冬日的郊野肃穆静谧,走在芦潭古道上的马车独独我们一辆,车檐上的银铃叮当作响,在空旷的田野传了很远,驱散了一层薄薄的寒气。 我掀开车帘,远远便能望见半山腰上那处幽然清明的所在,几乎占据了整个山头,参天大树巍然挺立于碧瓦朱栏间,虽然已入冬季,但那粗壮的枝干仍生机勃勃、巍峨挺拔。 就算是京城最大的一座皇家寺院,在这清冷云淡的日子里,香客也是寥寥无几的。马车穿过怀远桥后就停下来了,我和萨梅下了马车,穿过山门,迎面便是两株巨大的古树守门,左为娑罗树,右为银杏树,都上了年岁,粗壮的枝干要三五个人才能环抱过来,我仰头看着伸展到半空中的树顶,枝叶已枯,树干仍刚,威严极了。 从两树中间往里延伸出一条能容四辆马车并排而行的青石板大道,山中温度低,湿度高,地板上渗出一层雾气,像刚刚下过雨似的清爽。 大道径直延伸到一座古楼,是寺院的天王殿,正中央显眼地挂着一幅龙飞凤舞的匾额,上书‘敕建岫云禅寺’,据说是十多年前皇上亲笔题写,天王殿两旁为钟鼓楼,都掩藏在葱葱树木之间,隐约露出飞檐金铃。 这处寺院的建筑风格为北方庭院式,建造大气奢华,幽静雅致,不失为一处世外桃源。 刚走到正殿之前,苏秀水便已从钟楼后面的小径绕了出来,她一身素白衣衫,灰色绣鞋,乌黑长发系于身后,全身上下未饰一物,但身姿窈窕,面庞秀丽,乍一看见,还以为从这幽幽古寺中隐然出现了一位上古仙子。 她朝为我通报消息的小沙弥道谢,回身笑得很温柔,拉住我的手,带我沿着她来时那条路往里走去。 没想到潭柘寺不仅占地宽广,而且内涵深藏,绕过鼓楼,后院别有洞天,无边无际地延伸至深山脚下,我们走的是东路这条线,一路经过方丈院、延清阁等殿宇,在延清阁后面甚至还有一处行宫院,但大门紧闭,宫门森严,皇上很少来,却仍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连片落叶都没有。 一直走到东边靠院墙的一处开阔院落里,苏秀水才示意我稍等,转身朝西边的厢房走去,我四处看了看,这叫做‘歇心院’的小院幽静雅致、流泉淙淙、修竹丛生,颇有些江南园林的意境,在院内有一座亭子,名猗轩亭,就坐落在厢房右侧,我走进去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苏秀水的厢房只是这‘歇心院’中的一座,侧门边还挂着一块匾,写着‘不趣静室’,另有‘收心静室’、‘无为静室’等等,与她的厢房毗邻而筑,此时看来无人居住。 正四处看着,苏秀水已端了茶水和笔墨出来,她见我看着那些厢房,笑着在纸上写着‘寒冬已至,入山静修的人少了。’ 我点点头,从怀里拿出那枚香囊搁在桌上,抱歉道:“能不能请你重新做个新的,这枚被我弄坏了。” 她有些惊诧,拿起香囊细细看了一番,面露不解。 我只好将中秋那夜发生的事情给她说了一遍,她恍然地点点头,回身去了房里,出来时已取来一篮子针线,她坐在我对面的石凳上,从篮子里拿出一枚就快完成的香囊给我看,写道:“马上就做完这一个了,草药也是现成的,但要请你在这儿等上半个时辰。” 我点点头,“好。” 她低下头认真地缝制起来,柳眉翘睫下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手里的针线,一双纤纤巧手熟练地上下翻飞。 我怔怔地看着她,今日来这潭柘寺,索要香囊其实只是一个借口。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对苏秀水有种说不上来的亲近感,或许是怜悯她天生哑言,也或许是她一直在为十三阿哥尽心尽力地治病。总之,自从那夜被她注视湖岸对面的眼神震撼之后,我总是会在各种各样的瞬间想起她,也特别想见她,喜欢十三阿哥的人很多,可我觉得,她是最美好的,连我也比不上的那一个。 她就像一块无暇美玉,仿佛一碰即碎,让人对她说话都要轻声细语才行。 而这美玉亲手做出来的香囊摆满了十三阿哥卧房的书柜,样式百种,花色各样,随便一个都精致的堪比御物,或许我只是想来看看,这样一个神仙般的人物究竟是怎样生活的。 “原来有贵人在这儿。”一个沧桑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我转身一看,见苏爷爷正提着一个篮子从外面走进来。 我连忙站起身来说道:“苏爷爷,您好。” 苏爷爷淡淡地点头,搁下篮子,看了一眼正在认真缝制香囊的苏秀水,叹道:“找不到根除寒气的办法,做再多的香囊也不起用。” 说完径直朝不趣静室的方向走去。 苏秀水抬头看了一眼苏爷爷的背影,仍旧低下头去缝制香囊。 我听苏爷爷说的奇怪,不由地跟上他喊:“苏爷爷。” 苏爷爷推开静室的房门:“有话进来再说吧。” 我跟了进去,这静室是个有三室的大通房,中间是个佛堂,左右两边分别是卧房和书房,书房后侧还有一道狭窄的小门,通向雾气蒙蒙的后院,后院依山,站在院墙边上,抬手便能触到山腰上浓密的松叶,后院里还有一间稍小的木屋,木屋里镶着实木地板,右侧抬高几寸,搁着一个硕大的蒲团,左侧是扇木窗,推开木窗竟是几级木质台阶,正好通往入后山的一条小路,倒也别致得很。 这不趣静室四处散发着药草的清香味儿,三室通房和木屋里摆着几篮子晒干了的花花草草,后院空置的苗圃内种着不知名的草药,一幅深山绿秀的雅景,倒也像苏秀水这位超凡脱俗的姑娘常年居住之地。 见我四处打量,苏爷爷说道:“你一定想问,为什么我不把秀水留在身边,反而从小就把她送来这里吧?” 想起中秋那夜苏秀水隔岸心慕的期冀目光,我说道:“这里虽好,但过于清净了,再怎么说苏姑娘也是个正值芳龄的女孩子,怎会不喜欢热闹?” “秀水生来命苦,只能留在这里祛祛身上的煞气,才能一生安好。” “可是……”我刚想辩驳,就被他打断了,“她和你不一样,就算一母同胞之人也有千差万别的缘和孽,何况你们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我听不懂,他又说:“我不希望她卷入纷争,她命缘太薄,会自毁前程的。” 这回我听懂了,这是在婉转地告诫我不要打扰苏秀水的生活。这位苏爷爷好生奇怪,从见到我的第一天起,便处处对我流露出戒备,有时候甚至还有几分藏也藏不住的嫌恶,如果他和秦诺一样不喜欢朝廷的人的话,那又为何同十三阿哥来往呢? 我直截了当地说:“苏爷爷一面送她入寺清修,一面让她和十三阿哥来往,恕七月愚钝,看不通透。” 苏爷爷摆明了一副并不否认的模样,走到书桌前的长凳上坐下:“京城十户九富,还有一户非王既官,我老了,总要找个能庇护她一生的人,至少是一个有权利让她安心住在这不趣静室里的人。” 我锁眉,“这里难道?” 苏爷爷淡淡一笑,“这里是皇家寺院,你以为谁都能住进来吗?” 我更加迷惑了,“不让她卷入纷争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她当个普通人,可您却想让十三皇子照顾她一生,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公主和十三皇子渊源颇深,今日是来劝饬的吗?” “啊?”我没听明白。 “你放心,”他并不打算解释,直截了当道:“秀水是俗世之外的人,捡来的一条命也是孤独命,和十三皇子之间只有恩义别无其他。” 我明白了,瞪大眼睛很尴尬,连连摆手:“您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苏姑娘比我年长,我只不过把她当姐姐而已。” 谁知这话让苏爷爷脸色一变:“秀水一介民女,当不起谁的姐姐。” 我哑然,苏爷爷继续道:“九年前,十三阿哥随当今圣上来潭柘寺上香,老夫正好带着秀水来这里为住持看病,与十三阿哥巧遇,一眼便看出他身上的寒气之症,十三阿哥不近火,而京城的数九寒冬滴水成冰,这是常年被寒气入侵伤了身体本原造成的,当时老夫给了他一个方子,但他不用也不改,从那时起,秀水便开始给他做香囊,金露梅有暖阳除湿,固本化寒之效用,虽然能稍微缓解他的病症,但如若他仍旧不近火的话,将永远治本不治根。” ”原来是这样。” “如果公主来此是想问这个过往的话,老夫已解释,请以后还是不要打扰秀水的生活。” “……” “公主,山里要比城里冷上好多。”萨梅双手捂在嘴上哆嗦了一下,“而且阴沉沉的,好像随时都会下雨。” 我抚摸着银杏树凹凸不平的树干,叹了口气,看来苏爷爷对我的成见是越来越深了,可他对苏秀水的保护也过分了些,难道他真的打算让苏秀水在这深山老林里过一辈子?就算有十三阿哥的保护,这样青灯古佛的过一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走向高耸的山门,萨梅小跑着跟在我身后:“公主,咱们今儿回去肯定晚了,要不去香楼吃了晚饭再回府好不好?” “整天就知道吃,没干几件正事儿,你有钱吗?”我气得不行:“我可没有,你家公主快穷死了。” 萨梅还没来得及反驳,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寺前谈钱未免太俗。” 我抬眼一看,便见到钱晋锡从三楼四柱的木牌坊下走过来,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拍打着怀远桥的桥栏,身穿宝蓝色的长袍,系着墨色玉腰带,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个拉着两匹马的小厮。 “你来这儿干嘛?”我惊异道。 他叹一声,“上次的事儿还没说呢!” 第四十五章 眼泪 我愣了半晌,第一反应就是这人是有什么毛病?几个月前戏楼里没说完的话追到这儿来说! “我当时想说,你给机会了么?”他避重就轻。 从石桥下穿过的山涧哗啦作响,我狐疑地看着他:“你不准打苏姑娘的歪主意。” “哈!”钱晋锡瞪圆了眼睛低吼一声,“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人了?” “花花公子,好色之徒,淫逸之辈。”我说道。 他张大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耸耸肩道:“也不坏。” “所以……”我说。 “所以,”他打断我,一脸不满:“我是为了谁啊?大冷的天追到这儿来!却换得一堆乱七八糟的评价?” 我没说话,他撇撇嘴又道:“何况自从董眉死了,我已经好久没兴趣逛温柔乡了,也不知是怎么了。” 钱晋锡在董眉一事上的纠结是我没想到的,他这个人平时纨绔惯了,正经起来反倒让人不适应。 “走吧,”他见我们冻得厉害,朝萨梅露出一脸可亲可爱的笑容:“请你们两位美丽的姑娘去香楼吃好东西。” 每当萨梅嫌弃我没钱的时候,对这种大方又客气的人总是好感十足,都不用人家招手,就像狗狗一样蹦跳着跟上去了。 我揪住钱晋锡,“到底有什么事值得你追来这里说?”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喝口汤再听,否则怕你晕过去。” “……” “什么?!”我坐在赏心悦目的香楼包房里,不是想要晕过去,而是差点吐了血,“你说谁要娶我?” “太!子!”他吐字清晰,绝无错漏。 我靠在椅背上觉得消化不良,两个月前守陵的太子回京,第一件事便是向皇上求娶我!当时皇上秘而不宣,说要考虑,故而知道的人不多,钱晋锡就是其一,所以那日才会约我去戏楼,可没等这事说出来我便走了。 当时皇上虽说考虑,但其实否决的态度很明显,只是为了不当面驳斥太子的面子而婉转拒绝,钱晋锡转念一想便也没把它当回事儿,索性就让它不了了之。 “他脑子库巴了?”我万万不能相信。 “库巴?”钱晋锡纳闷。 “就是傻。”万能翻译萨梅啃着鸡腿还不忘多嘴。 “他才不傻呢,”钱晋锡冷笑,“经此一役,太子元气大伤,娶你不但能稳固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还能和边西扯上关系,一举两得……”钱晋锡摇摇头,“不对不对,小师妹长得这么好看,还能占个便宜,应当是一举三得。” “你闭嘴吧!”我气得直喘粗气。 他低着头拨弄手里的碗筷,点了一大桌子菜,自己却从头到尾米水未进,看起来比我还要消化不良。 “你不说是虚惊一场吗?”我戳戳他的手背:“怎么啦?” 没想到不问则已,一问他竟然哭了起来,抹着眼泪大吼道:“他妈的我也就不是个皇子,憋屈成这样宁愿不干了,去哪里找片山种地算了!” 我惊呆了,没见过这纨绔大少爷如此失态,萨梅的鸡腿都吓得掉到了地上。 “大师兄,”我小心翼翼道,“你没事吧?” 他涕泪横流,趴在桌上耍赖:“我早就跟额娘说了要娶你,她偏偏不去跟皇上提。” 我眨眨眼睛,差点就想给他一巴掌,“你认真点行不行?” 他抹了一把脸,“十多天前皇上回了太子,说你的亲事小时候就给订下了,反正我是没希望了……” 我大吃一惊,“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到现在才跟我说?” “因为我也是今儿一早才知道订给谁了。” “谁?”我心跳如鼓槌,快要蹦出来似的,不安的感觉在全身上下的血液里奔腾流淌,快要喘不过气来。 “……”抹去了眼泪的钱晋锡整个人都蔫蔫的,目光里的怜悯却让我极度恐慌,“七月,你也别急,事事都有转圜的余地,何况十三爷他已经……” 后面的话我听不进去也不想再回忆,跌跌撞撞回到谦府的时候,我在茉园门口站了很久。钱晋锡说,自从皇上回了太子之后,他就辗转向很多宫中的老人打听我到底许给谁了,最后果不其然还是从梁九功那儿得了只言片语,说当年皇上同阿妈情同手足,一块炎翡摔成两半,我和四贝勒一人一块,就此定下婚约。 我进京那年四贝勒的福晋刚刚过世,为持守孝之礼便隐去这一过往,如今三年已满,又逢太子求娶,这才明示。 我的眼中噙满泪水,怪不得五公主那日会说‘等你以后成了耿宁的主子……’这种话,她一直在德妃身边养着,这些事情知道也不奇怪,可奇怪的是我,明明是阿妈亲自订下的婚约,明明是她亲手给我戴上的断炎翡,可我却被蒙在鼓里这么多年,她把我远远地送走,如今时机一到,便接我回来替四贝勒续弦? 在她眼里,我同猫狗有何区别?当年我觉得自己不如一块玉,从结果往回看,我当真不如一块玉。 我本想冲进去质问她,可除了大吵一场又有何用?她用心说教,无非是想让我站在和硕特的角度上牺牲自我成全大义,枉我还以为她是在安慰我……为了捉我这条大鱼,真是放了好长一条线呐。 我踉踉跄跄地回了临水小筑,刚把头砸到被褥上心里就苦了一下,赤着脚返身回到院子里,站在梅树下盯着墙头怔忪了半晌,钱晋锡说十三阿哥知道太子求娶的事后和皇上大吵了一架,而那晚他就在这儿问了我断炎翡的事情,也就是说,婚约的事,他也知道了。 我不顾蔺兰的劝阻,三下五除二换了套衣裳就往紫禁城的方向跑,趁宫门还没关,我要提前入宫。 天色已暗,光秃秃的木棉花树已挡不住沐夕宫内的灯火通明,我顺着常心的目光看过去,便看到了背对我们坐在后院石凳上的十三阿哥,他披着一件素白色的棉袍坐在雪地中央,头顶的木棉树枝上挂着一盏琉璃灯,在他身上洒下一圈温融的灯光,刚好照亮手里捧着的那本书,让他成了这片朔白图画里的唯一一抹美景。 就算天塌了,也舍不得打扰他的宁静。 我咬咬牙憋回所有的委屈,慢慢走上前去从后面抱住了他。 翻书的手一顿,他笑:“不是还有好些天吗?怎么就回来了?” 我嗅着他身上的味道,特别想哭:“我想你了。” 他反手托住我站了起来,“傻丫头又怎么了?” 我伏在他背上觉得天地都安静了,就这样就好,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 “谁欺负你了?”他背着我往殿内走去,一步深一步浅,像是没有力气,“还是又跟兰静姑母吵架了?” 我吸了吸鼻子,蹭去流出来的泪水,不让他知道我哭了,“没,就是想见你。” “嗯,”他鼻音有些重,懒懒的,“我让人给你送小鱼去了,见着没?” 我‘啊’了一声,应该是错过了,“什么小鱼?” “养在鱼缸里那种,五颜六色挺好看的,那天我听和卓说你在湖边捉鱼,湖里的鱼不适合观赏,得养那种……”他走进房里,却和外面一样冷,香炉里燃着一抹冷香,幽幽地四处飘散。 我没忍住,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他松开手臂把我放了下来,“怎么啦?” 我使劲擦眼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没事。” 他用指腹蹭了蹭我的眼角:“还在外面眼泪就掉进我衣领里来了,还说没哭。” 我把头抵在他胸前,咬着牙告诉自己不能再哭了,再哭下去什么话都说不了,我到底是不是藏人?为什么这么怂?一点点小事就仿佛天塌地陷一般羸弱不堪呢? “莘夕,”我抓着他的衣裳,一字一句道:“我今儿来,就是想告诉你,未来的路千难万苦也好,荆棘丛生也罢,我都一定,一定会留在你的身边!” 他愣了一下,随即将我搂入怀里,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这一声‘嗯’,是他破天荒地头一次对我的表白有了回应,也让话到嘴边的我突然觉得其他都不重要了,什么求娶,什么婚约,都在他温柔又有力的一个回应中化为云烟,还是那句话,他们管他们的,我过我的,而我的目标,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去寺里了?”他问。 我眨眨眼睛,抬起头来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笑:“你身上有线香的味道,还有新鲜的金露梅草香。” 我点点头,随即又小孩心性起来:“苏爷爷讨厌我。” 他哑然失笑:“怎么会?是你太闹腾了。” 我大呼冤枉,自夸了半天我有多懂事。 “你对他好一点,苏爷爷本事大着呢,如果实在找不到那位失踪太医的话,说不定能指望他给姑母看病。”十三阿哥走到窗前把灯点上。 我瞪大眼睛:“此话当真?” 他回头看我,眼角眉梢都是疲累,“上次他治好了灯草巷里一位濒死的漏血病人,似乎医术藏而不露。” 虽然今年入冬以来阿妈尚未犯过病,但病根始终在那,如果一直找不到传说中的妇医圣手的话,的确应该有备选方案。但我此时顾不上高兴,因为灯亮了之后我才发现十三阿哥面无喜色,嘴唇苍白,神色懒怠。 “你不舒服吗?” 他摇摇头,下逐客令:“没事,沐夕宫冷,你回去吧。” 他的手冰凉胜雪,在我手心滑过的一瞬间仿佛留下了一道冰刀擦过的痕迹,我一把抓起他的手,就像从雪地里捞起一团冰似的浑身打了个激灵,想来刚才背我的时候也像是没有力气,心里一疼:“你寒症发作了?” “回去吧,我习惯了。”他并不想多说。 我和常心为了生不生火的事情在院里吵了半晌,说是吵,其实就是我单方面发脾气,他垂手而立,听的很认真,可就是不去找炭来生火,美其名曰,会被主子责骂。 再不生火,你家主子就要被冻死了,到时候谁来骂你。 常心一脸哭相:“上次公主来这儿生火烧地暖,我差点就被发配到辛者库去啦。” 我气馁地回到卧房,十三阿哥已经睡着了。苏秀水说,寒气渗入内体久而久之之后,便会伤了本元,让人时常体虚发冷,每每发作都像风寒入侵一样让人没有食欲没有力气,浑身冰冷脾虚犯困。 一身白衣躺在床上的十三阿哥虚弱的像张白纸,他眉头微皱,嘴唇泛青,睡的很不安稳。 我拧眉伫立在床边认认真真地审视了他很久,他不让生火,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苦,他忍得住难受,我却忍不住心疼,就让我这坨炭来充当一次暖炉得了,我脱去外袍仅穿里衣躺到他身边,被他身上传来的寒意冻得直打颤,咬咬牙一把抱住他,就像一把随时都可能熄灭的火折子般将他身上的寒意一阵阵驱走,直到我们都慢慢地暖和起来,再相拥入眠。 醒来的时候我靠在他胸前睡得欢畅,云绒毯把我们裹得热乎乎的,看样子他已经醒了好一会儿了,怔怔地看着我,眼里神色不明。 我为擅自钻人家的被窝而感到有几分羞愧,不好意思的话还没说出口,他却先道:“你知道这是哪儿么?” 得了,又要开始教训我。 ”这儿不是半月楼,不准胡来。”他又道,作势掀开被子就要起来。 我一把压住他,“我才不管这儿是沐夕宫,还是半月楼,只要你不生火,不把自己捂热乎了,这事儿我以后还干!” 他呆呆地看了我半晌,被我活生生气笑了:“十几年了,我用不着。” “十几年也好,几十年也罢,从今往后起,你归我乌雅七月管,我就是你的炭。” “你……?” 我拽着他的手把他重新拽入被窝里,云绒毯轻如鸿毛,被我轻巧一拉就把我们从头到脚盖严实了,在一片黑暗中我注视着他黑如曜石的眸子,难得的温柔:“莘夕,当年的事不是你的错,别再惩罚自己了好不好?” 他眼睛有些红,“如果不是我吵嚷着怕冷,额娘也不会用烧炉那么危险的东西,也就不会让人有机可乘……” 他的样子特别的无助,像是瞬间回到了八岁那年,小孩子后悔不迭的自怨自艾快要从这双美丽的眸子里溢出来了,我低下头去吻了吻他的嘴唇,冰凉又柔软:“听我说,真正要怪的是那些坏人,就算没有烧炉,他们也有其他的办法,所以答应我,别再这样下去了好不好?” 晶莹剔透的泪珠从他眼角滑落,他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或是不想让我看到他哭,他的眼泪如一块石头砸进了我的心里,让我疼得心头发麻。 我突然懂了什么是爱,什么是爱一个人,这种不可言传只可意会的感觉一下子从我大脑深处浮了上来,像一把利箭刺进我的胸膛,我终于明白爱上一个人的心是怎样的颤动和跳跃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在自己的心上挖了一个坑,一个只能由他填满的坑。 第四十六章 有仇必报 夜里雪下得很大,早上起来的时候差点推不开房门,昨晚萨梅带着彩月阁的宫女太监在小厨房烤羊腿吃,闹得欢腾还喝了点酒,这会儿且睡呢,连扫雪的人都没了。 我和蔺兰踩着嘎吱嘎吱的雪去南书房上早课,对萨梅的羡慕和对金先生的抱怨让我浑身无力直打呵欠,蔺兰走在我身侧,踩着绵软的雪奇道:“公主怎么会突然问起棠梨宫的事?” 我拉拢绯红棉袍的系带,就算撒谎也总不能说是为了解闷吧?正在想要怎么说,蔺兰就继续道,语气中还颇为感叹:“想当年敏贵妃娘娘圣宠极浓,自从先皇后薨逝,咱们的皇上还从没有那般宠过哪位娘娘呢!可惜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火,竟把敏贵妃娘娘活活烧死,棠梨宫也无人生还,若不是那日先太后正好将八公主接到慈宁宫去玩……哎……” “虽然我不清楚棠梨宫的构造,但各处殿宇大抵都差不多吧,为什么会无一生还呢?就算跑也得跑出一两个来吧。” 蔺兰想了想,低声说道:“那火烧的很邪门,殿内的惨叫声拍门声久久散不去,所以很多人盛传那是天火,用来收逆天命之人。” 我停下脚步:“这是怎么说?” 蔺兰左右看看没人,说道:“皇上专宠敏贵妃,又极喜爱聪慧过人的十三阿哥,便有人传言敏贵妃魅惑君上,妄图改天换地。” 我紧紧咬着嘴唇,死的是敏贵妃,被传妖媚君上的也是她,怪不得十三阿哥说当时宫里传什么的都有,当下难免有些生气:“惨叫拍门声不绝于耳,却又无人逃出,你不觉得比起什么天火来,更像是有人把殿门从外面锁了不让他们出来吗?” 蔺兰大惊失色:“公主可不敢妄言。” 我冷哼,“天火的话能说,接近事实的真相反而不准讲,这才是妄言。” 她轻声道:“奴婢也是传他人之言。” 棠梨宫起火的时候蔺兰应当还未入宫伺候,我站在十三阿哥的立场上自然偏袒敏贵妃,蔺兰只不过说了中立的话,我何必怪她,便道:“姑姑,敏贵妃一定是个好人。” 她连忙应是,“看十三爷和八公主的为人便知。” “不止如此,”我正色道:“当今皇上英明神武,绝不会专宠妖艳魅惑之人。”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八公主怯怯的声音:“七月,你回来了?” 自从中秋一别之后,我和八公主一直没再见面,她似乎瘦了很多,脸色也不太好,笑得特别勉强:“你怪我了么?” 我愣了愣,才想起来她是指中秋那晚说我是外人那件事,赶忙大大咧咧地上前牵住她的手,“说什么呢?不提了好不好,别给小人嫌隙钻。”边说边觑着对面走过来的五公主一行人。 石宛儿就跟在后面,和完颜蝶并肩而行,远远地看着我高抬眉目,半分懊悔之心都没有,甚至还有几分得意。 我忍,拉着八公主转身进了南书房。 外面大雪纷飞,屋里温暖如春,炉子烧的通红,这些娇公主大小姐们又个个受不得冻,每人怀里都揣着手炉,更把严丝合缝的书房蒸得热气腾腾。金先生滔滔不绝,我却昏昏欲睡,手上捏着的笔几乎站立不住,眼帘一下比一下重。 ‘啪’地后背被硬物钝击了一下,我慌地睁开眼睛站起身来,“先生我错了。” 满屋子哄堂大笑,摇头晃脑的金先生从书后面抬起头来看着我,一脸莫名其妙:“达瓦公主,您又怎么了?” 我回头一看,五公主和石宛儿正捂着嘴扑哧扑哧笑,一团包着石头的纸打中我后掉在了地上,害我以为是金先生的板子。 我坐下来,八公主探过头来问道:“没事吧?” 我摇摇头,咬牙切齿道:“老虎不发威,真当我是病猫了!” 雪停了,我和八公主躲在雨花阁的石阶下面,见五公主和石宛儿从里边走出来,后面照常跟着完颜蝶,三个人正在叽叽喳喳地说话。 八公主紧张地直哆嗦,“七月,算了吧,算了好不好。” 我气得不行,“推我下湖的事儿我已经忍了,给她们阳光大道不走,偏要以为我好欺负!” 雨花阁是五公主的寝宫,角门正好斜对向御花园东侧的牡丹圃,刚好适合我和八公主藏身。我见她们带着一群丫鬟婆子走近了,忙打开早就准备好的一筐癞蛤蟆,朝那个方向使劲踢了出去,竹筐不偏不倚正好跌落到三人前面翻倒在地,她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十多只丑陋的癞蛤蟆便咕咕咕地叫着纵身跳出,跳的到处都是。 五公主‘啊呀’一声惨叫,忙着往后退,却被同样大惊失色抱头乱窜的宛儿绊得摔了个大马趴,宛儿摔得灰头土脸,五公主也好不到哪里去,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连哭带嚷,不敢去碰那只爬到了她头发上的癞蛤蟆,却喊得撕心裂肺,盖过了癞蛤蟆‘咕呱咕呱’的叫声。 石宛儿更是了不起,爬起来又跑,就近躲到旁边的一棵梅树底下,我赶忙拽了一把手里的绳子,挂在梅树上的一桶大粪哗啦倾泻下来,泼得她目瞪口呆,差点就地去世。 我捂着鼻子捧腹大笑,差点笑得跌到了地上,八公主也忍俊不禁,只听完颜四处喊救命,招呼着宫女嬷嬷们替五公主赶蛤蟆,另有几个侍卫听到动静,朝我们这边来了。 我大笑着说‘不好’,拉着八公主抄小路就跑,路过那个因为去解决趟内急就不见了粪桶的园丁时,还大笑着为他指路。 谁知侍卫们不屈不挠,紧追我们不放,我和八公主只好在御花园里分道扬镳,她绕过澄瑞亭便是暖阳殿,只要躲进去便没事,我也只需要从千秋亭前穿过,再跑完甬道,便是彩月阁了。 没想到侍卫们分成两拨,其中两个竟然追着我来了,我跑进甬道之后暗道不好,这里笔直通畅,还没等我到彩月阁,就会被侍卫们看见。我灵机一动,拼命的跑向距离彩月阁还有十多米的一条细长的漏雨道处,只听得追我的脚步声‘噼里啪啦’已到了拐角处,我侧身钻了进去,窸窸窣窣地穿过长长的漏雨道,钻出去便到了不知哪座宫殿门口的一丛朱瑾花中,我暗自庆幸自己聪明绝顶,边回头边从朱瑾中跳了出去,可没想到这么一跳,刚好撞进了一个朝前走来的人怀里,尔后听到有人怒喝:“干什么的!?” 我撞得晕头转向,往后倒去,那人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拦住要作势上来喝问我的额鲁,我这才看清原来自己撞到的人是四贝勒。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丛被我搅得支离破碎的朱瑾,无奈道:“你是要把紫禁城拆了才作罢吗?” 我原本才好好地捉弄了五公主和石宛儿一场,心里既解气又轻松,可碰到四贝勒却让我方寸大乱,自从知道断炎翡的另一半竟然在他身上也戴了十几年之后,和他面对面总让我觉得尴尬。 见我踌躇不说话,他微微一笑,“走吧,我正好有事找你。” 蔺兰为我们上了茶,待她出去后,四贝勒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茶说道:“你都知道了?” 我‘啊’了一声,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原本不想让你知道的这么突然,可是……” “你提醒过我的,”我轻声道,“去木兰秋狝的路上,但没把话说完。” 他点点头,“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的,但兰儿才过世不久,我并不想……” “兰儿?”我疑惑,明白过来后更加尴尬,“是你的福晋么?” “嗯,”他应道,“我……” 我赶忙接话:“没关系的,如果你不方便跟皇上说,那我去说,我知道你不愿意,这强买强卖的交易谁能答应呢?” 他愣了一下,“强买强卖?” “不是么?”我皱眉道,“都没征得我们的同意就乱点鸳鸯谱。” 他喝了一口茶,什么话也没说,看着我的目光却一直都很柔和。 他总是这样像个大哥哥,而这一点更让我无法面对这婚约在我们之间造成的尴尬。 “我倒是觉得没那么不靠谱。”他突然说道。 我愣住了,“强买强卖靠谱么?” 他笑,“如果是你的话。” “……”我脑子停转半晌,幽幽道:“……什么意思?” 他定定地看着我,突然笑了:“你要怎么去跟皇阿玛说?” 我眨眨眼睛,这话题转的也太快了,差点没跟上,不过他这么说就是代表也同意,我松了一口气,只要我俩都同意就好,皇上总不能那么不近人情吧。便开玩笑道:“你说皇上他们到底是不是认真的?既然十几年前用断炎翡给咱订了亲,为何又让你娶福晋呢?可见都不真心。” 他也随着我笑了笑,正色问道:“你介意兰儿的事?” “啊?”四贝勒这说话的方式越来越让我跟不上了。 “还是你和十三弟来真的?”见我一脸问号,他并不解释,反而又问。 我没来得及回答,蔺兰已从门外匆匆进来:“公主,您是不是又闯祸了?” 他挑眉看着我:“怎么了?” 蔺兰道:“门外来了几个侍卫,说是从德寿宫来的,要请公主去那里问话。” 四贝勒微皱眉头:“你做什么了?劳烦皇额娘找侍卫来请你去问话?” 我张了张嘴,心想刚才逃跑的时候应该没有被人看见才对,老巫婆是怎么找上我的? “你!”四贝勒突然明白过来似的指着我,“刚才!” 我躲开他的目光,往房里走去,边走边对蔺兰说道:“姑姑,你去跟他们说,我病了,病得起不来床,哪都去不了。” 蔺兰面露难色,“侍卫们说,德妃娘娘请您务必过去一趟,否则到时候带了枷锁来……就……就丢了谁的脸也管不着了。” 我停住脚步,回头瞪大了眼睛,“老巫婆真知道了?” 四贝勒叹口气,“到底怎么了?” 我看着四贝勒,愁眉苦脸道:“你皇额娘不会打人吧?” “不会,”他很肯定,“但会杀人。” 我要哭了,还不忘揪着他交待:“千万别把这事儿告诉十三阿哥,他病了,不能让他操心。” 德寿宫烧着地暖,整个屋子热得让人不舒服,我胆战心惊地走进去,本还存有一丝侥幸的心在看到跪在地板上的八公主时沉到了谷底,再一看,满身狼狈的五公主伏在德妃怀里哭得梨花带雨,沐浴过的石宛儿也站在一侧满脸委屈,虽然闻不到臭味儿了,但我仍跪的离她远一点,这一举动更让她脸色泛青,一副要把我吃了的表情。 我知道坏事了。 没想到更坏的还在后头,我刚在八公主身边跪下,便有两个太监一左一右提着个篮子走了进来,一听篮子里面的咕咕声,我闭上眼睛也知道那是什么。 “你怎么会被抓到的?”我低声问八公主。 她小声道:“我摔了一跤……” “怎么?”德妃突然大声怒喝,“还想串供吗?” 八公主吓得浑身一抖,我小声道:“又没犯法,有什么了不起的。” 五公主哭得更大声了,德妃站起来指着我怒道:“到这个时候了,还是不知悔改,你自己要作死就算了,还带上八公主,八公主温婉淑良,可如今被你教成什么样了?!” 我火气一阵阵地冒起来,虽然四贝勒三番五次交代我不要顶嘴,这点闺阁吵闹之事最多被骂一场或者关几天也就过去了,可在德妃老巫婆面前我就是冷静不下来。 “和硕特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出来的人有病的有病,神经的神经,你也不是等闲之辈,小小年纪就会害人使绊子了!以后还如何得了?” 我终于没忍住,抬起头来直视她的眼睛:“娘娘,您这是在说我阿妈吗?” 她吃了一瘪,或许刚才说的时候她顺嘴溜了出来,没成想我竟然抓住了重点。 “本宫在说你!”她呵斥。 “那娘娘怎么不问问她们是怎么害我的呢?” 五公主从捂着脸的指缝里看了我一眼,露出怨恨的眼神,然后‘哇’地一声哭出来,“皇额娘,她又在污蔑女儿和宛儿了!我们几人深居简出,每日只懂读书绣花,如何懂得外面那些腌臜事。” “你!”我指着她,却咬碎了牙齿只能往肚子里咽,十三阿哥说过,我去过冷宫的事情不能让人知道,而落湖的事摆明了德妃要维护她们,说了也不起什么作用。 “乌雅七月,你可认罪?”德妃厉声问道。 我昂着头,“认,事情全是我一个人做的,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八公主嘤嘤哭泣:“皇额娘,您别怪七月,我也……” 德妃‘啪’地一巴掌砸在旁边的桌子上,吓得八公主一个哆嗦:“你还知道要叫我一声皇额娘,却跟着这个妖孽整天惹我生气!” “不关温恪的事,”我见八公主的泪珠咕咕地滚了出来,忙说道:“是我逼着她跟我去的。” “好!”德妃点点头,“你勇敢,你义气,那本宫就让你体会一下勇敢的后果。” 说完,她呼来了六个老嬷嬷,为首的那个手里拿着一根又长又扁的木棍,后面两个挽着袖子,一齐朝我走来。 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怕,八公主哭出了声音,“皇额娘,求求您,不要打……” 第四十七章 她归我管 以前便听说后宫的板子是挨不得的,这些满脸凶相的老嬷嬷都是练家子,一板子下来就能让你皮开肉绽,三五板子便能要了一个小宫女的命。 我绝不能让那板子沾到我身上,心里只想着这一条,便不管不顾地蹦起来将两个作势要来勒我胳膊的嬷嬷踢翻在地,再抢了瞪圆眼睛万想不到我会反抗的嬷嬷手里的那块长板,像挥马鞭一样噼啪打在目瞪口呆的她身上,只听嗷地一声嚎叫,那嬷嬷跪翻在地,两眼泪花。 哼,今日也叫你们这些祸害惯了人的老婆子们尝尝被打的滋味儿。 德妃气得浑身乱颤,喊来人的长啸都快破声儿了,侍卫从殿门口鱼贯而入,我将那长板举得老高,如掷箭一般扔了出去,正好打在为首那侍卫的身上,他吃痛后倒,掀翻了一大片。 我的短暂胜利并不代表清宫武装力量的低下,而是凸显了后宫女人们的孱弱,嬷嬷也好,侍卫也罢,惯常面对的都是弱不禁风任凭处置的可悲女子,万没想到有一天有一人竟会当着主子的面反抗,他们的输招在于太草率。 所以当我毫发无损地逃出大殿门时,德妃难以置信地差点当场厥过去,痛骂嬷嬷们无用在先,怒斥侍卫们无能在后。只剩五公主还算清醒,朝着我的背影大喊了一句:“你跑吧,跑了就让八妹替你受这板子!” 我回过头去,入眼第一幕是涕泪涟涟的八公主,第二眼是惊恐万状的蔺兰,脚下顿时就像生了根似的一步也挪不了了,或许四贝勒说得对,德妃不会对公主格格们动手,但当堂打死一个宫女丫鬟绝对在她日常事务之内,我就算咬牙不理会八公主,也没法把可怜兮兮的蔺兰留给这帮虎狼之人吧。 我乖乖地跪了回去,德妃怒火万丈,若说刚才还犹豫不决的话,我的一番操作已让她彻底红了眼睛:“给我打,打得她知道这后宫谁做主!” 第一板子打下来的时候,八公主的叫声大过了噼啪声,后背连着臀部一溜儿的火辣辣疼,我甚至能感觉到皮肉破开,她的确不会对公主格格动手,但四贝勒没料到的是,德妃老巫婆从来没把我算在公主格格的行列之内。 她非得把我打残了不可,此时不自救难道真要认命?我咬着牙齿忍痛大骂:“阿尼把我送来京城,是为了向你们大清示好,你这么打我,就是无视和硕特,你不怕祸及边境吗?” 德妃颤了一下随即叫停,震怒之下的她还是明白事理的,一板子就已经让我疼得汗珠子连线滚,传言还是可信的,嬷嬷们的功力不可小觑。 “额娘,”五公主又出馊主意了,“打她算便宜她,她让女儿受苦,得让她也受一样的罪。” 八公主和蔺兰的求饶声微弱下去,听闻此言顿时愣住了,就连一向喜欢捉弄人的石宛儿也怔怔地不发一言,她或许是让大粪泼傻了。 德妃不吭声,显然认为此法很可,不留伤痕还能把我教训的痛哭流涕,简直大解心头之恨。 四个嬷嬷拽住半人高的矮屏将我围在正中,小太监随即把篮子掀翻扔了进来,八公主泣不成声,蔺兰也被按在圈外,只有五公主笑得可怖,我看着咕叽咕叽跳出来的癞蛤蟆并无惧意,直到三五条吐着信子的蛇从篮内蜿蜒爬出时,我才意识到五公主那意有所指的笑是为了什么。 那几条蛇有花蛇有青蛇,但都概不例外地粗过手臂,长余三尺,很快便围着矮屏伏地游走,占领了我对面的半个圈,扬起身子来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八公主发出一声尖叫,“刚才没有蛇的,我们没有……” 五公主指着她厉声呵斥:“你给我闭嘴,丢人现眼的东西。” 我很怕蛇,从小就怕,甚至一度被条水蛇吓得从马背上跌下来,它们油光水滑的皮肤和徐徐蠕动的身体都让我感到恶心,说话间那条花蛇已游到我面前同我半臂相隔,它那圆锥似的头上顶着一双凸出的暗黄眼珠,贪婪无情地盯着我,呼啦喘息地吐着信子,我顿时冷汗涔涔说不出话来,只会本能地往后缩。 我背靠矮屏,看着得意洋洋的五公主和一众或看热闹或觉得好笑的后宫之人,她们中有嫔妃也有公主,有上了年纪的嬷嬷还有刚入宫不久的宫女,但除了惊叫的八公主和连连磕头的蔺兰之外,其余各人都冷漠至极,甚至有捂着长袖想笑,却还极力维持笑不露齿之礼节的人。 这都是些什么怪物啊!?比起朝我面露獠牙的蛇来说,她们更像魔鬼。 蛇向我袭过来的瞬间十四阿哥来了,我一身是汗头皮发麻地捂住脸,他大喝一声‘妈的’,一把拽开矮屏,将我拉到背后,揪住已咬住我胳膊的蛇往地上一摔,顿时那蛇便没了动静。 我也失了所有的力气,双腿一软伏倒在地,蔺兰满面泪水地爬过来把我扶了起来。 “额娘,朗朗乾坤之下,整这些幺蛾子作甚?”十四阿哥怒极了,接过嬷嬷手里的板子当场就把剩下的几条蛇打死,吓得刚才还笑意盈盈的后宫女人们个个掩面惊恐装怯懦。 “你!”德妃最宠的就是这个儿子,面对如此质询,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你怎么不问问她是怎么祸乱后宫的。” “她错了,额娘也要跟着错吗?” 德妃脸涨得通红,“你是在教本宫做事吗?!” “如果错了,该罚就罚,为何要这么折腾人?”十四阿哥生起气来横眉冷竖,让人完全想不到他平时是多么爱笑。 “哥哥说得对,”五公主眼看整我的计谋要废,立马顺锅下面,“是妹妹小心眼,哭喊着要这么做的,不关额娘的事,还是请额娘做主罚吧。” 德妃被十四阿哥斥的挂在半空,好不容易才找了这个台阶下,总算在众位后宫面前找回点面子来,悠悠道:“那就依胤禵说的,罚吧。” 十四阿哥被将了一军,看着跟在他身后走进来的四贝勒,反倒说不出话来。 四贝勒看了一眼仍坐在地上发抖的我,规规矩矩地请了安。 德妃身边的大宫女红红上次在北上路途中被我戏弄过,正愁没处报复,得了一令后赶忙添油加醋地把刚才的事发经过说了一遍,连石宛儿被大粪泼了一场都没放过,一副铁定要我付出代价的语气。 十四阿哥震惊地看了我一眼,再看向生无可恋的石宛儿,“是真的大粪吗?” 石宛儿嘴角一撇要哭了,脸上青的像是死过一回。 “老四你来说,这种情况该不该罚?”话说德妃把这个问题抛给四贝勒就已经打定了他的答案不会让自己失望的主意,因为十四阿哥识礼却莽撞,说不定犟着一股气恁是不服,但四贝勒不同,他理智又聪明,怎会做顶撞后宫之主的蠢事? 四贝勒短叹一声:“七月此举的确不宜。” “那你说,该怎么罚?” 四贝勒顿了一顿,看了一眼满含泪水的我,轻声道:“七月既已知错,又受了惊吓……” “她知错了吗?”德妃两三步走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看看她那双要吃人的眼睛,你觉得她知错了?” 四贝勒不说话,眉头拧得很紧,只怕他也没想到,事情会严重到这个程度。 无论怎么克制,我抓着蔺兰的手都在微微颤抖,被蛇咬到的地方已经肿了起来,身上的冷汗把衣裳粘得湿透了,但仍毫不示弱地同她对视:“毒折!” 她脸色一变往后退了一步,“听听,她在骂本宫!” “娘娘,公主没有骂人呐,”蔺兰连忙解释,巴不得用手捂我的嘴,“公主说的意思是……意思是……” “她分明就是在骂人。”五公主大吼。 我的御用翻译不在,否则比我还能骂,我冷笑道:“毒折的意思是娘娘真棒,真厉害!” 德妃的表情可精彩了,由白到红又由红到绿,愣是讲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到了最后一甩袖子,怒命四贝勒说要怎么罚,否则就要把我和这一篮子蛇一起关到黑屋子里去反省。 四贝勒脸色一变,艰难说道:“……那就以皮肉之苦来偿一己之错吧。” 十四阿哥垂着头,也默认了这个结果。 他们也觉得我错了。 “娘娘,外面雪停了。”红红扬了扬眼角,好不释怀。 殿内被蛇和蛤蟆搞得乌烟瘴气,德妃觉得看我挨板子也是一种享受,自然不愿意在那腌臜之地消化得来不易的一场好戏,让人拖了我就在殿外的雪地上支了场‘观斩’。 “额娘,额娘,”八公主边哭边追着跑了出来,绊倒在门槛上跌进了雪里,“七月已经挨过一板了……” 我被两个嬷嬷压着跪在雪地里,特别想告诉八公主别挣扎了,对于德妃来说,打我三十板和二十九板的区别不大,左不过都要打个半死不活才行。 打过蛇的板子扔了,换了副新的来,我怔怔地看着面前被压成了块状的雪,这里的雪跟藏原不一样,颗粒小松软得多,不像藏边一场雪,那是实打实的粒粒饱满,诚不欺人。 四周一片寂静,我也再没话说,只是突如其来的很想阿尼,就算我把和硕特的地儿翻个跟斗,他也舍不得动我一下。 嘎吱嘎吱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来到我身后站定,我慢慢地闭上眼睛等着板子落下,却被来人一把从地上拽了起来。 我睁开眼睛,几乎在德妃怒问‘你要干什么’的同时看到了神情懒怠的十三阿哥,他一身青衣和雪地相融相偎,颈间一条白绒围脖耷拉着一缕丝线在青衣扣上,乌黑发辫垂在腰间,拉着我的手依然冰凉,却刹那间让我心头安定。 他身后跟着跑的气喘吁吁的绿芽,小丫头哭着跑到她主子面前把八公主扶了起来,两人抱头痛哭。 “额娘为什么要打她?”十三阿哥声音很轻,但攻城略地,几个软绵绵的字却扔出了冰锥的效果,让德妃脸色大变,正欲解释,只听十三阿哥接道:“如果是知错要改做错要罚那一类的说辞,就算了吧。” 德妃嘴唇轻颤,“莘夕!” “额娘,”十三阿哥脸色苍白,一看就是在病中,但开口却掷地有声,“我八年前就说过了,别这么叫我。” 德妃脸涨得通红,绝对是一时激动而口误,“……十三,你不能这么没有规矩。” 他笑,笑容特别冷,“额娘这里的规矩我守的还少么?” “莘夕!”这回是四贝勒喊的,让十三阿哥短暂的收敛了一下冷笑。 他拉着我:“能走吗?” 我点点头,咬着牙齿没让眼泪落下来,一瘸一拐地被他牵着往宫门外走。 “反了不成!”德妃的面子是彻底挽不回来了,但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总觉得她似乎很怕十三阿哥,说话也留了几分轻重:“本宫管教后宫还需你来干涉么?!” 十三阿哥顿住脚步,转身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从此以后,她归我管,就不劳烦额娘了。” 我的眼泪就是在那一瞬间没忍住的,哗啦哗啦像溃堤的洪流,一身伤痛像是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前呼后拥地迸发出来,疼地我每走一步都在受罪。刺眼的雪光晃得我头晕眼花,我拖着他的手慢慢蹲下来,听着墙内的德妃仍在怒吼:“看你怎么去跟你皇阿玛解释!” 他在我面前蹲下,替我拭泪时,青衣的柔软带着冷香蹭过我的脸颊像一记亲吻,字字句句都很温柔:“累了还是怕了?” 我抹着眼泪:“不可以又累又怕吗?” 他笑了笑:“可以。” 我伏在他肩上哭得梨花带雨:“你这么好看是犯规的。” 他一愣:“哪里好看了?我是直接被绿芽从床上拖起来的。” 我没忍住笑了,脸颊蹭着他冰凉的耳尖轻声道:“生火了吗?” “你去的话就搞个地暖。”他的声音也很轻。 “好嘞。”我搂着他的脖颈,带着泪笑出了声。 “我背你。” “我不,你病着。” “就算断了只胳膊也能背。” “我心疼。” “心疼心疼你的手吧,肿这么高,得让太医来看看那蛇是不是有毒?” “不会毒死我吧。” “最多毒傻。” “那怎么办?” “傻了也得背呀。” “哈哈哈……” 第四十八章 融化的雪 醒来的时候太医已经走了,左手臂被绷带裹得严严实实像坨没有揉开的面团,我盯着绷带上小小的蝴蝶结发了半晌怔,大喊道:“萨梅!萨梅!” 十三阿哥走了进来,手里的托盘上搁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羹,“喊谁呢?” 我急道:“萨梅来过了?” 他微微一笑:“心有灵犀么?” “把我身上所有的带子绑成蝴蝶结是她的爱好之一,”我解释道,“可不能让她乱跑,她那个脾气会坏事的。” 十三阿哥挑眉,“你竟然担心别人的脾气?” 我叹气,装的老气横秋:“我差点就被打得屁股开花,她要再出事,我可没法保她。” 他淡淡地笑了,“放心吧,蔺兰看着她呢。” 我接过鸡蛋羹眼睛就开始放光,早上去南书房之前喝了一碗小米粥之后这一整天都米水未进,此刻看着这一碗黄澄澄香喷喷还搁了两滴芝麻油的鸡蛋羹,简直让我胃口大开,如获至宝。 “何况,”他在床边坐下,离我很近,“我会保你,以后不用怕。” 他近在眼前的脸庞白皙清冷,睫毛微微扑闪,棕黑色的眸子里映出我硕大的脸庞,我连刚刚喂进嘴里的鸡蛋羹都忘了嚼,呆呆傻傻地看着他,含糊道:“我有点不适应。” “地暖太热了?”他微微拧眉,骨节分明的长手轻轻压了压床榻,歪着头感受了会儿,作势要喊常心来问。 看着他这一系列小孩子般稚嫩的动作,我的心都快化了,从来没有用过地暖的他却这样的认真,让我无法镇定自若。 我向前伏在他肩上,单手揽着他的后背,轻声道:“我好喜欢你。” 他一愣,半晌才幽幽道:“需要回说吗?” 我笑了:“不。” 沉浸在他身上的味道里不可自拔的我简直想让此刻永久不变,刹那间明白了那些酸文假醋里说的地老天荒是怎么回事了,如果是这样的地老天荒,那我也想要。 “可以起来了吗?”他突然打破我的美妙幻想。 “啊?” “你的羹汤就快泼到我身上了。”他闷闷道。 我这才想起左手还端着好大一碗鸡蛋羹,连忙直起身来,尴尬地脸都红透了,“要不要这么直接?” 他笑,侧头在我脸颊印上一个吻,“快吃吧,睡着了都在喊饿。” 我捧着鸡蛋羹大块朵硕,咽下一勺又不满意了,仰着头胡思乱想:“要是有肉就好了,烤得油滋滋脆生生的那种肉。” 他拿过一块手帕替我擦去嘴角的油:“你消停消停吧,完颜皓成说了,被蛇咬到的地方是小事,最多两天即可消肿,严重的是腰背上的伤,这段日子都不能吃发物,还得戒辣戒腥。” 我拿碗挡住半边脸,红着眼睛问:“你没看吧?我的伤。” 他皱了眉头:“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吁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光坐着我就已经疼得辣哄哄的,可想而见那伤有多惨烈,所剩无几的形象可不能再丢了。 “以后我不闯祸了。”我小声道。 他笑,“怂了?” “当然不是,”我咬牙切齿,“就是老巫婆太狠心,再来几次我非得破相又残疾。” “嗯……”,他沉吟,“那可惨了,早晚嫁不出去。” 我气得差点泼了手里的鸡蛋羹,他抿着嘴笑:“便如了我的意。” 这人不说则已,一说吓死人,早晚得把我撩得心肌梗塞,我涨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听声音常心已经在勉力应付,十三阿哥的脸顿时寒了下去,交代我不用管便出去了。 没过一会儿十四阿哥从暖阁门溜了进来,小声道:“皇阿玛找十三哥说话去了。” “老巫婆告状了?”我大惊。 他撇撇嘴,似乎不愿意我这么叫他母亲,但还是点点头:“不止是告状,额娘还在乾清宫晕过去了,说要辞掉管理后宫之责。” “那敢情好!”我作势鼓掌,“没了她,后宫更安定。” “七月!”十四阿哥跺跺脚,“你认真点好不好,那可是我额娘!” “你额娘差点把我打死!”我气道。 “可你……”他没说下去,气馁地一屁股坐到软凳上,满脸懊恼。 “胤禵,”我想了想问他,“你也觉得我错了?” “不是错不错的问题,”他说道,“泼当朝一品官员家的大小姐一身粪,你觉得没问题吗?” “她差点把我淹死。”我毫无愧色。 “可是……”他又道,“你没死呀。” 我怔怔地看着他,随后抚上左肩,轻声道:“你知道这里有什么吗?” 他莫名其妙,我问:“听过冷宫的离年教吗?” “……” 十四阿哥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激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他讲这个故事,是想让他看清楚这个宫里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干净吗? 我自己都看不清楚的东西,为什么非要揪着他来看?我讲了就后悔了。 “那件事真的和五姐有关?”他仍旧难以置信,五公主可是他的胞姐,自称深居简出,可心却黑得发亮。 “你不信的话我也没办法,”我说,“可今日之事清清楚楚,那篮子里多出来的几条蛇会是谁放进去的?你额娘?还是你姐姐?” 他瞪圆了眼睛说不出话来,不管是谁,都是在他心上剜刀子。 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觉得自己很残忍。 “算了啦,”我去揪他的袖子,“反正没事了。” 他闷闷地‘啊’了一声,突然抬起眼睛来:“毒折是什么意思?” “什么?” “额娘在皇阿玛面前哭诉你骂她,非要找精通藏语的人来问毒折是什么意思。” 我愣了一下,扑在床上哈哈大笑,“她活的好累啊。” …… 德寿宫的事情,皇上很生气,据说要派人来押我过去当堂斥责,随后听说我被打得不成样子睡在床上米水未进,也就罢了。可后来接连几天都当着去乾清宫参加例行茶会的众人叱骂我不懂规矩不尊长辈,俨然一副反面教材的模样,到后来连十八阿哥那个小东西在御花园里见着我,都会笑着唱诵‘达瓦公主人傻做派差,别学她歪相利嘴牙’。 可愣是这样,德妃依然不解气,成天躲在德寿宫装病不出,这架势,怕是非要把我砍了送到她面前才高兴。可蔺兰不是这么认为的,她说皇上雷声大雨点小,成天骂骂咧咧,但却一根毫毛也没动过我,连禁闭都没关,那就是故意演给德妃娘娘看的,娘娘深知,所以才憋气,原本以德妃的心机做派,大可以陪皇上演好这一局,但她吐不出的那口气归根结底在十三阿哥身上,十三阿哥从小养在德寿宫,应当奉其为母亲之尊,但却当面不给她台阶下,而事后皇上连句重话都没说,反而在乾清宫内秘赞十三阿哥行事果断,有情有义,是最像他的好儿子。 如此一来,德妃怕是真的要大病一场。 我歪着头听得津津有味,问同样讲的口若悬河的蔺兰:“既然是秘赞,姑姑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蔺兰不以为然:“不生耳朵的宫墙还没竖起来呢。” 我笑:“皇上偏袒十三阿哥,怪不得德妃怕他。” 蔺兰讳莫如深地摇摇头:“德妃娘娘怕他断不是因为顾忌皇上。” “那是为什么?单纯的怕他么?”我疑惑。 “十三爷性子那样冷,一看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人。”蔺兰总结,还字字珠玑,肯定得很。 我不愿意了:“你这不是什么好话呀。” “是好话,”蔺兰捂嘴笑,“奴婢能在公主面前说十三爷的坏话吗?” “知道就好。”我喃喃,却想到有一件事迫在眉睫,得赶快去办。 我端坐在彩月阁的书桌前打腹稿的时候,萨梅疲沓疲沓地走了进来,德寿宫的事情过去个把月了,这小丫头仍旧耿耿于怀,她的脸沉得可怕,认定了所有的人都在欺负我,见我咬着一支笔半个字写不出来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把一碗米饭和几碟清淡小菜摔在桌上。 “干嘛?”我大呼小叫,“我这信纸贵着呢,别给沾油了。” “伺候您十几年,没见写过一封信,给和硕特写家书都得蔺兰姑姑代笔。”她阴阳怪气。 我暗自发笑:“你不会吧!一个心胸比天池宽的藏原女子,连封信的醋都要吃?” 萨梅嘴一撇,意料之外的哭了,“公主,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们俩才是最亲的了?” 我慌了,虽然萨梅动不动就哭,但这次神情动容,声音小泪珠大,看起来像是来真的,赶忙拉她过来安慰:“当然了,我们俩走到哪儿都最亲。” “你是不是不想回家了?”她一针见血,让我愣在当场,“我……我没有啊……” “还说没有!”她气得不行,“你看看你,一身的伤不管,却坐在这里写情书!” 我傻眼了,这可是天大的误会,“你哪只眼睛看见这是情书?” “反正我不管,我要带你回家!”她耍赖。 我不说话,她站在那儿兀自发了一通火,累了才偃旗息鼓,趴在软榻上闹绝食。 蔺兰对此彻底无招,悄悄地对我说其实她在小厨房偷偷地吃过了两个馒头。 我抿唇失笑,这傻丫头嘴馋,光吃馒头不吃肉跟绝食也差不多,便道:“我有个办法。” 蔺兰楞着眼睛不许我闹:“伤刚好。” 我摆摆手示意蔺兰放心,作势要出门,“下了几天的雪,今儿总算晴开了,武备院的校场不知多热闹。” 萨梅顿时抬起头来:“你要去校场?” 我点点头:“嗯,和卓那招空手翻山很是厉害,我要去请教请教。” 后脚还没出门,萨梅已经追了上来。 雪后的日头像盏小火炉,把寒意驱的四散而逃,雪融化成水,顺着树枝滴滴哒哒地往下落。 我坐在被阳光晒烫的校场看台,看萨梅跟屁虫似的在和卓后面转,和卓被她缠的烦了,回头说了几句,倒把萨梅说红了脸,低着头搅弄衣角,和卓一回头,她照样跟上去。 我哑然失笑,这小妮子比我厉害多了! “这就能出门了?”十三阿哥的声音。 我眯着眼睛正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转头便看见一身短打扮的十三阿哥,黑色轻衫将长身玉立的他包裹得神采飞扬,手袖和脚腕处都装饰有银色的轻甲,整个人比阳光还要灿烂。 “笑成这样?”他在我身旁坐下,眯着眼睛看校场上来回奔跑的侍卫们。 我挪到他身边抱住他的一只胳膊,日常花痴又一回:“你好啦?” 他点点头,“怎么无精打采的?” 我没力气多半是想如何去跟皇上说退婚的事情想的,打了几天的腹稿,却一个字都没憋出来。 “听说……”他声音柔和,似乎怕伤到我:“谦府到现在也没派个人来瞧瞧?” 我愣了愣,顿时像被针戳破了的皮球,瘪成了纸片,手也不抱了,笑也不笑了,垂头丧气地比融化的雪还要委屈。 德寿宫事后的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以前总觉得额娘对我冷淡是性子使然,可经此一事后,谦府不闻不问的态度让别人看够了笑话,也让我彻底冷了心,就连后宫那些豺狼虎豹都可以演戏演全套,假惺惺地送药送安慰,可我的亲生母亲却连戏都懒得做,全然当没我这个女儿,我的心就算再大,也没办法当做无事发生,更何况我已经足够无所谓了,心里想想就好,没把这事放到台面上来,萨梅原本已经火冒三丈,这事要是再往深了说,她那小性子指不定要怎样跟阿妈使脸色呢。 “阿玛不在京中,所以…”我解释给十三阿哥听,也试图安慰自己。 他点点头:“别想太多了。” “不想不想,”我勉力笑道,试着转移话题:“这个冬天好冷。” 说出来后两人都愣住了,我这岂不是挖了个坑不想跳,逃走的时候跌到另一个更大的坑里,光凭这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求温暖求保护,矫情的要死。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慌忙解释。 他却抬起手臂将我揽了过去,冰凉的银甲透过厚厚的棉袍沉甸甸地压在我肩头,让我觉得很稳很厚实。 “不怕被人看到吗?”我小心翼翼地左看右看。 他笑了笑:“没有人看。” 这倒的确,校场上挥汗如雨的侍卫们哪里顾得上八卦主子的生活,一对一打得津津有味,就是疲于应付萨梅的和卓焦头烂额,可又不能跑去躲起来。 “八公主怎么样了?”我问,这段时间她来彩月阁的频率不高,肯定明里暗里的被德妃欺负了不少。 “她沉静惯了,不出门就不出门吧。” “我改日去看她。” “嗯。”他答。 就这样就挺好,再冷的冬天我也不怕。 第四十九章 兰静的秘密 自从和卓被萨梅缠的没法教了她一招空手翻山之后,这小姑娘心情大好,要死要活的曾经霎时被她忘到了九霄云外,回边西的事也不提了,整天乐呵呵的在院子里抓着那几个小太监陪练,说要练得有模有样,才能跟和卓比试,让和卓对她刮目相看。她好像完全忘了我说过和卓不能娶亲的事,一头扎进去就像飞蛾扑火,如果我忍不住稍微提醒一下,她就马上装傻,什么我只是在学艺你不要误会之类的,压根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每晚都要在彩月阁闹到半夜。 所以三更半夜十三阿哥把我从睡梦中叫醒的时候我睡的正沉,迷迷糊糊地被他晃醒后半天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他一身黑衣,面容冰冷,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让我不要把睡在帘外的蔺兰姑姑吵醒,手里抱着一件看起来特别厚的竹青色棉袍。 我揉揉眼睛,悄声道:“怎么啦?” 他指指半开的窗户:“带你去个地方。” 我顺着窗户爬了出去,顿时被外面滴水成冰的天气冻得打了个寒颤,十三阿哥在下面接了我一把,随后便把那件竹青色的棉袍披在了我身上,我搂紧棉袍,上面隐隐传来一阵冷香,似乎还残留着十三阿哥的体温。 我哈着气看天,硕大的雪片漫天飞舞,“又下雪了……不过这袍子好热乎啊。” 他拉着我的手往外走,“是天蚕丝做的。” 啊,我拽起袍子上挂着的两团小毛球揉了揉,这竟然就是钱晋锡穿的那种料子,这料子精贵难得,他做成外袍已经够阔绰了,这件却做了披风,用料更多不说,可用性还不高,颇有些奢侈。 “这是你的呀?”我惊讶。 “嗯,”他答,看了一眼我捏着玩的小毛球,又补了一句,“几年前皇阿玛让人给我做的。” 我咯咯笑起来:“正想说你颇有童趣呢。” 雪势只大不小,我们却越走越远,就快要到神武门了,我不禁惊奇:“我们这是要出宫吗?” 大半夜的各个角门都落了锁,从彩月阁内出来便一直在绕路,花了比平时多三倍的时间才走到这儿,本以为他是一时兴起要带我去哪个宫里找乐子,没想到这分明就是要出宫的架势。 他“嗯”了一声,回身过来把棉袍自带的风帽给我带上,还认真地系好了缎带,轻声道:“怕不怕?” 我看着雪花一片片地落在他头顶,忍不住伸手替他掸去,够不着还踮起了脚跟,他笑了笑:“睡傻了?” 我眨眨眼睛:“没傻。” “那怎么不说话?”他握住我的手。 “我什么都不怕,”我嗫喏道,“我就怕你不喜欢我。” 他今夜原本是有些奇怪的,眉宇间心事重重,这时却开怀的笑了,揽了揽我落在腮边的头发,轻声道:“竟说傻话。” 守宫门的人压根没有拦我们,像是事先打好了招呼,把我羡慕的一步三回头,缠着十三阿哥问是什么诀窍? 他懒懒地丢下一句话,“没有诀窍,主要看脸。” 这拽的二五八万的样子却把我迷得神魂颠倒,捂着嘴直笑。 十三阿哥拉着我站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棵柳树下时刚过三更,天空被重重云雾遮盖,隐隐约约露着淡如水的光芒,大雪下的寂静无声,墙内的谦府也悄无声息,只略透着微弱的灯笼红光。 我眨眨眼睛一脸茫然,忆苦思甜也不用半夜三更来吧,这样更有情趣吗?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风花雪夜,花前月下吗? “想什么呢?”他问,“脸都红了。” 我捂着嘴笑,他样子清冷,就算是一身黑衣没有饰物,也藏不住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身材气质,站在柳树下大雪中像富户贵胄家的风雪夜归人。 “别想了,”他懒懒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啊?”我一脸问号,“那是什么样?”随后脸红了,“我没想什么……” 他笑了笑,拉着我一跃上了墙头,“这里是你的家,原本应该走大门,但今晚我想让你看一样东西,就走不得大门。” 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让我满腹疑问,这儿是谦府,不是大理院也不是都统府,谦府可是这京城之中最独善其身的一个府邸了,阿玛不与人结党,阿妈也少有出门社交,别说见不得光的东西,就算是秘密,只怕也翻不出两个来。 我坐在墙头垂下两只腿来回晃悠,开始漫无边际地胡说八道:“难道杜自芳藏了什么尚方宝剑?而他的真实身份是皇上外派的钦差大臣,来民间体验生活明察暗访?怪不得他整天板着块脸,像人人都欠他钱似的。” 十三阿哥觉得好笑:“有没有考虑去写戏本子?” 我当真了,“写了会有人演吗?” “会,”他淡淡的说,“如此曲折离奇,大家就好这口。” 我笑出声来,“那我就可以挣钱带萨梅去香楼喝碧螺春了。” “……”,他摸摸我的头,“冷吗?” 我摇头,全然不放在心上似的满不在乎:“咱们不是要去瞧东西么?” 他微微一笑,“再等等。” 墙内即是我的临水小筑,白色小帐篷在黑夜的衬托下尤为显眼,门帘上用金线绣着的纹理闪闪发光。没人居住的临水小筑了无生息,连门廊边上那盏引路灯都已无人去点,我的心中一片荒凉,这儿真是我的家吗?不,有人牵挂的地方才叫家。 我突然有了灵感:“因为谦府不闻不问,你怕我伤心,所以才带我回来的吗?”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但眼神里都是话,而且不是什么好话,我突然不安起来。 “别担心,”他看出了我的不安,轻声道,“有时候知晓实情比蒙在鼓里要残忍,但却公平。”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平淡若水的声音真的让我得了几分安心,可说出来的话却莫名其妙。 雪一直在下,在黑夜这块幕布的映衬之下如同带光圈的小精灵般漫天飞舞,就像有谁用狼毫大笔蘸上白色颜料纵情挥舞。我们静静地坐在墙头,居高临下地遥望远方,已沉睡过去的京城星星点点地闪着夜灯,碧瓦朱楹,飞檐翘角都朦朦胧胧地隐藏在漫天夜雪之中,入眼的竟是白雪,红光和黑夜。 就在这时,茉园的角落隐隐约约走过来一丝摇晃的红光,映衬着黑夜白雪蓦然显得突兀,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两个身披帽兜棉袍的人提着一盏灯笼,鬼鬼祟祟地沿着门廊朝听风亭的方向走去。我忙回头看十三阿哥,他也看见了,朝我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走。”他说,轻巧地搂住我的腰朝下一跃。 我们等的就是这个吗? 夜色太深,光从那两人的背影看去,连是男是女都分辨不出,我甚为疑惑,要说是贼,哪有点灯笼的贼,若是府中之人,何苦半夜三更点着一盏微弱的灯笼偷偷摸摸呢? 我们蹑手蹑脚地尾随那两个拿灯笼的人一路穿过谦湖桥来到听风亭边的南厢房,这儿一带与府门边的耳房紧紧相连,是丫鬟和几个嬷嬷们的卧房,若不是那二人像做贼般在推门前瞻前顾后地左看右看,我差一点就要以为她们只是两个夜归的老嬷嬷了。 捅破窗纸前,十三阿哥拦住我,凑在我耳边轻声道:“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准掉眼泪。” 我紧锁眉头:“到底怎么了?” 他后退一步,把窗纸让给了我。 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纸,隐约能看到那两人和一个摇晃的灯笼,我伸手在窗纸最下角捅了个洞,往里看去。 房中二人先是熄了灯笼,继而点亮了油灯,昏黄的灯光将黑漆漆的屋子照射得人影晃动,二人脱去帽兜,竟然露出了阿妈和素心的脸!我惊得往后一退,身后的十三阿哥连忙扶住我,并捂住了我的嘴。 一向高高在上的阿妈如普通妇人般从随身带的食盒里拿出果盘和点心,还有一个小巧的绣花荷包及一把团扇,灯光太暗,我们又隔得远,虽看不出质地花样,但仍能辨出荷包和团扇上的花色均是五彩金丝线绣成的,在油灯底下微微闪着光,要知道,五彩金丝线是御用的,除了皇亲国戚之外,一般人有钱也买不到,买到了也不敢用。 我看了十三阿哥一眼,发现他锁眉但不疑惑,显然这情景对他来说已不新鲜。 素心打开墙角的衣橱门,看似普通的衣橱另有玄机,她一层又一层地拉开好几道,这才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捧出一个红布包裹的大黑匣子。她把黑匣子置于阿妈面前的桌上,回头拿了个香炉过来。好生奇怪的是,阿妈一见这黑匣子,未语先哭,断了线的泪珠从她疲惫的眼角连连落下,她如捧珍宝般将黑匣子打开,触目惊心地从里面捧出一个灵位牌来! 我瞪大了眼睛,惊心不已。 阿妈把那个灵位牌放在桌子正中央,接过素心递过来的香炉,郑重其事地在香炉内点燃了三支香。原来她们偷偷摸摸地半夜出门,是为了祭奠故人。可到底是什么人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我歪着头去看灵位牌上的名字,依稀可辨‘吾儿秋朵……’等字样,吾儿?谁的儿? 只见阿妈摩挲着那个绣花荷包和团扇,念念有词道:“吾儿,这是额娘一针一线给你绣的,现在的女孩都时兴用这个装香果,还有这把团扇,用了瑞锦轩最好的料子,上面的图案想必也是你喜欢的,虽说如今还是深冬,用不着这个,但额娘每年只能在你生辰的时候过来看你一次,你就留着天转热了再用……” 我只觉头晕目眩,脑子里轰隆作响,胸中坠入一块沉甸甸的冰。 “夫人”,素心递过一块手帕,“您每年都要伤心一次,身体哪熬得住呢?如今二小姐也大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此刻的阿妈与平日里相去甚远,她的骄傲和冷漠无影无踪,终于如同一个有血有肉的母亲一样卸下所有的防备,她将灵位牌紧紧地抱在怀里,“如若我的秋朵命硬,今年也有二十岁了,也该是谈婚论嫁的时候,说不定已经有孩子了……可她偏偏就夭折在襁褓之中。” “大小姐有夫人这样的娘亲,在天有灵也心安了。” “也要谢你这些年帮我躲着供奉秋朵,她是个可怜的孩子,我实在不忍心看她来人间一场,却变做孤魂野鬼,连牌位都没有。” “夫人千万不要这么说,”素心诚惶诚恐,“如今总算把二小姐接了回来,您的身边也有了依靠。” “七月虽说是我亲生,但总觉得疏离,她是阿爸养大的,心太野了,替代不了我的秋朵。”边说边小声啜泣起来。 我只觉一身冰凉,下嘴唇被咬的生疼。 “夫人,”素心叹口气道:“说句不该说的话,二小姐千里跋涉到这儿来,有很多不适应的地方,夫人不该把她扔在需要左右逢源、步步为营的紫禁城里不管。” “这辈子,我的心里只有秋朵这么一个孩子……” 我扒在窗沿上的指尖已压得发白,后背一热,十三阿哥从后面拥住了我,温暖的气息扑在我耳边,让我逐渐冷静下来。 只听素心接着说道:“夫人别说傻话,您不想二小姐的话又何必把她接回来,还许给了四贝勒?” “和硕特已入残烛之年,只有与大清联姻才能力保安宁。” “可是……”素心顿了顿。 “她喜欢十三阿哥,是她走错的第一步,她若不听话,后果堪忧。” 我头晕眼花,又气又痛,眼泪已经不由自主地掉落在了窗沿上,十三阿哥握住我的手凛若冰霜,仿佛缤纷大雪吞没了我俩,埋葬至岁月的尽头。 “再过几日就是除夕了,听说二小姐在宫里受了委屈还看了太医,有些严重,要不奴婢遣人去彩月阁将二小姐请回府中热闹些时日?” “不,我这几日心里不好受,不方便见她……”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踉跄着走下了南厢房前的台阶,雪已经在院子里厚厚地铺了一层云绒似的毯子,我抬头望天,只见有增无减的雪朝我劈头盖脸地砸来,仿佛整个天空都塌了,黑沉沉地压着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来,我辨别不出哪边是天,哪边是地,横亘在它们中间的人世消失的无影无踪,我被卷入这融为一体的黑暗之中,被吞噬于朝我袭来的漩涡之内。 我跌跌撞撞沿着万籁俱寂的大街走,是我太天真了,竟以为阿妈的冷漠和残酷只是多年来缠绵病榻得来的,迟早有一天她会变得健康、柔和,好好待我。 “七月”,十三阿哥蹲在我面前,“说好的不哭。” 我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已蹲到了地上,我抬头看着近在眼前的十三阿哥,他眼眸清澈,眉头紧蹙,发上,肩上都堆了一层薄雪,我咬牙忍住泪水,“我走不动了。” 他在我额头轻轻烙下一个吻,轻声道:“我背你。” 伏在十三阿哥宽阔温暖的肩头,嗅着他发丝间幽幽的香气,我极力忍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地流淌。 “你早就知道了?谦府还有个大小姐?”我含泪问道。 他点点头:“我喜欢那棵柳树,三年前的今日恰巧在那儿睡糊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半夜,看见她们的时候,我起初也以为是贼,担心谦府的安危便跟了上去,谁知道……” “谢谢你。”我把头埋在他颈窝里,任由眼泪断了线地流淌,谢谢你莘夕,你说的对,有时候知晓实情比蒙在鼓里残忍,但很公平,若不是今日知道了这些秘密,我还一直像个笑话一样地傻乎乎乐呵呵地以为额娘的性子如此,其实不爱就是不爱,不要就是不要,没有那么多原因,于她来说,我只是一个换取和硕特安定的筹码而已。 就这么简单。 第五十章 谁是柳下惠? “睡着了?”他走的很稳,脚下的雪嘎吱嘎吱响。 我哪里睡得着?天快亮了,雪也停了,朝霞未出,却已映得黑黢黢的天边翻白发亮。 “嗯……”我闷闷地答,身后是雄壮的宫门城楼,从前只怕一入宫门深似海,如今却悲壮地发现这里成了我的逃城,谦府反倒让我避之唯恐不及。 “嗯?”他突然顿住脚步,看着后宫那道刚打开不久的角门,我顺着看过去,瞄到了一抹翻飞的衣角。 他怔了半晌继续走,什么也没说。 紫禁城里的宫女一律穿水红宫装,嬷嬷则身着灰蓝绸衣,一片衣角而已,本是看不出什么来的,只不过有一人习惯在腰间系绯红飘带,那一晃而过的影子分明夹杂着一抹绯红。 “是红红。”我有气无力地趴在他背上说,德妃搁在我身上的力气堪比争宠,我七月何德何能呐? 他‘嗯’了一声。 “她会不会又要找你的麻烦?”我问。 “随她。”他答,漫不经心。 “你千万别把阿妈说的话放在心上。”我声音很轻,像是怕吓到他似的。 “这么快就缓过神来安慰别人了?” “我还是那句话,我什么都不怕,就怕……” 他停住脚步:“你是不是傻?” “嗯?” “……”他顿了顿,继续往前走:“算了,以后再说吧。” “你让我把话说完,”我带了哭腔,显得可怜兮兮:“她说我错了也好,说我后果堪忧也罢,我都不管,我认定你了,我就要喜欢你一辈子,少一天都不行。” 他再次停住脚步,托住我的手变得又热又暖:“你们藏人有一诺千金的说法吗?” 我眨眨眼睛:“没有。” 他‘啧’了一声似乎很失望,我忍不住笑了:“但是我们藏人一言九鼎,如若背信弃义,是要遭天遣的。” 他似乎思索了一会儿:“什么样的天谴?” “埋骨雪山,不得往生。” “……”他站了一会儿,“那还是算了吧。” 我双手一紧,严严实实地揽住他的脖颈,将自己整个儿地埋在他背上,“我说到做到,你要信我。” 没等到他说话,却等到了一记呵斥:“胡闹!” 我抬起头来,看到了披着明黄色厚棉袍的皇上,他身后只跟着梁九功一人,在朝霞徐徐升起的当口,两人的身影金灿灿地映在了雪地上,威严厉色的模样震慑得我心跳漏了一拍。 我从十三阿哥背上滑了下来,瞧着皇上阴沉的脸色便知道坏事了。 乾清宫内洒水除尘的宫女太监进进出出,地暖蒸的满屋子热气缭绕,晨曦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纸洒在绿植上,青青翠翠的总是让人忘了如今乃是深冬。 皇上回了暖阁,让我跪在一堆进进出出的下人中间,过了好一会儿才瞧见梁九功从暖阁回廊那儿露出个脑袋来朝我挥手。 暖阁内除了皇上和梁九功以外空无一人,燃着淡香,像是瓜果味儿的,皇上坐在软榻上,面前的矮几搁着几碟子精致的小点心,身后的窗台上放着一盘橘子。 我来不及垂涎冬天的橘子是什么味儿,就被横眉冷竖的皇上一句话扔得浑身炸雷。 “老十三碰你了?” 我瞪圆了眼睛,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直接?这中原人讲话总要留三分余地的传统怎么到我这儿就失效了呢? 皇上明显一副不信的样子:“孤男寡女常常同处一室,他是正人君子,却不该是柳下惠吧?” 天哪,我简直想向苍天呐喊,您儿子当真是柳下惠!哪有这种当爹的,竟然…… “我倒是想来着,他不愿意。”我直截了当,差点把梁九功惊地原地翻跟斗,皇上也老脸涨得通红,瞪我半晌反而气笑了:“这丫头当真是个藏人的脾性。” “我喜欢他,”亏我还打腹稿打了几天几夜掉了数根头发丝儿,其实把话摊开了说就是这么简单,“你别把我嫁给四贝勒,我不同意。” 皇上气得愣在那里发不出声音,梁九功赶忙劝解,“公主在皇上面前可不能‘你’了‘我’了的说话,太没有礼貌。” “管你同不同意!”皇上一拍桌子,点心被震得从碟子里滑了一块出来:“这是婚约,改不了的!” “哪有这样的,”我急道,“两个人都不同意,非逼着人家嫁娶,这是什么事儿啊?” 他眯起眼睛,细细地审视我半晌,慢悠悠道:“谁说两个人都不同意的?” 我眨眨眼睛,“是两个人都不同意呀?”突然反应过来,“四贝勒他……” “老四前两天来找过朕,说同意这门婚事,只是想过两年再办,等兰儿的事情彻底过去,等你满十八。” 我嘴巴张的能放进一颗鸡蛋,这俨然跟我认识那个四贝勒不是一码事儿啊,“您确定说这话的是四贝勒吗?” 他怒火冲天,我赶忙低头,梁九功急得乱颤:“公主这说的是什么傻话?” “所以,”皇上一字一句,“不准再和老十三交往过密,以后你要嫁人,他也要娶亲的。” “……” 我无法想象十三阿哥娶妻的模样,一想到他搂着另一名女子笑,我的心都快直接死在胸腔里了。 阳奉阴违这词儿说的就是我,刚从乾清宫里出来,连彩月阁都没回我就直接奔去了沐夕宫,十三阿哥躺床上睡着了,被我直接拽了起来。 “你不准娶妻!”我只差把房顶掀了。 他一夜未睡,神情懒懒的,眼角眉梢都沾了几分惺忪模样,却平白地显得诱人,这更让我的想象火上浇油。 他莫名其妙,看着我神采奕奕的样子却笑了:“皇额娘这招救兵搬得不是很到位呢。” 还有心情开玩笑,我心里烦的不行,赌气道:“您还睡得着?” 他重新躺下,用被子捂住头:“皇阿玛找你比谁找你都能让我放心。” “他要把我嫁了!”我气道,“这回你就更放心了!终于没人像粘皮糖一样缠着你啦!” 说着就赌气往外走,手腕却突然被他握住往后一拽,斜斜地跌在了床上,他翻身压在我身上,被褥盖在我们头顶,黑漆漆的只余眼眸里的亮光:“我不会娶妻的,你也不会嫁给谁。”他笑得很慵懒,声音带了几分刚从睡梦中清醒时的惯常沙哑:“放心了吧。” 我的气势顿消,抠着指腹还在算计:“皇上不松口。” “你以为为什么四哥会去问皇阿玛要两年的时间?”他问。 我迎着他的灼灼目光,“你做什么了?” 他垂下目光有些疲惫:“四哥立志宏远,半步都忤不得皇阿玛的意,两年,是我问他要的……” “可是……” 他冰凉的手指蹭了蹭我的脸颊,“你要信我。” 我使劲点头,巴不得把世间所有的相信之词拿出来说一遍,这时却想起皇上说的话,顿时耍起了小聪明:“你是柳下惠么?” 他愣了愣,锁眉看着我:“你……” …… 我捧着红得像熟透了的番茄似的脸缩在他怀里,轻声道:“这算不算碰我?” 他搂着我快睡着了,“嗯?” “你皇阿玛问你有没有碰过我……”我说,戳着手指头忍不住笑,“我撒谎了,说你没有,他便说你是柳下惠。” 他搂住我腰的手僵硬了一下,随即往怀里拉了我一把搂得更紧,呼出了一口长长的气:“你真是要我的命。” 这之后的三个月里,谦府的人进宫请过我两次,皇上也允诺过我回府,甚至赴江南巡考的阿爸回京之后来彩月阁看我的时候也让我回家,我却找了各种借口推辞,未踏入谦府半步,就连除夕都没回去。 我斜躺在圆凳里,懒懒地将脚搁在书桌上,抬着一本琵琶古谱有一节没一节地在桌上扣手,萨梅提着花洒在我面前走来走去,颇有些看不惯我这副‘站没站样,坐没坐样’的模样。我目不转睛地从桌上拿过一块梅花酥,狠狠咬了一口道:“萨梅,你说秋朵在藏语里是什么意思?” 萨梅叽里咕噜用藏语念了一大段带‘秋朵’的古话,然后歪着头想了一想,“美丽的河流?”说完又‘啧啧’几声,“这应该是皇族里的名儿吧?” 我闭上双眼,拉萨河是藏族的圣河,除了皇族,没人能用它来命名,真真好一条美丽的河流。 “公主,你是要考我吗?”萨梅笑嘻嘻地看着我:“我可什么都没忘,那日还教和卓哥哥学会了好几个藏文呢。” 我失魂落魄地将只咬了一口的梅花酥丢回盘子里,拿书遮住脸不再说话。 阿妈的长女秋朵今年二十岁,比我年长四岁,那时候阿妈还未出嫁,可以肯定秋朵并不是她和阿爸的孩子。而阿妈是二十三年前离开拉萨的,三年后便生下了秋朵,秋朵死后四年她嫁予阿爸并生下了我,好一段曲折的人生。 这二十年来阿妈一直秘密祭祀秋朵只能说明两件事,其一,秋朵父亲的身份不能外露,其二,她生过孩子的事情不能让阿爸知道。 为了解惑,我托蔺兰在宫中找二十年前的老人侧面打听了一下,结果却令我大跌眼镜。 阿妈二十年前在陪都行宫生过孩子的事情根本不是秘密!几乎那时候的人都知道,只是后来女儿夭折,阿妈也一病不起,先太皇太后怜恤义女,不再让人提起这件事,才会掩息至今。 但谁是秋朵的父亲呢?这件事便没有人知道,都说当年边西公主有孕五个月的时候才被先太皇太后送去了陪都行宫待产,她身份特殊,又有先太皇太后作保,连当今皇上也体恤怜悯得紧,便无人敢多嘴多舌。 或许多嘴多舌的人都被喀吱了吧! 蔺兰姑姑神情凝重地点点头,头一次同意我的说法。 我挖这些秘密的时候总觉得很累,从心底深处蔓延出来的悲凉总是浸得我就算在太阳底下也会忍不住打颤,虽然疑点重重,但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为何阿妈看着我的目光总是空洞而深远,仿佛透过我的身体看向了无尽头的远方,原来她一直在我身上找故人的影子,我在她的眼中,除了是联姻的工具之外,也是一个不够资格的替身。 我太累了,决定就此放下,谁是秋朵的父亲,于我又有何干呢? 蔺兰跟在狂奔的我后面连连道歉,我一手提鞋,一手扶着歪来倒去的旗头,大骂萨梅,这个小姑奶奶,一大早又不打招呼就跑去武备院找和卓了。今儿立夏,是乾清宫的例行茶会,蔺兰早起往御膳房领赐菜去了,没妨萨梅能把这事儿给忘了,任由我在卧房内酣睡,直到蔺兰回来,发现我还没起床,吓得魂不附体。 赶到乾清宫的时候,蔺兰把我拉到墙角整理衣衫,我急得不行,她老气横秋道:“公主,反正都晚了,就别急着进去,到时候衣衫不整,就是两个错。” 好不容易把旗头稳住,蔺兰从头到尾看了我一眼,突然瞠目结舌:“格格,您的鞋呢?” 我一看,手里提着的鞋只剩一只了,差点昏过去。 我咬咬牙推门进去的时候,大殿门‘咯吱’一声在我听来简直是振聋发聩,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着我,我本想避人耳目偷溜进去,没想到今儿的茶会空前热闹,几乎所有的妃嫔皇子都到齐了,有了妻室的阿哥们还带着各自的福晋或是侧福晋,就连十八阿哥也由太傅领着列席,而且最让我头疼的金雅浚先生竟也在座。我不由得畏畏缩缩,生了退意,正和金雅浚先生品谈一幅字画的皇上抬头瞟了我一眼,说道:“七月来得正好,太子新得了一幅吴道子的《双林图》,你也是从西到东走了一遍的人,来看看这大好河山是否栩栩如生啊?” 我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可没想到这旗装本是配旗鞋穿的,换上蔺兰的绣花鞋之后,袍子便长了一截,才迈第二步的时候便被绊住了,脚下一崴往前跌去,我‘啊’地一声,心里苦苦呐喊,为什么这种事总是发生在我的身上!?就在这时我的手腕被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了,他将我拽回,扶稳我后才问道:“没事吧?” 我一看竟是同样迟到的十三阿哥,他今日穿了一身冰丝蓝色,衬得肤白貌美,我顿时心情大好,抿唇笑了,“好得很。” 第五十一章 乾清宫茶会 一阵笑将我从漫无边际的思绪里拽回到乾清宫,只听八贝勒和蔼可亲地问笑得满面油光的太子:“太子哥笑什么呢?说出来让弟弟们也跟着乐一乐。” 虽然太子守陵服素归来不久,但并未消瘦反而又圆润了不少,衬着乾清宫内的烛火,白里透红的脸蛋泛着精光,看来他‘思过’这段日子半分委屈都没有,反而滋润得很呢。 这与皇上对他的大度也是分不开的,看得出来,皇上对他这位太子宝贝如初,竟在连犯两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之后,还能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难道皇上心中半分芥蒂也无? 惬意悠闲的太子在对上八贝勒近乎讨好的笑脸后顿时变脸,几乎是当着众人的面给了八贝勒一记眼刀,话却是对着皇上说的:“皇阿玛,儿臣觉得七月妹妹风灵玉秀,生气勃勃,十三弟则木秀于林,翩翩年少,两人往那儿一站,可谓天生一幅匠心之作,难怪十三弟那日生了那么一场大气呢。” 八贝勒抢先问道:“十三弟生气了?我怎么不知道?” 太子冷哼一声:“老八你就算再手眼通天,也不会事事都知道。” 皇上的脸已经拉了下来,八贝勒赶忙哈哈大笑,丝毫不以为意,哎,我看着短短一场小剧,已然感受到了以太子那般狭窄心态,在他和八贝勒的对弈中定会输惨了的。 四贝勒笑了笑:“弟弟已经替莘夕向太子哥道过歉了,太子哥大度,就别再提了罢。” “说起大度,”太子笑起来总是一脸憨厚,说出来的话却带刺淬毒:“谁比得上四弟呢?” 四贝勒面无表情,勾勾嘴角笑得很淡:“谢太子哥夸奖。” 我心中一紧,忙回头去看十三阿哥,他总是冷冷清清的样子,又怎会和太子生气?末了还要四贝勒去道歉?难道是因为太子提亲的事儿? “不要多想,”他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送过来一句呢喃细语,“当他唱戏。” 我差点就噗嗤笑出声来,难不成向来漠然的他就是这样度过了一次又一次皇子云集针锋相对的茶会?当他们唱戏? “你那鞋是怎么回事儿?”德妃不仅身边的丫鬟眼尖,自己的目光也半分离不开我,憋这么一会儿只怕快憋坏了,总算找着了一个突破口来当着众人的面挑我的错处。 一语引得众人全盯着我的脚,我缩了缩脚,可旗装遮不住,不仅露出了灰面绣彩蝶的布鞋,还把本该用来穿旗鞋的白袜全都挤得堆在了外面。我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下有些无地自容,结结巴巴道:“是绣花鞋……”。 “绣花鞋?”皇上疑惑不解,“你的旗鞋呢?” 我忙道,“本来在的,可跑的时候丢了一只,所以没有办法,只好……” “跑的时候鞋也会丢吗?”皇上不依不挠。 众人哈哈大笑,德妃冷冷道,“皇上有所不知,丢鞋可是这位公主的看家本事。” 我觉得很丢脸,特别是当着十三阿哥的面成为众人笑话的对象,我千方百计地缠着他喜欢我,只希望他觉得这样的喜欢很值。 可世事不尽如人意。 没想到十三阿哥没有笑,反而微微拧眉:“脱了旗鞋才跑得快。” 仿佛被猛然注入了一剂解药,皇上的脸色顿时缓和了许多,眼中生出一丝柔色,陷入久远的回忆中:“想当年三公主思念朕,向朕跑来的时候也脱了旗鞋,说那样才跑得快。” “皇上,三公主那时才十一岁,怎能同……”德妃据理力争,直接怼上了皇上的冷脸,讪讪地住了口。 十三阿哥朝我眨了眨眼睛,他故意提起远嫁蒙古的三公主,轻轻松松便替我解了围。 皇上沉吟道:“提起三公主也算是一个好的开头,今日朕想跟你们商议商议立秋后巡幸蒙古的事。” 巡幸蒙古是当今皇上极为重视的一种政治手段,为了安抚蒙古各部,固宁边境、加强互市,每两年一次的蒙古巡视已成了皇上的惯例。 “但是泰山祭天也迫在眉睫,”他说道,“钦天监监正上书,说今年开春以来屡次天现吉兆之象,各地风调雨顺,礼部尚书秦文德也觉得祭天时机成熟,吉日拟在了七月底,如此一来,便和蒙古之行起了冲突……” 我坐到许久未见的八公主身边,她拉住我悄声道:“你就不能安分几天吗?见你一直不来,我快急死了。” 我有苦难言,最后还是骂了句萨梅了事。 “那天你真和小哥哥出宫去了?”她瞪着眼问,一副早就想问苦于没机会的表情。 我点头大方承认:“德妃巴不得宣扬的全天下都知道。” “你们去哪了?”她压低声音。 去抓我阿妈的软肋了…… 当然不能这么说,我笑了笑:“玩儿去了。”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 皇上仍在侃侃而谈,我捏了一把她的手:“有话就说嘛。” “你们真的在一起了?”她很小声,脸蛋红彤彤的,眼眉里的喜悦很明显,却掺杂着说不清楚的忧色。 我抿唇笑了,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她抓紧了我的手:“我自然是为你们高兴,但是你听说婚约的事儿了吗?” 我刚想说什么,只是不知为何太子和八贝勒竟然争执了起来。 太子说道:“祭天乃是重大祭祀,通常由天子主持,若能两边皆顾当然是上上之选。” “皇兄说的容易,泰山和蒙古南辕北辙,难道可以不顾皇阿玛的龙体吗?”八贝勒振振有词。 太子突然站起来朝着皇上跪了下去:“皇阿玛,儿臣身为一国储君,愿为皇阿玛分忧,蒙古各部早就翘首以盼皇阿玛的圣临,儿臣可以代君祭天。” 八贝勒忙道:“皇兄此言差矣,你刚从东陵服素回来,仍要洁身一年,如何能代君祭天,只怕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就是礼部!” 太子气得不行,“你!” “够了!”皇上沉吟道,“就是老八说的这个理儿。” “皇阿玛!”太子仍想争辩,却被皇上阻拦了,他瞠目眦裂地看着八贝勒,像被链条拴着的大狼狗,如果皇上松开这条链条,只怕能当场把八贝勒咬得鲜血淋漓。 所以八贝勒尽其所能也不会让太子这狼狗活到链条松开的那一天。 皇上很果决地喊了一声十三阿哥,“莘夕,祭天你去。” 众人呆若木鸡,神色最有趣味的要数八贝勒,皇上肯定了他的意见,认为太子不适合祭天,满以为这等好事立时就会落到自己头上,没想到鸡飞蛋打一场空。 “皇阿玛,”十三阿哥神色不动,轻声道:“代君祭天乃当朝大事,儿臣资历尚浅,恐怕……” “资历尚浅所以需要历练!”皇上正色道,“让你去就去,别辜负为父的一番心思。” 这番话说的很重,就连太子的眼神也不对了,只余四贝勒笑得很开怀:“十三弟,还不谢恩?” 十三阿哥垂了眼眉思索片刻,皇上却已说:“做好祭天一事便能慰朕之心。” “十三哥,这事可好呢,”十四阿哥笑道,“听说泰山日出是天下第一绝,你能大饱眼福了。” “就知道玩,”皇上瞪了他一眼,“赶快学学你几位哥哥的稳重罢,老大不小的了。” 德妃趁此机会忙道:“皇上,还有一件事儿您还没说呢。” 皇上‘噢’了一声:“是了,还有一事儿,朕和德妃商议过了,定了四品典仪凌柱之女钮祜禄氏给老四做侧福晋,立秋前迎进园子便罢了。” 众人皆高声道喜,德妃也笑了笑:“兰儿过世后,老四的园子里只有耿宁一个有份位的侍妾,可不合规矩,这个钮祜禄氏我见过,很是好,要不是为了给人留位子,该直接纳来做福晋的。” “……”这该是在说我了,要不是这事儿还没有过明面,我真想立刻指着她说‘不用留啥位子,直接填了吧。’ 四贝勒有些怔,直到德妃第二次唤他名字时,才猛然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站起身跪了下去说道:“谢皇阿玛皇额娘为儿臣思护周全,儿臣定当遵礼迎新,不……亏待她。” 我这几日因了皇上那句‘老十三是要娶亲的,你也是要嫁人的’已经吃不好睡不好了,这回亲眼见了长辈们三言两语就给人定终身的厉害之处更是坐立不安起来,四贝勒已娶过妻,府中也有了两个孩子,除了耿宁这位侍妾,还有几个通房大丫鬟,可这福晋之位才空了两年,德妃便说不合规矩…… 那十三阿哥怎么办?我看着垂眸抿茶的他,心里空的一片荒凉,这还是第一次,我探到了一丝未来的痛脉。 “七月,”皇上喊我第三声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我无言以对,十三阿哥回身看着我,眼睛里那悠长深邃的目光几乎要将我看透,我想的很多,可目标绝对坚定。 “七月妹妹一定在想,四哥府上怎么莺莺燕燕的……”五贝勒开起了适度的玩笑,虽然没有把婚约的事情抬到明面上,但也话中有话,引得众人纷纷笑了起来,他咧着嘴笑:“听说藏人不喜欢三妻四妾,女子很是强势的。” “这倒是,”十阿哥接过五贝勒的话头说道,“户部尚书娶了兰静姑母之后,就连曾放在房中的丫头都撵了出去,可见藏人对三妻四妾的介怀。” “七月是乌雅家的人,是满人。”德妃淡淡说道,话中带刺:“边西公主那种人寥寥无几。” “没有女人会喜欢三妻四妾,这和是满人还是藏人没有关系。”我忍不住脱口而出,本能地保护着早就把我抛弃了的阿妈,“我阿妈不喜欢,娘娘肯定也不喜欢,难道不是吗?” 十四阿哥忍俊不禁,想笑又不敢笑。 八公主却一把拽住我,“你还没被打够吗?” 德妃气得脸白,颤着声儿道:“容人是女人德行之首,我身为皇妃,自然不是你阿妈那种小肚鸡肠的人。” 我点点头,“是吗?那娘娘还要可怜一些,不喜欢还得装着喜欢。” “够了!”皇上脸色很难看,手杵在额头上,把脸圈在了一团阴影之中,好似闭了闭眼睛,很努力地在调整自己的情绪,“七月,和长辈怎么能这样说话?” “皇上,”我轻声道,“我没有错,是德妃娘娘一直在激怒我。” “臣妾何曾激怒过你?”德妃怒道,“不过是劝你,你太年轻,不知轻重,不知道每个人都有不喜欢还装着喜欢的一天,你以为自己真的足够特别,特别到能从俗世中独善其身吗?” 她泪眼迷蒙,意有所指,可年轻和天真让我俨然不懂她那颗早碎成渣的心,看不清她正冒着后宫之大不韪用训教之语说着此生真话。 “德妃!”皇上厉声道,“你说的这又是什么话?” 德妃噗通跪了下去,眼泪断了线。 欺负人这么多年,我竟第一次无端地生出了一丝愧疚。 就在这时,蔺兰急匆匆地走进大殿里来寻我,见我跪在地上,愣了一下,进退两难。 “什么事?”皇上不耐烦道。 蔺兰连忙跪了下去:“回皇上的话,谦府刚才递话到彩月阁,说是夫人病重,病势非常凶险,请公主尽快回府。” 我抬起头来看着蔺兰,这该不会是陷阱吧,见我长时间不回去,故意诈我? 皇上往前疾走了两步,“兰静病重了?当真?” 蔺兰忙道,“是管家杜自芳传的话,他现在就在神武门外等着。” “朕去看看……”皇上急得脸色都变了,完全顾不上我,或是满屋子里的人。 德妃连忙扶着红红站起身来,“皇上请留步。” 皇上走到大殿中央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 “皇上,边西公主孩子们的姑母,臣妾自会派人前去探看,谦府并未做好接驾的准备,皇上此去,只怕会惊到谦府的人。” 大殿内一片静谧,众人都已经站了起来,只听四贝勒轻声道:“皇阿玛,您没事吧?” 皇上往回走了两步,像是想起我来似的,连忙说道:“七月快回去看看。” 我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十三阿哥,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朝我点了点头。 我看着表现怪异的皇上,心中浪涛翻涌,丝丝缕缕的线索仿佛就在指尖,只要一把拽住,便能顺藤摸瓜,探到那呼之欲出的真相。 第五十二章 答案 阿妈这一场病势汹汹,整整昏迷了五天五夜,醒来之后神思混乱,甚至一度分不清黑夜白日,也粒米未咽,紧靠汤水续命,一个月过后,整个人都瘦的不成人样,眼窝下陷,颧骨凸出,头发掉的厉害,太医来的来去的去,民间大夫也请了不少,但就是束手无策,甚至有一日,杜自芳在街头请来的一位号称‘华佗在世’的江湖术士看视之后,不开药方,反而让我们准备后事,声称阿妈这是中毒后毒根未祛,如今已根深蒂固,无药可解。 阿爸向朝廷请了假,成天成夜地固守茉园,甚至比阿妈瘦的还要厉害,听闻此话后气得胡须乱颤,向来温文尔雅的他第一次拍桌子摔板凳地要那个江湖术士滚出谦府,把杜自芳和我们都吓得不知所措。 我去秀水药庐找了苏爷爷三次,可他都不在,药庐大门紧闭,炉冷烟消,似乎久无人住的模样,受命去潭柘寺打听消息的小厮表示苏秀水也不在寺中,听小沙弥说入夏之后,她便和苏爷爷去山里采药了,这是常有的事儿,有时候一去便是数月才归。 原本找苏爷爷来给阿妈治病也是走投无路之法,他老人家擅治小儿疾病,在邻舍间颇有微名,上次为秦诺治伤已经笑谈是挽力而行,若不是十三阿哥坚持认为苏爷爷医术深不可测,我哪有那个闲心逸致去四处找人呢。 这期间皇上曾三次派梁九功来谦府探视,有一次还是由太子领头,八贝勒陪视,不可不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众人皆道皇恩浩荡,户部尚书圣眷正浓,只有我心中愈来愈凉,手上扯着的那一扎线也越来越清晰可辨。 端午节前夕,苏秀水亲自来了谦府,风尘仆仆的她黑了不少,却显得活泼健康,满面焦色地递上一张纸,上面写着她三个月前就与苏爷爷去了山西地界上的清凉山采药,回到寺里才知道谦府的人去找过她,趁入京过节的当口便想着过来看看,谁知还没出门,便听说了谦府夫人病重的消息,向爷爷求了一剂药,熬了三个时辰才熬好。 我打开她提了一路的篮子,里面用帕子包着一个烫乎乎的土瓷碗,打开盖子,苦涩的药味儿顿时扑面而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提笔写道:“这不是什么灵药,用了些上次你送来的好药材,药引是爷爷开的,说能保命,且试试吧。” 我忙把药碗递给素心,感谢了一番苏秀水的深情厚谊。 她微微笑了笑,拉过我的手,似安抚似亲厚地拍了拍,“你别担心。” 我愣住了,我担心吗?我不知道经过雪夜之后,我还要不要担心,可几个月以来,我满腹心思都撂在了茉园,每日晨起寝前都往这儿跑,连帐篷都顾不上去住,闲置了数月,落满了灰尘。 我觉得我不该担心一个对我无情至此的阿妈,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不管不顾不在乎那种事,我始终干不出来。 此时已是五月,草长莺飞的季节,外面阳光正好,斑驳光线将久无人气的临水小筑晒得灿烂温暖,空气里蔓延着阳光的香味,苏秀水的目光却落在了妆台上。 那儿放着十三阿哥送来的那枚香囊,绣线精致,香味仍在。 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想解释却又觉得没有必要解释,她却已站起身来笑了笑,作势要走了。 我送她出门,经过茉园的时候她顿了顿脚步,却还是没有进去,看她目光中的犹豫,只怕又冒出了知春园那时的想法。 “我走了,”她朝我比划了简单的手语。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颇有些懊恼,到底是为什么,我对她总是满怀歉意? 仅一天之后,阿妈便能喝下一碗清粥了,完颜皓成来探过脉后也颇为纳罕,表示这断断续续持续了三个多月的乱脉竟然头一次归于正常,且跳动有序,间隔规则,比常人还要好一些。 苏爷爷的那药起了作用么?我感到惊异不已,可那药是苏秀水熬好带来的,并无药渣可供完颜皓成研究,我大概说了些苏秀水说过的药方,完颜皓成听罢后表示不可思议,随后沉吟道,三月危期已过,说不定是几月以来的药效起了作用,区区一碗补气血的汤药怎可能力挽狂澜,巧合罢了。 那便是巧合吧,我收了心,决定以后有机会再问问苏爷爷。 阿爸几个月来也总算睡了一回好觉,午后天热,我盘腿坐在茉园卧房的蒲团上看书,窗外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凌乱尖锐的声音正好朝着阿妈的卧床,我看了一眼外间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的素心,不忍心叫她,便自个儿搁下书来去关窗户,刚把窗栓拉紧,便被帐帘内伸出来的手一把拽住了。 我吓得差点吼出声来,低头一看,发觉是阿妈醒了,便赶忙掀开帐帘,取了床边的湿帕子给她擦汗。 没想到阿妈让过了额头不让我擦,瞪着一双眼睛怔怔地看着我,原本动情的一双灵动眸子,此刻却空洞无神,正像当初第一次见我时那般,穿透我,看向我身后不知名的远方,我心头一动,帕子掉在了床上,这目光和第一次在乾清宫见到皇上时的目光近乎一致。 “秋朵,我的秋朵……”阿妈抓着我的手越来越用力,可我却感觉不到疼痛,她喃喃自语,若不是那夜我亲眼所见,此时也只会认为她做了噩梦。 “抱抱额娘,来抱抱额娘……”她的眼泪落下来了,朝着我伸出手来。 她自称额娘,那么……秋朵也是满人的女儿。 我木然地弯下腰抱住了她,孱弱的身体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轻而易举便将她搂进了怀里,我的眼泪迸发而出,谁曾想得到有一天我要以这样的方式才能抱抱自己的亲生母亲。 “不要怪额娘,”她在我耳边微弱至极地喃喃,“重来一次的话,额娘一定会选择你和你皇阿玛……!” 我猛地松开了她,心中那根弦‘啪嗒’一下子断了,她再次昏睡过去,而我手中的线全都被心头之火烧得干干净净,不需要它们了,我已然在阿妈亲手引导下,触摸到了真相的核心,一切都清清楚楚的摆在我面前。 为何祭奠秋朵要用御用的五彩金丝线? 为何和硕特的长公主要跋涉千里来到中原下嫁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尚书? 为何近二十年来身为边西公主的尚书夫人从不进宫,更不与皇上相见? 为何运筹帷幄的皇上会在听到兰静病重的消息后那么失态? 为何德妃娘娘会如此恨我,恨我阿妈,甚至恨和硕特部? …… 许多许多为何,现在都有了确切的答案。 而这些答案像开了闸门的洪水般前赴后继的涌入我的脑子里,让我无力应对疲惫不堪,所以我在半月楼见到十三阿哥的时候,脚下一软,一头栽进了他的怀里。 “怎么了?”他揽住我的腰将我抱起,“昨日我去的时候姑母不是已经好转了吗?” 我双手揽住他的脖颈,埋头在他怀里,“我突然找不到人生的价值了。” 眼看着笃信了十几年的价值观念在我眼前崩塌,我面临着分崩离析的巨大压力,作为阿妈的义兄,皇上摇身一变,突然成了……她的情人?这不仅让我目瞪口呆,也让所有的事情都变得不一样了,阿妈要我进京嫁人,是为了给和硕特部奠定一个安宁的未来,那她当年为皇上生子,尔后又下嫁尚书固守京城,难道也是为了和硕特部的利益? 怪不得德妃当日说我不知轻重,还说每个人都有不喜欢还装着喜欢的一天,那句‘你以为自己真的足够特别,特别到能从俗世中独善其身吗?’,如今看来,那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阿妈说的,她们当年发生过什么事想象不出来,但宫闱之争也不难想象,被她一语中的,阿妈当真没有从俗世中脱身,反而过得这样惨淡…… 我缩在软塌上,哭湿了整整一块手帕,十三阿哥斜靠在窗边,认认真真地听完了我断断续续的讲述,“果真是这样……” “你猜到了?”我蹭去眼泪望着他。 他摇摇头:“跟你差不多吧,在乾清宫里的时候就感觉出来了,但没有深想。” “原来我还有个大姐,她才是和硕特如今的长公主,也是大清的固伦公主,我的这一切都该是她的才对。” 十三阿哥走过来替我擦眼泪,“你的就是你的,哪有什么该不该的道理?” 我抱住他,将眼泪蹭到他衣裳上,俨然把他当一块大型手帕:“我阿爸真可怜呐!” 他拍了拍我的背:“乌雅尚书可是差点成了状元的人,你觉得他真的可怜么?” “什么意思呀?” “他那么聪明,又怎会甘心被骗,他知情也知义,甘之如饴,用情至深,这怎么能叫可怜呢?” 我松开他,怔怔地望着他温融的目光,心里软的一塌糊涂,“用情至深的话,就算对方不理你不喜欢你不爱你,也会得到幸福吗?” 他认真地答道:“尚书大人的答案一定是肯定的,这些年来他可是朝堂中过得最逍遥的一人了。” 我扑上前去搂住他,“那就行了,我也能的。” 他紧了紧放在我腰间的手:“你不一样。” “嗯?” “因为我不会不理你不喜欢你不爱你……”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这个时候本应乐得飞起的我却第一次感到了难言的幸福在心底深处蔓延,这样的幸福却让我只想哭,幸福到极致让人落泪,无奈到深处却令人发笑。 …… 红枣炖雪蛤,酒酿鸭子,奶油松仁卷,翠玉豆糕,白玉蹄花,火腿炖肘子,雪山梅……我锁眉看着一个接一个抬上桌的菜,只怕谦府的年夜饭都没有今夜这般丰富,不过就是个端午,竟备了这么多菜。 正想着,素心走了进来,阿爸连忙站起身来问道:“夫人可以过来吗?” 素心笑着点点头,“夫人正在喝参汤,比前阵子好太多了,她说今儿是端午,得陪老爷坐坐。” 阿爸连连点头,高兴地说道:“那我这就去接夫人。” 阿妈初愈,阿爸特别高兴,甚至提出要推了今年的秋闱巡视,陪阿妈到山里泡温泉去。 他的确是个很聪明的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便努力去珍惜,且不在意那些虚无的欢喜爱意,便也幸福得很。 我不由地瞟了一眼站在一旁束手而立的素心,问道:“素心姐姐,我阿爸和阿妈的感情一直都这么好吗?” 素心愣了一下,笑道:“当然,老爷对夫人的好,只怕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 我摸着下巴,故意问道:“我阿妈是和硕特的长公主,当年她为什么要嫁给从五品的阿爸呢?阿爸籍籍无名,可不是一个能娶到公主的人物。” 素心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她脸色一变,结巴道:“大小姐怎么会……这么说?” 这大小姐三个字,如今听来刺耳得很,在南厢房那晚,她口口声声称我为‘二小姐’,搁到台面上来立时改口,这得多谨慎才不会口误呢? “既然这个问题你答不上来,那换一个,阿爸和阿妈是怎么认识的?”我直视着她躲闪的目光,颇有些咄咄逼人。 可素心不愧是阿妈的心腹,她很快镇定下来,如常笑道:“大小姐,奴婢虽然服侍了夫人十六年,但却是夫人嫁入谦府之后才来的,主子们的事情奴婢不敢打听。” “是吗?”我扬起嘴角笑了起来,将尾音拖得老长,“你可太谦虚了。” 素心略微皱眉,蔺兰忙道:“老爷和夫人到了。” 我站起身来,只见阿爸扶着孱弱的阿妈从花厅正门口走了进来,阿妈的脸色仍然苍白得可怕,但发丝一根不乱,妆容清淡精致,从表面上几乎看不出来她是刚刚从一场危及生命的病症中缓过气来的人。 她对阿爸微笑,对下人们点头,也顺便说了几句端午安康的好话,将独属于二品夫人的端方演得淋漓尽致,可我现在知道了,她的心中有多么后悔,面对着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东西时,有多么痛苦。 原来每个人都在表演,剖开内心的话,谁又见得了人呢? 第五十三章 谦府夜宴 谦府人少,逢年过节都是不计较尊卑的,杜自芳和蔺兰这些有头面的下人可以一齐领宴,已经是多年来默认的规矩了,今年情况特殊,阿妈大病初愈,阿爸兴致高昂,所以就连素心萨梅等人也一同落座,不大的花厅内一时间热闹非凡。 萨梅心思纯粹,刚开始动筷,就使劲儿地朝我使眼色,让我给她夹个放在我面前的奶油杏仁卷。花厅里灯火通明,刚摘来的两朵荷花盛在瓷碗里,摆放在圆桌正中央,娇艳欲滴的花朵开得正盛,散发着清香迷人的味道,伺宴的丫鬟们穿梭往来,不时从远处传来街上的热闹声。 我给萨梅和蔺兰分别夹了一块奶油杏仁卷,可刚朝雪山梅伸出筷子时,萨梅又朝我挤眉弄眼,要白玉蹄花吃,蹄花放在阿爸面前,我够不着,阿爸笑眯眯地给我夹了一块,我感激道:“谢谢阿爸。” 还没等我把蹄花给萨梅递过去,阿妈就唤我:“七月。” 我顿住了手里的筷子,虽说要装作无事发生,但与她面对面仍让我觉得万般不自在,曝光了秘密的人不是我,可我却像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小贼一般对她躲躲闪闪。 “不能再叫阿爸了,老爷是乌雅世家子弟,你也是半个满人,以后称他为阿玛,称我为额娘,不要让外人认为你不懂规矩。” 我沉默地看着她,想起那天她是怎样对秋朵说‘抱抱额娘’这几个字的模样,大热的天突然感到心口处冒出一阵寒气。 “没有听懂吗?”她很冷淡。 “听懂了,”我直视着她那双在我身上总是找不到感情的眼睛。 她满意地点点头,我却还没有把话说完:“但我不想。” 她瞪大了眼睛,阿爸也惊到了,赶忙推了推我的手腕,要我顺着她,是的,她大病初愈,我应该什么都顺着她,却唯独在这件事上不想妥协,我已经当够了影子和替身。 “阿妈和阿爸我已经叫了许多年,皇上都没有意见,阿妈就别纠结这个了好吗?”我笑了笑,少有的温柔,“我都习惯了。” 阿妈的厉色瞬时转为怔忪,看来我这场精湛的撒娇表演很是成功,阿爸也愣了一下,对我配合的如此乖巧很高兴:“是的,是的,叫什么都是一样的。” 我咬了一口豆糕,什么也没说。 萨梅的大块朵硕逗乐了蔺兰和素心,而杜自芳身边的伺宴丫头每给他夹一个菜,他都要恭敬地先请阿爸和阿妈,他那般庄严肃穆的样子我看着都累,阿爸笑意盈盈,每个人都要顾,阿妈则少有动筷,看上去同我一样胃口不佳。 “夫人大病初愈,多吃一点,这红枣炖雪蛤是你病时最想吃的,我专门去醉江月请他们的主厨做的,绝对正宗。” 阿妈淡淡一笑,“病中说的胡话,亏你还记得。” “夫人说过的话,我都记得。”阿爸柔声道。 阿妈有些歉意地说道:“醉江月每年端午都会办一次品花宴,今年我病了,没能陪你去成,其实你应该……” “夫人去不了,我一人去又有什么意思。”阿爸很坚决,“等明年夫人大好了……” “明年……”阿妈喃喃道,“或许……” “夫人不要胡说,秋闱过后便要到江南阅卷,到时候我一定遍寻名医,找圣手来相看。” 在座众人皆沉浸在夫妻二人的情谊笃深中不可自拔,看素心那架势,仿佛都快要落泪了,我却顾不上管那些,想起前日十三阿哥对我说那位姓方的太医有消息了。 便立刻问道:“阿爸,秋闱过后您要去江南吗?” 阿爸点点头,“巡视我已推了,阅卷怕是推不掉的。” 我眼前一亮,或许这正是个契机:“阿爸去江南的话可以去江苏找一位大夫,听说他曾经是有名的妇科圣手,说不定能让阿妈药到病除。” “哪位大夫?”阿爸比我还激动,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你是从哪里打听到的?” 阿妈抬眼瞧着我,面无表情。 我说道:“那位一直给阿妈看病的老伯伯说他姓方,曾是太医,我便请人打听了一下,可是一直无果,这日才辗转知道原来他以前不是京城的太医,而是奉天陪都行宫的太医,叫做方文苏,祖籍正是江苏镇江人。” “你说谁?”阿妈白着脸问我,筷子掉落在桌上,躲在长袖下的一双手颤抖不已。 “方文苏,”我一字一句道,怀有一丝希望:“难道阿妈听说过此人?” 果然,十三阿哥说得对,阿妈二十年前曾在陪都行宫待产,而方文苏也是二十年前才失踪的,他们两人住在陪都行宫的时间有了重合,按理说应当认识才对。 “没有,我没听过。”阿妈赶忙说道,可她的表情明显有了变动,似乎这个名字唤起了她年久日长的记忆。 我很失望,她宁愿不治病,也不要承认有过陪都行宫的那段过往。 “……”阿爸愣怔半晌,轻声道:“我会找找看。” 好了,从激动万分变得平静如湖,这么明显的转变,傻子才会看不懂……阿爸也认识那个人。 我在心里叹了一万遍,十三阿哥字字珠玑,猜的一字不差。 “听说今晚河面上要扒龙舟,”萨梅咬着一块肉含糊不清地说,打碎了桌面上佯装的平静:“很热闹的。” 阿爸饮了一口茶,问我道:“七月想不想去看看?” 我还没回答,阿妈立时说道:“都是些市井儿戏,没必要去凑热闹。” “我倒觉得,多去民间看看老百姓的清闲自在也未尝不可。”阿爸辩解道。 “没有必要,”阿妈断然否决,“七月是贵女,将来要做王妃的人,只需学好规矩,懂得进退,有那个时间,回房多写两页字倒好。” 我刚想反驳,阿爸却抢在我前面搁了筷子,有些郑重其事地说道:“既然夫人说到这儿了,那我就直说了,我不希望七月嫁入皇室,昨日圣上召见我的时候,我也提了这事儿,恳请皇上重新考虑……” 阿爸的话惊得我筷子都掉在了地上,他少有的强硬和不妥协更是让阿妈意外地瞪大了眼睛,他继续说道:“我希望我的孩子嫁给一个凡夫俗子,过普通的生活,夫人,那才是最幸福的啊。” “老爷你糊涂了!”阿妈好半天才挣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七月和四贝勒的婚事是十几年前便定下的,不要说君无戏言,绝无更改的可能,就算皇上真的同意了,你有没有为我考虑过?为和硕特部考虑过?这不只是两个孩子的婚事,这干系到和硕特的未来。” “我……”我刚想说话,却压根插不上,阿爸的坚定让我目瞪口呆,“夫人,世上最糊涂的事就是把朝政的命运与女子的幸福交织在一起,唐朝时期突厥把尊贵的出云公主嫁入中原以期保住外族政权,可仅仅三年时间,大唐便灭了突厥,出云公主下场凄惨。历史轮转千年,可道理却仍旧没人懂得,夫人身为太皇太后亲封的边西公主,若是和硕特真的到了希冀大清出面保住的一天,那大清会度量而行的,绝不会因为七月一个小小女子,做出兵或不出兵的打算。” 我头一次对阿爸差点成了状元这件事有了最直观的感受!他的文人弱质里藏着如此坚定的心性和宽大的胸怀,满不点元,旗人不占鼎甲这个规则真是亏欠他太大了。 “白里!”阿妈咬着下唇,“你当年答应过我的。” “夫人这一生过得安然吗?”阿爸答非所问。 阿妈锁紧眉头:“……当然,你给了我想要的生活。” “但夫人并不快乐不是吗?”阿爸炯炯的目光充满悲伤:“这一点我很清楚,以至于日日夜夜都为此难过,我不希望女儿像你一样,浪费短暂的一生。” “这不一样!”阿妈突然站起身来,扶住桌面的双手微微颤抖,“胤禛从小就是个好孩子,这么多阿哥当中,属他最得我心,他看得远看得开,能屈能伸,将来……” “兰静!”阿爸也站了起来,微微提高了些声音:“你还不明白吗?京城已然风云渐起,只有不掺和这趟浑水,七月才能过得好。” “既然风云渐起,谁又能独善其身?”阿妈毫不示弱。 “若能远离朝堂,心无旁骛,便可保全自身,换来一世安宁。”阿爸语重心长,“当年我也是这么对你说的,可你不同意,非要留在这多事之地,才会把身子拖成了这样。” “当年离开的话,你还能上二品吗?你的一腔抱负可以就此丢弃吗?”阿妈按在餐桌上的手指发白,声音带了哽咽。 “我当时就说过,这些我都不在乎的。”阿爸压着火,却将满怀深情表露无遗。 抛开一切疑虑不说,阿爸为了阿妈可以抛弃身份地位等一切身外之物的爱意让人感动地咋舌。 “老爷!”杜自芳忙站了起来,“夫人刚刚大病初愈……” 他话没说完,一个小厮捧着一封红色信笺走了进来,说道:“老爷,夫人,樊园的赵公公送了一封请柬过来,说是园中办了个品花宴,邀大小姐过去玩耍。” “樊园?”我并没有听说过。 蔺兰凑在我耳边道:“是五贝勒的府邸。” 我现在哪还有玩耍的心思,谦府的品花宴已经让我精疲力竭无法应付了,便轻声道:“回了吧,就说我累了,不想出门。” 小厮应了一声,转身出了花厅。 阿妈由素心扶着,一句话也没说就朝门口走去。 阿爸愣了一会儿,仿佛这才意识到刚才情急之下当着小辈们的面把前尘往事拿出来说有多么的不合适,忙道歉:“兰静,你还病着,我不该说这些。” 可是阿妈头也没回,阿爸的眼中充满了哀伤,把阿妈当宝捧在手心的阿爸这一生真的幸福吗? “阿爸,”我轻声问道,关心一个近在眼前的问题:“皇上怎么说?他同意吗?” 阿爸转眼看着我,眼里都是温柔的宠溺,他缓缓摇了摇头,“哪有那么容易,皇上和你阿妈一样,都很固执。” 我站在听风亭里,俯视着铺天盖地的大街小巷被灯影笼罩,青砖碧瓦的轮廓闪烁着神秘的暗魅,四处遍布的河道里人声鼎沸,此起彼伏。 对于谦府来说,一年难得举办一次像样的晚宴,没想到这次竟然给了我如此大的冲击,首先是方文苏,我找了他那么久,到头来却发现阿妈和阿爸竟然都认识这个人!可二人却又像约好了似的缄口不提,难道另有隐情?其次是婚约的事儿,按理说阿爸已郑重其事地向皇上提出退婚,可皇上竟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可见这事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公主,”蔺兰端着凉茶爬上顶来,“消消暑吧。” 我抿了一口茶,清清凉凉的甜味儿萦绕在齿间,越想越受不了中原人的这些弯弯绕绕,既然阿爸已经知道了阿妈的那段过往,那还有什么说不得的,还不如摊开了搁在明面上,大家一起讲清楚,再把方文苏那老太医找出来,治好阿妈的病,不就万事大吉,其乐融融了?有必要为了当年的一点前尘往事三缄其口,你躲我藏的,甚至任由病势蚕食吗? 我咵嗒搁下凉茶,风一般地下了听风亭朝南厢房走去,等我把藏在她房里的牌位翻出来之后,看他们还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 蔺兰紧紧跟着我苦劝,说什么夫人病愈别再搞出什么幺蛾子来,我朝她‘嘘’了一声让她闭嘴,刚转入南厢房的院子,便看见两个嬷嬷一左一右站在素心的卧房门口,看样子阿妈也在这里,大病初愈又从晚宴上怒而回房的阿妈怎么会这个时候来素心的房间呢? “方文苏?”是素心的声音,“难道他就是?” 我赶忙背过身躲在了月洞门边。 “就是他,如果他还活着的话,我便一定要找到他,只有找到他,当年的真相才能浮出水面,我才能为秋朵报仇!” 我紧紧地贴靠在湿漉漉的墙面上,夏夜的湿气透过衣衫渗进心里。 “可是,大小姐已经知道这个人了,她若是找他的话,会不会有危险?”素心急道。 “她找不到的,”阿妈非常肯定,“方文苏是个聪明人,当年从陪都行宫消失的时候就连太皇太后也历时三年未能查到他的下落,他这么能藏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回祖籍?” “那我们?” “他有个相好,是山东胶澳人,当年他们是同时离开行宫的,”阿妈轻声道,“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那为何夫人这些年来都没有去找过?” “方文苏是自己消失的,可他存在过的痕迹却被人故意抹去,刚开始那些年,不管我怎么查,都有人紧随其后,胶澳那条线我不敢轻易放出去,便索性留为后手等待时机,如今既然十三阿哥已经能查到他的身份了,证明这件事在某个地方出现了破口……” 乖乖,原来方文苏这位太医不仅仅是位太医这么简单呢! 蔺兰茫然地看着我,我若有所思道:“樊园远不远?” 第五十四章 头破血流 樊园并不远,就在蚊音巷里,和知春园隔着两条街,这里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看来是刚到酒酣意畅之时,我跟着通报的人往里走了几步,就被从斜剌里一条细长小径上钻出来的完颜蝶扑了个人仰马翻,完颜蝶本是最稳重的一个女孩子,当下许是喝多了酒,嘴里连连喊着抱歉,从我身上直起身来时,不仅满面通红,竟还酒气浸身,我扶她起来,她见是我,愣了一下,马上笑道:“怎么是你?不是说不来了吗?” 我刚要开口,她二话不说便从手腕上褪下一根五彩丝套在我的手腕上,朝着灯光举起我的手笑道:“公主肤若凝脂,戴这五彩丝是再好看不过的了。” “完颜小姐,看见十三阿哥了吗?”我收回手问道。 “十三阿哥?”她锁眉想了想,刚要回答,只听有个极傲气的声音在我们身旁答道:“你找十三阿哥干什么?” 我转头便看到一身水红旗装的石宛儿,她也喝了酒,眯着眼睛不屑地看我:“你还敢来这儿?” 自从泼了她一身大粪之后,石宛儿每次见我都是一副要把我生吞活剥了的样子,为了这事儿,谦府前前后后给都统府送了好些吃的用的过去,名为来往之礼,实则道歉所用,两家人都心知肚明含笑言和,就石宛儿苦大仇深,曾亲口许诺过,不让我被大粪泼一次,她誓不罢休,搞得我每次见到她都觉得后背发凉,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泼得一身臭味儿。 “诶,宛儿,怎么说话呢?”五贝勒从正道上迎着我们走过来,身后跟着通报消息的门房,朝我笑道:“七月是我下帖子请来的。” “我是来找十三阿哥的。”我直截了当。 五贝勒来不及答话,我就被完颜蝶拖走了,“酒正热呢!”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完颜蝶,“你喝了多少醉成这样?” “我才没醉呢!”她大声嚷嚷,“还能再喝。” 我吃惊不小,虽然皇子私府上的宴会比起宫里要自由得多,但毕竟都是有身份的公子小姐在,所以每每都是浅尝辄止,像樊园今夜这样的场景我还从没有见到过。 五贝勒叹了口气,“钱大少在,闹得消停不下来。” 自从香楼一别,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钱晋锡了,那时他非常消沉,随后这京城的各种热闹场合里也都不见他的踪影,没想到他在这儿闹呢! 还没走进花厅,便听见钱晋锡大吼大叫的声音,“走一个,不喝干净不算好汉!” 我目瞪口呆,这到底是在下三滥的酒楼里,还是在贝勒府里? 钱晋锡转眼看着我们,见我来了,顿时眉开眼笑,“千杯不醉来了,我就说嘛,没她在喝什么酒啊!” 我扫了一眼花厅内的众人,不见十三阿哥的踪影,四贝勒独自一人坐在右侧的一张矮桌前,身穿一袭墨蓝色的衣衫,单手杵着额头,手肘靠在矮桌上,闭着眼睛,从侧面看过去,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显然也是喝多了。 钱晋锡见我不喝,自顾自地仰头喝尽了,转身伏在桌上再次将酒杯斟满,摇摇晃晃地朝四贝勒走去,“你不跟我喝,那我跟四爷喝。” 五贝勒‘啧’了一声,“四哥今晚也不知是怎么了,由着晋锡闹,喝成这样!” “四爷,”钱晋锡朝四贝勒递过一杯酒,“走着啊!” 四贝勒缓缓摇摇头,钱晋锡像是抓到了什么把柄似的跳脚大吼起来,“好!喝不下就随我咯!?” “知道今晚钱晋锡为什么能把咱们都喝成这样了吗?”十阿哥站在我身后笑道,“都怪我们落了他的套。” “什么套?”我疑惑道。 “你知道,晋锡是在外面玩惯了的人,所以一开始他主张玩投壶,而不是行酒令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他转性了,谁知他这个人,喝多了酒反而投的准,一轮下来赢了我们一圈人,喝不下酒就得听他的……” “刚才有人背不出《离骚》,可惜!”钱晋锡端着酒杯眼神迷离地东张西望,“也有人连一首带‘夨’字的酒辞也说不出来,真是该你们喝!” “看吧,”十阿哥摊手,“他净出些难题,所以她俩女孩儿都喝得不成样子,我们拦也拦不住。” “如今到四爷了,”钱晋锡嘻嘻笑道,“四爷嘛,”他回过头,用一双迷离的眼睛怔怔地盯着我,似要将我看进心底去,“我就问个问题好了,答得上来我喝,答不上来你喝!” “这么简单!?”完颜蝶说道,“钱大少偏心。” 我却心头一跳,觉得钱晋锡要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我就想问四爷,不娶七月不行吗?” 他的一句话让笑嘻嘻的众人顿时僵在当场,四贝勒也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红得能吃人。 “反正也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婚约,七月的心不在你身上也不在我这儿,要是我的话……” 我一把扯过钱晋锡手里的酒杯,仰头喝尽,将酒杯狠狠地拍到桌上,“阿尼曾经说过,没这么大的头,就不要戴这么大的帽,既然酒量如此不堪,何必喝这么多,你要再继续喝下去,不是僭越,就是要掉脑袋了。” 钱晋锡却不当回事,“师兄为你说话呢!你还想不想嫁给十三……” 四贝勒却突然站了起来,一把将我拍在桌上的那个酒杯扫得摔到了地上,碎裂的声音震耳欲聋,在安静的花厅里传了很远。 钱晋锡这才从昏聩的醉意里清醒过来,眨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觉得呢?”四贝勒问我,双眼通红,明显有些失控。 “什么?” “你不是已经让乌雅尚书去找皇阿玛了吗?”他声音很冷,语气很稳,若不是模样反常,还当着众人的面说这些话,我当真是感觉不出来他醉了的。 直到现在,我才觉得他在生气,而且是因为阿爸说的那件事生气……就因为这样,所以才纵容大家喝那么多酒吗? “不是我让的,”我轻声道,“但是……” “那就是说,你是愿意的?”他打断了我的话,反问道,言语中颇有些讽刺意味。 “不,”我想都没想,“……我们不是说好了吗?那天在彩月阁……” 他眯起眼睛,“你随心所欲惯了,真以为婚约这么简单?可以凭着自己愿意或者不愿意便烟消云散?” 他的状态不对劲,戾气很重,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当着兴致勃勃看热闹的八贝勒和十阿哥等人说这些话,往后退了一步,问五贝勒:“十三阿哥呢?他没有来吗?” 五贝勒依然没能赶上说话的机会,我的手就被四贝勒一把抓住了,他捏得我很疼,轻而易举地就将我拽到身前,带着酒气说道:“你父亲当着皇额娘的面,向皇阿玛提出退婚,皇阿玛问我为什么拿捏不住一个女孩儿的心,皇额娘则觉得我向来怂惯了,连二品家的眼都入不了了,你说我该怎么办?任由你们谦府摆弄不给脸吗?……” …… 我万万没想到阿爸一次并不放在心上的请求会对他造成这样大的影响,难怪十三阿哥说退婚没有那么简单,一旦牵扯上政治利益之后,退与不退都会成为度量一个人能力的标杆,和硕特需要大清庇护,大清何尝不需要和硕特来维系边西的安宁呢?四贝勒原本就不招德妃喜爱,如此一来,好像的确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对不起,”我脱口而出,“我没有想……” “没有想那么多,是吗?”他说话的样子很讨厌,一字一句仿佛都衔在舌头上,吐出来砸到我身上把我砸得目瞪口呆之后再反弹回去供他玩乐。 “你先放开我。”他一直在用力,我手腕疼得快要断掉了。 有人于欢闹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吼叫,我还没转过身去,便感到夹杂着一丝风声的惯力朝我袭来,我这回的‘快放开我’几个字成了苦苦哀求的痛喊,可他仍旧没有松手,我堪堪用左手去挡,只听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哐当一声,我的半身一片火辣辣的麻木,左手迎来剧烈疼痛后便瞬间失去了知觉,他睁大眼睛终于松开了我,我跌睡在地,和着被砸碎的一把圆凳,躺在石宛儿带着酒气的目光中。 左手断了,额头也疼,我举起右手蹭了一下,滚烫的鲜血沾满了手心,没一会儿便觉得热流顺着额头往下滴落。 四贝勒愣在当场,刚才他的表现太像石宛儿的同谋了,他拽着我不放开,才会让我没有躲开那一击,否则以她喝醉了酒的状态,怎么可能砸得那样准。 最先发出尖叫的人是完颜蝶,鲜血淋漓的场面终于让她清醒过来,八贝勒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快步走过来讶异道:“怎么就弄成这样了?” 我趴在一堆对我居心叵测的人中间,无力地像一只待宰羊羔,还不忘腹诽几句道貌岸然的八贝勒,想当初您把我抓去严刑拷打的时候,怎么就半点恻隐之心也不动呢?现在却装的这样善良,看多了那关怀心切的表情,我都快要吐了。 我是当真想吐了,试了好几次想借桌腿的力爬起来都宣告失败,脑子里昏昏沉沉直犯恶心。 这石宛儿泼粪都好啊,那么结实的一把凳子朝我砸下来,不会把我砸傻吧?还好我的手分担了大半的力气,否则得直接把我砸死了都没问题。 我又开始心疼起我的手来,我这弹琵琶盖帐篷的手啊…… “干嘛呢这是?”十四阿哥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都挤在这儿……” 话没说完,他捧着的两坛子酒就全砸在了地上,向我奔过来,成了今晚第一个扶我一把的人:“你搞什么呢?!弄得满身是血?” 钱晋锡也从僵硬中活了回来,手忙脚乱地和十四阿哥将我扶起,我干呕了两下,没吐出来,但头晕得厉害,站都站不住,坚持说道:“把蔺兰叫进来。” 钱晋锡今晚是彻底吓坏了,二话不说冲了出去找蔺兰,十四阿哥怒道:“是谁干的?啊!?你们就生这点本事,合着伙欺负人家一个小姑娘!?” 完颜蝶哭了,石宛儿仿佛有创伤后遗症,每次出了事都装木头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八贝勒沉了脸:“十四,怎么说话的?宛儿……可能也是不小心罢。” “是,”我挣扎着发出气声儿,“把凳子举过头顶,然后砸我头上,是不小心的。” 八贝勒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反倒是五贝勒率先反应过来,“今晚过了,今晚过了……又要被皇阿玛骂一顿……” 蔺兰进来的时候吓坏了,呜哇一声眼泪就开始流,我让她给我找块帕子遮住额头上的伤,然后对她说道:“你找辆马车,我们去苏爷爷那儿,我的手断了。” 刚拿帕子捂住我的头,作势要来扶我手的蔺兰惊地往后一退,急得破了声儿:“哪儿断了哪儿断了?” 五贝勒连忙拦住,“樊园就有住家大夫,我马上就去……” “谢谢贝勒爷,”我疼得满头大汗,“您还是先顾好这一帮喝醉了酒的大爷吧。” 短短三天,我就第二次见到了苏秀水,她和苏爷爷正在吃饭,桌上摆着一盘粽子、一盘荷叶包着的艾馍馍,还有一碗砂锅盛着的乌骨鸡汤……这才是过端午应当有的样子吧,闹了一天,我在两个府里都没看到粽子的影儿。号称谦府大小姐的我捧着一只断手顶着满头鲜血,饿着空空肚腹,站在一桌清淡可口的端午餐前,可怜得就像路边流浪的小狗。 苏秀水叼在嘴边的青团都惊地掉在了地上,滚了两圈刚好在我脚边弹了几下,看起来劲道很好。 送我过来的十四阿哥好奇地东张西望,“哪位是苏爷爷呢?” 苏爷爷搁下手中的筷子,看了一眼十四阿哥,“这还用问吗?不够明显吗?” 十四阿哥被怼得无话可说,苏爷爷起身看着我:“是你要治伤,还是这孩子要治傻症?” 十四阿哥差点就吐血了,我忍不住笑起来,扯到伤口又疼地龇牙咧嘴:“苏爷爷,您快给我看看吧,我觉得我离残废不远了。” 他叹了一声:“我这里只治孩子,你们成天给我找事儿呢?” 说着转身便走,苏秀水连忙走过来搀我,跟在他后面走进了里间。 十四阿哥在我们身后大吼大叫:“老大爷,您眼神不好,我今年十七了,早就不是啥孩子了,而且我聪明着呢……” 我叹气,把身后的门嘭地一声关上了。 第五十五章 四福晋 虽然额头上被砸了好大一个口子,而且还晕头转向地直犯恶心,但好歹抹了伤药用纱布包扎之后便疼痛大减,真正让我疼地哭出了声来的是断掉的手,苏爷爷嘴上说着专治孩子,给我接骨的时候却毫不留情,力气大的像是专治野兽那类大夫…… 我疼地大哭大叫,手被拉直了又被翻转过来,他老人家却面无表情地细细感受到底是哪里断了,苏秀水急得满头大汗,顾不上给自己擦,反而拿着一块小手帕替我抹泪,蔺兰则只知道哭,倚在门边像是随时都要晕倒,嘴上还念着‘这也太狠了,太狠了……’ 咔哒一声,我眼前一黑,没了半盏茶的意识,醒转过来后手已经被包裹起来,用条绷带吊在了脖子下面,苏爷爷指使着刚端药进来的苏秀水做这儿做那儿,见我醒了撂下一句:“这手养两天便好了,严重的是头,最好还是请宫里的太医调理调理,否则会落下病根。” 我捂了一把发昏的脑袋,连谢字都没来得及说,苏爷爷便转身出门去了。 十四阿哥摸着门缝钻了进来,一开口便问:“那凶神恶煞的老大爷走了吗?” 苏秀水抬眼看着他,说不上来生气,但被那双漂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压迫感十足,十四阿哥清了清嗓子,“我是说……那说话超难听的老大爷走了吗?” 苏秀水不依不饶,十四阿哥‘啧’了一声:“他虽然是你亲戚,但他欺负我,你总得说点公道话吧。” 我喝了一大口药,揪着十四阿哥的衣角不让他再胡说八道了,张口便问:“十三阿哥呢?” 他正被苏秀水看得浑身发麻,正愁没处躲,赶忙一屁股坐在我躺着的床边,“为了祭天的事儿,他这两天忙疯了,皇阿玛事无巨细样样都要过问,他便整日在钦天监、礼部以及乾清宫之间来回打转。” 原来他今天晚上没有去樊园的品花宴呐,我蜷起脚来,靠在膝盖上闷闷不乐,早知道我就不去那儿了,平白无故找了一顿揍。 苏秀水拉着蔺兰去取药膏,十四阿哥看着在她们身后关上的门,压低了声音问道:“这美人儿是谁啊?冷冰冰的瞧着我,一句话也不说,快把我吓死了。” “她不会说话的,你不准欺负她。”我拧眉道。 十四阿哥讶异地睁大了眼睛,想了想突然说道:“难不成她就是钱晋锡说的那个‘京北第一美’?哑巴仙子?” 我扶额叹息,钱晋锡这人怎么这样,整天在外面胡说八道。 “今晚的事,”他用手指头戳了戳我吊在半空中的手,“其实也别怪晋锡,他本就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何况今晚又多喝了些。” “你知道了?”我讶异,“刚才你不是去取酒了吗?” 他笑了笑,“钱晋锡跟来了,就在药庐外面呢,你治伤的时候他跟我讲了事情经过。” 我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是不是万万没想到?” “什么?” “上次你说,皇上有意为我指婚,但适龄的皇子里面,只剩你和十三阿哥了,可是你漏掉了四贝勒。” 他短叹一声:“哪是漏掉了,那分明就是皇阿玛作弊,早就定下的事儿为何要拖十几年才说?” 如果没有拖着不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与四贝勒有婚约的话?是不是就会刻意与十三阿哥保持距离,不会喜欢他,也不会缠着他了?而十三阿哥也一定不会多看我一眼,保持距离这种事他擅长得很,可为什么这样想,我的心就扯着疼呢? “感谢皇上作弊。”我莫名其妙地说道。 十四阿哥愣愣地看着我,“你的头真没事儿吗?” “滚!”我气道,想了想却激动地笑道:“你说我要是就此装作被砸傻了,婚约还做得数不?” 他张大了嘴巴,“你能不能想个更正常一点的方法?” 我掀起被子来蒙住脑袋:“那我就只能跑了!” 他哈哈大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跑哪儿去?” 我露出个眼睛来瞧着他,再次申明了一番我的理论:“皇上未必是真心实意要我嫁给四贝勒的,否则当年也不会让他娶福晋啊?要是福晋没有病逝,那这婚约肯定得作废的,对吧?” 十四阿哥细细想了想,竟然很是同意我的看法,“你这么一说,我想起当年四哥非要娶四嫂的时候了。” “什么叫做非要娶?” “因为当时皇阿玛态度很坚决,说四哥的婚事他心中有数,原来是早有婚约在先呐!?”十四阿哥回忆道,“可四哥非常坚决,自顾自地娶了,相当于先斩后奏,皇阿玛没法才外放他出宫立府的,就因为皇阿玛不高兴,加之四嫂的身份很低微,所以四嫂一直无封号,死后也只得了个四福晋的牌位,其余一概没有。” “兰儿?”我喃喃道。 “对,”他点头:“她只是一个奶母家的女儿,从云南嫁过来的。” 我顿时坐起身来,“她姓齐吗?” “不是啊,”十四阿哥说道,“她姓魏,不过她母亲姓齐。” 我一拍大腿,这不就对上了吗?魏兰儿就是齐嬷嬷的女儿啊!琉璃殿赏雪那日,四贝勒给我讲小黑马的故事时曾提过,他五岁之前是在齐嬷嬷家度过的,和齐嬷嬷家的儿女一同长大,后来齐嬷嬷的儿子犯事被发配云南,便举家南迁了。 他竟然排除万难娶了齐嬷嬷的女儿?青梅竹马或是衔环报恩?四贝勒是个万分谨慎的人,做事说话之前必得三思而行,如此在意父亲母亲对自己看法的人,又怎会不顾父亲的反对,娶一个对他的前途毫无助力的人呢?他再次刷新了给我留下的印象。 “兰儿死后,四哥变化太大了,”十四阿哥呢喃道,“曾经还会护着我的人,摇身一变成了最嫌弃我的人……” “谁让你整天就知道玩儿,”我学着皇上的口气教训他,“还不赶快跟你几位哥哥学学……” 他气得要来捏我的嘴,被推门而入的钱晋锡抓了个正着,“你们俩倒好,在这儿玩闹,把我一个人搁外面冷着。” 我瞪他一眼:“这大热的天,谁冷得着你?” 他面色依然留着被酒烧的红晕:“你骂我吧,要在我头上开个窟窿也可以。” 说到底,这事儿当真不能怪钱晋锡,他不过就是话多了点儿,但拉住我的是四贝勒,砸我的是石宛儿,压根与他无关。 “我打你做什么?”我咬牙切齿,“要打也是打石宛儿!” “不能吧!”十四阿哥叹息,“你俩来来往往的,非得把对方弄残。” “我臭臭她而已,”我气道,“她倒好,砸得用尽全力。上次把我推湖里,这次砸我脑袋,次次都是奔着要我去死的目的。” “谁让你抢她的人?”钱晋锡脱口而出,口无遮拦。 我和十四阿哥都看着他,他赶忙拍了拍嘴巴,“我这臭嘴!” 天才刚亮,我在樊园被打得头破血流的事情就传遍了京城的贵胄圈子,几乎人人都在边吃早饭边津津乐道地谈论昨晚樊园品花宴上的奇闻异事,说的人多了,一时间各种版本层出不穷,有说我被群殴的,有说我的肚子被刺了三五个洞的,还有的人甚至说我已经濒死,谦府哭声一片的…… 我真是佩服这些人红口白牙编故事的能力。 不过有个细节出奇的一致,就是之所以我被打得这样惨,是因为四贝勒和石宛儿联手,大家纷纷咋舌,四贝勒这样稳重的人都忍不住出手了,边西来的达瓦公主到底得多欠揍呐? 我躺在临水小筑里吃不下喝不下,捧着被人家开了个洞的头,还得蒙受不白之冤,简直气得我想当场去世。 “打架了打架了!”萨梅从外面冲进来的时候我正趴床上闭着眼睛思考悲惨的人生,懒懒地扬起头来问道:“猫打架了还是狗打架了?” “十三阿哥打架了!”她瞪着大眼睛直嚷,我几乎是直接从床上蹦到地上的,光把这几个字用在十三阿哥身上就非常违和,简直是不可思议。 蔺兰跟在后面忙解释:“那怎么能叫打架呢?那只能叫做单方面被打。” “谁啊?在哪儿?”我抓着蔺兰的胳膊,她刚和萨梅去香楼给我买红烧猪蹄去了,手里还提着香味四散的食盒呢。 “就在香楼过来不远的余音楼门口。”蔺兰说道,“围了好几圈人呢。” 我哪里顾得上红烧猪蹄,撒腿便跑,蔺兰喊了声‘姑奶奶’也跟了上来,“你头上还扎着绷带呢!” 余音楼我知道,上次就去过了,加之手上的绷带刚刚拆掉不久,跑得那叫一个健步如飞轻车熟路。 还没到那儿就听到了声声惨叫,我气喘吁吁地推开人群,一眼便看到了一个鼻青脸肿的年轻男子躺在地上大呼小叫,身着紫色单衣的钱晋锡则赤手空拳地坐在他身上边骂边打,旁边跪着一排连哭带求饶的小厮们,看样子就是那被打的小公子的跟班了。 我管不了那么多,顶着火辣辣的阳光四处寻找十三阿哥的踪迹,其实很容易,他就坐在旁边的一个露天茶铺前,打人的钱晋锡与他仅有一步之遥,可混乱的人群,哭喊的喧闹,都和安安静静的他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一时间以为那儿是另一个天地,他一身冰蓝色的软丝薄衫凸显了与生俱来的冷漠,在这炎炎六月间无端地自成一派。 我从未见过欺负人的十三阿哥,他坐在那里,手里把玩着一块四四方方的玉佩,将其举高搁在太阳光下,光线透过玉佩洒在他身上,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可惜了这样的好玉。”他声音很冷却很稳,像晨露滚下叶脉那般清透。 果然,当街打人欺负弱小这种事还得分人,钱晋锡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只配得个纨绔恶霸的评价,而十三阿哥只要坐在那里,给个眼神,就能让人魂魄分离,要不是围观的人群啧啧惊诧,我都想冲上去拜码头了。 “别打了别打了……”那被打的小青年哭得极为惨烈,手脚并用地往十三阿哥那边爬,“十三爷饶了我吧,我错了……” 钱晋锡一把揪着他的头发就拽了回来,给了他一巴掌,怒道:“看清楚没有,是老子在打你,求谁呢?” 我觉得好笑,钱晋锡就算在这种时候也要争个你上我下。 “十三爷,十三爷,那玉是我祖上留下来的,”那小青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蹭的钱晋锡连忙往后收袖子,“可别给我弄坏了呀……” “是吗?”十三阿哥总算说话了,在这艳阳六月天里清新得有如一剂凉茶,“难怪这么贵重呢?用它来买命?” 小青年顿时噎住了哭声,“……您听到了?” “听你妈!”钱晋锡嫌弃他满脸眼泪鼻涕,索性站起来用脚踹,“下药?宜春院?妈的,我纵横京城十几年,都还没毒到你那份儿上呢!” 小青年哇地一声哭了,“我错了,我错了……” “卫徉。”十三阿哥喊了他一声。 这名字好耳熟,我定睛一看,那小青年果然是当初在都统府给我顶葡萄的那个活靶子。 “是,我在我在。”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趴在地上连连答应。 “记得当年卫将军执掌九门的时候,刚正不阿、从不徇私,家中的书房内挂有一幅‘为民除害’的横匾,那他有没有跟你讲过,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卫徉顿了一下,随即大哭。 十三阿哥握着玉的手越掐越紧,‘啪嗒’一下竟生生将玉佩折断了,他扬起手来将断玉扔了出去,磕在河岸上碎成渣,这才掉进了哗啦啦的河水里。 卫徉发出一阵绝望的呜咽。 十三阿哥低下头去,看着卫徉一字一句道:“你要是敢动她一下,我就让你碎成渣。” 钱晋锡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你庆幸吧,被我们听见了,否则你已经死了。” 卫徉浑身瘫软,满面血污,很小声地说道:“不是我跟谦府那位过不去,是谦府那位跟京城这个地方过不去。” “我草你妈!”钱晋锡怒到极致,一脚将他踢翻了,看他那样,简直是当场就要把这人打死。 恰巧这时,四贝勒赶到了,他跳下马来冲进人群中,身后还跟着一脸茫然的十四阿哥。 “胡闹什么!?”四贝勒骂的是钱晋锡,眼睛却看着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毫不躲闪地与他对视,非常冷静:“我当街打人,砸了卫将军的祖传玉佩,就这么回事儿。” 他面无表情,一副要怎样就怎样的态度,转身便走。 “莘夕!”四贝勒喊了他一声,“他做什么了?” 十三阿哥顿了顿脚步,但没有回头。 卫徉找到了庇护所,声泪泣下地抓着四贝勒的脚大呼小叫,还作势要让周围的人为他作证,当朝皇子打人了,打的还是为朝廷奉献一生的老将军的后代。 卫徉那个惨样,与云淡风轻的十三阿哥比起来,的确是被欺负得惨绝人寰的可怜样,四贝勒面露不忍,咬牙切齿道,“不管他做了什么,都不能把人打成这样!” 钱晋锡见十三阿哥压根不解释,怒道:“他说七月是婊子,这也可以?” 我从刚才起便已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仿佛在十三阿哥说出“你敢动她”几个字的时候,就已经预感到他说的‘她’指的是我…… 四贝勒愣了愣,“小辈们说的话……” “那我倒要问问四哥,”十三阿哥回过头来,“小辈们打架,为何要帮呢?” 现场一片肃然,我站在如火的烈日之下,浑身冰凉地只想扑进那人的胸怀之中。 第五十六章 羊肉饱腹,你饱心 四贝勒握住了拳头,面色浮上一丝铁青:“你胡说八道什么?” 钱晋锡赶忙站在两人中间,用带血的手蹭了蹭鼻尖,故意装作无事道:“正赶上午饭呢,咱……” 话未说完,他就被四贝勒推开,“我就是这样教你跟哥哥说话的?” 十三阿哥面色未改,仍旧云淡风轻,“我只是问了一个问题,四哥不答也可。” 十三阿哥这样说,当真是这样想的,他一脸坦坦荡荡的样子,倒逼得四贝勒有些无所遁形,和他避开话题转到教训别人的说话方式上有异曲同工之妙,都让他显得心虚意怯。 “你怎么能相信外间传言?我是那样的人吗?”四贝勒反问,无视坠在他小腿上的卫徉,眼里全都是对十三阿哥答案的迫切。 十三阿哥定定地看着他,任谁被那样的目光注视,只怕都会紧张地心里发慌,手里发汗吧…… “卫徉说,七月未去樊园之前,石宛儿便与四哥约好了。”十三阿哥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四贝勒顿时瞪大了眼睛,挂在他身上的卫徉也差点吓得直接厥死过去,忙道:“我也是道听途说来着……” 一直在观望的十四阿哥眼看形势不对,这卫徉就算不被钱晋锡打死,也得被四贝勒踢飞,赶忙上前一步把他揪到面前:“你给老子闭嘴吧!” “你竟然相信这样的无稽之谈?”四贝勒面有痛色,“在你眼中,四哥就是这样的人么?” “四哥既然相信卫徉无论做了什么,都不该被打的话,那世上还有什么无稽之谈是不可信的?”十三阿哥虽然和平时的样子差不多,但与他亲近之人便可觉出他有些不对劲,卫徉到底说了什么让他如此生气?以至于维护卫徉的四贝勒成了活靶子?倒也是,不是怒到极致的话,他怎么可能当街打人?自然也不会与最亲近的四哥互呛! “我只是说,他是卫将军的孙子,就算做错了事,也要……”四贝勒勉力解释。 “不必了,”十三阿哥说道,“我有我的做事方式,四哥别管就行。” “你这样做,会害了自己!”四贝勒有些怒了,握成拳头的手嘎吱嘎吱响,一忍再忍。 十三阿哥扬起嘴角来轻笑:“我自知。” 四贝勒往前走了两步,我的心跳得快要飞出来了,要打人了,四贝勒要打他了,那铁铮铮的拳头若是打在十三阿哥面若暖玉的脸上,该是什么样的灾难呐!?何况以十三阿哥的性子,绝对不会躲闪,四贝勒此刻怒极攻心,下手没有轻重,那还不得血流成河? 我再管不得头缠绷带的傻样,像把箭一样扑了出去,挡在十三阿哥前面,大声喊道:“别打他!” 顿时众人都愣住了,四贝勒眨眨眼睛,颇有些委屈:“我……我没想打……” 十三阿哥也惊讶地不知所以,“七月……” 我见四贝勒手里拿着一卷澄黄萃金纸,明显是一封皇上的手谕……原来他是要给十三阿哥递信…… 闹了个大红脸,我尴尬地快要晕倒,看热闹的人顿时叽叽喳喳起来:“这丑姑娘谁啊?” “不认识……” “不是啥好人,蒙着头呢,被打了吧……” “诶唷,这不会就是那个被打的……” 我已经心理性死亡了…… 十三阿哥拉住我的手往前一拽将我抱入怀里,扬起袖子来挡住我的头和脸,嘴唇微扬,“都这样了还往外跑?” “听说你打架了,我着急……” “是怕我被揍,还是别人被我揍?” “……”我说不出话来,他吃吃笑,“手还疼吗?” “疼不疼地有什么所谓?”我非常不开心,“还不是丑姑娘!!” 他低声笑了笑,“不疼的话,抱住我。”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扶在我肩上的手微微下滑,将我拦腰抱起,天地旋转了一瞬,我赶忙下意识地去搂住他的脖颈。 “十三哥……”十四阿哥的声音在我们身后迟疑响起,除此之外,四贝勒和钱晋锡都在人群的碎碎声中归于静谧。 他抱着我往天桥的方向走,“去租车。” “我要回家……”我仍处在崩溃中无法自愈。 “去半月楼,”他不可反驳,“我让人在那儿等着的。” “谁啊?”我好奇道。 “给你看伤的人。” “……”我好感动,“苏爷爷跟你说了?” “嗯。”他言简意赅。 然后我又难过起来了,在他怀里来回扑腾,“我这样的丑姑娘配吗?不配呀。” 他笑:“头发散着,绷带扎着,一只眼睛被勒成了半只,可丑。” “……”我伸手要去扯绷带,他腾不出手来制止我,低下头吻在了我乱动的手心里,轻声道:“巴不得你一直这样丑,那就没有人会再觊觎你。” 我愣住了,脸红地像个苹果,嗫喏道:“我成天丢人,谁还会觊觎我?” 他没有说话,一副这话并不好笑的模样。 我乖了一会儿,又忍不住了:“今天真的很丢人……” 他‘嗯’了一声:“这倒是真的。” “……” 夏日的白昼很长,家家户户都飘出饭香味儿的黄昏依然亮堂,丝丝缕缕的阳光穿过青翠的柳树,洒在光滑的梨木地板上。 我盘腿坐在方桌前等饭吃,仰着头眯起眼睛来细细地看阳光穿过树木后的斜影,像是有精灵在里面上下舞动。 钱晋锡坐在我身边叨唠叨唠的停不下嘴,最后看了一眼无动于衷的我:“你没事儿吧?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要不要师兄带你去把那卫徉的舌头割下来?” 我微微闭上眼睛,感受着阳光扑在脸上的绵柔感,“你跟来做什么?” “刚才若是四贝勒晚来一会儿,我已经把他的舌头割了,”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听我这么说,‘诶’了一声:“怎么?还嫌我碍事儿了?要不是四贝勒非得让我把皇上的手谕送过来,我才不来打搅你们情意浓浓。” “大师兄,”我轻声道:“你也觉得四贝勒是故意帮石宛儿的吗?” 他沉默了,我不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我认为,说四贝勒和石宛儿是事先约定好的这种话断然是无稽之谈,不过就是十三阿哥为了激怒四贝勒而使用的托辞而已。事发当时,四贝勒抓着我的手腕的确是巧合而已,但当他看见石宛儿砸下凳子的一瞬间,到底有没有闪过让我吃个苦头的想法就不好说了,因为当时他怒气冲冲,而我却毫不服软,在他眼中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很容易生出想要教训一下我的念头。 人之常情罢了。 樊园的事纷纷扬扬说什么的都有,唯有对他和石宛儿的评语出奇的一致,这种带风向的做法也过于明显了些,想也不用想控评的人自是八贝勒之类唯恐天下不乱的人。 小小一件事,卷入风浪之中后,竟激得起如此大的浪花,也算他们有本事。 十三阿哥抬着一个托盘从里面走了出来,见钱晋锡在这儿,而为我看病的老太医却不见了,愣了一下:“陈老呢?” 钱晋锡搁下手谕,逃也似地溜了,他敢在我耳边聒噪,却压根不敢当着十三阿哥的面重复那些话,离开半月楼的时候还不忘留下两篮子从香楼带来的精致小菜。 “陈老去里间开方子了。”我说道。 十三阿哥把托盘里的茶杯和热水搁到桌上,夹了香片扔到杯子里再注入热水,轻缓的动作步步生花,不急不躁。 连泡个香茶也这么帅,我双手杵在下巴上看着他,不由地想起他刚才在街上发火的模样。 “你若是敢动她,我让你碎成渣……” 我到死的时候也会记得他说那话的样子。 钱晋锡说他和十三阿哥去谦府接我过来看病的路上遇到了在街边约了几个小公子喝茶的卫徉,刚好听到他在胡诌樊园发生的事,原来那天他也在,只是存在感太小,我竟没发现。 他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诸如‘七月是婊子’、‘我也想尝尝’、‘边西的野味儿肯定与众不同’……之类的。 当场十三阿哥的脸就绿了,但没有发作,没想到几杯黄汤下肚的卫徉当着一众小伙伴的面飘得很,当即甩出一块玉佩,要那几个跟着他的街头小混混去把我劫了,打晕后带去宜春院,先下药供他们几个哥们儿玩弄够了后,再卖给宜春院做妓,只要能保证我成天吃着药任人摆布出不了门,就能保证没人发现得了,还能为石府大小姐报仇…… 这话怎么听得?毒辣至此,十三阿哥当场从马背上跃下踢断了卫徉的三根肋骨。 “看什么?”他递过一杯水在我手里,“转性了?” “啊?”我一脸茫然。 他指着钱晋锡留下来的两篮子小菜,“平日里不是早就扑上去了吗?” 哎呀,把我说的这样不堪…… “我虽然很饿,但……”我刚开始义正言辞,就瞧见一一带着两个姑姑从厨房那个方向端着三个托盘走了过来,最前面的托盘上搁着一个砂锅一个花碟,砂锅还在咕噜冒气儿,花碟里是些精致小料。 “涮羊肉?”我当即睁大了眼睛。 他好笑道:“原来是钱晋锡带来的菜不够吸引人。” 姑姑们在矮桌上架了一个小炉,红彤彤的炭烧得旺旺的,再将砂锅搁上去,揭开盖子后牛奶状的浓汤翻滚,散出一股清香味儿。 “是山药?”我喜道。 一一笑道:“是啊是啊,还有白果呢。” 我咽了咽口水,也不嫌小炉热,双手支在桌上就快把整个脸都凑进汤里去了。 “姑娘你让开一点,我把羊肉放进去。”一一说道。 我让开了一点点:“快放嘛,没看到汤滚成这样了?” 十三阿哥突然拉起我的手来,“看我一眼。” 我回过头去正对上他含笑的眼睛,突如其来的温柔让我顿时红了脸。 “怎么?”他故意的:“还是羊肉比较吸引人?” 我嘻嘻笑起来:“错啦,羊肉饱腹你饱心,永远看不够。” 他愣了一下,白皙的脸颊上略略染上了一丝红晕:“你是不是傻?” 我‘啊’了一声,戳着脑门说道:“这儿再被敲两个洞的话,离傻就不远了。” “去樊园找我做什么?”他揽开我乱戳的手,轻轻碰了碰我缠着额头的绷带。 所以说误事嘛,我竟然差点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赶忙把在端午那晚谦府的事儿说了一遍,事无巨细地连素心惯用的感叹词‘夫人呐!’都没放过。 他听得认真,呢喃道:“姑母的意思是说方文苏不可能回祖籍,反而会在山东胶澳?” “正是如此。” “方文苏还是害死秋朵的人?”他锁眉。 “也不是,只是说他跟秋朵的死有关,他知道真相。”我说道。 正说着,陈老太医在两个小厮的陪同下从里间出来了,他恭恭敬敬地朝十三阿哥递了张方子,交待了几句便要走。 十三阿哥留他用晚膳,他推辞得厉害,天下间的老学究都这样,一本正经地让我觉得自己光在那儿坐着就浑身都是毛病,完全是金先生现身半月楼的感受。 我脸都笑僵了才把陈老送走,回头便道:“既然方文苏那么重要,你又是从哪儿打听到的?” 他扬了扬药方:“没听到陈老怎么交代的?不思不虑方是养脑之大策略。” “怎么可能不思不虑?”我哼哼唧唧地趴在矮桌上,“我成天思思虑虑的都快自闭了。” 他搁下方子,接过一一递过去的热羊汤,“是曾经伺候过额娘的一位姑姑说的。” 我看着他的羊汤咽了咽口水,“哪位姑姑?” “早年便被放出宫去了,”他在羊汤里撒了点薄荷,递到我嘴边:“尝尝看,这汤可是我调的。” 我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浓郁的肉香味里掺杂着一丝清香,再被薄荷的凉气渲染一番,竟莫名的可口,我瞪大了眼睛:“你放了羊奶?” 他抿唇一笑:“果然是边西来的。” “你竟会下厨么?”我大惊失色。 一一捂嘴笑:“除了调汤,别的一概不会。” 十三阿哥笑了笑,并未反驳,继续刚才的话说道:“额娘刚入宫的时候就留她在身边伺候,后来到了年纪就给放出去了,所以知道她的人不多。” 我点点头。 “我在太医院翻了历年文本,却都找不到一位姓方的太医,觉得很是奇怪,便派人找曾经在过后宫的老人们打听,其余一概不知,唯有那位姑姑说出了方太医的姓名。” “因为方文苏是陪都行宫的太医,所以后宫中人大多不知,可她竟然知道,难道是说她曾经在陪都行宫住过?”我问。 十三阿哥点点头:“额娘刚入宫那时去陪都行宫住过一年。” 可是,新选秀女怎么可能会去陪都行宫住上一年呢?何况敏贵妃娘娘出身尊贵,刚选上秀女便被封了敏嫔,就更不可能了。 “这我也不知道。”他说道。 “肉都快煮老了!”一一喊道。 我敲敲碗筷,等不得一一慢条斯理,把筷子伸进去便夹起了好大一片。 “多吃点,慢慢吃。”十三阿哥拿起桌上的手谕转身进了里间。 “姑娘你是不是女的呀?”一一大喊。 “我是男的话,第一个娶你,封你为通房大丫头。”我闹她。 一一红了脸,“小小姑娘就知道通房大丫头了!” “你小小丫鬟知道的也不少。” “我……”一一还要辩解。 “快快快,再放点肉。”我托腮看着十三阿哥消失在门廊处的背影,想那手谕上会写什么呢?他要南下了吗?我要如何度过这漫长的相思之苦呢?…… 第五十七章 知诗达结 樊园的闹剧仍在持续发酵,没想到又闹出了街头斗殴的事情,皇上在乾清宫内雷霆大怒,斥责五贝勒为兄不尊,骄奢淫逸,带着弟妹胡闹,简直一无是处,把五贝勒骂得卧病半月不肯出门,亦不肯上朝,我听说后愧疚的不得了,本想带点东西上门探望,但没想到紧随其后的两封省罪谏就分别送到了谦府和都统府,省罪谏是以德妃娘娘的名誉发出,明列了我和石宛儿身为重臣之女应遵礼责,连带着送来两个教习姑姑,一上门就和花朵嬷嬷成了四胞胎,一板一眼的模样如出一辙,瞬间将临水小筑变成了人间炼狱,我叫苦不迭,自身难保,就更管不了五贝勒了。 何况街头斗殴过后,卫老将军不但没有哭求皇上做主,反而听说在卫府之内把卫徉打了个半死,再拿担架抬着被打的半身不遂的卫徉进宫去请皇上的安,自述管教无方,代他向皇上和流言中的谦府大小姐致歉。 皇上原本正因十三阿哥的冲动无颜面对卫老将军,没想到卫老将军如此明白事理,感动得一塌糊涂,当着外人的面与卫老将军执手相泣,事后却把十三阿哥叫去怒斥一场,还是四贝勒那个老话‘你这样做事,毫无策略,也显得毫无肚量,会害了自己……’之类的话,后来听梁九功闲来说起,十三阿哥当时只说了一句话‘没有当场打死他,已经是儿臣的策略和肚量了’,皇上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不过这件事算是就此了结了吧,御驾北上之期近在眼前,泰山祭天也为期不远,十三阿哥越发忙的不见人影,我被四个从早到晚赖在临水小筑的教习姑姑折磨的晕头转向,就连都统府派人送了好些补品和珍稀药材为我补脑的热闹都来不及去凑。 我趴在墙头听着远处传来的礼乐,猜皇上的御辇只怕已经出了东直门了吧,一想到因为打架的事,我和石宛儿都被随驾北上除了名,气恼之余也甚觉安慰,反正我俩受着一样的苦,我有四个教习姑姑,她比我只会多不会少,那就得了。 “公主,”叫做李姑姑的教习姑姑站在我身后唤道:“您又忘了奴婢教您的三站和五不坐了吗?” 我忍,回头挤出一丝笑:“李姑姑,您吃饭这么快呀?” “回公主的话,今儿十五,奴婢吃素。” 吃你奶奶的素!我气,不让我跟去北上也就算了,还不让我出去看热闹,不让我出去看热闹也就罢了,连趴墙头听听声儿的资格也没有了吗? 蔺兰及时赶到:“公主这就下来吧。”生怕我再给这两位宫里来的姑姑得罪了。 我蹦到地上,“杜自芳回来了吗?” 蔺兰忙道:“刚刚进门,去用饭了。” “请他吃完饭过来一趟,我托他买的线也不知买了没有?” 我受苦,蔺兰和萨梅也跟着不好过,萨梅纯属百无聊赖的难受,蔺兰则是忧心忡忡的焦躁,每天瞧着教习姑姑冷着脸对我呼来喝去的,倒不是怕她们为难我,而是担心我咽不下这口气奋起反抗,所以整天找些女德之类的小故事讲给我听,让我知进退懂礼仪,可她哪里知道,我答应过十三阿哥好好呆着不闹事儿,就要说到做到。 每天百忍成钢的我简直可以直接飞升了。 “公主我来吧。”蔺兰从圆桌上又拿来了一盏油灯,和着妆台上的三盏灯,把我面前的一小圈临时作坊照得亮堂堂的。 我赶忙拒绝:“这一定得我自己做才行。” “怎么竟用些红绿线?这搭起来不太好看吧?”蔺兰凑过来细细看我手里的线。 “姑姑这就不懂了,”我得意地笑:“这是知诗达结,也就是你们说的吉祥结,就得用这种颜色的线。” 坐在一旁嗑瓜子的萨梅捂嘴笑:“说的挺像那么一回事儿。” 我瞪她一眼:“虽然我不精通,但会还是会的。” “公主,你从来没成功的做过一个也叫会吗?每次都是没打第二层络子就散了,不记得啦?” 我气结,“你别不信。” 蔺兰推萨梅:“既然公主不擅长,姑娘还不去帮忙?” 萨梅抿了抿唇,笑得很欠揍,“这是藏族姑娘给情郎做的,我怎么能插手?我要做也只能给……做。” 我和蔺兰看着她自顾自地笑得像个傻子,都无力地不想再说任何一个字。 一直到鸡鸣时分,我才在浪费了大半的丝线、做废了无数个之后,凤凰涅盘一般从一堆废物中捧出一个‘完美’的知诗达结,至少我认为是完美的,红绿粗线叠交缠绕,打成十字结后蜿蜒向下,打到第五层的时候在腰线部位用红线拉出一圈花瓣样儿的立结,再衬着立结编织细丝穗子,到了第六层的时候,在立结之上镶嵌入一枚绿松石,用第七层的络子将其固定住…… 萨梅没等到我完工便怒气冲冲地睡觉去了,因为绿松石是从我贴身戴着的一串手链上取下来的,上次的七珠金铃到现在我都没有去问十三阿哥要,这会儿又要另送出去一样,她说她没眼看,也不想管了,我把自个儿送了她也不管了。 我笑嘻嘻地把知诗达结握在手心里,没有丝毫睡意,而教习姑姑的声音已经从院门外传来了。 蔺兰去开门,我却一溜烟冲到墙角,踩着早就准备好的一条高凳上,利索地翻墙而逃。 那日十三阿哥收到的手谕是皇上要破格封他为贝勒的信。 自他代君祭天的消息传出之后,朝中风云四起,太子和八贝勒不敢吭声,但他们身后的人却没闲着,为此事破天荒地站在了同一阵线,连番向皇上奏请质疑,理由纷繁多样,什么十三阿哥在皇子中排名靠后,且未曾封爵,也有人直截了当地说代君祭天只能由储君或即将成为储君的人来做,总之就是各说各有理,越说越热闹。可我们这位皇上哪里是由人摆布的?一怒之下,竟出人意料地当堂封十三阿哥为多罗贝勒,要知道自康熙三十七年以来,皇上再也没有封过皇子贝勒,而且每每赐封贝勒的时候,都是按照成年皇子的年龄和品行统一赐封,像这样当堂赐封的事史无前例,一时间众人歇了火,却闹起了小心思。 原本封什么贝勒贝子的我并不在意,但蔺兰姑姑告诉我,一旦皇子封了贝勒之后,离出宫立府便不远了,出宫立府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要娶妻封福晋了! 这怎么得了?我难受地一夜没睡,可他仿佛知道我会有此推论似的,天亮的时候派和卓送来了一封信,说是信,上面却只有短短一行字:‘琐碎之烦,却仍看梅花雪,梨花月。’ 我捧着信不肯撒手,就连睡觉的时候都要压在枕头边,‘梅花雪,梨花月,相思苦’,他说想我的时候也这么的动人心魄。 皇上走后两天,他也要南下了,在他走之前,无论教习姑姑多么不近人情,我也得冒着跪祠堂的风险见他一面才行,长咽相思苦的不止他一人。 刚走出两条街的时候我就走不动了,手撑在膝盖上看着头顶的烈日炎炎,一想到半月楼还离得很远,就浑身上下不得劲儿,可我一没银子二没马,不走怎么办? “这边,快点,别耽误时机。”一群侍卫打扮的人个个腰间拴着刀,成排地往我面前经过,脚步飞快,像是在抓贼。 这些人一看就是钱晋锡手底下的人,皇上都已经离京了,按理说大理院应当是眼下最清闲的地方,这又是在闹什么幺蛾子呢? 怔忪间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惊诧非常:“秦诺!?” 一身烟灰色衣衫的秦诺拿着一把折扇,面色红润,眼中带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我瞪大了眼睛,指了指侍卫队离开的方向:“他们在找你么?” 他看了一眼,不屑地笑了:“不是。”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如果每次遇到秦诺都这么惊心动魄的话,那我得请杜自芳算算,我和他是不是八字相克。 “你来京城做什么?”我问。 “做生意。”他笑答,仔细一看,他腰间缀玉,发尾垂珠,果然一身商家富贾公子哥儿的打扮,我不由地笑了:“像。” 他失笑,也不多解释:“下月初一你有时间吗?” “啊?” “我们香楼见吧,请你喝茶。”他看了看当空的太阳,“我先走了。” 没等我回答,他便快步离开,我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方才如梦初醒般捶胸顿足,怎么就没想起来问他借点钱租匹马呢? 走了两步,我又停下了脚步,秦诺装的再像,也分明是一脸有话要说的模样,还说什么‘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我十天半月没出过门了,刚刚走出来两条街便遇到了他,说是巧合打死我也不信呐。 …… 感觉被人抱起来的时候我醒了,发现自己整个儿地蜷缩在十三阿哥的怀里,他将我从软榻抱到了床上,见我睁开了眼睛,轻声问:“怎么不在床上睡?” 我揉揉眼睛坐起身来:“我没睡,等你呢。” 他笑了笑,修长的身材风姿玉立,“收到和卓带的消息了,但是四川提督岳升龙进京述职,明儿也走,今晚大哥给他践行,四哥一时兴起与他多畅谈了些,所以我离宴的晚了。” “没耽误你吧?”我问。 他摇摇头,仰躺在床上,一只手撑在脑后,声音软软绵绵的像在撒娇:“就是累。” 我心头软的一塌糊涂,低头怔怔地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白皙得过了头,长而翘的睫毛下是一双深邃的黑眼,殷红的嘴唇轻合,把冰冷的表情衬得有些魅惑,此刻唇角带着一抹笑,认真地看着我。 “我说累呢。”他声音沙哑,“你……” 我低下头亲在了他的嘴唇上,他的话噎在心中,冰冷的嘴唇微微颤抖,愣在当场。 我蜻蜓点水般点到即止,离了他的唇轻声道:“我知道,心疼着呢。” 他一把抓住我的肩将我拽的跌在床褥上,然后翻身在我上头,迷魅的笑容勾在嘴角,吻了上来,细细地描摹着我的唇,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直把我亲的喘不过气来。 我搂着他的脖颈,夏天穿的衣衫轻薄得很,他贴在我身上仿佛肌肤相亲,热烫的手心覆在我的腰间,让我整个身体都烧了起来。我喘着气感受着他的吻落在我的脸颊,嘴角,耳边和脖颈,酥麻的感觉刺激着浑身上下的穴道,仿佛被掐住了七寸的蛇一般软绵无力。 我紧紧地闭着眼睛,搂住他的手越发用力,贴在他耳边不由自主地说道:“我害怕……” 他的手从腰间滑到了我的脸上,勾起手指轻轻蹭过:“怕什么?” 我像是喘不过气来,埋头在他颈窝里,呢喃呓语:“我像是要被淹死了……” 他愣了愣,将我揽入怀里:“……不欺负你了。” 我被拥在他怀里,浑身的燥热逐渐散去,取而代之是他一身淡而又淡的冷香,对他的眷念和喜爱似乎在这一瞬间到达了顶峰,我把他搂得更紧,莫名地撒起娇来,说着连我自己也不相信的傻话:“不去行不行?” “很快就回来了。”他轻声安抚,拍了拍我的后背。 “很快是多快?” “嗯……等你把薄衣换成秋衣,我就回来了。” “这么久……” “不久,天气马上就要转凉了……” “……” 我突然一跃而起,把全身上下都翻了个遍才想起来知诗达结应该是我在软榻上睡着时落下了,赶忙赤着脚下了床。 “找什么呢?”他坐起身来。 我急得满头大汗:“我做了一个晚上!丢了的话得泪流成河。” “这么丑的东西要做一个晚上吗?”他突然说道。 我赶忙回头,见他正拿着知诗达结来回摆弄,眼里浸满了好笑的神色。 我脸一红,嘴硬道:“丑就丑,反正又不是给你的。” 他挑了挑眉:“你什么时候成了勇士?” 知诗达结是藏族姑娘给要上战场的勇士做的定情信物,没想到他竟然知道其蕴含的意思,既被嫌弃东西丑,又被识破小心思,我顿时羞得面红耳赤,气得去抢,他将其举高:“还不承认?” “你的品味和萨梅一样糟糕,既然如此,就当我没做过!”我气道。 他暖暖一笑,将我揽入怀里,轻声道:“很漂亮,也很可爱。” 我跌入他怀里,愣了一场,被他温柔的恰到好处的声音催眠的无法动弹,不由自主地抠着指腹:“你说什么呀?” “嗯……”他故意拉长了尾音:“结坠很漂亮,姑娘很可爱。” 我捂着脸笑,快乐来得轻而易举:“那你刚才还说它丑?” 他微微一笑,“丑也丑的恰如其分,到达一定境界以后,它的与众不同便成为我眼中的至美。” 我没听懂,胆战心惊地问:“……你会戴吗?” 他毫不迟疑:“会。”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摸着上面那枚绿松石,加了一句:“其实不用特意给我做的。” “为什么?”我说道,“知诗达结在我们那儿是‘回还贯彻,一切通明’的意思,希望你万事吉祥,不遇险恶。” “我留着你那串金铃呢,有它就够了。” 我红了脸,原来他一直还记得,不敢问他要也是怕金铃早被他当作累赘扔了。 “你当时那么讨厌我,竟然没扔了它?” 他笑:“我讨厌一个人的话,不会带她满京城地跑。” “那是不是说,你一开始就喜欢我了呢?”我追着问,满怀希望。 他拉过被褥盖住我们俩,“睡吧。” “你不说我不睡。”我耍赖。 他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懒洋洋地说道:“那要不再来试一次溺水的感觉?” 我赶忙揪住被褥抿着嘴不再说话,他闭上眼睛笑了笑,“睡吧。” 我瞧着他微微扑闪的睫毛,想触碰他脸颊的手抬起又放下。突然间,什么方文苏,什么秦诺之约,都搁在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这么累,我只想让他好好休息,其余琐事皆是云烟,不值得打扰他。 天快亮的时候,身侧的被褥已凉,我用棉被捂住脸一动不想动,眼泪却已经浸湿了枕头,原来思念一个人,是不分时间长短朝霞黄昏的,他刚走半盏茶的时间,我的思念就已经漫流成河了。 第五十八章 初秋 十三阿哥走后,这纷繁热闹的京城顿时在我眼中以几十倍的速度冷下去,绿叶不再青翠,红花不再艳丽,就连金碧辉煌的紫禁城也黯然失色,我在祠堂跪足了三日之后,捂着脑袋在临水小筑一睡不起,连吃饭的胃口都没有。这期间阿爸来看过我一次,以为我是在祠堂罚跪的时候染了风寒,还带了几味药过来,提到了要我准备准备同他们一块去山里的庄子上泡温泉。 可我压根就不想去,别说我提不起兴致来,就冲着阿妈总是一副看不惯我的样子,我泡什么温泉呐,别给大家添堵才是。 没想到六月二十那日,八公主竟然破天荒地来了谦府,我大惊失色,迎出二门外正好在谦湖桥上碰见了一身鹅黄色长裙的八公主,她欢呼雀跃如出笼的鸟儿,冲着我就扑了上来,我三天没好好吃饭了,晃了几下差点没站住,她却满面红光,压低了声音跟我说是如何装病不随驾北上,又是如何求了暂管后宫的惠妃娘娘,说是要出宫探望生病的兰静姑母,惠妃娘娘本就是个性子和顺的人,对待晚辈向来通达,哪里经得住八公主的软磨硬泡,三番五次后便应下来,派了五六个经得住事儿的嬷嬷跟着来了临水小筑,扛着三大箱子公主专用的碗筷茶具,打算在谦府小住几日。 “几日呐?”我问。 她抱着梅树来回摩挲,又扑进小帐篷里咯咯直笑,听我问此,从帐帘里探出脑袋来笑道:“七八日吧。” 我笑了:“那还不如住够十日。” “怎么说?” 我狡黠地眨眨眼睛,“下月初一带你去香楼喝茶。” “香楼?”她疑惑,“为何?” 我笑:“因为那儿的茶好喝。” 因着上次木兰秋狝作废,皇上便极为重视此次蒙古巡视,点了许多人随驾,紫禁城差不多空了大半,朝堂上留了直郡王主持朝局,直郡王面慈心宽,朝堂也风平浪静,城中迎来初秋时节,花草开始沉睡,树木脱下旧衣,整座城市染了一层即将迎来丰收季节的喜庆,一片祥和静谧。 八公主在谦府住下来的这段日子,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逍遥自在,有一日她竟然跟我说,从没有如此悠然地睡过一个懒觉。不过她从小受教,尽管如释重负一身轻,但仍处处小心,步步着礼,尊敬阿爸,体贴阿妈,也常常与下人们坐在一起笑闹不止,甚至还亲自教不认字儿的小丫鬟们写自己的名字。就连杜自芳见到她,也总是一副又尊敬又疼爱的模样,而转身一看见我,慈祥的表情变得比啥都快。 六月底,阿爸当真带着阿妈去了山里泡温泉,据说阿爸考中传胪出仕那年祖上封赏了一座山庄,就在京北城郊外的谷山里,山庄别的没有,但紧靠一处天然热流,天**漫的阿爸便让人引流到了庄子后院,在那儿建了座温泉池子,这个季节城里热得发慌,山里林子厚却很清凉,坐在葡萄架下纳纳凉,再往天然的硫磺池里泡一泡,简直快乐赛神仙。因为八公主在府中做客,我就有了不跟去的理由,两位宫里来的教习姑姑对一个连饭都不吃的人无可奈何,也无用武之地,便在阿妈的盛邀之下随着花朵嬷嬷跟着一同进山去了。 唯有杜自芳这人,挂念谦府胜过帝王挂念天下,就连皇上都放心得下朝廷大事北上赏秋去了,他却偏偏一副没了他谦府就要塌的大义凛然,身先士卒地说要留下来照看府里上下,说白了就是看着我呗,不过教习姑姑们跟着阿妈一走,我心头重压顿时卸掉大半,杜自芳那点小把戏也就杯水车薪,不算什么了。 眼看初一已至,天才刚亮我就盘算着溜出府去,上次撞了头人也多,没能在苏爷爷那儿问出什么来,这次趁着朝中空虚,府中也无人的时候,正好去秀水药庐找苏爷爷好好问问他是如何用一副药便把阿妈从重病中抢了回来。 杜自芳就在我刚爬上墙头的时候,带着几个小厮推开了临水小筑的院门,他挤眉叹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待八公主也转过头去时,他大惊失色,吓得连连说道,“八公主,您快下来,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八公主脸一红,扶着蔺兰和萨梅小心翼翼地下去了,我却居高临下地看着杜自芳,学着阿爸的口吻道:“老杜,那我呢?你就不怕我摔着吗?” 杜自芳一本正经地答道,“大小姐,您翻墙就像长了翅膀似的,还能摔着的话,那没人不跌跤了。” 此话惹得众人大笑,我气得直接跳下去,咬牙切齿道,“好啊,我这临水小筑里还出了奸细,究竟是谁告的密,现在站出来我且饶了她,若是被我查了出来,有她好看!” 杜自芳立马指了指听风亭的方向说道:“大小姐,您翻墙的时候我正好在亭子里拆帘子呢,巧不巧的偏就一眼看到了。” 我脸一红,嘴硬道:“一大早的你拆帘子做什么?” 杜自芳抱着手慢言慢语道:“老爷临出门前让老奴把旧帘子拆下来送给城北的那些棚户家,再去绸庄买两匹新的回来,老爷特地交代了让老奴请着大小姐一起去,说听风亭是大小姐最喜欢去的地方,让大小姐自己选一选新帘子的颜色和花样。” 我愣了一下,随即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顿时高兴地飞起,抱着八公主热泪盈眶:“还是阿爸懂我。”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八公主坐在天桥旁的茶水铺子里,仰头看着挂满了已微微偏黄的树干,若有所思。 “八公主,这我可听不懂,”萨梅笑道,“不过您是在歌颂初秋吧?我们边西的秋比这儿美上一百倍,澄黄的草叶堆满藏原,天池变成深蓝色,山头飘雪,极光万丈……” 八公主瞪大眼睛听得津津有味:“当真这么美丽么?” 萨梅使劲点头:“我给您唱首歌。” “……” 我看着街道上繁忙的人来人往,心想当初第一天撞入这繁杂的京城时,我就站在这儿想要是萨梅看到如此景象,定会高兴地唱起歌儿来,没想到那样的想象当真实现了,不过换了场景,也多了听歌的人,所以说岁月流转,世事变迁,一个人会迎来怎样的人生,无论如何都是猜想不到的。 杜自芳抱着我精心挑选的一匹月白色洒小碎花的布,还在念叨着太素了,蔺兰笑道:“听风亭立的高而看的远,别人看过来,第一入眼也是那儿,自然不能选太粉饰的颜色,否则让人以为我们谦府多俗呢。” 我朝蔺兰竖大拇指,杜自芳这才闭了嘴。 因为有八公主在,杜自芳跟得忒紧,茶水没验过毒不准喝,糖人沾了灰不让吃,就连在茶铺的凳子上坐下时都要三擦五吹的,我看他那模样,直接放弃了去秀水药庐的打算,我有本事甩掉额鲁,却没本事甩掉杜自芳,如果带着八公主,就得带着她身边的一众侍卫嬷嬷,这么大的阵仗往秀水药庐那儿一站,苏爷爷保准生气,更别提问药的事儿了。 想到这儿,我大手一挥:“走吧,请你们香楼喝茶。” 至少得赴约,再难也要想办法。 八公主两眼发亮地看着我:“去喝好喝的茶么?” 我点点头,萨梅却不信:“你哪儿来的钱?” 我指了指杜自芳的腰间:“没看到钱袋子在那儿么?” 杜自芳捂紧了钱袋,瞪大了眼睛哀嚎:“大小姐可饶了老奴,这钱都是规划好的,可不能挥霍。” 我两眼一竖,正色道:“八公主是谦府的贵客,难不成请她去香楼吃顿晚饭这种平凡至极的待客之道也做不了?” 八公主简直就是杜自芳的软肋,他顿时泄了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没关系,钱包还鼓就行。 我和八公主一左一右趴在香楼三楼雅间的窗边,微凉的风儿将湛青色的帘子拂起又放下,撩在人的脸上微微发痒,我用手蹭了蹭脸颊,委委屈屈道:“这天怎么还热呢?” 八公主咯咯笑道:“热了不好吗?” “……”我趴在支在窗棱上的手肘心里,闷闷地想,天凉了他才能回来,可我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的夏天。 “上次的话咱们还没说完呢。”八公主突然开口。 “什么?”我问,却突然想到她指的应当是那日在乾清宫茶会上问我婚约一事,我突然有些紧张,就目前来说,我最不愿提起的就是这始终抹不掉的婚约。 她看我的目光带着审视,幽幽问道,“你和小哥哥是认真的?” “是,”我坚决如初,然后弱弱地补了一句:“至少我是。” 八公主拧着眉:“什么叫至少你是?” 我没说话,也不知该怎么说,不是说我不信十三阿哥,而是我没有信心,无法替他做决定。 “他已经当街为你揍人了,你竟然说‘至少你是’?”八公主有些着急,“你当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么?” 我愣住了,她短叹一声,“你不懂他。” “我……” “你也不懂我们的世界,”她悄然道:“因为你没有在宫中长大,你根本就不知道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的可怕。” “什么意思?” 她看了看紧闭的包厢门,杜自芳带着其余众人坐在一楼听说书,房里就只剩我俩:“你和四哥有婚约在身,皇上指婚非同小可,别说无法朝令夕改,就算你们能撼动圣意,你也不明白四哥和小哥哥之间的感情有多深,若有一天要小哥哥做选择,我无法肯定他会不会选……” “选我吗?”我很冷静,“是的,我也无法肯定,温恪你说得对,我甚至到现在也不懂他在想什么。但是就像你喜欢秦大哥一个样,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没有道理,我会努力,我相信他也会去试,真的到了无路可走的那一天,我再去想怎么办……” 八公主眼里的不安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满眼温情。 “也许你是对的,”她喃喃道,“就算你不懂这样的处境有多危险,小哥哥也是明白的,但连他也……”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响动,我看了八公主一眼,朝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谁?”我问。 下一瞬外面便没了声响,今儿香楼请了余音楼里说书说的最好的万先生在这儿摆台,喝茶吃饭的客人大都去了一楼,这里除了我们几乎没人,莫非是秦诺到了? 我示意八公主别担心,悄悄打开门走了出去,左右看看空无一人的回廊,刚要退回来,就被一只手捂住嘴巴拽得跌进了隔壁一间空着的雅间里。 我瞪大眼睛看着一身深蓝衣裳的秦诺,‘唔唔唔’地发不出声儿来。 他压低声音说:“这儿隔音不好。”这才松开了我。 我见桌上有杯冒着热气的茶水,茶杯旁还搁着他的那把折扇,便知他已在这儿坐了好一会儿了,顿时有些脸红:“你听到我们说话了?” 他避重就轻,没有正面回答,轻声道:“我有事儿跟你说。” 我叹气:“就知道你哪有那个闲情逸致请我喝茶呢!” 他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我来京城是为了两件事儿,一是两个月前董梦烟给我寄了封信,要我救她,可我来京城一个月了,压根打听不到她的任何消息,董府也已经……” “被抄了……”我帮他说完,他看我一眼点点头:“我想请你帮我……” “你要救她?”我拧眉,“你不是说再也不理会朝廷的事儿吗?” 他锁眉,神色痛苦:“董家我可以不管,但我不能不管她。” 我沉默不语,他当初被董家害得那样惨,重伤之后董梦烟对他也是一副放任不管的样子,甚至为了迎合太子,不惜出卖他与妹妹的感情……可他还是要救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小声道,“但我过不了自己这关。” “第二件事是什么?”我问。 他沉吟半晌,轻声道:“我们帮太子做事的时候曾和他在京西芽儿关的私兵有过联系,知晓他们的行事风格,一个月前我们的人探到他们有异动,且不同寻常。” “他有私兵?”我大惊。 秦诺比我还惊讶:“你不知道吗?上次在布衣山庄外围攻你们那些不就是吗?” 太子竟然圈养私兵!?这可是比结党营私还要重的忌讳,既然秦诺都知道,十三阿哥没理由不知道,可他却缄口不提,难怪当时在乾清宫算太子总账的时候他抹去了我们在布衣山庄外被围攻追杀的那件事。 自从太子守陵回京之后,他和八贝勒的争斗转为地下,双方都不再高调行事,观湖之平静许久,我竟然忘了下面隐藏着多大的漩涡风暴,八贝勒并未放弃储位之争,十三阿哥也并未忘记弑母之仇,他留着太子圈养私兵这件事不说,难道是另有所谋? 也许,十三阿哥的心结比我想的还要深。 第五十九章 庆春林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他们有异动是什么意思?” 秦诺摇摇头表示不清楚内情:“那些私兵都是战场上的游勇莽夫,养在山里养成了土匪习性,一旦他们有所行动,绝不会是好事。” 我心乱如麻,不安的感觉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如果留在京中理政的是太子的话,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要控制京城布防或者直接篡位,但他跟着皇上去了蒙古,京城已不是他的最佳目标……难道他准备像在雾灵山脚那次,打算在蒙古动手,二度弑君杀父? 此次皇上带走了半数以上的重臣,京中除了直郡王以外也只留下了卧病的五贝勒,就连四贝勒也于半个月前跟着四川提督岳升龙南下巡防去了,如果皇上在蒙古出事,那无论哪边的军队都无法援救,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太子自然可以堂而皇之地站出来主持大局,顺利继位。 我想的后脊发凉,未等理清思路,便听到八公主在走廊上四处找我的声音,秦诺那句‘别跟她说我在这儿’的话音未落,八公主已经推开了雅间的门,顿时我们三人大眼瞪小眼地愣在当场,而下一瞬八公主已直接扑进了秦诺的怀里。 我惊地眼睛都快掉出来了,八公主生性怯懦,有此动作绝对是冲动袭了脑子,把理智打败后丢了出来,砸得满地都是。 秦诺僵硬地站着,不敢动手也不敢推她,抿抿唇小心翼翼地说道:“八公主……” 我赶忙将身后的门关上,若是被人看到了八公主的这般模样,那传言还不得杀人? 被秦诺这么一喊,八公主方才如梦初醒,愣愣地后退了一步,脸红的像番茄,“我……我……” “我……”秦诺无奈多于尴尬,“多谢……公主的厚爱。” 八公主两眼盛着水光,幽幽地看着秦诺,长长的指甲压在手心压出了无数个月牙,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说道:“你来了不告诉我,是不想见到我吗?” 见秦诺不答,她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又问了另一个问题:“我让你为难了吗?” 秦诺毕竟是秦帮之主,一个女孩子的仰慕不至于就让他方寸大乱,可当这女孩是当朝公主的话,他的处境就发生了微妙的改变,毕竟没有多少人可以大夸海口地说‘当朝公主喜欢我’这样的话。 这也是为什么随便一个人的手帕他都可以留着,却唯独不能留着八公主的手帕。 “当然不是,”秦诺坦坦荡荡,“公主对在下有救命之恩,在下身份尴尬,与公主见面,为难的反而是您。” “不,”八公主赶忙说道:“皇兄他们的事跟我无关,你别把我牵扯进去。” “……”秦诺顿了顿,“我不是怪你的意思……” 八公主自知失言,生怕把他吓跑一般拉住他的袖子:“你……你若是真的谢我,就要收下……” 她红着脸从衣袖里掏出一块手帕来,正是那块绣着紫色鸢尾花的手帕,这是她的心结吧,想起那晚在知春园哭得梨花带雨的八公主,我突然觉得很难过,她想要的是那么的少,却也是那么的不容易。 秦诺攥紧的手张开又合拢,半晌道:“秦某不值得公主这样相待。” 八公主赶忙道:“你别有什么压力,这块帕子是给你的,你就拿着,我便安心一些,将来也好整理干净,各走各路。” 傻丫头,整理干净最好的办法便是像秦诺一样,把帕子物归原主,而不是…… 秦诺怔怔地看着她,双手伸出接住了那块在他看来重于泰山的手帕,轻声道:“谢谢。” 八公主立刻笑了,笑得天真烂漫,“你一定要保重啊。” 秦诺笑了笑,看向我,我朝他点点头:“第一件事我会尽力。” 他也点点头:“我会去跟踪第二件事,如果有消息,你可以送信到郎二胡同的秦家铁铺。” 外面一阵吵嚷,萨梅评判说书先生和唱曲小妹的声音从楼梯口传到了这儿,杜自芳也跟在后面感叹夸赞,我连忙拉着八公主和秦诺告别,趁他们未进回廊之前回到了先前的雅间内。 “七月,”八公主看着我小声问,“我不是公主的话,他会喜欢我吗?” 我看着她潮红的脸色和认真至极的眼神,突然起了一个念头,我带她出来见秦诺,到底是对还是错? ……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一声爆竹,或是天边闪过的雷,总之我从一阵惊骇中醒过来时,房中黑得可怕,我睁大眼睛,却像瞎了一般什么也看不见,耳边依然回荡着巨响的余音,嗡嗡地像是要与我的喘息融为一曲。 我翻身坐了起来,帘外已幽幽亮起一丝烛光,蔺兰披着长衫手持烛台走了进来,问道:“公主做噩梦了吗?” 我揉揉眼睛,“今晚怎么一丝月光也没有。” 蔺兰看了看窗外的天,说道:“是啊,怕是又要下雨。” 我掀开被褥下了床,一身的冷汗被从推开的窗户里渗进来的凉风吹散了,空气中浮动着浓烈的月桂香气,安静地仿佛能听得到花香四散的簌簌声。 梦里的混沌我已忘了大半,但抚上心口,剧烈的心跳仍让我不安,不知去蒙古给十四阿哥送信的恰骨伊到哪里了。 “公主,您最近睡觉总是不安稳,要不明儿奴婢去请太医来瞧瞧?”蔺兰倒了杯茶递给我。 我接过茶摇摇头,“没事,不过就是做梦惊醒而已。温恪怎么样?睡得好吗?” 蔺兰瞧了一眼左厢房的方向,笑着点头:“很安稳。” “那就好,”我点头道,“别跟她说我最近总是惊醒的事儿,她胆子小,喜欢大惊小怪。” 蔺兰笑道,“依奴婢看,八公主的胆子可不小,是位极坚强的人。” “是吗?”我微微皱眉,“七夕过了她就得回宫,可委屈了,昨儿就开始惆怅,巴不得一个时辰掰成两个时辰来用。” 蔺兰微微叹气:“宫里规矩多,愣是公主,也步步艰难,何况八公主生母早逝,无人帮扶,在那宫中自然过得比其他人还要难。” 我赶忙说道,“那这段时间能不能让温恪就住在咱们府里?反正老巫婆不在。” “这是孩子话,”蔺兰笑道,“惠妃娘娘已经一让再让了,准允八公主过了七夕再回,又提要求,就是为难娘娘了。” 蔺兰说的没错,我无话可说,便道,“对了,明儿我请了苏秀水来府里做客,你吩咐小厨房了吗?” 蔺兰笑道,“吩咐过了,就在这院里摆上一张小桌,由你们三人闹去。” 我笑道:“记得要上酥油奶茶和辣羊肘,别说苏姑娘,说不定连温恪都没吃过。” 蔺兰连连点头,“知道了,备着呢。” …… 一夜星光寥寥,没想到晨起之后却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暖阳斑斑,从密密的树顶透下亮来,将林中小道照得青葱耀眼,若不是地上铺满了金黄的落叶,哪里就是初秋了呢? 八公主踩着一地的绵软落叶,偶尔捡起一片带着青色尖顶的树叶朝苏秀水摆手,“这是吗?” 苏秀水笑眯眯地摇摇头,八公主‘咯咯’笑着,“好美的树叶,不可做药,就做我的书签吧。七月,你求求我,我可以把它送给你。” 我没理她,追上前面的苏爷爷,“苏爷爷。” 他头也没回地往前走,“怎么?陈老没治好你的脑袋么?” 这老头同我说话总是连讽带刺的,我忍,笑得无辜:“您还认识陈老啊?” “陈老太医可是治脑内伤的泰斗,他赋闲多年,出一次诊惊动整个京城。” 我惊地目瞪口呆:“那岂不是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我脑袋坏了?” “他给你瞧之前,你脑袋坏了的事儿不就已经人人皆知了么?”苏爷爷站定问我。 我闭了闭眼睛,再忍,“我想问问您,治好阿妈的那剂药是些什么?为什么能够起死回生?” 苏爷爷脸色有些不好看,却仍旧保持带笑的表情:“公主言重了,老夫一介布衣,哪能起死回生?” “不是……”我忙道:“就是……你能把药方给我吗?万一以后阿妈再次犯病,也好有个准备。”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却从他脸上看出一丝悔意和烦躁来,难道苏爷爷觉得给阿妈那剂药方是极其后悔的一件事么?我张大了眼睛仔细看,只怕我是看错了。 “你找秀水要吧,我会把方子给她。”他撂下一句话往前走去。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俗话都说医者仁心,可苏爷爷这般冷淡,直到现在也未有问过一句阿妈是否痊愈。 “快看快看,”八公主大喊道,“苏姑娘找到一株婆婆针。” “温恪,”我叹气道,“你可不可以不要大惊小怪,这婆婆针到处都是。” 苏秀水抿嘴笑了起来,阳光晒在她和她背着的竹篾箩筐上,亮堂堂的非常耀眼。 今儿一大早,我和八公主还没有起床,苏秀水便背着她这个小巧的竹篾箩筐来谦府求见,说是苏爷爷要带她去东郊的庆春林里找草药,想着我们应该无事,便来邀请我们一同前往,顺便看看秋日风光。 一夜忧心之后,顶着秋日的晨光,我反而冷静下来,太子私兵有异动这事儿只是秦诺的一面之词,我去找留在京中的钱晋锡上商量过,换了个说法告知他皇上可能有危险,可他却认为此事大可不必忧心,蒙古是比京城还要安全的地方,一旦有事,各部必会聚而攻之力保皇上的安全。 恁是如此,我仍旧让恰骨伊千里迢迢去了一趟蒙古给皇上身边的十四阿哥送信,让他多多留心。 我在一棵粗壮的乔木前蹲了下来,扒开一地枯黄,捡起那片仍然带着翠绿色的树叶,它呈椭圆形,叶边内卷,底部铺了一层黄色的短绒毛,我将它举起对着阳光,叶脉清晰得从中间向叶边延伸,根根细致,叶柄粗壮,美丽极了。 我笑了,就是它。 “婆婆针我知道,是清热解毒、散瘀活血的,之前在草庐里给秦公子熬药的时候我见过。”八公主接过苏秀水递给她的一片叶子嗅了嗅,“就是这个味道,清清凉凉的。” “你一口一个秦公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的贴身丫头。” “贴身丫头怎么了?”八公主将那片叶子扔进苏秀水的箩筐里,“秦公子如此人杰,本该有个丫头。” 我和苏秀水都哈哈大笑起来,我挑挑眉道:“我的八公主,你将来可是要当主子娘娘的人,最不济也要当个王妃吧,竟只有为人丫头的愿景?” 八公主脸一红,跺跺脚就来追我,扬起手来说道,“看我不撕烂你那张嘴。” 我后退一步躲开她,绕到树后探出头来对她笑道:“秦公子若是知道我们这位娇滴滴的小公主竟想给他当丫头,岂不是要慌地四处买地。” 八公主一愣,秀水也歪着头看我,我背着手往前走两步,回头笑道,“因为他得多建几栋大屋子,好金屋藏娇啊。” 八公主‘哎哟’一声就朝我扑来,我和她齐齐滚到铺满落叶的地上,平时温柔似水的姑娘此时却毫不留情地拽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伸到我胳肢窝里,挠得我咯咯直笑,不得不讨饶。 苏秀水站在一旁笑弯了腰,我扬起手中抓着的那片落叶大喊道:“我的姑奶奶,求你了,看在肉桂叶的面上。” 八公主这才停了手,笑盈盈地讶然道:“你找到肉桂叶了?怎么不早说。” 肉桂叶有温中散寒的功效,一般生长在温暖无霜的环境里,宫中进贡的肉桂叶都来自云南,而苏爷爷说庆春林地处四面高山的洼地之处,长年温高气平,林中最低之处又属温度最为适宜,独独生长着一两棵长势极好的肉桂,所以今儿带我们来寻一寻。 苏秀水惊喜地接过我手里的叶片左看右看,然后使劲点点头,我们一起走到那棵乔木之下,苏秀水抚着灰褐色的树皮,撕开一小片嗅了嗅,朝我打了个手势,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这就是棵罕见的肉桂。 “这下好了,”八公主笑道,“小哥哥的寒症有救了。” 苏秀水做的金露梅香囊一直在有效地缓解十三阿哥身上的寒气,但无法根除,而新鲜肉桂却能入香或是做茶,不仅能加快祛除寒气,使用得当的话,还能彻底根除体内的湿寒症状。 苏秀水朝我点点头,指了指我们前方的位置,意思是她去把苏爷爷找来,让我们在这里等。 可她刚走出两步,就听见不远处苏爷爷沉闷的一声吼‘什么人?’随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我们三人对视一眼,一齐朝那个方向跑去。 第六十章 奇怪的苏爷爷 刚来到一处草木密集的地方,便看见苏爷爷的白衣背影,他蹲着,正俯身为一个浑身黑衣的男子探脉,那男子横躺在地上,双眼紧闭,满面血污,发丝上沾满了落叶,衣襟上也是露水涟涟,看来在这树林里已经躲了很长时间。 苏爷爷收回手站起身来,“气息羸弱,只出不进,没救了。” 苏秀水赶忙从箩筐里取出刚采到的一棵艾草,就要往那人嘴边喂,却被苏爷爷阻止了,他说道:“秀水,他胸口中了两剑,全是贯穿伤,不是一般的突发昏迷,艾草没用。” 因这男子穿的是黑衣,故苏爷爷开口之前,我们都没发现他胸前的鲜血,仔细一看,竟真的有两个伤口,破口处皮肉往外翻,呈波浪形,而且还有新鲜的药草痕迹。 我觉得这伤口像是在哪里见过,可当下关头容不得我细想,周围草地上虽然淋淋漓漓有些鲜血,却并不多,便疑道:“苏爷爷,这人被剑刺伤的地方都不是紧要处,他还用了草药止血,按理说不会死这么快啊。” 苏爷爷没有说话,神情凝重地看着那人的脸,他虽然还有一口气,但脸色已像尸体一般灰败,眼眸下泛出一圈青色,青色上布满着斑斑点点的红血丝,嘴角流出来的血黑乎乎的仿佛墨汁…… “这是中毒了吗?”我脱口而出。 苏爷爷凌厉地看我一眼:“不要乱说话。” 我赶忙闭了嘴,苏爷爷那样子好可怕,仿佛我再说一句话他就要吃人似的。 “这是什么人?”八公主受了惊吓,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腕轻声说道,“怎么会在这庆春林里。” 这庆春林可不是一般的郊野树林,这里是皇家圈定的园林,闲时可容老百姓进入,但若是皇家要在这里狩猎或是春游的话,就得四面筑围。 “看他的模样,应该从夜里就在这林子里了。”我说道。 八公主战战兢兢道,“他的伤重成这样,不去找大夫,干嘛躲在这儿呢?” “有人不让他出去……”苏爷爷喃喃,与其说这话是同我们说的,不如说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八公主的话提醒我了,一个人伤重如此却不找大夫的话,那么只有两个可能,要不就是他走不出这林子了,要不就是去找大夫的下场比伤重而亡的下场还惨…… 就像当年倒在巷子里的秦诺,话说回来,这人的伤口和秦诺当年受的剑伤太像了…… 我刚觉得茅塞顿开,就有一阵窸窣声从我们身后传来,两个手持长斧的男子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我将惊叫不已的八公主护在身后,飞起一脚来踢中其中一名男子的腹部,他吃痛扔了斧子,我顺手接住,朝另一个已经砍向苏爷爷的男子扔了过去,那人眼见斧子朝他面门飞去,吓得抱头跌窜,斧子砸在他身后的树干上,他却已瞪大眼睛躺在地上抽搐不已,裤裆里全都湿了。 我一惊,这两人怂成这样,看样子都不是什么练武之人,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敢在庆春林里动手?” 没尿裤子那位捂着肚子哼哼唧唧道:“我们是……是来抓贼的。” “抓贼?”我刚开了个口,就听见一记熟悉的女声喊我:“公主?” 只见一个穿着一袭水红色汉服短打扮的女子朝我摆手,走近一看竟是完颜蝶,她穿着简单,绑着裤腿,长发编成细辫垂于肩上,也背着一个小小的箩筐,若不是她浑身上下依然华贵,身后还跟着两个拿伞抱炉的小丫鬟,这身打扮竟与苏秀水有异曲同工之妙。 “完颜蝶?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皱眉,“他们又是怎么回事儿?” 完颜蝶狠狠地骂了那两人一声,“丢人现眼的东西,可知在这儿的是谁吗?你们若伤了她们分毫,死一千次也不足惜。” 那两人可惨了,尿裤子那位更是头也抬不起来,被人搀扶着离开,八公主捂着眼睛不愿意看,凑在我耳边道:“你也太不像个姑娘了,把人家吓得尿裤子……” 我挑挑眉:“他没躲的话,头已经掉了。” 八公主‘啊’地惊呼一声:“你!” 完颜蝶朝她行了礼,说道:“我随父亲上山采药,走得累了,便在前面的凉亭里喝茶歇脚,没想到搁在路边的一篮子草药被人偷了大半,小厮们听见动静追了出去,这才惊动了你们。”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濒死之人的伤口上有新鲜的药草痕迹,竟是拼着最后一口气想要救自己。 我们来到那人面前,那人已断了气,苏爷爷蹲跪在他身边叹道:“他用了侧柏叶止血,竟还是个懂医理的人。” 八公主和完颜蝶都远远地躲在后面不敢靠近,八公主躲在我身后拽着我的袖子嗫嗫喏喏地说道:“七月,咱们走吧。” 我却看着那人的伤口陷入了沉思,怪不得甫一看见这伤口就觉得熟悉,当年秦诺也受了同样的伤,皮肉外翻呈波浪形,为八贝勒身边的侍卫朱尔的柳叶剑所刺伤,难道这人也是私闯了雅苑?可是八贝勒和八福晋都随驾北上去了,这个时候私闯雅苑有何意义?天底下又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两个被柳叶剑伤了的人都被我撞上了…… “七月,”八公主又拽了拽我,“你呆了?” 我如梦初醒,“我尊贵的公主,一个死人摆在这儿,难不成就这样一走了之?” “好了好了,”八公主捂着脸,“这种晦气的事情就不要再说,随便叫个人去城里找那些当兵的就好了,你快随我们走吧。” 完颜蝶也点头说道:“我父亲就在前面的凉亭里等消息,要不我们过去和他汇合,一起下山,再找人来看?” 我想了想,这人已经死了,就算我怀疑,也做不了什么,只好说道:“那好吧。” 却听苏爷爷说道:“你们去吧,我留在这儿等官府的人过来,也好有个人证。” 我愣了愣,苏爷爷不像是那种爱管闲事的人,何况这还是官家的闲事。当年给秦诺治伤的就是他,连我都看出二人的伤口相似来了,他不可能看不出来,可他不仅装作不知,还打算留在这儿…… 说起来,从刚才起,他的状态就不太对。 可八公主像个袋鼠一样拽着我,我压根找不到任何借口和理由留下来。 来到密林深处的凉亭里,远远就能看见太医院院使完颜皓成蹲在路边的一株山花前摆弄个不停,完颜蝶早已快步走上前去告知,完颜皓成连忙站起来朝我们鞠躬施礼。 完颜皓成的医术在后宫还是有口皆碑的,他给我看过两次伤,阿妈重病之时也一直由他照料,所以还算熟悉,不过他平常都穿着官服,身形稍显魁梧,今儿换了一身灰白色的长衫,系一条藏青腰带,头戴小圆帽,显得儒雅许多,更像个大夫的模样了。 完颜皓成很客气地问候了八公主,又细细问过阿妈恢复的情况,这才听了完颜蝶述说林子里发生的事情,他急忙唤过一个小厮,要他顺小路下山去提督府知会一声。 我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凉茶饮了一口,觉得这茶清凉入肺,生津止渴,很是香甜,便又要了一杯,八公主叽叽喳喳地同完颜蝶介绍着苏秀水,连茶都忙不得喝。 “莫非这林中竟有肉桂?”完颜皓成从苏秀水搁在一旁的箩筐里拾起那片叶子,惊讶道。 “是的,苏爷爷曾见过,所以今儿带我们来找一找。”我答道。 “苏爷爷?”完颜皓成疑惑道。 “就是苏姑娘的爷爷。”我看着苏秀水的方向点了点头。 他恍然,喃喃道:“能于如此之茂林中寻得肉桂之人,定是医术高明。” 我默然,他又道:“劳烦两位公主来此寻肉桂,怕是为了十三贝勒爷的寒症吧?” “你……也知道莘夕身上的寒症?”我纳闷道。 他微微笑着,“十三爷虽不提,但他面色不赤,手脚冰凉,沐夕宫中长年不生火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下官猜也猜出来了,这些年来下官有意无意地提醒十三爷,但他不以为意,可近年来十三爷身上的病症有减无增,下官就知晓有高人在为他医治,如此一来,便猜到各位前来庆春林的意图了。” 我捧着茶站起身来,这里地处高坡,可前后左右俯视整片庆春林,林子茂密浩瀚,秋风将层林尽染,红叶满山。 “现在沐夕宫生火了。” 完颜皓成以一种洞悉一切的目光瞧着我,微微笑着点点头:“那就是公主的功劳了。” 我原本只是想纠正他一下,这样一来一回倒像是在显摆,有些不好意思:“是他自己想通了。” 完颜皓成点点头,避开我们身后的几人,轻声道:“心病的良药便是想得通。” 我转头看着他,微微皱眉。 他长叹一声,“当年敏贵妃娘娘心绪郁结,连日不安,下官去为她诊病,分明是受惊过度,忧心混沌的症状……后来,棠梨宫中大火,想必格格已经听过那段往事,下官就不说了。” 我直视着完颜皓成,“你现在是要告诉我,棠梨宫大火是人为的?” 完颜皓成同我对视,“下官并没有那么说。” 我换了个问法:“棠梨宫起火您知道内情?” 他不急不躁地抿了一口茶,说道:“何为内情?这争权夺利,玩弄心计的事情每日都在那高高耸立的宫墙之内发生,十三爷精于骑射、文武全才、心窍通达,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皇上向来倍加爱护,如今又极尽恩宠,正是更进一步的好时机,若为了当年之事,辜负这大好前程,那就太可惜了。”说完他顿了顿,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下官小小一医者而已,请公主劝劝十三爷,且让往事随岁月而逝吧。” 我看着他:“皇上有那么多儿子,可你独独赞赏十三阿哥?” 他微笑:“敏贵妃娘娘是个好人,当年我在陪都行宫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侍药,若不是娘娘提拔,又怎会有进京立名的一天?” “你在过陪都行宫?”我大惊。 他点点头:“知道的人很少。” 我顿时觉得事情复杂了起来,而我一向只喜欢把复杂简单化,便直截了当道:“那你认识方文苏吗?” 他有些诧异,顿了顿,很大方地说道:“认识,庸医而已。” 我眨眨眼睛,民间大夫口中的妇医圣手到了完颜皓成这儿竟只得了这么一个评价,他似乎看出我在想什么,又道:“医分良庸,人分善恶,良医必是善人,恶者非为庸医。” 这话自相矛盾得紧,可总体上来他的意思就是说方文苏这个人不是啥好人。 “那完颜大人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他微微锁眉:“有一天他突然就消失了,自此成谜。” 我刚想继续追问,只听八公主喊我:“七月,马上就中午了,咱们下山吧。” 完颜皓成赶忙朝八公主施礼:“下官这就护送各位下山。” 我看着重又恢复中规中矩模样的完颜皓成,当年他在陪都行宫只是一个小小的侍药,窥探不到主子的秘密实属正常,看他大大方方评价方文苏的模样,应当也只是把他当做一个过客来看待,其中内情想必他是不知道的。 “公主,请吧。”他朝我微微一笑,在前开路。 虽然不知道这浸淫宫中多年,却未沾染半点是非的太医到底在想什么,但我也清楚地接收到了他向十三阿哥示好的意愿,十三阿哥本就颇得圣宠,代君祭天和破格封爵之后,在朝中更是炙手可热起来,只是他生性冷淡,又自有想法,朝臣们想破脑袋也难以向他靠拢,完颜皓成同我说这些,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选场? 面对官场上的这些攻心谋算,我竟觉得有些好笑。 …… 刚回到谦府没多久,苏秀水就换了身衣裳过来了,她说已向苏爷爷告过假,摘回来的肉桂叶也已经浸泡起来了。 “苏爷爷回来了?”我讶异,“这么快?” 她笑着点点头。 可算算时间,这当口提督府的人也才刚刚赶到庆春林而已,这说明苏爷爷并没有守在那儿等官府的人到,而是先回来了,那么他独自待在那儿的这段时间内,是为了什么呢? 第六十一章 相思醉 蔺兰从我的右侧揽了三五缕发丝编成发辫,再将它们盘成一团,往上粘了一朵桂花,我正嫌麻烦呢,她竟然还把一根挂着两串紫蓝色水晶链子的簪子插在了我的发髻上,从头一直垂到耳畔,我稍稍一动,那链子便叮当作响。 我不愿意,蔺兰比我还执拗,“这已经是大简了,素面朝天那种打扮奴婢做不来。” 不插簪子跟素面朝天有什么关联,我真是搞不懂蔺兰,但看她一脸固执,也就算了。 我踩在凳子上越过桌面在呆呆站着的苏秀水发髻上也粘了一朵香喷喷的桂花,她呆了一瞬,随后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轻轻地用手去触碰那朵把她衬得有如三月娇蕊的桂花。 完颜蝶从门外探进脑袋来:“公主,我来了。” 我赶忙朝她招招手,“别见外,以后叫我七月就行了。” 八公主立刻从镜子边抬起头来笑道:“那以后就叫我温恪好了。” 从山上下来之后,完颜蝶就受邀与我们一同来临水小筑过七夕。一番接触下来,我发觉时常跟在石宛儿身后的完颜蝶也是个极有分寸的女孩子,说话做事都挺讨人喜欢。 “那怎么能行?”完颜蝶笑着走了进来,她已换了一身水蓝色的满服,精致的妆容一丝不错,手里还提着一篮子点心,“胡乱喊的话,岂不是乱了尊卑。” “今儿谦府我做主,哪有什么尊卑。”我大大咧咧道。 她咯咯笑着,走上前去拉着苏秀水的手笑道:“今儿和苏姑娘是第一次见,这么貌美惊人的女孩真是世间少有。” 八公主捂嘴笑,说道:“完颜妒忌了?” 完颜蝶咯咯地笑,苏秀水却已红了脸庞,可怜她说不出话来,只是低着头抿唇笑。 我一把搂住苏秀水的肩膀,说道:“这位美丽的姑娘从今以后就是我七月的好姐姐了,你们都别跟我抢。” 八公主伸手在脸上一抹,笑道:“你羞不羞?” 完颜蝶却若有所思,“这么一看,七月和苏姑娘还真有几分相像,特别是眼睛,如画眉目,盈盈秋水。” 八公主笑弯了腰,“苏姑娘盈盈秋水、含情凝睇没错,但七月那娇蛮不饶人的眼神,含的哪里是秋水,分明是……” 没等她说完,我已追了上去,她返身逃开,留下完颜蝶和苏秀水站在原地咯咯直笑。 笑声如同劲风,冲着秋日明净的天空扶摇直上。 一轮金黄的弯月挂在空中,洒下皎洁的月光,如一笼轻纱拂过大地,温过的酒流入心底,暖融融的香甜可口,我盘腿坐在方椅上,仰头看着夜空,梅树那遒劲有力的枝干苍劲地伸展,遮住了半个月亮。 “我听说前段时间石大人在为宛儿议亲,定下了吗?”只听八公主在与完颜蝶说话。 完颜蝶摇摇头:“还没有,宛儿不同意,好生闹了一场,石大人待宛儿心肝似的疼,也就罢了。” 八公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宛儿是我们这群人里最幸运的了,祖母照管,父亲疼爱,兄长呵护,所以也是极任性的。” “也是极讨人厌的,”我依然仰着头,愤愤说道。 完颜蝶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双手搭在腰间施施然施了一礼,轻声道:“公主,宛儿是任性惯了,多有得罪,我代她向您赔罪。” 我看她一眼,“那娇惯丫头作的事,干嘛要你赔?” “我……” 我摆摆手,“你善解人意,我明白的。” 正说着,蔺兰和苏秀水从小厨房里抬了两碟巧酥出来,蔺兰见此情景,连忙走上来笑道:“完颜大小姐真是见外了,咱们公主从不拘这些俗礼,都是小孩子家家的,能有什么赔罪不赔罪的。” 苏秀水从桌上的巧酥里捡出一个金黄酥皮、小巧玲珑的递到我嘴边,笑着示意我吃,我张嘴咬住,含糊不清道:“什么味儿的?” 蔺兰忙道:“是蛋黄馅儿,秀水姑娘亲手做的,主子们都尝尝吧。” 八公主啧啧两声,也拿起一块咬了一口,“苏姑娘样貌超俗,又贤淑温柔,还懂医理,厨艺也高超,叫我们这些俗人怎么活呀?” 苏秀水连忙摇摇头,伏在桌上写了一句话递给温恪,我偏过头去看,上书‘八公主楚楚动人,完颜小姐秀外慧中,七月妹妹更是无与伦比,折煞我了。’ 完颜蝶抿嘴笑,“苏姑娘这是一句话夸了一圈人。” “那就更不得了了,”八公主俏皮地说道,“苏姑娘还是个冰雪聪明的人。” “谁积了八辈子的福气,才能娶到苏姑娘!”完颜蝶笑道,“原本我还想替自家哥哥打打主意,这样看来,我那不靠谱儿的哥哥是配不上的。” “我哥哥多,勉强配得上,”八公主多饮了两口酒,胡诌起来:“都是些人才……” 她眯着眼睛看我一眼,摇摇头笑道:“不过小哥哥不行,小哥哥是七月的了,别的都还可以。” 我抢了她的酒杯,看了一眼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的苏秀水,啧道:“你明天就要回宫了,能不能省点心?” 她不干,整个人地扑在我身上抢酒杯。 我仰着头看天,果真是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他走了一个多月了,而我的思念日益倍增,漫过银河渡过桥,比织女还要辛苦。 …… “公主,公主……”空洞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像是突然闯进我梦里的一记响鼓,将我从云雾环绕的沉睡意识里一把拽了出来,我睁开眼睛,见蔺兰伏在我床前唤我,脸色严峻,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将她的脸庞衬得苍白如雪。 “怎么了?”我依然昏昏沉沉。 “泰安那边出事了。”她压低了声音说道,可在这悄然的夜里,恁是这样,那低沉清晰的吐字仍让我为之一震。 有那么一会儿,我没有反应过来‘泰安出事了’是什么意思,可几乎是刹那间,我已翻身坐起,彻底清醒过来,心跳呼啦啦地猛然狠捶,脑子里绷紧了一根又细又痛的神经,我揪着蔺兰的胳膊问道:“怎么了?” 蔺兰皱着眉头,轻声道:“公主不是在香楼见过朋友之后便让奴婢留意着宫里的大小事儿吗?奴婢有个信得过的姐姐正好在乾清宫内侍奉茶水,入夜的时候她突然托人传信出来,说是直郡王临就寝前秘密见了一个从泰安方向来的信使,说泰安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蔺兰为难地摇摇头,“不知道,信使刚说了一句,暖阁内的宫人们就都被屏退了,但深夜召见信使,肯定不是一般的小事儿。” 我下了床,借着月光走到妆台前,铜镜里映出窗外那棵张牙舞爪的梅树枝桠,左摇右摆地像个大怪兽,我紧紧地扶住妆台边沿,说道:“莘夕是去代君祭天的,皇上亲派禁军和武备院铁骑队护送,不可能会出事。” “公主……” “除非……”我慢慢抬起头来,“从泰安府到京城,就算是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也要三日才能赶到,今日是七月二十九,那么信使是在七月二十六左右从泰安府出发的,就是说不管出什么事,都是在那几天出的,而泰山祭天七月二十业已完成,祭天过后泰安才出事,你觉得这是针对谁的?” “这有什么区别吗?”蔺兰问道。 “当然有区别,”我转过身来看着她,“如果是冲着朝廷来的,那在祭天当日行动才正常。” “可是……”蔺兰不明白,“这……” “现在要先弄清楚,泰安到底出什么事了。”我来不及跟她细细解释,从屏风上取下披风就要往外走去,蔺兰连忙跟上来问道:“公主,现在已过子时,您要去哪里?” 我止住脚步,想了一想:“今儿余音楼有新戏,钱晋锡定不会早早回府,姑姑,你找两个人去那一带打听打听钱晋锡在哪个乐坊里热闹,然后再去把萨梅给我找来。” 蔺兰回来的时候,我刚好交待完萨梅去郎二胡同的秦家铁铺送信,秦诺上次提到过他们秦帮在各处都有暗桩,也许在事态未明之前他能比钱晋锡更先打听到泰安的真实动向。 “泰安一定出了大事……”我双手杵在桌上,将脸埋在掌心喃喃道,“如果只是简单的刺杀,不会是信使暗报。” 余音戏楼及相思醉所在的这条街叫做玲珑街,聚集了各色乐坊和妓馆,常常热闹非凡,昼夜不分,甚至比白日里还要莺歌燕舞,人声鼎沸,有的乐坊门口挤得水泄不通,我站在整条街上最华丽的一幢三层小楼前,看着悬于楼前的烫金匾额盛气张扬的‘相思醉’三个字,已然等的有些不耐烦。 蔺兰快走几步从里面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面色不善的女子,她走到我面前,为难地摇摇头:“说是钱少爷不在这儿,没能进去。” “哼……”跟在她后面的一个绿衣白裙,妆容艳丽的女子小声说道:“找男人找到这里来了。” 她以为我们听不见,可是楼上的乐声正好停顿了两拍,让她嘲讽好笑的声音真真切切地传到我们的耳朵里,蔺兰怒极,萨梅也横眉竖起,而我此刻忧心忡忡,心神不宁,根本没有心思也没有时间去与这些人计较,便不管不顾地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朝里走去。 那两个女子见此情景,脸色大变,欲上前来拦我,却被紧跟而来的蔺兰和萨梅挡住了,只听她们嚷着什么‘现在的女子都这样没脸没皮了吗?往这种地方乱闯……’之类的话。 一进入‘相思醉’,里面可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大厅比皇上的水寰厅还要宽敞,正中央凸起的一处圆台上,穿着暴露的舞妓们扭动腰肢、轻歌曼舞,千烛灯从高高耸立的悬梯上垂下来,照耀在她们缀满珠玉的衣衫上,朝四周散着五彩之光,厅内以圆台为中心摆满了矮桌软垫,此时座无虚席,都是些零客,鼓掌的鼓掌,吆喝的吆喝,甚至有些醉酒客一时忘情,当众拉着舞妓上下其手,简直一塌糊涂。 圆台左侧是一方蜿蜒向上的木质扶梯,梯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毯,透过悬在二楼回廊外的粉色纱帘,可看到一间又一间或紧闭或敞开的雕花门板,有的窗户朝向一楼正厅,可俯瞰圆台上的表演,是为特等厢房,我刚朝扶梯口走了两步,便有三五个大汉在那两名女子的指示下拦在了我前面,沉声道:“姑娘走错路了。” 这里燃着地暖,虽已深秋,却温暖如春,舞女歌妓们都穿得少之又少,我穿着藕色夹袄,云锦长裙,外面还披着一件素色棉袍,显得格格不入,此时又被打手拦了下来,难免引得众人侧目而视,蔺兰和萨梅被挡在了后面,急得直跺脚,我冷冷地看着站在大汉后的那名女子,说道:“让开,不要逼我让你们这儿做不成生意。” 那女子被我的疾言厉色怔住了,她眨眨眼睛,略带了些笑容:“姑娘,咱们这儿做的是给人解闷散心的生意,若是你……” 我转过身,拾级一步跃上了圆台,那几个舞妓被我吓得惊慌失措,丝竹声也已停了下来,众人都看着我,甚至有两三个醉鬼还嚷嚷着:“这是演的哪一出啊?上了台子还穿这么多,快脱了罢!” 我没理,朝着二楼以一回廊隔开的两间特等厢房大喊道:“钱晋锡,别玩儿了,我找你有事儿。” 众人都呆了,没想到我会这么不管不顾,趁打手们愣怔这半晌,我继续大喊:“钱晋锡,你快给我出来!” 大汉们已相继跃上台来,就在这时,靠左边的厢房窗户被一双葱葱玉手推了开来,一名长相娇俏,身披翠色纱衣的女子娇媚地靠在窗棱上,盈盈笑道:“是谁找人?” 众人纷纷看向那扇窗户,领着大汉的女子忙说道:“文萃,你伺候你的,别让客人扫了兴,这儿我会处理。” 说着便要指使大汉们来抓我,我看着他们怒道:“你们敢!?” 这时钱晋锡才懒洋洋地从那扇窗户里探出头来,一袭紫色薄衫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露出半个光裸的肩,眯起的眼睛里盛满了醉生梦死:“小师妹,找我找到这儿来了?” 我向前走两步,“你快下来,我找你有事。” 他弯起嘴角,笑嘻嘻道:“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想玩儿的话下次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心里一急,眼泪就落了下来,却仍旧握紧了拳头,不让自己失控,“你下不下来?” 他明显一震,站直了身子,面色严峻起来,“出什么事了?” 我咬紧嘴唇没有开口,逼自己控制住情绪,可不争气的眼泪就像豆子一样不停地从眼眶里滚出来。 他锁紧眉头,拉了一把衣裳,急急道:“你等着,我马上下来。” 在别人看来,我就像钱晋锡宠在别处的姑娘,而钱晋锡还挺重视,眼泪一掉就不知所措了,所以个个都一副看热闹的样子笑嘻嘻地瞧着我们。 殊不知,我很少哭,此刻当众掉泪,是因为已经忧郁到了极致,我的整颗心都在颤抖,五脏六腑好像碎成了一片又一片,知道出事了却又不知发生了什么,快要把我活活熬死。 此时,角落里的一张方桌前站起一人来,笑呵呵地说道:“钱少爷,有事要说的话,文萃姑娘那儿不是最好的地儿吗?” 钱晋锡面色有变,看着那人愣了半晌这才道:“是。” 厅内灯光昏暗,我只觉眼熟,直到他对我笑道:“妹妹好生勇敢,令三哥佩服不已。”我才看出来,这人竟是三贝勒胤祉,因他年长,秉性内敛,平日里少有交集,所以我一时竟没有认出来。 第六十二章 都是戏子 我没打算当着三贝勒的面跟钱晋锡说泰安出事的消息,但他摆明了一副要管闲事的模样,倒让我进退两难起来。 “原来是这事儿啊,”三贝勒坐在雅间内,专心致志地听完我所说之事后松弛了面色,说道:“大哥见那名信使的时候我刚好在陪他下棋。” 我看了一眼钱晋锡,他靠在窗边眉头紧锁,身上那件淡紫色的外衫微微敞着,露出竹叶花纹的雪白滚边来,衬着这遍布屋里的红粉之色,将其纨绔子弟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模样展现地彻彻底底。 他也看了我一眼,轻轻地眨了眨眼睛,示意我不动声色,然后若无其事地说道:“想必那信使也没说什么?否则王爷哪还有闲心来这相思醉消遣?” “说的正是,”三贝勒微微笑道,“不知道七月妹妹从哪儿听来的消息,急成这样?” 我脑中闪过一丝不安和疑虑,虽说这三贝勒性格内向不善与人交往,但听说前几年皇上封他为诚郡王之后,他便有些傲气,在敏贵妃娘娘新丧百日期间不止不诚心守孝,还剃发不尊,气得皇上当场削了他的封号,降为贝勒,这件陈年往事只能说明,要不他是傻瓜一个,要不就是他心思不纯。 便临时改口道:“我们家姑姑有个兄弟在阜成门上当值,回家喝了酒说闲话,讲今夜城门关了之后有个从泰安方向来的信使闹着要入城进宫面圣,我一听竟是泰安来的,心中着急,所以才……” 三贝勒恍然大悟地笑道:“难怪了。” “那到底是什么事?”我急切地问道。 “哎,”三贝勒轻轻拍了拍桌子,“所以说,这些不读诗书的下人,只会乱传消息吓主子,那信使赶着进京,是告诉京中十三弟受了寒要养两天,原定的回京时间得延后几日而已。” “仅此而已?”钱晋锡轻声道。 “那还能有什么事?”三贝勒哈哈大笑,“七月妹妹慌了神,难道连你也乱了主意啦?” “可是……”我还想说什么,钱晋锡打断我,叹了一声:“贝勒爷说的是,我真是酒喝多了,见七月慌成这样,也六神无主起来。” 三贝勒眼睛眯起来,笑看着我,“早就听说七月妹妹和十三弟之间的感情不一般,今日一见,的确如此啊。” 他的话音刚落,雅间的门便被推开了,那个叫做‘文萃’的姑娘摇曳生姿的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丫头,一人抬着果盘,另一人抬着冰盘。 “听闻达瓦公主的大名许久,今儿终于见到真人了,果然是人间尤物。”文萃的声音如同她本人一样千娇百媚,还边说边朝三贝勒施了一礼,这才盈盈走到钱晋锡面前,勾着他的手臂软语融融地耳语:“怪不得大少时常念叨。” 我站起身来,钱晋锡上前一步道:“贝勒爷,幸亏您今晚在相思醉,否则我和七月还说不准要到哪儿去打听消息呢,今晚铁定过不好。” 三贝勒笑呵呵地站起来,“得嘞,夜已深了,本想等着看文萃姑娘的凤翎舞,可今儿怕是赶不上了,那就改日吧?” 文萃弯着嘴角点头,“贝勒爷赏光,是文萃的脸面,这几日定要好好练一练,就等贝勒爷光临。” “不敢不敢,”三贝勒微微笑,“听说文萃姑娘已经被钱大少爷包了,就算要来赏舞,也定要拉着钱大少一起来。” 钱晋锡笑了笑,就着他的话寒暄了几句。 三贝勒哈哈笑着出了门,临走时还回头看了我一眼:“这儿的胭脂鹅脯值得一尝,可得让晋锡好好招待招待你。” 三贝勒前脚刚走,钱晋锡就收起了眉开眼笑,一脸郑重其事地看着我:“到底哪里得来的消息?” 我看了一眼文萃,没等钱晋锡开口,她便很识时务地嫣然一笑,“妾身这就去为公主准备贝勒爷说的胭脂鹅脯。” 待雅间的门关上之后,钱晋锡双手扶住桌沿,“你信贝勒爷说的话吗?” “我不知道,”我喃喃道,“三贝勒向来不参与朝政,他没有理由要骗我们,可是……” “可是?”钱晋锡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传话给蔺兰姑姑那人的原话是,直郡王临就寝前秘密见了一个从泰安方向来的信使,既然是临就寝,又怎么会和三贝勒在一起下棋呢?而且那人还说,直郡王是屏退左右才与信使见面,怎么想这件事都不应该如三贝勒说的这样简单。” 钱晋锡沉吟道:“三贝勒出入宫城自由,就算直郡王临就寝前正与他下棋也不奇怪,何况传话的人也有可能误传。” “但就是不对劲。”我心里绷着的那根弦空洞洞地嘶吼,无论如何也平息不下。 “是的,不对劲,”钱晋锡看着我,“因为今晚有两拨人打听过我的下落,一拨是你的人,另一拨?” 我的心一沉,“你是说三贝勒根本不是所谓的来这儿喝酒散心,他派人打听你的下落,是故意来这儿演一出戏的?” 他的眉头越拧越深,快步走到门口叫进一个穿着灰色便服的男子来,那人大概三十岁出头的模样,轮廓分明,眉眼坚毅,正是钱晋锡身边的侍卫长闫奇。 “你去德胜门找人问问,这半个时辰内有没有密使出城,没有的话你就在那儿等着,一有消息就来回我。” 闫奇立刻应了一声,旋风似的离开了。 “德胜门?”我喃喃道,“你要查直郡王有没有派人去蒙古?” “如果事情如三贝勒所说,十三爷只是染了风寒,那直郡王断不会因这般小事惊动皇上,反之……” 他话音刚落,闫奇却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个憨厚的男子,“少爷,属下刚出门就遇到了钱忠,他说有话要回。” 钱忠穿着便服,急急说道:“少爷,今晚是属下在德胜门值夜,半柱香前内宫的郑公公由十个亲军护卫出了城,属下觉得事出有因,不敢耽误,便来……”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钱晋锡急切地打断:“你确定是郑公公?” “确定,因为城门关闭后出城需要出具文书,是属下亲自核的。” “大事不好。”钱晋锡喃喃道,不等我发问,他上前一步对闫奇悄声道:“今晚快马加鞭,绕山路连夜赶去马头山驿站,务必赶在郑公公等人之前到哪里,然后你知道怎么办,消息到手后飞鸽传书,我在这里等。” 闫奇二话不说,和钱忠一起离开。 见钱晋锡这般模样,我的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嗓子眼里冒出来的声音显得弱小无助:“怎么啦?” 他眼神阴郁,拧眉思索:“郑为言是梁九功的徒弟,直郡王定是收到了惊天的消息,才会让郑为言去传信。” “因为派别的人去,皇上未必会相信……”我喃喃说道。 “不仅如此,”钱晋锡轻拍桌子,“派内宫中人传信,此事必定牵扯宫闱。” 我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钱晋锡一把拽住我,“你要去哪儿?” “他肯定出事了……”我呢喃,却答不上钱晋锡的问题,我现在六神无主,两眼一抹黑,哪里知道要去哪儿?要怎么办? “如今四贝勒不在京中,能信任的人几乎没有,你就在这儿等,闫奇走近路去马头山只需两个时辰,天亮前必有消息。” “可是,只怕等,会等出问题来的。” “小师妹,我知道你着急,我也急,但你要相信我,也信他,纵然有人想要害他,他也不是那种坐以待毙的人。” 我沉默了一会儿,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我看不透你,有时候你急功近利,有时候又吊儿郎当,我不知道该信谁,就连三贝勒这么一个与世无争的皇子,都为了骗我们特地来演这么一出戏,你们中原人的心思九曲连环,没劲透了。” 他轻叹一口气,“三贝勒也牵扯进来是我没想到的。” 我没吭声,他轻声道:“我累了师父他老人家的名声,但没有忘记他的教导,咱们有同门之谊,你可以信我。” “同门之谊?”我苦笑,“我连师父的面都没有见过,哪来的同门之谊。” “那是造化弄人,要是当年你没有被送回拉萨,说不定现在咱们又是另一番境遇。”他恳切道,亮晶晶的眼睛泛出一抹笑意:“当年是我抱着你一起去拜的师,你可不能说你没有见过师父。” 我闭上眼睛,再好的话从这人嘴巴里说出来都染上了一层轻浮,就着这满屋子的暧昧气息和床榻上的凌乱场景,我简直一分钟都呆不下去。 门上响起两声轻柔的叩门声,文萃翩然走了进来,捂着嘴好笑道:“奴家从来没想过回自己的房间还得敲门。” 中原女子虽柔但有度,藏原女子更是直来直去的天真烂漫,故而我实在不习惯女子如此矫揉造作,便往门外走去,钱晋锡连忙叫我,“你要去哪儿啊?” “我去一楼花厅等,一有消息你赶紧告诉我。” “别啊,”文萃黏糊道,“这胭脂鹅脯都端上来了。” “你自己吃吧。”我冷淡道,站在门外的蔺兰和萨梅赶忙迎了上来。 就在此时,从旋梯奔上来三五个家奴模样打扮的男子,甫一见到追我出来的钱晋锡便甩袖施礼道:“钱少爷,奴才奉主子之命递上帖子。” 钱晋锡一愣,狐疑地接过帖子,扫了一眼后挑高眉峰讶异道:“打猎?” 那奴才笑道,“是的,天一亮就出发,主子派我们来接钱少爷过府。” 钱晋锡盯着他们看了半晌。微微眯起了眼睛:“这么急?” “主子说了,大兴围场扩建之后,他早就想去看看了,刚好明儿初十,秋高气爽,择日不如撞日,便定下来了。” “我……” 钱晋锡还没说完,那奴才便笑着说,“主子还说,少爷是在外面玩惯了的人,花样多,少了您就少了乐趣,万望别推辞,否则他只好亲自来请了。” “那么,”钱晋锡微微皱眉,“烦请你家主子先行,明儿一早我……” “钱少爷,主子也说,出猎需费些时间准备,他有一些猎狗和箭器方面的问题想请教,若是搅了您在相思醉的享乐,改日定当请您。” “这……”钱晋锡骑虎难下,被这伶牙俐齿的奴才步步紧逼,连推辞之语都没机会说。 哪有那么巧的事,请人出去玩还带威逼利诱的!我眉头紧皱,钱晋锡却突然眼睛一亮,笑嘻嘻道,“真是不巧,今晚我得陪着达瓦公主,总不能让她一个女孩子家……” “真是巧了,”那奴才紧追不舍,“刚才去请三贝勒的时候他提到公主在这儿,我们主子交代了,如果公主不嫌弃的话,一同前去。” “我不去。”我直截了当地回绝,一点余地都不留。 钱晋锡哈哈假笑:“看吧,这也没办法……” “如果公主不去的话,那我们会派人留下来,等公主玩尽兴了,再送公主回府,定不会让钱少爷操心公主的安危。主子已在府里等您了,还请钱少爷不要为难在下。” 钱晋锡嘴上笑着,眼里早已火冒三丈,一双拳头握住又松开,若这些奴才只是寻常人家的,怕是早被他打得丢盔弃甲了,只听他咬牙切齿,含怒带气地说道:“既然这样,那就走吧。” 我看着他,他却看着文萃:“公主玩得开心,你就陪着,什么胭脂鹅脯,相思红,都给她尝尝,千万不能怠慢了。” 文萃一挑眉,柔媚地扬起嘴角道:“那是自然。” 我没理朝我靠过来的文萃,上前一步拦着钱晋锡说道:“你别去,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儿。” 钱晋锡扶上我的手臂,“放心吧小师妹,五爷出门打猎,一向都速战速决,最多一天,我就回来了。你听我的话,哪里都不要去,等大师兄回来。” 他故意把‘五爷’这两个字咬得很重,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五贝勒一直在樊园养病,怎会突然离宫要去打猎? 目送着钱晋锡像犯人一样被这几个家奴带走,以保护我为名留下来的两个人也目光锐利地盯着我,我有些微微颤抖,这一连串的戏演得可真好,先是三贝勒假意安慰,后又把钱晋锡从我身边弄走,剩我一人后再派人严密监视,到底是谁在背后做这些事?太子吗?还是八贝勒?如今朝上最有权势和野心的两个皇子都在皇上身边呢!如果说这是他们二人做的,那可真是一盘早早布下的局啊! 第六十三章 逆鳞 “公主,还是要称您大小姐?”文萃站在我身边,笑意盈盈地递上一杯热茶。 “我来吧。”蔺兰半路接过她手中的茶杯,不失礼貌地说道。 我站在临街的窗边,看着窗外或豪华或简朴的马车将一个个醉酒之人从各家妓馆乐坊里接走,夜已深了,天边的地平线上浮起丝丝缕缕的墨蓝色,这座浩大的京城总算在黎明前安静了下来。 “那两个人呢?”我问蔺兰。 回答的却是文萃,她双唇微抿,笑得讳莫如深:“就在楼下,我叫了两个妹妹陪着喝酒,只怕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我略一皱眉,这个文萃的心思玲珑剔透,钱晋锡只交待了这么一句不明不白的话,她便分得清事情轻重,拿捏得前后因果。 像是猜到了我在想什么似的,文萃走到我面前,笑道:“奴家虽沦为风尘女子,却是钱大少的红颜知己,俗话说,恩深似海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高,若不是钱大少,奴家在这相思醉里也不过一介舞女,任人宰割。” 我看着如墨的夜,什么也没说。 “人都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但奴家却愿意为他而死。”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钱晋锡还是有钱晋锡的本事,竟骗得这许多女子一颗真心。 她丝毫不介意,妩媚一笑,伸手搭在我的手背上轻声道:“想必公主也有能为其舍命的一人吧?” 我冷冷地看着她,蔺兰拉开她的手说道:“姑娘,还请不要僭越。” 她忽然捂着嘴巴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得好生快活好生畅然,“我本以为边西来的公主会有所不同,没想到也是一样,都假正经。” “诶?”萨梅不高兴了,“你说什么呢?什么叫假正经,我看你这惺惺作态的样子才让人……” 我看了萨梅一眼,没有让她信口胡言下去,说道:“姑娘身处红尘之地,说话自在惯了,忘了这儒林天下,讲究的仍是礼之正于国家,如权衡之于轻重,如绳墨之于曲直。姑娘眼中的假正经,乃是这天下的立身之处,还望自重!” 她愣了一愣,眼里不动声色地浮起一抹浓烈的卑微,嘴角却仍持微笑,“还请公主教导,于这龌龊不堪的楚馆秦楼里,如何持身礼正?” “心无物欲,即是秋空霁海;坐有琴书,便成石室丹丘。姑娘既沦落至此,七月无法感同身受,也不敢有何微辞,但持重自身仅一颗心而已,不靠环境。” 她呆住了,一个勉力挤出的笑容凝固在娇媚的脸庞上,半晌才说道:“公主……看得起我,才会同我说这些。” 我转身看着窗外,天边已然升起斑斑点点的殷红朝霞,天快亮了:“我认识一个哑女,她的家世既非尊贵也非显赫,不过一介医女,可她空谷幽兰,才望高雅,就算每日在红土褐泥中采药采得双手粗糙,却依然心如霁月,温良恭俭,从不抱怨,甘之如饴,她的性情是我见过的人中最温婉最可贵的。” “奴家……” 她话没说完,便被蔺兰突然打断,“公主,您快看。”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只雪白的信鸽从渐渐翻出白肚皮的天空向我们飞来。 …… 纸条很短,仅‘郭尚书遇害,十三贝勒生死不明,方文苏在吴知府手上’,却已让我方寸大乱。 礼部尚书郭贤是朝廷从一品大员,也是此次随十三阿哥去泰山祭天的文官之首,他的死必然震惊朝野,可直郡王却秘而不宣,而是直报圣上,像是在掩盖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一半。而十三阿哥生死不明又是什么意思?如果他们一同遭人行刺,那接到消息之后的直郡王断然不会是这种反应!还有方文苏?…… 一个消失了十几二十年的陪都行宫太医,京中少有人知晓他的存在,如今却落落大方地在密信上留下了名字!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纸条短短一张,却字字诛心,让我心如刀割。 …… 朝霞还赖在天边没有散去的时候,我就已经站在了陌生的温泉山庄门口,大门半开,两个翘首顾盼的守门小厮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讪讪笑道:“大小姐当真不进去吗?” 我伸手接住了从墙内伸出来的一片树叶上滴下来的朝露,人生几何,譬如朝露…… 脚步声由远至近,我摇摇头道:“不必了。” 前去通报消息的素心疾步走了出来,“大小姐,夫人夜里不安,这会子刚睡下,她交代了,如果您有事的话,晚上再说。” 我撇下素心几步上了台阶,却在要踏入门槛的刹那间听到素心小声道,“大小姐,夫人的脾气您是知道的。” 我顿住了推门的手,不知是因为着急还是疲惫,声音都带了些颤抖:“我已经站在这里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了,必须见到阿妈。” “大小姐,”素心正色道,“天大的事,都大不过夫人的身体。” 我怔怔地看着她,后退两步,一阵凉意从脊背直窜入心底深处,“难道与我性命攸关的事情也要等晚上再说吗?” 素心为难地抿了抿唇,什么也没有说。 看她的模样,我便已经知道了阿妈拒绝见我的态度很强硬,听说阿爸昨儿一早应隔壁山一座小庙的住持邀请去下棋了,所以山庄里只有阿妈一个人在,可我天不亮就离开京城来这儿找她,她竟然不问缘由便断然拒绝相见。把我气得一时间眼泪扑簌簌地掉:“我虽百般不是,却也是她亲生的。” 陪我前来的蔺兰早已泪流满面,素心面露不忍,却也束手无策。 我咬牙抹去泪水转身便走,听到身后吱呀的关门声,突然回头,“素心姐姐,我来都来了,想问你点别的事儿。” 素心一愣,“大小姐请说。” “端午的时候不是说过么?我在帮阿妈找个叫方文苏的大夫,最近好像打听到一点消息,有人在山东见过他,我想着要是能把阿妈的详细病症列成单子托人带给他的话,说不定能找到法子根治阿妈的病。” 刚说到‘方文苏’三个字时,素心放在门把上的手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动了动,待我说完,她微微笑道:“现在骗子很多,大小姐别给骗了吧。” 我眉头一挑:“不可能,我拜托的人很谨慎,应当不会弄错的。” 她抿了抿唇,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笑得很勉强:“大小姐,听说那位方大夫很神秘,哪有那么容易找到?” “心诚则灵,说不准是我太忧心阿妈的身体,所以感动上苍了吧。”我也笑。 若说刚才她还半信半疑的话,在我这感人至深的笑容冲击之下,这会儿对我说的话已全然买单,急着要我撇清:“大小姐,奴婢还听说,那方大夫精通易容之术,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隐世多年,怎可能突然以真实身份示人呢?” “易容之术?”我心中大震,一个猜测已逐渐成型,面上却仍继续装天真:“可白胡子老大夫不是说他曾经是太医吗?既然是太医,见过他真人的人可就多了。” 素心锁眉,有些着急:“他虽然是太医,但当时籍籍无名,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这么多年过去了,容貌肯定大改,说认识他的人都是骗子!可不能信!” “是吗?”我微微一笑,眼睛弯了起来,装作很失望的样子:“那就算了,我初到中原,哪里知道人们说话都喜欢当着一套背着一套呢?” 素心一怔,笑得很勉强,“大小姐既然来了,就进来泡泡温泉吧。” 我仰头看着郁郁葱葱的院内,空气中似乎都飘散着一股硫磺水的味道,这儿安静舒适,给人营造了一种忙里偷闲的乐趣,但却距我有千里那么远,我是谁呢?能在这儿泡温泉? 我自嘲地笑,笑得素心快要站不住,才小声道:“不了。” …… 手眼通天的十三阿哥在京城查了那么久才从一个离宫多年的姑姑那儿打探到太医中确实存在过一个叫做方文苏的人,如果正如素心所说,他精通易容之术的话,那么一个容貌未知,姓名不为人知的太医又怎会突然落在官家的手上?上报京城的密信中提到方文苏时连‘疑似’二字都没有,反而斩钉截铁般的确认,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态度显出了他们的心虚。 如果他们手中的方文苏是假的,那就说得通但却很奇怪,为什么要弄个假的方文苏出来呢?难道这与十三阿哥的失踪有什么关联吗? 我打开衣柜,从里面翻出一大堆从未穿过的衣衫来,想到这儿的时候顿时停住了手里的动作,十三阿哥说火烧棠梨宫的人是太子,他觉得主因是太子因妒生恨,但真的是这么简单的理由吗? 首先,刚选上秀女封为敏嫔的敏贵妃娘娘曾在陪都行宫住过,而阿妈也是在陪都行宫待产,方文苏更是陪都行宫失踪多年的太医……绕来绕去,似乎都跟陪都行宫脱不了干系,或许太子杀害敏贵妃娘娘,是与陪都行宫发生过的往事有关!那太子知道方文苏这个人的存在也就不奇怪了,并且他现在又要利用这个人来对付十三阿哥! 我因自己的奇思妙想愣在当场,讷讷道:“姑姑,吴知府是什么人?” 蔺兰沉吟道:“应当是泰安郡隶属的德州知府吴敏清。” “他是太子的人,还是八贝勒的人?”我指尖微微颤抖,从五颜六色的衣服里翻出两套颜色素雅的,不停地往包袱里塞。 蔺兰略微诧异,但还是认真回答:“听说当年吴敏清会试入殿是太子爷点的。” 我一巴掌拍在衣柜的门板上,果真又跟太子有关,我虽是胡乱猜测,只怕十有九中! 十三阿哥破例册封,又代君祭天,只怕太子早就嫉妒得发了狂,以至于人已离京,局却连开不止,甚至连我和钱晋锡的存在都考虑进去了,派人监视,不惜暴露三贝勒的风险来和我们演了一出戏! 当日秦诺告知我太子在芽儿关的私兵有异动,我以为他要动皇上,没想到他打的是十三阿哥的主意! 既然早早地开局了,那么谦府周围势必也有人时刻监视! 他们既如此害怕我们先一步得到消息,却不忌惮皇上第一时间听到此事,定是这盘谋局的下半场了,他希望直郡王将此事告知皇上,‘方文苏’既然是阿妈的逆鳞,自然也是皇上的,不知他到底要利用这个消失的太医玩出什么花样来!? 我原本打算找阿妈问出方文苏身上的秘密,从而谋划下一步的计策,让我们在太子的布局之下不那么被动,但阿妈连见都不愿见我,可想而知,就算我强硬地闯进去见到她,只怕她也一个字都不会同我说的。 “公主,您要做什么?”蔺兰问道。 我三下五除二收拾好了手上的包袱:“萨梅,去把你的衣服给我找一套过来。” 萨梅不明所以。 “公主,”蔺兰急道,“您到底要做什么?” “我要去德州,”我言简意赅,“不管那个方文苏是真是假,我都要赶在太子执行下一步计划之前见到他。” 蔺兰和萨梅双双大骇,“德州距京城山高路远,您怎能去冒险?何况就算您去了,难道吴知府就会乖乖地让您见他?” “到时候再想办法吧。”我看了一眼萨梅,萨梅不敢再耽误,登登登地跑出去拿衣服了。 “这太危险了……”蔺兰坚决不同意。 “除了我,没有人能帮他了。”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把牙根都咬酸了才没让自己哽咽。 “我们可以再想想办法……”蔺兰急得满头大汗,“恰骨伊去蒙古送信已经有一段日子了,眼看马上就回来,您就再等两天。” “一炷香我都等不了。”我一字一句,接过萨梅递来的衣裳开始换。 蔺兰噗通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公主,您真的不能去,您让奴婢留意宫中动向,这段时间以来您知道打听到最多的事情是什么吗?如今宫中盛传最广的,就是您和十三爷之间的事,说您入宫之前就和十三爷相识于民间,还说老爷去求皇上收回指婚,就因为您和十三爷早已私定终身,如果您现今只身前去德州救十三爷,那流言会被做成铁案,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愣了愣,扣上盘扣,系上棉袍:“他们说的一点都没有错!” 蔺兰瞪大了眼睛,“公主!” “姑姑,我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但我能肯定,十三阿哥生死不明,我无法坐视不理……昨晚文萃问我有没有能为其舍命的人,我答不出,但我想可能为其舍命就是我说的这个意思吧……” 我转身将她扶起来,“如今谦府四周都有人监视,我得装作萨梅的样子出府,你让萨梅穿上我的衣服,能装多久装多久。” 她眼睛通红,“可是……” “放心吧,恰骨伊回京之后你让他即刻赶来德州,不会有事的。” 蔺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哗哗地流,“公主,您的手怎么这么烫?” 我缩回手来:“没事。” “可您的脸色不太好,从昨晚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过,要不……” 我看着呆若木鸡的萨梅,小姑娘被吓坏了,也不敢吭声,但心里肯定着急得要晕倒,我勉力朝她笑了笑:“你派个人去大理院门口守着,一旦看见钱晋锡的踪迹,马上去见他,把我的猜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让他赶来接应我。” 萨梅木然地点头,眼里已有了泪花。 我前脚已迈出房门,突然又回过头说道:“算了,别什么都跟钱晋锡说,让他来接应我就好。” 蔺兰先是一愣,尔后明白过来我的意思,现如今谁都不能完全信任,更何况从相思醉带走钱晋锡的人到底是不是五贝勒的人还未可知。 第六十四章 路途险恶 出城的时候天色已近中午,阳光很烈,整条街都在昏昏欲睡,我穿着萨梅的短打水蓝上衣,金边素白短裙,硬底鹿皮马靴,把头发编成长辫垂于左侧肩头,打着一把油纸伞,从阜成门出城,确定没有人跟踪后,才在路边的驿站买了一匹马,快马加鞭地赶往德州。 从出事到现在,我最不愿面对的一件事就是十三阿哥的安危,可上马南下,一路疾驰,我便无法控制地满脑子乱想,纸条上说他下落不明,这四个字被我放在心中来回揣测了数百回,把各种可能都痛苦地想了一遍,直到精疲力竭。 三伏出伏之后,天气虽然转凉,但越往南走,日射强烈,气温似乎有所回升。入夜时分,半空降下丝丝细雨,带着深秋的寒气,打在高温日晒的地面上,腾起一阵阵雾幕,我牵着马进入霸州的时候已近丑时,路上人烟稀少,街旁房屋低矮,少有高楼,但街面整洁,树木林立,偶然路过的客栈酒馆里也传来阵阵笑声。 从手里的地图来看,还要经任丘,河间及阜城三个城市才能到达德州,不过我已走完近半程路,不出意外的话,后天夜里便能到德州。 我收起地图,从包袱里拿出一块鹅黄色的头巾,将头和半张脸蒙了起来,这才走进一家仍然营业的客栈里,店小二趴在酒桌上睡着了,听见我摇响桌面的铃铛后,才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来问道:“姑娘是要住店吗?” 我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那店小二顿时醒了,瞪大眼睛道:“姑娘,本店最好的房间只要五钱银子一晚,你这五十两的银子,我实在找不开啊,要不你给我零钱好了。” 我收回手来,想了一想,蔺兰的确交代过银子的事情,只是没想到霸州的客栈这么便宜,正在琢磨这五钱银子要用多大的碎银子才够的时候,只听有人在我身后说道:“这位姑娘真是阔绰,若是没有碎银子的话,今晚的房费就包在大爷身上吧。” 店小二越过头看了一眼那人便拱手作揖:“大人,小人方才没看见大人进来。” 那人浑身酒气地走过来,身材高大,满脸横肉,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盯着我,下方的鼻尖通红宽阔,嘴巴略张,露出一口黑黄的牙齿来。 “外面那匹马是姑娘的吧?看来姑娘是在赶路,这半夜三更山高路远的,姑娘独行太危险了,今夜就住在这儿,明儿大爷送你,去哪儿都行,怎么样?” 他穿着一身军服,身后跟着三五个小卒,看样子品级不高,但也是个头头。 我瞥了他一眼没理,转头看着店小二,从锦袋里重新掏出两块碎银子搁在桌面上,轻声道:“给我一间干净的就行,准备点热水,帮我喂好马,明儿我要早走。” 店小二收了银子后兴高采烈地在前面领路,那红鼻男子在我们身后斯斯咂舌,“这年头的女子都傲得很嘛。” “大哥,看她病恹恹的,不是什么好货。” “是啊大哥,还蒙着面,肯定丑得很。” “哈哈哈,小六,说不定已经老了,可以做你姨娘了。” “你他妈才有姨娘,依我看,声音还不错。” “啧啧,吼得再好听,却长着一张姨娘脸,你敢上?” “哈哈哈……” 不堪入耳的话随着这些人的离开愈传愈远,可在这静谧的夜里,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店小二边开房门,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说道:“姑娘不必放在心上,那人就是这一带的兵油子,说话难听点,却也不敢胡作非为,装作没听到就行了。” 我点点头,谢过店小二。 热水送上来后我就着丝帕洗了洗脸,镜中的自己模糊不清,憔悴不堪,我使劲擦了擦铜镜,却仍旧模糊,便往前走了一步,可脚下如同猛然生出棉絮来一般轻飘飘软绵绵的,眼前一黑,我晕倒在地。 ……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窗外阳光明媚,比昨日还要热些,我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晕倒在了地板上,就这么睡了一夜,全身上下疼得厉害,挣扎了几次才从地上爬起来,店小二来敲门,试探道:“姑娘,已经辰时三刻了,您是不是睡着了?” 辰时三刻了?我揉了揉剧痛的太阳穴,想到自己昨晚的确告诉店小二要早早出门,便从床上拿起包袱,重又遮起脸来,慌忙出了门。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我着急往任丘赶,如若不是昨夜晕倒,耽误了出发的时辰,这会儿已经快到任丘了。 我腾出手来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珠,眼前的路渐渐宽阔起来,不时有人骑着马匹与我迎面而过,我意识到已近任丘,想着安全起见,应该绕回小路上去,可又担心绕路费时,便拉了拉面巾,打算赌一把。 又一群马匹飞驰而过,我尽量低着头装低调,避开他们的视线。 “停!”已经过去了的马蹄声又转了回来,追上我后逼停了我的马,一齐围在我四周。 “哟,这不是昨晚出手阔绰的那个姑娘吗?”为首那人听着耳熟,我仔细一看,除了扣着一顶歪歪斜斜的头盔外,这不就是昨晚在客栈里要为我付钱的那个红鼻兵油子吗? “请让开。”我声音很轻,他却眉头一挑哈哈大笑,“我早就说了,这路上危险得很,可你不听,非要独自上路,这不,大爷我天生就有一副慈悲心肠,最喜欢救人于危难之中,你要去哪儿?大爷送你一程。” “让你费心了,”我很冷静,“但我夫君就在前面那座城里等我,不用麻烦您。” 他愣了一下,的确产生了一丝顾虑,摸摸下巴:“敢问姑娘是任丘哪座府上的夫人呢?” 店小二说的没有错,这人就是个头脑简单的兵油子,我给了他台阶下,他却扶着栏杆往上爬! “他?”我笑了笑,“大人恐怕不认识。” 他张嘴大笑,吆喝着马儿走到我身边,压低声音道:“昨晚我想了一夜,这身段不可能不是美人儿,你就让我看一眼,就看一眼,我就让你过去,咱们相安无事。” 我盯着他,“你身为朝廷官兵,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口出狂言,行事悖逆,就不怕东窗事发,被处极刑吗?” 他微怔,可全然不把我的话往深处想,反而大笑,“这荒郊野岭的,任你是贵妃公主,我也想怎样就可以怎样!” 说完便要动手来扯我的丝巾,我往后一躲,扬起马鞭朝他甩去,他却凌空接住了我甩过去的鞭子,顺势使出蛮力将我拽向他,我吃了一惊,松开持马鞭的手,因着惯性往后倒去,本可以在最后关头扯一把缰绳稳住的,却猛然天旋地转一阵,径直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待我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的蒙面丝巾已被攥在了他的手里,而他的眼睛露骨又贪婪地盯着我的脸,身后的其余几人更是大声起哄,一个个笑得奸诈,嘴巴砸的‘啧啧’作响。 “大哥,你真是好眼光,美人儿我见的多了,还没见过这个样子的。”旁边一人摸着下巴奸笑道。 “就是,大哥,难怪你一晚上念念不忘。” 红鼻子跳下马,将握在手里的丝巾放在鼻尖嗅了嗅,大笑道:“美人儿,你玩什么欲擒故纵嘛?是不是故意要把本大爷的魂勾走啊……”说着就要伸手过来拉我。 我往后退去,感到一阵眩晕,连忙扶住身后的树干。 另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跳下马,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大哥,这样的美人儿可不能放过,咱们先带回去吧,玩够了还可以送给吴大人解闷,他老人家可就好这一口。” 红鼻子搓了搓下巴,四处看了看,低声道:“可她夫君不会是东陆寨的人吧?” 我头晕得厉害,紧紧地抓着身后的树干,否则早就站不住了…… “嗐!”那个男人四处看看,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个点路上人少,把她弄走了,任她夫君是哪儿的人,也只能两眼一抓瞎。” 红鼻子拧着眉想了一会儿,点头道:“这倒是,光是看着我就已经心痒难耐了。不带回去让哥哥我怎么度过难关啊!哈哈哈哈。” 就在此时,一阵劲风顺耳而过,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站在我的面前,一脚就踹飞了还没反应过来的红鼻子,他的手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动惊得目瞪口呆,黑衣人已毫不犹豫地抽剑出鞘,我有些恍惚,以为是十三阿哥来了。 黑衣人二话不说照着跌睡在地上的红鼻子那双手狠狠地划了一剑,他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其余几人先是吓得连连后退,见此情景更是脸白如纸。红鼻子捧着鲜血淋漓的手腕颤抖不已,撕心裂肺道:“我的手,我的手……”。 那些人吓得后退几步,说道:“你……你……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就断了他的手筋,他还没把她怎么着呢!” 黑衣人提着的剑头还在滴血,他阴仄仄地斜眼看着说话那人:“等我把你的舌头割下来,看你还能不能辩解!” 他不是十三阿哥,我扶额叹息,头晕都让我产生幻觉了。 那人吓得屁滚尿流,我从后面一把揪住黑衣人的衣摆,“让他们滚。” 听我这么说,他便对那些愣住的人冷冷道:“还不滚,难道要逼我大开杀戒。” 待那些人连滚带爬地骑着马走了以后,黑衣人转过身来看着我,刺眼的阳光下,他的轮廓清晰可辨,浓浓的杀气中透着几分无奈的味道。 “秦诺?”我无力道,也有些难以置信。 来人正是秦诺,他脱下黑风衣盖在我身上,然后将我扶起,“接到你的信,正给你打听消息呢,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要去德州……”我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讲完,便晕了过去。 待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屋子四角点着明亮的灯笼,我躺在一张雕龙绣凤的床上,额头搭着一块湿毛巾,周围的装饰与这张床一点也不搭,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动物皮毛和武器装备,正中央摆着两把大大的圈椅,上面搭着两张虎皮,中间是一张玉石圆桌,白色的绫罗帘子垂到地上,将这间屋子与外屋相隔。 这里的装饰虽然很突兀粗糙,却非常华贵,每样东西看起来都价值连城。床边的屏风上搭着我的衣裙,身上已换上了干净柔软的棉麻白裙。我不知自己到底睡了多久,但无论怎样,现在都没有时日耽搁得起,便挣扎着下了床,可却像踩到了棉花上,一阵眩晕后跌倒在了床前,左脚脚踝还撞到了矮凳上,我疼得龇牙咧嘴,眼泪都流出来了。 在地上趴了一会儿,隐约听见帘子外面有嘈杂的声响,我勉强站起来,朝帘子走过去。 “朝廷的事,我们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三哥说的在理,这一次德州大乱,摆明了是神仙打架,演戏给皇上看呢。” “神仙打架我们不管,让你们去查十三阿哥的下落查的怎么样了?”这是秦诺的声音,第一次在这吵吵嚷嚷中钻到了我的耳朵里,他的声音沉静执着。 “……” “他掉下去的那个悬崖底下官兵搜了三天三夜,我们捡漏也捡了一天一夜,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怎么查?” “老二,你想想,要真是神仙打架的话,那会不会有人已经把他的尸体弄回去了,但秘而不宣呢?” “对呀对呀,死个阿哥可不是啥小事儿。” 我哗啦一下扯开帘子,外面却不是我意料之中的三五个人,而是一间极其宽敞的大厅,厅里挤满了人,少说也有四五十人,坐的坐,站的站,且都是虎皮豹纹加身的土匪打扮,他们全都看着我,有的饶有趣味,有的挤眉弄眼,也有的互使眼色,却都不说话,安静地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秦诺坐在最上首的宽椅大座上,头顶上方悬着一块匾,上书“东陆寨”。 我惊讶的神情溢于言表,这东陆寨不就是那些兵匪们所忌惮的土匪窝子么?秦诺不是秦帮的人吗?怎么会……? “你醒了?”秦诺站起身来问道。 我开口便道:“他不会死的,他没有死。” 前言不搭后语,带着沙哑和轻微的哽咽,却从未有过的坚定。 秦诺脸色不好看,什么也没说。 “我要走了。”我轻声道。 这一次众人的目光整齐如一,齐刷刷地看向秦诺,秦诺微微一愣,开口之后仍然沉静如初:“你病得很重,大夫说高烧引起风寒犯肺,再拖下去会伤及性命。” 其实用不着他说,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别说走,就算现在给我一辆马车,我连爬上马车的力气都没有,我慢慢地蹲下去,眼泪扑簌扑簌地砸在地上,我就算爬,也要爬去德州的。 “你要赶去德州做什么?”他问道,一丝不乱。 “我……”我捂着发昏的头,“我要去德州监狱见一个人,一个叫方文苏的人。” …… 第六十五章 东陆寨 或许是忧思过重,我没睡多久就醒了,合衣躺在床上,被褥盖至下巴,外面的天色蒙蒙发亮,通往外间的帘子一半垂落,一半拉起,透进大厅内熊熊燃烧的火光来,映亮了坐在圈椅上的秦诺,他双腿搭着圆桌,正在擦一把锃亮的匕首,暮光已脱出天边的桎梏,洒在他的身上,将他和匕首都映出透亮的雪光来。 我的额头上搭着一块湿漉漉的绸帕,枕边燃着一炉香,香气缭绕,却略带苦味儿,应该是药香。 我把绸帕从额头上拿下来,掀开被褥唤道:“秦诺。” 他似乎在想事情,怔忪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似的搁下手里的匕首走到床前,“好些了?” 我用力揪住他的手腕:“十三阿哥掉崖了?哪座崖?怎么会掉下去的?” 他见我急得要哭了,赶忙道:“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但官兵一直在那儿搜人,好消息就是什么也没找到,所以我怀疑他根本没掉下去,你别急。” 我点点头,坐起身来满地找鞋:“我耽误多久了?我得赶紧走。” 他按住我的手,“你要见的人我已经帮你弄来了,他受了重伤,正在救治。” 我大惊,把找鞋的事儿扔到九霄云外,赤着脚踩在地上:“方文苏?” 他点头。 我张大了嘴巴,心中顿时松快了一大截,忍不住揶揄道:“德州监狱是你们家开的?” 他淡淡地笑笑:“相信我,对付官府,要用我们的办法,你们都太君子了。” “不是君子,”我小声道,“是伪君子。” 他看了看我,什么也没说,十三阿哥在泰安出事,我初步猜测是太子所为,但从昨儿我听到的话来看,他们虽身处江湖,对这一切也并非懵懂无知,兄弟互残,让人家看笑话了。 “谢谢你,秦大哥,你本可以不帮我的。”我轻声说道。 他抿唇一笑,“你们当初也可以不帮我的。” 想了想又道:“谢你自己吧,要不是你聪明如斯,一出事儿便给我带信,我根本不会到这儿来,早让你被那几个兵油子抓走了。” 我笑了笑:“不好意思,你拜托我的事儿还没做好,反倒先烦你。” 他摇摇头,“你要见的人弄来了,虽然十三阿哥一直没有消息,但我的人在德州和泰安打探,远远比你有效率的多,所以你可以先在这儿安心养病,不要着急走。” 我愣了一下,找不到理由来反驳他,闷闷道,“东陆寨就是秦帮。” “秦帮在很多地方都有帮会,东陆寨只是其中之一。” “怪不得。”我颔首。 “你再睡会儿,”秦诺指着枕边的香炉,“这里面燃着八角莲,可以清火败热,等你睡醒了,说不定好消息都到了。” …… 山中无岁月,带着初冬味儿的寒风将我吹醒的时候,我已经在东陆寨住了五日,我深深吸进一口阔别许久的清新气息,病势减了大半。 方文苏丢了四日,可德州城内却毫无动静,除了挨家挨户搜人的官兵多了起来之外,官府没有对外做过任何解释,既然他们不愿意把丢人的消息传出去,那我就帮他们一把,我先是以德州知府吴敏清的名义给直郡王上了一封请罪书,上书‘臣丢了朝廷重犯,罪该万死。’然后再请秦帮的人以德州衙兵的口气在酒肆茶馆里面闲话,说德州监狱如何丢了朝廷重犯‘方文苏’,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至于太子那儿,我猜吴知府早就给他去信了,说不定这时正在忙着重新找一个替身呢!那我就在皇上派来的人到达德州之前,先把他们的路给堵死,省得那个白痴太子费力气。 至于这所谓的方文苏到底是真是假,就等我去见见吧。 被关在厢房里的方文苏是个年近七十的瘦弱老头,脸色白中带青,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衣裳破烂不堪还带着凝固许久的血块,看来他受了不少鞭打折磨,难怪被秦诺弄回来之后抢救了几天,才没让他直接归西而去。 比起德州大牢来说,秦诺还是优待他的,不仅给他遮风避雨的厢房住,还给他送吃的,这会子吃完的碗搁在床边的方桌上,干净的像是被舔过。 这吴知府也忒不是人,真假先不论,对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这般苛刻。 ‘方文苏’见我进来就闭上眼睛装死,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看来命不久矣了,养在这儿也是浪费粮食,送回去吧。”我冷冷说道。 跟着来的秦诺愣了一下,随即配合地‘嗯’了一声,“不用送,吴知府找他找得想哭,直接扔回大街上,立马就有人来接。” ‘方文苏’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窜了起来,直接揪住我的衣角哇哇大哭,“别啊,别送我回去。” 他满手污油,身上散着一股霉臭味,离得近了,熏得我眼睛都睁不开。 “撒手!”秦诺拽着他的后背扔回了床上,“说话就行,再动手我给你好看!” 小老头频频点头:“只要给口吃的,我啥都说。” 我捂了捂眼睛,根本不用他开口,我便知道这人怎么可能是方文苏!?一个医技精湛,精通易容,藏身人海十几年的能人不会是这般怂样。 他本名叫张胖,是个孤苦无依的江湖医生,长年累月扛着一副‘起死回生’的布匾游走江湖,能医则医,不能则骗,这样昏昏噩噩地过了几十年,没想到突然有一天就被抓进去了,说他残害人命要处以极刑。 他行走江湖多年,哪里记得是否害过人命,早就吓得屁滚尿流,后来大牢里来了一位彬彬有礼的男子,说可以救他,但要他顶别人的名儿,他本以为看到了活下去的曙光,欢天喜地地画押签字,还在那男子的指导下写了长达百页的自述书,谁知刚落笔完成,就被拖入死牢,顶着那个人的名字被打个半死,问的都是他从未听说过的事情,什么祸害宫闱,密谋篡位之类的,如果不是秦诺的人把他弄出来,他根本活不过隔天。 “他们让你说的祸害宫闱和密谋篡位是怎么回事?”我问。 他瞪着混浊的双眼思考了许久,才道:“祸害宫闱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他们说的那些我记不太清了,但密谋篡位说的就是前个月发生的,问我与皇子私下见面说了什么,为什么要杀郭大人……之类的……” 我捏紧了拳头,“然后呢?” “后来有个大人物来牢房,我按照他们教我的那些跟他说了一遍……” “哪个大人物?” “他坐在黑漆漆的阴影里,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说,最后很生气地走了,还把椅子一脚踹翻。”张胖抖抖索索地说道。 “你不记得那些人说的话,可他们教你如何糊弄那个大人物的话,总不至于忘了吧?”我问。 张胖挣扎了很久,才颤着声儿地一五一十交待:“他们让我说那个皇子来找我,要感谢我当年做的那件事,除掉了最能和他争储的候选人,让我从此消失不准再回来,这话被郭大人听见了,皇子就把郭大人杀了灭口……” 我心里一凉,原来郭贤之死打的是这个主意,朝廷二品惨遭杀害不是小事,太子意欲嫁祸给十三阿哥,还编了一个让他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干系的理由。 虽然张胖说的含含糊糊,但结合起我所知道的内情,便尤为显而易见——当年发生在陪都行宫的事情太子知道的清清楚楚。 ‘除掉了最能和他争储的候选人’…… 我猜不透这句话的意思,难道除了秋朵,当年在陪都行宫内还有其他人遇害吗?或许太子不止是知情人,还是幕后指使?! 而那个大人物的身份猜都不用猜,此次泰山祭天高品级的官员除了郭贤,还有一位,正是禁军副统领乌尔达,他是皇上的人,脾气很暴躁,留着张胖扮演方文苏,主要目的就是过他的眼入他的耳,只有他信了,皇上才会信。 我站在寨子最高的阁楼之上,眺望着远处延绵不尽的森林,如今已入深秋,漫山遍野的绿植像是被金色的太阳点燃了一般金灿灿的,风儿阵阵吹过,哗啦啦地吹落一片枯叶。 东陆寨位于德州城西南边的阳华山中,处溪涧流过、深山覆盖之地,越过山涧,便是东昌府,同德州、泰安形成三足鼎立的位置。当日秦诺正是在从霸州赶往德州的路上把我救回来的。 这几日德州城内一直悄无声息,我的心里却越发安定下来,如果十三阿哥真的遇害,那无论方文苏丢了与否,太子都会第一时间用‘死无对证’这个理由大肆渲染十三阿哥的错处,造成一种无法挽回的局面,但现在他束手束脚动静全无,只能证明他们也在确认十三阿哥的死活,如钱晋锡所说,太子想要对付十三阿哥,十三阿哥也不一定就乖乖地让他对付。 …… “夫人,您喝药。”一个从昨天起就老盯着我看的圆脸姑娘跑到我面前,手上端着一个托盘。 “夫人?”我接过药碗反问道,“我有那么老吗?” 她捂着嘴咯咯咯地笑起来,“我刚才就跟阿云说要叫您嫂子,可她说您一看就是富家小姐,肯定听不惯嫂子这种叫法。我们帮主就像你们城里的老爷,您不就是夫人吗?” 我愣了一下,笑得前仰后合。 她眨眨眼睛,笑眯眯道:“夫人,您会留在寨子里吗?我们帮主是个顶好的人,可就是没有女人,您来了真好。” 我刚忍住的笑意不由得又迸发出来,原来秦诺还是个禁欲系的江湖帮主呢,连日来的阴霾似乎扫去了大半,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弯起嘴角展露雪白的牙齿,大大方方地答道:“我叫念烟,他们都叫我阿烟,今年十三岁,是帮主从妓院门口捡回来的。” 念烟?我愣住了,秦诺对董梦烟的心思可深着呢! “夫人,”她笑眯眯道,“您怎么了?” 我笑了笑:“别叫我夫人了,我认识你们帮主的时候,也跟你年纪一般大,就叫我姐姐吧。” 刚说到这里,秦诺就上了阁楼来,他换了一身墨色的衣衫,休息过后看起来精神奕奕。 甫一看见他,我就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见念烟在我身边,马上说道:“阿烟,这儿风大,怎么会带姑娘来这儿?” 我摆摆手,“我好多了。” 念烟吐吐舌头转身就跑掉了。 秦诺无奈地摇摇头。 我忙问道,“有没有十三阿哥的消息?” 他摇摇头,“不过德州城里有三伙人在打听你的下落。” 我好失望,但仍勉力抿唇沉思了一会儿,在栏杆上轻扣手指,“我离京的时候让人告知过钱晋锡增援我,那么他派人紧随其后来到德州找我这不奇怪,既然我已离京数日,萨梅和蔺兰是不可能瞒得住那么久的,阿爸和阿妈必然震怒,自然也会派人来找我,可这第三伙人又会是谁呢?” “这就对了,”秦诺说道,“有一伙人行事隐秘,若不是我的人跟得紧,几乎看不出来他们在找你。” 我思索片刻,叹气道:“我明早就下山,或许可以去找找钱晋锡的人……” 秦诺也点头,“如果你坚持的话,我陪你一起进城。” 我还想说什么,只听得楼下有人大呼小叫起来:“帮主,带嫂子见见大伙儿吧,大伙儿早就等着见新嫂子了。” 我探头一看,一个满面络腮胡子,长得虎背熊腰的高大男子正仰头朝我们叫唤。 秦诺火冒三丈,又尴尬地说不出话来,他平日里是有多清心寡欲,偶尔带个女子回来惹得众人这么感兴趣? 我莞尔笑道,忍不住戏弄秦诺:“新嫂子?难不成还有旧嫂子?” 那人摸摸后脑勺,“这倒不是,难不成我又说错话了?” 秦诺抿着唇很是无措,厉声道:“花豹,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花豹吐吐舌头,站在旁边的几个大汉和念烟那小丫头笑得前仰后合。 “把药喝了吧,”秦诺轻声道:“别管他们。” 我看着脸红如天边夕阳的秦诺,笑着把药喝了,如果八公主不是公主的话,他真的是个配得上她的好人。 “啊!”我皱眉跺脚:“这药好苦。” “这是参梅汤,”秦诺笑了笑,“里面有乌梅、山楂、北沙参、红花、蒲公英……还有……我不记得了,总之是治脏腑浮热的。” 楼下热闹起来,饭菜的香味儿悠悠荡荡地传了上来。 我好奇地看着膳厅里的热闹情景,在京城时就算除夕的时候也从没见过这么喧嚣甚上、喜庆非凡的场面。膳厅位于阁楼之下,正对着一处开阔的草地,是用竹木搭建起来的一座四面敞亮的宽阔房厅,从竹木搭建的结实房梁上垂下七八个红灯笼,将整座厅面照的亮堂堂的。屋子从左至右摆放着十多张木头方桌和长条凳,每张桌子旁可坐八九个人,此刻来来往往的众人拿筷的拿筷,端菜的端菜,在热气腾腾的香味儿中笑逐颜开。 我任由念烟拉着坐到了饭厅正中间的一张方桌,刚落座,那位叫做花豹的络腮胡壮汉便端着一碗酒笑眯眯地走了过来,说是要赶在所有人前面先敬我一杯。 我问他:“你叫花豹?是花朵那个花吗?” 他挠着头发点点头,我笑的停不下来。他长成这个样子,叫大豹、虎豹都好,偏偏就叫花豹,哪一点都跟花沾不上边儿。 他突然指着我,瞪大了眼睛吼道:“你……你你你,你是那个……那个千杯不醉的女侠!?” 秦诺走过来按下花豹仍然指着我的手,扶额叹道:“别在这儿丢我的脸了。” 花豹抓了抓后脑勺,嘿嘿嘿地傻笑:“嫂子,你不记得我是谁了吗?帮主成亲那晚,在京城呀!” 这话颇有歧义,喊着我嫂子,却让我回忆他们帮主的婚礼?若我真是他们嫂子,简直要被气跑。 我不由地‘噢’了一声,五年前第一次遇到秦诺,我和十三阿哥在婚宴上替他挡酒,把一堆壮汉喝翻在地,原来花豹正是其中之一。 秦诺没来得及拦住我,对我来说,这小小的一碗酒算不得什么,可我刚放下酒碗,就觉得眼前模糊一片,脑中混沌得很,差点没有站住。 “七月”,秦诺发现了,“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使劲眨了眨眼睛,再次看清秦诺的脸,“没事。”话音未落,一时间天旋地转,我顺着秦诺的方向往前跌去,被他一把扶住,“七月?” 我已然有些神志不清,脑袋里像是装了铅块似的一阵阵发懵,可心里还很清明,颤声道:“那药……那药有问题……” 第六十六章 我要的是千军万马都难追 冗长的意识里除了疼痛还是疼痛,像是掉入了一个四面都是尖刺的坑,当我从那个让人动不得分毫的坑里挣扎着爬出来的时候,又陷入了更加剧烈的疼痛之中,真实确凿的痛感让我睡着了也如醒着一般受罪,头痛欲裂,全身滚烫,好似发了高热,可小腹痉挛,四肢无力又让人觉得被拳打脚踢了一番…… 我听到有人在我身边呼喊尖叫,也耳闻柔弱惊恐的哭泣,仿佛有人在抱着我跑,待一切都安静下来的瞬间,便落入了一个熟悉得让我想要落泪的怀抱…… 我痛苦地哼了一声,像是要哭出来似的难忍,勉力睁开眼睛,发现一切都是梦,而这儿是个陌生的房间,窗外翠竹成林,房内文雅素净,几个穿翠绿短衫的小丫头站在床边,我挣扎着爬起来,张口便问:“发生什么事了?” 甫一开口,沙哑的嗓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几个丫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劲地摇头,我见问不出什么,就掀开被褥下了床,跌跌撞撞地朝门走去。 她们吓得面如土色,连连喊道:“公主,您昏迷了七八日,可沾不得地,大夫就在外间,奴婢们这就去叫他。” 七八日?我苦笑,既然她们已经知道我是公主,那就说明我不可能还在东陆寨。 我不理她们,径直朝门边走去。 门外是个花园似的四合院,小桥流水,亭台楼榭,哪里还是东陆寨?但也绝不在京城,我扶着游廊的红漆柱子费力地往前走,每走一步都是满头的汗,秦诺在明知我中毒的情况下将我送入城中,为的就是救我,但他不可能把我交给太子,难道这里是钱晋锡的地儿? 穿过四合院便是一处宽敞的大院,四面开阔,正中是个养鱼的池子,池子里竖着一座石头假山,正对一方石屏,挡住了院门,石屏上墨染着山水图,整个园子都因它而典雅不少。 “让我担心半天,早知道那个假人证在七月手里,我还急个什么劲儿,不吃不喝地跑了三天,快把我骨头累散了。”花厅内竟然传来了钱晋锡的声音。 “还好公主快他们一步,”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接口道,“否则他们既有证词也有证人,我们便被动了。” “这就得了,”钱晋锡笑嘻嘻道,“坐等皇上班师回朝,只要他一纸奏章将十三爷告了,皇上大发雷霆之际,我们把人拖出来往那一放,他不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只是……”那年长之人犹疑道。 “只是什么?田大人你快说啊!我赶着去补觉呢。”钱晋锡颇不耐烦地说道。 “他能找人冒充,便能反咬一口,说我们交出去的那个人也是假的。” 我用略微颤抖的手扶上门,如此熟悉的声音,那样的玩世不恭,随心所欲,让我觉得在做梦。 “可乌尔达不是见过那个假人了吗?”钱晋锡大呼,“他可以作证!” “乌尔达如今站在他那边,你忘了?” “那是因为他被蒙骗了。”钱晋锡激动得很。 “他信了,还射了我一箭,”轻飘飘的声音毫不在意,“乌尔达那样自负的人,与其承认被骗,不如坚持到底。” “那现在岂不是死路一条?” “非也,”田大人说道,“当务之急便是……” “找到真正的方文苏。” 我啪嗒一声将紧闭的花厅门推开,对上了那双朝思暮想的眼睛,他一身松茶色衣衫,面色苍白,但唇色红润,并非我想象当中的重伤不愈。 我当场就不顾形象地哭了,他略微一愣,走到我面前看着我很温柔地说道,“怎么起来了?” 我答不出来,眼泪一个劲儿地掉,紧紧地揪着他的衣袖,生怕这又是一场白日梦,“你没事吧?” 隔着衣衫,他握住了我的手,十指交缠,冰火相容:“被人如此牵挂,我不敢有事。” 如同在我心头重重地拔去了十几日来戳得我坐立不安的一根刺,我松了一口气,尝到了甜糖的味儿,抹了抹眼泪,“你要怎么还我人情?” 他一笑,当着人的面也不好多说,只是轻声道:“和卓和恰骨伊为了找你,在胶东九州绕了数日,马儿都骑死了几匹。” 我抬起眼看着他,把指腹抠的咯哒作响:“我是问你,又不是他们……” 他低下头,微不可查地用嘴唇蹭过我的指腹,“你为了我差点送命,想要什么都可以。” 他语气带笑,还加重了‘什么’二字,让我忍不住心跳加快,脸顿时就烧了起来。 钱晋锡在我们身后假咳了几声,“你们能不能照顾一下我的心情?为了你,也为了你,”他指了指我,又指了指十三阿哥,“我也马不停蹄地从京城赶来这儿了!” 说完,他白了我一眼,出了花厅,“算了,没人心疼我,我自个儿心疼,先去沐个浴再说。” 走了一截儿,他若有所思地回头对十三阿哥说,“她为了你,不要的不光是命,还有名。” 十三阿哥什么也没说,但他眉宇间浮上的亏欠我看得清清楚楚,可我不要他亏欠,我只要他喜欢我。 “公主醒了就好,幸亏中毒不深。”那个年老的声音说道。 我绕过十三阿哥看了一眼,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头负手站在花厅内,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他脸若圆盘,身材适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下巴上长至腰间的胡须,黑油油地顺滑发亮,胡尾用一根棕色的软丝束了起来,既显眼又特别。 我正呆呆地看着他颇为壮观的胡须,听到他的话不由诧异,“中毒?” “你在东陆寨被下了毒,幸亏毒量不多……”十三阿哥皱了皱眉头,有些烦躁。 “什么毒啊?”我呢喃,觉得小腹仍在阵阵刺痛,不由地脊背发凉,是谁会在东陆寨给我下毒,事发当时我对秦诺说药有问题,还以为只是配药相冲之类的小问题:“毒解了吗?” 十三阿哥摇摇头:“没有查到是哪种毒,所以暂时无解,只是让你服了些抑制毒液发作的药。” 难怪我能坚持从房内走到这儿,原来不是好了,只是暂时不发作。 “如果我没有受伤,定会立刻把你抱回房间,你现在得好好休息知道吗?”他声音很轻。 我仰头看着他苍白的脸,心疼的无以复加,哽咽地快要哭了,“伤哪儿了?严不严重?” 他突然笑了,浓眉下的眼眸闪着幽幽的光,像一对宝石般美丽深邃,朝站在旁边的和卓点了点头,“看来是不行了,就算受伤,我也想抱你回去。” 说完便打横将我一把抱起,虽有些踉跄,但很快便站稳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又受了伤,我没想到他还真的抱起了我,顿时又羞又急,挣扎着要下去,他却二话不说,搂着我朝厢房的方向走,在我耳边道:“别乱动,若是跌倒了,我会很丢脸的。” 我破涕为笑,将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前。 后来我才知道,那日秦诺所说在德州城内找我的第三伙人正是十三阿哥派出去的,我中毒之后,秦诺无法可解,迫于无奈才将我送来城中,没想到遇上了他们。 至于太子设的局呢?郭贤身死当日,十三阿哥收到一封自称‘方文苏’的来信,让他去城外一座凉亭见面,原本方文苏就是我们的重点怀疑对象,怎会这么巧就收到了他的信?所以纵使有疑,十三阿哥还是去了,到了那儿发现郭贤已被杀,假冒方文苏的人被绑,那封约见信和死了的郭贤都成了十三阿哥百口莫辩的证据,德州知府吴敏清以抓凶手为名射出了第一箭,十三阿哥便猜到此事与太子有关,没有太子的保证,就算给他一百个胆子,吴敏清也不敢对当今皇子下手,前有虎狼后是悬崖,迫于无奈,中了一箭的十三阿哥跃下山崖…… 幸亏和卓赶到,救下了坠入半山腰一棵歪枣树上的十三阿哥。 之后,十三阿哥便藏身在泰安知县田道阳的家中养伤,顺便把太子的计谋查了个彻彻底底,就在秦诺的人把假方文苏带走第二日,他们的人也到了德州大牢,却慢了一步,太子的人已经到了,就在他们以为人证也失的时候,才听说人证被劫,却万万没想到是我做的。 自在田府见到十三阿哥之后,我的心情便好了大半,整个人神清气爽起来,可接二连三晕倒这个事实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仿佛南下了百里,人也成了弱不禁风的南方娇女,第一次是被那些兵油子欺负,第二次是在东陆寨,第三次则是我回房睡觉路过铜镜的时候。 因为我在铜镜内看到了彻底破相的自己! 我的脸色很差,眼眸下泛出一圈青色,青色上布满着斑斑点点的红血丝,像糊了个大眼眶的小丑,我当场愣住,随即气得晕倒在地。 已入深秋,夜风很凉,我醒来时,房中点着微弱的昏黄灯光,照亮了斜靠在我床边的十三阿哥,他顶着令人窒息的侧颜,微闭双眼,一只手搭在脑后枕着头,一只手搁在被搇上,紧紧地握着我垂落在那儿的手,我不着痕迹地从他手里把我的手抽出来,却突然就被用力回握,一把拽住,我抬眼看他,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醒了,温柔地看着我,仿佛一眼万年。 我就算被美色引诱,也忘不掉自己现在的丑样子,一把揪过被搇来捂住脑袋,任他怎么说都不愿意拉开。 过了一会儿,被裹成粽子的我猛然失重,待反应过来时,已整个儿地被他连人带被子搂进了怀里,他压低了的声音透过薄被,带着一抹深度穿透力的能量灌入了我的耳朵里:“不管你变成什么样,都是我的。” 我很想哭,却感到他隔着被褥亲了我一下,顿时脸红了,燥热的气氛让我喘不过气来,我猛地掀开被褥,瞧着他戏谑的目光,觉得他铁定是故意的。 可瞪了他半晌,想着本来就不够温柔的自己带上了一圈搞笑的‘眼影’,只怕更不讨人喜欢,忙捂住眼睛哼道:“你别看我。” 他笑了笑,拉开我的眼睛,在我被红血丝覆盖的眼睑下细细吻过,呢喃私语:“我觉得很美。” “拉倒吧,”我气道,“我完了。” 他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怎么就完了?这是中毒反应,解毒后就会好的。” 这句话简直是我的救星,我终于从自怨自艾的氛围中回过神来:“当真?” 他点点头,探身下来揽去我额间被冷汗浸湿的发丝,“肚子还疼吗?” 我闹了一场,这时才觉得腹痛没止过,早就疼得满头大汗,对上他关切的眼神,又不想实话实说,便拉东扯西,也给自己转移注意力:“小的时候,大概七八岁,我也大病过一场,阿尼急得砸了所有大夫的药箱,骂他们废物,有一个大夫的药箱是竹藤做的,怎么也砸不坏,阿尼更生气了,暴跳如雷地抱起那个竹藤药箱砸了三次,却只让箱子从东滚到西,又从西滚到东,我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病也就好了。” 他眉头紧锁,听到此处展颜一笑,轻声道:“那是不是我也砸一两个大夫的药箱,你就能好?” 我奄奄地笑,红着脸说:“心里高兴,我就会好,小时候阿尼在,我就高兴,现在你陪着我,我也高兴。” 他更加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若真的有这么简单,那我日日夜夜地陪着你,一步也不离开。” “你要说话算话。”我有气无力地说道。 他点点头,“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不要驷马难追,我要千军万马都难追。”我轻声道。 他笑:“知道了。” “太子真的太讨厌了,你知道他想怎么害你么?”我小声小声地说话,他安安静静的,生怕发出点声响,便听不到我说的话。 “嗯?”他替我揽了揽额头的汗。 我呜哇呜哇地讲了好久,把三贝勒给我们演戏,五贝勒把钱晋锡弄走这些事情都讲了,最后总结道:“张胖还说,他们想把当年陪都行宫的事情全都嫁祸到你头上。” “张胖是谁?”他有些心不在焉,没抓住我讲的重点。 “就是那个假的方文苏呀!”我说道,嗓子哑的不行。 他松了一口气,“他呀……” 我看着他,突然意识到这是怎么了,“……你以为我在说胡话吗?” 他也不否认:“百分之八十的毒都会让人产生幻觉。” “我清醒着呢!”我气得捶床,“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他笑了笑:“你说的都对,在我们都还不知道陪都行宫到底发生过什么的时候,太子就能用这事来陷害我,证明陪都行宫的事跟他脱不了干系。” 我有些洋洋得意,小腹的刺痛却一下重过一下,我强忍着不吭声,说道:“当年除了秋朵死了,难道还死了一位皇子?” 他锁眉:“怎么这么说?” “秋朵还能跟谁争储不成?”我理所当然,“张胖既有此证词,便能推出这个可能性。” “……”他挑眉看着我:“我们都知道秋朵是女孩,可当时的他们知道吗?” 我愣了一下,随后恍然大悟,对啊,当时的阿妈虽身怀六甲,但男女不知,他们急需排除一切争储的可能性,对阿妈和未出世的孩子下手,也未可知啊! “兰静姑母身份高贵,又得皇阿玛宠爱,如果生了男孩,被夺储的风险便会水涨船高。” “……”我气得满面通红,在我心里太子已经是个死人了,就算阿妈讨厌我,他害的人好歹也是我亲姐姐!“死胖子竟然连孩子都不肯放过。” 十三阿哥摇摇头:“都是猜测而已。” “不用猜了好吗?”我气愤不已,“你祭个天,他就妒忌地要死要活,差点让人把你射死。” “当年太子只有十二岁,养在太皇太后的宫中。” 啊!我竟然没想到这一层,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会害人这事放在民间太夸张,但搁在后宫那个浑汤里就不奇怪了,可联想到这一点的话,我突然意识到之前的推测都是错的。 “太子当年都只有十二岁的话,你还没出世……”我结结巴巴,“他怎么会拿当时的事来害你?!” 十三阿哥面色沉郁,“他害我,不是说事情是我做的,而是说我力图掩盖当年的事实。” “既然跟你无关,为什么要掩盖?” “因为他想告诉皇阿玛,当年伙同方文苏害死秋朵的那个人,是我母亲敏妃娘娘,而我做这些事,是在帮母亲灭罪。” 我大惊:“这怎么可能!?” 不过当年敏贵妃娘娘的确是在陪都行宫待过,而我们都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事,再联想到几年前棠梨宫离奇的失火事件,很容易让人想歪。 “太子察觉到你在对付他了么?”我问道。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却看着我:“而且……” 话未说完,小腹处的刺痛猛然强烈起来,像是被人用刀捅了一下,疼得我一阵晕眩,我捂住小腹缩成一团,忍不住叫出了声。 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安健的孩子,除了小时候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病以外,几乎没因为生病在床上躺过。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生不如死的疼痛,小腹像被灼烧般痉挛刺痛,痛感的余力以那里为中心四处蔓延,直至五脏六腑,脑子里嗡嗡的声音炸裂开来,轰的整个人都昏然如逝,那时候我以为我快死了。 可就在十三阿哥站起来向外跑去的一瞬间,他的手脱离开时,我在这茫茫疼痛中生出了一丝恐惧之心,如今想来,那是经历苦痛之人脱开救命稻草时的绝望之恐惧,就和弥留之际的人害怕独处一个道理。 所以我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带着哭声道:“不要走!” 他回身握住了我的手,蹲跪在我面前轻声道:“我不走,我只是去叫守在外面的大夫。” 我把头埋在他怀里,用尽力气揪住他的衣袖,哭出了眼泪。 第六十七章 闹泰安 泰安地方小,请来的大夫能知道我这是中毒已经很不错了,还要求他解毒的话就强人所难了,见我疼成这样,也束手无策得很,只手忙脚乱地开些安神的药,说睡着了恐怕就不疼了,气得钱晋锡差点没直接把他撵出去。 “为今之计,只有我先带她回京医治,”钱晋锡左右踱步,“这边的事刚刚开始,你必须留在这里,查方文苏。” 十三阿哥坐在床前一声不吭,脸色阴翳。 “万万不可,”那大夫没本事解毒,却还是尽职尽责:“病人身体非常虚弱,经不得长途颠簸,何况毒还没解,若是在半途中……” 他话没说完,钱晋锡气得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大骂:“你没本事解毒,也没本事止疼,还要拦着老子带她回京城,依你所说,咱们就让她在这里等死?” “莘夕,”我含糊不清地念:“我不要回京城,我不要离开你……” 他抚着我冷汗涔涔的额头,什么也没说,冰冷的手微微发颤。 “您要老夫解毒,好歹告知老夫这是什么毒,也好对症下药呐!”大夫辩解道。 “我要知道这是什么毒,还找你作甚?!”钱晋锡厉声大吼,气得嘶嘶乱嚷。 十三阿哥站起来,脱下棉袍盖在我身上,将我拦腰抱起,“咱们走。” 钱晋锡吓得一个激灵,拦住我们,“你疯了?!这个时候回京城,是要前功尽弃吗?一旦你出现,他接着下完那盘棋,你百口难辩。” “让开。”十三阿哥沉声道。 钱晋锡虽然不想让开,但慑于十三阿哥的阴冷,后退了两步:“你冷静一点,我现在就去那什么寨,一个个地严刑拷打,不信找不出下毒的人,说不定那人就是他派来的,就为了让你方寸大乱……” “那他达到目的了。”事已至此,但十三阿哥说话仍然很稳,还加了一句:“别动东陆寨,秦诺在查。” 钱晋锡气急败坏:“查他奶奶,查到现在杳无音信,说不准已经跑路了!……” 话音刚落,便见外面急匆匆走进来一个人,正是泰安知县田道阳,他见此情景有些发愣,连忙说道:“臣是来送药的。” “什么药?”钱晋锡上前一步急切地问道。 “呃……”他有些犹疑,“是小女配的苦黄散,向来都有解毒抑痛的效果,小女听说文大夫无计可施,就斗胆向臣请命,要臣送药过来给格格试上一试。” 钱晋锡便露出一副百般不愿意的表情,“你家女儿配的?她是大夫吗?” 田道阳紧张地扶了扶长胡子,结结巴巴道:“不是,但小女自幼喜欢鼓捣这些花花草草……” “这正经的大夫都束手无策,一个女子配出来的药怎么可能有用,”钱晋锡嘴上厌弃,斜睨着那大夫,那大夫心领神会,赶忙上前来问道:“敢问田大人,这里面有哪几味药?” 田道阳便说了几味药。 大夫想了想说道:“这些都是性温和顺的药,我认为可以试一试,若是没用,也不耽误请京城太医延治。” “对了,”田道阳又递上来一张信笺,“这是小女分析的药渣含量,她也看不出是什么毒。” 十三阿哥瞟了一眼那张信笺,钱晋锡立马了然:“我这就给完颜皓成寄去。” “等一下,”十三阿哥叫住他,“誊抄一份,寄给秀水药庐。” 钱晋锡‘啧’了一声,“你还真信那个小老头。” …… 没想到,田道阳之女配的那味苦黄散竟还真起了作用,刚服下第一副后半个时辰就止住了腹痛,我安安稳稳地睡了两日,醒来后喝点粥,等到第三副药喝下之后,已躺在床上嚷着要吃烤鸡腿了。 蜜蜡般橙黄的光从掉光了叶子的枯枝桠里透过来,软绵绵地洒在我的身上,温柔又暖和,我靠在置于树下的软塌上举着一本书,秋日的午后阳光将书页上的字映得透出了墨黑的光芒,一个个楷体文书跃然纸上,我闭着一只眼睛透过书页去看背后的阳光,却捕捉到了书页中间丝丝缕缕的棉纸碎边,在阳光里舞动跳跃。 “公主,”恰骨伊悄无声息地来到我身边,低声道:“十三爷还没回来,钱大人出门赏花。” “赏花?”我眯起眼睛细细琢磨,“他骗谁呢?深秋已过,马上就要下雪了,他去哪赏花?” 恰骨伊不吭声了,我生气道,“你怎么不跟上去看看?” 他仍旧一动不动,眉眼淡然,没有丝毫卑躬,也坚定得不容置疑,恰骨伊性格非常倔强,自从这次事故之后,他不愿意离开我半步,就连替我去打探消息也慌慌忙忙的。 罢了,我百无聊赖起来,手里的书也不再有趣,他们最近一直在查方文苏的下落,和卓往胶澳去了三次,昨儿十三阿哥也亲自去了,却到现在还没回来。 “对了,”我眼睛一亮,问道,“你知道田家大小姐的闺房在哪儿吗?” 恰骨伊眨眨眼睛,不明所以,我从软塌上跳下来,“既然人家救了我的命,自然要去好好感谢一番的,你说是不是?” 田道阳的女儿叫做田春春,年方二八,待字闺中,是个正儿八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听说她整日待在卧房里粘线绣花,要不就是在小院里侍弄花草,就像寺庙里的大和尚一样寡言无欲,就因为她这般的毫无存在感,所以我在田府呆了这么久都还没见过她。 田家并不大,是一处三进三出的四合院,当日田道阳让出了东厢房给我住,他移居内院的客厢,毗邻花厅,穿出房门两步路就可入花厅侧门,而田小姐就住在客厢左侧一处独立小院内,远远地就能看见小院墙头纷繁复杂的草木树枝,看来的确是个喜欢摆弄花草的人,怪不得能独辟蹊径,弄出神奇药方苦黄散来。 刚出东院门,我就看见两个下人带着一个方脸男子朝正房的花厅走去,他身后跟着三个人,两个文官打扮,一个武官打扮,那个武官的右手腕处缠着纱布,身材高大,满脸横肉,下方的鼻尖通红宽阔,尤为显眼。 我忙退回院门里边,靠在墙后,透过梅花砖看出去,只见田道阳高声笑着从花厅内迎了出来,双手环抱连连作揖,“吴大人远道而来,下官有失远迎。” 走在最前面的那方脸男子也回以笑颜,“田大人客气了,这是您的地界儿,就算本官职位高你两级,也不敢放肆啊。” 田道阳大笑两声,“吴大人突然从德州赶到此地,想必还在为那日之事奔波吧?” 原来这就是德州知府吴敏清,只听他说道:“的确如此,十三贝勒生死不明,皇上的钦差五日后就到,乌尔达副统领命我来此等候。” “下官心中惶恐,”田道阳边说边看着吴敏清身后的那三个人,“这几位是?” “都是本官的下属,这位是曹明,德州兵衙的副把总,特来此探查逃犯的下落。” 田道阳抬了抬眼睛,“逃犯?” 吴敏清四处看了看,低声道:“田大人,你不会要下官在此地同你促膝长谈吧?” 田道阳赶忙让开路将人往花厅内请,“都是下官不懂规矩,大人们快请。” 我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想了想,对恰骨伊说道:“想不想出去玩?” 恰骨伊摇头,果断拒绝:“不想。” 我啧啧做声,指责他太听十三阿哥的话了:“我已经好了!正好活动活动筋骨去。” …… 曹明骑着马从田府门前告辞的时候,身后只跟着两个人,我靠在离田府不远的一面石墙上,环抱双手看着他悠哉乐哉地使唤手下撵开街道两边的商贩容他通过,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曹大人,”我娇滴滴地喊他。 他愣了愣,转着头四处找人。 “在这儿呢。”我咯咯笑道。 他看到了我,一瞬间有些惊恐,开口前先把我周围的人看了一圈。 “别看了,就我一人。”我微微笑道,“怎么?手还没好啊?” 他的表情阴晴不定,“你个土匪婆子,竟敢来这儿!” 我邪邪一笑,朝他勾勾手指:“你不是想把我送给你们吴大人吗?怎么?被人教训一顿,不止手筋断了,连胆子也没了吗?” 他朝那两个跟班使使眼色,那两人便朝我冲了上来,我提起脚就踢翻一个,侧身蹲下躲开另一人,绕到他身后,拽住他的手腕,轻而易举地掰倒了他。 曹明指着我怒道:“你反了不成?别以为老子会怕你。” 我转过身来拍拍手,“还好没怂,那日要不是本姑娘生病在先,哪能容你欺负?” 他‘啊’地提起手中长剑朝我劈来,没等落下,已被飞过来的恰骨伊一脚踢得从马背上跌落在地,滚到了路边的一个菜摊上。 “啧啧啧,”我在他面前蹲下去说道:“曹大人,那日我说过,你身为朝廷官兵,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口出狂言,行事悖逆,就不怕东窗事发吗?”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朝那两个趴在地上的下属使眼色,要他们去搬救兵,对我恨恨道:“你一个土匪婆子,也不是好货,欺负了就欺负了,就算闹到吴大人那里去,老子也不怕。” 我点头笑道,“说得真好啊,你觉得欺负了土匪就没事儿,皇上知道了,肯定还得赏你个为民除害的表语之类的,是不是?” “你……你到底想怎样?”他气得脸红脖子粗。 我转过头去,对早已拦住那两个人的恰骨伊说道:“让他们去,搬来的救兵越多越好,我要让他们看看,就算是土匪,也不得随意欺负。” 恰骨伊一让开,那两人就连滚带爬地跑了,我朝围在四周看热闹的百姓说道,“你们也是,想看热闹的话赶紧去叫人,咱们菜市口见。” 百姓们平日里被这厮欺负得不行,巴不得有人教训他,听此一言,都热热闹闹地散去了,有的去叫人,有的直接吆五喝六地去了菜市口。 “你……你……”曹明不知所以,吓得满脸青色。 我笑着摸摸下巴:“曹大人,你这身衣服穿得太多了点,我的恰骨伊脾气不好,要是他看你半天脱不下来,只怕会拿剑来帮你脱哦。” 深秋已至,秋风吹过,冷得让人不由地搂紧身上的衣衫,只可惜此时的曹明被五花大绑在菜市口处决犯人的柱子之上,上身赤裸,下身只穿着一条红花大裤衩,再冷也没有衣衫来搂,唯一挡风的便是胸前挂着的那块牌子,写着‘烦德州百姓勿恼,此后再也不敢胡闹’。 我趴在菜市口旁的一家茶楼上,捧着一杯热茶,见吴敏清和田道阳二人小跑着从西边来了,身后浩浩荡荡地跟着许多人。 “怎么忘了把吴敏清的名字加上去了?”我跌足后悔,“他射了十三阿哥一箭,此仇不报非君子!” 恰骨伊站在我身后说道,“公主,要我现在去办吗?曹明旁边还有个位子。” 我噗嗤笑出声,看着恰骨伊一本正经的模样,“你故意的是吧?” 恰骨伊少有地笑了起来,虽然蒙着面,但眼里的笑意浓烈温暖。 “这……这是怎么啦?”吴敏清惊得上蹿下跳,指着周围的百姓唾口大骂:“谁干的,有本事给本官站出来!” 百姓们纷纷后退两步,一言不发。曹明抖得跟个筛糠似的,脸色苍白,嘴唇青紫,大喊大叫:“吴……吴大人,快救救我。” 吴敏清连忙指使人爬上高台去解曹明身上的绳索,人群中突然有人说道:“刚才那女子说了,谁要敢把这人解开,就会跟他下场一样。” 解绳的那两人听闻此言,顿时脸上血色全无,收回了手上的动作,巴巴地看着吴敏清。 吴敏清大喊道:“反了反了!哪个女子?什么样的女子?竟敢在这青天白日之下殴打朝廷官员,威胁平民百姓?” “是个……土匪,”曹明哼哼道。 “不是女的吗?”吴敏清疑惑道。 “妈的!”曹明气得快哭出声来,“就是个女土匪啊。”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田道阳赶忙走上前去,也不知是憨厚老实,还是故意添柴加火:“曹大人武功高强,一个女子怎么可能……” “她厉害得很,而且还有……还有个男的帮她。”曹明慌不择言,极力挽回早已丢到八百万里之外的面子。 “说这些干什么,快把曹大人解开!”吴敏清跺跺脚,气得面色铁青。 “可是……”得令的那两个下属犹豫不决,要知道曹明可是德州兵衙的副把总,光天化日之下有人能把他弄成这个样子,他们身为小小的府兵,哪敢挑战? “哎呀!”吴敏清爬上高台,推开那两个下属,自己动手,骂道:“真是丢人现……” 还没等他说完,已整个人地飞了出去,砸在高台边上,狼狈不堪地滚翻在地。 田道阳‘啊呀’了一声,和几个侍卫一起冲上前去扶起吴敏清,吴敏清摔得鼻青脸肿,哼哼哧哧地站起身来,这才看到踢他的那人就站在高台之上,曹明身旁,是个一身黑衣,威风凛凛的蒙面人。 我咽下的一口茶喷了出来,笑得直拍桌子,恰骨伊什么时候下去的?这神来一脚好不痛快! “我家主子说不放,就不能放!”他一字一句地冷冷说道,惊得那些人半晌回不过神来。 我正兀自笑得前仰后合,身后便突然传来钱晋锡无可奈何的声音,“毒还未解,就玩得这样洒脱?” 第六十八章 两封信 “你去哪了?”我立刻问道。 “你不是叫人打听了吗?还来问我?”他靠在栏杆旁,百无聊赖地眯起眼睛瞟了一眼下面的闹剧。 “赏花?”我此时心情大好,歪着头笑道,“赏的是红花还是绿花?” 他笑:“红白相间,绿中带黄。” 我刚想笑他说话有毛病,对上他戏谑的眼神后突然想起今日正好穿了一身鹅黄短裙配淡绿纱衣,殷红色的发带边的确是乳白波纹,不由骂道:“你皮痒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趴在栏杆上指了指下面,“曹明可是从八品,吴敏清从四品,你当众戏弄朝廷官员,知道是什么罪吗?” “他们罪有应得。”我冷冷道。 “得,”他点点头,倒也没继续批评我,转而说道:“你为了十三爷,当真豁出去了?” 我抿唇,不想正视这个问题。 “虽然没有官宣,但自从皇阿玛默认之后,你是四贝勒准福晋的事儿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他颇有些无奈。 “怎么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我气得跺脚,“分明就没几个人知道,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拿眼睛觑着我,“你还真是天真,忘了上次你家老爷去找皇上退了一次婚,他就把你搞成啥样了?”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想起上次在樊园四贝勒抓着我的手,问我是不是真以为婚约这么简单?可以凭着自己愿意或者不愿意便烟消云散?还说我们谦府不给他脸,害得他在皇上和德妃面前遭责…… 那么我这次不顾所有人的脸面,独身一人跑到了泰安来找十三阿哥,岂不是更不给他脸? 那次他让我被石宛儿砸了个脑震荡,这回…… 我浑身打了个颤,摇摇头让自己不能往坏处想,义正言辞地批评钱晋锡,“四贝勒是个正直又善良的人,上次也说了他不是故意抓着我不放的,你能不能别老是恶意揣度他?” “正直又善良?”他挑眉怼我,“你是不是被十三阿哥传染了?人家有亲哥光环,你呢?” 我撇撇嘴没说话,小声问:“十三阿哥怎么还不回来?” …… 回到田府的时候,天色已暗,橘红色的晚霞挂在天边,将墨蓝的天空扯成一丝一缕的绸带,绾在树梢和屋顶,绾成离愁三千。 我无精打采地走进府邸大门,迎面对上一个青衣小生,面容白皙笑意盈盈地喊我。 我驻足一看,借着昏暗的灯笼光,喜得跳起来:“常心?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换掉了太监服,戴了一个书生帽,笑起来两眼弯弯,哪里还像沐夕宫内那个憨憨傻傻的小太监呢? “下午的时候就到了,”他笑着作揖,“爷正说让我去找找您呢。” “十三阿哥也回来了?”我喜得眉开眼笑。 他点点头,“在花厅。” 我飞奔回到花厅时,十三阿哥正站在窗边看信。 他看了我一眼,没理,好似手里的信要更好看一些。 我委屈巴巴地靠过去:“你吃饭了吗?” 他不答,低垂着眉眼,唇线冷硬,只有长长的睫毛阴影覆在下眼睑上时,才显得略有柔气。 “你没吃的话,我陪你吃,我也还没吃呢。”我摇着他的袖子,把自己搞得千依百顺。 “你去哪了?”他声音很淡,漫不经心,神思还是一副全在信上的模样。 我看了一眼跟在我后面进来,已翘着二郎腿坐在圈椅上喝茶的钱晋锡,心虚道:“赏花去了。” 钱晋锡一口茶喷出来,差点没呛死。 十三阿哥面无表情,折身要走,我忙拉住他,“你要去哪儿啊?” 他回头看我一眼:“你喜欢胡闹的话,我就让人把你送回京城。” 冷冰冰的眼神,冷冰冰的声音,我的眼泪顿时控制不住,“你吼我做什么?” 他回身拂开我的手,“你从来都不懂保护自己是不是?避不开的我不怪你,能规避的风险为什么还要凑上去?” 原来是生气了,我心虚得很,他的确是交待过我不要乱跑。 “我有我的理由。”我垂下眼眸说道,不欲辩解。 “是吗?”他展开信递到我面前,“这是常心今儿带到的信,是苏爷爷写的,说你中的毒奇异非常,有性命之虞,你说说看,这于你之处又是什么理由?” 我接过那写的龙飞凤舞的一封信,哪里看得懂半个字?不过心上稍安,十三阿哥生气不仅是因为我不听话,还因为苏爷爷对我中毒并不乐观的看法。 “你担心啊?”我小声道。 “你不担心吗?”他反问。 我摇头:“只要你不生气,我啥都不担心。” 他愣了一下,钱晋锡已接过信,粗略一看:“他说要描述具体症状是什么意思?” “他也无法判毒,”十三阿哥看着我,却答了钱晋锡一句,“而症状已过,面诊已不现实。” “症状是被苦黄散压下去的,”钱晋锡沉吟道,“当时不就是眼圈发黑,眼眸下陷,满脸是红斑……”对上我咬得牙痒痒的表情,钱晋锡咳了一声,不怕死地总结:“恐怖非常。” 我真想打死他,“有那么丑?” “跟大夫说话,就要实话实说。”钱晋锡笑。 我刚想骂人,被钱晋锡粗暴形容出来的自己却和曾经见过的某人重合在了一起。 我怔忪半晌,看着十三阿哥小声道:“死在庆春林里的那个人,好像跟我中了一样的毒。” “谁死庆春林里了?”钱晋锡一惊一乍。 我便把当日的情景跟他们说了一遍,还不忘喜上眉梢的邀功:“我当时便说这人只怕是中毒,可苏爷爷不让我说。” “你是说,苏爷爷自愿留下来等官兵?”十三阿哥拧眉问。 我点点头:“但官兵去了,他又没在那儿了,可能是等急了吧。” 十三阿哥陷入沉思。 “那只能说明,”钱晋锡大刀阔斧地总结,“东陆寨的人跑去庆春林里杀人了!用的还是同样的手法。” 这人被秦诺塞过茶杯后,总是怀恨在心,对东陆寨耿耿于怀,一向不盼他们好。 “没有那么简单,”十三阿哥轻声道,“你们看看这封信。” 他手上拿着两封信,钱晋锡拿走了苏爷爷的一封,还剩一封是完颜皓成写的。 大概意思就是他在陪都行宫做侍药的时候,曾见过一模一样的药渣,正是兰静生产那夜喝下的催产药中的几味。 我们三人互相对视,一时间信息量巨大的无法消化,什么意思?阿妈在陪都行宫生产时跟我中了一样的毒,然后秋朵死了?众所周知当时下毒的人就是方文苏,那……我们遍找不到的方文苏在东陆寨给我下毒了? 那庆春林里那人又是怎么回事? 这……跟苏爷爷有什么关系吗? “莘夕,”我有些紧张,手心里都在冒汗,“你去胶澳查方文苏,查到些什么了?” “打听到和方文苏相好的那个女子,她与方文苏二十年前一起回到了胶澳,可没多久,方文苏就带着孩子离家出走了。” “……孩子?”我讷讷道,“他们俩的?” “屁话,”钱晋锡摆摆手,“不是他们俩的,难不成还是天上掉下来的?” “是吗?”我问十三阿哥,也不知自己在期盼什么。 他眼眸很浅,颜色淡淡的无波无澜,“那女子未再嫁人,邻居也证实,孩子是他们两人的。” 我什么也没说,为自己的傻红了脸:“这样啊……” 钱晋锡却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完颜皓成怎么突然给你表起忠心来了?” 十三阿哥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因为报恩,”我小声道,“敏贵妃娘娘的恩。” 话音刚落,田道阳在院子里大喊大叫起来:“吴大人,您可不能私闯内院啊,小女尚未出阁……” 钱晋锡拖着十三阿哥赶紧往侧门藏,只听吴敏清的声音发着颤带着狠:“田大人,有好几个人说看见那匪女子进了你家府内,你不给查,难道是要把罪名坐实么?” 田道阳扯着嗓子喊冤,生怕我们听不见。 “说不定你那未出阁的女儿就是暗藏在泰安的女匪,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吴敏清把牙齿磨得咯咯直响,那架势,像是此刻见着了真凶就要把她啃了吃了似的。 “大人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田道阳可委屈了。 我火冒三丈,吴敏清不仅是胆大包天的太子党,还是个黑白不分的官油子,竟然想把锅甩给我的恩人背,当即就往外走去,没走两步,便被钱晋锡一把拽住,他冷声道:“我的姑奶奶,你别添乱了行吗?” 然后一把将我推往侧门,刚好撞在十三阿哥的怀里。 我抬眼望着他,幽暗的阴影中,他的眼睛比星光还要亮。 花厅的门被人从外推开,十三阿哥搂着我悄无声息地从侧门退到院内,还没站稳,便听到里面传来吴敏清的声音:“这位是?” 田道阳赶忙说道:“这位是今天刚到的钱大人,就是大理院卿钱兴安家的公子,如今在九门提督京防办任职。” 吴敏清顿时换了副谄媚的声音:“啊,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大理院少卿吗?!小人有眼无珠,竟没把您认出来。” 钱晋锡笑了笑,“直郡王十分担心十三爷的安危,让我直赴泰安查探,想着吴大人日理万机不敢叨扰,今日一见果然脚下生风,忙得不可开交。” 这回换做吴敏清不好答话了,假笑了几声:“是是是,我们都很担心十三爷的安危……” “这不,”他像是立刻想到了托辞,“今儿有女匪在菜市口大闹,还打骂侮辱朝廷命官,如今是多事之秋,小人不敢倦怠,一点点蛛丝马迹都打算查到底才行……” 十三阿哥看着我的目光似一潭清水,但我总能从中找出一丝丝不高兴来,吴敏清虽说有些添油加醋,但事实就是事实,我做了便做了,也就不理会后果。 “女匪?!”钱晋锡加重了口气,“这么厉害?” “是啊,”吴敏清捶胸顿足,“曹把总被她打得浑身是伤,现神志不清,还在请医延治呢,你说若是十三阿哥也遇上这些匪类,那可如何是好?” 钱晋锡‘唔’了一声,“吴大人可真贴心呐……” 我没听完,推开十三阿哥便往东厢房去了。 夜里很静,但我却特别清醒,脑子比墙角那棵文竹还清明,我生气吗?不,我只是难过,可我难过的不是十三阿哥的责备,而是在他眼里,我终究是配不上的,我不贤淑也不温柔,还整天给他找事儿。 背上突然一热,一双带着花香味的手环过我的腰,从后面抱住了我。 我回头,正对上十三阿哥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 “你干嘛?”我小声道。 他越发把我往他怀里带,贴的很热很热,闷声道:“去沐浴了,怕你嫌我凉。” 我心头顿时一暖,怪不得向来冰冰冷冷的他今晚这么热乎,身上浮着一抹暖烘烘香喷喷的气息。 我任他搂着我躺在床上,眼泪却掉了下来,滚到他搁在我腰间的手背上。 他颤了一下,很轻很轻地说:“对不起……” 我‘呜呜’地哭出声,在他怀里蜷缩成一团。 他将我转过来正对着他,用柔软的指腹蹭去我满脸的泪水,“别哭了,你还中着毒呢。” “说不定流眼泪还能排毒……”我仍然嘴硬,这个时候还不忘自嘲。 他笑了笑:“流眼泪会让你变得脆弱,让体内的毒有机可乘。” 我一听顿时捂住嘴巴,眼泪都给吓了回去,并不是有多怕死,而是那种疼痛再来一次的话,我真的宁愿去死。 他心疼地搂了搂我:“秦诺刚才来过,曹明在城外做的那些事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啊’了一声,“……我自己的仇自己报。” “那你把我当什么?”他冷冷清清,眼眸滑过我的脸。 我脸红了,低着头抠指腹。 “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依靠我。”他抿了抿唇,似乎对这种说法不满意:“……依赖我。” 我没忍住,蹭上去亲了他一口,“知道啦。” 他猝不及防,不由地哑然失笑,“你小狗变的?” “啊?” “啃我?” “……”我装羞涩,“我那是亲好不好……” 他搂我入怀,低下头来给了我一个细细长长的吻,“这才叫亲。” …… “原来阿妈也中了这样的毒,怪不得每次病发都疼成那样。” “……” “你说方文苏带着个孩子会跑到哪里去呢?” “……” “你说苏爷爷和苏秀水会不会就是……不会不会,苏秀水叫他爷爷,又不是叫爹爹……岔辈份儿了。” “……” “太子圈养私兵的事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我想到哪说到哪,碎碎念的天马行空,可一连串的问题却没等到半个字的回答,我回头看十三阿哥,他好像已经睡着了,轻柔的呼吸扫着我耷拉在他手臂上的发丝微微颤动。 我看着他俊美的睡颜,悄摸摸地觉着此生足矣,忍不住暗自发笑,又把最不敢说的话说了出来:“上次阿妈病重,就是苏爷爷的一剂药治好的,你说若是阿妈病发就是毒发的话,那剂药不就相当于解药吗?那苏爷爷就是方文苏的推测便合情合理……” 他的睫毛微微颤动,我趴在他胳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但苏爷爷是好人,我不希望他是方文苏。” 第六十九章 日出下的承诺 自接到京城里来的两封信之后,十三阿哥突然就不忙了,好似山东发生的所有事都到此为止,既不继续打听方文苏的下落,也不急着回京城,倒把钱晋锡慌得团团转,进进出出地追着他问是不是有什么特别谋划?每当这种时候,十三阿哥就会略微歪头,无辜地看着钱晋锡:“你可是我的军师来着。” 钱晋锡只差拿头去撞墙,我也问过十三阿哥,再有一两天皇上派的钦差就到了,跟吴敏清玩捉迷藏也无不可,但跟皇上那儿恐怕就不能这样了吧? 十三阿哥没有回答,却突然转过头笑着问我:“想不想去看日出?” 而秦诺也不再来田府,他在东陆寨查下毒之人的事被十三阿哥叫停,十三阿哥什么也没问,云淡风轻地让这件事过了,反而对庆春林里发生的事情很感兴趣,还细细地问了我一遍,包括我是在哪见着那个中毒男子,又是在哪见着完颜皓成的,事无巨细都问到了,我提到那男子是被柳叶剑所伤,十三阿哥似乎对这个细节特别感兴趣,挑着眉毛想了很久,修长的手指扣在桌面上,最后说道:“看来八哥也很想凑这个热闹。” 苏爷爷在信后附了一张缓解毒性的药方,常心照十三阿哥的吩咐,把药方给了田家小姐,整日听从田小姐的安排四处买药,然后再在内院熬制,每日一熬便是三五个时辰,熬出来的药汤稠得发黑,让人一看便想吐,我喝了两天便尝尽了人间苦痛,想方设法地躲。 钦差来的前一日,我和十三阿哥当真去了泰山看日出。 五岳之首的泰山凌驾于齐鲁平原之上,地势高峻,巍峨雄伟。沿着云雾森森的石阶一路向上,虽然布满了青苔和落叶,尤为险峻,但潭瀑交替,风景壮丽,乃元代道人张布山所说的‘岱宗天下秀,霖雨遍人间’之美,左边是绝壁入云,似与天庭相接的峭壁,右边则是摇摇欲坠,危崖千仞的悬崖,在朝旭未露前,天还暗沉沉的,东方略微发白,四处铺盖着弥漫的云气,宛如棉花地里穰穰满家的大丰收。 刚刚祭过天的泰山余韵未消,道路两旁插满了旗子,被风吹得阵阵作响,十三阿哥背在身后的手漫不经心地捻着发尾,爬的轻松自如,半点不费力气的模样。 我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嚷道:“你体谅体谅余毒未消的我罢!” 他笑着回头,头顶上方月凉如水,星光点点,衬得他点漆如墨的五官愈发含情脉脉,“我背你?” 我倒吸一口凉气,回头看一眼陡峭如壁的阶梯,慌忙摆手:“算了算了,我这么重,别好不容易到了半山腰,一步踏错,就重回山脚。” “那再爬回来也无不可。”他也不像是在开玩笑,却偏偏是这种认真说胡话的模样让人发笑。 “你不怕累,我还怕丢人,”我半个身子挂在石阶旁的一棵松树上,“守山门的那几个人可是拿了田道阳的腰牌才让我们进的。” 他笑,抬头看了一眼天,“再不走就要赶不上日出了。” 我紧走几步与他并肩,气喘不匀,“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你指哪方面?”他装傻全天下第一。 “钦差是谁?怎样对付太子?方文苏的下落?郭贤是谁杀的?”恁是累得不行,仍有一口气说排比句的能力。 他站定,凉凉的手蹭过我的脸颊,将一缕头发轻轻拨开:“钦差是四哥。” “四贝勒!?”我差点一脚踏空直接跌回山脚去。 要知道如今我最怕见到的人就是四贝勒了,怎么偏巧不巧的就是他来呢? 他点点头:“八哥也会一起来,是我建议的。” “……”我不解。 他轻轻叹了一声:“上次君王令的事情我卖了一个人情给八哥,他老想着还呢。” 他老想着怎么联合你对付太子才是真的吧,我腹诽不已。 “你这么想也没错。”他点点头,我忙捂着嘴巴,没说出来呀,怎么就被他看出来我在想什么了呢。 “但我不喜欢他的做法,我不允许他利用你。”他乌黑的眼睛在明亮的夜色里十分动人,下颌线微微收紧,有些怒气,“所以我这回再给他送个礼。” 我仍不明白,在这件事中八贝勒直到现在都没有露出过半分的蛛丝马迹,最近唯一一件跟他有关的事便是庆春林里那个黑衣人身上的刀伤…… 难道!?我大惊失色:“你是说,在东陆寨给我下毒的人是八贝勒指使的!?” 他满意地挑眉:“聪明!” 别人夸我万句我都甘之如饴,他夸我两个字便让我红了脸,幸好在爬山,没让他看出我这么不经夸。 “原因何在呢?”我问。 “你觉得太子给我下套之后,我想要绝地反击的话,最厉害的必杀技是什么?” “无论是诬陷你为敏贵妃娘娘掩盖罪行,还是诬陷你杀害郭贤,最关键的环节就是方文苏这个人的存在,”我站定,喘了口气总结道:“所以,找到真正的方文苏,就能让步步为营的太子满盘皆输。” “当年的方文苏用毒害死了秋朵,如今八哥把同样的毒用在你身上,就是要引起我们的注意,告诉我们真正的方文苏所在。”他说道。 “可是,他怎么会知道那种毒的?” “既然当年身为小小侍药的完颜皓成都知道,那他用心打听一下,要知道也不难。” “可他为什么要把毒用在庆春林里的那个黑衣人身上呢?”我小声呢喃,感觉答案近在眼前。 “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八哥就是在庆春林里才确认了方文苏的真实身份。”十三阿哥轻声道。 也不知是累的还是紧张的,总之我手心冒汗,不敢往下细想。 “把当年那种无人能解的毒投放到一个刚好见识过那毒的太医所在的林子里,这种事情不会那么巧吧?”纵使登高在即,他仍然平静如湖,半点剧烈的喘息声都没有,“完颜皓成在陪都行宫呆过,也承认曾见过毒药渣,而据你所说方文苏精通易容之术,那么八哥怀疑完颜皓成便是当年逃脱后遍寻不到的方文苏也顺理成章。” “……”我看着他默然不语。 “可是,”他站定脚步,看着我说道,“他没想到,弄巧成拙,还真让他找到了一个对那毒特别感兴趣的老头,只可惜,那老头很聪明,稍微察觉到一点风吹草动便抽身离开,没给他证实的机会,所以……” “所以,”我接过他的话,讷讷道:“他就把主意打到了我的头上,他认为只要我中了那个毒,苏爷爷……不,方文苏看在与你相识多年的情分上,一定会出手相救!?” 他抬手在我头发上轻柔抚过,“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这几日你吃的那缓解毒性的药,其实就是解药,你身体里的毒,已经全消了。” 虽然早有过这样的猜测,但我从来不想把这样的猜疑当真,因为后果很可怕,“我不明白,”我的声音带了哽咽,“苏爷爷……他可是苏爷爷……怎么会是方文苏……那苏秀水……” 我猛然看着他,泪水盈满了眼眶,“秋朵在藏语里的意思是‘美丽的河流’,正好和秀水对得上……” 他蹭去我的眼泪:“七月,秀水好像……是你的姐姐。” …… 那天十三阿哥背着我登上了越观峰,登到峰顶时,四面仍是劲烈的寒肃,天空变得低矮,墨蓝的天际里透出的星光亮堂堂地撑在头顶,我从他背上下来,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介丘岩,翻滚绵延的云层厚厚地铺在眼前,呈在脚底,那一瞬间,我竟想跃身而下,扎身在这净纯的绵软世界中。 “啊!!!”我朝着云海大吼,也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是伤心还是委屈,只想问一句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作弄人呢? 东边的云海炸开一个缝,橘红的瑰丽色彩顿时从那个缝里争先恐后地撕裂而出,细长的光线像画师手上的彩笔一般,顺着云海划拉出一道道荣华痕迹,刹那间,云海活了,翻滚着与墨蓝色的暗天分裂开来。我被这气贯长虹的景色惊得目瞪口呆,缓缓地伸出手去,看着第一道朝霞穿过我的掌心。 “我想回京了!”我侧头看着与我并肩而立的十三阿哥。 他衣衫上的木槿花暗纹在橘色的朝阳里透出轮廓来,衬着腰间那条淡蓝色的宽腰带,将他整个人衬得颀长淡雅。 他点点头:“好。” 只说了一个字,便见火红的太阳从裂缝里一跃而出,云层上空顿时变得金光灿灿,整片云海沐浴在朝阳的橘红之中,就连刹那间的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下一瞬间,我已被他揽入怀中,夺去了呼吸,在我仍未从这蔚为大观的日出美景中缓过神来时,他冰凉的嘴唇已轻柔地触碰上了我的唇,我猝不及防,颇有些头晕目眩,他霸道地在我腰间重重搂了一把,将我压向他的胸膛,绵软的吻也变得热烈长久,我无法呼吸,被他的束缚和探索扫去了思考的能力,便慢慢地闭上双眼,仿佛时间静止了一般,将周围的一切尽都忘却,只让心如重锤敲击般跳得愈发厉害。 他的唇离开时,并没有松开我,反而将我搂入怀中,抱得愈发紧了些,仿佛只要一松手,我就会从这云层上方跌下去,跌入绝壁之底。 “七月,”他轻声说道,“怕吗?” 他说的不明不白,我却听的一清二楚,怕四贝勒的谴责吗?怕婚约的束缚吗?怕争储的刀光剑影吗?怕前路上一切的未知吗? “我无所畏惧。” 他绵软的呼吸声短促地在我耳畔掠过,让我捕捉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七月,”他一字一句道,“是你先招惹我的。” 我将他搂的很紧,小声道:“嗯。” “我认定你了,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你一步都不准退。”他说,声音很沉很沉,像是要化作一团蜜,融进我的心里,“如果有一天你怕了……” “不会。”我打断他,“你别小看我。” 他‘嗯’了一声,“让我说完。” 我侧头看着他,扑闪的睫毛下眼眸清亮,在灿烂的朝阳之下,我们都印上了火烧一般的金色。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准你害怕,准你为了保命而后退。”他声音很轻。 我感动地颤颤发抖,心中却浮上一丝不可名状的不安,一把搂住他的腰,将头紧紧地贴在他胸膛上,“我不,”很小声,但坚决如铁,“我一步,都不会退。” …… 迎旭亭建在越观峰的东南边,左望云海,右靠峭壁,前方是片凹凸不平的草地,如今已值深秋,地上碎石遍布,长满了枯黄的野草树木,再远处便是下山的路。 亭子非常简陋,用粗糙的树干搭建,顶盖是厚实的枯草编织而成,但因身在这仙境云巅之处,这简陋也因此以不可多得的朴素,与四周的超凡脱俗融为一体。 我坐在亭子里吃十三阿哥带上来的干粮,看着不远处朝霞似火的太阳越升越高,不免若有所思。 “莘夕,”我叫他,“当年方文苏受人指使害我阿妈和秋朵,应该不全是争储那么简单吧?” 他顿了手上的动作,回头看着我。 “那天你没把话说完。” “……”他略微思索了一会儿,“你知不知道大清最注重的便是血统?所以……” “满汉不通婚?”我接口道。 他点点头:“不仅如此,兰静姑母是和硕特人,当年又得皇阿玛的宠爱,她有了身孕,为什么要去陪都行宫待产呢?” “有人不希望她把孩子生出来吗?” “或许是吧,在有些人眼中,皇族血统不容许有半点混淆,”他说,“太子……当年才十二岁……他懂什么呢?争储?”他笑了笑,满是自嘲。 太子自小养在太皇太后的宫中,无论是与血统有关,还是与争储有关,或许这背后的人…… 我没继续往下想,想的越通透,便越显出这宫里见不得人的肮脏不堪,十三阿哥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就是不愿意他家里这些无法见人的事情显露的太清楚罢。 他拉过我的手,将一把仅有小臂长的弯月短刀放在我的掌心里,短刀的刀鞘呈黄铜色,是镂空的,刻着纷繁复杂的图腾纹理,刀柄上镶着一颗宝蓝色的翡翠,翡翠上是一轮弯月形状的镂空雕花,正好缀了一束鲜红色的流苏。 “这是?”我接过冰凉的短刀,轻轻滑过那凸凹不平的纹理,这短刀分明就是当初我在沐夕宫见到的那把,他曾视若珍宝。 “给你带着防身,”他轻描淡写的说道,“虽然短小,但刀柄轻薄弯曲,适合女子挥动,而且刀刃出奇锋利,很容易驾驭。” “可是……”我少有的犹疑,他仿佛一眼看穿了我在想什么,笑道:“这短刀是我额娘生前心爱之物,我想把它给你。” 第七十章 田春春 我抱着弯月短刀睡着了,仿佛梦到了温婉贤良的敏贵妃娘娘,她是个美丽的女子,额头点着梅花钿,笑起来一双眼睛弯弯的柔情似水,跟十三阿哥像极了。 我有满腹疑问,却张了张口一个字也问不出来,她的裙角着火了,火势蔓延的很快,顺着她柔弱的身躯燎枯了一头秀发,可怖的场景让我惊恐万分,哭都哭不出来,她却朝我咧嘴一笑,冷冷道:“你知道这把刀杀过谁吗?” 我浑身一颤,惊醒过来,瞧着从窗缝探进来的午日阳光,这才反应过来是做了个噩梦,我从未见过敏贵妃娘娘,又怎么能肯定梦里那个就是她呢?果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拿起掉落在床上的短刀,细细凝视着刀鞘上繁复的花纹,心想,这么短小精致的一把小匕首,怎么能杀人呢? 外屋的桌上摊着一本《古文观止》,香炉已燃尽,飘着一缕轻飘飘的烟雾,原本坐这儿看书的十三阿哥却人影全无,我拿起《古文观止》瞟了一眼,重又小心翼翼地搁回桌上,心里空落落一片。 深秋的日光淡的像掩了一层纱,院里静悄悄的,整座府邸的人似乎都在午憩,池水里浮着几片落叶,鱼儿时而拨弄一下水面,荡出一圈涟漪。 绕过池子,便从花厅大开的窗户外瞥见田道阳歪靠在圈椅里打瞌睡,他微张着嘴巴,胖胖圆圆的头搁在圈椅的硬木靠背上酣睡如泥,垂到胸前的胡须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从第一天见到田道阳起,每次与他对视的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里,我都不由自主地被他那比头发还长的胡须吸引注意力,此时午睡刚起,发了坏心思,轻手轻脚地溜进花厅,看着他那长长的胡须,不由得捂着嘴笑起来。 …… 我躲在花圃的山石后面,使劲捂了捂脸上的胡须,探出头去四处张望,果然看见一个穿着藕色长衫,素粉夹袄的女子轻飘飘地从花圃里走了出来,她长着一张鹅蛋脸,细眼睛,薄嘴唇,五官平滑得像是个从画上走下来的女子,身后跟着一个怀抱一盆兰花的丫头,只见她柔声说道:“小雅,你先把这个送回院里去,再来抬一盆翠兰。” “是,小姐。”那丫头点点头先去了。 这姑娘正是田道阳的女儿田春春,她独自一人弱柳扶风地在花圃里走了一圈,丝毫未察觉到我的存在。 我抿唇笑,然后将借来的折扇‘唰’地打开,仰头背手迎着她走了过去。 田小姐甫一看见我,便有些大惊失色,作势要躲开,我忙走上前去作了一揖,用鼻音学着男人的声音说道:“敢问是田家大小姐么?” 花园水池里映出了我的侧影,我穿着青蓝色的男子装,头发全部往后束起扎成了长辫,戴着一顶灰蓝色的小圆帽,最好笑的是唇边一圈都贴上了毛茸茸的胡子,虽然贴的乱七八糟,但也有模有样,我使劲憋住笑,这现学现用的‘易容术’还挺唬人的。 田小姐低着头不敢看我,手里的丝帕绞成了一股麻花,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我……我要回去了。” 我拦住她,抑住笑意,“田小姐,我……不对,鄙人是田大人请过来的,有事想请教田小姐。” 只见田春春立马红了脸,将头压得更低了,轻声道:“您是胡家公子么?” 胡家公子?我当时并不知道,其实那段时日田道阳正在替田春春议亲,许的就是胡家。 “公子……来这儿不合适,快走吧。”她低声道。 我演不下去了,憋笑道:“怎么不合适呢?你都认识我,我还没见过你呢,我得来瞻仰一下小姐的风貌呀。” 田春春一听这话可了不得,面色苍白得都快要昏死过去,她微微抬头道:“你……胡家家风严谨……你怎么会?爹爹又怎么会?” 我一听她都快哭了,立时对胡家公子的身份有了一知半解的猜测,马上不演了,说道:“别别别,田小姐,是我啊。”说着朝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颜,可田春春惊魂未定,一副被万恶色狼调戏了的模样,猛地往后退去,绊在石头上,我忙得冲过去抱住她,她跌入我怀里,脸色一顿煞白,更是要死过去。 “是我,是我啊。”我扯下帽子,又忙得撕去满脸胡茬,将脸搁在田春春面前笑道:“是我,京城里来的那个人,七月呀,被你用苦黄散治好那人。” 田春春见此情景,愣了一愣,‘哇’地一声哭起来,就在此时,只听前厅也传出一阵惨叫‘我的胡子呢!!’。 整座田府顿时乱成一团,恰骨伊从园子外面小跑着进来,见此情景愣了一愣,说道:“公主,十三爷回来了。” 我知道我惹祸了,万万没想到田春春这姑娘这么不经逗,好好给她演一出凤求凰以图报恩,她却被气成了周瑜,差一点就要翻白眼而去……此时只好像个罪人似的耷拉着脑袋坐在前厅,田道阳捂着原本长着长胡须的下巴,勉强朝十三阿哥陪笑:“贝勒爷,算了,公主也是童心未泯。” 十三阿哥有些疲惫地坐在田道阳身边,看了我一眼,问道:“田小姐没事吧?” 田道阳扯了扯嘴角:“没事没事,缓缓就过去了,主要是臣的这个女儿没见过什么世面,自幼胆子就小,所以才……” 不等他说完,十三阿哥便对我说道:“七月,你知错吗?” 钱晋锡没忍住,早哈哈大笑出声,“你也太损了,凤求凰这种事要找我来演才……” 话没说完就被十三阿哥一记眼刀砍的血肉横飞,他低垂着眉眼悄无声息,嘴角的笑意却半分不减。 我噘着嘴,站起身来道:“好了好了,田大人的胡子我是没办法了,大不了重新粘回去,田小姐那儿我去搞定,好不好?”说完甩着衣袖离开了花厅。 还没到田春春的闺房,便传来凄凄惨惨的哭声和丫鬟们七嘴八舌的劝慰声,田府地小人少,只怕连厨娘都跑来安慰她们‘被京城来的霸道客人欺负的可怜大小姐’了。 我站在窗前‘嗯嗯’地清了清嗓子,那些个正说得起劲的丫鬟婆子们立马不吭声了,还没等我进到房内,便全都逃得一干二净,仿佛我是瘟神似的。 田春春站在书桌旁垂着头泪语涟涟,看起来颇让人心生怜爱之意,不过这才像个有血有肉的大姑娘,而不是从不出院门的木头。 “田小姐,你打我骂我都行,都是我的错。”我一屁股坐到她对面说道。 田春春摇摇头:“小女不敢。” “好啦,你再这样我就更像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了。”我说道,“只不过开个玩笑嘛,整天闷得要死。” “在公主看来这只是个玩笑,可在臣女看来……”她话没说完又哽咽地讲不下去。 “得了,”我站起身来拉过她的手,“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确不该开这种玩笑,但事到如今,你还要怎样才不哭呢?” 她低着头缩回手去,“公主千金之躯,连吴大人都要被您打得浑身是伤,小女何德何能,敢和公主争个对错,公主说是玩笑便是玩笑罢。” 我一愣,“吴敏清的事连你都知道了?” 她点点头,“百姓们原本就喜欢这种故事,女侠大闹菜市口的事儿更是口口相传,一传十,十传百,便连我这个闺阁中人也知道了,后来无意中听爹爹说,那女侠就是公主您……” “那个吴敏清可不是什么好人,”我脱口而出,看她惊恐胆怯的模样,想了想便没往下说,“今日之事我真的很抱歉,这样如何?等我回京城,给你相个京城的将军什么的当夫婿?” 田春春眼睛一愣,泪光便越发闪了出来,“公主,您怎么还是……” 我捂着嘴笑起来,“逗你的啦,不过你要离住在你家那个姓钱的远一点,他虽然人模人样,又担个大少的名声,可却不是什么好人。”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含泪道:“您又说。” “好了好了,”我笑道,“你爹爹的胡子我是没办法了,但好歹把你哄开心了,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可不能当那恩将仇报的小人。” 她用手里的帕子揽去眼角的泪,轻声说道:“说来惭愧,苦黄散这方子在我这儿许久了,还是当年一个流落江湖的大夫在我家里暂住时教授的,这些年来因这方子受益匪浅,也救了不少人,所以治好公主并不是小女的本事。” “这样啊……”我稍感意外,太阳西斜,窗沿被镀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光芒:“流落江湖的大夫……” 当年方文苏与相好逃离京城,没有回祖籍,反而跟来了相好的家乡山东胶澳,没几年方文苏又带着孩子离家出走……胶澳距离泰安并不是很远,他带着孩子不方便长途跋涉,偶有寄宿也属正常,但不会那么巧吧? 可苦黄散的确是先一步缓解了我的毒性,药效堪比后来的解药。 “那江湖大夫是否带着一个孩子?”我急切地问道。 田春春先是讶然,迷茫地点点头:“公主怎么会知道?” 果然! “是个女孩,比我大,特别温柔,也很漂亮。”记起往事,田春春的表情活泛了许多。 “她……”我握紧了拳头,“叫什么名字。” 田春春摇头:“虽然他们爷俩在我们家住了个把月,但因为那位小姐姐是个哑巴,所以我和她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 天下之大,却偏偏就有那么巧的事,如果苏秀水就是秋朵的话,那当年不知方文苏用了什么办法,能于众目睽睽之下将秋朵从行宫带走,难怪方文苏能抛开相好离家出走,也坚决要把孩子带在身边。 “讨厌的苏老头,竟然让姐姐认贼作爷!”我气得跺脚,把身后的房门关的劈啪作响,对着夕阳撒了会癔症。 “让我算算,把仇人脱光了架在菜市口,茶楼的说书人就已经编了一本‘女侠五义’,若把恩人气得晕倒,把恩人的父亲气得吐血的情节也添进去,岂不成了‘女匪外传’?” 我转过头去,便看见吊儿郎当蹲在廊檐边的钱晋锡,嘴里咬着一根稻草斜睨着我,就像街上的小痞子。 十三阿哥则倚靠在墙上,他环抱双手,侧脸看我,嘴角扬起一抹比夕阳余晖还要温暖的笑容。 这就是妥妥的人比人气死人,好汉不吃眼前亏,我立马认怂,“我知道错了,田小姐现今已不哭了,还要我怎样?难道非得把田大人的胡子一根一根粘上去才行?” 他冰凉的手轻柔地拂过我的发丝,笑道:“那田道阳年纪不大,胡子养这么长,我早看不下去了,幸亏你给他剪了,否则我早晚得去给他剃光。” 我眉头一挑,顿时兴高采烈起来,可没快乐太久便想起了让我愁眉苦脸的正事来:“钦差不是今日就……” 他没让我说下去,抬首看了看渐渐暗下来的天空,若有所思地说道:“你还挺会扮男装的,田道阳的胡子剪都剪了,就让他发挥一下余热怎么样?” “啊?”我和钱晋锡一起看着他。 他笑,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找田春春借个药箱,我们出个诊。” “出诊?”我莫名其妙,“给谁看病?” “中毒的乌尔达副统领。” “……”又是中毒! 十三阿哥早就说过,乌尔达虽然是皇上的人,但他过度自负,只相信眼见为实,如今他可是太子那边最有力的证人,只要他在皇上面前说一句‘郭贤的确是十三阿哥杀死的’,那比太子不休不眠地详列十三阿哥数百条罪状还要起作用。 四贝勒同八贝勒今日午时左右便到了德州城内,八贝勒刚到,乌尔达便中毒了,这不能不让人浮想联翩,我看着十三阿哥云淡风轻的样子,捂着嘴不让钱晋锡听到:“八贝勒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下毒手法。” 钱晋锡锁眉盯着我们,十三阿哥也配合地凑过来,轻声道:“东陆寨肯定有他的人,乌尔达嘛,”他眨眨眼睛,“是我亲自给他下的。” 我瞪着眼睛,虽然十三阿哥早晚得对乌尔达下手,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你俩说什么呢?”钱晋锡不愿意了。 十三阿哥不理他,笑道,“快去扛药箱,我带你去见识见识那个老顽固。” “那我呢?”钱晋锡眨巴眨巴眼睛。 “钦差们不是晚上要来田府吃饭吗?你不在田道阳应付得了?”十三阿哥反问他。 钱晋锡叹了一声,“行吧,你们风花雪月去,我来为你们披襟斩棘修路铺桥。” 第七十一章 他的变化 在唇边沾了两缕长胡须的十三阿哥颇有些仙风道骨,可他觉得不够,又把胡子削薄了粘在眉尾上,顿时仙风道骨没了半截,反而有几分像拦路抢劫的江湖大盗,不过被胡子挡住的俊朗面容仍具有欺骗性,白皙的皮肤,殷红的嘴唇,都让人可以忽略掉那些难看的胡子。 等到他将一顶不知从何处借来的四方帽戴在头上时,我没忍住大笑出声,真是在扮丑的路上越走越远,若是在街头巷尾遇到他,打死我也不相信这位会是向来玉树临风的十三阿哥! 我就简单了,反正认识我的人很少,扮个男装背上药箱,瞬间就轻轻松松地变成了华大夫的贴身小厮。 …… “华大夫,等您多时了。”德州府衙总管迎了出来,对着十三阿哥抱拳作揖,这乌尔达还真是独树一帜,放着那么多豪奢的客栈不住,非要跟吴敏清住在一个地方,怪不得被吴敏清洗脑洗得彻底,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十三阿哥提着衣角踏入府衙,目不斜视地问道:“大人的症状如何了?” 总管忙道:“昨晚昏迷,今儿一早又吐血,我们吴大人急得食不知味,打听到华大夫您最近正好路过德州,这不就赶紧请您过来了吗?” 十三阿哥点点头,“先探脉再说。” 我跟在后面偷着乐,这杜撰出来的华大夫似乎还是个起死回生的神医呢! 看到乌尔达之后,我才意识到当初自己中毒的时候是真丑,他满面乌青,眼眸下泛着一圈红血丝,这才两天的时间便已形容枯槁,眼眸下陷,看起来比我中的毒要深一些,和庆春林里那人有异曲同工之态。 亲手把人弄成这样的十三阿哥一副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挑着眉有模有样地给人探脉,时不时地还捻一下胡须作思考状,脸上的神情却越来越凝重。 乌尔达虽然受了大罪,但此刻是醒着的,神智清楚得很,十三阿哥的手刚刚离了他一瞬,便扯着嗓子高声问道:“敢问大夫,老夫这是中了什么毒?” 十三阿哥直截了当:“五绝草之毒。” 此话一出,乌尔达立马不淡定了,神情变化莫测,眼神丝毫不离十三阿哥半步,像是要从他身上看出什么东西来,我生怕他认出十三阿哥来,十三阿哥却平静得很,甚至还加了一句:“大人不信在下?” 如今的乌尔达是禁军副统领,但多年前他曾是皇上的贴身侍卫,陪都行宫的事情他就算全都知道也不奇怪,只听他狐疑问道:“老夫不是不信,只是据说这五绝草之毒源自江南镇江的神医世家方家,而方家在十几年前便人才凋零散了伙,如今天下间无人能解此毒,也甚少有人知悉,华大夫是如何知道的?老夫又怎可能中这个毒呢?” “在下当年也只是听师父讲过此毒,多的也没有了,正如大人所说,天下间无人能解此毒,所以请恕在下无能为力。” 说着就要走,十三阿哥抬眼示意我收拾药箱,我连忙从乌尔达手底下取脉枕,却突然看到他手腕上竟有一圈红褐色的痕迹,不像伤疤,倒像是皮下出血的症状,我忙清了清嗓子道:“师父,您看病人的手。” 十三阿哥低头看了一眼,眉头紧锁,“敢问大人是否请人做过针灸治疗?” 乌尔达一副很不愿意说的模样,半晌才从嗓子里哼了一声:“怎么?你认为这是好是坏?” 十三阿哥当即摆手摇头:“虽然在下无法解毒,但也知道这五绝草之毒是以血液作为载体透进五脏六腑之内,如若用针灸,只会加重毒性蔓延的速度,岂不是害人之法?” 乌尔达眼睛一瞪,猛地咳嗽不止,只把嗓子扯得直直的,而吴敏清却在此时小跑着进了房内,没有在意我们却先对乌尔达说道:“大人,那姓方的写了个药方,说是解药,我这就让人去买来熬制。” 姓方的?我不由地看向十三阿哥,他朝我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睛。 乌尔达缓住了咳嗽,脸上挣出了些血色,一双眼睛瞪着吴敏清像是要把他吃掉,吴敏清吓了一跳,急得跺脚,推了十三阿哥一把,“快去看看,大人是不是在咽最后一口气了?” 乌尔达却猛然翻身坐起指着吴敏清:“你巴不得老夫咽最后一口气,是不是?” 吴敏清眨眨眼睛,小声道:“这是回光返照么?” 在乌尔达快要被吴敏清活活气死之前,十三阿哥憋着笑道:“当然不是,大人虽然中了毒,但身体强健,哪有那么容易死。” 吴敏清的脸皮这回是彻底搁不住了,在乌尔达抓起床头的瓷枕砸他之前溜出了房间,还不忘连连作揖,“等药熬好了,下官亲自给大人送来。” 乌尔达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浑浊的眼里突然有了几分悔意,“一群骗子!” …… 我和十三阿哥撤出来之前,在府衙的行道路上遇到了曹明,总管和他打招呼,他一双贼兮兮的眼睛却盯着我瞧个心不甘,我总感觉他似乎是认出我来了,但又不确定,在权衡在这府衙内认错人的后果。 十三阿哥拉着我的手不动声色地将我护在了身后,挑眉问总管:“这位是?” 曹明拽兮兮地仰头:“老子是德州的副把总!” 十三阿哥淡淡一笑:“难怪如此威风凛凛。” 曹明很高兴,笑道,“听说阁下是有名的华大夫,我慕名而来,想请您帮我看看手。” “哦?”十三阿哥有了兴趣,“曹把总的手怎么了?” “说来话长,”曹明不要脸地说道:“抓东陆寨的土匪,因公负伤。” 我差点就吐出来了,十三阿哥却淡然地点点头,“原来曹把总还是剿匪英雄。” 说话间便就地诊脉,没等曹明反应过来,我们的‘华大夫’已经拍拍手完成了,漫不经心道:“保不住了。” “啥?”曹明惊呆了,“这只手保不住了吗?” 十三阿哥思索了片刻,仿佛在斟酌措辞,开口却道:“两只手都保不住了。” 曹明傻了,“可……可我只伤了一只手呀?” “人体四肢经脉相连,”十三阿哥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如果曹把总还要挥刀拿剑的话,再过几年两只脚都得废。” “……” 我在心里笑了个够,看着捻着胡须用最温柔的声音说最狠的话的十三阿哥,没有想到他还有这么调皮的一面。 曹明哭丧着脸去找吴敏清了,他这个傻大帽哪还有心思觉得我眼熟呢? “人体四肢经脉相连……”我趴在墙角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也就曹明那个傻子会信。” 十三阿哥扯去了眼眉处碍事的胡子,重又恢复了一双清明透澈的眼睛,他没笑,淡淡说道:“他必须得信,我不会看病,但会算命。” 我狐疑地看着他,却听身后传来和卓的一声‘遵命’。 回头一看,却只能看见和卓划过巷口的衣角了。 “他不会是……”我指着他离去的背影。 十三阿哥将帽子从头上拿下来,青色的帽带缠在他白皙的手指上,平白中有几分禁欲的味道。 “曹明的手就别要了,”他挽着帽带,漫不经心道:“省得他贪心。” 我愣了一下,还没想起来要说什么,就见德州府衙的大门口鱼贯而出二三十个侍卫来,看起来不像是衙兵,而是乌尔达带来的禁军。 十三阿哥嘴角扬起一抹笑,“他们来抓我们了。” 被人抓还这么开心?他拉着我的手往巷子深处走去,“等和卓回来,你让他给乌尔达送一剂苦黄散过去。” “要救他么?”我问。 “当然,他现在是我们的证人。” “……” 一天前,关在东陆寨的假方文苏在十三阿哥的授意之下被送回了乌尔达手里,夜里乌尔达便中了毒,从他让假方文苏给他延治这一举动便可看出他不仅听说过五绝草之毒,还见识过这种毒性发作后的样子,所以中毒伊始便心知肚明自己遭了道,只是想不通是如何下毒的,无奈之下找人押解了假方文苏来解毒,假方文苏自然是一概不知,被鞭打折磨的受不住了,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发挥他江湖大夫的特长,针灸草药顺着来一遍,简直就是胡整,倒把乌尔达治的加重。 十三阿哥演这一出,便是为了提醒乌尔达他手里的方文苏是假的,他上了吴敏清和太子的当,等他反应过来,这世上知道五绝草的人寥寥无几,又怎会突然出现一个大夫便知道此药?等他派人来追之时,也就说明他想通了,而十三阿哥的计谋也生效了。 乌尔达虽然固执,但事实摆在眼前,并且他也不是此次阴谋的始作俑者,要反太子的水很容易。 “你要去哪里?”我问。 ”四哥到了,总要去见见的。” …… 秋色愈浓,于枯黄中染了些灰白的寒气,冬天来了。 “公主,您怎么了?肚子还疼吗?”田春春仰头问我。 我靠在窗边出神,听闻此言才自觉左手有意无意地掐在心口,那儿有些慌乱,让我觉得发酸。 吴敏清下狱是两天前的事了,那日四贝勒和八贝勒见过正在痊愈的乌尔达后,便当场捉了吴敏清,锁了德州府衙,曹明因为两只手筋都被人挑断而养在家中逃过了一劫,于他来说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吴敏清入狱后德州的事务暂由田道阳打理,乌尔达负责关押,四贝勒和八贝勒则负责审问,可吴敏清除了承认亲手射了十三阿哥一箭以外,别的一概不认。 射杀当今皇子已属死罪,也不知他还在顾虑些什么,直到昨日京中传来情报,说吴敏清的老母和妻子一夜之间都消失不见,才意识到他在害怕什么。 吴敏清是硬骨头,可他手底下的人谁也禁不住禁军的严刑拷问,愣是把事情的经过交代得完完整整,包括如何诱杀郭贤,如果写信骗十三阿哥等,但说到指使之人,都不约而同地指认他们的知府大人吴敏清便是幕后之人,由此看来吴敏清和京城向来都是单线联系,旁人压根不知道。 今日早晨,吴敏清在牢中悬梁自尽,事情到这儿也就断了所有的线,十三阿哥被证实了清白,而死掉的吴敏清以一已之力担下了所有的罪责。 听说八贝勒看着他的尸体气得发疯,不顾体面狠狠踩了两脚,好不容易牵出的一根线,随着他的死亡,又通通回到了起点,太子依然是太子,没有沾染到半点尘埃。 唉,我叹气,八贝勒争储的机会少一次倒是没什么,可陪都行宫的线索也连着断了,十三阿哥心里肯定很难过。 “要不我给公主瞧瞧。”田春春说着就要放下手里的针线包。 “没事,”我摆手拒绝,“有些心慌而已。” “啊?”田春春满脸问号,“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公主还担心什么呢?” “我从昨天起就没见着十三阿哥了。”我小声道,“不知出什么事了。” 田春春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公主和十三爷的感情真好。” “……”我看着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可真羡慕你。” 夜里越发寒冷,我从田春春的房里出来时,天上若有若无地飘着冰凌子,四处飘着一股凛冽的味道,这边靠近海,空气湿漉漉的,让人从内到外都觉得寒得不行。刚往回走了一半的路,我觉得心口的疼痛愈发明显起来,不由地顿住脚步发了一会儿愣,却突然被身后的一股劲道猛地拉住了手腕,我受惊刚要大喊出声,却听那人说:“是我。” 我转过头去,正对上四贝勒一脸寒气。 “四贝勒?”我有些踌躇,“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看着我,轻声道:“我有很多话,必须跟你说。” 我顿时有些坐立不安,心口的疼痛愈发明显,像是要和他的出现呈现出前后呼应的效果。 他眼中神色略显荒凉,黑金色的衣衫衬得他有很刚硬,“我想亲口问问你,他们传的那些事是真的吗?” 我愣住了,一时间竟觉得莫名其妙地紧张,小声道:“他们传的那些?” “是。”他一动不动,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我。 我踌躇道:“哪些?” “我就问你是不是真的!?”他突然提高了些声音,“你见十三弟得宠便不折手段上位,甚至色诱十三弟,力图助他登上尊位,而这些都是你未入宫前便打算好的,是你们和硕特部的阴谋!” 他没说完我便气得一把推在他胸膛上,将他推的往后踉跄几步,这才几天哪,就传成这样了,你们可以想方设法运筹帷幄地对付太子的诡计,却只因一点点流言便笃信不已。 “你信?”我问。 “我……”他张了张嘴,没有说下去。 我笑了起来,“你肯定是信的,否则怎么会问得出口。” 他突然拽起我的手腕,“这件事并不好笑。” 我很失望,也已无话可说,“既然你觉得是真的,那就是真的吧。”淡淡地说完这句话,便作势要离开,却被他一把拽了回来,狠狠地砸在假山那凹凸不平的石面上,顿时疼得我一口气接不上来。 他单手撑在石头上,逼近我,用最沉抑的声音冷冷道:“那你回答我,你是不是真如钱晋锡所说的那样,一颗心都放在十三弟身上?” 我看着他怒气冲冲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所以求求你,就答应谦府,取消婚约吧。” 他深吸一口气:“你真的想要取消婚约?” 我没有说话,但眼神笃定地告诉他‘是’。 他慢慢地点点头,“那我告诉你,死了这条心,我娶定你了。” 他语气里的冰冷甚于今夜寒气,轻慢的态度让我瞬间无措:“为什么?你又不喜欢我。” 他后退一步,退到灯光暗影处,嘴角扬起一抹冷笑,“是,我不喜欢你,但我胤禛从不丢东西,哪怕是我不想要的东西。” “你……”我难以置信,他没想到向来平和的四贝勒竟突然变成这副模样,不免怀疑起那日在樊园他是否真的故意让我被石宛儿打的动机了…… “这里的事情已完,你没有再在这里逗留的必要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决绝又冰冷。 第七十二章 冬夜大火 离开泰安之前,我一直没有再见到十三阿哥,四贝勒下了死命令,要钱晋锡送我回京城,连和田春春以及秦诺告别的机会都没有,坐在四面都有侍卫护卫的马车里,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四贝勒的强势和刚硬,他甚至为了不让钱晋锡同我说太多话,派了一个小分队隔在我们中间,并且取消了进城安营的计划,让我气的浑身发抖。 哈,这就是非要娶我的第一步吗?我用手撑着下巴阴沉极了,就连掀开帘子问我是否要吃东西的小丫鬟都被比墓地还要阴森的气氛吓得唇脸苍白,慌慌张张地退了出去。 闹绝食的我瘫在左摇右摆的马车里生无可恋,钱晋锡想过来看我,却被四贝勒的特遣小分队婉拒了,借用了公主在休息,不方便见人之类的托辞,其实若是钱晋锡不知道十三阿哥的行踪的话,我也不太想和他说话,毕竟他那两面三刀的性格,应当不会为了我去得罪四贝勒。 刚过了雷州没多久,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刚刚吃过午饭便停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儿有些奇怪,没多久我便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说话声,但听不真切,像是有人在吵架,又像是在卖货讲价,我好生奇怪,掀开帘子一角,竟看到了东陆寨的那个花豹! 他作农夫的模样打扮,骑着一匹小矮马,硕大的身躯像是随时都会把马儿压垮似的,看起来特别滑稽,他正抱拳作揖的向钱晋锡说情,钱晋锡似乎很为难,回头看看马车在的方向,摇了摇头。 我心头一动,绝食了两天的孱弱身子立刻精神奕奕,可还没等我跳下马车,就有两个骑着马的侍卫拦住了我,公事公办道:“公主,请您回车里去。” 我气得要把他的脸瞪出血窟窿来,大声朝钱晋锡喊道:“他们软禁我?” 钱晋锡无奈极了,打马过来:“说是田府的车夫,奉小姐之命,给您送药来着。”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秦诺的用意,他如今仍是朝廷钦犯,轻易露不得面,而京城里的人最不熟的便是田府家的人,用田春春的名义来与我见面简直是现成的好借口。 便立刻戏精上身:“对哦!我这几天就觉得头晕眼花身子不得劲儿,肯定是余毒未消,就差春春的这几副药!” 钱晋锡默默地看着我,也不知他看出来没有,反正他不认识花豹,就算有疑心也没证据。 那个小分队队长沉吟了一会儿,显然顾虑重重,也不知他的主子是不是真的把我当作犯人交给他了!竟看得这样紧? “一包药而已,”钱晋锡挥挥手,“我去拿过来。” 我急得差点当场跳车,秦诺肯定要通过花豹给我带话的,这不见一面怎么能行呢! 可那铁面无私的小分队队长尽职守责得很,无论我说什么,总之就是不让我过去。 我就是从那时起开始恨四贝勒的吧,一点点失去自由的沮丧和无形中被他压制的厌恶,让我心底深处渐渐萌生了一缕几乎察觉不到的恨意。 花豹递给钱晋锡三包药,看起来特别失望,他站了一会儿转身便走了,一步三回头的依依不舍,与我眼神对视的时候高高地举起一只手,拇指和食指相交捻了一下。 我坐在马车里与那三包无中生有的药大眼瞪小眼,琢磨了一会儿花豹的动作,便把三包中药都拆开倒了出来,直到把茉莉花都捻成粉末,才在包药的牛皮纸夹层内找到了两封信,一封是秦诺写给我的,只有短短两行字‘下毒之人已找到,我已替你报仇’。 另一个信封上空白一片,打开之后才发现竟比秦诺写的那封还要短,只有区区四个字‘知诗达结’。 我瞬间便身心健康,恢复如初了,掀开帘子嚷着要吃的喝的,那龙飞凤舞,笔锋有劲的四个字分明就是十三阿哥的,‘知诗达结’的意思是‘回还贯彻,一切通明’,希望你万事吉祥,不遇险恶。 他知道我要回京了,不想给四贝勒知道,便通过秦诺带了信。 我把那四个字折了又折,揣在心口处,甜滋滋地一路睡回了京城。 回到谦府已过午时,阿妈少有的没有午憩,反而像是一直在等我似的坐在花厅内,等我进去的时候,她一言不发,当着所有下人的面打了我一嘴巴,阿爸锁眉注目,并未干预,我知道此次私自离京丢尽了谦府的面子,便任由打骂数落,而且在知道了方文苏曾下毒害过阿妈之后,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已不想再责怪她,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都是一个苦命的人。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四贝勒说的那些并未夸大,市井流言当真传的离谱又难听,甚至那晚我去相思醉找钱晋锡的事情也被传了出来,那原本就是女子禁入的妓馆,添上我站在舞台上大呼小叫的细节,瞬间将我变成了一个不知廉耻的闺阁女子,甚至有人扬言,谁要娶了这种人,那就是头顶一片草原的傻子。 我本来是不想解释的,但阿妈数落的厉害,一桩桩一件件的非要我说明白,可我无论怎么说,她都不信我那是情急之下救人性命的举动,甚至刨根问底地追究为何当时在京中的钱晋锡不帮这个忙,反而非要我孤身一人去德州。 我便说了那晚在相思醉的经过,提到了五贝勒前来邀请钱晋锡去大兴围场打猎的事,可阿爸却在此时插话道:“大兴围场一向只做春猎,入夏之后便关了,怎么会?” 我却因这一句话愣在当场,想了一遍那晚的事后更觉得心口发凉,难道钱晋锡也是局中人?蓦然想到钱兴安说的那番要选场站位的说法,更是寒意丛生,口口声声让我一定要信他的师兄在这个计谋中到底又是个什么角色? 如此一来,阿妈更是对我说的一番话嗤之以鼻,认定了我在说谎,非要把任性自私的举动说的大义凛然。 我叹口气,抬眼看着她:“离开京城那天我去谷山温泉找过您,可您不见我,我当时已经黔驴技穷了,京城里无人愿意帮我,我也知道独自去德州是下下策,但也是必须之策,我没有你说的那么伟大,也从来没有说过我这样做是大义凛然,我原本就自私,为了十三阿哥,做什么我都愿意。” 当我说到我去过谷山温泉的时候,阿爸感到很惊讶,可等我说完之后,他和阿妈都瞪大了眼睛,用同样的表情看着我。 “你太幼稚了,所以才会说这种话。”阿妈厉声喝道。 “再过二十年,我也照样能说。”我毫不示弱。 她用一种过来人的姿态看着我,轻声道:“你现在神智不清,正如所有掉入男人陷阱里的可怜姑娘一样,做出这种让人发笑的承诺,等你脑子清醒了,你就会为这句话感到汗颜,耻辱,甚至是悔不当初!” 我定定地看着她,问:“阿妈曾经也是吗?可怜的小姑娘?” 她脸色大变,气得眼睛发绿,我像是不知死活似的追问道:“那你悔不当初了吗?” 她又打了我一巴掌,我摸着发烫的脸庞,竟莫名有种解脱的感觉,她不打我这一巴掌,我无法原谅自己控制不住地在她的伤口上撒盐。 “你就告诉我一句话,你究竟断不断!?”阿妈已经站不住了,却仍固执地发着颤问我。 阿爸急得团团转,拉着我的手,“月儿,你就顺你额娘的意,好不好?” 我含着眼泪问他,“阿爸,是你说的,四贝勒不是良配,要帮我退婚。” 阿爸眼中只有阿妈,为了阿妈,他似乎能放弃一切,包括我。 他的眼神些许闪躲,讷讷道:“看来……这婚是退不掉了。” 我握紧了拳头,不让自己在他们面前掉眼泪,一字一句道:“退一万步说,四贝勒心中只有他的福晋魏兰儿,我嫁过去,只会是替代品,交易物,以及摆设,您们觉得可以吗?” 他们二人呆呆的看着我,蔺兰已在旁边哭了起来,萨梅则由杜自芳拽着才没冲上来。 “或许在你们眼中,我早就可有可无了,如今还能换来知春园的亲家之位,又何乐而不为呢?” 阿爸的眼睛瞪的很大,好了,这回我是将坏事做绝,不止撒了阿妈满身的盐,也半点儿没有放过阿爸,伶俐一张小嘴,杀人于无形之中,倒换来自己一汪眼泪,和无限期的祠堂罚跪。 直到在祠堂内跪了两天,浑浑噩噩的我才意识到回京之后最该去的是秀水药庐,苏爷爷是方文苏的事,不仅我们知道,八贝勒也早已查出来了,方文苏是朝廷钦犯没有错,可苏秀水是无辜的,况且苏秀水有极大的可能就是秋朵,若是八贝勒要动秀水药庐,势必会祸及苏秀水。 不过转念一想,十三阿哥也知道苏秀水可能是秋朵,不管怎么样,他都会护着她,便又稍稍心安。 所以那个初冬的雨夜秀水药庐着火的事情传到谦府的时候,我差点没疯掉,在祠堂里看着我罚跪的花朵嬷嬷被我推的一前一后摔在蒲团上嗷嗷直叫。 外面冷得厉害,碎碎地飘着冬雨,更添了许多寒意,可大火却烧的极旺,高达天际的火舌窜到半空中,映红了四面八方一个个惊恐不已的百姓们的脸,与药庐相连的几家小院都串上了火,哭声喊声震耳欲聋,我呆呆地站在药庐外,看着被火吞灭的牌匾和木门,只愣了一下便往里冲,却在门口时被一个强有力的怀抱搂住后腰拽了回来。 我嗅着熟悉的味道,却忘记了哭,本能地拼命挣扎,嗓子里蹦出了干枯无力的‘姐姐’二字。 十三阿哥搂着我的腰,把我的头按向胸口,安抚道:“有我在……” 然后拽过旁边一人的水桶全部倒在了他披着的棉袍上,转身冲进了大火之中。 晒枯了的药材成了这场大火最好的助力,隔壁几户人家的火已救的差不多时,药庐仍火光冲天,我的眼睛被火焰呛得发红,却仍不愿意退半步,十三阿哥还在里面,苏爷爷和苏秀水也都生死未卜,此时此刻,我仿佛重生为了十几年前的十三阿哥,眼睁睁地看着棠梨宫变为一片灰烬,那样的无助和绝望该多么深刻,才会让一个只有八岁的孩子把嘴唇全都咬破了。 “七月!”钱晋锡赶到,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十三爷呢?” 话音刚落,十三阿哥已从里面冲了出来,身上的衣尾被火燎去了,脸上也沾染了许多灰尘,我忙冲上去,他摇头道:“没有人。”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反而泄出了一箩筐眼泪,同样是冬夜里的一场火,结局却迥然不同。 钱晋锡连忙叫跟来的闫奇,“你去潭柘寺看看,秀水姑娘是否在那儿?如果在的话,向她打听苏爷爷的去向,说慢一点,别吓着她。” 闫奇得令去了,十三阿哥擦了一把脸,“苏秀水可能不在潭柘寺了。” 钱晋锡奇怪道:“怎么说?” “院子的墙角四处都有泼过火油的迹象。”十三阿哥看了我一眼。 我吃了一惊,难道这场火是苏爷爷故意放的? 其实事到如今,这也说得通,十几年来方文苏能够逃脱朝廷的追捕,不仅仅是精通易容之术这一个技能就能做得到的,他应该很狡猾且戒心极重。 庆春林里的黑衣人已足够引起他的警觉,加上当日我中毒之后十三阿哥向他求助的一封信,便能让他推测出所有的可能性,烧了药庐转走他乡,只怕是他多年以来逃脱追捕保住性命的方法吧。 十三阿哥还想说话,我却扑到他怀里不让他说,他后退了一步,扬起双手轻声道:“我身上很脏。” 我搂着他的腰,嗅着略带烟火气息的脖颈,就是不放开。 钱晋锡‘啧’了一声:“你们够了啊!” “吓到了?”十三阿哥也顺势放下了手,轻轻搁在我腰间稳住我。 “这段时间你去哪里了?”我小声问道。 他的心跳的很稳,可放在我腰间的手却明显僵硬了一下,刚想说话,我忙拦住他,压低了声音:“别说,别在奸细面前说。” 他愣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唯一站在我们旁边的钱晋锡,好笑道:“奸细?” “嗯,”我很坚决,“就是他。” 第七十三章 擦头发 被我认定是奸细的钱晋锡没能跟来半月楼倒也不恼,入夜之后还使人把消息送了来,苏秀水的确不在潭柘寺内,不趣净室的房门上了锁,寺里的小沙弥说苏姑娘时常出去采药都会锁门,倒也不奇怪,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两件事一牵连,便成了铁证。 苏爷爷带着苏秀水跑了! 我气得不行,方文苏可真是和我们和硕特部杠上了,若说当年给阿妈下毒他是被迫听令,那如今他自己跑也就算了,干嘛还带着苏秀水跑呢? 天下之大,他们到底会去哪儿呢?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是镇江还是胶澳,他们都不会再去,虽然十三阿哥和钱晋锡都派人去查了,但以方文苏那老狐狸一样的脾性,一时半会儿找得到的希望不大。 沐浴后的十三阿哥走了进来,白皙脸色中泛着一丝红,素色的睡衣垂到脚面上,拉长了他挺拔的身姿,更显得整个人温润如玉起来。 他长发垂腰,微湿的发尾还在滴水,我愣了一下,收回目光不再看,脸却先红了。 冰凉的手指轻轻戳了戳我的脸庞,“热吗?” “不热,哪里热?”我嘟囔道,“我是那种看见美男就热的人么?” 他不知是没听到还是没听懂,笑了笑便在我身旁的地毯上坐下来,蜷缩着腿翻一本我连名字都看不懂的书。 发尾上的水珠有节奏地滴下来,随着他略微偏头的动作,滴到了我的膝盖上,冰凉的水痕在我淡粉色的裙面上留下了一圈圆圆的印记,凉气更是彻入心底,每一滴都带着如雷的炸声在我心头捶得爆响…… 我受不了了,哗啦站起身来,对上他疑惑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一字一句道:“我帮你擦头发!” 乌黑的长发很柔软,半湿的发丝略微有些弯曲,与我手中素白色的帕子两相辉映,像白纸上天马行空的一幅水墨画,我这才发现他头顶上有两个发旋,柔柔密密的头发一盖,便什么也看不到了,但用梳子梳的时候,就因为那两个发旋,导致头顶的发丝总不服帖,微微有些翘起,平白地觉得很可爱。 “我去马兰峪了。”他翻过一页书,沙沙作响的书页伴着一句轻飘飘的话,我这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回答我三个时辰之前问的问题。 我顿了一下手里的动作,虽然快要到敏贵妃娘娘的诞辰了,但是今年他好像去的早了些,除非心里有事,否则他不会在诞辰之外的日子去马兰峪的。 “……”我想问,却突然生了怯,其实我心里也有事,被阿妈打的那两巴掌还余痛未消,逃离祠堂的时候把门推坏了,花朵嬷嬷也摔着了,现在谦府的人指不定在怎么找我呢,幸亏他们不知道半月楼在这儿,否则准得立时把我捉回去,不把祠堂的地板跪出个洞来不收手。 他合上了书,轻声道:“如果定下来了,民间的做法是要给父母说一声才行。” 我眨眨眼睛,像是被点了穴似的定在当场,直到手里的墨玉梳砸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才猛地惊醒过来。 他背对着我,瀑布式的长发扑在冷硬的宽背上,神仙似的样子让我无法相信刚刚这人似乎是给我表了个白,还是一辈子的那种,我一步步地挪动木头似的脚,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红着脸明知故问:“什么呀?” 他把双手撑在身后的地板上,往后仰头,露出一截玉石般纯白无暇的脖颈来,笑得很放肆,“你觉得是什么?” 我刚想说话,却于一片白皙中瞥见他腰间一抹红,因着他往后仰的时候,睡衣外袍滑落下去,露出了贴身穿的一件轻薄窄腰绸衣,绸衣系着一根细细的素白色云纹腰带,腰带右侧正好挂着我送给他的知诗达结,在素白的衣衫间红得耀眼,像冰山上的一团火,将他整个人在我眼中都烧了起来。 我心里轰地下坠了一截,手比脑子先行,探着就往知诗达结伸去,却没想到被散落在地上的衣衫绊了一下,整个人朝着他下半身扑了过去,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的额头刚好抵在他小腹上,两只手扒拉着他的腿,活活像饿虎扑食。 他浑身都变得很僵硬,“你干嘛?” 我从他小腹上抬起头来对上他一双扑闪的眼睛,异常委屈:“我绊到了。” 他没说话,抿了抿唇,喉结上下微微滚动。 我侧过头,正好能看到红中带绿的知诗达结,被他保管的很是崭新,不由心满意足地用手摸了摸。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起来。” 我还沉浸在感叹他言不由衷的暗喜中,摸着知诗达结粗糙的花纹却又啧啧叹气,为什么小时候没好好学刺绣? “起来!”他提高了些声音,听起来带了些怒气。 我慢腾腾地从地上爬起来,瞪着他唬道:“凶什么凶?” 他哗啦一下起身,拉开门就要出去,我追了上去,啪嗒一下把他打开半截的门重又拍上,瞪眼挑眉耍起了小性子:“讨厌我就直说,讨厌我的话别挂我给你做的东西。” 他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沉:“我没有。” 我委屈极了,抬起袖口来使劲嗅了嗅,“不就是靠靠你吗?我身上又不臭……” 一阵风从我耳畔带过,他的左手压在我头侧的门板上,整个人上前一步将我圈入怀里:“我不是讨厌你。” “那你……” 下一瞬他的嘴便堵了上来,带着些许火气的吻霸道又强硬,抵着我的胸膛从未有过的火热,我试图往后退,却无路可退,这才想起来刚才退路就被我自己堵死了。 我呼吸不了了,他却丝毫没有后退的意思,我便双手抵在他胸膛上推他,他抓过我的手腕,将我的手压过头顶,“现在是你讨厌我。” 我看着他唇上被我咬破的一个小口子,有些心虚,气息不稳道:“你能不能不要……” “没说就亲?”他接口,疲惫让他眼神些许迷离,看上去很……欲。 我没说话,脚下一轻,被他拦腰抱了起来,他笑道:“我累了,陪我睡一觉再说。” 我咬牙切齿地骂他,这人嘴上流氓还没耍够。 他笑道:“你不让你大师兄跟过来,就想跟我耍流氓吧?” 我刚被他抱到床上,便三下五除二挣脱开来,坐到床边正色道:“钱晋锡是奸细,我有证据的。” 他靠在床头笑道:“说说看。” 我便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不嫌麻烦还把大兴围场的营业时间介绍了一圈,他听后抿唇微笑,“这么机灵?” “这不好笑。”我很严肃。 他点点头:“的确不好笑,但钱晋锡跟我说过了,那天晚上把他从相思醉强行叫走的人不是五哥,而是他爹,钱兴安。” 我如遭雷击,万万没想到自己的阴谋论遭遇了钱家的父子战,顿时显得可笑又可气。 他看着我呆若木鸡的样子哈哈笑了半天,好久没见他笑那么畅快了,“你往那个方向想也没错,有人就是想让你独自一人去德州,才好下手。” 我一个激灵反应过来,钱兴安当初选场选的不就是八贝勒吗?他叫走钱晋锡不让他掺和这事儿,多半就是八贝勒指使的。 太子的棋局布的很大,八贝勒的也不小啊。 “这次的事尘埃落定,八贝勒还有什么招来对付太子呢?”我问。 提到朝政之事,总免不了在心头撒灰,他眸色略暗了一些,“招数很多,就看他选哪一种了。” “那我们呢?”我咬牙道,“太子三番四次想害我们,不止和棠梨宫失火有关,还和陪都行宫的事也有关,我们可不能放过他。” 他怔怔地看着我,突然笑了:“想不到你还挺心疼你母亲和姐姐的。” 我愣了一下,“才没有,我是心疼你。” 他轻叹,“太子的事你别管,我现在决定暂缓对付他,因为我要把当年的事查个彻底。” “你觉得哪里有问题么?” “我觉得陪都行宫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棠梨宫失火也是。” 我心头一动,“你说棠梨宫失火会不会是因为陪都行宫发生的一些事情。” 他显然早就想到了,‘嗯’了一声,心事重重。 我暗自琢磨,敏贵妃娘娘在陪都行宫待过,而且棠梨宫失火之前还出现了一个可疑的盒子,种种现象都跟…… 我的手腕忽然被拽了一下,随后跌在他怀里,被他身上冷淡的香气沁了满鼻都是,他轻轻地搂着我,将下巴压在我头顶上方,轻声道:“四哥没有为难你吧?” 不提还好,一提我就烦躁不已,“……没有。” 他漫不经心地点头,显然不信,却也没有戳穿我,“说给父母听的事,还差皇阿玛。” “我觉得他会恨我……”我轻声道,就连向来宠我的阿爸都站在了对立面,我的信心大减。 “不重要,”他幽幽说道,“他们都不重要。” “可是……” “别忘了,”他声音很轻:“我们还有一年的时间呢。” “……”我惊了一瞬,当初十三阿哥问皇上要了两年的时间,这么快就过去一年了吗?“一年很短……” “不短,”他说,“一年可以做很多事了。” …… 刚过辰时太阳便热烈似火,发光发热的没有半点初冬的自觉性,我包裹严实了才从半月楼里出来,头上顶着一块花色颇为新奇的头巾,把脸包的只剩下一双眼睛,一一丫头说这花色是当今流行之色,可我到了大街上,发现方圆十里就我一人在赶流行,顿时引得众人注目不已,气得我直想把头巾扯得有多远甩多远。 可愣是这样,我还是委曲求全地系着头巾东躲西藏朝大理院跑去,我得去见钱晋锡,他重获我的信任之后也收获了我准备交待给他的一个大任务。 可没想到我都打扮成这样了,还是在大理院街口的转角处被杜自芳一把捉住手腕。 “你认错人了。”我变声变调地说。 杜自芳面不改色心不跳,“大小姐,回家吃饭了。” 可我愣是从他的表情看出他想说的是‘回家跪祠堂了’。 “杜自芳你有病啊,装作没看到我行不行?”我发火了。 他还是无动于衷,“小人的眼睛还没瞎。” “你……”我气得脸色都变绿,却突然看见从府里大摇大摆走出来的钱晋锡,连忙挣脱了杜自芳,没命地跑过去。 钱晋锡被我扑得差点当场摔到地上,哎哟喂一声,“我的姑奶奶,您忙什么呢?” 我指着后面追来的杜自芳,“你对付得了他吗?” 钱晋锡定睛一看,连连摆手,“没那个本事。” “那你还算什么大师兄?” “我是你大师兄,也是平平无奇的臣子一枚,怎么跟人家皇子杠啊?”他两手一摊,颇为无奈。 哪来的皇子?我震惊了,若不是钱晋锡眼花了,那就是杜自芳啥时候偷偷升级了身份? 回头一看,只见杜自芳安安静静地站在街口,跟在我身后走过来的反而是凭空冒出来的额鲁! “公主,主子请您前去叙话。”额鲁不卑不亢,永远一副硬邦邦的样子。 “我忙着呢,”我躲到钱晋锡身后,“没空。” “主子派人去过谦府了,尚书大人同意您前去知春园用晚膳。”额鲁像是传话筒一般,多的话不说,解释的话也不说,只负责原原本本地把他主子的话带到。 我哑了,阿爸阿妈还真是要把事情做绝!竟把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往人家的府邸推。 “我刚刚吃了早餐,不饿。”我气得把传话筒当出气筒。 “总会饿的。”出气筒一字一句。 钱晋锡无奈地凑在我耳边道:“半月楼的早餐吃得,知春园的晚餐自然也吃得,怕什么?去。” 我犹豫了一下,觉得就目前这种情况,我不去也得去,再闹下去说不定还会很难看,便道:“那你过那边去等我,我有话同我大师兄说。” 额鲁点点头,木头人一般回到了杜自芳驻足的地方。 “找我啥事儿?”钱晋锡扫了我一眼,“不是把我当贼防么?” 我讪笑,“失误失误。” “说吧。”他甩甩袖子。 “帮我查一下董梦烟的去向。” 他眯起眼睛来瞅着我,“你的情郎比我本事大多了,不找他反来求我?” 我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首先,他可忙了,哪有时间管这种闲事儿。”趁钱晋锡要发飙之前赶忙说完下一句:“其次,你不是喜欢美女吗?董梦烟丢了你不着急?” 他忍了忍,“先道歉。” “大师兄,”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 趁他飞过来的眼刀杀死我之前,我逃也似的走了。 第七十四章 钓鱼 我别别扭扭地跟在额鲁后面进了知春园,那年中秋来过之后便再也未曾踏足的知春园感觉整个儿地变了样,园如其名,恁是冬天,也独具匠心地靠着摆设搞了个春意盎然,和别的府邸不一样,这儿是在森翠中不经意间瞥得一丝奢华,好似有心藏着,却又故意让人察觉。 四贝勒坐在池子边钓鱼,一身冰蓝色的衣裳衬着萧瑟的湖水显得神采奕奕,他把袖子挽到手肘,衣摆别在腰间,一只手握着鱼竿,另一只手还忙里偷闲地接过身旁跪坐在一方小毯子上的女子递过来的茶盅。 那女子偏头微笑,黛眉红唇温婉可人,四贝勒抿口茶对她说了句什么,她一双纤纤玉手半握成拳搁在唇边笑了,眉眼弯弯特别的柔情似水。 我没记错的话,那女子应该就是侍妾耿宁,中秋宴上见过一面,托了五公主多嘴多舌的福,对她印象挺深刻的,想到此,不免想到五公主刻薄的话如今一语成谶,看着如画的良辰两人,我又何德何能做谁的主子?说来说去都是个笑话罢了。若不是四贝勒侧头的一瞬已看见了我,真想当场拔腿走人。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耿宁已经先一步站了起来,笑道:“公主来了。” 我扯着嘴笑了笑,烦躁地将顶在头上的花纱巾扯了下来。 “宁儿先回去吧。”四贝勒头也不回。 耿宁温柔地点点头,退走了。 “会钓鱼吗?”四贝勒指了指耿宁刚才跪坐的毯子,示意我坐下,我却绕到了另一边,站在离池岸三步远的地方摇头:“不会。” 他愣了一下,慢慢地收回了手,好一会儿才又问:“想学吗?” “不,”我毫不犹豫地答道,“我没有那个耐心。” 他笑了笑:“钓鱼,讲究的不止是耐心,还有饵料,放线的位置,已经岿然不动的心态。” 我呆呆的站着,他也没再要我坐下,继续说道:“首先你要营造一种让鱼儿放下所有戒备的环境,环境有了,再往里放投其所好的饵料,饵料一定要肥,有的人说饵料肥了鱼儿会起疑心,”他扬起嘴角笑了,“错了,让鱼儿起疑心的不是过肥的饵料,而是没有铺垫好的环境,只要天时地利人和都满了意,它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咬上去,这个时候就一定要稳,别急着收线,等它咬实在了,后路全断的时候再猛然一收……” 他说的津津有味,我听得呆若木鸡,没注意到鱼儿是什么时候咬勾的,只听水声哗啦四响,他扬起鱼竿往旁边一甩,一条肥大的红色鲤鱼砸在了池边,扑腾得厉害,带着残叶的池水溅在了我身上…… 被尖锐的鱼钩刺破了下颌的鱼儿渴得厉害,用尽了力气后仍心不死地上下闪动着鱼鳃,呆木的眼睛慢慢暗了下去。 我也不是没有见过钓鱼,但从未有一次在我心中造成这样大的冲击,四贝勒站起身来,把话说完:“这个时候,它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张了张嘴巴,没有出声,嘴角带笑的四贝勒比手握双刀的人还要让我忍不住后脊发凉,阵阵打颤,为什么我怎么听,都觉得他说的不是钓鱼呢? 我挽起袖子来,在他好奇的目光里走过去把濒死的鲤鱼从鱼钩上弄了下来,然后抱着它扔进旁边盛着水的木桶里,它反应了一瞬,翻过肚皮活了回来,只是从被鱼钩刺破的下颌处流了一缕血丝出来。 “它活不了了。”四贝勒评判。 我点点头,直视着他的目光:“我知道,但我想让它死的舒服一点。” “你觉得我残忍?” 我想了想,没有说话。 他又问:“这就是你讨厌我的原因?” 我愣了一下,“我没有讨厌你。” 却突然想起昨晚靠在门边的那个吻,脸顿时红了一些,加了一句:“我们是朋友。” “不,”他笑了笑,很笃定,“除了夫妻,我们什么都不是。” 我抬头看着他,内心咆哮得声嘶力竭,面上却说不出来一句话。 “上次他们说你们藏人很介意三妻四妾的事情,是因为这个吗?”他靠近我,声音压得略微有点低,听起来很暧昧,“所以你不坐宁儿坐过的垫子,不当兰儿的替身?” 我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十三弟迟早也要红粉满堂,”他说道,“你介意这个的话,大可不必。” 我又往后退了一步,只见他脸色突变,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一脚已踏空,他离我很近,在我即将第二次跌入这座池子之前一把抓住了我,我半只脚担在池边的小石子儿上,慌地脸都白了。 他没急着拉我上去,反而问道:“回答我,我就拉你上来。”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在这种情况下竟然逼我开口,若不是我自己跌下来的话,我都要以为他是故意让我悬在这儿的了。 “我介意什么,重要吗?”我反问他。 他想了想,眯起的眼睛审视着我的神色,像是要把我看透。 “你娶我只是为了迎合你的皇阿玛,所以我介意什么,我想的是什么,我愿不愿意什么的,在你那儿重要吗?” 他赞同地点点头,想了想却狡黠一笑:“但我还是喜欢抱着一个从头到脚都想着我的女人睡。” 我顿时头皮发麻,被他抓住的手心腻的我浑身不适,此时此刻的我反倒宁愿他松手,跌入这冰冻三尺的池底算了。 “你怎么会是这样的……”我忍不住说道,他给我的印象一直是个谦谦君子,从意气风发的骑马少年到稳如泰山的哥哥,他在我眼中有几百种样子,却没有一种是这样的。 他猛然收力,将我拽得直接跌入他怀里:“你和十三弟纠缠不清,我都不嫌弃你,你还嫌我了?” 我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他用手桎梏得我无法动弹,低下头来掐着我的下巴,“这样说吧,你和他睡没睡,我并不介意。” “我……”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但是,”他手上用了些力,眼眸也暗了下去:“以后,别让我再知道你在半月楼过夜,否则的话,我会让你后悔的。” 他松了手,我往后退了两步,凝视着眼前似乎被魔鬼占据了身体的四贝勒,一瞬间相信了上次让我被打得头破血流的人,就是他无疑。 难怪钱晋锡会那样说。 “乖乖的嫁进来,福晋有的你也有,再弄出什么幺蛾子……”他在收鱼竿,腾出了眼睛瞥过来,“那就不一定了。” “你……”下巴被他掐的很疼,我却管不了那么多,“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他无奈地叹气:“你逼我在你面前变得真实。” 可我却觉得他的叹息带着密密麻麻的触角,爬在我皮肤上,像是起了一堆小小的疙瘩。 “你也不是皇上以为的那样,”我小声道,“你甘心伏低,是在造不争不抢的势,你排线放饵,就等着鱼儿上钩,让他们没有退路。” 他顿了顿手里的动作,突然笑了,“教你钓了个鱼,就让你想通了,你这么聪明,我们说不定还真是天生一对。” 你奶奶的天生一对,我在心里怒骂,其实还是怪自己,当日布衣山庄外君王令的事情上我不就曾怀疑过他吗?他能故意在城门口卡时间偶遇我,就能看出他心机很重,计谋深远,可我被十三阿哥的亲哥光环蒙蔽了双眼,万万没想到他竟跟八贝勒一样,也有争储的心思,怪不得他会给十三阿哥出主意,没让他上前,反而推了急功近利的八贝勒在皇上面前露脸。 如今太子本就储位堪忧,但争储热门八贝勒爷也没好到哪里去,在我看不到的许多地方不知道他排了多少又长又密的线,搅弄得当朝无人能出。 “你承认了?”我问,“夺储也有你一份?” “承认。”他点点头,很是大方。 “你就不怕我说出去?”我锁眉。 他看着我微微锁眉,“让我想想你会不会,”随后淡然地摇了摇头:“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十三弟的角色,卖了我,也就是卖了他,你跟他爱得死去活来,只怕舍不得吧?” 我顿时明白了,他故意让我知道,但又做好了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准备。 我气得浑身乱颤:“他把你当亲哥哥,你放饵排线却连他都不放过。” “我也拿他当亲弟弟,”他很认真地说道,“所以我说,你和他睡没睡过,我都不介意,换个人试试?” 说完转身就走,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脑子里一片混乱,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人应远观不应亵玩,一旦靠近,无人干净,个个肮脏似魔鬼。 …… 从知春园出来的时候,我比刚进去的时候冷上数倍,打个冷噤可以掉一地的鸡皮疙瘩,那块花纱巾都快被我揉成一缕一缕的,他竟然用十三阿哥来威胁我! 除了不让他皇阿玛失望以外,我想不出任何一个他非要娶我的理由,如今知道了他的雄心壮志之后,我更是百思不得其解,我们和硕特地处偏远,权势有限,成为不了任何人上位的助力,反而还要费尽心思去依附大清,他为何放着满山的森林不要,非要选我这么一个累赘? 莫非他是自虐狂? 我摇摇头,这可与他放长线钓大鱼的阴谋论者形象差的太远,看来我得慢慢发掘一下自身潜力,到底哪里得这位病得不轻的皇子垂青了? 还没拐过弯来,就正面撞上三个骑马的小太监,他们下了马打了千,说是皇上要见我。 夜里很冷,呼啸的北风穿过紫禁城里一条又一条连绵不断,让人毛骨悚然的甬道,灌入那些空置无人、晦暗潮湿的宫殿,似要将活着的人一并拽入那永不超生的阴冷地界,裹挟着霜花的寒风扑打在我的身上,如被削尖了边缘的冰凌子,这才刚入冬月,就已经如此冷了。 我站在暖和的乾清宫里不住呵气搓手,一身的寒气被这热腾腾的地暖一蒸,使我活活像个茶壶般浑身冒白雾,今儿可真是多事之秋,先是四贝勒,后是皇上,个个扎推找我,上次皇上神神秘秘的突袭也是因为十三阿哥带我回谦府被德妃告了状……昨儿到底撞了什么大运,好似全天下都知道了我今早是从半月楼里出来的…… 我正胡思乱想间,只听昏暗的侧暖阁里发出一记沉闷的声音,吓得我心跳漏了一拍。 “朕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女英雄呢?”一身龙袍的皇上歪靠在暖阁内的软塌上,阁内的灯笼很暗,却刚好能照亮他微闭的双眼和毫无笑意的表情。 我赶忙跪下去请安。 “你从德州回来之后,朕就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入宫找朕呢?没想到一直没有等着。”他淡淡说道。 我想了想说道,“皇上日理万机,政务繁忙,七月不敢打扰。” 他慢慢睁开眼睛,两鬓添了些银丝,在暗夜里竟是这般的颓唐苍老,“你比朕想的更聪明。” 其实我在回来的路上当真想过来找皇上问清楚的,既然阿妈不说,那当年陪都行宫的事就只有皇上最清楚,连他身边的乌尔达都知道方文苏的五绝草之毒,可见皇上甚至比阿妈了解的更深入。 可是我后来打消了这个想法,因为我认为,阿妈三缄其口有她的原因,病愈后立刻下嫁他人,十几年来不与皇上见面,应当都不会是空穴来风,十三阿哥说得对,这个地方黑暗得很,为了血统纯正,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十二岁的太子到底是不是方文苏背后的主谋还未可知,若另有其人呢?若那人就在眼前呢? “皇上谬赞了。”我小声回道。 “你知道方文苏是什么人吗?”他反问。 我斟酌了半晌,十三阿哥今日晨起便入宫面圣,德州的事应当都已经说清楚了,皇上这个时候来问我,到底是试探还是…… “你不用想太多,”皇上说道,“老实告诉朕,陪都行宫的事情你知道多少了?” “我……”我有些讶异,“皇上怎么会?” “你额娘给我写信了,”他苍老的手心里压着一封信,灯光太暗,方才我没有看到。 阿妈竟然发觉我知情了,她为何要给皇上写信?串供吗?那和我担心的就太大相径庭了。 既然如此,我索性豁了出去:“反正我知道秋朵的存在了,也知道秋朵……的父亲是谁。” 皇上震了一下,从软塌上直起身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额娘说的没错,你太聪明了,会坏事。” 我直视着他,“阿妈从没有把我当作过她的女儿,才会说这种话。” 皇上微怔,我又道:“这样对阿爸很不公平。” “何为公平?”皇上问我。 我想了想:“就像如果您非要把我嫁给四贝勒的话,对他就不公平。” 皇上愣了一下,气笑了:“你这是拐弯抹角地套朕的话。” 我跪了下去,“皇上,求您不要让悲剧重演。” 好一会儿皇上没答话,过了半晌才幽幽开口:“你这是和莘夕商量好了的?” “这倒没有,”我大大方方地承认,“但我知道他今儿早上来找您了。” 皇上冷笑:“那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了吗?” 我愣了一下,皇上冷哼:“他弃了所有前程,只愿意要你一个。” 我瞪大了眼睛,心口像破了一个洞,又被呼啸的风填满。 第七十五章 真心难得 当着我的面连句情话都不说的十三阿哥,竟然在他最看重的父亲面前坚定地选择了我,他知道斗不过君无戏言的婚约,所以便把自己拥有的一切作为筹码押在了我身上吗? 我心口发酸,像是掉进了寒冬腊月的冰窟一般,却发现坑底是盆熊熊大火,我担心自己不够值得,却又想让自己变得值得,患得患失的冲击差一点就把我打垮了。 “皇上,您跟我说这些,就没有想过是在一步步地把我推向十三阿哥吗?”我压抑着心里的波涛汹涌,冷静直说。 皇上挑眉,“朕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如果你真喜欢他,就该多为他考虑,他年少轻狂,根本不知道放弃了前程似锦意味着什么。” 我笑了笑,“前程易挣,真心难得,皇上不明白的事,十三阿哥却年纪轻轻便想通了。” 皇上慢慢地瞪大眼睛,“你……放……肆!” …… 皇上纵然生气,却仍使了梁九功送我去暖阳殿,因我是被突然召入宫的,彩月阁并未准备好,蔺兰姑姑和萨梅也没跟进来,所以只能去暖阳殿暂住一晚。 走在湿冷的甬道里,梁九功像所有忆苦思甜的老人一样,同我絮絮叨叨地讲了许多往事,有意无意地提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陪都行宫,正是那晚我才知道,从边西溜到江南玩耍的阿妈是在皇上微服南巡的路上与他遇到的,美貌倾城的边西藏女和玉树临风的大清圣主用不着你猜我追,几乎是立刻陷入了热恋,偷尝了禁果,藏女跟着圣主回了京城,这才知道她爱恋的男人竟是坐拥后宫佳丽三千的男人,当即心灰意冷,却发觉自己已有孕在身,无奈之下留了下来,可接受不了成为一群莺莺燕燕当中的一个,圣主依了藏女,将她送去陪都行宫待产,还越级提拔了新入宫的秀女敏儿为嫔,一道送入行宫陪伴…… “后来呢?”我问。 梁九功眯了一下皱纹满布的双眼,叹道:“后来呀,一切都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越来越糟。” 藏女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以至于生产的时候大出血,孩子更是落地便没了气息,被抢救回来的藏女整整一个月不讲一句话,圣主抛下所有的事情也陪了她整整一个月,一个月后,安胎太医匿逃,藏女喝了半年的保胎药渣里也查出了红花等物,坐实了孩子为人所害的真相,藏女撕心裂肺地与圣主大闹了一场,离宫去了云居寺三年,三年后突然下嫁名不见经传的镶黄旗乌雅家,从此以后,再未与圣主见过面。 在梁九功的唏嘘声中,我默然消化着这个年代久远却扣人心弦的故事,梁九功向来行事谨慎,如果不是皇上授意,断然不会同我讲这些,皇上怕我‘坏事’应该是让我知晓这些往事的用意之一,他略掉了有关匿逃太医的事,也没提谁是背后指使之人,是要我把它当做故事随风而去吗? 我敢肯定,阿妈当年没有回边西,而是选择留下来,就是为了查清真相,为女报仇。 那我怎么可能放弃?何况我已经找到了或许还活着的秋朵,就更不可能放弃。 “公主快进去吧,”梁九功哈着气,笑眯眯地看着暖阳殿洞开的大门。 我点点头,“公公辛苦了。” 梁九功笑道:“再过两月蒙古王爷就要进京面圣,皇上还是想让公主留在宫里,多去南书房读书,国宴上露面的时候也做得到礼仪整洁。” 这话说的,我眯着眼腹诽,别是怕我丢人吧? 八公主欢天喜地的迎了出来,身上笼着厚厚的棉袍,一见我就惊呼:“你怎么才穿这么点儿?” 可不是?我昨晚看了一场大火,今儿早餐没吃就听了一番让人心惊肉跳的钓鱼论,没吃午餐又听了个泪水漫山的故事,饿的前胸贴后背,都忘了冷。 暖阳殿里温暖如春,明亮如昼,香炉里幽幽燃着榅秋香,将殿里四处染得清香四溢,埋首在云毯里的话,有一种恍然度日,梦回晚秋的错觉。 换上八公主香喷喷的棉衣棉袍,笼着火坐在软垫上吃一碗油汪汪的鸡丝面,我感动地眼泪都流出来了。 “这是什么?”温恪突然问,从我换下的衣衫里摸出一卷纸。 “啊,”我伸手去接,“我的我的。” 她举高了笑道:“我要看看先。” 我脸红了,转念一想其实秘密收藏着的所谓‘情书’也就四个字,不相干的人压根看不懂,便随她去了。 “知诗达结?”温恪笑道,“是啥密文吗?” “是是是,”我笑道,“你不懂。” 她的笑声戛然而止,我从面碗里抬头去看,发现她竟然落泪了,举着信喃喃道:“这是他写的吧?是他吧?你见着他了?” 我莫名其妙,探头过去才发现那是秦诺写的只有两行字的信,当时在路上不好收拾,便一起收在了贴身的锦袋里。 “是,”我只得承认,“我见着他了。” 温恪揪着我的手喜极而泣,“他怎么样?你在哪儿见着的?” 很多时候我并不明白温恪对秦诺的感情到底是怎么样的?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可恁是让八公主产生了一种死心塌地的感觉,上次她明明说要整理了死心了,可转眼又为了那人的区区一个信息就落了泪。 她是在这冰冷的宫中待得太久了,以至于一点点存在于梦中的亮光被她呈数倍放大,燃烧成燎原烈火,把她烧得回不了头。 我开不了口去劝她,还记得上次劝过,她却当众与我翻脸,她生的柔弱,却心坚如铁,我可是尝试过的。 “我去了东陆寨养伤……”我简单地把纸条上说的为我报仇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温恪听得津津有味,一张纸条捏在手里反复摩挲。 “我也好想去东陆寨……”温恪总结道,“不知道有没有那样的一天。” “有的有的,”我拍着胸脯保证,“忒简单。” 她面色暗了暗,“你知道吗?皇额娘昨儿召见我了,要我从明儿起学新妇课程。” 我大惊:“什么意思?” “过了年,蒙古的王爷要进京面圣……”她吞吞吐吐,不是很愿意讲。 “这跟新妇课程有什么关系?” “一般北边的王爷进京,都是来求亲的。”温恪的声音特别低落。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会的不会的,刚刚梁九功还要我明儿也去南书房学礼仪接外宾呢,老巫婆本来就苛刻,一会儿让人学这,一会儿让人学那,这其中肯定没什么直接关联。” “是吗?”她撇着嘴。 “是是是,”我瞎保证。 说曹操曹操到,报信的小丫鬟还没把话说完整,已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我的面还没下肚两口,德妃娘娘已站在了我们的面前,她的贴身丫鬟红儿上前两步一把抓住温恪的手将她从云毯上拽起来,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温恪不知所措,手里的信也掉在了地上。 我蓦然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了,慌忙去捡,可早有两个嬷嬷绕到身后一左一右摁住了我,德妃娘娘看着我冷笑一声,不慌不忙地捡起信纸,认真地看了起来。 温恪脸都白了,未语先落泪,水灵灵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嘴唇瑟瑟发抖,像个做错了事的三岁孩童般惊慌失措。 德妃娘娘冷冷哼道,“这男人的字写得还挺飞扬。” 温恪噗通跪到了地上,全身颤抖地无法抑制。 德妃冷眼觑着趴在地上的温恪,厉声问道:“你好大的胆子,身为金枝玉叶,竟然私通外男。” “你哪只眼睛看见她……”我没忍住出声,温恪却颤声打断我:“七月!” 德妃冷笑,拿着那信抖来抖去:“为你报了仇?谁写的?报了什么仇?本应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闺阁女子什么时候沾染了这些风气?” 我知道温恪的意思,秦诺绝不能被牵扯进来。 “这是我写的!”我昂头答道,“练字儿。” 德妃噗嗤笑了,从书桌上扔过纸笔来:“再写一遍我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我咬唇,真想打自己两巴掌,这种漫无边际的借口不经过脑子就往外蹦,立时调转枪口:“十三阿哥写的!他为我报仇呢。” 德妃一巴掌扇过来的时候我差点痛骂出声,短短几日不到,我的脸就承受了三巴掌,可真惨呐。 “睁着眼睛说胡话,十三的字迹我会认不出?” “娘娘这是要往我们身上扣莫须有的罪名吗?”我怒道,“你说温恪私通外男,有证据吗?” “你!”德妃指着我,“就是最好的证据。” 我哂笑,她却挑眉,胸有成竹:“你做了那些没脸没皮的事,还妄想人不知?若是温恪踏错一步,有三分之二步都是你拽着她走的!” 我一怔,说不出话来,大殿内顿时静的只剩下温恪强忍在喉的哽咽。 德妃慢慢在我面前蹲下来,一双涂了玫紫色眼妆的眼睛厌恶地看着我:“你传递外男消息,祸害当朝公主,知道是什么罪名吗?” 温恪朝德妃噗通噗通地磕着头:“皇额娘,真的没有,七月没有给我传递什么消息……” 德妃使了个眼色,温恪话未说完就被身旁的嬷嬷捂住了嘴巴。 “你知道吗?”她凑在我耳边,“我正愁抓不到你这小妮子的把柄呢!” 她的目光里倾泻出藏都藏不住的阴谋,我舔舔嘴唇,觉得她今晚不是来抓温恪私通外男那么简单。 “你要做什么?”我故作冷静。 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你坏了闺阁名誉,犯了后宫大禁!四贝勒因你颜面无光,去浮碧亭待着吧!” 紫禁城里有座名为‘浮碧亭’的寝宫,据说自明朝以来,前后便有五位妃子在里边自尽身亡,最近的一位是十五年前的惠嫔,听说她因犯事被禁足宫中,过的连个下等宫女都不如,有时候甚至三五天没人往宫里送吃的,去看过的丫鬟都说她变成了恶鬼,竟然抓老鼠蟑螂吃,活生生的就往嘴里咽,恁是这样,她也不敢自尽,只为不连累身为池州知府的父亲和一个即将成年的兄弟。到了最后,她忍不住了,顶着寒冬腊月的天气,拖着一身烂成碎步的衣饰硬闯宫门,死在守宫侍卫的乱刀之下。 两个恶嬷嬷将我推进浮碧亭里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时分了,这里多年未有人迹,灰尘很深,破烂的素白垂帘胡乱吊着,在阴风阵阵中来回摆动,像极了张牙舞爪的鬼怪,据说因为这里晒不到太阳,这些年来阴气又过重,所以就连酷暑六月天里都会堆有积雪,先别说恐惧,光是这儿的严寒就让人抵御不住。 我坐在墙角,抱着膝盖抖个不停,如今已是冬月,外面滴水成冰,从破破烂烂的窗户外一阵阵地吹进刺骨寒风,方才我已准备就寝,棉衣棉袍都只穿了单件,谁料到遭此劫难,身上的衣物完全无法御寒。德妃可真是狠毒,竟然把我关在这里,不等她下手,我已经被冻死了。 怕是要下雪了,窗外的夜空里明晃晃的亮起了雪光,映出屋内已快朽成碎片的木桌木椅和空气中抖动着的灰尘,一张木桌上还放着几只已看不出本色的花瓶,有把椅子上甚至还搁着几匹布,这里的主人仿佛是突然起身离去似的,什么都没来得及收拾就再也没回来了。 我想起宫里人以讹传讹的那些说法,有的说惠嫔死后再也没离开这儿,夜夜哭天抢地,只要夜深时分从门口过,铁定听得到她的哭声,有的还说明朝万历年间有个叫蝉儿的婕妤,因与侍卫厮混,被毒杀于此,从那以后,她的鬼魂总在这里飘来飘去地找那个侍卫,去年就有两个巡夜的侍卫离奇死在这附近,众人传得神乎其神,认定了那两人就是被蝉婕妤弄死的。 我愈是不愿想这些,愈是忍不住把平时听来的那些鬼话一件件的想了个遍,直到想的头皮发麻,全身冷汗。不知不觉天边的雪光也暗下去,外面扑簌扑簌下起雪来了,我又冷又饿,窗外的月光若隐若现,将院内一棵枯树枝桠的影子映照在寡白的墙上,张牙舞爪地摇来摆去,更是觉得心里一阵阵发紧。 我咬着牙不愿意认输,但这里真的让人毛骨悚然,我把自己紧紧地挤在墙角,好似稍微动一动,就会被传说中的恶鬼抓走似的。不料就在我力图稳住心绪的时候,转眼望见近在咫尺的墙面上冒出了一个血红色的脸庞,那是张女人的面容,却长着魔鬼似的尖嘴獠牙,我‘啊’一声,吓得往后跌出去三步,但见月光闪过,那张脸庞重又消失不见了,我被吓得魂飞魄散,再仔细一看,随着月亮透出云层,那张脸又出现在了墙上,不禁松了一口气,原来那是有人用血画上去的。可是这样一来,我就再也待不下去了。 第七十六章 浮碧亭 浮碧亭曾经也是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高耸的木门雕花绣凤,依稀可辩曾经的辉煌,仿佛丝竹乐声、纤腰漫舞都还未曾远去。 四处静谧无声,殿门被人从外面锁住了,镂空的门板上糊着破烂不堪的纱纸,仅容一只手探出去,在差点被卡住之后我放弃了,展眼望去,唯一的出口只剩下呜咽着寒风的破窗户,可这儿地基相当高,窗户距地面起码有十米左右,完全没有逃出去的可能性,否则老巫婆也不会把我扔在这儿不管。 我忍不住破口大骂,把德妃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之后才想起来我也是乌雅家的,骂她的祖宗,不就等于连着自己一起骂了嘛。 从窗口看出去,下面是一条幽深狭窄的甬道,甬道另外一边是隔壁宫殿的琉璃屋顶,我捂着头细细回想隔壁是谁的宫殿,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啧’了一声后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没来过紫禁城的这片地方,当然想不起来。 身上越来越凉,四肢也越来越僵硬,我不敢再继续坐着,只好抱着手臂瑟瑟发抖地走来走去,若是就此睡了过去,只怕会冻死在这儿,成为惠嫔第二。 但我认为德妃绝不会让我就这样死掉的,否则她没法和皇上交待,就目前的状况来看,杀了我于她而言百害而无一利呀,她怎么可能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呢,不过她对我说的那句话很奇怪,像是守在暖阳殿外专门等着捉我的错处,又到底是何居心呢? 我正绞尽脑汁胡思乱想的时候,只听得门外一阵铁链响,我从门缝往外瞄了一眼,两个凶神恶煞的老嬷嬷拖着一条又粗又长的铁链子正往这儿来,她们提着水桶,拿着鞭子,与前来索命的黑白无常没什么两样。 我后退两步,倒不是害怕,是绝望,在这样的深宫之中,发生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 我孤注一掷把满是灰尘的花瓶狠狠抛出去的时候,月光正好照在我面前的窗棂上,瓷器撞在对面屋顶上碎裂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惊天动地,不管对面是谁的宫殿,应该都会被我惊动。 花瓶碎裂的声音还没消失,两个壮如母牛般的嬷嬷便推开了门,她们狠狠瞪我一眼,往窗外瞟了瞟,二话不说用铁链把我像狗一样拴在屋正中的红漆柱子上,那个满脸横肉,力大无比的嬷嬷还想用布条把我的嘴封起来,却被我一口咬在虎口上,她叫的就像杀猪一般,竟然还想来打我,我双脚乱踢,边挣扎边骂。 “难怪娘娘非得把你这个小妖女给捆起来,果然不好对付!”老嬷嬷厉声吼道:“你要是再敢耍花招,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再挑了手筋脚筋,看你还怎么闹腾,到时候就算大罗神仙来救你,也晚了。老娘这么跟你说吧,隔壁那座宫殿是座比浮碧亭还破落的冷宫,你想什么我们知道,但也要天帮你。” 二人把水桶和鞭子放到地上,笑得阴险极了。 我气得一脚把水桶踢翻,两个嬷嬷‘哎呀’一声怒了,上前来就狠命地甩了我一巴掌,我昏昏沉沉地只觉得眼前的景象影影绰绰地变得模糊,昏死过去前,还在不屈不挠地骂个不停。 我是被水泼醒的,冰凉刺骨的水从头顶浇下来,仿佛渗进了我的骨头里,牙齿打战的声音直往耳朵里钻,我缓缓睁开眼睛,除了冷,还是冷,冷得其他东西都感觉不到了,手腕处被铁链勒出一圈通红的瘀痕,颇有些触目惊心。 窗缝里透进来的亮光将鬼魅似的大殿照射得清晰明了,天已快亮了,我半靠在红漆柱子上,铁链坠着双手,又拉扯着全身,身上的衣衫都浸透了,水滴到地上,在我周围积满了一圈,幽幽地冒着寒气。 我从来没有这么冷过,精疲力竭地连打颤都快不会了,就像一场大雪之后,来不及躲回窝里的猞猁,正打着摆子胡乱挣扎时就被雪狼一口咬断了脖子…… 我就是那只趴在雪地里的猞猁?因为颤抖得太厉害,连呼吸都没了间隔,我微张着眼睛看着那两只硕大的‘雪狼’,想起阿扎勒带我去看它们捕食时曾说过‘其实猞猁的皮毛比雪狼还厚,它不是怕冷,而是耐不住冷,才会沦为失败者。” 我怎能做只猞猁?我快把嘴唇都咬破了…… 可我好冷啊,我冷得几欲神志不清。 “这个疯丫头真是刚烈。” “她是天真,没见过什么世面,以为咱们这儿还跟她们那些偏远的宗族地方一样可以随心所欲呢。” 我挣扎着开口:“我……我不会放过你们。”可是说出来的话就像雪天里抖落的雪粒子,半点震慑力都没有,听来甚至有些好笑。 果不其然,两个老嬷嬷哈哈笑起来。 应着她们的笑声,大殿门再次打开,德妃扶着红红走了进来,天边刚露脸的朝霞射在紫禁城金色的屋瓦上,映亮了她们的脸庞,却让她精致的妆容变了形,再补上两颗从脸腮里钻出来的牙齿,她便活活是个从画本里走出来的恶鬼。 “你们出去吧。”她指使那两个嬷嬷离开了大殿。 殿门在她们身后关上了,德妃单手搭在红红的双手心里,走到我面前,静静地看了我半晌,似乎在欣赏我的狼狈和不堪,过了很久才幽幽开口:“你拿了我的东西?” 她这话吧,努力想说成感叹句,却忍不住扬了尾声,带了一丝丝疑问,一听就是在诈我呢,可耐不住心虚,没把戏演到位。 这才是她把我弄来这儿的原因! 我眯着眼瞧她,心里思绪万千,饥寒交迫地开始捋线索。 “答话!”红红瞪了我一眼。 以前德妃针对我,大部分原因都是我主动惹的她或是她女儿,所以这一次的事情绝对有个诱因,而我刚刚从德州回来没几日,多半和那边的某件事有关…… 陪都行宫么?我咬牙思索,没错,方文苏的幕后指使到现在都是未知,杀人放火总要有个动机,当时的阿妈若是顺利生子入主后宫,对于德妃来说绝对是个不小的阻碍,她能否如现在一样掌管后宫还是个未知数,所以她也有极大的可能指使人毒杀阿妈! “怪不得呢,”我冷笑,说着囫囵话诱导她:“怪不得您这么恨我阿妈。” 德妃呆愣一瞬,眼睛顿时瞪得有如汤圆一般硕大,脸色更是白里透青,精彩纷呈。 “他真的把东西给你了?”德妃咬着牙。 “方文苏吗?”我决定赌一把。 她脚下一软,后退两步,若不是红红扶着,差一点就跌倒在地,嘴里嘟囔着乱七八糟我根本听不懂的满文。 我猜对了,但东西是什么东西呢?难道方文苏手里还留有她指使人的证据么? 那她倒是有理由这么害怕。 “你快点把东西交出来!”德妃指着我声嘶力竭,此刻全然忘了压低声音,“否则……” 我慢慢地呼了一口气,气若游丝地说道:“有本事你弄死我。” 她横眉冷竖,朝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红红马上小跑过来就要打我,我趁势将拴住双手的铁链向前拉动,直接将红红扑过来的双手拖入铁链间,然后用尽全力往后一扯,疼得她鬼哭狼嚎起来,躺在地上直喘粗气。 我咬着牙扶着柱子爬了起来,铁链把手腕勒得生疼,全身上下已经冰冷得麻木,我看着德妃,一字一句道:“你知道我把你的东西放在哪儿了吗?你要不要赌一把,把我杀了,然后等着看你的秘密要用多久的时间广而告之全天下的人。” 我似乎攥住了她的七寸,把她唬得全身发颤,进退两难。 就在此时,殿门被人一脚踹开,一身淡青色衣衫的十三阿哥如天神般降临,身后是两个睡倒在地的嬷嬷,他面色寒冷,从未有过的戾气遍布全身,一眼未看德妃,便径直走到了面前。 我抬眼看着他,泪水像水一样不由控制地哗啦流了出来,他摁着我的后脑勺将我搂进怀里,一只手绕过我的肩头,用一把应该是从那两个嬷嬷身上拿来的铜匙打开了拴住我的铁链。 离开铁链的束缚,我力不能支,一下子滑倒他怀里。 “反了!”被我刺激的头晕脑胀的德妃此刻突然清醒了过来,竟双手张开挡住十三阿哥和我离去的路,“本宫允你们走了么?” “我说过了,”十三阿哥清冷的声音直抵她的眉心,“她归我管!” “不行!”德妃眼中顿生红血丝,做出一副拼命的样子,“她不准走。” “额娘,你要试试么?”十三阿哥并未咬牙切齿,可他面寒心冷,沉静的声音在这儿空旷的大殿内胜过声嘶力竭。 德妃缩了缩脖颈,却仍不退却,拿手在那木门板上狠狠地拍了两下,顿时门外的甬道响起一阵有节奏的脚步声,十三阿哥眯了眯眼睛,把我搂得更紧了些。 涌入浮碧亭的是人数多达二三十的侍卫队,看来德妃是把她作为六宫之主所拥有的三分之一亲兵都带了出来,近身侍卫手持长矛腰挂短刀,箭队则搭箭上弦,退在殿外。 “把她留下来,额娘不动你。”德妃阴森森地对十三阿哥说道。 十三阿哥冷笑,“额娘大动干戈,倒像是七月欠了您什么。” 一语戳中德妃的软肋,她脸色一变,侍卫便冲上前来,十三阿哥早有准备,捡起地上的铁链子横扫过去,侍卫们倒了一半,他稳住我后抢了一把长矛在手,以矛撑地又跃起踹倒了两个,眼见剩下的侍卫护着德妃退出了大殿,十三阿哥脸色一变,把殿门一关,回身过来搂着我滚到了地上,几乎就在同时,弓箭从木门的雕花窗格里射入了大殿之中,噼里啪啦地插在各处,趁第二轮箭未上弦之前,十三阿哥扶着我站了起来,退往最里边,只轻声在我耳边说了句:“别怕。”便迎来了第二轮密密麻麻的箭,他扬起长矛横档在前,娴熟地捻了个剑花便挡去大半,我却听得桌下传来一声闷哼,看过去才发现没来得及退出去的红红躲在那儿,此刻已着了一箭,正中肚腹,血流如注,可怖得很。 我颤了一下,德妃当真是不顾一切了,连跟了她那么多年的贴身丫鬟也不要了。 自我认下那东西之后,她便像是理智全失般对付我们,不过站在她的立场上也可以理解,如果放我走,势必让我成为日后的一大威胁,如果不放我走杀了我,又怕我说的话成真,她现在绝对处于一种脑子不清楚,极为冲动的状态。 我看着侧脸俊逸的十三阿哥,搂在他腰间的手不由地用了些力气,“我觉得你划不来。” 他‘嗯’了一声,继而又‘嗯?’了一声,侧头过来在我额头上轻碰了一下:“说胡话了?” 我撇撇嘴,“我是个自私的人。” “从何说起呀?”亏得他在这种情况下还笑得出来。 我鼻尖一酸落下泪来,却不管不顾地双手捧着他的头,踮起脚尖来吻住了他,他愣了一下,扔了手里的矛,一手搂在我腰间,一手摁着我的后脑勺,将这个吻加深加长。 我的喘息乱了阵脚,伏在他肩头迟迟没有等来第三轮射出的箭,却等来了皇上声如洪钟的怒气。 四贝勒和十四阿哥都在,他们的声音密密麻麻地传进来,我却闭上了眼睛,什么都不想再理。 “莘夕,你出来!”皇上大吼。 “哥,我进来了,你别冲动……”十四阿哥试探地推了推门。 他进来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贴墙站着的我们两人,脸一红赶忙转身把门关上,“你们疯了?” 十三阿哥双手搂着我的腰,我环抱着他的脖颈,两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像一个人,他闷声道:“皇阿玛来了?” 十四阿哥点点头,“八姐咬破了嬷嬷的手从暖阳殿里逃出来,直接去了乾清宫,皇阿玛正在用早膳,听了这话,差点没气吐血。” 我甚觉惊异,在他耳边道:“我以为你去见了温恪才知道我在这里的。” 他在我耳边吐气:“不是,这个待会儿再说。” “走啦走啦,”十四阿哥小声道,“皇额娘说你们两个合起伙来欺负她,皇阿玛气疯了。” “你没看见七月吗?”十三阿哥问他,“被折磨成什么样了?” “我……”十四阿哥不是太愿意正视他母亲精神不正常这个事实,踌躇半天愣是没有说话。 “磨蹭什么?!”皇上在外面吼。 十三阿哥正要松开放在我腰间的手,却被我压实了圈在他脖颈上的手,“我不。” 他想了想,‘嗯’地点点头:“正好,人都在。” 十四阿哥惊恐地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他没有回答,略微弯腰将我抱了起来,看着十四阿哥轻声道:“开门。” “你们……”十四阿哥‘啧’了一声,“当真要飞蛾扑火。” 门外用人山人海来形容并不过分,箭队已撤,皇上威风凛凛地站在正中,四面八方除了几位皇子以外都是禁军。 皇上见我们出来,脸色一沉:“忒不像话!” 我躺在十三阿哥的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脖颈,被他用棉袍盖得严严实实,从他们的方向看过来,只能见着一双被冻得发红的手腕。 “七月,过来朕这边。”见十三阿哥迟迟没有动作,皇上无奈开了口。 “不了,”十三阿哥先一步回答,“皇阿玛,我带七月回沐夕宫看伤。” “回哪儿去?!”皇上提高了声音,“你们……” “从今以后,”十三阿哥说道,“七月就是我的人,她归我管。谁再动她,我都不会放过!” 最后那几个字,他是看着德妃的眼睛说的,德妃往后退了一步,听到身后的浮碧亭内传来几个嬷嬷大呼小叫的声音,红红死了。 德妃立时摔倒在地,拽着皇上的龙袍一角,指着我:“是她杀了红红!” 人竟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 四贝勒突然开口,“七月伤成这样,哪还有力气杀人?先去看伤吧,今天的事谁也不许说出去。” 我蜷缩在十三阿哥怀里,想起四贝勒说的‘你和他睡没睡,我都不介意’这种话,顿时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要的从来不是我这个人,可却依然坚决地不放手,为了利益,人可以做到这个地步也是不容易。 这肮脏的紫禁城内,真是没一样干净的。 第七十七章 未解之毒 前脚刚回到沐夕宫,后脚完颜皓成就踩着我们的脚印进来了,十三阿哥见着他后略微愣了一下,俨然有些惊讶:“今日您不是未当值吗?” 他行色匆匆,“臣听说了,不敢不来。” 他果然如在庆春林里所说的那样,特别在意十三阿哥,顺带也关切了一下身受重伤的我。 沐过浴更过衣后,除了手腕上被铁链拴出的钝痛丝毫不减以外,我躺在充斥着十三阿哥气息的床上已然觉得好了大半,可完颜皓成依然认认真真地把脉,且眉宇间的沉痛神色愈来愈重,仿佛诊出了绝症,我即将不久于人世般。 我瞪大眼睛望着他,他也望着我,还靠近了些,细细地审视着我的眉眼,似要将睫毛有多少根都数出来。 最后,他叹气摇了摇头。 我心下一沉,结结巴巴道:“我……我不行了么?” 十三阿哥一言难尽地看我一眼,非要跟来的十四阿哥却忍不住笑起来:“哪有快要不行的人像你这般生龙活虎?” “你娘不打我,我还能更生龙活虎一点。”我一句话刺的十四阿哥立刻笑意全无,眼底发青。 “公主身上的外伤都不碍事,唯独受冻太久伤了内体,原本一场风寒即可解了,但公主不久之前才中过毒,记得吗?” 十三阿哥缓缓地点点头,眉宇间忧色加深。 “解毒后的内体本就脆弱不堪需要静养,哪里承受得住接连受冻摧残?就算是身强力壮的男子也要被伤了根本,何况公主?” 我默默地听完,从被窝里露出半截脑袋来,闷闷地说:“请把如上解说转述给皇上,谢谢。” 十三阿哥思索片刻,冷静地问道:“所以,还是跟那毒有关,是吗?” 完颜皓成略微挑眉,赞赏地看着他:“十三爷听出老臣的意思了。” “您继续说。” 完颜皓成点点头:“毒根未除尽,只是被压制了,伤寒入体,翻起了毒性,虽不至于如中毒那些症状,但会加深体弱,时间一久,只怕会拖成绝症。” 我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撑在床上的手腕顿时一阵撕痛,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十三阿哥连忙扶住我,我盯着他的眼睛:“他没有给我解毒?” 十三阿哥眼神很暗,脸色也不好看,“他在给自己留后路。” 到此,我方才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方文苏的狡猾,他没给我真正的解药,留了一手,待日后走投无路之时,便能利用此招谋得一条生路…… 不可否认他真的很聪明,只是冷血的可怕。 德州的事十四阿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压根不明白我们在说什么,反倒是完颜皓成沉吟道:“或许十三爷已经知道那毒是什么了?” 十三阿哥垂了眼眸,似乎在判断是否要对完颜皓成透露,末了他抬眼看着完颜皓成,“大人听过五绝草之毒吗?” 完颜皓成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几乎是立刻说道:“没有。” “……” 就连不懂医术的禁军副统领乌尔达也知道五绝草是江南镇江的方家所用之毒,他却想都不想就否认了…… 十三阿哥收回想要说的话,顿时屋内陷入一片尴尬的境地,幸得梁九功匆匆进来,说是皇上取消了早朝,在乾清宫内等十三贝勒和十四阿哥过去呢。 “额娘呢?”十四阿哥看了我一眼,生怕我生气似的小心翼翼地问。 梁九功沉郁道:“红红没了,娘娘气急攻心,昏厥了过去,就在乾清宫暖阁内躺着。” 十四阿哥急得瞪了眼,我却嗤之以鼻,“每次遇上事儿都装晕。” “七月!”十四阿哥回头瞪我,我立马也‘哎呀哎呀’地哼着倒了下去,“晕了晕了,我体力不支,也晕了……” 十四阿哥拿我没办法,甩甩袖子走了。 十三阿哥冰凉的手轻轻握了握我的手,好似在同我讲‘放心吧’。 我回握住他,直到梁九功在外催了三道,才放了他走。 我瘫在床上闭目养神,窗外已天光大亮,正琢磨着让常心给我做点什么好吃的,就听到完颜皓成说道:“公主在德州时当真遇上方文苏了?” 我像被电击一般猛然坐起身来,只见正在收拾药箱的完颜皓成一本正经,不像是在开玩笑:“你知道方文苏?” 他点点头:“自从十三爷第一次在太医院翻查人员档案的时候,我就一直在观望你们查找的结果。” 我张大了嘴巴,惊讶之情溢于言表,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到了最后憋出个‘你好大的胆子’,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 完颜皓成的医术精湛,能稳居太医院副院首的位子也全凭本事,那日他判我体弱时我还不觉怎样,没想到刚入夜便打脸了,让常心给我做的酸辣肘子汤都还未尝一口,便昏睡过去醒不过来,之后的整整三天,像是要给德妃的罪状浓墨重彩地写上几笔似的,我昏迷得不省人事,片片断断的梦一个接一个,像是被它们拽着直入地狱一般,压根冲不出那重重迷雾。 我梦到了当着皇上的面说要弃了所有只要我一人的十三阿哥,他衣袂飘飘的淡蓝色身影如一团光环般点亮了我整个人生,也梦到了昏迷前同我推心置腹的完颜皓成,兰静养胎和难产期间他作为侍药官旁观了整个过程,但因职位卑微,知晓不多,到此之处,同我了解到的大部分情况也差不多了,他承认当着十四阿哥的面不愿意过多坦白,是因为同我一样怀疑德妃正是当年那场毒杀孕妇婴孩的幕后主使。 等我梦到地狱一般的浮碧亭时,我觉得再用怀疑二字来形容德妃已经够不上她的本事了,我基本能肯定,她就是残害阿妈和秋朵的人。 这夜终于醒来之后,我已消瘦得不成样子,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仿佛自己变成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片,瘫软在床上,被那床云毯压得喘不过气来。 不过还好,我仍然在沐夕宫里哪也没去,更好的是,身边还靠坐着一身白衣的十三阿哥,他阖着眼,呼吸均匀,睡着了。 我抬起突然就重如泰山的胳膊蹭了蹭他高挺的鼻梁,顺着鼻梁画下来是水红色的嘴唇,恰到好处的唇线将他的唇勾勒得像是精雕一般美丽,却也是想象不到的柔软,我略微红了脸,刚要顺着嘴唇往下的手指被他一把拽住,只听他呓语道:“又趁我睡着耍流氓?” 我笑了笑,才发现连笑出声的力气都没有,在他耳畔近乎低语道:“你没睡着我也想耍流氓……” 他笑了,嘴角微扬,睁开了眼眸,像突然点燃的两盏灯火般灿烂,“你终于醒了……” “你怎么不睡呢?”我沙哑着嗓子。 他探头过来触了触我的额头,朝帘外一指,“皇阿玛派人来守着呢,不让我睡。” 我一时没听懂,待明白过来的时候,愣是脸皮厚如城墙也不免羞红了脸:“为什么不送我回彩月阁去?” “我不让,”他轻描淡写,“你也不走,昏过去了还紧紧地抓着被褥不放。” 我更是羞得无处可躲,难怪皇上会派人过来看着,未出阁的公主明目张胆地在未娶亲的成年皇子处留宿,说出去得让百姓磕得秃头。 “守着也不起作用,咱们还有半月楼呢……”我小声道。 十三阿哥怔了一下,随即哑然失笑:“你到底有没有身为女孩的自觉性?” “怎么没有啊?”我拧了一下眉,“没看到我柔弱成这样了吗?” 他嘴角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丑了。” 我心中警铃大作,不由地抚了抚脸庞,“真的吗?” “太过苍白了。” 我舒了一口气:“那是饿的,等我能胡吃海喝的时候,鸡鸭鱼肉一下肚,保准红润胜以前。” “是不是不管遇到什么事,你都这样无所谓?” 我略微一愣:“当然不是。” 趁着能说话赶忙把完颜皓成暗地表忠心的事跟他说了一遍,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说到底还是要找到方文苏。” 于茫茫人海中捉一只成了精的狐狸,谈何容易呢?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浮碧亭中的?” 他眼里浮上一抹柔软,“你绝对猜不到。” 原来浮碧亭隔壁是冷宫,就关着离年教的那些疯女人,那个砸在她们房顶上的花瓶惊动了她们,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总之她们知道了被关在浮碧亭里的人正是我这个‘同伙’,所以就去沐夕宫递了消息。 “同伙?”我有点无法接受这个刚刚诞生的新身份,“她们还真觉得刻了标记就是入教了?” 他点点头:“她们很厉害的,那日从冷宫中把你救走的人是我,她们也记得清清楚楚,才会来沐夕宫报信。” “不是吧,”我哼哼唧唧道,“这也行?” 还真是福祸相依呀。 “你问了我那么多,就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他看着我,捏紧了我的手。 我这才想起至今不知浮碧亭里的事是怎么了结的,德妃动用了亲兵,还向皇子放了箭,总不会也随风而逝,大事化了吧? “德妃抓我去浮碧亭里,是因为她以为我手上握有她指使方文苏下毒害人的证据。”我轻声道。 “就跟完颜皓成一样,”他神色淡然,眸子却流转思索,“他们都以为你在德州见着了真正的方文苏。” “为什么?”我不解。 “你忘了?假方文苏是你指使人从牢狱中带走的。”十三阿哥轻声说道,“心里有鬼的人认为你辨得出方文苏的真假,自然是认识真正的方文苏。” 怪不得呢,我忙问:“老巫婆是怎么说的?” 他淡淡说道:“只说你替温恪私通外男,不服处罚,打了她的人,她一气之下才会使人放箭。” 好吧,德妃略去了所有对她不利的证词,说的倒也全是事实,我的确不服她也打了红红,但是,我问道:“那你呢?她总不能说……” “她能的,”十三阿哥知道我要说什么,接话道,“她说放箭的时候不知道我在里面……” “她承认自己瞎了不要紧,但皇上也信?”我提高了些声音,外间传来一记重重的咳嗽。 十三阿哥不予理会,一眼看到了我的心底深处:“皇阿玛一直在等你醒过来。”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摩拳擦掌起来,“我这回一定要好好地捋捋思路,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个锦上添花,看我不把她拉下神坛!” 原本射我一箭都没什么,反正我没死,皇上最多罚她两年俸禄降个妃位罢了,但我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两句话把德妃跟方文苏之间的丑事诈出了个边边角角,我就不信有了这件事在手,还会让心狠手辣的德妃娘娘安坐后宫之主的位子? “胤禵在外面守了你三天了,”十三阿哥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你要不要见见他?” 我一愣,索性扬起被褥来捂住脑袋,“不见不见。” 他轻笑一声,“天亮还早,我去给你热热酸汤肘子。” 说归说,胤禵是不能不见的,再怎么说这些年来我们也是一同长大的,十三阿哥知道我的意思,可当我掀开被褥看见跪在床前的十四阿哥时,惊地眼珠子都差点掉了出来,我忍着一身无力,直接从床上蹦了起来,踩到地上的时候脚下软绵绵的快要摔倒,十四阿哥赶忙起身扶了我一把,我气得推开他,愣是凭着潜意识里的一丝丝力气,把他推的往后踉跄了几步。 我沙哑着嗓子骂道:“我还没有死呢,你就跪!?让你那了不起的娘看见了,不知要让我怎样万箭穿心才消气。” 他固执得很,从来都这样,脖子一梗,继续噗通跪下去,闷声闷气道:“七月,我这跪的是你,求的也是你,为的却是我额娘,我知道我额娘对不起你,但求你放过她这一次吧,只要你答应我,我做什么都行。” 我扶着床杆怒视他,“你知不知道她做了什么?” 第七十八章 咕咚锅引咕咚人 十四阿哥略微皱眉:“左不过就是那些后宫琐事罢了,女人们的恩恩怨怨我哪里懂。” 我气得简直想给他一巴掌,三言两语就带过了人命关天害人一生的大事。 “额娘虽然没明说,但我从没见她这样害怕过,”他眉头越锁越深,“方才听说你醒了,她还用头去撞墙,说是要一死了之,省得被皇阿玛处死。” 不可否认,我听到德妃这样的反应时,心头的确掠过一阵畅快,也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她当真参与了当年陪都行宫的事情,要知道,残害龙脉可是不可饶恕的。 可我现在没时间想那些,面对着无论如何拉都拉不起来的十四阿哥,我心里的酸楚胜过对一切阴谋的揣度,恁是她作恶多端,也有十四阿哥这样的人为她不惜跪地。 “那天要不是莘夕来得及时,我就死在浮碧亭了,”本不该说的,但我心情很低落,实在忍不住,“那么等你们听到消息时,你额娘会站在道德制高点告诉所有人,说我如何叛逆不服管教……说不定还会杜撰多少见不得人的丑事安在我头上,让我死得人人拍手叫好,死了都见不得人。” 十四阿哥抬起头来看着我,我一字一句道:“这……就是你说的女人们的恩恩怨怨,套用那个词儿‘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听起来是不是跟你熟悉的战场没什么区别?” 他有些怔忪,我再没力气扶着床杆,干脆盘腿坐到了地上,正对十四阿哥的眼睛:“在战场上,面对一个时时刻刻都想致你于死地的人,你会放过她吗?” 十四阿哥发着愣没有说话。 “若我放过她,就像你在战场上把背留给一个全副武装的敌人,你想一想,那样会有什么下场?” 他抿抿唇,说的很艰难:“我保证……” “保证?”没等他说完,我便打断了他,声音很低很低,“后宫琐事而已,你额娘处理得游刃有余,等你想起来曾对我有过保证的时候,我已经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他皱了皱眉头,并不否认我说的,低下头去小声道:“就算为了我……” 我最怕的就是这个,最怕十四阿哥把自己搬出来。 一股浓郁的香味飘了进来,十三阿哥当真去热了酸汤肘子,小小的托盘里搁着一个硕大的青花瓷碗,正往外冒着热气,本来早就饿的头晕眼花了,可此时却没什么胃口。 十三阿哥见此情景一愣:“你俩搞什么坐谈会呢?” 我头疼的厉害,整张小脸寡白寡白的,见十三阿哥进来,顿时眼泪就委屈得流了出来。 十三阿哥搁下托盘走到我面前蹲下:“哭什么?他欺负你了?” 十四阿哥急得抬头看我:“我……” 我摇摇头,抿了抿唇把脆弱的眼泪憋了回去,双手环抱住双膝问道:“胤禵,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把我当什么?” 十四阿哥满脸都挂着内疚的神情,他不是太想说,可能觉得说出来之后,他为德妃求情的立场会更松垮一些。 “朋友……”他声音很轻,“……妹妹。” “如果今天我死在了浮碧亭,你会不会为我报仇呢?”我又问。 他的瞳孔顿时放大了一些,对这种情况的设想让他感到很惊恐。 “你不会的,”我轻声说道,就像谈论天气一般漫不经心,“因为她是你额娘,无论她做错了什么,都是你要护着的人。” 他握紧了拳头,似乎在挣扎,但挣扎无果,因为我说的都正中靶心,除非他说谎,否则没有其他答案。 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们藏人把一个人当朋友的话,为他送命也无不可,何况是这种区区小事,天亮之后,我会在皇上面前说她想要我说的话。” 到了此时,完全看不出十四阿哥对我的妥协有多么高兴,我也一直在用力掩盖悲伤和失落,你要问我为了‘朋友’二字放弃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值不值呢?我只能说,这是当时我唯一的选择,只要有胤禵在,我就不可能放开手地去对付德妃。 “但是有两个条件。”我面无表情地开口,“是我问德妃娘娘要的。” “……什么?”十四阿哥愣了一下。 十三阿哥也挑眉看着我。 “后宫之主不是有一种牌子吗?”我沉吟道,“拿着那块牌子,可以享受许多特权。” “凤令?”他们两人不约而同。 我点点头,“可以吗?” 十四阿哥舔了舔干裂的唇,轻声道:“我试试吧,第二个条件呢?” “我想要她身边那两个嬷嬷。”我一字一句道,“少一个都不行。” …… “这么委屈的话不答应也可。”十三阿哥递给我一碗汤,淡淡地说道。 我趴在软榻上看窗户框出来的一方夜空,星光微弱,却斑斑点点。 “不行啊,”我抿了一口酸酸辣辣带着肉香味的肘子汤,“……他都跪下来了,我于心不忍。” “心软不一定就是良策,”他探手在我额头上触了触,歪头看着我,眼里突然有了几分狠辣,“特别是在对付比你还要狠的人时。” 他带冰含雪的话让我周身都凉了一瞬,不由地呢喃道:“你觉得我做错了?” 他沉吟了一会儿,随即笑了笑,“不存在,反正你在诈她,也并没有真的手握证据,要想凭借一坛子空话搬倒她也不现实,先这样吧,以后再说。” 我端着逐渐冷却的酸辣汤,缓缓地点了点头,却不知道‘以后再说’是指什么,也没想过以后还会有机会。 “不要多想了,”十三阿哥轻声道,“以后行事要加倍小心,德妃以为你手里有证据的话,恐怕不会就此罢休。” 我点点头,随即又高兴起来:“好在我给温恪要了个凤令在手,看她以后还怎么强迫她做这做那的。” 十三阿哥的手顿了一下,“凤令你是为温恪要的?” 我狂点头:“当然了,我要也没什么用,反正这紫禁城我一天都不想待。” 他看上去不是很高兴,反而有些忧心,过了半晌才道:“那两个嬷嬷呢?” “当日在浮碧亭内我对她们说,我不会放过她们的,我们藏人说话向来一言九鼎,可不能食言。” 他笑了笑,“你到底是不是昏迷了三天的人,这么有劲儿?” 我头一歪靠在软榻上装柔弱:“不行不行,话说多了我受不住了……” 他笑,宠溺的神色只增不减。 …… 四十七年的深冬尤为寒冷,蒙古下了暴雪,牛羊冻伤无数,灾难来得突然,给蒙古各部打了个措手不及,喀喇沁部小王爷进京面圣的时间也推迟到了秋后,皇上颇为遗憾,发了多道圣旨赈灾。 面上跟着表遗憾述衷肠,暗地里最高兴的却数八公主,她松了一大口气,春后推到秋后在她眼里似乎有一辈子那么长,她像是重活过来似的欢天喜地。却没想到这回是福有双至,更高兴的事情还在后面,既然蒙古王爷不来了,皇上便动了南下的心思,钦点了八公主随行。 如此一来,原本因上次浮碧亭一事元气大伤的八公主,顿时挥洒掉整天哀哀怨怨的状态,变得神采飞扬,有一天竟然动用我送给她的凤令出宫来谦府见我,并且仔仔细细地打听秦诺在江南会不会也有据点?!仿佛我们都是土匪,她且等着要利用此次南下的机会去接头呢。 我呢,自从被完颜皓成诊出了余毒未清的毛病后,也不知是真弱了还是没了心思,那日去乾清宫见皇上时,虽然已经事先编好了理由,但仍然说的前言不搭后语,惹的皇上频频抠住漏洞反击,倒把自己弄的哑口无言,皇上半信半疑,无奈我咬定了就是内宫矛盾而已,他私心里自然也希望大事化了,既然两方都有错处,便也就不了了之。 往大处说,浮碧亭的事的确是到此为止,但实际上却不然,德妃娘娘伤了根本,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装的,竟然从那以后大病一场,闭宫不出门,就连南下也不随驾了。 而我比她来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那日见过皇上后,彩月阁的门未入便回了谦府,阿妈不理我,也不再提祠堂罚跪的事,就皇上给我透露当年之事的意思来看,我觉得阿妈这个时候不见我主要是因为尴尬吧。 大部分的时间我就窝在半月楼吃吃睡睡,因为地处空旷,面朝湖水,所以冬天的半月楼要比谦府冷着好些,下人们倒是早早的升了地暖,挂了棉蓬,所以只要进了房间倒也热乎乎的,反正每次我都是早来晚走,中间几乎不出房门,捧着一本满文的《古文观止》倒也学会了好些词儿。 虽然十三阿哥很少过来,但不知为什么,呆在这里让我觉得很有安全感,无论是被褥还是枕头,都充斥着他的气息,就连有时候看书看得睡着了,我也能在书页上嗅着他指尖上的淡香味儿睡得安安稳稳。 可是有一天,我竟然在半月楼见到了八贝勒,他似乎也很惊讶,一身银灰色的斗篷被阳光晒得发亮,雕琢过分的五官由惊讶变得了然,又由了然成了哂笑,“十三弟还真认准你了。” 自浮碧亭的事后,虽然四贝勒说过了不让人外传,但宫里人多嘴杂,多多少少传出了好些来,咸咸淡淡的话我听了不少,倒也不在意。 我守着一汩汩冒热气的咕咚锅等汤开呢,一一这个胖丫头也同我坐在木阁上的饭桌旁持筷守着,没曾想来了客人,而且客人还直驱而入。 我愣愣地看着他,“八贝勒,您怎么会?” 他笑了笑:“我来找十三弟的。” “他不在。”我茫然道,我都快七天没有见着十三阿哥了。 “他一会儿就来。”八贝勒并不拘束,脱了斗篷交给下人,盘腿就坐在了饭桌旁。 我和一一面面相觑半晌后,一一才后知后觉地赶忙起身:“奴婢……奴婢这就去给贝勒爷备碗筷。” 边说边跑进了屋里。 “真香呐,”八贝勒将手放在咕咚锅上方轻轻地扇了扇,“搁什么煮着呢?” 说实话,我这么喜欢半月楼,是因为这儿隐蔽无人,自在安逸,以前只在这儿见到过四贝勒出入,最近一两年他也不来了,呆得久了会让你产生一种与世隔绝的错觉,所以在这儿见着八贝勒这类人只会让我觉得恶心,太子固然可恶,可他和太子除了目的不一样,其他也没什么区别。 “七月?”他在我眼前挥了挥手,“想什么呢?” 我无法对着一个先后数次害我的人露出笑脸,要知道姑奶奶身上现在还留有您使人下的毒呢! “你来这儿……”我话未说完,就看见穿着一袭冰青色斗篷的十三阿哥走了过来,他面色有些寒意,似乎不大高兴,不咸不淡地喊了一声‘八哥’。 “诶,你怎么能让七月一个人独守咕咚锅呢?”八贝勒开着玩笑,还用手拍了拍十三阿哥的肩头,一副好哥哥的模样:“香气四溢,哥哥在门外就闻到了,忍不住便进来了。” 十三阿哥不动声色地看我一眼,“八哥找人给我送信,特地要求来这儿见面,是有事?” “听说皇阿玛让大理院停了泰安之事的调查,”八贝勒冷哼,颇有些咬牙切齿,“难道就这样算了?” 十三阿哥在我身边坐下,抬起我的茶抿了一口,“八哥以为如何?” “吴敏清虽然死了,后面却还有一大堆人呢,要想翻找,势必能找出一些蛛丝马迹,说不定能顺藤摸瓜,翻出当年陪都行宫的案底来。” 十三阿哥顿了顿手里的动作:“皇阿玛说了,陪都行宫的事情不准再查,那日你我都听着的。” “哼!”八贝勒拍了拍桌子,“从雾灵山到君王令,皇阿玛到底还要护他到多久?” 十三阿哥攥着杯子不吭声,眼神却冷了几分。 “陪都行宫的事我可以算,十三弟真能算了吗?”八贝勒瞥了我一眼,“太子哥在皇阿玛面前说的那些诋毁敏贵妃娘娘的话,难道你要……” 十三阿哥长呼了一口气,“八哥,你想要怎么样,请直说。” “好,”八贝勒笑道,“眼看皇阿玛就要南下,留朝的人正是太子哥,这次是让他彻彻底底栽个跟头的好机会。” 十三阿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挑眉一笑:“我想向你借个人。” 第七十九章 五凤楼上 “他要借什么人?”十三阿哥送走八贝勒,回到饭桌上后我忙问道。 他却垂着眉眼心事重重,仿佛在深入思索着什么,片刻后才摇了摇头:“不是很重要。” 他不说也就算了,反正经此一事后我当真对紫禁城灰心了太多,基本不想理会。 “煮的什么?”他笑着问我,眉眼弯弯的仿佛刚才在深思的那个人不是他。 我特喜欢看他纯粹的笑脸,特别的认真,也特别的让我安心,忙递了双筷子给他,笑道:“土豆,鸡丝,还有腌牛肉。” “唔,”他夹了一片牛肉尝了尝,“味道还不错。” “我好久没见你了,你也要南下吗?”我漫不经心地问他,却把筷子重重的抵住手心,紧张地等一个答案。 他愣了一下,“我不去。” 我正松了一口气,他却突然转过脸来正对着我,“但我得去趟奉天。” “去干什么?”我现在对他单独去哪儿这件事非常不安,还不如随驾南下了,好过被人陷害。 “听说有苏爷爷和苏秀水的消息,我去看看,顺便找行宫的人查一下……当年的事。” 梁九功给我讲的当年陪都行宫里发生的事,我已经原原本本地告诉过十三阿哥,可他同我一样,觉得皇上这种避重就轻的做法更像是要掩盖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我大惊,摔了筷子肉也不吃了,“那我也要去。” 他用指腹蹭了蹭我的脸颊,“密妃娘娘点了你进宫陪她呢。” “啊?”我顿时泄气,“密妃娘娘?她上次在雾灵山脚下见着我的时候可嫌弃我了呢。” “这一次大部分的公主都随驾,密妃娘娘又要照顾生病的十八阿哥,又要主理后宫,自然力有不逮,找来找去就找到你了。” 我哼哼唧唧半天,他却突然沉了声,“七月,刚才八哥说太子哥在皇阿玛面前造额娘的谣,你想不想听听?” 我不明所以,茫然地点了点头。 十三阿哥深深地看我一眼:“他说当年在陪都行宫,方文苏是下药的人,但我额娘是递刀的人……” 我瞪大了眼睛,当初在泰安的时候,太子为了诬陷十三阿哥杀害礼部尚书郭贤,就是暗指方文苏是受敏贵妃娘娘主使,而十三阿哥为了掩盖敏贵妃的罪行,所以才……没想到十三阿哥洗脱了杀郭贤的罪名,却还是逃不掉太子一张恶毒的嘴! “郭贤的死他脱的干干净净,这会儿又卷土重来了,他哪里有证据胡说八道乱造谣?”我气道。 他眉头紧锁显得很累:“他说他有证据,但还没有找到。” “什么意思?”我问。 十三阿哥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我见不得他这样,顿时心疼地不得了,“敏贵妃娘娘这么贤良淑德,怎么会做那种事,他就是陷害你一次无果之后才会信口胡说,你别放在心上,何况如果敏贵妃娘娘是递刀的,那她是皇上派去的,皇上岂不是造刀的?” 十三阿哥怔怔地看着我,突然就笑了,单手将我搂入怀里,在我头顶轻轻地吻了一下。 “皇阿玛也是这么说的。” “你别多想,”我揽住他的腰,“德妃娘娘还搁那儿呢!她的嫌疑最大!太子只不过想挑拨离间,指鹿为马。” 他抱的我很紧,“你不信就好,我害怕你信。” 我反手也搂紧了他,安慰道:“我不会信的。” 他绵软的呼吸声拂过我的耳畔,我心口软乎乎的,一时没忍住:“你……千万不要为我放弃什么,你得好好走你的路,做你的皇子。” 他周身都愣了一下,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放在我背上的手有些僵硬,“你知道了?” 我窝在他怀里使劲点头,嘴上带了些连自己也察觉不到的笑意:“道路千万条,我们不一定非要走那条最难的。” 他似乎点了点头:“我知道。” 过了半晌又交代,“你此次入宫有两件事不能做,别去惹德妃娘娘,也别惹太子。” “好了好了,”我在他怀里扭来扭去,“我见着他们二老,都绕路走行了吧?” 他却没有笑,呢喃道:“我还是不太放心。” 也不知不放心什么。 “那你如果在奉天找到了姐姐,一定要把她带回来。” 他点点头,“我会的,我一定会帮你拿到解药。” …… “公主,”蔺兰从彩月阁的宫门处快步走进来,见我正蹲在小小的莲花池边逗弄鱼儿,忙走过来轻声道:“御驾已经从太和殿起驾,太子爷领着留京的文武百官在五凤楼送驾呢,公主要不要过去?” 此次皇上南下阵仗很大,随行人员多达数千,凡是受宠或有功的文武群臣几乎都带上了,除了去安徽巡考的四贝勒以及去了奉天的十三阿哥以外,成年的阿哥格格们也都随驾,我虽大病初愈,但仍是懒懒的,昨儿就应召入了宫协理密妃娘娘主持后宫事宜,说是协理,听上去高大上得很,其实压根不需要我做什么,左不过就是每日晨起陪着密妃娘娘在合欢殿里听各宫抱怨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何况十三阿哥临走前三令五申要我离太子远一点,太子原本就和我对不上眼,自从他向我抛过橄榄枝后我便再没搭理过他,甚至有两次还帮着别人明目张胆地对付他,这新仇旧恨一大堆的,我还是能避则避的好。想到此,当即说道:“不了,昨儿密妃娘娘说今儿晚膳时分有事要交代,你且去前边看看,待娘娘送驾回宫后来告我一声,我过去看看。” 蔺兰答是,眼看萨梅靠在院中的梨树底下打瞌睡,走过去拍拍她的红脸蛋说道:“我的姑奶奶,您前日还说要习淑女之道,今儿怎么又忘了?走吧,姑姑带你去前边见识见识。” 边说边拽着睡眼惺忪的萨梅出了宫门,我无奈地笑笑,从怀里摸出弯月短刀,阳光底下刀柄上方悬着的这轮弯月闪闪发着金铜色的光芒,都说月凉如水,这轮月却温如暖日。 “思君不见君,此恨何时已?” 我抬眼便看到站在宫门口的钱晋锡,他一身朝服人模人样,却歪靠在宫门上吊儿郎当,手里还甩着一支不知从哪里折来的梅花,整个人看起来都不正经极了。 我收起短刀站起身来,“大白天的念什么诗?” 他噗嗤一笑,“难不成要夜深人静四下无人之时才念?十三爷是不是老这么干?” 我微微一笑,“等下次见着他的时候,我帮您问问。”说完转身就走。 钱晋锡赶忙追上我,“别别别,我开个玩笑嘛。” “有你这样开玩笑的么?”我嗤之以鼻,“你是在那相思醉呆惯了,被那个扭来扭去的文萃传染了吧?开口闭口都是风流话。” 他愣了一下,随即大笑:“扭来扭去?文萃就靠扭来扭去吃饭的好不好,你别对她意见那么大……” “我没有意见,”我站定,认真地说道:“听说钱伯父已经在帮你议亲了,你少去哪些地方了好不好?真要喜欢她的话直接把她接回府不行么?” 钱晋锡古怪地看着我:“你认真的?” “自然。” 他顿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她一个勾栏女子,怎么进我钱家的门?你教教我。” “勾栏女子?”我愣了:“你……不是喜欢她么?”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对啊,我是喜欢她,她善解人意又会说好话,做的东西好吃,在床上也……”他抿着唇咯咯地笑,“差不多完全合我的心意。” 我听得脚趾头都觉得尴尬,但还是忍住了,歪着头帮他开个头:“但是……” 他看着我:“但是什么?” “你喜欢她,但是……” 他笑起来:“小师妹,你别那么天真好不好,喜欢是这世上最简单的一件事,但要为‘喜欢’做点什么,就不容易了。” 我突然有些怔忪,想起十三阿哥为我做的那些事,心里充斥着满足感,我是幸运的,很幸运。 “别笑了,”钱晋锡尖叫起来,“我知道你幸福得快要飞起来了好不好!” 我抿着唇压抑着控制不住的笑意,“你不去送驾,来我这儿做什么?” 他拽着我往外走,“陪我走走嘛。” 站在阙楼上,仍然看得到远去的圣驾只剩下了一团模糊的明黄色影子,在阳光底下泛着光,盖住了前后左右的人马队伍。 “浮碧亭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吧?”钱晋锡两手搭在城楼垛口上,眯着眼睛看刺眼的阳光。 “你看出来了?”我问。 “真像传的那样,德妃误会了你,你呛了她打了她的人,怎么可能会闹得亲兵出动,乱箭齐飞?甚至还死了个上阶宫女,我跟你讲,看出来的人可不只是我。” “……我想也是。”八贝勒那日见着我眉飞色舞欲言又止的样子也是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 “你为什么要在皇上面前说谎?”他问。 我深吸了一口气,刚想说,钱晋锡便笑着揶揄:“十四阿哥求你了?” 我真想一脚把他踢下阙楼,什么都知道还问我做什么? “我猜的好不好?”他皱眉,“你不就是这样的吗?无论大事小事,只要有人认真地求你,基本都能答应,简直从来不为自己考虑。” 我噎住了话头,“太夸张了,你现在求我借你一两银子,你看我答不答应。” 他笑道:“你要我帮你找人,不也是胡乱答应别人的事儿?” “那不一样,”我辩解道,“秦诺于我有救命之恩。” 钱晋锡嗤笑一声,“还有下毒之恩呢。” “你!”我有些恼火,“帮就帮,不帮就算,当我没求过你。” 说着便转身要走。 “好了好了,跟你说正事,”他拽住我的手。 我回头看他:“说。” 他嬉皮笑脸:“德妃娘娘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 我气结,瞪他一眼:“再说这个我真走了!” 他咯咯笑了一阵,突然说道:“找人的事儿我有眉目了。” 见我怔忡,他挑着眉眼笑得很欢畅,“叫声大师兄我就告诉你。” “……” “董家是皇上亲自下旨处置的,没人敢保,董如云签字画押后当时就被判了斩立决,董家的人也是流放的流放,砍头的砍头,至于董家大小姐董梦烟呢,报上去的充作官奴官妓的花名册里有她,但一查去处却又没了,当时人多杂乱,谁也没在意。” 我听得入神,“然后呢?” 他朝五凤楼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他的人曾去过官奴所。” 五凤楼上,太子一身明黄色短褂站在送行的文武群臣前方,背着手昂着头,整个人都威风赫赫,皇上离京后他便是万人之上的决策者了,这么傲气十足也无可厚非。 “不用猜,我觉得也是他,只是不知道他把董梦烟藏在哪里了。”我轻声道。 “他身为太子,常住毓庆宫,明面上不能有其他的居所,但大家都懂的,太子坐拥如此巨大的资产,多多少少都谋着些房产土地,所以我就查了查,发现有三处可疑地点。” 我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他勾起嘴角笑了笑,猛地探头过来,与我只有一拳的距离,靠的太近我几乎能看得到他唇上微微冒出的一圈青色胡茬。 我吓得往后退,他笑起来:“好想亲你一口。” “你有毛病?”我气道,“说什么呢?” 他委屈得不行:“要不是十三爷横插一脚,你现在就是我媳妇儿了好不好,还用得着我爹满京城地找人给我议亲么?” 我狠狠地踩他一脚,“就你这个三心二意的花花公子德行,谁嫁你都得倒霉。” 他抱着脚哇哇大叫:“你还想不想听完的?” “快说!”我不耐烦道。 “三处都是私宅,庆公公名下就有两座,剩下一座是个叫做凤儿的戏子住着,我怀疑是太子爷在外面养的小情儿来着,他应当不会把一个小情儿藏到另一个小情儿那吧,所以排除,剩下两座宅子空着的,我准备找两个人暗中查探一下再说。” 我叹了一声,“秦诺说董梦烟给他送过信,那证明她还是有自由行动的机会,应当不会被关在地牢之类的地方。” 钱晋锡点点头:“那就更简单一点。” “谢谢你啊,大师兄……”我拿手指划过冰凉如水的城墙,真心实意地说道,“在这个京城里,你是为数不多真心帮助我的人,我却还怀疑你,对不起啊。” 他愣了一下,伸手在我头上胡乱蹭了蹭,“小丫头也会有说软话的一天。” 我叹气:“人在屋檐下……” 他笑着拍了我一下,“说句真心实意的话,你喜欢十三爷一场,倒是没白费,这就叫守得云开见月明。”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真认为我们能走到最后吗?” 他皱眉想了想:“十三爷那股子劲儿,很难有妥协的时候吧。” 我笑了笑:“借您吉言。” 第八十章 万事如意 合欢殿是荣妃娘娘的寝宫,殿门宽敞,宫院中也很素净,院墙下簇拥着一团粗壮的斑竹,衬得这院里青葱玉翠,靠墙的一塘池子却干了,宫人们在里边杂七杂八的堆了些干草干花之类的物件。密妃性子柔弱,进宫也晚,得了一子后整颗心都扑在孩子身上,没有争权夺利的心,也没有中伤别人往上爬的背景,所以在这后宫里存在感不大,倒显得性子沉稳,也从未听她对下人说过一句重话,反而得了皇上的青睐,待她像待宜妃那几位潜邸时期的‘老人’一般敬重,无奈十八阿哥近两年来身体不怎么好,老是病,弄得密妃心思全无,倒把好好一座合欢殿给荒废成了老宅的模样。 我风风火火走进暖阁的时候,密妃正搂着十八阿哥靠在软榻上看两个小宫女描花样,搁在面前的一碗药袅袅冒着热气,散得整个暖阁都染上了苦气。 “十八阿哥可好些?”我请了安,坐在侧首的矮榻上。 十八阿哥的面容显出不正常的潮红,一双大眼睛无精打采地垂着,见我进来了才动了动可怜的小嘴,喊了一声“月姐姐。” 我拉着他肉嘟嘟的小手揉了揉,冰凉的手心扎得我心疼:“我们的小俊儿哪儿不舒服呀?” 他撇着嘴不说话,细看的话,能看得出小孩的眼底泛着青色,唇色也很淡,没有一丝活气,密妃娘娘的脸色和他也不相上下,疲惫又心疼,“今儿一早就咳个不停,刚喝了两碗药止住了,这会儿且没力气呢。” 我在心里叹气,前两年十八阿哥还壮着呢,那年木兰围猎的时候还嚷着要当赛马小王子,可这两年身子一落千丈,差不多就用药养着了,养的浑身浮肿不说,还半点力气都没有,哪还有小孩的活泼样子。 “你要快快好起来,月姐姐带你去骑马。”我小声逗他。 他眼睛亮了一瞬,嘟囔道:“我想骑马……” 密妃娘娘怜爱地看着他:“若不是生病,他此次就可以跟着圣上南下见见世面去。” “以后机会多的是,”我笑道,“你看看他的那些哥哥们,个个成天往外跑,自由着呢。” 密妃安慰地笑了笑,“和你说说话,我心里好受些。”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说话直,说错了什么娘娘别怪罪才好。” 她摇摇头表示不介意,柔声道:“我让你晚膳后过来,是德妃姐姐又不好了,在德寿宫内发脾气呢,把我派给她的一个小宫女腿打折了,她……” 密妃似乎很为难,我面无表情,轻声道:“娘娘直说好了。” 她抿了抿唇,“红红死了,她不习惯,想要回那两个嬷嬷。” 我想了想,“也不是不行。” 密妃立马笑了一下,感到很高兴,“对啊,我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两个下人而已,辛者库也不差她们两个,何必让她无故生气,迁怒他人。” 在浮碧亭里打我的那两个嬷嬷被我送去了辛者库洗马桶,听蔺兰说她们养尊处优惯了,去了之后这也做不来那也不愿做,被欺负得要死,可嘴上却不饶人,成天嚷着总有翻身的一天,还编纂了我的好些丑话在宫人们中乱传,把个安安分分的辛者库闹得乌烟瘴气。 密妃高兴了一会儿又咬着嘴唇踌躇道:“她还想见见你。” 我愣了一下,笑道:“听说德妃娘娘的病要静养,德寿宫的人多了才会引得她发脾气,要不送一个回去就好了,正好辛者库缺人手。” 密妃愣了一下,随即没有多想,欣然同意,“正是这样。” “那我去辛者库领人,顺便给娘娘送过去吧,省得您费心了。”我道。 密妃很高兴,搂着十八阿哥的手因用力而褪了血色,却仍不愿假手于人。 我看着十八阿哥埋在她怀里的苍白小脸,不由心酸了一会儿,又不要脸地想到,若是以后我也有了十三阿哥的孩子,说不定比这个还要过分呢。 红着脸跑到辛者库的时候,正碰上两个恶嬷嬷打架,看来密妃派来传消息的人比我要快,她们已经在为谁留下谁走人打起来了。 我躲在辛者库的侧门边看着不嫌事大的众人假意劝架,实则煽风点火,乐得不行,因为那两个身强力壮的嬷嬷已经互殴得见红,一个眼睛青肿,一个鼻口流血,简直不堪入目。 我‘啧啧’地趴在门边捂着嘴笑,这也太残暴了,她们平时都吃什么呀,这战斗力可以送去武备院跟和卓他们一起练了。 “娘娘最喜欢我,嫌你粗枝大叶的,你忘啦?” “放你娘的屁,娘娘讨厌你身上那味儿,你怎么不去死呢!” “嘿,我死了你独占所有的便宜,想得倒美。” “你死了我一定给你坟头插两柱香祛祛味儿。” 哈哈哈,我笑得不可自拔,从合欢殿里来传消息的姑姑正劝架劝得声嘶力竭,瞥见了躲在门后的我赶忙跑来抓救星。 我躲不下去了,收了笑脸站出去,看着两傻眼的嬷嬷道:“怎么样?本公主有没有说话算话?说不放过你们就不放过你们!” 她们两个此时根本不敢说话,更因为四处散布我的谣言心中有鬼,趴在地上头也不抬。 “好像有人说我在浮碧亭里跪地求饶,让我猜猜,求的是你们哪位啊?” 她们顿时抖起来。 我笑起来,在她们以为我还要耍弄人时突如其来地说道:“走吧,送你们回德寿宫。” 两人愣了一下,把头磕得如雷贯耳,我却及时更正:“不对不对,是你,不是你们,只能走一个。” 两人再次傻眼,我加了一句:“谁打赢谁走。” 二人正红了眼对看,合欢殿里来的姑姑赶忙劝道:“公主开玩笑的,你们别乱来啊。” “那姑姑说,”我笑着问,“谁跟我们走?” “……” 到了德寿宫,我都没分清身后跟着的这个鼻青眼肿的嬷嬷是哪一位,反正另外一个被她打得爬不起来,自然没抢到回归德寿宫的机会。 还没进花厅呢,一个满脸是爪痕的小宫女哭着跑了出来,身后还传来瓷瓶砸在门板上碎裂的声音,她一脸都是新伤旧痕,有几条疤还往外冒着血珠子,我一把拉住她,却不小心掀起了她的袖子,才发现手上更是伤痕累累,甚至有被烫伤的痕迹。 我心头冒火,“怎么回事?” 她不敢说,全身抖得跟筛糠似的,其实根本用不着问,德妃能随便把人的腿打折,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只是在紫禁城里呆了那么久,我还是无法适应这种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态度。当年我拼死救那个小太监并不是如五公主说的那样因为第一天入宫没见过世面,就算到了多年后的现在,我也还是会救,入乡随俗什么的我好像做不到。 “当我死了!?还不进来?”里面传来德妃沉重的喘息声。 她应当是病了,但端药的小宫女却站在门口颤着不敢进,鼻青脸肿的嬷嬷赶忙从她手里接过药碗作势要进,被我拦住了,我接过仍在发烫的药汤,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屋里热得人烦躁不已,缭绕的香片混着药味儿,也嗅不出什么好闻的味道,反倒熏得整间屋子雾蒙蒙的,被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一晒,更是迷蒙不已。 德妃靠坐在床边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眼神阴翳地让人脊背发凉。 “你来了。”她声音很轻,显出极重的鼻音,倒真是病了。 “你要见我做什么?”我问,顺手把药搁在妆台上。 她没有上妆,比起平时的样子来苍白得可怕,两只手上却仍戴着尖尖长长的指套,好似就为了戳人才戴的,这一想法配上她如狼一般恶毒的眼神,让我不禁觉得她已不像人间人,反而像阴间鬼。 “你手上没有我的东西……”她说道,盯着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我笑了:“娘娘气性可真大,都病成这样了,还要争呢。” 她咬咬牙,两侧的咬肌微微鼓了起来,“回答我,是不是?” 我走近两步,一只手撑在床栏的雕凤柱上,低头看着她:“你害死了我姐姐,害得我阿妈痛苦一生,你觉得我要是真有证据在手的话,会放过你吗?” 她瞳孔猛然一缩,红血丝顿时布满眼圈:“你诈我?” “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我轻声说道,“就因为阿妈得宠,你就要除掉她,你这恶毒的心性倒是从来没有变过。” 她发了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你什么都不懂,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没有见过真正的方文苏,我竟然……我竟然被你骗了,你这个死丫头,我一世英名,竟然坏在你手里!” 我皱了眉,虽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却也感觉到事情仿佛没有向着我想象的那个方向发展。 她一直在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最后优雅地擦了擦眼角,抬起头来看着我嗤笑道:“你阿妈也不信任你?” 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凤柱,才没有让自己控制不住地后退,“我不需要她信任我。” 她却扯了扯嘴角,笑得很是阴沉:“那你知道为什么当年非要给你指婚老四,而不是与你年纪相仿的十三吗?” 这种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对啊,为什么?曾经我问过皇上,也问过四贝勒,明明他是有过福晋的人,为何还揪着一纸婚约不放手呢?可我从来没有想过,指婚的对象为什么不是十三阿哥?! 我的指甲戳进了肉里,疼得我脉搏狠跳,却仍不愿意在她面前露怯。 她长舒一口气,仿佛很得意:“我早就跟你说过,没有人是万事如意的,觉得自己万事如意,那是还没到时候,身不由己的酸苦几乎人人都得尝尝,没有人能例外!” “你……”我刚说一个字,又被她厉声打断:“尤其是你,你阿妈警告你别和十三阿哥交往的时候你就该听,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你往前是悬崖,往后是虎狼,无论怎么走,都要粉身碎骨一场。” 没有什么比蛊惑人心的话更让人觉得手脚发凉,我顿时有些后悔今日来见德妃了,她说的这些虽然是为了激怒我,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很不安,似乎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正中我的内心,最终沉淀为一个魔鬼的壳子,把我的灵魂激荡得痛苦不安。 “这么跟你说吧,你不可能嫁给除了四贝勒以外的任何人。”她幽幽道,像在给我判一场勒住脖子,无法呼吸的刑罚。 我咬牙从喘不过气的压迫中挣脱出来,突然问:“陪都行宫的事跟四贝勒有关吗?” 没想到这一个转移注意力也带着试探性的问题却让她警铃大作,转身瞪着我:“你说什么?” 我抿抿唇,“既然你否认了争宠杀人的理由,又无缝衔接地提到了我与四贝勒之间的婚约,那么不难让人想象,当年陪都行宫的事,是否与四贝勒有关?” 她哼了一声,斜睨我一眼:“不知所云。” 我泄了气,哪有次次都诈得准的事儿呢,怔忪片刻后也觉得自己想得太多,陪都行宫出事的时候,四贝勒只有八九岁的样子,怎么可能和他有关呢,德妃提到婚约,对我连讽带吓,左不过是为了报复我而已,我是被这一屋子的烟熏火燎烧坏了脑子吧! 想了想,我觉得该离开了,这儿多一刻都呆不下去,便轻轻扣着凤柱上精致的浮雕说道:“德妃娘娘,你有十四阿哥那么一个为您着想的儿子,理应像所有母亲一样爱人如己,为何非要这么暴躁,伤人伤己呢?她们,也都是有父有母的孩子。” 她却神色一变,昂头问我:“你在教我做人?” 我笑了笑:“德妃娘娘言重,二十多年前您就手段非凡,敢祸害龙脉了,我又何德何能敢教您做人,不过就是看不过去罢了,可叹十四阿哥这么好心肠的一个人,竟然出自德~寿~宫。” 我故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激得她瞠目眦裂,一把拽住我的手腕,金指套戳在我的小臂上,仿佛一把纹玉绣珠的匕首。 “你没有证据,还敢指认我?就不怕我去皇上那儿告你僭越?”她厉声道。 我笑了笑:“我不介意一起去皇上那儿谈谈往事。” 她手上的力气顿时更重了些,压得我手臂一阵刺痛。 我往后缩,她却压根不放手,反而哈哈大笑起来:“野丫头,你哭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十三能护你一天,别以为他就能护你一辈子。” 我一愣,顿时连手臂上的疼痛都感受不到了。 她却突然松开了我的手,血丝从线一般细的伤口渗了出来。 “你滚吧。”她冷冷一笑,“本宫要喝药了。” 我仿佛从她的笑容里探得丝丝缕缕的意味,结合起从前的一些片段,摸到了许多不对劲的地方,四贝勒曾说的那些话,仿佛和德妃今日的笃定不谋而合。 从德寿宫出来后,我没得到复仇后的痛快,反而惹了满心烦躁和一条伤,真是得不偿失,想起十三阿哥临走的时候交代过我别去招惹德妃,更觉郁闷得慌。 第八十一章 浴德堂 下过两场雪后,初春的日光寡白淡薄,将静悄悄的御花园晒得更加寂寞。我将指尖沿着文华殿的雕花木墙轻轻划过,冰凉透骨的气息渗进身体,把厚重的过去,无可奈何的现在,或许还有即将临到的未来都点点滴滴地融入。我缓缓前行,侧头瞧着萨梅在静寂的殿廷前活蹦乱跳,她穿着水红色单衣,衬着春光明媚的湛绿,耀眼夺目。 这么多年了,可在记忆中我似乎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触摸过这里的一墙一瓦,我揣着他从奉天寄回来的信,走过他从小走到大的路,突然萌生出浓烈的想象,想象着他在这里成长起来的时光,也快把兜里的信背得烂熟。 “……初七既是归期,勿念……”我默了最后这两行字,把‘勿念’放在心中想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笑着骂了他一句‘混蛋’。 怎么可能勿念?除了吃饭睡觉,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他。 十三阿哥在信中并未细说找人的结果,或许是怕不安全,但听他的口气,应当不是很顺利,想到这儿,我又默默地叹口气:“秀水姐姐,你到底在哪儿啊?” 在八贝勒与我们共享几乎所有信息的如今,最值得庆幸的一件事,恐怕就是他并不知道我们怀疑苏秀水就是秋朵这件事了吧,若是让他知道了,不知又要生出多少幺蛾子来,现在他的注意力仅仅在方文苏身上,就算被他先一步找到方文苏,那苏秀水应当暂时没有什么危险。 “公主,”萨梅双手捧起被风吹落一地的栀子花瓣,欢天喜地地跳到我面前,“你这几天胃口不好,猜猜我想到了什么?” “嗯……”,我假装思考,心思却全不在这上面。 萨梅连珠炮似的抢着自问自答:“还记得雪娘娘吗?” 她不说我不想,说了顿时抓肝挠腮地想吃,可想了想又耷拉下脸来,“现已初春,哪里去找雪?你就引我吧。” 萨梅却眨眨眼睛笑得很奸诈:“下大雪那几日我积攒了好几罐雪水,就埋在咱们梨花树下,只要你想吃,我就有办法可以做。” 说完便拉着我疾步向前,嚷着要再去找一些新鲜的花瓣。 刚绕过文华殿,我和萨梅就差点撞进了来人的怀里,我们后退两步,他也忙着躬身请安,并匆忙离开,我却突然觉得那一晃而过的身影很是眼熟,但鬼鬼祟祟、神色慌张的模样又让我和记忆库里的人对不上号,走了两步我却突然站住了,他袖口纹着金色弓箭,侧脸靠近耳垂的地方有道疤,正是八贝勒的贴身侍卫朱尔! 因为朱尔擅用柳叶剑,前后伤过秦诺和庆春林里的黑衣人,我对他一直没什么好感,他虽也是武备院的人,但同和卓和对音的做派大相径庭,感觉他就是八贝勒作恶多端的帮凶。 按理说八贝勒随驾前往江南,理应带着贴身侍卫朱尔一同前去,为何会把他留在京中,现下还在宫里鬼鬼祟祟? 思绪漫上心口,我想起那日在半月楼,八贝勒来找过十三阿哥,说如今是让太子栽个跟斗的大好时机,难不成八贝勒把朱尔留在京城,就是为了给太子使绊?我循着朱尔来的方向走了几步,竟到了一处隐蔽的宫门前,殿宇不大,就在御花园东面,正门刚好被前方一丛茂密的竹林挡住了,小小的烫金牌匾如所有宫殿一样挂在宫门正中,上书‘浴德堂’三字。 萨梅身体力行蔺兰姑姑的指令,慌忙扯我的衣袖,让我不要多管闲事,赶快回彩月阁去。 紫禁城很大,我最多到过十停中的一停,此地竹林郁郁,黑瓦白墙,颇有些江南味道,可惜平日里从未听过浴德堂是何地方,好奇心战胜了一切,我得查查看八贝勒让朱尔在这宫里搞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绕到宫门后面,从一处隐蔽的侧门钻了进去,萨梅说服不了我,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我,她拉着我的衣袖,紧张地如同做贼一般。浴德堂后面是一个很小的花园,四面栽满了斑竹,园子正中种着几棵开得正好的晚香玉,角落里的石桌上放着一把琴,旁边还燃着袅袅的绕琴香,似乎琴的主人刚刚歇了一曲,起身喝茶去了。乍一看这样的装饰,此处应是某位阶位稍低的妃嫔住所,但却一个宫女太监都没有,只是顺着墙角看过去,能看到四五个阶位颇高的黑衣人在宫门正门处流连,似乎是在站岗…… 我觉得很是怪异,屋内似乎有声响,紧挨着花枝的大红木窗关得严严实实。 不顾萨梅的拦阻,我轻手轻脚地趴在木窗下,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看到了令我瞠目结舌的一幕。 浑身闪着白花花肥肉的太子正丑态毕露地趴在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身上…… 我如同被雷击到一般惊得有那么一瞬间失去了心跳,接着便被漫无边际的羞耻淹没了,在正午的阳光下,从内到外的寒气僵得我忍不住阵阵作呕。 萨梅弯着腰悄悄溜到我身旁,却在她要往窗户里看的一瞬间被我一把按了下去,我蹲在墙根,面对萨梅疑惑的眼神不知所措。如果我没有进宫协理密妃的话,或许还不认识那个女子,但这个把月以来,我几乎日日都要同她见面,她是皇上身边的灵贵人,每日都要来合欢殿晨昏定省,平日里看着文文弱弱的,也不是很喜欢说话,听密妃说她擅琴,是皇上从舞班里挑出来的。 可现在,我只想尽快把她在床上的那副样子甩出脑袋去,她那沉溺欲海的模样跟平时完全判若两人。 “到底怎么了?”萨梅打着手势问我。 我闭紧了嘴巴,生怕一开口就尖叫起来,淫乱后宫可是祸及九族的大罪,太子胆大包天,竟敢玩父亲的女人! 我更惨,如果让太子知道我目睹了这一切,那我和萨梅半点渣子都别想剩下,想到这儿我心口猛沉,脚下一软,感觉快要不会走路。 我蹭了蹭额头的冷汗,拉着萨梅半弯着腰往外撤。萨梅粗心,被我拉扯得急,所以没注意脚下,绊倒在一棵晚香玉下,连带着我也跌倒在旁。萨梅本能地惊呼一声,我爬起来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她就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木窗里顿时发出女子的惊呼声,只听得太子怒问道:“谁!?” 萨梅吓得脸都白了,我和她穿过御花园,绕过文华殿,一直没命地跑。 “公主,你看到什么了?浴德堂到底是什么地方呀?”萨梅问道。 我靠在沐夕宫的宫门上,望着浴德堂的方向直喘气,见没人追来,稍稍放心,忍不住嗤之以鼻道:“垃圾场。” “啊?”萨梅疑惑道:“可是咱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十三爷不在宫里呀!” 我仰头望着宫门紧闭的沐夕宫,孤独无依的清冷感和恐惧如同蚂蚁一般侵蚀着骨骼。 “闲人回避……”伴着三声贯彻宫廷上下的响鞭声,我躲已经来不及了。 密妃娘娘亲手挑开缀珠帘子,一双白脂玉似的手腕上戴着一个金光灿灿的镯子,她脸色还是很苍白,对着我温柔地笑:“七月啊,你怎么在这儿啊?” 我紧紧贴着沐夕宫的宫门,冰凉的红漆铜钉硌得后背生疼,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见密妃娘娘,一时缓不过神,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这可怜见儿的,”密妃微微锁眉,“像见了鬼似的,脸怎么青成那样儿?是怎么啦?” 我挤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我……没事。” 密妃却朝我招了招手:“没事的话,就跟我走一趟吧,浴德堂出事了。” 我顿时脚软了三分,差点匍匐在地,嗫喏着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 密妃皱了皱眉:“走吧,十八阿哥还病着,我去看看就要回。” 我往前挪了两步,“出……出什么事了?” 她锁眉不解,“有人给合欢殿递了张纸条,也没有说的很明白,就让我去看。” 我绞着手指,这会儿去看能看到什么呢,如果这事儿真是八贝勒下的套子,那就被我给毁了。 “一盏茶之前我就让宝嬷嬷带着几个人过去了,咱们快走吧,别让她们等急了。” 一盏茶之前?那岂不就是我还蹲在墙角下听墙根那会儿,我跟在轿子后面亦步亦趋,心里乱作一团。 还没到浴德堂,就远远地听见女子哭泣撕扯的声音,我心下一沉,难道被抓个现行了? 那可就太危险了,就太子那个德行,我觉得他大有把我们一群人都给灭了,也要保住秘密的狠毒。 密妃压根不知道事情轻重,下了轿子就念叨,“这是怎么了?哭成这样,死了爹还是死了娘啊?” 没想到刚进殿内,众人就被怔住了,灵贵人披头散发、身无寸缕地跪在光洁的地板上,一左一右站着两个老嬷嬷,想必就是密妃口中的宝嬷嬷她们。 我四处扫了一眼,没看到太子的踪影,他跑的还挺快,我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还好还好。 “这是?”密妃大惊。 “娘娘,”宝嬷嬷递上一条素白色的男式亵裤,“奴婢们到的时候灵贵人还没来得及穿衣服。” 这话当即就把密妃娘娘冲地快要站不住,却还执着地为她找借口:“……妹妹怕是在午睡?” 宝嬷嬷面无表情地走到床前拉开被褥,“娘娘,男子的痕迹还……” 密妃顿时拉过我背转身去,还用手帕捂住了我的耳朵,我甚至能感受到她搁在我耳侧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嗡嗡的说话声听不真切,持续了很久,萨梅站在殿外探头探脑,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但我听到灵贵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时,心顿时狠狠地沉了下去,转身看去,她竟然不顾赤身裸体,伏在地上抱着密妃娘娘的腿大哭大闹,要娘娘救她。 密妃含泪跺脚:“你做出这种事来,让我怎么救?” “只要不告诉皇上,就可以了。”灵贵人抬起头来,满脸都是惊恐的神色,我不禁又想起来方才她兴奋的样子,像是被刀刺了一下,赶忙移开目光,不再看她。 “别的也就罢了,”密妃咬唇泣道,“可你在后宫私通男子,可是祸乱龙脉的死罪,这种暗昧之事我怎能瞒皇上?” 灵贵人哭得可惨,苍白的皮肤大片大片地露在外面,方才撕扯间染了好些青紫上去,也或许是……我不敢多想,双手快于脑子,脱下薄披就盖在了她的身上,挡住一片暧昧的痕迹。 蹲下去的时候我正好和她对上了视线,她红肿的眼睛像是瞬间看穿了我一般直射我的魂魄,我心虚地移开目光,在她眼里成了躲闪不及。 “你要保住你家人的话,最好尽快说出那个男人是谁。”密妃咬牙说道。 灵贵人快把嘴巴都咬破了。 她怎么可能说出来?不说的话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 疲惫不堪地离开合欢殿时,萨梅还在我身后嘀嘀咕咕:“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宝嬷嬷在床上看到啥了?那亵裤是男人的吗?会不会是太监的?……” “你少说两句吧!”我气道,“也不怕被割了舌头。” 方才在合欢殿密妃交代过,今儿的事谁要是多嘴,就割了谁的舌头。 萨梅吐吐舌头,嬉笑道:“你在,我就不怕。” 我顿住脚步,疲惫地叹声长气,“在这些事情面前,我觉得很是无能为力。” “不过灵贵人会死吗?”萨梅天真地说道,“密妃娘娘连衣服都不给她一套就把她软禁起来了,她身上可只有你那一件薄披呢,晚上可冷了……” 我握住了拳头:“她们嫌她脏,所以不施寸缕。” “那你怎么不嫌……”看着我的神色,萨梅缩了缩脖子,憋回了后面的话。 “因为我们不是这里的人,没有必要随着她们做事。”我轻声道。 “公主,你到底看到什么了?”萨梅悄悄地说,“你是不是看到那个男人了?” 我站定,很严肃地跟她说:“今天的事非常重要,攸关你我的性命,在我没想好要怎么办之前一定得严守秘密。” “连蔺兰姑姑都不能说吗?”她瞪着眼睛。 我想了想:“暂时别说。” 我觉得累极了,这座皇宫极尽骄奢淫逸,傲立在天下人面前,却不想膏粱锦绣的背后却是如此的肮脏不堪。 第八十二章 你的把柄 彩月阁安静的不正常,几个平时爱围着萨梅打转的小宫女不见踪影,唯剩下挂在树下的鸟儿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萨梅天真不想事儿,仍然惦记着早前提过的雪娘娘,左顾右盼地‘小妮儿’、‘燕儿’乱叫起来。 我无精打采地坐到梨花树下的石凳上,心里很不安,朱尔在那个当口出现在宫里绝不是什么巧合,说不定往合欢殿递信的人就是他,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八贝勒下到一半的棋就被我打乱了,密妃娘娘没有亲手抓到太子,只抓到了灵贵人一个,密妃心慈,应当不会严刑逼供,只想确保灵贵人活着等皇上回来,那么灵贵人暂时都不会把太子供出来,走到这里,似乎八贝勒的棋已走到了死路,下一步又该怎么办? 心里一害怕,我就不由自主地去摸怀里的弯月短刀,喃喃道‘莘夕,你快回来吧……’ 自怜自艾了一会儿,我又气八贝勒是不是疯了,如果这一招是他提前预备好的,那他选密妃娘娘作为揭开丑事的人也太草率了吧,如果今儿我没惊动太子,太子当真被抓了个正着,那都无法想象太子会做出什么事来,密妃压根没有那个能力去压制太子! 就在这时,一个突兀的男声响起,带着些许调侃的意味:“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我回过头去,便见身穿宝蓝色朝服的太子从宫门口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背着手,白皙又多肉的脸上还留有先前的一片潮红,脖颈上甚至还有几点暧昧的红色,我几乎是本能地瞄了一眼他长衫下的裤脚,见到绣金鞋面上露出半截素白的亵裤时,才松了一口气,天哪,我竟然会以为这人不回去找条亵裤穿就来找我的麻烦了。 “……”经此一想象,我更是无法做到镇定自若,再加上一对上他那似笑非笑的脸庞,就想起浴德堂内那番丑态毕露的嘴脸,更觉得一阵恶心想吐,说出来的话都打了结:“太……太子爷,您大驾光临……我……七月我……” 他慢慢地走过来,我这才发现他似乎是独自一人来的,侍卫太监什么的都不见踪影,这样的异常让我心头咯噔一下,似乎瞬间就猜到了他的来意,可是不可能啊,当时情况紧急,我们跑的比兔子还快,没有理由会被发现。 他柔软的指尖突然触上了我的脸庞,让我像被刀刺一般顿时往后缩了两大步:“太子爷……这是要做什么?” 他笑了笑,说出来的话却堪比恶魔:“浮碧亭里,德妃娘娘怎么就没把你打死呢?” 我咬着唇不答话,心里翻江倒海,他的语气像是闲来无事,又像有意为之。 他却突然欺身上前,捏起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来与他对视:“我曾经有一段时间特别喜欢你这双眼睛,里边闪烁着的倔强和无畏总是让我不知不觉就……硬,可是后来,我越来越讨厌你这双眼睛了,每次看着我都像是在嘲讽我在轻视我,甚至是在审视我!无论是什么,都让我想把它们挖出来扔到粪坑里去。” 我强忍着恶心,一把打开他卡在我下巴上的手,“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却压低声音笑了起来,淫荡的笑声像一条绷紧的绳子在我心口处锋锐地划来划去,仿佛随时都会将我勒得喘不气来,“你和十三弟无媒苟合什么都做了,还跟我这儿装什么清纯?” “你放屁,”我咬牙骂了一声,“你!” 他这回是扬手就掐住了我的脸颊没让我把话说完,用力扳正我的脸,另一只手衔住我的两个手腕推得我直往后退,‘砰’地一声压在梨树干上,我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不怀好意的笑脸靠过来:“别跟我说你还是雏儿呢?” 我咬了牙没有说话,生怕说错一个字,这恶心的嘴唇会胡来,那我真得剥了皮送他算了,省得寒碜自己。 “十三弟不会那么没用吧?”他蛊惑的声音在我耳边流连,故意压低的音线让人觉得很危险。 “早就让你跟我,你不干,现在后悔了吗?”他低低地笑,仿佛很是陶醉,“你要是跟了我,刚才在底下爽的那个人就是你了……” 我浑身一颤,脑子里轰然响起一阵炸裂声,此时来不及恶心,只有‘他知道了!’四个字翻天覆地地在脑中乱窜,都忘了去根究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做最后的挣扎:“什么刚才?我听不懂。” “浴德堂那个人是你吧?”他钳着我的手很用力,我却感受不到疼痛,只是心跳如擂地想着对应之策。 “我没……”我刚说了两个字,他就一拳砸在我身侧的树干上,顿时落叶纷纷,洒了我和他满身都是。 “不要否认,”他眯起眼睛特别危险,“灵儿看出来了,也闻出来了,你知道灵儿家祖上是做什么的吗?制香的,她的鼻子比狗还灵。” “……” “说吧,除了去向没用的密妃告状,你还打算怎么办?”他失态了半晌,又阴沉沉地压低了声音,似乎还笑了笑,此时我突然觉得他跟八贝勒很像,身上全然没有了曾经的莽撞,显得步步为营阴气森森得多。想来也是,自从他去守陵之后我便没有跟他过分接触,看来接连几次的挫败让他成长了不少。 继续否认也没有用,难怪刚才在浴德堂内和灵贵人对视的那一眼让我觉得后脊发凉,原来她认出我的味道来了,再加上我躲闪的眼神,更确信了她的看法,只是不知道她怎么这么有本事,被关起来了还能给太子送信。 “我没有向任何人告状,密妃娘娘的人到浴德堂的时候我甚至还没跑出去。”我小声道。 他愣了一下,微眯着眼睛想了想,“没错。” “所以你放心,我对你们的事情不感兴趣,也没打算说出去。”我冷冷道。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他说道。 “除了相信我,你没有别的办法。”我决定赌一把,“密妃娘娘正在全紫禁城地找那个野男人呢,你说如果我现在死了,她会不会怀疑到你头上?” “那就要看你的死和我有没有关系了。”他并不着急,慢悠悠道。 我笑了笑,“青天白日的,你太子爷进了我彩月阁的门,你觉得明里暗里的会没人知道?” 他赞同地点点头:“对,我的那些个弟弟们可都是人才,人不在这儿,眼睛却到处都是。” 他再次靠近我,嘴唇若有若无地蹭过我的脸颊:“所以我有两个办法。” 我强忍住满心的恶寒,将头抵在树干上,能离他多远就多远。 “我这个人从来不相信别人,但有两个例外,”他笑得很奸诈,“要不成为我的女人,要不有把柄在我手上。” 他转手捏着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头来,发亮的嘴唇靠得很近,“想来你也没什么把柄,那么就只有一个选择了,既然十三弟还没碰你,那就跟了我罢,咱们各取所需。” 说着便要贴上来,我吓得心里陡然一阵猛跳,偏开头大喊起来:“萨梅!姑姑!” 他扳回我的脸,“喊谁呢?她们自身都难保。” 话音刚落,便见书房的雕花折叠门‘哗’地被拉起,里面宫女太监跪了一地,蔺兰和萨梅被捂着嘴跪在正中,身边一圈都是太子的侍卫,屋内狼藉一片,桌上的笔架笔洗被扫在地上,墨汁把书桌下雪白的鹅毛毯子染得污七八糟。 我还奇怪他怎么独自一人来呢,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只见被塞住嘴巴的蔺兰姑姑腮边已被打的红肿,跪在地上的宫女太监也无一幸免。 我压了压心底的怒火:“你的女人我是没有福气做了,你要把柄的话我也没有,你实在不信我的话,索性把我杀了吧。” “啊,我懂你的意思了,”他近乎变态地嗅了嗅我的耳畔,“十三弟功夫好么?” 我咬着嘴唇不吭声,他低笑起来:“我忘了,你没有试过别的,哪里来的可比性。” 又不要脸地接了一句:“等你试过四弟,就能回答这个问题了。” 我忍不了了,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把将他推得往后踉跄了数步,“你再胡说八道,我就……” 他突然从手里抽出一把短刀来架在我的脖颈上,冰凉的刀刃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一个字都没有胡说,四弟那种人,一定会跟你试试的,我保证!” 我差点要抓狂,他却说道:“你跟十三弟乱来,怎么没把你额娘气死?” 这句话和德妃说的有异曲同工之处,我蓦然惊了一瞬,却仍然没拽住转瞬即逝的一丝亮光。 他慢慢地将短刀划过我的脖颈,我感到一丝轻微的疼痛。 蔺兰和萨梅说不出话来,却都嘤嘤地哭了起来,屋内跪满一地的宫女太监也跟着哭,这声把太子引了过去,他一把从地上拽起萨梅,单手掐在萨梅脖颈上,怒吼道:“刚才就是你在浴德堂?是不是?我记得你的声音。” 萨梅吓坏了,挣扎着摇头,两行眼泪顺着双颊往下流,却被塞住了嘴巴哭不出声来。 我冲上去,却被两个侍卫一左一右狠狠勒住。 “啪”地一声,太子狠狠地在萨梅右脸上打出了一个红掌印,我被惊得心惊肉跳,接着萨梅又受了第二个巴掌。 她被打懵了,血丝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我愣了一愣,随后失去理智似的挣扎着乱骂起来:“你敢打她,我跟你拼了!” 他根本不理会我,钳制着萨梅的表情变得极为凶狠,仿佛一头被惹怒的狮子,“告诉我,你是不是也看到了?” 萨梅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嘴角流出来的血已将塞嘴布洇得红了半边。 我喊道:“她什么都没有看到,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你逼她做什么?” 可是没想到我的话音刚落,太子突然按着她的头狠狠砸向书桌,‘嗡’地一声闷响像是砸在了我的心上,鲜血顺着萨梅的后脑滴下来,染红了书桌一角。 我没命似地甩开拉住我的侍卫,冲上去朝着太子的腹部狠踢一脚,他没妨我如此,竟被我踢得摔在了地上。我怒气丝毫不减,扑在他身上就撕咬起来,他吓得脸都白了,‘哎呀哎呀’地大叫起来。 就在这时,凭空出现的黑衣人拽住我的手将我一把推开,重重地摔碰在石凳上,后腰砸在冰凉的石凳边上,就像一把钝刃将身子砍为两段般疼得我眼前一黑,有那么一瞬间失去了意识。 昏昏沉沉间我看着太子的侍卫孙查正手拿一把剑直指着我。 太子气急败坏地甩开冲上来扶起他的庆公公,作势就要冲上来。 可老奸巨猾的庆公公却一把拉住了他,在他耳边轻语几句,他的脸色顿时好了一些,紧皱的眉头都消了许多。 他对我说道:“我想,我抓住你的把柄了。” 便有两个侍卫走过来,把晕晕乎乎的萨梅粗暴地拖了起来,我没有拦住,反而被他们推的摔倒在地上,太子凑到我耳边,阴冷地说道:“浴德堂的事只要有第三个人知道,我就让她死的要多惨有多惨。” 说完转身便离开,萨梅被他们拖得跌跌撞撞,呜咽着不停地喊‘公主,公主……’ 我没命地推开拦住我的侍卫,冲到甬道追上了太子,我用最凶狠的眼神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如果你不把萨梅还给我,信不信?我会把看到的事情说的人尽皆知。” 太子猛然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他伸出一只手来指着我:“别以为密妃可以护着你,现在京城里谁做主你不知道吗?” “我没有指望密妃娘娘,”我说道,“你以为刚才我没有急着回彩月阁是去散步了吗?我去了神武门,把看到的事情说给了我的贴身护卫恰骨伊听,一旦我在这里出了事,你的秘密很快就能传遍天下。” 太子气得浑身乱颤,左右踱步像热锅上的蚂蚁,想了半晌,他挥挥手让手下的人带萨梅先走,然后一把拽住我,将我砸到墙上,压着我的脖颈说道:“我们赌一把如何?看看你是更想要那个丫头的命,还是我的命?” 第八十三章 雨夜合欢殿 蔺兰找到我的时候,我正环抱双膝蹲在毓庆宫侧门外的一棵银杏树下,大雨滂沱,我被淋得湿透了,双腿发麻,浑身上下都没了知觉,抬起头来看到双颊红肿的蔺兰时,根本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进不去,”我哭道,“我跟到这儿,就进不去了,我救不了萨梅。” 蔺兰将我搂入怀里,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到底是怎么了?”密妃娘娘坐在合欢殿的暖阁内紧锁眉头,电闪雷鸣的雨声几乎要将她柔弱的声音淹没,“先是浴德堂出了那起腌臜事儿,我还没回过神来,气得头正疼呢,又听说彩月阁闹起来了,太子还打了你的人?到底是怎么了呢?” 十八阿哥睡在一旁的软塌上,红扑扑的脸蛋随着嘴唇上下颔合的动作微微颤动,似乎很不安稳。 我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却仍然觉得浑身发冷,肚腹也控制不住地抽痛起来,我觉得可能是毒发了,但此时哪里还顾得上这个,更不敢表现出来,密妃娘娘已经够焦头烂额了,便小声说道:“没事,就因为一点小事吵了起来……” 密妃娘娘显然不信,“太子虽霸道,但也是个稳重的人,向来不跟弟妹计较,怎么会因为一点小事就把你的人带走呢?” 我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一想到被打成那样的萨梅还落在那个变态手里,我的心就比腹部抽痛还要疼得厉害,太子太能卡我的弱处了,不用他在我面前架刀,我自己就能把自己担心死。 “你说太子把你那个小丫头带去是为了什么呢?”密妃娘娘愁眉苦脸,可能是没想到皇上好不容易委以重任一次,竟然搞出这么多麻烦事,“我刚刚也遣人去毓庆宫问过了,但一个字也没问出来,也不知是怎么了,毓庆宫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我的人连宫门都没能进去。” 蔺兰见我仍旧一声不吭,连忙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说道:“谢谢娘娘,让娘娘为彩月阁操心了。” 密妃娘娘看了看我,轻叹一口气,“七月,出了什么事你也不跟我说,你刚刚病愈,下这么大的雨却独自一人跑去毓庆宫外面守着,到底是因为什么?就为了那个小丫头吗?” 见我不答话,密妃娘娘又叹了一声:“皇上让我看着这后宫,可却接二连三地出了这几档子事儿,想来我是没法向他交代了。” 说着唤了个嬷嬷过来,“你去给樊园送封信,让五贝勒来看看吧,如今京城里也就只有五贝勒能和太子说上两句,我是没有办法了。” 我吓了一跳,几乎是直接蹦到了那得了令正准备出宫的嬷嬷面前,“不要,不能告诉五贝勒。” 这一举动差点惊醒了睡着的十八阿哥,他翻了个身,呓语着叫了几声额娘。 密妃娘娘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拍了拍十八阿哥,狐疑地看着我:“这是怎么了?你想要回你的人,我没那个本事,不是只能让五贝勒来当掮客吗?” 我紧紧地挡着门不让那嬷嬷踏出一步,深吸几口气稳住心绪,压低了声音道:“娘娘,就是一件小事,没有必要闹得人人皆知,闹大了大家面上也不好看,太子……爷只是一时生气,过后我去说两句好话就没事了。” 密妃娘娘有些不信,“真的吗?这么简单的话,还需要你淋着大雨去守一晚上?” 我憋回了满腹委屈,换上了一副笑脸,可惜笑得特别难看:“真的,太子爷那么稳重,是七月不懂事,让他生气了,他带走萨梅,也就顶多开个玩笑而已,等他气消了,我去道个歉把人要回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密妃半信半疑,可她内外交困一堆事儿,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见我坚持,便也打消了去找五贝勒的主意。 蔺兰虽没搞懂前因后果,却还是忙着为我填礼:“多谢娘娘为彩月阁费心。” “哎……”密妃长长叹了一口气,“就先这样吧,想来太子也不会把那丫头怎么着的,大家都是有脸有面的人,回去歇着吧,一个小丫头而已,不值得你淋雨。” 我心痛地无以复加,但却忍住了没吭声。 “是。”蔺兰连忙替我答应。 从合欢殿出来之后,倾盆大雨仍如瀑落下,蔺兰跟在我身后打伞,我却没走几步就跌了一跤,摔在被雨水洗刷的硬邦邦的地面上,蹭破了膝盖,眼泪顿时没忍住,趴在地上哭了起来,我好想冲回去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吼‘萨梅不是一个小丫头而已’,可又有什么用呢?我根本不敢让任何第三人掺和这事儿,如果不小心触到了太子的逆鳞,让他以为我把浴德堂的事透露出去的话,萨梅随时都有可能被他弄死。 蔺兰忙过来扶我,也弄得一身湿,她哭得满面是泪:“公主,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伏在雨水里,最恨的不是太子,而是自己的无能为力。 …… 回到彩月阁之后,蔺兰慌忙关了房门,从柜子里拿出纱布药膏跑过来,急切道:“公主,您后背有伤,都渗出血来了,还有膝盖上……”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哽咽了。 腹部的疼痛让我几乎感受不到这几处外伤,直到清凉的药膏抹上去,才让我忍不住哭出了声音。 蔺兰手一抖,颤声问道:“很疼吗?” 我捂在被搇里不让自己的哭声传到外面去,“萨梅比我伤的更重。” 蔺兰终于没忍住哭了起来:“到底是怎么啦?太子一进门就让一堆侍卫捉了我们绑起来,说是你不敢回来了,我以为就是一件小事,没想到会闹成这样?!” 我这时根本没法解释那么多,只一个劲儿地想办法,直到把头都想痛了也想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案来,太子虽不聪慧过人,但他身边有的是能人,如今除了制住我以外,他一定会去查到底是谁给合欢殿送过消息,还得费尽心思想退路,他虽然嘴硬,可也明白除了我以外还有人也知道了浴德堂的事,为今之计,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我猛然坐起身来,吓得蔺兰不知所措,对的,太子如今一定会做的一件事就是杀了灵贵人,只要灵贵人一死,私通男人的事情便不了了之,到时候就算我或者其他人去皇上面前告状,他大可以说我们诬蔑他。 虽然灵贵人被密妃娘娘关起来了,但既然她有本事给太子传信,就证明她身边一定有太子的人,要知道这可不是平常那种结党营私或是妄言胡语的是非罪过,而是要人命夺人魄的生死大罪。 太子一定会铤而走险的。 我掀开被褥,再次冲入了大雨之中。 跑进合欢殿的时候,密妃娘娘正哄着十八阿哥睡觉,换上了睡衣,拉起了帘子,烛火也灭得只剩下一两盏,四处静悄悄的唯剩下窗外停不下来的风雨声,借着昏暗的烛光,密妃娘娘震惊地看着跑地气喘吁吁的我:“这又是怎么啦?一晚上竟淋雨了,你还要不要身子的?等到老了才知道……” 我没等她说完便一把抱起十八阿哥,小孩儿还挺沉,“娘娘快跟我走。” 屋子里的几位守夜嬷嬷就像看怪物似的看着我,却都比不上惊诧的密妃娘娘,她拿手探我的额头:“你的脸色太难看了,是发热了吗?还是梦游?半夜三更的闹什么呢?” 我没理,一手抱着十八阿哥,一手拉着她往外走,吩咐几个嬷嬷拿上棉袍,十八阿哥喊了我一声‘月姐姐’,便把两只手抬起来紧紧环住我的脖颈。 密妃有些傻了,用一副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的表情看着我。 待我走到殿门口的时候,却发现殿门已经无法从里面打开了,我松开拉住密妃的手,单手使了劲儿,可还是打不开,顿时心头涌起一抹剧烈的不安。 “怎么回事啊?”密妃惊讶道,“外面的人呢?宝嬷嬷?” 宝嬷嬷赶忙走上前来拍打殿门,还提着嗓子喊了几声,可外面却毫无动静,只有大雨刷地的声音。 没多久,我便闻到了浓烈的火油味,赶忙搂着十八阿哥往后撤,退到后窗时,殿门那个方向已经烧起来了,到了此时密妃才慌乱起来,吓得哭都不会哭,只一个劲儿地惊恐道‘怎么会这样?……’ 火势很大,蔓延的很快,一眨眼大殿正门整个地都被火苗吞噬了,靠近殿门的几处垂帘也烧了起来,把火卷上了房顶,喷过来的烟雾呛得个个咳个不停,好歹这个时候终于有人发现合欢殿起火了,此起彼伏的‘走水、救火’声断断续续的传来,可面对这冲天大火,泼过来的水像是洒入油里的雨点,半点作用都没有。 我抵住后窗,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这儿肯定也被人从外面锁上了,却总要试一下才行,便扬起后肘猛地砸过去,窗棂闪了一下,却离撞开还远着呢,我疼地吸了一口气,挂在我脖子上的十八阿哥小脸都咳得皱了起来,却还一个劲儿地说道:“月姐姐,我帮你撞。” 我扯下身上的一块衣角,轻柔地捂在小孩儿的口鼻上,小声道:“别害怕,月姐姐一定会救你们的。” 我转过身去,后退了两步,刚要跳起来用脚,没想到就在这当口后窗竟然打开了,蔺兰露出半个脑袋来,“公主,快!”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赶忙把十八阿哥递过去,可小孩愣是不走,坠在我身上不放手,我只好让几位嬷嬷扶着密妃娘娘先翻窗出去了,这才抱着十八阿哥跳了出去,密妃娘娘慌忙跑过来接着她的宝贝儿子,十八阿哥不害怕而且还很激动,病了好几天的蔫气像是被火焰烤没了,一个劲儿地在我身上扑腾,嚷着要和我一起去灭火。 我把他交给密妃娘娘,转过身来看着已把合欢殿吞噬得干干净净的大火,熊熊火焰直冲天际,丝毫不惧风风雨雨,这就叫时过境迁,烂事依然吗? 多少年了,反锁宫门放火烧人的事情竟然再次重演! 密妃哭哭啼啼地搂着十八阿哥,惊慌失措的嬷嬷们都呆若木鸡,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 我突然想起来:“娘娘,您把灵贵人关在哪里了?” 密妃娘娘怔忪了一会儿:“晚膳的时候,你不是让人来把她带到彩月阁去,说那边人手够,好看守,我一想胤衸病着,的确有些分身乏术,便让她跟你的人去了。” 我心中顿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密妃还真是闲事不管的性子,这么重要的人证,她竟然随随便便就让人带走了,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我的人来合欢殿要人,她作为长辈,也不该就给吧,看来她还真是满心满腹都只有她儿子一个,连最基本的思考都不会了。 我没有立场去责怪密妃娘娘,只是立刻说道:“带走灵贵人的不是我的人。” 对着密妃娘娘惊恐的眼神,我又道:“雨这么大,十八阿哥又病着,娘娘先带他去彩月阁休息,发道懿旨让禁军过去守着。” “禁……禁军?”密妃眨眨眼睛。 “这场火是有人故意放的,而且还往外反锁了门窗。” 密妃娘娘的脸色苍白如雪,咬着牙齿一副快要晕过去的样子,其实她心知肚明,只不过不愿意承认。 “是的,奴婢看见反锁门窗的人了,等他们走了之后才敢跑过来。”蔺兰赶忙证实。 “……” 看着宝嬷嬷扶着密妃娘娘在禁军护卫下离去的背影,我转身便走,蔺兰跟在我身后喊道:“公主,您要去哪里?” 假冒我名义把灵贵人带走的人绝对不是太子,否则他放火烧宫就是多此一举。 除此以外,知道浴德堂之事的人还有八贝勒,他和我一样也猜到了太子的下一步打算,只不过他眼中只有灵贵人这个不可或缺的人证,完全不顾亲弟弟的死活! 我火冒三丈,八贝勒要把人带走有成千上万种办法,他却偏偏顶用我的名义,不知道又在打算什么!? 我要趁太子还不知道灵贵人已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去把萨梅救出来! 第八十四章 以死相逼 已经入夜了,风雨之势丝毫不减,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我站在灯火通明的毓庆宫主殿内,看着太子从暖阁后面走出来,他的眼睛一直看向我,在频繁闪烁的烛火中,凶狠凌厉的目光从雕花木格后慢慢闪过,直到站在我面前。 太子身后跟着庆公公,借着这辉煌的灯火仔细看去,庆公公满脸皱纹,头发苍白,生了一双非常锐利的眼睛,褐色的瞳孔里幽幽闪着洞悉人心的光芒,让人不寒而栗。 太子沉着脸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返身坐在椅子上,将腿高高地搭在身前的桌子上,一副潇洒自若的模样,但从他紧握的拳头,充血的瞳孔,都能看得出来,他非常紧张,也很着急。 “我虽然不喜欢你也看不上你,不过也不得不承认,你勇气可嘉,竟然不逃,反而在这个时候找来毓庆宫。”太子幽幽说道,“怎么?本太子拿捏住了你的七寸么?” 正如密妃娘娘说的,今夜的毓庆宫就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主殿两边站满了侍卫,个个身披铠甲,手握长刀,面目凶恶,俨然一副蓄势待发的修罗场。 “我的人在这里,就算毓庆宫是刀山火海,我也要来。” “对,你的人在我这里,我的秘密在你那里,看来我们陷入僵局了。”他玩弄着一把扇子,阴森森地说道。 “可我们都很清楚,知晓你秘密的人不止是我,你单单扣押着我的人,于我而言非常不利,我好像没有为别人付出代价的必要吧?” 他轰然从椅子上站起来,“那个往合欢殿送信的人是谁?” 我笑了笑:“真是好笑,您费尽心思都查不到的人,问我?” 他咬牙指着我:“是不是老四?他把你留在紫禁城里,就是为了旁敲侧击地帮他!?” 我这次是的的确确在心里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用只有我和他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太子爷,您糊涂着呢?不管是谁,难道他们会有能力让你爬上灵贵人的床吗?” 太子脸色青紫,却找不到话来反驳,我又道:“你说我是四贝勒的策应就更搞笑了,如果我是策应,还用得着被您搞得这么狼狈么?” 他一愣怔,随即也意识到了自己狗急跳墙的难看样子没有道理,索性恼羞成怒:“你滚吧,我现在没有心情陪你玩儿。”说完后啪嗒重又坐回椅子上,心神不宁地盯着我看。 我想,他这个时候应该是在等合欢殿的消息,便从袖子里慢慢抽出一把匕首,立时引得殿内众人一阵紧张,侍卫们长刀出鞘,挡在了我与太子之间漫长的道路上。 我轻笑起来,玩弄着锋利的刀刃,说道:“太子爷,你说我用这把刀是杀了你,还是杀了我自己比较有利?” 太子脸色一变,怒道:“乌雅七月你放肆!” 可他身后的老太监却听明白了我的意思,马上驱散众人,唤叫着让人来抢我手里的匕首,而我已把匕首压到了自己的脖颈上,然后看着不敢上前的众人,“让开,我要跟你们那个只会躲在人后的主子说话。” 他们让开一条道,我直视着太子的眼睛:“太子爷,你可以找一百个一万个办法让我莫名其妙的死在这紫禁城里而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但若是我死在你毓庆宫里,而死之前还把浴德堂的事情传了出去,你说天下人会不会把你的丑事信得死死的?对哦,那些史官笔下生花,脑子活络得很,说不定史书上会写的更加生动,流传百世呢!” “你!”太子没想到我会出此一招,气得青筋暴露,跃起老高,直接把桌面上的一堆无用东西扫到了地上,噼里啪啦的声音凸显了他的无能为力,“你这个妖女,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好啊!”我淡然道,“我来帮你。” 说着手上使力,把刀刃压了一压,顿时脖颈上感到一阵凉意,带着微微的刺痛,鲜血的味道顿时熏得我有些晕。 “不要!”老太监慌忙喊道,“公主有话好好说。” 我笑了起来,停住了手上的动作,看了看老太监,又看了看太子,“你们到底谁说了算啊?” 太子恼羞成怒,瞪了一眼老太监,“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然后转眼看着我,冷声道:“你别忘了,你的人还在我手里,你在这儿闹,我立刻让人做掉她。” 光是想想萨梅会被杀死就已经让我手脚发凉,心口发痛,但我忍着,冷笑道:“那敢情好,边西来的两个藏人都死在毓庆宫,我还要多谢太子爷为我添上的砝码。” 我的豁出去和太子的豁不出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太子气得嘴唇发抖,庆公公赶忙走到太子耳边说了好一会儿话,把太子的脸色说的由白转青,‘哗啦’一下把手里握着的扇子掰得断成了两截,他却仍然觉得不解气,走到我面前眯着眼睛道:“别以为他们几个看中你你就飘飘然了,在我看来,你草芥不如,我捏死你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我淡然地听完他这一番无用的解气之语,冷冷说道,“可以把我的人带上来了吗?” 太子嘶嘶吸着气,“你的人你要带走,我的秘密你也要带走,于我而言,这似乎是一场无论如何都输定了的局,既然如此,你如何就笃定我不会破釜沉舟呢!?” “我没有笃定,我只是在赌,赌你不会狗急跳墙,也赌你相信,我并不是喜欢管你闲事的人。” “那你若是赌输了呢?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在紫禁城里根基深厚,要想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不是太容易了吗?” “紫禁城是培养心腹走狗的好地方,但也是滋生叛徒眼线的土壤,你要想做到无声无息,不容易的。何况我是谁啊,我就是只剩最后一口气,也会吼得整个紫禁城鸡犬不宁。”说完我转了个身,看了一圈周围全副武装的侍卫和门口跪伏满地的宫女太监,笑道:“太子爷,这儿这么多人,你就相信他们其中没有人生了透风的嘴?莫不是你打算把我们通通杀光,给即将回宫的皇上留座血流成河的紫禁城吗?” 太子一把掐住我的脖颈,气得七窍生烟,“你当真在把我逼入绝境。” 我扬起匕首抵在他的右肩,说道:“太子爷,我不是来逼你的,我是来跟你做交易的。” 庆公公忙道:“请公主继续说下去。” 太子红着眼睛看了一眼身后的庆公公,这才慢慢放开我,我也缓缓收回了匕首,“太子爷的事情我一点都不感兴趣,不过是机缘巧合撞上而已,我本想力证自己无意去任何人面前揭发你的私事,但想来你是不会信我的。说来可笑,自我来了你们中原,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间几乎所有的关系都是相互平衡制约的,我知道了你的秘密,这杆秤已经朝我倾斜了,你自然是不放心的,那我也给你一个我的秘密,我们敌对的关系是否能暂时平衡制约呢?” 太子狐疑地看着我,我笑了笑,慢慢地走到他面前,背转身来,把左肩的衣衫轻轻褪了下来,一开始太子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待看到我背上那条弯曲的红色疤痕后,眼睛一下子瞪得很大,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庆公公见此情景,忙上前两步,看清后一时怔忪,“你竟然?” 我穿上衣衫,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别说出来,否则秘密不再是秘密,我们都会输的。” 太子看了一眼庆公公,庆公公拧眉思索了一会儿,忍不住说道:“难怪那几个婆娘会管浮碧亭里的闲事。” 我没理他,冷冷道:“如今我们扯平了,能把我的人还给我了吗?” 庆公公迟疑了一下,太子立马跳起老高:“庆公公,就凭这一点小事,我没办法相信她,她的那个丫鬟分量可重着呢,只要扣着她,小妖女就不敢把我的事情说出去。” “若是太子爷坚持这样,就不要怪七月心狠。”说着我又把匕首放在了脖颈上,庆公公连忙说道:“不,我相信公主。” 太子还要反对,庆公公低声说道:“爷,离年教的不洁印记绝不是小事,单凭这一点就能让人浮想联翩,一旦让外人知道,不仅能断了她入主知春园的路,还会失去圣心,牵连她的本家,她这可是赌上了整个人生。” “我最喜欢公主说的一句话,”庆公公抬眼朗声说道,脸上的皱纹轻轻颤动,一双鹰眼一般的眸子锋利地刺入我的身上,“这世间几乎所有的关系都是相互平衡制约的,希望公主不要忘记才好。” 我看着庆公公的双眼,紧张的情绪被自己藏得很好,半点痕迹都不露,我似乎是赌赢了,来之前曾翻来覆去地想,光凭太子一个人,我没把握赢,因为太子专横霸道傲气十足,他不会妥协的,可庆公公在就不一样了,这小老头输就输在心思谨慎上,他那一番玲珑心窍,对任何一件小事都要多思多虑,在我拿出自裁的勇气后,太子只想得到如何去遮掩,而他已想到了遮掩不了的后果,这便是他们的区别,也是我能赢的诀窍。 出门前我突然没忍住,回转身问太子:“当年陪都行宫的事,你知道多少?” 他冷冷一笑:“告诉你也无妨,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的母亲于你可是有杀姐之仇的呢!否则你猜为什么当年皇阿玛不把你许给十三弟,而是老四呢?” …… 萨梅被带回彩月阁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双颊又红又肿,身上到处都是淤痕,双膝被拖去了一层皮,血迹把素白的裙子染得乱七八糟,浑身上下没个人样,她的后脑起了个碗大的肿块,长长的口子外凝了一层厚厚的血块,根本挨不得枕头,只能勉强侧躺,请了太医来看,说最重的伤便是后脑,上了药服了汤,蔺兰姑姑给她简单擦洗了一下,萨梅侧躺在床上,紧紧闭着眼睛呻吟了好一会儿,总算在天亮之前沉沉睡去了。 我不止是自责,看着萨梅这个模样,我简直想杀了自己,她早就说过让我不要惹事不要惹事,可我总是不顾别人,只顾一时热闹,到头来却害苦了身边的人。 我盘腿坐在萨梅卧房里的小软凳上,慢慢直起靠在床栏上的脑袋,问道:“密妃娘娘她们怎么样?” 蔺兰赶忙说道:“安排在您的卧房,现已歇下了。” “禁军呢?” “里三层外三层的守着彩月阁。” 我点点头,看了一眼仍然漆黑如幕的天,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些,等到太子发现合欢殿内的灵贵人并未被烧死,应该第一时间就会打听到黄昏时彩月阁的人把她带走了,他一定会抓狂的,幸好我小小的‘利用’了密妃娘娘和十八阿哥,让她们来彩月阁住下,顺便把禁军带过来,给太子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闯禁军,那么我们暂时都是安全的。 而明天就是初七,我只需要再熬一熬就过去了。 “公主,您要不要休息一下?”蔺兰试探地问道,她虽然跟去了毓庆宫,但一直跪在殿外,就算看到了什么,也没有听清楚,所以一知半解。 我闭着眼睛,将头靠在双膝上,“姑姑,我去毓庆宫要人的事情,别跟十三阿哥提。” “可是……”蔺兰犹疑道。 “为了救萨梅,我什么都愿意做,让他看了就看了。”我冷冷道,倒把蔺兰唬得不敢再说话。 我现在很累,不止是身体上的累,心里的疲惫度更是冲到了有史以来的峰值,德妃什么时候和太子约好了来骗我?非要把当年的事拿出来做文章,还找了那么些理由? 敏贵妃娘娘是指使方文苏的幕后之人?笑话,当时敏贵妃仅仅身居嫔位,哪来的权谋和能力?我当然不信。 “我当然不信!”我嘶吼着重复了一遍,却殊不知心里早已压上了一颗重重的石头。 八贝勒不愧心狠手辣,竟然为了吸引太子的注意力,把所有的干系都牵到彩月阁身上来,我敢肯定,他的下一招便是推我去皇上面前,帮他揭露这件事。 可我想不通,他到底为什么临时改了主意,所有的事情又为什么都能朝着他希望的那个方向发展。 “让守夜的人看好密妃娘娘和十八阿哥,”我小声道:“天亮之前,鬼怪仍在蠢蠢欲动。” 蔺兰呆呆地坐在一旁,被打肿的脸上血色全无,她原本半跪在炉边扒拉炭火,此刻却搁下烧火棍,正色道:“公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他了。”我答非所问,伏在膝盖上泪流满面。 第八十五章 相互制衡 天上下着倾盆大雨,我在雨夜里狂奔,豆大的雨点像珍珠一样铺天盖地地砸下来,顺着我的脸颊滚成颗颗鼓点,发出哐啷铛铛的声音,我跑得快要就地死去,却控制不住脚下的步子和心中的恐惧…… 身后的脚步声骤然响起,一把刀划过空气,从我后背刺进了我的身体,无边无际的钝痛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低下头去,看到一个血淋淋的刀尖戳了出来,染红了我一身衣衫,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血水的液体噼里啪啦地打在地上,混入了泥土…… 我睁开了眼睛,第一反应就是去看腹部的刀,可那儿什么都没有,这是个梦,只有钝痛是真真实实的。 我疼得满头大汗,看着床上依然睡着的萨梅和窗外如墨的天色,意识到我并未睡太久,就被毒发的疼痛激醒了。 我撑着矮凳靠背想要站起来,却使了好几次力都被快要虚脱的身体坠回了原地,我满身都是冷汗,感觉离死不远了。 蔺兰姑姑咣当一声推开门,惊地床上的萨梅都微微睁开了眼睛。 “不好了,公主,”蔺兰上气不接下气,“太子爷带着人在外面,说是有事要请密妃娘娘帮忙。” 我苍白着脸,一颗心坠入了谷底,“他找了什么借口?” 蔺兰快要哭了:“他说,太子妃快要生产了,请密妃娘娘过去看看。” 我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可因为没有力气,声响没发出来,反而把手掌心拍的火辣辣的疼,太子妃怀孕还未足月,怎可能那么巧就早产了?他就是想找个借口把密妃和禁军引开,然后找我要人。 “密妃娘娘知道了吗?”我问。 “禁军已去通报了。”蔺兰低声道,“娘娘正起床呢。” 我快要被八贝勒气死了,也要被无脑太子的白痴举动气死,他们神仙打架,干嘛非要拉上我? 我拉过蔺兰姑姑,凑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回身把萨梅的床帘拉紧,眉头紧皱的萨梅非常不舒服,沁出的冷汗铺满额头。 我握紧拳头,既然太子不要脸了,那我就奉陪到底。 蔺兰姑姑跑着去了正殿,我则披起棉袍,摁着疼得发木的肚子出了门,看着太子站在彩月阁门口翘首以盼的样子,我偷偷摸到背光的围墙下面,踩着一块石头攀上了湿滑的墙头,肚子疼得我浑身无力,我咬着牙翻出了彩月阁。 毓庆宫内灯火通明,但安安静静,来来往往的太监宫女们提着灯笼轻手轻脚,毫不慌张,哪里像是太子妃要生产的样子!我冷笑一声,太子果真在耍花招。 夜已深了,沿着游廊往前,通往寝殿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顺利地摸到寝殿窗外,却听到昏暗的卧房内传来一个女子的轻叹。 “娘娘就快要足月了,流太多眼泪不好呀。”一个苍老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劝慰。 房里有两个影子,一个坐在床上一个站在床边,坐床上那位挺着硕大的肚子,拿着一块帕子擦脸,正是太子妃,我与她见过几次却从没有说过话,她平日里虽然倨傲,但也没有为难过谁,应当不是啥坏人。 “心里不舒服,就是忍不住。”她对一旁的老嬷嬷说道,“太子爷今晚宠幸谁了?” 老嬷嬷啧了一声:“娘娘不要多思多想,就算太子爷天天睡在那小蹄子的床上,也不见得她能生出娘娘肚子里的龙儿来。” 太子妃咬着牙没有说话,脸色特别沉抑,半点都没有因这话而放松一二,“玉凤说太子爷已经十多天没有去过她那里了。” 老嬷嬷愣了一下,“那可能是去……” “不要再说了,”太子妃偏过头去,未干的泪痕在烛光底下鲜明清晰:“他做的那些缺德事,我想都不敢想。” 我暗暗心惊,难道太子妃知道些什么? 但时间已经不容许我慢慢思考了,我看了一眼彩月阁的方向,强压住心底的慌张,蔺兰姑姑正在想办法拦住密妃不要出来见太子,只等太子妃过去,便能力证她并未生产,那太子就休想进彩月阁一步。 我轻手轻脚地敲了敲门,守夜的嬷嬷进去半晌才从里面喊道:“公主请进来吧。” 我进去的时候太子妃已经起来了,坐在妆凳前理鬓,看见我忙托着背站起来说道:“七月妹妹,有劳你过来通知我。” 我忙道:“我知道太子爷为浴德堂的灵贵人求情是宅心仁厚,但事情没有弄清楚,而且密妃娘娘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呢,若是想茬了,那可怎么办才好!?” 她脸色变得很苍白,迅速地点点头,神情凝重,“幸好你说,否则我都不知道浴德堂出事了。” “您快去看看吧,密妃娘娘这会儿还没起呢。”我急道。 她的神色有些发青,担心地嘴唇都在颤抖,捧着肚子走路很困难,若是有更好的办法,我是不愿意来给一个孕妇下套的,但太子逼得我没有办法了。 跟着太子妃出来,看着她被几个嬷嬷扶着匆匆忙忙离开的背影,还差点绊倒在门槛上,我更加确信她对太子和灵贵人的事是知情的。 我则趁乱潜入了黑漆漆的书房内,太子身边的庆公公不是说了吗?他深信互相制衡这个道理,既然他拿了我的秘密还想要对付我,那我也得找一个新鲜玩意儿制住他。 可是找遍了整理得井然有序的书房,也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放弃之时突然在书桌上看到了一封敞开的信,那信很短,只有“劝君好自为之”几个字,字体隽秀,落笔刚硬,看得出写字的是个女子,而她写这几个字的时候用力之深,像是怨气极重,不免让我想起了刚才咬牙说话的太子妃。 会是她吗? 我拿起信纸,却被压信的一块方形镇纸吸引了注意力,那镇纸是白玉做的,晶莹透亮,依稀看得到玉石中央含着许多碎片化的五彩花瓣,这应当是现今最流行的“琥珀石”,把上好的玉石切开,往里放书信纸画,再封起来,有些有钱人甚至往里加其他料,封石的时候很麻烦,却提高了它的价值,这块白玉里应当就是放了香料,封起来之后仍然嗅得到浓郁的香味,我拿起来借着窗外的月光一看,发现除了香料,这里面竟然还加了了不得的字画,缩小了的字画仍然清楚得很,栩栩如生的两个赤裸小人交颈缠绵,活色生香的场景不堪入目,竟然是一幅完整全套的春宫图!而且小图还有落款,写着“灵儿赠礽”。我赶忙一把捂住了眼睛,羞得面红耳赤,看到浴德堂时的羞燥感再次侵袭了我,我气的不行,这风流的太子可真是永远不会让人失望。 不过我发现,我找到了目前最能制住太子的东西! 我提着裙角几乎是小跑着往彩月阁赶,脑子里的想法一个接一个,若是太子妃没有及时赶到?若是太子闯了进去?若是……萨梅现在半死不活的,哪里还耐得住再被折磨一次? 胡思乱想间,一记黑影从甬道侧墙上掠过,带过一阵冰凉的月光,我惊地刚喊出一个‘谁’字时,便被一个黑衣男子朝后勒住,他个子不高,但手劲很大,拖着我往墙上砸去,把我砸得七荤八素,天旋地转之时,他欺身上前,双手环住我的脖颈,狠狠地勒住,一点点地缩小双手的距离,我甚至能听到骨头的脆响,他的手好烫,像一块融化了的烙铁,缺氧的大脑只容许我想了这么一个事情,便又把氧气哗啦一下子全还给了我。 我捂着发痛的脖颈大声喘气,这才看到那人已被不知从哪出现的十三阿哥打翻在地,借着甬道里昏黄的火把,我见跌睡在地的那人虽蒙着脸,但露在外面的眼睛却是说不出来的眼熟。 那人不知是勇猛,还是狗急跳墙,总而言之他三下五除二从地上窜起来,猴儿似的攀爬上湿滑的宫墙就要跑,十三阿哥眉头一竖准备追上去,却返身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朝我跑了过来,任那黑衣人跃墙离开了。 “七月!”他将我一把搂入怀里,双眸含雾,从未有过的紧张,“你没事吧?宝贝儿,你没事吧?” 我被熟悉的怀抱搂得神思全无,嘴唇一撅,顿时崩溃了,捂着眼睛大哭起来,“你终于回来了!你知道吗?你再不回来我快要坚持不住了,我觉得我坚持不下去了!我保不住萨梅,也保不住彩月阁,我笨死了……” 我语无伦次,他也浑身颤抖,冰凉的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腰,好似生怕一松手便会让我化作烟雾随风而逝一般。 “只要你没事……”他呢喃地重复这几个字,“我真怕……” “你不是明天晚上才能回来的吗?”我哽咽地喃喃说不清楚。 “不是明天晚上,”他小声道,声音带着颤儿,“奉天出了点事儿,原本我要三天之后才能回来的,可今天下午的时候八哥给我送了一封信,说你出事了,我跑死了三匹马才赶回来的……差一点……”他没说完,温热的嘴唇在我额头重重的吻了一下。 我心里一软,来不及去管八贝勒暗通消息又在耍什么花样,但左不过就是为了让十三阿哥提前回来吸引住太子的注意力,方便他藏人证。 “彩月阁那边……”我突然想到,急得瞪大了眼睛。 他一把将我重新拽入怀里,将额头靠在我的肩上,非常疲惫地呢喃道:“钱晋锡已经去了……不会有事的……” 我觉得十三阿哥突然变得特别黏人,那么远的路他用了半天的时间便赶了回来,不知道一路上在心底做了多少设想?担心到了怎样的程度?换作是我的话,只怕光忧心就已经耗尽所有的力气了。 我的眼泪奔涌而出,紧紧搂着他的脖颈不松手。 “没事了,”他拍拍我的背,“现在没事了。” 我本以为那天晚上会很漫长,可没想到真如十三阿哥所说,空无又荒诞的那晚结束在了一场倾盆大雨中,我趴在十三阿哥的怀里,像迎来了久违的平安一样,没事了。 十三阿哥一回来便一切都不一样了,他首先控制住了禁军,不管太子想什么,都绝不会再轻举妄动,内有武备院坐镇,外有钱晋锡掌控着九门提督和大理院,他现在随便动一下,更显可疑,总之无论他是怎么想的,都缩回了毓庆宫自己消化,只能日夜祈祷我能遵守和他的交易。 沐夕宫冰凉如冬,暖阁内点着明亮的烛火,将梨木地板映得反射出一道道寒光,常心送了些干净的衣服来便出去生火燃地暖了。 我冷的打了个颤,肚腹的刺痛疼得越发厉害,但却不敢表现出来,十三阿哥今晚的脸色特别不好,我不能让他再操心了。 常心前脚刚出门,十三阿哥转身便将我压在了门板上,顺势将门关得紧紧的,他的呼吸很浓重,动情的目光攥住我的双眼,没等我开口便低下头来吻住了我,我浑身一紧,于软弱无力的喘息中紧紧搂抱着他的腰,仿佛只要我一松手,便会滑到地上去,他用了平时三倍的力气,像是要把我吃进肚子里一般褫夺侵略,我的注意力被吸引了大半,就连疼痛都减少不少,仿佛随着他的呼吸一同浮往天边不知处。 昏昏沉沉间,他冰凉的手不受控制地从我的腰上流连到了我的胸前,我一僵,整个人都紧张的像木头人一般一动不敢动,他的手却顺着衣缝探了进来,冰凉的触感贴上我滚烫的皮肤时,我没忍住哼了一声,因这一声,他不退反进,越发加重了力气,我羞得面红耳赤,带着哭声道:“莘夕………”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似乎只想叫他的名字而已。 他在我耳边轻笑,笑声清冷却又饱含说不出来的魅惑,“我好想你,你想不想我?” 我脸一红,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主动。 “怎么不说话?”他贴着我的耳朵,压低了声音,“不想我?” “想,”我把头埋在他肩窝里,“特别想。” 他偏头亲了我的脸颊一下,一把将我抱起,“我真想………” 话音未落,从我身上滑落出的东西砸到了地上,发出很重的响声,他放下我弯腰捡了起来,只看了一眼便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正是从太子那儿拿到的镇纸,我赶忙一把抢过,羞得无处可逃:“这…这不是我的。” 他笑了笑:“我知道。” 然后又贴近我说道,“这是你的东西的话,我现在就把你办了。” 我微张了张嘴巴,最后只红着脸说道:“你别耍流氓………” 他勾起嘴角轻轻一笑,右手潇洒一扬,便将镇纸从我手里轻巧的拿走了,偏头道:“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就打算用这个对付他?” 我眨眨眼睛,没有回答。 他笑了笑,眼里添了几许凌厉和阴狠:“不够,这个远远不够!” 第八十六章 早晚的事儿? 屋子里的地暖很快升了起来,驱散了一地的寒气,热腾腾的暖炉里火苗四窜,映红了我的脸庞。 十三阿哥倚在桌边仔细端详镇纸,微微垂下的眼眸认真且专注,长长的睫毛在他的下眼睑上落下一片柔和的阴影,像把小扇子似的把他白皙的皮肤衬得如玉一般透亮。镇纸安然地躺在他手心里,那么无耻的东西被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攥住,却半分荒淫下流的味道都没了,反而因了它熠熠发光的光滑表面衬得十三阿哥更加温润。 人和人之间的差别竟这样大,仿佛站在十三阿哥身边,我便能瞬间忘了太子那满面淫笑的猥琐模样。 “灵儿赠礽?”他眯着眼睛微微思索,随后扬起的表情略带了些讽刺的笑:“这么明显的做法,当皇阿玛是傻子吗?” 我不解,他笑了笑,将镇纸随意扔在了桌上,“这是八哥做的,灵贵人祖上是卖香料的,他不余遗力将春宫和香料一齐做了进去,生怕人家一眼看过去不知道这东西和灵贵人有关,竟还费尽心思地加上了字儿,他越是这么急躁,皇阿玛越没法信他,过了那么久,他还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我顿觉手脚发凉,不甘心地仍按照自己的思路据理力争,“怎么会呢?镇纸上还有一封似乎是太子妃写给太子的诫语,很明显……” 他无意识地歪了歪头,在我脸上轻轻掐了一下:“连你都觉得这是真的,何况太子妃?” 我震惊了,难怪镇纸随意搁在桌上,难怪我去的时候正巧碰上太子妃垂泪,原来事发之后八贝勒派人给毓庆宫送了这个去,就是打算留作事后二人的苟且证据,而太子妃一看这东西,便和我一样以为是真的,所以才…… 而只要随便用大脑捋一下时间线,便能知道这一局开局得早了,至少这镇纸不是一天两天做得成的,可浴德堂的事情曝光明明才发生在昨日,看来这根本不是偶然突发那么简单。 “八贝勒早就知道灵贵人和太子之间的事?”我呢喃道。 他笑了笑,云淡风轻:“可惜他拿了一副好牌,却胡乱出招,还故意牵连你。” 我见他丝毫不奇怪灵贵人和太子之间的事,也没有问我太多细节,仿佛……仿佛他早就知道这些事,脱口而出:“你也知道吗?” 他看着我笑:“你觉得呢?” 我猛然想起了他们离京之前八贝勒曾来半月楼借人的事,心跳如鼓,“你知道……宫里会发生这些事,所以才让我不要靠近太子和德妃?所以才……” 他深吸一口气,“对不起,吓到你了,我也没有想到你会那么巧地刚好撞上去。” 我一时无法消化,怔怔地看着他,他揽了揽我的头发,轻声道:“灵贵人是半月楼的人,三年前进宫弹琴,却被皇阿玛看中了,便无可奈何地做了贵人,没想到后来太子哥也瞧上了她,她便将计就计,自愿成了一颗棋子……这次八哥要用她,我便给了。” 我看着他用最平淡的语气把这么恐怖的事情说出来,简直有些无法相信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十三阿哥吗?好像只有每当面对权谋计算的时候,他才会把冷漠无情发挥到淋漓尽致,可我总是无法习惯他的淡定和残酷。 枉我那日还质问太子,难道是别人把你推到灵贵人的床上去的吗?没想到还真是,太子爬上人家的床,却未曾想到,那哪是床,分明就是一滩沼泽,要他分分钟就陷死进去,他还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呢…… 真是一步又残忍又完美的好棋,能致太子于死地的大招,可却被我这个众人都没有想到的变数搅乱了。 怪不得八贝勒会那么好心,一面利用我一面给十三阿哥报信,因为在这一切后面掌舵的人是十三阿哥,他不敢彻底跟十三阿哥撕破脸皮,便随便丢了我这个人情过去,保住我的小命。 可是这些都不重要,我那么好那么一个总是事不关己清风拂尘的十三阿哥,竟然三年前就在父亲的身边安人了?他深不见底的心机和绝顶聪明的行事风格让我震惊。 我突然上前一步搂住了他的腰,将头埋入他胸前,巴不得立刻就用全身上下的温度融化掉他在面对权谋时从心底深处涌出来的冰冷,我不要他这样费尽心思,也不要他步步为营,我只想他快快乐乐与世无争。 他愣了一下,随即双手箍住我的背,将我完完全全地拥在怀里,“吓到了?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不想让你参与进来,这些事太丑陋了,你要远一点,永远干干净净的才行。” 眼泪涌了出来,我心口软的不像话,我害怕,害怕总有一天,他会被这些丑陋的事情带走。 我仰起头来,踮着脚尖轻轻吻住了他的嘴唇,声音很小,“要了我吧。” 他怔住了,随即眼里暗了又暗,沉了又沉,搂着我的手轻轻颤动,但却没有任何动作,他的嘴唇吻过我的嘴角,脸颊,最后流连在耳畔,带着磁力的嗓音在我耳边滑过,像过电一般让我发抖:“不,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伸出双臂勾住他的脖颈将他的头压向我,眼里含雾带泪:“我想成为你的人,那样你就永远都不会把我丢了。” 他眼底汹涌着说不出来的情绪,搂在我后腰上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气,我沙哑着嗓子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不想吗?” 突然脚下失力,他将我抱了起来放在床上,我们隔得很近,呼吸着对方的气息,聆听着各自的心跳,那一瞬,全天下都安静地只剩下我和他。 “你认真的吗?”他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甚至那字与字间衔接瞬间的喘息声都缕缕入耳,让我忍不住战栗。 我攀着他的肩,腾出一只手来摩挲他光滑的脸颊,一字一句道:“从很久以前,我就是你的人了,这个……不过就是早晚的事儿。” 他吻住了我,深入又用力,似要把我全身上下都融入他的身体里,我紧紧抱着他的脖颈,脑袋里一片空白,呼吸不畅却又浑身发热的感觉让我一度失去了意识般不知今夕何年…… 可他却停了下来,直到他停住了所有的动作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喘得有多么厉害,意识重回的脑子仍旧昏昏噩噩,透过如梦似幻的灯火,我看着他将白皙细长的手指探到了我的额头,他的气息同样不稳,此刻却带上了几分焦躁:“怎么出这么多汗?” 我拉住他的手,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轻声道:“没关系的。” 他一把将我从床上搂了起来,“宝贝儿,哪里不舒服?” 我伏在他怀里,无意识地揽了揽额头,果然一头的冷汗,窗外凉风透了进来,身上一冷,才发现不止额头,就连身上都已被冷汗浸湿了,我拉住他探脉的手:“别管行不行?” 他哗啦站起身来,把常心叫了进来:“去彩月阁让蔺兰姑姑准备浴桶和热水,我接着就带公主过去沐浴。” 常心应了一声赶忙去了。 十三阿哥回身过来将我从床上一把抱起,扯过挂在屏风上的棉袍盖在我身上。 我双手无力,但仍搂住了他的脖颈:“去哪儿啊?我不想回彩月阁,密妃娘娘在那儿呢……” 他将我搂紧,棉袍盖得只剩下我小小一张苍白的脸,“天亮了,合欢殿也清理得差不多,这个时候密妃娘娘早去了德寿宫,不在你那儿了。” 我皱着一张小脸,还是嘀咕不停:“可我就想在沐夕宫。” “你毒发了,我要帮你解毒。”他边走边说。 我一怔,没让他探脉他也看出来了:“你见着方文苏了?” 他迟疑了一下:“算是见着了吧,说来话长。” “那姐姐呢?”我急道。 “苏秀水……没有跟他在一起。” 我顿时明白了,“他把姐姐当人质了?” 他眉头紧锁,衬着一夜大雨过后的黎明朝霞,一双眼睛动人心魄却又深沉暗魅,“算是吧,但是……” 我快要气死了,如果不是肚子疼得厉害,头顶冒出来的火能让我原地蹦三圈:“他到底想干什么呀?” “他……”十三阿哥轻声说道,“想活着。” 我无言以对,这真是每一个生而为人的最真实目的,但活着有千百种方式,苟且过活,还不如一死了之,可明显方文苏选择了前者,还要带着姐姐一同受苦。 “他给了我解毒的方法,”十三阿哥低头看我,“你会没事的。” 我将头埋在他怀里,耳朵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听着如鼓的心跳,呢喃道:“你回来了,我就没事了。” …… 解药是三颗有鸡蛋那么大的丸子,每次用一颗,丢进浴桶后半个时辰就会融化,并把沐浴的水变成湛绿色,在水里泡两个时辰,期间为了不能让浴桶里的水变凉,得不停地加热水,每次泡药水浴的时间间隔是两个月。 这一次毒发的匆忙,只能在浴桶内泡,加水什么的非常不方便,而且湛绿色的沐浴水看起来像个生了青苔的池塘,还没到它边上我仿佛就能嗅到臭味。 “方文苏故意的吧?”我气得不行,明明已经疼得满头大汗了,愣是不愿意进去。 蔺兰无可奈何,只能求助坐在外间的十三阿哥,他低着头看书,剪影打在屏风上,连腮边的一缕发丝都让我心动。 “你再不进去,我就亲自来抱了。”他丢了一句话过来,把蔺兰羞得面红耳赤,把我吓得赶忙跳了进去,他可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从来不耍嘴皮子,在蔺兰面前,我还是要脸的。 可我忍不住嘴,“本来就是,苏爷爷从一开始对我就有敌意。” “他是大夫,在这方面不敢乱来。”他翻了一页书,唰啦的声音在这明明刚才还鹤唳风声的彩月阁内,生生浮出了一抹平静和安宁。 绿色的水将我淹到脖子以下,清凉的药味儿顿时窜入了鼻息,也不知是因为水热还是药性,肚腹的疼痛顿时减轻了不少。 蔺兰为难道:“待会儿水凉了可怎么办,根本没法再加了。” 十三阿哥沉吟了一会儿,轻声道:“你再去准备两个浴桶,水凉了就换,别浪费药汤就成。” 蔺兰‘嗯’了一声出去了,他若有所思:“两个月后我带你去温泉泡。” “真的吗?”我喜笑颜开,“说话算话。” 他点点头。 我想了想说道:“泡完这一次后我得把药省给阿妈,她的毒比我深。” 十三阿哥半晌没有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我看着他一动不动的剪影,仿佛书上生花,让他看得这样入迷。 咵嗒一声,他把书扣在桌面上,回头看着我的方向,尽管隔着一个厚厚的屏风什么也看不见,我也能从他突然变重的呼吸声听出他似乎是生气了:“你能不能多为自己考虑?” 我撇撇嘴,“她就算再不好,也是我阿妈,我当然得……”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打断我,“姑母的解药方文苏正在制,用不着你操心。我的意思是,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起,你就总在为别人考虑,永远把自己放在其他人的后面。” “我哪有?”我挥挥手辩解道,“我又不是什么博爱儒家。” “比如上次,你问胤禵要东西,第一个要的就是给温恪的凤令,在那种情况下,你仍然满脑子都是别人。” “我……”我想了想,他竟然一个字都没说错,突然没了反驳的余地,半天才硬气道:“温恪是谁啊?她可是我好朋友,你的亲妹妹呢。” 他点点头:“我知道。” 可我却觉得他更生气了。 “换个问法,合欢殿起火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冲了进去,有没有为自己考虑过退路?” 我张了张嘴,答不出来。 他轻叹一声,单手撑住额头:“我只是希望,你能自私一点,帮助别人没有错,但前提是保住自己。” 我‘嗯’了一声,懒懒的。 他看着我,穿透屏风,专注又固执:“就算是为了我,好不好?” 我心头一疼,想到今夜他受的罪和担的心,就整个人都亏欠得想立刻跳出去抱住他。 “我知道了,”我轻声说道,“因为我特别喜欢你。” 他似乎是笑了笑,也很轻地回应了我:“我也是。” 第八十七章 不打自招 十三阿哥虽未明说,但我知道他和方文苏之间肯定达成了某种协议,以至于方文苏不仅给了他解药,还允诺给阿妈制药,那天晚上其实我想细问的,可那湛绿色的药汤似乎有安眠的作用,还没等我泡够两个时辰,就趴在浴桶边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浑身舒适,神清气爽的感觉让我瞬间忘了之前的疼痛。 这一波让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方文苏这人不怎么样,传奇的医术还挺靠谱的。 萨梅底子好,恢复得很快,脑后的肿块第三天就消散没了,挂着一身的淤青,却已经能跑能跳了。整个彩月阁就差没把她当菩萨供着,整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累了就躺我房里的云绒地毯上吃点心,高兴了则搬把椅子坐在院里晒太阳,蔺兰姑姑还专门指定了一个小太监替她跑腿,一会儿让小厨房做烤羊腿,一会儿又想吃乳酪露,反正随她去折腾。 因我的毒复发,萨梅又重伤,整个彩月阁很是凄风苦雨了一阵儿,十三阿哥回宫之后便派了人过来守着,像是要把彩月阁整个儿地和紫禁城隔成两个天下似的,所以这段时日我们便心安理得地养伤吃喝了,吃吃睡睡玩玩闹闹的模样赶得上八十老妪养老等死。 直到这日从太和殿的方向传来鼓声,我才意识到皇上回宫了,怪不得四处安静无声,就连宫门口十三阿哥派来的侍卫都撤去了大半,应该是都跑太和殿前接驾去了。 “公主,”萨梅躺在院子里的软塌上玩弄小太监给她从宫外带回来的一个木头小猪仔,“皇上可算是回来了,可得好好告太子一状!” 我站在树下回头瞪了她一眼:“不准你再提这件事!” 她嘟起嘴来极为不满:“那我岂不是白挨打了!” 我抿着唇觉得很是不安,就连萨梅都知道皇上回来意味着可以告状可以找回公道,那太子现在的处境用狗急跳墙来形容是不是太保守了点,自那晚在毓庆宫外我被偷袭之后,太子已经许久没有动静了,到底是蓄势待发还是存有侥幸心理,真是让人猜测不透。 还有八贝勒,他这么长时间隐忍不发,定是为了等皇上回宫,虽然皇上回来了,密妃娘娘之类的人一定会觉得找回了主心骨,但在我这里,却像是一颗即将引发的火药桶,随着他老人家的出现,憋了许久的阴谋诡计都要一举炸开。 萨梅嘟嘟囔囔可不高兴了,至今她都没弄明白浴德堂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理所当然地认为应当有仇必报。 我长叹了一声,只希望火药炸开的时候别燎到彩月阁就好,刚回身在萨梅对面的软榻上躺下,宫门口就如同炸豆般嚷嚷起来,没等几个小太监上前去拦,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已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我面前,‘噗通’跪下来,头如捣蒜般磕个不停,满嘴乱嚷。 我受惊坐起,眼前的女子头发散乱,身着冰蓝五彩刻丝旗装,外裹水红盘锦镶花对襟褂,脖颈处绕着银鼠围脖,不过她双脚赤裸,手腕上疑有绑痕,不停地哭道:“公主救我,救救我吧。” 我莫名其妙,一时愣在当场,只觉得她的哭声悲切,实在可怜。 蔺兰等人闻声都从内房里跑了出来,见此情景惊呆了,个个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子不知哪儿来的狠劲甩脱作势要去拉她的一个小太监,慌乱无措地爬过来抱住我的手臂,她扬起惊恐万分的双眼看着我:“公主,您放过我吧,放过我们全家,我祖母已经七十五了,弟弟也刚满十五,他年前才在翰林书院入学,父亲母亲也没有做错什么,不能因我一人,害得他们去死啊。” 我脑中嗡地一声,因为从她抬头的一瞬间,我就从那娇媚妖娆的眼角眉梢认出她来了。 这一变故让赖在榻椅上的萨梅裸着双脚蹦踏到地上,她瞪大眼睛望着那女子,塞满了芸豆糕的嘴里含糊不清道:“这是谁啊?”。 “公主,您饶了我吧……”,她哭得呼天抢地,实在让人不堪直视,“您不能把我们往死里逼啊,你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我可以去死啊,只要你放过我的家人,他们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你这么狠心,非要逼无辜人丢命呢?我也没有得罪过您,只要你饶了我,我给你当牛做马……” 那时我没空想别的,只觉得被她紧紧拽住的手臂仿佛要被扯断了似的生疼,她与拉拽她的太监斗争,又要与我的手臂誓不分离,一瞬间整个彩月阁哭喊声震天响。 甚至当侍卫赶来,把力竭的她拖走时,她仍然用沙哑的嗓子连声大叫,震得整座宫城微微颤抖:“公主,就算你不饶了我,也饶过我们全家老小吧。”到了后来,她双手扒扯在红漆宫门上,开始绝望地咒骂:“你赶尽杀绝,会有报应的!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听着她的叫骂声在甬道里反复回响,淹没在可怕的静谧中。 “公主……”萨梅惊呆了,“她这是怎么了?” “蔺兰姑姑!姑姑!”我大叫,蔺兰脸色煞白的跑过来,我吼道:“灵贵人怎么会在这里?” 从合欢殿消失了那么久的灵贵人竟在皇上回宫的当日出现在了彩月阁!我觉得如果不是最近的养老生活让我遗漏了什么,就是不知不觉中我们早就成了这一局中的主角。 蔺兰皱紧了眉头,唤过一个趴在门边的小太监质问,那小太监赶忙说道:“皇上已经到了……” 话未说完,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三五个太监跑了进来,一看就是乾清宫的人,“公主,皇上听到这边的动静了,请您去乾清宫呢。” 我觉得脑中似有一团乌烟瘴气侵入般晕沉,八贝勒竟把时机卡的如此巧妙!皇上前脚刚进宫,他后脚就把灵贵人放了出来,一路从浴德堂穿越半个后宫闹到彩月阁,这不就是要告诉所有人,我七月对灵贵人私通男子的丑事不仅知情,而且还清清楚楚么? 可灵贵人不是半月楼的人吗?怎么会来咬我?是八贝勒授意的? 我抬头看着蔺兰,“姑姑,你把彩月阁的门关紧了,如果那人真的出事了,他第一个想要报复的就是我。” …… 正值午后时分,云层渐渐堆积起来,厚厚地压在天边,灰黑的乌云由东到西逐渐将云彩染得如墨一般黑,山雨欲来风满楼,天黑的像冬日里的黄昏。乾清宫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正殿内人很多,因为接驾的缘故,到的人又多又齐,左边坐着嫔位以上的妃子,嫔位以下的依次站着,右边全是皇子公主,皇上坐在上首位,紧紧闭着眼睛,脸色发青,嘴唇发白。他左侧阶下坐着一脸为难的密妃娘娘,怀里搂着十八阿哥,她正诚惶诚恐地对皇上说道:“皇上,臣妾本想悄悄跟您说的,但如今既已闹得人尽皆知,怕是只能……” 她轻叹一声,不忍心把话说完。 满面苍白的德妃却冷哼道:“出了这种事,当然要彻查到底,妄图祸害龙脉的人,剥皮抽筋也不为过,要不是臣妾病了,怎会让这种事在眼皮子底下发生。” 密妃娘娘低下头去,不敢吭声更不敢辩解。 皇上未答一字,但从握得骨节发白的双手看得出来,他已经快要忍无可忍了。 乾清宫内的气氛无法形容,除了伏跪在地上的灵贵人抖作一团之外,其他众人都仿佛踩在软丝上一动不敢动,生怕稍有动作,就会从摇摇欲坠的绳子上摔落在地,惹祸上身。 我磨蹭着走进去的时候,发现太子在,玩得皮肤黑了一圈的八公主也在,她瞪着大眼睛看着地上的灵贵人,眼神里全是惊恐。 腰带上的银铃引得众人回过头来看我,个个眼神玩味,让我无形中感到一阵巨大的压力,可是转念一想,这事儿跟我有哪门子关系啊,我紧张个什么? 皇上睁开了眼睛看着我,浓重的寒意快要把我淹没了:“她不说,你来说。” 我说个什么说啊,我咬着牙齿跪倒在地。 “那个男人是谁?” 我匍匐在地上压根没想好对策,太子的目光快要把我钉死在那儿了,虽然我很想指着他滔滔不绝一番,但迫于形势,只得支吾道:“我不知道啊,灵贵人出事的时候我和密妃娘娘一起去的浴德堂,我怎么会知道呢?” 密妃娘娘赶忙点头:“这是真的。” “那她去你那儿闹什么?”德妃冷哼。 “我怎么知道?”我皱眉,“你问她呀!” 德妃竖起了眉毛,“你作死……” 皇上打断了德妃,“给她看。” 也不知是给谁看,但梁九功犹疑半晌,还是抬着个托盘走到我面前,掀开红布一角,露出半块白玉镇纸来,上面的细碎花瓣让我眼前一黑,这不是被十三阿哥拿走扔在沐夕宫了吗?怎么会落到了皇上手里? 我讶异的表情被皇上尽收眼底,他眯了眯眼睛:“怎么?还不说么?你在怕什么?” 我看了一眼眼底充血的太子,他那模样像是瞬间就要崩溃了,我正打算死扛到底,无论皇上怎么问,有多少铁证,恁是灵贵人松了口,这件事都不能从我这里说出去。 可没想到我刚张了张口,太子就径直朝着我扑了过来。 这一举动震惊了满屋子的人,以至于没有人及时反应过来,等到八公主‘啊’地尖叫一声震醒众人的时候,太子已经把我压在了地上,他双手勒住我的脖颈,用尽全力把我往死里掐,就这一瞬间的事儿,我就从为他守口如瓶的人成了他手底下濒死的受害者。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红得像两轮落日,手背上青筋暴露,硕大的身躯压住我,让我根本动弹不得,有一瞬间我甚至怀疑他就是那夜在毓庆宫外想要把我掐死的黑衣人。 最先扑过来的是十四阿哥胤禵,他被吓坏了,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怎么了,手上不敢使劲儿,拉拽太子的力气形同虚设。 几乎就在同时,有人猛地拽住太子的手腕向反方向使劲儿,我听到‘咔嚓’一声,太子发出杀猪似的吼叫,从我身上滑了下去,十三阿哥一把将我抱起,轻轻触了触我脖颈上的淤青,眼中全是浓烈的恨意:“没事吧?” 我眼前一阵发黑,待喘过气来时已被十三阿哥护在了身后,看着眼前清朗的背影,差点泪流满面,他似乎永远都是我的守护神。 太子疯了一般冲过来,嘴上还乱嚷一通,十三阿哥擒住他的右手,往边上一让,轻而易举地将他钳制住,压得跪倒在地。 十四阿哥惊呼一声:“十三哥,太子哥他……他的手腕好像断了。” 十三阿哥什么也没说,事到如今,太子自撞枪口,只怕无论如何,都走到尽头了。 “小妖女,我就知道偷走那个假镇纸的人是你,我就知道你会去皇阿玛那里告密,我就算是死,也要拖着你一起入地狱……”太子的咒骂一波接一波,直接把众人从云里雾里的状态里拽了出来,个个都像是吃了苍蝇一般张口结舌。 “你要反吗?”一直闭着眼睛不说话的皇上幽幽问道,血红的眼睛直视着太子,“你要反吗?” 他重复着这句话,威严的声音里渐渐添了些苍老和痛苦,“告诉朕!你要反吗?” 皇上的反应比所有人加起来都要淡定,我看到镇纸的一瞬间就明白他已经知道了灵贵人的私通对象是谁,只不过想要证实一下,毕竟十三阿哥说的对,一块用意明显的镇纸疑点太多了。难怪从我进来之后,我就觉得比起震惊来,他身上更多的是悲伤,浓郁又强烈的悲伤,恁是千古一帝,治国有方,他仍要被儿子这样背叛…… 太子被父亲的眼神击打得失了力气,他扑倒在地,连连说道:“皇阿玛,儿臣……儿臣错了。” 忽而又指着伏跪在地上的灵贵人吼道:“都是她勾引儿臣,是她!” 众人都听不下去了,尤其是密妃娘娘,她的震惊比其余众人更甚,要知道,除了浴德堂的事情,她的合欢殿也被烧了。 “难道,烧了合欢殿的人,也是太子爷么?”她身边的宝嬷嬷没忍住,一时说了出来。 密妃娘娘回头瞪了她一眼,皇上却已缓缓回头,眼睛红了一圈:“合欢殿……被烧了?” 密妃娘娘不忍心看皇上这个模样,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太子不等皇上质问,赶忙道:“儿臣……儿臣都是被逼的。” 我总觉得今晚的太子像是没头没脑一般傻乎乎的,几乎没人攀咬他,他却什么都说了。 而那个总是跟在他身边的庆公公今晚却不在这儿,难道他丢了智囊就成傻子了? 皇上暴怒,似是汹涌而来的怒火突然爆发,他踢翻了凳子,掀翻了桌子,向来在后辈面前温文尔雅的形象全然没了,他指着太子怒吼,说的却是另一个事:“当年棠梨宫的火也是你放的?!” 太子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跪了满殿的兄弟姐妹,沙哑着嗓子大吼:“不是,不是我!” 我紧紧拽着十三阿哥冰凉的手,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心疼地无以复加。 皇上只咬牙说了‘你这个畜生’,便直挺挺地晕倒了。 第八十八章 一箭双雕 皇上当着众人的面晕倒在地是前所未有的事儿,十三阿哥第一时间冲了上去,他刚从地上扶起皇上,完颜皓成就到了,一番把脉掐人中之后,皇上很快便悠悠醒转过来,但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以德妃娘娘为首的几位娘娘吓坏了,跪在他的身旁说不出话来。 整个乾清宫一片静谧无声,皇上靠在十三阿哥的怀里,棱着眼睛一个接一个面孔地看过去,最后停在灵贵人的脸上,双颊咬肌狠狠地鼓了起来,他想说什么,却忍住了,眼里一汪痛苦让我不忍直视。 陷入绝望的太子捧着一只断手匍匐在地朝龙椅爬去,边爬边反复说道:“皇阿玛,饶了我,饶了儿臣……” “滚。”皇上半晌才从铁青的嘴里憋出这一个气沉丹田的字来,震得太子浑身颤抖。 “皇阿玛,皇阿玛,”太子愣了一下随即大哭,“都是灵儿那个贱人勾引儿臣,她在儿臣杯中下了药,儿臣才中了她的计,后来她便以此为要挟,不让儿臣和她断……” “够了!”皇上从地上爬起来,一只手仍死死地撑住十三阿哥的手腕才堪堪站稳,他怒吼一声,“你这么多妹妹在这儿,你不怕,朕怕!你不羞,朕羞!朕如何养了个你这样的白眼狼?让朕怎么跟你先逝的皇额娘交代?” “皇阿玛,那个贱女人后面肯定有人主使,儿臣一时鬼迷心窍中了她的计,现如今多少人觊觎儿臣的位置,这么多年来儿臣的辛苦和艰难皇阿玛您都是看在眼里的,这么多坑等着儿臣去跳,儿臣防不胜防啊!” 灵贵人有没有下药给太子我不知道,但她的确是有人指使……我看了一眼阴沉着脸站在皇上身后的十三阿哥,心中不知该作如何想法,只觉得手脚一阵冰凉,疲惫极了。 “梁九功!”皇上怒吼,“贱人就在这儿,拿出你的本事来让她开口!” 梁九功应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伏在地上的灵贵人身前,二话不说先狠狠地左右开弓打了她数个巴掌,直到打得口鼻流血,才问道:“说,有没有人指使你勾引太子?” 灵贵人慢悠悠地用袖子蹭去脸上的污血,一双含情带诱的丹凤眼簇满了亮晶晶的泪水,我不禁绷紧了心里的那根弦,像是随时随地都会被她开的一个口而把弦噼啪弹断…… 她轻启双唇,幽幽说道:“皇上,太子爷在臣妾身上欲仙欲死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说过他是被逼的。” 短短一句话从她沾了血的樱桃小嘴里蹦出来,却成了太子的催命符,若不是有人早已防备,冲动的太子已经扑到了灵贵人面前。 “贱人!”德妃怒骂,“不要脸的狗东西,丢光了皇家的颜面。” 灵贵人却笑了,“娘娘,您总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说别人,却也不想想您做的那些缺德事儿其实和我没有本质上的差别,只不过我是用身子,您是用面具。” 德妃眨眨眼睛,差点气得吐血,却史无前例地反驳不了。 梁九功又狠狠打了灵贵人一巴掌,揪着她的头发把她的脸噗通砸到地上,两个小太监一左一右压着灵贵人的双手,将她压成一个奇怪的姿势趴在地上,然后把粗长尖锐的针戳入了她的指尖,众人心头一紧,顿时撕心裂肺的嚎叫便响彻了整个乾清宫。 “说,有没有人指使你?”梁九功厉声问道,面目全非。 我惊呆了,平日里的梁九功慈善可爱,没想到竟有这样的一面,残忍淡漠的样子吓得几位公主都捂住了眼睛。 灵贵人又哭又叫,疼得声音都变了调,可梁九功却觉得仍然不够,十个指头依次戳了个遍后,又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太监当即就扔了针,拽住被戳的鲜血淋漓的手指,咔哒一声活生生地掰断,灵贵人仰头大叫,因为疼痛变了形的脸蛋似鬼非人。 众人都捂住了眼睛蒙住了耳朵,只有我盯住灵贵人的脸,倒不是我不怕,而是比起血淋淋的现场,我更怕她受不了折磨开口说话,在生死利益面前,我也成了一个心无怜悯,自私自利的人。 “有,有!”灵贵人于嘶哑地喊叫中承认了,“我说有!” 我的心顿时停住,卡在掌心的手指掐的我很疼,但我似乎没有知觉一般,被狂跳的心脏击打得呼吸不过来。 灵贵人的眼睛因为剧烈的疼痛刺激而流出了血泪,此刻两个小太监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她大口喘息着抬头望向皇上,可那双可怖的眼睛分明是看着站在皇上身后的十三阿哥,我几乎是无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扶着皇上的十三阿哥面无表情,一脸冷漠,不着急,却也不心疼。 “是他,”灵贵人嘴唇微抿,哭了起来。 我差点头重脚轻,晕倒在地,就在屏住呼吸的一刹那,灵贵人继续说道:“是八贝勒让我这么做的,他把我送进宫,原本是为了在皇上身边安插线人,可阴差阳错,太子爷看上我了,我们便将计就计,这一次东窗事发也是八贝勒提前安排好了的,可我们都没想到会被达瓦公主撞破,打乱了所有的计划,不过结果其实都差不多……” 我张大了嘴巴,随着众人的目光移到一直装作小透明的八贝勒身上,他从头到尾站在十四阿哥旁边的角落里一声不吭,装得与这件事毫无关系,打着让我当出头鸟的主意,热热闹闹地看一场戏,万万没想到这场戏的主角会突然成了他。 他瞪着跪在地上正在控诉他的灵贵人,眼睛像汤圆一样大,闪烁着无与伦比的震惊目光。 ……我迷茫了,几乎和八贝勒一样的震惊,灵贵人怎么会突然攀咬他呢!回头看十三阿哥,他依旧面无表情,事不关己,但我能从他微微扬起的嘴角边捕捉得到一丝淡淡的笑意,这……难道都是他安排好的? 八贝勒几乎是瞬间就被皇上射过来的冷峻目光压得跪倒在地,要知道,太子犯的错再大,最多也只是一个咬饵上钩的猎物,而他却是灵贵人口中的主谋,这一场又一场阴谋的设局人。 而且他争权夺利的形象也和太子口中觊觎储君之位的人完全相符,证人有,动机有,本事也有,他彻底符合这个主谋的预设。 “我没有,她胡说八道,皇阿玛,您别听她说。”八贝勒连声否认,慌不择路。 “贝勒爷,这几日我都待在您的雅苑,由您派人悉心照料,今儿一早才把我送回宫内,怎么一转眼,就不承认了呢?”灵贵人一字一句地说道,“雅苑里,您的福晋还亲手给我煮过粥呢。” 八贝勒犹如五雷轰顶般欲哭无泪,“你这个贱人!到底是谁让你编排这些来诬陷我?” 灵贵人闭上眼睛微微叹气,“当初你收留了家道中落的我,教我琴棋书画,送我入宫攀高枝儿,我从未忘记过您的大恩大德,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当货物一样卖给这个卖给那个,其实我们早就扯平了,你要我背叛皇上勾引太子我也做了,你要我诬陷达瓦公主,攀扯彩月阁我也做了,现如今我只想保住我家人的性命……”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原来早上那一出是在这儿等着呢,从一开始灵贵人和太子在浴德堂的事曝光,到她被人从合欢殿带走,又到今早的彩月阁哭闹,她都是听从八贝勒的安排和吩咐。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从来都不是八贝勒的人,之所以营造出一种听命于人的假象,也都是十三阿哥早就安排好的……她说的字字珠玑,并非都是假的,只不过对着八贝勒说,其实是说给十三阿哥听。 八贝勒微颤着嘴唇,眼眸死死地盯住十三阿哥,咬牙切齿道:“皇阿玛,您不要被小人骗了。” 皇上朝前走了两步,要不是他状态堪忧,我觉得他张开嘴就得骂脏话,飞起脚来就得把八贝勒踢得七荤八素。 “你这个见利忘义的小人,目无尊长父兄的狗屁东西,老子怎么会生出你这个畜生不如的白痴!”皇上喘着粗气怒骂,“竟然在老子身边安插人?你胆子也太大了。” 八贝勒有口难言,他万万没想到十三阿哥会突来一招,此时说出真相更像是反咬一口,而且毫无证据,再加之灵贵人言辞凿凿,他攀扯十三阿哥的半月楼,更像是在推脱罪责,苍白中凸显他的残酷无情。 而且,这几日的事情的确从头到尾都是他的人在做,既然十三阿哥一开始就做好了要他抹开不了的准备,那灵贵人手上肯定也有他无可推卸的证据,这么多日子,如果想留的话,什么都可以拿得出来。 他很聪明,不像太子那样唐突冒失,他更懂得轻重,知道事情已经走在了不可挽回的阶段,此时越像困兽斗,越会让皇上对他恨之入骨。 “朕今晚可是大开眼界,大开眼界啊!”皇上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他再这样激动下去又得晕倒。 正当众人伏跪在地上不敢出声的当口,只听一声闷哼,太子用头去撞了乾清宫内最粗的那根红漆柱子,他故伎重演,却没有换来如当初一般的父爱怜悯,他以为世事仍如初,可没想到一切都不一样了,皇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冰冷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柔软,太子血流如注,只怕在他眼中就像个死不足惜的小丑罢。 …… 那晚的乾清宫以太子被送入宗人府,八贝勒被幽禁在雅苑结束,皇上元气大伤,接连五日没上早朝,合欢殿依例重建,棠梨宫的事却再也无人提起。 我和十三阿哥并肩走出乾清宫的时候,天上飘起了小雪,天已入春许久,竟然一夜之间寒凉如冬,下了春雪,让人从内到外都凉透了。 “莘夕啊,”我轻轻叫了他一声儿,“灵贵人说八贝勒指使他……” “对不起,”他没等我说完,先道了歉,“我把镇纸故意交了出去,就是为了让你配合演这一场戏,没有事先告诉你,是怕你露馅,你不会怪我吧?”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其实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之后,我早就把镇纸的事儿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恨太子哥,也不喜欢八哥,但他来问我借人的时候,我的确没有做过要把他也算进去的打算,但是,”十三阿哥冰凉的手拂过我的脸颊,“他竟然动了害你的心思,我无法容忍他把你置于那么危险的境地,一次罢了,两次三次……”他微微眯起眼睛,神情冰冷,“那就不能怪我了。” 我心头一跳,突然觉得特别特别的害怕,他为了我做那么多事我本该高兴,可心机深沉的十三阿哥让我有患得患失的错觉,仿佛在将来的某一天,我会因为他的心机和谋算而失去他。 “怎么了?”他轻声问我,眼眸深沉如水。 我垂下眼帘,摇了摇头:“我觉得很累。” “我送你回彩月阁休息。”他伸过手来,与我十指相扣。 我随着他的脚步往前慢慢地走,踩碎了一地的雪花,“灵贵人她……她会怎么样?” 他沉默不语,半晌才道:“死路一条。” 这是肯定的,但他冷漠至极的声音仍在我心口上猛地击打了一下,“那她的家人?” “她没有家人,”十三阿哥说道,“她是个孤儿,什么香料世家,家道中落都是编出来的,所谓的父母弟兄也只是名义上的养父养母。” 我哑然,呢喃道:“原来……原来一切都是假的呀。” 她却哭得那么认真。 “她只是一个死士。”十三阿哥轻声道,“这是她的使命。” 我顿住了脚步:“她是为了你,不是为了使命。” 十三阿哥回头看我,微微锁眉:“什么?” “你没有听到她最后说的那段话吗?”我小声道,“她视你为恩人。” “听到了,”他微微挑眉,“但有什么用呢?她快死了。” 我咬住嘴唇,“为什么有人愿意为另外一个人去死?” 他怔怔地看着我,“我不知道。” “我知道,”我小声道,“曾经在相思醉,有一个女孩问过我这个问题,她说是因为爱,你觉得是吗?” 十三阿哥微皱眉头,“你想说什么?” 我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想说,我累了。” “那走吧。”他拉着我一步一步地往前。 我却悄无声息地流下了一行泪。 我的莘夕,我的十三皇子,我要怎样做,才能把你一颗冰冷的心捂热呢? 第八十九章 夏天来了 那晚的第二日我才知道,常常陪伴在太子身边的庆公公病了,而且病的很厉害,听说有半个多月下不来床,难怪这段时间太子会缩居毓庆宫毫无作为,也在乾清宫内发挥失常,原来真的如我猜测的那样,他失去了智囊。 而庆公公生病的时间也很巧妙,掰着手指头略微一算,就基本猜得到那天晚上在毓庆宫外试图把我掐死的黑衣人就是他,当时的他被十三阿哥打成重伤,能攀墙走壁堪堪逃走已是不易,只是想起来我便心惊,一个看上去行将就木的干瘦老头竟有那么大的力气。 “庆公公不行了么?”真是日有所思必有所应,坐在我身边拈花的八公主温恪突然问了一句。 环抱双臂靠坐在对面的十四阿哥冷哼一声:“庆公公那老东西跟在太子哥身边数十年,生性狡猾,手段狠辣,别看他平时装的老态龙钟,其实并不孱弱,他是街头杂耍的艺人养大的,入宫前就曾染血在手,不是个善人,不行就不行了呗。” “我总觉得他几十年如一日,仿佛从未变过。”温恪呢喃道,“我小的时候还记得他给过我糖吃呢。” “嘿!”十四阿哥嗤之以鼻,“太子哥做的那些事,有多少都是被他主导的,若是没有他,想必太子哥也……” 话说到此,大家都沉默了,和父亲的女人私通,这不管搁哪儿都是翻天的丑事,谁还能三番五次地重复来折磨自己呢。 我盘腿坐在贵妃榻里,觑着窗外绿意盎然的春色,梨树枝头开得繁花似锦,太阳已然热情澎湃,夏天来了,可我依然冷得浑身发颤。 “七月,你在听嘛?”十四阿哥胤禵不由地皱眉抱怨道,“我怎么觉得你心不在焉的?” 我恍惚地回过头看他一眼,他坐在圆桌旁的小凳上,手里托着一杯茶,身上已换成了轻薄的宝蓝色绸衫短褂,还不断嚷嚷着热。 “听着呢,”我没什么兴趣,“你茶喝完了吧?喝完就……” 他‘啧’了一声非常不满,“十三哥不在宫里你就这个德性,还真是重色轻友。” 温恪‘咦’了一声,“小哥哥去哪了?” “四哥回防嘉峪关,他带人去接应了。”十四阿哥漫不经心,嘴上毫不留情:“四哥的命可真好,等他回京就会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好像大路平铺,专门给他让道呢!” 我听出了十四阿哥口中的讽刺意味,如今太子和八贝勒都落马被关,正是诸位皇子跃跃欲试的时候。 我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一般疲惫不堪,魂魄仿佛也跟着十三阿哥离了京,颇不在状态,却仍强作精神说道:“我和温恪说几句体己话,你能不能体谅一下女孩子?” 十四阿哥撅着嘴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倒也不是故意撵他,但现在我的心态堪忧,生怕一句话不对就说漏了嘴,毕竟太子和八贝勒的失势可是十三阿哥一手造成的。 温恪坐在那儿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反常,闷闷地感叹了一会儿世事无常之后,她便开始眉飞色舞地跟我讲江南的一些见闻趣事,讲到高兴处甚至还手舞足蹈了一会儿。 我呆呆地看着欢欢喜喜的温恪,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看你这乐不思蜀的模样。” 她哈哈笑着,“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皇阿玛说,江南那个地方雨季的时候去是最妙的,不知我还有没有机会……” “七月?”她突然停住了滔滔不绝,拉过我的手歪头问道,“你怎么了?” 我忙摇摇头:“没事啊。” 她撇撇嘴有些抱歉:“都怪我,只顾着自己高兴,都忘了问你身子养的怎么样了?没能跟着出去玩儿,不开心了吧?” 我失笑,握紧了她的手:“我现在壮的像头牛,你就放心好了。” 她半信半疑,“那你发什么呆?是想小哥哥了吗?” 我哈哈笑着敷衍道:“你呢?有没有见着想见的人?” 听闻此言,温恪顿时沉下了笑脸,连叹三口气:“你说我的命怎么这样?你跑一趟德州便能遇着他,可我去了好几个月,却连他的影子都没见着。” “没见着谁的影子呀?”钱晋锡的声音从宫门外传来,我和温恪趴在窗子上探头一看,只见穿着朝服人模狗样的钱晋锡已走到了院子中间,正拿一只手扇风。 温恪吐吐舌头,上次我和她在暖阳殿差点就被德妃抓了个现行,她仍心有余悸,在宫内提起秦诺来再也不愿意说真名,没想到今日一时高兴,还是被钱晋锡听了些墙角去。 “要你管。”我凶巴巴地说道。 钱晋锡‘啧’了一声,“立了大功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哈。” “立什么大功?”我觑着眼睛瞧他。 他挑挑眉:“若不是你,太子爷的风流韵事哪能传的那么快?” “关我……”我刚开了个口,立刻觉得就现在的立场来说,我毫无反驳的余地,气得一巴掌把窗户关了起来。 温恪戳了戳我,再次打开窗户,“钱哥哥是陪安文郡主进宫的吗?” 我趴在软榻上不再理他们,只听钱晋锡应了一声:“十八阿哥病的厉害,额娘进宫来送两道方子。” 温恪叹息一声,“昨儿还见着密妃娘娘呢,娘娘忧心忡忡瘦了两圈,但求十八弟弟赶快好起来。” 我闭上眼睛,又想起了十八阿哥红彤彤的小脸和紧紧抓着我衣裳的胖手,那么可爱的小孩子竟然要遭如此大罪,若是方文苏还在京城的话,一定得想办法让他来看看,秀水药庐不是一直都以儿科为主么…… 我越想越远,却越想越心动,直到温恪唤我第四遍的时候才神情恍惚地应道:“啊?你说去哪?” 温恪狐疑地看着我,但没深究,小声道:“钱哥哥说雨花阁在为十八弟弟祈福,要不我们也去看看吧。” 我压根不想动,但想到十八阿哥那哭唧唧的样子,又觉得于心不忍,便爬了起来说道:“你们去雨花阁祈福,我去合欢殿看看真人。” 重建后的合欢殿和原来没什么两样,但哭哭啼啼的密妃娘娘却大不如从前,眼底的青色比十八阿哥还要重,我和她相对无言,只是不停地掉泪,原来今日太医来请脉后下了判语,言语间的意思就是十八阿哥的咳症又加重了,吃了那么久的药,小小的身子吃得浮肿,竟然不好反重,这换谁,谁能接受得了? 我安慰了几句,说出来却连我自己都觉得无力得很,密妃娘娘却仍是那般地温和大肚,还不忘谢了几句那日起火时的救命之恩。 离开合欢殿的时候,密妃娘娘犹豫着叫住了我,踌躇半晌才道:“我虽然不喜欢多管闲事,但好歹你也救了我们娘俩的命,知恩图报是人之根本,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 我愣了一下,“娘娘请说。” “那天晚上,来合欢殿带人的侍卫,有两三个都是经常在你身边出现的,正因为那样,我才会放人。” 我愣了一下,“我身边的?” 密妃娘娘点点头:“是啊,就是一直跟着你的那几个。” 我呆若木鸡,“没有人……跟着我呀……” 却突然如梦初醒,十三阿哥去奉天之前反复说过他不放心,看来他从一开始便悄悄让人跟着我,而我从未察觉,还以为那些侍卫是宫里巡逻的呢。 可为什么他派来保护我的侍卫竟然会跟着八贝勒的人一起去合欢殿要人呢? “你还是要多小心身边的人。”密妃娘娘点到为止,没有多说。 我眨了眨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可太匪夷所思了。 终于,在夏末将至的时候,皇上要废太子的消息不胫而走,如同平地一声雷炸碎了表面平静的京城,引起了接下来数个月无休无止的朝臣进谏和党派纷争。 反对废储的以石宛儿的爷爷石嘉为首,铺天盖地地上书皇上,打着废去太子,必定会让大清根基不稳的旗号,要求皇上明列太子罪名。 赞成废储的以裕亲王福全和九阿哥,十阿哥为首,列数了太子的八大罪状,其中竟然包括勾结反清余孽董如云在雾灵山下刺杀皇上一事,一时引起轩然大波,豪厦倾倒牵出许多盘根末节,再加上董梦烟和太子的情事传得满城风雨,也成为言之昭昭的确证,使得赞成废储的一党如虎添翼…… 总而言之,双方各执己见,只差在朝堂上打得头破血流。 可我明白皇上心中明镜似的清清楚楚,八贝勒虽然被幽禁了起来,可他的势力还在,成为朝堂上赞成废太子的一大主力,有的没的罪状通通都白纸黑字地列在纸上,太子未废,就已销烟四起,各股势力分庭抗礼占山为王,可想而知,若是太子被废,那将会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景象。 所以皇上在犹豫。 第九十章 棋子的自我感知 十三阿哥走了多久,我就在彩月阁里闷了多久,除了偶尔去合欢殿看看十八阿哥,我几乎不出彩月阁半步,就连百花娘娘大寿那日依例在德寿宫举办的百花宴我都推了,八公主曾多次来看我,追根究底地问我到底是怎么了,可我连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就是很担心,担心地手脚无力,疲惫不堪,可温恪说得对啊,如今太子命悬一线,德妃娘娘也不再管我们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可每当夜深人静之时,十三阿哥在乾清宫内站在皇上身后那冷漠的眼神,和他对我说灵贵人只有死路一条时那冰冷的语气,都让我浑身发抖地醒过来,他虽然冷情冷性,但在我眼中从来都是对待世事漠不关心的,他突然来了兴致,玩起了手段,便风卷残云般借八贝勒的手坑了太子,顺手将毫无防备的八贝勒也推入了深渊…… 他面无表情却运筹帷幄一箭双雕的样子让我浑身颤栗。 还有密妃娘娘说的那件事,我翻来覆去地想,却怎么都想不通,若是十三阿哥早就在我身边安排了侍卫,那当彩月阁被太子打砸,萨梅被拖走,合欢殿被烧的时候,他们又在哪里? 退一万步说,如果当时他们不方便插手的话,那为什么又会和八贝勒的人一起行动,故意在密妃娘娘面前造成一种的确是我要带走灵贵人的假象呢? ……无穷无尽的思考和猜测快要把我折磨疯了。 这日十三阿哥和四贝勒快回京的消息传入宫中时,我奇异地竟然没有半分欣喜和激动,反而手忙脚乱地让蔺兰收拾东西,拖着重伤初愈的萨梅回了谦府,直到一头栽倒在床上时,我才从慌乱不已的举动中咂摸出一抹逃避的味道来。 我在躲什么呢?这种莫名其妙的意识让我瞬间惊醒了。 我翻身坐起,决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虽然仍旧热得人发慌,但夏末的风里已有了一丝丝凉气,我被带到雅苑书房的时候,只见隔着雕花木格,八贝勒挽着袖子坐在露天木阁上的背影。 我垂眸想了想,慢慢地走了过去。 “我设想过无数人会来看我,独独没想到你会。”他没有回头,声音却充满着调侃的味道。 抬眼入目,远远近近都是全副武装的御林侍卫,在宫里被御林侍卫守护是种荣耀,在别的地方则不然,甚至比天牢里的那些死刑犯还没有自由,我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他笑了起来:“都这个时候了,我们不妨坦诚一些。” 我抿抿唇,“我……” “十三弟让你来的?”他漫不经心地问,摩挲着一把刷子,发出‘滋滋’的声音。 我往前走了两步,发现他面前竟然放着一块及膝高的石头,奇形怪状间又有几分像一棵被风吹乱了的树,而八贝勒正用一把小刀在石头的顶尖雕雕琢琢。 “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十三弟有这么深的心机呢?”他全神贯注,却又不忘句句讥讽。 我咬住嘴唇:“他可没有求着你来借人。” 他停住正削石屑的小刀,终于侧头看了我一眼,仍然锋锐厉害的眼神探究似地扫过我的眉骨,“我还以为他真的对你动心了。” 一时愣怔,我心口凉地像冬日的雪。 “可你图什么呢?”他眯了眯眼睛,“你们和硕特部偏居塞外,要争也没有那么多可争的吧?” 我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拳头,配合地言不由衷:“人的野心是无法猜度的,偏居塞外也有偏居塞外的可图之处。” 他沉默地看着我,半晌才赞同地点点头:“说的也是。” 凿了两下石头,就在我几乎快要装不下去的时候,他突然停了手里的动作:“我原本谁也不信,可当他把你都算进这个谋略里去的时候,我居然就毫不怀疑他想和我一起扳倒太子的决心,可没想到到头来,我才是他手里最好用的那枚棋子。” 我几乎站立不住,脸色苍白地连我自己都感觉得到血色褪去的速度,幸好这里露天,阳光烈得让人看不出脸色来。 “错了,你到最后都不信他,否则不会怂恿灵贵人来我那里闹,试图把我推向风口浪尖当枪使。” “我以为我在算计别人,没想到被你们三个人联合起来算计了。”八贝勒自嘲地摇摇头:“你们演的太好了,谁也不信十三弟会对人动心的时候,他硬是把痴情皇子的戏码加了一幕又一幕,这能怪谁呢?连你都配合他。” 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觉得能坚持到现在,坚持听完他这番字字诛心的话已是勇气可嘉,没想到他似乎是故意要让我千疮百孔似的,抬起眼睑似笑非笑:“你这么帮他,值得吗?” “公平交易。”我咬着牙齿吐出这四个字。 他了然地点点头,轻笑:“他的母亲是你母亲不共戴天的仇人,你倒看得开。” 我惊讶的表情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哦’了一声:“这件事你不知情么?” “无稽之谈。”我脱口而出。 他却看透我一般轻笑:“如果你想知道真相的话,我可以安排人……” “不。”我后退了一步,仿佛不退的话,他会立刻把那人塞我怀里似的。 他哈哈笑起来:“听完那人说的话,我相信你会对棠梨宫的事儿有很大的改观。” ……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大街上的时候,已经忘了是怎么离开的雅苑,也忘了后来八贝勒又说了些什么,我只是慢慢地在心里一层又一层地捋清了那段日子发生的事。 八贝勒借人在先,十三阿哥谋算在后,他知道八贝勒不会轻易信他,所以当那日我误打误撞到了浴德堂之后,他便将计就计,故意把我当作软肋送给了八贝勒,配合八贝勒以我的名义成功地从合欢殿带走灵贵人只是他向八贝勒示好的第一步,让灵贵人假意背叛半月楼,归顺八贝勒是第二步,而为了证明灵贵人真心归顺,才有了那一场受了八贝勒的怂恿来彩月阁哭闹的戏码,表面上他并不知情,其实他一直冷眼旁观,等到时机一对,灵贵人反咬一口,八贝勒便余地全无。 那么,太子打砸彩月阁,拖走萨梅的时候,他的人不是不方便插手,而是在他的授意下没有插手,反而任由事态发展,方便之后行事。 我脚下一软跌倒在地,这便是我这段时间一直不安的原因吧?因为在我心底深处,我早就猜到了事情真相吗?棋子在被利用的时候,或许多多少少都有一点感知的。 “他硬是把痴情皇子的戏码加了一幕又一幕,这能怪谁呢?连你都配合他。” 八贝勒的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将我撕得鲜血淋漓,他以为我和十三阿哥一直在合伙演戏,密谋皇位吧?可笑的是,我装的无所畏惧,心里却已血流成河。 我无法相信十三阿哥对我的喜欢和爱护都是在演戏,但我也不得不承认,浴德堂的事情他好像真的利用了我。 “七月,”身后遥遥传来一记声音,似乎有人拉了我一把,还有人在我身前围成了圈。 我糊糊涂涂地回头看去,只见钱晋锡弯着腰皱着眉,“你在这里做什么?哪里不舒服吗?” 他的身边人很多,也不知是跟班还是看热闹的人,或许皆而有之吧,还有个很漂亮的女孩,打扮地文文弱弱,拿着一把扇子,淡粉色的衣裙被微风轻轻拂起,带过一阵淡淡的香味儿。 我闭上眼睛,似乎瞬间就觉得这些人间烟火都已离我而去,我的心口酸楚地像被人掐了一把,想哭,却又不敢。 “你起来,”钱晋锡紧锁眉头,拽着我的手厉声道,“这是哪儿你知道吗?这是大街上,你耍猴呢?” 我垂下眼眸,用很轻的声音说道:“我走不动了,你能送我回谦府吗?” 钱晋锡愣了一下,提高了些声音,“谁欺负你了!?” 我闭了闭眼睛,“算了,你走吧。” “我走什么走?”钱晋锡蹲下来一把将我揽到了背上,“大师兄的背永远为你空着。” 我伏在他背上,眼泪无法控制地流了出来。 但我永远都低估了钱晋锡的尿性,他竟然把我带去了相思醉!等我在文萃亲手布置的凉亭里坐下来的时候,才知道那个穿粉色衣裳的姑娘原来是刑部尚书董立人的千金董诗诗,也是钱兴安费心费力给他谋的未婚妻! 我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钱晋锡,这人竟然把未过门的妻子带来烟花之地,还喝他的小情儿泡的茶煮的汤! 钱晋锡递了一碗汤给我,见我盯着他不接,叹气道:“真不喝?这可是文萃的绝活。” 我沉默,他挑挑眉倒也无所谓,坐到椅子上自己喝,很是悠闲自在。 董诗诗是个温柔至极的女孩,笑不露齿行莫回头的那种,低头喝汤抬头微笑的样子也不知是懵懂还是大度。 我叹息,钱晋锡命真好。 “十三爷下午就能到,肯定得进宫复命,你要不要回彩月阁,我来安……” “不用,”我厉声打断他,引得几个人纷纷看向我,赶忙放低了声音,“我……我暂时不回去。” “你不天天想他么?”他笑,“跟大师兄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抿了唇,脑子飞速旋转,“我还有事呢。” “啥事啊?” “……”我叹口气,“找人的事,你到底上心了没?” 他恍然大悟,手贴在嘴边凑到我面前压低了声音:“找董梦烟的事儿你不让十三爷知道?” 他眉飞色舞不知揣度到哪里去了,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配合道:“他事儿多,不让他分心。” 钱晋锡笑:“好嘞,大师兄这段日子正好事儿少。” 我松了一口气,却觉得心口沉地越发厉害。 第九十一章 怡悦雅然 初秋,从京城各处院落里冒出来的湛绿枝头纷纷染上金黄时,朝堂纷争也告了一个段落,皇上不顾众多老臣的痛哭流涕,毅然决然祭拜太庙,公告天下,废除二阿哥胤礽太子之位,幽禁于咸安宫。 十月,皇上唤回了守在雅苑的御林军,顺带下了一道圣旨,让八贝勒参与秋试阅卷,间接地恢复了八贝勒在朝堂中的位置。 本来被搅得乱作一团的朝堂瞬间沉寂下来,像是一塘春水,散去涟漪,浑浊的水面慢慢变得清澈,表面上看来这一切已然尘埃落定,身处漩涡正中的人却深知,这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而已。 原先的太子一党虽然倍受打击,皇上却没有雪上加霜地清查到底,除了象征性地罢免了几个言辞激烈的谏官外,大多数人都得以独善其身,这让反对太子党的另外几派很是不满,还出现了朝臣一边倒向八贝勒的态势,虽然八贝勒被幽禁过,但究其原因讳莫如深,如今皇上不仅不追究其过错,反而重新予以重任,朝臣们一致认为这一系列的操作意味着皇上有意扶持八贝勒,而八贝勒也毫不收敛,人前春风得意,占尽风头,人后却力图将太子党一网打尽,想一步登天,甚至还让谏官在朝堂上提出了另立新储的意思,听说皇上看到谏书后,虽然没有大发雷霆,但却冷冷地说‘二阿哥坐过的位子还没冷呢,有人就迫不及待地想爬上来了’,唬得八贝勒不敢再轻举妄动。 朝堂不稳,后宫更是噤若寒蝉,如今太子之位空悬,皇上态度不明,不免让人心躁动不安,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汹涌,正是众人各展神通的时候,我本以为如今太子被废,一向装模作样的四贝勒就会大展拳脚,露出本来面目,没想到他依然沉寂,由着八贝勒在朝堂一马当先,处处争强好胜。 有时候想起四贝勒和他说的那些话来,我又会猜想十三阿哥在宫里做的那些事会不会跟他也有关? 想当年太子私制君王令,勾结董家在雾灵山下刺杀,皇上都睁只眼闭只眼,如今一场由人主导的宫闱丑事却成了压垮皇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众人纷纷叹息,这是真真正正地触到了皇上的逆鳞,可我怎么想怎么觉得那天晚上的乾清宫内,只有那句‘当年棠梨宫的火也是你放的?’才是皇上真正伤到了心的地方呢? 他当年盛宠敏贵妃娘娘,可一夜之间,棠梨宫变做了灰烬,我觉得真正压垮皇上的并不是太子睡了灵贵人,而是他试图放火烧了合欢殿,这让皇上联想起了曾经的棠梨宫事件,他能允许太子有野心,可怎么都容忍不了太子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自己珍重的人吧。 秋衣又加了一层,临水小筑里燃上了地暖,窗外秋风习习,草木渐枯,屋内却温暖如春,灯火通明,我走到窗边,打开蔺兰姑姑刚刚递进来的纸条,上面是八贝勒的笔记,写着‘若想知道真相,跟这个人联系。’ 下面是一行小字,写着夕市的某个地址。 我咬着嘴唇思索了一会儿,如今人人都猜测太子就是棠梨宫事件背后的主谋,可八贝勒却对棠梨宫的事情意有所指,在我眼里他就是个蛇蝎心肠善于玩弄人心的坏人,所以这段时间以来我都避开不信他,没想到他重获自由后还是没有死心,非要跟我旧事重提。 看来十三阿哥挖的这个坑让他摔得过于狼狈不堪了,以至于非要出招反击。 “七月,你在看什么呢?”坐在书桌前的温恪停下笔来抬头看着我。 温恪是昨日来的谦府,她现在有凤令在身,德妃没理由拦她,皇上没时间管她,便乐得其自在。 我将纸条揉进掌心,回头笑道:“你带来的那株金光菊开得可真好。” 她闻言伸手逗弄了一下搁在桌边的那盆金光菊,黄灿灿的花瓣在她手心里抖动了一下,洒落一地的秋日阳光,散了满屋子淡香,似乎把秋天带到了房间里。 她却歪头倒在书桌上轻叹一声,“开得再好又怎样?要不是我抢得这一盆给你带来观赏,还不是关在高墙里的囚徒,一朝盛放无人欣赏,半生尝尽枯萎之痛。” 她跑出宫来无非就是因为年前就要进京面圣的蒙古使团定在了中秋之后来京,宫里的人嘴碎,传了好些她不喜欢听的话出来。 我听她厌世之情甚是明显,便走过去伏在她桌边,“不过就是一个蒙古来的使团而已,你为此烦乱了大半年,根本不值得呀,何况人家也没说就是来求亲的,就算是求亲,那也还没定下是谁呢,宫里适龄婚嫁的公主格格多了去了,还有那些贝勒王爷们家的小姐也都待嫁,怎么可能就轮得到你了?” 温恪停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抬起抄的满满的一页书文轻轻吹干墨迹,“并不为此,我只是因此事顿悟了许多事而已,公主格格们自然多,但如我一样没有母亲护佑,没有舅家撑持的公主就少了,走了这个求亲使团,势必有下一个求亲使团,到了现在我才从糊里糊涂的小半生里喘过气来,看清了从来由不得自己的命。” “为何由不得自己?”我微微皱眉,“你没有母亲,却有哥哥,没有舅家,但有皇阿玛,他们都是心疼你的人,若你不愿,难不成还逼你?连一般官宦家的小姐都有相看的权利,何况你是公主!?” 温恪抖了抖手里的薄纸,将它整整齐齐地搁在一旁,从厚厚一摞的宣纸中捻起一张铺在桌案上,将墨玉镇纸拂过来压在纸张侧面,蘸饱了笔尖,低头认真地写起来,轻声说道:“我甚至无法自由地踏出这座宫城一步,谈什么权利?” 我张了张嘴,一时无言以对:“你抄这些做什么?” “重阳节那日安文郡主要在府里办菊花宴,德妃额娘允我和五姐姐一同前去,但得先抄三十遍二十四孝,供在奉先殿里,我抄不完了,就带来你这儿继续抄。” “三十遍?”我讶然,“德妃这个老巫婆……” “七月……”温恪嗔怪我一声,“我真的好生羡慕你,可以不用呆在宫里,无论别人怎么想,在我眼里,只要离了那座城,外面的气息和阳光都是香甜的。” 我叹气,“羡慕我什么呀,我和你一样,有阿妈等于没有,她从来不管我,也不跟我说话。” “七月!”温恪再次嗔怪,“兰静姑母冷淡惯了,你别怪她。” 她不是冷淡惯了,她是从来没有对我热情过,在她心里,永远只有一个秋朵。 “对了,”温恪手搭下颚,小心翼翼地说道,“如今太子哥哥被废了,你有没有继续帮秦公子找董梦烟呢?” 太子被废之后,他在宫外的那几所宅子都被封了,钱晋锡和我曾挨家挨户地查了一遍,却没找出半点蛛丝马迹来,好似董梦烟人间蒸发了一般。 我叹气:“一直在找,但是杳无音讯。” “董梦烟是秦公子放在心上的人,董家犯了法,被抄了家,可她并没有什么罪过啊。”温恪小声道。 我哑然失笑,故意开玩笑:“你还真大度呢?” 她红着脸笑个不停,沉郁几日的脸色终于带了点喜。 没想到她话锋突然一转,“七月,你和小哥哥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不提还好,一提我的心就凉飕飕的像漏了一个洞,恹恹道:“没有啊……” 温恪狐疑地看着我:“才不是没有呢,小哥哥离京那么久,若是平日你早就迫不及待地去见他了。” 我沉默了半晌,忍不住问道:“温恪,莘夕这个名字真的是你额娘起的吗?” 温恪认认真真地画下一个笔锋,拧眉思索道:“是的,额娘非常宠爱小哥哥,希望他一生怡悦雅然,叫着叫着这个名字就叫开了。” “怡悦雅然?”我皱眉道,“莘夕这个词的意思不是长长久久吗?” 温恪扑哧笑了,“真想不到你一个不学无术的边西公主竟还懂得莘夕的意思,”顿了顿,她继续说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我记错了?那时候额娘总是抱着我,搂着小哥哥,言笑晏晏地说‘我的小莘夕,额娘给你起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一生怡悦雅然’。” “肯定是你记岔了吧,这前言不搭后意的……”话刚说到这儿,我猛然如同轰雷炸醒一般跳起来,“莘夕!?莘夕!” “就算是我记错了,你也不用这样。”温恪摇摇头,继续俯身抄写。 我一直都以为莘夕是汉文里‘长长久久’的意思,却忘了莘夕谐音到藏语里,正是怡和雅然之意!当年敏贵妃娘娘去陪都行宫里陪阿妈待产,两人结为好友,阿妈为敏贵妃即将要出世的孩子起一个藏语中寓意美好的名字也未尝不可!可奇怪的是曾经那么要好的两个人为什么会突然分道扬镳呢? 太子和德妃都说没有给我和十三阿哥指婚是有原因的,而八贝勒也提到了棠梨宫失火一事的蹊跷之处,难道……? 我不敢也没法往下想。 第九十二章 即使被骗 “她怎么说?”我坐在茶棚里,问气喘吁吁刚从夕市里跑出来的蔺兰姑姑,恰骨伊跟在她身后一声不吭,夕市毕竟是个混乱的地方,虽然现下是白日,但我也不放心让蔺兰一个人进去。 蔺兰接过萨梅递过去的茶喝了一口,小声道:“她收了银子,约了中秋那天。” “你确定是她吗?”我问道,心里却有些犹疑。 蔺兰点点头:“我刚入宫的时候见过阮娘,确定是她。” 这位阮娘便是八贝勒在递给我的纸条中提到的那个‘知情人’,我做足了思想准备才来的这儿,没想到一找一个准,八贝勒似乎真的没有骗我。 我端起面前的茶杯,手却有些颤抖,没能掩饰内心的不安,反而被晃动的茶水显露无疑,“她约在哪儿?” “香楼,”蔺兰有些不高兴,“她说她从没去过那么贵的地方吃饭,这回得沾沾贵人的光。” 我咬咬唇,听这话就觉得这人不止贪心,而且善变,顿时觉得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但这是我反反复复思索了三天才下定的决心,不能再反悔了,无论真假,听听她怎么说再判断。 蔺兰在我正要喝水时把我手上的茶杯夺走,皱眉道:“大小姐忍一忍吧,这杯子不干净。” 这话被年纪不大的摊主听了去,他瞪大了眼睛说道:“俺这些茶壶茶杯可干净了,俺娘子每晚都要用热水泡过的。” 我无语,茶杯搁也不是,不搁也不是,对上摊主横眉冷眼的表情和蔺兰誓不准我沾的眼神,一时进退不能,更加觉得心里的烦躁到达了顶峰。 倏尔间,一只纤细修长的手将茶杯从我手里夺去,我未抬头,便已从他靠近的瞬间嗅到了淡淡的冷香从冰丝月白色的衣袖里渗了出来。 十三阿哥抬着茶杯一饮而尽,长腿跨过茶桌旁的凳子坐了下来,深邃诱人的眼睛觑着我:“是半月楼的茶不好喝,还是我哪里做错了?” 我只觉有种做坏事被当场抓包的心虚,咽了咽口水,看了一眼蔺兰姑姑和夕市的方向,祈祷他是碰巧过来的而不是让人跟踪我。 “不说话?”他挑眉。 我看着那泛黄粗糙的茶杯在他嫩白的手上突兀得很,一想到他方才喝了这里边苦涩不堪的茶水,竟比自己喝上三大壶还违和得很。 一时手比脑子快,直接拿走了他把玩在手里的茶杯,拿过来之后才微微一怔,看来喜欢一个人这件事是藏不住的,尽管你心里有许多疑虑,但本能反应总是不会背叛你。 一时间我觉得气氛很尴尬,忍不住清了清嗓子,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微微一愣,或许是察觉到我的情绪不对,伸手过来试图触碰我的额头,我却心里一紧,突然往后缩了一下脖子,他顿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狐疑地审视了我半晌,“你……在害怕?” “我没有,”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心里的恐惧越深,似乎越想力证自己的无畏。 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坚持下去:“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为自己的反应感到一阵内疚,十三阿哥仍然是那个灿若繁星的十三阿哥,可当一系列的事情发生之后,尽管我不去相信那些人的闲言碎语,但仍不可否认,他们成功地在我心口上竖起了一道疑神疑鬼的墙,我试图穿过那道墙缝去够着拥抱他,但实在不容易。 特别是八贝勒那句‘我还以为他真的对你动心了……’ 我面前这个人,开始的时候的确冷淡至极,看起来不像会喜欢任何人,更妄谈动心,但一路走下来,他就像一块我捂化了的冰,会对我笑,会抱着我,会小心翼翼地吻我,会为了我去奉天找人拿解药…… 如果这一切真如八贝勒所说,他一直都是演的话,那该多可怕…… 那么就连去奉天也仅仅是为了找个借口避开京城这场谋划,好达到一箭双雕的效果。 他看着我搁在他手心上微微颤抖的双手和愈发苍白的脸庞,皱了皱眉:“你怎么了?” 我只觉越挣扎越失态,试图把手收回来,却被他五指一握,全然捏在了手心里,他的手仍然冰凉,但却有力,让我一阵心安。 我抿了抿唇,“我……没事做,出来逛逛。” 他挑起眉峰,静静地看了我半晌,有那么一瞬间我竟觉得他似乎是在判断该怎么面对我的敷衍,但很快他就笑了:“饿了吧?我们去吃咕咚锅。” 我任由他拉着,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兴致是从未有过的低落,要是让他知道我在背着他查当年的事,那会怎么样?既然对我好是为了扮演痴情皇子,用来麻痹太子和八贝勒,那如今太子已废,又为什么还对我这般温柔呢? 是因为八贝勒没倒,又重回朝堂了吗? 我晃晃脑袋,在秋日刺眼的阳光底下不知所措,生平头一次对自己的整个人生都产生了近乎颠覆性的怀疑。 “七月,七月!”十三阿哥叫我第不知道多少次的时候,我才恍惚抬起头来,他低头看着我,声音很轻:“怎么哭了?” 我赶忙拿手摸脸,发现自己真的哭了,还是泪流满脸那种,我心里一酸,尽量用平和的声音说:“风太大了……” 可说出口便发现声音里的哽咽压根藏不住,加上一句委委屈屈的‘风太大了……’,那般模样跟个受了委屈的猫儿没什么区别。 他一把将我搂进了怀里,宽大的手掌安抚似的贴着我的后脑勺,“宝贝儿,别哭。” 我几乎是瞬间泪崩,若是演的,何必做这些?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砸开我的心门,让我再也无法忍受失去他的后果。 即使是被骗。 我被这样的想法吓得浑身颤栗。 …… “公主,”蔺兰叫我第三声的时候,我才从香楼二楼的雅座上茫然直起身来,“你叫我?” 蔺兰点点头,“您睡着了吗?” 我如梦初醒,香楼贵客满座,窗外阳光灿烂,人潮攒动,空气里涌着一股浓郁的酒香,一时间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无措感。 也不知是第几次了,我最近总是这样精神恍惚。 “什么时辰了?” “已经午时三刻了。” 我轻叹一声,“她应该不会来了。” 那日之后,我曾反复思索到底要不要赴这个约,蔺兰姑姑也找了托辞向在紫禁城里做过事的姐妹打听过,阮娘已经四十多岁了,曾经的确在陪都行宫做过代班宫女,当时伺候的就是刚被选为敏嫔的敏贵妃娘娘,她原本是镶蓝旗的包衣奴才,所以后来到龄就外放了,听说嫁给了一个商人,但那人吃喝嫖赌无一不来,没几年就死了,给她留下三个孩子和一屁股的外债。 到如今这个程度,八贝勒都没有骗过我,而且自从他给了我那张纸条后,便再也没有干涉过我对这件事的处理,甚至完全没有插足,显出他诚意的同时,也凸显了我似乎一定会找阮娘的决心,没有被他强迫却跟着他的步伐行事让我很是烦躁。 “公主别灰心,她当年也只不过是外殿点蜡的一个小宫女,说不定连边西公主和敏贵妃娘娘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根本问不出什么的。” 我重又靠在手肘上,望着湛蓝的天空,喃喃说道:“正因如此,她才没有被处理过。” 蔺兰轻叹一声,“那就再等等,她收过我们的钱……” “她这样的人,会在乎信用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吗?”我懒懒道。 “如果她还想要余款的话,我觉得她一定会……”蔺兰坚持道。 一个想法渐渐在我心里成型,我慢慢坐直了,“你说,她会不会被人截胡了?” 蔺兰面色铁青:“不会吧,若是被人知道阮娘的存在,那她就不安全了。” 我的心跳的很厉害,那天我们分明在夕市口遇到了十三阿哥,会不会他根本就不是偶然路过的,而是专程去那儿堵我的? 那阮娘会在他手上吗? 我不敢再想下去,我怎么能怀疑他!?八贝勒果然给我喂了一剂毒药,而中毒的症状就从怀疑十三阿哥开始! 正在愣怔间,一阵紧锣密鼓的吵闹声打断了我的思索。 我们正好坐在二楼靠街的窗边,闻声不禁探头望去。 只见银甲黑袍的御林军手持长矛列队跑了过来,把街上的行人和小贩推到两旁,堵在他们前面,将刚才还人潮拥挤的大街瞬间肃清为一条宽阔空旷的大道。霎时窗外入眼的风景变为了庄严肃穆的御林军,他们沿大道两旁站了个密不透风,将热闹非凡,好奇不已的百姓挤得雅雀无声。 “对了,就是今天呀,”蔺兰轻声说道:“这位小王爷真会选日子。” 北长街尽头的城墙上绵延响起一阵雄伟的号角声,此号一响,街两旁的御林军得信也循序吹响手中的金号,满城的氛围一下子庄重威严起来,围观的人群探头探脑,全都望向城门的方向。城墙外远远传来铁鞭抽地的‘啾啾’声,蒙古客人的轿马队伍马上便要进城了。 之前喀喇沁部进京面圣定在了中秋后,没想到会选在中秋当日。 给我们抬酒上来的店小二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连酒坛子的封都没来得及打开,就忙着去看热闹了。 我抱过酒坛子就要打开,被蔺兰姑姑拦住,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轻声说道:“公主,你忘了?我们还要赶去神武门外接八公主回府?约好的时辰马上就到了,外面已经戒严,得走小路,就算我们现在赶过去只怕也要晚了,就别喝了。” 我愣了愣,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今儿是中秋,温恪说好了要来谦府过节,所以我得去神武门前接她。 丝竹声已悠悠传来,我们俩都俯身往外看,喀喇沁部的轿马已经入城了,打头阵是清一色蒙着面纱的骑马女子,全都穿着水红长袍,碧绿马裤,戴着缀有缨子的翻檐尖顶帽,马脖上套着红白相间用棉线织成的套脖,她们一出现,整个街道便被点缀得五彩斑斓。紧跟其后的便是一座十六人大轿,长宽为十六尺的方形高等轿,轿顶镶有宝钻,四面以碧烟水纱遮住,远远看去,隐约可以看到轿内之人的轮廓,虽看不出样貌,但依稀可辩出那人杵着手臂饶有兴趣窥视轿外的形态。 第九十三章 仇人相见 这蒙古王爷进京的阵仗再大再华丽,我也没时间细看,一想到温恪在神武门外翘首以盼的模样,只好抱着那坛未开封的酒随蔺兰往外走,想着待会儿接到温恪后回临水小筑再喝。 香楼一楼坐满了人,全都挤在靠街的窗边看热闹,门廊边因有御林军站立,反倒一个人也没有,我一手抱着酒坛子,一手撩起裙角走得飞快,仍在结账的蔺兰姑姑在我身后说道:“慢点儿。” 我边回头边说道:“再慢太阳都要落山了,若是温恪丢了,我找谁去要人?”不料此时,门外疾奔进来两人,正好与我撞了个人仰马翻,绊在高高的门槛上,直接摔出了门外,我护酒心切,没让坛子朝地,摔倒的时候仍然紧紧把它抱在怀里,庆幸之余,只见与我撞到的其中一人‘哎哟啊呀’地站起身来,竟然是许久未见的石宛儿! 自那夜她在樊园把我砸的头破血流之后,也不知是她心虚,还是被关起来了,总之我便很少见着她。 没想到不见则已,一见就出事儿,我俩这是什么孽缘呐? “你白痴啊?走路不会看?”石宛儿气急败坏,一见是我更把眉头深锁,指着我便骂。 我心里一堆事儿,哪有那个精力跟她计较,便抱着我的酒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 没想到我的退步反而成了激怒她的导火索,她像个许久没炸过的炮竹一般挥舞着拳头便扑了过来,我哪防这一手,半坐起来却又被她压倒在地,怀里的酒坛子‘咕噜咕噜’地朝街心滚去。 “乌雅七月,我跟你没完!”石宛儿的脸涨得通红,一副新仇旧恨一起算的架势:“你就跟我过不去是不是!?” “你有病吧!”我一手辖制住她挥过来的手,另一手扬起来避开她撞上来的头:“我不找你报仇就算了,你还蹬鼻子上脸?” 她双手一齐掐住我的脖子,“要不是因为你,我会被关那么久?你这个野丫头故意的吧?害我被关,你就趁虚而入,抢走了十三爷!?” 要不是场面过于暴力,我差点就被她这一番强词夺理的逻辑逗乐了,我捏住她的手腕,反手一扭,趁她嗷嗷叫的时候一个翻身把她压到下面:“骂谁野丫头呢!再说了,十三阿哥是你的吗?什么叫抢啊?你还要不要脸?” 她拼命挣扎,却被我将手紧紧地扣在胸前,手使不上力,竟张开嘴,一口咬住我的手腕。 我‘啊’地一声疼得连心,好不容易挣脱开来,却刚好瞟到那坛子酒竟然避开蒙古马队的蹄子,呼啦啦地滚到了街心正中停住了。眼看大轿就到眼前,我生怕它被踢碎了,忙穿过混乱的人群朝酒坛子爬过去,好不容易摸到了酒坛子,却听到石宛儿撕心裂肺地大吼:“乌雅七月,你个胆小鬼,有本事别跑啊!” 我抱着酒坛咬牙切齿地从地上爬起来,发现就在这一番纠缠之时,围观我们的人群竟比围观蒙古客人的还多,早已里三圈外三圈,还饶有兴趣地从中间自动让出一条道,刚好让我对着站在香楼门口的石宛儿,她一手叉着腰,另一手指着我,扯着嗓子地大骂:“你……才……不……要……脸!” 我的忍耐已到达极限,只觉得火冒三丈,怒道:“你再多说一句,我今儿就把那日的仇给报了。” 她气得跳起老高,下一瞬间却摘下腰间的玉佩不管不顾地朝我扔过来,我本能地抱起坛子来挡,‘噼啪’一声,坛子被砸得稀巴烂,浓香的桑落酒就这样把我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在这深秋时分,把我身上的热气蒸腾为一阵阵白雾。 我愣在当场,围观的人和吹号角的御林军们也全都呆住了,就连在两旁的蒙古女人们也吆喝住了马儿,抬起头来时,却发现不知从何处出现了无数把弓箭指着我,将我围在街心正中,就连骑马的女人们也掏出了马兜里的匕首,而那顶壮观的大轿,不歪不斜地刚好停在我面前。 我冻得从头到脚都麻了,刚想抬手说‘误会’,却被轿旁一个骑马的壮汉喝声止住,他绷紧手中的弓箭,叽里呱啦地朝我吼起来。 “好香的酒”,意料之外地从轿内传出了一记赞叹之声,“嘎鲁,本王说过多少次了,来到中原要讲汉话。” 那人的声音清脆温柔,跟传说中的草原常胜骁骑大将军很有一段距离,但却特别有用,魁梧黧黑的壮汉立马听进去了,对着我重新讲了一遍:“你是什么人?竟敢惊撞王爷的轿子!?先吃我一箭!” “别别别,”我举起双手眯着眼睛喊道,“误会,都是误会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骑着马率人从城门边赶来的钱晋锡到了,他见是我,没忙着为我脱解,反而‘嘿嘿’地笑起来:“又是你?日子过腻了,竟然溜出来当起了刺客?” “刺客!”一语惊到了那个叫‘嘎鲁’的壮汉,他怒目圆睁,握住箭尾的右手‘呼啦啦’刷到了底。 我仿佛听到了绷紧后的箭弦在空气中发出的‘嗡嗡’声,围观的人群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本能地闭上眼睛,却在下一秒从四面八方听到好几声‘住手’,接着便有一人挡在了我面前,我睁开眼睛,入眼的竟是石宛儿鹅黄色的衣裙,她的身子如筛糠般抖个不停,双手试探地伸到半空中,却又畏畏缩缩地放了下来,哆哆嗦嗦道:“我们闹着玩的,钱大少,这种时候你开什么玩笑?” “哟”,钱晋锡冷笑道:“准你们开玩笑,就不许我了?你们两个胆子也太大了,竟敢惊撞小王爷。” “我们闹着玩的……不小心……”,石宛儿紧张得嗫喏道,哪还有半分平日的盛气凌人。 钱晋锡收了笑容,清了清嗓子对着轿内说道:“小王爷,只是两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平时在这京城就弄鬼掉猴,搞得鸡飞狗跳,这次想来也是无心冲撞,就饶了吧。”他斜睨着眼睛看我们俩一眼,嘴角扬起得逞的笑意,回过头去狠狠地补了一刀:“但若是小王爷受了惊吓,想要怎么处置她们,也悉听尊便。” 我翻了个白眼,钱晋锡真是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存在感,石宛儿则被吓得惊慌失措,没命地拨弄裙带,好好的翠绿排穗,愣是被她蹂躏得没了样子。 “你认识她?”轿内的达布小王爷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 “嗯?”钱晋锡没反应过来,“哪个?” 沉吟半晌,小王爷悠悠道:“算了,走吧。” 到底是故作高冷,还是惜字如金,这神秘的小王爷真是好奇怪。 石宛儿如同得了大赦一般,破天荒地抓住我的手就跑,还不忘交待钱晋锡一句:“千万别给我爷爷知道。” 石宛儿把我拖出包围圈的时候,我已冻得无法说话,只会颤抖,可她却拉着我如同逃命一般往都统府的方向跑。 “姑姑……蔺兰姑姑呢?”我抖动得如同筛糠般挣扎着要往回走。 “你要死,也别死在我手上!”她拦住我,“你以为我想管你吗?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如果我放任你乱跑,明日你冻死街头,摆明了是想拉我下水!” “我要去接……接……”我瑟瑟发抖,想推开她,却连一句话都已经说不完整了。 而我能再次开口说话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了,宛儿把我带回了都统府,我泡在热气腾腾的浴桶中时,热气一点点地将我体内的寒冷驱散,这才觉得又活了过来。 “真是吓死本小姐了,那只钢箭离我只有那么一寸,天呐,爷爷总是说战场上如何如何紧张激烈,果真所言非虚呐”,宛儿站在屏风外面反复踱步,已经自言自语了半个时辰还歇不下来,“……再怎么样,你也吱个声啊!”她从屏风后面探进头来,紧皱着眉头的脸庞激动得红扑扑的。 我慢悠悠地从浴盆里直起身来,重重地呼出了一口寒气,哆嗦着道:“我要去接温恪……” 她翻了翻白眼,一副想不到你憋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话的表情。 “钱晋锡这个白痴,关键时刻给本小姐掉链子,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他,还有那个小王爷,不就是从鸟不拉屎的旮旯里来的嘛,神气什么……”她越发来了劲儿,干脆不搭理我,自顾自地一个个数落起来,“完颜也是,不想看见她的时候总叽里咕噜地在我耳边烦得要死,要她的时候偏偏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我紧咬着嘴唇,直接从浴盆里爬起来,套上丫鬟送过来的一套素白棉服,还有一件水红色的袍子,那棉服和袍子都是事先用熏香蒸过的,不仅满鼻馥郁,而且暖和的不得了,我终于从湿透的狼狈中缓过神来。 “诶诶诶”,宛儿一把拉住我要开门的手:“我在说话呢!真是没礼貌。” 我推开她的手,“你自己说吧,我要去找温恪。” “八公主那么大的人了,你还怕她丢了啊?何况跟在她身边的丫鬟婆子要一打有吧?不会个个都傻呀,你不去接她,难不成她自己找不到谦府的大门往哪开?” “温恪不谙世事,很少出宫,连路往哪边走她都不知道,何况……”我咽下了后面的话,何况温恪最近情绪低落,极为厌世,万一她找个借口支开那些丫鬟婆子,真的去寻那种平民的生活……我越想越不对劲,喃喃道:“要真的丢了,你和我还有命吗?” “喂喂喂,别扯上我。”她使劲摆手。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我能耽误到现在吗?”我火冒三丈。 宛儿毫无察觉,她撅了撅嘴,理直气壮道:“谁让你惹我生气?” 我差点被她的话噎死,根本无法忍受她大小姐脾气的理所当然,转身欲走,她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似乎也感觉到今天的事闹得有些过火,连忙说道:“你家姑姑丢了,完颜也丢了,我们扯平了……” 第九十四章 讲和 丑时三刻已过,夜已深沉,且是深秋时节,吐出来的气几乎成了冰,天地之间似结了一层薄脆的寒雾般朦朦胧胧,白日热闹非凡的大街到了夜里也寂寥下来,仅剩几家摆在路边的食摊茶肆仍在营业,棚顶上吊着的一盏盏灯笼底下是冒着热气的炉子,如同一座座温暖的小帐篷。 “你刚刚都走到谦府门口了,怎么进也不进去,问一句八公主来过没有便转身就走,哪像府上的大小姐啊,”跟在我身旁的石宛儿叽叽喳喳地说道,嘴角挂着好笑的意味,“话说回来,这么晚了,你身上又穿着我的衣裳,他们问也没问你一句……” 我顿住脚步,“你不必跟来的,你也知道晚了,那就快回你家去吧,我自己去找。” 她举起手来嚷嚷着,“好好好,我投降,不打趣你了。” 我瞥她一眼,冷冷地继续往前走去,谦府守门的人说八公主没有来过,却有宫中的人前来找过,光这一条就足以让我心急如焚了,难不成我的猜测成真?温恪当真跑了? “哎,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是爷爷带大的,于我而言,爹娘都是可有可无的人,我们可谓同病相怜。” 我沉默不语,她又道:“你以前不是挺能说的吗?怎么跟十三爷待久了,好的没学会,倒学会了他惜字如金的招数?”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话这么多?”我回了她一句。 “你!”宛儿作势又要发脾气,忍了一会儿咽下了后面的话,转而笑道:“今天算我欠你的,不跟你计较。” 话音刚落,迎面一个匆匆而过的老妪猛地撞上我的右肩,将我撞得一个趔趄,右臂吃痛无比,我还没开口,石宛儿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一把拉住那老妪的手腕,厉声道:“你怎么回事儿?撞着人了知不知道?” 老妪垂着头嘟嘟囔囔地道歉,说什么也听不清楚,套在她身上那件灰色的大袍子极不合身,将她半个脑袋都蒙住了,只能借着灯光看到隐约露在外面的嘴唇,尽管夜色浓重,依然掩不住殷红透亮,我不由地轻抚上被撞疼的右臂,慢慢锁起眉头。 “真是的,不知在说什么,道歉会不会?道歉啊?”老妪越是含糊不清、结结巴巴,越是惹得宛儿不依不饶,那副飞扬跋扈斤斤计较的样子又跳出来了。 “算了,”我上前一步拉开宛儿,走到老妪面前,“您没事吧?” 就在这时,老妪突然一把拽住我垂在胸前的棉披结子,将我猛地拉向她,吐字如钉般硬邦邦地在我耳边说道:“别再使人找我,我不想死。”话一说完,便使劲推开我,折身便跑。 宛儿连忙扶住跌向她的我,‘嘿’了一声,大声嚷嚷道:“这死老太婆竟敢打你?来人啊,快给我抓住她,我赏钱百两……” 我连忙捂住口不择言的石宛儿,看着老妪灰黑色的背影融入到夜色中,捏紧了她慌乱间塞到我手心里的一团纸条,一时间无法从震惊里回过神来。 “七月,”远处传来一声高呼,“是你吗?” 我和宛儿齐齐回头看去,只见裹着厚厚棉袍的一红一黄两个影子站在远处的灯笼下朝我们挥手。 “我说什么了?”宛儿咯咯笑道,“八公主怎么会丢?” “那我还真得谢谢您,”我白了她一眼,“要不是你撕心裂肺地要追那个老太太,她们也认不出我们的声音来。” “七月”,宛儿踩着小碎步追了上来,“走这么快干嘛?找到八公主就急着撇下我了是不是?” “是,”我斩钉截铁地答道,“何况我就没让你跟着来。” 她闭上嘴,愣在当场。 我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去说:“等我回府之后,会让人把你的衣服洗干净送到都统府。若是你不要了,那我就让人新做一套还你,总之不会欠你的。” 可我话音刚落,还没走两步,身后却传来惊天动地的哭声,我讶然地回过头去,只见宛儿张着嘴跺着脚哭得那叫一个悲惨。 我吓得不知所措,忙跑回去:“你怎么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边哭边数落,“你怎么这样呢!?我都低头向你示好了,你却还耿耿于怀!是不是盼着要和我做一辈子的仇人才好?我都已经不介意你和十三爷的事了,大不了我做小也行啊。” 我愣住了,先是觉得生气,尔后又觉得好笑,“你胡说些什么呢!” 她擦擦眼泪,“我以前跟你叫板,不过就是见不得十三爷对你好罢了,如今我想通了,我也要像完颜一样矜持,反正十三爷我是一定要嫁的,至于他对谁好,要娶谁,我也不管了。” “完颜也喜欢十三爷?”我很惊讶。 宛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她喜欢十四爷。” 话音刚落,远处的两个影子已经到了跟前,红色影子褪去风帽露出温恪的脸来,黄色影子则是完颜蝶,温恪急问:“怎么了?你们又打架了?” 完颜却一脸潮红沉默不语,想来是听到了宛儿最后的那句话,我却答非所问,厉声问温恪:“你怎么回事儿啊?就算没等到我接你,也不该乱跑,我都快急死了。” 温恪柔柔一笑,拉着我的衣袖轻声道:“别怪我了,我这不是回谦府找你你不在,却见到了等在那儿的完颜,这不,刚好和她一起偷溜出来找你们,还没走两步就遇上了。” “你们没走两步,我们却走了大半个晚上,累死我了!”宛儿嘀咕道。 这一切结束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个萧瑟阴冷,但充斥着路边摊柔和灯光的夜晚会成为我每每思念起温恪都要想到的夜晚,她应该和我一样,只知那是她寻求的别样人生的开始,却不知也是结束。 那天站在阳光灿烂的神武门前的温恪没有想到,就在她百无聊赖等着我去接她时,会是那个她最想见到的人出现在她眼前,他穿着一身藏青底色的黑衣外袍,金色的袖口衬得整个人潇洒英朗,握剑的手就这样抓住她的手腕,冰冷中透着丝丝轻柔,就连他们躲藏的那条小巷伸出来的一支秋桂都在那瞬间成了世间绝无的美物,足以让她一生难忘。 秦诺在这个时候回京城,一定是收到了太子被废的消息,之前我和他有过一两次书信往来,我在信中告知他关于董梦烟失踪的消息,他并未回信,看来从收到信的那一刻他便打算亲自进京寻人。 据温恪所说,他在京城已流连了七八日,把我曾告知他的地点都查了个底朝天,却和钱晋锡查找的结果大同小异,根本找不到董梦烟的半分踪迹,仿佛她这个人凭空消失了一般。后来秦诺实在走投无路,便去谦府附近找我,后又冒险在神武门外等了数日,没等到我,却等到了正好被宫人们送出宫的温恪,左思右想后,只能出此下策。 可温恪本就没有等到去接她的我,也不知道我去哪儿了,反而和秦诺一起陷入进退维谷之中,还被丢了公主的宫人们四处追寻,最后二人躲入一处荒废许久的破院子,一处垂丝海棠开得世上绝无仅有的破院子,那儿有一间装饰通红的卧房,积满灰尘,被褥破损,垂帘丝缕,布满蛛网,却被秦诺动手现烧的火炉驱散了所有的阴冷年久,悬于墙面上那通红的喜字映在二人脸上,好似能闻见窗外热闹的锣鼓喧天。 温恪睡着了,天太冷火太热,她倚着秦诺,扔了所有的矜持谨慎,睡了一个许多年来都没有过的安稳觉,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秦诺的那袭黑色棉袍,而火光映照下的秦诺却呆坐在那通红的妆台前,手里握着一把短钗,眼角有一颗泪。 后来,在温恪没有来得及说出许多话的时候,秦诺已将她悄然送回了谦府门口,秦诺说,谢谢你八公主,竟把你陷入如此不义之境地。而温恪却想说,我不希望你谢我,我想你带我走。可终究没有开口。 …… 钱府的后花园堪比紫禁城里的御花园,甚至还要大些,安文郡主是先镇国公的独女,年幼时为镇国公宠爱,镇国公去世的早,先太皇太后将其养在身边多年,极为娇惯,向来养尊处优,喜爱奢靡之物,故而这钱府是一般府邸难以相比的地方,也就很容易解释钱晋锡那穷奢极欲的习惯是怎么来的了。 但话说回来,因和蒙古使团进京的时间冲突,今年钱府举办的重阳节菊花宴冷清得多,宫里的阿哥们大多都不在,就连钱晋锡这个家主的公子哥儿也没有踪影,唯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石宛儿朝我扑过来,笑嘻嘻地摇着我的手臂说道:“七月,你们怎么这么慢?早知道我就绕个路,去谦府接你好了。” 这亲密无间的举动可是让周围的人大跌眼镜,要知道我俩可是京城里有名的死对头,到底是什么让一向与我水火不容的石宛儿柔情似水,说到底我也解释不上来,怕是那天把我泼了个落汤鸡的冷酒?或是四面八方箭在弦上的生死一线?亦或是大街上那顿撕心裂肺的大哭?总之,宛儿和我讲和了。 第九十五章 八贝勒的如意算盘 菊花宴开得早,散的也早,安文郡主像是兴致不高,携着王丞相家的千金王梳云往前厅叙话去了,安排了几个奴才丫头,把后院留给小辈们闹。 宛儿找了几个奴才小厮在后院正中的那棵大树下支了一张方桌,吆喝几个公子千金玩起射覆来,输的人不喝酒,倒要从一盆子鲜虾活鱼里随捉一只去百步之外的池子里放生,中途掉了的还要罚…… 宛儿这个机灵鬼,就没有她想不到的鬼畜玩法,我斜倚在大树旁的高亭上,俯视着一个弱柳扶风的小姐儿把红布底下的扇子猜成了笛子,被宛儿逼着接过小厮们从桶里捡起的一只大蟹时,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的模样,不由地哑然失笑,可偏偏造化弄人,那小姐越怕,那大蟹越紧紧地抓着她的衣袖不放手,吓得这位姐儿站在原地乱蹦,尽失风度仪态,乐得宛儿差点跌到水里去。 “七月妹妹好兴致,既然如此乐呵,怎么不下去同他们一道玩儿?” 我本来觉得好笑,听见这人的声音却瞬间浑身冰冷,转身面对他,吐出了个‘八贝勒爷’当做招呼。 八贝勒一身素白长袍外套加烫金色短褂,显得华贵高大,红光满面,看来最近的形势于他果然蒸蒸日上,他笑眯眯的眼睛注视着我,轻声道:“这蒙古小王爷一进京,沾走了多少眼光,钱大少在国宾馆守着,不得空过来,就连十三弟也常陪在那边,想来七月妹妹觉得冷清了吧,才有刚才那恍然而过的落寞。” 我扯了扯嘴角,“那贝勒爷怎么会甘愿落在下风呢?” 他对我的嘲讽丝毫不以为意,把玩着手里的折扇,笑容可掬:“人各有志,我就喜欢凑弟弟妹妹们的热闹。” 我瞧着他滴水不漏的表情和笑容,颇有些脚底生了刺的不适感,“那贝勒爷应该下去凑热闹,而不是在我这儿找冷清。” “原本是的,但我猜妹妹可能有话要对我说,所以就上来了。”他笑嘻嘻的样子在旁人看来,除了畅谈风花雪月还能有什么呢?以前的我也是这么天真的认为,直到看清他笑里藏刀的真面目。 一丝凉气从我的脊背爬了上来,心底翻江倒海,表面上却不敢妄动声色,要知道在我面前这人可是最擅长玩弄手段,蛊惑人心的,我刚从阮娘那儿得来一丝让我稍稍心安的消息,不想转眼又被他给绕进去。 他审视的目光让我坐立不安,我说了一句‘你多想了’便转身要走,没想到他胆子不小,在这人多眼杂的地方竟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小声道:“阮娘失踪了,你知道吗?” 我的心轰隆沉了一下,硬着头皮道:“不关我的事。” 他却冷笑:“如果不是因为你找她被人跟到了,她怎么可能会被发现?这也不关你的事吗?” 我回过头去,咬牙切齿道:“我找她,是因为你让我去找的,若你不希望她被发现,就不该利用她来骗我,归根结底,她的失踪也是你造成的。” 他的脸色在黑乎乎的夜色里有些沉的可怕:“……你见过阮娘了?”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漏嘴了,索性承认:“对,见到了,她说的跟你说的可是两码事儿。” 那天晚上阮娘给我递的纸条上只写着一句话:“不要相信八贝勒。” 后来我思索了很久,为什么贪得无厌的阮娘会失约?反而出现在夜色浓重的街头,只为了给我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提醒,她可不是什么圣母,更不是不为钱不为利的大善人。 比起警告我,她更像是个传话筒而已,或被人桎梏或拿人好处的递信人。 八贝勒突然哂笑,了然于胸的表情让我像被看透了似的很不舒服:“阮娘跟你说什么了?” 没等我回话,他自嘲地摇摇头:“不管她跟你说了什么,肯定都是你的心上人想让你听的话,而不是真相。” 我紧紧握着拳头不让自己冲动地砸他一拳,从在雅苑见他那次之后,他便一直在我脑中植入怀疑的种子,让我夜夜不得安睡,如今更是变本加厉,直截了当地点名道姓。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咬着嘴唇,压低了声音,“你不必在我身上下功夫,别说这事儿要牵扯也只牵扯得到过世许久的敏贵妃娘娘,就算十三阿哥本人害过我姐和我阿妈,我也没有本事为她们报仇,连你都没有办法对付他,又是哪里来的信心认为我可以?” 他笑了笑,将扇骨在手心里敲了敲:“我觉得你可以,因为你或许是他唯一动过心的人。” 我心头一紧,这人说话一套一套的,总是让你不由自主地沉沦进去,我压抑着内心的狂乱,尽力面无表情道:“他从来没有对我动过心,你知道的。” “不,”他慢慢摇摇头,“十三弟这么一个冷傲的人,如果他只把你当做合作伙伴的话,没有必要提前返京,他竟然在意你的安危,这个就很有意思了。” 我有些崩溃,说十三阿哥是如何利用我的是他,如今又来言辞凿凿地分析十三阿哥对我有情的也是他,他以为自己是谁,要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咬牙,忍了很久才没有骂出声来。 他收了笑脸,“阮娘被他弄去了,怪我低估了他,就暂且不提,我就问你一句,你还想继续和他合作下去吗?” 我呼出一口气:“继续说。” 他冷笑:“你做这些事,无非就是为了边西,你不如和我合作,将来我承继大统,定然少不了你们边西的好处。” 我笑了笑:“八贝勒真是好笑,十三阿哥利用我做了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你便觉得我是个香饽饽了?” 他沉了眼色,有些不高兴,但仍耐心地说道:“你认真考虑一下吧。” 归根结底,八贝勒在这件事上已经说表达的很清楚了,他要夺储,势必要先除十三阿哥而后快,既然十三阿哥有那么一点点在意我,那我就具备利用价值。 而他劝服我的理由便是陪都行宫及棠梨宫的真相。 “如果你不趁早抽身,那等我们的冰冷皇子查到棠梨宫失火竟然跟边西公主有关的时候,你觉得他会放过你们吗?” 我惊地差点要站立不住,“这……这就是你想让阮娘告诉我的东西?” 他点点头。 “何必呢?”我松开拳头,不由地冷笑,在不要脸的人面前我就不用再端着了,“为了利用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也值得贝勒爷撒这样的谎?”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手段很多,但编故事从来都不如我那几位哥哥。” 八公主怀里抱着一条大鲤鱼,扑腾的鱼尾将水溅得她满脸都是,却依旧笑得开怀,她仰头对我说道,“七月,你站那儿干什么?下来玩儿嘛,我覆,你射,大不了你覆也可以啊。” 我勉强朝她笑了笑,转身对八贝勒说道:“贝勒爷没事的话,七月告退了。” 八贝勒却脸色一冷,将手中的折扇啪地合上,轻声说道:“找到姐姐的感觉如何啊?” 我不由地一怔,看着他俊朗分明的脸庞上依然柔和的笑,心中一片茫然,他当初虽然利用五绝草之毒探出了苏爷爷的身份,但又是怎么知道苏秀水就是秋朵的呢? 见我怔忪,他很满意,笑道:“不管怎样,秀水也是我的亲妹妹,”他侧头朝我一笑,眼中却含着彻骨的冷,“你知道药方的事了?” 我微微锁眉,“药方?什么药方?” 他定定地探询了我一番,叹口气作罢:“我暂且当你不知道,但你若有一天知道了,我希望你把它交给我,否则擅自处理会害死很多人。” 我看着他认真的表情,不像是在说笑,药方到底是什么东西?难道它是陪都行宫里那场阴谋的证据? “你们干什么啊?”大树底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我折头看去,只见七八个身穿宫服的嬷嬷站在长桌旁,与原本玩得欢,此刻却个个凝眸锁眉的公子小姐们形成相对之势,两方人马中间站着温恪和宛儿,温恪的手臂被一个嬷嬷拽住,眼中含泪,宛儿挡在她身前,将那嬷嬷和她隔开,正在厉声询问。 我三步并做两步赶到大树底下的时候,正听见为首的那个嬷嬷正声说道:“奴婢奉的是德妃娘娘之命,各位姐儿哥儿请让开!” 用词相当谨慎,语气却高高在上。 我上前去一把挣开她拽住温恪的手,推得她几乎一个踉跄,“八公主来这儿也是德妃娘娘允了的,宴席尚未结束,没有提前离宴的道理。” 看那嬷嬷的衣服打扮,在宫中品级不算低,她重新站定后微微笑道:“公主这就错了,八公主中秋那日出宫后失踪了大半日蹊跷得很,今儿荣春宫的芳儿探亲回宫,说起了那日在大街上看到八公主和一个男子手牵手,娘娘关切,立刻就要找公主谈心,这也是格格您的身份挡得了的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众人也都惊的目瞪口呆,这是什么话,当着这么多人就敢直言坏了八公主的名声?看来德妃是证据确凿,破罐破摔了。 温恪与我对视一眼,恐惧和绝望一瞬间涌上了她的眼底,我抓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着急,一个小宫女的证词做不得数,何况德妃不一定就知道此事与秦诺有关,说不定只是盘问她几句,反正对策我已教过给她了。 但温恪生平最怕的人就是德妃,见德妃竟然不要脸面风度地派人来宴会上拿她,吓得魂不守舍,说什么也不跟她们回去。 而那几个嬷嬷凶神恶煞的,与那日拿我去浮碧亭里的那几个有过之而无不及,你说说我们这位德妃娘娘整日里闲的没事儿干了,在宫里养出一拨又一拨这种没脸没皮没轻没重的老太婆打手,简直让人心烦。 “八公主,您再不走,奴婢们只好把等在外面的御林侍卫叫进来了,那可就更难看了。”老嬷嬷拿腔拿调地说道。 我火气腾腾地往上冒:“就算娘娘让你们来请,你们也未必就变成刑部或者大理院的衙役了吧?有你们这么请的吗?再说了,八公主金枝玉叶,是你们这些为奴为婢的人随意攀扯的吗?我要告你一条无礼僭越之罪,也够了。” 那嬷嬷被我这几句话怔住了,半晌没说话,却见另一个站在一旁一直没开口的嬷嬷走过来施了一礼,轻声说道:“公主说的对,但八公主不走,奴婢们无法交差,只好用强的,娘娘要怪罪就怪罪吧。” 说完拽起温恪的手就走,我冲上前作势要拦住,却被一人突然从后面抱住,在我耳边说道:“小师妹,你别闹了,会闹出麻烦来的。” 温恪嘴角微微颤抖,眼泪掉了下来,我哪里看得过去,不依不饶,“不行,就这样让温恪被她们带走,她会……她会……” “会怎样?”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钱晋锡反问道,“她是公主,迟早要回去的,最多就是早一个时辰而已,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我慢慢冷静下来,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蹲了下来,将头埋进膝盖间,觉得累得不行,仿佛刚从大漠上跋涉而过,还没看到绿洲便又遇上了风暴。 “哼,还以为自己有三头六臂呢?皇额娘的命令都敢对着干,要本公主说啊,这温恪肯定又作妖了!”身后的五公主叽叽喳喳地跟几个小姐妹嘻哈笑道。 我慢慢闭上眼睛,不知年月几何的疲惫不堪。 钱晋锡在我身侧蹲下来,轻声说道:“十三爷来了,你要不要去见见?” 我没有回答,反而闭紧了眼睛,不让突如其来的泪水流出来。 第九十六章 是否还能全身而退? 太阳落山之后的深秋傍晚显得愈发凄凉,落叶遍地,秋风透骨,脚下的碎叶声让人彷徨茫然,钱府后花园的南面隐蔽着一处开阔的小院落,四周高墙耸立,正中央长着一棵合六人才抱得过来的粗壮银杏,此刻满树金黄,飒飒声过,落得一地枯叶,像在地上铺了一圈金色绵软的地毯,一身白衣的十三阿哥就站在树底下背对着我,衬着满地金黄,愈发灿若明星,钱晋锡把我送到院门口就走了。向来见着十三阿哥就要飞奔上去的我站在了原地,想要靠近却又被心底深处的疑虑磨得百转千回,生怕失去他然而觉得自己已然快要握不紧的茫然让我委屈地想要落泪。 一阵风吹过,未落泪却先被风儿撩起的三五片银杏叶蒙住了脸庞,一只带着清香的手轻柔地把落叶从我发丝上拂开,借着门檐上垂着的灯笼红光,让我朝思暮想的俊逸脸庞就在我前方。 “你……”他嘴角带着一丝笑,刚想问我什么的时候却突然瞟到我眼底的湿润,不由地微微一怔,有些许怒气,“谁欺负你了?” 这是装得出来的吗?我在心里呼啸呐喊,他能装成一个痴情皇子,能说无数的甜言蜜语,可这发自心底的担忧是装不出来的吧! 可是……可是……就像为了和我反着干似的,八贝勒那讨厌的声音一直在我心里来回响应,阮娘失踪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出现在合欢殿的侍卫也是十三阿哥身边的亲卫无疑…… 在爆炸似的空响将我折磨的神志不清之前,我上前一步一把搂住了十三阿哥,我紧紧地揪着他身上柔软带着香气的衣裳,抵着他宽阔的胸膛,如有可能的话,几乎想让自己瞬间融进他的骨血里,那样一来,就算他对我从头到尾都是假的,也扔不了我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单手搂住我的后背将我直接抱了起来,轻声道:“你在害怕什么?” 我这才发现自己抖得厉害,双手圈住他的脖颈,闭着眼睛便探上了他的唇,他一愣,冰凉的柔软的唇在我慌乱的探索下很快有了反应,不由地往后一退,搂着我一同跌倒在铺满了厚厚银杏叶的地上,我慌不择路,滚烫的手在他衣裳和身体上胡乱摸索,却始终不得要领,倒把自己的没皮没脸耗得所剩无几,最终面红耳赤。 他一个翻身将我压在身下,在我耳侧撑起双手,双颊微红,略微喘息,看着我的目光迷离又无奈:“你今儿不对劲。” 我稍稍清醒了一些,可越发清醒,眷念他的温存却又害怕失去的感觉就更加明显,顶着一张大红脸和水润的双眼,我豁出去了,揪住他的衣领压向自己,呢喃道:“十三爷,你怂了?” 他‘啧’了一声,眉峰一挑:“你挑衅我?” 话是这么说,他的手却坚挺地撑住我和他之间仅剩的一丝距离,这让我心底一沉,不可避免地想起八贝勒说的‘合作关系’,也顺藤想到了皇上曾笑言‘难不成我的儿子还是柳下惠?’这之类的话。 他一直不碰我,难道真的只是在利用我?等到功成之时,他便可以全身而退吗?毕竟我来自边西,玩真了难免事多麻烦…… 若不是夜黑灯笼暗,他必能看到我瞬时变得苍白的脸。 一片朦胧夜色中,我却看到了他嘴角温柔的笑,他腾出一只手来在我脸上轻轻抚摸,蹭过我的嘴角时微不可查地抿了抿唇,欲望清晰可辩。 我一口咬住他的肩,狠劲儿地咬,誓要透过衣衫咬出一嘴血来的用力,他的身体略微一抖却没有躲。 “你能娶我吗?”我动作很猛,声音却很轻,问了一个只有天底下最傻的女人才会问的问题。 他愣住了,沉默的这滴水瞬间却已足够让我心灰意冷,我翻身将他压下,跨坐在他腿上,双眼紧紧地桎梏着他的眼睛,“我懂了。” 他作势要起身,也想说话,我却双手压住他的胸膛不让他起来,低下头含住了他的下唇,呢喃道:“我懂的,这世上多得是比感情重要的东西,比如今晚,八贝勒在前院你就不想出现,任由温恪被德妃的人带走,比如合欢殿那夜,你明知道太子要放火,却事先只带走了灵贵人而不告诉我,你怕我耽误事儿坏了你们的计划……” 他瞪大了眼睛,扶在我腰间的手用了些力道,我流出了眼泪,不知是为一时冲动说的这些不可挽回的话,还是为可怜兮兮没模没样的自己。 可我此时已像脱缰的野马,一边后悔脱口而出,一边仍在滔滔不绝,“……不要相信八贝勒是么?这就是你逼阮娘来跟我说的话?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为什么不自己跟我说呢?” 他双手捧着我的脸将我从他身上剥离,“七月,你冷静一点。” 我点点头,含泪道:“这世上的一切,果然掺杂了权谋就一定会变味。” 他轻声叹息,眉宇间神情凝重:“你知道的,权谋于我犹如草芥,为什么还要怀疑我?” “好,”我看着他,“那你回答我,刚才我说的有哪一件是错的?”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我失望极了,也疲惫极了,从他身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钱府。 …… 我徘徊在茉园门口,觉得直接去问阿妈‘棠梨宫的火是不是你放的’似乎过于蠢笨,但换个问法又无从下手,入冬之后阿妈就又病了,我也不忍心拿陈年往事去她的伤口上撒盐,何况她那么聪明,只要提及蛛丝马迹,她猜也猜得到我的意图。 可这个问题和答案快要把我折磨疯了,我甚至恶劣地想等找到苏秀水之后,就用她的消息来与阿妈交换,可我用脚趾头也能猜到要真有那么一天,就算阿妈一个字也不说,我也会告诉她苏秀水的下落。 萨梅小跑着从谦湖桥上过来,气喘吁吁道:“公主,神武门那儿传出来的消息说,昨晚八公主回宫后就被带去了德寿宫,之后便再无消息。” “再无消息?”我急道,“她没有回暖阳殿安寝吗?” “没有,”萨梅说道,“传消息的小镜子说了,暖阳殿一整晚都悄无声息,不像主子在家的模样。” “坏了……”我左右踱步,“难不成德妃老巫婆把对付我那套拿来对付温恪?那怎么能行,温恪一炷香都挨不过去……” “七月,”阿爸从房中走出来,“用过膳没有?” 我摇摇头,问道:“阿妈她?” 阿爸脸色不好,一看便是昼夜未歇的疲惫模样,他勉力笑道:“无碍,用过十三爷送过来的药之后好多了。你午后便要入宫,快去吃点东西,沐浴更衣吧。” 今晚是迎接蒙古使团的国宴,昨日宫中便送了帖子出来,按例只要是三品以上官员家的小姐儿都被选中参宴,也就是走个过场郑重其事地回个礼而已,并不是真的要在国宴上选人嫁过去,所以有无婚配这个条件就略过不提,各府都接到了帖子,谦府自然也在其内。 “阿爸过于操劳,如果阿妈实在不好,我就不去了,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说道。 “礼待外客,国之大事,怎会不重要?”阿爸正色道:“你安心赴宴,不要记挂府中之事,有我在,不会有什么的。” 我张了张嘴,想说却又咽下了,看了一眼点着烛灯的内房,只好转身离开。 蒙古喀喇沁部的这位小王爷非同一般,听说他年轻轻轻便杀伐天下,几近半个草原的游牧民族曾败于他的铁骑之下,不仅骑射了得,谋略更是首屈一指,所以皇上极为看重,就连国宴也准备的郑重其事,不仅阿哥公主们都列席,连处于半隐退状态的几位古稀之年的王爷们也都来了。 我躲在紫光阁外面的长廊下面,看着身穿华服的高官贵人们接二连三地走了进去,不免有些着急,回头望了数次,这才看见蔺兰姑姑从暖阳殿的方向疾行而来,她小声道:“格格,没见着人,暖阳殿的宫门一直关着。” 我跺了跺脚,“老巫婆到底在耍什么花招?” 紫光阁内灯火通明,明黄色的垂帘被拢起拴在红漆柱子上,四角支着硕大的暖炉,上面罩着香鼎,热气和香气混杂着扑面而来,一切都恰到好处。令在座众人神情迷醉的是殿内正中央那十多个正翩翩起舞的蒙古舞女,她们腰间挂着双面鼓,和着马头琴的节奏转动脚步,舞姿轻快,动作刚柔并济,优美中带着英气,让在座这些看惯了轻歌曼舞的贵人们长了一次眼。 国宴庄重,按品位顺着龙椅往下一字排开,虽依惯例分桌而坐,但有家室之人都与妻子或丈夫同桌,每桌均摆放着各色点心,有杏酪,芙蓉糕,御膳豆黄、芝麻卷等干果蜜饯,也有信阳毛尖、庐山云雾等香茗,席间香气缭绕,舞韵动人,一片和气。 我随几位外臣之女坐在臣属女眷处,斜前方本应坐的是阿爸和阿妈,但他二人告假不出,换成了刑部尚书坐那儿。侍宴的宫女太监更多,粉色搅着青蓝色再透过舞女们身上的大红色,让人眼花缭乱看不过来,我从进来便不受控制地朝阿哥们那席看去,尽管宾客如云人影重重,我仍然反复确认了无数遍才肯定,十三阿哥并未在席。 第九十七章 蒙古王爷 “你在找谁?”一句冷冰冰的话突然从我头顶上方斜灌下来,我受惊转头,发现四贝勒正站在我侧后方,面色如常地看着我,但眉宇间的凉气却是真真切切的。 我慢慢起身,咬牙道:“请四爷安。” 自从德妃说了‘你只能嫁给四贝勒’的话之后,我怎么看四贝勒怎么觉得他浑身都是阴谋。 “四爷怎么从这儿过来?”坐我旁侧的完颜蝶赶忙站起身来然然施礼。 他淡淡地点了个头,说道:“荣儿过来和凌丈打招呼,我陪她一同过来。” 荣儿?我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只听完颜笑道:“自从荣姐姐年前诞下麟儿之后,臣女还未见着她,可还一切安好?”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个子小巧,妆容精致的女子笑着走了过来,她身穿水红色旗装,上面绣着大片牡丹,一条素白镶金色云纹边的龙华整齐地垂在胸前,头发绾成发髻束在脑后,旗头上插着一支金色的牡丹发簪,她亲切地拉过完颜蝶的手笑道:“完颜妹妹在说什么呢?” 原来荣儿就是四贝勒前年接进府里的那位侧福晋。 “刚还说到,荣儿姐姐进了知春园,可和我们这些姐妹们生疏了呢,好几次宴席都未见您露面,可是贝勒爷疼的,你看这身段和脸色,哪里像生过孩子的人。”完颜俏皮道,看样子和她还算熟悉。 荣儿红了脸,嗔道:“好坏的丫头,改日等你进了十四爷的门儿,正好拿今儿这话堵你。” 完颜一下子连耳朵都红了,而我连完颜蝶心系胤禵也是不久之前才知道的,这会儿怎么就说到嫁娶了呢?我竟在这瞬间感到自己的多余,不仅是这场对话的多余,甚至连这个莫名其妙的国宴我也是多余的,看看右侧仍旧空着的座位,不禁纳闷为何石宛儿到现在还没来,难不成她怕被蒙古王爷认出来,躲了?我歪着头正细细思索,只听荣儿那柔柔的女声向我问好道:“公主万安。” 我从怔忪中回过神来,觉得虽然各自身份都挺尴尬的,但人家都跟你问安了,你总不能装作没听见吧,刚要开口,却听四贝勒说道:“走吧,皇阿玛来了。” 我的回话噎在半道,竟有些怀疑四贝勒这是故意的,与他四目相对,他那双凌厉的眼睛重重地在我心头刻了一下,莫名的心虚让我更觉沮丧,我重重地敲了敲脑袋,在心里质问了自己一万遍,我为什么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砸? 完颜蝶拉着我跪下来,“皇上到了。” 我顺着众人跪拜的方向看去,只见皇上从暖阁后面走出来登上龙椅,先平了众人的身,再从后让过一个蒙古族服打扮的年轻人,这便是人人争相,欲一睹为快的那位草原巴图鲁,蒙古喀喇沁部小王爷达布,我回身坐在方椅上,杵着头看他,竟是个面容俊朗,冰肤玉骨的男子,他身材适中,白衣胜雪,黑发及腰披在脑后,额头扎着墨黑色的抹额,取双耳处发段依抹额扎在脑后,眉眼平和,笑容淡然,竟颇有些书生气息,若不是事先知道这是位骁骑大将军,恐怕是要错认为是哪本传奇小说里走出来的儒雅公子。我眯着眼睛,想到他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厉辣手腕,甚觉有些失望,这本人和传说到底有些出入,不免让人大跌眼镜。 自太子被废之后,皇上一直心情郁结,加之十八阿哥病了好好了病,折磨得密妃娘娘全然无心伺候圣上,整日哭泣不止,导致后宫不安,皇上就更烦乱了,有几次在宫中遇到圣驾,他老人家都是面寒如冰,不大讲话,今夜不知是强装还是故作,总之他笑意盈盈开怀了许多。 而让我惊得差点拍案而起的是跟在大病初愈的德妃后面走进殿中的八公主温恪,她跟着五公主温宪和其他几位公主依序坐在阿哥们的下首,看神情无异,但身上竟穿着一袭粉色的旗装,旗头也往花枝招展的方向打扮,垂着的两缕流苏竟是细小的金珠缀成,妆容也一改常态,粟棕眼影,丹红朱唇,眉间竟还点了朱砂,俨然一副婀娜妩媚的模样。 德妃这是对她做了什么?我不觉得她美,我觉她就是砧板上待砍的肉! 宛儿覆在我手背上的冰凉一把将我从胡思乱想中拽了回来,她气喘吁吁地望着我,脸颊通红,眉头紧锁,看起来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我吓了一跳,忙凑过去悄声道:“你怎么了?” 她左右瞧瞧,特地望了一眼正津津有味欣赏舞曲的都统伯石,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我迷路了。” “嗯?”我差点被她的话噎死,“紫禁城你从小玩到大,这都能迷路?” 她扭着手里的丝帕:“天太黑了,前面的小丫头提着灯笼带路,路过御花园的时候,我见雨花池内不知何人放了盏河灯甚是别致,便低头去看,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小丫头就不见了,诺大一座紫禁城,我手中又无灯笼,便走岔了。” “那你就随便拉个路过的太监或是禁军侍卫问一下,总不至于……” “七月,”宛儿打断我,一脸苍白,“我走到浮碧亭去了。” “什么?” 没人比我更熟悉浮碧亭那儿的阴森恐怖了,何况如今还是初冬时节,那儿虽不是冷宫,却被视为比冷宫还要败落的地方,别说太监,就算是巡宫的禁军侍卫也要绕着走。 “还好碰到了庆公公。”宛儿仍有些后怕,使劲拍拍胸口。 闻言我略一愣神,脱口而出道:“哪个庆公公?” “瞧你说的,”宛儿喝了一口热茶,笑道:“这紫禁城里还有几个庆公公?就是从前毓庆宫那位,如今在咸安宫侍奉二阿哥。” “庆公公不是早就不行了么?”我惊道,“……怎么会?” 我心底涌上一阵凉意,是了,庆公公攀墙走壁如此厉害,怎么会轻易地就被十三阿哥那两掌打死?他病的时机太对,以至于皇上肃清毓庆宫的时候可怜他老态龙钟,没把他一并流放,给了他悄悄留在宫中的机会。 我懊恼沉思,到头来还是我们棋差一招。 宛儿没听清我说的话,自顾自道:“咸安宫的后门正好朝着浮碧亭的侧宫门,隔着一条甬道,庆公公去御膳房拿晚膳回来,正好遇到我。” “他不是好人,你离他远点。”我心里一阵苦涩,干巴巴地说道。 “怎么可能?”宛儿全然不当回事,“他带我去了咸安宫,说是要先把膳食送到,然后取了灯笼送我到这儿的。” “你去了咸安宫!?”我吃惊不小,“你见到太……二阿哥了?” 她似乎有些后悔说话太快,拍了拍自己的嘴巴说道:“你别那么大声,见是见到了,但他状态实在不好,我也就请个安就出来了。” “你有毛病吧?”我气不打一处来,“先不说他是废太子,外人禁见的,就算他还没被废,那也不是一个你能惹的人,他就不是好人。” 宛儿撅起嘴来有些不高兴,“七月,你和他之间有过节就有过节,何必背后说人坏话,他被废之前我也是常见的,爷爷和他一起相谈政事,他身为储君,却极为谦卑,绝对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就连爷爷也对他评价甚高呢!” 你爷爷是太子党为首之人,自然对他评价甚高,我嘀咕道。想到这儿却灵光一闪,先是雨花池里奇怪的河灯,然后是突如其来消失了的引路丫鬟,最后莫名奇妙地走到了浮碧亭,还那么凑巧遇上了庆公公!这一切都有些出奇地巧了! 我看了一眼正津津有味欣赏舞曲的都统伯石,一阵凉意顺着后背爬到脊梁骨,“二阿哥跟你说话了?” 宛儿这回学聪明了,紧紧地闭着嘴巴摇了摇头,那模样仿佛只要一张嘴我便能从里面撬出一堆真话来。 “你用点脑子好不好?”我不由地火冒三丈,“不要被人利用……” 她打断我:“你就见不得别人对我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谁是君子?那个一肚子坏水的庆公公?还是色胆包天的二阿哥?” “你不要污言诽谤!” “你!” “……” 鼓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我和宛儿相视一愣,这才发觉我俩一着急,忘了顾忌说话的声音,好在众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都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伯石赶忙起身请罪,连说教导无方,宛儿也忙拉着我‘扑通’跪在地上,说是跪,还不如说是被她猛地推到地上,我低着头,捂着两个膝盖疼的倒吸冷气。 皇上笑道:“看来这些小丫头们坐不住了,朕和小王爷谈兴乍起,竟把你们给忘了,不过你们两个碰到一起,可要如同豆子掉在锅里,炒个翻天啦!” 皇上郁闷了许久,如今一时兴起的俗话逗乐了在座的人,就算不觉得好笑的人也要挤出点笑来,我怨不得别人,只能怨自己,本以为躲在这偏僻角落别被那蒙古王爷认出来就成,没想到却上赶着送人头,怪得了谁?只好和宛儿一声不吭地把头低到尘埃里去了。 只听欢快喜庆的笑声中有一记极为冷静的声音开口道:“那位便是……” “是”,皇上未等小王爷说完便笑言:“她就是和硕特部王次仁大汗的外孙女。” 第九十八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蒙古王爷略一思索,带着几分怀念之意说道:“当年我追赶塔塔尔部到马鬃山,中了贼人的埋伏,误入雪区,断了粮草,若不是次仁大汗出手相救,我和手下的二十多名精锐骑将必然早就献身腾格里了。” 我虽然低着头,但把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不免感到有些诧异,我怎么从没听过这段过往?看这蒙古王爷的模样顶多二十七八,当年的事情,也最早不过十一二年前吧,那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记得呢。 众人却对这样的过往啧啧称奇,皇上也很高兴,挑了眉看着小王爷,不过这位小王爷冷静得多,他的声调并无变化,非常冷静,“今日有幸再见恩公后人,也算了却一段心事。”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正注视着我,见我看他,嘴唇一扬,朝我微微一笑,“达瓦公主,不记得我了吗?我还抱过你呢。” 他的语气大大方方,可我就是从那狡黠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丝故意,我瞪大眼睛,脸一下子就红了,大殿内窸窸窣窣爆发出一阵窃笑,就连趴在我身边的宛儿也忍不住‘嗤嗤’笑出声来。达布王爷满脸无辜:“各位,不好意思,还请别误会,那个时候我只有十五岁,达瓦公主也还只是个五岁的小丫头。” 皇上仰头大笑:“七月是朕未来的儿媳妇呢!” 达布小王爷讶然,好一会儿才幽幽说道:“不知哪位阿哥有此荣幸娶到达瓦公主?是十三阿哥吗?” 他无心的一句话却让众人尴尬地鸦雀无声,皇上立马澄清道:“不是,是朕的四儿子,胤禛。” 小王爷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定在了对侧的四贝勒身上,‘咦’了一声,“四贝勒不是已经有佳人相伴了吗?” 顿时殿内更加安静,四贝勒脸色铁青,回视达布,冷冰冰地说道:“知春园大得很,自有安置她的地方。” 他这句话说得随意,但听者有心的话,不仅刺耳,而且极度漠然,像是当着我的面泼一盆冷水下来,直把我浇得手脚冰凉,没脸没意思。 小王爷似乎没发觉其中深意,立马对四贝勒说道:“请原谅小王初到天朝不识礼仪,小王还以为只有嫡福晋才能伴君上席呢?所以才……” 这小王爷到底想要做什么?我抬首去看他,他一脸认真诚恳,让人看不出一丝故意来。 坐在四贝勒身侧的荣儿满脸通红,颇有些坐立不安,只听四贝勒回道:“在我看来,嫡福晋侧福晋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自己无所谓,却越发感到周围的目光在我身上刺了千疮百孔,还带着可怜可悲可叹的光环。 这我就搞不懂四贝勒了,我和十三阿哥的事早已闹得人尽皆知,若不是他坚守婚约非要娶我,也不至于让人像看笑话一样看我们,如今坚守的是他,酸溜溜恨不得把我踩在脚底的也是他,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贝勒爷真心豁达,小王佩服。”达布举杯说道:“当年十三阿哥送嫁三公主,小王有幸同他相交,也是个潇洒不羁的人,没想到今日一见,才知道天朝竟是藏龙卧虎之地。” “谬赞了。”四贝勒淡淡说道,抿了一口酒,无视荣儿看着他那双含情脉脉的水光眸子。 酒杯尚未放稳,只听小王爷又问道:“皇上,敢问十三阿哥何在?为何今晚没有列席?” 皇上沉吟道:“朕的这个儿子一向随心所欲,任性来去,从小就这样,谁也管不了他。” “这才是十三阿哥。”达布小王爷抿嘴一笑:“多年过去,仍旧如故。” “七月小妹妹,”八贝勒突然开口,笑意盈盈:“十三弟今晚怎么没同你一起来?” 我愣在当场,没想到八贝勒会公然在国宴上挑衅。 达布小王爷笑道,“这怎么说?” 八贝勒连忙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怪我,怪我,说话说半截,小王爷还不知道吧?咱们的这位小妹妹交际广泛,跟许多阿哥的关系都很好,尤其与十三弟感情深厚,可互托生死……” 我有种想扑过去当场和八贝勒同归于尽的冲动,他奶奶的这人竟然还妄想和我合作?就为了下四贝勒的面子,便毫不犹豫地把我卖了。 “八弟,”四贝勒打断八贝勒:“七月生性活泼,为人豪迈,多谢夸奖。” 八贝勒哈哈大笑:“四哥,我要是有这么倾国倾城的未婚福晋,是绝对舍不得让她一直待字闺中的……” “老八,”皇上沉了脸说道:“贵客在此,话少酒多才是真。” 八贝勒连忙收敛了笑容,抬起酒杯来敬达布小王爷,他以为漏了些消息给小王爷,小王爷便会对他另眼相待,可达布仅礼节性地对他笑了笑,并未饮下杯中之物,八贝勒讪讪不已,眉目间颇有些失望的神色。达布虽是喀喇沁大汗的第三个兄弟,但众所周知他手握十万蒙古雄兵,是喀喇沁部甚至整个草原上最有权势的人,所以八贝勒削尖了脑袋想拉拢他,但看起来他对八贝勒似乎不是那么感兴趣。如今太子之位不稳,朝臣多数倒向八贝勒,八贝勒动了草原的心思,这也不足为奇。 “臣妾觉得小王爷豪气干云,十三阿哥也是个生性洒脱的孩子,所以相处下来才会惺惺相惜,”坐在皇上右侧下首的荣妃娘娘和善地打圆场:“皇上您说呢?” 皇上‘嗯’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德妃病愈,多厚的粉都没能遮住她一脸菜色:“臣妾没记错的话,小王爷也该成亲了,迟迟未论婚假的道理何在?” 这才是今晚最受关注的话题,正在献舞的白衣汉女们将云袖抛起老高,又和着音乐如收刀入鞘般‘唰’地拉回,行云流水般的舞技让整座紫光阁都如梦似幻起来。 达布小王爷低了低眼睑,似乎在想要怎么作答,好一会儿才道:“一来我常年征战在外,少有闲情逸致谈儿女情长,二来兄汗近年身体不安,我也不想他因为琐事过度操劳,三来……”,他顿了顿,没来由地看了我一眼,微微笑道:“良人难求。” “索一良人为妻,那是自然”,德妃忙接口道:“皇上双眼如炬,察人明晰,不如求皇上指婚,一来即说即办,二来不用劳动大汗,岂不是一举两得?” 德妃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我瞧着温恪都快把头低到盘子里去了。 皇上沉吟道:“不是自夸,朕的女儿们个个琴棋书画,能文善舞,当年三公主嫁给你的兄汗,到如今都是民间的一段佳话。” 达布小王爷忙离席跪地:“谢过皇上圣恩,说到大嫂,她托我带了礼物。”边说着边回头朝一直站在他身边的那个壮汉嘎鲁使了个眼色,嘎鲁会意,送上来一个彩漆盒子。 盒子里是匹雪白的狐毛围脖,栓合处以一颗通红透亮的相思果作扣,如同白雪里的一点红,别致极了。 别人还可,皇上却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他把围脖放在怀里宝贝似的来回抚摸,“相思果有思乡之意,这丫头,是想家了啊。” 达布忙道:“大嫂是女中尧舜,不仅贤淑雅惠,更是聪颖灵秀,她带着喀喇沁部落的女人们把野生相思果移为家种,使其枝干壮硕,红果个大,可入药可做茶,用不完的晒干之后还能做为饰物。不仅蒙古的女人们喜爱,就连塞外别国也有前来寻访的人。还有其余的作为不可详述,大嫂的确受到部落人民的尊崇爱戴。” 皇上听得感动,当即拍板叫好:“朕没有白白疼她一场。” “诶”,宛儿又贼兮兮地凑过来:“德妃娘娘铁了心要把温恪抛出去作饵拴住这个小王爷,好给十四阿哥铺路。” 她还真敢什么都往外说,我狠狠瞪她一眼,口不由心道:“少胡说,你没看见有三位公主坐在那儿吗?她要铺路,用亲生的五公主不是更好。” 宛儿摇摇头,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你以为远嫁塞外那么简单?当年三公主嫁给班第郡王,哪有表面上那般风光,她走的时候眼泪都快哭干了,听说还没出山海关就已病得虚脱,大婚那晚几乎是被抬进婚房。” 我刚要反驳,宛儿却不由分说地打断我:“而且,五公主的婚事早就密定了,德妃娘娘属意佟国维之孙舜安颜,只是还没有说破,在这儿列席不过是充充场面装装样子罢了。”她得意洋洋地继续爆料。 “什么?”我气道,“那温恪怎么办?” 宛儿‘扑哧’一笑,“你还是可怜可怜你自己吧……”话音未落,却被斜后方的另一人接过话头:“自身难保了还胸怀天下,我可真为你的气度着急。” 我一听就没好气,这油嘴滑舌的腔调不是钱晋锡又会是谁,不知他是何时入内落座的,竟然坐到我们身后却无人察觉。 “什么意思?”我强压一口气问道。 他懒洋洋道:“德妃抛出去的是八公主,这眼睛不瞎的人都明白,但这位小王爷接不接还是另一回事儿。他看你的眼神,不懂的人就是猪。”他嘿嘿笑起来,“这个小王爷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故作深意的挑挑眉,“你说他抢得过四爷么?” “胡扯!”我朝他咬牙切齿地挥挥拳头。 他却不怕死地加了一句:“我觉得他就算抢得过四爷也抢不过十三爷。” 第九十九章 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气得要死,回过头来却大吃一惊,不知何时走过来的达布小王爷正面带微笑站在我的长桌面前,他一身轻装,红色底袍,青黑外褂,脚下穿有鹿皮短靴,很是精神,这样近距离一看,他的眸子漆黑深邃,鼻峰坚挺,嘴角轻扬,竟很是熟悉,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达瓦公主,皇上特许我一炷香的时间闲步殿外醒醒酒,恕我冒昧,能不能陪我走一走?给我带带路?”他始终保持同样的神情笑容,说的话虽谦虚,但语气中却毫无此意。 众人不是吃素的,他们都在用一只眼睛看歌舞,另一只眼睛看我的笑话,就连皇上他老人家对达布小王爷的这一举动也有些始料不及,他虽然眼睛瞟着殿中奋力演出的舞姬,眉头却皱得紧紧的。 这人不按常理出牌,虽说他们蒙古同我们和硕特部一样没有那么多‘男女避嫌’之说,但毕竟入乡随俗,被人说三道四不要紧,难道就不怕惹怒那位高高在上的皇上? 我站起身来,他理所当然地做了个‘请’的动作,我却回身向皇上道:“皇上,我不……”。 ‘想’字未出口,皇上已大大方方地摆摆手:“去吧,多带几个丫鬟。” “皇阿玛……”四贝勒立刻反驳,却还没开口,皇上又说道:“老四,小王爷同七月渊源极深,有兄妹之谊,自然有许多话要说,怎么如此不大度?” 我骑虎难下,有点搞不清楚皇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作为边藏地区的和硕特部本就游离在大清臣属的边缘,却同蒙古相偎相依,数十年来,大清一直力图防范边境结盟,可如今皇上却出了这招?到底是迫于无奈,还是试探为主?我思索了一会儿,暂且不管他老人家在想什么,反正我这一举动倒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不仅得罪了这位小王爷,还弄得扭扭捏捏,不符我往日风范呐。 达布眯起眼睛来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傲气,他扬起嘴角:“达瓦公主就纡尊降贵一回吧。” 我不懂他为何非要这般坚持,虽说皇上开了金口,但若是他老人家有意试探的话,那我和他的‘随便走走’势必会让皇上对和硕特部起防范的心思,和硕特部中立不争的现状就会发生改变。 可我已经骑虎难下了。 他侧开身让我先行,我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既然是免不掉必须要做的事,那还不如做得更加光明磊落一点。 没想到还没走出三步,便被突如其来伸出的一只脚绊到,我躲闪不及,以最壮烈的方式摔了下去,本能地把从长桌上垂下的丝绸桌布当作救命稻草般去抓,但没想到的是,桌布太滑,被我这么一拽,连同桌上那些点心香茗全都一股脑儿扯了下来,铺天盖地地同我一齐重重摔到地上。 众人都惊呆了,甚至连舞姬和乐师都停下了舞步丝竹,只怕她们还从没见过在这种场合如此出丑的人吧。宛儿惊得捂住了嘴,最先反应过来朝我跑来的是十四阿哥,他半拉半抱扶我起来,我觉得手肘撞到了桌腿,疼得龇牙咧嘴,一只手拽着十四阿哥,另一只手杵着地板坐了起来,哪知道祸不单行,我面前的地板上全是摔成碎片的骨碟,这一杵划得满手伤口,鲜血直流。 五公主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听说和硕特部天阔地广,可见是了,只要稍微高雅一点的场合,都不适合大大咧咧的达瓦公主,每次走,都要摔跤。” 这话逗乐了在场的闺阁小姐们,都嘻嘻哈哈轻笑起来。 德妃的表情千变万化,看来她是既觉得好笑,又觉得解气,还要担心丢了后宫的脸面,又要顾忌皇上的心情,她不累,我都替她累。 皇上微微欠身,眯起眼睛远远地看着我:“七月,怎么这么不小心?没事吧?” 我忍痛又忍泪,使劲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抬起血红的眼睛看向站在我身边的达布小王爷。他俯视着我,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容,久经沙场的人笑起来都有一种杀人得胜的意味,笑容里自然而然地带着残酷和冷静。我却死死盯着他的笑容和眼睛,难以置信他竟然会伸脚绊我,难道仅仅因为我一开始拒绝他,他就非要报复解气才行?这肚量未免也小得不成样子。 “七月,手上的瓷片太多,一时取不出来,我先带你回彩月阁,再宣太医。”十四阿哥压低了声音对我说道。 宛儿和完颜蝶半跪在我身边,连连嚷着‘你走路也得看看脚下’,看到我手上的伤口时不由一声惊呼,我这才从达布的脸上移开目光,朝她们使了个眼色,示意不要声张。 钱晋锡则阴阳怪气地在我身后悠悠道:“脚下不碍事,碍事的是嘴上。”单凭这句话,我就知道他对刚才的一幕了然于胸。 这时我见温恪疾步朝我这儿走过来,却半途被德妃的两个嬷嬷拦了回去,满面都是委屈和忧心。所以我在这个时候并不想和他理论,忙把受伤的手往后一收,依偎着十四阿哥强行站了起来,挤出笑容:“七月没事,皇上不用担心。只是落了一身的点心茶水,看来必须得先退席整理了,稍后再来请罪。” 皇上急忙准了。我也不再耽搁,朝远处的温恪点点头便头也不回地离开紫光阁。 刚出紫光阁,达布小王爷就追了出来,身后跟着十四阿哥、石宛儿和完颜蝶,达布一把拽住我的手腕,挑眉道:“你答应要陪小王逛逛这紫禁城的,可别食言。” 我厌恶地甩开他,咬咬牙定住心神,冷笑道:“小王爷还真霸道,我都弄成这个样子了,怕是没脸再陪您游园了。” 他勾起嘴角微微一笑:“没事儿,小王来京城就是闲的,有大把的时间等你沐浴更衣。” “你!”石宛儿在我们身后有些愠怒,“太……”话没说完,便被完颜蝶捂住了嘴巴,生怕她一时冲动,说下什么无法收回的话,要知道,这位小王爷就连皇上都极为重视,不是我们得罪得起的人。 “那你就慢慢等吧。”我从牙缝里憋出这几个字,转身便走,却一把撞入来人的怀里,正在心里暗暗地捶胸顿足,我怎么这么倒霉,无论怎么样,跌磕绊撞,都少不了我,却突然闻到了这个怀抱主人身上淡淡的香气。 我退后两步,看到十三阿哥正垂眼看着我紧紧握住的手,鲜血从指缝里漏了出来,把我握得发白的指关节染成了淡粉色,我缩了缩手,不知怎地,以前想他的时候巴不得每时每刻都能看见他,如今却只想躲着,怕我这般狼狈被他看了个透,也被他嫌了个透,。 我紧紧咬着嘴唇,憋回已渗到眼角的泪水,便要绕过他走,却听见他薄如轻纱,淡如草香的声音说道:“你怎么了?” 我顿了顿脚步,几乎是从嗓子里闷闷地蹦出两个字:“无事。” “不会无事,到底怎么了?”他的声音波澜不惊,却强硬无比。 “七月她摔倒了,”少说一个字就怕被别人当哑巴的石宛儿说道,“摔得很厉害……” 我听不下去了,拾起脚步就走下台阶,刚下了两级,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手腕,我回过头去,正好迎着西边清冷的月光,皎白的光芒如同针刺般冰冷地戳进大地。而我紧握的手在十三阿哥的手心里展开来,露出那上面满手的瓷片渣子和着冻成冰的血痕,触目惊心的伤口惊得众人一滞,就连一直笑意盈盈装大爷的达布也收了笑意,愣了一下,若我没看错的话,他那似乎是内疚的表情。 “怎么弄的?”十三阿哥不看我,却看着对面的达布和十四阿哥,眼神锋芒锐利。 达布没吭声,仍然看着我的手心,似乎没有回过神来,十四阿哥倒上前一步说道:“十三哥,小王爷今日是贵客,既然你来了,就陪他先进去吧,我带七月去太医院。” “好戏好戏,”众人的身后传来八贝勒的声音,回头看去,只见他紧跟在四贝勒身后一同从紫光阁内出来了,见众人看着他,连忙摆手笑道:“我说的是阁内的戏,可别误会。” “贝勒爷可真会说话,”跟在他后面的钱晋锡笑道,“一语双关,折煞我辈中人。” 八贝勒冷冷一笑,“是晋锡你过度解读了。” 钱晋锡挑挑眉,闭嘴不说话,却满脸讳莫如深。 “小王爷,”四贝勒走上前来说道,“皇阿玛说外面更深露重,还请您速回宴席共话。” 达布没有答话,反而朝我走了两步,作势要看伤,谁知十三阿哥抬起一只手来就揽住了我的胳膊,将我不着痕迹地护在了身后。 唯恐天下不乱的八贝勒说道,“唉哟,七月小妹妹怎么会伤成这样?难怪个个杵在这儿,愣是小王爷选中你陪驾,现也不成了。” 他故意把‘选中’两个字咬得死死的,让四贝勒脸上闪过一丝寒意,回头看着他,说道:“八弟今儿说话不知轻重。” 只有我知道,八贝勒秉着‘十三弟或许对你动心了’这个念头在一石三鸟,既有意挑拨十三阿哥和达布之间的关系,又奋力跌四贝勒的面子,故意分裂他和十三阿哥之间的感情。 “七月,”达布突然开口道,“我……小王不是故意的,只不过你……不记得我了吗?” 他说的很艰难,似乎想表达什么,却又不愿意说出来,但又挣扎着想要澄清,我面无表情地什么也没说,转身便朝台阶下走去,他们有闲情逸致说长道短,本公主却疼得陪不了各位的大驾了。 刚走了一步,便被身后人一把拦腰抱起,揽到怀里,我惊呼一声,侧头看到十三阿哥月光下冰冷的侧颜,本能地挣扎着要下去,只见他一双冒着寒气的眼睛看着我,轻声说道:“若不想我在这儿把他打得满地找牙的话,就别动。” 说完不顾身后众人的惊讶,抱着我径直走入了夜色之中。 我的眼泪当场就掉下来了,伏在他胸前一动也不敢动,手掌心里传来的疼痛火辣辣地折磨着我,“你大可不必。” 他顿了一下脚步:“你再说一句,我就在这儿亲你。” 我仰头看着他发亮的眼睛,“为什么要欺负我?” 他回视,我近乎怔忪地失神:“我又没有做什么坏事,为什么你们都要欺负我?” 第一百章 情定 伤势比我想象的严重,当值的完颜皓成见多了后宫手段,看到我的伤口也不免惊心,与其他几位医官叽里咕噜半天,这才小心翼翼地把我安置到榻上,再在我的手下垫了一块厚厚的白布,他们取来锋利的小刀、镊子、一些医用白布,不知名的绿色药汁、湿棉布等。 在他们准备这些的当口,我看着坐在榻边一声不吭的十三阿哥,此刻的他敛了刚才的寒意,垂眼沉色,长长的睫毛掩住流动的眸子,在光滑洁白的脸上打下一层暗暗的影子,就着太医院内室里澄黄色的烛火,竟有种沉静如雪的安然若素,只不过他的眉眼中仍有忧郁,还是那种别人无法触碰也触碰不到的忧郁。 他从我的伤口上移开目光,抬起眼眸来看着我:“是达布绊倒了你?” 我垂下眼眸,这并不是我想同他讨论的话题。 准备妥当的完颜皓成走过来,手里拿一把小刀和一把镊子放在火上来回烧灼,侧头对我说道:“瓷片过于细碎,有的已经钻入皮肉之下,必须得一点一点全部取尽,若有遗留,后果不堪设想。公主身体娇贵,只得受回罪了。”说罢递过湿棉布,示意我放在嘴里咬住。 我一下子怕了,那把像箭一样尖锐的小刀和那把镊子竟然要在我手心里翻来翻去找瓷碗的碎片!?不由地缩了缩手。 十三阿哥锁眉:“这样的疼痛她如何耐得住?” 完颜皓成叹口气:“十三爷,除此之外,臣无计可施,必须马上开始,否则越陷越深,只怕还要受罪。” 我惊慌失措地往后退,顿时有种宁愿这只手废了也不要受罪的鸵鸟心态,却被十三阿哥一把拽住手腕不让我退,他面色沉抑,却满眼温柔,轻声道:“乖,我在这儿。” 我使劲摇头,眼泪都掉出来了,一个劲儿地喊疼。 他心疼地将我的头摁进怀里,不顾完颜皓成在场,凑在我耳边轻声道:“你忍一忍,只要忍了这次,我就告诉你那个问题的答案,好不好?” 我心头一动,闭上了眼睛,他在我耳朵尖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把我受伤的手递在了完颜皓成面前。 我紧张地浑身紧绷,完颜皓成先是用镊子把露在外面的碎瓷片拔尽,再借助极为锋利的刀尖挑开伤口,将已陷进肉里的瓷片挖出来,十指连心,每次刀锋划过手心的触感都会让我疼出一身冷汗,更别提剜开皮肉,翻出那些碎的几近看不见的瓷片渣滓时灼烧般的刺痛,整个过程如同永远不会结束的噩梦一般,就算过去许多年,我依然记得完颜皓成的精细狠劲,他命医女在一旁用白布不停地拭去从剜开的口子里涌出来的鲜血,然后在灯光下,掀开一层又一层破皮,寻找只有白点那么大的碎片。我疼得大汗淋漓,强忍着一声不吭,脑子里白光一片,唯独记得无意识地抠着十三阿哥冰冷微颤的手心…… 天花板上吊着垂下来的白帘子,将床榻和药房隔开来,灯光下的白帘子上人影微微晃动,轻薄如纱的后面是两排足有一面墙大的落地药柜,密密麻麻的红色抽屉上贴着密密麻麻的白色纸片,我怔怔地看着它们,却愣是一个字也看不清楚,白帘子晃个不停,晃得我头都晕了。 “七月”,一个清淡的声音传来,空洞且遥远,我承着重重的眼皮茫然思索,十三阿哥第一次这么叫我的时候是在哪里?听风亭还是临水小筑,天朗气清还是下着绵绵细雨?他怎么会那么巧就坐在谦府墙外的柳树桠上呢?明眸皓齿地对我笑,笑了吗?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直到现在,那也是我见过的最明媚的脸庞。 “七月,你怎么样?”声音逐渐清晰,一双冰凉的手轻轻搭在我的手腕上,我微微睁大眼睛,这才看到在我眼前的是十四阿哥胤禵,原来都是梦啊,洒脱又干净,没有丝毫血光的梦。 对人生之初的思念让我的心里顿时染满了冰霜,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胤禵微微皱眉,轻声道:“很疼吧?” 我侧头看一眼已经包好的手,雪白的纱布盖住了千疮百孔的伤口,撇撇嘴:“好难看”。 胤禵笑了,“会贫嘴就好。” 我却笑不出来,很小声很小声地问:“莘夕呢?” 他歪着头看我,答非所问:“你最近在搞什么幺蛾子呢?” “啊?”我不解。 他抿抿唇,清了清嗓子:“我觉得七月在慢慢地离开我。” 我一头雾水,他笑着解释:“这是十三哥说的原话。”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十三哥好像真的特别喜欢你。” 我的心毫无道理地软作了一团,看着十四阿哥像是看着一只会发光的兔子那么宝贝,整个人似乎顿时精神百倍起来,就连手上的伤也好了大半,我红着脸道:“他真那么问你了?” “也不是问,”他挠挠头发,“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十三哥那么冷,才不会问我这个呢。” 我手忙脚乱地从床上坐起身来,差点压到了被包的像个馒头似的手心,“他还说什么了?” 他摇摇头,眯着眼睛问我:“你好不容易把十三哥追到手,又玩什么欲擒故纵呢?” 一句话就把我打回了原形,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奄奄道:“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胤禵追问道,“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我叹气,他却灵光一闪似的沉吟道:“你和达布小王爷曾经认识?” 我一愣,“怎么可能?”顿了一下,又满脸不相信地叹道:“不会是那次吧?大街上我和石宛儿打架那次?因为冲撞了他,就给我这种罪受?” 胤禵锁眉听我乱七八糟地讲完那日发生的事后摇摇头:“不会,达布不是那种小气的人。” 我苦笑,“你不会像其他人一样,真的也以为他选中的是我?想要求娶?” 胤禵展颜一笑,“更不会。” 我打了个响指,“对嘛,小王爷是聪明人,聪明人从不做糊涂事儿,求娶和硕特部的公主,那不等于打咱们皇上一巴掌!?我真是不懂,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怎么就看不明白。” “所以我才猜测你和他是否早就相识?”他盯着我瞧,“我还以为你放弃了十三哥,是为了他……” 我大惊失色,“你胡说什么呢?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人呀?” 他赶忙笑笑,“我胡猜的,你说不是就不是吧,谁让你最近那么奇怪……”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解释,总不能跟他说是你八哥和你亲娘在我耳边吹的风吧。 完颜皓成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进来,搁下后又掀帘子出去了,说是再开几副止痛长疤的药来。角落里昏暗的灯光微微颤动,风声掠过后的静寂让我一时怔忪,不知道思绪飘到哪里去了。 胤禵叹口气,端起药汤来吹了吹,说道:“喝完药我送你回彩月阁。” 我盯着他看,直把他盯得不自在了才承认道:“是是是,我就是十三哥叫来的行了不?皇阿玛找他去寝宫说话,他没办法才让我来的,总不能让四哥来?” 我脸一红,他却还喋喋不休,“四哥也真是的,明眼人都知道你和十三哥好着呢,就他一人不愿意放手,弄得尴尴尬尬好不麻烦!” 我垂着眼没接话。 他却突然‘啊’了一声,“我知道了,就因为这样,所以你和十三哥在演戏是不是?你们若即若离,就为了给皇阿玛和四哥看?等他们放松戒备的时候,再一网打尽……” 他话没说完,我夺过他手里的药碗一口饮尽,深深看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然后掀开被褥站起身来,“走吧,你不去写戏文真是可惜了。” …… 鼻尖涌动着暖香气息,柔软的靠枕和丝滑的被衾仿佛是这世上最舒适的东西了,我挣扎着不愿睁开眼睛,只想再在这个温柔乡里多赖一会儿,可手心愣是不依不饶地一阵疼似一阵,我厌烦地抬起受伤的手就想在被衾上使劲蹭,可却被硬生生地截住在半空中。 我睁开眼睛,正对上十三阿哥一双含情明眸,他捧着我的手放到被衾里,柔声道:“一晚上动个不停,真不想要这只手了?” 他衣衫未换靠坐在床头,一只手里还捧着本书,看来是一夜未睡地守着我,此时眉眼中略有些疲惫,握住我的手也凉凉的,我本能地回握住他的手,试图暖暖,却对上了他含笑的眼睛,不由地脸一红松了开来。 他却反手握住不让我退,低下头来在我额头亲了一下:“我不冷,但我想拉着你。” 我猛地回想起胤禵夜里在太医院跟我说的话,心头一软,鼻尖就发酸,“我……” 他吻住了我的唇没让我开口,缠绵悱恻间唇齿相依,我无法喘息,只能尽己所能地吮吸着他的味道,接纳着他步步紧逼的入侵。 他搂住我的腰将我整个人拥在怀里,“七月,你听好了,我想娶你,也要娶你。” 我不由地泪眼朦胧,将额头搭在他肩上与他紧紧相偎。 他喘息着,搁在我腰间的手游离到了我的脊背和腿,略微用力便将我整个地抱了起来,他靠在床头,扯过薄被将我和他从上盖住,顿时我们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唯有被缝里透进来的丝丝亮光将四眸映得亮亮堂堂。 “你无法想象我有多想要你,但我不能,你知道为什么吗?”他的声音带着几丝魅惑,绵软冰冷的手掌在我身体各处流连。 我心跳如鼓,红透了脸颊,跨坐在他大腿上已和他严丝合缝,自然无法忽视某些地方传来的变化以及对我的震撼,我一动不敢动,紧紧咬着嘴唇摇头。 他冷静如初,从面上根本看不到任何情绪变化,嘴角一挑,在我耳边轻声道:“因为你不只是一个女人,你还是我的心上人,如果我要了你,却让你没名没分地被人嘲笑,我会心疼。” 我眼里一酸,泪水不可抑制地流了出来,虽然我没说,但我在想什么,他都猜到了。 他探身过来轻轻舔去了我面颊上的泪,淡淡的冷香沁得我像是醉了一般神思恍惚。 “我不怕,”我小声道,抓着他前襟的手有些颤抖似的用力。 他点点头,“我知道你不怕,但你相信我吗?” 我愣住了,他在我嘴角啄了一下,“八哥到底在你心里种下了一颗什么样的种子,才让你这么迟疑?” 我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他却笑着堵住了我的嘴,半晌才吃吃笑道:“其实我都知道,他是不是说我额娘杀死了你的姐姐,所以你阿妈为了报仇,火烧了棠梨宫?” 我惊呆了,他将我压倒在床,被褥随着我们二人的倾倒一同覆盖下来,他揽了揽我的头发:“他有没有问你要药方了?” 我愣住了,“好像提过一次,但我……药方是什么?” 他冷冷一笑,再次问我:“你信我吗?” 我迷离着缩在他怀里,感受着他冰凉的手烫伤了我全身上下。 “如果你不信,那……”他说。 我探头上去吻住了他,喘息间轻声道:“你知道吗?我曾经发过誓,就算你要把我卖了,或是把我利用完就扔了,那我也要和你在一起,我就是这么傻这么义无反顾不是吗?所以信不信有什么重要的呢?我不过是在自我折磨而已。” 他却一愣,捧着我的脸愣怔了半晌,眼里似乎有水光在闪,他摁着我的后脑勺将我拉进怀里,轻声道:“你要信我,因为我爱你。” 我哭了起来,“我说那么长一段话,你理解了没?” 他笑了笑,带着一丝哽咽,“当然,那么长一段话,不过就是‘我也爱你’罢了。” 第一百零一章 像以前一样 天刚微微亮我就醒了,睁眼茫然地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这一夜我睡的非常不安稳,窝在十三阿哥怀里听他断断续续地讲了这段时间查到的点点滴滴,原来八贝勒所说的那些事情并非全都是空穴来风,阿妈似乎的确和棠梨宫的敏贵妃娘娘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被十三阿哥控制在奉天的方文苏却怎么也不愿意开口,以至于十三阿哥的调查停滞不前…… 但我突然就松了一口气,甚至他还没有开口解释之前我就彻底放下了,我什么都不想再理会,才会在他解释的时候半睡半醒地听了个大概,退一万步说,就算阿妈真的是棠梨宫事件的主导者,那我又能如何? 厚厚的云层透出晶莹剔透的红光,昨夜积下来的雾气仍在薄薄的空气里蒸腾,漫天飞舞着金黄色的水珠,天儿越发冷得可怕。 我却兴致勃勃地背着蔺兰给我收拾出来的几套换洗衣服去校场找十三阿哥,算算时间,也到了第二次解毒的时候了,昨晚说好了带我去京郊泡温泉,这天儿是越冷越好。 刚走到校场门口,便远远地看见十三阿哥在校场正中央与和卓赤膊摔跤,他穿着湛蓝色的束腰上衣,乳白马裤,袖子揽到上臂用金色的束带扎起,此刻正一手扣住和卓的后背,一手绕过前胸,轻轻一带,和卓便往后倒去,跌地的瞬间和卓返手一撑,重又朝他压去,他往侧一让,接住和卓挥过来的拳头,借力两脚离地腾空跃起,绕到和卓身后,单膝腾起,只差一点便正中和卓后背…… 晨光下的十三阿哥浑身都发着光,额头的汗珠衬得他更加肤白若雪,手臂上紧绷的肌肉有力刚硬,卓越的身材就算面对和卓这样的高手也丝毫不逊色。 我看得呆了,不要脸地想这人就算真是个骗子,那也是个很帅的骗子。 没等我回魂,就听到场边传来一阵鼓掌声,伴着掷地有声的“好功夫!”三字,让我忍不住暗骂了一声,这人真是阴魂不散。 身穿棕黑色的蒙古服饰的达布边拍手边从校场入口走了进来,胸前和腰间的金线刺绣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四贝勒和八贝勒陪在他身边,两人都穿着绣文精致的朝服,同他们几人的荣光瑰丽一比,十三阿哥素得紧,但莫名其妙的鹤立鸡群,有种遗世独立的超然。 达布一眼便瞟见了我,稍稍怔忪,便立刻收起了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略有些僵硬地笑道:“这么巧?”嘴上说着话,眼睛却忍不住朝我的手看过来。 我背过手去,沉默不语。 说话间,校场中央的和卓吼了一嗓子,我忙侧头去看,只见十三阿哥勒住他的两只手,半条腿压在他的背上,和卓半边脸贴地,整个儿地趴在地上,仍在拼命挣扎。 十三阿哥笑了笑:“你今儿状态不对,丢的是我的脸。” 虽然浅笑辄止,但朝阳下的这一笑让我心中顿时云开雾散,就算眼前站着那位废太子似乎也无所谓了,何况只是一个暗地里使绊子的蒙古王爷呢。 和卓从地上爬起来,并没有不服气的模样,垂首说道:“奴才始终比不过爷。” ‘哎呀’我身后传来萨梅跺脚的声音,她怀里抱着我的棉袍,看样子是追着我来的,却进来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全神贯注都在和卓身上,垫着脚小跑过去,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作势要帮和卓擦去脸上的尘土,和卓这一惊非同小可,连连后退几步,连话都说不出来。 萨梅红了脸,擦土可以作罢,递帕子却没得商量,立马朝他走了两步,将粉色的绣帕递过去,轻声说道:“你自己擦吧。” 我差点就晕过去了,萨梅来中原的日子也不短了,怎么还是什么都没学会,一点不懂得收敛? 我觉得跟我一样想要昏过去的还有和卓,他张口结舌,不知所措,直到我们身后的八贝勒笑道:“和卓,人家姑娘给你帕子,你不接着,岂不是太过失礼了?” 和卓看了看站在一旁解袖子束带的十三阿哥,这才把手帕接了过去,并不忙着擦,反而像个木雕一样呆呆地站着。 萨梅这个机灵鬼,她在乎的是和卓脸上那块尘土吗?她在乎的是自己的手帕现今被和卓捧在手里,这就够了,所以她乖乖地踱回我身边,低着头嘻嘻笑个不停。 “边藏女子可真是不得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八贝勒笑道,话中有话意有所指。 我一听这话有点难听,可始终因着八贝勒与我暗地里交过底,暂时不想和他明面撕,所以忍了。 没想到一向不管闲事的十三阿哥却突然云淡风轻地说道:“萨梅性情爽直活泼可爱,不对八哥的胃口吧?” 我一愣,众人也都是一愣,只有萨梅躲在我身后笑的更欢。 “噢?”八贝勒挑眉,“我的胃口十三弟知道?” 十三阿哥笑了笑,“谁不知道呢?” 听说八福晋娘家后台硬,性子也泼辣,嫁给八贝勒后虽没闹出过什么后院起火的事儿来,但八贝勒一个接一个地纳了好些妾,无一不是温柔似水的江南女子,就连去逛夕市的烟花之地,也只去江南风味的馆儿,这在京城这个小圈子里早就不是新鲜话儿了。 果然,此言一出,除了达布一脸茫然,众人皆似笑非笑,八贝勒咬肌微微鼓起,却笑了起来,照样温文尔雅:“十三弟好会说笑。” 四贝勒从头到尾没有看过我一眼,但昨天十三阿哥当着他的面抱我离开,后又明目张胆地在彩月阁呆到半夜才走,想都不用想也知道他在腹诽什么,不过也许十四阿哥说得对,不逼他一把的话,我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执着婚约这件事。 “莘夕,”他喊了一声十三阿哥,“小王爷一直挂念你,他来了那么久,你还没和他见过吧?” 嗯? 我瞪了一眼八贝勒,是谁告诉我十三阿哥成天去国宾馆守着蒙古王爷? 八贝勒无辜地摇摇头,看来并不知道内情。 达布却率先笑了:“莘夕,你还是那个老样子,就算皇上开了金口,你也仍是阴奉阳违。” 听出来了,明里奉旨去过国宾馆的人其实压根没去。 十三阿哥低头解着胳膊上的束带,闻言挑了挑眉:“什么时候起,蒙古王爷管起大清的事儿来了?” 四贝勒‘啧’了一声,达布却不生气,反而笑道:“你武艺增进不少,我们也多年未试了。” 十三阿哥这才看了他一眼,将解下来的金色束带扔到地上,轻声说道:“那现在要不要试试?” 他的声音冷冷的没有温度,却又淡淡的像是没有感情,什么挑衅骄横不耐都没有,只是这样冷冷清清的。可众人都互看了一眼,心里清楚得很,十三阿哥不轻易与人比试,除非那人被他看不顺了。 达布不着痕迹地看了我一眼,挑衅道:“你这个状态像是要报仇。” “比吗?”十三阿哥没等他说完便走近了些。 我这才看出来他眉宇间浓重的疲惫,难不成他从彩月阁出来就来这儿同和卓打了一整晚?怪不得……怪不得他发丝间沾染着重重露水。 “莘夕,”我上前一步,手搭在他的手腕上,让他周身的冰凉一点点过渡到我这里,恳求间又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我们去泡温泉。” 他转身面对我,嘴角略一勾起便露出一个懒懒的笑容,被我搭住的手腕向后一伸,从萨梅怀里直接取过我的棉袍,然后双手圈住我,就当着众人的面将棉袍披在了我身上,还慢慢地将带子系上! “打完就去,等我,宝贝儿。”他凑在我耳边轻声道,话虽轻,声音却没有刻意压制,在这安静开阔的清晨,周围的一群人都听得真真切切,以至于他话音刚落,四贝勒已浑然变色。 “不要打了,”我抓住他的手,“你太累了。” “要打,”他返手将我的手握在手,“这段时间哥哥太累了,得好好打一场,帮你把流掉的血,咽下的疼找回来。” 我愣在那里,一颗心跳得厉害,像是要从胸口蹦出来一般,他……他从未对我自称过‘哥哥’…… 就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让我心口酥得直往外泛甜味儿。 “赌点什么?”达布接过嘎鲁递过来的刀,笑盈盈地看着十三阿哥,“像以前一样。” 十三阿哥有些不耐,“你想赌什么?” “我赢了你的话,”他明目张胆地从我身上扫过,让十三阿哥不高兴地皱了皱眉。 然而达布却让人大跌眼镜地说道:“……也带我去泡温泉。”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竟是个刀口舔血杀人无数的马上将军说出来的话,听清之后就有了些忍俊不禁的意思。 十三阿哥抿了抿唇,“你不是十三岁了。” 达布咧嘴一笑:“皇上昨晚才交代过你带我逛京城的,这次你别想溜。” 十三阿哥弱不可闻地叹气,“赢了再说。” 十三阿哥平时深藏不露,但达布也不弱,一把雁翅刀在他手里游刃有余,招招直扑十三阿哥面门,每一次刀刃劈在剑锋上的声音都让我心惊肉跳,十三阿哥以退为进,剑锋轻巧,毫不留情地直逼达布每一次防不胜防。 “被当今大清和蒙古最有权势的两位皇子争风吃醋的感觉如何啊?”八贝勒阴阳怪气地在我耳边说,压低声音故意避开了四贝勒。 我摸摸下巴,若有所思道:“可我怎么觉得更像是蒙古皇子赴京追爱,大清皇子懵懂不知呢?” 八贝勒愣了一下,随即笑的肚子疼,“……我总算知道他们为什么都喜欢你了。” 就在我发愣的瞬间,便听到十三阿哥的七星剑震在雁翅刀上时发出的噌噌音,回身一看,只见达布连连后退,刚才的力道差点震掉了他手中的剑,十三阿哥趁此机会,持剑朝他腰部划过,他避无可避,只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稍稍斜了斜身子,就这一下救了他自己,十三阿哥的剑‘呲’地一声仅仅划破了他腰部的衣服,达布大惊后退,嘎鲁冲上前来扶住他的主子,面露凶光,大如铜铃的眼睛就差没从眼眶里瞪出来,眼看着嘎鲁就要按耐不住朝十三阿哥冲上来,但达布用手挡住他:“输了就是输了。” “可我觉得大清皇子不是懵懂不知,而是无情无义呢。”八贝勒调侃道。 晨曦随着朝阳铺向地面,十三阿哥额头的汗珠在晨光的照射下熠熠发光,他笑了笑,喊道‘再来!’便持剑欺身上前,达布一把推开嘎鲁,也迎了上去。 第一百零二章 泡温泉 京郊的温泉有许多去处,有富丽堂皇的,与山泉瀑布浑然一体的,也有热闹非凡接待外客的,更有私人别苑闲人勿近的,都是依托于京都贵胄衍生出来的消遣去处,就连谦府这样的小门小户都在谷山有个小小的温泉山庄,可想而知别的高门宅院更不得了。 出城前,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的钱晋锡追到了城门口,声嘶力竭地邀请我们去他们家在京郊的水晶泉,十三阿哥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气得他直翻白眼,我们的马儿都出了二门,回头还能看到目瞪口呆气得冒烟的钱晋锡。 缩在十三阿哥怀里的我捂着嘴直笑:“不过他也太能了吧,咱们这么偷偷摸摸还能被他听去了消息。” 十三阿哥冷笑一声:“他就是干这个的。” 为了摆脱纠缠不休的达布,十三阿哥骗他我们明儿出发,没想到日落前出城还能被钱晋锡盯上了。 我舒服地窝在十三阿哥怀里,望着山脉处金灿灿的夕阳余晖,竟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真希望这样的日子能永远不变,让一切的烦恼都离我们而去。 可惜都是错觉。 当十三阿哥拉着我的手拐过影壁,看见一屋子的人时,我差点以为自己神经错乱了。 钱晋锡端着一碗茶翘着二郎腿坐在圆桌一角,见我们进来还挑了挑眉笑道:“哟,一路上忙着谈情说爱吧,慢了这么久。” 挨着他坐着十四阿哥胤禵,完颜蝶,石宛儿,还有面色不虞的达布! 我目瞪口呆,十三阿哥的确带我绕道去了一家野味馆吃了点晚饭,没想到竟然让钱晋锡拖着一帮人先到了。 十三阿哥愣了愣,冷冷冰冰的倒是没什么大的反应,“泡吧,池子多,泡完赶紧走。” 石宛儿扑上来抱住我的胳膊,“别,这儿太美了,就让我在这儿玩两天好不好,我爷爷快把我逼死了。” “怎么了?”我问。 她赶忙闭嘴不说了,但看得出来眉宇间甚是疲惫。 “你们也太不够意思了,”胤禵嚼着一颗大枣哼哼道。 “我们不是来玩的,”十三阿哥淡淡说道,“给七月解毒。” 达布站了起来,“什么毒?” 十三阿哥深深地看他一眼:“你不用知道。” “或许我有办法。”达布坚持道。 “不用了,”十三阿哥无波无澜地看着他,“她……” “这个倒是真不用了,”钱晋锡嘻嘻哈哈地打断十三阿哥,对达布说:“她归他管。” 十三阿哥这才看了一眼钱晋锡,把他看得缩了缩脖子,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十三阿哥便拉着我从后门出去了。 这处温泉虽比不上钱家的水晶泉那么有名,也没有骊山温泉那么大,但池子是真多,而且四处栽有斑竹,隐秘性非常高,趴在这个池子看隔壁池子都很困难。 石宛儿来是来了,但一直提不起兴致来,任由完颜蝶拖拽着换衣入池,完颜蝶倒是兴高采烈,看来传言非虚,她和胤禵的婚期将至了么?改日得好好说道说道胤禵,这么大的事没听他提过一嘴。 我穿着一件薄纱泡在药池里胡思乱想,温泉水很热,从凿开的一个小洞里汩汩流进池子,池底下另有一个竹子磨圆了棱角的三角形出口,少量地往外换水,所以就算在这儿泡上一天一夜,水也不会凉。 药包照样把整座池子的水染成了紫红色,温暖的苦涩气息让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肚腹之处像是被团火烤着一般热乎乎的很舒服。 “七月,七月你在吗?”石宛儿趴在隔壁池子上叫我。 我睁眼看去,却被茂密的竹子挡了个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到,只好应了一声:“在。” 她‘嗯’了一声,半晌无话。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她憋了半天憋出这句词儿来。 我顿时睁开眼睛,想看清她此时的表情,却发现徒劳无功,不要脸地说道:“你喜欢十三爷那么久,还需要问我这个问题?” 她沉默了很久,“可我喜欢他的时候,只想时时看到他,天天跟着他玩儿,不像现在……” 我听着不对劲,问她:“什么意思?” 她懊恼地哼了哼,没有说出来,却答非所问:“总之你别担心,我不会再跟你抢了。” “你抢得过么?”我回嘴,没有多想。 她叹了一声,闷闷不乐道:“我也不做妾了,你们那模样,哪里是我挤得进去的。” 我很高兴听她这么说,笑嘻嘻道:“早就让你别想了。” 她‘嗯’了一声,报复性地说:“但你小心,没了我还会有无数个别人。” “放心吧,”我只差拍着胸脯保证了,“十三爷想要纳妾,那得是位不怕死的。” 她扑哧笑起来,听得完颜蝶已经在叫她起身了。 “你们先去吃夜宵,”我说道,“我这药浴还得多泡会儿。” 安静下来的竹林温泉更显寂寥,我眯着眼睛快要睡着了,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阵窸窣声,我心头一紧,往水里躲了躲,小声道:“谁啊?” “还能是谁?”十三阿哥的声音于空旷中更显魅惑。 我脸红了红,嘴硬道:“京城第一美在这儿泡温泉,不得防着点儿?” 他在竹林后无声地笑了,“差不多了,这儿水热不能泡太久,头会晕的。” 我答应着起身,却没想到站起来的一瞬间当真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黑,摸不准东南西北地脚底一滑,直接摔进了水里。 他抱住我的时候我刚好呛了一口浓郁的药汤,两只手紧紧地圈住他的脖颈咳个不停,他穿的也很薄,浑身都湿透了,也不知是刚泡完温泉还是跌进水里来才弄湿的,我有些不好意思,怕他嫌我麻烦,嗫喏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的眼睛没离开我半分,揶揄道:“你要是故意的,那可就不妙了。” 我听懂他在说什么之后满面通红,双手并用地推他的胸膛,“我又不是什么垂涎美色占人便宜的坏蛋。” 他用了力气,我哪里推得开分毫,反而被他放在腰间的手往回收了一下,勒得我与他紧紧相贴,他笑了一下:“我垂涎美色,占人便宜,行了吧?” 我得意地仰起头来,没等说话,就被他吻住了,缠绵悱恻的吻在这静谧无声的竹林里显得日久天长,温泉水加热了脸上的温度,以至于他稍稍离开我一些时,我都觉得脸红的能滴下水来。 “头晕吗?”他很小声,压低了的声线愈加魅惑。 我摇摇头,“……没力气了。” “那我抱你……”他说着,手往下蔓延了一点,因为穿的单薄,近乎于无的衣裳在他手里化作青烟,仿佛被他直接抚摸在赤裸的肌肤上,我顿时浑身一僵,脸色愈发红了,“你不要这样……” 他顿了手上的动作,不可置信地笑道:“害羞了?” “可不?”我反驳,“再怎么说我也是……而且这儿……” “时机不对,地点也不对?”他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却认认真真地把话说完,故意惹得我浑身炸毛。 “你闭嘴好吗?”我气得七窍生烟,“说不要的是你,言辞挑逗的也是你!” 他哈哈笑起来:“没忍住,谁让有人早早的架了把刀,封死了我纳妾的门儿?” 我呆了一瞬,立刻意识到方才同石宛儿说的话都被他听了去,不好意思前先下手为强:“你偷听我们说话?!” “你在解毒,我能放心地走开吗?”他理所当然,我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你还想纳妾?”脑子灵光的时候漏洞一抓一个准,我不依不饶。 他笑起来:“以前也不是没想过。” “你!”我气死了,他却一把揽过我,将我压在池沿上,“骗你的,遇到你之前,我甚至没想过要和谁共度一生。” 突如其来的深情让我顿时软作一滩水,我搂着他的脖颈,满心都是甜出天际的幸福。 他探头下来,唇舌相依地和我接吻。 …… 十三阿哥拉着我走进香气袭人的花厅时,我脸上的潮红还未散去,圆桌上摆满了各色吃食,正中央还放着一个咕咚锅,煮着我最爱的腌牛肉,我吞了吞口水,不顾达布从上到下的审视目光,自顾自地坐到了完颜蝶旁边的空位上,拿起筷子便开吃。 十三阿哥顺势坐在我旁边,给我盛了一碗汤,“先喝汤再吃肉。” 我乖乖地‘嗯’了一声,放下快要递到嘴边的肉,接过汤认真地喝了起来。 咣铛一声,达布站起身来,身后的凳子砸在了地上,众人皆抬头看他,他脸色涨得通红:“中原不是最讲究男女之别的吗?” 我奇怪极了,胤禵看着他挑眉道:“是啊。” 达布却一副破罐破摔的样子,咬牙道:“你们没有成亲。” 我迟疑地点点头:“没有啊。” 他眉头紧锁,看起来痛苦极了,“你太让我失望了。” 这话说的奇怪,也不知道是对我说的,还是对十三阿哥说的,我看了看不动声色的十三阿哥,茫然地问达布:“我和你很熟吗?” 达布脸色苍白,看起来快要崩溃了。 “在我的地方,注意言辞。”十三阿哥冷冷道,眼睛一瞬也没离开过达布,近乎压迫性的神色让达布不由自主地冷静了下来。 “你们玩吧,我回京城了,”他说道,出花厅的前一瞬还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还是来晚了。” 我回头看着十三阿哥,他冰冷的视线目送着达布离开后,这才回头看我,神色温柔地让我觉得这个目光中只有我一人。 “他怎么了?”我小声道。 他暧昧地笑了笑,揽了一缕我披在背上的长发拉到前面,挡住了我的侧颈,“他累了。” 想起方才在池子里的缠绵,我顿时红了脸,达布是看见十三阿哥留在我侧颈上的吻痕了吗? 可这关他什么事呢?作为我大师兄的钱晋锡一向自吹护妹狂魔也没怎么样,他反应这么大? 难道,我眯着眼睛看了一眼替我夹菜的十三阿哥,不禁摸着下巴思索,达布好这口? 第一百零三章 兰静落水 除了率先离开的达布,晚饭后大家都留在了山庄过夜,这儿虽是十三阿哥的地儿,但挂在半月楼的名下,十三阿哥素喜低调,所以这里没名没牌,装饰的也并不豪奢,可温馨舒适样样不缺,南北小院分别有五六间带温泉池子的卧房,一人住一间都绰绰有余。 送我回房的时候,十三阿哥拉着我的手慢慢地走在前面,月光下他的侧颜冰凉却生动,无暇的肌肤散着淡淡的柔光,高挺的鼻梁下粉色的薄唇又让他显得那般难以接近。可偏偏让人不自觉地想要把他的手握的更紧,仿佛靠近他的每一个瞬间都心跳如鼓让你沉醉。 怪不得达布会对他动了心思,这般样貌的人才,自然会被一大把的人垂涎,只是我没想到,跟女的争也就罢了,我还得跟男人争! 真是太难了。 “想什么呢?”十三阿哥突然停住脚步,侧头看着我。 我这才发觉自己咬牙切齿了好半天,说不定磨牙的声音都被他听了去。 我见他神情调侃,一副看透了我的样子,不由得更加委屈,重重一拳头砸在他胸口处:“你长这么好看干嘛?” 他一愣,随后笑着“嗯”了一声,“哪里好看?” 我愣住,随口说道:“眼睛,鼻子,嘴巴,下巴,脖子……” 他乐不可支,“你是不是傻?” 我“啊”了一声,很是烦恼:“惦记你的人这么多,万一我比不过可怎么办?” 他笑着将我拉进怀里:“这么没自信啊?” 我使劲点头:“换个人我可能就没那么担心了。” “换谁?” 我佯装思考,他揽住我腰的手往上滑了一段,刚好触到我的痒痒肉,我缩了一下,不可抑制地笑的前仰后合,边笑边躲,还嘴巴不停地说:“你太好了,可是我又笨事儿又多,可怕别人把你抢走。” 他不逗我了,安安静静地搂我在怀,“爱的就是你又笨事儿又多。” 我可矛盾了,一边为个“爱”字激动的浑身发抖,一边为他顺着我的话说我又笨事儿又多烦恼,我只是谦虚一下,他干嘛顺着说嘛…… “又不高兴了?”他特别神,探得到我一丝一缕的脾气,“那我重说……” 我手忙脚乱地去捂他的嘴,说都说了哪能重说,重说的话把爱字丢了可怎么办?孰重孰轻我还是分得清的,笑嘻嘻道:“在我这儿没有重说的机会。” 他顺势在我手心里亲了一下,麻得我满脸通红。 “早点睡,明天带你去爬山。”他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可喜欢和十三阿哥一起爬山了,哼着小曲欢呼雀跃回到院子里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人影从左侧的月洞门悄悄走出去,还不忘回头看一眼,正好我站在一颗万年青的树影下,她没有看到我,却让我看清了她手里捧着的一个包袱。 我愣了一下,却听到耳侧传来一记叹息,不免吓了一跳,回头竟和趴在窗边的半颗脑袋大眼瞪小眼。 我心口呼地扑朔了一下,看清那双眼睛的主人后气急败坏,“石大小姐,您不点灯是为了吓死谁?” 石宛儿住的这套厢房刚好在万年青旁边,黑漆麻糊的一点亮光也没有,夜色衬得她搁在窗边的眼睛有些发亮,楚楚可怜像是被泪水沁满。 “怎么了?”我不由自主道,已不知道今天是第几次这么问她了,总感觉她今儿状态不对。 “是完颜,她去找十四阿哥了。”石宛儿幽幽道,有几分懒洋洋。 我看了一眼完颜蝶刚刚出去的侧门方向,原来是完颜呐?她半夜三更的去找十四阿哥做什么? “她去送东西,给十四爷做了件披风,宝贝儿似的捧了一路,十四爷要的话,他们之间可就成了。”石宛儿仿佛猜到我的疑惑,字字句句解答道。 我有些怔忡,意思是他俩的事儿现在还没成,都是传言罢了,不过完颜还真是勇敢,也很厉害,十四爷那个性格,面对送上门的礼物也不可能不收,只要收了,她就十有八九的胜算在手。 “我是问你怎么了!”我回过头来看着她,“你今天状态不对。” 她眨了眨眼睛,“我没事。” 然后笑了一下,却笑的比哭还难看,“我好羡慕你,你从来都很清楚想要的是什么。” 我怔了一下,她这是妥妥的不对劲,“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一副后悔的模样,“哪有?我睡不着感叹一下……” 她越是这样此地无银,我越觉得可疑得紧,可还没等我往下猜,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院门口传了过来,下一瞬便看到十三阿哥在月光下苍白的脸色。 他还没有说话,我的心便猛地往下一沉,我很少看见十三阿哥这样着急。 他一把接住朝他跑过去的我,“我们回谦府,兰静姑母跌入谦湖,已经昏迷了。” 我眼睛瞪得很大,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待思考的能力再次回到脑中时,我拔腿便跑。 若不是知春园在得知消息后的第一时间便送来一棵千年古参吊着阿妈的命,她已在我回到谦府之前便没气了。 时值寒冬,谦湖上早已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阿妈的身体本就弱中极弱,如何承受得住这样冰冷的水侵袭全身,我看着躺在一层厚厚被褥下,被一圈火炉暖着的阿妈仍在瑟瑟发抖,嘴皮青紫,不由地紧紧握住了拳头。 恁是她不喜欢我,轻视我,看不起我,不管不顾我,但她仍是我的阿妈,是那个将我带到世界上来的人,是阿尼唯一的女儿,也是我最亲的人。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心,一直让它痛地频频颤抖,一股苦涩的味道翻来覆去地在脏腑内摆动,脚下如空了似的深如千尺,像是一站起来,便会跌入万丈深渊。 完颜皓成看过后只说了一句话,‘熬过这个冬天,就能熬过去’,可冬日漫漫,我看着她的模样,觉得她今夜都熬不过去。 前来探视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换一批人来,阿爸疲于应对,每每闲下来站在阿妈床前的时候我都会觉得他老了十岁,两鬓的斑白要比石宛儿的爷爷还多,额头的皱纹却没有他眼底的痛苦深。 这几日我睡着了总觉得像醒着,醒着的时候却又像睡着了,昏昏沉沉地乱了章法和时日,总算把阿妈守得从抖个不停变成满嘴胡话,从满嘴胡话又昏沉入睡。直到太阳高照的一个深冬暖日,阿妈终于醒了,她睁开沉重的眼皮,一双饱受病痛折磨的眼睛与往日相比更加无神茫然,她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目光茫然无焦点,就像第一次见到我那时,可此时此刻的我一点怪罪她的心情都没有了,也就是在那个瞬间,我蹦出一个想法,我应该把苏秀水找回来,至少让阿妈看她一眼,阿妈想了秋朵半生,就算不能相认,至少也能看看她,摸摸她,抱抱她。 事到如今,面对奄奄一息的阿妈,那些阴谋过往什么的都苍白无力极了,不仅对她而言那些已是云烟,就连我都无暇顾及,就算此时她愿意和我详谈,只怕我也没有力气去听。 “公主,”蔺兰姑姑从外院走进来,眉头紧锁,朝我摇了摇头。 我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几日一直在让蔺兰姑姑查阿妈落水的事,拧眉道:“入冬之后谦湖边就会垒砌一圈高过湖岸的鹅卵石,就是为了防止路滑落水,为什么听风亭下面那片的鹅卵石会被人撬开来?这个都查不到吗?” 蔺兰抿嘴摇头:“杜管家这几日没日没夜地审问府中所有人,就连后院花圃里的老农也叫来细细问过,但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没人发现异常吗?”我追问道。 “有,前厅奉茶的丫鬟小坠儿曾从那儿过的时候发现鹅卵石被撬开后告诉了负责除尘的小厮王明,王明去看过,没等他找到杜管家说这事儿,夫人便落水了。” “王明?” “应该不会,他是乌雅家包衣奴才王伯的长孙,一家子人都在府中,没有道理做这种事。” 我思索片刻又问:“素心开口了没?” “没有,”蔺兰说道,“自夫人出事后就一直哭,也很少进食,这两日已病倒在床,我找了个小丫鬟伺候着。” 按理说,阿妈的落水虽然疑点重重,但也并非不会是意外,她每日早膳后都喜欢沿着谦湖走一圈,这几日初冬落了冰凌,小石路上很滑,而且园中小厮也经常将鹅卵石移开打捞湖里的落叶,但偏偏没人承认这件事,就生出了疑点。 “姑姑,你让老杜撤掉前后门的守卫,找两个人悄悄守在后门。”我沉吟道,“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玩花样儿。” “公主这是要引蛇出洞?”蔺兰说道。 我点点头,“一出事儿谦府就被老杜守得铁桶一般,坏人都缩回去了,我们稍微放松一下,看看谁会迫不及待地露个头。” “那……”蔺兰沉吟了一下,“若这就是个意外呢?” “意外?”我冷笑,“素心为人稳重,是见过世面的,阿妈出事儿,不可能会把她吓成那样,这也太奇怪了,你多留意一下。” 蔺兰应了一声,却没有急着走,反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我问道。 她刚开了个口:“公主,我还听到一个消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话音未落,便听到院门外传来温恪的声音。 第一百零四章 谦府迎客 我回过头,便看到身穿一袭水蓝色长裙的温恪站在院门口,她披着厚厚的冰丝棉袍,尽管脸色不好,但仍于疲惫中朝我露出真切的笑容来。 还没等我开口,她身后一左一右钻出石宛儿和完颜蝶,三人一同拥住我,细言软语皆是抚慰。 “你们怎么来了?”我问。 温恪没说话,眨眨眼睛竟是想哭的模样,石宛儿却一把搂住我说道:“边西公主病了,我们早该来的,虽说轮不上我们侍药,但陪你吃点东西总是能的。” 我眼眶有些酸,嘴硬道:“你以为我是你么?总想着吃?” 宛儿瞪了我一眼,扬起手来拍拍,便从外面鱼贯而入三五个手提红漆食盒的人来,食盒上贴着‘香楼’的烫金大字。 “东西还是要吃的,”完颜蝶笑道,“夫人病了,总不能你也病倒吧?” 冬日的天黑得很早,尽管太阳晒了一日将大地晒得火辣辣的,它一走,却立马寒意丛生。我让人在临水小筑里升了好大一笼火,上面再用木头搭了一个塔台,萨梅从伙房里找来一根铁钩子挂在两侧,擦拭干净后在上面铺了几片用各种香料酥油腌制的生牛肉,待火苗沿着木头塔台蹿上来的时候,牛肉的香味四溢,竟有几分围炉啖肉的味道。 “七月,”温恪坐在软榻一边,拉着我的手轻声说道,“出宫前我问过完颜大人,他说姑母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再养一年半载的就会好了,你别太担心了。” 我点点头没说什么,看着温恪被火光映红了的脸庞,“我一直没有机会问你,晚宴那天老巫婆是不是威胁你了?” 温恪垂下眼眸,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幽幽道:“皇额娘她都知道了,她知道上次那封信就是秦公子写的,也知道那日我出宫失踪了半日,就是与秦公子在一起。” 我虽然猜到了一些,却没想到老巫婆居然全都查了个水落石出。 “她威胁你了?”我压低声音,“她要你做什么?”德妃那种人既知晓了这么大的秘密而选择秘而不宣,也不惩罚,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要用这个把柄掌控温恪。 温恪摇了摇头,嘴皮干结,情绪非常低落:“她还没有说,只让我好好听话。” 我忍不住暗骂一声,“好好听话?那岂不是要任她摆布?” 温恪含了眼泪却不敢哭出来,怕被宛儿等人看出来,憋了好一会儿才惨笑道:“七月,你就别为我操心了,最多……最多皇额娘就是要我去和亲罢了,去就去吧,反正……我也……今生是没法了……” 她没说完,便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道:“你这几日想做什么?我可以陪着你。” “奇了,”我歪头道,“老巫婆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竟让你来陪我?” 温恪移开与我对视的目光,重又看着扑闪个不停的火光。 我叹了口气,“当然咯,她这种人奸诈狡猾,要打你一巴掌之前,都会给你颗糖吃的。” 温恪慢慢捂着眼睛,我知道她的眼泪出来了,但她不愿意坦露,我便不揭穿。 “你们俩说什么呢?”完颜蝶咬着萨梅递给她的烤牛肉,“人间多少不惺惺,面对如此美味,你们不心动吗?” 我笑了笑,拽了拽温恪的衣袖:“尊敬的八公主,您也来一点吧,别嫌腌臜。” “七月,你说董梦烟还活着吗?”温恪吃了一口肉,近似喃喃呓语般同我讲话,未等我回答,她目光看向远处,接着说道:“若有一个人牵挂我,如秦公子牵挂董小姐那样,怎么都值了。” “谁牵挂谁?”宛儿跟在温泉山庄一样兴致不高,一连喝了好几杯热过的酒,此时说话都有些大舌头,她指着完颜笑嘻嘻道:“反正我知道完颜牵挂十四爷得紧,巴不得赶紧进门儿呢!” 完颜蝶立马红了脸,一把拽住宛儿指着她的手,嗔道:“你就没两句好话是不是?” 我笑了笑,想来那晚完颜的东西是送出去了,“定下来了么?” 温恪点点头,替她俩应道:“定下了,钦天监在拟日子,要等……等……”她说到这里突然有些慌乱,像是说错了什么似的,然后紧张道:“等天气暖一点就……” 我觉得不止温恪,就连宛儿和完颜蝶今晚都有些奇怪,平日里走三步都要揽一揽衣角的大家闺秀,竟愿意陪我吃烤肉,她们卖力的模样像是故意来逗我开心似的,原本我想或许是因为阿妈病了,但我又觉得不光这样。 “哟,这么腌臜的东西也有人吃。”院门外传来一记骄纵的声音,不用回头我就知道是五公主温宪,心中懊恼的是我这谦府的大门真是谁都进得来,杜自芳这几日是不是脑子里塞太多东西了,竟然接二连三地不派个人通报就随便把人放进来了! 心中是这么想的,但戏还是得演足,再怎么说人家也是来探病的。 我跟在她们几人后面站起身来懒洋洋地说道:“五公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七月失礼了。” “哼!”温宪一袭水红貂毛领,梅红长棉袍,头上戴着一顶缀有彩色毛球的棉帽子,倒跟她皇额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娇艳,“本公主倒是听不出来你话里面的失礼。” 温恪缩在衣袖下的手赶忙抓了我一把,生怕我再与她起冲突,但她低估了我,就算是我再想抽这个死丫头几巴掌,也会忍住的,毕竟这儿是谦府,待客之道我还是懂一点。 见我竟然破天荒地不顶嘴,她很得意,“七月啊七月,今儿我虽是奉皇额娘的懿旨来探望边西公主的,但也存有私心,想看看你……” 她话没说完,石宛儿连忙打断,“五公主,这大冷天的您怎么也不说一声,我接您去。” 五公主颇为不满地看了一眼石宛儿,但也没说下去,哼了一声,“一个个的,以为本公主真没有谱儿吗?毛病!” 我看了一眼石宛儿,“她想说什么就让她说,什么难听话我没听过?也不必顾及我阿妈没病还是病着,反正我跟她也不在乎这些。” 石宛儿没吭声,五公主瞟了我一眼,出奇意外地没顶嘴,也没顺着我的话讲下去,而是斜睨着眼睛看了看我们一干人等,最后目光落在温恪身上:“你在这儿干嘛呢?都是快定亲的人了,还是不像样,畏首畏尾的给谁看啊?就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可怜你。” 完颜蝶皱眉问道:“八公主,定了吗?真的定了?” 温恪低着头,垂下的鬓发挡住了她的眼睛。 “什么叫定了?那可不是定了呀,听说八妹的生辰八字和画像尺寸都送到国宾馆去了……”五公主得意洋洋。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怪不得温恪一直欲言又止,德妃都做到这个地步了,她却竟然还在逆来顺受,气不打一处来,“定什么定啊,你见到圣旨了吗?什么都不知道就胡说八道,就算要送生辰八字,也是送去礼部或者钦天监,哪有不分青红皂白就直接送去国宾馆给外人看的?就算要凭空捏造也学着点,不要一开口就把别人当傻子!” 五公主的眉毛一下子就拧在一起了,她分明就是从老巫婆那儿听了些碎言碎语,就敢拿出来膈应别人,想跟我玩阴的,再练个几年吧。 我冷笑着继续说:“信口雌黄,不懂分寸。就连我这个从边塞来的也知道大清历法,你也是白当了这几年公主。难不成你的生辰八字不经过礼部就直接送入佟府?那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听说佟家那个叫什么舜安颜的大公子长得嘴歪眼斜,二十七的人了还娶不到老婆,就你爱好特殊,争分夺秒地忙着要把自己快马加鞭地送入佟府?肯定是怕人家往外推辞,那先把生辰八字送去也就有理了。” 五公主怒目圆睁,脸色由白转青,整个人动弹不得,只有气得青紫的嘴唇狠狠颤抖着,若不是她的眼泪哗啦啦掉下来,我差点以为她要被我气得一口气上不来倒地口吐白沫了。她这没见过世面的小公主还想跟我斗,简直就是不自量力,她哽咽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跺着脚从哑了的嗓子里蹦出一串叽叽咕咕的话来,谁也听不懂。 我挑衅地看着她,石宛儿朝我挤眉弄眼地使眼色,我才不管。反倒是温恪被她的模样吓坏了,急道:“五姐,你没事吧?” 五公主扬起手来一把推开走到她面前的温恪,瞪着我呜咽道:“谁说舜安颜嘴歪眼斜了?” 周围的几个人像看怪物似的看着我。她们真是好奇怪,难道不知道我是故意唬她的?看着五公主气得肝肠寸断的模样,我突然想到,难不成她从没见过舜安颜? 完颜蝶生怕出什么乱子,忙着过去扶她,却被五公主狠命地推得跌倒在地,指着她骂道:“别以为你要嫁给十四弟就能攀上枝头了!本公主告诉你,你再与死丫头混在一起,我有本事让你嫁不进来!”一句气头上的话却唬得完颜坐在地上呆若木鸡,半晌不敢言语。 嘿!枉我刚才还对她吓呆了的样子生出一丝同情之心。 她指着我:“野丫头,你见过舜安颜了?谁说他嘴歪眼斜?额娘明明说,明明说他英俊潇洒……” 温恪赶忙拉我一把,我却挣脱开冷笑道:“我没见过敢乱讲吗?你额娘不这么说,你怎么会愿意嫁呢?” 我的话音刚落,五公主就‘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正巧此时跟着她来的嬷嬷从茉园见礼回来了,见此情景‘哟’了一声,急得上蹿下跳,忙着请她回宫。 五公主紧紧咬着嘴唇,哭肿了的眼睛瞪着我,露出恨毒了的目光:“死丫头你记住了,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哭得比我惨!” 看着她们一行人吵吵嚷嚷离开的背影,我摸着下巴转过身来,问仍旧没有回过神来的她们几个,“她在说什么呀?” 温恪看着我摇了摇头,蹲下去扶起了完颜蝶,说道:“完颜,你和十四哥的婚事是皇阿玛指的,君无戏言,哪有朝令夕改的事,你别听她胡说。” 石宛儿也连连点头,我说:“是啊,谁舍得拆散你们。” 她们愣了一下,干笑几声,便又不说话了。 第一百零五章 愿你恨我 梦里的我特别不安稳,处处弥漫着茫然大雾,我抬手触碰,打散了两手空空,雾后仍然是雾。 被萨梅摇醒的时候我满身都是汗,坐起身来还没等脑子清醒便开口问:“阿妈还好吧?” 萨梅点点头,我这才从她侧过来的脑袋后面看到外面已是晨光满地,她说:“静公主要见你。” 阿妈的床头搁着两株开得很灿烂的宝珠茉莉,硕大的花朵洁白无瑕,香气浓郁,熏得满室芬芳,因是偷季栽种,这房内地暖烧得很足,温度也高得多,我脱下身上的棉袍,坐在阿妈床前的方凳上,看着瘦了一大圈的额娘如同一片纸一样躺在那里了无生气。 她微微睁开眼睛,先是说了个‘香’,然后侧头看了我一眼,又说道:“坐过来。” 我和清醒的阿妈之间除了争吵就是争吵,这样的亲密让我觉得不自在,但还是依言坐了过去。 “告诉你阿尼,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她的声音轻的像一片鹅毛,虚无地飘在半空中。 我轻声道:“等你好了,可以自己告诉他,他一直在等你回去。” 她点点头,把视线堆在我脸上,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其实,你同我年轻的时候真的很像。” 我没有说话,已到嘴边的‘秋朵’二字却没有忍心说出来,我现在还没有办法把苏秀水找回来,又怎么敢让她为此事多伤分毫的心呢? 她见我迟疑,很轻很轻地说道:“嫁给胤禛,他是个好孩子。” 我咬了咬嘴唇,她把眼睛闭上了,喃喃地又说了一个‘香’字。 离开茉园的时候,我顿了顿脚步,又回了一趟卧房,交待守在那儿的丫鬟,“阿妈房里的茉莉不能断,如果开败了,就去买。” 丫鬟连忙点点头。 刚走出茉园的月洞门,就看到靠墙站着的十三阿哥,他环抱双臂阖着眼睛,一袭月白色的衣衫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温弱了许多。 我径直走过去扑进了他的怀里,他放开双手搂住我的后腰,睁开眼睛的瞬间我看到了里面清晰的红血丝,双眸下也染上了两圈浓浓的黑眼圈,我抬手抚上,轻声道:“怎么了?”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我想你了。” 我蹭进他怀里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我也是,你这几天忙什么去了?” 他没有回答我,反而把我搂得更紧,好一会儿了才闷闷道:“姑母怎么样了?” 我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我不知道,看着不太好。” “查出什么来了?” “杜自芳和蔺兰姑姑一直在查,但没有线索。” 他轻叹一声:“如果真是人为的,那不容易查出来。” 我抱着他的腰:“你说会是谁?” 他垂眸看着我,低下头来吻了吻我的额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有些奇怪,从一开始,他的反应就不对劲,抬头看着他,“你怎么了?” 他突然一把将我从地上抱起,“我不想后悔,你呢?” 我颇有些莫名其妙,压根不知道他的奇怪源自于哪里,但却莫名地被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绝望和破釜沉舟感染得心中一片慌乱,也有些燥热。 我们直接去了半月楼,还没有关上卧房的门,他便迫不及待地将我压在门上亲吻,唇舌交缠间呼吸没了章法,我喘得厉害,他也是,耳边嗡嗡的声音盖过了四周的一切尘俗,他抱着我滚到了床上,热烫的双手在我身上流连,我觉得一阵凉意的时候,才发现身上的衣衫已被褪了个干净,我脸上烧的厉害,搂住他脖颈的双手微微颤抖,他却突然停了下来,欲望烧红了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我,呢喃道:“你会恨我的。” 我有些莫名,他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拉过床头挂着的披风将我搂住,严严实实地压在怀里,“我是畜生。” 我探头出来在他脸颊上蹭了蹭,“出什么事了吗?是皇上又责备你了?还是……四贝勒?” 他生怕我突然消失一般将我搂得很紧,锁着眉头否认:“谁也不是。” “那你怎么了?”我分明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恐惧,但却不敢说出来。 他咬着嘴唇,说的像编故事一样艰难:“漠西蒙古塔塔尔部意图再举,怕是大清又要出兵。” 我一惊,差点裸着坐起身来:“你要去吗?” 他咬着牙,却答非所问:“如果我回不来了,你会想我,还是恨我?” 我心中霎时一片清冷,差点脱口而出‘你不要去,你不准去’,可我没有那个立场也不会那么不懂事。 “我会去死,”我认真地回答道,“如果你回不来了,那我就没有生存的意义。” 他一把捂住我的嘴,将头埋在我颈侧,手心微微颤抖,或者说浑身都在颤抖,他似乎真的很害怕,可他明明不是这样的人,别说只是出兵,就算兵临城下,也撼动不了他分毫。 我把手从披风里抽出来,想要抱住他,却突然被他错身让开,他撑起上半身,迷蒙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我:“你恨我吧,我宁愿你恨我。” 我莫名其妙,他却已起身穿衣,健硕的脊背裸露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里,让我突然就湿了眼眶,仿佛就是一瞬间的事,我觉得我正在失去他。 我不管不顾地坐起身来从后面抱住了他,把滚烫的脸贴在他冰凉的背上,眼泪滚了出来,顺着他线条分明的肌肉往下掉。 “你不要吓我。”我哽咽,“不是出兵的事那么简单吧?” 他顿住了手上的动作,回身将我搂住,很温柔地抚我的脸颊,呢喃道:“宝贝儿,你只要记住一件事,无论我做什么,都是在爱你。” …… 天晴的很好,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忍不住勒住手里的缰绳,将马停下,眯着眼睛转头去看胤禵:“你也要去?” 他笑了笑:“什么叫也啊?” “……”我顿了顿,“哥哥好像也要去。” “哥哥?”他想了想,“啊,十三哥……那个……皇阿玛还没决定要不要出兵,所以都是未知数。” “我很不安,”我重新摆了摆缰绳,让马儿慢步前行,“不知道为什么。” 他没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人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他话没说完,‘啾’地一声,我的马儿突然嘶叫一声,颠簸了几下站在大街中央不走了,我突然受惊,好在缰绳抓得紧,稳住之后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穿戴整齐的男子张开双臂挡在了我的马前,幸亏刚才马儿前行的速度本就不快,否则他这样的举动非得弄出人命来。 “你不要命了?”我震惊道。 这名陌生男子看上去也是个富家公子,身上那件玫红色的棉袍一看就是上等货色,腰间缀玉,发尾饰珠,长得眉清目秀,比我们要年长几岁,但胆子挺小,虽然以身挡马,可双目紧闭,绷紧了脸庞侧向一边,不知鼓了多大的勇气才冲上来的。 我突然来了兴致,便一手持鞭,一手撑着下巴歪靠在马背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起来:“这位小哥,你可以睁开眼睛了,就你这熊样还学人家讹人呢?” 听我这么说,那年轻公子才把眼睛眯开一条缝儿,挤眉弄眼地看了看我们,见马脸正好对着他,吓得直往后退,没想到慌乱之间没留神脚下,若不是冲上来一个小厮模样的男子扶住他,他早就后仰跌下去了,那模样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胤禵的脸上这才有了点笑容,他‘噗噗噗’地笑起来,问我:“你不认识他?” 我锁眉,“我怎么会认识他?” 年轻公子的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扯了扯嘴皮,露出个极其勉强的笑容,他朝我们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十四阿哥万福。”然后问我道:“敢问这位姑娘是否就是达瓦公主?” 咦!他竟然认识胤禵,我看看胤禵又看看他,茫然地点点头:“你是谁啊?” 不等他答话,胤禵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到了好笑得不得了的笑话一般。 “臣舜安颜,祖父乃佟公,三叔是步军统领隆科多……” “等等等等,”我忙让他打住,捂住嘴瞪大眼睛,此人竟然就是‘嘴歪眼斜’的舜安颜,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前儿才说了人家的坏话,今儿就在大街上碰到了。 “你到处说人坏话,宫里都传遍了,这几日五姐茶饭不思,闹着呢!这会儿你又不认识人家了。”胤禵扬起马鞭挡住视线凑在我耳边笑道。 “臣在此恭候公主许久了,有一句话想问问格格。”舜安颜迟疑道。 好啊,还真是来找我麻烦的。 “臣……”,他结结巴巴:“可能公主误会了臣,宪妹妹还当了真,臣一想到宪妹妹在宫里哭得梨花带雨,臣心里就难受得紧”,他歪歪嘴,就像也要哭了一般。我却吐吐舌头简直要吐出来,好一个‘宪妹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忙道:“五公主那飞扬跋扈的模样,你若是看见了,肯定不会说她梨花带雨……”,话还未说完,就被探过身来的胤禵捂住了嘴。 舜安颜眨巴眨巴眼睛,“臣从小就仰慕宪妹妹娴静脱俗,矜持高贵,以能娶她为妻而感到天赐恩膏,眼看婚期就要到了,宪妹妹却死活不嫁了,臣心如刀绞,彻夜难眠,实在万分不得已才敢前来拦驾,望公主慈悲为怀,行个方便。” 我‘呜呜哇哇’半天,胤禵才把我放开,他说道:“佟公子,婚姻大事岂同儿戏,五姐只不过耍耍小孩脾气,你切莫当真了。婚期已定,你不用多想,回去好好准备。” 舜安颜捶胸顿足道:“十四阿哥你低估了我的心,若是让宪妹妹不甘不愿嫁来佟府,等于在我身上砍了一刀。她是个冰肌玉骨,我见犹怜的弱女子,岂能让她受这剜心之痛,她……”。 他出身军事世家,说出话来竟然这般慢悠悠文绉绉哆里哆嗦,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而且他竟然形容母老虎一般的五公主‘冰肌玉骨,我见犹怜’,简直让人无法忍受,我急忙打断他无边无际的钦慕之语:“我问你,你见过五公主没?” 他小鸡啄米般的点点头:“当然见过,十二年前的中秋,我远远地站在凤德楼下看见她一眼,自那一次便终身难忘。” 十二年前!我扳着手指头数了数,差点没气得吐血,“那时候的五公主才十岁,你也才……” “臣当年刚满十五岁”,舜安颜很认真,“这就是命啊格格,一眼万年,命数早已定下。” 我突然就愣住了,他并没有极尽其能地大谈倾慕或是缘分,而简简单单地说这是命。五公主任性妄为却受尽宠爱,到头来依然有个真心人热烈地爱着她,八公主柔弱内敛,隐忍苟且,反而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 想到这些,我再无心说话,不耐烦道:“你到底要做什么?想要倾诉衷肠也找错对象了。”说完拉了缰绳就要走。 舜安颜忙道:“臣想请公主澄清一下,臣并不是……”,他磕磕绊绊,“虽然臣没有潘安之貌,但不是嘴歪眼斜。”说完还故意仰着头给我看。 我哭笑不得,“你不会自己进宫,给那位娇滴滴的小公主亲眼看看不就行了。” 他揉搓着袖子,难为情道:“臣……臣不敢。” “胡闹够了,就到这吧。”十四阿哥说道,说完就‘吁’了一声,拽着我的缰绳往前走去。 我忍不住回头:“这位金少爷还是铜少爷,就您这胆子,我劝您啊,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婚事吧,你要把那个母老虎娶回去,就等着三天一顿鞭子……”还未说完,十四阿哥‘唰’地一记马鞭抽在枣红马儿的屁股上,马儿嘶叫一声,托着我狂奔出去,我还没说完的话就全都淹没在人潮中了。 第一百零六章 我不是她 胤禵是受十三阿哥之托来带我去见苏秀水的,阿妈病重,十三阿哥不顾方文苏的阻拦,愣是瞒着所有人让和卓去奉天把苏秀水接了回来,但他没有自己来,反而假手于十四阿哥,让我觉得不安,而且自从他在半月楼差点失控之后,我们已数日未见面,也不知他在忙些什么,不过这几日蒙古边境上战事吃紧,或许是出兵在即了吧,我不愿多想,也不敢多想,因为自从阿妈病倒之后,阿爸一度消沉,压根不理府中之事,我要照管阿妈,又要顾谦府上下,神经崩的紧紧的,似乎只要松一口气,就会把它崩断。 胤禵虽被委以重任,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以为苏秀水是女大夫,我要接回去给阿妈治病的,何况他心不在焉,所以一路上便也无言。 可还没等我们到胡同口,两个身穿铠甲的军士便骑着马追到了我们,下马说道:“十四爷,末将奉圣上旨意,命您即刻进宫。” 胤禵看了我一眼,皱了眉头:“有何要紧之事?” 其中一人说道:“漠西蒙古塔塔尔部首领塔图尔求援沙俄,一触即发,军报传来,他将率部攻漠北和漠南蒙古。” 胤禵眉头紧锁,当即调转马头就要走,却又不放心我,转身说道:“我先送你过去,那地儿不远了,就在以前的秀水药庐隔壁。” 我赶忙推辞:“我认识路的,大白天的你总不会担心我走丢了吧?快去吧。” 胤禵点点头,又想了想说道:“车到山前必有路,等我回来。” 说完便带着两名军士策马飞去,我无言地笑了笑,突如其来煽什么情? 我看着熙熙攘攘的北大街,便跃下马来,牵着马朝秀水药庐的方向走去。 刚牵着马穿过拥挤的路口,便远远看到河边围着一伙嘻嘻哈哈的人,我哪有精力像以前那样看热闹,便绕过人群向前走去。 就在这时,我听到人群中传来一个‘咿咿呀呀’的声音,扭过头去,一眼看到了站在人群正中央衣衫不整的苏秀水,她一只手紧紧地捏着被撕扯开的上衣盘扣,另一只手抱着百字本,正哽咽着向那几个地痞流氓慌乱地指上面的字。她的手上脚上沾着许多泥垢,面容惊恐,不知所措,翻落在地的竹筐里掉出三五棵新鲜的金露梅来。 “哥哥我不认字儿的,”其中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男子歪着头看了看百字本,嘻嘻笑道,“你把我掉的玉环交出来,我就放你走,别让人以为哥哥故意欺负你。” 苏秀水忙摆手,这一放手,盘扣嚯地散了开来,露出里面那件轻透的里衣,将身体线条勾勒得一清二楚。 那几个痞子放声大笑,笑得淫荡又恶心。 我几乎就要把手中的缰绳捏成了粉末,站在人声鼎沸的街头,相隔不过百步的地方,我的亲姐姐,和硕特部的长公主,竟如此无助、任人欺辱,她的泪流满面和惊慌失措都像万箭,刺入我的心,让它碎成了一片一片,掉落在地上,被过路的人踩成了粉末。 若你真的是我的亲姐姐,你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要过这样的日子!? 我推开人群,直直地朝背对着我的那人腰上狠踢了一脚,他吃痛大吼,面朝下摔了个大马趴,正待起来,我扬起手里的马鞭就朝他甩过去,两鞭下去,他满脸满头都是鞭痕,疼得乱爬乱窜,其余几人忌惮我手里胡乱挥舞的马鞭不敢上前,嘴里连连喊着‘去叫大哥,去叫大哥……’。 苏秀水躲在我身后,没有哭也没有动,只是颤个不停。她的百字本上写着的那几个字着实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认识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是苏秀水在绝望时分唯一想得起来的依靠,唯一想拿出来用的依靠。 地上那人被我抽得哭爹叫娘,满脸血污,惨不忍睹,围观的百姓都发出啧啧声,苏秀水抖得更加厉害,而那几个去叫人的同伙也赶了回来,我怒气冲冲地抬眼一看,便看到了一身丝绒衣裳的钱晋锡。 他也看到了我,看到了躲在我身后的苏秀水,顿时什么都明白了,转回身去便‘唰唰唰’地狠抽了那几人几个耳光。 苏秀水拽着我想走,她紧紧压住被撕破的衣裳,双手无法停止颤抖,我看着满面污垢的苏秀水和地上被踩烂了的金露梅,不难想象为什么在和卓保护下的她会出现在这儿,她离京近一年,这一年来没人给十三阿哥做金露梅药包,她在担心他身上的寒症,以至于宁愿冒着危险,也要偷跑出来采药。 我心里止不住地抽痛,想到这些人竟然在这种情况下欺负她,心中怒气难以平息,简直想血洗北大街,把这几人的头给砍下来扔给狗啃,却被钱晋锡一把从后面抱住,他在我耳边道:“七月,七月,你冷静一点。” 我回身便给了钱晋锡一个耳光,他愣住了,那些人也愣住了,四周顿时一片静寂,苏秀水捂着脸终于哭了出来,我也落下泪来。 钱晋锡摸了摸脸,先是有些惊讶,而后愣了愣笑道:“好了,本少爷也被你打了,这回解气了吧?还哭?” “钱晋锡,”我泣道,“我恨死你了!” 钱晋锡一扫不跟我抬杠就不舒服的本性,竟然迅速认错,“对,是我的错。”说完,转过身又一脚把从地上爬起来那人踹地重新睡在了地上,捂着肚子疼得龇牙咧嘴,却又不敢发出声音来。 钱晋锡指着他咬了咬牙,然后转身看了一圈围在旁边的人,指着苏秀水大声说道:“今儿我钱晋锡在这儿放出话来,以后谁敢欺负这姑娘,就是跟我过不去!谁敢动她一个指头,我就要他全家的命!” 苏秀水捡起地上的竹篮就要走,钱晋锡大吼道:“苏姑娘啥时候回来的?” 我瞪他一眼,追上前去拉住苏秀水:“你要去哪儿?” 她回身看了我一眼,轻轻推开我的手,挤出人群。 我也挤开人群追了上去,她却突然站住了,然后转过身来对着我,泪眼婆娑的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我的心微微颤了一下,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拉过我的手,在我手心轻轻写下‘我不是她,你们认错人了,我不会是她。’ 我愣在当场,她竟然知道了? 但想想也对,过去这一年发生了那么多事,她肯定有所察觉,就算方文苏有私心想瞒她,十三阿哥也不会什么都不告诉她吧? “我这就回去,但我不是她。”她留下这几个字,便朝药庐的方向跑了。 药庐被烧了,临时给她安排的住处想来也是多方不便,我本想把她接回谦府的,如此看来,她怕是不愿意的,我追了几步,越来越无力,便慢慢停了下来,看着她逃走不及的背影,手心里的那行字似乎还在发烫。 “达瓦公主,”身后传来一记清透的声音,我转头便看到了阵仗颇大的达布。 原来钱晋锡和八贝勒正在带达布游京城,刚好走到附近,便碰上了这桩事。 八贝勒看着苏秀水离开的背影,微微眯起的眼睛闪着精光:“那是苏姑娘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脱口而出,“不是。”可话出了口,才发现自己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八贝勒那么说,未必是发问,他这么精明,十三阿哥也没打算瞒谁,说不定早就知道苏秀水回京了。 “看来七月小妹妹和我还是不够交心呐。”他笑道,看样子是在开玩笑,实则意有所指。 八贝勒是除我们之外最清楚方文苏身份的人,我突然有些紧张,生怕被他看出我对苏秀水的过分在意,他那么奸诈狡猾,要想摸索到苏秀水的真实身份,也不是难事。 达布蹲下身去将被踩烂的金露梅一棵棵捡起来,说道:“这味道好生熟悉。” “当然,”八贝勒笑道:“那就是十三弟身上的味道,七月小妹妹最熟悉了不是吗?” 我看他一眼,知道他对我和他达成“合作”协议后却没有履行职责感到恼火,故意阴阳怪气吐槽我和十三阿哥之间的事,但现在我没有力气跟他斗智斗勇,只想迅速离开。 达布却分明不想让我走,他突然走到我面前,压低了声音说道:“小七,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拿眼觑着达布,自从那日他愤然离开温泉山庄之后,我都差点要把这个人给忘了,他如今这个样子,和那日的愤怒形成鲜明的对比,让我觉得这人是不是精神不太正常。 见我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他也不生气,抬眼看了看天空,说道:“这样吧,既然你忙着回府,我就送你一程。” “不劳烦。”我弯下腰捡起马鞭,牵着我的马就走。 “那就我送吧。”八贝勒急走两步走上来,“正好有些话想同七月小妹妹说。” 我看着朝我走过来的八贝勒,一阵头皮发麻,被这人在心里下猛药的感觉依稀可辨,而我再也不想品尝被他人精神控制的痛苦。只好病急乱投医,一把拽住愣怔的达布:“改日再说吧,今儿小王爷要去看望家母,正好赶上了。” 一直走出了好远,我才听到达布在我身后发出的笑声:“难怪汉人总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小时候的那股子机灵劲儿有添无减。” 第一百零七章 叙旧 我顿住脚步看着他,这个达布说话做事从不按常理出牌,这会儿嬉皮笑脸攀扯亲戚的模样搞得好像当日在国宴上坑我一把的人不是他,我憋住一口气,看着八贝勒离开的马车,挑眉开口:“我记性好得很,小时候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些无边无际的闲话你跟皇上说说还可,跟我就不必这样套近乎了吧?” 说完我翻身跃上马,颇有些利用完就要过河拆桥的渣女气质,刚要挥鞭疾走,便被他一把拉住了手里的鞭子,他仰头看着我:“你不记得我,总还记得青扬吧?” 我愣住了:“你怎么会认识青扬叔叔?” 他苦笑:“我料得没错,你连青扬都记得,却唯独把我忘了。” 顿了顿他又说:“当年你还是个小不点,但却不得了,半个和硕特部都被你闹得鸡飞狗跳。可你是天赐的美丽,粉雕玉琢的像个瓷娃娃,所以整个部落都宠着你,就连跟着我那二十多个平日在刀口上舔血的汉子们都喜欢逗你乐,你想骑马,大汗不许,我就偷偷的教你,我让青扬用硬皮革给你做了一套马装,小小的马装穿在小小的你身上,就像个缩小版的女将军,把所有人逗得喜笑颜开。你就是个天生的骑将,刚把你抱上马,就能稳稳地抓住缰绳,才第二天,你就能骑着瓦儿溜上一圈儿了。” 我紧锁眉头,他说的那身硬皮革马装的确存在,因为样式可爱,又处处齐全,所以留藏至今。而瓦儿,也是我小时候骑的马,可是,皮革马装是青扬叔叔做的,我记得,骑马是他教的?这我可不记得,我骑马可是阿尼手把手教的! 达布长长叹口气:“当年我受了重伤,在和硕特部休养了将近四个月。我把五十三个兄弟带出喀喇沁部,回去的时候只剩下十一个,青扬也是因为刀伤不治,死在了和硕特部。” 我狐疑地看着他:“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你?” “你那时候才五岁,还很小,不记得我也是理所当然……”他欲言又止,“雪区和蒙古一向少有来往,和硕特部的次仁大汗救了我和我的十几个兄弟,让和硕特部与蒙古有了交往。可仅在我刚回到喀喇沁部没几个月,塔塔尔部竟然派奸细来刺杀我和王兄,而那个奸细,竟是个藏人!王兄大怒,断定我们在马鬃山受的埋伏跟雪区脱不了干系,便毅然与和硕特部朝断了仅仅维持了三个月的来往。” “难怪,”我冷笑,“你不是来谢恩,而是来寻仇的。” “当然不是,”他断然否定,“紫光阁那日,我当真只是想戏弄你,我以为你都记得的,因为小时候你也这样戏弄过我……” 我打断他:“小王爷,和硕特部仗义相救,却换来你们蒙古的疑心,既然你们不与和硕特部相交,那就不必再与我叙旧,这口气和硕特部可以忍,紫光阁那口气我便可以忍。” “我并不是要你说这些话才与你解释……”他皱眉说道。 一直没走,靠在河道栏杆上远观我们的钱晋锡突然开口说道:“你们两个是打算就站在这大街上叙旧吗?” 达布左右看了看,想必是在找茶馆之类的,我却在他开口之前说道:“不必了,我们没什么可说的。” 他便只能作罢,但仍旧伸手拦着我:“塔塔尔部边境来犯,只怕我也快回蒙古去了,改日我们找时间聊一聊?” 我看了他一眼,扬起马鞭疾驰而去。 我看着紧闭的雕花木门,不由地轻抚其上,冰凉的触感就像苏秀水留给我的背影那么决绝。 和卓走了过来,轻声道:“公主,您在这儿呆了大半个时辰了。” 我低垂了眉眼,这是个四方小院,虽然不大,倒也干净整洁,让苏秀水暂时住在这里也未尝不可。 “那我回去了,”我轻声说道,“阿妈还病着。”也不知是跟和卓说,还是说给门那边的苏秀水听。 和卓送我走出了小院门,为今日没能跟紧她让她出事的事情道了歉,我知道和卓不仅要听十三阿哥差遣,硕大的半月楼也等着他去照管,来这儿对付苏秀水实在大材小用,想了想便道:“你让几个人护好这里,回头我让谦府的姑姑过来照顾苏姑娘的衣食起居,万一她想通了,也正好方便她随时回家。” 和卓愣了一下,或许是因为我用了“回家”两个字,不仅是他,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这词儿的突兀和违和,可想而知,苏秀水自己对这样的突变有多么无法接受。 我将头枕在冰凉的妆台上,耳朵紧紧地贴着桌面,嗡嗡地响个不停,看着从这个视角望过去全都颠倒了半边的柜子架子,有些心烦意乱,是那种精疲力竭的心烦意乱。无论是苏秀水泪洒大街,还是被踩的满地都是的金露梅,于我而言,都是想起来便会心痛难忍的苦楚。 “公主,”蔺兰进了屋里来,在我眼里是个半倒着的人影,她搁下手里的托盘,“萨梅说你早饭就没有用了,多少吃点。” 我看了一眼冒着热气的小碗,应该是我平日里喜欢吃的鲜蛋浇饭,旁边还搭着七八个小碟子,盛着各种各样的咸菜小点。 可我半点胃口也没有,漫不经心道:“姑姑,这两日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么?” 蔺兰正摆弄碗筷的手滞了滞,“公主怎么这么问?” 我百无聊赖地闭上眼睛,“你听,天天热闹非凡的墙外这几日都安静地不像样,那日我竟还看见有人往柳树上拴了好大一块红布,现还在那儿飘着呢。” 蔺兰愣了半晌没说话,好一会儿才道:“听说边境不安定……” “嗯,”我懒洋洋地应道,“怕是要出兵,可我不想让他去……我能不能跟他一起去啊!?”我突发奇想。 “这……”蔺兰愣住,眼圈先就红了,“公主……” 我坐起身来奇怪地看着她,平时我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都会被她嗔骂,可今日她不骂反倒一副心疼至极的模样,倒让我不知所措起来。 蔺兰抹抹眼泪当即要说话:“我不能再……”却被从外面蹦跶着跑进来的萨梅打断:“公主,钱大少爷来了。” 我看了一眼蔺兰:“姑姑,你想说什么?” 蔺兰平白无故地打了个冷噤,“我…没事。” 我走进谦府花厅的时候,钱晋锡正翘着二郎腿喝茶,我连坐都懒得坐,站在他面前问道:“你来干什么?” 他一口茶没咽下去,差点呛得背过气去,“我都道过歉了……” “来道歉就不必了,耳朵都生茧子了。”说完我转身便走,却看见了坐在他对面的达布,那人也端着一杯茶,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我们,我不由地一愣,他怎么也来了?我刚才竟没发现。 “你看你,分明就是对那日还有气,”钱晋锡站起身来说道:“我已经三令五申召告全京城了,以后谁也不敢惹你姐……惹苏姑娘。” 我瞪他一眼,他连忙改口,“小王爷听说边西公主病了,特来看望。” 我回头看了一眼达布,想了想还是略微施礼,说道:“多谢小王爷关怀。” 达布站起身来,笑意盈盈,“早该来的,是我失礼在先。” 我点点头,却不知该说什么,因了沉默衍生出无尽的尴尬来。 钱晋锡立马笑道,“我们有个好去处,特来相邀。” 他眉飞色舞,我却懒懒地摆摆手:“不了,阿妈病中,阿爸也未下朝,我走不开。” “我们来之前先去见过了尚书大人,”钱晋锡笑道,“他同意你去。” 我皱了皱眉头,这样一来可就不像临时起意,反而有点蓄谋已久的意思。 “再说了,你累了那么久,放松一下也是应该的,”钱晋锡拽住我的衣袖:“最近风靡京城的西域舞团听说了吗?” 没等我回答,萨梅却在一旁大呼小叫起来:“就是与蛇共舞的西域舞团吗?” 杜自芳瞪了萨梅一眼,萨梅忙噤了声。钱晋锡却指着萨梅笑道:“正是,你们不就是从西域来的吗?听说不仅歌舞正宗,就连吃的喝的,也是西域那边带过来的,要不要去看看?” 我本是绝不妥协的,但看萨梅的样子,又想到我们已离开拉萨七八年,心生亏欠,知道她一直惦记正宗的酥油茶和奶酪饼。 “去吧,大小姐,”杜自芳开口道,“这段时日您太累了,去散散心也好。” 没想到连杜自芳也会说出这种话来,我一时有些怔忪,萨梅也忙道:“公主,您去吧,我会照看静公主,还有蔺兰姑姑也在呢。” 我讶异:“你不去?” “你给我带好吃的就行,”她笑的很开怀,“我去了你更不放心不下静公主,如果好玩的话,等静公主好些了我们再一起去。” 未等我反应,钱晋锡已拉着我出了花厅,回头朝萨梅笑道:“小丫头好样的,等本少爷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西域舞团在城外的一个叫做眠云枕月的庄子里落脚,达布连嘎鲁都没带,便同钱晋锡和我一行三人轻装前行,到了那儿天都已经擦黑了,虽然是农家山庄,但里面富丽堂皇得很,并且张灯结彩地热闹非凡,马厩里多的是些好马,大堂里多的是贵人,好在钱晋锡早有准备,提前订了三个雅间才不至于让我们露宿街头。我靠在别树一帜装点的七彩斑斓的小院门柱上,渐渐黑下来的天空乌云压顶,空气里的风儿带了凉透人心的凛冽,怕是要下雪了。 这京城固然是繁华,但城外的这些庄子更是深藏不露,以前的布衣山庄如此,如今的眠云枕月亦是如此。想到布衣山庄,不由地想到董梦烟,自从太子被废,她便不知所踪,钱晋锡耗尽了精力也没能把她找出来,也不知道如何了。 “在想什么?”换了衣服路过的达布侧身站在小院门口朝我笑道,“你往那儿一站,真像一幅画儿,画的名字人家都给你起好了,‘依花月容’”,抬手顺着院门边的牌匾一顺念了下去。 我叹了口气,“小王爷,你不是一个没事干闲得发慌的人,你跟到这儿来,真的只是想和我叙旧?” 他笑容顿了顿,但仍然不动声色,“那公主以为如何?” “你若是揣着离间大清和和硕特部之间关系的心,那最好……” 我没说完他便抬手止住我,“小七,你若是还记得我,就不会这么想。” “可我不记得你。” 他愣了愣,然后笑了:“对,你不记得我。”然后又道:“你放心吧,我参与这些都是我的私事,与旁人无关,与政治权谋更没有半分干系。” “你不信我的话,我可以……”他单手环胸,作出要起誓的模样,我走出院门,头也不回道:“我们不熟,不需你起誓。” 身后传来他的笑声。 第一百零八章 风雪刀客 换了衣服回到大堂时,钱晋锡已经喝上了,他高跷着腿坐在最前排的方桌旁,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在这种齐聚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地方,众人皆欢呼雀跃,眉飞色舞,他那一副怔忪不安的模样显得突兀独立,与平日更是判若两人。 达布上前抢过他手中的酒杯,“喝独酒最苦。” 钱晋锡看到我们,这才撑出一个笑颜:“等你们等的花都谢了。” 我有些愣怔,多少年了,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个样子,忍不住轻声道,“大师兄,发生什么事了?” 一句大师兄差点没把钱晋锡的眼泪叫出来,他噎了声,那神情仿佛当场就要崩溃,我心一沉,上前一步,他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能有什么事儿啊?” 从我们身边走过的人推推搡搡,人声鼎沸,我几乎要看着他的嘴唇才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他饮尽一杯酒,翘着嘴角,重又像以前那样的漫不经心,满不在乎。 我刚要开口,钱晋锡一把拽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到他身边坐下,递了一杯温好的酒在我手中,双手搭在嘴边,大声说道:“管他三七二十一,既来之,则安之,蛇女就要登场了。” 正对着看台的是离地抬高五尺的戏台,戏台并不大,大概能同时容纳下十多个人站立,从屋顶正中央垂下三个火盆,将戏台点得火一般亮堂。 蛇女出场前戏台空无一人,坐席还更热闹,前面一排是方桌,坐着的都是出钱大方的‘贵人’,后面一排跟一排搁满了小小的方凳,但几乎没人规规矩矩地坐在方凳上,有的人甚至攀爬着前面人的肩头或扒着大梁柱木悬空而立,沸沸扬扬的盛况空前,有大笑叫美人儿快出场的,有胡骂后面的人踩了脚后跟的,还有嬉笑着乱说污秽之语的,总之是鱼龙混杂,无奇不有。 达布皱眉笑道:“我有些后悔了,小七来这儿有些不合适嘛。” 我笑了笑,抬酒同达布碰了一碰:“小王爷,别小瞧我。” 就在这时,四处的灯火突然灭了,仅余戏台上方的三个火盆燃着熊熊火光,坐席上的人们凝神屏息,晦暗诡异的胡琴声悠悠响起,一个蒙着面的女子斜躺在一方矮榻上从右边的帘子里慢慢被推出,只见那女子身着半透的红色纱衣,肚脐外露,上面缀有一串叮当作响的金铃,蒙面轻纱的后面,一张妖艳的脸庞若隐若现,乌黑的双眸深邃不见底,明蓝色的眼影在灯火的照耀下,如同两淌宝蓝色的天山池水,就在众人连呼吸都收起的当下,胡琴声越奏越紧,她突然从矮榻上翻身跃下,脚尖点地铿锵起舞,如同一盏红色的烛火,在奇异美妙的西域乐声中阵阵跃动。 我有些怔忪,那曼妙的舞姿,还有似曾相识的乐声,都是来自大漠的身姿和音律,比中原舞步有力,也更魅惑,刚柔并济的身影在上下翻飞的脚步带动下,舞出掷地有声的节奏。 突然,她猛地飞脚踢翻了矮榻,一条金色的长蛇如同长箭一般猛地从矮榻下飞射而出,众人不妨此变,均吓得冷汗淋淋,可红衣女子却神色依旧,踮起脚尖在原地唰地转了一圈,飞出长袖甩出青葱一般的手指,以一记绝美的姿势接住了迎面而来的长蛇,接住金蛇之后,笑盈盈地将其绕入脖间,长蛇吐着信子,扬起三角头来凑近她的脸,红衣女子丝毫不露怯色,用青葱一般细长的手指抚弄长蛇,甚至微微倾身,嘴唇隔着面纱略过蛇面,来了一记动人心魄的蛇吻。 看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 “钱大少,”我赞叹道,“你总算有了一点品味,这段舞相当不错。” 等我回过头去,却看到钱晋锡早已湮没在从后台翩然进入坐席的十多个西域美人儿中,她们的装扮跟台上的红衣女子大同小异,不过少了些气质和风度,人人脸上都蒙着面纱,隐约看得出面纱后面千娇百媚的笑容。她们一出现,坐席比刚才还要疯狂,钱晋锡左拥右抱地不知在跟美人们叽叽歪歪什么,把几个女孩子说得笑意羞赧。 我瞠目结舌,枉我刚才还以为出什么事了,没想到一转眼便本性毕露。 达布哈哈大笑:“我说这个地方你不该来吧,你回头看看,除了你和这些舞女,哪还有其他女子的身影?” “这位公子一看就不是中原人。”一记优美的声音在我们耳畔响起,我回头一看,刚才那位蛇女竟然不请自来地坐到了我们桌边。 她见我和达布都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突然捂着嘴笑起来:“对了,我都忘了把它拿下来。”这才将依然绕在她脖间斯斯吐信的金蛇轻柔地捧下来,递给了身后的侍女装入箱中。 “姑娘真是勇敢。”我忍不住说道。 “习惯了。”她大大的眼睛片刻不离达布,丝毫没有怯懦神色,且在不经意间扯下了面纱,露出通红的嘴唇,尖尖的下巴,眼波流转间,的确是个千娇百媚的女人。 达布毕竟是草原上的英雄,这种狂放的美女见的多了,压根不为所动,只是扬了扬手里的酒杯,算是打了个招呼。 蛇女毫不在意,朝身后的侍女打了个手势,让她抬了三大坛子酒过来,边扯去酒坛子的塞,边觑着眼睛看我道:“相见即是有缘,姑娘喝不了的话我不勉强,只要公子多喝几杯就是给我面子。” 我笑起来:“已经很久没见到跟我一样能喝的女人了。” 蛇女诧异了一下,“姑娘也不是中原人?” “当然不是,”我抬酒便喝,“中原的女人都喝不了酒。” 那晚喝了多少已不太记得,只知道达布想溜,却被守在门口的美人儿们重又请了回来,我笑得肚子都岔了气,心事重重的钱晋锡被几位美人儿前呼后拥也依然心事重重,把酒当水灌,我劝他回房先睡,可他带着酒意莫名其妙地说‘绝不能让我离开他的视线’。 第二天上午醒来,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狠狠灌了一大杯水,这才捂着头把房门打开,昨夜酒喝得太猛,头痛欲裂,正午的阳光刺得我眼花缭乱,我抬手挡着阳光,刚要跨出门槛,却被门外软绵绵的东西绊得摔倒在地。 我撑着坐起来,听到身下哼哼唧唧的声音,眨了眨眼睛,这才看清楚钱晋锡竟然坐在我门外呼呼大睡,而达布竟也抱着一个空酒坛子横躺在廊台上。我吓得大喊大叫,“你们俩干嘛?好好的房间不睡,躺在我门外干嘛?是不是图谋不轨?” 达布这才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两个眼袋肿的跟什么似的,他捂着头道:“本王……还没受过这种罪呢!” 钱晋锡哼哼唧唧地爬起来:“小师妹,你再睡会儿吧,今晚还有表演呢,咱们看完再走。” 我见他都已经有些人事不省了,还不忘表演,就有些恼火,横眉怒斥道:“你们两个是不是有毛病?” 直到坐在蛇女,也就是烈红姑娘盛情款待的午宴上,达布和钱晋锡依旧一副萎靡不振,半死不活的样子,昨晚下肚的大部分是舞团从西域带来的酒,他们喝不惯,又没睡好,自然是这副模样。 我斜睨着二人,气不打一处来:“所以你们两个喝多了不回房去睡,躺在我门口干嘛?” 他们一个杵在桌上,不停地对付手里的茶水,一个则半眯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听我这么说,不由自主地对视一眼,沉默了一会儿钱晋锡才说道:“你也知道我们是喝多了,找不着房门是正常的嘛。” 烈红‘扑哧’笑出了声,“昨日我还以为姑娘是二位的妹妹,今日看来,原来姑娘是二位的红颜知己。” “没有这回事,”我连忙否认,“要不是现在已经晚了,我真想说不认识他们。” 烈红更是好笑,用一双摄魂夺魄的眼睛觑着达布道:“昨夜我请公子去我房里喝茶叙话,可公子却口口声声说有事在身,原来是怜香惜玉,要当护花英雄。”她的声音尖尖的,不乏调侃味道。 达布很尴尬,抿着茶一言不发,钱晋锡却大呼小叫起来:“还有这一出啊,老兄,美人儿邀你喝茶都不去,下次有这种机会让给我。” 我三下五除二咽下一块甜果酥便起身向烈红道谢告辞,钱晋锡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拉住我道:“走什么走啊,今晚还有表演呢!” 我皱眉道:“昨晚看过了呀?” 钱晋锡急忙把烈红拉入自己的阵营:“今晚的表演不一样,比昨晚还要精彩,是不是?美人儿。” 烈红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或许吧。” 我挣脱他,指着达布:“别玩了,再玩他就要倒下了,你还有没有个轻重?” 达布原本疲惫地趴在桌上,听闻此言,出乎意料地摆摆手:“我不着急,昨晚错过艳福,今晚刚好可以补上。”说完朝烈红眨了眨眼睛。 他这变化之快让我大跌眼镜,也让烈红更加大胆起来,甚至还衔过达布的手来,放在柔弱无骨的掌心中轻轻揉搓:“公子,这就后悔了吗?” 我见达布明显口干舌燥一副万般忍耐的模样,实在觉得奇怪,便点点头道:“那好吧,你们俩继续,我要先回去了。” 他们两个人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到我面前拦住我:“先走了多没意思啊。” 我更恼火了,皱眉道:“今日我必须得回去。” “为什么?” “因为今天是冬月初五,”我一字一句道,“莘夕的生辰。” 达布的脸色突然就青了,看着同样哑口无言的钱晋锡道:“今天是莘夕的生辰?你们竟然选了他的生辰,你们……”后面的话被钱晋锡生生打断,达布噎住了话头,但却咬着牙齿咒骂了起来。 “你们到底是怎么了?”我皱眉,“出什么事儿了?” 不等钱晋锡表态,达布当即说道:“我们回去,这事儿我不干了。” 钱晋锡拽住达布,“小王爷,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达布啪地搁下手里的茶杯,双手捂住脸抹了一把,“小七……”他顿了很久,才继续说道:“你还记得风雪刀客吗?” 风雪刀客?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猛然像被一道闪电击中似的愣在当场,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被拖入颠倒循环中,恍惚回到了央宗殿前,大雪纷飞,雪粒子打在脸上身上,可手是暖的,因为一只又大又热的手紧紧牵着我,朔白的衣摆擦过我的长发间,我要抬起头来才能看得清他高高的藏在风雪中的侧颜,他指着很远很远的地方说‘小七,永远不要忘了,小叔叔我就是你的风雪刀客’。 我失神了很久,才在钱晋锡的呼唤中回过神来,慢慢抬起右手,那上面似乎仍留有‘小叔叔’的余温。 “小叔叔?”我呢喃道。 达布慢慢地站起身来,眼神里充满惊喜:“你想起来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 “下雪了!”烈红站在花厅门口说道,将我们的视线全都拉了过去。 当真是下雪了,硕大的雪花如同鹅毛一般簌簌落下,不一会儿,院中的花草山石已披上了白发。 “好大一场雪,看来今夜都不会停了,人不留客天留客,你们就安心呆在这里吧。”烈红回头嫣然一笑,“今夜小女子定倾尽全力好好招待。” “小七?”达布试探地喊了我一声。 我呆呆地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回过头道:“小王爷,只要是藏人,都知道风雪刀客的故事,你问我这个有何用意?” 达布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至极的神色,钱晋锡忙道:“反正咱们已经走不了了,要不小师妹给我讲讲风雪刀客的故事?我可不是藏人,也没听过。” 我笑了笑,想了想点点头:“好啊,正巧烈红姑娘去安排酒菜了,咱们就讲一讲。” 刚落座,我突然说道:“对了,你俩宿醉,我去给你们调制解酒汤,保证你们喝下去,今晚还能再战。” 可我刚起身,钱晋锡便如临大敌般蹭地站起来,一脸紧张的神色道:“还是我去吧。” 从昨日起我就心有疑虑,直到刚才我已知道京中一定有事发生,如今钱晋锡的模样更是印证了我的猜测,我便抿唇挑眉道:“你去?你会做我们拉萨的解酒汤吗?” 达布朝钱晋锡使眼色,示意他别再阻拦我。 我出了花厅,朝侧门走去,从达布说出‘风雪刀客’的那个瞬间我就想起他来了,‘风雪刀客’根本就不是什么藏人熟知的故事,他是当年的小叔叔在青扬哥哥死去之后,为了抚慰五岁的七月杜撰出来的一个英雄,达布就是小叔叔? 我没有承认,因为原本我只是怀疑为何钱晋锡和他表现的这么奇怪,没想到为了将我留下,一直隐忍的达布却突然连‘风雪刀客’的事情都抛出来了,要知道如果他真的想我回忆起旧事的话,大可以一开始就讲风雪刀客的事情,没有必要等到现在。 “真的?”还未入马厩,我便听到了一个头戴风雪草帽的男子跃下马来,同端草料的小厮说话。 “是真的,刚刚姑娘吩咐下来的,”小厮答道,“风雪封路,且城中恁大的喜事,想必也不会有多少贵人来,都是些穷汉子懒赌鬼的,不演也罢。” “不是客房里还住着几位?”那马夫脱了风帽,扫着身上的雪。 “说是特别招待,喝点酒唱些曲就是了。” “也是,城中可是真热闹,就连河道两岸都挂满了喜字灯笼,我家狗娃还说等事情过了,要我去弄两个来给他挂在房里玩。” “那成嘛,”小厮笑道:“十三贝勒爷成亲嘛,听说晚上还有烟花,要不要带你家狗娃去看看……” “成嘛……”马夫呵呵笑着。 我已不记得当时站在原地愣了有多久,又是如何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只知道脑子里空白一片,如同水洗过的染布般湿哒哒水淋淋,心是过后才会痛的,那个瞬间你根本不知心痛为何物,只知原来是这样,世界对你温柔,是为了把你骗到手,再一刀宰了。 第一百零九章 快刀斩乱麻 “你再说一遍。”记忆复苏的时候我已抓住小厮的衣领,剧烈的耳鸣让我自己都无法听见此时的声音有多么的撕心裂肺。 小厮模糊的脸庞瞬间笼罩在我满溢的泪水中,他用力要挣脱出来,不知在重复些什么,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见。 我精疲力尽地推开他,倒将我自己推得往后踉跄,跌入赶来的钱晋锡怀里,他紧紧地抱着我:“七月,你冷静一点。” 我推开他,将他推搡在墙上,用手指着他,用很冷的声音问道:“他在哪儿?” 钱晋锡拽住我的手,“七月,这雪太大了,你哪都不能去。” “你说!”我回头看着站在一边的达布,“你告诉我。” 达布张了张嘴,想必是我眼中的血红让他无法再铁石心肠,他喃喃道:“云庭花园。” 我这一辈子淋过很多雨,却从来没有哪一次,如同这次般,仿佛全天下的雪都落在我一个人的身上,原来像鹅毛一般酥软的雪花打在脸上也是会疼的,有时候我觉得这雪化得太快,湿透了衣领衣袖,后来才意识到那是我的眼泪。 京城里的确一片喜庆,就算大雪纷飞,也挡不住映入眼帘一片又一片大红的云彩。 直到我翻身下马,手握马鞭站在贴着大红喜字的云庭花园门口时,才第一次哭出了声音,泪水顺着我的面颊滚滚而落,将扎满了大红绸花的门庭,满地的鞭炮屑和硕大的喜字糊成一片殷红的海洋,我想过如何逃离,想过若是被逼与四贝勒成亲时要如何去应对,却独独没想过十三阿哥,我的莘夕,会撇下我娶另外的女人。 之前一切的反常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御林军守着大门,天已擦黑,巍峨的门边点着两盏贴着大红喜字的落地灯笼,和卓腰间佩剑从里面走出来,看见我就像看见鬼怪一般,慌了神道:“公主您……” 我抬起已经没了知觉的脚步,像是每一步都踩在尖刀上那般艰难的朝着属于他和他的新娘的云庭花园走去,和卓想要拦我,却又不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从他身旁走过。 云庭花园是京城最富有诗意的一处宅院,格局新颖,装饰独特,如今做了当今十三贝勒的府邸后更是锦上添花,绯红的喜庆扮相给五彩斑斓的花丛绿叶增添不少情趣,明黄色的灯影下大雪扑簌,更给这景象添了几分超凡脱俗。 从回廊处踏入正院的那一霎那,便被涌上来的丝竹乐声淹没了,一盏盏落地石灯引路向上,直通八扇门全开的云阳厅,每盏石灯都用大红绸花精心包住,绸布垂地,庄重又典雅,却被大雪落了个白头,真是美中不足,也真是一出好戏。 云阳厅内灯火辉煌,觥筹交错,从房梁之上垂下来的大红纱帘绾成花样子拴在柱子上,礼官正扯着嗓子叫道‘一拜天地……’ 我慢慢地朝那片鲜红的海洋走过去,眼泪铺天盖地往下掉,我使劲抹去,想仔细看看这一切是不是真的,那个身穿大红婚服的男子并不是我的莘夕,这一切只不过是个玩笑,可任由眼泪三番五次彻彻底底地模糊双眼,我还是看出了长身玉立,发辫乌黑,坠着金镙子的背影,无论如何看,他都是莘夕无疑。 我刚踏入云阳厅,丝竹音律倏然停下,呼礼官也噤声呆愣,将一句‘遥拜君父’生生咽在了嗓子眼里。就连凤冠霞帔的新娘也在突如其来的一片静寂中忍不住掀开了盖头,她看着我,本能地后退两步,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胤禵,他站起身来唤了我一声‘七月’,充满着不忍,或许‘七月’二字是今夜大忌,或许因为我满身是雪,狼狈不堪,总之他这一生颤颤的‘七月’,让坐在他旁边的石宛儿、完颜蝶,还有温恪等人都一脸苍白地站了起来,却没有一个人开口。 我看着他们,缓缓闭上眼睛,所有人都在骗我。 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主礼的直郡王都看着我,只有十三阿哥背对着我,我看着他红衣加身的背影,哽咽道:“为什么……”,可是没等我说下去,在一片静寂荒凉中,他突然冷冷地对礼官说道:“为什么停下来?” 惊讶从每个人的脸上略过,或许事情完全没有向着他们所想象的方向发展。十三阿哥如此冷静且漠然的声音将我所有的防备和伪装击得粉碎,这一瞬间他像是变回了我刚认识他的那个时候,回到了对所有事情和每个人都不在乎的状态,回到了从不在意我,从不关心我的时候。心是从此时此刻开始痛的,如同被千支箭同时戳中般痛不欲生,让我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我看着他的背影,越过众人的耳畔,“要用这种方式来对付我?如果你要成亲……大可以直接告诉我。” 奉旨主礼的直郡王走上前来,小声说道:“小七月,今儿可是皇阿玛下旨定下的好日子,你若是来吃酒的,就请上座,若是……” 跟在我身后赶来的达布和钱晋锡也到了,听闻此言,钱晋锡赶忙上前一步拽住我的胳膊说道:“小师妹,我们先回去再说好不好?” 胤禵也离开宴桌走到我面前低声道:“来日方长,今儿先忍忍。”说完拉着我的手就要往外走,我踉跄了两步,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的猛然甩开他的手,将他推得往后退了两步。 见此情景,直郡王不耐烦地摆摆手:“来人呐,送公主回府。” 一声令下,四处瞬时朝着我抢将上来数个御林军,我心中气愤,已不懂进退,扬起手中的马鞭就将他们打得不敢过来,还连连吼道:“滚开,谁都别过来!” 这么多年来,我的坚持在这个夜晚分崩离析,面对着恨我的人和欺骗我的人,我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直郡王有些愠怒,想必他当了几十年的郡王,还从未见过这么放肆的人和这么失控的场面,他指着我喊道:“不像话不像话,你们就这点本事吗?任由她一个小丫头在这儿闹?” 一直冷眼旁观的四贝勒此时慢慢站起身来,轻声说道:“大哥,请手下留情。” 五公主却适时跃起大声说道:“大哥,您不能任这野丫头胡来,那不是让民间看笑话嘛,说出去丢咱门大清的脸。” “对啊,这也太不像话了……”周围响起一片支吾声。 我站在原地,看着四面八方张口结舌作观望状的人,看着始终不愿看我一眼的十三阿哥,绝望之中不免哭着哭着笑了起来。我从眼角瞥见四面八方的御林军跃跃欲试的模样,便昏昏沉沉地扬起马鞭来指着那些人,歇斯底里地大吼:“上啊,我看谁敢,有本事就来呀!” 御林军们见此情景,反而投鼠忌器,被我唬住了。 五公主颇有些难以置信,大声说道:“你们看看,她像什么话,竟敢犯上作乱,目无法纪,御林军都是死人吗?夺了她的鞭子再说。” 话音刚落,我本就处于崩溃的边缘,未等反应,瞬间便有人从后面抢了我的鞭子,还被他推得侧身倒去。脚下无力,我踉跄地跌下去,却被突然出现的恰骨伊揽抱了起来,他搂住我,一脚踹飞了推倒我的那个亲兵,然后用鹰般锐利的目光盯住那人,一字一句道:“把马鞭还给达瓦公主!” 那人怎可能给呢?呼喝其余几人一同挥剑上来,恰骨伊边扶住我边同他们打了起来,没费什么力气便将冲上来的三个人全都踢翻在地,而御林箭队已闻声赶来,很快将整个花园围得水泄不通,恰骨伊意识到了危险的逼近,却毫无怯色,他将我护在身后,警惕地盯着四周。 五公主冷笑,“我看你这个小妖女还有什么本事?这儿不是你们拉萨,可容不得你胡来。” 说话间四周的弓箭手已搭箭在弦,两个侍卫试探性地慢慢走上前来作势要绑我,恰骨伊的手搭在腰间,准备抽出软剑,却被我一把按住,御林箭队是皇家最后的防线,可杀人不担责,如果这个时候恰骨伊有兵器在手,那我们俩都会死于箭下。 但恰骨伊是个倔强的人,唯护住我为首要,根本不管其他,眼见那两个侍卫从腰间拿出了绳子,二话不说便将软剑抽出,就在此刻,拉弦的声音破空而入,响彻四周,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胆小的甚至闭上了眼睛。 “住手!”在包围圈外的达布和钱晋锡急得大吼,可话音还未落下,从我和恰骨伊所站位置的左侧及右侧分别传来两记撕破空气的尖锐声,恰骨伊迅速将我护在身后,转身向右去接那支先发出来的箭,随着兵器碰撞的声音,弓箭断作两截掉落在地。可惜晚了,恰骨伊愣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在同一时间从左右两边接住两支先后离弦的箭,就在他切断右侧弓箭的那个瞬间,从左侧过来的箭直直地朝我飞过来,恍惚间我似乎都能看到箭尖那冰凉锋利的钨铁映出了我迷蒙的双眼。 我呆呆地站着,听着胤禵撕心裂肺唤我的声音在上空缓慢回荡,脑子里在这个时候变得混沌不清,一片红色覆盖住了我的眼睛,我本以为那是血,可当十三阿哥冰凉的呼吸略过我的额头时,我才知道是他,他双臂环住我,将我扑倒在地,弓箭从他手臂擦过,带出一串通红的血珠,溅在了我跌落在地的雪地上,弓箭插入草圃中,将一株一品红切得花瓣乱飞。 我侧头看着那鲜红的血珠子沿着草叶的细边滚落,如同晨露般晶莹剔透,竟有一瞬间忘记了身在何处,恍惚的如同一个梦境。 直到十三阿哥捧住我的头将我搂入怀中,喃喃唤我‘七月,宝贝儿,你没事吧?’,我才重新回到了乱作一团的花园内。恰骨伊手持软剑护在我们身前,不许任何人靠近,直郡王气得折了御林箭队队长的弓,责骂他‘胆大妄为,竟然朝着皇子射箭’。 我呆若木鸡地抚上十三阿哥的右臂,鲜血浸透了大红的婚服,湿淋淋黏糊糊地蔓延至绣着并蒂芙蓉的袖口上,我双掌染得血红,泪水顺着这淋漓鲜血扑簌簌地滴落在他的衣襟上,我看着这对并蒂芙蓉,颤着声音喃喃道:“我没事。” 他忽然像是醒悟过来一般,双眼含雾地坐在我面前发了会儿愣,然后慢慢地站起身,轻声道:“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你要恨我,还要使劲儿恨我。” 我拽住他的衣袖,让泪水滴落到地上,“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他们威胁你了?他们拿我威胁你了?我有没有说过,我是那种就算被你骗了卖了也要爱你的人,对我最大的伤害就是你不要我,你懂不懂啊?” 他愣了很久,直到眼里亮起来的光重又熄灭,才转身朝目瞪口呆的新娘走去,我唰地从怀里抽出弯月短刀:“是不是只有我受伤,你才会理我?” “七月你不要乱来,”身处包围圈外的胤禵大声喊道。 我将短刀朝着自己的右肩压了过来,却被回身过来的十三阿哥一把握住了刀刃,他看着我,眼里疲惫不堪,嘴角却突然扬起一抹冷笑,他说:“你何必如此认真?” “什么?”我仿佛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是多么沙哑绝望。 他握着刀刃的手越来越紧,鲜血从指缝里淅沥流下,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痛,只说:“我累了。” 我使劲摇头,“我不信。” “好,那就说点你信的。” 他朝我靠过来,冰冷的脸庞贴着我的脸,凑在我耳边用只有我们才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当年你阿妈派人烧了棠梨宫,杀死了我娘亲,你说光凭杀母之仇这一个,我还能再爱你吗?” 我呆愣在那里,看着他含雾的双眼,任凭他被刀刃割伤的手滴下来的血融进我的衣衫里,火热逐渐冷却成冰。 “这不是真的……”我喃喃道,“你说过的,我可以不用管……” 他紧紧地拽着我的手,紧地像是要将我捏碎一般:“十几年来,我一直在查棠梨宫的失火真相,事实证明,八哥同你说的那些都所言非虚。” 我如坠冰窖。 他魔怔似的问道:“你告诉我,我还能再爱你吗?你来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我呆愣半晌,脑子里混沌地像一淌浑水,却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想起不久前的那轮暖阳来,突然清醒了许多:“以前的事于你而言真的有那么重要吗?甚至……甚至比我还重要?” 他慢慢地放开短刀,“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用这种办法对付你吗?很简单,因为我累了,想要快刀斩乱麻。” 我竟然是乱麻…… 他松开了短刀,像是松开了支撑着我站在那儿的唯一一根支柱,血腥味当即扑面而来,我哭不出来,却是翻江倒海地想吐,我捂着嘴巴任由眼泪和雪水顺着脸颊四流,短刀上的鲜血顺着刀刃滴在地上,不一会儿就在雪地里形成一滩血水,他看着我,却喊十四阿哥道:“胤禵你过来。” 胤禵推开挡在他面前的侍卫,朝我们走过来。 我不知道那晚我到底有多么悲惨,总之完颜、宛儿和温恪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连最恨我的五公主都噤了声,不再对我喊打喊杀,我一定很惨很惨。 “胤禵,帮十三哥一个忙,送七月回家。” 胤禵沉默着点点头,十三阿哥定定地看我一眼,转身便朝正厅走去,大声道:“继续!” 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从手臂上滴下的鲜血沾染了这条路,我双腿一软,天旋地转地晕倒了,最后的记忆是铺天盖地的纷然大雪。 第一百一十章 魂归故梦 三天之后我才醒了过来,就在那日,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的阿妈爬上了听风亭。 谦湖的水结成了冰,冰面上倒映着高耸在山石之上的听风亭,像一座青黑色的雕塑,雕塑之上是阿妈一身素白衣裳的影子,她披散着头发,发丝被高处的寒风吹的四散飘舞,恁是这样,也仍旧遮不住她姣好的面容和倾城的眉眼,她遥遥俯瞰着身处一片肃杀之气中的紫禁城,面无表情却又无声流泪,她拒绝让人上去,也没有人敢上去,因为她踩在结了冰的亭台边上,一阵风过都能把她吹落。 “阿妈,”我扯着沙哑的嗓子,颤抖着喊道,“七月来接你下来。” 她移开注视着紫禁城的目光,看向我,微微一笑,说道:“我终于可以回去了。” 然后踮起脚尖轻轻一跃,张开双臂似乎在朝着天空飞翔,紧接着便如同一片雪花从高高的听风亭上落了下来,我听见无数个刺耳的尖叫声,从没想过有一记是我自己的,因为我已忘了怎样出声,当她的身体砸在我眼前,当从她匍伏在地的身体下面流出来的血染透了泥土,流进了谦湖中时,我才剧烈地呕吐起来。 阿妈死了,和硕特部的静公主就这样殒在了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 从深冬到初夏,我把自己关在临水小筑整整三个月,错过了一整个春天,也错过了阿妈的葬礼,那三个月我吃什么吐什么,就算什么都不吃,也总是呕得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常常一觉醒来泪水挂在腮边,不知身在何处,有时候接连五六天不说一个字,到后来连话都不会说了,听说阿妈是以边西公主的身份,按照大清礼节厚葬了的,也听说阿爸告了三年丧假,送灵柩去了云居寺就没再回来,把整个谦府留给了我,还听说皇上休朝三日,是从未有过的事…… 至于其他人,我不想听到任何消息,自然也就没有任何消息,而这三个月以来,除了萨梅和蔺兰姑姑,我只见过苏秀水一人,她带了三大包草药和一篮子亲手做的甜饼来看我,我可以不见任何人,却唯独不能不见她,因为她和我一样,也失去了母亲。 我和她坐在临水小筑房门前的台阶上,初夏的暖风中飘着桂花的香气,她从篮子里递过来一个甜饼和一张纸,上面写着‘这是第一场春雨后开的桂花晒干了做成的桂花饼’。 我接过来,咬下一口,和着咸湿的眼泪勉强咽下,她轻轻拂过我的头发,用衣袖擦去我满脸的泪水,然后拥抱了我,自从阿妈从听风亭跃下之后,我第一次哭出了声音。 苏秀水,或者说秋朵姐姐的怀抱充满着甘甜的草药味儿,她的手布满了被草药刺破扎伤的痕迹,透过衣衫,覆在我的背上给了我一种奇妙的安全感。 我捡起脚边的一朵小白花,想要插在她的发鬓上,她却截住我的手,摇了摇头。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在百字本上排出了这几个字:“我不配,我永远也不会成为你想的那个人。” 这一刻,苏秀水弱不禁风却坚决如铁的心赤裸裸地呈现在我面前,我以为她会后悔当日没来见阿妈一面,可没想到,直到此时,她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世,那么由此可见,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做回秋朵的。 “对不起。”秀水在百字本上排出了这几个字,“你很恨我吧?” 上一次对我说这几个字的人真真切切地在我心口上砍了一刀,让我跌入万劫不复的痛苦深渊。 可她有什么错呢?错的是我吧?总想纠正一些错误,却从未想过,也许我也该像她一样,让一开始就错了的事情永远错下去,可能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我退而求其次,近乎恳求道:“姐姐,明儿你也去送送她吧。” 秀水不出意外地摇头。 我拉住她要去百字本上排字的手,坚持道:“明天是阿妈的百日祭,在云居寺里行祭礼,皇上也要去,之后阿妈的灵柩就要被送归边西了,你去吧,可以远远的见一见你的父亲。” 她被我握住的手微微颤了一下,避开我的眼睛,低着头不言语。 我紧紧握了握她的手,说道:“我知道你的顾虑,我会请蔺兰姑姑照顾你的,你不用出面,不用做任何事情,就当替我还她一个心愿好不好?” 她最后清醒那天看着我的眼神依旧茫然无焦点,她在看谁我一清二楚,这句话我没有说出来,咽在了肚子里,我不想逼她,都这个时候了,我谁都不想逼了。 她默默地想了好久,然后点了点头,在百字本上指出:“你过于自苦。” 我垂下眼眸,“谢谢你。” 云居寺位于京城的西南方向,比潭柘寺要远一倍多的路程,这里是皇家寺院,除了皇室中人,一概不接待外客,所以古树参天,竹林茂密,更显寂静幽深。 因为皇上要来,所以百日祭肃穆且隆重,也许是多日未出门,我竟觉得那日的阳光又猛又烈,晒在一片素白的场荫上,反射出刺眼又苍白的强光,我一身白衣站在阿爸身后,看着最前方的皇上腰系白带,手持长香,三拜之后上香祭礼,钟声响起,惊起林中一片飞鸟,扑簌簌地冲向天空。 云居寺静谧如深海,而寺中最幽静的地方要属后山的北塔群,这里安息着许多逝去的高僧,遥望延绵起伏的深山,俯瞰蓬莱仙境一般的云海。 皇上背着手站在塔群高处的静安亭内,风很大,吹的他腰间的雪白束带扬起很高,也吹起了我的裙角,发出噗噗的声音。 “她对我避而不见二十多年,但直到近日,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失去的痛苦,相望江湖和天人永隔的确是两回事。” 我不知该说什么。 “查出什么了吗?”皇上又问。 我心里咯噔一下,故作平静:“皇上是什么意思?七月不明白。” “兰静生性刚硬,不是会自寻短见的人,她的死必有蹊跷,你聪明如斯,不可能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当然明白,阿妈死前一夜有人闯入茉园翻找东西,并且在阿妈的药汤里下了大量的致幻药,直接导致了她神智不清,故而从听风亭上跃下,事后证明此人正是一直躺在厢房里装病的素心,而素心在阿妈死后第二日便死在了厢房内,中毒而死,这些事情都在我的属意下被谦府瞒了下来。 从阿妈莫名其妙掉入谦湖的那日起,我就察觉有一只黑手在后面操纵着这一切,一开始我以为他们想要阿妈的命,从而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素心中毒身亡,在她房中搜到致幻药,在茉园内的卧房内查到被大肆翻找过的痕迹,我才知道原来他们一直想要的并不单单是阿妈的命,而是她手上的某样东西,那日坠入谦湖,或许就是素心多年来未从她口中探得任何线索,故而想杀她灭口,好下手搜寻。 可阿妈近二十多年来未涉朝政,更未涉江湖,就连后宫都再没踏足过,怎会有人对她手上的东西感兴趣,若这个推理不牵强的话,那么证明这个假设性存在的东西只会与二十多年前的事情有关,那时候方文苏携苏秀水私逃,棠梨宫起火,敏贵妃身死,随便哪一桩哪一件都与皇室抹不掉干系,他们既然能派一个素心来潜伏数十年,就能派千万个素心来,既然有无数双眼睛看着我们,走在我们的前面,那我只能装傻充愣,静待时机。 “这些年来阿妈过的一直都不好,”我说道,“因为……” 皇上转过身来看着我:“因为当年死去的那个孩子?” 我点点头,“也许吧,她从不对我说这些。” 皇上沉默了许久,然后叹道:“七月,你是个好孩子。” “七月斗胆,有个问题想当面问问您,”我扑通跪了下来,“请皇上告知七月,当年棠梨宫起火一事是否与阿妈有关?” 这个问题是我与蔺兰姑姑讨论许久之后决定孤注一掷当着皇上的面提出来的,当年的事情众说纷纭,知情之人接二连三死去,若说最清楚来龙去脉的,谁又能比得上我们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呢?若问出口,势必揭开皇上的旧伤疤,会惹得他不悦,甚至疑心,但若不问,那就直接封死了我们调查阿妈之死的第一道关口,我们决定赌一赌。 意料之中,皇上神色大变,“是谁让你脑子里生出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没有谁,”我很坚定,丝毫不退缩,“只是旧事被人说的多了,七月自然闻得些风言风语,听说当年阿妈在陪都行宫时与敏贵妃娘娘相交甚好,可为何后来突然两相离间,棠梨宫起火,敏贵妃过世,阿妈不止未现身葬礼,甚至连根香都没有去上,这太奇怪了,还有……” “够了,”皇上制止我再讲下去,沉默了一会儿,“当年敏儿在陪都行宫照顾兰静,汤药补给均经过她手,后来兰静产下死婴,自然怀疑敏儿在其中掺了一脚,两人离间也无可厚非,而棠梨宫起火……”皇上眯起眼睛来看着远处,似乎神思回到了多年前,“也是冬日,那年朕记忆犹新,因为你额娘病的很重,前后昏迷了两个多月,朕不顾太皇太后劝阻,先后数次出宫……你说,你额娘有那么大本事,睡在那病床上,人事不省的时候,还能深谋远虑地去烧了棠梨宫,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么?七月,就算你有多少证据怀疑你额娘,也不该,兰静生性骄傲不假,但绝不是背后使阴招的那种人,她很聪明,同你一样,却不屑于,否则她大可以入朕的后宫,成为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 我抬头看着皇上,不知为何,浮在半空的心渐渐落回了原处,竟有种想哭的感觉,不知是因为快把自己折磨死的内疚感终于找到了去处,还是我终于不用再半夜三更哭醒,对着阿妈的幻影责问她没做过的事情。 “当时阿妈真的病了吗?”我能听出自己声音里的颤抖,皇上点点头:“当然是真的,棠梨宫出事前一个月她就病的下不了床了,事发后二十多天她才醒过来。” 我闭上眼睛,任泪水滴在面前的地上,寒风掠过我的脸颊,可我已感觉不到任何凛冽,唯独皇上的这句话,像卸去了我心上千百斤重担。 我跪下去长长地磕了一个头,轻声道:“皇上,请允许七月送母亲的灵柩回拉萨。” 皇上愣了一下,“你去?” “求皇上给七月最后一次为母尽孝的机会。” 皇上转过身,沉默了很久,答非所问道:“听达布说,你们自小就有交情?” 我垂下眼眸,“小王爷是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当年阿尼救过他,他便能记到如今也是难得。” 皇上的眉眼之间舒展开了一些:“好,朕准了,明儿就让礼部拟出日子来,等你回来,就准备入主知春园吧。” 我看着皇上不容置疑的目光,又怎会不明白这就是一场交易,若我要亲自扶灵回拉萨,就得答应婚事,这局政治游戏他老人家玩起来得心应手。 离开的时候皇上叫住我,突如其来地问道:“你不恨朕吗?朕让你永远都嫁不了莘夕?” 我背对着他,眼泪突然就没有忍住,皇上知道的,我们和硕特人不喜欢一夫多妻,更妄谈给人做妾,他让莘夕娶了别的女人做福晋,就等于断了我和他之间的任何可能性。 “婚约就是婚约,朕金口玉言,不可改变,何况老四并没有做错什么。”皇上轻声道。 可是那天夜里在乾清宫,你分明答应了我,也答应过莘夕的。我特别想用一种声嘶力竭的方式把这句话吼出来,但没有,事到如今,我发觉这一切都无力得很,十三阿哥那样的人,若是他自己不愿意,别人根本逼不了他,既然他做了,也做得心甘情愿,那问这些又有何意义? 我强忍着哽咽没说话,皇上却叹了一声,“莘夕出兵去了边境,塔塔尔部连输三战,已退出边境线,再过两个月他会换防回京,你要等他回来吗?” “不,”我几乎立刻拒绝,“我和他再无关系了。” 说出这几个字几乎要了我半条命。 第一百一十一章 峰回路转 “莘夕是搁在朕心里的一颗糖,甜的时候如蜜,不甜的时候硌得朕欲哭无泪。” 我走了很远,甚至这一辈子快要结束的时候还能想起皇上说这句话时的样子,他站在风口,明黄色的衣角飘起很高,眼中的沧桑浓烈又让人心疼。 太子被废之后,储君之位一直空悬,皇上的意思是他曾属意过十三阿哥,但他明明白白的拒绝了。 要是在以前,我能理解他为什么要拒绝,他的清冷和漠然让他根本没有谋权的心思,但如今,我对一切都不确定了。 他到底在想什么?费劲心思查母亲的死因,又……另娶她人,如果说他不是为了权谋或四贝勒才这么做,那我想不到其他的。 …… 拉萨距离京城太远,阿妈一死,皇上失去了能控制和硕特部的棋子,而我,已然成为他老人家想握住的下一枚棋子,他逼我答应婚事,不仅防止我一去不复返,也想彻底斩断和硕特部与喀喇沁部之间潜在的联系,从而制衡边藏与蒙古。 阿爸一夜白了头,我和他在精舍内相对而坐,却发现没有什么可说的,他向来正派,不喜欢也不愿意去深究这些阴谋,我自然也不想和他说的太明白,也许过于清清楚楚也是一种负担,他这样的伤心,哪里还承受得住? 我和蔺兰姑姑刚从云居寺出来,她正与我说着已将苏秀水安全送回谦府的事,便听见车窗外的小厮说道:“大小姐,十四福晋的马车在前面停着呢,说是要见您一面。”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十四福晋是谁? “公主忘了,奴婢曾对你说起过完颜府的大小姐嫁入花岸府的事?当时奴婢还替您备了份厚礼送去。”蔺兰轻声道。 我不禁有些恍如隔世,“想来当日五公主还曾豪言壮语地说要让完颜嫁不了,没想到没有嫁出去的反倒是她自己。” “公主见是不见?”蔺兰问道。 我想了想,“若是别人也就罢了,何况现下也避不开。” 完颜蝶嫁入胤禵新立的府邸花岸府不到两个月,却已从容大方得多,褪去了曾经胆小柔弱的模样,添了许多稳重自信,整个人都变了似的,让人一眼望去,便想不起来以前跟在石宛儿身后的那个小女孩是什么光景了。 “七月,我总算见到你了。”她一身月白色滚金边的垂地长袍奢华高贵,旗头上拈着一朵开得很盛的白牡丹,同颈间长至腰间的素白龙华倒是相得益彰,很适合今日这种场合。 “恭喜,”我淡淡说道,“为你高兴。” 她连忙拉过我的手,“边西公主突然薨逝,你吃了太多苦,我们去谦府祭拜多次,都未能见你一面,你看你,都瘦成这样了。” 我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七月,”完颜微微锁眉,“你是否依然在意当日我们对你隐瞒十三爷……” 我打断她,“都过去了,我不想再提。” 她连忙点点头,“不提不提。” 沉默了一会儿,我觉得有些尴尬,便问了一句:“八公主和宛儿她们都还好吧?” 完颜迟疑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点点头:“应该无事,最近我都没有出门,宛儿也好久未见过了。” 我看了她一眼,除去雍容华贵的打扮以外,整个人似乎的确圆润了一些,加之她说话的语气,话里话外都在提醒我似的,心中便有了七八分谱,笑道:“难怪胤禵没有出兵边境,他那么不着边际的一个人要做父亲了,肯定很高兴吧?” 完颜略微一愣,红了脸庞,“你看出来了?” 我点点头。 她左右看了看,虽然小心谨慎,但挡不住眼角眉梢的喜悦,小声道:“已经一个半月了。” 又说:“七月,你来做这个孩子的义母好不好?” 我猝不及防,非常惊讶,“义母?” “你和爷从小就关系亲厚,若是爷知道了,也一定非常高兴。”她笑弯了眼睛,两只手环住我的手臂,香热的气息将我冰凉的身上蹭暖了许多。 “完颜,我不知道,我没有想过那么远的事,何况现在……”面对完颜蝶突如其来的亲密,我有些不知所措。 她依然笑得很幸福,“哪有多远?就几个月的事情,何况待你嫁入知春园之后,就是孩子亲亲的婶子了,自古以来亲上加亲就是上好的事。” 我正犹豫要怎么回应,便听到蔺兰走过来说,阿爸有事忘了交待,要我回去一趟。 我点头答应,对完颜说道:“谢谢你今日来送阿妈。” 完颜连忙摇摇头:“宛儿也来了,不过随都统大人先走了,她也很记挂你。” 我点点头,笑了笑:“多谢。” 将完颜送上马车之后,我站在原地若有所思了半晌,看似柔弱的完颜能从众多世家女中脱颖而出,入主云庭花园,并非没有原因。 “阿爸有什么事?”我问道,却不动脚。 蔺兰笑了笑:“公主什么都知道。” 我看了她一眼,“姑姑,你也学着萨梅调皮捣蛋。” 蔺兰笑道:“十四福晋大不同以往,野心毕露,谗颜外放,公主不想做这个义母,却又不好推辞,奴婢只好出此下策。” 我摇了摇头:“走吧。” 或许是白日里吹了风,也或许是皇上的话让我卸下这段时日以来一直耿耿于怀的重担,总之那夜当我从混乱不安的梦里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病了,病势汹汹一击即中,彻底将我伪装于坚强表壳下的孱弱体质翻了个底儿掉,高烧连日不退,使得我白日泛呕,夜里长咳,昏昏沉沉间只发觉许多人来了,来了又走了,偶尔也听见蔺兰姑姑和萨梅谈论起完颜皓成来看过后说身体内耗严重,不仅心思郁结导致体虚不畅,也与从前病中受罚,两次中毒脱不了干系。 我睡睡醒醒,不知何时何日,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苏秀水一直在照顾我,而这段时间以来我好像把全天下的药材喝了个遍却也不见好。 太阳高照的时候,萨梅站在桌前摆弄花瓶里的鲜花,黄昏灿烂时,蔺兰姑姑坐在床边绣一个看不出样式的荷包,我太累了,虚脱似的无力,每次醒来都恍恍惚惚仿佛做梦一般。 这次醒来前做了个梦,于一片盲目的漆黑中,一只冰凉的手挑起血一样红的绸带,绸带绾成花,颤颤地四散成烟,我大喊着不要,却已从黑暗中醒了过来,仍是黑暗,我蜷成一团抱紧自己,失去一切的现实如潮水般渐渐扑入脑中,窗外大雨滂沱,夜风呼啸着往心中那块空落落的洞里钻,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突然我的手腕被一只冰凉的手轻触,我如被雷击似的转过身去,便看到了坐在床边的十三阿哥,他面色疲惫,风尘仆仆,挂在屏风上的披风甚至还在淅淅沥沥地滴着水。 做梦竟也如此真实,我苦笑。 “这四个多月你就是这么过来的?”他双眼含痛,轻声问道。 我如同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彻底清醒过来,这不是梦!我缩回手,翻身坐起,烧了大半夜的身体此刻冰凉如雪,微微发颤。 “七月……” “不要,”我沙哑着嗓子喊出这段时日以来第一次开口说的话,“不要叫我。” 他微微皱眉,垂下眼眸低语:“对不起。” 我的眼泪流了出来,他看到了,竟一把将我搂入怀里,我拼命地推他打他,可任我百般挣扎他半分不松手,直到我力气用尽,恨意却还未散,一口咬在他肩上,湿漉漉带着青草味儿的雨水和着我的眼泪,直抵我心中的最深处,直到齿间尝到了一股咸腥味儿,他依然一动不动,只是紧紧地抱着我,而我也终于冷静下来,伏在他肩上大哭出声。 “对不起,对不起……”他低声呢喃,“我不知道兰静姑母过世的这么突然,我应该在这儿的,我不该出兵,不该让你一个人面对……” 我只是哭,因为那个时候,除了眼泪,我真的再也无法用其他东西来表达自己的痛苦。 夜里的雨不小反大,噼里啪啦打在树叶草地上,势要打落春末花色,打出一个盛夏来。 “若不是和卓收到你家小丫头的信,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你病成这样了……”他与我并肩坐在床上,背靠镶了软垫的墙面。 “你不该回来的,私自离军,若是被皇上知道了……”我冷冷说道。 “如果我是你,”他打断我,“也会恨,恨得咬牙切齿。” 我看着窗边扑闪个不停的烛火,紧紧抿着唇。 “你想听吗?”他轻声道,“我们有一整夜的时间,我可以从头到尾解释。” 我闭上眼睛,终究还是没能止住眼泪:“不,这世上的解释无非就是苦衷不由己,或是为国为天下,当结局已定时,再天花乱坠的解释也是苍白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沙哑道:“我食言了。” 我无声地抹去眼角的泪,将脑袋枕在双膝上,“别担心,我记性不好,早忘了。” “忘了?”他轻声反问。 “对,”我铿锵答道,“忘得一干二净。”说出来后才发觉自己竟像在赌气,便又说:“你也忘了吧,就当……” 话未说完,两只环抱双膝的手被他拽住,我抬起头来,刚好对上他那双摄魂夺魄的眼睛,一时有些心慌,想往后仰,可两手都被他抓在手里,被搇又滑,竟没稳住,‘咚’地倒在床上,而十三阿哥也顺势压在了我身上。 我有些惊慌失措,可他没有,依然冷静如常,只是血红的眼睛始终箍着我的双眸,“就当什么?从没发生过吗?你就是这样忘记的?” 他就算在这种时候也照样的冷冷清清,如若不是语气里稍有起伏的音量,仍旧听不出是怒是喜。 “我……”我竟然结巴了,食言在先,无理在后的是他,我为什么要结巴?“你放开我。” 他却微微锁眉,“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挣扎了两次,却无能为力,心下一横,说道:“对,我就是这样忘记的,你要我怎样?对我忽冷忽热的是你,另娶他人的也是你,当着所有人的面弃了我的还是你,我不忘了?难道要我日日夜夜地想着你,念着你,像阿妈一样,尝尽一辈子失而不得的苦吗?” 他突然吻了我,冰凉的唇带着雨水的苦涩如同一丝闪着白光的灼热烧进了我的脑海,我空白了一瞬,便想推开他,可他将我的右手紧紧压在头侧,左手轻扣,压入我手心内,与我五指相交,丝毫不后退,势要将这个吻变得缠绵漫长。 我想反抗,可刚动了动唇,却被他找到机会扣开牙关,将舌探入,温润的舌间瞬间缠绕在一起,我一下子没了思考的能力,身子软做了一滩水,只觉他唇间不知从何而来的青甜味将我的灵魂冲击得四分五裂。 他松开我的时候,外面的雨仍然沙沙作响,窗边的烛火似要燃尽一般昏昏暗暗,适才冰凉如雪的床此刻却涌动着暖意,他在我耳边如同呓语:“我并没有当着所有人弃了你,我弃的是我自己。” 我忍不住哭了起来,他弯下头,轻柔地吻去我眼角的泪水,喃喃道:“宝贝,你永远都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说完他侧身躺下,将我揽入怀里,微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他从边境回来不眠不休地赶了数日的路,自然身心疲累……而我为什么要想这些?他回来我就该原谅他吗? “从一开始,”他仍旧闭着眼睛,轻声说道,“就是一场阴谋,从我找到阮娘,到你被八哥利用,甚至兰静姑母的死,都是一场布局甚大的阴谋,我一直在演戏,想从漆黑的夜幕中拖出一点头绪来,可是没有,什么也找不到……” 我非常吃惊,想坐起身来,却被他紧紧勒住,他抚着我的头发,轻声说道:“我太累了。” “你知道的!”我抑制不住心中的起伏,“你知道阿妈并不是杀死敏贵妃娘娘的凶手,你装作不知,是想让那些设计的人相信你已经中计了?” 他眉头微蹙,“他们想要离间我们,又用计害死兰静姑母,是有什么我在你身边更容易察觉到的事……” “他们在找阿妈手里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不知,”我摇头,“但我查到,当年阿妈从拉萨带来的贴身丫鬟芳语死因蹊跷,是中蛊毒而死,而同一年进府的素心正好是云南人。” “云南?”十三阿哥慢慢地睁开眼睛,想了想重又闭上,将我搂得更紧,“他们会动兰静姑母,自然也会打你的主意,这段时日你要让恰骨伊寸步不离。” 我沉默了一会儿,从他怀里退了出来,看着他疲惫的模样,说道:“我让人给你拿床被衾过来好吗?” 他拉住我的手,将我一把拽住怀中,并把我的被衾拉过去,将我们二人裹在同一床毯子里。 他轻声说道:“睡吧。” 我看着他疲累的眉眼,忍不住探出手去,却又缩了回来,听着他均匀的呼吸,不由得将头靠在他胸前,闭上了眼睛。 第一百一十二章 试探 窗外莺飞鸟鸣,清新香甜,一夜的雨已经过去,我刚从一夜不安稳中恢复意识,便猛然坐起,差点吓坏了坐在床边守着我的苏秀水。 素白色的垂帘拴在房顶被刷成桐色的横梁上,一路往下,缀着银珠裹着络子盈盈垂下,偶有微风探入,摆起阵阵涟漪,如同昨夜春末的最后一场雨,无声无息。 是场梦吧?我颓然地躺下去,为什么会做这么真实的梦?不由地抚上唇角,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吻我时的那香甜之味,我闭上眼睛,整个人都像突然昏过去的那般灵魂出窍、心神俱毁,我为什么还要想着他,我为什么还要做这种梦? “咦,这是什么?”萨梅拿着一张帛纸嘟嘟囔囔,“宝贝……” 我几乎是立刻翻身而起,在她继续往下看时一把抢过了那张淡青色的纸。 “宝贝儿,昨晚你昏沉入睡,怕你恍惚觉梦,在此重申二遍,都是一场演给外人看的戏,姑母之死在我意料之外……我连夜赶回,好好睡。” 我的眼泪昏昏沉沉地像断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噼里啪啦把帛纸打湿,原来不是梦,那一刻我不知该喜该悲,心中涌起难言的委屈,便索性揉了帛纸,远远丢开,气得回到床上捂被而睡。 “这……”萨梅目瞪口呆,“我去收拾。”像是跟苏秀水说的。 还没走两步,我一把掀开被褥,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捡起被我揉成一团的帛纸,慢慢展开,细细铺平,一个字一个字地像是要把它们吞咽进肚,随后,放声大哭起来。 …… 蔺兰端药进来的时候,萨梅垫着脚跟了进来,见我已醒,躲躲闪闪不敢过来。 我瞪了她一眼,接过蔺兰手里的药一口饮尽,咯噔一下将碗搁在蔺兰手里的托盘上,眼睛却看着萨梅:“你还不知错!?” 萨梅眨了眨眼睛,立马跪下了。 我微微锁眉,“你胆子也太大了,竟然背着我擅自给军中传信。” 萨梅撅着嘴巴委屈道:“公主你病了一个多月,夜夜梦语……”见蔺兰朝她使眼色,赶忙收住了口,“我不放心,想着公主这是心病,所以才……” “你私自和军中通信是大罪,平时胡闹也就算了,却越来越分不清轻重!” 萨梅已说不出话了,垂着的小脸噼里啪啦像滚豆子一样掉下泪来。我咬着牙,小丫头是为我好我知道,我也的确心疼,但今儿必须把该说的话说了,才能防止今后她犯错。 我呆呆地坐着,只听杜自芳在外面说道:“蔺兰姑姑,大小姐起了么?四贝勒爷过来看大小姐了。” 他的手轻轻探上我的额头,暖暖的手背柔软温和,我缩了一下,看着他仍旧如常的笑容,更觉得这人城府深的很,经过了这么多的事儿,却能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得很好。 上次我不过是在半月楼过了两次夜,便把我叫去知春园威胁,可如今我大闹云庭花园的婚礼闹得人尽皆知,他竟然能神色如常地问候我。 “……总算没烧了,”他笑眯眯地说道,“吃了什么?早膳用了么?午膳想吃什么?” “……”我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别装了吧。” “你病中我来看过你好几次,可你都昏睡着,”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好容易今日醒了。” “……” 见我不配合,他笑了笑,歪着头说道:“既然我们今后要举案齐眉,那还是装一下的好。” 我垂下眼眸来,轻声道:“没有必要。” 他这次是笑出声来了,听得出一丝丝恼火的味道:“早就想问了,我到底哪里入不了达瓦公主的眼?”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奇怪道:“这就怪了,贝勒爷竟会在意这个?” 他点点头:“是的,我不在意这些虚头巴脑的事儿,我只在意结局。” “太子被废,正是您的好时机。” 他沉默了一会儿,微微锁起的眉头似乎有几分难言之隐,但转瞬即逝,“是啊。”他大大方方的承认,“除了微不足道的八弟,谁还能是我的对手呢?” 透过他的目光似乎能探寻到他的野心,在这一刻我甚至觉得十三阿哥放弃储君之位有一部分的原因是他。他从小带他教他照管他,在十三阿哥的心中,他的地位显而易见,而十三阿哥也不可能不知道他的野心,自然从小就没有想过要和自己的四哥去争。 “八贝勒并不是微不足道的,”我轻声道,“他很厉害,玩弄心计……” 我还没说完四贝勒就笑了,“他那点小把戏就骗得了你。” “你知道?”我小声道。 他笑了笑:“他身边有我的人,我什么都知道。” 我深觉悚然,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八贝勒就已经很会玩弄手段了,一个能掌控八贝勒的人,可想而知有多可怕。 我抿了抿干涩的嘴唇,“你来找我做什么?我这儿可没有你可以利用的东西。”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似乎想辨别我话里的真假,倒让我有几分奇异,难道他真的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吗? “既然你答应了皇阿玛送灵归来就成亲,那我怎么也得表现出未婚夫的样子来。”他漫不经心道。 “……”我无话可说,“戏演完了,你可以走了。” 他缓缓收起笑容:“我知道兰静姑母过世对你打击甚大,这件事的确太突然了,有查吗?” 我心里一动,倒也不觉得有什么,皇上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便照样答道:“查什么?难道你也觉得其中有疑?” 他沉吟着点点头:“自然有疑,兰静姑母绝不是会自裁的人,难道你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我思索片刻,“有人好像想在阿妈这里找什么东西。” 他眼睛一亮:“什么东西?” 我摇摇头,“阿妈半生规禁自己,每年除了去云居寺祈福以外,从不踏出谦府半步,她身边的东西都是简单冷清的那几样,我想不出。” “那你怀疑谁?” “我不知道。” “姑母临死前没有留下过什么话吗?”他锁眉。 我想起阿妈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要我嫁给眼前这个人,不由地心酸难忍,摇摇头道:“没有,她临死的时候神智不清,什么也没说。” 四贝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说府上还死了一个丫鬟?” 我回视着他的目光,“是的,正是阿妈的贴身丫鬟素心,她一心为主,以死殉忠,我将她厚葬了。” “理应如此。”他轻声说道。 好一会儿我们都沉默,他看着墙上挂着的那把琵琶久久没有动。 “你先闹云庭花园,后答应入主知春园,已经把知春园变成了京城的一个笑话。”他似乎在跟琵琶说话。 我笑了笑,极其轻松:“这很简单,我可以立刻去跟皇上说退婚,半分不会牵扯知春园。” 他移回目光,冷冷道:“我早就说过,知春园很大,容得下一个你。” 那你他妈的干嘛要说那些,我咬牙。 他像是看出了我的暗忖,带笑说:“我就是想说,没忍住。” 这人可太混蛋了,我心想。 他慢慢地靠近我,轻声细语地说道:“你以为皇阿玛急着要你嫁进知春园当真是为了我?” 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今早礼部已将拟好的日子和礼程单子都送来了知春园,我会好好准备的,等你扶灵归来,迎你进府。”他说道。 我什么也没说,身下的被衾却被抓的皱成了一团。 “七月,”他退后了一点,微微笑道:“你放心吧,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会待你好的,既然是演戏是任务,那我们就把它演好,为了将来,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我喃喃道。 他微微一笑,“这一路路途遥远,照顾好自己。” 虽然塔塔尔部求援沙俄,来势凶猛,但在接连败退的情况下,又被清军断了粮草,一败涂地,可十三阿哥回防到嘉峪关的时候,塔塔尔部便退出了漠西边境,皇上见他们节节败退,沙俄也不再援助,便有意一举将漠西蒙古从塔图尔手里夺过来,所以十三阿哥还没回到京城便又奉命回了漠北边境暂守,而原本要和他换防的十四阿哥胤禵则被召回了京城,奉旨护送边西公主的灵柩回藏。 此旨一下,朝中风头正盛的八贝勒第一个反对,他认为皇上此举是夺胤禵的兵权而涨十三阿哥的势力,要知道,蒙古的漠西漠北和漠南都是极为重要的边境线,如能通过与蒙古结盟战败塔尔图,夺回漠西的话,那不仅将在战略上与蒙古结交,甚至在朝堂上也能得到蒙古的支持,胤禵一直是偏向他的,他当然不高兴。但皇上没有理会,自太子被废之后,他老人家行事总有些剑走偏锋的决绝,没人知道他在打算什么。 我到花岸府的时候,刚从嘉峪关回来的胤禵身着闲居私服高跷着二郎腿坐在书房里看书,朝中闹得鸡飞狗跳,他反而淡然自若,仿佛这一切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想了想等会儿要说的话,知道绝不能退缩,胤禵毕竟是胤禵,我必须拽他一把。 他见我进去,笑道:“听说你已许久不出门也不见客,我花岸府是何德何能,劳动亲自过来?” 我轻叹一声:“别开玩笑了行吗?” 他合上书,放下腿,点点头道:“玩笑可以不开,话可要说清楚。” “你说。”我颔首。 “我猜你是为了扶灵回藏的事来找我?”他扬了扬嘴角,不等我答便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但圣旨不可违,这你也该知道。” “你以为我是来劝你不要去的?”我说道。 “不是吗?”他挑挑眉。 我笑了,“当然不是,若非要派个人去监视我,我宁愿是你。” 他抿了抿唇,“那……” 我正色道:“朝堂之上八贝勒公开将你拉入他的阵营,说好听一点是维护你,说难听一点就是帮你争权夺利,太子一位空置不久,现还热着呢,就有人眼巴巴地想往上坐了,你觉得皇上是在忍呢还是在等?” 胤禵愣了一愣,开口却说:“你还是那个我认识的七月吗?” 我歪了歪头,“你猜?” 他沉吟了一会儿,“我不明白你今日的用意。” “我的意思是,八贝勒已经在触及皇上的底线却不自知了,他要死,却不能拉着你一块儿往下跳。” “八哥他……” “他是你的八哥,废太子就不是你的二哥了吗?”我说道,“他打着兄弟情深的旗号,借用你在军中的势力,不顾安危与否将你使劲拽入自己旗下,他在利用你。” “七月你……”他站了起来。 我也站了起来,轻声说道:“胤禵,你相信我,用不了多久,皇上就忍不了了。” 他愣在当场,我说道:“在选你扶灵回藏这件事上,旁人都以为皇上考虑不周,可皇上早在阿妈百日祭那天便定下了,你说,皇上心思深重,怎可能是一时兴起?” “你是说?”他眼睛暗了一下。 “他在试你,”我轻声道,“你从十五岁起便在军中做事,手上的兵权无人能比,岂是一场漠西边境之战能撼动的?他调你回来,仅仅是想知道你究竟是不是八贝勒的人?以后……能不能放心用你。” 胤禵手上微微一颤,不动声色地扶住了桌沿,过了许久才咬牙说道:“这还是父子吗?” “是,”我说道,“但更是君臣。” 他闭了闭眼睛,“可是八哥还以为……” “八贝勒现在所向披靡,二阿哥被废之后他在皇子中首屈一指是不错,可他忘了什么叫登高跌重,他太过得意了,都忘了应该像从前那样转弯抹角去揣摩他皇阿玛的用意才对,而不是一头扎在表面的漩涡里。” 胤禵锁了眉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七月,这是谁跟你说的?四哥吗?” 我收住了话头,滞了一下,“不是,我猜的,其实很明显,只不过你们都身在此间,看不清楚罢了。” 他仍旧紧紧锁眉,一动不动,胤禵是极聪明的人,我点到为止即可,他心知肚明也不会说破。 第一百一十三章 归西 离开花岸府前看到了站在抄手游廊上的完颜蝶,她脸色铁青,嘴角下弯,眉目之间怒气冲冲,绞着丝帕的一双手上下翩飞,像是不安又愤怒。 我愣了愣,同站在身后的蔺兰对视一眼,蔺兰轻声咳了咳,便见被打断思绪的完颜蝶惊得回过头来,没来得及收回去的表情杀气浓浓,让我忍不住有些惊讶。 待看清是我,她立马收住狰狞的表情,露出个笑来,变得温和许多,“七月,你来花岸府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茶水点心什么的都未准备周全。” 我仍无法从她刚才的模样中回过神来,有些怔忪,轻声道:“完颜,你怎么了?” 她有些惊慌:“七月,我不知道是你,还以为哪个小丫头又在恶作剧了。” “你有心事?”我有些担心,尽管她嘴上说无事,但那难看的脸色骗不了人:“如今你有孕在身,别想太多,要保重身体。” 她眼眉垂下:“我真的没事,可能有了孩子之后想得更多了些,就难免担惊受怕起来。” 我犹豫了一下,“你是在担心胤禵吗?” 她仍旧笑着,却笑得有些勉强,“我也担心你,此去边藏路途遥远,祸福难料,总有些不安。” “你放心,”我弯下腰,轻抚上她的肚子,轻声道,“你阿玛定会平安归来。” “可惜爷受皇上冷落,心灰意冷……”完颜突然说的话让我搁在她肚子上的手顿了顿,有些愣怔。 我慢慢直起腰来,对视着她的目光,胤禵心灰意冷?依他的性格,根本全然不把这些当回事,难过的唯有父子兄弟情被利用而已。完颜不可能不知道,那么她说这话的目的只有一个,在不知道我与胤禵先前这场对话的前提下,她想提醒我,不要挡了胤禵的路,蔺兰姑姑说她入主花岸府后性情大变,野心不小,竟是真的。 完颜蝶见我看着她,竟落下两滴泪来,拉过我的手,柔声哽咽道:“七月,我们姐妹一场,你定要好好劝导爷,别让他一蹶不振,路还长着呢,孩子和我还在这里等他回来。” “他……会不想回来吗?”我反问,“完颜,你想太多了,不光是他,我也要回来的。” 完颜蝶用手帕擦拭眼角的泪水,哭过的一双眼睛越发亮了一些,莹光闪闪地看着我,,嘴角弯弯:“我就知道,只有七月才是可以托付之人。” 我看着她,一时心潮起伏,人到底是突然改变的,还是一直都在隐藏? …… 六月初七,我在保和殿领了孝服,奉旨以边西公主之仪发丧出殡,胤禵银盔佩剑上殿领了出使玉牌,我们从德胜门出发,前往云居寺接阿妈的灵柩。 此次西行人很多,除了谦府派出的丫鬟嬷嬷小厮以外,便是胤禵从御林侍卫里带出的大队骑兵,一时出不了城,临到德胜门时,马车竟然停了下来,从掀起的帘子外我看到了身穿白衣,骑着马候在城门边的四贝勒。 滞停在城门处的人马被挤挤搡搡进出城门的老百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来看热闹。 我只能下了马车,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朝他走去,仲夏的风拂在人的脸上,像被炉边的缎被蹭过似的绵软温暖。 他跳下马来,身着金线裹边的素白箭袖袍,身后跟着数十个骑在马上一身黑衣武装完备的武备院侍卫,颇像个冷血的杀手头子。 他们都穿丧服,就连钱晋锡这个浪荡子也穿黑衣系黑带面色肃然地站在四贝勒身后,作为丧主,我自然要磕头还礼,但还不等我跪下去,他便双手将我扶了起来,轻声道:“礼到就行。” 我便作罢。 “这一去山高路远,你要小心照顾自己。”他说着,看了一眼并不给他面子,依然骑在马上的胤禵,“十四弟是个有分寸的人,他在你身边我放心。” 恁是演戏,这戏也有些过了。 他仿佛看透我心中所想,轻声说道:“这就觉得别扭了?以后别扭的事还多着呢。” 我看了他好一会儿,“这个时候同我讲这些,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回?” 今儿的场合不适合笑,但我仍从他的眼角眉梢探到一丝笑意:“皇阿玛都不怕你一去不回,我怕什么?” 我动了动嘴唇,他把一切都拿捏的恰到好处。 他眼眸轻亮,语气幽幽:“你若不回来,京城里对你牵肠挂肚的人怎么办?” 我愣了一下,没等我揣摩他的意思,便见他对着我左边的人群轻轻颔首:“比如他们?”。 我顺着看过去,便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杜自芳和苏秀水二人,昨晚我已同苏秀水告过别,也将她托付给杜自芳照顾,今儿应当不会来凑这个热闹才对,我瞬间觉得冷气蹭蹭地从后脊梁爬了上来,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压低声音哽咽道:“你?” 没等我说话,四贝勒不动声色地将手搭在我微微颤抖的手腕上,轻声道:“放心,没人动他们,但你不回来的话,可就保证不了了。” 苏秀水见我看她,连忙拭去眼角的泪水,朝我柔柔地笑了笑,这样看来,应该无事。 临走的时候我看了一眼钱晋锡,他看了一眼左边方向,再朝我轻轻地眨眨眼睛,示意我放心。 云居寺中早已预备妥当,起棺时哀乐奏响,撼动深山密林。许久不见的阿爸眼角边的皱纹加深了许多,面相上已是一位老人了,我不免心酸,阿妈这一生对他只是尊重和感激,却从没有过爱,他守着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一辈子,到了最后,还要亲自将她送上回家的归途,该怀着一颗多么伤痛的心呐?从没有人问过他想要什么,在他那双俊朗的眼底深处我探寻不到任何东西,只有一味的付出,阿妈一生悲苦,遇人不淑,却幸得阿爸全心全意守护,也不亏了。 山水无程,比来时的路艰难太多,这一路我陷入无边无际的昏睡中,醒来时或在山脚,或在河边,或是晨曦满地,或是繁星漫天,萨梅为了不打扰我睡觉,索性换到了另外一辆马车上跟婆子丫鬟们同坐,只留了蔺兰姑姑守着我,用她的话来说,是要透过车窗,亲眼看着和硕特部离自己越来越近。 还没到汉中,我便又犯了胃病,胤禵怕我耐不住,坚持走走停停,原本二十日的车程颠颠簸簸走了三十多天,可我还是整日整日地躲在马车内疼得汗流浃背,却不敢让蔺兰姑姑上报,怕他知道后连路都不赶了。 这日我在昏睡中又做了那个梦,依然是漆黑的背景,一双苍白的手衔起那团红的滴血的绸花…… 猛然间被腰间疼痛激醒,像是马车轮子硌在了石头上,生硬的将我颠簸得直翻了个个儿,我惊醒过来后,只觉得连被衾都被我睡梦中流下来的汗水浸湿了,挣扎着爬起身来在随身带的小箱子里翻药,临走时完颜皓成送来了好些药,最重要的就是这袋止痛丸子,原本泡药浴已经好了很多,可后来接连出事,耽误了药浴,又接连受到致命打击,吃喝难平,才会让因余毒不清导致的胃病重又复发,每次都要用药才可止疼。可好不容易把药袋抓出来了,却发现袋子已空空如也,完颜皓成和我都没想到我西行以来,竟发病如此频繁,才这几日便把丸子吃完了?我扔了药袋,抹去额头上流下来的汗珠,却在这时听到马车‘咯吱’一声停了下来。 我刚想爬到窗边掀帘看看怎么了,胤禵已上了马车来,他看我这个样子,立马着了急,“七月,你怎么出这么多汗。” 我咬着牙摇摇头,从他掀开的门帘一角看出去,外面竟是一个湿漉漉的世界,不禁轻声道:“下雨了吗?” 他点点头,脱下身上的披风盖在我身上:“越往西,天气便越湿冷,比起京城的炎热来,这儿的天儿凉了好些,所以你的病才总不见好。” “别,”我拦住他,“你是要骑马带队的人,若是你也着凉,那咱们真成流落他乡无处安放的浪荡队伍了。” 他嘴角一扬被我逗笑,但无视我的拒绝,仍旧将披风紧紧地裹在我身上:“咱们入夜就能到绵州,我已派人前去通知绵州知府,让他把炭火点得旺旺的,饭菜做得香香的,定让你好好休养几天,等这几场梅雨过了再行上路,否则耽误下去,你的身体堪忧。” 我勉强笑道:“我总觉得你成亲之后,更会关心人了。” 他皱眉以对:“我都快急死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若是十三哥知道你成这个样子……”他没说完便收住了话尾,我们一起陷入尴尬的沉默中。 “他不会知道的。”我轻声道。 他叹气:“说来说去你的这病也是为他得的,若当初不是你一意孤行跑去泰安,怎会被下毒?如今你受的这些罪,都该他承着……” 我压住他的手腕,示意他别再说下去了。 刚在绵州落脚不足两日,我的胃病便大有好转,绵州知府雷永言把绵州最好的大夫请来探脉开药,没想到一剂普普通通的药方竟然雪中送炭,止住了我要命的胃疼,或许绵州地处南方,药性与京城大相径庭,反而能在我身上产生立竿见影的效果。 雷知府把自家府邸东院那处三进三出的大宅让给了我们,南方院落全是粉墙黛瓦,虽然高墙深院,但布局精巧,狭长的天井将四方院落同外界隔绝,四周房屋以穿斗式连接在一起,一水的马头墙内都是小小的住宅房屋,冬日的雪水顺着四面屋顶流入铺着青石板的天井,围着房屋门前凿出一条浅浅的四方小沟,水从门前屋后流过,到处都是一副湿漉漉的模样。 我呆站在房前,怔怔地看着凭空添出一段景致的小水沟,雨丝不大不小,绵延不断,沿着屋瓦滴落在水沟里,在廊前凑成一片雾蒙蒙的水帘,萨梅带着两个小丫头撑着油纸伞正趴在天井内的水缸上看养得肥硕且通红的鲤鱼。 胤禵进来的时候正好雨势又大了些,打在房顶上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他拂去肩上溅到的水珠,问道:“可以了?” 我叹口气,无奈道:“我能不去吗?” 今日是端午,雷家办席,邀请我们一同赴宴,我完全没有心情应酬,可耐不住雷家诚心,不仅大办筵席,还特地请了个北方厨子,就为了专门做合我们口味的菜肴。 “菜已上桌,药也吃了人家的,现在后悔也晚了。”胤禵开着玩笑,“何况你真的应该好好吃点东西了,否则再好的胃药也治不好你的病。” “可是我真的没有胃口。” 胤禵帮我整理了一下素白披风,将领口处的系带系得更紧了些,“有没有胃口总要去看看菜是什么菜再说吧?” 虽说是地方知府的家宴,没有堆金积玉的排场,但也不乏八珍玉食,我和胤禵就坐后,愣是把雷知府二十几口的一大家子人唬得噤若寒蝉,就连三岁孩童也直往自己母亲的怀里蹭,不愿出声。 同墙外业已开始端午放灯,笙歌鼎沸的热闹相比,一墙之隔的雷家宴厅却像零下十几度的冰洞般悄无声息,毫无喜意,暖小的厅内一点儿装饰也没有,我知道雷永言接待有丧在身的我们,不敢张灯结彩,但这一顿饭下来却使我更加沮丧,就连给孩子递个做成狮子样式的馒头都换来孩子学样式的磕头谢恩,让我实在是心灰意冷。 胤禵倒是毫不在意,同唯唯诺诺的雷永言连干三杯酒,大刀阔斧地满桌扫,吃得那叫一个香,时不时地还要对桌上的菜肴进行一番深入浅出的评价,我看他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由地暗叹一番,如果不是这样,那就不是从来都心无旁骛的胤禵了。 宴厅外是个湿漉漉的天井,正对面的马头墙上挂着两只大红灯笼,是雷府唯一的一抹红色,我怔怔地看着红灯笼,听着隐约传来的欢闹声,回想起那年的京城,街头的张灯结彩,河里的花灯成排,身旁的君子如玉,甚至还有阿妈看着杜自芳给我做的花灯时,撂下那句冷冷的‘四不像’。 可如今,竟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去了。 “姐姐哭了,”还被抱在怀里的雷家孙子突然奶声奶气地说,引得默默无声的众人均侧目而视,抱着他的雷家女儿连忙捂了他的嘴,低声批评。 我这才发现眼泪已经流到了下巴,胤禵咽下一口茶,放下筷子,什么也没说。 众人随着他也都将筷搁下,正襟危坐,我无所谓地擦去眼泪,笑了笑:“我出去走走。” 第一百一十四章 跟踪 绵州湿冷,落下来的雨细小绵软,可劲儿地往身上钻,整座城像是被一团湿气包裹起来似的雾蒙蒙,现下雨已停了,恁是积水满地,廊檐成注,仍架不住过节的气氛。一条有两座马车宽的小河从铺面成林的大街中间穿过,虽说河边人影稀疏,但河中花灯灿烂,照亮了两边的店铺房门,每隔数十步便有石桥跨河连通两边,有高有矮,矮桥边总蹲坐着一些年轻男女说笑放灯。虽然算不上热闹,但也喜气浓浓了,没想到才到绵州,已有江南味道。 “诶,这个好看,”胤禵将我拉到一个首饰摊上,拿一对镂空粉色的蝶儿鬓花在我头上左右比划,嘴里啧啧称赞。我推开他,让他给完颜蝶买回去,正好把自家夫人打扮得花里胡哨,适宜观赏,可他二话不说就扔回去了,又拉着我挤进路边一家热气腾腾的小店里,一眼便看到了挂在门牌一侧的‘梓潼酥饼’四个大字,这可是赫赫有名的绵州特产,黄锃锃香喷喷的酥饼刚出锅,便围满了递钱的人,胤禵爱凑热闹,从钱袋里摸出两个铜板买了三个酥饼,捧在手里直呼香,我笑他像个孩子,他却不顾调侃率先尝了一口,点头称赞。我笑着转过身,便看到了一个穿着粉色棉袄的汉家姑娘捧着几根飘带站在一个摊位前小声叫卖。 我朝她走过去,不由自主地拾起一根大红飘带,粗麻质地,红得妖艳,小姑娘连忙说道:“姑娘您买了吧,这个很适合您,扎在头上特别喜庆。” 我默不作声,思绪却回到了好多年前的京城,想起十三阿哥用云南王送给他的玉佩换来一根红飘带,气得站在街头扶额叹息的模样。 人生若只如初见。 “走,”胤禵二话不说拉起我的手就要走。 我却将手里的飘带揉成了麻花,恳求地看着胤禵:“给我买。” 胤禵摇头,“除了这个,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买。” 我不高兴,他沉下脸来,没好气道:“你还病着,回去吧。” 我气得想剁脚,只好依依不舍地把红飘带放下,刚要移步,却见有人从侧面递上来一锭碎银子,“每种颜色都给这位姑娘拿一根。” 我回头一看,竟是秦诺!一时有些恍惚,还以为自己病了太久都产生幻觉了,眨眨眼睛再看,他便朝我笑了,转眼看着胤禵:“没想到十四爷这么小气。” 胤禵也有些愣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冷冷道:“我也没想到小小绵州却藏着你这么一条大鱼。” “满人都喜欢以己度人,却忘了大隐隐于市。” 这么多皇子中,除了十三阿哥,胤禵是唯一见过秦诺的人,没想到就这么巧,会在绵州的大街上遇到,我见他二人越说越来劲,怕一言不合打起来,忙打断他们:“秦大哥,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听弟兄们说这两日有京城来的贵人进了绵州城,便来看一看,没想到竟是你们!”他将我从头到脚扫视一遍,皱眉道:“发生什么事了?” 他是指我这一身素白的丧服,我轻声道:“说来话长。” “秦帮主,”胤禵扬起下巴来指了指街边的酒馆,“喝一杯?” 小城酒烈,单闻味道便觉引人入胜,但因胃病,我不能喝酒,只能闻闻罢了。 “原来边西公主过世了?”秦诺轻声说道,“难怪千里迢迢,你们会出现在此。” “京城发生了很多事。”我抿了一口茶。 “秦帮主好大的本事,身为朝廷钦犯,也太狂妄了些。”胤禵玩弄着手里的酒杯,眼睛却盯着秦诺。 秦诺并不怯,饮了一杯酒,笑道:“是吗?十四爷身为皇子,本该在第一时间缉拿我,为何到现在也不动手?” 胤禵笑了笑,把酒杯砰地一声搁在桌上,咬牙道:“要不是七月和八妹力保你,单凭你让七月身中剧毒,留了遗症这一条,我就和你没完!” 秦诺愣了一愣,转眼看着我问道:“毒仍未解?” 我朝秦诺笑了笑:“此事……也说来话长。” “我有时间听。”秦诺不依不饶。 胤禵冷哼一声,“那我们还没有时间说呢!” “胤禵,”我喊了他一声。 “我说错了吗?”胤禵说道,“身为一帮之主,却在自己人的手上都保不住你,还有董家那个……” “胤禵!”我看着秦诺的脸色已由白转青,恳求道:“你别再说了,如今董家已覆灭,往事何必再提。” 胤禵看了看我,只好百般忍住,抿了一大口酒后看向窗外。 秦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这辈子都欠七月的。” “真的与你无关,”我正色道,“不过就是一场局,我深陷其中罢了,那日就算我不去东陆寨,去了别的地方也会中毒的,他们的网哪里躲得掉。” 这回换胤禵坐立不安不尴不尬了,他揪着我中毒的方式不放,想必都忘了是何人给我下毒的。 秦诺顿了顿,和胤禵大眼瞪小眼的互看脸色,只好不在此话题上过多停留,便道:“上次我入京……” “上次你入京我没能好好招待你……”我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上次他入京偶遇八公主,这件事情被德妃老巫婆知道了,还以此为把柄要挟温恪盛装打扮出席求亲使团的晚宴。而胤禵是不知道这些事的,虽说他知道了也没什么,但始终事关温恪的名节,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秦诺明白,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看着他一身风尘仆仆,不像长居此地的模样,问道:“你们在绵州附近也有地儿么?” 他点点头:“秦帮四方有门。” “狡兔三窟。”胤禵嗤之以鼻。 秦诺欲言又止。 我轻声说道,“你想找的那个人我会让人一直留意的,放心吧。” “大哥,”就在这时一个壮汉从外面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冲着秦诺大声说话:“可把我好找,货源说好了,明儿一早就赶路。” 我见他满脸胡须,大头上戴着一顶尖尖小帽,显得滑稽,忍不住开口道:“这是花豹吧?” 正是花豹,曾在东陆寨有过一面之缘,虽说如今面容有改,但他那振聋发聩的声音绝对错不了。他这才拿我定睛一看,黑黑的脸上绽放出大抹笑容:“嫂子!” 这一声呼喊差点没让在座的两位男人都拔剑而起,秦诺拍了一下花豹的后脑勺,不知骂了句什么,胤禵则怒气冲冲地指着花豹,又指了指秦诺,一时半会儿竟说不出话来。 “嫂子,”花豹兴奋道,“多年不见,您仍是大美人儿一个。” “你也依旧英武,”我笑道,却不等我们再说话,满脸黑线的秦诺便把依依不舍的花豹赶走了,生怕这一声声‘嫂子’喊得他遁地而逃。 花豹走后酒桌上一阵沉默,沉默的我都尴尬了,才听到秦诺压低声音说道:“你们一路西行,就没发现后面有尾巴?” 胤禵没好气道,“早发现了。” 秦诺无视他的冷淡,正色道:“要不要帮忙?” “不用,”胤禵果断拒绝,“让他们跟!” 秦诺缓缓地点点头,“既然十四爷已有所察觉,那应当不会有危险,是在下多问了。” 夜已深了,绵州百姓歇的早,酒馆的店小二提着一条抹布在我们桌前晃了无数次,我们只好起身道别,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此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回雷府的路上,胤禵一直沉默,我轻声说道:“跟踪我们的是八贝勒的人吧?” 胤禵停下脚步看向我:“你知道?” 其实我是猜的,谦府一直在秘密探查阿妈之死,我搜寻过往的记忆,发现只有八贝勒问我要过神秘的‘药方’,如果他不信我说的话,是否会派人来谦府取药方呢?但素心是很久之前就被安插在阿妈身边的人,而八贝勒知悉药方的时间是不久之前,这个时间线就对不上,但仔细一想,其实二者并不冲突,盯着那东西的人有两拨。 “十日前在苍溪河边,我抓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虽然我不认识他,但记得曾在八哥府上看到过,可他却说他是四哥的人。”胤禵冷笑道,“八哥以为派些脸生的人就不会被我认出来,还拿四哥说事儿……” 我一愣,“除此之外呢?没有发现别的人吗?” 胤禵锁眉:“别的什么人?” 我有些疑惑,要不就是另一拨人藏的好,要不就是我推测错了。 “我把他扔在了绵州大牢里,就让他在那儿呆着吧,八哥不会出面的,他怕是要在那儿呆一辈子了。”胤禵有些生气。 我若有所思:“京城里那么多贵人,他为什么非要说自己是四贝勒的人呢?” “谁知道?”胤禵皱了皱眉,“或许是慌不择言乱说的。” “八贝勒丢了个人,一定会察觉到不对劲,只怕很快就要动手了。”我低声道。 胤禵顿住脚步,“七月你老实跟我说,八哥到底有什么跟你过不去的?” 我也慢下脚步,想了想说道:“他想从我手上找一样东西,但很可惜,就连我也不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在哪里?他为何要?” 胤禵移开视线,看着远处罩在雨幕中的灯笼,我又说道:“你若是不信我,我也没有办法,但这就是实话。” 他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又移回了视线,“离京前,八哥曾找过我,要我密切注意你的动向,但没有提过找东西的事。”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踌躇了一会儿,说道:“我拒绝了。” 对于这个答案虽有心理准备,但我颇感惊讶,没想到胤禵会这么直接,要知道在这件事上拒绝八贝勒,已等同于和他划清界限,对于一向与八贝勒交好的胤禵来说,迈出这一步是不容易的。 他指着我:“你别感动!先说好,我这可不是为了你,我这是为了云庭花园,还有我那快要出生的儿子!那日你走后,我仔细想过了,你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皇阿玛在朝堂上已多次明里暗里示意过八哥不要激进,只是他还没有察觉,若我再看不清形势,只怕真的会受牵连,说到底,我也只是一个心闲无势的皇子罢了。” 我笑了笑,好半天没说出话来,能见到胤禵这么通透,我真是松了一口气。 …… 离开绵州之后,虽然天气和路况都越发不好,但胃病没有再犯,我只是觉得很累,安安静静地躺在颠簸的马车里,将前半生翻来覆去地想了无数遍,这么多年了,正所谓近乡情怯,不想是不可能的。 在距离工布城一百多里的鲁朗贡措湖边修整时,我在睡梦中被兵器相撞的声音惊醒,刚坐起来,便见也是刚醒的蔺兰姑姑要掀帘子下车查看,只听见一声弓箭离弦破空而来,我慌忙拉住蔺兰往后扯了一下,她与我一同跌倒在车里,下一瞬间一根尾翼为漆黑羽毛的弓箭便刺破帘子,扎在了蔺兰刚才靠坐的软垫上。 蔺兰睁大了眼睛回不过神来,结巴道:“这是……这是……” 我听着外面杂乱的声音,好一会儿没有弓箭再朝我们的马车射来,刚才那一箭更像是试探,轻声道:“我以为进了边藏他便不敢再动手,没想到他还真是狗急跳墙了。” “谁?”蔺兰傻傻问道,被吓得不轻。 我拿过堆在一旁的棉袍,递了一件给蔺兰,说道:“他们目标明确,我们得先下车,一旦被他们占了先机,胤禵想救也难。” 蔺兰木讷地点头,我披上棉袍,拉住她的手,轻轻掀起车帘一角,便看到外面已乱成一团,八贝勒派来的人虽敌不过胤禵带着的御林侍卫,但胜过人多,地上已躺了好些,蒙面酣战的还有不少,不仅如此,从湖后及侧面均有暗箭射来,这个季节雾大,根本看不清那边的情况,更无法回击,正因如此,才使得御林军很是有心无力。 第一百一十五章 家 “七月,你下来干什么?”见我和蔺兰跳下马车来,胤禵一剑刺倒面前的黑衣人,有些生气。 我刚想说话,暗箭再次飞来,忙拉着蔺兰姑姑往旁边一趴,只听砰砰砰几声,回头一看,我们的马车里外都已变成了马蜂窝。 我朝胤禵挑挑眉,一副‘不用我再多说了吧’的表情。 胤禵很无奈,跑过来拉起我,气道:“我没有想到,八哥竟会下杀手!” “我也没想到,”我锁眉,“我以为最不愿我死的就是他,我死了,他找谁要那个东西去?” “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笑,”胤禵挡了两箭,拉着我们后退,“雾太大了,辨不清方向,你们先往后退。” 他的话音刚落,四处飞来的箭突然停住了,近身战的黑衣人也已被侍卫们杀得差不多,瞬时一片安静,静的让人心里发毛,大家手持兵器,众目相对,一时间像是人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出声。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湖中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有人踩着湖水上了岸来,胤禵将我紧紧地护在身后,扬起了手里的剑。 “晋布!晋布!”站在我们身后的萨梅以飞快的速度迎着刚从雾中现出轮廓来的人扑了上去,一把将其抱住。 我们这边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都愣在当场,我却松了一口气,对胤禵说道:“那是萨梅她哥。” “啊?”胤禵皱了皱眉,“晋布是哥的意思呀?” “那你以为是什么?”我笑道。 “我还以为你的小丫头要以身殉忠,牺牲自己与敌人同归于尽。”胤禵胡说八道起来。 我笑着摇摇头,阿扎勒已携着萨梅的手走到了我面前,双手环胸单膝跪地,带着身后的军士们朝我行了个和硕特部的大礼,眼中含雾,嘴角带笑地大声道:“达瓦公主万岁!” 他身后的人也跟着大呼,我不禁有些泪目,一转眼过去了这么多年,阿扎勒的络腮胡须中已夹杂着闪闪银光,眼角的皱纹随着他的大笑更加突显。 我扶他起来,他朝我张开双臂,仍把我当十年前的小孩子,我笑了笑,扑进他宽广的怀里,同他紧紧拥抱。 “大汗盼你……”他迟疑了一下,往灵柩的方向悲哀的看了一眼,“盼你们盼的心急如焚,整日站在城楼上看,看的眼睛都花了,所以才让我们赶往这里来接你们,没想到你们竟会遇上刺客。” 我忍了哽咽,“阿尼他老人家好吗?” 阿扎勒使劲点点头:“强健得很!只不过静公主仙逝的消息狠狠伤了他的心,也伤了整个和硕特部的心。”说完泪水从他的眼里涌出,为阿妈痛哭了一场。 雾里的刺客竟多达数十人,从各个方向放箭,目标主要是马车,箭上都淬了毒,两个侍卫中箭,一个当场毒发身亡,一人中毒尚浅,已由阿扎勒命人快马加鞭送回拉萨救治。 在箭上淬毒这种事竟也做得出来,这分明是要定了我的命,对于八贝勒的这种做法,我颇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公主,”阿扎勒从胤禵的营帐里出来后,直直朝我走了过来,我扔了手中仍然拿着查看的箭头,朝他笑了笑。 “大清十四皇子亲自护送,是谁如此大胆竟想刺杀你们?”他问。 我笑道:“京城水深人杂,难免有人生了嫌隙,不必在意。” “怎能不在意?这可不是一般的行刺,据十四皇子说,他们都是生人,箭上又淬了剧毒,形同敢死队。” “算了吧,”我淡然说道,“这件事阿尼不用知道,他年纪大了,我不愿他再为我忧心。” 阿扎勒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公主,你长大了。” 我看着远处渐渐散开的大雾,轻声道:“谁还能永远是个孩子呢?” …… 黑衣壮汉一排七个,同时抡起手中的鼓槌敲响巨鼓,‘轰隆隆’的炸裂声如暴风雨前的雷鸣般急促响过第一阵后,庄严肃穆的骑马军士一列七个,共十排分列巨鼓左右两边,鼓点一停,如同一声令下将各自手中的鹰哨飞身甩起,顿时无数猎鹰呼啸着跃上高空,盘旋成三个硕大的圈,‘嗡嗡’的鹰啸如泣如诉,扯近了天地之间的距离,将湛蓝的天空压得如同一面明镜,封地的族长们带着乌压压的和硕特部人垂手侍立在鼓前的阿尼身后,全都一身缟素,萨梅脖间挂着素白哈达,高高地站在祭坛之上,随着鹰哨和鼓点的和声,幽幽开口,高高低低的嗓音将一首哀痛的《尼朗迷兹吉》唱的摄人心魄,夺人血泪。 阿尼老了,曾经只是花白的胡须如今全白了,眼睑之上,长长的白眉随风飘扬,他背着手伫立在和硕特部祭坛之前,身穿白底黑袍,丝毫未改的高大和威严将拖在地上的影子抻得神圣不可侵犯,一双鹰眼明亮锐利,几乎看不到岁月刻在里面的痕迹,他仍旧是那个可以为我摘星捞月的阿尼。 高高扬起的五彩旗被风撕扯得哗啦作响,我接过圣女呈上来的哈达,双手捧着它一步步走向阿尼,在情凄意切的歌声和鼓声中,跪倒在阿尼面前,轻声道:“阿尼,我把阿妈带回来了。” 阿尼早已老泪纵横,族人们也大放悲声,整个和硕特部都城前的草原顿时变作触目恸心的海洋,和硕特部的传奇回家了。 …… 我推开尘封了太久的公主堂,迎面拂来熟悉的奶香味,一切都没有变,粉色的帐帘,绒软的地毯,那架我曾吵着嚷着非要漆成青蓝色的衣架也还在原地,未挪过分毫,就连壁炉墙上那束我和萨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用米浆粘上去的奔龙花也还在,只是已干瘪得看不出原貌。 这一切都让我恍如隔世般不知所措,仿佛我刚走了一两日便回来了,哪有十年那么久? 将我带大的乳娘三年前便去世了,两个半大的小丫头好奇地跟在我身后问东问西,她们脸庞通红,扎着五彩丝带编成的小辫子,跟当年的萨梅一模一样。 “这就是你长大的地方?”胤禵背着手走进来,“看得出来你小时候也不让人省心。” 我笑了笑,“这也被你看出来了?” 他笑得很勉强,答得也很勉强,“是啊,看得出来。” 我知道鲁朗贡措湖边的刺杀让他非常在意,而且不高兴,便问道:“那位中毒的侍卫怎么样了?” “救治及时,已经无碍了。” “那就好。”我说着走到窗边,推开禁闭的窗户,一阵带着寒气的风吹了进来,这里地势高挑,俯瞰下去,尽是绵延不尽的雪山草原,空气清新,味道无穷。 “七月,”他走到我身边,轻叹一声:“你不恨吗?” 我顿了顿推窗的手,“恨什么?” “大清如此负你。”他说。 我沉默,他一拳砸在窗棱上,压着怒气说道:“先是二哥砸了彩月阁,现今八哥又下此毒手,十三哥另娶他人,还有……皇额娘禁你于浮碧亭中……” “胤禵,”我拍了拍他的手,说道:“有的事不用说出来,一个巴掌拍不响,他们这么对我,许是我也错了。” “可我真的无法理解,”胤禵锁紧了眉头,眼中血丝满布,“八哥这样一个谦谦君子,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么重要,值得他不顾一切。” “我不知,”我冷冷道,“但他竟然想杀我?难道没了我那东西更容易找到?或是更容易消失……?” 我和胤禵对视一眼,像是摸到了一点线索,正巧两个小丫头重又走了进来,带来了晚宴已开的消息。 我将手轻轻搭在胤禵的手腕上,柔声道:“你就不要管了,藏人的酒有多烈,今夜就让你尝一尝。” 豪放不羁的和硕特人表达哀伤也是同样的不留余地,高兴时候喝的是畅快淋漓,悲戚时分饮的是呕心抽肠,在苦舞咽歌的夜色里,大家都醉的不成样子,连阿扎勒也和着眼泪一坛接一坛停不下来。 藏原的夜空最是与众不同,央宗殿建于和硕特部都城的最高处,背靠巧夺天工的黑石山,前对倾泻而下的悬崖,与延绵无尽的草原呈直角相对,望月台从殿前延展伸出,架空于悬崖之上,晴天的子时时分,皎洁的月亮将同央宗殿顶上镶嵌的夜明珠处于同一条直线上,夜明珠会把冰冷的月光吸收释放,把整座拉萨城照耀得如同白昼般明亮,这是和硕特部人们最崇尚的一道美景。 我和阿尼站在望月台上,俯瞰着眼前的极致美景,我挽着他的手臂,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像小时候一样低声道:“阿尼,回家真好。” 阿尼‘嚯嚯嚯’地笑起来,也像小时候一样拍拍我的脸,声如洪钟地说道:“一走就走了十年,阿尼还以为小七乐不思蜀,把这里忘得干干净净了。” “怎么可能?”我倚在他怀里,尽量不让自己哽咽:“是阿尼狠心,把小小年纪的我远远送走,生怕我祸害和硕特部,是不是?” 阿尼先是被我逗乐,可笑着笑着停了下来,重重叹口气,“阿尼送你走,像被剜了心,身不由己呀。” 我咬了咬嘴唇,把眼泪憋了回去,笑道:“现在好了,阿尼达到目的了,送我去那里,让我吃尽了苦头,这才想起拉萨的好来。” 阿尼笑了笑,轻声问道:“小七吃了很多苦吗?” 我闭上眼睛,让酸胀的感觉慢慢平息下来,重又睁开眼睛,笑道:“我背后有那么多靠山,谁敢欺负我。” 阿尼轻轻地在我背上拍了拍,柔声道:“阿尼知道,从拉萨走出去的人,都不会任人欺负。” 我的眼泪突然就忍不住了,掉了一串在风中,被带到了遥远的雪山之巅,我抹去眼泪,直起身子,轻声说道:“阿尼,现在我要说正事了。” 醉汉遍地的央宗殿内不见胤禵,我怕他喝多了不胜酒力,便沿着细长古老的栈道前往他的卧房寻他,在门前的栈道上听到了他和对音在说话。 “确定了都是生人?”他问。 对音答:“是的,而且都死了,牙内藏有剧毒。” “兵器呢?” “都是普通制材,无疑。” “那就不能百分之百确定是八哥的人?” 对音沉默了一会儿,“他们牙内的剧毒存疑。” “怎么说?” “我们带来的太医和这里的藏医几乎都能确定,那毒是两生花。” 好一会儿才听到胤禵微不可闻的轻叹:“当年安亲王惯用两生花控制战场死士,已是公开的秘密了。” “是的。”对音应声。 “八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七月死了对他有何好处?” “难道公主握有八爷的把柄?”对音接口道。 “……” “达瓦公主,达瓦公主!”栈道那头远远朝我奔来一个双颊通红的小丫头,“不好了!您快过去看看!” 她的慌乱惊醒了屋内二人,房门应声而开,我来不及同胤禵讲话,便跟着小丫头走了。 公主堂内一片狼藉,所有的衣橱妆台都被翻得乱七八糟,特别是我们从京城带来的行李被倾囊倒出,衣服书籍扔得遍地都是,蔺兰站在一旁说不出话来,萨梅目瞪口呆地坐在地上,仰头看着我,脸上还残留着醉酒后的余晕,“公主,我带回来的小人儿全被砸碎了。” “他们在找东西,”跟过来的对音蹲下身细细查看一番后说道:“而且没找到。” 我和胤禵对视一眼,都心照不宣地生了疑惑,这不合理啊。 “安亲王是谁?”我问道。 胤禵看了一眼屋内众人,“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我点点头。 他迟疑了一下,见蔺兰拉着萨梅,带着众人都退出去之后才说道:“安亲王是八嫂的祖父。” 原来如此,我冷笑,对付我一人还劳烦八贝勒全家上阵,真是不容易。这样一来,河边刺杀的背后指使是八贝勒已铁证无疑,那私闯公主堂的人又是谁? “你觉得是两伙人?”胤禵沉声问道。 “既然八贝勒动了杀心,应该不会再如此大费周章。” “可他们都是为了同一个东西?”胤禵越来越不明白了,皱眉道,“到底是什么呀?” “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如果他要的是东西,那在找到之前绝不会杀我,可他竟然想杀我,证明他对那个东西已经不感兴趣了。” “你打算如何?” “对八贝勒么?”我冷冷道,“暂时没有打算,但对那个胆敢闯入宫城的人,”我顿了顿,“我要他知道拉萨不是京城,来了就别想走。” 第一百一十六章 报仇 河边的风很大,吹得我衣袂翩飞,青扬叔叔的坟茔长满了碧茵绿草,遍地丰茂,铺青叠翠,从远处看,就像一座软绵欣荣的小帐篷。我伸手拂去长势凶猛,几乎把墓碑给遮住了的翠草,一点点地将青灰色的墓碑扫干净,露出上面蜿蜒的蒙古文来,看着右下角那几个小小的蒙文,不禁怔忪半晌,曾经只知道中间这几个大字写的是‘蒙古勇士青扬’,却忘了这几个小小的字正是‘喀喇沁部达布立’,这一忘就是十多年,我为什么会把达布忘的如此彻底呢?想当年他带我下河摸鱼,教我骑马射箭,拉着我的手逛遍整个和硕特部,反而是给我做骑装的青扬叔叔因为伤病很少陪我,可我记得青扬,却独独把他给忘了,忘的干干净净。 “我说风雪刀客的时候你就想起来了,是不是?”身后传来一记声音,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蒙面黑衣人手持马鞭站在我身后不远处,山坡之后立着一匹低头啃草的骏马。 “你来了,”我笑了笑,“小叔叔。” 他眉眼一弯,扯去面巾,露出达布的脸庞来,笑道:“以前不觉得,现在你叫我小叔叔,总有点被你叫老了的感觉。” “因为我长大了,不再是五岁孩童。”我说道。 “比你平白高了一辈,我不愿意。” 我看着他从马上的皮袋里拿出一囊酒来,倒在青扬坟前,轻声说道:“一转眼快要二十年了,青扬若是还在,喀喇沁部第一勇士的名号定是他的。” “他那么温柔,一点也不像个战士。” “对一个五岁小女孩,岂有不温柔的道理,难不成在你记忆里,我一直都凶神恶煞?” 我忍不住笑起来,“倒不至于,但你待我那样粗糙,我都不好意思说。” 他想了想也笑起来,“我真的很好奇,一个活生生的我站在你面前,你想不起一丁点事,风雪刀客四个字却让你什么都记起来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当年你离开之后我太过思念,才五岁的小姑娘就学着大人不吃不喝地要阿尼把你找回来,后来大病一场,病好之后就把你忘了。” 达布紧紧地锁着眉头,大风吹得他束在脑后的头发扬起很高,像一面铮铮发响的旗子。 “若是当年没有藏奸的事情,我必会遵守承诺回来。” 我笑了笑,“世事无常,命运天定。” 他仰头喝下了囊中剩余的酒,“接到你的密信之后我就按照约定的时间马不停蹄赶来了,你信上说……” 我打断他,“我信上说的现在不算了,我要换个筹码。” 他看我一眼,沉吟道:“路上发生什么事了?” 我走到河边,看着从唐拉大雪山上顺流而下仍未融化的冰块,沉声说道:“我之前只想知道真相,现在我想要他的命。” “他可是皇子。” “我不管,阿尼说得对,从和硕特部走出去的人,岂能任人欺负,何况他杀了阿妈,杀母之仇不可不报。” 达布想了想:“你查清楚了?” “我收到杜自芳的来信,”我握紧拳头:“他查到了素心的身份,素心的父亲是安亲王家的世代包衣奴才。” 达布微微惊讶:“意思是八贝勒从十多年前就开始策划这事儿了?” 我锁眉,想起八贝勒曾跟我说他知道药方时的神情:“按理说不可能,但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我只能相信。” “他到底在找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我只想为阿妈报仇。” “你如何打算?” “他不是一直向喀喇沁部示好么?”我冷冷道,“那就让皇上,不,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八贝勒勾结蒙古,笼络朝臣,意图篡位。” 达布不说话,一双眼睛饱含深意地看着我。 “小叔叔,”我看着他,突然嘴角一弯,笑得人畜无害,“我不会让你们蒙古吃亏的,交易就是交易。” 他微微锁眉,“小七,你这一招走得太险了。” “险?”我挑眉,“你不是早就厌烦了屈居兄长之下了吗?八贝勒曾经与班第郡王有过交往,你在京城之时又少与他来往,如果放任下去,真让他如愿以偿,只怕你在蒙古也再无出头之日了。” 他没有说话,看不出表情。 “我们这一招可谓一箭双雕,而且你放心,蒙古如今强悍,皇上忌惮得很,他只会迁怒你哥,一旦事成定局,八贝勒完了,你哥那郡王的位子也坐不久了,到时候放眼整个蒙古,还有谁能跟你争?” 达布虽然面无表情,但眼神骗不了人,他动心了。 “小叔叔,”我笑道,“我便罢了,对你来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他沉默良久,“我就问一个问题。” 我点点头。 “你做这些,除了报仇,是不是为了帮十三阿哥?” 我愣了一下,一时没说话。 他笑了,“他对你做了那么残忍的事,你却还不放手。” “你想错了,”我说道,“十三阿哥对那个位子从来都没有想法,我也没有,谁当皇帝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我只是想报仇。” “小七,你自己都还没想清楚。”他喃喃。 我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道:“还有一件事要求你帮忙。” 他眯起眼睛笑道,故意讽刺道:“何事?小七不是一向只做交易不讲人情的么?” 我丝毫不介意,“这件事的确是我的私事,若你帮我,那我欠你一个人情,若你不帮,我再想其他办法。” “帮!”他毫不犹豫,“是我欠你的。”说完指了指我的左手,那上面还留有几道疤呢。 “我要把一个人从京城送到拉萨,但肯定会被人跟踪阻止,所以我希望你能帮我想想办法,先把她从京城带到喀喇沁部,再转入青海,到时候有人会去青海蒙旗边境上接人,送到后你就不用管了。” 他皱着眉头细细想了想,“这倒简单,蒙古在京城的商户不少,带个人离京易如反掌。” “谢了。”我说道。 “我能问,你要把谁送来拉萨吗?”他笑道。 我看了他一眼,“我姐姐。” 月华初上,拉萨的夜空静的像一汪湖水,似乎伸手便可触到斜挂在湖中央的月亮,我站在城楼上,靠着冰凉的城墙,给胤禵指唐拉大雪山的方向,他环抱双手,饶有趣味地听我讲小时候的事,偶尔笑出声来。 “原来你小时候那么皮啊?”他哈哈大笑,“难怪大汗把你送去京城。” “你怎么那么讨嫌呢?”我瞥他一眼,没忍住笑,“跟我说的话一模一样。” “是么?”他装作非常吃惊,“肆意纵横的达瓦公主竟有这等自知之明?” “少来,”我笑道,“我再皮,这里的人都很喜欢我,不像京城,他们都讨厌我。” “诶?”他扬起一只手,“你这样以偏概全可不善良,至少得把我排除在外。” “是吗?”我拉长了声音,“是谁一路上抱怨认识了我这个麻烦,以至于无法陪在孕妻身边?” “别诬陷我,”他笑道,“我可只说了前一句,从未说过后面那话。” “完颜聪明贤淑,关键是心里有你,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我哪有不满,”他笑呵呵道,“我说了,我只是一个心闲无权的皇子,没有四哥的深沉,没有八哥的野心,也没有十三哥那么出众,就这么过呗,日子嘛,怎么过不是过。” “啊,”我点了点头,指向遥遥可望的东边,“我曾经也从来没想过别的,以为自己要像他们一样,一辈子歌舞酒肉,玩闹到老的。” 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便见城外大概十里左右燃着一笼硕大的火堆,周围聚了很多载歌载舞的人,隐约传来扬琴和骨笛伴奏的声音。 “闻到酒香了没?”我闭着眼睛感受了会儿,问他。 他微微点头,笑道:“这又是哪出?” 我咯咯笑道:“明儿门巴族长的女儿就要嫁给舅舅的儿子了,这是在闹喜呢。” “闹喜?”胤禵皱了皱眉,“成亲前夕新人不是不能见面的吗?” 我哈哈笑了,拽着他的手臂说道:“走吧,我尊贵的十四皇子,小女子这就带你去见识见识我们拉萨的淳朴民风。” 刚走到那里,胤禵就被新郎倌和几个勇士拉走了,从未见过的新娘子单膝跪地向我献了哈达,递上一杯酒来,我闻着浓郁的酒香,抿了一口聊表心意,看了一眼已被众人围在中间对四面八方递上去的酒碗应接不暇的胤禵,不禁哑然失笑。 他也看了我一眼,眨眨眼睛表示无奈,也指了指我手里的酒碗,警告我不能喝酒。 蔺兰姑姑早被萨梅拽着拖着拉入跳舞的人群里了,平时一板一眼的蔺兰手足无措,看着要上前来拉她手的男子满脸通红,躲闪不及,却转眼又被另一边的男子拉着手簇拥着向前舞去,不知萨梅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红着脸,却大笑起来…… 我看着他们,不由地笑了,拉了拉披风上的飘带,转身朝城门走去。 阿扎勒在府里等我,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放在院中,四周点着火把,将石墙上的湿气照得萤光闪闪。 我蹲下去,拉开白布看了一眼:“没有其他可疑之人了?” “嗯,”阿扎勒应道,“当日私闯公主堂的人必是此二人无疑,拉萨生人不多,跟着踪迹一路查找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们虽然做藏人打扮,但帽子下面是长辫,肤白骨脆,虎口有使剑的茧子,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可惜已经是两个不会说话的死人了。” “在客栈找到的时候已是这样。” “自尽么?” “看着像。” 我扬了扬眉毛,慢慢站起身来:“看着像?难道不是用毒吗?” “不是啊,”阿扎勒锁眉,“是刀刺心脏。” 我重又蹲下去掀开白布到那人腰间,果然在胸口处有个漫着黑血的洞口。 刀刺心脏?!我慢慢握紧了拳头,河边的死士全都在牙齿内种有毒包,要自尽的话何必用刀这么麻烦?这两个翻找公主堂的人果然不是河边那伙人的同谋,如果他们不是八贝勒派来的,那还有谁?也想要阿妈手里的东西?我突然担心起谦府来,只怕这些人不是杜自芳能对付的那种小贼。 “公主,这些人到底在找什么?竟然跟到这儿来?难不成咱们拉萨也有那些满人想要的东西吗?”阿扎勒愤懑道。 我慢慢站起身来,琢磨着阿扎勒的话,不禁心里一动,问道:“阿尼在哪?” 阿扎勒答道:“三王子从青海过来,大汗在央宗殿与他说话。” 我去到央宗殿的时候刚好遇到从里面出来的舅舅,他是阿尼的第三个儿子罗卜藏丹津,和硕特的三王子,他身高八尺,却很瘦弱,一头长发披到腰间,眼眸清亮,窄鼻薄唇,肤呈棕色,右眉间有一颗很大的痣,笑起来眼睛弯成两轮月牙,和阿妈的眉眼有五分相似。 “小七,”他看见是我,先是愣了愣,尔后咯咯笑起来,“长这么高了?” “舅舅,”我双手环胸施礼,笑道:“身体还好吗?” 他点点头,“小妹仙逝,哭了两场,别的都好。” 我抿了抿唇,“刚才看到伊勒,他竟要娶妻了,还记得当年我走时他刚学会骑马。” 舅舅笑呵呵道:“这么些年过去了,雪狼都已换了一代。” 从我记事起这位舅舅便一直留守青海蒙旗,与我并不亲近,只知他生性软弱,不善言辞,不为阿尼所悦。 我进去的时候,阿尼独自一人坐在央宗殿上首垂目思索,殿内点着火把,温暖中散着一股浓浓的酥油奶香,我笑道:“有好吃的也不叫我。” 阿尼抬眼见是我,笑道:“小崽儿别跟我耍嘴皮子,城外那塘火你没去趟,跑我老头子这儿作甚?” 我伏在他宽大的石桌前,上面铺着绵软的狼皮,伸手够到酥油奶茶,舀了一勺喂到嘴里,含糊道:“去过了,喝了新娘子一碗酒。” 他哈哈笑道:“哪日我的小七做新娘子,阿尼定要喝他三坛子。” 我手上一滞,没有说话。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多事之秋 阿尼不觉有异,只是有些闷闷道:“当年兰静非要嫁你父亲,她脾气犟,我拦不住,连一碗酒也没喝到,怪了她许多年,如今想来,她这辈子过得比谁都苦。” “嗯……”我应了一声。 “你都安排好了?”阿尼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 我直起身,搁下手里还握着的勺子,点头道:“是的,待我回到京城,立刻安排秋朵姐姐启程,阿尼你只需派人去青海蒙旗的边境上接人即可。” “安全吗?”阿尼锁眉。 “放心,帮我的人可以信任。” 阿尼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又道:“那你呢?” “我?” “你把你姐姐的路安排的清清楚楚,那你自己呢?你打算如何?” 我愣了会儿,呢喃道:“我还没想好。” 阿尼伸手在我脸上轻轻抚过,粗糙的手心带着奇异的温暖让我感到一阵心酸。 阿尼长叹一声,背着手走到大殿侧面,推开了窗子,一轮弯月挂在夜空之中,清冷又孤独:“你母亲是我最小的女儿,我这辈子最心疼的就是她,可她长大后马不停蹄地离开了我,回来时已是一具尸体,这世间最苦的便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身为大汗又如何?照样不能如己所愿,要受尽人间疾苦的折磨。” 从小我就知道阿妈一直是阿尼心中过不去的坎,他总是会去公主堂对着阿妈的画像偷偷垂泪,但这还是第一次听见他亲口承认对阿妈的思念和痛苦。 “阿尼……”我走过去。 他揉揉我的头发,“我说这些的用意就是想告诉你,人这一生波折无穷,注定了苦痛多过欢乐,认真你就输了,一旦太过执着,就会失去方向,所剩无几的乐趣也会被夺走。” 虽然很多事情我都瞒着阿尼,但他势必已有所察觉,我看着窗外的明月沉默了一会儿,回过头来问道:“阿尼,我想再问您一件事。” “什么?” “这些年阿妈有没有送过什么东西回来?” 他背着手轻轻踱步,想了想说道:“没有,当年她离开拉萨之后便杳无音信,再次有消息便是在二十年前派人把你送回来。” 我有些失望,“真的什么也没有?一封信也没有?或者说一张药方?不不不,就算是一张纸也没有吗?” “药方?”阿尼截住我的话头,“药方是有的,二十年前跟你一起,放在行李中带回来的。” 我激动地差点就蹦了起来,“那副药方在哪里?” 阿尼不解地看着我,欲言又止道:“跟我来吧。” 看到药方时我才知道为何阿尼觉得奇怪,因为那根本不是一副药方,而是整整一盒子药方! “当年这个盒子就放在随你一起来的衣服被褥里,里面的方子我也请人看过几副,都是些寻常药,我想着或许是你母亲不放心你,才带了这些东西,这些年也没人用过,就这样一直放在这里。” 我捧着有茶碗高烛台长的黑漆盒子,小心翼翼地将其打开,里面果然密密麻麻地放着许多方子,有的平展如新,有的布满皱褶,有的甚至被撕烂了边角,字迹也各不相同,但粗略看去,的确都是些普通至极的药名。 …… 我用指关节不停地敲打着桌面,已等的有些焦躁。 蔺兰姑姑伏在桌案上,一张一张的细细琢磨着我从阿尼那儿拿来的药方,萨梅盘腿坐在床边的火炉旁,靠着虎皮毯子已酣然入梦。 直到药方从盒子里一点一点的减少,最后一张也被蔺兰搁下后,她才抬头看了我一眼,摇头道:“奴婢看不出来,都是些寻常药材,没有异样。” 我摸着下巴,早已料到是这种结果,“会不会某几样寻常药材放在一起,就是什么惊世之毒?” 蔺兰摇头道:“奴婢虽然不懂药理,但后宫妃嫔用药的时候,执掌宫女除了要核对方子,还要试药,时间长了,自然知道些配方,这些药材就算全加在一起熬了喝下去,只怕也没什么大碍,更别说毒了。” 我特别失望,左右踱了几步,重新回到桌前,抱起盒子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又敲了敲,“不会有暗格吧。” 事实证明,的确不会,这么普通的盒子扔大街上都没人捡,哪还有地方藏暗格? 我气馁地坐在床边,看着那摞药方琢磨道:“如果这里面藏的秘密不是什么剧毒配方的话,那会是什么?” “长生不老药?”萨梅被我们吵醒了,睡眼惺忪地来了一句。 我白了她一眼,“八贝勒如此大费周章地想要这个东西,只怕也不可能是毒药,他为了当太子费尽心思,在这种关键时候不去对付别的皇子,却来我这儿找这个东西,证明这是一种武器,一种杀伤力很强的武器。” 萨梅‘啊’了一声,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却灵光乍现地看着蔺兰:“姑姑,你说,对付敌人最有力的武器是什么?” 蔺兰想了想,一头雾水,我却醍醐灌顶般地跳起来:“是敌人的软肋。” “好像是这个理,”她赞同的点点头,“就是软肋。” 我走到桌案前,拿起那沓药方,“所以我们要找的可能不是明面上的东西,我猜这里面一定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否则阿妈不会把它们和我一起送回拉萨来。”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我正睡得糊里糊涂,翻身坐起来一看,炉子里的火已经灭了,药方铺的满地都是,手里也拽着两张,蔺兰姑姑和萨梅一人一边歪靠在毯子上,睡得很熟。 “怎么了?”我拉开门,见对音站在门边。 “公主,奴才奉爷之命来请您过去。”对音说道。 我看着微微亮起的天边依然星光满空,皱眉道:“出什么事了?” 他轻声道:“京城来了一个信使。” 我赶到央宗殿的时候,胤禵正低着头坐在一方圆椅上,闭着眼睛,单手抵着眉心,舅舅陪坐在一旁,殿内灯火通明,炉子里的火燃得很旺。 “怎么了?”我走过去,心里却已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胤禵抬起头来看着我,眼里有红血丝,“本来不想叫醒你的,但天一亮咱们就得走,所以……” 我心里咯噔一下,“出什么事了?” “十八弟殒了,”他沙哑着嗓子轻声说道,“皇阿玛病重。” 十八阿哥胤衸一直体弱多病,前两年熬过两次惊心动魄的病危之后,都快要把密妃娘娘熬白了头,没想到到头来还是没有熬过去,皇上一直待他小心翼翼,格外心疼,还曾三番五次带他去温泉养病,后来病好了,皇上特别高兴,还亲赐了贴身玉佩给他做挡恶除邪的护身符,没想到这才半年不到,却突然殒了,可想知道皇上有多么伤心,难怪突然病重。 我想起合欢殿起火那晚,十八阿哥已瘦到脱形,却还攥紧我的手说要帮我的样子,只觉世事无常,心痛难忍。 这样一来,原本打算等舅舅的儿子伊勒大婚之后再启程回京的我们马不停蹄地动身了。 阿尼站在城楼上,大风将他的灰白色衣袍拂起,他巍峨的身姿如同一把铮铮宝刀,衬着湛蓝色的天空,像一幅永不褪色的画卷,给我无穷的心安。 我骑在马背上,接过阿扎勒递过来的酒喝了一大口,烈酒入喉,灼得我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这是我第一次察觉自己和拉萨的距离渐行渐远,竟连一碗酒都已咽不下去。 “公主,”阿扎勒朗声说道:“一路保重!” 我点点头,“阿扎勒,阿尼拜托你了。” “放心吧,”阿扎勒哈哈笑道:“我的命早就是这片藏原的了。” 我抬头看了一眼阿尼,站在他身后的舅舅朝我轻轻挥了挥手,我笑了笑,拉起缰绳掉转马头。 若我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阿尼,那我就……那又如何呢?现在想想,的确也无能为力,世间悔药难求,殊不知就算你有悔药在手,也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譬如当时的我,离开拉萨,返回京城,是唯一的选择。 回京的速度比来时快了两倍,还没入定州城时,京中又有消息传来,说皇上在太和殿内晕倒,连日赶路的胤禵已非常疲累,但听闻此消息,仍卸去盔甲,带了一个随从快马加鞭先赶回京城。 据说皇上掌掴八贝勒在先,晕倒在后,至于八贝勒做了什么我还不知,也不能确认是否与蒙古有关。 胤禵走后第三日我接到了两封信,一封来自温恪,提到八贝勒被夺贝勒爵位,软禁在房内不准外出,另一封是钱晋锡派人送来的密信,提到二阿哥在咸安宫内泣血磕头,日夜为皇上祈福,皇上竟允他出宫探病,侍药床前。 这两封信送出的日期大抵相同,应该都是胤禵刚离开不久之后的事情,就是说皇上掌掴了八贝勒,晕倒醒来之后便毫不迟疑地削了他的爵位,同时放出了二阿哥,这其中深意不得而知,但也不难猜,面对十八阿哥的夭折,八贝勒的忤逆,垂暮之年的皇上终究是心软了。 钱晋锡告诉我这件事的意思是要我千万小心,二阿哥重获自由,只怕不会轻易放过我。 可这一路上并未有何动静,八贝勒出事之后,我们回来的路上就没有再遇到任何危险,这几乎是间接地证明了当初在鲁朗贡措湖边动手的那些人就是他的人。 胤禵先回京城不放心我,把对音留了下来,可直到我们到了涿郡附近,也一路平安,八贝勒失势不假,看来刚被放出生天的二阿哥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有所作为? “对音,”我掀开车帘对骑马在侧的对音说道,“你先回京复命吧,我要去云居寺看望父亲。” 对音愣了一下,“爷吩咐过要属下寸步不离。” 我笑了笑,“这漫漫山路不动手,到这儿还来?那些人又不是傻子。” 对音锁眉回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公主,属下以为,后面有我们的人。” 我愣了愣,“一路上都在?” 他垂目思索片刻:“应该是从定州才跟上的。” 我“嗯”了一声,“不用管。”说完摔了帘子,坐回马车中,对蔺兰说道:“姑姑,按照我们说的来,你随对音先回京城。” 蔺兰点头应道,重新确认了一下怀里的药方:“好,我会按照公主的吩咐把事情办妥。” 入秋之后,云居寺的风景更加天高云淡了一些,仿佛一夜之间,林中枝头被秋风拂过,染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发冠,空气中的凉爽,沾染着夏末余下来的暖风,莫名地让人身心舒畅。 “听说有人行刺?”阿爸给我斟了一碗茶,轻声问道。 我跪坐在茶桌旁的毯子上,一旁是落地窗门大开的云居寺后山,可纵览近处的秋叶密林,也可遥看远方的崇山峻岭,清冷高空。 我点点头,没有多说,反问道:“阿爸刚才说想辞官?” 阿爸迟疑了一下,“是,我不想再回京城去了。” “可是,”我皱眉道,“皇上会同意么?” 阿爸轻叹一声,“等过了这一年的丧期,我就打算拟折子上奏,我已朽木之年,皇上就算要挽留,也不过是走走过场。” 我看着已失抱负之心的阿爸,点头道:“京城不安,这样也好,不知阿爸有何打算?” 他抿了一口茶:“燕郡外的云木川处于蒙清边境,百姓淳朴,生活安定,据说那里有一座神山,我打算辞官之后去那里看看。” “也好,也好……”我低头饮茶,不知该说什么。 “月儿,”他轻声说道:“阿爸是不是很没用?” 我抬头看着他,他眼中有雾气,“你阿妈不在了,我本应用尽全力护你一世平安,我知道你不想嫁给四贝勒,但事到如今,我已经无能为力,皇上金口一开,我连问一问你要不要跟阿爸一起走的资格都没有。” 我心里一酸:“阿爸,您别这么想,留下来是我自己的决定,有件事我必须查清楚,你离开了是好事,至少我不用顾忌他们会对你动手。” 一抹忧色浮上他的脸庞,“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看了一眼窗外清明的天空,“我在做任何一个和硕特人都会做的事。” 第一百一十八章 朱青叶 天黑透了我才回到精舍,刚把门关上便觉身后拂过一阵风,把桌上的蜡烛吹灭了,我转过身,从袖口里摸出弯月短刀,几乎就在那个黑影贴近我的瞬间将出鞘的短刀压在了他的脖颈上。 “用我送你的刀杀我,有点荒唐。”一阵绵软的呼吸扑在我的脸上,金露梅的香味瞬时包围了我全身。 我撤回短刀,靠在门板上,看着十三阿哥黑暗中灼灼发亮的双眸,“这世上全是荒唐事。” 他便吻了过来,冰凉柔软的嘴唇紧紧压了上来,霸道地用舌头撬开我的牙齿,似要将我揉碎了似的攻城掠地,安静漆黑的房间里只剩下了暧昧的喘息。 我一时无法呼吸,无法思考,本能地将手压在他的胸前,作势要推开他,可没想到这一动作却激得他更加放肆,压在门板上的手在我后腰一搂,将我整个人圈入怀中,转了个身,踉跄着往前跌靠在桌沿边上,我忍不住疼地哼了一声,他这才放开了我,微微喘息道:“没事吧?” 我使劲呼吸了几口,看着他黑暗中的脸:“这可是佛门净地……”其实说完这几个字我就后悔了,真想狠狠地打自己一巴掌,世上那么多话我不说,偏偏说了最没用还最显暧昧的一句话。 他只呆愣了一瞬,便重又将我的唇含入嘴中,我说不出话来,只是觉得桌沿硌得我难受,便往侧挪了一挪,他依我,动作太大,二人竟一齐跌倒在桌旁的床上,借着窗外泼进来的月光,我见他两手压在床上,正低头静静地看着我,这样已不止暧昧那么简单了,我一时忘了该怎么办,只觉两颊烧得通红,想来必像暖炉那般红得发亮,不由地捂住双颊,他却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握住我的手腕,呢喃道:“很好看,不用挡。” 我当时像傻了一般,竟说:“黑漆漆的你能看见什么?” 他很温柔地看着我,很温柔地轻声说:“那要点灯吗?” 我……真的很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我看得见,真的。”他近乎呓语地在我耳边轻声说道,“月光下的你眉目如画。” 我闭上嘴不说话,生怕自己再说出什么虎狼之词,他却已轻轻笑了起来,“你谋划对付八哥的时候干净利落,这个时候却犹如惊弓之鸟。” “你知道了?”我诧异道。 他在我嘴上轻轻啄了一下,“看来今晚是干不成什么了。” 我脸一下子又红了,他却挑眉,嘴角带着笑:“这里是佛门净地,是该心如止水。” 他又在调侃我,我挣脱他的手,将他掀得翻躺在床上,便坐了起来,“即便不是佛门净地……也……” “如何?”他笑道。 我看着他玩闹的神情,从刚才的惊慌失措中渐渐回过神来,颇有些生气,作势要下床,可不妨被他拽住手腕,竟一把拉了回去,跌在他身上。 他认真地看着我,长长的睫毛在月色下微微颤动,清晰可辨,“宝贝儿,我是认真的,没有戏谑没有玩闹。” “晚了,”我张了张嘴,有些哑声,“十八阿哥的周年忌礼一过,我就要嫁给四贝勒了。” 他看着我,很久没有出声,就在我以为要就这样的时候,他轻声问道:“你答应了?” 我看着他,有些赌气:“你未娶之前,我死也不应,既然你放手了,我还为何不应?” “那是因为……”他说了一半,咽了一半,像是想把缘由重新说一遍,却又觉得说出来也无力得很,只是轻轻地闭上眼睛,重又睁开,带了些孩子气的霸道:“我不许。” 我冷笑,“你说了不算。” 他却一把将我压在床上,“算不算由我。” 说完便吻了上来,一改温润轻柔,像是要将我整个人融入他身体里一般的咄咄逼人,我抡起拳头捶了捶他的胸口,他却已将手探进了我的衣衫里,轻柔的手冰凉似水,却没道理的将我灼烧得有如炭火。 我失了力气,彻底放弃了捶他,反而因为紧张将手紧紧地搂在他的背上,感受到他紧绷的身体线条凸显,滑过我皮肤的手也如同沾了炭火般变得热烈温软。 他仿佛感受到了我的微微发颤,渐渐慢了下来,伴随着我俩都起伏不平的喘息声,他轻声道:“怕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有些失神:“不……” 他却突然失了力气般,将我一把搂进怀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克制着痛哭失声的崩溃感,轻声道:“你是莘夕,我不怕。” 这样的话几乎让他像要把我勒死一般越发搂紧了些,他在我耳边微微喘息,断断续续地说道:“别再说话了,否则我真的停不下来。” 我便顺势用手搂住了他的后脖颈,将脸埋入他的肩窝里,不再说话。 天亮的时候,外面的鸟叫声响亮稠密,我睁开眼睛最先入目的便是他的脖颈,细长的线条充满着诱惑,一直延伸到他微微扬起的下巴,画出一道很好看的弧线,我眨了眨眼睛,开始清醒,昨晚的点点滴滴瞬时像流水一般灌入我的脑子里,我本能地看了一眼衣衫不整的自己,唰地一下红透了脸。 他压在我身上的手轻轻动了动,我迅速权衡了一下,决定闭上眼睛继续装睡。 他似乎是醒了,轻轻拉过被褥盖住了我,然后便没了动静,我刚有些忍不住想睁开眼睛,却感到他的手温柔地掠过我的脸颊,呢喃道:“七月……” 我终于忍不住了,猛地睁开眼,惊地他眨了眨眼睛,我和他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便掀开被褥准备下床。 “昨晚……”他开口。 我立马回身,伸出一只手指:“昨晚什么都没发生。” 他咯咯笑起来,“昨晚当然什么都没发生,但我要说正事的,却没说成。” “还不是怪你……”我脱口而出。 “哪能怪我,”他无辜道,“是谁趴在我肩上就睡着了?你知不知道我忍的有多辛苦,我……” 我咬牙打断他,“你还说?” 他哈哈笑起来,“你不是男人,你不知道,昨晚那番,我基本可以载入史册了。” “你!” 他收了笑容,也坐起身来,替我揽去额前乱了的发丝,“现在我要说正事了。” 我抿了抿唇,没好气地说道:“回京的路上一直在后面跟着我们的人是你派来的?” 他笑了笑,“对音还挺有本事的,和卓跟那么远都能察觉。” “为什么跟着我们?二阿哥并未……” “动手的从来就不是二阿哥或八哥的人,”十三阿哥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们在鲁朗贡措湖边遇到的刺客和定州城外被和卓他们挡下来的刺客是一伙人,但查不出来。” “定州城外?”我略有些惊诧,原来回京路上并非一直平安无事,是十三阿哥的人在后面挡掉了,“不是八贝勒的人?可他一直派人跟踪我们。” “他派人跟踪你们不假,但下杀手的绝不是他的人。” “那两生花?” “两生花的确与八嫂有关,但试问这么明显的安排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八哥身边有我的人,他想要你手里的东西,也做了些安排,可没有下过刺杀令,还有,定州城外刺客来袭时,八哥已经出事,保命都难,哪里还有再派人来的余力?” 我点点头:“的确如此。” “二阿哥更不可能,他刚出幽禁,低调得很,每日斋戒沐浴,侍药御床之前,连都统伯石去见他都当着皇阿玛的面说话,处处避嫌,这个时候是不会对你动手的。” 我咀嚼了一下他的话,喃喃道:“那就是说,还有深藏不露的人想要我的命,会是谁呢?” “八哥与蒙古郡王班第私通密信,谋划北聚的事情,是不是你安排的?”他问我,眼里含笑。 我点头,“原本我不想做的这么绝,但我以为湖边刺杀是他所为,杀母之仇加上刺杀之恨,我才……” “一招好棋。”他说道。 我看了他一眼,颇有些挫败,“好棋么?你不觉得我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压了他,却放出了绝对想要我命的二阿哥。” “不,”他摇头,“十八弟病重的时候皇阿玛就已去过咸安宫探望二哥,他老人家早就生了复立之心。” “复立?”我讶异,“真的会有这种事?” 他笑了,“我离京的时候皇阿玛已经密召了李光地和都统伯石,不出两天,只怕复立诏书就要告知天下了。” 我呆愣半晌,二阿哥犯下如此大错,皇上竟然都可以原谅。 “对了,”我看着他,“我找到阿妈留下来的药方了。” 我把存疑的四张药方小心翼翼地铺陈在桌面上,“其余的我让蔺兰姑姑携带回京,来个声东击西,把那些盯着我们的人先引去京城。”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果然冰雪聪明。” “我解不开这四张药方的秘密。” 他伏在桌案上从第一张药方开始看起,我说道:“我们都仔细甄别过了,这四张药方记载的方子非常普通,但却最旧,而且被人反复摩挲过,证明它隐藏的内容是值得反复查看的。” “藏头诗,”十三阿哥只看了一眼便呢喃道,“当归一两,乌多年三钱,千日红二两,月季一钱,苦参一钱……你看,每个药材的数量对应着药材里的字,第一张药方念出来便是……” 我眼前一亮,拿手比划着念了出来:“当年日月苦……” 他拿起第二张药方也循规念道:“冬锁青心,不对,青叶胆对应的是一两二钱,证明青叶两个字都要有,那么第二句便是冬锁青叶心。” “第三句是浮生一点血,”我毫不犹豫地念了出来。 “最后这句是凤尾楼……”他没有念完便停住了,我拿过他手中的药方,继续道:“凤尾楼合欢。” 他眉头紧锁,“怎么会这样?” “怎么了?”我奇道,“这首诗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反而很幼稚很牵强。” “棠梨宫位于后宫的东北角最尾处,所以又被人称作凤尾楼。”他说道。 我有些惊讶,“费尽心思把这诗藏在药方里,又把药方远远地送去了拉萨,如今诗里什么也没说,只提了棠梨宫,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棠梨宫里藏着什么秘密?可是棠梨宫已经被烧了呀。” “所以棠梨宫才会被烧了……”他低喃。 我慌忙说道,“你不会要以为棠梨宫被烧真的是阿妈……” 他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看着我柔柔地笑了笑,“你以为你去拉萨这几个月我什么也没做吗?” “无论是棠梨宫被烧,还是兰静姑母自尽,都与当年陪都行宫里的事脱不了干系,所以我先是派人调取了二十多年前陪都行宫的宫人名单,查到还活着的有二十八人,其中十五人仍然留在陪都行宫,剩下的我让人一一暗访,虽然得到的信息少之又少,但仍理清了一些事情。” “额娘和兰静姑母在陪都行宫的那段时日,有个叫做朱青叶的罪奴因为疯了而被杖毙,蹊跷的是,她是从榴园被拖走的,榴园正是额娘和兰静姑母当时的所居之处。” “朱青叶?”我觉得很耳熟,拿起第二张药方,“冬锁青叶心!难道这首诗是这个朱青叶写的?” 他没说话,拿起第一张药方,“当年日月苦……怕是这个罪奴没那么简单。” “我理一理,”我有些混乱,“就是说这个叫朱青叶的人在陪都行宫死了,并且死之前把这四张药方给了阿妈和敏贵妃娘娘,后来阿妈把这四张纸藏在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药方里面,趁送我去拉萨的时候也一并送走,而那些人不仅知道药方的存在,还知道药方背后的大秘密,为了得到药方,不仅于十多年前烧了棠梨宫,害死了敏贵妃娘娘,仍然没有得到药方之后,再把素心派到阿妈身边查探药方的下落,十多年来一无所得,便害死了阿妈。” 十三阿哥面色沉抑地点点头。 “如今,他们以为阿妈死了,把药方给了我,所以又将矛头指向我?” “只怕就连他们都不知道,药方指向的地点正是被他们一把火烧了个灰烬的棠梨宫。” “阮娘呢?”我突然想起来,“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那晚她让我千万别去找药方,我觉得她肯定知道许多内情。” “这些就是阮娘临死前告诉我的。”十三阿哥轻声道。 “阮娘死了?”我大惊。 他点点头:“病逝,她只知药方很重要,但不知道代表什么,所以现在,”他轻扣桌面,思索半晌,“或许只有方文苏才知道内情。” “那我们快……” 他突然示意我噤声。 “公主,你起了吗?”萨梅下一刻就在外面砸门,“咦?这门怎么锁上了?” 我看了一眼十三阿哥,昨晚那般,他竟然还腾出手来把门栓上了,他轻声道:“他不用你操心,保护好自己,我先走了,太子复立,第一个要对付的人就是你。” 我点点头,表现的很冷淡,经过这么多事之后,想像以前那样是不可能的,我再没了曾经缠着他哭哭笑笑的那些小女儿心性了,不管他是因何缘由成亲,那晚拴在他手上的红绸已成了我挥之不去的噩梦,我没办法从其中全然清醒过来。 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眼中闪过一丝内疚,但仍很快笑起来,俯身在我眼前,朝我眨了眨眼睛,压低了声音:“咱们下次继续。” 直到他翻窗离开之后许久,我仍呆坐思索,事到如今,爱笑的人成了他,冷漠的人变作我,真是世事无常。 第一百一十九章 水寰厅 回到京城,远远地便看见四贝勒骑着马站在城门口等我,身后只跟着额鲁一人,想当初送我离京的是他,如今接我回京的也是他,自从我答应了婚事之后,这位冷面王爷对我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也不知是我的配合让他心情舒畅呢?还是他演戏演过了头。 “你一走就是几个月,总得有人来接一接。”他牵着马同我走在大街上,有些漫不经心。 我的‘谢’字便哽在喉中没有说出去,斜睨了他一眼,“苦了你了。” 他像是没有听出来我话里的讽刺意味,淡淡地‘嗯’了一声,“路上遇刺了?” 怎么每个人都对那事儿如此感兴趣?我在心里短叹一声,应道:“是呀,真是应了那句‘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你’。” 他没有笑,停住脚步,“知道是谁吗?” 我看着他冷冷的面庞上似有怒气,也顿住脚步折身看着他,“不知道,难道贝勒爷知道?” 他默默地盯了我一会儿,“若是我知道的话,还用问你吗?” 我笑了,“是呀,我怎么这么傻呢?” “你知道昨晚谦府发生的事了?”他依然没笑,探寻的眼睛紧盯着我不放。 我歪了歪头,“谦府怎么了?” “你不知道?”他的语气极为讽刺,“写戏本的人不说戏,可真是奇了。” 我挑眉,没说话,自顾自地边走边拿起街边小摊上的各种小玩意儿看。 “昨晚有人分别向九门提督、大理院和京兆府密报说清水胡同那儿有命案发生,等三个衙门的人不约而同一齐赶到的时候,发现清水胡同隔壁的谦府传出兵器吵闹声,破门而入后,刚好抓到一个黑衣蒙面人。” “是吗?”我装作很惊讶,“这么巧?” 他继续说道:“是巧,那个黑衣人竟是八弟门下的客卿杨其宝,他正在拿刀威胁你的丫鬟,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我顿住,将手里捏着的荷包扔回小摊上,心想,钓上来的竟还是八贝勒的人,意料之中的结果总是让人有些失望。 “啊?”我配合他演戏,“蔺兰姑姑只不过提前回京了两日,怎会遇上这种事?她没事吧?谦府其他人没事吧?杨其宝要找什么东西?我得赶紧回去问问她才行。” 四贝勒突然笑了,笑得冷冷清清,好一会儿才说道:“她没事,不过你真该好好问问,听说你的这位丫鬟身边散了一匣子的药方,不像丫鬟,倒像个大夫。” “哈哈哈,”我干笑了几声,挥了挥手,“贝勒爷真会开玩笑,姑姑不过是担心我的老胃病,四处搜集了些方子。” “哼,”四贝勒冷哼,“你家的丫鬟倒都是一样的赤忱忠心。” 他这是在讽刺素心,我不置可否:“那我家忠心耿耿的丫鬟好不容易搜集到的药方怎么样了?” 他斜睨了我一眼,“被京兆府拿回去调查了。” 我还想说什么,他却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郑重其事地对我说道,“今晚水寰厅开中秋宴,你来不及回府了,直接进宫吧。” 说完转身就走,我‘诶’了两声也不回头,今天是中秋?我竟然给忘了。不过皇上看来是大好了,竟然要开夜宴? 我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又暗自想了想,看来这八贝勒我是不得不去见一见了。 …… 水寰厅是紫禁城里最有江南风情的一处地方了,亭台楼阁外环水绕桥,簇拥着正中央一座开阔宽敞的大殿,月华初上,又是中秋,圆月高悬,荡入水中,皎洁月色好似笼着一层轻纱,柔美静谧。 我刚走到厅前的长桥正中,便遇到了从另一侧拱桥上下来的胤禵,水上灯影斑驳闪烁,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看见是我,站在远处笑着等,说道:“我正打算打发人去谦府看看你来了没有?” “谦府被人劫了你不知道?”我问。 他笑了:“把九门提督、大理院和京兆府全都调去你们谦府抓一个刺客,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抿着嘴笑,看了一眼拱桥通往的侧殿:“你怎么会从那儿来?” “完颜非要随我一同入宫赴宴,可进了宫后又觉得身子不适,我便送她去皇额娘那儿歇着。” 算来完颜的月份也大了,“快生了吧?” 他笑道:“嗯,再有一个月左右。” 我长吁一口气:“还好赶上了,这回完颜不能怪我。” 胤禵笑,“你包袱这么大?” “大着呢。”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了水寰厅门口,只听有人在我们身后说道:“这不是七月妹妹吗?这么快就从边西回来了?” 我猛地回头,果然看到废太子二阿哥笑意盈盈地站在我们身后,瘦了许多,满面疲累,眼眶红肿,下巴上留着胡茬根,果然是一副吃尽苦头的模样。 他微微收起笑颜,垂了垂眼眸,轻声说道:“兰静姑母过世的时候我还哭了一场,想当年她刚进京那会儿我只有七八岁,还吃过她亲手做的酥油茶,那个味道我永远都记得,可惜再也没有了。” 我微微张着嘴巴,完全不知道怎么反应,这个模样的二阿哥同从前简直判若两人,虽然仍旧一样的假,假的让人犯恶心。 “二哥,”胤禵先开了口,“好久不见。” 二阿哥这才又笑了起来,眼眸里都带着喜悦,“十四弟,听说你和十三弟大败塔塔尔部,可喜可贺,咱们爱新觉罗家的人就该通通像你们一般的英勇善战,何愁不国泰民安。” 胤禵笑了笑没有答话,水寰厅里已有丝竹声传出,二阿哥朝我们分别点了点头,微笑着率先进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这又是哪一出?” 胤禵看了一眼我身后的方向,挑眉道:“这是哪一出我不知道,但你马上就有更好的一出戏演了。” 我看着他漫不经心走进去的背影,朝他看的那个方向转过头去:“今儿个个阴阳怪气……” 话未说完,便愣住了,只见水岸光影下的长桥之上,长身玉立的十三阿哥正沿着桥廊一路走来,他背着手看着湖水,似是若有所思,又似心如止水,一身冰丝白衫,腰系湛蓝玉带,袖口处金线纹着的祥云纹在灯光底下隐约闪现,腰带上一块通透的羊脂玉坠随着他轻慢的步伐来回晃动,为什么?这么多年了,我依然会时时在面对他失神的身影时,脑子里冒出‘此人只应天上有’的傻瓜想法?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从厅里突然冒出一只手来将我拽了进去,我差点跌倒在她身上,抬起头来这才发现是石宛儿,她紧紧拽着我的手腕,将我拉到角落里,满面潮红地说道:“七月,你总算回来了。” “怎么了?”我揉了揉被她拽痛的手,有些无奈,“有话能不能好好说。” 她却一改往日的泼辣劲儿,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将手里的丝帕揉成一团,几个月不见,她好似清减了许多,下巴发尖,两眼无神,说她紧张不安吧,好似又无精打采,说她镇定自若吧,好像浑身上下都压抑着说不出来的情绪。 “待会儿你能不能跟我坐在一起?”她轻声道,“原本完颜说会来陪我的,但她身体不舒服又走了,我一个人……我一个人没有伴儿。” 我更加匪夷所思,石宛儿可不是那种害怕没有伴儿便扭扭捏捏不知所措的人。 “你怎么了?”我又问,这次换了较为低沉关切的语气,“温恪不在吗?” 她左右看了看,“我已数月没有见过八公主了,不知她今晚来不来?而且……而且八公主来了也没用……你别多问了,你就跟我坐一起不行吗?”她最后这句话提高了声音,脸上都是怒气。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惊地不住点头,“行,怎么不行,坐一起就坐一起吧。” 她自知失态,赶忙重新低下头,不安地四处看了看,像是防贼似的,“七月,你别怪我,我只是不想……不想和二阿哥一起坐。” 我不由地有些警觉,“他做了什么?” 宛儿连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最近总来都统府看我,就连爷爷也以为我们有什么,我害怕时间长了,皇上也要疑心。” 我半信半疑,听说太子妃在幽禁期间曾经自裁,救活之后哭着喊着宁愿出家也不要被关着了,气得皇上把她废了,撵去了尼姑庵出家,还斥责她不守妇道,不遵妇德,只一味的贪图富贵。 宛儿眼里竟有些呆滞,什么也没说。 见她这副模样,我咽下了想说的话,都统府根基深厚,又是军方的,伯石一向注重正统,一直都是废太子一党,如今二阿哥重获自由,妃位空悬,难道他是想打宛儿的主意吗? “宛儿,你在这儿啊?”二阿哥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我们身侧,语气极尽温柔,可宛儿却生生地打了个冷颤。 “我已向皇阿玛请旨了,”二阿哥轻柔地说道,“他老人家同意了。” 我刚想说什么,石宛儿却挡在我前面,对着二阿哥挤出个笑颜,声音很干地说道:“我们过去吧。” 从我这个方向看过去,宛儿脸色苍白得可怕,嘴唇微微打颤,虽是笑着,却比哭还要难看。 “宛儿?”我唤了她一声,可她却不理睬我,跟在二阿哥身后径直走到了前厅最上首,紧挨着龙椅的右侧方坐了。 我呆愣在那里,一时间不知所措,这到底是怎么了?宛儿又怕又愿,好矛盾的模样。 而我并没有多少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便被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温恪一把抓住了手腕,噗通跪在了地上,我还没来得及喊出痛来,便见一抹明黄色的衣衫在素白长裙的陪伴下走了进来,皇上来了。 “温恪,宛儿是怎么回事儿啊?”我仍旧狐疑,问道。 数月不见,温恪仍旧是老样子,头发似乎又长了一截,取了两缕发丝垂在脸侧,看起来成熟了不少,她微微锁眉,看了一眼正在行叩拜之礼的众人,小声说道:“你没有给我回信。” 我‘啊’了一声,“我没来得及。” 她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压低声音道:“我以为你还在怪我。” 我愣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她是在说她们合力隐瞒我十三阿哥成亲一事,那事的确让我非常难过,但何人不是身不由己呢?大家都很难,谁也不应担责,便说道:“都过去了。” 她侧头看着我,眼里充满着自责,也很是悲伤,“你瘦了,听十四哥说你这一路都在生病。” 我无所谓,“宛儿到底怎么回事?” 温恪轻叹一声,“皇阿玛已经答应将她许给二哥了。” 虽然早有准备,但我还是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直到皇上免礼之后,仍旧呆呆地坐在温恪身边不知作何感想,看着坐在二阿哥身边笑得一脸幸福的宛儿,竟觉得刚才求我和她坐一起的那个人是我的幻觉一般,可无论我怎么看,无论她怎么笑,我都觉得不对劲,从国宴那天晚上宛儿迷路走去了咸安宫开始,我怎么觉得这一切那么像个陷阱呢? “七月回来了?”皇上突然提我的名字,若不是温恪使劲拉了我两下,我仍沉浸在思绪中。 我赶忙站起身来问皇上安,皇上看起来仍旧很疲惫,但脸色不错,应该已经从病中大好了,只是笑脸上仍有眉头紧锁,乌云遍布,我不由地在心里叹,当皇帝难,当一个有好多儿子的皇帝更是难上加难呐。 “听说十四弟和七月小妹妹在路上还遇到过好几次刺客,可是凶险得很呢!?”只听坐在五贝勒身边的九贝勒说道。 我微微皱眉,我和九贝勒倒是一点儿也不熟,就连面都没见过几次,只知他跟八贝勒走的很近,如果路上的刺客是八贝勒派出去的,那九贝勒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总不会对八贝勒落井下石吧? “就遇到过一次,”胤禵笑道,“凶险也谈不上,不过就是些胡打胡闹的痞子罢了。” “是吗?”九贝勒拉长了声音,“昨晚七月小妹妹回到定州的时候不也遇到了一次?” 众人便都看着我,就连胤禵也锁眉看了过来,我看了一眼坐在他身边的十三阿哥,他看着我突然笑了笑,继而垂下眼眸抿了一口茶,我便知道该怎么办了,说道:“九贝勒爷的消息真是灵通。” 第一百二十章 皇上的玉佩 九贝勒得意地笑了,可我在他准备填坑之前突然说道:“消息倒是灵通了,但就是不可靠,也不知贝勒爷是不是把我们和其他人给搞混了,我昨晚黄昏之前就到了云居寺,陪阿爸用了晚膳,很早就睡了,对定州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啊。” 九贝勒愣了愣,怕是想不到我会否认被刺的事情,他以为我会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然后对他消息如此灵通提出质疑,或许以我的暴脾气还会当场提出他就是刺客背后的主谋,换作以前,我说不定会这样做,但如今他们那套挖坑砸石头的把戏看的多了,也明白此时皇上最是敏感,我无凭无据地指责皇子,当着皇上的面和他们对着干,是会让皇上忌惮和讨厌的。 “老九,”皇上眯起眼睛来问道,“你怎么知道定州城外有人遇袭的?就连朕也没有收到过此种消息。” 九贝勒立马站了起来,抿了抿唇,“皇阿玛您知道的,定州知府是儿臣内弟,今晨他遣人送了些月饼来给内人,便随口提了此事,儿臣还以为是七月她们。” “是谁遇刺都没有查清,更别说抓到刺客了?是这么回事吗?你那内弟也够呛,哪年下派的知府?” 九贝勒脸色变了,连忙哆嗦说道:“儿臣明白,一定会督促他尽快查清。” “七月妹妹昨晚在云居寺吗?”十贝勒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 我不知他是什么意思,谨慎地点点头:“是的。” 话音刚落,便见十三阿哥微微皱了皱眉头,便知事情不妙,果然,十贝勒挑眉道:“昨晚十三弟不也去了云居寺么?难道你们没有遇上?” 顿时厅内的气氛变得不可言说,我这才反应过来,九贝勒和十贝勒都是八贝勒的人,他们轮番向我出手,难不成是八贝勒的授意? “啊?”我没防如此,一时茫然不知所措。 “不是吗?”十贝勒没等我说完,转头看向十三阿哥,笑得一脸无辜,“十三弟?” 十三阿哥仍旧云淡风轻,似乎一点儿也没被这些人影响到喝茶的心情,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这才挑眉说道:“十哥让人监视我?” 十贝勒没想到十三阿哥会这么直接,有些尴尬,但立马装作非常无辜的样子喊冤,“十三弟误会哥哥了,我……” 没等十贝勒说完,十三阿哥突然笑了起来,“我开玩笑的,十哥不必认真。” 十贝勒的戏没演完,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昨晚我的确在云居寺,也的确见了七月,十哥有何指教啊?” “莘夕!”四贝勒喊了他一声,非常生气。 当着长辈父兄的面,承认和兄长的未婚妻在京郊外的寺庙里见面,这放在任何一段说辞里都不妥,但在这儿,在此时此刻,从十三阿哥看向四贝勒的目光和视线里,倒有几分得逞的快意,四贝勒眼眸一紧,反而落了下风。 “这成何体统?”坐在皇上身边的德妃突然说道,“这……” 十三阿哥转眼看着她,“有何不妥?咱们大清何时定下了男女不能私自见面的规矩了?” “你!”德妃怕是没想到十三阿哥会顶撞他,气得满脸铁青。 “既然如此正大光明,七月妹妹为何不愿承认啊?”九贝勒突然说道,一双鹰一般凶狠的眼睛紧紧地盯住我。 一旦事情与十三阿哥扯上关系,我总是方寸大乱,无法淡定以对。 “我……”我结巴着开口,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答下去。 “正大光明?”十三阿哥冷笑,“这世上不要脸的事儿打着正大光明的旗子做,正大光明的事儿反而被黑化的见不得人。” “莘夕!”皇上怒道,他头顶上那块‘正大光明’的牌匾突然可笑的紧,让他老人家顿觉颜面无存。 “皇阿玛,”十三阿哥很冷静,“我早就说过,你们逼我,就该想到这样的结果。” “十三弟你也太过分了,”十贝勒气道,“什么结果?把一切都搞乱的结果吗?七月可是你未来的四嫂,你……” “十哥,”十三阿哥打断他,暧昧地笑,“我好像什么都没说,你就想到哪儿去了?这种事适合拿来家宴上说吗?” 我瞪大了眼睛,十三阿哥这话也太……虽然他仍然冷冷清清,但我能明显地感受到他心里的火。 十贝勒面色尴尬,但也有几分十三阿哥竟然配合他跳坑的欣喜,“这种事当真不能在家宴上说,是我唐突了。” “敢做不敢说,”九贝勒突然冷笑。 “有什么不敢说的,”十三阿哥看着他:“九哥想听哪方面的细节?弟弟都可以说给你听,当着皇阿玛的面。” 九贝勒横眉竖起,“你不要脸我还要。” 十三阿哥冷笑:“我以为九哥的脸早就不要了。” “够了!”皇上突然怒道,“别太过分了!” 十三阿哥面无表情地站起来,“皇阿玛,儿臣先告退了。” 说完便朝我走过来,我怔怔地看着他,他扯起嘴角朝我坏坏一笑,然后二话不说拉起我的手就往外面走去。 “你干什么?”我挣扎了一下,压低声音。 他没有答话,拉着我的手比寒冬腊月还要冰冷。 我没有机会回头看一眼厅内,但从摔碎的瓷碗声来推断,皇上一定气得不轻。 …… 漆黑的天空星光点点,一轮明月被簇拥着升上正空,皎洁的月色洒向大地,朦胧中透着清亮的丝绒,像是从月宫里拉扯出来的金线一般丝丝缕缕。 我甩开十三阿哥拽着我的手,站在那里看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捂住肚子直不起腰来。 “你到底在干什么?”我皱眉道。 “他们这么想赢,那我就做一回好事,满足一下他们的胜负欲呗。”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到底怎么了?” 他的笑声慢慢低了下去,靠在一处栽种着月桂的花坛上,“十哥他今晚告诉我,他的人一直在跟踪我,可是不对,跟踪我的人不只一个,就像当年,害我额娘的人也不只一个,他们都有份儿,敢做不敢当?”他又笑,眼神却冰冷极了,“当初他们逼我的时候怎么没说这话?这紫禁城里通通都是敢做不敢当还满口嚷着伦理道德的小人,我今晚就让他们看看,谁才是敢做不敢当,整天在背后使黑手放暗箭的小人!” 说着他的声音慢慢暗下去,“你看看这个地方,是要有多狠心,才能把人反锁在里面,再放把火给它烧了?” 我回头去看,这才发现原来我们站在被火烧毁的棠梨宫旧址旁,月光之下的断壁残垣漆黑一片的躺在那里,似乎依稀还能看见那场冲天大火,能听到撕心裂肺的呼救声。 “当年为什么棠梨宫的人一个也没有跑出来,是有人把宫门反锁,里面的人出不来,火烧大了,把锁烧得融在一起,外面的人也进不去救人。”他轻声说道,声音低落地让人想落泪。 “而如今他们还想故技重施,为达目的,使出各种见不得人的手段来逼我,现如今还想让你身败名裂,可真是好兄弟啊,血流同源的好兄弟……” 我走上前去,抱住了他。 他将话咽了下去,把头搁在我肩上,双手环住我的腰将我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我真是恨极了这座宫城……”他说道。 我突然有如醍醐灌顶般想到,这是座宫城,棠梨宫被烧成了灰烬,但它的残骸还在,下面的泥土地基也还在,既然这些人至今还不余遗力地想要从我们手上拿到药方,就证明当年敏贵妃娘娘藏在这里的东西没有被拿走,那么若是棠梨宫被烧了,但东西仍在呢?这才是阿妈千方百计要把药方送回拉萨的原因,一旦药方被找到,就算是掘地三尺,那些人也会把东西找出来的。 我把想法跟十三阿哥说了,他也觉得有可能,我们便叫来和卓,循着十三阿哥记忆里的棠梨宫摆设一一找过去,每找一个地方便掘地三尺,却直到天色微亮也一无所获。 幸得这里是后宫东北角,宫殿被烧,早已成了人迹绝境之处,就算是白日里也没有人会来,何况现下天色蒙蒙荒无人烟。 “卧房、书房、花厅都找了,”我咬着嘴唇推断道:“会不会藏在什么赏花喝茶的亭子那里。” 十三阿哥摇摇头:“额娘怕寒,最不喜欢宫中凉亭,早就让人拆了。” 我犯了难,“那有没有什么地方是敏贵妃娘娘最珍视的,或者说平时不让人去的?” 十三阿哥想了想突然拔腿绕到了废墟后面靠墙的地方,然后蹲下身捡了几块碎砖,说道:“这里曾是一个小佛堂,但额娘并不信这些,也不许人进来,以前我就觉得很奇怪。” 和卓抽出手里的剑就地刨了两下,果然看见碎砖下的泥土中露出一个深红色的小盒子来。 我们对视一眼,将其打开,沾满了泥土的盒子已有些朽坏,一看便有些年头了,盒子里铺着厚厚的一层绸布,因浸了水,现已变了颜色,不过绸布中包裹着的一块玉佩倒是完好无损,甚至衔着玉佩的那根明黄络子也仍旧崭新如初。 “这是?”我拧眉道,“皇上的东西。” 只有皇上能用明黄色,何况这玉佩水色上佳,透亮非常,完美无瑕,民间少有品相这样好的白玉,而且上面刻着龙纹,这更坚定了我的推论。 “一块玉佩而已,”十三阿哥沉吟道,“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何必争抢?” 我捧着玉佩左右看看,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上面只有普通的龙纹,连个字都没有,还没有那几沓药方神秘,“难道我们找错了?” 十三阿哥想了想说道:“先这样吧。” “那这玉?”我压低声音。 他接过玉佩细细端看了半晌:“再怎么说这也是额娘留下来的东西,你先拿着吧。” “这是敏贵妃娘娘的东西,说不定是当年皇上赐给她的贵重之物,我不能要。” 他将玉佩放在我手里,合上我的手,轻声道:“若我额娘还在世,她应该也很想把自己贵重的东西送给于他儿子而言,最重要的一个人。” …… 九月,复立太子的诏书刚下,便有以两广总督年羹尧为首的数十名外放文臣武将联名上书反对,气得皇上摔了奏折,砍了两个据说是‘颇有心机的密谋反叛者’之后,一怒之下带着德妃去了承德行宫。 既然我已经知道了药方的秘密,索性一把火将剩下的药方全都烧了,而被十三阿哥软禁在奉天的方文苏无论怎样都不开口,更否认对药方的秘密知情。 “公主,前面就是八贝勒府了。”蔺兰在马车外面说道。 我‘嗯’了一声,掀开帘子准备下车,忽然听到有人喊了我一声,顺着声音看过去,便看到了倚着马车站在那儿的五公主温宪。 “哟,我还以为看错了。”她尖声尖气地说道,仍然穿得富丽堂皇,妆容精致,只是发髻高盘,眸子里少了天真多了几分阴冷算计。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她冷笑:“这里是我八哥府上,你来得我如何不能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道。 她朝我走过来,收起了笑,眼里的恨意显而易见,“你竟然回来了?我以为你要死在路上了。” 我愣了一下,她对我的恨还真是有增无减,“我今天不想跟你吵。” “野丫头,”她慢悠悠地说,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你以为我闲得慌?你毁了我一生,我一定会睁大眼睛看着你怎么哭,怎么死。” 我有些莫名其妙,“五公主,小时候不管怎么闹都过去了吧,小孩子的仇你要记到现在?” 她后退一步,指着我:“你记住了,如果有一天你落井,那我会做第一个往里面砸石头的人。” 我看着她的马车徐徐离去的背影,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公主回来这些日子了,难道没听说吗?”蔺兰说道。 “听说什么?”我挑眉。 “半年前五公主非逼着德妃娘娘退了与佟国维之孙舜安颜的婚事,三个月前在八贝勒的提议下,皇上指婚,将五公主嫁与勒席恒之子和泰,后来八贝勒失了势,作为八爷党权重最高的勒席恒家,日子肯定不好过。” 我一时有些怔忪,“她退了……和舜安颜的婚事,不会……不会真的是因为我胡诌的那话吧?” 第一百二十一章 抢人夫君 蔺兰没有回答我,反而说道:“听说在她的婚礼那日,舜安颜带礼去贺,满面泪痕,而五公主当场晕倒,不省人事,足足三日才能下床,吵嚷着要退了与和泰的婚事,但怎么可能?皇上怒斥她顽劣不懂事,就连德妃娘娘也当着和泰一家人的面打了她两耳光,这才……过去了。” 我顿住了脚步,蓦然间想起那日在大街上拦我马的舜安颜,五公主向来心高气傲,将自己看的比什么都金贵,但因自小养在不见天日的宫中,导致脾气大心眼小,容不得别人说她半点不是,就因为我胡说八道的几句话,没能给两人一次见面的机会,竟就死活不愿意嫁给‘丑陋无比’的舜安颜,从此误了二人一生。 我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蔺兰连忙来拉,我呆愣在原地,“姑姑,我竟然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真该死。” “何苦呢?”一句低沉冷淡的声音从右侧的假山上传来,我转头一看,便见八贝勒悠哉乐哉地盘坐在假山上,一身青衣薄衫,两袖清风徐来,若不是他满面胡茬,我都快要觉得他成了一个遁入空门,割断红尘的世外高人了。 “今天来见我的人真多,”他嘟嚷道,“七月小妹妹是最意想不到的一位。” “是吗?”我压了压心绪,绕着山石爬上了假山,站在他身侧,能俯瞰到贝勒府的前三个院子,层层叠叠的青瓦相接,却烟火寥寥,生气全无,曾经的门庭若市已在一夜之间成为过往。 “我以为贝勒爷从高处摔下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到我,所以来看看贝勒爷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他愣怔了一会儿,然后慢悠悠地说道:“我从高处摔下来的第一个反应是喊疼。” 我笑了笑,“想不到贝勒爷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 “这么说,”他拢了拢袖子,“我与蒙古往来的那些信件是你调换的。” “我哪有那个本事。”我挑了挑眉。 “我竟然这个时候才想明白,”他长长叹口气,“国宴上达布对你与众不同,我原本是防着你的,可后来你答应我与合谋,我竟然就误信了你。” 我收起笑容,“我没有答应过与你合谋,你也从来没有相信过我,事到如今了,还说这些场面话有意思吗?” 他不置可否,“我们要的东西本就不同,大可以各走一边互不相犯,可你下手竟然这么狠毒,调换信件诬陷我密谋造反,我落到这般田地还不够,竟还诬陷福晋谋划刺杀,非逼得我休了她,将她撵回娘家,七月啊七月,我无非就是在你身上打过那些药方的主意,也值得你这样不折手断?” “不折手断?”我冷笑,“你派人潜伏谦府十多年,毒杀我阿妈,又想杀我,到底多不要脸才说得出这么冠冕堂皇的话来?” 他慢慢站起身来,“我毒杀兰静姑母?有何证据?” “潜伏在她身边十数年的丫鬟正是您福晋祖上的包衣奴才。” 他眼睛瞪圆了一些,“那我杀你又是怎么回事?” “死士身上的毒,正是两生花。” 他脸色青的可怕,却突然间哈哈大笑起来,“错了,错了……” 我皱眉,心中隐藏已久的疑虑像是终于要解开一般震得厉害。 他笑够了,这才阴冷地看着我:“要不要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没有答话,他揽去眼角笑出的泪水,然后说道:“你知道药方的谜底了吗?跟我无关,跟太子也没什么关系,那是他的秘密,与他攸关性命和前程的大秘密。” “是谁?”我迫切地问道。 他却没打算告诉我,反而哈哈大笑,“你不去把秘密找出来,又怎会知道?” 我狐疑地看着他,可他已经转身离开,边走边拍手笑道:“绝了,真绝了,我们都比不过他。” ……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垂眸思索,八贝勒的模样既让我觉得不安,又让我觉得醍醐灌顶,这么久的不对劲似乎终于找到了一条出路,当所有证据都毫无疑问地指向他时,我竟然受虐般的认为权谋之战不会那么简单,前去相见的目的也在于此,我想看看一个步步为营奋斗了数十年,差一点就权倾天下的八皇子,为什么偏偏在最后的关键时刻漏洞频出?但很明显,他的反应在我心里挖了一个更深的坑,好像事到如今,那个人已经呼之欲出了。 吱呀一声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打断了我的思绪,只听窗外蔺兰笑道:“是吗?恭喜了,你们先回吧,待我向公主说了后再过去。” 没一会儿,蔺兰掀开帘子说道:“格格,花岸府的福晋生了。” …… “七月,七月……”完颜叫我第三声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她的手搭在我的手腕上,笑道:“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我笑了笑,“对不起,我没有听到你刚才说的。” “没事儿,”她摆摆手,“我说你干儿子对你笑了你没看见吗?” 我连忙看着摇篮里张牙舞爪四肢乱蹬的胖小子,笑道:“春儿这个臭小子,才刚刚满月,就这么厉害了。” 完颜捂着嘴巴笑:“前儿他阿玛过来,刚把他抱起来,他就乱蹬,差点摔了,吓得他阿玛脸都白了。” 我笑,“今儿怎么没见胤禵。” “晚上就是满月宴了,爷进宫去为春儿领赏,事儿一大堆。” 我点点头,用手指在春儿脸上轻轻戳了戳,小胖子马上看着我,一双大眼睛黑咕隆咚的转个不停,可爱极了。 “七月,我之前派人送去谦府的信你看了吧?”完颜突然说道。 我抬头看着她,“看了,你要我满月宴这日早些来,有话要说?” 她神情凝重地点点头,招呼奶妈和丫鬟过来先抱了春儿出去,然后屏退左右,这才说道:“宛儿下月就要嫁给太子了,日子都已定好了,这事儿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知道。” “那你知道为何宛儿要嫁给太子么?”她凝眸锁眉。 我不答反问:“出什么事了?” 完颜轻叹一声,慢慢从软榻上站起来走到暖炉边上,不安地拨动着暖炉里的炭火,“宛儿那样争强好胜的人,她若是不应允,势必要闹得满城风雨,她从小就喜欢十三爷,怎会突然和咸安宫走得这样近?我一直都不明白,直到那天,她来找我……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夏末深夜,花岸府的前门被人敲的噼啪作响,门房打开门一看,刚想骂人,却发现门外站着的竟是被淋成了落汤鸡一般的都统府大小姐石宛儿。 完颜把宛儿迎进房内,还没等脱去她湿透的衣衫,便被她回身一把抱住,伏在完颜的肩上哭出了声音,完颜从未见过宛儿这般模样,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哄带骗才让宛儿脱去了衣衫沐浴,可宛儿手腕上、脖颈上,甚至是大腿上的各样伤痕都让完颜惊慌失措,差点就要报官,瑟瑟发抖的宛儿不让,这才承认了自己刚从宫里出来的事。 原来一直以来,都统府与咸安宫都在暗中私通消息,那天白日里,都统府伯石让宛儿去送一封信,宛儿去咸安宫的时候按照以往的规矩并未带丫鬟婆子,可进了宫门才发现宫女太监等人似乎也都被人打发走了,就连庆公公也不在,宛儿狐疑,放下信便准备赶紧离开,却和刚刚进门的太子撞了个正着,太子态度冷淡,却在宛儿要走的时候突然问她是不是喜欢自己,宛儿吓得不知所措,太子却步步紧逼,宛儿只好说了些自小情谊之类的场面话,没想到太子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宛儿竟突然没了一点力气,太子趁机将宛儿整个人揽抱起来放在了床上,待宛儿清醒过来时,自然免不了挣扎一番,所以才受了些伤,可最终也是白费力气。事后,太子反说是宛儿在屋里放了迷情之类的药,诱使自己犯了大错,要去皇上面前揭发她,宛儿本已心灰意冷,听闻此言吓得肝胆俱裂,生怕牵扯到都统府,太子便以此要挟,此后信件都由宛儿去送,自然每次…… 再之后,太子被放出咸安宫,更是经常出入都统府,宛儿有苦不能言,这些日子以来,性情大变,全然找不到往昔的影子。 我缓缓站起身来,完颜回头看着我,眼里盛满了泪水,“那日中秋家宴,她派人给我送信,说太子要在皇上面前提亲,她害怕,要我进宫陪她,即便那时我已行动不便,仍撑着去了,没想到突然腹痛,只好提前离席,是我不好,如今一切已成定局,只是不知她怎么样了,我非常担心,不知如何是好。” 许久我都说不出话来,怪不得那日宛儿的模样会那般奇怪。 “不过还好,”完颜抹去面颊上的泪水,“太子到底还是愿意娶她的,只要嫁进东宫,过往的就都不是……” 我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吓得完颜咽回了后面的话:“太子把宛儿欺负成这样,就为了让她变成手中的木偶线,通过她把整个都统府牵在手里,他娶她?他当然要娶她,这可是他一开始的目的,如果不是都统府的支持,皇上如何会力排众议复立他?” “即便如此,又能如何呢?”完颜含着泪水问道,“木已成舟……” “什么叫木已成舟,宛儿后面还有几十年的人生,难道就要这样任人欺负一辈子吗?”我问道。 完颜答不出话来,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滚个不停。 “福晋,”门外的丫鬟敲敲门说道,“客人们已到花园了。” 我朝门走过去,完颜连忙叫我:“你要去哪?” 我一把拉开房门,“我去找她。” 深冬的花园虽然没有春日那般绚烂,但因精心打扮过,倒也并不萧瑟,加之来参加满月宴的客人到了大半,园子里赏景散步,携手笑谈的人莺莺燕燕地点缀成另一番美景,我边走边在人群中寻找着宛儿的身影,可来人众多,大多都是各府各院的夫人小姐,又刚刚过了为十八阿哥守孝的百天不久,人人精心打扮生怕输给别人,展眼看去,五彩斑斓千娇百媚群芳争艳,想要找人也不容易。 “哎呀,你不长眼睛的吗?”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尖声尖气地打断了我四处张望的样子,我收回视线一看,只见一个十多岁的小丫鬟正冲着我嚷嚷,她扶着一个身穿水红色旗装的女子,女子发髻上盘,坠珠闪亮,眼妆清淡,唇妆很浓,显得眉眼淡然,但气场很足。 见此情景,我以为慌忙间不小心撞到了这位夫人,便也不计较,马上道歉:“不好意思,我在找人,无意冲撞。” 那夫人一句话都不说,小丫鬟却不休不饶,“说无意就可以了吗?你知不知道你撞了谁?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下等人,穿一身这样素的衣服来赴宴,说是丫鬟吧倒也不太像,要说是小姐……怕是哪户落魄人家的,怪不得不懂规矩胡冲乱撞……” 我哑然失笑,多少年了,没有听过别人这样编排我,正想着好笑,蔺兰姑姑两步走了过来,挡在我身前厉声道:“你说话小心点。” 那小丫鬟根本不怯,“是她先撞的我家主子。” “没事儿,姑姑,”我拉了蔺兰一下,“先帮我找人。”说完便要走,没想到那小丫鬟在我身后说道:“这什么人呐?都不道歉就想走吗?” 她的声音很尖,立刻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 我回过头去,见那些看热闹的人都围了过来,无奈叹气,这些人跟外面大街上那些被他们视作下贱布衣的百姓又有什么区别,还不是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钻,唯恐天下不乱。 “你想我怎么道歉?”我笑着问她。 小丫鬟还没开口,只听那美貌夫人轻声说道:“冬儿,不得无礼,快向达瓦公主道歉。” 原来她认识我,我笑了,这位夫人好有本事,让她的丫鬟可劲儿地出言奚落我,眼见人多了,又装出一副良善礼貌的样子。 “道歉就不必了,”我冷笑,“以后多加管教就行。” “公主果然大气,”那夫人轻声道,“撞了人却还要对方管教丫鬟,可真是与众不同,闻所未闻。” 我有些回不过神来,这人拐着弯地骂我呢! “难怪抢人夫君,无媒苟合,闹得满城风雨不说,还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竟与他人丈夫私会,作出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我呆愣在那里,听着周围的人已哗然一片,窃窃私语。 “十三福晋,今儿是十四福晋的大好日子,算了吧。”一个同样花枝招展的女子在她身后劝道。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来,她竟然是十三福晋!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和十三阿哥娶的那个女人面对面站在一起,那天晚上我根本没有看清楚她的模样,更想不到她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发作。 第一百二十二章 十三福晋 “算了?”她声音很轻,却句句恶毒,“我的婚礼被毁,夫君被抢,娘家被嘲的时候,何人说过算了?事到如今,我还要处处忍让?有的人身行不正,勾三搭四,逾闲荡检,做得出来,还不让人说了吗?” 我往后退了两步,却被人群挡住了去路,并不是怕她的恶语相向,只是单纯地不想和这个人站在一起。 闻声而来的完颜推开人群挤上前来,急得满头是汗:“玉儿,你在说什么,快别说了。” 十三福晋满口说着尖酸刻薄的话,却面不改色,嘴角微扬轻笑,眼眸淡然无波,好似簇拥起来的人群跟她无关,她只是站在这里看热闹一般闲淡,真是一个好厉害的角色。 “蝶儿,我说的不对吗?”十三福晋看着完颜蝶。 完颜蝶愣了一愣,连忙说道:“七月也没有做错什么……” 话未说完,十三福晋冷笑一声,“那倒是我错了?” 周围的人开始窃窃私语,各种压抑着音量却又忍不住尖锐化的议论声扑面而来,‘噢,那就是乌雅七月呀……’,‘就是她大闹人家的婚礼,把十三福晋气得几天没下床’,‘听说她不干不净的,常与男人私会’,‘知春园还要她吗?’,‘不要也不行啊,圣旨赐的婚’…… 蔺兰气疯了,却管不住任何人的嘴,就在那时我突然透过人群一眼看见穿过花园朝门外走去的石宛儿,便拨开人群就要追上去,却听得十三福晋高声说道:“冬儿,今日你得罪了公主,只怕也要落得个诛九族的下场,还不赶快下跪求饶。” 我顿住离开的脚步,转身看着她:“你认识灵贵人?” 她朝我微微一笑,往前走了两步,“虽然不熟,但听过,没有公主与她熟。” 竟然拿浴德堂那件事来刺激我,我皱眉,“别太过分了。” 话音刚落,她突然毫无预兆地扬起巴掌甩了过来,在场的人连同我在内都惊呆了,一时间硕大的花园内静谧无比,将这声清脆的耳光声凸显得既尖锐又清亮。 是蔺兰最先发出‘天呐’的一声惊呼,尔后众人都突然清醒过来似的一齐捂住了嘴巴,将各自的惊讶咽在了喉咙里。 我抬起手本能地摸了摸被打得嗡嗡叫的耳朵和火辣辣的脸庞,看着眼里闪过得意和爽快的十三福晋。 “你干什么!?”温恪到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身边,对着十三福晋难以置信地说道:“小嫂嫂,你怎能对七月动手?” 十三福晋突然脸色一变,苍白无比的面颊上嘴唇轻抿,柳眉微蹙,眼里的泪花幽幽闪现,一切快得如同换了副面具一般。 “公主,我已处处忍让,并未计较你勾引私会我们爷的种种,为何你今日还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斥我妒妇?” 温恪锁眉看了看她,又看着我,我难以置信地看着道貌岸然的十三福晋,本想说‘你为何诬陷’,话到嘴边,突然觉得事到如今,已经没有说出来的意义和必要,这样想着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得上次不接下气,谁他妈以后再跟我说中原的女子都淳朴善良,我就撕烂她的嘴。 “小嫂嫂,”温恪说道,“我虽没听到七月说这话,但刚才你说的那些,连带之前说的几句话,我进来的时候都听到了,你不要口口声声说七月勾引私会小哥哥,抢走了你的夫君,在场的人也都别个个自以为是,乱嚼舌根,试问京城谁不知道七月和小哥哥的关系?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不是因为婚约,也不会阴差阳错分开,到底是谁抢了谁的夫君,是谁后来居上鸠占鹊巢,谁心里也该有点数儿。” “你!”十三福晋瞪大了眼睛,不相信温恪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们在干什么?”人群后面传来一记沉闷的声音,众人回头看去,只见四贝勒背着手从院门外走进来,后面跟着几位阿哥,都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们。 没等众人跪下请安,只听到十三阿哥清冷的声音淡淡传了过来,“你哭什么?” 我转头去看,发现十三阿哥看着他的福晋,而十三福晋此时泪眼婆娑,涕泪涟涟,竟是一副梨花带雨的委屈模样。 “噢,刚才玉儿和七月发生了一点争执,现在已经没事了。”完颜慌忙解释。 四贝勒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这场面,任谁看了都要觉得刚才那一巴掌是我打的,而这个弱不禁风的十三福晋才是挨巴掌的人。 “是妾身的错,”十三福晋噗通跪了下去,“妾身一时冲动,不该只因公主说了几句,就忍不住动了手,妾身万死难辞其咎,求爷责罚。” 我紧紧咬着嘴唇,阿尼说的对,中原人的心机诡计,我就算再学十年,也赢不了。 十三阿哥慢慢地走上前来,“她打你了?”看着十三福晋,问的却是我。 我没有回答,胤禵却非常吃惊:“七月被打了?” 完颜马上说道:“都是误会,玉儿也不是……哎,我该怎么说?” 胤禵没有理会完颜,而是走到我身侧,双手按在膝盖上,弯下腰看着我的脸,瞪大了眼睛,“她打了你,你竟然无动于衷的受了?让我怎么相信?” “公主身份贵重,就算对妾身要打要骂要出气,妾身也是忍得的,但公主斥责妾身妒妇,妾身就没能忍住,再怎么说妾身也是出身将门,从小受礼仪教导长大,受不住一句妒妇的责骂,妾身不顾身份尊卑,对公主动了手,甘愿受罚。”十三福晋伏在地上边哭边说,可怜地让人无法对她说一句重话。 而站在一边的我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个字,也没有掉过一滴泪,若不是脸上仍然火辣辣的巴掌印,这善恶分明得很。 “这?”胤禵仍然看着我,朝跪在地上的十三福晋挑了挑眉毛,示意我解释一下。 我慢慢扬起嘴角笑了,“好一个从小受礼仪教导长大的十三福晋,今日一见果然让七月大开眼界,以前我总觉得你们中原女子待字闺中的时候不能抛头露面,不能骑马射箭,也不能读书考功名,该有多无聊,现在明白了,你们整日要学如何构陷他人,如何玩弄心机,如何装弱祈怜,哪里会无聊,短短十几年,只怕都不够,哦,对,十三福晋倒是学得好学得快,已然炉火纯青出神入化了。” 顿时四周一片哗然,跪在地上的十三福晋虽仍低着头,但从她的侧脸来看,那脸色由白转青,难看极了。 “你怎么能出言侮辱我家夫人?”叫作冬儿的小丫鬟原本跪在她家夫人身边,此刻抬起头来怒气冲冲地朝我嚷道,“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我家夫人,夫人一再忍让,为了爷不愿意跟你起冲突,可你得寸进尺,步步紧逼,莫不是真要把我家夫人逼死?” ‘啪’的一声,完颜狠狠打了冬儿一巴掌,厉声道:“要你在这里嚼舌根,不知轻重的丫头!” “让她说,”一直沉默的四贝勒突然说道,“我想听听七月是怎么非要逼死十三福晋的。” 冬儿却捂着被完颜打出血丝的嘴角可劲儿地哭,再不说一个字。 “那你来说,”四贝勒看着我,“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若她无缘故地打你,我为你主持公道,若你逼得她动手,我也想听听这场戏的精彩之处。” 我看着他,不由地冷笑,还是不相信我,不过也是,就这个场景,谁信我谁才是傻子。 “你要如何为我主持公道?”我指着十三福晋,“拖她去砍头吗?还是你觉得这事儿绝不可能是她一个温柔善良贤淑德惠的夫人的错,所以才许这种看不到结果的诺言?你是打定了主意我要输,是不是?” 四贝勒没有答话,看着我的目光有些示弱,但绝不是信任。 我再也呆不下去了,转身要走,却被十三阿哥一把抓住手腕,“你要去哪?” “放开我。” “先说清楚。” “说不清楚的,反正我已经习惯了。” “你习惯了,我没有,”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想听听你不还手的理由。” 众人都瞪大了眼睛,我却愣住了,于渐渐黑下来的天空和嘈杂的空气里,怔怔地看着他那双摄魂夺魄的眼睛。 “你是我见过最吃不得亏的人,是什么让你打不还手?”他有些愠怒,但从语气神情里都看不出来,只能从他握住我的手越来越紧感受出来,“我只是想告诉你,就算是我……云庭花园的随便谁,都不该让你让步,永远不要。” 我的眼泪突然落了下来,他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怕的是什么,讨厌的是什么,他都知道。 十三福晋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看着十三阿哥“爷,妾身是您的结发妻子……” 我挣脱开他的桎梏,后退两步,转身就跑,十三福晋最懂得在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样的话,她也没有说错,她才是十三阿哥的结发妻子,而我什么也不是,就算她冒着在众人面前把自己变成笑话的危险对我使计下绊,最终让人嗤之以鼻的还是我。 乌云漫布天际,风胡乱吹过,带起一地的落叶,天渐渐黑下来,怕是要下雨了,我跑过花园前的穿堂厅,便被追来的四贝勒一把拽住。 “我不是不相信你,”他说道,“在那种情况下……” 我挣脱开他的手,“贝勒爷,不用再说了,让知春园牵扯进来不是我的本意,但外面的风言风语是真的,如果你想退婚,趁现在吧。” 说完我便转身就走,他却在我身后说了一句,“你知道我想要的什么吗?” 我顿了顿脚步,他说道,“你的心。”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就在那时这场大雨落下了第一滴雨,打在我的脸上,模糊了他的表情,我想,这人为了达到目的,竟连真心假意这些话都搬出来了! …… 雨越下越大,我贴在游廊下的墙面上,仰头看着从廊檐滑落下来形成的一片雨幕,秋雨甚凉,雨水溅湿了廊下地面,腾起阵阵雾气,园中的泥土散出让人闭着眼睛仿佛也触得到的芬芳。 “七月,”温恪从游廊尽头跑了过来,身后跟着完颜,“终于追到你了,蔺兰姑姑回去取伞了。” 我点点头,“是该回去了。” 完颜走上前来:“七月,玉儿她……” “别再提她了。”温恪小声说道,“小嫂……不是,马尔汗玉儿怎么回事儿?突然变得那样厉害了。” “她原本倒是拙口笨舌的,”完颜皱眉道,“谁知道今日是撞了什么邪,不过刚才丫鬟跟我说,十三福晋是与五公主一起过来的,会不会五公主对她说了些什么?” 我刚想说话,却突然听到游廊旁侧的一个月洞门里传出一阵微弱的哭声。 我们走了过去,刚转过门角,便看到缩成一团坐在地上的石宛儿,她衣衫上斑斑点点的沾了些泥土,发簪掉了,一缕头发歪歪斜斜地挂在松散的发髻上。 “宛儿?”我试探地唤了她一声。 她猛地抬头,满面泪痕抹花了妆容,不止狼狈,还憔悴不堪。 “七月,”她小声说道,又看了看我身后两人,“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直在找你,”我说道,“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她扶着墙站起身来,摇摇头,“没事,我没事。” “听爷说,刚才太子爷来过,但很快就走了,”完颜小声说道,“宛儿,是不是他……” 宛儿连忙摆手,“没有没有。” “他又欺负你了?”我拽住她的手腕,她的衣衫湿了,微微往上卷,露出上面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 她忙缩回手去,把衣袖一个劲儿往下拉,“没有的事,没有那种事。” “他是畜生吗?这是在花岸府,他都敢乱来,那换了别的地方……” “别再说了,别说了!”宛儿忽然提高了声音。 温恪赶忙一把拉住我,声音哽咽道:“别说了七月,别说了。” “宛儿,”我挣脱开温恪,说道,“现在皇上,德妃娘娘,你爷爷,他们都在花厅里用膳,你现在就跟我过去,把太子对你做的事全说出来,我就不相信他还能为所欲为。” 宛儿推开我,“你不要管我,我用不着。” “你想好了,”我大怒,“如果就这样忍气吞声,你后半辈子要怎么办?事情闹大了,大不了剃了头发去做姑子。” “是,”她哭了起来,“大不了这样,大不了那样,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吗?你以为我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的时候没有哭过没有赌过吗?可是都统府怎么办?爷爷怎么办?舅舅怎么办?你来告诉我,他们怎么办?只要我忍气吞声,就一片安好,人人都笑,难道我要为了自己,为了一个忍不住,毁了都统府?” “那你怎么办?”我跺跺脚,也哭了起来,“你要这样任他欺负,任他把你不当人吗?” “对,我就打算这样。”她推开我们,往大雨里跑去,瞬间被淋了个透,她哭着回头看我,“七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便跌倒在地上,我追了上去,完颜和温恪也哭着追上来,宛儿却没有爬起来,伏在地上嚎啕大哭,“我现在连死都不敢,你还要我怎样?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站在瓢泼大雨里,一齐哭了起来,雨水和着泪水,湿淋淋地分不清楚,这天下,这人生,真让人厌烦。 第一百二十三章 我们只是凡人 四十八年腊月初八,太子迎娶都统府大小姐石宛儿,封为太子妃。 四十九年初,喀喇沁部班第郡王因病退位,达布袭爵,被封为第八代喀喇沁郡王,皇上赐封八女为和硕温恪公主,下嫁新任的达布郡王。 那年的第一场大雪来的悄无声息,一夜之间便将整座京城盖得严严实实,一脚踩下去,厚厚的雪层烙上印子,倏而便有纷然落下的梅花掉在里面,红的黄的粉的花瓣纷纷扬扬。 我刚从暖阳殿出来便接到了达布派人送来的密信,二月初一个蒙古商团将离京北归,他已做了周密安排,要我配合就好。 我合上信件,站在暖阳殿前的场荫上,抬头望着冬日里清淡的太阳,忍不住暗暗想‘我一直都在做错,希望这次不会。’ 蔺兰姑姑回身看了一眼暖阳殿,轻声问道:“八公主怎么说?” 我轻叹一声,“元宵灯会她要去,让我也去。” “此时去太子的灯会只怕不妥吧?”蔺兰小心说道。 “既然皇上钦定了太子接待达布郡王,躲是躲不过去的,况且温恪作为准王妃出席,再怎么着我也得去。” “知春园那边又来催了……”姑姑迟疑道。 我慢慢闭上眼睛,“阿爸到了吗?” “还没有,路上耽搁了一日,今晚应该到了。” 达布袭爵之后便依例进京觐见皇上,顺便迎娶温恪,所以我和四贝勒的婚事一拖再拖,如今温恪和达布的婚期定了下来,皇上便让礼部拟了三个日期,半月前知春园派人送来谦府,说是让这边挑一个,一直休沐的阿爸便从云居寺赶了回来。 回到谦府之后,我先绕道去了侧门,那儿人声鼎沸,排起了很长的队,侧门外支了一张桌子,苏秀水坐在桌子后面帮人看病把脉,一个谦府的小丫头正在帮她整理方子,俩人都忙得满面通红。 我看了一会儿没有过去,听杜自芳说自从把苏秀水接来谦府住着之后,她总是出门找药,久而久之就遇到了许多以前去秀水药庐看病的熟人,这些人打听到她住在谦府之后,便人传人地相约来找她看病,时间长了,这里的侧门就成了第二个简陋的秀水药庐。 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份,反而宁愿一辈子山里来泥里去的替人挖药,给人看病,世上的人多半无法理解她的心思,但经历过许多事情之后,我总觉得这样过一生其实好过世上大多数人,比如我。 …… 元宵节总是灯火辉煌的,今夜的什刹海更是火树银花,星光璀璨,太子在这里停了两艘夜宴游船,河岸边也安排了一场盛大的元宵灯会,宴请了许多人,也引来了不少百姓。 杜自芳是老北京,最是注重这些节日,我和萨梅蔺兰出门的时候非塞给我一盏鱼尾花灯,说是他亲手做的,花灯小巧玲珑,竹篾做成的骨架撑着暖黄纱纸,里面点着一支蜡烛,外面用红色的染料画上了鱼眼睛和鱼鳞,鱼尾翘起,甚至比鱼身还大,一根短小的竹竿从鱼尾间穿过,竹竿用绣花绸棉包裹住,刚好适合单手握住,竹竿尾甚至还缀着一串大红流苏,整体看来都精致可爱。想不到杜自芳还有这种手艺,见我拿着鱼尾花灯,萨梅眼红的不得了,出了门我便把花灯递给了她,杜自芳还当我是小孩子呢。 什刹海边尽是灯的海洋,花花绿绿,各色样式的花灯挂满了树梢街头,大的有半座房子那么大,小的只有手掌这么小,有的只能置放在地上,有的挂在空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盏有真人般大小的花灯,竟是诗仙李白的模样,戴着幞头,穿着蓝衣,背着手,仰着头,赫然一幅念诗的情景,他手里拈着一张大大的花笺纸,上书‘上无半片之瓦,下无立锥之地,腰间挂个葫芦,晓得阴阳之气(猜一字)’,我‘扑哧’就笑起来,竟然让诗仙拿着这么低俗的字谜,他老人家不气死才怪,萨梅冥思苦想不得其解,我凑在她耳边告诉她,她恍然大悟,取下蘸了墨的笔歪歪扭扭地写下‘卜’字,竟然得了支花簪作为头彩,喜得她笑颜逐开。 人潮涌动,挤满了前来放灯许愿的青年男女,点着红色蜡烛的莲花灯浮满河面,莲心处挂着写满寄语的花笺纸,河边已经开始放起了烟花,五彩斑斓的焰火在空中爆裂,映亮了人们的脸庞,远远地便能看见人群正中央的钱晋锡挽着袖子,拿着火折子正亲自点放烟花,他笑得眉飞色舞,把堆了满地的爆竹一个接一个的点燃,博得阵阵喝彩。 自从回京之后,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钱晋锡,听说他被封了大理院少卿,从小被喊到大的‘少卿’成了真正的少卿,也难怪激不起他任何兴趣。他前段时间一直跟着钱少安四处查案,不在京城,我以为他定会叫苦连天,没想到官做的不怎么样,却仍旧笑得高兴,也依然恪尽职守,整天当他的京城恶霸。 停放在离岸不远的游船上张灯结彩,挂着两盏旋转花灯,由船顶直垂到地上,灯上画着栩栩如生的五福图,灯面缓缓转动,在地面上映出了一幅幅来回浮动的图画,穿着肚兜的小人儿追着飞奔的马儿,马儿又跟在欢天喜地的采莲姑娘后面…… 我正看得入神时,听到游船上有人在唤我,抬头看去,只见宛儿的贴身丫鬟如惠正趴在栏杆上使劲地朝我挥手帕,站在她身侧的宛儿一身金色衣衫雍容华贵,脸上挂着微笑,许久未见的笑容被旋转花灯映衬得桃红嫣然,也映出了她身后正站在船头看灯的一群人,恍然见直郡王,四贝勒,五贝勒,十七阿哥等人,五公主被几位眼熟的千金小姐围在另一边,听见如惠叫我,冷冷地瞪了这边一眼便苦大仇深地甩过头去。 我对宛儿也回以微笑,正要抬手招呼,却突然被眼尖的钱晋锡一把拉进了人群中,他笑着,“怎么才来?” 周围人声鼎沸,烟花爆裂的声音震耳欲聋,我抬高了声音道:“街上太挤了。” 他拉住我,将火折子递到我手里,然后指着地上一个有手腕粗细的爆竹,示意我来点。 我连连摆手表示拒绝,他却拉着我拿火折子的手二话不说便‘嗞’地一声点燃了引线,不等我反应,爆竹便‘嘣’地冲上了天空,绽放成无数小小的光点,又变成了镶嵌在夜幕中的宝石,最后形成一道璀璨的星光瀑布,慢慢地坠落下来,漂亮极了。我被惊得直往后退,钱晋锡赶忙捂住我的耳朵,笑意盈盈地凑在我耳边问道:“好玩么?” 我无奈笑道:“你这样吓唬我,一点儿也不好玩。” “那这个呢?”钱晋锡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拿出了一颗夜明珠,足有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浑圆闪亮,被包裹在乳白色的光晕之中,仿佛天上那轮明月被他摘了下来。 他把珠子塞到了我的手里,笑道:“给你的。” 在这五光十色的夜色照耀下,反射出了与平常不一样的光芒,荧黄色,宝蓝色,浅赤色,这颗小小的珠子似乎把彩虹都已囊括其中,又洒落在我的手心,甚至延展到了我和他周遭的地面上。 我愣了一下:“干嘛给我?无事献殷勤……” “我的小师妹要成亲了,我这个当大师兄的,别的没有,整点这些小玩意儿还是绰绰有余,你可别看不起这颗珠子,我找了好多年才找到这么大个儿的,价值连城不是说说而已,听说真能买下一座城……” 我怔在那里,他的面庞被绚丽多彩的焰火映得亮堂,依然是那个欠揍的模样。 “听说那日你在花岸府被人欺负了,外面便有人说三道四,我看你带着一颗夜明珠进他知春园的门,还有没有人敢说闲话。”他笑嘻嘻道。 我非常感动,这么多年,钱晋锡终于做了一回大师兄会做的事。 “大师兄,谢谢你。”我轻声说道。 话音刚落,一个没头没脑的乞丐竟然冲进人群径直朝我奔过来,因为周遭声音嘈杂,人影晃动,我和钱晋锡根本就没注意,等到乞丐冲到眼前,伸出一双脏兮兮的手朝我手心里的夜明珠抓过来的时候,我才大吃一惊,本能地将夜明珠握紧在手心,疾步往后退,没想到乞丐力气奇大,手心里还攥着一个点燃的炮竹,他二话不说就把炮竹扔到我怀里,三步并作两步抢将上来,把我推得往后跌去,两手毫不迟疑地在我手心里乱抓乱抢,那个已被点燃的炮竹正好落在我怀里,眼看引线已经燃完,我吓得大叫起来,却被人从身后抱住,怀里的炮竹也随之被抱住我的人一把抓起,果断地塞入刚好抢走夜明珠的乞丐衣领中,随着‘啪’一声闷响,乞丐被轰得七荤八素,跌坐在地上,胸口处不断往外冒着烟,耷拉着的一大把胡子也被烧得只剩下半寸,但他竟然还如获至宝似的紧紧握住夜明珠,朝散乱的人群爬过去,两只手在空中乱打乱撞,惊地周围的人纷纷散开,钱晋锡两步上前揪着乞丐的衣领便往回拉,弯下腰狠狠地打了他两耳光,“我抽你祖宗十八代,敢抢老子的东西。” 我惊魂未定,往后一看,原来是胤禵到了,他无奈地扶着我:“为什么每次见到你总有莫名其妙的状况发生?” 我‘啧’了一声,“这也是我想问的。” 胤禵的表情突然有些奇怪,耳朵尖肉眼可见的变红了,他微微抿着嘴唇,避开我的目光。 “你怎么啦?”我奇怪道。 他咽了咽唾沫,“你先松手。” 我这才发现刚才被吓到了,这会儿双手还紧紧地拽着他的腰,只好松手,瞪了他一眼:“突然这么认真干什么?” 他没有说话,清了清嗓子,对钱晋锡大吼道:“你说你干的什么事儿,钱不露白听过没有?大街上拿颗夜明珠出来炫,也不怪被人盯上!” 钱晋锡一把从乞丐手里抠出夜明珠,狠狠地踢了他几脚,刚才凶神恶煞的乞丐躺在地上,变得可怜兮兮,眨巴着眼睛只是盯着那颗夜明珠不放。 “我怎么知道光天化日,竟然还有人敢从大爷我手上抢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他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他是疯了,眼里没有你钱大少。”我一听这声音便知是达布到了,他刚从马上下来,而不远处的四贝勒和十三阿哥仍骑在马上,他们身边的马车帘子轻轻掀开,露出温恪的脸来,仍旧苍白没有血色,一看便是多日未眠的模样。 太子不但安排了两艘游船,还请来了最近风靡京城的江南舞班助兴,悬在船上的旋转花灯每隔一炷香的时间便会烧断一根丝线,炸响几个爆竹,掉出一个灯谜,猜对的人都有重奖,不仅为晚宴添趣,也引得老百姓驻足在岸边竞相猜谜,嬉闹不止。 我不懂以前从不屑于这些小把戏的太子怎么突然这样有趣了,费尽心思安排得这样盛大,当真只是为了宴请达布郡王? 十三阿哥穿了一身月白色汉装,衬襟及袖口处用冰蓝色丝线纹着梨花纹,未佩玉,未着金,只在腰间挂了一个浅蓝色的金丝盘线荷包,清素极了。 我一眼便认出那是苏秀水的手法,里面盛着晒干的金露梅草,就像她一样,干净内敛,宁愿把手指戳得鲜血淋漓,把脚走得伤痕累累,给别人做一万个荷包,也不愿意说出心里的喜欢。 “你知道姐姐喜欢你吗?”我心里好难过,突如其来地问道,眼前是苏秀水忙的满脸通红的模样。 抬起酒杯的十三阿哥愣了愣,“不要胡说。” “我没有胡说,”我认真地说道,“而且你应该是知道的,喜欢一个人根本藏不住。” 他咽下一口酒,“那又如何?她也是我姐姐。” “在此之前呢?”我不知道今晚是怎么了,非要去追问一个于己于彼都没有好处的问题。 他放下酒杯看着我,“每一个对你好的人你都要去喜欢吗?” 我张了张嘴没法回答,他非常淡然地说道:“我们只是凡人,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噼啪噼啪’接连几声脆响,伴随着窗外洒落的五彩花瓣,一张写着字谜的纸条垂落下来,上书‘高台对应月分明’。太子很高兴:“尽管猜,猜中了,可得相当丰厚的彩头。” 众人纷纷笑起来,十七阿哥忙道:“是日字。” 太子摇摇头,其他人哄堂大笑,五贝勒说道:“老十七,想好再说。” “还请达布郡王猜一猜?”直郡王朝达布举了举杯。 达布面露难色,摇头笑道:“小王初窥汉语的门径,王爷这是为难在下。” “诶?”太子乐道,“郡王爷好生谦虚,你不行,本太子的妹妹可是博学多才,何不请教一下您的准王妃?” 达布淡淡一笑,果真看了过来。 坐在我身侧的温恪略微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在我耳边轻声念了一个字。 “八妹这可不行,让你告诉郡王爷,你跟七月说干什么?难道要把彩头拱手让人么?”直郡王嘲弄道。 温恪抿了唇不再说话,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不妨,”达布笑道:“我亲自去请教。” 第一百二十四章 就这样吧。 说完后竟然站起身,朝我们这边走了过来,站在温恪面前伸出手,“麻烦公主写下来,指教小王一二。” 温恪一怔,却并不羞涩,如她与我在暖阳殿所说一般,她的心早已不在此间,嫁谁都是一样的,一副誓要把自己变成木头的决心。 在众人的哄笑中,温恪不慌不忙地在达布手心里写下了‘昙’字,她抬头看着他,一字不说。 达布点点头,对着温恪笑得温暖如春:“多谢。”达布这种人,永远把立场和站位摆在第一位,就算换个人坐在这里,只要有那个必要,他照样和蔼可亲,一颦一笑地让人感觉他爱上了你。 太子哈哈大笑,连连拍手叫好:“趁高兴,咱们再猜一个如何?” 话音刚落,窗外‘噼里啪啦’一阵响,第六个灯谜掉落下来,众人不约而同一齐看向窗外,耷拉的纸条上写着‘两画大两画小’,温恪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至极。 太子装作没发现气氛的陡然变化,照常笑道:“猜字谜之前咱们先欣赏一支绝美舞蹈,怎么样?” 没等任何人答话,他便扬起手来轻拍两下,只见船中正摇曳生姿的江南舞班纷纷退往两边,一个蒙面的红衣女子从外面慢步走了进来,衣着鲜亮,长袖拖地,妆容刻意,眉心甚至还点着一株梨花妆,她露在外面的眼睛刚烈坚韧,非常眼熟,但我一时没有想起来。 “乐师傻了吗?白纻舞曲忘了怎么奏吗?”太子透着凶狠。 直到丝竹声响起,那红衣女子抛出长袖,原地起舞时,我才意识到她竟然是董梦烟!当年凭借一曲《白纻舞》享誉京城的‘飞燕仙子’。 自从太子被废之后,我们通过许多渠道找了她很久都未果,没想到太子不仅把她藏了起来,如今还把她推到众人面前极尽羞辱之能事,她以前虽是太子宠妾,但董家被抄之后,她便被弃了,谁也没想到,太子竟然会突然利用她发难! “七月,”太子唤我,我将视线从董梦烟身上移开,看着他,他微微一笑:“要不这个字谜你来猜如何?可别说你也对汉语初窥门径哦,只要猜对了,我有大礼相送。” 我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太子复立之后身上的可怕变化,若说他曾经是个飞扬跋扈,骄傲自满的储君,那他现在完全变了一个人,收敛了张扬,变得冷静,褪去了尊仰,变得残忍,他不再无理取闹,任性妄为,而成为了一个铁腕寒面,心狠手辣的人,咸安宫的冰冷和被废的痛苦已然在不知不觉间酝造了一个魔鬼。 我看了一眼字谜,觉得一阵恶寒,这个魔鬼今夜的目标并没有止步于董梦烟,他是要把秦诺引过来! “怎么?”他歪头轻笑,“猜不出来?你知不知道我这几日为了这个灯谜费了多少心思,张贴皇榜让全天下的人集思广益,猜对的可抱美人归,享温柔乡。” 原来如此,我的心跳如鼓槌,他竟四处张贴皇榜要将董梦烟送出,秦诺肯定也看见了。 “太子爷真是说笑了,”达布哈哈笑道,“这种大礼的字谜你怎能让七月猜?她岂能抱美人归啊?” “对对对,”太子皱着鼻子连连点头,“那众位兄弟们猜一猜。” “这不是个‘秦’字吗?”十七阿哥跃跃欲试,“一眼就看出来了。” ‘啪啪啪’,太子猛然拍手,“十七弟没白去上书房,美人归你了。” 十七阿哥年纪不大,十七八岁的模样,但一看便是玩惯了的大傻个儿,听闻此话,站起身来笑道:“太子爷此话当真?听说她可是皇阿玛当年盛赞过的‘飞燕仙子’。” “管她是飞燕还是飞鸟,都归你了。”太子豪爽笑道。 十七阿哥笑得非常灿烂,走上前去一把将董梦烟拉扯过来,他的个头比董梦烟高了半个脑袋,董梦烟想要挣扎,却被他单手勒住脖颈,动弹不得。 他笑道:“我们这些小的,当年对飞燕仙子都只听过名号,没见过真人儿,今儿就让大家一起看看。” 说完他一把扯去董梦烟的面纱,她来不及遮挡,一副狰狞的面容出现在众人面前,几个女眷吓得大声惊呼,十七阿哥也惊地一把将她推搡得跌在地上。 “这是什么玩意儿?”十七阿哥惊魂未定。 我慢慢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她的脸如同被油烧过一般面目全非,双颊上布满了狰狞的伤疤和口子,就连嘴唇也同下颚粘连起来,只有那双眼睛,还完好无损地保持着京城第一美人的模样。 太子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十七弟,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开个玩笑,改日啊,改日哥哥一定送个绝色美人给你享用。” 我走过去,呆呆地与董梦烟对视半晌,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太子:“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嗯?”太子皱眉装作不理解我的问题,“她可是罪奴,又是朝廷钦犯的熟人,我这样对她不行吗?” 胤禵走过来将董梦烟从地上扶起,说道:“士可杀不可辱,就算她是罪奴,也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更何况她曾经伺候过你。” 太子笑着笑着笑容就淡了,“十四弟今晚是要为这贱人说话?” “她并没有做错什么。”胤禵一字一句道。 “是吗?”太子冷冷说道,“她表面上顺服我,暗中却串通秦帮,密谋反清复明,还把罪责加在我身上,害得我被皇阿玛怀疑,最毒妇人心,这还不是罪?” 原来太子今晚打定了主意要来算账的。 “只要是对不起我的人,我都不会放过,”太子瞧着我,挑着眉阴阳怪气道,“我会有仇必报,慢慢地报,不是常言道,钝刀子割肉最疼了吗?” 我后脊梁像是被一只虫子慢慢爬上来似的恶心不适,温恪站在我身后紧紧地揪着我的手臂,脸色寡白,像是随时都要晕倒的模样。 就在此时,董梦烟突然发疯了似的冲向太子,当即就有一个侍卫由后方抓住她的手腕,顺手反拧,她便‘噗通’地跌到了地上,摔得不轻,嘴角处甚至有血丝流出,她挣扎着抬头看向太子,含糊不清道:“你不得好死。” 我不顾胤禵的阻拦,冲上前去扶起她,“你没事吧?” 她绝望地看着我,那双耀人夺目的眼睛紧紧盯着我,沙哑的声音像是被烈火灼烧过:“他不能因我被抓。” 话音刚落,她突然从我腰间抽出弯月短刀,飞快地划向自己的脖颈,待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没有时间拦住她了,就连十三阿哥这么快的身手也仅能在她划破脖颈之后才抢到了刀,霎那间殷红的鲜血汩汩流出,顺着她雪白的脖颈染透了她一身红衣,我跪倒在她身旁,如同傻子一般徒劳地用手去按着血流如注的伤口,回头朝达布喊道:“小叔叔,快来帮帮她,你懂医术的,快来帮她呀。” 温恪捂着嘴哭了起来,十三阿哥点按了董梦烟胸口处几个穴位,但还是没用,达布从身上扯下一块白布,也只起到了浸血的作用,他摇摇头:“没用了。” 董梦烟尚有意识,但力气渐失,她用最后一丝力气紧紧地揪住我,反复说道:“救他。” 就在这时,一个全身黑衣的蒙面男子踩着花灯从窗外跃了进来,他顺手扯烂了那个字谜,手持长剑将上前拦阻的侍卫打散,径直冲到了正逐渐了无生气的董梦烟面前。 不顾身后千军万马,不顾太子欣喜若狂,他噗通跪了下来,一把将浑身是血的董梦烟揽入怀中,抚着她被毁掉的面容,秦诺双眼含雾,竟生出些万念俱灰的绝望来。 他有多恨她,就有多爱她,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过往,因无数恩怨憎恨的交汇而愈加深刻。 “不要”,温恪带着哭腔吼道,“不要伤害他。” 胤禵一把抱住要冲上来的温恪,太子已持剑狠狠地在秦诺背后划了一道,血珠子随着剑锋四散飞舞,秦诺吃痛,闷哼一声抱着死去的董梦烟就地一滚,踉跄撑着蹲跪在地上,他腾出一只手来扯去面巾,锋锐的目光看着太子,“有本事就杀了我。” 太子冷笑:“我不会杀你的,你对我来说还有用。” “你做梦。”秦诺咬牙切齿。 太子突然收了剑,拽住我的手腕一把将我从地上拉起,凑在我耳边压低声音道:“小妖女,只要他活着,你和秦帮勾结的铁证就在,你说皇阿玛是会先斩了你?还是先剿了意图反清的和硕特部?或是让与你最亲的十三弟牵连进来?还是把和你有婚约的四弟一网打尽呢?” 我心中一凉,愤怒让我差点失控,扬起沾满了董梦烟鲜血的双手便要朝他扑过去,却被十三阿哥一把抱住,他在我耳边说道:“冷静。” 太子扬起嘴角冷笑:“七月妹妹怎么如此激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这个朝廷钦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太子爷,”一直不说话的四贝勒突然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太子冷笑:“四弟你别急,暂时牵扯不到你们知春园,她还没过门呢。” 太子挥了挥手,让身后一群侍卫上去抓人,温恪突然挣脱开胤禵,冲到秦诺面前,噗通跪在地上恳求道:“太子哥,我求您,放过他吧。” “滚开!”太子已有些恼羞成怒,“你身为公主,竟这般不知廉耻。” 温恪见左右已有人朝她扑去,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突然站起身来一把推开一名侍卫,并将他挂在腰间的长剑拔出了剑鞘,横挡在身前,噙着泪吼道:“让他走,否则我死在你们面前。” 温恪身为公主,赐婚之后又是蒙古喀喇沁部的准王妃,身份贵重,所以见此情景,众人都吓了一跳,只有我知道温恪是认真的,她原本就为了秦诺心如死灰,如果秦诺当真落到太子手里,她一定会杀了自己。 温恪眼中含泪,颇有深意地看我一眼,对太子说道:“今夜皇阿玛让你宴请达布郡王,你却利用这个机会制造假象引他而来,就算他是朝廷钦犯,罪该万死,但董姑娘只奉旨充作罪奴,罪不至死,然而今夜她惨死游船,若我也死在这里,你说皇阿玛会怎么想?他会不会后悔独断专行地复立你为太子!” 太子被温恪掐中软肋,气得七窍生烟,面色铁青,而温恪手中的剑已在她的脖颈上划出了血痕,眼看越压越深,达布上前一步忙道:“八公主你不要激动,有话好好说。” 温恪闭上眼睛,泪流满面,呢喃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想活了。” 话音刚落她便扬起长剑朝着自己的脖颈狠狠划下,十三阿哥跃上前去,一手拽住剑柄一手搂住温恪的腰,在千钧一发之际夺了剑,就在此时,游船左侧的窗户突然传来破裂声,两个蒙面人跳了进来,灭了两盏灯,碎了一地瓷器瓶子,在混乱又昏暗的光影中,那两人一个在前压阵,一个从后拽起秦诺,倏而间三人便跃窗而逃,只剩无声无息躺在地上的董梦烟,如一团夜色中的烟火,浑身上下红得夺人眼目。 元宵节就像另一个除夕,深夜的街道上充斥着烟火味,那些撕破的,浸水的,烧烂的花灯纸铺了一地,就像个历经洗劫的染布坊,青色墨绿的街道突然变成了五颜六色的天地,狂欢热闹的人们都睡下了,盛节败后的气息沿着河道流淌。我提着鱼尾花灯站在河边,晚风透衣而过,吹灭了河中遍布的许愿灯,摇摇欲坠的花灯如残花败柳般耷拉在水中。 “走吧。”十三阿哥走过来。 我跟在他身后,却在这万籁俱寂的街头越走越累,索性不走了,原地蹲下,我知道自己这样的动作在别人看来像是在耍赖,可我真的走不动了,剧烈的愤恨和心痛让我无法再前进一步。 “怎么了?”十三阿哥也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他温柔的声音很轻,我一时没忍住,哭了起来。 他蹲跪在我面前,朝我伸出手来又问了一次:“怎么了?” 我抬起头来,“以后我们是不是就这样了?” 他伸在半空的手顿住了,好一会儿才垂了下去,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礼部已经拟了日子,阿爸明天就到,选了吉日后就定下来了。” 他缓缓站起身来,我也站了起来,直视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就这样吧,你娶,我嫁,然后各自安好。” 第一百二十五章 我的罪 谁能想到繁盛过后的第二日竟然下起漫天大雪来,气温骤降,冻得城里城外都悄无声息。 而在这样的日子,胤禵竟然还来看我,他拍去肩上的碎雪,哈着热气搓了搓双手坐到火边来,不以为然道:“总要有人来告诉你你牵挂的那些事吧?” 见我站在窗边不答话,他恋恋不舍地撇开炉子走过来偏头看我:“出什么事了?” 我怔怔地看着飞舞的雪花,木头人一般道:“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他提高了些声音,“你不用说话,往那儿一站就是在告诉我出事了。” 他把我拽到火边:“你在担心什么?……婚期吗?定下来了?” 我愣了一下,其实担心的并不是这个,只好顺水推舟,点点头道:“嗯,定下来了,三个月后。” 他愣了愣,“你们……没有什么打算吗?” 就算到了现在,十三阿哥已娶,我待嫁,似乎所有的人还是觉得我们不可能会分开,那似乎是无法想象的事,在别人的眼中如此,可想而知在我们心里,光是想想这件事会是什么样的折磨? 我摇摇头:“你别问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有什么打算,我会帮忙……”胤禵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正巧萨梅端了热水进来,他接过冲泡好的热茶一口饮尽,说了一半的话便撂在了一边,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但我已经收到了他的好意。 他又喝了两口茶,才斟酌说道:“昨夜乾清宫里闹翻天了,太子恶人先告状,什么难听话都说,八妹妹在那跪了一夜,今儿一早都没起来,任谁去求情都没用,皇阿玛气坏了,愣是不松口。” 我眉头紧锁,“这么冷的天他让温恪跪了一夜?” 胤禵无奈道,“虽然太子说了些有的没的,但温恪身为待嫁公主,为了朝廷钦犯以命相搏是真的,任谁都接受不了,何况皇额娘向来重视公主的……” “她在落井下石。”我忍不住怒道,心呼噜噜地往下沉,温恪一向敬重她那位高高在上的皇阿玛,别的人骂了罚了也就过去了,但皇上的责罚于她而言有如天崩地裂,何况德妃这个老巫婆手上有温恪曾经私会过秦诺的证据,如今就算要奋力辩驳不认也是不可能的事,说不定德妃正洋洋得意地火上添油呢。 “你有点奇怪,你为什么要帮着莘夕哥哥救秦诺?”我突然问道,把胤禵呛得连连咳嗽,捂着胸口一脸惊恐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 “和卓的剑上挂着萨梅给他织的剑穗呢,既然和卓在,那另一个黑衣人应该是对音。”我淡淡说道,虽然十三阿哥并没有直接告诉我救人的是和卓,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眨眨眼睛,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那种情况下,十三哥只能让和卓出手救下秦诺,否则你和温恪定会誓死保他,万一太子急红了眼乱来,就麻烦了。” 见我看着他,他挠挠头发:“十三哥把你们当宝贝,于我而言,又何尝不是?” 我一愣,心里暖烘烘的有些发热,他别开眼睛,吸溜了一口茶水,看起来和我同样的尴尬。 “秦诺……他现在怎么样?”我换了个话题。 “还好吧,”胤禵摸了摸鼻子,“谁管他啊?宫中乱成那样。” 我垂下眼眸想了想,“我现在进宫去见皇上,你去过问一下秦诺的状况,别让太子再抓到他了。” 胤禵有些不满,“他一个反贼你这么牵挂他干嘛?” “你们人都救了,现在想撇清关系也太晚了吧。”我说道。 胤禵抬起手来连连点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大雪天的我这就是自讨苦吃。” 这场雪下得很大,但因为天气太冷,落到地上即刻便融了,堆不起来,反而攒了满地的泥水,从乾清宫一直往外的路上,都有小太监们抬着水桶笤帚,弯着腰满头大汗地四处跑动,将泥水冲干净,在主子们会路过的地方铺上草席和麻垫,但这种天气,那些养尊处优的主子们又如何会出门呢?为了一个或许,却把他们累得够呛。 “走这么快,小心滑了。”我刚抬脚走上铺着麻垫的白玉石台阶,便听到从背阴处的台阶下面传来的一记清冷声音。 我侧头去看,太子嘴边带笑,玩弄着绣布裹着的手炉慢悠悠地朝我走过来,身后竟然还跟着那个皮笑肉不笑的庆公公,风采不减,只是多了几缕白发。 我故意抬起手来遮住他眼睛以下,笑道:“庆公公,我们又见面了,露出嘴来我差点没认出你。” 那老太监鹰一般的双眼只看了我一瞬,便收回了目光,看似低声下气,实则目中无人。 太子的表情凝固了一瞬,便装作没听到我说话似的笑道:“七月妹妹是来求情的?你不知道十三弟在皇阿玛面前跪了半宿都没戏么?” 我没理他,拾级往上。 “你以为你是谁?”他仍用那种阴嗖嗖的语气说着,“你以为玩个小小的手段就可以对付我们爱新觉罗家吗?你以为你赢了?” 我顿住脚步,他咯咯地笑起来,“伪造信件诬陷老八私通蒙古班第,不费一兵一卒就把老八扳倒,不得不说我好生敬佩你。” 我回过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笑得越发放肆,“我去过老八府上了,他都告诉我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太子和八贝勒原本是天生的死对头,太子去见八贝勒,到底是八贝勒有所打算?还是他决定破罐破摔了? “七月,你自以为是,以为所有人都欠你,你应当被所有人宠着,是不是?”他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看着他,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挑挑眉,“温恪拿你当好姐妹,可她走到今天这一步怪谁啊?你串通达布推翻班第,皇阿玛失去听话的班第,不得已只能册封桀骜不驯的达布,为了让他继续听话,和亲可是首选,说到底,把温恪推到风口浪尖的人正是你。” 我愣在那里,讷讷道:“皇上原本已经打算和亲。” “前年秋天达布来求亲之后,皇上已经驳了喀喇沁部,打算让他们嫁一个格格过来,你不知道吗?”太子笑得很欠揍:“只要班第不死,温恪另嫁,就可以逃过这一劫,可她的好姐妹在玩弄手段的时候完全想不到会给她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而让她平白成了牺牲品。” 我竟然无话可说,从头到脚都凉透了。 他偏过头压低声音:“你以为我真的想杀那个土匪么?他哪里值得我大动干戈?我本来想把你诈出来,没想到诈出了温恪,说到底你还是运气好,总有为你牺牲的人。” 说完他拍拍衣袖,轻笑两声,捧着手炉大踏步走了,留我一人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你怎么来了?”四贝勒的声音将我的魂拉了回来,我怔怔地转过身来,看见他撑着一把伞从上往下走。 我冷静了半晌,开口依旧沙哑:“温恪……” “她回去了,”四贝勒说道,“冻得够呛。” “我去看看……”我说着就要走,却被四贝勒叫住,他把伞递给我,轻声说道:“你们府上是不是有位看儿科很厉害的姑娘?” 我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难道苏秀水的身份暴露了,转念一想不可能,那还不得天下大乱,不动声色地胡诌:“苏姑娘的声名已经传的这么远了?” 他点点头,“弘昀病了,福晋很忧心,听十四福晋说过她医术高明,便非要缠着我请她去看看。” 我不知是该怪完颜蝶多话,还是怪自己心软,没有直接拒绝四贝勒,只是含糊其辞地答应下来,再过半个多月胡商就要北归,苏秀水必须走,在那之前不要节外生枝就好。 暖阳殿外张灯结彩,拉起了红绸帘子,宫女婆子进进出出,恁是大雪天,仍紧锣密鼓地为公主出嫁做准备,可内殿却暗的发黑,冷的发颤,与外面的喜庆形成鲜明的对比,若不是墙角点着微弱的蜡烛,我都快看不见脚下的路了。 温恪趴在矮桌旁一动不动,仍旧穿着昨日的那套衣服,衣袖和裙摆上都沾着泥,头发上的雪粒融成了雾,整个人糟透了。 我赶忙脱下棉袍裹住她,触了触她的脸庞,冷得如同冰。 “你是要把自己冻死吗?”我急道,交待守在外面的宫女弄盆火来。 “他没事吧?” 我轻叹:“会没事的。” 火盆来了,我帮着宫女把如同行尸走肉的温恪换了外面沾满了湿气的衣衫,擦干了头发,又裹上一层厚厚的云毯,这才在火盆旁坐了下来。 “七月”,温恪仰着头,空洞的眼睛盯着天花板,下巴被火光映得通红,“我在想,我会不会有董小姐那样的勇气?像她那样,去死……” 我像被刺蜇了一下,心底泛出苦楚。 “皇阿玛斥我不安于室,我在乾清宫外跪了那么久,他连一个字都没给我,他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温恪突然哭了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皇阿玛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她的语气里全是令我恐惧的绝望感。 “皇额娘说,一个女子没了贞洁就等同于没了脸面,若我还有脸,就别巴望着做王妃,只要蒙古接纳我,不要说侧妃,就算是侍妾,也该感谢上苍。”她顿了顿,“我倾心于秦公子是真的,我护他逃跑也是真的,但我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可事到如今,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乎。” 温恪脸上浮现出的冷漠和空洞可怕极了,我甚至都能感到汩汩流出的脱世之感溢出,在我身上堆出一个难言的枷锁,让我动弹不得,再加上太子刚才的那番言语,令我如同负罪一般喘不过气来。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若是不想嫁,我来想办法。” “你有办法吗?”她很冷静。 “只要想,总会有的。” 她眼底却没有一丝亮光,眼泪汩汩流出,将寡白的面庞洗的如雪一般苍白,“让我想想。” 我特别想道歉,特别想解释一下,可不知怎么开口,太子的那番话像魔咒一般不断地萦绕在我脑子里面挥之不去,我心想,下次吧,等温恪做了决定之后,也许我就知道该怎么向她道歉了。 …… 婚期定下来的第三天,断炎翡又丢了,蔺兰姑姑和杜自芳带着府里大部分人地毯式地找了一遍也未果,断炎翡是御赐之物,也是定亲之物,如今婚期刚定,我却把它弄没了,实在有故意之嫌。 蔺兰姑姑急成那样,我却并不在乎,独自一人坐在临水小筑的莲花池边怔怔地看着那朵盛开又枯萎的莲花发愣,这样一来,就连刚刚回来的阿爸也不禁怀疑断炎翡是不是当真被我故意扔了,我否认了几次便不再辩驳。 如今我只有等待,等温恪作出决定,等秀水离京的日子到来,等春暖如阳,莲花重新盛开。 “你就没有为自己想过?”钱晋锡带人来帮我找断炎翡的时候难以置信地问我,“真嫁啊?” 几乎每一个与我相好的人都在有意无意问这个问题。 “啊,”我点点头,“你夜明珠都送了,还问我真不真。” “嗐,”他啃了一嘴梨,“那珠子早就想给你的,嫁不嫁都给,我原本想着等你嫁给我的那天再给,后来梦想破灭,就无所谓了。” 我不禁白了他一眼,“你先帮我找断炎翡吧,找不到就不用嫁了,说不定等我去坐大牢的时候,珠子也得还你。” “你现在是不是挺无所谓的?”钱晋锡瞪着我,“嫁人也好,坐牢也罢?” “是。”我言简意赅。 他扔下梨核,叉着腰对我说道:“小师妹,咱们师父曾经说过……哎其实他说什么我也不记得了,但大致意思就是说……”他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人还是要为自己考虑,实在不行就跑呀,天下这么大,谁还有本事找你不成?” 看着他又认真又害怕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连你也觉得这是条死路吧?” 他一愣,辩解道:“怎么会?你要想跑,我帮你。” 我看了他一眼,“听说钱伯父年前给你娶了个美娇娘,要你断了与相思醉那位文萃姑娘的来往,你不愿意又能如何?也跑吗?” 他脸胀成紫红色,“等我官比父亲大,就把文萃接进府。” 我默默地点点头,“好歹也是个梦想。” “你……”他有些迟疑,“真和十三爷断了?” 我移开目光:“我不想再和你说话了。” “你这丫头,”他叹气,“十三爷……” 我打断他,“听说皇上让大理院去查我和胤禵遇刺的案子?” 他被我打断很是恼火,但听我这么一问,无奈地点点头:“除了你们带回来的两生花毒,什么证据都没有,我们查过那段时日前后京城里各人的动向,但一无所获。” “可皇上认定了两生花毒,所以才逼八贝勒休了八福晋?”我锁眉说道。 钱晋锡点点头,“没错,但两生花毒这种东西哪里都有,只不过八福晋的父亲当年将其名扬天下,所以是个人想起它来,都忘不了她们家。” “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坐直了身子对钱晋锡说道:“绵州大牢里关着一个人,你去查查看,说不定能助你破案,很快升官娶你的文萃。” “什么人?”钱晋锡皱眉。 我笑,“一个自称他是四贝勒的人,却曾经出现在八贝勒府里,他和其余几人一直跟踪我们到绵州,被胤禵抓到,当时以为无关紧要,现在看来,他是这一路上跟踪刺杀我们的人中唯一一个活口。” 钱晋锡瞪大了眼睛,“这件事有没有其他人知道。” 我摇头:“没有,京城里的幕后指使说不定也以为他早死了。” “我立刻出发,”钱晋锡有些激动,“胶着了那么久终于有点眉目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不明不白的真相 收到十三阿哥的信已是三天之后,我的断炎翡仍然不知所踪,他约我去草庐见面,那里人少地阔,容易把后面跟着的尾巴甩掉。 自从元宵节那日他对我说‘一切还未可知,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会带你走’之后,我们再也没见面,我知道十三阿哥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婚期已定的事情他比我还要清楚,他有什么计划有什么打算我一概不知,但仍担心地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逃跑’两个字笔画简单,写起来容易得很,但做起来就是舍命的风险,还要有抛弃一切的勇气,我自问难做到,何况十三阿哥?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下了马车,春天的草庐天朗气清,露水里的草地冒着大大小小的新芽,那栋二层小楼沐浴在晨光里,像一方世外遗居那样孤零零。 可当一身灰衣,满头白发的方文苏出现在小楼前的那一霎那,我顿时愣住了,先前的胡思乱想全都归于虚空。 “方文苏说有些话他只想跟公主你一个人说。”和卓轻声说道,然后退回了草地上。 我犹豫了一会儿,抬脚走进草庐,这才两年未见,方文苏已明显地老下去了,看着我的眼神空洞又年迈,深刻的眼纹显得他疲惫不堪,思虑深重。 “秀水她好吗?”他开口第一句便迫不及待地问。 想必苏秀水的情况早有人知会过他,但他还是想从我口中听到吧,我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把小壶搁在火炉上烧着,从茶叶罐里舀了两勺茶放在壶里,“她很好,又在行医了,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他欣慰地点头,眼圈泛红,“她是一个好姑娘,如果没有秀水的陪伴,老夫活不到现在。” “你太自私了,”我轻声道,“让一个无辜的孩子陪着你吃够了苦头。” “如果当年不是老夫动了恻隐之心,用假死药给刚出生的秀水吃,她早就没命了。” “假死药?”我喃喃道,“所以她根本不是生来哑言,她是被毒哑的。” 方文苏眯着眼睛,陷入久远的回忆之中,“当年老夫接到宫中密信……两封都是追魂索命的旨意,老夫没有办法,为求自保,只能奉命行事,边西公主生产时大流血,若不是敏贵妃娘娘在侧极力维护,她早就没命了……孩子生出来后并不是男孩,我抱在怀里,她竟然对着我笑,粉雕玉琢的模样让我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老夫心想,既然不是男孩,就算老夫救她一命,也不违命叛国,所以把毒药换成了假死药,可惜孩子始终太小,没扛住假死药的药力,高烧十多日,把嗓子烧哑了。” 这段过往虽然没有人对我说过,但凭着多年来的各种证据也拼凑了个七七八八,但亲耳听到这些仍让人打颤,当年太皇太后是担心阿妈生下来的是男孩,影响大清正统的地位,所以才动了杀心。这与方文苏所说的生出来的并不是男孩,所以他才救下秀水的说法不谋而合,但是……我拧眉问道:“为何是两封密信?难道有两个人给你下旨吗?” 方文苏愣了一下,“老夫说了两封信吗?老夫又老又糊涂,不记得自己讲过些什么。” “罢了,”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那十多年前的棠梨宫起火一事与你有关吗?” “二十多年前老夫带着秀水逃离京城的时候连衣服都不敢多带,可算仓皇逃离,又如何知道十多年前紫禁城里发生的事情呢?” “好,”我点点头,不追究他话中真假,“那为什么你好不容易逃回了胶澳,还成了亲,却又独自带着秀水姐姐回到了京城呢?” “公主果然聪明过人,一丝一毫的疑点都不放过,”他嘴角有一丝笑意,“当年我私逃出宫,回到原籍却没有籍名,东躲西藏了几年,还是被邻舍疑心了,未免官府来查,暴露秀水还活着的事,我和妻子只好忍痛分别,由我带着秀水回京,她独自留在胶澳,掩护我们。” 我冷哼一声,“可就在我认出姐姐的当口,你竟然烧了秀水药庐,又带着她逃了,就算当年你有千万种理由带她走,这一次也百口莫辩了吧?” “老夫根本不是自私,”方文苏干涸的嘴唇微微颤抖,“我不让公主与秀水相认,是为了她好,公主锦衣玉食,人上之人,不会,也没有那个意识站在秀水的立场上为她考虑,如果说当年的那些丑事是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那么秀水就是这口井的井盖,一旦将她打开,井底那些枯死数十年的皑皑白骨和肮脏丑陋就会随之连根拔起,皇上不会认她,边西公主也不敢认她,否则你让你的阿爸,如今的户部尚书乌雅百里立足于何地?让他如何再在朝堂上论君臣之道?公主,你从来都没有想过,秀水不仅是边西公主心头最大的缺憾,也是她此生最痛的污点,于秀水来说,与其去面对这样破碎的人生患得患失,不如乡野村妇,安宁一生。” “可是懵懂无知的一生毫无价值!” “那飞蛾扑火的短暂就值吗?” “我会护好她的。” “公主,你仍然不明白!”方文苏微微提高了些声音,“对高高在上的那些人来说,死去的秋朵是念想,是心头肉,但活着的秀水却是麻烦,是心头刺啊!只怕在你发觉之前,她就会被拔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我有些愠怒,“你不要忘了,她是我亲姐姐,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姐姐!” “老夫没忘,老夫就是听说了你要把她接回边西的消息之后,才愿意开口说当年的事,因为于老夫而言,只要秀水安全逃离这个京城,别的就都不重要了。” 我有些动容,尽管方文苏可恶,但他是养大苏秀水的恩人不假。 “当年我的相好素敏是陪都行宫药膳房里的一个煎药宫女,被边西公主随意点中去了她身边伺候药膳,那时候边西公主身怀六甲,行动不便,但仍喜欢四处走动,敏贵妃娘娘便时常陪着,有一日她们带着几个嬷嬷和宫女去逛了御花园,突然下起雨来,嬷嬷们赶着回去拿伞拿衣服,只剩素敏一人陪着二位主子在廊檐下躲雨,边西公主生性活泼,要绕路回去,便是此次绕路,遇上了那个女人,才会有后面的事。” “什么女人?”我问道。 “那天雨下得不大也不小,那个女人披头散发地竟攀上宫墙想要从冷宫里翻出来,却没有扒紧,直接摔在了地上,而她们恰巧从那儿路过,她痛哭流涕地向二位主子求情,要她们救她,说她被关了七年了,主子们便问她被谁关着?为何被关?她说……”方文苏说到这里抬头看我一眼,继续说道:“她说她是被德嫔关起来的。” 我不动声色,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这事儿扯来扯去竟又和老巫婆有关。 “至于为何被关,素敏没有听到,因为事关重大,两位主子把她带回了寝宫,不过后来那女人很快就病死了,留下了一盒药方。” “你知道药方的秘密?”我问道。 “这个秘密当年在场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包括前段时间死去的阮娘,那个药方是个地图,指向真正的秘密所藏之处。” 他悲戚地笑了笑,“公主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当年的德嫔非要让你和四贝勒定亲吗?” 我惊了一瞬,呆呆地不知如何反应,喃喃道,“你的意思是说,那个秘密与四贝勒有关,老巫婆让我和四贝勒定亲,为的就是将我们家和四贝勒拴在一起,才不至于暴露这个秘密?” 那……我心惊肉跳地想,四贝勒说非要娶我的原因,就是这个吗? “老夫猜这个秘密不止跟他有关,跟现在的德妃娘娘也有关系,因为两位主子听到真相后并没有四处宣扬,反而一直保守这个秘密,回京后,敏贵妃娘娘移居棠梨宫,边西公主也深居简出,两人断了联系,一人守着药方,一人守着玉佩……公主那么聪明,应该能猜到什么样的秘密才能让两位主子守一生?” “……关乎性命的秘密?”我讷讷道。 “那么,是谁的命值得这样大动干戈?” 反正不会是德妃的命……话到嘴边,我生生噎住了,不是德妃的话……那就是四贝勒…… 方文苏知道我猜到了,无奈地笑笑:“公主觉得身为皇子的四贝勒,在当年又仅仅是个孩子,会因为什么原因而有性命之虞呢?” 我说不出话来,由他引导而来的猜测让我惶恐地无法继续下去,我猛然想起了药方里的那首诗……那个叫朱青叶的女人……方文苏说她是病逝的,但十三阿哥打听来的消息则说她是从榴园被拖走杖毙的,而榴园正是阿妈和兰静姑母当时的所居之处…… ‘当年日月苦,冬锁青叶心,浮生一点血,凤尾楼合欢’ 我心跳如鼓槌,一个字都不想说。 “公主猜到了。”方文苏了然。 朱青叶是明朝余孽?四贝勒不是德妃亲生? “就算是龙脉,也分母系,前朝余孽的种,公主觉得能有活路么?” 我心头猛震,脑子里嗡嗡地响,没有说一个字,却忍不住思绪万千,怪不得八贝勒这么想得到药方,有了药方就能扳倒四贝勒,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这件事的人有限,也被德嫔处理了大部分,可这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也没有封得尽的口,比如素敏那种可有可无的添油小丫头,就没被任何人留意过,只要当年的消息传出一丁点,像公主这样一点就透的人比比皆是。” 架在火上的壶咕噜咕噜叫起来,水开了。 当年太皇太后不想要那个孩子,也有人孩子大人都不想放过。 “你收到的第二封信就是德嫔的吗?”我问,“她听说了朱青叶被阿妈救了的事,担心秘密外露,便想一了百了的把阿妈也杀了?” 方文苏有些不自在,没有回答我,垂下眼眸叹了口气。 他什么都说了,唯独对这件事三缄其口,我很是疑惑。 “那你知道玉佩的秘密吗?”任由水自顾烧开,我继续追问。 他摇摇头,“没有人知道。” …… 从草庐出来的时候已近午时,阳光很刺眼,我抬起手挡住眼睛站在阳光下想了很久,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顿悟感,原来如此,似乎许多问题都找到答案了,德妃在陪都行宫藏了一个万恶之源,碰巧被阿妈她们打开了,从此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说完了?”一个凉薄的声音穿透这温热的日光扑向我,我眯着眼睛看向站在草地上的那人,他一身冰丝蓝色长衣,月白腰带,面容不清,被炽烈的阳光烘托得模糊一片。 “我可能知道我的断炎翡去哪儿了。”我没头没尾地说道,像是在对付这才初春便将大地烘烤得发光的太阳。 “嗯?”他有些愣怔,阳光渐散,俊朗的脸庞清晰起来,眉头轻蹙,双目清亮,轮廓分明,一双手背在身后,更显身姿挺拔。 “元宵节那晚的乞丐还记得吗?” 他点点头。 “他明着是想抢夜明珠,实则趁乱拿走了我的断炎翡,他想要的其实是那块玉佩,没想到拿错了。”我轻声说道,“他们似乎早就知道我们在棠梨宫下面挖到那块玉佩了。”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你说,四贝勒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十三阿哥眉头渐深,我却被这阳光晒得疲惫极了,慢慢地伸出手来,他向前走了两步,我闭上眼睛跳了下去,失重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便被一个温暖的胸膛抱了满怀。 “我就知道。”我将脑袋深深埋在他肩窝里,贪婪地嗅着他身上那永远如毒药一般吸引着我的味道。 “知道什么?”他的声音在我耳边,酥酥哑哑的特别美好。 “我不会跌下去。” 他沉沉地笑了,“我永远都在这儿。” “断炎翡丢了,连钱晋锡都给惊动了,他知春园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漫不经心,不怕耽误婚期,只能证明他知道断炎翡在哪里,所以我敢肯定,那乞丐是他派来的,而你的四哥,已经知道了药方和玉佩跟他的身世息息相关。” “你相信方文苏说的话?”他问。 我犹豫了一下,“信的话,后果是不是很严重?” 他没有说话,抱我抱的很紧。 后果的确很严重,严重程度和四贝勒知晓自己身世的早晚成正比,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到底是德妃做的还是他做的,现在不得而知,而如果他早就知道自己身世的话,那很多事情都会被推翻再来,而重新调查的答案会非常恐怖。 十三阿哥对他的依赖和错付也会灾难性地倾覆。 “我们走不了了,是吗?”我哑声问。 他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才道:“不,我们走。” “不,”我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答案未出之前,我哪儿都不去,如果方文苏说的是真的,那素心的死,阿妈的死,还有鲁朗贡措湖边的刺杀……甚至是……敏贵妃娘娘的死,都可能有另一种答案!” “我累了……”他的神情突然变得很茫然,从前的冰冷和自若了无踪迹,他在害怕。 “哥哥,”我抱住他,“如果我们就这么走了,你真的甘心就这样度过不明不白的后半辈子吗?” 他闭了闭眼睛,搂着我的手特别的冰冷,“我不想一无所有……” 我微微发抖,每当听到这个词的时候,总会有无数根线拖着我回到十三阿哥成亲和阿妈去世的那段日子,让我切肤地体会到什么叫作一无所有。 “我们走吧,”他捧着我的脸,一字一句道,“我不想知道真相了。” “……”他突如其来的软弱像是卸下了铠甲,终于向我露出那通体的伤疤来,我鼻尖一酸,想要哭,他低下头来,用柔软的唇吻住了我,我环住他的脖颈,感受着我们之间严丝合缝的细密亲厚,那一瞬间竟然觉得不知道真相也是可以的,被人陷害也是无所谓的,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过一辈子也是没有问题的。 “好,”我呢喃道,“等把姐姐送走之后,我们立刻就走。” 第一百二十七章 初露端倪 “公主,”蔺兰跟在我后面上了谦湖桥,“草庐那边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顿了顿脚步,“没有啊,怎么了?” 她若有所思道:“没什么,只是奴婢发觉公主从草庐回来之后就变得很高兴,好久没这么笑过了。” 我立刻站定,摸了摸脸,“我在笑吗?” 蔺兰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公主您?” 未放下之前,总觉得放手是这么的艰难委屈,可当你决定放下了,就会发现竟然一身轻松,什么前尘往事,新仇旧恨,在和十三阿哥一起往前走的未来里,都微不足道。 我装模作样地咳了咳,“萨梅呢?好几天不见她了,又在琢磨什么幺蛾子?” 蔺兰抿嘴一笑,往前一指:“萨梅整日里跟着杜管家找公主的玉呢。” 我定睛一看,可不是嘛,萨梅这小妮子正挽着袖子脱了鞋,站在谦湖的浅水处,双手齐上阵地捞湖里的鱼,还连连喊着身后的几个小厮帮她盯着,杜自芳则提着网兜站在一旁笑得胡子微颤。 “嘿,”我皱眉,“这杜管家是不是只对我一人横眉冷对啊?” 蔺兰捂嘴笑了笑,“他对您期望很高。” 我摇摇头,原本是要他们别再费劲儿找了,没想到他们见我不急,也都不当回事儿,找了几天就在这儿玩呢。 “萨梅,”我叫了一声,萨梅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歪了歪头,小声说道:“老爷回来了。” 几个人顿时吓得东张西望,萨梅一时没站稳,脚下一滑噗通跌在了水里,我笑得前仰后合,只听到一个咳嗽声在我身后出现,我刚回头,便看到阿爸一脸无奈的表情。 “阿爸,”我眨了眨眼睛,“您真回来啦?” 阿爸满脸疲惫,但仍淡淡地笑着,“刚去礼部核了婚期,定了媒礼。” 自从阿妈过世之后,阿爸便辞官远走,这次回来也依然瘦削,但好歹从丧期中的颓废里缓过一些来了,而我明明要走,却还劳累他去礼部核期定媒,心里顿时非常内疚。 “月儿紧张吗?”阿爸将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 我说不出话来,原来一身轻松的前提是要有一颗坚定不移、不忠不孝的心,可这谈何容易呢?我如此,十三阿哥亦然。 “礼部提到了断炎翡,”阿爸轻声说道,“有一段日子没见你戴了,你去把它找来,三天之后礼部会派人来谦府取。” 我木讷地点点头,看着阿爸离去的背影,心里酸痛难忍,他本就不喜欢同皇室结亲,辞官也是表明了淡泊名利的心,若我就此一走,留下一个空空如也的谦府,让他如何向皇上交代? 至少,交不出人,交出玉来吧,能让谦府脱一个罪是一个。 …… 没想到,我没去找四贝勒要玉,他反而找上门来了,找的人却是苏秀水。 我这时才想起来,上次他提到过要让苏秀水给他儿子看病的事。 他坐在花厅里和阿爸喝茶,我进去的时候也只是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瘦了。” 我一直没有去找他的原因之一是在知道当年的往事之后不想面对他,他一直以来都运筹帷幄,冷静谨慎,只怕身世这个问题是他人生道路上最险恶的一丛荆棘吧?不,荆棘都弱了点,应该是鲜血淋漓的刀刃,割的他无法喘息,可恁是这样,他在表面上竟一直做到云淡风轻,是个狠人。 “苏姐姐出门采药了,”我没有坐,直接说道,“等她回来,我就送她过去。” 他怔怔地看着我,半晌笑了笑:“都说婚期前不宜见新娘,我今儿见了,会不会不吉?” 阿爸愣了愣,有些尴尬。 “从来不知道贝勒爷还讲究这个?”我略带讽刺。 他抿了一口茶站起来告辞,对我说道:“送我一送怎么样?” 阿爸看了我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我们一前一后走到花园里,他突然说道:“一定别忘了请苏姑娘过来看看弘昀。” 他面色沉重,看起来很忧心,我心有不忍,毕竟是孩子:“弘昀怎么样了?” “老样子,病了好好了又病,竟有些像老十八当初的模样。” 我心头一紧:“小孩子着凉生病很正常,等苏姐姐一回来,我立刻请她过去。” 他顿住了脚步,“你真的担心我的孩子?” 我愣了一下,没有说话,他自嘲地笑笑:“边西人不喜欢三妻四妾,你尤其介意,我以为你故意不让苏姑娘去知春园看病。” 我顿时就有些怒气上涌:“一码归一码,你不要恶意揣度我。” 他却丝毫不受影响,依然很温柔:“我知道,你能帮我,我很高兴。” 他的变化过于明显,除去我们都心知肚明的权谋干系,真真地像一个将要娶我的新郎。 “万一……”我踟躇道,“我们成不了亲,怎么办?” 他挑眉,脸色顿时有些阴沉:“何出此言?” “我……丢三落四的,”我抿抿唇,“说不定会做出些让皇上生气的事……” 他眼神一亮,阴沉的脸色缓和了不少:“不会的,万事有我。” 直到他走我也没有问他要断炎翡,因为经此试探,我敢肯定,我很快就能找到断炎翡了。毕竟,敏贵妃死了,阿妈没了,他将敏贵妃的儿子护为生死兄弟,将阿妈的女儿娶为后院夫人,他便能永远守住那个秘密,而在此关键时期,他怎么可能容许我这根线断掉呢。 他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也知道他在保证什么。 真是无聊啊,这毫无意义的权谋之计。 …… 苏秀水常常在北门的药铺里拾掇采回来的药材,有时也会以物易物,有时则单方面地把自己采回来的好药卖给药铺,我坐在天香楼二楼,看着蔺兰姑姑走进对街的药铺好一会儿都没出来,那说明苏秀水真的在这儿。 我便放下心来,抿了一口茶慢慢等着。 “咦?喝茶不喝酒,真是难得。”耳边突然响起达布的声音,我抬眼一看,果然见他摇着一把折扇刚刚上了二楼来。 “小叔叔,”我笑道,“这么巧?” “巧吗?”他挑眉走过来坐下,“我在楼底下看见你们家姑姑,猜也猜得到你在这儿,这年头想见你一面比登天还难。” 我笑了笑,给他倒了一杯茶,他皱眉,“你从什么时候起来酒楼喝茶了?” “从胃疼到想去死那天起。”我淡淡答道。 他愣了一下,抬起茶杯来抿了一口,“有那么严重吗?” 我笑着不置可否,“郡王的位子坐得舒服吗?” “万人之上的位子从来都令人如坐针毡但却心满意足。”他讳莫如深的说道。 我却听笑了,“原来真话听起来这么别扭。” “这是一条血路,”他没有笑,反而认真起来:“要死很多人的,既然我已经上路了,那就走下去吧。” 我摆弄着茶碗上的盖子,装作听不懂,笑道:“在圣明的达布郡王带领下,喀喇沁部定会走向繁盛巅峰。” 他按下我手里的茶盖,“昨天大清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你知道了吗?” 见我不说话,他又道:“户部尚书沈天生串通户部员外郎伊尔赛在河北恶索银两的案子开始查了,四贝勒坐镇,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沈天生是太子亲信,任户部尚书之前曾是东宫詹士,一废太子时差点受影响,被都统伯石保了下来,因学富五车又很会写文章所以升了户部尚书,如今四贝勒奉旨查他,那就是说他和太子已正式开战了。 “中原那么大,沈天生不会只在河北敛财的,如今抄家清点,他名下的财产却少得可怜,太子却在这关口连夜让他变了哑巴,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太子才是这件案子的幕后?”我明知故问。 “所以我说这是一条血路,”他的声音低下来,带了些温柔,“如果你嫁给四贝勒,就要陪他一起去走这条吉凶未卜的漫漫长路,生死不论,单单要你踩着那些鲜血淋漓的人头往上爬,只怕你也做不到吧?” “你是说?”我轻声问道,“四贝勒也想要争储?” 他笑了,“别告诉我你现在才知道。” 我眯起眼睛来,四贝勒从来都是不露声色,人前谦和恭谨,人后温润如玉,是有很多人说过无论德才他都是皇子中最像皇上的一个,可达布竟然对他的心境一清二楚,看来他们之间也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不过也正常,达布如今坐镇蒙古,四贝勒绝对不愿意失去这个能说得上话的支持者。 “小七,”他说道,“只要你想,北归的商团里还有一个空位。” 我眨了眨眼睛,却因他这句话灵光一闪,“你真的还可以多带一个人走吗?” 他点点头,“只要你愿意。” “我不是说我,”我忙道,“我是说……八公主。” 他愣了一下,随后啼笑皆非,“你?你竟然要我带我未过门的王妃潜逃?” “她如今的状况危在旦夕,”我说道,“反正你也不是非娶她不可,对不对?” 他哭笑不得,“若我告诉你以我如今的身份来说,就是非娶她不可呢?” “你不是非娶她不可,你是非娶一位大清公主不可,”我据理力争,“何况你哥哥死后,三公主依然被尊奉为大王妃,你们喀喇沁部不缺这次联姻。” 他揉了揉眉间,“我再说一遍,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八公主我娶定了。” “小叔叔……” 他抬手,“小七,在拉萨的时候你说过的,只要能报杀母之仇,便别无所求,就因为这句话,我冒着风险帮你除了八贝勒,如今他再无翻身之日,你还要留在京城干什么?” 我微微锁眉:“我会走的……” “但不是跟我?”达布了然。 我默认,他无奈,“要走就尽快,等待是会坏事的。” 我眨眨眼朝他笑道:“我不用坐上万人之上的位子,便能心满意足,你信吗?” 达布许久不说话,好一会儿才道:“你信他?” “如果有一天连他都不能信了,只怕我已走进万劫不复的结局。” 他摇摇头,“你太天真了,他是当今皇子,你要我相信他会割舍下荣华富贵尊名高位,陪你去做一个无名无份的乡野村夫吗?” 我有些生气,但又不能表现出来,站起身来说道:“你肯定是不会的,那个如坐针毡却又心满意足的位子对你来说价值连城,对我,或者对莘夕哥哥来说却一文不值。” 他不怒反笑:“你说对了,我肯定是不会的,我才没有那么傻,但是你不要忘了,中原人的虎狼之心恶毒之至,你不该相信他们。” …… 回到谦府的时候,我的心情明显比离开之前坏了一大截,听萨梅说蔺兰姑姑还没有回来,我更加郁闷,在临水小筑里来来回回走了两圈,脑子里不断地回想起达布说过的话,他说‘等待是会坏事的’,越想心里越发突突突的跳个不停,仿佛有什么事马上就会发生似的,便换了身衣服转眼又出了门,萨梅跟在我身后一步不离,走到大门口才发现在初春微寒的凉风下我这身衣裳有些轻薄,任我怎么说萨梅都要执着地回去取衣服,我只好站在路口等,没想到没等到萨梅,先等到了相伴而行走路回来的蔺兰姑姑和苏秀水。 苏秀水一身鹅黄色及脚踝长裙,系着浅蓝色腰带,腰带上仍挂着那个百字本,长发垂下,取了两缕编成发辫用一根浅蓝色的飘带束在脑后,整个人显得轻盈纤细,她平日里背的箩筐被蔺兰姑姑搭在肩上,就这一点变化就让她和平日里药女的打扮有些不同,虽全身上下未饰一物,妆容也清淡的像是脂粉不带,但仍美得让人窒息,有一瞬间我竟觉是阿妈回来了,她与阿妈这般相似,我到现在才发现。 甫一看见我,苏秀水顿住了脚步,随后莞尔一笑,拉起我的手,比划了一下,意思是‘你是不是瘦了?’。 我笑了,最近是不是真的瘦了?“啊,怕是府里的厨子偷懒,竟做些不和我胃口的饭菜罢。” 她笑起来,一双眼睛成了弯月,拿出百字本:“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我的心里涌动着一阵暖流,这么些年了,第一次感到亲情在我心灵深处留下的痕迹。 蔺兰姑姑笑道:“那便回去吧,奴婢给两位姑娘做好吃的。” “知春园的事情怎么样了?”我问道。 蔺兰姑姑略微皱了皱眉,神情有些奇怪,但没有说话,苏秀水在百字本上指了几行字,大意是:“小皇孙的病是天生哮喘外加血气不足,怕是要爷爷才有办法治。” 我点点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姐姐,”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直截了当一点,“北归的事情你准备好了吗……?” 话未说完,一辆马车正好停在我们面前,车帘掀开,原来是完颜蝶,她伏在车窗上笑道:“远远的看着像秀水和蔺兰姑姑走在前面,果然是你们。” 第一百二十八章 生之绝境 蔺兰姑姑赶忙行礼,我道:“你怎么出来了?不用在府里照顾你那娇滴滴的胖小子吗?” 她笑道,“今儿我带他去法源寺还愿,等一下。”说着把车帘掀高了一点,露出奶娘怀里弘春那胖小子圆滚滚的脸蛋来,一双乌黑的眼睛滴哩咕噜地转来转去。 “你看我,也太无礼了,”完颜蝶说着就作势要下马车,我忙拦住,“外面凉,你就别下来了。” “那好吧,”完颜蝶便作罢,却没有要离开的模样,而是说道:“听说今儿法源寺那儿有个庙会,七月,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我愣了一下,“不了,你们去吧,今儿是个好日子,秀水姐姐和姑姑都说要亲自下厨呢。” 完颜蝶有些失望,又道:“做什么好吃的让她们先做着不就好了,等会儿我们一起回来吃,难不成你要背着你干儿子吃独食儿?” 我有些尴尬,又一次体会到了蔺兰姑姑所说的完颜蝶身上发生的变化,以前自敛又害羞的性情哪里还有半分,我刚想说什么,只听蔺兰姑姑说道:“公主,还要回府喝药呢。” 我赶忙顺着蔺兰姑姑给我铺的台阶下,还没开口,就听到马车里的弘春突然撕心裂肺的大哭起来。 完颜倏尔脸色煞白,回头从奶娘手里抱过弘春,温言哄道:“宝宝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可那孩子到了她手里,反而哭得更加厉害,才一晃眼的功夫,嗓子就已经带了些沙哑。 “怎么了?”我疑道。 完颜急得落下泪来,把孩子搂在胸口,“春儿这样已经两三次了,大夫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我们不去法源寺了,得赶紧回花岸府,大夫在府里。” 我有些惊愕,这年头的孩子怎么都争着抢着生病呢,“怎么会这样?” 完颜泪眼婆娑,双手发颤,连带着声音都哽咽颤抖,“七月,我不跟你说了,上次春儿哭得咯出了血才算,我们走了。” 见此情景,我实在不能坐视不理,虽然我没有应过,但也担了个干妈的名声,何况这孩子是胤禵的儿子,我怎能不管?让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回府,我们去做好吃的,怎么都说不过去。 我一边让蔺兰姑姑找人去宫里通知胤禵,一边二话不说上了马车,站在一旁的苏秀水也跟着我上了马车,在我手心里写道‘回去路远,我懂些医术,以防有变。’ 完颜见我上来稍稍安心,见苏秀水也跟来了,就百般推辞不想让她跟着去,但秀水固执,她推辞未果也就作罢了。 一路上弘春时好时坏,圆圆的脸蛋胀得通红,眼睛都快哭肿了,秀水替他把脉,却一无所得,掀起他的手腕后发现手臂上肩上全是一堂堂淤青红印儿,惊得秀水脸色凝重,若有所思,反而是完颜变得坐立不安,好像满腹心事。 那不好的预感顿时又像泉水一般咕噜噜地涌入我心底,车帘被风吹起一个角落,我偶然瞥了一眼,竟发现这马车没往城里走,反而走到郊外来了,不由惊道:“这不是去花岸府的路啊,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马儿嘶鸣一声停了下来,我冷不丁往前跌去,刚抬起头来,便觉后脑勺被钝物狠狠地敲了一下,接着便不省人事了。 醒来的时候四周已是一片漆黑,空气里流动着一股经年累月的腐烂气息,我抚摸着肿起来的后脑勺四处张望,这里不仅漆黑阴沉,而且肮脏可怖,黑黝黝的深处有流水嘀嗒的声音,靠房顶的那儿有一个巴掌大的小窗,或者说是个洞,斑斑驳驳的漏进几缕通红的火光,我沿着湿漉漉的墙壁摸索着往前走,扒掉了墙上的几块泥土,噼里啪啦的掉在地上很快融成了泥水,我这才发觉这个屋子的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水,而我的衣衫早已湿透,湿答答的黏在身上,可是此时此刻我根本无暇顾及寒冷,唯有恐惧。 不管是什么人下的手,既然明目张胆地敢劫花岸府的马车,肯定是打着一不做二不休的主意,注定了我们难逃此劫,可是完颜还带着弘春呢!还有秀水姐姐,她也跟着我们来了! 不容我多想,便听到沉重又杂乱的脚步声从黑洞深处传来,我紧紧靠着墙,看着一缕上下飘动的火光由远至近,很快来到我面前,火光映红了手持火把的三五个人,都是满脸横肉的壮汉,他们不由分说,拽起我的手臂把我往外拖,我这才发觉这里竟是一个地牢,怪不得从那巴掌大的窗口里一丝风儿也吹不进来。 他们把我拖到寒风萧瑟的院子里,将我推搡得噗通一下跪在铺了一层碎雪的地上,展眼望去,这里是一处宽大豪宅的后院,后院墙外便是密林重叠的山峰,借着四处的火光,可以看到雪白的墙壁上还画着精致的山水图,院墙脚下的花坛干净整洁,簇拥着一座喷泉倚靠在通往漆黑一片的月洞门口,一缕清水顺着喷泉中的假山往下滴答流淌,令我想起方才地牢里的水滴声,却纯粹是两种景象。 几个手持火把的彪形大汉一身黑衣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站在喷泉前的一个黑衣老者,他背着手,眯着眼睛漫不经心地盯着我,嘴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我的寒毛立时竖了起来,从脊梁骨一路往上爬,打着颤从喉咙里挤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来:“庆……庆公公。” 他挑眉一笑,双手抱拳朝我鞠了一躬,阴阳怪气道:“公主吉祥。” 我被穿堂风吹得打了个冷噤,左右看了一眼,“十四福晋和秀水呢?” 他面带微笑朝我走了两步,略微弯下腰来说道:“公主若是好好回答老奴的话,她们自然无事。” 我想也没想就说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没想到他会动手,根本无心躲避,所以他突如其来的这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挨在脸上,我被打得七荤八素,嘴角已流出血来。 他捧着手慢悠悠地说道:“药方在哪里?” 不问玉佩反而问药方,我顿时明白了这出戏是因何而来,八贝勒这个小人,自知翻身无望便把所有的事情都告知给太子,如今四贝勒在查太子党的案子,太子被四贝勒勒住了咽喉,最需要的正是一个可以对付四贝勒的杀手锏。可惜八贝勒被幽禁之后,关于四贝勒的所有线索都断在了药方这里,还不知道药方已被我烧了,而此时我脖颈上挂着的玉佩才是他们要找的东西。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丝:“有本事就让胤礽那个乌龟王八蛋滚出来,别畏首畏尾地躲在背后!” 庆公公面色一变,还要动手,却听到月洞门外传来一阵响动,一身黑衣棉袍的太子果然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身后竟跟着户部尚书沈天生,他二话不说就钳制住我的下巴,凑在我眼前恶狠狠地说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嘴硬!” 我说不出话来,双手又被后面的人勒住了,只能睁大眼睛瞪着他。 他看着我阴冷地笑,“本太子是在给你活下去的机会,你不要不识抬举,快点说,药方在哪里?” 趁他放开我的一瞬间,我破口大骂:“你这个小人,疯子!” 他朝着我的腹部狠命踢了一脚,将我踢翻在地,我来不及吃痛出声,已被他的膝盖抵住腰间推倒在地上,他慢慢俯下身来靠近我,手中玩弄着一把尖刀。 “不说是吧?”他阴森森地回头使了个眼色,“把她带上来。” 那人刚要走,太子‘啊’了一声,抬头看了看正在落雪的夜空,“给她穿件衣服,别冻死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不顾那把尖刀正对着我的眼睛,双手揪住太子的衣领:“你把她们怎么样了!?” 话音刚落,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两个黑衣人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推得跌睡在我面前,她披散着头发,赤裸着双腿,浑身上下仅裹着一件薄得几近透明的素白里衣,腿上沾着干涸的鲜血,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哭不出声音,只是疯了一般捶打压住我的太子,他吃痛松开了手,我便朝苏秀水爬去,从雪地里揽起她的头抱在怀里,颤抖着抹开被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沾湿的发丝,她微微张开的眼睛黯淡无神,曾经灵动天真的亮光永永远远的熄灭了。 我差点就忘记了怎么呼吸,那一瞬间全天下都在往后退,只剩下眼前这张依然美丽却伤痕累累的脸庞,我颤抖着用手去探她的鼻息,却在即将靠近的时候被她柔弱无骨的手轻轻拽住了,她慢慢地闭上眼睛,两行泪水从眼角滑落,我将她抱在怀里,放声大哭。 太子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将我拖得往后仰,苏秀水从我怀里滚到地上,浑身雪白,与这漫天大雪融为一体。 “小贱人,我最后问一遍,药方在哪?”他弯下腰对着我的耳朵吼道,“或者要像她一样,我派两个人把你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搜一遍?啊?搜着搜着我就保不准他们忍得住忍不住了。” “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我哭喊道。 他拖着我来到喷泉边,我记忆中的下一秒便被漫天的冰水淹没了,冰水顺着我的鼻子嘴巴耳朵迅速涌入,呛得我昏天暗地,我挣扎着要起来,可太子的手却紧紧地按着我的脖颈,玉佩从衣服里滑落,坠在我眼前,扯着我的后脖颈像千斤重担又像浮萍幽灵,他的声音隔世般传来:“快说,药方在哪?” 意识离我越来越远,他的声音也越来越不像真实的,直到庆公公阴沉沉的开了口,他才把我从水里揪了出来,我被冻得浑身发抖,大口喘气。 透过模糊的眼睛,我见几个黑衣人走过来拖走了躺在地上的苏秀水,残存的意识仍在拽着我反抗太子的辖制朝她爬去,但下一瞬间便被他往后狠拽,把头发撕得快要脱落下来似的疼,他掐着我的肩膀:“你再不说,我就让他们挨个儿地伺候她一回,怎么样?” “不要!”我满脑子只剩下恐惧,比天塌下来还要强烈的恐惧,我抱着太子的手臂大喊道:“你不能这样对她,你怎么能这样对她呢!?她是你妹妹啊,你的亲妹妹。” 太子反手打了我一巴掌,我跌睡在地上,他怒吼道:“我妹妹?那个哑巴?操的时候叫都不会叫一声的哑巴?哈哈哈,”他狂笑,“你怕是被打糊涂了吧?为什么我不能这样?你害死灵儿全家,害我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咸安宫整整两年,现如今来告诉我不能这样?!我操。” 他越说越怒火冲天,索性走上前来拽着我的一只手臂逼我与他对视,“好啊,你不是一向悲天悯人吗?这样吧,你来替她怎么样?我先伺候伺候你?” 说着左右看看后便选中一间屋子拖着我往前走,庆公公连忙上前阻止,“太子爷,别误了正事。” 他一把推开庆公公,“走开!本太子不需要谁来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老四不是喜欢她吗?妈的,我真想看看他被老子戴了绿帽子的表情。” 他一脚踢开一间房门,里面漆黑一片,但借着雪光,隐约能看到窗边摆着的一方软塌,他将我扔到榻上,挥手扫落软榻上搁着的茶几,便扑了上来。 我满脑子都被苏秀水被他们拖走的模样占据,已抖得不知今夕何时何地,此时方才醒悟过来,铺天盖地的不再是恐惧,而是透入心骨的憎恶,我抬脚踢在太子的腹部,趁他低头之际抓起软塌上的枕头打在他头上,可他像是疯了一般,全然不顾疼痛,一把扯过枕头扔得老远,愤怒地将我的头狠狠往后砸去,后脑勺重重地磕在软塌的木头边缘上,我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地晕了一阵,他一手拽住我的双腕,一手掐住我的脖颈,笑得可怖,“你不是一直很嚣张吗?以为我们大清是这么好戏弄的?说到底,你也不过就是一个女人。” 他的膝盖死死地抵住我的腰腹,我疼得说不出话来,多年之后回想起来,那是我生命中最艰难最痛苦的一个晚上,透过重重雪幕,我仿佛能听到苏秀水撕心裂肺的哭声,从此以后,那哭声成了我挥之不去的噩梦。 直到太子扯掉我鹅黄色的中衣,冰凉的温度从薄若蚕丝的里衣浸透我的身体时,我已被嘴角流出的血沁得浑浑噩噩。 第一百二十九章 颠倒是非 就在他肮脏的手探进我的里衣时,那让我生不如死的温度如烙铁一般将我所有的理智击打得粉碎,心中最后一根弦轰然断裂,溃败大潮和向死之意发出的轰鸣声充耳满溢。我看向他腰间挂着的那把尖刀,却在做任何设想之前听到门外庆公公急切的声音说道:“太子爷快走,有人过来了。” 太子停下动作,朝后看了一眼锁眉道:“什么人?怎会有人找到这里?” “不知,”庆公公的声音有些慌乱,“但我们绝不能暴露。” 太子看着我,颇有些咬牙切齿,他冷笑道:“你比我想象中的有料。” 我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他,直到他松开我的手,意犹未尽地开门离开之后,我仍旧瞪着眼睛,脑子里什么也不会想,直到十三阿哥将在软榻上蜷成一团的我轻轻揽起时我仿佛才重新回到了这个世界里,他双眼通红,像是要疯了一般,脱下身上的披风紧紧地裹住我,用冰凉至极的双手死死地将我压向他的胸口,然后一脚踹翻朝他挥舞着长剑冲过来的黑衣人,咬牙道:“一个都不要放过。” 我这才看到院子里红光一片,人影重重,兵器声此起彼伏,也是那个瞬间我才真正清醒过来,从十三阿哥怀里挣脱出,踉跄着往外走,一眼看到正狼狈逃窜的户部尚书沈天生,我若没猜错,这儿就是沈天生的私府,我朝他奔去,却差点被流剑打到,十三阿哥当即捡起地上一把短剑,二话不说一跃上前深深刺入沈天生的侍卫胸口,并推着他一路往前,将沈天生狠狠地压入墙面,挤在土墙和侍卫之间,侍卫口吐鲜血,还想去抽刀,十三阿哥毫不犹疑地拔出他胸口尖刀,直接划过他的胸口,‘唰’地割断了他握刀的手筋,侍卫的刀应声而落,他跌倒在地,捧着右手厉声哭喊。 沈天生面如肝色,瑟瑟发抖,须臾间,已失去理智的十三阿哥早已握住尖刀朝他刺去,却被钱晋锡一把从后面抱住,大喊道:“留人证!留人证!” 我跌跌撞撞走上前去,揪住沈天生的衣服哑声问道:“苏秀水呢?苏秀水呢?” 沈天生直摇头,胖胖的脸蛋惊恐到变形。 我脑中一片空白地顺着院门往外走,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推开门找,十三阿哥试图拉住我,我却固执地挣脱开,钱晋锡挡在我前面,身后是一间漆黑一片的屋子,什么也看不到,但地上躺着两个衣不蔽体的男人,已气绝身亡,钱晋锡手上的刀还在滴血,他张开双臂挡在门前使劲摇头:“别,七月,你别进去,秀水姑娘她,她没了。你就别进去看了。” 我一愣,像是他在说什么天方夜谭的故事似的那么不真实,脑子里总想着说‘大师兄,你怎么能开这种玩笑呢?’可却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有一股浓烈的苦味和腥味前赴后继地涌上来,我想要吐,张嘴后却呕出大口鲜血,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张牙舞爪的噩梦,我闭上眼睛,浑身一软,跌倒在十三阿哥的怀抱里。 我醒了,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天旋地转,如死人一般在昏迷中沉入黑暗,又在天光中浮起,唯独一双冰冷的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慢慢地眨眨眼睛,看到十三阿哥血红的双眼。 “我在哪里?”我张了张嘴,沙哑问道。 “乾清宫的暖阁,”他说,声音轻的像是怕吓到我,“皇阿玛等着要见你。” 回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我闭上眼睛咬着牙齿不让自己颤抖,再次睁开眼睛时,我揪住十三阿哥的胳膊问:“太子也在?” 十三阿哥微微拧眉,疑惑地点点头,“问他做什……?”他话未说完,突然睁大眼睛,沉声问道:“昨夜他在那里?” 我握紧了拳头,像是要把手指捏碎了一般,“他在。” 现已是深夜,乾清宫里却灯火通明人影如云,我踩着虚浮的脚步随梁九功走出暖阁的时候,殿内的声音顿时静了,许多双眼睛纷纷看过来,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十三阿哥,他朝我点点头,我稳了稳心神,走进了殿内。 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是除去官服之后的沈天生,皇上坐在上首,旁边坐着德妃,下面密密麻麻的站着好些人,我却没有力气去看,只是当我走到殿中的时候,竟然发现换了一身明黄衣袍的太子安然无恙地站在最前面,在我走过时,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一时竟忘了下跪请安,皇上很焦躁,并不在意,站起来左右走动,颤着声音道:“七月,你看清楚了,绑你的是这个人么?” 我迟缓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沈天生立马说道:“皇上,罪臣该死,但求皇上绕过罪臣一家老小。” “放屁!”皇上将桌上的一方砚台砸下,第一次骂了脏话,“你残害民女,绑架皇亲,朕饶你?朕要灭了你的九族。” 太子朝我微微挑了挑眉毛,露出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我突然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颤声道:“皇上,不是他。” 皇上顿住了动作,众人也惊讶万分,四贝勒在我身侧说道:“七月,他刚才已经招认了,因为我快查到他贪污河北十五郡的湖海钱款,为了威胁我才绑了你,你没事吧?” “不,”我摇头,却觉得头重脚轻要往后倒,好在十三阿哥及时扶住了我,我急切道:“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这样。” “哎,”直郡王摇摇头,“这沈天生平日里也不是个暴虐的,没想到竟害得那个民间女子如此惨死,想必七月妹妹吓得不轻。” “正是,”五贝勒也点头附和,“以错盖错,罪该万死。” “我说了,”我脑子里一片模糊,怒火却腾腾燃起,大吼道,“不是这样的!” 皇上眯了眼睛看着我,抬手止住其他人的说话声,探究式的问道:“你说。” 我踉跄两步来到太子跟前,指着他的鼻尖一字一句说道:“他才是凶手,是他绑了我,害死了……害死了……”我说不出苏秀水的名字,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流淌下来,“暴虐的是他,只不过他借用了沈天生的宅子和名义,在莘夕哥哥他们来之前先逃遁了。我不知沈天生到底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宁愿牺牲九族性命也要保他,但这才是真相。”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皇上噤声,太子挑挑眉尖,无奈道:“我不知做错什么了,竟劳动七月妹妹如此构陷。” “你说是太子做的,有证据吗?”皇上眯起眼睛问道。 我一时愣怔,半晌才说道:“我不知什么才算证据,但他对秀水施暴,对我动手,整座院子的人都看着,他身边那个太监庆公公也在,还有……” 太子突然笑出声来,“七月妹妹,你到底在说什么呀?我没做过的事被你说的如此动听,未免伤人心。” 我突然想到:“对,那座宅子离城很远,太子今儿一整天肯定不在东宫或者京城,凭这一点,他便很难说清楚吧?” 众人窃窃私语一阵,直郡王疑道:“可是太子为什么要绑你呢?如果说太子也是为了要挟四弟,这便有些离奇了罢?” 我张了张口没有说话,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如果现在说太子绑我是为了药方或者玉佩,那势必要说出玉佩的来处和其中藏有的秘密,就会暴露四贝勒的身世秘密。 太子却突然释怀似的笑了几声,摇摇头道:“啊,原来如此,怪不得七月你这么奇怪,我一直没想通,原来竟在这儿等着我呢。” 皇上有些不耐烦,“有什么就说。” 太子抿了抿嘴唇,思索了一会儿,又朝四贝勒的方向递了个眼色,似乎很是为难地小声道:“那我就说了。” 我锁眉看着他,不知他要玩什么花样。 “昨儿午后,”太子说得很晦涩,“七月约我城外见面,就在那家温柔乡客,我没理由不去啊,就去了。” 有人笑出声来,众所周知,那所谓的温柔乡客是一家驰名京城内外的妓馆,最受京城贵族和有钱人喜爱。 “没想到去了才后悔不该去,有点对不起老四,”他揉了揉眉间,“七月将我引入一间卧房,在我茶水里下了药,竟然要……委身于我。” 哗然一片,我却僵在那里,他依然继续,“老四对不住了,是个男人都会忍不住的,我本想把它当做秘密过去算了,没想到七月为了陷害我,竟不惜牺牲自己,那我只好说出来了。” 他讲了一个极其不真实的故事,任谁听了都会认为假的离谱,在场的人虽然侧耳听着,但每个人心中都在摇头,心想太子为了气四贝勒竟连这等污秽之语都能编造,也是拼了。 可我却愈发不安,为什么他要在这个时候说一个这么不靠谱的故事。 十三阿哥没忍住,一拳砸在了太子脸上,钱晋锡连忙从后面拉住他,太子并未还手,只是摸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在胡说八道,难不成你想说七月未卜先知,知道沈天生晚上就会绑架她?才引你去郊外?” “那我怎么知道?”太子无辜道,“说不定沈天生和她事先串通好的?我说的虽然难听,但都是大实话,我疯了不成,去编一个没人会相信的故事,皇阿玛一听就是假的,那我岂不是自个儿往刀上撞?” “七月怎么会和沈天生串通好?”钱晋锡也忍不住了,“你们没有看到她们有多惨么?” “我说了你们不信我有什么办法,”太子眨眨眼睛,转身朝皇上跪下,“皇阿玛,我也有证据,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怕是不好。” 皇上已被这混乱的现场气到怒不可遏,厉声道:“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太子沉声道:“七月与我……这些私房话本不该说,但儿臣遭人陷害,还死了一个女孩,此事非同小可,儿臣只好说了,七月右肩一寸之处有一个印记,是个满文吧,我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但如若我们没有肌肤之亲,我如何得知这么隐秘的事情?难不成七月现下还要说是我强迫你的?” 顿时四周一片静寂,太子继续说道:“既然话都说开了,那我也没什么可瞒的,众人皆知我与七月有仇,之前我遭人陷害被禁于咸安宫的确是恨她,但皇阿玛时常教导儿臣宽宏待人,修身养性,自出了咸安宫,儿臣将前尘往事一概忘却,可没想到七月率先找了我,把我们之间的恩怨说开了,还说……嗯,还说兰静姑母一死,和硕特部在京城没了靠山,她势单力薄,以后怕是要仰仗儿臣,儿臣于情于理都不该拒绝,如此这般,我们便亲近了一些。” 我不怒反笑,“您这是写书呢?从头至尾情理具符,铺垫的又长又真,昨晚没弄死我,仓皇跑了之后这才一夜就想到了这么一出好戏真是难为你了,还是难为了庆公公?” 太子轻叹一声,“事到如今,为何还要狡辩?你为什么非要置我于死地呢?难不成是其他人的授意?”说完颇有深意地往后看了一眼。 “皇上,”德妃仓皇开口,“这还了得?七月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她见皇上没有说话,只是扶额沉思,又转问我,“七月你老实说,你身上当真有个印记?” 灵贵人出事那时,为了救萨梅,我把自己的印记押给了太子,他被幽禁时并未出声,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他竟然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把它用在了这儿,十三阿哥曾经告诉过我,那个印记是离年教的不洁印记,我现在脑中一片混乱,一时无法分清到底是那个印记更震撼他们还是太子的这个故事,太子玩的一手好牌,竟然处处掐在我的软肋上,让我动弹不得。 我茫然地看了一眼周围,除了被钱晋锡紧紧拉住的十三阿哥之外,几乎所有人都用一种想不到你是这种人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太子的话起作用了,他编了一个没人会相信的故事,却用了一个推翻不了的印记佐证,那个天真又简单的故事便很容易就可信多了,沈天生压上了全家性命,而太子三番五次的指证我都无法反驳,这样一来,那故事的可信度翻倍儿地往上涨,我要害他的理由非常充分,他要害我却空穴来风,真真地把我推入了一个四面漆黑的死胡同里。 而在这些人中,我看到了胤禵,他忧心忡忡地看着我,眼中并无那些人的神色,我知道他信我,然后我的脑子猛地炸出了一个声音,我像抓到救命稻草般喊道:“对了,还有一个人。” 我抓住钱晋锡的胳膊问道:“完颜呢?十四福晋呢?” 钱晋锡茫然道:“我不知。” 胤禵疑惑不解,他走上前轻声对我说道:“七月,完颜在府里。” 我想了一会儿想不出前因后果,便道:“昨日我们是与十四福晋一同遇袭的,她可以作证。” 第一百三十章 清者自清 完颜来的时候我已跪在地上想了很久,却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总之整个脑子都是乱的,什么也理不清楚,十三阿哥一直站在我身后,我能感受到他关心则乱的目光,他知道印记的事,知道玉佩的事,事到如今想必早已猜出了太子挟持我所为何事,也深知从头到尾我针对太子的指控哑口无言无法解释的原因。我没有回视他,我不想他在我眼中看到茫然无措走投无路的眼神,我不希望他一时冲动为了我选错路。 完颜见众人聚集先是一脸茫然,随后赶忙跪下向皇上德妃等人请了安,我忍不住急道:“完颜,你怎么样?你是怎么逃出去的?” 完颜眨了眨眼睛,不解地看着我,似乎想不起来我在说什么,只听直郡王沉声道:“弟妹,七月妹妹刚才说昨日是同你一起被人劫持的,此事当真?” 完颜‘啊’了一声,探寻地看了我几眼,双眉紧蹙,迟疑道:“是……是呀。” “那请问弟妹是何时何地被人劫持?被劫持到了何处?又是怎么安然无恙逃出来的?”太子冷笑道。 完颜双手绞着一块手帕,下嘴唇都被咬得发白,无助地看着我,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胤禵,结结巴巴道:“我……我……” “既已嫁入我爱新觉罗家,就该有点骨气,”德妃微怒,“前怕狼后怕虎的像什么样子,有什么就说什么,你怕谁不成?” 完颜落下泪来,打定了主意噗通跪在地上泣道:“皇阿玛皇额娘,不管七月做了什么,求你们饶了她吧,不要罚她。” 我脑中嗡地一声,虽然不能相信,心底深处却已给面前这个为我哭泣为我求情的人判了死刑。 “昨日倒春寒,外面冷得很,春儿受不得冻,妾身整日都在府里没有出门,”她柔声道,声音里带了哽咽,泪眼朦胧看着我,“七月,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想从她关切的目光里抠出虚伪的外壳来,却只反射出了我可笑的影子。 “这……”直郡王有些怔忪,“这如何是好?” “十四福晋不是七月的发小么?” “对啊,好得能穿一条裤子那种,没听到她刚才还想说假话保她吗?” “听说已互认了亲家……” 众说纷纭,窃窃私语,将我一个劲儿地往笑话的尽头推去。 许久未表态的皇上突然说道:“七月,你为何不辩驳?” 我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想起达布的那句话,一字一句道:“中原人的虎狼之心果真是恶毒之至。” “朕让你解释,不是让你骂人!”皇上怒了。 “皇阿玛,”十三阿哥在我身后噗通跪下,“儿臣来解释。” “不,”我打断他,“没什么好解释的,该说的我都已经说过了,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不在乎。” 十三阿哥还想说话,四贝勒却在他身侧跪下了,抢先说道:“皇阿玛,七月身上有伤,受了惊吓,还是先让太医看看吧。” 皇上面有不忍之色,十三阿哥却看了四贝勒一眼,不顾四贝勒的阻拦坚决说道:“不行,今天一定要把事情说清楚,太子哥一言便毁了七月的清白,可知毁人清白断人性命,若今天就这样不明不白的结束,你们此后让七月立于何地?” 自从我在十三阿哥成亲之日大闹云庭花园之后,京中本就流言颇多,说什么的都有,说的最多的就是我们关系决裂,互相仇恨,就连朝廷中后宫里都以此传言为主流,如今十三阿哥当着众人的面为我说话,自然又引起一阵不明所以的骚动。 “十三弟,你是局外人,不清楚个中隐情,说话也不能决断。”五贝勒好言相劝。 “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人证物证确凿,可千万不能再闭耳不听了。”直郡王连忙附和。 “太子哥,”十三阿哥当他们是空气根本不理,目光灼灼地看着太子,“你初七曾去探望八哥,不出两日七月便出事,是八哥与你说了什么吗?” 太子有些惊愕,但仍哂笑道:“不知所云。” “沈天生,”十三阿哥没有追问,反而转头看向沈天生道,“七月未时失踪,我们亥时才找到她,既然你是为了要挟四哥,那为何挟持了她们整整四个时辰不见信件没有传信人?” 沈天生没有答话,脸色灰白。 “子鱼庄是你的私府众所周知,你却把人明目张胆地绑到那里去,你是准备挟持人质以做要挟?还是打算达到目的后直接灭口?如果仅仅是要挟,把人带去私府岂不等同自露身份?堂堂户部尚书,怕没有那么傻吧?” 沈天生依然哑口无言,十三阿哥又道:“听说你因旧疾不能生育,只在早年间有过一个儿子,那儿子英年早逝,独独给你留下了一个孙子,养在江南,无人知晓?” 一直形同活死人的沈天生此时突然瞪大了眼睛,嘴角发颤地看着十三阿哥,“你,你是如何?” “有人拿他作要挟?所以你打算牺牲九族性命保住唯一的血脉,是不是?” 沈天生榱崩栋折只在片刻间,却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冷静下来,稳住阵脚幽幽说道:“罪臣听不懂贝勒爷在说什么,罪臣罪该万死,恳请皇上责罚。” “沈天生!”十三阿哥怒道,“你以为你真的保得住他?” 沈天生闭眼不答。 “好,”十三阿哥点点头,话是对沈天生说的,眼睛却看向太子:“那我们说说你到底把七月她们绑去做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 太子挑挑眉,目光却有一瞬间的闪动。 我一把抓住十三阿哥的胳膊,“不要说了,我说过我不在乎。” “我在乎。”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我冷声。 四周一片静寂,十三阿哥的目光沉痛,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德妃突然打破沉默说道,“皇上,臣妾有办法,或许能试试。” 皇上闭着眼睛眉头紧蹙,默许了。 “七月,”德妃站起身走了下来,用不大也不小的声音问我,“你被绑去子鱼庄四个时辰,有没有被人欺负?” 我怔了一怔,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她却已看向十三阿哥,然后把目光定在了钱晋锡身上。 钱晋锡踌躇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那本宫就暂且认为是没有吧,”她悠悠说道,“请医婆过来。” “皇额娘?”十三阿哥大为震惊,四贝勒也抬头看着她,“皇额娘,不至如此。” “至不至于本宫说了算。”德妃冷冷道。 说话间便有两个里衣水红,外披白褂的嬷嬷低头走了进来。 “去暖阁吧。”德妃随手一指,“顺便也看看那个所谓的印记。” 我突然醒悟过来她这是想干什么了,不由地难以置信。 她见我不动,轻声说道:“你不是要力证清白吗?这可是你最好的机会。” 我闭上眼睛,气到笑,笑到哭,哭到肝肠寸断。 我甩开医婆要来拉我的手,用很轻的声音问她:“你是不是也用这种手段对付过温恪?” 她惊了一下,极力保住后宫之主的风度,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你不敢吗?” “皇额娘,”胤禵跑过来跪下,“儿臣求求您不要这样,七月是边西人,是拉萨的公主,这不是在力证她的清白,这是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在羞辱她!” “若太子冤枉她,她又何惧小小查验!”德妃怒道。 太子胸有成竹立时跪下,“儿臣说的话句句属实。” 他的目光充满胜利和得意,我突然有如醍醐灌顶般清醒了一瞬,原来是这样,自从八贝勒在方文苏那里索要药方无果之后一直派人监视我,定是看到了十三阿哥私离军营来过谦府,他们以为漫漫长夜我和十三阿哥之间必有点什么,所以歪倒正着此次查验正中他的下怀,而我绝不会把十三阿哥牵扯进来,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你以为我会被你牵着走吗?”我看着德妃一字一句道,“你们大清想怎么羞辱自己的女人都可以,但不要以为可以用那一套来对付我。” 德妃面色铁青。 我从腰间抽出弯月短刀,四贝勒却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他双眼血红,颤声道:“七月,我信你,做个查验又如何?” 若我今儿不做这个查验,那可想而知在这礼教严明的大清我和他之间的婚约定然要作废,我推开他的手,沙哑道:“既然信我,又何需查验?” 他哑口无言,怔怔地愣在当场。 我挥过短刀,把自己的长裙斩下一缕,随后噗通跪在皇上面前,道:“皇上,七月今日有口难辩,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今日我白绫三寸红以证清白,信与不信自在心中。” “七月!”十三阿哥挡了我一下,但被我推开,我扬起短刀在左手臂上狠命划下,血流溅出,染红了面前的白布。 剧痛传来,我咬牙忍住朝皇上磕了个头,然后从地上站起,迎着众人的目光往外走去。 “七月,”德妃在我身后说道,“若你今日出了这个门,就一辈子都洗不清了。” 我顿了一顿,转过身去看着她,她明显往后缩了一缩,想来也是,我现在浑身血污,满面戾气,发丝披散,长裙褴褛,一定可怕极了。 我看了一眼十三阿哥,然后将弯月短刀狠狠插入乾清宫正对宫门的红漆柱子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外面是漫漫长夜,阴沉的天空黑压压地围下来,空气中飘着细碎如絮的雨丝夹杂着雪粒子打在地上发出扑扑的声音,我并不觉得冷,雨水扑在脸上,反而清醒不少。 从马上踉跄着跳下来时,天已大亮,潭柘寺寺门洞开,冰雨也越下越密。我不顾浑身湿透伤痕累累的狼狈,拴了马儿便往里走,想姐姐一生可怜,身为大清公主,和硕特后人,竟在这座清冷孤寂的寺庙里长大,她生命中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守着青灯古佛,看着绿草繁花度过的,我想照顾她却三番五次避开与她见面,我要送她走却从没问过她的意见,我说过要把属于她的东西全部还给她,到头来却亲手害死了她。 生而为人竟如此残酷,颠倒黑白只在刹那之间,你与虎狼相争却妄想滴血不流,一念之间到底保住了谁?又失去了什么?我跪倒在雨中,看着隐匿在凄风苦雨中的潭柘寺大殿,不由得放声大哭。 疾跑的脚步声踏碎雨幕在我身旁停下,十三阿哥蹲跪在我面前,已被淋得湿透,他揽去我额头上的湿发,如释重负地将我揽入怀里。 我伏在他的肩头,哭得撕心裂肺。 外面仍大雨滂沱,雨势有增无减,天色昏暗的像是暮色黄昏,映衬得屋里的火盆越发通红亮堂,这不趣净室里仍留有一道清新香甜的草药味儿,通向后山的小窗开了一条缝,一线雨丝从那儿淅淅沥沥地滑过,朦胧露出昏暗中青翠欲滴的后山来。 “啊,”手上传来刺痛,我忍不住喊出声来,十三阿哥赶忙停了下来,温言道:“很疼吗?” 我慢慢摇了摇头,两行泪水滑了出来,“这算什么?” 他没有说话,眉头越深,继续用静室里找到的纱布将我手臂上的伤扎了起来。 我呆呆地坐在火盆旁的蒲团上,看着火苗被窗缝里透进来的微风吹得扑闪,十三阿哥包扎好伤口之后,蹲跪在我面前,拉过我的手,轻声说道:“月儿,你的衣服都湿透了,身上也还有伤,你必须把衣服换了,这是我请寺里的人找来的新衣服,你自己可以吗?” 我现在的确糟透了,左边的袖子被血染得通红,裙角又断了一截,更别提浑身上下的污泥和雨水。 我慢慢地点点头,他也点点头:“不要怕,我就在外面。” 他的侧脸被火焰照得微微发亮,长长的睫毛略弯,白玉凝脂般的面庞上明眸皓齿,特别特别的好看。 我一把拉住他的手,抬眼看着他,“不要走。”然后站起来踮起脚尖吻住了他。 第一百三十一章 在一起 他愣了,柔软的嘴唇冰凉微颤,却没有失神太久,很快回吻,我用手环住他的后脖颈,孤注一掷地用尽全力去索取他的吻,他一手托住我的腰,一手压住我身后的墙,将我抵在墙上,窗外雨声扑簌,室内喘息不匀,他用舌尖轻探,我便微微张口与他交织在一起,我被他紧紧地压靠在墙上,几欲无法呼吸,偷得一瞬空时,呼吸越发浓重剧烈,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突如其来问了一句:“我的嘴唇是不是破了?”他眼中的火腾地燃起,用手托起我的下巴,探身下来吻得愈加霸道,我呼吸不畅,脑中一片空白,浑身上下软成了一滩水,尽力抵住身后的墙,可就在他由冰凉变得滚烫的双手触到我后背的时候,我们身后的‘墙’突然‘倒了’,他抱住我双双跌入一片黑暗之中,我以为这下惨了,我们肯定会摔的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没想到一阵风擦着耳边过后竟跌在一处绵软的被褥之上,借着外间透进来的火光,我这才看清这‘墙’原来是一道暗门,里面是一间小巧紧凑的卧房,而我们正好跌在了卧房靠门的软榻上。 我趴在十三阿哥身上,问了一句:“这是床吗?” 因为还没有从刚才的喘息中平息下来,所以这话问出略带了些暧昧尴尬的微喘和沙哑,十三阿哥抱住我的身体猛然僵硬了一下,眼中的火光燃至顶峰,他搂着我轻轻一翻,将我压在身下,透过湿透的衣衫,他滚烫的双手像带了火花似的,无论游走过哪个地方,都让我阵阵战栗,他的呼吸声越来越重,我头晕目眩,不知什么时候湿透的外衣早已褪去,中衣的衣带也已解开,散落在床,水红色的衣带穗子映得满床涟漪,十三阿哥的手探了进来,带着滚烫的柔软滑过我的脊背,我身子一僵,随后瘫软下来,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对付着他越来越用力的吻。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回应,动作愈发不受控制起来,抚在脊背上的手开始四处游走,蛮横强硬,我没忍住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他惊得瞬间停下来,轻声道:“我碰到你的伤了?” 我没有说话,看着他那双近在咫尺动人含情的眼中热切依然,但残存的理智渐渐回升,他低头闭了闭眼睛,然后呢喃道:“对不起。” 然后便要起身,我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腰,将他再次压向我,他不妨,好在反应敏捷,迅速用手撑在床上才没有直接跌在我身上。 “你信我吗?”我轻声低语。 “什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太子说的那些事?” “他在放屁。” “那子鱼庄呢?”我看着他,他的目光铮铮发亮,摇了摇头:“都过去了。” “并没有,”我呢喃,“并没有过去。” “月儿……” 我用手指压住他的嘴唇,道:“哥哥,他们要怎么想我不管也不在乎,但至少我要向你证明,我是清白的,不管是太子说的那些,还是在子鱼庄,我都还是我。” “我知道,”他低语,温柔似水,却坚决如磐石。 “不,”我摇摇头,“这样不够。”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在我心中永远不会改变。”他抚过我的脸庞说道,“不要再去想再折磨你自己,你受的那些苦我会帮你找回来的。”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仰起头来凑在他耳边轻声道:“莘夕,要了我吧。” 他眼中发亮,极力忍耐,刚想说话,却被我一个翻身把他压在身下,我俯身看着他:“全天下的人都可以说我不洁,但只要你知道我是干净的就可以。” 说完我探下身去再次吻住了他,他先还有些愣怔,随后抱住我开始回应,他已伤过我一次,虽然激情难忍,却总在尽力避开我的伤,我们的吻中含着两人的泪水,咽在嘴里咸甜并具,当他进入我的时候,从未体会过的剧痛带着一阵酥麻差点让我窒息没喘过气来,我一只手紧紧地抓着他的后背,另一只手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叫出声,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有些艰难地开口:“很疼吗?” 我闭上眼睛艰难地摇头,挤出一丝笑:“没关系,你别忍。” 话音刚落他便一下深入,我的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炸的我满目苍白,嗡嗡作响,从未有过的疼痛让我根本没办法阻止自己叫出声来,他微微喘息,“对不起……”然后拉开我捂着嘴巴的手,轻柔地吻住了我。 我像溺水之人一样紧紧地抱住他就像抱住水中浮木,许久之后才从疼痛中稍稍缓过来一些,艰难地说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本来就是你的。” 刚说完我便感到他的身上越发滚烫僵硬了些,他抱住我软声道:“我弄疼了你,我罪该万死。” 我仰头吻了吻他的嘴角,“我愿意。” 他眼中火光崩裂,狂风骤雨般压向我,一室旖旎,风光无限。 我是被雨声吵醒的,微微睁开眼,天光已从小屋的窗缝里透了进来,窗外依旧大雨滂沱,靠窗的几株芭蕉叶已被雨水打得低下了头,濡濡湿气带着寒冷悠然飘荡在窗边,似是在找地方往里钻,我不禁往十三阿哥怀里缩了缩,这才发觉身上的衣衫已换成了干净柔软的素白里衣,好似一些伤口也已被处理过,但仍旧觉得全身酸疼,动弹不得,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 十三阿哥突然双手环住我将我压向他的胸口,我倚在他宽阔温暖的怀里,忍不住抬头看他,长长的睫毛覆在下眼睑上形成一团模糊的影子,映衬得白皙的脸庞越发温润,高挺的鼻梁下,红润的嘴唇微微张开,微翘的嘴角平白地替他添了些冷淡超脱的味道,还有眼睛,虽然此时闭着,但我能想象得出眸子里的深邃和动人,就跟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见他时那般惊为天人,仙人之貌。 “还疼吗?”他突然出声,轻柔的气息扑在我发丝之上,平白让我微微一颤,昨晚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我的脑海,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每句话都言犹在耳,我闭上眼睛将自己一整个儿地贴靠在他怀里,拦腰搂住他,缓缓摇了摇头。 他吻了吻我的头发,紧紧抱住我:“睡得好吗?” “特别好,”我低声,“你呢?” 他‘嗯’了一声,“我也是。” 尔后又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却猛然羞红了脸,他的这个对不起软糯温热,听来暧昧得不行,意在何处不言而喻。 他紧了紧在我腰间的双手,声音带了些笑:“再睡会儿吧,天才刚刚亮,还早呢。” “你讨厌,”红脸被他发现了我有些羞涩,轻声嗔道。 他却勾了勾嘴角,一个翻身将我压在身下,低声问道:“真的吗?要不要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讨人厌?” 我的脸红得能滴水下来,手撑在他胸口上,“我不。” 他笑起来,低下头吻了吻我的脸颊,在我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然后便重新躺下,再次将我搂进怀里,“还说不疼。” 若是现在拉我出去跟藏原上的那些姑娘们比脸红,我肯定能得第一,我忍不住嗔怒道:“莘夕你太讨人厌了!” 他吃吃地笑,“那我该怎么办?” “不准笑,”我说道。 他‘嗯’了一声,当真不笑了,“然后呢?” “然后,”我钻进他怀里,“然后别离开我。” 他没有说话,紧紧地抱住我,让我在他怀里尽情又无声地哭泣,那些事情过去了吗?或许在时间上空间上是已经逝去了,但在我心里,它们才刚刚生根发芽长刺扎人,深深地扎入我的血肉之中,一点点地噬咬啃夺。 “宝贝儿,”他轻声道,“不要哭。” 我们再没说过走的事,因为我们都知道,现在走不了了,哪都去不了,单单苏秀水惨死这一件事,就把我永远地和这座丑陋的京城绑在了一起,直到我们一块腐烂到死。 …… 我在临水小筑里睡了三天三夜才缓了过来,第四天上午的时候接连下了数日的雨终于歇了,太阳从云层后面露出脸来,晒的满地湿气纷然蒸腾,院中的梨树开始一个接一个的冒出花骨朵来。 我搂着厚厚的被衾坐起身,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阳光若有所思了好一会儿,人生何其漫长,可这才几日,原本以为那样的人生却猛然转了轨迹,变成了这样,若一切都是命的话,那上天赐予的这命也过于百转千回了些。 我下了床找水喝,刚咽下两口蔺兰姑姑便推门走了进来,见我已起略微惊讶,道:“公主什么时候起的?” 我揽去嘴边的水,“还叫我公主?” 蔺兰愣了一下,“都是传言,圣旨未下之前当不得真。” “嗯,”我赞同的点点头,又略一偏头,“但咱们先习惯习惯也未尝不可。” 蔺兰却没有笑,神情很是抑郁,“老爷把自己关在书房好几日了,今儿一早解除婚约的圣旨送过来的时候,也就出来接了一下就又回去了。” 我捧着茶杯的手略微一滞,“等会儿我去看看阿爸。” “就这样了吗?”蔺兰不甘。 我继续喝水,没有说话。 “外面传什么的都有,大多是难听的话,前日还有人在谦府门口贴了好些张写着不堪入目淫词艳语的纸片,老爷气得差点昏过去,杜自芳带人守了好些日子却什么人也没有抓到……”蔺兰姑姑说的停不下来,显然是气很了,“有人说皇上因着边西公主的缘故不想大惩谦府,但朝堂上已有人进言说就算不惩谦府也得严惩您,公主的封号不能再用,虽然皇上还没有松口,但这不,解除婚约的圣旨一下,更是长了那些传谣人的威风……” 我听得头昏脑胀,摆手打断她,“沈天生怎么样了?” “那个户部尚书?”蔺兰回问了一句,然后说道:“他们府上和子鱼庄都被抄了,全家下狱,但还没有发落。” 还没有发落表明皇上还在权衡犹豫到底要怎样了却这件事才能做到四方平衡,我点点头,站在那儿愣了好一会儿又问,“那个……方文苏……怎么样了?” 自从在草庐见过方文苏之后,方文苏就在那儿住了下来,一直由半月楼和谦府的人照应着。 蔺兰愣了一下,叹息道:“一夜之间老了十来岁,头发全白了,我派人去问过,但他婉拒了送去的所有东西。” 我垂着眉眼想了想:“最近几日宫里可有消息?” “公主是问八公主?”蔺兰愁眉苦脸,“没有,下月便是婚期,暖阳殿如往常一样仍在准备嫁娶之物。” 我叹气,没有多久达布为我安排的商团便要如期离京了,若是温恪再无消息,那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我让你和萨梅收拾东西,收拾的怎么样了?”我套上蔺兰递过来的薄棉袍,问道。 她手上动作微滞,“正在收拾……”又道,“但奴婢不想走……” 我回头看着她,非常坚决地说道:“你必须走,于谦府而言,京城不再安全了,你们可以跟着商团去边西,也可以跟着阿爸游历四方,但就是……不要陪我烂在这儿。” “公主!”蔺兰开始啜泣。 我怕了,我再也忍受不了身边的人出事了,能保一个算一个。 “我和哥哥约好了,”我淡然道,说着连我自己都不信的话,“三月初三温恪和达布大婚过后,无论温恪的决定怎样,我的事也办完了,到那个时候,我和哥哥会一起离开的,也一定会去找你们,你们不过就是先走两个月而已。” 蔺兰没有说话,低头垂泪,我想了想说道,“姑姑,你若是实在不愿意去过清苦的日子,我可以安排,既然当初是胤禵送你到我身边的,我可以……” 话未说完,蔺兰噗通一下子跪在地上,泣道:“公主,奴婢不是那个意思,您别弃了奴婢,奴婢愿意的,不管去哪里奴婢都愿意,只要能伺候公主一辈子。” 我拉她起来:“这些日子若是没有姑姑,七月寸步难行,那日若不是姑姑警觉,只怕七月也跟着姐姐一齐离世了。” 当日我和苏秀水坐上完颜的马车走了之后蔺兰便觉得不对劲,她曾在宫中的阿哥所伺候过两年,孩子生病哭泣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便动了心思让个看门的小厮悄悄跟在后面,因为出城之后马车跑得飞快,小厮跟丢了,又花了时间返回京城报信,前后才会耽误了好些时辰。 蔺兰使劲摇头,“不光是我那日警觉,这完颜小姐自打进了花岸府的门后便性情大改,媚上厉下,奴婢一直觉得看不透她的心思。” 我没有说话,系披风带子的手略微顿了顿。 “公主打算如何对付她?”蔺兰锁眉,“想必她早已跟太子达成了某种协议,堂堂当今十四福晋竟然与太子狼狈为奸,这当真是贻笑天下的丑闻。” “所以她一出面作证,便没有人再相信我了,”我喃喃道,“只怕就连胤禵也觉得是我在撒谎吧。” “那公主您……”蔺兰还想说什么,我没让她说下去,只是淡淡道:“你们接着准备行李就好,轻装简行,不要收拾太多。” 蔺兰只好点头应是。 第一百三十二章 墙倒众人推 他愣了,柔软的嘴唇冰凉微颤,却没有失神太久,很快回吻,窗外雨声扑簌,室内喘息不匀,偷得一瞬空时,呼吸越发浓重剧烈,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突如其来问了一句:“我的嘴唇是不是破了?”他眼中的火腾地燃起,用手托起我的下巴,探身下来,我们身后的‘墙’突然‘倒了’,他抱住我双双跌入一片黑暗之中,我以为这下惨了,我们肯定会摔的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没想到一阵风擦着耳边过后竟跌在一处绵软的被褥之上,借着外间透进来的火光,我这才看清这‘墙’原来是一道暗门,里面是一间小巧紧凑的卧房,而我们正好跌在了卧房靠门的软榻上。 我趴在十三阿哥身上,问了一句:“这是床吗?” 因为还没有从刚才的喘息中平息下来,所以这话问出略带了些暧昧尴尬的微喘和沙哑,十三阿哥猛然僵硬了一下,我没忍住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他惊得瞬间停下来,轻声道:“我碰到你的伤了?” 我没有说话,看着他那双近在咫尺动人含情的眼中热切依然,但残存的理智渐渐回升,他低头闭了闭眼睛,然后呢喃道:“对不起。” 然后便要起身,我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腰,将他再次压向我,他不妨,好在反应敏捷,迅速用手撑在床上才没有直接跌在我身上。 “你信我吗?”我轻声低语。 “什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太子说的那些事?” “他在放屁。” “那子鱼庄呢?”我看着他,他的目光铮铮发亮,摇了摇头:“都过去了。” “并没有,”我呢喃,“并没有过去。” “月儿……” 我用手指压住他的嘴唇,道:“哥哥,他们要怎么想我不管也不在乎,但至少我要向你证明,我是清白的,不管是太子说的那些,还是在子鱼庄,我都还是我。” “我知道,”他低语,温柔似水,却坚决如磐石。 “不,”我摇摇头,“这样不够。”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在我心中永远不会改变。”他抚过我的脸庞说道,“不要再去想再折磨你自己,你受的那些苦我会帮你找回来的。”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仰起头来凑在他耳边轻声道:“莘夕,要了我吧。” 他眼中发亮,极力忍耐,刚想说话,却被我一个翻身把他压在身下,我俯身看着他:“全天下的人都可以说我不洁,但只要你知道我是干净的就可以。” 说完我探下身去再次吻住了他,他先还有些愣怔,随后抱住我开始回应,他已伤过我一次,虽然激情难忍,却总在尽力避开我的伤,我们的吻中含着两人的泪水,咽在嘴里咸甜并具。 一室旖旎,风光无限。 我是被雨声吵醒的,微微睁开眼,天光已从小屋的窗缝里透了进来,窗外依旧大雨滂沱,靠窗的几株芭蕉叶已被雨水打得低下了头,濡濡湿气带着寒冷悠然飘荡在窗边,似是在找地方往里钻,我不禁往十三阿哥怀里缩了缩,这才发觉身上的衣衫已换成了干净柔软的素白里衣,好似一些伤口也已被处理过,但仍旧觉得全身酸疼,动弹不得,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 十三阿哥突然双手环住我将我压向他的胸口,我倚在他宽阔温暖的怀里,忍不住抬头看他,长长的睫毛覆在下眼睑上形成一团模糊的影子,映衬得白皙的脸庞越发温润,高挺的鼻梁下,红润的嘴唇微微张开,微翘的嘴角平白地替他添了些冷淡超脱的味道,还有眼睛,虽然此时闭着,但我能想象得出眸子里的深邃和动人,就跟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见他时那般惊为天人,仙人之貌。 “还疼吗?”他突然出声,轻柔的气息扑在我发丝之上,平白让我微微一颤,昨晚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我的脑海,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每句话都言犹在耳,我闭上眼睛将自己一整个儿地贴靠在他怀里,拦腰搂住他,缓缓摇了摇头。 他吻了吻我的头发,紧紧抱住我:“睡得好吗?” “特别好,”我低声,“你呢?” 他‘嗯’了一声,“我也是。” 尔后又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却猛然羞红了脸,他的这个对不起软糯温热,听来暧昧得不行,意在何处不言而喻。 他紧了紧在我腰间的双手,声音带了些笑:“再睡会儿吧,天才刚刚亮,还早呢。” “你讨厌,”红脸被他发现了我有些羞涩,轻声嗔道。 他却勾了勾嘴角,一个翻身将我压在身下,低声问道:“真的吗?要不要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讨人厌?” 我的脸红得能滴水下来,手撑在他胸口上,“我不。” 他笑起来,低下头吻了吻我的脸颊,在我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然后便重新躺下,再次将我搂进怀里,“还说不疼。” 若是现在拉我出去跟藏原上的那些姑娘们比脸红,我肯定能得第一,我忍不住嗔怒道:“莘夕你太讨人厌了!” 他吃吃地笑,“那我该怎么办?” “不准笑,”我说道。 他‘嗯’了一声,当真不笑了,“然后呢?” “然后,”我钻进他怀里,“然后别离开我。” 他没有说话,紧紧地抱住我,让我在他怀里尽情又无声地哭泣,那些事情过去了吗?或许在时间上空间上是已经逝去了,但在我心里,它们才刚刚生根发芽长刺扎人,深深地扎入我的血肉之中,一点点地噬咬啃夺。 “宝贝儿,”他轻声道,“不要哭。” 我们再没说过走的事,因为我们都知道,现在走不了了,哪都去不了,单单苏秀水惨死这一件事,就把我永远地和这座丑陋的京城绑在了一起,直到我们一块腐烂到死。 …… 我在临水小筑里睡了三天三夜才缓了过来,第四天上午的时候接连下了数日的雨终于歇了,太阳从云层后面露出脸来,晒的满地湿气纷然蒸腾,院中的梨树开始一个接一个的冒出花骨朵来。 我搂着厚厚的被衾坐起身,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阳光若有所思了好一会儿,人生何其漫长,可这才几日,原本以为那样的人生却猛然转了轨迹,变成了这样,若一切都是命的话,那上天赐予的这命也过于百转千回了些。 我下了床找水喝,刚咽下两口蔺兰姑姑便推门走了进来,见我已起略微惊讶,道:“公主什么时候起的?” 我揽去嘴边的水,“还叫我公主?” 蔺兰愣了一下,“都是传言,圣旨未下之前当不得真。” “嗯,”我赞同的点点头,又略一偏头,“但咱们先习惯习惯也未尝不可。” 蔺兰却没有笑,神情很是抑郁,“老爷把自己关在书房好几日了,今儿一早解除婚约的圣旨送过来的时候,也就出来接了一下就又回去了。” 我捧着茶杯的手略微一滞,“等会儿我去看看阿爸。” “就这样了吗?”蔺兰不甘。 我继续喝水,没有说话。 “外面传什么的都有,大多是难听的话,前日还有人在谦府门口贴了好些张写着不堪入目淫词艳语的纸片,老爷气得差点昏过去,杜自芳带人守了好些日子却什么人也没有抓到……”蔺兰姑姑说的停不下来,显然是气很了,“有人说皇上因着边西公主的缘故不想大惩谦府,但朝堂上已有人进言说就算不惩谦府也得严惩您,公主的封号不能再用,虽然皇上还没有松口,但这不,解除婚约的圣旨一下,更是长了那些传谣人的威风……” 我听得头昏脑胀,摆手打断她,“沈天生怎么样了?” “那个户部尚书?”蔺兰回问了一句,然后说道:“他们府上和子鱼庄都被抄了,全家下狱,但还没有发落。” 还没有发落表明皇上还在权衡犹豫到底要怎样了却这件事才能做到四方平衡,我点点头,站在那儿愣了好一会儿又问,“那个……方文苏……怎么样了?” 自从在草庐见过方文苏之后,方文苏就在那儿住了下来,一直由半月楼和谦府的人照应着。 蔺兰愣了一下,叹息道:“一夜之间老了十来岁,头发全白了,我派人去问过,但他婉拒了送去的所有东西。” 我垂着眉眼想了想:“最近几日宫里可有消息?” “公主是问八公主?”蔺兰愁眉苦脸,“没有,下月便是婚期,暖阳殿如往常一样仍在准备嫁娶之物。” 我叹气,没有多久达布为我安排的商团便要如期离京了,若是温恪再无消息,那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我让你和萨梅收拾东西,收拾的怎么样了?”我套上蔺兰递过来的薄棉袍,问道。 她手上动作微滞,“正在收拾……”又道,“但奴婢不想走……” 我回头看着她,非常坚决地说道:“你必须走,于谦府而言,京城不再安全了,你们可以跟着商团去边西,也可以跟着阿爸游历四方,但就是……不要陪我烂在这儿。” “公主!”蔺兰开始啜泣。 我怕了,我再也忍受不了身边的人出事了,能保一个算一个。 “我和哥哥约好了,”我淡然道,说着连我自己都不信的话,“三月初三温恪和达布大婚过后,无论温恪的决定怎样,我的事也办完了,到那个时候,我和哥哥会一起离开的,也一定会去找你们,你们不过就是先走两个月而已。” 蔺兰没有说话,低头垂泪,我想了想说道,“姑姑,你若是实在不愿意去过清苦的日子,我可以安排,既然当初是胤禵送你到我身边的,我可以……” 话未说完,蔺兰噗通一下子跪在地上,泣道:“公主,奴婢不是那个意思,您别弃了奴婢,奴婢愿意的,不管去哪里奴婢都愿意,只要能伺候公主一辈子。” 我拉她起来:“这些日子若是没有姑姑,七月寸步难行,那日若不是姑姑警觉,只怕七月也跟着姐姐一齐离世了。” 当日我和苏秀水坐上完颜的马车走了之后蔺兰便觉得不对劲,她曾在宫中的阿哥所伺候过两年,孩子生病哭泣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便动了心思让个看门的小厮悄悄跟在后面,因为出城之后马车跑得飞快,小厮跟丢了,又花了时间返回京城报信,前后才会耽误了好些时辰。 蔺兰使劲摇头,“不光是我那日警觉,这完颜小姐自打进了花岸府的门后便性情大改,媚上厉下,奴婢一直觉得看不透她的心思。” 我没有说话,系披风带子的手略微顿了顿。 “公主打算如何对付她?”蔺兰锁眉,“想必她早已跟太子达成了某种协议,堂堂当今十四福晋竟然与太子狼狈为奸,这当真是贻笑天下的丑闻。” “所以她一出面作证,便没有人再相信我了,”我喃喃道,“只怕就连胤禵也觉得是我在撒谎吧。” “那公主您……”蔺兰还想说什么,我没让她说下去,只是淡淡道:“你们接着准备行李就好,轻装简行,不要收拾太多。” 蔺兰只好点头应是。 去往书房的路上一阵乱糟糟的吵闹打乱了我的脚步,我想了想没理会,走了两步吵闹声更大了些,顿住脚步细想了一会儿,不得不转身出了月洞门朝谦府大门的方向走去,远远地便看到影墙旁站了好些人,府里的丫鬟婆子都在那儿看热闹,谁也没注意我过去了,我便站在人后看了一眼,只见影墙外也站着许多人,全都看着红漆大门外同一个方向,杜自芳满面忧色地站在最前面,而在他对面赫然跪着一排人,个个被打的鼻青脸肿,满口讨饶,站在他们身后的竟然是手持长鞭,一身紫衣的钱晋锡。 我长叹一口气,这钱晋锡又来给我找麻烦了。 “你们这些下三滥,竟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乱来,是谁授意你们的快说,否则老子把你们打的皮开肉绽扔到护城河里去喂鱼!” 那几人嘟嘟囔囔地说不清楚,钱晋锡扬起鞭子便一溜儿抽了下去,抽的几人鬼哭狼嚎,又引来不少人围观。 “吐!你竟敢吐出来!”钱晋锡突然拿长鞭指着其中一人的脑门怒喝,“谁他妈的让你吐了?” 那人满嘴都是被咬碎的纸条,正涕泪横流地边哭边往外吐,我一下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儿了,看来这几人又来谦府门口贴那些淫辞艳语,这回被杜自芳抓了个正着,就是不知道钱晋锡堂堂大理院少卿,来这儿跟着凑什么热闹。 “没有人指使,是我们自己……”那人哭道。 “放屁!”钱晋锡怒道,“你们知道这是哪里?知道惹了谁吗?你们自己?哼!就算给你们一百个胆子你们也不敢!” “是是是,”那几人顶着肿起来的眼睛嘴巴不住地在地上磕头,“小人们错了,再也不敢了。” 钱晋锡气得不行,“拿刀来,你们不敢了就行啦?今儿爷爷我让你们就算敢也干不了!” 说着他的两个跟班便赶忙送上一把刀来,钱晋锡指了指其中一人,那两跟班便小跑着上前抓住他的手按在地上,他哭得惊天动地,求饶喊得摄人心魄。 钱晋锡扬起刀来便往下砍,我不管不行了,只好扒开前面的人大喊道:“住手。” 钱晋锡只回头看了我一眼便转身毫不犹豫地继续砍了下去,一阵血花溅起,周围惊呼一片,那人呼天抢地后昏了过去,钱晋锡扬了扬眉毛让跟班把他拖了下去,只剩下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掌和一排瑟瑟发抖的人。 “你!”我气得不行,“怎么能?” 钱晋锡并不觉得过分,漫不经心道:“你来了?” 我闭眼不看那淌血,“这是谦府,你干什么啊?” “这不是谦府,这是大街。” “你胡搅蛮缠。” “我高兴!” “放了他们!”我懒得跟他吵,转身要走。 “你要是看看那些纸上写的什么,”他怒气上冲,把手里的长鞭砸在地上,“就算是把这些人的头全给砍下来也不够!” 我紧紧咬着嘴唇,转身看着他,“我的事不要你管。” 他怔怔地看着我,然后从地上捡起长鞭,重又在那几人身上挨个抽了一遍,大声问道:“说不说,到底是谁指使你们?再不说下一个砍的就不是手了。” 我无奈,只好上前拦着他,冷静自己也想让他也冷静下来:“大师兄,你刚刚升了少卿,正是被人说闲话的时候,不要再这样了好不好?” 钱晋锡推开我,眼睛红得厉害,“他妈的少卿,老子才不稀罕。”转身又要打,那几人哭着求饶,刚要招供,便听街上的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钱大人,小妹妹说的对,你刚刚升了少卿,还是该低调一点的。” 我们一齐看去,就见九贝勒摇着扇子从人群中笑着走了出来,“有时候,你师妹的建议还是该听的,你根本不知道这京城大街上藏着多少言官谏臣,少不得就有人要去朝堂上告你一状,到时候你做不成官儿倒没什么,别连累了钱老大人才是。” 这可是赤裸裸的威胁,钱晋锡再横,这也是九贝勒,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人,他气得浑身发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何况这些人也没做什么,不过随便贴两首诗而已,就算交到九门提督那儿,只怕最多判个扰乱集市带坏风气的罪名罢了,你砍了人家一只手已经过了,还想怎么着?” 哼,这已经非常明显地承认自己便是这些人背后的指使了,钱晋锡差点要忍不住,我忙拉住他,对九贝勒说道:“贝勒爷说的对,想贴便贴吧,正好府里茅厕缺纸。” 然后喊道:“老杜,以后谁再来贴,就让他们贴,再送两盏茶上去,等他们贴完了便全都扯进来当厕纸用,多了的话送去厨房烧火也可以。” 杜自芳愣了一愣然后赶忙答应下来,周围已经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 九贝勒虽然仍在笑,但脸色已越发阴沉。 “还有,以后谁要是还想贴,不妨直接说一声,我派人去取,免得浪费你们府上的浆糊,是不是啊贝勒爷?”我笑道。 九贝勒一愣,含含糊糊道:“说笑了说笑了。” “谦府这几日拮据,没有茶水招待贝勒爷,”我冷笑,“这些人也麻烦您带走。” 说完,我便拖着钱晋锡回了谦府,然后大声道:“关门,别让苍蝇老鼠什么的进来了!” 钱晋锡站在听风亭笑得前仰后合,“你看见九贝勒那张脸没有?他妈的,青成那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快不行了,一口气没上来就要直接猝死在你家门口。” “那可不行,”我略微一哂,“虽然皇上批了阿爸的辞官奏折,但他仍是前朝廷命官,死个贝勒爷在我家门口,那阿爸可说不清。” 钱晋锡笑了一会儿,道:“乌雅大人辞了官,你的婚约也解除了,那你们今后打算怎么办?” 我低着头想了想,轻声道,“阿爸喜欢山水,怕从此以后会信步天下,游览名山大川吧。” “那你呢?”他问。 我没有说话,他竖起了眉毛:“你不会是……” 我打断他,问道:“刚才为什么那么生气?” 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他们惹我小师妹,我怎能不生气。” 我觉得这话半真半假吧,他的确会因为我被人欺负生气,但他刚才的失控与平时判若两人,他又不是第一次在我面前耍横,我看得出来里面的区别。 “几句诗而已,随他们去吧。”我轻声道。 他扶在栏杆上的手指握得发白,周身都是戾气,“等着瞧,老子迟早要他们死无全尸。” “要谁?九贝勒吗?”我冷冷道,“还是太子?” 他发了会儿怔,然后一拳砸在栏杆上怒道:“妈的。” “大师兄,”我轻声道,“谢谢你帮我安葬了姐姐。” 他顿时怒气全消,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改日去拜祭拜祭吧。” “不用了,”我想都没想就拒绝,脊背爬上一串凉飕飕的恐惧,要说我不想还不如说我不敢,我还没有准备好,无法去面对变为一抔黄土的苏秀水,她死的那样惨,只怕连安息都难。 “那好吧,”他轻轻点了点头,“对了,四贝勒没有来找过你吗?” 我摇摇头,“怎么了?” “他求了皇上三天,在德寿宫门口跪了两夜,就是不愿意与你取消婚约,我还以为他会来找你……”钱晋锡迟疑道,“没有就算了,反正如今尘埃落定,你原本也不想嫁他知春园,以后就……”他没说完,但我深知其中的道道,不是皇上非要取消这个婚约,是群臣和百姓非得逼着他们取消,四贝勒是皇子,是天之骄子,是朝廷治下为人楷模的榜样之一,若我这个‘勾引储君以图权谋,为人所绑贞洁不在’的女人还能嫁入皇室,岂不笑掉百姓大牙,乱了群臣之心,毁了朝堂名声。 而四贝勒……他对这一切清清楚楚,太子的阴谋,沈天生的配合,他甚至比我们还要明白,他不希望婚约解除,是因为他知道东西还在我这儿吗? 我觉得很乱。 如今婚约是取消了,我也自由了,就算皇上不追究我的责任,但我的名声是彻底毁了,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更别提还想嫁与他人,有好日子可以过……想到这里我感到一阵恶心,为自己的多思多虑而愤恨,在这种时候,我竟然还会去想以后的日子…… “实在不行,以后大师兄护着你,有大师兄驰骋江湖的一天,就有你逍遥自在的一日。”他转了话头,又在胡吹。 “你现在最好和我撇清关系,”我说道,“暂未发落不代表不发落,皇上有皇上的想法。” “难不成解了婚约,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坏了你的名声还不够,还要罚?”他锁眉。 “这场战争是我和太子之间的,皇上要保太子必得对我下手,要想保我就不得不舍了太子,哪有两厢安好的局面,如今婚约已除,局势明了,咱们这位皇上虽然不动声色,但他心中已做了决定,发落我只是早晚的问题。” “那你会怎样?”他今儿就是不对劲,问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的傻。 “我再说一遍,”我拍了拍他的手臂,“我的事你别管。” …… 阿爸终于决定离开,他一生清白正气,原本就因为阿妈的过世郁郁寡欢,现如今出了这码事,更是一蹶不振闭门不出,无法接受众人对谦府的指点和嘲弄,所以在我三番五次的劝说之下,他带着杜自芳和另外两个小厮离开了京城。 蔺兰犹豫不决,其实就是不想走,萨梅劝过之后,勉强先答应跟着萨梅去青海。 阿爸离开那日天色尚早,雾霭朦胧,他坐在马车里对我说:“天下之大未必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天载万物之气,地容千人之心,别因一时之过误了终身,想通了就来找阿爸。” 我看着走在马车旁一步三回头的杜自芳,最终还是没忍住,扶着冰凉的门柱落下泪来,到头来我谁也没有护住,空留一座冰凉清冷的谦府和万千人的唾骂。 影墙倒的那日是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前夜犯了胃病,疼了整夜刚刚睡着不久,糊里糊涂间猛然听见一阵轰隆隆的声音惊天动地,从床上翻身坐起后依然惊魂未定,心跳如鼓。 自从阿爸走后府里的丫鬟婆子小厮遣散的遣散回乡的回乡,已经没剩几个了,所以等萨梅跑去前院弄明白事情又跑回来告诉我的时候,我已经披着薄披走到了茉园门口,正好看见前方灰蒙蒙的一片腾起老高,呛得人睁不开眼睛,萨梅不知是急得还是气得,脸蛋通红嘴唇苍白,叫道:“影墙倒了,公主,他们把我们的影墙推倒了。” 我摆手挥开尘土,便看到从一片灰里冒出来的八抬大轿!自古门前下轿影墙下作揖,就算御驾亲临也不会这样直剌剌的将轿子抬入别人家的大门,更枉提推人影墙这种丧尽天良骂人指鼻的事了。 等看清捂着口鼻从轿子上下来的五公主后,我便心底一沉,她自小跋扈,又把错失良人的终身大事归咎在我身上,只怕没有直接扑上来掐死我已算好的了。 “乌雅七月,你们家这影墙实在太丑了,又挡了本公主的轿子,我就把它推了,怎样?”她挑衅地看着我,得意洋洋。 我一夜未睡,又因胃痛,颇有些精疲力尽,极力忍耐着怒气,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问她:“你想干什么?” 她貌似云淡风轻地踱步到我面前,却突如其来扬起巴掌狠狠打了过来,我被这一耳光打得措手不及,呆若木鸡,萨梅嘶吼着要冲上来,却被她带来的两个老嬷嬷一左一右压得跪在了地上。 “还以为你是公主呢?”她甩着打我的那只手冷笑,“还以为可以躲在皇阿玛后面为非作歹么?告诉你,你的好日子到头了,如今你可是谁人都可唾骂棒打的街头老鼠,以前的那副样子就别拿出来了吧。” 她这一巴掌几乎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我眼冒金星,她水红色的身影在我眼前来回晃荡,我冷笑:“落井下石,你也不过如此。” 她眼眉上挑,嘴角下弯,怒气冲冲地又要挥手过来,我却一把接住她的手腕,牢牢地僵持在半空中,她挣扎了一下无果,怒道:“死丫头放开,你活腻了?” 就算我现在状态不佳,但对付她这种娇滴滴的中原女子也是绰绰有余,我甩开她的手,将她推得往后跌去,幸得被两个嬷嬷接住,她惊慌失措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后恼羞成怒,“给我砸了。” 一声令下,身后涌出张牙舞爪的嬷嬷无数,朝花厅茉园临水小筑及后院奔去,我冷冷地看着她:“阿爸辞官,如今谦府不过是布衣百姓,你仗势欺人,打砸平民,是做好了赔的准备么?” 她冷冷一笑,“有你这样一身罪孽的布衣百姓么?”说着朝后看了一眼,“三公公,你等什么呢?” 话音刚落,一个宫中太监打扮的人便手捧圣旨走上前来大声喝道:“圣旨到。” 原来她今日是来传旨的,看看她如愿以偿得意忘形的模样便可想而知圣旨里写的是什么了,看来咱们这位皇上终于做好决定了。 “死丫头,你还不跪?”五公主抬着玉葱一样寡白修长戴着红色指套的手指头指着我。 我听着身后一片破碎打砸的漫天回响,慢慢跪了下去,萨梅哭出声来,那日的圣旨便在这样凄凄惨惨的氛围里荡漾,我当时心里想到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幸好阿爸先一步离开了,不用看到这一切。 第一百三十三章 你有多恨? 蔺兰是在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才回来的,她手上捧着为我抓回来的胃药,被五公主带来的人挡在了门口,萨梅一见她便哭着大喊大叫道:“姑姑,快去找人来帮忙,这个恶婆娘要把我们谦府翻个底朝天啦!” 蔺兰哪里还走得了?五公主摩挲着手上的红色指套阴恻恻地说道:“一个贱婢都敢骂我?” “你敢动她一个指头试试,”我被两个人拽着,气得浑身发抖。 五公主将指套戳在萨梅的脸上,似乎很享受我无能为力的样子,“你说这贱婢长得本来就不怎么讨喜,脸圆圆的红红的像个萝卜,要是在这儿划上一道,是不是就永远别想嫁人了?” “你疯了!”我颤声,“皇上只让你来传旨,并没有说要怎么处置我,你砸了谦府,现在还敢动我的人!” 她转身瞪着我,眼里充斥着失控的疯狂情绪,“只要你跪下来求我,我就不动她,怎么样?” “你放屁!”萨梅气得用藏语乱骂起来,可惜这些人听不懂,而五公主戳在她脸上的指套又深了几分,我立马投降,“我跪,你别动她。” 蔺兰已经哭成了泪人,站在原地跺脚泣道:“五公主,好歹你们都是一起长大一起在南书房习文的,为何要这样咄咄逼人?公主昨晚胃痛了一夜,连药都没喝一口呢!” “你还叫她公主!”五公主大骂,站蔺兰旁边的嬷嬷顺势打了她一巴掌,顿时鼻口流血。 蔺兰噗通跪下来,“五公主,奴婢求求您,就算公主的封号被夺,她也还是和硕特部的长孙女。” 五公主脸色微青,似乎被蔺兰戳到了痛处,“她淫乱后宫,魅惑几位哥哥,身上还背着人命官司,只怕和硕特部也不想再要这么一位丢人现眼的长孙女了吧!” 就在这时,一个浑身黑衣的蒙面男子突然从天而降,两脚踹飞辖制住萨梅的老嬷嬷,一把将萨梅拉入怀里,后退三步,惊得众人呆愣当场。 “你!”五公主受了些惊吓,却仗着人多,挥舞着她手上尖刺如刀锋的指套指着那人,“胆大包天。” 那人眼眸一紧,抬脚踢飞她手上的指套,将她也踹得往后跌在地上,这就发生在瞬息之间,等五公主带来的侍卫冲上来时,那人已退至花厅门口。 我难以置信和卓竟会对五公主动手,震惊之余有些怅然,对,那蒙面人一出现我就认出他来了,剑柄上的剑穗正是蓝白相间的藏纹络,萨梅亲手给他编的。 见他看着我的方向,我朝他微不可查的点点头,他心领神会,当下带着萨梅跃上房顶,一刹那便跑的没影了。 五公主气得风度尽失,转过身指着我却又不敢,她最多只敢用巴掌打我两下,要想拿对付萨梅那套对付我,她还是忌惮的,和卓同我一样深知这个道理,所以才没有恋战。 “怎么?”我看着她冷冷道,“要把我谦府的人一个个地揪过来继续威胁我跪你么?” 传旨的那个老太监有些为难,看着五公主气得发青的脸犹豫道:“公主,再耽误下去怕会误了时辰。” 五公主瞪了他一眼,然后对我说道:“你等着,以后有的是你跪我的日子。” “是吗?”我淡淡说道,“那五公主和我想的可相差太远了。” “别以为十三弟还能保你,他现在自身都难保,”她冷笑,“你就继续磨嘴皮子吧,进了大理院的天牢我看你怎么磨。” 皇上竟然让五公主来传旨,我百思不得其解,就算皇上已然对我恨之入骨,只怕也不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对付我吧,我看着牢门在身后锁上,捂着胃慢慢挪到墙边的一方矮桌旁坐下,矮桌上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照亮了这间不大不小的牢房,这里不愧是恶名远播的大理院天牢,光洁干净的墙面,平滑整齐的地板,没有异味也没有随处可见的杂草,靠左边的墙摆着一张小小的木板床,铺着青蓝色的被褥。若你觉得这待遇堪比低廉一点的客栈那就错了,挂在右边墙上一整排的东西时刻提醒着你身在何处,闪闪发亮的铁链子,挖人指甲的针刺,抽人的鞭子,切嵌肋骨的尖钩,还有各种各样我说不出来也看不明白的刑具应有尽有,刑架后面的墙上还画着罪人受刑的恐怖场景,加了些夸张的手法,受刑人的表情形象生动,他身上流下的鲜血殷红真实,就像快要流淌下来铺满整个地板,和看似舒适的牢房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你一会儿身在天堂一会儿形如地狱,做了各种猜想,却又怕得浑身发颤。难怪外面多传大理院天牢的可怕,它不仅可以让你皮开肉绽生不如死,更能消耗你的精力,折磨你的思想,让你身上没挨一鞭,脑子却早已死去。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你让不让?!”牢房尽头隐约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吵闹,我侧耳听了会儿,发现又是钱晋锡怒火冲天的声音,“这儿是大理院,我一个少卿连天牢的门儿都进不了吗?” 我捂着额头,听他闹了一会儿,声音渐远,看来是被人拽走了,刚松了一口气,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他又跑了回来,冲着牢房一通大吼:“七月,你放心,我会救你的,十三爷昨儿就出城去了,我已经让人去报信了。” 我叹口气,刚想应他两句让他放心赶紧走别在这里闹了,就听到一记响亮的耳光把空气都震得凝固了,许久没听到其他声音,我锁眉凝神,虽说钱晋锡闹腾惯了早晚有这么一天,可他从小骄纵不服人管,为我挨了一耳光还是让我心有内疚。 就在这时,眼前飘过来一抹明黄色的影子,我一愣,猛地抬头看去,竟然是皇上来了,他背着手,身后仅跟着梁九功一人,龙袍外面披着墨黑色的薄披风,一双眼睛在这阴暗的牢房中灼灼发亮,锐利无比,见我盯着他发愣,他随手指了指外面,“哦,那不是朕打的,那是他爹打的。” 我赶忙起身跪下行了大礼,梁九功上前来打开牢房门,他移步进入,然后在我坐过的那个小凳子上坐了下来,尽管牢房逼仄狭窄,但仍坐的威风八面,气场慑人,倒像是这牢房容不下他似的。 “起来吧,”他懒懒说道,指了指木床,“咱们都在这儿相见了,君臣之礼也就没有那么重要。” 说的也是,当初圣旨里说要缉捕我入狱待审,我还以为要等到审我的时候才能见到皇上,没想到他老人家亲自来了。 但我仍然不想坐,我心里有怨气,对他对大清对许多人,既然他是君,我大可藏起怨气行君臣之道,但若要与他对视而坐,那便更加亲近了些,而我的怨气让我不想这么做。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朕不宣你进宫,反而来这里见你?”他问道。 我没有说话,他并不介意,慢慢说道:“前几日谦府门前发生的事情朕都听说了。” “那皇上有没有听说今儿谦府发生的事情?”我冷冷问道。 他挑眉,看了一眼梁九功,梁九功心领神会连忙出去了,皇上继续道:“听说今儿德寿宫的吴三去传旨的时候宪儿也在?” 不用他再解释我便知道这是谁的手笔了,德妃娘娘同她女儿一样恨我入骨,定是在背后怂恿支持,才让五公主肆无忌惮。 “皇上,”我答非所问,“您迟迟不发落沈天生,是不相信太子说的话,还是太过于相信他的那个故事?” “哦?”皇上挑眉,也不知是真是假,“如何讲?” “皇上不发落沈天生,要么就是不信太子说的话,怕杀了沈天生死无对证,要么就是非常相信太子说的那个故事,觉得我诱骗太子出城,联合沈天生陷害太子,肯定另有所图,所以要留着他与我对质之后慢慢查。” “好!”皇上拍了两下手,“朕就知道今儿来见七月必有所获。” “那皇上是第一个还是第二个呢?”我问道。 他凝眉思索了一会儿,“如今形势对你来说可是极为不利的。” “是吗?”我淡然道。 “太子证据确凿,你却空口无凭,连个人证都没有,就算换了你师兄,”皇上指了指外面,“来查这个案子,他想偏袒你也无能为力,如今满朝文武都知晓沈天生绑你到子鱼庄的事情,而你诱骗太子在前,指认太子杀人在后,成为你和沈天生密谋陷害储君的铁证,前后逻辑关系清楚明白,若这一罪状落实,别说那几个小崽子有心保你,就算朕也没办法留你一条命。” 我气血上涌,“我和沈天生密谋!?我会让自己落得那样惨?会让姐……死掉吗?” “可在世人眼中,你活下来了,你一无所失。” 我含泪哽咽:“我几乎死在那个晚上了,应该是说我的心已经死在那个晚上了,竟然说我一无所失。” “朕问你,你说太子联合沈天生绑你,那么他绑你所为何事?” 我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 “我们又回到原地了,你在朕面前除了疯狂地指认太子,别的一个字都不真。”皇上的语气微微有些愠怒。 正在此时梁九功回来了,附在皇上耳边说了两句话,引得皇上猛然一拍木桌站了起来,“放肆,她们眼里还有没有朕?” 梁九功低头不语,局面僵持了一会儿。 我轻声开口,“皇上,有一件事情您应该知道。” 皇上眯着眼静静地审视了我一会儿,然后抬手让梁九功先出去了,“什么事?你说的这件事关乎真相吗?” “是否关乎真相我不知道,但您听了之后,就会知道我虽然无凭无证,但说的话都是真的。” “说!” 我忍住胃痛,理了理思路,然后说道:“您还记得方文苏吗?” 皇上面色一凛,“当日在泰安,莘夕被陷害一事与他有关,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他没有死,”我看着他道:“而且,姐姐也没有死。” “姐……”他面露茫然之色,稍倾大惊,“你是说?” “当年阿妈在陪都行宫生下的秋朵姐姐并没有死,方文苏救了她,养在身边二十多年。” 皇上的震惊不是装出来的,他双眼圆睁微微颤抖,“那她现在在哪?” 我不知是胃痛难忍,还是心痛不堪,总之话在嘴边却是泪水先流,一句话说的磕磕绊绊:“她……就是苏秀水……死在子鱼庄的那个哑女。” 皇上顿时目瞪口呆,后退两步似要跌倒,我忙上前去扶,他却一只手杵在墙上,一只手扬起挡住了我,暗淡的光影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仍从发颤的声音里听出了些恐惧:“你再说一遍她是谁?” 我顿了顿,轻声道:“我说多少遍都是这样,姐姐身份尴尬无法与您相认,所以我原本打算送她回拉萨,可是没有想到……” “你让朕如何信你!”皇上怒吼,一巴掌打在墙上,震得挂在墙上的锁链叮当作响,梁九功也急急跑了进来。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如果您见过她就不会这么说了,她与阿妈有七八分相似。” 皇上浑身发颤,梁九功不敢留下来却又不敢离开,我们三人就这样僵持在原地,过了良久皇上才慢慢镇定下来颤声问道:“太子知道吗?” 我实话实说,“我说了,但他不信。” “太子……”他颤颤地挨着木床坐了下去,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来岁,非常艰难地问道:“……碰她了吗?” 他这么问,那就是已经在慢慢相信我说的话了,可这样的问题折磨他,对我又何尝不是折磨,我闭着眼睛尽量不让自己去想秀水那天晚上的模样,颤声道:“我不知道。” “朕……”他说的很艰难却很笃定,“若你说的是真的,那朕真的庆幸兰静已经死了,否则……” 皇上哽咽了,没有把话说完,我明白他的意思,也深感同意,若阿妈还在,那得疯了罢…… 牢房里安静了好一阵,皇上毕竟是九五之尊,帝王之心,他可以有父亲的悯怀,但不能妄想他同凡人一样长时间的多愁善感,果然,他利用这短暂的沉默时分冷静下来,红着眼睛瞪着我,冷冰冰地问道:“你到底有多恨太子?” 我知道他的意思,当年太子被废,浴德堂的事情是导火索,与我脱不了干系,如今太子又被扯了进来,还是因为我,无论如何看待,似乎都是我和太子过不去。 “我巴不得抽他的筋喝他的血,”我咬牙道,“但我还没有疯没有傻,我不会因为恨他而拿姐姐的清白和性命开玩笑。” 第一百三十四章 最后的余温 皇上锁眉看着我,眼里充满了挣扎,任谁都不愿意这种事情发生,他当然更希望我在说谎,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姐姐不能白死了,”我字句铮铮,“她一点错都没有,她应当是名正言顺的大清公主,如果您不信,尽可派人去查,我今日将此事告诉皇上,一不为脱罪,二不为报仇,姐姐不是一个贪享名利之人,但至少我希望在她亲生父亲的心中,她可占有一席之地,不要如同尘土一样,白来这世上一场。” “那胤禵的福晋为何……”皇上左思右想,终于在绝望的黑暗中摸得一丝光亮,急着为太子或是为他自己辩驳。 我苦笑:“皇上为何还要刨根问底,既然连沈天生都能牺牲一家性命为太子圆谎,那区区一个完颜蝶于太子来说,要想掌控不是轻而易举吗?” “你!”皇上似乎难以置信,颤颤地抬手指着我,然后垂了下去。 “公主慎言呐,”梁九功看不下去了,急着上前来抚慰皇上,语重心长道:“有些话还请斟酌再三。” 我依旧淡然:“既然皇上绝不可能让这事宣扬出去,也不会因此事惩罚太子,那么十四福晋就不会被牵连,这话说了也就说了。” “你如何知道朕不会因此事惩罚太子?”皇上无力至极,却仍勉强问道。 “圣旨里对我的称呼不再是达瓦公主,又毫不避讳地将我请到这大理院天牢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已是皇上决定要我背这口黑锅了。皇上亲临此处,的确证明您并未完全相信太子,但您要的只是一个答案,至于这个答案如何,丝毫影响不到结局,你的决定关乎大局和江山,却与真相无关,不是吗?” “公主僭越了!”梁九功脸色铁青,急急说道。 皇上却拦住他,对我扯出一丝苦笑,“果然聪慧过人。” 我没有笑,说道:“皇上如何惩罚我没关系,还望皇上放过谦府。” 皇上没有答话,慢慢地站起身来:“七月,你怪朕吗?” 我愣了,没有答话。 “看来是怪的,”他沙哑的声音掩盖不住苍老,“那朕也不怕你恨朕,接下来说的,你好好听着。” 我略微抬头看着他藏在黑暗里的目光,似乎预料到他会说什么,果不其然,他轻叹:“朕知道你和莘夕今生今世都分不开了。” 我屏住呼吸,继续听着,他话锋一转:“但不行,不可以。” “为何?”我脱口而出。 “你或许会觉得解除婚约代表你恢复了自由之身,那你就太天真了,”他说道,“莘夕是十三皇子,是天之骄子,在世人眼里他卓尔不群,清白高洁,难道你真的想把他毁了?变作后人眼中龌龊不堪,夺兄之妻,为儿女私情叛逃父亲的糟践之人么?”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一个‘毁’字便让我差点站立不住。 “或许你会说他愿意,”皇上振振有词,“但他还不懂即将失去的是什么,身处钟鸣鼎食之地是想象不出布衣百姓之窘的,难道你真的想让他从锦衣玉食的皇子变作一个粗布麻衣的平民么?” “他是朕的儿子,是敏妃的独子,朕将他培养的百里挑一出类拔萃,自然对他寄予了深切的厚望,没有说不代表没有想过。” “难道皇上您是想……”我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难道皇上至今还有让莘夕哥哥接替皇位的想法? “朕说过好多次你很聪明,那朕的意思你也明白了,他是朕最优秀的儿子,有何不可?” “可他并不想……” “你错了,一个男人的心思或许很难懂,但在面对权利时,谁都一样,没有人能够拒绝。” “不,”我摇头,“他不一样。” “你要同朕赌吗?”他冷冷道,“那朕可以告诉你,你会输的很惨。” 我动了动嘴却说不出话来,皇上朝梁九功递了个眼色,梁九功赶忙从怀里掏出一个明黄色绸布裹着的包裹来递到我手里。 包裹比我想象的要沉,刚到手上我便猜到是什么了,我将黄绸布慢慢打开,正是那日我离开乾清宫时插在红柱上的弯月短刀,上面还沾着已经干涸的血迹。 “这是当年朕送给敏儿的,看来莘夕把它送给了你,那就留着吧,为何要丢了?” 我紧紧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我并没有丢了它,只是那日我万念俱灰,不想再连累莘夕哥哥……” “为何不继续那么想呢?”皇上略微残忍的说道,“不要再连累他。” 我眼泪流了下来:“大家都是人,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就不允许我自私一次?” “朕已经把刀放在你手里了,要用它流谁的血,选择权在于你,”皇上皱眉:“如果朕说了那么多你还固执,那就别怪朕不再遵守与兰静的约定。” “皇上这是在威胁我?” “朕做了许多年的皇帝,却深知威胁这种低劣的手法在许多时候非常有用。” “如果我不答应,皇上是打算把我关在这里关到死吗?”我冷冷道。 “不,”皇上轻笑,“朕老了,关不到你死。” “那我若是要用这把刀报仇呢?”我抬起血红的双眼看着皇上。 他毫不示弱地与我对视,咬合肌微微鼓起,“你若听得懂朕说的话,报仇何需这把刀!” 我心跳如鼓,皇上这是……在与我做交易,而我除了签字画押别无选择。 说完他便要走,我道,“皇上,您别动和硕特部。” 他没有回答我,我追到挂着铁索的牢门口,声嘶力竭道:“皇上,我会如你所愿不连累任何人,但希望你能遵守诺言,替秋朵姐姐报仇雪恨!” 他脚步没有停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捂着胃退至床边坐下,发现胃痛的那一圈已经麻木的像砖块,看着手上的弯月短刀脑子里嗡嗡嗡地响个不停,皇上看似没明说,实则什么都说了,他捧出和硕特部这个筹码架在火上烤给我看才能让我这个撞了南墙不回头的边藏人知难而退,然后再搬出十三阿哥,一个‘毁’字便让我土崩瓦解,溃败如潮,我一直都是顾忌的,只是逼迫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承认罢了,待到旁人指出时,才惊觉这一波自欺欺人有多恶毒,对莘夕哥哥也好,对自己也罢,都错的彻底。 原来一早结局便已注定,好在,我押上一切,至少可以换来雪恨的快感,报姐姐的大仇。 狱中的日子过得颠倒黑白不分日月,如果不是胃痛折磨得我翻来覆去合不上眼,倒也安静得很,看来钱晋锡是被他爹禁足了,从那日的巴掌声之后我便再也没听到他的消息,还有十三阿哥……钱晋锡说他出城去了,但为何和卓会突然出现救走萨梅,难道他出城办事没有带着和卓吗?五公主却说他自身难保……见过皇上之后,我更加确信十三阿哥突然没了音讯是皇上的有意为之,我很担心,担心之余不免自嘲,皇上说的那么明白了,我还有什么可想的。 ‘七月……’有人叫我,从未听过的绵软女声,我猛地回头,一身素净白衣的苏秀水捧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碗,笑眯眯道:‘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我脑子里混沌一片,张了张嘴眼泪先流了下来,‘你没有死?’ 她咯咯一笑,倏尔极速往后退,跌睡在地上,披头散发一身鲜血朝我伸出手来,‘救我,七月,你怎么不救我,我好惨啊,我死的好惨啊。’ 我憋住呼吸浑身颤抖,却挪不动朝她走过去的脚步,喉咙像被卡住了一般出不了声音,我泪流满面,从她身后忽然伸出无数双血淋淋的手来将她拖入黑暗之中,拖出一地的鲜血,‘啊……!’我终于嘶吼出声音来,朝她拼命地跑过去,抬脚却坠入了无底深渊,带着天旋地转的风声,将我拖入漩涡当中。 “没事了,没事了,月儿,”我睁开眼睛,跌入一个柔软温存的怀抱,耳边仍然荡漾着撕心裂肺的吼叫。 我眯着眼睛避开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发现这里已然从暗无天日的天牢变成了半月楼的卧房,十三阿哥倚在我肩头的侧颜白皙俊逸,梦境并未消散,反而愈加清晰,我木然地一动不动,想到刚才那记像野兽一般的嘶吼竟是我自己发出的,胸中顿时涌起一阵极度厌恶的恶心感,我推开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出房门,蜷缩在走廊一角干呕不止,被关在天牢里的这几日胃早疼得麻木了,没有用药更是滴水未进,此时就算呕得喉咙都出血了也还是什么也吐不出来。 到底还要到何时?到底还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我跪在地上,一手扶着华丽的墙面,一手杵着地,眼泪像溃堤的河坝一般扑簌簌地往下掉,老天爷啊,我求求您,真的够了,您就不能对我仁慈一点吗?我到底是哪一步做错了,要落到如斯田地? 十三阿哥追了出来,我抬手在身后拦住他,沙哑道:“别过来,我不想你看到我这个样子。” 他顿住脚步,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慢慢走过来蹲跪在我面前,“你连我都不要了吗?” “我现在又病又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七月了,”我哭道,因为神智不清颇有些语无伦次胡说八道起来:“我不会吟诗作对,有时候病的连马都骑不了,还有,我再也喝不了酒了……谦府也被砸了,还有阿尼,还有你……我害怕……” 他眼圈红了,一把将我搂入怀里,哽咽道:“谁能永远不变?我喜欢的又不是木头要她永远一个模样,你不会吟诗作对,正好我也讨厌那些迂腐酸文,你骑不了马有哥哥在,你喝不了酒哥哥陪你喝茶,好不好?还有,你美而不自知,就算生病了,那也是全天下最美的女子。” 我伏在他怀里放声大哭,“不要对我这么好。” 他紧紧地搂住我,在我耳边轻声道:“我爱你,特别特别爱!” …… “再喝一口,”十三阿哥非常坚决。 我摇头,“太淡了。” “你一向都不喜欢吃淡的,但你好几日未进食,必须先喝点淡粥才能吃药,听话,啊。”他温柔道。 我味同嚼蜡的依着他咽下一口淡粥,没好气道:“我不想吃,我难受。” 他没有说话,脸色却相当难看:“五姐真该庆幸当时我不在京城,否则要撕破脸也简单。” 我心里难受却不是因为这个,努力咽回就要流出来的泪水,沙哑着声音道:“皇上是放了我吗?还是看我不行了,怕我死在牢里?” 他重重地搁下勺子,“你说这些不怕我难过吗?” 我抿了抿唇,便再也忍不住眼泪:“如果我死了,你真的会很难过吗?” 他紧紧地拽着我的手臂,隐忍再三沉声道:“你说呢?” 我哭起来:“可我不希望我死了你难过,我希望我死的时候你就在我身边,抱着我守着我看着我,我一刻都离不开你,一想到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就要喘不过气来,快要死了。” 他有些愣怔,然后突然抱住我,轻轻拍着我的背小声道:“我怎么会离开你呢?不会的,你别乱想。” “从一开始他们就百般阻挠不让我们在一起,以前我还可以自以为是顾前不顾后,可现在我什么都没了,阿妈没了,姐姐没了,阿爸也走了,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浑身都是本事去追你了。”我大哭,脑子里不是很清明,想到哪儿说哪儿,真有点儿万事都不顾及的样子了。 他抱得我越发紧,“那正好,换我来追你了。” 我哽咽:“那万一追不上呢?” “天涯海角,地上地下,我追定了。” “那要是……”我话没说完,他便狠狠地用嘴封住了我的唇,辗转半晌才松开我,带着些许怒气说道:“不要再说那种话。” 我被他吻的有些喘不过气来,方才的激动和绝望也偃旗息鼓了不少。 “你不对劲,”他仍在气头上,“告诉我,皇阿玛对你说什么了?” 我垂下眼帘不说话,他忽地站起身来,“你不说,那我自己去问。” 我心里一沉,巨大的恐惧像洪水一样从心底溢了出来,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不要离开我。” 他愣在原地,眼底的心痛愈加清晰,“我说过,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 “那你现在别走。” “你这个样子我不放心,我要去弄清楚。” “要弄清了干嘛?”我大喊道,哭了起来,“谦府被砸的时候你去哪儿了?我被她们欺负的时候你又在哪?你别管那些了行不行,就好好的陪着我不可以吗?为什么要弄清楚?我不要你帮我找回来,找不回来了你知道吗?!” 他没料到我会突然崩溃的歇斯底里,愣了一会儿将我一把搂入怀里:“对不起,我总是不在你身边是我的错,对不起,我不该冲你发火。” 我伏在他肩上痛哭,“哥哥,我讨厌别人为我牺牲为我付出,我讨厌让自己变成一个自私的人。” “逼别人做他不想做的事才叫自私,”他轻声道,“你知道吗?” 我心头一暖,却更觉悲凉,虽然脑子不清醒胡乱说了些,但那些话每一句都真,一想到我要放手,我就难受的喘不过气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 弃了暖阳 后来我才知道,我在天牢被关了五日,第六日的时候已经因为胃痛不进饮食而神志不清了,钱晋锡大闹天牢,逼着他爹钱少安连夜进宫面圣禀告此事,可皇上依然不松口,直到第七日中午的时候十三阿哥硬闯天牢,差点和钱少安的人打起来,然后梁九功才带着一道圣谕赶到,让十三阿哥带走了已经半死不活的我。 我深知皇上已经弃了我,他不仅打算让我背这场阴谋的黑锅,也要彻底斩断我和十三阿哥之间的联系,关我一辈子或许不可能,但若我死在牢里,就能一了百了。 可他算到了所有,独独没把十三阿哥对我的真心算进去,他没有想到,十三阿哥会这样不顾一切。 在被他关起来之前,十三阿哥一直在查子鱼庄,他派人去了江南扬州打听沈天生流落在外的孙子,还亲自去京城到子鱼庄的那条路上查找马车痕迹,虽然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但仍是没用的,要想改变皇上的想法和决定,除非真的能找到铁证,可连他都没有想到,皇上早就撇下了所有证据做了决定,无论如何,我都已是一个玩弄阴谋,陷害太子,祸乱大清的妖女。 被十三阿哥救出大牢的我成了皇上去不掉的眼中钉,他老人家忙于应付沈天生的贪贿之案,又要绞尽脑汁将十三阿哥时时刻刻放在身边,还得想办法在太子面前演戏,就暂时没有时间来对付我,而我,成了京城里一抹待处理的污点,无人敢靠近。 那段时日的谦府静得可怕,遣散了下人后,除了蔺兰姑姑和萨梅,偌大的府邸仅留下一个厨娘和一个看门的小厮,湖面上堆起厚厚的花草落叶无人打理,走廊上的灯也全灭了,只有临水小筑透出些余光来,听风亭里的素白垂帘也被收了起来,小亭独立高处,凭空的给这座冷清下来的府邸添了孤零零的败落感。 看着堆在院子廊檐下的行李,我掰着指头数算蔺兰和萨梅将要离开的日子,到那时候,真的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达布递过三次帖子,两次都是我在病中神志不清的时候,最后一次我虽醒着却并没有见他,不用见我也猜得到他要对我说的那些话,不过就是‘中原人的恶毒’或是‘蒙古的开阔’,再有便是劝我同他一起走,但我现在哪都走不了,皇上不可能让我活着离开京城的。 而且,我要等着看皇上兑现诺言,睁大眼睛看着太子走向覆灭。 有时候半夜突然醒来,会发现自己做了一个无比美好的梦,梦见我和十三阿哥一起离开了,去了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了结此生。有时候醒来的时候想到我也会说‘了结此生’这个词时会忍不住笑起来,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就活成了如此这般的无欲无求,想当年贪玩贪吃,不争个输赢誓不罢休,走到哪都带风带笑的那个女孩再也找不到了。 调养几日之后我好了很多,府中虽然人少,也被五公主带来的人砸了大半,但该有的东西还是有的,不止十三阿哥和钱晋锡派人送了好些来,就连一直不露面的胤禵也找人送来现成的点心和水果,就是四贝勒一直没有动静,知春园最近在京城里的存在感甚至比谦府还要低。 我胡思乱想地坐在院里晒太阳,手里握着那块从棠梨宫底下挖到的玉佩发愣。 “大小姐,”蔺兰从外面急急跑进来,脸庞红得一片喜色,“暖阳殿里有消息了。” 我忙站起身来,最近等温恪的消息等的我都快失去信心了,“她怎么说?” 蔺兰将一封信递过来,我展开一看,的确是八公主温恪的字迹,娟秀整齐地写道:‘七月,深思良久,感慨颇多,这暖阳弃了也罢,但世道艰难,唯盼你照拂为谢。温恪。’ 我激动不已,温恪总算是想通了,好在还赶得上,便立马动身去国宾馆见达布。 达布正在国宾馆的练武场上射箭,一身黑衣绣金边的短打扮,长发披肩抹额镶玉,远远的看去意气风发英气逼人,这几日大婚之期将至,国宾馆里处处拉红挂喜,一派喜气洋洋的氛围,就在我站在射箭场边等他的当口便有五六起裁缝铺的人进出,当真是大排场。 “让我猜猜你是来干嘛的?”达布早看见我了,这会儿只瞟了我一眼,便拉弓瞄准,干脆的放箭收弓,“只有七日我便大婚了,你从病床上跑出来找我,莫不是后悔了?” 我叹气,听着远处守靶的人报数,皱眉道:“小叔叔,你好歹也是个在战场上带兵厮杀的人,怎地箭术还没有我好?” “嘿!”他笑起来,“你可别忘了你射的第一支箭是谁教的?” “你也别忘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刚不是分心了嘛?”他气得不行,提着一支箭指着我,“还以为你经那事后一蹶不振病得很重,谁想到突然跑来吓了我一跳。” 我没有说话,笑容也很快偃旗息鼓,他没有深究追问,让我觉得感激又放松,但没等我松一口气,他搭箭上弓,又道:“我说的是谦府被砸的事。” “啊,那个,”我敷衍道,“没事儿,钱财都是身外之物……” “得了吧,”他又放了一箭,揉揉手腕:“该你挨的躲也躲不掉,谁让你惹人家?”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本以为他会义愤填膺骂五公主替我出气,没想到竟责备到我头上来了。 “不过,”他把弓箭扔给站在一旁的嘎鲁手里,接过小丫鬟递上去的绸巾擦了擦手,走到我面前低声道:“都察院御史家的墙不高,要想做的人不知鬼不觉也不是没可能。”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半天才想起来五公主嫁的和泰正是当今都察院御史勒席恒之子,他这意思难道是?我叹气:“我是来和你说正经事的。” “我是认真的,”他正色,“你以为我开玩笑呢?明着咱们不来,暗着还怕他不成?” 我微微锁眉,他偏头看我一眼,“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好了好了,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我便把温恪的事情又说了一次,他引我走到设了茶水点心的亭子里,再次哑然失笑,“你是认真的?” “比真金还真,”我说道,“我没办法了,现在只有你能救得了温恪,只要你的商团把她带出京城,我就有办法去半路接她。” “然后呢?” “然后远走高飞。” 他眯着眼睛审视了我好久,“这是十三爷的意思?” “你就别管了,”我说道,“帮还是不帮?” “我怎么可能帮你?”他苦笑摇头,“你信任我我真的很高兴,但八公主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蒙古的准王妃,你就算要找人偷走她,也别找我好不好?” “我说过了,这事儿只有你能办,现在我们都被皇上监视,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老人家的眼睛。” 他抿茶斟酌:“多问一句,既然已经被人监视,那你又打算如何离京?” 我没说话,他还不知道我根本不打算走。 “新娘逃婚,让我独自丢人?”他气不平,皱眉道,“你有没有为我考虑?” “你早点送走她,就不用等到大婚。” 他狠狠叹气:“七月,你有没有想过,八公主逃婚势必会惹得龙颜大怒,若她被抓回去,要面对什么?” “不会被抓回去的。”我笃定道,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他。 “总之……”他摇头还要拒绝被我打断,“还记得我们那个交易么?我帮你上位,你帮我送个人出城。” 他皱眉:“我明明记得是你帮我上位,我帮你搞定八爷……” “……和送个人出城。”我补充完整,“就在青扬哥哥坟前说的,你不会忘了吧?” 他颇为无奈,“小七,你的那些小孩子玩闹可不可以不要让我参与。” “你不帮是吧?”我站起来,“那我另想办法。” “等等,”他拉住我,揉了揉太阳穴,“帮还不行吗?我帮,连青扬都拽出来了,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得帮。” “就算事发,我也不会把你说出去的,你放心吧,除了折一个王妃,你们喀喇沁啥也不会损失。”我轻声道。 他轻叹口气,“小七,你想好了,你可是在玩火,一不留神就会走投无路越陷越深,到那时候谁也救不了你。” “不会的,”我斩钉截铁,力图让自己相信。 和达布细细商议了一阵怎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大婚之前把温恪从宫里带出来再送走的细节之后,我离开国宾馆的时候天都已经黑透了,原本达布是打算送我回谦府的,可刚出二门便有宫里的公公奉旨来拟核大婚的琐碎之事,所以我婉拒了他派来的人,独自带着萨梅沿长安街准备走路回去,顺便透透气。 华灯初上的长安街繁华热闹,天桥仍旧熙熙攘攘彩灯成排美食成堆,从万种味道中能嗅出浓厚的炸酱面和甜酒味来,或许是温恪答应离开让我松了一口气,觉得数日未有这么安心过了,我刚觉出些饿来,却突然想起那日秀水姐姐说要给我做好吃的,言犹在耳,却已人去楼空,不留一丝痕迹,我顿住脚步:“萨梅,咱们雇辆马车吧?” 萨梅‘嗯’了一声,“公主,你又不开心了?” 我摇摇头:“以前在你看来美得不行的东西已然味同嚼蜡。” 萨梅偏了偏头,似懂非懂:“公主,我常常在想,若是恰骨伊还在你身边的话,那日就不会变成那样,对不对?” “对,”我小声道,“但是他有他的抱负,怎能永远跟着我当一个不露脸面的隐士呢?” 送灵回边西的时候,我把恰骨伊留在了拉萨,他跟着阿扎勒驰骋沙场比跟着我好得多。 萨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道:“但我不是,无论是何心思,我都要放在公主后面。” 我笑了笑,“又在想和卓了?” 她脸腾地红了,那日和卓救她走后我一直没来得及跟这小丫头说道说道,看来她那颗小心思不冷反而更热了。 “我们不是要走了吗?”萨梅难忍笑意,“等你和十三爷来青海找到我们的时候,他肯定不会留下来,到时候离了武备院,他便自由了不是吗?” 我看着萨梅红彤彤的脸庞,心怀希望是好的,可我骗了她,心里一点也不好受。 我什么也没说,兀自转了个街角准备去街口的驿站雇马车,却迎面看见一身水红旗装平民打扮的完颜蝶就站在街角看着我,她的头发绾成随云髻,一支纯金的凤尾钗簪于其上,在昏红的灯光下熠熠发光,同她阴沉苍白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坐吧,”她沙哑着声音说道,顺手关上了身后的包厢门。 我冷冷地看着她,“有话就说。” 她没有看我,径自走到桌边坐下斟了两杯茶,“我……我是被逼的……” 我终于没忍住,将她递过来的茶碗‘啪’地一下打翻跌碎在地上,“完颜蝶,我没去找你你还来找我了?既然你来找我了,就没必要再演了吧?反正这儿没你的观众。” 她开始还看着地上碎了的茶碗发愣,眼角冒泪,一副梨花带雨的楚楚可怜模样,闻言后慢慢地扬起一手来抹去眼角的泪水,再次抬起头来时已完全换了一个样子,甚至嘴边还带着笑:“既然你都坦诚相待了,那省得我还费功夫做戏……” 我‘啪’地一巴掌扇过去,打得她踉跄两步跌靠在桌沿边,苍白的脸上瞬间印上手指印,她扬起脸来看着我,眼里没有丝毫的惧怕,反而很得意:“你终于有一天被我死死的踩在脚底下了。” 我转身一巴掌拍在门板上,拍得两手火辣辣的疼,怒极,“为什么要那样做?你是胤禵的妻子,伙同太子害死苏秀水对你有何好处?” “我怎么知道她会死,我让她不要去的,谁让她非要跟上来找死?!”完颜蝶辩解。 我冷笑:“你的意思是只想要我一个人的命,死了个苏秀水纯属意外?” “是!”她站直身子,双眼含雾道:“我恨你,恨死你了,巴不得把你千刀万剐,太子那个怂包明明跟我保证过会要了你的命,可没想到搞半天他的计谋也不过如此,还把大理院的人都引了去,要不是我事先安排了温柔乡客以备不时之需,哪有那么容易扳倒你!” “温柔乡客?”我难以置信,“我原本以为你只是被太子威逼利诱,没想到你竟在背后为他做了那么多事?” 第一百三十六章 完颜的自述 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扶住茶桌颤个不停,“你说对了,他一开始威逼利诱的是宛儿,奈何宛儿如今已经废了,除了会为他怀个孩子暖个床以外什么作用都没了,所以他找上了我,我是谁啊?是站在声名赫赫金光闪闪的达瓦公主身边的那个小跟班,除了会阿谀奉承,还有个别人没有的作用,那就是可以轻易博取你的信任……”她又笑起来,拿起手帕擦擦笑出来的眼泪,看着我阴沉沉地说道:“他一开始就该找我的,可奈何奴家戏太好,没人看得出来我有多恨你,做这种事情别说还有好处,就算赔本儿我也愿意。” “你脑子有病吧?”我呢喃道,“我怎么惹你了?我拿你当好姐妹……” “滚蛋,”她厉声骂道,红眼咧嘴的模样同平日判若两人,“我一直都是你们的陪衬,无论你们怎么闹怎么秀,从来没有人在乎过我或是看我一眼,我不过就是一个穿的好一点的丫鬟罢了。我哪里不如人?大不了就是出生低你们一点,却不管什么都要绞尽脑汁才能得到,就连嫁给爷也费尽了心思,”她突然咯咯咯地笑起来:“对了,再告诉你一件事,当年你给八公主看外男的信,也是我去告诉德妃娘娘的,为了博取娘娘的喜爱,我那时做了不少违心事,想想那时差点让你死在浮碧亭,我还内疚过呢。” “你!”我说不出话来,“……你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两面三刀了?” 她面色冷下来,玩弄着手里的帕子:“你高高在上惯了,哪里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想要得到十四福晋的位子岂是容易的?” “不管你之前做了什么,你已经如愿以偿地嫁给胤禵,还为他生了个孩子,还不够吗?” “不够!”她厉声道,“我本以为够了,本以为可以忽视爷看你的眼神,可我做不到,爷那么爱你,就算在睡梦中我也嫉妒地发狂,我必须让你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才能安心。” “你真的疯……”我话未说完,只觉脚底一软差点站立不住,连忙扶住窗沿,眼前的事物渐渐模糊,她的脸却依然扭曲。 “七月,”她幽幽道,“你信人的毛病可真得好好改改了,苏秀水的死还没让你学会戒备真是可惜。” 我中毒了,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后我便想往外走,可完颜蝶却突然扑上来拽住我的手腕将我拖回窗边,“虽然子鱼庄的事情已经完了,但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以为我还放心让你走吗?” 我想挣脱开来,却一点力气也没有。 她掐住我的脖颈,长甲滑过我的脸啧啧道:“就是这张脸,也不怎么样嘛,爷那么一个倜傥不羁的人竟会爱你爱到如斯地步,以至于卑微到把心里的爱藏起来,藏起来你知道吗?不敢言说不敢表露,就连睡觉都要和我分床,就怕我听见他在梦中喊出你的名字……” “你胡说八道,”我甩开她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她,她往后退了两步,我也跌倒在地上,她顺势上前来一脚踩在我的手腕上,我吃痛摒气,疼得连声音都喊不出来。 “那次他要送你回拉萨,我还怀着孕呢,跪在地上求他一天他都不愿意推掉,他在想什么我太知道了,他怕你难过,怕你伤心,怕你被人算计,但他有没有为我,为宝宝想过一丝一毫?哪怕从你身上分一点点爱来给我们,我也不至于……” 话未说完,包厢门被人狠劲推开,模模糊糊中我看见胤禵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 完颜蝶的脸色猛然变得寡白,眼睛瞪得滚圆,整个人有分崩离析似的崩塌感,瞬间像彻底绝望了一般瘫倒在地,浑身颤得如同筛糠。 “下次在我茶水里下药的时候,别忘了要做得不留痕迹。”他木然说道,声音像空中的阵雷远远传来。 胤禵弯下身从地上抱起我,我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视线模糊头脑发昏,瘫在他怀里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双眼通红转身欲走,却被完颜蝶扑上来抱住腿,“爷,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 胤禵未语先泪,怒吼:“为了我?我胤禵顶天立地,何需你使这种手段?你将我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却口口声声是为了我?为什么你这样自私恶毒的人会是我孩子的母亲?” “……”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临水小筑的床上,窗外天色微明,星光闪烁,左手腕包着一层纱布,底下凉凉的应该是上过药了,脑子反而清醒得很,好像昨儿完颜蝶给我下的不是迷香而是安眠香。 “对不起,”一记沙哑的声音从床边的软榻处传来,我坐起身,看到把头埋在膝盖里的胤禵,他靠坐在软榻边,仍旧穿着昨日的衣裳,略微有些皱褶,看来是一夜未睡。 我无言,抱膝而坐,同他一起等天亮。 初夏的天亮的很快,天边隐隐迸出一层薄膜似的粉光来驱散了如蓝如黑的天空,须臾间万丈光芒普射大地,窗棂上的树影消失不见,天亮了。 他慢慢站起身来,背着光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愣怔了一会儿,朝门外走去。 我呆呆地看着他落寞孤寂的背影,喊了一声‘胤禵’。 他站住了,沙哑道:“永远不要原谅我。” …… “就这样算了吗?”萨梅不依不饶,在卧房里走进走出,“那几个恶婆娘把我绑在天香楼的柴房里,说只要上面出了声儿,就立马将我解决了扔到城外的乱葬岗去,要不是十四爷的人及时赶到,我这会儿已经……” 蔺兰看了一眼呆坐在窗边的我,低声劝道:“姑娘少说两句罢。” 萨梅哪里是蔺兰劝得动的,越劝声音越大,“没等我们去找她算账,她竟然还想来第二次,好恶毒的女人,听那几个恶嬷嬷说她打算把公主迷晕,然后再叫她们上去灌毒酒,你说这中原的女人歹毒起来真是不要脸啊!” “好在没事,”蔺兰心有余悸道,“好在没事!” “这次是没事了,那下次呢?难道公主真的要这么算了吗?”萨梅跺脚,“她都已经亲口承认了,只要我们……” “只要我们怎样?”我开口问。 萨梅踌躇了一会儿,看着我的脸色不敢再说。 “别说我们没有证据,就算有,这案也已经结了,皇上想要的结果就是这个,再怎么辩白也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我说道,“做好准备,后天依计行事。”然后便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 “公主你去哪?”萨梅问道。 “我一个人走走,”走了两步我想了想又回头看着她们二人欲言又止的担忧神色,无奈地补充了一句:“我不出门儿。” 听风亭里灌满了风,没有垂帘的亭子萧条冷清,只听得见风声,再看不到风吹了。 胤禵这么选择是对的,我反复告诉自己,他做了最明智的决定,反正如今把完颜蝶交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反而还会给花岸府引一大堆脏事儿,完颜蝶是胤禵长子的母亲,一旦她出事,名声就毁了,弘春这辈子都要沾着这么一个废母长大,那多不好啊。 一个温暖的怀抱突然从后面拥住了我,我刚本能地想挣脱,却突然闻到十三阿哥身上那熟悉的金露梅香味,他将头低下来靠在我肩上,懒懒地说道:“在想什么呢?” “你熬夜了么?”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庞,下巴上微微露出点胡茬尖儿,眼睛闭着,说话的声音也瓮声瓮气感觉很疲惫。 他带着鼻音‘嗯’了一声,“皇阿玛留我在养心殿里看了一夜的奏折。” 我顿了顿手上的动作,装作不在意地问道:“皇上……说什么了吗?” 他仍然懒懒的,环着我的双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我腰上晃动,“没说什么,但他连密奏都让我看了,有点儿反常。” 我心里一凉,看来皇上是玩真的。 “怎么了?”他抓过我的手捏在手心里,“蔺兰说你没吃早饭。” “我没胃口,”我轻声道,“想喝酒了。” 他停住手上的动作,好一会儿才扒住我的肩头将我转个身对着他,微微笑道:“桑落酒没可能,但我给你酿的米酒快好了。” 他声音里带着沙哑,眼睛沉得都快睁不开了,却显出平日里没有的慵懒柔情来,散发着独特的魅力。 “米酒?”我轻声道。 他点点头,“杏仁米酒,我找梁公公要的方子,你不知道吧?他老人家祖上是酿酒的,这米酒没有酒那么烈却又自带了酒香,保准能解你的馋。” 我鼻子一酸,趁眼泪出来之前赶忙咬牙憋了回去,笑了笑,“现在还不可以吃吗?真想尝尝。” 他伸手帮我揽了揽额前的碎发,“小馋猫,再过几日。” “天越来越热,不会馊了吗?” 他失笑,“好像会,不过馊了又酿呗,大不了找梁公公帮忙。” 我将头靠在他胸前,半晌没有说话。 “怎么啦?” “想吃米酒,杏仁米酒。” “简单。” “不,”我轻声道,“特别难。” 他拍了拍我的背,柔声道:“傻丫头,又在胡思乱想。” “没有,”我闷声道,“我只是想你了。”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我就在这里。” “那也想,”我抱得他越发紧了些。 “我知道,”他声音很轻,话也漫无边际起来,“……江南的桃花开了,春茶也刚好。” “……”我没吭声。 “从江南往西南方向走,就是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再往南,有个远的云彩都追不上的古城……” 我闭着眼睛,让眼泪滴到他身上,浸湿他的衣衫。 这是我们曾经计划过的逃跑路线,可现在似乎成了一场空梦而已,照现在的情况看来,我能安生呆在谦府不被处置已是最好的结局,皇上虽然态度不明,但在天牢里威胁我的声音言犹在耳,我不知道他老人家何时会‘发疯’,也没有力气去猜测,我现在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没有希望也没有未来的待宰羔羊。 十三阿哥的声音越来越低,搂住我的手耷了下去又放回来,我松开他,看着他瞌睡迷蒙的眼睛,不由笑道:“哥哥去睡会儿吧。” “我再有两个时辰就又得进宫,想跟你多待一会儿。”他打了个哈欠,靠在栏杆上伸伸懒腰。 “走吧,”我拖着他的手下了听风亭,“就在这儿睡,晚上姑姑做好吃的,吃完再进宫。” 他跟在我身后突然笑起来,我回头去看他:“笑什么?” 他抿了抿唇,掩不住眼里的笑意:“这老夫老妻的即视感是怎么回事儿?” 我脸腾地就红了,“谁跟你老夫老妻?” 他拉着我的手忽地往回拽了一把,我刚跌入他怀里就被他弯腰一揽抱了起来,挑眉道:“那新婚燕尔如何?” 他的唇色微红柔软,眼眸傲然却充满笑意,扑在我耳边的气息轻柔香甜,蹭的我耳朵有些痒,我偏了偏头,将脸埋在双手间,嗔道:“你变了。” 他微扬嘴角笑了,“变成什么样了?” “特爱欺负我。” 他眼底散开一阵收也收不住的笑意,低声在我耳边说道:“如果这就叫欺负的话,那待会儿又算什么?” 我脸红得能写春联了,尽管阳光明媚春色灿烂,却只看得到他眼里的星辰大海。 …… 萨梅跑进跑出,一会儿搂着个包裹,一会儿拈着一束花,脸蛋红红地扑到桌面倒了一杯水喝尽,气喘吁吁说道:“这天儿可是越来越热了。” 蔺兰紧跟其后走了进来,揽了揽额上的汗笑道:“三伏不热,五谷不结,热是好事儿。” 我合上面前的书,懒懒地看着她们道:“都准备好了?” “好了好了,”萨梅举起手里的一件秋袍给我看,“你看,连棉袍我都备上了,就等公主你来,马上能穿。” 我怔忪了一下,躲开蔺兰审视的眼神,转了个话题,“热点好,温恪身子弱,明儿她会应达布之邀出宫赏花,到时候肯定什么也不能带,所以你们还得帮她把路上的东西都备齐了。” “差不多了,”蔺兰答道,“连用来打赏的银子都备了一袋。” “你们跟着她,我倒是很放心。”我小声说道。 “公主,你和十三爷安排好京城里的事就来,说不定我们还没到青海你们就能追上了。”萨梅乐呵呵道,小丫头想回家的心关都关不住了。 “不知送去青海的信到了没有?”我喃喃自语。 “都已经七日了,应该会到的。”蔺兰说道。 “希望舅舅派出的人能及时接到你们。”我说道,“温恪胆子小,你们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萨梅喜形于色,“我好想吃糌粑,我马上就能吃到了!。” “姑娘有了糌粑,良人也不要了?”蔺兰打趣道。 萨梅脸上一红,低着头不再说话,眉眼中却喜乐得很,嗫喏道:“他答应我了,会跟着十三爷一起去青海找我们的。” 我看着她,她的梦想那么简单那么纯朴,恁是这样,让我心中的绝望又加深了几分,这一生真的……还会有那么一天么?我们走在大街上,吃着糌粑和奶茶,阳光耀眼让你的笑金光闪闪。 第一百三十七章 她的绝望 我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中飘着的两只风筝,不由得笑了,笑得嘴角僵硬,似乎自从姐姐过世之后,我就没怎么开怀地笑过,快忘了怎么笑。 两只风筝一前一后你追我赶,细长的丝线绕在手中,将我勒得手心发烫,却又不敢轻易松手。 “七月,七月……”我眯着眼睛错开灿烂的阳光,看见穿一身粉白旗装的温恪在前方朝我招手,她拽着风筝线,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快来,比谁的风筝飞得更高。” 可我刚挪了一步,四周风景就已大变样,阴冷潮湿,漆黑可怖,风筝线也已不知所踪,我大呼道:“你在哪啊温恪,你在哪?” 温恪突然从未知的黑暗里走出来,她没有笑容,冷冷的面庞惨白,“七月,”她说道:“我走了。” 我伸手去抓她,却离得更远了,远远地看着她弯了弯嘴角,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自从你来,我的小哥哥被你分走了大半,小哥哥性子冷淡,不善表达,你千万记得,你在他心中的分量,可与天下江山相比。” 我还要往前迈步,却踩空了,温恪的笑脸消失不见,只看到冷冬时的她坐在暖阳殿的矮桌旁,哭着对我说:“七月,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懦弱,对于死这件事,我竟然这么恐惧。” 我猛地从梦中醒来,冷汗浸透了身上的衣衫,还未等我细思,便听到从宫城那个方向传来的连续钟声,我心里猛然‘突突突’地乱蹦起来,连忙赤着脚下了床将紧闭的窗户推开,钟声直响了十二次,是丧钟! 蔺兰刚火急火燎地推门进来,仅在睡衣外套了一件单袍的钱晋锡便赶到了,他眼眶通红,几乎捶胸顿足道:“小师妹,八公主殁了!” 我脑中‘嗡’地一声直响得耳鸣胸痛,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后,脑子里只剩下‘我不相信’这几个字,赤着脚直接冲到了院中,冰冷的月色盖过地面,像铺了一层薄薄的雪。 “小师妹,”钱晋锡在我身后大喊,声音中已有哭意,而蔺兰和醒过来的萨梅却已大哭了起来。 我头疼得如同刀割,脚下一软,跌跪在地上,钱晋锡哽咽道:“我刚从宫中出来,是上半夜的事儿,已经确认就是八公主,这才敲了钟,现在宫禁,不准擅入。” 我抬头看向天空,一颗明亮的星星划过乌黑的夜空,坠落在天边,夏末的夜风拂过,打在我没了知觉的脸上,此刻的大地与天空近似相融,我全身顿时轻了似的快要漂浮起来,我按住胸口,伤痛噎在喉咙之间,无法哭出声来。 …… 梁九功来找我的时候我不知在漆黑一片的卧房里已呆了多久,当蔺兰姑姑拉开厚厚的窗帘时,外面的阳光如同泄洪一般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我抬手遮住眼睛,看着从房门外走进来的剪影,只会说‘出去’这两个字了。 梁九功无声地让蔺兰先出去,蔺兰犹豫不决地看了看我,只好离开。 “大小姐这是在为难自己呀,”梁九功叹道,“又是何必?” 我垂下眼帘,“皇上对我这样一个废人还有话要说?” 他顿了顿,“三日之后八公主出殡,皇上特许大小姐前去送公主最后一程。” 我的眼泪蜂拥而出,冷笑道:“皇上真是鸿恩浩荡。” 梁九功没说什么,只是仍旧站在原地。 我便知道他还有话要说,扒着衣橱从地上站起来:“梁公公,告诉我,温恪是怎么死的?” 他眼眉轻挑:“人人都知道八公主是病逝。” “不可能,”我很坚决,“她一直都好好的。” “大小姐有多久没见过八公主了?”梁九功轻声道。 我的心往下一沉,这梁九功跟皇上久了,说起话来也随皇上,懂得如何适时地刺我一刀。 “我……的确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她了……”我轻声答道,“但是……”但是怎样?我敢说温恪死的前两日还与我通过信件,详谈出逃的事情么? 梁九功又叹了一声,“病来如山倒,大小姐不会没听过这句话吧?” 我没有说话,他神情凝重地看着我,然后轻声道:“大小姐歇着吧,皇上还有一句话要老奴转告,”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大小姐若是再不放手的话,八公主可就白死了。” 我脑中嗡地一声,木然道:“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皇上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大小姐若是惜命,或者还心存善意的话,就不要再试图违抗皇上的意思,”梁九功说道,“皇上希望大小姐离开十三爷,并不只是说着玩儿的。” 直到梁九功走了很久,我仍呆站在那里,皇上不至于罢?可温恪死了已是事实,难道皇上当真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此毒手?想到他能把我扔在天牢里让我自生自灭,直到十三阿哥硬闯才松口放出,我便知道他做得出来的!恁是曾经万千宠爱,一朝不从,便能跌下神坛踩作蝼蚁,这便是帝王啊! 蔺兰前脚刚踏入门内,便迎上急急往外走的我,她连声叫道:“大小姐您去哪儿?” “国宾馆。”我沙哑着声音说道。 温恪出逃的事情,我从头到尾只跟达布一人说过,就连十三阿哥也不知道。 国宾馆守卫森严,如同紫禁城一样也不让我进,六月的太阳火辣辣的挂在空中,晒得地面发烫,蔺兰在我头上撑了一把伞,仍挡不住烈日灼烧。 “您回去吧,”嘎鲁从大门内走出来,壮硕的身体挡住了大部分阳光,“准王妃病逝,这段时间王爷一直都在皇宫里处理事情,要到晚上才会回来。” “那我就在这里等他。”我说道。 嘎鲁犹豫了一阵,说道:“您进来吧,这里很热。” 我摇了摇头,“不用,你们王爷不是要避嫌么?我就站在这里,不影响他在皇上心里的形象。” 嘎鲁脸色不好看,回头瞪了一眼守门的侍卫,又道:“没有的事,大小姐请进来吧。” 我不答也不理会,嘎鲁站了半晌,愣是粗皮糙肉的他也被晒得大汗淋漓,睁不开眼睛,他踌躇一会儿,迈开脚步朝街外走去。 “大小姐,这样可不行啊。”蔺兰忧心忡忡,“你本来就……” “别说了,”我冷冷道,汗水从额上低下,迷了眼睛,我伸手揽去,一字一句道:“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样,那温恪就是被我害死的,一个姐姐,一个温恪,我害死了那么多人,却还好好的活着,这是对我的惩罚。” “小姐怎么能这么想?”蔺兰泣道,“这些怎么能怪在您的头上?” 我笑了笑,万分凄惨,“莘夕哥哥会恨死我的。” “不会的……”蔺兰喃喃道,却连她自己也不信。 “小七,”达布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一脸是汗,神色匆忙,身后跟着嘎鲁,原来嘎鲁是去找他主子了。 “你怎么站在这里?”达布眯着眼睛有些愠怒,“这么热的天你是不想活了吗?” “是不是你?”我问。 他愣了愣,拉起我的手就往里走,“有什么话进去再说,你现在神智不清楚。” 我甩开他,向后退了两步差点没站稳,沙哑着嗓子说道:“你告诉我,是不是你告的密?” 他咬了咬嘴唇,轻声道:“我不想你犯错,只是跟皇上随口提了一句让八公主在大婚前从暖阳殿移居其他宫殿的事儿……这本就是两码事,不一定皇上就猜出来了,何况八公主是病逝,你怎么能怪我呢?” 我的眼泪哗啦啦的落下来,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得如同阳光下的泡沫一般支离破碎,我们原先的计划就是找了暖阳殿的内应,将温恪从里面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出来,达布这样的建议明显就阳奉阴违,当着我的面满口答应,背着我却搞这些小动作,皇上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岂会不知后面的事情,只要有心留意,想要查出暖阳殿内与外私通的信件,便知我们最近在筹谋什么。 完颜蝶说的对,到了现在,我还在盲目地相信别人。 “病逝?”我冷笑,“你在宫里忙了这几日,岂会没有怀疑过?她怎么会是病逝?” 达布咽了口水,半晌没有说话,我便什么都明白了。 “小七,”达布力图解释,“你之前身体不好,我只能顺着你,但那么做是错的,于你于八公主都是大错,我不过是权衡利弊之后,选了一条对你们最好的办法。” “权衡利弊?”我说道,“现在温恪死了,这就是你权衡利弊思虑再三的好办法?好一个踏平半个草原的蒙古王爷,我今日算是看清你了。” “小七,”他锁眉,“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到这一步,但八公主自尽或许与此无关,你知道吗?她死前一夜曾在御花园里私会过一个黑衣男子,还被人看见了,你不能把这些事情全部怪在我身上。” “自尽?”我咬着嘴唇,“她是自尽的。” 他疲惫地点点头,“依我看是的,悬梁自尽,只是大清皇室为了保全名声,才对外宣称病逝。” 我的心疼得全部扭在了一起,我捂着心口蹲下来,哭得声嘶力竭,眼泪落在被太阳烤的发烫的地面上瞬间便干了,一丝痕迹也没有。 …… 我想把责任嫁接在他人身上,因为觉得要是自己一力承担下来的话,那我一天也活不下去,但我没办法,无论我怎么试图说服自己狠下心来,我还是做不到,我能怪谁?达布吗?他是喀喇沁部的王爷,位子没有坐稳,他的选择是正确的,不可能跟着我胡闹才是对的,而错的是我,是我思虑不周,信任了不该信任的人。要怪皇上吗?即将和亲的女儿要出逃,作为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岂能放任不管,对他来说,一个活在民间的女儿同一个葬在皇陵里的女儿是一样的,他宁愿这个心野了的女儿死了,也不要她辱没了皇室名声,顺便还能用温恪的死告诉我,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温恪临死前见的那个人是谁?她被逼自尽的时候有多绝望多害怕?她或许会有话要对我讲,但是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醒来,睁开眼睛,姐姐和温恪的冤魂像两缕风一样始终萦绕在我身旁,挥不走摇不散,将我折磨得比死还难受,窗外的梨树青葱不再,变得灰蒙一片,我坐起身来,抚摸着镜中红肿的眼睛,做了最后的决定。 温恪停灵于万和殿,殿门上挂着雪白的绸花,场荫两旁的地上跪满了素缟麻衣的宫女和太监,有一瞬间让人分不清阳光底下刺眼的到底是素缟还是白雪。灵堂的门头上扎着白纸糊成的寒兰,正中央的供桌上置着‘爱新觉罗氏和硕温恪公主之灵位’的牌位,紫红色的棺木停于灵堂之后,大殿正中,香烟袅袅,静雅悲戚。 我身着白衣,遥遥看去,只觉这条去到灵堂的路这般遥远,愈走愈觉得艰难,像是将温恪短暂的一生走尽了。 “乌雅大小姐敬香……”刚踏上正殿前的阶梯,守灵太监便尖着嗓子用一种莫大的悲哀之息呼喊出声。 我将手里的六月雪搁在供桌上,然后绕着棺木慢慢走了一圈,轻轻摩挲过雕着浮图的棺盖,冰凉的棺盖下躺着我最好的姐妹,最温柔的朋友,最亲爱的温恪,曾经那么美丽那么活泼那么婉约的温恪,却因我变作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过来,”守在灵前的十三阿哥轻声对我说,朝我张开双手,他看起来极其疲惫,一身白衣素缟衬得脸色越发苍白。 我忍着眼泪走到他面前,便被他搂入怀里,他紧紧地抱着我,在我耳边哽咽道:“对不起,这些日子都没有时间去看看你。” 我咬牙不让自己哭出来,轻声道:“我错了。” 他什么也没说,但我感到肩上被泪水打湿了,我心里一疼,双手环住他的腰将他紧紧抱住,轻声道:“我们走一走,别在这儿好不好?” 他点点头。 御花园里百花齐放,夏意盎然,清香四溢,阳光正好,可无论如何美丽,逝去的人都看不到了。 我突然觉得很累,累得连头也抬不起来,便挣脱他拉着我的手原地蹲了下来,十三阿哥回头看着我,“怎么了?” 我咽下又要哭的哽咽,抬头看着他,透过泪眼朦胧,他的脸庞依旧那么清晰俊朗,仍是那个夜夜入梦的模样。 “哥哥,”我轻声道,“你背我罢。” 他愣了愣,轻轻点了点头,“好。” 十三阿哥的背温暖宽阔,像一方坚毅的墙那般让我感到安心,我伏在他背上,任由酥软的夏风拂面而过。 “你不怪我么?”我轻声道。 ”什么?” “温恪的死。” “为什么要怪你?” 我在他肩头蹭掉眼泪,然后摇摇头:“没什么,我乱说的。” “应该怪我,这段时日我没有关心过小妹妹,上一次在游船她拼死护着秦诺,我便应该看出来她的心已死,可我什么也没做,她选择这条路是因为我,”十三阿哥说的很慢,句句滴血,“我从来没有赞成过她喜欢秦诺,甚至还责骂过她,说的很难听……” 我埋首在他背上:“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她有多喜欢秦诺。” 他缓缓摇摇头:“她哪里有多喜欢秦诺,她只不过是被关怕了,把秦诺当做了通往外面世界的救命稻草而已。” 是这样吗?我从未这么想过。 “还有你,”他说,“她这么喜欢你,也是因为你身上的自由洒脱是她羡慕不来的。” “都是假的,”我喃喃道。 “什么?” “自由洒脱……”我轻声道,我是一个这么软弱的人,做错了事却不敢承认。 “月儿,”他柔声抚慰。 可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从万和殿的那个方向骤然响起一记刺破长空的哀乐,温恪起灵了,尽忠职守的宫女太监哭声震天,刹那间悲伤穿透了这座阴冷又残酷的‘监牢’。 第一百三十八章 最后的挣扎 十三阿哥失了力气,松开了搂住我的手,我跳到地上,随他一起看向万和殿的上空,他的眼泪蜿蜒流出,双眸里的悲伤深不见底,我想拉住他的手,却再也没有勇气。 皇上让我去送温恪,却没有见我,也没有再让梁九功递多余的话,我却深知他此举何为,他要我亲眼看看我造下的孽,拿长剑直捣我的内心深处,让我生不如死。 而他未费一兵一卒,便成功地把我钉死在这一瞬了。 蒙古商团离京的那天,我站在听风亭里,麻木地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尽管两天米粒未进,仍然觉不出饿来,因着温恪的突然离世,蔺兰和萨梅放弃了离京的计划,对此我并没有反对,既然达布已不值得信任,那蒙古商团便不再是安全的离京途径,何况先是苏秀水,后是温恪,似乎跟这个商团扯上联系的人都会离我而去,一而再再而三的诛心,让我不得不迷信。 前面是万丈深渊没有一条活路,我或许可以一跃而下,跟着温恪和姐姐一起逃离这个世间,但身后的谦府怎么办?阿爸怎么办?蔺兰和萨梅怎么办?还有和硕特部?阿妈已死,和硕特部面临着人走茶凉的危机,我不能不管,所以不是不能死,而是不敢死。 可皇上的利剑已逼到眼前,和十三阿哥一起离开成了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我退无可退,要想保住那一切,只能另辟蹊径。 “你要见我?”一记沙哑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过于沉浸在杂乱的思绪中,我竟连他爬上石山的脚步声都未曾听见。 四贝勒很是憔悴,看着我的目光无神又冰冷,他似乎认定了婚约的解除和我不愿意被德妃查验有直接的关系,从他的神情中可以看得出来,他在生我的气。 “我想和你做个交易。”我直截了当,因为没有力气耗在多余的口舌中。 可他似乎非要和我争论一番,开口便问:“若那天晚上是莘夕让你查验自证清白,你不会走的是不是?因为他重要,而我不值得。” 现在说这些根本毫无意义,但我希望交易成功,而成功的前提是不要惹怒他,便耐心地说道:“他不会让我查验,这就是你和他的区别,问这个问题简直毫无意义。” “我让你查验并不是不信你,而是要在天下人面前保住你的清白,你根本不懂!” 我轻声说道:“一直都不懂我的是你,若你懂我,就该知道在我心中,天下人知不知道我清白根本不重要,和硕特部在天下人面前有没有保住尊严才重要。” “你自毁清白,和硕特部还有尊严吗?”他冷哼道。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至少我为它守住了底线。” 他好半天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悠悠道:“你恨大清。” 我没有否认,言归正传:“和我这么不清不白的一个人解除了婚约,于你也好,于知春园也罢,都是好事。” 他深深地看着我,像是要看进我的心底,慢慢地摇摇头:“到现在你还是不懂。” “不,”我轻声说道,“我懂,你这么固执地非要娶我,无非就是为了身世的秘密。” 他并不惊讶,如我所料一般已经知晓我已知情。 “现在我把这个秘密还给你,但你要帮我一个忙。”我说道。 他微微眯起眼睛,”什么?” “帮我离开京城。” 他许久没有说话。 “只要你答应我,你的秘密将永不见天日。” “你在威胁我?”他的声音很冷。 “你要这么认为也可以,但我曾经叫过你四哥,我希望太子那一套不会在我们这儿重演。” 他冷笑:“放眼京城,能帮你这个忙也愿意帮忙的人很多,为什么找我?” “放眼京城,能逃过四贝勒的眼睛把我弄出京城的人几乎没有。”我直截了当。 他眯起眼睛:“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子鱼庄的事情之后。”我说道。 他承认了,看来我没有猜错,子鱼庄出事之后,一直有人跟踪我,还悄无声息地出入谦府,的确是四贝勒派来的人,太子不遗余力地利用沈天生绑架我,皇上没有查出真正的原因,但四贝勒一定查出来了,他同太子一样,也知道秘密在我手上,太子来硬的,他就来软的,只是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獠牙能忍到什么时候才露,而我主动招认,还提出交易,一定是他万万没想到但也求之不得的。 而我如果要另辟蹊径的话,第一步就是逃离京城,而头一件事就是躲开他的眼线,否则再怎么筹谋,也是一场空。 “东西在哪?” 我笑了笑:“既然是交易,当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他突然上前一步,拽着我的手腕将我压到栏杆上,冰冷的一双眸子顿时通红的像是要吃人一般,“你要跟我做交易?” “要看你愿不愿意?”我手上吃痛,但咬牙忍着。 他突然笑了,笑容有些凄惨:“我有什么不愿意的!” 我赶紧把时辰地点告诉他,趁他还未反悔,“东西就在那儿,你的人要撤走,自己来。” 他慢慢松开我的手,却并没退后,灼热的视线将我的一双眼睛箍的无法动弹,“你到底有没有……” 我奇怪地看着他。 他吞咽了一下,很费力地问道:“……如果我能让皇阿玛重拟婚约,你还愿不愿意嫁给我的?” 他的语气和平常很不一样,如果他不是四贝勒的话,或许我会认为他是在认真地向我求婚,但怎么可能呢?他可是对一切都不折手段的胤禛啊!他问这话,只是为了一个不甘心罢。 我摇摇头:“……我已经嫁给莘夕了。” 他的瞳孔猛然紧缩,往后退了一大步,“你们!?” 我站直了身体,认真说道:“虽然中原讲究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但边西人向来不在意那些细节,我们在一起了,是我愿意的。” 他转身就走,我握着被他捏痛的手腕,竟发觉看不懂他了。 …… 离开京城的那个清晨雾霭重重,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蔺兰是最后一个从谦府里走出来的人,她回头将红漆大门拉上,从包里拿出一把硕大的锁挂在门环上,萨梅哭得稀里哗啦,转眼才几日,她做了那么久的梦就破灭了。 我没有和十三阿哥告别,我怕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会出卖自己,我在听风亭上找半月楼的方向,像死过一次般哭的昏厥过去,醒来之后,我把自己当行尸走肉,剥离一切的爱恨情仇。 草庐下面有个地窖,是只有我和十三阿哥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地窖原本是用来藏酒的,中秋节那晚秦诺被和卓和对音救了之后就呆在这里养伤,十三阿哥便暗中命人顺着地窖挖出了一条暗道,通往十里之外的一个农庄,那个农庄是废弃的,平时没有人,方便秦诺进出,也能在紧急关头逃命。 谁也没想到,这个地窖竟成了我逃出生天的地方。 由四贝勒的人暗中护卫着偷偷离开了京城,逃出了皇上的视线之后,四贝勒将他的人留在城门处,独自一人单骑到了草庐,可他到的时候就会发现,草庐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正中央一个木制盒子,里面是我摘抄下来的那首诗,也算把他母亲最后留下来的话还给他了。 而他安排在四周监视我们的人会发现从始至终没有人离开过草庐,等他们找到暗道的时候,我们早已远走高飞了。 可这个计划是有风险的,四贝勒的精明和权势的广大并不能保证我们逃到农庄就逃得出他和皇上的追捕范围。 所以当我忧心忡忡爬出暗道后,看到秦诺的一瞬间,一颗忐忑的心顿时安定了。 秦诺叹口气:“我原本进京送八公主最后一程,没想到能遇上你。” “不是遇上我,”我疲惫不堪,“是再次救了我。”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七年 醒来的时候被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隔壁梅家的花猫正趴在枕边朝我‘喵喵喵’地叫唤,我叹了口气,翻个身准备继续睡,可没有多久,卧室的房门便被人轻轻推开,一个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走了进来,接着我便听见窗外传来萨梅极力克制却又忍不住火冒三丈的语气:“你再这样没羞没躁地往别人家跑,我就去告你爹,打你三百杖!” 我被吵得睡意全无,睁开眼睛,看着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素白床帘上映满了窗外梅树枝桠的影子,在盛夏午后的烈日照耀下,那如铁虬银枝一般的梅杆显得奄奄一息。 “你说小月姐姐怎么这么能睡啊?我好几天没跟她说上一句话了,爹爹说月姐姐这里有毛病,是不是?”脚步声从房里消失后,一记清脆的童声笑嘻嘻的问萨梅,唤来萨梅的一阵骂:“你才有毛病呢!你们全家都有毛病!你那只花猫再往我们这儿跑,我就把它宰了吃了!” “咯咯咯,”女孩笑起来,“你不说我还忘了,我是来找阿花的。” 我坐起身来,长及腰间的黑发披散下来遮住了脸,我揽起额前的长发,坐在床上怔怔地发了会儿愣,看着陌生的卧房和妆台上那些几乎未曾碰过的饰物,听着萨梅和一个小姑娘斗嘴的声音,竟在这夏日午后感到恍如隔世,无法相信我已在这座北方小城生活了四年多。 “喵……”,那只花猫不合时宜地叫起来,我挥挥手,它灵巧地从床上跃到窗边,顺势卧下来,并不打算离开。 我疲惫地下了床,去桌边找水喝,近日来睡得太多,浑身像要散架了一般累得慌。 萨梅听见我起身的动静,忙撇下小孩走了进来,笑道:“小姐,是不是又被梅涟漪那个小东西给吵醒了?” 我点点头,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口水。 “厨房里正在准备午饭,要不要我去前面跟老爷说一声?让厨房做几个你喜欢吃的菜?”萨梅取了梳子替我梳头,试探性地问道。 我本想摇头,又想已经好几日没有见到阿爸了,便又改了意思,答应了一声。 萨梅见我许久不答,本以为我如往常一样不会去,如今见我答应了,竟有些欢呼雀跃的模样:“好嘞,让厨房做乳扇小饼,香辣羊腿,好不好?” 我也笑了:“好了,做你喜欢吃的就好。” “月姐姐,我能不能也跟你们一起吃啊?”我和萨梅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个扎着双平髻的小脑袋从半开的门缝里探了进来。 萨梅气结,正要发火,被我拦住了。我朝她招招手,唤作梅涟漪的女孩跑了进来,毫不客气地在我身旁的圆凳上一坐,自斟自饮了一杯茶,学着大人的模样,轻轻地划弄几下盖碗,鼓起腮帮子吹嘘一阵,这才浅浅地抿了一口,活像小老头似的,把萨梅给逗乐了,“梅涟漪,你这是从你爹那儿学来的吧?” 梅涟漪是隔壁梅秀才的长女,今年只有十二岁,自从我们三年前搬来这里之后,这个活泼开朗的小女孩便时常过来串门,跟萨梅她们混熟了之后,有的时候连招呼都不打,就学着她那家那只猫咪翻墙越壁地乱闯,弄得萨梅她们很是头疼。 梅涟漪不理萨梅的戏谑,笑嘻嘻地对我说道:“月姐姐,后儿是七夕,我爹说县老爷要在府衙门口放烟花,你要不要去看?去嘛去嘛,话说回来,你来云木川之后还没好好逛逛呢,这里的人也多半不认识……” 七夕?这么快就是夏末了吗? 萨梅有些责备似的看着说个不停的梅涟漪:“既然你爹说了县老爷要放烟花,你自然应该让你爹带你去看啊,缠着我家小姐做什么?” 梅涟漪蓦地不说话了,眨了眨眼,“我爹要带二娘和弟弟去看,不让我去。” “既然你爹不让你去,你就该听话。”萨梅取过妆台上的鹅黄丝带,将我的头发从中间挑起一束扎了,其余的多半仍旧披散着,边漫不经心地对女孩说话。 女孩情绪变得失落,不再吭声,端着一碗茶嘬个不停,藏在水红色棉麻裙带下的一双小脚扭做麻花,前前后后地晃个不停。 我站起身来对她说道:“走吧,去吃饭。” 我们来到饭厅里时,圆桌旁已热热闹闹地坐满了人,自从来云木川与阿爸会合后,我们添了厨娘方嫂,车夫老杨,加上阿爸,杜自芳,蔺兰姑姑和萨梅,再连上我,小小的一家总共七口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至少能整日把这个并不大的小院落充斥得热热闹闹的。 我让萨梅加了一个凳子,招呼梅家小姑娘坐下,小姑娘一落座,几句话便把阿爸逗得眉开眼笑,直夸她聪明。梅涟漪的父亲梅秀才是云木川为数不多的秀才之一,只十五岁出头便考取了秀才,曾在当时的镇上引起过轰动,只可惜后来屡试不中,爹娘一死更是家境败落,如今清贫得很,做不出好的学问,又不甘心经商或是种地,只能靠着每日里在学堂当教书师傅得的微薄银两来维持一大家子的生计,闲来时也会教自家女儿念上几句书,所以梅涟漪比同类女孩子聪慧许多。 待蔺兰姑姑端出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落座后,大家才相让着动筷了,今儿的主菜虽不是萨梅说的香辣羊腿,但也是寻常时候见不到的烤羊肉,衬着香喷喷热乎乎的酸辣汤,众人吃得那叫一个香,我抿了两口汤,仍旧没什么胃口。外面已是黄昏,橘红色的阳光铺满了门前的院落,将青瓦白墙镀上了一层金子般的光芒。 “月儿,”阿爸唤我,“你还记得魏伯伯吧?” “魏伯伯?”我略微皱眉:“阿爸说的是四年前帮助我们在云木川落脚的那个恩人?” 他笑着点点头:“是,昨日他们家从燕城搬回来了,再三邀我们过府做客,你就陪爹去一趟。” “我……”,我还没开口,阿爸仿佛知道我要说什么似的摆摆手:“你成日不出门也就罢了,但魏伯伯还是要见一见的。我听蔺兰说,你的胃病又严重了些?” 我沉默,厨娘方嫂笑道:“这胃病都是姐儿吃一顿不吃一顿惯出来的,俺早就跟姑姑说了,这一日三餐得一顿不落才行。” “我们家也吃了上顿没下顿,怎么就没得这个病呢?”梅涟漪插嘴道,逗得一桌子人哈哈大笑。 “兔崽子!”门边传来闷声闷气的吼骂声,众人一看,见梅秀才正涨红了脸走到门厅处来寻梅涟漪,正好听见了刚才的对话。 阿爸赶忙站起身来招呼梅秀才落座,涟漪趁乱一跃滑落到桌下躲起来,梅秀才穿着一身褐色的长衫子,脚踏两只薄底藏青色棉鞋,清瘦的身子在宽大的长衫底下显得竹竿一般,方脸小眼,面庞上倒是拾掇得干干净净的,像个读书人。 他很是不好意思,边念着叨扰了,边去桌底下拽涟漪,涟漪寻常是不怕她这个爹的,所以左躲右闪,闹得人人憋笑不已。 “梅先生,就留下来吃个便饭吧。”阿爸笑言道,“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梅秀才一把拽住了涟漪,从桌底下拖出来,单手忙着朝阿爸作揖:“乌老爷太客气了,只因家中来了客人要见这个假小子,也准备了饭食,就不叨扰了。” 梅涟漪朝我做个鬼脸,便被她爹拽走了,方嫂笑起来:“是该管管了,否则嫁不出去的。” “我看呐,这小妮子的性子倒有几分像小姐小的时候。”蔺兰接口道。 “是吗?”方嫂左右看看我,撇嘴道:“想象不出来,姐儿小时候是在燕城长大的吧?那里地方大,家境又比这小妮子好,怎会像?哪有姐儿这么野的?” 蔺兰姑姑和萨梅都抿嘴笑起来,杜自芳更是笑出声,“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车夫老杨也开口道:“姐儿性子沉静,我看也不像。” 我也笑,倒没说什么。 “老爷,您方才说的那位,是不是住在碎银胡同里的魏同魏老爷?”方嫂又问。 阿爸点点头,看着我道:“慢慢吃吧,多吃点。”便起身走了,不容我有半分反驳的余地。 方嫂和老杨对视一眼,喃喃道:“这魏同老爷可是云木川的大户。”语气里满是不相信。 我和蔺兰相视无言,魏同是阿爸当年离京之后在遍访名山大川的路途中结交的好友,阿爸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是燕城有名的富户,所以三年前当我东躲西藏的某一日偶然和阿爸取得联系之后,因为没有民籍无法安身,阿爸便厚着脸皮相求于这位魏同在云木川替我们安排了这座小院,使得我们能隐姓埋名生活在此,躲过了朝廷和四贝勒的眼线,我们隐居之后许久不与人打交道,别说外人了,就连一日三餐朝夕相对的方嫂和老杨也不清楚我们的底细,只以为我们是从燕城过来清养的一家子读书人。 刚送走梅家父女,老杨从外面走进来满脸是笑:“姐儿,秦哥儿来了。” 我抬起头来,便看见背着硕大包袱的秦诺,他被太阳晒得满头是汗,身上穿着青蓝色的长衫,看见我后露出一抹笑意,说道:“刚进门就闻到了烤羊肉的香味儿。” 我笑了,“你是不是故意掐着饭点的时间来的?” 七年前,若不是秦诺,我活不到现在。 当年若不是听闻温恪过世的消息,从江南赶往京城的秦诺正好路过,我们三人根本躲不开追兵的搜捕,那一躲就躲了三年,直到四年前和阿爸取得联系之后,我们才在云木川安稳住下,想到这里,我不禁微不可查地叹口气,能在这里不受打扰的住着的确要感谢那个魏同。 “我看你脸色比去年这时候要好一些,”秦诺坐在小院的石坎上磨着一把菜刀,低声道:“胃病怎么样了?是不是好点了?” 我端着一杯茶眯着眼睛看他,笑道:“秦大侠,又不是要去杀人,你干嘛拿磨剑的本事磨菜刀。” 秦诺‘啊’了一声拿起菜刀端详半晌,点点头:“好像是被我磨薄了。” 方嫂正好端着一簸箕晒干的咸菜回厨房,听到秦诺这么说,嚷嚷着过来了,“哟,秦哥儿你这是干嘛呢呀?现在买把菜刀容易么?我可就只有这一把……” 说着从他手里抢走刀便自顾自地回厨房去了,数落的声音半晌都没断。 秦诺抿唇笑了,轻声道:“我说不会她又不信。” 我咯咯笑了笑,“前两日萨梅想吃游贩卖的芸豆糕,一个就要三钱银子,姑姑不让她买,说我们钱不够了,怕是被方嫂听了去,以为我们这样穷,就怕以后买不起菜刀。” 秦诺也笑了一阵,然后站起身来走到我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如果有困难……” “不用,”我不让他开口,“你帮的够多了,何况维持生计的钱还有呢,再不济京城那幢宅子还在那儿,卖了也得卖一大把银子。” 秦诺知道我固执,没有再坚持,呆坐了一会儿轻声道:“就这样过下去么?” 我抿了一口茶,“你每年来都要问一次。” “你知道京城的那些人是怎么对你的吗?他们派人追杀你,却对边西来的人说,你们的七公主游山玩水去了,一群败类。” “算了,”我轻声道,“立场不同。” “什么立场不同!”秦诺有些怒气,“自古以来,朝廷都是败坏的,连自己女儿都能下手去杀的皇帝,算什么好皇帝!” “你小声一点,”我说道,“难道想把外面的追兵都引进来么?” “和边西联系上了吧?”秦诺轻声道。 我点点头,“其实一直都有,这两年少了些,上个月青海边镇图雅被袭,像是策妄的人,恰骨伊便回去探消息。” “恰骨伊还是放不下你们。”秦诺叹道。 我苦笑:“虽说是阿尼的命令,但恰骨伊的确是在我这里陷死了,边西的人进京去讨说法也是阿尼授意的,算是演戏吧。” 秦诺咬着嘴唇闷了一会儿,这才说到:“倒也是,都七年了,那些人还是不放过你,虽说明着没再像当年一样挨家挨户地搜人,但到处都是暗桩,也不知到底是谁的人。” “他的消息……”我心疼了一下,但还是问出了口,“还是没有吗?” 秦诺摇摇头:“当年十三爷一夜之间跑死两匹马奔赴江南找到了沈天生的私生子,让沈天生在被斩前一夜翻了口供,而他却在皇上开口之前直闯东宫暴打太子,打得太子两个月没下床,这一波动作震惊朝野,人人都认为他要取而代之,就连皇上也在朝堂上公开承认过这种心思,可直到如今储君之位都一直空悬,十三爷也已从朝堂上消失许久了,如日中天的反而变成了曾经的四贝勒,现在的雍亲王。” “他……找过我吗?”我呢喃道。 “不知,”秦诺说道,“我能打听到的有限。” 我捂着胸口低下头来,不让秦诺看见眼中的泪水和心疼的模样,天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对莘夕哥哥的思念不减反增,成了我整夜整夜的梦。 第一百四十章 云木川 碎银胡同位于云木川最繁华热闹的主街东侧,胡同虽窄,但前后并无人家,唯独耸立着魏家那道涂得鲜艳通红的大门。我们到时,魏同已站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了,他是一个矮矮胖胖的小老头儿,看起来比阿爸的年纪还要大些,脸庞红润,镶了金牙,一身上好的绸缎剪裁成俗气的款式,再加上帽顶上镶着的那颗青玉,一副典型的富商打扮。 我本就疲于应付这些场合,近几年来更是几乎断绝了跟外人的所有往来,所以一顿饭吃下来总有些无精打采,更何况魏同的那个儿子老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向我问话,而我心不在焉,答非所问,弄得饭桌上时常陷入尴尬的窘境。 “小月年纪不小了吧?”魏夫人笑问道,她是一个同样圆润且打扮俗丽的中年女人。 我见饭桌上热热闹闹的攀谈竟又转向了自己,颇有些无奈,阿爸赶在我开口之前答应了一声‘嗯’以作回应。 “可有婚配?” 阿爸愣了愣,有些尴尬。 “夫人!”魏同说道,“你怎这样着急,我们不是说好的……” “老爷,”胖夫人不以为然,“说是说好了,但我一看到乌家女儿竟这般天仙美貌就忘了,现下说都说了,就说开了吧。”说着转向阿爸,笑眯眯道:“乌老爷,我家云鹤年纪也不小了,正求婚配,您看怎么样?” 我简直不能用吃惊来形容此刻的心情了,本想着应付了事,早早回去睡觉,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我自坐下后,第一次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打量了正上上下下审视我的魏夫人,她一脸喜色,通红的脸庞和明亮的双眼衬得脖颈里挂满的金银珠宝闪烁个不停。 而她口中的云鹤,正是魏同的独子,从刚才起便一直坐在我身侧,可我却连他长什么样都没有印象,我顺着目光看过去,正好看到脸色有些潮红,略微低着头痴笑的魏云鹤,目测他只有十八九岁的模样。 “不妥不妥……”阿爸惊讶地连话都不会说了。 “这有啥不妥的?”魏夫人笑道,“都说女子大一点好,我看小月也没有比云鹤大多少,他俩坐在一起可谓天上人间绝配啊。” 您不去当媒婆真是屈才了,我心想。眼看着一顿饭演化成一场年龄差距巨大的相亲宴席,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阿爸,阿爸比我还要尴尬,一时无话可说。 就在此时,门房跑了进来,解了我们几人一时的尴尬场面,急急说道,“老爷,县太爷来了,还带了个生人,说是幽州知府。” “快请!”魏同赶忙起身出去迎接,趁着这个空档,魏夫人却挪到我身边抓起了我的手笑眯眯道:“世间竟有如此可人。” 而我的脑子里却嗡嗡地在想另外一件事,当年在雾灵山下,我和幽州知府富宁安曾有过一面之缘,若这几年富宁安没有调任的话,那这个幽州知府定是认识我的,幸而阿爸当年作为京官,并未见过富宁安,否则今晚就要露马脚了。 “魏伯母,”我抽出手来,“我想回避一下。” 她一愣,但很快答应了,“当然,我们女眷不宜见官客。” 我看向阿爸,阿爸即刻知道了我的心事,便朝我点了点头。 我躲在暖阁后面,见来人果然是富宁安,不由得心有余悸,躲了几年不见人,没想到偶然出一次门,也能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北方小镇上遇见熟人,真是巧得很。 “咦?老魏,你这有客人呐?”名为张文的瘦高县令看着阿爸说道。 魏同连忙做了介绍,“这是在下结交多年的好友,姓乌名里。” 阿爸分别和来人寒暄了几句,张县令笑道:“富宁安大人难得来云木川这种小地方,不来老魏家尝尝有名的香米酒,实在是说不过去。我们不请自来,不会唐突了吧?” 魏同连忙摆手:“当然不会,这是在下的荣幸,正好在下在招待客人,大人不介意同小人们一起罢?” 富宁安惜字如金,不太说话,此时也只是淡淡地微笑摇头。 “云木川距离幽州路途遥远,不知大人此行是为公还是为私?”阿爸小心翼翼地问道。 富宁安本来说话含含糊糊,多有保守,可几杯热酒下肚之后,眼神飘忽起来,笑道:“官难当,书难读,一旦上头含糊不清,下面的人就难了。” “哦?”魏同和阿爸都作不解的样子。 富宁安叹口气,“当年的和硕特部七公主你们听说过没有?” 阿爸一愣,本能地摇摇头,反而是从商多年的魏同使劲点头:“听说过听说过,听说那位七公主长得倾国倾城,美貌异常,先是许给了雍亲王,可她心大,想嫁的是太子爷,诶,呸呸呸,是废太子,可惜命运不济,最后没嫁成,还落得个削位离京的下场。” 都七年了,外间的传言从一开始的离奇玄幻变作了如今这般模样。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实当年边西公主过世之后边藏就在走下坡路了,后来七公主出事,边藏更是从曾经大清最宠的地界儿变作可有可无,所以策妄阿拉布坦要反也正常。” “策妄阿拉布坦反了!”魏同惊道。 “反了!”富宁安点头,“这不,我奉皇命北上归化集结喀尔喀蒙古兵,怕是要入藏……” 阿爸忍不住说道:“策妄要反,不代表和硕特部会反呀!” 富宁安看了一眼阿爸,好在他喝了几杯酒反应迟钝,没觉察出异样,说道:“是不代表和硕特部会反,但谁也说不清啊。” “这跟官难做有何关系?”魏同忍不住问道。 富宁安红着脸,有些半醉了,摇摇晃晃地朝桌上众人伸出四根手指头,又拿手指沾了沾茶水在桌上写下‘十三’二字,这才说道:“依我看,上面怕是不想再留着和硕特部了,但如今权倾天下的这两位与那七公主纠缠不清,所以这一进藏到底是要将藏权挪入囊中还是从策妄手里保住和硕特……谁也说不清啊,我们这些带兵打仗的人更是不知该怎么打才好了。” “自然是上面让怎么打就怎么打啊。”魏同脱口而出。 富宁安摇摇头:“没有那么简单,你们知道啥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吗?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我们这些人必须时时刻刻揣度上意,万一走错一步一家老小可都得赔进去。” 富宁安醉了,说话没了边界,不管不顾起来。 “大人是说如今四王爷已经稳了?”张县令急急问道。 “稳了!”富宁安斩钉截铁。 “那十三爷……”张县令摸着胡子思索道,“皇上不是属意十三爷么?” 富宁安长叹一声:“我原本也看好十三爷,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十三爷要没那个意思恁是皇上再有心也无力啊。” “十三爷没那个意思?”张县令啧啧叹道,“听说十三爷娶妻多年却一直无子,现在连皇帝都不想当了,难不成是那方面有问题?” 眼见他们的话越发离谱越界,魏夫人拉了我的手笑嘻嘻地要往里走,我才猛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一直紧紧地拽住博古架架沿,指甲都嵌进了木头里,留下深深的印记。 …… 半夜的时候,我痛醒了,剧烈的疼痛如同有无数只手在揉搓撕扯一般让我大汗淋漓,已经许久没这么痛过了,我咬着牙想要爬起来点灯,却试了几次都没能够着,反而累得满头大汗。 “莘夕哥哥,”我缩成一团哭泣,因为疼痛而使想念愈发入骨入髓,“莘夕哥哥,莘夕哥哥……”,若是就这么疼死了也好,好歹不会再想你了。 门上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恰骨伊从和硕特部回来了,他说,策妄阿拉布坦的确屯兵于青海境外,但并无大动作,拉藏汗坚持说策妄不会反,而且策妄的小儿子同五个妻妾仍然住在拉萨的府邸中,就算策妄如清廷所说真的想反,他也投鼠忌器。清廷半个月前大量集结兵力于藏边也是事实,但并无出兵迹象。拉藏汗的原话是,如若清廷出兵,势必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影响雪区境内多股势力的变动,而且清廷也深深畏惧雪区的特殊地形,所以出兵进藏一说暂属无稽之谈,至于策妄要反简直就是无中生有。 阿尼的话让我稍微松了一口气,数日来悬在半空的心落回了原处,可也更加疑惑,如果策妄如阿尼说的不会反,那清廷囤积兵力于幽州边境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他们真的想动边藏? …… 七夕那日,刚过黄昏,便从东市坊的方向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据说张县令为京城来的大官儿接风洗尘,不仅从燕城请来了有名的戏班子,还要放烟花,不胫而走的消息使云木川的百姓天天盼着七夕到来,都想一睹名角的风采,看看只在说书人口中听过的烟花。 被夕阳余晖染红的小院很暖和也很安静,恰骨伊同和卓一早去了城外买米还未回来,我靠在藤椅里看方嫂和蔺兰姑姑做七夕巧果,她们把发好的面团捏成各种形状,在里面裹上铜钱或是红枣。方嫂上下翻飞着双手如同变魔术般变出了一只圆滚滚的小猪儿,边说着吉利话,边从簸箕里摸出一枚铜钱来,从小猪儿的肚子里塞了进去,再轻揉几下,便封了口,动作利落得很。 “方嫂这个绝技可了不得。”蔺兰接过小猪儿左看右看,啧啧称奇。 “为什么要放铜钱呢?”我就着蔺兰的手也看了看,问道。 方嫂笑道:“等月亮出来,牛郎织女相会的时候,就要吃巧果,若是吃到铜钱,预示女子有福,若吃到枣儿,那就是要早嫁啦!” 听到这有趣的民间俗话,我和蔺兰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蔺兰调侃道:“做个小猪儿,塞个枣儿进去,点上红心做个标记,专门留给萨姑娘吃。” 方嫂哈哈大笑,我也忍不住笑了。 说曹操曹操到,我们的笑声还未隐去,萨梅便唉声叹气地从外面回来了。 “咦,你不是和梅涟漪去东市坊看戏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方嫂连忙问道。 萨梅一屁股坐到我身旁的石凳上,用手扇风:“别提了,人多的了不得,梅涟漪那个鬼丫头放我鸽子,我在街口等了好久都不见人,只好去她家找,没想到反被她那个凶狠的继母骂了一顿。” “怎么会?”蔺兰皱眉,“涟漪那个小丫头不是早几日就盼着今晚的烟花了么?” 萨梅撇嘴道:“她后母说她要嫁人了,让我别再跟着掺和,你说她嫁人就嫁人吧,说我干什么?我掺和什么了?” 萨梅的脸色的确不好看,当年她跟着我离了京城,满腹委屈和思念没处说,算是我耽误了她。 “这么小就要嫁人?”我应了她一声,免得她心里堵。 “在我们这乡下地方,十二岁已经不小了……”方嫂啧啧说道,“难怪前两日梅家嫂子到处说她家以后有好日子过了,可能结上了一门好亲罢。” 蔺兰叹息一声,“再好的亲也还是小了点儿。” 萨梅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回房去了。 蔺兰笑着摇了摇头:“姑娘嘴上不说,心里是舍不得涟漪的,这几年我们这帮人差不多是看着涟漪这小丫头长大的,突然要嫁人了,自然难舍。” 我看着萨梅的背影,知道她一直都委屈,当年突然离京,这些年来便再也没有提过一次和卓的名字,她一个什么话都要往外说的性格,只怕真的是伤心了吧,况且这两年来我们生活水平大不如前,且一切从简,对于从小到大从未吃过苦的萨梅来说,这几年她忍住没有抱怨已经算了不起了,这一次怕是又让她想起了过去。 院门被人推开,在马房里喂完马的老杨边拍着身上的草叶子边说道:“姐儿,外面有位公子要见您。” 我偏头看了一眼,就看见站在门边有些紧张的魏云鹤,他一身青衣,脸色微红,身后还跟了两个小厮。 “姑姑,刚才你没说清楚?”我问蔺兰。 蔺兰也看见了,哑然失笑:“我说的很清楚了,小姐身子不适不想去看烟花,都半个晚上了怎么还在那儿?这魏公子也算固执的了。” “哟,”方嫂捏着手里的小猪仔,眼睛却不断地瞟向门边,“魏老爷家的公子么?那不得了,魏家可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姐儿走运了。” 我轻叹一声,拦住还要去说道的蔺兰,站起身:“好歹魏家有恩于我们,这样三番五次拒绝也不太好,我就出去一趟。” 然后便朝紧闭的房门说道:“如果有人还想看烟花的话,这可是好机会,魏家在东市坊定下的位置一定不会坏。” 没多一会儿萨梅便将门拉开了一个缝,露出半张脸来:“你一个人跟着人家公子出去多没意思。” 我和蔺兰相视一笑,道:“夜里有风,带件袍子。” 第一百四十一章 重生 走在人声鼎沸的大街上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有多久没有出来过了我已不记得,这里虽然地处偏僻,气候微寒,但因今日是七夕佳节,县太爷又加了放烟花演大戏的戏码,故而颇有些人山人海的壮观奇景,堪比当年的京城天桥一般,不过路过的高官贵胄少,看戏的淳朴百姓多,一张张仰天望烟火的脸配上一双双巴掌拍得通红的手,仍比不过当年京城的软红十丈,车水马龙。 “乌小姐是一向都不喜欢说话吗?”魏云鹤走在我身侧,突然问道。 我‘啊’了一声,看他仍有些紧张,笑了笑:“没有不喜欢,只是不知道说什么。” 听我这么说,他稍微放松了一些,“乌小姐以前看过烟火吗?” “看过,”我答道,“只是忘了。” “这也能忘?”他笑道,“烟火虽美,也不过就是五彩斑斓爆裂而已,何况转瞬即逝并不长久,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我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想不到这魏云鹤年纪轻轻竟看得这般通透,“既然如此,为何非要约我出来看烟花呢?” 他抬头看着我,一张脸胀成了紫红色,结结巴巴道:“我……我……我说错话了。”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径直朝前面小厮引的座位走过去,这里是东市坊第二好的酒楼,名作‘东川阁’,楼高三层,虽不是富丽堂皇之处,但也装饰典雅,造型独特,别有一番风味,正对面便是云木川最好的酒楼‘遮云楼’,楼高五层,飞檐之上坠着长串铜铃,风儿吹过,铃动声响,颇为应景,此时的遮云楼要比东川阁亮堂得多也热闹得多,听说县太爷就在那儿招呼京城来的大官儿,烟火便在门口燃放,所以这两座酒楼成了今晚最抢手的地儿,家中没有点资产背景的人是订不到座儿的。 我边走边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相隔整条东市坊大街的对面酒楼,魏云鹤在东川阁定的位子在二楼,台阁宽阔,一眼便能把对面看得清楚,一楼到五楼都灯火辉煌人影重重,纱帘飘动,酒香四溢。幸好,两边都有帘子遮挡。 “是我娘,”他跟了上来,辩解道,“我娘说今儿是七夕,非让我约小姐出来。” “哦,”我点点头,倚着台阁前的位子坐了下来,而萨梅早爬到酒肆的三楼上看烟花了。 “不是不是,”魏云鹤仍站着,“虽然是我娘提议的,但也是我的意思,我想见见小姐。” 我伸去倒茶的手僵了一会儿,仍给自己和他各倒了一杯,“见我作什么?” 他愣了愣,嗫喏道:“我……我……”仍是没有把话说完。 我笑了笑请他坐下,将茶递过去,“先喝茶。” 对面突然传来一阵大笑喝彩声,愣是没被烟花声淹没,引得我们一齐看过去,人影幢幢间似乎是有舞女上了二楼,纱帘背后摇曳生姿。 “听爹说,是奉圣谕北上调兵的将军,张县令哪见过那么大的官儿啊,高兴极了。”魏云鹤似乎从刚才的尴尬中回缓过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对面二楼的凭栏上搭着一只轻扣栏杆的手,在来回波动的纱帘后若隐若现,隐的时候与它的主人浑然一体,是个模糊不清的影子,现的时候却让我心头突突一跳,从浅青色纱袖后露出一截白皙若雪的手腕,往前看是青葱纤长的手指,那有节奏的缓慢扣动像是在给热闹的丝竹声打节拍,也像是不耐烦的隐忍。 “乌小姐,你听过少陵野老的‘佳人’么?”魏云鹤突然问道。 我仍看着那只手,有些失神,茫然道:“不知。” 魏云鹤道:“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小姐,我就会想起这首诗,特别是其中一句,‘绝代有佳人,遗世而独立’,虽说小姐自幼在燕城长大,但却与寻常女子不同,然而我也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但就是不一样……这首诗说的是一个因娘家败落被丈夫弃了的绝代佳人,她隐居世外重获新生……”见我转眼看着他,魏云鹤赶忙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说你像她,我是说……”说着说着魏云鹤有些语无伦次起来,“我的意思是你很特别,或许很多人说过你相貌出众,但在我看来,你就像一棵空谷幽兰……” 我笑了,“你是说我拒人于千里之外么?” 他愣了一下,也笑了:“在别人看来或许是,可我觉得小姐只是比较爱走神而已。” 我愣了,这个魏云鹤胆子小脸皮薄,却句句话都说在我心坎上。 我心里还惦记着那只手,不由自主地侧头去看,却发现对面的纱帘已朝两边拉开,满室歌舞一览无余,一个身穿素白底衣,浅青色纱衣的人凭栏而立,他的双手扣在身后,腰间坠着一条红绿相间的知诗达结,原本一身清冷,却因身后翩翩起舞妖娆多姿的红衣粉妆衬得一团柔和,绵软多情。 我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透过被风拂起的纱帘,与他那双深邃漆黑的眸子堪堪对上,眸子里闪着微光,幽幽颤动着不可置信,似有万般话语却又不知从何而起,我脑子里嗡隆震了两下,身上瞬时力气全无,不由地后退两步,单手撑在桌面上没让自己丢人。 魏云鹤不知发生何事,赶忙站起身来从后扶了我一把,似是感到不妥又赶忙丢开了手,我见对面那人眉头轻皱,眯了一下眼睛。 我的心沉地厉害,愧疚和无处可藏的抱歉几乎淹没了我,我折身便走,不顾身后魏云鹤的愣怔轻呼。 跌跌撞撞地下了楼,出了东川阁,挤出欢闹愉悦的人群,漆黑的大街上湿漉漉地散发着雨后的清香,我的脑子里混沌一片,连玲珑巷的方向都没分清楚便磕磕绊绊地向前快步走去,本能地只想赶快逃离身后的光怪陆离和那双让我心跳窒息的眸子。 一只冰冷的手突然从后面抓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拽得回身看去,白皙的脸庞上漆黑的眸子越发美得摄人心魄,一方朱唇仍旧凉薄清冷,“你还要逃到哪里去?” 他的声音与七年前相比沉了一些,但仍旧清晰淡漠。 随之而来的是身后紧跟的杂乱脚步声,他侧头只看了一眼雨地上映出的叠叠人影,便拉着我轻巧地隐入旁边的小巷里,抵靠在潮湿的墙面上,他侧身挡住我面前的光亮,将我们二人一同掩在漆黑之中,却仍不放开制住我的那只手。 “哎哟,你当真看见将军往这边来了?”是张县令急得六神无主的声音。 “将军是不是……”有人压低声音猜测道,“看上哪个姑娘不好意思说,先离席了?” “放屁,”张县令倒是忠心耿耿,背后也绝不说上级的坏话,“将军官儿那么大,看上谁了有什么不好说的?” 我哑口,特想在心里笑,听着急切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抬起头来正好对上莘夕哥哥的眼眸,黑暗中他的一双眸子比刚才还要亮堂,眼角的红却让我鼻尖发酸,心头发苦。 “张县令傻里傻气的,这句话倒是没说错。”他低声说了我们重逢之后的第二句话,压低的声音在巷道里隐约模糊,倒带出了些暧昧不清的味道,回想张县令那句看上哪个姑娘了,我的心里不免有些微微发颤。 “张大人留步,”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张县令刚过去没两步,就被随后赶来的魏云鹤喊住了,急急道:“张大人,能借两个捕快大哥帮我找找人吗?” 张县令急得不行,可又不愿驳首富独子的面儿,便擦着汗加快了语速,“魏公子有何事啊?” “乌家小姐身体不适提前离席了,从东川阁出来我就没追上,她独自一人,贴身丫鬟也落在了东川阁,我着急,这夜深人静的,别遇上什么歹人。” “哎哟喂我的魏公子,”张县令说道,“我这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惦记着女人呢!哪家的小姐不见了赶紧回哪家去看看啊,说不定人家嫌烟火味儿呛人先回去了呗。” 魏云鹤一想也对,急急告诉身边的小厮去玲珑巷找人,却仍不放弃借捕快的事儿,跟在火烧眉毛的张县令身后喋喋不休。 “魏公子那句话也说对了,”我忍不住回了制住我这人一句,“我是遇上歹人了。” 莘夕哥哥神色一紧,眯了眯眼,拉着我穿过巷道,又折回半路一个马厩前,从怀里摸出匕首斩断一匹马儿的缰绳,将它牵出。 “你干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他回身看了我一眼,上来便两手搭在我腰间,不顾我的反对将我抱起,等我回过神来时已被他抱上了马背,他就坐在我身后,一手仍然环着我的腰,一手拽着断了半截的缰绳,吆喝一声,将马儿骑出巷道,奔城门而去。 夜里风凉,可他怀里却暖得让人发昏,抱人的方式仍如从前那般霸道,骑马的风格也是一样的无所畏惧,张扬傲然……我昏昏沉沉的如同做梦一般,今晚发生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七夕之夜,一个几乎六七年不出门的人抹不开恩人的邀请出来看个烟花,偏偏就能遇上日思夜想的莘夕哥哥,如果这是个梦的话我都要嫌自己太会想象。 可这并不是梦,他疯了一般出了城门,沿着通往深山的小路一直骑到了无路可行的地方才终于停了下来,此处水流潺潺,漆黑一片,迎面是一处蜿蜒向下的石阶,左侧是平坦向前的山脉,右侧是一条淙淙流动的溪水,石阶通往远处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峰,借着月色可辨出那座山峰似人又似猴,高昂着的头掩于重重云雾之中,黑夜里的轮廓张牙舞爪,竟有些可怖。 他扔了手里的缰绳翻身下马,走到石阶之上,面对着那座似人非人的山峰大喊出声,撕心裂肺的发泄打在悬崖峭壁之上,又原封不动地扑回来,我看着他一身青衣半生单薄,不禁流下泪来,突然不可抑制地恨自己。 我也翻身下马,走到他身后,哽咽道:“别再喊了,嗓子会哑掉的。” 他停了下来,背着我拭去眼角的泪这才回过身来,近乎凶恶地指着我说道:“你还会担心我嗓子哑了?这些年来你躲得逍遥自在,我哪天死了你也不一定知道。”嗓子当真哑了,凶狠中带了些哽咽,连带上这句话,无端有种撒娇的意味,让我心头一软。 “怎么可能,”我喃喃出声,“天天让人看着你呢。” 他垂下手来,一时沉默,或许是被我的话惊得不知如何反应,二人站在这夜深人静之处相对无言,就连风穿过洞口的呼啦声都清晰可辨。 “倒是我哪天死了,就管不了了。”我忍不住又加了一句。 “我早当你死了。”他似是赌气似是生气地怒道,压低的声音在这空洞的山峰前越发沉了几分,让人不寒而栗。 我垂着眼眉,愣是当他赌气,心头还是被针扎似的痛了一下。 “你没有心的吗?”他还不够,夜风让他积攒了七年的恨一股脑儿全泼出来了,“当年小妹妹刚死你就一走了之,我以为你死了,或是被他们藏起来了,疯了一般地找了你五年,整整五年,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你说你让人看着我?你就是这么冷眼旁观的?是不是看着我绝望地快要去撞墙了还很得意啊?” 这些言不符实却又句句在理的指责掩住了我的口,让我一个字都辩解不了,我压了一腔委屈在怀,气得微微有些发颤:“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他反问道,“如果不是索齐泰病了,我不会来这儿,如果我不来这儿,你是不是要这样躲一辈子?” 我张了张嘴,确实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 “或者说,”他嘴角轻扬,讽刺道:“跟刚才那个书生百年好合,过上你最想要的生活?”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冲上血来,脸一下子红了,扑上前去将他推得往后踉跄几步,气得发抖:“你胡说八道。” 他拽住我的手腕,顺势将我拖入怀里,低着头对上我的眼睛:“我胡说?那刚才你和他在那里干什么?谈心?” 他的笑冷冰冰一点温度也没有,我脱口而出,“你不会懂的。” 他慢慢收起笑容,脸上的寒气越发深厚,“你就是这样,有什么事永远都不要我管,怎么?现在都懒得跟我解释了?我连懂都不懂了?” 他靠我太近了,长长的睫毛微微闪动,一双漆黑的眸子在夜色里闪着幽光,眼角微微发红,一呼一吸间,含着酒气的桂花淡香味儿沁入鼻息,我略微偏头,生怕自己再也移不开眼睛,“你喝酒了,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突然一抹凉意擦过我的耳后,我惊觉是他柔软却冰凉的嘴唇后,他已将额头埋入我的颈窝,用世上最无奈的呢喃呓语:“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早已被那蜻蜓点水的一吻僵住了全身,他握住我手腕的手丝毫不松力,仍在气头上,捏的我发痛发麻。我输理在前,被持在后,没有立场也没有力气挣脱开,只由着他想怎样就怎样吧,大不了手腕断了,以后用左手吃饭。 就这样听着水流潺潺声胡思乱想了半天,他突然抬起头来放开对我的桎梏,盯着我的眼睛又亮了一些,睫毛上沾着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扑闪间倏然掉落,滑落在脸颊上,我忍不住伸手去接那一颗珍贵至极的泪水,却被他半路截住手腕,“我不会原谅你的。” 我的手僵在半空,他像是在给刚才的示弱和这颗泪珠完全相反的方向找一个去处,力证对我的怨恨,几个字嚼出了刻入心底的生硬。 我轻抿了唇,从他手里脱出手腕来,“你找了我五年,我逍遥快活地游山玩水了五年,所以不要原谅我,你是对的,划不来。” 他眼里的伤痛让我不忍看视,正巧左侧的山坡上隐约传来零零碎碎的呼喊声,我便知道是城里的人找来了,我们出城并未避人,何况秦诺还在,他是追踪高手,很容易便能找过来。 我后退两步,轻声道:“我要走了,你待会儿再出来。” 他紧走两步拽住我的手,沉声道:“你还敢逃的话,我就把认识你的人杀得一个不剩。” 第一百四十二章 当年的样子 夜已深了,玲珑巷小院里却仍旧灯火通明,我跟在秦诺的身后走进去的时候,见老杨方嫂等人都坐在院坎上等着,蔺兰姑姑满脸焦色,见我进来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就连一向冷静的阿爸也赶忙迎了上来问长问短,杜自芳则出了门向一同把我找回来的魏家人道谢。 “我没事,”我努力笑了笑,不知道灯火通明下能否被他们看出惨白的脸色,“闷得慌,找了匹马去郊外走走。” “诶哟喂,”方嫂念叨起来,“明明是个小姐儿,骑什么马啊?掉下来怎么办?外人看着也不像样,前街陈家的那个姑娘前年就死活闹着想骑马,结果呢,在街上摔了个满嘴泥儿,门牙掉了两颗,现在还没嫁出去呢……姐儿要骑马什么时候不好啊,非得当着魏家公子的面儿,不知道魏家会不会嫌弃……” 方嫂念得我头疼,我折返身回了房间,却见萨梅独自一人呆坐窗前,就连我进来了都不知道,我喊了她一声。 她木讷地回过头来,眼中全是泪水,但脸色通红,嘴角上勾,不像悲愤,倒有些喜极而泣的模样,她擦了擦眼泪,“公主,我见到和卓了。” 她有七年没叫过我公主了,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连带着她的眼泪和这句话,瞬间将我们一齐拖回记忆的长河里,溺得我喘不过气来。 “什么?”跟在我身后刚好走进来的蔺兰呆愣当场,惊得瞪大眼睛,“谁?” …… 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多年都不曾入梦的场景层层叠叠地浮现在眼前,那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映着人影绰绰的地砖,垂至砖上的纱帘悠扬飘动,纱帘上挂着的金铃被风儿拂过,铃声颤出,扬到红墙金瓦的上空,如同水纹波澜一般荡开去,荡到沐夕宫外的木棉花上,荡到暖阳殿中的向日葵里,荡到彩月阁的那株梅花树边…… 醒来时整个人如同脱力般疲惫,仿佛我在梦里化作了那荡漾四处的铃声,奔波得又委屈又无能,什么都顾及了,却独独丢了最珍视的那个人,为了护他我消散在人世间,可如今却质疑丢失的这些年到底值不值得? 窗纸上有个剪影,我披上一件棉袍拉开门走了出去,冰冷的月色之下,秦诺坐在白日里方嫂晒干薯的石桌旁磨刀,还是那把方嫂宝贝的不行的菜刀,秦诺拿了一块干抹布,沾了点水洒在磨石上,边磨边用手轻拭刀口,小心翼翼专心致志。 “怎么?怕方嫂碎碎念?半夜起来磨菜刀?”我走到另一边坐了下来。 他手里动作未停,“明天我要走了,好不容易来一趟,菜刀都没帮你们磨好,走不安心。” “这就要走?”我愣了愣,“不是要一起过中秋么?” 他轻叹,眉宇间的疲惫由来已久,“蜀南的一批货出了问题,我得去看看。” 我没说什么,却觉得今晚的月色越发凉了,从外至内四处乱窜的气息叫寒冷,从内至外延绵长久的感觉叫孤独,孤独是一种让人想要发疯发狂却又无处安置的怅然,无药可医却又挠心挠肝的苦涩。 “那个魏公子……”他开了个口,却似乎并不想说下去,但就这样晾着也不行,沉吟半晌,取了抹布擦着磨得发亮的刀口,斟酌道:“……你不喜欢吗?” 我看他映在刀口上的一双眼睛锋锐深沉,一副‘他住在哪里,我要去把他解决了’的杀气重重,没想到出口的竟是这般儿女情长,像方嫂一样八卦无聊,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反问道:“什么?” “是你爹,”想来他也说不下去了,吐了口气决定破罐破摔,“要我劝劝你,都七年了,你也总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 我哭笑不得,“我爹整天瞎琢磨。” 他没笑,很认真地说,“你爹在想每一个父亲都会想的事,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个好的归宿,而不是一辈子守着回忆虚度光阴。”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认真让我心头塌了一片,原本觉得是玩笑,现在却像一块阴影哗啦盖在我身上,激得我有些冲动,笑道:“光阴是我的,我想虚度还是实度是我自己的事儿,阿爹不实际,你也跟着胡来,那个魏云鹤才几岁啊,我们在京城胡闹的时候他还在玩泥巴呢,就算要嫁,那能算好的归宿么?还不如嫁你,阿爹在想什么我早知道了,每次你来都旁敲侧击,就盼着我们俩之间有点什么,你以为他是让你劝我,他是在变着法儿的提醒你,也提醒我自己。” 秦诺愣了神儿,反应过来时像喝了酒,脸颊上浮起两片红晕,英朗的眉宇也从未有过的失神,一眼看去反倒柔和了许多。 见此情景,我后悔自己贪图嘴快,忙道:“都是玩笑话,你别介意。” 他低头抿了抿唇,抬起脸来都是笑意,“你多久没这么倒豆子似的说过话了?” 我闻言也笑了。 “不过你爹的提议也不错,花豹也喊了你多年的嫂子了,要不咱就凑合一下?” 他言语有趣,眉眼却认真的不能再认真,我的心一下子缩紧了又张开,脑子里乱作一团,却就着他的语气装模作样哈哈大笑,“可以,找个好日子。” 他神情凝了一下很快过去了,跟着我笑,眼里的失望却久久没有散去,我看在眼里,捏紧了手心,我是不是不该开玩笑?他到底把玩笑当了真,还是把真心当做玩笑赋于口? 一记清朗的笛声倏然响起,远远传来只听得个断断续续,我慢慢从桌边站起,夜深人静时,越发辨不出空灵笛声的来处,但仍像傻了一般怔怔地望向不知何方的天空,因为笛声忧伤入骨入髓,正是我曾用琵琶奏给莘夕哥哥的那首《梦语人生》。 “这半夜三更的谁还吹笛子啊,”秦诺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站起身来瞧瞧菜刀,“这回方嫂不能骂我了。” 他伸了个懒腰,看着我愣了愣,有些吃惊也有些慌张地说道:“七月,你怎么哭了?” 我猛然回神,碰了碰湿润的脸颊,也讶然我竟然哭了。 …… 一夜睡得糊糊涂涂,天还没亮就被哭声吵醒,我用被子捂住头,直到听见萨梅气极了的乱骂声,这才想到怕是出事了。 小小的院子乱成一锅粥,萨梅两手张开挡在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儿前面,跟一个双手叉腰的妇人正在打嘴仗,方嫂在一旁帮腔,蔺兰姑姑不会骂人也不吝于和这些人你来我往,只是双眼通红地站在那儿,老杨提着马厩里的伺马棍子防着跃跃欲试的梅秀才,双眼瞪得有汤圆那么大。 看见梅秀才,我才惊觉躲在萨梅背后那女孩儿是梅涟漪。 “你这老姑娘自己嫁不出去还想挡着别人的好事儿是吧?我就不信了,今儿我姑娘自己的事儿还能让你这破落户给搅合黄了!”那妇人骂得很难听,一句接一句让萨梅脸色由青转白。 “你说谁是破落户?什么好事儿?让你姑娘嫁一个马上要死的老头做十八姨奶奶就是好事儿,那你还不如挂个牌子在她脖子上推出去卖呢!说不定还有更好的价钱!” “说的就是你家,姐儿也不小了,还赖在家里不嫁人,一家子都是这样,男男女女的整天你出我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窑子洞!” 老杨眼睛一瞪扬起伺马棍就朝梅秀才冲上去,连带着他老婆一同撞的跌翻在地。 “你睁着眼睛说瞎话呢!”方嫂叉着腰朝跌得人仰马翻的梅家夫妇大骂,“你家才是窑子洞,混不下去了推姑娘出去卖,还到处说有好亲事,你自己怎么不去嫁呢?帮八十岁的老头子冲喜你也够啊!当年挺着个大肚子才嫁进梅家,可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是秀才家,可世上哪有败坏门风不要脸的秀才,说不好是怎么考上的……” 想和方嫂对骂,那可得有点料才行,我看着躺在地上打滚的梅家妇人,不由地摇了摇头,幸亏昨日阿爸带着杜自芳去城外的玉泉寺找住持论道还未回来,否则看到这一幕还不得气得晕倒。 “诶哟喂,打人啦,破落户外乡人家打人啦!……”梅家妇人瞟着门外聚起来的街坊邻居,张嘴大喊。 “喊什么?”我冷冷开口,冷静低沉的声音压得众人噤了声,梅涟漪这个后母最是个机灵看眼色的人,见我从侧院出来,脸上一白,嘴边仍旧嗫喏,声音却已经没了。 我不出门,也不结交四围的人,正因如此,怕是得了个不好相与的名声,见我出来,就连街坊们的议论嘲笑声都停了。 萨梅看见我眼睛就红了,一改往日扑上来哭诉委屈的模样,紧紧咬着嘴唇不吭声,我知道她这几日一夜一夜地不睡觉,呆坐在房里绣这个缝那个给自己找事儿做,今儿这一出简直是在冲击她的极限,她没上前去压着梅家妇人揍算是克制。 “方才谁说我家这儿是窑子洞?”我冷冷地说道。 静了一瞬,众人或是没想到我不是来劝架的倒是来找麻烦的,梅家妇人更甚,反应过来后一跃从地上跳起,仿佛背上被人踢了一脚似的敏捷,“就是老娘说的,怎么地?准你们强抢别人家的姑娘,还不准人说你了么?” 我淡定地看着她,丝毫不怵,笑了笑:“是你说的?那就好了,待会儿捕快来抓人的时候就不用你推我我推你。” “捕快?什么捕快?”她愣了愣。 “大清律例第两百三十五条,污人清白口出狂言者判五年大狱,重者流刑。”我轻声说道,顿了顿看向梅秀才,“乡试最基本的就是要熟读大清律例,我是信口开河还是言之凿凿,您最清楚。” 梅秀才没有吭声,反而是梅家妇人满嘴嚷着‘你还敢要我坐大牢’朝我冲过来,舞着两只手作势要抓我的头发,方嫂惊的尖叫,老杨站得远赶不过来,我微微一笑,想当年我和在马背上长大的石宛儿打架时你还在家带孩子呢,这种下三滥的泼妇打架式招数跟玩儿似的。 我后退两步,微微侧身腾出一只手来抓住她的右手,探脚过去绊得她哎哟一声迎面跌往地面,手上再稍稍用力抓了她一把,瞬间将她的手扭到背后压住,看她伏在地上哇呀乱叫的模样,我实在忍不住在她耳边说道:“有一点你说对了,我们家虽然不是窑子洞,但却是土匪窝,惹急了可给你家闹得鸡犬不留。” 梅秀才颤着把摔得满脸是土的妇人从地上扶起来,作势要走,妇人却大骂:“你怂货一个,我要去官府告他们,他们是土匪。” 梅秀才跺脚叹气,掐了他老婆一把,咬着牙回头对我说道:“我家姑娘……” 我看了一眼躲在萨梅后面眼睛都不敢抬的梅涟漪:“你要嫁女儿我们管不着,但涟漪一身伤痕我就得管,等她好了自然会回去。” 萨梅不干了,刚要吭声就被蔺兰姑姑捂住了嘴。 …… 院门一关,方嫂率先笑了起来,满眼都是讶异:“姐儿这是从哪学的?” 也不知她说的是打架还是大清律例,我没说话,只看着蔺兰把坐在地上的梅涟漪扶起来,这姑娘哭的眼睛都肿了,哪还有平日里那调皮捣蛋的模样。 “带她去洗一下,”我说道,萨梅没有吭声,也没有看我,转身带着梅涟漪回了房间。 蔺兰先是叹气,尔后看着我却笑起来,一笑便没收住,直笑得直不起腰来,“小姐,多少年了,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您。” 我看着蔺兰眼角笑出的泪,只说了一句:“梅秀才的秀才考了十多年了,大清律例早被他丢到山海关去了。” 就这一句让蔺兰又笑了半晌,“您一开口我就知道您在诈他,什么大清律例,我家小姐连唐诗三百首都没背熟。” 我也笑了笑,看着萨梅紧闭的房门,不由地在心里叹息一声。 可没等我细想,杜自芳就回来了,一进门就让老杨去准备马车,喝了两口水才对我说道:“大小姐,老爷在遮云楼宴请魏家,让我回来接您过去。” 我一个头两个大,“不去行不行?” “老爷说了,今儿这宴是以小姐的名义请的,不能不去,一是答谢魏家那日先请,二是答谢七夕那日为了找您魏家出的大力。” 我扶额,“这魏家对我们来说可从上到下都是恩德呢!” 第一百四十三章 再闹遮云楼 一想到遮云楼就想起前晚的事,我硬着头皮在一桌子满汉全席的豪宴边坐下来的时候,非常后悔没有跟阿爸提十三阿哥在云木川的事。 “哟,”魏夫人拉过我的手从上到下看我一眼,“这是……” 阿爸有些不高兴,“吃饭,蒙着面干什么?” 我不动声色地四处看看,虽说遮云楼名声在外,但平时也没有多少人光顾,何况我们坐在第四层一个宽阔豪奢的包间里,应该安全,我便取下面纱,朝魏夫人微微一笑:“路上有点晒。” “云鹤,快给乌小姐上酒。”魏夫人满面笑容,叫了三遍魏云鹤都没有反应,一齐看去,发现魏云鹤呆愣地看着我一动不动。 魏夫人怒其不争地拍了他一下,他这才反应过来,羞的满脸通红,我喟然长叹,爹爹打的什么主意我知道,若是如此,他还真是对我这个女儿一无所知。 “来了,”站在窗边的魏同突然回头对爹爹说道,“带了不少人。” 见我疑惑,爹爹解释道:“在玉泉寺遇到了张县令,便一同请了,”说完后还补了一句,“只他一人。” 我知道父亲的为难之处,便没说什么,点点头抿了口茶。 “乌小姐,听说你喜欢吃甜食,我点了不少糕点蜜饯,遮云楼别的不好说,但云片糕是数一数二的绵软可口……”魏云鹤坐在我身边喋喋不休。 “这么热闹……”一句话让我差点将云片糕噎在嗓子眼里,回头一看,从雕花刻字悬着青藤长蔓的包厢门里走进来长身玉立的十三阿哥,他摇着扇子一身浅色衣衫,眉目清雅,脸色白皙,像画上人。 而平时张牙舞爪的张县令此时谦恭地跟在他身边像个老书童,满脸堆笑,双手抬至胸前,一直引着他上了桌。 我嚯地从凳子上站起身来,这就是父亲说的‘只张县令一人’?但见父亲哑然失色的模样也没比我好多少,看来也被吓得不轻。 张县令以为我们认生,连忙解释,“将军吃了饭就要北上,听说乌老爷在这儿宴请,便给下官一个面子一同来赴席。” 父亲曾在官场多年,反应极快,立马看出来张县令并不知道这所谓的将军正是当今十三皇子,马上说道:“当然当然,将军所到,蓬荜生辉。”说完还不忘看我一眼。 我看着十三阿哥,他也对上我的眼睛,目光里柔情却带着戏谑:“乌小姐手里的云片糕看起来的确松软可口。” 我抿了抿唇慢慢坐下来,他恨我恨成那样,不知今日这番又是要怎样。 “那我让伙计再上一盘。”父亲是这里最心知肚明的人,犹疑地说道。 “从来只在戏文里听过将军的故事,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儿。”魏夫人话多,“今儿一见,怎地这般品貌非凡,眸若清泉,唇若涂脂,最近这是怎么了,长得好看的人都聚在云木川了不是。”说完还不忘看我一眼,打心眼里的满意。 魏同嫌夫人多嘴,十三阿哥不恼反而笑了笑:“夫人谬赞,云木川这样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自然是养人的,魏公子也不俗。” 半片云片糕被我捏的粉碎,这人到底想干嘛? 谁知坐我旁边的魏云鹤长着一张书生脸,却满脑子都是浆糊,耳朵听着嘴巴应着,两只眼睛却全盯着我,见我面色不善,还傻不拉叽地又递上一碟子云片糕到我面前,连连说着好吃。 十三阿哥嘴角微扬,眼里的神色却冷了,手中的折扇噗地收起,嗒啦扔在桌上,不大不小的动静除了我和父亲,没惊动任何人,张县令仍然手握酒杯大肆拍马屁,魏同则忙着你来我往地敬酒劝酒。 “将军……”父亲假装随意一问,“可否容在下好奇,此次北上是有何公务么?” 十三阿哥没有为难父亲,认真地答道:“阅营核符,调兵往西。” “边西当真有事?”父亲神色一紧。 “老乌你怎地如此关心边西的事,总不会打到你家门口来就是了,”魏同大剌剌地嘟囔道,“上次幽州知府来你也这样。” “富宁安到过这儿?”十三阿哥拧眉。 张县令言辞闪烁,有些责怪魏同嘴巴大说错了话的模样,三两句把这事儿带过去了。 我却真的有些不安,上次富宁安来的时候说起边西屯兵我让恰骨伊回去看过,事实证明虚惊一场,这回皇上竟然派了皇子亲自前来,莫非边西当真要乱了? 失神片刻间魏夫人又拉过我的手,揉搓半晌直到我已经有些焦躁了才道:“小月这姑娘我是越看越喜欢,”边说边从胖胖的手指头上摘下两个白玉戒指,不顾我的婉拒,死活要给我戴上,太松了又摘下来往拇指上戴,不伦不类的模样让我连叹息都梗在了喉咙里,可她还一副挺满意的模样扬起我的手给在座的人看,笑嘻嘻道:“姑娘家脸皮薄,越是沉默如金越深得人心。” 我觉得她只差一步就要说‘戴了我的戒指就是我家的人’这种话了,有些着急,还未开口便听到十三阿哥说道:“是啊,像乌小姐这样安静的妙人难寻,今儿一早我还听说城里有个人家的小姐当着街坊的面殴打两个孩子的娘呢。” ‘噗’,我差点把刚咽下解火的茶水吐出来,呛得直咳嗽,魏夫人挺八卦的,闻言顾不上别的,忙问:“是吗?我怎么没听说?哪家的姑娘这么不讲究?还嫁得出去吗?” 竟然让人监视我,我瞪着他,“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殴打谁吧。” 见我竟然开口维护,魏夫人倒不好继续说人坏话,赶忙道:“是是是。” “乌小姐着什么急呢?人家姑娘嫁不出去也不关你的事,反正乌小姐不愁嫁。” 心里沉闷异常,我冷笑:“是不关我的事,也不关将军的事。” 他也满面冰霜,笑容都泛着寒气:“真的不关我的事?” 众人颇有些莫名其妙,就算再迟钝也感觉出针锋相对的不对劲来了。 “乌小姐,”最先开口的竟然是张县令,他心惊胆战地看着十三阿哥,又用责备的眼神望向我:“怎么能这样同将军说话呢?尊卑有别,你……” 他们话是对我说,眼睛却都看着父亲,别人家的孩子再怎么过分也是不好管教的,但父亲心里有数不愿意开口,假装没看见。 魏云鹤被我又把一盘子云片糕捏的粉碎的样子惊地有些目瞪口呆,也是个书呆子,这种时候只有他还会帮腔:“将军请不要怪责,乌小姐自小长在幽州,没出过门……” “还没进门呢,魏公子就这般维护?”十三阿哥冷笑,戏谑的话说的冰冻三尺般寒气逼人。 “你够了!”我没忍住,唰地站起身来,面前的碗碗碟碟哗啦一阵响,倒不是动静惊住了在座各位,是我的这句话让各人目瞪口呆,俨然不知该怎么反应,除了面面相觑,连呼吸都屏住了。 我说完就后悔了,对上他清浅的眸子,心里一时间闷得喘不过气来,当年不管多难,我们都没有如此针锋相对过,他没有咄咄逼人,我也没有言语失态,七年过去了,我们越来越远,重逢是一段在过往记忆上添油加醋的过程,加的好了可以美化过去,加的坏了就连剩下的那一点点美好都会夺走。 我只想赶紧离开,在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 “我……”他在众人惊恐的眼神里开口,语气却比方才柔和了几百倍,仿佛刚才被吼的是我而不是他。可话还没说,就见张县令的捕头匆匆忙忙走了进来,说有人拦轿告状。 “我人都在这儿呢,拦什么轿?”张县令这个父母官也是不容易,一顿饭吃的战战兢兢,半碗没下肚便搁在旁边焦头烂额地看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戏,这会子又听到这些事儿难免有些怒火冲天。 捕头不明所以,颤颤道,“您的轿子就在外面。” 话音刚落,楼梯上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冲破屋顶一般的尖锐,满屋的人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我却觉得这呼叫声有些莫名的耳熟,还没等我细想,梅家妇人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推开两个捕快上了楼来,我那时候的心情简直没法形容,这可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张县令气得胡子发抖,他辖地的百姓丢人丢到京官面前了,比我还巴不得梅家妇人化作一缕青烟散了。 我本来都迈出半步的脚收了回来,听着那泼妇跪在地上什么强抢民女、殴打良妇、篡改大清律例等等罪状说了一大通,正在思忖要不要把我的面纱拿出来戴上的时候,只听父亲在这要命的时刻问了句要命的话:“你是梅秀才的夫人?” 那女人住了嘴,抬头看见父亲比看见鬼还要惊恐,“就是你家……你家……”她眨眨眼睛,没敢把话说完,转眼就看到了我,都这时候了,我也顾不得许多,冷冷地看着她道:“你可真行啊。” 魏家也好,张县令也罢,都震惊了。 谁也没想到殴打良妇的人就是我,但都比不上梅家妇人的惊恐,她万万没想到我们这家破落户竟然能和县令一桌吃饭,仰头看了半晌都忘记了怎么回嘴。 “既然来了,就跟大家说说你未来女婿怎么样?”我破罐破摔,也不在乎十三阿哥是不是在场,正好质问摸清解决一次性办了得了,反正萨梅的那个模样也是铁了心要救梅涟漪的。 梅家妇人不妨我反击,一时无语,找不到话头,我给她递了一个,“你不知道吧?在场的这些贵人可都是你未来女婿的熟人呢。” 父亲虽不知情,但听我要牵扯在座的这些贵人,忍不住喝了我一声,那意思就是不要胡来。可我真的忍不住了,来遮云楼的路上蔺兰姑姑已经跟我解释过今早的事,原来梅秀才伙同他夫人竟要将刚满十三岁的梅涟漪嫁给幽州知府富宁安那个行将就木的父亲做十八姨太,就因江湖术士一句‘冲喜’而已,看今儿这势头,那富宁安上次来云木川根本不是为了调兵之类的公事,而是背着朝廷私自北上,只为寻一生辰八字相合的女孩,没想到正巧寻到了梅家头上,给了一大堆银子,梅秀才或许还有不愿,但梅家妇人却是欢天喜地,便也依了夫人。 “这是几个意思啊?”张县令瞟十三阿哥好半天都没得个回应,只好硬着头皮率先质问,也不知道问的是我还是那跪着的梅家妇人。 谁也没想到的是,梅家妇人闻言竟然喜不胜收,索性从地上站了起来,笑嘻嘻地对着张县令说:“既然话都说开了,那我也就不藏着掖着的,反正再过几日知府大人做了我家孙儿,也得让县太爷跟着叫几声叔叔婶婶。” 张县令气得浑身发颤,也顾不得揣摩梅家妇人话里的知府大人,张口就要站在一旁的捕头上来掌嘴责打,父亲却已听了个大概,因我牵涉其中不想管也得管了,便琢磨着问道:“幽州知府富宁安大人的父亲要娶你的女儿?” 那妇人喜笑颜开,“总算有个明白人,看谁还敢打我?” 这句话既是对张县令说的,也是对我说的,张县令仿佛被父亲一句话点醒,愣怔半晌才嘀咕道:“原来富宁安大人交待给下官的生辰八字是做这个用的?” “不会吧,”魏云鹤大惊,顾不上读书人的文雅:“富宁安大人已近不惑之年,他父亲得有多老了?” “屁话,”魏同斥责,看了一眼张县令那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脸色,只差没动手去捂傻儿子的嘴了。 张县令没敢再说话,要责打的话就更不敢重复了,若今儿十三阿哥不在这儿,他铁定是要站在富宁安那边的,不说富宁安是他的上级,就他帮了忙这一条也已是一条船上的人,可当着十三阿哥的面,他哪里还敢说话,虽说婚嫁由父母也无不可,但富宁安擅自北上,又闹了一出女孩儿万死不从的戏来,他一时间掂量不出轻重,自然闭紧了嘴巴。 七年了,我又见识了一次官场上的丑恶,什么道德法则全都不存在,只有识人眼色观人态度,左右逢源你来我往才是真理,我失望极了,也感到恶心极了,躲了那么多年,到头来还是一样。 梅家妇人见张县令不说话,觉得县太爷已经被她这位泼辣又有后台的民间妇人镇住了,一不做二不休重又哭哭啼啼起来,历数我如何抢走她家女儿如何殴打她的罪状,话语中加了好些撒娇指使的意味,俨然不把我当场抓起来不罢休的模样。 张县令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说话,立刻问我道:“她女儿真的在你家?” “在,”我毫不犹豫,凌厉地看着张县令,反问道:“难不成县太爷当真要抓人强嫁?” “怎么会是强嫁呢?”梅家妇人比张县令反应快,立刻提高声音吼起来:“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姑娘都是不懂事不愿嫁的,难道个个哭一场都能不嫁,那还不天下大乱了,县太爷可要为民妇做主啊!” 我冷声道:“梅涟漪被你们打成那样,又有谁为她做主呢?你是民妇,难道梅涟漪就不是民女了?众所周知你不是她亲娘,这样恶待于她,你就算不怕街坊邻居戳你的脊梁骨,也该想想对不对得起她早逝的亲娘,占了人家的位置还要卖了人家的女儿,也不怕半夜起来被鬼掐死!” 魏云鹤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张大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想来他眼中不爱说话沉静如斯的乌家小姐突然爆发吓得他措手不及。 十三阿哥不仅一言不发,反而环抱双手斜靠在窗边一副看热闹的模样,听闻我说话,扬起嘴角笑了起来,我看他一眼,他赶忙抿了唇收住笑意,而我却已恼羞成怒,也被梅家妇人叽叽喳喳哇啦呜哩的对骂吵得心乱如麻,这一眼看不到头的民间琐事堪比风起云涌的后宫,我转身出了包间门,把一屋子的烦乱扔在后面。 第一百四十四章 我等你 下楼的时候迎面碰上正要上楼的黑衣男子,仍是袖口纹金箭,眉目如锋芒的样子,他甫一见我十足十地愣了半晌,慌乱的施礼也不复从前。 我往前走了两步,想了想过不去那口气,又回身看着仍愣在那里的人:“和卓,七年了,还不想脱下这身衣裳吗?” 他微微张口,有些意外,但绝不是惊讶,他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这就足够了,萨梅不敢说的话我替她说,否则这七年不就白等了。 还没等我下到一楼,就被十三阿哥追上了。 “你要去哪?” “你管我。” “我还管不了你了?” “谁也管不了我。” 他眉眼里一阵怒气,抓起我的手腕将我压到墙上,“我还以为这些年你改了,没想到只是在别人面前温柔似水。” 我在气头上,冷哼一声回道:“那是,否则怎么寻一良配?” 他唇色渐褪,一看便是气极了的模样,我有些后悔,可还没等我的悔意积攒,刚才的一番举动已然引起坐在大堂吃饭喝茶的一些人注意,见他们跃跃欲试地投来目光,十三阿哥欺身上前挡住我,低头看着我的眼睛,沙哑道:“我们换个地方。” 谁能想到他说的换个地方就是从遮云楼的一楼换到五楼,他拽着我路过二楼的时候,还能听到从包间里传来的喳喳声,似是梅家妇人又哭了起来。 遮云楼的五楼并不是吃饭的地方,而是装饰典雅相隔甚宽的几间客房,楼道里铺着软毯,走廊上挂着厚重的垂帘,高耸而立的黄花梨木雕柜上燃着不知名的花香,整个楼层都萦绕在一种绵软舒适的环境中。 而拽着我这人就让人没那么舒适了,他心里有气,手上使了劲儿,一脚踢开一间挂着‘芙蓉帐’牌子的客房门便拉着我走了进去,反手带上门,砸的门檐上的彩铃丁零当啷响个不停。 不愧是‘芙蓉帐’,房里的装饰有过之而无不及,地毯软了三倍有余,垂帘红粉暧昧,熏香萦绕扑鼻,立柜妆台无一不精致奢华,窗户紧闭,从雕花绣物的窗洞透进午后暖黄色的光来,照在靠墙的大床上,映得那一株搁在床头的白莲生动不已。 “我都知道了。”他沉沉的声音撞破这一屋子的香雾缭绕,直撞入我心底,我呆了呆,一瞬间脑子里奔过数年的光影,他知道什么了?知道我打梅家妇人的缘由?知道魏家于我们有恩的过往?知道秦诺一直在照顾我们?还是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日夜对他的思念? 最后闪过和卓眼中的沉痛和萨梅靠坐窗边的泪颜,我脑子猛然炸了一声,顿了顿,哑声问道:“你都知道什么了?” 他仿佛要看到我心底深处似的盯着我,耀眼的眸子里一汪清水已被搅得大乱,面上却仍不动声色,“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我回视,心里乱得跟方嫂的浆糊似的,轻声道:“哥哥。” “可我当不起。” 我心里一疼:“当年……” “当年,”他扬手打断我,“若你把我当哥哥当依靠当爱人,你就不该独自承担,皇阿玛轻而易举地就能把你逼走,你还算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达瓦公主?” 我闭上眼睛,萨梅告诉了和卓,和卓又告诉了他,突然间失了力气,我慢慢抱膝蹲跪下来,捂着嘴巴哽咽道:“我没有天不怕地不怕。” “你什么都怕,却唯独不怕丢了我。” “我走投无路了。” “你试过走向我么?” 试过,却把温恪害死了。我埋首在膝间,不一会儿泪水就湿透了衣衫,“你走吧,不要让人知道你见过我。” “为什么直到现在!”他提高了声音,又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怒气,“你还是这样对我?好,你没躲够,我却受够了,七年了,你若和我有着一样的心思,就该知道这七年有多难熬,白日强装无事,夜里从无安眠,怕你已经死了,有的时候却反而希望你死了,皇阿玛要我理政,可没有人知道,就这样呆着坐着喘着气儿,我就已经万分痛苦了,还能做什么?” 我的理智在他去拉门的那个瞬间碎成一地粉末,有个声音在耳边告诉我只要他出了这个门,我就再也见不到了,而这样的结局光是想想就让我痛的快要死去,我从后抱住他,感到他凝滞的脚步和微微僵硬起来的腰。 “不要走。”我贴着他的背,嗅着香,几乎没听到自己说了什么。 一只冰冷的手似乎擦着我环抱在他腰上的手背而过,蜻蜓点水般并没有停留太久,换来一个微不可查的叹息和冷清的三个字‘放开我’。 他失望至极,我可以理解,从初次重逢的失态大吼,到今日饭时的互相讥讽,又到眼前我再一次推开他的那声‘你走’,他捂冷了捂疼了的一颗心热气腾腾的送到我面前,却被我再次冻成了冰,碎成了渣儿。 我浑身颤抖,抱着他的手越发紧了些,生怕稍微松动他就消失了,那是我一生最害怕的时候,我离京离他,却仍时时刻刻怀着希望,可若是他彻底丢了我,那我就万劫不复了。 “他害死了温恪,我怕了,我怕你也出事。” 他突然一动不动,好半天才回身过来将我从他身上拉开一点,沉声问道:“谁害死了温恪?” 我一抹眼泪,豁出去了:“皇上。” “我不信,小妹妹是他最宠爱的……” “一个听话又认命的八公主也许是,但一个忤逆又想逃走的八公主就不是了。” “你在说什么?”他抓着我的手臂微微晃动,嘴唇有些干。 待我说到梁九功在临水小筑外对我说的那几句话时,十三阿哥的呼吸已乱了,他后退一步抵靠在门上,只说了一句,“皇阿玛不是那样的人。” “但这就是我当年离京的真相,是连萨梅也不知道的内情。” 他低着头锁眉想了好一会儿,冰凉的手抚上了我的脸颊,轻声道:“怪不得和卓说你们在路上颠沛流离了三年,还一直被人追杀,原来我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到底是谁在你们离开之后还会追杀你,原来是这样……”明眸角落里涌上了泪水,他没有说下去,反手环住我的脖颈,将我搂入了怀里。 我紧紧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胸前,所有的坚持瞬间分崩离析,一头栽回了好不容易爬出半截的泥沼:“你说得对,这七年特别难熬,白日强装无事,夜里从无安眠,怕你没有想我,有的时候却反而希望你别想我,父亲要我走出来,可没有人知道,就这样呆着坐着喘着气儿,我就已经万分痛苦了。” 他愣了一下忽然笑了,笑声又低又傻,“原来这话听来这么肉麻。” “而且很傻。” 他突然弯腰揽住我的双腿将我拦腰抱起,疲惫的眉眼略弯,轻声道:“但很真。” 门檐上的铃儿哗啦作响,被他抱在怀里似乎是上辈子的事儿,对上他眉目清朗的面庞,我莫名的紧张,不由地垂了眉眼露了怯。 他笑了笑,像是得逞了一般,甚至在我耳边轻声道:“脸红什么?” “我没有。”急着辩解让此地无银三百两凸显无疑,我闭了嘴巴不再出声。 “七月,”他收了笑,眼眸认真,“我曾说过,只要能找到你,这世上一切的事我都可以不管不在乎。” 阳光变淡,拉长了床前白莲的影子,香炉燃尽,烟雾散去,绵软的地毯上我和十三阿哥并肩靠坐,素白裙角叠着浅青衣衫,一如初见我们跌入秦诺婚房的那日,不过岁月流转,光阴似箭,十七八年过去了,我爱上了那个为我穿上婚鞋的少年,而历尽千帆之后,那少年仍在我身边。 “今日来遮云楼前和卓就已经告诉你当年的事了,为何还要戏弄我?”我靠在他肩头,盯着立柜上一个千回百转的琉璃风车。 “那个魏公子为什么要坐在你旁边?”他答非所问,但又似乎已经答了,我皱眉想了想,不由地笑起来,“你堂堂皇子,竟吃个小孩子的醋?” “小孩子?”他挑眉不置可否,“他可不把自己当小孩子。” 我咯咯笑起来,他却抓住我的手翻身将我压到床沿,眸子里带着笑,在我额头啄了一下,等我反应过来时魏夫人给的那个白玉戒指已被他玩转在了指尖,满脸都是嫌弃厌烦的表情,“东西不好,人也讨嫌。” 我笑出声来,他眉头一皱,探身吻下,软糯却冰凉,带着甜汤的清香味,我微微发颤,紧张地双手往下压住地毯,他似有察觉,抓住我的手拉到胸前握紧,我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哼了一声,他不放开反而趁机撬开我的牙齿探入我的口中,唇舌相交间我失了力气,整个人瘫软下去,被他彻底圈住,“还敢不敢再提寻一良配的事?” 我一愣差点窒息,他竟这么在意魏家,性子还如当年一样傲娇不饶人。 “玩笑也不行,”他看我一眼就知道我在想什么,便替我答了,我双手搭在他肩上看着他,轻声道:“十三阿哥,你为什么没有要个孩子?” 他微愣,搂着我一同跌躺在地毯上:“外面都传我什么了?” 我没答,颈下枕着他的手臂,额头抵在他的肩窝,一道阳光洒在我的眼睛上,我微微抬眼,正好把他白皙脸庞上扑闪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和淡粉色的嘴唇圈在眸子里,他的嘴角微翘,配上那凉薄的鼻梁和淡漠的眼睛,笑中带了一丝冷意,却摄人心魄的俊,“说我不举也罢了,可那不是欺负你不懂事么?” 这人说话带了弯,我听不明白愣了愣,直到看见他的笑变得戏谑,才惊觉这句话里的几个意思,不由地羞得满脸通红,他却一把搂着我翻身在上,眼里星光点点地靠近我,“你要记住了,无论何时,都要把我放在最不可辜负的那个位置,一旦我放弃了你,你就算守我个海枯石烂又有何用?” 原本羞得此生无颜,但他一番切入我心底的话偏生逼出了我的眼泪,我抬手圈住他的脖颈,细细应了一声,“那皇上……” 他用唇堵住我说了半截的话,缠绵半晌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现在还不能让人知道你的行踪,你安生待着,剩下的事我来做。” 我依了,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和卓催了。 我不愿放开他,像个小孩儿似的耍了一回赖,他低笑,似乎很开心,然后双手拥住我的后背将我整个人从地上抱了起来,“我北上屯兵,然后绕去青海巡防,等回京复了命就回来找你。” “边西当真有事?” “不会有事的,不过就是寻常的挑刺犯边,你放心。” 我将整个人都埋在他怀里,一句‘你放心’让我从头到脚彻头彻尾地松了一口气,闷闷道:“走之前能不能帮我个忙?” “看时间够不够?”他扬眉又耍了个流氓,在我耳边撩人的低声道:“要不等我回来?”得逞后笑得两眼一弯灿若艳阳。 我气得要去打他,他抓着我的手笑道:“婚姻嫁娶外人不好干涉,梅家的事你别管,富宁安是认识你的,千万别因小失大。” 他知道我在挂念什么,也太清楚我的脾气了,所以直言相劝,道理我是懂的,沉淀了许多年,也不复从前那般冲动坏事,自然无话可说,只在心里留了个疙瘩,任由良心和剩下的那一点好打不平磨来磨去。 回到玲珑巷我直奔卧房,昏天暗地地睡了两天两夜,蔺兰原本是陪着我去遮云楼赴宴的,因在外面候着,既没遇见十三阿哥,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一头雾水地守了我两天,父亲倒是明白,明白之下又藏了些不安与遗憾,唉声叹气了两日之后,受魏同的邀请相携去了青山关看一尊刚出土的玉石雕。 这一觉睡得我无梦无思,头脑清明,醒来的时候蔺兰守着我的一张脸快皱成了麻花,张口便问是不是又病了,见我睡着也不敢擅自请大夫来看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病,从没好透的时候,不知操了蔺兰姑姑多少心,我拉她的手,从床上坐起,轻声道:“姑姑,我要等他。” 蔺兰以为我在说梦话,更愁了。 “就那天,在遮云楼,他来找我了,要我等他。” 云过斜阳,光影流动,蔺兰哭了一场,擦干眼泪的时候仍紧紧握着我的手,声音比窗外的花落还轻:“奴婢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可当年的事仍未解决。”我说。 “当年皇上一心想扶持十三爷,如今怕不会再费劲了,所以不能说没有解决。” “都是因为我。” “十三爷愿意的。” “我不在乎了,”我用很轻的声音说道,一种笃定坚决的力气从我体内升腾出来,“现已不是当年,我也不再是乌雅七月。” “怪不得老爷这几日古怪,一顿饭叹了七八声,昨日走的时候眉目都未舒展。” 我定下了心,觉得许久未有过的轻松自在,伸了个懒腰仍原位躺下,懒懒道:“父亲整日瞎忙。” 第一百四十五章 我想照顾你 蔺兰不让我继续睡,从桌边倒了一杯水来央我喝下,捂着嘴笑:“先是秦公子,眼见多年无果又寄希望于魏家,老爷这哪是瞎忙,是急红了眼。” 我咽下一杯温水,通体舒畅了不少,却听到门外传来萨梅唤我的声音,这才想起还有事情未解决。 梅涟漪穿着萨梅的衣裳,头发扎了起来披在身后,额头上还有一块明显的淤青夺人眼球,眼睛肿了不少,看来这两日没少哭,整个人蜷缩在窗边的椅子上一声不吭,哪还有以前那欢快闹腾的模样。 萨梅那日没找到机会说,这两日没敢来吵我,现在正好从头到尾的控诉梅家是怎么逼婚怎么殴打才十三岁的女孩,一脸愤懑两拳怒气,只差给她个梯子就能架到围墙上爬过去揍那无良的一家子。 蔺兰也愁,她知晓轻重不敢妄议,只给呆坐的梅涟漪拿了两块点心。 “婚期是什么时候?”我找到个空,打断义愤填膺的萨梅。 梅涟漪撇了撇嘴巴,见状是又要哭,抬起拿点心的手袖揽揽眼睛,“说是再有十日就有人抬轿子来接。” 我在心里叹了一声,皇族婚姻不由自己,平民也不是就能随心任性,这世间的人哪有自由自在的,都被规矩和俗套勒住了脖颈,就连我这样的,也有父亲费心费力牵线搭桥秉承一颗非把人嫁出去的心。 梅涟漪突然噗通一下跪在我面前嚎啕大哭起来,含糊不清道:“小月姐,求您救救我,我以后给您当牛做马。” 蔺兰在我说话之前就把人给扶起来了,我扶额道:“你知道的,我病了许多年,一直没管外面的事,怕是没有办法帮你。” 梅涟漪还没反应,萨梅先炸了,哗啦站了起来,不顾蔺兰的劝阻,气冲冲地走到我面前,未语先泪,看着气势汹汹,实则抹着眼泪哭哭啼啼:“你怎能不帮?我们看着她长大的,难道让她嫁给一个八十多岁的病老头无动于衷?” 一个泪眼朦胧可怜兮兮,一个要吃我肉般气呼呼,我被逼得没有办法了,只能暂且把十三阿哥的话丢往一边,无奈道:“好了好了,我尽力好不好?” 蔺兰闻言唤了我一声,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其实她和十三阿哥是一个意思,只要我们护着梅涟漪,迟早有一天要和富宁安撞到一起。 我杵着下巴看窗外越过围墙的夕阳,“大不了让秦诺把梅涟漪带去东陆寨藏起来,我看他富宁安找谁去给他爹冲喜。” “姐儿,”方嫂满手是油地用肩膀抵开房门,显然是正在厨房做晚饭,“魏家的少爷过来了,你们都搁这儿做什么呢?” 蔺兰赶忙站起来说要去帮忙,我噗通躺倒在绵软的被褥上,呻吟道:“这小孩儿到底要干嘛啊?” 萨梅这时紧着要拍我马屁,比谁都快地跑出去打算找个托辞让姓魏的走。 我却灵机一动,这魏家不是号称幽州首富么?张县令都要给他家面子的,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个时候找他家帮忙怕要有用得多,便赶忙喊住萨梅。 坐在前屋喝茶的魏云鹤一见我就赶忙站起来了,笑意盈盈道:“乌小姐好些了没?” 刚想反问他什么好些了的时候突然想起这几日我一直睡着,他应该不是第一次来,只是前几次都被蔺兰姑姑以我身体有恙为由搪塞了回去,便答:“好了,多谢关心。” 我端了杯茶坐到他对面,琢磨要怎么开口。 “那日在遮云楼,那个妇人说的那些……”他磨磨蹭蹭地不知想表达什么,见我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一副豁出去了的表情:“小姐当真打了她?” 我特别想笑,这魏书生一惊一乍的样子和他财大气粗的老爹一点也不像,抿唇收住笑意点了点头,心里却在琢磨他的想法,若是他不帮忙的话是不是得派人去给秦诺送一封信。 魏云鹤怔忪了半晌,再次开口竟说要帮忙去给张县令说情。 这回换我惊讶了,虽然说情这个事儿吧应该没什么用,但好歹人家主动提了帮忙,蓦地想起十三阿哥说他可没把自己当小孩儿,我不禁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救命!救命啊!”惊天动地一声响,屋外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朝这儿冲来,我愣了一下,率先冲出了前屋,正好撞在扑过来的梅涟漪身上,她身后是萨梅,再往后竟是一身灰头土脸的梅家妇人,手持木棒,嚷嚷着若是梅涟漪不回去就把她打死在这儿算了。 屋门关得好好的,再看这人身上的土灰,分明是翻墙过来的,还真被我说中了,这可真是一出让人无言以对的闹剧。 魏云鹤上前去说理,还没说完两行字就被梅家妇人的棍棒吓得缩了回来,可真应了那句秀才遇上兵的俗话,老杨不在家,杜自芳陪父亲去了青山关,大白天的恰骨伊不知道躲到哪里睡觉去了,整个家里只有魏云鹤一个男的,梅家妇人见状气势又涨了些,满嘴乱嚷乱骂,明着骂的是梅涟漪,暗里却东拉西扯地连方嫂都没放过。 萨梅哪是能忍这些的人,没等我开口便气得抓了一把簸箕里晒着的红豆朝那妇人脸上砸去,妇人被喂得满口都是,怒气噌上来,没考虑后果便朝萨梅砸下有半个横梁那么粗的棍棒,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黑影率先到了,一脚踢飞木棒,两手轻揽将萨梅拥入怀中。 我以为恰骨伊回来了,绝对没想到会是和卓。 “你敢打我?我可是知府大人的姑奶奶。”梅家妇人叉着腰乱吼,真是佩服这女人的精气神儿,被踢飞了棍子却一点儿不怵。 “富宁安的父亲今晨已病逝,只怕你需要另找一个孙儿了。”和卓言简意赅,冷若冰霜。 萨梅却满面红晕两眼泪光,紧紧拽着和卓的衣袖不放手,什么梅涟漪的欢欣,梅家妇人的嚎啕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和卓虽没放手,却避开她的目光,回头看着我轻声道:“主子说,他知道你不会不管,所以他得先管了。” 余晖遍地,夕阳垂暮,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 十三阿哥并没有做派人杀了富宁安那位高龄父亲这种缺德事儿,只不过简信一封至京城监察局,让他们调查一下这位已届耋耄之年却有着十几个妙龄姨娘的前幽州通判是怎么回事,没想到还什么都没开始呢,这个消息就直接把那无良老头给吓死了。 事情解决的完美又无后顾之忧,我心满意足地喝了两碗奶茶,却见萨梅一改往日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德行,端着一个搪瓷小勺抿得我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主子途中接到圣谕往西边去了,再过两日应该就能到乌海,天一亮我就走,应该能赶上。”和卓抿了一口羊肉汤,简简单单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乌海再往西就是青海境内,联想到富宁安的那番话,我碗里的奶茶立马不香了,“是有什么问题吗?” 和卓摇摇头表示不知,接住萨梅给他夹的一块排骨,脸色微红,说了一句,“那小女孩你打算怎么办?” 梅涟漪跟着蔺兰和方嫂在厨房烧火,或许也是躲人不愿意出来,但这个问题已经摆在明面上了,当初我不愿意搅和这趟浑水,就考虑过这个问题,帮不成的话,梅涟漪就得哭着嫁,帮成了,她就得和家里人反目,不止我们,连她自己也回不去了。 萨梅知道和卓在问她,可就连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又如何回答。 “我家院子大,多个义妹也不成问题。” 这一句突兀的话差点把我吓得从凳子上跌下去,这才发现魏云鹤竟然一直没走,此时就坐在靠墙的一张椅子上,端着一碗奶茶慢慢吸溜。 这个像女孩子的小男孩存在感也太低了,走路没声儿说话轻,就连吃东西也可以静悄悄的,害我以为他走了半晌,说了不少他不该听的话。 萨梅凭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嗫喏道:“魏家很有钱的。” 我啪一下放下筷子,“好好说话。”然后起身走开了,就萨梅这个样子,我还真是无法适应,把整个前屋都留给她发挥好了,看能不能留住和卓。 魏云鹤追着我跑了出来,老杨刚喂完马回到院子里点了一盏灯,暖黄的灯笼光罩着这个不大的小院很是温馨,秋叶落了遍地,跑了些到墙边的簸箕里盛着,红豆金叶,如同一盘贫民席上的佳肴。 魏云鹤似是有话要说,摆弄着手里的一片落叶,踌躇半晌问了一句‘你是少陵野老所说的佳人么?’ 我很惊讶,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但张了张口不知该怎么说,是吗?可是好像又不是那回事儿。 “不管你是不是,”他像往地上撂石子一般掷地有声,“我都想照顾你。” 昏黄灯光拉长了他的斜影,他拿着那片从地上捡的枯叶跨出小院门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了许久我仍站在那儿发怔,这小孩,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小孩儿。 …… 我大吼一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外面的天还黑着,冷汗爬满了我的额头和脊背,浸湿了身下的被褥,肚腹里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渐渐让我反应过来胃病又犯了,我深吸几口气,想起刚才睡梦中持刀朝我扑过来的四贝勒,真是太奇怪了,这么多年了,我竟又梦到四贝勒要杀我。 我忍着疼痛爬起来点床头的油灯,整个肚腹都痛的发麻,连秋风带进来的寒冷都感觉不到,我颤颤地借着微弱的灯光去梳妆台前找药,手连连发颤,努力再三都无法打开紧扣的盒子,蔺兰已披着衣服捧着油灯推门进来了。 “我听到声音,”她焦急地三步并做两步走过来,“就知道小姐的胃病又犯了。” 我白着嘴唇接过蔺兰递过来的热水,渡药饮下一口,顿觉好了许多,这些年吃各处找民间大夫配的止痛丸子都快吃上瘾了,好像止疼的不是药而是心理作用。 “不知萨梅把人送到没有?”我蜷在被窝里闷闷说道。 “你就放心吧,有恰骨伊在,难不成还要出事?”蔺兰絮絮说着,起身把半开的窗户关上了。 数日前魏夫人正式认了梅涟漪做干女儿,因云木川这儿只是魏家的别院,而且梅涟漪自己也不想再在这儿呆着被人指手画脚,路上街头遇到她的亲父继母时还要被尖酸刻薄地数落几句,所以三日前魏府的管家要回幽州,便在魏夫人的授意之下带着梅涟漪一同回去。 自从和卓那日离去后,萨梅一直魂不守舍,也不放心梅涟漪小小年纪孤零零地离乡远行,便决定陪同梅涟漪去幽州,等她安定下来再回来。 原本没什么,何况恰骨伊也陪着,但这一夜的短短梦境像在我心里装了一个爆竹,时不时地炸裂两声,唬得我心惊肉跳,手脚发软,总觉得要出事儿。 “我去厨房给你熬碗参汤来,”蔺兰蹲在靠墙的一摞锦盒前翻捡了半晌,拿出一根全须全尾的人参来端详,“不吃白不吃。” 我看着快有柜子那么高的一摞补品,都是魏家隔三岔五送过来的,越发觉得心烦意乱,噗通倒下去拉过被搇蒙住头,细细推算着时间,想十三阿哥到了青海没有,从青海回京城了没有,可越想越混,凭空生出一丝慌乱来,当日在云木川我与十三阿哥重逢本就是个意外,虽然他一直在试图保护我,但这事儿会不会被人知道了?京城那边是不是已经有风声了?萨梅在这个时候去幽州会不会太大意了?…… 夜风凛然,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连蔺兰熬出来的参汤也没喝。 第一百四十六章 玲珑巷遭劫 熙熙攘攘的喧闹声穿破大雪后的晴空,我睁开眼来便看到一屋子的灿烂阳光,雪后的日照尤为刺眼,还带着道浓烈的香枣红糖味儿,我慢慢地坐起身来,正兀自疑惑,便看到方嫂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小米粥推门进来了,这几日胃一直不舒服,吃的也少,长觉过后难免饿的咽口水。 “方嫂,”我坐在妆台边细嚼慢咽地喝粥,留意着外面越来越热闹的声响,琢磨了会儿日子,好像没什么节气呀,忍不住问正在为我收拾床铺的方嫂:“外面怎么啦?是我们家么?还是街上?” 方嫂咯咯笑,“这么大的声音自然是我们家。” 我见平时有一句要说出三句的方嫂三缄其口,不免愈加好奇起来,第一反应是梅家又来闹了,可看方嫂的模样应该不是坏事,“姑姑去哪儿了?” “姑姑上前边去了,今儿个可有她忙的。” “我出去看看。”我被方嫂的欲言又止挑起了兴致,反倒没了食欲,便搁下勺子说道。 方嫂好像巴不得这一声呢,赶忙答应,扔下手里的活计,从屏风上取下棉袍,喜笑颜颜地为我披上。 大雪堆了有一尺多深,老杨从中间铲出一条狭窄的甬道来,我慢悠悠地迎着灿烂的阳光朝前屋走去,多日不见阳光的苍白皮肤在冬日的烤炙中缓缓苏醒,虽然了无力气,但也甚觉舒适。 越过一棵隔开前屋和后院的柳树后,叽叽喳喳的喧哗声明朗起来,雪堆上的阳光刺眼得紧,让人头晕目眩,我眯着眼睛疑惑地看着院子里突然多出来的人群,正巧听见刚从青山关回来没两日的父亲有些无奈:“这怎么合适呢?” “老乌,我们两家的交情还说这些?莫不是你书香门第嫌弃我一身铜臭?” 我好奇地朝人群走过去,这魏同大清早的带那么多人来我们家跟父亲说这个干什么?方嫂一脸红润地跟在我身侧,嘴边是止也止不住的笑意。 “不不不,老魏,你言重了,但我曾说过多次,小女尚无婚嫁的打算……” “虽说月儿年长几岁,但犬子痴心一片,别说云木川,就算在幽州,我们家也算数一数二的门第,难不成老乌你还怕我们亏待了月儿?” 我穿过人群,透过摩肩擦踵的缝隙,看见魏同与父亲站在院子正中,身后跟着魏云鹤,地上搁着三四个扎着大红绸子的红漆木箱,甚至就连挑夫都穿的喜气洋洋,而院门洞开,门外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四邻八乡,父亲面色青白,身后站着同样受惊过度的蔺兰姑姑。 我似乎知道他们是来干嘛的,但脑子和身体都不愿意相信,在魏云鹤已经对我的身份有所怀疑的情况下,竟然还有这么一出,没忍住脱口而出道:“这是干什么?” 众人齐齐转头,或惊讶或欣喜或探究,但都没有父亲和蔺兰的神色精彩,他俩的脸色简直如同快要昏厥般苍白,和这雪地相互辉映,凸显得那些大红色聘礼更加夺人眼目。 “早就该把姐儿请出来,这么喜庆的好事儿,干什么藏着掖着?”这人一说话,我才看见从人群边上的圈椅里站起一个穿着官服的胖硕中年人,原来张县令也来了。 魏同用眼神示意魏云鹤上前来同我说话,可魏云鹤却低着头踌躇不前,魏同只好说道:“大侄女,你爹爹和我是多年好友,他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整天养得跟啥似的精贵的要命,连婚姻大事都不敢做主,既然你来了,就点个头应下吧。” 我有些呆愣,雪日的阳光照得我头晕眼花犹如梦中,一时间分不清楚,刚要说话,只见一直低着头的魏云鹤突然上前开口,似是害怕我说出不可挽回的话:“乌小姐,如果你有难处,我可以等的,不用急着回答。” 我看着他凄凄楚楚的样子,苍白的面庞上双眼含雾,一时半会儿无法说出任何拒绝的字眼,特别担心打破那脆弱的一汪春水。 人后的父亲看着我面露忧色,却并未阻止,我知道他在期待什么,正因如此,有些话便不得不说,有些人也就不得不伤害了,“魏公子,你一颗真心托付错了。” 看热闹的人顿时失望了,被我一句冷冰冰的回答引得全都噤了声,魏同在乡里乡亲面前搁不住脸,原本通红的双颊变得灰白。 张县令站出来打圆场,说了一通转圜的场面话,说来说去都脱不开魏家的家境,转弯抹角地讥讽我们不懂事。 阿爸脸色很是难看,左右忍住没吭声。 魏同见此情景,轻叹一口气说道:“老乌,我们来都来了,你看怎么办吧?你说说,月儿这么大了,又不是不嫁人了。难不成她已经有了人家?那你就直说,我魏同不是不讲理的人。” 魏家大张旗鼓的求亲若是被拒,简直是云木川的一大猛料,也将沦为新的谈资。如今闹到这般田地,魏同也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众人皆知成败在此一举,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能够一语定结局的父亲。可是父亲虽有那个心思,却不敢替我做主,有口难言,斟酌再三还是沉默。 就在这当空看热闹的人群后突然传来一声清脆无比,洒脱笃定的喊声,“这么美的女子自然是有了人家,哪能等到现在,你们来晚了。” 我随众人一同回头,一眼看到了人群中怡然出众的俊朗男子,他披着素色棉袍,隐约露出墨黑里衣,袖口衣角均用金线包边,刺眼的阳光下幽然反光,考究的打扮为他俊朗高挑的外表加增了几丝贵气,确有出类拔萃之风采。 “终于逮到你了。”他嘴角上扬,露出熟悉的笑容,俨然还是当年那个爱笑爱闹的十四阿哥。 我惊地不知该说什么,就如我身后早已目瞪口呆的父亲和蔺兰姑姑一般,先不去探究胤禵是怎么找到这儿的,单单他这个人于我而言,始终与别人不同,所以我没法控制住两行热泪,一腔喜悦,竟忘了当年分开时因那些丑陋又肮脏的过去我们连道别都省了,而不管不顾地扑入他怀里。 他亦紧紧地搂住我,带着赶路的风尘和满怀的温暖将我抱的严严实实。 事已至此,魏同连话都不会说了,一双鼓瞪的眼睛气得发红。 …… “何必至此?”胤禵蜷腿坐在暖炉对面的地毯上,四处打量着我的卧房说道。 这屋里一股药味儿,我有些不好意思,往他怀里塞了一个手炉,“这就是一般人过的日子,你还想怎么样?” 胤禵棉袍下面的黑色衣衫是一身戎装,卸了铠甲,手腕,肩颈,腰间都有护铁,边西的确出了事,自从半月前青海边境竟有难民往东逃开始,我便心生疑虑,听了胤禵的一番话,才知道自己没有猜错,策妄阿拉布坦屯兵青海,意欲与大清谈判,要求将青海和雪区归入准噶尔部的管辖之下,撤去拉藏汗之位,把和硕特部撵出拉萨。 拉藏汗的职位是五十多年前曾祖在世时大清赐给和硕特部首领的称号,如今策妄提这样的要求,显然是明目张胆地与大清为敌,只不过在出兵之前找个由头罢了,所以皇上指命胤禵为骁骑大将军带中路大军从甘肃入藏,平乱叛军。 自古以来的平叛都是听着凛然正气,实则血流成河,更何况和硕特部处于此次纷争的正中心,要说阿尼与策妄暗合密谋也不无可能,怎么说雪区和青海都是好大一块肥肉,光准噶尔是吃不下去的,何况舅舅一直驻守青海,怎会轻而易举地让策妄占领?大清若是对阿尼生了疑,那和硕特部便岌岌可危了。 “你放心,此次出兵绝对是冲着准噶尔部去的,我相信拉藏汗不会和策妄狼狈为奸。”似是猜到我在担心什么,胤禵喝了口茶说道,一口茶咽下去,眉毛皱了皱,微不可察地搁下了,应该是嫌茶品位低。 我白了他一眼,“你怎么找到我的?金贵阿哥不该在这儿,还是早些回去喝你的西湖龙井罢。” 现我只是偏居边北小镇的一个平民百姓而已,就算边西真的发生不可逆转的困境,那我徒增担心,并无他用,更无法干涉。 他愣一下后笑得比窗外的冬日阳光还要灿烂,讨好似的重又端起被搁下的茶水喝了一大口,“你的嘴比以前还厉害。” “擅自离军罪名可不小,喝完这杯茶赶紧走吧。”我拉开门让阳光扑进来,对上门外焦急等待的父亲和蔺兰姑姑,他们以为胤禵要不就是来抓我回去的,要不就是出了什么事儿来通风报信的,正坐立不安呢。 “我不走,”胤禵把玩着茶杯,嬉皮笑脸:“听说云木川魏家的香米酒声名远播,我得尝尝。” 我被噎得直咳嗽,“你也不怕被毒死。” 他眨巴眨巴眼睛,“我虽玉树临风,但也不至于到哪都有刁民因妒生恨想毒死我吧?” “你毁了人家的好事,趁夜黑风高赶紧逃命吧。” 胤禵一点就通,稍一细想便低声笑了起来,笑到后来几乎控制不住,手里的茶水都洒了半杯,“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就是魏家的?还想娶你,妈的,还好我来得及时。” “别骂人,”我指着他警告,“不老实交代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那杯茶也甭喝了,赶紧走吧。” 胤禵在我跨出房门当口在我身后幽幽说道,“十三哥让我来找你,他被困在青海了,和卓在去和他汇合的路上发现被人跟踪,他担心你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 我猛然回头:“哥哥未曾回京!?” 十三阿哥的确没有回京,当日青海有变,他半道接了圣谕便直奔青海探查,到达那日正好碰上策妄带兵攻城,驻守青海的舅舅弃城逃走,十三阿哥带着仅不足一百的亲兵和剩下的两千和硕特骑兵坚守,直至今日已半月有余,虽无消息传来,但亦无陷落的军报,所以应该暂时无碍,但凭空也能想象得出以少敌多又欠缺粮草的青海城惨况,我不由地失了力气,怪不得大清反应如此迅速,皇上派出中西东三路军驰援雪区,也是为救被围的青海一众将士。 “听我的,你们必须赶紧离开云木川,我来安排。”他语重心长,倒有几分长了七个年岁的老成模样。 “会是谁?”我拧眉,皇上行事高调,若是他的话,张县令这些人早被用起来了。 胤禵抿唇,眼里闪过一丝阴沉的神色,开口却是:“我不知道。” 他绝对知道,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的时候仍在想这件事,也想萨梅和恰骨伊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赶回来。 ‘噗通’一个小石子掉在我枕边,外面包着一张纸,我展开一看差点骂人,上面是胤禵歪歪斜斜用墙边的炭屑写的‘你瘦了’。 我把石子扔在一边继续蒙头大睡,没一会儿又听见噗通一声,这回上面写的是‘这些年你过得真的好吗?” 这还让我怎么睡?我坐起身来,气道:“你就在窗户底下,还学人家传什么纸条,有话就说。” 他衬着月光站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双肘搭在窗台上:“你怎么知道我在窗户底下?我以为你睡着了。” “院里就一堆炭,就搁窗户底下呢。”我搂着被子蜷起双膝,月色凉的似水似冰。 “哟,娇生惯养的达瓦公主也会根究炭的去向?” “人总是要活下去的。” 踩到了雷点,他沉默了一会儿,“这些年不容易吧?” “你不也是?” 他抿了抿唇,靠着墙坐了下去,我便看不到那双在夜色里闪闪发亮的眼睛,只听得到他的声音,“我过得比谁都好,每天逍遥自在醉生梦死。” “我也不错,闲云野鹤无忧无虑。” 他嗤笑了一声,“那看来除了十三哥,这些年谁都好。” 我沉默,一句话霎那间把我的心浇得凉透了,苦味蔓延得耳朵都嗡嗡直响。 “刚开始那几年,十三哥像疯了一样辗转于各座城池,在京城几乎见不到他,就算偶尔回到京城,也徘徊在草庐不回家,云庭花园成了从不踏足的地方,十三福晋到处哭诉,皇阿玛拿他没办法,下旨叱责,还当众鞭打,仍是……” 等我发觉的时候才发现被褥已被我捏湿了,指甲深深地嵌入手掌里,印痕红的能滴血。 “他没跟你说吗?”胤禵问,没听见我的回答又笑了,“你们重逢怕是干柴烈火没时间说这些……啊!”他吼了一声,捂着后脑勺站起来,“你打我干什么?” 我掂着另一颗小石子瞅着他,“后来呢?” 他气得指了指我,“也就你敢对我动手。” “哪还有什么后来,十三哥就废在你这个丫头手上了。” 夜色凉薄得很,破空而来一支短尾箭嗖地穿过窗楣朝着我的眉心扎来,听到胤禵大吼一声‘趴下’,我本能地跌睡在床上,冷箭擦着我的头发刺入身后的床板,待我坐起身,院外已乱作一锅粥,灯笼全灭,短兵相接的声音此起彼伏,除了几声方嫂的尖叫,我竟没听见门板响动的声音,这些人伺机而动跃墙进入动作利索,显然不是一般人。 胤禵单手压在窗沿上跃入卧房,赶在三五个黑衣人破门朝我袭来之前率先跃到床上搂着我翻下床,顺带抓了一把妆台上的瓶瓶罐罐用力砸去,挡了一下争得瞬间冲到屋角拿到剑,回身正好挡住黑衣人砍下来的三把刀,骂了一句:“你们胆子挺肥!也不看看是谁在这儿?” 那几个人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凶光毕现毫无退缩之意,就在这愣神间,我闻到从前屋和厢房的方向都传来一股烟味,未及细细探究,火光便窜至空中,照亮了半个天空,周围陆续传来大呼‘走水’的人声。 我急切地往外跑,迎面撞上冲进来的黑衣人,胤禵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往后拽入怀里,然后持剑与他们缠斗起来,愣是胤禵神勇无敌,也无法敌过五六个来头不小的坏人,渐渐落入下风,直到火光燃着了方嫂晒在屋顶上的艾草,火势窜得飞快,就连放火的黑衣人也没想到会这么快烧到这儿,山墙哗啦倒了半壁,火光映红了众人的脸庞,嗅着浓烈的烟味,胤禵怒火冲天仍在力战,踩住逃窜后余下一人的脖颈大声问是何人指使,疯了一般声嘶力竭。 我抱着他的手臂往后拽,差一点就要被烧焦的横梁砸个正着,他站在原地发了会儿愣,骂了一声娘,然后转身护住我往外跑,可还没走到门边,外面影影绰绰手持火把一堆人,胤禵当即搂住我后退,从后窗探了一眼外面,黑沉的暮暮夜色中只有火光映红的雪地。 直到被胤禵拽着跑到云木川最矮离城最近的一座山峰上时,还能在弥漫的晨雾中看到玲珑巷漫天的火光,我捂着脸蹲下来,泪水顺着指缝往外冒,父亲、蔺兰姑姑还有老杨和方嫂,他们绝不能有事。 胤禵把我从地上拽起来,“对音他们都住在前屋,没人会比我俩还惨,别担心。” “你如果没来,我们是不是都得死在今晚?” “没有那样的如果。”他铁青着脸走在前面,“云木川是回不去了,但就算损兵折将我也要把幕后指使查出来!” “我们不去找他们吗?” “不用找,三天后自然会有消息。” 第一百四十七章 暴雪 窗外的寒风簌簌作响,我胃痛地醒了过来,刚想点灯找药,摸到床边冰凉空荡的矮桌才想起来药没了灯也没了,整个玲珑巷都没了,就连身上这套棉裙也是从客栈老板娘那儿买的,我抬起桌上喝了一口的银耳粥,却发现已经凉透了,胤禵去驿站打探消息到现在还没回来。 当时胤禵就站在窗外跟我说话,而第一支发出的短尾箭精准狠,特地绕过他冲着我来,无论这些人是谁派来的,那人就是想要我的命,一点余地都不留。 那是否能认为父亲他们还有仍在外的萨梅等人就没有危险了? 为什么这么多年了?想杀我的人仍旧不死心! 胤禵进来的时候一声脆响,我把银耳粥的勺子掉地上摔碎了,他扑哧笑了,捡起断成两截的勺子‘唔’了一声,“怪我没敲门。” 顾不上许多,有没有对音他们的消息了?中路军到哪儿了?青海城怎么样了?一大堆问题囫囵抛给他。 还是没有对音等人的消息,也或许是随身信鸽烧毁在玲珑巷要另寻其他办法联系,中路军正常行进中,青海城依然没有消息。 一块大石头从头顶直接坠入心底,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们彻底失散了,云木川回不去,丢了父亲和蔺兰,又联系不上萨梅,就算她们平安回到云木川,也只能看见玲珑巷的一堆灰烬废墟。 “你不舒服?”他突然问。 我这才发现右手紧紧按着胃,已经疼了许久业已麻木,胤禵面色一紧,慌忙走过来问东问西,当年他陪我送灵柩回拉萨时是我胃病最严重的一段日子,那时候的担惊受怕到了现在仍心有余悸。 咽下两口热水,看着他担心的样子我苦笑:“当年我们四处逃难的时候比现在惨多了。” 他坐在我身侧对着我,似说服我更似说服自己,“不会是皇阿玛。” “这次不是。”我轻描淡写。 他的面色沉了下去,失望让他的目光渗出了几分凄惨,这次不是意味着上一次就是,他想辩解想说不可能,还想骂人想打人,想站起来把桌上那个极其丑陋的碗砸的粉碎,可他什么也没做,就坐在那儿发了会愣,然后说了一句:“我的身边怎么全是这样的人?” 他在影射完颜蝶,但光是想起这个名字已经足够让我不适了,我将手握成拳头不想接话。 他看出来了,也没深究,下定了决心轻声说道:“七月,跟我走吧。” “跟你去打仗?”我当作玩笑。 “你不是想知道杀人放火的那些人是谁吗?十三哥知道,去问问他?”他没开玩笑。 我愣了,知道他的话半句正经半句假意,不过是给大家一个退路走而已,女眷随军是大忌,他拿不准我会不会跟去,只好拿出十三阿哥来当说辞。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此番藏乱是和硕特部和准噶尔部串通好的,我身在你的军营,会把手上的刀对准你还是我的族人?” 他是一军将领,从小就跟着数位大清名将东征西战,怎会不知轻重,开了口就是已经想好了,此时不免乐了:“我能把刀给你吗?况且留你在身边,进藏的路不知好走多少倍。” 好啊,又是一个算计,但我就是很吃他这一套,说来说去好似我跟他走是他占了便宜。 “可是父亲他们?” “路上等消息。” 三天之后在丹宗小城终于等来了对音散到各个暗桩的消息,他们都没事,父亲、蔺兰、杜自芳还有老杨和方嫂,现在躲在幽州一个魏姓的平民家中,暂无人跟踪追击。 胤禵挑眉看着我,那戏谑的意思明显地不得了。 我不想理他,他忍不住:“这债是越欠越多,怎么还?” “他家刚收养了一个义女,要不你娶了当侧福晋,荣耀几代人。” 他噎住,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拍了拍马市上最壮的两匹马,给了银子。 “好啊你,凭什么你欠的债要我去还?”他这才反应过来,连马都不要了,追上来同我争辩。 “因为我不是男的啊?我要是个男的,一定把他家那义女给娶了,水灵灵的小姑娘又聪明又大方。”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你就耍嘴皮子吧。” …… 康熙五十七年秋,策妄大军在拉萨城外僵持数月无法破城,控制边藏的预谋一拖再拖,策妄阿拉布坦被逼的狗急跳墙,劝降改为强攻,拉萨被三万大军围住,守城大军损失惨重,至此,和硕特部勾结准噶尔部的谣言不攻自破。 我提着裙角三步并作两步朝大帐跑去,天色已晚,火炬燃起,伙夫营在生火做饭,巡夜营在交接换班,上万人的营地井然有序,过分的安静凸显出我慌乱的脚步声。 时至昨日青海一直没有消息传来,今儿策妄怎么就开始强攻拉萨了?十三阿哥怎样了?青海城是否已被攻破?阿尼他们又能坚持多久?待我把这些问题一股脑儿地抛给胤禵时,他正伏案疾书,抬头看我一眼,我便知道不是没有消息,是消息都瞒着我。 “自从入藏以来,你身体一直不好,不该操的心别操。”扔下一句话,他又埋首在一堆奏折书信里。 我抢了他的笔:“你说不说?” 他无奈:“延信带军赶至青海非常及时,但没有防住策妄从后方撤走直奔拉萨,现在十三哥做了东路军首将,正试图攻破策妄设在青海入藏的封锁线驰援拉萨,除了我们,还有护军统领噶尔弼带的南路军也从川滇入藏,三路大军都赶往拉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策妄真的很聪明,小时候见过他一次,当时就觉得这个人跟那些整日只会喝酒吃肉的藏人不一样,可没想到他竟是一个如此有谋略的人,一见大清东路军赶至青海,马上权衡利弊退往拉萨,如今只要他攻下拉萨取而代之,再向大清低个头认个错,大清定会秉着以和为贵的想法妥协,反正谁管拉萨不是管?只要听话就行。 我想得手脚发凉,由内至外都打颤,满脑子浆糊不知该说什么,话到嘴边却胡噜了一句‘我要去找哥哥’。 我真是没出息,这么多年了,只要紧张地六神无主,第一个想到的就只是他。 胤禵一点也不惊讶,‘唔’了一声:“就知道你这个性子,我已经安排了,天一亮让对音带几个人陪你去。” “对音回来了?” 他点点头,仍然愁眉不展,“这天气要恶化到什么地步?” 雪区的天气和环境实在一言难尽,时发雪崩,森林又多有瘴气,进藏以来还未开始作战,便已损失不少将士,但平藏之战关乎西藏今后的安定,如若就此放弃雪区,那今后川滇也势必会成为策部阿拉布坦的嘴边肉,所以无论如何大清都不会示弱。 “将军!”外面有人说话,“前线急报。” “进来!”胤禵大声说道。 急匆匆跑进来一个骑兵,浑身被雾气沾湿,满面污泥,背上背着信筒,那兵士说道:“拉萨沦陷,拉藏汗战死,准噶尔部控制了拉萨以东,和硕特残余占据以西仍在顽抗。” 我总算懂了世上最坏的消息传来时并没有惊天动地雷声大作,也没有青面獠牙暗黑一片,从这个满身泥污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兵士嘴巴里咕噜出那几个让我噩梦连篇的字时,一切都平静如湖,只有铺天盖地的寒意急剧握紧我的心,让我痛的没能说出一个字便扑倒在地。 醒来的时候大帐内灯影昏暗,正中央燃着炉火,上面噗噗地煮着一碗药,我闻着这旷日持久的药味儿,便知道睡在自己的营帐内。随着记忆慢慢苏醒,我的心猛地抽痛起来,脑中一片荒芜,我盯着素白的帐顶,只想着一件事,无所不能的阿尼竟然死了?从小到大最疼我的那个人没了! 榻边传来轻微的纸张翻动声儿,我缓缓转过头去,见昏黄的煤油灯旁映出来一个疲累的人影儿,胤禵左手杵额,右手捏着一沓前线急报正在翻阅,他眉头紧锁,不时用手轻扣纸张,陷入烦躁的思索中。 我的眼泪顺着眼角哗啦啦地流了出来,慢慢地伸出手去拽住胤禵耷拉在床边的衣角,“阿尼真的死了吗?” 我的声音轻而小,带着哭腔,短短的一句话却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使得最后几个字都淹没在了喘息中。 胤禵被我从沉思中拽回,扔了手上那沓纸,坐到榻边,他的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大帐内透出过分的明亮来,像是被水洗过一般,他伸出手来轻柔地拂过我的额头,神情凝重地点点头,“恐怕是的,夜里又来了急报,策部阿拉布坦已经找了一个傀儡,扶他登上了达赖的位子……” 我紧紧地揪住胤禵落在榻边的右手,那痛彻心扉的感觉就要把我撕碎了。胤禵将我搂进了他的怀里,低喃道:“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我痛哭失声,一拳又一拳地用手锤在冰凉的榻边,边哭边疯了一般低吼道:“我要报仇,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那个狗贼!” “好!”胤禵斩钉截铁地应声,“好!” 康熙五十七年冬,由于策妄擅自杀死驻藏钦差和大清册封的五世达赖,惹怒了朝廷,又因和硕特残余仍滞留拉萨占据一方,此刻的拉萨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皇上担心雪区内乱会直接导致其脱离大清的掌控,便特发圣谕,册封率领北路大军的十三贝勒为平逆将军,率领南路大军的护军统领噶尔弼为定西将军,册封了塔尔寺的噶桑嘉措为新的六世达赖喇嘛,由十三贝勒护送入藏。 而胤禵率领的中路军则加快行军速度,要赶在策妄全线控制拉萨前攻城。 与此同时,大清的全面部署也让初尝胜利滋味的策妄阿拉布坦感到了危机,他虽然控制了拉萨,但真正与大清对阵为敌还是让他方寸大乱了好一阵子,可策妄阿拉布坦并不是胆小之人,在及膝深雪中跋涉了三个月的南路大军很快见识到了策妄阿拉布坦的铁腕手段。 康熙五十八年春,噶尔弼率领的南路大军在行至那曲往北近五百里的地方遇上了准噶尔部的伏击,准噶尔部占尽优势,攻其不备,将八千南路大军一击即溃,幸得噶尔弼身经百战,经验丰厚,没有让受惊慌乱的大军四散奔逃,待敌人首次伏击退去之后以最快的速度重整军队,并形成东西南北四面防范的阵法,原地待命。这个阵法的严密之处在于敌动我静,整军纽成严丝合缝的拳头,抵挡得住攻击。但是,恶劣的天气使得整个匍匐不动的军队很快被半掩在风雪之中,消耗了将士们仅存的力气,可就是这样,又冷又饿又要全神贯注聚精会神的南路大军仍然坚守了不少时间,噶尔弼一边指挥前路军坚守阵法以防为主,一边策划后方军队从东退出西藏,以期离开前方的包围圈。直到奸佞的策妄阿拉布坦将驻守在青海的大策零敦多布率领的准噶尔部调动起来,从后方截断了南路大军的退路,噶尔弼带领的八千将士才终于陷入灌满了风雪的铁桶之中,被准噶尔部咬得死死的。 收到前线急报之后,没有多做考虑,也没有时间斟酌,胤禵决定再次加快行军速度,奔袭那曲,势要在由青海入藏的大策零敦多布之前抢先到达,以接应南路军,并线报北路大军从后方赶去截断大策零敦多布。 两万中路大军不顾天气恶劣日夜奔袭,仅用了两天时日便赶到了巴宜,这是个奇迹,但出了巴宜没多久,一场暴雪拦住了去路,深雪陷到马肚子,马匹艰难跋涉,马车更要众人推行,白雪将四周景致掩埋彻底,放眼望去,除了白茫茫一片,了无方向。 “延龄草?”我搓开从脚下的雪地里刨出来的黄绿色植物,放到鼻下嗅了嗅,有股清苦的气味儿:“没错,就是延龄草,看来必须绕行了。” 虽被大雪覆盖,但不远处凸起的山包仍肉眼可见,“这可不是普通的山包,它是药王山脉的一支,后面定是延绵深山。” “是吗?”对音有些怀疑,“可这看起来并不像山脉。” “延龄草只生长在药王山,如果两万大军沿着山脉走,肯定会引起雪崩的。” “如果要绕行的话,那不一定能在大策之前赶到了。”对音皱眉说道,浓浓的白气从他嘴中呼出。 我披着厚重的棉袍,青色围脖系至眼睑下,全身上下仅露出一双眼睛,仍然冷得瑟瑟发抖。白雪深至双膝之上,挪动一步也难,我先将手里的剑深深插入前方的雪地中,探到下面是坚硬的泥土之后,才艰难地挪出脚,往前走了一步。对音学着我的样子也往前挪了一步,不无担忧道:“我们可不可以不靠近山脉,沿着这条路往前走?” 我指着剑身上的雪印说道,“积雪比刚才浅了一些,前面应该是沼泽,走不了的。” 对音又往前走了几步,提起沾满了污泥的剑,转过身有些错愕道:“果然是沼泽。” 他不敢再往前走,沿着脚印走回到我身边,“现在怎么办?” 我回头看着离我们已经有了些距离的大营,在白茫茫一片的雪地里如同一团炭火般黑黜黜地洒落在白色布景里,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落得很快,照这样的速度,没多久大营就会被积雪淹没。 “我们回去吧。”我呼出白气,轻声说道,心里发酸,如今随便什么都能让我想起阿尼,他教我以剑试雪的模样,他站在大雪里的风姿,他亲手架起篝火时通红的脸庞,而如今我通通都见不到了。我不想站在这寒风刺骨的地方由内到外冷彻心扉,我只想找个软软的床将整个人埋进去,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此时此刻我是如此想念十三阿哥和他温暖的怀抱,遥遥望去似乎他就在湖的那边,却又如此地遥不可及,如果不是对策妄刻骨铭心的仇恨,我一刻也撑不下去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蒙古调兵 将军帐内灯火通明,正中央一盆硕大的炭火烧得很旺。胤禵身穿一袭灰白色长衫,腰间系着黑色的棉麻腰带,捧着一杯温酒正在听两个副将分析军情。 我和对音刚走进大帐,胤禵就霍地起身朝我走过来,“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茶水抿了一口:“咱们正前方是药王山脉,靠近山脚三里左右全是沼泽,必须绕行。” 众人皆沉默了,副将色楞有些沉不住气,“大策零敦多布反军都是些藏油子,就算咱们不绕行,也不一定能赶在他们前面救延信将军!这下糟了,还得绕行,那……” 相比之下另一位副将额伦特比较沉得住气,他细细想了想,问我道:“山边沼泽必不是连成片的,能否从其中找出进山的道路来?” “大人是想翻山过去?”我拧眉问道。 他点点头,“如果能翻山过去,不仅可以避开沼泽,也不用绕行。” 沉默了许久的对音突然说道:“刚才小姐说过,两万大军从药王山边过都会引发雪崩,更不要说进山了!” 我点头赞同对音的说法。 胤禵道:“两万大军进山会引发雪崩,那两千呢?” 我咬着嘴唇陷入遥远的思考,阿尼曾经说过,造成雪崩的原因是突发暴雪导致积雪厚且蓬松,位于坡面上的雪受震大面积地往下滑。阿尼是雪山娇子,没有他过不去的雪山。 “阿尼年轻时曾带领三千兵士安全穿越洛子峰,那已是极限,待明日一早太阳到达山顶之时再出发,行军途中沿着山脊走,且要不发一言,两千人过雪山,应该可行。”我斟酌着说道。 胤禵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嘴角扬起一抹微笑,“好,明儿一早我点两千兵士,跟我进山,色楞跟我走,额伦特留下来率领剩余将士绕道前行,尽力赶去卜克河与北路大军汇合。” “爷!”对音惊呼,忙看向我。 我却没能如对音所愿的那样去阻拦,反而嚯然起身,“好!我也去,既然贼人在那曲,那就更好了,我要去取他的狗头!免了拉萨路途遥远,赶不及慰藉阿尼在天之灵。” “七月,”胤禵断然反对,“你忘了答应过我什么?” “我不管,我就要去!”我突然崩溃。 还不等胤禵反对,额伦特及色楞都强硬反驳,“将军,抄近道奔袭本就是我们的特长,大军主力不能一日无将,您留下来,我们俩去。” 对音也说道:“爷,您不能走,虽说绕行避开了雪山和沼泽,但前路仍然艰难,何况准噶尔部虎视眈眈,我们深入雪区腹地,也不能掉以轻心。” 我却咬定了牙齿说道:“不管谁带兵翻山,我都要跟着去,我要亲手杀了策妄阿拉布坦!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为阿尼和和硕特部报仇。” “七月!”胤禵怒吼一声,“你冷静一点。” 我心里的痛苦却在积攒了一路之后全然爆发,变得不可理喻:“我为什么要冷静,我凭什么冷静?他杀了我的全族,他杀了……” 脖颈上一记剧烈的疼痛,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帐篷内飘着一缕悠悠的酒香,灯火通明的大帐外是窸窸窣窣却井然有序的脚步声,马鸣声。我慢慢坐起身来,见胤禵正眉头紧锁地伏在桌边看地图,炭火上煮着一碗雪水,沸腾不已的水中搁着素白小巧的细颈酒壶,壶口处冒出香喷喷的热气,正是那许久不闻的酒香。 “馋了吧?”胤禵头也不抬地突然说道。 我抱住腿,将头埋进膝盖间,觉得浑身上下都糟透了。 胤禵起身走到炭火边上,用钳子将白瓷酒壶从沸水里提出来,再轻巧地倒入桌上一只青口小杯中。 “来,喝了吧。”他将仍有些微烫的酒杯塞到我手中。 我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他,虽说馋酒好久了,但自从七年前四处外逃后胃病一直好不了,而且又没药吃没条件看大夫,只能逼着自己戒了,这一戒就是七年,甫一闻到酒香整个身体都活过来似的跃跃欲试。 “色楞已经带两千兵走了。” 我跳起来,他知道我要说什么,扶住我的肩头说道:“趁此机会我们直路向前是不是能提前到达拉萨?” 我眼前一亮,顿时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既然策妄外派兵力伏击噶尔弼,那拉萨现在兵力不足,说不定策妄也在外派军中,如若我们趁此机会远伏拉萨,说不定能占领先机。 他朝我微微一笑:“外面已经在准备拔营出发了,夜深寒露重,你浑身冰凉得紧,就喝一口吧。” 我想了想,把仿佛沾手上爱不释手的酒杯放下了,我为什么要喝酒?我现在不是怕冷也不是怕冻,我怕杀死策妄的时候没办法清醒地看着他的眼睛:“我要亲手杀了他。” 他略有惊讶,抓过酒杯自行喝了,掷地有声:“你要的人一定等你来杀。”可我从他的眉眼里总是看出点不对劲儿来。 这个不对劲在第二天的半夜得到了证实,胤禵这个兔崽子竟然带着两千先行军离营了,把对音留给了我,任命额伦特副将暂领中路军继续向拉萨行进。 按照额伦特说的,胤禵早就有兵分两路的意思,如今中路军距离拉萨只有一百二十里,一万八千人目标极大,敌人以为我们要赶赴卜克河救南路军。可孙膑有云,机不可设,设则不中,只要分出二千人的先锋部队连夜奔袭拉萨,就能出其不意地来个围魏救赵,釜底抽薪。 可是两千人如何攻得下易守难攻的拉萨?所以我猜想胤禵不仅想突袭拉萨,更要暗袭!七年前我带他将拉萨城逛了一个遍,把我从小玩闹的那些秘密小道都给他讲了,有的地方连阿尼都不知道,更别提策妄了,要想不费兵卒潜入拉萨,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我就算恨得牙痒痒,也无济于事。 那段时日是我这一生最害怕回忆的时光,除了难以形容的寒冷和艰苦之外,最煎熬的就是内心,一片茫然无措的无力感每日都淹没我直至让我窒息,我不想这样也不想那样,可当坐在四处湿漉漉的帐篷内,看着被火光映红了的剑锋时,就不知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一方暖床亦或是曾经的时光已是奢望,最希冀的不过一封前线兵报,告诉我他们都平安无事。 炭火噼里啪啦的声音瞬间将我拉回现实,我猛地坐起身来,昨日行军过长,身上半湿的衣衫还未干透,黏糊糊地粘在身上不适极了,昏暗的灯光拉长了我孤零零的影子,外面安静地一塌糊涂。 时辰尚早,我疲惫地抱住双膝闭上眼睛,犹豫着是该再睡会儿还是起来把衣服烤干。 忽然,营帐外墙角下发出一记踩在积雪上的嘎吱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分明。我坐直了身子,竖起耳朵,眼睛慢慢瞟向营帐墙上挂着的三张弓,却再没听见其他声音。就在这时,厚重的帐帘动了一下,我脊背上的汗毛一下子全都竖起来,毫不犹豫便赤着脚下了床,一个箭步冲到那三张弓前,转过身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穿着牛皮夹袄的藏兵挥着刀朝我扑过来,我用尽力气拉弓搭箭,在他距我仅有三步远的时候将箭射入了他的胸口,他闷哼一声倒在我面前,从他身下涌出的血腥味夹杂着他身上藏兵特有的膻味儿瞬间侵袭了我的鼻尖。 我来不及多想,便将弓对准了鱼贯而入的藏兵,三箭齐发,将跑在前面的三个藏兵射翻在地,紧接着又搭上两箭,却还来不及拉弦,后面冲进来的那个藏兵已经怒吼着将他手里的弯刀朝我掷了过来,我连忙偏过头去,带着风声的刀啪地扎进我身后的帐幕上,一脸凶狠的藏兵冲到了我面前,我来不及拉弓,直接握住长箭咬牙刺入他的心脏,溅出来的血如一股温泉喷在了我的脸上。外面一阵疾跑,我忙得去箭筒里抽箭,却发现一支不剩,只好踩住被我射死的藏兵拔出带血的箭来,再次搭上弓指着已被鲜血染红的帐帘,见其猛地被人扯开,我用尽力气拉弦,进来那人赶忙大喊一声,“小七!” 那人身穿紫蟒长袍,外披铠甲,手中拿刀,束着宝蓝抹额的披肩长发下面是一张熟悉的脸庞。我手轻轻地颤了一下,箭便势不可挡地射出,他被吓得脸色铁青,弓箭从他发丝间穿过,打在帐帘上,仅差分毫便可要了他的命。 他稍定心神,血红的双眼由惊慌变得更加惊慌,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面前,大声问道:“你哪里受伤了?” 我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从外面接二连三冲进来的额伦特等人,这才慢慢丢了手里的弓,双腿一软坐在床榻边上,转头看着丢了一撮头发的达布,“幸亏我手抖了一下,否则……” 达布见我开口说话,猛然长出了一口气,“还能讲话就没事儿,这血是……” “他们的……”我有气无力地说道,这时才真真正正地感到后脊发凉。 达布却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以你一人之力连杀五人,不愧是小七!” 额仑特却没有他这么好的兴致,他脸色发白,噗通一下子跪了下去,“属下保护不力,求您降罪。” “到底怎么回事?”我这时才感到虚汗直流,这些藏兵的穿着分明是准噶尔部的,竟让他们闯入一万六千多兵将的营地如入无人之地!我有些生气。 额伦特脸上一阵白,咬着牙齿说道:“大策零敦多布带了近一百人夜袭营地,他们声东击西,火烧东面的随军粮草,将我们引开,直奔这儿而来,不知……”他沉吟了一下,有些犹豫不决,“因为这里是将军帐,不知他们的目标是爷,还是小姐您。” “他们自然是冲十四贝勒爷来的,”达布断然说道,“我追了他们一路,大策已是强弩之末,他想杀清廷皇子为自己的仓皇北逃造势。” “大策?”我有些缓不过神来,“他不是在那曲吗?” 话说至此,额伦特惨白的脸庞终于有了一丝喜色。 原来十三阿哥昨日已带北路军赶到那曲,正好和翻山而过的色楞两千军前后呼应,对大策形成夹击之势,大策仓皇逃窜,遇上了由蒙古进藏的达布,南路军得救,原地休整,达布带着三千蒙兵由绰马喇一直追着大策部于此。 “我听说了拉藏汗战死的消息。”达布像是要解释一下为什么蒙古调兵的结果是他亲自来了,默默地说了一句。 我的心却全然不在这个上面,那曲的藏军合围了南路军那么久,却仅在一夕之间就被打得四散逃离,那策妄去哪儿了呢? 额伦特同我对视一眼,猛然都明白了什么,我的心忽地下坠,“胤禵有事。” “将军暗袭拉萨,这才逼得策妄撤兵回朝。”额伦特倒吸了一口凉气,“将军是置自己的安危不顾了。” 我着急了,万万没想到胤禵的打算竟是这样! 额伦特急得满头大汗:“属下这就拔营出发,三天之内横渡卜克河,围攻拉萨,援救贝勒爷。” 达布拉住额伦特又交代了一句,“大策部北逃,定是逃回伊犁去了,请你派五千人朝北追击,能围便围,抓不到他的话也不勉强,只要将他赶出雪区,凭他那残部也翻不起浪来。” 额伦特看我一眼,思索片刻,答了声好。 他前脚刚出营帐,达布就上前一步拉住我,压低声音道:“这些年你去哪里了?我到处找你。” 我后退一步挣开他的钳制,“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三言两语你随便解释一下。” “说不清楚。” “你是不想跟我说吧?还在怪我?” “对,”我直视他的双眼,丝毫不隐藏自己的想法,“温恪的死,我会怪你一辈子。” 他咬唇,似乎还想像当年一样再次解释他告密的缘由,但转念一想这些话已说过一遍,没有必要再说,顿时无力感蔓至全身。 “谢谢你驰援边西,我代阿尼和族人们感谢你。”我说道。 …… 胤禵根本不用我们援救,他到达拉萨之后,先让两千清兵易装成普通藏民,然后分为两批从密道趁夜色潜入城中,分散于各个角落,之后暗袭汗府,劫走了策妄的小儿子。策妄听闻消息后赶回拉萨,而胤禵却不如我们所想一般原路出城,反而化装为藏民潜居在城中秘密潜伏,打算在南北中三路大军攻城之时由内至外破敌。 当然,我们是后来才知道这些的。 我站在高高的山岗上,遥望被白雪覆盖着的拉萨城,刺眼的阳光将我梦中的故乡包裹,像一颗耸立在高原之上的夜明珠般璀璨夺目。五彩斑斓的经幡在城墙上方飘扬,令我想起当年阿尼站在城楼上,携着我的手教我怎样挂经幡时的情景,他迎着风哈哈大笑时胡子乱颤,缠成辫子的头发四散飞舞,像一面旗帜。昨夜我又梦到了这段时日以来常常梦到的同一个可怕梦境,总是笑眯眯的阿尼突然收起了笑容,露出一副让我陌生至极的表情,像是很痛苦,又像是很恐惧,总之是一副从未在阿尼脸上有过的怯懦和软弱,这让我很害怕,每次从这样的梦里醒来后,凉意总会深入心底,将我瓦解殆尽。 第一百四十九章 闯城门 风很大,裹挟着雪粒子胡乱飞舞,山脚下的营地和远处的拉萨城之间荒无人迹,曾经热闹的官道上寂静无声,昨夜的雪将最后一抹出城或入城的脚印盖去,自中路军联合蒙军合围拉萨的局面正式拉开后,拉萨便紧闭城门,封锁全城,在清军未动之前,两军成对峙之势。 此时,一个小小的黑点骑着马从拉萨城的方向而来,是额伦特派出去的探子回来了。 密密麻麻的清军营帐绵延数十里,人畜的热气使雪地融化,露出枯草。我披着素白的厚棉袍穿过一个又一个营帐,经历了风雪天气疾行一路的兵士们都在努力整顿,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大战。 “此事万万不可透露出去……”达布焦灼地怒吼,生生把我的手截在要掀帐帘的一瞬间,我是来打听探子带回的消息,猛然这么一听,心都凉了,莫非是胤禵出了什么事? “他太狠了!”额伦特说道,“不止是和硕特族人忌讳,就是其他藏人,也十分忌讳生死之事,尸首分家,那是永世不得超生啊!再怎么说,拉藏汗也将他从小养到大。” ‘嗡’地一声,我头皮发麻,浑身都颤抖起来。 “他悬颅于城墙,怕不是为了解恨这么简单。”达布说道,“和硕特部还剩一个达瓦公主,或许拉藏汗的儿子罗卜藏丹津是个怂包,但达瓦公主并不是,她在和硕特部人里的威望远高于她这个阿尼帕,依我看来,策妄明知达瓦公主在我军中,此举是为了引她出现,只有连达瓦公主也受制于他,或是死于他手,他才能彻底征服和硕特部,达到合并两部的目的。” 后面的话我听完了却没听进去,阿尼的头颅竟被悬于城墙上方!我双腿一软,几乎跌倒在地,不知是怎样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营帐,也忘了是如何手脚并用地收拾好了弓箭。总之,当我清醒过来,理智认真地计划我要怎么做的时候,我已背着箭,策马朝拉萨城奔去了。 距离拉萨城还有五里的地方我便舍了马,背着弓箭爬向城墙,日已西沉,暮色成为最好的屏障,任凭守城的藏兵如何耳聪目明,也绝不可能发现一个与雪地融为一体的白色影子悄然爬到他们的城墙底下。 当我看见城墙上悬着的那颗早已分辨不出模样的头颅时,眼泪止不住地迸发出来,我背靠在冰凉透骨的城墙上,等待眼泪退去的间歇竟将双手捏出血来。 密道依然可用,长年累月蓄起的蜘蛛网和残枝败叶都被先从这里进入的胤禵他们抹去了,我侧着身子越过密道,紧贴城墙挪了数十步便来到外城墙的入口。只听台阶之上一个凶狠的声音在说话:“死老头的杂种孙女肯定会来,我太了解她那不可一世的性子了。你们得看紧了,别要了她的命,我还指望用她来换桑吉呢!” “汗父,她一个女人,还是半个藏女,大清会如此看中她吗?” 策妄阴沉地笑:“如今带兵的你道是谁?就是当年陪她回藏的十四皇子,他们的交情我知道。何况她还是四皇子的女人,四皇子如今只手遮天,就算不怜惜自己的女人,也不会任她受辱,那等于是打自己的脸。” 我浑身冰凉,到此反而不慌也不惊了,心里的仇恨如火一般慢慢燃起,烘烤着我的心,反而让我安静理智下来,我抽出箭对准了月光下的策妄父子,却犹豫再三又将箭对准了悬在他们侧方的阿尼头颅。我只有一次机会,如果杀了策妄,便再无取回阿尼头颅的机会,让他尸首分离,死后不得安宁,我永世也不会安心。如果取回阿尼的头颅,那便会惊动他们,也就不可能再有二次发箭的机会。 我再三思索,还是将箭对准了悬着头颅的绳子,月光下的绳子被冻得结了冰,如一根柱子般一动不动,我拉弦放箭,弓箭擦着策妄的耳畔飞过,在他侧脸上带出一道血珠子,这才啪地割破绳子,阿尼的头颅垂直落下,径直掉入了城墙外我早已准备好的包裹中,如我预期的一样,头颅的重量将会在掉入包裹的一瞬间带动包裹陷入雪地里,在这漆黑的夜晚,没人会去找,也没人找得到。 就在众人惊吼的一瞬间,我毫不犹豫地抽出箭来,再次对准了惊慌失措的策妄,却意料之中没有命中,他那双如黄狼般的眼珠立刻锁定了我,我还来不及收弦,‘啪啪啪’数支箭便破空而出朝我奔来,我沿地一滚,弓箭噼里啪啦打在了身后的城墙上,接着便嗅到了藏人身上特有的奶膻味儿,刀影也带着月光划了过来。我毕竟只懂箭不懂武功,摔跤的小把戏也全都用不上,只好硬碰硬地举起弓来挡刀,可如何敌得过藏兵的力气,只一瞬间,手中的弓便被砍为三截,我往后一退靠在城墙上准备去死,拼着这条命挽回了受辱的阿尼,值了。 正在此时,黑暗中啪啪啪发出几箭,未等我判断那箭射去哪儿了,砍向我的几人已纷纷倒下,他们身后跃起一蒙面男子,冲过来拽着我的手臂就跑。 城墙上涌下更多的藏兵,城内也火光大作乱成一团,呼喊声四处响起,救我的那人放开我的手腕转身应敌,我这才发现不止他一人,数十个藏民打扮却都蒙着面的黑衣人正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砍了这些和硕特部的余孽!”策妄大喊,怒气冲天。 黑衣人人数虽少,胜在出其不意,被激怒的策妄失了理智阵法大乱,两拨人搅在一起连刀都不知往哪砍,所以领头那人吹了声口哨后,如同鱼出泥塘,瞬间哗啦后退,在藏兵还没反应过来时黑衣人已散到了大街小巷。 他朝我挥手,示意我过去,我刚跑了两步,他眼里倏然冒起一团慌乱,接着便朝我疯狂地跑过来,双手揽住我斜斜跌倒在地,嗓子间发出一声闷哼。 从爬起来到抓住我跑只用了一瞬,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四处方向,耳朵里只剩下了喘破天际的呼吸声,四面漆黑一片,分不清是夜色还是巷道,他重重跌倒,我慌乱去扶,却摸到了满手的温热血液,我大惊:“胤禵,你受伤了?”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见他很费力地喘息:“我穿成这样,也亏你能认得出来?” 他强撑的样子让我哭笑不得,“都这样了,还贫嘴呢?” “说说看嘛,”他说话很费力了,却还继续开玩笑,“到底是怎么认出我来的,天这么黑,我还扎着你们藏人的小辫儿呢。” “眼神,”我轻声说道,“慌乱的眼神。” 就像曾经很多次那样,你看着我时欲言又止却又满腹心思的慌乱的眼神,我现在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完颜蝶这样看我,你那样的眼神实在摄人心魄,不该给我。 他丝毫不明白我此刻的震动,仍在竭力忍痛:“我们的七月这么英武……独自闯城门……除你没谁了……” 正当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已六神无主的时候,左侧靠巷子里边的门呼啦一声打开了,透出暗黄色的灯光来,走出一个脸色通红的胖大嫂,头上的辫子盘成发髻,穿着普通的藏民衣服,这时的我哪还管是敌是友?扑上去紧紧地揪着胖大嫂的衣服,只拼命地想救胤禵一命,就算策妄站在我面前,我也愿意求他救人。 胤禵趴在床上,双目紧闭,已有些神智不清,一把长箭插在他的后背偏左,温热的鲜血正从伤口处汩汩涌出,我手忙脚乱地用从身上扯下来的棉布捂住,不一会儿棉布便被血浸透了。 胖大嫂推门进来,我慌地转身握住胤禵的长剑,她有些惊慌,忙搁下手里捧着的热水和毛巾摆手道:“达瓦公主,你可以相信我的。” 她一直在用藏语说话,让我没来由地感到可亲。 我很累,也着急,“我要救他。” 她点头:“能不能让我的儿子看看伤口,他是曼巴。” 曼巴是大夫的意思,我点点头,胖大嫂朝门外招呼了一声,一个敦实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双手环胸朝我施了个和硕特部的大礼,什么也没说便走到床边,低低地惊呼一声。 “他怎么样?”我急切问道。 “流血过多,我先替他止血,再拔箭。”曼巴说道。 “拔箭?”我看着毫无血色,一动不动的胤禵,心口泛起一阵疼痛,“藏人的箭头都是带了倒刺的,他如何受得了?” “不能硬拔,只能用尖刀破开皮肉,再将箭头取出。”曼巴说毕看着我,“这是唯一的办法,箭头在他体内时间长了,后果更严重。”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是我的脸色比较难看,还是胤禵。 止血完毕之后,曼巴将一把灵巧发亮的小尖刀搁在烛火上反复烤炙,直到刀尖发红。他示意母亲按住胤禵的后背,便开始下刀,小刀破开皮肉的时候,破裂的伤口处流出暗红的血液来,胤禵突然睁开了双眼,发出沙哑的痛哼,曼巴示意母亲按紧胤禵,下刀并不迟缓,径直将尖刀插入伤口,直到半把尖刀都已没入他的皮肉之后才慢慢停止,整个过程中胤禵都有些神志不清,疼得一阵阵抽搐,额头沁出一连串的汗珠来。 我看得心惊肉跳,不住地问曼巴,好了吗?快好了吗?可是曼巴却不理我,反而将没入肉里的尖刀围着箭头旋转起来,顿时更多的暗红血液涌了出来,胤禵猛地喊出声,沙哑的声音灌满了我的耳畔,他扬起手来试图阻止曼巴继续,我忙紧紧地握住他汗淋淋的手,抚着他的脸颊,让他通红的双眼看着我,他的嘴唇苍白干涸,如同晒干的白柿子,目光涣散,好似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受这样的苦。 我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胤禵疼得咬破了嘴唇,似乎没有认出我来,沙哑着嗓子反复呢喃:“让她走,让她走。” 我抹去脸上的泪,凑在他耳边轻声唤道:“胤禵,你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他仿佛没有听见,慢慢闭上眼睛,仍旧不停地打着寒颤,突然他重又睁开眼睛,低声道:“血迹,不要有血迹……” “什么?”我不明所以。他却突然闷哼一声,昏了过去,曼巴将拔出来的箭扔到一旁,接过胖大嫂递过去的止血药草、棉纱和剪刀,三下五除二止了血,并包扎了伤口。 “他怎么样?”我擦去脸上的泪,急切道。 曼巴紧皱眉头,捡起箭来盯着箭锋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撇开箭头对我说道:“这位勇士暂时保住了性命。” 天蒙蒙发亮的时候,房里的木炭火也快湮灭了,从炉子中央冒出一股孱弱的青烟来,胖大嫂抬着一碗酥油茶,一碟热糌粑走了进来,“您守了一夜,吃点东西吧。” 我看着依旧双目紧闭脸色发青的胤禵,将他额头上的棉巾取下,仍是丝毫不退的灼热,“曼巴呢?能否请他来看看?为何拔箭之后,他的身体越来越热?” 胖大嫂面露为难:“他去药草铺了。”说着接过棉巾浸入凉水里揉搓几下,重又放在胤禵的额头上。 我将胤禵滚烫的手搁在被褥下面,站起身来,刚走到桌边,脑中猛然一阵激灵,将一夜的疲累和麻木驱散光了,“我知道他昨夜说的血迹是什么了?” 胖大嫂被我惊得一跳,我忙道:“大嫂,我们得赶紧去把外面从城门口滴到这儿的血迹扫去,否则天一亮,策妄贼人立马就能找到我们。” 胖大嫂一听脸色就白了,显然同我一样意识到了这事的危险,她嘴里喊着‘吉拉、吉拉’就出去了。 胖大嫂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只有十来岁的小男孩,男孩一头黑黝黝的披肩长发,束着黑色抹额,明亮的眼睛紧盯着我。 “神灵护佑,”胖大嫂很高兴地说,“后半夜下了雪,血迹被盖得严严实实了。” “谢谢,”我轻声道。 胖大嫂使劲摆手,“达瓦公主,您回来就好,自从拉藏汗战死之后,准噶尔部简直不把我们当人,他们一进城就搜捕了许多和硕特部的族人绞杀,现在城里全是准噶尔部的人做主,我们出门买点东西都要受尽欺辱……” 我放下手中的木勺,问了一个最不想听到答案的问题:“策妄到底是怎样把城攻破的?” 其实这场仗从富宁安第一次北上调兵时就开始了,策妄派间谍进入拉萨城烧了粮仓,趁城中大乱时开始攻城,打得阿尼措手不及,城中断了粮草,出城道路被封,策妄向内加紧攻势,向外营造和平的假象,连前来打探消息的恰骨伊也被骗了,直到粮草尽绝,城中已开始有百姓饿死,走投无路的阿尼打开城门迎战策妄,饿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阿尼连刀都举不起来了,但仍然嘶吼着与策妄血战一场,是真正的人间地狱,惨烈无比。 “恶狼们砍了拉藏汗的头,还逼我们去看……”胖大嫂哽咽起来,站在一旁的吉拉也垂下了头,“他说拉藏汗的头掉了,就连灵魂也上不了天,永远也无法跟他作对,还说……等达瓦公主回拉萨的时候,也要得到同样的下场,若是我们敢反抗,他就照样对我们。” 那血淋淋的画面像魔鬼一般噬咬着我的心,疼地喘不过气来,“阿尼帕呢?” “亲王被软禁在宫中。” “废物!”我气得浑身乱颤,“他就眼睁睁地看着阿尼惨死,族人们受虐,却丝毫不敢反抗?他以为在策妄面前当牛做马,便能保了性命么?” 吉拉突然说道:“你就是达瓦公主吗?” 胖大嫂连忙斥责。 吉拉不怵,眼睛越发亮了些:“他们都说你在京城享福不会回来了,可我一直都相信达瓦公主会回来的,我赌赢了。” 这个时候一点点的火星子都能点着我的怒气,可这孩子振振有词的模样于烦躁中让我倏然飚起的怒火灭了一些,将我从炙烤的地狱里拖回了正常的生活中,“赢了什么?”我不由地轻声问道。 “一把刀。”他弯起嘴角,握着拳头,像所有和硕特的勇士那样捏着一把想象中的刀翻起了跟斗,嘴里还喊着‘杀杀杀’。 “出去玩儿。”胖大嫂起身赶人。 身后传来一阵呓语,我忙转过身去,胤禵已微微睁开双眼,沉重的眼皮压得他筋疲力尽,仍有些神智不清,干涸的嘴唇轻轻蠕动着。 我握住他滚烫的手,轻声道:“你怎么样?” 他痛苦地哼了一声,眉头紧皱,张了张嘴,我将耳朵凑到他嘴边,听得一个‘疼’字,顿时钻心的难过令我眼泪汪汪。 他不堪疼痛地慢慢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一动不动,就在我以为他又昏睡过去的当口,他突然动了动嘴唇,“血迹呢?” 我忍住悲怆的心情,忙道,“都弄干净了,没事的。我们很安全。” 他弱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便再没开口,滚烫的双手任由我握住,手上却没有半分力气。 我看着受此折磨的胤禵,心上像是破开了一个洞。 第一百五十章 攻城 “阿婆,阿婆,”吉拉去而复返,“阿爹被抓起来了。” 胖大嫂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啥?” 我嚯地站起身来,吉拉脸涨得通红,“满城的药铺都被搜了,一个一个的验伤呢!就连买药的人也被抓了,就绑在城墙上!说是要请出达瓦公主,达瓦公主辰时不去,就杀一人,巳时不去,就杀两人。” 胖大嫂哇地哭了起来,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捶胸顿足,“我的天神呐,这可怎么办才好。” 吉拉眼圈也红了,“还有人正挨家挨户地搜人!就要搜出受伤的藏人来!” 胖大嫂闻言止住了眼泪,吧嗒吧嗒地抽泣着,慌乱地要我和胤禵去他们家的地下室躲一躲。 看来策妄狗贼并不知道胤禵挟持了桑吉还未离开拉萨的事,他以为当夜救我的是和硕特部的藏人。 我看着惊慌失措的胖大嫂,双手环胸,单膝着地跪了下去,“大嫂,七月和胤禵多谢您的救命之恩。” 胖大嫂万万想不到我会给她行如此大礼,慌乱地要将我扶起,我摇摇头,仍旧跪着,看着昏睡在床的胤禵说道:“我现在把大清的十四阿哥交给您,如果我有什么差池,请您一定要治好他的伤,别让策妄狗贼找到他。” 胖大嫂傻愣当场,“公主,您不会是?” “他们是我的族人,没有理由因我一人送命,”我说道,“何况大清两千勇士藏身拉萨,若是因我一人,导致他们被搜出来,坏了原本的计划,我万死难辞其咎。” “这可如何是好?”胖大嫂呜呜地哭。 …… 日头升至城墙上方,再过半柱香便是辰时,刺眼的阳光越过斑驳的城墙,渐渐洒上覆满了积雪的墙头。我抬头看着冬日,也看着数十个被绑缚在城墙上一根根木桩上的族人们,他们被晨露浸透的袍子此时又被烈日炙烤,一个个垂着通红的脸庞和惨白的嘴唇,散乱的发丝被高处的狂风撕扯得胡乱飞舞。 城墙底下站满了或拿大刀或执长矛的藏兵,挡住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阵阵哭喊声从人群中撕裂般发出,或哭丈夫的女人,或哭儿子的母亲,或哭父亲的儿女,都扬着手落泪,仿佛这样便能够到她们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的亲人。曾经热闹喜庆的南门集市顿时变成了炼狱。 太阳又朝正空升了一寸,身披狐裘长袍,头戴雪狼皮帽的策妄阿拉布坦出现在城墙之上,舅舅就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我握紧拳头看着他们,几乎要把牙齿咬碎。 策妄双手扒在墙头失望地大声说道:“不是我狠,是你们的达瓦公主给脸不要脸!” 说完举起弯刀朝绑在第一根木桩上的男人走过去,一个年老的妇人顿时嘶吼着哭起来,舅舅仍然无动于衷。 “策妄狗贼,”我站在人群里仰头喊道,“你不是要请姑奶奶我出来吗?如今我就在这儿,有什么屁就快放吧。” 阳光特别地烈,我掀去风帽,尽管迎着光看不见策妄脸上的表情,却仍瞪大双眼与他对视,将心里的仇恨一丝不落地投给他。 两侧的人群迅速退开让出一条道来,惊呼声一阵高过一阵。 “七月!”舅舅终于没忍住喊得撕裂了声音,“你?你怎么?” 策妄脸色一沉,“我以为达瓦公主去了京城,就忘了祖宗,拉藏汗死的时候,竟也不回来看看!” “哼!”我冷笑,“自古以来争地盘也好,抢汗位也罢,从来没发生过残害族类之事,可你却背信弃义,残杀百姓,猪狗不如,他们都是自力更生用双手挣饭吃的平民百姓,何时轮到你来决定生死了?” 人群中渐渐有附和的声音,甚至有几位年老的藏民还朝策妄的方向吐了几口口水,带动起了越来越愤怒的情绪,从不能入耳的脏话开始,到手中赶牛刨地的农具为止,纷纷向高高在上的策妄挥舞着。 策妄气得不行,一连骂了我数声‘小杂种’,生气归生气,身为藏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会说话不算数,身边的人一拨下了城楼朝我走来,一拨已开始解绑木桩上的人。 曼巴被绑在第五个木桩上,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达瓦公主!”人群中有人开始哭喊我的名字。 “和硕特部的族人们,”我大声喊道,“拉藏汗死了,阿扎勒也死了,我们的勇士都被恶狼杀死了,但我还活着,你们也还活着,回去好好过日子,天神与我们同在。” 啜泣声稀稀拉拉地从左右人群中传出,一双熟悉的眼睛在密密麻麻的人群后面闪过,我心头一紧,是对音,他皱着眉头焦急地看着我,身边几人分明也是一起的,对音肯定是追着我来的,不知他是用了什么方法混入城中。 策妄的长子洛仁带着两个藏兵朝我走来,“七月妹妹,请吧。” “别,”我冷冷看他一眼,“我爹娘就生了我一个。” 洛仁有些愠怒,咬了咬嘴唇,握紧的拳头又松开,他压低声音笑呵呵地说道:“看我怎么收拾你。” “你敢!”我丝毫不让步。他忍不住仰头大笑,低声说道,“都现在了,还跟我摆公主的谱?如今你就是我脚下的一只蚂蚁,本王子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是吗?”我轻声笑道,“你家汗父可不这么想,除非你不喜欢小桑吉,要他碎尸万段,那当然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了,我也愿意陪你。” 洛仁脸色一变,气得说不出话来。 人群中的对音比洛仁的脸色还要难看,他朝左右使了眼色,将手不着痕迹地伸向怀中,我急得全身冰冷,他们这时出手就是送死,忙大声说道:“策妄,你请我来无非是为了桑吉小王子,他被十四贝勒爷抓出城去了,如今大军围城,依我说,还不如让桑吉就留在城外,将来大军攻城时,好歹保住性命。” 策妄眯着眼睛看我:“只要有你一天,清军就不会攻城,除非他们要你陪我去死。” 我轻笑起来,“你也太看得起本公主了,我只不过是区区一介无用女流,值不得任何人送命来救。只是,如果你想找到十四贝勒交换桑吉,就等太阳升到第五根木桩的时候吧,那个时候,大军就会开始攻城,为我阿尼,为藏原上最伟大的拉藏汗报仇雪恨!” 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故意将眼睛瞟过人群,死死地瞪了对音一眼,只要他稍加揣摩,便知我的意思。 接着我便头也没回地在洛仁的押送下朝城楼走去,攥紧了拳头,生怕对音没听明白。 不过还好,他懂了。 …… 天边的太阳像是染了血似的红,放眼望去,藏原上平坦如处子之腹,凹凸的山包尽都掩埋在白雪之下,雪狼了无踪迹,雄鹰仍在苍茫的蓝天之上展翅飞翔。 “如今已是未时,很快便是申时了,哪里有半点敌军的影子。汗父,七月撒谎胡说,故意扰乱我们的视线,让孩儿教训她!”洛仁急切地说道。广阔的藏原上吹来的寒风扑打着他恶狠狠的表情,也没能使他收敛半分有仇必报的脾性。 我迎着风轻笑,“洛仁,你如此冲动无虑,如何助你汗父完成大业?” 洛仁气得暴跳如雷,作势要对我动手,却被策妄反手一巴掌扇在侧脸上,这才将他的勃然大怒打回平静里去。 策妄沉着脸眯着眼好好地审视了我一遍,从鼻尖哼出一声:“七月,别以为我教训自己的儿子就等于认同你,我是他老子,就喜欢他像我一样的勇猛无畏!” 我头也没回,谁也不看,面朝城墙外侧,听着狂风从侧耳呜呜地呼啸而过,幽怨地凄厉逼人。 “你很聪明,知道我暂时不会对你动手,”策妄继续说道,见我仍然无动于衷,沉吟道:“你好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两族相争胜者为王,藏原上自古便有这个规矩。” “规矩?”我冷笑道,“其一,你背叛阿尼,攻打拉萨使他防不胜防,是为不义。其二,你赶尽杀绝,迫害和硕特部人,是为不道。其三,你割下阿尼头颅,悬于城墙上只为引我而来,是为不仁。你不仁不义不道,还要跟我说这是规矩?” “你!”策妄怒睁圆眼,用打洛仁的手拍在了我的脸上,那双久经沙场布满硬茧的手力气大得像柄板斧,和着刀子般的寒风,似乎一巴掌便要将我的脸抽下一层皮来。 我不为所动,慢慢地用手背擦去嘴角流出来的血,一双眼睛仍然死死地瞪着远方。 “大汗,七……七月她不懂事,你要她做什么她都会做的,她不做我可以来做,你……别……别打她!”舅舅恳切说道,那声音简直快要低到尘埃里去了。 “舅舅!”我怒斥,“你竟然称他为大汗,谁允许的,谁准的!?” 就在这时,天边如同神降一般出现连绵千里的黑影,随之响起遥远空灵的号角和击鼓声。“汗父!”洛仁脱口而出,语气中不乏惊慌失措。策妄伏在城墙上,瞪大眼睛看着远方,恰在此时,阳光从第五根木桩上略过,将它的影子拉得很长。 “报!”烽火台上的哨兵跌跌撞撞跑下来,和情报兵一同涌至策妄面前,“敌军还有两百里到达,主将是大清十三皇子,副将额伦特,喀喇沁部也混有两千兵在内。” 我心头一跳,莘夕哥哥来了。 “我就问你一句,拉萨城是藏民的家,也是你的家,难道你非要满人介入,眼睁睁地看着清军毁掉我们的拉萨吗?” “毁掉拉萨的人是你,让拉萨城三番五次陷入战争的也是你,使族人们受尽苦楚恐惧的还是你,”我说道,“清军是来把你这个恶魔赶出拉萨的。” 策妄大吼道:“他们是外族人,你忘了拉藏汗同我一样不喜欢满人,我们之间的争斗归我们自己,外族人不该牵涉进来。” 舅舅见我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知晓以我的脾气断断不会在策妄面前服软,他结结巴巴道,“大……汗,你要七月做什么,我可以来做。” 谁知策妄恼羞成怒,一脚踹到舅舅的腹部,将他踢得滚翻在地,转过身来猛然抓起我的手腕,将我拽至他面前:“两个选择,要不你告诉下面的十三皇子,让他退军三十里外,我愿与大清和谈。要不我将你扒光了吊在这里,再让他退军。” 两百里转瞬即过,清军以最快速度来至城墙外五里之处,绣着‘清’字的军旗已近在眼前,最前方的是骑兵,紧跟着的是鳞次栉比的步兵营,他们有序严整的脚步略过雪地,腾起一片片雪雾。 那雪雾让我看不清最前面那将帅的模样,我含了眼泪,咬紧牙关:“和谈?你认为清军都到这一步了,还想跟你和谈吗?” “你以为我真的想同大清和谈吗?”他突然冷笑起来,“告诉你也无妨,看到满天一色的阴云了吧?戌时过后必有一场暴风雪。” “就算大雪封天,只要清军堵死了你,最多只是拖延时日而已。” “是吗?”策妄阴恻地笑出声,“你以为大策真的逃去了伊犁?” 我全身顿寒,如果戌时之前他们攻不下拉萨城的话就会陷入被大策和风雪合围的窘境。 “父汗,父汗,”洛仁匆匆忙忙地跑来,“城里的粮仓烧起来了!” “什么?”策妄大惊。 还没等策妄从震惊中回过味来,一个藏兵惊慌失措地跑上来,气喘吁吁道:“大汗,城中有人造反,放火烧了数间民房,还试图侵入汗府!” 策妄瞪大眼睛,跺脚道:“反了!还不快去支援!” “千赫营和遂乌营都被调守城东门和北门去了。”洛仁急道,“要不要调派?” “还不去!”策妄通红的双眼鼓得快要掉出来,本就凶狠的面容更加可怖。 洛仁得令,反手一挥,叫上几个首领离去。 “自作自受。”我冷笑。 他反手掐住了我的脖颈,几乎快要把我的喉咙捏碎,大吼道:“马上退后五十里,否则我现在就把她杀了。” “你敢!”雪雾里的十三阿哥身穿黑色盔甲,一袭银色披风,扬起手里的长剑怒吼出声,声线震颤,是愤怒也是恐惧。 太阳快要西沉,橘色的光芒将白雪大地染得绝美,尤其是天边那一抹像被激起涟漪的云朵。 来不及了,我吼道:“攻城!” “退后!”策妄手上用力,我再不能说话。 十三阿哥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断断续续听不清楚,但清军仍旧一动不动,我抬起脚来用尽全身力气踢在策妄的腹部,他不妨,痛得闷哼一声后退三步。 我朝着十三阿哥的方向大吼一声,“哥哥,攻城!为阿尼报仇!”然后一跃而下,奔向斜阳余晖的拥抱,在那个瞬间,我仿佛看清了十三阿哥的眼神,那饱含情意的眸子里,映着我从城楼上一跃而下的影子。 对不起,莘夕哥哥。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没有莘夕哥哥,没有京城,没有清军,拉萨城的余晖之下,阿尼牵着我的手慢慢地向前走,他说,月儿,你不是早就想见画上的阿妈了吗?还有那个给你起名字的皇帝。我使劲摇头,阿尼,这辈子月儿就在藏原上陪着你,陪着族人们。阿尼哭了,他抓住我的手腕,冰凉的温度触到了我的心底,他说,来不及了,月儿,来不及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想我吗? 突然间我停止了迅速而又让人眩晕的坠落,手腕像是要被扯断一般疼得我脑袋一阵发黑,身体重重的砸在冰冷的城墙壁上,杂乱的叫喊声和弓箭破弦而出的声音从周遭传来,我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一只发白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七月,坚持住,我这就拉你上来。”舅舅半个身子悬在城墙上,剩下的一只手两只脚扒住凸出来的城墙垛口,单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发白的手指僵硬而颤抖,宽阔的脸庞因为过于费力涨得紫红。 墙头的藏兵伏倒在城墙垛口处,身下流出的鲜血沿着城墙壁流出一道道通红的沟渠,下面的清军已冲到城门口,正在攻门,激烈的马蹄和脚步腾起阵阵雪雾,暮色耀眼的拉萨城像颗染了红晕的明珠,悲凄且苍凉。 策妄突然出现在舅舅身后,他脸上沾满血迹,面目狰狞,提起弯刀便朝着舅舅的后背砍下去,“阿尼帕!”我吓出一身冷汗,哑着喉咙大喊,就在这时,一把悬着金色羽毛的弓箭‘啪’地飞来直射入策妄胸口,我俯身看去,拉着弓弦的十三阿哥骑在马上正朝这里狂奔而来,夕阳余晖将他脸上的汗水映得如同珍珠。 策妄晃了晃,手上力气不减,舅舅往侧面费力地一躲,弯刀已经砍下,溅起一阵血光,舅舅痛苦地大喊一声,被剁去的半只左手飞起,跃过城楼掉入城下的千军万马之中,瞬间没了踪影。他拉住我的手猛地一松,我们俩顿时都朝下掉落了两寸。 没有办法了,再这样下去就要玉石俱焚,“松手啊,你松手!”我大喊道,舅舅脸上的血色褪尽,痛苦至极,却仍不松手,策妄也不愧为边西猛将,胸口中了一箭仍能站立不倒,跌跌撞撞地又抬起了刀,我一眼瞟到插在城墙上密密麻麻的弓箭,探手拔了一支,脚蹬城墙借力往上挣脱了舅舅的手,扬起弓箭刺入策妄心口,策妄口吐鲜血向前一仰,随在我身后一同跌落城墙。 “七月!”舅舅大喊。 “月儿!”十三阿哥也疾呼。 夕阳余晖飞一般地从我脸上略过,我以为会摔得粉身碎骨,却没想到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十三阿哥正好疾驰至此,他扔了缰绳跳上马鞍,伸出双手一把接住我,尔后便被狂奔的战马甩落在地,一同翻滚在被马蹄踩的稀碎的雪水地上。 天旋地转的晕了一会儿,他已翻身坐起抱住我大喊,我抓着他湿淋淋的手臂,发现那上面全是血,噗通一声,我未来得及问,便看到把雪地砸起一片雪雾的策妄尸体,我看着已经死透了的策妄浑身覆满血污,头发散乱,硕大的眼睛瞪得快要挤出眼眶,嘴角边仍残存着凶狠不甘的线条。 “阿尼!”我仰天大喊一声,泪流满面。 “嘭”地一声巨响,城门破了。 ……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跪在街边,正手脚并用地从一个麻线包里掏出染了尘土的糌粑往嘴里塞、往兜里装。他身旁站着一个抱孩子的女人,通红的两腮被尘土烟灰染成了青色,泪痕从中间刮出两条残存的细纹,她朝远处使劲地挥手,哭喊道:“他阿爸,他阿爸……” 长长的街道满目疮痍,积雪被人踩踏得变作一堆堆污黑的残冰,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的祈福彩带横七竖八地垂落在污水之中,染得不见了本色。失去了亲人的大哭不止,保全了全家性命的热泪纵横,被俘的准噶尔部残兵跪在城楼下面,咒骂反抗之声此起彼伏。 我茫然地站在那里,一时认不出这竟然是我牵肠挂肚的故乡,安居乐业的百姓们有什么错,一场战争使他们生离死别,百年拉萨不再。 “小七!”战袍上溅满了血迹的达布咬牙切齿地冲到我面前,“你竟然跳下去!?你竟然当着我的面寻死?好啊,死吧死吧,可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在那种情况下要是你真的死了,让我怎么办?将来怎么面对拉藏汗?我快疯了,我打算就是折断手臂,也要冲上前去接住你,没想到被十三爷抢了先,不可能每次都有奇迹的……喂,你要去哪?” 我的身后跟着十数个和卓留下的侍卫,我稍挪动脚步,他们便紧跟上来,剑鞘打在铠甲上的声音清脆明亮。 “小七!你是不是还想寻死!?”达布紧追不舍,“你要是再敢那样做,我就……” “若能陪着拉萨一起死,也未尝不可?”我喃喃道。 “拉萨没死啊!拉萨死了吗?你在说什么丧气话?!” “这样的拉萨,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达布愣住了。 “小姐,”和卓轻声唤我,我回过头去,便看见和卓搀扶着身披墨青色披风,素白对襟的十三阿哥走了过来,他脸色苍白,嘴角仍呈失血的灰白色,双眼疲惫有雾气,看见我松了一口气似的拉起嘴角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 我的眼泪哗啦流了出来,十三阿哥在那曲受了伤,胸前后背都有剑伤,刚才奋不顾身接我那一下把所有的伤口都给撕开了,血流得止都止不住,他怕我哭不准我跟去医帐,却不知我光是看到他苍白的脸庞就想要哭了。 “过来,”他轻轻朝我摆了摆手,嘴角扬起疲惫的笑。 我提起裙角三步并作两步朝他跑过去,实在没能忍住,扑进了他的怀抱。 他轻哼一声,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没站稳,和卓急忙来扶他,却被他扬手挡住了,我顿时心里揪着一阵疼痛欲往后退,可他却大手一揽将我压入怀中,凑在我耳边轻声道:“好多人看着呢,你要是被我这么推开了,会不会太丢脸?” “我不怕丢脸。”我埋首在他胸前,放肆地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丢脸算什么,我怕的是丢了你。 “你们两个是要把我气死是不是?”远处传来一个不高不低的声音,胤禵穿着藏民家的衣服站在街道的尽头,脸色好了一些,胖大嫂和吉拉跟在后面,对音也在,看来对音听懂我说的话了,跟着第五根木桩上的曼巴找到了胤禵。 “你竟把不死不活的我随便扔在一个藏民家里,早知道我就不帮你挡那一箭了。”他有气无力地瞥我们一眼。 眼泪像溃堤的河水奔流而出,脑子里的酸痛让我整个人都累得说不出话来,眼泪瞬间朦胧了视线,我原地蹲了下来,抱着膝盖放声大哭。 他们几个都沉默了,天上越来越厚的黑色阴云渐渐压向高耸的城墙上方,一阵大过一阵的风吹起了我们的披风和裙角,吹得插在墙头的十多根木桩摇来晃去,街上走动的百姓们也都停下脚步揽袖抹泪,甚至有跟我一样嚎啕大哭起来的。 “暴风雪快来了!”达布喊了一声,声音却哽咽得不行,他清了清嗓子,提高了音量想盖住发颤的音色,“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吧。” 十三阿哥沙哑着声音对和卓说道:“命额仑特和噶尔弼以最快的速度安营,开放粮仓安抚百姓,先将俘虏进行关押,把洛仁和桑吉带回汗府。” 和卓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他又朝达布和胤禵喊了一声,“咱们仨喝一杯吧。” 稍微经过修整的汗府暂且能住,正厅中的火盆里燃着炭火,几位和硕特部幸存的族长们争得面红耳赤,主要是为洛仁和桑吉的处置方式意见不一,山南部和山胸部的族长势要杀之而后快,山心部和山北部的族长却觉得这会激怒准噶尔残部,不利于和硕特的重建,但争来争去也没个结果,主杀的两位族长谴责主和的两部有亲清的嫌疑,认为大清不想杀洛仁是害怕和硕特部独大。 “达瓦公主,”山南族长说着一口古老的藏语,“难道我们的勇士流了血,却连策妄的两个儿子都杀不得吗?” “公主,”山心族长忙道,“这场暴风雪来势汹汹,预兆不祥,这个时候不能杀俘,何况他们也是藏人。” 我抿唇深思,如果策妄说的是真的,大策部将在入夜时合围拉萨,那我们在这个时候杀了已经投降的洛仁和桑吉势必会激怒准噶尔残部,坚定大策围攻拉萨的决心,如今清军刚经过数月的跋涉,粮草也已不够,城中百姓更如惊弓之鸟,于情于理都没法再来一场大战。 我斟酌着开口:“相信我,我恨不得现在就将洛仁千刀万剐,以祭阿尼和勇士们的在天之灵。” “公主,”山心族长急道,“不值呀!” “但不是现在。”我轻声道,“叔叔伯伯们,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下我们的城池和百姓,度过这场百年难遇的暴风雪。” “公主不可心软呐,”山南族长站起身来拍了拍桌子,“杀洛仁和桑吉不单是为了报仇,还为断了准噶尔的野心,洛仁心狠手辣不是善茬,大清最喜这种人前马屁人后小人的东西,若将来他们沆瀣一气,和硕特部就堪忧了。” “公主不要太相信大清了。”山胸族长也直言。 “你怎么能这样同公主讲话,”山北族长哼哼哧哧气道,“拉藏汗没了,公主就是首领,她说了算。” “我没有太相信大清,”我说道,“也没有说不杀洛仁,只不过不是现在。舅舅重伤未醒,和硕特重创未愈,就连今夜百姓家里烧火做饭用的米都是大清带来的,就目前来说,我们只能依靠大清,不是吗?” 山南族长瞪大了眼睛气得直喘粗气却又说不出话来,噼里啪啦腾起老高的火焰把每个人的脸庞都映得如同红山桃。 …… 大雪扑簌,夜黑风高,目光所视几乎看不到伸出来的双手,越来越大的风把雪粒子吹得扑打在房檐墙壁上,噼里啪啦的声音震耳欲聋,我蒙着面系着风帽,摸着墙壁朝北院走去,几乎快被风雪刮倒。 和卓扯着一件披风将我迎进北院卧房,关起房门后用一根横闩将风雪关在了外面,我解下风帽和面巾,脱去披风,拍去满身的雪粒子,便被一阵喷薄而来的暖意烘得感知到了无尽的疲惫。 “哥哥睡了么?”我轻声问和卓。 和卓朝暖阁方向看了一眼,“还没有,不准人进去。” 我朝他点点头,和卓便披上蓑衣戴起面巾从侧门出去了。 暖阁内灯火很亮,外面风雪呼啸,这儿却暖意融融,我拉开帘子,轻唤了一声‘哥哥’,却没听到回应,便走了进去,靠窗的暖榻上空着没人,一盏琉璃灯吊在屏风上,灯光从彩染屏风后透过来,沿地面洒落一地的五彩琉璃色。 我好奇地绕过屏风,便看见赤裸着上身的十三阿哥半躺在木制浴桶里,借着琉璃灯的光亮,正费劲地去够后背上的伤口,没有力气又每动一下就疼得龇牙咧嘴的模样让我来不及害羞便生出了百般心疼。 我走上前去从他手里接过沾湿了的棉巾,他一惊,转头过来看到是我,连连挥手要我出去,伸手去够挂在屏风上的衣裳。 我拉住他的手:“我不是那种看不得伤口的胆小之人。” 他无奈道:“我只是想沐浴,自己能行。” 我不管他,攥着棉布拭过他伤痕累累的后背,白皙的皮肤上到处都是或结疤或留痕的印迹,绷紧的肌肉拉出轮廓分明的线条,与疤痕一起,都是他多年来奔波历练的证明。 裹伤口的纱布从前胸缠到了后背,背心那处渗出些血来,我解开纱布结,掀去沾满了血的棉纱,他猛一回手握住了我的手腕,“月儿,别。” 我轻而易举地挣脱开他本就没有多少力气的手,揭下棉纱,不由得一惊,伤口比我想象中的严重,由肩胛到脊背中心拉了很长一道口子,缝合过看不出深浅,但周边的皮肉颜色发红发黑,说明当时剑锋没入很深,如今伤口再次撕开流了很多血,皮肉发白更加可怖。 我感到一阵无力,把额头抵在他后背上紧紧咬着牙齿不想让自己三番五次地在他面前哭。 “没事儿,两天不要就能结痂。”他轻松地说道。 我觉得心神俱疲,“我现在脑子里面很乱。” 他一愣:“你那些叔叔伯伯想杀洛仁和桑吉,逼你与大清为敌?” 他总是这样轻而易举看透事情的本质,所以和他说话一向都让人觉得轻松,“倒不至于与大清为敌,”我咕哝道,“但不杀洛仁和桑吉不能服众,和硕特的勇士死了那么多……” 十三阿哥撩起一手水弹了几滴在我脸上,我扬起手擦了擦:“你幼不幼稚。” “我冷,”他咬唇盯着我。 “水不热吗?”我说着就伸手到桶里,刚碰到水就被他一把抓住,“你是女孩儿吗?” “我……”开了个口,突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顿时窘的无处可藏,结巴道:“我……不是……那个……我只是……试一下水……” 他抓着我的手轻轻捏了捏,被热气蒸的脸微微发红,“先让我把衣服穿起来吧,真的很冷,而且没有安全感。” 我早就羞得手足无措,连说着好字,起身给他把屏风上的衣袍拿了过来。等他穿衣服的时候猛然反应过来,扒着屏风问道:“你没安全感是什么意思?还怕我占你便宜么?” 他披着一件湛蓝色的底衣站在温柔的灯光底下正系腰间的带子,闻言笑起来,灯影将他颀长的身姿映在墙上,一颦一笑都微微晃动,俊逸中带着几分可爱:“你偷看我洗澡还不是占便宜么?” “我……”我再次说不出话来,围着外间的圆桌绕了几圈,脑子里清醒了一瞬,“诶,我看你洗澡不该是你占我便宜么?” 说着回身要去理论,却一头撞进他的怀里,衣衫上透出刚洗过澡的清香味儿,皮肤上沾着的暖意也一点点渡过来,他揽着我的头发,轻声道:“想我么?” 我立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紧紧贴着他,一动也不想动。 他低下头在我唇上亲了一下,“我特别想你。” 第一百五十二章 洛仁和桑吉 外面狂风暴雪,屋内温暖如春,十三阿哥披着素白的棉袍靠坐在火边的软凳上,“这么说吧,洛仁和桑吉不可全杀,也不可留俩,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洛仁留下桑吉,桑吉还小,可以用来控制准噶尔残部。”沐浴后他干涸的嘴唇有了几分血色,在火光下说不上来的动人,“我现在担心达布,他心思很重,手腕也不得了,当初大清在穆鲁乌苏调动的是距离拉萨最近的内属蒙古札哈沁部,来的却是相对较远的喀喇沁部,并且亲王还亲自来了,让人难以释怀。”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没有容许我想那么多,如今他提起此事,我顿觉后背一阵发凉,想当初在京城达布为了讨好皇上就能轻而易举地把我和温恪卖了,如今大利当前,他指不定怀揣什么样的想法呢。 “他才带了几千人,大清治得住他吧?”我试探道。 十三阿哥眯了一下眼睛,“这种时候你最好想一想那几位族长的话。” 我艰难地说道,“若是达布想要趁乱吞并两部,大清会帮他?” 他叹了一口气,“一时半会儿倒不至于,防着点是没错的。” 我心里开始大乱,达布野心勃勃,在喀喇沁部便篡了亲哥的位,如果没点打算不可能冒险进藏,世上哪有那么多人情可讲。 “本来不想跟你说的这么透,但我想着等过了这阵你琢磨几日也就琢磨出来了,还不如提前给你备个案。”他拉过我的手揽住我的双肩微微低头轻喃呓语,“别光琢磨达布了,刚才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什……”我木然应了一声突然反应过来,脸上通红赶忙像钻地洞一样扑着他肩上那团软绵绵的垫领去了,埋着脑袋闷声闷气道:“不想。” 他随手一圈,便将我整个人都揽在了怀里,低低地笑,“随你,反正我想。” 我在他怀里闷了好一会儿,垫领软和温度舒适,便觉得有些昏昏欲睡,他却突然在我耳边轻声说道:“你离开之后我突然懂了一辈子的意思,没有你在,一辈子真是又长又无聊,那看得到底的恐慌日日夜夜地折磨我,到处找你的时候有时生气有时惊恐,我担心你在一个我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看同一场日出日落,更怕你没在世上了,这场日出日落只有我自己看得到,而我到死也不会知道,幸亏……” 他没说完,我便侧头探身吻住了他的嘴唇,很轻很轻的吻擦拭而过,更像一剂安神的凉药让他眼眸微微湿润:“幸亏你找到我了,以后的日出日落我们一起看。” 他一动不动,眼里亮堂堂的,眼角滚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来,我的手刚伸到半空便被他截住了,他手腕一翻,将我压到绵软的地毯上,身上的棉袍也滑落在地。 我眨眨眼睛,有被惊到,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不是冷么?” 他微扬嘴角笑了起来,“我发现你总是抓不住重点啊。” “……什么?”我像是被压着大脑就不会转了一般顺嘴说道。 他却没再笑,略微俯身,“重点是我想亲你”,哑声低吟地送出去这句话,他的唇已紧紧贴了上来,两手交叠缠绕,喘息声越来越重,我环住他的脖颈紧紧地贴着他搂着他把他当作救命稻草般不肯放开,他探过我的唇我的颈,如同一团火将我烧的只剩灰烬,并在那一堆烈火燃烧的灰烬中听到他含情呓语一句‘我爱你’。 被暴雪扑打门窗的声音吵醒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舒服,自从仓皇逃离云木川之后,还是第一次睡的这么沉,可没等我完全醒过来,就被屏风外胤禵的说话声惊地一骨碌坐起,手忙脚乱地抓衣服被褥往身上套的时候才发现其实自己穿戴得整整齐齐,一袭鹅黄色的棉裙裹在身上,连奶白色的腰带都系好了,怔忪间听到十三阿哥在外间说“军粮的确不能动,但万事都有不得已的时候”,他的声音低稳沉着,抑扬顿挫里带出了些涌至我耳边的慵懒迷离,我抓着被褥,脸唰地红透了,他身上有伤,虽然只是点到为止,但仍让我浮想联翩羞得无处可藏。 “他们可以向派去的人推说没收到圣旨,那我就亲自去青海调粮。”胤禵说道。 十三阿哥冷笑,“连京城都能无视奏折,怕是真的只能我们亲自去了。” 暴雪前十三阿哥便担心因为粮草被烧,城里百姓的生计会有问题,已向京城请旨从青海及西南调粮,算来派去青海的人也该有消息了,听他们这么一说,怕是京城无视奏折,青海不愿调粮。 “那我……” “我去,”是棉袍滑过软塌的声音,“你的伤太重,走不了那么远,何况我要去看看,京城里到底是谁想搅乱拉萨这池水。” 我再也坐不住了,裸着脚扑腾到地上,带起帐帘边的一阵铃响,脚底的冰冷哗啦啦蔓延全身,那一刻猛然清醒过来,竟呆愣当场不知如何了。 外间一阵沉默,好一会儿听到胤禵起身告辞的声音,他临出门时墨黑色的侧影映在屏风上,像幅用水墨点出来的画般驻足了许久,于浓墨之中我仿佛能感受出他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的内心世界,可直到推门而出,暴雪噼啪,我也没听到一个字。 “醒了?”十三阿哥端了一杯茶走了进来,见我这般模样,二话不说搁下茶水将我拦腰抱起,“赤着脚也不怕被冻病了。” 我把头埋在他胸前,闷声闷气道:“怎么不叫醒我。” “怕什么?”他知道我的意思,轻描淡写:“我就是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皇上知道的话……” “他迟早得知道,我本来就不想瞒。” “……那他更不会同意调粮了。”我叹了口气。 他愣了一下,忽然笑了,“拉萨的安定事关边西重政,皇阿玛还不至于如此糊涂。” 那就怪了?他靠床坐下,我也懒得从他怀里出来,仍挨着,这意思是京城还有人在搅浑水,压了奏折不想这场平藏之战结束得这么早? 可如今能搅动京城浑水的人还能有谁? “我去去就回。”他压低了声音,一只手与我十指相扣。 我心里一阵发慌,却不想说什么,他是我的心上人,他在救拉萨,我有何立场阻止? “在云木川,”我抬头看着他,“烧了玲珑巷的那些人是武备院的人,其实我当时就认出来了。” 他嘴角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我的意思是,你还记得吗?他的秘密在我这里,七年了,我都快忘了。”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我知道他想让我别再说了,可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眸告诉我,他不是一点怀疑都没有,只是不愿意承认。 “我想让那些事情都过去,”我用手指轻轻擦过他的脸颊,“但你又要去冒险,而他很有可能早就不是你的四哥了,如果不防,会有危险。” 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我知道。” 若说的当年我对四贝勒只有一点点的怀疑的话,那火烧玲珑巷的赶尽杀绝让我感到顿悟,想当年我骗了四贝勒做挡箭牌才得以从草庐逃走,这些年来在四处找我的人肯定少不了他那一派,十三阿哥在云木川与我重逢瞒住了他,可胤禵离军来找我却被他跟上了,他丝毫不念旧情直接下杀手,让我不得不联想起当年一些未曾解开的谜团,甚至连棠梨宫大火和鲁朗贡措湖边的刺杀都要重新审视。 幸得一切皆是怀疑,作不得数。 小时候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白幕一样的风雪将整座城市掩埋得严严实实,可见度仅达七八步以内,呼啸的北风似要将房屋吹倒,目视之处除了白色还是白色,不过倒是将之前几个月持续不断的战争和杀戮盖去了,攻城那日弥漫四处的血腥味儿终于没了…… 我站在央宗殿前什么也看不清楚,策妄临死前的诅咒折了一个,大策若真的笨到重返拉萨的话,那还没摸到拉萨的墙角就得全军覆没。 想到这里我的心又揪了起来,十三阿哥是昨日入夜时分趁风小的时候冒雪走的,只带了十数个亲信,虽说轻装上阵,山心部的族长还派了亲儿子给他们带路,但无论如何,在这样的天气带伤穿越大半个雪区仍让我不安。 对音摸到我跟前,我勉力才能看到他黑色的衣角,他捂着嘴巴大声说话:“几位族长闯地牢,试图杀死洛仁和桑吉。”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幸好是‘试图’,那证明没有成功,风雪中也不好说话,朝对音打了个手势,一同朝地牢的方向跑去。 地牢潮湿冰冷,渗出水来的墙壁上燃着松油火把,滋滋的火油将通往地牢的路染得烟火熏天,狭窄的走廊上站满了剑拔弩张的藏兵和清兵,两方对峙,虽没动手,但气氛已极为压抑沉闷了。 洛仁翘着二郎腿坐在干草垛子上,嘴角挂着冷笑,一双眼睛随着我移动的脚步紧紧盯着我。山南和山胸族长站在最前面,提着大弯刀,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微微颤动,对音手下的人站在对面,将牢房围了起来,不让他们靠近。 “达瓦公主,”山胸族长一看见我便张口大喊,“难道拉萨已经不是和硕特部人的拉萨了吗?就连杀个人也要满人干涉!” “伯伯,”我看他一眼,面色微寒地说了一句,“我们不是说好了么?” 洛仁大笑起来,众人的目光齐齐转向他,“你这个引狼入室的贱女人,原本就是清廷的杂种,你害死我父汗,现在又要把你们羊羔一样软弱的和硕特弄得四分五裂。” 说完又爆发出一阵更加阴险的大笑,却引来隔壁牢房呜呜咽咽的哭声,那一阵又一阵低沉的哭声悲惨凄凉,似乎在努力地压抑克制,从嗓子眼中憋出来的像失了母亲的狼崽那般低嚎轻吟。 洛仁脸色变得铁青,大骂道:“你这个不争气的兔崽子,我们是藏原上的雄鹰,别在这些野狼面前哭。” 借着昏暗的火光,我看到仅有十岁的桑吉缩在监牢一角,浑身抱成一团。 我不想和这样的洛仁过多接触,也不想看见无辜落难的桑吉,我来这里只是想提醒几位不听话的族长一声,面也露了,话也说了,多留无益,叹了口气转身欲走。 谁知洛仁见我要走,猛地从干草垛上跳起来,蹦到我面前双手抓着监牢的铁栏杆,一双眼睛瞪得铜铃般大,他咬牙切齿道:“你不就是一个女人吗?女人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了。” “是吗?”我极力控制想一刀捅死他的冲动,“可你落到我手里了,你的生死由一个女人说了算。” 他瞪圆了眼睛又缩紧了眼眶,不是因为死到临头,是被一个女人控制着生死是事实所以气得七窍生烟,“你不敢的,你杀了我就断了和谈的后路,我若死了,你们全都要给我陪葬!” 我攥紧了拳头转过身来,生怕继续看着他那副让人恶心的面孔会忍不住扑上去。 “你知道拉藏汗临死的时候说的最后一个字是什么吗?”他讥诮地笑,“是月儿呀!哈哈,我把他的头砍下来的时候他的嘴里还残存着没说完的话,舌头混着鲜血往外哗啦啦地流,发出‘滋滋滋’的声音,哈哈哈……” 我猛地转过身去,脑中嗡嗡地叫,看着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从脚底朝上唰地燃起一阵剧烈且冰凉的颤意,像是有个火花在我耳边噼啪炸裂开来。我从腰间抽出随身携带的小弯刀,毫不犹豫地从监牢栅栏的缝隙里插入了洛仁的胸口。 锋利的刀口穿透皮肉时产生的钝感和之后一路往前的顺畅让我感到无比的痛快,洛仁脸色一变,张嘴大笑的表情猛然僵住,呈圆型的嘴巴慢慢颤动着缩小,温热的血液顺着我的手哗啦啦地流出来,滴落在我和他之间的地板上。 当场众人竟被一时之变惊得鸦雀无声。 “你敢杀……我!?”洛仁压抑的声音喷在我的脸上,如同一只垂死挣扎的燕雀。 “千万不要小看了女人!”我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把事情都算清楚了,但忘了我们还有桑吉,准噶尔残部就算是强弩之末,也是失了头领的狼群,给他们一点点希望就能随意驱使。等你死了之后,再没有人会在意你,你的尸骨将曝尸荒野,你的灵魂将无处可去,你永远都别忘了,是一个叫七月的女人杀死了你!” 他因痛苦和不甘而扭曲颤动的表情瞬间千变万化,他朝我伸出手来,鹰爪般枯竭的手指抓住了我的手腕,临死前余尽的力气猛然爆发出来,竟将我的骨头捏的没了知觉。而这一霎那,我的脑中竟不合时宜地闪过年少时的光景来,青葱岁月里的洛仁还没有如茅草般乱糟糟的胡子,眼神里也只有争强好斗的傲意,他喝酒时总是随意用手袖抹嘴,他叫我时,不怀好意但戏谑满满的笑…… 而一切,都因眼前这一幕让人产生恍如隔世般的哀痛。 “你……你……不得好……”洛仁的脸色已如死人一般铁青,随着喉结蠕动,艰难的几个字带着鲜血朝外喷出。 “你说的对,可我不在乎。”我轻声说道,看着他已不会有所反应的面庞,猛地抽回弯刀,他朝后一仰,捏住我手腕的手瞬间松开,倒地而亡。 我突然间没了力气,手里的弯刀掉到血泊中,溅起让人无法忍受的血腥味儿,地牢和火光顿时暗淡下来,带着桑吉刺破高空的尖叫,如同一团墨染的虚空,朝我侵袭过来。 第一百五十三章 断粮 我是在自己的床上醒过来的,外面天光大亮,风平浪静,看来暴风雪已经停了,我忙抬起双手,想象中仍满手血污的双手已被洗净,衣服也已换过,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杀就杀了,他是罪有应得。” 我转过头,便看到倚在窗边的胤禵,他披着厚重的素黑棉袍,脸色仍旧很苍白,但好歹嘴唇有了些许颜色,不那么憔悴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那天早上的尴尬突然闪现了出来,在这样的情境之下,更加尴尬了,坐起身来清了清嗓子沉默着。 “我不会问,也不想问,你别紧张。”他叹了一声,很轻。 他这么开门见山,我更是窘地无处可藏,自从那夜于眼眸里探到他的心思,再想到当年完颜蝶胡诌的那些话,我就一直觉得别扭,更不要说被他撞见我在十三阿哥的床上醒来这样的囧事了。 “……对不起……”我竟张口说了出来,没过脑子的话让我俩同时沉默不语。 “干嘛啊?”他笑了笑,“又不是你在我背上射了个窟窿。” 他的侧脸被窗外落进来的阳光晒出了一层光圈,温柔的笑让我放松下来,如果再藏着掖着的就太对不起坦坦荡荡的胤禵了,我决定把没过脑子的话说完:“你受这么重的伤都怪我孤注一掷要独闯城门……” “你不闯城门就不是达瓦公主了。”他笑。 “难怪完颜蝶非要我死呢,看吧,她虽然蠢,却又预言了一次。” 他低头搓了一下手指,“知道她蠢,就别再提,当年没处置她,我就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糟糕的傻子,你提她,是要反复提醒我有多糟糕吗?” 我们从未讨论过当年的事,作为当事人,我以为他不处置完颜蝶跟我一样主要是为了小阿哥,但作为一个外人就不能断然置喙了,毕竟他们是夫妻。 “算了,”我说,“没什么用的事儿做了也无益。” “可我过不去自己这关。”他仍然低着头,仿佛手掌心里长了朵看不厌的蘑菇,“有一次浑起来打了弘春一巴掌,臭小子竟然问我是不是因为讨厌他娘连带着也讨厌他……”他停顿了许久,似乎把手掌心搓红了就能抑制住情绪里的崩溃,“……我本来不是的,可他那么一问,我竟然怀疑是不是自己当真如此恶劣?” “世上哪位父亲不管教孩子?”我下了床走到他面前,“当年我们就说好了的,他娘是他娘,他是他,如果你自己都过不去这个坎,还指望弘春理解你吗?” “我以一己之私把完颜蝶从苏秀水的死中摘了出来,你真的不怪我?”他终于抬起头来,苍白的脸庞更加苍白。 我怎么怪你?这其中的因果关系又怎能攀扯清楚,说到底,苏秀水的死我才是主要责任,这七年来我没有一刻原谅过自己,可到头来又有什么办法?一瞬间脑子里呼啸而过各种各样的想法,我对着他笑了笑,“你是你,完颜蝶是完颜蝶。” “那你呢?”他看着我,“你和十三哥?” 刚才还义正严辞地说他不会问也不想问,这才一盏茶的时间就变卦了。 “我们……七年前就在一起了。”我想了想还是说了。 他愣了愣神,眼角浮起一抹尴尬,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他……值得你等的,为了你得了一个……那样的名声。” 我愣住了,一时没懂他话里的意思,可当他眼里露出戏谑的笑意时,突然明白了,“你取笑我?” “我哪敢?实话实说罢了。” “几年不见,你这张嘴厉害了不少?” “再厉害也没有你俩有本事,皇阿玛在京城里气得跳脚,你们倒好,早就暗度陈仓好上了,这回解了拉萨之困,我看你们怎么办?” 一语说到了我心坎上,我闭了嘴反身坐在软榻上,“反正七年前的历史不会重演。” “那要看你们打算怎么开演了?”他也在我身边坐下来,指了指窗外,“暴雪封路,牛羊冻死无数,短时间内如果十三哥回不来,这场戏就要被迫开始了。” 我眯起眼睛审视他,“被谁迫?” “今儿一早达布散了军粮,百姓欢欣鼓舞,他才来了两千人,你说他是凭什么底气在这里收买人心不急不躁的?” 我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珠子,艰难地把真相说出来:“京城里有人和达布密联?暗中支持他……吞并两部?” “我猜的,”他微微歪头迎着阳光眯了一下眼睛,“是不是真的就看五日后。” …… 现实比我们预计的要严重许多,暴雪天晴之后拉萨街头出现了饿死的藏民尸首,最先遭殃的是老人和孩子,他们身体孱弱,耐不住寒冷和饥饿同时扑打。站在央宗殿上俯瞰拉萨,几乎日日夜夜都能听见转经筒的念诵声。 能调度的军粮散尽之后,我将汗府粮库里所剩不多的粮食全都搬到大街上,组织府上的丫头婆子藏兵侍卫发粮施粥,但面对饥肠辘辘人数众多的藏民,汗府的存粮杯水车薪,如同一粒石子儿扔进大海,激不起半分涟漪。 更可怕的是,就连曼巴这样属于中等收入的家庭竟然也出现在了讨粥队伍中,当我看见面黄肌瘦的吉拉跟在曼巴身后慢慢挪动的时候,心里一沉,几乎咬破了嘴唇。 我从舅舅房中出来的时候碰见了迎面走来的达布,他抿嘴一笑,摆了摆手:“又来看望亲王?他可好些了?” 我点点头,“伤口好的差不多了,人还很虚弱,毕竟断了一只手。” “男人,尤其是靠甩马鞭,挥刀子过活的男人来说,失去一只手让人难以接受。”达布说道。 “他是为了我,”我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从东边徐徐飘过一片灰色的阴云,从我知道阿尼战死的消息后就非常恨舅舅,恨他软弱无能竟然投降,但那日见他不顾一切地救我,就算恨意再汹涌也早已偃旗息鼓了。 达布点点头,“所以他是我的恩人。”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笑意暧昧,“若不是他抓住你,我就失去你了,那样我将痛不欲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你说我将他视为恩人是不是理所当然呢?” 达布突如其来的表白让我一时有些愣怔。 “你瘦了很多,百姓们吃不饱,他们的达瓦公主可不能饿肚子。” 我犹疑了一下,“……我吃不下,城里每天都有人饿死。” “大清反覆无常,十三爷走了许久都没有消息,你还对他抱有希望么?”他突然说道。 我故作平静,心里却打鼓似的轰隆起来,这还没有五日呢! “如果对我们唯一的希望不抱希望,那小叔叔是要我放弃么?”我故意问道,“蒙军驻扎在清军一侧,前几日还将所剩不多的军粮散了,小叔叔就不着急吗?” 他定定地看着我,尔后嘴角一挑,“只要你开口,我马上派人去喀喇沁部调粮。” “只要我开口?”我反问道,毫不避讳地看着他的眼睛,“后日的祭礼上舅舅就要继位了,你在这个时候让我开口,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他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伤害,却很快笑起来:“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力气。” 我也笑:“你太看得起我了,舅舅是和硕特的亲王,作为阿尼的亲儿子,他继位名正言顺,岂是我一句话就能改变的?” “蒙藏地界向来有能者居上的规矩,我们又不是大清,非要讲究那些血统……” “不可能,”我直截了当打断他,怕再听他说下去会忍不住发火一拍两散,“和硕特只能是我们的和硕特,如果我连这个都保不住的话,死都不敢死,因为无颜面见阿尼!” “你看看这座破败绝望的城市,再不是藏原上的明珠了,它的光彩正在一点点褪尽,为了一己之私,难道你要保一座鬼城?放弃所有的百姓?” 我冷笑:“我身体里虽然流着满人的血,但还不至于丢了藏人的血性,把拉萨给你,从此以后丢掉和硕特的名字?那我宁愿让这座城市带着这个铁骨铮铮的名字一起死去!” “你怎么这么固执?”达布眉头紧锁。 “别逼我恨你。”我直视他的眼睛。 “我无所谓,”他的脸色却全然是另一个意思,“你信大清那些小人?却不信我?” “如果不是那些小人在背后支持你,你会有恃无恐么?”我直截了当。 他张了张嘴,并没有想象中的吃惊,只怕他猜到了我已对他有所察觉,索性坦白:“十三爷不会回来了,要来早来了……你就算固执,也最多再固执两天。” 不知是饿的还是气的,总之若不是咬着牙齿攥着拳头,我早就浑身发抖了,“那咱们就一起死吧”,扔下这句决绝刚硬的话,我转身便走。 “还有一个办法,”他在我身后说道,“你嫁给我做我的王妃,和硕特部与喀喇沁部联姻,我向你保证有生之年保住和硕特的地位。” 我顿了顿脚步,若换个立场,现在都想给达布拍手叫好了,竟然想出这么精妙绝伦的点子来。自古以来部落联姻就相当于两族结盟了,以和硕特目前的贫弱,达布既能轻易控制,也能成全我的固执。 “在背后支持你那个人也同意么?”我转身问他。 他的反应不像是突然想起的主意,反而问我:“还会比你跟着十三爷回京城更糟糕吗?” 他总能一针见血,表面上装的云淡风轻好像什么都管不着,暗中把几根线几颗针都数清楚了。 “还是说,你俩说好了要偷偷摸摸一辈子?” 我看着他一脸得逞的样子真想骂脏话。 …… 我和衣躺在卧房的软榻上,达布的话一字一句地在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他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已经把话说开的坦荡让人没法再怀疑,但说十三阿哥不会回来时笃定的样子又疑点重重,我翻身坐起,难道他暗中对哥哥下手了? “你当心啊!”窗外有个老婆子低声斥责道,“这东西如今可比金子还贵重,若是洒了,公主就饿着了。” “阿内,我脚下没力,幸亏你扶住我,否则我死定了。”一记微弱的声音回应道。 我坐起身来推开窗子,便看到墙角根下站着一老一少两个女子,都穿着汗府里的下人服饰。少女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搁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糌粑,旁边还用茶盅装有一碗乳酪茶。她二人听闻窗响,抬头望过来,吓得跪倒在地。 我皱眉道:“这是什么?” “回公主的话,这是热糌粑和乳酪茶。”少女轻声道。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如今汗府里的存粮都已拿出去救济百姓了,为什么还有这样的东西在这里?” 老婆子回道:“存粮拿走之前,奴婢特意留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点,用作公主的膳食。” “我的膳食?”我冷冷道,“你是说全城百姓吃不饱,汗府上下喝稀粥的时候,要我每日吃这种相当于珍馐美味的东西?” 老婆子吓得连连磕头,我摆摆手:“我没有胃口,把这些东西送去北院,舅舅重伤在身,断不得粮食。” 老婆子携着少女连忙起身离去了,我看着空中飘起的雪花,喃喃道:“我应该等一等,也应该相信哥哥。” 及至第二日,城中的情况愈发严重起来,虽然各位族长仿效我的做法,纷纷将家中存粮拿出来赈济百姓,但终归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甚至就在汗府门前的大街上发生了因为抢粮而斗殴的事件,胤禵和达布都派出各自的兵马镇压,当场斩了抢夺妇孺手里救济粮的两个壮年男子以作警示。虽然的确起到了震慑效果,接下来的放粮过程没人再敢闹事,但百姓中渐渐怨声四起,城里的气氛由最先的恐慌变作压抑的愤怒,像一根拉紧的弦,随时可能绷断。 我站在汗府通往城墙的天台上,碎雪稀稀疏疏地从阴沉的天空飘落下来,视线所及处是一片灰白的雾霭,远近的山峦在迷雾中若隐若现,美是美极了,可这样的美景如同一个个硕大的秤砣压在我的心头,大清援军至今音讯全无,从拉萨派出去的探子一次比一次走得远,可每次都无功而返,风雪刮尽路上的一切痕迹,就连和硕特部最好的探路人都无能为力。 而我的脚下,汗府大门口,等待领取救济粮的人越来越多,好歹众人并不缺衣,细雪纷飞中都裹上了厚实的兽皮厚袍子,排成长队等待着汗府大门打开。 第一百五十四章 解危 早上的时候达布来找过我,蒙古调来的粮食已经到了,就在城门外三里处等候,只要我开了口,立刻就能运粮入城。 我想骂他见利忘义,在这种时候威胁我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却说不出口,他是对的,面对城中的数万人口我竟然还不愿意松口,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大家都自私。 “如今的拉萨城并不太平,你最好不要总是单独行动。”胤禵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打断了我咬牙切齿的思索,也克制住了我想立刻去找达布的想法。 胤禵披着湛青色的长袍,衬着苍白的皮肤,在这大雪天里显得温润如玉。他嘴唇红润了些:“你瘦了不少,就算百姓们饿肚子,你也不能水米不沾吧?” 嘴唇被举棋不定煎熬得发干,我舔了舔:“哥哥说好必归的日子已经过去三天了……” 胤禵一脸凝重地看着脚下的百姓,此时汗府大门已经打开,人群骚动起来,挤在最前边的人伸出胳膊,将手里捧着的碗递到了发粥的丫鬟眼皮底下。 “我怀疑他们出事了,”胤禵轻声道,“但搞不清楚到底是达布使了绊子还是京城不放粮。” 这时达布正好骑马朝着我们的方向过来,他一身戎装,正带人巡城,被人群堵在了我们对面。他抬起头来,对上我和胤禵的目光,六目相对,一时无话,却都各怀心事。 “他的嫌疑最大,”胤禵眯了眯眼,“今日凌晨有蒙古边境过来的队伍集结在城外三里处,是他的人,却不知他意欲何为。” 头上肩上堆满了雪粒子的达布朝我们挥挥手,露出一副人生何处不相逢的笑容。 汗府门口的粥锅已见底,分到粥的人却还没过半,我闭了闭眼睛,达布这一招踩实了我的小辫子,在这种时候我实在没法无视近在咫尺的救命稻草,就像路边饿殍无法拒绝搁在面前的佳肴一个道理。 “你要去哪?”胤禵拽了我一把。 我回头看了一眼达布,朝楼梯走去,“要粮食。” 胤禵反应很快,立刻反问:“达布威胁你了?” “交易而已。” “他这种反复小人定有后续。”胤禵还是不放手。 我叹口气,瞪着仍然稳坐马背满面春风的达布,咬牙道:“他要是敢耍花招,我就带人去抢。” “我现在就带人去抢。”胤禵气道,气得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就在这时,底下人群里的喧哗突然高涨起来,一个手抱婴孩的老人和一个背着男童的女人双双跌倒在地,手里的瓷碗摔成了几半,婴孩和男童几乎同时大哭,引得本来静寂的人群吵的吵闹的闹,你说我推了你,他说你挤了先,总之就是一片唉声苦雨。 这时一名男子大声说道:“族长老爷们,拉藏汗死了,但只要达瓦公主还在我们就不怕,让我们见一见公主吧!公主为我们血刃仇人,杀了洛仁,我们感激她,但也有话想问问她!” 他的声音悲戚哀凉,引得众人纷纷附和,有人叹息‘天神夺走了拉藏汗,却留下了达瓦公主,是天神的旨意’,也有人应声‘达瓦公主回来了,应该见见我们的’,还有因受不住饥饿和悲惨的折磨,啜泣起来的。 族长们面面相觑,山胸族长沉吟半晌,上前一步道:“有什么话可以先跟我们说。” 人群先是沉默了一瞬,接踵而至的诉求声却高过了刚才,带头开口的男子高声说道:“我们想问问达瓦公主,拉藏汗死了,她还要不要我们?她……还是不是藏人?” 山胸族长愣怔了一下,脸色黑下来:“达瓦公主为了粮食的事情已经好几天没合眼没用膳了,汗府的存粮全都进了你们的肚子,如今仅剩下草篼里的这些!半月来你们饿肚子,她也没吃饱过一顿!谁?还要问她是不是藏人!?给我站出来!” 我抬脚要走,胤禵拦住我,“虽然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准没好事,你不应该出现。” “……他们是我的族人。”我扔下这句话,三步并作两步走下高耸的天台楼梯,又穿过漫长的甬道,拉开半掩的汗府大门,便听见被斥责至沉默的人群骚动起来。 两位族长转过身来看见我,均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族人们双手环胸,虽然前后不一,但也极为隆重地朝我施了大礼,我单手环胸回礼,走下汗府的前门台阶,将跌倒在地的女人和老人扶了起来。 女人被碎碗片划破了手,血流如注,孩童摔得满脸是灰,哇哇哭叫不止。我转过身看着一副副无辜的脸庞,大声说道:“我们是藏原上的雄鹰,准噶尔残忍暴虐也没能灭了咱们,难道这铺天盖地的大雪和肚腹里的欲望就要将我们压倒吗?” 众人一时哑口无言,我牵住孩童的手,带他走至粥锅前,从丫鬟手里接过一只崭新的瓷碗和长勺,斟满了瓷碗递到他孱弱的手里,“当年祖爷爷带着五十六户三百八十二个族人穿越冰天雪地的西北藏原时,遇到的风雪和饥饿比我们更甚一百倍,可他们如何?他们体恤弱小,优待妇孺,让女人先穿暖,让孩子先吃饱,因为他们才是和硕特部的希望,也正因如此,最后走出西北藏原,来到这儿的二十五户八十九个人成就了和硕特部的历史,没有他们,就没有今日的和硕特部!而我们呢?头顶有屋脊可遮雪,身上有棉衣可防寒,再不济碗里也还有稀粥可入腹,可以说胜过当年万倍,却也不及当年分毫!今日才是断粮的第五天,才五天的时间,就能让你们为了粮食失了气节吗?你们有气力争抢激愤,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弯下身子扶起跌倒在地的妇孺孩童!你们……还是和硕特部的雄鹰吗?” 人群里的安静将宽阔绵长的街道侵染得寂寥无边,风雪从缝隙掠过,发出悠然的呼啸,一个个头上肩上堆满了白雪的人岿然不动,像一座座哑了声没了灵的雕塑。最先跪下来的是一位颤颤巍巍的老人,他朝着城门方向阿尼的葬身之地连磕三个头,泣不成声,从他嗓子眼里发出的呜咽凄凉哀恸,在空寂高远的旷野四方幽幽荡荡,让人心中酸楚,不忍听闻。 我看着族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跟着老人跪下去,风雪中站立的雕塑在一座座减少,忍不住流出了眼泪,阿尼,你告诉月儿,月儿到底该怎么办? “我们仍是雄鹰,但敢问公主一句,雄鹰要如何熬过这个冬天?”那带头的男子仍然站立,满面肃然,问了一个让人人双眼祈望的问题。 淹没在渴盼的眼神中成为众人存活的希望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直到今日才懂,不远处的达布伏身在马上定定地看着我,他不住地把玩手中的马鞭,不时瞟一眼城墙外的方向。 高台上的胤禵神情凝重气得不行,我知道他要是就在我面前的话肯定要说那个带头闹事的人绝对是达布喊来逼我的,但就算是吧,这满地跪着满眼热切看着我的百姓总不能都是演出来的?他只不过问了一个大家都想问却问不出口的问题而已。 我与达布对视,叹了口气:“粮食今天就……” 突然,让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一瞬间,从跪伏在地的人堆里猛然蹦出三四个黑影,待我反应过来,及至看清楚奔向我那人狰狞的面目时,他已近我身前,右手从腰间抽出长柄弯刀朝我面门砍来,我全身的血液骤然复苏,本能地抬起右脚正好踢中来人的腹部,他闷哼一声往后退了几步,朝我砍来的弯刀带着风从我额前掠过,划落几缕发丝。 耳边的惊叫呼喊声哗啦一下猝然爆响,不容我看清周围的情况,被我踢到的那人已再次卷土重来,我有了防备在他的弯刀朝我挥来的时候用左手截住了他的手腕,可这人身高八尺壮硕如牛,力气何等大啊,他并不急于挣脱,而是顺势压住我的肩臂,推的我连连后退,直到整个后背重重的撞在经幡柱上,他张大嘴巴哇哇大喊,竟是要为策妄和洛仁复仇,用我这个歹毒女人的鲜血祭准噶尔部的亡灵。 我的左手被他的反力压制得动弹不得,几乎折断般疼痛,便抬起右手横掌劈向他的脖颈,正中风池穴,打得他摇头晃脑,松开了拿着弯刀的右手,瞬息间他卷土重来挥刀砍下,我略一低头,弯刀砍中我头顶的经幡柱子,深深地嵌入木头之中,我刚松了一口气,却只觉胸口处传来一阵让人眼前一黑的疼痛,脑中嗡隆一声,整个身体都麻木了,仅剩下那处钻心至极的痛楚逐级攀升,像是要把我吞灭。 我不由自主地用手去摸,摸了满手粘稠温热的血液,一把短刀插在我的右边胸口处,从刀口汩汩流出冒着热气的鲜血,几乎眨眼间便将我青色的衣衫染透了。 那人左手仍握着短刀的刀柄,他瞪圆了眼睛,嘴里叽里哇啦地痛斥,捏住刀柄,又朝里压了一寸,我脑中的弦崩裂,眼前的景象尽都模糊不清。就在此时,一个从天而降的黑衣人挥刀砍下,将那人握住刀柄的手从手腕处砍作两截,那人跌翻在地,很快便被冲涌而上的军士百姓打死。 我跌靠在经幡柱上,全身力气随着血液的流淌失了大半,轻飘飘地滑落,被黑衣人从半空搂住抱了起来,他眼里有雾气,惊慌失措地唤道,“月儿!月儿!”。 我看着他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张了张嘴,任凭铺天盖地朝我砸来的雪粒子扑打在脸上,听见被纷乱的人群挡在好几里外的胤禵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声,还有达布疯了一般的大喊‘小七!’。这些不重要,都不重要,我抬起手来抹了抹眼睛,拉扯着最后一丝意识想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点,不要白高兴一场。 …… 梦里的视线似乎更清晰一些,把莘夕哥哥剑眉清眸的脸庞一一刻画,无论是长长的睫毛,深黑的眼角,泛着琥珀色的晶莹眸子,都在我漆黑一片无边无际的梦境里一点点绽放,慢慢地靠近我,又缓缓地退让开,我梦到那双眼睛靠在我的额头,掠过我的脸颊,游走在我的耳畔,一声又一声地呢喃‘不要离开我’。我的身体轻飘飘地不由我控制,似乎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着走向更黑暗的尽头,可我缠绵在那双眼睛的悱恻涟漪中不愿离开。 这是我漫长且悲戚的人生中的一个巨大难关,我差点就没能挨过去,短刀正好插在了肋骨与胸骨之间的缝隙里,割断了血脉,拔刀之后三个时辰没有止住血,直到我的脸已经苍白得如同一张薄纸,宽深的伤口才终于没再流血,说不清到底是曼巴的药草起了作用,还是血已经流干了。 人之将死的时候会颠倒梦境和现实,你以为醒着的时候是在做梦,你以为梦中发生的事情却就在身边。我看到秀水姐姐在煮茶,和卓,萨梅在唱歌,外面星光点点,我捧着一碗茶,竟是草庐的水,我哭着去拉姐姐的手,却拽得一把虚空,我听到莘夕哥哥压着情绪斥责胤禵‘你身后几万大军,身边几十个武备院的侍卫,可你竟然让她变成这样!’,可竟有人在我耳边告诉我那是梦,莘夕哥哥回不来了,达布带着粮食离开了,拉萨全城都被饿死了…… 我能醒来是个奇迹,城里所有的曼巴都无计可施,他们说我的灵魂已经随着血液离开了。就连军中治疗刀箭伤颇有经验的大夫也断定了我会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去。而莘夕哥哥却不眠不休,衣不解带地在我床边守了十九天,第十九个夜里我醒来的时候,风雪早已消停了,他从青海调来的粮食及达布驻守在城外的牛羊都已发放给百姓,准噶尔残部与大清达成停战协定并退入伊犁,桑吉改名为噶尔丹策零,成为准噶尔部的新汗。 一切都重归宁静,秩序井然。唯独紧紧握住我的一双手倔强的不肯放弃,他面容憔悴,瘦削了不少,微闭双眼,眉头紧皱,就连在睡梦中也忧心忡忡。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白日,刺眼的阳光从高耸的窗户射进来,让我恍惚觉得不像是人间。我睁开沉重如铁的眼皮,最先映入眼帘的床边长桌上那支插在瓷瓶里的桃花,透过洞开的窗户射进来的阳光正好将花瓣上遗存的露珠包裹得饱满剔透,生机勃勃。 这铁定是梦,大冬天的哪来的桃花? 我身上没有半点力气,嘴唇干涸得仿佛两片枯叶,甚至感觉不到手脚躯干的存在,好像整个身体唯独剩下脑中的这一缕思维是我的,其余都已不存在了。 “荒唐!七月生死不明,如何上路?他非逼死她不可吗?非逼得我不认他这个父亲不可吗!?”胤禵怒气冲冲的声音颠颠簸簸地传到我耳朵里,像是在我耳边说话,又像是在遥远的地方怒吼。 “贝勒爷此言差矣,当年公主私逃离京,皇上不仅不怪罪,如今还要行册封礼,这是好事儿啊。”这分明是个传旨太监的声音。 “十三哥,我们不能走。”胤禵闷闷地说道。 “我知道。” 只有三个字,却熟悉地猛然一下激碎了我的梦境让我清醒过来,我没有力气说话,却能够到那支莫名其妙的桃花,花瓶跌翻在地的声音让外面没了声响,就才一瞬,十三阿哥带着惊喜的脸庞出现在我身旁,他紧紧拽着我的手,不停地问‘怎么样?哪里不舒服?’,我张了张嘴,想要说出的一言半语都被烈火灼过的嗓子压了下去,他将耳朵靠近我的嘴唇,我用微弱极了的声音说了一句‘哪里来的桃花?’ 不只是他,就连胤禵也闻言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还用袖子粗鲁地一揽转身出去了,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十三阿哥抚着我的脸颊一直在笑,眼泪从他眼角处滑了下去也没管,他俯下身来在我唇上亲了一下,“你吓死我了。” 我闭上眼睛感受那缕草草掠过的冰凉,弯了弯嘴角:“每次都要我快死了的时候你才会出现,这是什么孽缘?” “生生死死永相随的孽缘,”他肉麻了一句,忍不住笑了,“反正孽缘也是缘,我认了。” “我不,”我说不动话,但就是想说,“老天给了孽缘,我偏要把它换成良缘。” “怎么换?”他明知道我虚弱胡言,却认真地陪着。 “你以后不准再离开我了。”我气若游丝地说道,原本是玩笑话,听来却如此可怜。 “要发誓吗?”他话里带着笑。 “要。” “嗯……”他想了想,“我发誓今生再也不离开乌雅七月,若是有违誓言,就让我断子绝孙。” 我瞪着他,“你本来就没有。” “等着你给我生。”他毫不在意。 我气笑了,“不要脸。” 他低下头,在我额头印了一个吻,轻声道:“一个还不行,得生一堆,咱俩后半辈子不干别的了,就生孩子,你说好不好?” 我想笑,却觉得胸口疼笑不出来,只能小声说:“那太累了,我不嫁了。” “那可由不得你了,”他低喃,“老天指的缘,孽不孽的,将就过吧。” 我将脸埋在他颈窝里,闷闷道:“老天看你欺负我,说不定要反悔的。” “那咱们熄灯,不让它看。” 我还是忍不住笑了,牵得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他猛然坐起身来,慌道:“压到你了?” 我缓了缓:“没,你一直半撑着,哪能压得到。” 外间有人进出,他小声道:“说了半天话也扛不住,你再睡会儿,等药熬好了我叫醒你。” 他瘦了一些,显得眼眸更加深邃,此时背着光,鼻尖嘴角的弧度是一种藏起来的好看,温柔得整个人都似是要融在雪里般。 我伸出手来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嘴唇,他眸子里亮了一下,笑意浓浓地俯身亲上来,在午后的阳光里让这个漫长又柔情的吻停留了许久,直到我嗅着他的呼吸慢慢睡过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计划破碎 我足足用了十天的时间才下得了床,这期间京城连发三道圣旨催促十三阿哥带兵还朝,且开宗明义地下旨,由亲王罗卜藏丹津暂理族内事务,达瓦公主随军还朝,论功行赏。 自从吞并两部的梦想破灭之后,达布留下城外的大批粮食和牛羊便带兵回了喀喇沁部,走前连见都没与我见一面。当日他的确想逼我一把,没想到弄巧成拙,自个儿布下的局被准噶尔部复仇的残党利用,差点把我害死。他离开得这么快毫不拖泥带水,胤禵坚持认为是他心里有鬼,十三阿哥在青海调粮的路上几次遇险都与他脱不了干系,但除此之外,我认为小叔叔还是内疚的,否则也不会把粮食牛羊留下,不是谁都干得了落井下石的事儿却脸不红心不跳的。 按理说,面对京城摆明了要将我作为控制边西的人质带回去的打算,十三阿哥和胤禵大可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为由抗旨,他们也是这么想的,但我并不是真的一无所挂,父亲和萨梅还有蔺兰姑姑等人都还躲在幽州,不把玲珑巷的那场大火搞清楚的话,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有第二场和第三场大火。 “想要搞清楚不容易。”胤禵靠在躺椅上晒着太阳,两腿搭在桌子上晃个不停。 高原的阳光明媚温暖,四处散着冰霜解冻,绿草如茵的气味儿。 “你想好了?”莘夕哥哥站在窗边,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里,回头看我的时候眯了一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在光影里清晰可辨。 我赶走脑子里想说‘你的睫毛怎么这么长?’这样没头没脑的无聊话,正色道:“棠梨宫的事你不想继续查了?” 他睫毛扑闪,好一会儿才道:“我不知道。” 我知道他的意思,那根本就不是不知道想不想查而是不知道能不能查,这些年来只怕有的人野心外露,已藏不住装模作样的尾巴了。 “我知道,”我轻声说,“就算不查棠梨宫,阿妈的死我也要查。” “那就查呗,”胤禵仰头喝了一大口茶,“查他个水落石出海枯石烂,当年手脚被束查不真切,现在咱们都不一样了,我就不信有人真能一手遮天!” …… 冰凉的手触到我脸上的时候我猛地回过神来,惊地满身冷汗松了手,杯子顺势滑落,待我反应过来时,莘夕哥哥已弯腰轻巧接住装满烫茶的瓷杯,抬头看我:“在想什么呢?叫那么几声都不应?” “啊,”我惊觉冷汗像是渗进了皮肤里,五脏六腑都凉透了,“……我……哪有?” “你知不知道‘我哪有’这几个字一听就是假的,”他搁下茶,探了一下我的额头,“也没发烧啊?怎么见过曼巴之后倒像是满腹心事的样子……”他猛然顿住,一把拽住我的手,“是不是曼巴说了什么?你……” 我捂着嘴哈哈笑起来,“就喜欢看你这么紧张的样子。” 他松了一口气,“我是正经的。” “我也是啊,”我嘴角带笑,“我破例封了曼巴为汗府医师,除了感激不尽他也没啥可说的。” 我发现自己的演技越来越好了,以前破绽百出装不出来,现在要笑就能笑得心事全无。曼巴的一句‘油尽灯枯’令我心灰意冷,可莘夕哥哥的眉眼笑意立刻让我戏精上身。时过境迁,岁月如河,我不想历经千辛万苦就在莘夕哥哥认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时候给他泼一盆冷水,我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要让他操心,无论多么深厚的感情只怕也经不住三番五次的挫折,他会累的会厌倦的。如果哪天他告诉我说他累了,比曼巴告诉我说你要不久于人世了还要让我想去死。 “怎么了?”他走近我轻声问,温热的气息扑在我耳边。 我笑了笑,“我就是有点担心,当年皇上暗中派人追了我三年,这次堂而皇之地回去,不知会怎么样。” “我请旨了,”他压低了声音,听起来沙哑中又有几分温存,“说要娶你。” 我控制不住地颤了一下,百般滋味说不出来,“你干嘛惹他?” “我不是非要他同意,”他懒懒的,“尊重长辈是其次,主要是为了宣之天下。” 奏折经翰林院呈送,再由内阁递交,到了皇上那儿势必要争吵议论一番,几轮下来,可不就全天下都知道了吗?我叹气:“这又是何必?在这个时候惹怒他并不是好事。” “我只是不想天下人再误解你。”他微微低头,下巴正好碰上了我的耳尖,“你不是那个样子的,他们不应该那样看你。” 我鼻尖一酸,眼里不争气地涌上热气,尽其所能地压了压,“我没所谓,只要你知道就行了。”最后这句话我忍泪忍得很难受,声音压得很低,差点自己都听不见了。 他听见了,手上用力将我轻揽入怀,“有的事情别人知不知道的确没所谓,但有的事情必须让人知道,这不是矫情也不是固执,这是一种打法,我单方面请旨赐婚,就算以后有什么事儿,他们谁也怪不到你的头上来。” 我一听便知道不对劲,请旨赐婚肯定不是简单的请旨赐婚,“你有事儿没告诉我。” 他靠在我肩上沉默了许久,呆呆地听着对方的呼吸似乎这样便可以相拥到白头。 “别查了好吗?”他很疲惫,是那种由来已久蓄意经年的累,抚在我后背上的手发凉发颤,“我们走吧。” “走……?”我茫然了一会儿,问出口的时候明显还没有回过神来,“去哪里?” “江南?”他呢喃,语气里带着不耐烦的随便,“或者云南?哪儿都行,我不想回京城了,当年我们就要走的不是吗?还是……你不想?”他松开了我,看着我的目光有些犹疑。 他在想什么我知道,经过了多年的离别和折磨,变得会害怕的人不只是我,他也怕,我们身处拉萨,距离京城千里之遥,但恁是这样,也有人处心积虑地想要我们输掉这场战争,想要我死。一旦回到京城,那个大染缸只会比当年还要险象环生丑陋至极,他怕我们再次陷进去。 “怎么会不想,”这个时候我还能说什么,就迟疑这么一会儿他已经开始不确定开始失望了,我摸了摸他的脸,“你都打算好了?” 莘夕哥哥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他既然开了口,势必已经安排好了所有的退路,难怪他这么累,只怕自重逢以来,他就在筹谋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要把他的东西还给他,换回你家里人的平安。” 玲珑巷的那场大火果然和四贝勒有关系,我心里一沉不敢多想,四贝勒可以为了玉佩放火烧了整条街,那当年……当年……? “好不好?”他把头埋在我颈窝里,闷闷的声音带了几分委屈。 “嗯……”此时此刻他的脆弱和脆弱中仍把所有的事情考虑周全的模样让我心里软的一塌糊涂,在这份温柔和喜欢面前,好像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 我们要走的事情没敢让胤禵知道,既然冒天下之大不韪背弃亲人背弃族人背弃皇权,那么有什么罪都让我们自己承担,不必牵连别人。 我站在窗边,身侧的桌上搁着曼巴开的药方,是用藏文写的,没一剂治病的,都是些大补之药,世上有两种人常吃这药,一种是没什么病痛的养尊处优之人为了延年益寿常常服用,一种是病入膏肓之人无药可救时保个心安。 我现在没办法去想以后的事,一想就会被绝望和内疚折磨得浑身无力,就让我自私一回吧,江南也好,云南也罢,我都想和他并肩走一走,只要把想象的时间限制到那个范围不再往后,一阵阵激动和兴奋就会让我感到幸福,短暂的幸福就像毒药一样,麻痹人最基本的思考能力。 皇上病重的消息抵达拉萨城的时候正是我们打算离开的前一夜,以至于我无数次设想过只要报信人在路上稍微耽搁几个时辰,我们便会与这个要命的消息失之交臂,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心安理得地离开,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皇阿玛一个月前就已经病的下不来床了,”胤禵‘啪’地一下把信纸拍在桌上,气得不行,“他这个时候才说,真是司马昭之心。” 我呆呆地注视着抖动的火苗,下意识地不敢去看莘夕哥哥,我知道这个时候我该说点什么,但我就是不想,我不想被迫表现的那么大度那么无私,凭一封信断了我们计划大半个月的私奔计划,虽然这是必然的。 “这不会改变什么。”莘夕哥哥突然说道。 “什么?”胤禵停住了从刚才起便喋喋不休的抱怨,看了过来。 我也收回了目光,惊讶地看着莘夕哥哥。 他猛地站起身来,面若冰霜,又说了一句,“这什么都不会改变。” 然后转身走出了央宗殿,被火光映在墙上的影子非常决绝。 “什么意思?”胤禵莫名其妙。 我心里一酸,起身追了出去。 月色下的殿前静谧无声,除了守卫之外一个人也没有,我顺着悬空的廊道跑了几步,展眼望去,长长的廊道被清冷的月光照得发亮,廊壁上的积雪反射着微光,并无人迹。 我正犹豫要往哪个方向去追,就听见拐角处莘夕哥哥唤了我一声‘月儿’,我停住脚步往回走了几步,便看到廊道转出去的那个小小的只容得下一人的了望台上站着落寞的莘夕哥哥。 了望台悬空建在两座山相接的一个拐角处,齐腰高的木头栏杆上挂了许多铁链子,正对着深不见底的悬崖空谷,月色下铁链子散着冷意,像是将白日里吸取的日光云层吐了出来。 莘夕哥哥背靠在峭壁上闭着眼睛,一遍遍地说:“你别让我放弃,我不会放弃的……” 他的侧影在月光下如此地孤独清冷,尽管我很想紧紧地抱着他不要他这么难过,但我上不去只容得下一人的了望台,只好站在台阶下拽着他的手腕,“我这么一个自私的人,怎么会让你放弃。” “嗯……”他使劲点点头,回握住我的手十指交扣,“我们按原计划走,就当没有听到……” 我在他手心里抠了抠,轻声道:“可我这么一个自私的人,只想要纯粹的快乐,心里脑子里都是别人的话,就算走了也没有意义。” 他慢慢睁开眼睛看着我,我笑了笑,“哥哥,若是别人的话就算了,但他是你的阿玛,对你寄予过厚望赋予过深情的父亲,不要说你,就算他曾经对我下过杀心,也有磨灭不了的那些深情厚爱的记忆不是吗?我们就这样走了,一辈子都安心不了。” “他有二十几个儿子,”他还在试图说服自己,“少我一个并不会……” “但你只有这一个父亲,”我轻声打断他,在他手背上来回摩挲,“他病了,我们就回去看他,等他好了,再让那二十几个儿子承欢膝下,我们再走也不迟。” 他眼里有雾气,握住我的手上一用力,把我直接拽上了了望台,轻轻转身,将我抵在仍有他余温的峭壁上,了望台逼仄狭窄,我们俩严丝合缝地紧紧贴着仍觉拥挤,他用嘴唇蹭了蹭我的鼻尖,靠在我耳边:“皇阿玛病了一个多月他都瞒着,这个时候突然送信过来,你觉得是为什么?” 我被压得有些脸红心跳,却还不要脸地觉得这样很好很有安全感,两手也环上他的腰紧紧搂住,“他知道我们会走?他猜到了?” “猜到了或是知道了,”他压着怒气,“我放过他了,他却不放过我们。” 这算是正式开战了吗?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我们就回去看看,”我有些发颤,“他到底想要怎么样?” “你知道我的打算么?”他也有些控制不住的怒不可遏,“我们离开,带着玉佩走,成为一个让他永远断不掉的噩梦。” “他太了解我们了,”我低声道,“知道这个挂念能让我们走不了。” 过了好久他都没再说一个字,我几乎以为莘夕哥哥要靠在我肩上睡着的时候,他突然闷声说道:“我不想跟他开战。” 毕竟于莘夕哥哥而言,四贝勒胤禛和别的兄弟都不一样,当年在大火漫天的棠梨宫前他拉了他一把,失去了母亲的莘夕哥哥便将他当作冰冷皇城里唯一的港湾。 “那咱们就不战,”我心疼地不行,“我们回去,正好把玉佩还给他,等皇上病愈,我们就走?” 他从我肩上抬起头来,看不出波澜,睫毛上却挂着几丝雾气,像清晨时分草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 “对我这么有信心?” 我点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松开他腰的手在铁链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要是你舍不得云庭花园的暖香软玉那就另说了。” 要说我在吃醋吧,可我也从来没把云庭花园和十三福晋放在心上过,但要说不是在吃醋吧也不对,虽然不想承认,但的确每次一提起京城来,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花团锦簇的云庭花园和娇声细语的十三福晋来。 他笑了,“我跟你说正经的,你想什么呢?” “哦,”我撅了撅嘴,“你要和四哥撕破脸皮是正经的,就不允许我介意一下你娇滴滴的福晋了?我虽然不喜欢想这些,但自然也有烦恼啊。” 原本在讲很正经的事,但他突然笑了起来,抓起我搭在铁链上的手往头顶的墙上一压,低头便吻了上来,这儿虽然建在两山交界处背着风,但夜里很凉,峭壁上还堆着没化完的雪呢,站这么一会儿身上早就凉透了,嘴唇自然也冰,可当他霸道地吻了一会儿之后,忽然侵入我的齿间,柔软的唇上竟然浮上了一层暖融融的气息,他的舌尖在我唇中轻巧侍弄,粗重的喘息声融入风中掉下悬崖,直到我快喘不过气来了,他才松开了我,仍紧紧地压在我身上,带着几分沙哑的喘息说道:“每当你这样的时候,我都很想亲你。” 我脸一红,想着幸亏是晚上这儿除了月色没有灯光,否则被他看到我总是这么爱红脸又得笑话我。 “你这人,”我强作镇定,“我说了两句话就嫌我不正经,你……亲……又算什么?” “那行,我们先把正事说了,回去再亲。” “你!”我无话可说,想了想叹口气:“咱们回吧。” 他挑挑眉,“回哪?现在吗?这么急,不是还没说完?” 我气得想要推开他,却耐不住了望台太小不敢强推,他大笑起来,笑了很久,好不容易停下来,点了点头终于很正经地说道:“那就回吧,只要你对我有信心,我们随时可以走。” 我点点头,将头埋在他胸前,“我对你有信心,你对我也要有信心。” 第一百五十六章 回京路上 回去的行程特别枯燥,加之路途遥远,各种不便,我非常想念萨梅和蔺兰姑姑在身边的日子,至少不用我自己去思考衣食住行的问题,只管吃了睡睡了吃,就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每次在路途中喝到的鲜奶茶都是蔺兰姑姑找沿途的村民们买来搁在冰车里,要喝的时候得现烧炉子解了冻再加糖煮,以前的我只管喝,从没思考过这一路上几乎没断过的奶茶哪儿来的。 我趴在马车里的小桌上漫无边际地乱想一通,叹了口气望着抱枕旁堆着的一摞书信,一瞬间竟然动了把它们从窗户扔出去的想法,可叹归叹想归想,脑子里想的是一回事儿,手上却不受控制地又撕开了一封信,蚂蚁般弯弯扭扭的藏文写得密密麻麻,我真是服了山胸族长,明明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子,写个字儿竟然这么小女人。 我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想从里面挖掘出点不一样的东西来,没想到还是那套粮食不够牲畜折损的哭诉信,这些话我还未离开拉萨的时候他就已经说了不下一百次……我啪地把信搁在小桌上,扶额忍了半天气,铺开纸笔写回信的时候还是心平气和洋洋洒洒安慰了一通。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车帘被掀起的时候我才发现外面已经黑透了,夜风很凉习习吹来,将小桌上的油灯撩得舞来晃去。 我双手合成圆捂在油灯旁,望着十三阿哥,“要安营了么?” 他叹气,“你这一路到底有没有睡过觉?” “怎会没有?”我笑,“那么久不睡觉岂不是要成仙?” 他朝我伸出手:“下来,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他身后斑驳的光光点点衬出一身月白柔和,车里的昏黄被我笼成一团,刚好将他的眉眼洒成了两朵耀眼星光,我突然疲累全消,抓起桌上那摞写了一天的回信,将手交在他温暖的手心里,蹦蹦跳跳地下了马车。 下了车我才发现原来我们已经到了定州,最多明天晚上或后天早上就能到京城了,接连数日一直被信件淹没的我意识到这个问题时突然有些怯,抓着他的手不免用了几分力道,他看我一眼,也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把回信交给通信兵后我就跟着十三阿哥去了将军帐,还未进帐就被一股浓郁的烤羊腿香味撞了个七荤八素,可还没等我摸到羊腿的边儿就被十三阿哥抓着手臂拽了回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黑汤递到了眼前。 食欲顿时一落千丈,我推开他的手支吾道:“我忘了还有一封重要的信要拿给通信兵一齐送回去。”咬牙放弃了羊腿拔腿就撤。 他一把拽住我,满眼瞧得通透,笑道:“哪个大人会因为药苦就拒绝吃药,每次都要哄……” 没有大人会因为药苦拒绝吃药,可你真的不知道这个药有多苦多难喝,每次喝下去我都犯恶心,不止一次喝下去又吐了出来,呕吐的感觉你知道吗?那真是世上最难受的体验了。但我像曾经无数次一样还是咽回了这些话,只是委屈地皱眉道:“喝了药我就吃不下羊腿了……” 他半天没说话,把药搁下了,用手轻轻蹭了蹭我的脸,柔声道:“那就先啃羊腿……” 我突然觉得自己不是人,这药方是曼巴给的,每一味都难寻得很,是十三阿哥托人派人或者亲自找回来的,细细辨别后亲自看着熬,有时一熬几个时辰,好几次我都发现他累得靠在炉边打瞌睡。 我上前一步搂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对不起。” 他被我抱得突然,愣了一会儿也反手搂住了我,在我背上轻轻摩挲:“可以替的话,我天天替你喝,一天喝三碗也不在话下。” “一天三碗?”我原本伤感,听了他的话又忍不住想笑:“你是想把自己变成药引子吗?” “那敢情好,”他低声道:“我成了药引子,你不得天天……” “唉呀我的天,”帘子被掀开又被摔上,外面传来胤禵骂骂咧咧的声音,“真是没眼看没耳听。” 我脸唰地红透,一把推开没把不正经的话讲完却仍一脸神态自若的十三阿哥,“好丢脸。” “这有什么?”他笑,“正好少一人吃羊腿。” “少什么少?!”胤禵走进来,一脸气呼呼,“我买的羊还想把我摘出去!” 羊腿上涂了蜂蜜烤得外焦里嫩尤为香滑,原本想问这一整只羊怎么就剩羊腿,却被香喷喷的烤肉堵住了嘴,瞧一眼似乎没什么食欲的胤禵,我问道:“眼看封赏在即,我们玉树临风的骁骑大将军怎么闷闷不乐?” 可能是没想到会被我看出来,他连忙往嘴里塞了一片羊肉不理我。 我本来是为了打趣,瞧这样子像是真有事儿,而且瞒着我,既然瞒着我,那这事儿跟我有关,我立马坐不住了,还没喝药呢,却有种想把刚刚吃下去的都吐出来的恶心疲累感。 “和卓失联了,”十三阿哥看了一眼胤禵,知道瞒不住,也就不再转弯抹角,“刚到幽州地界就断了消息。” 果然,我扶着桌子的手开始颤抖,气得说不出话来。 十三阿哥拉住我的手,“没有消息是最好的消息,和卓是武备院的顶级高手,他懂得分寸不会有事,可能被人跟踪没法传信。” “和卓可是十三哥身边的人,”胤禵也连忙安慰,“一般人不敢动他!” 和卓被秘密派往幽州给客居在魏家的阿爸等人送信,没想到刚走三日便失了消息,又是在幽州地界,这很难不让我胡思乱想,难道他真的要动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吗? “他不敢,”十三阿哥声音轻却很坚定,“他只是想把一切不确定都控制在自己的手里。” “我已经回来了,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胤禵忍不住插嘴,“要说四哥这前半生在谁身上跌得最惨,那就是你了,别说你回了京城,就算你坐在他面前,那浑身上下也都写着不确定三个字。” 十三阿哥冷冷地看他一眼,他立马换了语气,啧啧道:“十三哥不也想把一切不确定都控制在自己手里吗?” “什么……什么意思?”我茫然。 正巧这时外面有人传话,说东西送到了,回来复命。 我满头问号,十三阿哥叹气,看了一眼胤禵,只好交代道:“你平时不是机灵着嘛,怎么一只羊只剩了羊腿都没发现?” 因为剩下的三只羊腿一整个羊身子都被打包送往了花岸府,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当然不会是胤禵想念妻儿这么简单,而是十三阿哥所谓的礼节,说白了也就是贿赂讨好,他打算让我进京之后住进花岸府! “不,”我还没听完就站起身,“我要回谦府。” “谦府落锁快十年了,房屋朽的没法看,住什么住?”胤禵白了我一眼。 “那我去国宾馆也行,”我坚决道,“大清召我回来的,住国宾馆理所当然。” “月儿,”十三阿哥皱眉,“听话。” 和卓失联的消息本就让我忧心忡忡,又来这么一招,我的愤怒一下子被点燃了,“我不想和杀人凶手住在同一屋檐下,你为什么就不能理解一下我的心情!你就是想把一切不确定都控制在自己手里!和其他人也没什么区别!” 这话重了,连带着胤禵都骂,刚说出口十三阿哥的脸色就变了,我转身跑出将军帐,只想找个空旷的地方大吼几声,果然回到京城就有无限烦恼。 没跑了几步就被十三阿哥从后面抓住,来来往往的巡逻侍卫很多,他拉着我就近钻进一个白色小帐篷里,不知是哪个百夫长或是千夫长的营帐,因为刚刚扎营,整洁如新,墙上挂着两扇乳饼,桌上点着煤油灯,小小的行军床上铺着碎花被褥,整座帐篷都被乳饼的香味儿染得像家的味道。 他把我按到桌前的方凳上坐下,一手搭在桌上,一手搭在床边,把我整个人圈在怀里,他弯腰看着我,一字一句道:“我不想控制谁,我只想保证你的安全。” “把一个从许多年前就开始蓄谋对付我的人放在我身边,这叫安全?”我问。 “现在花岸府是胤禵的侧福晋说了算,用不着管她。” “可我自己过不去心里的坎儿。” “……” “我怕我会忍不住揍她!”我咬牙说道。 他愣了愣,“花岸府那么大,不一定就遇得上。” “而且我想跟着你。”我声音压的很低,曾经因为分开一瞬就分开半辈子的恐惧让我无法释怀:“你说过的,我们今后再也不分开。” 他的眼角有些红,呢喃道:“放眼京城,没有比花岸府更安全的地方,除非你想去云庭花园?” 我微微歪头便能看到他的侧颜,昏黄的灯影中鼻是鼻眼是眼,如水墨般流畅的线条上像是镀了一层淡淡的光,好看的让人忘了呼吸。 “嗯?”他侧头对上我的目光,“花岸府还是云庭花园?” 我抬起双手圈住他的脖颈:“小帐篷的主人会不会快回来了?” 他有些莫名,“问这个干什么?” “因为我想亲你一下。”我说的很小声,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来转移心中的恐惧。 他目光沉了一下,随后没有丝毫迟顿地贴上了我的嘴唇,把亲一下变成了亲一百万下,四周一片寂静,只剩下煤油灯里时而爆裂的火星声,我被亲得头脑发昏四肢无力,等他松开并轻轻吻了吻我的嘴角时,我微喘着小声道:“嘴巴都要肿了。” 腰间和膝窝忽然多了几分力,身体一轻被腾空抱了起来,他笑了笑:“傻丫头你知道吗?自我俩走进这间帐篷起,外面的守卫岗哨就都布置完成了,没有谁会回来。” 我还在琢磨他的话,下一瞬间已经天旋地转地被他抱着滚到了铺着碎花被褥的行军床上,我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惊慌失措地想要爬起来,他翻身压住我,一只手轻巧地抓住了我的双手腕压在头顶,一只手轻轻捏住了我的下巴:“撩人而不自知,现在想跑了?” “不是……”我嗫喏着反驳:“这是人家的床,说不定被褥还是他妻子给他缝的呢,不合适吧……” 他探头堵住了我的嘴,深深地吻了一会儿:“我要求不高,什么时候你给咱们的被褥缝一朵碎花就满足了。” 我叽咕道:“我那是不想学,否则几朵花而已,太简单……” 他探手进了我衣裳里,抬杠的话没说完也说不下去了,冰凉的手触在我身上,让我滞住了呼吸。 “还记得当年么?”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带了几分迷离,“也是一间这样的小屋,也是这样昏暗几乎看不到你脸的灯影,你对我说让我要了你,全天下的人都可以误会你,只有我不可以……记得吗?” 我裸露在外的肌肤与他紧紧相贴,脑子里混沌一片,张了张嘴却无力说出一个字,被他松开了的手垂落下来后揽着他的腰,他吻过我的脸颊、嘴唇、脖颈和锁骨,仍在呢喃问:“记得吗?” 我和他四目相对,眼中都是迷离,却于远久的记忆中翻找出了让人心头暖融的一团火,我点点头,轻声道:“……记得。” 他托住我的腰将我轻轻抱起,褪去我身上的衣物,冰凉的手滑过我的脊背,轻声道:“冷吗?” 我紧紧贴靠在他身上,将头埋入他颈窝里,缓缓摇摇头。 他侧头过来,我们重新拥吻在一起, 感到他浑身有些僵硬,贴在我身上的皮肤更加滚烫,我有些好笑,“你怎么比八年前还紧张?” 他微不可查地叹气,“你怎么跟八年前一样,还是什么都不懂?” “我哪有不懂?反正……”我话还没说完,便被他用吻封住了嘴唇。 醒来的时候浑身都累,发现自己趴他怀里,衣服已经穿好了,外面漏进来的阳光洒的满床都是,挂在帐篷墙上的那两扇乳饼被阳光一蒸腾味儿散的更浓。 “累吗?”他眼角眉梢散着慵懒,连声音都带了几分松快。 昨晚的迤逦春光不能多想,我往他怀里钻了几分,撒娇道:“今儿我没法写回信了,都怪你,浑身都疼。” 他温暖的手掌隔着衣衫抚上我胸口的伤疤,“正好,你重伤之后又长途跋涉,早该好好休息了。” “难怪明皇不早朝,”我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太耽误事儿了,被那些叔叔伯伯知道我不给他们回信是因为这个,一定会拿大板斧来砍我。” 他被我逗得弯眼笑,“什么破比喻。” 长长的睫毛扑闪着盖住他的下眼睑,他双眼含笑,眼眸半闭,琥珀色的珠子闪着微光,我想起夜里这双眸子里映出我的那般样子,不禁无缘无故就红了脸庞,忍不住俯下身去用手轻轻遮住他的眼睛,在他嘴角亲了一下,“我可怎么办啊?” 他双手一揽将我搂入怀里,“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就是爱的入骨入髓掏心掏肺甜到腻却容不得半点苦的那个意思。我往他怀里拱了拱,闷声道:“我完了。” 他噗嗤一笑,吻了吻我的头发:“你拐跑了皇阿玛最帅的儿子,哪能完?全天下的人都羡慕不来。” “嘿!”我喊道,却也忍不住笑起来:“那我赚了?” “赚大发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暴雨前夕 花岸府的人几乎倾巢而出,站在府门边翘首以盼,为首的是胤禵的侧福晋哈哈罗尔,她穿着艳丽,旗头上插着镂花嵌珠的金步摇,嫣红的嘴唇微微张开,额头上靓丽无比的梅花花钿尤为醒目。 没等胤禵下马,她便迫不及待地迎上来,微弯双膝,手搭腰间做福,微微抬起的脸庞上一片潮红,甜滋滋地唤了一声‘爷’。 胤禵跳下马来,轻轻地扶了她一把,笑道:“多年征战在外,府里上下辛苦你了。” 她连忙摇头,双颊的桃红色更深了些,嘴边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 我看着车窗外这一幅其乐融融的画面,不禁撅了嘴烦上加烦,想到当初没有头脑发热选云庭花园暂住又觉得庆幸,一来虽然云庭花园是十三阿哥的府邸,但毕竟住着一堆给我添堵的人,而且目标太大容易被人抓着不放。花岸府就不一样了,胤禵向来以家庭和睦后院安康为人所赞誉,况且美其名曰打着和昔日的好姐妹完颜蝶欢聚重逢的招牌住进花岸府,也没人会说什么。 想到这里我不禁摇头冷笑,眼前一派祥和,却不知背后多少嫌隙,我那个所谓的‘好姐妹’此时就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化着淡妆,穿着粉白色旗服,微微踮着脚尖,目光越过众人,试图捕捉胤禵的一举一动。 她是花岸府名正言顺的嫡福晋,而我今日也是为她而来,可她却连个下人也不如,世上的事儿,有几个是表里如一的呢? “七月,来。”胤禵朝我伸出手,打断了我看向完颜蝶的视线,我转过头来看着他,犹豫着迟迟不把手伸出去。 他见状一笑,上前两步踏着立在马车前的木凳,一把抓过我的手便将我拽离软垫,打趣道:“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深吸一口气下了车,淡然地接受着众人或友好或不友好的目光,哈哈罗尔反应最为迅速,带着众人行了大礼,还把完颜蝶推到了最前面,嘴巴里寒暄的话停不下来,可我只感受到当着街头巷里无数道目光的注视,完颜蝶上前来抱了抱我时浑身的僵硬和冰凉。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很,压得很低,像枯木扫过地板时的唰唰声。 “我还没死,是不是很失望。”我也压低了声音,嘴边却带着笑,不知情的怕是以为我们在互诉衷肠吧。 她动了动嘴唇没有说出话来,皱眉间眼角的两道皱纹无处可藏,京城的阳光和微风扑面而来,我眯了眯眼睛,想起这张脸上曾经羞怯灵动的某个瞬间。 “公主送来的羊肉实在美味可口,”哈哈罗尔仍在不停地说话,“怕是用了拉萨的土法子腌制的吧?回头让我们的厨子向公主讨教一二,公主的膳食上可不能断了这个……” 我回头看了一眼双眼含笑的胤禵,拉萨的土法子?胤禵呆在拉萨百无聊赖到这个程度了? 哈哈罗尔说够了羊肉,话锋一转眼眉一沉像戏台子上的台柱子般迅速转换成贤妻的角色对胤禵嘘寒问暖起来,围着箭伤说了两簸箕的话都没完。 街头拐角处突然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马蹄声,众人皆回头观望,只见三个宫中内侍模样打扮的人打马而来,未到跟前便跳下马,三步并作两步扑到胤禵面前,神色凝重地说道:“贝勒爷,皇上有旨,请您立刻进宫面圣。” 胤禵疑惑道:“这么急?皇阿玛不是好些了么?” “贝勒爷,”那内侍急道,“皇上晕倒了!” 胤禵的脸刹那间变得苍白,他与我对视一眼,震惊过后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进京前听说皇上大有好转,他便送我回花岸府,十三阿哥去了兵部上交虎符再行入宫面圣,一来一回不过两日的时间,情况就急转直下了,他把一切时机都控制的很好,看来不仅是紫禁城,就连京城也全在他的控制之中。 一双拳头捏的咯吱作响,胤禵忙不得再问,佩剑都未来得及解下便跳跳上马打马而去,那三人慌忙跟上。留下我们众人面面相觑。 …… 哈哈罗尔将一切都安排得很好,雕花大床,绒面地毯,丝绸纱帘,胭脂水粉,绫罗绸缎,一应俱全,比十多年前的谦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倚在桃枝伸入的窗前发愣,皇上病重昏厥,所有嫔妃和皇子都要守夜侍药,哈哈罗尔派人送了些换洗衣物进宫去,剩下的唯有漫长等待。 我想过回京之后会面临的多种可能性,没想到竟会以‘皇上突然晕倒’这个戏剧化的开头来推动所有进展,也切断了预想的可能,封赏也好,秋后算账也罢,都像突然被割断了喉咙的雪狼,嘶吼咽下,獠牙收起,一切归于一种反常的安宁之中。 我将床上的绫罗绸缎全部扫到地毯上,合衣躺下,决定好好睡一觉,等待雪狼重生,齿轮重新转动。 没想到等来一个半夜被绑架的结果。 黑衣人捂住我的嘴时,身上那和着雨水的泥土鲜味儿一个劲儿地朝我鼻孔里钻,我睁大眼睛,在漆黑一片的深夜里,正对上两双锐利的眼睛,他们一字不说,将一块写着‘禁’字的金色腰牌往我面前晃了晃。 我被强行拖出花岸府的时候在心里骂了十三阿哥几百遍,是谁告诉我整个京城最安全的地方是这儿的?看吧,还没等我理顺思路呢,就被敌人抓了个正着,原本想着用那块玉佩谈个条件好和他远走高飞,没想到…… 颠来簸去一路后随即被扔进了一间温热的屋子里,屋门‘吱’地一声关上,我慌忙扯下眼罩,却发现这里空无一人,四处悄无声息。 我望着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中闪着一抹淡弱的光芒,不禁觉得毛骨悚然。 “七月,你过来,”黑暗中一记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吓了一跳,这声音恍如隔世般让我愣怔了半晌,喃喃道:“皇上?” “你过来。”皇上的声音很疲惫,很沧桑,饱含着锋芒余存的锐利,也有油尽灯枯的无奈。 我顺着声音的方向往里走,发现这里竟然是紫禁城的乾清宫,根本不是我想的什么知春园之类的,绑架我的人也不是老四,而是老四他爹,昏厥了几天的皇上! 大殿最里边的高床龙榻旁点着一缕微弱的烛光,身穿明黄色底衣的皇上躺在龙床上,瘦的只剩下了一把骨头,两只眼睛凸出来,睁得大大的,在烛光之下越发明亮。 我心头一颤,八年前对我说是不是要把十三阿哥毁了的威严鹤立之人竟被病痛折磨成了这般模样,思及此,我忍不住心头一暖,当时他说的可怕,可岁月如河流过,十三阿哥越发坚定挺拔并没有被我毁掉,我也兜兜转转回到了他的身边,或许我们面临或回避着许多无法剖析的丑恶,但在一起已经足够。 在这种时候心里暖洋洋的并不适合也不正确,我咬了咬唇,跪在地上给皇上磕了个头。 他点点头,先开了口,“朕撕了他的求娶奏折。” 我浑身冰凉,原本以为时间和病痛会让他缓和一点,没想到他的固执丝毫没有改变。 “但你们不会罢休的,对吗?”他虽然老了病了,但声音里的威严仍在。 我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来,不知道此时表明决心会不会直接把他老人家给气死。 “有一个办法,”他转动眼珠看着我,锐利的目光像是要在我脸上刨个坑,“把你们在棠梨宫底下挖到的那块玉佩交给我,我就不在遗旨上提你的名字。” 我震惊加不解,他竟然知道棠梨宫和玉佩的事! 他朝旁边的案台上扫了一眼,那里放着一张展开的明黄色圣旨,我颤着手拿过来,略去许多字,一眼便看到我的名字明晃晃地写在卷尾,‘十三皇子胤祥终此一生不得迎娶和硕特部乌雅氏七月’,遗旨从我手里滑落,躺着的皇上无动于衷,瞪着一双眼睛看着屋顶,“纵使你是边西人,也还是知道遗旨的厉害。” “为……”我开了个头,却在问出口之前被自己气笑了,这不明摆着的吗?当年他不辞辛苦把利害关系都给我讲过,我却仍不放手,最后牺牲了一个温恪,又废掉了十三阿哥的争权之心,他大概比我想象的要恨我更多。 我有些发颤,冰凉的地板硌得膝盖钻心地疼。 “当年太子联合沈天生害你,你咬死不开口解释,就为了保一个胤禛,可你想要嫁的却不是他,因此朕佩服你,很佩服。”他说的很慢,却字字清楚。 “你心中不止有儿女情长,也有家国天下,道义恩情,所以这些年来朕并没有对你下死手,玉佩放在你那儿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我心中大风呼啸,原来如此,既然皇上早就知道那玉佩的存在,那当年阿妈和敏贵妃娘娘又为了什么非要藏起那块玉? 除非这就是皇上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那就太…… “你这么聪明,想必已经猜的差不多了。” “不,”我摇头,“我猜不出来,那玉佩是四贝勒的身世之谜,当年敏贵妃娘娘和阿妈为了保住这个秘密相继被害,太子对我痛下杀手,也是为了得到这个秘密,他想要利用这件事情在皇上您面前扳倒四贝勒,可如果皇上您早就知道这件事的话……那,”我顿了顿,“……我想不通还有什么意义……” “把玉佩给朕。”他朝我伸出手来。 我差点就想要站起来落荒而逃了,转念想想也没处可逃,本能地往后靠了靠。 “玉佩在你手里十年之久,你就没有想过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么?”他问。 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无路可退了,我咬咬牙:“听说玉佩是那个叫朱青叶的宫女的,朱青叶又是被德妃娘娘关起来的,德妃娘娘……当年屡次怀孕流产,好不容易才生下了四贝勒……这要让人不怀疑也难……我猜是狸猫换太子之类的吧……” 我说的跌跌绊绊,到底涉及宫闱私事,总觉得不能妄议。 没想到皇上大笑起来,牵得猛咳,瘦削的脸都被涨的通红,我吓坏了,赶忙去扶他起来,他摆摆手,咳罢后气得直戳我的脑门儿,“你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知道狸猫换太子什么意思么?五个字便可以轻易让京城血流成河!” 我很小声,“所以当年太子快要了我的命,我也没有说出来。” 皇上摇头,仍在笑,好一会儿了才幽幽道:“朱青叶是前朝遗孤,明思宗朱由检的嫡亲孙女,朕当年宠幸过她,没想到她竟然生了个孩子,稚子无辜,朕下不去手,便托由德妃养育……” 我惊地半晌合不上嘴巴。 “朕终其一生都在隐藏这个秘密,没想到会被兰静和敏儿撞破,朱青叶临死前到底跟她们俩说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但她们的心思和朕一样……” “她们也觉得稚子无辜……”我呢喃道。 皇上点点头,“老四的性格隐忍坚强,一颗心玲珑剔透,跟他生母一样聪慧敏锐,朕的儿子这么多,可到了末了,连朕也没想过他会出挑抬头,成了朕不得不信任的人……那玉佩朕得带走,朕既然决定把江山交到他的手里,就要让他坐的稳稳当当,大清的未来才会永盛不衰。” 他再次把手伸到了我面前,我被巨大的压迫感压的喘不过气来。 “你希望看到朝堂上血流成河,大街上民不聊生的景象么?” 我犹豫了一下,或许此刻交不交出去都由不得我了,便探手到脖颈上扯下一块椭圆形的墨色羊脂玉来。 拿到玉的皇上像是终于完成任务一样噗通跌回枕上,颤颤地举着羊脂玉念叨:“明朝喜欢给皇子公主雕玉保福,凡是懂些的人,一看到这个纹饰便知真假来由……” 交出玉的我怔怔地跪在那里,他将玉握紧在手中垂到床边,闭上了眼睛,“你走吧。” 我轻声问道,“不知门外等着七月的,是一把尖刀还是护送我回去的侍卫?” 他死死闭着眼睛,像是用完了所有的力气,“你是兰静的孩子,朕不会动你的。” 我冷笑:“真是好笑,不会动她的女儿,却忍心杀了她。” 皇上猛然睁开眼睛瞪着我。 “自从您知道阿妈和敏贵妃娘娘撞破朱青叶的秘密之后便一直对她俩不放心,后来偶然得知她俩手里有真凭实据后才终于感到害怕,可您是皇上啊,皇上不能有畏惧,所以你利用傻太子去逼敏贵妃娘娘,也利用当年方文苏的事情逼阿妈,却都没有结果,最后棠梨宫被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阿妈也从此闭门不出让您放心,这才平安无事了许多年……直到后来……” “别说了!” “……后来……方文苏竟然没死……而我在找姐姐的路上又把当年的事情挖了出来,您害怕阿妈把秘密告诉我,越来越怕,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垂死的皇上用尽了余生的力气一巴掌拍在了床榻上,轰隆隆的空木声响彻整座大殿,他咬牙道:“朕……不会……” 话没说完,他眼中的神色突然熄了些,适才坚决的语气也打了折扣,咬了咬牙,“你说的都对,现在好了,全天下的人都没有比你知道得更多。” 这是承认了吗?我微微颤抖,原本以为四贝勒会和这些阴谋有关,但皇上说他早就知道四贝勒的身世瞬间,我就开始默默推翻有过的想法。 我说不出话来,殿门已被人打开,那两个带我来的侍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门口。 我看着他俩,像看着黑白无常,顿时觉得自己很惨很笨,丢了和四贝勒讲条件的砝码说,还要在这里丢了性命?被拖出去的时候忍不住想吼几句让他当场气死的话,却只是愤懑地找不到词儿,“你真是全天下最残忍的人,杀妻杀女,现在还要杀我!阿妈不值,她这辈子栽在你身上真是傻透了……” 我被一团厚布塞住了嘴。 我想起那句话,汝亡归兮,亲者恨仇者快,前几日才在完颜蝶面前耍了威风,这下可得把她高兴坏了。 没想到折腾半宿,我又被悄无声息地扔回了花岸府,我瞪着眼睛躺在地毯上,任由满嘴塞着布,泪流满面地一动也不想动。 ‘轰隆轰隆’三声巨响,张牙舞爪的闪电鞭打着暗黑的天空,将它撕裂成了两半,哗啦啦的倾盆大雨接踵而至,一阵又一阵地扑打在门窗上,沉重的鼓声穿过雨幕,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敲出了悲哀、伤痛的节奏。 皇上驾崩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他来了 胤禵一身缟素回到府中的时候天已蒙蒙亮起,一夜的雨洗尽天空的墨黑,洗得翻成了灰白色。 昨夜京城之中几乎家家户户都点了一夜的灯,歌坊妓馆关业谢客,赌坊酒肆撤去大红招牌,家家瓦上都是白绸,户户屋顶全是缟素。裁衣店,成衣店皆赶了一夜的工,却也做不出这么多孝衣的单,整座京城,整个大清,都沉浸在一片哀痛和悲呜声中。 我坐在妆台前,将头埋进刚刚送来的素白孝衣里,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刚才哈哈罗尔遣人来叫用膳我都拒了,现在这样谁还有心情吃饭啊。 孝衣被眼泪浸得湿透了我也懒得仰起头来换个窝,直到一双带着寒气的手轻轻拂过我的脖颈,我抬起头来,透过泪眼朦胧看见站在我面前的十三阿哥,他一身白衣,面色疲惫,嘴唇干涸,青黑的胡茬清晰可见,腰间系着的缟素垂到脚背,十分凄惨。 我探身上前抱紧他,让眼泪转移到他的身上。 “怎么不去吃饭?”他问,声音很哑。 “我没有胃口。”我轻声说道。 他拂过我的头发,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轻声道:“咱们出去吃,你想吃什么?天香楼的点心还是丰瑞斋的肘子?” 我抹去泪,仰头看着他,“你有时间吗?” 他用指腹擦了擦我的眼角,笑了笑:“带你去吃饭的时间必须有。” 他的胃口也不好,两口粥半盏茶,肉丝只吃了一筷子就搁下了,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扣动,背靠着褪色的椅背瞧着素面朝天的长安街。 恁是这样,他也好看的一塌糊涂,一身气质和这路边小摊实在不搭,我放下粥勺,有些后悔没去天香楼,“不好吃吗?” 他回神对我笑,“酱炒肉丝挺香的,你多吃点。” 我伸手握住了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我知道你很伤心,但至少要保住自己,你都瘦了一圈了。” 他笑,可这笑从一开始就让我心酸的不行,每次都让人想紧紧地抱住他。“你不照镜子的吗?”他问,“还说我?” 我缩回手来,却还没离开桌子便被他反手握了回去,“这几日喝药了吗?” 我有点心虚,却面不改色地点头,“当然喝了,你别操心了。” 他‘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虽然看起来云淡风轻无所谓,但我知道他心里不知有多难受,皇上从小宠他到大无人能及,才会养成他随心所欲逍遥物外的性格,虽然目前看来有一部分原因是皇上对敏贵妃娘娘的愧疚导致,但父爱如山不可否认,正因如此,雨夜的乾清宫那些话我只能烂在肚子里谁也不告诉,我要我的莘夕哥哥坦荡一生恬然自在,我不要他背负永远抹不去的伤痛。 “在想什么?”他捏了捏我的手。 “遗旨……”我欲言又止,“有没有提到……” “四哥已经继位了,”他说的很轻松,“皇阿玛赦免了二哥和八哥他们几个,四哥虽然还没下旨,但压力也不小。” 我一听差点就炸了,先不说八阿哥,单单废太子做的那些事儿死八十次也不够,竟然就这么轻易地被赦免了,皇上这一局布的倒是精妙,他不想自己的儿子们再有争斗,想要在史书上留下一笔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好景象,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决定让我觉得恶心。 “他会放过他们吗?”我强压着怒火。 “现在不是会不会的问题,是必须,”他声音很轻,摩挲着我的手背,“赦免令是先皇发的,违抗先皇遗旨傻子也不会做。” 我从他疲惫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丝狡黠,“你是说?” “你不要忘记了,他比你更希望他们烂在牢笼里。” 我心头一跳,想起先皇临死前说的话,顿时从头凉到脚出了一身冷汗,“那我们呢?” 他握紧我的手,“怕吗?” “只要他不动你。” “傻瓜,”他用指尖蹭蹭我的脸,“他的身边现在空无一人,除非我动他,否则他不会。” “那……”我扣着指甲,“他身边空无一人,是不是不会放你走。” 他微微眯起眼睛:“若我走不了可怎么办?” 我知道他在说笑,但还是忍不住气道:“你若走不了那我就一个人走了。” 他咯咯笑起来,“这么狠心的?” “就是这么狠心。” 他笑了一会儿,漫不经心道:“待我和他算了账,你说他还会舍不得我走吗?” 我惊地浑身一颤。 “和卓回京之前,我不会。”他知道我想说什么,随口答了,仍是淡然,“有什么账也得把软肋收起来再算啊。” “万一不是他呢?”我脱口而出。 他愣了愣,“你知道什么了?” “不,我随口说的。” “算账嘛,又不是复仇,总得有个算的清清楚楚的过程。” “对,算的清清楚楚……”我喃喃。 “走吧,”他拉着我的手站起来,“我送你回去。” 夕阳迟暮,橘色的日落给满街的素白添了些暖色,莘夕哥哥握着我的手亦添温度,我虽不安虽满腹心事,此时此刻也难免觉得很满足,越发靠近他,他微微侧头手上用力握的更紧。 回到花岸府后,我喝了一杯水倒头便睡,直睡的昏天暗地不知今夕何年,醒来后瞪着眼睛看着窗外一片漆黑,回了半晌神才挣扎着爬了起来,竟觉得饿了。 半夜没有吃的,也懒得去打扰从拉萨跟过来的几个小丫头,便翻箱倒柜从堆积如山的点心盒里翻出一盒凤梨酥来就着一杯凉茶啃了半晌,捂了捂胃,真奇怪啊,这几日没有喝那难喝的药,竟然也没有疼过,虽说精神不是太好,但并不觉得不舒服,只是一个劲儿地想睡。 “甜吗?” 我吓的一个激灵从桌边站起,借着午夜的月光见一长身玉立之人站在院中,乌黑的影子打在窗户纸上,看得到一双背在身后玩着发穗的手。 我这回真的要骂人了!花岸府是京城最安全的地方?这话谁再跟我说我一定把他揍的鼻青脸肿,此刻全京城最受人瞩目的人如入无人之境般半夜三更出现在我院子里面竟然无一人察觉。 “别怪他们,”他声音轻松甚至有些愉快,“朕可是万人之上九五至尊,想去哪里都很容易。” 开门之前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想过会是以这种方式与他重逢,一时怔忡。 他披着垂到地上的黑色棉袍,遮住了里面的缟素白衣,一脸坚毅更胜从前,眸子被月色点的发亮,像含着一汪清水,若不是袖口和发尾上都坠有明黄色的穗子,我都要恍惚以为他仍是许多年前带我游琉璃殿的那个少年。 “要跪么?” “你愿意跪么?” 我笑了笑,“你也太小看我了。” 就在我要跪下的时候,他上前一步扶住我,突如其来地来了一句:“你越发美了。” 我像被烫到一样后退两步,慌乱之中正好踩到身后的台阶,堪堪歪倒的时候他伸手揽住我的腰一把向他的方向拉了过去,我跌在他胸前,想要挣开,没想到他手上用力竟然不放。 “放开。”我压低声音。 “不放又怎样?”他淡淡的,带着几分随意。 我看他一眼,停止挣扎反而借力向前,抬起一只脚狠狠地跺到他脚背上。 “啊!”他低吼一声,手上松力,我趁势退开,他疼得眉头紧锁,眯起眼睛瞪着我,“你敢犯上!” “是皇上您先不规矩。” 他吸着凉气疼了好一会儿,突然低低笑出声儿来,“我喜欢听你这么叫我。” 他的得意和骄傲根本藏不住,要说八年前他仍锋芒内敛的话,此刻的胤禛已完完全全露了本性,周身的轻松惬意是我从没见过的。 “你想要什么?” “这天下都已经是朕的了,朕还需要来要么?” “那七月就搞不懂了,一个坐拥天下的九五至尊何必趁夜潜入臣弟的内院?皇上您的龙椅还没捂热呢?不怕传出去遭人诟病么?” 他不怒反笑,“朕最遭人诟病的秘密不就握在你的手上么?” 既然大家都这么直白,我也不好再装模作样,直截了当道:“你要的东西我已经还给了先皇。” 他神色一凛,“你以为我会信你?” 我叹气,“我为什么要拿可以和当今圣上讲条件的东西骗人?” 我不知道他信了没有,他心思深沉,一眼望不到底的眼眸藏了太多东西让人无法分辨,总之他没有再在这个事情上耽误,反而掐着我的话反问:“你要和朕讲什么条件?” “别动我阿爸。”我轻声道,“他们都很无辜。” 他笑了,“世上无辜之人千千万万,为别人的错冤死的更是数不胜数。” “你真是理所当然得很,”我气得不行,“告诉我,是皇位让你们变得冷血,还是先变得冷血才能坐上皇位?” “怎么?”他冷笑,“胤祥的血还是热的?或者说,他身上的滚烫让你流连忘返了?” “你有病吧!”我忍不住了,“你不顾雪原成千上万的性命与达布合谋妄图吞并边西,你为了一己私利烧了整条玲珑巷,让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你想过吗?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但你的血一定冷得冒寒气。” 他一把拽起我的手腕将我拖至跟前,“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挣脱不开,索性与他大眼瞪小眼,“皇上是要杀我灭口么?” “你知道我不会。” “鲁朗贡措湖边,淬毒的刀箭没杀了我,却扳倒了八贝勒,皇上做皇子的时候一点也没闲着。” “那不是我,”他的声音尖锐地有点撕扯,“是下面的人干的,我只是让人抢东西,没有下杀手,可他们……” “皇上,”我打断他,“现在说这些没什么用了。” 他沉默了很久,欲言又止的样子往往复复,最后说道:“我今夜只是想来看看你,顺便告诉你,登基之后便要立后了。” 这话没什么,可他的表情和声音让我发了会儿愣,缓了缓才说道:“那恭喜荣儿了。” “你不后悔吗?”他斯斯的声音回荡在我耳边像一剂毒药。 我抿唇说道:“从来没有。” 他一下子松开我,“对我,你从来都是这么狠心。” “你希望我骗你吗?” “你会幸福吗?” “……会吧。”我说的很小声。 “连你自己都不信,”他笑,“马尔汉是正黄旗头领,他的女儿被扔在云庭花园十多年,要不是我尽力抚慰,还帮她过继了一个孩子,那妇人只怕早已寻了短见,毁了别人一生得来的幸福真是好啊。” 我愣在那里,如何将我捶到低谷一向都是他擅长的事情,说了那么多,最后这些话才是今夜的关键吧,他要我背上内疚背上自责,就像当初利用先皇的病逼回莘夕哥哥一样,玩弄人心唯他最毒。 可他找错人了,我冷笑:“既然她什么都有了,何谈被毁?路是她自己选的,与人何干?” 他突然笑起来,“你的心比石头还硬。” 那就比石头硬吧,我希望我的心像一块磐石,而不是一堵四面漏风的墙,面上坚刚无比,实则酸苦尽灌。 “送你个礼物,”他笑,“想想怎么报你姐姐的仇更酣畅淋漓。” 他要我来对付马上就要被赦免的废太子,他想为苏秀水正名,利用当年发生在废园里的那件事彻底除掉他。 说实话我很心动,先皇瞻前顾后不愿意做的事现在可以做了,姐姐冤死大白天下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但我不能答应,想想十三阿哥交代过的话就不能答应,世上哪有白食可吃,“姐姐已经死了,”我说,“我不想再参与你们的任何事。” 他叹气:“你这么说,苏秀水得多难过,她可是为了你才死的。” “我和莘夕哥哥已经在一起了,”我淡淡说道,想尽快结束这场对话:“这辈子都不会分离,你若还念旧情,就到此为止,前尘往事咱们一笔勾销。” “不容易吧,”他掸掸袖子,像是要扑灭一身的月光,“恩恩怨怨数也数不清,哪能那么容易勾销,我送的礼物你别急着推拒,说不定有一天你会跪着来求我赏你。” 胤禛较之从前更加可怕阴冷。 第一百五十九章 旧场旧人 细细密密的雨下个不停,地上腾起一阵又一阵雨雾,让这场旷日持久的雨显得愈加缠绵悱恻,盛夏刚过去不久,好似没有半点停顿就迎来了清冷的初秋,凉飕飕的空气沾湿了衣裳,从内到外都凉透了。 我撑着油纸伞走在漫天雨幕之中,手轻轻地拂过透着水汽的墙壁,冰凉的青砖上青苔斑驳柔软湿滑,沾着岁月的痕迹。偶从墙那边的大院里伸展出来一两支桂花,粉白的花朵缀在枝头香气喷喷,却被雨丝拍打得颤颤巍巍,像落难的美人儿,狼狈不堪却仍风韵犹存。 从街角这头看去,红漆大门的府院匾额上,‘云庭花园’四个字透着硕大的压迫感,黑底金字的牌匾呆板肃穆,同我第一次看到它那般让人讨厌。 一辆华丽的马车从我身边驶过,稳稳地停在了府门口,门房里窜出两个撑伞的人朝着马车跑去,三女一男下了车来,为首那个穿着鹅黄色旗装,正是马尔汉玉儿,她身边的两个丫鬟婆子抱着手里的大包小包跳下车来,还有个男的应该是个小厮,支凳请主子下来的这一会儿已被细雨淋得湿了个透。 门房里的伙计撑着伞将他的主子严严实实地挡在伞面下,没让雨丝溅到半点儿。马尔汉玉儿笑得很开怀,跟身边人嗔道:“早就说今儿个不该出门,昨夜下了一夜的雨,天都是黑着的,看吧看吧,淋坏了弘晈可怎么办?” 她说笑着回头掀开了马车帘子,从里面抱出一个仅有三四岁的小男孩,男孩穿着米白底衫,宝蓝短褂,松软的小辫子垂在背上,朝马尔汉玉儿伸出的一双手雪白多肉,绵绵软软的像团糯米,他眨着睡眼惺忪的大眼睛,白里透红的脸蛋上一张小小的嘴巴哼哼唧唧叫道:“额娘,晈儿好困。” “晈儿别睡,咱们到家了。”玉儿笑嘻嘻道,俨然不要别人接手,欢喜地抱着男孩朝着那块硕大匾额下的深院走去。 我木然地站在街角,长及脚踝的素白撒花长裙已被积水浸湿了,密密麻麻的水珠子顺着我的脚渗进我的身子,在一寸寸的皮肤上蔓延裹挟,直到将我变作一具浸满了秋雨的行尸走肉。 回去的路上就异常艰难起来,鞋子湿了,举着伞的手也酸的撑不住,路过一间暖意融融的小酒馆,踏进一只脚才想起来身上一文钱也没有,过了八九年不出门儿的日子,已经忘记了当年玩遍京城叱咤风云是要银钱满兜的,在店小二好奇的眼神里重又举着伞回到雨中,却差点被一辆疾驰而过的马车撞翻在地。 我扯着被溅满泥水的裙子真想破口大骂,这种时候特别仰慕拉萨的那些叔叔伯伯,他们骂人是一等一的厉害,而且又不用顾及形象,明面上的潇潇洒洒。 谁知马车停了,掀开的车帘后面露出一张浓妆艳抹的脸来,朝我盈盈笑起的时候,还是露出了多少胭脂也遮不住的细纹,“公主怎么会在这儿?” 我回想了一下,不记得认识这样装扮的女子,看样子也不像是哪家府上的女眷,更像风尘中人…… 她捂着嘴笑,腾出一只手佯装朝我空空打了一拳,像是在撒娇,“奴家记公主一辈子,公主却已贵人多忘事了。” 这个模样像是在哪见过的,没容我多想,她已下了马车过来拉我,这一身纷繁复杂的裙装更是让人目瞪口呆,大红内衬,冰蓝长裙,上面不仅绣着大片大片的牡丹花,还坠着长至脚踝的流苏,看她一眼,要看她身后跟着打伞的那朴素小丫头两眼才能净化眼睛,否则腻得慌。 “奴家出门帮爷买个早点,没曾想能捡到这么个宝儿,爷不得赏我。”她始终笑嘻嘻又没有礼貌。 这么没礼貌的姑娘我印象里好像有那么一个,我从上到下打量她一遍,“你是相思醉的绿萃姑娘?” 她把我拉到马车边,还用手掸了掸我身上溅到的泥水,听闻此大笑出声,“文萃啦!什么绿萃呀!怪不得都说边西公主没文化呢!” 我忍住一腔怒火打算告辞,没想到这文萃还是绿萃的看着柔弱力气不小,三五下直接将我拖上了马车,麻利儿地把我湿透的棉袍扯了扔到一边,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坐在了绵软香郁的蒲团上,手里还被塞了个烫呼呼的手炉。 “是我家的马车溅脏了公主的衣服,自然该赔礼的呀,”她边说边要来脱我的鞋,我赶忙往后一缩,抬手挡住了热情似火的文萃。 “公主也不对,大雨天的出来瞎溜达啥啊,还在大街上乱跑乱撞,也不能怪我家车夫技术不好,遇上这种人谁也避不开……” 我差点一口气上不来,闭了闭眼睛不让自己发作,忍了又忍才把话说完整:“前面岔路口放我下来。” “我这车上又没多的衣裳,放您下去该冻坏了,回去找两件我这几日新做的给你,你这身段穿着肯定好看。” “……不用了,”我从嘴里憋出这几个字,你这品味够呛,忍着没说完。 可她就是不听,自顾自地不知在说些什么,还忙里找闲交代身边的丫头买这个买那个,我烦的不行,掀开车帘,外面的雨只大不小,还没等想清楚一个早起无事出门逛大街的人怎么就会坐上了曾经相思醉的头牌的马车,就已听见文萃大呼小叫地念叨‘到了’。 下车一看,还是相思醉,我回头看文萃,“十年多了吧,您还是头牌呢?” 她咯咯直笑,“老娘现在是头牌的妈妈。” 终于从头到脚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文萃审美成谜,一屋子衣裳给我选的头疼也没选出一件不那么让人看着想要把眼睛挖出来的,我差点就问小丫头有没有不穿的丫鬟服了。最后在文萃的强烈推荐下,硬着头皮穿上了那件最‘朴素’的,用她的话来说,是平时穿来逛庙拜祖宗的,恁是这样,也是一身的鹅黄小碎花,衣领腰带上还坠着不少串珠流苏。 被一堆叽叽喳喳的女人们扰的耳鸣,但心情奇怪地好了很多,一直被郁闷裹挟的解药只怕就是这人间烟火了吧。 我上次来相思醉的时候是为了找钱晋锡,从没好好逛过,如今才发现重新装修过的相思醉好大,一楼大厅依然宽敞,升了级的雅座雕花绣物,二楼的小间鳞次节比还分别挂了牌起了名儿,别有一番风味,从靠楼梯的花门出去是个暖阁,掀开珠帘便是更为宽阔的后院,种着好大一棵肉桂,四周的月台里是数十棵金露梅树,我看着肉桂发了好一会儿愣,想当年为了找一棵上年头的肉桂树我们跟着苏爷爷跋山涉水,没想到京城最繁华的地段竟然会种着肉桂和金露梅。 顺着小径过去走到花园尽头,是一幢非常别致的三层小楼,包裹在不知名的花花草草中央,奇异的香草味儿扑面而来。 文萃找到我的时候我眼睛已经湿了,端着从地上捡起的小簸箕发愣。 “这屋……住着什么人吗?”我不知在说什么,记忆发生了严重紊乱。 文萃笑,“小凤仙儿住这儿,她可金贵了,事儿又多。”说着就要去敲门。 我赶忙拦住,要说刚才还被这满院的药草味儿勾得恍如隔世,一个‘小凤仙儿’就把我激得打着寒颤回到现实,这名儿跟文萃那一屋子的衣裳一样,也太……一言难尽了,与我脑子里的那人半分瓜葛都不会有。 回头刚拐了个弯儿,就迎面撞见打着哈欠满口要吃的钱晋锡,他仍是那个老样子,紫裘换成了白裘,领口大开,故意地随性轻狂。 哈欠僵在半空中,他指着我大吼一声,“你怎么会在这儿?”吼完又加了一句,“你有病吧穿成这样?” 我看他一眼,又回头看笑得眼睛都弯了的文萃,“你大清早的冒雨出门就为了给他买早点?” 文萃点头,我叹气。怎么描述钱晋锡这个人呢?你说他死性不改吧,可十年如一日地勾搭着文萃也算长情,你说他一心一意吧,却有了妻儿也还是流连勾栏。 雨势小了些,园中有一方矮亭,四面挂着竹帘挡风,内中燃一小炉,支三条软榻,小炉上架着铜壶,里面烧着香味浓郁的鲜奶酥皮儿。 “我要跟你说的话太多了,”钱晋锡靠在一条软榻上坐没坐相地长吁短叹,又满嘴不停地啃冒着热气的东街烧饼,忙地不得了,“但别的都不重要,就问你一句,你是跟十三爷勾搭上了吗?” 我瞧他一眼,特别无语:“文萃这些年来就教你跟人说话怎么才够跌份儿了吧?” 他咯咯笑着伸了个懒腰,“人这一生好没意思,先皇够震古烁今了吧?还不是病逝床榻带不走一丝一缕,纵有再多不甘心放不下,也只能两手一丢空空去也,我算是看透了,什么识礼知书矩步方行都他妈的没意思。” 我起身看雨,焦躁是完完全全被淋灭了,可心上反而像被包了层黑漆漆的膜,阴郁地不行,特想撕心裂肺地大吼大闹一场,可又觉得没力气,或者像钱晋锡说的那样,没意思。 “你俩要没在一起,我跟你姓,”钱晋锡喝了一口鲜奶酥皮儿大呼味道不错,“这么些年了,十三爷还没像最近这般安生过,昨儿还去了云庭花园,我天那个场景,十三福晋……不是不是,马尔汉玉儿差点没绷住哭出声儿来,还有那孩子……你知道那孩子吧?” 我回头看他,觉得口干舌燥心律不齐,“莘夕哥哥昨日回去了?” “回了啊,你不知道啊?”他奇怪,“八年没踏一步家门,诶哟喂,当年皇上就说十三爷是皇子中最没谱儿的,自立府邸却像被赶出去似的当苦行僧……你知道那孩子吧?” 我点点头,“我看到了。” 他一拍手掌,“当年过继那孩子的时候背着十三爷,只盼他哪日回心转意,没想到孩子都快五岁了也没认宗,昨日十三爷说了,他认下这孩子,冠他的名认他的宗,就一个条件……”钱晋锡说到这儿不说了,看那若有所思的样子也不像是要卖关子,更像在唏嘘喟叹。 “和离么?”我声音轻地自己都听不到,钱晋锡抬头却已见我泪流满面,他扔了手上一堆吃食走过来二话不说将我拥入怀里,拍着我的背像哄孩子,“不哭不哭,这有什么好哭的,事到如今了,该高兴。” 我没忍住心里莫名其妙的难过,眼泪像是无法控制地流了出来,“我是不是特烦特像个灾难?” “胡说,谁他妈说的我去揍他。” “……当今皇上。” “呃……那我下次面圣的时候瞪他两眼。” 我笑起来,可眼泪直流,这又哭又笑的模样让我觉得神经病一般。 “七月你不知道,马尔汉玉儿那种女人跟京城大多数女人都一样,他们才不稀罕你心里想的那些情义,只要保证地位财富和名誉,就足够得意洋洋一辈子了,十三爷给了她儿子名分,她赚本儿了,你以为这些年她一哭二闹三上吊真是为了让十三爷回去暖被窝?” 钱晋锡这些年的确是变了,话都糙了不少,我抹抹眼泪,“她答应了,和离?” “肯定的呀,这买卖多划算。” “莘夕哥哥……” “嗐,你一天就是瞎琢磨,十三爷既然选了这条路自然想的很清楚,他找回你就是人生巅峰,你不知道我都为他高兴的好几宿没睡着……” “得了吧,”我瞥他一眼,“你是担心的好几宿没睡着吧?” 他摸摸鼻子讪笑:“我是瞎操心……” 要说这京城最心如明镜的只怕也要属咱们这位看上去逍遥不羁的九门提督钱大人了吧,他看得清看得远还能撇开私人感情真是不容易,胤禛登基权倾天下,到底心里憋着多少要秋后算账的事儿另说,单说容不容得了亲弟弟和曾经的未婚福晋在一起就很难。 “你见过他了?”他靠回软榻上装的不在意,却不知有多小心翼翼,连鲜奶酥皮儿都没端稳洒了半碗。 我点点头,“他夜里来了花岸府。” “我……”看样子他又要骂人,忍了忍才咬牙道:“他的心思还没断呢?” “我不知道,”我实话实说,文萃提着裙子打着小花伞过来了,不看裙子的话,那婀娜多姿也还算个弱柳扶风的小姐儿,可一张嘴便啥也没了,嗓门跟当年一样大,拖着我就往外走让我看镶嵌在亭子两边的牌匾。 我这才发现这不起眼的小亭子还有个名儿叫‘欲书亭’,左联‘心无物欲,即是秋空霁海’,右联‘坐有琴书,便成石室丹丘’。 我目瞪口呆,无法回答文萃一个劲儿地‘怎么样?’这两句话分明就是当年我站在相思醉二楼窗边对她说过的两句诗,“你怎么不叫它‘心坐亭’呢?” 钱晋锡拍着凳子哈哈大笑,文萃不以为然,“满大街的老夫子们都在拈字取名儿,我原本也想过心坐亭,可咱们这儿不是那什么嘛,搁个‘欲’字儿雅俗共赏。” 气死人的雅俗共赏啊!我半晌说不出话来,文萃仍在絮絮叨叨地念当年是如何被我这句诗点醒的,如何改变了人生轨迹价值观念……我只有无法消化的份儿,特想说要真有所改变也不会起这种名儿了。 “对了,”钱晋锡笑着笑着突然歇了,有几分正儿八经的模样,“我……想给你介绍个人。” 我笑,“听着不像什么好话。” 他没笑,还想说什么,却被突然跑进来的一个小丫鬟打断了,她告诉文萃,“有贵客来。” 我刚回头便被一双手揽入怀里,十三阿哥一身寒气,想要责备,说出话来却轻柔极了,“下着雨到处跑,你要让我又找七年么?” 我原本还想解释一下,听到最后那句话却如鲠在喉说不出来,蹭着他胸前绵软的素白衣裳不吭声儿。 “你俩忒讨厌了点,”钱晋锡咂咂嘴,“腻歪死我了。” “淋雨了?”十三阿哥不理他,看我一身乱七八糟的衣裳问了一句。 我点点头,“没事儿,雨下的太大了,正好遇上文萃姑娘,就跟过来了,没想到……” “这有什么没想到的,”他瞥钱晋锡一眼,“一年里他得有大半年在这逍遥度日。” 钱晋锡‘啧’了一声,半晌想不出反驳的话。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我问,仍紧紧窝在他怀里不松手。 他低头看我,用指腹轻轻擦了擦我湿润的眼角,“有人看到你了,在云庭花园附近。” 我愣了愣:“我不是想要干什么,我只是……” “我知道,”他声音很轻,“你心里想的那些我都知道,可你不该那么想,除了我之外,你不会亏欠也用不着考虑会不会辜负谁,是他们非要挤进我俩之间,我们不欠任何人。” 我特别想哭,特别想嗅着他的气息一刻也不松开,使劲点了点头,眼泪婆娑道:“我饿了。” “那咱们去城门口接个人,然后再去吃东西,好不好?” “接谁?”我疑惑。 他笑:“昨日接到和卓的信,他和萨梅姑娘已在来京城的路上,算算时间马上就到了。” 我差点就欢呼出声了,来不及问失联的和卓突然有了消息又突然回来了到底怎么回事儿,拉着莘夕哥哥便往外跑,我亲爱又可爱的萨梅,一别近两年,让我如何不激动。 “好吧,”钱晋锡在我们身后长吁短叹,“别管我就行,反正我是空气是露水是天边的云朵……” 第一百六十章 甜言蜜语 莘夕和我同骑一匹马,秋意飒飒凉风扑面,我靠在他怀里觉得特别暖和让人心安,去往城门口的路上他简单跟我解释了一下,和卓来信说的也不是很详细,总之就是阿爸病了,蔺兰姑姑便放弃了回京城,而是和杜自芳一道陪同阿爸南下,打算借道川蜀先进青海。 虽然在拉萨的时候已经安排过了,但我仍不放心,急道:“我是不是得赶紧给舅舅写封信?” 他闻言笑道:“写吧,晚点也行,反正我已经飞鸽传书了。” 我偏过头看着云淡风轻的莘夕,心里暖得能烤熟一个鸡蛋,原来他都安排好了。 “不用太感动,”他垂眸看我,嘴边挂着笑,“我就抬手写了几行字,其他都是常心做的。” 我低头笑,“那我改天请常心吃饭。” “嘿,”他笑,“他吃得下去吗?” “你别出现他就吃得下去。” 他啧了一声,“我不在他更不敢。” 我低头咯咯直笑,笑完了才轻声说:“我都知道的,会在心里记一辈子。” “什么?”他问,垂首在我耳边,一呼一吸间将温软的气息扑进了我的耳朵里,像塞了团棉花。 我抿住唇,回头对上他的眼睛,故意戏谑道:“特想亲你一下。” 他眼中笑意渐浓,拽住缰绳将马停下,下马前在我耳边说道:“听你一句情话那么难。” 我脸一红,他都听见了竟然还故意问我。 没等我站稳,就被从马车上飞奔下来的萨梅抱了个满怀,她满身都是长途跋涉的汗味儿,搂着的我手烫乎乎的,我还没开口,就被她的眼泪浸湿了肩膀。 “胖了呀?”我眼睛发酸憋了回去,没事找事儿地胡说。 萨梅惊得连连后退,胡乱抹去眼泪,急道:“在魏家是胖了,但这一路上我吃得少喝得少睡的也少,该瘦的。” 和卓忍不住笑了,“听起来像是被我虐待了。” 萨梅赶忙摆手,多少年过去了还是这副德行,一见到和卓就说不动话走不动路,黏糊糊地来了句:“是我自己愿意的,一路上承和卓哥哥照顾。” 我满脸都是忍不住吐槽的表情,被莘夕白了一眼这才忍住,轻咳一声道:“走吧,饿一路了,这就带你去吃好东西。” 萨梅两步蹦到我面前,嚷嚷着要喝东家香要吃西家辣,我瞪她一眼,从怀里摸出一根素白的飘带亲手系在她水蓝色的腰间,轻声道:“先皇新丧,你别胡闹。” 和卓也接过莘夕递过去的白色腰带系在了腰间,一身黑衣加根素白飘带看得萨梅目不转睛,莘夕说道:“别去城里引人注目了,咱们就回相思醉吧,钱晋锡已经安排好了。” 这一年半来,魏家在照顾阿爸方面足够尽心尽力,魏同去年年底的时候突染疾病过世,魏云鹤成了肩挑重担的人,却也不忘时时刻刻嘘寒问暖,梅涟漪在魏家虽有名分但无地位,虽然魏夫人很心疼她,但下人们没把她当主子看,她也不介意,凭着从梅秀才那儿学来的点滴也能帮着魏云鹤管理家财,整日间忙得脚不沾地。 阿爸年初的时候就病了,先是小咳,吃了很多药不见好,后来便成了痼疾,咳几日又好几日,身体弱了一些但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可也需要人照料,蔺兰姑姑没法抽身,只能跟着去青海。 萨梅絮絮叨叨的说,我安安静静的听,这帮人个个都还不错也就稍稍放心,唯独阿爸的身体让我牵挂。 “最牛的就是恰骨伊,”萨梅叹气,“他谁的话也不听,偏生要来京城找你,若不是我骗他你在青海,他才不会跟着老爷他们呢。” 恰骨伊又不是傻子,我奇道:“他竟然信你?” “自然要有藏丹津大汗的一封亲笔信咯。”萨梅笑得很奸诈,恰骨伊从小受训为鹰人,自然不识字,随便拿张纸就可以骗倒他,我有些生气,但又不知道气从何来,萨梅见缝插针地赶忙转移话题说道:“那个魏公子总是惦记你,有一次差点和秦大哥吵起来。” 我赶忙踩她一脚,不知莘夕听见没有,但大嘴巴文萃绝对听见了,她很大声地‘哟’道:“哪个魏公子?家财万贯还是高官达贵?长得怎么样?” 钱晋锡吓死了,生怕一脸漠然饮茶的莘夕下一瞬间就把他这个姘头拖出去砍了,猛拍桌子大声喝道:“有你说话的地儿吗?” 这么些年了,钱晋锡在文萃眼中已经从猛狮变成了纸老虎,她根本不怕,但她还是怕莘夕的,不乐意地扭了两下也就没继续再说。 我有点尴尬,但也顾不得了,抓着萨梅问道:“秦大哥怎么找到你们的?” 萨梅沉思,“就刚出事那会儿他来过一次,还带走了老杨,听说你没事儿他就要走,谁知魏公子抓着他不放,非说是他把你带走的,要他交人……”萨梅声音越来越小,抬头一看,正好对上莘夕冷冰冰的眼神。 “然后呢?”他声音冷但面色不变,问的极有压迫感,萨梅抠着桌沿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下去:“然后秦大哥骂他多管闲事儿,还要带老爷和我们一起离开,魏公子说……说乌家小姐是他未过门的妻子……秦大哥就……” “放他娘的狗屁!”钱晋锡没等说完就破口大骂,骂完又皱眉问道:“哪个是乌家小姐?” “你是傻子吧!”我瞪他,搞不懂这人的脑子是什么做的,骂完了还问,多此一举。 莘夕给我夹了筷凉拌豆腐丝儿,轻声道:“多吃点。”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我愧疚的不得了,一想到当时站在崖边他问我是不是他没找到我,就要嫁给魏云鹤过我想要的生活的样子我就喘不上气来。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脱口而出,桌上的人都怔忪地看着我,以为我魔怔了。他抬起眉眼来,微微皱眉。 我快哭了,我不想让他认为当初我真的放弃了,打算另寻良缘安生,我不想他以为是他找到了我才阻止了我。 眼泪出来的时候房中已经没人了,只剩下他和我静静对坐,我揽了一把眼睛,千言万语却乱作一团:“你不要那样看我,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和你之外的任何人有什么,那几年我真的过得行尸走肉一般,你遇到我那次是我第一次出门吃饭……父亲很担心……我没有办法……” 他走过来一把搂住我,将我的脸按在胸前,冰凉的手拂过我的头发,轻声道:“除了你离开我七年那件事,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别的。” “对不起,”我心里一酸,更觉内疚,是啊,七年呀,人生有几个七年?我没忍住哭出声来。 “以后别再跟我说对不起,”他低头吻了吻我的额头,“我舍不得听。” “我不,”我双手一揽紧紧搂住他的腰,头抵在他腹前闷声哭:“我把最好的时光白白浪费了,说一万个对不起也没用。” “傻丫头,”他两只手捧起我的脸来,笑眯眯道:“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才是最好,以前算什么,以后还有一辈子呢。” 莘夕这人,平时冷冰冰的生人勿近,一看就是那种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的样子,可说起情话来总是面不改色心不跳而且还有理有据动情动礼,每次都让我感动的说不出话来。 “等这里的事情了得差不多,咱们管他三七二十一走了再说,到那个时候闭眼的时候拥着你,睁眼的时候看着你,还怕弥补不了那七年么?”他凑到我耳边,“说了要生一堆的,与其道歉,不如付诸行动。” 就知道感动不了多久,我脸唰地红了,忙不迭地找地方藏眼睛,可他坏透了,故意往后躲着不让我靠上去,我只好扬起手来捂住脸,生怕他再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嚷嚷着‘讨厌’。 他冰凉的指尖轻轻拨开我的手,笑道:“又讨厌了?刚才是谁大言不惭地要说一万个对不起?” “诶哟喂,饭都凉透了,就知道不能跟这两人一桌吃,咱们另支一桌,没法儿了……”钱晋锡的声音在外面大声嚷嚷,嚷的我心跳漏了两拍,这些人是在外面听墙根儿呢!? 他手搭在桌边直笑,看着我挑眉道:“不吃更好,咱们内部自销。” …… 晚饭后我和他走着回花岸府,天色晚了,又值国丧,街上空无一人,只余枯黄的落叶满地,被秋露打湿了的街道透着萧瑟的凉薄之感。 他牵着我的手沿着空旷的大街慢慢走,我心里甜滋滋的,忍不住做起梦来,问道:“以后你是喜欢住江南式的花园流水呢?还是北方这样的豪宅大院?” 他侧头看我,街边裹了白绸的灯笼正好将光影柔软地铺在他的侧颜上,长长的睫毛轻轻扑闪,嘴角回勾,凌厉的眼睛带着笑:“你是不是想的有点多?” 他的眼睛就像一潭水,我彻底陷在里面出不来了,傻傻地盯着他失了神,没想起来怎么说,而他却已凑近我轻声道:“万一咱们只能去住陋室简屋那可怎么办?” 我回过神来觉着好笑,咯咯咯地捂着嘴笑个半晌,没脸没皮地小声道:“露宿街头也没事儿。” 他皱眉拽住我,“你是这辈子都不打算让我听什么甜言蜜语了是不是?” 我脸红,侧身面对他,“你就站在这儿,不要动。” 然后往前跑了几步,回过身来,正好与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莘夕相隔十步之遥,一盏灯笼悬于他上方,洒下来的灯光将他融成软乎乎的一团,落叶四散飘摇,那个瞬间在我的眼中,整个天下都不存在了,唯有眼前这独一无二的一人而已。 我双手合在嘴边用尽力气大声吼道:“我说,只要能跟你在一起,陋室简屋都可以。因为在这个世上,我最爱你。”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昏暗的灯影裹得他温润如玉,却也因看不清楚的表情让长身玉立的他比平时还要冷掉几分,他慢慢张开双手,我就在那一瞬间感到自己凭空掉入了以他为泥为水的漩涡之中,再也拔不出来了。 风在我耳边呼啸,我带着秋天的凉意扑进他张开的怀抱里,被他双手掐腰轻轻一揽抱了起来,他抱着我转了两圈,将头埋在我的颈窝里声音清朗却带着几分热气,“我扔了天下换回来的人儿,怎么舍得让她吃糠咽菜,住陋室简屋?别小看我。” 我当时便觉得一股热流从胸中涌了上来,紧紧地搂着他的脖颈不愿意松手,眼泪打湿了他的肩膀。 “那咱们就这样回吧。”他轻声细语,一手环着我的腰,一手往下轻轻托起我的屁股,将我抱的越发稳了些。 我脸红透了,但还是咬着牙齿不愿意下来,伏在他肩上数着往后滑过的一盏盏灯笼,直到……他或许是手酸了,托着我的手又往下挪了几分,我像触电一般脸上的血色瞬间蔓延开来,浑身都羞得燥热无比,不由分说地从他身上滑了下来,气道:“你故意的。” 他低低地笑,“这回真不是。” 我转身就走,他追了上来,仍在笑,“要不你摸回来,咱们扯平?” “你!”我大呼小叫地指着他,“怎么这么讨厌?” 他哈哈大笑,“除了讨厌你还会说什么?” 我气呼呼,搜肠刮肚地往外蹦词儿,“无耻,不知羞,欺负人……” 他笑着搂住我拽入怀里,“你怎么这么可爱。”又道,“平时摸一摸就炸,正经时候却……” “打住,”我不让他说下去,抬手去捂他的嘴,他却亲了一下我的手心,然后拉开,低头吻了下来。 柔软的嘴唇在秋夜里近乎冰凉,他轻柔又克制,绵绵软软地探过又流连,像天长地久的一曲慢歌,“不过我喜欢,我爱。” 我脸红了,顾不得刚才闹得过分有些喘息,伏在他耳边小声道:“天都快亮了,咱们这条路要走到什么时候?” 他搂紧了我,“走到海枯石烂。” 玩笑归玩笑,回到花岸府的时候大门还没关,两个婆子打着灯笼站在门口,见我们出现忙喜笑颜开地迎了上来,说他们王爷请十三爷进去坐坐。 我一听就知道有事儿,可浑身上下累得慌根本没心思管,摆摆手往我住的小院儿去了,他却叫住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找茬:“魏云鹤这两年是一直把乌雅大人当岳丈照顾呢?” “啥?”我一头雾水。 他自顾自地点头:“有标准就好,还债最怕的就是没参照。” 说着朝我摆摆手便走了,我呆立半晌,也不知该说什么该想什么,肚子却饿的直叫唤,怪了,刚吃了没多久怎么又饿了!没心情管其他,忙不迭地往小院走,边走边喊萨梅,“给我准备酥油茶和烤羊肉,我饿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胤禵的心 茶足肉饱后一觉睡到了中午,睁眼时外面的阳光强的刺眼,又是一个艳阳天,还没等我彻底清醒,就闻到了一阵浓郁的奶香,胃觉比嗅觉更快,闻着很香,脑子却告诉我要吐,萨梅用脚推开门,没等她兴高采烈地说‘看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我已推开她一路带风儿地奔到了院子里,对着花坛一阵狂呕,差点把胃液都给吐出来了。 萨梅惊慌失措,边递水给我漱口边忧心忡忡地絮叨,“胃又不好了吧?肯定是拉萨受的伤……” 我含了一口水吐掉,用袖子揽了揽眼角的泪,皱眉道:“没有啊,最近我感觉胃还不错,胃口也好……” 话还没说干净就被打脸,跨回卧房的一瞬间我又嗅到了奶香,胃里翻江倒海一阵眩晕,我忙捂着嘴退了出来,再不愿意进去。 “不是吧,”萨梅气死了,“我天还没亮就去厨房讨来的鲜奶,守着煮了两个时辰,还加了新鲜的蜂蜜,就这么不受待见?” 我欲哭无泪,“你真的不知道我想这一口有多久了……” 萨梅不信,撇着嘴带人里里外外收拾去了,我用手捂着口鼻,生怕一丝一缕的奶香沁进来都会让我反胃。想了想,与其手足无措地站在这儿被萨梅进进出出地嫌弃,不如去花岸府名闻京城的桂花园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好哇。 正值金秋,桂花园繁花似锦,金桂银桂遍地都是,甚至还有一株刚刚培育的丹桂,香气四溢,沁人心脾,我张开怀抱大大地深吸一口,甚觉爽快。 “最近过得不错嘛?”身后传来胤禵懒洋洋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只见他斜倚在一株金桂的树干上,披着素白棉袍,双手环抱胸前,脸色白的可与桂花媲美。 “你抹粉啦?”我脱口而出,他白我一眼不想说话,我笑起来,“好久没见你了,看你这样过的不好嘛,那天吃饭的时候还听你的侧福晋说要怎么怎么伺候你,看来没效。” “你还和她们一桌吃饭呢?”他随口问,信手掰了一朵桂花放在鼻尖轻嗅。 “盛情难却,而且那天是弘春的生日,你又不在,又不能大庆,就一家子聚在一起吃了顿饭,况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笑起来,“到底是盛情难却,还是不得不低头?” 我咯咯直笑,看着他疲惫的神色,还是忍不住问:“你和莘夕一样都忙的脚不沾地,是……有什么事儿吗?” 他看我一眼刚要开口,我连忙捂住耳朵大喊大叫:“算了算了别告诉我,我不想听也不想管。” 他见状忍不住笑起来,“你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我在这里只有一个理由,就是等他把手上的事儿了了。”我郑重其事地说道。 “然后呢?”他嗓子有点哑。 “然后……”我笑了笑,“不知道,只要能离开这里,怎样都好……” “怎样都好……”他重复了一遍,看上去更累了,“七月,我一直都希望你能过得好过得快乐,但……”他叹气,犹豫着要不要说,最后还是抿了抿唇,“四……皇上没那么容易放十三哥走,他刚刚登基,却已经把三阁的事儿几乎都压在了十三哥身上,除此之外他谁也不信,谁也不要……” 我心里头咯噔,这些话莘夕不会对我说,他一定担心我会像现在这样,任由希望的高塔一点点分崩。 我消化了一会儿,“没事儿,反正他在哪儿我在哪儿。” 胤禵笑了:“情比金坚生死不渝是吧?” 我脸一红,“反正就这样呗,走一步算一步,我现在不愿想那些,想了也没用。” 他点头笑,“你知道他给云庭花园那位过继来的孩子名分了吧?” 我点头。 “他为了和离出此下策,可给了那个孩子名分相当于给了他母亲名分,她永远都是爵位继承人的母亲……以后……” 我挥挥手打断他,“我根本不在乎那些东西,反正我们迟早要离开这儿的,别说爵位继承人,就是皇位继承人我也不要,我要的是他那个人,只有他。” 胤禵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笑了,笑得很大声,“好久没跟你说话,我快忘记了你可是那个什么话都敢往外说的乌雅七月,也忘了你跟这儿的人有本质上的不一样。” 他很低沉,刚刚没笑声音哑然,我觉得他是累的,可现在他笑了,笑得还很开,我却明明确确的感受到了他的低沉,那是从里至外的不开心和压抑。 我上前一步轻声问,“怎么了?” 他收了笑容,垂下眉眼来看着我,声音很轻,“皇上要我去守陵。” 功勋卓着的骁骑大将军去守陵!我惊呆了,他一直就跟这位十四弟不对付,以前还仗着同母的情份没有翻脸。如今身世已明,自然新仇旧恨一起算,何况民间流言说先皇立储十四皇子,他如今的皇位是抢来的,他那么要强的性子自然忍不了。 “……你怎么想的?”我说不出话来,硬是憋出几个字。 “我没想太多,”他轻呼一口气,“他看不顺眼我,我更看不上他,走远点儿也好。” “什么时候走?”我心里难受的要命,但又不敢表现出来怕连带着让胤禵更加不好过,他这样一个潇洒不羁,阳光灿烂的人,也不可避免地被命运玩弄。 “不知道,等过了百日罢。”他有些不耐,随口答道,眼睛突然抬了抬注视着我,“有时候我好羡慕十三哥……” “羡慕他做什么?”我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问出的声音越来越轻。 “有你陪着……”他声音更轻,“这么些年了,我从来没有说过心里的话,其实也没想过今天说,但现在桂花很香你也在,就不另挑日子了……其实从在德寿宫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很喜欢你,你当时为了个小太监弄得浑身泥的模样我到死都会记得。我这个人吧,喜欢谁想要谁都不会藏着掖着,唯独你让我搞得像个懦夫一样畏畏缩缩,也不知道在躲什么,多少年了,我们熬到了现在,想着现在要是不跟你说一声,只怕这辈子都没机会说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有些发愣。 他笑了笑,“那次你记得吗?在绵州?下着雨的七夕?我们在雷知府家过节,他家有个老父亲八十多了,他当时对我说,十四皇子,你一定很喜欢这位边西来的小公主吧?我当时就慌了,问他怎么看出来的?他说不用细看,很明显的。我却闭口不谈不想承认,他说了一句话,他说,你一定爱惨了她,才不愿意随意开口,因为她不爱你,你怕说出来了,她离你越来越远,连想象都没得想。” 我无言以对,他压根不理我的反应,一鼓作气继续说,“后来我一想好像就是这样,我第一眼就喜欢你,也是第一眼看出来你喜欢的是十三哥,那天我就站在你们仨说笑的小院门口,你看着十三哥的眼神就像我看你,很明显的。” 我手足无措,他却拉过我的手,轻轻摩挲了几下,低声说:“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想要怎样,只是这辈子已经活得这么没意思了,连心里话都不为人知的话,那多可惜。” 我还是一句话也没有,像被雷击了一样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不可思议的愣怔里。 他叹了口气,夸张地说道,“这桂花香的过分了啊,让人忍不住想流眼泪,却都没人安慰一下。” 我忍不住哽咽地拆他台:“桂花香跟流眼泪有鬼的关系。” 他笑了,“我走了,回去擦眼泪。”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素白的影子飘零在桂花丛中,像个渐行渐远的幽灵,孤寂又无奈。 “胤禵,”我叫了他一声,他回头看我,我快走几步到他面前,抬手拥抱了他。 他有些惊讶,“干什么?要做对不起十三哥的事儿吗?” 我在他背上捶了一下,“废话,安慰你一下不行啊?” 他低低笑了起来,双手揽上我的背拍了拍:“有点失望。” 我笑了,“……要好好的,像以前一样好。” 他埋头在我肩上,闷了好一会儿,爽快又清脆地答了一声,“好嘞。” …… 胤禵要去马兰峪守陵的消息不胫而走,几乎还没等我睡醒就已经把个花岸府闹得人仰马翻,他干脆脸一黑眼一沉命令谁都不许再讨论这件事,然后找了个由头离了花岸府躲清闲去了。 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但我真的非常难过,一身抱负却无路可走,满腔热血只能任其凉透,胤禵跟莘夕哥哥不一样,从小受万千宠爱长大成人,心思单纯理想潇洒,从来都热爱生活,也过惯了要什么有什么的日子,如今突遭巨变,敬重的皇阿玛一朝归西,宠他为他的皇额娘几乎无法见面,亲兄长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推他离京,也幸得他心思活络不扭捏,否则只怕要疯。 我睡得人事不省,脑子里却停不下来胡思乱想,睁开眼睛天色大亮,眼皮却耷拉着还想睡,肚里空空的唱着反调,我长叹,最近几日来每天起床都要把昨晚吃下去的吐个干净,害得我晚上不敢多吃,只要一挨枕头就没日没夜地睡得糊里糊涂,却总是饿得头晕眼花,这日子可没法过了。 萨梅没敢再往屋里端吃的,我循着香气找到了小厨房,炉子上熬着排骨汤,里面加了花生,香气蓬勃得我直咽口水,萨梅坐在一边捏面团,看样子是打算做荞面片儿,见我来了故意从身旁的小篮子里舀了一勺剁碎的腌菜起来晃悠一下,咯咯笑道:“看方嫂的独家酸汤面片儿把你勾的。” 我端着一大碗冒着热气的酸汤面片儿发愣,玲珑巷的光景又浮上眼前,那时候的日子过得多简单呀,除了捣鼓吃的就是捣鼓玩儿的。不知道父亲他们到了青海没有? “怎么?”萨梅见我对着碗叹气,蹙眉道:“还是没有姑姑做的好吃?” 我瞪她一眼,“你也太有自信了,蔺兰的手艺冠绝京城,跟着方嫂别的没干,就学了一堆北方点心,你怎么可能比得上嘛。” 萨梅咬牙切齿地要我别吃别喝,话还没说完,我却扔了碗捂着嘴又往外冲,她呜咽着边哼边追出来,“你再这么吐下去是不是不想活了?我不听你的,我马上就去找太医来。” 我吐得满身大汗精疲力竭,两手捉着她的衣裳不让她去,“没事儿,胃也不疼,到处都好着呢,别去烦他们,现在都乱着呢。” 萨梅不干,我哄了半天,直到答应她去逛街才算消停。 “去哪儿?”她兴致勃勃,就一颗大心,没蔺兰姑姑那么精细,却连带着让我也轻松不少。 我背着手穿过长廊往花园的方向去,打算从侧门直接去长安街,刚刚消弭的精力回转了些,琢磨了一会儿说道:“去神武门守人,我想莘夕哥哥了。” “啊呀,直接进去吧,十三爷不是住在沐夕宫嘛,咱又不是没去过。”萨梅跟在后头喋喋不休。 我赌气道,“你以为如今的紫禁城还是当年的紫禁城么?” 萨梅仰头瞪眼,“哪儿就不是了,如今的皇上跟您交情更深,何况上次来的那位公公不是给了你金牌,让你出入自由……” 我真想回身捂她的嘴,刚还感叹有她陪着比蔺兰姑姑陪着要轻松一些,可万万没想到无脑也更容易让人火冒三丈想揍人。 “他给不给金牌是他的事,我用不用是我的事,如果我用了他会怎么想?” “什么他他他的,那么多个他……”萨梅叽叽喳喳地哼道,“多简单的事儿被你说的乱七八糟。” 我叹气,我说的乱七八糟,亏你还能听出两个他,那也能明白我的意思了。 清脆的伞铃声将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我抬眼便对上了立在不远处的完颜蝶,她刚从花园假山的小径上下来,转入池边小路时看见了我,举着的伞面上湿漉漉的,我这才发现被霞光照亮的黄昏竟下着小雨。 “诶唷,下雨了耶,我回去拿伞。”萨梅在我身后嘀咕,却也磨磨蹭蹭地不敢走。 自从在花岸府住下,我这还是第一次面对面地见到她,她的苍白孱弱在傍晚的雨丝中愈加凸显,孝衣朴素得很,旗头上也没有任何饰物,单手扶着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怔怔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就在这时,她身后响起一阵窸窣的伞铃声,虽都穿着孝衣,但她们的伞边上坠着别出心裁的铃儿,旗头上拈着香气扑鼻的白花儿,绣鞋上镶着亮黑如墨的碎玉,费尽心思的装扮张扬又引人注目,其实自从只能穿孝衣以来,这样的小心机早就风靡京城各处豪宅大院了,夫人小姐们争相效仿,巴不得成为最美丽出彩的服孝人。 “哟,我当前面是哪个奴才呢!这么不长眼色,敢挡着福晋的路。”一个声音尖锐,妆容妖艳的女子尖着嗓子吼,看她的衣着应该是侍妾之类的身份,而走在正中被众人簇拥着的那位便是胤禵的另一位侧福晋吉齐雅。 完颜蝶在来人指桑骂槐的笑骂声中反应过来,马上低了头带着小丫头侧身让到一边,那侍妾捂着嘴笑道:“原来是‘福晋’呀,妾身冒犯了。” 她故意把‘福晋’两个字咬的很重,让吉齐雅不顾体面笑出声来,她斜眼看完颜蝶,“姐姐,没事儿就别出来乱逛,你以为找点存在感就能让爷带你去马兰峪吗?” 说完给旁边一个丫头使了个眼色,那丫头巴不得这一令,往前狠狠撞了一下完颜蝶,把她推倒在池边的泥地里,素白的油纸伞滚到湖水里,顿时染成了墨绿色,完颜蝶的小丫头来不及扶,吓得噗通跪在地上小声啜泣起来,完颜蝶咬紧了嘴唇,一个字没吭。 吉齐雅短叹一声:“小绿,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还不快把福晋扶起来。” 叫小绿的丫鬟忙上前扶起完颜蝶,拉扯中将泥抹了完颜蝶一身,脸上、脖上都斑斑点点一片污痕。在场的侍妾也好,丫鬟奴才也好,都没有吃惊,只是一个个低声轻笑,看起来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失而复得 雨丝越落越密,我冷眼看着她们上演这一出活色生香的闹剧,直到有人提醒吉齐雅,她才惊骇地抬起头来看向我,笑容僵在嘴边,脸色唰一下变得寡白,众人都察觉到了不妙,顿时噤了声。慌乱中吉齐雅朝我远远地行了一个礼,便匆忙带着众人从侧边小路退走了,把一身污泥的完颜蝶留在池子边。她始终一动不动地低着头,泪水终于没忍住,化开脸上的泥和脂粉,留下弯弯曲曲的痕迹。 原来有的事情真的是避无可避,让人累得心慌。我转身就走,也不管雨不雨的,只想赶紧把眼前这一幕扔到过去,没想到完颜蝶竟追了上来,泣道:“你得意了吧?” 我置若罔闻,她却不依不饶:“你就这么狠心?” 走不了了,我回过头看着她满脸的污秽,“你害死姐姐,我没有找你报仇,没有动过你一根指头,你却说我狠心?” 她放声大哭,“我失去了孩子,失去了爷,失去了一切,你却说你没有动过我一根指头,你太厉害了,七月,当年他们说你是个怪物果然没错,你什么也不用做,就毁了我!整整十年,爷为了你一句话,就无视了我整整十年!” “这是报应!”我颤着牙齿几乎说不出话来,原来这就是被反咬一口的无力感,做错事的人不认为自己做了错事。 “那你的报应呢?”她笑起来,泪水混杂着干涸的泥土顺着她的双颊流入脖颈,“要不是你搅乱八公主的生活,她会自尽而亡?要不是你得罪废太子,我又怎么会有机可乘连累了苏秀水?要不是你的存在,十三爷早就继承大统了!你到现在还没看明白,你身边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我头晕目眩,气的浑身发抖,扶住一旁的廊檐柱子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却怎么也做不到,别人的闲话之所以能伤害到你,是因为在你心底深处,也认为他们是对的,他们不过提醒了你一下,把你从自我欺骗中拉回来而已。 “你这女人怎么这么恶毒!”萨梅见不得别人欺负我,叉着腰大骂,但她哪会吵架啊,现今这架势还是在云木川的时候跟着方嫂学来的。 完颜蝶像是猛然反应过来似的,从恶毒的诅咒巫婆瞬间变回可怜无助的小绵羊,她脸色苍白,浑身乱颤,慌乱中噗通跪在地上,语无伦次满面是泪:“我错了,我说错话了,别告诉爷,他会要了我的命的,他更不让我见春儿了,春儿过生辰也不让我去,他都快不认识我了……” 我后退两步,已经不是恨了,只想快点逃离眼前的一切。 可完颜蝶却扑到我脚前,一把拽住了我的裙角哭喊:“七月,爷这么宠你,你跟他说说,让他带我去马兰峪好不好?别把我留在这儿,否则的话我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她疯了,竟然来求我! 我用尽力气甩开她,一字一句道:“别说他带谁去不是我能干涉的,就算能,我也不希望是你,你知道吗?每次看到你,我都会想起姐姐惨死那晚的样子,然后就巴不得你也落得同样的下场。” 她猛然收了声,像鼓槌离了鼓嘴巴离了唢呐,沾满泥土的脸可怖又惨烈地扬在我眼前,眼里有一抹光噗地灭了。 我像逃跑一样脚步慌乱地离开了小花园,雨丝渐渐大了起来,这才上午,天空已阴沉沉地像黄昏般黯然,脚下的路也浑浑噩噩的分不出宽窄,我扶住膝盖停下脚步,听着胸中剧烈的心跳声惊天动地。 “哟,这是晨跑呢?”一双绣金线的黑色缎面鞋出现在我面前,我顺着他的脚往上看,慢慢直起身来,钱晋锡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素白孝服里面非得叠穿一件紫色裹边的纱衣,再素也遮不住他的珠光宝气。 就是他的脸上胡子拉碴的,像是没睡好觉,眼睛皮肿着嘴唇上裂了几道口子,原本油光水滑的头发也只是草草梳了一遍。 我被额头流下来的冷汗遮住了眼睛,边擦边说:“你被文萃家暴了?” 他愣了一下,答非所问,“大冷的天儿你流什么汗?” “……饿的,”我觉得虚得慌,脚下轻浮一点力气也没了,“太气人了,酸汤面片儿我都吃不下,你说我去哪儿讲理啊……” “十四爷虐待你?还是他那位了不起的侧福晋坑你啊?”钱晋锡张嘴就胡说八道,一脸真诚让人想笑。 我一笑更是抽干了浑身力气,本能地伸手往旁边扶,却什么也没有抓到,直接摔了下去,失去意识前只听到钱晋锡和萨梅的尖叫,还有满手的泥巴,鼻尖的青草味儿,以及冰凉的晨露。 …… 醒来的时候却香氛扑鼻,身下绵软,通体舒适,就是肚里空空好不压抑,我闭着眼睛使劲伸懒腰,触到了一张滑溜溜的脸,猛然睁开眼睛缩回手来,就看见脂粉图了三层厚的文萃笑嘻嘻地看着我,嘴里直嚷,“公主想摸就多摸会儿,我昨晚用磨碎的珍珠粉涂了脸,今早可是用牛乳洗掉的,是不是特滑?待会儿我给公主也试试。” 她这人倒永远让人惊恐如初,我连忙往里缩了缩,嘴上说着不用,心里腹诽了钱晋锡八万遍,竟然又把我往相思醉里带。 “我来吧,”一个声若糙纸的女子声音从帐帘外传进来,文萃二话不说站了起来,“好好好,让小凤仙儿给瞧瞧,这可是专业的。” 我搂着被窝还在疑惑自己为什么会晕倒,萨梅去哪儿了等鸡毛蒜皮的事儿,就见白色纱帘被一双伤痕累累的手掀开了,那手上全是年月久远的疤痕,横一道竖一道特别显眼,还没等我琢磨,手的主人走了进来,那一瞬间我差点就从床上翻了下去,整个人紧绷着坐了起来,一抹凉意从头到脚蔓延深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这个浑身伤痕的女人长着苏秀水的脸,虽然脸上也布着几道浅粉色的伤痕,但没有错,她的眉眼她的嘴唇她的脖颈都是姐姐的,尤其是那双眼睛,原本生气勃勃含情脉脉的眼睛如今色泽全无,但依然动人心魄。 “你别激动,先躺下。”她很温柔,像姐姐一样温柔,但声音却糙的比男声还沙。 “……你是谁?”我艰难问道。 “小凤仙儿。”她答。 “你怎么会说话的?”我问。 “人人都会说话。”她又答。 “我认识的那个人不会。”我说。 她目光悠长,带着凄凉,“那你认识的那个人真可怜。” 我的眼泪猛然蹦了出来,模糊了视线和视线里她的容颜,以及那些歪歪扭扭的伤痕。 “别哭,”她说,“我认识的那个人很少哭,因为她特别勇敢。” 我跪坐在床上一把抱住了她,她搂着我的脊背轻轻颤抖,哭是无声的,眼泪却是真实的,一片一片地湿透了衣衫。 眼泪干了又湿,湿透了又干,可我除了紧紧抱着她别无它法,我觉得自己在做梦,不,就算在梦里我也不敢这样想,姐姐还活着?这比一个梦还要不真实得多。 “你现在不能哭得太厉害,”她哽咽着在我耳边说道,“看到我该高兴,这样哭让我怎么办?” 我抹去仍在不断流出的眼泪,含糊地看着她起身把毛巾放到水盆里浸湿,又搁在我脸上擦干泪痕,“你的事情我都知道,钱少爷什么都跟我说,所以我不担心。” 钱晋锡那个王八蛋,竟然瞒着我这么大的事,话说回来,当年出事之后我接连受害,姐姐的丧事是钱晋锡处理的,狗东西竟然还事无巨细地骗我出纸下葬等事,如今看来竟然全是编的! “他也是好心,”姐姐笑得依然温暖如初,“若是我没死的消息传了出去,那就将是另一番光景,何况废太子和我比起来,先皇定是要保他的,那我就得另死一次,钱少爷思虑的很周全。” 这些年来姐姐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的药女了,钱晋锡果然是什么都跟她说。 我垂下头,“你怪我么?” 她摸了摸我的脸颊,“我每天都在思念你。” “这些年……?”我问,却不知怎么措辞,又急得不行,“你的嗓子怎么会……” “当年……”她刚开了个口,脸色倏然变得苍白,仿佛回到了那个可怕的时候,咬了咬牙避开了话题,“病了两年,断了的手筋也连不起来了,字也写不了,钱少爷只好找遍天下医士,用了无数的药和办法,最后竟真的让我开口说话了……” 手筋断了?我紧紧握着她的手不由地猛然松开,好似伤口还在,用力过度会弄疼她,泪水再次模糊双眼,那个时候她到底受了怎样地狱般的罪过啊,我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 “可我说话很难听,所以说的也不多,钱少爷总说他费了半天劲儿,也没什么用……”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点也不难听。” “傻妹妹,”她轻声唤我,说出来的话却比夜莺的声音还要美丽,她第一次叫我妹妹,让我心里涌出来的暖意无论如何也消褪不去。 “你知道……”她欲言又止,眉眼间有为难之色,“十三爷还好吗?” 我笑着点头,“他很好,他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很高兴。” “是啊,”她也笑,“再见的时候该叫他一声十三哥了。” 我有些意外,当年的她非常介意自己的身世,还一度否认,如今却像看开了一般云淡风轻,不知是真的接受了,还是为了让我不尴尬。 “小月,”她替我揽了揽脖颈间汗湿的头发,还是一副不知该怎么开口的模样,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像是不得不说一般一鼓作气,“你知道你有孩子了吗?” “什么?”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天五雷轰,而是琢磨不清楚她的问题,好像在那一瞬间我就没搞懂‘孩子’为何物,惊天五雷轰是问题咀嚼进脑子里消化了一会儿才闷声打响的。 我呆愣在那里像个傻子,手颤着不由自主地就抚上了仍然平坦的小腹,讷讷道:“搞错了吧?我怎么可能……” 怎么都吃不饱的三餐,怎么都睡不够的懒觉和怎么都要吐个昏天暗地的早晨……我回想了一下就说不出口了,我竟然……竟然有了个孩子! “大概才一两个月的样子,”她将手也放到了我的手背上压着小腹,“你们最后一次……是多久之前?” 我脸唰地红了个透,虽然苏秀水是医士并不忌讳这些问题,但她毕竟是我的姐姐也是曾经爱慕着莘夕的人,我实在过不了自己这关,达不到能和她谈论这些事情的境界,可她并不在意,发挥曾经固执的性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咬着唇红着脸很艰难地小声说:“一个月了吧……”想着她问的这问题像是我和莘夕哥哥常常在一起似的,忙加了一句:“就那一次……” 她微微笑了,“那跟我探出来的脉差不多。” 我仍旧不能从惊天劈地的震惊中回过神,傻傻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她咯咯笑了,笑得前仰后合让我羞涩难堪,却莫名其妙地把我的紧张和震惊笑没了大半。 “傻丫头,我又不是神仙,这能探出来的话那我得去天桥下面摆个摊儿,肯定日进斗金。” “姐,”我惊讶地看着她,“你这么能说,当年憋坏了吧……” 她笑得更厉害,抹抹笑出来的眼泪,“这些年老听钱少爷和文萃姐说话,学坏了吧。” 我也笑了,笑够了往后一仰躺在床上,有了孩子的惊讶和慌张又像蛇一般荡荡悠悠地窜上来,我捂住脸哼道:“我可怎么办呀……” “什么怎么办?”秀水不笑了,正儿八经地说道:“好好保住这个孩子,我会帮你的。” “可是……”我捂着被子在床上来回翻滚,“可是生孩子好疼啊……” 她扑哧笑出了声,实在对我无语得很,“竟说傻话。” “这可不是傻话……”我趴在床上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她,“你没听说吗?谁谁谁本来都要升妃位了,可生孩子死了……还有那谁谁谁,都有仨孩子了,生第四个的时候愣是把人生没了……还有咱们阿妈,当年生你的时候大出血,落了一身的病……” 原本苏秀水边听边笑没当回事儿,可听我秃噜出当年陪都行宫的惨剧时顿时没了笑意,脸色苍白眼神低沉,浑身上下都散着仇恨,“那不一样,她是被人下了毒。” 我愣住了,方文苏将她从小养到大,到了最后却得知方文苏是当年将自己的母亲毒掉了半条命还将自己毒哑的那个人,这种感受不是我能理解的。不知这些年来方文苏怎么样了,看她与世隔绝过日子的方式,也必然没有去根究这个人,只能说与我一样,恨是恨的,但看在他赎罪的方式上,也没法找他报仇。 “姐,”我抚上她的手背,“过去的事就让它都过去吧,咱们向前看。” 她从一身戾气中缓缓回过神,点点头,“对,所以你放心,我一定会尽我所能保住我的侄儿。” 听她说‘侄儿’觉得很怪,但想来想去好像就是这份关系,无论从我这边还是从莘夕哥哥那边,她都是孩子的小姨,可以说是孩子最亲的人了。我忍不住捂着被子闷声直笑,仍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就像一个踩在云端的梦。 钱晋锡突然从门边探进头来,小心翼翼道:“笑了呀,笑了就好笑了就好,我不会被打了吧?” 我顿时浑身紧张连忙坐直给秀水使眼色要她保密,完全忘记了还要找钱晋锡算账隐瞒姐姐还活着的事儿,直到他嬉皮笑脸走进来时才恍惚回忆起这张脸的主人整整骗了我快十年! 我直接扔了枕头过去,趁他抱住枕头慌乱躲避的时候跳下床抓起桌边的一把古琴追上去打,钱晋锡不敢还手,跳着脚地乱跑,还满口叫着,“没事儿,打坏了这方伯牙子期琴算我的。” 秀水赶忙拦住我,瞪着我小声道:“哭我都不准你用劲儿,你还乱来?” 哪有那么娇弱了?我想反驳又不愿意被钱晋锡知道,便只好罢了手,将琴往地上一扔,“一方破琴还伯牙子期琴,你还要点脸不要?” 钱晋锡笑嘻嘻的:“只要你不打我,脸这种东西我早不要了。” 我无言以对,对钱晋锡这种游戏人生的态度又烦又恨,可惜他就像一团棉花,无论怎么打上去都是空的,得不到半点回音,冷静下来想想若不是他秀水也不可能活得下来,顿时怒气消了大半,双脚一软坐到床边:“为什么要瞒着我?” 第一百六十三章 患得患失 钱晋锡捡起琴搁到一边,闻言先看了一眼苏秀水才道:“其实当年我赶到那间小黑屋的时候真以为秀水死了,把她从冰凉的地上抱起来都准备大哭一场了,可她血淋淋的手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衣袖……” “别……”钱晋锡说的眉飞色舞,我听得专心致志,都不防秀水突然尖叫出声,沙哑的嗓音刺破空气,让人心头一颤。 她紧紧抓着我的手唤我的名字,眼中积满泪水,“改天我再跟你说,现在别说了好不好?” 我忙搂紧了她轻声安慰,她伏在我肩上啜泣出声,钱晋锡与我对视一眼,摇了摇头,意思再明显不过,当年那间小黑屋里的事丑陋到永远都无法见天日。 …… “既然她不愿意说,那我就不说了,”钱晋锡坐在欲书亭的‘宝座’上长吁短叹,“反正……她肯定不是当年的苏秀水了。” “谁还是当年那个人呢?”我坐在亭边的软垫上,单手杵着栏杆远远地望着花园尽头那幢三层小楼,姐姐哭累了睡下了,可她心里的伤痛永远也长眠不了,只要她活着一天,那些不齿于人的事情就会一直折磨她。 “你就没有变多少,”钱晋锡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平时看着好像温柔了不少,生起气来还是老样子……” 我斜睨着他,让他把后半句咽了回去,“找打?” “嘿,要不是我答应师父他老人家会好好照顾你,怎么可能让你放肆……”他声音淡了下去,举起双手投降,“当我没说,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好不好?” 我瞪他一眼仍趴回栏杆上,“姐姐的确变了不少,特别是说起当年事的时候,她简直要疯掉一样……” “……那是,你都不知道她……”钱晋锡说了半句咬住了嘴唇,“算了,我还是不当长舌妇,她想说的时候让她跟你说好了。” “大师兄,”我抠着栏杆上的木头,心慌意乱,肚子里突然多出来的孩子像一堆火药,让我总是没来由地发慌,“你就没有想过以后吗?” 他喝了口酒,没懂我的意思:“什么以后?” “就是……你如果真的喜欢文萃,大可以纳她入府,干嘛整日混迹在这里?” “那不一样,”钱晋锡发挥他纨绔子弟的本性,说出来的话让人想打他一顿,“野花比家花香多了,我神经病啊要把好好的野花变成家养?” “可是你不想要孩子吗?”我脱口而出,说出来的话噗通噗通砸到地上,砸的我心坎突突突直跳。 幸亏钱晋锡神经大条啥也没发现,眨巴眨巴眼睛道:“我有啊,我爹逼我娶回去的那位夫人都已经生了三个了。” 我瞪大眼睛,“你一年到头家都不回几次,怎么……” 他哈哈大笑,看着我不怀好意道:“灭了灯啥也看不见,要孩子还不简单?对我来说,跟文萃睡是睡,跟夫人睡是完成任务,而且完成任务的质量还得高,让夫人满意,生出来的孩子才……” 我听得眼睛都快瞪出来了,越听越不像话,直到脸红的像是把整个胭脂盒扣在了上面似的才反应过来疯掉一般跳起来指了指他便往外跑。 钱晋锡在我身后笑得开心极了,嘴巴却还不停,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寒碜我:“可是跟文萃我不想要孩子也得使出浑身解数,为啥呢?因为我喜欢她呀,喜欢她的话我才不想要孩子呢,多麻烦……” 我真是见了鬼了,一口气跑到相思醉歌舞升平的花厅里,太阳刚落,天儿才刚刚黑下来,可花厅里却已经丝竹声漫,人潮涌动了,生意可真好啊,昨日刚满了三十日的国丧守素,今儿就这么多人来找乐子了,世上缺什么呀?什么都缺最不缺人心凉薄,谁管谁啊,有今朝没明日的,就这样过呗。 “嘿,这妞好。”我的棉袍衣角被个满身臭气的酒鬼一把抓住,腆着脸就朝我扑了过来,张开的臭嘴里边露出两颗大黄牙,水肿的眼角还粘着眼屎,我差点就吐了出来,眼见他抓着我的衣裳,索性恶心地一手扯开系在胸前的棉袍带子,一手扯掉,让棉袍直接到了他手里,他脱力没站稳差点要跌倒,把我那件据哈哈罗尔说是西域贡品的软丝棉袍捂在嘴巴上嗅个不停,直嚷着香。 我啧啧后退,作呕吐状:“赏你了。” 他若是到此为止也就算了,反正相思醉开门做生意就是面对这些人,可这人偏生找死,顶着一副被酒色泡的命不久矣的身子还敢乱来,双手张开就朝我扑了过来,“让哥哥疼疼你,哥会温柔的,哥的功夫可厉害了,不让你动,哥动……” 我眨巴着眼睛看着那人被身后突然飞起的一脚踢得差点粘在墙上,软绵绵落下地的时候竟然没散开,有些惊愕。 和卓沉着一张脸缓缓看了一圈鸦雀无声的众人,冷声道:“你们继续。” 这哪是让人家继续啊,一副冰冻三尺的模样分明是在说‘你们敢继续吗?’,我捂着嘴忍不住笑,却听见在和卓身后的萨梅已然笑出了声。 刚从楼上下来的文萃惊慌失色,但也不愧是混迹京城多年的妓馆老鸨,三下五除二抬走了快要散架的那酒鬼,丝竹声一响,风韵犹存的老鸨再自陪三杯说尽好话,没一会儿那些人果然继续了。 我拉着和卓出了相思醉,笑眯眯的审他,“你们爷出宫了?在哪里?” 和卓点点头:“爷在天香楼喝酒。” “和谁喝?”我皱眉。 “十四爷。” “胤禵回来了?”我挑眉。 “明日是新皇登基大典,肯定得回来。”和卓多说了两句实在不容易,“爷让我过来找您。” “走走走,”我揽着萨梅的肩笑道,“我们也去喝两杯。” …… 天香楼的丹桂开繁了又落尽了,香气却仍在空气里弥漫,一盏挂在走廊上的淡黄灯笼照得厢门大开的雅间温馨柔和,雅间里四角都点着灯,把精致的装饰包裹在暖光之中,衬得屋内二人愈发生动俊逸,低低的说话声中生出了一丝岁月静好。 我笑意盈盈地走了进去,莘夕哥哥抬头见我温柔一笑,拉过我冰凉的手轻声道:“怎么穿这么单薄?” 我‘啊’了一声才想起来棉袍贡献给那醉鬼了,支吾过去,没多想就端起桌上的酒来深深嗅了嗅,“好香啊。” 胤禵噗嗤一笑,“是不是早就想了?我记得行军入藏的时候,不止一次听你念叨这桑落酒。” 我笑起来,仰头就要干,却突然愣了一下,苏秀水千叮咛万嘱咐的其中一条是绝对不可沾酒,差点头脑一热给忘了。 “怎么了?”胤禵笑:“突然发现酒量不比当年了?” “是啊是啊,”我和他互相打趣着搁下酒杯,坐到了莘夕哥哥身边,“街上人可多了,这些人守孝一个月是不是憋坏了?” “憋坏了不至于,以往的守孝期都是一百天,这才三十天而已。”莘夕哥哥在桌下轻轻握住我的手,五指相扣让我既温暖又安心。 “四哥被礼部轰的那叫一个厉害,”胤禵不动声色,看不出来是嘲讽还是可怜,“凭空缩短了守孝期。” “也不是凭空,”莘夕哥哥说道,“南方冻灾,继续守下去税收创空,拿什么去救灾?” 胤禵抿了口酒哼了一声没再接话,莘夕哥哥也没理他,探手过来在我脸上轻轻碰了碰,“还这么凉?要不让人做几个菜给你吃?” 我是真饿了,张嘴就开始点菜,惹得莘夕哥哥笑弯了眼睛,“你怎么总去相思醉?我不高兴了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跟他说苏秀水还活着的事,但不管怎样,现在都不是好时机,“我好闷啊。” 他捏了捏我的鼻子,“就知道你闷,孝期已过,我给你准备的东西终于可以亮相了。” “什么?”我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孝期不能碰的有香酒美人,歌舞杂耍,香酒已在,歌舞杂耍我又不喜,难不成是…… “美人儿?”我脱口而出,胤禵笑得喷了半壶酒,莘夕哥哥哑然看着我,“想什么呢?” “让你少去相思醉,整日里没学到什么好的,”胤禵边捂着肚子笑边教训我。 我撇了撇嘴,“那是什么呀?” 莘夕哥哥拉着我的手出了厢房门,朝楼下的空院子打了个响指,一个西域打扮的人就牵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走了进来,那马儿虽然年纪不大身形还小,但毛色油亮,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竟有几分汗血宝马的模样,它踢踏着步子高昂着脑袋,小小年纪就走出了傲视天下的步伐,拽得二五八万似的。 我一直爱马,多少年没见品相这么好的马儿了,高兴得喊出声儿来,“啊,是给我的吗?这是汗血宝马吗?” 莘夕哥哥笑:“不是纯种,是汗血宝马和三河马配种生下来的,而且年纪还小,才被我得了。” 要知道汗血宝马数遍天下也没几匹,据说当年顺治爷在陪都行宫见过蒙古王骑着一匹,后来想尽办法,朝思暮想等了两年都没消息,也难怪他会这么说,不过马儿就是要年纪小才好驯服,眼前这一匹搁在战国时期能抵三十座城池了,比一堆金子搁那儿还要耀眼百倍。 眼看我就要往楼下冲,莘夕哥哥拽着不放我走,靠近我笑意盈盈,“比起美人儿如何?” 我不好意思起来,扭捏道:“好那么一点点。” 他哑然失笑,“才一点点?” “看谁咯?”我故意抬杠,“换做钱晋锡那种人,美人儿比全天下都重要。” “你也比全天下都重要。”莘夕哥哥猝不及防的轻声细语,撞击在我心脏上像一捧花蜜散的到处都甜滋滋一片,甜的我头晕眼花像是浮在云端。 胤禵抬着酒杯从雅间里走了出来,已经有了些醉意,“我活不下去了。” 我觉得脸红,埋首在莘夕哥哥胸前咯咯直笑,却突然听到酒杯砸在地上的碎裂声,没等我抬头看清,胤禵已经双手杵在栏杆上跳了下去,嘴里嚷着:“谁?你给我站住,爷今天倒要看看谁一直监视我们!” 楼下的院子里一个黑色的影子从楼梯后掠过,转眼消失不见,恍惚间胤禵已追至门外,莘夕哥哥浑身一僵,周身寒气弥漫,朝和卓点了点头,和卓也翻身下楼追了上去。 “一直监视我们?”我还在消化胤禵的话,“谁啊?” 莘夕哥哥笑了笑,努力地让寒气散去,“无耻小人。” “胤禵没事儿吧?他喝醉了……”我不知该说什么该想什么,这段时间吃了睡睡了吃,啥都没管过也没想过,我以为事情就这样了,其实并没有,那些糟事儿烂事儿只不过被我选择性地藏起来不去想而已,不想不代表它们不存在。 “没事儿,对音就在外面,和卓也跟着。”莘夕哥哥说道。 我茫然地点点头,莘夕哥哥揽过我的腰,低下头来对视着我,温言道:“你别多想,在边西都要被人跟何况是在京城,我只是嫌烦。” 我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他靠近我,在我脸上亲了亲,淡淡的酒香沁入鼻尖,我一口酒没喝,却觉得有些醉。 “起个名儿吧?”他呢喃出声。 “给谁?”我茫然问道,心里咯噔一下。 他歪了歪头,“还能给谁?自然是你的马儿。” “啊,”我松了口气,“对,马儿也要有名字的,起名又不是小孩儿的特权……” “你嘀咕什么呢?”莘夕哥哥捏了捏我的下巴,“从刚才就不正常。” 我咬牙道:“哥哥,你说要是有一天瓦儿长大了,会不会生孩子?” “瓦儿?”他皱眉。 “它啊,”我指着马,“我小时候也有一匹枣红马叫瓦儿,和它有点像,所以就叫它瓦儿啦。” “它是公的,生什么孩子?”莘夕哥哥无言,“你整天胡思乱想什么呢?” “爷,”和卓回来了,“人抓到了,送去了花岸府。” “连夜审。”莘夕哥哥言简意赅,“我待会儿过去。” 和卓应了一声走了,我却被欲言又止的话逼得满脸通红,本来就在嘴边的一句话如今却又僵在了那里,钱晋锡说的那些喜欢一个人怎么怎么样的谬论不合时宜地蹦入脑中,连我都觉得有孩子这个事儿一时无法接受,万一莘夕哥哥不喜欢不高兴怎么办?万一他嫌烦了怎么办?…… “想什么呢?”他揉揉我的头发。 我低下头抠着手,感到他的手快要拂上我的脸庞,忙往后一躲转身进了雅间,不想让他摸到我烧得像碳一样热烈的脸,他跟了进来,没有发问,我却急的冒汗,有一种马脚全露了不说不行可又还没有准备好怎么说的慌乱,莘夕哥哥从身后环住我的腰,我瞟到桌上几个大小不一的酒杯,慌张地拿起两个杯子转过身抵住他的胸膛将他推开一些,语无伦次道:“哥哥,若是这两个杯子在一起了,你说会怎么样?” 话说出口我就想给自己两巴掌,这什么跟什么呀,别说他了,就连我都一头雾水脸红的像番茄。 谁想脚下忽然一轻,我被莘夕哥哥拦腰抱了起来,两个大杯子滚到地毯上,他软绵的手心托在我腰间,让我从内到外都泛起一股暖意。 “是我想的那样吗?”他的呼吸有些粗重,问出来的话却小心翼翼。 我脸更红了,聪明如他,竟然猜到了,对上他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像蚊子一样轻声道:“都怪你。” 他带着酒香的唇下一刻就吻了上来,绵软冰凉,但却轻柔有度,似乎在那一刻我变成了他手里易碎的宝贝,轻不得重不得。 我双手绕着他的脖颈紧紧地揽住他,无力又兴奋地迎接着他充满爱意的吻,这样的轻柔像是将我们二人汹涌的情意缓缓渡入心间,小心的碰撞和肌肤相贴的滚烫比之热吻要让人动情得多。 “我好高兴,”他贴住我的耳朵呢喃,“你想象不出来我有多高兴。” “为什么高兴?”我埋首在他颈窝里,“是总算开始生一堆娃的计划了吗?” 他笑起来,沉沉的声音扑在我耳边倍感舒适,“我错了,就生一个算了,看不得你受苦。” 我咯咯笑起来,“你的雄心壮志呢?” “滚犊子吧,我现在只想你好好的,”他轻叹,越发抱得我紧。 “放我下来,”我轻声说,“抱了那么久不累么?” “不,”他仍然闷声,“我想一直抱你回花岸府,可以的话我想永远抱着你。”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也有点低落,竟然被我听出了几分委屈巴巴的感觉,我没想到得知此事后莘夕哥哥竟会这般患得患失像个孩子。 “我不想回花岸府,”我小声说,完颜蝶歇斯底里的样子还回荡在脑子里抹除不掉,原本不想像个不懂事的人闹脾气,但现在被他抱在怀里,突然就生出了几分撒娇的心来。 他顿了顿,“出什么事了?” 可没等我回答,他又道:“不想去就不去吧,反正你一开始也不想去的,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一百六十四章 别院缠绵 就这样,我便和新得的瓦儿失之交臂,莘夕哥哥命令马夫把瓦儿养好了养乖了不准我靠近,这看得见吃不着的感觉真是要命……可事儿还没完,刚出门他便不顾我的反对,当着满大街的人将我抱上马车,我羞愤难当,只是怀个孕而已,又不是缺胳膊断腿,差点就在马车上和他吵了起来。 马车走了没多久就在一条安静的青石板偏道上停下来,右边是一方院落,白墙黑瓦红色大门,没有牌匾也没有对联,几缕树枝从院内伸出挂在墙头,有的枯黄满枝,有的仍绿意盎然,凭空生出的娴静美好让正在赌气的我瞬间静下心来。 “这是哪里?”我看着开门后便垂首立于一旁的老伯,和门后那个温馨无比的小院,呆呆问道。 他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径直走了进去,“你不会当真以为过去的那八年我一直流落街头吧?” 记得胤禵说过,莘夕哥哥八年没有回云庭花园,可他也说莘夕哥哥一直住在草庐啊。 “你就天真吧,”他笑,“不过这个地方的确没人知道,我喜欢安静。” 小院并不像外面看起来的那样小,墙边种满了梅树和梨树,草坪打理的很整洁,一条幽幽小径蜿蜒穿过草地引向深深的庭院,院门左边是一座小小的亭子,挂着素白纱帘,庭院深处的几处屋舍错落有致地分隔开来,最显眼的便是一处四面挂纱帘,顶上镶竹架,底下铺梨木地板的宽大月台,那竹架是活动式的,轻轻一拉即可变成遮风挡雨的屋顶,再往回一收,还是那个可观星望月的露台。 “你怎么不告诉我啊……”我讷讷道。 “这儿条件不太好……”他推开露台隔壁一所宽大屋舍的房门,面露难色,“我不喜欢人多,所以除了厨娘和关伯,这儿没其他人,你来这里我更不放心。” “那现在呢?”我走进屋内,被一股浓浓的清香味吸引,那就是莘夕哥哥身上的味道,这儿是卧房和书房,中间由一道屏风隔开,书房内码着很多书,一方宽大的书桌后面是一张软塌,卧房内的大床是被整理过的模样,绵软的被褥躲在水青色的纱帘背后,添的几分温暖舒适。 “现在么?”他笑了笑,“明天我就多找些人来,你想过来住就过来住,不想的话就去花岸府,随便你高兴。” “不要人,”我噘着嘴感受着莘夕哥哥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无论是书桌上习惯性摆在左边的笔架,还是软榻上随意搭着的棉袍,或是书架上夹着红花穗子书签的古籍,床边悠然点着的花香,处处都有莘夕哥哥的痕迹,而我却错失了那么多年。 他从后面环住我,轻声道:“那你要什么?” 我回身揽住他的腰,“我只要你陪着我。”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然后一弯腰抱起我,眼中戏谑:“那现在陪你睡?” 天旋地转间已被他抱着躺到了床上,被褥的味道清新灿烂,却抹不掉他的气息,我沉迷其中,闭上眼睛,深深地陷入与莘夕哥哥漫长又动情的亲吻中。 他揽着我的发丝,用舌头撬开我的牙齿,探入唇中,两舌缠绵,气息越发粗重,我搂着他的脖颈,尽其所能地回应他,他的手探入了我的衣衫之下,我迷离了,也分不清天地岁月起来,整个人都不清醒,只剩下耳边浓重的喘息声。 他的手顺着我的脖颈一直往下,绵软的触感让所到之处都战栗不已,直到衣衫褪去春意盎然,他突然停下,迷离的双眼看着我:“我去洗个澡。” 我一把将刚要起身的他拽回,沙哑着声音道:“不。” 他渐回的理智又要全线崩溃,仍在强作挣扎,我双手环住他,抬起头不顾一切地吻了上去。 果真是不顾一切,就连天边的晚霞印在床榻之上我们也毫无察觉,一袭宽大的被褥似乎所到之处都被火点燃,莘夕哥哥虽然动情却仍旧用最后一丝理智小心翼翼,我付出全部,也得到了他的全部,晚霞散去,喘息渐平,他拥着我,我紧贴着他,一切都美好的不像真实。 “对不起,”他呢喃,眼中的缠绵还未散去,一双大手紧紧地拥着我,用尽力气贴在我的腰间,“有没有弄疼你?” 我靠在他怀里,让喘息平静下去,轻声道:“你别把我当面团做的好不好?” 他笑了,“我不是那个意思……那……舒服吗?” 嗓音低迷,声线沉稳,还未消散的热气再次涌了上来,我捂着脸嗔道:“哪有这么问的?” “那一般是怎么问?”他很无辜,一点也不羞。 我气结,他却恍然笑了起来:“等下次问问钱晋锡。” “你敢!”我脸红透了,直往他怀里钻。 他笑得更加厉害,一看就是在故意逗我,抚在我腰间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背,“我不该乱来的,你现在怀着孩子,本来就……” 我感到他温热的手抚上了我的小腹,像一阵电流般让我浑身一颤,我抬起双手搂紧他的脖颈,在他耳边悄声道:“你知不知道当年在德寿宫学刺绣的时候德妃娘娘还给我们安排过一堂秘密授课。” 他愣了愣,随即哑然失笑:“怎么听着那么不像好话。” 我扑哧笑了,压低声音:“的确不是什么能见人的事儿,我也是来了京城才知道,你们这儿的大家闺秀成年后出嫁前都要学那些东西。” 他忍住笑,“哪些?” 我在他怀里扭捏了一会儿,不情愿地说:“反正就是……今天这种情况不会有事儿,你可以碰我的。” 我说的耳根子发红,他却哈哈笑起来,将我搂得更紧,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小声道:“我知道,我只是不想有任何一点点不确定。” 他的怀抱温暖舒适,他的声音沉稳有磁性,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安心和恬淡,适才过分的高潮和欢愉产生的疲惫感像水一样漫了上来,我靠在他怀里昏昏欲睡,“不会的,我这段时间胃病都好了……” 他轻柔地拂着我的头发,声音有些发颤,“你知道吗?我真的很高兴你有了我们的孩子,可是我又很担心,我不想有任何一点点不确定不是说着玩儿的,生孩子就是一个巨大的不确定,我害怕拿你去赌,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怕过……” 我被他插在发间略微发抖的手触的有些清醒,不由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尾略微发红,嘴唇轻抿。 我探身在他额头亲了一下,呢喃道:“我不会有事的,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他点点头,“但不允许他排在你前头。” “不会的,”我轻声,“我也很想要,我也很想和你子孙满堂,金落玉意一辈子。” 他猛然将我搂入怀里,似乎要将我嵌入他的血肉之间,“好,一辈子。” …… 天亮的时候我是被一阵剧烈的恶心感逼醒的,趴在床边的痰盂里吐了个清清醒醒,不过还好,莘夕哥哥半夜就走了,去花岸府审那个盯梢的人,不用看见我这么狼狈的丑样子。 厨娘是个胖胖的大婶,笑起来一双眼睛弯成两道月牙,不过是个哑巴,看门的关伯更是又哑又聋只会比划,不大的别院因为彻头彻尾的寂静显得深不见底,这令我无法控制地想起玲珑巷那一方小院来,跟这座别院也差不多大,不过有了吵吵嚷嚷的方嫂,声如洪钟的老杨,还有隔壁时常串门的梅涟漪,那院子常常小的像是不够住人,我想念那时候的生活,甚至就连那只上蹿下跳的花猫也蹦入脑海中,显得可亲极了。 或许我和莘夕哥哥就该那样过以后的日子,不理尘世不管朝政,放下仇怨恨意,至少能保住后半辈子的幸福。 可思念玲珑巷就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场大火,把我心中美好的过去烧的干干净净的一场火背后站着那个阴晴不定的人,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我能压住怨气不让它们窜至过去根究以前的那些事已用尽了全部力气,我有孩子了,莘夕哥哥也在身边,我不想报仇了,打算放过他也放过自己。 关伯呜呜哇哇的朝我走过来,手还指着大门的方向,我从小亭子里站起来疑惑地跟在他后面走过去,没等看清,就见萨梅跳了进来,“还好没找错。” “你怎么知道这儿的?”我把刚进来就挂在我手臂上的萨梅扯下来。 “十三爷告诉我来这儿找你,”她四处张望,想了想歪着头说:“他还说要好好照顾你,不让你一个人,交代了一堆不能吃的东西,说了尤其不能喝酒,好像还让人去找了京城大夫,说下午就住进这儿来……” 萨梅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这是哪儿啊?这么别致。”又看着我道:“公主你怎么了吗?十三爷如临大敌,吓坏我了……” “如临大敌?”我笑出声,“这个词儿用的好。” “真有事儿?”萨梅见我笑得开心,一点儿也不信。 “正好你来了,陪我出去一趟。”我往卧房的方向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这儿没我的棉袍披风之类的衣物。 “去哪儿?” “去给这座小院子打两块匾。”我放弃了加件衣服的想法,打算直接去相思醉借。 “是这个方向么?”萨梅跟在我后面转头看着关伯关上院门,有些神经质,“这小院好安静,有点奇怪……” “咱们先去相思醉,找姐姐一同逛街。” “姐姐?”萨梅哑然,“文萃么?她走到哪儿都得吸引一票人的眼睛,我不想去。” 我朝她眨眼一笑,“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大街上人不多,今儿是新皇登基,大多数人都去长安街认位占道以博在新皇赴天坛祭祀的路上一睹新皇风采,有的去了神武门外,等着看朝廷最新邸报上爵位册封及官职调整的消息,还有的更不寻常,去了天牢外面,去看因为大赦天下被释放出狱的犯人同家人团聚的精彩画面……总之各有所需,就是没人同我一样无所事事地拽着蒙着面纱的苏秀水沿着东街慢慢逛,身后还跟着巴不得招摇过市的文萃。 萨梅还没从秀水没死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一路上都盯着苏秀水不放,嘴里还念念有词,似乎是藏人的心经,我心里笑死了,也不知是不是骨血里带着,萨梅跟我在中原十几年了,还跟藏族一些老太太一样神经叨叨。 “人都没有,老娘白打扮了……”文萃一路上叽叽咕咕,跟萨梅有得一拼。 秀水眉眼温柔,如水的眼睛里亮堂堂的,感觉很放松,她四处张望,好似在寻找曾经生活过的痕迹,也像在观望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这儿离天桥不远吧?” 她这些年来没有踏出过相思醉一步,我有些心酸,点点头:“前面那儿有个小巷子,里面有家匠心堂,我们就去那儿。” “匠心堂?”文萃插话插得眉飞色舞,“听说皇上寝宫里的花架书柜都是他家雕的!” “不可能吧!”萨梅提高了声音,拆台拆得嘎吱响,“那些东西我都见过,不仅巧夺天工,而且颇有些年头了,一看就是古董呀!” 文萃被萨梅一句‘见过’堵得没法接话,梗着脖子道:“匠心堂可有着百年历史呢,说不定就是……” “那些古董可不止百年了……”萨梅打定了主意要和文萃对着干。 “嘿,”文萃眯着眼睛话锋一转,“小姑娘,你知道做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萨梅眨眨眼睛,一副立马掉进陷阱里的傻样:“长得美?” “是不顶嘴,”文萃笑眯眯,“乖女人才讨男人喜欢,像你这样一句一顶嘴的谁稀罕呀。” “你!”萨梅生气了,脸涨得通红,惹得秀水直笑。 “要看哪个男人。”我帮了一句腔,朝萨梅使了个眼色。 萨梅立马会意,得意洋洋地说道:“对,和卓哥……不是,我喜欢的那个人不爱说话,但就喜欢听我说话。” “哟,”文萃笑,“真有心上人啦?” “当然。”萨梅丝毫不怵也不羞,反而很自豪。 “那他怎么不娶你?” 一句话把萨梅的兴致泼熄了大半,萨梅气呼呼道:“你喜欢的那个人不也不娶你吗?” 文萃脸色暗了一瞬,但很快神色如常,唆使萨梅道:“要不要姐姐教你两招对付男人的方法,保准让他离不掉你。” “文萃,”我忍不住了,停住脚步回头:“别胡说八道。” 文萃捂着嘴咯咯直笑,萨梅脸红的直跺脚,我摇摇头回转身去,一抬头就看到了‘匠心堂’三个字。 秀水率先走了进去,我回头招呼那两个不让人省心的,没想到两个人正头对头说得热闹,萨梅脸红的像番茄,却一副喜上眉梢的样子。 秀水早已走到满屋子的工艺品中间,从一张高脚桌上拿起一座雕的栩栩如生的神龙百草像仔细端详,那小像只有巴掌大小,却精细得很,背上草篓里药草叶子的纹路,胡须满脸若隐若现的皱纹,端于手心灵芝上挂着的露水,都是肉眼可见的精致清晰。 出门后秀水就很少说话,对周围的人和事也都淡淡的,唯独端起这座小像时眼角眉梢露出了欢喜的模样,我在心里叹气,也不知她是想起了苏爷爷带她去山上采药呢,还是单纯地喜欢神农尝百草的故事。 “买吧,”我像个富豪一样大喇喇地挥手,“看中什么咱都买。” 她看我一眼扑哧笑了,“先把你的匾定好。” 那倒是,差点忘记正事,我抬头刚想唤掌柜的,就看见后门闪现出一个低头哈腰的中年男子,以及身后浩浩荡荡的一拨人。 那些人显然是去后院定做木活的大客户,一个个穿的富贵逼人,我刚想喊掌柜,就呆住了,被一双饱经风霜的大眼睛紧紧桎梏在当场动弹不得,竟是多年未见的石宛儿。 她又何尝不是?对视这一瞬间比折腾我半个月还累,一动不动仿佛不闻人声的模样让我俩形同木雕,成了屋子里另一道摆件。 “啊!”这难忍又脱不出来的沉默被萨梅捂着脸的尖叫打破了,她从外面跑进来,边跑还边回头怒怼哈哈大笑的文萃,“这样做还要脸吗?你就逗我吧。” 文萃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你不信就去试试,保准回头对我千恩万谢。” 萨梅两手扑到我面前呜哇大叫要我主持公道,我被她推了一把往前踉跄两步才站住了,眼睛却没离开对面的人半分。 我们这边嬉笑傻闹的模样震得对方一众人等愣愣的反应不过来,还是一身淡青衣衫素白棉袍的石宛儿开了口,脸色却比棉袍还要苍白:“你……你们……” 萨梅看见她傻愣了一会儿,也不笑了,呢喃道:“太子妃……” 第一百六十五章 再遇故人 秀水这时才反应过来,手中的神农百草像应声而落,掌柜的脸都吓白了,五十多的身子了,硬是就地一滚接住了跌落下来的小像,那拼了命的模样放在平时定要让我笑得前仰后合,可现在我却笑不出来,秀水蒙着面看不清楚表情,但失态的样子说明了一切。 石宛儿看她一眼,没认出来,又转眼对着我:“听说你回来了。” 真是见了鬼了,我在心里感叹,满大街都空着,上上下下成百上千个店铺,非得在这儿遇上最不该遇到的人,要说不是命我还真不信。 “回来了,”我应声,看了一眼她手上拉着的一个十岁大小的男孩,不知该说什么,那孩子眉眼神情神似废太子胤礽,别说秀水,就连我也浑身不适。 “这些年你还好吗?”她也不像有很多话要同我说的模样,只是正面遇上了,不说话要比说话尴尬得多。 我点点头,“你呢?” 想当年我俩不打不相识之后兴趣相投得很,凑在一起做了不少傻事,后来她嫁给了胤礽,她的不情不愿我记忆犹新,她被逼无奈跌睡雨中的样子我一想起来就要落泪,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可她已是胤礽的妻子,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以至于后来仓皇离京的时候我甚至没跟她道别,造成了如今渐行渐远的境况,人生若只如初见,可惜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还好,”她淡然点头,拉着男孩往前一步,轻声道:“弘乔,叫月姑母。” 我本能地后退一步,‘不’字已在口边,却对着小孩子那双未曾被污染过的眼睛说不出来。 “姑母好,”弘乔弯了腰规规矩矩施礼。 我说不出话来,石宛儿却怔了一下,忙道:“还是该叫婶婶才对。” “别……”我终于从木头人的僵硬里挣脱出来,费劲儿道。 “我们走,”一向文弱的秀水突然使了大力抓在我手臂上,抓得我生疼,重复了一遍:“我们走。” 石宛儿看着她,听着粗糙干涸的声音,疑惑了一瞬:“这位是?” 当年我们几个带着秀水玩得很开,彻夜喝酒的事儿干了不少,但打死石宛儿她也不可能相信眼前这个又会讲话又满脸淡色疤痕的人会是那个已经死在她夫君手上十年的苏秀水。 正因为这样,我们都无法再回到从前了。 我笑了笑,把苏秀水略微颤抖的手拉到手心里握紧了,对石宛儿说道:“你不认识,你先忙吧,我们走了。” 前脚还未踏出门槛,石宛儿追了上来,从后面拽住我的胳膊,“七月,我有事想跟你说。” 等在外面的文萃和萨梅拉过苏秀水往前走了两步,我定了定神转身:“我们之间其实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知道,”她抿了抿唇,声音低了几分,说的很艰难,“昨日完颜来找过我……” 我愣了一瞬,万万没想到是这事儿,不禁冷笑,“她这一哭二闹三上吊装可怜扮清纯的性格还真是一直没变。” “她是做错了,可这些年她受尽冷落和排挤,当时对她那么好的十四爷说不理她就不理她了,连孩子都不让……”石宛儿看着我的脸色越说越说不下去。 “她怎么不去找胤礽呢?重新谋划一次陷害我的大计?”我没忍住,脑子里像是被火轰地一下点燃,直接说出来了。 石宛儿脸色又白了几分,我知道当年那事儿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说这些等于在她心口上捅刀子,但我就是无法控制自己,就像我无法忍住不对她的孩子怒目而视,因为那孩子的身体里流着那个人的血,光是靠近一点就让我觉得恶心烦躁。 “她是来求我找你说情的……”石宛儿这些年倒是收敛了不少,好像憋了半天只会脸色发白嘴唇发紫但却不发脾气,“可惜她错的离谱,求我有什么用呢?我嫁给胤礽的那天起,我们就不再是朋友了,是吗?” 我心里一酸知道自己很过分,说到底谁又何尝不是受害者呢,苏秀水是,我也是,她石宛儿更是。 “算了,”她淡然说道,“我知道你为难。” “没有什么为难不为难的,”我说道,“完颜蝶想讨的那些东西那些人情都与我无关,她是花岸府的福晋,没有我说话的地方。” 她深深地看我一眼,“新皇已登基,你却住在花岸府,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我的打算从来没有变过。”我轻声回答。 她怔忪了一瞬,笑得有些凄然,“你终究与我们是不同的,我以前一直不承认,现在懂了,只怕五公主也懂了。” 我没有说话,她继续:“所以我看得开,如今爷回家了,皇上册封赐府,我便不求什么,只愿弘乔好好长大。” 脑子里轰隆炸开,我反手揪住石宛儿的手腕,“你说什么?” 她未开口,后面的嬷嬷上前阻止我,挺神气地介绍了一番胤礽被封为理亲王的过程,连带着零零碎碎自夸了一番御赐的府邸多么气派。 难怪我会在这里遇上她!原来她们也是为了新赐的府邸做匾来着,我简直想给自己两巴掌,竟然傻到这个地步! “小凤仙儿?小凤仙儿?”身后传来一阵惊呼,我回头一看就见苏秀水仰躺在地上,文萃和萨梅急得乱作一团。 我那时心疼地都快炸了,就连我自己都无法忍受和胤礽的家人共处一室,遑论受尽他残害的姐姐呢!当年小黑屋里发生了些什么,胤礽到底有没有参与在内,没人知道,若胤礽被幽禁在咸安宫一辈子,那姐姐可以当他死了没那回事儿了,可如今这人不止活得好好的,还要威风八面地出来封爵设府,立于万人之前,让她如何忍受?这等于是把她小心翼翼藏起来的伤口重新撕开示于人前。 我把苏秀水送回相思醉交给萨梅和文萃守着后就马不停蹄地跑回了花岸府,可胤禵还没回来,天坛祭祀已结束,八成是留在了内宫参加国宴,我思索片刻又去了提督府找钱晋锡,还是扑了个空,说是他回来换过衣裳又走了。 我捂着脑袋从提督府走出来后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刚才在匠心堂外一通慌乱也没有管石宛儿看出来没有,况且就算她没察觉,恢复爵位的胤礽也已是自由之身,他的势力仍在,根基还有,被关了近十年的他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万一装病离京或彻底跑了,那我该怎么办!?我狠狠一拳砸在冰凉的山墙上,气得浑身乱颤。 走了两步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想法,要不先下手为强?他刚刚出来肯定还懵着,听老嬷嬷的口气,那气派的府邸还没装修完善暂时搬不进去,意味着他身边的防卫松懈,我只要找一把尖刀寻个机会,说不定能一了百了。 一个傻头傻脑近似于白痴行动的计谋却让我头脑发热激动不已,像蕨菜一样在脑子里生了根发了芽越发茁壮却没添枝加叶,仍然白痴。 一路上想得津津有味,差点撞上前面的来人,我抬头一看是谁挡路,两个御林侍卫一脸严肃,后面浩浩荡荡跟着一堆侍卫丫鬟。 “干嘛?”我不耐烦,“好狗不挡道。” “公主,皇上请您入宫。”那侍卫恭恭敬敬。 嘿,这胤禛是在我脑子里派了个细作吗?我想干坏事儿的时候非得来打岔。 “不去。”我言简意赅,绕开就要走。 “违抗圣旨是死罪。”侍卫不拦,但话却厉害。 “死罪?”我瞪他一眼,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这倒是,我老是忘了胤禛如今已经是皇上了,随便说句话都是圣旨。 我深吸了一口气,看这阵仗就知道胤禛没留余地给我拒绝,便轻轻挑眉:“正好,我有事要找宫里的人。” …… 我万万没想到胤禛登基之后竟把彩月阁给了他的第四个女儿怀玉公主做寝殿,所以当我站在被五颜六色的绸带打扮的花里胡哨的彩月阁门前时竟恍惚地一时不知所以。 这也太过分了吧!这是我的第一反应,这可是当年先皇赐给我的居所,我曾经用心可劲儿收拾了一番的小窝,怎地就变成了如今这般五彩斑斓跟相思醉有的一比的模样了! 但那想法也就一闪而过便偃旗息鼓了,我现在算什么呀?那时候的事那时候的房子甚至那时候的人,都已经过去十年了,就算种棵树,只怕也撑天了吧。 想起树,我提着裙角一路朝北狂奔,沐夕宫宫门紧闭,墙下的木棉花却郁郁葱葱开得繁盛,大片粉色的花朵绵软灿烂,像莘夕哥哥的温柔。 虽然岁月不待,但有的东西就是不会变。 我抚过木棉树粗糙壮硕的树干,突然低着头笑出声来,有的人就是很奇怪,光是想想就能让你把要持刀杀人的想法逼到角落里去,忘得个干干净净。 “朕就知道在这里等你不会错。”胤禛居高临下的声音突然响起,吓得我差点被坚硬的树皮划了手。 我仰头看去,发现胤禛一身黄袍衣裳撑着大长腿坐在沐夕宫对面花园的假山上,乍一看人畜无害,可仔细找找就能发现四周全是铁面威严的带刀侍卫,一片落叶也别想近他们主子的身。 “找我干嘛?”我言简意赅,不想跟他多说。 他笑了,“朕以为你有事找朕。” “少自作多情,”我挥挥手,“我是来找……” 话未说完,他阴晴不定的脸上分明带起一抹得意洋洋的笑,挂在眉峰上的墨黑眉毛轻挑,像一对洋洋洒洒的墨迹。 我没把话说完,心头一凛,“你都知道些什么?” 他没说话,单手撑在冰凉的石头上微微用力跳了下来,一抹黄色从我眼前略过便轻悠悠地落在了距我仅有五步的地方,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你认为朕该知道的和你认为朕不该知道的,朕都知道。”他声音很淡,说的很慢。 我的心一沉,想起那夜花岸府如水的月光和他冷冰冰的声音,“姐姐还活着的事,你一直都知道?” 他这回没笑,微眯了眼睛,“也不是一直,但还是知道好几年了,钱晋锡那点小把戏玩不过朕。” 十年,苏秀水没有踏出过相思醉一步,甚至没有踏出过后院一步,就连莘夕哥哥和胤禵都没能察觉的事情,胤禛竟然知道!?我敢肯定,相思醉里有他的人。 “朕说过,有一天你会跪下来求朕赏你那个礼物的,上次没让你跪,今儿到时候了吧?”他嘴角又扬了起来。 既然相思醉里都有他的人,那我的一举一动也逃不过他的眼线,看来我在外面无头苍蝇般乱窜找人被他看在了眼里。之前我说他在我脑子里安插了一个细作这话不假,随便一个了解我的人见我那般模样都该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知道我想要胤礽的命,知道我巴不得理亲王立刻就去死,也知道想归想,我根本没有办法。 “你不会就想要我跪你吧?”我冷冷开口。 他挑眉,“挺上道的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了解中原人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了?” “你直截了当一点可以吗?先说好,你要的东西我没有,真给先皇了。” 他倏而靠近我,吓得我往后一步贴在冰凉如水的墙上,他伸手拽了我一把,我差点跌在他怀里,两手一撑压在他胸膛上,咬牙切齿:“你检点一点!” 他压低了声音直笑,任由我抵着他的胸,略微低头凑在我耳边道:“你怎么知道朕只想要那一样东西?” “你少过分!” “十年前你嫁给朕的话做这样的事儿还叫过分吗?” “可我没有嫁给你。” “你后悔了?” “放屁!” “试试?” “你别乱来!”我吼了一声,已只能看见他朝我靠近后逐渐放大的眼眸了,我有些惊慌,手上一软,撑住他的力气松懈下去,他忽而压在我身上,顺势抓起我的两只手压往脑袋两边,带着一丝热气的嘴唇略过我的脸颊,就要吻上了。 我悲愤又痛苦,仰头望着木棉树差一点心死当场,怎能让他在留下过美好记忆的地方狠狠涂上一笔污渍呢!我带着哭声骂了一句‘我恨你’,死死地偏过头不让他碰到。 他像是被点了穴般愣怔了一会儿,然后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放开了我,轻笑:“怪不得人人都要当皇帝呢,试想身边美人如云红飞翠舞,是个男人都要忍不住的吧,朕如此,皇阿玛亦如此,否则这世上就没朕了。” 他在为一时冲动或是蓄谋已久的行为辩解,却也石破天惊地自嘲身世,反倒让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想象中张牙舞爪挥着巴掌冲上前去的场景也就没有发生。 “你都知道了?”相对无言沉默了半晌,我清了清嗓子问道,“你的身世?” 他笑,不以为然:“这话让太后娘娘听到可讨不到什么好。” “你不好好说话,那我走了。”我捂着被他捏疼的手腕转身要走。 “秀水的仇不报了?”他在我身后喊道。 我顿住脚步,“我自己想办法。” “你知道为什么朕给十三弟册封的名号叫做‘怡亲王’吗?” 我回头看他,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着眼睛背着手俨然一副正当年皇帝的威赫,“十三弟这些年的身体并不太好你没发现吗?” 我心中一动,莘夕哥哥接连受伤,没等伤养好便一直在军中奔波,身体无碍才怪。 “他接连受伤这是明眼人都看着的,可过去那七年呢?他为了找你呕心沥血,这可不是说说而已,那些年他不回云庭花园不入宫,天知道他过着怎样清苦的日子,可惜最让他痛的还是心里,这话朕不愿说但也不得不说,他想你想病了,病了还不愿意治,不当一回事儿地把自己一头扎进去……”他顿了顿走近我,继续道:“过往发生的事情你们怪朕朕没什么说的,但朕是真心实意把莘夕当亲弟弟看待,他为了你丢了半条命,就算前世欠了你,今生到此为止应该够了吧,你放过他不好吗?你还要把他拖入什么样的境地?让他帮你报仇?让他与整个爱新觉罗氏为敌?让他丢了身份同你远走?他会死的,你非要看着他丢了性命才知足?” 他话音未落我已泪流满面,他沉默半晌,靠近我轻声道:“我不是故意要让你哭的。” 他声音温柔地不像话,我却觉得万般讨厌,推开他捂住脸蹲在了地上,哽咽道:“他怎么了?他得了什么病?” 胤禛沉默半晌道:“骨结核。” 我的心脏瞬间炸开来,怪不得在拉萨的时候他时常半夜爬起来不睡觉,怪不得回京的路上他总是避开我去骑马,骨结核多疼啊,会把人疼死的,可他在我面前一声都没吭过。 “这病得养,你别再固执了好吗?”胤禛也蹲在我面前。 我把眼泪滴在地上,湮没了一地的冬花春草。 “你是要我跪你吗?”我抹干眼泪抬起头来看他。 他没说话,我膝盖一弯跌跪在地上,“求皇上开恩,为姐姐报仇。” 他无话,半晌才艰难道:“好。” 我点点头,“那还需要臣女做什么吗?” 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轻声道:“先去赴宴吧。” 我垂下头想了想,“好。”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世事无奈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莘夕哥哥竟然病了,他总是云淡风轻勇猛无敌,甚至一身的伤也没叫过一句疼,他像是伫立在我身前的勇士,让我从未想过我的勇士也会生病也会疼,甚至会死。当初在拉萨我不让曼巴告诉他我的真实病情,没想到有一天这样的角色会戏剧般地颠倒过来,我成了那个不知情的人,他是瞒着我的罪魁祸首。 我擦干眼泪换上绫罗,走向一脸错愕看着我的莘夕哥哥,心里已做了决定,病了又怎样?我不也病了吗?我不也命不久矣了吗?仇是要报的,可人我也要,就算到了最后,那我也要握着他的手到最后。 于万人中,一身青衣的莘夕哥哥站了起来,长身玉立温润如玉,霎时四周色彩尽失只剩他一抹光亮,他那句话说对了,我拐跑了先皇最帅的儿子,可是赚大发了。 他看了一眼跟在我身后的几个太监,沉声道,“你没事吧?” 我淡然地走到他面前,大声地说:“我真想你啊。” 我真的要说的很大声才行,因为鼻尖一酸,这句掏心掏肺的真话就得伴着眼泪下来了,只有放大了声音,才能不让那些看热闹的人听出声线里的哽咽。 顿时乾清宫内鸦雀无声,跟在我身后走进来的胤禛都差点错过了他的臣子们的叠声问安。 “怎么了?”莘夕哥哥皱眉问我,眼里充斥着心疼和无措。 我使劲摇头,“就算你在我面前,我也还是很想你。” 这个场合不对,时候也不对,我知道自己又在犯傻了,所以这句话说的很轻不让别人听见,可没想到莘夕哥哥怔忪过后眉眼温柔,当着众人的面单手将我搂了过去,环住我的腰,轻声道:“我也是。” 霎时大殿内一片哗然,这些所谓的忠臣孝子都傻了眼,没想到当年的闹剧直到今日还在进行。我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控制不住地无声哭泣,仿佛在这些人薄凉震惊的眼神里,眼泪落得要更容易一些,我就是想哭就是难过就是恨,恨老天不公平,恨我们选的这条路竟然这样艰难,恨过去十年了,想象中的美好还是没有如期而至。 胤禛清了清嗓子,简简单单两个字,“坐吧。”惊地他一片绿肥红瘦的后宫嫔妃个个打了寒颤,放眼看去,认识的满面不安,不认识的都是些年纪轻面容浅的小姑娘,却也都低眉顺眼了然于胸,没少听闲话的样子。 “进宫后去哪里了?”刚刚坐下,莘夕哥哥就问。 我抿了抿唇,“你知道我进宫了?” “和卓一直留意你的动向,”他说,“御林军在提督府门口带走你的时候他没法拦,进宫后就跟丢了。” 我看了一眼隔了两桌正与旁人推杯助盏的理亲王,“昨晚在天香楼盯梢的那人审出什么来了?” 他顿了顿,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紧盯着我:“出什么事了?” 舞姬正在此时翩然而入,丝竹声乐悠然响起,打碎了我心底的一片茫然苦痛,我稍稍恢复了一点,闭了闭眼睛轻声道:“他是个疯子。” “谁?” 我看向高高在上的胤禛,他抿了一口酒,正满面笑意地与理亲王闲谈,甚至还扶了扶他的肩膀,兄弟情义其乐融融。 “他做了什么?” “他把琉璃殿当成寝宫你知道吗?”我轻声问。 他略微锁眉,但却摇摇头,“他的确在重修宫殿,但没有住在琉璃殿,他住养心殿。” 这话着实让我惊讶了一阵,当年那么破那么旧四面漏风头顶无遮的琉璃殿,竟然被重修成如今那般模样,规格过高,根本不是嫔妃甚至不是皇后的级别,若不是他的寝殿,那他大费周章又是为了什么? “他到底做了什么?”莘夕哥哥提高了些声音,脸色变了。 我赶忙摇头:“没事,他只是让人带我到那里换了身衣裳。” 莘夕哥哥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对我说:“那就今日吧,大家都在。” “你要做什么?”我话未说完,莘夕哥哥已起身说道:“皇上,臣弟有话要说。” 他的声音很稳也很沉,不大但正好让每个在场的人都听清了,甚至乐师也被那严肃冰冷的音色惊地不由自主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舞姬们收回水袖,默默退到了两边。 胤禛仿佛猜到了莘夕哥哥的意思,他不慌不忙地抿了一口茶,略略抬眼带着笑:“十三弟要说什么?” “臣弟要说曾经在皇兄面前说过无数次的话,臣弟累了,不想再盲目等待一个不可能的答复,所以今日……” “哥哥!”我心跳的厉害,既卑鄙的希望他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认了我,又对这个下下策感到无限的恐慌和惧怕,那种就快把我淹没的恐惧逼得我打断他,“别说,至少别在这儿说。” 他不理我,甚至从矮桌后走到大殿中央,青色的衣摆掠过冰凉的楠木地板,扬起一阵淡香,他不紧不慢地跪下去,虽然双膝着地,腰背却挺得很直,露出青色外衫下素白的纱衣来,盖着一双长腿衬着一抹细腰,他表情淡然,不急不躁,每一个如墨如画的五官都清晰深刻,白皙脸庞上淡粉色的唇角甚至带着一抹笑。 “皇兄,求您为臣弟指婚,臣弟要迎娶和硕特部达瓦公主乌雅氏七月。” 若此时空中有烟花炸开的话,漆黑的夜空里一定写着这句话,然后化作星星点点坠入我心里,我呆呆地看着无与伦比的莘夕哥哥跪在那里,像我的盖世英雄一样问全天下要我,仿佛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志在必得。 我从未想过,这么一句简简单单俗的不得了的话让我的心都化了。 胤禛没有说话,眼中神色不明,一动不动地与莘夕哥哥对视。 “臣反对!”年羹尧第一个站出来,常年征战在外的粗人说话也不绕圈子,直截了当,“达瓦公主身份尴尬,不宜做怡亲王妃。” 仿佛和年羹尧唱双簧,礼部尚书摇头晃脑地站出来,当年如今的讲了半天,大致意思我都能背出来,左不过就是当年先皇在天牢里跟我说的那些大道理,什么身份婚约不该不应之类。 莘夕哥哥没有等他讲完,声音洪亮地打断,“皇兄,求您应允。” 胤禛放在桌上的手慢慢握成了拳头,极力忍耐地冷静道:“今日是朕的登基大典,十三弟就想要让我悖逆先皇遗旨么?” 莘夕哥哥没说话,抿了唇像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儿很淡然地问道:“皇阿玛的遗旨不会碰巧是口谕吧?” 此话一出,胤禛脸色大变,莘夕哥哥问的再淡那也是一句无比挑衅的话,还正巧戳在胤禛的心口上,他猛然站了起来,吓的众人摒气凝息,可挣扎半晌他却把针锋相对的话咽在了嗓子里,说出来的语气更像是在恳求,“你非要在今晚这样吗?” “我也可以不这样,比如谈一谈当年的棠梨宫,或者十年前的谦府。”莘夕哥哥生起气来我都怕,冰冷更甚,寒气逼人,那种不顾一切赌上所有的不留退路感让他周身都浮着一层透骨凉的气势。 “你!”胤禛脸色转青,“不要太过分了。” “如果我过分的话,就不单单讲这些了。”莘夕哥哥一直很冷静,任别人狂躁不安勃然大怒,他总是以不变应万变的淡然。 过了,我知道过了,胤禛的底线就摆在那里,虽然莘夕哥哥没有触碰,但在胤禛的眼里,他已经过线了。 换句话说,胤禛将我强行带入宫,又带到了琉璃殿,也触及了莘夕哥哥的底线,他无法忍受。 我拽住莘夕哥哥冰凉的手,他的手在轻轻颤抖,或者是我的手在抖,“我不想在这儿了,你带我走。” “走?”他冷冷地说,没有看我,仍然紧紧盯着胤禛,这是他怒极了的反应,他逼自己忘了当年的事,忘了杀母之仇未报,忘了皇阿玛病重未知,没能在病榻前尽孝等所有的前尘往事,未曾想到对他倾注‘为兄之情’的四哥竟要逼他至此,“皇兄还没答应我呢?怎么走?” “你还不明白吗?”我压低了声音咬着牙:“他不会答应的,否则没必要闹得这么僵。” “是吗?”他淡淡地说,“那我就试试要闹多僵他才肯放过我们。” 我就像身处悬崖边上,大风呼啸而过,随时都有可能把我掠夺坠下,我被冻得浑身冰冷不住发颤,伸出手却抓不到任何一个可借力的地方。 “不要,”我压抑着快要崩溃的情绪,“我不想试了,我想回家。” “你怕什么!?”莘夕哥哥突然提高了声音,有些控制不住地朝我吼道:“你到底在怕什么?为什么要害怕?为什么活得这样懦弱?你要等我陪你等,但你告诉我,我们还要等多久?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去浪费?你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被吼得浑身发冷,却还是执拗地不愿放开他的手,那模样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可怜还是其次,惨是惨到了极点。 “十三哥,”一直打算隔岸观火不想吭声的胤禵忍不住出声,“你干嘛吼她?” 莘夕哥哥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来时疲惫的神色同自责一起撞入我的眼中,“对不起……”他声音很轻。 我鼻尖一酸哗啦一下眼泪就流了下来,狼狈地抹去,我坚持道:“我们走吧。” 他看着我,只说了四个字,“你不要管。” 然后挣脱开了我的手,我茫然地看着突然空掉的手心,心头像是开了个口子,冷风呼啦啦地往里灌。 “你烦了吗?”我在他身后问道,哽咽的声音让旁人听着这般可怜。 他顿住脚步,回头看我:“你说什么?” “我这么懦弱,让你感到厌烦了吗?”我揽去不断涌出的眼泪:“我整天混日子得过且过我知道,我不思进取只想着后退一步,脾气不好又任性,害了你七年……我……” 我话没说完,只觉得口中一股咸味儿开始蔓延,突如其来的恶心感让我一阵眩晕,我茫然地看着突然朝我跑过来的莘夕哥哥,用手抹了一把嘴角,眼前腥红一片,失去意识的瞬间竟然在想,这下好了,往日晨吐就吐点吃的出来,今儿竟然吐血了! …… 除了莘夕哥哥在云木川找到我那次大发雷霆,我还从未和他吵得这么厉害,而且还当着文武百官后宫妃嫔的面,我说不出来那时候是什么感觉,总之并不生气也不难过,只是害怕,我先是怕他和胤禛闹僵,有一件事胤禛说得对,他得了骨结核,不能再奔波劳累受苦,如果当真闹得不可收场,我想象不出如今性情大变的胤禛会怎样对付他。后来我又怕他厌烦了我,当初我为了和他在一起,自私地把玉佩交给了先皇,断了他报仇的所有路子,如今甚至连真相都难以查明,他有一天会不会真的变得很讨厌我……我有这么多害怕的事,的确是个懦弱的人。 醒来的时候外面没有孩子哭闹的声音,那便不是在花岸府,也没有街头巷尾背着叮当糖的老头把面小锣敲得铛铛响,那也不在莘夕哥哥的别院,会是哪儿呢?天香楼还是相思醉?我怔怔地看着苏绣做成的紫红色帐帘从天花板垂到床边,挂着一溜的金铃儿,金铃下坠着明黄色的穗子…… 像是被雷打了一样,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果不其然这是琉璃殿的暖阁,这是怎么回事,我竟在这里睡着了?像是嫌被褥烫手一样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赤着脚跳到了地上,还没站稳,便被身后一人拦腰抱起,我惊呼一声,只觉一记柔软的呼吸略过我的耳后,那人说道:“你不冷么?身形这么矫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练武当山的蛇拳。” 我一愣,借着窗外射进来的光看清了莘夕哥哥的脸,便一头扎进了他怀里,两手绕到他脖颈处搂紧了,好似生怕转眼他就要消失一般。 他抱我重新躺上床,把被褥拉至我的腰间,无奈道:“你不放开我的话我怎么给你盖被子?” “我不。”我耍赖。 “那你要怎样?”他带着笑,“等孩子出生后比谁更赖皮么?” “你不怪我了?”我埋首在他肩窝里,带着浓浓的鼻音闷声说道。 他揽了揽我的头发,“这话该我问,我不该吼你,不该不听你的话,害你生气。” “我没有生气,”我说,“……但我害怕。” “我知道,”他声音很轻,“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 我使劲摇头,夕阳黄昏在楠木地板上把我们拉了很长一道影子,有清雅的梅花香气绕了进来,四周悄然无声安静得很。 我还是没动,过了好一会儿轻声道:“你知道蔺兰姑姑和萨梅她们在云木川那会儿最爱做什么?” “不知道,”他轻声,“但我知道你再这样耍赖皮我就得把你压到床上去。” 我舍不得地放开双手,他笑了笑,在我额头印上一个吻,然后拉过被褥盖到我的下巴,这才在床边侧身坐下,柔声道:“她们最爱做什么?” “我好像没跟你说过,那时候我们住在玲珑巷,隔壁住着一个梅秀才,那秀才整日怀才不遇四处撞壁,闲来无事只好写些酸溜溜的戏本子维持生计,姑姑和萨梅看过两本就迷上了,整日看那些不着调的你情我爱。” “是吗?”莘夕哥哥伸手过来握住了我的手,很给面子的与我闲聊,“那你看吗?”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那时候想你想得不行,哪里敢看,一看就得哭。” 莘夕哥哥没笑,眼里蒙上了一层雾,他低头亲了亲我的嘴角,“傻丫头,想我的话竟然不回来找我,你这个固执的性格什么时候能改。” 我闭了闭眼睛,眼泪从眼角滑落,“我要说的不是那个,我想说的是,当时她们闲来无事总爱跟我讲那些故事,有一个我印象特别的深,情节什么的不记得了,只记住了一句原文‘自我有你,患得患失,又惧且怕。’就是说,自我拥有你的那天起,安全感就没了,因为我时时刻刻都怕失去你’,这话吧,酸的不行,但我很想跟你说,我就是这样的。” 莘夕哥哥伏下身抱住了我,搂在我腰间的手勒的很紧。 我反手也搂住他的腰,轻声道,“哥哥,我会失去你吗?” 脖间有些濡湿,他哭了,但他没有哭出声,过了很久才道:“你都知道了?”声音照样如常。 “嗯,从他把我带进琉璃殿的那时起你就猜到我知道了吧?” “嗯……”他答了一声,闷闷的,“他真的很卑鄙。” “有多严重?” “不太好……” “……疼么?”我紧紧咬着牙齿不让自己哭起来。 “还好,”他的声音很软,是把所有负重都卸下来的那种放松,“你陪着我,就一点也不疼。” “你是在撒娇么?”我问。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柔软的嘴唇蹭的我肩头一片凉意,“不许么?” 我笑着揽去了汹涌而出的泪水,“许这一次。”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失去 我在乾清宫晕倒之后就被直接送到了琉璃殿,莘夕哥哥挡掉了胤禛派来的太医,派人找来了曾经在沐夕宫照顾过他的一位老嬷嬷来看视,才说没什么大问题,一时急火攻心而已,孩子也很好。 我喝了一碗粥下去后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觉,却总是睡不踏实,醒来后着急忙慌地看到莘夕哥哥仍在床边伏案看书才安下心来,伏在床上耍赖:“我想回家。” “天已经黑了,等明早天一亮就回。”他轻声安慰。 我有些担心,“他一直不露面,有点不正常。” 莘夕哥哥翻了一页书,漫不经心道:“不管他。” 我杵着下巴看莘夕哥哥的灯下侧颜,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高挺的鼻梁下方嘴唇殷红。 “我有事想跟你说。”我抠着被褥有些紧张,胤禛在晚宴上受挫,依他如今的性格不可能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翻书的动作顿了顿,微微抬了抬眼睑:“我听着呢。” “那你先告诉我,那天晚上在天香楼盯梢的人审出什么来了?” 他笑了,“你就这么感兴趣,问几遍了都。” “我原本以为那人是皇上派来的也正常,但现在我不那么想。” 他抬起头来,单手杵着下巴看我,微微眯起的眼睛写满了疑惑和不确定,“为什么?” 我梳理了一遍思路,说道:“昨天在御花园里,胤禛说漏了嘴,他在相思醉里安插过时间超过八年的细作,试想一下,连相思醉那种地方他都费这么大的心思,何况别处?既然他已经能时刻知晓我们的动向了,还有必要派一个毛毛躁躁的盯梢来么?” 莘夕哥哥默默点点头,赞同我的看法,“那个盯梢的人是理亲王派来的。” 我就知道!我气得翻身坐起,我都还没动手呢,他竟然还先下手为强! “你怎么知道相思醉里有他的人?” 我气焰顿消,磨蹭到他身边,轻声道:“我说了你别骂我?” “先说了看。”他不软口。 我像被刑讯逼供一样艰难地说道:“苏秀水还活着!” “什么?”莘夕哥哥站起身来,“你再说一遍。” 我豁出去了,一不做二不休把所有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连带着昨日上午在匠心堂遇到石宛儿的事也一并道出。 夜已深了,莘夕哥哥站在窗前看着如墨的夜色,双手背在身后轻轻地捻发尾上缀着的珠子,我靠在床头打盹儿,觉得实在困的不行,眼睛都睁不开,可又不放心睡去,自打我和盘托出之后,莘夕哥哥便一句话也没有说。 ‘咚’地一声,额头火辣辣的疼起来,我捂着额头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打盹打得撞到了床栏上,回头刚好对上了莘夕哥哥的眼睛,他叹了一口气,走到床边,冰凉的手覆上我的额头,柔声道:“疼么?” “你生我气了?”我低声问。 “没有,”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只是在思考。” “我们该怎么办?” “这个时候的秀水,就像一堆火药,随时都可能爆炸。”他沉着出声,“我们必须稳住她。” 我看看窗外,愁眉苦脸:“这一夜好长啊。” 话音刚落,大殿的门被人敲响,在夜深人静之时,突兀的敲门声惊悚极了,莘夕哥哥脸色一变,“出事了。” 来人是和卓,说石府夜里起火,连绵长街十几家,死了数十人。 黑漆漆的甬道长的没有尽头,莘夕哥哥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夜里下了雨,两旁高挂的灯笼沐浴在雨丝里朦朦胧胧什么也看不清楚。 我跑不动了,站在原地狠狠喘气,和卓停下脚步跑回来扶我,我连忙推开他让他跟着莘夕哥哥不要管我,石府在长安北街,住的都是些达官显贵,虽然火已扑灭,但伤亡惨重,现场定是一片凄风苦雨,混乱不堪,我怎么放心他一个人。 和卓思索半晌只好跟着去了,我扶着墙慢慢蹲在地上大口喘气,听着伴随雨水的脚步声愈行愈远,心中却是混乱一片,偏生着火的就是石府,我不乱想也不行。 脚步声消失在静谧的夜空里,我刚想站起来,就听到从另一头传来厚重的伞铃声,回头一看,从黑暗里走出几个打扮豪奢的妇人,为首那位站在伞底身着金色华服,浓妆艳抹额头一抹梅花钿,“还记得我吗?达瓦公主。” 我想了一下没想起来,再仔细看看,她嘴角那颗显眼的痣猛然点醒了我的记忆,“荣儿?” 不怪我认不出她来,比起从前她的妆容真的有点过分了,浓妆不说,还浑身贵气,学到了当年德妃娘娘的毛皮却没学到精髓,导致整个人像卖首饰的。 “我们在昨日的晚宴上见过了。”她笑。 我没有印象,昨晚的事情一言难尽,哪里顾得上看她。 我茫然地点点头。 她笑的一脸无害,“皇上命我来告诉您,纵火的人抓到了,是个脸上有疤痕的女人。” 有如天打五雷轰的绝望感,我差点就在她面前跌到地上去了,还好及时扶住了墙,是秀水!真的是秀水放的火!她怎么能这样傻呢?都怪我没有看好她! “皇上交代的时候我还不明白,如今看来,公主是认识那个女人的。”荣儿说道。 “那个女人怎么样了?”我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失态,现在得先弄清楚情况,不能先入为主。 “当然是被捉住了,听说死了数十人,各旗都有人员伤亡,最惨的是石府,上上下下死了不少人,连小少爷都没有保住,如果消息传了出去,她的肉都不够被撕了吃的。” 小少爷都没保住!我感到双腿发软,那日在匠心堂见过的弘乔没了?宛儿那双平淡如水的眼睛浮现在眼前,她说此生没有其他盼头,只愿弘乔平安长大的模样如同一道雷般劈的我外焦里嫩,我只觉胸中寒意蔓延,像要把血液全都冻僵一般痛到麻木,好像那日曾说过的,胤礽的后嗣也让人觉得讨厌这话突然成了架在我脖颈上的砍刀,一点一点地割着我的肉,那是个才十岁不过的孩子,就算他的父辈有什么错,与他何干呢?尽管浑身上下都有种被分崩离析的鲜血淋漓感,但我仍然忍着发颤的身体问荣儿皇上在哪? 这一夜几乎整个京城的人都被长安北街的大火吵醒了,虽然夜里一直在下小雨,但火里浸了油,毛毛雨根本是杯水车薪,大火蔓延开来,几乎烧到了紫禁城北门,防火队的人忙到天亮才堪堪将火扑灭,半座京城都被哭喊了一夜的声音惊地无法再次入眠。天色依然朦胧的时候,一个贵族少爷,两个封爵老人,十二个有名分的妾侍,还有数十个下人被烧死的消息便像长了翅膀般飞到各个角落,成了那日伴着太阳升起的最佳谈资。 我在养心殿外跪了半夜,目睹一批又一批的人来了又离开,养心殿内灯火通明所有人都没睡,偶尔能听到奏本折子被摔到地板上的声音,天亮的时候年过八十的文渊侯被三五个人搀扶着进了养心殿,出来的时候老泪纵横几乎不会走路,听说他六十有二的长子死于昨夜那场火,可想而知他老人家蹒跚前来所为何事。 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已经感知不到膝盖的存在了,一开始整个人还被冻得瑟瑟发抖,现在连抖的力气都没有,膝盖以下没有知觉,膝盖以上僵硬发寒,脑子里空白得像注了水,腰上的旧伤疼得突突跳,就像有人拿把锤在那儿时不时地猛打。 可这些都不重要,我现在慌乱的无法思考任何事情,满脑子都是秀水苍白的脸庞和咬唇哭泣的模样。 模糊的视线里,一双明黄色的锻鞋踏着和缓的步伐出现,像是一点儿也不着急,紧接着一个更不着急的声音荡在头顶上方:“只有这样,你才会心甘情愿的跪朕。” 我刹那间突然失去了那种等了一夜终于等到的欢喜,整个人像是冻僵了似的反应都慢了半拍,迟迟说道:“只要你让我见她一面,你想我跪多久都行。” 他垂在我脸侧的手握成了拳头,青筋暴出,“你非要这么跟我说话?” 我咬紧牙关,“你想我怎么说话?告诉我,我照办。” 他没吭气,我感到一双冒着寒气的目光像两把剑一样刺入我的头顶,很久之后明黄色的身影决然转身,撂下一句话:“那你跪着吧,跪到我高兴为止。” 我那时差点就要崩溃了,从夜里坚持到现在的信念已达分崩离析的分界点,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疼,胃里传来的恶心感加剧了眩晕的感受,但我知道自己没办法只能继续跪着,当时我没想要保住苏秀水的命之类的那么多,只想着能见她一面,而苏秀水在胤禛手里,除了求他别无办法。 远远地我听见胤禛吩咐旁边的人‘这里的事情若是传出养心殿一步,朕亲手砍了你们所有人。’ 他来真的了,不要莘夕哥哥或者其他人掺和,那也行,幸好不是莘夕哥哥跪,否则他怎么忍得住疼? 一夜的绵绵细雨过后天空像被洗过一般湛蓝晴朗,高高挂在头顶正上方的太阳仿佛又低了几分,火辣辣地晒着我裸露在外的皮肤,像是随时都有可能烧起来,我眯起眼睛,连抬头看一眼天空的力气都没有,汗水顺着额头和脸颊滴入眼睛和嘴里,咸的我直作呕,我用双手撑在滚烫的汉白玉地板上不让钝痛的膝盖偏倒,第一次认识到冬天的太阳也会烤的人快要化作一滩水。 我以为胤禛对我的憎恨和惩罚已至极限了,直到我看见被完颜蝶搀扶着走过来的石宛儿,胤禛封锁了消息却单单透给她们,用心险恶可想而知。 我无法和走两步踉跄三步的石宛儿对视,也想象不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只觉得心中一片荒芜,用手捂一把眼睛,揽得满手湿汗,如水一般顺着指缝流淌下来。 刚刚还踉跄不已的石宛儿看见我后,血红的眼球猛然扩大,像被打了鸡血似的轰然推开完颜蝶冲到我面前,猝不及防先给了我一巴掌,打得我七荤八素歪倒在地,腥咸的血从鼻孔和嘴角流了出来,我撑着半坐在地上,眼前一片金星。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石宛儿疯了,“你为什么非要致我们于死地!他还是个孩子,他做错了什么?” ‘不是我’三个字荡在口边却没说出来,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纵火的是个脸上有疤痕的女人,而那个女人白日里还和我肩并肩手牵手地逛大街买东西,石宛儿认准我也是理所当然,但她是我姐姐,她做的事就等于是我做的,我哪里有否认的资格? 我的沉默逼得石宛儿凶性全露,失子之痛化作一身蛮力将我拖拽得躺在地上压了上来,她拽着我的衣领,大手一挥又是一巴掌,我被打得昏昏噩噩,跪了一天一夜身上没有一点能反抗的力气,眯眼看着热浪滚滚的天空下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十来岁的石宛儿,莫名想起当年达布进京时,我们二人也是这样互相扑打着躺在地上,如今位置调换了,连带着所有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换了个干净。 她还在不停地哭骂,周围没一个人上前阻拦,完颜蝶像一尊雕塑般立在高高的台阶之上,眼里的冷漠染着几分得逞后的欢喜。 “她到底是谁?你说她到底是谁?”石宛儿骂够了又开始审,悲痛至极愤怒至极却没有精神错乱,神志条理依然清楚。 我没开口,却感觉到她的膝盖突然压向我的小腹,像一块石头的尖端刺下来似的瞬间让我疼得喊出声来,她似乎终于找到了我的软肋,嫌单腿压不够用力,两手放开压在地上,腾空另一只脚,整个人的重量压到卡在我腹部的膝盖上,疯狂地喊着:“你还我孩儿来!” 我瞬时疼得两眼发黑,从没感受过的钝痛带着酸胀和由内到外的爆炸感让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成了一团,像是马上就要死了,更让我想去死的是深至肺腑的恐惧,我的孩子,我保不住我的孩子了! 我拼命用手去推她,可剧痛加上疲惫,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绝望地哭喊:“你下去,你下去……” 她怎么可能放过我,我越认输她越起劲,我痛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却还是哭着恳求:“不是我做的,火不是我放的,你别压着我了,你别压着他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棋局开始 那天的天空虽然很灿烂,但天空下的我却成了这世间最凄惨的人,我在那个午后支离破碎,昏死过去的时候,感到自己化作了一滩水,浸透了身上厚厚的衣衫,笼罩在阳光底下,像具可怖的尸体。 后来我知道,那天是胤禛亲手把我从地上抱起来送到琉璃殿的,我身上流出来的血浸透了他的龙袍,滴满了从养心殿到琉璃殿的路。 我又死了一回,从鬼门关爬回来的时候不会想别的,只一个劲儿地拖拽着空荡荡的身体和四分五裂的灵魂,睁开眼整个人都有一种薄成纸片的脆弱和苍白,对上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后,纸片抖了两抖,差点碎成渣。 我再次闭上眼睛,任由靠坐在床边的胤禛轻声呼唤,他以为我昏迷了,可我只是不想看见他。 我颤颤地抚过小腹,刺痛一片的皮肤上全是淤青,发生过什么我不清楚,但他没了我是知道的,不用别人告诉我,我感受得到。 眼泪顺着我的眼角哗啦啦地往下落,每当我觉得身体被掏空,还是能挤出源源不断的泪水,可见神的恩赐,人到绝路一无所有的时候,仍把眼泪留给你尽情抒怀,不让你惨成一具干尸。 “你们连孩子都有了……”眼泪提醒他我没晕,开口却是利剑入心。 我没动,因为厌恶,厌恶这儿的床这儿的被,厌恶这儿的空气这儿的人,我宁愿当场化作一捧灰,风一吹带我散去。 “我不知道你有孩子……”他顿了顿似乎在解释,句句都扔了‘朕’字,“……对不起……” 要圣上一句道歉比千金还难,可几万金能买回我的孩子?我像死了一样万念俱灰,任凭如何搅动都不泛一丝波澜。 他拽着我的手腕狠狠用力,“我说了对不起你还要怎么样?你和他有了夫妻之实我忍了,我为了在这里看着你三日不早朝,你竟然都不愿意睁开眼睛看我一眼,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我睁开眼睛,他拽住我的手上沾满了干涸的鲜血,龙袍也没换过,细碎的胡茬从唇边冒了出来,整个人的疲惫显而易见。 我被他拽得扬起半身,腹部顿时有如撕裂般疼痛,冷汗霎时便顺着额头滚了下来:“我求你了吗?” 气若游丝却仍脱不开浓烈的恨意,他一愣,“什么?” “我求你在这看着我了吗?”我一字一句,“你怎么不把我扔在那儿,再曝尸三日,让死了儿子女儿老婆爹娘的那些贵人们来围观,不就解决了?省得新皇登基,被逼得下不来台。” 说完这些恶毒的话后我用尽了全部力气,冷汗疯狂地从损耗得所剩无几的身体里渗出来。 “皇上……”站在帘外急得团团转的太医们忍不住出言干涉,他们拼了命从鬼门关抢回来的人只剩一口气别给挣没了,到时候又得怪他们医术堪忧。 他倏然松开了我的手腕,我跌落在被褥中间,冷汗浸得蚕丝被褥一片冰凉。 “你这么无所顾忌一心求死,那还跪在养心殿门口干什么!?”他没话可说只好找话来说,还是像以前那样一针见血,就算我要死了也不让我舒舒服服的吐完最后一口气。 他既然开口,就知道我一定会就坑往下跳,从来都是这样,我可以让自己惨不忍睹,却没办法不管别人。 我久久没有说话,逼自己不要管了不能管了,你已经把你的孩子管没了,把莘夕哥哥想要的孩子……我想不下去,想到莘夕哥哥就要流眼泪,我空空地抓了一把手,因为无力什么也没抓到,甚至连拳头都握不起来:“你把她怎么样了?” “你问的是谁?”他答,“那个把半条长安街烧了个干净的纵火犯么?” 我咬着牙忍住不让自己骂他,“她也是你妹妹!” 他低垂着眉眼,神情专注地看着我:“现在由不得我了,死了那么多人,奏折上全是斩立决,血书都送了不少上来……” 我干涸的嘴唇动了动,说的很难:“我把孩子的一条命都赔给了石宛儿,还是不够,是吗?” “你别忘了,胤礽还活着,”胤禛话很冷,杀气重重:“苏秀水一把火烧了那么多人都没烧死他,是不是亏大了?” 我闭上眼睛,不去想胤礽。 “现在想要苏秀水活下来,只有一个办法。”隔着两层帘子一挂屏风,就算大声讲话候在外面的那些人也不一定听得清楚,但胤禛还是压低了声音靠近我,像两个讲秘密的坏小孩,“翻案。” 两个字如炸雷,我睁开眼睛看着他不明所以,就算翻了案,难道仅凭皇女的身份就能保住烧了半条街背上近百条人命的纵火犯吗? 他进一步解释:“把当年子鱼庄的事情原原本本地翻出来,揭开胤礽的真实面目,他杀妹害你,还逼死沈天生一家三十几口为他背锅,到时候全天下为之愕然,便会另眼相待苏秀水纵火的苦衷,只要有一个人上折子为她说话,朕就可以保她一命。” 除了会呼吸,我现在的苍白和孱弱跟个死人没什么两样,但还是惊愕于胤禛的缜密思维,胤礽和从前的九阿哥十阿哥等太子党都是先皇遗旨中特别赦免的人,就算他有当年先皇强权治下的资本,也不可能和先皇遗旨对着干,这样一来,活着并封爵世袭的太子党等人便会成为他心头永远拔不掉的刺。 而子鱼庄的事情如果真的翻了案,那胤礽就死定了,而他绝不可能止步于此,子鱼庄只是一个开头而已,后面会扯出成千上万件陈年旧事,到时候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他当皇子时被打压的怨恨全都能通通还给那帮人。 “不行,”我颤声道,“子鱼庄的事情不能翻出来。” 姐姐隐忍十年,为了什么,我很清楚。 他似乎料到我会这么说,轻声道:“那你就看着胤礽封爵,秀水被斩?” 我抖了一下,不愿意吭声。 “要不要我告诉你,为什么苏秀水这么恨胤礽?”他的声音像魔鬼。 我闭上眼睛本能地不想去听,可他非要当压断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子鱼庄木屋里,苏秀水被十二个人轮奸,胤礽是第一个,她反抗的时候胤礽嫌烦,亲手把她的脚筋手筋挑断……” “别说了,”我紧紧咬着嘴唇,不知是心里疼还是肚子疼,眼泪都疼下来了。 他不理我,“她被钱晋锡救了的时候只剩最后一口气,全身都是伤没一块好肉,被捏的掐的甚至是指甲划的伤从脸上到脚底都是,活过来之后两个月她寻了一次死,原因是发现自己怀孕了……” 我张着嘴大口喘气像溺水的人,被褥在手心里死死攥着,被汗湿透了。 “寻死救回来的第三天,钱晋锡找人拿了药给她把孩子打掉了,药用过量,伤了根本,她永远都不可能再有孩子。” 要不是现在死人一样的无力,我能把牙齿咬碎,过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气若游丝地挤出一句话:“她是他的亲妹妹!” “对,”胤禛点头,“所以你觉得能这样算了嘛,能让苏秀水背着害人精的罪去死吗?她是我们的妹妹,也是你的姐姐。” “你说过会找机会对付胤礽,”我一字一句,“你保证过的。” “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可是就算如你所说秀水活了下来,她会被唾沫淹死的,她永远都没法见人。” “总比死了好。” “……” 我没法好好思考:“既然他们都在你手里,你大可想怎样就怎样,找我做什么?” “苏秀水是子鱼庄一案的最佳人证,你却是苏秀水身份的最佳人证。” 我忍不住捶了一下床,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被他安排好了只等我点头而已,“我要见莘夕哥哥和苏秀水。” “不可能。” “那你就送我的尸体去当人证吧。”我闭上眼睛。 他会同意的,他这样的人,什么都不比皇位和权利重要。 沉默了很久,等来一句问话:“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重修琉璃殿吗?” 我闭着眼不说话。 “因为当年你说过,这儿的雪很干净,梅花很香,可惜破败了。” 我真是宁愿自己从未说过那样的话。 “你好好休息,孩子没有了可以再有,人没了就真没了。子鱼庄翻了案,你也干净了,像这儿的雪,像当年那个人儿。” 床榻一轻,他起身走了。 我侧脸贴在枕头上,不想哭,只想去死。 …… 我从没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想见到莘夕哥哥,却也害怕见到他,我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到底如何了,胤禛是封锁了消息还是把我给软禁起来了?总之我没办法见到除了两个装聋作哑的太医和四个宫女之外的任何人,有一天半夜我想跑,却发现自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怪不得胤禛没派侍卫看着,他知道我跑不了。 我躺在床上沐浴着窗外漏进来的月色,想自尽的法子,够不着横梁找不到白绫,抓不到毒药也摸不到刀刃,送来的止痛药丸也分时候给,由人看着吃。我跟胤禛相处的时间不多,但他实在太了解我了,我在想什么一目了然的清楚。 “她性子太烈了,别等她说疼了才给药吃。”我亲耳听到他交待太医。 两天之后,我勉强能坐起身,腹部仍然巨疼,一粒完整的米都咽不下去,只可以喝点水一样的白粥,我看了一眼被厚重的纱帘遮住的窗外,却什么也看不到,只是白茫茫一片的晨光。 两个嬷嬷拉开朝向暖阁外的垂帘,推开屏风,露出站在外面的两个黑衣女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像两尊逗乐的雕塑,却满面冷峻眉峰上挑,一脸凶相。 我没有一丝力气,坐这一会儿已经累出了汗珠子,看到这一幕第一反应是胤禛终于不耐烦,派黑白无常来索我的命了。 谁想到两女人伏地请安,说自己是慎刑司的人,奉旨带犯人来见我。 我握住一手细密的汗珠,两天前刚出事的那天晚上胤禛就一意孤行地把苏秀水从天牢移到了慎刑司,让许多人敢怒不敢言,看来他是真的打定主意要抓着苏秀水这一根绳子来勒死胤礽,我刚能坐起身来,就迫不及待地送苏秀水来见我,越早见,越能让我开口,推开这局棋。 胤禛待苏秀水还算不错,毕竟是自己的妹妹,她衣着整齐干净,脸色也不错,只是整个人的情绪非常低落,蒙着眼睛被两个嬷嬷一左一右强制着走进来,像个木偶。 黑色眼布扯开的瞬间,我还没开口她便神色大恸,整个人几乎是扑到了床上,抓起我的手腕开始颤颤的把脉。 我即刻便知道胤禛玩的把戏了,他在我面前历数一番当年苏秀水受的伤试图动摇我的心,转身便去苏秀水面前讲我在养心殿前的惨样要苏秀水明白我的牺牲不能白费,他这个人真的天生就适合当皇帝,玩转人心的手段层出不穷。 果然,苏秀水把完脉抬起头来便哭了,开头一句就是:“竟是真的!” 我试图笑一笑,却发现自己嘴角扯得比哭还难看,便收了笑容轻声道:“姐姐,你怎么样?” 她的声音本就嘶哑,一动怒更加尖锐,像困在笼中的猛兽,“我的错,是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没有杀掉仇人反而害死侄儿。” “不是你的错,”我努力压着声线不让自己哭起来,“现在不讲这个了,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她顿了顿,挂了疤的秀颜白皙如初,绝丽的容貌使得粉色的疤痕倒像某种新奇的妆法,就算被折磨被伤害过,仍然动人。 我心里一酸,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我连听都不愿意听,何况她亲身经历了,若要翻案,就得把当年的事情剥开给全天下看,这无异于让她再次经历一遍,她不疼我都疼。 她哭了,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往下流:“只要能让他死,我怎样都行。” 我不信她怎样都行,她若是真的怎样都行就不会铤而走险去石府放火,她要的是那个人无声无息的消失,要当年那件事永远埋死在过去。 坐这么一会儿我全身都是冷汗,腹部很疼却仍在坚持,“如果真的翻案,你会好好活着吗?” 她愣了一下,握住我的手开始微微颤抖,我知道问到了点上,加了一句,“如果你打算去死,那于我而言,翻了案也无济于事,我从来要的都是人而不是复仇。” 她开始哭,哭得很厉害,“你知道当年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是因为担心你,钱少爷一直在我耳边说你的事,可我没有想到,我活着成了让你受伤让你失去孩子的源头,那我宁愿早就死了才好。” “姐,”我坐不住了开始往下滑,一只手堪堪搭在床栏上才拖住身体,“你答应我,无论如何都好好活着,好不好?” 她不说话,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冷汗浸湿了她的衣袖,“看在死掉的孩子面上,你答应我,以后的事咱们再说。” 她这才发现我的异样,脸色一变搭上脉,“脉搏太快,内耗严重,气血一直在褪。” 我仍抓着她的手,“答应我。” 她慌地往外叫人,见我固执,忽地泪流满面,连连点头,“我答应你,你活着一天我就活一天,我要照看你。” 我这才松了手上的力气,眉头紧皱往下跌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地说道:“气血一直在褪,可能是流血了,一直在流血……” 她掀开被褥惊呼一声,后面的话被暗黑一片的昏迷吞没。 第一百六十九章 再次逃离 其实这次昏迷不是太严重,不过就是说话太多情绪有些激动罢了,得到苏秀水的应允后我放心不少,再次醒过来时竟觉得精神反而比之前要好许多。 见到了苏秀水却没见到莘夕哥哥,我开始发慌,如果胤禛封锁消息的话,那我消失了三四天莘夕哥哥不可能不怀疑,难道他不让莘夕哥哥来找我,那会怎样?那日我仅仅被带到琉璃殿换了身衣裳就惹得莘夕哥哥差点失控,何况如今?越想越怕,我撑着像张薄纸般易脆的身体从床上爬起来,被帘子后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屋子里空无一人,全都退在暖阁外面,我赤着双脚蹒跚到窗边却使了很大的力气也推不开窗户,我站着喘了几口气,看到暖阁旁的后门竟然开着一条缝,回想起上午从那儿端药进来被烫了手的宫女,我想那儿定是煮药的后院,宫女忙着料理烫伤忘了锁门。 我艰难地挪到那儿,想胤禛用心良苦却一朝失策,他的确了解我,知道我爬不起来没让太多人看着我,却没想到我会拖着快要碎成一滩水的身子走出琉璃殿。 冬日的阳光特别锋锐,我把棉袍上的风貌拉起来戴着,遮住了被光衬得几近透明的脸色,脚下虚浮得发慌,所幸在拐角处遇到一队侍卫也没多看我一眼,我跨过膝盖高的红色门槛,扑进了一处长不见尽头的甬道,扶着墙微微喘息,额头上的冷汗顺着太阳穴往下流,没来得及穿鞋,赤裸的脚底踩着透心凉的石板,整个身体都被凛冽贯穿。 我开始觉察出不对劲儿,这儿不是琉璃殿所在的地方,守卫松懈植被荒凉,四周的房屋宫殿都很陌生。回头迎着阳光看向高高挂在甬道侧门上的匾额,‘汉霄苍茫’四个字用古体写的差点认不出来,的确是我从未来过的地方。 突然从脚趾头凉到头盖骨般的惊悚慌张,难怪莘夕哥哥没来找我,他找不到我了,从一开始胤禛就在暗示我睡了四天的地方是琉璃殿,殿中也跟那日国宴时我换衣服的地方摆设一致,原来这是他早就安排好的。 如果我没踏出今儿这一步,那恐怕我到死也不知道死在哪里了。 “病歪歪的一个大活人也看不住,要你们有何用?”隔着墙我听到尖锐的嬷嬷声,带着责备和慌乱朝外乱走。 “她不说话也不动,昨天还流了那么多血,怎么可能走得了?”嬷嬷往外走了,剩下两个追出来的小宫女暗自抱怨。 “是啊,”怯生生的是被烫伤那个,“要我说,她白的像一张纸,会不会像我娘说的那样,飞升了呀?” “你别吓我!”另一个使劲拍胸口,“飞升得念经,她又不信那个,莫不是成了鬼?” “你们两个狗啃的死丫头不找人搁这儿磨磨叽叽什么呢!”嬷嬷去而复返,把两个宫女掐的嗷嗷直叫:“你跟我顺着汉霄道儿找人,你去告诉东边儿赶紧派人来,这人真丢了,咱们全都活不了啦!” 东边儿?我死死抵着墙恢复力气,胤禛在东边儿,那这儿靠西,是浮碧亭那附近吧! 听着越墙而过的脚步声,我搂紧了棉袍开始跌跌撞撞地朝前走,才四天,我就虚成这样,不对,四天前我刚在乾清宫吐了血,怪不得呢,这血都要流干了吧,可怜曼巴辛辛苦苦采来配好千里迢迢找人带进京益气补血的药白吃了几个月,被我四天就给折腾没了。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拐弯看到我了,我开始慌,摸着墙的手猛然撞到一道木门,是甬道中间储水的井房,我钻了进去关起门来,这儿来回只有四步左右的大小,方方正正围着正中央一口冒着雾气的井,仰头可看到被四面墙框出来的湛蓝天空,嗅得到浓烈的青苔气味儿。 除了外面由远至近的脚步声,就是我的心跳,嬷嬷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楚,“仔细点,那人可不一般,狡猾得很。” “这是井房呀?嬷嬷,井房多腌臜,仙女一样的姑娘怕不会去。” 我的心越跳越快,汗水直接砸在地上。 “你懂个屁!”嬷嬷斥骂,“快去开门,东边儿的人来了么?” 伴着脚步声,另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来了,正顺着御花园往这边搜呢!” “怎么从御花园搜?”嬷嬷顿了顿手上开门的动作。 “怡亲王和皇上正闹着呢,就在琉璃殿那儿,那儿靠御花园近,额鲁大人担心……”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楚,因为被一双从井栏后面伸出的眼睛吓的差点魂飞魄散。 那眼睛长在一个披头散发的头上,有点外凸,像是长期营养不良的样子,拖着一具衣衫褴褛的身体朝我慢慢走过来,我紧紧捂着嘴巴不让自己惊吓出声,下一瞬已被一双枯骨似的手抓住了手腕。 我本能地去扑门,尖叫被扼制在她如铁链般捂住我嘴的手里,“不想被抓去就别吭声。”是个老妇人的声音,好像有点耳熟。 我几乎是被半拽着往前走,跟着那骨瘦如柴的老妇人钻进了井房靠里墙的一个洞里,她抓着我往前爬,我忍着疼痛几乎汗如雨下才咬着牙爬出了那个洞,洞外是一个堆满了枯草柴火的小院子,搁着几口硕大的铜缸,更眼熟了。 老妇人推着我走到屋门烂得已经半倒下来的大殿里,燃着熊熊大火烟雾呛人,火堆旁坐着一圈差不多和老妇人相同打扮的女人,看见我们进来纷纷站起身。 对上正中央那女人如火似焰的眼睛,我猛然想起了十七年前那个惊恐的夜晚,那时我刚来京城没多久,被胤礽和五公主温宪合伙陷害,误入冷宫,还被打上了所谓的‘不洁’标记。 “你们看,你们看,就是她就是她,她是我们的人,我们的人……”带我进来的老妇人语无伦次兴奋不已,推着我往前,一只手在我身上乱摸,几乎是三下五除二便赢过没有力气的我,将我的棉袍脱掉,衣服拽了半边下来,露出后背上的印记。 顿时四周一阵唏嘘哗然,这些女人开始兴奋,有的甚至唱起歌来。 “是你?”眼神最可怕的女人就是当年拉着我让我被割肉的那个女人开口,眼睛眯成一条线,“你回来了?” 我从老妇人手里拽回衣裳穿上,风吹在被冷汗浸湿的衣衫上冻的我瑟瑟发抖,也不知是冷的还是累的。 “仪式准备!”她大吼一声,余光里几个女人兴奋地冲向院里开始抬铜缸。 我意识到她又要重现当年那些所谓的仪式,觉得很无语,十几年了,你身边这些女人都换了一波,把戏却仍然照旧。 我失了力气用手撑在墙上摆手道:“我今儿没力气跟你们玩儿,当年我被关在浮碧亭,多亏了你们才被救了出去,也算欠你们一条命,但今天真的不行,我得去琉璃殿,我得找莘夕哥哥。” 那女人眯缝着眼睛,“哥哥?哼,还想找男人?” 她的精神一直都不正常,她们这儿的人精神就不正常,也不知道当年怎么会脑子里多了根神经救了我。 眼看着铜缸端进来支在火堆上开始烧水,我无力地蹲在了地上,话都开始不连贯了起来,“别,我真不能沐浴,我……我……” 她走近我,“你的血凉了。” “对,”我点点头,身体里空的连头都抬不起来,“我没血了,你们别逼我了。” “完成了仪式,你就好了。血会热回来的……”她几乎压低了声音变成私语,“只要不找男人,血就会热回来了……” 我叹气,跟她说不通,“我真的不能沐浴,我刚刚没了孩子,沐浴会要了我的命。” ‘没了孩子’四个字像惊天炸雷让在场的人都顿住了动作,蹲在我面前的女人眼睛瞪的铜铃大。 看来这事儿她们听得懂,我点点头,扶着墙使劲儿站起来,忍不住一阵眩晕,“你们忙吧,谢谢救命之恩,我得去找人了。” 话音刚落,便倒了下去,被七手八脚接住了,那女人呢喃道:“没了孩子……没了孩子……没了孩子……” 恢复意识就用了半盏茶的时间,我已被脱的只剩下最薄的底衣,整个人被浸泡在一桶泛着紫红色的水里,我立马慌了,刚抬起手就被守在旁边的两个女人又按了下去。 “你们疯了,你们到底要做什么?”我气得骂,却因为没力气声音不大,听起来更像撒娇。 “别动,别动……”疯女人头头拿着一把紫红色的花站在火堆前乱蹦乱跳,嘴里念念有词,我只听得懂间或插进去的‘没了孩子’这几个字。 看来‘没了孩子’触动了她们内心深处,我喘着气试图从铜缸里爬出来,却被没轻没重的两个疯女人一把压了回去,狠狠地呛了一口水,水里有浓烈的苦味,带着一丝清凉,闻起来似乎是药汤,我擦了一把脸,知道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连个孩子都斗不过,只好耐着性子听疯头头唱完最后一句。 我眯着眼睛盯着她手里的紫红色花,“你用什么给我沐浴?” 她手指头高高举起又慢慢放下,最后搁在嘴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天机不可泄露。” 我好生气,差点骂人了,‘啪’地拍了一巴掌水,溅了一地紫红色,左右两个女人惊呼着跑开,在那疯头头的指点下一起退到火堆后面,这样子是可以放我走了?我挣扎着从铜缸里爬出来,一身素白底衣被染成了紫红色,捡起扔在地上的外衣和棉袍,我无力地往身上套,冷汗虽然依然如雨下,可腹部却不是那么疼了,我看了一眼缩在火堆后面的疯女人们,叹了一口气,还是没骂,反而说了一声‘我走了’。 这叫什么事儿?莘夕哥哥在琉璃殿找我,我却被一帮疯女人扣在这儿沐浴? 冷宫的前门外面挂着锁挣不开,我气急败坏地站在那儿差点要哭,总不能从洞里爬回去,那不就是羊入虎口重回牢狱嘛? 骨瘦如柴的老妇人再次笑眯眯地出现,像张活地图似的摆摆手示意我跟她走,我看了一眼整齐划一站在断壁残垣中间的那一排疯女人,不知怎么地鼻尖突然一酸没敢看第二眼,这个世间为什么要这么对女人?浮碧亭是,冷宫亦如此。要你的时候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可以用箩筐来盛,一朝弃了连片遮风挡雨的瓦都不给完整,怪不得逼得她们搞什么离年教,离人心上秋,年事梦中休,岂是一个‘惨’字可形容的。 掀开侧墙边的一株红刺梅,后面竟然藏着一个半蹲即可通过的洞,我忍着被刺扎了好几下的疼钻了过去,老妇人站在洞口这边朝我展颜一笑,骷髅般的脸上缩成了一团,随即合拢了红刺梅绿意盎然的枝桠。 我站在外面发了会儿愣,提起裙角朝熟悉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宫女太监不少,但都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有的探头探脑似是在窥探又敢,有的竖起耳朵到处听一脸好奇害死猫的样子,却都没人注意我这样一个路都走不动戴着风貌扶着花坛围墙往前挪的人。 额鲁的人是从御花园开始搜人的,这会儿应该已经朝西边去了,御花园儿一副风卷残云的样子反而很安全。 没过多久我就知道她们都在好奇什么了。 刚转过弯儿就能看到琉璃殿的围墙和围墙里伸出来的梅树枝桠,正是梅花盛放的季节,淡粉色的花朵缀满了枝头,却被阳光晒得有些蔫,瓷器碎裂的声音轰然在耳边响起,像是打了个炸雷让我不禁抖了一下。 随后是女人的尖叫,和胤禛愤怒的声音,“让他砸!” 琉璃殿前空旷的场荫上站着很多人,最外面的是军队里的人,有二三十个,看官服都是宣尉以上的级别,和他们面对面站着的是御林侍卫,两两隔着十步左右的距离,谈不上剑拔弩张,但气压很低。 听这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儿,估计琉璃殿里已经没剩什么整的东西了,我认出军队里领头那个正是莘夕哥哥领军时治下的副将色楞,心头一跳,有种高兴的要流泪却也担心的浑身抖的感觉。 御林侍卫看见我了,愣怔一会儿朝我跑来,后面额鲁带的人也正好追到,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踩碎了满地的枯叶。 我迎着刺眼的阳光,用尽此生最大的力气喊道:“莘夕哥哥!” 无奈声音还是太小,血流完了,力气也跟着去了,喊出来的声音跟耍赖撒娇一个样,我无力地垂下手臂,喘着气计算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直到一抹淡蓝色的影子出现在琉璃殿宫门口,被金色的阳光托出了一团乳白的光晕,我看不清楚却已泪流满面,和他隔空相望的瞬间差点用光了所剩无几的力气,朝前走一步,从身上浸出来的水和冷汗便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像刻骨拓字那般坚硬。 淡蓝色的影子朝我飞了过来,几乎是一瞬间,我便整个人砸在了他怀里,他身上淡淡的香气绕得我无比心安,是那种可以随时睡着或者死去的心安。 他环紧了我的腰,几乎将我抱离地面,埋首在我颈间的呼吸带着湿气,立刻浸湿了夹杂着药味儿的衣衫。 我们什么也没说,却像是什么都说了。 全天下都安静了,身前身后的脚步声都没了,只剩下耳边的喘息和我的哭声。 “七月……”站在一旁的胤禵小心翼翼的叫我,可我此刻脑中一片空白分不清声音的方向。 叫我没用,胤禵又叫:“十三哥……十三哥你们……” 莘夕哥哥慢慢松开我,眼眶红的像是要杀人,他仔仔细细地看我,握着我的手腕很用力,像是把骨血融进来。 “十三哥……”胤禵又叫了一声。 莘夕哥哥突然放开我转身就朝一群人正中的那抹明黄色影子扑去。 又是女人的尖叫,荣贵妃捂住嘴吓的面无血色,地上二人已滚做一团,莘夕哥哥骑在胤禛身上一拳下去正中侧脸,胤禛偏头吐出一口血来,一手抬起抓住莘夕哥哥还要再来的拳头,厉声道:“你疯够了!” 莘夕哥哥甩开他的手,一只手掐在他脖子上,一只手指着他的眼睛:“你看清楚,今天打你的是我,也该永远记得我为什么要打你。” 御林侍卫要上,被色楞带的人拦住了,额鲁要上,被胤禛呵斥退回,不是他有多能忍,是他明白,今儿的事真闹大了,不是流血冲突那么简单,政变也好军变也罢,任谁笑到最后,都是一场两败俱伤,何况胤礽还活着呢,虎视眈眈活得忒好。 第一百七十章 多疼啊? 莘夕哥哥是上过战场的人,手上力气很大,一拳下去胤禛脸已经肿了半边,脖子上也被掐出一圈瘀痕,胤禵和钱晋锡两个人才把莘夕哥哥从胤禛身上拖开。 在场的人很多,却在这一刻安静的像坟墓,胤禛从地上爬起来,第一句说的是“今天的事谁往外说朕杀了谁”,第二句是看着我说的,他问“你好点了吗?” 我没吭声,眼前开始重影儿,不用镜子都能想象得出脸肯定白的像鬼。莘夕哥哥甩开钱晋锡和胤禵,径直走回我面前一把将我打横抱起。 我腹部扯着疼了一下,忍不住哼了一声,莘夕哥哥眼里含雾,看着脸肿了半边的胤禛说:“这就是你说的不清楚不知道不明白?” 胤禛锁眉,“我承认与我有关,但我不是故意的。” “把她关起来不是故意的?还是……”莘夕哥哥顿了顿把哽咽咽回去仍旧沉稳,“把我们的孩子弄没了不是故意的?” 他知道了!他已经知道了! 我埋首在他胸前开始哭,他紧紧地搂住我像抱一片摇摇欲坠的落叶,低下头蹭了蹭我的额头,蹭去一层冷汗。 “我不知道她有孩子了。”胤禛还是那句话。 “没有孩子就可以这样对她?”莘夕哥哥质问。 “我说过了,朕不是故意的。”胤禛开始烦躁,做了半个时辰的‘我’,怕是终于想起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己还是个‘朕’。 “作为弟弟,我敬重你这么多年,作为臣子,我也一再退让百步以外,可你为什么!……”莘夕哥哥把话断在喉咙里始终没有说完。 胤禛把手里的一方玉石甩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地上,砸成了四分五裂,他吼道:“问我为什么?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为什么!?” 天空突然炸开一个响雷,轰隆隆地震过耳边,倒是给咱们雷霆震怒的皇上加了个助力,天子大怒,雷雨即来,吓得人心里发慌。 果然,原本站着的众人都瑟缩着纷纷跪下,暴晒后的阴云来得飞快,豆大一般的雨点砸了下来,空气顿时凉透了,冬日的凛冽像阵风袭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宽阔的场荫上只剩下四五个人还站着,莘夕哥哥毫不犹豫地扯下身上的淡蓝色棉袍盖在我身上,这才看向暴怒的胤禛,“没有必要,在我这里没有为什么。” “雨夜那晚你把她一个人扔在黑不见底的甬道里,她傻了不会问你为什么,我来问。” 莘夕哥哥顿时浑身僵硬。 “她现在一根筋向着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就算拿把刀杀了她或许还乐呵呵地问你刀钝不钝?”胤禛专捡毒话说,“石府一起火你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吧,在你眼中,陪了你十几年的苏秀水才最重要。” “苏秀水?”站一旁的胤禵懵懂开口,“她不是死了吗?跟她什么关系?” 我紧紧揪着莘夕哥哥的手,浑身抖的厉害,仰视上去他俊朗的侧脸仍然让人时刻心动,他冷冷的样子没有多少情绪波动,“她是我们的妹妹。” “你扪心自问,她先是你的青梅竹马,迫不得已才变成了我们的妹妹。”胤禛冷笑,“不过也是,你一直把七月放在所有人的后面,温恪,苏秀水,你额娘,甚至我,不是吗?你习惯了她跟在你后面跑,习惯了不回头,才会让她变成这样。” 莘夕哥哥往前走了一步,我颤颤地伸出手揪住他的衣领,绵软的力气连半分涟漪都扯不起来,但莘夕哥哥还是站住了,我无力带着哭声道:“我想回家……” “先送她回去躺着吧,”一直见风使舵从不多说一句的钱晋锡实在忍不住了,“都这样了,还听你们在这吵呢……” 胤禛上前一步拦住我们,“七月必须留在宫里医治,太医在。” 我埋首在莘夕哥哥胸前,什么也看不到只余一片湛蓝,脑子里嗡嗡地转着圈儿直叫,疼痛都不算什么了,铺天盖地的晕眩才最难熬,这是失血过多又用光力气了吧。 “不用你管。”莘夕哥哥声音不高,但很冷也很坚决,像远处飘来的只言片语砸入我的心底。 …… 醒来时雨还在下,噼里啪啦打在屋顶上,像一曲时而密集时而舒缓的鼓乐,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别院的床上,窗户半开着,冬雨打在地上腾起的雾气一点点地渗了进来。 一老一小两个人在隔帘外面小声地鼓捣,老的满头银发背影熟悉,小的身穿红衣扎着两辫是萨梅。 “是这个吗?”她蹲在地上,时而抓起一株植物递给老人。 老人接过轻嗅,摇了摇头,继续找。 我想说话,开了个口嗓子哑的吓到自己,赶忙捂住嘴,却足以惊动那二人,萨梅蹦跳着扑过来,我却被她身后的方文苏惊地瞪圆了眼睛。 竟然是他! 也难怪,二三十年前,方文苏就已是陪都行宫有名的妇医圣手,莘夕哥哥打定了主意不让胤禛掺和,就已经做好了找他的准备。 可他害我阿妈一生…… 我移开目光问萨梅:“哥哥呢?” “他给你找药去了。”萨梅拿着我上看下看,时而笑嘻嘻,时而抹眼泪,像个小神经病,“公主,你有了孩子怎么都不跟我说呢?”又忙地捂嘴,生怕戳到我的痛处。 我看了看堆了满地的各色草药,疑惑地看向方文苏。 方文苏老了,苏秀水当年出事不久他就从京城消失,想来这些年过的也不好,脸色苍白带点青,消瘦了不少。 “公主不觉得身上好些吗?”他反问我。 腹部倒是一点也不疼了,我举起手搭了搭额头,似乎水一样从身体里沁出来的冷汗也少了许多,点头赞同,“是好些。” “那就对了,”他一脸喜色,和萨梅对视一眼,又问,“你底衣全湿呈紫红色且有药味儿,不像宫中太医用的法子,是怎么回事?” 我皱着眉回想,他在问我那一窝神经病女人的“天机”么? 昏睡期间方文苏把脉发现我气血两虚的症状竟然有好转,应该是得益于底衣上那股药味儿,我睡了两天,他们就找了两天这味儿药。 “在药汤里沐浴……”我边想边说,“那草药茎是紫色的,叶子偏深绿,花偏红……” 方文苏眼睛一亮,“是紫苏,竟然是紫苏……紫苏是……对啊……我怎么想不到……” 说着慌慌张张地出去了,我看着他苍老不已的背影,想到了仍被关在慎刑司的姐姐,当年秀水药庐里与世无争的爷孙俩竟变成了这样,若早知如此,我宁愿永远都不要知道真相,不要认回姐姐。先皇睿智,早已看透了这一切,我却没有听他的,非得弄得收不了场才后悔莫及。 “公主……”萨梅轻声细语,少有的温柔,“你真的没事儿了?” 我勉强笑笑,朝她伸出手去,“拉我起来,背都要睡麻了。” 萨梅边扶我边碎碎念,什么苏爷爷没交代可以坐起来,坐起来会不会伤神之类的话。 我没理她,调整了姿势靠坐在床头搁着的软垫上,略觉得松了口气,是真觉得睡的头晕眼花,何况外面的雨声不停,我想看看。 萨梅在就没个安静看雨的时候,她一会儿给我端水,一会儿跑出去热甜汤,烦得外面的雨声也跟着热闹起来,哪还有清静。 我端着甜汤慢慢抿,用蜂蜜酿过的玫瑰花瓣甜的腻人,丝滑入口后整个人都跟着热起来。 ‘你一直把七月放在所有人的后面,温恪,苏秀水,你额娘,甚至我,你习惯了她跟在你后面跑,习惯了不回头……’ 胤禛真的讨人厌,我眨了眨眼睛,他凭什么两句话就把我努力了二十多年的喜欢说的一无是处毫无价值,他知道什么!他什么都不懂! “公主,你怎么哭了?”忙里忙外的萨梅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盯着我,“疼的吗?” 我摇摇头,“我在生气。” “生什么气?”萨梅瞪着眼睛,“是那个皇帝吗?” 我一只手捂着眼睛控制了一会儿,松开的时候笑了笑,“没有,生我自己的气。” 萨梅扔了手里杂七杂八的东西蹭到我面前脸朝下趴在我腿上,“你别气,孩子没了可以再有的。” “……”我揉了揉她的头发,“你永远都长不大。” 萨梅哼道:“像我这样的在拉萨孩子都满大街跑了,哪里长不大?” 我笑,让人长大的永远都不是年龄,而是那一件件荼毒内心的事情,每伤一次,人就像地里的萝卜一样往外拔出一截儿,等伤痕累累遍布人生长路时,人就熟的透透的了。 “想嫁人了?”我戳戳她红扑扑的脸蛋。 她嘴唇一抿,“一直都想。” “那……”我刚要说什么,她气呼呼地闷声闷气,“他不娶,我就不嫁。” “还非他不可了?”我笑。 她没有抬头,反而把整个脸都埋进了被子里,“公主你说我是不是变坏了?” “怎么说?” “昨天看到十三爷抱着你从神武门出来的时候,我竟然不像以前那么着急,反而觉得很震撼……”她不知该怎么说似的有些踌躇,“你没有看到,当时他的脸比你还要苍白,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急成那样,全身都在抖……”她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我也从来没有见过男人哭……至少没有见过像十三爷这样的人哭……大雨中你们两个人就像……我形容不出来……反正……我头一回知道爱一个人原来是这样……” 雨声中静静地听萨梅讲这些,像是整个人都被一种无形的伤感所桎梏,我像是怕碗砸碎了似的紧紧地搂着那碗甜汤,一向傻乎乎的自信心爆棚,在什么事情面前都一副扛得住的样子,却从来不敢细想莘夕哥哥对我的感情,他爱我我知道,他要我我也知道,可我的确跟在他后面跑了很久,他也确实把我放在很多人后面…… 我使劲摇摇脑袋,赌气似的喝了口甜汤,我干嘛要在乎那些虚的呢?他爱我,已经足够了,只要他爱我,我就能凭借这一点去跟整个天下抗衡。 “你醒了……”外面雨声太大,门开了我俩都没听见,直到莘夕哥哥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帘外,我才从一碗甜汤中茫然地抬起头来。 萨梅抬起头来抹抹眼睛偷偷撤了,莘夕哥哥慢慢走过来站在床边,衣裳湿了半身,头发上有浓浓的雾气,长长的睫毛都沾了些碎冰渣,整个人冻得够呛。 我和他静静地对视,眼中流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明明有一箩筐的话要说,此时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两只手杵在床栏上,把我整个人围进床头和他胸前的逼仄空间里,然后倾身过来吻住了我,我被他像冰一样的嘴唇碰得颤了一下不由地往后缩,他我脸红了,被他一番亲吻怔得迷迷糊糊,身上的力气褪了个干净,不由地抬起手来想要搂住他的脖子,他却突然往后退了一步,略带歉意地说:“我身上太凉了,别蹭了你。” 我眨眨眼睛,“我不怕冷。” “我怕,”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你现在忌一切冷辣的东西,我去沐个浴再来陪你。” 我轻轻点头,“你喝玫瑰汤吗?我让她们热。” “已经喝过了。”他转身出去,正当我疑惑他刚回来怎么就已经喝上甜汤的时候,他突然顿住脚步转身看着我歪头笑了笑,“而且真的很甜。” 我猛然红了脸。 直到莘夕哥哥带着一身热气回到床边的时候,我还两手捧着脸躺在床上蜷成一团,要是身体没毛病的话早就翻来滚去地羞到底了。 他掀开被褥直接上床躺在了我身边,我刚不着痕迹地往里挪了挪,就被他轻轻搂着腰拽入了怀里。 “嗯……”我哼了哼,他却捧着我的头将我整个人压入怀抱,“不要动,让我抱抱。” 然后轻声笑了:“我实在搞不懂怎么有人和我什么都做过了,却还这么容易害羞。” 我被‘什么都做过了’这几个字震得全身都酥酥麻麻的,整个人被他刚沐浴后带着温度的清香味包裹,额头抵在他衣料轻薄的胸前,感受着他皮肤上的热度一点一点地传到自己身体里。 我闭着眼睛感受,贪恋此刻温存的心愈发膨胀像是无穷无尽。 他的手轻柔地抚过我的手臂,徐徐滑下去握住我的手,再把手指压入我的指缝里,藏在被褥下十指相扣来回摩挲。 “方文苏一句‘你不会有事’才让我活了过来……”他沉沉地说,声音很低像是透进了枕头里,可我明明感到他轻缓的呼吸从我发丝间穿过,“可我不能去想你这几天过的日子,否则我就……” 他没有说完,我轻轻用指腹摩过他的手指和手背,却擦过一片起起伏伏的伤口,我惊地一把握住,睁开了眼睛,“怎么会?” 他像是安慰似的拍了拍我的背,无所谓道:“没事,琉璃殿内不是有一面琉璃屏风吗?被我砸了。” 我倒吸一口气,那面屏风等同于琉璃殿的‘镇殿之宝’,听说是辗转了好几位大师傅手上才做出来的,用料也不一般,可让我心疼地直抽抽的是那屏风虽是琉璃主打,但用了许多石料,怪不得把莘夕哥哥的手砸成这样了,得有多疼啊? 第一百七十一章 恢复 “你什么重点啊傻丫头,”他掰着我的头把我从被窝里拉出来不让我去看,一只手捏了捏我的下巴又说了一句:“再疼也不会有你疼。” “我……”很小声:“我不疼。” 他的脸顿时有些阴沉,“不疼?那冷汗像水一样流?” “那不是冷汗……”我嘴硬,“那是下雨了……” “你他妈……”他咬着嘴唇想骂却突然气笑了,“在我面前不用逞强,我有没有说过这种话?” “说过,”我小声,“可我不想你太心疼我,你一心疼我就会做傻事,一做傻事自己就受伤,这还算好的,你昨天把当今圣上都打的鼻青脸肿了,下次怎么办?” 他脸色逐渐回暖,咬着牙面有不忍,凑过来啄了一口我的嘴唇,轻声道:“不会有下次。” 我抿着嘴唇慢慢回味他唇上莫名的甜丝丝,声音有点低,“对不起,我没保住……” 他没让我把话说完就将我搂进了怀里,“是我的错,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我没保住你,也没保住他。” 我眨眨眼睛不让自己哭,“还好没给他起名字,云木川的方嫂说如果孩子有了名字才没的,就会有怨念不离开,那实在太可怜了。” 他先哭了,我能感觉到他胸前不正常的起伏和落在我头上点点滴滴的泪水,好一会他才开口,声音仍然正常,只是带了些沙哑,“你还信这个呢?” “原本不信的,现在有的没的乱信。”我说,“比如冷宫里那些离年教的女人,说她们疯疯癫癫吧,可她们胡乱用药竟然让我好转了,不信也不行。” 他的手刚好停留在我背上留有‘不洁印记’的地方,他轻轻抚摸,“为这一个印记,她们救了你两次。” “嗯,”我叹,“这事儿吧,就是福祸难辨,胤礽那狗东西当初要知道有这样的结果,只怕自己先就上赶着去打这个印记了吧。” 他笑了,“那他不被那些疯女人们煮着吃了才怪。” 我咯咯笑起来,可也很疑惑:“紫禁城那种地方,为什么容得下这些疯子呢?” “世上所有的地方都有见不得光的东西,与其放出去不如藏起来,无形中也是一种平衡。” 我贴近感受着他的心跳:“可她们太可怜了,一辈子稀里糊涂地就过去了。” “宫里的女人,没有不可怜的。”他声音很低,应该是又想起敏贵妃娘娘来了吧,怪不得当年阿妈无论如何也不进宫,有了孩子才迫不得已去了陪都行宫待产,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后面的很多故事都不会发生,或许连我都不会出现在这个世上。 “你信他吗?”他突然问,一双眼睛出神地望着我,我们隔得很近,几乎呼吸相连,我看着他的表情,差不多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说我对你从来都不真心……”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我不想再听到那些胡话。” 他轻轻把我的手拉开,“你是因为那是胡话不想听,还是因为觉得那胡话是真的所以不想听?” 我愣住了,咬着嘴唇使劲摇头,“什么都不是,我不信,我不信那些。” 他皱眉,轻轻揽去我的眼泪,“不想信还是不敢信,哭成这样?” 然后没有停顿地说:“你听好了,这话我只说一遍,我承认他说的没有错,我以前,特别是小时候咱们刚认识那几年,我的确把你放在很多人后面,我喜欢你没错,但就是喜欢而已,你像个毛茸茸的小兔子一样让人抹不开眼睛,还很黏人,可在我眼中却没那么重要,我为了不跟四哥翻脸而冷落你,也为了查出额娘的死因故意利用你,甚至因为温恪的事情恨过你,但我要说的是,没有哪个人会莫名其妙地就爱另一个人爱的死去活来,如果有,那铁定是谎话无疑,戏本里说的那些一见钟情二见定终身的事儿你信吗?反正我不信,”他苦笑,“我信的是,等我某一天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你的影子洒满了我的人生,你的一颦一笑让我辗转反侧,你眉间微蹙,你大发脾气,你开怀大笑,你泪眼婆娑的样子彻彻底底地把我桎梏了起来,这些酸话我不太说也不喜欢说,但我想告诉你,我爱你,甚至比死去活来还要爱。” 他的声音沉得不行,像鼓槌敲击下来后荡出的那一串串余音,我眨眨眼睛,眼泪还沾在睫毛上,忽闪忽闪的样子傻的不行。 他亲了我一下,压低了声音道:“你跟在我后面跑的时候,只有那么一两年我想不起来回头,但后来你没发现我后脑勺长眼睛了么?总是忍不住想看你在干嘛,他那样说我,可是大写的冤枉。” “何况,”他歪了歪头,“我跟在后面找了你七年,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还不够你回本儿吗?” 我失声哭了起来,从出事到现在,终于彻底卸下周身的防备,从内到外都松了一口气,那些不安的难过的伤心的委屈的情绪找到了一个出口,发泄似的前赴后继涌出来,化作不顾形象的眼泪和哭声。 他慌了,捧着我的脸替我擦不断线的眼泪,哄道:“我哪里说错了?” 我挂着满面泪水往他怀里钻,蹭得他轻薄的底衣瞬间湿了个透,哽咽道:“有一句话说错了。” “什么?” “我不要你这话只讲一遍,我要你多讲几遍。” 他愣了一下笑了,“你这抓重点和逻辑的思路一直有问题。” “有就有吧,反正你都移不开眼睛了……”我在他怀里拱,带着得意小声道:“我都那么重要了,还怕什么?” “嘿!”他气笑了,“忒膨胀了是吧?” 我也笑,笑着笑着腹部突然疼了起来,没忍住‘嘶’了一声。他脸色立刻就变了,半坐起身:“哪儿疼?” 我皱着眉缓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把疼痛压了下去,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身上的衣裳已被冷汗浸湿了,力气也像瞬间被抽走了一样说不出话来,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他心疼坏了,咬着牙齿忍了一会儿,俯下身来圈住我:“别怕,哥哥在这儿。”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仿佛疼的是他不是我一样的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我想抬起手来揽住他却没有力气,挣扎了一会儿带着些喘儿轻声道:“你说我弱成这样了,以后还能生孩子吗?” 他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闷声闷气道:“不生了,我不想要孩子。” 我撅着嘴有些失望,从出事到现在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听他这么说看来没戏。 “能,怎么不能,”方文苏的声音骤然在帘外响起,“又没伤到根本,气血一恢复,想要几个能要几个。” 我顿时红透了脸庞,紧张地手都不知道放哪儿,不知道方文苏什么时候进来的,那些傻话被他听去了多少? 莘夕哥哥倒是很淡然没什么感觉,他稍稍直起身来,在我唇上亲了一下,“你别让我害怕。” 我还在消化他这句莫名其妙的撒娇是什么意思,就见他起身掀开了帘子,问方文苏找药的事情。 那味有神奇作用的紫色汤药果然就是紫苏,方文苏又掺了好些味其他的药,然后熬成汤让我喝下去,我一看见他就想起姐姐,腹部的疼痛随着汤药的洗涤是减轻了不少,但揪心的担忧却实在缓解不了,可莘夕哥哥还不让我过问,只要我一开口问,他的脸色就很难看,他嘴上不说,可心里应该是怪我的,首先我没把苏秀水还活着的事情跟他说,而后又不顾及孩子的命去为苏秀水求情,何止是把他放在了姐姐后面,把自己和孩子都排在了最后,连我自己都说不过去,何论他人? 连着两天喝了大概七八碗药汤,我的脸上终于有了那么一丝丝血色,靠在窗边听萨梅念蔺兰姑姑从青海带回来的信,她们现在住在青海的汗府,被舅舅当作上宾对待,吃穿不愁,但阿爸的咳疾一直不见好,看遍了青海的汉医和藏医却没什么效果,这几日由杜自芳陪着去了塔尔寺小住,信的最后蔺兰姑姑狠狠地诉说了一番对我们的思念,惹得萨梅边念边抹眼泪。 “姑姑竟然去了鸣沙山,”萨梅还含着眼泪,却手舞足蹈,“我从小在边西长大都没去过,她竟然去了!羡慕啊。” 我回味半晌交代,“你去找苏爷爷开个方子寄回去给姑姑,让阿爸照着用药。” 萨梅连连点头,出门前不忘问一句,“公主你说咱啥时候能去鸣沙山?” 我没回答她,却在琢磨另一个事儿,昨天钱晋锡来看我,说那日在琉璃殿外面发生的事情多多少少传出去了些,被改编成了各个版本,说的最多的就是‘达瓦公主因爱生恨想要杀胤礽,怂恿他人放火烧街,事发后紧抱怡亲王大腿试图上位自保,当今皇上为了怡亲王只好隐瞒真相’,好一出穷凶极恶玩弄男人的好戏!我听了之后除了赞叹这些人脑洞大以外,一个字都评价不了。 除此之外,胤礽利用舆论哗然的机会找了好些谏官满天乱飞唾沫,试图打压皇位还不稳的胤禛,莘夕哥哥的风评一时也跌到了谷里,甚至当年我勾引胤礽,不仅陪睡陪玩,还找人陷害他的事情也被好事之徒翻了出来大做文章,一时间闹翻了天,胤礽反而成为了含冤十多年的受害者!加之他的儿子死在火中,成了最有力的受害证明。 我捂着脑袋思索不出个所以然来,没有人证物证,当年说不清的事如今照样证明不了。唯一有利的一点是胤礽不知道放火烧街的那个女人正是被他伤害致死的苏秀水,胤禛说的对,要把他彻底除之而后快的唯一办法就是翻案。 “琢磨什么呢?”莘夕哥哥温热的手心轻轻在我后脑勺拂了一下,随后坐到我对面的一张方凳上。 我抓住他的手往眼前拉,“外面下雪呢?” 他任由我抓着他的手,撩起眼睛来扫了一眼窗外,‘嗯’了一声,“怎么了?” “那你的手这么热?”我歪头奇怪道。 他愣了一下,笑了笑,“洗过了才进来的,怕不小心碰到你让你着凉。” 我心里热乎得想掉眼泪,好一会儿了才抿了抿唇:“我又不是水做的,哪就那么碰不得摸不得的?” 他挑了挑眉,“我碰得摸得,别人可不行。” “我……”我扔了他的手:“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 他点点头,舔了舔嘴唇,上身微微往前倾,手肘搭在膝盖上,像是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月儿,有个事儿我想跟你说。” 我有些紧张,立马坐直了身子,“胤禵杀人了?” 他眨眨眼睛明显被我的跳跃思维搅乱了计划,“胤禵……为什么要杀人?” 原来不是,我拍拍胸口,乾清宫外石宛儿打得我流产的事情这几日也是热点话题,完颜蝶参与其中已经闹的人尽皆知,人人都说花岸府与石府同气连枝,真真的兄弟情深,给胤禵气得跳脚,原本胤禵就烦她烦得不行,看在弘春的面子上没和她计较,再来这么一出,我是真怕胤禵失控,那看来没有…… “胤禵倒是不杀人,可他要休妻。”莘夕哥哥懒洋洋地带了一句,又把我惊得浑身一颤。 休妻这个事儿吧,听来是给人自由,实则就是把人往绝路上逼,比那些打入冷宫置之不理或者滥用私刑幽禁关押之类的恐怖多了,至少死在冷宫里或者死在私刑中都能扛着名分入祖坟,可休妻不同,在这个礼教森严名誉重过一切的中原,没了名分被赶回娘家是世上最惨的事儿了,特别是皇族,基本没有活着拿到休书的人,一碗毒酒一条横梁了结此生都是常态,所以现在时兴送休书的时候顺便送毒酒或白绫过去,仿佛是默认的结局了。 “你别那个表情,”莘夕哥哥摸了一下我的脸,正色道:“如果他不是十四弟的妻子,我……”他没说完,脸上已经染上了一层寒霜,冷气森然。 “哥哥,”我握住他的手,像是安慰他却更像是安慰自己:“别理了,自有老天惩罚她。” 他轻轻叹气,反手握住我的手:“那石宛儿呢?你打算怎么办?” 我咽了咽唾沫,低下头去很小声的说:“她的儿子被姐姐烧死了,我哪里有底气找她的麻烦。” 他手上动作一顿,随后往前一把拽着我的手腕拖入怀里紧紧地搂着,却什么也不说。 他又在心疼我,或是生我的气,或是生石宛儿的气,总之他心跳的厉害,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不喜欢说话,我都摸出规律来了。 好一会儿他才短叹一声,声音平静:“我今儿来找你,是为了苏秀水的事儿,你确定要翻案吗?” 我‘啊’了一声,后知后觉:“你见过……皇上了?” “嗯,”他明显不想多说,“他说你要翻案。” “不是我要……”我很无奈,“可如果这是救姐姐的唯一办法,我愿意试一试。” “苏秀水呢?她愿意吗?” “她说……愿意。”我轻声,姐姐泪涕涟涟的样子挥之不去。 “好,”他松开我,“两个事儿,要想翻案,证人和证据一样不能少。” 我眨眨眼睛,认真地听着。 “胤礽现在可不是当年那位傻太子了,没了皇阿玛护佑他反而更狡猾,就算我们打出苏秀水这张牌,他也能装傻充愣,没有用的,现在舆论一边倒,就连大哥八哥九哥和十哥都公开支持他,很容易被他倒打一耙。” “那怎么办?”我深知。 他偏头一笑,凌厉的眼神衬得那笑容多了几分狠辣,“当年你输在哪里?” 我咬着嘴唇细细回想,不能说的原因,无法解释的印记和重臣的伪证,一个比一个坚挺的理由让我输的万劫不复。 “现在翻案和当年有一点大不同,”他看向窗外,“皇阿玛过世了。” 我拧眉思索了一会儿,“可德妃娘娘在啊,还有那些老臣。” 他笑了笑,真可谓一笑倾人城的淡然,似乎这世上的事儿尽在掌握中,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还好德妃娘娘仍在世。” 第一百七十二章 逼宫 今年的雪不大但很多,像闹着玩似的,隔几天下一场,下的却小,起床的时候下,到了中午太阳一晒,半点痕迹都找不到。 我在别院养了三天,方文苏不愧是妇医圣手,补药开的也很对味儿,没多久我便能下床活动了,整天对着他那一张不动声色的脸,我一直疑惑他到底是不知道苏秀水还活着,还是莘夕哥哥交代了些什么,总之他在我面前绝口不提苏秀水的名字,一副失忆的样子。 有一日他送药过来交代完毕后,我突然问他这些年去哪儿了,他沉默良久后说在东郊十里外的落水村外搭了个棚子,我愣了一下随后说不出话来,那里正是钱晋锡当年伪造苏秀水坟茔的地儿,原来这些年他都守着秀水姐姐哪儿也没去。 既然一守守了八年,为何现在愿意离开? 他躲避我的眼神,答了四字‘为了救你’,然而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知道苏秀水还活着的消息了,也知道苏秀水纵火入狱,更明白要治好我才有希望救出苏秀水。原来是这样……我看着精心配制的一碗药汤不由地哑然失笑,不管是他自己这么认为的,还是莘夕哥哥让他这么认为的,他治我就是为了苏秀水。他这段时间有多尽心尽力,对秀水姐姐的牵挂就有多深入骨髓。 难怪了,封箱八年的方神医竟会为了我重操旧业?我笑了笑,端起药来一饮而尽,只要大家目标一致就行。 吃过午饭后开始下雪,我还没找到油纸伞,就发现萨梅偷偷摸摸地从侧门抱着两把伞溜出去了,又去找和卓,这丫头最近只要一下雪就借口送伞堂而皇之地跑去提督校场找和卓,还以为我不知道呢,搞的神神秘秘。 我站在门边跟关伯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他也没弄明白我找不到多余的伞,只好掀起风帽来戴上,反正没一会儿雪也得停。 所以当这场雪出乎意料地越下越大,而我顶着一脑袋积雪推开花岸府蝶园的厢房门时,完颜蝶第一反应不是惊慌,而是愣住了,她坐在没有烧炭的卧房内,虽然门窗紧闭寒风灌不进来,但就是无边无尽的冷,仿佛冰渣子融进了空气,铺天盖地地贴在皮肤上,又潮又凉。 我打了个冷噤,落下风帽,跌落一地碎雪,她笑了,眼里的绝望让这个笑看起来凶的厉害:“没本事生出孩子来,也得坐个小月吧?” 她现在黔驴技穷,自然原形毕露,那些柔弱温善都不用装了。我没理会她的冷嘲热讽,反而叹了一声:“弘春怎会有你这样的额娘?” 提起弘春,她就绷不住了,嘴唇微微颤抖着,脸上本就毫无血色,如此一来更是形同枯槁,一身青色单衣坐在床上,无端地像具没有魂魄的雕塑。 “七日了,”她微启双唇,“出事后爷就把我幽禁在这里,除了送饭的婆子,我没有见过任何人,弘春怎么样了我也不知道……你……” 我冷冷地打断她,“婆子送来的不只是饭吧?” 她浑身一震,眼泪哗啦顺着枯骨似的脸庞流下来,“我没有看到,我没有……” 我走过去,在博古柜旁的墙角捡起一堆被撕成碎片的烫金纸,上面的字迹已被揉的看不出来。 “撕了……”我喃喃,“一张纸而已,撕了还可以重写,可命就不一样了,没了就没了。” “我怕死吗?”她突然大喊道,“你以为我是怕死么?” 她眼底泛起通红,愤怒的鼻翼微微煽动,枯竭的嘴唇不住颤抖,一瞬间我竟觉得她形容大改,像是从没有认识过的那个人。 “我知道他们在等我开口,只要我一开口,婆子下一顿送来的就会是一杯鸩酒或是一碗砒霜饭。” 我突然笑了,幽幽道:“那你还在等什么?” 她抖得更加厉害,我凑近她压低声音,“因为你知道,不止是命没了就没了,名声没了也没了,都是一样的。” 她那个样子像是很快就要窒息而死。 “而且吧,”我背过手走回到已化作水的那团雪前,拉开卧房门,欣赏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雪,心里有点发愁待会儿怎么回别院,萨梅这个小东西只会管和卓,眼中都没我了,“你这名声毁的还挺不是时候,弘春已经十二岁了,按照规矩,很快就要封贝子或是贝勒,可有你这么一位嫡母,你说他还能有被封贝子的一天吗?” 我本来还想说弘春一生被毁,永远无法有任何作为之类的,但见完颜蝶已经快要承受不住了,怕她晕厥过去没法说下面的话,只好忍了忍没继续说。 “爷不会害自己的儿子……”她嗫喏半天,说出这么几个字。 “是吗?”我扬起手里的一沓碎片,“你确定?” 她几近崩溃,“当年……” 不提当年还好,一提我就没忍住低声怒吼:“当年的事你知不知道折磨了胤禵多少年!” “都是因为你……”她哭,已经说不出完整话,“都怪你……” “算了,”我平复了一下心情,“我今天不是来跟你叙旧的,我只问你一句,你到底要为跟你无恩无义的胤礽死扛到底,还是为了弘春,死的有尊严一些?” 她看着我,眼里泪水盈盈,充满了防备:“你什么意思?” 我不想转弯抹角,何况也没有那个时间,再过一会儿莘夕哥哥就要回别院了,“我要你把当年的真相说出来,我要翻案。” 她顿了顿,随即是一脸的不可思议,嘲弄地笑:“你怎么还那么天真?以为凭我一番说辞,就能扳倒胤礽?” “这个用不着你操心。” “你当我是傻子吗?”她并没有自己说的那么有信心,明显已经开始把我的提议当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就是无法说服自己:“当年的事翻出来于任何人都没有好处,那时候沈家还在,偏心于你的先皇也在,那种情况下都说不清楚的事情现在你指望凭我一人去翻案,真是笑话。何况你不是恨我恨的牙痒痒吗?你姐姐的仇不报了?” “一想起当年的事,我就不只是恨你恨的牙痒痒,”想起姐姐受的那些苦,我几乎是咬着牙齿说出的这话,“你谢谢老天吧,它让姐姐还活着,给了你最后一个机会。” 她几乎是即刻就从床上站了起来,晃了一下差点没站稳,“苏秀水还活着?” 随后立刻就恍然大悟,“纵火的女人就是她!?” “难怪,难怪你会不顾自己为她求情……”她哈哈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难怪你要翻案……” “别废话了,”我冷冷道:“我没时间跟你忆苦思甜。” 她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你要如何保证爷不再给我休书?” “我保证不了,”我轻声说。 她脸色倏尔变了,“你在耍我?” 我叹气,“你给石宛儿通风报信,撺掇她来找我出气,你只是想图一时之快,就没有考虑过自己的身份,结果把花岸府和胤礽拴在了一起,如今胤礽不安分,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你让胤禵在皇上面前如何自处?在群臣面前如何定位?你从来都是这样,揣着那一点傻子似的妒嫉,就以为胤禵当年冷待你是为我,现在要休你也是为我,却从没有认认真真地为他考虑半分!”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你把真相说出来,替花岸府跟胤礽划清界限,是自救,”我搂了搂身上的棉袍,“至于到了那个时候,胤禵还要不要跟你划清界限,那是他的事情,我保证不了。” 她跌坐在床边,“若是……若是……” 话已说完,外面雪还是只大不小,但顾不得那么多了,要让莘夕哥哥知道我冒雪出门,那不被骂死才怪。 “七月,”完颜蝶在我身后喊道,“若是爷不原谅我,你保一保弘春,别让他毁了,你别忘了,你可是他的干妈。” 我顿住脚步想骂人,握住拳头忍了回去,怎么会有人毁了秀水,甚至毁了我,还能恬不知耻地提要求!这世上多的是只为自己而活的人,年岁久了之后我才慢慢发现,有的人一举一动只言片语都只会为自己考虑,于自己而言针挑不得肉,于他人而言,刀刺胸膛也无伤大雅。 “我就觉得这个背影不是府里的人,差点想大喊捉贼了。”身后一清朗的声音响起。 我刚走上通往外院的九转回廊,回头一看,竟是打着伞的胤禵,他一身淡蓝棉袍,被雪衬得清亮,却孤独。 “才几天没来住,我就成贼了?”我撅嘴。 “别来了,你住那个院儿我已经让人收拾干净做库房了。”他冷冷清清,走过来把伞遮在我头上。 我‘啊’了一声,“这么绝情?我还没说要搬呢。” “十三哥让和卓来把你的东西取走了大半,还不是要搬?你真当我这儿是免费旅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我脸色有些发红,是真不知道这茬,小声道:“不好意思啊,我这几天一直睡着,什么都不知道。” 他轻叹,随后笑了,“跟你开玩笑呢,你还在……还在没好全,怎么就冒雪出来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有些心虚,“你要休妻么?” 他明显不想谈,“你别管。” “我倒是不想管,但弘春怎么办?”我咬咬牙,“他好歹是我干儿子。” 胤禵眼中浮过一丝安慰:“你还认呢?” “怎么不认,当年喝了干妈酒,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要怪就怪弘春命不好,”他冷冷淡淡,“这件事毫无余地。” “那要是她跟胤礽划清界限呢?”我试探道。 胤禵眼中划过一丝犹疑,“你想说什么?你去见过她了?” 我见已被识破,所幸承认,“嗯,我今儿就是为了见她来的。” 胤禵没有追问,反而若有所思,“明日早朝过后将在大理寺三堂会审纵火犯,你先前为了维护犯人跪在养心殿外差点没命,现在又拖着未愈的身子来找完颜蝶,这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原本不觉得,被他这么一说我发现这事儿真的很明显啊,我有些窘迫,他紧接着又问了一句,“那犯人到底是谁?值得你这般维护?” “我……”我犹豫。 “是你姐姐,”莘夕哥哥的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苏秀水。” 我回过头,还没等我看清楚,就被莘夕哥哥轻轻揽入温热的怀里,他拍拍我肩头落的雪,将伞整个地撑到我头顶上,脸色有些难看:“你这个时候出门,不要命了?” 我错了,我毫不犹豫地承认错误,满口答应以后不再犯,莘夕哥哥虽然一个字都不信,但好歹没那么生气。 胤禵仍未从苏秀水几个字中回过神来,讷讷道:“我……姐姐?” 莘夕哥哥看了一眼天,“方便的话咱们进屋说吧,七月受不得冻。” 一盏热茶下肚,胤禵还在懵的不行,莘夕哥哥从头到尾给他大概讲了一遍,他却一副剪不断理还乱的表情,“我……姐姐?” “天呐,”我捂热了手,把盖碗茶搁下,“你到底要重复多少遍?” “苏秀水是我姐姐,然后苏秀水没有死?”他捂了一把额头,“你让我一下子怎么接受这两个重磅消息?” “接受不接受都是事实,”莘夕哥哥淡淡说道,“明天三堂会审胤礽肯定要怂恿受害者闹事,他的最终目的是把火烧到七月身上,然后对付皇上,我们的翻案只准成功不准失败,否则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姐姐,”胤禵长叹一声,把盖碗茶重重搁下,“到底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我说过不许去管完颜蝶的事,你还真是当耳旁风。”出了花岸府的门,莘夕哥哥还是很生气,“说实话,她的证言起不了多少作用。” 我的确没听他的话在先,打着伞快走几步跟在后面,“可是她动心了,明儿她一定会去作证的,有总比没有好吧……” 莘夕哥哥突然转过身来看着我:“你就是不知道错是不是?刚才也是,嘻嘻哈哈的一点也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你是流产,不是以前那些小打小闹受个伤染风寒之类的,能这样乱跑吗?出了事怎么办?” 我差点撞在他胸膛上,后退一步低着头小声道:“我真知道错了。” 我不敢看他的脸色,只见他站了一会儿,随即在我身前蹲下,轻声道:“上来。” 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扑了上去,将头埋在他后脖颈里,深深地嗅着他身上的味道。 他背着我慢慢往前走,“打好伞,别被雪淋湿了。” 我埋头‘嗯’了一声,把伞举过头顶,小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都不用猜,关伯说你独自出门我就知道了。” “哦,”我点点头,“太后娘娘同意了么?” 他好一会儿没说话,开口后有些冷意,“事到如今,她没有选择。” “哥哥,”我沉默了一会儿不知该说什么,“以后会怎么样?” “害怕了?” “……” “等救出秀水,我们立刻就走,一刻都不耽误。” “他能让我们走吗?”我不安地搓着手指。 “他必须让。” “为什么?” 莘夕哥哥还没说话,沿着街道跑来的和卓带起一阵雪雾冲到我们面前,“理亲王带着一帮大臣逼宫去了。” “什么?”我大惊失色,挣扎着要从莘夕哥哥背上跳下来,“他是要篡位吗?他还没那个本事吧。” 可莘夕哥哥不放我,反手搂得更紧了些:“说清楚一点,他逼什么宫?” “今儿是石府小公子……还有其他被烧死的人的头七,理亲王带着一帮人披麻戴孝举着灵幡进宫去了,说是要拿凶手的鲜血祭亡灵。”和卓跑的气喘吁吁,说话都不连贯。 想到姐姐苍白无助的模样,我顿时揪着心地紧张起来,“怕是要出事!” 莘夕哥哥沉吟一下:“时机太巧合了,二哥这是在和咱们抢先机呢。” “我们的计划被打乱了吗?”我急道。 “嗯,”他应了一声,“和卓,你去把关伯找来。” “是,”和卓点点头,急道:“那子鱼庄那边……” “那边先不要惊动,静观其变。” 和卓应声而去,我却一脸懵,急问道:“找关伯做什么呀?他又聋又哑,要干嘛让我去吧。” “你消停会儿吧,”他气不过,“你先回去等……算了算了,你还是跟着我吧,一眼不见就要丢。” 我刚想辩解,一听这结果不就是我想要的,索性像块粘皮糖一样钉在他背上不下来了。 “他兴风作浪厉害,可逼不了宫吧?”我问,心里却直打鼓。 “他要能有本事逼宫,就不会披麻戴孝哭天抹泪地胡闹了,”莘夕哥哥走了两步,突然回头看了一眼花岸府的大门,“明日的三堂会审怕是要提前了,胤禵还要想想,等他想明白,只怕一切都挽回不了。” “可胤礽闹这一出有什么好处吗?” “他赶在会审前闹,我们不管做什么都很被动,看上去都是在为苏秀水辩白,如此一来,你就更像幕后指使了。” 一旦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了众矢之的,那极力维护我的莘夕哥哥和当今圣上都会被人诟病,他们觊觎哥哥的兵权,贪恋高高在上的皇位,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突破口。 第一百七十三章 翻案 胤禛快要被气死了,养心殿外的场荫上一片缟素,哭喊无数,不知情的还以为新皇驾崩了呢,这阵势比之先皇当年去的时候还要浩大,特别是此起彼伏的哭声,一阵阵撕心裂肺,让人闻之痛彻心扉。 我从莘夕哥哥的背上慢悠悠地下来,踩在堆了一层薄薄积雪的地面上,像是被这场面吓住了,半天开不了口。 “拉紧我。”莘夕哥哥握住我的手,避开人潮往养心殿内走去。 漫天的纸钱灵幡包围中,身边的人不像人,像一具具张牙舞爪的鬼怪,扑簌的眼泪似乎情真意切,一张一合的嘴巴里却吐着世上最恶毒的诅咒,难言的香火气铺天盖地,走到最前面才看到有十多个妇人跪在那里烧纸钱,哭的快要昏厥过去。 紫禁城最忌明火,这倒好,都明目张胆地烧到了养心殿门口,只怕是有史以来第一回吧,不把胤禛气死才怪。 果不其然,我们骄傲的皇上双手扶在宽大的桌台上,两眼怒睁,瞪着跪在殿内的胤礽,两人已经没有说话了,但看那模样,刚刚讲完的话也没哪句是好听的。 在场的人很多,胤禛也不是一个轻易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人,这么忙乱的情况下竟然还把三堂的人都找齐了,钱晋锡这位九门提督作为其一就呆立在边上,身旁还恭身站着两位上了年纪的老头,想必就是接替钱兴安的新任大理寺卿文荣和刑部尚书董立人。 见我们二人进来,钱晋锡呆愣的模样总算有了点波动,他惊讶地看着我,要不是场合不对,他那个德行保准冲上来责问这个时候的我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你怎么来这儿?”没想到的是,胤禛劈头盖脸替钱晋锡问出来了,我张了张嘴没答,莘夕哥哥替我答了:“我带她来的。” “你胡闹也该有个限度!”胤禛怕是被胤礽顶撞的火没处发,直接指着莘夕哥哥怒道:“这是哪儿?她又是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 莘夕哥哥并不恼,反问了一句:“皇上叫了三堂的人来,臣弟以为今日不得不审纵火一案了。” 胤禛被噎的说不出话来,反而是跪着的胤礽带着怒气说道:“有什么好审的,人证物证俱在,连她自己都承认那火是她放的,依臣之言,直接拖出来让臣把她剁了得了。” “王爷此言差矣,”没想到文荣看上去老态龙钟,讲话却声如洪钟,气势大得很,难怪能接替钱兴安做大理寺卿,他明显是胤禛的心腹,一板一眼道:“自我大清开朝以来,一向律法严明,疑罪从无,怎能审都不审就正法呢?” “是啊,”稍微文绉绉一点的董立人跟上,“何况理亲王说的人证物证何在呢?不过一个小小的打更老头含糊不清的说辞,怎能就说人证物证俱在?” 胤礽冷哼,“抓到那女子当夜,她就已承认火是她放的,还需要别人的证词?可惜她第二日就被人提到慎刑司,臣见不到人也拿不到签字画押的证言,难不成皇上不敢让她出来见人,是怕她咬出真凶?而那个真凶恰巧就是皇上您放在心尖上的人吗?” 果然,胤礽此举就是冲我来的,不管纵火案背后的人是不是我,他都打定了主意要把事情闹大,假的说成真的,不存在的说成事实。 “皇上啊,”一位浑身缟素的老者哭喊着朝高台爬去,“您就体谅体谅老臣一颗行将就木的心吧,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要尝过才知,要尝过才知啊……” 我认出他正是当日被人搀扶着去了养心殿的文渊候,八十多的高寿老人满面泪痕的样子的确让人心悸,我潜意识里不由地抓紧了莘夕哥哥的手,想从他那儿得到一点安慰和勇气,否则在面对这些受害者家属的时候,我不知道还能不能为姐姐说上一句半句。 莘夕哥哥轻轻回握了我,目光却很坚定,像是一点都不担心,皇上还没有说话,只听钱晋锡慢悠悠地说道:“文渊候,您那座金碧辉煌的侯府距离石府可有三百五十七丈那么远呀,”面对文渊候瞪大的双眼,钱晋锡笑了笑拱了拱拳,“晋锡不才,昨儿亲自去量了,您隔壁的秦府,再隔壁的廖府都没被烧着,怎么就你家大公子死了?晋锡太奇怪了,难道这火是会挑人的?” 这话说的无礼极了,有那种‘坏事儿干多被雷劈的’隐喻,气得文渊候胡子乱颤说不出话来。 “我家侯府没被烧,”老头子最后颤颤巍巍的说道,“犬子是在王一平大人的府上被……” “王大人?”钱晋锡点点头,看向跪在后面的一个微胖中年男子,“他家倒惨,死了二十几个人,都是些下人,好像就是下人住的那个院儿被烧干净了,是不是啊?” 王一平不敢说话,把头低的要掉裤裆里去,文渊候却急了,“这事儿跟纵火案有什么关系吗?” “没关系没关系,”钱晋锡连连摆手,演得好一副无辜样子:“只是听说您家大公子死的时候浑身赤裸,和王大人的侍妾抱在一起,还睡在下人的厢房里面,您知道的,晋锡一向正事不干,就喜欢桃色新闻,难免好奇……好奇而已……” 这‘无关要紧’的桃色新闻不止把在场众人惊得目瞪口呆,也把王一平羞得面色铁青,更把文渊候气得差点两眼一翻。钱晋锡这招厉害,一上场就搞得对方自乱阵脚,看戏的闲散人员纷纷面露唾弃之色,天平开始倾。 没等胤礽出言反对,胤禛先装模作样的斥责了钱晋锡不干正事儿,然后才道:“朕也好奇,为何小小一女子仅凭一簇火便烧了半条街,祸及五府四十八间房?” “正是,”文荣赶忙上前跪地汇报调查结果,字字珠玑说得胤礽面色铁青,翻来覆去就一个意思,抓到纵火犯的时候她身上只有一个小小的火折子,衣裳完好没有被燎过的痕迹,起火地点是石府的后门厢房处,靠近主人院,但中间隔着一塘小池子,按理说从厢房起的火烧不过去,何况那夜还一直在下雨,光凭一个火折子怎可能让火烧得那样旺? “文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胤礽噎了半天白着脸问道,“事发多日,您这是要告诉我抓错人了?” “当然不是,第一把火的确是那女犯人所放,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文荣一脸正色,却把话吊在了半途,反而看向钱晋锡:“钱大人,那夜最先到达现场的是您的人,火情火因也是提督衙门的侍卫查的,接下来请您来讲可以吗?” 钱晋锡点点头,扫视了众人一眼,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是这样的,我们在余烬里发现了未燃尽的火油,长安北街的十八府墙角下几乎都有被火油泼过的痕迹,幸得火情发现早救得快,否则被烧的就不止半条长安街了,就连……”他握拳在嘴边轻咳一声,调侃道:“紫禁城怕是也要祸及。” 此言一出引得众人唏嘘捂嘴,在场的大臣虽不敢擅自交流,但也禁不住互相传递神色,就连我事先也不知道火油的事情,连忙看向莘夕哥哥,他却垂着眼帘若有所思。 有思维敏捷胆大无畏的大臣开口:“听文大人和钱大人这番话的意思是,纵火之人不止一个?” 呼啦啦一番连根拔起的嘈杂声响彻养心殿,第一次盖过了外面哭天抢地的嚎吼。 “正是如此,”刑部尚书董立人也站了出来,朝身后使了个手势,“就在纵火之地三十里的苦窄巷里,臣抓到了一个身上有灼伤,衣服染了火油的男子。” “这是什么意思?”胤礽眉头紧锁,“当夜就抓到了另一个嫌犯,为何我不知道?” “诶?”钱晋锡面露难色,“理亲王的职权好像没有涵盖刑部这块吧,抓到一个嫌犯为何要向您汇报?” “你!”胤礽大怒。 “好了好了,”钱晋锡立马认怂,“只要皇上应允,以后刑部啊大理寺啊或者微臣的提督府有啥案子都抄一份报给理亲王。” 这话说的客气,貌似在挽回胤礽的面子,实则是在打他的脸,管辖权没有擅越的道理,还抄一份报过去,他真是僭越的不要命了。 没等胤礽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反驳,已有两人押着个锁链加身的男子进了殿,那人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但还是能看得出素白衣裳下触目惊心的烫伤,右脸靠下部份也被燎去了一层皮,此时血肉外露,看着极其恐怖。 谁知胤礽刚看了一眼这人就被吓得方寸大乱,霍然起身也顾不得再装样子,指着董立人大骂一通,都是些难听话,翻来覆去左不过就是在问董立人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明白过来,胤禛却眯着眼睛从高台上走了下来,他背着手浓眉紧锁目光毒辣,危险的气息浓烈极了,连豁出去了的胤礽都被震的往后退了两步没再吭声。 “二哥,”胤禛用了曾经的称呼,说出来的话却让胤礽差点翻白眼,“他是你的人?” 胤礽急着辩解,“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你不认识他吗?”胤禛又问,冷静多了。 胤礽这回呆若木鸡,张了张口又闭上了,钱晋锡却嗤笑了一声道:“这人谁不认识啊,原东宫詹士耿鱼儿,听说会功夫,常被……年轻时候的理亲王带在身边。” 耿鱼儿!我重又看向跪在那儿的人,低着眉眼,睫毛很长,虽毁了容,但鹅蛋脸依稀可辨,皮肤白皙,像个女孩,怪不得眼熟呢,那晚在子鱼庄,他分明也在,只是不知为何,他守在了院外并未参与,后来第一时间把胤礽带走的人也是他! 钱晋锡的笑赤裸裸的颇有深意,还带着几丝不可言说的隐喻,霎时胤礽就慌了,青红白脸的怒斥钱晋锡:“你放什么狗屁!” “不是吗?”钱晋锡勾着嘴角很是欠揍,“王爷不会是看人家现在伤了脸,就不愿认了,您以前可宠他了,卧房并蒂棉被下都有他的一席之地呢。” 我瞪大了眼睛,突然就被一双柔软的手捂住了耳朵,莘夕哥哥对我笑笑,示意我不要听,他还把我当小孩儿呢!可……可就算是大人也想象不出胤礽竟跟那个男的会是那种……关系呀!我听不到声音,只看到下一瞬胤礽几乎是用尽全力朝钱晋锡扑去,唾沫横飞不知骂着什么难听话,钱晋锡并不担心,后退一步像是闲庭散步似的自在,早有御林侍卫一把抓住胤礽按在了地上,慌乱了一通惊讶了半晌,我再次听到声音时,胤礽已经认命般安静了下来,换做董立人脸不变心不跳的念着那烧伤男子的供词,到了如此地步,我总算明白了三堂会审的目的所在,胤禛要当着全天下人的面,翻这场纵火案,再翻当年的子鱼庄一案,彻彻底底把胤礽弄死。 “笑话,天大的笑话……”胤礽冷静了许多,“我儿子死了,难不成你们要以为我趁乱造势,烧死自己的儿子,就为了冤枉一个白痴女人吗?!我这么做有何好处!?” “表面看来的确没有,但你要冤枉的人不是个普通的女人,”胤禛冷笑,下巴抬了抬:“带她上来。” 我紧张到呼吸不畅,莘夕哥哥却依旧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从刚才到现在他一声不吭,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耿鱼儿。 “哥哥,”我靠在他身边小声说道,“我怎么觉得就算不翻当年的案子,这场纵火案也差不多了,任谁看来姐姐都是被冤枉的。” 他嘴角轻勾,语带柔风,“哪有那么容易。” 话音刚落,八王爷廉亲王和九王爷一齐进了大殿,莘夕哥哥弱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要设假局却找错了人。” “假局?”我噎了一下,难道火油烧伤什么的都是假的?是胤禛伪造出来反害胤礽的? 莘夕哥哥捏了捏我的手心,“别多想,这叫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还记得当年他害你的那招局中局吗?” 我心里顿凉了一下,又想起当年在乾清宫大殿里,也是这样的人头攒簇,灯火摇曳,胤礽空口白牙满脸委屈的控诉我如何勾引他,如何与他苟且,如何陷害他…… “皇上,”廉亲王先开了口,指着耿鱼儿,“不知这奴才是受了要挟还是得了贿赂或是生了二心,竟胆大如此,敢做假证陷害理亲王。” 今儿这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转,诚然一出把皇家自个儿的脸面翻出去给外人看的好戏。 董立人横眉竖对,“廉亲王这是什么意思?老臣还不至于老眼昏花。” 廉亲王没有跟他细究,“长安北街起火那晚我们都在水寰厅内参加晚宴,期间耿鱼儿给臣弟送过东西,还在御花园里陪臣弟逛了两圈,那时正是起火当口,试问一人如何能分作两个?” 他说的义正言辞毫不犹豫,一点儿也不像在编故事。 第一百七十四章 翻案二 “可有人证?”董立人此言一出哗然一片,廉亲王也变了脸色,反问:“本王亲口所诉你还要人证?是在怀疑本王做假证吗?” “不敢。”董立人答应,但满脸都是‘我才不信’的样子,把脾气暴躁的九王爷气得够呛,作势要去理论,被廉亲王一把拽住。 廉亲王一向冷静,拽回了九王爷却看向胤禛,“臣弟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忠心不二的耿鱼儿会被人收买作伪证?谁有那么大的本事?晚宴那晚又有谁早退?起火当口除了我还有谁不在水寰厅?” 他看了我一眼,我脸色煞白,那晚我在水寰厅晕倒被带到了琉璃殿,莘夕哥哥同我一起。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皆看过来,没等我们开口,廉亲王连忙说道:“自然不会是十三弟,那晚我和耿鱼儿在御花园逛圈的时候,还遇到去为七月妹妹找药的十三弟,我们可以互相做证,对吗?十三弟。” 我讶然,难怪莘夕哥哥一看见耿鱼儿便说‘要设假局却找错了人’,他当真在御花园里看见过这两个人,廉亲王也不是省油的灯,知道要莘夕哥哥直接为他作证不可能,便反将一军,让莘夕哥哥不得不为他作证。 谁知莘夕哥哥眉毛一挑,“八哥那晚是跟他在一起么?不好意思,臣弟还以为那晚陪在您身边的是位女子。” 廉亲王急着为耿鱼儿撇清,没想那么多,顿时有些措手不及,胤礽却等不得了,“耿鱼儿原本就常做女子打扮,这有什么奇怪?” 此话一出,不止廉亲王,就连在场看热闹的人都有些尴尬,文荣冷哼了一声,“乱七八糟。” 饶是胤礽这种没脸没皮的人,脸也白一阵红一阵,要知道虽说官员狎妓成风,但他是皇族,不止好男风,还…… “耿鱼儿的确好模样,难怪八爷也爱。”钱晋锡阴阳怪气,却俗到了底,一句话把透到极致的玻璃纸给捅破了。 廉亲王脸色铁青,“你什么意思?耿鱼儿那晚……” “我懂的,”钱晋锡抱臂继续,“听说理亲王被先皇……禁足之后,耿鱼儿就在廉亲王府上行走,这么些年了,自然跟廉亲王更要亲近一些,您是这个意思吗?” 廉亲王如鲠在喉,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钱晋锡这话问的巧妙,耿鱼儿是现成的嫌疑犯,他先前只想着为胤礽脱罪,便亲自出马贡献耿鱼儿的不在场证明,谁知一番言论下来,耿鱼儿倒成了他的心腹挚爱,好了,原本胤礽纵火理由还欠缺呢,现如今来了一个廉亲王,完全可以说他是为了争风吃醋才想杀人的。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傻眼了。 我顿时觉得以前都低看了钱晋锡,难怪这位一直不着调的大师兄能平步青云,年纪轻轻就做了九门提督,还是有点本事。 谁知就这沉默的当口,一直不说话的耿鱼儿突然出声,略带哽咽的声线里藏着几分刚硬,却莫名的柔和可信,“鱼儿一直都是太子殿下的人……从未变节。” 胤礽顿时炸了,一句忠心耿耿的表白却换来劈头盖脸的大骂,“你这个贱人,还不给我闭嘴!” 看热闹的人个个都在心里忍不住摩挲下巴嘴角带笑。 这下不用谁讲,嫌犯自己都承认了其主为谁,也承认了纵火一事,真是秃子头上的跳蚤,明摆着的。 我却暗自疑惑,这耿鱼儿一句泣着血泪的表白听来让人动容,却字字带了杀意,他从头到尾一句话不说,却挑了这么个时候开口,正好解救了差点被自己搬的石头砸死的廉亲王,却间接指证了胤礽。 “皇上,”胤礽慌了,“臣没有纵火的理由。” 胤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有怜悯也有讥嘲,“人带来了么?” 有近侍公公立马上前答:“就在殿外。” 苏秀水看起来还好,她蒙着一层薄薄的面纱,看着眉眼像是化了个淡妆,所以甚至比那晚我在假的琉璃殿内见到的模样还好了些,手上的灼伤也结了疤,只是眼睛绯红,似乎一直在流泪。 她走进来刚要伏跪,却出乎意料的被快走几步的胤禛两手扶了起来,胤禛声音沉着,却非常温和:“不用跪。” 众人惊呆了,胤礽也好,廉亲王九王爷还有其他人,都被胤禛的这个动作惊地目瞪口呆,他们一直把矛头指向我,认为我才是那个被胤禛和莘夕哥哥肆意维护的纵火犯指使者,没想到刚出现的这个女人似乎更加大有来头。 胤禛二话不说,直接解密,“二哥,你认识她吗?” 胤礽狐疑地不愿意开口,生怕中计。 胤禛对他的反应极为鄙夷,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她是皇阿玛和兰静姑母的女儿,大清和和硕特的长公主,我们的妹妹呀。” 一石激起千层浪,几乎是本能,在场的人瞬时把目光投向了我,又像箭一样刺回姐姐身上。 胤礽动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反而是廉亲王开了口:“皇上也不必为了救人脱罪,就诋毁皇阿玛和姑母的名声吧!” 胤禛笑了,“叱咤边西的静公主是如何来到中原,如何成了祖母的义女边西公主,虽然史书略了这一笔,但坦坦言谈天下皆知,人人传为佳话,皇阿玛和姑母都已故去,情义却永远都在,怎能说诋毁二字?” 他这一番话振振有词,把廉亲王说的无法反驳,直到跪在他身后的礼部尚书赵玉恒问了一句‘可有证据?’这才反应过来似的盯着胤禛:“皇族血统不容胡来,皇上别被人骗了。” 说这话的同时还不忘拿眼睛觑我,我看他一眼,从怀里摸出一个两指粗大小的明黄锦袋,“康熙六十一年冬月十二日晚,先皇在养心殿召见过我,这便是那晚他老人家亲手交给我的。”或者说,亲手换给我的,记忆扑朔着回到去年冬日,我站在寒风凛冽的大殿门口,拽着这个小小的锦袋,思了又想,皇上到底是用我的不甘换了胤禛的未来,还是用胤禛的未来换了我的不甘?都是至亲骨肉,却临终一瞬,仍无法逃离机巧掣肘。可我那时候哪里想得到姐姐还活着,那当初换的就不是我的不甘,而是姐姐的未来,早知如此,我又怎会立于寒风中半宿,为值不值得而费尽了心思? “冬月十二日!?”赵玉恒惊道,满脸疑虑:“先皇逝世前一夜?” “正是,”我点头,“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不能说这是我伪造的吧?” 胤禛深深地看我一眼,纡尊降贵地亲自从我手中拿走了锦袋,当初我说能证实苏秀水的身份,却没有说怎么证实,我曾为了让他相信那块玉佩已经被先皇取走了,告诉过他先皇临终前召见过我,正因如此,才使得他那一眸神色难尽,要知道先皇可以给我这个锦袋,也可以给我其他东西,万一某天我突然拿出一份先皇亲笔写的遗旨篡了他的皇位也不无可能啊。 我被他一眼看的浑身冰冷。 莘夕哥哥冰凉的指尖突然触到了我的手心,我回头看去,他表情柔和,黑亮的眼眸似有千言万语,却只说了一句话:“怎么没跟我说?” 我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我没有想过要在这种情况下让莘夕哥哥知道玉佩被我给换掉了,我不想让他认为我把我们离开的机会给放弃了,我妥协的只是先皇垂垂老矣的一生末尾,并不是我们的感情,我怕他误解。 “你不信我?”他声音很轻,却没有责备,只有一丝无奈,我却害怕了。“哥哥……”我喊了一声,因为恐惧而颤抖的声音几乎没有发出来……。 “那个贱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吗?!”廉亲王没忍住,朝我开火:“当年乾清宫的事情还不够丢大清的脸么?竟然让这种人重新站在这儿?哼!真是世风日下……” “你再说一句!?”莘夕哥哥抬起手来指着廉亲王的眉心,一字一句道:“再骂一句,我现在就不顾大清的脸面直接撕豁你的嘴。” “十三!”廉亲王怒斥,“你昏了头了,竟然维护这种货……”他没说完就被莘夕哥哥一把拽住了领口,因为过于用力,他几乎被提了起来,顿时窒息得满面通红。 莘夕哥哥沉声道,“我爱新觉罗胤祥今儿把话搁这儿,以后谁再敢嚼七月的舌头,我就让他永远没有舌头!” 他的声音冷静却坚定,惊地众人都说不出话来。 每次看到莘夕哥哥维护我,我都高兴又心疼,这个时候还掺了些紧张,他压低声音的一句‘你不信我?’差点把我眼泪给说出来了,可此刻又不是解释的好时机。 “赵玉恒,”胤禛举起从我这儿拿走的锦袋,“你在礼部近二十年,皇阿玛的书信礼札看过无数,想必一眼就能辨真假。” 赵玉恒是朝中老臣,以前的太子党,一直奉行正统礼则,反对先皇废储,因为人正直而出名,他刚才硬着头皮顶撞了胤禛,没想到胤禛不但不记仇,反而转身就把鉴别锦袋真假的重任交给了自己,颇有些意外,更多的是震惊,他颤巍巍的接过锦袋,有些尴尬,所以补了一句:“就算老臣眼拙,老臣的老师庆文侯也……”,话没说完,锦袋拆了半个,刚抽出淡黄色的短笺尾巴来便脸色一怔,低头一动不动地细看半晌,缓缓抬头,颤着嘴唇道:“此物万不会是假的!” 廉亲王一听火冒三丈,“你他妈一整张纸都没看完,就敢贸然开口!” 赵玉恒怔忪半晌,缓缓说道:“先皇有一枚私章,当年为了作画托老臣请匠心堂的创堂堂主,时年九十二的胡匠心所刻,胡匠心眼花昏头,把讳‘烨’的‘华’边下面多刻了一横,众人以为胡老爷子有暗解,不敢提醒,交到先皇手中时,先皇觉得疑惑还问及老臣。后来胡老爷子知道这事,先是骂了弟子们一通,而后亲写告罪书,坦言自己眼花垂老,先皇得知后不但没有斥责胡匠心,反而对这枚印章更加看重,因为这字错漏,便没再用过……”所有人都跟着赵玉恒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中,他轻叹:“这枚印章先皇只用过两次,一次在托老臣转给胡匠心的‘罪已恕’上用过,一次给陪都行宫的敏贵妃娘娘写信用过,看来这是第三次吧。” 众人听的目瞪口呆,赵玉恒又补了一句,“当年给敏贵妃娘娘写那封信的时候正是三十年前,倒是跟这位姑娘的年纪相仿……老臣一直奇怪为何先皇要收起那枚印章,却偏偏给行宫写信的时候用?如今看来,这印章又用在了证实姑娘身世的遗诏上,也就说得过去了。”看来,先皇当年去往陪都行宫的信不是给敏贵妃娘娘,只是托她转交给当时在那儿秘密待产的阿妈,一枚错章用不在正经地方,但先皇偏偏喜欢,就用在了与正当情浓的阿妈来往的信笺上,最后一次用在了他们的女儿身上。 赵玉恒的故事讲完,竟然没人反驳,他的身份特殊,又是胤礽这边的人,想必谁也反驳不了,只能选择相信。 胤礽却突然于静谧的空气中吼了一句,“她是不是皇族遗脉跟今日这事儿有关系么?她烧我府邸杀我孩儿,当日我是拦着她认亲了还是挡着她攀贵了?” “因为她还有一个身份,”一直不吭声的苏秀水突然看着胤礽的背影沙哑开口,有两个胆子小的宫女都被她嗓子里的撕裂声吓的捂了捂嘴。 胤礽狐疑回头,苏秀水就当着他的面把面纱摘了下来,别看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胤礽似乎冷静的不行,其实她摘面纱的手一直在颤抖,可想而知她用了多少力气才不至于在这个畜生面前失控。一张布满疤痕的脸庞似乎让接连受刺激的众人惊讶不起来了,只是微微皱皱眉或者摇摇头而已,但却让胤礽动了动嘴唇,像是被遥远的记忆牵动了神经,但还没撞开那道门,他喃喃道:“你到底是谁?” “她……就是当年在子鱼庄被你侮辱残杀的哑女苏秀水,”钱晋锡没忍住,一句冷冷清清的话差点把胤礽吓得直接往后跌倒在地,不知道是苏秀水还活着的消息更震惊,还是他曾侮辱自己亲生妹妹的事情更可怕! “你……你胡说八道,那女的早死了!而且那女的是哑的,这人会讲话!”他突然捂住自己的嘴巴,用看地狱来客的目光盯着苏秀水,使劲摇头,仿佛摇头就能把说错的话收回去。 “是吗?”莘夕哥哥咬牙开口:“当年二哥不是说你不认识什么哑女,哑女被害这些事情都是沈天生做的吗?” 哥哥的声音清冷中透着寒光,声线里刚硬的味道像一柄带刺的宝剑划过空气,让听者没来由地悚然,更让胤礽血红的眼睛差点就瞪出了眼眶。 “不不不,我没有……我没有……”胤礽连忙摇头。已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原来是这样!难怪要纵火呢!” “隐忍十年才蓄力复仇,这女子怪不得流着皇族的血。” “听说当年边西公主就厉害得很,果然……” “哎,没想到现在反倒被人陷害……” 廉亲王脸色特别难看,一副输了上半场却还有下半场的执着模样,“谁要说就站出来,别畏畏缩缩嘀嘀咕咕!” 第一百七十五章 翻案三 殿中安静下来,胤礽也从慌乱中逐渐冷静,灰褐色的眼里聚拢了光,飞速地闪动了一下便盯住我,“七月,你不甘心名声被毁,沉寂了近十年,想卷土重来?那也不必兜这么大个圈子,你以为先皇去了,就没人看得出你那一副趋炎附势,攀飞高枝的下贱嘴脸了么?” 我一把抓住莘夕哥哥的手不让他失控,然后对胤礽说道:“到底谁下贱谁空口说白话,你心里有数,时隔十多年,王爷的脸皮依然这么厚,骂起自己来脸都不要。” 他冷哼,“当年人证物证俱在,在场也有不少参与过当年那件事的人,你妄想翻出浪来!” “那咱试试看?” 他开始冷笑,“当年我已经试过你了,有人看中你那副不要脸的皮囊,我却不稀罕,不过送上门来的哪有不入口的道理,你……” 莘夕哥哥浑身紧绷,感觉下一瞬间就会冲出去暴打胤礽一顿,我紧紧地拉着他,事情没弄清前绝不能闹得不可收拾。可没人防的钱晋锡却突如其来地冲了上去,一把揪起胤礽的衣领,脸涨成了紫红色,鼻尖几乎贴上了胤礽的鼻尖,“你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这样说我师妹,上次我就忍了,这次真忍不了,如果发生过那也算了,可你一个大男人,拿个女孩子的名誉来自保,还像写书一样描述的有声有色,你不要脸了,我师妹还要!” 九王爷爬起来一掌将钱晋锡推得往后趔趄两步,指着他骂道:“你疯了不成,竟敢僭越!” 钱晋锡握着拳头站直了,脸上的绯红褪去,嘴角勾起冷冷哼了一声,“臣的确僭越了。”却满脸都是你他妈才僭越的样子。 “既然要翻案,那口水话就别说了吧。”从垂帘后面传来一阵略显苍老的声音,众人噤了声,侧头看去,只见两个嬷嬷掀开浅紫色垂帘,浓妆重饰的太后,也就是曾经的德妃娘娘走了出来,自从先皇大丧那日见过一身缟素的她之后,此次见面已时隔一年,要不是现在她气场依然强大,目光仍旧刺人,我都要忘记紫禁城的后宫里还住着这位给了我少时太多恐怖记忆的女人。 “太后娘娘也同意翻案么?”廉亲王不信,瞪大了眼睛。 也对,太后可是先皇威颜的绝对守护者,还是我的死对头,她应该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翻案的人才对。 “错了就当改,”她在龙椅前站定,威风不减当年,“这是先皇曾经常说的。” 胤礽脸色猛然变得灰白,讷讷辩解:“皇额娘,您别轻信七月这个贱人说的话,儿臣刚出宫不久,她就派人纵火烧我府邸,如今事情暴露,她反咬一口,是要逼死儿臣才算。” “本宫方才没有在这儿,不代表没有听到,”太后冷冷的,话是偏着我说的,眼睛却一眼也不看过来,仿佛只要看我一眼,她就要恶心的昏死过去,“苏秀水是本朝公主已不容置疑,至于这场死伤人数众多的火到底是谁放的,我们稍后再说。” 胤礽傻眼了,不光是他,廉亲王也一脸挫败,欲言又止,好半天缓不过神来。 “当年的案子,有三大疑点。”莘夕哥哥用冰凉至极的眼神扫了一眼胤礽,开始说,他的声音回荡在挤满了人的养心殿内,清清朗朗,直触人心,“沈天生为什么要做伪证?二哥为何要掳走七月?还有……”他在极力控制自己,“二哥是如何知道七月背上有个印记的?” “放屁!放屁!”胤礽不顾形象,转身就朝着莘夕哥哥甩出一根手指,“当年是沈天生掳走了七月,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要混淆是非。” “也是沈天生残害的苏秀水吗?”莘夕哥哥追问。 “当然了。”胤礽毫不犹豫。 “那二哥是怎么知道苏秀水是哑的?” 胤礽被将了一军,立时哑口无言,脸白如灰,其实这个问题很好答,但他心里有鬼,已然乱了阵脚。 “当年被奸杀在子鱼庄的女人是个哑巴,谁不知道?”廉亲王立马说道,重重的点了‘奸杀’两个字。 姐姐的脸色灰白一片,胤禛哼了一声,“九弟,知道你胡诌惯了,但这么说自己的小妹有这个必要吗?” 苏秀水的身世果然起用,廉亲王立马不吭声了。 莘夕哥哥勾唇冷笑,“皇上,我想请个人上殿。” 关伯进来的时候我还云里雾里的,可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我差点惊地跌倒在地,这关伯不是又聋又哑吗!等他自证曾是子鱼庄看门人的时候,我已经惊讶的合不拢嘴了。 我看着莘夕哥哥的背影,一袭淡蓝色的薄外披衬得他愈发英朗逼人,忍不住想要哭出声来,原来这些年他从未放弃过查找当年的真相,他说过要为我力证清白,他真的做到了。 当年事发之时关伯并不在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之所以上殿作证,是因为一个当年莘夕哥哥提到过的人,就是那个沈天生为了保全而放弃全家性命的独孙,那孩子的确养在江南,事发之后沈家入狱,关伯趁夜逃走,带着沈天生的嘱托找到了那孩子,一直养在身边,如今孩子已经十余岁了,他俩是唯一活下来的沈家人。 胤礽脸色不定,嘴唇微抖,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那孩子呢?”听了一番沈天生临终托孤的话,在场的人都怔忪了,唯有太后问了一句。 “老夫本不想争也没本事争,但那孩子实在可怜,有祖不能认,有家不能归。” “太后娘娘问的是孩子在哪,没空听你说这些废话!”九王爷怒骂。 “十哥这么着急,是想灭口么?”莘夕哥哥慢悠悠说道,似乎不是说灭口,而是说喝茶那么淡然,把九王爷气得差点跳起来,“胤祥,你胡说八道什么!” 一直站在一旁不动声色的东阁大学士庆阳这个时候突然开了口:“当年沈天生入朝为官之前的确有个入赘江南米家的大儿子,后来沈天生官至户部尚书,查了几起江南贪腐案,其中一起便涉及这个米家,他没有留情,米家一夜之间从富户沦为阶下囚,他的大儿子病死在狱中,沈天生便把全部希望托在了小儿子的身上,可惜小儿子天生不足,不会生育,所以沈家无后……如今看来,他的大儿子是有过孩子的?那他当年的选择也就说得清楚了……” 庆阳大学士这时候开口可谓语惊四座,众所周知他和沈天生同期为官,交情甚好,若不是先皇看中他一肚子渊博文采,或许还会被当年的事牵扯,他一向清心寡欲不与人争,所以才无波无澜地一路坐到了正一品的位子,在场没几个比他官大的,所以除了哭哭啼啼要找人赔命的文渊候,几乎个个点头唏嘘。 胤礽冷笑,“要扳倒我也不至于把全朝的文武百官都拖出来助力吧?” 庆阳被噎了一顿,但他性格清淡,只是摇摇头并不做解释。 “皇上,”胤礽阴阳怪气,“做戏要做足,既然都到这个地步了,只怕你身世的秘密也被你抹掉了吧?” 众人震惊,要说继承皇位最重要的,不是智慧也不是本事,而是正统,一个皇子手段再厉害头脑再聪明,一旦身世被质疑,或是血统不纯正,都不用再往高处想,连证据都不需要就可以被打压成最惨的那一个。 果然胤礽是黔驴技穷了,竟然当着文武百官宫女太监的面质疑当今皇上的身世,他用了这一招可没后悔药吃了。 胤禛虽然脸色难看,但一副我吃定你的模样,怒火冲天中竟有几分兴奋,“二哥肖想这个位子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年牺牲沈天生一家几十口人命不也就是为了通过陷害七月来污蔑朕吗?如今你设计烧死自己的儿子,在外面到处传说朕偏袒纵火犯,你在想什么谁不知道?现今大势已去,怎么?无计可施了,又要拿正统之类的说事儿了?” 胤禛一番义正言辞的话说的在场老臣不敢多想,但也有颤巍巍开口要胤礽讲清楚的人,要知道,正统这个事儿,可比许多老臣的身家性命重要多了。 胤礽可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他对胤禛的身世也只是怀疑而已,根本没有证据,否则当年也不会一意孤行地抓我去子鱼庄严刑拷问,此时他梗着脖子正要胡诌,只听外面一阵喧闹,三五个人几乎是滚着进来的,拉拉扯扯你拦我挡,好半天我才看清楚是疯子一般的石宛儿在往里冲,三五个丫鬟挡不住,才滚在了一起。 “别拦她,”莘夕哥哥突然开口,几个丫鬟立时松了手,石宛儿像颗巨大的石子儿一般猛然投向胤礽身上,哭喊无数:“弘乔是你杀死的?是不是?” 胤礽一把推开她,厉声道:“你疯了!” “他们都这么说的!”石宛儿整个都没人样儿了,头发披散,双眼红肿,脸庞瘦削得往颧骨那儿陷了进去,越发显得眼睛往外凸,差不多废了。 我想起那日她用尽力气把膝盖陷入我肚子里,把我的孩子生生压没了的残忍模样,忍不住后退两步靠在冰凉的红柱上,让坚硬的柱子抵着后背,不至于被她的疯狂吓得浑身颤抖。 莘夕哥哥的手突然伸到我后背,隔开了柱子与我的距离,温热的手心抵在我身上,给了我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全感,我往他身上靠了几分,忍住没让酸痛的眼泪落下来。 石宛儿毕竟在武将家长大,尽管气得没了人样,武力值半点没少,胤礽又顾及面子,所以竟然落在了下风,没两下就被石宛儿撕扯得衣襟散乱,脸上脖子上都挂了彩。 正当众人傻眼不知道怎么收场的时候,胤禵到了,他面色寒冰一样的难看,身后跟着个更难看的完颜蝶。 完颜蝶先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看向满地撒泼的石宛儿,木头人一样毫无感情的眼神在滑到苏秀水时起了波澜,她艰难地吞咽了口水,似乎想说什么,却未语先泪,苍白的脸颊上厚厚的脂粉被眼泪无情拨开。 我一时感慨,时隔这么多年,除了温恪,我们四人倒是聚的整齐,当年在临水小筑喝酒夜谈的时候,谁又想得到会有这么一天呢? “宛儿,”她沙哑的嗓子喊了一声,石宛儿顿了顿手上的动作仍没停下,她便上前去拉石宛儿,石宛儿往后狠狠推了她一把,自己却被反作用力踉跄着跌在胤礽身上,胤礽已然忍无可忍,恼羞成怒,反手给了石宛儿一耳光,石宛儿被打蒙了,跌睡在地上鼻子嘴角都有鲜血涌出,胤礽气得不行,嫌事情超出了掌控,也嫌石宛儿丢了大脸,冲上去压着石宛儿狠狠打了两巴掌,还要再下拳头的时候被离得最近的苏秀水从后面拿一盏茶杯生生砸在背脊上,大家都惊呆了,一时竟然没了反应,胤礽拳头没往石宛儿身上挥,却返身朝着苏秀水送了出去,我就抢了那一瞬间扑到姐姐身前一脚踢在了没有防备的胤礽肚子上,却因为过分用力,脚落下来的时候感觉比胤礽伤的还重,没忍住弯了腰。 姐姐从后面赶忙扶住我,哑声道:“七月,你没事吧?” 胤礽气疯了,被胤禛喊来的人一左一右压在了地上,他乱骂一通,又被捂住了嘴,整个人衣衫不整眼睛通红发丝散乱,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此时却比天牢里最底层的牢狱犯都不如。 廉亲王和九王爷变了脸色,正待分辨,却被胤禛抬手止住,二人对视一眼,都知已落入下风,强行辩解也是杯水车薪,便只能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可几位老臣仍执着于事发刚才的话题,互相对视一眼,“皇上,理亲王爷还有话没有说完……” 胤禛冷笑,“朕没有不让他说。” “等一下,”胤禵与莘夕哥哥对看一眼,开口道:“贱内有话要说。” 完颜蝶仍在哭,听闻此言抬首看了众人一圈,默默地跪倒在地,开头第一句话却是问我:“如果再让时光重来一次,你还会如你当初所说那样执着于那个人吗?” 我脑中一震回到十多年前那个秉烛夜谈的夜晚,我们五人围坐一团,畅谈梦想中的未来,而当初这个问题是温恪问我的:‘七月,你非要执着那个人吗?’我答的是‘宁死不改。’ 第一百七十六章 翻案四 光阴如水一瞬即逝,我看着满脸是泪的完颜蝶,不知她现在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她到底是在问我还是问自己,如果知道要付出这么多代价,我真的还会‘宁死不改’吗? 我停留在对往事的怔忪回忆里,她的目光却已从我身上移开,像个木头人一样干巴巴地讲当年那件事。 一件触目惊心的往事从她嘴里说出来,波澜不惊地像是在讲今日的午饭和昨夜的那场雨,在说到为何答应帮助胤礽给我设陷阱时,她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因为我嫉妒她,从第一次在都统府见到乌雅七月,我就嫉妒的发狂。” “就因为嫉妒?”震惊不已的老臣们此刻话都说不出来了,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子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王妃当时已身至十四福晋高位,怎可能因为嫉妒二字冒着毁掉身家性命的危险……” 没等他把话说完,完颜蝶冷笑:“赵大人不是女人,不知道妒火可以轻易掌控一个女人的理智。” “没那么简单吧,”另一个分明是跟着廉亲王他们一起进来的三品翎花武将说道,“早就听说十四王爷和乌雅家搅和不清……” 他话没说完,莘夕哥哥和胤禵几乎是同时吼了一声‘闭嘴’,还伴着一记响亮的耳光,众人循声看去,完颜蝶脸上早印上了一个鲜红的五指印儿,刚才一直躲在人群后的完颜皓成仍旧维持着打耳光的姿势站在她面前,双眼通红,嘴唇颤抖地说不出话来。 “阿玛……”完颜蝶仰视着双鬓斑白的完颜皓成,睫毛微微颤抖,眼泪流了下来。 “别叫我,我没你这个女儿!”完颜皓成终于吭哧出了几个字,模模糊糊难抑伤心,却也决绝得很。 完颜蝶死死咬着嘴唇,几乎咬出血来,好一会儿才说道:“总之,当年的事情就是这样,理亲王爷原本想让当时的太子妃替他做这件事,但是宛儿有了身孕,没有答应,这才换成了我。” 我瞪大了眼睛,宛儿……宛儿竟然知道那场阴谋……枉我还一直对她心怀内疚,不忍绝交,原来竟是这样……隔得远大家都是人,离近了一看,却都是鬼面兽心!我心寒了半截。 此刻被我护在身后的石宛儿把我变成了笑话,她趴伏在地,什么话也不说,仿佛人在这魂已远,可我已经不需要她说什么了,听了太多的解释和身不由己,已经麻木了。 “一场大火竟然引出这样触目惊心的往事,”董立人忍不住叹道,引得众人纷纷点头,“事已至此,请皇上容老臣理一理?” 胤禛点头默许。 “十数年前,达瓦公主被褫夺封号下入牢狱震惊朝野,罪名是勾结沈天生陷害太子爷,最后公主戴罪黯然离京,沈家几十口被斩,当年作证的十四福晋如今翻供,沈天生力担罪名的原因也已找到,受害的哑女,先皇亲认的和硕公主也幸存下来作证,理亲王爷还有何可说?” 胤礽被捂着嘴有口难言,看胤禛的神色并没有想要他说话的欲望,董立人点点头像是没看到胤礽瞠目的模样,继续说,“如今理亲王爷刚出咸安宫不久,新府未立,石府着火,竟是苏姑娘为了报仇,理亲王爷揪住这一层错处可劲儿地在朝堂掀起大浪,祸及怡亲王甚至是皇上,如今有耿鱼儿认罪在先,廉亲王伪证在后,事实清楚明白,真是一场经年累月心机深沉的大戏啊。” “董立人你这狗娘养的,你说谁做伪证?”廉亲王跳脚,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看他那样的确不像是在演戏,我心存疑惑,却没那个精力再想,就听见捂住胤礽嘴的侍卫发出凄厉尖叫,竟被胤礽生生咬断了小指,胤礽满口鲜血,吐出半截指头来,他仰头哈哈大笑,鲜血淋漓的场面配上他凄厉惨笑竟有几分悚然,“是,当年是我干的,你们个个虎视眈眈,我只是想守住本该就属于我的东西,有什么错?我要不干的话,等你们把我撕了吃了?” 他狰狞的模样怔得在场众人哑口无言,廉亲王更是几欲捶胸顿足,想护他却没了立场,都被归入了曾经虎视眈眈过储君位的人群中间。 “皇阿玛眼睛瞎了,”胤礽疯了,当着众人的面诋毁先皇,可他的认真和泣血之痛让人没法斥责,“选你继位!他那么多儿子,竟然选了你,你这个人面兽心的虎狼之辈,他在地底下看见你杀兄灭侄,会不会气得盖不住棺材板儿?” 话音刚落,胤礽突然像只蚂蚱一样跃起,朝着胤禛扑过去,电光火石间额鲁由顶梁落下,横挡在两人之间,胤礽在那刹那间就犹豫了一瞬,便调转方向,朝着和胤禛仅隔秀水姐姐一人的我冲来,离得近了,我才看到他手上竟然攥着一把尖刀,几乎是眨眼之间,尖刀就已划过我的衣衫,朝着胸口而来,我闭了闭眼睛,没等到刀口嵌进肉里的疼痛,反而听到‘噗嗤’一声轻响,睁开眼时,挡在我身前的石宛儿摇摇欲坠,胤礽的眼睛瞪得铜铃大,像是随时都会爆出来一般。 我本能地从后面一把搂住往下跌去的石宛儿,她胸前湿了大片,尖刀全然没入仅剩短小的刀柄伫立在胸口,抱住她时我才发现她瘦的仅剩一把骨头了,单薄的身躯像张纸片一样脆弱不堪,苍白的脸上全是泪水。 “你有病?你是不是有病?”被几个侍卫相继勒住的胤礽跳脚大骂,“我杀了她,就能让老四和老十三一辈子不好过,那我也赚翻了,你出来捣什么乱,你死了个儿子,是不是就傻了!?” 莘夕哥哥双眼血红地单手勒住胤礽的颈领,他比胤礽高了半个头,不看周围,却精确地从身边一个带刀侍卫的腰间猛然拔出一把刀来,呼啦一下锋锐的刀刃就卡在了胤礽的脖颈上,我吓得目瞪口呆,刀刃却已陷入肉中,胤礽发出杀猪似的尖叫,我心脏顿停,这一瞬间的变故让人根本反应不过来,就在莘夕哥哥一手揪着胤礽,一手往后狠拉刀柄的那时,胤禵没了命地扑上去,双手用力握住刀刃往前推,刀刃离了脖颈,伤口处鲜血直流,莘夕哥哥不放手,青筋暴露的模样不知用了多少力,“滚开!” 胤禵握住刀刃的手也开始流血,他若是慢了那么一点或是此刻稍稍收力,那刀已然把胤礽的头给割下来了,他眼神坚定丝毫不放松,“为了他不值得!” “十年前我就该这么做的,”莘夕哥哥咬牙,“让这个人渣多活了十年!” “老十三,你从头到尾都没有看清楚,到底谁才是人渣!”胤礽大吼道。 莘夕哥哥松开他的脖颈腾出一只手来用力敲打在胤禵肩窝出,胤禵吃酸手上松了力气,莘夕哥哥扬起刀来便迎头朝着胤礽砍下。 “哥哥!”我撕心裂肺地大喊,怀里的石宛儿正在慢慢死去,鲜血流了我满身都是,整座大殿内蔓延着殿门口烧成了灰的纸钱味儿和血腥味儿,人人脸上都蒙了一层暗淡的光,透过那层光,你也看不到他们的真面目,除非剥皮拆骨,把心剖出来,或许那上面会摊着你想知道的事儿,可一清二楚之后你才明白,没用了,原来你整天揣摩整天猜测的谜底是无用的,面具固然可恶,可跟你打交道的都是面具,弄那么清楚干什么?弄得太清楚,伤的可是自己。 刀刃在距离胤礽分毫之处停了下来,众人像被点了穴一般静悄悄冷清清一动不动,胤礽那双血红的眼睛缩成两点,盯着吹发即断近在眼前的刀刃,脸庞上血色全无,他与死神交臂的瞬间脑子里还会眷念那个位子吗?他有没有想过我怀里这个濒死之人和被火烧成煤灰的儿子才是最珍贵的东西?不会吧,不会的,他若是想得通想得清楚,不可能被关了整整十年却还执迷不悟。 那一声把我的嗓子都喊哑了,我巴不得看见胤礽流血断头,可我不希望莘夕哥哥成为弑兄之人,我那么珍惜那么眷念的一个人,我不容许他沾染半点污渍。眼泪顺着眼角迸发出来,我无声地看着现场的一片狼藉,直到胤禛发号施令让人把胤礽、廉亲王九王爷和几个跟着闹事的大臣抓起来,直到莘夕哥哥手里的刀噗通掉在地上,直到我怀里的石宛儿揪着我的手腕,像怪物一般发出‘我好后悔’的临终嘶吼,我才终于哭出声来,她那鸡爪似的手抠的我皮肉发疼,涣散的瞳孔内含着血泪,曾经能说会道的一张小嘴裂出了好几道口子,随着咽气的一刹那,涌出无数道鲜红的血丝。 “七月,我只说一遍,”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压得很低,像是无数哭喊声中一道嘈杂的噪音,“是皇上让我蛊惑苏秀水放火,火没烧起来,也是皇上派额鲁洒的火油。” 我猛地抬起头来,却于泪眼模糊中只能看到混乱一片的养心殿内人潮涌动,胤礽在挣扎,廉亲王在骂街,九王爷在与人厮打,余光中似乎看到完颜蝶被拽走时扯掉了我衣裙上的一片纱,她用极其悲切的目光看着我,一直到被殿外的天光包裹,我看不见为止。 我茫然地站起来,石宛儿的尸体噗通从我身上滚到地上,那声空空的骨骼砸地的响儿让我浑身发颤,我跨过她的尸体,像跨过生死线一般只想追着完颜蝶的目光而去,我到底是要问个清楚,还是怎样?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想,若是我连生死都不顾,弃死者尊严都不要,那何必还要追寻真相?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斗个你死我活又有什么价值?到头来,还不是空空一声响,摔在地上又被捂在土里,化作后世人脚下的一粒沙罢了。 “七月,”莘夕哥哥一把抱住形魂俱散的我,冰凉的身上带着几丝清冷的暖意,足够把我拉回到闹哄哄的人世间。 我望着他的眼睛就哭了,一把搂住他的腰,想把自己彻底融入到他身体里面,这样我就不会害怕了吧,我就不用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患得患失的活着了吧。 “别害怕,”他说,“我在呢。” 我仰头去够他的嘴角,这个时候特别想尝他的味道,感受那柔软又可亲的气息汇入我的身体里。 他一愣,已被我吻住嘴角,我很用力,几乎要把他的嘴唇咬破似的用力,可我颤抖得太厉害,又要踮着脚尖,几次三番都无法探入他的口中,他略一弯腰,手上用力收紧我的腰开始回应,略带咸涩的唇舌探了进来,与我缠绕到一起,让我手脚发软,头脑发晕,差点勒不住环住他腰身的手,我索性松了手重新绕到他脖颈上,让他吻的更加深入,可我的意识却在逐渐剥离,但我不想停下,我想就这样,直到地老天荒。 “宝贝儿,别害怕,”他的声音在耳边颤抖,“我不会再把你丢了,无论到何时,你都要信我。” ………… 醒来的时候已是夕暮时分,天边的晚霞绯红,映在一群西飞的大雁身上,宁静致远的像什么都没发生。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看着地上熬过几道水的药草罐子,堆了半层灰的胭脂盒子,才意识到我似乎已经睡了好几日。 “哥哥,哥哥!”我心里一阵发慌,被褥未掀就鼓着气一通喊,房门随后就被推开,苏秀水在前,钱晋锡在后走了进来。 “哥哥呢?”我张口就问。 钱晋锡笑了,“你还真是,我整天当牛做马的伺候姑奶奶你,一睁眼就不认账。” 见他言语松快,我的心稍稍落下,苏秀水忙道:“十三爷进宫去了。” “去干什么?”我急。 “姑奶奶,”钱晋锡皱眉,“他可是怡亲王,难不成你要他再不管朝堂上的事儿?” “朝堂上……”我呢喃,“怎么样了?” 当日闹成那样怕是古今以来第一次,若是先皇还活着,只怕要被活生生地气死,养心殿遭那一劫也是开眼了,听说愤怒的九王爷打烂了数个瓷瓶,踢坏了好几把圈椅,甚至把红漆雕花门掀倒了一面才被拿下。 胤禛也不是吃素的,别看他当时一声不吭容得了八九两个王爷骑到他头上去,还一副为兄为长的慨叹模样,可圣旨一下,还是不小地刺激到了当朝臣子,个个唬得不敢吭声,竟连一人求情的都没有。 胤礽被夺爵贬为平民,押禁在宗人府,后世终身不得入朝堂,廉亲王被改名为“阿其那”,九王爷被改名为“塞思黑”,相继关押在抄家之后的府邸中,胤禛赋予他们猪狗之意,恨意足显,不容置疑。 其余叛臣的结局数之不尽不再赘述,总之养心殿一役之后,朝堂似在一夜之间换了个门脸,从前彬彬有礼的胤禛突然成了个手腕狠辣让人悚然的君王,无人再敢造次,长安北街上家人被烧死的贵族纷纷退后偃旗息鼓,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胤禛在登基后一年半的此时,除掉了所有或挡路或仇恨或单纯看不惯的人之后,才真真正正地坐稳了龙椅,成了手握天下生杀大权的九五之尊。 第一百七十七章 真相大白 相思醉闭门谢客一日,院内却热闹的像撑起了一台戏,文萃挽着秀水姐姐的手不肯放松,时而抹泪时而大笑,还要招呼下人们前院后院地端菜上茶,就差没把楼里的花姐姐们叫出来唱两句了,说是为了给秀水姐姐接风洗尘,洗掉一身的厄运,也恭祝她认亲正名,成了第一个在相思醉住过十年的大清公主。 姐姐全程都很淡然,她知道文萃的小心翼翼,甚至不止文萃,所有人对她的小心翼翼都是因为在养心殿内她向全天下的人撕开了伤口,不止是第一个在相思醉住过十年的大清公主,还是第一个被亲哥哥欺辱过名声尽毁的大清公主,众人只当她心胸宽广不愿多想,只有我看得出来,姐姐的心死的透透的,她那么一个胆小柔弱的性格,拿出这份勇气对付曾经的仇人,而那人还跟她流着同样的血,已经抽光了她所有的力气。 我们赢了,可是赢得真惨。 “秀水……姐以后要怎么办?”胤禵扯弄着手上的白纱走到我身旁,问了一句。 “我想送她回边西。”我看了一眼白纱里渗出的血迹,皱了皱眉,“你能别老动它么?都渗血了。” 他‘啧’了一声,“不习惯,小小的伤口非得给我包这么严实。” “流了那么多血伤口还小么?”我驳斥,“你非得一只手切两半儿才算个事儿?” “你别咒我啊!”他咬了咬牙,“我这半辈子就没啥顺,手再残了那就真该去和孟姜女一起哭长城了。” “人家是哭丈夫,你……”我话没说完,顿觉尴尬,两人都不再言语,过了好一会儿,我闷闷道:“完颜她……” “别提她,”他很干脆,“我不想说。” 我脑子里始终萦绕着养心殿内完颜看着我的那道目光和如毒液一般渗入我心底的那句话,当时的混乱和眩晕历历在目,以至于我搞不明白到底是我想象出来的还是真实的。 “十三哥怎么还不来?”胤禵抱怨,“钱晋锡准备那么多好酒好菜,可别给放凉了。” “我去看看姐姐,”我小声道,“文萃太聒噪了,她肯定烦。” 胤禵一把拽住我的手,很认真地问道:“你当真要把……姐姐送回边西去?” “啊,”我应了一声,“怎么了?” “她是大清公主,怎么可能……”胤禵顿住话头,想了想继续说道:“你是边西人,没有站在她的角度上考虑,认祖归宗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你看着吧,不日圣旨一下,天坛祭祖,入宫赐殿,甚至赐婚开府,都是免不了的,就是不可能跟你回边西。” “胤禵,”我声音很轻,“你觉得大清这淌污浊混乱的池子还能养住姐姐这尊伤了鳞片的鱼儿吗?” 他呆愣在场,好一会儿才动了动唇,“你也是吗?伤了鳞片的鱼儿?” 我垂下头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你觉得我还能留下来吗?” “你们要一起走?”他问。 我愣了愣,“我们一定会一起走的。” 他眼中流转过悲意,凄切的让我心疼,然而他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不会忘了我吧?” 我鼻尖酸的差一点就要落泪,“我一定会努力把你给忘了的。” 他的笑意比刚才浓了一些:“不容易吧?” “不容易。”我点点头。 …… 萨梅把手揣在衣袖里和姐姐坐在一起,呆若木鸡的样子像个小傻子,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想也知道肯定是秦诺第数百次拒绝她了,这些年来萨梅也固执得很,非秦诺不可,追在那冷面人后面一跑就是几十年,大好的青春荒废了,到头来却一无所得,不知她觉得值不值。 我过去把萨梅从椅子上拉起来,“别哭丧着一张脸,去跟文萃姑娘学学怎么下厨。” 萨梅噘着嘴不高兴,“公主是嫌弃我做的边西菜了么?” 我哑然,“那你去教教那些姑娘们怎么唱歌好不好?” 她短叹一声,“她们没天赋的。” 嘴上这么说,还是朝花厅门走去了,论美食和唱歌,那可是能挨着秦诺排在边儿上的两样东西。 我还没坐下来,姐姐冰凉的手便探到了我的脉,任由她把摸了半晌,“补养的不错,”她说,眉眼探过我的脸庞,带着深深的疲惫,“幸好。” “姐,”我反握住她的手,“见过苏爷爷了?” 她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见过了,他过的不错。” 花厅内响起丝竹声来,紧接着一阵悠悠扬扬的歌声飘荡出来,嘹亮又空灵,是京城少有机会能听得到的旷野之歌,那肃然起伏的音调里藏着说不出口的悲伤,击得每个在座之人都侧耳凝神,忘了岁月流长。 “哎哟喂我的娘,”文萃不愧是文萃,惊呼一声打断所有人的怔然,急急往花厅跑去,“这谁呀?我楼里没这样的百灵鸟啊!这都不当头牌谁能当……” 姐姐摇摇头,笑了:“萨梅姑娘真不一般。” 我笑了笑,握紧了拳头又放开,被这阵歌声扰乱了心神,问不出口的话似乎突然就在嘴边了,“姐,当日你好好的待在相思醉怎么会想到去放火呢?” 秀水愣住了,垂下头想了好一会儿。我看着她流转的眼波和舒开又皱紧的眉头,那一瞬间竟然很怕她开口说话,我问了一个并不想听到答案的问题,这是世上最傻的事了吧。 “那日,我在后院见到了完颜蝶……”她抬起头来看着我,启唇轻声,满眼懊悔,“……她说……后来……” 完颜蝶三个字后面的话我几乎一句也没听进去,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像具木雕一样站了起来,四周欢闹的人们同呆若木鸡的我形成鲜明的对比,秀水抓住我的手使劲摇晃,嘴巴一张一合,我却一个字也听不到,满耳朵都是养心殿内那噩梦一般的声音。 “师妹!”钱晋锡在我身后吼了一声,我如梦初醒,像逃一般往小楼里奔去,边走边故作掩饰道:“我渴了,喝杯茶先。” 雕花门在我身后关上,隔掉外间的一切热闹,我用后背紧紧地贴靠在门上,似乎想借此寻求一些安慰,夕阳余晖从半开的窗户里射进来,刚好铺洒在姐姐搁药篮的木架上,映得那一捧干透了的银杏叶竟显出几分生机勃勃的鲜艳来。 之前还觉得不对劲的话我现在就觉得出事了,早朝最晚午时就散了,莘夕哥哥不可能这么晚还不回来,如今姐姐已经证实,养心殿内的耳边呓语不是我的想象,那胤禛他……他下了好大一盘棋来扳倒胤礽,清除掉称帝路上的最后一点障碍,那……用耿鱼儿来诬陷八王爷做假证也是他一手操纵的!纵火烧死弘乔的人真的是他!他连亲生妹妹都可以利用可以牺牲,连亲侄儿都不愿放过,那他又怎会饶了手握重兵与他分庭抗礼的莘夕哥哥?更何况我们还是他身世秘密的知情人,只要小小一块玉佩,就能毁了他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帝国,就算他相信我说的玉佩已入皇陵,也不会容许一丝丝的可能性存在。 我翻窗离开相思醉的时候甚至没来得及披上棉袍,就因为如此,在这之后的将近十二年间,钱晋锡用尽力气寻我的踪迹,所有人都说我死了,唯独他不信。 …… 扯远了,还是回到偷偷离开相思醉那时。 我之所以偷偷离开,是有怀疑但不确认,相思醉整个后院坐满了当朝权贵,胤禵、钱晋锡等人更是不用说,我当时怀着一种对胤禛莫名其妙的恐惧,不敢也不愿任何人再去质疑他而得到惨淡的下场,他的可怕让我在去往紫禁城的一路上都觉后脊背发凉,越想越恐惧,曾经很多没法解释的事似乎都有了答案,近到长安北街的那场大火,远到棠梨宫的覆灭和阿妈的死,都让人发自内心的颤抖。 摸到紫禁城墙角根的时候,天色已黑透了,天边最后一抹橘色斜剌剌地将黑夜撕开一个小小的口子,顶在金碧红墙的皇城上方,靓丽的让人无法直视。 我站在神武门往右走将近一百步的一道暗门前,暗门被一棵从墙内垂掉下来的柳枝挡的严严密密,门上的红漆掉的只剩一片斑驳,不用心几乎看不出正中央那枚小小的挂锁,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想起当年也是站在这儿,胤禛对我说,你就算从这儿进去了,也走不远五十步。 可那五十步,也是我现在非常想向莘夕哥哥走去的。 “公主,”身后突然有人叫我,我打了个激灵回头一看,竟是额鲁,趁着天边那抹渐渐淡去的橘色,他黝黑的脸庞似乎更加坚硬了一些,眸中的眼色也和曾经不同了,毕竟是皇上身边的人,见的多了,没法保住纯净。 “莘夕哥哥呢?”我不用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从他喊我的那声起,我就知道自己已经被胤禛算进去了,从开头到如今的结尾,他都一直在算计每个人。 我现在只想要个答案。 可他不给我,而是说:“皇上请您去琉璃殿。” 我闭了闭眼睛,周身都有些颤抖,待再次开口时,只沙哑地应了个‘好’字。 琉璃殿内灯火通明,炉鼎内燃着的香味道浓郁,染得整个大殿温暖如春甚至有些热,被莘夕哥哥砸了的琉璃屏风早被撤了,换上了一架画着巫山之云的花梨木,将暖阁隐约匿在左侧,只露出烧着红碳的地炉和垂落着紫红色纱帘的四柱床角。 胤禛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抬起头来看着我笑:“快过来,看看我画的怎么样?” 我恍然看到二十年前那个为我在雪中撑伞的四阿哥,那样的笑容已消失多年所以极其陌生,却又于陌生中生出一种出奇的熟悉感。 可惜,往事不可追,历尽千帆之后,再熟悉的笑也那么狰狞。 见我一动不动,他收了笑容自嘲起身:“看来你是不想和朕叙旧了。” “莘夕哥哥呢?”我问。 他没答话,手指轻弹,指间的笔飞了出去,落在桌面上,在那张画了一半的宣纸上留下不疾不徐的一笔。 “你不在相思醉陪你姐姐,突然跑来这儿就是要找十三啊?”他话语轻佻,完全没了刚才的善意。 “是,”我忍着,平心静气,“大家等他吃饭呢。” “是吗?”他声音很轻,脱下手上的扳指玩弄起来,“你也要等他吃饭?” 他身上的戾气太重,我没有回答。 “别等了,”他慢慢地说,“他永远都不能跟你一起吃饭了。” 我的心脏像被掐了一把似的疼痛起来,问了世上最愚蠢的问题:“你把他怎么了?” 他笑了,“在我的印象中,你好像没有那么蠢才对。” 我毫不犹豫,噗通跪了下去,膝盖砸得生疼:“我可以蠢可以低声下气,可以变成一切你希望的样子,皇上,求您放过他。” “可你知道吗?”他高高地俯视着我,“朕最不希望的,就是你为他求情的样子,你丢盔弃甲不要脸面,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说完他就拽着我的胳膊把我从地上拖起来,用力之深,像是指甲掐进了肉里一般,我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他粗重的呼吸声就在我鼻尖上方,身上那浓烈的龙涎香沁入鼻息,让我无法动弹。 “你也知道了?”他声音很轻,夹杂着寒气:“长安北街的火是我放的?” 我回视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纵火一案已经了结,皇上用计神妙,将我们还有姐姐一同拖入一条船上,难不成皇上还以为我们会把真相翻出来?” 他冷笑,“会说出真相的人朕能把他留到现在吗?”他略微低头,绵软的呼吸喷洒在我耳边,滚烫的唇有意无意地蹭在我的耳廓上,像是随时都要把我的耳尖含进嘴里,在这空无一人却又宽阔静谧的大殿内,压低了的声音不似人间之物:“半个时辰前完颜蝶刚在花岸府服了毒药,朕念她做事还成,赏了她个全尸。” 我觉得毛骨悚然,一掌推在他胸前将他从我身上搡开,“这本该是胤禵做的事,你凭什么?” 他哈哈大笑起来,“朕凭什么?朕!?……凭什么?这天下都是朕的,朕要谁死谁就得死!” “就算天下还不是你的时候,你不也要谁死谁就死么?”我盯着他的眼睛,怒气从心底深处涌上来,“棠梨宫的敏贵妃娘娘?还有我阿妈?” 他眯起眼睛,“你就是这么看朕的?” “难道不是吗?”我冷笑,索性豁出去了破罐破摔,“皇上什么都不怕了,竟然还会害怕承认做错的事吗?” 他眼里突然冒出火来,掐住我的脖子将我一把推在红漆柱子上,“朕从来没有错过!” “是吗?”我承受着他越来越大的力气,沙哑着嗓子道:“你不但不念当年她们在陪都行宫救了你亲生母亲的恩情,反而就因为她们知情,不折手段地置她俩于死地,我阿妈隐忍近二十年,也没有逃出你的手掌心,如今换我们了吗?把我和莘夕哥哥杀了,你就安心了,你就能坐稳皇位了?是吗?” 他高高扬起的手带着风朝我扇下来的时候,我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却正因如此,没有看到他最后收住掌风时脸上的表情变化,是突然的懊悔,还是内疚?亦或是不值得他九五至尊亲自动手? 所以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巴掌化作绵软的手心,在我脸庞上轻轻划了一道,然后笑了,笑得毛骨悚然,“你既然能为十三怀孩子,为何不为朕生一个呢?” 第一百七十八章 让我死吧! 我恼羞成怒,可巴掌还没临到他肩膀就被他拦截下来,顺势一左一右抓着我的两只手将我朝怀里一拽,我的额头撞在他的下颌上,疼的一阵发晕,他松了一只手环住我的腰,天旋地转一瞬间我已被他拦腰抱起。我拼命挣扎,他手上用力,掐在我腰间的手让我疼得两眼发黑,轰隆一阵响,花梨木屏风应声倒地,他抱着我径直跨过,直奔床而去。 我的后背触到床上冰凉的丝绸被褥时,床边的烛花炸了一下,火花爆裂的声音让脑子失控的我瞬间清醒了不少,我飞速地摸到腰间,趁胤禛没反应过来的一瞬间把挂在那里的匕首拔了出来,可他竟比我还快,想是早就防着我有这么一手,单手压住我的手肘处,剧痛传来,手往床上一摊,匕首已轻巧跌落,果不其然,他微喘:“额鲁带你来之前曾问过朕要不要搜你的身,朕没让,知道为什么吗?”他压住我的两只手跨坐在我身上,“朕就想看看,你到底能刚烈到什么程度?弑君吗?还是杀夫?” “你混蛋!”我怒骂,“身为边西人,赞普才是君,作为乌雅七月,莘夕才是夫,你算什么,你什么都不是!” 他火冒三丈,捡起跌落在一旁的匕首吱呀一声扎进被褥里,指着我:“朕这一生步步为营运筹帷幄,就独独败在你一个人的身上,你害我痴心错付,害我三番五次心软收手,要不是你,这条路我会走的这么艰难吗?啊!?” 我被气笑了,“因为我?你做下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是因为我吗?” “若朕不做,必有其他人做,到时候死的就……” “可我们没有做!莘夕哥哥没做!”我大吼道,“为什么你还是不放过我们?” “因为朕一直把他当最亲的一个弟弟,可他却抢了朕的女人,现在还想抢朕的位子!” “你胡说八道!”我怒极,“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都像胤礽那帮混蛋,眼里只有皇位?” “朕不管!”他眼睛通红,“朕不容许有任何可能性存在。” “可能性?”我被气笑了,“我和莘夕哥哥知道了你的秘密,可你就不怕我们已经跟人说过了?这不也是一种可能性吗?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闲言碎语,难不成你要把全天下的人都杀光了,当个鬼世界的皇帝?” 有时候回想起那天的事来时,我总会反复思索胤禛那一巴掌其实根本不突然,因为他一直在忍耐中探头,而我一直朝着熊熊大火浇油。 所以他打下来的时候,我第一反应不是疼,而是生气,那种怒火中烧的屈辱和愤懑,委屈和不满,以及刻骨铭心的憎恨。 比起胤礽来,我更恨他,因为我把他当了十几年的哥哥,信过他甚至喜欢过他,披着羊皮的的狼比明目张胆的恶更让人作呕。 我头昏脑胀张口怒骂的时候,他却瞠目结舌地俯下身来抱我,满目都是慌张。 直到鲜红的血流入我眼睛里的时候,我才停下来骂他,愣愣地用手去揽一把额头,摸到了一个又深又长的口子,顺着右边眉尾处一直划拉到太阳穴。 他一把拽住我的手,朝外大喊来人,因为惊慌和无措一度失声。 我摸了满手的血,被他搂抱间全染在了他明黄色的龙袍上,以至于外面的人进来之后,差一点就把‘拿下刺客’几个字吼了半个紫禁城都知道。 我回头看着仍插在床褥上的匕首,那上面挂着一串血珠子,很明显他刚才扇我一巴掌的时候用力过猛,我侧头一偏,正好顺着刀刃划了个鲜血淋漓。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当着一屋子下人的面,他面露悔色,张口说‘我’,惊的人人噤声,不敢再喊捉刺客的话。 “让他们滚出去,”我哭了,眼泪顺着被血浸染了的脸颊滑下,此时此刻的狼狈与恐慌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让他们滚!” 胤禛停止慌乱中更加慌乱的抱歉,回头扫了一眼众人,殿内片刻就清的一干二净,对上他惊慌失措的双目,我用最冰冷的声音说:“为什么对上刀刃的不是我的脖子?那样不就一了百了?” 他微愣,瞳孔忽然缩小,惊慌错乱变成了恐惧,一把将我整个人揽入了怀里,双手紧紧怀抱在我后背上,像是要把我嵌进肉去一般。 “我不许,我不要,我不准你死。” 我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当一个人心死之时,肉体上的疼痛已经算不得什么,我毁了,莘夕哥哥再也不能温柔地亲吻我的眼角眉梢。 “留在我身边好不好?”他在求饶,在用最卑微的语气跟我说话,声线里的颤抖听得出来他有多么害怕,“只要你点头,我谁都可以不要。” 我开始笑,带着满脸的泪水笑出声来,“你是魔鬼吗?在弄走了莘夕哥哥,弄死了我母亲,差点祸及我亲姐姐之后,还想让我嫁给你?你是把自己当魔鬼,还是把我当傻子?” 他噤声,搂住我腰背的手渐渐失力松开,我俩满身的衣襟都染了我的血,甚至他的侧脸和手上也全是,长长的睫毛沾染的不知是我的泪还是他的,总之蜷跪在床上的我俩都狼狈至极无法形容,他试图抬手揽去流到我眼睛里的血,却被我偏头躲开了,他愣了半晌,轻声道:“我先让人进来给你处理伤口。” “我要见莘夕哥哥,”我脱口而出。 他略微皱眉,“不可能。” “那让我死吧。” 他一把拽住我的手腕,压抑着再次升腾而起的怒气,“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三番五次用你的死活来威胁朕?” “让我见他,否则我就去死。”我没有理会他,很认真的一字一句。 “那你就去死!” 我笑,“好。” 毫不犹豫地回身拔插在床上的匕首,他没来得及反应,待要拦之时匕首已经到了我的手中,我不带丝毫迟顿地径直将刀刃向脖颈扎去,事到如今我是真的不想活了,人生在世的苦难让我尝了个遍,我没本事过好日子,也没本事护住爱人,更没本事为母报仇,除了死,还有什么选择呢? 他那一瞬间被吓得魂飞魄散,也只来得及挡了一把我的手肘,刀刃刺穿脖颈的感觉凉飕飕的,鲜血涌出的瞬间我甚至觉察到一丝超乎一切的解脱,浓烈的血腥味从喉头处泛起,我失了力气,整个人往后瘫倒在床上,胤禛随着我一起倒下,双手捂住我的伤口,撕心裂肺的尖叫刺破了耳膜,带着温度的眼泪扑簌簌地全部落在了我的脸上,我慢慢闭上眼睛,让自己彻彻底底沉浸在奔涌而出的鲜血中。 第一百七十九章 生而为人 ‘生而为贵也好,生而为贫也罢,每个人的一生,半数以上都是挫折与坎坷,似乎是为了将短暂的美好衬托得灿烂如烟火,那些坎坷产生的痛苦与悲哀错觉似的广阔到占据了我们整个人生,而且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时候都因为痛苦忘记了曾经快乐过,这样悲哀的回忆使得痛上加痛,继而自顾自地把珍贵的一生过成了黄连味儿。可是,我们不能忘记,正因为一些蚀骨般的难受和酸楚漫长的泪水,才彰显出我们曾经笑得多么天真,飞奔得有多么欢快,那些失去的友谊,曾给了我们春日般的温暖如光,让我们在胡闹和反叛的道路上不至于孤单。那些永留心中的爱,曾像天火一样闪耀得让人迷失了方向而心甘情愿。那些越来越远的人,曾让我们丢失了心,磨碎了灵,牺牲了命,却仍旧愿意前赴后继,永不弃绝。那个留在前世的我,也曾是那么地光彩夺目,轰轰烈烈,因爱着一个也用生命爱着我的人而无怨无悔。’ “阿娘,你怎么不继续讲完呢?”柳儿胖乎乎的小手挠在我的手腕上,惊地我如梦初醒,“后来怎么样了?美丽的公主死了吗?” 我回头看着他,粉红脸蛋上缀着一双黑曜石般的大眼睛,正滴溜溜地看着我,“对呀。” “啊,”他特别失望,“就没有英俊的王爷去救活她吗?” 我笑了,“哪有那么多戏本上的段子?” “那戏本上的段子是哪来的呢?”他眨了眨眼睛。 我沉思了一会儿,“发生在别人身上的。” 他张大嘴巴,“哪个别人?” “柳儿,柳儿,出来玩儿……”山下的三胖又来了,小不点的脚力挺厉害,每天山上山下地至少要跑两趟来找柳儿。 一听三胖的声儿,柳儿立马把故事忘的个一干二净,一溜烟跑没了。 我伏案笑了半晌,幸好三胖救了急,否则我要被一个五岁的小孩难住了。 “笑什么呢?”一双冰凉的手从后面环抱住我的双肩,侧头在我右脸颊上烙上一个吻。 我立马抬手挡在右边太阳穴的地方,“别弄我的头发。” 他身子一歪挤着我坐在同一条方凳上,捧着我的脸,专门腾出一只手来撩开垂落到右额的头发亲了上来,细细密密的吻从上至下不带一丝情欲,却温情脉脉,“我说过上百次了,这里是你最美的地方,为什么不相信?” 我将下巴伏在他左肩上,闭了闭眼睛,“那天陪柳儿去私塾,差点把三胖的姐姐吓得跌一跟头。” 他搂紧我,臂上用尽全力,手上却轻如鸿毛,轻轻摩挲我的后背,“她们那是嫉妒。” 我忍不住笑了,“你就杜撰吧。” “这道疤泄掉了你这辈子的苦痛,她们有不起,且得受呢。” 我笑出声,想了想又低下头将整个脑袋都埋在他肩窝里,闷闷道:“以后都会好的,对吗?” 他重重的‘嗯’了一声,“自然。” 我扯了扯嘴角,只听他又道:“不对,还有事儿呢。” “什么?”我不由地有一丝紧张。 “你觉不觉得柳儿太孤单了?” “不会啊,”我茫然,“三胖不是每天都来找他吗?” “三胖住山下,远水解不了近渴。” “啊……?”我还想说什么,看着他戏谑的笑容突然明白过来,不由地边笑边打了他一拳,“你怎么这样?” 他一把将我搂入怀里,“我想每天跟你生孩子。” “我不想,”我笑的停不下来,“再来一个柳儿,不得把惠山给拆了?” 他也笑,过了好一会儿才在我耳边说:“怎么不把故事讲完?” 我收了笑容,沉默了好一会儿,“你想听吗?” “想说吗?” 我抿了抿唇,“太难了……那几年太难了……” “那就不说。”他揉了揉我的头发,“咱忘了。” “那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戏本段子不就不完整了?”我小声道。 他摸了摸我的脸,“随他们去。” 我靠在他胸前,“随他们去。” …… 我把匕首扎入脖颈那天,血淹了满床,腥味儿涌满整个琉璃殿,让人作呕,胤禛一身龙袍几乎看不出本色,头发丝儿都被血浸透了,抱着我冲向外面的时候,两个人双双跌在光滑的木地板上,惊地应声而入的众人目瞪口呆。 那晚的事情直到今日还在民间留有蜚语,和硕特部的七公主是如何死在龙床上的,边西人的血要比中原人的血丰厚,以及发狂的圣上是如何砸了琉璃殿,烧了琉璃殿,甚至是彻底扫平了琉璃殿,这之后又在上面建了一座桥……这之类的流言越传越多,越多越不靠谱,到了后来,那座桥上夜夜都能听到女子唱歌的神奇说法都有了,实在让人匪夷所思,记得以前在紫禁城读书的时候,常常被教导嘴要如何严,口要如何紧,话要如何正,没想到越被压迫的地方传出来的东西越浮头滑脑,想是呆在那个大笼子里无聊郁闷透了。 总之,在所有人的眼中,我,和硕特部的七公主,流尽了血,死在了那个晚上。 可事实上,我没有死,我活了下来,这件事只有胤禛和太医院当时的院首陈福银两个人知道。 我被救活的那个夜里,胤禛抓着我的手腕告诉我,莘夕哥哥三天前就死了,是被他赐死的,一碗毒酒,吐了半夜的血,天亮的时候没了的。 我都不知道自己能发出那样的嘶吼,因为过于用力,嗓子扯出了血沫子,刚被包扎好的伤口又被撕得鲜血淋漓,咸腥的眼泪淌下来,浸的被胤禛掐住的脸污七八糟,那时的我已不是一个人,更像一个怪物,一个灵与魂都受损的魔鬼。 我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被关了整整两年,每天都要见陈福银一到两次,因为我总在疯狂的自残自杀,不仅日添新伤,右边太阳穴的伤口也始终好不全,以至于留下了触目惊心的疤痕,地牢里撤了所有硬物,可我竟能磕破木碗用来割腕,碎木边割破皮肉特别不容易,往往才挑破皮就漫出血来,再深入不了,我换了个姿势直接扎,可尖刺插在手上却划拉不开,没来得及再想其他办法就已经被人发现了。 到了后来,连木碗也没了,可我总能找出新花样,用头撞墙,撕衣裳上的布料当白绫,甚至是咬舌,可胤禛防我防的也越来越厉害,让人在墙上包了绸缎,还找了两个不会说话的宫女贴身看着我,恁是这样,我也还是有办法让自己不停的受伤,我可以绝食,可以用饭菜里的一根鸡骨头把自己扎的满身是伤。那段时间胤禛从不来看我,但从他日渐加增的密旨,我知道他也过的很烦躁,这样的认知让我勉强能在夜里睡着一两个时辰,是的,我无法入睡,我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带着一身戾气和怨恨,想怎么死,也想怎么把他给弄死。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两年后的除夕,胤禛第一次来看我,带着一身的酒味,敞着明黄色的披风,应该是刚从国宴上过来,他手里提着一壶装在瓷瓶里的桑落酒,我披散着长至腰间的头发,穿着一身素白长裙,站在地牢中央和他对视了很久,他挥手让出两个宫女和身后的侍卫,开口时声音极哑,“你的伤口留疤了。” 我垂眸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瓷瓶,幽幽道:“我这儿已经两年没见过瓷的东西了。” 他的手略紧了一紧,将瓷瓶搁在包裹着绵软绸缎的草墩上,“你也两年没喝过酒了吧?” “我不想喝酒,”我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你把酒倒了,瓷瓶留下就行。” “你没完了是吧?”他走过来,酒味愈发浓重,也看出了双颊染了红晕:“两年了你还要怎样?” 我盯着他的眼睛,“让我活着,也是折磨我的一种方式?” 他微微皱眉,眼里染上一层哀痛,“他死了,所以你就一天都不想多活?” “说对了,”我咬牙,“别说一天,我一盏茶的时间都不想多活。” “那你输的可惨,”他凑到我面前,阴森森冷冰冰地压低了声音,“我会让你一直一直活下去。” 就在他分神的这一瞬间,我风一样探手过去抓起草墩儿上的瓷瓶,‘啪’地拍碎在身后的床柱上,捏着瓶嘴,直接将还在滴酒的碎瓶颈对准了他的脖子,而他喝了酒本来反应就慢,也只在我完成一系列动作之后刚好把手伸到我手肘处,在我压住他跳动的脉搏之后便瞬间顿住了。 “你能吗?让我一直一直活下去?”我依然不动声色,或者说那时候的我在经历两年不死不活的牢狱生活之后,已经完全忘记了喜怒哀乐是什么感觉,该做怎样的表情。 “你要杀我?”他却在震惊过后放松了下来,甚至还笑了笑,“用这个瓷瓶?” “有何不可?”我呢喃,“死前还能闻阵儿酒香。” “你知道今儿是除夕吗?”他问。 我握紧了手里的瓷瓶,“你这地牢再深,也挡不住漫天的烟火声儿。” “他答应过你,每年除夕都会陪你过……” “别再提他!”我怒吼一声,“你没有资格说他。” “可是他死了!”他的声音比我还大,挣得青筋暴露,咽喉处的血管直抵在锋锐的瓷瓶口上,已能见到一到红血丝。 我并没有因此而往后退,反而朝前一步压了过去,“你也快了!” 就在这时,本就敞开的披风因他的怒气脱落到地上,露出龙袍矮领没有遮住的半截脖颈来,让我微怔的是,那上面竟然蜿蜒密布着几道发红的疤痕来,不是新伤,但也没太久,尤为触目惊心的一道是从右耳耳垂处延伸了半指长的划痕,我愣住了,并不是讶异于他的伤,而是那样的伤疤我也有道一模一样的,正是两个月前我用挑胭脂的细勺划上去的,当时想划破动脉,却被眼尖的宫女看到,挣扎间划错了方向,才会…… “动手啊?”他似乎是看出了我突如其来的犹疑,“怎么?舍不得了?” 说罢抬起手来一把捏住我的手腕,还以为我真的怯了,却不知道他抬手的一瞬间,从敞开的衣袖看过去,他右手手腕和手背上都有大小不一深浅不同的疤痕,我顿时失了力气,任由他夺了瓷瓶,掐住脖颈,一把压倒在床上。 “你想杀朕?你以为朕这一步一步是容易走过来的吗?!天下间想要朕死的人多了去了,谁有那个本事!你也没有!你……”他红着眼睛瞪着我大吼大叫,似要把丢了的面子找回来,若不是他手上还留有余地,我的颈骨在这冲天怒火中只怕早就碎了。 我慢慢地闭上眼睛,感受着让人激动的窒息感,无法呼吸的血液涌上大脑,反而让我安宁的不得了,再来一会儿,再来一会儿吧,我就可以解脱了。 可他松了手,在我只差一口气的时候松了手,我紧紧闭着眼睛,咬牙屏住气,我不要活,我要死,我要死的透透的。 他使劲掰我的嘴巴,大声呼喊我的名字,甚至慌乱中打了我一巴掌,缺氧的绝妙之处就是让我对这些感知最小化,连声音都遥遥而去。 可唇上突然生出的冰凉触感让我瞬间毛骨悚然丢盔弃甲,我睁大眼睛,看见近在咫尺的胤禛的眼睛,他双手捧着我的脸,正强硬地吻我,探出舌尖狠舔我的嘴唇,甚至暴虐地撬开唇瓣,咬住它们,不顾一切地想要叩开我的牙齿,于极度震惊中,他含糊道:“你若再不张嘴呼吸,我就做到底。” 我已感受到他伸到腰间的手,从未有过的羞耻感顿时浸漫周身,才一瞬间,他已趁我恍然间倏忽撬开了我的牙齿,火热的舌头并未退缩,反而攻城掠地地搅弄起来,细细密密的探过每一个角落,最后缠着我的舌头不顾一切地喘息起来。 我吓坏了,木头人似的感受着他渐渐有了变化的身体和越发不受控制的手,待反应过来时,素白衣衫已被他剥了半件,我那时的心,就像腊月寒冬廊檐上的冰凌,硬的想直接戳进他心窝。 第一百八十章 春花秋月 我一口咬在他舌头上,用力之狠,让他闷哼了一声,抬起头来时,一道血丝从唇边流了出来。 “你……不……是……人!”我一字一句。 他抹了一把嘴角,眼中欲火未退,含笑戏谑:“我是个男人,一个正常的男人。” “憋不住了,整个后宫都在等你,别在我这儿撒酒疯。” 他猛地掐住我的脸:“朕今晚要定你了!” 我冷笑,“你跟胤礽有什么区别?” 他一愣,欲火转为怒气,“你说什么?!” 我并不担心他会怎么样,他如果真的会怎么样的话就不会等到现在,说到底胤禛和胤礽还是不一样的,他有太多顾虑,所以才把自己弄的这样痛苦,也把别人伤的那样残忍。 “你身上为什么会有那些伤?”我问。 他愣了,好半天才哈哈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从我身上翻身下去,仰面躺在了床上,“原来是这样,原来你是因为看见那些伤才犹豫不决没有扎下来?” “你没有必要收手,”他抹了一把脸,“可惜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陈福银……”他开始讲,“每天都会告诉我你伤哪儿了,伤的多重,治的怎么样。我每天是用什么心情来听那些话的你肯定想象不出来,你只会揣度莘夕的心思,从小就是,他不高兴了他生气了他开心了……你搞的清清楚楚,可你不会在意我,所以我是怀着怎样的忐忑和不安以及烦躁来应对陈福银的你不知道,你也不想知道,我卯时起丑时息,每天累的不把自己当人,可再忙也要见陈福银,他说的越细越好,那样我三更半夜睡不着的时候才能体会跟你一样的痛,一模一样的痛,我想知道,你究竟有多恨我,带着怎样的心情寻死,是不是跟我一样,也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不是,”我冷冷道,“我睡的很好。” 他笑了一下,“我说过了,你怎么样我一清二楚。” 我看他一眼,“知道你整夜整夜的睡不着,那我以后就有的睡了。” 我刚要从床上起身,就被他一个翻身搂住重新压到了床上,“就这么恨我?” “如果不是那些疤,你现在连问这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他深吸一口气,眉头越锁越紧,把脸整个地压入我肩窝里,上半身彻彻底底的把我压实,“都到现在了,就不能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 他语气里的恳求让我惊讶,就算当年在琉璃殿,我也没听到过他这样低声下气,看来这两年的确让他累极了,“既然这么累,为什么不放过我?让我去死吧,我死了你就没有那么多烦恼。” “七月,”他咬着牙齿,故意装作没听到我说的那些话,“莘夕已经死了,你也犟了两年了,人生没想象的那么长,就放下吧好不好?和我好好过日子,我会待你如初,会当以前的那些事没有发生过,你为我生个孩子,我们一起养大他,快快乐乐的享受天伦之乐不行吗?” “行啊,”我揽去脸上的眼泪,对上他惊喜万分的眼睛,“下辈子吧!” 他脸色一变,猛然翻身坐起,几乎是瞬间就撕开了身上的衣裳甩到地上,“朕对你比对别人多出百倍的耐心,可到现在也用完了,没关系,我只要你为我生个孩子,就像你活着,不是你不愿意就可以不的。” 其实从被关起来的第一天起我就想过这样的事情迟早会发生,两年不间断的受伤再愈,愈了再伤的日子已经耗尽了我的力气和精神,我没有反抗的余力,他的确可以想怎样就怎样。 “我问最后一句话。”我轻声说道,顿住了他手上的动作。 “你问。” “你爱我吗?” 他有些愣怔,略有糙意的手抚过我的脸庞,“我从来没有,这么深切的爱过一个人,这样渴望的想拥有一个人,这都不算爱的话,我不知道世间还有什么叫爱。” “可是皇上,”我说的很轻很慢,“时间太久经事太多,你已经忘了,爱人不是这样爱的。” 他愣住了,手上的动作堪堪停下,没等说话,门外传来额鲁的声音,非常急切:“皇上,奴才有事奏禀。” 他虽然把触手可及的所有东西都砸到了门上,也做不到不管不顾,起身披好衣裳后,只是深深地看我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胤禛,那晚住在祥兮宫的宜老太妃突然过世,整个紫禁城措手不及,忙乱了数日,数日之后,胤禛才发现已好久没见到陈福银了,召来探问后了解到我已半月未自残,带着一丝希望找到地牢,却发现地牢内住着的人竟成了一个冷宫里的疯女人,那两个宫女也早就不是他最初派来的人…… 到底我是如何逃走的?两个不会说话的宫女又是何时被偷梁换柱的?冷宫里的疯女人是怎样掩人耳目进入防范森严的地牢的?直到今日,胤禛可能都不知道。 他除了大发雷霆处死所有知情人外,便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束手无策了。 现在回头一想,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两个宫女是什么时候就已经被梁九功换成了他的人,是的,救我升天的那人就是曾经陪伴在先皇身侧几十年的老太监,梁九功梁公公。 他在宫里几十年,又是先皇身侧的人,根基深厚,势力极大,把我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走简直不能再简单,只是他也老极了,我们一同坐在驶离京城,去往郊外的马车上时,他因为髋部不舒服辗转起身了数十次,老态龙钟的样子让人不忍回想当年。 他说救我并不是为了谁,而是为了这大清江山,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皇上每日在痛苦和自残中过日子,置自身安危不顾,就是置整个天下不顾,先皇呵护得繁茂盛大的天下,不能让胤禛毁了,不能让任何人毁了。 我看着他浑浊的双眼,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力气可说,他若是知道就在几个时辰之前,我差点把大清的主人给割喉了的话,不知还会不会救我出来?要保住大清江山的办法多得是,最难的一个就是救我,他大可以把我杀了扔了,反而不需如此大费周章。 在通郡告别的时候,我扶着马车柱子,问了梁九功最后一个问题:“莘夕哥哥真的死了吗?” 若不是身旁的宫女不住地看着我,我专注于梁九功的回答,都没有发现自己颤抖的厉害,身上没有力气,抓着木头柱子的手指甲都快嵌进去了。 “死了,”梁九功叹气,“老奴给王爷收的尸。” 豆大的眼泪砸在尘土飞杨的地上,我又问了一遍,“真的吗?他告诉全天下的人说我也死了,可我……” “公主,”梁九功颤颤巍巍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这哪能一样?皇上是怎样对付废太子和九爷十爷的,您忘了吗?就连与他同胞的十四爷也已在马兰峪呆了两年多不得回京,怡亲王爷手握重兵,是他最大的敌人呐。” “也是他的亲兄弟。”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第一次在一座陌生的城市街头痛哭失声。 “为君为王的人,哪有亲兄弟?”梁九功的声音带着抹不掉的衰老,穿破红尘与岁月,洒在了来路与去路之上。 后来的日子我行尸走肉一般记忆很浅,所以想一笔带过。梁九功派来的宫女是个到龄被放出宫的江西女孩,陪着我走了两个月的路,离她家还有一百多里的地方就被我劝说着离去了,我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哪里,梁九功原本给我安排的是去青海找父亲和舅舅,但宫女一步三回头的走了之后,我却突然看着前路不想动,哪里都不想去。 我浑浑噩噩的沿着不知去往何方的山路走了很久很久,淋过雨的日子有,三天吃不上饭的日子也有,露宿山林的时候更是数不胜数,披着硕大斗篷的我,站在山林中时而出现的寺院内,遥望着古树参天、星月成河,脑子里却一片混沌半分清明也不剩,我应该去死的,崖高河深,路有尖石,随便选一个就可以去见莘夕哥哥了,但我这般糊涂浑噩,连死都忘了,直到走的双脚破口,鲜血流了出来也不知疲惫,帽兜下的头发更是一缕一缕的掉,夜里蜷缩成一团睡在山林正中央的时候,常常会想不起今夕何年。 所以在遇到秦诺的时候,我完全没有认出他来,直到他抱住我大喊大叫,我也仍在浑身发颤地扑打他推开他,咬的他肩头那块疤直到今日还清晰可辨。 随后我便跟着秦诺回到了惠山,休养了将近一年才稍稍正常,会短暂的失忆一会儿,随着他们笑闹两句,但清醒的时候仍在不断地、无意识地自残。 秦诺把我照顾的很好,偶尔还会陪我说会儿以前,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当年我死在琉璃殿的事情传出去之后,半座京城都差点疯了,钱晋锡大闹朝堂,哭的差点背过气去,被四个人抬着扔了出去,还受了五十大板,和硕特部克扣了当年的贡品,犯了边境十二城,要求大清归还我的尸骨,差点闹得无法收场,幸得胤禵从中调和,安抚了和硕特,也阻止了主战派的出兵,保住了我最后一个牵挂。 姐姐则以死相逼未认祖归宗,由萨梅陪着回了青海,同阿爸他们团聚。 秦诺问我要不要回去,我呆愣了许久,然后摇头,说:“莘夕哥哥在这儿呢,我回哪去?” 秦诺无话可说,像胤禛防我一样四处扫了一眼屋内,确认没能造成太大伤害的东西才会离开,我抹去流不完的眼泪,又想念起刀刃切进肉里的那种疼痛感来,似乎能让我暂时忘了心口处切入骨髓的痛。 在惠山,除了秦诺,周遭都是我不认识的人,不知是巧合,还是秦诺为了隐瞒我的身份而故意为之,花豹、二哥、念烟等人都未曾见着,不过以我当时恍恍惚惚的状态来看,只怕擦肩而过,也未必想得起来那人其实是认识的。 我还是睡不着,脸色差的可怕,山上没有什么山珍海味,秦诺专门去买了灵芝人参来熬汤给我喝,可我喝下去就吐,才想到怕是好了许多年的胃病又犯了…… 那时候我要是稍微清明一点的话,就会想到自己麻烦秦诺太多了,自从二十多年前初到京城闯了他的婚礼到现在,亏欠他的数都数不清。 所以当后厨煮饭的王大妈来找我说亲的时候,我一脸茫然,搞半天都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她上下启合的嘴唇和眉飞色舞的表情,到了最后,才‘啊’了一声,“你是要我帮秦大哥找媳妇儿吗?” 她一愣,随后摆摆手笑出了声,“傻姑娘诶,虽然长得好看,脑子怎么不够用呢?咱们爷对你那样好,这不就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 我听懂了,张着嘴巴半天合不拢,过了一会儿才幽幽道:“是秦大哥让你来的?” 她眯眼一笑,不置可否。 我什么也没说,站起身来时身形有些晃动,看着手腕上刚包扎好的纱布,昨晚我好像又伤害自己了,夜里的时候秦诺才亲自给我处理好的伤口竟在此刻显得这么刺眼难堪。 “怎么样啊?咱们爷好着哩,可惜就是没有娶妻,这山头你知道伐?就是我们爷家里的,其他各处也有房子产业,底下贴心的兄弟又多,嫁过来那可是赚大发了……” 她喋喋不休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我却觉得心口在疼,那种细细麻麻像蚂蚁一样的冰凉和疼痛爬进心底深处,又想去找莘夕哥哥了,他要是活着,我能历遍千山万水去寻他而无所畏惧在所不惜,可他死了,我没地寻了,除了死,死了我能去见他……我杵着桌边的窗台,闭了闭眼睛,让这些水蛭般吸干我魂魄的思绪锁在心里,抬眼笑了笑,“我不配。” 王大妈愣了,好一会儿喜笑颜开,“说什么呀姑娘,原本大家觉得你病歪歪的又没正经来处,的确有些……但架不住咱爷对你的真心,千金难买真心,是吧?” “对,”我笑了笑,“您说的是。” “那就这样定了……”她一副大获成功的模样,嘴角都冽到耳边了,“他……” “什么定了?”秦诺从外面走进来,看见王大妈的样子眉头微皱,“在说什么?” 第一百八十一章 何时了? 王大妈邀功一般冲上前,“爷,姑娘答应婚事了。” 我掐住手腕上的伤口,闻言想说什么却被秦诺抢了先,他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了我一眼,转而看向王大妈,脸色阴沉下去:“什么婚事?”声音冷的可怕。 “哎呀,”王大妈咯咯笑,仍未看出秦诺喷薄欲出的怒火,“姑娘家面子薄,不必要说的那么清楚,咱懂就行了。” “……”秦诺忍住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先出去吧。” 王大妈喜不自禁地离去后,秦诺走到我面前抓起我的手腕,拉开纱布,细细查验了一番伤口,然后换药,再重新包扎。 “秦大哥……”我喊了他一声,他未等我继续说便打断,“不是我让她来的。” “不是,”我摇摇头,“我不是说你……” “我知道,”他仍低着头,“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别说现在,当年在云木川你都不愿意,我……” “你把董姐姐忘了吗?”我声音很轻。 他抬头,微微扬起的下颚拉出了一条很硬朗的线条,“忘了。” 我愣住,他笑了,“我这么说的话,你是不是就能把十三爷给忘了?” 我瑟缩了一下,心口处的疼痛乍现,像找到一个破口似的往外奔涌,“我明天得走了……” “去哪儿?”他很温柔。 “反正不能在这儿。” 他叹口气,“你别多想,下面的人根本不知道我们之间的过往,用了极其平凡的脑子去揣度表面上看到的东西,他们的错总不能让我来承担,我要是让你走了,那我们之间的交情算什么?” 我捂着眼睛,任由眼泪争先恐后地从指缝往外跑。 他按着我的后脑勺把我压入怀里,“只要你不寻死,怎样都可以。” 千惠山的坟被刨了的那天早上,我迷迷糊糊地被秦诺从床上叫起来,夜里没睡着,天亮的时候才勉强睡了过去,跟他走到书房里的时候,我还没意识到有件天大的事情正在发生。 千惠山是胤禛为我安的坟,一夜之间竟被人刨得面目全非,棺椁洒落一地,里面搁着的那具已然腐化的尸身不见了。 这可是极大的事情,要知道虽然我死因有疑,但仍然顶着和硕特部长公主的名分,当年身死之时,为了尸骨去向一事,和硕特部犯了大清十二城,差点闹得收不了场…… 有人说坟是和硕特部的鹰人刨的,可没等大清去函责问,和硕特部的信件已飞跃千山万水,率先砸到了胤禛的案台上,词严厉色的谴责大清慢待边西,不归还公主遗骸就罢了,却还没本事保住坟茔。 此消息一出,举世哗然,朝廷面上无光,遭了和硕特部的先下手为强,瞬间没了话说,只是派出很多密探到处查这个案子。 “会不会是和硕特部的人故意为之?”秦诺问我,“既抢回遗骸,又将了朝廷一军。” 我呆愣半晌,“我不知道。” “还是皇上他……” “不可能,”我断然否认这种可能性,“胤禛极其自负,当时他毫不留情地杀了所有知道我还活着的人,就是要断了这个念想,他不会自掘坟墓。” “那……”秦诺锁了眉头,“我们或许还有个隐藏起来的敌人,怀疑你没死,才去挖坟自证。” 是钱晋锡吗?还是胤禵?不不不,是他们的话不会等到现在,我敲了敲发昏的脑袋,想不下去。 秦诺一直在查这件事,一个月后,云木川重建的玲珑巷里出现了一行陌生人,挨家挨户借水说话,可人人健壮孔武,半点不像生意人,却也不像兵,引起了秦诺的怀疑,可最终也是不了了之。 两个月后,又有人出现在了绵州,如今的绵州知府已不再是雷永言了,可那几个据说和云木川出现的人一模一样的探子却趁夜摸到了现任知府苟云的府上,似在找什么东西。 要说云木川的事让秦诺警铃大作的话,那绵州的事就差不多证实了他的猜想,果然有一伙人在找我的下落,而且还不是朝廷的人。 我虽然脑子混乱,但也看出了这些人的行踪轨迹,先是云木川,后是绵州,都是我曾短暂停留过的地方,那么下一处必定是距离绵州十多日路程的泰安! 我隐隐有些发慌,我在那儿不止停留过,甚至还和泰安知县的女儿成了好姐妹,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那些人做事很隐秘,要不是我有心设了暗哨,根本发现不了,”秦诺眯着眼睛分析,“就连朝廷对此都是一无所知。” “不是和硕特部的人,”我喃喃道,“他们就算知道云木川,也不会知道绵州的。” “知道绵州的人……”我俩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喊出了声: “胤禵!” “十四爷!” 我想不通为什么时隔近四年之后胤禵才开始找我,难道他在这期间发现了胤禛藏起来的什么秘密,怀疑我的死是伪造的,从而掘坟找人么? “差不多,”秦诺赞同,“虽然几年过去了,但尸骨一定才腐化近半而已,只要掘开坟墓,亲近你的人一定很容易看出区别来。” 我慌地站起身来,“我要去泰安,我要去见他,不能让他再找下去了,若是胤禛察觉到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原本我这样的状态是不宜出门的,但架不住我固执,秦诺犹豫再三还是带着我赶在那伙人前面到达了泰安。去了我才知道泰安知县换人了,早就不是田道阳了,田府倒还在,递上名帖之后,迎出来的人竟是身怀六甲的田春春。 她还记得秦诺。 未开口,眼睛便红了,大门正开把秦诺和伪装成跟班的我迎了进去,院子里依然是曾经的那般风貌,只是多了两三个孩子,小的那个刚学会走路,跟在乳母身后满地乱蹦。 隔着茶雾缭绕,秦诺四处看了一眼,不无礼貌地轻声询问:“请问……” 田春春忙接过话头,“外子不在府中,秦大哥有话直说。” 秦诺点了点头如释重负。 “公主她……”田春春话未说完已抬手抹泪,哽咽得难受,“我们山高水远,竟连柱香也未能祭拜。” 秦诺看我一眼,我的眼圈早就红透了,忍不住开口:“死人才需要祭拜呢。” 田春春一愣怔,含泪的双眼盯着我半晌,突然猛地站起身来赶出了满屋子的下人,关上门回过头来时哭出了声儿,“你竟没死!?” 我很虚弱,沐浴后换了一身素白的棉布裙,同田春春二人坐在暖融融的卧房里,她亲手沏了一壶茶,里面添了草药,闻得出来那股子微苦的味道。 “这是解乏补气的。”她解释。 我哑然失笑,总能从春春的身上看到秀水姐姐的影子。 “我想给你把脉,但又不敢,”她比从前少了许多羞涩,多了几分雍容,微微隆起的腹部更是让她显得母性十足,“你看起来非常不好。” 我不动声色的拉过衣袖遮住手腕上的伤痕,笑了笑:“我没事,你过得不错?” 她点头笑了,“还可以。” 田春春走了一条所有正常女子走的路,在适龄的年纪嫁去了门当户对的胡家,生了三个孩子,如今怀上了第四个,胡家公子为人实诚,也非常努力,如今已是泰安有名的盐商,夫妻恩爱,举案齐眉,过得很幸福。 女人这一生或许不能太执着,恰到好处就好,向生活妥协并不意味着低头,换回一帆风顺平平安安的一辈子何乐而不为? 可惜,我就是那个不愿意妥协非要争到最后的人,得了个这样的结果,你问我后悔吗?我也许会羡慕他们相敬如宾儿女伏膝,但爱一个人爱了一辈子这件事,我从没有后悔过。 “公主?”春春拉了拉我的手,面色沉重,“你怎么了?” 我赶忙笑了,“没事,我走神了。” “最近总是这样吗?” 我点点头,“有时候说着话却不知道下一个词儿是什么,像个耳聋眼瞎的老太婆。” 她拉起我的手捂紧了,“你受了太多苦,整个人都瘦了两圈。” “是吗?”我咬咬嘴唇,“春春,有没有什么药……能让人……睡着。” 其实我想问的是能让人很快死掉,可想也知道这会吓到一辈子无波无澜的田春春,临时改了口,想来睡着也好,剂量大的话,说不定能一睡不醒。 可她没经历过大风浪,却也不是傻子,愣怔了一会儿问道:“你们不是来这儿等人的吗?” 噢,差点把那事儿给忘了,我怎么总这样,一颗心从来没摆对地方,分岔分得厉害。 “公主,”她看着我,很小心地说,“你是太想念十三爷了吧?你这种症状叫做失魂症,你知道吗?” 我愣了一下,重复了一遍,“失魂症……” 她点点头,安抚式地摩挲着我的手背,“当年你和十三爷那样般配,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后来会发生那些事情,你太苦了。” “还好……”我喃喃道,“当年的事我不敢想,想多了连呼吸都困难,我无法入睡,吃不下东西,老是在走神……你说,这是失魂症么?” 也不知是暖烘烘的小屋子给了我极大的安全感,还是田春春微红又柔和的脸庞让我放松了许多,我就突然想把这些话说出来,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能让郁结于心的这些情绪慢慢过渡出来。 “很像,”她点点头,声音轻的像片扫在脸庞上的羽毛,“……你是不是……很想去死?死了去见他?” 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我抬手揽了一把,却控制不住地泪流成河,索性捂住脸庞,伏在膝盖上无声哭泣,至少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理解我的心。 她因怀孕而有些肿胀的手轻轻地拍在我的背上,绵软又温热,“哭吧,哭出来会好一些,哭累了睡一觉……” 她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似的空空荡荡,我觉得眼泪溃了堤,心口破了洞,可神思却飘得很远,浮在半空,像枚断了线的风筝…… 被敲门声吵醒的时候我花了比平时多了两三倍的时间才慢悠悠地从床上坐起来,立刻意识到春春给我喝的茶里不止有解乏补气的功效,应该也有安眠的作用,好久没睡得这样死。 门外的秦诺听到我应了一声,立刻压低声音道:“鱼儿上钩了,你别出来,时机到了我再来叫你。”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我瞥到窗外闪过的火光,看来胤禵的人真的趁夜来了。 这屋子是田春春的卧房,主人正屋自然舒适安逸得多,床上的被褥都是新换的,散着一股清新的淡香。 我叹口气捂着脑袋呆坐了一会儿。 只怕真的是得了失魂症,以至于一只手从身后探过来掐住我脖颈的瞬间,我才被冰凉的触感惊地恍然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你是什么人?”他应该是蒙着面,声音有些闷,听不真切。 窗外的火光早已往前院去了,空中无月,四周一片漆黑,静谧无声,只剩身后这人和我混搅在一起的呼吸。 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应,秦诺说过这些人或许是我们隐藏起来的敌人,敌人使了调虎离山计,直接往我这儿来了,可外面有秦诺和东陆寨的人,内院有胡家的护卫,这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门窗紧闭的卧房也不容易,按理说应该目标明确,为何开口竟问我是谁? “你又是谁?”我声音很弱,听起来绵软无力,刚从睡梦中醒来,带了几丝沙哑,更添了几分无力感。 他掐在我脖颈上的手突然就顿住了,扑在我后脑上的呼吸声浓重起来,我想微微侧头,却被他松开的手一把揽住腰间朝他胸前勒去,我大惊,本能地用后肘击打他的腹部,可他像是早就知道一样轻松躲开,掰住我的肩头让我转过来对着他,我往后一让,却失了靠伏倒在了床上,他揽在我腰间的手丝毫未松,也就随着我一起倒了下去,我却愣住了,因为在倒下的那个瞬间我看到了这人的眼睛,漆黑的夜里,那双眼睛尤为明亮,虽然只有一瞬,却让我的心疯狂地跳动起来,脑子里轰隆隆炸响了一遍又一遍,我呆呆地躺在床上,被震惊彻底淹没,心口处的血像是被火蒸得沸腾扑朔,我当时只觉得自己只怕会就这样死去,被巨大的惊惧和近似幻觉一般的绝望彻底杀死。 第一百八十二章 往事知多少 “别跟我开玩笑……”好半天我才口齿不清地吐出这几个字,像是对这人说,也像是对老天爷说,别这样对我,我不想一死再死。 伏在我身上这人也一动不动,把我整个人占有似的圈在身下,听到我的声音他略微动了动,再有知觉的时候,我感到一个冰凉的嘴唇吻了我,很小心却很用情,带着略咸的湿气,他哭了。 我几乎是立刻抬起手来圈住他的脖颈迎了上去,让汩汩流出的眼泪混合着唾液一同被我俩咽下,他的唇他的眼他的眉,他冰凉的手心,他高挺的鼻梁,他永远带着草药味的体香和他动情时扑闪过我脸颊的睫毛。 “我在做梦吗?”我抓住他后背的手用力地差点把指甲陷进他的肉里,只有这样,我才不会让虚空中的虚空离我而去。 他拥着我,舔舐着我的眼泪,声音很轻,“宝贝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几乎是同一时间大哭出声,捶打着他的胸膛,“为什么,为什么个个都要骗我,连你也要骗我,你知不知道?我好多次好多次,都只差一点就死了,如果我真的死了,去了地府却找不到你,你要我怎么办?啊,你要我怎么办?” “对不起……”他呢喃,不停地近似潜意识地重复着那句话,“我终于找到你了……” 莘夕哥哥没有死是我每天掏空心思焦灼想象的一件事,却也是我耗尽心力拒绝去当真的一件事,所以此时此刻,我蜷缩在他有力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嗅着他的味道,仍然未敢相信这是真的。 外面的安静一直持续到天蒙蒙亮,莘夕哥哥说从秦诺踏入泰安起,他的人就一直在跟踪他,从来不带随从的秦诺竟带着一个跟班进了田府引起了莘夕哥哥的怀疑,直到那小跟班不仅和田府夫人促膝长谈,还夜宿主屋,才让莘夕哥哥坚定了猜想,从而来了一招调虎离山。 “我一直在找秦诺,”莘夕哥哥搂着我靠坐在床上,“但找不到,自从那年朝廷围剿东陆寨之后,他们便转为地下,要想查到他们的踪迹比躲四……比躲朝廷的人还难。” 从刚才起我的脑子就是空的,被猝不及防的激动冲的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说的这些我安安静静的听了,却听的混混沌沌,他垂眼看着我,冰冷的指腹蹭了蹭我的眼睛替我揽去一直在流的泪,轻声道:“你想问什么吗?” 我看着他深邃的眼睛,漆黑的眼眸,和眼眸上长长且扑朔的睫毛,我以为永远失去的莘夕哥哥回来了,那双无所畏惧从来都傲视天下的眼睛终于又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面前,映出了我小小的影子。 “他说你死了,喝了毒酒,吐了一夜的血……”我有些颤抖,声音连带着微微震动,这句话是当年胤禛亲口告诉我的,每天都会在我脑子里过数百遍,每过一遍都剐一遍我心口上的肉,已经熟悉得刻入骨髓。 他眼神微动,目光幽远,“他的确赐了我毒酒,我也喝了。” 我的心猛地跳起来,搂在他腰间的手不自觉地用力,生怕他下一刻就会化作一缕青烟飞走,然后告诉我这只是我的一个梦。 他笑了笑,在我额头印上一个吻,“你还记得那年在拉萨给我治过伤的那位藏医吗?” 就是平藏那年为他治伤的一位仙风道骨的老大夫,那时候拉萨很乱,我根本没有留意。 “他给半月楼送了颗药,他们找暗桩在毒酒送到之前递了进来,等我醒过来已经是半个月之后,在穆里乌苏,一身剧毒。” “假死药……”我呢喃,所以梁九功说他亲手给莘夕哥哥收尸也是真的。 他点头,“老藏医花了三年的时间替我解毒,那期间我……”他没说下去,揉了揉我的头发,轻声道:“我动弹不了,也不知道你的消息,我应该早一点来找你……” “你没有想过我真的死了吗?”我带着泪笑了,“去刨坟?万一我真的死了,那岂不是……” “我知道你没死,”他的手滑过我的嘴唇,沙哑着声音,“我感受得到。” 我伏在他胸前,“原来半月楼还在啊……” “我不想跟他再纠缠下去,”他声音很轻,“让他做他的皇帝吧,我能找到你,已经是天降恩赐了。” 我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心里涌出无尽的感激和放松,他真的回来了,我忍不住探头过去亲了他,柔软的嘴唇带着凉意让我俩都有些微怔。 他猛地勒住我的腰将我压倒在床上,一只手撑在我身侧,一只手依然揽着我的腰,呼吸有些粗重:“想我吗?” “……” 他的手探尽我的衣衫,我的脸腾地红了,许久未有的亲密接触让我忍不住一阵战栗,我看到他扯了扯嘴角,好像在笑,然后便被他铺天盖地探下来的吻吸走了一切思考,只剩下耳边上下起伏的呼吸声,我像溺水之人一样搂紧了他,感受着裸露在外的肌肤相亲......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真真切切地感受这一切并不是梦。 他迷蒙的双眼紧盯着我,探身下来将我无意识伸到嘴里咬着的手背拿开,蜻蜓点水般啄着我的嘴唇,声音又低又沉,“还好么?” 我眼里雾气弥漫,抬手搂住了他的脖颈,颤声道:“因为太久了……” 他看着我的目光一动,似乎被我这句话击打的有些失去理智,我闷哼一声,眼泪流了出来,张口咬住他裸露在外的肩头。 他与我紧紧相贴,互相撞击着各自的心跳声,倏尔问我:“这些伤都是因为我吗?” 我脑子不清醒,只剩下一片白光,根本无暇顾及他抚过我全身上下的手心,听闻此言才愣怔了一下,轻声道:“因为太爱你了。” 他愣了一下,揽住我的手越发紧了,像是要把我揉进肉里,沙哑道:“我也爱你。”我揽着他的脖颈,将额头抵在他的肩窝里,和他一起相融相偎。 我是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迷茫的睁开眼睛时外面天光大亮,昨夜的事一点一点地涌了上来,是梦,是个梦!我惊呼一声,“哥哥!” 随后便被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我侧头一看,对上了莘夕哥哥柔情似水的眼睛,我眨了眨眼睛,咬着嘴唇不知道要说什么才能让自己因为这不是一个梦而感激的哭起来。 “醒了?”他的声音有些暗哑,但却柔得像七月的风。 我这才慢慢地清醒过来,从他高挺的鼻梁,轻薄的嘴唇一点点看下去,发现他竟未着一缕,而我躲在被褥下的身体也赤裸着,被他整个地搂在怀里。 外面晴的很好,阳光透过窗纸铺洒进来,清醒时分的肌肤相亲让我如一团火似的烧的厉害,我嗫喏道:“我的……我的衣裳……” 他丝毫不在意,对着不停敲门的人低吼了一声‘走开’,这才垂眸看我,笑了笑,“你的衣裳脏了,又是在别人府上,没找着可以换的,所以……” “没事,”我有些无地自容,“我随便穿穿,不碍事……” “可是……”他皱了一下眉头,眼角眉梢的笑意不减,“你流血了……” 我手忙脚乱地去捂他的嘴,“别说了别说了……” 他抿唇笑起来,低头亲了我一下。 我一把抱住他,不顾礼义廉耻,让我们骨血相融一般密不可分,“永永远远都别再离开我了,好吗?” 他反手搂住我,细密地吻了吻我的额头,轻声道:“我保证,永永远远。” 敲门声又响了,这回那人没等我们开口便道:“爷,是田夫人的丫鬟,说是给姑娘送沐浴的热水和衣物来。” 天啊,我捂着脸想就此消失,竟然连春春都已经知道了…… “好了,”莘夕哥哥忍着笑,“请他们稍等一会儿。” “外面是半月楼的人,秦诺应该在花厅等着了,我去会会他,你沐浴更衣吧。”他凑在我耳边轻声道。 我捂着脸点点头。 他起身穿好衣服,探身到我面前在我额头啄了一下,笑道:“傻丫头,你是不是想多了?早起沐浴更衣是大户人家的惯例,你不会是在东陆寨呆久了,这都忘了?” 我‘啊’了一声,拿开手看着正在系腰带的莘夕哥哥,古铜色的肌肉在轻薄的里衣下若隐若现,我一时怔忪,张着嘴巴忘了刚才还在羞涩不已。 他看着我眉峰轻挑,侧过脸来轻声道:“没看够?那要不……” 我‘啊’地大叫一声,要不是裸着差点就从床上跳了起来,捂着被子大声道:“你快走吧走吧,我不想跟你说话。” 他笑着出了门去,我呆呆地躺在黑漆漆的被褥里面,嗅着仍未散去的情欲味道,闭上了眼睛,原来老天爷要我等,要我活,要我受这么多苦难,是给我留了这么美的未来。 这个结局是不是比戏本上的还要美好地不真实一些?但这的确是真的,我没有死,莘夕哥哥也还活着,我们在那个由胤禛掌控的盛世中重逢。 就因为它如此的不真实,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能很好地接受莘夕哥哥已经回来了这个事实,醒着的时候不敢入睡,怕他消失,睡着的时候不敢醒来,怕这是一场梦,我的焦虑程度不减反增,常常夜里哭闹着醒来,一眼不见就能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好在莘夕哥哥常常贴身照顾,自残的症状好了很多,不再满身是伤双手沾血了。 我们像世间所有平凡的夫妻一样,隐姓埋名过着普通至极的生活,我们为凡人苦痛伤心难过,也为日出日落展颜欢笑,这些年来我们找大夫瞧病,也因柴米油盐争论,因为身体受损过度,柳儿也是经过了各种艰难困阻才来到这个世上的,还曾为躲避朝廷和过往的熟人而费尽心思…… 的确,我们过的很平凡,忘了紫禁城的金碧辉煌,也终于跳脱出那个烦扰的漩涡中心,回头看看,你会发现能倚靠在爱人肩上看云卷云舒是世间最难求得的东西,其他的,都不重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