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柴律师擒神记》 抱歉,调整章节字数 被编辑碎碎念章节数字太随意了,要求我每章三千字左右,因此做了整体调整,导致多出来一章,原来的五十一改成了五十二,今天其实还是只有一更。 希望小天使们不要被我搅昏头了~~手动笔芯~ 《废柴律师擒神记》抱歉,调整章节字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废柴律师擒神记》爱下书小说网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aixiashu.info 第一章 孤草 窗外的银杏叶子,染上了秋意却还没有黄,被初秋午后的阳光映照着,隐隐透出丝丝深绿的脉络来,随风摇曳生姿。 阳光又从树叶的缝隙里钻进屋子,在办公室的墙上和地上投下了斑驳的树影。光影交替之间,有肉眼可见的小尘埃,在空气中轻舞飞扬。 室内的空气有点糟糕,潮湿中带着点让人不悦的烟味,混着打印机刚工作过后的粉尘味,有点呛人。 凌俐皱了皱眉,连吞了几下口水,终于忍下喉间想要咳嗽的痒。 她一身灰扑扑的小西装,乌黑的头发盘得细腻整齐,一副黑框眼镜遮住了大半张脸。 这时候,她站在房间中央的一张办公桌面前,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紧攥着的手心微微有些出汗,小腿也开始酸麻起来。 她已经保持这样的站姿五分钟。 而办公桌后五十多岁的男人,鼻梁上架着老花镜,眉头微蹙翻看着手里厚厚一沓资料,看得还算投入。 好半晌他抬起头,看凌俐还站在面前,有些错愕:“你坐啊,傻站着干什么?” 凌俐轻舒一口气,道了声谢就拉开椅子坐下。 “你们这案子,确定没有和解的可能?”男人端起茶杯,轻吹口气吹开浮在水面的几粒茶叶,喝了几口。 “几乎没有,对方律师不肯见面。”凌俐回答,心生无奈。 要能和解,她就不用熬夜查资料ki,以门外汉的资历几乎就水稻dna检验弄出一篇类似于小论文的东西来了。 “以法官的中立我不该发表意见,不过就目前的状况看,二审想翻盘怕是比较难。” 男人慢悠悠地说,虽然没有一针见血说凌俐会败诉,却已经基本明确地表明了他的态度。 凌俐压住心底的一丝失望,声音平而缓:“我新提交的证据也没有一点用吗?” 男人和蔼地笑笑:“知识产权植物新品种的案子,有一审专业的鉴定结论,和你这一摞自己在网上复制粘贴来的东西比,你说我信谁?” 凌俐无言以对,心里早知道了答案。 男人看着她,又从烟盒里磕了根烟出来,抬眸征求她的意见:“老了精神不好,一阅卷就得靠烟撑着,你不介意吧?” 凌俐紧抿着唇摇摇头。 她当律师一年,不,两年了,大部分案子都往基层法院跑,跟工作量巨大随时处于要爆炸状态的基层法官相比,眼前这位高院的徐法官,态度真的已经很不错。 只是,她也能看出,他温和的表情下,掩盖着几分不耐烦。 可她仍有些不死心,从包里掏出记事本看看,清了清嗓子,开始抓紧时间表达观点:“徐法官,涉案的植物新品种父本是在2007年第c418水稻,母本是2013年……” “停停停……” 徐法官正叼着烟翻找打火机,听凌俐又开始一板一眼普及她这些日子杂七杂八学来的水稻知识,连忙打断她。 他拿下嘴里的烟,揉揉开始泛疼的眉心,苦笑着说:“小凌律师,哪怕你自学成才以后去中科院搞杂交水稻了,但是现在这案子,主要还是得听专家的意见。” 凌俐张了张嘴还想说话,徐法官心里直发毛,脑袋里警铃大作。 他生怕又如一周前被人当法盲普法一小时,赶忙抢在她前头开了口:“你提交的证据我收下了,你有什么意见还是等到庭审时候再说吧。” 说完,马上站起身朝她伸出右手:“每一件案件的顺利开庭和审理,都离不开你们律师的敬业和奉献,我代表合议庭成员向你表示感谢。” 这最后一串客套话和“慢走不送”的表情,终于让凌俐把已经冒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吞下肚去。 她牵起嘴角笑了笑,接着握手、道别。 转身的一瞬间,她看到徐法官紧绷着的肩膀微微下沉,如临大敌的表情散去,心底泛起了一丝苦涩。 看来这场官司,又是一个输字。 在心底默了默,如果这场也输了,就将成为她正式执业后第二十五件输掉的官司。 二十五连败,这数字好吉利,正好和她的年龄一样。 叹了口气,轻手轻脚走到门边,都快出门了,又忽然僵住。 凌俐在原地立了一两秒,折过脸秀眉轻拧,对还在焦头烂额翻找东西的徐法官说:“打火机卡在电脑屏幕下面的凹槽里。” 他闻声抬头看她一眼:“啊?” 依言到凌俐说的位置一翻,果然,深色打火机和黑色桌面融为一体,几乎看不见。 抓起火机点燃烟,徐法官深深吸了一口,吞云吐雾之间冲凌俐笑笑:“谢谢啊,开庭见吧小凌。” 凌俐微微颔首,却没有马上离开。脸上的表情似有些挣扎,仿佛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 眼前的办工桌很宽大,能赶上她的小格子间三个大,可桌面上却堆满书、卷宗、法条、杯子、香烟、茶,真的……像个小型垃圾堆。 凌俐推了推眼镜,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说出口:“您桌子实在太乱了,会影响工作效率的,还是让您的助理来收拾整理吧。” 徐法官一愣,好一会儿才讪讪地笑开。 这小菜鸟,正事不做,还管起他的办公室整洁问题来了…… 摇着头叹了口气,徐法官眼里漫过一丝不忍。 这孩子是好孩子,勤奋老实谦逊,只可惜傻了点,也没碰上好师父引路。 以他居中裁判的立场来说,本该冷眼旁观,可这小律师一副摸不着头脑、眼里随时“我是谁我在哪儿”,他终究忍不住出言指点了一番。 “小凌,你太容易纠结细节,忽略了本质问题。一审对方胜诉是依靠鉴定结论,现在你要么找个能说服合议庭的理由搞二次鉴定,要么就找个权威的专家证人打擂台,至少要形成势均力敌的局面,才能有一丝希望。” 凌俐听了他这一番话,想了几秒,有些呆呆地“哦”了一声,转身离去。 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隔壁法官助理小张暗戳戳跑过来,抓着门框探了半个身子进来。 “徐总,她终于走了?上次给您读了一小时民事诉讼证据规则,这次又来上生物课?” 他满脸的幸灾乐祸。 徐法官手里夹着烟,狠狠瞪他一眼:“看到了吧?这就是师父不管又不会撒娇的小律师。平时我教育你你还顶嘴,也不看看别家没人疼的孩子多吃亏!” 小张连忙跑进来,双手捧脸做娇花状:“徐总,我一定经常撒娇卖萌,您可别不管我啊!” 徐法官一脚撩在他小腿上,佯怒道:“有病去治别找我,我又不是兽医!” 从法院办公大楼到大门,还有几百米的距离。 凌俐抱着文件袋,紧皱着眉慢慢走着,脑袋里还在想着案子。 徐法官的话她是听明白了的,她也早知道一审对方胜诉的基础是那份鉴定结论。 想要翻盘,就得先让鉴定结论作废。 然而,就算她能瞎掰些理由让合议庭同意二次鉴定,但是就怕出来的结论和一审时候一样,对己方更不利不说,还浪费了鉴定费。 这件知识产权植物新品种案件,二审打到了省高院,听起来似乎很高大上,其实标的并不大,堪堪一百三十万。 这个案件是一家大型种子公司,状告一个小公司私自将他们有专利权的杂交水稻育种并销售。可小公司说自己销售的是自家改良过的水稻,并非大公司的产品,于是产生纠纷。 一审时候,小公司的老总不知道辗转了几层关系找到凌俐的师父祝锦川出庭,结果法院委托提起司法鉴定的结论,认为两种水稻完全相同,从而把案件事实死死钉住,小公司毫无意外地败诉。 而祝锦川作为省内知识产权领域第一梯队的律师,正巧手里来了个诉讼标的五千万的专利权纠纷,不想再在这个收益不大的案子上浪费时间,就把二审交给她做。 她本来还想挣扎一下的,然而,回天乏术。 第二十五场了,还是没有起色。 虽然说输着输着就输惯了,但是每次输的时候,她的心情难免会沮丧一下,所剩无几的自信心,也会再被消磨掉一层。 凌俐又想起刚进律所时候祝锦川的一番告诫。 他那时候说:“律师的专业化必然是未来的方向,你先做几个月授薪律师,接触接触各类型的案子,等有了点基础,我们再来谈下一步专业选择的问题。” 结果,她每月拿着授薪律师固定的三千元薪水,做着师父分配给她的各式各样的小案子,却一件都没有胜诉过。 哪怕是小到不能再小的离婚案,协议都拟好了就等调解,结果被对方当事人抓到小三和私生子,己方当事人几乎是净身出户。 越输越多,越输越窝囊,甚至还让委托人上门揪着她头发问她是不是和对方串通了导致败诉,不仅自己出够了丑,还让师父丢够了脸,也难怪祝锦川越来越不给她好脸色。 一年过去,他再不提当初说过的职业规划,跟她说话也越来越简短。 而她对于自己该怎么在律师这行做下去,也是越来越迷茫。 凌俐耷拉着眉眼,有些垂头丧气,背包里的电话突然响起。 看着手机屏幕上似曾相识的号码,她心里一紧,指尖微颤差点拿不稳机身,几秒后稳住心绪接通电话了,小心翼翼地“喂”了一声。 对面传来年轻清脆的女声:“你好,请问你是凌俐吗?” 凌俐憋着口气,回答:“是,有什么事?” 对面的声音轻快:“这里是省高院刑一庭,钟承衡投放危险物质罪上诉案,已经定了二审开庭时间,” 凌俐倏然间回头,看着矗立在不远处的审判大楼。 大楼正门左侧的大理石柱旁,悬挂着“阜南省高级人民法院”。而大门上方悬挂的国徽深红庄重,浓烈如血的颜色刺得她眼睛生疼。 心口蓦然一疼,耳朵里轰地一声,周围的世界再也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而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个男人的脸。 眉毛浓黑,鼻梁挺直,上眼睑略有些垂坠,却遮不住一双晶亮又锐利的眸子。 九年前,他坐在她的对面,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长臂一伸递给她一本书。 “你就是小俐?”他说着,“听说你喜欢植物,这本《奥托手绘彩色植物图谱》不错,可以作为植物学启蒙。” 那本书,早已经被她撕成碎片,而她原本美满的家庭,也早已支离破碎。 钟承衡,这个恶魔的名字,又一次猝不及防地出现,逼迫她重回失去所有的一瞬间。 “喂?喂?您在听吗?”电话里女孩的声音让她思绪回归,渐渐地,温度又回到冰凉的指尖。 凌俐深深呼吸了一口温凉的空气,轻声回答:“我在听。” 女孩又接着说下去,语速极快:“十一月二十九日上午九点,钟承衡一案在省高院一号审判庭公开审理,你是被害人家属,我们按照程序的要求通知你。” “好的,我知道了。”她依旧淡淡地回答,几秒后挂断了电话。 八年时间,被判了四次死刑,他却还活着。而她的亲人,早已化作一抔黄土,留她一个人在这世间孤孤单单生活。 终于,又到了这一天吗?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不知道这一次的审判,是否能让恶人伏法,能让逝者安息? 凌俐抬头望着澄碧的天空,努力忍住眼泪不要掉下来。 终于处理好负面情绪,她摘下眼镜擦干净,又重新戴上,朝着法院的大门,一步步慢慢挪过去。 回忆再痛苦,也已经是过去。现在的她必须得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在这偌大的城市里活下去。 第二章 初遇 夏末初秋的天气,多变到毫无道理。 半个小时前还是晴空万里,等凌俐坐了半小时的地铁,从站口上到地面的时候,天已经阴了下来。 天空已经变得灰蒙蒙,天边压着一片片淡灰的云,还开始打起了雨点。 凌俐手上抱着资料不方便打伞,好在律所就在几百米开外的大楼里,一路小跑着,倒也没淋多少。 百扬大厦,位于雒都市市中心的最繁华的地段,一共二十八层,而她工作的呈达律师事务所,位于十一楼。 回到所里已经接近五点。 前台小成见她进门,笑得甜甜的,见她头发湿了还提醒她不要感冒了。 凌俐心口微暖,跟她道了谢。 而一群围在一起讨论的律师助理们只略看她一眼,头都懒得转一下的样子,更别说谁起身来帮她拿一下手里的东西。 凌俐也已经习以为常,一声不吭去了里间。 作为所里存在感低地惊人的小透明,也从不奢望别人对她客客气气。 对律师来说,这已经是下班时间。合伙人的办公室门都紧闭着,其他律师,基本也已经下班。 回到属于自己小小的格子间里,凌俐放下包和资料,拿起杯子去茶水间倒水。 还没走进去,她就听到有人低声交谈的声音。 “她今天又去找法官提交证据了。成天加班弄得自己好像很忙,其实根本拎不清,弄一大堆没用的东西去烦法官,谁遇上她真是倒霉。” 甜美清脆的女声,语速很快,仿佛是所里另一位合伙人马律师的爱徒吕潇潇。 “潇潇,谁都有当新人的阶段,输着输着就成长起来了。”这声音,好像是所里的会计林姐。 这也是所里除了小成以外,为数不多愿意给她好脸色看的同事之一。 对于老好人林姐的打圆场,吕潇潇不屑地“嘁”了声,又说:“我看就没有她不能输的案子,连最简单的案子都没赢过,这个记录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林姐似是轻叹了口气,缓声说着:“小凌也可怜,祝主任太忙管不了太多,还把别人不想接手的案子都扔给她。” 吕潇潇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做不了大状,做做垃圾桶,也算物尽其用了。” 凌俐转身悄悄地离开,表情都没有变一下。 她这个笑柄早已经不会尴尬,就怕里面的人知道自己听到她们背后说人会尴尬。 回到属于自己的小空间,她深吸了口气平复有些烦闷的情绪,打开放在桌面上大大的牛皮口袋,抽出资料认真看起来,耳边惟有渐渐大起来的雨声和风声。 等她再抬起头,周围已经安安静静没有一个人。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窗外是沉寂的夜色,城市的霓虹透过玻璃投射进这无声的空间,竟也有些晦暗不明。 凌俐抚平手里资料微皱起的页边,收拾干净桌面,准备回家。 穿过长长楼道的时候,她数着空旷的空间里回荡着的自己的脚步声,每走一步,心情就低落几分。 她看了看自己在日光灯下泛白的手心,又默默地握成了拳头。 本来是想要给自己加油鼓气,却忽然间悲从中来。 手中空无一物,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没有爱人,也没有老师,任何可以依靠的人和可以骄傲的资本,她都没有。 一直陪伴着自己的,怕是只有脚边这长长的影子了。 忍了许久的泪意终于倾泻而下,凌俐蹲在走廊里,哭到不能自已。 几天后,凌俐站在一扇灰色木门面前,举起手想要敲门。 可手还没碰到木门又放了下来,侧耳贴近,听了听门内的动静,脸上写满犹豫。 这里面,到底有没有人? 从法院回来那晚上,她狠狠哭了一通发泄了心里的情绪,睡一觉起来,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甘心。 当垃圾桶就当垃圾桶,不是还有废品回收这回事吗? 大家都觉得这个知识产权案子没有价值,可是她是代理这个案件的律师,除非当事人说放弃,那她就得坚持下去,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徐法官已经给够她提示,既然鉴定翻盘的希望不大,那么,也许可以试试另辟蹊径,请一个专家证人? 凌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通过体制内工作的同学弄到了知识产权专家名录上各位专家的联络方式,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打,想要请一位植物学方面的专家。 一开始听到她想请专家证人,各位大牛小牛还有点兴趣,待她说到是一个诉讼标的不大却需要推翻鉴定结论的高难度案件的时候,专家们不是要飞到国外参加学术交流,就是要到某某地方指导工作了。 一圈电话打下来,她已经被拒绝到再一次麻木。 阜南大学的南之易,是唯一一个还没有拒绝她的人。 并非她运气好遇到贵人,而是南之易的电话一直是关机状态,根本打不通。 眼看着开庭日期越来越近,凌俐不甘心坐以待毙。 于是,穿越大半个雒都,跑到阜南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想要看看这南之易,究竟是不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可是,她守在这里大半天了,一直都没蹲到人。 但来来往往的学生又都说,南教授就在里面,让她继续等着。 等了三个小时毫无结果,是死是活悬而未决的焦躁,凌俐终于按捺不住。 她开始了这天下午第五次跟眼前这扇门的较量。 先是轻轻敲三下,里面没有反应;再敲三下,依旧没有人应答;干脆捏起拳头,加大力气往门上重重地捶了下去。 一直捶到拳头开始疼,凌俐才住手。 几十秒后,门里居然真的有了点声音。 凌俐眼睛一亮,蹙着眉,竖起耳朵紧贴着门仔细听着,发现确实不是自己的错觉,门内的确有响动。 先是一阵啪嗒啪嗒的声音,然后什么东西沙沙作响,再之后,仿佛有脚步声朝门这边来。 凌俐忙收回耳朵,捋了捋头发,又推推眼镜,脊背挺得笔直立在门口。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张胡子拉碴的大叔脸,顶着满头乱蓬蓬的头发,从门后探出来。 “谁啊?”大叔问着,声音似有些萎靡不振,似乎还有点哑,听起来,似乎刚睡醒。 凌俐皱起眉头,有些不确定地问:“我找南之易教授,您是……” “哦。”大叔轻轻回答了声,往前跨了一步,露出大半个身子来。 凌俐努力抑制住自己眼睛不要不礼貌地乱瞟,却实在忍不住女人与生俱来的八卦本能,一来二去还是将他的模样看得清楚。 这位大叔看起来不大讲卫生,一件脏兮兮的t恤,看不出来到底是白色还是米白,半绾着裤管,脚上一双蓝色塑胶拖鞋,略有些瘦,背也微微有些弓。 他像是还没睡醒一般,耷拉着眉半眯着眼,眼梢略略朝下,又薄又平的双唇紧抿着,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凌俐脊背一凉,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难道,这就是南之易? 可这打扮这画风,活脱脱一个流浪汉,还是面相很凶的那种。 从她匆匆浏览过的资料里来看,南之易可是阜南省内数一数二的技术带头人,国内都排得上名的水稻专家,水稻第一人郭老的嫡传弟子。 各种高大上的头衔和光环笼罩下的南之易,怎么会潦倒萎靡成这副样子? 一时间有些发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幸好大叔及时开口:“南之易不在,你晚些时候再来吧。” 当听到眼前这人不是南之易的时候,凌俐轻轻松了口气,又觉得有些好笑。 她明明是来找南之易的,大叔告诉她南教授不在,她居然还有些庆幸。 忽然又反应过来,南之易可是才三十出头的年纪,眼前这张起码四十往上的脸,年龄根本对不上,显然并非她要找的人。 于是她又问:“那您知道南教授什么时候回来?他去了哪里?” 大叔打量她两眼,皱起眉头,语气很是不耐烦:“不知道,这些无聊的问题也别来问我,你就当南之易去死了吧。” 凌俐被他这噼里啪啦一串话噎得说不出话来。 这位鸟窝头的大叔看起来脾气不大好,仿佛和南之易的关系也不大好。 她迅速瞟一眼面色不善的大叔样,低头垂眸,脑补着四十来岁失意中年人,和三十来岁意气风发的天才植物学家之间的明争暗斗…… 好容易收拢发散的思绪,凌俐紧抿着唇后退了一小步,低眉顺目地说:“那我下次再来找他,叨扰您了。” 大叔昂着下巴从鼻孔里哼出个“嗯”字,表情淡了下来。 凌俐再次小心翼翼的一句“再见”,接着抱紧自己的资料,准备离开。 一转过身,一个二十多岁脸圆圆的姑娘闯入她的视线。 姑娘端着盆不知道什么品种的植物,跑跑跳跳迎面而来,唇角弯弯眸子漆黑,笑得很好看。 凌俐被她的笑晃花了眼,又看见姑娘对着她招手。 她还没想好怎么回应姑娘这貌似是在打招呼的行为,姑娘已经开始说话。 “南老师,您睡够了吗?再不起来晚上植物病理学可要耽误了。” 她语气很是欢快,脸依旧朝着凌俐的方向,只是靠近了,凌俐才发觉她的视线似乎在自己身后。 下一秒,身后传来喜气洋洋的声音:“你的秋兰,真救活了啊?” 而圆脸姑娘用力地点着头:“活了,南老师你给的药方太管用了。老师我先回宿舍了,晚上见。” 姑娘挥手再见,又跟只小兔子一般,跑跑跳跳而去。 目送姑娘背影越来越远,凌俐瞪大了眼睛回头,正好看到大叔倚着门,笑得合不拢嘴,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刚才那女孩子叫大叔“南老师”,还说晚上有他的“植物病理学”课…… 等等,她刚才是不是被人耍了? 凌俐刀子般的眼神抛向大叔,而大叔一低头就和她的视线对上。 他马上反应过来似乎一时忘情露了馅,第一时间就要缩进办公室关上门,却被凌俐抓住门边。 饶是她已经受惯打击,这时候也忍不住眼角直抽抽有些想炸毛,声音都止不住的尖利:“你就是南之易?” 大叔半张脸缩回门背后,眼珠滴溜乱转,嘴里忙不迭说着:“那孩子脑子有点问题,称呼人不按姓氏按性别的,她叫我的是男老师,男女的男。” 凌俐装作没听到他的瞎扯,大力一推掀开面前的木门,愤然一句:“别装了!我都看到了。” 说完,手指向刚刚从他裤兜滑落到地面上的教职员工挂牌。 那牌子安安静静躺在看不清颜色的地板上,上面端端正正三个黑体特大号字:南之易。 大叔见被拆穿,扶着门长叹了口气,一副阑干拍遍的幽怨,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好吧!”他清了清嗓子,声音瞬间低沉起来:“恭喜你,找到我了。” 第三章 角力 南之易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手里扭着一瓶冰红茶的瓶盖,扭来扭去却都打不开。 凌俐呆呆地看他和瓶子角力,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这办公室和他的主人一样,杂乱一片堪比垃圾场,满地的泥巴一样的东西,地上随处乱扔的纸张、文件夹,还有四处散落的笔。 哪怕她的小格子间一年不收拾,也乱不到这个地步。 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她弯弯腰,不动声色把脚边滚来滚去的一支签字笔捡起来,轻轻放在茶几上。 又忍不住耸着鼻尖轻嗅了嗅,总觉得这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呃,还有眼前这邋里邋遢吊儿郎当的大叔。 他还真是南之易,可这犀利哥一般的造型,哪里像学术精英了? 不是说好的少年班出身、三十出头外表清俊的天才植物学家吗? 可眼前这张沧桑颓废一脸凶相的脸,不仅和清俊沾不上边,跟年少得志更是差的十万八千里。 这人该不是在参加工作时候虚报了年龄吧?还是起码虚报十岁以上的那种? 还有这连瓶水都搞不定的弱鸡属性…… 南之易扭不开瓶盖,终于放弃,随手把饮料一扔,抬头问她:“找我什么事?我先声明,明年我不带博士生了,跟养孩子似的太费劲,我还没结婚呢就喜当爹。” 凌俐眼角一抽,很想直言一番谁管你是不是结过婚带不带研究生啊,但还是努力保持着话题不跑偏。 她拿出牛皮口袋里的资料,双手递到他面前,语气很是恭谨:“南教授,我是呈达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凌俐,我代理的一个知识产权植物新品种的案件,想请您作为专家证人出庭质证。” 南之易撇过脸看了看她,表情瞬间就放松:“原来你不是来考博的啊?那就好那就好,你早说嘛,我就不会误会了。” 说完,他接过资料,一目十页地翻了翻,马上说:“你找错人了,我研究番茄的,不研究水稻。” 听到他这连敷衍都缺乏诚意的话,凌俐笑了笑,摸出自己的笔记本,按照索引翻开,摊在自己膝盖上,一字一句地念起来。 “三年前,您有个课题,西南地区抗水稻胁迫因子基因克隆及功能验证,当年可是阜南省的重大专项课题。两年前,您在science上发表的论文,内容是关于水稻染色体工程及基因组编辑。一年前,您的专利……” 南之易听着她嘴里那一长串貌似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的科研成果,眼角抽了抽。 敌方居然是有备而来,狡猾狡猾滴…… “好好好,你赢了!”他不耐烦地打断她,干脆不再绕圈圈,“你这个案子费时费力还得罪人,怎么看都不讨好,我时间宝贵浪费不起。” 他说的倒是大实话,可凌俐却快要按捺不住体内的洪荒之力,有些话不吐不快。 她深深吸了好几口气,终于忍不住吐槽:“时间宝贵,所以一整天都躲在办公室睡觉?您这样的国家栋梁,不是应该规律作息,争取多活几年为人类做贡献吗?” 南之易“嘶”地一声,手握成拳头放在唇边,眼里微微眯起:“大姐,你还有求于我就这么嚣张,律师都你这样牙尖嘴利?” 凌俐有些后悔一时嘴快,可这乱糟糟的办公室和眼前脏乱差的人让她极度不适,心里烦躁得很,有些憋不住话。 话说出去了,再也圆不回来。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南之易则微垂眼睫,大大方方地将她打量了个遍,之后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他倒没有生气,嘴角是若有似无笑:“夏虫不可语冰,你一脸蠢样,自然不明白我这种富有创造力的人,是不可能一板一眼过得跟机器人一样的。” 说到这里,他似嗓子有些不舒服,轻咳了几声。 凌俐刚得罪了他正愁不知道怎么下台,眼睛一扫看到乱丢在沙发上的冰红茶,默默拿起来,轻松扭开瓶盖,再递给南之易。 南之易惊呆,一直不怎么睁得开的眼睛瞪得溜圆:“你瘦瘦小小的,原来力气还挺大。” 凌俐双眼平视前方,面无表情地解释:“这瓶水怕是遇热膨胀后又收缩所以拧不开,这种情况不要握瓶身,托住瓶底抓紧一下就开的。” 他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晃了晃脑袋,接过瓶子咕咚咕咚狠灌了几口水。 凌俐听着他喝水的声音,也开始觉得有些渴。 跑到这边来了大半天,一口水都没有喝上,嗓子都快冒烟了。 她这番不请自来,南之易自然没把她当客人,不会有好茶伺候。 再说了,他这垃圾堆里翻出来的东西,她怕是不敢喝也不敢吃的。 实在是忍不住,她只好偷偷咽了口唾沫。 南之易注意到这个小细节,扬起眉毛笑得春光灿烂:“没水了,你馋也没有用。” 接着,他把手里的资料还给她,说:“看在你锲而不舍又力大如牛的份上,我暂且给你个机会。不过,我今天的阅读量已经用完,不想再看东西。你口述,看看能不能说服我参加这个案子。” 又喝了口水,他手指敲敲桌面,补充道:“发言时间不得超过十分钟。” 终于进入正题,凌俐精神一振,开始说起案情、一审结果、鉴定结论以及她自己的看法。 南之易收起满脸不耐烦的表情,认真听着她这个门外汉的班门弄斧,全程都没有打断她,只是在几个专用名词使用错误的情况纠正了她。 好容易把几十页的材料缩短在十分钟内说完,凌俐只觉得嗓子冒着丝丝青烟。 她舔舔有些开裂的嘴唇,问:“南教授,您看有希望吗?” 南之易突兀地站起来,眼睛微眯着,手指敲着自己的太阳穴,眸子却是越来越亮。 他似乎进入沉思状态,凌俐也不敢出声打断他,眨巴着眼睛看他在办公室里踱步,等待着答复。 而视线放在他身上几分钟,凌俐发现,南大叔全身上下没一处能让她看顺眼,除了一双眼睛。 干净又通透,瞳仁大且圆,而当他走到窗边,那眼睛里映上穿过斑驳树影投射进来的阳光时,一对眸子晶亮璀璨,似乎里面装了星星一般。 真是好看。 他在房子里慢慢踱步走来走去,好一会儿才说:“有点意思,你让我想一下。” 凌俐还没来得及高兴,他又折过脸声音冷下来:“好了慢走不送。” 就这样被南之易扫地出门,凌俐站在他办公室的门前,觉得自己有点懵。 办公室里那位,吊儿郎当不修边幅,怎么看都和拿到国家杰出青年科学基金的业内翘楚沾不上边。 正在发着呆,突然面前的门又吱呀一声打开。 大叔端着一个小篮子走出来,扔给她后微微一笑:“看你渴得慌,番茄送你了。” 又补充一句:“洗过的。” 凌俐低头看看篮子里均匀饱满又红得浓艳的小番茄,顿时口中酸水直冒,强忍着才没有发出吞咽口水的不雅声音。 她对邋遢大叔的卫生习惯是不抱希望的,可小番茄上水珠犹在看起来蛮干净,应该可以作为食物。 再加上奔波大半天滴水未进,她实在忍不住,抓起一个咬了一口。 香浓、味甜、多汁,秒杀她以前吃过的所有番茄。 “好吃吗?”大叔笑得很是灿烂,露出八颗洁白整齐的牙齿。 她瞪圆眼睛使劲点头,正想开口说谢谢,却不料大叔冷下脸来了一句:“转基因的。” “诶?”凌俐捏着番茄,只来得回了一个字,就看到眼前的木门迅速合上,本能反应一般后退了一小步,这才没让那门就要砸到她的鼻尖。 耳朵却被他不留手的关门声震得嗡嗡直叫。 凌俐端着一篮子小番茄,很有些哭笑不得。 都说搞学术的人会有些怪脾气,她也有心理准备会遇到个难伺候的主,可没料到里面那位的画风如此清奇。 不修边幅邋里邋遢算是学术疯子的标配,可喜怒无常还爱恶作剧,又是几个意思? 凌俐缩了缩脖子,心里有个奇怪的想法。 莫不是,她遇到的是个假南之易? 番茄吃完了不够,凌俐又喝了一瓶矿泉水,终于补足水分缓过劲来。 凌俐提着重重的公文包,走了十几分钟到了阜南大学地铁站,又特意选了个人少的站台等待。 等地铁来了,果然运气不错还有空位。 凌俐忙不迭坐下来,放松放松因为下午站得太久而有些发胀发酸的腿。 这一趟穿城而过,劳心劳力先不说,请不请得到这位怪专家上庭,依旧是悬而未决。 不过,案子总算有了点希望。 半个多小时之后,凌俐回到了她在雒都的栖身之地。 在雒都有个传统的说法,“东穷西贵南富北乱”。 做生意的人喜欢在城南置业,城西是政府部门的集中地,而城北是火车站和大型的小商品批发市场,流动人口很多,也是盗抢案件发案率最高的地区。 至于城东,集中了一批工业企业的宿舍区。 随着二十年前国有企业的倒闭搬迁,城东集中了大量的下岗工人。凌俐的舅舅舅妈,正是当年那批下岗工人里的两个。 这些年雒都的发展,这种局面已经得到了很大改善,但是城东仍有一大片难以改造的老小区,凌俐的住处就在这样一个小区里。 逼仄的空间,红砖的楼体,狭窄的楼道,昏暗的灯光,她小窝所在的地方,所有一切都是九十年代初老式筒子楼的标配。 第四章 篱下 凌俐住在二楼,楼下就是舅舅张守振下岗后开的小饭馆。 这小饭馆开了快二十年,一直屹立不倒,店面破旧但是生意很不错。 跟大多数饭店男人掌勺不一样,他们家,是由舅妈掌厨舅舅跑堂,一手地道的雒都风味家常菜味,在着周边小有名气,到了就餐高峰时期,还要排队,甚至有开着豪车的食客慕名而来。 上楼放下包,掬水洗了脸,凌俐换下身上的职业装,穿了洗得泛白的旧t恤和牛仔裤,盘着的头发散开扎成马尾,匆匆下楼帮忙。 正是饭点,店里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刚下班附近工地的工人和穿着体面的客人丝毫不会嫌弃彼此的不同,只是大叫着:“老板快点哟!菜点了好久了还不上!” 凌俐挤进厨房端菜,舅妈正在炒菜,见她进来忙从旁边碗里抓起一块炸好的酥肉塞进她嘴里,说:“饿了吧?先垫一垫,忙过这阵子就吃饭。” 凌俐张嘴接过来,一边嚼着一边端起几盘菜送到客人桌上。 有了凌俐的帮忙,舅舅歇了口气,跑到饭馆后面的巷道里去过烟瘾。 舅舅的儿媳妇、她的表嫂丁文华,抱着还不到一岁的儿子小宝,在她身边走来走去,时不时念叨一句:“听说隔壁楼孙叔的房子房租又涨了一百。” 凌俐只当没听到,依旧忙进忙出,没一会儿就满头是汗。 到了快九点,店里生意才逐渐淡下来,就剩一两桌客人。 舅妈炒出两荤一素,端了盘花生米给舅舅下酒,烧了一大盆煎蛋汤,最后盛了四碗饭出来,招呼全家人坐下吃饭。 凌俐是真饿了。 她没几分钟就吃完一碗米饭,又进厨房盛了一碗。 第二碗刚吃上,丁文华鼻子里就哼了声,满脸的不屑。凌俐早知道她的毛病,也不往心头去,继续埋头吃饭。 舅舅则嘬了口酒在嘴里缓缓咽下,问凌俐:“小俐,你最近工作怎样?锦川还算关照你吧?” 凌俐抬头,对上他有些浑黄的眸子,抿着唇回答:“最近还行,有个要去高院开庭的案子,可以长长见识。师父他对我很好的,舅舅您别担心。” 张守振满意地眯起眼睛,挟颗花生米送进嘴里,又说:“我就知道锦川是有良心的,不枉费当年我帮他们家一把。” 他又开始絮絮叨叨说起往事。 凌俐已经听了很多遍了,不过依旧做出认真聆听的样子,听他说起和祝主任父亲当年的交情。 那时候,舅舅刚下岗开了小饭馆,祝主任的父亲本来做着小生意,结果遇上合伙人卷着一笔货款跑了,除了一堆天天要账的人,什么都没留下。 本来咬紧牙关凭着在国企上班的祝主任母亲的工资,也能撑一撑。 却没想到雪上加霜,国企大规模下岗潮,祝主任的母亲也没能幸免,一家人都没有了收入。 要账的人天天上门,祝家卖了房子才打发走一堆流氓。可是,祝锦川独居在乡下的奶奶却突然重病,不仅需要医疗费,还没人照顾。 处处都需要钱,一家人都快急疯了。 祝锦川主动辍学说去打工帮助家里,而他父亲整夜睡不着觉,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没几天就秃顶。 当时住他家隔壁的舅舅,关键时刻雪中送炭,拿出不多的积蓄借给他们家,又跟他们说,孩子不能不上学,只要饭馆还在,老祝家一家随时来吃,钱不钱的以后再说。 当时的祝锦川,十五岁的半大小子,红着眼圈忍着泪拼命点着头:“张叔,我一辈子都记得您这个情。” 之后,祝主任的父母回乡下照顾生病的老人,祝锦川一个人在舅舅家住了大半年,也吃了大半年,直到他父母办完老人的后事,夫妻俩回城慢慢打工还债,日子才又恢复正常。 说到这里,舅舅颇有几分得意:“所以说,患难见真情,哪怕祝锦川现在成了大律师,我张守振的人情他也得卖。” 凌俐配合地“嗯”了一声,丁文华却满不在乎地“嘁”了一声。 舅舅脸立刻拉下来,手里的筷子重重放在桌上,舅妈的脸色慌张,生怕他们又吵起来。 丁文华倒是没有像往常一样对舅舅引以为豪的交情冷嘲热讽,只是把焦点转到了凌俐身上。 “既然祝律师那么照顾凌俐,想来我们凌大律师收入不错了。这楼上的房子好歹也是家电齐全的大套一,别人都租一千多,就我们租的五百,还一租就是好几年,这也该涨涨了。” 凌俐放下筷子,低下头默不作声。 又来了,几乎一两个月就要上演的戏码。 舅舅狠狠瞪了丁文华一眼,说:“房子是我的,我爱给谁住就给谁住,哪怕我不收钱也不关你事。” 丁文华不甘示弱,嘴里噼里啪啦就是一串:“是跟我没关系,但是跟你儿子、孙子有关系。你儿子一年里起码两百天都在外面辛辛苦苦挣钱,您老就在家里做善事散财。” 说到这,丁文华瞥了眼凌俐,扬高声音:“白吃白住不说,还赖着好几年不走。” 舅舅气得手发抖,说:“丁文华,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再说话,小俐是我外甥女,一个人孤零零无依无靠的,我能不管?再说了,你从来不工作,就凭建文那点打工的钱,能买得起二环里九十平的新房?还不是我们两老口这点小生意赚的?” 丁文华见公公脾气上来了,也就不再说话,只是抱着儿子扭过脸去,依旧鼻孔朝上一直翻着白眼。 舅妈则小声地劝着凌俐:“小俐,你别往心里去,我们不缺钱,收你房租就是个过场而已。” 丁文华却又炸了,声音都有些尖利起来:“妈,你不缺钱,可是你孙子以后上学找工作买房子娶媳妇,哪样不要钱?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样,没有新房也愿意结婚的!” 丁文华这话一说出来,本来气呼呼的舅舅不说话了,舅妈也叹了口气。 凌俐知道,在关于婚房这件事情上,舅舅、舅妈始终还是觉得亏欠表哥和表嫂的。 三年前,表哥张建文结婚的时候,舅舅家有两套房子。一套是她租住着的这套老房,一套是舅舅十多年前买的半新不旧的套二。 原本以为舅舅会把这套房子收回,装修一下给表哥做婚房的,却不料舅舅怕她搬来搬去难受又不自在,竟然不知道怎么说服了表哥,把当时他们住着的套二的主卧让了出来,给表哥当成新房。 表嫂一直觉得有些委屈,也一直觉得和公婆住在一起不那么自在,直到去年小侄儿出生,舅舅攒够了钱买下一套九十多平的套二,才算把这事圆了过去。 虽然表嫂这种啃老的行为不太好,可是人家啃得理直气壮,自己这一文不名的穷亲戚,才是真正占了便宜的那个。 所以,还能怎样?为了不让舅舅舅妈难做,唯有她出来息事宁人了。 凌俐抬头笑笑,说:“舅舅,舅妈,表嫂,你们别为我吵了。这些年我是一直占着这套房子,很过意不去。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下个月起,我每月交一千的房租吧。” 丁文华的脸色总算不那么难看,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舅舅长叹了一口气,却终于没有开口说话,舅妈的脸色却是和缓了下来。 只有凌俐面色如常,继续端起碗来吃饭。 吃完晚饭,凌俐帮着舅妈收拾了碗筷,又摘了菜准备好各种面食后,终于得空上楼休息。 舅舅舅妈还不能回家,他们还要等着十一二点吃宵夜的那批客人。 凌俐上楼,洗完澡洗完头,身体有些疲惫酸软。可一看房间有点乱,顿时就闲不下来了。 她一阵忙里忙外,终于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处女座的特性在她身上真是体现的淋漓尽致,非要生活和工作的环境整整齐齐,所有东西都要井井有条完美分类,否则她就会焦躁不安。 所以,每天下班后,还得拖着疲累的身体在饭店里帮忙,染上一层她其实挺讨厌的油烟味道,其实挺不好过的。 再加上亲戚的故意挑刺,有些时候,她过得很煎熬。 可是,相比于囊中羞涩饥寒交迫,这寄人篱下起码有个容身之所的日子,已经很不错了。 她既然没有能力改变,只能坦然接受。 就像她干律师这行一样,经常被人嫌弃、被人看不起、被人忽视,被人颐指气,被人当成傻瓜和负面教材。 确实,她身上缺乏成为优秀律师的很多要件,反应有点慢、口才不够好、人不够圆滑、大学时候专业不对口,唯一值得夸奖的优点,大概就只剩谨慎仔细。 但让她扔下考了三年好容易才过关的司法资格证,和一年实习期换来的执业律师的身份,还是有些舍不得的。 再说,现在转行,又能找到什么更好的工作呢?去做收银员,还是从私人公司里最低等的文员向上爬? 凌俐整个身体陷进沙发,脖子放在靠背上,仰望着有些掉皮变色的天花板,若有所思。 有时候一时冲动想要改变现状,可每到应该做决定勇敢一把的时候,她却依旧缺乏临门一脚的勇气。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忽然又想起那件案子,凌俐心口一疼,马上坐了起来,强忍着不让自己深想下去。 一旦开了头,这个晚上又会被眼泪淹没。 几个深呼吸后,鼻间的涩意消退,凌俐轻吁出一口气,也暗暗下了决心。 是时候做出些改变了,只是,一切都等下个月那件悬而未决的事情,有了最终的结果再说吧。 第五章 粉妹 秋意渐渐浓了起来,温度渐渐低了下去。特别是在清晨和傍晚,有时候明明没有起风,一阵阵的凉意也能穿透单薄的衣裤,穿髓透骨,让人打个寒颤。 凌俐穿着一件单衣,在一片稀薄的晨光中,站在法院审判大楼的台阶上,却急得额头直冒汗。 她举着手里的电话,有些不知所措。 半小时后就要开庭了,可和她约好了的南之易,却迟迟不出现。 打他办公室电话,不出所料没有人接;再打手机,依旧是熟悉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南之易答应她要出庭作证了,这本来这是件好事,她得到回音后,立刻向合议庭提出了申请。 那位曾经指点她的徐法官没有为难她,爽快地答应,迅速走完了申请专家证人出庭作证的程序。 然而,眼看着马上要开庭,南之易却又失踪了。 说“又”字,是因为这个不靠谱的人之前已经放过她一次鸽子。 南之易长期不开手机,平时只有打他办公室电话能找到他,然而这朵奇葩,哪怕人在办公室,也能忍住一直狂响不停的电话铃声轰炸,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可自拔。 总之,接不接电话完全随缘的。 上周五,凌俐电话从早打到晚,好容易才捉到他,再三确认他周一上午有空,准备抓紧时间说说庭审事宜。 结果,她在大风大雨中准时赶到阜南大学,却扑了个空,白等半天不说,淋了雨吹了风,站在走廊里一直打喷嚏。 路过的学生妹子看她等得可怜,终于告诉她:“南老师一大早就急匆匆走了,今天下午的课都是调了的。” 凌俐以为自己在这么多年各种不如意的磋磨下已经不会生气,那时候却气得跟打多了气的气球一般,马上就要爆炸。 可终究还是没有炸了,又慢慢地蔫下来。 她找不得到南之易尚且不说,等找到了又能怎样?能骂一顿还是能打一顿? 自己有求于他,只好缩起头来装孙子。 生完气过后,她忽然灵台一点清明,死皮赖脸拉住个看起来老实好说话的学生,搞来了南之易的排课表。 第二天,她根据课程表,在一个阶梯教室里逮住刚上完课的南之易。 当时,南之易看到她,先是愣了愣,接着头微偏着若有所思。 凌俐正在斟酌应该以怎么的语气兴师问罪不会显得太没气势,也不会太过火得罪他,南之易已经挠了挠头顶上的鸟窝,冲她说:“你好面熟,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凌俐被他的健忘雷得外焦里嫩,他则皱着眉头仔细看了看她的脸,马上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你以前是不是找过我要考我的博士?” 凌俐终于有了欲哭无泪的感觉,好一会儿才气若游丝地回答:“南教授,我不是来考试的。我是律师凌俐,昨天约了你谈庭审的事,结果你爽约。” 南之易眨着眼睛似乎在回忆,几秒后终于想起她是谁,表情马上轻松下来:“是你啊怪力女,昨天我有急事走了,又没你电话联系不上你,不好意思啊。” 凌俐拳头捏紧又放松,强忍住想要给他脸上来一拳的冲动 她明明留了名片给他的。 不过还好,南之易没忘了答应她的事,为表歉意立刻热情邀请凌俐去他的办公室。 在依旧弥漫着奇怪气味的办公室里,花了一个小时确认南之易已经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凌俐松了口气,并下定决心下次一定不能到他办公室里谈事情,这味道太销魂了。 然而,看看眼前邋遢大王般的学术带头人,凌俐突然心里一紧,脊背上泛起一阵凉意,意识到她好像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 就他这形象进法院,会不会被法警当成上访户拦下来?还有这吊儿郎当的表情和姿态,要是上了庭只怕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不要说徐法官了,连她自己也会怀疑是不是请了个假冒伪劣产品来吧? 她当机立断,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诚恳一些,小心翼翼地问:“上庭时,您能不能形象稍微整洁点?” 南之易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皱巴巴的格子衬衫,又疑惑地抬起头:“我形象不够整洁吗?” 凌俐只觉得自己被九重劫雷劈过快要魂飞魄散,忍了又忍,终于把“您老真有自知之明”的吐槽吞进肚子,憋得满脸通红。 好一会儿,她才声如蚊蚋:“我是说您上庭前最好洗个头洗个澡再刮刮胡子。” 又补充:“最好穿正装。” “哦!”南之易指尖摩挲着下巴,眼睛里一片迷茫:“所谓正装,是什么标准?” 凌俐一怔,就算再不食人间烟火,南大叔也该知道什么叫正装吧? 然而对上他孩子一般通透的眸子,突然又有些心软。 人们都说智商极高的人往往情商不怎么样,很多还有各种各样的心理问题和怪癖。所以,不能对他要求那么高的,有些无关紧要的地方,把他当成孩子就好。 凌俐拿自己当示范,一边比划一边解释道:“就像我这样的,西装外套,里面最好是素色的衬衫,可以不打领带,但领口的扣子一定得系好。” 视线移到他的下装,凌俐皱了皱眉,马上补充:“还有,不能穿牛仔裤的。” 尤其是今天这条脏到是黑是蓝已经傻傻分不清楚的。 “哦!”南之易恍然大悟一般地缓缓点头,又带着询问的语气:“不穿牛仔裤穿什么?还得像你一样穿裙子?” “噗!”凌俐终于忍不下去,一口老血喷出来,一脸的生无可恋。 南之易看她终于崩坏的表情,指着她的脸,开心地笑起来。 等笑够了停下,他慢悠悠说:“粉妹二号,我逗你玩呢,你真当我白痴啊?我知道了,出庭穿正装嘛。” 凌俐好容易从风中凌乱的状态中找回了自己的意识,才发觉自己被他安上了一个外号。 “粉妹二号是什么鬼?”她有气无力地问,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南之易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我根据著名品种粉妹一号改良的番茄,第一次种出来的果子都被你吃了,你不叫粉妹二号叫什么?” 停了几秒,又问:“对了,那果子还没经过转基因食品安全测试,你吃了身体没什么异样吧?” 凌俐彻底呆掉,张大嘴巴许久都说不出话。 人穷志短,温饱线上挣扎的她倒是没立场排斥吃转基因食品,可南之易这拿她试毒的行为,实在太过分了。 南之易似乎对她的目瞪口呆很满意,兀自笑起来,满脸的春光灿烂:“这样有点表情才像小姑娘嘛,天天装正经板着脸,我看着都替你脸酸。” 等欣赏够凌俐丰富又纠结的表情,他开始慢条斯理地科普起来:“放心吧,所谓安全性测试,要解决的主要是过敏问题,吃个番茄而已,对你造成的影响怕是超不过身为内地人忽然吃颗以前没见过的热带水果。” 从那天开始,南之易就彻底忘掉她的名字,直接叫她粉妹二号,或者粉妹。 此刻,粉妹二号战战兢兢地看着距离庭审时间越来越近,大门口却始终不见南之易的身影。 她只觉得身体越绷越紧,太阳穴都开始突突跳着疼。 电话突然响起,她精神一振,看都没看赶快就接起来,里面却传来法官助理小张的声音:“凌律师,当事人都到了,你怎么还没到?” 凌俐一阵失望,长叹一口气,朝大门口看了最后一眼,终于放弃。 专家靠得住,母猪都能上树。 花了那么多心思,本以为这个案子会有转机,结果费心费力找了个不靠谱的专家,一败涂地。 她郁郁转身,顺着台阶向上走着,步子有些沉重。刚走几步,身后突然传来南之易的声音。 他叫着:“粉妹二号,等等我。” 随着他的喊话,凌俐刚刚凉透的心又热乎了过来,高兴地转身,却被眼前拾级而上的身影震住了。 南之易果然按照她说的,洗了头刮了胡子穿着正装。 黑色西装西裤,里面一件灰色的衬衫,鸟窝头变成偏分,没有打领带,不过戴着一副长方框眼镜,遮了遮他太过黑亮跟孩子一样澄澈的眼睛。 这一下子就从童年动画片里的邋遢大王,进化成tvb剧里奸角律师衣冠禽兽的形象。 只是,印象中的大叔脸,没了满脸的胡茬,怎么就能变成长腿欧巴了? 要不是他那双辨识度极高的眼睛,她还真不敢认。 看凌俐被自己的新形象惊呆,南之易声音严肃又低沉:“你是得了九江头槽绦虫病吗?” 凌俐不明就里,下意识地:“啊?” 南之易马上得意地笑起来:“嘴巴合不拢啊。” 凌俐眼角忍不住地一抽,这人又开始掉书袋绕着弯骂人了。 她迅速合拢张大的嘴巴,也没工夫跟他计较,匆匆一句:“南老师,快开庭了。” 南之易却颇有几分自得地抚着下巴:“粉妹,你想不到我其实是个帅哥吧?我就是怕女学生缠着我,所以故意不修边幅的。” 他那自恋的模样让凌俐忍不住扶额,刚刚一丝赞叹的情绪瞬间灰飞烟灭。 眼看离开庭时间不到十分钟,凌俐送他进了证人室,自己则赶到法庭准备开庭。 临走前,南之易拉住她,塞给她一张小纸条。 凌俐看着纸条上天书一样的内容,一阵头大,问:“这是什么?dus实验是什么?田间测试又是什么?” 南之易神秘地笑笑:“唬弄人的,你适当时候拿出来念念,可以提升你的专业形象,反正除了我,他们也都听不懂。” 凌俐心里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激。虽然南之易很有些靠不住,可他偶尔的善意,也能让她感到这个世界久违了的温暖。 随着徐法官敲击法槌的一声闷响,凌俐代理的第二十五个案件开始庭审。 宣读当事人权利义务、询问是否回避、宣读上诉状、答辩和陈述,庭审的常规套路平稳走下来,终于进入了关键的举证、质证环节。 循规蹈矩出示完一审的证据,南之易出场。 他首先向法庭介绍了自己光辉的履历,接下来什么特聘专家、首席科学家、特约审稿人等一长串职务更有亮瞎狗眼的潜力。 凌俐几个问题引出南之易对一审中鉴定结论的质疑。 南之易开始侃侃而谈:“涉案的水稻,其父本是c418,是由no17与dh6wc杂交后与dh6wc回交两代再经二代自交选育而成……” 一长串拗口的字母加数字的组合不断从他嘴里蹦出来,已经把在座的人都绕晕。 凌俐先还仗着临时抱佛脚学来的东西勉强能撑住,后来信息量实在太大,干脆放弃不听。 好在他说了两分钟就没有再掉书袋,开始总结:“首先,有关于鉴定机构的问题,根据我掌握的资料,他们从事的是转基因成分检测,并未获得种子行政机构授权,其指纹数据库不具有权威性。 其次,根据国家标准,仅凭单亲本不能做出亲子鉴定结论,这份《检验报告》附图的带型与结论并不完全符合,这个实验的质量有问题。 最后,哪怕有一份符合国家检验标准的dna完全配对的报告,也应该通过dus实验来进一步验证是否遗传信息相同。仅凭dna报告就认定这两种水稻完全一致,在学术上站不住脚。” 第六章 质证 以徐法官为审判长的合议庭成员,常年活跃在知识产权审判领域,跟一群书呆子学术狂们打交道,早就见多识广波澜不惊,这时候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 而那二十来岁的法官助理一脸懵逼,书记员妹纸的眼角在抽大概还在晕刚才那堆天书。 至于被上诉人的代理律师,这时候低着头翻起了资料,显而易见地有些慌乱。 凌俐偷偷在桌下面比了个v,精神振奋。 接下来轮到对方律师质证。 好半天,被上诉方的那位郭律师才从书堆里抬起头,说:“南教授,我很敬佩您的专业素养,不过,您在本案中的诉讼地位也只等同于证人,您证言的证明力并不比鉴定结论大。一审鉴定人员虽然没有到现场接受质证,但提交了一份书面说明,充分论证了检验报告的合理性和可靠性。” 跟南之易纠结杂交水稻的各种技术性问题没有意义,郭律师很精明,决定从自己擅长的领域开始,攻击南之易证言的证明力问题。 南之易一点没受影响,声音微扬:“今天我来的主要目的,其实是对专家证人询问鉴定人制度很感兴趣,很遗憾鉴定人居然并没有到场。要不我真想问问,怎么毕业三年多了,他还和当年一样不长进?这么简单的原理也能弄错?” 律师正要开口反驳,南之易微笑着抢先说:“这位在鉴定书上签字,名叫杨郁的助理研究员,当年是我的硕士研究生,在生物信息学这个科目上,我记得当年给他的分刚刚及格。” 律师这下真的愣了,好一会儿才说:“请不要信口开河……” 南之易轻轻敲了两下自己的太阳穴:“请你不要怀疑我的记忆力。他当年的学号是090733,你可以去阜南大学生命科学学院调查,相信成绩还在的。” 南之易自信而锐利的目光,让凌俐几乎看呆。 他在法庭上侃侃而谈,每一个细胞都闪耀着业内翘楚舍我其谁的精英气息,气场全开自信满满,浑身上下都找不出吊儿郎当邋遢大叔的影子。 尤其是那一张年轻却沉稳的脸,跟庭下一副神经兮兮的模样完全不沾边,哪怕听不懂他说的内容,思绪也会被牵着走,不由自主想要相信他。 凌俐有些怀疑自己怕是要撞大运了,南大叔这气势,哪里是在接受对方律师的质证,完全是学霸碾压学渣的感觉好吗? 直到质证环节结束,对方的郭律师好像还有点没回过神。而到了辩论阶段,因为一审胜诉的关键证据鉴定结论被南大叔吊打摇摇欲坠,郭律师一说起这证据就有点心虚的模样,让凌俐气势大涨。 她乘胜追击继续质疑着鉴定结论的权威性,最后还拿出南大叔给的那张纸条装模作样念下去,终于成功收获合议庭不明觉厉的目光。 庭审结束,徐法官宣布休庭。 休庭前,徐法官征求诉讼双方的意见是否进行调解,上诉方凌俐表示可以,对方那之前趾高气扬的公司法务代表,毫不犹豫地头如捣蒜,表示愿意进行和解谈判。 这是个了不起的突破了,不但凌俐欣喜,徐法官都似松了口气。 他站在审判席上,隔空与凌俐对视了几秒,微微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鼓励,让她倍感兴奋。 约定十天后向合议庭提交和解协议、完成笔录校对后,凌俐出了法庭。 却发现南之易还在审判法庭门口的台阶上等着她。 “粉妹,我不在你没被翻盘吧?”他笑得又痞又贫,虽然仍是刚才那身皮,可庭上摄人的学者气质荡然无存。 凌俐抿着嘴摇摇头,右手比了个胜利的“v”:“我痛打落水狗来着,对方刚才要求和解了,一审时态度可强硬得很,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说到这里,她眼里闪着雀跃的光:“南教授,您真的很厉害,不仅专业知识碾压,记性还那么好,居然能记得三年前学生的学号和成绩。” 想起南之易刚才给对方律师的暴击,她心情异常地好。 南之易却笑出声,满脸看白痴的表情:“谁那么无聊记这些东西,我瞎编的,你还真信啊!” 凌俐听完这句话,浑身寒毛都立起来,吓得跳脚:“你居然作伪证!被查到就完了,你是要害死我吗?” 南之易却一脸的自在逍遥:“别那么紧张,杨郁这土豆小子确实是我学生没错,学号我乱编的。至于成绩,这些年就没遇到过能让我打七十分以上的学生,当然都是勉强及格。” 凌俐被他这一唬,小心脏像坐了过山车一般被抛上抛下的,好半晌才算落了地,释然一笑。 她站直身体,郑重其事地向面前这位非典型国家栋梁鞠躬道谢:“真的很谢谢您,帮了我大忙。这次出庭的费用,我尽快办妥手续让公司会计转给您。” 南之易有些不自在地横跨了两步,躲开她这有些夸张的致谢。 之后又挥挥手:“得了,那什么什么费用,你自己留着吧,小女孩家家的也不容易。我不缺钱,也没地方用钱。” 凌俐却坚持:“不行,虽然钱不多您不放在眼里,但这是原则问题。” 南之易见她一脸倔强,也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一时兴起扬起手拍拍她的头,笑着说:“随你吧。好了,别那么紧张,放轻松点。” 然后,说了再见就转身离开。 凌俐呆呆地看着前方,半天没回过神,只眼珠子跟着南之易的身影在动,一直目送他下了楼梯后拐弯不见。 刚被摸了头,他手掌边缘滑过额头的感觉犹在,头顶上还残余着他掌心的温度,而他笑起来时候眉眼干净清透的模样,一遍遍在她脑海里回放。 凌俐深吸口气,努力抑制住心里陌生又古怪的情绪,一步步走下台阶,从挂着大大国徽的正门口出去,到最近的地铁站赶车回所里。 南之易双手插在裤兜里,下了台阶几步就绕到审判大楼的背后。 他脸上的笑渐渐淡下来,沉默地站在综合办公大楼下,抬头仰望最高的那层,推测着那人办公室的位置。 算起来,似乎有两年多没见过他了。偶尔回家一趟,从家人嘴里听说,他现在事业上顺风顺水,已经爬到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 他天生就是这块料,聪明谨慎、精于算计,从不轻易做出选择。可一旦他选了,肯定会是那条最省事省力省心的路,冷静理智到可怕。 所有人、所有感情,他都可以当成筹码。 南之易嗤笑一声,心底漫过一丝不以为然。那人怎么样、过得是好是坏,不是早就跟他没有半点关系了吗? 只是,那毕竟是他年少时坚实的倚靠和追逐的背影,心里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些关注。 南之易慢慢收回视线,转过身离开。快到大门口时,远远看到粉妹二号离去的背影。 看她连走路都是一板一眼、仿佛用尺子量过步子大小的模样,他不禁笑起来,心底一丝阴霾瞬间散去。 这次答应帮助这个小律师,是因为全身心投入一个大项目,跟国外一所学校搞学术竞争,带着一帮学生半年多以来天天熬夜,半个月前终于抢先完成了成果发表。 这次的阶段性成果得来不易,他实在有些累,不想再过连梦里都是基因片段的日子。 正好她送上门,于是来点插曲体验下别样的生活。 看小律师刚才一脸兴奋的表情,想必他还是做得不错的。 “我果然是天才。”他自言自语着,心情一好,嘴里也开始随心所欲哼着自创的歌。 下午晚上都有课,这周还得抽空去趟南溪的育种基地,看看周一时候突发的病虫害控制下来没有,不知不觉又要开始忙了。 南之易慢悠悠走着,眼看着大门就在眼前,突然一辆黑色a6轿车停在他身边,微微横斜着,刚好挡住了他出门的去路。 侧眸看了眼车牌号,南之易带着淡淡笑意的脸瞬间冷下来。 轿车后座的车窗缓缓降下,一个男人侧过脸注视着他,眼里全是疑惑。 好一会儿,男人轻轻笑开,只是那嘴角弯起的弧度极其不自然。 男人声音低沉沙哑很有特色,对他说着:“小易,原来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了?” 南之易瞥了他一眼便转过头去,视线直接投到马路对面,声音不带一丝温度:“麻烦让让,你的车挡着我出门了。” 男人丝毫不介意他的冷漠,依旧笑着问:“你去哪里?要不要送送你?” 南之易冷哼一声:“不必了,您是大人物,贵人事忙。人命关天的事也比不过您的工作重要,何必浪费时间。” 副驾驶上坐着的年轻人很有眼色,忙不迭跑下车,微躬着腰打开车后厢的门,在男人下车的时候,还把自己的手放在车门处以免他碰到头。 男人下了车,在南之易面前站直身体。 他一身深色的西装,头发一丝不乱,带着副无框眼镜。虽然个头比南之易矮了不少,却胜在气度不凡。 他脸上的笑终于自然了几分:“小易,好久没看到你了。听你们院长说,你上个项目刚刚结束,干得很不错。” 南之易看着他那张和自己有些相似的脸,一时间有些气恼,声音里都带了戾气:“你不用笑得这么勉强,也不用摆出这副夸小孩子的模样,十五年前我就说过,我和你再没了关系,你大可不必惺惺作态。” 说完,南之易再不停留,迈开腿几步就绕开车头,从法院大门径直离开。 男人微锁着眉头,看着南之易离去的背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好一会儿,司机有些犹豫地从驾驶室里探出头,问:“南院,时候不早了,政法委那边的会……” 司机还没说完,男人长叹口气,声音有些郁郁的:“走吧,去政法委。” 秘书打开车门,他上了车。 黑色轿车驶出大门,汇入了城市主干道的茫茫车流中,朝市中心的省委办公区驶去。 第七章 师父 知识产权案件终于告了一段落,接下来的几天,因为要和对方谈判和解事宜,又要跑法院,凌俐有些忙碌。 不过,这种终于觉得自己不是在做无用功的感觉,让她很有些振奋。 第一次能和对方律师平起平坐不再低人一等,也第一次有了能独自搞定一个官司的自信,这样的感觉,实在是太好。 从法院回到律所已经是中午,门口财务办公室里的林姐看到她,微笑着问:“小凌,前几天开庭还顺利吗?” 凌俐抿嘴笑笑,轻点着头:“专家证人很给力,对方已经提出想要和解了。” 林姐倒是有些意外,转瞬后又笑开:“那就好,听说你这案子挺难。” 她停了几秒,又压低声音:“祝主任刚刚出差回来了,我看他心情还不错,你去见见他吧。” 听到祝锦川出差归来,凌俐本有些雀跃的心突然沉静下来。 这个案子告一段落,不知道师父下一个交给她的,又会是什么案子。 想到这里,她情绪不由自主低落起来。 自从有一次因为搞错了基本概念,按照来律所咨询的当事人的诉求,针对政府征地公告提起了行政诉讼,又被法官捏着鼻子扔回来告知她不予立案以后,祝锦川就禁止她自己接案子了。 什么行政行为可诉,什么行政行为不可诉都搞不清楚,这样的乌龙官司说出去,怕是要被业内笑掉大牙的,作为她师父的祝锦川,也会跟着丢脸。 所以后来,她只能办祝锦川交给她的案子了,以防再次出丑,带累律所的名声。 回自己座位放好资料,凌俐深吸几口气,感觉到已经处理好负面情绪,起身到祝锦川办公室门口,轻轻叩了门。 门内传来他低低的声音:“请进。” 凌俐进门,在沙发上坐下,背挺得笔直,脸上虽然很平静,心里其实有些惴惴不安。 祝锦川还在低头看着手中的笔记本,时不时划两下。 他今年三十四,从业已经有十年,以前一直做的刑事辩护,最近几年忽然转向了知识产权领域。 跟凌俐的低起点相比,祝锦川完全是高配版的金装律师。 帝都大学毕业,顺顺当当过了司考执了业,没几年就成了所里的合伙人。 从事刑事辩护的阶段,他大案子办过不少,认识的人都会叫他一声祝大状。 而主要精力转到知识产权这块以后,他也干得风生水起,迅速爬到知产律师的第一梯队。 入所一年多,其实祝锦川对她也不算严厉,甚至很少说她,但是凌俐总有些怕他。 他实在太少笑了,几乎没有表情,总是紧锁着眉,总是穿着正装,连不打领带的时候都很少,板正又严肃。 再加上自己入所以来的惨淡战绩…… 自己这废柴律师,如果不是因为祝锦川欠舅舅人情,当废物利用一般养在所里解决些小案子,怕是真的会被扫地出门吧。 所以,每当需要单独面对祝锦川的时候,凌俐就像上学时候因为成绩不理想,害怕班主任单独找她谈话一般,战战兢兢。 这次却有一点不同,因为,她似乎赢了。 好一会儿,祝锦川处理完手里的事,抬起头问她:“你今天开庭情况怎么样?这案子本来也难打,二审就是走个过场,结果不好你也别往心里去。” 祝锦川竟然很难得地安慰了她,让凌俐有些愣怔。 他久违的好脸色让凌俐心里紧绷的弦放松了些,回答道:“还行,对方提出和解了,不再是一审时候强硬的态度。目前正在协商,” 祝锦川似有些意外:“哦?我还以为输定了的。你都做了什么?” 凌俐微笑着开口:“我找了专家证人对抗一审时候的鉴定结论,效果不错,现在对方慌了。” 听到这里,祝锦川微抿唇角,终于夸了她:“不错,这个结果已经很好,下一步好好和对方谈,尽量为委托人争取权益,实在搞不定就告诉我。你先整理整理,本周把这个案子的材料拿给我看看。” 说完,祝锦川又交给她一个文件夹:“这是有人拐弯抹角非要委托给我的一个刑案,案情比较简单。你知道,我其实好几年没从事刑事辩护了,你先看看,如果没有什么问题,就由你来主办,我到时候上庭就是。” 凌俐接过文件夹,打开看了眼,有些出神。 师父是知道八年前那案子的,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受害人家属,天生会对刑事案件被告人有偏见,所里不会安排刑案给她办理。 结果,现在她不仅要办,而且还是一起故意杀人案。 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下意识地对这案子有些排斥。 祝锦川似看出她的疑虑,开口解释:“我知道你大概不会愿意办刑案,术业有专攻,律师都该走专业化的道路。不过,你刚入行,不要把自己限定在某个框框内,趁年轻多接触些类型,说不定会有新的想法。” 这一番于情于理都没毛病的话,倒是说服了凌俐。她抱着文件夹站起身来:“那我先出去了。” 祝锦川“嗯”了声,在凌俐快要出门的时候,突然喊住她,问了句:“你请的专家证人是谁?” 凌俐转身,一板一眼回答:“阜南大学的南之易教授。” 祝锦川眼里闪过错愕,轻笑一声:“原来是他啊,难怪对方要和解。” 他的笑让凌俐有些摸不着头脑,忍不住开口:“有什么问题吗?” 祝锦川轻轻摇头,好一会儿才说:“你也算歪打正着,真是傻人有傻福。” 见凌俐还是呆呆的,祝锦川像是失去了耐性,脸又冷下来,挥了挥手说:“这案子资料不用给我看了,没有参考意义,你出去吧。” 回到格子间后,凌俐闷声闷气坐了好一阵。 祝锦川那句“傻人有傻福”,让她的心情有些糟糕。 原来,自己努力了好久让这个案子有了转机,结果在师父眼里只是因为歪打正着请到了南之易。 熟悉的不被人认可的失望涌上心头,不过处理这点小情绪她已经驾轻就熟,几个呼吸间就平静下来,翻开祝锦川给的案子,认真看起来。 这是一起母亲杀害女儿、未成年人受害的案件。 犯罪嫌疑人因感情纠纷,和一起同居的男友发生争吵,吵完架后,犯罪嫌疑人越想越气,为了报复男友,将二人的两岁的女儿藏进卧室存放衣物的木箱里,并用箱内的衣服将宝宝从头到脚覆盖。 为了防止孩子哭闹,犯罪嫌疑人还用手掌隔着衣服对孩子面部按捂了一分钟,后来又将木箱盖住。 被告人男友因为找不到女儿报警,民警在木箱里找到了已经死亡的孩子。后来,民警把犯罪嫌疑人控制并讯问,被告如实供述了自己的犯罪事实。目前,该案已经到了检察院,进入审查起诉阶段。 虽说这个案子很简单,没有复杂的案情、纠结不清的法律适用问题以及敏感案件中需要小心谨慎的红线与禁区,确实考虑到了凌俐第一次办刑事案件缺乏经验的实际情况。可这案情让凌俐很不舒服,心里堵得慌。 只是因为几句口角,懵懂无辜的两岁小女孩,就被自己的母亲捂死。 为什么总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把家人、把自己都毁掉才甘心?难道只有她这样什么都没有的人,才会懂得珍惜吗? 三天后,在看守所的律师会见室里,隔着铁栅栏,凌俐见到了她办理的第一个刑事案件的犯罪嫌疑人。 犯罪嫌疑人叫曲佳,二十岁,初中文化,无业。 凌俐这次来是想了解案情,顺便听听曲佳的辩解,却不料不管她怎么问,曲佳只是呆呆坐着,眼睫微垂看着桌面,根本不说话也不回答。 跟她一起来的吕潇潇很有些不耐烦,先还耐着性子看着自己渐变色的美甲,后来干脆支起二郎腿,脸色冷冷眼神跟刀子似的。 一大早,凌俐在所里开函件准备到看守所会见曲佳,林姐忽然提醒她。 她说,在雒都有这样一个不成文的惯例:出于安全考虑,会见涉及暴力犯罪的犯罪嫌疑人,一个律师不行,必须得两个。 凌俐这才知道还有这样一条书上没有的规则,要不是林姐的提醒,怕是要一个人傻傻跑来碰钉子了。 然而,当时所有的律师和实习律师,要么开庭要么出门办事要么请假,除了正在为一份受贿罪辩护词绞尽脑汁摔着笔杆子出气的吕潇潇,所上没有其他人。 凌俐本想着约个好说话的见习律师改期再去,吕潇潇居然放下手里的工作,自告奋勇跟她来凑这个人数,让凌俐很意外。 吕潇潇一向看不起她,这个她是知道的,并且吕潇潇也确实有这个资本。 名校毕业,高分通过司法考试,聪明漂亮家境好,三年前入所,跟着马律师从事刑事辩护,第一个案子就是相当敏感的贿选案件,并且在这种有众多红线和禁区的案件中迅速成长起来,已经能够独当一面。 身为所里的业务兼颜值担当,吕潇潇很有底气对凌俐这种二十四连败的菜鸟不屑一顾的,这次她不但牺牲工作时间陪她跑一趟,还开着自己的车当司机送凌俐过来,让她颇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感觉。 委托祝主任的是曲佳的母亲,十几年前跟曲佳的父亲离婚,之后带着女儿跟着二婚的丈夫生活在一起。她二婚的对象也算能干,小有家产,一家人衣食无忧,只是她多年来都没有再生育。 曲佳的母亲千方百计想为女儿脱罪,拜托了当年在刑事辩护领域风生水起的祝大状,可是曲佳这副丝毫不配合的样子,让凌俐有些头疼。 吕潇潇嗤笑一声,转头向凌俐:“你最好还是等案子起诉到法院以后早点去申请阅卷,守着这么根不声不响的木头,到了庭上你怕是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接着,她又盯住曲佳:“你这是后悔了不想辩解想以死谢罪?可惜没用,你死个千遍万遍,也救不回你女儿。” 吕潇潇的一番话下来,曲佳终于有了动作。 她看了看面前的人,又垂下眼眸微微叹了口气,肩膀也塌了下来。 她轻声说:“我可以拒绝你们当我律师的。” 吕潇潇冷哼一声正要说话,凌俐转头对她说:“我来吧。” 吕潇潇翻了个白眼,也就不再开口。 “曲佳,你这样的情况有可能被判无期以上,就算我们不为你辩护,司法行政机关也会给你指定律师的。”凌俐放缓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诚恳温和。 曲佳抬眼,定定地看着她,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凌俐见她似乎态度有所改变,继续劝她:“你妈妈很想见你,可是现阶段你还不能会见亲属,所以委托我们进来看看你。” 曲佳的眼神依旧死水一般黯淡无波,好一会儿终于开口:“你们能带张小柚子的照片给我吗?” “你要照片干什么?你自己捂死的女儿,现在又想她了?”凌俐还没来得及回答,吕潇潇已经反应过来,吼了曲佳几句。 凌俐直呼糟糕,情急之下差点捂住吕潇潇的嘴巴,害怕她再次出言不逊刺激到曲佳。 然而曲佳表情根本没变,对刚才那挖心的话一点反应都没有。 凌俐还在焦头烂额要怎么圆场,曲佳又开了口:“这几天梦不到小柚子,我快记不住她的样子。如果我忘了,到了下面哪怕遇到她都认不出来,那该怎么办?” 说完,又抬头:“拜托你们,一定要给我送张照片,可以吗?” 凌俐被她直愣愣的眼神吓住了,还没来得及说话,曲佳已经伸手按了结束会见的铃声。 眼看着女警进来带走曲佳,凌俐实在有些回不过神。 吕潇潇看她一脸的懵圈,忍不住笑出声来:“再奇怪的嫌疑犯我都见过了,这个不稀奇。” 又起身拉她衣服:“走吧,别浪费时间了。” 第八章 善意 回到所里,凌俐叫了盒饭匆匆吃完,开始查刑事辩护律师需要做的事,可网上的东西五花八门可信度极低,看来看去一头雾水浪费了不少时间,万不得已只好硬着头皮请教吕潇潇。 吕潇潇仿佛心情很好,再不对她冷嘲热讽,反而指点她:“我建议你最好见见曲佳的母亲,如果可以,看能不能见到曲佳男友。还有,你应该申请精神病司法鉴定,不管中不中,这些都是套路,也是我们为了维护委托人权益应该做的事。” 凌俐赶忙把她说的记下来,接着又开始查案例查法条。 一下午很快过去,当凌俐从一堆书里抬起头,周围又是空无一人的状态。 她揉揉有些酸疼的眼睛,站起身来,先收拾了自己身前的办公桌,回头看到公共区域乱成一团的杂物,助理们放得乱七八糟的纸和笔,还有地板上杂乱的脚印,皱了皱眉。 虽然知道明早就会有保洁的阿姨来打扫卫生,可是让她视而不见就这样走掉,实在有些做不到。 反正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就能整理好,她放下包,默默收拾起来。 “凌俐,你怎么又把自己当清洁工?”耳边突然传来清脆悦耳又略带嘲讽的声音。 凌俐一抬头,原来是吕潇潇去而复返。 她手里端着个星巴克的纸杯,胁下夹着厚厚一摞资料,似笑非笑地盯着凌俐看。 凌俐平静地回望过去,眼里一片坦然。 吕潇潇笑了笑,慢慢地走了进来,脚下细细的高跟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又响又脆。 她穿着驼色的风衣,里面是酒红色的真丝连衣裙,腰间细细的腰带勾勒出纤细玲珑的线条,左耳上挂着长长的流苏耳环,随着她走路的晃动摇曳生姿。 “凌俐,听说你那个植物新品种的案子,对方和解了?所里人都说你撞了大运。”吕潇潇语速一向很快,语气也一向很有攻击性,凌俐见惯不怪。 她轻轻颔首,心里既没有得意,也没有心虚。 吕潇潇见她不说话,又继续说:“这也算是块硬骨头,你啃下来也算一雪前耻了,我祝贺你。” 说完,她竟放下咖啡,向凌俐伸出右手。 凌俐迟疑了下,跟她回握,很有些一头雾水。 握完手,她实在忍不住,问吕潇潇:“你今天对我的态度实在很奇怪,以前你看都懒得看我一眼的,今天这无事献殷勤的架势,我实在有些心虚。” 吕潇潇倒是快人快语,马上解开她的疑惑:“以前你那副畏手畏脚的样子,很让我看不惯。不过,听说你上个案子请到南之易出庭,我觉得似乎应该重新认识一下你。” 凌俐侧头看她,吕潇潇又继续:“祝头之前两个植物新品种的案子想请南之易出庭,出庭费给到六位数都没请动他,你居然请动了。” 凌俐有些了悟地哦了声,接着自嘲一般:“难怪师父说我傻人有傻福。” 师父都没请动的人,她却机缘巧合请到庭上,也正是依靠着南之易在学术上的优势地位,才让对方认怂的。 不得不说,这个案子能有现在的效果,确实很大成分归咎于运气。 所以,自己这废材律师的形象,在祝锦川那里,依旧没有变化。 吕潇潇看凌俐半天不说话,一开始还能保持浅笑盈盈的模样,后来忍不住了,有些忸怩地开口:“你认识南教授?如果有机会,可不可以帮我引荐一下?” 回过神的凌俐终于恍然大悟,一下子觉得眼前这个持才傲物的女孩有些可爱起来。可是想想南之易的做派,又忍不住一阵好笑。 吕潇潇皱起瞅着她:“你表情怎么这么奇怪?” 凌俐则强忍住笑,问她:“你对南之易感兴趣?你见过他吗?” 话说到这份上,吕潇潇也不再扭捏了,干脆大大方方承认:“田正言和南之易,阜南大学最年轻的两位博导,都是三十出头就成了长江学者,又都是性格古怪很少与业外人士交往的怪人。田正言已结婚多年,南之易还是独身,如果能见见我当然有兴趣。” 像是没听到她的解释一般,凌俐继续强调刚才的问题:“你以前见过南之易吗?” 终于抓住了重点,吕潇潇凝神注视着凌俐,问:“我当然没见过。怎么了?你怎么老是问这个问题?” 终于忍不住笑,凌俐抿着嘴,笑着描述起她第一次见到南之易的场景,包括鸡窝头、大胡子、脏到看不出颜色的t恤,以及办公室里不可描述的气味。 吕潇潇听完了,抱着膀子倒吸口凉气:“算了算了,我最怕邋遢的男人,这种奇葩还是回归大自然的好,我不要见了,刚才的话我收回。” 说完,她深深看了凌俐一眼:“小凌子,你不是一向有点洁癖的吗?为了案子居然能忍一个行走的垃圾桶?我觉得我真的需要重新对你进行评估了,没准你还真能在这行干得不错。” 吕潇潇的话让凌俐哑然失笑,笑过了,心间淡淡的暖意漫过。 没想到所里第一个对她产生认同感的,竟然是最嚣张跋扈从来不给人留面子的吕潇潇。 只是,跟她八卦了一番南之易,怎么自己又多了个小太监般的称呼?小凌子是什么鬼? 打听完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吕潇潇端起咖啡揣着资料,风风火火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定后又转头对凌俐说:“好了你现在没利用价值了,快滚吧!” 看凌俐不动,她有些不耐烦:“整理癖患者,我现在要加班了,补回上午为了讨好你浪费的时间。你现在弄得再整齐,我一会儿也会弄乱的。快走,别等我生气开始骂人啊。” 凌俐看了看已经进入工作状态的吕潇潇,再看看整理了一半的沙发和茶几,终于忍住心痒手痒的感觉,下班回家。 地铁上,凌俐坐在条椅上,看着对面不知道是卖房子还是卖保险、一群西装革履但明显衣服质量不是太好的小伙子,有些发愣。 脑海里突然跳出南之易出庭时候的样子。 专业、自信、沉稳,大长腿个子够高,脸也不错。 尤其一对眼睛,让人过目不忘。 她开始怀疑南之易当时说的故意不修边幅免得被女学生纠缠的话,根本不是开玩笑,而是实打实的真实情况。 连吕潇潇这样心高气傲的职业女性都对南大叔有兴趣,如果他平时就是衣冠楚楚学霸气场全开的模样,恐怕主动投怀送抱的女孩,会从阜南大学西大门排到东大门吧? 又想起他抬起手揉自己头发的亲昵举动,心跳一阵失序。 恐怕,这个案子一过,他们就不会再有交集了吧? 本也该这样,可难免心里有点失落。 结果没想到,第二天委托人公司会计打电话给凌俐,说她给的南之易的银行账号有问题,钱打不过去。 凌俐握着手机有些愣神,对这次意外而来和南大神再接触的机会,不知道是忧还是喜。 是她大意了,当初就应该好好核对下账号以免出错的。 结果,这一时的大意,造成她又不知道得跑多少趟阜南大学,才能逮住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南之易。 吕潇潇端着咖啡杯从她面前飘过,嗤笑一声:“发花痴像男人么?看你脸都红了。” 凌俐一惊,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脸,手忙脚乱之间打翻了茶杯碰掉了手机,办公桌上好大一堆资料都打湿了。 吕潇潇哈哈大笑,一脸的幸灾乐祸,袅袅娜娜走开,留给她一个背影。 都走出好远了,她头也不回慢悠悠扔过来一句:“逗你的,看你那一惊一乍的模样,有多久没碰过男人了?” 这句话声音很大,整间办公室都听到了,吕潇潇倒是潇洒惯了浑不在意,可凌俐只觉得那嗖嗖嗖七八双眼睛看过来,很是尴尬。 她顶着众人的注目礼,收拾着狼藉的桌面,几分钟后终于大家的注意力散去,脊背上毛毛的感觉才渐渐消退。 心再次沉静下来,想的却已经不是南之易的事。 吕潇潇笑她有多久没碰过男人了,是啊,很久了,上一次牵男人的手,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三年了,凌俐除了问孙睿为什么再见都不说一声就离开的电话,之后都没有再联络过他。对于一个把她说成“天煞孤星”的男人,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突然想起那人,让她心情有些烦躁,再加上眼前这会让她更加郁闷的刑事案件,干脆消极怠工,决定先想办法把南之易的事搞定。 不出意料,他的手机关机,办公室电话也打不通。 下午,她只好去了委托公司一趟,拿了现金给南之易送去。急匆匆赶到阜南大学,却不料她敲了好久的门都没人应答。 “难道又在里面偷懒睡觉?”凌俐有些无可奈何,手下加重力道,狠狠地拍着门,拍了十来分钟却依然没有动静。 突然想起之前弄到的课表,凌俐忙不迭翻出来一开,发现这个时间段正好南之易有课。 于是急匆匆赶到课表上标示的阶梯教室,好容易等到下课,却发现讲台上收拾着讲义的根本是个五六十岁的货真价实的大叔。 正有点回不过神,她眼前飘过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正是上次在南之易办公室前见过的圆脸姑娘。 凌俐忙拉住她:“南教授呢?怎么今天不是他的课?” 姑娘先是语速极快的“是啊”,接着又摇否认,对凌俐说:“南老师去帝都了,他这学期的课都交给其他老师代课。” 脑海里闪过不好的预感,她心似乎都下沉了几分,凌俐连忙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圆脸姑娘打量着她,似有几分戒心,好一会儿犹犹豫豫地说:“南老师到帝都是去进修的,说不定还得去国外,什么时候回来真说不准,也有可能就不回阜南了。” 看凌俐愣住似有些失望的样子,姑娘又小心翼翼劝她:“姐姐,南老师真的不带博士了,你要想考,我们院好几位博导都不错的。” 凌俐终于被“博士”两个字惊醒,很有些啼笑皆非。为什么人人都以为她是来考博士的,还对她严防死守? 看来,她是找不到南之易了。不过也罢,他们本来就不该有交集的。 只是,这件事办得不上不下的,让她有些焦虑。 第九章 调查 专家证人的钱发不出去留了个尾巴,凌俐有些疑虑到底是应该交还给当事人,还是退还给所里。 正说请教下所里会计林姐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的时候,远在岳西出差的祝锦川一个电话打来。 祝锦川说,他知道在取证方面曲佳不是太配合,然而曲佳的父母很重视这件事,已经几个电话打到他手机上,天天催促尽快办理。 凌俐瞬间明白过来,祝锦川这是兴师问罪来了,言外之意是责怪她办事不力,害他被委托人烦了。 她连忙主动打电话给曲佳的妈妈钱丽婷,要求约见以了解案情。钱丽婷果然态度积极,马上约好了时间见面。 一天后,凌俐端端正正坐在曲家别墅小花园里的沙发椅上,手中端着一杯茶,茶汤碧绿清透,幽香扑鼻。 杯面上袅袅的雾气让对面女人姣好的面容有些模糊,不过眉目间的忧愁却那样清晰。 在签委托书的时候,凌俐看过钱丽婷的资料,知道她已是快五十多的人了,却风姿绰约,保养得也很好,皮肤细嫩皱纹少,若不是这段时间为了曲佳操心似有些睡眠不足,眼袋黑眼圈都很明显,否则看起来就像是三十多的人。 钱丽婷花了大半个小时说了她所知道的曲佳的事情经过,说到最后有些哽咽:“佳佳十几岁就离家,不肯回来又倔强不肯要我给的钱,我这个当妈的,没有一天不挂着她。不求她能出人头地,只想她能平安一生。” 凌俐默默地递了纸巾给她,心里有些难受。 再婚家庭孩子成长本来就是个问题,就她了解的曲佳的家庭情况来看,钱丽婷也算做得不错了,然而抵不住曲佳一心一意作死。 钱丽婷和前夫生了一儿一女,离婚后带着三岁小女儿嫁给了做着中草药生意的曲临江,没多久曲佳也跟着改了姓。 曲临江在外挣钱十天半个月才回家一次,钱丽婷在家里和女儿两人生活,衣食无忧生活富足,过着很多人求而不得的好日子。 因为曲佳成绩不大好,从小就花着大价钱上私立学校,钱丽婷给她请家教报各种班,只是曲佳始终不肯好好学,成绩一直很差,还和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初中毕业以后,曲佳坚决不再上学,偷偷搬出去再也不回家,做过的工作除了ktv的公主,便是餐厅服务员。 钱丽婷哭了一阵才停下来,见她情绪稍稳,凌俐开口问道:“钱阿姨,祝主任这次让我来,主要是因为曲佳不肯配合我们。您再想想,曲佳有没有跟您说过她和她男友相处的细节?比如,她男友平时对她有没有什么暴力行为?或者冷暴力,比如语言上的伤害?” 钱丽婷歪着头,仔细回想了一会儿,摇着头说:“实在是没有印象。佳佳今年才二十,两年前她就不声不响生了小柚子。我管不住她,她也很少跟我说。至于小周,我私下打听过人品还不错的,所以也渐渐放心。本来我和临江说,等春节过了也给孩子补办场婚礼,算是安定下来。” 她说到这里,嘴唇微翕,声音也开始颤抖:“谁知道,谁知道,竟然会出这种事……” 钱丽婷再也说不下去,捂着嘴呜呜哭起来。 凌俐深叹口气,有些后悔干嘛不直接联系曲佳的继父曲临江。钱丽婷这说几句话就哭一场的模样,她又嘴笨劝得不得法,只怕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看来,只能寄希望于精神鉴定申请能通过,或者小柚子的父亲、曲佳的男友周泽那里有点突破。 可是,周泽是小柚子的父亲,又是控方证人,接触他风险很大。 如果和周泽的会面有效果,他一旦改变证言,控方的证据失利,很有可能将结果归责于律师,刑法306条之“引诱证人作伪证”这一达摩克斯之剑落下,她可不只是丢饭碗那么简单。 如果会面没效果,那又何必千辛万苦约见他? 凌俐皱着眉头,很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实在不行只好再去请教吕潇潇了。 钱丽婷好容易止住哭泣,抽着气开口问她:“小凌律师,如果说是因为小时候成长环境问题导致性格不好,法官那里会不会有点同情分?” 对于这个问题,凌俐想了想就回答:“如果被告人成长的环境造成性格缺陷,可能法官会酌情考虑。不过,这种酌情多出现在未成年人犯罪的案件里,曲佳已经成年,如果精神鉴定正常是完全行为能力人,估计没多大作用的。” 听到这一番话,钱丽婷有些失望。 之后,她嗫嗫嚅嚅了好一阵子,似下定决心一般开了口:“小凌律师,请你向祝律师转答,只要能让佳佳出来,无论花多少钱,我都愿意给。” 钱丽婷一副散尽家财也要救女儿的模样,让凌俐有些不好接她的话,更不忍心向她普及,如果现在还有人说花多少钱能捞个杀人犯出来,十成十是个骗子的常识。 思前想后说什么都不对,她含含糊糊点头,不敢多说话。 身后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丽婷,你不要说这么没见识的话。” 听到声音回头,凌俐看到身后的玻璃门边站着一个瘦高的男人,双颊微凹,皮肤有些黑黄,眼神却很犀利。 他跨步走来,向凌俐伸出右手:“凌律师吧?我是曲临江。” 打了招呼之后,曲临江开门见山:“凌律师,我太太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你们只要按照规矩来做好分内事就可以,其他我们不强求,我相信法院会给她公正的裁判。” 钱丽婷眼里闪着泪光,又有些不甘心的模样,动了动嘴唇还想说话,却被曲临江一个眼神阻止,讷讷的再不开腔。 凌俐看在眼里,顿时了悟。在这个家里,曲临江是说一不二的家主模样,哪怕钱丽婷救女心切,曲临江一个不字,她也只好妥协。 凌俐告别离开的时候,曲临江一个人送她到门口,对她说:“我一想到佳佳竟然能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就有些不寒而栗。对于这案子,我们绝对不会有过分的要求,只要佳佳能够活下来,也就够了。” 见凌俐不说话,他叹了口气,眼里都是疲惫:“佳佳和我有过亲如父女的日子,可自从那个无赖为了钱闹上门,她知道我不是她亲身父亲以后,什么都变了。我那时候想着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不好管教,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才酿成大错。说起来,如果我那时候能严一点,也不会是今天这样的局面。” 从曲家出来很久了,凌俐都还回想着曲临江的话,心里闷闷的不得劲。 看得出来,曲临江这个继父,虽然在家里处于绝对权威的地位,可在曲佳的案件上,他和钱丽婷其实是一样的,既伤心,又后悔。 凌俐想起一句老话,可怜天下父母心。 然而,悲剧已经发生,曲佳作为成年人,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作为律师,她也只能尽量保证曲佳合法的权益不受侵犯,在法律允许的框架内尽量减轻她的量刑。 按照惯用的套路,凌俐几天前提交了精神鉴定申请,只是迟迟没有批准下来。她有些忐忑不安,又有些抓瞎,不知道等待的过程中该做些什么。 吕潇潇看她无头苍蝇到处乱撞的模样,给她支招:“如果申请被驳回的话,你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不走精神不正常这个路线,反而可以去找些证人证言,证明曲佳平时其实脾气性格都不错之类的,这次杀人纯属意外,甚至可以把故意杀人往过失致人死亡上引。 如果对她好评的人越多,越能增加法官的同情,虽然起不到关键的作用,不过,聊胜于无吧。” 凌俐把她的话听了进去,当天下午就找了个新来的律师助理,开始按照钱丽婷提供的曲佳生活、学习、工作过的情况,一个个地方跑,想要找到些对曲佳有利的证据。 然而,这次取证却出乎意料地坎坷。 曲佳工作过的ktv,因为人员流动性很大,只有寥寥几人还记得有过曲佳这样一个同事。 他们一致的印象是,曲佳工作期间积极性不高,不过也能完成自己的分内工作,平时不太爱说话,性格有些内向,也几乎不参加同事们业余的活动。 这样淡薄的同事情,当凌俐一说起要作证还可能要出庭,所有人都坚决地拒绝了她。 而她工作过的一个饭店的领班,二十七八岁高挑丰满的姑娘,是提供曲佳信息最多的人。 她倒是爱说话,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说得眉飞色舞。 一两小时说下来,她的话题从曲佳端盘子打翻菜,上错菜被厨师骂,偶尔几次看到曲佳男友来接她,还有曲佳父亲找上门来劝她回家,各种杂七杂八的累积在一起,却没有凌俐想要的东西。 凌俐终于忍不住打断她的喋喋不休,提出想让她出具证言证明曲佳平时本分老实,姑娘就哑了,好容易再开口,却跟凌俐开始说起如果她当证人的话,报酬是多少的问题。 凌俐一开始还打着太极应付她,十多分钟过去,姑娘一拍桌子:“明人不说暗话,五万,我就干。” 这黑店孙二娘的架势,唬得凌俐拉起助理就走。哪怕曲家愿意用五万买份不痛不痒的证人证言,一旦支取报酬的行为被检察院知道了,那可是把刀子往对方手里送的架势。 同事方面毫无收获,凌俐无可奈何,只得死马当活马医,跑到曲佳曾经上过学的雒都市秦西外国语中学,想要找曾经教过曲佳的老师问问情况。 她到的时候正好是放学时间,校门口只有寥寥几个学生,高高的铁门紧闭着,将繁华的街道和静谧的校园隔离开来。 幸好门口有扇小窗户,她敲了敲,里面探出门卫大爷的头,神情戒备地打量着她:“你找谁啊?来接学生吗?进门条呢?” 凌俐说明了来意,门卫大爷一听她是律师,睁大了眼睛:“律师要过那个什么什么考试?据说十个能过一个?成绩挺好嘛!” 凌俐有些心虚地推了推眼镜,嘴里含糊答着“还行”,心里却有些发虚。 当年读书,她不过中不溜的水准,司考也是三次才过,跟“成绩好”三个字半点关系都没有。 但大爷仿佛已经把她当成曾经的优等生如今的社会精英,马上变得很热心,忙翻开通讯录给她要找的老师打了电话。 大爷说了一阵,一两分钟后挂断了电话,冲凌俐笑笑:“你要找的涂老师答应在办公室等你。” 又打开门放他们进去,转身指指一两百米外一栋s造型的楼,说:“去吧,那栋教学楼三楼的教师办公室。” 第十章 师表 这是一所雒都有名的私立中学,师资力量强大,教学质量也一点不比排名靠前的几所公立中学差,欧式风格的校园更是规划得整齐有致。 据说,能到这里来读书的,不是成绩特别好,就是家境特别好,更多的是家境不错成绩也行的城市中产阶级的孩子,毕竟一年学费加生活费要接近十万,重视教育且有经济实力家长,特别青睐这样的学校。 这高大上又现代化的教学楼造型好看,可对路痴极不友好,把凌俐和小助理绕得晕头转向。好容易找对地方,已是十分钟以后。 办公室里,两两相连的十几张办公桌,桌面上无一例外堆满了各种书、试卷,以及各种文具。有几个老师坐在桌前批改作业,还有些正在收拾桌面好像准备下班。 望着一屋子人,凌俐有些茫然,眼睛巡视一圈,开口问:“请问涂老师在吗?” 窗边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抬起脸,摘下厚厚的眼镜,向她点头示意:“你好,我就是。” 涂老师叫涂毅刚,教的是语文,正是当年曲佳的班主任。涂老师倒是很客气,不过说起曲佳,评价依旧不是太好。 他告诉凌俐,曲佳当年入学时也算是中等成绩,可是从初二上学期开始,成绩下滑就很厉害,一个学期就成了吊车尾倒数的份。 一开始他不知道原因,也私下去曲家的家长反映过情况,但是没有什么效果。 凌俐在心里算了算,曲佳成绩下滑的时间,正是钱丽婷说的曲佳生父来闹事的时间段。 涂老师又说,曲佳在学校里倒是不调皮,上课就呆呆坐着,不吵不闹不惹事。只是放学后的时间很难管。别的孩子老老实实上自习,她偏偏不愿意,还有过翻墙逃出学校以及夜不归宿的壮举。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叹了口气,接着说:“我们这里是半军事化的管理,对学生不管生活还是学习,都要求得很严。曲佳不太守规矩,成绩也差,后来愈演愈烈甚至和校外一些小混混玩在一起,喝酒、打架,跟个小太妹一样,实在不成体统。” 听涂老师似乎对曲佳印象不大好,凌俐和助理妹纸交换了个眼神,开口问道:“抛开成绩不提,曲佳在其他方面的表现呢?比如,是否心地善良、乐于助人?” 涂老师却像是没听到她的问题,继续着他的抱怨:“我也曾经找她的家长劝退过。不过,曲佳的父亲坚决不同意,后来又找上校长,硬生生把她留在我班上,把中考时候全班的平均成绩都拉低了好几分。” 他用成绩好坏把学生化作三六九等的做法,让凌俐心里不舒服,不过却不敢把不悦摆在脸上,更进一步强调起刚才那个问题:“除此之外,曲佳有没有什么优点?” 听到这里,涂老师眼睛翻了翻,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她这样的差生,能有什么优点?” 顿了顿,他眼里又似有些好奇的神色,声音压得低低的:“你们这次来,是因为曲佳这次杀了自己的女儿吧?什么人啊这是!以前还有人说过,她在十来岁就堕过胎,一点都不检点。后来,好像找了个什么民工……” 凌俐再也听不下去,声音冷冷地打断他:“涂老师,你说的这些话,对得起你为人师表的身份吗?” 她的声音有些大,办公室里的五六个人一下子目光都集中过来。 涂毅刚扫了一眼周围望过来的同事,眼里闪过一丝恨意,声音尖刻起来:“我说的都是实话,曲佳这样的,就是社会的渣滓。自己不争气,还害人害己!” 凌俐站起身来,正想开口反驳他,背后却传来冷冷的男声:“涂老师,你当年自己贪得无厌被学生家长举报,能保住工作已经不错了,还来抹黑无辜的学生?” 凌俐听着声音转过身,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男人的脸。 这人三十来岁,身材健硕但不是太高,戴着副黑框眼镜,周身的气质很是沉稳。 涂毅刚看到来人,竟有些害怕,嚅嚅喏喏好半天,终于嘴里模模糊糊说了句什么“人在做天在看”,桌子都顾不得收拾整齐,抓起一旁的公文包狼狈逃去。 男人眼神冷冷目送他离开,之后向凌俐伸出右手,微微一笑:“你好,我是靳宇。” 凌俐迟疑地握住他的手轻摇两下,还没来得及介绍自己,靳宇开始自我介绍:“我曾经也是曲佳的老师,教过曲佳初一到初二的英语。她初三的时候,我因为个人原因去了国外一年,等再回来的时候,曲佳已经毕业,也没有再读高中。如果你想了解曲佳的在校情况,我也可以提供帮助的。” 与四十几还在公共办公室里打挤的涂毅刚相比,靳宇年纪轻轻已经有了自己的办公室,似乎事业上很是顺利。 凌俐不好开口问他具体的职位,不过坐在会客的沙发上,看着墙壁上金光灿灿的各种比赛的集体奖、个人奖,心里有些感叹。 眼前这位,仿佛又是精英气场全开的社会栋梁,这大大小小从省上到全国乃至于国际性比赛的奖牌奖杯,既然放在他的办公室,想必都和他有关的。 靳宇倒看出来她眼里的赞叹与惊奇,自嘲地一笑:“时势造英雄,当年我硕士毕业过来任教,正好身后有人撑着所以爬得快。不过,我倒是能不惭愧地说一句,我的付出对得起如今的境遇。” 他直来直去和光明磊落的做法让凌俐释然一笑,不由自主地心生好感。 靳宇似早就知道凌俐的来意,开门见山地说:“刚才涂毅刚一接到门卫的电话,就在办公室里发了好一通牢骚。他声音很大,我呢,刚巧路过正好听到。他曾经因为曲佳的事挨过些教训,我就料到你找他会白跑一趟。” 接着,靳宇说起涂毅刚不光彩的一些事。 涂毅刚这人特别看重钱,根据家境把自己班上的学生分了三六九等。不过他在教学方面确实有些本事,再加上也没闹出什么大动静来,学校也就对他的市侩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也不知道他脑袋哪里搭错了线,因为曲佳成绩下滑,上门找曲临江明里暗里好一番唱念做打,其实中心就两个字:要钱。 然而他却料错了曲临江的性格。曲临江前一秒客客气气送了涂毅刚出门,后一秒钟就找到自己认识的秦西外国语中学的一位副校长,狠狠告了涂毅刚一状。 对于涂毅刚这样三观崩坏不配当老师的人,凌俐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听到他倒霉,心里很是畅快。 靳宇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只是,因为马上就要中考,怕调换老师影响班级成绩,学校终究还是没免了他的班主任。曲佳一个小姑娘,明里暗里被他怂恿着涉世不深的孩子们排挤,在学校里更是难过,中考更是没考好。” 他顿了顿,声音和神色都带着满满的遗憾:“可惜了,她本来对英语很有些天赋的。” 临走前,靳宇拿了凌俐的名片,也将自己名片留给凌俐。 “如果说需要证明曲佳本性不坏,不管是出具书面的证明,还是出庭作证,我都愿意去。” 他眼里跳动的微光和坚定的声音,让凌俐在一天之内见到各色各样冷漠的人而郁积在心口的一口闷气,顿时烟消云散。 从学校出来,小助理妹纸一路低着头在手机屏幕上划着,等到了公交站,她举着手机星星眼,一脸的崇拜:“百度上说,这位靳宇老师,帝都师范大学英语教育硕士和教育心理学硕士,参加工作不到十年已经是特级教师,拿奖无数,难怪年纪轻轻就那么强的气场。” 凌俐看了屏幕一眼,也被这亮瞎眼的履历惊到。 人不可貌相这句话,在如今这个每天都发生巨大变化的社会,似乎越来越有道理,真的不能以一个人的年纪来判断道德、经验以及地位。 助理妹纸还沉浸在赞叹中,一副向往的模样:“要是我中学时候老师也这么有气质这么有师德,想必我英语不会成老大难问题了。” 凌俐的思绪早已转到曲佳的身上。 在成长的关键时刻,曲佳先是遇到无赖的生父上门讹钱,得知了自己不是曲临江的孩子;然后又遇到无良的老师,受到同学的排挤。 从此走上歪路,导致此后一系列的悲剧,本来大好的人生跌落到泥里。 所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大概就是她现在的心情吧! 接下来的几天,凌俐又挨着走访了曲佳的邻居、屈指可数的一两个朋友等,也拿到了几分正面的证据,算是有些收获。 然而,这个案件进展却很不顺利。 对曲佳精神状况鉴定的申请倒是通过了,鉴定结论出来得也很快,可是,这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当凌俐拿到曲佳作案时精神状态正常、具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的鉴定结果时,愣了好久,有些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眼前又浮现出曲佳苍白到吓人的脸,她那样不正常的状态,居然没有问题?这实在是太出乎意料。 凌俐捏着鉴定结果,一时间心乱如麻,猛然间又想起曲佳曾经提出过的想要小柚子照片的事。 她马上给钱丽婷打了电话,却没想到,他们手里都没有小柚子的照片。 凌俐犹豫再三之后,只得联系上了周泽,提出要照片的要求。 周泽听到她是曲佳的律师,出乎意料地没有愤怒,听了她的要求后默默挂断电话,没几分钟便是一条彩信发过来。 凌俐点开一看,那正是一个胖乎乎小女孩,扎着两根羊角辫穿着鹅黄色的小裙子,对着镜头笑得甜甜。 之后,周泽一则短消息发到凌俐手机上:“这是小柚子最后一张照片。拍了这张照片的那天下午,她就被她的亲生母亲杀死了。我很后悔那天和曲佳吵架,更后悔在生气出门时,没来得及和小柚子说再见。” 似有什么东西击中凌俐心房中最软的一角,让她的防线瞬间崩溃,只几秒钟她就泪流满面。 来不及和最亲爱的人说再见…… 原来,不只是她一个人,有着这样的遗憾啊。 第十一章 错乱 吕潇潇正好端着杯子飘过,见凌俐拿着手机眼泪长流,拿过她的手机一看,顿时也沉默。 好半晌,吕潇潇把手机还给她,吸了吸鼻子抹了抹眼角:“我也算办了不少刑事案子,这还是第一次为被害人流泪,实在可怜。” 凌俐拿起纸巾收拾干净脸,又摘下眼镜把沾到镜片上的泪水擦干,深深吸气平复着心情。 吕潇潇还在喟叹,一侧脸看到了凌俐的素颜,刚刚有些伤感的情绪飞到九霄云外。 她很有些惊讶:“小凌子,难怪你总戴着副厚瓶底眼镜,原来你摘下眼镜这么面嫩,当事人怕是会以为你还是中学生吧。” 凌俐虚着眼睛看她,罕见地回嘴:“没办法,高度近视,不戴的话都看不清楚你是人是狗。” 吕潇潇被她气笑:“原来你也是个给三分颜色就能开染坊的货。” 几秒后,她又换上认真的眼神,对凌俐说:“你约周泽到所上来吧。我陪你一起见他,全程录音录像,降低执业风险。” 说着,她眼睛望向窗外,声音有点飘忽:“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个人会让这个案子有实质性进展。” 几天后,凌俐在律所里见到了曲佳的同居男友,周泽。 这是个文弱秀气的男人,二十四五岁,白白净净戴着眼镜,却干着和他外表不符的挖掘机司机的工作。 周泽简要地说了下那天案发的情况,和祝锦川从警方那里了解的情况基本一样,只不过他是以案件证人的角度来描述这件事。 凌俐听得出来,他言语间的克制。而对于凌俐问起他们当天为什么吵架的原因,周泽解释道:“为这个问题,我们吵过几次了。曲佳一直不愿意结婚,不结婚就算了,可是小柚子一直没有上户口,再不解决这个问题,以后上学要怎么办?” 原来是因为没有办理结婚证导致女儿没法上户的问题吵架,这个凌俐倒是没想到,警方的材料里,也没有过多地描述这个问题。 于是她又问:“你们当初生小柚子的时候为什么不结婚?” 吕潇潇没好气地推她一下,甩来一个恨她不成器的白眼:“脑袋打结不会做加减法?当年曲佳才十八,不够法定结婚年龄。” 周泽也苦笑着说:“当年我也不够年龄办不了结婚证,所以小柚子没有出生证成了黑户口。现在上户需要亲子鉴定,鉴定费就是一大笔。” 凌俐自嘲自己的慢半拍,可还是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当年年龄不够不能登记,案发时候双方年龄已经满足登记条件,还有个两岁的可爱女儿,为什么曲佳还是不愿意结婚? 就算真的付不起鉴定费,钱丽婷就不会帮衬一把吗? 会客室里沉默了一阵,吕潇潇又问周泽:“所以你们当天是因为要给小孩上户口的事情发生纠纷?” 周泽点头,长叹一声:“那之前,小柚子刚生了一场肺炎,家里的积蓄用得一干二净,但是户口问题不办不行。那天我说实在不行我找工友借点钱,先把鉴定做了再说,不能再拖了。她突然很生气,我也没忍住脾气顶了几句,结果却……。” 想起这才发生不久的惨案,和女儿还懵懂无知就无辜死去的痛,周泽有些说不下去。 他声音有些哽咽:“我本来很恨她,可是那天你们说她想看看小柚子的时候,我突然又不那么恨了。我听说取得被害人家属的谅解的话,罪犯的责任会减轻,也许会少坐几年牢。我愿意谅解曲佳,你们去给她争取减刑吧。” 这完全意料之外的一番话,让凌俐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 送走周泽后,吕潇潇很有些兴奋:“果然,我的直觉没错。取得了家属谅解,减轻刑罚板上钉钉的事,应该不会判死刑立即执行。如果精神状况鉴定有点什么产后抑郁症之类的,说不定死缓就换成无期了。” 看凌俐若有所思的模样,她又推推凌俐:“小凌子,你怎么了?” 凌俐紧抿着唇,眉头蹙起:“我很想知道曲佳不肯结婚这个问题的答案。” 吕潇潇“嘁”了一声,招牌式嘲讽表情上线:“你别老纠结于穷枝末节了,能不费吹灰之力拿到周泽的谅解,已经是最好的结果。现在你就关注怎么让再次进行精神鉴定的申请通过吧,这才是你该绞尽乳汁的方向。” 凌俐被吕潇潇荤素不忌的做派噎到,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然而,这个问题却像生了根一般在她脑中挥之不去,直到晚上回了家,在饭馆里帮忙完毕又洗漱完毕躺下来准备睡觉了,她都还在想。 “不结婚,又不去上户口,吵了几句就把自己女儿杀掉……” 凌俐喃喃自语着,呆呆望着有些掉皮的天花板。 然而,发了好久的呆,依旧闹不明白这里面的逻辑。 时间已经不早,凌俐准备睡觉。她关掉了台灯,可依旧心里牵挂着案子,在一片黑暗中紧皱着眉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坐起身来,被自己心中的想法震得不能自已。 难道,亲子鉴定才是本案的关键? 第二天一大早,凌俐拖了个刚来的实习律师小程,跟她一起去看守所见曲佳。 短短十天时间,曲佳瘦了很多,眼睛凹陷显得很大,眼神黯淡没有神采,清秀的五官浮在惨白的脸上,模样竟有些骇人。 见到凌俐,她心情似有些好,竟然唇角弯弯对她笑起来:“谢谢你凌律师,看守所已经把小柚子的照片给我了。” 说完,她眼睛突然又没了焦点:“这下我再不会怕谁把她抢走了。” 凌俐看她没有一丝求生欲望的模样,心里有些难受。 斟酌了好久,她终于缓缓开口:“曲佳,你如果一直想着自己会被判死刑跟小柚子相聚,怕是希望会落空。” 曲佳闻言抬眸,眼神再次聚集到凌俐脸上,可哪怕眼珠子在动,那神色仍旧是那一潭死水般。 她嘴角上扬着,笑得很瘆人:“没关系,我自己想死,还有谁能拦着我?” 凌俐强忍住心里不适的感觉,对曲佳说:“你的家人为了你四处奔波,我也去拜访过你的同事、老师、邻居还有朋友,他们都愿意为你作证向法官求情。还有,我昨天见了周泽,他愿意谅解你,还让我们帮你争取减刑。” 曲佳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然而那情绪转瞬即逝,只惨然一笑:“没用的,谁也帮不了我,你们都不会明白。” 凌俐再次无话可说。 当事人自己放弃,作为律师再怎么努力,也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一般,软弱无力。 她沉默了一阵,终于还是说出心中盘旋已久的话:“曲佳,你一直不愿意做的亲子鉴定,在小柚子死后,为了确认周泽是否是她的亲生父亲,已经做了。根据str分型,小柚子确实是你和周泽的亲生女儿。” 如她所料,这个问题果然让一直死气沉沉的曲佳有了反应。 她身体紧绷着,手拿到嘴边啃起指甲来,没一会儿大拇指上的指甲已经啃秃。 啃指甲是人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的一种表现,虽然曲佳没有说话,然而她身体语言却清楚地告诉了凌俐答案。 果然被她猜中,曲佳怕的是亲子鉴定这回事。所以曲佳不结婚,又在上户需要亲子鉴定这件事上一拖再拖。 凌俐叹了口气,正要开口问她为什么要怕亲子鉴定,曲佳却抬起眼睛,冷冷一笑:“你不用骗我,我和周泽都不是o型血,怎么会生下o型的孩子?” 凌俐愣了一愣,正要回答她的问题,却见曲佳抬起手,又按响了桌下呼唤警察结束会见的铃声。 回到所里,凌俐急匆匆去找祝锦川,跟他说这次会见曲佳的情况,还特别强调了曲佳在知道dna鉴定结果后的异常表现。 祝锦川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听完后,马上打了电话让和凌俐同去看守所的实习律师小程进来。 他嘱咐小程:“今天你在看守所听到的事,关系到委托人的隐私问题,不能宣扬出去,明白吗?” 小程乖顺轻巧地回答:“我明白的,主任。” 祝锦川又转头向凌俐,声音严肃:“你也一样,一定记住。” 直到小程掩门出去,凌俐还有些没回过神来,直愣愣看着祝锦川。 祝锦川明白她的疑惑,微微摇头,缓声说:“你第一次办理刑事案件,果然经验不够。曲佳为什么不愿意做亲子鉴定,对她减刑有任何实质意义吗?怎么非要在这个问题上分个黑白对错?” 凌俐被他这个问题问住。然而细想了想,仿佛,祝锦川说得有道理。 可她还是有些不死心:“曲佳误以为不是o型血的父母生不下o型血的孩子,所以以为小柚子不是周泽的女儿,害怕亲子鉴定情绪失控因此犯下错事。这个案子里面,肯定还有另外一个人和曲佳有感情纠葛。” 祝锦川斩钉截铁打断她:“我们律师要做的本来就是千方百计维护委托人的权益,在具体个案上,我们的辩护甚至要独立于案件客观事实。” 被“辩护独立于客观事实”的论点击中,凌俐还有些发懵。 祝锦川却像是没耐心跟她再扯下去,拿出命令的口气:“你听着,既然这个案子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就不要节外生枝了。你现在重新向检察院提起一份申请精神状态鉴定的申请。” 从祝锦川办公室出来,凌俐皱着眉头,还是没想通。 律师所有行为要以当事人的利益为先,对于这一点,凌俐很认同。 不过,这个案子明明还有隐情,曲佳是不是和另外一个男人有感情纠葛,确实对她减刑没有任何意义,如果被周泽知道,说不定还会起到反效果,影响周泽现阶段愿意谅解的心态。 可是,靠隐瞒真相得来的家属谅解,真的没关系吗?万一周泽从其他渠道得知这一消息,岂不是更糟? 凌俐叹了一口气,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只好转移注意力开始忙重新申请鉴定的事。 快到下班的时候,祝锦川突然走到她跟前,手里握着电话,眉头紧锁着。 “凌俐,你不用再管申请鉴定的事了,”他说着:“曲佳的案子你也不用负责了。” 凌俐忙站起身来,满脸惊诧地看着他。 祝锦川脸黑得似能滴下水,声音也很严厉:“如你所愿,曲佳精神鉴定肯定是得重新做了。” 凌俐更是摸不着头脑,这不是好事吗? 却不料祝锦川语气沉沉:“刚才看守所来电话,曲佳企图自杀,撞墙晕了过去。再醒过来时,好像真的疯了。” 他的话,似晴天霹雳一般让凌俐呆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第十二章 浇愁 恍恍惚惚之间,凌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等她回过神,发觉自己已经和舅舅一起坐在小饭馆最左边的小桌子上,就着面前摆着的两碟子小菜,一杯杯喝着酒。 他们喝的是老家亲戚捎来的三十八度的老窖原液酒,度数不高口感醇和,回味甘甜很是爽口。 她真心觉着借酒浇愁果然是个逃避的好方法,小半斤酒下肚,脸热热的头晕晕的,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 那么难的知识产权案子都能让她翻盘,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不过,只一个上午就能让进展良好的案件进入死胡同,自己也真是有本事。 凌俐摇着头一阵苦笑,端起酒仰头倒进嘴里,咕咚一声咽下。 张守振见她一杯接着一杯,跟平时不大一样的表现,有些担心:“小俐,你这是怎么了?工作不顺心吗?” 凌俐牵起嘴角笑笑,又摇摇头,说:“小问题,有点小失误,师父说了我几句。” 张守振松了口气,安慰她:“人哪能不犯错?说你也是为你好,锦川能干又上进,脑子好能读书,比你表哥只大两岁,结果现在一年给家里买一套房。你跟着他好好做,多学点本事,以后有了出息,我哪怕立刻死了也有脸去见你地下的父母了。” 凌俐头有些晕乎乎的,见舅舅满脸关注的表情,心里也是一阵暖意。 她惯常的报喜不报忧,这次却忍不住和舅舅说起工作上的烦恼,虽然把天大的错误说得轻描淡写,但是舅舅的关心和劝慰,还是让她心里好过了些。 想到这里,她又笑笑,对着张守振说:“放心,我一定努力的,您别说什么要死要活不吉利的话,您还没享到我的福呢,一定得等着!” 张守振看着凌俐因为喝了酒一张红扑扑的脸,眼睛和平时不一样的亮晶晶,满脸孩子气的笑和孩子气的话,不禁想起她小时候的模样。 小时候的凌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架势,完全不是如今这副老实沉闷的模样。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古人的这句话,果然不错的。 他以为会持续一辈子按部就班的生活,因为一场下岗彻底天翻地覆。而曾经幸福美满人丁兴旺的凌家,因为一段孽缘,也只剩下眼前这孤零零的一根独苗…… 如果没有那场祸事,如今的凌俐,又该是怎样一副模样? 张守振叹了口气,伸出手摸摸她的头,缓声说:“差不多就够了,这酒好喝是好喝,可是后劲大。” 感受着舅舅粗糙大手摸上她头发的感觉,凌俐有些恍惚起来,好像之前还有谁摸她的头来着? 记忆却开始模糊,想来想去都记不起来了。 她手肘支在桌上,撑住摇摇欲坠的头,自言自语了一句“是谁呢”,之后就趴到了桌子上,醉的不省人事。 张守振也有些醉了,推了她几把:“小俐,别在这里睡,会感冒的。” 凌俐却迷迷糊糊的,再也爬不起来。 张守振喊着自己老伴,正说放下手里工作把凌俐送回楼上房间再说,却没想到这时候来了客人,还是好些日子没来吃宵夜的熟客。 他忙迎上前去,脸上堆满笑,嘴里说着:“您大半年没来了吧?怎么又瘦了?工作忙也要注意身体。” 那人笑着接话:“闭关修炼大半年,这不,刚刚放出来。” 他耸着鼻子闻了闻,又说:“老张,你还没收摊就喝起来了?” 张守振朝凌俐趴着的方向呶呶嘴:“我外甥女今天兴致来了,非要和我喝一盅。小姑娘量浅,已经醉成烂泥。” 客人看了眼醉倒的凌俐,到另外一张桌子上大喇喇地坐下,对着张守振笑:“晚上应酬一堆资本家,满桌子中看不中吃的玩意,肚子里空空的。大半年没吃,想你的牛肉面了,赶快给我下碗。” 张守振大声答了声“欸”,又直起脖子朝厨房里喊了句:“老婆子,大碗牛肉面,多加芹菜香菜,不要葱。” 顿了一顿,又补充:“再多加两勺子牛肉,老客人来了。” 没多久,厨房里端出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红亮的汤,金黄的面条,面条上撒着碧绿的芹菜香菜叶子,淋满炖的软烂的红烧牛肉和汤汁。 客人一边吃着,一边和张守振聊着天。 半梦半醒之间,凌俐听到耳边一直有人嘀嘀咕咕似在聊天,很不耐烦地吼了一句:“吵死人了,还要不要人睡觉了?” 张守振听凌俐嘟嘟囔囔,走过来好笑地推推她:“小俐,回屋去睡。晚上风大,你又喝醉了,一会儿惊了风怕是要吐的,也容易感冒。” 凌俐抬起头望着舅舅,嘟着嘴:“舅舅别赶我走,我没醉,我还要再陪您喝!” 正在吃着面的客人抬起头来,推了推眼镜,似有些惊讶。 再看了看凌俐睡眼朦胧的模样,声音似有些惊喜:“原来是你!你不戴眼镜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刚才趴着睡觉,凌俐的眼镜扔在了一边,听到这似乎有些耳熟的声音,眯着眼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面前的人影影绰绰,看不清楚长相,只觉得似乎是个戴眼镜的男人,好像有些瘦。 那人又说:“你是树懒吗?” 凌俐愣怔了片刻,眨了眨眼:“啊?” 对面的声音悠然传来:“你眯着眼睛看人的样子,可真像树懒!” 忽然,脑海里蹦出一张脸,和眼前这个身影重合起来,凌俐咬着牙恨恨地说:“原来是你这个渣男!” 说完,站起身来,不管不顾地拎起刚才坐的板凳,朝那人抡去。 一小时后,被强灌了醒酒汤的凌俐,眨巴着眼睛看着坐在她对面的人,一度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她再次揉了揉眼睛,又拼命甩了甩脑袋,终于确定眼前这个嘴角一团淤青头发湿漉漉的人,确实是南之易。 她绝望地捂着脸,不敢看他。 南之易横眉竖目瞪了她好一阵,声音里罕见地带着怒意:“粉妹,你是疯了吗?我不过跟你打个招呼,你就抡起凳子砸我,要不是我反应快及时躲开,还不成残废啊?” 坐在他旁边的张守振声音惴惴地赔着罪:“对不起啊,小俐是喝醉了,您大人有大量,可别怪罪她。” 南之易瞪着眼看她,说:“没砸到就不说了,还不依不饶给了我一拳,牙齿都差点打掉我告诉你。” 在南之易的提醒下,凌俐渐渐回忆起刚才喝醉酒时离谱的行为,满脸的尴尬。呃,这事确实是她做得太离谱了。 南之易刚才那句说她像树懒的话,和当年孙睿说的那句一模一样。因为这句话,她的qq名字叫了“悠悠树懒”好多年。 当时没戴眼镜看不清,只觉得声音耳熟,加上酒精上头,错把南之易当成那个渣男,抡起凳子就上了。凳子没砸中,她又给了他脸上补了一拳。 南之易还在絮絮叨叨数落着她的罪行:“你说你打就打了吧,打完后还抓着我骂什么色情小眼镜?我这行得端坐得正的五好青年,凭什么被你污蔑?” 又气愤地一摔手里包着鸡蛋用来滚伤口的帕子:“污蔑也就算了,勉强也能忍。可你骂完又吐我一身,吐完还不算完,抓起桌子上的牛肉面泼我一脸。” 凌俐被他说话的内容惊得目瞪口呆。 她喝断片了,记忆里根本没有这段,于是转头看看舅舅。 等看到舅舅微微点头眼里全是担忧,顿时觉得生无可恋。天啦,她竟然发酒疯发到南之易身上去了! 南之易最后咬牙切齿地总结:“我跟你多大仇多大怨?你这样对我?” 凌俐被南之易数落地头快埋到膝盖,整个人缩进沙发,忙不迭赔罪:“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我真的是喝醉了。” 一抬眼却瞥见南之易穿着舅舅的毛衣和长裤。衣裤都明显有些小,袖子和裤腿只有七分长,再加上头发滴水嘴角淤青,他那模样实在有些滑稽。 凌俐这时候虽然人是清醒的,可那股子酒劲还没彻底过去,一看到惹人发笑的场面,顿时忘乎所以,噗嗤地笑出了声。 南之易咬着后槽牙:“粉妹,你还笑得、出来?你知道你今晚上吐脏的衣服值多少钱?” 一说到钱,凌俐一个激灵,酒又醒了几分。 刚才模模糊糊的记忆里,似乎南之易穿得人模狗样的,那一身西装,只怕是不便宜的。 南之易看她终于有些害怕的模样,嘿嘿两声怪笑,慢条斯理说:“今天我需要装神弄鬼所以借了基友的衣服来撑撑场面,他一向骄奢淫逸非大牌不穿的。这样,我让他把账单寄你,估计能让你好好反省反省。” 凌俐倒吸一口凉气。说到钱,她挺直的脊梁貌似就只能压缩性骨折了。 第十三章 邻居 凌俐倒吸一口凉气。说到钱,她挺直的脊梁貌似就只能压缩性骨折了。 好一会,她惴惴不安开口:“我怕是赔不起的。南教授,能分期付款么?” 他皱着眉头环视一周,指尖摩挲着光滑的下巴,突然问:“这是你家?你就住这里?” 凌俐歪着头,眼里有些戒备,有些不明白他这个问题有什么企图。不过,终究还是点头承认。 南之易眉头似舒展了一些,眼里冒着精光:“老榆木凳子你抡得溜圆,还有刚才打我那下,似乎你力气不小吧?” 这个问题更是不知道从何而来,难道真生气了要和她好好说一说责任的问题?或者,南之易要打回来? 可看他眼里早没了怒意,脸上也是浑不在意的表情,似乎,不像是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模样啊? 凌俐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勇敢承担责任,老老实实回答了这个问题:“有些瘦点的男孩子掰腕子都掰不过我。” 南之易喜笑颜开的表情,重重拍了下她的肩膀:“这不就解决了!你只要帮我做件事,你打我还有弄脏衣服的事我就不追究了。” 凌俐揉着泛疼的肩,听着南之易自说自话,开始有些一头雾水,后来终于搞清楚来龙去脉。 南之易的家,就在这附近,在离她住的这个筒子楼不到一公里以外的一个高档公寓里。 南之易一个人住,不过,他养了两只狗。一条金毛,一条哈士奇。 说起家里的狗,南之易挠挠头,很有些无奈:“本来只有一只二哈的,但是它实在太调皮,我想着再养只金毛带带二哈,让他乖一些。谁知道,我收获了两只二哈。” 凌俐毕业后曾在宠物店打过一段时间的工,照顾过很多宠物,也算对一些常见的犬种有些了解。 她想起号称“雪地三傻”之一的哈士奇那欢脱的性子,又脑补起来一条金毛跟着二哈学坏的场景,实在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南之易瞥她一眼,支起二郎腿慢悠悠说:“你住得近,脑瓜子不好使不过貌似四肢挺发达,那么重的凳子抡得跟流星锤似的,想必遛狗会是一把好手。” 凌俐张大嘴巴看着他,半天没回过神。 南之易摸着干净的下巴,笑得贼兮兮:“下个月我必须得去帝都,赖是赖不掉的了。” 又斜睨着她补充:“我走的一个月,你帮我照顾狗,早晚各遛一次,每天一顿狗粮,你要做得好,那我们的账就一笔勾销。” 逼着凌俐答应帮他照顾狗以后,南之易心情似乎很好,走之前还非要再补一碗牛肉面。 舅舅煮好了给他端上来,他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吃着,又因为嘴角的伤,一边吸溜面条一边痛得直吸气,让凌俐既觉得内疚又觉得好笑。 离开的时候已是晚上十二点,南之易穿着舅舅衣服的模样很滑稽,然而他本人却一点都不在意,哼着乱七八糟的歌走掉。 看着路灯下竹竿一样的背影,舅舅还有些不敢相信:“你说这客人,是教授?” 见凌俐点头表示肯定,舅舅“嘶”的一声:“他说他是老师,我还以为是附近中学的老师,没想到是教授。我以为教授都是跟我差不多大的老头子,居然这么年轻?不会是骗子吧?” 凌俐有些好笑起来:“骗子?骗您什么,一碗牛肉面吗?货真价实的大教授,要不是他,我的官司怕是要二十五连败了。” 突然又反应过来,懊恼地一拍额头。 刚才她被南之易训得找不着北,又忘记把他出庭的劳务费给他了。 舅舅却紧盯着她,眼里全是疑惑:“二十五连败?你是说你输了二十五个官司?” 凌俐这才发现自己说漏嘴,忙打着哈哈心惊胆战糊弄过去。好在舅舅没有再深究,让她蒙混过关。 第二天是周末,凌俐在舅舅的小饭馆里帮忙时,她曾在阜南大学两次遇到的脸圆圆的姑娘找上门来。 “粉妹二号?”姑娘看了看手中的地址,确定了自己找对了地方,对着正在搬着板凳的凌俐问。 凌俐先是一愣,又肯定地点着头,明白这大概是南之易让她遛狗的任务到了。 圆脸姑娘一脸严肃对她说:“就是你了,跟我走吧。” 之后,姑娘带着她走了一公里来到一栋公寓楼下,跟她说起南之易的嘱咐。 “南老师住在十八层的顶楼1801,他说米粒和古丽交给你照顾一个月,狗粮在厨房阳台上,量杯放在袋子里,一天一杯不许多了。明天开始,每天早晚各遛一次。屋顶花园的植物不能动,浇水也不行,会有人管的。” 凌俐把姑娘说的话清清楚楚记在自己随身携带的小本上,又抬起头:“我明白了。还有我得去先见见两只狗吧,要不把我当小偷怎么办?” 圆脸姑娘却摇摇头:“南老师今天在收拾行李怕你碍事说不用你上去,他家门的钥匙在对门邻居田老师手里,你明天直接敲门,邻居会把钥匙给你,还会带你认识狗。” 说完,又掏了张纸给她,补充道:“南老师说你眼神迷糊人也笨,虽然路不远也怕你走丢了,这张地图给你。” 姑娘又指着地图左上的四个数字:“这是楼下门禁的密码,南老师说你记性太差,特意叮嘱我写下来给你的,你可拿好了。” 凌俐看着手里标示得一清二楚的地图和密码,心里有些抓狂。 就南之易那脸盲属性,还好意思吐槽她记性差?苦笑一阵,她说:“你们南老师说话可真不给人留面子。” 姑娘依旧波澜不惊:“我们南老师一向实事求是,他说你笨,你就一定是真笨,他本来还说让我少和你说话免得沾上你的笨气,我都没告诉你。” 凌俐哑然失笑,南之易这朵奇葩身边,果然都是些脑回路有些异常的孩子。 揣好纸条,她有些无奈地说:“好了我都知道了。见面三次了,都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姑娘愣了愣,脸上终于有了点尴尬的表情。 好一会儿,她才说:“他们都叫我桃杏,你也这样叫吧。” 凌俐有些纳闷,这又俗又艳的名字,跟狗血古装剧里小丫鬟一样的画风,是怎么回事? 桃杏看明白她的疑惑,眼里竟似有了几分沧桑:“和你的粉妹二号一样,我吃了老师图新鲜弄出来的桃和杏杂交的果子,从此大家就忘记我的真名了。” 同病相怜的情绪油然而生,凌俐同情地看了桃杏两眼,暗暗想着比起她的名字,自己的粉妹二号真是可爱清新又脱俗了。 之后,桃杏交给她一张写着手机号码的纸条,说是南之易在帝都的联系方式,如果两只狗有什么情况记得及时联系。 姑娘完成任务,满意地拍了拍手,也不和凌俐说再见,自顾自骑着停在楼下的单车离开。 周日不上班,凌俐记得南之易交代的任务,早早起床,简单梳洗后不到七点就出门遛狗去。 已经是十一月初,清晨的空气里寒意渐浓。凌俐穿得有些少,抱着膀子走了一公里,到了南之易家楼下已经冻得牙齿打架。 她照着纸条上的门禁密码,哆哆嗦嗦开了门进到楼梯间,又乘电梯上到最高的十八层。 这楼是一梯两户,看起来采光和通风都不错。凌俐看了眼紧闭着的1801大门,再三确认自己确实没有弄错,转身按响对面1802室的门铃。 一通门铃按下去,门内静悄悄一点反应都没,倒是1801里传来了狗叫声。 周末的早晨,刚刚七点,邻居大概都还没起床吧。 凌俐耐心地等着,看着表过了三分钟,又再次按下门铃。 这次终于有了反应,有个模模糊糊的声音应答:“等会,马上来。” 起码过了五分钟,门才终于打开。 门后是个瘦高的男人,眉目清爽干净,头发一丝不乱,虽然穿戴整齐,不过他身上明显的薄荷混着柠檬的气息,还有他发尖上的水渍,显示他刚刚起床。 男人倚着门环臂看她,目光里带着审视。 “您、您好,我是……” 南之易的邻居竟然是个清俊型的帅哥,这让凌俐有片刻的错愕,一时间有些紧张舌头开始打结。 她还没说完,男人就开口打断她的话:“你是来遛狗的?” 凌俐吞下说了半截的话,轻轻“嗯”了声。 男人也不说话,回过头从自家玄关的挂钩上取了串钥匙。 他还没来得及掩门,屋内一个女人的声音飘了出来:“谁啊?” 很普通两个字,可这嗓子又软又糯,音质很年轻却又带着一丝撩人的尾音,光是听着就惹人遐思。 凌俐有些不自在起来,男人显然也觉得这声音不合时宜,眉峰微拢往前走了一步挡住凌俐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关上门,声音平缓:“走。” 随着他们的靠近,1801门内的狗儿更加兴奋,时不时几声响亮的汪汪声,夹着嘤嘤嘤的撒娇声,还有爪子挠门的声音。 男人将钥匙捅进锁孔,原本应该一扭就开门的,他的动作却慢了下来,眉头紧皱下巴也绷得紧紧,说:“我建议你最好屏住呼吸。” 凌俐看他如临大敌的表情,突然觉得有些不妙。随着锁芯咔哒一声响,男人抓住门把手将门翕开一条缝,又迅速侧过身撇过脸,避免被生化武器波及。 没有经验的凌俐被门里飘来的古怪气味熏得差点闭气,恍恍惚惚之间看到一黑一黄两团影子从小小的门缝里蹿了出来。等看清楚眼前的影子是两只狗时,她吃惊到合不拢嘴。 看着在楼梯间里乱蹿的狗,男人短促有力地喝了一声:“定!” 黄色影子一听口令屁股不由自主往地上栽,几番挣扎后终于坐下,那黑的装作完全没听见的样子,依然晃头晃脑愉快地撒着欢。 凌俐瞪大眼睛看着眼前明显比预想中大了一圈的狗,嘴角抽了抽:“这是金毛和哈士奇?” 黑色的长毛阿拉斯加雪橇犬朝着凌俐“嗷呜”一声,立着尾巴趾高气扬地跑到她跟前闻了闻,鼻子里嗤嗤喷着热气,又转头跑到男人跟前,蹭着他的裤腿撒娇。 男人微弯着腰,一只手搭在阿拉斯加的头上,慢悠悠说:“我就知道南之易告诉你的是金毛和哈士奇。看到了吧,这只是阿拉斯加,名字叫米粒。” 又指着另一条放大版金毛:“这是霍夫*犬,属于牧羊犬,比金毛脾气倔体格壮,名字叫古丽。” 最后把手里的钥匙递给她,唇角微弯笑得很是好看:“龙潭虎穴我就不去闯了,祝你好运。” 凌俐接过钥匙,只觉得脑子还跟一团浆糊似的搅都搅不动。不过,可以肯定的,她又被南之易坑了。 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捏着鼻子,一番手忙脚乱把两只汪星人赶进了屋。都掩上了门,忽然想起她因为刚才的局促,给邻居添了麻烦却没跟他道谢,实在有些不礼貌。 她拉开房门,正好看到男人的背影离去,刚想喊住他,又不知道该称呼什么,总不能一声“喂”吧? 凌俐侧着头冥思苦想起来,仿佛昨天桃杏说过邻居姓什么来着?可这紧要关头,她这一颗不争气的脑子,就是拼命打结什么都想不起来。 眼看着男人已经拉开门,凌俐终于灵光一现,想起他似乎姓田。 张了张嘴刚要喊出声,却见随着男人开门的动作,一双手臂伸了出来,交缠在男人颈项上。 半开的门阻挡住了凌俐的视线,不过那手臂线条柔和,肌肤莹润白皙,交握在男人颈后的手指纤长柔美,指尖也染着淡淡的红。 而门后又传来含糊不清的女声:“老师……” 这少儿不宜的画面让凌俐下意识缩回了头,却忍不住竖起耳朵偷听。 只听到男人轻轻笑了声:“小妖精,你不是说金屋藏娇见不得光吗,怎么跑出来了?” 女人的声音则娇嗲到腻人:“人家想你了嘛。” 再之后,两人声音渐渐地下去,接着是咔哒一声关门的声音,楼里又恢复了安静。 第十四章 邋遢 凌俐有些怔愣。 虽然她没看真切,可刚才那女人的惹人遐思的声音和语气,分明和良家妇女差个十万八千里。 还有,对面一个叫着老师,一个叫着小妖精的爱称,似乎也很另类。 再联想到刚才看到男人无名指上的戒指,她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呢? 凌俐忙收敛住不住发散的思维,蹑手蹑脚掩上门免得被对面发现自己刚才不那么光明正大的行为,又捏着鼻子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问题上。 是的,她确实是被南之易坑了。 不仅说好的金毛和哈士奇体型大了不止一圈,这满屋子的杂乱,堪比垃圾填埋场,看得她心里焦躁无比。 玄关地面上滚落的被狗撕成一条条的卫生卷纸,还有好几只已经烂得看不出原来颜色和质地的鞋。 客厅的地板上,散落着七八个或完整或碎成片的各种纸箱,茶几上堆满各种饮料瓶子和啤酒罐,还有墙角一排貌似是沙发的物体上,上面覆盖着乱七八糟的衣服、床单、塑料袋、纸巾盒、书…… 凌俐眼角直抽抽,这怕是需要一台挖掘机才能把埋在一堆杂物里的沙发刨出来吧! 有了这样的场景做铺垫,哪怕她再好奇,也没勇气去看一眼卧室的模样。 凌俐绕过客厅的巨大的垃圾堆,在饭厅、阳台上巡视一圈想要找牵引绳,结果一无所获。最后,终于在二楼的露台一角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拿着牵引绳下楼,眼前的肮乱差以及一直萦绕在鼻间的怪味,让凌俐不舒服到了极点,莫名生出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她一阵苦笑,思绪不受控制一般,想起那天南之易说的他自己是故意邋遢避免被女学生缠上的话。 曾几何时她信以为真,现在却非常确定,南之易哪里是故意邋遢,他分明就是真正的邋遢大王好吗! 而且,不但邋遢,还没有诚信没有底线。 遛狗就遛狗,但南之易明明养的是两只大型工作犬,为什么要说成金毛和哈士奇?是怕她知道犬种后知难而退? 虽然前晚上确实是她的不对,喝醉酒打人还下手那么狠,可南之易坑蒙拐骗的行为实在太差劲。 然而,南之易不仁,凌俐却不能不义。 眼下这情形,不管主人怎么邋遢可恶没有信可言,她也不可能狠心让面前两只对着她狂摇尾巴讨好的汪星人,饿死或者憋死在这屋子里。 对上汪星人湿漉漉黑黝黝的两对眼睛,凌俐长叹一声,套好了牵引绳,说:“走吧!” 这世上的事总是知易行难,哪怕凌俐明白狗狗的无辜,可拉着两条大型工作犬下楼走好几公里,还要收拾它们的便便,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 这哪里是在遛狗,明明是在被狗遛好吗? 凌俐很有些欲哭无泪,两只狗一起向一个方向傻跑还好,她大不了就把自己当风筝一样被拖在后面狂追,可怕的是当米粒向左古丽向右的时候,两只力气奇大无比的二愣子,怪力如凌俐也拽不住,只觉得自己快要被二狗分尸。 从下楼到走到附近浣花公园,仅仅半个小时的路程,凌俐被折腾到手痛脚板也痛,一身的骨头更是抖得快散架。 好容易到了公园里专门给狗狗开辟的一块有围栏的草坪,她解开牵引绳,任两只狗狗撒欢,自己也倚着围栏休息,只是眼睛不敢离开两只大宝贝。 两只汪星人在草坪上追逐玩耍打滚,“雪地三傻”之一的米粒傻呵呵缠着一只雪纳瑞,却被傲娇的小老头嫌弃,古丽却还记得她这个苦力,时不时回来跟她摇头摆尾,咧着宽宽的嘴对着她,那模样像是笑起来一样。 凌俐弯下腰摸摸它的头:“去吧,去玩吧,一小时后回家。” 古丽像听懂了似的,汪汪两声叫,摇摇尾巴就跑远,凌俐嘴角翘起看着它,心情也好起来。 这两只狗狗精力旺盛又活泼,虽然折腾了她一上午,接下来的一个月还将继续折腾她,可它们带来的治愈、安全和信任,却是她很难从人身上获取的。 凌俐歪着头看着撒着欢的狗狗们,心里想着以后要是有条件,也想养一只这样的萌宠。 心情瞬间又黯淡下来。以她目前三千元的月薪,养她自己都勉强,哪里能养狗。更何况,这三千元能不能保住,还很难说。 自己明明很努力又认真,可毕业这么久了生活工作一点起色都没有,难道真的是选错方向走错了路? 可是,这些年付出的心血和时光,即便知道眼前这条路是错的,让她就这样放弃,似乎比坚持下去更难。 经过周末的熟悉,凌俐和米粒古丽已经互相适应对方,到下午遛狗的时间,汪星人愿意听话走慢点迁就两脚兽了,代理铲屎官也偷偷给狼吞虎咽吃不饱饭的苦孩子多加了一小把狗粮。 只是南之易家那诡异的味道让凌俐无所适从,她认真考虑是否应该网购一个防毒面罩防身。 因为要遛狗,周一早上凌俐六点就起了床,匆匆出门完成任务,又急匆匆赶回家,只穿了一件薄外套竟然还出了一身的汗。 时间很紧张,凌俐花十分钟冲了个澡,没时间吹头发只好顶着一头湿发去上班,却还是罕见地迟到了。 有些心虚地溜进所里,凌俐轻手轻脚放下包,坐在自己的格子间里喘着气,又有些不安地望了望几米外祝锦川的办公室。 门紧紧关着,但隔绝不了里面似乎有些大声的交谈声,间或还有男人高声的斥责传来。 凌俐凭直觉认为,办公室里发生的事,多半和她在曲佳一案中捅下的娄子有关。 她正尖着耳朵努力想听清楚里面在说什么,吕潇潇袅袅娜娜走了过来。 她依旧端着个咖啡杯,穿着黑色长裙,肩上搭着深驼色的经典格子披风,对着凌俐轻笑:“小凌子,你得小心了,这次闯的祸可不小。精神攻击这么高端的技能,你从哪里学来的?” 本来就心里发慌,吕潇潇还来打趣她,凌俐拧着眉头对着她苦笑,心情更沉重了几分。 吕潇潇看她的眉头紧皱了几分,却又忙开始劝:“你别怕,这是办案需要,祝头会给你撑起的。要是换成我,那么关键的问题我也会问,这涉及到被告人的作案动机。” 她的观点让凌俐一怔,瞪圆眼睛回问:“真的?你不是看我心情不好才来哄我的?” 吕潇潇嗤笑一声,脸上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你是什么大人物需要我来哄?当事人对律师有所隐瞒是大忌,哪怕杀人放火十恶不赦,也必须老老实实交代所有细节给律师。既然不信任律师,就不要指望我们找出最佳的辩护方案。” 说完,吕潇潇拍了拍她的肩膀,意味深长地一笑,又踩着十公分的高跟鞋嘀嘀笃笃走开。 有了吕潇潇的话垫底,凌俐暗暗握了握拳头,对自己的坚持有了几分信心,继续等着祝锦川的召见。 过了十多分钟,那扇门终于打开,门后祝锦川面无表情对着她说:“凌俐,进来一下,委托人有些事需要你解释清楚。” 凌俐站起身从外面望进房间。果然正如她所料,长沙发上坐着曲临江和钱丽婷。 深吸了口气,凌俐缓缓走了进去。 曲临江脸黑得吓人,眉头拧成了麻花。而钱丽婷眼圈红肿,眼角还有泪痕,见凌俐进来,只看了一眼又垂下头,低声哭起来。 等凌俐轻轻关上门,曲临江就发问:“凌律师,你究竟和佳佳说了些什么,竟然刺激到她精神失常?” 凌俐虽然有些紧张,但是,她早就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当事人的责难,也明白这是逃不掉的。 祝锦川也没有让她坐,她只能站着小心翼翼回话:“我告诉了曲佳,小柚子是她和周泽的孩子。” 曲临江没有再说话,但眼里全是怀疑,显然不相信这样简单的话怎么能刺激到曲佳疯掉。 凌俐犹豫了一阵,终于说出问题的关键:“曲佳说她和周泽的血型都不是o型,生不出o型的孩子来。所以我推断,她一直以为小柚子不是周泽的孩子。” 钱丽婷抬头,满是泪光的眼里毫不掩饰的惊讶:“怎么可能?佳佳一直跟周泽挺好,而且佳佳不太爱与人交往,哪里会……” 她说到一半,转头望向曲临江:“临江,这……” 曲临江依然沉默,只是眼睛猛然睁大紧紧盯住凌俐,似想看穿她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凌伶咬了咬唇,继续说:“o对于a和b而言,是隐性遗传基因,他们俩都携带o,有四分之一几率生下小柚子这样o型血的孩子。曲佳好像不知道这些,所以我怀疑,她之所以会捂死小柚子,和她以为小柚子不是周泽的孩子有关。所以,在这个案子里,还有另一个男人和曲佳有感情纠葛……” 第十五章 辞职 凌俐还没说完,忽然眼前人影闪动,她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就有人拽着她的手臂拉得她退后了一大步。 她惊讶地看着眼前怒气冲天的曲临江,完全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冷静稳重的男人会突然发难。 刚刚把她拉开的祝锦川,则在她身后轻轻一句:“好好站稳,别怕。” 曲临江一拳头挥了个空,倒是没有继续追上来,只是两眼刀子样地瞪向凌俐,声音咄咄逼人:“你是什么不入流的律师?就算想推卸责任,也不许污蔑佳佳!收了我一大笔钱,什么用没有就不说了,还把佳佳逼疯,这笔账怎么算?” 凌俐站直身体,抬眼对上曲临江的视线:“曲先生,我知道的关于这个案件的情况都如实地告诉了你们。基于律师的工作需要和职业操守,我对案情有疑问必须搞清楚。至于曲佳的事,我很遗憾,该我承担的责任我不会躲,您可以去司法局、律师协会投诉我,我也愿意接受调查。” 钱丽婷也被刚才曲临江的动作吓到,忙拉着曲临江坐回沙发,又抬眼望一望凌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办公室里一时安静下来,凌俐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腿有些发软,刚才那一瞬间涌起的勇气悄悄褪去,紧张的情绪又占了上风,脊背上也像有毛毛虫爬过一般,一大片皮肤都痒了起来。 好一会儿,一直沉默的祝锦川开口,声音平静:“当时还有另外的实习律师小程在场,他说的也和凌俐完全一致。曲佳为什么会突然精神异常,恐怕只能等她清醒了才知道。” 顿了顿,祝锦川补充:“曲佳的案子恐怕近期不会开庭,律师无用武之地。等会我把代理费全额退还给你们,你们先等着允许取保候审的通知吧。” 他这一段话刺得曲临江又站了起来,声音里怒气冲天:“祝锦川,我好好一个女儿交到你们手上,你说不管就不管了?” 他又转头看向凌俐,眼神里全是怨恨:“会见一次就把我女儿逼疯,你轻描淡写的话就想把这事混过去?没那么容易!” 凌俐被他看得退了两步,祝锦川却不受他威胁,依旧是淡淡的语气:“现在是法治社会,什么都讲证据。你们说凌俐逼疯曲佳,空口无凭。但是你刚才想打凌俐,却是证据确凿。” 曲临江胸口剧烈起伏着,咬牙切齿地说:“你别想糊弄我,一周前佳佳才做了鉴定,精神完全正常。” 祝锦川轻哼一声,嘴角挂着讥诮:“之前你们家属盼着她精神不正常能减刑,现在真的不正常了,又来怪我们?你们这此一时彼一时的,可真难伺候。” 却见曲临江朝前迈了一大步,挥着手臂扑向祝锦川,眼看拳头就要落在祝锦川的脸上,惊得凌厉捂住嘴差点叫出声。 然而拳头终于还是没有落下,是钱丽婷死死拉住了曲临江。 她眼泪似乎马上又要滚下,嘴里低声恳求着:“临江,冷静些,佳佳的事还没解决……” 祝锦川站在原地不躲不闪,冷冷说道:“你倒是打人上瘾了。如果你想撒野,建议你下手控制好力道,一旦牙齿脱落或者折断两枚就达到刑事立案标准,我可不是你能用钱摆平的人。” 曲临江咬着腮帮子似是极力忍着怒火,好一会儿终于放下拳头,一字一句地说:“祝锦川,你等着,我就不信没人能治得了你。” 祝锦川依旧是平淡无波的声音,可内容极其强硬:“没问题,我和凌俐的态度一样,你可以走正常渠道投诉我。但我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想弄些下三滥的手段抹黑我,我不介意跟你打十年八年名誉权官司。” 话都说到这份上,谈话自然无法进行下去。 听着曲临江大力摔门又渐渐远去的声音,祝锦川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他坐进宽大的椅子里,两腿交叉搭在桌上,伸手拿起桌面的烟盒,抽出一根点燃深深地吸了口,又缓缓吐出烟圈,两眼看着窗外似在沉思。 办公室里弥漫的烟味让凌俐有些不舒服,也有点紧张。 祝锦川很少抽烟,除非是在特别心烦的时候。 凌俐不想打扰正在思考问题的祝锦川,但是刚才是他一力承担责任,让曲临江的注意力从她身上转移走,否则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她咬了咬唇刚想要开口说谢谢,祝锦川突然转过头:“你不用说什么感谢的话,我这是为了所里的面子,并不是给你撑腰。” 凌俐低下头去,这个道理她是明白的,也并没有奢求祝锦川能给她特殊的照顾。只是,他这样*裸毫不遮掩地说出来,还是让她有些不好受。 祝锦川又抽了口烟,面色没什么变化,话却毫不留情:“你倒是有本事,捅的篓子这么与众不同。市检察院公诉一处的曾处长今早上的电话,嫌疑人作案时精神正常侦查起诉阶段却疯了的,他工作十几年第一次遇到。十几个检察官周末开紧急会议研究,翻了无数法条,才决定先移送起诉再建议法院中止审理。” 凌俐却似对他话中的嘲弄和讽刺毫不在意,抬起头来眸子里闪着微光:“如果移送起诉,那我们就能向法院申请阅卷了,说不定能从卷宗里……” 她话说到一半就被祝锦川狠狠打断:“你会不会抓重点?我刚才的话是让你去申请阅卷吗?我再说一次,这个案子不办了,你自己惹麻烦就算了,别把脏水引到我这里!” 凌俐还没来得及回话,祝锦川猛然站起身,眼底泛起一丝烦躁。 他将抽了几口的烟摁在烟灰缸里狠狠掐灭,声音里罕见地带了怒意:“你正式执业一年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没搞清楚?本来你上一个案子效果不错,我还以为你开窍了。谁知道,还是那颗不可雕的脑袋!” 凌俐被他吼得愣怔在原地,只觉得脑袋里白茫茫一片。 好一会儿,酸涩难当的情绪终于从心底泛起,直直地冲上脑门让她有些想掉泪。 她咬着牙忍下泪意,好容易平复了脸上的表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失落。 接着,她缓缓地问他:“原来在您眼里,一直认为我是根朽木?” 祝锦川轻皱起眉头盯着她,也不答话,可他眼里毫不掩饰的轻视和冷意,让凌俐的心也一寸寸沉下来。 以前从来不敢和祝锦川对视,可这时候,她却无端地冒出一股勇气。 她定定地直视着祝锦川的双眼,继续追问:“如果不是我舅舅当年的善举,您也不会把我当废物一样养在这里吧?” 他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一开始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可是你连续犯错,协议书都拟好的情况下当事人净身出户,离婚案办成这样,我真是闻所未闻。” 凌俐微微点头,又接着问:“所以,您后来就再也不给我机会了?所以,把我放在所里当垃圾桶,专门处理别人不愿意办的案子?” 其实她心里早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这时候问出来,不过是逼着自己没有退路,不能再缩进龟壳里躲起来。 祝锦川愣了愣,眸子里有一丝意外闪过。他深深看了凌俐几眼,缓缓说道:“算了,和你也解释不清楚。这个案子已经结束,你先休息几天调整下心情,以后我继续安排民事案子给你。” 凌俐却坚持说:“不要,当事人并没有结束委托,这个案子没有结束。我要向法院申请阅卷继续调查。” 她的话让祝锦川火冒三丈:“你能不能收起你自以为是的坚持?你就不知道你这些可笑行为是在做无用功吗?” 听到他着带着怒意和责怪的话,凌俐依旧是平静的表情,虽然,心里面其实早已波浪滔天,似乎下一秒就能将她的理智和忍耐淹没,马上就要嚎啕大哭。 不过,终究还是没有崩溃。 她别过了脸,终于结束了和他的对视,然而话的内容,却更加针锋相对起来。 凌俐缓缓问道:“祝主任,在你的眼里,所有不功利不求回报的行为,都是可笑的吗?” 祝锦川有些错愕,不明白她的疑问从何而来。不过,那微眯着的眼里,眸色更加深沉起来。 凌俐紧捏着拳头,将指甲狠狠刺进手心,那一点点的刺痛似乎能给她继续说下去勇气:“三年前您接的那个法律援助的故意杀人案,您明知道被告人可能被刑讯逼供,却不敢继续调查下去,甚至在被告人坚称自己无罪的情况下依然做有罪辩护,违背律师职业道德。” 她顿了顿,继续说:“您不惜砸了自己的金字招牌,就是因为不想和检察院杠上,不想做无用功对吗?” 祝锦川凝视着她,好一会儿才说:“不可否认,我作为你的师父,确实失职了。对没有深入了解的事件,作出带着强烈的个人喜恶的评价,这就是你作为律师的专业水准?实习一年正式执业一年的时间,都还不够你把这最致命最粗糙的毛病改掉,也难怪会输掉二十四场。” 他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让凌俐觉得自己已经麻木的心,再一次被刺痛。 只是,这个时候,她不能低头,也不能服软。 凌俐微扬着下巴:“我知道我的水准您看不上眼,可您把被告人当成棋子,有舆论热点的就下大力气辩护炒作,没人在意没有噱头的普通案件,您就马马虎虎糊弄。这就是您所谓的专业水准?” 不知是不是心里一直以来的情绪得到了宣泄,这句话说完,她竟然能轻笑出来。 祝锦川终于被她的话刺疼,而她挂在嘴边那清浅却明显带着嘲讽意味的笑,更让他恼怒。 不可否认他刚才的话确实有些过火,可凌俐丝毫不能理解他的难处和苦衷,终究让他有些失望。 她这一年过得艰难,可他自己,也未必比她轻松。 祝锦川声音沉沉,眼里也是快压不住的怒意:“凌俐,你不要得寸进尺、信口开河。如果你还想继续……” 凌俐却打断他,语气坚定:“既然您今天说开了,那我也可以大大方方说出来。我承认我最初的错误,确实是因为太大意经验也不够,没有对当事人做到必要的提醒。可是,也从来没有人提醒过我应该做些什么。我第一次得到的指点,居然是来自于所上的会计林姐,而不是您。” 凌俐的话让祝锦川沉默下来。好一会儿,他叹了口气说:“刚才是我一时的气话,你别往心里去。不过,你知不知道你不适合做律师?我以为你会明白这点知难而退的,没想到你竟然能坚持一年。” 祝锦川声音缓和了不少,可他话里隐含的自己从来没有被他认可过的含义,让凌俐更加难受。 回想这一年的时间,祝锦川既没有称赞,更不会骂她,哪怕她做错事,最多就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下次注意”。 有时候凌俐甚至会羡慕被其他律师骂得狗血淋头眼泪汪汪的助理们,至少别人还有人愿意骂愿意管。 可是她不管努不努力、认不认真、犯不犯错,都没有人会多看她一眼。这样死水无澜的日子,经过这一场大闹,终于不用再继续下去了吧。 努力绷直脊背,凌俐直视着祝锦川的眼睛:“这个案子,我有我的坚持,不会因为任何人的质疑而改变。但我也有自知之明,知道我没有抗衡所里决定的能力,所以我的坚持也不会有机会。 这一年里,我浪费了自己宝贵的时间。说句老实话,从我进来的那天起,我可能就被您打了标签,只是作为当事人的我毫不知情。抱歉,我辞职。还有最后的一句话想对您说,您这种还人情的方式,很卑劣!” 祝锦川眯起眼睛,眉头紧皱,伶俐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第十六章 踯躅 “古丽!古丽!” 凌俐牵着米粒,一面大叫着另一只狗的名字,一面着急地在浣花公园的草地还有附近的小树林里转来转去。 周一那天,她被祝锦川一通嘲讽,哪怕是泥人也有了火气,一怒之下辞去了律所的工作,事后又有点后悔。 不是因为失去这样一份薪资微薄的工作后悔,而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和舅舅交代。 舅舅一直以为,祝锦川很念当年的情很照顾她,自己发展得很好,这让舅舅很有成就感。 如果知道她辞职,舅舅必定会去找祝锦川问,要是得知她工作的真实状况,恐怕他会比她难受很多。 在还没想好该怎么跟舅舅开口之前,凌俐只好当起了缩头乌龟,遛了狗就假装早上出门上班,实际上无处可去。 网吧里乌烟瘴气到处都是她讨厌的烟味,咖啡馆倒是有暖气空气里也都是苦涩清香的咖啡味,可一杯饮料得几十元。凌俐囊中羞涩,又没那么厚的脸皮端着自己的杯子蹭坐一天。 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一下午,凌俐只觉得自己被冻得人都发白了,哆哆嗦嗦喝着保温杯里还有些温度的水,突然之间很怀念南之易家里的两只毛绒绒暖烘烘的汪星人。 才几天时间,米粒和古丽已经彻底黏上了她,一听见她的脚步声就会跑过来挠门,开门后围着她撒娇打滚哼哼唧唧各种耍宝。 有这两个毛绒绒的大家伙在,南之易屋里不那么友好的气味,凌俐也选择性忽略了。 忽然她脑袋里灵光一闪,终于找到打发时间的方法。 后来,她每天都是早起出门溜达,在买了菜来开店的舅舅面前假装出门上班,其实是悄悄提着运动鞋跑到南之易家里,带着米粒古丽出门放风玩一整天,等晚上送了狗狗回家,她才回到自己的小窝,继续上网找工作。 星期五一早,她像前几天一样,在公园有围栏的草坪上把狗狗放开,自己则拿着手机翻看各大招聘网找工作。 结果,因为太过投入,等她再抬起头时,视线里只有米粒蹿来蹿去,放大版金毛古丽已经不见了踪影。 凌俐忙把米粒套上,开始在附近找起来。可是转了一大圈都没看到古丽的影子。 她有些焦灼起来,要是把古丽弄丢了,怎么和南之易交代?如果南之易要求她赔偿,失业状态的自己,可更赔不起。 凌俐快急疯了,明明不大的一块地方,也不知道古丽这精灵鬼藏到了哪里。 她转了好几圈,终于在经过一个花台的转角处,看到有根像扫帚一样的金黄色大尾巴鬼鬼祟祟扫过。 “古丽!”凌俐大叫一声,扑上前去想要抓住尾巴,可还隔了好几米远,尾巴就消失了。 等她转过弯,古丽已经屁颠屁颠跑远,听到喊声还回头瞥她一眼,又昂着头迈着小碎步得意洋洋绕着花台跑起来。 凌俐在后面边喊边追,可她越喊古丽越跑。它也不跑快,就跟她保持着几米的距离,却让凌俐始终够不着。 两脚兽哪里跑得过汪星人,没几圈下来凌俐就气喘吁吁跑不动,古丽见后面没人追,也慢了下来,还回头咧着嘴冲她叫了声,气得凌俐肝疼。 被这臭狗一气,凌俐差点脑袋打结放开米粒去追它,等手都摸上米粒颈间的牵引绳,才发觉自己智商不在线差点又干傻事。 抓一只古丽就头疼的了,再来一只更傻更愣的大型版二哈?对了这傻狗还是拉雪橇为生的,只怕能让她追断气也摸不到半根狗毛! 凌俐一边跑一边思忖,既然体力拼不过,是不是该发挥一下人类特有的专长,比如说什么小伎俩骗骗汪星人什么的。 一时间纠结于该怎么智取,却没留意脚下,一步踩到了花坛边路面上一颗凸起的大石头上,被石头上的青苔滑到。 凌俐摔了个大马趴,从手到膝盖没有不疼的地方,脑袋也昏昏沉沉的。忽然左手上一阵作用力传来,她马上收紧了牵引绳。 还好她够惊醒,就算摔了米粒的牵引绳没脱手,她爬起来还是只用追一只狗。 只不过这一摔,她的眼镜不知道哪里去了。 眼前模糊一片,虚着眼睛看似乎眼镜在离她两三米的地方。 她赶忙手掌撑地想要站起来,却忽然觉得右手的触感不大对劲。 那一团湿乎乎软绵绵似乎带点黏性的东西,跟她二十多年生活经验里泥土的触感,好像插得有点多。 再加上鼻间的一点异味…… 凌俐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瞪大眼睛举起右手,只觉得惨不忍睹。 要说中今中外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对生活经验的总结十分到位,对同一种状态的描写也可以找到各种版本。 比如她目前的状况,文雅一点的说法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通俗点的说法是“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再粗俗点的就是一句简单明了“shit”…… 凌俐哭笑不得。这是真shit,看起来像是某只有点拉肚子的汪星人的产物,稀稀黄黄糊了她一手。 狗没追到,却追到了一手的狗屎,这逆天的运气也是没谁了。不幸中的万幸大概就是她摔跤的时候还是看过黄历的,要是刚才加速度低一点倒下的位置后退个半米,也许糊满狗屎的就是她的脸了。 刚才一直跑着逗凌俐的古丽,这时候看遛狗小妹倒了霉,倒是屁颠屁颠跑过来,张着嘴哈着气,天生的微笑脸这时候似乎带上了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凌俐这时候没空和她置气,看着满手的秽物只觉得万念俱灰。 她一向喜洁,平时身上沾上点污渍油渍都受不了,更何况是皮肤直接接触到这一堆排泄物? 难受归难受,目前当务之急还是弄干净手。 可她兜里只有心爱的一张小手帕了,拿出来擦便便的话,那以后都别用了。 四处看了看,她也管不了公德不公德了,先是把脏手在还算干净的一块草地上蹭了蹭,接着爬起来扯着古丽到了路边,右手掐着兰花指用没弄脏的食指和拇指把她拴在树干上,又踮起脚扯了片大大的叶子开始擦手。 黄色渐渐消失,可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绿色。 古丽遇到这么有趣的事自然不走了,歪着头看热闹,鼻子里嗤嗤冒着热气,从声音倒表情,真的像是在笑了。 凌俐这才有空管她,转过头恶狠狠地说:“小样你等着!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论智商古丽是完胜傻大个米粒的,她很会察言观色,看着凌俐恼羞成怒眼睛里都要喷火了,马上扭过头想跑。 凌俐也顾不得太多了,伸出稍微干净了一点的右手想要抓住她的项圈,无奈汪星人动作太快,铲屎官噢不摸屎官又慢了那么几十毫秒,一伸手抓了个空。 凌俐懊恼万分,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简直是洪湖水浪打浪的势头,马上要把她拍死在沙滩上。 正在头疼要真丢了狗怎么跟南之易交代,忽然间眼前一个人影闪过,冲着古丽金黄的身影而去,速度十分之快。 等她看清楚,这人已经一只手拖着古丽的项圈,一只手按住它不老实的脑袋,转过脸对她说:“来,我帮你抓住了。” 凌俐来不及细想,忙从草坪上拖着刚刚扔地上的牵引绳,跑上去蹲下身子拿牵引绳套住古丽,只觉得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 她咬着牙捏了捏它的耳朵,恨恨出声:“野孩子!不听话!真是该打!” 古丽被她骂得老老实实低下头,蹭着她的裤腿嘤嘤嘤开始撒娇,最后干脆在草地上打滚翻肚皮给凌俐看。 本来她还想拿刚才拿弄脏的手揪一把古丽头顶上的毛恶心恶心她的,看这轻轻一吓就巨怂的做派,倒是凌俐哭笑起来,只好狠狠弹了它的鼻头一下以示惩戒。 搞定了古丽,她终于想起来应该对帮她抓狗的人道谢。 一抬头,凌俐愣了愣。 眼前这个帮忙的年轻男人,大概二十五六岁,穿着一套灰色运动服,留着利落的平头,手里也握着牵引绳。 细细的眉眼说不上好看,不过看起来很精神,腰板笔直,有几分独特的气质。最关键的是凌俐总觉得这人有几分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谢谢。”凌俐说道,还是无法把这张脸和脑海里的人和一个人对应起来。 那男人摆摆手表示不用在意,眼睛直盯着古丽看:“这是霍夫*犬吧?” 凌俐偏着头回忆了一下,好像当天那邻居说古丽的品种确实是这个来着,于是轻轻点头。 男人微微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这狗可不常见,国外买的吧?哪个犬舍?” 凌俐不太想和陌生人说话的,尤其是在她现在急着想要洗手去除掉满手异味的情况下。 可眼前这人笑得眉眼弯弯很是讨喜,刚才又帮她捉住了狗,她实在不好冷着脸。 她牵了牵嘴角,只好礼貌地回应:“这狗不是我的,我只是帮忙遛。” “哦!”男人了悟,扬起下巴嘴角的笑意更浓:“我看你每天牵着两个大家伙,以为你肯定很喜欢狗,原来是代人受过啊。这俩货可难缠,能吃能拉能造的,一只狗抵一个熊孩子,你还要拉扯两个,可比当爹妈还辛苦呢。” 凌俐苦着脸心不在焉地敷衍:“是啊,确实很辛苦。” 说完,她把右手悄悄背在身后,不想被人发现自己刚才出的丑。 然而那男人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向她伸出右手,似乎想要握手的模样:“我是谢柯尔,很高兴认识你。” 见实在藏不住了,凌俐尴尬地笑笑:“我是凌俐,不过握手就不必了吧,我刚刚才……哦,刚刚才收拾了狗便便的。” 好在她急中生智编了通瞎话。不过一说完,她更加心虚起来,脚步轻移一步拿身体挡住谢柯尔的视线,不让他有机会注意到她见不得人绿哇哇的右手。 谢柯尔被拒绝也毫不在意,笑了笑就收回手,扬起下巴指着不远处的一只狗:“我没你惨,家里就一只小祖宗。看,就是那边那只会飞的拖把。” 凌俐实在不想再啰嗦下去了,转过头,一眼就看到草地上玩到飞起的灰色可蒙犬,毛发像绳索一般垂直悬挂着,活生生一只移动的拖把。 饶是有火烧屁股的事等她,可拖把狗狗那逗趣的模样让她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也终于想起之前确实见过谢柯尔遛拖把,所以觉得他有点面熟。 终于还是忍不住,她咬了咬嘴唇下了决心,对谢柯尔说:“你能不能帮我看一下狗,我去趟洗手间?” 谢柯尔勾起嘴角:“没问题,你去吧。” 凌俐点点头,赶忙向几百米开外的公园卫生间跑去。她可得速度快点,毕竟把狗狗托付给不认识的陌生人有些冒险了。可让她牵着两只一点都不听话的狗狗去洗手,实在太有难度。 她心事重重地跑着,却忘记收回一直背在身后的那只手。 谢柯尔发现了那可疑的淡绿色,愣了一愣。 一低头,他看到了脚下沾着不明物体的树叶,看到了不远处花坛边那摊不大成型的便便,看到了一块布满青苔的石头上清晰可见的滑痕迹。 他瞬间明白过来。难怪刚才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气味,原来来源竟然是这样。 十分钟后,凌俐归来。 她快把自己右手给搓到脱皮了,又在冷水下冲洗了好久,表面上看起来干干净净了,可凑近鼻子还是有股若有若无的怪味。 要不是急着回来领米粒和古丽,她还能洗上一小时的。 谢柯尔倒是在原地等着她,看她回来垂下眸子似不经意地瞟了瞟她冻得发红的右手,嘴角微微上扬。 “谢谢。”凌俐从他手里接过牵引绳,再次表示了感谢,准备离开。 她可得赶快回去了,当务之急是拿刷子蘸着消毒液好好刷刷右手,不放过每一寸皮肤的纹理和指甲的缝隙。 “让狗狗再玩会吧。”见她要走,谢柯尔微笑着挽留。 凌俐张了张嘴刚要说不,谢柯尔已经抢在她前头开口:“我看你这手里的两只狗都有些发胖了,腰部线条已经开始不明显起来,可得加强运动。要不然,太胖的狗容易生病,关节也容易出问题,特别是阿拉斯加,如果长期处于肥胖状态的话,很容易患上胰岛腺肿瘤,那时候脚掌浮肿开裂,连路都没法走。” 这话说得凌俐也警醒起来:“真的胖了?” 谢柯尔点头,言之凿凿:“是,这可都是工作犬,运动量不够很危险的,好容易出来一趟,就让它们多动动吧。” 又躬下身子摸摸古丽的头:“你看,晒太阳太少,狗狗的毛色都不那么润泽了。”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他真的懂狗说到了点子上,凌俐似乎也觉得古丽的毛色似乎有些黯淡了。于是,同意了他的建议。 之后的一个多小时,三只狗狗在草地上嬉戏玩耍,而谢柯尔和凌俐在草地的围栏边守着。 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一个虽然有心找话题,可无奈凌俐心不在焉。 她始终觉得自己身上有异味,所以不自觉地想要离谢柯尔远一点。 谢柯尔又一次看到凌俐偷偷提起右手,装作不经意地飞快一嗅,之后眉头微拧愁眉苦脸,又偷偷向外挪一步似乎害怕他问道异味的样子,真的很想笑。 刚才她都快把手上的皮洗掉了,什么都该洗干净了,可她还在犯着疑心病。 真是傻乎乎到有些可爱。 低头掩住笑意,他忽然看到不远处的草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拿出专用的口袋走上前去,他捡起那一团狗粪又扔进垃圾箱,淡淡地说:“太没公德心了,公共场合也不收拾狗粪。” 本来以为这举动会让凌俐点赞的,却不料她跟被谁踩了尾巴一样差点跳起来,之后急匆匆唤回两只狗要走,眼神飘忽很有些心虚的模样,甚至都没心思跟他正正经经说声再见。 临走前,谢柯尔冲着她的背影喊了句:“我周一三五在这里遛狗,下次有机会再一起玩啊。” 凌俐转头对他笑了笑,心里却嘀咕着她才不会再来这让她出了个大丑的地方咧。 不知道是不是跟新伙伴玩得太兴奋,还是古丽来了场华丽的冒险,反正两只汪星人在回家路上不肯老老实实走了,一蹦一跳到处乱蹿,老和凌俐唱反调。 到了一个岔路口,两只狗又开始南辕北辙起来,凌俐一手拽着一个,怎么都拖不回来。 某急着回家的遛狗小妹心急如焚焦头烂额,谁知道电话又不识时务地响起来。 好容易镇压了要造反的熊孩子,凌俐掏出兜里的电话,看屏幕上闪烁着有些眼熟的号码,迟疑地接通。 电话那头同样是有些熟悉又让她辨别不出是谁的低沉男声:“喂?请问是凌俐小姐吗?” 凌俐答了一声是,狐疑道:“您是哪位?” 忽然间心念直转,难道是她投的简历有回音了?怎么这么快?以前可都是石沉大海来着。 她还没来得及高兴,那人又是一把寂寞如雪的嗓子:“一周前你才打了人家的脸的,结果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 第十七章 闲事 凌俐终于听出来这欠揍的声音是南之易,气不打一处来。 她咬着后槽牙,声音里满是愤懑:“南教授,你家的哈士奇和金毛被你制造的垃圾堆核武器辐射了,现在体型大了一圈,还力大无比。” 南之易丝毫没有不好意思,声音里全是理所当然:“你那么笨,我是怕你不懂,所以拿两种外形相似又耳熟能详的犬种来类比。” 凌俐额角出现三条黑线。这人脸皮可真够厚,这也能叫类比?明明是欺诈好不好!还一次次说她蠢,她再没脾气,也要被他气得原地爆炸了。 她皱着眉正想着该怎么回敬他,米粒却听到电话里主人的声音,歪着头竖着耳朵,忽然间蹦起来,冲着电话兴奋地汪汪直叫。 南之易显然听到了狗叫,有些意外地问:“这是米粒的声音吗?今天星期五,大白天的你怎么在遛狗?” 凌俐被他问得无言以对,又不好意思说自己失业了无处可去,只好敷衍着:“今天有空,帮忙遛遛。” 他声音里满是怀疑:“你是马来貘吗?” 凌俐一头雾水,下意识一句:“诶?” 南之易慢悠悠一句:“摸摸你的鼻子,是不是变长了?” 凌俐无言以对,这人,又开始掉书袋骂人了。 果然,南之易接下来毫不犹豫揭穿她:“什么有空,我才不信呢。你劳动效率那么低下的,不忙着加班忙着遛狗?不会是被炒鱿鱼了吧?” 又一次被他贬低,但是对于推测结果来说,居然被他说中了一半。 凌俐脸涨得通红,嘴里开始支支吾吾,又故作镇静地说:“才不是呢,你别乱猜。” 电话里南之易的声音很是畅快:“别装了,除非你说你是被我迷住了愿意无偿帮我遛狗,否则我是不会信的。” 凌俐一阵无语,如果不是一只手得紧拽着牵引绳,一只手拿着电话,她真想蹲下来捶地,好好感叹一番是哪块神奇的土地孕育出这么一朵自恋的奇葩? 好一会儿,她才闷声说道:“我从律所辞职了。” 南之易有些意外:“还真被我说中了,可是为什么?你那个什么什么案子,不是做得挺好?” 凌俐想了想,避重就轻地回答:“我和律所主任的观念不一样。我觉得律师应该有自己的坚持和原则,有些受不了他为了自己的事业,可以罔顾当事人的真正意愿和案件背后的真相。” 南之易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们这行我是不太懂的,不过可以帮你问问我朋友关于律师的原则问题,说不定能让你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凌俐一阵好笑,忙说:“社会科学又不像你们理工科一样非对即错,角色不同的人看法自然也有偏差,问了也白问。” 还有半截话她没说出口,南之易的朋友,大概也跟他一样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阆苑仙葩或者仙贝,完全不能理解普通人的世界那种,指望大仙们的意见,肯定不靠谱。 自己的一番好意被拒绝,南之易像是有些不耐烦:“真不用?你丢了工作事小,可别再心神不宁恍恍惚惚丢了我的狗。” 凌俐被他的话噎得直梗脖子,好容易才顺下气,恨恨地说:“我还以为你良心发现知道关心一下被你骗来的黑劳工!” 他在电话那头笑得很是开心,那刺耳的笑声让凌俐忍不住在心底暗暗诅咒他赶快笑岔气。 老天爷始终不会让她如愿,南之易顺顺当当地笑够,又问:“你工作的律所,我隐约记得名字好像是呈达?” “嗯,”凌俐回答,反问他:“问这个做什么?” 南之易的回答依旧十分讨打:“我觉得开除你这个决定非常明智,如果我以后有官司缠身,一定去找那个所。” 凌俐一字一顿地强调:“不是被开除,我是辞职!” “好好好,是辞职是辞职。”南之易的声音很敷衍,又问她:“辞了职,你又打算做什么?” 她的心情有些黯淡,前途未卜的感觉可真有些不好受。 微微叹了口气,凌俐说:“刚投了简历还没人搭理我,如果能继续做律师也行,要是没有所可以去就先打份工,有手有脚的总归饿不死。” 对面的南之易先是一阵沉默,后来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直接就挂断电话。 凌俐听到对面咔哒一声想,接着就是嘟嘟的声音响起。 苦笑了一阵,她把电话放进包里,低下头就看到米粒和古丽坐在地上,乖乖望着她,滴溜溜的眼睛里全是期盼。 凌俐嘟着嘴说:“你们的臭猪主人真是太讨打了,一点都没你俩可爱。我决定了,他说不要给你们多吃东西,我就偏要,等会我就去买狗饼干奖励你们,好不好?” 古丽好像又听懂了,汪汪叫着回应,还裂开嘴做出招牌似的微笑表情,米粒却还是一脸懵逼歪着头看她,一副又呆又萌又傻的模样。 凌俐只觉得心底一阵酥暖,连在意了一上午手上的异味都忘记了,揉揉汪星人毛绒绒的耳朵,说:“走,回家。” 一天后,首都机场t3航站楼,南之易坐在bugerking的卡座上,若有所思盯着坐他对面的男人。 那人三十来岁的年纪,留着二八偏分的短发,戴着金丝边眼镜,模样清俊斯文,却不顾形象大口吃着手里的熏肉牛堡。 他两只眼睛完全离不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敲着字,一副资深网瘾患者的模样。 南之易有些不耐烦起来,轻敲着桌面:“别聊了啊,你们都老夫老妻了,有什么好聊?” 男人坚持打完长长一段话才抬头,放下吃了一大半的汉堡,拿起湿巾仔仔细细擦了手,又悠闲自在地端起水杯喝了口。 他支起二郎腿,嫌弃地瞥一眼南之易扔在桌面上的蓝屏手机,说:“你就不能换个智能的吗?这破玩意快进博物馆了。” 南之易乐呵呵一笑:“我就等着它哪天成了古董升值。” 男人慢悠悠回答:“没有微信没有qq没有女朋友,我怕你先它一步退出历史的舞台。” 南之易坐直身体换上严肃脸:“田正言,你搞清楚,我有女朋友的时候,你还是旱了三十年的单身汉。” 田正言双手交叠在身前,勾起嘴角轻笑:“你那叫‘有过’女朋友。而且,现在旱了三十多年的是你,我可是家庭事业双丰收的成功人士。” 扯到个人问题,还用前女友来将他的军,南之易摸了摸鼻子,竟有些不自在,忙不迭转移话题:“呈达律师事务所,你听说过吗?” 田正言轻蹙着眉头:“知道这么个所,不过没怎么打过交道。印象里这个所的主任不是好相与的,当年还狠狠耍过检察院一次,气得昌山州某位检察长鼻子都歪了。” 他端起水杯喝了口,抬眼望向对面的南之易,有些疑惑地问道:“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是惹上官司了?” 南之易抚着下巴慢悠悠说:“帮我遛狗的那小姑娘,跟那所里发生了什么矛盾辞职了。听她说起辞职时声音里也都是憋屈,好像是被谁欺负了。” 他的话让田正言恍然大悟:“哦,原来是那小粉红啊。” 南之易拍着桌子强调:“是粉妹,不是粉红。你能不能专业一点?番茄品种都能弄错?” 对面的田正言微眯起眼睛,嘴角泓着一弯浅笑:“番茄妹一言不合就揍得你眼歪嘴斜的,我本来以为应该是脾气暴躁力大无穷那种,结果那天一见,蔫头蔫脑的。就那模样,不被一个个精明似鬼的合伙人压榨到骨头渣都不剩就怪了。” 南之易嘿嘿怪笑两声:“说得好像你不是精明似鬼、不是剥削别人劳动力的资本家一样。还有,所谓的脾气暴躁力大无穷,不正是你家霸王龙?” 听到霸王龙这个词,田正言气不打一处来,不满地敲敲桌面:“越界了啊,看来你被番茄妹揍得还不够,又来惹我家晚露生气。” “晚露!哈哈哈解晚露……”南之易一听这名字就笑得毫无形象:“非要取个橘子品种的名字,以后我不叫她霸王龙了,叫她橘子妹可好? 他笑了一阵,看到田正言脸色沉下来,终于收起满脸讨人嫌的笑,摸了摸鼻子:“粉妹好像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工作,大白天都在帮我遛狗。你要有闲心,帮忙问问哪个所缺人?” 田正言先是一愣,接着是了悟的轻笑:“难怪这些天白天都听不到狗叫了,原来是有打工小妹带那两只小祖宗出去玩了。” 说完,又抱着膀子一脸的戏谑:“你南大神不是一向闲云野鹤不问世事吗?这次出了趟不要钱的庭、挨了场莫名其妙的揍、废掉我一套衣服不说,还管起这种鸡毛蒜皮的闲事了?” 南之易一脸鄙视地回瞪他:“管毛线的闲事,那粉妹丢了工作心神恍惚,万一米粒古丽被她弄丢可就糟糕。” 又皱了皱眉头,一脸的担心:“你去看了霸王龙就赶快回家帮我看着点,千万别停留太久,纵欲过度可对身体不好。” 只一句话就让刚才还笑嘻嘻的田正言沉下了脸,眼睛里都是警告:“南之易,你这张无事生非的嘴是又痒痒了是吧?还没挨够揍是吧?还要不要我帮你那小粉红找工作了?” 南之易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把杯子里的可乐喝完,又把吸管咬得扁扁的,好一会儿才出声:“找不找工作我不关心,反正低级生物自生自灭也是进化的途径。不过,米粒和古丽不能丢。” 看他一副口是心非的模样,田正言忽然来了兴致,身体前倾拉近和他的距离:“真要管的话也不是不行,不过,我只能让那小粉红找个混日子的地方而已,要说政法系统有话语权的人,非我师兄莫属。如果有他一句话……” 听到他提起那个人,南之易面色微沉,屈起手指重重叩着桌面打断他的话:“你别越界,否则我们的朋友关系到此结束。” 田正言却满不在乎地冷哼一声,慢悠悠坐直身体:“我求求你赶快断绝关系不要和我来往好吗?你个菟丝子哪来的立场跟我做朋友?明明是寄生在我身上的好不好?” 南之易前一秒还一脸严肃正襟危坐的,后一秒就笑得直打跌:“虽然你在羞辱我,不过菟丝子这个比喻用得真不错。可惜,你说什么都没用,我就明摆着赖上你这棵大树了,这辈子只管一心一意吸干你的血。” 看他没皮没脸又没心没肺的模样,田正言终于认命地叹了口气,只觉得一口心头血哽在喉咙里。 他摇头苦笑起来,南之易这个自理能力为负数脏乱差到极致的家伙,从十年前就死皮赖脸闯进他的生活不走,他去哪里这小子就跟到哪里。 不管他发火讲道理还是动手打人,这二货都油盐不进不管不理不听的,就两个字:耍赖。 哪怕他从帝都回到阜南任教,以为终于甩掉狗皮膏药。结果没过到一年的时间,南之易居然又跟来了。 搬到雒都后,果然和在帝都时候的情况一样,南之易这个脏乱差却又挑剔的货,半年不到就成为方圆十里所有家政拒绝服务的黑名单用户。 最离谱的是,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敢弄两条狗在家添乱,也是没谁了。 田正言很有些感叹,当初脑袋打结居然答应跟他做邻居,被迫绑上这么个*,真是自己这辈子最失败的投资。 比如说这次,本来他可以从阜南直飞目的地,却被南之易这厮赖上,非要让他送份所谓让别人送不放心的绝密资料,害得他国际航班退票重订麻烦得要死,还得换港出境,行程硬生生多出三小时。 田正言蹙起眉头若有所思盯着对面的南之易。 这个和全人类生长规律背道而驰的家伙,因为某件事、某个人,脑袋里的某个部件似乎一直沉睡不醒,除了自己关注的领域,对别的人别的事都视而不见,以至于再大的美女,在他眼里就是“灵长目人科人属”的雌性物种,全都长一个样。 他竟然好几次提起“粉妹”这个样貌普通又没啥个性可言的小律师,这忽如其来的转变…… 难不成,小番茄一顿揍,还让这货窍了? 田正言越想越觉得有趣,最后竟抿起嘴角轻笑起来。 南之易却对田正言异常的表情和丰富的内心没有丝毫察觉,吃完盒子里的薯条,抬腕看看手表:“还有一小时,你该登机了。” 田正言收起发散开的思维,站起身来收拾着手边的几件物品。他的行李办了托运,现在一身轻松。 检了票安检完毕,田正言拿回自己的机票和证件,忽然听到南之易尖着嗓子在他背后喊着:“小言言,人家要吃白色恋人,你记得多买点回来。” 南之易抽风的声音让他动作一滞,眼角也忍不住一抖。 不用看也知道,这货肯定翘着兰花指,装出一副基佬的模样想要整蛊他。 田正言目不斜视,淡定地忽略掉地勤妹纸极力忍住笑的模样,假装不知道小言言是谁,加快脚步混进人群,一转弯就再不见踪影。 第十八章 拒霜 凌俐将最后几袋垃圾拎到楼下,摞在楼旁边的垃圾桶边,拍了拍手,又捶了捶自己有些酸痛的腰,心满意足地上楼去。 还没进门,她就听到1801里米粒和古丽的叫声。 等门一打开,两只汪星人把她扑倒在地又是亲又是舔的闹成一团,好容易推开两只大宝贝,凌俐满嘴满头满身都是毛。 那天从公园送狗狗回来,凌俐实在有些受不了可怜的米粒和古丽整天和垃圾堆作伴,在电话征得南之易同意后,她开始撸起袖子收拾房间。 经过凌俐三天的辛勤劳作,南之易的家大变样。 厨房里闲置到发黑的厨具被她刷得干干净净,灶上一锅乌黑中泛着绿霉的东西连着锅一起丢掉,杂货铺子一样的橱柜和冰箱也清理完毕。 客厅扔出各类垃圾几十袋后,一套北欧风格的沙发终于初现端倪;造型简洁的玻璃茶几被她拿着洗洁精反反复复清洗好多遍,终于重新剔透;而几天的通风换气让屋子里的异味也终于消失。 比起客厅、饭厅来,南之易的书房和卧室倒是好收拾。堆成小山的书半天就能重新归类整理好,卧室更简单,只用把床上用品换洗就行。 至于她本来以为是重头戏的衣柜,科科,邋遢大王的衣服到处都扔着铺着挂着,唯独衣柜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 至于南之易随手乱扔的衣物,质地倒是不错,可惜七八成都因为没有及时洗变了色,难怪他堂堂博导出门还得借衣服穿。 一大包一大包不能再穿的衣服扔出门,凌俐仿佛看到好多小钱钱幻化成蝶飞走,虽然都不是她的,可这血淋淋的场面让她有些不忍直视。 她一间间巡视着经过她整理的房间,虽然有些地方的墙上还有脏印子,说不上一尘不染,但以她的标准总算能住人了,心里全是满足感。 凌俐还在得意地欣赏自己的战果,门铃忽然响起。 她跑到门前,通过猫眼看到门外站着的桃杏,忙不迭打开门。 之前,桃杏给她电话,说要来照顾南之易家二楼露台上种的植物,凌俐也一直在等她。 进了门,桃杏先是跟凌俐打了招呼,待看清楚背后的场景,瞪大了眼睛微张着嘴立在原地。 好一会儿,桃杏低头看了看闻着她裤腿的两只狗狗,又抬眼定定地看着凌俐,声音里全是不可思议:“我没走错吧?这是1801,不是1802?” 凌俐明白她的惊讶从何而来,微笑着说:“没错,是1801,你没迷路。” 接着一低头看到桃杏手上拿着防重毒雾霾的口罩,忍不住笑出声:“你还真带着防毒面具啊!” 桃杏看了一眼手里拎着的口袋,也笑了起来。 这一阵笑让两人之前的陌生感一扫而空。桃杏先是参观了一楼,再顺着楼梯上到了露台,大呼小叫好一番感叹。 凌俐指着整整齐的露台:“你们南老师说不要动他的植物,我是一点都没敢碰的,每天都检查护栏几遍,害怕米粒和古丽捣乱。” 桃杏有些无奈的表情:“南老师什么都不放心上,唯独对米粒和古丽还有他的花花草草上心。” 凌俐有些好笑:“是啊,我本以为他种的是什么名贵的植物,结果居然是三角梅、月季什么的,就这些也值得你每周专门跑一趟?” 桃杏转头对着她微笑,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以前老师不在的时候,都是对门的田老师帮忙浇的,不过田老师这周去了日本探亲,所以换我来。” 凌俐忽然想起那天1802门后旖旎的画面,下意识问:“去日本探亲?看望父母吗?” 桃杏摇摇头:“不是,他爱人四月过去深造读博士的,因为孩子小离不了妈,还带着两个双胞胎儿子去。听说是私立大学课程很紧暑假都没回来,大半年了一家人才团聚一次,也是辛苦。” 桃杏一边八卦着,一边浇水、剪枝、松土,十来分钟就全部做完。 她放下手里的工具,拍拍手跟凌俐告别:“好了,完成任务,我该回学校了。” 又看她一眼,皱着眉头问:“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苍白精神也不好,是生病了吗?” 一边说着,她一只手摸上凌俐的额头,一只手搭在自己额上,嘴里嘟囔着:“没发烧啊?” 凌俐回过神,牵起嘴角对她笑笑:“没什么,可能有些累了。” 桃杏一脸了悟的表情,沉沉点头:“是啊,能把南老师的房子收拾出来,真是了不起的壮举。” 送了桃杏出门,凌俐立在门口,紧咬着唇看着1802的门牌号,愤懑的情绪滚滚而来。 果然,那天并不是她想多了,她看见的场面,确实是见不得光的婚外情。 不负责的男人和轻佻的女人,打着爱情至上的名义,上演着男盗女娼的戏码,因为自己的欲望不惜将家人卷进漩涡,甚至引发悲剧。 她曾经见识过最惨烈的一场,而眼前这幕戏才刚刚开始。 不知道远在大洋彼岸的女人和孩子,知道自己的努力和守望被背叛后,会以怎样的姿态收场? 凌俐沉浸在对过往回忆的巨大漩涡中不可自拔,手机的铃声却将她拉回现实。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她竟有些紧张,一阵迟疑后接通。 “喂,您好。”心里还有些发虚,凌俐尽量控制着自己声音平稳,听起来不要怯怯的。 等听到电话里那人对她说的内容,凌俐微张着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 短短一分钟的时间,电话挂断,传来通话结束的嘟嘟声,凌俐还没回过神。 她愣了会儿,又翻出手机查看号码。没错,刚才那通电话,确实是祝锦川打来的。 祝锦川开门见山地说,希望她回所里继续处理曲佳的案件,至于以后的事,等这个案件完成再说。 凌俐心里有些犹豫,好容易有勇气踏出的一步,但其实什么都没改变,就因为祝锦川态度好转,她就又躲了回去,怎么想都不甘心。 然而,曲佳案件又像一块巨石横亘在面前,如果她就这样绕过去,只怕以后回想起来会更加不甘心。 入夜,凌俐遛狗完毕,收拾好一切容易被狗狗撕扯的用品,跟米粒和古丽道别,锁好门后步行回家。 一路上,她都紧皱着眉头思考着到底要不要回到呈达所的问题,内心一直摇摆不定着,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已是初冬时节,一阵风刮过,树叶沙沙作响。 凌俐打了个哆嗦,从如堕梦里的状态醒来,紧了紧身上薄薄的外套,一抬眼就看到路边种着的木芙蓉。 这是雒都最常见的绿化植物,高大苍劲的乔木,线条粗粝的叶子,到了开花的季节却突然艳丽明媚起来,枝头缀满一朵朵从粉白到深玫色的芙蓉花,层层叠叠的花瓣如新织就的蜀锦,开得绚烂夺目。 芙蓉别名拒霜花,开在霜降前后,在别的花卉逐渐凋敝的季节,它突然鲜妍美丽起来,为夜色中朦胧的城市添上几分妩媚。 眼前的情景终于唤起凌俐对时节的敏感。她感叹一声,原来已经过了霜降。如此一来,离钟承衡案件开庭的时间,也越来越近。 八年了,辗转五次的审判,却始终无法给她一个确切答案,也无法让她早已沉睡在地下的家人真正安息。 凌俐停下脚步,轻咬着唇看着密密匝匝缀满枝头的芙蓉花,心中摇摆不定的天枰终于彻底倒向一边。 比起她的小小自尊来,案件的事实显然更重要。 如果连她都放任不管,任由案件的真相沉没于一团乱麻的头绪里,那这个淡漠冷酷的世界,该拿什么告慰人生还没开始就含恨而去的小柚子,又有什么理由让陷入疯狂与绝望的曲佳再次清醒过来。 终于还是决定先办完这个案子,对身为律师的职业操守,也对自己内心的良知,做一个交待。 是夜,与雒都相距两千多公里的帝都某间酒店,田正言坐在套房外间书桌对面的长沙发上,手中拿着一摞a4纸打印的资料,一张张看着又一张张抛开,笑得形象全无。 他手里拿的正是凌俐从业以来代理过的案件资料,一件件梳理着她是怎么搞砸的,本来还有弥补的余地,又是怎么被她一次次错过机会的。 他看一件笑一件,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模样。 书桌后的南之易揉揉耳朵,抬起头一脸的不耐烦:“田大妈,你能不能说话小声点?我正在改论文,脑细胞一沓沓地死,耳朵还要受你碎碎念的折磨?” 田正言好容易止住笑,支起二郎腿对他说:“这些就是凌俐办过的案子,件件都可以当成反面教材好好教育下律所的新人们,能犯的错,她几乎都犯了个遍。” 南之易皱起眉头,满头雾水的样子:“你说谁?谁是凌俐?我好像不认识。” 这话把田正言噎得够呛,好一会儿才摇着头说:“你不记得她的名字?不就是你那个小粉红吗!” “哦!”南之易明白过来,一秒后却面色不愉地开始强调:“是粉妹,不是粉红。说了好多次了,你能不能长点记性!” 田正言笑笑不和他计较,又说“你的小粉红真是蠢出新境界。民事诉讼方面,能在签好协议后让委托人净身出户;行政诉讼领域,能让当事人针对征地公告这种不可诉的行政行为起诉,没一点脑子。唯一办得不错的案子,不就是仗着你碾压对方的鉴定结论么? 你倒是一时兴起跑去法院一日游,这小律师大概还以为自己能得不得了,在接下来的一个刑事案件里自作主张,活生生把被告人刺激到精神失常。” 听到这里,南之易终于皱起眉头:“我以为她只是没人带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结果还真是蠢到不可救药啊?这么说来,我还为虎作伥了?” 田正言一个白眼甩过去:“你以为呢?当事人本来要输掉裤衩的案子,现在和解结果还不错,小律师信心大涨趁胜追击,不跟律所主任沟通就私自问些委托人隐私的问题,一来二去把人给逼疯了,所以辞了职。” 南之易摇了摇头,垂下眼睛盯着手里的论文开始看起来:“人笨不能怪刀钝,不适合做律师趁早转行更好,免得害人害己。以她的力气,搬砖怕是更合适。” 田正言有些意外地扬起眉:“你居然也能这么毒舌?还有,你之前不是说让我管管这事吗?我都管了,肯定能让她回去之前工作的所里,结果,你现在又这种态度?” 南之易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习惯性对着田大牛放嘴炮:“不是让你别管了吗?你自己闲得没事做,怪我咯?不过,你都退隐江湖这么多年了,面子还这么大,果然男儿脸大吃四方。” 这话说得田正言一阵好气。并非他时间多非要管这事,关键是难得南之易能记住一个人,他这帮忙帮到底的,还被南之易这没记性还没良心的人嫌弃? 不过,还好他留了后手。 田正言清清嗓子,说:“搞清楚,脸大的那个可是你。我从头到尾都没露过面,只是拉着虎皮做大旗而已,用的可还是你为虎作伥的那张。” 之后,田正言笑得更加开心:“我不过找人跟呈达所的主任祝锦川透露了一下,说你好像对小律师有意思,透过她可以迅速定位到神龙见尾不见首的南教授。祝锦川多聪明的人,怎么肯放过你这根粗大腿?肯定会想尽办法好言好语把她哄回去的,说不定,还能有加薪的机会。” 南之易被他噎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扔掉手里的笔,愤愤然说:“你就爱造我的谣!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单身多年?” 田正言却又开始笑起来:“单身多年的原因,你该从你自己身上找。互相嫌弃对方不爱干净,因为家里乱得住不下人而分手的情侣,普天之下,我再没有听说过你和魏葳之外的第二对。” 被踩了痛脚,南之易以牙还牙揭他疮疤:“把老婆骂到宁愿天遥地远出国读博士,也不愿意挂在自己老公名下偷懒混学位的,除了你田大牛,我也没听过第二个。” 田正言面色沉下来,端起面前的咖啡一饮而尽,再不愿意理他。 第十九章 回归 吕潇潇一身亮色的小西装,身姿挺拔,嘴里哼着歌又端着咖啡杯晃来晃去。晃荡了一大圈后,她停留在凌俐的格子间边,看着伏在桌上奋笔疾书的凌俐,说:“你还真跑去阅卷了啊?” 凌俐从厚厚的一摞笔记中抬头,推了推有些滑落的眼镜,回答道:“当然要去,要不是为了这个案子,我是不会回来的。” 听到她理所当然的语气,吕潇潇愣了愣,几秒后笑开:“可以啊小凌子,你可算长志气了。以前蔫里蔫气的三拳打不出个屁来,这次怒气值爆棚顶撞了祝头一通,还能让他抹下脸面把你请回来,看来快要以下克上了。” 凌俐忙看了看周围,发觉同事们都忙得翻天覆地没人在意她俩的对话,才压低了声音说:“你能不那么大声吗?” 吕潇潇抛了个媚眼给她,依旧是毫不收敛的大嗓门:“怕什么,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一言不合就开怼,这才是做刑事辩护的气场,要不然,怎么跟那些可凶可凶、理直气壮要代表月亮惩罚我们的检察官斗?” 终于,她这一番肆无忌惮的话,把隔壁办公室里的马赞伟引了出来 他探出头无奈地瞟了吕潇潇一眼:“小吕,你平时气气我就得了,你是想把凌俐教坏了把锦川气出个三长两短,正好接任他的合伙人位置?” 吕潇潇吐着舌头笑了笑,终于不那么猖狂。 马律师摇摇头,又狠狠瞪吕潇潇一眼,嘴里警告着:“你就是话太多,你什么时候能做到讷于言而敏于行,才算出师了。” 眼前这一老一少的互动,让凌俐很有些羡慕。 吕潇潇的师父马赞伟,呈达律师事务所创始人之一。 马律师平时话不多总是笑眯眯的像个老好人,但一到上庭的时候就火力全开,敢做敢说敢当,那气场,就算有国家公权力撑腰的检察官们,也很少能理直气壮跟他大小声。 马律师也一直坚守在刑辩第一线上,多年未曾改变初衷。 而吕潇潇这样个性鲜明花枝招展的辣妹,之所以能入了马老的眼,大概也是因为她心直口快又胆大心细,跟马老自己的风格正好相合。 只可惜,她凌俐却没这样的运气,碰不到愿意给她引路的良师。 马律师教训完自己徒弟,又转头看着凌俐,老花镜后的眼里全是柔和的笑意:“小凌,有自己的坚持是好事,你师父你有你师父的难处。别怕,有什么不懂的,来问我就是。” 说完,他就回了办公室。 被自己师父一番敲打,吕潇潇老实了一阵,不一会儿又跑过来对凌俐眨眨眼:“怎么样,阅卷有没有什么收获?有没有线索能推翻之前的鉴定结论,证明曲佳其实当时精神状态就不正常?” 凌俐还在为刚才马律师的话感动,这下注意力回到了案件上,摇了摇头:“之前的鉴定结论应该问题不大,从目前的案情看,曲佳犯案时确实是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的。” 吕潇潇蹙起眉头:“那怎么会一时口角就杀了自己女儿?” 凌俐拿起手里的阅卷笔录,对她说:“卷宗里我发现了些新情况。可能我们之前的思路错了。对于案情,我有个新的推测,不知道靠不靠谱,正好你也帮我想想。” 三天前,凌俐回到了所里,第一时间便向法院申请阅卷。大概是因为这个案件特殊,法官倒是没有刁难,很快同意申请,让她很顺利看到公安和检察院前期侦查的结果。 案情倒是和她之前了解到的情况差别不大,但是证据目录里出现了她意料之外的东西。 现场勘验笔录显示,在案发现场的桌上,有一瓶止咳糖浆瓶盖没有盖紧,但那明显不是糖浆的异常气味引起了警察的注意,于是取证化验。 化验结果显示,那瓶液体根本不是什么止咳糖浆,而是化学名为1-1-二甲基-4-4-联吡啶阳离子盐的东西,也就是俗称的百草枯。 这种除草剂对人毒性极大,没有特效解毒药,口服中毒死亡率可达90%以上,而且死亡过程非常痛苦。 曲佳和周泽租住的居民楼,一室一厅不到五十平米,既没有花园也没有用来种花的花盆。 换句话说,曲佳没有地方可以用到百草枯。而经过周泽的辨认,用来装百草枯的瓶子正是小柚子治疗肺炎时候吃过的药瓶。 案发那几天,小柚子有些感冒,咳嗽起来会吃之前生病时候吃剩下的止咳药。 吕潇潇听到这里,有些难以置信的表情:“难道说,曲佳并不是一时起意愤而杀人的?” 凌俐沉沉点头:“是的。而且,我怀疑曲佳的原本打算杀了小柚子后自杀。” 她又指着笔录里的几行字:“这段是曲佳隔壁四十多岁曾经务农的邻居的证言,显示曲佳曾经问过百草枯的问题,打听过成年人喝多少会死,小孩又是多少。我推测,她本来打算和小柚子一起服毒,可是又知道了百草枯致死的痛苦,所以先捂死小柚子。” 说到这里,凌俐停了下来,转着手里的笔,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再之后,她还没有服毒就被逮捕了。至于她为什么杀人后两个小时都没有服毒,我就想不通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吕潇潇叹了口气:“比起消化道被腐蚀、脏器慢慢衰竭的痛苦,窒息而死的短短几分钟真的好过很多。也许曲佳心里也怕了吧,所以迟迟没有喝下百草枯。” 凌俐却摇摇头,说:“她不是怕死,你可以回想一下她在看守所里一心求死的模样,真的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了一样。” 顿了顿,凌俐又感叹:“目前合理的解释是,曲佳以为小柚子不是周泽的孩子,所以一直不愿意做亲子鉴定。但是上户问题迫在眉睫,最后她钻了牛角尖想要一了百了。可是,比起两条人命来,她移情别恋根本不是什么大事,怎么会这么傻,对着那么可爱的孩子下毒手?” 吕潇潇声音也是闷闷的:“曲佳只有二十岁,心智还不成熟,杀了女儿又知道了她其实是周泽的孩子,备受刺激,所以疯了。” 这案件背后隐藏的真相,让她们两个都有些喘不过气。 吕潇潇拍拍凌俐的肩膀:“你这案子太纠结,强大如我听了心里都不好受,第一次接刑事案件就能遇到这种人间惨剧,你运气真够可以的。” 凌俐也有些无奈。案情依旧疑点重重,太多太多她看不清的地方。 比如,曲佳在看守所里一直念叨有人会抢走小柚子,这是怎样的由来?又比如,曲佳一心求死,却为什么在小柚子死后两小时都没有服下百草枯? 最最关键的是,和曲佳有感情纠葛甚至肉体关系却隐藏得那样深的男人,究竟是谁? 这些疑问,似一层薄薄的雾霭,罩在她能厘清的案件事实上,朦朦胧胧让她看不透其中几个关键的因果关系。 作为本案的嫌疑人的曲佳,很多问题只有从她身上找答案。 可是,据承办法官反馈的消息,曲佳完全没有清醒的时刻,整个人疯疯癫癫还有攻击性,已经送入了精神病院治疗。 曲佳已经疯了,她能调查到的案件事实止步于此。 凌俐犹豫再三,打了电话给钱丽婷,提出她想要见曲佳一面、看能不能获取些案件新线索的要求。 对比起性格果毅、当天差点揍了她又揍祝锦川的的曲临江,凌俐更愿意和钱丽婷打交道,也觉得她应该更好说话。 电话里,钱丽婷倒是没对她发脾气,语气还算平静,只是说问一问曲临江的意见就挂断了电话,却一直没有回音。 凌俐等了整整一天,终于忍耐不住又打了过去,却发现钱丽婷的电话再也打不通。 之后,她硬着头又拨打曲临江的手机,照样没打通。 凌俐总算明白过来,这两夫妻可能都把她拉进了黑名单。 对他们的做法,凌俐表示很理解,可是想来想去,她仍旧不想放弃。 凌俐费尽心思躲过保安的盘查和巡逻,顶着冷空气来袭一下子降了好几度的天气,跑到曲家的小别墅区旁徘徊了好几天,终于在一天傍晚等到了独自回家的钱丽婷。 凌俐的出现让钱丽婷微微有些错愕,两人对视了好一阵,钱丽婷终于叹了口气后,打开门,说:“小凌律师,进来吧。” 依旧是露天的小花园里,依旧是坐在阳台上的圆桌边,也依旧是她们两人。只是钱丽婷眼眶浮肿,眼睛里全是血丝,短短几天就憔悴了很多,当初一门心思想救曲佳出来的希望也破灭,眼神黯淡整个人死气沉沉。 天气已经有些冷了,凌俐端起桌上的茶杯,借着杯中热水温暖着自己早已冻得冰凉的手。 她轻轻抿了口茶,感受暖意从喉间滑向胸腹,稳了稳有些颤抖的身体,开始缓缓说起她在法院阅卷时候的发现。 当说起曲佳家里出现了百草枯的时候,钱丽婷从椅子里支起身子,瞪大眼睛看着凌俐:“百草枯?你是说,佳佳手里有百草枯?” 凌俐面色沉重地嗯了一声表示肯定,钱丽婷一阵怔忪,两眼有些无神。 好一会儿,她说:“给我们整理花园的老王说过,杂物间里一瓶百草枯不见了,难道是佳佳拿走的?” 第二十章 坚持 从钱丽婷嘴里意外获得了毒药来源的线索,凌俐忙追问:“知道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吗?” 钱丽婷皱着眉头回想了好一阵,终于确定:“就是中秋前后,那之前,佳佳确实回来过一次。” 凌俐默默点头,这时间和曲佳犯案的时间,也确实对上了。 她正感叹着案情有了新线索,总算没有白跑一趟,钱丽婷却开始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视线似没了焦点,嘴里喃喃自语:“佳佳竟然早就想要死,我怎么一点都没发现……” 凌俐有些担心,忙劝慰她:“钱阿姨,曲佳小小年纪就离家,你们没有生活在一起,一时有所疏忽察觉不到她的情绪,也是很正常的。” 钱丽婷却摇摇头:“当父母的哪能疏忽,一次小小的疏忽,就可能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我一直明白这个道理,却一直做不到,我根本没资格当母亲……” 她说着说着,突然间情绪崩溃嚎啕大哭起来,任凌俐怎么劝都停不下来,凌俐只好静静坐着等待她宣泄够心里的情绪,心里感叹着,钱丽婷,真是一如既往地爱哭…… 十几分钟后,钱丽婷终于停了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对凌俐说:“佳佳小时候和临江感情很好,甚至比和我这个亲妈还好。谁知道到了叛逆期遇上我前夫来讹钱的事,突然间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一下子和临江疏离起来,还让我离婚。一边是女儿,一边是老公,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把这事情弄得越来越糟。” 凌俐沉默地听着钱丽婷倒着心里的苦水,等她说完长长一通的往事,再次提出要求:“钱阿姨,虽然曲佳现在精神状况不好,可是我很想见见她,问问到底是什么人把她逼到那个地步,也许对查清案件有帮助。” 钱丽婷抹了一把眼角的泪花,张张嘴似要回答,背后却响起曲临江怒气冲冲的声音:“不行!我绝对不允许你再见佳佳。” 曲临江的出现让本来很有希望的谈话戛然而止。 他让保姆扶了钱丽婷进卧房,又客客气气将凌俐请出别墅,虽然没有像上次一样动手,可紧拧着的眉头和冷冰冰眼神,无一不昭示着对凌俐的反感。 站在曲家的门口,凌俐咬了咬唇,决定做最后一次努力。 她抬起眼直直盯住曲临江的眼睛,声音恳切:“曲先生,曲佳的案子有了新的情况,我真的需要见她一面,验证一些我对案情的推测。” 曲临江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讥诮:“凌律师,我们一时大意没有撤回委托,但是代理费已经退了回来,你不需要再做调查,我也不会再支付额外的费用。” 凌俐连忙解释:“我没有说要收钱,我只想见曲佳一面。无论有没有结果,我都不会……” 根本不容她说完,曲临江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还不明白吗?现在案子如何会判多少年,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只想佳佳能早点醒过来,她现在的状态生不如死,求你高抬贵手放过她好吗?” 说到这里,曲临江长叹一口气,表情软了下来,也没有继续责怪她,只是刚才全是冷意的眼里有了一丝疲惫。 他放缓了声音,说道:“从佳佳三岁那年,我就看着她长大,虽然她不是我亲闺女,后来也不愿意亲近我了,可十几年过去,她早就是我的心头肉。拜托你放她一条活路,也放过我们全家,不要再去刺激她,也算给我们留一点希望,好吗?” 曲临江带着些微鼻音的一番话,突然让凌俐心里刺得慌,本来准备说的曲佳有自杀倾向的话,忽然说不出口了。 这对夫妇先是被外孙女突然身亡的消息打击,又为陷入杀人案的女儿奔波,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曲佳在看守所疯了。 他们一心一意盼着曲佳早日醒来,自己却又来说些戳心窝子的话,确实有点过分。 凌俐有些自嘲,也第一次对自己锲而不舍追求案件真相的行为产生了怀疑。 从旁观者的角度,自己先把嫌疑犯逼疯,接着不依不饶似乎还要把嫌疑犯的家人逼疯,这样的行为,似乎没有为当事人考虑,也没有谋求当事人利益的最大化。 心里的一丝疑虑,终于让凌俐宁愿断掉这条线,也不再步步紧逼。 只是,她始终还是放不下案子。 接下来的几天,凌俐退而求其次,先是查了曲佳的通话记录,后来又去曲佳工作过的饭店和宾馆调查,可是依旧毫无收获。 曲佳手机近一年的通话记录单上,出现频率最多的就是周泽,其次是钱丽婷。曲临江偶尔也会有电话给她,频率不高,一个月一两次。 之后,她又约见了周泽一次。因为周泽还是名义上的控方证人,凌俐没有敢告诉他她目前的调查结果,害怕影响到周泽的谅解态度,不过一番旁敲侧击,周泽话里透露出来的是他和曲佳感情不错,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小柚子不是自己的孩子。 不管从哪个方面入手,把曲佳逼到绝望的那个人的身影,始终不露端倪。 案件又陷入了胶着状态,让凌俐一筹莫展。不得已,她只好又死皮赖脸缠上吕潇潇,拉着她分析了好几次,也没有什么好的思路。 又一次讨论案情到下班,吕潇潇很有些不耐烦:“小凌子,你已经分析得够多了,我觉得已经差不多,可你为什么非要说曲佳这个案子还有隐情?” 凌俐犹豫再三,终于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摸出一封信。信封是随处可见的黄色牛皮纸信封,歪歪扭扭写着律所的地址和凌俐的名字,贴着最普通的邮票,斜斜地盖着一个邮戳。 吕潇潇疑惑地看了看她,拆开信封,拿出里面的信纸展开。 这是一张最普通最常见的a4打印纸,信的内容并不是打印的,而是从报纸上剪下来又贴在了纸上,内容有些触目惊心:别多管闲事,否则的话…… 九个大小不一的字,再加上一排意味深长的省略号,看起来颇有些诡异。 吕潇潇捂着嘴惊呼:“这是恐吓信?” 凌俐回看她,眼里没有丝毫的惧色:“是啊,我从曲家回来的第二天收到的。刚拆开的时候,我也吓了一大跳。” 吕潇潇将手里的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脸上的惊讶换成啼笑皆非:“这年代还有这玩意?报纸上一个个字抠下来也不嫌麻烦,直接打印不就好了。” 又抬眼看向凌俐:“你神经是有多粗啊?有人恐吓你还一脸的呆样?” 凌俐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相信作恶的人总有些心虚,就是因为心虚,所以才寄这封信给我。本来我都快放弃了,结果收到这封东西,倒是映证了我之前的判断。” 她顿了顿,又继续说出自己的想法:“寄信的人之所以恐吓我,就是不想让我继续调查下去。所以,这起案件的真相,要不就是有人害怕事情暴露会让他身败名裂,要么,就是牵涉到另一起犯罪。” 吕潇潇眯起眼睛打量着她:“不错嘛,很有进步。不过,你在这个可能不会有结果的案子上花这么多心血,有些不值当。首先一条,代理费已经全部退还给曲家了,你干再多的活,也一分钱都拿不到。” 凌俐和她对视一阵,轻轻摇头:“有什么值当不值当的,比起代理费,我还是更在意案件的真相。” 吕潇潇轻笑,眼里带着肯定。接着重重拍着她的肩:“你最近还是不要回家太晚了,既然这人能恐吓你,不保证不会做出更过激的行为,还是小心为上。” 她的关心让凌俐心里一暖,之后下了班,吕潇潇还是放心不下,非要坚持开车送她回家。 送走婆婆妈妈起来的吕潇潇,凌俐如往常一样,匆匆吃了些东西就去遛狗,带着越来越依赖她的米粒和古丽走了一大圈后,和狗狗道别回家。 到了自家楼下已经是九点过,天完全黑了,不过小区里正是热闹的时候,舅舅店里也人来人往生意正好。 看到凌俐回来,舅舅忙不迭端出个碗:“小俐,来喝了暖暖身子。” 那是一小碗鸡汤,炖了一整天了,看得出来撇过了油,只有几颗金黄色的油珠儿,汤色非常清亮,汤面上袅袅上升的雾气里透着干菌的清香,不管看起来还是闻起来都很诱人。 凌俐笑了笑接了过来,连着炖得稀烂的鸡肉和小草菇咕嘟嘟喝下肚,胃里肚里都暖烘烘的,很是惬意。 加了餐,凌俐正要撸起袖子帮忙干活,舅舅又拉住她:“你这一天又上班又遛狗的,太累了,早些上楼休息吧,明天不是还要早起吗?” 凌俐才要说不要紧,舅妈放下手里的锅铲:“去吧小俐,已经过了饭点了,我们应付得过来。” 凌俐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决定休息一下。这些日子她纠结于曲佳的案子,感觉从来没有全身心专注于干一件事,一旦放松下来只想放空脑袋。 还有,她照顾了南之易家的大宝贝快二十天,虽然是劳力不劳心的体力活,可她终归不是机器人,这些天坚持下来,身体始终会累的。 第二十一章 恐吓 跟舅舅舅妈道别,凌俐上了楼。楼道上方有一根电线吊着的白炽灯,灯光不那么亮,但还能看清楚台阶。 快下雨了,空气里透着湿意,夜风裹挟着初冬的枯寒刮过楼道,把那盏悬在空中的灯吹得晃荡起来。 灯下,凌俐的影子也跟活了一般,张牙舞爪地在斑驳的墙上跳动,很有些诡异。 好在她早已经习惯,也好在刚才那碗热汤能抵住寒意,凌俐视而不见这让人有些心悸的场景,顺着楼梯拾阶而上,到了家门口,拿出钥匙打开反锁了三圈的门,进了门后转身反锁。 再之后,放下东西换好衣服,一个人坐在客厅,托着腮发起呆来。 自己独处时候的安静,让她不由自主想起占去她几乎全部精力的案子。 如果曲佳的案子一直没有突破点,那她是应该奋力一搏,还是干脆就此放弃,寻找新的起点? 她想得出神,阳台上突如其来的一阵巨响把她惊得身体一跳。 她循着声音转过头一看,刚刚有些惊慌的情绪安定下来。 原来是夜风把两扇平开窗吹得一开一合,似乎下一刻合页就要断掉一般,凌俐忙起身关窗。 又是一阵寒风呼啸刮过,吹得窗前的凌俐头发乱蓬蓬,眼睛都快要睁不开。 雨点已经打下来,落在屋外梧桐树的叶子上滴答作响,而树木有些光秃的桠杈,也被狂风拉扯得快要断掉一般,树影摇晃沙沙作响。 她大力拉着窗户,无奈合页有些生锈变形,而插销错位了不太好锁,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终于关上。 一阵冷风从渐渐合拢的缝隙里趁虚而入,呜咽着穿过小小的客厅,吹得灯下悬挂的一串贝壳珠帘叮咚作响,还把卧室门帘下坠着的流苏撩得飘飘荡荡起来。 在屋里横冲直撞一阵,寒风渐渐消散,最终无力地刮向了防盗门前的地板,最后一点余威似乎掀起了门边薄薄的一层物体。 暖橘色的灯光下,那长长扁扁的东西往门边飘荡了一段距离,之后静静躺下,和棕黄的强化木地板浑然一体。 凌俐捏着拳头有些犹豫,心跳开始加速。 那,是什么……虽然短短一瞥,不过看形状,似乎是一个信封。 她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脊背上也不由主泛起阵阵凉意终于,她还是走了过去,弯腰捡起地上的东西。 果然是一个信封,只是黄色的牛皮纸上没有任何字迹,倒是里面沉甸甸的有些份量。 凌俐慢慢拆开信封,掏出折得乱七八糟、皱巴巴的一张纸。 随着信纸的展开,凌俐只觉得整个身体似在冰水里浸过一般,寒意穿髓透骨。 “别多管闲事,否则的话……” 还是那九个字,还是那诡异的省略号。 只是,这次再不是从报纸上抠下来的墨黑色字迹,而是绛红发黑的一团。那字的颜色,好像是血迹凝固了,浓烈得刺眼,浸染得信纸斑驳一片。 而顺着字迹延伸的六个点,歪歪扭扭带了些弧度,像是用血画了张微微翘起的嘴,对着她露出一抹猩红色的笑。 凌俐呼吸一窒,心脏似被紧紧捏了一下,陡然间漏跳一拍,接着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客厅的挂钟滴答滴答跳动着,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凌俐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依旧毫无睡意。 那张纸铺在茶几上,就算不去故意看它,但那狰狞刺眼的字迹已深深印入她的脑海,怎么也甩不掉。 一模一样的九个字,很明显,她收到的两封信,出自于同一人手里。 对于第一封,她其实没有那么在意。如果真的要对她做些什么,只用直接下手就好了,何必发出这样的信让她提高警惕? 而这第二封,却容不得她再轻视。那深红的字迹带着浓浓的一股血腥味,就算不是人血,也是货真价实的动物的血。 凌俐有些犹豫起来,这样恶心的一封信,仿佛背后的那个人,已经容不得她再深入调查下去了。 但是,这也证明,她确实走对了路线,大概快要解开背后的真相。 想到这里,凌俐顾不上害怕,又仔细回想起她这些日子做过的事情,想弄明白到底是哪一件事让对方慌了起来。 向法院申请阅卷、调查曲佳通话记录、询问曲佳以前的同事、老师、朋友以及邻居,约见周泽、约见钱丽婷、遇到曲临江…… 除此之外,还有她想见曲佳却见不到的事。 从接手案件到调查渐渐进入僵局,所有事件和接触过的人物走马灯一般在她脑海里回放,勾勒着整个案件的脉络。 然后,她又顺着几个时间节点一点点厘清案情,渐渐地,只觉得有个人影越来越清晰。 凌俐反复推演半天,终于被自己的结论惊到。 她怔愣了半天,嘴里喃喃自语:“难道是他?怎么会是他?” 也不知道是不是窗框变了形窗户始终关不严实,凌俐只觉得背后阴风阵阵,脖子凉飕飕,再加上心里所想的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深夜的一片寂静里,忽然间响起一阵急促钢琴声,听起来格外惊心动魄,吓得凌俐又是一抖。 待反应过来那是她手机的铃声时,凌俐大大地喘了口气,拍着心口舒缓情绪,接着抓过了手机按下静音。 待看清楚屏幕上闪着的名字,她有些呆呆的。 这么晚了,这人打电话来干什么? 一头雾水地接通电话,对面传来南之易缓缓的声音:“喂?粉妹吗?” 被恐吓信的事扰了心神,凌俐这时候反应慢了半拍,只嗯了一声就再没有说话。 南之易大概以为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又补充了一句:“是我,南之易。” 凌俐回过神,努力稳住心绪,说道:“我知道是你。” 南之易好像有些诧异,顿了几秒才说:“怎么你声音有点发颤?是不是你也生病了吗?还有,不会就是你把感冒传染给古丽的吧!” 他这几句质问的话,让凌俐瞬间明白南之易为什么大半夜会打电话给她。 两天前,古丽打喷嚏流鼻水,又有点腹泻。凌俐害怕是犬瘟热,就带了古丽去宠物医院看了看,做了犬瘟热病毒的测试显示是阴性,确诊了只是普通的感冒。 看了病开了药,想起桃杏的嘱咐,凌俐本来是想给南之易打电话通报一下情况的,结果他手机关机打不通,她只好留了两条短信。 看来,南之易大概刚开机,收到短信就一个电话打过来,丝毫不顾忌已是深夜。 大半夜打电话吓人一跳,一开口就是质问的语气,再加上又是这个特殊的时候,饶是凌俐脾气好,也不由得有些生气。 她翻了翻白眼,终于说:“南老师,人的感冒是不会传染给狗的。” 南之易却说:“我当然知道因为cd分子不同,人的感冒病毒不会传染给狗,可是,不排除你身上带了什么奇怪的细菌和寄生虫。保险起见,明天你遛狗,还是戴口罩吧。” 饶是被恐吓信的事惊得三魂去了两魂半,凌俐剩下的半点脑子也被他气得有些发懵。 凌俐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下去一口窝囊气,说:“南老师,您不用操心,我会好好照顾米粒和古丽的,我没有生病。” 南之易却还是不信,声音里毫不掩饰的嫌弃:“算了,明天开始你不用管米粒和古丽了,我找别人遛。” 之后,他再见也不说一声,就直截了当挂掉电话。 凌俐听着听筒里的嘟嘟声,感觉自己快要被气到爆炸了。 这个南之易真的很过分,骗她遛两条大型工作犬,害她每天被拖着一阵疯跑。之后,她劳心劳力帮他收拾房间。 南之易不领情就算了,居然以为她有病,还说她有细菌和寄生虫,不许她接近狗狗? 还有,身为处女座洁癖星人,居然被个邋遢到令人发指的流浪汉大叔嫌弃脏?这才真是不能忍! 凌俐紧紧捏着手机,越想越气,一个电话拨过去想找他把这道理讲清楚,然而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他的电话又已经关机。 被听筒里提示关机的机械女声一打岔,凌俐倒是冷静下来。 南之易是狗主人,他说不让她遛狗,不管动机是什么,对她这个黑劳工而言,不是好事吗? 正巧因为曲佳的案子忙天忙地的,能解放出来一部分精力,她求之不得,也正好休息休息。 想通了遛狗的事,凌俐捏着电话,对于报不报警这个问题,又犹豫起来。 这封带血的匿名信,看起来很吓人,但是是否能让警方抓住那个人,从信入手撬开他的嘴,她很不确定。 首先,她住的这片老旧的小区,不仅灯光昏暗,用来绿化的各种树木都长了一二十年。 尤其是榕树和梧桐,树冠亭亭盖盖地把小区的筒子楼罩了一大半,监控起的作用都不大。像半年前发生的几起盗窃和入室抢劫,都伤了人结果还是没抓到罪犯。 警力有限,如果出了强奸命案之类的大案子,警方肯定不遗余力马上投入办案,可类似于小偷小摸之类的,引不起重视。 仅仅是恐吓信而已,没有其他的证据,要让警方相信她的片面说辞上门拿人,没那么容易。 其次,这个人潜伏了那么久,而且很狡猾,她能抓在手里的也只有恐吓一点而已。哪怕有供述,没有与此印证的证据链,一样是定不了案的。 如果真的是她推断的那样,那么这个幕后黑手只要一口咬定是不想凌俐参与案件而做出的恐吓,不仅警察拿他毫无办法,反而打草惊蛇,以后更会加倍小心。 而那人对曲佳做的孽,也永远也不会浮出水面。 想到这里,凌俐的心沉静了下来,语气坚定地安慰自己:“他已经开始慌了,我必须等他露出更多的马脚。” 再说了,这里虽然是老小区,但是她所在的位置,卧室下方正好对着出入小区的必经之道,人来人往。只要把客厅那面对着一片梧桐树的窗户关上,就会很安全。 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压制住脑海里有些不安的情绪,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洗漱过后就上床睡觉。 第二十二章 跟踪 也正如凌俐所料,一整晚上家里都风平浪静的,甚至以前半夜时分楼梯间经常响起的醉汉的脚步声,今天都销声匿迹。 唯有一阵阵的风声,以及时不时落在树叶上的沙沙雨声,缭绕在耳边。 放在以往,这是个很适合睡眠的夜晚。只是,因为匿名信的原因,凌俐还是紧张到睡眠不安。 就算实在困了也只能眯一下,又满脑子光怪陆离的梦,完全没办法休息好。天都快亮了,凌俐实在疲倦到极点,听着楼下渐渐沸腾起来的人声,再看看窗外开始泛白的天色,脑中紧绷的弦渐渐放松才终于昏昏沉沉睡着。 这一觉睡得很是安稳,等她再睁开眼,已经是中午十二点。 被窝里融融的暖意和柔软的触感,让凌俐很想再多赖一会儿。不过,肚子却咕咕叫着提出了抗议,胃也饿到有些疼。如果再不吃东西,可不保证会不会低血糖起不来床了。 凌俐好容易爬起床,简单收拾了就下楼吃饭。吃过饭,她也没去上班。 因为恐吓信的原因,她到底有些心神不宁,再加上律师本来上班时间就灵活,她干脆心安理得地在舅舅店里帮了一天的忙。 只是,到了下午快六点的时候,凌俐有些想念一公里外那两只毛绒绒的汪星人来。 行为心理学研究表明:二十一天以上的重复会形成习惯,从凌俐开始照顾米粒和古丽到今天,可不正好是这个数? 虽然南之易以为凌俐生病,嫌弃她说不用她遛狗,可是,自己明明没生病的,为什么不能去看看米粒和古丽? 她越想,越觉得理直气壮起来,还有了那么一丝逆反心理。 你不让我看,我偏要去看,气死你! 凌俐看看还很亮堂的天,又想想一路上都是人,渐渐说服自己不用担心匿名信的事。之后,再也抗拒不住这些天来形成的生物钟,匆匆和舅舅打过招呼,出门遛狗去。 因为害怕被1802那位偷腥的邻居捷足先登,也不想和这种道德败环的人打照面,凌俐一路小跑匆匆忙忙,终于在六点前赶到南之易的家。 汪星人听到她熟悉的脚步声,兴奋地大叫起来,凌俐一开门就看到两只扑上来的巨大毛球,唇角忍不住翘起,抱着它们好好亲热了一番。 写了张纸条贴在1802的门口,凌俐便带着米粒和古丽出了门。 看看两只汪星人巨大的体型,她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有这两个大家伙在,怕是恐吓她的人不敢动手吧! 等她遛完狗送回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可和汪星人相处了一小时,凌俐心情愉悦地很,之前隐约的一丝害怕也烟消云散。 做贼的毕竟心虚,只要自己不去人烟稀少的地方,那人没有下手的机会,她的人身安全肯定没问题。 然而,都快要到家了,凌俐突然发现,自己似乎被人跟踪了。 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是,那一直响在她耳边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脚步声混着衣物摩擦声。 不管她脚步是快还是慢,转过了几个弯,那声音始终如影随形。然而好几次她转过头,却发现身后什么都没有。 夜色越来越浓,寒意越来越重,路上行人渐少,远处的绿化带里仿佛升腾起一层薄薄的暮霭,罩得路灯的影子也模糊起来。 似乎感受到有危险蛰伏在这一片安静中,凌俐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了起来,忙加快脚步,匆匆朝着家的方向奔去。 眼看着还有一两百米就要到家,凌俐的心情渐渐安定下来。 刚才一阵跑,她微微有些喘气,抬眼看到前方是一个拐角,拐角那头是一个营业到两三点、热闹非凡的茶馆,突然心生一计。 凌俐放慢了脚步,故意慢吞吞转过转角,接着马上猫着腰躲到茶馆外的石头桌子后,蹲下身子掩住自己。 过了十几秒,一个瘦高的身影从转角处过来,没走几步便定在了原地,脑袋左右转着似在寻找什么。 夜色里看不真切,不过那身影果然和她脑海里怀疑的人吻合起来。 如果这时候坐实他在跟踪她的事实,报警引来警察,顺藤摸瓜查下去,说不定会有突破。 凌俐心情有些激动,又仗着周围人多,心底冒出来一阵勇气,站起身一个箭步冲过去,猛抓住那人的手臂往后一拖,嘴里恨恨出声:“为什么跟踪我?有什么企图……” 她话还没说完就愣住了。眼前这张年轻的脸和晶亮的眸子,很显然,并非是她怀疑的那个人。 凌俐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松开手,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在帝都吗?” 南之易揉着膀子,龇牙咧嘴地说:“怪力女,你这玉手一下来,变形金刚也被捏成可乐罐了!” ———— 小店最靠里的桌子,张守振把桌面擦了又擦生怕有一点油腻,再三确认干干净净不会弄脏南之易貌似很贵的大衣后,终于端上来三菜一汤。 木耳回锅肉、辣子鸡丁、糖醋莲白,还有一大碗酥肉汤,汤里烫着新鲜幼嫩的豌豆尖,那独特的清香似透着绿意一般,直往人的鼻孔里钻。 全是家常菜,不过掌勺的手艺过硬,明明都是普通的食材,偏偏就能做出不一样的味道。 看着南之易举着筷子要大干一场的模样,张守振又盛了热气腾腾的一盆子米饭,态度客气又殷勤。 南之易挟了一大筷子豌豆尖塞进嘴里,跟兔子吃草一般窸窸窣窣嚼起来,好一会儿咽下肚去,脸上全是心满意足的表情:“最想的就是这口。” 又看向站在一旁围着围裙的凌俐:“粉妹,你真不吃吗?” 凌俐正在收拾隔壁桌的残羹冷炙,闻言转过头对他一笑:“我一会儿和舅舅舅妈一起吃,你不用管我。” 她又笑了笑,手扬起将一缕碎发捋到耳后:“还要吃什么,只管说就行了。” 南之易点点头:“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反正今天又被你揍了,我可得吃回本。” 凌俐抱着托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昨晚那通电话后,南之易不大放心自己的狗,匆匆结束在帝都的工作赶回家来。本来他打算下午自己遛狗的,没想到七点回家才发现被凌俐捷足先登。 后来,他在阳台上远远看到凌俐牵着狗回家,一时兴起躲了起来,再之后,便是伪装跟踪者吓凌俐的事了。 至于为什么要这样恶作剧,南之易的理由很充分:“你不知道我回家没看到米粒古丽,慌成什么样?不吓回来,我怎么甘心?” 这番抽风的行为倒是吓了凌俐一小跳,不过,他自己却也倒了霉,手被凌俐一爪子捏下去,差点肿起来。 虽然凌俐这事并不理亏,但是她一贯是忍者神龟,被南之易轻描淡写的一抱怨就败下阵来。 论耍嘴皮子,她居然还斗不过南之易这样的科学怪人,也是很憋屈。 后来,正巧南之易还没吃饭说要到她舅舅小店晚餐,凌俐便主动提出请他吃饭赔罪。 南之易欣然接受,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凌俐看着他的吃相,皱起了眉。 他吃相不算粗鲁,可是速度极快,就着菜风卷残云一般几分钟就消灭掉一碗饭。 凌俐正想劝他吃慢些来着,又觉得自己太多事,强迫自己从他的背影上收回视线,一抬头,却看到十几米外的路边,有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那是个憔悴的中年男人。穿着件单薄的外套,上面全是灰和油漆,夜色中已经看不出来原来的颜色,只是那焦虑又黯淡的神色,让人也忍不住跟着他皱起眉。 凌俐歪着头想了一阵,觉得这人很有些面熟。再回想一会儿,确定了他应该之前来过店里吃饭的,只是这时候这样落魄的模样,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事。 她忽然放下手里正在做的事,进了厨房一阵忙碌。 等她再出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个海碗,盛着一大碗饭,几乎没有菜,就最上面浮着几片颜色浑黄的泡萝卜皮。 凌俐端着碗走到刚才那个男人跟前,不知道跟他说了些什么,两人之间的动作又好像是推辞和拒绝。 好一会儿,凌俐终于把饭菜倒入那男人随身带着的铁皮饭盒里,男人一直点头的模样似在感谢,之后,便蹲在路边大口大口吃起饭来。 她进进出出的行为被南之易看在眼里,先是有些不解,后来有些了悟,摇了摇头嘴里自言自语:“自身难保,还有闲心帮别人。” 见凌俐端了空碗回来,他忙低下头不让她发现自己刚才在看她。 然而看到刚才这幕的不只他一人。凌俐才刚放下碗,一直抱着个小男孩坐在大门旁的女人开口,声音有些尖利:“凌大律师,你做善事该拿自己的钱,这慷别人之慨的,算什么道理?” 第二十三章 人情 丁文华这一番话里带着刺,凌俐早就见惯不怪了。 所谓的搅屎棍一样的人生,说的就是丁文华,对于这每天不作天作地时不时彰显一下存在感的人,实在是没有搭理的必要。 凌俐低头拿抹布浸了热水擦着面前的桌子,仔仔细细把每个角的油渍都清除干净,又换上一张干的毛巾,将桌面的水渍吸走。 丁文华见凌俐没有回话视她为无物的模样,声音里更带了几分怒意:“你倒是好心,要是引来一串又一串吃白食的人,我看你怎么办!” 凌俐擦干净桌子直起腰,终于淡淡说道:“陈米饭加老坛里酸掉牙的萝卜片,这样的饭都能吃下,必定是真有什么难处,并不是坑蒙拐骗的人。” 见凌俐说得合情合理,丁文华倒是找不到由头发作。 之后,她眼睛瞟向一旁的南之易,仿佛逮到新把柄一般:“凌俐,自己白吃白喝就算了,还捎带别人,吃垮你舅舅,你也得喝西北风!” 凌俐说了刚才那番话,本来不想搭理丁文华的,但是她一番含沙射影,战火都烧到南之易身上了,也就不再忍。 她把手里的毛巾摔到桌上,扬高声音:“我又不是好手好脚的还让别人养的那个,请个客而已,钱我早交给舅舅了,不劳你操心,别一天就盯着别人的钱袋子。” 丁文华本来就是习惯性地刺凌俐两句而已,没想到一直忍气吞声的凌俐会回嘴,再看看一旁坐着的的南之易虽然不言不语,不过身高腿长的也不像她能惹的人。 但她一直嚣张惯了,心头那口气实在吞不下去,忙不迭唱起对台戏:“你倒是出息了,找了男人来撑腰。可怜你表哥,守着金山银山用不了,还得出门打工挣钱,到头来给别人作嫁衣裳。” 凌俐听她说得难听,张了张嘴刚要怼回去,旁边的南之易却喊住她,又缓缓问道:“有种植物叫肉苁蓉,别名疆芸、地精,还有人叫它沙漠人参的,你知道是什么东西吗?” 凌俐被他问得一愣,暂时放下丁文华的事,看向他:“什么?” 南之易笑了笑,又问:“还有种植物叫草苁蓉,别名独根草、兔子柺棒,学名叫列当的,也可以入药,你又知不知道是什么?” 凌俐一头雾水地摇着头,表示自己并不知道。 南之易重重垛下汤碗,满脸的嫌弃:“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这么笨!” 凌俐刚被丁文华说得一肚子气,这会还被南之易抢白,叉着腰正想回敬他两句,南之易却冲她眨眨眼,眸子里藏着一抹笑意,这明显有后招的表情,让凌俐吞下快要脱口而出的话。 果然,他清了清嗓子:“那你知道,这两者有什么共同点吗?” 这一下又把凌俐问住。她歪着头想了半天,语气里带着点试探:“都是药?” 南之易摇摇头:“不对。” 她又回答:“那都是苁蓉?” 南之易又摇头,嘴角的一抹笑看得凌俐摸不着头脑。 他放下手中的筷子,手指敲了敲桌面,缓缓说着:“这两种都是寄生植物,离了宿主就不能活的那种。要不是长对了地方,早被一股歪风刮走了。而且,就算天天泡在营养液里,也就只能长那么高,一副怂样。所以,还是杂草好啊,说不定哪天就长成参天大树了。我的话,你懂了吗?” 凌俐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以为南之易只是故意岔开话题,结果却是一番含沙射影,倒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其人”丁文华再蠢,也早就听出来话里话外的鄙视。 然而这两人并没有跟她说话,一直讨论的也都是草药啊杂草什么的,句句与她无关,却又句句戳心。 她一口气堵在胸口闷得慌,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满脸通红站了一会儿,干脆抱着孩子气冲冲走了。 凌俐看了眼丁文华的背影,转过头有些无奈地说:“看吧,气跑了。” 南之易一副无辜的表情:“我不过跟你科普一下植物知识而已,我看她是突然觉得自己对植物有兴趣,回去好好学习了吧。” 说完,也就不再言语,拿起筷子低下头继续吃饭。 再之后,凌俐不过进厨房端了两趟菜,得空过来看他时,盘子里的菜几乎已经吃完,他则挺着肚子一直喊着“好撑”。 凌俐一边收拾着桌面的餐具,一边忍不住劝他:“你吃太快了,对胃不好。” 南之易抚了抚肚子,一脸的好笑:“你这话,和田大妈经常唠叨我的一模一样。” “田大妈?”凌俐一头雾水。 南之冲她笑笑,说:“你见过的,1802那厮,田正言。” 听到是那个出轨的渣男,凌俐只淡淡地“哦”了一声,除了脸上微不可见的一丝鄙视,再没有其他表情。 南之易本来等着她惊呼出声,这一下很有些奇怪。 他歪着头看她满脸的惊奇:“田正言不是你们业内的大牛吗?你怎么都不膜拜一下?为了考他博士很多迷妹打破头的,哪像我每年只能在一堆目光呆滞的宅男里挑。” 凌俐被他问住了。田正言?现在回想起来,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的,仿佛在哪里见过。 她捋了捋头发,有些尴尬地笑笑:“我专注于实务,好像不是那么了解学界的事。再说,我本科不是学这个的。” 南之易正含着一口茶,被她惊得差点呛到。好容易咽了下去,折过脸眼睛瞪得溜圆:“那你是学什么的?” 她幽幽回答:“计算机啊。” 这答案让南之易很有些意外,好一会儿摇头笑道:“你是鸮鹦鹉吗?” 凌俐黑人问号脸:“啊?” 南之易笑得很开心:“作为鸟类,鸮鹦鹉只会爬树不会飞,你呢,明明不善于人际交往,偏偏不当码农跟计算机好好谈恋爱,跑去和法律较劲,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究竟为什么要考律师?” 凌俐有一时的怔愣。自己当初到底为什么选择了这条并不好走的路,又为什么坚持走到现在? 这其中涉及到太多的故人和往事,以及她当年一时猪油蒙了心或者说是瞎了狗眼看错了人。反正,这一时半会儿怕是说不清了。 她咬了咬唇,含含糊糊回答:“这说来就话长了,反正,也算是机缘巧合吧。” 凌俐这一副不愿深说的模样,倒是让南之易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本来以为粉妹会和其他学过法律的妹子一样,一听到他那好基友的名字就兴奋不已,叫嚣着要他引荐。结果这孩子波澜不惊的模样,倒是让他不知道该怎么把话题引到他想说的那个方向。 好一会儿,他终于眯起眼睛,决定强行把话题掰过去:“反正也选了这行,就该加深加深对法律的造诣。如果你想考老田的研究生,我可以帮忙。他虽然不带硕士,不过我说的他一定会听,说不定还会漏题给你,你只用管英语政治就好。” 这本来好心好意有心讨好的一番话,却让凌俐被踩中了痛点一般,忍不住眼角一抽,嘴里都有些发苦。 对于这些学霸学术狂人们,大概研究生考试一碟小菜似的根本不在话下,可是对于她,连续在那考试上失败了两年,分数还一年不如一年的,实在没有心情再去尝试在同一个地方摔倒第三次。 凌俐摇摇头,声音里带了点情绪:“我是律师,不是非要读到硕士博士圣斗士的书呆子。再说了,女人读到博士可是会被嫌弃是第三种性别的人的。” 南之易马上被她的话带歪,不满地敲敲桌面,表情难得严肃起来:“别指着和尚骂秃驴啊,吃着博士僧们改良过的蔬菜粮食水果,背后却说他们是呆子?还有,女博士凭什么被嫌弃?那是一帮子臭男人读书读不过别人心里泛酸的话,你可别当真!” 凌俐忽然想起面前这个可是管着一大帮“博士僧”的“住持”,而自己一时嘴快的吐槽,确实颇有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意味。 她赶快跟他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有自知之明的,我实在不擅长读书这件事,谢谢您的一番好意。” 南之易看了看她,先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后来终于点点头:“行,你承情就行。” 说完,他又伸出手,竖着三只手指在凌俐面前晃了晃,强调着说:“你欠我三次人情了。第一次,我帮你出过庭赢了官司;第二次,你二话不说揍了我一顿,我没追究;第三次,刚才我想推荐你考硕士,是你自己不愿意考来着。” 顿了顿,他忽然又竖起一根指头:“忘了,刚才还帮你教训了个没事找抽型的中年家庭妇女,四次了。” 凌俐嘴角一抽,冲他干笑两声,收拾了盘子碗筷子,准备拿进厨房去洗。 转过身心里就忍不住嘀咕起来,今天南大神好奇怪,怎么跟她计较起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来? 晚上九点过,客人渐渐散尽,凌俐和舅舅舅妈吃了饭,桌子都收拾干净,南之易居然还没走,端起已经换过三次水的苦荞茶,小口小口抿着。 凌俐一面做着手里的活,一面忍不住回头头看他。这么冷的天,他里面一套西装,外面一件薄薄的大衣,毛衣也没穿,真的不会冷的吗?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他若有似无的目光,时不时向她身上瞟过来,让她觉得脊背有些发凉,很有些不自在。 凌俐收拾完最后一桌,抬腕看了看手表,慢慢踱到他面前,说:“已经十点过了,南老师你不用回家的吗?米粒和古丽,肯定想你得很。” 南之易斜斜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来淡淡说道:“不用下逐客令了,我马上就走。” 被人说中心事,凌俐立在原地讪笑着,很有些尴尬。 不过,南之易站起来却没动,看向也是一动不动的凌俐,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几秒后说道:“不如,我先送你回家吧?” 第二十四章 恍然 凌俐有些无语起来,她就在楼上住,现在的位置和自己房间直线距离不到十米。 自己已经在家门口,还有什么送不送的?南之易就算要表达友好,也应该有点常识啊! 只不过,凌俐巴不得能赶快送走这尊坐了好久的大神,于是好一阵敷衍:“好好好,送就送。” 两人走过楼前的绿化带,凌俐发现前一天还挂着树叶的梧桐树,现在枝丫已经光秃秃的,几乎没了叶子。 这次这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强冷空气,虽然被秦岭削弱了南下的势头,但还是带来了一场寒雨,还有整晚的狂风大作, 从十月就陆续落叶的高大梧桐,终于褪下枯黄的手掌样的叶子,掉下一地铃铛样的圆形小果实。 看到满地卷黄的落叶,凌俐忍不住跨进去踩了一脚。然而树叶还沾着潮气,她没有听到预想里枯叶折裂的清脆响声。 “唉!”她叹了口气:“不好玩,不如公园那边的梧桐叶子可以踩响。” 南之易飞快地瞄了眼脚下的枯叶堆,眯起眼睛,慢条斯理一句:“你是蝙蝠吗?” 听到他的这一句惯用句式,凌俐内心毫无波动,等着他用某种动物的特征来吐槽她。 果然,南之易下一句就是:“眼神可真不好,建议你练练回声定位。” 说完,他蹲下身子捡起一片树叶,在她眼前晃晃:“看清楚了,这哪是梧桐?这叫悬铃木,古称鸠摩罗什树,也叫祛汗树,双子叶纲蔷薇目,真正的梧桐可是锦葵目的,又叫油桐、青桐,跟这完全是两样好吗?” 凌俐听他毫不留情指出自己的错误,叹了口气,给自己的话打着补丁:“那这是法国梧桐。” 他却还是嘲讽的表情:“法国梧桐是枝头坠着三颗球果的,你看这地上掉的都是两颗一簇的,明明是英国悬铃木,俗称英国梧桐的,你有点常识好吗?” 凌俐一阵气闷,忍了一晚上他的莫名其妙,这时候终于憋不住说:“南老师,你说的不叫常识,脏衣服扔进洗衣机而不是冰箱,干净衣服挂进衣柜而不是铺在狗窝里,这些才是常识。” 南之易张了张嘴似要反驳,忽然又是拼命憋住话的模样:“好好好,你有理,你说了算,你高兴就好。” 凌俐悄悄撇了撇嘴,也不再想和他争这些没有营养的话题。 几步就上了楼,她拿出钥匙,朝左扭了三圈后打开房门,又转过身说:“好了,我到家了,谢谢你送我回家。” 南之易挠挠头,无视凌俐慢走不送的语气:“你怎么不开灯呢?黑灯瞎火的,有坏人怎么办?” 凌俐忽然有些不耐烦起来,皮笑肉不笑:“节约用电。” 其实,因为之前没休息好,她今天有些犯懒,起床后没收拾房间,客厅里也乱糟糟的,她之前和桃杏理直气壮地嘲笑过南之易脏乱差,当然不想开灯被他看到自己家里的一团凌乱。 见凌俐没有被吓到,也没有请他进去坐一坐的意思,南之易皱起了眉头,眼珠转了转,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见他这副模样,凌俐也不好再装傻下去,只好小心翼翼问:“南老师,您到底是有什么事想和我说的?我看您一晚上都好怪。” 南之易站在原地,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脸:“这么明显吗?我还以为我掩饰地很好。” “你说呢……”凌俐苦笑起来。 她虽然迟钝,可南之易一向直来直去又怕麻烦的性格,怎么会突然跑来没事找事、浪费一个晚上的时间跟她周旋? 必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被凌俐说中,南之易站在原地思忖了好一会儿,终于开了口:“之前,我说你欠的我人情,如果你想还……” 一听到这开场白,凌俐忽然间恍然大悟,匆匆转身从玄关挂着的一幅画后摸出一个信封,说道:“我明白了!一定是这个,上次的出庭费。” 南之易呆呆看着凌俐的动作,一脸的茫然,好一会儿才感叹:“我去,你这藏钱的地方可够隐秘的。” 又低头看了看信封,却不肯接过来,只问道:“这是多少钱?” 凌俐报出数目:“九千。” 生怕他嫌少,她急着补充:“当初我不知道您的身价,这钱确实少了点,不过,还请您收下。” 南之易眯起眼睛摇摇头,淡淡说道:“粉妹,我不是说过了吗,这钱你自己留着。而且,我并没有指这个。” 凌俐有些呆了:“您一直提醒我欠你人情来着,难道不是说的这个?” 他却是满脸毫不掩饰的鄙视:“请你不要瞎猜,我的征途可是星辰大海,脑子里怎么会装钱这么庸俗的事?” 这话说得凌俐再次皱起眉头,心里好一阵嘀咕。 不是为了出庭费,又是为了什么?难不成,南之易要出尔反尔,重新追究她打人以及弄脏他衣服的旧账? 呃,以他清奇的脑回路,也不排除这个可能性。 两人沉默一阵,终于,南之易带着几分忸怩地说:“我今天回家,发现房子变了很多,看了看你整理的图书,感觉比图书馆的分类还精准。那些都是专业书,你又不是学植物的,怎么也能做到这样好的?” 这一番夸奖让凌俐觉得他话里有话,不过仍旧老老实实回答:“我是没学过的,不过总会百度吧?按图索骥的事,也不是那么难。” 南之易恍然大悟一般,又接着说:“刚才吃饭时候,我好好想了想,确实家里整洁的时候住起来比较舒服。” 凌俐满脑袋黑线,又很想翻一翻白眼的,不过,到底没好意思拼命甩脸色给他看,只是在心底暗自感叹了一番这还用想? 南之易又沉默了好一阵,终于说出自己的目的:“你每周抽点时间帮我整理一次屋子,可以吗?” 凌俐恍然大悟,嘴巴成o字点了点头,这才对劲嘛,原来他好言好语一晚上,就是想让她帮忙整理屋子? 但是,自己为什么要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以南之易的邋遢,绝对能在她见识过的人里排第一,给他收拾屋子不是件轻松的事。 再说了,虽然职业没有贵贱之分,可她就算再没用再弱鸡,好歹也是律师一枚,南之易竟无视她的专业,把她定位成清洁工? 虽然知道他没有恶意,可这还是让凌俐心底有些不舒服。 见凌俐皱着眉头没回话,南之易连忙补充:“你只管每周整理一次。你手里的出庭费,就当是报酬吧。要不,你先试着干干?” 虽然有些不甘心,也打定主意坚决不干这事,可他小心翼翼的语气,让凌俐不忍心一口回绝。 斟酌了半天,她只好说:“好,我考虑一下,尽快给你回话。” 她违心的话让南之易好像办成了多大一件事情,如释重负地一番感叹,表情也轻松了几分。 不过,任凌俐怎么劝说,他都不肯收走她手里的出庭费:“我很怕你拒绝我,还是放你这里我心里踏实些。” 凌俐拗不过他,同意把钱暂时寄存在她这里。 南之易放下心中大事,说了再见就毫不犹豫转身下楼,脚步轻快。 凌俐转过身掩上门,顺手将门锁扭到反锁,之后静静立在原地,在一片黑暗中侧耳倾听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这人很古怪,说不清该怎么形容他,但是和凌俐印象里的学者大牛们,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不清高,不傲娇,不世故,性子纯粹,直来直去,但也绝对说不上平易近人,还不讲信用,以及很怕麻烦。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个简单的人。 有人说,心思纯净的人才适合搞学术。以前凌俐对这个观点不是那么认同,然而通过和南之易不多的接触,倒是认同起来。 八面玲珑的学术贩子们,把学术当权术,把学场当官场,也许可以过得很滋润潇洒,可早已没了读书人的风骨。 而南之易这样的,不在乎外物不计较得失,真正沉浸到自己专注的一片小天地,一颗澄澈的赤子之心摒弃了一切外物和杂念的干扰,再加上老天爷赏饭吃脑瓜子好用,很容易取得普通人难以企及的成就。 而且,这样的人多半也不受世俗的观念束缚,虽然有些时候让人受不了,可是,也是难得的闪光点。 灯塔国的物理学天才霍金如此,大天朝的杂交水稻之父如此,南之易,仿佛也是如此。 她想得出神,都好一阵了才想起目击证人已经离开,她不用黑灯瞎火掩饰自己一时偷懒的行为。 往客厅的位置走了几步,她越过卧室的房门,转身伸手按向壁上的吊灯开关。 然而手还没来得及按下去,忽然脑后一阵冷风扑来。 衣物摩擦的细碎声音,以及身体快过大脑满身汗毛直立的本能反应,只一刹那她就明白了,这屋子里不只她一个人。 而且,这多出来的一个,正在她背后! 感受到危险近在咫尺,凌俐骤然间身体紧绷起来,以最快的速度转身,却只看到眼前有团黑影一闪而过。 还来不及再反应,就有双手从身后扳住她的肩膀,狠狠向后一拉,接着胫骨上一阵疼痛,好像有人大力踢在上面,猝不及防的袭击让她瞬间失去平衡,身体重重摔落在地。 第二十五章 遇袭 凌俐只觉得一阵天旋急转,接着是后脑着地的闷响以及随之而来的钝痛和昏沉。 变故如此之快,她甚至还来不及发出尖叫声,身上一沉,喉间也被什么紧紧箍住,再也无法呼救。 凌俐脑袋里一片空白,等意识再回归时,她发现,自己的处境似乎很不妙。 眼前一片模糊,倒地过程中眼镜也不知所踪,五百多度的近视让她只能看到眼前有团人影挡住了窗外透进来的路灯细微的光芒,一双手直直向前,紧紧扼在她脖子的位置。 那人的身形与她颈间感受到的力量,毫无疑问是个男人,而且,还是个能轻易在力量上胜过她的男人。 他居高临下的姿势,以及用自己身体的重量压住凌俐腿部的动作,完全压制住凌俐的反抗。 凌俐狠狠抓住扼住她呼吸的手,指甲深深地想掐进他的皮肤,可是无济于事。行凶的人早有准备,手上戴着厚厚的手套,她的小小反抗,除了能给他制造一些痛感,根本没有其他的作用。 颈间的力量越收越紧,留给她呼吸的空间越来越小,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只是,听力却异常地敏锐起来。 她听到黑暗男人沉沉的呼吸声,墙上时钟的滴答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以及楼道里突然响起来的不知道是谁急匆匆的脚步。 那声音由远及近格外清晰又厚重,最后,竟又停在她的门前,仿佛跟她只有几米的距离。 接着,黑暗中回响起了清脆的敲门声。 有人来了! 凌俐来不及细想是谁,只盼望着来人能发现门内的异常。如果能发现情况不对,那就还有希望! 凌俐想要呼喊出声,但嘴里一个音节也吐不出。想要努力转动脖子挣开束缚,然而颈间那双手感受到了她的挣扎,加大了力气越来越紧,似要挤压掉她最后的希望。 几声敲门声之后,门外却是一片沉寂,接着又是谁渐渐走远的声音。 她心底刚刚燃起的希望,随着越来越远的脚步声,也沉寂下来。 距离不过几米,门内门外却像是生与死的两个世界。 只觉得恍然若梦一般,她原本还有几分挣扎的力气,这时候也消失殆尽。手上的力量渐渐放松,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喉间一寸寸被锁紧的疼,以及铺天盖地的窒息感里。 冰冷的空气都似不再流动,身体缺氧的情况也越来越严重,凌俐只觉得头又昏又沉,后脑的痛感一点点消失,随着而来是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无力感。 她眼前开始泛起片片柔和的白光,和从男人身后投射进屋里的暖橘色路灯混成了一团。那光晕模糊而美丽,渐渐占据了她整个视线,又随着意识的远去,一点点暗了下来。 仿佛一切都归于了沉寂,她只觉得自己快要堕入进一片沉沉的的黑色之中,再多一秒钟,便将万劫不复。 就这样结束了吗?就这样放弃了吗? 努力保持着脑里最后一丝清明,凌俐在心底反复问着自己。 短短一瞬间,她就做了决定,强烈的求生欲瞬间支配着身体,将所有力气都挤压向双手。 然而,她却放弃了想要掰开行凶者手指的动作,因为,这毫无效果。眼前的人显然早就想好了要怎么对付她,她的这点反抗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想要从这样的绝境逃生,只有出其不意一个办法。 凌俐努力保持着意识清醒不要昏过去,双手在地上一阵好摸索,终于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板上,摸到了她想要找的东西。 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让她快要停摆的大脑倏然间清醒了几分,她毫不犹豫抓起那一寸见方表面粗糙不平的物体,用尽自己所能拿出的全部力气,狠狠砸向了面前的人影。 被她扔出去的,是一块她平时用来挡住卧室门不被风吹到砰然关上的砖头,灰灰的不起眼,黑暗中很难发现。 半米的距离,用尽全力的一击,男人闷闷的痛哼声终于传来,而她脖子上的手终于松开了。 凌俐赶快滚到一边,有了喘息的机会。她张开嘴大口大口呼吸着,因为缺氧而罢工的大脑又重新运作起来,飞快地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是赶快到厨房拿刀自卫,还是就地取材搬凳子砸人?要不,干脆找准机会夺门而出? 心里有很多预设方案,但是都还没来得及起身,她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倒。 明知道危险近在咫尺,现在的情况远不到她可以喘息的时候,然而,强大的意志始终抵不过身体的本能的反应。 凌俐蜷着身体在地面痛苦地扭曲着,咳得昏天黑地眼冒金星。 不过,意想之中的桎梏却没有再次到来,随着身体从缺氧状态恢复过来,眼前也敞亮了许多。 她抹掉因为咳嗽呛出来的眼泪,扶着墙壁站了起来,借着窗外黯淡的路灯光线,分明看到客厅里出现了两个人影。 从那身形隐约能看出来,这似乎是两个男人在纠缠搏斗着。 耳边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还有拳来拳往的呼呼风声,她虚着双眼也只看到两团模糊的影子飞快闪动,却看不出来谁占着上风。 脑袋还在发着懵,忽然间其中一个黑影扑向她的方向。 凌俐还来不及反应,又见那团影子忽然间滞住,接着传来谁嘶地一声,马上有人急急地吼:“离远点,他有刀!” 这警告的声音刚落下,那影子像是挣脱了束缚,再次急速地向凌俐靠拢,手里挥舞着什么反光的物体。 那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刺得她眼睛一疼,终于闻到危险再度靠近的味道。她的身体终于有了想要闪避危险的本能,但还没来得及做出动作,就被谁大力地一推,倒在了茶几上,把放在上面的水杯推到了地面,哗啦啦一阵响。 不过,倒是躲开了刚才挥下来的一刀。 接着,在离她不远的位置,又响起南之易气急败坏的声音:“粉妹,你傻啊?还不去开灯!” 这话终于刺得凌俐彻底醒转过来,顾不得发麻发软的腿,急忙扑向壁灯的方向,找到开关大力摁下,又被随之亮起的冷白色灯光刺得睁不开眼。 她举起手遮住眼睛,从微微张开的指缝中,看到一个似剪影般的背影,带着风声掠过,急速穿过客厅跑向阳台的窗户。 等终于适应了强光放下手,她只看到南之易清瘦的背影立在窗边,朝外望了一阵又转过身,面色微沉:“动作可真够快,一跳下去就没影了。” 凌俐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愣愣看着他还在滴着血的掌心,又看看沙发上、茶几上的血迹,问道:“你受伤了?” 南之易举起左手看了看掌心,毫不在意地说:“划了条小口子,没什么事。” 说完,他从地面上拣起纸巾盒,抽了几张卫生纸捂在伤口上想要止血。 凌俐被雪白纸上渐渐浸染开的深红色刺得眼睛发疼,忽然之间又想起那封血写成的匿名信,一瞬间醒悟过来,举起双手声音里带着颤抖:“这下我有证据了,终于可以抓到他。” 她又望向南之易,脸上竟然带着一丝笑意:“我指甲里有他的衣服纤维,故意杀人未遂,警方可以立案侦查了。” 南之易按着伤口,眉头紧皱着在她脸上睃巡一番,待看清楚她颈间一圈青紫的勒痕,语气凝重:“你刚才差点死掉,还有心思管什么立案?” 这句话让凌俐劫后余生的庆幸感瞬间消失,只觉得精神越来越倦怠,眼皮有些沉重起来。 忍着汹涌而来的倦意,还有胸口想要呕吐的烦闷感,凌俐抬眼望向南之易,语速加快交代着:“等会警察来了,告诉他们,想要掐死我的人是曲临江,我手里一个案件当事人的继父。他恐吓我,还要灭口的目的在于掩盖他对他继女的强奸罪行。” 说出心里的推断,还没等到南之易的回答,晕眩的感觉就铺天盖地袭来。 凌俐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沉沉倒地。 第二十六章 一现 阜南的夏天总是湿润又闷热,尤其是夏秋之交的时候,要下雨又迟迟下不起来的桑拿天,那空气里细细密密的热和潮,总会让人心情格外燥闷,只盼着一场秋雨能彻底淹死肆虐的秋老虎。 黄昏里,凌俐费力地蹬着自行车,抹着额角的汗,忍着一身黏黏糊糊的感觉,终于到了家。 把自行车架在小院里,凌俐拿起放在前筐的书包进屋。在路过院子里小花园的时候,她停下脚步专门去看那株在她家院子里安家十几年的仙人掌科植物,心里满满的期盼。 与别人家栽在盆里仔细呵护的昙花不同,她家这株种在庭院里,长得高大肆意,她爸爸拿粗铁丝折了大大的一排托架,又把柔软的花茎扶上架子,十几年来竟养成爬藤植物一般,藤藤蔓蔓遮住了大半个院子。 凌俐抬着头看到昙花那肥厚浓绿的叶片间,垂坠着一个个缠着红丝又雪白饱满的花苞时,她只觉得疲劳一扫而空,心情雀跃起来。 她忍不住嘴角上翘,兴奋地朝着屋里大吼:“妈,昙花今天晚上要开了。” 里屋帘子一掀,露出妈妈有些疲惫的脸,眼里带着笑意又有些嗔怪:“大热天的也跑回来,不好好学习,就知道嘴馋。” 凌俐吐了吐舌头,讨好地挽起妈妈的手,拉着她一起数着花苞的数量。 “昙花一现”这样的成语人人都知道,也都明白这词带着些贬义,如果用在谁的身上,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久而久之,仿佛连昙花也成了不吉利的东西。 但是,在凌俐的眼里,昙花很是可爱,不仅不是一现,而是很多现,从每年的夏天,一直“现”到国庆前后。 昙花总在夜里开,伴随着皎洁的月光,先是一丝丝嫩红的萼片展开,然后是那无比柔嫩的纯白色花瓣缓缓绽放,露出最中间丝丝缕缕半透明的花蕊,以及花蕊最顶端的一抹鹅黄。 至于昙花盛放时那一抹沁人的幽香,既不甜,也不算馥郁,却清幽独特,让人一闻难忘。 花期只有短短三个小时,随后,便毫不犹豫地垂下败谢了的躯壳,谢幕都谢得浓墨重彩。 从小到大,凌俐怕是看过几百朵昙花盛放,但始终百看不厌。不过,她最迷恋的不是花朵淡雅绝俗的形态,也不是那无以伦比的清幽香气,而是昙花谢后被妈妈摘下做成的一碗碗甜汤。 妈妈处理昙花是最简单的方式,烧开一锅清水,将花撕成小片,先放入淡绿带红的花柄,煮上几分钟后放入花瓣部分,待花瓣变成透明以后,放入冰糖就起锅。 这似乎有些焚琴煮鹤的嫌疑,不过,只有吃过的人才知道,昙花那滑嫩又柔韧的花瓣,带着甜润的口感,丝丝绕绕地缠绵在一起,只用沿着碗边轻轻一吸,一整碗的甜汤可以全部流到口中,感觉实在太妙。 对于每年短短一季能吃到的天珍,凌俐实在不忍错过。于是,在小伙伴隔三差五结伴出游的季节,她总喜欢毫无志气地窝在家里,哪怕已经升入高三需要参加补习,她也抓紧机会就往家里跑。 眼睛里带着欣喜,凌俐细细数着哪些花苞大概晚上会开,馋虫也爬上了脸,轻咬着唇眼睛亮晶晶的。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甜的声音:“二妹,你回来了。” 凌俐有些愕然,转过身对上一张似昙花般清雅美丽的面容。脸上的微笑淡了下来。 凌伶对她的冷漠视而不见,继续微笑着说:“这么热的天,你要是想喝甜汤,只用打个电话姐姐就给你送来,何必骑十几公里回来?” 凌俐声音冷冷:“不用了,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妈妈一声叹息,眼里有些无奈:“二妹,她毕竟是你姐,难得回来一趟,你就……” 凌俐皱了皱眉头,还没等她说完就掉头走向自己的房间,掀起门上的珠帘推开门,又狠狠摔着帘子发泄心中的郁结。 珠帘受了力晃动起来,上面坠着的贝壳因为互相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蓦然想起这串帘子是姐姐送她的,凌俐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到夕阳下凌伶苍白消瘦的脸,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二十二岁的凌伶,杏眼桃腮,皮肤白皙莹润,发丝细密乌黑,身材高挑又神采飞扬,从小到大都是校花级的人物。 只是,明明是众人追捧的对象,有着无数的选择,她却偏偏要走上那一条死路,把自己作贱到眼前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很让人看不上。 凌伶仿佛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慢慢侧过头,黝黑的眸子里蕴着水色,声音远远传来:“我只是爱上一个人而已,这有错吗?你不是也赞同那句话,只要爱是真的,有什么不可原谅?” 凌俐有些愣怔,仿佛回到了那年姐姐带着她,躲在被窝里打着电筒,一起看着胭脂扣、生死桥、青蛇的故事。 那些凄美又纯粹的爱情,让当年小小的凌俐对男女之间的奇妙缘分,有了第一次的悸动和期盼。 然而只是一瞬间的心软,她又理智起来,隔着根本挡不住视线的帘子,声音止不住的硬冷:“当小三这件事可以被你说得理直气壮,凌伶,你还有没有点廉耻?你这样自私,有没有考虑过家里人的脸面?” 凌伶咬着唇再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突然对着凌俐惨然一笑,缓缓说着:“你哪里会明白。” 只短短几个字,她的声音却一点点变得粗粝嘶哑起来,仿佛像砂纸磨过粗糙墙面的声音,让人牙齿发酸。 而她的清水般的眼睛也失去了焦点,眼角的泪先是清澈透明,渐渐地变成昙花花萼般的浅红,又逐渐变深,最后化成一滩深红到发黑的血迹,淌在脸上。 凌俐呆呆地看着她变得鬼魅一样,又傻傻转头看向一旁的妈妈。 只一瞬间,本来皮肤丰润的妈妈,脸迅速干瘪下去,眼眶里空落落的,裸露在外的皮肤发青起来,还浮上大块大块暗紫红色的瘢痕。 凌俐知道,那是一块块的尸斑。 眼前诡异的场景让她的身体战栗起来,心里被恐惧填满,转过身想要逃跑。 可是,才刚刚跨出一步,只觉得脚下踩空,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下坠感,眼前的光影消失,一切归于黑暗。 凌俐睁开似有万斤重的眼皮,好一阵怔忪。 原来刚才的,只是个梦而已。 可是,怎么会有如此真实的梦?那一阵阵夏日泥土的芬芳,和空气里的一丝丝的潮意,仿佛还萦绕在鼻间一般,熟悉到让她一阵心酸。 而除了最后恐怖片一样的场景,其他的一切,都和那年九月,她最后一次见到妈妈和姐姐时一模一样。 那一晚昙花盛放,凌伶第二天就不辞而别。再见面时,已经是天人永隔。 姐姐就如匆匆一现便迅速凋谢的昙花一般,生命永远定格在了那年初秋。 心里一阵阵酸楚,沉寂在记忆深处的那些画面汹涌而来,她猝不及防又毫无招架之力。 只是,依旧哭不出来。 黑暗中,她眨了眨眼,又叹了口气,终于压下去有些烦闷躁动的情绪。 她能感觉自己是躺在床上,手边的触感是略有些硬的棉布,身边也安安静静的,似乎没有别人。 凌俐脑袋还有些懵懂,耳边忽然传来低沉温润的声音:“你醒了啊?头还痛不痛?” 她循着声音转过头,只能依稀看到眼前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凌俐一阵恍惚,好一会儿才把声音和人对上号,刚才说话的人,正是南之易。 劫后余生的庆幸感滚滚而来,她想要问问之后的事,然而声带才开始振动,就觉得嗓子火烧火燎地疼,只能发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 南之易却似明白她在想什么一般,声音依旧柔和安静:“已经报警了,警察来过一趟,我把你的话转达了。” 他语速很慢,声音似有魔力一般,驱走她周身的寒意,也让她的心绪宁静下来。 他停了几秒,又接着说:“现在凌晨三点,正是睡觉的时候,你太累了又受了伤,再睡会吧。” 凌俐轻轻嗯了声,乖乖地闭上眼睛,任由困意再次席卷而来。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窗外已是大亮。 窗帘没有拉,从窗外投射而来的日光,斜斜洒在地上,笼罩着那一块的地砖亮到晃眼。 难得的冬日暖阳,却让她眼睛有些刺疼起来。 凌俐微睁着眼,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片白和淡淡的蓝。而鼻端萦绕着医院里特有的味道,让她莫名有些心安。 有些人嫌弃医院的味道不好闻,但凌俐从小就喜欢。可能是因为家里有医生的原因,那淡淡的消毒水中夹杂着酒精冷冷的气息,竟让她有种清冽冷香的错觉。 不过,随着意识清醒,之前她在黑暗中被人打倒又扼住脖子,无法呼吸又无法呼救的可怖经历涌入脑里,身体忍不住一抖。 第二十七章 偶然 “醒了啊,小俐?”忽然间,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 凌俐折过脸,发现床边是舅舅的脸。 她压下下巴看了看自己貌似穿戴整齐,慢慢坐起了身,对着舅舅皱眉:“昨晚,我怎么了?” 说完话,她才察觉自己的声音又哑又涩,嗓子一阵阵疼。 舅舅起身端了水杯给她,嘴里说着:“喝吧,温热的。” 虽然只是白开水,凌俐却咕咚咚灌了一气,只觉得喝下去的是的琼浆甘露一般,润泽又甜美。 喝饱了水,她又转头问:“我睡了多久?” 舅舅接过她手里的被子放回床头的小桌板上,回答道:“差不多十二个小时吧。你后脑着地有些脑震荡,一睡就叫不醒,医生让观察了一夜。” 凌俐抬起手摸了摸后脑,果然那里好大一个包,不过最疼的时候大概已经过去,这时候手指放上去轻轻按按,只有点钝钝的疼。 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了个初步了解,凌俐忽然想起昨晚黑暗中南之易的声音,问:“我昨天晚上好像听到南教授的声音,他也来了医院?” 对了,还有在黑暗中他和那人搏斗的影子,以及后来自己对他说的一番话。 舅舅脸上满是担忧的神色:“小俐啊,你究竟是得罪了谁?怎么做个律师也能弄得有人想杀你。” 他顿了顿,又斩钉截铁说:“不行,我得好好跟锦川说道说道这个事情,可不能让你冒险接有危险的案子。” 说着,他战战巍巍拿出电话,眼看就要拨号。 凌俐忙拦住他,满脸的讨好:“舅舅,这事不关祝主任的事,您别去烦他。他事多,大半年都在天上飞。我的事,我处理得来。” 张守振狐疑地打量了她好一阵,好一会儿才终于收起手机。 他正要开口说话,忽然门口传来一把有些沙哑的嗓子:“粉妹,你醒了啊?” 两人不约而同抬起头望向门口的南之易,却见他倚在门框上,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见南之易来了,张守振忙不迭收拾了椅子让他坐下,又跟凌俐说:“昨晚,可是南教授发现不对,要不然,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说完,又转头跟南之易说:“南教授,您帮我盯着小俐,有什么不对的就叫医生。我回家去一趟,顺便拿午饭过来。” 说到吃的,南之易有些睁不开的眼睛好像亮了一些。等张守振走了,他举起自己包着纱布的手晃晃:“昨晚被划伤的手,第五个人情。” 又指指自己的脸:“被那人给打得快毁容了,第六个人情。” 凌俐没戴眼镜,虚着眼睛好一会儿才看清楚他嘴角若隐若现的一点淤青,那颜色淡得还不如他的黑眼圈明显。 她有些好笑起来,看他一脸青皮胡加鸡窝头的,身上衣服不仅沾着泥不说,还皱巴巴的跟盐菜一样,很是有碍观瞻。 这毁不毁容的,好像没什么区别。 南之易看她又虚着眼睛看人,不知道从哪里摸了副眼镜给她:“你是树懒吗?” 又是这固定的句式! 凌俐悄悄翻了个白眼,手指敲了敲床上的小桌板,淡淡的语气:“树懒以前说过了,麻烦换一种动物。” 南之易被意外地噎了一下,话头明显一顿,倒是换了种方式吐槽:“……你虚着眼睛真的怪蠢的。” 凌俐叹了口气,从他手里接过来眼镜,戴上又取下来:“这不是我的眼镜,度数不对大小也不对,哪里来的?” 南之易耸耸肩:“不就是你房间里的吗?你晕过去后我拣到我包里揣着,一直忘记给你。” 凌俐把眼镜扔到枕边,有些好奇地偏着头,问:“昨晚敲门的人是你吗?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回来了?” 南之易低下头在身上翻翻找找,好一会儿从裤兜里揪出一串三个毛茸茸的悬铃木果实。那圆溜溜的果实已有些残缺,被他拿在手里一晃,空气里都飞起带着短短伞状绒毛的细小种子。 他脸上有些不合时宜的兴奋:“昨晚,我下楼看到你家附近那么多悬铃木,一时兴起到处转转,结果,还真的发现了一棵法国梧桐。你猜猜,是哪一棵?” 凌俐一点也不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抬起眼定定看着南之易,希望他早点进入正题。 见自己卖的关子引不起凌俐的兴趣,他讪讪一笑,接着说:“你卧房外面那一棵就是三球悬铃木,我想找个果子让你看看哪里不一样的,但是地上没有,所以我爬到树上去想摘一个。结果,爬到树上才发现情况不对。” 说到关键之处,他语速快起来:“我发现,你屋子里一直没开灯,影影绰绰的又好像多出一个人,又发现你家窗户是打开的,一时不放心上楼看看,结果真的没人开门。” 他顿了顿,一脸的得意:“机智如我自然知道情况不对。本来想找张叔拿钥匙开门,但是你这种长期独居的刻板生物,一般都形成了低级的条件反射一进门就会反锁门的,所以干脆从那棵树爬上去翻窗户。” 凌俐恍然大悟,原来是南之易一时兴起的举动救了她。 只是,南之易这一片叶子似的身材,居然能爬树翻窗这样灵活,倒是让她刮目相看起来。 而且,这样无心插柳的结果实在太具有偶然性,如果不是他这异于常人的脑回路,说不定她就真的被灭口,想着想着,心里不由得一阵后怕。 她咬着唇愣了会,忽然想起了什么,猛然直起身子抓着南之易的手臂问:“对了,曲临江抓到了么?” 南之易被她抓得龇牙咧嘴:“大姐,你就不能轻点?你这手劲可以直接捏爆人头了吧!” 凌俐有些不好意思地放开自己的手,又追问:“怎么了?有什么意外发生?曲临江逃了吗?” 南之易先是抿着唇不说话,眼神微闪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 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你说的那人并不是真正的凶手。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据。” 凌俐有些愕然,瞪大了眼睛望向他:“怎么会?明明就是他!我第一次收到匿名信的时候,就是在他知道我调查曲佳案件的时候!至于第二次的匿名信,和第一封一模一样,肯定也是他发出的。” 南之易眉瞪大眼睛:“等等,你还收到过匿名信?还两次?” 一不小心把这事给嚷了出来,凌俐哑然。 南之易则眉峰微拢着摇头:“果然蠢和没有自知之明是伴生的,你这种智商不够还把自己当神探的,要是我昨天没有上楼,你大概只有托梦告诉我们凶手是谁了,而且,还是错的?” 他这一番话说的凌俐垂下了头。两人沉默了一阵子,南之易又说:“昨晚上,警察就已经找我取证过两次,第二次来的时候明确告诉我,你说的那个人一晚上都在家里,还有不少于五个的证人,怎么可能分身来掐死你?” 他顿了一顿,又说:“当时屋里太暗,我也没看清楚。只记得那人个子虽然不高,力气却很大,出招又阴狠,我差点没着了道。” 这答案出乎凌俐的意料,她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终于也有些不确定起来。 仔细回想一下,昨晚客厅里和南之易缠斗在一起的那个影子,好像确实个子不太高。而曲临江,身高几乎和南之易差不多,而且更加瘦一些,那个影子,确实和他的身形对不上号。 她又做出推断:“那指不定是他找的杀手呢?总之,这个案子和他脱不了干系!” 南之易对她的一根筋有些无语,然而她才刚刚脑震荡醒过来,也不好过度地刺激,只含含糊糊说:“你再细细想想,还有没有另外的细节?” 凌俐倒是把他这句话听了进去,趁着印象还深刻,赶紧在脑海里细细梳理起之前遇险的经历。 南之易见她眉头紧锁的模样,又提醒她:“那人要置你于死地,但是身上明明带了刀,却不是最简便快捷地捅死你,只在我出现差点缠住他的时候才拿出来,这个细节,你要注意。” 凌俐点点头,认真分析起来他说的情况:“身上溅上血,自然没有那么好掩人耳目安全脱身,当然能掐死我最好。” 不仅如此,那人还戴着手套,不留下指纹,也让凌俐无法从他身上获取皮肤组织等可以提供dna信息的任何痕迹。这是个反侦察意识强烈的人,换句话说,他很狡猾。 凌俐正想得出神,却被南之易打哈欠的声音打断思绪。 他捂着嘴拖着长长的尾音,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眼睛快睁不开一般:“看你生龙活虎的样子,应该没啥事了。你舅一到我就回去睡觉,要不然怕是要修仙成功。” 说完,他支起二郎腿,双手撑在颈后,整个身体都缩进椅子里,还翘起椅子晃啊晃的,那摇摇欲坠的模样,简直就是“吊儿郎当”这个词的官方代言人。 凌俐也算对他这败絮其外的身姿见怪不怪了,面无表情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一遍遍推演着案情,想了一阵还是认为,在这个案件里,始终是曲临江嫌疑最大。 到了中午十二点,张守振又来了,还带来了还有好大一个食盒,里面装着热腾腾的饭菜。 食物的香气飘散出来的时候,南之易瞬间就醒了,瞪圆眼睛眸子发亮,本来刚才斩钉截铁说等老张一来就要走,结果这时候摸摸索索半天移不开步子。 等到他知道张守振带来饭菜真的有他的一份,他竟然真的蹭着吃了一顿,之后抬脚便走。 舅舅收拾好碗筷,却是坐在她床边一阵苦口婆心,内容无外乎是怎么律师也这么危险,劝凌俐早些抽身不要再干这行。 凌俐乖顺地听着舅舅唠叨,也从他絮絮叨叨的话里,得知自己轻微脑震荡需要住院两天,观察没有颅内出血的风险后就可以回家。 舅舅唠叨够,抹了抹眼角的老泪,脸上表情一转:“这次多亏南教授细心,我看他人很不错的,你可以考虑一下。你虽然还不算大,可这日子就是不知不觉溜走的,现在不留意,错过眼前的人,以后要后悔。” 这突然转变的话题让凌俐一愣,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父母早亡,她还以为她不会遭遇被逼婚,没想到,舅舅当仁不让承担起这个责任,终于开始对她的感情生活充满了兴趣。 只是,舅舅这第一次八卦的对象,仿佛有些不对劲。 她眼角一抽,手挠着鼻尖掩饰着尴尬,说:“舅舅,您别说笑了,人家一个大教授,我哪里能高攀得上?” 张守振却一瞪眼睛:“你怎么比我还封建?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只要看对眼了就成。再说了,他一个大小伙子,平时邋里邋遢也太不修边幅了点。你又勤快又能干又乖又听话,你俩要是能成,那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理直气壮的表情,还有嘴里念叨着的凌俐的优点,让她心口烫乎乎的,很有些感动。 始终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哪怕中间有别的人和事掺和进来,却也割不断血浓于水的温情。 吃过午饭,舅舅看凌俐精神还好,没有嗜睡头疼,也没有输液,便让她一个人休息一会儿,自己则拿了餐具去开水房找水冲洗。 第二十八章 顿悟 一个人静下来,凌俐又开始回想案子的事。 对于南之易的话,凌俐还是有些将信将疑的,也对自己内心的判断有信心。 然而下午两批不速之客出现在她的病房,凌俐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确实是错了。 首先来的是负责询问的警察,一男一女,对她的做了细细的笔录后,明确告知她,她指尖的纤维组织已经化验,通过对比当晚的衣服,验证了曲临江不是嫌疑犯,并且请她再回忆一下案发时候的一些细节,看看是否还有有价值的线索被遗漏。 一个小时后,警察告别而去,接着来的,却是钱丽婷和曲临江夫妻两人。 一看到曲临江,凌俐的心微微一沉,有些不好的预感。 曲临江这么快就出来,看来,警方是很快就排除了他的嫌疑,并且也没有找到其他合理的证据继续传讯。 这样看来,这个案子仿佛离真相浮出水面,还有一段距离。 钱丽婷一见到凌俐,脸上满满的愁容和自责,坐在她病床旁拉着她的手,说:“小凌律师,我们都收回了代理费,你却还在查下去,还差点遭遇不测。” 她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起来,之后一边抽泣一边说:“多谢你的坚持,否则,我们根本毫无头绪。” 听钱丽婷又一次哭到抽抽搭搭,凌俐都不知道该怎么劝了。这位阿姨,还真是水做的一般,实在太爱哭了…… 曲临江则站在床边一脸的憔悴,面色微沉沉默地看着她们。 凌俐却还是怀疑着他,视线向上和他对视起来,哪怕觉得他的目光让她眼睛发疼,也毫不退让。 倒是曲临江先败下阵来。 他撇过脸去,再转头时已是一脸的苦笑:“警察半夜来,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等知道了前因后果,我是越来越后悔当年没能保护好佳佳。” 见凌俐继续沉默着,他又说:“实不相瞒,警方之所以很肯定我不是嫌疑犯,一是因为我有充分不在场证据,二是……” 他停了下来,脸上有些犹豫,几秒后终于开口:“我和丽婷之所以这么多年没有孩子,就是因为我早已没了生育能力。所以,我根本没有可能做出你说的罪行。” 凌俐张大了嘴巴愣愣地回不过神,接着转头看向钱丽婷。 等看到钱丽婷微微点头默认的时候,她的脑袋里一片混乱。 曲临江倒是没有尴尬的神色,语气平静地说起自己有些难以启齿的往事。 原来,曲临江在还没发家之前,四处漂泊打过很多份工,也做过很多工作。他在工地上当小工的时候,一时大意从脚手架上跌下,虽然只是二楼的高度没有跌伤,却被随之滚下的十几根钢管砸中了下身。 当时他腿瘸了,养了大半年才好,但是腿伤不是最重的,最遗憾的是,他永远丧失了做父亲的可能性。 听到这段过去,凌俐像被雷击了一样直接傻掉。 起码过了一分钟,凌俐低着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你……,所以冤枉了你。” 事关他的隐私的话,凌俐始终有些说不出口。 曲临江长叹一口气,微微摇着头:“小凌律师,你别说什么冤枉不冤枉的话,我之前对你的态度不好,还差点打了你,十分抱歉。” 凌俐低下头去,声音惴惴的:“我真没想到曲佳知道小柚子身世后会精神失常。我也只能从这件事推断出,她以为的小柚子的亲生父亲,一定带给她很大的伤害和折磨,而且地位权威不容她反抗,所以才怀疑到你身上。” 曲临江点点头表示理解,缓缓说着:“我原以为,律师都和商人一般,只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案子,或者为名,或者为利。没想到,你让我看到了另外一种律师,有着自己的坚持和原则,不计较个人的得失,这让我很佩服。” 他的笃定的语气诚恳的眼神,让凌俐的心口微微发烫起来。 原来,一直陪衬着别人的自己,还是有着能被人认可的闪光点。 原来,即使被大多数人打上一根筋不会变通的标签,也可以靠自己的坚持办成聪明人干不了的事。 虽然自己跑错了方向,甚至差点因此丢掉性命,可是,她的努力终究让警察对这个案件重新开始调查,而不是她把匿名信交给警方,结果却换来证据不够没有头绪的结果。 临走前,曲临江跟她告别,又说:“我深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话,再狡猾的人,也会留下蛛丝马迹,小凌律师,虽然很麻烦你,但是,作为曲佳的父亲,我希望你能多想想这个案子,能不能迅速抓到那个人,不给他毁灭证据的机会,全靠你了。” 直到曲临江离开了好久,凌俐都还有些想哭的冲动。他那坚毅的眼神和父爱如山的沉重,以及曲佳这些年的遭遇,给她带来的感动又遗憾的情绪,实在太多。 之前,她一直有些抗拒,也无法彻底沉下心去回想之前遇袭的细节,尤其是被扼住脖子时候痛苦可怕的经历。 这时候,她深吸口气,闭上眼睛似进入冥想状态一般,回忆起案发的所有细节来。 起码十分钟,她都一动不动,除了微微起伏的呼吸,简直都跟雕塑一般。 和静止下来的外表相反,凌俐此时的大脑在飞速运转着,却一遍遍回想着当晚的情形。 黑影、扼在她颈间的手、杂乱的脚步声、一闪而过的刀光、刺眼的灯光…… 似乎好像有什么重要的线索被遗漏了,但是那头绪如电光石火般闪得太快,她都来不及抓住就又消失无踪。 凌俐想了很久,却依旧毫无发现。她有些烦躁地睁开眼睛,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窗外。 在转过脸的一瞬间,她似乎看到枕边有一丝反光闪过。仔细一看,原来是刚才那副被她随手乱扔的眼镜。 只觉得思路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脑中一片清明。 她抓起眼镜喃喃自语:“南老师把这当成我的眼镜,很有可能是在我房间里找到的。那么,这很有可能是罪犯留下来的!” 个子不高、戴着眼镜、心思深沉又让曲佳无法反抗……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个人,而随着这个人浮出水面,之前扑朔迷离的案情,也慢慢清晰起来。 眼前的迷雾终于被掀开,凌俐拿出手机,手指有些颤抖起来。 她按照之前警察留下的号码拨号,一阵嘟嘟声后电话被接通,她都来不及等到对面说话,便声音颤抖地说:“我想起来了,我已经知道,嫌疑犯究竟是谁!” 第二十九章 真相 凌俐坐在沙发上,看着吕潇潇拎来好大一包东西放在茶几上,又一件件拿出来和她显摆。 她出院已经快一周,按照医嘱一周时间卧床休息,也给所里请好了假。这天下班时间,吕潇潇却跑来看她,还带来好些礼品。 吕潇潇先是拎出来两个药盒,一左一右拿在手上:“这是深海鱼油,富含dha;这是卵磷脂,俗称脑黄金。这两样东西最适合你现在状况,好好补补脑子,免得你以后脑袋短路不当律师当侦探去。” 又掏出了一个密封的餐盒,上面大大的“周黑鸭”三个字,拍在桌上一脸的怪笑:“被掐了脖子,这鸭脖子正好给你吃!来!别客气!” 凌俐看着她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忍住想要翻白眼的冲动,跟她点点头:“客气了。” 以吕潇潇的性格,如果这时候凌俐敢回击,反而会激起她的斗志,更要把这场戏唱下去。 果然,吕潇潇见她没啥反应,撇了撇嘴就作罢。把食盒扔给了凌俐,吕潇潇端起茶几上放了一阵的小砂罐,舀起一勺子汤尝了尝,发觉已经不烫,便抱着罐子美滋滋喝起来。 这是舅舅知道有同事来看凌俐,从楼下小店里端上来的非要让吕潇潇尝的秘制酸萝卜老鸭汤。 吕潇潇说自己已经吃过饭,推托了好一阵,却始终抵不住他的热情,只好应承下来说一会儿喝,张守振才肯走。 看来,她刚才卖力的一番展示也算是体力劳动,这会胃里也终于有空间能喝下汤去。 这汤火候够,材料足,滋味也是极美。主料老鸭肉和老坛酸萝卜自然不可少,汤里还有金丝小枣、野生木耳、野生干笋,三两颗大花菇,所有食材放进小砂罐里焖了一下午,最后的汤色澄亮,微微的酸味中带着丝丝鲜甜,又开胃又养生。 吕潇潇小口小口咂着,忽然抬头说:“想不到你舅舅店里看着破破烂烂的,煲汤味道倒是不错。” 凌俐挺了挺腰板,心里有几分得意:“那是当然,你没看到楼下还有人排队等位置吗?” 吕潇潇闻言,眼睛转了转,看了看屋里,又看了看凌俐,说:“你这小屋子也是,外面看着不起眼,居然被你弄得这样齐整,果然和我想的一样,妥妥的老处女文艺风。” 凌俐见惯不怪,撇了撇嘴,脑海里冒出张“对方不想和你说话并朝你扔了一条狗”的图片。 吕潇潇喝完汤,还把汤里有些柴的鸭肉都吃了,倒是让凌俐有些意外。 她问吕潇潇:“你不是说吃过饭了吗?这一罐汤吃得渣渣都不剩,也不怕撑坏?” 吕潇潇咂着嘴似在回味,斜着眼睛看过来:“你傻啊,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吃晚饭?最多一个水果而已。保护身材,人人有责,也就你这万年干物女不在乎自己形象。” 吕潇潇长期节食,凌俐倒是知道,她也提醒过这样不好,可吕潇潇一贯用白眼回敬她的好心,凌俐也就不再理她随她自己作。 吃完东西,吕潇潇拿水漱了口,便开始进入正题说起来曲佳案情的进展。 靠着凌俐提供的线索,警方终于抓到了那晚上要杀她的人。 和凌俐推断的一样,罪犯是曲佳的老师,也就是凌俐曾经走访过的,曲佳中学唯一愿意出庭作证证明她品德良好的靳老师,靳宇。 说到这里,吕潇潇一脸幸灾乐祸:“听说你跑偏怀疑到曲临江身上去了?是不是傻啊妹子,有困难找警察,你这把自己当福尔摩斯,可差点连命都丢了。” 凌俐无言以对,也有些赧然:“不管怎么样,有结果就好,我也算不白忙一场了。” 吕潇潇则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继续说:“据来自某知情人士的可靠消息,靳宇的电脑里,不仅有曲佳的隐私照片,还有不少其他小女孩的。他身上涉及到的犯罪,可不止一起。” 随着吕潇潇越说越深,凌俐才知道自己无意中揭开的,竟然是这样一场大戏。 靳宇利用无知少女对自己的崇拜,又借职务之便,猥亵甚至强奸多名少女,恐怕这不久后就是雒都的大新闻。 曲佳只是其中一个受害者。而最可怕的是,曲佳不是没有反抗过,她曾经向教导主任反映过靳宇过分亲密的举动对她的困扰,但是,靳宇这样难得一见有能力有野心又好用的人才,受到学校的包庇。 在学校领导层看来,这只是骚扰而已,没必要影响到学校的声誉和一个大有前途青年的未来,因此,只是有领导找了靳宇谈话,告诫他要注意言行,并没有把这件事宣扬出去。 那场谈话后,靳宇语气诚恳地跟曲佳道歉,还再三保证,之前他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会给曲佳造成这么大的困扰,其实,只是觉得曲佳很像自己老家的妹妹,感觉很亲切,不自觉地想要亲近而已。 温室里长大的花朵一派天真,哪怕经历了自己生父无赖上门讹钱的行为,那时候的曲佳,还缺乏对社会的认识。 她接受了一直崇拜着的靳老师的道歉,又将他的话信以为真,随着靳宇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循规蹈矩和保持距离,本来还有的戒备之心也渐渐淡去。 半个月后,在一次刻意制造的独处机会,靳宇毫不迟疑地下手了,先是迷j,然后拍下各种不堪入目的照片威胁曲佳。 曲佳是靳宇猥亵学生的第一个受害者,也是靳宇最念念不忘的一个。他得手以后,还时不时拿她的照片威胁她逼她就范, 曾经学过心理学的靳宇很有操控人心的天赋,一直有意无意暗示着曲佳,男人都一样,都喜欢青春鲜嫩的少女。不仅是他自己,包括曲佳的继父曲临江,也只是道貌岸然而已,迟早会对她下手。 所以,曲佳不仅不敢跟家里人说,反而开始疏远曲临江。 也就是从那以后,她害怕在学校,上课的时候还好,可一旦独处的时候,就忍不住的害怕,开始逃学,成绩下降得厉害,也引起了家人的注意。 然而,那段时间恰巧和曲佳生父找上门闹事的时间重合起来,曲临江和钱丽婷都想不到每年学费数十万的私立学校里,居然藏着这样难以想象的败类,也就没有多想。 幸好靳宇去了国外进修,曲佳才没有崩溃。 她好容易熬到毕业,也不想再读书,以刚刚初中毕业的文凭到处打工,自以为彻底摆脱了靳宇的纠缠。 然而,在ktv里一次偶然的相遇,她发现靳宇又回来了,即使那时候她已经有了男友,在靳宇的胁迫下,她还是又和他发生了关系。 那次以后,曲佳就怀孕了。不知道为什么曲佳当时为什么没有打掉孩子,只是,当小柚子血型为o的化验报告摆在曲佳面前时,她才惊觉,也许小柚子,不是周泽的孩子。 这个不幸的巧合,造成不仅是曲佳误会,靳宇自己也以为,小柚子是他的孩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认为靳宇这种禽兽不配当爹,娶了校长的女儿,但是结婚多年也没有孩子,不孕不育专科医院去了无数次也没用。 再加上曲佳对他来说始终是不同的,因此,这些年他一直暗地里威胁曲佳,还一直做着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美梦。 那晚从凌俐家里逃出去过后,靳宇倒是有反侦察意识,把装着自己罪证的电脑硬盘砸坏又扔进河里。 然而心理变态的人终究不能以常理推断,他始终舍不得自己多年以来收集的,竟然藏了一份在银行的保险柜,结果被警方抽丝剥茧揪了出来,还找到了其他案件的受害人。 铁证如山,容不得他再狡辩。 听完前因后果,凌俐有些感叹。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一个有智商有手段熟练运用心理学,平时又道貌岸然的恶人,远比一时脑热激情杀人的罪犯可怕很多。 吕潇潇说完整个案件的大致情况,有些感叹:“这绝对是个大案子,结果你却作为证人、杀人未遂的受害者的身份出庭。另外,与靳宇案件关联的曲佳一案,也就不劳你操心了,祝头已经指定,由本美少女负责。” 凌俐倒是不在意这些,点了点头,说:“你尽管放开手脚做就好,只要有了结果,我这心里一块大石头也算能彻底放下了。” 吕潇潇情绪却有些低落起来,闷声闷气地说:“只是曲佳始终没有清醒的迹象,只怕等到天荒地老,也等不了继续审理的那天。” 凌俐也叹了口气。小柚子的冤屈,随着靳宇被判刑,大概也能得到一些告慰,只是阴差阳错杀了自己女儿又错过重生机会的曲佳,还能不能再站起来,让她很是惆怅。 第三十章 对眼 有些感叹曲佳的可怜,也很感伤小柚子在这一番阴差阳错下的悲惨命运,凌俐长叹了一口气。 吕潇潇一向神采飞扬的俏脸也有些沉重的表情:“这种人间惨剧,我真是不想接触的。我现在,既不想看曲佳醒过来接受法律的制裁,可也不愿意她浑浑噩噩一辈子是个疯子,这种心情,真的很矛盾。” 凌俐沉沉点头:“不错,曲佳是很可怜。不过,也正是因为她,靳宇才终于受到法律制裁的,否则的话,还不知道会有多少孩子受害。” 吕潇潇也沉默了起来。两人相对而坐,一时半会都在想着案子。 凌俐正想得出神,大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 她刚想起身就被吕潇潇按住:“你还脑震荡呢,我去开。” 说完,她踩着恨天高笃笃笃转了个弯,随后一阵门锁旋转的声音,之后远远传来吕潇潇有些疑惑的声音:“您是……” 一把温润低沉的男声响起:“我走错了吗?这里不是粉妹的家?” 吕潇潇明显有些迟疑的声音:“粉妹?是谁?” 听到南之易的声音,凌俐有些无奈,只好朝着大门口大声喊了句:“我是,他是找我的。” 吕潇潇“哦”了一声,这才放了人进来。 听到南之易进门的脚步声,凌俐眼角抽了抽。 这人,怎么穿着皮鞋进了屋,门口明明摆着拖鞋的,为什么不换?简直太邋遢了。 还有,他头上长鸟窝的模样被吕潇潇看到,不知道又要打趣她多久,肯定会嘲笑她的屋子里怎么还收容流浪汉吧? 凌俐有些无奈地转过头,看到身后他的身影,她呆了一呆,很有些意外。 南之易居然打扮得很周正,简单的黑色薄呢大衣,里面一件深灰色的衬衫,配利落修身的深色休闲裤,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刚刚修剪过。 只是,明明他之前是偏分略有些斜刘海的模样,今天怎么成了复古油头? 鬓角和耳朵两侧都剃薄,露出了额头,显得他本来有些清瘦的脸型棱角分明起来。而本来凶巴巴的面相有了这发型的衬托,很有几分气势,这下子往讲台上一站,倒是妥妥的博导风格了。 南之易把一袋苹果放到茶几上,转头看了看凌俐:“你好些了?” 凌俐愣愣点头,他又说:“今天公安局让我去辨认嫌疑人,我说我一团漆黑认不出人来,不过靠着那天晚上对那人身形的印象,勉强指认了一个,也不知道有没有错。” 这一下子又提起了曲佳的案子,凌俐的心情又有些受影响。不过,忽然想起人家这是好心来看她,忙站起身:“南老师,你坐啊。” 南之易却摇了摇头:“不了,我下去吃个饭,晚上还有事。” 她这才打量了他一阵,待看到连皮鞋都是锃亮的,心知肚明地“哦”了一声,又说:“南老师,你穿得这样周正起来,莫非是晚上又要应付资本家?” 南之易一脸意外的表情:“没想到你也没有蠢到不可救药,倒是能看到问题的关键嘛。” 说完,看看凌俐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又问:“之前跟你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凌俐抱着膀子一副看穿一切的眼神,很有些无语。 这些天,南之易趁凌俐在家休养,时不时跑来问打扫卫生的事。 他也不多说,问一句就走,如果凌俐没给他确定的答复,过一两天又来一趟。 所以,她也直接目睹了,南之易一周前本来还算能见人的模样,渐渐变成昨天流浪汉造型的过程。 一开始,凌俐还不好意思直接拒绝他,结果被他这奇怪的作风弄得耐心消失殆尽,已经直截了当说自己不干清洁工的事。 这一次,因为吕潇潇在场,凌俐也不好直接说不,含糊其辞就送了他出门。 临走前,南之易皱着眉头:“你再好好想想吧,你的使用价值有限,这可是你还我人情的唯一机会。” 说完,转身落步下了楼梯。 凌俐看着他的背影,抓着门框很有些哭笑不得,对于南之易这样不食人间烟火又执着的人,怎么才能让他明白,自己是真的不愿意干清洁工的事呢? 结果,她屁股刚挨着沙发,手臂上就传来一阵阵的疼。 龇牙咧嘴地转过头,凌俐发现吕潇潇脖子别扭地扭向门的方向,两只手却紧紧抓着她的右手,死死地钳住。 好容易掰开她的爪子,凌俐撩开袖子看到手臂上已经有红紫色的印记,倒吸口凉气抱怨:“大姐,你这玉手捏下来,我可就粉碎性骨折了。” 没经过大脑的话脱口而出,她忽然惊觉,自己刚才的语气,竟然和之前南之易抱怨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不禁有些好笑,明明自己谨慎又认真的,跟这莫名其妙的人多接触几次,也开始近墨者黑。 吕潇潇却僵硬地转过头,嘴巴微张满脸的吃惊:“这是谁?” 凌俐这才想起她都没给这两人互相介绍认识,于是抿着唇笑笑:“不就是南之易吗?你一直想见的。” 吕潇潇瞪大眼睛一字一顿:“南之易?阜南大学南之易?” 凌俐疑惑地回看她一眼:“对啊,就是他本尊,怎么了?” 吕潇潇还是那副震惊的表情:“难道那个杂交水稻案子之后,他看上你了主动追求?” 凌俐被她的话炸得差点跳起来,忙辩白:“你想太多了吧!他是我舅舅店里的常客,那天晚上也正巧是他上楼救了我,所以是顺便来看看我而已。” 吕潇潇微眯着眼睛一脸的狐疑:“真的?我怎么觉着你欲盖弥彰此地无银呢?还有,他跟你说的让你考虑的那件事,是什么事?难道是什么假结婚帮他挡去狂热的追求者,还是说他无家可归希望能住你家沙发?” 凌俐地有些无奈地跟这套路文看多了的八卦女解释:“这个邋遢大王非要我给他打扫卫生,我拒绝他好多次了,还让他去找家政不要找我。结果,他说家政早就把他列为黑名单了,我是他最后的希望。” 吕潇潇还是有些不信:“不会吧?我看他穿得干干净净一派斯文啊,就算不爱收拾,家里也不至于太脏,不会是想追你的借口吧?” 凌俐面色微沉:“看人不能只看表面的,你可以自己去参观参观,保证你大开眼界。否则,他怎会和我这样一文不名的小律师有交集?” 吕潇潇终于笑起来:“好吧,如果说你靠才靠貌吸引男人,我是不会信的。偏偏你这得天独厚的整理癖确实十分稀缺,我暂且相信你这套说辞。” 顿了顿,她又眯起眼睛再次确认:“你们,真的没有暧昧?” 凌俐狠狠的一个白眼:“你要不信就直接去问他好了。” 吕潇潇见她的模样不似作伪,终于放心。 她嘴里悠悠说道:“朋友妻不可戏嘛,我下手向来只选无主物。” 接着,她马上换上一脸兴奋的表情:“南之易居然是个帅哥?你居然没告诉我?差点错过好不好!” 她满眼粉红的小泡泡,还有声音里忍不住上扬的尾音,让凌俐跟被雷劈过一般,好半晌才回过神,嘴角抽了抽。 她有些不可思议:“不会吧!你这是看上他了?你考虑清楚啊,这可是个移动核武器,没有防毒面罩和防护衣,千万不要靠近!” 吕潇潇斜睨她一眼,抚了抚自己的脸颊:“这样的颜值,这样的气场,再不修边幅我都忍得了好吗?他眼睛好好看,声音好好听,而且个子还这么高,腿还这么长,人还这么……”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皱着眉头似在搜肠刮肚想着形容词。 好一会儿,吕潇潇终于想到,打了个响指:“……这么平易近人!” 这一席话说得凌俐直扶额角。 颜值高?有气场?不如说面露凶光生人勿近。 个子高腿长?这点是不假,可身上没二两肉单薄到快要透明,远远看去还以为是两根竹竿撑着一副晒干了的八爪鱼。 至于眼睛,好吧她承认他眼睛是挺好看的,可要说好看,米粒古丽圆溜溜湿漉漉的眼睛更好看。 就算南之易今天打扮得人模狗样的外表有欺骗性,可刚才他直接笑她蠢毫无风度可言的作风,吕潇潇居然也能选择性失明? 而且,南之易不过买了袋苹果,这就平易近人了?真亏吕小状师想象力够丰富脑洞够大。 凌俐不认同地摇了摇头,忍不住吐槽:“果然女人是感性做主的动物,哪怕是嘴上从不饶人的你,这一旦看上谁,什么都能看成优点,眼瞎得相当有诚意。” 吕潇潇根本不理会她的话,继续保持花痴状态,面色绯红喃喃自语着:“三十出头的博士生导师,这种校园小说里标准的男主角人设,居然让我见到了真人。” 她自说自话好一阵子,接着夸张地捂着心口倒在沙发上一阵翻滚,最后仰天长啸:“天啊!怎么办!老夫的一颗少女心要爆炸了!” 凌俐嗤笑一声摇着头。吕潇潇平时一副大女人的模样,嘴里荤素不忌性格风风火火,连发起花痴来,也这么与众不同。 好一会,吕潇潇终于发够了疯,从沙发里坐起来,风情万种地整理好一头的长发,掐着腰做出一副妖妖蹻蹻的模样,慢悠悠说着:“小凌子,既然你没有兴趣,那本宫就要上了。” 凌俐实在不想和她在这话题上纠缠下去,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上上上,你随便上!” 吕潇潇折过脸有些嗔怪地看她一眼:“你怎么能这么污?虽然‘上’是最终的目的,可是人家毕竟是淑女,还是要先谈感情后谈肉体的。” 凌俐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可看着装疯卖傻的吕潇潇,也懒得跟她再多说一句。 沉浸在幻想中的傻女人,只能让她亲自去触触霉头,她才会知道这个现实的世界里哪来那么多白马王子。 第三十一章 蓦然 送送走吕潇潇,凌俐上楼洗漱收拾忙了好一阵子,等闲下来打开电视的时候,正好晚间新闻刚刚开始。 电视上端庄的女主播声音温婉又大气地播报着:“观众朋友们,今天是十一月二十八日,星期一,农历十月二十九,今天晚间新闻的主要内容有……” 凌俐的耳里却只听到了日期。 明天,钟承衡的案子,终于要再次开庭了。 随着开庭日期越来越近,案件悬而未决带来的烦躁,和对未来不确定的飘摇若坠交织在一起,她很有些心烦意乱。 好在,这一切都将做个了断。钟承衡案子宣判以后,她也该下决心做出些改变了。 在客厅心神不宁地坐了好一阵,凌俐终于决定还是早早睡觉养足精神,明天的开庭大概又是大半天,全程听下来,对体力脑力都是巨大的消耗。 然而,她刚铺好床,弄好了暖手器,防盗门却不识趣地响起来。 凌俐有些奇怪,这么晚了,会是谁?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家居服没什么见不得人,又抓了件大衣罩在面上,到玄关开门。 很意外地,门外居然立着南之易。 他依旧是下午时分那副精英的打扮,只不过衬衫上的零星几点油渍,以及扑面而来浓浓的酒味,让凌俐皱了皱眉。 她忍不住捂着鼻子:“南老师,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 南之易忽而一笑,眉眼弯弯孩子一样:“回家路上看到你家灯还亮着,想着也许你会改变主意呢?” 说完,他也不管不顾主人不欢迎的态度,径直走进客厅,大喇喇坐进沙发里,脊背牢牢倚上沙发靠背,整个人都似沉了进去一般。 他头向后仰放在靠背上,伸手捂着脸挡住灯光,长长地舒了口气,声音里罕见地带了些疲惫:“终于搞定了。” 凌俐忍下刚才要轰他出门的冲动,关上门,进厨房倒了杯温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平时这人总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难得看到他疲累奔波的模样,还是有些不忍心。 可是,等转头看都地上他的脚印,凌俐眼角一抽。 她跑去玄关拎着双男士拖鞋过来放在他脚边,叹了口气:“把鞋换了吧,我下午才拖的。” 南之易倒是很懂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换了鞋又继续窝进沙发,闭着眼睛,手揉着太阳穴。 看他那两只左一只右一只甩得远远的鞋子,凌俐认命地叹了口气,把皮鞋拎到门口,又拿出拖把拖了好一阵,直到地板光亮如镜干净如初,才终于心满意足拍拍手。 等她转过头,却发现南之易头倚着靠背,怀里抱着个抱枕,闭着眼睛呼吸绵长,竟然已经睡着。 他之前一丝不乱的头发已经有些散开,有几缕发丝垂下,在额前投下细密的光影。挺直的鼻梁,深深的眼窝,长长的睫毛也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南之易闭上眼睛的时候,倒是五官柔和起来,竟有几分谦谦君子温和又明朗的感觉。 凌俐感叹着,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一副皮囊,十天里有八天被他不靠谱的主人弄成流浪汉一般。 她忽然冒出想要恶作剧的念头,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凑近他的耳朵,大吼了一声:“喂!” 南之易正睡得迷迷糊糊,被她的声音惊醒,忍不住身体一抖,眼睛蓦然间睁开。 待循着声音看清楚是凌俐时,他伸手拍了拍胸口,说了句:“你是吼猴吗?” 凌俐面无表情回答他:“麻烦你好好说话不要卖萌。” 他有些傻眼,不明白刚才那句话哪里卖萌了,微张着嘴:“啊?” 听到南之易抢了自己以往的台词,又看他一副黑人问号脸,凌俐心里一阵畅快,忍不住笑出声:“猴就是猴,什么猴(hou三声)猴,几岁了还装傻白甜的台湾腔?” 终于明白自己也被凌俐耍了一把,南之易一阵好笑。 这个小粉妹,以前嘴笨笨的毫无抵抗力的模样,这一来二去的,倒是会顶嘴了。 他也不计较,主动转移话题:“我刚才在睡觉,你那突然一声,可知道吓死了我多少珍贵的脑细胞?” 凌俐还在笑着,却也忍不住瞪他一眼:“要睡回你家去,太晚了我这里不方便。” 略睡了一小会儿,南之易看起来精神好了不少,看她面色有些不好,忙说:“粉妹,我不就是为了我的那个家来的吗?” 听他又提起这个话题,凌俐就明白,这是又要开始拉锯战的节奏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双手交握放在胸前,尽量让自己声音听起来诚恳一些:“南老师,我不会去给你打扫卫生的,即使是周末,我也有其他安排,不想把时间花在整理你的房间上。” 南之易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忽然间眼睛晶亮:“如果说你答应这件事,我就在刚完成的论文上把你列为第三作者,如何?” 凌俐差点没摔倒,哭笑不得地说:“我要个第三作者做什么?我又不是学植物的。” 他却是一副看白痴的表情:“不要拉倒,一想到要和你这样的弱鸡列一起,我还是做了一番思想斗争的。” 又一次被他鄙视,凌俐心里已经毫无波动。 他一边嫌弃她一边又让她做苦力,自己以为是在迁就她讨好她,可是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是一副“让你做是看得起你”的气场。 其实南之易提出的要求不难办到,只是她小小的自尊心在作祟,始终觉得有些掉价。 她剩下的东西已然不多,这次实在不能妥协,于是硬起心肠:“南老师,你救过我,我非常感谢,我虽然无权无势无以为报,可是这件事我有自己的坚持。你真的不要再问我了,浪费大家的时间。” 南之易单手支头想了会,终于缓缓说道:“好吧,我知道了,我不会再就这个事烦你了。” 看着他略有些失望模样,凌俐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迟疑了好一阵子,又说:“实在不行,你也可以自己打扫,把不需要的东西扔掉,东西越少,家里越整洁。” 南之易双眼平视前方,敛起了表情,声音也是平静无波:“好了,知道了。” 凌俐看他有些不高兴,也不敢再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下去,冥思苦想着要怎么送这尊大神出门。 是直截了当一句“我要睡觉了您回去吧”,还是委婉一些“天色不早了再不回家小心遇到吕潇潇劫色”…… 正在纠结着,南之易忽然举起那只缠着纱布的手,闷声闷气一句:“欠我这么大的人情,你到底打算怎么还?” 凌俐一抬眼就看到他那只受了伤的手,皱起了眉头,还真有些愧疚起来。 那晚南之易被靳宇的刀划到了手掌,其实伤口很深,据舅舅说差点伤到肌腱,到医院后缝了十来针。 只是这人经常一惊一乍的,被她掐一下就蹦得老高,那时候居然没吭声,让凌俐一直以为他伤得不重。 南之易看她说不话来,眼里全是细碎的笑意,缓声说:“你是考拉吗?” “啊?”凌俐还在胡思乱想着,一不小心又着了道。 终于报了刚才的一箭之仇,南之易哈哈大笑起来,声音里透着几分畅快:“果然,大脑萎缩到核桃仁大小,反射弧比树懒还长几分。” 凌俐撇着嘴角不说话,有些气恼自己怎么又被他带歪了。 南之易笑够了,终于慢条斯理说:“快去煮碗面来,饿了。我一饿脑袋就会不好使,说不定一下子就忘记刚才答应过你什么了。” 被他一副理所当然和随时准备反水的模样弄得很有些无奈,凌俐没好气地说:“你这满满一身的酒味的,还没吃饱吗?” 南之易嗤之以鼻:“那种看着就胃疼的饭局,我宁愿在实验室里熬上半个月,也不想吃。” 顿了顿,他又说:“煮面也是报恩的一种形式。” 听了这话,凌俐急匆匆说:“好好好,吃面吃面,我马上去煮!” 然后风风火火进了厨房,开火、烧水、煮面,只是心情有些郁闷,摔锅摔碗乒乒乓乓的好一通响。 在南之易面前憋着一口气快要炸毛,在厨具上出出气,总没人能管她了吧? 然而,等她端出一碗面给南之易,他却嫌弃地瞥了一眼:“你动静那么大,我还以为你在做满汉全席呢,结果就煮了碗方便面?” 又被他嘲讽一通,凌俐咬着牙:“你要不要吃?不吃我拿去倒了。” 说完,她准备抄起碗端进厨房倒掉,却被南之易抢在前面。 凌俐却仍旧把手拦在他和碗之间:“说好了,吃了这碗面,就不许再说打扫的事了!” 他皱着眉头很是不满:“六个大恩,一碗方便面就结了?你可真会做生意。” 凌俐却毫不退让,腮帮子咬得紧紧,非要他给个明确的答案。 打量了她一阵,他忽而一笑,刨开她的手,悠然一句:“好,看在你这白开水烧得天下一绝的厨艺上,我答应你。” 好容易等他磨磨蹭蹭吃完面,凌俐暗自松了口气。 终于能送走这尊大神了,而且,以后他再不会提打扫卫生的事,也算了了件事。 南之易换好鞋,抬头看看凌俐,忽然扬起嘴角一笑:“你有空可以看看米粒和古丽她们,这俩姑娘肯定想你,每次我从你家回去,她们都围着我好一阵闻,还跟我撒娇来着。” 他的话让凌俐想起了已经一周没见的两只狗狗,忽然有些鼻酸,抿着唇一笑:“好,我有时间就去看她们。” 又咬着下唇,好一会儿犹犹豫豫出声:“你明天,有空吗?” 南之易侧过头,狐疑地打量她几秒,忽然间恍然大悟:“你是想明天去看米粒和古丽吗?明天不行,我明天有很重要的事。” 看他眉眼弯弯笑得很干净,凌俐想要脱口而出话,终究还是咽下了肚子。 南之易转身落步下了楼梯,凌俐掩上门,站在玄关有些发愣。 她刚才等走到门口时,看了眼挂钟的时间,时针已经快指向十二点,只几分钟,就要到二十九日了。 那一瞬间,她忽然害怕起来,甚至想拉一个并不是太熟的人陪她一起去听庭审。 凌俐有些怔怔的,这可一点都不像她。 孤零零的“受害人家属”,还是个未成年的女孩,很容易让人有恻隐之心,一开始还是有很多亲戚朋友陪着她一起经历庭审。 只是,八年过去,别的人不断被拉扯进来早就不胜其烦,哪怕有着血缘关系和往日的情分,也抵不过一句“我实在走不开”的借口来得心安理得。 而亲人们留给旁人的回忆,也早就被侵蚀到千疮百孔。 甚至,连舅舅都忘记了还有一个恶魔没有为之付出代价。 忘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逝去的人在这世间的痕迹渐渐淡去,活着的人忘却痛苦、伤口渐渐愈合,也可以开始新生活。 只有她,被一次又一次的宣判、上诉、再审、指令再审反复纠缠,一次次被剥开结痂的伤口,血肉淋漓。 锥心刺骨的痛,岂是一点廉价的同情,或者几句说过就忘的安慰,能够抚慰的? 能够慰藉她的,除了让那个恶魔伏法以外,别无他法。 第三十二章 开庭 雒都的冬天多云多雨,阴冷难熬,哪怕没有雨没有风的天气,太阳也常常被厚厚的云层遮掩,偶尔从云里透出一点点碎花花的阳光,也能让人们喜气洋洋。 然而今天,竟然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天空湛蓝无云,太阳刚刚升到半空中还没烘暖晨间的空气,但已经开始明亮晃眼起来。 凌俐抬起手挡住太阳投射在玻璃窗上反射的刺眼光芒,抬眼望了望楼前悬挂的巨大国徽。 法院的审判楼总是按照庄重肃穆的风格修建,那三四个人才能环抱住的巨大门柱、几层楼高的空旷门厅、还有正门口又长又高一眼望不断的台阶,似乎要费尽全力才能爬上去一般。 能到这里来开庭的刑事案件,几乎都是无期徒刑以上的案件,法庭里法槌声声响起的背后,不知湮灭过多少往事,勾掉了多少名字,也偿还了多少受害者的血债。 只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凌俐已经是第三次来到这里。为什么高高在上的审判席,悬垂在法庭中央的法徽,都不能给她明确的答案? 爸爸、妈妈、姐姐、弟弟,四个曾经鲜活的生命,等一会儿展示在法庭上的时候,只剩他们名字后冰凉凉的“殁年”两个字。 凌俐深吸口气,迈着有些沉重的步子,一步步踏上阶梯,等爬到顶上,双腿和双眼,都有些发涩发酸的感觉。 法庭里早已坐满了人,凌俐找了个中间靠后的位置坐下,她身旁是个短头发斯文秀气的姑娘。 姑娘冲凌俐友好地笑笑,凌俐轻轻一点头算是回应,之后默不作声等待开庭。 女孩跟凌俐打过招呼,便压低声音跟身旁的女人聊了起来。 “我听说这个案子已经是第六次开庭,为什么会这么纠结?案情是怎么样的?”女孩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轻声问着。 那女人年纪稍长四十来岁的模样,说:“你刚毕业,还不知道这个案子当年有多大影响。被告人是阜南大学附属医院的男医生,当年心脏外科第一把刀,却和个二十来岁的实习医生搞婚外情。好容易那男的老婆同意离婚了,那小三的家里人却不同意,所以男的一怒之下投毒杀了小三全家。” 女孩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就算杀人全家,也不至于连自己年轻貌美的小三也杀了吧?” 那阿姨叹了口气,缓声说着:“听说小三把他孩子给流了,双胞胎,把被告人气坏了。正所谓郎心似铁,尤其是这种呼风唤雨的男人,女人哪里比得上孩子重要?你还年轻,以后就明白了。” 凌俐默默听着她们的对话,抬眼看了看四周。 这次的庭审,来的又是记者居多。只是,八年来的反反复复,被害人家属只有她一个,而早就不知道已经换了多少波。 显然她旁边女孩就是“新人”,那有些疑惑的声音又响起:“照您说,这被告人确实是有罪的,怎么还没判下来?” 阿姨则撇撇嘴:“还不是那些刑讯逼供、当庭翻供、证据有问题的原因。当年办案程序可能是有疏忽的地方,现在也没法补齐,被告人又请了个好律师,这些年五次审判,除了第一次二审被发回重审以外,他被判了四次死刑。” 又朝前方呶了呶嘴:“看,最前排最中间穿驼色大衣的短发女人,就是被告人的老婆。男人找年轻貌美的小三,闹出人命把自己搭了进去。谁知道,最后四处奔波、上访,倾家荡产找好律师救他的,却是当年被他抛弃的发妻。这女人傻起来,也是没救了。” 女孩眨了眨眼,继续问:“那您说,这次他能不能得到应有的惩罚?” 那阿姨长叹一声:“很难说,听说警方有新证据,但我跟了这案子四年了,死刑不被最高法院核准发回重审。不知道这次,会不会有所改变。” 凌俐愣怔地听着她们的对话,抬眼望了望审判法庭最前排史美娜的背影。 她依旧是一头刚刚过耳的利落短发,脊背一如既往挺得笔直,仿佛什么都压不垮一般,那情景总让她想到风中的劲草。 记忆中史美娜的面孔已经有些模糊,但对她满脸紧绷而坚毅的表情,凌俐记忆犹新。她有些怨恨站在对立面的史美娜,可又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坚韧。 如果没有这个女人一直以来的抗争与坚持,放弃自己八年的生活为已经变心的丈夫四处奔走,坚定地站在钟承衡背后,那么,是否钟承衡早就已经伏法? 渐渐思绪飘远,直到法警带了被告人,她才倏然间发现,审判终于又开始了。 凌俐面无表情地看着缓缓步入审判庭的钟承衡。 他穿着套深灰色的西服,里面是白衬衫,利落的短发,高瘦的身材,乍看之下,他似乎还停留在八年前的模样。鹤立鸡群一般笔挺的站姿,似乎八年的牢狱之灾都无法让他稍微低头。 正如公诉书里所述,从头到尾,钟承衡从来没有表现出一点愧疚、一点悔悟,他不认罪不妥协不坦白,一直坚持无罪辩护。 这样的态度,预示着等待他的只会有两个结果,无罪,或者死刑,绝不会有苟活这个选择。 案发之前,三十四岁的钟承衡,被誉为阜南大学心脏外科的第一把刀。 他说不上好看,有些宽的国字脸,驼峰鼻配上高高的颧骨,眼睛细长,上眼皮有些厚显得有些浮肿。 他个子虽高,但着实有些太高,已经快到一米九,而人又太瘦,人群中一眼望过去,总是电线杆似地杵着。 只是,他犀利的眼神和硬朗的气质,把不怎么好看的五官,组合出另一种似手术刀般锋快又利落的味道来。 那时候,沉迷在飞蛾扑火般恋情中的姐姐曾这样描述,只要钟承衡握住手术刀,便仿佛孙大圣挥舞着定海神针,马上就能搅动天地一般。 也正是如此,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凌伶,能抛下交往多年青梅竹马的男朋友,投身于一段令人世人不齿的关系中。 只可惜,钟承衡不是盖世英雄,自然无法给凌伶踩着七彩祥云的未来。他是个恶魔,只会把她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钟承衡到了法庭中央被告人的位置,却并没有马上坐下,而是微眯着双眼环视四周。 他先是朝史美娜的方向微微点头,之后抬眸看向旁听席后排,眼神睃视仿佛在寻找着谁。 直到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了凌俐的身影,隔着十几米远的距离和她对视了片刻,才又缓缓坐下。 和钟承衡短短几秒的视线相交,凌俐有些说不清楚心中的滋味,既没有当年那铺天盖地的恨,更没有“原谅”二字,甚至毫无波澜。 她盼着他死盼望了八年,却又一次次地失望,无数个独自哭湿枕头的夜晚,被仇恨压到喘不过气的时刻,她想得最多的,并不是家人的含冤未雪,而是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回到过去? 哪怕,有时间和他们说一声告别,也好过现在深深的悔意。 一切准备就绪,庭审终于要开始。书记员宣读庭审规范后,全体人员起立,合议庭的三位法官走进审判席。 等法槌敲响宣布开庭的时候,凌俐望着审判席上三张年轻的脸,有些恍然。 合议庭竟然是三位女法官组成,而且看起来都相当年轻。其中作为审判长的那位似乎最年长,看年纪也就三十来岁。 凌俐皱起眉头,心里翻过一丝疑虑。这样重大的案件,发回重审过两次,反反复复折腾八年,按理说法院应该非常重视的,为什么会交给这样年轻的合议庭? 然而事情已成定局,凌俐静下心来,听着钟承衡的律师念着上诉状。 这是国内有名的刑事诉讼专家余教授,曾供职于被誉为政法界黄埔军校的某所政法大学,后来渐渐淡出学界,专门接一些有影响的冤案,擅长利用舆论给审判机关制造压力,有些炒作嫌疑,但也确确实实挖出不少真正有问题的案件,在业界毁誉参半。 不知道是为了名,还是史美娜散尽家财后给出的丰厚报酬,竟能让余教授在这个案子上花费八年时间。 上诉书载明的上诉理由很简单,钟承衡认为自己没有作案,在审讯期间作出的有罪供述是刑讯逼供造成,内容不真实,请求宣告无罪。 只是,那上面寥寥几笔带过的案情,又让凌俐似置身于那段噩梦般的时间。 夕阳映照下一片金黄的小院、没人采摘枯萎在叶片里的昙花、爸爸紧闭着的诊所大门、弟弟散乱在地的书包,以及满屋的呕吐物和血迹,一切都触目惊心。 还有在医院太平间里,安静无声躺着的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他们皮肤那冰凉的触感犹在指尖,穿髓透骨似能把她也冻住。 那一天,她在解剖室门口紧紧拖着马上要进行尸检的法医,诚恳地请求:“我小弟最怕疼的,麻烦您一会儿一定要轻一点。” 那一晚,她从已经空荡荡的家里,取了爸爸最爱穿的外套,妈妈最珍爱的戒指,姐姐攒了好久钱才买下的真丝围巾,还有小弟刚买的一双球鞋,在周警官再三强调现在没到入殓的时候不需要这些,仍然硬塞给了他。 那一刻,在太平间冷藏了一年多的亲人被送入焚化炉时,舅舅哭得快要昏倒,而她只觉得胸口的大石似有千斤重,眼里却流不出一滴泪。 别人都说她坚强,却难以体会她年少时候幸福戛然而止的痛。 不哭,并不是因为坚强,更不是在逞强,只是因为,没人会再心疼而已。 当年憨大胆的凌家二妹,终于,一夜之间长大。 第三十三章 争执 钱迪脱下黑色袍子扔给身边抱着卷宗的助理小唐,又摘下眼镜递给书记员小蔡,嘴里说着:“脱了伪装他们就不认识我了。” 她身后跟着的两个年轻姑娘不约而同笑了起来。合议庭三个法官,其余两位在宣判结束后被记者逮住问个不停,唯有钱迪利用对地形的熟悉,金蝉脱壳逃过了围追堵截。 “您好歹是审判长,哪里就跟做贼似的?”小唐有些不解,也对自己的“老板”如此没气场感到丢人。 钱迪笑了笑,正要说话,一股冷风从背后袭来,直接灌入她的脖子。 钱迪转过脸,从几米开外楼道的窗户望出去。 刚才还是阳光灿烂湛朗的天,才一会儿功夫,已是昏暗阴沉,看起来似乎是要下雨了。 她蹙起了眉头。 弗一宣判,天色就大变,这难道是什么预兆? 忽然身后传来细细的一声“钱法官”。 钱迪转过身,看到面前一张年轻又有些沉郁的脸。 二十来岁的姑娘,戴着副老气的黑框眼镜,白衬衣黑西裤,外面一件深灰色大衣。衣服死气沉沉,脸上也是死气沉沉。 头发规整地盘在脑后,额头光洁白皙,眉间若隐若现的“川”字,让人忍不住跟着她蹙起眉头来。 钱迪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来人:“你是记者?” 她顿了顿,嘴角轻扬:“对不起,我不接受采访。如果需要新闻,请联络本院宣教处和新闻中心,他们会提供给你经过审核的新闻稿。” 眼前的年轻姑娘微微一愣,没有回答,只沉默地站在原地。 电梯已经到了,叮地一声打开门。 钱迪转过头踏进电梯,背后那细细的声音再一次响起:“钱法官,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就一个。” 终究还是无法无视她眼中充满疑惑的目光,钱迪先是对着助理和书记员说“你们先回去”,随后转过身踏出厢门,脸上挂起客气又职业的微笑,说:“问吧。” 十几分钟后,钱迪回到六楼刑一庭自己的办公室。 助理唐心心一脸八卦地围了上来:“刚才是谁?问了啥?” 钱迪端起水杯喝了口,长长地舒了口气:“是个另辟蹊径的记者,问了我好深奥的问题,我差点答不出来。” 唐心心瞪大眼睛:“不会吧?本院公认最毒舌的钱大嘴,也能被问倒?” 钱迪又灌了口水,说:“她问我,抛却舆论、民意、刻板的程序不谈,这个案子的被告人,究竟有没有罪?” 唐心心皱起眉头:“噫,这个问题是陷阱,怎么能几句话就说清楚?” 又好奇地看着钱迪:“您是怎么回答的?” 钱迪清了清嗓子,作义正言辞状:“我跟她说,我从二十五岁进入刑庭,已经十一年,截至今天为止,我承办的案件,报最高院核准执行死刑的一共六十一起共七十六人。我可以问心无愧,所有经我之手被判死刑的案件,都做到了铁证如山的标准。拿句洪七公的话来装神弄鬼,那些都是该杀之人。” 唐心心笑到肚子疼:“什么六十一起共七十六人死刑,瞎掰的吧?我不信你还特意算过” 钱迪白她一眼:“你瞎说什么大实话呢?” 打发走唐心心,钱迪忽然想起刚才姑娘纤弱的背影。 刚才的对话远不止她说的那样的简单,也让她的心情有些沉重。只是,没必要说给别人听。 她轻叹口气,法官能断人生死,却无法救人于水火。 尤其是她的位置,时常看到这个世界最绝望的部分,杀人、灭门、白发人送黑发人、社会最底层的无奈与挣扎。 好在她也算心理强大,要不,迟早要疯。 钱迪无奈摇头,感叹着世事无常,忽然瞟到审判委员会专职委员李兴梁从电梯口过来,提着公文包步履匆匆。 他面色有些阴沉,一边走着一边啪地一声扯开领口的扣子,又皱着眉拽着脖上的领带,整个人都是大写加粗的烦躁二字。 钱迪有些惊奇地拉住他:“李专,你这一脸被大户缠访闹访的表情,是有人举报你?” 李兴梁看看钱迪,拉着钱迪进到办公室,问:“你的案子怎样了?没出什么乱子吧?” 钱迪回答:“没什么,一切顺利。” 听到钱迪的回答,李兴梁心里堵着的一口郁气终于散了些,如释重负地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案子一切正常,他就没有需要向十二层的那位背书的地方了,这些天只需要绕着他走不要到跟前去讨嫌,应该可以安安稳稳度过。 钱迪还皱着眉头看着李兴梁。 李专委也是她的老领导了,她从一进法院就一直在他手下干。十多年时间李庭长成了如今的审委会专职委员,而她则从助理开始,当上副庭长。 李专委为和蔼一向笑嘻嘻的,今天这穿得正经严肃表情也紧绷绷的模样,莫非是……因为十二楼那位? 果然,下一秒,李兴梁走到门边掩上门,之后低声说着:“南院今天脾气不好,你那案子如果没什么事,就别去汇报了,多半要吃排头。” 钱迪有些好奇地凑过去:“这是什么鬼?南院更年期综合征又发作了?” 李兴梁被她吓得差点栽倒:“你不想活了?” 这钱大嘴,人倒是精明能干也敢担当,可是嘴上从不饶人,对谁都敢开火,没少给他惹祸。 李兴梁又狠瞪了她两眼,钱迪才吐了吐舌头表示服软。 他又压低了声音:“我刚才上去找南院,秘书小鲁在楼道口就拦住了我。他说,南院家里人来了,让我们有事晚些再去。我远远听着,好像有人吵架。” 钱迪眼里全是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嘴里则连珠炮似地发问:“家里人?南院老婆?不是前省委书记的千金么?妥妥的的贵妇风,怎么来撒泼这么低级?” 还没等李兴梁回答,她又恍然大悟一般:“哦,一定是南院外面有人了,哇擦类这可是大新闻啊!还有没有什么内幕可以分享?” 李兴梁被她气得仰倒,恨不得拿起桌面的人民法院报揉碎了给她塞嘴里,半晌才出声:“不是老婆,是南院的亲弟弟。据说关系很不好,过年过节都不见面的。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跑来找南院,见面后,两兄弟脸色都不是太好。” 钱迪了悟地点点头:“哦,那这几天我也绕着道走吧!南院要想骂人可不愁找不到理由。” 李兴梁也是满脸悲愤的表情:“说起来,我还比南院大几岁,有一次竟然被他说得脊背发凉,一个字都不敢回嘴,真是窝囊透顶。” 把絮絮叨叨抱怨着的李专委送回办公室,钱迪拍拍胸口,有些庆幸。 自己头上还有庭长副院长们顶着,南院发火也发不到她这里,不用每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简直是太棒了。 同一栋楼的十二楼,西南角上的院长办公室内。 落地窗外黑云翻滚着,一阵带着潮意的风从微翕的窗户钻进屋内,将办公桌上的一叠纸张吹得散落在地上。 上午还阳光灿烂的,这会儿却成了黑云压城的天气,看起来,马上会有一场暴雨到来。 鲁飞扬看了看办公桌后面无表情的南院长,又瞟了眼桌前立着的长相和南院有七分像的高瘦身影,只觉得这两人之间阵阵暗涌,空气都似降低了几度。 他马上垂下眸子,不敢多做停留,匆匆拣起落在地面上的一叠文件放在桌上,又关上那扇被风吹得左摇右摆的窗户,转身掩门出去。 南之易侧眸看着鲁飞扬离去的背影,又看看坐在宽大椅子上的人,面上带点讥诮:“南院长,你不是说你很忙吗?原来是忙着在你这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上发呆啊。” 南之君静静看着他,声音淡淡的:“今天有个重要的案子开庭,我必须守在院里,以防意外情况发生。” 南之易深吸了口气,压抑住快要喷涌而出的怒意,沉声说道:“南院长,你总是有无数个理由,可以一次次食言。” 听到他嘴里始终称呼的“南院长”,南之君只觉得心里刺刺地疼。 他眉峰微拢着站起身来:“小易,这次是我的错,我没有注意到时间上的冲突就答应了你,真的很对不起。” 南之易摇摇头:“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那个等了你十五年的人。” 他顿了顿,声音里嘲弄的意味更浓:“你靠着女人上位,现在也功成名就,去看一个故人而已,这点小事,你也怕你老婆不高兴?” 南之君摘下眼镜,揉了揉微疼的眉心,微微叹了口气:“小易,当年的事我很遗憾。不过,瑾然从来没对这件事发表过意见,你不要一直针对她。” 南之易则勾起嘴角一笑:“她当然不会发表意见,胜利者只需要俯视就够了,哪怕是用那么肮脏的手段赢的。” 南之君面色微沉,屈指敲敲桌面:“小易,就算我对不起陆冬生,瑾然却从来没有对不起你。这些年,你做的一件件事让她寒心不已,又何来的立场指责她?” “寒心?”南之易又是一笑:“你倒是教教我,什么叫寒心?是被妹妹背后捅一刀的那个会寒心,还是不顾廉耻夺人所爱的会寒心?不过,她倒是和你很配。正所谓恶人自有……” 南之君再忍不住,厉声喝道:“够了!你越说越难听,哪里有一点为人师表的样子?以前我教过你君子之道的话,你都忘记了吗?” 南之易再不说话,盯着眼前的人,渐渐收起嘴角带着讥诮的笑意。 好一会儿,他垂下眸子,嘴里轻声念着:“君子不责人所不及,不强人所不能,不苦人所不好。” 他顿了顿,抬眸望向南之君,语气沉然:“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忘记的那个人,是你。” 第三十四章 崩塌 结束了一场不欢而散的谈话,南之易步出大门,怔怔望着楼外似倾泻而下的大雨,心情也跟天空一样,有些灰冷起来。 这风大雨大的,地面已经被雨水浸染成了深灰色,地势略低的地方还有了积水,一阵雨点洒进去,泛起圈圈涟漪。 冬天的雨一般都不会太大,很多时候细细密密像层薄纱笼住城市,很少像这一场,竟下出了雷雨季节里暴雨一般的气势。 他暗叹了一句可真是倒霉。明明早上出门时候还万里无云的,他理所当然的没有带伞,结果遇上这场风雨突变,只怕是要淋成落汤鸡。 其实早该料到是今天这样的结果,其实早就不该对那人有任何期盼。 当年惊才绝艳的天才少年,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早就成为心思深沉的政客,野心勃勃喜怒不形于色,能够打动他的,怕是只有钱权而已。 这两样,恰巧是当年陆冬生都没有的。 她拥有的,只有干净透明的笑,和如水的温柔与善良。 南之易垂下眸子,看向大楼旁的一丛丛深绿色的小灌木,有些恍然。 小叶女贞,木犀科女贞属,耐寒耐温。 这是雒都最常见的绿化植物,枝条舒展,叶片又薄又密,到了七八月便会开出细碎而洁白的花。 那花,似千堆雪一般,被层层叠叠苍翠的绿叶簇拥着,香味淡淡的说不上馥郁,却带一丝丝若有似无的茶香,自有一番可以自傲的品格。 然而花期一过,女贞便沉默无语,只摇曳着一树浓密的叶荫,不败不落,一直到冬天,才又孕育出一簇簇蓝紫色的果子。 女贞之树,一名冬生,负霜葱翠,振柯凌风。 陆冬生,终究没有等到结出浓墨重彩的果子的那一天,花期一过便匆匆离去。 今天是她离去十五年的日子,想必老天也不忍心看她这样委屈,所以才来了这样一场气势滂沱的雨,要洗刷掉这天地间的污秽与尘埃。 南之易默默等了一会儿,看到天边的乌云并没有随着暴雨的降下而散去,发觉这场雨没那么快结束。 无奈地摇摇头,他刚准备脱下大衣罩到头上往雨里冲,忽然背后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有人喊着“南教授”。 他回过头,只见刚才见过的秘书跑了过来,递给他一把深蓝色的伞,跟他点头示意,一句话也没说,就又匆匆离去。 看他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南之易失笑。 送个伞也能这么鬼鬼祟祟,生怕被某人埋在法院的眼线看到似的,南之君这院长,也算做得憋屈。 恶人自有恶人磨,陆老师的选择并没有错。与其与那人互相折磨痛苦挣扎,还不如质本洁来还洁去。 他心情忽然好起来,撑起伞走进雨里,听着雨点打在伞面上细密又欢快的声音,脚步也渐渐轻快。 没走多远,南之易忽然发现,前方一个行动缓慢有些奇怪的背影,看起来似乎很眼熟。 路上的行人都步履匆匆,少数几个没打伞的,都纷纷在屋檐下方避雨,或者加速几步跑到建筑内。 只有那个背影,仿佛一点都不在意兜头落下的雨滴,一直慢慢地移动着,哪怕是过路汽车溅起来的泥水,也不躲不闪。 脑袋里闪过一张脸,他刚要加紧几步追上去,忽然眼前闪过一辆电瓶车,歪歪扭扭险些撞到他。 再下一秒,那电瓶车滑到在地,车上穿着黑色雨衣的人栽倒在一旁。随着车身的倾倒,装满后座的一个个包裹也满地滚落。 南之易看那送快递的年轻小伙子摔得头破血流,马上扶他坐到台阶上,又在雨里拣起那些快递免得被雨水打湿。 几分钟后,快递员小哥缓过气来跟他表示感谢,又打了电话给自己同伴寻求帮忙。 南之易再抬头时,刚才那树懒一样缓慢移动的影子,已然消失不见。 不知道在雨里走了多久,凌俐忽然觉得,身上重得很。 她垂眸一看,发现是自己身上的大衣吸够了水,沉甸甸地往下坠着,连衣兜都成了袋子装了一口袋雨水,似有千斤重一般,拖得她快要走不动路。 她停下脚步,忽然觉得眼前的这条巷子,好像很眼生,似乎从来没来过。 青砖垒成的小巷,道路狭窄只有两米来宽,路旁低矮的老宅摇摇欲坠,墙壁上大大的几个“拆”字,早已人去楼空。 前方有什么挡住了视线,她抬眼望去,原来是横亘在路中央的一堵土墙,被雨水浸成深棕色,挡住了她的去路。 原来这是条死路,原来是已被人们放弃了的院落,原来是和她一样的废弃物,和这繁华的城市格格不入。 她慢慢走到墙边,看到周围没有了行人,慢慢蹲下身子,把脸埋到膝盖之间。 从小时候开始,每当她想要大哭的时候,总是喜欢蹲着,蜷成小小的一团,像婴儿在妈妈肚子里一般的姿势,又安全又舒服。 这样的姿势,也可以让她一边哭着,一边把眼泪偷偷藏起来。只要这样,就没人会发现她的软弱,也没人会嘲笑她动不动就哭鼻子。 因为,那些嘲笑会让她不舒服,就像他们经常说她死正直一根筋一般。 她就这样蹲着,似乎过了很久,雨水打在身上的疼痛感消失不见,也不再有冰凉的液体顺着衣服钻入颈间。 再看看周围的地面,也没了雨水打在地上的涟漪。 凌俐仰着头,望着头顶正上方一顶巨大的深蓝色伞,和伞下那对晶亮黝黑又熟悉的一双眼睛,有些恍然。 南之易蹙起眉垂头看她:“我远远看着背影像你,忽然一晃就不见了。找了好一阵,才发现你跑到这里来。” 凌俐保持仰着脸的姿势,脑袋有些打结,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南之易怕她仰头辛苦,弯下腰看她:“你不是在家休养吗?怎么跑出来淋雨?” 凌俐呆呆地看了他几秒,一言不发的,又把脸埋到膝盖之间。 虽然雨水淋不到身上,不过依旧有些冷,特别是在风刮过的时候,似乎能把那寒气吹进骨头里。 南之易皱起眉头,一手撑着伞:“你这鸵鸟一样的姿势,好难看。” 他还没说完,凌俐忽然抬起头,狠狠打断他:“你讨厌,走开!” 她声音里浓浓的鼻音,以及眸子里泛着的水湿和光影,终于让一向鸹噪话多的南之易沉默下来。 这孩子,刚才蹲在这里,是在哭吗? 微微摇了摇头,他也学她的样子蹲了下来,给她撑着伞,又移了两步,悄悄挡住从巷口刮过来的风。 两个人都跟孩子似的蹲在偏僻的巷道,四周除了雨声、风声,就只剩凌俐几乎微不可闻啜泣的声音。 良久,南之易终于开口,声音又轻又缓:“这里是危房,大雨淋着很容易塌的,太危险了。” 凌俐埋着头,声音闷闷的带了些情绪:“要真塌了才好,也算死得轰轰烈烈,比憋屈地活好。” 听到她这有些赌气的话,南之易更加放缓了语气,似哄小孩一般:“走吧,我先送你回家,你这样会生病的。” 凌俐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看他,又垂下眸子,倔强地摇着头:“我这么大的人,不用你管。” 南之易轻叹口气,站起身来。 粉妹总是一副逞强装大人的模样,好言好语劝她,不知道要费多少功夫。 他立在原地,声音陡然拔高:“那好吧,我还有事先走了,不过,我劝你最好换个方向蹲,这个方向墙倒下来砸到的是背,脊椎哪怕断了一时半会也死不了,如果运气不好被救了,下半辈子高位截瘫大小便失禁,比死还惨。 不如,你换个方向,到时候墙倒下来,直接把你脑袋砸开花,滚一地又红又白的血和脑花混合物,那样死得才快些。” 听到他的话,凌俐抽泣着的声音忽然停下,被雨水淋得湿透的身体,也似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勾起嘴角笑了笑,慢慢转过身,又抬起脚慢慢落下,嘴里说着:“好了,我真走了。” 那尾音拖得长长的,好一会儿才消失。不过,也终于等来凌俐微不可闻的声音:“别走……” 南之易闻言又蹲下来,慢吞吞说着:“别嘴硬了,回家吧。” 凌俐红着眼圈,嗫嚅了半天,终于抽着气说:“我不回家,我舅舅会看见,他会担心。” 南之易看着她眼神躲闪有些别扭的样子,心里一阵好笑,也有点感叹。 受了委屈还没地方可去,这粉妹,仿佛比他想象中还过得不如意。 他微叹口气,轻轻说着:“好吧,不回去。我给你找地方,你哭够了眼睛不肿了衣服都干了再回家,好吗?” 凌俐抬起头,只觉得视线被泪水和雨水模糊着,有些看不清眼前的这张脸。 不过,一片朦胧的水光中,她只觉得这人笑得眉目舒展,举手投足间全是温和与善意,让她莫名觉得有些心安,刚刚绷得紧紧的身体不由自主有些放松,被人看到最软弱时刻的恼羞成怒也消失无踪。 她终于咬着唇轻轻答了一声:“好。” 第三十五章 发烧 凌俐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双颊绯红嘴里呼着热气,脑袋昏昏沉沉的,浑身都不舒坦。 她似乎是病了,刚刚还冷得牙齿打颤,没多久又觉得内脏都在燃烧一般,身上燥热的温度找不到出口,连鼻间呼出的空气都是灼热难当的一团。 耳朵里嗡嗡乱叫,太阳穴的位置也在跳着疼,难受地她想要大哭一场。 她张了张嘴,可别说哭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迷迷糊糊了一阵子,忽然感觉到有人掰开她的嘴,又喂进一颗又苦又涩的东西。 她挣扎着想要吐出来,却有个温软的声音在她耳边说:“是退烧药,你乖乖吃了,一会儿就不难受了。” 这声音让她有些心安,于是乖乖咽下药,又从递到嘴边的吸管里喝了一大口水冲下嘴里的苦味。 渐渐地,那些让她五内俱焚的热度似乎在向身体外逃散,终于没那么难受了。 她安静地躺了会,身上还是热得不行,只是脖子里、背上开始有汗,手心里也捏着一团汗,又滑又腻的触感。 想要掀开罩在她身上的那层又闷又热的东西,刚一伸手,却又被谁的手按住。 耳边依旧是那个温和的声音:“你刚开始出汗退烧,别踢被子了。” 这声音让她觉得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是谁。想要睁开眼看真切,可眼皮似有千斤重一般,任她怎么努力,也只能虚开一条缝,在一团毛茸茸的白光中,看到有个隐隐绰绰的人影。 既然看不清,她干脆不再挣扎,静静地躺着,思绪也终于安静下来。 没多久,凌俐只觉得一直缠绕着她的灼热感渐渐远去,倦意越来越浓。她呼吸平稳起来,不一会儿便沉沉睡着。 在一片阳光中醒来的时候,凌俐都还没起身来,一侧过头,南之易有些瘦削的脸庞便跳入她的视线。他的背后是一扇大大的落地窗,阳光从他背后投射进来,有些凌乱的发丝都被映得丝丝分明。 看她醒了,他脸上带着些笑意,嘴角弯弯,眸子里带着细碎的光影,轻声地说:“你终于醒了。” 视线渐渐清晰,眼前的南之易眼下有明显的青黑,似乎是一夜没睡的模样,看得她一阵恍然。 发了会呆,她拥着被子坐起身来。等发现自己身上是一套粉色的睡衣的时候,一时之间血都涌上脑袋,惊叫出声:“你对我做了什么?我怎么换了身衣服!” 南之易摇着头叹气,声音里都是无奈:“你是金鱼吗?” 一听到这样的句子,凌俐不由自主满眼的戒备:“……你又想说什么?” 南之易继续叹着气:“没点记性的家伙,衣服不是你自己换的吗?” 凌俐歪着头眯缝着眼打量他,想要确定他是不是在逗她。 被她盯得不自在,南之易退后几步说:“你这把我当色狼的眼神快收起来!你忘记了吗?你去卫生间换衣服,结果好久都没动静。我觉得不对,米粒古丽也一直挠门,后来踢开门才发现你晕倒了。” 凌俐仔细回想,随着回忆一点一点浮出,她终于回想起来。 那场倾盆大雨中,南之易在街上捡到她,听到她不想回家,便带她到了自己的公寓。 凌俐浑身都湿透,他家里又没有女装,就跑到隔壁邻居家借了一套。 她拿着衣服刚换下,忽然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再之后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南之易说着后来的经过。 原来,凌俐淋了雨烧到三十九度,人也迷迷糊糊的,南之易怕她有事找了楼下的医生看。医生看了眼说不碍事,又拿了退烧药给他。凌俐吃了药,没多久就退烧了。 凌俐听他说完,心里有几分庆幸。 幸好自己身体还算不错,淋了那样大的一场雨,只是一晚上发烧就对付了过去,否则要是真病了,又要麻烦到舅舅舅妈。 之前她因为脑震荡在家休息了七天,也没帮忙店里的生意,丁文华已经开始作怪,时不时跑上来刺她几句白吃粮食不做事之类的话。 想起家里不省心的亲戚,她心情止不住有些糟糕,眼前却突然一暗,额头上有温软的触感。 南之易一只手探上她的额头,又拿另一只放在自己额头上,好几秒后才收回,神情轻松:“嗯,没有发烧了,很好。” 凌俐被他这过分亲密的举动吓了一跳。 他刚刚一下子靠近的气息,意外地并没有让她反感的味道,反而带点清淡的皂香。可是,一下子突破安全距离的靠近,让她心脏扑通扑通一阵乱跳,双颊也开始发红。 而眼前这双眸子,黑亮又澄澈,她甚至能从里面看到自己的影子。 这实在是,太近了啊…… 南之易却丝毫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看她面色一变,又急急摸上她的额头:“怎么了?你怎么又被煮熟一样变红了?不会才一秒钟就又烧起来了吧?” 凌俐急得说不出话,手忙脚乱打下额头上他的爪子,耳朵里都嗡嗡作响。 好一会儿,她才稳住声音,慢慢说:“没有,你走开,离我远点。” 南之易退开两步,嗅了嗅自己身上,脸上依旧是一片迷茫。 他喃喃自语着:“不臭啊?” 凌俐只觉得自己呼吸和心跳都还有些乱,只好转移话题:“我想喝水,能帮我倒一杯吗?” 南之易哦了一声就端水去。 她总算松了口气。又在心里暗叹,这人怎么这样没有常识! 照顾病人就算了,她已经醒了,还这样肆无忌惮直接上手摸额头,还要摸两次? 若不是知道他为人坦荡,而且她也有自知之明,否则凌俐真要怀疑,这人是故意占她便宜了。 南之易却对她汹涌的内心戏浑然不觉,倒了水端给她,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幸好你救活了,要是你死在这里,我怎么跟老张交待。” 凌俐低头喝了两口水,又深呼吸几次稳住心绪,缓缓开口:“我的衣服呢?” 南之易挠了挠头发:“洗衣机那里堆着呢,不过,你那大衣浸了水怕是不能穿了,我给你拿了一件对面男人婆的,你将就穿下。” 南之易又和她说了一阵话,便换了衣服上班去。 他一夜未睡竟然还精神抖擞,而凌俐因为眼圈肿着不好出门也不好回家,暂时借他的屋子避避难。 然而,对于有洁癖和整理癖的人来说,这里简直就是地狱。 除了她睡了一觉的房子里空空如也,一周时间而已,南之易家又乱成了垃圾堆。 凌俐用南之易的洗衣机洗了衣服又烘干,看了看房子里满目的疮痍一地的鸡毛,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撸起袖子,拖着还有些虚弱的身体干起活来。 忙了大半天,南之易的房子勉强恢复到以凌俐看来能住人的标准。 当南之易下午翘班回家时,被惊到合不拢嘴,要不是眼前晃来晃去的米粒古丽,他简直要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门。 凌俐指着门口的几大包垃圾,向南之易说:“我眼睛肿着不好出门,你拎下楼扔了。” 南之易话都说不出来,拎着垃圾乖乖出门,几分钟后回来时候满脸堆笑问凌俐:“还有什么吩咐?” 凌俐解下身上穿的围裙:“没了。” 顿了顿,她又朝厨房方向指了指:“冰箱里有焦糖布丁,你要吃吗?” 这意外的甜点竟然让南之易满脸的惊喜,说道:“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甜的?” 凌俐愣了愣:“我不知道,只是你家的东西,只能做个布丁而已。” 南之易冲她眨眨眼,接着小心翼翼地换了鞋,又小心翼翼走进厨房,拿出补丁,用勺子敲了敲杯沿,一脸的满意:“你如果要其他的材料,可以到对门或者楼下借。” 凌俐无语起来。这人,还真会顺杆子上,她不过顺手做了个甜点,倒被他视为理所当然的行为了。 等他端着布丁坐在沙发上吃起来,凌俐皱起眉头问他:“一周前你回来那天,我明明记得这里还非常干净整洁,怎么一星期就能乱成这样?” 一周的时间而已,南之易家又成了垃圾堆一样,各种杂物堆成小山。好在时间还短又是冬天,屋里还没来得及产生什么古怪难闻的气味,清理起来简单不少。 南之易沉默了好一会儿,回答她:“我本来想自己收拾试试看的,结果越弄越乱。” 凌俐无言以对,倒不好再责问他,只好转了个话题:“我昨天睡的花园旁的房间,明明之前是你的影音室来着,有投影仪还有音响的,怎么一下子空到只剩一张沙发床?” 南之易笑了笑,有些难掩的尴尬:“实在太乱有些受不了了,就叫来收破烂的,把那一屋子东西都拉出去扔了。” 这回答让凌俐目瞪口呆,忍不住揉揉有些发疼的眉心:“是扔了?还是卖给拾荒的了?” 投影仪很小,壁挂式音响也很小,可凌俐知道那都是高档货,她不吃不喝得干好几年才买得起。 南之易马上回答:“卖了啊。据说东西越少越不容易乱,这样正好,以后也不会担心米粒古丽乱咬线把她们电到了。” 端正坐在南之易脚边想要讨东西吃的米粒和古丽,听到主人叫她们的名字,马上耳朵乖乖竖起尾巴拼命地摇,发现并没有她们的分,又委屈地嘤嘤两声,米粒甚至还叹了口气。 凌俐瞅瞅汪星人,又瞅瞅吃得开心的科学怪人:“那些东西,你不会是论斤卖的吧?你知不知道你亏了多少?” 南之易咬着白瓷的调羹转过头,满眼“你怎么知道”的无所谓:“反正装了三年除了第一次试机,后来几乎没开过,让人拿走发挥一下余热也好。”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显而易见南之易并没有把那些东西放在眼里。 虽然不关她的事,不过这事实在槽点太多,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小声嘟囔:“买来又不用,真是理解不了你们这些土豪的想法。” 说完,低下头掏出手机,下意识问了他一句:“wifi密码多少?” 南之易刚吃完布丁,转过头一脸看白痴的表情:“你在这屋子一整天了还没发觉没wifi?” 看到凌俐抱着手机不理她,也有些不解:“我也不太能理解你们离了网络没了全世界一样,是什么道理。太依赖电子产品,所以人才会越变越笨。” 这话算是刺到凌俐的痛点,忍不住对号入座起来,一时气闷嘴里嘟嘟囔囔:“是啊,我是笨,哪像你这种能上少年班的怪胎,生活再不能自理也有老师捧在手心里。” 意外地,一向存土必争的南之易没有对她抱怨的话提出抗议,反而声音安静下来:“你可想错了,我上学时可是远近闻名的老大难问题,哪个当班主任的都不希望班里有我。” 凌俐有些发愣:“这怎么可能?老师不是都喜欢成绩好的学生吗?” 南之易挑眉一笑:“怎么不可能?不听课天天和老师唱反调又质疑他们权威的,怎么能不招人厌?要知道,大多数老师不需要学生有个性,只需要不给他们造成麻烦就行。” 凌俐有些明白过来,敢情眼前这位智力超常,所以从不把老师放在眼里?倒是和很多天才小时候一样,因为个性太过鲜明,反而不招人喜欢。 南之易的特立独行是因为他有强大又突出的智力优势来支撑,即使被老师讨厌也能成为翘楚。 不过,他说的话,凌俐倒是很赞同。从她从小到大的经历,一年来祝锦川的不闻不问,以及她刚刚办理过的曲佳案件来看,好的老师着实在不多见。 她叹口气,语气沉沉地感叹着:“是啊,现在的老师,只能指望他们不要道德过于败坏了,指望碰到什么人生导师的概率,怕是比中彩票还低。” 话都说出口,她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好像也是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忙讪笑着跟面前这位最高档次的老师解释:“不好意思,我真不是说您。” 南之易抿了抿嘴,声音轻缓:“你错了,你只是没有遇到而已。只有当你遇到对的那个,你才会明白,总有人愿意无条件容忍你一次次犯错,又一次次教你人生的道理。” 他沉静下来的声音,竟然有了些幽远的味道,听得凌俐一阵失神。 她怔怔说着:“你是遇到过这样的老师吗?” 第三十六章 澄澈 南之易展颜一笑:“还用说吗?当然是遇到了。” 他转头看向窗外:“传道授业解惑,老师的基本职责,只是现在很多人都忘了。教书教成了养蛊,只选最强壮最有出息的少数倾注心血,任由其他的孩子自我挣扎,一个个走上弯路误入歧途,还理直气壮拿‘当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之类的话粉饰太平。” 他的侧脸瘦削到双颊微凹,鼻梁挺直,下巴绷得紧紧,眸子里染上了阳光的影子,微光闪动。 凌俐都有些看呆了。 这个人很奇怪,平时一副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一旦安静下来,却会突然变得沉稳又可靠。 而且,他对自己所知所能的自信,可以很轻易影响到旁人,不管你懂不懂那领域里的事,都会下意识相信他的话。 这大概,就叫做感染力。 她有些羡慕起桃杏来,有南之易这样的老师,想必她从来都不用担心自己在做无用功,不会像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了未来而迷茫。 只是,能够为她指引方向、引导她前进的人,到底在何方?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南之易又忽然开口:“你昨天怎么了?是不是工作上又有什么不如意?” 凌俐垂下头有些心虚,并不想和他说起自己当时情绪崩溃的真正原因,干脆让他自己脑补。 南之易难得地一本正经起来:“如果一份工作既不能带给你归属感,又不能给你好的薪水,那么,你就该考虑换条路走了。如果没有好的选择,或许田正言真的可以帮到你。他虽然是远近闻名的严师,可从来不会亏待学生。” 凌俐对他的执着很有些无可奈何,也对他不食人间烟火的一派天真没辙。 她抬起头,微微叹口气,拒绝道:“我真不想读书了,那条路不适合我,谢谢你的好意。” 南之易皱起眉头:“难道你觉得律师就适合你?” 凌俐有些怔愣,这确实是她面前摆着的问题,不过,她现在还没心情考虑。 凌俐有些心底发虚,连忙转移话题:“说起你的邻居,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南之易果然被这个话题吸引,刚才严肃的表情瞬间崩坏,眨着眼示意她有话快说。 凌俐欲言又止,在南之易一再的催促下,终于还是决定把一直梗在她心里的事说出来。 她清了清嗓子,说:“你一直说他不错,可是那位田老师,好像有了外遇。” 看着南之易瞬间瞪圆了眼睛,满脸都是不可思议,凌俐也懒得卖关子,直接一说到底:“桃杏说田老师的爱人去了日本留学,可是,你在帝都期间,他家里有女人说话的声音,而且……” 她犹豫了一瞬,用比较中立客观的语言描述:“那女人搂着他的脖子叫他老师来着,还说什么金屋藏娇见不得人的话。” 南之易的眉头紧紧拧着,喃喃自语一般:“不会吧?他就不怕霸王龙把他脊髓从脖子后抽出来蘸着干碟吃?” 这形容让凌俐都觉得颈后一痛,嘴角抽了抽,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又有些好奇:“你认识他老婆?” 南之易折过脸:“在我对门住了三年,我看着他俩的孩子从受精卵长到能打酱油,你说呢!” 科学怪人用词实在太别致,凌俐捂着额头只想吼一句,这话我没法接。 南之易却突然间神色严肃起来:“你刚才跟我说的话可不要乱传。俗话说,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反正,我是信得过田正言的,他绝不是胡搞瞎搞乱搞的人。” 顿了顿,他又强调:“田正言不好惹,你要敢让他后院起火,他就能整得你后悔自己从草履虫进化成偶蹄目豨科动物。” 凌俐磨着牙,恨恨说道:“你才是单细胞动物,你才是猪!” 南之易拍着桌子大笑:“不错,你终于听懂了啊!” 再一次麻烦了南之易一天一夜,凌俐终究过意不去,在南之易送她回家途中跟他说起,她愿意答应每周来帮他打扫一次卫生的要求。 自己也不算太忙,周末抽个一天半天的,帮科学怪人打理一下生活上面的事,也算为国家做了份贡献,实现劳动价值的最大化了。 南之易倒是毫不掩饰他的高兴,只是,本来已经走了一半的路,一听到凌俐答应了他,马上挠挠头转身就走。 凌俐拉住他的袖子,奇道:“你刚才不是说去我舅舅店里吃晚饭?” 南之易一摆手:“不吃了不吃了,我晚上有事。” 他又看看天,说:“也还没黑,你自己回去吧。反正你都答应我了,我再讨好你没用,就不再浪费我宝贵的时间了。” 说完,也不管原地木木站着的凌俐,飘然离去。 凌俐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恼怒地跺了跺脚,又啼笑皆非起来。 她转过身,抱紧自己的小背包,嘴角扬起微微的弧度,也慢悠悠踱步回家。 高兴就笑,不高兴就哭,不用掩饰不用算计,和他打交道,倒是简单至极。 入夜了,又是一晚上的冬雨,到了天亮时分才停下。清晨还是难挡的寒意,到了快十点,太阳已经悬在半空,又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南之易盘腿坐在窗边的地毯上,手里抱着个粉色的抱枕,看着窗外澄碧如洗的天空,眉头紧锁一动不动,好像在思考什么很深奥的问题。 田正言立在吧台的位置,穿着一身深蓝的真丝睡衣,套着同色的睡袍,光脚踩在地上,手里提着个手冲壶,眉目沉静而专注。 昨晚因为一个课题加班到很晚,本来补觉补得好好的,被南之易这厮的夺命连环call叫醒,才睡了不到四小时。 他打着哈欠,先往桌面放着的滤杯中心少而轻地倒水,然后以同心圆的方式往外绕着注水,保持着均匀的速度。 南之易听到水声微动,抬头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嗤之以鼻:“你这一副慎而重之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做什么重要的实验,结果却是冲咖啡。” 田正言低头观察着第一次给水后咖啡颗粒的膨胀程度,提起壶继续加着水,声音悠然:“让滤杯产生虹吸效应这种高端的事,你这种手脑不协调的残次品自然是做不来的。” 等看到滤杯底部开始渗出琥珀色的液体后,他轻舒一口气,慢慢等着萃取过程的结束。 几分钟后,田正言端着透明的玻璃杯,摇了摇杯中两人份咖啡豆萃出的一百毫升液体,轻抿了口,感受着味蕾间的苦酸与甘醇,满意地微晃着头。 他似轮回一般跌宕起伏的人生里,什么都在变。唯一不变的,除了一直爱着的人,就只剩这杯精神鸦片了。 缓缓喝下半杯,他慢慢品着喉间的回甘,又抬头问南之易:“你要喝吗?” 南之易嫌弃地摇着头:“我不是变态,不喜欢喝这种类似于马尿的不明液体。你要是真心对我好,可以给我倒杯蜂蜜水。” 田正言不动声色地反击:“首先,我对你一点都不真心,更谈不上对你好。其次,放在原始社会,喜欢吃甜东西能带来更多的热量。放在营养过剩的现代社会,吃甜的只会带来糖尿病高血压身体超重的负担,是毫无自制力的表现。” 又折过脸看了看蜷在窗边胡子拉碴的人,问:“你发呆一个小时了,到底在想什么?” 南之易听到这话,托着腮愁眉苦脸:“你说,一个月九千够吗?” 田正言愣了愣:“什么九千?” 南之易冲他乜斜着眼:“粉妹啊,不是说打扫卫生吗?我真不知道一个月该给她多少合适。” 田正言恍然大悟,没好气地说:“一个月九千?这价钱可以请月嫂了,你要有钱不如先赔给我。你前些天顺走的领带,就你自己栓成死结又剪断的那条,还有之前弄脏的西装……” 听基友又要开始算旧账,南之易连忙喊停:“别说钱,说钱就不亲热了。” 田正言将手里的杯子重重垛在桌面,语气恨恨:“谁要跟你亲热!” 又眯起眼睛警告他:“乱拿别的没关系,你要敢拿最右边抽屉里的那些,我打断你第三条腿。” 南之易一脸了悟的表情:“男人婆送的嘛,我哪里敢碰?万一沾了晦气以后也娶个那么凶的,我这辈子就算全完了。” 田正言早就习惯他的说话风格,也没动气,只是说:“你这辈子早就完了,还妄想娶老婆。” 南之易不置可否,又开始冥思苦想着到底该给多少钱合适的问题。 看他一副不着调的模样,田正言有些无奈。 如果没人指一条明路,只怕那小律师漫天要价这货也能答应。 于是转过头跟他说:“一周一天,一个月四到五次,如果单纯打扫卫生的话,也就是一千五左右。考虑到她还要帮你收拾整理东西,清洗衣物,你给一个月三千,也就差不多了。” 南之易掐着手指算来算去,最后终于心满意足:“行,那就三千!” 南家大保姆田正言则摇着头感叹。 按理说南之易糊涂也就算了,那小律师自己就是干这行的,也一点没有合同意识。报酬都没谈好就干活,都不怕遇到赖账的。 忽然似想起了什么,田正言眸子里闪着微光,问南之易:“你为什么对她的事这么上心?” 南之易有些奇怪地别过脸看他:“还用说吗?能帮我打扫房子,还收拾得那么井井有条的,难得的人才,当然要珍惜。” “打扫卫生这件事,你只要出的价钱够高,哪怕你这里是坟场,也有人能给你收拾成天堂。这明明就是借口而已,你干嘛非她打扫不可?”田正言却是一脸的不信。 南之易则是一副看白痴的模样:“清洁工和粉妹收拾的房间,就好比流水线上的产品和全手工打磨的艺术品,差别太大了,不过你这个文科弱鸡,跟你说你也不懂。” 一不小心又被他嘲讽,田正言本来想回敬他几句的,不过,还有些正事,得让南之易知道。 他犹豫了一阵,终于开口:“其实,你说的凌俐被谁欺负了的事,我已经查到结果了。” 一瞬间,南之易就来了精神,马上坐的端端正正,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他等了好一会儿,田正言却低着头翻看着手机。好一会儿,他把手机扔给南之易,说:“自己看吧。” 南之易狐疑地捡起手机,看着屏幕上大大的新闻标题,念着:“沉冤八年终昭雪,一纸判决见青天?” 他抬起头蹙着眉:“这是什么狗血标题?” 田正言微抿着唇:“你好好看完新闻,自然就知道了。” 第三十七章 做戏 雒都市中心一家茶楼的包房内,长长的一张条桌,四周围坐着十几个人。 钟承衡坐在长桌的最左端,微眯着眼看着周围一圈拿着相机的记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底却有些不以为然。 而坐在他身边的史美娜,拿着那厚厚一叠的判决书,一字一句慢慢念着。 她念了二十几分钟,终于接近尾声:“……综上,本院认为,四被害人系中毒死亡,但原判认定致死原因为氟乙酸盐鼠药中毒依据不足,认定的投毒方式依据不确实,毒物来源依据不充分,与上诉人的有罪供述不能相互印证,全案证据达不到确实、充分的证明标准,不能得出系上诉人钟承衡作案的唯一结论。” 钟承衡的听到这段,心下微动。 那一日,在接近五个小时的庭审后,法官当庭宣判。 当他从法官口里听到刚才的那段话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这和之前的几次判决方向都不一样。 这么多的否定和不确实、不充分,是否代表这些无法查清的案件事实,会使疑点利益归于作为被告的自己? 自己盼望多年的自由,仿佛近在咫尺。 然而,那时候的他,心底却没有一丝波澜,反而有些沉郁下来。 曾经拿一张张熟悉又遥远的脸,随着法官轻缓而坚定的声音,渐次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先是凌家戍、张守玉,然后是小伶,还有小旻…… 最后,是当年耿直又脾气火爆的凌家二妹。 记忆中的凌俐说话从不拐弯,哪怕笑起来也是一脸的倔强,和似解语花一般温柔的凌伶,完全不一样。 随着这一年年在庭审时候短暂的见面,当年那个倔得像牛却又生机勃勃的女孩,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 眉目越来越清秀,眼神却越来越黯淡。 这一场忽如其来的祸事,不仅毁了他的人生,也毁了凌俐的。 逝者已逝,那一家四口人已经沉眠于地下,早就不知道痛苦又哀伤。而唯一留下来孤草一般的凌俐,这些年遭受的折磨和痛苦,只怕是他难以想象的。 钟承衡还在回忆往事,史美娜已经念到了判决主文:“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判决如下:撤销南溪市中级人民法院(2016)南刑初字第104号刑事附带民事判决;上诉人钟承衡无罪。上诉人钟承衡不承担民事赔偿责任。本判决为终审判决。” 钟承衡有片刻的失神。无罪判决,对于他来说是重获新生。可是对于凌俐来说,却怕是头顶上本就摇摇欲坠的天,终于塌了下来。 耳边一声轻轻的呼喊把他拉回现实。转过头,他对上史美娜含泪的双眼,微微怔住。 “承衡……”史美娜手里拿着盖着法院红印的判决书,手颤抖着,声音也有些哽咽。 她刚叫出他的名字,一行清泪就夺眶而出。 钟承衡终于从恍然若梦的状态醒过来,视线对上眼前的这个女人。 她不再青春貌美,眼角已有深深的皱纹,曾经丰润的双颊如今瘦到有些凹陷,那些年一直舍不得剪的及腰长发,现在长度只过耳朵。 这女人为他付出了太多,他在这场牢狱之灾中失去了所有,她又何尝不是? 曾经生存的希望是如此缥缈,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却因为背后她无条件地信任、坚持和鼓励,他不仅挺了过来,还终于等到雨过天晴这天。 他一声长叹,目光凝注在她脸上,声音轻缓:“美娜,这些年,辛苦你了。” 似想不到一向内敛的他也有真情流露的时刻,还是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史美娜一声呜咽,转过身紧紧抱住他,身体微微抖动着。 身边一阵相机快门按下的咔嚓声音响起,不停闪烁的闪光灯让钟承衡有些不适应。他下意识举起手挡住了刺眼的光,忽然间察觉自己的动作很是狼狈。 钟承衡无奈地苦笑,很有些自嘲。 当年比这阵仗大得多的场面没少见过,了不得的大人物躺在手术台上,主刀医生太过紧张失误弄断主动脉、鲜血喷涌而出的时候,是他镇定自若力挽狂澜,从此一鸣惊人。 可如今的他,竟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眼前这群如癫似狂的人,甚至害怕再次成为众人的焦点。 世界在进步,他却被锁在原地不动,他与时代的距离,早已不止八年。 史美娜抬起头,扬起手擦了把眼泪,马上转悲为喜嘴角上扬,开始应付起面前的记者来。 多年和记者打交道,聪明干练如史美娜早已掌握到诀窍,如今在镜头前安之若素,很懂得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俨然已是他的新闻发言人一般。 她丝毫不提之前的冤屈和奔波,微笑着侃侃而谈:“有一句老话,正义从来不会缺席,只会迟到。我就是相信这一点,所以坚持到了现在,也终于等到夫妻团聚。” 如今大获全胜,根本不需要再靠卖惨来获取关注度,她可以肆无忌惮展示自己胜利者的姿势。 钟承衡微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声。 他们,哪里还是夫妻?早在八年前那件事情发生之前,他已经和史美娜协议离婚。 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疑虑,史美娜转过头看他一眼,嘴里轻呼:“我说错了……” 钟承衡有些不忍让她说出真相,史美娜却已经握住他的手举到记者跟前,扬起嘴角:“我们是一家人团聚,除了我俩,还有我们的女儿。” 无罪释放的被告人与不计前嫌的妻子,两人十指相交的画面简直是绝佳的题材。不少人端起相机又是一阵狂拍,甚至都有人开始构思这次的专访要取个怎样狗血的题目来吸引眼球。 等记者拍完照片又做完采访离去,钟承衡微微松了口气。 他看着史美娜迎来送往笑语声声,似乎和其中几个记者很是熟稔的模样,心下略微有些不悦。 等她回过头来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钟承衡微垂眼眸:“那天宣判时候已经采访过了,何必又通知一帮人来。” 史美娜并不在意他有些责怪的语气,微微笑着说:“那天只是新闻,今天这个是深度专访。马上就要开始走国家赔偿的程序了,多点人帮忙造势,多点影响力,多点人关注,总是好的。” 钟承衡叹了口气摇着头:“能出来,我已经很满足了。进去了才知道,什么都无法和自由相比。” 他嘴角不由得泛起一丝苦笑,他钟承衡八年的时光,又何止是金钱能够弥补? 史美娜却垂下了头:“这八年我没工作,又要支付律师费,到处上访也需要钱,家里除了最后一套房子,能卖的都卖了。有这些钱垫补一下,以后小雯上大学,也可以不用再勤工俭学,一心一意只管学习。” 她又抬眼望着他,眼里闪动着微光:“小雯成绩很好的,以后肯定也能和你一样优秀。” 他却嗤笑一声,垂下眼帘喃喃自语:“不能像我,怎么能像我?哪怕无罪释放了,可是不知道有多少人还是认为我是凶手。” 史美娜眼看着他眼神黯淡下来,眼底泛着心疼,紧紧抓住他的手,声音温柔却坚定:“承衡,你是无辜的,我和雯雯都坚信这一点,其他人,也一定会明白。” 钟承衡长叹一口气,抬起头有些愧疚:“离婚时本来我就是净身出户,所有的财产都是你的,你和雯雯可以过得很好的,真的没必要这样做。” 她却摇摇头,嘴角的笑带着几分傲然:“就算我们不是夫妻,你却始终是雯雯的父亲。眼见你落难,我怎么可以坐视不理?” 听到这样一番话,钟承衡眼里有了几分感慨,终于不再延续这个话题,对她说着:“我先出去抽根烟,好了就在门外等你。” 史美娜蹙起眉头有些责怪:“还是少抽点,对身体不好。” 他牵起嘴角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这八年就没抽痛快过,这下出来感觉好像烟瘾更大了。” 史美娜微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满的心疼:“去吧,等我出来。” 对着他,她自然是笑意盈盈的,然而等钟承衡一转过身,史美娜却马上敛去笑意,心底漫过一丝愤然。 八年的时光,她史美娜原来在云端的生活跌入泥里,曾经一件衬衣都是五位数,现在身上却是超市里几十元的花车货。 还有她的雯雯,原本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在她在外奔波申冤的时候,勇敢承担起照顾爷爷奶奶的重任,包办所有家务,一双小手都有了薄茧。 这一切,都是拜凌伶这个贱人所赐。如果不是因为她,自己又何苦千金散尽,和强大的国家机器抗争了八年。 不过,这些年的抗争终于有了结果,她始终还是赢了。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又渐渐翘起。 凌伶,任你貌美如花,任你温柔如水,任你青春逼人,任你用尽手段。 现在活着的、能够和这个男人并肩站在一起的,始终还是我。 而你,正所谓红粉骷髅,白骨皮肉,总有一天,他会彻底忘记你。 第三十八章 留下 祝锦川盯着红木桌面上的放着的一封辞职信,面色有些阴沉。 凌俐站在他面前,背脊依旧绷得直直的,但似乎并非以往那种有些不自信的紧张,更像是有了由内而外的一股支撑。 他有些恍然,不过一个星期而已,这个什么都不懂只会到处捅篓子的小菜鸟,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凌俐嘴角噙着浅浅淡淡的笑,声音很平静:“上次是一时的气话说要辞职,不过这次,我是真的考虑清楚了。” 她眼睛直视着祝锦川的两眼之间,表情诚挚而诚恳:“祝主任,谢谢您这一年时间对我的照顾,虽然有过一些不愉快,不过,我还是学到了很多。” 祝锦川听完她的一番陈述,依旧沉默着,不过手上有了动作。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又缓缓地顺着桌面推到她面前。 凌俐不明就里,垂眸看了看那貌似不薄的信封,有些困惑:“这是……” 祝锦川终于开口:“这是曲佳父母重新付的代理费。虽然案子是小吕在负责了,不过,前期的工作都是你在奔波,理应有你一份。” 她恍然大悟,却并没有拿起信封,只笑了笑:“我是授薪律师,分成不该有我的。这些钱不是我分内的,我不能拿,也不该拿。” 祝锦川皱着眉头盯了她很久,直到确定她确实是真心不想要这些钱之后,慢慢收回了信封,问道:“你两次要走,想来是去意已决。不过,你别怪我多问一句。你找到去处没有?或者说,定了什么意向?” 凌俐摇摇头,只是眼里的茫然再也不见。南之易说得对,如果没有归属感又没有成就感,那么,应该好好考虑换条路。 即使要继续当律师,也应该换个所,接触一些不同的人,不同的工作方式,自己多学习多努力,或许,终究能找到适合她的。 她不知道自己踏出的这一步对不对,不过,如果总是原地打转追着自己的尾巴,那么,她永远都得不到成长。 想到这里,凌俐也有了底气,说:“目前还没有确定,不过,我想我很快就能找到方向。” 祝锦川眼底闪过一丝意外,抿着唇敲了敲桌面:“这一个案子,你涉险又抓出真凶,倒是让你自信了不少。只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这不是正常办案的方式。” 凌俐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也不想争辩,依旧保持着浅淡的笑意。 古人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祝锦川认为她不是做律师的料,也没有想要带她的意愿,那么,自己又为什么要因为他的评价而失去自己的坚持? 她抬腕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到中午,于是跟祝锦川告别:“祝主任,我先走了,以后要是有机会,希望能再得到您的指教。” 看着凌俐转身离开的背影,祝锦川眸子倏然一紧,出声叫住她:“凌俐,我手里有个再审的刑事案子,你可以看看有没有兴趣。” 凌俐转过身看他,眼里有些疑惑。 祝锦川抽出一根烟,缓缓点燃:“一个故意杀人案,一审死刑,二审死缓。被告人一直在申诉,四年了,终于,省高院依职权启动再审程序。” 他顿了顿,眼里别有深意:“案子的被告人叫秦兴海,昌山人,按照一般人的观点,这个人弑父杀母罪无可赦。不过,我觉得未必。” 凌俐有些愣住,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样一个案子。 她正想拒绝,祝锦川又开口:“这案子,也就是我五年前不顾当事人意愿坚持做有罪辩护的那个。而且,和你家的案子相比,还有些相似之处。如果你对判决有疑虑,如果你想试下站在不同角度来看一个重刑犯,可以考虑接下来。” 那一瞬间,仿佛胸口已经结痂的伤口,又被狠狠撕开一般,四肢百骸无一不痛。 还有那汹涌袭来的浓浓的不甘。可是,她再有不甘,又能怎样? 判决书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了她,检验报告、毒物来源、投毒方式都无法查证,案件还存在刑讯逼供的可能,有些关键证据因为年代久远无法补强。 即使凌俐知道凶手就是钟承衡,却无法看到法律对他的惩罚。 而当她一时脑热追问法官为什么屈服于舆论而不匡扶正义时,法官反问她,什么是正义?大多数人的想法是正义,舆论是正义,还是案件事实是正义? 大家都不是神,无法回到过去看到案发当日的情景,谁有资格拿被告人的命去进行一场豪赌,赌警方非法取证来的证据其实没问题?公权力的边界可以这样无限制延伸吗? 这真的把她问住了。疑罪从无、不做有罪推定、非法证据应当排除……这些平时宣誓一样经常挂在嘴边的刑法术语,真正到了践行的时候,竟然是在自己家人的身上。 不管从法理上,还是程序上,凌俐都知道,这个判决没有问题。 她是律师,这些大道理她都懂。 可是,当这一切发生在自己家人身上,当万众支持程序正义的呼喊,压倒她一人孤零零只想为家人雪恨的声音时,那种痛和无力感,没有人能体会。 没有人能对背负着耻辱之名沉睡于地下的冤魂负责,呼格吉勒图、聂树斌,这些名字带给人们的教训,已经足够惨烈。 然而,又有谁该对她的家人负责? 如果不是钟承衡,那又该是谁? 凌俐还是没有离去,祝锦川的一席话,让她本来去意已决的决心,忽然又动摇了一下。 花了一下午时间,凌俐反反复复一遍遍读着案件材料,下载类似的裁判文书,直到下午六点,所里的人都走得一干二净,凌俐才合上手上厚厚的卷宗。 她闭上有些泛疼泛酸的双眼,在脑海里拼凑起目前关于这个案件的片段。 申诉人秦兴海,男,犯案时三十岁。 秦兴海是昌山市人,这个地级市距阜南省会雒都四百来公里,快靠近另一个省的边界,经济不是很发达。 秦兴海原本是在家务农的农民,文化不高初中都没读完,也没什么手艺。后来,他也和周围的青年人一样,飘到雒都打工。 他二十五时候回家乡结了婚,二十七岁又离了婚,没有儿女。 离了婚,秦兴海还在外面飘着荡着,反正也无儿无女,倒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后来,因为他的老家靠近城市,那一片被纳入新城区建设要搬迁,秦兴海家里房子虽然破破烂烂,但是足够大,一下子赔了套城乡结合部的房子,和几十万的赔偿款。 房子留给了父母,秦兴海拿了一大半的赔偿款,又回了雒都。 秦兴海酗酒、好赌、手里攒不住钱、没有正经工作,据说年轻时候在外打工时,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有些瓜葛,还染了病回来传染给他前妻,所以才会有后来离婚的事。 别人有钱都买房买车做点小生意,秦兴海这个不着调的,没两年吃喝嫖赌就花光了。 这次更惨,两年游手好闲不工作,因为交不起房租,又被房东扫地出门。 而且,因为好赌,他还欠下了一笔债,被人追着讨要,不得已只好回到家乡避难。 回家没两个星期,秦兴海的母亲被发现死在屋后的池塘里。而他的父亲,也在和他搏斗过程中,跌下楼摔死。 从检方的指控来看,秦兴海因为欠下赌债,急于要钱,打起了父母手上拆迁赔偿款的主意。 当天晚上,他骗了母亲出门,用菜刀刀柄打晕母亲后扔进池塘,企图造成溺死的假象。 不过,他的行为被父亲发现,因此两父子发生争斗,他父亲也从屋顶跌落到地,送医途中死亡。 此外,案发的两年前,在卖保险的亲戚推销下,秦兴海的父母都分别购买了人生意外险,这件事秦兴海也是知道的,不排除他还打起意外身亡保险金的主意。 乍看这件案子和她家的情况没什么相似之处,不过,秦兴海这个孽子,竟然能在一审死刑的判决下,二审被改判了死缓,和钟承衡四次死刑最终却逃过了处罚,很有些异曲同工的地方。 而且,在背后支持秦兴海的女人,同样是他的前妻,名字叫华昭。 只不过,毕竟是乡下文化不高的妇女,家庭条件也不好,她无法像史美娜那样推动媒体关注,只能以最原始的方法四处奔走上访着申冤。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华昭竟然找上了一审时候法律援助替秦兴海辩护的祝锦川。而且,她按照祝锦川的指点递上去的再审申请,竟然真的通过。 从控方的证据来看,秦兴海之前的有罪供述、测谎结果、作案工具上的指纹、他身上被害人的血迹、他进入看守所后与同室关押人员的闲谈…… 所有证据都指向他确实是杀了人。然而一审开庭时候他忽然翻供,否认了自己的有罪供述。 不过,由于证据上的严密,一审秦兴海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二审被判处死缓,经过申诉四年终于启动审判监督程序。 凌俐慢慢睁开眼睛。虽然难以避免会因为这个案件勾起她惨淡的回忆,不过,她竟然对办理这个高难度的案子,有了一点期盼。 她皱着眉头想着案情,仔仔细细梳理着她认为存在疑点的地方。直到发现窗外已经完全黑下来,才收拾东西回家。 既然已经进入再审,那这个案子里,似乎还有很多她没注意到的疑点? 整理完桌面,一抬头,她发现离她最远的书桌的一角,放着个酒红色的保温杯,纸杯下还压了张纸条。 她拿起来杯子看看纸条,纸条最上方一排龙飞凤舞的字:“小凌子,本宫赐你热巧克力一杯,不必谢恩,钦此。” 右下角是简笔画的笑脸,笑脸旁边又是一堆小字:“很高兴你回来,我们并肩作战,fighting!” 凌俐看清楚上面的字,三分无奈七分好笑。除此之外,还有满心满意的感动。 这想必是吕潇潇走的时候留下来的,可能看她当时沉迷于工作,也就没打扰她。 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抱着杯子一直抿着嘴角微微笑着。入冬后夜间温度越来越低,夜风寒凉刺骨,不过杯中热热甜甜的饮料,让她从身到心都暖和起来。 第三十九章 标签 吕潇潇搬了张凳子,坐在凌俐的格子间旁边,一边看着新闻一边比划着,声音恨恨的:“这个余文忠,四次死刑的案子都让他翻了案,被告人无罪释放,这老小子又该得意了。” 凌俐翻着手里的案卷材料,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是手上的动作一滞,钢笔在笔记本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 她看着干净整洁的笔记里出现个打乱队形的符号,心里有些烦躁,干脆丢下了笔不再写。 这些天,媒体上全是钟承衡的深度报道,长篇累牍,基本观点也只有一个:这个男人冤狱八年,社会和国家,欠了他太多。 所有报道千篇一律地描写,当年的钟承衡是多么的前程似锦,今天却已沦为社会最底层,生活多么穷困潦倒,他的妻子怎么始终如一不离不弃。 而对于当年他的不道德,和无辜死去的凌家四口人,只言片语都没有。 本以为案件终结是结束,却不想,又是另外一场折磨的开始。 凌俐紧抿着唇,压下心头的烦躁,抬起头看向吕潇潇:“怎么你就对他那么大的意见?” 吕潇潇扯了张湿纸巾擦掉手指上的油墨,说:“本姑奶奶当年毕业答辩的时候遇到他,差点没毕到业。我不过就是探讨了下同性婚姻而已,触到了他的直男癌繁殖癌,一直为难我,专门提些古怪刁钻的问题,可恶至极。” 凌俐一阵好笑:“同性婚姻这么敏感的话题你也敢做毕业论文,老师为难你再正常不过。” 吕潇潇却看了看周围,接着压低了声音:“余文忠还跟祝头杠上过,当年闹得轰轰烈烈。” 看她一脸的神秘,凌俐都有些好奇起来。 吕潇潇凑到她耳边,轻声说着:“祝头当年离婚,就和余文忠……” 她正说着,忽然身后响起祝锦川的声音。 他站在办公室门口,声音微扬:“凌俐,你进来一下。” 这比曹操还快的架势,吓得吕潇潇身体一僵,忙跟凌俐吐了吐舌头,脚底抹油似的跑了。 凌俐有些忐忑地进了祝锦川的办公室,端端正正立在他办公桌前,没敢坐下。 祝锦川坐在椅子上,支着二郎腿,眉心微拢,注意力放在手里的三页纸上。 凌俐抬眼看了看,那是她早上交给祝锦川的关于秦兴海案件再审的辩护思路。 他一边看着,右手食指在桌面上轻敲,虽然垂着头,腰背却挺得笔直。 沉思中,他深刻的眉眼微敛着,唇薄嘴也不大,然而人中却很深,只是现在这样紧抿着,很难让人注意到他一个男人居然有着起菱和唇珠。 凌俐忽然愣住了。如果抛却祝锦川总是面瘫的模样,其实,他也还挺好看的。 接下来的一秒,祝锦川抬起头,声音微冷地打断了她的神游天外:“凌俐,你这东西写得,是又想改行当侦探,不当律师了?” 凌俐怔了怔:“没有啊,我完全是从案卷材料入手的,没有自己推测了。” 祝锦川揉揉眉心:“你在阅卷时候,首先要做的事是关上自己的想象力,就证据说证据,一切从对委托人有利的角度出发寻找争议点。” 凌俐争辩道:“我是从证据角度来考虑的啊。首先,关于秦兴海的审讯笔录,明显是疲劳审讯……” 祝锦川将手里的纸甩在桌面,打断了她的话:“如果你一早就给这个案子打上了某种标签,不断放大公诉方可以自圆其说的微小瑕疵,那你就是把胜诉的希望寄托在法官的自由裁量权上,除非你能看透人心,否则,根本没希望。” 顿了顿,他又接着说:“你自己再一字一句琢磨一下你这份东西,这周之内把东西改出来。下周三,找个时间进行庭前模拟。” 凌俐本来被他说得垂下了头,听到“庭前模拟”四个字,蓦然一惊,抬头瞪大眼睛望着祝锦川。 祝锦川依旧皱着眉头:“怎么了?还有什么不懂?没有就出去吧。” 凌俐连忙摇摇头,心事重重地出了办公室。 这些天,祝锦川对她的态度不算太好,甚至还赶不上曲佳案子之前不理不问的态度。 他总是挑她的刺,一会儿说阅卷速度太慢了,一会儿嫌弃她整理的法条内容有重复了,还把她匆忙之中打错的两个字专门揪出来,好好说了一顿。 而这一次,又说她错,可是又不告诉她错在哪里,难道在报复她之前两次跟他杠上? 还有,,以前她办理的都是小案子,都没到需要庭前模拟的份上,这次才写了意见就要开始动真格的感觉,狠狠吓了她一跳,心里七上八下有些没抓没拿。 尤其是,她都还没来得及去监狱见申诉人,结果这么快就进行庭前模拟,是要让她措手不及好好出场丑吗? 看着凌俐愁云满面出来,吕潇潇这个八卦女赶紧把她拉到茶水间,一脸的紧张:“祝头和你说了什么?” 凌俐忍不住撇嘴:“还不就是案子吗?还能说啥?你知道祝主任的身价,跟他说话是按小时计费的,他教训我又不能产生收益,自然是懒得多说几句的。” 吕潇潇嘴里嘶地一声,脸上都是不可思议:“小凌子,你人不胖胆子倒是挺肥,连祝头都敢打趣了!” 凌俐端着杯子接了水,转头对她说:“放心,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祝主任没听到你说他的闲话。” 吕潇潇拍了拍心口,脸上轻松下来。 凌俐轻笑了笑,连吕潇潇胆大包天的性子,对祝锦川离婚都有口也不敢言的模样,想必不是什么能广而告之的事。 吕潇潇大概知道其中奥妙,不过凌俐倒是不太想问了。 祝锦川这人,不苟言笑,每天脸上大写加粗的压抑两个字,现在还处处针对她,能少知道他的事,少点是非,免得被祝锦川误会自己心有不甘到处搞事,凌俐是求之不得的。 听到她的话,吕潇潇心定下来,忽然眼珠转了转,又抓着凌俐的手臂:“你上次说答应帮南老师整理房间了,你下次过去的时候,能不能带我一起?” 凌俐拍掉她不知轻重的爪子,皱着眉头:“你打什么鬼主意?” 吕潇潇得意洋洋瞟她一眼,声音里全是戏谑:“怎么?吃醋了?” 凌俐叹了口气说:“你能正经点吗?那可是我的老板,每月给钱的,没有他的同意,我哪里敢随便带人过去?” 吕潇潇狠狠戳了下她的太阳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傻啊,就不知道说我是你带的帮手?” 凌俐皱起眉头打量了她画着精致淡妆的脸,低下头看看她起码十公分的高跟鞋,又抬眼特意看看她做了美甲的青葱玉手:“帮手?帮忙捣乱的好手吧?” 吕潇潇咬着后槽牙跳过来掐她的脖子:“你要不带我去,我就天天跟你回家,吃住都在你那里,还要把你家弄得一团乱,让你收拾都收拾不过来!” 在吕潇潇一番威胁利诱下,凌俐终究还是屈服了。 周六一早,到了和凌俐约好的时间,吕潇潇准时出现在凌俐家楼下,挥着手在楼下大叫:“小凌子,快下来,时间不早了。” 凌俐从窗户口探出头望了她一眼,无奈地摇摇头。 她就知道这个花痴女会打扮得花枝招展,却没想到这么夸张。 凌俐背上背包,带上一袋子打扫要用到的工具,下了楼瞥了眼摇曳生姿的吕潇潇,有些不忍直视。 驼色的紧身羊绒衫,深咖啡色的小包裙,白色的羊绒大衣,一双长腿上裹着性感黑丝,脚下是双起码十厘米的白色高跟鞋。 还有,为了露出锁骨链,凸显链子上比指甲盖还小的一颗红色桃心,这货不仅光着长长的脖子,羊绒衫都是低领的,幸好还有一头长发遮一遮。 凌俐看她一眼都觉得冷,连忙拉紧自己身上的大衣,吐槽道:“大姐,这天寒地冻的,你就算美丽冻人,也该穿双靴子啊!穿着单鞋单袜就出门,你也不怕冻出血尿啊!” 吕潇潇挽起她的手娇嗔着:“穿靴子可显不出来我优雅圆润的脚踝。” 凌俐白了她一眼,声音里全是恨铁不成钢:“进屋脱了鞋子,你想展示你优雅圆润的大脚趾都没问题。” 这话让满脑袋荷尔蒙乱串导致智商下降30%的吕潇潇瞪大了眼:“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又无视凌俐嫌弃的表情,笑得明媚动人:“行啊小凌子,为了陪衬我,穿得破破烂烂还不化妆,你这甘当绿叶的好意,我敬谢不敏。” 凌俐额角三条黑线:“我是去当苦力打扫卫生的,不是和你一样去跳求偶舞的。” 吕潇潇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求偶舞得看对谁跳,能让本宫主动追求的,这雒都也没几个。” 她脸上洋洋得意,内心热情似火,然而却禁不住晨间的冷空气。 巷口一阵小风打着旋飘过,吕潇潇只觉得好像有只沾了冰水的小手伸进脖子,冻得她一哆嗦,终于缩到凌俐身后躲风,不再言语。 凌俐摇摇头,不再理会她的疯疯癫癫,带她向南之易的公寓走去。 只是,这一路吕潇潇的新鞋打脚,走得歪歪扭扭偏偏倒倒,凌俐不得已只好扶着她,一公里的路走了快二十分钟,等到了地方已经迟到。 凌俐略有些不安,虽然知道南之易不会跟她计较时间,不过作为从来只会早到不会迟到的人,被吕潇潇害得背了这好大的一口锅,心里有些闷闷的。 她缓了口气,伸指按了门铃,看着吕潇潇两眼放光一脸期待的模样,忽然有些期盼如果门后冒出个顶着鸡窝头的南大叔时,吕潇潇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然而南大叔却迟迟不来开门。她都按了三通门铃,米粒古丽汪汪叫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有脚步声啪嗒啪嗒过来。 第四十章 暴击 让凌俐很意外的是,门一开,居然是一张干净又清爽的脸。 南之易唇边泓着温浅的笑意,下巴干净利落,十天里总有八天占据着他大半张脸的胡茬消失不见。而他清透的眸子染上玄关明亮的灯光,更是亮得惊人。 吕潇潇运气真是不错,连续两次遇到的,都是正经版南之易。 这次他没有像之前把头发都朝后梳成背头,头发像刚洗过,发丝略微有些散乱,几丝刘海随意地垂坠在额前,很是减龄。 随着他走过来时扑面而来的气息,也是丝丝缕缕透着绿意的清淡皂香。 凌俐闻了闻,轻轻点头。嗯,和他浴室里放着的沐浴露味道一样,是忍冬的香。 却又忽然惊觉,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尖着鼻子闻一个男人身上的气味,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脸涨得通红,好半天才说道:“南老师,我来打扫卫生了。” 至于之前吕潇潇三令五申让她介绍自己给南之易认识的嘱咐,早被她扔到爪哇国去了。 南之易完全没有注意到凌俐的异样,一边扣着袖扣,一面抬头对她笑笑说:“我要出门,一天都不在家。” 他说完,从玄关的衣架上取下大衣穿上,又回过头对着凌俐:“我的模样还好吧?有没有哪里怪怪的?” 凌俐认真地帮他参考,浅蓝色的衬衫,暗蓝色的马甲和西裤,烟灰色大衣,又是一身考究的打扮,却因为颜色不那么厚重和古板,跟他的气质倒是很相称,一点都没有违和感。 一切完美无缺,除了左边肩膀上的几根狗毛。 凌俐下意识伸手想要捻下来,手还没抬过胸,忽然一只白皙柔软的*在她前面。 吕潇潇手里拿着几根狗毛,笑靥如花:“南老师,最近天天下雨,是天气太潮湿了所以您身上都发霉长毛了?” 又捂着嘴装作刚刚看到端坐在面前的两只狗,轻笑着说:“原来是狗狗的毛,这是哪只的呢?” 她将手抬高,纤纤玉指如水葱一般,指尖轻敛在一起,皮肤白皙莹润,前几天还是耀眼夺目的酒红色指甲,这次换成了和肤色接近的裸色调,倒是柔和又甜美,刻意睁大的眼睛里,也泛着好奇而无辜的点点水色。 南之易这才看到凌俐身旁还有个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丝毫没有注意到她刻意摆出来的柔媚姿势。 下一秒,他皱着眉头接过狗毛,看了一眼就说:“黑色带着银尖,很明显是米粒的。” 又抬眼望向吕潇潇,声音里带着些奇怪:“你是色盲吗?” 吕潇潇才因为和南之易指尖相碰的接触暗自高兴,听到他嘴里蹦出的这句话,俏脸一僵,都不知道该怎么接。 南之易显然不在意吕潇潇到底是不是色盲,行色匆匆换了鞋出门,都走出几步,突然拍拍脑袋回头,又指着凌俐对着吕潇潇来了个连击:“收物管费的话,你找她。我要出差,三天都不在家。” “噗。”凌俐却已是没忍住笑了起来。 果然,哪怕打扮地再道貌岸然,南之易还是那个南之易,说话直来直去不解风情就算了,还是个超大的脸盲。 而且,你还偏偏知道,他真的就没有恶意,嘴上所说正是心里所想。可是,这反而更气人。 南之易扬长而去,剩下被他的遗世而独立气到斯人独憔悴的吕潇潇,和低着头拼命不笑出声肩头却不住颤动的凌俐。 吕潇潇这次跳求偶舞的地方,很不凑巧被南之易挖了个大坑,她千娇百媚款款而来,还没到跟前呢,就一头栽了进去。 在南之易这里撞得满头是包,吕潇潇居然只是消沉了一会儿,没几分钟又斗志满满,叫嚣着没有挑战就没有进步,下次一定要让南之易记住她的名字。 不过斗志归斗志,叫嚣归叫嚣,脸上一字排开写着黑体楷体微软雅黑仿宋_gb2312“懒”字的吕大小姐,自然是不会放下身段帮凌俐打扫卫生的,就算让她弯腰捡捡被南之易扔在茶几又滚落在地上的杯子,她都懒得动一下。 一上午,凌俐累的腰酸背痛,头上都泛起一层薄薄的汗,而吕潇潇则丝毫不顾形象,和两只狗狗滚成一团,美其名曰提前熟悉。 吕潇潇倒也不是完全过河拆桥,等凌俐打扫完卫生,倒是又跟着她回了家,花了半下午加一晚上,一人分饰n角,指导凌俐关于庭前模拟的事。 不过,鉴于吕潇潇对案情还不如凌俐熟悉,这只是走走过场,熟悉一下程序而已。 第二天,凌俐回所里加了一整天班,对着卷宗一遍遍反复读着,恨不得把每个字都背下来。 离模拟只剩三天时间,再不抓紧,到时候出了丑,还不知道会被祝锦川怎么说。 自从她第一次辞职开始,因为顶撞了祝锦川,她就不再愿意叫他师父了,有时候迫不得已要称呼,她也含含糊糊叫着祝主任。 祝锦川也毫不在意,也许在他眼里,本就没把凌俐当过自己徒弟,本来就应该是如此的称呼才正常。 然而,祝锦川的报复很快就来了。 即使有了吕潇潇的好为人师,即使抓紧时间补着课,但是对于被祝锦川重点盯防的凌俐,这并没有什么卵用。 周三的模拟庭审上,作为辩方律师的凌俐,被控方虐得很惨很惨。 马律师模拟被告人,祝锦川模拟控方,还请来了仲裁委的一位仲裁员,据说是秦兴海再审一案审判长沈法官曾经的同事,对他的风格比较了解。 一开始各种程序走下来,还算平稳,毕竟没有什么新证据。 但是,等质证环节开始,这三人的组合,把自以为准备充分的凌俐,耍得词穷语尽。 尤其是祝锦川,不停挖陷阱给她跳。 比如,当凌俐提出:“警方是疲劳审讯,从晚上十点一直进行到凌晨六点。” 祝锦川悠然答道:“原审被告人当天睡到到下午五点才起床,公安干警抓紧时间进行审讯。要说疲劳审讯,确实是,不过不是被审讯的人疲倦,而是审讯人员疲倦。” 当凌俐又提出:“作案工具的菜刀上,虽然有被告人的指印,但是他从雒都回到家乡后,一直和父母同住在一起,菜刀上有他的指纹,十分正常。” 祝锦川抱着膀子头也不抬一下:“普通的指纹当然很正常,不过带着被害人血迹的指纹,这就不正常了。” 凌俐调整了呼吸,像使出杀手锏一般,扔出自以为是压轴的一句:“被告人本来一直不认罪,在被告知测谎结果后才做的有罪供述,这完全是警方的诱导,属于非法言词证据,应予以排除。” 祝锦川倒是没有第一时间反驳凌俐,只是抬起眸子紧紧盯住她,一直看到她心里发虚。 好一会儿,祝锦川缓缓出声:“建议辩方律师好好学习一下什么是非法证据排除规则,什么是合法的侦查策略,不要在这个简单的问题上纠缠不清。” 被一连串暴击,最后的总结陈词,凌俐说得磕磕巴巴,听得祝锦川的眉间都快拧成麻花了。 庭前模拟一直到快八点才结束,凌俐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一般,肚子也饿得快要贴到后背。 模拟自己是法官的那位仲裁员,微微摇了摇头,眼里的神色仿佛是遗憾,这让凌俐情绪更低落。 马律师看着垂头丧气的凌俐,鼓励着她:“好好加油,还有时间。” 而祝锦川则是毫不留情把她叫到办公室一顿冷嘲热讽。 他把厚厚一叠资料砸在桌上:“你到底有没有仔细看卷宗?为什么那么多细节没有注意到?” 凌俐低着头不敢说话,确实,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自己能力不够,她今天表现的水平,出乎意料地差。 祝锦川紧皱着眉头,声音里带着责备,一个个数落着凌俐在辩护中犯的错误。 凌俐被说得低垂着头,眼睛都不敢抬一下。 祝锦川讲了好几分钟,停了几秒,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其实,你还是找对了一个争议点,关于测谎过后有罪陈述的有效性。” 听他这样一说,凌俐抬起头,眼里带着些惊喜。 看来,她的辩护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还有一个点走对了方向。 然而祝锦川接下来的话让她的心情跌到谷底:“找对了点却不坚持,我一反驳你就不敢继续下去据理力争,你到底在怕什么?你是在害怕我?如果你是这样的心态,那我告诉你,等你站到法庭上,对上公诉人胸前的检徽,你会更怕!” 凌俐深吸口气,声音低低的:“我知道了,祝主任。” 祝锦川叹了口气,好像终于发够了脾气,声音平静下来:“另外,还有个最关键的细节,我想你一定没发现。在案发当晚,秦兴海是吸食了毒品的。对于律师来说,这个案子最难的点,在于秦兴海本人都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做的案。” 凌俐眼里全是愕然,愣了几秒,又忙低头翻出判决书仔细浏览,查找究竟哪里写着秦兴海当晚吸了毒。 然而,一审二审的“法院查明”部分,她看了好几遍,都没有看出端倪。 第四十一章 伏线 凌俐还在翻查着,等到她手足无措一头雾水站在原地的时候,祝锦川慢慢翻开一审的判决书,指着其中不起眼的一排证人证言。 他的语气平淡如水:“这里,秦兴海被关到看守所后,和一同被关押人员说的话。他说,那天晚上有些飘,三拳打死了自己的母亲。这个飘字,就是吸毒人员对于吸食毒品后产生幻觉的一种说法。 还有所谓的上头,是吸毒者对吸食毒品后强烈快感期的俗称。什么开天窗、追龙、蚂蚁上树,诸如此类数不胜数,等你以后接触到毒品犯罪案件,自然就会知道了。” 凌俐愣住了,这个字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就算注意到了,也会以为描写的是秦兴海的心理状态而已,完全想不到和吸毒有关。 耳边祝锦川的声音还在继续:“你记住,不是一个字一个字看得仔细了就叫阅卷。我叫你做一分,你如果不自己自觉想要做到一点五分甚至两分,那么,你永远学不会怎么办理刑事案件。” 这番话说得凌俐终于心悦诚服,点点头答道:“我知道了,谢谢您祝主任。” 可能是她老老实实认错的态度还算诚恳,祝锦川看了她一眼,绕到办公桌后坐下。随后,抽出一根烟点上。 办公室里很快充斥着烟草的味道,凌俐皱了皱眉,正想问如果没什么事她能不能走了,祝锦川又缓缓开口。 他说:“有人统计过,犯故意杀人罪的被告人,文化程度相对较低。我没有带歧视,但是事实如此,低文化层次群体,意志力相对薄弱,更容易受到不良的诱惑,从而沾染恶习。 所以,你不能把被告人与他的生活背景隔离开,一切都要做最坏的打算,一切都要从人性恶的角度出发。这样,才不会遗漏掉关键的问题。” 凌俐抬眼望着他,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对于吸毒造成的记忆混乱问题,也是一个疑点,为什么不提出来?” 他却是轻声一笑:“我想你应该知道,吸毒致幻而杀人的,除非吸食毒品不是自愿的,否则,不会从轻减轻处罚。而且,去年国际禁毒日上,最高法院明确表示,对于吸毒诱发的犯罪,要加大惩处力度。” 凌俐摇了摇头:“他不是吸毒致幻,而是因为吸毒记忆混乱……” 还没说完,她陡然明白过来。 祝锦川看到她的表情,扬起眉毛:“你终于明白过来了?吸毒致幻杀人,反而更能解释被告人口供反复的情形。这样省时省力省心的定罪方式,相当于递给检察官一把刀,你觉得控方会不会放过?当年警方疏忽没做尿检,可以说秦兴海撞了大运。” 凌俐咬着唇点头,祝锦川看到她眼里还有些惑然的神色,嘴角轻扬,却不是在笑。 他声音里满满的冷意:“凌俐,其实你心里已经认定了秦兴海是真凶吧?所以胆怯,所以不敢争辩,对吧?” 凌俐微微一怔,再次低下头去。祝锦川的话,确实说中了她的心事。 通过这场模拟庭审,祝锦川前一个星期说的关于她在阅卷时候的心态问题,完全暴露了出来。 她确实是已经给这个案子的被告人打上了标签,因此在之后的工作中,都是从钻程序漏洞、寻找办案瑕疵的角度出发去寻找辩护点。 如果没有祝锦川抽丝剥茧告诉她关于被告人可能吸食了毒品的推断,她真的还在云深不知处,一直纠结于检方证据中的小瑕疵,从而忽略了关键问题。 祝锦川却没有一如既往嘲讽她,反而声音严肃了起来:“你是律师,哪怕是十恶不赦犯下滔天大罪的渣滓,你既然接下了案子,就应该维护他的权益。这是你应该恪守的职业操守,有时候甚至会和你自己的良知抵触,如果觉得痛苦,干脆不要干好了。” 凌俐咬了咬唇,又问:“那为什么,秦兴海在庭上翻供坚称自己无罪,而祝主任你仍然坚持有罪辩护?” 祝锦川眼里有些错愕,深吸了口烟,又缓缓吐出:“至于当初为什么我坚持有罪辩护,其实不是太难理解的。你可以带着这个问题去看卷宗,看看能不能找出问题的答案。给你个提示,你可以试着推测一下,如果我一审辩护时和被告人的思路保持一致,他还能不能有命等到今天的再审?” 凌俐瞪大了眼睛看向祝锦川,只觉得眼前的一片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孔有些模糊起来。 祝锦川有些疲惫地揉揉眉心,声音带了点沙哑:“凌俐,我难得有耐心教你,今晚上的话,你给我一个字一个字记清楚了。” 听到这话,凌俐一瞬间绷直了身体,眼里全是凝重和认真。 确实如祝锦川所说,他难得有耐心和她说着这样多的话,机会难得,不能不珍惜。 哪怕他之前挂着个师父的名义却不提供任何帮助和指导的行为很不光彩,但是,不可否认,祝锦川的业务水准,是名副其实的大状。 哪怕他现在重心没有放在刑事辩护上了,他提供的参考意见,也非常有价值。 她还在回味刚才那番对话,祝锦川又忽然冷下了脸,声音里带上她熟悉的不耐烦:“凌俐,虽然把这个案子交给你,我还是保持之前的意见。你不适合干律师这行,你没法跟一群看你一眨眼一张嘴就知道你在想什么的人精玩。” 最后,是他一字一句的嘲讽:“至于这个案子,以你目前的能力想要翻案,我送你四个字,难如登天!” 摇摇晃晃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家,凌俐在公交车上睡了一觉,再醒来时觉得盘旋在头上的低气压终于有消失的迹象。 祝锦川的话犹在耳边。他以前不管她,把她当垃圾桶,任她自生自灭,在她下决心要离开的时候,却又拿了个案子来让她留下。 她留下了,祝锦川却忽然异常严厉起来,而且,抓住一切机会,肆无忌惮地打击着她的自信心。 凌俐深深叹了口气,看着车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绚烂的灯光映照出一排祥和繁荣的景象,觉得心中的烦闷稍去。 好吧,就算祝锦川在报复她之前反抗的态度,也总比以前让她自生自灭的好。 如果说之前是因为一审二审结果的问题,以及祝锦川在这个案子上蹊跷的辩护,而对这个案子特别留意的话,那么经过了今天惨无人道的庭审模拟,被祝锦川一番挖苦,凌俐反而有了一股斗志。 她希望自己能够处理好这个案件,做出些不一样的东西打打祝锦川的脸,也希望,自己能得到成长,哪怕一丝丝,也好过原地踏步。 等到了车站,凌俐跳下公交车,皱着揉了揉饿到有些疼的胃,喃喃自语着:“再不吃饭都快成精了。” 想起入冬以来舅舅每天都要炖的秘制煲汤,凌俐只觉得口水横流,加急了脚步想快些回家。 然而,才走了几步,她意外地发现在站牌几米外南之易的身影。 她掐着指头算了算,好像之前他曾经说过要出差三天来着,仿佛正该今日归来。 只不过,才几天不见,前些天正经起来还很担得起“清俊”二字的南之易,又退化成了流浪汉的模样。 鸡窝头、皱巴巴的外套、沾满泥的鞋子、满脸的胡茬、眼神空洞无物。 唯一不是流浪汉标配的,就是他手上拽着的米粒和古丽了。 不过,即使有两只狗吸走注意力,他那颓废的模样还是让身边的行人都纷纷侧目。 好几个衣着光鲜的小姑娘,甚至在经过他身边时不由自主加快着脚步,不知道是怕狗,还是怕这流浪汉大叔会做出什么不可描述的举动一般。 凌俐本来有些低落的心情,在看到几天不见的汪星人后,瞬间雀跃起来。 萌萌的狗狗最有治愈人心的作用,她都来不及和南之易打招呼,便蹲下揉揉捏捏古丽的耳朵,又将有些冰凉的手埋进米粒厚厚的绒毛里,指尖心头,都是一阵温暖。 她蹲着身子扬起头,问南之易:“你遛狗怎么跑这边来了?这边没公园,狗狗不好玩。” 南之易刚才还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这时候好像醒了过来似的,眸子里闪着微光,笑得很舒展。 他微微弯腰对上她的视线:“刚才遛狗走你家那边过,问了张叔一声知道你还没回家,电话也没打通。眼看快九点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跑这里来了,结果运气不错等到你。” 这个回答让凌俐微微一怔。 好一会儿,她才说:“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下午有事手机关掉了,不至于这样吧?” 南之易却认真地摇摇头:“很至于,要是你走丢了,就没人帮我打扫卫生了。” 凌俐暗叹口气,心间刚涌起的微暖感觉瞬间消失无踪,喃喃自语了句:“看吧,果然是这样。”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句话放在性格简单如南之易这样的人身上,更是体现地淋漓尽致。 第四十二章 冷夜 只是他这殷勤献得着实敬业,从公交站到家里小区,短短几百米路,南之易还是坚持要把凌俐送到家。 凌俐拗不过他,正嘟着嘴抱怨着南之易清奇的脑回路,忽然看着米粒和古丽走路时候老老实实贴在南之易身侧的模样,不服气地瞪大了眼睛:“等一等,为什么她们跟你一起走路这么乖?为什么换成我,就是她们遛我死命地跑!” 南之易低头看了看身边的汪星人,又抬头笑得很是得意:“你是翻车鱼吗?” 一听到他口里这样的固定句式,凌俐就一个字都不想说了。反正,不管她知不知道南之易究竟说的是什么动物,都知道下一句一定是嘲讽她的。 于是,干脆闭上嘴不接。 没了凌俐的“啊”,南之易也毫不在意,继续微笑慢悠悠说道:“如果你是翻车鱼,那我可不敢说实话了,据说翻车鱼的死法可多,阳光太强会死、紧张过度会死、身上有海盐的斑点会死、伤心过度也会死。如果再知道了米粒和古丽之所以拖着你跑是因为你是打工小妹的缘故,不知道会不会气死?” 被他换了个方式吐槽,凌俐本想狠狠瞪他几眼的,然而一抬眸,却被他的笑脸逗得一下子气势全无。 南之易上唇又薄又平,而且嘴角略略向下,不笑的时候满脸的不高兴,其实看起来还有些凶的。 明明不是温柔暖男的长相,然而他一笑起来,嘴角的弧度肆意而舒展,牙齿洁白方正,鼻头也微微上翘着,让人忍不住要跟着他嘴角上扬。 所谓的相由心生,大概就是如此吧。 跟他并肩走在人行道上,没几步就到了她家楼下,凌俐跟南之易轻声说了再见,转身准备上楼。 都走出了几步,忽然,南之易从背后叫她:“凌俐……” 凌俐回过头,很有些意外。 在南之易这里,因为吃了他培育的小番茄,从此以后就再不曾正经喊过她的名字,这样正儿八经叫着她的大名,好像还是第一次。 南之易叫住了她,却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只是眸子里微光闪动,面色渐渐有些凝重。 “心事重重”这个词,跟南之易实在太不相配,然而这时候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凌俐实在找不出更恰当的形容。 她皱起了眉头:“怎么了?你今天怪怪的,有什么不好说的吗?” 南之易先是原地站着若有所思的模样,过了几秒,带着狗狗走到她面前,把手里的牵引绳交给凌俐后,开始在身上衣服的兜里掏东西。 好一阵,他从外套的内包里摸出一个小小笔记本,轻轻翻开,又珍而重之地从里面轻轻拎出一片薄薄的纸片样的东西,递到凌俐跟前,轻笑着说:“来,这个送给你。” 凌俐看着他捏在手里的东西,有些不明就里。 那是椭圆形粉色的一片,轻轻薄薄的,夜色里看得不是那么清楚,不过看形状,似乎像是片叶子。 南之易看着那轻薄的一片,轻声说:“这是叶脉书签,梧桐叶子做的。” 他视线又移向凌俐,微笑着开口:“这是真正的梧桐叶子,不是悬铃木。” 凌俐“哦”了一声,接过这小小的一片,还是不懂南之易怎么突然兴起给她这东西。 忽然间脑中警铃大作,凌俐摆出防卫姿态:“你不会是又要说什么‘你是悬铃木’吧?动物说完了现在改植物了?” 南之易却摇了摇头,满脸恨她笨的表情:“我哪里有那么无聊,只是恰巧看到了梧桐叶子,找一片给你开开眼界而已。大家都忘记了本来的梧桐是什么样的,可总还有人会记得的。” 这句话让凌俐皱起了眉头。 南大神似乎教书育人上了瘾,不仅为了让她知道三个球的才是法国梧桐跑去爬树,还为了科普此梧桐不是彼梧桐,专门做个叶脉书签给她? 这一番惺惺作态,仿佛不是南大神直来直去的风格,不过倒与他时不时抽风的行为对得上。 于是她配合地装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又垂下头,细细看着手里的书签。 长长的椭圆状叶片,确实和她熟知的裂掌状的叶子不一样。 粉粉嫩嫩的颜色很美,纤细的叶脉也似流苏一般娇滴滴,但又在关键点连成了一片,在夜色中舒展着身姿。 虽然纤细得似轻轻一折就断,又被一阵阵寒风吹得轻轻颤动起来,但那迎风款摆却又坚韧自持的姿态,焕发着和有着肥嫩叶肉时候完全不同的美。 南之易静静等她看了会叶子,开口说道:“一片叶子,做成你看到的书签,要先被在强碱里煮到发黑,再拿刷子去除附在上面的叶肉,再之后,还要在双氧水里泡两天除掉不好看的颜色。经历了这样的过程,叶子就能不依附于大树,而保存下来了。” 似被什么击中一般,凌俐愣在了原地。 南之易这一番话,尤其是那最后一句的背后,是什么意思?他是知道了什么吗? 说不清心里是抗拒还是瑟缩,凌俐动了动唇,却没有说出一个字。犹豫了好一阵,一直在踌躇怎么把这话接下去,又怕自己多想了。 好一会,她终于决定还是先道谢再说,刚想开口,忽然右手上传来一阵巨大的力量,来势汹汹又猝不及防,一下子拽着她往前一大步。 凌俐只觉得眼前一黑,额头上也微微一痛,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撞进了南之易怀里,又被他扶住肩膀站稳,接着,从她手里接过了牵引绳。 她还有些恍神,南之易已经气急败坏地大叫起来:“米粒古丽,干什么呢!给我坐好!” 说完,他拿着牵引绳头子,左一下右一下敲着刚才想要追野猫结果拉得凌俐站不稳的两只狗,嘴里恨恨说道:“臭狗,你们瞎捣乱,面壁思过去!” 等他教训完狗,回过头来却揉着心口有些龇牙咧嘴的,大概刚才被凌俐撞得不轻。 凌俐刚想问是不是撞疼了他,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怔怔地松开左手,看到被捏成一团皱巴巴的叶脉书签,安安静静躺在她的手心。 这才到她手里的东西,就被她弄成这样子。 最关键的是,南之易刚才那番她还没想通透的话,正是缘于这片叶子…… 人家才说完前奏,感觉还有后段的时候,道具就被她揉碎,这似乎,略有些尴尬…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抬眼,对上南之易有些错愕的表情,两人相对无言好几秒钟。 接下来,是南之易痛心疾首的表情和声音:“叶子就扔了吧!” 凌俐摇摇头,嘴角噙着笑:“不扔,我会好好保存的。谢谢你,南老师。” 她刚说完这句,倏然间只觉得光线一暗,有一只手搭上了她的头顶,像她平时摸米粒古丽的头一般,轻轻地拍了拍。 之后,便是南之易带着些笑意的声音:“好了,科普时间完毕,快回家去吧。” ———— 雒都冬天的关键词是阴冷,以及多云。 初冬的多雨季节过去以后,整座城市好像被一片阴霾的云笼盖,空气里尽是湿意。 那带着寒气的潮意可以轻易穿透厚厚的衣服,直钻到人的骨头里,如果再遇上大风的天气,被那一股股难熬的寒冷冲击着,真是让人恨不得把脑袋都缩进脖子里。 凌俐抹掉玻璃上凝结的雾气,凑近窗户去看屋外被风吹得行走艰难的人们,心里发愁一会儿要怎么回去。 从那天南之易来找她,又给了她一片书签以后,连续几天都是大风降温的天气,本来不那么浓烈的冬天的气息,一下子成了这些日子的主题。 屋子里倒是暖和又舒适,轻缓的音乐,伴随着咖啡的清苦香味,以及脚下缓缓升腾的地暖,给人一种温暖如春的错觉。 然而刚才出来得慌张,只拿了件薄薄的大衣。一会儿顶着风回家,虽然短短一公里的路,却怕是会被冻成冰棍了。 这些天因为秦兴海的案子忙得昏天黑地,凌俐重新调整思路阅卷后,稍微有了点头绪,祝锦川也终于有空和她一起去昌山的监狱面见委托人,时间就定在了周四。 昌山离雒都四百来公里,虽然通了高速路,但是弯多路险,冬天又有暗冰,最高限速八十公里每小时。一来一去的,一天时间都不够往返,因此是要在外住一晚的。 对于要跟祝锦川出差,凌俐有些忐忑,然而为了案子,又不得不去。因此,一下班,她就在家里收拾了简单的行李。“ 行李整理完毕,她站在窗前发着愣想着案情,忽然发现,从她家窗口望下去,不到十米远的树下,有一抹瘦高到突兀的身影。 虽然看不清楚脸,可那身形迅速在她脑海里和一个名字对上了号,也直觉般地认识到,这个人,是来找她的。 第四十三章 见面 此时,凌俐坐在家附近这间小小的咖啡屋里,一直沉默着。 等手中杯子里升腾的水雾渐渐散去,钟承衡的脸,也渐渐清晰。 这八年间,在庭上的寥寥数次见面,她远远看着都觉得钟承衡没怎么变。然而,这离得近了仔细观察,她发现,他已经变了很多。 他眼角已爬着好些皱纹,眸子里早没了那年熠熠生辉的光彩,以前毫不掩饰的锋芒毕露,现在也被若有若无的颓然所代替。 凌俐低着头牵起嘴角冷笑,即使逃过了法律的惩罚,逃过了死刑或者被禁锢一辈子,但经历了这八年的牢狱之灾,即使当年神采飞扬如钟承衡,也会落到眼前这个失意的中年人的形象。 对于天子骄子钟承衡来说,他所失去的,远不止八年的时光这么简单。 见凌俐低着头不肯说话,钟承衡首先开口:“听美娜说,你现在是律师。你不是喜欢植物吗?我以为你会考阜南大学的植物学。” 凌俐转头看向窗外,毫不掩饰声音的冷意:“家里发生那样的大事,谁还能一门心思只管考试。” 听到她的回答,钟承衡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愣了好一阵。 在微叹口气后,他又开口:“你相信我,真凶不是我,我也很痛苦。” 凌俐却折过脸直直盯着他:“何必浪费时间演戏,检察院已经不会抗诉,你永远自由了。与其来跟我唱念做打,不如再好好筹划一番怎么引起媒体关注,多得点国家赔偿款吧。” 这些天,时不时有关于钟承衡的新闻见报,什么沉冤八年终昭雪、伉俪情深共患难,什么时光易逝、青春不再,甚至还有所谓社会学家呼吁国家拨款帮助钟承衡重新创业的,标题怎么狗血、怎么煽情、怎么扯眼球就怎么来。 记者们需要这样的题材吸引点击率,而钟承衡,也需要有人造势,从而获取更大的利益。 听她说起国家赔偿,钟承衡眸子倏然一紧,嘴唇抿紧沉默了好一会儿。 凌俐都喝下了半盏茶,他才又开口。 他说:“关于当年的事,你只需要想一想,我是个医生,我要想杀人,怎么会采用*这样的毒药?” 凌俐正盯着桌面发呆,闻言抬起眸子:“钟医生,你还真是敬业呢。难不成,你们作为医生的,杀个人还要分药物的三六九等?” 钟承衡愣了愣,摇着头:“我的意思是,我如果要杀一个人,怎么会用这样简单粗暴的方法?就算选毒药,也有很多不留痕迹的选择,比如蓖麻毒素、鹅膏毒素,怎么会选*?” 凌俐被他的话说得冷冷一笑:“钟医生,这就是你聪明的地方了,*这种简单粗暴的大路货,才会把人往歧路上引。你最后的脱罪,不也是因为没法查清楚*的来源吗?如果是你说的那些药品,普通人哪里碰得到?一旦事发你岂不是自投罗网?” 她这一通貌似很合理的话,以及声音里明显嘲讽的意味,让钟承衡无言以对。 好半晌,他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没办法明白过来。我没做过,所以也不会请求你的原谅。只是,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帮助,请记得给我打电话。” 他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推到凌俐面前:“这是我的新号码。” 凌俐眼皮都不抬一下,摸起那张纸揉成了一团,扔到桌下的垃圾桶里。 钟承衡也不生气,找服务员要了纸和笔,又写了一张,依旧推到她面前,只是没有立即拿开放在纸条上的手。 他缓声说道:“小俐,我知道,当年因为案子没有结果,你一直坚持着不火化遗体,一年的冷藏费十几万,两年下来,你连老家的房子都卖了。我现在虽然一文不名,不过,不久后至少还能有笔国家赔偿款。如果遇到什么困难,请一定要告诉我。” 听到钟承衡说起老家的房子,凌俐眼神一黯。 那座见证过她年少时候幸福时光的小院,那一丛丛陪着她成长的苍翠花木,早已化为乌有。 她手里有点价值的,那些年或被卖或被骗,早就消耗得干干净净,舅舅虽然能帮衬一下,可毕竟还有自己的一大家人。 从上大学开始,她为自己的学费、生活费奔波、打工,为助学贷款、特困生名额,一次次低头求人,过得憋屈又辛苦。 可跟留不住亲人遗体等到沉冤昭雪的一天相比,这些磨难,都算不得什么。 凌俐还在发愣,钟承衡又说:“我这辈子,爱过的女人只有小伶一人。她走了,我理所当然要照顾你。不管你误会我也好,恨我也好,我永远也不会丢下你。” 听到他这样的一段话,凌俐却是表情淡漠,一点反应都没有。 钟承衡见她不愿意再谈下去的模样,也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没用,起身离去。 在吧台结账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坐在桌前一动不动的凌俐,有些感叹。 凌俐,果然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只不过,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倔强,还是没有一点改变。 这是她最心疼的妹妹,也是在这世上她最后一个至亲。只希望,在迈过这个坎以后,凌俐能振作起来,也不要再经历离丧之苦。 想起早已逝去的那个人,他心口一阵阵挖心嗜骨的疼。 已经八年过去,可是每当想起她,他心里,都是无边无际的悔意。 如果那时候她愿意跟他离去,如果他那时候再果断一点敢于抛下一切,如果在对待他们感情这件事上,他能一直坚持自己强硬态度的话…… 可惜没如果,斯人已逝,唯有追思。 他眸子里掩不住的黯淡,默默站了会,便转身离去。 看着钟承衡的背影没入茫茫夜色中,凌俐深吸一口气,喝干杯里的茶,也起身回家。 从咖啡屋出来,只几分钟的路程,果然冻得凌俐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一般。 被风吹得哆哆嗦嗦,然而家里又没有暖气,老房子墙也不够厚不那么保温,再加上雒都无处不在的潮湿,哪怕进了屋房门窗户关得紧紧的,凌俐还是好久都没缓过气。 她只觉得血液都快要被凝固,立刻决定冲一个热水澡暖暖身子。 等洗完澡,四肢百骸都暖融融了,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凌俐穿好睡衣,找出吹风机吹着头发。吹风机发出的嗡嗡声,让她有些想睡觉。 好一会儿头发终于干了八成,她有些不耐烦再和一头青丝纠缠,也有些讨厌那一阵让她疲惫的噪音,关掉吹风扔在一边,抬头望着窗外如墨色般的黑夜,心头涌过一丝烦躁。 她始终没办法平静地对待钟承衡,哪怕他在法律上是无罪的。再想想明天要去面对的那个杀人犯…… 凌俐叹了口气,果然不该这样勉强自己,逼迫自己一遍遍去面对曾经的伤。 背负着一口气固然能鞭策自己前进,可是心情这样糟糕,真是得不偿失。 闷闷地踱到书桌前,她收拾起明天要带的笔记本。 刚拿起本子,一片粉红的叶子坠了下来,轻轻落在桌面上,在冷白色的灯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彩。 这是南之易送给她的那枚叶脉书签。虽然被她捏得皱巴巴,不过好在没有碎掉,在笔记本里压了几天,总算恢复了原本的摸样。 凌俐站起身来,怔怔地望着窗外已经没了叶子的法国梧桐,再低头,那一抹柔和的粉红飘入眼帘,只觉得心里微暖。 能伤害到她的人和事固然很多,可这世上总还是好人多些。 虽然南之易劝起人来真是怪怪的让她说不出的别扭,不过,毕竟是一片好意。 而吕潇潇,总是打趣她总说她笨,却总是会在关键时刻对她伸出援手,也毫不介意她是否能给予回报。 想起这两人,凌俐不禁微笑起来。 一个疯癫,一个泼辣,一个高大,一个娇俏,又都是万里挑一的人尖子,不管是才还是貌,都很相配。 凌俐皱起了眉头,第一次认真思考起来应当怎么撮合这两个人。 要让不着调又超级脸盲的南大神记住吕大小姐的名字,还真得废点功夫呢! 第四十四章 夜宴 黑色的越野车沿着崇山峻岭之间的一条高速公路行驶着,路边重峦叠嶂,深涧密布。 在穿越河谷地带的时候,偶尔还会有团雾出现,就像一朵落在地上的云彩般罩住汽车,雾内一片朦胧,然而不到一分钟就能穿越过去,眼前再度豁然开朗。 这条高速路,算是道桥修建史上的逆天之作,基本都是超级高架桥和超长隧道的结合体,被称作天梯高速。 近四百公里的路程,海拔上升了三千多米,似是从平原延伸到空中的一条优美弧线,沿途风景美不胜收。 然而凌俐却无心欣赏窗外的景色,她抱着一颗疼痛欲裂的头,极力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希望自己糟糕的状态不要影响到正在开车的祝锦川。 出发前一天,她晚上只是喝了杯淡茶而已,结果就失眠了,辗转反侧到凌晨四点钟才睡着,只眯了两个多钟头就又起床出发。 没有休息好,再加上前一晚被风吹得有些着凉,上车不久她就发觉身体不大对劲。 感冒加晕车的感觉,简直不要太爽。 在穿越一条双螺旋隧道后,一下子海拔又升了三百米。因为气压的变化,凌俐只觉得耳朵内嗡嗡乱叫,胸口更加烦闷,终于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发出一声干呕的声音。 一直沉默着平视前方的祝锦川,侧过脸看了她一眼,就又转过头,淡淡一句:“再二十几公里就有服务区,难受的话,休息一会儿再走。” 凌俐脸色苍白,靠着车窗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轻声说着:“不用了。” 她实在有些受不了和祝锦川呆在一个封闭空间的压抑。现在只想早点到达目的地,早点完成工作任务回家。 从早上上了祝锦川的车,刚才那句,是他跟她说的第二句话。 而第一句是三个小时前那句:“有交警,绑好安全带。” 凌俐有些自嘲地笑笑,两个律师,靠嘴皮子吃饭的职业,居然都这样沉默寡言,说出去都没人信。 还有,身为律师,她居然还没有南大叔能言善辩,真是奇耻大辱。 凌俐烦躁地狠狠甩头,祝锦川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了此行的第三句话:“二亚甲基双氧苯丙胺吃多了?” 二亚甲基双氧苯丙胺就是摇头丸,祝锦川难得地幽默一把,凌俐却没心情捧场,只牵起嘴角笑了笑就又转过头去,倚在车门上,支起手肘撑住脑袋,轻轻地阖上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的光影变幻似又穿过了几个长长的隧道,她迷迷糊糊有些想睡觉了,忽然感觉到车停了下来。 她慢慢睁开眼,随着视线渐渐清晰,眼前的一幕让凌俐又惊又喜,刚才烦闷欲呕的感觉烟消云散。 窗外,竟然是一片雪景。 远处的山峦已经银装素裹,雪花还在纷纷扬扬地飘落,地上也有了薄薄的霜花。 祝锦川已经下车,他站在车前,抬头望着不远处挂满雪花的一片松针林,即便穿着厚厚的大衣,也掩不住背影的清瘦。 凌俐犹豫了好一会儿也不敢下车。 她既不想下车和祝锦川拉近距离,也怕车外的冷风让她的头疼到炸裂,只敢把车窗开了条小缝隙,鼻子凑上去呼吸外面冰凉又新鲜的空气。 几分钟后,祝锦川终于转身,慢慢踱步回来,一伸手拉开了车门坐进驾驶室。 随着他开门的动作,一阵冷风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让凌俐有些昏沉的大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祝锦川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语气沉沉:“得快点走,要不然,怕是会堵车。”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又指着远处说:“路上有积雪了,不快点开过这段,一旦大雪封山交通管制,没有十几个小时,是开不到昌山了。” 这才说得凌俐紧张起来,刚才的瞌睡虫被吓得无影无踪,注意力一被转移,胸中恶心的烦闷感觉,也没有那么严重了。 只是,太阳穴还在一跳一跳地疼,让她有些烦躁,也忍不住一直去揉。 祝锦川的判断果然很准确,在他发动引擎继续上路以后,一路上雪越来越大,车行速度也越来越慢。 不过,路边的景色实在美不胜收。 山间的红叶、彩林还没来得及凋谢,突如其来的白雪却已层层叠叠拥了上来,虽然还来不及将树林全部覆盖,不过那散落在彩林间的一团团斑驳,反而更美得让人心醉。 凌俐一面瞪大眼睛欣赏着美景,一面想着,如果是南之易在的话,应该会看白痴一样看着她,然后告诉她这个是什么树,那个是什么树了吧? 只几秒钟,她又猛然回过神来。 自己怎么也染上某人的毛病了,脑袋里止不住地跑偏。 一时间有些懊恼起来,她皱着眉头轻声斥责着自己:“神经病!” 祝锦川听到这呢喃一般的话,转过头看了凌俐一眼,深邃的眸子里印上她侧脸的影子,却终究没有说话。 在顺利穿过一条长达十公里的隧道以后,眼前的景象终于开阔起来,进隧道前还纷纷扬扬的大雪也渐渐消失,汽车再次进入平原地带。 终于在下午时分赶到了昌山,车开到市中心,找了家看起来还算不错的酒店住下。 登记身份信息、开卡、上楼、找到房间。 临进门前,祝锦川叫住了她。 他看了看手表,抬眸吩咐:“我累了,要休息一会儿,六点钟准时下楼。” 凌俐默默点头,目送祝锦川进入她隔壁的房间。 接着,刷开了自己的那间房,扔下行李就倒在床上,长吁出一口气。 终于不用再跟着祝锦川唯唯诺诺,终于可以自我放飞一会儿,简直太好了。 她双脚一蹬甩掉鞋子,衣服都来不及换,脸也没工夫洗,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一合上,就再也不想睁开。 睡意渐浓,她努力保持着几丝清醒,还在犹豫着:“一会儿该找个什么理由,不跟那个大面瘫去吃晚饭呢……” 然而理智挣扎不过本能,还没等她想到答案,睡意就滚滚而来,眼镜还挂在鼻梁上,她就已经沉沉睡去。 睡了不知道多久,凌俐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片黑暗。努力眨了眨眼,终于看到几米外的落地窗外,有一星半点的灯光。 凌俐还有些迷迷瞪瞪的,坐起身子呆了好一阵,直到门外的敲门声再次响起,又摸到身下和家里不同的厚实绵密的床单,这才猛然回过神,自己是出差在外。而且,和她同行的,是祝锦川。 接着,马上又想起祝锦川说的六点钟下楼的事。 虽然不知道现在几点,可看着天已经全黑的架势,肯定不止六点。 所以说,这敲门声…… 凌俐倒吸一口凉气,忙不迭爬下床,跌跌撞撞往门边跑去。 等拉开了门,借着走廊上柔和的灯光,她虚着眼睛看清眼前静静站立的人,只觉得脊背一阵发冷。 果然,祝大状站在她门口,已是满面冰霜。 祝锦川最讨厌人迟到,更不用说,自己睡过了头忘记了他说定的时间。 凌俐低下头,声如蚊蚋:“对不起我睡过头了……” 祝锦川看了她一眼,眸子里似有一抹惊奇。 忽然他视线又冷下去,声线也似结了冰凌:“现在七点,给你十分钟时间梳洗出门。” 顿了顿,又说:“我约的人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你要想这次出差有所收获,最好给我快点。” 凌俐有些慌乱起来,不过,终究还是按照他的要求,准时出门。 只是,直到出了门坐上车,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眼镜不见了。 呃,难怪看什么东西都模模糊糊的。 没戴眼镜,哪怕虚着眼睛,凌俐也看不清祝锦川的表情了。 心里有些高兴,这样就不用随时都看着他的脸色如履薄冰,倒是轻松一些。 不过,副作用就是,等凌俐被祝锦川带到几公里外的一个小酒馆时,站在已经开始喝起酒来的喧嚣人群前,除了站得近的一两个,其他的人,全是一片模糊。 在这帮人面前,祝锦川对她倒是没那么凶,一一给她介绍着桌上的人。 凌俐努力微笑着一个个看过去,然而一圈围坐的六七个人,等祝锦川介绍完了,她除了知道里面有律师、刑警、监狱局司法局什么什么主任还是处长之类,对于谁是谁、都是干什么的,一个都没对上号。 好在眼前这些人,都似祝锦川的朋友一般,一帮人喝酒聊天起哄,倒是没什么人注意她。 凌俐有些感激起自己天生没有存在感的属性,否则,以她今天的身体状况,要应付这帮在酒桌子上摸爬滚打的大男人们,还真有几分困难。 别的不说,就那喝酒的架势,硕大的杯子,里面小二两的米酒,虽然度数不高,可是每个人都是端起来直接一口闷。 如果换她来,别说酒精的作用了,撑都得撑死了。 想到这里,凌俐不由得往桌子角落里缩了缩,连菜也不敢夹了,默默低下了头,心里一直念着“看不到我看不到我”,只希望这个饭局早点结束。 然而就是那么不凑巧,凌俐刚刚还在祈祷,就有个胖子端着酒杯直直立在她跟前。 “来,小妹子,初次见面,咱俩喝一杯。”胖子举着手里硕大的酒杯,朝她笑得很是憨厚。 凌俐眼角一抽,忙站起身来。 她忘记这个人姓什么了,也不好再问,只好含含糊糊称呼一声:“大哥你好。” 然后又强牵着嘴角举起手里的王老吉:“初次见面,幸会幸会。” 她心里直打鼓,就看他们刚才喝得热火朝天的气势,她这一把,恐怕没那么好糊弄过去。 果然,胖子马上垮下脸:“怎么?看不起哥哥是咋地?饮料算什么,必须得喝酒!喝酒!” 凌俐揉了揉还在泛疼的额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眼前的场面。 再瞥一眼几米开外的祝锦川,她愣了一愣。 祝锦川还是那一身的正装,却能跟眼前那几个不怎么修边幅大大咧咧的人勾肩搭背起来,而且,这画面居然丝毫没有违和感,实在是有些诡异。 看他一副谈笑风生的模样,看来是救不了她的了。 而且,祝锦川又怎么可能替她说话。他最讨厌她惹麻烦,刚才他那一番介绍,虽然没把人和称呼对上号,但她再笨也能听出这些似乎都是政法圈子里的人。 在中央八项规定之下,还能让这么些人顶风出来应酬,祝锦川这一趟,怕是很花了些心思的。如果自己搞砸了,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凌俐轻叹口气,又转过头看向眼前貌似憨厚实际不好打发的胖子,终于放开手里的饮料,找了个杯子,倒了和那胖子手里差不多的酒。 第四十五章 追尾 凌俐从来不会主动提出喝酒,更不擅长于应酬这形形*的人,现在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很糟糕。 不过,她也知道这场应酬大概很重要,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诚恳一点。 端起酒杯,她缓缓说道:“初次见面,我先干为敬。” 说完,杯子举到唇边,正准备一仰脖子喝下去,忽然眼前人影一晃,酒杯已经被谁拿走。 她还木木地站着没回过神,唇边似乎还沾着些米酒辛辣中带点回甜的滋味,祝锦川已经就着她的杯子,一饮而尽。 喝完酒,他转了转酒杯就扔在桌上,又挑着眉望着那胖子,示意他也快喝。 等那人也一饮而尽,祝锦川声音里带着些戏谑:“韩胖子,你跑什么跑?一圈都还没喝够,你就找小姑娘拼酒?你也有点出息好吗?这样躲酒,你好意思?” “老祝,我哪里是来躲酒,不过表示一下我们昌山人民对小美女的欢迎而已。”胖子抹了抹嘴,两眼贼溜溜:“看你这怜香惜玉的架势,该不是,这是你女朋友?” 凌俐被打趣,有些尴尬,默默垂下头保持沉默。 祝锦川却连眉毛都不动一下,向韩胖子说:“你滚,这是我带的司机,一会儿要开车的,你把她灌醉了,我怎么办?上个月刚颁布的危险驾驶罪司法解释,每毫升血液里酒精含量超过80毫克,妥妥的醉酒驾驶;超过200毫克每毫升,依法从重。” 韩胖子大手一挥:“大律师,别普法了,到了昌山地界还能让你被查酒驾?你也太看不起我们了吧?” 祝锦川却皱起眉头很是不信的模样:“不能知法犯法,这可是原则问题。再说了,你们倒是窝里横惯了,万一遇到省上督导被抓典型了?我倒是无所谓,就算吊销执照也能当当讼棍,你们一身公家的皮,扒下来可就传不上去了。” 说得韩胖子一缩脖子:“别别别,祝大状您这张乌鸦嘴,一向好的不灵坏的灵,我还想多干两年呢,可别咒我。” 祝锦川不再说话,只笑了笑,拽着胖子又回到人群中。 又转头跟凌俐递个眼神,让她去角落里坐着,免得惹火烧身。 凌俐默默点头,倒是有些感谢他的回护,悄悄溜到包间一角的沙发上躲着,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场内一番觥筹交错,七八个男人称兄道弟吵吵嚷嚷的。 只是,之后长长几个小时里,再没有人来找凌俐喝酒。就算端着杯子过来了,凌俐喝饮料,他们也并不在意。 最后,还找了穿着民族服装的妹纸唱祝酒歌,还玩起了对歌,看得凌俐直咋舌。 她从来没见过祝锦川如此多的话,跟谁都能谈得起来,什么话题都能接下去,一点都不是工作时候的板正严肃。 不过,这才应该是律师的常态,舌灿莲花,什么人、什么场合都能应付得来,而不是像她,一到这样的场合就会手脚僵硬。 一开始,凌俐还竖着耳朵听着他们在说什么,也想学学别人的说话技巧。然而,随着席间的话题越跑越不像话,渐渐还开始出现黄段子,她也就不想再听下去了。 快到深夜,这场夜宴才散去。 一群喝得烂醉的人抢着买单,最后还是那个企图灌凌俐酒的胖子抢到了。 买完单,他们又咋咋呼呼原地好一阵嚷,磨蹭了起码半个小时才偏偏倒倒离去,祝锦川也趴在桌子上,好像喝得有点过。 他的领带已经扯下扔在一边,身上浓浓的酒气,凌俐叫了他好几声祝主任,他才慢慢转醒,声音里犹带醉意:“几点了?” “十二点,”凌俐回答,又说:“祝主任,我们也走吧。” 他哦了一声,撑着桌面站起身子向外走去,脚步有些虚浮起来,还踉踉跄跄差点摔倒。 到了停车场,祝锦川把车钥匙扔给跟在他身后的凌俐,斩钉截铁的两个字:“你开。” 凌俐愣了愣,咬着下唇回答:“两年前,我拿了驾照以后,就再没摸过车了。” 祝锦川貌似心情不错,听她这话倒没有嘲讽她,反而开解着:“别怕,自动挡的车,跟玩具似的。你只管刹车油门方向盘,就够了。” 她又犹豫着开口:“我忘记戴眼镜,不大看得清路。” 他毫不在意地摇摇头:“没关系,夜深了车少,你慢点开就行。” 凌俐又继续说:“我不会倒车。” 祝锦川终于有些不耐烦:“到了酒店我来倒,你以为我帮你挡酒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这里不比雒都,没那么多代驾随时恭候。” 所有的借口都被堵死,凌俐再没理由拒绝,只好接过钥匙战战兢兢发动引擎,又毛着胆子开上了路。 一路上,她虚着眼睛,脸都快贴上车窗了,一直在提防路边串出来的人或者动物,哪怕是二十公里每小时的龟速,也开得心惊胆战。 开了十来分钟,终于他们住的酒店那闪着霓虹的招牌,映入眼帘。 眼看胜利就在眼前,凌俐心里暗自松了口气,右脚点了点油门,想加快车速早些到。 然而祝锦川的车毕竟不是她在驾校开过的破破烂烂的桑塔纳。 她没掌握好力度,一脚油门踩重了些,只觉得动力噗噗噗上来,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推背感,之后车就蹿了出去。 等凌俐回过神来踩下刹车,却已经听到一声巨响,车身狠狠震动了一下,刚才还有一段距离的前车不知道怎么已经在跟前。 她眼角抽了抽,立马明白自己闯祸了。 正在定义这算是什么样的行为,祝锦川已经淡淡说道:“凌俐,真是恭喜你,第一次开车就能出车祸,还是全责的追尾。” 凌俐猛然醒过来,忙下车查看情况。 刚忙车,虚着眼睛凑上前去看情况,只见祝锦川车的车头,毫不留情抵在前面那辆小轿车的车尾上。 祝锦川的车倒是挺结实,只两车相触的地方略有些刮痕,让她很庆幸。但不幸的是,被她追尾的那辆车,车的保险杠都已经掉了,尾箱被撞得凹了一块,车牌也被撞得歪歪斜斜挂在一边。 凌俐皱起了眉头,没几秒钟,前车的车主也已经下车。 这是两个小伙子,一个瘦高一个矮壮,人还没到跟前,凌俐酒先闻到一阵酒味。 她有些不好的预感,感觉自己这次好像要倒霉了。 果然,对方一见追他们尾的车是外地牌照,貌似还是百万上下的好车,再一看下车的只有凌俐一人,孤零零一个小姑娘貌似很好欺负的样子,马上气势汹汹。 瘦高的小伙子扯着大嗓门:“你没长眼啊!路灯这么亮你直直地就撞上来,车速还这么快,你是想撞死我们啊!” 他才说完,矮壮的那个也开始骂起来:“豪车了不起啊!豪车就能超速啊?豪车就能欺负我们穷人啊!” 说完,他还不解气,嘴里又冒出一串串脏话。 凌俐站在原地本想等他骂完,听他越说越难听,努力放大着自己的声音:“我不过是追尾而已,民事纠纷,可你们两个一身的酒气,怕是酒驾吧!”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两人,忽然脸上表情一滞,不过短短几秒,矮的那个又叫骂:“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喝酒了?就算喝了,这里可是昌山,轮不到你们雒都的人耍横。” 说完,还撸了撸袖子,眼神也是恶狠狠的,似乎下一刻就要动手的架势。 凌俐心里有些发虚,不过也不示弱,学着他的模样撸了撸袖子,嘴里恶狠狠说道:“你以为你吹吹胡子瞪瞪眼我就怕你?我告诉你,喝酒开车犯罪的,你们是法盲吗?要不,咱们打110试试?看看警察叔叔怎么说?” 那两人对视了一眼,看到对方眼里都是有些不确定的神色,不禁狐疑起来。 趁着那两人被她外厉内荏的模样惊到,她又忙着火上浇油:“上个月刚颁布的法条,每毫升血液里酒精含量超过80毫克,构成危险驾驶罪,如果超过200毫克,依法从重。就你们这一身酒气的,怕是得超过400毫克了,三年起步最高死刑。要是再敢碰我一指头,酒后闹事伤人逃逸的,你们想把牢底坐穿吗?” 一高一矮两人依旧没有说话,凌俐干脆掏出手机,嘴里嘟嘟囔囔:“还是先报警。” 她一边念着“110”,一边慢动作似地按着屏幕上的数字键。结果,都还没按完,对方两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已经坐进了车,发动汽车急急开走,地上只留下一个残缺的保险杠,和一地的碎片。 看着那车的车灯渐渐消失在夜色里,凌俐轻吁口气,又爬进车里。 她正准备发动汽车走完最后一小段路程,不经意间侧了侧头,却看到副驾上坐的祝锦川埋着头,身体不住地颤抖。 凌俐一下子紧张起来,刚才喝那么多,这人不会是酒精中毒了吧? 她忙问:“祝主任,您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 第四十六章 询问 她话音刚落,却听到祝锦川开始笑。 先只是轻轻一声笑,渐渐大声起来,到最后,笑到不可收拾。 凌俐满头雾水,不知道他到底在高兴什么,只好等他先笑完。 祝锦川笑够了,指尾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泪,摇着头说:“凌俐啊凌俐,你学我说话倒是快,不过你这三年起步最高死刑又是从哪里来的?” 凌俐像是被老师抓住错漏一般,讪讪一笑:“吓唬一下法盲而已,我知道危险驾驶罪不是那个量刑幅度的。” 他却又摇了摇头,声音里还带着笑意:“你也真敢吹,400毫克的酒精含量,怕是已经酒精中毒导致呼吸暂停了。你也该庆幸这两个法盲血液里酒精含量甚至都还没到100,要不,他们早给你揍过来了,还等着听你瞎扯?” 这话说得凌俐有些后怕起来,不过还强撑着说:“我不怕,这车里不是还有你吗?而且,我就不信当地人就能无法无天了,说动手就动手。” 这次,祝锦川倒是点点头:“这话说得是不错。不过,你是发威把人吓走了,我都没来得及拍照留存,没有事故照片,这车修车报保险的,还真有点麻烦。” 这话说得凌俐顿时傻了眼。 对啊,就算她追尾是全责,可是可以走保险的,她刚才一时脑袋发热怕对方讹上她,连忙把人给唬弄走了,结果弄巧成拙。 对方落荒而逃,固然不用赔追尾的钱了,可是祝锦川的车也花了,还是得修的。如果走不了保险,岂不是造成的损失都得她来赔? 这黑灯瞎火的,还真是两眼一抹黑,都找不到地方哭去。 凌俐发了一会儿愣,又讪笑着陪着小心:“祝主任,我这个月手头紧,修车的钱,下个月再扣好吗?” 她的话又逗得祝锦川笑了起来,好半晌,他才说:“算了吧,你这也是职务行为,而且,你好容易自己摆平两个小混混,也算是了不起的事,我就不打击你士气了。” 凌俐本来想说负责到底的,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这确实是职务行为,如果不是被逼着开车,也不会有这一出,于是马上心安理得下来。 祝锦川却意犹未尽一般,借着酒劲继续调侃她:“看不出来啊凌俐,从你上次骂我一通以后,嘴上功夫倒是越来越凶,越来越伶牙俐齿,我看你出师的日子,指日可待。” 凌俐想起曲佳案件中的那次辞职,她对祝锦川说他很卑劣来着,后来祝锦川好言好语请她回去,除了工作中要求严格,其余时刻,也没怎么为难她,反而是她这段日子处处腹诽他面瘫。 想起这些事,她不禁有些赧然。 她稳了稳心神,诚心诚意地道歉:“对不起祝主任,上次冒犯您。我保证,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出言不逊了。” 祝锦川却微叹了口气,摇摇头:“我希望是最后一次,不过,又哪里是第一次?” 这话说得凌俐一头雾水起来,眯缝着眼睛看着祝锦川。然而看到他脸上又没了表情,似不想再搭理她的模样,忙转过头认真开车。 祝锦川低着头,脑袋有些昏沉。 米酒度数不高,不过后劲大,刚才那顿喝下肚的怕是以斤论。现在酒劲上来,不仅头开始疼起来,胃也火烧火燎地痛。 还好凌俐识趣,知道他不想再说话,也就保持着安静。 再侧眸看看她,长发垂坠在肩上,侧脸线条柔和安静,乍看之下还像个乖巧听话的女孩。然而她虚着眼睛微嘟着嘴努力想要看清路的模样,真是越看越古怪。 不过,又想起刚才他不经意低头时,看到月光下缎子一样的头发,和她头顶中央的两个小旋窝。 奶奶说过,头顶有两个旋儿的人,脾气大性格倔。别的人不知道准不准,只是放在凌俐身上,可真是准得很。 祝锦川侧过脸去看着窗外,深邃的眸子里映上路灯如萤火般的光华,嘴角略微勾起的弧度,浅浅的笑容一闪而过。 这脾气大性格倔的姑娘,远远不止骂过他一次。 只不过,都那么久远的事了,笨如凌家二妹,怎么还会记得住呢? 晚上撞车以后,祝锦川难得的和蔼,让凌俐以为他大概也不是冷心冷面的人。 结果,第二天早上一起来,酒醒的祝锦川又成了那副面瘫的模样,哪怕是早饭时候被汤包里的汤烫了,也能做到一副淡然不惊的模样,看得凌俐一直腹诽怎么不多烫几下,看他怎么装下去。 吃过早饭,祝锦川带着她来到离昌山市区三十几公里的昌山监狱,完成此行最重要的任务,会见秦兴海。 一路上,祝锦川一边开车一边和她说着目前工作的进展,也让凌俐知道了为什么他要安排昨晚那样一场的应酬。 本来按照法律规定,会见当事人是律师的权利。但是,因为在一审中,看守所的工作人员不知道是受了谁指使,在祝锦川某一次会见秦兴海的时候,偷偷录了音,最后竟然公开了出去。 虽然没有录到什么关键的东西,那名看守人员也被开除处理,只不过这番经历让祝锦川心有余悸,所以找了昌山的老友们疏通一下,一定要保证在再审中这方面不出问题。 祝锦川最后说:“秦兴海在案发前吸了毒这件事,他在一审中是跟我承认了的,一会儿多半也会跟你说。这个情节你一定不能透露给任何人,包括所里的人。否则的话,翻案更是难上加难。” 等到了昌山监狱,出示了相关手续后,接待他们的,正是昨晚那位韩胖子。 他好像是这里的一位小领导,穿上警服倒是稳重起来,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带领他们穿过一重重厚厚的铁门,最后到了会见室。 临走前他到祝锦川跟前,附耳说着:“都检查过了,没问题。” 祝锦川点点头,又低声跟他说了几句话,声音小得凌俐都没听清。 两人坐在会见室里等待,没过多久,秦兴海被带了进来。 他穿着监狱深色的囚服,外面套着深蓝写着番号的背心,光头、就是最常见的服刑人员的模样。 秦兴海个子不高中等身材,细眉细眼的普通长相,属于扔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到那种。一见到祝锦川,他先是裂开嘴笑了笑,只是笑得有些僵硬,看起来不大自然。 本来他站着还有几分弓腰驼背的模样,然而他一坐下,腰马上挺得笔直,手规规矩矩放在桌面上,整个人都像绷紧了的弦一般。 看着他板正的坐姿,凌俐都忍不住紧张起来,也悄悄地挺直了背脊,拿出一副正襟危坐的姿态。 等她拿出笔记本查找之前梳理出来的关于案件的问题时,忽然听到祝锦川轻笑出声。 两人都疑惑地朝他转过头去,发现祝锦川轻握着拳头放在嘴边,声线很是轻快:“秦兴海,你首先要改的就是不要坐得这样太端正。你这样的坐姿,法官一看就容易就想到服刑人员。” 凌俐恍然大悟,难怪总觉得那姿势不大自然,她原以为是对方太紧张,原来是因为服刑多年而形成的条件反射。 秦兴海丝毫不介意祝锦川的嘲笑,认真地点点头:“听你的,祝律师。” 祝锦川敛起笑容,正色道:“我一会儿跟老韩沟通一下,从今天起,你不能再剃头发了,上庭时候务必要是平头,光头也是会引起偏见的形象。” 顿了顿,他又说:“既然要朝无罪的方向辩,你首先要做的就是迅速甩掉你这些年服刑形成的习惯,从头到脚,都不能有一丝影子。所以,你要回忆一下你没进来前,是怎么走路怎么说话的,明白了吗?” 秦兴海依旧是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嘴里答道:“明白。” 只是这大声到震得凌俐耳朵嗡嗡叫的一声回答,还是带着浓浓的铁窗泪风格,让祝锦川无奈地摇摇头。 会见从这些闲聊开始,一直持续了两个小时。 这两个小时中,凌俐从秦兴海口里,终于了解到了关于这件案子的第一手资料,也明白了,为什么祝锦川千叮咛万嘱咐不泄露关于秦兴海吸毒的问题。 根据秦兴海的供述,他从成年以后就一直在雒都打工,七年前家里拿了笔拆迁款,他谎称要做生意拿走二十多万,结果没多久就用光。 因为欠下别人的赌债,再加上在雒都的生活困顿,秦兴海在五年前的夏天回到了家乡。 本来只是躲躲赌债,结果他回到家了,发现父母住着城郊征地赔偿的两层的小楼,日子还过得不错。 秦兴海的老爹是个闲不住的人,也有几分能干。搬迁后,他倒是有眼光,先是就着自家房子开了个茶馆方便左邻右舍打牌聊天,后来又在屋后小池塘里养了一群鸭子,还在家附近地方租了块地,种了草莓葡萄车厘子。 那时候,雒昌高速刚刚通车,一到节假日牵线似的汽车从雒都方向涌入昌山,尤其是在冬天,雒都的阴霾让人们纷纷出城寻找太阳,亚热带气候阳光充足的昌山非常受欢迎。 秦家老爹一见有搞头,马上把家里的果园发展成农家乐形式,一到水果的季节游人如织,收入很不错。 不过,对于败家子秦兴海,这些收入看得着摸不着。一回去他爹就说了,管吃管喝没问题,就是不给钱,要不多少都能给秦兴海糟践了去。 这也是被他气坏了,当初拿着那么多钱说进城创业,结果好吃懒做花得一分都不剩,好手好脚的又不做事,实在不成器。 第四十七章 孽子 在家住了没多久,秦兴海无意中得知父母都在亲戚那里买了保险,心思活泛了起来。 那时候,其实他并没有打身故赔偿金的主意,只是想两老口与其每年拿接近一万元给亲戚,不如给他花花。 结果,他这想法才刚刚透出来,就被他父亲拎着狠狠敲了一顿。 别看秦兴海三十的人了,其实很怕他父亲,哪怕在体力上远远强过他爹,也不敢还手,大概是因为小时候被打怕了的缘故。 虽然挨了顿打,秦兴海还是没死心,不敢被他爹知道,就偷偷撺掇他妈给钱。 俗话说得好,慈母多败儿,秦兴海之所以不成器,和他母亲的娇惯是分不开的。 一开始,她态度还很强硬,但是受不得秦兴海跟她哭穷装可怜,渐渐地,也就放松了口袋,每天都拿零用钱给他,多则上百,少也有几十。 在雒都这些钱大概不算什么,可是在消费不高的昌山,还是在城郊,这些钱倒是够秦兴海逍遥,每天买烟、小赌一下,还能偶尔在外面吃顿饭,倒是有滋有味。 然而,没过多久,这事也被秦兴海的父亲知道了,一怒之下,把母子两人都揍了顿。 听到这里,凌俐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了眼睛,:“你爸连你妈都打?” 秦兴海似乎是习以为常的表情:“怎么不打?我爸一喝酒,脾气一上来,连我爷爷都打。” 凌俐听到他的回答有些默然。听起来,他的原生家庭,是一个充满暴力的地方。 看凌俐沉默下去,祝锦川敲敲桌子示意秦兴海继续说。 再接下来,秦兴海就说到了他吸毒的事了。 其实,因为靠近边界,昌山本来就是毒品泛滥的地区,只不过秦兴海这么些年居然没有染上毒瘾,或者走上贩毒制毒的“致富”之路,和他爸动不动就敲下来的棍棒有很大关系。 雒昌高速没有修通之前,从雒都到昌山,火车要坐整整一夜,而汽车,要翻越数座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山,整整开两天,交通极为不便。 再加上地理条件不是那么好,山地多平底少,经济一直是省里的尾巴,农村家庭能出一个正常工作不沾毒品的孩子,已经算是成功了。 从这个角度出发,秦兴海父亲的教育政策,还算是没有大的问题。 只是,秦兴海那次染上毒瘾,也是因为他爸那天打了他和他妈。 为了一点钱被自己父亲羞辱殴打,还连累母亲一起遭殃。可是他不敢反抗,又气得慌,三十好几的大男人竟然上演离家出走,身上没钱找不到地方可去,最后在马路上游荡时候遇到了小学同学,干脆跑别人家里去窝了一晚上。 不过很不巧,那里正好是个赌窝。 他那同学倒是很热情,主动借钱给他玩,有两次玩得高兴,又免费提供了两次麻古给他。 对于毒品,秦兴海因为接触尚浅倒是没上瘾,也不会主动花钱去买。只是,赌博却是秦兴海戒不掉的恶习,一来二去又欠下一笔钱。 再之后,他欠得有些多了,顺理成章回家要钱想要还债,本来说瞒着他爸跟他妈说,谁知道他妈这次牢牢记得他爸的嘱咐,也不肯拿钱了。 也还算好,他同学念在一场交情,也没逼他太急。再说了乡里乡亲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也就没催账。 然而,没几天,秦兴海在雒都的债主忽然找上了门,找到他打了一顿关了两天,限他一周内还他欠下的五万元钱。 这下,狗被逼急了跳墙,秦兴海打起家里拆迁款的主意。 因为债主找上门,秦兴海实在逃无可逃,每天冥思苦想怎么从家里搞钱出来还债。 眼看着时限快到了,他趁着他爸走亲戚出门两天,缠着自己的老母亲一番哭诉,说不还钱就要没命了,终于哄得他妈从柴房里挖出藏得好好的一笔钱替,一共五摞,新崭崭的一百元,一共五万。 秦兴海钱到了手,心里终于一块大石落了地。第二天一早,他本来想拿着钱去找债主,中途经过他同学家门口,正巧被看到,一阵热情洋溢的寒暄又让他坐到了桌子前。 秦兴海兜里有钱,一时兴起想要先赌一把翻翻手气。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一般来说应该是秦兴海把要去还债的钱输光了,还不上钱跑路或者祸及家人。然而,那天他运气却不错,一下午下来赢了不少,把欠同学的钱还了,还有余有剩的。 他一时高兴,就在他那同学那里买了两颗麻古,美其名曰照顾生意。 不过,秦兴海倒是记得正事重要,没有再磨蹭,赶在天黑前到了债主住的地方,把五万的赌债还了,之后就优哉游哉回家。 心头大石落了地,秦兴海很是得意,先是喝了酒,哼着歌回了家,正说要休息的时候,突然摸到兜里的麻古,于是找来锡箔纸躲在房里偷偷吸了。 他正美滋滋地上头呢,债主却找上门来,直接从房间里把他拖出来狠狠打了顿。 至于为什么,很简单,债主说,秦兴海给的钱,有一大半是假币,而且,每摞钱就最上面十来张和最下面是来张是真的,中间的钱,全是假币。 债主放下狠话,让秦兴海三天内还钱,要不,就把他家砸个稀烂。 秦兴海挨了打,头还昏昏沉沉的,完全懵了,看着满地散落的粉色钱币,又一张张摸起来看,果然发现不对劲。 乍看上去倒是跟真的似的,一细看,所有钞票都是一个号码,连作假都没有一点诚意。 债主走了,秦兴海一时心烦意乱,忽然看到站在他旁边手足无措的母亲,便质问为什么她拿假币害他? 然而,他母亲矢口否认,他一时生气,又迷迷糊糊的,捡起磨盘边的“硬头黄”竹棒,狠狠敲向了母亲的背部和头部。 见母亲倒在了池塘边,捂着头叫疼,他既不理会,也不知道怕,骂骂咧咧就上楼睡觉去了。 睡到半夜,他忽然被他爸从被窝里拉出来,提着菜刀就要杀他。 秦兴海当时正睡得迷迷糊糊,被他爸眼睛通红睚眦欲裂的模样,一下子吓得屁滚尿流。 本来他是不敢和自己老爹对着干的,可是这次他爸,一上来就砍得他手受了伤,明显是来要命的。 秦兴海手上见了血,一时间脑袋发热,再加上喝了酒嗑过药,胆子一下子暴涨,就跟他爸对打了起来。 他爸虽然在家里一向是说一不二的老大,可是毕竟五十来岁的人,怎么干得过三十多岁正值壮年的儿子? 两人搏斗之间,他父亲不慎摔下楼,虽然只是二楼,但是是头部先着地,摔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下的混凝土也渐渐侵染上黑红的颜色。 秦兴海被吓到了,什么都不管不顾,收拾了几件衣服都出逃跑了。七天后,在昌山开往外省的火车上,他被警察拦截,从此就是五年的禁锢。 终于说完整个过程,秦兴海有些沉默。 好一会儿,他补充:“这些年,我越想越觉得蹊跷。我妈当时倒在池塘边,还在呼痛,怎么就淹死了呢?” 祝锦川手指又节奏地在桌面上敲击:“这也是你第一次供述的内容,经过这么多年记忆的沉淀,你依然坚持这是事实?” 秦兴海点点头,又说:“就算我妈真是淹死,那也可能是自己失足掉下池塘的,为什么要说是我为了掩盖罪行推她下去? 祝锦川坐直身体,声音异常地严肃:“你最早被抓的时候承认自己杀了人,进了警局又说自己没杀人,测谎以后,再一次改变口供承认自己杀人,其中的关节,你再说一次给凌律师听。” 又转过头对着凌俐,面色凝重:“你仔细听清楚了,这是本案的关键。” 凌俐沉沉点头,秦兴海看到祝锦川重视的态度,也不由得紧张起来:“第一次我承认的时候,是因为我以为杀人是指我失手推了我爸这件事。后来,警察忽然说我杀了我妈,我当然不承认,我只是拿竹棒敲了她三下,怎么会死? 不过,之后我测谎没通过,有警察跟我说,机器都说是我做的了,这是高科技,人脑干不过电脑的,就劝我承认了争取宽大处理。” 凌俐皱着眉头问:“所以,你就承认了,变成了有罪供述?” 秦兴海点点头:“我被他们那样一说,其实也有些不确定起来。那晚上,我本来喝了酒,又……又溜了麻古,实在有些迷糊。后来不知道怎么了,警察说什么,我就认什么,警察没说我吸毒,我也没主动交代。直到上了法庭,我听到法医说我妈颈后有被菜刀刀柄敲的痕迹,我才觉得不对。” 说到这里,秦兴海垂下头想了几秒,又抬起头目光灼灼:“即使其他的都记错了,可是,我明明拿的是硬头黄,怎么变成了菜刀柄?” 祝锦川则补充:“而且,案发现场没有发现秦兴海说的那种叫硬头黄的竹棒,但是,女死者背后的伤,确实像是被竹棒打的,皮肤上还有在泥地上拖拽过的痕迹。所以说,这个案子,其实是很有打头的。” 从秦兴海这里能了解到的案件事实差不多也就这样了,他们离开时,秦兴海定定地看着祝锦川,问:“祝律师,你让我等几年,又让华昭跟我说时机成熟了有机会翻案,这次真的能行吗?” 祝锦川站起身来,微垂着眼帘,却挡不住他眼里细碎的光芒。 他一字一句:“相信我,天时地利人和,现在都有了。你能不能恢复自由,就看这一次。” 第四十八章 大雪 从监狱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快到中午。 在回到昌山市区的半个小时路程中,祝锦川面色沉沉,一个字都不想多说的模样,让凌俐也自觉地拉上嘴上的拉链,两个人一直保持沉默。 凌俐偷偷瞄了眼专心开车的祝锦川。 她不大爱说话,也是因为性格使然,但祝锦川明明能言善道的,刚刚跟秦兴海的询问中,他话不太多但循循善诱的,三言两语就能说得秦兴海眼里冒光,谈话技巧超高超的,却能憋住话到五小时的路程只跟同车的她说两三句的程度,看来是真的很讨厌她。 想到这里,凌俐又有些自嘲,祝大状的金口,自然是为了哄当事人而生,跟她一个小菜鸟说话不能得名不能得利的,自然惜字如金。 等到了市区,祝锦川把车停在一个特产店门口,主动开口问她:“你要不要买些什么特产回去?昌山的水果、苦荞茶都不错。” 凌俐正在神游,听他这样一说,有些意外地转过头,又摇摇头:“不买。” 现在淘宝无比方便,大老远的搬回去一些直接在网上下单就可以坐等快递员小哥哥送上门的特产,浪费资源。 祝锦川也不多劝她,把凌俐一个人留在车上,自己到店里买了一大堆水果,还有一些礼盒包装的东西,扔到车尾箱。 随后,他又敲下她的车窗,说:“下来吧,吃了午饭再走,直接回雒都。” 午餐就在路边一家小店,经营昌山的特色的羊肉米线。 店面简陋,可味道着实不错,细细白白的米线浸在汤白味鲜的羊肉汤里,面上浮着片得薄薄的羊肉和葱花和芫荽。 不仅卖相不错,味道更是不错。羊肉不腥不膻,肥嫩可口,汤浓味醇,米线也很有嚼劲,如果清汤的有些腻,还可以加些小米椒,或者让老板来几片酸白菜解腻。 凌俐本来就饿了大半天,那浓香扑鼻的味道让她直冒口水,等老板端上碗,忙不迭低头吃起来。不仅一小碗米线很快吃完,连汤都喝得不剩,随着食物下肚,热量游走到四肢,她额头鼻尖上,也出了细细密密一层汗。 都吃完了,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才吃相怕是很不雅,也不知道会不会又引来祝大状的冷眼。 等惴惴不安抬起头,她才发现,祝锦川已经不在桌前,而是立在饭店外的一株大树下,手指间夹着烟,抬头仰望着头顶郁郁葱葱的树冠。 昌山这样的亚热带气候地区,四季如春,哪怕是冬季,白天温度也基本在十五度以上,路边树木常年都是苍翠繁茂,遮天蔽日一般。 凌俐拿出纸巾,小心翼翼清理了沾上油渍的嘴角和手指,又捋了捋头发,拿出小镜子仔细观察了确实没有什么槽点,才从店里出来,站到祝锦川身边,低眉顺目地喊了声:“祝主任。” 祝锦川转头看了看她,又回头看看小店的桌面,问道:“吃完了?一碗够吗?” 凌俐想起被她吃得一干二净的碗,有些心虚地点了点头。 不过,祝锦川倒是没有拿她的吃相作伐,只淡淡一句:“休息几分钟就走吧。” 凌俐点点头,忽然想起刚才他在监狱里的和秦兴海说的那句话,实在忍不住好奇,一时间问出口:“您刚才跟委托人说的,所谓天时、地利、人和,都是指的什么?” 祝锦川紧抿着薄唇,眼底带着一丝笑意:“第一,从时机上来看,这两年每年都有重大的冤假错案浮上水面,对于被告人长期申诉的案子,从中央到地方,都前所未有地重视,这是天时; 第二,从阜南的情况看,省高院新任院长是典型的学者型法官,是个强硬派,他带领下法院风格也强硬了不少,对于有打公检两家脸的机会,怕是不会轻易错过,这是地利; 至于人和,我先卖个关子,等到了那一天,你自然就知道了。” 凌俐听得半懂不懂的,不过虽然疑虑重重,看祝锦川不愿深说的模样,也就知情识趣地闭上嘴,默默立在原地。 祝锦川一口口抽着烟,忽然又抬头望着顶上那片树荫,声音缓慢而悠远:“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 这个问题让凌俐有些呆住。怎么回事?科普植物种类这种事,不是南之易的风格吗?怎么跑到祝大状身上来了? 虽然一头雾水,不过她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不知道。” 祝锦川垂下眸子,轻声说:“这是蓝花楹,有名的景观树,只是这树喜欢温暖的气候,国内只有亚热带的地方才有,栽的地方不多,雒都更是难得一见。” 看到祝锦川脸上似有些怀恋的表情,凌俐更是摸不着头脑。怎么看,祝锦川也不像喜欢闲谈的人,怎么会突然跟她聊起树? 他深深吸了口烟,又缓缓吐出烟雾,继续说着:“这条路的两边全是蓝花楹,每年四五月的时候就开花,开起来是一片铺天盖日的蓝紫色,好像梦幻仙境一般。等风吹过的时候,花瓣轻轻落下,地上也全是细细碎碎的紫,美极了。” 凌俐悄悄地在手机里百度了一下蓝花楹,待看到开花时候的形态,忽然对他话里描述的场景有些向往起来,想象着那纤细枝头缀满如云朵般的紫,该是多么美丽的景象。 她还在神游,祝锦川突然转过头,眸子里闪着微光:“你知不知道,蓝花楹的花语是什么?” 凌俐怔怔摇头,心里还在疑惑着,为什么严肃如他,会和浪漫的花语联系在一起? 而且,祝锦川从来不做没有目的的事,他问她如此冷门的东西,这究竟唱的是哪一出? 几秒后,祝锦川微叹了口气,缓缓说着:“蓝花楹的花语是,在绝望中等待爱情。” 她倏然一愣,嘴里回答:“啊?” 绝望中等待爱情,这又是什么gui?是祝大状在形容他自己的心态吗? 可为什么跟她说这话?她又不是知心大姐还能倾听面瘫中年倾诉感情生活的,这话她该怎么接? 难道说她该开导开导祝锦川,虚情假意说一番“没关系,总有那么一个人在等你”,或者干脆实话实说“别等了,继续绝望吧”? 凌俐忍不住一阵胡思乱想,总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祝锦川却又忽然挑眉一笑,说:“换句话说,这花也叫单身狗之花。你就这样立在这里,和这树,可真配啊。” 说完,他也不再管凌俐,低头掐掉手里的烟,径直走向停在路边的车。 等他上了车关了门,又从车窗里探出头,对着呆立在原地的凌俐喊道:“上车,走了,你是真要呆在这里等到花开吗?” 接着,是一声虽然轻但很愉悦的笑声。 凌俐低头看了看自己蓝紫色的大衣,又想了想刚才祝锦川的话,终于明白了过来,顿时瞪大了眼睛。 祝锦川这莫不是,在跟她开玩笑? 她眼角又是一抽,祝大状这没头没尾的笑话,实在是冷得不得了,让她连干笑一声捧捧场的心情都没有。 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里默默吐着槽,跟着祝锦川上了车。 汽车顺着昌山市区的主干道开了十几分钟,没过多久便开上绕城高速,向出城方向开去。 这一次出城,便是要从亚热带到温带,直接赶回雒都了。 刚才还有心情打趣她的祝锦川,这一会儿又阴沉着脸,双眼平视前方,身上浓浓的“生人勿近”气场。 凌俐忍不住腹诽,这人阴晴不定实在太难伺候,接下来的路程怕是又要开启五个小时管理员禁言模式,实在有些无聊。于是,干脆闭上眼睛倚在车门上,默默装睡起来。 随着车身晃晃荡荡,她装着装着,竟然真的困了。等她睡了一小会起来,发觉似乎已经穿过那条似把平原和大山隔绝起来的隧道,汽车再一次进入山区。 天色有些阴沉,天边的云层也越来越厚。祝锦川的脸色,也跟着越来越黑。 凌俐小心翼翼侧眸看了眼他,又默默缩了缩脖子,生怕引得心情不好的祝大状又拿她作伐打击报复。 只不过,没几分钟,凌俐就知道他面色凝重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过了隧道,海拔开始渐渐上升,雪花也纷纷飘落。渐渐地,竟然下得洋洋洒洒,撒盐扯絮一般遮住天幕。 道路湿滑难当,又有些结冰,祝锦川的越野车即使有四驱模式,也开始有些打滑,不得以只好k降低了车速。 “这天气,恐怕路程至少增加好几小时了,做好心理准备,可能晚上才能到雒都。” 祝锦川看了一眼仪表盘上四十公里每小时的速度,脸上的表情也有些烦躁。 凌俐老老实实“哦”了一声,不敢发表意见,更不敢发一点牢骚,哪怕她归心似箭想早点摆脱祝大状身边的低气压,无奈天公不作美,她又有什么办法? 随着雪越来越大,凌俐的心也不禁沉了下来。 等到了菩萨岗,也就是她曾经停留过的那个服务区,只短短一天的时间,这里已经变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 屋檐上已堆积起好几公分厚的雪,看起来又白又绵软,路边的树木的枝丫上也盛满了雪,偶尔一阵风吹过,摇曳着落下一层,没多久又被覆盖。 雒都很少下雪,哪怕受厄尔尼诺现象影响所谓的寒冬,最冷的那几天,最多下一场又轻又薄的小雪安慰一下翘首以盼的人们,那雪珠一般的雪花,落到地上便化成水,很少能堆积起来。 这样漫天羽毛下得纷纷扬扬的大雪,在这之前,她竟从未见过。 祝锦川把车停到服务区的停车场,对凌俐说:“去上个卫生间吧,下一个服务区四十几公里,这鬼天气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到。” 凌俐点点头开了车门,脚才刚沾到地,就被车外零度以下的低温来了个下马威。 她哆哆嗦嗦下了车,紧了紧自己身上薄薄的呢大衣,小心翼翼走向十几米远的卫生间,有些后悔应该穿得厚一些的。 第四十九章 二妹 昌山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处于两个高原的夹缝之间,四周的崇山峻岭为这个城市挡住了冷空气的侵袭不说,又因为海拔相对较高,云层很薄,一年四季温暖如春。 而这距离昌山两百公里以外的山区,没了世界屋脊的庇护,似是冰雪世界一般,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雪下得晶莹剔透,连绵不绝。 从暖气充足的车厢钻出去,对上车外零度以下的冷空气,再到冰窖一样的卫生间逛一圈,最后再在冷到刺骨的自来水下洗手,这感觉,简直不要太酸爽。 即使被冻得直打牙齿咬得咯咯响,凌俐还是很认真地冲洗自己的双手,也暗自庆幸水管没被冻上。 等她洗了手出来,却看到祝锦川立在服务区便利店前的屋檐下,紧皱着眉头。 见她过来,祝锦川抬手指着前方的一片山:“那里怕是堵车了,不是积雪太深,就是发生车祸了。如果雪再不停,这条路就要交通管制了。” 凌俐有些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又拼命虚着眼睛想要看清楚他指的地方,然而前方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真切。 祝锦川打开车门拿出一把伞,一扬手将车钥匙扔给还迷迷瞪瞪的凌俐:“我去前面看看,你回车里等着。” 说完,他便撑着伞顺着小路出了服务器,再之后,沿着高速路的应急车道,走进前方铺天盖地的一片雪里,渐渐地背影越来越小。 凌俐本想跟着他去的,然而才走了两步就觉得脚底一滑。 好容易找回平衡堪堪稳住身体,她垂头看看自己脚上的高跟短靴,默默打开车门坐进去。 穿这样的鞋子跑雪地里去作死,屁股不摔成八瓣就怪了。 好容易在暖气出风口把冻得通红的手捂暖和,凌俐看着窗外的大雪,有些发愁。 虽然祝锦川不在,仿佛身边的气压都没那么低了,可是这服务区里就这一辆车,就她一个行人,周边的活物除了呼啸而过的大货车以外,就只有在屋檐下卖着烤土豆的老阿妈了。 好像,还是有点怕怕的。 凌俐仔细检查了车门确实是落了锁,终于安下心来。 车里暖气充足,她支着头撑在门上,听着音响里的歌,有些迷迷糊糊起来,快要睡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她支在车门上的手一滑,失去了支点的头也猛然下沉,一瞬间清醒过来。 周围静悄悄的,除了车里低声吟唱的绵软女声之外,便只有从车窗虚开的那条细缝里传来的风声。 凌俐抬腕看了看手表,指针已经指向了五点,忽然有些心神不宁起来。 眼看着过去快一小时了,祝锦川还是没回来。她咬着唇,嘴里喃喃念道:“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忽然,前方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把她惊得身体一抖。 她循着声音望过去,原来是卫生间旁的一个小棚子,被积雪压得不堪重负,又被山间强劲的风吹得东倒西歪,终于轰然倒塌。 被这声音一吓,凌俐更觉得情况不妙,右眼皮也不住地跳起来。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她心里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忙掏出手机想要打给祝锦川问问他去了哪里。然而却发现,手机又给了她沉重一击。 屏幕右上代表着信号的那一排长短不一的竖线,就剩最短的一根若隐若现。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找出祝锦川的号码拨打了出去,手机拿到耳朵边上半天,听筒里却始终没有任何声音。 凌俐有些抓瞎起来,这虽然是深山老林,可毕竟是高速路的服务区,怎么连个电信基站都没有? 再看看周围一片白茫茫,有些明白过来大概是下雪的天气影响了信号。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祝锦川还不见踪影,凌俐心里有些焦灼起来,再也坐不住。 高速路上全是积雪,天冷路上又结了冰,如果遇上车辆打滑控制不住方向,走在应急车道上的祝锦川,岂不是很容易就被撞上? 尤其是,这条道上还这么多的大货车,还是连续几十公里的上坡下坡路,在冰雪路上更是不容易操控方向。 如果他真出了什么意外,这样恶劣的天气,电话也打不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可又该怎么办? 脑海里似乎闪过祝锦川躺在血泊里的模样,凌俐有些不敢再想,忙跳出车门,在一片大雪中,急匆匆向他刚才离去的方向赶去。 半个小时过去,凌俐一瘸一拐走在应急车道上,看着眼前又湿又滑长长的斜坡,牙齿打着颤,有些不知所措。 本来她是出来找祝锦川的,结果,她才走了不到一百米,眼镜镜片上就沾满了雪,一时没看清,脚下的靴子又踩上了一块暗冰,接着身子一歪视线倾斜。 一阵天旋地转,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发觉自己已经摔到了路边的沟渠里。 从泥水里站起身来的一瞬间,凌俐脑子里的想的,竟然是原来眼皮跳代表有灾的不是祝锦川,而是她自己。 她好容易从湿滑的坡面爬上了路肩,却发现,左手臂和左脚踝,仿佛都摔伤了。 手臂上的痛感丝丝缕缕传到大脑,左脚踝上,也似有一阵阵酸酸涨涨的痛感泛开。 还有,刚才滚下坡去的时候,眼镜也给摔坏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人倒霉起来喝水都塞牙缝。 忍着疼又走了几百米,遇到了一段长长的上坡路。 站在坡下,凌俐有些犹豫起来。 她手上还好,可能只是撞到了有点皮肉伤,可是崴到的左脚越走越疼,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到骨头。 凌俐咧了咧嘴,不知道她现在是应该掉头回服务区去,还是继续往前走去找祝锦川。 她原地踌躇着,忽然模糊的视线里,仿佛出现了一个跳动着的小黑点。 凌俐虚着眼睛想要看清楚,可又是下雪又是没有眼镜的半瞎,她努力了好久,仍然看不清那是什么。 等那黑点由远及近,离她只有几十米距离的时候,她才发现,那是个撑着伞影影绰绰的人影。 视线里一张熟悉的脸渐渐清晰起来,眼前身材瘦高表情严肃的人,竟看得她眼睛有些发疼起来。 祝锦川皱了皱眉头,看着眼前一身泥水的凌俐,声音里带着一丝恼怒:“不是让你在车里吗?你怎么出来了?” 她头上肩上都是雪,衣服脏兮兮的,跟在泥地里滚了一圈似的,眼镜没了,头发也很乱,活像哪里逃荒来的难民。这模样看在眼里,真是刺得慌。 凌俐之前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盼着祝锦川出现,现在尽管他脸色语气都很不友好,但毕竟还是活生生好端端的,这时候心里松了一口气。 只是,她一低头就看到自己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大衣,还有满手的泥水,有些尴尬起来。 祝锦川最讨厌别人给他惹麻烦,自己这番自作主张,结果别人好好的,自己却摔成这副脏兮兮的模样,真是说不出的狼狈。 她低着头,声音有些讷讷的:“我看你那么久不回来,怕你……” 说了一半,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担心仿佛是在咒他一般,于是又硬生生吞下后半截话。 祝锦川微叹一口气,撑着伞替她遮住雪,似是认命的无奈语气:“走吧,先回车里再说。” 凌俐点点头,深吸了口气忍住疼走了几步,但那不正常的步态马上引起祝锦川的注意。 他停下脚步,有些不悦地侧过头:“你脚怎么?” 凌俐有些无措,咬着唇回答:“刚才好像崴了下。” 祝锦川这才发现她好像不只是摔了一跤那么简单,问:“你刚才怎么回事?” 她唯唯诺诺半天,终于还是老实交代:“刚才脚下一滑,一不小心滚到了路边的沟里,左脚踝……崴了。” 听她说完,祝锦川长叹一口气:“凌俐,我真是服了你,穿着高跟鞋雪地里乱跑,你还嫌你惹的麻烦不够吗?” 顿了一顿,他又数落着:“你该庆幸你只是滚下沟渠,再往前两百米,路肩下面就是悬崖,要是滚下去,没十天半个月的,都捞不上来你的尸体。” 凌俐默默低头听着,也一遍遍告诫自己,虽然说她是因为担心祝锦川的安危跑了出来,完全出于一片好意,但也着实有些自不量力。 以祝大状的精明能干,哪里需要她的担心?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指甲里的泥污,皱了皱眉,正在郁闷这么脏要怎么清洗的时候,忽然间,手里被塞入了一把伞。 凌俐惊愕地抬头,却发现祝锦川微蹲着站到在她身前,又侧过脸说:“我背你过去。” 她连忙摇头,强调着:“没关系,我能走,慢一些就行。” 祝锦川依旧保持着回头的姿势:“崴到脚可轻可重的事,在没有确定伤情的情况下,最好脚不要沾地。” 她又摇摇头:“我身上太脏,把你衣服弄脏就不好了。” 祝锦川又是一声叹气,声音里带了无奈:“凌二妹,你小时候说一不二霸王似的脾气,可没现在这么婆妈。” 第五十章 堵车 这熟悉又遥远的称呼破空而来,凌俐嘴巴张了张,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们家,姐姐是大妹,她是二妹,小旻是小弟…… 那些年,每当黄昏降临,总能听到妈妈扯着嗓子远远喊着:“大妹、二妹、小弟,回家吃饭了。” 然后,就是姐姐高声回答着“哦”,或从街口的大榕树旁,或从屋后的小河沟边,带着两个玩成泥猴一般的弟弟妹妹,大的拉着小的,串糖葫芦一样回家。 好像好多年没人叫过她二妹了,哪怕是舅舅,在家人过世后怕勾起她伤心,这些年也渐渐改了口。 陡然间听到有人这样喊她,凌俐愣在原地,只觉得心底瞬间涌出莫名其妙有些委屈的情绪,鼻尖酸到发疼。 见她半天都没反应,祝锦川耐心终于耗尽:“快点吧,你不冷,我还冷呢。” 被刚才那个称呼弄得乱了心神,祝锦川这一发火,凌俐顿时没了思考能力,呆呆地趴到了他的背上,一只手搭在肩上稳着身体,另一只手撑着伞。 祝锦川背起她,沿着应急道缓缓而行。 被山间的雪风一吹,凌俐忽然回过了神,顿时有些尴尬起来。 虽然双方衣服都厚,可这样的接触,难免还是让她很不自在。 她努力挺直脊背尽量减少和他的接触,刚才捏着祝锦川肩膀的手,也渐渐变成撑着的模样。 却又马上听到祝锦川带着一丝烦躁的声音:“风大雪大的本来就不好背,你再扭来扭去,是想我们两个都滚到悬崖下?” 凌俐这才看清这段路的路肩下,一丛丛被雪覆盖的植物后面,是深不见底的山崖。 她脑袋也清醒了很多,忙老老实实伏下身子不敢乱动。 几百米的距离似走了很久,好容易熬过这段路,眼看服务区就在眼前,她忙不迭缩下他的背,单脚跳向停车场。 然而依靠穿着高跟鞋的一条腿,要保持平衡实在太难,她才跳了一步,脚下却又似踩空一般,身体不由自主歪斜下去。 凌俐心里咯噔一声,直觉告诉她这次要完蛋。 手臂间忽然传来一阵力量,头上落下大片阴影,下一秒,她只觉得自己好像撞上了什么。 却是祝锦川离她还不太远,在她快要倒下那一瞬间,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卷进怀里,这才没让凌俐再来个狗啃泥。 只是,这一下让她下半张脸磕在祝锦川的臂上,哪怕隔着衣服,还是撞得她鼻尖生疼生疼的,好容易才忍住没有呼痛。 变故横生,虽然她没再来个狗啃泥,伞却脱了手,被风吹得在雪地上滑行很长的一段距离。 等她一站稳,祝锦川便放开她后退一步站开,语气沉沉地发问:“凌俐,你是要摔到半身不遂才甘心?” 又一次差点惹麻烦,凌俐手足无措,脸迅速红了起来,低着头再不敢说话。 真是棒极了,本来是觉得尴尬不想让祝锦川背自己,却选择了个更佳的出丑方式…… 祝锦川没有再说话,只是把伞捡了回来,又塞到她手中。 “站好了,我把车开过来。” 他声音冷冷,表情也是毫不掩饰的嫌弃,说完就去停车场把车开过来,让凌俐坐进副驾,又开回了停车场。 好一番折腾终于安顿下来,凌俐看着自己一身的污泥,很有些如坐针毡的感觉。 鞋子上全是污泥,外套更不用说了,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再看看祝锦川干净整洁的车厢里,只觉得自己实在格格不入。 祝锦川也是个爱干净的人,自己这泥猴一样的造型,怕是很被他嫌弃吧。 果然,他一停稳了车就走到她这边拉开车门,说:“外套脱下来,鞋子也脱了。” 凌俐哦了一声,默默地按着祝锦川的吩咐做。 等脱下外套,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毛衣。幸好,因为冷,她把大衣纽扣扣得严严实实的,哪怕在泥里摔倒,里面的毛衣也还算干净。 祝锦川蹙着眉面无表情拎着她换下来的东西离开,过了一阵,他的声音从车后厢传来:“你没带其他外套?” 凌俐闷闷地“嗯”了一声,也有些无奈。 本以为昌山四季如春用不上厚衣服的,又只是短短的一天,她此行就穿了一件外套,其余就只带了洗漱用品和内衣,哪里会料到运气这么逆天,竟然遇到下大雪? 她微叹一口气,本来外面就够冷,再没了外套,看来只有窝在车里装死了。 正在郁闷着,忽然车门打开,祝锦川拎着什么东西扔了进来。 凌俐愣愣地拿起搭在自己膝盖上的一团东西,才看清这是一件黑色的男式羽绒服。 祝锦川仍旧是淡淡的声音:“先将就我的披一下,等回雒都再说。” 凌俐有些不知所措,瞪着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两人对视了几秒,祝锦川忽然轻声一笑。 这一笑,让他眼角泛起了浅浅的笑纹,眉头间时常紧皱的丘壑也舒展开来,脸上冰雪似瞬间消融一般。 她被这一笑弄得一头雾水,咬着唇偏着头愣了好一阵,连祝锦川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脑袋里警铃大作,忙放下车窗,向后视镜里一看。 这一看,凌俐直想捂住自己的脸,想死的心都有了。她刚才还在纠结什么摔跤,什么麻烦祝锦川背她回来之类的尴尬事,却不料原来暴击在这里。 镜子里,她的大半张脸都是泥水,干掉的泥浆颜色深浅不一,斑驳地从眉骨一直延伸到腮帮子上。 尤其是鼻梁上,居然有颜色深深的一大块泥,也不知道是怎么糊上去的,表面还有些开裂,那裂痕活像囧中间的一撇一捺。而且,如果把那些泥块换成白色,她可真是活像京剧里的丑角一般。 自己就这模样,刚才在祝锦川面前立了半天,他竟然现在才笑出来,肯定憋得很辛苦。 凌俐窘得不能再窘了,捂着脸一阵懊恼,恨不得能挖条地缝钻进去。 这次出门没看黄历,也不知道撞了什么邪这么倒霉。 本来在祝锦川面前就很有些直不起腰的感觉,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丑,这是老天爷要逼着她马上辞职走人的节奏吗? 以出丑太多没脸混下去这个辞职理由,不知道祝大状会不会认可? 凌俐抱着脑袋一阵惆怅,忽然车门又打开来。 祝锦川单手托着个塑料的碗,看起来像是餐馆里用的一次性餐具那种,里面正腾腾冒着热气。 凌俐正在猜测里面是什么吃的,祝锦川却垂下手把碗放平在她面前,又扔了包湿巾给她:“这是热水,你拿湿巾蘸水,擦擦你的脸和手吧。” 他的声音再度恢复了之前的平静,还明显控制着视线不往凌俐脸上落,这倒是让她的窘迫感觉淡了些。 算了,祝大状见惯大风大浪,想必自己的滑稽脸,以他的承受能力,完全不在话下。 于是也心安理得下来,对着镜子好好擦掉脸上的泥水,又细细清洗了手上和指甲盖里的泥垢,终于清清爽爽可以再见人。 祝锦川倒是难得地耐心起来,站得远远地留给她空间,只是中途过来看了眼,帮她换了次水。 等一切都安顿好,祝锦川坐进驾驶室,跟她说起了当前他们面临的情况。 “我打听过了,前面隧道里路面结冰,有大货车出了车祸,据说打横在路上,挡去所有的车道。后面车辆排行大概几公里,以目前的情况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疏通。” 凌俐虽然出门不多,但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大雪天,又出车祸又结冰的,这次他们遇到的状况,似乎有些麻烦。 果然,祝锦川抬眸望着远方白雪皑皑的山,说:“这雪已经下了一天一夜,看起来暂时也不会停。两公里外有个老乡的小寨子,我本想说带你过去住一晚,等雪停了确定道路通了再走。只不过,你这脚怕是不能走了,现在只能在这个服务区里等着。” 凌俐愣了一愣,想起自己周末的安排,惴惴不安地问:“不能现在上路去等着吗?说不定一会儿就通了呢?” 祝锦川静静地看她一眼,淡然说道:“你大概很少出门。这种大雪天,一出意外基本上堵十个小时不算多。高速路上堵着,可比在服务区里等着难过很多。首先一条,高速路上没卫生间,也没有干净水,你确定你受得了吗?” 他顿了顿,又补充:“其实我是无所谓的,我又没有洁癖又是男人,怎么都行。所以,到底是等一等还是现在就上路,就看你了。” 凌俐有些愣怔,咬了咬嘴唇,看看挡风玻璃上越来越厚的积雪,一时间也有些茫然。 想了好半天,她终于妥协于眼前的现实。祝锦川经常在外出差,对这些意外的情况自然是比她更熟悉,也更知道怎么样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比起不能及时回雒都给南之易打扫卫生来,还是内急却找不到卫生间的后果更严重些。 第五十一章 何妨 南之易坐在地板上,头枕在沙发垫子上,眼睛注视着的电视屏幕,手里抱着一桶薯片,时不时抓一把朝嘴里扔着,整人就是大写的一个懒散两字。 在南溪育种中心停留了大半个星期,好容易加快进度做完事提早半天回来,南之易自然没有自觉性还赶回学校报到的,直接回了家,赖上隔壁因为要改学生论文而闭关修炼的基友。 被赖上的田正言此时端坐在沙发的另一端,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低头垂眸,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不停地敲着字。 忽然,某人一串魔性的笑声灌进他耳里,打断了他刚刚才理顺的思路。 田正言揉了揉耳廓,抬起头皱着眉头,嫌弃地看了眼对着电视机笑得没心没肺的南之易。 电视里播放的农村天地,仿佛讲的不是养猪就是养鱼,节目主题是带领农民致富,南之易看得兴致勃勃津津有味就算了,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能看得哈哈大笑? 田正言忍不住吐槽:“你不种水稻改种番茄也就罢了,现在又开始看养殖类节目,你是打算辞职回乡养猪吗?你就不怕你的学生知道,毁掉他们好容易才建立起来对未来的信心吗?” 南之易一边摁着遥控器换着频道,一面也换上阜南口音:“田大牛,你不要不食人间烟火,要走群众路线,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这样,我们的工作才有活力,我们的事业才能永葆青春。” 田正言“嘁”了声,紧蹙着眉头:“你又从哪里学来这一口党八股?你能让人省点心吗?” 南之易挑了挑眉:“还不是从你家霸王龙嘴里学的?” 田正言摇了摇头,再不想理他。 南之易一面往嘴里塞着垃圾食品,一面换着频道,最后,在新闻播报上停了下来。 电视上的画面是一条高速路上长长排行的车辆,在有着厚厚积雪的路面上,交警正拿着铁锹,把铲雪车铲过之后的暗冰清除。 画外的女音播报着:“连续两日持续降雪,雒昌高速积雪严重。其中,积雪最严重的栗子坪菩萨岗雪深达五十厘米,排行的车辆长达二十多公里……” 南之易听着听着,渐渐的眉头皱起,忽然想起了什么,站起身翻起了身上的衣兜裤兜,到处翻他的老掉牙蓝屏手机。 好容易找到手机,他摁了一串号码就拨出去,放在耳边听了一阵,又心事沉沉地放下。 等他放下手机,新闻已经播报到尾声:“……降雪还将持续,从今天下午两点起,雒昌高速再次实行双向交通管制。请出行群众更换出行方式,如必须经雒昌高速,最好午间通过该路段,并提前了解天气和路况。” 田正言看他这一通忙,抬头笑着:“怎么了?你那八百年也不见得用一次的手机,又给谁夺命连环call呢?” 南之易则抓着手机紧皱着眉:“粉妹去昌山了,老张说今天回来的,刚刚新闻说高速不通,我给她电话也打不通,不知道她是不是被堵在路上了。” 田正言有些奇怪地瞥他一眼:“堵上又怎么样?那么大的人了,不过堵车而已,值得你愁成这样?还有,那里是山区,电话信号一点都不好,打不通好正常,你要是担心,等晚点时间再打。” 南之易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急到坐立不安:“要是堵上了怎么办?我房间现在乱得不行了,就等着粉妹回来打扫的,她要是不回来,我又去找谁?” 田正言揉揉太阳穴,白了他一眼:“合着你那么担心别人,原来是因为怕回不来没人帮你整理房间?我要是你那小番茄,必定心灰意冷再也不像理你。” 南之易拧着眉头苦恼地抓着头发:“是吗?有这么严重?那以后可得少实话实话了。” 看着他有些抽风的行为,田正言忽然一时兴起:“你从花城回来那天晚上,神经兮兮跑去找别人,最后又说了些什么?” 听到他说起这事,南之易前一秒还在冥思苦想状,后一秒拉着田正言,细细说起那晚上他跟凌俐说的话。 他说完经过,最后有些苦恼:“其实我没说完的,你说她懂还是不懂呢?” 田正言却被他不着调的一番作为惊得瞠目结舌:“所以说,你之前跑花城去一趟,是专门为了找片梧桐叶子?” 南之易摇摇头:“我哪能那么闲?不过顺便而已。正好有梧桐叶子,想起她不认识梧桐,摘片叶子科普,也顺便劝劝她,也算帮扶弱势群体了。” 田正言微叹了口气。这个南之易,实在是没有自知之明。 劝人就劝人,非要做个叶脉书签端碗心灵鸡汤的,又酸又腐,最关键的是,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 他摇了摇头,感叹道:“你可真会玩,不过我拜托你以后劝人的时候最好直截了当一点,你这样绕来绕去的,人家还以为科学怪人变成中二文青,万一哪位好这口酸话的爱上你,可就完蛋。” 南之易一点都没往心里去,白了他一眼:“我乃社会主义接班人,岂能谈儿女情长?” 接着,扭过头去继续看新闻,过了会又碰碰他手臂:“你老是喜欢造我的谣,正好我也听到个关于你的不得了的谣言哦。” 田正言听他嘴里又开始没遮拦起来,冷哼了一声,埋着头打字,眼皮都再懒得抬一下。 南之易本来还想卖个关子,等了好一阵,见好友沉迷工作不能自拔,终于憋不住话:“我听说,你跟自己的学生有不正当关系,还带到家里偷情,你还真不怕某人暴走把某海岛弄沉啊?” 田正言终于抬起头来,面色微沉:“这是谁说的?难道有谁想趁着我老婆不在身边,又想要兴风作浪?” 当年无数迷妹的田大牛,从学生时代到从教多年,即使已经结婚,终究会遇上主动缠上来的女学生。 以为自己青春貌美是大好的本钱,以为找到了人生的捷径,以为哪个男人都爱偷腥,围着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丑态百出的,却不知道在他眼里,这些不过是闻着腥味扑上来的苍蝇而已。 有人自甘堕落当苍蝇,不过他田正言,却不是一坨屎。 清者自清,只是,有些人作得太过,还是难免会带给他麻烦。 南之易看成功引起他的注意,好整以暇的模样:“据说是我去帝都期间发生的,据说搂着你脖子喊老师来着。” 田正言微蹙着眉回忆着他去帝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几秒后反应过来,看着南之易,面上是啼笑皆非的表情。 他还没开口,南之易又笑得贼兮兮:“当然,机智如我只一分钟就搞懂了里面的门门道道。这事虽然威胁不到你,但本宝宝也有手段让你家霸王龙发发飚。所以,下个月伙食最好用点心,别再一套菜谱走天下了,否则,嘿嘿!” 田正言却丝毫不吃这套,声音里都是无所谓:“我求求你赶快去,尽管去,千万不要客气。最好狠狠告我一状,看咱俩谁倒霉。” 南之易抚了抚下巴,自以为高深莫测地一笑,再没有说话。 田正言看着他摇了摇头,低下头噼里啪啦一阵打字,起码过了十几分钟,两人都保持着沉默。 南之易找着感兴趣的电视节目看,在看了半集自然传奇后,他忽然站起身来,跑到玄关穿上外套,又冲田正言挤挤眼:“我先出去了,晚上你帮我遛狗,还有,晚饭我不回来吃了,你不用管我了。” 田正言有些气闷,摇着头不肯就范:“南之易,我替你遛了一周的狗了,今天我坚决不遛。还有,你说的要吃水煮鱼,我鱼都杀好了等一会儿就要下锅,你拍拍屁股就走,几个意思?” 南之易站在原地带着几分讨好:“老田,我还是决定去老张那里问问,看他知道粉妹什么时候回来不。” 田正言啼笑皆非:“要是真堵在路上,她舅舅也找不到她啊,你还不是白跑一趟?” 玄关处,南之易已经穿好衣服,皱着眉头想了一阵,又说:“你说得确实有道理,不过,不跑这一趟我不安心。” 他又是意味深长地一笑,翘起兰花指作怪:“小言言,不要着急,等我办完正事,自然会回来宠幸你的!” 说完,又踩着皮进到客厅里一阵乱翻,直到从沙发垫子下拎起他的破烂手机,才慌慌张张离开。 田正言皱着眉看着地板上的脏脚印,又望着南之易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白长了三十多年的二货,不仅没有生活常识、什么都不在乎、不爱干净以外,也一贯是个大脸盲,尤其是记不住女人的模样。 而能让他这样三番两次惦记的人,还真是不多。哪怕当年的魏葳,也是因为太像某人,才让他有了印象。 这么看来,小番茄似乎,有些被特殊对待的感觉…… 不管最开始是因为“笨”,还是“麻烦”,亦或现在“清洁工”的定位,能让南之易记住的,就是对他而言“特别”的那个。 哪怕样貌平平资质平平身材也平平,又有何妨? 田正言忽然有些纳闷,这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到底是从何而来?又忽然想起师兄对他的嘱咐…… 几秒后,他微微一笑,起身叫住正在关门的南之易,声音平缓而坚定:“我决定要摆脱宿主的命运,明天我就搬回我爸妈家住,身为生活废的你,自生自灭吧。” 第五十二章 夜谈 沉郁浓黑的天幕下,雪仍然下得纷纷扬扬。 凌俐坐在便利店的门口,身上裹着祝锦川借给她的大衣,还是有些止不住的发抖。 没办法,车里虽然暖和,可是暖气开着实在憋闷得很,只一会儿就昏昏沉沉人很不舒服,没多久她就受不了了,宁愿受冷,也不愿意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窝着。 远处是被白雪覆盖着的莽莽群山,山脉被银白色的雪勾勒着连绵起伏的曲线,似无边无尽一般,在一片沉黑的夜色中微微闪烁着亮白的反光,倒把天边映得透亮起来。 而眼前不远处的地面上,是一堆跳跃着的橙红色的篝火。 只是,在这下着大雪的寒夜里,又是开阔宽敞的空间,区区一小堆火,除非靠近了蹲在火跟前,否则根本起不到提高温度的作用。 围着火堆坐着的还有三四堆三三两两的人,大多都是年轻人,低声交谈着。 这名叫菩萨岗的服务区,位于雒昌高速上一个连续五十一公里长坡道的尽头,长长的下坡道极易使刹车片失灵,哪怕是大晴天路况好的时候都要格外注意行车安全。 而这时,天黑路滑,他们这一下午,已经听到前方传来好几起车祸的消息。 这个服务区,最早还只有他们一辆车,现在已经有十多辆小车和几辆大货车停在这里,不大的停车场挤得满满当当,几乎都是因为前方路不通停下来观望的。 平时人迹罕至的服务区,一时间喧嚣了起来, 凌俐有些庆幸,幸好听了祝锦川的话在这里等着,要不然,如果真的被堵在高速路上动弹不得,一直在车上坐十几个小时甚至一整天,人都会被折磨疯。 不过,这人一多起来,小小的便利店几乎被买空,方便面、红肠、饼干、奶茶都成了抢手货,连路边阿妈卖的只用盐和辣椒粉调味的烤土豆,此时都成了珍馐美味一般,被一抢而空。 凌俐叹了口气,果然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离开雒都短短一天,她脚崴了手碰了眼镜坏了,还要挨饿受冻的。 最关键的,这场囧途,还是和祝锦川一起!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头疼起来。 服务区自然是没地方睡觉的,毫无疑问,她一会儿只能在车上过一晚。可是,跟她同一车的,还有祝锦川。 呃,好尴尬、好无奈、好郁闷…… 她拧着眉头正在发愁,忽然眼前出现了一罐深棕色瓶身的饮料。 祝锦川手里拿着罐咖啡冲她摇了摇,说:“最后两罐我买了,也拿热水烫过了,喝吧,暖和一下。” 凌俐怔怔地从他手里接过咖啡,抬头问:“什么时候路能通?” 他微蹙着眉,又揉了揉眉心,说:“你问了不下二十遍了,我又没长翅膀能飞到前面去看看,是真的不知道。” 凌俐闷闷地哦了一声,微微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腿,崴到的左脚踝被带得一疼,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一下午时间,她崴到的脚没有好转,一开始还能自己试着走,到后来沾着地就疼,再加上天寒地冻的,哪怕呆在汽车里,脚都要很久才能转暖和,越来越难受。 想到这里,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鞋子。 祝大状果然好本事,当时一脸嫌弃拎着她满是泥水的鞋走了,她还以为自己要打光脚直到回到雒都。 结果,没多久就有周边寨子里的老阿妈,给她送来了一双手纳的红棉鞋,虽然看起来很土很古怪,码数也大了,不过对于崴了脚的她来说倒是刚刚好。 两人静默了一阵,祝锦川忽然开口:“我和隔壁车说好了,一会儿让他们车上的女孩子过来和你一起,我到他们车上。这样,大家都方便些。” 凌俐偏着头回想停在祝锦川车旁的那个鹅黄色小车上,似乎是三男一女,除了司机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看起来是出来旅行的大学生。 她下意识点点头,还有些愣怔,祝锦川又嘱咐:“记住了,晚上在车里睡觉,哪怕再冷也必须得开窗,要不然,很容易出事故。” 她又点了点头,后知后觉到她觉得最尴尬的事已经解决,心里松了一口气之余,有些感激起祝锦川来。 他似乎,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虽然冷言冷语的,可是不动声色地,已经把她的难处都解决了。 然而,她感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祝锦川已经咂了口咖啡,声音悠然:“穿高跟鞋雪地里作死滑下山崖,或者车里睡觉被废气呛死,这些死法都太蠢,对我们所的名誉可一点都不好。” 被祝锦川一番话浇灭感激的心情的凌俐,默默翻了个白眼。 这荒郊野岭的,想必祝大状没有娱乐方式也无聊得很,所以把讽刺她当消遣,也算她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了。 忽然,她又想起他下午叫她的那一声“凌二妹”,一时间喉咙有些发涩起来。 祝锦川是怎么知道她的小名的?难道是从舅舅那里听说?可听他那时候说的话,他们似乎,在很久以前就认识一般。 微微侧眸过去,看着他在被火光描摹着的侧脸。微拢的眉峰,紧抿的薄唇,眸子里染上跳跃的橘色光彩,这张干净利落的脸,也似越来越熟悉一般。 她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祝锦川似感应到了她的目光,突然折过脸:“对秦兴海一案,你现在还有什么新的看法?” 凌俐被他突如其来转过头的动作吓了一跳,不过也硬生生接住这个话题:“如果秦兴海没有撒谎,那么,本案的被害人,极有可能不是他杀的。” 祝锦川点点头,又扬起眉:“你可以说说你的推断。记住,不要想着抓出真凶,只根据目前的证据来推断。” 凌俐深吸一口气,在脑海里整理了一下思路,开始说起来:“首先,秦兴海说他用来作案的工具是一种叫做硬头黄的竹棒,现场并没有找到。而被认为是作案工具的菜刀,刀柄上不仅有秦兴海的指纹,更有他们家所有人的指纹。 其次,如果说他母亲不是他杀害,那么,对于他父亲的死,也可以从正当防卫的角度出发来辩护。试想,睡得迷迷糊糊之间,突然有人要砍你,当然会反抗。至于反抗中造成被害人坠楼,这也是意外,并不是说他故意而为之。 此外,关于假币的事也很蹊跷。目前看来,如果不是秦兴海母亲给的假币,就是后来被人换的假币。不是秦兴海的同学,就是那个债主。” 祝锦川点点头:“不错,你发现了这个疑点。关于假币的问题,基本上我可以肯定是谁做的手脚了。只是,现在却没办法证实。” 凌俐愣了愣:“为什么?我认为是秦兴海同学动手脚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传讯一下不就知道了?” 祝锦川转过头跟她解释道:“秦兴海被抓的第二天夜里,他那个同学就忽然消失音信全无,这么多年逃得不见踪影。在茫茫人海想要找一个存心要躲起来的人,实在不容易。” 凌俐有些惊奇:“为什么要逃?” 祝锦川轻声一笑:“你忘记了吗?他那里不仅是赌窝,还是毒窝,一旦秦兴海把他供了出来,贩卖两公斤以上毒品,以阜南的量刑标准,可就够得上死刑了。这时候还不跑,等死吗?” 这话说得凌俐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当初在钱上做手脚用假币换真钱的,也是他。” 祝锦川低头抿了口咖啡,声音略有些沙哑:“他这肯定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这个人一旦被抓,涉及到开设赌场、放高利贷、贩毒、假币等等,很难活下去,所以有点风声就逃跑了。只是,他想不到秦兴海也算仗义,这么些年也没把他供出来。” 凌俐眉心微蹙着,有些想不通秦兴海这样的人,竟然如此讲义气? 秦兴海这个同学,如果因为秦兴海的口供被抓,很可能被判无期以上刑罚,这么一来,秦兴海就是重大立功了,是可以减轻刑事处罚的,这样大的诱惑也不供出来? 祝锦川似明白她在想什么:“凌俐,人是很复杂的动物,一个没有受过良好教育、满身恶习的人,不代表他就会见利忘义,为了自己活命而出卖朋友。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说的便是这个意思。” 说完这段,祝锦川长叹了一口气,转过脸对着那团篝火,神色郁郁。 凌俐看他似在思考问题,也就闭上嘴没有再追问。 好一会儿,祝锦川又开口:“凌俐,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专门跑这一趟吗?” 凌俐抬起眸子微微摇头,又听到他继续说:“你是个很情绪化的人,即使接下这个案子,也很容易被卷宗上的证人证言之类的蒙蔽双眼。从之前阅卷的结果看,你其实认定了秦兴海是真凶,所以辩护找不对路子。可是昨天你一见他,已经动摇了最初的看法,对不对?” 凌俐下意识点点头。再回想一下自己对被告人的感观,仿佛确实像是祝锦川说的那样,在这一次出差中,不经意就发生了变化。 不过,祝锦川这话听起来,似乎他也笃定秦兴海并不是本案的真凶,才会接下这个案子的再审? 她忍不住再次问出口:“那么,为什么认为秦兴海不是真凶了,祝主任你还坚持有罪辩护?” 第五十三章 寤寐 又一次从凌俐口里听到这个问题,祝锦川愣了愣,有些错愕:“你倒是执着,你知不知道这个问题,呈达所上任何一个人,包括老马在内,都不敢轻易在我面前提起?你不仅提了,今天还是第三次提。” 她没想到居然这是个禁忌,有些结巴起来:“我……我……” 祝锦川摇摇头打断了她的吞吞吐吐:“其中的原因,你慢慢会明白。现在,你只需要记着,当全世界都以为你输定了的时候,其实还有路可走。只是,当你选择了投机取巧,那么,就必须付出代价。” 对于他的话,凌俐若有所思地想了一阵。 虽然不是很明白这段话的意思和秦兴海案件到底有什么联系,不过,她明显能感受到祝锦川在这个案子上下的功夫,她道听途说来的那番话,可能并不是真相。 而且,能百忙之中抽空带她来一趟昌山,两天时间至少开十小时的车,还要应酬喝酒操心大小事情,祝锦川这趟,不可谓不辛苦。 想到这里,凌俐抬起脸,郑重其事说道:“谢谢您,祝主任,之前对您出言不逊,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祝锦川却勾起嘴角轻轻一笑:“好了,别装得好像很尊敬我似得。我早看出来了,你是没把我当师父的,有气随便撒,一言不合就走人,反正有张叔的情分在,哪怕你要翻天,我也不敢拿你怎么样。” 他不带丝毫怒意的责怪,竟说得凌俐哑口无言起来,自己正经严肃的道歉,被他这一带歪,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 而且,自己在所里谨小慎微的一年,哪里叫有气随便撒? 嗫嗫嚅嚅好一阵,凌俐终于言不由衷地说:“那就,谢谢您的宽容吧。” 心里却一阵嘀咕,祝大状宽容?可真是活见鬼了。 “虽然你心里所想和嘴里说的不一致,不过,不用谢。”他微微颔首,声音里竟似含着些笑意,眉峰间的冷冽已然不在。 凌俐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已经接不下去话,只好苦着脸认输:“行了师父,您说什么我都听着,不顶嘴了。” 听到凌俐终于恢复以前的称呼,祝锦川满意地点点头:“长了点记性,知道自己该怎么叫人了。只不过,凌二妹,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凌俐闻言惊愕抬头。只见他薄薄的唇角微微上挑,眸子里光华流转,眉目间淡淡的笑意,清瘦的脸被火光一映,半明半暗的,竟有些温润的错觉。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用这个名字称呼她了。可是,她很确定一年前在律所见到祝锦川时,她脑海里,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的印象。 尤其是他那时候淡漠又疏离的眼神,真是被看一眼也能感受到来自他内心满满的嫌弃,给当时的凌俐留下很深的印象。 正是因为第一次见面的下马威,所以,她在之后的工作里,都有些怕祝锦川。 所以说,祝锦川嘴里这一句话,到底是从何而来? 她好容易收回视线,又皱起眉头想了半天,依旧毫无头绪。 祝锦川见她冥思苦想的模样,感叹道:“不要乱猜了,你只想想,你上小学前那年暑假里干的坏事,就行了。” 凌俐皱着眉,她是八月底的生日,上小学前的暑假,那就是她六岁那年的夏天。 她六岁的时候,祝锦川应该十五岁,应该还是个少年,应该不是初三就是高一…… 那年夏天,她和姐姐在舅舅家住了一段日子,舅舅舅妈还没有下岗,有时候会带着她们去厂区里玩。 那个厂很大,绿化也很好,花木丰茂还有一个大大的池塘,里面养着乌龟、锦鲤,好像还有小龙虾…… 只不过,那年她们胆大包天,做下过一件蠢事,好像还间接害了个无辜的人…… 终于,沉寂已久的记忆被唤醒,脑海里掠过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凌俐大惊失色,捂着嘴差点叫出声:“是你?!” 祝锦川淡淡瞥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垂下眸子,看着自己的脚尖,语气平静而安稳:“对,是我。” ———— 清晨,下了两天两夜的雪终于停了,不远处道路上除雪机的轰鸣声响起,接着有警车拉着警笛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的声音,原本一片寂静的世界,忽然间喧嚣起来。 凌俐把祝锦川宽大的衣服当成被子,侧卧在越野车的后座,睡得有些迷迷瞪瞪。 祝锦川严谨、爱干净,他的衣服自然是没有什么古怪味道的,只带点洗衣液味道,淡淡的很舒心。 只是,窗外各种声音混合在一起,很是烦人,似近在咫尺,又像远远传来一般,总是听不真切。 她翻了个身,把头埋在衣服堆里,还想再睡一会儿。 但是,没多久,耳边又持续响起的轻敲玻璃的声音,虽然声音不大,却锲而不舍一直“笃笃笃”的,吵闹不休。 凌俐被这声音吵得更加心烦,正想要不换个方向睡,忽然是有些清冷的男声:“凌俐,起来了。” 这透亮的声音,似穿云破日一般,让她的脑袋瞬间清醒了过来,马上弹坐了起来。 只是,这刚睡醒的眼睛还有些惺忪,视线里有些模糊,凌俐使劲掐了掐掌心,强迫自己赶快清醒过来,一转头,却对上祝锦川凉凉的视线。 哪怕隔着玻璃,哪怕她是个大近视,她都能明显感觉到他目光中的不悦,一瞬间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冲上脑门一般,有些赧然起来。 祝锦川见她终于醒了,掩住嘴微咳了一声,简短鲜明的指示:“路通了,起来,回雒都。” 下了车,一瘸一拐去打了水梳洗,接着吃了碗祝锦川给她的方便面。 一阵折腾下来,仿佛她脚上的疼痛,也不再那么明显了,只是脚背还是肿的穿不下她本来的鞋,只好套着那对有浓郁乡土气息的红棉鞋。 前方的车缓缓排行着,祝锦川驾着车带着凌俐,离开这个呆了快二十小时的小小服务区,汇入速度缓慢但终于开始移动的车流。 因为刚刚一场大雪,虽然清障车除雪车马不停蹄工作了,但道路上始终有结冰,为控制车避免再出事故,所有车辆都都得跟在开道的警车之后。 不过,随着路边的雪越来越少,车行速度也越来越快,从最早的十几公里龟速爬行,到通过甘海子隧道的四十公里时速,两个多小时以后,高速已经完全疏通。 然而,都坐在车上好久了,凌俐还有些恍恍惚惚的。 祝锦川一如既往地沉默着,不喜欢说话,凌俐被昨天回忆起来的往事惊到,这时候脑袋里也一半是水一半是面的,稍微动一下就成了一团浆糊,闷闷地想着心事。 她紧抿着唇看窗外的雪景已经渐渐消失,而从自己这方玻璃里,看到祝锦川映在里面的影子,又是一阵懊恼。 她早该反应过来的,舅舅嘴里一遍遍说着的往事,她耳朵里听得早已起了老茧,却从来没有往心里去过。 祝锦川父母是舅舅曾经的同事,也住得近,而自己那年的暑假,不是正好在雒都住过一段时间吗? 所以说,为她和姐姐一次荒唐恶作剧背了黑锅的少年,其实就是祝大状这个惊人的事实,她怎么现在才意识到? 虽然那时候她才六岁,记忆还模模糊糊,可是跟着姐姐干过的坏事印象实在太深,属于自己年幼时候的黑历史,家长们没有因此狠揍她一顿,实在要感谢当年被嫁祸的祝锦川没有告状。 据说当年那小哥哥,被自家父母揍得半个月没下来床。 不过,对于没有把祝锦川和那叫黑子的哥哥对上号,终归还是因为,他年少时候的模样和现在实在相差太大。 当年那黑黑胖胖圆头圆脑圆胳膊圆腿的少年,到底吃了什么脱胎换骨的药,长成现在瘦高清冷严肃的祝大状的? 凌俐捂着额角有些无语,祝锦川声音里带着浅淡的笑意:“看你眼睛里长着问号一样,怎么了?还不敢相信?” 被他说中了心事,凌俐只得点点头,声音里带着些懊恼:“你这实在变化太大,谁看得出来?” 祝锦川手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眼睛平视前方:“你倒是没变,还那么凶。” 凌俐被他的话噎了一把,声音闷闷的:“祝大状,您别再提当年的事好吗?我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祝锦川却又笑笑:“凌二妹,原来一提起这事你就要炸毛啊。这下可好了,你有把柄在我手上,以后再不听话给我甩脸色,我就跟张叔好好说下当年的事。” 凌俐被他一口气梗在心头,再不想说话,干脆又一次使出装睡的绝招。 然而祝锦川却不肯放过她:“别装睡了啊,趁着这坐车的几个小时,你好好想想辩护的思路,下周找个时间,还要再开一次模拟法庭。” 他略侧了侧脸,又说:“下一次模拟,可就要动真格的了。如果你不好好准备,保准你会被模拟检察官的我,逼问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看着凌俐被他噎得说不出一个字,默默地背过脸去翻白眼,他眉眼间的笑意沉进心底。 那年夏天,这个为一罐子鸡汤朝着他跳脚扎着羊角辫的小野丫头,还有那个动不动就威胁要砸他家玻璃窗凶巴巴的大野丫头,那样鲜活又蛮不讲理地闯进他的生活。 明明告诫过她俩多次,不要动厂区里那个马蜂窝,会有大人去处理,结果这两丫头,偷偷找来竹竿捅下来就不说了,等马蜂一窝蜂飞来的时候,慌不择路跳进水塘,小的那个不会水,还差点被淹死,也是他给拖上岸的。 后来马蜂到处飞,蛰伤了好几个人,最严重的住院住了好几天,只是幸好那蜂毒性不算太强,没闹出人命。 他被自家老爹误以为是手痒惹祸的那个,被绑在板凳上拿鸡毛掸子抽得下不了床,不过却狠咬着牙扛下黑锅也没有吭气。 他怕他说了,那个总是气鼓鼓瞪着眼睛、然而笑起来却像一阵微凉的风的大丫头,就再不找他玩了。 只是,当年一大一小一唱一和骂得他不敢出门的两个身影,如今只剩下眼前孤零零的这一个。 物是人非,曾经错过的,再也找回不来了。 第五十四章 倦归 因为大雪的影响,一路上又有暗冰,即使道路通了,祝锦川也没敢开多快,从菩萨岗出来到回雒都,路途中一共用去七个多小时。 进城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从etc出口下来,听到车载感应器里扣费成功的嘀嘀声,祝锦川长吁一口气,声音里带了些疲惫:“总算到了。” 又折过脸看看凌俐:“先送你回去。” 凌俐默不作声点了点头,暗暗腹诽着这是当然,祝大状不先送她回家,难道要让她瘸着腿步行送祝大状? 等进了城,在城东还是城西的分道口前,凌俐下意识说了句“这边”给祝锦川指路,祝锦川却嗤笑一声:“你果然记性不好,你住的地方我以前住过十来年,怎么会找不到?” 凌俐默默住了嘴,缩了缩脖子装起了鹌鹑。 以前她常吐槽祝锦川面瘫,现在面瘫转变风格成毒舌,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打击她的机会。 而且,自己跟他近有新仇远有旧恨的,还是少惹他为妙,要不还不知道怎么被折腾。 等车七拐八拐停到了舅舅小店门口,祝锦川下了车,问了声凌俐需不需要他扶,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后,便悠闲转身。 他先是拎着凌俐的一包行李放进店里,然后打开车后厢拎下几个礼盒,迈着大步走到张守振跟前,大声地笑着说:“张叔,我来了。” 凌俐看看他的背影,也小心翼翼下了车。 一晚上加一下午的将息,后来又在一个服务区买到了舒活灵揉了一阵,她左脚好像好了很多,肿消了些,也没那么疼了。 只是,穿着这滑稽的棉鞋,身上裹着的又是祝锦川又长又大的羽绒服,自己的模样,不用想都知道肯定很好笑。 凌俐低着头拖着一瘸一拐的腿走着,祈祷着不要被街坊邻居看到她狼狈的模样。没想到,她刚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噗嗤一声笑。 她一转过头便看到南之易抱着膀子笑得花枝乱颤:“粉妹,你这副走西口的打扮,是从哪里逃难回来的?” 虽然没有用固定句式嘲讽她,可他嘴角可恨地咧着,声音也像笑得在地上翻滚了一圈似的,真是隔得再远也能感受到他满满的恶意。 在昌山短短的三天也算是颇为曲折了,摔跤出丑被掀老底不说,一回来就被南之易看到自己落难的模样。 凌俐一时脑热,难得地压抑不住满肚子闷气,忍不住反唇相讥:“你这副流浪汉的模样,又是从哪个收容所里逃出来的?” 南之易丝毫不以为意,顶着鸡窝头慢悠悠说着:“你这蹄子不能沾地的模样,是因为刚钉了新马掌吗?还是在森林里觅食,一不小心咕噜噜滚进猎人的陷阱?” 他这句话真是直戳痛点,既嘲笑她的鞋,还嘲笑她的脚。而且,她可不就是咕噜噜滚下高速路路肩了吗? 她气不过,在心里酝酿了好长一段吐槽南之易话,正要开口,祝锦川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二妹,我先走了。” 凌俐被他打断话头,折过脸看看,正在组织语言假装挽留他一下,祝锦川扬着剑眉:“你不用假装客气,我知道你巴不得我赶快消失。察言观色和喜怒不形于色这两样生存技能,你也该好好学学。” 说完,他又抬起手跟店里忙得脚不沾地的张守振远远道别,说了句“张叔,您忙,我改天再来”以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祝锦川发动汽车绝尘而去,凌俐还被噎得站在原地。再看看一旁歪着头皱着眉的南之易,一下子又泄了气。 这两人,一个间歇性失语症加面瘫,一个在大神和大神经病之间无缝切换,可是都能轻易拿捏到她的痛点,她连吵架,都吵不过人家。 南之易折过脸看看生闷气的凌俐,乐不可支:“这就是你那师父?那什么什么川的?” “祝锦川。”凌俐补充道:“不就是他吗?怎么了?” 南之易摸着下巴皱着眉:“人模狗样,面部肌肉僵硬,一看就是你的克星。要是真心算计人,十个你都不够看。粉妹,你跟着他,会吃亏。” 凌俐愣了愣,还没想好怎么接话,南之易又是一笑:“不过,他眼睛好像不大好使呢。不就是他赶着给我送钱吗?我站在这里他都不认识,不是傻,就是瞎。” 凌俐仔仔细细打量着他退化成大叔的脸和装扮,撑不住一笑,心情倒是好了些。 祝大状刚才让她好好学习察言观色,看来对自己的眼光很是自负,结果,还不是有眼不识泰山? 遇上南之易这尊大佛,再好的眼神,也化成目害两个字。 她脑补着祝锦川发觉看走眼以后吃瘪的模样,不知不觉笑出声,忽然又开始懊恼自己越来越没有骨气,竟然开始精神胜利法? 好容易收敛住不断发散的思维,凌俐一抬眼,却发现南之易满脸严肃地盯着她。 她一惊,忽然想起被堵车延误的打扫卫生,忍不住抱紧手里的小包,说道:“不好意思南老师,雒都高速大堵车,实在是意外情况,不是我食言。” 南之易垂下眸子摇摇头:“这都是小事。不过,你是穿山甲吗?” 终于等到这几乎每次都能从他嘴里听到的一句,凌俐倒有些心里大石落了地的感觉。 她干笑两声,干脆好人做到底,“啊”了一声配合着他,那尾音拖得长长的。 南之易很满意她这知情识趣的表现,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说:“舌头长达四十厘米,长舌妇说的就是你了!” 她还在愣怔,南之易沉下脸,好大一口黑锅砸下来:“你害我没了好基友蹭饭吃,以后晚饭没了着落,怎么办?” 凌俐被吓得结结巴巴起来:“怎怎怎么会关我事?” 南之易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还不是你多嘴说田正言有婚外情,我学舌给他听,结果被他赶出了家门,还说,他要跟我割袍断义,回父母家啃老去。” 凌俐睁大眼睛:“这明明是他不对的,婚外情还有理了?” 他则咬着后槽牙:“什么婚外情,你那天看到的就是他家霸王龙。你这一传谣言,田正言怕霸王龙暴走,所以就不给我做饭吃了。” 这话说得凌俐瞠目结舌:“怎么可能?你不是说他老婆是男人婆?可那天那个声音明明就……呃,就千娇百媚的。” 她本来想用“妖里妖气”这个形容词,忽然想起那是田正言的老婆,赶快换了个貌似是褒义的词。 南之易冷哼一声:“你这可不是科学的态度,男人婆就一定像男人?大型猫科动物就一定比小型猫科动物体型大?牛科里面就都是牛?椰果就和一定和椰子有关?霸王龙有了保护色,才是最可怕的。” 凌俐被他一大段反问问得哑口无言,有些不耐烦他的胡搅蛮缠:“什么霸王龙喷火龙的,我是不认识也不知道,可你当天吩咐过我不要乱说,自己却跑去多嘴倒了霉,又关我事了?” 然而某人却是一脸的理所当然:“拿句你们法律人的话来说,你偷看别人的行为和我没有晚饭吃有因果关系,你得负责。还有,人家两口子亲热,你暗戳戳躲在一边偷看,你是有过错的。从适用过错原则上来讲,你也得赔我晚饭。” 凌俐眨巴着眼睛,有些词穷。什么因果关系过错原则,这样的词从南大叔嘴巴里蹦出来,怎么用法就这么怪异呢? 还有,这不是她的专业吗?怎么被南之易用来教训她? 南之易倒是不管凌俐心情跌宕,还在自说自话:“以后,你每天晚上给我送饭过来,三菜一汤就行了,菜要两荤一素,汤随意,最好加些时蔬,生菜叶子、野山椒、芹菜我不吃,其他随意。” 顿了顿,又补充:“放心,不是让你白送,我给钱的。” 她还有些愣愣的,好一会儿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南老师,南教授,你有手有脚的,不会自己做饭吃就算了,走一公里过来吃饭能要命?” 南之易伸出两个指头在她眼前晃晃:“错,一来一去可是两公里。我原本距离可口的晚餐只有十米的距离,现在要我走过来走过去浪费时间,缩短了我的科学寿命,你赔得起吗?” 被化身刁蛮小公举的南之易的死缠烂打磨得没了脾气,凌俐忽然灵光一闪福至心灵,想到了解决方法。 她转了转眼珠,眼底盈着浅浅的笑意:“每天给你送饭过去,也不是不可以。” 因为眼镜坏了没了镜片的遮挡,她眸子里狡黠的光彩和不由自主上翘的嘴角,看得南之易呆呆的,只觉得好像眼睛都被晃花了一般,手心开始微微发热。 他皱起眉头有些不解。昌山的水土这么养人吗?粉妹不过去了两天而已,怎么回来就变顺眼了? 注意力一被转移,他不知不觉跟着她的思路走:“真的可以?” 凌俐点点头,又故作满脸遗憾的模样:“只是,我脚受了伤,这几天只能找人代劳。” 他先是愣了愣,不过想到有饭吃又不用跑腿,马上大手一挥毫不在意:“没问题,谁送都一样,只要不让我跑腿就成。” 凌俐笑了笑,心里有了计较。科科,吕潇潇不是想要接近南之易又苦于找不到机会吗? 这次这懒到令人发指的货自己送上门来的,可就不要怪她凌俐卖大神求荣、心狠手辣了。 连哄带骗送走了南之易,凌俐一瘸一拐上楼,坐在沙发上翻出手机,酝酿了好一会儿,终于发出一条微信给吕潇潇:“有一笔贩卖成年男性的生意,女侠你是接还是不接?” 只几秒,对面吕潇潇就迅速回话,斩钉截铁一个字:“接!” 第五十五章 穷途 “三千万国家赔偿?你确定是这个数额?” 钟承衡看着手里的国家赔偿申请书,眼里全是不可思议。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四十来岁有些秃顶,拿起手中的烟深深吸了口,好一会儿吐出烟圈,缓缓说道:“你觉得,你职业生涯里最黄金的八年,不值三千万?” 听他这样说,钟承衡苦笑着出声:“我觉得我错过的时间,不能用金钱来衡量。可是,我没想到你会建议这样的数额。如果提交给法院,必定又会引起媒体关注。” 他心里明白,这样一封申请书提交到法院是什么后果,必定是嗅着腥味而来的媒体蜂拥而至。甚至连见报时候狗血的新闻标题,他都能想象到。 “三千万可一点都不高!”余文忠一面说着,一面拿有些粗短的手指在桌面上那几张纸上比划。 “你看,这三千万多万里,有七十五万人身自由赔偿金;一百五十万的医疗费,你老婆给你四处申冤花掉的一千三百万,还有一千五百万的精神损害抚慰金。” 钟承衡摇了摇头:“其他费用先不说,这个精神损害抚慰金,人死了都才赔一百来万,我这还苟活着的,怎么可能拿得比那个高?” 余文忠伸手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正色道:“你因为这场冤案,所遭受的侵犯以及对你人生带来的影响,一千五百万的精神损害,完全不过分。” “可是,这完全不在赔偿范围之内……” 钟承衡还没说完,又被余文忠急急打断:“法律规定的就一定合理吗?精神损害赔偿制度,正是我们国家亟待完善的制度之一,我们要做的,就是借助你这个案件,再一次让社会和舆论关注和正视起这个问题来。” 他一番义正言辞后,又拿出一张薄薄的纸,推到钟承衡面前:“这是我朋友出的招,保准扯眼球,你好好看看,我觉得很可行。不如我们……” 余文忠说着说着,眼睛越来越亮,然而对上钟承衡闪着冷光的眸子,忽然间声音小了下来。 这个男人,即使经过八年的牢狱之灾,即使现在的社会地位跟他余文忠相差甚远,可是一旦被他的一双眼睛扫过,总会让人不自觉地有些怯,甚至恨不得找块东西把自己挡起来。 谈话瞬间陷入了有些尴尬的沉默。钟承衡叹了一口气,不再直盯着余文忠看,而是侧着头望向窗外。 一直坐着默不作声的史美娜此时开了口:“承衡,听余教授的吧,他为了你的事操心了八年,我们按他说的一步步走下来救了你出来,这次国家赔偿,我觉得听他的不会错。” 钟承衡微微摇了摇头:“我是落后这时代八年了,可是你们这番媒体运营,把我当什么了?我只想平静生活,不想被人当小丑一样。” 这一番话说得史美娜也低下头沉默了下来。固然,余文忠提出的计划有可能会有奇效,可是这一番惊世骇俗的炒作,对钟承衡来说,伤害极深。 她为了这个男人可以豁出去性命都不要,可是钟承衡是个骄傲的人,哪怕现在穷困潦倒,也依然挺直着背脊,如果说牺牲他的原则去迎合大众猎奇的心理,得不偿失。 她想了想,终于开口:“算了余教授,承衡能出来,我已经很满足了。就按普通的赔偿程序走吧,法律规定以外的部分,我们都不要。您再算算是多少?” 余文忠虽然不满,却也低下头计算了一阵,报出结果:“最终结果看精神损害赔偿认可多少,总额应该在一百万以上两百万以内。” 钟承衡点点头,声音不带一丝波澜:“行了,这样就够。” 余文忠却很不甘心:“你可想好了,你的案子那么多人关注,不趁热打铁多争取点利益,可就过期作废的。还有,国家赔偿跟讨价还价一样,你提出两百万,法院可能给你压到一百万。一百万够什么?还不够在雒都买套房子!我大老远从庆州来,就是要给你运作这件事……” 他还没说完,钟承衡突然站起身来,大片的阴影兜头落下,让余文忠一怔,嘴里的半截话也再说不出来。 接近一米九的身高,再加上挺拔的姿态,很容易给人造成压迫感。 余文忠终于讷讷住嘴,收拾起桌子上的资料挟在胁下离去。不一会儿,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 钟承衡耳朵动了动,光是听,他也能知道余文忠开的,是辆好车。 他望着夜幕下渐渐远去的汽车尾灯,微凝着双目。 车和烟,是他入狱前不多的爱好之一。虽然还没到买超跑的段位,可他那时候开的,远比余文忠的好很多。 以前被关押的时候,他一心渴望着自由,现在恢复了自由身,却发现人生的轨迹已经完全偏移,失落感一天天地累加,竟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之前的判决闹得沸沸扬扬,不管走到哪里,只要是知道他经历的人,几乎都会向他投来或惧怕、或怜悯的目光,而好多人好多公司,也把他当成施舍的对象,纷纷给他提供工作的机会,或者提供各种捐助。 且不论这些施舍的背后是要达成借他宣传的目的还是单纯满足自己乐善好施的心情,总之,他钟承衡的人生,本不该承受这些。 从来都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个,年少得志、飞扬跋扈,哪怕到了该结婚的年纪,选择的对象也是他认为最优秀的那个。 曾经以为人生的价值就在于专业上的不断上升、不断超越自己、不断挑战权威,除此之外的声色犬马,只是工作之余的调剂品。 直到,遇上了小伶。 眼前仿佛又浮起那张清丽的脸,永远定格在二十二岁的青春。 他叹了一口气,嘴里不自觉哼出那句歌词。 我已生华发而你,永远正年华。 他还沉浸在回忆里,身后响起史美娜的声音:“承衡,等赔偿款下来,我们还是给雯雯在雒都买套房吧。” 钟承衡深吸了好几口气,渐渐稳住心绪,转过头说:“好,你做主。” 史美娜捋了捋短发,微笑着说:“一百来万的话,可能在主城区买不了多大的,我们现在都没有工作也没法申请贷款。到时候,可以到周边区县看看,那边也还不错,就是,离我们现在这里稍微远了点。” 她眼里闪过一瞬的黯淡,只一秒又高兴起来:“也没关系,到时候我们卖掉这套,和雯雯一起住到城外,可好?” 钟承衡微微点头:“行,都你做主。” 史美娜脸上带着笑,嘴里开始念叨:“现在雯雯高一,等以后上大学,我还是想她就在阜南。” 一提起女儿,史美娜忍不住话多了起来:“阜南大学、电子科大、财大、交大,雯雯老师说,她成绩只要保持稳定,以上这些都不是问题。” 钟承衡嘴角也泛起一丝笑。八年时间,当年那个倚着他的腿撒娇的粉嫩娃娃,已经是个古灵精怪的大姑娘了。 聪明、努力、懂事,个子高体育也好,唯一的遗憾是卓雯长得太像自己,模样有些刚硬,没有随到她妈妈的秀美。 史美娜看着他微微带笑的模样,咬了咬唇,声音里带着些试探:“承衡,我们俩,什么时候还是去复婚吧?这样,对雯雯也好。” 他蓦然转头,鹰隼似的眸子扫过来,看得史美娜心头微微一颤,刚刚酝酿的一大段话,忽然说不出口。 几个呼吸间,他终于开口:“我只会连累你,又何必非要和我绑在一起?你也该考虑考虑自己了。如果有合适的人,不妨试试相处。” 仿佛被谁折断了脑袋里的某根弦,史美娜只觉得耳朵里都是嗡嗡的声音,不由自主尖着嗓子喊出来:“钟承衡,我为你牺牲了这么多,你还想着她!你为什么还要想着她?她害得你还不够惨吗?害得我们全家,都成了什么样子!” 有些没想到她的失控,钟承衡眼里抹过一丝意外,但那惊讶的神色转瞬即逝。 他转过头,继续看着窗外:“美娜,聪明如你,怎么会不知道,八年前你设计让她滚下台阶的那天,我们就再也回不去了。” 八年前的往事,刺激得史美娜更加失控起来:“你在怪我让她流产还没了*?” 得不到钟承衡的回答,史美娜对着他的背影恨恨出声:“那个小贱人同时跟好几个男人交往,她肚子里的是不是你的孩子,还不知道呢!” 这句话,梗在她心里八年之久,现在终于说了出来,只觉得一身轻松。 满满的情绪发泄出来,史美娜忽然回过神来,意识到刚才自己的失态。 “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的。我只是……只是……” 她一时间惊慌失措,再说不下去,忽然捂着嘴呜咽起来。 钟承衡却像是没听到一般,依旧一动不动。 他知道她想要什么,可是,命运就残忍在让他不懂爱情的时候遇上史美娜,而在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一眼万年之后,又失去了凌伶。 既然不能回报给她想要的感情,那么,多一点的物质,总可以吧? 他一声长叹:“美娜,打电话让余教授回来吧。就按他说的,三千万的国家赔偿。” 说完,他倚在窗边怔怔出神,再不说话。 史美娜咬了咬唇,看看他有些寥落的背影,内心挣扎了很久,终于还是做了决定。 她走到厨房外的生活阳台,掏出手机,找到那个八年来打了无数次的电话,再度拨号出去。 电话很快接通,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喂,余教授吗?承衡他,同意了。” 第五十六章 桃僵 从昌山回来后第三天,凌俐崴到的脚终于能够正常行走,虽然走快了还有一点点疼,但是眼看着没多久就要开庭,她却还对这个案子摸不着头脑,心急火燎地想要上班。 一大早她就到了办公室,却发现,吕潇潇这个经常迟到早退的懒货,居然比她还要早。 凌俐跟她打招呼,却发现这人目光呆滞地趴在桌面上,便也不再和她纠缠,翻出卷宗开始做功课。 等终于处理完手上的证据目录,凌俐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睛,隔着一张长桌问吕潇潇:“怎么了?” 吕潇潇折过脸看看她,蹙着眉间捂着心口,声音鬼魅一般地念着:“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凌俐被她伤春悲秋的声音和表情震住,只觉得背上迅速起了层鸡皮疙瘩,忙抱着膀子夸张地说:“好酸好酸,好冷好冷。前几天你还春情萌动一心一意追南之易,今天怎么跟个怨妇一样?” 话音刚落,吕潇潇的一张俏脸就出现在她眼前,两眼直直地瞪着她:“追什么男人,干脆和你一起出柜好了。” “噗!”凌俐一口老血喷出来,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 吕潇潇眼神黯淡下去,忽然又伸出手捏住凌俐的下颌,强迫她抬脸看自己,声音里全是质疑:“小凌子,你老实告诉我,你和南之易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他每次都要问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却记不住我的名字?” 凌俐一开始被她带钉子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听到后半段却放下心来,努力从她手里抢回自己被捏得生疼的下巴,低头偷笑起来。 原来吕潇潇这副斗败了的公鸡模样,是因为南之易记不住她。这就好办了! 在南之易那里碰壁,实在正常得不得了。如果是他们能毫无障碍愉快滴玩耍在一起,那才是见了鬼了。 于是,她敛起笑意,好言好语劝起吕潇潇来:“南之易是脸盲,我为了案子找过他好几次了,他每次都认不出来我,还问我是不是要考他的博士。” 吕潇潇不服气地拍着桌子:“你这种第二性征是用来分清前胸和后背的纸片人,认不出来很正常,可姐姐我……” 她说了一半,忽然瞥见凌俐冷下来的脸,忙把后半句更过分的嘲讽咽下肚子,讪讪笑着。 凌俐顺了顺气,声音平静:“你最好投其所好,要不他永远记住不住你,你永远不如你手里的食盒重要。” 吕潇潇瞪大眼睛:“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凌俐转着手里的一支圆珠笔,眼睛望着天花板冥思苦想起来。 过了一阵子,她开口说:“南之易喜欢的,除了狗,大概就是植物了。你就问些跟他专业相关的事,每次都找些问题问他,一来二去的,他大概就能记住你……了吧?” 最后两个字,带着浓浓的不确定,却依旧没影响到吕潇潇浓浓的热情。 她倒是很满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偏着头蹙着眉想了好一阵,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才能引起南之易的注意,又有了斗志。 智商一回来,吕潇潇眼睛滴溜溜乱转,忽然弯下腰,贴在凌俐耳边嘀嘀咕咕:“听说你跟祝头去昌山,被困在路上一天一夜……” 凌俐听到这开场白,心里没来由地一虚,正想着怎么说合适,背后响起了祝锦川的声音:“这么早?” 话才说了一半,当事人又出现,吕潇潇吓得三魂去了两魄半,还有半魂也正在摇着小白旗想要出逃。 祝锦川手上搭着大衣,依旧是惯常的衬衫领带马甲加西装的打扮,慢慢踱步进来,却没有马上进他的办公室,而是来到凌俐格子间旁的一侧的长桌边,一只手撑在桌面,一只手翻着桌面上的报纸,眼睛都不抬一下,似不经意地问:“凌俐,吃过早饭了吗?” 凌俐点点头,声音乖顺:“吃过了。” “哦,”他答道,下一秒又说:“不吃早饭导致血糖过低,脑意识活动就会出现障碍。” 凌俐默默垂下了眼。就知道是这样的,祝大状哪里会有闲心跟她寒暄,他的每一句话背后,都是有陷阱的。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可不是就是说,她够笨的了,一定记得吃饭早饭免得更笨。 祝锦川花几分钟翻完报纸,迅速浏览了标题发觉没有自己感兴趣的,走过来从凌俐桌面上抽了张湿巾纸擦干净指尖染上的油墨,又皱着眉打量着凌俐。 凌俐被他带些审视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脊背上都有些毛毛的,惴惴地问:“怎么了?” 祝锦川表情严肃:“说起来,你上庭的时候,准备穿什么?” 凌俐愣了愣:“正装啊。” 他依然蹙着眉头:“就你平时穿的这些?” 凌俐有些心虚地点了点头,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一套黑色小西装,虽然干净整洁,但是袖口和胁下摩擦多的地方,不可避免地起了一些小毛球。 跟祝大状周正的模样一比,自己这寒酸又没底气的装束,实在是有些不够看。 凌俐看他有些不满意的眼神,心里发虚一时嘴快:“要不,我就穿律师袍上庭?” 祝锦川难得有了错愕的表情,眼里的笑意一闪而过:“你可别逗了,顶着睡衣加红领巾上庭,你是想走谐星路线?笑死法官怎么办?” 凌俐被他的话哽得心塞塞的,支支吾吾半天,终于说:“那怎么办?” 祝锦川侧过头看看旁边呆若木鸡的吕潇潇,又转过脸:“小吕比你矮但是比你胖,她的衣服你怕是穿不了,算了,下午你别窝在所里了,去逛街现买一套出庭穿的。” 又扬着下巴对吕潇潇说:“你如果没什么紧急要处理的事,就陪凌俐去,我有些信不过她的眼光。” 吕潇潇木木地点头,凌俐只觉得自己要被他气得背过气去,等祝锦川一进办公室,重重摔着手里的一支笔出气。 祝大状下线,吕潇潇的脑子再次回到脑袋里。 她也被气得不轻,叉着腰满脸的不服气,嘴里小声嘟囔着:“什么叫我比你胖?我这叫丰满!祝锦川眼瞎吗?” 不过,气归气,给吕潇潇十个胆子,她也不敢直接找上祝锦川开怼的。本来还想迁怒到凌俐身上的,仔细一想,又发觉这可怜的孩子和她一样是受害者。 甚至,比她还惨!毕竟她只是池鱼而已,凌俐却是城门本尊。 她弯下腰,附在她耳边一脸的八卦:“小凌子,你家大状最近怎么老是打趣你?这状态不对啊,是不是你和他去了一趟昌山,孤男寡女发生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所以对你另眼相看?” 凌俐被她这句话吓到,一口茶水呛到气管里,咳得惊天动地。 刚巧祝锦川脱下外套正要关门,听到这声音探头出来,满脸的不耐烦:“凌俐,要咳出去咳,吵死人了。” 说完就是一甩门,给她俩一个挺括的背影。 凌俐被呛得满脸通红,泪都要咳出来了,满脸无辜地看向吕潇潇,言外之意:你看这样子像吗? 吕潇潇则吐吐舌头拍拍心口:“算我没说,你师父看来是提早进入更年期了,好可怕。” 有了祝大状的御旨,下午的时光,倒是这段忙得天昏地暗的日子里,难得闲暇的时光。 吕潇潇陪凌俐在附近商场的三楼女装区逛了一大圈,在凌俐认为能接受的服装店里,始终找不到合适的。 而且,无一例外地是凌俐觉得还行,吕潇潇却皱着眉头挑着毛病,不是面料太次,就是裁剪不够挺括不精神, 凌俐倒是习惯她的毒嘴内心毫无波动,但好几家店的老板最后面色阴沉恨不得拿扫帚把她俩扫出门去。 吕潇潇却毫不自知,哪壶不开提哪壶,到最后直接否定凌俐选的店:“一分钱一分货,你选的这些二十来岁的大学生找工作穿穿虚张声势还行,哪里撑得起你的年龄?” 说得凌俐直翻白眼,一阵无语。她也是二十来岁来着,哪里就不能穿了? 最后,她被否定到审美全无,只得任由吕潇潇拉着她到四楼的精品女装区。 一上楼,映入眼帘的一家店里,展示柜里的一套深灰色的小西服,竟然让她有些移不开眼。 中长款的上衣,剪裁利落简单又大方,只袖口的位置嵌着一圈带暗花的卷袖,看起来格外精致,却又不失帅气和干练。 吕潇潇看看她眼里冒着的小火苗,再看看店名,不由分说把她拖进店里,一进门就嚷着:“美女,把橱窗里展示的那套深灰色小西服拿出来,我朋友要试下。” 导购妹纸围上来殷勤地服务,伺候着还头晕脑胀的凌俐换上了那套衣服。 从更衣室出来,凌俐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怔愣。果真和楼下那些不一样,低调又大气的上衣,配一条黑色的西裤,看起来挺端庄,又没有传统正装的刻板生硬。 一切都无懈可击,除了价格。 吕潇潇“哇哦”了一声,围着凌俐看了两圈,说:“这套不错,很适合你。” 说着,她又皱了皱眉,下一秒忽然伸手取掉她的眼睛,趁着她没回过神,又一把抓掉她用来盘发的发圈。 第五十七章 衣装 满头浓密的黑发垂坠而下,因为一直盘在脑后,略微带了点弯曲的弧度,被吕潇潇拿手指顺了几下,搭在肩上,有些大波浪的感觉。 吕潇潇感叹着:“小凌子,你头发这么美,天天盘起来,太暴殄天珍了!” 又不遗余力地怂恿她:“就这套,好看,秒杀你刚才试过的所有。” 凌俐皱着眉头思忖着。刚才她换衣服时候偷偷看了看吊牌,这一套小西服买下来,哪怕算上南之易那里的外快,她也得节衣缩食好大半年才缓得过来。 好看是好看,可是,实在超过她承受范围。 在导购妹纸期盼的目光中,凌俐终于依依不舍转过身,说着“太贵,算了”,之后无视妹纸有些幽怨的眼神,径直走进更衣室,换上自己的衣服。 在看看衣服领子上的标签,那刺眼的六开头的四位数字,忽然有些沮丧起来。 不过,又马上自言自语给自己打气:“好好努力,以后能买得起的!” 靠自我麻痹注射了鸡血,凌俐手里拿着换下来的衣服,深吸了口气,准备迎接导购妹纸冷冰冰的眼神。 谁知道,一开门,妹纸却眉开眼笑地迎了上来,接过她手里的衣服,说:“我给您包起来。” 凌俐正想说“我不买的”,忽然看到吕潇潇倚在柜台边,扬了扬手里的银行卡,连着一张貌似是账单的纸条收进了钱包,又朝她抛了个大大的媚眼。 凌俐瞪圆眼睛张张嘴,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出声:“你你你你怎么买了,我我我……” 吕潇潇拢了拢耳边的长发,又是风情万种的一个白眼:“瞧你这没出息的模样。买了就买了,怎么着?” 凌俐咬着唇坚决地摇头:“不行,我可穿不起这么贵的。” 说着,她几步上来,想要阻止正在打包的导购,却被吕潇潇拦在中间。 她打掉凌俐伸出来的手,说:“你做什么?这是祝头吩咐过的,看上就买,账单找他报销。” 凌俐先是错愕,好一会儿回过神:“这、这怎么行?” 吕潇潇却噗嗤一笑:“凌俐,怎么就不行了?那是你师父,你跟了他一年多了,他给你买套出庭要穿的正装,算什么?你不要看低自己,你的案子给祝头带来的收益,远不止这些。” 凌俐却还是固执地摇头:“我是授薪律师,本就不该有分成的,那些都是我分内事。” 这一番貌似有原则实则迂腐的说辞,让吕潇潇也烦了,沉下脸竖起眼睛:“祝头真是料你如神,他就知道你婆婆妈妈的,让我转告你,他扔掉了你一件大衣,这套当赔给你的,免得你记恨他!” 说完,又对着目瞪口呆的凌俐眨眨眼:“祝头连你穿什么不能穿什么都要管了,这操心的程度堪比老妈子,你要是过意不去,就好好打这场官司,也好好报答他的养育之恩。” 这话说得凌俐无言以对,可是,想要辩白又无处下手。 从昌山回来那晚,她在自己行李里,找来找去也找不到那件摔到泥里滚了几圈的大衣。 在把祝锦川衣服洗干净还给他时,凌俐顺便问了句。 结果祝锦川说:“哦,那件单身狗大衣啊,实在太脏不好处理,我就送给服务区卖土豆的老阿妈了。” 怂如凌俐,虽然心疼大衣却又敢怒不敢言,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出了办公室,无比怨恨自己当天摔跤损失掉一件大衣。 现在这套衣服,虽然价值上和她被扔掉的那件完全不对等,不过,既然是祝锦川吩咐了,想必吕潇潇会说一不二地执行,她又拗不过吕潇潇,就算有异议,也只能之后再找祝锦川提出了。 完成了任务,吕潇潇神情愉悦,看了看还不到五点,便拖着凌俐到了商场底楼的星巴克休息。 进了店,吕潇潇不只喝咖啡吃甜点,还在柜台前的展示柜那里徘徊了好一阵,最后拿了七八个杯子。 看到她堆在桌上大大小小各种材质的杯子,凌俐瞠目结舌:“买这么多杯子,用得了吗?” 吕潇潇欣赏着战利品,心情非常好:“你懂什么,这些都是圣诞节限量,过了就买不到了。就像男人一样,看准了就下手,要不然,错过这村没这店的,晚点买不到了后悔都来不及。” 凌俐被她噎了一把,嘴角抽了抽,又问:“你一次要七八个男人?就算你一天一个轮换,一周也用不了这么多啊!” 吕潇潇撇撇嘴,把其中一个杯子推向她,说:“这个你的。” 凌俐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又笑笑:“就当我感谢你给我提供机会接近南大神吧,不用谢。” 本来还有些无功不受禄心态的凌俐,心安理得地点了点头,再看着对面的人从眼底透出的笑意,心情也好起来。 有了最爱的咖啡,鸹噪了大半天的吕潇潇倒是安静了下来,坐在沙发上,小口小口吃着圣诞特供的小熊蛋糕,抿着马克杯里的摩卡,放松又惬意。 吃吃喝喝一阵,吕潇潇忽然来了兴致,问起凌俐:“小凌子,看你一副清心寡欲老实又呆板的模样,听个荤笑话都能红了脸,到底什么样的男人你才能有兴趣?” 凌俐怔了怔,抿了口杯子里的香草星冰乐含在嘴里,好一会儿才说:“我好像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谈恋爱什么的,对我来说很遥远。” 吕潇潇看她一副木木的模样,有些感叹:“你可别错过最好这几年,到想男人的时候,发觉身边适龄的不是已婚就是已经离过婚,全是二手货,到时候,哭都哭不出来。” 凌俐好笑地白她两眼,有些罕见地开起了玩笑:“原来你眼里我师父是二手货,不知道他会不会介意这个称呼?” 吕潇潇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偏偏怕祝锦川。 果然,吕潇潇急忙辩解:“不一样不一样,祝头是宁缺毋滥,不是二手货。” 又带上讨好的表情:“好凌俐,你可别出卖我。他早看我不顺眼的,” 她难得的服软让凌俐笑了好一阵,又有些奇怪:“他又没打你又没骂你的,你咋就这样怕?” 吕潇潇深叹口气,闷声闷气地说:“别提了,还不是我当年自不量力,帮我的小姐妹追过祝头,结果我那姐妹急了点,用了些手段。要不是法无明文规定不为罪,她怕是会被三年起步最高死刑了。” 凌俐惊得噗一声差点喷出嘴里的饮料,好容易咽回去没有被呛到:“什么?我师父被……那个了?” 吕潇潇斜乜她一眼压低声音:“未遂来着,祝头这个人,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惊觉自己遭了算计,为了保持清醒拿刀扎自己的腿,据说送到医院的时候浑身都是血,宁愿重伤也吃送到嘴上的肉,好可怕。” 她转头看到凌俐惊呆的表情,又跟她咬耳朵:“这可不是又伤面子又伤心,那事情以后,我那姐妹躲到国外去了,不知道有生之年还敢不敢回来。” 凌俐叹为观止,原来吕潇潇因为这样的缘由得罪了祝锦川,难怪每次祝锦川靠近,她就会身体僵硬,紧张到舌头打结。 吕潇潇喝掉杯子里的咖啡,又郁郁开口:“也是我那年不懂事,想着祝头这种钻石王老五便宜别人不如便宜自己人,自不量力当起了红娘。 现在想想,祝头这样的人精,哪是那么好应付的?冲着钱去的,不被他卖了就不错了,冲着人去的,别逗了,他一年里起码两百天在外出差,想当年他前妻流产都是自己一个人爬去的医院,要多惨有多惨。” 说完这段,吕潇潇捂住了嘴,皱着眉头对凌俐:“刚才的话你当没听到啊,我可什么都没说过。” 凌俐点点头示意她放心:“放心,我什么都没听见。” 说完,低下头继续喝饮料。一不小心听到了祝锦川的隐私,让她隐隐有些不安。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吕潇潇忽然又凑了过来:“关于祝头当年怎么离婚的,你想不想知道?还有,他和余文忠那个学术贩子之间的瓜葛,可狗血了,你有没有兴趣?” 凌俐下意识想摇头,忽然间又被激起一丝好奇心,正有些犹豫,吕潇潇急不可耐:“听着,我可只跟你一个人说哦,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凌俐翻了翻白眼,这不就是女生分享秘密前的开场白吗? 她醒过神来,捂住耳朵摇着头:“不听不听,你别来污染我的耳朵。什么前妻什么流产什么离婚,那些都是我师父的隐私,你这样随随便便说出来,真不怕他灭口?” 没想到这么大的八卦会被凌俐拒绝,吕潇潇只觉得一口闷气堵在心头,狠剐了她两眼。 再加上凌俐因为捂着耳朵没控制好音量,说话有些大声,什么隐私、前妻之类的关键词一下子被周围四五桌人听了去,齐刷刷抬起眼睛望着她们。 见凌俐似乎还要讲什么大道理,她忙扑上来捂她的嘴:“小姑奶奶,小声点,这么大声你想明天见报吗?” 凌俐这才惊觉四周异样的目光,吐了吐舌头,有些赧然。她难得一见的活泼表情,倒把吕潇潇看愣了。 刚才不由分说没收了凌俐老气的眼镜,又打散她的头发,平时拘谨死板的老姑婆形象一下子消失无踪,凌俐跟平时很不一样。 虽说不上多好看,可那眼睛如点漆一般,两颊上一笑起来就特别明显的苹果肌,亮砰砰粉嘟嘟的,浓浓的少女感扑面而来。还有那瓷白色的肌肤,让她很想抓一把试试手感。 吕潇潇向来是想到就做的人,马上拧起凌俐的脸颊,狠狠捏了捏,又满意地收回手。 她看看自己的手,回味起刚才指尖的一抹细腻。 嗯,不错,又细又嫩,除了稍微瘦点没那么丰润外,完美无缺。 凌俐揉着被她捏出红印子的脸,正想责怪吕潇潇几句,忽然想起大概这是就是大嘴吕潇潇过不了嘴瘾的报复,虽然被拧疼了,也没吭气,忍气吞声低头喝着星冰乐。 她那丰富的表情看得吕潇潇哑然失笑。 这实心眼的老实孩子,乍看之下是个忍气吞声的包子,身上还有重重的一层保护色。可是,你一旦对她好点,马上能感受到她实心实意的回报。 一被温柔地对待,便恨不得拿出整个世界来回馈你,干净简单到透明的人,跟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一般已经很少见了,自然应该圈养起来。 她忽然眸子一亮,叉起一块小小的蛋糕送进嘴里,感受着舌尖弥漫开来的甜蜜与香浓。 几分钟后,她笑得意味深长:“小凌子,一会儿带你去配隐形眼镜,你戴眼镜的模样太蠢,会引起法官偏见的?” 凌俐含着吸管瞪大眼睛:“不会吧?不是戴起来看着沉稳点吗?” 吕潇潇戳了戳她的额头:“蠢死了,怪不得要输那么多场。听我的,没错。” 她一脸的理所当然和眼里满满的自信,凌俐不自觉被她的思路牵着走,懵懵懂懂点了点头:“好,听你的。” 吕潇潇则满意地拍拍她的头顶说着:“乖。” 心里却开始打起鬼主意,如果能把某面部神经瘫痪和内分泌失调的中年闷骚男,和眼前这个傻到呆萌的大龄女青年凑做一堆,那一定会是非常有趣的组合。 第五十八章 角色 十二月二十日,距离秦兴海故意杀人再审一案开庭还有十天,呈达所进行了第二次开庭模拟。 这些日子凌俐觉得自己很努力很用功,一直想着第一次模拟时候自己的不足,仔仔细细分析了当天被祝锦川重点攻击的地方,分条析理连笔记都做了好几十页。 却不料,她又被耍了。她看着端坐在高高椅子上穿着黑色袍子的祝锦川,眼角直抽。 以前觉得自己哭很丢人,可是现在这种欲哭无泪的心情,更是晕。 第二次模拟,祝锦川的角色从之前的检察官,转变成了法官。而且,跟凌俐遇上的很多法官不一样,祝锦川在庭上完全偏离了居中裁判的位置,时不时用“请注意你的用语”打断她的发言,甚至,在案件穷枝末节的细节上,追问得她说不出话来。 三个小时的模拟,凌俐一次次没说完的话被憋进肚子里,收获了模拟检察官的吕潇潇满满的关爱可怜虫的目光。 好容易熬到模拟结束,凌俐等人都走光了,跑来质问悠闲自得的祝锦川。 “你犯规!”她咬牙切齿:“你不是说你要模拟检察官问得我哑口无言吗?怎么今天成了法官?” 然而他双手交握支在桌面上,淡然道:“庭上出其不意的情况多得很,我不过从检察官变成法官了,这么小小一点变化,你就吓到语无伦次?” 检察官变法官,这也算小小的一点变化?那还不如大家定个小目标,先赚他一个亿。 凌俐无言以对,好半天才哭丧着脸说:“法官也就算了,你刚才问我问得跟审讯犯人一样,又算什么道理?” 祝锦川微抿着唇角,眉目疏朗的模样:“通过今天的模拟,我就是想告诉你,不要紧盯着跟检察官的对抗,你要关注的人,还有坐在审判席上的法官。” 他的话让凌俐有些愣住,然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祝锦川已经走下临时搭建起来模拟的审判席,脱下身上黑色的法袍,踱步出去。 叫来盒饭匆匆吃完,再接下来,就是祝锦川拎着凌俐在会议室里长达四小时的加班。 直到夜里十一点,所有人都走了,他们都还在耗着。 祝锦川倒是精神百倍,连着加了几天班也丝毫不见疲态,指着投影上一个五十来岁男人的照片,声音严肃:“这是此次的主审法官沈牟,帝都大学毕业,师从张泰斗。” 他抬起眼,看向坐在桌边眼皮打架的凌俐,继续强调:“听到没,这是位学术型法官,八十年代的天子骄子,清高而自负。所以,你在庭上你要更注重辨法析理,各种术语越拗口越专业越好,最好除了他谁也听不懂。” 凌俐手支着摇摇欲坠的头,声音有气无力:“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前几次都说只管证据的,怎么忽然又研究主审法官的学术背景了?这对这个案子有实际意义吗?” 祝锦川重重地敲击着桌面:“你少不耐烦了,这次庭审你只用管三个法官,而且最重要的是主审法官。要是换成英美法系,面对十二人的陪审团或者二十三人的大陪审团,让你在几十人的模拟陪审团辩一圈,你是不是就要死给我看?” 凌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说得太玄乎了,什么法官也是律师的敌人,说好的居中裁判呢?我才不要信你那套呢!” 祝锦川沉下脸:“凌俐,给你两天好脸色,你倒是学会懒散起来?给我坐好,继续听着!” 他面上的厉色让凌俐终于收拾起有些漫不经心的态度,敲了敲太阳穴,又狠狠揉了揉眼睛,打起精神继续听他说着。 祝锦川看她终于上了道,沉声说着:“这个人跟之前判处钟承衡无罪的主审法官钱迪,完全是南辕北辙的两种风格。钱迪是省高院有名的大嘴,什么话都敢说,什么出格的事都敢干,她手底下出一个无罪判决不奇怪。可是沈牟,古板、严谨、谨慎,在遇到重刑犯的时候,下手也是出了名的重,往往顶着格量刑,如果放在古代,怕是会被叫一声嫉恶如仇了。” 凌俐听他说得如此严重,也不禁肃然起来。 再审遇上一个“心狠手辣”的法官,要说服他改判秦兴海无罪,怕是不容乐观。 看她有些焦虑起来的小脸,祝锦川勾起嘴角:“明白了吧?为什么下午模拟的时候我会跟审讯一样发问?这就是沈牟的风格,他一贯的对律师比较苛刻,虽然近年来有所改善,可是,纠问式的刑事诉讼始终还是有深远的影响,要想让法官彻底中立起来,还有一段距离。” 听到他耐心的解释,凌俐也沉沉点头,将他的话一字一句牢牢记在心里。 研究分析完本案的三位合议庭成员,祝锦川吩咐她:“你回家吧,我再加会班。” 凌俐点点头,看着祝锦川转身进了办公室,抱着自己的背包,有些犹豫起来。 祝锦川对这个案子的重视程度出乎她的意料,明明他忙得不得了,却经常熬着夜整理这个案子的所有资料。 看着从他门框缝隙里漏出的冷白色灯光,凌俐咬了咬唇,坐下继续翻开资料看起来。 祝锦川这样有经验有实力有想法的金装律师都如此珍惜时间,自己这样的小菜鸟,又何德何能,心安理得享受他努力的结果? 在电脑上看了十来篇论文,捋清了这些年主审法官关于废除死刑态度的思路变化,祝锦川揉了揉开始泛疼的眉心,起身关掉电脑。 他摇了摇头,很有些无奈。屏幕的光本来就伤眼睛,偏偏ki上下载的论文格式多是pdf,没办法把背景调成保护视力的淡绿色,这样熬上几次,自己这双眼睛,怕是要废了。 时间有些紧张了,以凌俐的能力到底能不能撑起这样一场对抗,还是个未知数。 只是,这场雪耻之战只有凌俐上场最合适,他只能竭尽自己所能,为这场本来就倾斜向控方的对抗,加重辩方的砝码。 坐在椅子上,他点燃一支烟缓缓抽着,吞云吐雾之间,有些烦闷的心情终于舒缓了些。 穿好外套,拿起桌上车钥匙,祝锦川准备回家。然而一打开房间的门,却发现,诺大的空间里,还有一处小小的光源,在黑暗中格外显眼。 是凌俐还在她小小的格子间里,趴在桌上已经睡着。而她身前的桌面电脑上,屏幕还在闪烁着。 祝锦川轻轻走过去,看到屏幕上的一排文件夹,有些愣住。 十几个文件夹,每个文件夹都是以一个人的名字命名。而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意味着什么,他非常清楚。 这些人,或是副院长,或是业务庭庭长,或是专职委员。换句话说,他们是阜南高院,审判委员会的成员们。 审判委员会,中国特有的审判组织形式,这个不为广大民众所知的每个法院最高级别的裁判组织,也往往有着一锤定音的权力。 如果法官有疑义认为自己搞不定的重大疑难案件,将会通过层层的申报,摆到这些人面前,让他们按照民主集中制原则表态,从而决定案件结果。 祝锦川低头看了看还在睡着的凌俐,又轻轻抬手点开那些夹子。不出所料,文件夹里的,果然是凌俐搜索到的阜南高院审判委员会委员们公开发表过的论文。 她竟然先他一步,将省高院审判委员会的委员们的观点也收集汇拢在一起。 他轻笑了笑,低头看向趴在桌面上的小野丫头。她居然和他想到一块去了,虽然好像努力错了方向,却已经是很了不得的进步。 那一束橙色的灯光下,凌俐睡得正沉,一丛黑发别在小巧圆润的耳朵后面,其他的散开披在肩上,在台灯的微暖色灯光下,折射出泛着七彩的光晕。 不过,最显眼的,还是她头顶那两个倔到理不顺的两个旋儿…… 只觉得那光彩莹润动人,他不由自主抬起手,想要抚上眼前的秀发。然而,指尖都碰触到那一丝柔软丝滑了,又忽然醒了过来,似触电般收回了手。 祝锦川轻叹了一口气,脱下身上的外套,轻轻搭在了她的肩上。 却不料,尽管放轻了许多的动作,还是惊醒了她。 凌俐刚抬起头就察觉身边高大的身影,转过脸对上他的视线,明显有些慌乱。 她还有些迷迷糊糊,嘴里说着:“对不起师父,我刚才太困了,不是故意要偷懒的。” 那湿漉漉的眼神,以及慌乱的小心虚,看得他心里某个角落迅速塌软了下去。 果然让吕潇潇带她去买衣服是对的,不仅买回来一身看得过去的西装,还让凌俐摘掉了一直戴着的厚重眼镜,解开盘在脑后的古板发髻,彻底改变形象,也终于有了点灵动的模样。 其实,他看这两样东西不爽已经很久了,只不过由他说出来,仿佛是干涉到女孩子的审美,不仅伤人面子,也起不到好的效果。 祝锦川轻轻一笑,眉目舒展。也不多说,只温润醇和的一句:“起来吧,我送你回家。” 第五十九章 刁钻 正午的阳光正浓,透过落地窗丝丝缕缕照进客厅里,又因为玻璃的折射,在地砖上投射出一团五彩的光晕。 又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可凌俐却无暇享受冬日阳光。她趴在地上擦着地砖,被太阳烘得背脊、头发都有些发烫,额头上也是一层细密的汗。 离秦兴海案件开庭不足十日了,最近这些日子,她忙得昏天黑地,一时半会儿也没空想放了南之易鸽子的事。 好在,熟悉控方证据、收集前期材料、应对质证等等准备工作终于告了一个段落,接下来,就只剩最关键的辩护词了。 祝锦川让她趁着周末休息一下调整下状态,凌俐一得空,马上想起因为之前的受伤和出差,半个月没有给南之易打扫房间,于是趁着有空履行承诺。 一个上午的忙碌,她终于再一次把乱成废品收容站的南大神狗窝收拾整理出来,再把落地窗前这最后一小块地砖擦干净,彻底大功告成。 她站起身来,捶了捶因为长时间弯腰有些僵硬的后颈后腰,舒展着四肢,一低头,却看到坐在她面前的两只狗狗可怜巴巴的眼神。 凌俐转过头,透过半开着的书房的门,看到南之易坐在大大的书桌后面,面前摆着一摞资料,和一台笔记本电脑。 那一摞a4纸,他看一张扔一张,地板上到处是纸,书也是左一本右一本的,乱得不成样子。 凌俐捏了捏掌心。两小时前,她才刚整理好的屋子,又被他搞得稀乱,很想去提醒一下他,不要随手乱扔东西,这样不仅不整洁,还不利于工作效率。 可是看他满脸专注沉在工作里的模样,凌俐又犹豫了。 今天早上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样的状态,眼下略带点浮肿的模样,也像是刚熬了夜。 站在原地想了半天,她叹了口气,摸了摸米粒和古丽的头顶,找出牵引绳,准备干脆带汪星人出门溜达一圈,顺便买些吃的东西给南之易。 一上午了,他连水都没有喝过一口,如果没有人投喂,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南大神,怕是能把自己饿成标本。 带着汪星人围着小花园转了一圈,凌俐又到舅舅店里,自己吃了碗面,让舅舅包了饺子,一个多小时后,凌俐拎着一个大大的装着新鲜饺子、豌豆苗和调料的食盒,回到公寓。 果不其然,南之易还坐在书房里保持原来的姿势,仿佛连屁股都没挪一下的模样。 等煮好了饺子和蔬菜,调好了蘸料,凌俐敲敲书房的门框。连敲了三通,清脆的响声终于让南之易如梦初醒般地抬头,看着门口的凌俐,一脸的恍然。 他起码愣了三四秒,才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又马上反应过来:“怎么你还没走吗?” 凌俐看着他满脸的胡茬和乱蓬蓬的头发,有些无奈:“南老师,快两点了,你该吃午饭了。” 南之易皱着眉:“这么快?” 又马上站起身,看看时间,感叹了一句:“二十小时没吃东西了,好像胃都被胃酸融化成黑洞,感觉简直能吞噬天地。” 然而等他吃到那一盒饺子的时候,却是蹙着眉带着挑剔:“白菜馅的饺子怎么能煮太过?馅已经不爽脆了,下次注意点。” 凌俐安安静静地“哦”了一声,一点也不想和他争辩。南之易不会做饭却出乎意料地挑食,口味刁钻地很,从这些日子兼职外卖小妹的吕大小姐带着甜蜜的抱怨就知道。 凌俐拿起封口胶,将南之易刚坐下就扫翻在地碎成一块块的水晶杯碎片,密密实实缠起来,动作细致而小心。 南之易一边吃着一边奇怪她的举动,满脸好奇地问:“你在玩什么?” 凌俐眼睛也不抬一下,依旧是平静的声音:“把这些尖锐的东西拿透明胶缠起来,免得划破那些拾荒人的手。本来就是没什么钱,一不注意被划伤又不能停下工作,要是感染了,可怎么活?” 她顿了顿,又说:“不仅是这些玻璃、瓷器碎片,还有你们男士用的剃须刀刀片、一次性针头什么的,都要注意处理,要不然会给别人造成麻烦。” 南之易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眼里一片笑意弥漫开,本来想说拾荒人怕是比你有钱多了,看到她小心翼翼又细致的表情,却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好,我以后会注意。” 又面带嫌弃吃了几个饺子,南之易忽然抬头,有些奇怪地看向凌俐:“看你最近状态仿佛不错的样子,唇角随时都是弯弯的,谈恋爱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让凌俐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急忙摆着手:“您说什么呢?不要瞎猜好吗!” 南之易却一副不信的样子:“那我怎么闻到空气里一股浓浓的多巴胺味道?你谈十个八个男朋友都没问题,不过,约会之余记得答应过我的事就好。” 凌俐本想辩白几句的,但深知南之易一向我行我素,不管他自说自话些什么古怪的东西,最终目的一定会落到让她打扫卫生这件事,也就不再多说。 吃完东西,替他收拾好碗筷,又拿到厨房清洗干净,凌俐想了想没什么可以做的了,便出来和南之易告别,却发现,他已经蜷在沙发上睡着了。 屋里虽然开着暖气温度将近二十度,可是他身上只薄薄一件棉质衬衫,明明毯子就在另外一边的沙发上,他却宁愿蜷着抱着膀子瑟缩成一团,也懒得动一下。 而米粒和古丽,分别霸占了他的一只拖鞋当枕头,也安安静静躺在沙发下。 凌俐摇摇头,轻轻拿起一边的毯子,又小心翼翼靠近,想要把毯子展开搭在南之易身上。 然而刚刚靠近,两狗一人倏然间同时睁开眼微扬着头,三对湿漉漉的眸子里都有警惕滑过,脸上全是戒备,待看清楚是凌俐后,又都瞬间轻松下来,毫无防备安心地闭上了眼,继续睡觉。 凌俐被这三只神同步的二货弄得哭笑不得,摇摇头,将毯子给睡昏死过去的南大神搭在身上,又把落地窗的窗帘拉上挡住阳光。之后,轻手轻脚关门回家。 一路上,她有些感慨。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南之易工作起来的状态,想到他日夜颠倒废寝忘食的模样,有些担心起来。 本来就没自理能力,现在又没了好友的照顾,这南之易,还能不能顺顺当当活到过年? 再想想刚才他瑟缩成一团侧卧着,那突出的一片肩胛骨,要再少点肉,怕就只能用瘦骨嶙峋来形容。 实在放心不下,她拿出手机发了条微信给吕潇潇:“你家南大神废寝忘食一心扑在工作上,不知道这样下去会不会猝死,希望有爱心的美少女能关心一下国家栋梁的死活。” 想了想,她又发了条:“备用钥匙在邻居家门垫下面。” 吕潇潇很快回话,短短五个字,大恩不言谢。 关于怎么引起南之易注意,她之前给吕潇潇出的主意仿佛并不奏效。 也不知道吕潇潇缠着南之易问过什么,南之易没记住她就不说了,反而专门拿他那几百年才开一次的老人机跟凌俐抱怨说,她雇佣的外卖小妹怎么那么话多鸹噪地不行,能不能换一个人,最好物色一个哑巴。 凌俐都没好意思跟吕潇潇反馈这个信息,怕吕潇潇被打击到吐血身亡。 凌俐抿了抿唇,抬头看到公寓门口巨大的一棵圣诞树,忽然惊觉仿佛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好多狗男女都是借着这样一个洋节勾搭在一起,大把大把撒着狗粮,齁得她这种孑然一身的大龄未婚女青年逃无可逃。 平安夜送温暖,这样的机会放在眼前,希望吕潇潇能使出浑身解数,取得点实质性进展。 站在树下仰头看着圣诞树上悬挂的五颜六色的装饰,她心情也越来越好,甚至开始畅想吕潇潇和南大神未来的发展。 然而,一个电话却把她拉回残酷。电话是祝锦川打来的,不问她在哪里,也不说原因。 他的指示很简单,半小时内回所里,加班。凌俐举着电话欲哭无泪。祝锦川明明说好让她休息一个周末的,却又一个电话粉碎了她想要回家补觉的梦想。 这些天,她是一天都没睡好的,哪怕睡着了,满脑袋都是让她紧张到肝颤的梦。 要不就是重复循环播放祝锦川交代过的辩护技巧,要不就是梦到忽然上庭了,却在法庭上找不到资料找不到辩护词惊慌失措,要不就是被扑克脸的审判长训诫罚站守过道,有时候甚至会被吓醒。 晚上休息得不好,白天难免跟不上趟,从来不喝咖啡的凌俐,也开始跟着吕潇潇喝起了她并不是那么喜欢的琥珀色液体。 匆匆回家换了衣服,又匆匆赶回所里,几十元的出租车费用让她很有些肉疼,然而更崩溃的是,哪怕大出血一把,她依旧迟到了。 祝锦川脸黑得似能滴下水,声音冷峻:“凌俐,你迟到整整十五分钟。” 她低着头乖乖认错:“对不起师父。” 看她认罪态度还算诚恳,祝锦川没再揪着这个问题训她,只是把她拎到会议室,开始说起下周开庭的事。 祝锦川说:“质证成功的前提,是熟悉对方的证据。前期我们已经做得很多,我相信你已经牢牢记住了。不过,有一点我仍旧要提醒你,在法庭上,对秦兴海,你应当少问为佳,你提问的主要目的,是纠正对方问话的偏差,澄清事实,除此之外,都是拿证据讲话。” 凌俐点了点头,又拿着笔在笔记本重重划下做了标记。虽然是祝锦川反复强调了多次的问题,不过他既然这样重视,一定有他的道理。 强调了对证据的熟悉,祝锦川说得更深了一步:“质证涉及到的所谓证据的真实性、关联性、合法性随时可能会涉及到法理学方面的问题,你这方面有所欠缺,一句话说错,很容易被对方带进去绕晕,所以,对于自己没把握的问题,你宁愿少说,也不要说错,明白了吗?” 凌俐又点点头,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 看她满脸的凝重,似是在努力消化刚才的话,祝锦川反而莞尔:“所以,现在开始模拟质证环节,你准备好了吗?” 凌俐猛然抬起头,只觉得脑袋里狂奔过百万头羊驼。又搞突然袭击?又来这一套? 她无语望天,想到一会儿大概又会被某人挑毛病挑到生无可恋,骂到半身不遂,满肚子都是牢骚。 大过节的,祝大状,你能给条活路吗? 第六十章 平安 凌俐不是法律科班出身,法学功底的相对薄弱的弱点,在面对祝锦川重点攻击的时候,暴露无遗。 哪怕是烂熟于心的犯罪构成四要件,也被祝锦川信手拈来的一个个耳熟能详的刑法泰斗们支持的三要件、二阶层,攻击得摇摇欲坠。 她提出为什么要拿这样一个本来存在争议的问题到法庭上说,祝锦川扬着眉毛似笑非笑:“你不知道?最近几年检察院系统都非常推崇张泰斗?搬出他的这些理论来绕晕你,很有可能。” 他有理有据的一番话,说得凌俐无言以对。 晚上八点,质证训练结束。凌俐闷闷不乐收拾着一大堆散落的材料,哪怕大半天没吃东西了,也没感觉到饿。 开玩笑,憋了一肚子窝囊气,哪里还有胃口吃东西。 又一次被打击到生无可恋,又一次所有的弱点被*裸摆在祝锦川面前,让她心情很不好。 明明觉得自己有进步了,可是被他一质疑,又觉得还在原地踏步,仿佛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是无用功一般。 她叹了口气,低头看看手里被划得面目全非的质证问题列表,莫名其妙生出一种路漫漫其修远兮的悲凉。 正在郁闷着,身后响起有人走过来的脚步声。凌俐回过头,看见祝锦川环臂倚在门口。 刚才被他训得狗血淋头,那些戳心的话犹在耳边,凌俐悄悄撇了撇嘴,静静立在原地等着他吩咐。 祝锦川却没了刚才全身都是刺的攻击性,嘴角似有淡淡的笑:“你晚上有安排吗?” 凌俐有些愣怔,下意识地摇摇头。 他轻轻点头,又轻声说着:“那好,请你吃牛扒,可有兴趣?” 没想到等来这句,凌俐瞪圆眼睛“啊”了一声,接着马上又摇头。 跟处于暴走期的祝大状吃饭,这么刺激的事,她凌俐可玩不来。 刚才被骂的精神创伤还没好呢,送上门去被他再喷一顿饭的时间,她又不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做。 没想到被她干脆地拒绝,祝锦川有些意外的表情:“看来我刚才又把你骂呆了。走吧凌二妹,刚才骂你骂太凶,请你吃饭,当我给你赔礼道歉了。” 凌俐还站在原地一脸的别扭,也不说话,只抱着膀子斜着眼睛看他。 她眼里难得一见的不悦和别扭,让他心情忽然好得不得了,压低了声音:“你要不去,我就跟张叔说说当年你坑我的事。” 他话音刚落,凌俐就恼羞成怒地跺脚:“不要再说这件事了好吗?快二十年了,就算杀人放火也过了追诉时效了,你好歹一个大律师,怎么这么记仇?” 祝锦川似笑非笑斜睨她一眼:“凌俐,你又犯基本错误了,谁告诉你追诉时效只有二十年来着?” 她闻言一愣:“啊,不是吗?刑法不是明文规定,最高刑为无期徒刑、死刑的,追诉时效的期限为二十年吗?” 祝锦川摇了摇头:“第一,人民检察院、公安机关、国家安全机关已经立案侦查或者人民法院已受理案,那么,犯罪行为就不受追诉时效限制。第二,最高刑为无期徒刑、死刑的,如果最高检认为应当追究,也可以例外。第三,如果期间犯了新罪,追诉时效,从犯新罪那天开始,重新计算。” 凌俐听得不住点头,后来干脆摸出随身的笔记本,又掏出笔,想要记下来,忽然头上阴影罩下来。 她还没回过神,脑袋上被他敲了两下,耳边也是他有些无奈的声音:“随手百度就能找到的东西,这都需要记下来?你是不是傻?” 凌俐再忍不住一肚子火,抬起头正想回嘴,却被他嘴角忽如其来的笑意晃花了眼。 祝锦川声音清浅,甚至有些低声下气起来:“好了二妹,辛苦了一整天,你不饿吗?我是快饿死了,现在就想大块吃肉。可是西餐这东西一个人吃很尴尬的,就当你做好人好事了。” 也不是知道是不是一整天没好好吃饭饿到脑袋打结,反正,在祝锦川巧舌如簧的一番话下,凌俐竟然真的跟着他去了。 下了车,从停车场直上到大厦的最顶楼,在餐厅一角的卡座坐下。 这餐厅偏向于客人私密空间的考量,整体灯光有些暗蔽,不过每张桌子正上方都有一束光投下照着餐桌,再加上周围带灯柱着的酒柜和操作台,倒是明亮了一些。 不过,其他的客人,似乎都是一对对的情侣,或者是父母带着孩子一家人的模样,似乎都很亲密的模样,独独他们两个格格不入,让她感觉很奇怪。 再低头一看,桌上竟然摆着一朵暗红色的玫瑰,还有几瓣花瓣散落在周围,像是给情侣的设计的座位一般。凌俐蹙了蹙眉,干脆选择性失明假装没看到,又有些不自在地瞟了对面的祝锦川一眼。 他倒是泰然自若,垂眸看着菜单,和弯着腰等他点菜的服务生轻声说着什么。 好一会儿,他合上菜单交给服务生,又征求凌俐的意见:“战斧牛排,帕尔马火腿、龙虾汤、凯撒沙拉,甜点是火焰冰淇淋,没意见吧?” 凌俐摇摇头,惜字如金般只一个字:“没。” 她早就知道祝锦川吃饭的地方不可能便宜,也有心理准备,可是刚才看到价格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都不敢细看只粗粗一瞥,就匆匆交给服务员说让祝锦川点。 等确认菜品下了单,服务生转身离去,祝锦川则端起面前的柠檬水,声音悠然:“战斧牛排我早就想试试了,无奈我一个人吃不完,这次拉了你来,免得浪费吧。” 凌俐故作镇定地点点头,又举起水杯喝水压压惊。 她对西餐的认识仅限于快餐一样的必胜客豪客来之类,这一顿吃下来,倒是彻底颠覆固有印象。 先是头盘和沙拉端上来,生的火腿肉薄得像纸,凌俐感叹着刀工的同时,并不敢吃,只默默低头吃着沙拉。 之后端上来了一块带着大理石纹理的生牛排,让凌俐瞪大了眼睛。啊?还要吃生的? 好在服务员马上说这是选好的原料让他们过目,马上现场烹饪,凌俐才放下心来,仔细看了看面前这块价值三千多的肉肉,有些感叹。 原来所谓战斧牛排,真的是一块像斧头一样。一块长长的肋骨似是斧柄,一端连着一块厚厚的肉,呈石斧一样的半圆形,这名字实在形象极了。 只是,这块肉似乎有些太大了吧?两个人真的吃得完吗? 凌俐皱了皱眉,看着祝锦川吩咐服务员将生牛排端过去烤炙。 他又将桌面上的小炉子推向她,说:“这里除了传统的黑胡椒汁和蘑菇汁,还有天朝特色的辣椒酱和泡菜酱,一会儿可以试试。” 厨师则在现场煎起了牛排,没多久,貌似已经完成了烹饪的过程。 刚才红白相间的生肉,现在成了酱色的一块,表面闪着油脂被炙烤过后的特有光芒,冒着热气,面上有晶亮的油珠。 厨师先把整块牛排展示了一下,之后,便拿起刀分成拳头大的小块,盛到他们的盘子里来。 祝锦川一面切着,一面说着:“我的习惯是吃三成熟,不过考虑到你们女孩子一般都不喜欢直接吃血淋淋的肉,这个是五成熟,肉可能稍微有点柴,将就吃吧。” 凌俐抬眼看看对面祝锦川手持刀叉游刃有余的模样,她也有样学样起来。牛排很好切,倒是不难操作,只是那切开的肉最中央的肉桃红中带一丝粉,还有些血渗出、 凌俐不禁皱了皱眉眉头,呃,身为中原人,还是不太能接受这种野蛮的吃法。 她勉勉强强举起叉子,将那裹满黑胡椒汁的一小块肉,犹犹豫豫送进嘴里。 然而只嚼了一嚼,凌俐便瞪大眼睛,好容易才忍下快要脱口而出的“好吃”两个字。 口感细腻,肉汁饱满,没有一丝腥气和水气,只有浓郁的肉香溢满口中,哪怕有黑胡椒汁也抢不走风头。 凌俐有些感叹,果然一分钱一分货。跟这块肉肉相比,她以前吃过的所谓正宗牛排,只能拿去扔了。 更何况,她以前吃的可是全熟,跟现在口里嫩得一抿就化开的质感相比,那肉柴得哟,简直能噎死人。 吃完一小块黑胡椒汁牛排,凌俐又试了辣椒酱之类的另类选择,居然一点都不违和,因为,满口都是浓厚的肉香,不管什么汁,都只能凸出牛肉的鲜美而已。 只是,牛排的分量实在太大了,她其实早就饱了,又不忍心浪费,好歹撑着吃完。 那大大的一块斧头,终于变成了一根骨头,静静躺在烤盘上,说不出的寂寥。 服务生来收盘子的时候,先是看了凌俐一眼,又弯下腰低声问:“可以上甜点了吗?” 祝锦川点点头,没一会儿,便有个大厨推着小车来到他们桌前。 只见小推车上放着个小小盘子,里面那块同样小小的冰激凌,模样大小都像个包子似的,面上还浇着逆时针的巧克力色条纹。 厨师微弓着腰,拿着一勺透明的液体浇在冰激凌表面,接着拿着个什么东西在上面一晃,忽然间冰激凌表面腾起一阵幽蓝色的火焰,随着厨师手里勺子的升高,那火焰竟也成了柱子一般,蹿得老高。 对于餐后甜点,她本来是不想吃的,结果看到这魔法一样的表演,也不禁有些好奇这究竟应该是什么味道。 她试着吃了一小口,刚入口时候酒味浓郁,等冰激凌带着糖霜的味道在口中泛开,那丰富的层次让她因为吃得太饱有些迟钝的味蕾瞬间清醒,拿着勺子小口小口吃起来,最后竟又吃掉一大半。 等服务生撤下盘子清理了桌面,凌俐摸了摸肚子,只觉得鼓鼓囊囊一块,哪怕再多吃一口,胃都要被撑破一般。 她叹了口气:“这里的菜份量可真大,要吃完真是不容易。” 祝锦川拿着水杯微垂着脸,表情似笑非笑。 好一会儿,他咽下口中的水,点了点头:“刚才那块牛排一千多克,整整两斤肉,我们两个人就吃完了,确实很不容易。正常的牛排一般一块就两百五十克左右。” 凌俐点点头,忽然心里一算,又觉得哪里不对,倏然间抬起眼睛望着祝锦川。 他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怎么,我没告诉过你,战斧牛排其实是四人份的?” 凌俐只觉得脑袋里有一万头羊驼飞奔而过,踩得她丧失了基本语言能力,除了脏话,真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回应他。 他还在继续补着刀:“真是人不可貌相,看你个子小小的,胃口这么大。我本意是两个人吃可以少浪费一点,没想到你吃到一口都没剩啊。” 说完,他抱着膀子,连眸子里都染上了笑意。 难怪刚才服务生小哥一脸眼球都要掉下来的表情,大概是在惊叹这是哪里来的大胃王,一个人吃掉快三人份的牛排吧? 凌俐放在桌下的拳头捏紧又放松,好一会儿才愤然问:“你故意的吧?怎么不早说?” 祝锦川悠闲地转动着手里的杯子:“你也没问啊。” 柔和的灯光下,他的五官也似淡然温柔起来,眸子里星星点点,对于他的话是真是假,让凌俐有些捉摸不定。 不过,当他嘴角微微上扬划出个有些促狭的弧度时,凌俐百分百肯定,自己被耍了,他就是故意的。 看着凌俐瞪着眼处于鼓着腮帮子快要暴走的模样,他敲着桌面:“连吃东西都这般逞能,你这脾气不改改,以后,可有得亏吃。” 这话说得凌俐马上泄了气。祝大状巧舌如簧,整了人还理直气壮无数的借口,到最后,反而成了她的过错? 凌俐无语望天,自己不小心着了道,还有苦难言。看来,祝锦川不仅仅会在工作上给她设陷阱,哪怕吃一顿饭,都得对他严防死守,一点都不能放松。 吃完饭,已经是十点过。祝锦川送了她到楼下,临走前,递给她一个药瓶。 凌俐不明就里接了过来,又听到他似笑非笑的声音:“健胃消食片,吃点吧,别噎着了明天上不来班。” 看着夜色中他的车灯越来越远,捏着手里的药瓶,凌俐有些哭笑不得。 这个平安夜,还有谁能过得比她憋屈? 第六十一章 突袭 坐在审判席左手边沉黑的长桌后,凌俐还有些恍惚。 秦兴海坐在审判区中央的原审被告人席上,说不上端正的模样,头上短短的头发和身上深灰的夹克,倒是显得既庄重也不会过分的拘谨,与一个月多月前的刻板形象,天差地别。 坐在她对面的两位检察官,一个是杏核眼模样很是清秀的姑娘,二十来岁的年纪很小,一看就知道是来走过场吸取经验的。 另一个出庭的男检察官也很年轻,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圆脸戴着副眼镜,五官很淡,不多看两眼几乎留不下深刻的印象。 反正,开庭这么久了,凌俐只能隐约记得,他姓陈。 席上中央的审判长沈牟,戴着副金丝边眼镜,说话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他看起来四十来岁的年纪,斯文儒雅,凌俐却知道,这位法官其实已经接近六十,在省高院,也是数一数二的资深法官。 第一次作为刑辩律师上场,却是再审程序。又遇上这么一位老辣又严肃板正的法官,哪怕是之前准备了很多,凌俐心里还是有些怯怯的。 尤其是,沈牟不经意间眼神从她身上滑过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心里一颤,一下就想起高中时候班主任严厉倒有些苛刻的模样。 审判长沈牟还在核对到场人员信息,凌俐微垂着眸子,调整着呼吸,感受着自己的心跳,一点点慢下来。 庭审,就这样开始了。 这些日子,她跟着祝锦川修改辩护意见,研究卷宗,研究检方意见,每天焦头烂额忙得脚不沾地,十几天的日子过得竟如眨眼般一闪而过,抓都抓不住。 她又看看身旁坐着的吕潇潇,心内又安定了些。 祝锦川始终还是有些不放心她一个人出庭,犹豫了很久,跟马律师商量了让吕潇潇一起。 秦兴海和华昭一切都听祝锦川的,乖乖签了授权委托。吕潇潇却有些不乐意。 她最近心情美上天,仿佛和南之易之间有了些实质性进展,有一天眉飞色舞地跟凌俐说,南大神终于记住她了,只不过习惯拿“豆苗”来称呼她。 原因无他,豌豆苗是雒都冬季的时令菜,吕潇潇这些日子送得最多的就是这菜。 终于靠一道菜在南大叔脑袋里占据了一席之地,吕潇潇正摩拳擦掌想要更进一步,忽然被安排了这么一个急难险重的任务,自然是不愿意的。 不过,饶是她胆大包天,因为以前荒唐的行为,始终不敢忤逆祝锦川,只能乖乖成为秦兴海的律师。 凌俐正在出神,忽然吕潇潇碰碰她的胳膊,压低声音:“你发什么愣呢!再审决定书都读完了,现在该你念申诉状。”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凌俐一慌神,连忙拿起申诉状站起身来,准备开念。 吕潇潇却扶着额角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咬着牙小声说着:“坐下念!你以为拍电视剧啊要站起来表演?” 一不小心露了怯,凌俐一下子双颊绯红,赶忙坐下,心扑通扑通一阵乱跳,又飞速瞟了眼旁听席。 好在这个案子没多少人关注,旁听席上除了秦兴海的老婆华昭,就只有祝锦川了,审判席上挤得满满当当,旁听席上却空空荡荡。 不过,想象之中祝锦川责备的眼神却没有出现,他跟她对视几秒,只微微朝她点了点头,仿佛对她的出丑并不在意。 凌俐心里略定了些,拿起手中的几张纸,缓缓念着上面的内容。 十几分钟后,她终于读完近两千字的申诉状,对自己后来的表现,还算满意。 在所里魔鬼般的模拟训练里,她念申诉状的语气、速度、重音,都是祝锦川一字一句审核过的,简直是拿播音员来要求她,稍稍一点不走心,就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训。 庭上的这番表现,虽然不算最好,却也是中上水平。而且,对于申诉状内容,也是经过祝锦川再三修改,大致有三点理由。 首先,秦兴海有罪供述存疑,不能作为定案依据,口供合法性存疑、口供内容前后矛盾,部分不合常理。 其次,秦兴海有罪供述与现勘、尸检等不吻合。他供述的作案工具竹棒未找到,也无法证实菜刀是作案工具,公安机关也未对秦兴海作案所穿衣服进行血迹鉴定。鉴定人证实秦兴海母亲头部伤是确实是菜刀刀柄敲击造成,然而背部的伤痕和竹棒的形状相符,对于这些痕迹,警方无法做出合理解释。 最后,没有目击证人证实秦兴海作案。因此,建议法庭以指控的证据不足,宣告秦兴海无罪。 听完申诉内容,沈牟眉心微蹙着,沉声问道:“辩护人还有没有补充的?” 辩护席上凌俐和吕潇潇齐齐摇头说无,沈牟又看向秦兴海:“原审被告人呢?” 秦兴海也老老实实说:“没有补充。” 问过申诉方,沈牟转头看向应诉检察官:“公诉方,你们对申诉方的申诉理由,有什么意见要发表?” 对面的陈检察官却站起身来,微微侧身看向沈牟的方向,声音铿锵:“审判长,各位审判员,公诉方有新的证人,现向合议庭申请,请准予证人出庭作证。” 凌俐还有些愣愣的,吕潇潇已经站起来,声音又急又快:“你这违反了刑事诉讼程序,申请证人作证应当在庭审前。而且,就算你们要补充新证人,也必须进入质证阶段,等到法官问你们有没有新证据、新意见再说!” 看到吕潇潇气势汹汹的责问,陈检察官轻轻瞟了她一眼,微抿着唇,一字一句说着:“该证人的证言事关重大,可以完美解释申诉方对此案办理结果存在的疑问。” 凌俐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站起身来,声音郑重而严肃:“审判长,申诉方对检察官的要求提出反对,根据最高法关于刑事再审案件开庭审理程序的具体规定,开庭后除非是对原审上诉人有利的证据,人民法院都不应该接纳新证据。” 沈牟还没来得及开口,检察官抢先答道:“该证人的出庭,并不会对原审上诉人产生不利的影响。首先,对于是不是做过案的问题,我想他自己搞不清楚,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证人可以帮助你弄清楚。 其次,该案中,检方从来没有提出过抗诉,无论如何,再审中不会再加重罪犯的刑罚了。” “罪犯”两字,让旁听席上的祝锦川赫然站起身来,眉头紧皱着望着审判席内,面色沉沉。 吕潇潇则急急地反驳他,语速飞快:“你这是在偷换概念,上诉不加刑,不等于有利于上诉人。而且,请称呼秦兴海为原审被告人或者原审上诉人,而不是罪犯!已经启动审判监督程序,案件处于真伪不明的状态,你这样的称呼,是在搞有罪推定!” 陈检察官也不反驳,冲吕潇潇微微一笑又坐下,只是他微冷的目光在她们两人身上睃视着,忽然又抬眼望向旁听席上的祝锦川,那眼神似鹰隼一般。 对于检察院不按理出牌的行为,沈牟却没有马上做出反应。他先是侧身和合议庭的两位成员交换了意见,片刻后,他示意检察官上前,又低声询问了几句。 凌俐心里急得不得了,却又不能上前去,只觉得身上有千百只蚂蚁在爬一般,坐立不安。 吕潇潇则在一旁眼神恨恨地嘟囔:“又搞这些小动作!不要脸!” 几分钟后,似是已经询问完毕,检察官回到座位,沈牟拿起桌面上的法槌敲下去,嘴里说道:“鉴于检方提起证人出庭,现在休庭,开庭时间另行通知。” 说完,合议庭成员退庭,只留下书记员和助理整理着开庭资料。 陈检察官则缓缓站起身来,唇角微卷,声音轻缓:“凌律师,吕律师,一审时候你们呈达所做的手脚,今天我全数奉还。” 他脸朝着她们这方,而眼睛却毫不掩饰瞟向祝锦川的方向。 哪怕凌俐有些迟钝,也能感觉到也他们两人视线在半空中交织后的暗涌。 秦兴海被法警带入候审室时,愁眉不展地望向祝锦川。而旁听席上的华昭扑上前来,嘴里还在安慰着他:“兴海,别怕,祝律师有办法救你。” 秦兴海点点头,看到祝锦川,紧皱的眉头似松了些。 从法院出来,祝锦川一言不发紧锁着眉头,没有马上回所里,而是带着她们到了离法院不远的咖啡厅。 他一坐下就点了杯美式咖啡,那深褐色半透明的液体看起来就又涩又苦。他急急地喝下,又到室外抽了支烟,再次坐到凌俐面前时,已经恢复了平日波澜不惊的模样。 吕潇潇还没顺过气来:“搞什么!明明应该在开庭五日前提交证据的,怎么这么不讲规矩?还有,法院怎么也和检察院沆瀣一气?这让我们律师怎么活?” 祝锦川微叹了口气说:“所谓的申请证人出庭或者提交证据,应当在开庭五日前,可是,这个时间是没有罚则的,即使违反了法官也不会拿控辩双方怎样。律师可能还有所忌惮,但是对于检察院来说,根本肆无忌惮。” 吕潇潇愤愤不平:“怎么能搞这样的突然袭击,太无耻了。” 祝锦川却没有再接她的话,而是抬眼看向凌俐,嘴角轻扬:“凌俐,你这次做得很好,被逼得那样急也没有乱了阵脚,直截了当指出法庭不应当接受对原审被告人不利的证据。” 他又微微摇头:“可惜,显然法官认为是否有利于被告人属于他的自由裁量权范围,所以允许检方的申请。” 他难得一见的表扬却没有让凌俐高兴起来,依然紧蹙着眉头。 第六十二章 挖坑 开庭不到一个小时就出师不利,被检察院不讲规矩的当头一击,凌俐有些昏昏沉沉起来,心里也七上八下没了抓拿,又有些怪自己没办法找到更有利的方法,反对检察院申请证人出庭。 祝锦川已经告诉了她们,虽然还没收到检方的材料,可是,他能断定这个突然出现的证人,就是秦兴海的那个同学。 他既然作为控方证人出庭,必然是有什么罪行已经掌握在了检察院手里。 秦兴海这些年没有供出他,可显然这个人是个软蛋,既然能在这个案子里出庭,代表他做出了对秦兴海不利的供述。比如,案发当日,秦兴海购买毒品的事情。 一旦吸毒致幻被坐实,正如祝锦川所说,这样一把锋利的刀握住了检察官手里,即使因为上诉不加刑能保住秦兴海一命,可是之前他们雄心勃勃想要的无罪判决,却是无望了。 祝锦川看了她一眼,又缓缓说道:“这事怪不了你们,这个证人怕是检察院早就握在了手里,早就等着我送上门去。果不其然,这把被他们坑得够呛。” 说到最后,他竟然轻笑着,语气轻松:“想不到堂堂昌山州检察长这么记仇,这么多年还记得这个案子。我也是轻敌了,看这姓陈的毛头小子年轻没留意。刚才我打听了一下,他老家,正是从昌山来着。” 凌俐一头雾水,吕潇潇却是了悟地点点头,显然对其中的弯弯道道很了解,补充道:“当年因为祝头你,秦兴海没有被判死刑,想必人家不整回来,都不能安心退休了。” 他们打哑谜一般的绕来绕去,凌俐摸不着头脑,却也没有多问。 祝锦川却看向她,声音微扬:“你不是对我当年为什么做有罪辩护很感兴趣?我不告诉你,你偏偏要问,还问了三次。现在该你问了,你又不问?” 吕潇潇眼里全是惊奇,片刻后又噗嗤一笑:“小凌子,我果然没看错你,你这货果然胆子挺肥的。” 两人打趣了她好一会儿,祝锦川终于缓缓道来,解开凌俐始终都想不通的谜题。 事情要从祝锦川刚接到秦兴海的法律援助案子开始。按说,法律援助是本辖区内进行,不会跨区域。但是当年昌山刚刚因为一条天梯高速路打通闭塞的交通,经济还没有大的改善,整个州里,竟然没有一所像样的律师事务所,律师更是少得可怜。 然而此地又是毒品案件高发区域,一个个重刑犯穷的响叮当不说,还一大半都是文盲,上了法庭连话都说不清楚,需要法律援助的案子多得不得了。 当年,昌山州很多案子因为等不到律师开不了庭,于是,省司法厅出台了支援昌山地区司法事务的意见,每年从省直律所的律师里,抽调一部分接昌山的法律援助案件。 祝锦川,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接到了秦兴海案件。 本来,他以为这和以前接的那些案件一样,就是走走过场而已,然而,随着对案情的深入了解,他却发现,这个案件疑点重重。 但是,虽然他有疑虑,却发现检方的证据能够环环相扣自圆其说,他提出的一些小瑕疵,根本无法撼动证据链的关键点,让秦兴海无罪,反而一步步走向死局。 尤其是,当年这个案件,是已经落马的某位官员去到昌山视察工作,无意中了解到了秦兴海案件情况,当场做了“弑父杀母,天理不容,一定要杀一儆百”的指示。 而如果他放任不管死刑的结果,让这个案件继续走到最高法院去过死刑复核程序,会不会通过,或者因为证据确实存在疑点发回重审,实在是不好说。 于是,他反其道而行之,一方面让秦兴海坚持无罪辩护,而自己在庭上与之相反,做有罪辩护。 下来后,他让秦兴海提出上诉,又向华昭交代,让她去政府部门反映,说他不顾委托人意愿,牺牲委托人利益,迎合某位领导插手具体案件要求重判的指示,和检察院狼狈为奸,罔顾职业道德。 华昭在他的指导下,很快成了省高院诉讼服务中心、省检察院信访中心的上访大户,深谙各种围追堵截各位厅级、省级干部的技巧,一来二去的,听到她的名字,立案口、信访口的人都拍着脑袋头疼。 其实,因为独立辩护权的存在,律师和委托人对做无罪辩护还是罪轻辩护的问题上,经常是有分歧的。 不过,最常见的情况是被告人为了争取从轻而认罪,律师从事实和证据的角度出发,从法律上做无罪辩护,既能让委托人享受到坦白、认罪态度良好的福利,也能搏一把争取无罪。而被告人坚称自己无罪,律师做有罪辩护的案子,也不少见。 尤其在法律援助案件中,因为收益较少,很多辩护律师都没有好好准备,在庭上遇到被告人自辩无罪,律师做有罪辩护的案件,其实很多很多。 只是,法律援助案子的被告人,往往都是社会最底层,很少有人计较这个问题。而且,大多数援助都只是走走过场而已,因此几乎没有人因为这个问题闹起来。 这样遇到被告人家属不依不饶,坚持说司法厅工作没做到位,每周都到各部门定期上访,甚至还跑到法院门外搭了个棚子,风雨无阻天天报道的,也让当时的法院领导很头疼。 虽然法院判决不受行政部门干扰,可毕竟委派法律援助的司法厅,也算是法院的难兄难弟。 为了平衡当事人家属的情绪,为了给兄弟单位擦屁股,省高院在一番权衡之下,在二审中减轻了对秦兴海的量刑,做出了死刑缓期两年的判决,好歹让他保住了一条命。 在当时的环境下,被告人能逃过死劫,已经算是很了不得的事,而这个结果,把昌山州检察长气到跳脚,又无可奈何。 他既无法对省高院的判决指手画脚,更管不到远在雒都的祝锦川。只是,从那以后,祝锦川就很少接刑事案件了。 毕竟,大家都不蠢,久而久之都会知道这是他做的手脚。 与其小心翼翼躲着人算计,害怕自己跟检察院的过节影响到委托人的利益,不如重新开辟新的战场,所以转向了当时还算新兴领域的知识产权按键。 听完前因后果,凌俐惊到合不拢嘴。 吕潇潇看她灵魂出窍的模样,捅了捅她的脸:“小凌子,你是没想过还可以这样玩吧?多学着点,祝头厉害着呢。” 凌俐下意识点点头,又抬眼望向祝锦川,眼里全是歉意。 祝锦川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声音轻缓:“你明白了吗?还需不需要我再重复一遍?” 凌俐傻傻摇头,见祝锦川不再看她,又默默低下头。 她有些感叹,自己还是太嫩了,头脑也太简单了。眼见都不一定为实,何况道听途说呢? 祝锦川确实砸了自己的金字招牌,不过,是在无力对抗公权力机关的情况下另辟蹊径的举动。而且,他成功了,二审的死缓已经是很好的结果。 别的不说,至少秦兴海保住了命,如果表现良好,秦兴海最少可以十几年出狱。而祝锦川为了一个根本没什么收益的案子,毅然断了自己本来如日中天的事业,被迫从刑事辩护战场上转移,避其锋芒。 她不仅在没搞清楚前因后果的情况下,拿这个案子质疑过祝锦川的人品,后来还三翻四次质问他。 虽然不知者不罪,可是死正直并不能成为总是去戳别人心口的借口。 她还在发着愣,吕潇潇却猛然站起了身:“时间到了,我有要事要办,先走了。” 说完,她冲着凌俐挤挤眼。看到墙面上挂钟指向了五点,凌俐恍然大悟。吕潇潇这是又要去给南之易送饭了。 送了吕潇潇走,顺带想起南之易的一些趣事,倒是让她轻松了会儿。 然而,当看到对面祝锦川有些清瘦的脸,她的心情又沉重起来。他当年搭上自己前程的行为,还有之后蛰伏五年的隐忍,却因为检察院找到了关键的一个人,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打乱阵脚,这些年的努力,很可能付诸流水。 她重重叹了口气:“那现在,又该怎么办?” 祝锦川却不似她心事重重的模样,牵着嘴角微微带笑,之后交代了她一大堆事情,最后说:“我不送你回家了,你自己回去,小心安全。” 看到凌俐点头,祝锦川不疾不徐说着:“回家好好休息,暂时不要想开庭的事。之后的任务,还会很重。” 凌俐收拾背包的动作僵了一僵,手指忍不住收紧,指甲刺得掌心里微微一疼。 她动了动唇,却终究没有说出口。与其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安慰他,不如自己多下些功夫,为他多分担点吧。 看着她下楼离去,纤弱的背影越来越远,祝锦川面色微沉,抬手按住眉心,阖上眼,轻叹了一口气。 第六十三章 挑刺 秦兴海故意杀人罪再审一案,第一次开庭的戛然而止,让本来就觉得自己没怎么准备好的凌俐,更加没抓没拿起来。而祝锦川这些天,也不知道在忙着什么,除了吩咐她继续研究证人证言之外,一直都在外地出差。 凌俐觉得纸质卷宗带起来太麻烦,便想着拿手机拍了随身带着。结果,一千多页的证据,拍照拍得内存爆掉不说,手机镜头一直重复着的单调机械音,听得她快要开始怀疑人生。 与成天愁眉苦脸的凌俐相比,吕潇潇则心情美翻天。 因为案件出现变故,祝大状说了,案子不用她上去坐台,换祝锦川自己亲自上阵。 身上的担子一下子没了,吕潇潇一身轻松,又有些期待起来,祝锦川五年来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开庭,是什么模样? 不过,更让她高兴的是,这没了要开庭的案子,春节前的档期都空着,可以一心一意只管怎么追她的南神了。 结果,因为太兴奋又想太多,前一晚她有些失眠,直到凌晨三点才睡着,导致早上起得晚,早饭都没吃。 急匆匆赶来上班,她在楼下的面包店买了一盒子半熟芝士当早餐,五个蛋糕又有些多一个人吃不下,便拉着凌俐一起分享。 凌俐已经吃过早饭,只拿了一个,一边小口啃着,一边皱着眉苦着脸还想着案件的事。 吕潇潇则毫无吃相,一边吃着一边打开手机看着新闻。 她刚把大半个蛋糕塞进嘴里,嘴角还沾着淡黄色的渣来不及擦,忽然瞪大了眼睛,把手机举到凌俐跟前,嘴里模模糊糊:“看!快看!” 凌俐闻言抬头,虚着眼睛读着新闻标题:“情趣娃娃实战……?” 她读到一半读不下去,抬眼望着吕潇潇:“吕律师,好歹你也算精英人士,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恶心?” 吕潇潇差点噎着,梗着脖子好一阵子才咽下食物,急急说道:“错了错了,不是这一条。” 她手指一划把网页滑下底端,粉色透明的美甲指向其中一条加黑加粗的标题:“看,是这条。” 凌俐接过手机,嘴里念着:“钟承衡向国家索赔三千万……” 念着念着,她也惊讶地抬起头:“三千万?国家赔偿三千万?” 吕潇潇点了点头,心照不宣的表情:“创纪录了。” 凌俐惊讶完,嘴角泛起了一丝苦笑。 这个人的野心真是大,哪怕走到国家赔偿程序了,也不忘标新立异一番,提出一个这样惊世骇俗的标的额。 这样与众不同的姿态,注定又要引起司法界和新闻媒体的轩然大波。 吕潇潇又推了推她,嘴角挂着丝促狭的笑:“你别只看标题,麻烦你下拉一下看看!” 凌俐有些不明就里,皱着眉下拉着新闻,忽然一张照片跃入眼帘,惊得她再度失语。 那是钟承衡的一张照片,他侧身站着,头略略低垂,裸着上半身,手上戴着手铐、脚下是脚镣,站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墙上喷绘的2008.9.27——2016.11.29一排字。 这排年月日,分别代表着他失去和重获自由的日期。 照片里,唯一的光源似乎只有墙壁上高高的一扇窗。 除了那扇窗户明亮耀眼之外,剩下的,就是钟承衡微垂的眼睑下,锐利又幽深的眸子。 哪怕在小小的手机屏幕上,这张新闻配图,也充满了视觉上的冲击力。 黯淡的色彩、高悬的一抹光、被禁锢的半裸的男人…… 构图大胆又有艺术感,最关键的是,摄影师很好地捕捉到钟承衡的特质,被锁链缠绕的他,竟如一把失去自由的刀一般,锐利却无可奈何。 哪怕她不懂摄影,也知道,这副照片必定出自大师之手。 凌俐微张着嘴发着呆,吕潇潇已经凑了过来:“大名鼎鼎的钟承衡居然是个型男,坐了八年牢,身材还这么好!” 凌俐侧脸看了眼她,就将手机扔在桌上,声音里不带一丝波澜:“现在ps技术多强大,你又不是不知道。” 吕潇潇拣起手机继续翻看,嘴里啧啧称奇,意犹未尽地感叹:“这副皮相了不得,虽然脸没多帅,可满身都是荷尔蒙的味道,当年又是高精尖人才,难怪毒死小三前妻又跑来撑场子。我要是年纪大上十岁,也喜欢这款的。” 凌俐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忍不住说:“你口味真重,居然能看上杀人犯。” 吕潇潇“嘁”了一声:“小凌子,你现在不正在朝疑罪从无的方向努力,怎么反而搞起有罪推定了?专业点好吗?” 凌俐被她说得无言以对,吕潇潇则继续低下头看新闻。 好一会儿,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忽然间挑着眉满脸的不屑:“看看,余文忠那贼货又开始造势了,拉了一堆他嫡系弟子论证国家赔偿标准的不科学。依我说,即使不科学,也不能这样漫天要价好吗?让钟承衡卖卖肉就三千万?天底下有这种好事的话,我早围着雒都裸奔去了!” 凌俐牵起嘴角笑笑,不准备在这个话题接下去,吃完蛋糕便继续处理秦兴海案件的事。 凌晨两点钟,她被刚下飞机的祝锦川电话吵醒,念了一堆人名给她,让她查找那些人关于刑事诉讼证据和非法证据排除规则的相关论文。 突如其来的任务让她一头雾水,努力撑着眼皮干完,匆匆校对了就发到祝锦川的邮箱里,这会祝锦川也不在,也不知道那些东西过关没有。 吕潇潇却不肯放过她,拉着她说起晚上最近和南之易的进展。 春心萌动的吕大小姐真不好伺候,什么南大叔满脸胡茬好有男人味,什么米粒和古丽已经认识她了,什么到底南之易喜欢黑长直还是大波浪之类的话题,一上午喋喋不休的,唠叨得凌俐脑仁疼。 至于下午的时光,则是被休息了大半天精神奕奕的祝大状耳提面命好好敲打了一番。 本来没睡够就觉得反应慢半拍,被他一骂,只觉得脑袋僵成一团浆糊,心里也烦躁得很。 等祝锦川拎着她加班整理出来的资料、数落她太笨手脚太慢的时候,凌俐终于忍不住开始反击。 “你凌晨两点交代的事情,我半夜爬起来加班弄到早上六点,才睡两个小时就来上班,校对了不到十点发到你邮箱的,就这样你还嫌手脚慢?” 祝锦川扬扬眉:“一个小时就该做好的事,你四个小时才弄好,不是手脚慢是什么?” 凌俐还想争辩两句的,祝锦川忽然沉下脸:“不是工作时间长就叫勤奋,你的加班不过是在掩饰你的低效率而已,懂吗?” 虽然很不服气,可对他的话,凌俐竟然无言以对。 凌俐调整了呼吸,感觉情绪终于平复,小声说了句:“那我出去了师父。” 祝锦川点点头不说话,凌俐出了办公室,拖着困乏得不行的身体,收拾整理着桌面,准备回家好好睡一觉。 不知道为什么,以前被祝锦川视而不见的时候,哪怕她觉得再委屈也能憋着不说,可最近这几天她却发觉自己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不过不痛不痒的两句,自己却开始忍不住顶嘴。 “一定是压力太大,还有太累了。”凌俐喃喃自语着,有些惆怅起来。 被检察院搞了突然袭击,虽然祝锦川说他有了对策,可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焦躁不安的。 她一阵忧心忡忡,忍不住要叹气,结果耳边一阵悠然自得的声音:“才五点就走吗?我以为你还要加会班挣挣表现。” 凌俐侧过脸一看,只见祝锦川倚在办公室的门框边,端着杯热气腾腾的茶,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看他骂完人还云淡风轻的模样,凌俐只觉得刚才好容易压下去的无名火腾地一声燃起来。 她重重垛了垛手里的一叠资料,弯腰放进办公桌的抽屉里,之后转过头背对着祝锦川,声音冷冷的:“还不走,等着被你骂成马蜂窝吗?” 看着凌俐夹着肩膀离开的背影,从头到脚连头发丝都是气咻咻的模样,祝锦川倒是愣了愣。 这小野丫头,自从昌山一趟回来,倒是愈发蹬鼻子上脸了,刚才一脸知错也不改的横样,这时候还敢用马蜂窝来刺他? 他端起茶喝了两口,随着唇间一阵清香泛开,嘴角渐渐笑开,眉目间一片温和。 下了电梯刚出门厅,凌俐望着漫天温软如烟的细雨,有些发愁。 因为没睡够头昏沉得很,今天出门她忘记了带伞。还好地铁站不太远,雨也不算大,顶着包冲到马路对面,也湿不了多少。 然而,她刚冲出门跑了两步,忽然间发现大楼转角一处狭窄屋檐下站着的男人,有些面熟。 “周警官?”凌俐停下脚步,声音虽只是微扬,内心却很震惊。 好些年不见了,可周警官在她爸爸的诊所里医了好多年的痛风,又住得离她家不远,再加上他又是那起案件的经办人。这时他虽然穿着便服,可只一眼,凌俐就认出了他。 第六十四章 仓皇 周庆春听到她的声音,抬起头来有些愣怔,看了她好几眼,脸上始终带着不确定的表情。 好一阵子,他终于有些迟疑地开口:“小俐?是你?” 凌俐点点头,垂眸看了看他脚边地面上散落着七八个烟头,心里推断着,看起来周庆春是来找她的,而且,大概已经等了不短的时间。 而对于他的来意,凌俐大概也能猜到。 她眼眸微垂着,并不直接看着他的眼睛,只缓缓一句:“周警官,您过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周庆春牵起嘴角一笑:“还真是女大十八变,小俐,你变漂亮了,周叔叔都不敢认你了。” 他寒暄着,可脸上那勉强的笑,和心事重重的表情,让凌俐脸色也沉了下来。 又来了,每次都是这样。 当她需要有人支持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躲着她,生怕她的不幸会影响到他们的心情一般,没有人会主动伸把手给她,看向她的眼神里都带着躲闪。 而当她认为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总得向前看,又有人会主动站出来告诉她,我们时刻都在关注着你,因为你够惨够软弱,大家都在等着你哭出来。 没那么好运让人锦上添花,对于雪中送炭,她曾经奢望过,现在,只希望被遗忘了过去,做一个普通人。 周庆春看她不说话,掐掉手里抽了半截的烟,直接进入正题:“钟承衡提起国家赔偿申请了,你知道吗?” 果然!凌俐在心里默默想着,又垂了眼帘看向自己的脚尖,轻声说:“我知道,今天看新闻上说了。” 他却情绪激动起来,一拳头砸在墙面上,恨恨出声:“三千万,这小子还真敢提啊!” 那骨节和墙面瓷砖剧烈碰撞的闷响,听得她耳里一惊,周庆春却像感觉不到痛似的,继续道:“这个人怎么就能这么无耻。” 凌俐只想快点逃离这里,脸上却依然平静:“他提他的,法院怎么判,不管是他还是我们,都做不了主的。” 又抬起头对他笑笑:“周警官,如果没什么事,我先走了,手里还有些事回去要加班。” 说完,马上转身走进雨里,生怕多一秒,自己情绪就会失控。 她波澜不惊的态度让周庆春有些怔愣,马上追了上来拉住凌俐:“你就甘心吗?他毒死的可是你全家人!” 凌俐只觉得自己的手臂被他抓得有些疼,皱着眉头说:“周警官,您抓疼我了。” 周庆春闻言忙放开她,后退几步,有些怅然若失:“小俐,有件事你可得知道,我从来没有刑讯逼供过,钟承衡连续三次承认凶手就是他。 你不要相信法院那狗屁不通的判决,他们放跑犯罪分子就不说了,现在还自讨没趣被索赔三千万,作为被害人家属,你就不想做些什么?” 凌俐深吸口气稳住呼吸,又站直身体,说:“周警官,我最近很忙,暂时没有空关注钟承衡的事。至于他的赔偿金额是不是过高,应该交给法院,而不是你我来判断。” 说到最后,她感觉到自己声音有些嘶哑起来。 也不知道这句话哪里刺激到了他,周庆春突然情绪失控。 他睚眦欲裂一般,几乎是吼着出来:“小俐,是没有心吗?什么叫没空关注,你倒是来得晚只看到他们咽气的模样。我却是看到你爸全身抽搐、吐血、因为痛到处乱抓,指甲盖都翻了鲜血长流,最后呼吸衰竭而死。你爸那样疼你,他死得那样惨,你现在却说工作忙没空?” 凌俐忍不住地身体一颤。下一秒,只觉得心底酸涩的感觉直直冲上脑门,一直强压着的疼,也丝丝缕缕地泛开,扩散到整个身体。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这锥心一般的问题,只怔怔地发着愣。细雨里,她的发丝沾上了雨滴,开始一缕缕垂下来,而眼里,也似蒙上了一层雨雾一般,渐渐地看不清楚。 忽然,背后响起有些清冷却又熟悉的声音:“请你马上离开。” 凌俐闻声转头,却是祝锦川从楼里出来,正在她的身后的方向。 他撑起一把深蓝色的伞缓步走过来,将她罩在了伞下,面上带着一丝不悦。 周庆春打量着眼前的人,有些疑惑着开口:“你是谁?” 凌俐还在犹豫自己该不该出声介绍一番,祝锦川却已经开口:“你不用管我是谁,那案子已经过去,钟承衡在法律上是无罪的,我希望你不要再来骚扰被害人家属。” 周庆春被他的态度刺痛,眼睛鼓着大叫:“什么叫骚扰,我是看着小俐长大的,她家里人的血海深仇没有报,她又怎么能安心过日子?” 他的声音很大,就这样嚷出来,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那些的眼光落在凌俐的身上,或探究,或好奇,或怜悯,刺得她眼眶发疼。 祝锦川的声音响起:“既然已经做了了结,不管结果是好是坏,她都应该重新开始新生活。你们这些所谓关心她的人,应该管一管自己伸得太长的手,不要借着冠冕堂皇的借口,来一次次干涉她的生活。” 周庆春张了张嘴,很有些不服气:“这算什么结果?这事要没个公道的说法,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又上前一步,眼睛直盯着凌俐:“小俐,我明年就要退休了,我这一走,恐怕再没人在意这个事。要想翻案,咱们可得抓紧时间了。” 凌俐垂下头,不想就这个问题再引起别人注意。她调整着呼吸,才刚要开口,祝锦川却将伞塞到她手里,不动声色地挡在她面前,隔绝了周庆春的视线。 之后,他沉声说道:“你是当年承办案件的警察吧?其实说到底,你不过是不甘心因为国家赔偿程序启动造成你可能被追责而已。你如果是真心为凌俐好,就请收起你还想找被告人麻烦的念头,真正放过她。” 不知道是不是说中周庆春的心事,他嘴巴开开合合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 和祝锦川对峙了好一阵,周庆春终于深深叹气,声音也缓和下来:“小俐,不管你还追不追究这件事,我是不会放弃的。我发誓,当年我审讯他的时候,真的没有刑讯逼供过,也没有做过手脚。钟承衡,他真的就是凶手。” 撂下这句话,周庆春深深看了看祝锦川背后凌俐的影子,便转身离去。 凌俐垂着头,只觉得风吹得雨丝倾斜起来,细细密密的雨点从雨伞下方扑到她脚上,黑色的鞋面瞬间蒙上一层水雾。 祝锦川不动声色朝风刮来的方向侧了侧身,陪着她沉默了一阵,折过脸说:“走吧,送你回家。” 凌俐摇了摇头,忽然惊觉他的伞在自己手里,忙还给他:“我自己赶地铁。” 她有些惊慌的动作没掌握好力度,指尖轻轻划过了他的掌心。 掌心里一片刺刺的凉,除了她指甲划过的微痛,就是她指头上冷得惊人的触感。 视线又落到细雨寒风里她微微瑟缩着的肩,和有些发白的唇,祝锦川微微皱眉,声音带着不容她拒绝的坚定:“别逞强了,你要是被淋感冒,开庭时候怎么办?” 凌俐不知道是怎么跟着祝锦川到了他的车上的。直到坐到副驾驶上,她还有些怔愣,心里自嘲着,祝大状要想真心说服一个人,以她不太好使的脑瓜子,是完全抵抗不来的。 祝锦川侧头看了看她,声音放缓:“都过去了,不要多想。” 凌俐点了点头,不经意对上他似的双眼,忽然间眼眶酸胀起来。 为什么有浓浓的委屈从心底涌上眉梢?为什么忽然好想哭? 可是,又有什么好哭的?自己这么多年,不是都这样一个人走过来的吗? “不对,一定是错觉。”她默默对自己说着,侧过头微抬起脸看向窗外,想要让眼泪回流。 却又忽然从后视镜里,瞥到自己苍白的脸和惊惶的眼神,眼里的脆弱,毫无遮掩。 大概在旁人眼里,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伪装,实际上轻轻一戳就破,还幼稚到让人发笑吧? 可是,就算是自欺欺人的坚强,她也实在不想在人前哭。尤其是,刚刚才犯了倔顶撞了祝锦川,这时候却要在他面前哭鼻子,实在是太丢脸。 她努力眨着眼睛想把眼泪忍回去,却只觉得快要忍不住,心底一阵懊恼。 祝锦川忽然关掉雨刮器,拉开车门站到车外,缓声说:“我烟瘾犯了,你等我一会儿。” 说完,他拿起车门一侧的伞,撑开站在路边,点燃了一根烟。 没了辛勤工作的雨刮器,雨点打在挡风玻璃上,没一会儿前方的道路和人影就模糊一片。 凌俐怔怔看着雨水顺着车窗缓缓滑下,渐渐汇成一颗颗水滴,缀在玻璃上似晶莹剔透的窗花一般。 有了这水幕一般的遮挡,她渐渐放松脑袋里紧绷的弦,任由心底克制了好久的痛泛开。 冬雨缠绵柔软,车里暖气充足,音响里的女声低声吟唱着:“是你给了我一把伞,撑住倾盆撒落的孤单……” 那声音丝丝绕绕一直绕到她心里,也渐渐的,模糊了她的双眼。 第六十五章 对质 再次开庭是在一周后。这期间,凌俐他们得到了检察院的证人名单。 果然,证人叫木酌,正是当年将秦兴海用来还债的五万元换掉,又让他染上毒瘾的狐朋狗友。 这个人消失了五年,弗一出现,便将他们这一个多月的心血毁于一旦,也很可能让祝锦川蛰伏五年的隐忍得不到任何回报。 凌俐抱着头很是懊恼。哪怕迟钝如她,都能很轻松想到检察院将会重构一条怎样的证据链。 吸毒致幻精神亢奋,还债不成又恼羞成怒,平时本来就吃喝嫖赌一身恶习的孽子,为了拆迁款和身故赔偿金,弑父杀母,简直是完美的推断,符合法官这一自以为清高的群体对社会底层一切恶意的猜测。 不过,凌俐他们也不是完全的束手无策。除了让案子往审委会上打的渠道,他们还申请了让被告人和证人对质。 这一有些出格的申请本来只是试探一下合议庭的底线,结果没想到,审判长居然很爽快地同意了。 祝锦川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很有些意外,扬着眉似笑非笑地盯着当时提交申请的凌俐:“当律师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拿到这样的申请。你运气不错,第一个刑事案件就能开这种眼界。” 说完,他也不管一头雾水的凌俐,拿起大衣就出门,之后的好几天,都在忙这件事。 除了那天被检察院突然袭击一时乱了心神有些焦急,之后的祝锦川,一直云淡风轻波澜不惊的模样,凌俐也渐渐安下心来,不再对新证人的出现焦灼不安,也直觉认为,祝锦川一定能找到解决方法。 然而,第二次开庭,惨淡的现实给了她当头一击。 检方抛却一审二审确立的一切证据优势,在当庭出示了秦兴海被逮捕归案的记录后,便是对一二审中起到定罪关键作用的作案工具、勘验笔录、证人证言的出示。 凌俐轮流对证据问题展开质证,然而不管她说什么,检方或回避,或偷换概念,总之就是不做正面回应。 比如,当凌俐提出对审讯时间的疑问,检方果然以秦兴海那时候才刚睡醒为由敷衍了过去,而对于秦兴海那时候是不是真的刚睡醒,检方是从他被抓捕的时间理直气壮做了推断,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反证能推翻这一点。 接着,凌俐又提出犯罪工具问题、口供反复问题等,检方都以一句“这个将在证人出庭中有明确答复”。 对一二审的优势证据,检方仅仅宣读,未做任何强调,对辩方的质证也毫不在意轻描淡写带过,似是对这些优势证据一点都不看重,感觉把宝都押在了出庭证人身上,让凌俐感觉到,事情似乎很不顺利。 果不其然,木酌出庭作证时,检方提出的问题显然是经过严密的设计,巧妙的几个问题,就将这一场博弈,引向了死局。 检方的第一个问题:“秦兴海曾经在你那里购买过甲基苯丙胺片剂?” 木酌点点头,言之凿凿:“最早我送过他两粒麻古,他很快上瘾,后来买了多次。” 检方的第二个问题:“二零一二年十二月二十日,秦兴海是否向你购买了麻古?” 木酌再度点头:“是,他买了两颗。” 而检方的第三个问题更是来势汹汹:“案发已经五年,你怎么能记得这样清楚?” 木酌回答道:“那天夜里我听说秦家两老口都死了,秦兴海跑了,想起下午的事,我怕抓到秦兴海他把我卖麻古的事供出来,就跑了。” 听着木酌的回答,凌俐的心一丝丝沉了下来。 检方询问完毕,凌俐都还没来得及发问,被告席上的秦兴海却已经激动起来,大叫着:“木酌,你对得起我吗?我从没想过要供出你,祝律师说你贩毒多半是死刑,我供你出来会减刑,我也没想过。你说,检察院给了你多少好处?为什么要把我供出来?” 他大吵大闹着,法官好几次敲击法槌也不管用,只有法警出马将他带离法庭稍作冷静。 秦兴海退庭,庭审无法继续下去。凌俐心头有些憋闷,摇着头苦笑起来。 师父说的天时地利人和,天时和地利,她倒是认可,可是对于人和这一点,却是检察院的人和。仅仅木酌一个人,便把他们前期的准备全部打翻。 检方询问证人完毕,短短十几分钟,便将整个案件勾勒出一条流畅又合情合理的线。 而且,这条线,果然和凌俐之前预想的一模一样。 秦兴海回乡,好吃懒做,染上毒瘾,赌瘾又复发,欠债无数,回家好容易骗到老娘的钱去还债,却被木酌换了,导致他被债主打了一顿,再加上吸食了毒品,一时间丧失理智杀了自己母亲,又被发现他行凶的父亲追砍,逃跑过程中致父亲坠楼身亡。 至于口供的反复,前后不对应,一直不承认菜刀是作案工具等问题,也因为吸毒致幻,得到了完美的解释。 等秦兴海冷静下来回到审判庭,凌俐对木酌的发问,也始终没得到什么头绪。 她之前没有接触到这个证人,对他在庭上要说的话,一无所知,也没什么好的盘问策略,无非就是反复问一些刚才提到的细节问题,看有没有前后矛盾的地方。 然而,什么都没有,一切完美无缺。 因为害怕被供出来畏罪潜逃,好合情合理的说法,哪怕凌俐提出秦兴海并没有做尿检证明案发时候服用过毒品来反对木酌的说法,检察官也是一句:“有没有做尿检,不属于证人应该知道的范畴,证人仅就他知道的事情陈述并作出合理推断。” 凌俐深吸一口气,缓缓问道:“木酌,检察院是不是告诉过你,这个案件里出庭作证指证秦兴海,将会让你在另外的案件得到从轻处罚?” 她刚刚问完,检察官就出声:“反对对方律师提出诱导性问题。” 沈牟则是毫不犹豫一句:“反对有效。” 凌俐叹气,缓缓说:“审判长,我没有问题了。” 其实很显然,检方和木酌在背后已经有类似辩诉交易一类的事情发生,这厢乖乖配合这边的案件,那一厢便以重大立功认罪态度良好依法从轻减轻处罚。 可是,她又能怎样?法律都明确规定了重大立功是应当从轻减轻处罚的情节,手里有这一优势的检察院,怎么会放着不用? 难以抑制的一丝沮丧蔓延开来,凌俐侧眸看向她旁边的座位。 祝锦川坐在她旁边,居然也不言不语,只是表情严肃,眉头微蹙。 自从上一场被检察院搞了突然袭击,祝锦川便明白自己拿凌俐和吕潇潇两个新人混淆检察院视听的策略失败了,这个案子早就被盯得紧紧,无论他出不出庭避不避锋芒,都无济于事,干脆大大方方地让秦兴海改变委托,自己亲自坐镇。 只不过,这好大一尊神摆在这边却跟发呆一样沉默不语,凌俐觉得自己独力难支,实在很慌。 她不由自主陷入沮丧的情绪里,有些走神,不知道过了多久,却听到祝锦川轻敲桌面的声音。 祝锦川转头看着她,微微笑着,声音低沉:“好戏要来了,你还不抓紧时间看看?” 他嘴角噙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看得凌俐有些愣怔。 什么情况?祝锦川这模样,倒和上次他整了她吃下超过两人份牛排的时候,笑得又几分相似。 她正在发呆,忽然审判区域中央传来一阵响动,还有人大声吵闹的声音。 有些愕然地转过头,凌俐发现,刚刚还坐在申诉席上好好的秦兴海,竟然又扑向了证人席上的木酌,去势凶猛法警都无法按住他。 审判席上的沈牟又一次敲响了法槌,有些头疼的模样,再一次重申了法庭纪律:“原审被告人,法庭允许你和证人对质,是为了查明真相,不是给你机会让你骂人的。你要注意的你情绪,不要再扰乱法庭秩序。” 秦兴海却不服气地大吼:“这个死王八蛋不讲义气,当年换走我的钱,现在诬赖我不说,还不认账。有本事出来,我们跪着对天发誓,谁撒谎、谁tmd全家死绝。” 席上的陈检察官却是冷不丁的一句:“你已经全家死绝了。” 这话轻飘飘落在秦兴海耳朵里,让他更加怒不可竭,大声骂着:“公安、检察官,都不是好人,给老子下套,去捧大老虎的臭脚。现在老虎倒台了,你们不夹着尾巴做人,迟早有报应。” 他这毫不忌讳就把当年的隐情嚷了出来,又力大无比仿佛要吃人的模样,两个法警才把他按住,却已经没有多的手捂住他的骂骂咧咧的嘴。 眼看着战火就要烧到法官身上了,沈牟揉着眉心看向辩护席:“祝律师,麻烦你稳定一下你委托人的情绪。这样可没法开庭了。” 祝锦川抿着唇缓缓站起身,悠悠说道:“审判长,我建议让原审被告人退庭平缓情绪,他要问的问题事先和我沟通过,我可以代替他与证人对质。” 第六十六章 闹剧 一直沉着脸严肃板正的沈牟看起来也没了办法,侧过头和合议庭成员商量了几句,便允许了祝锦川的提议。 祝锦川缓缓坐下,腰背挺得笔直,只是安安静静坐着,却是渊渟岳峙一般的气势。 他看向证人席,缓缓发问:“木酌,当日秦兴海来找你的经过,可以再复述一遍吗?” 检察官马上提出反对:“这个经过已经说得很详细,建议对方律师不要浪费审判长宝贵的时间。” 还没等到沈牟表态,祝锦川马上说:“那好,木酌,我来简单复述一遍,如果有什么和你的记忆对不上的,请马上指出来。” 木酌不明就里地点点头,而检察官却张了张嘴,再没有说话。他能让证人不回答问题,却没法阻止祝锦川说话。 祝锦川紧盯着木酌:“五年的十二月二十日,中午十二点左右,你在你的茶馆门前遇到了秦兴海。他心情貌似不错的样子,提着个茶色的包行色匆匆,你便拉着他进到你的茶馆打牌,趁着他赢了钱得意忘形,偷偷换走他茶色包里的五万元钱,是这样吗?” 木酌老老实实点头:“是的。” 听到他的回答,祝锦川语速忽然加快,声音冷峻:“你换走的,确实是五万元?” 木酌愣了愣,有些迟疑。待他跟检察官交换了一下眼神,又马上说:“对,是五万。” 他话音刚落,祝锦川接着一句:“确实是茶色的包,而不是绿色?” 木酌下意识眼睛一瞟,视线的方向又是检察官,几秒后回答:“是的,是茶色。” 凌俐察觉到这个细节,忽然有什么从脑海里掠过,却又一时抓不住头绪。 祝锦川仿佛并没有察觉什么不对,继续发问:“之后,接近五点钟,秦兴海赢了钱,不仅还了欠你的钱,还向你买了两粒麻古,对吗?” 木酌又回答:“是。” “嗯,”祝锦川点点头,有些缓慢的语速:“这样说来,秦兴海弑父杀母归根结底在于你换走他用来还债的钱,你赞同这样的因果关系吗?” 检察官迅速反应过来,大声说道:“反对,刑法上所谓的因果关系,是指……。” 然而还没等他说完,祝锦川的声音缓缓传来:“我听说,没有人给死去的人安灵送灵,他们都会变成尼此。说不定他们就在你的背后,正在盯着你看。” 祝锦川这莫名其妙的一番话,虽然并没有多大的声音,语速也又缓又慢,却似魔音入耳一般让庭上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低哑中带点阴沉的声音,让凌俐这个无神论者都有些脊背发凉。 木酌有些黝黑的脸已经一下子发白,嘴唇也没了颜色:“不,不是我,不要来找我。钱不是我换的,不是我。” 这破空而来的一句,让凌俐呆住。这是什么情况?怎么她,仿佛听到了什么从来没想过的内容? 祝锦川却迅速反应过来,马上追问了一句:“木酌,你是说,那五万元,不是你换的?” 变故横生,检察官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 “是,哦,不是,不是我换的。”木酌点着头,又摇着头,嘴里的话有些没条理,不过,他的意思大家却已经都明白了 审判席上的三位法官先是一阵错愕,之后低着头交换着意见。除了他们低声交谈的声音,法庭上,忽然陷入一片静默。 凌俐发了会儿呆,片刻后也明白过来。祝锦川简单的几个问题就让证人掉进去了。他们一直以来推测的是木酌换掉了秦兴海的五万元钱,仿佛也并非真相。 如果并不是木酌换掉的钱,秦兴海的债主本来目的就是要回钱而已,不需要这样折腾一番,那么,又是谁在其中做的手脚?这与本案被害人的死亡之间,是否存在联系? 凌俐由此推导开来,一时间只觉得千头万绪理不开,案情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她还在皱着眉头沉思,忽然间,从旁听席里飞出一件什么东西,顺着一条斜斜的抛物线,重重地落在检察官面前的桌面上。 凌俐被那东西落下的声音惊醒,抬眼望去,看见那圆脸五官寡淡的陈姓检察官,愣愣看着自己身前桌面上脚底沾满泥的老旧女鞋,嘴巴微张着,还没回过神。 众人还在纳闷这是什么情况,忽然间又有一只天外飞鞋,冲着审判席上的沈牟头上飞去。 审判长倒是反应快知道闪躲,不过才做了个偏头的动作,那鞋子就落下,隔着审判席还有好长一截距离。 华昭操着一口有着浓重昌山口音的话,对着检察官和法官骂骂咧咧:“你们这些狗官,狼狈为奸,陷害忠良,老天长眼的,你们会有报应的……” 直到她被法警带下去,那洪亮的嗓门还如余音绕梁般,久久不能散去。 眼看着好好的庭审变成一场接着一场的闹剧,沈牟苦笑着,满脸的无奈,直盯着祝锦川说:“祝律师,说吧,你想怎么样?” 祝锦川站直身体,嘴角是势在必得的笑,声音轻缓:“审判长,鉴于本案有新情况,我申请合议庭重新调查证据,再次延期审理。” ———— 吕潇潇收拾着桌面,风卷残云一般的动作,一排文件被她毛毛躁躁的手一扫,横七竖八跌落在地,会议室里反而更乱了。 凌俐皱皱眉抱怨着:“大小姐,你别收拾了,这越弄越乱的,反而给我增加工作量。” 他们花了一下午时间,从原来的证据材料里,又结合五年前祝锦川掌握的一些情况,拉出长长一排证人的名单,要求合议庭调取证据重新询问证人。 跟合议庭讨价还价一番,最终确定了七个关键证人的名单。这七个人里,有正在服刑的人员,有当年借给秦兴海钱的人,还有秦兴海那时候的邻居。 这些人或被羁押,或已经搬离原来的住所地,如果由律师取证,以目前的立法状况下,不仅要面临刑法306条时刻悬在头上的危险,还会面临难以找到人、证人不配合等问题,确实不如国家公权力机关出马来得方便快捷。 吕潇潇听到她抱怨的话,没好气地垛了垛手里的资料,玉手一伸戳了戳她的额头,咬着牙说:“你还好意思,要不是因为你笨,我会被祝头临时叫回来?你们两个机器人不用过感情生活,姐姐我可是有约会的!” 听她说起约会,凌俐忽然来了兴致,刚才因为案件还是没有头绪而有些烦闷的心情一扫而空。 她扒着吕潇潇的肩:“你和南老师,怎么样了?进展还顺利吗?” 说起南之易来,吕潇潇春风满面,偷偷给她比了个“ok”的手势,说:“一切尽在掌握中,他说,今天晚上让我过去。” 看凌俐嘴巴团成个o,她倒是有些扭捏起来:“要是这事能成,我给你封个大大的媒人红包。” 凌俐有些愣住,好一会儿反应过来:“不会吧?你们进展这么快?” 顿了顿,又紧紧抓住她的手臂:“你还真是冲着谈婚论嫁去的啊?” 吕潇潇被她的爪子揪得龇牙咧嘴,赶忙抢回自己的手,又得意洋洋地捋了捋长发,换上看白痴的眼神:“你说呢?这种优质男人不赶快拿下了,还要留给别的小妖精?“ 又拍了拍她的肩膀,意味深长:“小凌子,我会记得你的好。等你想男人的时候,我也帮你留意留意?说吧,你喜欢什么类型的?是腹黑又温柔的霸道总裁,还是体贴到骨头里的暖男?或者,六块腹肌的冷面刑警,玩玩制服诱惑?” 凌俐被她吓得一惊,忙不迭摆手:“不了吧,你身边所谓资源,不是都被你睡过了吗?我可不要二手的。” 吕潇潇一面喊着“你这蹬鼻子上脸的毒妇”,一面又凑在她耳边悄悄说:“我看你比较喜欢模作样的二手闷骚男,有现成的,我就不讨嫌了。” 凌俐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抓了抓头发满眼的疑惑。吕潇潇看她一副天然呆的模样,想要再点拨几句却发现时间已经不早,忙拿起包朝着电梯一路小跑,留下一地鸡毛的会议室。 吕潇潇离去,凌俐摇着头轻笑了一阵,继续手里的工作。 那日在庭上,先是秦兴海两次大闹法庭,后来又是华昭往检察官和审判席扔鞋子,一出出大戏上演,把凌俐吓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而这第二次庭审的意外插曲,竟然是祝大状导演的一出好戏。 对于为什么要扰乱庭审,他直言不讳:“木酌这个证人,检察院似乎早就盯上了。他们也有提起再审的权利,却没有因为掌握到木酌的证言就启动审判监督程序,这里面,必然有诈。我想,估计是木酌的出现会让一些已经板上钉钉的案情出现反复。” 凌俐有些不解:“那为什么不选更为安全的证人证言方式?” 祝锦川笑笑:“那是因为他们知道,以证言的方式作为呈堂证供,固然能避免风险却也达不到效果。不如不让我们看到证言,直接以巧妙的发问固定案情,也能搞搞突然袭击。” 凌俐点点头,又问他:“难道你早就知道五万元的假币有问题?” 第六十七章 希望 祝锦川没有说话,只扔了张纸给她。凌俐捡起那张纸,上面寥寥几个字,一大堆的箭头和符号,仿佛是他思考时候随手画在纸上的。 推导过程她倒是有些迷糊,不过最终所有的箭头和波浪线,都指向了“假币”,以及“真凶”两个词。 祝锦川跟她解释起来:“涉及到木酌的两个关键问题,一个是毒品,一个是假币。秦兴海自己都承认买过麻古了,那么,剩下的让检察院有些疑虑的问题,必然出在五万元钱上。” 她想了半天,还是有些不太明白,干脆扔下纸不再纠结,再一次感叹:“你们这些花样玩得,心可真脏!” 检察院打埋伏搞突袭,律师以牙还牙设下陷阱,这还不算什么,最离谱的是他一开始就存心要做打断庭审这样在她看来胆大包天的事。 祝锦川倒是对她的吐槽不以为意,微微笑着:“还有下半阙呢。就算你知道这个证人有问题,又怎么能绕过检察官把你想知道的事问出来?显然只靠嘴里的功夫是不行的,既然敢让他上庭,必然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他大概记得比自己姓什么还牢。 不过还好,木酌是少数民族,有信仰。他们讲究自然崇拜,认为人死的时候灵魂不会散,如果有后辈送灵安灵,死去的人则变成吉灵,反之,则会作祟。” 凌俐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木酌本来就有些心虚,被秦兴海两次质问,已经有些慌了,再被祝大状拿恶灵一唬,果然有了破绽。 她想着想着,忽然笑起来,声音里满满的幸灾乐祸:“那个姓陈的小子居心不良搞突然袭击,结果,还真的一语成谶,控方证人做出有利于辩方的证供,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难得一见的生动表情,让祝锦川也不由自主勾起嘴角。 自从被吕潇潇哄得不再戴眼镜,这小野丫头一张脸倒是顺眼了很多,不再木木呆呆的,偶尔笑起来,眼里像浮着一层星光一般。 笑过了,他眸色沉黑:“也多亏秦兴海很信任我,我让秦兴海闹,他就大闹法庭,扰乱木酌的心神,丝毫不顾忌会不会影响减刑。还有华昭,我说让她扔鞋子砸她早就想砸的人,也是立马答应。” 凌俐却有些担心:“可是,法警把她带走了,怕是要司法拘留。” 祝锦川缓缓摇头:“你放心,她是有名的上访户,法警也怕惹上麻烦,顶多公事公办蹲两天就又出来了。再说了,我特意吩咐她,砸审判长的时候可不能真砸,你看,她多聪明。” 凌俐想清楚前因后果,只觉得这样的办案经过,这样的辩护手段,完全超乎她的想象,而且,也完全不是正道。 只是,说祝锦川阴损、不择手段,可这都是为了委托人的利益。而要说到收益,这样的一个案子,还抵不上祝锦川为当事人提供半天的咨询。 凌俐有些感叹,又有些担心:“师父,你又不是超人要维护世界和平,秦兴海就算可怜,你也不能为了他搭上你自己,这又得罪检察院又算计法院的事,还是少做些吧,。” 她眸子里认真而担忧的神采,让祝锦川有片刻的愣怔。 凌俐以前指责他在这个案子上因为怕得罪检察院当缩头乌龟,现在他这丝毫不怂的做法,却又开始担心起他。 她还真是简单,只要顺着毛捋,就能对他实心实意起来,丝毫不顾之前的立场,一心担心起他的安危。 只是,如果一旦让她知道真相,会不会和他彻底决裂? 祝锦川有些踌躇起来。一直觉得自己心肠冷硬六亲不认,自然不会在意一个不足轻重的倔丫头对他的看法。 只是,那双小鹿一般的眼里,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依赖与信任,竟让他越来越放不下。到现在,甚至开始不忍心戳穿背后的一切。 不过,只一瞬间他又释然。 以目前案件的办理情况,完全按照他的预料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只要法院调查取证有结果,他有信心能从小小一个环节,攻破检察院看似严密的证据链。 所以,根本不用走到那一步,不是吗? 想到这里,他眉目舒展开来,声音里都透着笑意:“好,我记住了。” 本来凌俐以为法庭调查证据会很久,这个案子会拖到春节以后才有结果。 然而,仅仅只过了五天,祝锦川便接到法院电话,说是就法院调查取证已经有了结果,要向控方和辩方做一个说明。 凌俐有些意外,她从来没有发现法院效率如此之高,祝锦川倒是见惯不怪。 两天后,凌俐坐到了法院的会见室里。 长长的会议桌,一侧是她和祝锦川,对面是检察院的陈姓检察官。他面色阴沉地转着手里的一支笔,时不时将似淬了冰的眼神瞟向她。 凌俐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有些不自然地垂下头看着自己面前的一张白纸,一动不动。 沈牟还没到,祝锦川抬腕看了看手表,又侧眸看着被对面检察官一眼就瞪得老老实实的小菜鸟,嘴角勾了勾。凌俐这窝里横的德性,对面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也能吓到她,在所里却很敢跟他甩脸色。 他轻轻向她的方向靠近,在她耳边轻声低语:“我看,肯定因为要过春节了,法官不想把这个案子的庭审拖到春节后。还有,再多过几天,华昭的司法拘留就要到期,审判长可不想放个*在法庭里,自然想趁她不在赶快搞定这事。” 这是在向她解释刚才的疑问,而凌俐想起那日的闹剧,忍不住噗嗤一笑,看到祝锦川侧过脸略有些责怪的表情,又马上低下头敛去笑意。 祝锦川又轻声说:“这个案子完了,你过了正月十五再上班,这些日子加班太多,你好好休整一下。” 凌俐很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忙抬起头:“不累的,从来没有这么充实过。” 祝锦川正要说话,忽然门口一阵响动,却是沈牟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的二十多岁的姑娘,之前开庭的时候他们见过,是沈牟的法官助理小崔。 崔助理将厚厚一叠资料摆在他们面前,又将同样的资料放在了检察官面前。这就是法院依职权调取的证人证言了。 沈牟开始了开场白:“合议庭依照申诉方申请,调取了共七位证人的证言,包括原审被告人当年同室关押的三位服刑人员、被害人的三位邻居,以及原审被告人当年的债主。调查取证很顺利,目前已经完成。五天后开庭,这些证言将会当庭进行质证。” 他顿了顿,又看向祝锦川:“祝律师,你们先熟悉材料,今天这场见面,可以当成庭前的证据交换,你们双方就没有争议的部分确认下来,等到开庭的时间,就不再就没有争议、双方都认可的证据进行质证了。” 祝锦川点点头,声音沉稳:“我没意见。” 之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拿起那叠资料,开始快速浏览起来。 一时间,会见室里除了翻动资料时候纸张的哗哗作响,再没有其他声音。 凌俐偷偷侧眸看了看祝锦川的侧脸。他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眼神专注而认真,时而拿起笔做着标记,时而眼睛离开资料,凝神似在思考。 凌俐默默捏紧了拳头,感受到掌心里微微有些出汗,知道自己有些紧张。胜败在此一举,这关系到祝锦川五年的准备和这些日子的运筹帷幄。 半个小时后,祝锦川首先看完,合上手中的资料,面色淡然,干净利落的五官,也被屋顶冷白色的日光灯,镀上几分清冷。 凌俐有些忐忑地望着他,眼里有些期盼。她在等他嘴角那个势在必得的笑出现,只要有那个表情,那么,这个案子就有希望了。 可是,直到十几分钟后,对面的检察官也看完材料,凌俐都没有从他脸上看到任何表情。 只觉得心渐渐沉了下来,凌俐不由自主蹙起了眉头,心底也没了抓拿一般,七上八下的。 沈牟的声音响起:“既然都看完了,那么,先请原审被告人律师发表意见。” 祝锦川点点头,又垂下眸子,翻开手里的那叠资料。他低头的那一瞬间,嘴角有一抹笑荡开。 凌俐眨了眨眼,有些害怕是自己的错觉。可再仔细回想,心也安定下来。 他刚才确实笑了,虽然很淡,消失地也很快,可是她看得很真切。 果然,十几秒后祝锦川指着某一页的证人证言,声音明朗轻快:“这里,第九十七页,秦兴海的这位叫沙马阿依的邻居,她的证言证明,那天晚上,她听到隔壁有人争吵。听声音,像是秦兴海的父母两人。” 检察官脸黑得吓人,迅速翻到那一页,低下头看了几眼,又抬起头,眼里有些错愕。 祝锦川又翻到前页,对其他几位邻居的证言做了比较:“住在秦家东北方向的两家人,也都说在七点左右,听到秦家有人来,吵吵闹闹一阵又走了,之后就没什么响动。大约九点过,又有人吵闹的声音。只是他们的房屋距离秦家比较远,至于是谁在吵架,听不真切。” 说完这段,祝锦川又指向另外一段:“还有,秦家的这位名叫秦永飞的亲戚,证实秦老爹死亡前一段时间的早出晚归,实际上是跑到邻近镇上赌钱。他迷上的是斗牛,完全靠手气,如果有人设局,将会输得很惨。” 第六十八章 落空 祝锦川不急不缓的一段话,让凌俐听得眼睛一亮。 结合这几份新的证言,如果说九点过在吵架的是秦兴海的父母,那么秦家老爹回家的时候,秦兴海的母亲,还没有死。 再加上秦家老爹有嗜赌习惯的话,说不定,那些假钞和他有关。如果因为这个原因和一心要钱救儿子的妻子发生争执的话…… 只觉得心里被巨大的惊喜充斥,凌俐差点高兴到跳起来。好容易稳住情绪坐得稳稳,她勾着嘴角暗自想着,只要有这一个疑点存在,本案不能确定秦兴海是唯一的嫌疑人,那么,他必然被判无罪。 检察官显然也想到了这点,眼里愈发阴沉,一张脸黑沉沉的,却又把自己下唇咬得泛白,看起来情绪很不好。 祝锦川无视他脸上精彩的表情,只轻轻敲着桌面引得所有人都看向他,声音清润:“既然不是在庭上那样正式,我就先说说我对目前调查情况的看法。目前有证人证明当晚秦兴海父母有过争吵,而木酌也说当天的假币不是他所换。 秦母是个溺爱儿子的人,她不会用假币害儿子,而债主更不用多此一举。接触过那些钱的人,目前,就只有秦父了。” 说完这长长一段,祝锦川环视一圈看着各人的神色,停了一会,又说:“不知道什么原因换走家里的钱,回家被妻子追问钱的去处,因此发生争吵,加上他一直有家暴倾向,是不是一时失手杀了人,现在不得而知。 只是,如果证据支持这样一种可能性,那么,本案就达不到排除一切合理怀疑的标准,秦兴海,理应无罪。” 他这一段推论,也正是凌俐心里的想法。合情合理,也合乎目前看来案中每个人的性格,更能很好地解释为什么秦兴海不认罪、口供反复、以及供述的作案工具不一致等问题。 “赢定了!”凌俐心里暗暗地想着,又忍不住侧目看了看祝锦川,脑补着他一片安静的表情下,其实也在狂喜吧。 检察官沉默无语,沈牟也似微微叹了一口气。 然而,没让她得意多久,沈牟忽然开口:“祝律师,沙马阿依是你提出来的证人,依你所言,我们调取了她的证言。” 看到祝锦川轻轻点头示意,沈牟继续说着:“只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把一个老年痴呆症的患者列在上面。还好当天我们运气不错,她当时还能正常对话。只是,第二天我们还想深入了解一下案情的时候,她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陈检察官的表情一瞬间轻松下来,几秒后,脸上是狂喜的神采。 而形势一下子的逆转,让祝锦川和凌俐当场愣住。 沈牟又轻叹了一口气:“按照法律规定,老年痴呆症患者,是不能作为证人的。所以,这份证言,合议庭不能采纳。” 祝锦川首先回过神来,饶是他沉稳自持,这时候也难免有些失态,声线微微颤抖:“那为什么,一审时候没有这个人的证言?是否因为她的证言能证明秦兴海没有杀人,而被故意隐瞒?” 沈牟轻按着太阳穴,声音里带着些遗憾:“祝律师,你想多了。关于这个问题,我特意询问过当时的办案人员。一审时候公安机关在第一轮取证的时候,因为她那时候已经有些反常的行为,被排除在证人之外。” 凌俐看着祝锦川眼底晦暗不明的神色,以及他紧抿着的双唇,只觉得心口堵着一阵滞闷难受,无比的憋屈,还有难以言喻的酸涩。 刑事诉讼法第六十条明确规定,“生理上、精神上有缺陷或者年幼,不能辨别是非、不能正确表达的人,不能作证人”,而老年痴呆症患者,恰巧属于这个范围。 眼看着曙光就在眼前,眼看着秦兴海脱罪近在咫尺,没想到,等待他们的居然是这样的反转。 明明做了这么多努力,明明案件事实已经昭然若揭,却因为被程序法的阻却,一份明明很关键的证言,能看不能用。不得不认命,却又被一阵阵不甘心包裹着。 这样沉重的打击下,之后的证据交换,祝锦川还撑着发表着意见,只是声音平淡如水,再没了原来的踌躇满志。 凌俐则已经懵了,脑袋里全是浆糊,完全丧失思考能力,连之后的会议是些什么内容,她都完全记不起来。 从法院回去的路上,祝锦川开着车,反而安慰起她来:“别急,还有办法的,也还有些时间。刚才时间仓促来不及细看,下来后,我们再好好研究下。” 见凌俐咬着唇发呆,显然还有些没回过神,他又牵起嘴角一笑:“凌俐,有一天晚上加班,我看到你把省高院审判委员会委员们发表的论文收集了起来。” 凌俐点点头,有些不明白他的用意,问道:“可是,你不是说没用吗?不涉及到法律适用问题的案件,不会上审委会讨论。” 祝锦川点点头:“当时是没用,可是,现在就不一定了。” 他这一句话让凌俐更加搞不明白状况:“哪里不一样了?就算多了个证人,也不涉及法律适用问题啊?” 祝锦川看她实在没办法领悟到其中的奥妙,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本来是没有的,现在需要有,所以,我们必须制造一个法律适用问题出来,懂了吗?” 看到凌俐瞬间睁大眼睛,他补充道:“你可以回去好好研究那堆论文了,找出沈牟感兴趣的点,归纳总结这个案件里可以上升到理论领域的法律问题。” 凌俐开始吞吞吐吐起来:“师父,这件事,我可能做不来。你知道的,我本科不是法学,我怕我理论基础太薄弱。” 祝锦川看她急得小脸一阵煞白,又是一声长叹,揉了揉眉心,无奈地说:“好吧,东西交给我,我来做。” 凌俐有些赧然地点点头。以她临时抱佛脚的学术水平,看那些专业术语连篇的拗口文章,读懂都难,更不要说总结归纳争议点了。 她不是想要偷懒,而是实在不堪重任。 天色已经有些暗沉,可他线条分明的侧脸,和眸子里跳动着的微光,却那样清晰地印进她的眼里和心里。 凌俐垂下头,默默捏了捏拳头,也暗自下了决心,哪怕能力有限,她也要为这个案子,再做最后一次努力。 几天后,凌俐将两页纸的材料放在沈牟面前,退后一步身体站的笔直,轻声说着:“沈法官,如果说不出庭作证,而找专业机构,同时在公检法三家监督下,选好时机,证明老人是在清醒状态下做出的证词,这样的话,是不是可行?” 沈牟微眯着眼,看起来没有把她的话听在耳里的模样。 不过,这些天频繁地打交道,凌俐倒是渐渐明白,眼前这位严肃的法官,实际上在秦兴海案件上,也算是公事公办,并没有特别偏颇某一方,或者轻慢某一方。 果然,差不多半分钟后,沈牟转过头,对她说:“你说的办法,从逻辑上是没问题的,但是,不能排除就算老人貌似清醒,然而记忆已经有了偏差。所以,法律明文规定老年痴呆的人,证词是没有效力的,就算个案的情况特殊,也不能突破法律的禁止性规定。” 遭到法官拒绝,其实也在凌俐的预料之中,心里也不是那么的失望。 祝锦川早就跟她说过,这样的办法行不通,相对于检察院在学术理论上经常有所突破,作为裁判机关的法院,其实是相对保守的。如果没有法律条文、司法解释的支持,绝对不会轻易下判。 也正是如此,才会有那么多机械司法造成啼笑皆非裁判结果的案件发生。 从客观上来说,法官根据案情,按照量刑规范化指导意见的标准,没有外界干扰,没有收受过任何利益,也没有存在对某方的偏袒,却做出让社会大众不认可、违背公共常识的判决,尽管让人诟病,却又是从人治,转向法治社会的必然过程。 相对于法官个人随心所欲没法监督的自由心证,还是刻板的法律,更加可靠一些。 不过,即使知道多半是无用功,她这两天还是一趟趟跑着公证处、法院、医院,试图找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法。 只不过,这一切都是瞒着祝锦川进行的。那天从法院回来后,祝锦川开始积极筹备开庭事宜,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只是,总结提炼出案件中的法律适用问题,然后把案子往上审委会的方向打,她查过网上所有的关于辩护的思路,从来没有过这一条。 大家都希望案件能在合议庭解决,没有人愿意把命运交到一个神秘群体的不确定大多数手里。 这样学术气息浓厚又书生意气的方法,真的可行吗? 当凌俐问祝锦川为什么非要这样做的时候,他回答:“如果想要一个在现行法律上有所突破的审判结果,普通法官、普通合议庭是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也没有这样的魄力,唯有审委会的集体决议才有可能。” 第六十九章 怅然 因为案情的变化,祝锦川将之前归纳出来的法律适用问题统统否定掉,最后总结出“老年痴呆证人证言是否完全没有采信度”这样的法律适用问题。 不得不说,根据这个案件的具体情况,这个问题还是很到位的,只是,祝锦川自己却不乐观。 这个问题已经有现行的法律和司法解释做了规定,几乎没有转圜的余地,这样一个几乎没有争议的问题,能将案件推向审委会决议的几率,不会超过三成。 看着她心事重重的模样,沈牟有些好奇:“祝锦川,是你的师父?” 凌俐不知道他为何这样一问,只轻轻点头,回答:“是。” 沈牟的双眼又恢复平静无波:“虽然我对他耍的这些花样不以为然,不过,一个案子上百万代理费的金装律师,为了一起法律援助案子,能努力到这个份上,着实让人敬佩。只不过,运气差了点。” 凌俐默默点头,心情却没有一点好转。 虽然沈牟言语里表达了对祝锦川的欣赏,可是,无论他对律师的印象有多好,也不可能违背刑事诉讼法的明文规定,作出认定那份证言合法性的判决。 经历了一场预料中的失败,凌俐悻悻然回家。 在地铁上昏昏沉沉睡了一觉,出了地铁口,被狂涌上来的冷风吹得牙齿打颤,等回到家,她竟出乎意料地,在楼下餐馆的小桌旁,看到了好久未见的南之易。 饶是因为工作不顺利心里空落落的,她也有些好奇,南之易这懒得出奇的货,在有吕大小姐居心不良但是亲切热情的上门服务下,怎么会不辞辛劳跑到一公里外吃饭? 凌俐拉过来一张凳子,坐到正在喝汤的南之易身侧,喊了句:“南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南之易听到声音抬头,一不小心差点呛了一口。 他好容易拍着心口顺过气来,瞟了她一眼,眼里全是责怪:“你是暹罗猫吗?” 凌俐一听到这话就忍不住出戏,只面无表情地“啊”了一声表示配合,让他赶快吐槽完毕说正事。 果然,南之易一本正经数落着她:“你这脸黑得像烧了一个月锅炉没洗脸,大晚上的乍一看我还以为是牙齿成了精,害得我差点被汤呛死。” 接着,南之易不再攻击她的外表,只恨恨一句:“再不出来,就会被饿死在家里了。” 又语气咄咄质问她:“你找的外卖小妹怎么回事?话多也就不说了,能不能找个情绪稳定点的?昨天忽然哭着就跑了,今天左等右等都等不来人。” 凌俐动了动唇,有些无言以对。 听南之易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吕潇潇被他气哭了?到底是怎样的打击才能让求偶期斗志满满的吕大小姐被打击到哭着逃跑? 她一头雾水,想要再问清楚点,南之易忽然转脸看她:“看你这脸跟抹了锅底灰似的,怎么着,工作又不顺利?” 听他问起工作的问题,凌俐有些心虚起来。 她之前因为秦兴海案子的头绪繁多,加班加成狗,实在忙不过来,跟南之易说最近半个月先不给他打扫卫生,等她案件完结再负荆请罪。 南之易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她掐指算了算,拿着南之易的九千元快两个月了,却只给他收拾过三次屋子。而这期间,南之易却从来没有催过她,更没有为难过她。 她拂了拂耳边的碎发,有些不好意思:“南老师,这周周五案子就完了,到时候,我一定给您把房间收拾好。” 南之易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头:“你别老岔开话题,你以为我想问你工作吗?本来想视而不见的,可是你这副苦瓜脸看着扎眼得很。” 凌俐手指拂过鼻尖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她真的这么藏不住心事吗?连南之易都能看出她的心事重重? 南之易忽然笑起来:“你一心虚就摸鼻尖,都摸两次了。” 被人毫不留情戳穿,凌俐下意识又举起了手,都快碰到鼻子了,又硬生生地放下,末了只好认怂:“南老师,别打趣我了行吗?” 终于把某人逗到无话可说,南之易因为外卖小妹放他鸽子的郁闷稍去。 心情以好,他倒是有闲心安慰起凌俐来:“不过就是输掉官司而已,哪那么严重?你之前不是输过二十四场了吗?多一场算什么。输了继续上诉呗,打到赢为止。” 凌俐叹了口气,忍不住跟法盲南大神普及起来关于审级的问题:“咱们国家是两审终审,第一审能上诉,二审后判决立即生效。如果还不服裁判,就得申请再审。我这个案子已经走到了再审程序,要是再输了,就不会再有机会。” 顿了顿,凌俐又补充:“对于我来说,只是案子输了而已。可是对于委托人来说,却是不能恢复自由、多坐十几年牢的问题,你说严重吗?” 南之易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这么严重?不能多赔点钱了事吗?我以前听老田的案子,吵来吵去讨价还价的,好多时候都没上法庭,私下就解决。” 凌俐有些愣神,虽然术业有专攻,南之易对法律认知有限可以理解,可是基本的民刑不分,还是让她有点不能接受。 好一会儿,她有些无奈地说:“南老师,田老师能私下解决的怕是民商事案子。我这个是刑事案件,起诉那方是检察院,还是故意杀人案,没有可能和解。就算在美国,也只能通过辩诉交易获得轻判。” 她无可奈何的普法却让南之易有了兴趣,抬了抬凳子向凌俐这边靠近,说:“正好,以前老田田经常耻笑我又不跟我说原因,你比他心肠好,快给我讲讲区别。” 凌俐忍不住望天,抱怨着这随手就百度来的东西也值得他不耻下问。不过,仍旧认认真真跟他讲起了关于刑事、民事、行政这三个领域案件的区别。 以最简短明了的语言普完法,凌俐也不管南之易懂不懂,开始自说自话起来:“我这案子里,有一个老年痴呆患者的证言对查清案件事实很重要,可是她因为得了这个病,虽然有些时候是清醒的,可是她所有证言都被排除了不能采信,我跟合议庭申请在专业医护人员鉴定下作证这样的变通方式,也没有被允许。” 她这一番似是宣泄情绪的话,把南之易听得一头雾水,眼里全是问号。 她叹了一口气,望着远处树林里氤氲的雾气,说:“法律讲究的是类型化,通过程序法固化某些具有普遍适用性的问题,固然是很好的方法,可是,每个案件的情况都不同。实体正义让位于程序正义的事,我还是不能苟同。” 南之易则皱着眉头,一句话气得凌俐快仰倒:“什么乱七八糟的正义,我只知道智商和颜值是正义。看你的模样,跟正义是一点都不沾边了。” 凌俐白他一眼,托起腮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跟南之易无差别的嘲讽比起来,眼看着一个无辜的人身陷囹圄更让她难受,那滋味,像是心头堵着一团火,烫得她焦灼难受,又无处宣泄。 更何况,在这个案子上,祝锦川还倾注了如此多的心血,却因为阴差阳错走向这样一个死局。 南之易侧头看了她几眼,忽然发问:“你明天,有没有空?” 凌俐长叹一口气,有些垂头丧气:“有啊,我现在可闲了,无事可做,没有办法可想,就等着开庭被法官一槌子驳回申诉。” 却见他点点头,说:“那好,明天我你去见一个人,说不定对你的案件有帮助。” 凌俐有些头大,摇着头说:“田老师熟悉的事民商法领域,这是刑事案件,差别很大,他怕是也没什么好的办法。” 南之易不满地瞪了她一眼,有些不满:“那个没骨气又见色忘友的耙耳朵,我已经和他断交了。不是他,再说他不过一介书生,算个屁,我带你去见尊大佛。” 看凌俐眼里一片茫然,南之易却对她眨眨眼:“反正,你只要跟着我去就好了。记得把你的说辞想好,就刚才那这个正义那个正义的,想想应该怎么说服一个人。” 凌俐还有些狐疑,南之易也不再理她,一句话都不想多说的模样,匆匆吃过饭就离开。 不过走之前,倒是提醒了凌俐一番,这个案子拖得太久,凌俐赶快办完了好给他收拾房间,他家如今乱得他自己都看不过去了。 凌俐点点头,有些好笑起来。难怪南大神如此热心起来,背后果然是有目的的。 尽管凌俐一头雾水,不过反正无事可做,不如死马当活马医一回,一大早,她便跟着南之易,从城西到城东,把雒都穿了个对角线。 等上到省高院办公大楼的十二层,一个年轻人见到南之易就迎上前来,带着他们刷开了一间办公室的门。 那宽敞庄重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凌俐有些恍神。 而刚才替他们开门的年轻人微微弯腰,在南之易耳侧轻声说着:“南教授,您再等等,大概十几分钟后院长就回来。” 南之易点点头,又拉着一脸呆样的凌俐,大模大样地在屋内的沙发上坐下。 南之易说带她见一个人,也没告诉她是来见谁,可法警一看到是他二话不说打开门禁,再加上刚才那穿着一身正装领口佩戴着法徽的年轻人殷勤小意的模样,南大神这路子,似乎有点野。 她也来过阜南高院好多次了,而且,祝锦川也曾经跟她闲聊过,高院的院领导,每人占据着一层楼的东南角办公室,越往上层的,党组排名越高。 省高院办公楼只有十二层,所以,这第十二层的人…… 凌俐忽然反应过来,抑制不住惊讶一个机灵站起身,瞪大眼睛望向南之易,嘴里结结巴巴:“你你你你认识省高院院长?” 第七十章 启示 南之易一脸淡定地端起水杯:“好好想想你一会儿要说些什么,这样没节操又愚蠢的事,我不会做第二遍。” 凌俐把满肚子的疑问吞下,默默等待着,又悄悄拿出手机,百度了一下省高院的院长叫什么,免得一会儿见到大佛了都不知道别人姓什么。 当她百度出来“南之君”三个字的时候,顿时睁大了眼睛。南之君、南之易,这不多见的姓,加上同样雅致的名字,这两人的关系呼之欲出。 十几分钟后,随着门禁咔哒一声响,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慢慢踱步进来,站到了凌俐面前,眼里带着些审视。 凌俐有些紧张,手脚都僵硬,只条件反射似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嘴里却结结巴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男人打量了她几眼,转头看向南之易,嘴里轻轻的一句:“小易,你来了。” 南之易也不站起来,仍大喇喇坐着,只垂着头一句:“这次我来找你,是有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南之君微微眯眼,眸子似有微光闪过,下一秒便是有些沙哑的声音:“什么事,你说。我能帮到你的,一定帮。” 南之易轻轻一声笑,声音却冷冷的:“这件事很简单,只需要南院长您一句话而已。” 这兄弟两人的对话方式,饶是迟钝如凌俐,也反应过来仿佛他们的关系不那么融洽。 她还在发呆,忽然南之易望着她,嘴里说着:“你快说啊,你傻吗?” 凌俐好几秒才想起来此行的目的,忙着摆手:“不不不,没什么事,没什么的。” 背后响起南之易恨铁不成钢的声音:“粉妹,错过这次机会,你的案子可能再没有机会,既然有渠道,为什么不说?” 凌俐还在犹豫,却是南之君伸手示意她到办公桌前的椅子就坐,首先开口:“听小易说,你是律师吧?如果有案件情况需要反映,我们其实是很欢迎来自律师的监督的。” 凌俐看看抱着膀子垂着头的南之易,又看看南之君,终于到椅子上坐下,对着宽大办公桌后的南之君,说起了秦兴海案件办理情况的始末。 她简简单单说完一审、二审的情况,以及当前在再审中所面临的困境,最后,又说起她关于程序正义和实体正义的看法。 南之君听完,蹙起眉头,刚才还温和的眼神忽然冷峻严厉起来,把凌俐看得背脊都有些发冷。 刚才一鼓作气说案子的时候,她倒是因为精神集中没怎么在意,现在一安静下来,却发现南之君这样久居上位者的气场,一旦毫不收敛地发散开,完全不是她个菜鸟律师能抵抗的。 好一会儿,南之君开口,声音里有一丝不悦:“这个案子我是知道的,当初进入再审程序,也是院里刑事专委会的决议。只是,律师和检察院在这个案子上的小动作,你来我往的手段,实在有些不像话,也违背职业道德。” 凌俐被他说到低下了头,几秒后,南之君轻轻的一声叹息,声音缓和下来:“你们律师执业情况的艰难,我并不是不知道。但是,从个案的办理来说,即使我身为院长,也不能干预法官独立办案。所以,法官怎么判决,怎么把握量刑,除非他通过审委会制度提交到我面前,否则,我是无法发表任何意见的。” 南之君这平平淡淡没有任何情绪的一段话,却让她有些感叹,也有些难过起来。 院长也不干预法官办案,这对法治社会建设进程来说,是好事;可是对于个案来说,她最后一丝努力的途径,也被堵死了。 凌俐有些失望地垂下了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南之易远远飘过来一句:“南院长,你果然随时都是伟光正的形象,入戏很深啊。” 他这一番戳心的话让南之君面色微变,却也没有理会他,静默了几秒,又对着凌俐说:“我想你大概对于实体正义和程序正义孰轻孰重有些执念,只不过,在这个案子里,这本身就是个伪命题。” 凌俐抬起头,有些不明白这样的说法从而来,南之君微微一笑:“你们大概一直在从程序、辩护技巧、从干扰法官判断的方向入手,但是,有没有可能忽略了最基本的问题?” 他的一番话让凌俐若有所思,仔细回想着办案的经历,仿佛,还真给南之君说中了。 见她好像听进去了的模样,南之君继续说:“你的师父大概告诉过你,追求案件真相不是律师的职责,可是有些时候,你们执业的过程必然会让案件越来越靠近真相。如果你确信案件另有隐情,那么目前貌似严密的证据链里必然有一击必破的关键点,只是你还没有发现而已。” 凌俐点点头,正要答话,窝在沙发里的南之易却又开起嘲讽模式:“南院长,你果然辩才无双,轻易就转移矛盾,把制度的僵硬归结于对方的无能。你不是说过,君子不强人所不能吗?果然伪君子虚伪起来,天下无敌。” 说完,他也不管南之君的反应,站起身走上来,一把拉起凌俐就走。 凌俐被他拉得差点摔了一跤,都走出好远了,匆忙之中回头看了看那扇门里的人影。 与她的视线对上,南之君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过身体,留给她一个有些落寞的背影。 回去出租车上,凌俐脑袋里,一会儿是南之易和平时截然不同的表现,一会儿又是南之君对她所说的那大段大段的话,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南之君和南之易,这两人貌似有些不合。而且,看起来南之君是正常隐忍的那一个,南之易却老是出言不逊剑拔弩张,跟个不懂事的处于逆反期的孩子一般。 凌俐默默腹诽着南之易三十岁了还没过青春期,又侧眸看他嘴角下撇着面色阴沉,貌似心情不大好的模样,也就不敢说话去惹他。 南之易却是没好气地抱着膀子:“别偷瞄我了,你也太不会装了,眼睛里有钉子似的,看一眼就扎得我疼。” 一句话说得凌俐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的慌乱,嘴里老老实实“哦”了一声。 南之易却没有打算轻易放过她,接着说:“他是我哥,亲的,不过我和他这些年基本没什么来往。” 凌俐想着自己的猜测果然没错,这两人果然是兄弟。虽然南之易明显高不少,不过从长相来看,两人至少七分像。 只是,南之君沉稳又威严的模样,和南之易吊儿郎当的气质实在相差太大,真是很极端的两个版本。 她还在默默回想,南之易却又皱起了眉头,还在自说自话:“你真是烦。好了,别看他道貌岸然说的比唱的好听,实际上做下的事令人发指,我和他早就断绝兄弟关系了。” 凌俐鼓着眼睛张着嘴巴好半晌也发不出声音,被他的蛮不讲理弄得无言以对。 好一会儿终于恢复语言的能力,强烈表达着自己的不满:“什么叫我烦,我根本没问过你和你哥之间的关系怎么样以及为什么会这样?一直都是你自己在给自己加戏好吗?” 南之易轻嗤一声:“你满眼都是问号,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要再不说,怕是你脑袋里已经狂飙几百万字的戏了。” 凌俐被他栽了好大一口黑锅,憋屈得嘴里只蹦出来一个“我”字,竟无力反驳。 再一想,好吧,她其实确实对他们兄弟间的关系有那么几分好奇的,这么说她不算冤枉,也就作罢。 送了凌俐回到事务所楼下,南之易从车窗里对她摆摆手,又探出头脸上带了些遗憾:“本来就是带你碰碰运气,不过那人脸酸心硬,他说了不帮,就算我跪下求他也是这个结果。你别怪我帮不上忙。” 凌俐虽然有些遗憾无功而返,不过也微笑着对他郑重地道谢:“谢谢你,南老师。” 南之易摸了摸鼻子,脸上有些不自在的表情,眼睛瞟向一边,闷闷地说:“我走了。” 看着汽车绝尘而去,凌俐微叹口气,默默转身上楼。 回到所里,祝锦川依旧没有在办公室,看来还在为了案子奔波。凌俐先是花了一下午重温案情,后来上网查找案例,可是不管是重新浏览卷宗,还是试图从程序上解决当前面临的难题,都毫无收获。 只觉得心烦意乱,她好容易熬到六点,头顶上徘徊着低气压,一路上叹着气回家。 哪怕她是输惯了的,但是这一个案子却和以往的不一样。 从法院调取证据的结果来看,祝锦川之前的推断,完全是正确的。秦兴海不是真凶,最有可能作案的,反而是在案件中已经死亡的秦家老爹。 可是,却没有任何可以被法院采信的证据来证明这一点,让她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她忽然有些理解祝锦川为什么在这个收益不大的案子上下这么大的功夫了。现代人依赖手机,一天不看就浑身不自在,要是手机丢了那简直就跟丢了魂似的。 那如果丢掉的自由呢?眼看无辜的人被困在那一方天地,穿什么衣服留什么发型都由不得自己,又有什么乐趣可言? 在舅舅店里帮了忙,到了晚上接近九点的时候,凌俐才吃上晚饭。 等端起白米饭,凌俐才忽然惊觉,原来自己今天连午饭都没有吃。但是,却依旧毫无胃口,哪怕桌上是她平时最喜欢的蒜薹肉丝和油菜薹,她吃在嘴里也没滋没味的。 第七十一章 破局 和情绪低落的凌俐相比,舅舅和舅妈却像心情不错的模样。两人都脸上带笑,舅舅更是就着自家做的腊肉香肠喝起了小酒。 舅舅滋了口酒,看向凌俐:“小俐,你前段时间忙,我们没来得及和你说。我们准备后天就关了店,准备过年了。” 凌俐抬起头,有些奇怪:“以前不是都要开过小年夜吗?今年怎么这么早?” 舅妈则接过话,也是喜气洋洋的声音:“你表哥和表嫂说,今年,让我们跟着他们到你表嫂家乡去过年。我和你舅思量,你表哥一年里好容易回来一趟,却要雒都、坛城两地跑,路上都花去好几天,干脆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凌俐点了点头,说:“好,你们放心去,我在雒都给你们守着这些家当。” 舅舅却是一愣神:“小俐,你不跟着去?你一个人孤零零留在雒都,怎么行?” 凌俐却说:“舅舅,我手里这个案子还没结,不能走的。” 她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在计较,以她和丁文华不大融洽的关系,要是跟着到她家里去过年,不仅不自在,而且,如果她不勤快些帮着做家务,还不知道会遭多少白眼和闲言闲语,不如一个人清净一段日子。 不用上班,不用开店,不用满身油烟味,每天睡到自然醒,这仿佛,也是很不错的日子。 想到这里,凌俐嘴角弯弯,更加卖力地劝着张守振:“不用担心我了,目前这个案子还有很多工作,祝主任也交代了很多事,我走不开的。” 舅舅舅妈又念叨了一阵,终于答应让她一个人留在雒都。 凌俐完成了好大一桩心事,有些盼望起春节假期来。 只不过,当她晚上梳洗完毕,心情沉静下来,脑海里由不由自主开始想着工作的事。 都关了灯好久了,凌俐躺在床上,瞪大眼睛在一片黑暗中愣神,一点睡意都没有。 她花了一整天,好好消化了南之君的话,下午也又细细看了卷宗,却还是一无所获。然而,这都到了深夜,她还是无法放下工作。 南之君让她不要纠结于所谓的程序正义和实体正义的此消彼长,将注意力回到案件本身,回归最基本的东西。 还有,他说的很有道理,如果案情另有玄机,那么,用以定案的证据必定有瑕疵,只是他们还没有发现而已。 眼看已经快两点了,凌俐还是睡不着,一颗心有些蠢蠢欲动,始终安稳不下来。她纠结了半天,从枕头下翻出手机,调出手机相册,开始浏览器之前拍下来的卷宗资料。 虽然这案子的案卷资料有一千多页,不过,她已经不知道读过多少遍了,早已经烂熟于心,有些关键的地方,她甚至都能背下来了。 看了好一阵,却依旧没什么发现。 凌俐有些失望。她每次都带着期望而来,可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却是骨感的,好多事都是知易行难。 手机屏幕有些小,她抓着手机看着看着,倒是渐渐有了些睡意。等看到现场照片、勘验笔录和提取的指纹、血迹、str分型报告时,血淋淋的场景丝毫没有让她警醒,头一点一点的,昏昏欲睡。 眼皮不受控制似的越来越重,终于彻底合上,紧接着翻着屏幕的手指一滑,另一只手也重重落在床边,啪嗒一声清脆的响,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凌俐甩了甩在床沿上磕疼了的手,自言自语着:“哎,睡吧睡吧。” 正要把手机收起来,当视线落到屏幕上的时候,她忽然怔住。 凌俐抓起手机,将当前的照片缩小,又放大,来来回回好几遍,顿时没了睡意。 手指轻轻滑过屏幕,她又对比起前后几张图片的区别,渐渐地,眼睛越来越亮。 难道,这就是本案的关键点?这细微的差别,就是能攻破检方证据链的最有利证据? 南之君果然说得不错,以前她一翻而过的证据,从来没有注意过的细节,竟然真的隐藏着关键点。这将成为他们反败为胜的最有力的武器。 凌俐又仔细对比了图片,再次确认了心里的推断没错,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是凌晨四点,踟蹰了好一阵,终于还是按捺住了想把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他的雀跃心情,没给祝锦川打电话。 兴奋地睁着眼熬过了六点半,凌俐赶快起床梳洗,之后七点出头,她便已经赶到了所里。 出门的时候天还是蒙蒙黑的,晨间的温度也很低。不过,看到太阳一点点地升高,凌俐心里的兴奋也越来越浓。 她唇角微弯地想,等师父来上班,听到她无意中的发现,一定会很高兴吧? 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她干脆拿起纸笔,将自己的发现,以及因为证据的改变而应该改变的辩护思路,一一写了下来,写满了几页纸。 等写完了,看到纸张上有些杂乱的字迹,凌俐皱了皱眉,有些嫌弃。 她把纸揉成一团,又打开电脑,趁着还记得住之前的思路,飞快地打起字来。 随着她敲击键盘的声音,沉寂的大楼里,也渐渐开始有人声响动,来上班的人越来越多,电梯也开始忙碌地工作。 到了九点,凌俐终于将之前还有些杂乱的思路,汇拢成两页纸的要点,一项项列明在纸上,要点之后,则是她发现的关键图片,非常简单明了。 刚刚将资料打印好,凌俐一抬头,看到了门口祝锦川的身影。 他还是惯常的一身正装,手里搭着大衣,另一只手揉着眉心,面无表情走进来。 凌俐忙从打印机上抽出微微有些发烫的纸张,迫不及待地小跑过去,急匆匆说着:“师父,关于证据,我有一些新的想法。” 祝锦川没有说话,只侧眸看了看她。凌俐跟着他进了办公室,看他把手中的外套随意地扔在沙发上,有些看不过眼,从柜子里取出衣架,把他的衣服理得整整齐齐后,又小心翼翼地挂到衣帽架上。 等她挂好一副转过身,却发现祝锦川在她背后,手里拿着一叠纸,说:“这是我昨晚修改的辩护词,你好好看看,后天上庭,你务必要达到脱稿的地步。” 凌俐接过那几页纸,有些愣怔,再看看祝锦川眼下有些明显的青黑,问:“师父你昨晚是没睡好吗?一直在改辩护词?” 见祝锦川微微点头,凌俐却有些慌神,急急说道:“之前不是说不用我总结陈词吗?我怕我能力不够会搞砸。还有,关于证据……” 祝锦川却挥挥手打断她,缓缓说道:“你看了就明白了,这段辩护词,只有你说出来最合适。” 见他面色凝重,凌俐也收起自己想要献宝的心情,稳了稳心绪,拿起辩护词,坐在办公室一侧的沙发上,开始认真看起来。 祝锦川倚在窗边背对着凌俐,一言不发看着映在对面大楼上太阳的影子。 那明晃晃的一团亮光,只一会儿就让他眼睛发疼起来。别过脸,他点燃了一支烟,在一片烟雾缭绕中,眸色越来越沉郁。 两人都静默着,除了凌俐几分钟翻一次页的声音,办公室里出奇地安静。 凌俐终于看到了最后一页,一颗雀跃的心,也渐渐沉到了谷底。 她慢慢抬头,握着纸张的指尖有些颤抖:“所以,这就是您说的人和?” 祝锦川并没有回头,只干净利落的五个字:“是,拜托你了。” 听着他微冷的声音,凌俐只觉得聚在心口的那一点点暖意瞬间散去,手脚不受控制地变得冰凉起来。 她捋了捋因为早上没有好好梳理而有些毛躁的长发,捏紧了拳头,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所以之前的一切,都是刻意而为之?” 祝锦川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抬眼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一夜未眠,终于做了这个有些艰难的决定。 其实,他一开始就有这样的打算,只是当付诸实践的时候,竟然会有些挣扎。 他曾经跟凌俐说过,当全世界以为你已经输定的时候,其实还有赢的方法。只是,既然选择了投机取巧,就要接受随之而来的后果。 这样的后果非他所愿,但是两相权衡下来,比起凌俐的感受,还是秦兴海能够脱罪更加重要一些。虽然几率很小,却也只能一搏。 等不到他的回答,凌俐慢慢站起身来,缓缓将她昨晚她通宵达旦工作而收获的两张纸,摆在祝锦川的办公桌上。 她牵着嘴角有些自嘲地笑笑:“我明白了,我会按照您的吩咐做的。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先回家了。反正背辩护词而已,哪里都一样,我不用守在这里。” 说完,她转过头,毫不犹豫迈出办公室,收拾好自己的物品,没几分钟便离去。 听到她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祝锦川转过身来,望着凌俐空空如也的座位。淡淡的光线下,那小小的格子间里的物品一如既往地整洁,让人看着很是赏心悦目。 只是,格子间的地面上却有几个揉成一团的纸团,看着有些乱。 凌俐有些轻微的洁癖,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决定让她心神大乱,一定会注意到这些细节。 祝锦川蹙起眉尖。 在她看来,自己大概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一步步引着她走入迷局,一点点骗取她的信任,到了最后,毫不犹豫地背叛。 不否认自己的过分现实,终究伤害到了她。虽然非他所愿,然而律师这样的职业,注定为了委托人的利益,会无所不用之极。 凌俐终究要过这一关,哪怕她会生气,会恨他,可是,在他这里明白这个道理,总比一根筋又简单的她,到外面被人吃了还不吐骨头渣的强。 眼里闪过一丝烦躁,祝锦川将手里的半截烟掐灭,转身拿起外套准备出门,视线却忽然落在了桌面上,看到了凌俐留在自己桌面上的两页纸。 他有些疑惑,拿起那些纸看了看。只看了一眼,脸上先不可置信的表情,接着是狂喜的神采,再之后,便是出于职业本能,推演起纸上所述的证据变化将带来怎样的结果。 只是,几秒后,他脑海里忽然涌入的各种画面,打断了他对辩护思路改变的考量。 那张被马蜂蜇得哇哇大哭的小脸、一年前拘谨得连笑容都僵硬的模样、逞强吃完一大块牛排的古怪表情、隐藏在瞳孔深处的幼嫩和无邪、和担心他时认真而柔软的眼神…… 明明窗外是晴空万里,明明找到了通往胜利的钥匙,可这阴差阳错的一场错过,让他的眼底和心底,都沾染上了一丝阴霾。 第七十二章 落幕 两天后,阜南高院的十一号审判庭里,秦兴海故意杀人再审一案,第三次开庭。 对面的控方席位上,检察官还在激昂陈词,其针对的重点,自然是此次合议庭重新调取的证据,和补正申诉书中指出的关于控方证据的瑕疵问题。 祝锦川面目沉静地听着,偶尔侧眸看看坐在他旁边的凌俐。 开庭以后,她一言不发,一直微垂着眼,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短短两天没见,她仿佛瘦了些。 本来就清瘦的小脸越发只有巴掌大,浓密的黑发别在小巧的耳垂后,又顺着脖子垂下,划下流畅又柔和的弧线。而她侧脸的轮廓,倒是和那些年的凌伶,越来越像。 毕竟是亲姐妹,哪怕不如姐姐的艳若桃李,可清秀小巧的五官没了那副笨重眼镜的遮掩,越发耐看起来。 检察官发表完质证意见,沈牟看向辩护席,说:“原审被告人律师,还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祝锦川却似没听到一样,直到沈牟重复两遍问题,他才如梦初醒般,说:“审判长,我要求对现场勘验笔录等证据,重新进行质证。” 检察官愣了愣,立刻提出反对:“一审、二审中已经进行过,没有重新质证的必要。” 祝锦川心思完全回到案件中来,清了清嗓子,说:“虽然还是原来的证据,可我们发现了一些新情况,也制作了ppt比对几个关键的证据,需要现场向法庭展示。” 沈牟沉默了几秒,点点头:“同意申请。”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完全是祝锦川的个人表演时间,从两枚指纹的对比上,彻底击碎了检察院用以定案的证据链。 凌俐坚持不懈努力终究得到了回报,那天晚上她找对了关键点。她无意中放大的图像,让她发现了那几枚在案发现场提取到的指纹,有细微的差别。 从纸币上提取到的秦兴海右手食指的指纹共有两枚,在指纹的右上方,有一条很细小的纹路,竖着切断了秦兴海指纹的漩涡。 而从刀柄上同样是右手食指的指纹,却非常完整,并没有这小小的一条裂痕。 据秦兴海回忆,当天在吸毒的时候,他的手,仿佛是被吸毒工具之一的刀片割了一下,他当时没注意,也很快止了血。 没多久,债主就找上门来,质问他为什么用假币还债,他当时还有些昏沉,不过确实一张张摸过那些钱。 也许捻钱的时候有些用力,弄破伤口出了些血,也有可能是手指上糊了他身体其他部位的血迹,总之,假币上那两枚有秦兴海血迹的指纹,和菜刀柄上的不一样。 而根据债主的证言,在他上门质问秦兴海的时候,秦兴海的母亲站在门口似吓呆了一样,但是,确实没有受过一点伤的痕迹。 经过当庭展示的ppt一遍遍的放大对比指纹,让秦兴海脱罪的脉络也愈发清晰。 如果说菜刀上的指纹确实是秦兴海作案时候留下的,那么,他的指纹应该已经有了划伤,为什么会在被认定为作案工具的菜刀刀柄上,呈现出一枚完整的未受损的指纹? 所以说,留下指纹的顺序不对。他是在手上没有伤痕的情况下摸过菜刀,在案发当晚受过伤,摸过那些假币,又留下带血的指纹。 菜刀是作案工具,指纹却不是秦兴海当晚留下来的,检方的证据,完全说不通。 清晰的逻辑、完美的推演、干净利落的反击。 祝锦川最后总结:“菜刀刀柄上的指纹,确实是原审被告人所留。但是正如在一审和二审中提出的,他在家里居住,菜刀上有他的指纹非常正常,至于为什么会带有被害人的血迹,目前难以推断。 原审被告人在有罪供述中所说的那根作案的竹棒,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直没有找到。而菜刀,又并非作案工具。至于本案的真凶是谁,我不敢妄作推断。只能说,无论是平时习惯暴力对待家人的受害者秦父一时激情犯罪,或者真的是本案原审被告人秦兴海杀人灭口,一切都皆有可能。 但是,刑事定案证据标准是排除合理怀疑,既然本案存在另外的可能,那么,理应判处本案原审被告人无罪。” 这一番陈述以后,大局已定。又一次被反转,陈检察官像是已经没了力气反抗,只愣愣坐在座位上,连案卷资料都不想再翻一下。 之后的辩论环节只匆匆进行了两轮就被法官叫停,因为对于秦兴海究竟有没有杀过人的事实,已经足够清楚,控方的证据几乎全部被推翻。 再之后,就是最后陈述的环节。 沈牟看向辩护席,声音一如既往地严肃而洪亮:“原审被告人律师,请发表辩护意见。” 祝锦川正要说话,凌俐却抢先一步,站起身来侧脸望向沈牟:“审判长,我可以站起来说吗?” 沈牟微微一愣,眼里闪过错愕,几秒后说道:“可以,同意申请。” 凌俐冲他微微一笑,拿起手中写着辩护词的几张纸,目光却直视前方,开始发表辩护意见。 她穿着那日和吕潇潇精心挑选的小西装,考究的裁剪将她有些瘦削的身材显得修长纤美,而黑色瀑布般的秀发坠满肩头,淡淡的妆容搭配豆沙色的唇色,干练又自信的模样,和一个月以前的形象相差甚远。 她语速不急不缓:“关于本案的事实和证据部分,刚才祝律师已经说得足够多,我也就不再赘述。 简单来说,本案存在的疲劳审讯、诱导被告作出有罪供述、有刑讯逼供可能等程序上的瑕疵,也有证据不确实、不充分、不足以认定秦兴海是唯一犯罪嫌疑人的实体上的问题。我非常支持刚才祝律师的意见,那就是,判处原审被告人秦兴海无罪。” 沈牟微微点头,以为她的陈述就是这样简单,正要开口说话,凌俐却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我曾经问过别人,程序正义和实体正义,哪一样更重要。也曾经有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不同的角色下,也许大家的答案各不相同。我相信,审判席上的各位,对面的检察官,还有法警、助理、书记员,大家都有不同的答案。 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一个多月前,有一件举国关注的案件,也是在这个法院的第一审判庭里,彻底推翻了之前八年来五次审判的结果。” 祝锦川微眯着眼睛,看着这一场他亲手导演的大戏上演。 在这审判庭里的陈述,她说话的方式、语速的快慢,停顿的长短,乃至于身体语言,都是他刻意引导过的结果。 她怕是会就此会恨上他,不过,这清润柔和又娓娓道来的声音,和脸上恰到好处的表情,无一不彰显着这些日子她和他一起努力的结果。 微微勾着嘴角,他几不可见地一笑。 虽然心底有不忍,有愧疚,也明白会被她责怪和误会,可那些糟糕的情绪,在看到她这样巨大的进步以后,忽然烟消云散。 法庭上,凌俐还在说着:“不错,就是钟承衡投毒案。他提出的三千万的巨额国家赔偿,也为大家津津乐道。不过,对于受害者的名字,我想你们一定已经忘记。” 她停了几秒,接着似不带任何情绪,轻轻说出了那四个名字:“凌家戍、张守玉、凌伶,凌旻。这就是受害者的名字。” 沈牟眼里有精光闪过,而对面原本有些萎靡的检察官,也一瞬坐直了腰背,开始认真聆听起来。 凌俐却停顿了下来,给足时间让众人反应,十几秒后微笑着开口:“我叫凌俐,这个俐字,正是聪明伶俐的俐。不错,钟承衡投毒案件的四位受害者,他们,正是我的家人。” 饶是庭上的人都有了心理准备,也或多或少猜到这个答案,不过,亲耳听到她说出来,仍旧有石破天惊一般的效果,让审判席上的法官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她却丝毫不受影响,继续说着:“那一年,我才十七岁,家人忽然遭遇横祸离去,我甚至,都来不及跟他们说再见。那样的经历,我永生难忘。 八年过去,我以律师的身份站在了这里,为一个个刑事案件的被告人辩护。其中的艰辛、矛盾和挣扎,我不想多说。 或许我刚才说的,和现在的案子没什么联系,不过,我想要表达的是,无论我是不是所谓的受害人家属,既然我站在这里,既然我们都选择了法律作为职业,那么,就应当信仰它。 对于检察官,我们是对立的,你们要惩罚的,正是我们要维护的。对于法官,你们是中立的,居中裁判,不偏听偏信。 可是,无论我们的立场是怎么样,无论我们的出发点是惩治犯罪还是维护委托人的利益,我们的努力,都将殊途同归。 那就是,维护我们好不容易才争取得来的法制社会,维护我们手里握着的正义,让所有的裁判都不受外力、不受个人好恶的干扰,让每一起案件,都能得到公正的审判。让非法证据得以排除,毒树之果不再生长,阻止在法治的土地上,开出恶之花。” 最后的陈述后,合议庭宣布休庭,该案将择日宣判。 第七十三章 辜负 从法庭出来,站在法院高高的台阶最上面,凌俐望了望已经被黄昏染成金色的天空,缓缓呼出一口气。 休庭以后,那位一直很不友好的陈姓的检察官,竟然会主动走到她跟前,先是一句“我很抱歉”,之后,就是低声的一句“谢谢”。 他在抱歉什么,凌俐倒是略知一二,无非就是她家人的事。至于他在感谢什么,凌俐已经没有心力想清楚。 她的所有力气,经过这样一场案子,都已经耗尽。 终于做完她在这个案件里所有该做的、能做的,甚至不愿意做的,之后的判决怎么样,不管是不是期盼中的无罪,还是驳回申诉,她现在都没精力再去牵挂。 工作告了一个段落,按理说该轻松些了,然而,却还是没有想象中如释重负感觉的到来。 她有些怅然,忽然身后有缓缓的脚步声响起,接着是祝锦川缓和的声音:“凌俐,我送你回家吧。” 凌俐转过身,嘴角勾着挤出一丝笑:“不用了,我还有事,现在不回家。” 祝锦川表情平静,只微微眯起眼,凝视着她。 以往,每当他是这样的表情,凌俐就会有些心虚,最常见的反应是偷偷低头看看自己是不是衣服不对劲惹祝锦川嫌弃了。 然而,现在她却没了往日的心虚或者退缩,只那样木木呆呆地回望他,前些日子那眼里灵动的一抹星光,不见踪影。 终究还是有些愧疚,祝锦川放软了眼神,别过脸揉了揉眉心,接着叹了口气:“对不起,二妹,这件事情上,我确实利用了你。” 凌俐轻轻点头,又轻声一句:“我知道了。” 她说完,垂着头看着地砖:“祝主任,请您不要再叫我二妹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我不想时时被人提起。” 这样平平淡淡一句话,竟说得他心底有些酸涩起来,喉咙也被什么情绪堵住了一般,之前酝酿的一大段话,突然说不出口。 得不到祝锦川的回答,凌俐也不在意,侧过身体面向他,又挺直了脊背,略微一躬身:“谢谢您祝主任,您教会我很多东西。只是,我实在资质有限,有些东西学不会,让您失望了。不过以后,也不敢再麻烦您了。” 再次听到她口中的“您”,两人之间本已经渐渐靠近的距离,一瞬间又被拉远。 祝锦川深吸口气,接下来一声叹息:“凌俐,你这是在跟我辞职吗?” 凌俐垂眸看着脚尖,略略一点头:“我先走了,祝主任,祝您春节快乐,再见了。” 说完,她转身落步下了阶梯,脚下短靴踩在石阶上的清脆的声音,也一步步渐渐远去。 默默地看着她离去,祝锦川按了按有些发疼的额角,嘴角有一丝苦笑。正如他所料,凌俐,果然生气了,而且,和往常一样,一生气就辞职。 最主要的是,看她刚才那副了无生气的模样,仿佛这次她受到的打击,很是不小。 在得到关键证据以后,他所计划的凌俐最后的陈词,实际上如鸡肋一般可有可无。 可祝锦川没有取消这一环节,就是因为这是展示她这些日子努力成果的最佳方式。可以完成这样的环节,对她提升自信心是很有好处的。 可是,他却算漏了一件事。 自认为心智坚韧冷静克制,可他都用了一夜才做出之前的决定,那么,刚刚对他产生信赖雏鸟一般的凌俐,感受又该如何? 祝锦川抬眸望向夕阳下她的背影,纤细又挺直,那地面上拉得长长的影子一起缓缓地移动,竟让他看得双眼都有些发疼。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要追上去。 然而,始终还是没有踏出那一步。是他自己选择了捷径,触到了她的逆鳞,后悔这种毫无意义的东西,于事无补。 而且,成长的代价必然是痛苦的,生活不会因为你可怜就手下留情,与其自怨自艾卑微懦弱,不如彻底痛一场,再也不用活在过去。 只不过,这一场意料之外的阴差阳错给他带来的负面情绪,似乎比想象中的糟糕许多。 在冷风中伫立了很久,祝锦川终于有了动作,拿出电话调出一个号码拨了出去。 等他打完电话做好了安排,有些发闷的心口终于舒服了些。 他抬眸望着凌俐消失不见的方向,喃喃自语:“这样,应该就够了吧。” ———— 凌俐走在街沿边,听着耳旁的呼呼风声,那样清晰又沉郁的寒意,轻易穿透她有些单薄的大衣,又丝丝缕缕浸进那深灰色中看不中穿的小西服,哪怕一直在走着路,也冻得她手脚发僵。 尤其是带着冰冷潮意的空气,灌进鼻腔里刺激到了粘膜,真的连一呼一吸都是痛。 快要过年了,这城市里的人和车,已经渐渐变少。以前在下班时间被堵得水泄不通的街道上,这时候不再喧嚣,甚至有几分冷清的感觉。 忽然之间,周围一片静寂,空气都似不再流动了一般,再也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凌俐站着不动起码十几秒钟,渐渐地才又听到车流人流的声音,一切恢复正常。 她醒过神来,拉紧了身上的大衣,继续前行。 很长的一段时间,刚才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单感觉,似如影随形般,总来侵扰她。 那感觉随时都会跳出来,在午后看着阳台上随风翻动的白衬衫时,在周末睡过头后发现手机安安静静连条短信都没有时,甚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端一盘菜给露天桌子旁坐着的一家三口时…… 这种感觉一旦袭来,就如冰水兜头浇下,四周变得寂静无声,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人一般,孤独和寂寞那样地刻骨铭心。 可跟着祝锦川整个人沉浸到案件中的这段日子,这感觉几乎没再来过,让她一度以为自己不会再被那种铺天盖地幻觉一般的孤寂困扰。 她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自己真是天真到可笑的地步,他这些日子不动声色地接近,让她已经习惯的严厉、苛责,还有那不经意的温暖,才是幻觉。 其实早该明白的,以自己的一文不名,祝锦川凭什么关注她?他手里的东西,又怎么可能白白教给她?那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自己可以供他利用的不多,这最后一场的陈词,也算是赔给他这些日子的教诲和言传身教吧。 察觉到自己被负面情绪密密实实包裹着,她想要振作精神打破桎梏,可捏着拳头只能说出干巴巴的“加油”,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一阵怅然若失之间,忽然电话铃声响起。 凌俐拿出电话,看着手机屏幕上“吕潇潇”的来电显示,她微微皱眉。 那天晚上南之易无意中说起吕潇潇仿佛哭着逃跑了,这些日子她忙于秦兴海案件无暇顾及,也没有到所上去,吕潇潇现在究竟是个什么状况,似乎自己也应该关心一下。 想到这里,她手指划过通话键,把手机举到耳边,都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吕潇潇急匆匆的声音:“小凌子,你在哪里?曲佳她,清醒过来了!” —— 坐在商场底楼的星巴克,吕潇潇一脸兴奋地抓着凌俐的手,跟她叙述曲佳病情突如其来的变化。 据吕潇潇说,自从曲佳取保候审以后,周泽几乎天天会去看她,陪她说话,一起聊以前的幸福时光,聊小柚子,哪怕曲佳忽然犯病要伤人,也轻言细语安抚她。 久而久之的,曲佳只要看到他就安安静静的,情绪越来越稳定,意识渐渐清醒,昨天竟然已经开口和周泽聊起了小柚子,竟然也没有失控,只是哭得很伤心而已。 而吕潇潇得知了这一消息,赶去医院确认了情况,在得知曲佳服药的剂量已经渐渐开始减少的时候,急不可耐地跟凌俐打电话报喜。 说到这里,吕潇潇捋一捋长发,满脸欣慰的表情:“可别说,周泽可真是个好男人,对曲佳不离不弃的,我看了都感动,恨不得也装场疯试试哪个男人对我才是真心的。” 她说话时候的神采飞扬,和眼里流转光华,看起来,仿佛并不像被南之易伤得很重的模样啊? 凌俐犹豫半天,都刽喝完手里的香草星冰乐,终于有些试探的语气问:“你跟南老师……” 还没说完,吕潇潇就沉下脸狠狠拍了拍桌子,满脸警告的神色:“别提这个人,再提翻脸啊!” 凌俐忙低下头老老实实不说话,然而几秒钟后,却是吕潇潇自己打开话匣子,把她在南之易那里受到的挫折一五一十倒了出来。 南大神给她造成心灵创伤实在太多,几乎每天都有不同样的花样,变着法给她添堵,让她一颗快要爆炸的少女心,分分钟变成炝炒猪肝。 记不住名字、记住不脸、不解风情、接过餐盒就摔门差点砸到她鼻子尖等等普通攻击就算了,最打击吕潇潇热情的,主要有两件事。 第一件,关于某天南之易让她晚上过去的事。当天,凌俐吕潇潇那含羞带怯的语气,还以为会发生什么不可描述少儿不宜的事。 结果,当天晚上南之易不过是交给她一套书和一套题,内容全是关于植物学的初级问题,让她好好自学不要再拿些低级问题烦他。 第二件,吕潇潇好容易谨遵教诲悲愤地做完题,南之易表示孺子可教,第二天交给她一个盒子。 她以为是什么好东西,正要说声谢谢收下,结果南之易当着她的面打开,里面是一盒子昆虫的尸体。 这是让她自己好好认认鞘翅目昆虫免得再拿莫名其妙问题占用他宝贵时间的意思。 吕大小姐天不怕地不怕,除了怕祝锦川,就是怕虫子了,有时候窗户没关严实扑棱进来一只大蛾子,都能让她爬上长桌惊声尖叫。 也就是那次,她被吓哭了,从此以后歇了想要驯养科学怪人的念头,重新回归主流社会。 第七十四章 棒喝 凌俐听得目瞪口呆。 这两个活宝,竟然不能凑在一堆,也是遗憾。 被吕潇潇这一打岔,之前灰暗的心情也鲜亮了些,凌俐噗嗤一笑,开始打趣吕潇潇:“原来处于求偶期的吕大小姐也挺好对付,只要送你一盒虫子,马上偃旗息鼓退避三舍。” 吕潇潇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哼哼两声马上开始打击报复,直接踩起了凌俐的痛脚:“听说秦兴海那案子基本没戏了,做这么久的无用功,结果上不到审判委员会案子到不了那些大佬面前,感觉是不是很酸爽?” 一下子被她提起这个案子,凌俐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才好,只好又缩头当起了鹌鹑,使劲咬着嘴里的吸管。 吕潇潇眼睁睁看着圆圆的吸管变成方方扁扁的一团,皱起眉头:“怎么了?看你这脸黑成包公,眼睛也懒得眨一般死气沉沉,难道说,今天开庭被当庭驳回了?” 凌俐摇了摇头,接下来,不可抑制地长叹了一口气。 吕潇潇对她满脸的沮丧视而不见,一直好奇地追问着结果,还一直质疑着百折不挠的大状祝锦川难道就没有下一步打算? 这似要追问到底的架势,凌俐有些头疼,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清楚其中的纠葛,吞吞吐吐半天,干脆从自己包里掏出那几张揉得皱皱的辩护词,交给吕潇潇。 吕潇潇一脸狐疑的神色接过去,只低头看了半分钟,就惊讶地抬起头,嘴里大声惊呼:“你就是钟……” 她说到一半,又硬生生降低音量:“原来那个案子是你家的。” 凌俐垂下眸子,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可她脸上的表情,已经很明显。 吕潇潇嘴唇动了动,眼睛里是有些晦暗不明的神色,终究没有说话,只垂下眸子,继续浏览着辩护词。 几分钟后,她终于看完,抬起头若有所思:“这么说,祝头其实是早就知道你被害者家属的身份的?” 凌俐心里有些憋闷得慌,可还是轻声答了句:“是。” 得到她肯定的答案,吕潇潇又接着问:“可我记得第一次庭审的时候,辩护词完全不是这份。这么说,祝头也知道那次庭审必然不会进行到最后的环节。以此推断,他早就知道木酌这个证人的存在。” 凌俐对上她的眼,虽然没有说话,可面部表情非常明显。 之前,她和吕潇潇上庭那次,祝锦川亲自修改过的辩护词,完全不是这次她拿到手里的这份,而是中规中矩毫无破绽,也是重复着一审时候毫无攻击力的一堆废话。 当时,祝锦川根本没有提出过,要用她特殊的身份来打动合议庭的想法。所以,其实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本案还有个关键证人木酌的存在,也知道检察院的后招。 这也是她这几天反复思考后得来的推断。 只是没想到,吕潇潇只几分钟时间,还是在得知她是钟承衡投毒案被害人家属的震惊中,迅速捋清了她好容易才想通的关键点。 凌俐再一次自嘲起自己反应慢、死脑筋、没眼色,以及没有自知之明。 吕潇潇这样的,才是律师应该有的模样,她这死板又迟钝的蠢货,在祝锦川眼里,能算得了什么? 她被蒙在鼓里参与到这个案件里来,一直傻傻地按照他的指示去做,为了这个案子操碎了心,还以为自己的努力会得到回报,或者是因为取得了一点点进步而高兴,从来没有考虑过背后竟然还有这些算计。 其实祝锦川需要的,只不过是个提线木偶而已。而她凌俐,哪怕是根朽木,却恰巧因为身份的特殊,最适合做这个木偶的原始材料。 而且,他早就知道她是当年跟在姐姐身后捣乱的凌二妹,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从来都没有提过,却在她和他困在昌山的时候,忽然喊了出来。 凌俐苦笑,那样好的时机,自己受了伤,又被困在高速路上惶恐不安的时候,他不露痕迹地一点点靠近,一点点恰到好处的关心,工作里既严厉又毫不吝啬给她的指导和帮助,让她很快卸去了一身的防备,从而全心全意信任着他。 而他处心积虑让她信赖和依赖自己的目的,无非就是让她完完全全听自己的话,不给他的计划造成麻烦而已。 如果不是意料之外找到的细节推翻检察院的关键证据,也许她最后这番声情并茂的演讲,真的会让合议庭左右摇摆形不成同意意见,而成为能把这个案子推上审委会决议环节的关键。 想到这里,凌俐说出闷闷的略带嘲讽的一句:“众人皆醉他独醒,祝大状这一手,真是惊艳。” 吕潇潇则拍了拍她的肩。 凌俐以为她是在安慰自己,正要转头说没关系,结果一转头,却对上她灼灼的双眼。 “卧槽,祝头真是厉害,机关算尽步步为营,我家马老头咋就不会这么多弯弯绕绕呢?要不,我也能学两招啊!”吕潇潇嘴里喋喋不休,满眼都是泡泡,看起来似乎心情很好。 自说自话一阵子,她又扒着凌俐的肩膀:“你说,我要是现在抱着你师父的大腿跪地求饶,他会不会愿意带带我?” 凌俐被她这副神经兮兮的模样搞得心情烦躁,没好气地说:“他不是我师父了,我已经跟他说,要辞职了。你要想找他带你,只管去找他就好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吕潇潇满脸兴奋的表情瞬间冻住,接着眨了眨眼很是不解的模样,十几秒钟后了悟的表情:“小凌子,你不会是在生祝头的气吧?” 凌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垂眸看着手中的饮料,一声长叹:“说什么生不生气的,我有什么资格生气,不过是个提线木偶罢了。” 却不料吕潇潇一声冷笑:“小凌子,我以为你跟了祝头这么久还能有点长进呢,结果,你还是没长醒啊!你觉得他是在利用你对吗?可如果我是你,我会主动想到这个方法。” 凌俐完全料不到会等来她这样一番话,心底有些恼怒:“没了家人的不是你,你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所有的一切,在你们这些所谓精英律师眼里,就都成了可以利用的工具?” 她一番激动之下,声音也不由得大了很多,一瞬间,周围十几双诧异的眼睛都盯向她们两人,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吕潇潇却丝毫不觉得尴尬,微微一笑:“你觉得自己是受害人家属,不准别人轻易提及你的伤痛。可是对于委托人来说,你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律师。在法律允许的框架下做出最有利于委托人利益的选择,必须成为你的本能。” 凌俐只觉得这话说不出的刺耳,可是,竟又无力辩驳。 也对,她和祝锦川一样,注定的精英律师,食物链顶端那层的成员,她锋芒毕露的时候,完全不是她这样垫底的菜鸟能抵挡的。 吕潇潇见她哑口无言的模样,微微一笑:“逝者已逝,他们已经不知道疼不知道痛苦,但是你的委托人还在被冤枉,为了自己没做过的事服刑。如果你真的能一心一意只为他的利益考虑,如果你真的懂律师这行,那你今天不会怪祝头利用你的身份去打动合议庭,反而会感谢他点醒你。” 她声音虽然已经轻缓下来,却又有说不出的坚定。 听到这里,凌俐终于忍不住开始反驳她:“如果说要利用我的身份,要提起那个案子,他直接跟我说,我未必不会答应他。可是,我被蒙在鼓里最后才知道,这又算怎么回事?” 吕潇潇却一副很是好笑的模样:“你看看你现在这副炸毛又油盐不进的模样,如果祝头先跟你说了,你大概会一直都有抵触心理,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再也听不见看不见,怎么可能认认真真办理这个案件?又怎么可能在开庭时候达到他的要求? 凌俐呆了一呆:“这也不是他可以理直气壮骗我的理由。” 她虽然依旧坚持着,可气势却远不如刚才足。 吕潇潇端起杯子喝完杯中的热巧克力,好一会儿,她挺了挺胸膛,接着一字一句:“选择律师这一行,有时候意味着要跟全世界做抗争,也不得不去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如果你连这点觉悟都没有,那就不要干这行好了。” 从出租车下来站稳的时候,凌俐举起手腕看了看表,已经快九点。 开庭完毕,加上吕潇潇的相约,本来是打算和她一起吃晚饭的,结果后来不欢而散,这一番折腾,她都还没来得及吃晚饭。 吕潇潇的一番话,似是告诫似是开导,句句都是理,可句句都让她很不舒服。 为了委托人利益无所不用其极的理论,以前祝锦川也曾多次告诫过她,而且,他自己也在秦兴海一案中,言传身教身体力行,给凌俐好好上了一课。 如果说这就是律师,如果说这是要做好这行必须付出的代价,那么,迟钝如她,愚笨如她,迷茫如她,又该怎么继续下去? 原以为已经找到了可以依赖和信任的人,原以为他愿意领着她一步步前进,却在这一件案子的浮浮沉沉之中,曾经升腾起来的信心,一下子全部消散。 夜色中,眼看着那片老旧的筒子楼转个弯就要到,凌俐停下脚步,站直身体调整呼吸,又牵起嘴角笑笑,准备迎上舅舅关切的目光。 下一秒,右手上却传来一阵巨大的力量,拽着她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冲去,等什么东西脱了手,她才骤然跌倒,身体失去平衡在冷硬的地上翻滚了几圈。 从地面撑起身体,凌俐望着绝尘而去的摩托车,脑袋还有些发懵。好几秒过去,随着腿上、胳膊上丝丝痛意泛起,她终于明白自己是被抢包了。 街上不多的几个行人,看到凌俐被飞车抢包带倒在地,纷纷跑过来查看情况。有人扶起她,有人打电话报警,还有人问她需不需要去医院。 第七十五章 厨娘 凌俐脸色发白,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等平静下来后,苦笑着感叹着自己的倒霉。 快过年了,“两抢一盗”尤其猖狂。以前她如果一个人单身走夜路,都会相当小心,尽量靠里远离车行道。今天心里装了事,一时疏忽,结果就被盯上。 接着又苦中作乐起来,脑补着当抢匪看到那鼓鼓囊囊的包里,其实是分文不值的一大堆案件资料,和不超过两百元的现金时,会是什么表情? 这个城市里这样的事件每天都很多,连立案标准都够不上,想要靠报警找回包的奢望,自然是不现实的。凌俐谢绝了行人的好意,活动了手脚发现只是摔疼了并没有伤到筋骨后,慢慢回家。 当她转过弯走进那条熟悉的巷子,越来越接近家门口的时候,忽然惊觉以前这个时候早该一片喧嚣的小店前,现在安安静静的没一点动静。 店门关着,被烟火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卷帘门,被风吹得微微摇晃起来,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动。 凌俐原地站了几秒,后知后觉想起一大早舅舅和舅妈一大家子五口人,就已经坐上车往坛城去了。 他们全家人去那边过年,这会,怕是已经到达目的地了。 她苦笑了一阵,再次感叹自己果然很倒霉。 魂不守舍走个夜路,就能遇到抢包的。包被抢了也就算了,反正也没几个钱,然而,她的钥匙、手机、银行卡、身份证什么的,都在包里。 现在舅舅舅妈现在不在雒都,没了钥匙,她要怎么回家? 在夜色中手足无措地站了会,她决定先去巷口茶馆老板那里借点钱,找个锁匠把门开了,至少把今天对付过去再说。 而且,很多事情一时半会没法解决。比如她之后补身份证银行卡手机卡的问题,仿佛略麻烦。 她不仅仅是现在没现金,而是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得靠借钱度日,因为她的户籍在南溪,要补办身份证还得回趟老家。 等领了临时身份证,她才能办其他事。 然而人倒霉起来真是喝凉水都塞牙,她赔着小心千恩万谢跟茶馆老板借了钱,走到附近五金店找锁匠,却又吃了个闭门羹 一打听,原来这老板也关了门回家过小年去了。 借来隔壁铺面老板娘的电话按照锁匠留的号码拨打过去,只听到里面的人嘴里话模糊到听不清楚,看来是喝到烂醉,显然不可能回来给她开门。 凌俐捂住额头,只觉得无计可施。这身无分文又无家可归的,说不得真的只能求助警察叔叔了。 终于接受悲催的现实,她向小楼背后的方向走了几步,想要看看客厅的窗户会不会一时疏忽又没关上,那里的位置靠近一棵大大的法国梧桐,顺着树木的主干爬上去,可以进到客厅。 这个安全隐患还让她在曲佳案件里遇险。那之后,舅舅一直说找街道办的人把那树枝锯掉一截,凌俐却有些舍不得夏日窗边那一抹树影婆娑,终于还是坚持留下那枝条。 不过,上帝给她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一般连窗户也一起关得严严实实。 凌俐转了一圈发现自己习惯真好,爬树进屋的希望也破灭,她耷拉着脸,又从林子里钻出来。 刚转过面前的弯,夜色中有一抹高瘦的影子跳入她的视线,那路灯映照下的侧脸似剪影一般,线条利落干净,眸子却格外清亮。 “南老师?”凌俐愣了愣,确定了不是自己的错觉。 南之易皱着眉头看了看紧闭的店门,又转过头打量了她几眼,有些疑惑:“粉妹?你又摔跤了?” 低头发现自己满身是灰,凌俐忙拍干净身上的尘土,又抬眸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南之易却好像心情不好,眯缝着眼盯着她,眉目间分明有淡淡的一丝不耐:“你是鼹鼠吗?” 凌俐还在想着着鼹鼠是什么梗,南之易气冲冲一个字解开她的疑惑:“瞎!” 他莫名其妙的责难,倒是让凌俐暂时忘掉因为被抢包带来的一大堆烦心事。 一番询问下,凌俐才知道,南之易沉迷工作忘记吃东西一整天了,已经被吕潇潇放弃驯养计划的野生大神,自然是出来觅食的。 看看已经关上的店门,她转头对着他抱歉一笑:“我舅舅舅妈今天回家过年去了。他们店今天开始歇业,一直到正月十五过完才回来,你这怕是要白跑一趟。” 听到自己心里不好的预感成为现实,南之易哀嚎一声:“那怎么办?他们走了,我的晚饭问题怎么解决?” 又掐着指头算了算,更加绝望起来:“这还有二十多天才回来,我得吃二十几天方便面吗?” 她不由得有些好笑起来:“春节期间也还有好多店没关门的,为什么非要吃方便面?” 南之易的回答很怪异:“春节期间还不放假的店,味道能好到哪里去?相对于不知名饭店的随机无差别攻击,方便面虽然难吃,不过还在可控范围。” 这人的口味挑剔又固执,认准一家店,宁愿将就吃着味道千篇一律的方便面,也不愿意冒着风险去试别的店。 对他的别扭无可奈何,凌俐有些奇怪他怎么不回家。 这已经是腊月二十三了,小年夜,家家户户团圆喝着羊肉汤吃着饺子,除了她这样无处可去的人,都是一家团聚。大学里也早就放假,南之易这孤魂野鬼一般飘着不回家,又是怎么回事? 话都到了嘴边,脑子里又出现那天南家两兄弟古怪的相处画面,她隐隐觉得应该和这有关,也就知情识趣闭嘴不问。 南之易却一直看着她,若有所思一般,忽然双眼蓦地一亮,眉开眼笑着:“你舅舅舅妈走了,你不是还在吗?不如,你做顿饭来吃?” 被他看得心里一紧,凌俐忙摆着手:“别,我做菜不好吃的,你别乱打鬼主意。” 南之易却摸着下巴眼珠滴溜溜乱转:“不管,就你了。” 然后,不由分说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向楼里走去 被一下子拿住脉门,凌俐脸涨得通红,大力挣脱他毛毛躁躁的手,声音发急:“你干什么?” 南之易却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只是一摊手:“你让我没了田正言可以蹭饭,之前找的外卖小妹跟疯子一样骚扰我,现在你舅舅舅妈也弃我而去,我只抓得住你,自然你赔。” 凌俐忍不住苦着脸一声长叹:“我没钥匙,进不去屋了。” 说完,将自己被飞车抢包,没了包没了手机没了钥匙等等的情况,跟南之易一说。 南之易丝毫不同情她的不幸遭遇,反而不合时宜地一笑:“这不正好,我收留你,算我以德报怨了。” 她皱着眉头想着该怎么反驳他,南之易又是语速极快的一句:“你眼里的小火苗怎么不见了?谁又给你泼冷水了?” 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弄得有些慌乱,凌俐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却忽然看到南之易脖子转了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眼睛直勾勾盯着一位刚刚路过的阿姨的背影,身体也不由自主朝那方向倾斜。 她顺着他的视线一看,一眼看到阿姨手里拎着个“花枝老卤”的袋子,再结合刚刚嗅到若有若无的卤肉香,顿时明白过来。 已经是九点过,饿了太久凌俐早就没了感觉,南之易却开始眼睛发绿。 看他那没出息的身体语言,像只闻着肉香就能跟着阿姨回家的流浪狗,没骨气到她看了都尴尬。 凌俐捏着拳头忍了好久才忍下想要掰直他脖子的念头,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就那么饿吗?” 南之易终于转过脖子,抬起眼睛看她,眼里似乎有些委屈的神色。那微微下垂的眼角,还有狗狗一般圆圆亮亮的眸子,倒是看得她心里一软。 还真别说,南之易这饿慌了的眼神,和米粒古丽端正坐在地上求狗粮的可怜巴巴,有几分神似。 不管这人怎样没正形讨人嫌,可他终究帮过她很多忙,帮她出过庭,照顾过她生病,还带她去见南之君。 想了一阵,凌俐终于妥协。说来说去,她也是无处可去孤零零一个,既然有人等着投喂,就当做一件好事吧。 于是,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叹口气,她说道:“好吧,给你做顿饭。” 南之易打了个响指:“明智的选择。” 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废家里自然是不会有存粮的,她当厨娘的附加工作就是买菜,然而菜市场这时候早已经关门,只好去了附近那家价格比菜市贵上好长一截的超市。 想着这人对食物的挑剔程度,凌俐从有机食品柜里拿出一枚颜色鲜亮有着认证标志的青椒放进购物篮,却被南之易一把扔出来,嘴角挂着不屑:“什么有机,这认证骗人的,你人傻钱多啊买这种?” 等她拎了把韭黄放回篮子,又被他斜斜一眼看得心虚,连忙放回去。 南之易看她还算上道,只哼哼了两句:“这个菜没有农药不能活的,以后少吃。” 磨磨蹭蹭半天,终于挑出几样他表示还行的菜,匆匆回家。 第七十六章 回乡 因为某人的房子太乱,厨房里堆满各种杂乱物品,尤其是水槽里那颜色可疑的漂浮物,看得凌俐手臂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这一时半会收拾不出来了,凌俐暗自庆幸大概可以逃脱厨娘的命运,捏着鼻子一句:“还是出去吃吧。” 南之易伸了脑袋过来瞟一眼,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把钥匙,干脆利落一个字:“走!” 说完,打开了对面田正言的家,转过身瞟了眼目瞪口呆的她:“别高兴得太早,我可是有备用厨房的男人。” 凌俐低下头撇撇嘴角,只好认命。 1802和南之易的狗窝一模一样的结构,只不过风格完全天壤之别。 有孩子的家里自然东西不会少,可田正言屋子里一点都不乱,各种区域规划合理,收纳空间也足够大,哪怕凌俐这个整理癖看着,也觉得无可挑剔。 而与南之易家的北欧风格不同,除了客厅的吧台上全是咖啡用具,整体颜色偏冷色调以外,其余都是带着花边的家居物品和卡通造型的孩子玩具。 这满眼粉嫩的颜色,跟那个看起来眉眼冷清的人的气场,完全不相符。 南之易看她有些吃惊的模样,坏笑起来:“想不到吧?老田心里其实住了个小公举。” 凌俐没接他的话。用膝盖想也知道,这满屋子的可爱风格,必定是迁就老婆和孩子的。 花半小时炒好菜蒸好米饭。等两人吃上晚饭,已经是十点半。 凌俐夹了一筷子番茄炒蛋送进嘴里,皱了皱眉眉头。呃,盐放多了,好咸。再来一筷子手撕莲白,恨不得吐出来。醋放多了,酸到牙都快倒,赶快吃口米饭压压惊。 至于青椒肉丝,算了吧光看刀工就嫌弃得不得了,那一条条粗得跟毛毛虫一样的肉,实在有碍观瞻。 还好,米饭蒸得倒是不错,毕竟有放水的刻度有精准的量杯有自动控温的装置,让从来不知道少许、若干、微量、适量究竟是多少的调味废不会弄错。 凌俐自嘲起来,要想做好中餐,恐怕她只能买个高档的能精确到毫克的厨房秤,再认真记录多次试验的结果,从而得出最佳配方。 南之易却似饿了很久一般,仿佛味蕾都失灵,默默低头吃着饭,一句多的抱怨都没有,倒是让做好心理准备接受他劈头盖脸一顿骂的凌俐很是意外。 十多分钟后,他都吃完了,仍旧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凌俐有些惴惴不安,轻咬着唇满脸的心虚:“你不觉得味道怪?” 南之易放下碗:“还好,为了在这个危险的世界生存下去,我的适应力还算强。反正还得忍受二十多天,不如先调低味蕾的敏感程度,免得被你的暴击一击必杀。” 凌俐白眼翻上天。 还真别说,能在那么乱的垃圾堆里生存下去的南大神,要说适应能力超强,倒还真不是他吹牛。 几秒后她却反应过来,嘴里结结巴巴:“你你你说什么二十多天?难道你想让我给你做二十几天饭?我才不要!” 南之易对她的抗议很是不满,拍了拍桌子:“你有立场拒绝吗?你也不想想,你没身份证,又没有钱,你舅舅舅妈回来之前,这些天你要怎么过?” 凌俐摸摸鼻尖,有些赧然:“我借了邻居茶馆老板几百元钱,省一省也就过了。” 他却不以为然:“人家做生意的,你借钱是从今年欠到明年的节奏,可是有忌讳的。” 凌俐愣了愣,倒是找不出话来反驳。 别看南之易对很多事不上心,可他似乎在某些事情上非常敏感,看人看事的眼光,比她可靠得多。 比如,南之易只见过祝锦川一面,前后几分钟的时间,却能斩钉截铁地说她跟着祝锦川会被算计会吃亏,当时她没往心里去,这时候后知后觉,果然被他说中了。 再细细一想借钱这件事。 确实,几百元放在平时,倒没多大关系,也没人会质疑她会来张,可是这毕竟是在年关上,谁也不想被欠着钱过年,尤其是对做生意的人来讲,更是忌讳。 她认为是迫不得已的救急,可难保别人心里会不舒服。 邻里之间,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看起来微不足道,关键时刻却能成为人心里的一根刺,久而久之会长成什么模样无法预见,最好还是不要麻烦别人。 她有些动摇了,抬眼望着南之易,嘴里有些犹豫:“那,怎么办?借你的钱,不一样还是借?” 南之易嘿嘿一笑:“你帮我干活,我先给你预支工钱,再加上给我做饭的报酬,也就不算借的,大家心安理得谁也不欠谁,何如?” 最后两个字,声音悠然低沉,让凌俐不由自主想起曾经背诵过的《宋定伯捉鬼》的固定句式,马上出声接了句:“大善。” 等反应过来捂住嘴,已经来不及。 南之易扬起眉:“不错,孺子可教也,就这么说定了。” 又被他绕了进去,凌俐有些懊恼。 毕竟是当老师天天耍嘴皮子的人,要论蛊惑人心的能力,南之易也着实不差的,她这样反应总是慢半拍的学渣,很容易就被忽悠进去。 等吃过了饭收拾好厨房,凌俐跟他告别回家,却又被南之易看白痴的目光弄得浑身不自在,心里也憋屈。 他抬腕看看表:“天寒地冻的,我可不想送你回家,要走你自己走,路上遇到坏蛋也没关系,反正你一拳头下去地球都能开裂的。” 凌俐小声嘟囔了一句“我又不是阿拉蕾”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南之易没听见她的顶嘴,一直紧皱着眉头打量她,好一会儿又说:“不错,你这一身黑和灰真是太应景,跟蝙蝠似的。反正你没钥匙进不了门,在你家背后的悬铃木上倒挂一夜,正好。” 他说的实在太有画面感,让凌俐脑袋里不由自主想象着吸血鬼倒挂在树枝上的瘆人画面,再看看窗外浓黑一片,背脊上迅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马上打消了自己鱼唇又作死的念头。 可是,南之易的家,呃…… 她咬了咬唇,小声说着:“可是,我什么都没带,住你家也不方便……”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谁告诉你能住我家了?你就住这边,我晚上还要改论文的,你少来烦我。” 说完,留下呆若木鸡的凌俐,飘然而去。 一对上这没有自知之明的家伙,经常让她憋屈到想去死。 讲道理,她还没嫌弃南之易家脏呢,却被他嫌弃自己吵? 凌俐很不服气,实在很想把1801的门敲开,跟他好好理论一番到底应该谁嫌弃谁。然而立在门口好一阵子,却终于理性战胜感性,歇下这个荒唐的念头面对现实。 说真的,相对于直面南之易家的脏乱差,田正言的家,显然是个更佳的选择。 虽然有些好奇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女主人,不过,她到底不是八卦的人,除了客卧,其余地方甚至都不去多看一眼。 一静下来,凌俐忍不住犯困。秦兴海案子占去她太多的心力与时间,现在放下这样大的一件案子,又被南之易折磨一番,这一夜倒是睡得很沉。 一大早,凌俐便被门口一直不断响着的门铃声吵醒。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南之易来找她了。 凌俐隔着门跟他说等会就好,细细整理了床铺和用过的物品,又收拾了垃圾拖了地,恢复好屋子原来的模样后便出了门。 她正要敲门和南之易道别,却看着门被一下子推开,他拖出一个大大的旅行箱,手里牵着知道要出门控记不住记几乱蹦跶着的米粒和古丽,说:“回去收拾好行李,我们走吧?” 凌俐张大嘴巴,半晌回不过神。 这是什么情况?南之易怎么打扮成这副貌似要出远门的模样?而且听他的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还算上她的份? 南之易倒是把自己好好收拾了一番,刚洗了头换了衣服,长期占据着下巴的胡茬消失不见,只是眼下有明显的青黑,看起来好像是熬了夜。 他精神奕奕,扬起眉毛一笑,理所当然的语气:“我有事要去南溪。你不是要回去补办身份证吗?正好一起了。” 凌俐脑袋有些打结,她是要回南溪不错,可这是春节后的打算了,哪里就有这么急? 还没来得及考虑怎么拒绝他,南之易刚才还跳脱的表情,忽然沉静下来:“南溪的风俗,祭拜是在立春前。眼看着过年了,你就真的不想回去看看?有多少年,过年没回过老家了?” 他的话如一块小石子一般投入她的心里,平静的水面起了涟漪,思念也一圈圈的散开。 想要回家乡看看的念头,越来越浓。 案子有了结果,哪怕不理想,也该回去跟他们说一声吧! 凌俐眼眶有些发红,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好。” 被南之易说中心事的震动,等到跟着他到了地下停车场,又扔给她一把车钥匙让她当司机开车后,彻底地烟消云散。 凌俐手忙脚乱才抓住钥匙,嘴角直抽:“我就没上过高速路,我开?你就不怕出车祸?” 南之易毫不在意地耸耸肩,表情非常淡定:“你不用讨价还价了,我没驾照,要去南溪只能你开。” 凌俐囧,好几秒才回过神。 南之易的性格注定他从不会按常理出牌,可是,不会开车又买车这样的行为,还是出乎凌俐的意料。 然而事到如今也只有认命,她打开车门坐上驾驶室,调整了座椅,看看手里的钥匙,再看看仪表盘,忽然一怔。 实在很凑巧,南之易的车居然和祝锦川的一个型号,只是颜色不是黑的而是深灰而已,要说她完全不懂怎么开,倒也不是。 只是,一想到那个人,凌俐心里微微有些酸楚,忙低下头掩饰有些低落的情绪。 知道自己从来都斗不过南之易,凌俐放弃了无谓的挣扎,小心地开着车回了家,找了一大圈终于在几公里外找来个锁匠弄开了房门,折腾一番又换了锁,最后从家里抽屉里翻出了驾驶执照和户口本,战战兢兢上路。 上了高速,凌俐有些紧张,时刻注意车速不说,一直都在看车的后视镜,一旦有车靠近汗毛都立起,脚板心也绷得紧紧,没开多远就累得不得了。 第七十七章 南溪 开出了二三十公里,遇上了第一个服务区,凌俐赶忙把车停到服务区喘喘气。等下了车上了卫生间,凌俐倚着车等着南大神回来。 熬了一个通宵的南之易,丝毫不见疲累,穿着件打眼的橙色短款羽绒服,下面是条牛仔裤,戴着副黑色长方框眼镜,那模样说是大学生也有人信。 他带着米粒古丽在服务区转来转去,让狗狗在树底电桩等等地方打了记号,回来时悠闲地举着手里的一根烤肠,朝她扬眉:“吃不吃?” 凌俐摇摇头。 哪怕不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的脸色大概有些不好看。自己这被连哄带骗来的黑劳工,上了贼船,这一番又当清洁工又当保姆又当司机的,看着不着调的雇主悠闲自在一副度假的模样,自然气不打一处来。 南之易张张嘴还要说几句的,忽然电话响了起来。 他把狗狗牵引绳和烤肠一股脑扔给凌俐,举起他那还停留在十年前的二十四和弦的蓝屏手机接通,只听了一秒,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凌俐看他满脸的不高兴,有些好奇谁还敢给他气受,问道:“怎么了?” 南之易扁扁嘴,皱着眉头嘟囔着:“骗子电话,说什么是法院的我被人起诉了之类,几百年不换的套路。” 他刚说完,电话又响起来,那老掉牙的铃声格外刺耳,好几个行人都抬眼望过来,看着貌似挺年轻的南之易手里拿着个比老人机还离谱的古董机,满脸见了鬼的表情。 南之易也不掐断铃声,看看又是那个号码,不耐烦地摁住电源关了机,又把电话朝车的后座一扔,心安理得吃完烤肠就催促凌俐赶快开车上路。 离开服务区,再次开车上高速路,凌俐微微调整着呼吸,心情倒是舒缓了一些。 因为还没有到返乡的高峰期,一路上车也不多,路况很是顺畅,渐渐地凌俐也敢开上一百码的速度。 之后又停过两个服务区,南之易买了诸如烧鹅、烤鸡腿之类的零嘴,然而都只是吃了两口就挑剔地皱起眉,直接把食物扔给了后座的米粒和古丽。 凌俐从后视镜里看着两只汪星人吃得满嘴都是油,又想象着后座那貌似很矜贵的真皮座椅的惨样,眼角直抽。 三个多小时后,车从南溪出口下了高速,进入南溪市区。南之易早已睡得东倒西歪,米粒好像有点晕车,精神恹恹和他的主人一般昏昏沉沉,古丽精神倒是好,一直目不转睛看着窗外的景色,那模样很是逗趣。 从高速路下来,顺着新修的绕城路,凌俐降低车速,望着车窗外跟记忆里完全大变样的景色,有些感慨。 上次回乡还是在清明前,这不到一年的时间,南溪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去年还有些冷清的郊外,现在沿路都是高楼大厦的雏形,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大型的塔吊和各种工程车忙碌喧嚣着,并没有因为春节马上到来而停工。 而横穿城区的嘉陵江,弯弯的河道边似是刚刚打造过,崭新的栏杆和地砖,看起来都没什么人走过,宽敞又整洁的模样。 河边还开辟出大片的绿地和花园,里面是刚刚种下的树苗和草皮。那只有枝丫的小树虽然包着干草,可在寒风中仍瑟瑟发抖,说不出的可怜。 南之易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微眯着眼摇着头,声音里都是可惜:“哪个不长脑子的采购的这批树?栽下的不是时节不说,树种也不适合南溪的气候,怕是要死一大半。” 之后,睡足了的南之易精神奕奕,告诉她现在是要去农科院在南溪的育种中心。可是,汽车在市区里弯来弯去兜了好几个圈子,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 最后迫不得已有困难找警察,又终于在交警指导下设置了导航,在导航机械又死板的女声的指引下,凌俐终于找对了道路。 穿过一片树叶稀稀落落的树林,顺着嘉陵江蜿蜒的支流开了十来公里,当看着夕阳下一片金黄的河岸时,凌俐有些恍然。 虽然南溪变化很大,虽然因为怕被触景生情好些年没往这个方向来,虽然走的这条路完全和记忆里的任何一条都对不上号,可是眼前出现的这一条蜿蜒的河沟,凌俐只看了一眼,便明白又回到了这个让她永远无法忘记的地方。 她的家,就在这条河沟的下游,而这清清浅浅的小河,承载了她幼年时候太多的回忆。 春天时候河边随风摇曳的梨花,一片片如雪片般的花瓣落到水里,顺着清浅的河水漂向远方。 清明前,姐姐会带着她和小旻,在河边掐枸杞芽,有时候一下午只能找到一小把,拿回家或是清炒或是焯水后凉拌,那微苦又清香的野菜,她离开南溪之后,已经好多年没有吃到过。 夏天是最美的季节,河边附水而生的小小鸢尾接连不断冒出来,蓝紫色的小小花瓣不那么起眼,却如无尽的一片星海,偶尔还有唐菖蒲开花,粉红的花瓣像待嫁的新娘一般娇嫩柔软,在夏日微醺的风里款摆,美好到让人眼里都会冒泡泡。 她和小旻最喜欢摘河边那一丛丛蒲公英,等攒够十几个花葶,一口气吹掉,看着毛茸茸的小伞随风飘远,落在河边或水里,也是那些年最有趣味的游戏之一。 遇上几天不下雨河水清浅不那么湍急的时候,她就在浅滩上翻着石头抓螃蟹,还有拿着鱼篓抓小虾小鱼的日子,是童年时候和西瓜并列的对暑假最深刻的记忆。 秋天则是芦苇丰盛的季节,那一片片笼在水面上的狭长叶片中,连串的毛茸茸的穗子,飞絮随风婀娜摇曳渐渐飞远,倒是给添了“芦花”这道景致。哪怕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蒹葭”,却也不妨碍天生喜欢好看的东西。 即使那芦苇的毛钻进脖子里会奇痒无比,她也忍不住和小旻一次次往里钻,又被姐姐拎着脖子一手一个拖出来,狠狠骂一顿,却又在爸妈回家前帮他俩清理干净满身的飞絮。 至于萧瑟的冬天,河边开始光秃秃什么都没有了,但是等到特别冷的那几天,早上起来哈口气都能冻上的时节,寻找河流弯道处一层薄薄的冰,拿脚尖轻轻一点便哗啦啦碎掉,或沉到水底或顺流而下,只一会儿就消失无踪。 她和小旻总是乐此不彼重复着这个大人看着无趣又有些危险的游戏,有一次争先恐后太心急,她还把七岁的小旻推到了河沟里,冻出一场重感冒,让她被妈妈狠狠打了顿。 沉浸在过往的岁月里,凌俐有些恍神,忽然之间路边一个标示着“凌家坡”的牌子一闪而过,等她回过神侧眸看过去,那里已经是一片平地。 心里早有预感,可眼见着成为现实,她还是有些失落。记忆里院子的位置是一片平坦的混凝土,曾经的家早就化为乌有,什么都没留下。 凌俐微微叹了口气,收拾心情顺着道路往里开了不到一百米,又照着南之易的指引开上一条只容两辆小车并排通过的小路。 几分钟后,当她看到眼前大大的“生态产业园”招牌的时候,沉寂已久关于这里的记忆,终于全部冒了出来。 那年把家里的房子低价处理给个黑心公司还债以后,凌俐一直胆怯到不敢回来。 当年好像确实隐隐约约听说过,那房子几经周转,最后被某个公司连着周边一大块地买了下来,整体开辟成了个大型的农家乐。 也不知道是她记忆出现了偏差,还是后来又有转手,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原来这块地是农科院买了,外面是生态园区的招牌,里面除了菜地果园,还有南之易经常工作的育种中心。 门口值班室的大爷看到有车靠近,先是警惕地凑了过来,待看到副驾驶上的南之易,忙不迭打开大门,满是皱纹的脸笑开,嘴里是浓浓南溪口音的普通话:“小易,你来了啊。有上好的麻羊肉给你留着的,什么时候让老荀烤来吃,可好?” 南之易笑着对他点头,简单寒暄了几句,便向凌俐指了指东北的方向,说:“宿舍楼在那边,开过去停好。” 几分钟后,凌俐把车停稳在一栋简单的三层小楼外面。 南之易首先下车,先是活动了几个小时都没好好伸展开的长手长脚,接着把两只狗狗放下来解开绳索,让她们在院子里撒欢疯跑打洞。 熄了火下了车,凌俐抬眼望着线条简单的一排楼房,再看看楼下一角貌似是花园的地方,呆呆张开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几十平米的花园里,最多的是月季、桂花树和栀子,虽然都没到开花的季节,但枝条整齐一看就是细心打理过。 靠里接近墙角的一大片泥地上,有一大片的塑料布笼罩着的植物,那枝叶随意伸展蔓延的形态,远远看去似乎很有些眼熟。 凌俐慢慢走过去,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她屏住呼吸放慢脚步,心跳却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快。 待看清楚那一丛丛绿色究竟是什么的是时候,凌俐忽然红了眼眶,记忆翻涌,又被什么哽住了喉咙,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七十八章 沉眠 南之易跟了过来,看到凌俐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植物,满脸都是得意的神采,毫不矜持地显摆:“是不是没见过?这可不是常见的令箭荷,而是昙花。这么大的一株,花龄起码在二十年以上。” 凌俐也没有回头看他,只是怔怔说道:“这花,是怎么来的?” 南之易摸着下巴似在回忆:“大概是哪家搬迁户的吧,因为挡在主道上差点被包工头砍掉,幸好被我发现及时移植了过来。那时候叶片烂得不成样子,养了这么久,终于像样了点。” 她嗯了声,怀念起那些年满树端丽雅致的昙花来,忍不住问他:“现在每年能开多少朵花?” 南之易默默算了算:“去年夏天好像开了四轮,一共是两百多朵吧。” 凌俐不再说话,伸手触摸着昙花深绿的肥厚叶片,指尖都开始颤抖起来。 六七米高的枝丫,蔓延开十几米的宽度,树龄二十几年,一切都对上了。这一株巨型的昙花,就是当初凌俐家里的那棵。 她最后一次见到它,已经是在七年前,那时候被生活逼到走投无路,只能卖掉房子。 又因为无处可养也没法带走,她狠心废弃掉了这一从陪着她长大的苍翠。之后七年的时间,她愧疚到都没有勇气回来看一眼。 再次见到时不时出现在梦里的这笼苍翠,凌俐微微一笑,之前还有些低落的心情突然间好了很多。 虽然被南之易绕来绕去糊里糊涂当了他的苦力,但是无意之中能踏足这个她始终没有勇气回来的地方,还能看到这株看着她成长似老朋友一般的昙花,实在是个大大的惊喜。 哪怕被她抛弃了,它也能机缘巧合地活下来,而且,一直在这里默默等着她归来。 老天爷对她,似乎也不算太坏。 想到这里,凌俐声音有些颤抖,语气也严肃起来:“南老师,这株昙花,可以给我一片叶子,我带回家去扦插养殖吗?” 她的郑重其事让南之易一头雾水,再看看她眼里有些让人看不懂的神采,脑中警铃大作,声音都带着些紧张:“你想干什么?现在它正是养精蓄锐的时间,可不许你乱动的。” 接着对她严防死守般地再三强调:“就算你今年种了起码也得明年才开花,我可以给你几盆小的试养一下,这株宝贝谁也不许动。” 凌俐看着他护犊子一般的神情,心间微暖:“谢谢你,南老师。” 见凌俐不像要动他的宝贝,南之易放下心来,说:“我这里不只这株巨型昙花,还有各种奇花异草,还有正当季的冬草莓,明天带你去看看,保准你大开眼界。” 凌俐抿着唇忙不迭说好,心情也有几分雀跃起来。 来南溪的路上,南之易就跟她说好了,这十来天让她住在生态园里,每天负责遛狗,给他收拾房间,等人都走完以后给他做做饭,报酬就是免费的食宿,以及随她喜欢随时用车。 除去这个地方有些冷清、进城一趟不那么方便以外,这样的条件,很优厚了。 凌俐本来就不是喜欢热闹的人,再加上这也算重返故乡了,虽然以前的镇子因为高铁规划集体搬迁,物非人也非,可毕竟熟悉的景物还在,还有米粒古丽陪伴,还能去看看那株昙花,人虽少,心里却不冷清。 在楼里安置了下来,凌俐很满意住宿的条件。屋子里很简单的布置,就像商务旅馆的单间一般,一米二的单人床,床头柜书桌和简单的柜子,有独立卫生间,洗澡水水量和温度都理想,虽然没有地暖,不过也装了空调。 到了晚上,院子里负责做饭的荀阿姨怕她冷,还拎了个暖手器上来,说让她窝在被子里去去潮意。 她一再道谢,阿姨却忙摆着手表示不要客气,临出门前回过头对着凌俐神秘一笑,缓缓道:“南老师第一次带女娃来这里,自然要好好照顾你的。” 那嘴角一丝暧昧的笑,和眼里意味深长的神色,让凌俐有些好笑起来。再想想下午来帮他们抬行李时候匆匆一瞥见到的南之易那个叫陆鹏的学生,也是一副偷偷打量着她又不敢正眼看的模样,怕也是误会了吧。 不过,她不过一个黑劳工而已,被南之易哄骗来的目的,一是遛狗二是打扫三是投喂,简而言之暂时的生活助理,帮他挡去一切俗物,好让他一心一意修仙。 接下来的几天,南之易却似忘记了第一天跟凌俐的承诺一般,完全消失了,每天带着陆鹏和另外一个学生不见人影,据说一直都在做实验,吃饭都不露面让人送进去。 没了南大神需要伺候,凌俐逍遥自在得很,跟着荀阿姨摘菜、做饭,找了一天下午进城补办了身份证,之后每天得空就带着米粒和古丽到河边和林子里遛弯。 就算被林间和河边的风吹得眼睛都睁不开,可是她还是愿意坐在河边,愣愣看一下午河水也舍不得走,经常到天边擦黑了怕荀阿姨担心才回去。 有时候还想到园区其他地方转转,却被荀阿姨死死拉住,再三叮嘱她不该去的地方绝对不去,尤其是暖棚那边,可是个是非之地。 她说得煞有介事:“南老师平时随和得很,但是只要谁没有他的允许跑进他的菜地和果园,那就可凶可凶了,我亲眼见过三十几岁的大男人被他骂哭捂着脸跑了再没回来过,咱们还是不要去讨嫌了吧。” 她满脸认真的神色,倒是说得凌俐心里怕怕的。 还别说,南之易只要不笑的时候真的蛮凶的,语气是满脸胡茬的模样,故意装出凶相演个南海鳄神什么的,完全不在话下。 于是,她也就不乱想了,安心住了下来。 一切都平静安好,工作也轻松得很,只是,因为认床半夜醒过来的时候,她摸摸泪湿的枕头,始终记不起梦到了什么和为什么哭,只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又一次在早上六点就醒来,凌俐再一次察觉到自己似乎是哭着醒过来的,眼角都是湿的,一阵怔忪。 她究竟梦到了什么? 恍惚记得好像有一汪水,恍然记得有漩涡在她头顶上打转,又恍然记得好像有一双手,想要把她拽出水面…… 抱着膝盖在床上坐了一个多小时,等听到荀阿姨起了床开始忙碌的声音,她也穿戴梳洗好,推开门跟荀阿姨说她下午回来,开着南之易的车,去向南溪市中心的方向。 她的家人,当年葬得离凌家坡很远,已经跨域南溪市区,往更偏僻的东北方向去。 原因无他,那片墓地那时候刚刚开发出来,价格比较低,她当年手里剩的钱不多,只能负担得起那里。 虽然偏僻,不过环境着实不错,青山绿水的,也远离这城市的喧嚣,这七八年过去,选择在那里下葬的人也越来越多。 经过市区的时候,凌俐停好车,找了家花店买花。可是,普通的花店哪里找得到她要的菊花,不得已只好买了康乃馨、百合和满天星,扎成大大的一束,又裹上淡黄色的包装纸,倒是赏心悦目。 在经过超市的时候,她想了想,迈步进去,买了几包烟,一瓶酒,还有些果冻、布丁,最后拿了辆玩具小汽车。 这一下子花去了好几百元,凌俐却丝毫没有平时精打细算的模样,只一直冥思苦想着还有什么可买的。 买完东西,凌俐在街心的小花园里坐着,听着耳边行人口里熟悉的家乡话,直到手脚都冻得有些发僵,她才又起身,到附近的停车场里取了车,独自往墓园的方向开去。 到达墓园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墓园下停车场里就稀稀拉拉几辆车,说不上冷清,也绝对不热闹。 在墓园的经营部里买了些香蜡纸钱,又借了小水桶和抹布,凌俐提着一大包的东西,慢慢走上山去。 空气里弥漫着鞭炮和香蜡燃烧后的味道,烟熏火燎地,还有些呛眼睛。祭拜的人已经渐渐散去,都朝山下的方向走去。 赶在春前来扫墓的人通常都是一大早就来,喧嚣的一阵鞭炮、烧掉一堆纸钱,再细细给墓碑擦洗描红,接着在亲人墓碑前祷告一番对来年的期盼,最后收拾了东西高高兴兴回家过年。 凌俐故意来得晚,就是不想赶上别人一大家子簇拥着墓碑的场景,免得显得自己孤家寡人格格不入。 路边的松柏已经比去年高了好些,而墓碑也成片地增加,越修越奢华,几乎是清一色的深黑花岗岩的碑面,和她家人泛白的汉白玉墓碑比起来,高档得多。 转过一个又一个的弯道,凌俐终于来到他们长眠的地方。只是,还没靠近,就发现眼前的场景和往年有些不同。 预料中破败荒芜的景象并没有出现,那两块写着她家人名字的碑,虽然依旧是有些风化的模样,可碑面上干干净净似乎刚擦洗过。 一边是“慈父凌家戍、慈母张守玉之墓”,一边是“爱弟凌旻之墓”,简简单单几排字,末尾就“凌俐”两个字,跟旁边墓碑上立碑人位置密密麻麻一连串的署名比起来,显得无比孤寂。 不过,碑上的字却一点都不冷清,仿佛刚刚描过色一般,金灿灿的很是显眼。 凌俐愣了愣。 这明显是有人来过的痕迹,而且,看墓碑前地面上燃烧过的痕迹还很新鲜,似乎也就是最近几天的事。 立在原地想了想,她实在没有头绪,完全想不出除了她之外还有谁会关注她的家人。 想来想去没结果,她干脆放下手里的袋子,将准备好的东西在墓前摆好。 酒和烟,是给爸爸的;一大束花,是妈妈的;零嘴和小汽车,自然是小旻的。 等东西都摆好,凌俐跪在墓前,默默地点燃香蜡纸钱,本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那起没有结果的案子堵在心口,她还是和往常一样,什么话都说不来。 等香烛都燃烧完毕,地面上一堆纸钱也化作深黑的一堆灰,凌俐站起身来,擦掉被烟火熏出来的泪,捶了捶有些发麻的双腿,准备下山。 本想原路返回,可她在下山的岔路口来来回回几次,还是没有下山。 凌俐叹了口气,终于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那是,埋葬凌伶的方向。 第七十九章 路窄 当年在选墓地的时候,恰好墓园最便宜的墓地,只有两块连在一起的了。一块是父母合葬的稍大的位置,一块便是小旻所在的地方。 而凌伶,自然被凌俐放到了有些偏的墓园另一角。 当时她安慰着自己,没有办法,没有连在一起的墓地了,不得已分开长眠的家人并非她所愿。 时隔这么些年,凌俐终于有勇气承认,当时只是借口而已 她始终无法原谅因为情欲连累了家人的姐姐,所以在当时没有做任何的努力,也没有思考过其他的解决方法,直截了当将身为“祸水”的她,和她无辜的家人彻底隔离开来。 只是,始终还是有些愧疚的。毕竟姐姐也是受害者。她是有过不道德,但是,这些不是她应该死去的理由。 何况,还是那样痛苦的死法。 凌俐闭上眼,脑海里又跳出那张惨白的脸。八年过去,可那画面依旧那样清晰。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里,容貌清丽无双,却已了无生气。她嘴角隐约有血迹,半闭的眼始终无法彻底阖上,眼尾有长长的泪迹,指尖还缠绕着因痛苦而揪掉的长发。 凌伶走得不甘心,走得不完整,走得很痛苦。 哪怕这是因为凌伶的自作自受和咎由自取,可,这毕竟是和她血脉相连的姐姐,如果有得选,凌俐还是想让她好过一些。 还是来跟她说一声吧,她赌上一切爱上的男人,没有因为她被判处死刑。也不知道这个结果,对于沉眠于地下的凌伶来说,是好还是坏。 抱着这样的心情,凌俐朝那方向走了十几米远,再转过一个弯,越来越靠近。 远远的,她就看到了刻着“凌伶之墓”的那块碑,只是,那颜色仿佛有些不一样。 等再走近一些,映入她眼帘的是块深黑色花岗岩的墓碑,同样的四个字,唯一不同的,是立碑人位置的“夫钟承衡”四个字。 而那碑前,还放着一束已经有些枯萎的红色玫瑰花。 只一瞬间,凌俐就明白过来是谁来过,刚刚的一丝愧疚烟消云散,似被谁点燃了脑袋里的引线,怒不可竭地抱起那束花狠狠地扔在地上,又狠狠地踩踏下去。 她似宣泄心中这些年积累的愤懑一般,将那一朵朵深红的花碾成烂泥。 直那脚下的东西混杂成一团,再也分不清哪里是花哪里是叶哪里是泥,凌俐才喘着粗气停下动作。 她紧紧攥着的手心,微微发着颤,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再次情绪失控。 只不过,等又看到那块新崭崭的碑时,她仅存的一点理智再次烟消云散,压抑不住的怒气让她朝上面狠狠地踹了一脚。 然而那碑纹丝不动,她的脚背却隐隐作痛起来。 管理墓园的大爷听到动静有些诧异地跑过来问她“怎么了”的时候,凌俐匆匆望了一眼墓碑,紧接着一瘸一拐跑下山,将自己关在车里,趴在方向盘上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下意识发动引擎,想要快速逃离这个地方。 情绪失控的状态虽然过去,可她脑子依旧浑浑噩噩的,开着车跑了四十几公里,一路上心不在焉的,直到在一个岔路口差点跟对面的来车撞上,她才猛然回过神。 对面的小面包车驾驶室里伸出颗凶神恶煞的脑袋,在凌俐也从车窗里探出头,一直跟他道歉的情况下还破口大骂着:“你死了老汉还是死了妈,要不然就是活够了赶去投胎?” 凌俐苦笑着,调整了呼吸关上了窗户,再不理还在骂骂咧咧的面包车司机,径直开车离去。 这有路怒症没口德的人,倒是一下子戳中她的痛点。 她可不就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吗? 眼看着快要回到园区,看到那条好多年也没怎么变的熟悉的小河沟,凌俐心里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一阵烦闷,忽然有些不想回去,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把车停在路边一块空地上,凌俐下了车,迎着寒冷的河风,像之前的几天那样,坐在河边对着河水发着呆。 这些日子经历的事情有些多,往事和现实交织在一起,哪怕她不刻意去想,也挡不住一件件地跳出来跟她捣乱,把她本来就不那么灵光的脑子搅成一团乱麻。 凌俐呆呆地看着天边一抹云从白花花的一团,变成淡淡的金色,等感觉到温度越来越低的河风已经把她的体温降低了好多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一下午的心理建设和加油鼓气,终于感觉情绪恢复了正常状态。她慢慢站起身,拍了拍有些发麻的双腿,准备回去。 却不料,凌俐刚转过身,一个意料之外的瘦高人影就跳入眼帘,那刀锋一般锐利的轮廓和鹰隼般的眸子,一下子刺得她心口剧痛起来。 钟承衡看着眼前纤细到有些瘦弱的人影,嘴角不自然的翘起:“果然是你,小俐。” 凌俐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花了好长时间才平复下来的心情一瞬间又崩塌,心中是压抑不住的愤懑,想都不想就回答他:“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钟承衡似对她带着刺的话毫不在意,仍旧笑着:“我就是回来看看。这里变化太大,我转了好大一圈,也找不到你们家曾经的位置,只记得这条河。” 凌俐冷笑一声,声音止不住的尖利:“你来干什么?是想看看亲手被你毁掉的东西?你是不是变态,非要看到别人不高兴才开心?我家人长眠的地方,你怎么有立场去的?” 她的话让钟承衡愣了愣,好半晌回答道:“小俐,我只是想过来看看,拜祭一下他们而已。” 凌俐再不说话,冷冷看着他,嘴唇咬得快要泛白。 她这一副带着刺的模样,让钟承衡没了言语。 好一会,他释然一笑,放缓了声音生怕吓到她一般:“我知道你不愿意见到我,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信。好吧,我走了,这里人少风又大,小俐你自己注意安全,保重!” 说完,静默了片刻便转身离去。 他其实心知肚明,无论怎么样和缓的语气也换不来凌俐丝毫的好脸色,也知道她不可能平静地面对他。 等钟承衡走出好几米远了,凌俐却忽然在他背后出声:“你不要总是做出一副情圣的模样,你可知道,我的好姐姐凌伶,又是怎样的女人?” 钟承衡背影一僵,只一瞬间又恢复正常,头微微垂下,低声说着:“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过,作为她最心疼的妹妹,你怎么也误会她?小伶是有做错过,可是,你何尝又明白她的苦衷。” 凌俐冷冷一笑:“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再演戏?别人以为你是没了那对双胞胎失了理智,我却是知道你下手的根本原因。凌伶把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精英的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什么医生教授大老板,不过是她往上爬的阶梯而已。被人当成工具,自然不甘心。” 听到这些话,钟承衡转过身,目光灼灼望着凌俐:“小俐,你听我说,她不是那样的人,小伶她……” 他还没说完,凌俐又嗤笑一声:“我那么多年的好姐姐,她想的什么我很清楚。在她眼里,你和别的男人没什么两样的,只不过特别傻居然把互相利用的游戏当真而已。所以,当一切被拆穿的时候,最愤怒的也就是你,才会丧失理智。” 钟承衡依旧垂眸沉默着,只是他的肩膀却开始微微有些颤抖起来,似是极力在压抑着情绪。 凌俐却还在继续,平时不太伶俐的口齿,这时候却像是开了挂一般,说出的话字字戳心。 “史美娜为了救你散尽家财吃了无数的苦,我就算恨她,却也不得不佩服她。可是,你就是用为一个心里从没有你的女人立块爱妻之墓之类的碑,来报答她的?” 见钟承衡依旧低着头不说话,凌俐冷笑一声,继续说道:“当初你傻到以为浪*遇上了真爱欲海回头,现在觉得死去的才是心中的红玫瑰。钟承衡,你入戏太深了!” “够了!”钟承衡忽然大吼一声,上前一步紧紧箍住凌俐的肩膀,声音凛然:“她孤零零地远离家人躺着,你别告诉我是她自己想那样?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又有什么资格评价我和她的感情!” 钟承衡虽然瘦,年轻时候却作为外科医生,体力好手劲也很大,这样紧紧被他扳着肩膀,饶是凌俐比寻常女孩子大得多的力气,也挣扎不开。 哪怕隔着厚厚的羽绒服,凌俐都感觉到他的一双手似要嵌到自己的骨头里,锁骨都像要被折断一般,一阵阵地疼。 她有些后悔自己怎么控制不住情绪,说出这么一大堆的话来刺激这个疯子。 然而,除了“你放开”三个字以外,凌俐再也说不出其他求饶的话。 对这个人低头,无疑是对她最大的侮辱,就算死,她也做不到。 只是,当她看到钟承衡眼里那一抹疯狂的神色,忍不住想象着如果他丧失理智,那双骨节突出的手攀上她脖子的话…… 凌俐忽然呼吸一窒,心跳都似漏跳了几拍。 那天晚上被人紧紧扼住脖子的感觉忽然闯入脑海,曾经感受过的濒临死亡的恐惧,让她浑身都颤抖起来。 在她快要压抑不住心里的恐惧想要大呼救命的时候,忽然身后传来有些熟悉的一阵狗叫,紧接着一黑一黄两条影子扑了上来。 凌俐只觉得肩膀的力道一松,钟承衡的手一下子放开。 这突如其来的一失力,她差点失去平衡,身体不由自主朝后仰着,快要栽倒的一瞬间,又被谁扶住。 再一回头,一双熟悉又清亮的眼眸闯入她的视线,似有魔力一般,让她有些慌乱的心瞬间安定了下来。 第八十章 壮胆 南之易扶着凌俐站稳,问了句:“你没事吧?” 见到凌俐摇头,他上前一步拖住狂吠着的米粒和古丽,质问着钟承衡:“你怎么动手打人?还这么没出息打起女人来了?” 两只狗刚才扑向了钟承衡,两个大家伙忽然跃起的重量让他猝不及防地倒退几步,从而放开了凌俐。 只是,米粒古丽毕竟只是宠物狗,从没有受过撕咬训练,见他放开了凌俐,也就隔着一段的距离,冲着钟承衡狂吠。 他眼里有些错愕,待看清楚眼前的情景,站直了身体,无视眼前张牙舞爪的狗和满脸戒备的南之易,直接抬眸问凌俐:“小俐,这是你朋友?” 凌俐刚从恐惧里逃出来,心脏狂跳着,无暇回答他的问题。 而南之易却将凌俐拉到自己身后,认真地看着钟承衡,片刻后回过头低声问凌俐:“这傻大个是谁?长得跟胖头陀似的直冲云霄。” 饶是凌俐紧张到脑袋打结,这时候也忍不住有些出戏。以南之易一片叶子样的身材,哪里有立场嘲笑别人瘦? 腹诽过后,她低声回答着他:“钟承衡。” 然而看南之易一脸的问号,显然他脑袋里并没有这号人,可这一时半会儿的,凌俐也没时间跟他解释清楚,只躲在他的身后,暂时避开对面那人带来的压迫感。 可就这样三人两狗对峙着,也不是办法。 凌俐咬了咬唇,有些纠结,可最终还是飞快地在南之易耳边轻声一句:“就是杀我全家的凶手。” 其实,在南之易送她叶脉书签那一晚,她就隐约察觉到,南之易是知道她家里发生的事了。 而在之后两人不多的接触中,南之易也绝口不提她的家人,更让她确定了这个想法。 南之易听她说完,瞳孔倏然一收,又认真端详起眼前的人,好一会儿,他带着讥诮说了句:“难怪总觉得眼熟,你不就是新闻上那个裸男!” 又微微转头对着凌俐:“对吧?” 凌俐有些抓狂起来。md智障,钟承衡这样手上沾满血的人,南之易这个弱鸡,居然主动去挑衅?还要不要命了? 她又瞟了瞟还在炸毛状态的两只狗狗,心里祈祷着万一真打起来,南之易是指望不住的,只能指望米粒古丽能给力点。 然而她的担心看起来有些多余。 钟承衡眼里似乎并没有南之易的存在,对他挑衅的话也置之不理,仍旧看向凌俐的方向,声音里带着歉意:“小俐,对不起,刚才我一时激动差点伤害到你。” 凌俐咬着唇,并不想回答他的话。南之易则是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你可真会演,这会就说一时激动差点伤人,那么更加激动的时候自然能杀人了?” 说到“杀人”二字,钟承衡这时候才算注意到他,满面寒霜眼神很是摄人:“你是什么人?我在跟凌俐说话,跟你无关。” 接近一米九长相也不是那么面善的男人立在眼前,南之易仿佛丝毫不受威胁的样子,只不着痕迹地挺直平时有些驼的背,尽量拉低和对方身高的差距。 接着,他抱起膀子说:“不要装出一副和她很熟的样子,她想不想见到你,你自己心知肚明。” 凌俐听着他俩的对话,默默垂下头。 刚才独自面对钟承衡时候的勇气烟消云散,虽说有两狗一人给她壮胆,不过经过刚才那一吓,她再也不敢图一时嘴里痛快,随随便便惹怒钟承衡了。 这个男人实在太可怕,就算你明知道他不会做出什么暴力的行为,然而那随时都像刀锋一般的气场,实在太有压迫感。更何况,他手里还有四条人命…… 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凌俐帮腔,南之易有些势单力薄的气恼,声音冷下来:“你们这些牛鬼蛇神,真把她当阎罗王?天天变着花样来报道,也不嫌烦的。” 他的话让钟承衡有些愣神,静默地站了会儿,再没有说话,转身大步离去。 凌俐听着钟承衡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心里微松了口气。 见那个瘦高的身影越来越远,南之易悠然一句:“出来吧,看你怂成那样。” 凌俐从他背后转出来,小声的一句:“谢谢。” 然而,下一秒南之易却像被抽了筋似得,整个人一下松懈到不成样子。 他驼着背拍着胸口,长吁出一口气,有些责怪的语气:“辟邪剑法都还没练成,你就找青城派寻仇?放小说里你这样的就是头两回合死翘翘的炮灰!你腿呢,高位截瘫吗,摆设吗,看到恶人不会跑吗?” 这一连串的责怪把凌俐骂到头快缩进肚子里。这次,确实是她脑子短路自己惹是生非,南之易骂得没错。 南之易还在给自己加戏,盯着钟承衡离去的方向,抚着胸口感叹着:“这样的煞神我多看一眼都瘆得慌,要是他回来找我麻烦,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可就仰仗女侠你的神风小板凳了。” 凌俐被弄得哭笑不得,又发觉被他拿以前的事打趣,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话的蜜汁尴尬,干脆垂着眸子顾左而言他:“你怎么出来了?” 一提起这事,南之易气不打一处来的模样:“你一整天溜到哪里去了?” 又指着米粒古丽抱怨:“这两货缠人得很,蹭着我的裤腿嘤嘤嘤了一下午,还打翻了一堆量杯,弄得实验室差点爆炸,我只能带她们出来放风。” 凌俐有些歉意,只能老老实实回答了一声“哦”,赶快接过他手里米粒和古丽的牵引绳,力图表明自己的态度还是很端正的,免得又触到霉头引得南之易碎碎念。 而刚才乍见钟承衡的惊讶和遇险的一时惊惧,被他一番唱念做打的打岔,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好在南之易似乎唠叨完毕,只斜着眼睛瞥她一眼,接着转身沿着河堤慢慢走着,凌俐牵着狗跟在他身后几米的距离,低眉顺目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米粒和古丽也很听话,让她体会了一把什么叫“随行”。 这些天汪星人回归大自然,天天在河边树林里遛弯,要不就是在园区疯跑打洞放飞自我,见惯了大世面,倒是不像在城里的时候一有机会放风就拖着凌俐一阵疯跑,走起路来也优雅老实了很多。 两人两狗走出几百米了,南之易都没说话,凌俐也收拾起心情,默默想着心事。 也不知道上辈子是不是做过什么对不起南之易的事,自己好几次倒霉都被他撞见,还经常被他戏耍,久而久之的,早习惯了在他面前自己的狼狈,也就不再尴尬。 再说了,南之易的头衔虽然高大上,可也不是什么正常人,作为一个能把同一套衣服穿出社会精英和劳苦大众两种风格的人物,论形象的多变,没人比他还离谱。 比如,前些天穿起来还是个时髦大学生模样的羽绒服和牛仔裤,现在已经被糟蹋地不成样子。 脏兮兮磨出油光的袖子,裤腿上沾着干掉的泥土,和他满脸的胡茬以及鸡窝头简直配到不能再配。 凌俐一面脑补着拉个“还我血汗钱”横幅、妥妥的讨薪农民工形象的南之易,一面忍不住窃笑起来,却忽然眼前一黑,鼻子被撞得酸疼,眼泪都快要掉下来。 这时正好来到一座小桥边,南之易站住脚,回过头对闷头走路一不小心撞上他背的凌俐说:“再不顺心的事也会过去,你安心在这里过个年。” 说得凌俐一愣。南之易这是在安慰她吗?只不过,他到底是怎么样看出她情绪不好的? 他能轻易说出她心里状态的情况,好像,还不只出现过这一次? 一瞬间,她心里忽然有些酸楚起来,五味杂陈的说不出什么滋味。只不过,几个呼吸间便又平静下来,吸了吸鼻子,摇着头说:“没有什么事,案子开完庭了而已。” 听到她的回答,南之易皱着眉看了她好一会儿,转过头去,终究没有说话。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和小河潺潺流水声,连米丽古丽也都安静下来,趴在桥上一动不动。 南之易的眼神从她身上扫过,正要开口,电话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电话,他只看了一眼就满脸的烦躁,恨恨地说:“又是骗子电话!真烦!” 他刚想要挂断,凌俐忽然瞥见蓝色屏幕上那一串号码似有些眼熟的模样,忙说:“等一下,好像真的是法院!” 她一边说着,一边跨出一步想要阻止南之易挂断电话,却不料一时情急被脚下的牵引绳一绊,身体不由自主前倾,一个踉跄跌到南之易身上。 只听到某人的“哎哟”一声和紧接着有什么东西落水的“扑通”,随之而来是南之易气急败坏的声音:“卧槽我的电话!” 看到他的二十四和弦铃声古董机跌入河里,凌俐吓得举着双手结结巴巴:“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南之易转过头,恶狠狠的表情:“跟了我十年的老情人,就这样投河了!” 凌俐低着头万分抱歉的模样:“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我赔你一个好了。” 他白了她一眼,摇着头叹着气:“哪里找去?早就停产了,绝版货,啊亏大了啊!” 凌俐咬了咬唇,看着脚下缓缓流动的河水,忽然开始脱鞋子。 南之易望着她奇怪的动作,声音微扬:“你要干什么?你不是要下去捞吧?” 她却满脸认真的表情:“您不是说很重要吗?往年的手机质量好,也许捞上来找人修修,还能用呢。” 南之易望了望桥下虽然清澈却依旧看不到底的河水,和光着脚丫站在他面前的凌俐,长叹一口气:“没救了,笨死了,捞什么捞,走吧!” 凌俐看了看桥下,光着脚丫被冷风一吹,一个哆嗦浇灭刚才的歉意,终于收回视线,老实答了声:“哦。” 等穿好鞋袜跟在南之易身后,都走出好远了,忽然脑袋里警铃大作,拽住他的袖子问:“等一下,刚才你说没救了,是指的我,还是手机?” 南之易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以前很讨厌笨蛋反应慢悟性差,可是,笨笨的家伙也有可爱之处。 像粉妹这样天然呆一根筋的孩子,偶尔逗一逗,计算下她反射弧的长度,也蛮有意思的嘛! 正巧眼前一片大大的树叶被河风卷着打着旋飞过,老实了好一阵子的汪星人,无法压抑喜欢追东西的天性,一下子串出去,拉得没什么防备的凌俐踉踉跄跄跟在后面一阵疯跑。 那风筝一般风中凌乱的背影,让南之易笑到快缺氧。 而听到背后某人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的笑声,凌俐再不想多说一个字。 算了,不气不气,随他去吧,笑死了事,皆大欢喜。 第八十一章 破茧 本来以为会因为扫墓,以及意外遇到钟承衡的事而辗转反侧,然而这一夜,凌俐竟然睡得很好,连梦都没做,只是醒来得很早。 她都起身准备穿衣服了,掀开窗帘看着窗外浓黑一片,楼里四处都是静悄悄的。 看一看表,还不到六点。她干脆又躺下,缩进温暖软和的被窝,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想再睡会回笼觉。 只是,脑袋却越来越清醒。 冬天窗外都没有虫豸的鸣叫,四周很安静,唯有远远传来的公鸡打鸣的啼声。 凌俐睁大着眼睛,目光抚过屋里简单的摆设隐约的轮廓,矮矮的小几,一人位的沙发,简单的书柜,以及一张一米宽的小书桌。 忽然回忆起来,当年自己的房间,似乎就是这样的格局。 一时间记忆翻涌,她再没了睡意,正要掀开被子,窗外却响起一阵若隐若现的哭声。 很微弱,可是很清晰,那尾音拖得长长,到最后,陡然尖利起来。 凌俐头顶发麻,只觉得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般,脑海里闪过光怪陆离的片段,还来不及害怕,忽然又是凄厉的一声。 这似婴儿哭声一般的细细长长延绵不绝的声音,却让凌俐放下心来。 原来是发情的猫在叫! 园区里有好几只猫,据说都是不知道哪里跑来的流浪猫,荀阿姨也经常给它们留饭食,久而久之,队伍日渐庞大。 凌俐自嘲着自己的一惊一乍,忽然间,想起了自己在南溪中学里,独自度过的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案子发生时候她刚刚升入高三,正是开始备战人生中最关键一战的时刻。本来她成绩尚算中等,努一把力考个一本还是不成问题。 非常巧,当年的她,最想考的,就是南之易任教的阜南大学生物学院的植物学。 如果实在考不上,二本的阜南农业大学,也是不错的选择。 而那场突如其来的横祸,虽然没有让她就此倒下,可频繁地往来在学校警察局法院殡仪馆之间,以未成年人的心智同一帮子成年人周旋,再强打着精神,也终于撑不下来。 心力交瘁,精神衰弱,那时候,她就经常听着屋外凄厉的野猫叫声,一夜夜的失眠。 渐渐地,她的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名次也止不住往后掉。 一开始,老师和同学还能体谅她,还有人自告奋勇帮她补课借给她笔记之类的,可是随着她一天天的愈发沉默,本来就不是太好的人缘,愈发单薄起来。 到最后要毕业那段日子,谁都不愿意亲近她了,甚至,还有人拿小说里的天煞孤星往她身上套,说都是她克死了自家父母姐弟。 本来可能只是谁一时兴起的流言,可后来越传越凶,一副神乎其神煞有介事的架势,句句伤人字字戳心,丝毫不顾她也是这场案件中的受害者。 从此,不管是自习、打水或者打饭,她都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以前还和她有些来往的女同学,都巴不得离她越远越好,生怕沾染她身上所谓的“煞气”。 只是,同学的疏远和家人的离去想比,实在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事。她不在乎有没有朋友,所有的心思全放在盼着钟承衡早日伏法上,盼望着一场审判能结束这煎熬的一切。 却不料,因为警方取证的失误,因为史美娜的抗争,渐渐地,命运的天平开始朝对面倾斜了。 等她从浑浑噩噩里回过神来,已经是孑然一身,后来,连房子都没了。 掉了的头发还可以长回来,可是失去的亲人,再也回不来。 她记不起来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才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对于其他人的价值,就是无足轻重而“多余”的那一个,也再没有人可以提供给她家人一般的依靠,永远把她放在世界的中心。 本来如空气一般存在着的自然而然的东西,只有在失去以后,才能感受到那无处不在的压抑和窒息。 一个个彻夜未眠的凌晨,她把自己捂在被子里,眼泪断了线似的滑到耳朵里,淌在枕套上,却始终紧紧地咬着被套,不敢哭出声,害怕影响到别人。 那煎熬的一年下来,凌俐觉得自己已经脱胎换骨足够坚强。拿句时下流行的话来说,这世界上有太多假象,唯有痛苦不会说谎。 可遇上了孙睿,又再一次给了她希望,又剥开她伪装坚强的外壳,狠狠给了她一击。 升入大学后,打工、做家教、抓紧时间学习、处理案子的事,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有时间谈恋爱,更能没想过能和众人瞩目的他产生交集。 然而当年孙睿不着痕迹地一步步靠近,从在自习室打烂她一个杯子开始,一点点让她卸下防备,放下心中的担子,想要勇敢一把。 初尝恋爱的喜悦,对于任何少女而言,都是甜蜜幸福到听不进劝的。 所以,哪怕所有人都不看好他们,哪怕有风言风语说孙睿其实只是把她当成备胎,填补女友去国外交流学习的苦闷时,她也毫不在意,甚至在一个有着漫天繁星的夜里,将自己的过去,全部吐露。 一年后,当他的那个她归来,凌俐被弃之如敝履。 曾经全心全意信赖的人一瞬间的翻脸,还能用她的过去来诋毁她,当做自己不专一的借口。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都始终不能释怀。 将自己感情全盘的交付和依赖,换来的却是狠狠的背叛和伤害。 而这次,因祝锦川忽然靠近的心生信赖,和看到那份辩护词时候被人辜负和背叛心情,与当初何其相似。 忽然,凌俐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愣怔了很久。 随着眼眶被泪水溢满又滑下,渐渐浸湿了枕套的时候,她终于回过神来。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当拿这次的事件和孙睿当年的背叛比较的一瞬间,凌俐就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难怪,哪怕有吕潇潇一针见血的当头棒喝,她也依旧沉浸在被背叛被辜负的情绪里不能自拔。 难怪,哪怕心里无比赞同律师应该为了委托人利益无所不用其极的说法,依旧嘴硬不承认祝锦川的做法是对的。 甚至于,哪怕已经逃离了雒都,已经回到了最能给她安全感和归属感的故乡,可夜深人静时总忍不住想起那段忙碌而充实的日子。 心中淡淡的酸涩和怀念,脑袋里总是不由自主冒出来的他一字一句的教导,甚至时不时还会想起那一顿顿劈头盖脸的责骂,也被她归咎为这些日子心理创伤实在太大。 原来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就算祝锦川的算计有些下作,甚至有意无意骗取了她的信任和感情,可是他给她的教导和启示,已经足够多。 她在这个案子里学到的,又岂止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能形容的? 不是他的错,是自己的错。 他的策略没有错,她确实是最适合为秦兴海辩护的人,他比她看得清楚地多。 而她有了不该有的期盼,站在错误的立场,所以才看不到事情的本来面貌。 而且,不只在这一件事情上。在所有的事情上,她似乎都犯了同样的错。 总是拿被害人家属来定位自己,总是把自己的一切不如意都归咎于那件案子,归咎于没有受到惩罚的罪犯,归咎于姐姐惹来的祸事,归咎于含冤的家人没有得到告慰。 那段回忆挥之不去,忘之不却,已经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生活的磨难,又何尝不是一种财富。比别人多出的这一段经历,又何尝没有带给她收获? 至少,在尚算稚嫩的年纪就洗刷掉同龄人身上莫名其妙的自负和傲气,在别人还在温室里认为自己是世界中心的时候,她已经知道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可这八年来,她却是反复地咀嚼着痛苦的时间居多,还习惯对号入座,习惯把一切的不如意都归咎于那个案子,习惯于在人前的瑟缩与卑微,错过了一次次成长的机会。 只可惜她现在才醒过来。但好在,为时未晚。 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开始泪流满面的,也不知道最后的嚎啕大哭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酸涩难当的情绪随着眼泪发泄出来,只觉得,这些天压在心口上的那些重量,越来越轻,最后消散不见。 直到蒙着头哭累,她再次昏昏沉沉睡过去。 等她睡够回笼觉想起来要遛狗了,天色已经大亮。 凌俐急匆匆起床洗漱,跟打仗一般收拾好屋子,一出房门,却发现往常喧闹的院子里一片沉寂,大家都不在了。 一个人都看不到,连米粒和古丽都不见踪影,唯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凌俐有一点慌。在园区里转了一大圈,终于在实验室那边找到埋头在一堆数据里的南之易,以及乖乖躺在门口的狗狗。 因为走得急,她微微喘着气,看着他穿着白大褂,长身玉立,皱着眉低着头面色一片肃然,背后是一片稀薄的晨光,有些慌乱的心瞬间安静下来。 南之易听到响动,头也不抬声音悠然:“他们都买年货去了。好了,现在这里就我们四人了。” 这话说得凌俐毛骨悚然,忙看看身后,嘴里说着:“什么四个人,你不要吓我!” 几十亩地的生态园,空空荡荡的好大一块地方,他们……四个? 第八十二章 新衣 南之易抬起头,微微一怔,马上白她一眼:“你是北美红雀吗?把自己影子当成入侵者了吧,自己吓自己!” 又补充一句:“不是还有米粒和古丽吗?想什么呢?” 凌俐拍了拍心口,原来,他把两只汪星人也算了进来。 南之易放下手里的量杯,脱下身上的白大褂,转到门背后取了外套穿上,立在凌俐跟前。 他今天穿得倒是挺好看,宝蓝色立领外套,内里是灰色的格子衬衫,加一条深色牛仔裤。头发一丝一缕好像还没干,仿佛刚刚洗过,胡茬也消失不见,又是清清爽爽的形象。 凌俐看到他这一副仿佛要出门的架势,眨巴着眼睛望着他,下意识一句:“要去哪里?” 南之易倒有些不耐烦起来,直截了当下了指令:“快去吃早饭,吃了就进城,给你买衣服去。” 凌俐:“???” 看到她眼里的问号,南之易慢悠悠说:“你是葵瓜子吗?不炒的时候是灰色,被人一炒就成黑色,快过年了,你就不能换点喜庆点的衣服?” 凌俐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黑色的羽绒服和黑色的长裤,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 黑色最耐脏了,不用经常洗,哪怕洁癖如她也喜欢穿的。只不过,南之易倒是质疑得有道理,大过年的穿一身黑一点都不吉利,指不定被人骂如丧考妣。 呃,她确实是死了爸妈,这样说倒也不算膈应她。 就着豆腐乳吃了荀阿姨蒸的馒头,喝了温室里青豆磨的豆浆,简单却舒服的早餐让她心情好得不得了。等她把厨房收拾干净,已经将近十点。 凌俐将院门和通道锁了起来,放开米粒古丽的牵引绳让她们放飞自我,又蹲下身子跟她们说了再见,开着载了南大神的车上路。 都开出几公里了,她却忽然发现,本来有些冷清的郊外,这时候却分外热闹起来,一辆辆外地甚至外省牌照的小车挤满一条条道路,看模样,好像是外地打工的人们,都已经回来了。 临近除夕,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再听听耳边时不时响起的鞭炮声音,凌俐的思绪,也忍不住跑回小时候放烟花、放鞭炮的时节。 小时候有限的一点压岁钱,她几乎全部贡献给了烟花铺子。而且,她从来不喜欢买什么*、小蜜蜂、降落伞之类华而不实的玩意,就喜欢简单又有响动的东西,经常一个扔到姐姐后面,惊天动地的声音吓到她跳起来,接着气急败坏撵着她满院子跑。 而姐姐显然比她更善于管理钱财,把钱一点点攒下来,能用一整年。一开始买文具买笔买笔记本,再大一些。买言情小说、买好看的衣服和发夹。 只不过,每次总会给她和小旻,捎带点小东西,或是几块糖果,或是一只铅笔,从来不会让他们的盼望落空。 往事让凌俐的心情有些分神,微微叹了口气。 南之易瞟了眼仪表盘,轻飘飘一句:“专心点,你这乡间小道上开定速巡航,是准备匀速撞桥墩呢,还是扑进稻田拥抱大自然?” 察觉到自己思绪飘得太远,凌俐懊恼地甩甩头,集中精力专心开车。 在南之易指挥下,车开进某大型商城,又被他拎着到了女装部,凌俐才发现,南之易居然是认真的。 他嫌弃她衣服颜色不好看,果真带她来买衣服了。 之前扫墓花去了三四百元,还都是南之易“预支”给她的工资。这时候,她就算有心讨雇主欢心,也抵不过囊中羞涩的尴尬,只好开口认怂:“南老师,你知道我丢了钱包……” 还没说完,南之易就打断她,看白痴一样斜睨她一眼:“钱什么包,工作服,我出钱。” 说完,指着眼前看到的第一家店铺:“就这家,赶快买了别浪费时间。” 凌俐眼角抽了抽,南之易这挑选服装店的方式,仿佛太随意了,看到的第一家就买,也不管风格适不适合她。 她的担心果然成为现实。十几分钟后,凌俐看着自己镜子中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 这家店的风格大概是复古少女风,衣服全是带花边的、毛绒绒的、各种晶晶亮的,几乎都是她平时不会买的雷区。颜色也都是什么玫红、番茄红、樱花粉、婴儿蓝,想要找件低调的,都找不出来。 比如她身上这件中长款大衣,颜色倒是还好是深梅子色不那么炸眼,可款式却甜美得不行。 不规则的大大的领子,同样不规则有些斜的前襟,腰间腰带扎成蝴蝶结的形状,蓬蓬的娃娃袖,下摆也是a字型像是裙子一样,浓浓的小公举味道。 因为她的直筒裤不合适这件衣服的风格,店员又找来黑色修身的铅笔裤给她换上。 她皱着眉很有些看不惯这拖泥带水的衣服,身后却是简单明了的一个字:“买。” 凌俐无奈回头,对着摸着下巴的南之易抱怨起来:“南老师,这件也太花俏了,不适合我。” 南之易不认同地摇摇头:“哪里不合适了,穿起来跟朵漂亮的毛地黄一样,比你刚才一身黑像颗葵瓜子好得多。” 凌俐哑口无言。 漂亮的……毛地黄?前半段是褒义没错,可毛地黄又是什么gui? 南之易这是在夸她呢,还是在损她? 想了一通又作罢,南之易的世界里怕是只有植物和昆虫,没有用什么什么鞘翅目鳞翅目的某种害虫来形容她,已经很给面子了。 南之易又看看眼前低着头嫌弃裤子太紧身的凌俐,那耳边垂下的碎发掩映住的细白小脸,只露出圆润的鼻头和微微有些上翘的下巴,忽然觉得很是顺眼,抿起嘴角声音愉悦:“就这套了。” 看凌俐还是一副别扭的模样,南之易扬起下巴指着面前的一排衣服,带着点猥亵:“要不,就那堆?反正你叫粉妹,干脆,就番茄红?” 凌俐抽了抽嘴角,再看看一堆亮眼到令人发指的颜色,连忙摇着小白旗投降:“好好好,就这件吧。” 店员见生意做成,抿着嘴恭维着:“美女,这件大衣款式很特别,颜色又很压得住,既年轻又不会过于甜美,很衬你的气质。您男朋友眼光真好。” 听到店员的误会,凌俐嘴角都要抽到天上去,正要解释几句,身后的南之易却是悠然自得的一句:“我眼光好是自然的,只不过我是她长辈,今天是带小孩子来买过年的新衣服,可别乱了辈分。” 店员妹子还以为他在开玩笑,笑着凑趣捧场,凌俐则被一口气憋在胸口,不知道怎么接话。 店员把凌俐一身黑沉沉的旧衣物包好,注意到她内里的毛衣也有些起球,又使出浑身解数推销着打底的衣物,最后在南大神的指示下,凌俐换上一件长款羊绒衫,质感顺滑柔软,颜色也是恰到好处的浅驼色。 这下,从里到外全是新的,南之易眼里终于不再带刺,似乎看她顺眼了,凌俐却很有些无功不受禄的感觉。 等她提出以工抵债或者等补办银行卡后取钱还他,土豪不耐烦地眯起眼睛:“你真是废话多,只要你不要穿成朵乌云飘来飘去辣眼睛,钱不钱的都是浮云。” 跟财大气粗的科学怪人说不通,凌俐只好作罢。 等买了衣服吃了饭,南之易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百无聊赖地说:“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呢?又回去做实验?可没有苦力用,我不想开工啊!” 他又看向凌俐:“粉妹,你是土著,给点建议?” 刚吃了饭,血液都涌向肠胃帮助消化去了,凌俐脑子有些迟钝,下意识开口:“要不,我们去湖心公园逛一下?” 才刚说出口,凌俐就恨不得能把刚才的话吞到肚子里去。大冬天的去光秃秃的公园,又是阴天,既不能晒太阳也没啥景色可看,唯有冷风吹。 南之易居然眼睛一亮,真的拉着她跑去湖心公园。 他先是跑到卖糖画的小摊子上,跟着一堆小孩抢着转糖画,运气不错居然花五元钱就转了个龙,之后在凌俐“前面那个怪人我不认识”的嫌弃和一堆小屁孩崇拜的目光中,咔嚓咔嚓啃完那只比他脸还大的糖画的龙。 凌俐抽着嘴角。这人爱吃甜的还真不是盖的,那么大的糖画,那么甜的红糖,转眼间就吃完。 吃完糖画,南之易跑到湖边的长椅上摊着,说在雒都受够了雾霾要好好享受一下南溪的优质空气。 然而,刚刚被资本家剥削掉羽绒服的凌俐,穿着一身中看不中穿的大衣,在冷风中瑟缩着肩膀,像朵马上就要枯萎的毛地黄。 幸好,他们运气不错,只坐了一会儿,厚厚的云层就散去,渐渐有碎花花的阳光撒下来。 虽说不上暖和,但是眼前的景色被阳光一映,湖水波光粼粼,两三只黑天鹅浮在水面上,湖边那一排发着嫩芽的垂柳中,间或有一两株矮树开着细细白白的花。 凌俐看到花瓣被微风卷入湖水里,倒是有些开心:“梨花这么早就开了,真好看。” 南之易嗤笑一声,眼睛都不朝她的方向瞟一下:“你瞎吗?那是白梅,你家梨花一月份开花啊?” 凌俐不敢还嘴,只垂下头踢了踢脚边的一颗小石子,听它扑通一声掉进湖里,又泛起一圈圈涟漪。 然而南之易却没有放过她,接下来又是一字一句的嘲讽:“我看你不仅分不清花,还认不清人。说吧,那什么什么川的,又怎么欺负你了?” 凌俐转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好一会儿狠狠地揉着自己的脸,声音里全是憋闷:“我就那么藏不住心事?还是你会读心术?” 南之易却是一笑,接着看白痴的表情:“大姐,我又不瞎。你这些天可跟颗*一般,走一步背后的倒数的数字就跳一下,看得我发憷,生怕到点了你会爆炸。” 凌俐还在发着愣,南之易却起身走到几十米远的小吃零售部,几分钟后,又端着两个盒子回来。 他将其中一个棕黑色的盒子递给她,说:“来,冷静一下。” 第八十三章 桃子 凌俐看了看南之易手里的盒装冰激凌,顿时傻眼:“这么冷,还吃冰激凌?” 他的理由却很充分:“冬天化得慢,才好吃啊。” 凌俐看看他递过来的这盒,又看看他手里的,嘟着嘴说:“我要香草味,不要巧克力。” 南之易愣了愣,看着她一脸的别扭,有些好笑起来。他换给她香草味的,接着在她身边坐下,简简单单一句:“你可以说了。” 凌俐刚舀了一勺冰激凌进口里,舌间的低温惊得她牙快崩了,忍不住捂着脸龇牙咧嘴起来。 好容易等那阵酸疼过去,她终于开口:“真的没什么,都是小事,也已经过去了。” 说完,酝酿了一番,缓缓问他:“其实,你早知道我家人的事了吧?” 南之易挖冰激凌的动作一顿,接着轻轻点头。 虽然她早就有了这样的推论,不过第一次看到他真的承认,也郑重其事道了谢:“谢谢你南老师,我知道你一直在宽慰我,又一直不敢直说怕我难过,我懂的。” 南之易抬起头,先是轻笑了笑,接着说:“这世界上很多痛不能感同身受,我不敢说我懂你,也不敢说理解你的。至于所谓的同情,那不过自以为是强者的人居高临下的廉价感情,你不需要。” 凌俐愣了愣,接着抿着唇笑说:“我知道了。” 接着,她缓缓说出自己在秦兴海一案中的经历,包括祝锦川明知道有证人却隐瞒、故意打断庭审、搞心理战套话以及在最后陈词中对凌俐的设计。 只不过,略过了他有意无意的故意靠近,和她渐渐产生的依赖和信任,以及最后被辜负被背叛的感觉。 南之易听着听着,张大了嘴巴冰激凌都忘了吃,目瞪口呆地说:“卧槽你们文科生的心可真脏啊!” 凌俐回瞪他一眼:“谢谢我是理科生。还有,你好歹为人师表,请不要说脏话谢谢。” 他丝毫不买账:“这是语气助词,谢谢。” 说完前因后果,南之易不再追问她,两人各自吃着手里冻成石头的冰激凌,沉默了好一阵。 过了会儿,南之易忽然开口:“说起来,你那师父确实不厚道,不过,听你今天的语气,似乎已经原谅他了?” 凌俐却对他的话有些吃惊。 一直以为他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乎,却没想到,他对人的情绪,敏感如斯。 想了想,凌俐又释怀。所谓天才,总有异于常人的地方,你以为他看不见不在乎,把他当白痴一般嘲笑,其实说不定只是人家觉得不愿意管装作看不见而已。谁是白痴,还真不一定呢。 她笑了笑,认认真真回答着:“我下意识里会排斥那样的行为,可是对于委托人来说,却是万不得已的最后方法,最后的一线生机。一边是委托人的自由,一边是我小小的自尊心,孰轻孰重,我虽然花了不少时间,不过,终于还是明白过来了。” 南之易闻言,表情难得地严肃起来:“有些事别人点不醒,只能靠顿悟,明白了就好。” 她点点头表示认同。 关于知难行易和知易行难两个论题,到底孰是孰非,自古以来都有着太多争论。只是,对于凌俐来说,知和行,都不是容易的事。对于在秦兴海一案里她所经历的一切,哪怕有了吕潇潇直击痛点的当头棒喝,可是,到她真正能回过神来,从牛角尖里钻出来,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直到早上蒙着被子的那一番思忖,凌俐才算彻底想通。 整个事件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利用了她“被害人家属“的身份和钟承衡投毒案引发的舆论热点,想要将一件基本没有希望的再审案件推翻。 以祝锦川的立场来看,他做的事其实是顺理成章的,前期所有的动作都是围绕着让法院重新调查取证,后期发生了意外情况,才不得不用上凌俐这颗棋子。 虽然案件的发展没有按照他的计划推进,可也是他刻意把凌俐拉入这个案子,导致证据的细小瑕疵被发现,说不定,真的会改变裁判结果。 不管是过程还是结果,祝锦川都没有做错。 而且,不管是因为坚持对法律的信仰,还是不忍心让无辜的人蒙冤,他在一个几乎没有收益的法律援助案件上费尽心力,可以看到,这个人对律师这个职业的执着与追求,都超乎她想象,理应得到尊敬。 然而,道理是道理,情绪是情绪,对于祝锦川的行为,要她做到毫无芥蒂、毫不在意、完全理解,也是需要时间的。 之所以一直有些抗拒去想,不过是下意识逃避,也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样的情绪。好在她已经提出了辞职,无论如何,再回到雒都的时候,她不用再面对祝锦川了。 她还在想着心事,南之易却忽然转过头,眉心微蹙,两眼定定看着凌俐的眼睛。 那眼珠子一动不动似要盯到人心里一般,哪怕凌俐自认为坦然,也不由得有些发憷,心里直打鼓。 起码半分钟,他终于放缓表情,转过头去:“不错,看来这次没有装坚强。“ 接着,长手一伸拍了拍她的头顶,满意地点点头:“不错,goodgirl。” 凌俐有些错愕,几秒后又笑了起来。这南之易,还真把她当成和有了他几句表扬的话就会摇头摆尾的狗狗吗? 在湖边哆哆嗦嗦吃完冰激凌,南之易让凌俐把盒子给他,他去扔垃圾,凌俐却不肯,非要帮他扔。 还转着眼珠嘴角噙笑:“这种苦活累活重活怎么敢劳烦您?您的纤纤素手弱柳扶风,还是留着给国家做贡献吧!” 居然被她打趣没力气,南之易很是不服气,走到凌俐跟前,又伸出一只手指摁在她的眉心,说:“现在让你见识一下科学的力量。” 眉间传来的温热感觉让凌俐不明就里,眨了眨眼神色迷离:“什么什么?” 南之易神神秘秘一笑:“你试试看,看能不能站起来。” 凌俐有些愣怔,不过倒是按照他说的,试着站起来。结果,只觉得眉心被一股力量挡住,往前倾的动作没法完成,她还真没站起来。 南之易满脸的得意:“知道了吧?我一根手指就能让你站不起来,力气大有什么用,还不是……” 他还没说完,忽然觉得指尖传来一阵痛感,整个人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几步,再一看,凌俐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立在原地,神色有些恍然。 南之易大惊:“卧槽你力气可真大!根据杠杆原理,f1乘以l1要等于或者大于f2乘以l2的时候,你才能站起来,这样算的话……” 他顿了顿,仿佛在心里默着数字,再抬眼的时候满眼的恐惧:“金刚芭比,搬砖真的更适合你!” 凌俐看着他神神道道的一阵啰嗦,嘴角抽搐着,心里后悔刚才不该使出全力站起来,应该配合他把这场戏演完的。 没多久,太阳又躲进云里,饶是南之易对温度没什么感觉一样,也觉得冷了。 他带凌俐跑到附近的茶馆里,让老板泡了壶竹叶青,慢悠悠喝着,看着窗外光秃秃的一块空地,表情莫名的惬意。 凌俐狐疑地顺着他的目光朝外望去,看了又看,实在不明白他究竟在看什么。 这没花没树没美女,连地上的草都是乱糟糟发黄,唯一有的东西就堆放在路边的几块预制板。 怎么看,就是块没规划好的空地而已。 陪着他放空了会思想,凌俐有些无聊起来,问他:“南老师,你在看什么?” 南之易侧眸看她一眼,慢悠悠回答:“看桃子啊。” 说得凌俐一头雾水,好半天才又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南之易抓起杯子喝了口,微抿着唇似是在回味茶汤的清香,等放下了手里的杯子,又是慢悠悠一句:“看桃子啊。” 脑海里顿时冒出“看桃子x2“的聊天框,凌俐满脑袋问号又不怎么敢多问,怕万一这人又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引出什么梧桐树、幽灵之类古怪的话题,也就不再理他。 磨蹭了不知道多久,眼看天边擦黑,南之易终于有了动作。 他转头看了看百无聊赖头上长草的凌俐,终于对她说:“差不多了,回去吧!” 说完,站起身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桃子终于没了。” 终于等到这句话,凌俐如蒙大赦一般,从椅子上站起,活动活动有些酸麻的双腿,嘴里忙不迭说着:“好好好,我去开车过来,您等着。” 眨眨眼想起刚才仿佛又听到关键词“桃子”,嘴巴一快没忍住话,问道:“到底看什么桃子?” 他莞尔:“不就是你脸上的桃子吗?”又指指自己眼睛:“消肿了,走吧!” 第八十四章 草莓 腊月二十八那天,三天时间就蜕变成沧桑老农民形象的南之易终于想起之前的许诺,早饭时间难道一见地出现了,吃完后也不匆匆离去,反而问凌俐:“去不去看看大棚?” 又转过头看看身边的陆鹏:“草莓该好了吧?” 陆鹏一愣,放下碗筷,缓缓点头,声音很是恭谨:“红颜和露之水滴都熟了,甜王您说不要一级序果的,我们摘掉第一序的花,还要晚些日子。” 桌边坐着的陆鹏和左青山,一南一北高矮胖瘦性格都不一的两个人。 这些天短短的接触时间,凌俐知道陆鹏话多一些,左青山总是神游状态双眼发直,但是偶尔一句话能呛死人。 唯一的共通点,大概是他们俩都跟南之易一般的不修边幅,还有这几天熬下来,眼睛下也都是乌青的一片,活脱脱的预备版科学怪人。 哦,还有一点,都是单身狗,要不然也不会过年了不赶快回家,还跟南之易在这荒郊野岭耗着。 看到陆鹏点头,南之易招呼着凌俐:“我上午还有实验,等吃了午饭,咱们摘冬草莓去。” 又对凌俐挤挤眼:“带你见识一下无土栽培。” 说得凌俐也忍不住眼睛一亮,一个上午都在幻想什么叫无土栽培,难道就是草莓直接长在营养液里? 然而吃过午饭跟着他们进了大棚,凌俐才发现,所谓的无土栽培,只是指不直接种在地里而已,一排排整齐划一的架子上三层盆子都种着草莓,说是叫高架栽培更合适一点。 不过,比起以前她见过的草莓在塑料薄膜上躺着的模样,这一排排支起来的架子上,熟透了的红红的草莓垂坠而下,赏心悦目不说,看起来也更加卫生。 南之易指着其中两排架子,说:“这两排的红果都可以摘了,你看上那颗摘哪个吧,不过尽量把每一株的摘完,再选下一个。” 凌俐心心眼,忙不迭挎着篮子,小心翼翼地将那一颗颗熟透了带着春天浓郁甜香味的果实摘下来,又轻轻放进篮子里,一颗颗码好,没多久就摘了一小篮子,又换了个篮子继续摘。 不用蹲着或者弯着腰采草莓,效率也是奇高。也就一小会儿,她又摘满小半篮子。本来还想继续的,却被南之易拦下来:“吃得完吗?” 采草莓的小姑娘终于住了手,南之易又回头吩咐跟班一号二号:“记得把匍匐茎摘了。” 采了水果回来,凌俐嘴角抿笑很是兴奋,本想找盐水泡的,又被南之易责备:“授粉的蜜蜂对药很敏感,我们这里都不上农药的。这草莓安全地很,也没接着地长干净地很,纯正的有机食品,有什么好泡的。” 说着,直接从篮子里抓出一个,洗都没洗就往嘴里扔,咔嚓几声嚼烂下肚,看得凌俐直皱眉头。 剩下的两个跟班见了,也纷纷抓起没洗过的草莓吃掉立下投名状,看得凌俐连嘴角都在抽。 噫,就算没有农药,那化肥呢?就算没有化肥,那这所谓的有机食品,莫非真的用的是所谓的有机肥——大粪? 就酱紫吃下去,岂不是…… 凌俐越想越恶心,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端着碗去了厨房,内心戏相当澎湃激昂。 纠结了好一阵,她脑子里贪生怕死的小人和傲娇的整理癖打得你死我活,终究还是屈服于黑恶势力的淫威,只拿温水泡了泡草莓做了简单的处理,心里打着鼓一会儿一定少吃几颗。 等洗完那堆草莓,凌俐找来一个大大的碗装了起来,小心翼翼端到了茶几上。 果子垒得溜尖,红艳艳带着细微的光泽,再加上时不时扑向鼻间的淡淡果香,哪怕吃过午饭没多久,也看得人忍不住想来两个。 不过,看南大神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没有动也没有发话,大家都正襟危坐,等他拿第一个。 南之易偏着头看了那堆果子几秒,忽然眼睛一亮,伸手拎起一个半个手掌大的,提着短短的茎叶在凌俐眼前晃晃,说:“来,这个给你。” 凌俐下意识接了过来,等她看清楚掌心那颗长成心型又红又大的草莓时,有些愣怔。 刚才洗草莓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这颗最大的草莓,形状也非常特别,果柄的地方凹陷得有点厉害,把果柄摘掉后,光秃秃的草莓很像一颗桃心的模样。 虽然她知道南之易是无心之举,把这颗最大最漂亮的草莓给她大概只是因为女士优先,却也忍不住脸色发红,耳朵都有些烧起来。 南之易这个随心所欲的家伙,一时兴起当着这么多的人面,居然送她一颗红心,本来他们看她的眼神就不大对,这样一来,只怕更让人误会了。 不过让她很意外,居然没有一个人起哄,再抬眼望望周围,也没有什么奇怪的眼神,倒是让她有些心安。 然而没过几秒,左青山冷不丁指着凌俐手里的果子出声:“老师,这个草莓形状看起来像授粉不均匀有些畸形,又这么大,水分比小果要多些,论口感的话肯定比同一花序的高级次序果味道淡。” 南之易正捻了颗小小的草莓送进嘴里,眼里是赞许的神色:“不错,学以致用,这一篮子草莓,恐怕味道最差的就是那颗了。” 陆鹏也推推眼镜点点头,一副毫不犹豫捧臭脚的模样:“老师说的是,您挑小的吃,大的畸形果我们来。” 当事人凌俐捏着那粒草莓坐着,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心口憋得难受。 果然,什么心形,什么红彤彤,什么女士优先,一切都是她的幻觉。哪里有那么多弯弯道道,只是因为这颗果子不好吃,所以才落到了她手里。 凌俐气得直咬后槽牙,好一会儿,她拿起果子送到嘴边,似是解气一般狠狠咬下去。 这一大口咬掉了一半,正在腹诽自己这黑劳工连颗好吃的果子都吃不到,却被满口草莓独特的果香和口中溢满的清甜汁水征服,心情一下子好起来,忍不住出声:“好好吃!” 南之易理所当然的语气:“你倒是会挑,来来回回都摘的是露之水滴,这可比市面上什么章姬、红颜品种好,只是生产成本太高,不能规模化经营。” 这话题一起来,理科男纷纷加入讨论,一开始凌俐还能听懂他们在争论什么日本的品种韩国的品种,什么埼玉县熊本县的某某种孰优孰劣哪种更适合阜南的气候。 到后来,等他们嘴里开始蹦出各种数字加字母的一堆天书时,凌俐自动屏蔽掉他们鸹噪的对话,一心一意吃草莓。 她按照南之易的说法,挑个头小的吃,几次比较下来,虽然口感上的差别非常细微,不过,果然如他所言,个头小的果味更浓郁一些。 刚入口是些微的酸,接下来是带着果香的浓郁甘甜,果肉恰到好处的硬度,简直吃到停不下来。 刚巧说完一个话题,南之易把两个博士僧训得心悦诚服,手一伸正想抓个草莓喂进嘴里,冷不丁抓了个空,低头一看,碗里已空空如也。 凌俐目不斜视正襟危坐,装作刚才开怀大吃的人不是她一般。 然而,一股气流从胃里升腾起来,一不小心大大一个带着草莓味的饱嗝打出来,响亮的一声:“嗝”。 一时间屋子里安静下来,三双眼睛一齐望向她,凌俐再能装,也禁不住这么看,再一次脸红了。 南之易竖着眼睛非常不满地拍拍手:“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说的就是你。” 又转过脸对陆鹏和左青山说:“下次樱桃熟的时候,你们得给我看好门,可不许她进来。” 陆鹏出来打着圆场:“怕是饿了吧?” 左青山毫不犹豫补刀直接戳穿:“中午不是两个鸡腿都是她吃了吗?” 这下捅了马蜂窝,南之易拍案而起:“我说中午青椒烧鸡里怎么没了鸡腿,原来被你吃了!” 凌俐有些心虚起来,不过也辩白:“是荀姨给我的,说最近禽流感,她烧的鸡被你们嫌弃,都不爱吃,我不吃的话就要倒掉了。” 三人静默了几秒,又不约而同大笑起来。 笑够了,南之易摇着头数落着她:“也就你那么傻,别说我们这里会不会有禽流感了,就算有,经过高温烹制的熟鸡肉可不会带着病毒的,你能有点常识吗?” 陆鹏表情很是幽怨:“荀姨从来就是偏心,只要有小姑娘来,好吃的就从来没我们的份。” 左青山闷声说着:“行了吧,女性这种保护动物自然娇贵点的,你看我们这里,连蜜蜂都只有蜂后一只纯正雌性,实在太罕见。” 当话题偏到“为什么我们专业女生这样少”以后,陆鹏和左青山顿时跟解开了封印一般,开始捶胸顿足喋喋不休起来。 一个捧着心口作怀才不遇状:“不是都说小姑娘喜欢理智有条理的理科男吗?我还是博士来着,怎么就没人找我?” 另一个则愁眉苦脸:“受欢迎的是数学博士物理博士,不是咱们这堆天天下田种菜的。” 马上又是另一个握着拳头加油鼓气:“总会有人欣赏的,我们一样的理智逻辑性强专注高智商。” 南之易却嗤笑两声,慢悠悠说:“拉倒吧,不要以为女人嘴里说着喜欢理科男,其实她只是喜欢诚实聪明说话有条理长得好看的男性动物而已,跟你是不是什么博士没有关系的。” 饶是低眉顺目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凌俐,也忍不住想要给南之易这番话点个赞。 说得实在太透彻了,不修边幅面带菜色的书呆子,不好好照照镜子,天天幻想哪个慧眼识英雄的妹纸能透过现象看本质,简直太天真了。 她正在心底窃笑,却冷不防被南之易点名:“粉妹,你说是不是?” 眼前两张懵懂的脸抬起来,一起望向她,倒是让她有些不忍心戳穿他们眼里粉色的泡泡,一个字都不敢答,收了碗就落荒而逃。 第八十五章 过年 下午时间,准备要离去的人都收拾行李去了。荀姨和吴大爷的行李很简单,因为去不了几天就要回来。陆鹏也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箱子。 让人吃惊的是左青山。他明明是本地人,东西却装了整整一个二十八寸的箱子,重到这书呆子一个人抬不动,还是凌俐帮他一起抬下楼放到他车上的。 晚饭时间,除了凌俐和南之易,第二天大家都要回家过年了,于是一伙子人聚在一起吃顿火锅当过年。 荀阿姨的手艺还真不错,调制的锅底香浓麻辣,等煮开了涮着他们一大早去城里买的清油毛肚、黄喉、鸭肫、鹅肠、腰片等各色荤菜,又在另一口的清汤锅里煮下生态园自己生产的豆苗、萝卜、凤尾、笋尖什么的,连一向在吃上很挑剔的南之易,都一直赞叹着味道不错。 一圈人围在一起倒是很热闹,吃着吃着,陆鹏又搬出来一箱啤酒,一人面前摆上一瓶,包括凌俐和荀阿姨都有份。 只南之易毫不忌讳地表示着嫌弃:“不喝马尿谢谢。” 北方人陆鹏吃了会儿,也皱着眉头抱怨:“怎么没买羊肉?没有羊肉卷和肥牛,怎么叫吃火锅?” 本地土鳖左青山嗤之以鼻:“光吃牛羊肉没有内脏,也能叫火锅?” 南北之争再一次开始,凌俐听他们的话题从豆腐脑到暖气到秋裤,两人争得横眉竖眼,唾沫横飞。 只是,前一秒还争得乌眼鸡似的,下一秒又搂着脖子举着杯子一口闷掉杯中的啤酒,一副难兄难弟的模样,看得南之易都忍不住摇头。 眼看着时间到了九点半,准备的食物吃得差不多,大家都停了筷子,唯有南之易还在吃着碗里的一挟豌豆苗。 荀阿姨看南之易吃不够这冬天特有蔬菜的模样,笑着站起身,又拉上喝了酒开始打瞌睡的吴大爷,说再摘些豌豆苗来。 凌俐有些不放心黑灯瞎火的,本来说也要陪她去的,却被荀阿姨按在椅子上说:“菜园有灯亮得很,你们年轻人难得休息一下,只管好好坐着。” 两位长辈一走,陆鹏和左青山更加活跃起来,一屋子都是他俩大呼小叫的声音。 后来,也不知道两个醉鬼聊到了什么,陆鹏忽然满脸的郁色,跟左青山勾肩搭背低声说着什么,声音小到凌俐竖着耳朵才听到貌似有“陶月”两个字。 无菜可吃的南之易仿佛有了八卦的心情,悄悄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陶月就是桃杏,陆鹏这小子喜欢别人。不过桃杏没长醒的孩子,眼里根本看不到他。” 也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屋里有些热,凌俐只觉得他说话时的气息扑在自己耳朵后面,有些痒痒的,身体微微一僵,有些脸红耳热起来。 她忙往旁边移了移身体拉开距离,之后转头问他:“你怎么知道?他跟桃杏表白过了?” 南之易手枕在脑后,一脸嘲讽的笑:“他自己说的呗,不过要说起表白,这小子可是国家一级退堂鼓表演艺术家,只怕你我都没办法活到他有胆子那一天。” 作为两人对话主角的陆鹏明显喝得有点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精的作用,还是流水有意落花无情的感慨,忽然开始伤春悲秋起来,又拉着凌俐继续着下午的话题,非要和她讨论,女人看男人是先看外表还是内涵? 凌俐默默腹诽着,就你这跟着南之易学来的穿衣风格和发型,哪个妹纸见了也没心情探一探内涵好吗? 不过,她磨蹭了半天,还是言不由衷开口:“还是要看眼缘的,有人喜欢长得好看的,也有人品味独特一点的。” 醉得说话都不大清楚的陆鹏不满地嚷起来:“不行,一点都不一针见血,太敷衍了。” 南之易兴致来了,悠悠然一句话放出来补着刀:“一针见血?她要说了实话,那就是一刀见血好吗?” 陆鹏更是不服气地大嚷:“老师你少看不起人,我以后未必比你差!” 左青山大概也是喝了酒有几分不清醒,这时候也敢跟着在一旁帮腔:“就是,长江学者了不起啊?” 南之易目瞪口呆:“你们平时到底有多压抑?一喝酒就凶相毕露了啊?” 有了好基友的支持,陆鹏胆子更是壮了几分,气鼓鼓看向凌俐:“粉妹姐,你说,我和南老师,女生们更喜欢哪个?” 凌俐则是有些无奈地扶着额头:“问我做什么,问你们的女同学啊?” 南之易又是熟悉的略带点嘲讽的声音:“学农学植物学的能徒手抓蚂蟥的女金刚们,眼里都是千里嘉禾图和鞘翅目昆虫,哪里会看到身后两眼放着绿光的愣头青?” 陆鹏皱着眉思前想后的模样,忽然大喇喇地把一张还算白净的脸跟南之易的凑在一起,大喊:“那,粉妹姐,如果让选,你是选三十好几的南老师,还是选青春年少的我?” 凌俐看看忽然抽起风来的陆鹏好半天,也不明白怎么话题又转到了她这里来? 只是,陆鹏虽然算得上白净,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同样是布满胡茬的脸,南之易五官深刻可以说是颓废可以说雅痞可以说忧郁,而长相平淡的陆鹏,就像一颗长了毛的鸡蛋。 凌俐半天不说话,陆鹏有些不满:“你要忘掉南老师的身份,别怕他,把他当成和我们一样的学生才行。” 他一脸认真的表情让凌俐啼笑皆非,望着天花板敷衍他:“好好好,一样的一样的。” 陆鹏还在喋喋不休补充着:“不过年龄不能跟我们一样,毕竟他三十多了,廉颇老矣,体力和脑力都开始走下坡路。我跟你说,南老师弱得连水桶都提不动的,还不如荀姨有力气。” 南之易咬着后槽牙把拳头的关节捏的咔咔作响:“说什么呢?” 陆鹏却对他的威胁视而不见,转过头对着凌俐,十分地严肃:“粉妹姐你不许笑,好好看着我的眼睛,至少跟我对视三秒,然后诚心诚意地说出你真实的想法。” 左青山再也憋不住,一下子扑到桌子上狂笑起来,肩膀抖成筛子,没控制好气息还笑出了猪叫声。 凌俐却压抑不住歪到天际的脑补,一面想着“请看我真诚的眼.jpg”,一面憋住笑装作很认真地看了他三秒钟,接着安抚着醉鬼:“好好好,选你选你。” 左青山这时候笑够,又开始起哄:“这个不算,我们还是该公平一些。你也得看南老师三秒钟再选,让廉颇输得心服口服。” 南之易抱着膀子摇着头:“酒量浅就别喝,喝醉了发酒疯又来骚扰我,不怕我不给你们报销路费?” 然而平时这两个他一瞪眼就认怂的实验狗却借着酒劲撒泼,不依不饶起来,非要让他和凌俐对视。 南之易无奈,只好屈服:“好好好,随你们高兴。” 他被推到凌俐面前,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满脸的无奈,斜着眼看着凌俐,说:“好了,三秒够了,粉妹你快告诉他你简直爱死他了非他不可。” 陆鹏鼓着腮帮子抗议:“南老师你这什么意思?一点都不认真,是看不起我的挑战吗?” 凌俐坐在桌边,看着借酒装疯蹬鼻子上脸的小跟班,和故作严肃其实外厉内荏的南大神,虽然表情淡定,其实憋笑憋得人都快爆炸了。 南之易被他俩缠得烦不胜烦,挥了挥手,咬着牙说:“好烦!”。 接着收起满脸的不耐烦,又一次看向凌俐。 他微微的一垂眸,仿佛是叹了口气,再睁开眼的时候,黝黑的眸子里一片沉湛,忽然深邃到让她有些心慌意乱起来。 两人对视的短短几秒钟,却似过了很久一般,凌俐只觉得自己仿佛要那深邃的眼眸吸进似的,等回过神的时候,不由自主出声:“还是、还是选南老师吧……” 这下陆鹏和左青山炸开了锅。陆鹏捂着胸口:“怎么可能,我明明比老师雪白干净又年轻来着!” 听到凌俐的答复,刚才一脸沉静忧郁瞬间消失,南之易得意地对哭天抢地的陆鹏抛了个媚眼,似笑非笑:“知道了吧!这是个看脸的世界。” 神游状态的左青山也闷闷说了句:“有偏见,雌性动物明明更看中社会地位的优势,还口口声声喊着真爱。” 南之易抿着嘴笑了几秒,声音马上严肃起来:“知道就好,你们回去看看自己写的狗屁论文,满篇飘着红,被我改到只剩姓名和日期没变了,你们好意思吗?还想不想毕业了?没有颜值还想娶媳妇,就给我好好努力一把。” 说到论文,两人痛心疾首地点着头,终于清醒了几分,又开始跟南之易表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凌俐托着腮看着眼前这两个打了鸡血一心一意想做实验做出个媳妇、写论文写出张结婚证的过期无知少年,牵了牵嘴角。 忽然脑海里闪过刚才那对沉黑透亮的眸子,有些心虚起来,闷声说了句“我去睡觉了”,都等不及跟荀阿姨他们道别就急急忙忙离去。 等出了屋子,她才发觉,心脏扑通扑通狂跳不已。 刚才那短短几秒的对视,怎么自己跟中蛊似地移不开眼?哪怕知道他是故意,可那忽如其来夺目的光彩,怎么就能那样摄人? 她只觉得脑袋里面跟了灌满浆糊一般,越想越糊涂,干脆什么都不想了,回房间睡觉。 第八十六章 突变 一大早,好容易能睡场踏实觉的凌俐,被南之易急匆匆的敲门声惊醒。 凌俐看着窗外还有些蒙蒙黑的天边,难得地有些气恼,也来不及穿外套,披着被子隔着门气冲冲一句:“天还没亮呢,什么事?” 南之易倒是难得的平静清润的声音:“今天荀姨他们七点过就走,现在跟你说一声,免得你一会儿起床找不到人害怕。” 刚刚冲着他发了起床气,没想到人家一片善意。凌俐有些赧然,声音也弱了几分,乖乖回答了一句:“哦。” 南之易听到回答,隔着门吩咐她:“我去做实验,米粒古丽就交给你了。” 凌俐又点头:“哦。” 南之易却加重了语气强调着:“我没走,就在实验室,不过除非火烧房子,都别来打扰我,要不我会揍人的。” 凌俐听着他带着点威胁的声音,心里不以为然。一个人自由自在的,一整个大院子任她放飞自我,哪里会去烦南之易找罪受? 她撇了撇嘴,依旧一个字:“哦。” 南之易似乎对她的态度比较满意,又放缓声音:“还有,吃了早饭去大棚转转,把熟透了的草莓都摘来吃了,免得烂在地里。” 顿了顿,声音严肃地补充着:“我出关后要检查的,烂一个扣你一个馒头。” 凌俐终于受不住,瞪大眼睛吼起来:“我又不是垃圾桶!凭什么要让我吃掉。” 南之易也隔着门对她吼起来:“哪家的垃圾桶那么高级天天吃有机草莓?超市里论颗卖的,一盒够你这个穷鬼吃一个月。” 凌俐不服气起来:“我天天吃的可是我舅妈的手艺,怕是比起你们学校的猪食好很多。” 被踩中了软肋,南之易罕见地败下阵来,跟凌俐一番讨价还价,终于同意凌俐把吃不完的草莓做成酱的提议,却还是很不放心:“你确定你可以?不要白糖盐巴分不清,做成盐渍草莓好伐?” 凌俐也不说话,再不愿意理他,好一会儿,终于听到他转身离去的脚步声,松了一口气,倒头又睡。 等睡足了起床,摸到厨房里找到荀姨留的小米粥和腌过的萝卜缨炒碎肉,吃了顿舒心又清淡的早餐,看着米粒和古丽在院子里疯跑,只觉得简单的生活如此美好。 无意踏足这一方故土,虽然已经大变样,可给她的感觉实在太好。 小而实用的房屋,新鲜水灵的蔬菜,大棚里的草莓和奇花异草,小楼后连成一片的果树葡萄园。 更何况,这里还有劫后重生的昙花,和附近那承载着她美好回忆的小河。 这与世隔绝的小楼里,住着一批专心于研究的被外面人所称的书呆子,整天跟植物蚂蟥公鸡打交道,一个个纯粹而专注,虽然脑回路都蛮清奇的,可跟这帮人打交道,和她在外面淘生活的疲于奔命相比,好过得多。 想起这几天的自在,凌俐抿着唇轻笑起来,却在下一秒意识到,这个地方,仿佛并不需要她。 是啊,连顿饭都做不好,又不是学农学植物学的,就算南之易能容忍她死皮赖脸赖在这里,也不过是给人添麻烦而已。 她对自己的定位,果然在中午时分为南大神献上简陋的午餐时候,得到了映证。 吃了几天荀阿姨的手艺,南之易的味蕾显然不能适应凌俐的黑暗料理,一顿嫌弃就将几乎没有动过的菜连着端菜的托盘一起给凌俐甩出来,气呼呼一句:“毒药,不吃!” 凌俐看他黑着一张脸,暗自推测着这人大概是试验不顺利所以狂躁症发作,也就不跟他计较,只问了句:“那您就饿着?”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却被处于爆发状态的南之易听出了言外之意,咬着牙一字一句:“总有刁民想害朕。买泡面去,忍不了了!” 说完,大门一甩差点砸到凌俐的鼻尖。 凌俐隔着门追问了一句“你要什么味道”,门内却静悄悄地什么声音都没有。 看南之易发了场疯,凌俐认命地耸耸肩。捏着鼻子吃完自己做的孽,又跑到大棚里摘草莓洗草莓吃草莓,玩得不亦乐乎。 到了四点过,按照南之易的指示,开着他的车到城里的超市大肆采购了一番,等踏上归途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 天色已经发黑,天边还剩最后一丝没有沉到地平线以下的金线,道路上的车辆也渐渐稀少。 等开出市区,开到凌家坡的位置,两车道的柏油路上又只剩下她这一辆车。 凌俐看着道路周围的空旷一片,思绪渐渐飘远。 这附近本来还有几个村子的,后来因为高铁规划都整体搬迁过。本来以为车站会落地生根带来发展,所以当初好几个开发商闻风而动,还没有最后的结果就抢着圈地,丑态百出。 但是,后来因为车站位置的调整,本来被看好的凌家坡一带,被弃之如敝履。 当初花了巨资买地的商家,钱都打了水漂,而本来就打算在南溪建立生态园和育种基地的农科院,就拣了个便宜,倒是在这不算太偏僻的地方,花了不多的价钱就弄了个世外桃源出来。 想到这里,凌俐很有些幸灾乐祸的心情。 当年因为她急用钱趁火打劫的公司,压低了好几万的房价,还使出各种手段威胁别人不许买她家的房。 那时候她无力反抗只能妥协,却没料到,虽然看似亏了,和后来的房价比,她还是卖在了高点。 而在房价最高点接手她家房子的黑心公司,终究还是被政府坑得更加惨,真是报应不爽。 不知不觉间,车越来越接近园区。只是,远远看去,本来只有昏暗路灯的道路前方,那大大的铁门外面,似乎还有些光亮。 黑暗中看不太清楚,只觉得那是一团冷白色的光,笼在看不清是什么的一堆黑暗外。 等靠近了,被他们车头的灯一照,前方清晰地映现出一辆黑色如钢铁巨兽般的越野,以及车边立着的人影。 凌俐有些迟疑,不知道来人是谁,犹犹豫豫开过去,等两车相距不到五米接着车灯看到那车边立着的人影,正是有过一面之缘、被她误会过出轨自己学生的田正言。 凌俐有些纳闷。马上就是除夕了,田正言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停好车跳下去,田正言早已经迎上来,见到她明显地一愣,又马上开口:“南之易呢?他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凌俐点了点头。 田正言又问:“他人呢?是在园区里吗?” 凌俐又点点头。 田正言终于松了口气的模样:“我敲了半小时也没人来开门,还以为他也不在这里,幸好觉得里面的狗叫声像是米粒和古丽所以没走。” 她拿出铁门的钥匙晃晃,说:“南老师在做实验,里面太隔音可能听不到。” 田正言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找到他就好。” 拿钥匙开了门后,凌俐有些好奇地正想要多问一句,却发现从车的另一侧,转出一个有些熟悉的影子。 那人慢慢走出来,正是凌俐在法院见过的南之君。 他缓缓站定,面上的表情有些晦暗不明,微微有些沙哑的声音:“小易惹上大麻烦了,还请你,带我们过去找他。” ———— 育种中心不大的会客室里,凌俐烧了热水,泡了两杯茶出来,一杯放在南之君面前,一杯递给了田正言。 南之君眉头紧锁有些出神并没有搭理她,田正言则侧过头跟她点头致谢。 而南之易,则坐在沙发前的一张电脑椅上。 椅子是椅背朝着田正言他们的方向,他跨着腿吊儿郎当倒坐着,双臂交叠撑在椅背上,支着一颗摇摇欲坠的头,眼里分明有几分不耐烦的神色。 这三个人已经处于沉默状态好几分钟了,与南之易不知所谓的表情不一样,南之君和田正言的模样,看起来面色凝重。 刚刚在园区门口和他们遇上,短短几分钟的交谈,凌俐听得不是很真切,却也大概明白,南之易仿佛是惹上了官司。 之前几天,南之易时不时会接到被他定义为电信诈骗的电话,而那天在河边匆匆的一瞥,她虽然看得不是很真切,但那号码前五位数字,确实像是阜南高院的号段。 本来她是想提醒南之易接的,结果后来电话掉到了水里,终究没有接起来。 现在细细回想,骗子虽然手段高超,但是不大可能去复制鲜为人知的法院的号段。而且,就算骗子复制了号段,在一而再再而三被挂断的情况下,也不会锲而不舍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所以说,被南之易误以为是骗子的电话,实际上就是法院打来的。 凌俐上了茶,默默退到房间门口的地方,虽不动声色,心里面却有了推断。 以南之易对诉讼程序的无知,连简单的刑事民事行政官司都分不清楚,怕是以前从来没有过需要上法院解决纠纷的经历。 既然没有上过法院打官司,那么,这一次他惹上的事,很可能是第一次诉诸到法院,也就是传说中的一审案件。 而结合打来电话的是阜南高院,按照高院受理案件的标准来算的话…… 忽然被脑袋里一连串的“0”惊到,凌俐忍不住一个哆嗦,有些了悟为何作为民商事领域数一数二的大牛田正言,和一院之长的南之君,会这样严肃。 省法院受理一审民事案件的标准,如果是跨省、涉外的诉讼,那么标的额是一亿起;如果是本省的诉讼,那么标的额最少都要达到三亿。 这样的数字,简直就是只办过渣渣案件的小菜鸟凌俐,从来没有想过的巨额。 如果真的如她推断的那样,那南之易惹上的,仿佛是了不得的大官司。 第八十七章 惊闻 南之君之后的一番话证实了凌俐的想法。 南之易被起诉了,起诉他的是一家上市的种业公司,名字叫山崎种业。 这乍听下来像是日本企业,却是货真价实的本土企业,北方的种业巨头。至于案由,是说南之易参与培育的某个杂交水稻种子,三年前转让给山崎公司销售,结果去年出现了大规模的减产和绝产,造成农民的巨额损失。 现在,山崎种业要求南之易赔偿他们代位赔偿给农民的五千万,以及其他损失一亿五千万。加起来,一共两亿的标的。 因为是跨省的诉讼,所以,两亿的标的,就可以到省高院打第一审官司。 被南之易误以为是骗子的本案承办法官,给南之易打了好几次电话都通知不到他。机缘巧合下知道了南之易是自家院长的亲弟弟,于是赶快向老板报告。 南之君粗粗了解了一下案情,感觉这事情非常蹊跷,满世界找南之易都找不到,都两天时间了,才终于到南溪这边来抓住他。 南之易听完来龙去脉,皱着眉头望着天花板似是在努力回想。 半分钟过去了,他才说:“山崎种业,这不是海东的公司吗?一向在北边做生意的,怎么跑到阜南地界上来了?” 田正言接过他的话题:“你好好想一想,是不是得罪过这个公司?比如,发表了什么论文抨击过他们正在培育的新品种之类的,还是你没注意触到他们碗里的肉了?” 南之易却完全不理会他的问题,偏题偏到天际:“你不是去日本了?怎么回来了?” 田正言有些无奈,拢了拢黑色大衣的衣领,声音里毫不掩饰的焦虑:“还不是因为你?一声不吭就惹个两亿的大官司,师兄又找不到你只好给我打电话,我昨晚连夜飞回来的。” 交代完自己为什么在这里,田正言开始数落南之易:“你怎么回事?不在雒都好好待着跑着荒郊野岭来,而且电话关机家里也没人,找了公安局定位你手机的gps,才知道你的大概位置。” 南之易却笑出声:“大过年的留一只霸王龙在海岛,我真怕她一跺脚引发阪神大地震。” 这不合时宜的玩笑,在场的几人,谁也没法笑出声。 南之君轻轻咳嗽一声,表情严肃:“小易,正言刚才的问题,你好好回答,不要顾左而言他。还有,别乱给人起外号。这么多年了,你这毛病还不改。” 虽然没看南之君一眼,南之易却按照他的话,回答起田正言的问题:“南北种业公司的经营范围一向泾渭分明,北方的是粳稻,南方的是籼稻,适合种植的品种类型都不一样,我怎么会和他们有瓜葛的?” 凌俐默默看在眼里,心里了然。 南之易貌似对自己哥哥很不爽一般,可又不由自主按照他的话去做,这做派,真像和家里大人闹了别扭的小屁孩,扭扭捏捏一副不想听又不敢不听的模样,实在是有些古怪。 而他刚才的回答,让南之君眉头皱得更紧。 他沉吟片刻,说道:“小易,做好准备吧,目前来看这个案子背后有没有什么隐情还不清楚,只是,既然他们敢起诉,可以立案预交巨额的诉讼费,就是动真格的了。” 南之易还没有说话,田正言却忧心忡忡望着南之君:“师兄,我怕这不只是个案子这样简单。涉及到三个省上万户农民的诉讼,偏偏选择向阜南高院起诉,又不是什么小公司,又是知识产权领域的,怎么会不知道你们之间是兄弟关系。我只怕,有人在蠢蠢欲动。” 听到这里,凌俐有些纳闷起来。 既然对方知道南之易是院长的亲弟弟,不因为这个原因选择避其锋芒不说,反而跑到这样一个对南之易有利的主场进行数额巨大的诉讼,不是自己找不痛快? 田正言接下来的话却解开了她的疑惑:“我估计他们会耍花招,明知道你不可能过问具体案件,却要拿这个做文章炒作。” 南之君看向他,眉峰微拢:“我知道,所以在办理案件时一定要慎重,一切都按规矩来,不要嫌麻烦。一时疏忽,就会被人当成把柄。” “可他们必定是有备而来花样百出的,一旦被他们得逞,不仅官司赢不了,媒体的关注也会让后果不堪设想。判决一旦被舆论绑架,就算有理,也变成没理了,我们想要保护小易,将会困难重重。”田正言表情却丝毫没有放松。 南之君却是坦然一笑,镜片后的眸子里是自信的神采:“既然来了,我也不能躲,要知道,方法总比困难多。更何况,跑到我的地界来动小易,还想让我吃个哑巴亏,那就看看最后到底是谁作茧自缚。” 田正言听到他这样说了,再加上凌俐还在,也就不好再深说下去,只好模棱两可的一句:“也不得不防。” 作为主角的南之易,却是声音清朗一点都不紧张的模样,只慢悠悠毫不在乎的语气:“反正,我是没做过什么亏心事的,空口白牙让我赔两亿,显然毫无道理。我不明白你们这样紧张做什么。” 说完,搭在地上的脚一使力,将电脑椅转了一圈。 凌俐看着他那不合时宜漫不经心的态度,恨不得拎着他的脖子骂一顿。能让南之君和田正言如临大敌的官司,怎么可能像他说的那样轻松简单就脱身? 果然,田正言恨铁不成钢的声音响起:“南之易,你是不是傻?别人在算计你,能让你轻轻松松靠一个理字就脱身?你可知道两亿的标的要交多少律师费?又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就喜欢拿钱打水漂玩。” 南之君也开口,声音略有些嘶哑:“小易,法庭上讲证据讲法律,从来不是讲道理的地方。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这可能是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作为主角的南之易却丝毫不领情,嗤笑一声:“南院长,没想到您亲口承认法院不讲道理,真是难得的大实话。也是,无罪释放杀人犯,收个玉米、打个气枪判无期,抓个鸟都能家破人亡,实在让我等老百姓大开眼界。” 听到他曲解自己的话,南之君动了气,声线似结了冰凌:“南之易,能好好说话吗?你不了解的领域请不要随便评价,如果你非要讲道理,那我们不如回趟帝都,请爸妈来评理。” 他一发起火来,眉目间的威严和气势毫不掩饰,再加上抬出了父母,终于让满嘴歪理的南之易无话可说。 田正言则揉着太阳穴,很是头疼,满脸都是苦笑:“南之易,我放着老婆孩子在日本不管跑回来,不是看你和你哥斗气的。” 发过一通火,南之君又平静下来,微微一声叹息:“正言,选律师的事,交给你了。务必要知识产权领域最顶尖的律师,如果阜南没有合适的人选,就从帝都请,全权交给你接洽。” 田正言朝他微微一颔首,说:“刚才过来的路上,我就开始想了,也初步有了几个人选。只不过,一切都等拿到起诉状,看看具体案情再说。” 交代完请律师的问题,南之君又开始说起了费用:“律师费不是小数目,正言,一时半会我怕是拿不出这些钱的。你先帮衬一下,等我回家和瑾然商量一下,看她公司能不能临时抽出一笔钱,再做下一步打算。” 南之易先是听面前这两人一来一去的对话,开始还算平静,听到“陆瑾然”这三个字,忽然沉下脸:“南院长,您倒是颐指气使惯了,谁都可以当成跟班,连个请字都没有。还有,陆瑾然的钱我可消受不起的,律师的事就不烦您操心了,我早有了人选。” 他这突如其来的一段话让面前两人抬起了头,眼里都是疑惑。 南之君忽然了悟,和田正言对视一秒,侧过脸对着南之易:“小易,晩露还是法官身份,正言没法作为律师出庭的。我知道你信得过他,可是,他最多只能做做幕后的工作。” 南之易轻声说了句:“我知道的。” 之后抬眼看向凌俐,那眼里蕴着的细微光芒,把凌俐看得一愣一愣的。 她还在云里雾里,却已经被起身几步就到她跟前的南之易,拎着领口拽到沙发面前站好:“我的律师就是她,凌俐。除此之外的任何人,我都不会给授权的。” 凌俐以为作为小透明的自己,临时客串一把茶水小妹而已,这一下猝不及防成了主角,被三双眼睛关注着,只觉得五雷轰顶,眼前一片白花花,整个人都晕头转向,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其余两人的吃惊程度也不亚于她,好半晌,田正言才收起张大的嘴巴,声音微颤着:“你……不会是说真的吧?” 南之易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冲他抛了个媚眼:“凌俐在前,你在幕后,这样的组合,我是最信得过的。” 南之君好容易才恢复了沉稳凝重的表情,揉了揉眉心,叹道:“小易,你这个案子标的额大又涉及知识产权领域,一审就在高院,非精英律师不能接。你平时要任性要和我斗气,都没有关系,可你不能选这样的方式,拿自己的事业做赌注。” 顿了顿,他眼睛剑一般地扫向凌俐,那泠然的冷意,和毫不掩饰的质疑,让她觉得自己一下子被看穿,无所遁形的感觉铺天盖地。 第八十八章 馅饼 几秒后,南之君收回目光转过头,语重心长劝起南之易:“这个案子事关重大,对你的职业生涯是个考验。凌律师这样年轻,没有能力承受起这样大的压力。你如果想要提携她,可以让她作为助手参与案件长长见识。” 南之易却笑得很是无所谓:“南院长,你不是跟我说过吗?年龄从来不是衡量一个人的刻度,只有责任的叠加才会让人逐渐成长。不给她机会,你怎么就知道她不行?” 这冠冕堂皇的一番话,竟让南之君也无话可说起来,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一双眼睛更似刀子一般,时不时刺凌俐一下,看起来似乎很是恼怒为什么她会在这里,导致南之易一时兴起发起疯来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 田正言也异常严肃地表示了反对:“南之易,你不要胡闹。凌俐能不能接这个官司,我和你哥,比你这个法盲清楚。” 南之易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对着凌俐眨眨眼,说道:“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 被他拎着脖子的凌俐一脸呆样,心里却是惊涛骇浪一般,久久不能平静。 听起来,她仿佛陷入什么了不得的事件中了呢? 搞什么,她只是个在各位大牛面前瑟瑟发抖的菜鸟律师而已,之前还二十四连败,连离婚官司都能让己方委托人净身出户,怎么突然就有个两亿标的额的案子砸到头上? 她在心里默了默代理费。 按照呈达所的规矩,涉及财产关系的民事诉讼案件,按照争议标的额分段按比例累加收费。 5000万以前的部分,按照标的额的具体数目,从4%到10%之间浮动;而5000万以上部分按照标的额的3%计算。 如果是知识产权案件,因为涉及到专业领域,难度大对律师要求更高,收费方面则要翻倍。 等算出带着一大串0的八位数,凌俐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这个数字,仿佛太大了点吧?她福小命薄的,这横空飞来的金光闪闪的馅饼,会不会一下子把她给砸死? 而且,什么知识产权上市公司天南海北的科技公司种业公司的,听起来如此高大上,她这样额头上大写加粗的“废材”两字的萌新,又有什么本事能hold住? 一时间,被南之易拎着脖子的凌俐,脑海里只有三个字:求!放!过! 南之易却无视她没骨气的哆嗦,嘴角挂着讨人嫌的笑,轻飘飘一句:“粉妹,有什么手续,咱们抓紧办了吧。” 这突如其来的案子,让凌俐五雷轰顶魂飞魄散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两天以后才回过神。 那天晚上,他们连夜赶回雒都,而回来的路上,南之易被田正言揪去了他那辆又高又大的车上做说服教育工作。 而被迫和南之君同车的她,因为不大敢开夜车,后来的两百多公里,反而是南之君纡尊降贵当了一把司机。 一路上,南之君不言不语,甚至都不会看她一眼,周身生人毋近的气场,让凌俐如坐针毡。 好容易到了雒都逃离了南院长的势力范围,却看到刚下车的田正言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似乎和某人之间的谈话并不顺利。 果然,南之易转过身,对着她一脸痞痞的笑,言简意赅的一句:“粉妹,官司就拜托你了。” 她当时下意识摇着头,问了句“我可不可以不接”,却马上被南之易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最后还是田正言揉着眉心,毫不顾忌还在场的南之易,直言不讳地说:“凌小姐,走一步看一步吧,你知道你面前这个二货,脑袋有些不对劲,对钱没概念,还以为欠两亿和欠邻居两头蒜一般。你要不接他的官司,他能横到自己一个人上庭。” 南之君知道这样的结果,面色变了变,却也没有多说什么,看起来仿佛对自己弟弟的德行一清二楚。 只是在临走前,他目光灼灼,对着她正色道:“小易的事很重要,未来几个月麻烦你推掉其他所有工作集中精力只管这个案子。如果有事做不了决定,就找正言吧。” 说完,微微一声叹息,转身离去。 正月初一一大早,除夕守岁的人都在睡着回笼觉,脑袋上刻着大写加粗“懵逼”二字的凌俐,战战兢兢坐在某公寓1802的书房里,翻看着堆得如小山高的一摞资料。 这些资料,都是关于知识产权侵权责任的一些案例,涉及到各个领域多个方面,侵权的方式五花八门不说,那一串串拗口的专业术语和赔偿金计算方式,看得她头皮发麻灵魂灼烧,直想打开窗户从十八楼跳下去。 而田正言也没闲着,抱着厚厚的一摞卷宗,在满眼粉红的客厅里阅着卷,除了手指微动翻动书页的细微动作,他已经一动不动坐了一早上。 那天夜里从南溪回来,凌俐就被田正言拎着领子开始工作,什么除夕什么春节的,田大牛说了,紧要关头过什么节,还是拯救被人坑的蠢货比较重要。 所以,这两天她除了睡觉时候能回家,其他时候都似上足了发条的小跳蛙,仗着力气大抱着一堆堆资料法院公寓两头跑,忙着复印忙着查找案例还忙着学习。 反正,田正言叫干什么,她就干什么。 不管山崎公司起诉南之易是单纯想要巨额赔偿,还是想搅浑了水达成更深层次一石二鸟的目的,总而言之,他们选择了向阜南高院起诉,选择了南之易的主场,让凌俐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司法服务。 有南之君的这层关系在,法官对他们大开方便之门,不但在除夕当日到法院等待他们取材料,还主动说起春节假期后马上安排证据交换的事,虽然说不上“热情洋溢”四个字,却着实让凌俐感受了一把如沐春风。 看着她受宠若惊脚底下都有些虚浮的模样,田正言冷着声音提醒:“不要因为法官态度好就松懈,因为他们兄弟俩的特殊关系在,我们反而更要注意和法官的接触,不能给人把柄。不仅不能在法院之外的地方会面,每一次和法官通电话的内容时间,都最好记录下来,如果有条件,最好进行录音。” 他审慎的态度让凌俐一下子清醒过来,也终于意识到,面前这座大山,她刚刚到山脚下,别说爬了,连它的真面目还没见过,这一下子掉以轻心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实在很危险。 田正言看完材料,又叫出书房里被他勒令狂补基本功的凌俐,让她也好好熟悉一下案情。 又花掉三个小时,从一大堆材料里抬起头,凌俐揉着有些酸疼的眼睛,一不小心却把隐形眼镜揉得移了位。 眼皮被硌得生疼,眼睛不由自主一阵乱眨,好容易弄回来原位,却已经是眼泪汪汪。 抬头看见田正言坐在她的对面,皱着眉头紧抿着唇,似乎很不满意她刚才的愚蠢行为。 凌俐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不自然地笑了笑,心如擂鼓,讪讪一句:“田老师,我看完材料了。” 田正言也不说话,站起身来走进厨房,端出来三菜一汤和碗筷,看着还傻愣愣的凌俐,说:“你是海蛞蝓吗?” 听到南之易的固定句式从田正言嘴里蹦出来,凌俐更加呆傻了几分,不由自主答着:“啊?” 田正言抿起嘴角:“我看你这么久都不觉得饿,还以为你能光合作用自给自足不用吃饭呢。” 之前看材料看得焦头烂额,这会儿被他一提醒,再加上饭菜扑鼻的香,凌俐才觉得饿到前胸贴后背,也不矫情,和田正言面对面坐下,吃起这顿迟来的午餐。 也不知道是太饿,还是田正言厨艺真的好,凌俐这一顿,竟然吃下三碗米饭,外加一大钵番茄牛尾汤。 等吃完放下筷子,她后知后觉发觉自己仿佛吃得太多,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却忽然惊觉过来怎么只剩他们两个,南之易不见了踪影。 要说南之易生活作息时间不规律,可吃饭的点掐得比谁都准,尤其是隔着两道门都能听到1802的锅碗瓢盆响,那耳朵比米粒和古丽还灵。 她忙问:“南老师呢?怎么吃饭都看不到他?” 田正言差点笑喷:“南之易说你反射弧长过欧亚大陆线,果然不错,你现在才发现他不在啊?” 看凌俐讪讪笑着说不出话,又对她说:“他今天被拖回家里教训去了,这小子惹起祸来也算惊天动地,不晓得会不会被他爹执行家法。” “哦。”凌俐闷闷地答道,又有些担心起来:“这么大的人了,他爸爸不可能还会打他吧?” 看着她忧心忡忡的神色,田正言一时兴起,嘴里胡诌着:“打,怎么不打。遇上这么个不省心的儿子,南叔叔从小到大鸡毛掸子怕都抽断过十几二十根了吧!反正他回一趟家就会鼻青脸肿一次,所以春节都有家不敢回。” 凌俐信以为真,闷着头低声说了句:“这个时候他需要的是支持,怎么还能苛责他?” 她认真的表情让田正言忍不住笑出声来,因为好友陷入讼争憋闷心情倒是散了些。 仿佛眼前这个,又是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生物,不会察言观色,不大会保护自己,倒是和某人气场相合。 只不过,就靠这样一个心思简单小菜鸟,在他不能亲自上庭的情况下,要担起这样一个两亿的案子,他不是没有担心过的。 好在,这案子不算难,甚至可以算简单。 想到这里,他赶紧收拢发散的思维,缓缓问凌俐:“既然看完材料了,那你有没有个大致的印象?如果已经清楚,先说一遍案情,我看你说的在不在点子上。” 第八十九章 初探 一提到正事,凌俐不由自主挺直背脊,在脑海中默默捋了捋案件脉络,开始认真回答。 案情其实也算简单,就像南之君那天说的那些。 位于海东省的山崎种业公司,三年前和位于琼海省的华易高科公司签订了一份合同,由华易高科提供“品优千号”的稻种转让给山崎种业,由山崎种业繁育推广。 之后,因为市场策略得当,“品优千号”推广得很顺利,在两湖、岳西省,种植面积达到了两万公顷,也给山崎种业带来了巨额的利润。 这三个省,在地理位置上正好处于不南不北的位置,南北种业的沟壑不那么明显,大家都各有市场。 前两年,并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到了去年,“品优千号”大规模减产、绝产,上万户农民受到影响,反应很大,甚至出现了极端的事件,导致出售种子的山崎种业分公司被砸,冲突中还有人员受伤。 再之后,为安抚受减产影响的农民情绪,山崎种业当时一共赔偿给农民接近五千万。 对于这样一个事件为什么会和南之易联系起来,则要从当初提供种植的华易高科说起。 当时一听这公司名字,凌俐就知道,多半这个“易”字,和南之易有关。案卷材料也证实了这一点。这个公司,是五年前南之易入股过的。 只不过,南之易是靠技术入股,后来一个人撑起一个科研团队,负责研究培育新稻种,而当时主要的工作,就是改良“品优千号”。 “品优千号”的培育过程,在交到南之易手里之前,实际上已经培育了十年之久,辗转流转到华易高科手上。这是国内很少见的粳籼杂交稻种,产量高、口感好,有着广大前景,技术却不成熟,南之易当时攻坚的,主要就是“品优千号”高温下结籽不好的问题。 南之易加入团队的时间倒是不长,可那短短一年的时间,稻种质量有了很大提高,之后成功通过国家审批上市。再之后,稻种转让给了山崎种业。 三年前,将种子转让给山崎种业以后,华易高科公司就停止了经营,另外两位股东,一位因病去世,一位移居海外。 所以,当“品优千号”绝产问题暴露出来的时候,山崎种业找上了国内能找到的、这好大一个活靶子的南之易。 说到这里,凌俐皱了皱眉:“可我觉得事态没那么严重,退一万步说,就算南老师是股东应该承担责任,可他只就出资额承担有限连带责任,不可能要赔到两亿。山崎种业看不到这一点吗?” 山崎种业的诉请里,除了赔偿给绝收农民的五千多万以外,还算上了名誉损失一亿五千万,其中累计了十多项名誉受损造成的经济损失,大头是公司因为受到绝产风波造成的股价下跌。 姑且不说这个股价下跌能不能计入名誉损失,就算是法官脑子进水全部给计入赔偿金额,可是,华易高科不复存在,鞭尸都鞭不到,而南之易只是华易高科的股东之一,他仅就自己的出资额承担责任。 南之易当时以技术入股,占一千万注册资本的百分之三十,所以,他最多只用赔三百万。 这就是最让凌俐想不通的地方。 不管做什么事都要讲个成本问题,这全赢也就拿得到三百万的官司,先不说硬生生把标的额提到两亿的律师费得交多少了,光是立案时候就要预交一百来万诉讼费,还得劳心劳力跑到南边来打官司,付出和收获,完全不成比例啊! 山崎种业才是脑袋进水了吧? 田正言看了凌俐一眼,并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只淡淡问道:“基本案情就是这样,那么对于证据,你有什么看法?” 凌俐有些抓瞎起来。 对方在起诉时候提供的证据其实相当少,无非就是一些程序性文件,除了起诉状以外,就是什么公司注册登记信息、授权委托书、公司章程、法人代表身份证复印件什么的。 对方的证据里还有华易高科的公司章程,哪怕这个材料,她都是一个字一个字掰开看过的。 这一堆东西,除了能见识见识所谓的上市公司法人代表被身份证复印件坑成烧糊了的卷子一般的形象,没有其他有用的信息。 她只好老老实实摇头:“我实在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反正,从表面上看,她过目的这些材料都很正常,也几乎没有价值。至于有没有她看不出来的暗涌隐藏在这一堆文书里,凌俐不得而知。 所以,说完之前那句话,她就乖顺地低下头,等着田正言的批评指证。 要说人跟人的差距,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田正言和祝锦川不一样,他不是专门搞知识产权的,从凌俐偷偷在网上搜索的他的个人资料,田正言这些年发表的论文写的专著,涉及海事海商法、经济法学的居多。 而据他自己说,以前当律师时候代理的案子,以海商合同纠纷居多,什么共同海损海难救援,属于凌俐一听就懵圈、司考时候也是强行记忆过目就忘的类别。 要说知识产权案子,这竟然是他头一件,还是被赶鸭子上架一点都没有准备的类型,甚至都不如凌俐至少有过一件植物新品种案子的代理经验。 凌俐本来厚颜无耻地认为大家同一起点,可田大牛法学基本功扎实触类旁通,看起案例来一目十行过目成诵,同一个案例她还没看到“本院审理查明”,人家已经看到“诉讼费由xxx承担”。 然后就会马上提几个问题,问到凌俐哑口无言羞愧难当,恨不得能有乌龟的特异功能把头藏到肚子里去,免得丢人现眼。 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看法应该很浅显。 田正言竟然也是满脸的轻松:“确实没什么有用的信息,你的判断很正确。两亿是个噱头罢了,南之易就算输到姥姥家,也只用赔出资额的三百万而已。” “诶?”没想到自己全中,凌俐倒彻底呆住了。 “要换其他人也许就没这场事,可惜他是南之易,树大招风的道理行之四海皆通,能把他拉进来扯人眼球转移视线,自然是上上之选。”田正言补充道。 凌俐都还没来得及高兴自己的思路被大神认可,就又晕头转向起来。 转移视线?这是嘛意思? 看她一时半会没办法自己回过神,田正言只好耐心地解释起来:“华易高科已经不存在,三个股东一死一移民,就剩南之易还能抓住。恰巧山崎种业的市场在北边,也不害怕南之易这个搞籼稻的,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能告一个是一个。就算告不倒,能借着诉讼转移一下公司股东们的焦点,也让当初决定引进品优千号的人,松上一口气。明白了没?” “嗯。”虽然还是一知半解,凌俐也赶快点头,免得自己太笨惹到田正言暴走。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不说话时候温文尔雅,骂起人来真是三寸不烂之舌,满嘴歪理的南之易也时不时败下阵来。 只不过在她看来,还是无法理解这无论是输是赢都注定亏本的官司,为什么就能打得起来? 她因为心里有疑惑也不敢多说,田正言则陷入沉思的模样,一时之间房间里静悄悄的,有些冷场。 田正言微眯着眼想了一会,终于决定:“这个案子目前有用的信息不多,对方目前连代理律师的联系方式都没留一个,恐怕也是准备不多。所以,我们对案情的研究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 听到这话,凌俐有些振奋。 不用研究案子,是不是代表,她可以从这一堆大部头里解放出来缓缓气了? 还没容她想明白,田正言一句话将她打入地狱:“接下来,就是关于代理知识产权案件系统化的训练,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恐怕得加加班了。” ———— 清晨,一缕缕稀薄的阳光,透过深灰色窗帘的缝隙照进屋里,晨间微冷的风从客厅窗户一角卷进来,掀动了那贝壳做的一串风铃,悦耳的响动丝丝绕绕钻进凌俐的耳朵里。 她还有些朦胧的睡意,只觉得这声音忽远忽近的,有些恼人。 早就知道能和南之易成为朋友的田正言,必然不是好相与的,可也没想到这么离谱。 他口里的加加班,就是一天只留八小时给她睡觉的意思。 这些日子,凌俐被田大牛抓着,每天都是深夜才回家,疲倦到刷着牙都能睡着,实在乏得很,哪怕当年一边工作一边准备司法考试的日子,也没这么高强度地学习过。 好容易休息休息,不睡个自然醒,怎么够本? 卷着被子翻了个身,凌俐还想继续睡下去,却忽然觉得身子下沉,接着一阵震荡,几秒后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翻滚到了床下。 虽然裹着被子一点也没摔疼,可这下子让凌俐彻底清醒过来。 抓起床头柜上的手表看了看,已经是上午十点,马上翻身起来穿衣洗漱,一切收拾停当以后,凌俐抓起包,匆匆忙忙出门办事。 因为春节前被抢了包,什么都没了,这一上午,她抓紧时间补办了电话卡银行卡。之后,到了市中心的通讯城,无视数个低声跟她说着“要不要手机”的神秘人,径直到某国产手机柜台,买了个新手机。 一切办理妥当,凌俐苦着脸看着手里白色的手机,很有些肉疼。 营业厅的工作人员说了,临时身份证不能参加任何充话费返手机的活动,所以,她只能买个裸机,什么优惠都享受不到,非常不划算。 噫,要不怎么说把“两抢一盗”等严重威胁人民群众安全感的犯罪列为重点打击对象是对的,有摩托车却不好好干摩的师傅这份有前途的职业走上共同富裕的康庄大道,抢什么包呢! 将补办的手机卡放进手机里,摁着电源顺利地开了机,紧接着,一阵阵“滴滴笃”接收到短信的默认声音飘了出来。 第九十章 风色 开机以后差不多一分钟,凌俐眼睁睁看着短信选项后的数字跳到“177”才停下来,嘴角一抽。 卧槽过个春节这么多信息啊,不用想,肯定是一群懒人群发的毫无诚意剪贴复制来的春节祝福短信。 她点开一看,果然,第一条就是“鸡年第一天,一心一意送你祝福……” 一条条翻着,又一条条删着,最后删得她心烦意乱起来,干脆直接按了全选,通通清空。 看着空空如也的短信收件箱,有强迫症的某人终于心情愉快,在街边吃了碗小面,慢悠悠走回家。 正月初六了,她才算正式过上了梦想中睡到自然醒、什么都不用干只管瘫着的日子。 万恶的学习委员田大牛说了,虽然她资质有限很配不上她与“伶俐”谐音的名字,不过鉴于她态度端正学习认真,又因为春节期间法院不开门做生意,姑且放她两天假,等年后法官上了班再动真格的。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南之易这个正主不在,好多工作没他的配合无法进行。 田正言说,南之易自从初一那天被南家父母揪着耳朵押回了家,之后被关了禁闭出不了门,每天还要背家规,饶是凌俐因为官司的事焦头烂额,听到这个消息也笑得直捶桌。 这么大的人了,平时对着学生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对着她横眉冷眼花式嘲讽的,却能被父母管成这样,也真是恶有恶报。 她一时好奇,还跟田正言打听了下南之易家里到底是什么情况,为什么过春节他都不想回家,还有总是像逆反期少年一般跟南之君对着干,到底是为了什么? 结果,田正言当场脸色就沉下来让她不要过问,事后还再三叮嘱她,如果她不想干这个案子,那马上去问南之易她好奇的问题,保准他立马撤回委托割袍断义以后再也不和她来往。 难得八卦一把却碰了钉子,凌俐被田正言的黑脸一吓,也赶快把这一时兴起的念头抛到了爪哇国。 从市中心步行回家,她走了整整两个小时,一边走着一边回想这些天脑袋里被强行塞进去的内容,也顺带消化了肚子里的食物。 当她快要到家的时候,路边一辆有些眼熟的车进入她的视线。 再一看那车牌,更是有些熟悉。 她几秒后反应过来是谁的车,刚想要转身躲开,却被迎面而来祝锦川抓了个正着。 凌俐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她刚接下的两亿赔偿案,把她砸得晕头转向,这些天都有些云里雾里的,再加上田正言盯得紧,凌俐根本没有空闲回想之前的案子和之后辞职的打算。 当然,也就没有时间做准备,直面给她带来过一系列糟糕情绪的祝锦川。 陡然遇见,她很想装不认识低着头躲过去的,可是祝锦川已经看到了她,一副心情不错的模样。 暗叹了口气,她不得不说了声:“祝主任好。” 顿了顿,又觉得自己这句实在太干巴巴,连寒暄都没点诚意的模样,只得又添了句:“您是来给哪位长辈拜年的吧?” 祝锦川却轻轻摇头否定了她的猜想。 接着声音和缓:“我是来看你回家没有的。凌俐,你这些天去了哪里?” 他这一开口就让凌俐接不下去话。 虽然早就想通,可这猝不及防直接面对祝锦川,还是这样一副温润的模样,凌俐还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连抬眼正视他的勇气都没有。 她沉默了几秒,终于回答:“跟朋友去玩了,谢谢您的关心,我先回家了。” 说完,低下了头,微侧着身体想要绕开他,却不料在错身而过的一瞬间,被他拉住左手臂弯。 这意料之外的接触,让她心跳微微加快了些,马上又因为被拽住的位置有些发疼而冷静下来。 凌俐皱着眉看向他的手:“祝主任,还有什么事吗?您能先放开我吗?” 他却并没有放开,只声音轻缓地说:“我这些天很后悔,只想跟你真心实意说一声对不起。你电话不通又不在家,找不到你我很是担心。” 祝锦川找过她? 凌俐愣了愣,忽然想起刚才删信息的时候,通知信息里仿佛有个某电话在春节期间拨打过数十次的记录,当时她没在意,不过现在想起来,那一串十一位的数字,仿佛确实是祝锦川的号码。 她一低头,发觉他还拉着自己的手臂,有些着急,耳朵都开始发热,忙不迭说:“好了我知道了,不过,请您先放开我的手臂,行吗?” 祝锦川仿佛没听到她的请求一般,看似不经意,手上的力道却又加重了几分。 他说着:“二妹,我不想说我有苦衷只能利用你的之类的话,错了就是错了,请给我机会弥补,好吗?” 听着他语气诚挚地道着歉,可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凌俐心里一阵懊恼。 虽然路上行人不多,可在左邻右舍眼皮子底下跟个男人拉拉扯扯的,一旦被谁听到看到,还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子。 眼看着几个路过的行人目光异样,凌俐更加着急,手扭来扭去好几次也没能挣脱,一时情急想要掰开他的手,却还是无果。 没想到,祝锦川瘦是瘦,可完全不是南之易那个她随便一甩就人仰马翻的弱鸡能比的,她掰了半天不过让他放松两根手指而已。 凌俐被逼得没办法,只能反复重复着:“你放开!” 只是这本该气势汹汹的话,在她有些气恼又无可奈何的情绪下变了味,倒是带了些小孩子玩游戏玩不赢大人时候恼羞成怒的语气。 祝锦川一愣,只觉得那细细柔柔的声音从耳朵眼一直钻到心底,心口被熏风拂过一般,不由自主勾起嘴角:“好。” 说完,松开手臂,退后一步,跟她拉开距离。 等她窘迫稍去,抬眼看了看祝锦川平静无波的表情,又瞥见他手指上自己刚刚挠的指甲印,一时间又是气恼又是心虚又是理亏,百感交集,只好尴尬地沉默着。 倒是祝锦川先开口:“春节之前你说的要辞职,我当你是一时气话,好不好?” 她咬着嘴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眼见着祝锦川仿佛又要逼近,想起刚才好容易才挣脱的钳制,之前要辞职的坚定决心顿时土崩瓦解,匆匆答道:“……好。” 祝锦川抿唇一笑:“那给你放假放到正月十五呢?多休息些日子可以吗?” 凌俐只好又点点头:“……好。” 这连续两个好,让他眉间微微皱起的丘壑终于散开,抬起头拍了拍她的头,简单一个字:“乖。” 凌俐错愕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笑得温润平和的脸。 最近大家怎么都把她当成狗狗一般,南之易拍她,祝锦川也来凑热闹? 凌俐抱紧背包,眼里难以掩饰的一片惊慌,嘴唇都咬得发白。 发觉自己无法迅速处理好汹涌而来的复杂情绪,又怕下一步自控力崩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她干脆转过身,飞也似地逃向小楼的方向。 抬眸看着落荒而逃的纤弱背影,祝锦川的眼里染上些微的笑意。 深紫色红色这样炸眼的颜色,出乎意料地适合她,不但显得皮肤白皙细腻,大衣那裙子一样的下摆也格外绰约。虽然依旧单薄缺乏成熟的风韵,却比以往古板正经的打扮顺眼得多 不经意间,当年那小野丫头,也已经长成大人了啊。 而那快到腰间的浓密长发,随着她奔跑的动作上下起伏,被阳光映照出黑亮莹润的光彩,仿佛连她奔跑时带起来的风,都染上了一层炫目的颜色。 看着凌俐的背影消失在楼梯间,祝锦川忍不住勾起嘴角轻笑起来。这样生动的模样,何曾出现在凌俐身上过?倒是和他脑海里那个清丽又决绝的倩影,渐渐重合起来。 他思绪微微下沉,马上又恢复平静。 前几日因为电话打不通害怕她出事的煎熬,实在是有些折磨人,生怕这傻丫头一时间想不开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那他就真成了罪人。 后来倒是从张叔那里知道她是回了南溪,祝锦川暂时心安下来,却还是忍不住每天下午时分来到这里等待,想要亲自确认她安然无恙。 终于等到她回来,看到她身影那一瞬间,终于彻底松了口气,悬在心口好久的大石头落了地。 对凌俐当时的态度,他不是没有过后悔和不忍心,可如果有机会时光倒流让他再选一次,他恐怕还是会继续之前的选择。 她太过谨慎的性格和不是那么好的资质,确实不适合做律师这行,可她既然选了又不主动放弃,那么有些瓶颈只能靠她自己的力量去突破,旁人给她再多的帮助,也终究是无用功。 而这一次隐藏在案件背后的利用,是磨难,更是机会,可以帮助她认清自己到底在追寻着的,是旁人忽如其来的关心,还是自我价值的实现。 就像毛毛虫变成蝴蝶的过程一样,破茧时候的痛苦和挣扎也是让它翅膀变得坚强为展翅飞翔的准备,如果这时候贸贸然的出手相助,只会让翅膀不够有力,逐渐被自然淘汰很快死亡。 成长从来就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所以,在张叔把凌俐托付给他的这一年多时间,他才会一次次忍住想要出手帮她的冲动,任凭这小菜鸟在自我否定中徘徊和挣扎,在一次次失败中反复被锤炼。 好在,这最大的一次挫折过去,她也并没有把他看做仇人一样,那眸子里光华流转,还闪烁着几分心虚,和开庭后了无生趣的模样比起来,显然是已经醒转过来。 再看看手上被她掰过的手指,还留着深红泛紫的痕迹,甚至有地方还有些脱皮,像一个个细小的月牙。 祝锦川甩了甩手,自言自语一句:“这丫头,还是这样凶啊。” 之后释然一笑,默默立在原地看着小楼的某一扇窗户,几秒后,拉开车门发动引擎,沿着逶迤的巷子离去。 第九十一章 画皮 第九十一章画皮 市中心某栋大楼的呈达律师事务所,祝锦川拿着眼前的一份资料,垂眸看了十来分钟,忽然鼻尖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坐在他对面的二十七八的年轻人勾起嘴角笑了笑:“祝主任,您短短半小时打了三个喷嚏了吧,莫不是佳人有约,我耽搁您约会了?” 祝锦川头也不抬,淡淡的一句:“大概感冒了。” 他疏离的语气和视而不见的眼神让对面的人有些尴尬,忙端起茶杯掩饰着被人不放在眼里的无奈。 办公室里寂静无声,又是几分钟过去了,那人有些沉不住气,再次开口:“祝主任,关于我们王教授的提议,您也考虑好些天了,还请给我们一个具体的答复。” 听到对方终于按捺不住进入正题,祝锦川微不可闻地一笑,甩开那几张纸,说:“我很好奇你老师是怎么想的,明明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偏要闹大,还偏要往阜南来。在南之君地盘上找他弟弟麻烦,你们可真会玩。” 那年轻人对他话里话外的嘲讽不以为意,自觉意味深长地一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乃大勇也。况且,黄雀捕蝉螳螂在后,不到最后,谁知道身为地头蛇,是好处还是坏处?” 祝锦川却摇摇头,直言不讳:“这里面的歪歪道道我不想了解也没兴趣了解,秦律师你的说服力仿佛也不太够。如果想要有进一步的合作,麻烦让你老板自己来。” 说完,深深看了面前的壮汉几眼,毫不掩饰轻视的目光。 这个从帝都来的秦贝贝,五大三粗的长相,偏偏起了个小女生一般乖巧的名字,实在是货不对版让人发笑。秦贝贝也不是蠢人,知道自己不被祝锦川放在眼里,脸色沉了沉,说道:“祝主任,老师还在英国,下个月才能回来,到时候恐怕时间来不及。” 顿了顿,他又说:“他让我转告您,如果您答应出庭,无论是输是赢,都有这个数字的报酬。” 说完,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支票推给祝锦川,那一串零让祝锦川有些意外,抬起头:“你们还真是下足血本,可是,我哪怕在雒都这个小小的地方都算不上有话语权的人,哪里值得你们这样看重?” 秦贝贝很满意支票上的数字让祝锦川的态度有所变化,面色稍霁:“他老人家说过,当年在帝都一面之缘,他就觉得您很有魄力。后来您从刑事辩护转向知识产权,短短五年跻身顶尖行列,前途不可限量。还有,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您这个朋友,他交定了。” 听他仿佛话里有话,祝锦川冷下了脸:“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贝贝自以为高深莫测的一笑,缓缓说着:“听说余文忠最近庆州雒都两地跑,我老板知道您不大喜欢他,也许在让他吃瘪这件事上,还有进一步合作的可能。” 祝锦川好半晌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站起身来端起茶:“我考虑一下。” 看他已经是一副端茶送客的表情,秦贝贝脸色有几分难看,却又没胆子当场发飙放狠话,只说了句“请尽快给我们答复”后,悻悻然离开。 姓秦的小子走了,祝锦川看着桌面的案情概要,回想起那张支票上龙飞凤舞的一串数字,沉思起来。 坊间传闻,南之易是个性情古怪的人,喜怒无常从不按常理出牌,不管多重要的场合,经常一言不合拿起脚就走人,从来不给人留面子。 那个圈子里,有人恨他有人崇拜他也有人心心念念想要搞臭他,然而从他到了阜南大学五年,生物学院领军人物的地位,是越来越稳固了。 这是个非常现实的世界,你有碾压其他人的本事,哪怕你脾气再差也会被人标榜为有性格,还要哭着喊着赶着上去找虐。 不过,这位难得一见的植物学天才是南之君的亲弟弟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 以前的官司他曾想要请南之易出庭,一方面是因为他得天独厚杂交水稻第一人郭老关门弟子这一身份,江湖地位碾压其他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和南之君的关系。 本来想要趁着打官司拉近彼此的关系,结果这学术狂人油盐不进,面都不露连放他两次鸽子。 虽然对方给的简单材料里看不出端倪,可是祝锦川可以想象,胆敢在阜南地界算计南之易,必定是有备而来。 再想想南之易在一年前忽然不再做任何和水稻有关的项目,转而投入水果、蔬菜领域的时候,仿佛这背后,也藏着满满的故事。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可也藏着巨大的风险。南之易不食人间烟火不错,南之君却不好惹。 一旦他打算做的事被人拆穿,那等于跟整个阜南学界杠上,甚至有风险跟司法界杠上,代价不可谓不大。 在阜南地界上搞这样一出大戏,听起来很有诱惑力很有挑战性,而且整个过程不用太费心,只用配合山崎种业那方演演戏、混淆下试听,以及做一些幕后调查的工作,就能得到七位数的报酬。 这样轻松愉快的钱送上门,哪有理由拒绝? 可是,巨大的机会必定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如果贸贸然接下来,这案子后面那些看不见的暗涌,一个不小心就会吞噬他。 但如果有机会给那人迎头痛击,杀杀他的锐气,这仿佛,也是很不错的选择? 祝锦川思量着得失和后果,一面假设着会遇到的情况,一面想着对策,很有些摩拳擦掌的感觉。 在办公室里好一阵思忖,眼看六点了,祝锦川简单收拾了桌面,锁门下班。 等走出房门,他看到离自己办公室最近的那个格子间里,回想起那里原本总是坐着个人等着他吩咐,他不下班她也不会走,现在空空如也。 春节长假已经结束三天,可凌俐还不见踪影。 微微叹了口气,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虽然单方面说了让她正月十五以后再来,可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案子,以她的自律,必定是法定长假结束以后就会上班。 祝锦川开始思量,最近所里新接的案子,有哪些是凌俐会感兴趣也适合她练手的。 刚给了她一大棒子,接下来,自然应该是颗甜枣了。要不,这看起来倔其实很容易钻牛角尖的小野丫头,再多两次打击,怕是要拔腿就跑了。 ———— 易晓璇端坐在长桌前,目不斜视看着对面的田正言,嘴角是恰到好处的弧度,笑得端庄又自然。 凌俐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她。 前天承办法官电话打到她手机上,说山崎种业有意谈一谈和解的事,时间就在今天。 和凌俐想象中上市公司大概有一个律师团操心两亿诉讼的场景不同,他们按约而来,一进法院的调解室,就看到孤零零的一个易晓璇。 当时她站起身来主动朝田正言伸出手:“田老师,好久不见。” 握手后,田正言端详了她很久,有些狐疑地问:“是你?” 易晓璇微笑着点头,凌俐则被这两人打哑谜一样的寒暄方式弄得一头雾水。 交谈中,凌俐知道易晓璇现在在一个有名的大型外资所,这所在国内各大城市都有驻点,且非精英不收,以凌俐当初的履历,是连投简历的勇气都没有的。 仿佛感受到凌俐有些好奇的目光,易晓璇微微一侧眸,和她的视线对上,冲着她友好地笑了笑。 “山崎种业的诉讼代理人是你?”田正言微侧着头问易晓璇。 “是的,田老师。”易晓璇回答,之后拿起一张a4纸递到他面前:“这是我的授权委托书。” 田正言垂眸看了看委托书,伸手指了指代理权限的地方,声音里有些疑惑:“一般授权?” 易晓璇继续点着头,声音很是恭谨:“对,一般授权。” “所以,山崎种业是耍我们来了?一般授权的律师来谈和解,明摆着浪费时间。”田正言声音冷下来,刚才的一丝客气疏离的笑也收敛起来,满面厉色。 小跟班凌俐也跟着装模作样地严肃起来。 一般授权的律师,只能代理当事人行使其一般民事诉讼权利的代理,比如起诉、应诉、申请保全、回避等等,可以处理的事当事人的程序性权利。 而特别授权的律师,除享有一般授权代理诉讼权利外,还可行使代为和解、上诉等涉及当事人实体利益的诉讼权利。 也就是说,易晓璇拿着山崎种业的一般授权,却跑来跟他们谈特别授权律师才能涉及的和解,非常没诚意。 听到田正言的质疑,易晓璇仍旧保持着微笑的表情,丝毫没有尴尬或者心虚。 沉默了几秒,她又拿起一叠资料递给田正言:“田老师,这是山崎种业关于和解的条件。今天我就是个传话筒而已,让双方充分对话。” 她这放低姿态又不卑不亢的模样,倒让田正言无话可说,也让凌俐瞬间有些敬佩。 当律师就该这个样,被业内大牛声色俱厉地一顿敲打也面不改色,哪里像她,经常心虚到自己就破功,难怪被对方步步紧逼,到最后连底线都守不住。 田正言接过易晓璇手里的东西,略看了看就甩在桌面上,声音里毫不掩饰的不悦:“让南之易登报道歉承认他的失误造成山崎种业的损失?还要他承诺永远不涉足转基因研究?这么天才的条件谁想的?” 第九十二章 旧恨 第九十二章旧恨 “我已经说了,我就是个传话筒而已,您何必生气?”易晓璇眨着眼,一脸无辜的模样。 不过,她极其聪明地继续拿一般授权当挡箭牌,巧妙地躲开田正言的质疑。 “那我就直截了当告诉你,这个条件,我们不可能答应。”田正言说,“两亿的噱头吓吓外行人还可以,有公司这个壳子在,南之易就算扔三百万到水里,也不可能接受这样苛刻的条件。” 像是知道这个结果一般,易晓璇丝毫没有意外,依旧微笑着去拿田正言扔在桌上的材料。 而田正言则趁着易晓璇的注意力有些分散,朝着凌俐使了个眼神。 凌俐马上会意,按照之前讲好的提出之前她本次调解中唯一该问的一个问题:“山崎种业赢下的标的,怕是不够付你律师费的。” 易晓璇轻声一笑,低这头回答了一句:“那也未必的。” 听闻这句,田正言眼里精光一闪,略有些出神。 易晓璇从桌面上拿回田正言丢回的材料,忽然微侧着头笑问:“我是一般授权,那么,田老师您是拿到了南教授的什么授权,可以代替南教授回绝我方的条件?” 接着又是恍然大悟一般:“田老师,我记得您的爱人是法官身份,按理说,您不能在阜南接案子的。” 凌俐一个激灵,马上寒毛都立了起来,心虚得不行。 田正言刚才理直气壮地质疑易晓璇没有特别授权,却丝毫不顾自己连授权都没有就跑来谈判这回事。 南之易被南家家长提拎回帝都去了,没有他的签名,他俩手里自然是什么授权都没有的。 还有,因为最高法院的任职回避,法官的配偶、子女等近亲属,是不能在法官任职辖区内从事律师职业的。这个问题南之君早就提出来过,这时候也被对方抓了出来。 没想到她会来这出,田正言倒是乐了,坐直身体环抱双臂:“何必浪费时间?你的委托人不会不知道我和南之易是什么关系,不管这案子是谁出庭,背后站着的人里,必然有我。”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而且,你们既然选择了阜南,也必然知道,南之易背后还站着谁。山崎种业远在天边,可你是要在阜南混饭吃的,就真的不怕?” 易晓璇面色一变,马上又镇静如初:“田老师,我就案论案而已,您又何必抬些大人物来打压我?” 田正言嘴角扬起轻微的弧度:“既然不想被打压,不如我们提一个管辖权异议,把这案子指到别的地方去?你说,是指到庆州高院合适,还是直接上最高法院第五巡回法庭见面?这样一审终审大家都好办,免得有人借机炒作无事生非。” 说完这段,田正言转头望向凌俐:“等你拿到特别授权,马上提个管辖权异议,阜南高院院长是我方当事人的亲哥哥,该院所有法官都理应回避,不适合审理此案。为公平起见,请求最高法院指令其他高院审理。” 刚才还能保持面色平静的易晓璇,听到这话却明显地黑了脸,拿着那叠资料的手不由自主地轻轻一颤:“也不是这样说,我们相信法院是公正的,愿意让这个案子留在……” 田正言微一垂眸扫过她的手,没等她话说完,又勾起嘴角一笑:“你一个一般授权的,和我一个没有授权的,咱们今天说什么都白搭,还是下次吧。” 说完,他站起身来作势要走。 易晓璇显然没想到田正言一言不合就走人,愣了几秒后急急开口:“等等!” 田正言却像没有听到一般,走路带风几步就出了门。等到了门口,头也不回的一句:“凌俐,走吧!” 小跟班匆忙之中一个歉意的微笑递给易晓璇,抱着包低着头冲出调解室。 法院地下停车场,凌俐坐上田正言那辆黑色越野车的副驾,看着田正言紧锁的眉头有些不解:“田老师,怎么了?” “有些不对劲。”他手臂搭在方向盘上,食指轻敲着盘圈,声音有些沉郁:“提起公司制度和三百万,那小律师一点都不慌好像早就料到。你说起律师费,她笑得有点得意,怎么我一提起管辖权异议,她就慌了,这说明什么?” 凌俐一脸懵逼:“什么?” “说明我踩到了她的底线。”田正言回答,“山崎种业那方必定交代过,这案子一定要在阜南高院一审。” 凌俐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小声地问出口:“我也一直在疑惑,为什么会跑到阜南高院来。” 民事诉讼原则上是“原告就被告”,一般起诉应当到被告住所地人民法院。但是,因为侵权行为提起的诉讼,还可以由侵权行为地法院管辖的。 因此,在这个案件上,山崎种业除了向阜南高院起诉之外,还可以向发生绝收事件的两湖和岳西共三个省高院起诉的。 为什么偏偏选了阜南这个可能会受到地方保护主义的辖区法院起诉? 田正言像是没心情回答她的问题,眉头皱得更紧。 他拿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拿到耳边后不到一秒就又拿了下来,言简意赅两个字:“关机。” 凌俐顿时明白田正言这是想找南之易而未果。 田正言之*着手机语气沉沉:“也罢,有些问题电话里怕是说不清楚的。我飞一趟帝都,亲自问那傻蛋到底有什么把柄在对方手上。” 下午,在送田正言去机场的路上,田正言她交代了一下为什么忽然觉得案子有问题的原因。 首先,是关于南家的背景。 其实,哪怕迟钝如凌俐,也知道南之易的来历不会简单。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生活的困苦现实得让人喘不过气,不是看几句心灵鸡汤就能解决的。所以,穷人的孩子往往都过早地忙于生计,有人在磨砺中成长,更多的则是在苦难中迷失。 再把这句话倒过来看。 以南之易毫无生活常识、对钱没概念、大大咧咧什么都不管,不爱干净吃东西却挑剔得要命。能肆意生长成这副模样,他家里的条件必然不会差,这一身的臭毛病必然是被惯出来的 所以,当田正言说起南之易是“知二代”的时候,凌俐一点都不意外。 只不过,当她得知南之易的母亲是院士、父亲是973首席科学家的时候,还是狠狠吃了一惊。 她先的念头是,md,这一家子都是些什么怪胎啊…… 接着,她便想到南之易有个那么牛的老妈,有个貌似也很厉害的老爹,自己也是年纪轻轻就成了学术带头人,还有个仕途上顺风顺水的院长哥哥,属于可以在阜南学界和司法界横着走的人,怎么也有外省企业敢在他头上打主意? 这样一想,她倒是有些明白田正言的担心在哪里了。吃力不讨好的事没人会去做,既然做了,只怕对方有后招。 至于对方的代理律师易晓璇,田正言也做了一番介绍。 简而言之,这律师硕士研究生期间,导师是田正言的死对头。 有人说民法学术研究里最有意思的就是看学者们各种撕逼打脸层出不穷,往往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有时候比宫斗还厉害。 三年前,田正言正因为一个合同效力方面的问题和她导师掐得你死我活,易晓璇一头撞到了枪口上。 不知道是搏出位还是讨好自己导师,易晓璇不好好当她的小透明,非要在硕士论文里选择两个大牛当年争论不休的问题当题目。 按理说选什么题目都没关系,学术观点不同而已。阜南大学每年那么多硕士毕业,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在答辩时候经历地狱式的盘问。 可不巧的是,在分配毕业答辩的时候,她抽到了田正言所在的那组。 田正言根本不管她的正文写的是什么,直接从她论文里引用了台湾三十年前一本民法书上观点开始质疑:“这本书台湾早就绝版多年,我找了很久没找到,你在哪里找到的?能借我看看吗?” 易晓璇当场就傻掉,哼哼唧唧半天说不出来自己是在哪里看到过。 田正言其实早就知道,她这必然是转引别人论文里的脚注,却借着这个破绽一条条的脚注问下来,要求易晓璇说明在哪里看的书,是电子版还是实体版,或者是直接引注别人论文里已有的脚注,实际上根本没有看。 嗯,这样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小问题,偏偏田正言抓住不放,问得光明正大,还当场叫嚣着,他自己的学生写的论文,脚注是绝对经得起考验,不会这样马虎。 据说易晓璇被问到哭了出来,最后好好检讨了一番自己写论文的态度问题。 直到之后被命令大幅度修改论文后,易晓璇才算过了关,艰难地拿到学位。 而易晓璇的导师,在那之后也觉得颜面扫地,去了另一所大学任职。 基本上可以说是灰溜溜地走的。 是的,田大牛就是这么没风度,因为门派之争差点怼得人家一个小女孩拿不到学位,脑袋里更是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概念。 凌俐听得直咋舌,忍不住捡了句南之易的评语:“你们学文科的心可真脏!” 田正言一挑眉:“跟那呆子学舌来的吧?你们学理科的也不是什么好鸟,拿南之易来说,他赶尽杀绝断人后路的事也没少做。” 一副不以为耻反已为荣的嘴脸。 凌俐嘴角直抽,就从不要脸只顾自己高兴的做派来看,田正言和南之易这对好基友,倒是很有共同话题的。 想想吕潇潇提起当年为难过她的余文忠,七八年过去还咬牙切齿恨不得要活剥了他的模样,凌俐基本上能够推测出易晓璇的态度。 所以,易晓璇此来只怕是憋着一口气的,而山崎种业选她作为律师,显然是经过了一番考量的,有这样一层新仇旧恨在,山崎种业丝毫不怕易晓璇手下留情临时倒戈。 在选择律师的问题上都经过这样精心的考量,又怎么可能在诉讼请求上,出现标的两亿实际到手最多只有三百万那样大的纰漏? 上飞机上,田正言作了一番最后的总结:“你之前的疑问是对的,山崎种业不会做亏本生意。明知道有公司制度的有限责任还非要起诉,他们肯定有后招。” 第九十三章 破壳 第九十三章破壳 第二天一早,凌俐刚刚遛狗回来,在楼下的门厅里见到了风尘仆仆归来的田正言。 他大概是坐最早一班飞机回来的,眼底带着疲惫,眼下有些青黑,看到凌俐就微叹了一口气:“南之易这次,真是有大麻烦了。” 凌俐刚刚陪着狗狗跑了一通,有些喘不上气,好一阵子才有力气追问:“怎么回事?” 田正言沉默了几秒,肩膀微微下沉:“你不用看知识产权案例了,看公司法的吧。我们这次遇上的,是揭开公司法人面纱。” 第??章 两天后,面对着一堆华易高科的合同和账本,凌俐满脑袋的生无可恋。 早上不到七点,她就被田正言的电话叫醒。 匆匆忙忙赶过来,田正言说已经搞到了些原始资料,让她过来好好研究一下,之后就说自己熬了通宵回房间去补觉。 凌俐早饭都没吃,坐在客厅里看了这堆东西一上午,心里只有抓狂二字。 身为看验资报告都困难的她,没了田正言的指导,对上这样一堆天书,根本毫无头绪。 补完觉有兴趣当监工田正言端起茶几上的咖啡,只喝了一口便放下,微微蹙了蹙眉。 刚才冲好了咖啡,结果因为想事情错过了品尝的最佳时间,这时候已经有些发酸,口感很差。 “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新想法?”田正言进入正题。 这是到了检验她学习成果的时候了,虽然有些发憷害怕被骂,可凌俐还是老老实实回答:“没有。” 田正言像是早就料到一样,先是从那叠资料中抽出华易高科成立时候的协议,指着其中一行字,说:“你先看这里,约定的南之易以技术入股的出资额,是三百万。” 凌俐看了眼,那上面确实白纸黑字写着“乙方南之易以技术入股,占股30%……” 她不明白田正言翻这条款给她看有什么意义,难道是要确认南之易最多就对方损失赔偿三百万? 田正言看着小菜鸟还找不着北,摇了摇头,翻开那堆东西,从里面找出一张字迹很模糊的纸张,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凌俐盯着那张纸看了半天,有些不确定:“这是转账凭证?” “对,”田正言肯定了她的猜测,又对她看不清楚的转账内容进行补充:“上面显示华易高科转了三百万到南之易的账户。而且,这只是其中最大的一笔。这样的转账,前后加起来有七百来万。我查了银行流水,这些钱在南之易的账户上停留了大概一年时间,之后就被分成五万以下的小金额,被人从atm机上提走了现金。” “哦。”凌俐乖乖点头表示知道了,几秒后回过神,抬头对上田正言的视线。 又多出来七百万?莫非这笔款项有什么由头?如果加上南之易的出资三百万,是不是意味着输掉官司会赔一千万?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田正言又补充:“我找到了当年华易高科的财务,几经打听,得知当年这些款项大概是以借的名义打给南之易的,当年还有过欠条。” “这……”凌俐有些吃惊,接着瞪大眼睛反问:“是欠条,不是借条?” 得到田正言肯定的答复后,她有些兴奋地说起来:“就算南老师以借款的方式向华易高科拿了不少钱,可问题是华易高科已经注销,也没有人主张过这些欠款,而且如果经过查证真的是欠条而非借条,那诉讼时效只有两年。对方没有起诉没有追偿,南老师就不用还啊。” 一口气说完这段话,她眨巴眼睛看着田正言,很希望从对方口里听到赞同的话。 可惜,田正言是苦笑的表情:“欠条借条我难道会不知道区别?你想岔路子了。” 他叹了口气,接着缓缓跟凌俐说起之前他到帝都找南之易面谈案子的事。 南之易那时候还被关禁闭,被南家大家长勒令不能出房间门,田正言一晚上都呆在他画风清奇的狗窝里,忍着心底的烦躁,陪他一笔笔捋清在华易高科期间做过的事。 结果,南之易回忆起来的,全是什么时间段得到了什么样的实验数据,哪项实验成功了,稻种的哪些性状被保留了下来。 这些涉及到水稻的事项他记得相当清楚,有些甚至精确到了年月日,一项项碎碎念,念得田正言一个头两个大。 可要问他什么时候开过股东大会商议过哪些重要的事项,知不知道自己多了账户上面还多出七百万元,南之易则是一问摇头三不知。 田正言反复追问想得到些有用的信息,南之易烦得不行,最后抓着鸡窝头没好气地说:“就是因为老是什么财务什么管理的,我才不喜欢开公司。牟师兄说好了程序上的事都交给他处理,我只用提供空白签名就好,所以开会我都不参与的。” 田正言转述完这句话后,便看着凌俐沉默不语,仿佛要看看她什么时候才能反应过来一般。 这次倒没让他失望,凌俐很快惊愕抬头:“空白签名?这就是把柄!” “对,”田正言点着头,“所以,你看明白了吗?南二货被人盯上了,其最初目的,恐怕是要把他送进监狱。” “???”凌俐眼里显而易见的问号,看得田正言没了脾气。 眼见自己稍微转一个弯就又绕晕了小菜鸟,田正言只好耐心地解释:“你要知道,刑法里关于抽逃出资罪这个罪名,恰巧因为五年前公司法修改过一次,所以犯罪主体做了限缩。否则,光是这一条,就够南之易喝一壶的了。” 凌俐眼睛望天想了好几分钟,才终于捋清他说的南之易差点被追究抽逃出资罪的缘由。 抽逃出资罪,是指公司发起人、股东违反公司法的规定,在公司成立后又抽逃其出资,数额巨大、后果严重或者有其他严重情节的行为。 这可以说是专门为广大资本家准备的罪名,注册资本老老实实放在那里一分未动的企业,怕是凤毛麟角,所以要以这条罪名追究老板们的责任,几乎和偷税漏税或者虚假投标之类的,一抓一个准。 放到这个案子里来看,南之易虽然以技术入股,可是后来以借款名义划走了超过自己出资额的资金,怎么看也很有嫌疑。 而之前公司法的一次重大修改,将注册资本实缴登记制更改为认缴登记制。修改以后,除非经营范围特殊的行业还适用注册资本实缴登记制,其他都改为认缴登记。 也就是说,除了特殊的行业,其他公司可以只认缴,不出资,也不用年年都验资了,抽逃资金罪这一条可说专门为广大资本家准备的罪名的适用范围,也就更小了。 具体而言,原有刑事法律关于虚假注册资本罪,虚假出资、抽逃出资罪的适用范围及犯罪主体发生了变化,仅适用于采取募集方式设立的股份有限公司、商业银行、外资银行等等,普通公司的股东,不再受这条罪名的追溯。 她有些庆幸地拍了拍心口。还好人算不如天算,公司法的修改导致刑法上犯罪主体的限缩,让南之易逃过一劫。 不过,刑事责任固然逃脱了,民事责任却留了下来。” 想到这里,凌俐脸色发白:“这么说,南老师还是得还一千万?” 如果欠条被认定,南之易的责任就跑不掉了。 先不谈什么名誉损失其他损失,就山崎种业赔偿给农民的五千万,这可是实打实发生的损失。 不过,一千万“而已”。正所谓知识就是力量,南之易手里一大串论文专著专利的,每年还一堆企业上赶着求他做项目,想必收入不会低。 于是,她试探着问了一句:“一千万,南老师也还得起吧?” 田正言揉着眉心,一个“你怎么那么笨”的眼神抛过来:“你别再纠结三百万还是一千万的问题了。这根本不是什么欠债还钱的问题,而是股东与公司财务混同的问题。揭开公司法人面纱的规则,我之前不是提过吗?” 凌俐一个激灵,从田正言的话里品出些味道来。 她之前显然低估了对方用心险恶的程度,也一直抱着“两亿就是个噱头”的固有印象,这时候被田正言点醒,由此推导开来。 法律意义上,有两种“人”,一种是“自然人”,就是诸如你我他这样的普通人;一种是“法人”,即“法律拟制的人”,是被法律赋予人格、可以独立承担责任的民事主体。公司就是最常见的法人的一种。 揭开公司面纱,又称“公司人格否认”,与股东有限责任制度一张一合,共同构成了现代公司制度的核心内容。 所谓股东有限责任,是指股东在出资范围内承担有限连带责任。简而言之,你投入了多少,就承担多少责任,不会做个生意失败导致乞讨过活一辈子。 也就是之前凌俐一直认为南之易有一层壳子保护,两亿怎么也追究不到他身上的依据。 而公司人格否认,则是有限责任的例外情形。 正所谓无奸不商,有些时候股东太不厚道利用公司这张皮搞事,比如故意借巨款然后做些手脚转移优质资产,当剩下一堆烂账的时候宣布公司破产,一拍两散赚得钵满盆满,只剩下一脸懵逼的债权人们。 而这种情形下,法院也不是束手无策,可以判决直接越过公司这个法人,向股东直接追责。 这种情况下,股东的有限责任,就转变为无限责任。 通俗点讲,如果把开公司做生意比作一场kof游戏,把操作八神庵的小伙伴看成股东,那公司就是游戏机,而“有限连带责任”就是你投入街机的游戏币。 不管和对面的草雉京打得再凶被放多少个荒咬无式大蛇雉,最多八神血槽清空倒地被ko,因为隔着游戏机,小伙伴最多就是损失游戏币而已。 但如果被认为不诚实守信逃避股东职责,一旦“揭开公司面纱”,好吧,游戏机没了,你就如小说主角一般直接穿越到游戏里。 你就是八神,八神就是你,他被打倒在地,你也活不了,除非有人接盘,那么就gameover了。 而且,大天朝还没有个人破产制度,背负上两亿的巨债,除非褚时健史玉柱般开了挂的人生,很少人能翻身,只能当一辈子咸鱼。 她越想越深,第一次感受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只觉得额头上直冒冷汗,脊背上也是一阵凉意。 第九十四章 惶恐 田正言发表完对案子目前状况的解析,忽然正襟危坐:“所以,我们该动真格的了。” 凌俐显然不能适应他这话题转得太过生硬的作风,抬起头满脸的呆滞:“什么?” 他笑了笑:“你现在感受到了压力了对吗?本来我也以为走走过场的案子,之前没下狠手教你怎么办案。现在怕是要动真格了的,你准备迎接之后的狂风暴雨了吗?” “???”凌俐说不出话,眼睛里有明显的慌乱。 之后的才是狂风暴雨?那之前一天十六个小时的工作时间,难道是她的错觉? 见菜鸟小律师被他乱了心神,田正言勾起嘴角一笑,接着转移了话题:“你知道那天晚上,那蠢货跟我说了什么?” 凌俐摇摇头,她跟他们不在一个车,但也知道田正言那时候是劝南之易不要犯蠢请她当代理律师。 不过貌似没什么效果,她被赶鸭子上架,开始接触以前她只敢仰望的领域。 田正言一声长叹:“他说,如果案子好办,有我在肯定搞得定,他不担心;如果案子难办,他相信你足够坚韧,在这件事情上必然用尽全力,未必比那些只讲利益的精英律师差,只要跑对了方向肯定会是坚持到最后的那个。 如果情况实在太糟糕,案子毫无胜算,与其便宜别人,不如让你有一个成长的机会,就算他背上巨债,也相信我们不会不管他。至少,我是得给他做一辈子饭了。” 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南之易对自己的评价,凌俐有些恍然。 大部分人,从来都是当面夸你背后捅刀子的,南之易却是每次都嘲讽她嫌弃她笨,一转身,偏偏把关系到自己职业前途的官司,托付给她。 田正言微眯着眼睛,继续说着:“所以,你明白了吗?他并非一时兴起跟他哥犯倔,而是真的有他自己的想法。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阻止这个傻蛋被算计。虽然很难,却又不得不做。” 凌俐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只觉得南之易的信任,让她肩上的担子前所未有的重,也暗暗捏了捏拳头,给自己鼓气。 见她刚刚还有些慌乱的眼神再一次沉静下来,田正言又一次勾起嘴角轻笑。 这小番茄,笨是笨了点,可好在心志够坚韧,看起来老老实实的也没什么歪念头,爱干净又自律,身上所有特质都跟南之易截然相反,难怪能入那傻蛋的眼。 好些年了,他也没看过南之易对哪个女人能保持长期的记忆,哪怕是魏葳,也只不过是因为长相而已。 难道这小番茄,还真的是他弱水三千里那一瓢? 田正言心念一动。 不管成不成的,总得加点料试一试。要不然,被这南家癞皮狗缠上一辈子的,只怕是他自己了。 想到这里,他收起刚才温和的笑,满面肃然:“该说的我都说了,你歇一会吧。下午重新看一遍案卷材料,并且,给我拿出你百分之一千的努力来,别再像今天这样心不在焉重要的东西都漏掉。” 凌俐微微一怔,马上应了一句:“嗯,我明白的,我一定会努力。” 他却没有因为她的态度诚恳而放松表情,声音更加严厉:“希望你说到做到,我可从来不相信什么尽力了但是没办法之类的借口,一旦这官司输了,你就等着律师执照作废吧。” 凌俐被他突如其来的翻脸和毫不讲理的威胁弄得摸不着头脑,再看看他面沉如水的模样,之前因为南之易信任激起来的一腔热血瞬间冷了下来,一时间又变得毫无底气。 只是,几秒后她抬起了头,回答道:“我知道了。” 声音虽然细细的,目光却前所未有的坚定。 田正言微微勾起嘴角,对她的态度很满意,过了一会儿,声音悠然:“我暂且相信你的表态,作为回报,等案子完了,我送你一份大礼好了。” 凌俐嘴巴微张着,表情又是显而易见的慢半拍:“啊?” 田正言就那样随意地坐着,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简单干脆的一句:“你就等着好了。” 几天后,田正言跟凌俐提过,山崎种业的后招多半和南之易空白签名有关的猜测,得到了映证。 不知道田正言是怎么和山崎种业交涉的,总之一通电话打下来,易晓璇说她会向山崎种业转达,会尽早向法院提交本案的证据材料,让双方的调解能够进行下去。 果然,两天后,凌俐接到法官的电话,从法院抱了一摞复印件回去。 这不看还不会怎样,等看到那几份证据的复印件,田正言鼻子都快气歪了,咬着后槽牙难得地骂了脏话。 他的原话是这样:“md,智障。” 好吧,果然不出田正言所料,对方的证据里,不仅有南之易签字的欠条若干份,还有他签名的会议纪要、补充协议、转账记录等等等等…… 这些材料加起来,十好几份。也就是说,南之易曾经把十几份空白签名,交到了对方手里。 从拿到起诉书那一天开始,凌俐就一直以为,有公司这个壳子做保护的南之易,不管怎样也赔不到两亿,哪怕因为谈判的时候听到易晓璇故弄玄虚,她也下意识认为,那是对方在虚张声势,目的是为了给自己的和解条件加上些筹码。 所以,她一直没有觉得压在肩上的担子有多重,直到那天被田正言点醒。 而手上这些东西,更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民事诉讼讲究的谁主张谁举证,对方拿出的欠条、转账凭证什么的,跟财务报表对上了号构成了证据链,要让南之易从中抽身出来,必须得证明对方造假。 那些证据当然造了假,所有的签名是南之易的没错,可那些会议纪要、欠条的内容却是打印上去的。 她当时自以为得了个破绽,忙跟田正言提出应当向法院提请鉴定,只要鉴定出来那几份证据的内容是在签字以后才落到纸上的,不就可以了吗? 田正言的表情却丝毫不见轻松,倒是跟她解释了一番为什么鉴定这条路行不通。 田正言说,虽然他们可以申请对借条原件进行鉴定,可是司法鉴定一来耗费时间很长,以目前案件的情况来看,拖下去不是好事。 二来,以目前国内的鉴定技术而言,对于文件形成的时间,一般只能精确到以年为单位,而且这类鉴定因受墨水、纸张、保存环境的影响,很难百分百精确。 因此,对于是先有字还是现有签名这个问题,如果时间相隔不超过一年,那么,鉴定机构也鉴定不出来。 解释完这一切,田正言的脸色很有些不好看:“这个二货,居然给人这样大的把柄。要不是看在我师兄的份上,我真想不管他,让他背着巨债自生自灭去!” 想到这条条大道都是死路的情形,凌俐压力山大。 牟诚华这么不厚道利用南之易转移资金,结果好巧不巧品优千号被曝出绝产,牟诚华一走了之华易高科也注销,无辜的南之易却成了替罪羊。 她心头一阵涩然,垂下头说:“华易高科财务作假转移资产弄得南老师表面上欠债,山崎种业找不到人追责,就只能找上他,这两件事情竞合在了一起,就成了南老师背黑锅。这还有没有讲道理的地方了?” 田正言本来还在看着账本,听到这话却轻笑出声:“番茄妹,有些事我不点出来,恐怕你到死都不会明白的。这是一个做了五年的局,华易高科和山崎种业,并非出于对立的立场,他们是一伙的。否则,这些欠条什么的,怎么会跑到山崎种业手里?” 凌俐略想了想,就对他的观点无比认同起来。 她刚想说话,忽然背后传来开门的声音,一回过头,看到那一张瘦削的脸,和那脸上大得出奇又干净澄澈的眼睛。 南之易揉着眼睛走了进来,看到书房里的两个人影,打着哈欠一脚踢在田正言的椅子上,问:“今晚上吃什么?” 田正言抬起头对上他,声音平静:“大仙,你不是只喝西北风就够了吗?” 南之易则大言不惭:“虽然本座辟谷多日,不过既然今日得下凡间,偶尔尝下人间的烟火,也不失为野趣所在。” 田正言白他两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敲敲桌子示意他坐下,说:“午觉睡了四小时,想必你头脑够清醒了吧?马上要写答辩状了,我询问你几个关于案件的关键点,你给我想清楚了再回答。” 南之易抱着膀子嗯了一声,那一脸严肃的表情和满脸的胡茬相映成趣,凌俐看久了,竟然觉得蜜汁协调。 田正言直接进入正题:“对于那几张欠条,你有什么好说的?” 一听他说起欠条,南之易一声哀嚎:“我有什么可说的,不就是被坑了吗?你都骂了我好几天法盲了,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南之易是前天回来的。他回来那天,凌俐领了证据回来,让田正言看到了山崎种业新提交的几份证据,也就是那十好几份大大的把柄。 想到这里,田正言更是气恼,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冷声冷气地说:“坐下,老老实实给我交代清楚,牟诚华到底怎么勾搭上你的!” 眼见以前一向对他“宠溺”有加的老田真的发了火,南之易终于肯安稳一会儿,说起了往事。 第九十五章 圈套 五年前,华易高科刚刚创办,其中的一个创办人,是南之易的师兄,也就是已经移民海外的股东牟诚华。 对于牟诚华这个人,南之易其实是很有些好感的。 在他记忆里,这位年长他近四十岁的师兄,严谨、沉稳、有条理。虽然少了点创造力不那么适合搞科研,不过确实有兄长的风范。 哪怕后来因为理念不合两人分道扬镳,南之易也从没觉得他有哪里不对,反而一直很尊重他。 所以,当田正言说出是牟诚华暗算他时,南之易一直不肯相信。直到证据和事实全部摆在他的面前,这才心服口服,还罕见地消沉了小半个小时。 牟诚华拉了南之易入伙,不用出钱只用出技术,就算南之易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还给了他很优厚的实验条件。 当年南之易还不是长江学者,没有农业大省学术带头人的江湖地位,在帝都人才济济的环境中也仅仅是暂露头角的一头小牛,第一次带领团队,对他而言是个不小的诱惑。 公司成立后,一开始,牟诚华不管召开大大小小的会议,都要拉上南之易,经常打断他进行得如火如荼的实验,让他烦不胜烦。 过了不久,牟诚华说因为公司经营期间需要很多手续,又怕打搅他太多以致于科研进展缓慢,于是要走了他几张签名。 最早几张签名确实变成了正规的文件回到了南之易的手里,而有了之前的铺垫,后来南之易的签名,更加容易地到了牟诚华手里。 而这些有着签名的纸,用途各不相同。 有些带着指印的,成了欠条,证明南之易个人财务和公司财务混同,给了对方破除有限责任公司这一保护壳的借口。 不带指印的,又巧妙地被做成了会议纪要,那几份会议纪要的内容,是南之易知道“品优千号”高温状态下易感瘟的特性。 而还有一份,被制作成了南之易保证“品优千号”无重大缺陷、同意开始走申报程序投入市场的协议。 田正言一推算,罕见地有些懊恼,牟诚华做手脚的那段时间,恰巧是他回了阜南忙着结婚生子的时间段。 显而易见的,牟诚华对南之易的性格、背景、社会关系打听得一清二楚,早就设好的圈套等着南之易钻。 田正言回老家结婚,牟诚华马上动手,趁着南之易身边没有个老妈子一样什么都管的他,狠狠算计了南之易。 田正言声音里都是恨铁不成钢:“让你签字摁手印你就照做,十几份空白签名交到对方手上,被人污蔑转移公司财产。你是海绵宝宝吗?天生没有大脑啊?” 南之易则嘿嘿怪笑肆无忌惮地跑题:“别说得你好像有大脑一样,我要是海绵宝宝,你就是派大星了,一样的无脊椎动物,一样的没脑子。” 凌俐忙抱起自己放在桌面上的小本本,以免这两人再次吵起来祸及无辜。都神游了好一阵子,结果这两人还在吵。 她偷偷翻了个白眼,自顾自走出书房,开始准备起晚餐。 一边把卷心菜切成丝,一边想着案情,心里也有些烦闷起来。 虽然对这个案子的一些细节部分还不怎么看得清楚,可是凌俐知道,确如田正言所说,这是一个局。 对方是有备而来的,而且从一开始背后就有高人指点。只做了一个项目就消失的公司、莫名其妙减产的种子、一步步套取的南之易签名、前后花费了五年时间,请君入瓮一般。 至于这番行为究竟要达成什么目的,凌俐一边切菜,一边推演着,却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要说南之易因为一门心思做学问得罪了谁,也不是不可能,可山崎种业一家上市公司,要搬动这样的力量来对付一个书呆子,光律师费就是千万,更别提还有诉讼费,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而要说南之易直接得罪了山崎种业,那更加不可能。 正如他之前所说的,南北稻种公司泾渭分明,南之易这些年的研究方向在籼稻,北方的山崎种业经营着粳稻,除了因为“品优千号”这个绝无仅有的籼稻粳稻杂交种子能把两者联系起来,基本上没有交集,更谈不上动了对方锅里的肉。 而知晓前因后果的人,除了在山崎种业的那一方,就剩下已经移民到澳洲的牟诚华了。 尽管田正言已经着手从山崎种业内部打探消息,以及找海外的朋友探听牟诚华的下落,可显而易见的,既然能联手做局打压南之易,想从他们嘴里掏出有用的信息,可能性基本为零。 凌俐有些沮丧起来,一时没留意手上一滑,刀切得过了点,眼看就要切到手指了。还好她手指抽得快,只切在了指甲上,但之后因为惊慌没握好菜刀,刀落在案板上哐当一声巨响,惊到了书房里的田正言。 他走过来一把推开了凌俐,说着:“去跟海绵宝宝玩贪吃蛇吧,做菜这种高端的事不适合你。”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无事可做的凌俐,还真的在客厅守着智障儿童玩游戏,一直傻傻地看着屏幕上那条五彩斑斓的蛇吃到快走不动路,记录上显示三十几万分。 终于被一条小蛇碰翻了船,南之易气恼地把手机摔在沙发上,凌俐则活动着有些发僵的脖子,一转头,正好看见田大厨站在饭厅淡淡的一句:“吃饭了”。 南之易嗷呜一声扑上去,嘴里嚷着:“在大帝都吃了几天上仙的手艺,感觉每天都被喂了十颗八颗豹胎易筋丸,还敢怒不敢言。” 之后,便端端正正坐到桌前一副口水滴答等待投喂的模样。 田正言解下身上田园风带蕾丝花边的围裙,淡定地坐下,轻轻一句:“伯母最近有空管你,你不是该幸甚至哉吗?” 凌俐看着桌面上整齐摆盘的食物,赞叹着在家里也能吃上如此像模像样的日式料理。 与舅舅家饭店靠家常风味取胜不一样,田正言走的是高端大气名媛风,不管西餐日料还是中餐都能做出来,而且必然用料讲究摆盘精致,比大饭店里都不差的。 桌上三个釉下彩的盘子,分别盛着一模一样的三份食物,那是三只炸虾,两块炸猪排,以及一小撮泡菜。 盘子旁边还摆着碗味增汤,半透明的酱色,碗底有细细小小的蛤蜊。切成细丝的卷心菜泛着水灵灵的光泽,堆放在桌子中央的竹篮里,旁边是调制好的沙拉酱。 南之易仔细端详了一番,抬头冲着田正言,一脸的鄙视:“炸物吃得多,死后下油锅。你不是一直鼓吹健康饮食的吗?怎么一时兴起做了霸王龙最爱的猪排饭?这是欲求不满、睹猪思人?” 田正言显然对他满嘴跑火车的风格习以为常,淡定地挟了筷子卷心菜丝,加上沙拉酱拌好,挑进嘴里嚼着,好一会儿悠然一句:“你可以选择只吃卷心菜,预防老年痴呆和糖尿病,很适合你。” 说完,他作势要端走南之易面前的盘子,却被南之易陪着笑按住肩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田大厨的手艺,我当然要捧场。” 看着眼前两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跟中二少年一般斗嘴的模样,凌俐忍了好久才没笑出来,接着端起味增汤喝了一口,又夹了块猪排蘸酱咬下去,只觉得满口的酥香脆嫩。 猪排炸得刚刚好,外面酥脆,内里肉香满满,蘸着梅子酱一口口吃完,满嘴都是酸甜酥香的味道,说不出的幸福感。 吃完一块炸猪排,她配着微酸的沙拉酱吃了一小卷卷心菜丝,清爽可口的滋味很解腻。 再挟一小块酱菜放进嘴里,爽脆微咸,弥补了之前几样食物略淡的口感,真是忍不住要赞一句好吃。 把被人诟病的油炸食品,用简单的食材搭配出科学又完美的组合,真不愧是田大厨,难怪南之易对失去蹭饭机会这一点耿耿于怀。 想到这里,凌俐又侧眸看了看吃着炸虾的南之易,再次确定了他仿佛没有受到家长的体罚,一副安然无恙的模样,终于放下心来。 正月里就消失的南之易,前天终于重新出现在人间。 据说他被父母拎回帝都耳提面命教育了整整五天,被放出来也是因为春节长假完了,南家父母又要天南海北飞来飞去沉迷工作,身为孽子的他才被刑满释放。 凌俐一时间有些失神,忽然看到面前飘过一只手,夹着半块炸猪里脊扔到她面前的盘子里,又顺带夹走了里面的一只大虾,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气势。 她侧头一看,原来是南之易吃完自己的炸虾,问都没问一声就擅自用猪排换了她的一只虾。 她目瞪口呆说不出话,田正言却语气恨恨打抱不平:“南之易,你能不能要点脸?跟小姑娘抢吃的,你的节操呢?” 南之易嘴里嚼着大虾,含糊说着:“大概早就碎掉了吧。” 等他咽下口中的食物又喝了口汤,抬起头对着田正言一笑:“田总管,人家粉妹都没有反对,你瞎嚷嚷什么。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田正言阴沉着脸:“你动作这么快给人家反应的机会了吗?” 凌俐忙出来打圆场:“没关系没关系,我反正也不爱吃虾,猪排挺好。” 南之易对她的上道很满意,冲她眨眨眼,又低头继续吃起来,丝毫不顾田正言刀子一样的眼神。 见南之易死皮赖脸毫无反应,田正言有些嗔怪的眼神扫过她,之后无奈地说:“你就惯着他吧!这一身的臭毛病,以后找不到老婆,你负责给他养老送终吗?” 凌俐嘴角一抽,怎么觉得话风有点偏? 第九十六章 破绽 正在发懵,忽然看到对面田大牛牵着嘴角意味深长的一笑,接着轻声的一句:“其实,如果菟丝草进化成忠犬,也还不错的。” 南之易正吃得高兴,对这内容跑偏的对话充耳不闻,等吃完炸虾,抬头看向对面的凌俐,矜持地显摆着自己好友的逆天厨艺:“好吃吧?你可知道为什么田大妈脾气这么怪,还能牢牢拴住霸……呃他老婆了吧?” 凌俐还在心不在焉的,脑袋里又是忠犬又是草的,突然听到一个拴字,闻言抬头下意识一句:“啊?什么?狗链吗?” 南之易噗嗤一声跟被戳爆的气球一般,几秒钟就笑得东倒西歪。 田正言重重放下手里的碗筷,看来被气得不轻,咬着后槽牙丢出两个字:“闭嘴!” 有惊有险地吃过猪排饭,凌俐被勒令洗碗。一切收拾停当以后,田正言让她抬出那一堆案卷材料,拎出其中关键的几份证据,让南之易过目。 南之易见了自己的签名,脸色变了变,竟然难得的一副心虚的模样,看来对自己不分轻重不长脑子招来的一场横祸,多少有些惭愧。 他皱着眉头飞快地翻过,每页纸停留几秒,不忍心细看的模样,坚持看了不到一分钟,终于丢开手:“唉,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 田正言白他一眼:“不只耻辱柱,还会上失信被执行人名单。还不起两亿,就不能坐飞机高铁不能出国,连公司都不能开了。” 又斜睨一眼凌俐:“你知道不知道,上了老赖名单,以后孩子想上名校都会受影响。” 凌俐不知道这别有深意的一眼和莫名其妙的话题怎么栽到自己头上的,条件反射一般:“啊?” 田正言倒是没继续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话锋一转问起了南之易:“关于品优千号这一稻种在持续高温状态下易感瘟,你知道这一特性吗?” 南之易撇着嘴似乎有些遗憾的模样:“第一年下田就发现了,所以当时不让投入市场,要继续改进。不过后来我就回了阜南,之后据说他们解决了这个问题,至于是不是真的,我就不知道了。” 田正言将那份记录着他提过改进建议、有着他亲笔签名的一叠会议纪要交给南之易,说:“你看看,这些会议你参加过吗?” 南之易只看了个开头就烦躁地丢开手:“五年前的事,哪里记得那么清楚?我说过我基本不参会的。” 他不耐烦的态度惹怒了田正言,正色道:“让你好好看,你就给我认真看,每句话都给我掰仔细了。要是不好好看,我就让小番茄用咏叹调一个字一个字读给你听!” 凌俐缩在旁边瑟瑟发抖。 田正言发起火来真不是盖的,比天生凶相的南之易还要有气势几分,看来真不是长得好看的人就不能凶神恶煞。 屈服于黑恶势力的南之易,只得捡起那叠材料,无精打采地一页页翻着,虽然依旧不耐烦,却还是只能仔细看着。 看他终于老实下来,田正言摇了摇头,拉着凌俐在一边商量起答辩状的问题。 山崎种业已经提供了他们的核心证据,可他们手里,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可以驳倒对方手里的欠条、会议纪要、补充协议等白纸黑字的东西。 自从鉴定的想法被田正言说不可取以后,凌俐还不死心,专门打电话咨询过国内权威的几所司法鉴定中心。 果不其然,田大牛说的都对,对方给出的答复和他之前说过的一样,欠条年代太久远,鉴定结果偏差会很大,无法鉴定出内容和签名之间的时间先后顺序。 没法攻破对方的关键证据,便只能退而求其次。 田正言目前打算是,先去两湖和岳西看一趟,了解一下这三个省去年种植品优千号种子农民的实际损失情况之后,再找个专家论证一番气候偶然性和稻种感瘟性之间的联系,争取得出稻种绝收是意外事件的结论。 他们正商量着什么时候去合适,南之易突然拿着一叠纸走过来,捅了捅田正言的手臂,一头雾水地说:“会议记录哪来的?” 田正言一愣:“山崎种业提供的,至于为什么华易高科的东西跑到山崎种业手里,你等好好问下你那在澳大利亚给袋鼠扎针的师兄了。” 南之易却对他嘲讽的话毫不在意,只微眯着眼,指着那纸上的几行字:“谁能告诉我,我这是穿越了吗?” 凌俐看了看那句话,下意识念出声:“南之易:白叶枯病和稻飞虱抗性还行,至于稻瘟,需要加入pigm位点基因,这基因要从籼稻‘谷梅4号’上获取,与pi-9,pi-z,pi2,pi-zt等互为等位的关系。立刻加快和‘谷梅4号’杂交的进度。” 她头大起来,只觉得每一个字都认识,加起来就屁都不懂的话。 南之易侧眸看看她,耐心地科普了一下:“这个位点的基因,可以让稻瘟病只能部分侵染水稻的叶片,因为病原菌有生存空间,就不会导致减产。 田正言蓦然支起身子:“听起来确实是有抗稻瘟的效果啊,怎么,这话有什么问题?” 南之易很是不屑的语气:“这不扯淡吗?我提出加入pigm位点基因?怎么可能?这明明是这三年才有人论证的做法,我居然在四年前就提过了?我再天才也不可能未卜先知吧!” 凌俐只觉得眼前一亮,感觉这似乎,找对了点子? 她转头望向田正言想问问他的看法,却见田正言目光灼灼,嘴角含笑:“真的?这个什么位点的基因,在你在华易高科工作期间,还没有被证实过有抗瘟的作用?” 南之易又抱着膀子想了好几分钟,终于斩钉截铁点着头:“我确定,三年前我才看到的论文,不可能在五年前就提出来。” 听到这句话,田正言的表情瞬间放松:“这就对了,看来对方一时疏忽,这造假造得没有诚意啊,证据不攻自破。” 等在国家水稻数据中心确认了pigm基因抗瘟性确实是三年才发现的时候,三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南之易表情有些小得意:“看吧,我说的没错吧!” 凌俐声音轻快:“四年前的会议纪要出现了三年前才有的技术,可不是自相矛盾?如果这份证据被证实是造假,那其他其他类似证据的真实性,也会受到质疑。” 田正言对她的回答貌似很满意,满眼的赞赏:“没错,既然某个蠢货是同一时间段给出的多份签名,那么无论是纸张、墨水方面都会差不多,就算无法证实内容和签字是否一起落下,可其中一份证据明显属于造假,那么,其他类似的书证,其有效性,也会受到质疑了。” 凌俐心底一阵轻松。 没想到这么快就在对方最有分量的证据上找到了破绽,看来,这个案子带来的压力,似乎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大。 也多亏田正言拎着南之易细细看了案件材料,要不然,还真的找不出破绽来。 田正言对意外得来的成果也很是满意,刚才满脸紧绷的神色消散不见,转过头顺便多问了一句:“稻种这玩意,为什么每年都要向种子公司购买?” 一说到自己的专业,南之易马上自信满满,换上一脸鄙视的表情:“水稻是自花授粉作物,下一代的基因型会重组分离,所以需要提纯复壮,否则……” 田正言面无表情地打断他:“麻烦你说人话。” 鸡窝头下那对眸子抛出个大大的白眼:“小柳小桐两兄弟是你和霸王龙的儿子,会跟你俩一模一样吗?杂交水稻如果自育,第二代几乎必然会降低产量,除非选择第二代品质好的单株,将这些种子保留下来培育,才有可能。” 无意中被南之易“举了个栗子”,田正言倒是没往心里去,沉吟一番:“本来对方说种子质量有问题造成了绝收,并提供了绝收的一些证据,这项事实初步被法院认定了,接下来,举证责任就会倒置……” 南之易面无表情敲敲桌子,以牙还牙:“麻烦你也说人话。” 田正言下巴一扬指向凌俐:“我跟法盲无法交流,番茄妹,听说你会智障的语言,麻烦把这段话翻译给他听!” 南之易不甘示弱,微笑着望向凌俐:“粉妹啊,你每天听禽兽讲课,想必很辛苦吧?” 凌俐面无表情听着他们每天都要进行几次的相爱相杀的斗嘴,却并不敢插话进去。 因为,她不敢得罪其中任何一个。 不过,如果非得二选一非要站队,她大概会毫不犹豫去捧田正言的臭脚。 与田正言朝夕相处的这几天,凌俐渐渐摸清楚了这位传说中阜南民商事学界第一人的个性。 首先,这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他有着聪明人的自傲,讨厌反应慢悟性差记性也不好的人,经常一个冷冷的眼神就能让踩中他所有雷点的凌俐噤若寒蝉。 其次,嘴毒毒毒毒毒毒。南之易也有毒,不过是因为他三观奇特脑回路清奇,经常鬼扯到让人无言以对又无力反驳,而跟田正言直击痛点的毒,还是有好几个光年的距离。 比如,昨天田正言实在太忙,知道凌俐是调味废,于是腌好了牛肉放好了调料,只让她注意看火。 这样弄出来的东西应该不会差,连挑嘴的南之易都吃得欢喜,他却悠然一句:“你这牛肉烧得可真够带劲。” 凌俐还以为他在夸她,正想谦虚“都是您调味调得好”,结果他接下来一句:“……我还以为自己在啃ugg。” 一瞬间就浇熄凌俐的热情。 又如,凌俐今早上精挑细选的白菜摆在厨房,田大厨看了一眼摘掉一片有虫眼的叶子,接着毫不掩饰嫌弃的表情:“你该去拜拜雍正了。” 凌俐不明就里愣在原地,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还是后来南之易点醒她:“专治八阿哥啊。” 这个梗让她好几分钟才反应过来,苦笑着自嘲跟聪明人一起连人家骂人的话都听不懂。 据说,田正言带博士的时候向来优先选男生,就是讨厌女生承受能力弱几句就能骂哭,这种性别歧视也是他被看他不顺眼的人攻击的重点。 第九十七章 无偿 南之易还跟她八卦,这人能把自己老婆骂得眼泪汪汪,等人家真生气了要和他冷静冷静,他又使出百般手段去哄,人格分裂一般,所以解晚露宁愿天遥地远跑到国外读书,也不想接受他的荼毒。 然而就这么个性格糟糕又毒舌的人,虽然从来不掩饰对南之易的嫌弃,却总是一边骂着一边管着一边当儿子养着,有人算计南之易,他比南大神自己还生气。 如果不是已婚已育多年,凌俐真要怀疑这两人之间是不是有超过朋友范围的关系。 哦,对了,这人和她一样,也是处女座,仿佛也很不能忍受脏乱差,却被迫和死皮赖脸又邋遢的南之易绑在一起,这些年受的磋磨和煎熬,凌俐难以想象。 田正言之前说的“举证责任倒置”,其实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倒置,而是他将举证证明行为与后果之间无因果关系这样证明“无”的行为,习惯性称为“倒置”,其对立面是“谁主张,谁举证”这一基本的民事诉讼证据规则。 之所以“倒置”是非常态,是因为,举证证明自己“没做过”,比证明自己“做过”,难度大很多。 在民事诉讼中,举证责任倒置存在的范围很有限,其中最多见的是侵权类案件,明确规定了专利侵权、危险作业、环境污染、高空坠物等八种情形。 就拿高空坠物来说,当一栋大楼上掉下一个酒瓶子砸死了人,警方根据瓶子重量和验尸报告鉴定瓶子是从至少十米的高度抛下,那么,这栋楼里的住户,除了一楼、二楼层高低的业主不用举证,三楼以上的,都得证明自己没扔过酒瓶子。 或是有充分证据证明当时不在家,或者干脆就直接指出是谁家扔的东西,如果举证不能,就要对死者承担连带赔偿责任。 这样看来有悖于常理、让人证明自己“没做过”的举证责任分配方式,其实是当诉讼双方力量失衡时候的一种变通方式。 试想,让被侵害的人从几十户人家里精准定位是谁惹的祸,比让几十户人家自证清白,要难得多。 书房里,凌俐花了差不多半小时让南之易明白“倒置”是怎么一种情形,之后又陪着他细细回想他加入华易高科后的经历,一条条梳理好写在笔记本上备忘。 这样一来,答辩状的思路就有了。 南之易加入华易高科,参加了品优千号的研究,稻种质量有了较大的改善,然而有个关键性问题没有解决,那就是稻种的易感瘟性。 一年后他离开了公司转战阜南,品优千号继续研究,据说突破了技术瓶颈投入市场,然而易感瘟的弱点还是没有改善,在遇到高温状态下稻种会减产乃至于绝产。 可是,投入市场前关键的改良部分,南之易没有参与过,一切都是有人拿着有他空白签名的白纸伪造。 所以,才会出现pigm这样跨越时间段出现的基因位点。 这样一来,因为对方用以提起诉讼的关键性证据涉嫌伪造,那么他们只需要将答辩的重点定位于“南之易不是本案适格被告”,而不用去考虑“品优千号”质量是否真的存在问题,省时省力省心。 凌俐嘴角微翘着,跟田正言说起她的想法。他不置可否,只说了句:“先写来看看,再议。” 一时间,有些雀跃的心情又沉静下来,凌俐默默地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得意忘形,不能掉以轻心,一定不能出错。 一天后,田正言和凌俐带着南之易到法院正式领了起诉状和各种程序性文书,签了送达回证,举证期限开始正式起算。 虽然法官开了后门让田正言和凌俐先接触案卷材料,可毕竟没有授权委托书,所有的手续,还得事后补齐。 拿完所有东西上了车,南之易都坐好了绑上安全带,却说要去卫生间,又跑下车进了审判大楼。 趁着只有他们两人在车上,田正言对凌俐说:“事不宜迟,现在要开始筹备取证的事了。” 说完,又转头看向后座的凌俐:“你准备什么时候和这二货办证?” 凌俐一脸懵逼:“办什么证?” 一时间不由自主想歪,顿时囧得满脸通红,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田正言最近天天给她讲课,分析案情,有时候为了纠正她司法考试时候囫囵吞枣不细看法条的毛病,在一个小小的知识点上深挖细作,司法解释的一个条款,反反复复给她讲解好几遍。 所以,田正言是不是被她的笨刺激到精神分裂,再加上因为南之易惹的祸导致不能陪老婆怨气太重,从而把她和南之易视为打扰他幸福生活的罪魁和祸首,所以动不动拿他俩打趣? 看她傻了眼的模样,田正言慢悠悠一句:“授权委托证书啊,没这个证,你怎么帮他打官司?” 他重重地突出了“证”这个字,让凌俐有些恍惚起来,标准名称到底是授权委托书,还是授权委托证书? 不过,看他貌似并不在意她的窘迫,她暗自松了口气,说:“随时可以的。只不过,我想签无偿代理协议。” 这话说出来,饶是见惯大世面的田正言也有片刻的愣怔:“你确定?你可知道这案子能给你带来多少收益?” “我大概也知道的。不过,南老师本来就是被人算计的,作为朋友我自然要帮他一把。而且,在这案子后运筹帷幄的田老师您,我哪里来的立场敢收这一笔巨款?”凌俐眼里一片淡然的神色,声音也细细的。 关于代理费的问题,她早就想好了的。虽然说天价的代理费很吸引人,可是,她实在没脸敢收这一大笔钱。 哪怕是天上掉的馅饼砸中了她,也得先看看自己是不是有这么大的胃口吃下去。 更何况,南之易这本来就是无妄之灾,硬生生被栽到脑袋上的官司,她实际上起不了多大的作用,无非又是提线木偶一般按照田正言的安排上庭走走过场而已,如果收钱,实在良心不安。 田正言眸色幽深看着她,见她不像在说笑,好一会儿点了点头,又提出建议:“无偿代理不合适,要不,签风险代理?输了没钱赢了发财,这样大家都不亏。” 凌俐却依旧坚决地摇头:“风险代理也不行,赢了官司他也没收益的,我怎么能白要南老师的钱?” 田正言声音一瞬间肃然起来:“凌俐,你别傻了,这个案子的压力超乎你想像,你现在可能感受不深,等正式进入程序,你可能会愁得晚上睡不着觉。” 停了几秒,他又说道:“你信不信,以我对南之易的了解,他也绝对不会跟你签无偿代理协议的。你要知道,签不签代理,主动权可在他的手上。” 田正言笃定的语气让凌俐有些发愁,抱着头苦着脸:“那怎么办?怎么才能说服南老师?” 只见她眉头紧皱冥思苦想的模样,好一会儿,眸子一亮:“我知道了,就这么办,南老师一定会同意!” 之后,便跟田正言说起她的想法。 田正言一边听着一边思考,等弄清楚她的想法,心里忍不住地好笑。 作为一个律师,番茄妹居然会为了如何不收委托人律师费而焦头烂额,而南之易这个傻蛋,自己官司缠身却想着不能让他的小番茄吃亏。 这两朵人间能得几回闻的奇葩,居然能凑在一起,也是天降奇缘了。而身为家长的他,是顺其自然还是撮合一把,似乎是个得好好思忖一番的问题。 从法院出来,田正言开车带着他们想要就近解决午饭。然而南之易不识相地傲娇起来,这家也嫌弃那家也嫌挑剔的模样,捏着鼻子甩出来一句:“我不吃猪食。” 田正言无可奈何无言以对,只得调出大众点评网选饭店,最后按着人气和好评的程度,选中一家牛扒馆。 凌俐看了看店名,一时间有些恍然。这不就是祝锦川平安夜带她去过的那家吗? 之前出糗的经历让她不由自主有些抗拒,正想建议换一家,不过想到等会要劝服南之易签无偿代理的说辞,倒是很应景,便不再多话。 到了餐厅所在的饭店,乘着电梯上到顶楼,凌俐发现,白天的餐厅,跟那日晚上的暗谧与温馨,完全两种风格。 大大的落地窗视线开阔,窗外是雒都中心城区的景象,正对面是科技馆前领导人挥手的巨大雕像,雕像前则是雒都标志性的建筑太极广场。 凌俐想到曾经流行过的两个段子,一是太极广场和雕像的鸟瞰图,配了句画外音:主席,您吃鸳鸯火锅怎么不叫我? 二是某人路过太极广场,忽然看到主席雕像动了一下在和他招手的模样,魂都吓掉了,后来才知道,是一场大地震来了。 工作日的中午,就餐的人自然不多,哪怕是口碑数一数二的牛扒房,也不过寥寥几桌人。 田正言坐下,只询问了凌俐吃几分熟的的意见,便径直点了菜,不过,倒是和她那晚上吃过的完全不一样的菜单。 等上了菜,凌俐一边切着盘子中的带骨肉眼牛排,一边和南之易说起协议的事。 当凌俐说要签无偿代理的时候,南之易竖起眼睛拍着桌子:“你当我是什么人?能让你白干活?” 田正言嫌弃地瞥他一眼:“小声点,西餐厅你这样很失礼。” 南之易安静下来,却依旧板着脸,满是不赞同的神色,幽幽一句:“我又不是吃软饭的,你不收钱,就别干活了。” 第九十八章 思量 凌俐一面感叹田正言料事如神,一面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诚恳些,按照之前想好的说辞对他说:“南老师,你知道我之前那个案子里被算计得挺惨,我这样做,也是回敬给祝锦川一份大礼。” 说完,又简单重复了一边自己秦兴海一案中被祝锦川算计的过程。 南之易歪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田正言却做恍然大悟状:“哦,我明白了。你是授薪律师,每个月拿固定的薪水,接案子没有分成的,这个案子赚再多也没你的份,反而都归了祝锦川。签了无偿代理,让他在眼看着两亿的标的却吃不进嘴里,肯定很难受。” 接着沉沉点头,声音里满是赞赏:“不错,你的办法很不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不能更同意。” 凌俐默默地给田正言的演技点了个赞。 他明明早就知道她的想法,然而那一番起承转合的表演,简直是影帝级别。 从刚刚一听到无偿代理时候的震惊,到惊闻原因后的恍然,再到之后一瞬间的顿悟,情感变化的脉络非常清晰,表情有层次又无比顺滑,她都快要相信田正言事先不知情了,不愁南之易不上当。 然而南之易却面带怀疑,沉默着半天不说话。好一会儿,终于说话:“你不是说你能理解他的做法吗?” 凌俐咬了咬唇,又赶忙说:“道理是这样将,话也是这么说,可是,不给他怼回去,我心头这口气始终不顺。” 见南之易依旧不为所动,她急忙说出之前想好的托词:“南老师,这家牛排馆他也带我来过的,就是给你打扫完卫生的平安夜那天。他故意点了一个四人份牛排,却不告诉我,我怕浪费硬撑着吃完,结果第二天消化不良胃痛了整整一天。他就是这样把我当成傻瓜,我上了当他还嘲笑我绕着弯骂人,你说可不可恶!” 田正言正在喝水,这一下没掌住一口水喷出来,差点呛到大咳。 看到一侧的南之易有些诧异地望着他,他忙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添油加醋:“平安夜的位置可不好定的,凌俐,他一定早就存了心思来整你,让你无话可说又没法翻脸,真是可恶至极。” 南之易终于被他严肃的表情和貌似合理的说法迷惑,虽然有些不情不愿,终究还是妥协:“好吧,你觉得要报复,就报复吧。协议什么的,都按你说的做。” 凌俐高兴地嗯一声,眼睛里滑过伎俩得逞的小兴奋。而田正言早就恢复了高冷表情,等配合凌俐表演的一时兴起过去,回想起凌俐刚才的话,心里有一丝疑惑。 雒都首屈一指的牛扒馆,平安夜当晚的预定必定很抢手,提前十天半个月就得下手不说,有时候不花点心思托点关系,还真定不上。 按说那律师是要取得眼前这小丫头的信任,却把人家骗来撑得快生病,这多此一举的行为,似乎适得其反。 忽然想起他当年在追求某只懵懂迷糊的单细胞生物时候说过的话:“你知道小时候,男生总是欺负女生,是什么意思吗?” 那时候某人一脸懵圈云里雾里的状态,倒是和眼前这两只都有些像。 田正言勾起嘴角,想起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的答案,心底有几分感慨。 是啊,喜欢她,才会老是欺负她,捉弄她。 脑回路异常的科学怪人虽然还没长醒,却并不妨碍在荷尔蒙的作用下,走上中二少年自以为欺负女生就能得到对方关注的歧路。 而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在他们口里为欺负菜鸟律师用尽手段的反面人物,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目前尚未可知。 还有,关于番茄妹口中的这个反面人物,他的行为在田正言这样一个曾经当过律师的人眼里,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 只是,完全可以直截了当跟番茄妹说,你身份特殊我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只要说清楚前因后果,番茄妹这样实心实意的孩子,未必就不肯接受。 又何必绕那么大的一个圈子? 他皱起眉头想了好一阵,只觉得揣摩不透也想不通,除了知道这人是故意为之以外,没法推断出更多。想不通,也就抛开不再想。 反正,正所谓棋逢对手,这一场,可有好戏看了。 第九十五章 牛扒房里的一番唱念做打,签协议的事终于就这样定了下来,接下来的程序却让凌俐有些头疼。 她本来打定主意在春节后就跳槽去其他所的,可那天见了祝锦川一面就迷迷瞪瞪跟着他的思路走,答应不辞职了不说,现在为了无偿代理这回事,为了自圆其说,她还真得继续挂靠在祝锦川那里。 还有,这个无偿代理合同,要怎么让祝锦川同意? 她和南之易是有交情,也愿意无偿打这样一个官司,可是,她是授薪律师,签不签协议的,还是祝锦川说了算。 如何让祝大状放过两亿标的额案件中八位数的代理费,这个难题,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然而真是烦什么来什么,还没想好要怎么过这一关,当天下午补办银行卡的时候,凌俐顺便查了查余额,看到atm屏幕上显示的六位数,一时间惊呆了。 再三确认确实是那数额没错,她连忙退出卡去找柜员,说:“我卡上余额仿佛是搞错了,麻烦帮我查查是不是谁转错账了?” 一番查询过后,柜员妹子抬起头:“应该没有错,这笔钱的转出账号,之前每个月月底都有一笔三千的款打到您这张卡上,备注是工资。” 凌俐顿时傻眼:“啊?工资?” 柜员妹子看了看电脑,又转过头跟凌俐说:“最近这笔转账,虽然数额比较大,不过备注也是工资。如果您觉得有错,可以咨询您的单位,可能这笔钱是年终奖吧。” 说完又瞅瞅凌俐,毫不掩饰艳羡的目光。 回去的路上,凌俐紧攥着刚补办的银行卡,有些没抓没拿。 按照银行的说法,这笔钱是呈达所上转出来的,而转出日期,正是在秦兴海案件第三次开庭后的第一个星期一。 开庭那日是周五,如果是对公业务,确实要到周一才能办理。 如此看来,这笔钱很有可能是所上按照祝锦川的吩咐,转到她账户上的。 想了想刚才看到的数额,凌俐头大如斗,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苦笑起来,二十万,对于祝锦川来说是毛毛雨,可对于她来说,真算笔巨款了。 除了她刚刚卖掉房子后卡上有过这么多钱以外,其余时间,这是她想都没想过的数字。 这笔钱,仿佛够她在雒都三环以外不那么好的地段,买一套五十平米左右一室一厅小套间的首付了。 一时间忍不住想象有自己小窝自由自在的幸福,忽然之间又摇摇头。 她怎么能这么没骨气?怎么能用这笔钱? 之前她面前只有“如何让祝锦川同意无偿代理然后签名”一个难题,现在又来了一个“如何把二十万还回去”。 凌俐脸都快扭成苦瓜,只觉得心烦意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回到家,凌俐拿起枕头捂住头,嗷呜一声倒在床上,只盼望自己能就此睡昏死过去不再醒来,免得再想这些糟心的事。 ———— 一大早,祝锦川到了办公室,等内勤一上班,便吩咐把她所里所有新收案件的简要情况列表,送给他过目。 等看到手里有的案件时,祝锦川有些拿不定主意。 目前标的额最大的是一起他正在办理的建工合同纠纷,案情简单适合练手,本来提过让凌俐一起办理,可她似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感觉完全没有一点兴趣。 至于一起玉米种子的植物新类型案件,难度有些大,如果办理不好会打击到她的信心。 要不然再来一起家事纠纷?可某矿业集团老总意外身故后二审打到省高院的分家析产官司,原配小三小四私生子争家产,丑态百出的,小野丫头那性格,怕是光阅卷就要把自己气个半死,还是算了吧。 看了一圈,他都觉得没什么合适的,只能再找。 心里存了事,祝锦川不由自主点燃一支烟,一番踯躅之间,忽然,门口方向传来了一阵清脆的敲门声。 祝锦川将桌面的几张纸收入抽屉,掐掉了烟头,接着坐直身体淡淡的一句:“请进。” 虚掩着的门被推开,随之而来的一张清秀的小脸,倒是让他很意外,也有些惊喜。 “二妹?”他不由自主站起身来,声音微扬:“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说元宵节以后才上班?” 凌俐缓缓步进祝锦川的办公室,先是闻到烟味有些不适应,接着听到他又这样称呼她,眉头微微皱起。 不过,反正他一贯的我行我素,她再三的纠正也没用,凌俐干脆忽略掉这个让她有些不悦的称呼,直接开门见山:“祝主任,我自己谈了个案子,无偿代理协议,需要您对协议的确认和所里的公章。” 祝锦川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是公事,倒是有些意外的模样。然而听到无偿代理这回事,他马上说:“你不要好心帮人白干活,再小的官司,多少都要收点代理费,至少五千起,懂吗?” 凌俐垂下眸子盯着自己脚尖:“已经是谈好的状态了,我帮朋友而已,不会占用所里的资源,也不会给您带来其他麻烦。” 祝锦川正要说她几句太过天真之类的话,可看她垂着眼帘肩膀有些瑟缩,以及唇角抿得紧紧的不安,忽然心里一软。 他终于妥协:“好吧,你拟好了协议把初稿拿过来,我看一眼没有问题,就拿去办公室盖章。” 凌俐点点头,心里惴惴不安。协议她早就按照所里的固定格式拟好,南之易的签名也拿到,可终究有些心虚。 祝锦川是什么人?省内知识产权纠纷第一梯队的律师,怎么可能看不出和南之易有关的案子钻出个无偿代理的无厘头? 可丑媳妇总得见公婆,最终她还是磨磨蹭蹭掏出协议摆到他桌面上,心如擂鼓。 第九十九章 演戏 祝锦川拿起那几张纸,并没有马上看起来,只凝眸在眼前这个看似乖顺实则倔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小菜鸟,微微摇着头。 这丫头,怎么一时兴起给人无偿代理起来?又是哪里来的狐朋狗友,哄骗她白打工? 不过,没有收益没关系,就怕她被人算计了去,这协议他可得好好审,帮她把把关。 然而,等他坐下,垂眸看清楚协议抬头写着“甲方南之易因与海东省山崎种业集团有限公司植物新品种权转让合同纠纷一案,委托乙方律师代理参与办理以下诉讼事务……”的时候,止不住的震惊。 等粗粗浏览完协议,他眸色沉黑,声音里满是肃然:“凌俐,你知不知道,这是个大案子,标的两个亿。” 凌俐没想到他消息这样灵通,更加慌张起来,却也老老实实回答:“我……知道。” 他瞳孔倏然收紧,很是不悦的语气:“那你还无偿代理?两亿标的额,你知道律师费是多少吗?你就这样随随便便给人无偿代理?” 凌俐不敢盯着他的眼睛,只好看向天花板:“我觉得这个机会很难得,哪怕得不到一分钱,也可以好好学习学习。” 听到她的回答,祝锦川有些气闷。 这丫头不知道被灌了什么迷魂汤,两亿的官司不收钱,恐怕是想绕过所里提成的这一关,而且,只怕还存了想故意气气他的心思。 祝锦川心底的无名火蹭地冒起来,语气沉沉地说:“南之易胆子不小,给你这样执业一年的律师特殊授权,也不怕你基本法律关系没搞清楚,把他给卖了!” 凌俐微微一怔,只一瞬间又低下头强调:“不会的,我会好好学习的。” 刚才祝锦川没忍住心里怒气,说出那一番戳心的话,其实话刚出口,他就已经后悔了。 只是,这个时候却不能放任她不管。 凌俐不知道这里面的危险,如果让她卷入这一场漩涡,一旦在众目睽睽之下输掉这场官司,被某个位高权重之人迁怒,她在雒都想要继续干这行,将会相当困难。 想到这里,祝锦川斩钉截铁地说:“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同意这个协议的。” 说完,他将协议甩在桌上,再也不看。 凌俐低着头,默默收起那几张纸放进包里,声音倒是平静:“既然如此,那祝主任,再见了。” 说完,不等祝锦川回话,她毫不犹豫转身就走,等快要出门的时候,她又忽然折过脸:“二十万我已经交到财务上了,也许您眼里所有事物都能明码标价,可对于我来说,并不是这样。” 听她说起二十万,祝锦川愣了愣。那是他当时一心想要补偿她时的一时冲动,之后在日复一日的担心中,完全淡忘了这事。 再看看门边那纤弱和人影和巴掌大的小脸,还有那有些淡漠的表情,终究还是忍不下心来。 于是,起身喊住了她:“是不是我要不同意,你就会马上去找下一家律所?” 凌俐转过身与他对视着,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揉了揉有些泛疼的眉心,祝锦川缓缓坐下,右手抓起一支笔,笔头轻点桌面,笃笃的声音规律而清脆,一秒一响,听得凌俐不由自主跟着数起数来。 等她数到了四十九,祝锦川终于一声长叹:“好吧,我签。你走完程序后,就拿去行政盖章吧。” 终于办成了!凌俐手心微微出着汗,心底有几分雀跃,不过仍然努力保持着表情的镇定,不想在祝锦川面前露怯。 刚才她装作一言不合拂袖要走的模样,利用祝锦川对她的一丝愧疚,再拿那二十万做做文章,结果,真的被她搞定这样大的一件事! 还没让她高兴几秒,祝锦川下一句话让她的心情瞬间不那么美好:“不过,我的条件是,你得收下那二十万。既然你交到了财务上,我会让那边继续给你转过来。” 凌俐愣了愣,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祝锦川扬了扬眉:“答不答应,你自己看着办吧。” 拿着盖了红色公章的协议,凌俐松了口气,不过,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之前一直觉得很难搞定的两件难事,办成一件失败一件,也不知道应该是悲还是喜。 从大楼里出来,她呆呆看着道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流人流,好一会儿,脑袋里总算转过弯来。 祝锦川既然愿意拿二十万买个心安,这钱就当时暂时寄存在她这里好了,等南老师的案子了结,再还回所上不迟。 站在落地窗边,祝锦川低头凝视着楼下凌俐站在街边的背影上。 他忽然伸出手,掌心停留在玻璃上,指尖轻轻滑过她所在的位置,仿佛是在抚过她背影一般,有些出神。 这小野丫头,竟然带给他这么大一个惊吓,接下这个马上将让阜南学界地震的官司不说,还是无偿代理。 而且,为了让他同意这个协议,一项不懂得掩饰自己心思的她,还做起戏来。 只不过,大概她自以为高明,却不料被他完完全全看透。 这蹩脚演技,真是烂透了,只怕让他再多看一秒就会忍不住笑场。 再想想刚才她听到必须收下二十万时那副吃瘪的模样,不禁有些好笑起来。 然而笑过了以后,对于这样一个大案子,为什么会找上凌俐,祝锦川有些想不通。 哪怕是祝锦川自己,在这个案件的代理里,也唱不了主角。 山崎种业虽然找上了他,也开出了丰厚的报酬,可是,很明显他要做的只是分散对方注意力的靶子而已,对于这案子背后的关键点,怕是会对他保密。 代理协议里,他祝锦川名字后的括号里,只怕只是一般授权。而小菜鸟凌俐,却能拿到被告方南之易的特别授权。 都是授权,却有天壤之别。一个跑腿的,一个是手里有实锤的,在诉讼里的地位差异,也不言而喻。 祝锦川蹙起眉头,忽然想起几个月前,仿佛有人说过,南之易好像对凌俐有意思的传闻。 当时那个时间段很特殊,因为在曲佳案子里惹的祸被人找麻烦,他替凌俐挡去曲临江的责难,结果这丫头却突然炸毛,说了一大段话后辞职。 他正在头疼应该怎么把她哄回来,以应对随之而来的秦兴海一案,对于这样离谱的风言风语,毫不在意一笑了之。 当时他的想法是,眼高于顶的学术精英们,哪怕一时兴起出庭当专家证人,也不可能看上毫不起眼的凌俐。 只是当他渐渐发现这小菜鸟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毫无魅力的时候,忽然惊觉,话说一样米养百样人,也许有人就不喜欢精明能干的女强人,也许有人就好这一口,也说不定。 更不要说,南之易是个不能以常理推断的怪人。 他忽然有些后悔刚才一时的妥协让凌俐签下这个代理协议的决定。 半小时后,祝锦川终于做好决定,拿起桌面的电话拨打内线前台的号码:“小成,之前来过所里找我的那位秦贝贝律师,如果再来的话,你就说我不在,不要再放他进来,明白了吗?” 电话那头的小成表示知道了,又忽的笑出声:“这个名字真是有趣。” 祝锦川毫无情绪地嗯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 吩咐完毕放下电话,祝锦川长舒一口气,有些遗憾这样一个机会白白放走,又自嘲自己真的是老了,竟然动不动就心软,放过眼前好大一块肥肉。 不过,他精力有限,这个案子不做自然有下个案子找上门,钱哪里都能赚的。 而对于凌俐来说,这却是个大好机会。 不管对方是打着打官司的念头达成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或者真的就信得过凌俐,这个案子摆在面前,能不能吃得下去,就看凌俐的运气和决心了。 只是,如何在诉讼双方都来势汹汹的情况下,不动声色地保护好这个倔丫头,让她不要被卷进双方的争斗中当了牺牲品,怕是这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需要重点考虑的问题了。 终于搞定代理协议,凌俐心情轻松了几天。再之后,她写的答辩状竟然被田正言认可,居然一次过,只略改了几个字。 凌俐激动到手都微微颤抖起来,握着那几张纸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还是被南之易一个爆栗敲得回过神来。 一抬头,看他嘴角微翘对着她挤眉弄眼:“凌大律师,小的就仰仗您了。” 从一接到案子的慌乱,到田正言将案情分条析理给她听时候的自我怀疑,到现在终于心里有了些底。这些日子实在不容易,加了不知道多少的班,每天紧绷着脑袋里的弦,连睡觉都睡不安稳,还老是梦到十里稻花香之类的场景。 眼看着付出有成果,凌俐高兴起来,难得大方了一把:“等我舅妈回来,让她炸酥肉给你当零嘴吃。” 南之易皱起了眉头:“光说不练假把式,什么时候你自己厨艺能进步一点,我也不用天天跟着老田摇尾乞怜了。” 凌俐被一句话浇灭满腔的热情,只闷声闷气一个字:“哦。” 听到沙发前这两人的会话,田正言抬起头淡淡看了眼,垂下头眼里抹过一丝笑。 之后,南之易挟带着田正言买的巧克力味薯片扬长而去,田正言对着他的背影无奈摇头,接着对凌俐说:“答辩状先不急着交,你明天去法院,提一个管辖权异议。” 第一百章 人精 凌俐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来,不解地眨着眼,注意力完全放在前半句:“管辖权异议?为什么要提管辖权异议?案子放在阜南不好吗?” 田正言像是料到凌俐要问这个问题,清浅地笑着:“管辖权异议,未必就是真的对管辖法院有争议。对于管辖权异议的理由,你可以尽情写个无厘头的,比如说阜南高院风水不好想到庆州去打官司,或者觉得高院还不够高大上要去最高院玩玩,让法官一眼就看破你在胡扯,却又不得不认真在驳回异议的裁定书里回复你。” 凌俐觉得自己又被刷新了三观,张大了嘴巴:“啊?” 田正言则是一脸的悠闲自在:“管辖权异议、反复提起鉴定、玩失踪让法院公告送达,此乃拖延诉讼三大法宝。更过分的,我还遇到过对方律师说,审判长和他的委托人八字相冲不宜审案,申请法官回避,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凌俐噗嗤一声笑出来,好一会儿才说:“难怪您根本不着急举证期限的事,原来这么多后招。” 田正言看了她两眼,忍不住出声纠正:“番茄妹,我说管辖权异议可以拖延时间,并没有说这个案子里需要拖延时间。我提异议这回事,不过是给山崎种业一个讯号而已。等着吧,只怕没几天他们就会再次上门来要求和解了。” 发觉自己又想当然误解了田正言的意思,凌俐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田正言有些无奈地叹气:“和解需要互相试探底线,更何况目前这案子背后的目的扑朔迷离,如果不搞清楚,我们会一直处于被动。这些都是最基础的东西,怎么以前没人教过你?” 刚刚有些雀跃的心情一下子消失无踪,凌俐默默垂头,有些回避这样一个会勾起过往回忆的话题。 见她不说话,田正言也不再继续,只是说:“等这个案子完了,我给你找个律所,找个靠谱的师父带你。” 凌俐点点头,这也是她心中所想的。 不管祝锦川如何有职业道德业务水平,可是之前的事情,始终是个坎,自己能明白其中道理,却不代表能毫无芥蒂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更何况,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状况发生,对于祝锦川,她自然只能敬而远之。 她正要回话,几米外乒乒乓乓的声音响起,防盗门就那样大喇喇被推开。 接着一阵风卷过,一黑一黄两只影子跑进屋里,直朝着客厅里坐着的田正言而来,蹭着他的裤腿使出旋风摇尾功。 看来是南之易藏好坑蒙拐骗的食物,又带着两只汪星人来蹭吃蹭喝来了。 从这一个多星期长期驻扎在这边的见闻来看,从米粒古丽对他们三人的表现来看,似乎,田正言才是狗老大,只要他在,米粒古丽毫不犹豫狂奔向他,完全是嫌弃南之易的感觉。 至于凌俐,汪星人很清楚她打工小妹的地位,大主子二主子不在没人撑腰还好,否则完全不听凌俐的话,经常蹬鼻子上脸的,一点面子都不给。 不过身为狗老大的田正言显然对自己的地位毫不欣慰,看到地板上的狗爪子印以及南之易又忘记换鞋的脏脚印,他火冒三丈:“你们三只滚出去!我这里只接受懂得换拖鞋的人类。” 南之易对他的暴怒早已习以为常,毫不在意地扬扬眉:“老田田,别这么凶嘛,会长皱纹的哟。” 凌俐则习惯性站出来调停:“没关系没关系,我等会拖干净就是。” 然而却同时惹来两个人对她的横眉冷对。 南大神很不满:“粉妹你是我请的生活助理,顺便干干律师的事,凭什么给他打工?” 田大牛则轻嗤一声:“我有扫地机器人足够,不需要坑蒙拐骗人家小姑娘当苦力收拾垃圾填埋场。” 又怒视凌俐:“你怎么一点都不尽责?1801最没用的大型垃圾,你居然不拿出去扔了!” 南之易对他的嘲讽毫不在意,转过脸对着凌俐一笑,接着含沙射影的一句:“粉妹啊,以后打扫卫生时候记得轻手轻脚,不要打扰到1802的空巢老人安度晚年啊!” 听到这两人又开始斗嘴,凌俐一个头两个大,然而谁都不敢惹,只好讷讷闭嘴带着米粒和古丽退避三舍。 也不知道两人打情骂俏了多久,南之易推门进到1801,一脸的颓丧:“走吧,送你回家。” 看起来,这轮斗嘴里只怕是南之易完败。 凌俐憋着笑点点头,挥手跟狗狗道别,跟着南之易出门去。 这也是几乎每天都会上演的戏码,打工小妹伺候完南大神,听完田大牛填鸭式的理论课和实务课,混上两顿可口的饭菜,到了九点过,田正言就会勒令南之易送凌俐回家。 很多时候南之易都装着尸体不想动,凌俐也说很近不用,田正言态度却很坚决。 他理由相当充分,南之易这个生活渣运动废的,不让他多活动活动,指不定哪天肌肉都锈成渣渣,一阵大风就把皮肉给吹散了,到时候就能看到一副骨架追着眼珠子跑。 要是再一不小心摔倒散了架,胫骨腓骨掉到绿化带砸到花花草草就更不好了。 那煞有介事的形容,凌俐听着都觉得牙酸。 然而这次在送凌俐回家的路上,南之易却难得地安静了下来,默默陪着她走路,高冷稳重的模样看得凌俐一愣一愣的。 除了在庭上,似乎从来没见过南之易这副模样。 凌俐很好奇,走了几百米终于忍不住开口:“南老师,今天怎么都不说话?” 南之易却微眯着眼睛,一个眼神示意她闭嘴。 凌俐被他弄得一头雾水,还想问几句的,又被他瞪了两眼,压低声音:“好像有人跟踪。” 他难得一见的严肃表情立刻唬得凌俐不敢说话,下意识想往后看一眼,却被南之易喊住:“不要打草惊蛇。” 之后的一段路,南之易走走停停,一直保持沉默,只眸子亮得惊人。 凌俐跟他肩并肩,一直侧眸看着他的表情,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对黑暗中未知的紧张心情占据了她几乎全部思维。 等距离她家小楼还有一百来米的时候,在一个岔路口,南之易忽然停住脚步,也不回头,只是站在原地,声音说不出的肃然:“出来吧,看到你了。” 凌俐立刻转过头,看了看身后,却并没有发现人,小声跟他嘟囔:“没有人啊。” 南之易没有回话,只立着又等了几秒,耳朵动了动,声音微扬:“今天晚上有月亮,从你后方照过来,榕树挡不住你的影子了。” 凌俐瞪大眼睛,看向路口那棵三人才能环抱的榕树,果然,和树干连成一片的阴影相反的方向,有个浅淡的影子,一团模糊看不出来是什么。 听到南之易的话,那团影子动了起来,渐渐越拉越长。 等那人从树后转出来,借着昏暗摇曳的灯光,凌俐看清楚,眼前这是个女孩。 她十五六岁的年纪,个子极高,上身穿件深灰的短大衣,一双细长的腿包裹在浅蓝的牛仔裤里,头发不长不短落在肩上,五官并不明媚,却说不出的深刻。 跟凌俐一打照面,她一点都没有被发现踪迹的惊慌,微微一笑,声音清脆悦耳:“凌俐,终于见到你了。” 半小时后,凌俐盘腿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站在自己对面两个长手长脚个子都高到可以俯视她的两个人,有些恍神。 从没想过自己小屋里会出现如此奇特的画面:钟承衡的女儿钟卓雯,和南之易两人,正就如何又快又狠又准地毒死某个人这个问题针锋相对。 客厅里站着的少女,很好地承袭来自于他父亲和身高有关的基因,一米七五往上的个头,比南之易矮不了多少。 而她脸部轮廓也跟钟承衡很像,像到凌俐第一眼见到她,就知道她必然和钟承衡脱不了干系。 不过毕竟是女孩子,在雌性荷尔蒙的作用下,她脸部的线条要柔和好看很多,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睛并没有像她父亲那般眼睑微垂,眼窝说不上深,却胜在皎洁又明亮。 一看这对灵动的眼睛,凌俐就知道,这小女孩怕是不好对付。 之前,南之易把跟踪凌俐的钟卓雯抓了出来,然而她丝毫不见慌乱忐忑,落落大方和他们打着招呼,不仅叫出凌俐的名字,还能当场说出南之易姓甚名谁是做什么的,当场把凌俐惊得一愣一愣的。 之后又自报家门,最后提议要到凌俐家里坐坐,商讨一些对她们都很重要的一些事。 凌俐还处于混乱状态脑袋不清醒,竟然就那样答应了下来,以至于钟卓雯上了楼,就赖着不走了,直言不讳她相信自己父亲的清白,希望凌俐配合她一起查证关于八年前案件的真相。 而他们正在讨论的这个话题,自然而然也是因为钟承衡投毒一案引起。 钟卓雯听起来站在化学类毒素的战线:“以砷来说,它是无味的,投毒者可以将它放进任何食物里面而不被受害者察觉,发作起来就和一般的自然疾病一样,还有*,毒性虽然靠后,致死速度却最快,几秒钟就要人命。” 南之易坚定不移支持生物毒素的:“蓖麻毒素、相思子毒素、白鹅膏毒素,哪一个不比你奉为毒中翘楚的*强?尤其是蓖麻毒素,具有两条肽链的高毒性植物蛋白,七毫克致死,目前缺乏有效的解毒剂,虽然算不得最毒,大概只有*的几十倍吧,可是简单易得,实乃居家旅游杀人放火必备良品。” 钟卓雯毫不留情反驳他:“简单易得?*费点心思就能搞掉,请问有几个人能搞到蓖麻毒?” 南之易愣了愣,马上回答:“我自己就能提炼。” 对面的少女嗤之以鼻:“你就吹吧,我可不信!” 第一百零一章 锋芒 钟卓雯满脸鄙视的表情让南之易顿时炸毛,嘴里开始滔滔不绝:“蓖麻饼粕干粉二十克装入索氏提取器回流料斗,烧瓶中加入两百毫升乙醇,水浴加热提取八到十小时,剩下少许样品溶液进行真空干燥四小时,干燥后所剩物质溶于二十毫升热水中,冷却后用4c乙醚进一步萃取,连续萃取三到四次……” 说着说着,忽然发现钟卓雯正抓着个小本飞快记录他的话,大惊失色:“你干什么?有什么企图?” 钟卓雯嘿嘿一笑:“大教授难得传授制毒秘方,我可要回去验证验证。” 一句话说得南之易忙捂住嘴。 看南之易好歹三十来岁的人,被个小丫头玩弄于鼓掌之间,凌俐实在有些尴尬,拉了拉他的袖子让他坐下,说:“南老师,她逗你呢。” 又转过脸看着钟卓雯:“你瞎扯一晚上了,要再不走,我只好请警察叔叔来送你回家了。” 钟卓雯并不说话,只冲着她一笑,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她似乎很知道自己的身高很容易给然造成压迫感,也大方坐下。 见钟卓雯一副稳坐泰山的模样,凌俐只得再加带着威胁语气的一句:“你妈妈恐怕不知道你跑来找我了吧。” 钟卓雯则毫不犹豫地回答:“你吓不到我的,我是偷偷来的不错,可我也不怕我妈。而且,你恨不得把我爸千刀万剐的,肯定不会有他们的联系方式。” 她一番推论严密的话让凌俐语塞,摇着头苦笑起来。 不仅是南之易斗不过这口齿伶俐的小小人精,她也几句话就败下阵来。 钟卓雯的眼睛在凌俐和南之易之间逡巡一番,微笑着说:“其实从大年初一开始,我就悄悄跟着你好几天了,你都没发现我。倒是南哥哥厉害,节后我第一天上岗,竟然就被他发现了。” 南之易这没立场的货,一听到美少女夸他,还甜甜地叫着哥哥,竟然微笑起来不言不语起来。 钟卓雯见安抚住了一个,马上把重点放到凌俐身上:“按年纪,我该叫你一声姐。可是按你姐和我爸的关系,我就不知道该叫你什么了。凌俐,我直接叫你名字好了。” 听她又提起钟承衡和凌伶,凌俐脸色微沉。只不过,不管如何钟卓雯并不是有错的那个,甚至也是在这场不伦之恋中受害的那个,自己不好迁怒于她。 想到这里,凌俐点头,算是认可她这样的称呼。 钟卓雯笑了笑,接着说:“小时候,我只知道我爸不见了,一开始我妈还瞒着我,后来我被学校里的同学扔石头砸,又都说我是杀人犯的女儿,没人肯跟我玩,我才知道的。” 光凭想象也能知道那样的日子不好过,她一个小女孩却能说出光明磊落的语气,不是还懵懂,就是真的不在乎。 显然,能和南之易争锋相对的钟卓雯,并不是懵懂无知,那么,她是真的心理强大,一点不在乎那一段过往。 “但是,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都相信我爸不会是凶手。我需要你的帮助,我需要,找出证据证明我爸是清白的。”钟卓雯还在继续着,目光灼灼。 凌俐不动声色地拒绝她:“我想你应该去找警察,而不是我。” 钟卓雯脸上带点讥诮的笑:“警察?警察和我可是对立面。你可知道,哪怕我爸被法院判决无罪,他现在依旧被列为嫌疑犯进行监控和调查,去趟帝都治疗他在看守所落下的老毛病,都要通过层层的申报。” 第九十九章分析 听到钟承衡不那么好的近况,凌俐心里涌起一阵快意,不过只一秒又开始责怪自己的没出息。 他不过被重新列为嫌疑犯出行不方便而已,和他犯下的罪孽完全不成正比,这不痛不痒的报应,她根本没有立场幸灾乐祸。 “凌俐,我想你也很想知道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钟卓雯继续说着,不管是表情还是声音,都很诚挚。 凌俐摇了摇头,丝毫不为所动:“你不用费劲心思从我这里找线索,首先,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案发时候我也不在家,所以逃过一劫。 其次,你毕竟还没成年,有些污耳朵的事我不好说,你父亲和我姐姐之间的事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 最后,到现在,我仍然相信你爸就是凶手,之所以我没有纠缠,只是因为八年来被折磨得心力交瘁,实在不想再困在泥潭里出不来。” 眼看着对话无法进行下去,钟卓雯还是不放弃,只反复强调着一句话:“请你相信我的直觉,我爸绝对不可能用那样的方式下手。” 接下来,她的眼神有些沉寂:“我爸十多年前的医学博士,现在想重拾专业找家医院从杂工做起都被拒绝,就是因为警方把他重新被列为嫌疑犯调查,没有哪家医院敢接收他。所以,我必须要帮帮他。” 然而这番话依旧没有打动凌俐。 她摇了摇头,说:“你为人子女也算尽心尽力了,可是也请理解我身为被害人家属的立场,如果你想说服我,请拿点像样的证据来。” “证据?”钟卓雯笑起来:“我记得刑法最基本的理念中有一条,不得强迫犯罪嫌疑人自证其罪,你不是律师吗?怎么都没点法律意识?” 凌俐哑口无言,好歹自己是吃这碗饭的,还刚参与过一场刑事诉讼,居然被个小丫头用刑法将军,也真是丢脸。 一直默默听着两人对话的南之易,眼睛眨了眨,终于插了句话:“没有不在场证据,就是证据。” 凌俐理解不了这打哑谜一样的话,钟卓雯却冲他竖起大拇指:“聪明,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南教授。” 说完,目光灼灼盯着云里雾里的凌俐,解释道:“南哥哥说得对,我爸要杀人,他绝对不会让人抓住破绽,甚至连个像样的不在场证据都没有。 我爸可是钟承衡,当过高考状元、硕博连读很受导师器重,曾经在主刀医生失误的情况下力挽狂澜,才没有让中央首长死在手术台上。” 凌俐默然,这些钟承衡过往的光辉事迹她是知道的,凌伶曾经不知道跟她念叨过多少次。 跟成绩平平相貌也平平的自己不同,凌伶不仅花容月貌,成绩也是学校第一梯队的。 她一直打算女承父业要上医科,虽然成绩没够上阜南大学医学院这所分数线超过一本线至少六十分、部分专业超过八十分以上的学校,却还是考上了阜南省内另一所有名的医学院。 毕业后,不知道凌伶走了什么门道,竟然以本科生的身份,在实习期间进了阜南大学附属医院。实习医生一开始每科都要走一遍,恰巧在心脏外科期间,认识了钟承衡。 所以,对于当年钟承衡的事迹,凌俐她早已听到耳朵里起了茧子,最初她还单纯的以为姐姐只是把这神一般的人物当成偶像而已,结果却闹出那样的一场丑闻。 再一次被迫回忆过去,她心情却不如以往的酸涩和想逃,只不过对于死缠烂打的钟卓雯的死缠烂打,有些不耐烦起来。 只想快点把她哄走,面色有些阴沉:“你能到这里来找我,想必对案情也有一定的了解。案发当天你爸到过我家,据邻居说家有吵闹的声音,之后他一个人离开。再之后,就是我家人晚餐后中毒。如果不是当年警察取证不规范给人可趁之机,你爸早就伏法了,你也就没有机会再到我这里来为他骄傲。” 接着,说道:“说完了吗?如果你说完了,请你离开。你要是再不走的话,我真要打110了。” 被抢白了一番,钟卓雯毫不生气,一改刚才正经严肃的表情,开始嬉皮笑脸起来:“不要说说就燃嘛!我就是来跟你表明一个态度,你现在不答应没关系,我也知道你不会轻易答应我。我有空会再来的,今天的说服教育工作,就到这里啦!” 说完,她站起身来挥挥手,转身就朝门口方向走去,毫不恋战。 只是临走前那落在凌俐身上的目光,自信满满又坚定不移,一点也不像个十五岁的姑娘。 终于打发走了钟卓雯,凌俐感叹着这家人的阴魂不散,老的事情才了,小的又找上门来。 来过人的客厅有些乱,再看看地板上因为南之易不换拖鞋的臭毛病留下的脏脚印,凌俐再坐不住,拿出扫帚和拖把,将客厅地板上的痕迹清理干净。 南之易却坐着一动不动,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疑难问题,拖把从他脚下过都不知道抬脚,凌俐喊了好多声才有反应。 好一会儿,凌俐都拖完地了,见他冥思苦想的模样,好奇问了一句:“在发什么呆?还不回家吗?” 南之易摸着下巴眼睛望着天花板:“还别说,这个什么什么什么雯的小姑娘,其实说得有些道理的。” 听到他被人吹捧两句完全忘记自己原来立场,凌俐有些不痛快,闷声闷气地说着:“她夸你厉害,你就站她那边,真是好哄,是不是我再哄你几句,又要改变立场了?” 察觉到她声音里的不快,南之易别过脸看到凌俐噘着嘴低着头的别扭模样,像是个责怪长辈偏心的小屁孩,心情一好嘴角一弯,却忍不住想要逗她。 他支起二郎腿,悠然说道:“错,你再夸我,也改变不了别人家小孩更聪明的事实,所以,我还是会站在她那边。” 说得凌俐恨恨扔下拖把,正想刺他两句,却看到他眼里清浅的笑意,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第一百零二章 分析 南之易笑够了,开始解释着他刚才那一番话:“我倒不是说笑,这个小姑娘很聪明,所以想到了一些你体会不到的事情。她提出来的她父亲要杀人绝不会留下这么大破绽的问题,其实真的很有道理。一个医生要杀人,怎么会用*?” 凌俐看了他一眼,本来消散不少的怒气又升腾起来。钟承衡出狱后,也曾经找到过她,跟她说过相同的话,而且,也是用这样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来的。 她继续摔着桌上的纸巾盒出气:“我知道你是绕着弯说我笨。我是不聪明,可你也不见得就能看穿人心。钟承衡那样的人精,自然懂得反其道而行之,你认为他不会这样做,他却偏偏这样做,让所有人都想不到。” 南之易抱着膀子一副好笑的模样:“粉妹,你不要陷入什么你猜我猜你猜不猜或者你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的死循环,有些道理一通百通的。一个自视为精英的人,必然不会容忍在任何事情上的马虎,哪怕是杀人,也必定对所有细节要求完美。” 凌俐被他一大串你猜不猜我知不知道的话绕得有点晕,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口里的死循环是指什么,不过依旧不服气:“天天喝惯燕窝的娇小姐,也不见得就不会吃臭豆腐。人心那么复杂,岂是简单的逻辑推理就能概括的?” 南之易不赞同地摇着头:“长久的训练下,有些行为成了本能。正所谓一力降十会,你要是能有完美犯罪的能力,自然不会去选揣摩人心这种粗糙又有风险的方法。” 凌俐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虽然沉默着,可看眸子里倔强的神色,显然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南之易看她嘴里心里都不服的熊孩子模样,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忍不住扬高了声音:“你可以自己设想一下,如果你要杀一个人,你会怎么做?” 凌俐转过脸马上反驳:“我可从来没想过杀人,命只有一条,故意杀人罪起刑点三年,动辄死刑,我还没有活够呢,才不会那么傻。即使一时气愤,也不会毁掉自己报复社会。” 她这样的一番话,本来是在反驳南之易,却不料他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慢条斯理说:“你自己想想你刚才那番话,一叫你去杀人,你马上就想到了杀人的法律后果,这就叫专业。” 凌俐一愣,再回想一下,仿佛真的被他说中。因为知道后果的严重,所以哪怕再恨钟承衡,也没想过要用法律之外的手段报复他。 南之易见她发起呆来,推推她的肩,继续说:“粉妹,以前你听过一个新闻吗?一个学医的女孩和负心男友分手,砍了男友四十几刀,刀刀都避过要害,不仅不致命不说,最后评下来只是个轻伤。” 听了南之易的旧闻新说,凌俐盘着腿放松着身体,歪着头看他:“那又怎么样?轻伤也够上刑事处罚的标准了啊。” 南之易一敲桌子:“看吧,你又来了,这就是后天形成的本能。你是律师,自然会往自己专业上想,而医学生利用专业知识避开人体要害,也是他们的本能。” 看凌俐眉头扭成麻花,仿佛还在努力消化他的话的模样,南之易终于服输地摇了摇头:“你是虫草吗?” 凌俐早就习惯他的风格,知道这样的句式后面还有后招,也不回嘴,淡定地等着剩下的半段。 果然,南之易慢条斯理自说自话:“夏天是虫子冬天成了香菇,所以自然不知道冰是什么样子的。” 这下被凌俐抓住错漏,马上打了鸡血一般反驳回去:“冬虫夏草好吗?明明冬天是虫子夏天是香菇,你想嘲讽我,不如直接说夏虫不可语冰?” 南之易淡定地忽略掉她满脸不友好的表情,作势捋了捋颌下并不存在的长须,沉下声音拿出央视腔:“正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古人诚不我欺。” 凌俐白眼翻上天。 南之易这副明明自己出了纰漏也能把错栽到她这里,还能大言不惭拿出羽扇纶巾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气势。她心里感叹这么能扯的人才怎么就不去搞传销?肯定月入千万。 忍了半天终于捏着鼻子扔给他一句:“南老师,你偷换概念太厉害了。” 不过安静下来抱着脑袋想了一阵,终于有些触动:“还是有些道理的,哪怕是我,也不会选用*下毒还在现场留下指纹,太粗糙了。” 南之易点点头,打了个响指表示赞赏:“作为一个顶尖的医生,他只会用自己觉得完美的方式掩饰罪行,而不是浑身都是破绽,利用你之前说的什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被动方式逃过惩罚。” 听到这样貌似合理的推断,她一阵怔忪,感觉自己的立场,更加动摇起来,曾经深信不疑了八年的结论,摇摇欲坠起来。 只是,心里隐隐有些不甘。 好一会儿,她反问南之易:“那如果让你用专业来杀一个人,你要怎么办?” 南之易沉思片刻:“完全不露痕迹的方法,我一时想不到。我倒是知道个反面例子,一件碎尸案里罪犯把尸体砌进墙里,结果没半年那堵墙就塌掉了,事情败露。大自然的力量不能低估,不经过严格的化学处理,没有进行过力学测算,随随便便把尸体处理了的犯罪,很容易失败的。” 凌俐马上於我心有戚戚焉,托着腮也不住地点头:“是啊,不那么容易的,尤其现在到处都有天网,有监控,网上追逃系统也越来越先进,做点坏事不被人发现,是越来越难了。” 南之易话锋一转:“不过,我倒是听说过一个力学博士,以保持相同的频率在头皮敲击椭圆的一个焦点的方式,让自己老婆沉睡状态下毫无察觉,而时间久了导致颅内出血死亡的例子。 还有一位医生,给自己妻子注射了一种药剂引起心脏病发而死,只是这种成分人体自己也会产生的,尸检也不露痕迹。如果不是因为老丈人也是学医的觉得这事情蹊跷,这人就要完成所谓的完美杀人了。” 这匪夷所思的杀人方法,听得凌俐毛骨悚然起来,手臂上都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倒吸一口凉气,战战巍巍开口:“……真可怕,杀个人跟做个试验一样。” 南之易停了几秒,继续说:“霸王龙倒是告诉过我一个杀人方法,选择性状稳定又易得的毒素,结合想要杀死的人的生活习惯来下手。比如,如果他长期服药,那我会找准时机在他需要吃的药里加进一颗外形一样的,之后完全不和他接触,等他吃到那颗就死,多简单。” 凌俐瞠目结舌,这近乎完美的不在场证明,竟然真的存在? 对了,如果罪犯也有能用简单方法提炼蓖麻毒素的话…… 凌俐一哆嗦,急匆匆打断他的沉思:“快别想这些歪门邪道了,大晚上的怪瘆人的。” 看凌俐紧张神色,南之易笑出声:“粉妹,看把你吓得,我又不会动不动就杀人你怕什么?” 凌俐嗤之以鼻:“噫,说得你好像真的有胆子杀人一样!” 南之易顿了顿,之后笑容淡下来,声音和缓却微冷:“还真别说,我还真杀过人。现在让我杀人的话,也许会选乌头草。” 他慢悠悠的一段话,语气并不那么强烈,可却说得凌俐头皮发麻起来。 尤其是说话时眼里淡淡的神色,说不上冷也说不上凌厉,却带上些对一切都不在乎的意味,让她没来由的,哆嗦了一下。 忽然想起此人的不靠谱。 脑回路异常就不说了,坑蒙拐骗的本事溜得飞起,再加上天才们一贯对世俗间道德的约束不那么在意。 凌俐有些傻眼,自己一句玩笑话而已,莫非真的激起他研究杀人方法的兴趣? 一时间,各种画面涌入脑海。 她一脸惊恐地望向南之易,只觉得他那眸子里闪着深幽的光,瞳孔上的光影层层叠叠,让她越来越看不清一般。 凌俐惊恐出声:“杀人犯法的,杀人是行为犯一旦着手就要受到刑事处罚的!南老师,你可别一时兴起杀个人玩玩!” 南之易嘴角一丝隐约的笑渐渐荡开,到最后,坏笑染上眸子挂上眉梢,乐得合不拢嘴:“粉妹,你还嘴硬!让你服个软就这么难,非要我吓你?” 再一次被他戏耍,凌俐只觉得自己内心毫无波动,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好吧,聪明人之间就应该狗咬狗一嘴毛的,南之易就该交给钟卓雯这样磨人的小妖精调戏。 至于她,还是老老实实当她的打工小妹和提线木偶吧! 打工小妹凌俐,第二次坐到和山崎种业的谈判桌上。 与上一次田正言撑场子她打下手的情形不一样,这次就她一个人,战战兢兢面对着也是只身而来的易晓璇。 田正言说他自己不是律师,不宜什么场合都出面,所以应付易晓璇的事就都交给了她,还再三叮嘱凌俐不许露怯丢了他的面子。 易晓璇见到她,还是那职业又矜持的微笑,摊开手里小巧的笔记本,声音轻缓的一句:“来了啊,那我们开始吧。” 第一百零三章 剽窃 第二轮和解谈判正式开始。 易晓璇首先抛出问题:“不知道我们上次给出的和解调解,南教授考虑得怎样了?” “当然不能答应。”凌俐回答。 从第一次和解谈判开始,田正言和凌俐就从没想过让南之易道歉甚至允诺退出植物学研究这条路。 这是南之易专注了十五年的研究领域,是他的工作所在,更是他的兴趣所在,哪怕背上巨债,他都不会放弃。 所以,在这个问题上,谈无可谈。 易晓璇微微一笑,像是知道这个结果一般,不过还是不死心地追问一句:“南教授一年多以前已经不研究水稻了,我方委托人的意思,如果说他答应下来不再涉足水稻产业,我们也能接受的。” 凌俐微微一怔。 对这个条件,她可没有把握南之易会不会动心。 南之易一年多前突然退出所有涉及水稻项目的事,她倒是从田正言口里知道了。 凌俐有些心动,可又不能马上打电话去问南之易的看法,这样做很没有气场。 田正言可说过,不许她露怯,不许她丢脸,哪怕屁都不懂,也得不懂装懂。 想来想去,凌俐还是决定转开话题。她咬了咬唇,问了另一个她想搞清楚的问题:“你真的对这案子证据方面的问题,毫无察觉?你真的相信有田老师这样精通金融和法律的人在,南老师会用那样拙劣的方式转移公司财产?” “我只看得到实打实的客观证据,签名、会议纪要、转账凭证,而怀疑委托人给的证据,这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易晓璇说道,接着环臂后背靠上椅背。 她这一连串肯定的回答和脸上淡然的表情,倒是映证了凌俐心里的想法。 易晓璇对证据存在的问题,果然是心知肚明的。 “易晓璇。”凌俐深吸一口气,满面的肃然,“你一面说着和解,一面却罔顾案件事实激化着双方的矛盾,就因为田老师曾经为难过你?你们的私人恩怨,怎么能影响到当事人之间的和解?” 对面的易晓璇嘴角带着讥诮:“凌律师,你未免管得太宽了吧?还能管到我怎么办案?要不你跟山崎种业投诉我一下,看他们会不会听你的。” 接着,她脸上嘲讽更甚:“民事案件而已,莫非你真的以为自己是正义的使者,还是在坚信所谓的真相只有一个?所谓的真相,不过是看谁手上证据多能被法庭采信,这就看谁有心谁无心了。” 凌俐哑然,再也说不下去。 易晓璇说的句句在理,不仅嘲讽了她的多管闲事,还陈述了民事诉讼领域里的怪现象。 因为法官不会主动调取证据,所有的案件事实,都是根据当事人提供的证据认定,这就必然造成审判里认定的事实,和真相有一定的偏差。而且,往往是收集证据能力强的一方占优。 所以,如果这是一个做了五年的局,那么,一直处心积虑算计南之易的那方,手上的客观证据,必然会远远超过南之易本人能掌握到的反证。 局势很不利,他们只能等待对方露出破绽,恰巧,pigm就是对方不小心露出的破绽之一。 想到这里,凌俐抛出了另一个质疑:“我们看了证据,认为你方提供的部分材料里有经不起推敲的漏洞,如果一上庭完全经不起质证。” 易晓璇正专心打着字,闻言手上动作一滞,抬起头微眯起眼:“哪里?” 自然是不能告诉她的,凌俐想,接着强牵起嘴角笑了笑,不言不语故作高深起来。 她其实还是有些紧张的,哪怕对方和她一样不是什么知名律师,可起点和她完全不一样,要是直接拿出简历来对比,对方吊打她个三流大学非法学本科毕业的菜鸟,完全不成问题。 只不过想到自己还有试探底线的硬任务要完成,再发憷也得硬撑下去。 凌俐不说话,倒是易晓璇先沉不住气,合上手里的电脑,双手交叉声音冷下来:“我想我们最好开诚布公地谈,不要遮遮掩掩,免得浪费时间。” 接着瞟了眼凌俐身旁的座位,意味深长地说:“还是说田老师不在,你心里没底不敢多说?” “我想我们最好找法官来主持调解吧,毕竟你是一般授权,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法官可能比较了解一些。” 凌俐丝毫不让,和她针锋相对起来。 易晓璇面色一变。 这是她第二次被南之易一方拿着一般授权开涮了,之前她还能反讽田正言没有授权,现在对上拿到特别授权的凌俐,还别说,人家的腰杆子就是比她硬。 只不过,特别授权又怎样?老板说了,除了不能离了阜南地界以外,这案子怎么玩,都随她高兴。 而且,只怕好戏还在后头,只怕田正言也料不到,还有多少惊喜等着他。 想到这里,易晓璇收起眼里隐约的一丝怒色,又笑起来:“田老师可是关键人物,没有他,这个案子可打不起来。” 说完,收起手里的电脑放进包里,站起身来声音悠然:“不管是蝉还是螳螂,总会自以为自己是黄雀的。有些看起来是漏洞,等你靠近了,说不定才发现那是能吞噬一切的黑洞呢?” 凌俐还在歪着头细想她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易晓璇却是再见也不说一声,提着包袅娜而去,留下凌俐一个人在调解室里。 她不明就里地眨着眼。 几个意思?又是一言不合拿起脚就走?这是在报上一次田正言的一箭之仇? 还有,她最后一句又是什么意思?什么螳螂黄雀的,漏洞黑洞的,听起来高深不说,易晓璇离开时脸上莫测的笑,也让她摸不着头脑。 凌俐反复推敲着易晓璇的话,直到从法院回到家里,都还在云里雾里的。 实在想不通,她还是决定先去见田正言汇报工作,也好让聪明人一起猜猜这到底是什么谜题。 等掏出电话一看,却发现有十几个田正言的未接来电,时间就在刚刚谈判结束之后不久。 因为要谈和解,所以她手机调成了静音,之后又一直想着易晓璇的话忘记调回来。 不知为什么,她脑海里忽然闪过易晓璇离开时候意味深长的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凌俐忙回拨过去。 对面只嘟了一声就被接起来,田正言的声音就响起:“今天那小律师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吗?” 凌俐一愣,很是佩服田正言的料事如神,忙把今天的谈判情况,在电话里言简意赅地跟田正言描述了一番。 花几分钟听完凌俐的汇报,田正言一声叹息:“果然是这样。你关于pigm的答辩状别修改了,没用了。” 这惊得凌俐几乎一下子跳起来,急急追问:“怎么了?” 一向淡定自若的田正言,声音里明显有些焦躁,只说了一句:“过来吧,有事商量。” 1802的客厅里,田正言拿着雒都中院送来的起诉状,脸色非常难看。哪怕是在得知南之易两亿官司缠身的那一晚,也没看到他脸黑成这样。 田正言将起诉状扔给她,说:“看看吧,山崎种业的幺蛾子又飞来了。” 凌俐拿起诉状,不由自主念出声:“原告,杨忠春,男,一九八七年十月二十日生……” 田正言闭着眼睛揉着眉心,有些不耐烦地说:“直接看后面。” 凌俐按照他的话,花了几分钟看完诉状的后半部分,惊到不能自已。 这果然是只幺蛾子,还是翅膀遮天蔽日那种。 南之易被人告了,案由是剽窃学术成果。剽窃的东西,正好就是pigm位点。 原告杨忠春曾经是南之易的学生,曾经跟着他在华易高科干过一段日子。后来,他到了赣西省的一所研究所,也正好是公布pigm研究成果的那个实验组成员。 有这样的身份,提出当年南之易剽窃pigm成果,名正言顺。 杨忠春说,自己在跟着南之易期间,遭遇不公平对待,他在华易高科的实验室期间,曾经向南之易提出过pigm抗瘟性基因位点的运用,南之易当面表示没有用,无理由否定他的论文,事后却作为自己的想法在内部会议提了出来。 至于杨忠春为什么会在四年后才提起诉讼,是因为作为实验室外围人员,他根本不知道南之易采用了这个位点,都是最近知道南之易被人告了无意中了解到内情,才知道有这么回事。 杨忠春还说,当时他对pigm研究还不是那么透彻,只有粗略的隐约指向抗稻瘟的方向,他也向南之易提出过基因测序还不成熟,需要自己多验证验证。 但是,由于南之易急于推出稻种形成成果,好为自己在博导竞聘中加分,所以在没有充分试种的情况下,就上报国家审核。 杨忠春提出的诉讼请求是:要求南之易登报赔礼道歉,并赔偿自己经济损失五百万。 哪怕用膝盖想,凌俐也知道这是一派胡言。 南之易一个science说上就上的大拿,会盗用学生未经验证的成果?更何况他那性格,算计别人的学术成果这种事,只怕他会觉得心累,还不如多睡几场懒觉。 就像山崎种业说他转移公司财产七百万一样无稽。 别人看来是笔巨款,可对于从来没把物质这回事放在眼里南之易来说,根本只是数字而已。 从小衣食无忧,家人朋友包括他自己都牛得不行,不知人间疾苦也从来没发愁过怎么养活自己,更没有什么不良嗜好需要耗费大量的金钱。 只是,除了和他亲近的几个人,没人会相信这世上还有这样纯粹的人存在。 所以,那些转账凭证和没法证实真伪的欠条,倒成了铁证一般。 这个诉讼里,杨忠春提供的铁证,则是五年前在一个三流学院学报上发表的跟pigm相关的论文。 这期刊属于给钱就能发表的那种级别,根本没人会细看,找这么家期刊发表堪称重大的学术成果,实在是太扯淡。 可论文发表的时间确实在品优千号面市以前,也在那伪造的会议纪要之前,和山崎种业的证据连在一起,形成几乎无懈可击的事实。 第一百零四章 疑阵 田正言苦笑起来:“大意了啊,还以为pigm是突破点,还拿到易晓璇面前去当谈判的资本。结果却是死穴。之前的答辩状彻底没用了,南之易这下不仅要背债,还要被安上学术不端的帽子。” 杨忠春提起的这个诉请,完全堵死了他们之前的答辩思路,还给南之易泼了另一盆脏水在身上。 凌俐冥思苦想还有没有什么缝子可以钻,捧着脑袋晕乎乎半天,忽然觉得灵光一闪,直起身子满脸的兴奋:“既然pigm是杨忠春提出的,那如果顺势承认了使用他的说法,并非南老师的建议使用pigm导致稻种性状不稳定,那岂不是就可以脱困?” 如果两害相权取其轻,那是不是可以选择赔杨忠春五百万、而不赔山崎种业两亿? 然而田正言一脸看白痴的表情:“你是不是傻?这完全是两个诉讼,基于两种不同的法律关系,一个输了另一个就会赢的想法,你是从哪里来的?也被南之易传染上法盲属性了?” 这一通吐槽弄得凌俐也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智商来。 她甩了甩已经成一团浆糊的脑子,苦恼地捧着脸,开始回忆起下午的经历。 她总算明白易晓璇那一番莫名其妙的话从何而来。 易晓璇早知道谈判不会有结果的,也早就知道还有官司等着南之易,可她就是不说,看戏一样看着凌俐表演。 凌俐心里一阵愤懑。本来以为自己是去试探底线的,结果却被猫抓老鼠一般戏耍一番。 大概易晓璇本来是等着田正言送上门给她羞辱的,好在田正言嫌易晓璇咖位低,凌俐这一番代人受过,倒是免了田大牛的尴尬。 等闷气生够了,凌俐又突然想起今天易晓璇提出的新条件,于是马上把山崎种业愿意退一步,只要南之易道歉并承诺不再涉足水稻产业就同意撤诉的条件传达给田正言。 说完,她忐忑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也许,这个条件南老师能同意?他不是不做水稻了吗?” 田正言指尖摩挲着下巴正在思考,闻言一个“你不要那么吵”的眼神甩过来示意她闭嘴。 他皱起眉说:“事到如今你还没发现吗,他们根本没有和解的诚意。你自己算算山崎种业这一场官司的成本,怎么可能是南之易退一步就能妥协的。” 凌俐按照他的吩咐,在脑海里默着山崎种业的投入。 从华易高科引进的种子的价格、销售三年给华易高科的分红、赔给农民的损失、因为声誉受损导致的股价下跌…… 而且,从销售种子的价格来看,那三年里,山崎种业完全是在亏本,仿佛从来没有考虑过要收回成本的问题。而如果换做推广他们当时手里捏着的另外一种稻种,很可能利润早就超过两亿。 再加上最低一千万上不封顶的律师费,山崎种业在这场事件中的投入和收益,完全不成正比。 凌俐背后一阵发凉。 如果说这是一个局,到底山崎种业挟什么目的而来,宁愿自损一千只伤敌八百? 凌俐眼睛盯着天花板,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说道:“既然投入和收益不成正比,我们能不能在诉讼里反复提起鉴定,拖延时间?也许拖着拖着,他们就受不了了呢?” 很多案子,一开始双方剑拔弩张的,结果因为案子迟迟没有定论,官司打着打着大家都消气了,后来达成和解。 而在美国,大公司也经常是靠拖赢下官司的,毕竟那里的律师费很高,普通的律师和顶尖律师差别更大,有些案子胜诉结果标的还不够律师费的事,也经常发生。 这万不得已的话,他们似乎也只能玩拖字诀了。 田正言倒是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小番茄,看来这案子把你逼得有些抓狂了,反复提起鉴定这种三流手段也想用?你要知道,拖延时间这件事,不仅把对方拖入泥潭,我们自己也不能抽身。还有法官,人家每年办案有指标的,你一个案子放在那里成了久拖未决影响到他考评导致扣奖金,你这样做你以为他不会心里骂娘吗?” “哦,”凌俐苦着脸答了声,“那怎么办啊?” “必须速战速决,把影响降低到最低。”田正言转动着无名指上的婚戒,微眯着眼睛。 片刻后,似乎想通了的田正言,嘴角微微带笑:“也许,真该把南之易揪来问问。以前问他怎么突然不做水稻,他都敷衍了事顾左而言他,把他哥气到跳脚不说,把郭老都气得够呛。可是他说不做就不做了,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一般,谁也劝不回来。” “哦,”凌俐闻言跳起来,几步跑出房门开敲1801的门,可敲了好一阵,里面除了狗叫声,没有听到其他响动。 她正想翻出钥匙开门,远远传来田正言悠然的声音:“番茄妹,南之易回学校还债去了,你也先回家休息一下吧。道阻且长,还有人不停挖坑等着咱们跳。先停下来缓缓,有什么事,我再通知你。” ———— 正月都快过去,张守振才带着一家老小回了雒都。他们一早从坛城出发,运气不错没有遇到大雾堵车,只四个多小时就到了家。 一放下行李,张守振就忙不迭赶来把店门打开敞敞气,没多久,一家老小带着刚买的菜过来店里,正好遇到去从田正言那里闷闷不乐归来的凌俐,忙拉着她说等会一起吃晚饭。 看到舅舅一家人平安归来,凌俐也挺高兴,暂时忘了因为案子带来的焦躁心情。 看他们的模样,虽然这个春节来回奔波近千公里风尘仆仆,可脸上是喜气洋洋的表情,似乎这个春节过得很不错。 尤其是表侄小宝又冒出两颗小小尖尖的白牙,咿咿呀呀说着大人听不懂的话,那逗趣的模样,让凌俐忍不住把他从舅妈怀里抱了过来。 虽然一直以来和丁文华不太过得去,也不大喜欢小孩子,可跟她血脉相连的小宝,凌俐还是很放在心上的。 小宝去年十一月满的一岁,现在还不大会走路,说话也含含糊糊的,可在舅舅一家人眼里,那就是心尖尖上最嫩的肉,哪里都好,一家人都围着他打转。 哪怕是平时作天作地的丁文华,一旦对上自己的儿子,也是温柔如水的慈母模样。 到了凌俐怀里,小宝瞪着乌溜溜的眼珠子跟她对视几秒,接着小眉头一皱,很不客气地给她脸上来了一巴掌,嘴里含糊但基本能听懂的一个音节:“坏!” 虽然小婴儿力气有限打不疼人,可那一个戳心的字,让凌俐的笑容僵住,雀跃的心情瞬间沉了下来。 小孩子懂什么,既然这样说,必然是背后有大人在教。至于到底是谁教的,还用说吗? 她正想着,小宝却忽然又扬起小巴掌,还要给她来一下的架势,不过,凌俐已经反应过来,忙抓住他那胖乎乎的小手。 看到这一幕的只有舅妈一人,她忙不迭跑过来,从凌俐怀里接过小宝揽到自己怀里,嘴里说着:“臭小宝,怎么打起姑姑来了?” 又转头望着凌俐,说着:“昨天小宝不听话我吓唬他,给他脸上呼了两下,今天就有样学样的,可打疼你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笑着,只是那笑容明显有几分勉强,说是安慰凌俐,不如说更像给凌俐一个台阶下免得她为难小宝。 凌俐倒是没往心里去,只是笑容更淡了。 她摇了摇头,说道:“没事。” 忽然想起她刚才握住小宝小手的感觉,有些不放心,再次摸了一摸,有些不确定地转头望着舅妈,问:“小宝的手心有些发烫,是不是发烧了?” 舅妈一听,立刻紧张起来,单手抱着小宝,一只手抚上他的额头,眼里也有些不确定的神采:“好像是有些烫,该不会感冒了吧?” 她说着,扯起嗓子朝屋里喊着:“文华,小俐说小宝有点烫,不知道是不是在发烧?” 丁文华正在烧着开水,闻言也有些着急,匆匆跑出来,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表情陡然放松:“没事,没发烧,大概就是穿多了有点热而已。” 又嗔怪地看了自己婆婆两眼,阴阳怪气地数落着:“要想小儿安,三分饥与寒,小宝这又是羽绒服又是羽绒背心的,哪里能穿这么多?我跟你说你又记不住,这下还被人说生病,多不吉利啊!” 说完,她给小宝除掉了羽绒服外套着的褂子,又摸摸儿子的小手,眼睛从一旁立着的凌俐身上扫过,扭过头低声嘀咕了句:“大过年的,咒谁呢!” 之后,气冲冲走进屋去继续做事,把盘子碗杯子摔得乒乓作响。 刚刚才好容易给丁文华教唆小宝说凌俐坏话的事圆了过去,这又扑棱来一只幺蛾子,舅妈讪讪的,抱着孙子笑得尴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好一会儿,她叹了口气,低声说着:“小俐,委屈你了。” 凌俐摇了摇头,回答道:“没什么的,我不会往心里去。” 这倒是她的实话。 丁文华不知道又是哪口气不顺了,莫名其妙针对她,但与其浪费时间老是计较丁文华对她的冷言冷语,纠结于到底又是那件事得罪了她,还不如清空脑袋好好想想打官司的事。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她现在有机会参与到大案子里去,自然不会在意眼前鸡毛蒜皮的口舌之争。 只是,因为大人之间的不对付,影响到了小宝,她还是有些不舒服。 第一百零五章 小宝 凌俐看了看还有些不放心的舅妈,放低了声音:“我是没什么的,可拿大人之间的恩怨来影响小孩子,对小宝成长不好的。小宝是男孩子,就该有男孩子的心气,哪能天天听表嫂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您要觉得不好说,也该提醒下表哥的。” 关于儿媳妇和丈夫的外甥女之间,舅妈可能说不上更偏心谁,可对于儿媳妇和亲孙子要分个轻重,那妥妥的是孙子更重要。 她认同地点了点头,有些不满起来:“她性子就那样,忍不住嘴里的话,想什么就说什么,在小宝面前也没个避讳。” 凌俐也不好再接话下去,干脆转身找表哥张建文说话。 言尽于此已经足够,毕竟人家才是一家人,丁文华愿意把孩子教歪,她也没必要非要插手进去弄得里外不是人。 对于某人甘当搅屎棍非要弄得大家都不愉快才安生的做法,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跟张建文说了一阵子这段时间手上的工作,又问了些他的近况。之后,凌俐上楼放东西,梳洗一番,本来还习惯性要下楼帮忙的,转念一想表哥也回来了,晚上店又不开张,只是一顿晚饭而已,人手已经足够,自己何必去碍眼? 等舅舅在楼下扯着嗓子喊她吃饭了,凌俐才下楼去。 下了楼,正看到表哥张建文抱着孩子笑成一朵花,一见到凌俐,忙把小宝递给她,说:“小俐,来帮我抱抱,这小子太沉了,我手酸得很。” 虽说在抱怨着,可他那毫不矜持的得意表情,分明是在显摆自己儿子又白又胖。 凌俐失笑,以配合他把戏演到底的心态接过了孩子。然而小宝虽然不打人了,但依旧不给她面子,才到凌俐怀里一分钟,就扭股糖一般要往爸爸身上扑。 这二十来斤的胖小子拼命挣起来,劲还真不小。凌俐又没抱惯孩子,怕给他摔了,只得递还给张建文。 张建文接过儿子,依旧是满脸的得意,逗着凌俐:“怎么着?小宝和你这个表姑天天见,也不如我一年见一次的亲热。” 凌俐有些好笑起来:“你这莫名其妙的优越感,这可是你儿子,血浓于水天生跟你亲的,哪怕我这里有金山银山,他也不会多看一眼好吗!” 张建文更是翘起尾巴来,扬着下巴:“那是当然!”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在楼上的时候,舅舅他们和丁文华说过些什么,刚才还不给凌俐好脸色的丁文华,居然态度很是和缓起来。不仅热情洋溢招呼着她吃菜吃饭,晚饭后,还递给她两袋牦牛肉干,说是家乡特产让凌俐尝尝。 最蹊跷的是,她仿佛还含含糊糊说着,小宝谢谢表姑给的大红包。 凌俐满头雾水,却并不敢接。她春节期间那样狼狈,哪里顾得上给小宝红包?压根就忘记了这回事。 而且,她去年给小宝的四百元红包,根本入不了丁文华的眼,除夕之夜鼻孔朝天地接过去,都没有一个谢字,反而是满眼的嫌弃。 她正想问个明白,却看见舅舅冲她拼命地眨着眼,似乎让她赶快闭嘴不要多说话的表情。 她忙咽下快要说出口的话,接过了沉沉的两个袋子。 等丁文华和张建文带着小宝串门去了,舅舅拉住她,小声地说:“锦川春节前打电话给我,说你们所里有过年的家属红包,他找不到你不知道交给谁好。我告诉他你被抢了包人回了南溪,他就把钱打给了我,还让我干脆替你把钱直接给小宝做压岁钱。” 说到这里,张守振咽了口口水,面上有些尴尬:“两千元,数目不小的,我本来想着还是得问问你再处理,可不知道怎么的你表嫂知道了,刚才,我怕你表嫂闹起来,就说你同意了,把那两千包成红包给了小宝当压岁钱。小俐,你不介意吧?” 凌俐怔怔摇头,接着对丁文华先是话里带刺后来又客气起来的态度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有笔钱看得到拿不到,心里不舒服,所以对她处处挑刺。 不过,她倒是搞不懂,怎么莫名其妙有了个所谓的家属费?这也不是她第一年在呈达所过春节了,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一笔福利。 转念一想还有笔二十万的巨款在前,凌俐怀疑起来,这所谓的家属费,其实也是祝锦川随口胡诌的。 看来祝大状也并非铁石心肠,在利用她被害人家属身份这一件事上,他终究有些愧疚的。 只是,这样的变相的怜悯,她其实并不需要的,也希望祝锦川放下这件事,不要总想着补偿她,反而弄得大家都尴尬。 有了这件事,她又心事重重起来。那二十万,到底应该以怎样的名目,才能还给祝锦川呢? 晚上九点过,凌俐帮忙舅舅舅妈收拾好厨具,打扫了卫生,关好店门。 张建文抱着儿子,拿起他的手朝凌俐挥挥,嘴里模仿着小宝的语气:“姑姑再见,我们回家去咯。” 小宝已经有些困倦的模样,眼睛都睁不开,趴在爸爸肩膀上,眼睛乜斜着。 凌俐握了握他的小手,在他耳边一句:“小宝再见。” 之后,舅舅一家人告别离去。 夜风中,凌俐目送他们一家人的背影远去,勾起嘴角浅笑。 看似一派融洽的一家人,其实也少不了磕磕碰碰的,平时拌个嘴吵个架赌个气,再寻常不过了。 以前爸爸说得好,家从来就不是讲道理的地方。只可惜,那时候她并不明白这个道理,眼里揉不进砂子,无意中伤了父母的心。 现在,尽管有个不省心的表嫂老是盯着她的钱袋子,可不管怎样,他们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在不涉及到原则的地方,退一步,又有何妨。 只是,她忽然想着小宝有些苍白的小脸,和他手心里明显有些烫的温度,隐隐有些不安。 这一晚上,凌俐都没睡好,梦里面一会儿又是小宝喊着表姑的声音,一会儿又是易晓璇什么螳螂黄雀黑洞的话,满脑子光怪陆离,睡不到一会儿就惊醒。 直到凌晨四五点,她人困乏得不行,终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早上九点,凌俐还在蒙头补着睡眠,枕头底下一阵震荡传来。 半梦半醒间,她从枕头下掏了一阵摸出跳动着的手机,迷迷瞪瞪盯着屏幕上的三个字,她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被从梦中拉回到了现实。 她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手指划过接听键,接着拿到耳边小心翼翼的一声喂,努力按压住声音里的一丝干哑,生怕被对方听出来自己还在睡觉。 对面清冷的声音却仿佛有些错愕:“还在睡觉?” 一下子被“听”穿,凌俐窘迫难当,赶快坐起身来,按住颈窝狠狠揉了揉,感觉自己镇定了点,才开口回答:“没有,已经起床。” 好在祝锦川没有跟她纠缠这个问题,马上进入正题:“来所里一趟吧,秦兴海的案子,结果出来了。” 一提起这个案子,凌俐有些慌乱的心瞬间沉淀下来,垂下眸子看窗外阳光映在枕头上的斑驳,好一会儿,轻轻一个字:“好。” 急匆匆出门,等到了呈达所已经是一小时后。 本以为能马上知道结果,祝锦川却闭口不提判决书的事,反而问起了她代理南之易案件的进展。 凌俐心头跟猫抓着一般,急得不行,偏偏被他慢悠悠问起了案情,她根本不想说。 于是,她打着委托人要求保密的幌子,想要快速结束这个话题。 祝锦川丝毫不买账,敲了敲桌面声音冷下来:“协议上签着可是呈达所的名称,对案件进展情况,我是有知情权的。如果你觉得需要对我保密,那我会直接去问田正言。” 他毋庸置疑的目光和略带点威胁的语气,凌俐只好举起小白旗投降。 关于案情她说了大半个小时,尤其是说到对方目的不明却来势汹汹,祝锦川则认真地听着,偶尔拿起笔在纸上画一画。 凌俐说完,他皱着眉:“有件事我提醒你一下。你回去告诉田正言,一个月前,帝都大学的王齐派他的学生来找过我,希望我参与到山崎种业的案子里。当时看来他给我的资料有限,不过从那人话里话外的意思看,大概就是让我做现在你遇到的易晓璇所做的工作。” 凌俐一惊,下意识追问:“那您,推掉了?” 祝锦川嘴角挂着些微的笑意,声音悠然:“山崎种业和南之易打擂台,既然你接了南之易的委托,我只好推掉那边的。你可知道为了成全你的一个无偿代理,我损失的是上百万的代理费,你要怎么赔我?” 凌俐一瞬间脸涨得通红,也不知道该怎么答话,只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好半晌,她声音低低的说:“我真是赔不起的。要不,我先把那二十万还给您?” 祝锦川表情一滞,忽然间想起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一根刺。 再没有想要逗她的心思,祝锦川微微摇头:“好了,不用说这些了,我只是想提醒你,雒都这样多的事务所,诉讼双方当事人同时委托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律师这种事,恐怕不是巧合这么简单。” 接下来,他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从抽屉里拿出凌俐迫不及待想要看的判决书,轻轻放在桌面。 第一百零六章 赢了 凌俐指尖轻颤着。她非常急切地想要赶快知道案件结果,却觉得要是自己急不可耐的模样落入祝锦川的眼里,一定愈发可笑。 于是不动声色地拿起判决书,耐着性子,先忽略过控辩双方的信息、案由等等,跳到了有实质内容的“经审理查明……”。 看着她强装镇定的模样,祝锦川一阵好笑。 凌俐的头发很好,密密丛丛又柔顺光亮,可此时额前一撮刘海不服气地翘起,很有些好笑。 再看她素着一张脸,左边脸颊上小小几粒不明显的雀斑,嘴唇也是略略泛白的粉色,一点口红都没擦,还戴着好久不曾上脸的那副笨重沉闷的黑框眼镜。 这模样分明是很想知道判决结果,匆匆忙忙出门都来不及拾掇一下自己,却还强忍着不翻到最后一页看判决书的主文,在前面一段不痛不痒的废话上徘徊。 凌二妹哪怕再长个二十年,这死倔死倔的熊孩子脾气,永远也不会变。 他低下头敛去笑意,开口时是平平淡淡的语气:“无罪判决。” 简明扼要的四个字,直接道明凌俐最想知道的部分。 她抬头匆匆看了眼祝锦川,似乎发现他并不是像在逗自己,终于按捺不住,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等看到“申诉人秦兴海无罪”那一串字,一时间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指尖抚过鲜红的法院印章,以及“与原件核对无异”的蓝色印记,她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表达,可嗓子眼里却不知道被什么堵上一般,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梦想成真时刻的百感交集,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看到她脸上那分外精彩的表情,祝锦川勾起嘴角:“凌俐,第二个案子。” 凌俐好容易从判决书最后一页那黑色红色蓝色交织出的巨大惊喜中懵懵懂懂抬起头,傻傻的一句:“啊?什么?” 祝锦川轻声一笑,整个人退进宽大的椅子里,表情是难得的放松。 他轻扣着椅子的木质扶手,声音轻缓愉悦:“我说,这是你赢下的第二个案子。而且,跟依靠专家证人扳倒对方关键性证据不同,这个案子,如果没有你,绝对不是今天的结果。” 凌俐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份判决书,恍然如梦。 曾经因为办理这个案子而产生过的疲惫、害怕、胆怯、退缩和踯躅,还有受过的折磨、算计、不公平的对待、没日没夜的加班,一瞬间都烟消云散。 没什么比跟自己的努力得到认可的情绪珍贵,也没什么能比被告人因为自己的努力而重获自由更能带给她满足感。 为了这弥足珍贵的一刻,什么样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窗外的阳光瞬间夺目起来,一时间所有阴霾都消失不见,连雾沉沉的天空,也重新湛朗澄澈起来。 “我……”凌俐张了张嘴,只吐出了一个字,就再也说不出话。 她能努力忍下涌上眉间的涩意,却按不住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鼻音。 祝锦川装作没听出来她快哭出来一样,只简单的一句吩咐:“秦兴海已经回家,你准备一下,他的国家赔偿申请,也交给你做。” 接着扬了扬手:“如果没什么事,就出去吧。” 凌俐垂下眸子低低地应了声,低头转身出门。轻轻掩上门的一瞬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 捂住口鼻,到自己的格子间里坐下,拿出纸巾盒一张张往外扯着纸,揉成一团擦着不断滚落的泪水。 吕潇潇听到这边的动静,快步走到她身后,声音有些紧张:“怎么了?他骂你了?” 凌俐红着眼圈对上她有些担心的眸子,简单却鼻音浓浓的两个字:“赢了。” 吕潇潇歪着头想了一秒就明白过来,笑意漫进眼里,拍着她的肩:“恭喜,你的努力得到了回报。” 凌俐用力地点头,一眨眼,又是一串泪珠滚了下来。她一边笑一边哭,直哭到眼圈微肿才停了下来。 吕潇潇也没劝她,微笑着看她认真地哭,又认真地笑,不停地给她递着纸巾,又侧着身体挡在她面前,隔绝开其他同事好奇的目光。 这只压抑自己太久的小菜鸟,需要一个静静宣泄情绪的空间。 凌俐有些赧然,却也不再像以往一样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任由眼泪横流,只是偷偷往吕潇潇身后缩了缩,尽量不让其他人看到。 几米以外,祝锦川听着门外细微的抽泣声和某人有些不雅观的擤鼻涕声音,无声地笑了。 强忍着不哭并不代表有多坚强,在忍不住情绪时,不再在乎别人目光的泪光闪闪,才是内心渐渐强大的表现。 在所里坐了一会儿,凌俐和吕潇潇告别准备离开,可祝锦川手里搭着外套,站到了她和吕潇潇面前,提起了另一个不在她预料之中的问题:“一起吃个饭,庆祝你的第二场胜利,怎样?” 凌俐皱着眉头想着应该怎样婉拒,忽然电话响起来,屏幕上闪着田正言三个大字。 她说了句不好意思,转过身点开接听键,一通简短的电话后,回过头面对祝锦川,脸上带着抱歉:“对不起祝主任,南教授的案子有些新情况,我必须赶回去处理。” 祝锦川神色不变:“你去吧,正事要紧。” 凌俐点点头,提着包转身就走,才走出就听到背后轻缓的一句:“不愿意吃饭就算了,可就一句师父,你都不肯叫了?” 祝锦川声音不大,也就她和吕潇潇能听到。只是,那语气里,分明带着些调侃的意味。 凌俐脚下一顿,头都不敢回,更别说再和祝锦川搭话解释,装作没听见的模样缩着脖子加快脚步离开,背影就是大写加粗的一个怂字。 刚刚才表达过不满,这时候却被她明显一僵的模样逗笑,祝锦川摇着头自言自语:“这是老鼠见了猫吧。” 直到凌俐的背影消失,他嘴角的一丝笑意才消失。 吃瓜群众吕潇潇眼珠滴流乱转着,侧眸瞟着身边西装男面上的表情,还偷偷耸着鼻尖使劲闻着空气里是不是有醋的味道。 眼看着某人恢复面无表情,吕潇潇轻咳一声提醒他,接着低眉顺目语气恭顺:“祝主任,不是要去吃饭吗?” 祝锦川斜睨她一眼:“我们去吃?不是又要把我卖给你家哪位小姐妹吧?” 本来说递个台阶让面瘫男顺着下,结果她一句话就被气不顺的某人将了军,还被翻了旧账。 吕潇潇安静且圆润地滚回自己的座位,接着摔着笔腹诽着更年期男人真不好伺候。 想了想,她又探出头来,看着祝锦川的办公室门发呆。 她到呈达所也有三年了,印象里,不管祝锦川在不在,那门一直以紧紧关着的状态居多。 可不知道何时开始,那道门的状态,成了时刻都微虚着一条缝。 吕潇潇若有所思地拿手比划了一下,在脑海里模拟着角度。 忽然惊觉仿佛那房门只要微微一条缝,就能从祝锦川坐的位置,直接看到小凌子的格子间。 所以说,某人表面上不在意,实际上他只要在所里,就是处于随时都能观察到小菜鸟一举一动的位置。 吕潇潇啼笑皆非起来。 以前小徒弟只有自己可以倚靠,哪怕默默关心着,表面上也装出一副高冷模样,对小凌子想敲打就敲打想放养就放养。 现在有人上门似乎要抢人了,面瘫男就不乐意了,说话酸到不行不说,还拿无辜的她撒气? 这状态似乎很有戏啊? 一闻到八卦的味道,吕潇潇眉飞色舞起来,忍不住开启360度全方位无死角脑补。 这边面瘫男的高冷人设崩了,而另一厢那科学怪人,不由分说一个两亿的官司砸给小凌子,一副我的下半身啊呸下半生负不负债就看你负不负责了,听起来也相当带劲。 看来,小凌子这个命运多舛的少女,人生经过灰色漫长的冬天,大概是时候焕发第二春了。 吕潇潇手里飞快转着刚才用来撒气的笔,嘴里悠然哼起南大神的家乡小调:“吼丫朵迎春fa啊……” ———— 这些天南之易忽然彻底不见了踪影,把一间亟待整理的房间和两只狗留给凌俐,电话留言说回来要看到整齐的房间和活蹦乱跳的汪星人。 身为案件主角的南大神的神龙见首不见尾,凌俐有些熬不住了,还偷偷打了他的电话。 可南大神失踪起来非常有诚意,前些日子他还因为被智能手机打开了新世界,天天窝在沙发里玩贪吃蛇玩到快成斗鸡眼,现在居然也关机。 据田正言的第一手消息,南之易在春节前懒癌发作,拖欠学校课题进展到令人发指的状态,眼看要开学了,终于火烧眉毛心急火燎的搬回学校每天关在实验室里了。 凌俐听闻这消息后,错愕间失笑。 哪怕身上背了两个案子,被人一盆盆脏水泼下来,可南之易还是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除了田正言指责他傻的时候会恼羞成怒闹一通,其他的时候,该吃吃该睡睡,淡定无比,仿佛别人告的那个南之易和他不是同一个人似的。 十年好基友田正言说对了,欠两亿,在南之易眼里,和欠他两头蒜两套衣服,差不多。 凌俐很想学学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洒脱,甚至能学学田正言成竹在胸什么天塌下来也仗着自己个高能顶住的气势,可惜她没这底气。 两个案子带来的环环相扣的压力,以及不知道前路到底是什么样的迷茫,让她很容易就陷入焦躁之中,动不动就把头发抓成南之易同款的鸡窝,最近还经常失眠。 第一百零七章 液氮 不过状态不好也得做事,大事做不了,跑腿的事总能做做。这一次田正言捉急让凌俐回去办的事,就是让凌俐去阜南大学找南之易。 田正言交代她,为了办理取证事宜的方便,让凌俐打几份空白授权书,一般授权那种,给南之易送到学校去,找他签了名再拿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天的潜心研究让案子有了突破性进展,田正言心情不错,还跟她开起了玩笑:“南之易这些天闭关修炼,当心你一打开实验室的门,里面扑棱只大蛾子出来。” 凌俐却笑不出来,想起又要去逮没有任何联络方式的南大神,只觉得没抓没拿,结巴起来:“我我我我怕我联系不上南老师。” 田正言只说了“找桃杏”三个字后就闭关修炼去了,几秒钟隔着书房门给她一条短消息,送来十一位的大神跟班号码。 凌俐按着他给的电话打过去,先联系上了见过好几次面的陶.爱哭鬼.宅男女神.桃杏.月。 桃杏正在南之易办公室帮他整理开学要用的教材,接到电话跑了出来给她指了个方向。按照她的指点,凌俐在生物学院角落有着厚重踢门的建筑前蹲点守了快两小时,快被无情的寒风吹成面瘫之前,终于等到那扇厚重的金属门一声响。 凌俐闻声转头,在一堆胡子拉碴的白大褂簇拥下,南之易鹤立鸡群瘦地格外醒目。 他一如既往地顶着一头乱发,只是头发的长度因为春节期间被押回帝都修剪过,短短的虽然凌乱也不显得萎靡。 至于常年占据着大半张脸的胡须,此时仅仅是冒出青皮胡的程度,倒是不那么碍眼。 换成对男人有着丰富阅历有着极强接受能力的吕潇潇,可能要赞一句“男人味”,然而放在洁癖凌俐的眼里,就算这是南之易难得一见的规整模样,还是被她嫌弃有些油腻腻的…… 凌俐皱着眉头忍住心底些微的不适,抱起自己的背包跑到他面前,规规矩矩喊了句:“南老师。” 南之易正在和学生说这话,一低头看到了面前立着的凌俐,声音里都是惊讶:“粉妹?你怎么来了?” 说完,故作深沉地摸摸下巴:“难道说,老田田想我了?让你来递块小手帕聊解相思?” 凌俐翻了个白眼,不由自主顶嘴:“是啊,田老师说他很想你死,让我来看看你诈尸没有。” 南之易眼睛忽地一亮,打发走一堆还想问他问题的书呆子,不由分说拉着她进了门,夺下她手里的包扔在一边,接着不知道从哪里拎给她一件白大褂,说:“换上。” 凌俐一头雾水:“啊?” 南之易冲她竖着眼睛:“傻蛋,带你参观下国家重点实验室。你这种技能树点歪的废柴,错过这村没这店了,下一次你要想进这里,可得在创建人物时候选easy模式开外挂才行了。” 凌俐被怼得目瞪口呆。 这人明明不玩游戏的,一个贪吃蛇就能让他差点玩通宵,可怎么一口网络黑话用得不伦不类的,这到底是从哪里学的? 尽管被南之易好一阵嘲讽,尽管凌俐还有正事要做,可是看着这貌似高大上挂着国家重点实验室牌子的地点,凌俐有些心向往之。 要知道,她最早的目标,就是成为这里的学生来着。 凌俐犹豫了一阵,按捺不住想要看看的心情,乖乖换上衣服跟着他一步步走向实验室深处。 “这是离心机,这是分析天平,这是磁力搅拌机……” 每走几步,南之易就脱口而出一个仪器的名字,渐渐地,从凌俐还听过的名词,演变到完全没听过的一长串词汇,有时还夹着听起来不像英语的外文。 凌俐只觉得看花了眼,眼前这些或听过或没听过名字的仪器,现在一一呈现在她面前,还都亮铮铮崭新的模样,她有心想要摸一摸,又怕给碰坏了。 南之易带着她走了一大圈,终于在实验室一个角落停下。 他指了指旁边的胶手套,简单两个字:“戴上。” 凌俐老老实实按着他的指示戴上手套,睁大眼睛看从一边貌似是冰箱的仪器里拿出一堆水果,接着一阵鼓捣,又把弄得更碎的水果渣倒在某个容器里。 她歪着头看着他娴熟的操作和凝重的表情,心里推测着这是什么高大上的实验,难道是要测水果的某种元素含量? 接着,看到他小心翼翼拿出一管子烟雾缭绕的不明液体,向容器里小心地倾倒。等容器里腾出了一团云雾,他好像又在搅拌什么东西。 之后,烟雾渐渐散去,南之易将那椭圆形容器里一团淡黄色的球形物体给她看,似笑非笑的一句:“嗟,来食。” 凌俐瞪大眼睛看着那一团,有些纳闷地抬起头,这莫非,是冰淇淋? 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情不自禁凑了过去,果然感觉到一股凉意扑面而来,还有空气里淡淡的甜香。 南之易又从一旁的架子上抽出个貌似是勺子状的物体,连着量杯一起递给她,嘴里说着:“给你,香蕉加香草味的的。” 她下意识接过来,结巴起来:“这这这这是冰淇淋?” 南之易轻轻点头,凌俐有些抓狂:“说好的看高精尖仪器,我才不要吃什么吃冰激凌!” 南之易一个看白痴的表情:“液氮做的,还不算高精尖?爱吃不吃不吃拉倒,好心好意让你感受下分子料理,你还嫌弃。” 说着,长手一伸就要抓回量杯。 凌俐抱着杯子一缩躲过他的爪子,匆忙之中追问:“这真的能吃?这些器材,以前都装过什么?” 她问是问了,可转眼就举起勺子刮了一口冰激凌送进嘴里。 看南之易刚才一副驾轻就熟的模样,肯定不是第一次做这什么液氮冰激凌了,再说了,这实验室可比他家干净多了,1801那龙潭虎穴她都闯过,不过量杯里装的冰激凌,怕什么? “好吃!”勺子里的冰激凌刚触到舌尖,凌俐马上瞪圆眼睛感叹着。 这指甲盖一点大小的雪团,完全颠覆了她二十几年来对冰激凌这样普通到不能在普通的甜食的认识。 细软、丝滑,介于固体和液体之间的口感,仿佛能在舌尖流动起来一般,带着浓浓的奶香、香草特有的甜意,还有香蕉的馥郁,但却又不是太甜,所有的滋味都刚刚好。 南之易得意地哼了两声,摇头晃脑地说:“那还用说?本大仙做甜品的手艺快赶上种水果的技术了,品质当然有保障。哪像你,大概上辈子是太上老君炼金丹的童子,只适合做红烧孙悟空。” 凌俐含着勺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想多说一个字。 一大杯冰激凌下肚,只觉得肚里冰冰凉凉的,嘴里萦绕着淡淡的甜味,味蕾都被唤醒,心里说不出的舒畅。 一抬头看到南之易唇角弯弯的模样,忽然发现,刚才还有些焦虑的心情,竟然消失无踪了。 凌俐有些感叹。果然,和神经大条的人呆久了,自己也不那么敏感起来。 南之易满意地点点头:“下次得让那帮死宅少弄点原料了,幸亏你食量大,要不这些水果冻上一夜,明天就不好吃了。” 她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角。早知道他不会单纯的因为好心就让自己体验一下所谓高级的分子料理,看吧,果然另有目的。 这是又把她当垃圾桶呢! 也不知道是血液里糖分增高加速大脑运转,还是被南之易一气智商上线,凌俐忽然想起此次来的目的,忙催着南之易收拾完东西,拿出授权书给他签。 南之易拿着笔一边忙着龙飞凤舞,一边随口问着:“签这个做什么?我不是签过给你的授权了吗?你就不能发挥点为老板分忧的精神帮我签了?” 凌俐对着他瘦高的背影偷偷一个白眼,语气依旧保持着恭谨:“田老师说是用来取证时候用。另外,授权书都只能您亲自签的,就算我有特别授权,也不能代表您委托其他代理人。” 一边说着,她心里默默腹诽着,这时候关心起自己的签名被用作什么用处了,之前干嘛去了?给了人家那么大的把柄惹了两亿的官司上身,真是蠢到家了。 南之易签完字,合上笔盖在纸上重重一垛,之后转身将那几张授权书递给凌俐,嘴里说:“你又在心里默默骂我笨蛋是吧!” 被说中心事,凌俐一时慌了神,下意识接话:“你……怎么知道……” 他冲她眨眨眼,得意地一指身后,嘿嘿一笑:“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翻白眼,粉妹,那边那块背面用二氨合银和葡萄糖催生了银镜反应、很有可能含铅的物体,是俗称镜子的东东,你刚才的大不敬,朕可全看在眼里。” 凌俐赶快绷着脸收起所有表情。 这世道,人人都开了挂有异能一般,连自理能力为负的某人都有读心术,像她这种跑龙套的普通人,可真没法活了。 从实验室出来,天已经快黑,南之易拍了怕肚子,忧心忡忡:“怎么办?一想到职工食堂的混乱攻击,突然很怀念田厨娘的一双巧手了。” 想到田正言为了他累死累活连老婆都不陪,结果这人只在肚子饿的时候才会想起别人,动不动给人家安各种难听的外号,还老实不客气叫别人老婆是喷火龙、霸王龙。 田正言也从来不会辩驳,最多在气不过的时候骂骂他二货或者蠢货。 真的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凌俐开始替田正言打起抱不平:“为了你一时兴起跟人开公司结果被人坑,田老师没日没夜工作,结果你拿着纳税人出钱买的材料……” 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后来干脆咽下了后半段的“做液氮冰激凌”。 唉,果然吃人嘴短,不过一杯冰激凌而已,就觉得自己和南之易同流合污起来,都不能理直气壮指责他了。 她还在因为自己为了小恩小惠背叛革命有些惭愧的时候,前方走廊的尽头,出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凌俐觉得那张脸很有些眼熟。再一看,却是在南溪见过的陆鹏。 只见他跌跌撞撞地跑来,看了看凌俐,都来不及打招呼的模样,气喘吁吁声音里满是焦灼:“南老师,不好了……” 第一百零八章 查封 陆鹏还没说完,又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喘气,等终于缓过一口气,陆鹏急匆匆对南之易说:“银行不给开信用证了,我们德国那边的订单,怕是没法按期付款了!” 南之易神色一下子严肃起来:“这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哪里出了问题?” 凌俐虽然还不知道前因后果,却有些不好的预感。听这似曾相识的情况,莫非,是南之易的账户被查封了? 果然,陆鹏下一句话映证了她的想法:“我去银行问了,据说是我们的账户被冻结了,钱在里面但是出不来,所以不给开信用证。就在今天下午,法院的什么什么局拿着什么什么执行裁定书,到那什么银行给查封的。” 哪怕是在紧要关头,凌俐都想要绝倒一番以表达自己心里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的噫。 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看来南之易这一流派的弟子,不仅鸡窝头胡茬脸是标配,连说话时候一串的“什么什么”,都成门派特色了。 关于陆鹏所说的公司账户被冻结的事,凌俐认真听了好久,终于在他一串“什么什么”的混乱叙述中,和南之易时不时的一句补充,弄清楚了来龙去脉。 简而言之,因为官司的事,南之易为方便实验项目采购器材而成立的公司,被申请诉讼财产保全了。 所谓财产保全,是指法院审理案件时,在作出判决前为防止被告转移、隐匿、变卖财产,依职权对其财产作出的保护措施,以保证将来判决生效后能得到顺利执行。具体措施一般有查封、扣押、冻结。 财产保全一般由原告申请,由法院审查决定是否采取财产保全措施。而原告没有提出申请的,但争议的财产可能有毁损、灭失或其他危险的,法院可依职权采取保全措施。 目前这种状况,原告方是外省企业,被告方是自家院长的亲弟弟,除非想要揭竿而起,那法官自然不可能主动依职权采取保全的措施。 推断下来,诉讼保全这件事,肯定是由山崎种业提出的。 这一下子的突然袭击让南之易再没心思做实验,跟着凌俐风风火火赶回公寓,找田正言商量。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田正言很有些吃惊,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要诉讼保全必须得合议庭下裁定,承办法官明明知道这案子的来历,怎么下裁定前也不知会一声?” 这也是凌俐的疑惑。 明明承办案子的成法官知道这个案子和南之君有关了,怎么诉讼保全这么大的事,也不打电话通知一声? 田正言想了想,拿起手机走到书房里,关起门来打了半个多小时电话。 等他出来的时候,脸色有些阴沉。 凌俐忙赶上前去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哪里出了问题导致合议庭都不跟他们沟通,直接下了裁定,还查封得这样彻底,连公司账号都不放过,直接影响到南之易一个重大项目的进展。 田正言叹了口气,回答道:“搞明白了,不是合议庭弄的裁定,而是又有人在南溪中院起诉南之易。我已经让人提起异议了,相信过几天就会解除查封。” 凌俐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啊?又是哪里来的官司?” 一、二、三,三件官司了,这第三件,会不会又像杨忠春那件,给他们大大的一个惊喜? 凌俐情不自禁苦着个脸,一向稳重的田正言也苦笑着摇头:“既然是诉前查封,那自然是还没起诉的,具体因为什么,只能等到上诉状来了才知道。” 之后,他看凌俐对为什么南之易的官司会影响到实验室的运行,深入地解释了一番。 早些年,为了防止学术腐败,以前的项目基金管理,是非常严格的,不仅要预算好项目资金怎样,在购买材料的时候,哪怕买一只铅笔,都得造预算开*。 而且,很多东西只能通过政府采购购买,质量不见得有多好,价格却比市场上高好几倍。 国家、企业给了项目资金,怎么用项目负责人说了不算,要受学校财务一帮门外汉的制约,一分一毫都要先预算才给报销。这样非常正规但是僵化的制度下,学术倒是不腐败了,可出成果的几率大大降低。 试想一下,在做实验之前,谁知道会不是失败?谁知道要耗费多少材料才能获得有效的数据? 好些项目负责人的精力往往耗费在如何在复杂又奇葩的财务制度下推进项目进程,把好几位很有天分的基础学科小牛逼去了国外发展, 后来,阜南大学终于顶住压力做了些变通,将项目资金管理,从学校财务这块剥离开来,交给项目负责人成立的公司,而学校和项目出资方会委派一个第三方的财务负责人加入公司,负责项目重要实验器材和原料的采购,也负责给项目里的学生们开工资。 等解释完这一通,田正言转头看着呆坐在沙发上咬着指头不说话的南之易:“你的公司偏偏在要买实验重要仪器的时候出幺蛾子,你身边究竟被对方安插了多少眼线?” 之前向陆鹏了解情况,凌俐知道南之易这次因为实验需要购买的上百万的机器,因为订货周期长,向德国公司交了定金后,等了快半年,好容易进入最后交易的阶段了,却没法开出信用证付款,眼看就要功亏一篑。 要知道,等着这机器的,可不止南之易一家实验室,还有好几双排在后面如狼似虎的眼睛,就等着这边出幺蛾子好捡漏。 不过还好,经过一番交涉,对方愿意宽展十天。 凌俐咬着唇想着解决的办法:“实在不行,能不能先用现金垫付?等解冻后再把钱转回去。” 田正言却摇摇头:“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而且涉及到海外交易的,付款收款方式早就定好轻易不要更改,对方不一定愿意给我们方便。要知道,项目资金管理混乱可是大忌,无数双眼睛等着南之易出岔子呢。与其东想西想,还不如赶快把账户给解冻了。” 南之易像是终于回魂了,一声悲嚎:“天啊,我等了大半年的大玩具,这一个幺蛾子下来,我就买不了了?难道要再等上大半年才行?” 说完,做出一个抹泪的表情,抱着个粉红色的抱枕倒进沙发,看得凌俐没了脾气。 她这厢和田正言焦头烂额想要以最快的速度解除查封以免影响到他手里项目的进展,结果,敢情这货只想着玩? 可看他沉浸在小孩子没了玩具的悲伤情绪中不能自拔,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用,只得摇摇头作罢。 凌俐如热锅上的蚂蚁被煎熬了几天,终于得到南溪中院传来查封撤销的消息。 原来是几家和南之易实验室有来往的供货商,不知道是不是听了什么消息闻风而动,害怕南之易拖欠货款,没起诉就先申请诉前保全了。 当然,经过南溪中院一番做工作,对方答应撤诉了,查封也自然解除。 凌俐刚刚松了一口气,这头阜南高院知识产权庭承办法官的电话就上门。 承办案件的成法官说,山崎公司就该案提起了诉讼财产保全,南之易的房产汽车等不动产,还有公司账户个人账户,都已经被冻结。 他有些抱歉的语气:“对方律师提供了足额的担保,同时提出的保全申请依据合理合法,我们没有办法不同意。” 法官的电话刚挂断,易晓璇一个电话打到凌俐的手机,笑语盈盈:“凌律师,听说你这次搞的是无偿代理,别怪我不提醒你,趁早和你的委托人把必要费用结了,免得账户查封了一分钱拿不出来,说不得最后自己的血汗钱都得往里倒贴。” 哪怕凌俐平素没脾气,也被她这番嘲讽气得恨不得捏碎手机屏幕。 诉前保全刚解除,诉讼保全又来。这一前一后的两次查封,衔接得可真好,时间上的无缝对接让南之易依旧无法买回来他期盼已久的大玩具,而离德国厂家的宽展期,也仅仅剩下五天。 更何况,与之前因为毛毛雨一样的金额查封银行账户不同,山崎种业提出的诉讼标的可是两亿。 为了实现保全,按照阜南的规定,山崎种业必须还要提供查封金额大概百分之二十到三十的担保。 据承办法官说,山崎种业都还没等得及查实南之易名下究竟有多少财产,就以两亿为保全数额,提供了六千万的现金担保。 凌俐忧心忡忡地把这一不幸的消息告诉了田正言。 然而他却是一副早就料到的模样,勾着嘴角似笑非笑:“你看,你之前提出来的用鉴定来拖时间的方法,行不通了吧?显然对方财大气粗根本不在乎资金被占用,还故意要摆出这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态度,非要把南之易的动产和不动产钉得一动不能动。更何况,官司缠身悬而未决对南之易的影响,也不只经济窘迫这一点影响。” 凌俐认同地点点头。如果说之前山崎种业遮遮掩掩的小动作是要制造麻烦增加谈判桌上的筹码什么的,这一次,就算是彻底剑拔弩张了。 而这一次的诉讼保全,也让山崎种业的态度一下子全部曝光。他们根本就没有任何要和解的意思,所以之前的谈判,才会只有一个易晓璇出现。 想到这里,她忽然醒过神:“田老师,难道你早就知道对方没有和解的诚意?” 第一百零九章 解套 田正言转过头对她一笑:“你之前对案情的分析很到位,自然知道山崎种业投入与回报不成比例,这一次的发力,更是坐实了这个问题。山崎种业从没有想过大事化小,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把事情搞大,这个案子,也绝对不会是只针对品优千号这么简单。” 凌俐瞪大眼睛正要发问,田正言抢先问出口:“考考你,我们应该怎么让南之易的公司账号解封?” 这个问题凌俐倒是有所准备,忙说出自己的答案:“向法院申请解除查封。之前我就查过规定了,中央、最高院都发了文件,要求法院查扣冻的措施要谨慎,不能影响到企业的正常经营。” 从第一次的诉前查封开始,她早已经想好。虽然说南之易作为法人代表的公司,看起来没什么实质上的经营,但是涉及到另外试验项目的运行。 这个项目不是南之易个人的,自然不能受到牵连。之前,田正言也正是因为这个理由,向南溪中院提出的异议。 还有一句她没说出来,有了南之君的一层关系在,在法官自由裁量权方面,始终会受到些影响的,在模棱两可可办可不办的事情上,法官做出的决定,自然而然偏向南之易。 之前,南溪中院得知无意中查封了高院院长弟弟账号以后,忙不迭打电话来了解情况,后来又积极配合做工作说服对方当事人撤诉,仅仅两天时间就解决完其他当事人可能十天半个月都未必能走完的程序。 虽然都是依职权行事,可这司法为民的速度,简直超越光速了。 田正言点点头,又反问她:“那你为什么不考虑提供反担保,来解除查封?” 凌俐思考了几秒开口:“考虑到案子进展情况不明,我们不能再人为扩大损失。而信用担保方面,不管是银行还是担保公司,都不会给被告提供担保的。” 田正言勾起嘴角很是欣慰的模样:“不错,你这番功课算是做到了家,算你过关。我们最有可能的做法,就是以影响到项目运营,以中央和最高院的两个政策性文件,去申请法院解除查封了。” 事情还没解决,可得到了田正言的称赞,凌俐还是有些不合时宜的小小得意。 然而,几秒后田正言却打断了她的欣喜:“既然我们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真如对方所料那样提起异议,法院依职权解除,反而是才是对方要达到的目的?” 凌俐一愣:“为什么?” 田正言敲敲桌面:“事到如今,对于对方的诉讼思路,你还没摸清吗?如果阜南高院解除了查封,那么山崎种业就获得对解除查封行为的申诉权,这样一来,案子就闹上了最高法院。” 凌俐却还是有些不明白:“可是我们的理由合情合理啊?到了最高院,也得讲理。” 田正言耐心地跟她解释起来:“本来是合情合理的行为,放在其他案子里无可厚非,可只需要加上‘阜南高院院长是南之易亲哥哥’这样的预设条件,就足以搅乱这潭水。” 见小菜鸟还被绕在圈子里没回过神,田正言又加了剂重料:“山崎种业已经向庆州的最高院第五巡回法庭提交了‘阜南高院地方保护主义严重’的材料,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转办到这边高院。对方已经埋好了伏线,只等我们上钩而已。” 凌俐被他的一番话说得默不作声起来,心里百感交集,既有遭人算计的愤懑不平,更有对自己目光太短浅的羞愧。 田正言微笑道:“阜南高院这个战场,从来不是他们看中的,他们就是想要闹大而已。” 说到这里,他端起面前的咖啡杯,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满脸的悠闲自在,似一点都不着急眼前亟待处理的烫手山芋。 凌俐皱着眉头看着田正言喝下一杯常人难以下咽的浓缩咖啡,嘴角抽了抽。 田大牛这咖啡瘾也真是没治了,只怕他那些论文专著什么的,都是拿咖啡浇出来的吧。 喝完咖啡,田正言慢条斯理说了后半阙:“从起诉开始,他们就在处处引诱我们犯错。只要行差踏错一步,就会掉进他们预设的陷阱。只可惜,做得越多错得越多,我们还有后招。” 两天后,凌俐从承办案件的成法官接过变更裁定通知书,睁大眼睛看了一遍又一遍,等终于捋清其中的关键点,长舒了一口气。 这些人的心思真是弯弯绕绕,让她这个小菜鸟理解起来都困难,更别说想出这样貌似平淡其实直击要害的办法。 她之前提出的想法是申请法院撤销保全的裁定,在田正言的一番分析下,发现会落入对方的圈套,给对方做文章的口实。 不仅会把事情捅到最高院,将某位和南之君政见不同的高官引来,还很有可能借用媒体炒作,弄出些什么“紧急舆情”,让阜南高院在这个案子上,更加缩手缩脚。 明明是自己的地盘,却被耍的团团转吃了一个又一个暗亏,地利变成了束缚,这样的用心,又狡猾又险恶。 南之君提出了另一条思路。他让合议庭做了个变更原裁定的通知,而且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在上面加了不到十个字“视情况采取适当方式”。 撤销裁定和变更裁定,看起来两个字的差异,变更的同时也就在裁定上加了句不痛不痒的话,却让执行部门有了行使自由裁量权的空间,从而“选择了适当的方式”,解除了对南之易公司基本账号的查封。 同时,被解封的账号只有一个而已,其余南之易被冻结起来的财产,房、车以及各种投资,加起来近千万,虽然和两亿的数字相差甚远,但相对于被解封账号的上的数额,还是要多一些。 这样一来,对方却因为并没有撤销裁定的行为,因此没法向上一级法院提出异议。 南之易的项目可以正常进行,不会因为拖延时间造成违约,也不会影响到进行到关键时刻的项目。 就这案子目前的状况来看,已经把不良影响降到了最低。 裁定书拿回来后,凌俐向南之易和田正言复盘。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大玩具已经启程发往国内,南之易脸上的阴霾迅速散开。 他嘴里咬着棒棒糖含糊不清地说:“粉妹,可真是辛苦你了。下回你要去实验室记得带块生牛排,我去借喷枪给你烤牛排吃,保证颠覆你的味觉。” 凌俐一点都不想理他,忧心忡忡地望着田正言:“田老师,我还是看不透山崎种业到底要达成什么目的。” 自从田正言跟凌俐分析了山崎种业目前的表现来看一点都不想和解,也在不计成本想把事情闹大以后,凌俐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田正言微叹了口气摇着头:“不瞒你说,我也看不明白,只知道对方是一心一意在针对这书呆子,似乎想要把他搞臭。” 凌俐心里咯噔一声。其实,她心里也隐约有这样的猜测。两亿的天价赔偿,南之易就一个一心一意搞科研的死宅,又不是什么身家亿万的老板,明摆着是赔不起的。 害南之易陷入这场官司的关键人物,一是山崎种业,二是牟诚华,这两方花费五年时间做了个局,把南之易困在了局中。 如果说和南之易师出同门的牟诚华,还可能因为嫉妒小师弟才华不满老师偏心等等理由对南之易下手,那么山崎种业一家大型的上市公司,除了品优千号以外,和南之易完全没有交集,为何要配合牟诚华演这一场大戏?这背后到底出于什么目的? 实在是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田正言显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还是按照之前的思路吧,先去绝产的地方看看,弄点证据,再找几个专家论证一番绝产和种子缺陷没有必然联系,死马当活马医一回。” 说完,他推了坐在身旁的南之易一把,问他:“你为什么前年突然终止一切和水稻有关的项目,改种玉米番茄蔬菜水果了?” 南之易一愣:“你怎么关心起我工作来了?我不就是大田搞腻了换个方向?” 田正言不耐烦他的随便跑题,敲了敲几面:“请对方辩友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他终于老实下来,低着头小声嘟囔了一声,接着站起身来趿拉着拖鞋就进了里屋。 田正言对着他的背影摇摇头:“一说起这话题就跑,里面肯定有鬼。” 凌俐满面肃然,回想着南之易刚才的那句话。他那句话说得极快又小声,可凌俐听得很清楚。 他明明说的是:“老是搞转基因,心里不踏实。” 凌俐有些糊涂了。 这些日子她也被强行灌输了不少生物学知识,知道转基因是通过科学手段切断dna后再连入一段特定dna筛选得到成功插入个体的过程。 换言之,转基因只是改变了脱氧核糖核苷酸的排序。只要通过了安全检测的转基因作物,安全性没问题。 换个更简单的说法,所有携带基因的蛋白质,都要水解成氨基酸,可氨基酸就那么多种,是不是转基因吃到肚子里,其实对人类来说没有区别。 而当前关于转基因到底安不安全的争论,主要源自于草甘膦的运用,这种强力除草剂被大量用在有抗草甘膦基因的种子上,可以杀掉杂草而不伤作物。至于草甘膦到底是有害还是无害,目前还争论不休。 此外,有些转基因植物因为专利保护加入了自杀基因,不能留种,后来不知道怎么以讹传讹成了转基因不能有下一代,再被有心人“扩大解释”一番,就成了人类吃了转基因会绝育。 其实这就和吃了猪肉就变成猪的理论一样蠢。 所以,为什么南之易这个天天研究转基因的人,会觉得心里不踏实?他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缺陷吗? 凌俐皱着眉头想得正认真,田正言忽然话锋一转:“这一番时间上的配合,三个官司算是完全串在一起了,而且,代理人都是易晓璇。我很清楚这丫头的能力,她没魄力做出这一连串的动作来给我们压力。她背后,必定还有其他人在指点。” 凌俐从思考状态回过神,顿时一个激灵。 第一百一十章 狗血 田正言的一番话,让凌俐忽然想起这些天被她遗忘了的一件事。 那天去所上拿判决书,祝锦川曾经让她提醒田正言,一个帝都大学叫王齐的教授,曾经找过祝锦川,想让他参与到这一系列诉讼当中的事。 这些天一连串的突然袭击,她焦头烂额完全忘记转达这番话,也不知道有没有误事。 凌俐赶忙把这事跟田正言说了。 田正言一反平日里云淡风轻的状态,满脸的惊奇:“帝都大学的王齐?真是他吗?你确定没有听错?” 凌俐认真回忆一阵,点了点头:“是这个名字没错。我师父还说,同一个官司,找上同一个律所的两个律师,分别代理被告和原告,这样的事也怕不是巧合。” 田正言听完,微蹙着眉思考着,满面的肃然。 可他那凝重的表情没持续两秒,忽然唇角一弯,眼角泛起笑纹,接着扬高声音叫躲在书房里装死的南之易:“田二狗,快出来,你在帝都的老相好找上门来咯!” ——— 南之易趿拉着拖鞋经过凌俐身边,看到她齐腰的长发用一张带着花纹的布绑成松松的马尾,一时手痒给摘了下来。 凌俐正低头换着垃圾桶的塑料袋,忽然间头发披散下来挡住视线,怒气冲冲直起身子:“你干什么!” 某人拎着那小小的花布,嘴角上扬露出洁白的牙齿:“这么环保?不用卫生纸,随身带着手绢?” 又将那张手帕抖开,评价着上面的花纹:“八重樱?如此少女心可一点都不像你,你该用葫芦娃的。” 凌俐觉得他嘴角的浅笑比平时更可恶,伸出手咬着后槽牙:“还给我!” 没想到粉妹这么凶,南之易眼角一抽忙把手绢扔回给她,还夸张地绕着她走,生怕被她的内力震伤一般。 凌俐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叉着腰盯着他,重重地哼了一声。 看了眼时间,南之易也顾不得再都她了,几步走到玄关的位置,坐在矮凳上换鞋。 换好鞋后,他回头看看刚绑好头发又开始弯腰拖地的凌俐,扬高了声音:“我出去了,你要小心安全。” “嗯。”她头也不抬,从鼻子了哼出一个音节算是回答。 南之易都开了门,又侧着头看她,问:“都一天多了,还在生闷气啊?” 听到他这样问,凌俐再不好装听不见,只得直起身子,手心在围裙上蹭了蹭,接着面无表情地回答:“没有。” “还说没有!”他轻声笑着说,“嘴噘得能挂油壶了,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春节期间他被拎回家训了一顿,头发剪得很短,人看来干净很多,身上是浅灰衬衫、深灰西裤加风衣的组合,又精神又利落,再加上一笑起来眉眼弯弯像个孩子。 哪怕知道他这身皮和内里严重不符,可凌俐还是忍不住在心底赞了句好看。 只是,一想起自己不能去南溪,她气就不打一处来。 可坚决不能承认自己生气,那样多没面子。于是她依旧嘴硬地再次强调:“没有!” 南之易再次笑出声,之后拖着门口的行李几步走出去。 都出去了,他突然回过头扒在门上,冲凌俐眨眨眼:“你乖乖的,我给你买黄粑回来吃,好吗?” 凌俐呆了一呆,下意识答了一声:“哦。” 她其实不是太喜欢吃甜食,不过南溪的特产黄粑,是一个例外。 黄粑是糯米做的,先是把洗净的粘米与糯米打制成混合的米浆,再和蒸到七八成熟的糯米一起混合搅拌,加入白糖或者红糖调味,等米浆的水分被糯米饭完全吸收后,再用打糍粑的方法捶打糯米团。捶打成型后,把大团子分成小团子,用良姜叶捆扎好,加火蒸煮后就好了。 成品的黄粑,可以蒸着吃煮着吃,还可以切薄了拿油煎得外酥里糯,实在是很好的点心。 想起黄粑的糯香甜软,听到眼前这人哄小孩的语气,再看看那轻轻浅浅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凌俐忽然没那么生气了。 可惜,看到凌俐表情缓下来,某人嘴又开始犯贱:“当木桩是你的特长,演戏这种事下辈子吧,再见了!” 凌俐动了动唇还没来得及回嘴,南之易砰地关上了房门,转身按响对面1802的门铃。 她原地站了一阵,还是气不过。于是轻轻放下拖把,蹑手蹑脚走到门边,贴着门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 隔着门,她都能听到走廊里两人的对话。 “走吧?你开车。”这是南之易的声音。 田正言回话:“从来就没指望过你。她还在生气呢?要不我去劝劝她?” “快气成河豚了,别惹她了要不一会儿小河豚爆炸砰地一声血肉横飞吓得您老心肌梗塞发作……” 之后,南之易的无差别嘲讽渐渐低下去,想来是离门口的距离远了。 “你才是河豚,你才要爆炸!!!”凌俐隔着门气急败坏地骂了句,不经意间一转头,却从门口那面四叶草形状的镜子里,瞅到自己的表情。 镜子里那张脸眉毛扭成倒八字,噘着嘴鼓着腮帮,满脸不高兴加委屈,还就真是刚才南之易形容的河豚模样。 她赶忙抬手揉了揉脸,好一会儿才觉得表情自然了些。 其实也没多大事,南之易和田正言要去南溪,可是不带她,理由是怕她帮倒忙。 据南之易说,他们此去南溪,一方面是要和南溪那边之前起诉的厂家做解释工作以绝后患,另一方面,是借此机会演戏迷惑敌人。 南之易要带一帮子十来个博士生去壮声势,闹哄哄一团,田正言也带上了自己的两个博士生当助理。 凌俐当时听说有事可做兴冲冲收拾行李,可南之易说,坚决不能带凌俐。 原因很不讲理,南之易认为凌俐的表情一眼就能让人看穿。他们这次是去和敌人短兵相接了,带上凌俐,就等于带了个随时披露己方军情的猪队友,说不定得团灭。 明明和案子有关,明明是她的分内之事,明明是个锻炼的机会,可南之易就不让她去,让她一个人蒙在鼓里不许参与,怎么能不憋屈?又怎么能服气? 可是,一向公允还经常为她说话的田正言,这次也毫不犹豫站在了南之易那边。 所以,她一个人被留在了雒都。 不过,生气归生气,她也知道自己的分量和能力,田正言这样考虑,一定有他的道理。 既然如此,她就安心在雒都呆着,就当放几天假休整一下,不用天天接受南之易的花样嘲讽,也能冷静一下好好想想案情。 田正言说对了,这场官司背后的律师,果然不只一个易晓璇。易晓璇的作用大概就相当于凌俐,只是幕前跑腿的那一个,她背后站着的,是帝都大学人称王百万的王齐。 王齐之所以叫王百万,是因为再小的案子他的代理费也是百万起,而且最夸张的事,王齐从业十多年了,还没听说他输过。 凌俐当时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嘴里“嘶”地一声,眼角一抽很有些撒丫子逃跑的感觉。 她一个小菜鸟,对手竟然是帝都大学教授?还是没输过的天朝版“古美门”? 她那副狂打退堂鼓的模样落到田正言的眼里,竟然笑得停不下来。 笑够了,田正言跟她解释:“王百万不是打官司厉害,而是他接案子很挑剔,没有必胜的把握不接。” 听他这样解释一番,凌俐心口一松。 然而田正言又是语气一转:“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既然王百万接了,那这个案子在他看来几乎是必胜无疑的,虽然我们现在看不到所有证据,但他们提出的两亿的索赔,必定不是那么容易被推翻的。” 这话又说得凌俐心里七上八下的。 关于王百万的议题,正常的画风到这里戛然而止,原因是田正言开始说田二狗和王百万为什么会有交集的事。 以凌俐的认知范围,一个帝都大学法学院的教授,长袖善舞的著名律师,怎么着也不会和一个比自己小差不多二十岁还天天宅在实验室里的死书呆认识,可神剧情偏偏就这样发生了。 事情要从十年前说起。 十年前,王齐刚升了教授,中年得志意气风发的,而田正言和南之易这对好基友,那时候还不认识彼此。 那年九月的一天,田正言刚开始在帝都大学任教,忽然接到师兄南之君的电话,说他弟弟南之易被校外的小混混给揍了。 南之君正好在国外脱不开身,南家父母也都电话关机多半在为国家做贡献弄什么机密实验去了,南之易生死不明躺在医院,把他急得不行,万不得已拜托到田正言这里。 田正言一听那还了得,急匆匆赶去医院撑场子。 然而,躺在病床上的是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人型生物,已经看不出来长啥样。而床尾上坐着和南之君长相相似的南之易,看起来就是一点皮外伤,似乎没什么大碍。 田正言当时和南之易不熟,帮他预交了两万的医药费就准备带走南之易回去交差。 然而那男人却忽然醒了,拉着南之易的手不让他走,还腻腻歪歪说了好大一通什么共患难有缘分的话,最后非要让他留个名字和联系方式。 南之易被男人抓住手起了几层的鸡皮疙瘩,情急之下满口东北大碴子味道的方言,还随口编了个名字说自己是田二狗。 男人信以为真,这才放心昏迷过去。 田正言嘴角直抽看着貌似老实的南之易糊弄人,赶忙把从医院人弄走以后,才问了前因后果。 几句话问完,田正言恍然大悟。 事情的起因无非是争风吃醋。昼伏夜出的书呆子出门吃宵夜,在大排档摊子上遇到两桌人。 一桌是一群小太妹,另外一桌只有一个男人,比他稍晚几分钟落座。 当时小太妹们坐得离南之易不远,一开始喝酒撸串豪气冲云天的,可吃着吃着,气氛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她们时不时瞟南之易一眼,接着低下头窃窃私语,过了会又爆发出一阵笑声,莫名其妙的举动让南之易感觉好像情况不对。 而坐在另外一桌的男人,也是时不时瞅他两眼的模样。 这两桌人异样的目光,看得他心里直发毛,尤其是隔壁男人莫名其妙的眼神,让他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猜想着难道自己误入了地下党接头的蜜汁饭店,要不就是传销组织出没的领域,于是匆匆忙忙吃完就要走。 可刚喊了结账,就有姑娘围上来了。 有个妹纸大着舌头上来搭讪:“帅哥,能认识一下吗?” 第一百一十一章 线索 原来那群太妹里,貌似那个大姐头模样的姑娘,一眼就看上南之易。 那时候南之易二十出头,本来就不黑,因为一个项目大半年窝在实验室里没见过日头,被养得白嫩到皮肤得能掐出水,再加上双瞳清澈乌黑,身材也单薄,活脱脱一副病娇美少年的模样。 嗯,以田正言的原话来说,是“不男不女十分出众”。 病娇美少年安安静静不说话作岁月静好状,再用那看似忧郁实则饿慌了的眼神淡淡一瞟……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酒精上头的大姐头,大概骨头都酥掉了吧。 于是,小太妹们喝醉酒了习惯性起哄,一圈围上来,怂恿大姐头来搭讪。 南之易自然是不从的,被一群灵长目人科人属的雌性物种纠缠到烦了,敷衍说:“我喜欢男人。” 大姐头到底喝得太多脑袋搭错线,被拒绝后竟然当场飙泪,羞愤地掩面而去,剩下一群头发五颜六色的小跟班面面相觑。 还能怎么样?又不能强行把人推倒,更不能押回去给老大当压寨夫君,只好揍他一顿以表忠心了。 南之易也不傻的,看到要挨打还愣着不跑,可去路被堵得密密实实根本跑不掉。 为了转移焦点,他想都没想就翘起兰花指冲着隔壁桌,指着那眼神让他极度不舒服的男人的方向:“亲爱的,我被女人欺负,你还不来帮我?” 于是,还没回过神来的某人,就被当成奸夫揍了。南之易也挨了几下,只不过毕竟看他是帅哥的份上,妹纸们没下狠手。 可隔壁桌的男人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七八个女孩子的花拳绣腿上来,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后来还是有人打了110小太妹被吓得一哄而散,这才没往死里揍。 听到这里,凌俐马上猜到了:“那男人就是王奇?” “聪明!”田正言打了个响指,“不过那时候他被揍得不成人样,我根本认不出来,所以后来才又出事了。” 王齐恐怕真把南之易当成他的同道中人了,说不定那次吃宵夜,也是见色心起尾随进去的。 要不然,他堂堂一个教授,为毛跑去一个环境不咋样的大排档,为毛一个人坐在离南之易最近的位置,为毛还总是看人家呢? 而随着田正言和南之易越来越熟交往越来越多,南之易也渐渐声名鹊起,终于他和王齐在一个正式的场合相遇了。 大概是多年寻找心心念念的美少年田二狗未果,那场两个顶尖高校的学术交流会上,王齐瞥见他的侧影,几乎是从大厅一端跑到另一端的距离,气喘吁吁地抓住和田正言并肩一起的南之易,激动地握紧他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二狗,你到哪里去了?我找了三年,终于找到你了。” 南之易用尽全力才抽出自己的手,嫌弃地在西服上揩了揩手,还用一个冷战暴露了内心的震惊。 之后客气地发问:“请问您是哪位?” 而当场一溜的两个高校的领导,被王齐这一番真情流露震到目瞪口呆。 起码冷场半分钟后,才有人跟他介绍:“这是隔壁大学的南之易教授。” 王齐这才回过神来,看着一个个大佬面上矜持实际上眼里闪着精光的模样,才发觉自己似乎在不恰当的场合遇上不恰当的人,还做出不恰当的举动。 而那次的意外之后,之前曾经小范围流传的王齐似乎和他老婆是形婚、实际上喜欢男人的传闻,也渐渐被坐实了。 不过,王齐是聪明人,那时候打着哈哈圆了过去,估计后来也打听到了南之易的来历,只好捏着鼻子认怂。 田正言说完,抹了把笑出来的眼泪:“基佬报仇十年不晚,当年的小受终于长成参天大树,所以王齐找上门来复仇了。” 听完这段恩怨,凌俐也目瞪狗呆说不出话来,等回过神来傻傻问了一句:“这么说来,王奇接这案子是因为情?” 田正言笑到飙泪:“脑洞开大了吧?恩怨是有,情仇就算了,南之易坑过他,可他也是存心不良自作自受。花这么大的心思做这样的大局,哪里会是为了私人恩怨?再说,他出出歪主意使使坏还行,操纵上市公司这种事,超过他能力范围。” 最后,田正言转动着婚戒总结陈词:“找个跟南之易有仇的律师,还找个和我有仇的小律师,对方对我们这方的了解,实在超出我的预料。” 八卦说完,案情也讨论完,可她一转头,就看到南之易有些不自在的表情。 凌俐一想到这满脸凶相的人也有被人当成小受的时候,忽然间绷不住开始发笑。 田正言笑到飙泪:“脑洞开大了吧?恩怨是有,情仇就算了,南之易坑过他,可他也是存心不良自作自受。花这么大的心思做这样的大局,哪里会是为了私人恩怨?再说,他出出歪主意使使坏还行,操纵上市公司这种事,超过他能力范围。” 凌俐被他点醒,想了想也确实是这样。 八卦说完,案情也讨论完,可她一转头,就看到南之易有些不自在的表情。 凌俐一想到这满脸凶相的人也有被人当成小受的时候,忽然间绷不住开始发笑。 结果,这一笑起来就再也停不下来,最后笑到直不起腰。 本来正襟危坐宝相*的田正言,也受到她影响,笑得直揉肚子。 当时南之易看着沙发上笑得快漏气的两人,铁青着脸咬着牙冒出一句阜南话:“笑笑笑,笑死你们算求!” 所以,之后他勒令凌俐不许去南溪,说不定也跟她那时候笑得太过让南之易恼羞成怒有关。 两天后,据说去南溪迷惑敌人的田正言忽然给她发了短消息,说让她去邮箱里接收资料。还说,电话里不好细说,让她看了理清楚头绪再和他联系。 凌俐当时正在抓着头发学习公司法案例,得到田正言吩咐,忙打开邮箱,发现里面多了好几封邮件。 一封封点开,把资料整合在一起,凌俐花了一个下午理清前因后果,一直笼罩在这案子上的层层迷雾,也渐渐散开。。 田正言他们这趟南溪之行,仿佛真的有所收获。 首先,田正言说他无意中大概发现了山崎种业找南之易麻烦的动机了。 田正言首先将列了一长串的山崎种业公示的大股东,之后在上面圈出了一个名字,叫昌瓴。这是山崎种业排名前十的股东里,唯二的两名自然人股东之一。 昌瓴这姓氏少见,名也不是常用字。凌俐一时好奇查了查,发现昌姓是曾经很显赫的姓氏,据说其源流共有三支,其中两支是黄帝后裔,来头不小的。 接着,就是田正言从百度百科里粘贴而来的昌瓴名字后那一长串绕口的头衔,和有些凌乱的从业经历,也让凌俐捋了整整半分钟才有了粗略的概念。 昌瓴已经年近七十,算是*后第一批大学生。 而且,他明明是学医出生的,却在四十岁左右半路出家,进入了种子产业,看起来是个外行,可偏偏还一路做大让一堆农学植物学出身的内行们汗颜。 最后那串什么“海东省第十届人大常务委员会委员、省工商联(商会)第八届副会长、省光彩工程事业促进会第二届副会长,海东省优秀民营企业家,省、市优秀共产党员”的称谓,显示这个人似乎还有官方背景。 第二封邮件,却又和昌瓴完全不相干了,那是关于本案另一个关键人物,牟诚华的资料。 对于这个人,凌俐倒也算是熟悉,五十多岁,南之易的师兄,在大学生还很稀缺的年代是当之无愧的天子骄子。十年前种子产业向市场开放之后,他也迅速利用自己的专长,开公司培育种子。 关于牟诚华的资料很公式化,也没多少有用信息,只不过田正言通过私人渠道打探到,华易高科结束经营后,牟诚华就跑到澳洲,据说买了一大片山,还有个薰衣草庄园,无论如何都不会自惹麻烦回到中国。 第三封邮件,则是这些年关于昌瓴和牟诚华的交集。 表面上看,牟诚华和昌瓴,虽然都从事和植物有关的工作,两人的工作场所,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有着泾渭分明的朋友圈,几乎没有任何交集。 但是非常巧,牟诚华和昌瓴,是同一个地方的人,虽然年纪相差十多岁,可两人也曾就读于同一所中学。 更巧合的是,他们都曾经向自己的母校,捐赠过一笔不菲的教育资金。 而现在的学校,很喜欢在校庆的时候邀请嘉宾出席庆典,尤其是那些知名的企业家、明星、政要等。 在五年前,恰巧,这两人都一同出席过这个学校的校庆,而看当时新闻上的图片,这两人的座位,还相当地近。 在注重人情关系的大天朝来讲,乡土情也是联络人际关系的重要途径之一,说着同一个地方同一种方言的人,在感情上,就会比外乡人更亲近几分。 牟诚华和昌瓴,明明是老乡,又是同一所学校毕业,再在某年母校的校庆上碰了面,再怎么说,也算是有交情了。而他们也都在同一个行业,且一个着重开发一个着重推销,属于商业往来中的上家和下家关系,简直是天然的盟友。 应该说,经过这样一番相识,只要有点商业头脑的人,早该联络起来的,哪怕生意不成仁义也在的,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子,再怎么也会联络联络,不可能这点面子工程都不做。 然而,除了在山崎种业和华智高科的那一笔生意中,这两人,再没了其他的交集,太过不寻常了。 凌俐看到这里,只想到四个字:欲盖弥彰。 完全没有交情,反而是背后另有玄机的证据。这两人应该早就在暗地里达成了协议,只是到底在什么时候开始针对南之易的,邮件里没有任何信息显示。 至于第四封信,是关于一个叫盛谦和的人的资料。 这名字凌俐倒是有点印象,是山崎种业两个自然人股东里的另外一个。 盛谦和的材料,相对简单得多。这个人最早是农学教授,九十年代下海经商,赶上了好时机发家后,拿着手上的资金又做回了老本行。 盛谦和除了投资山崎种业外,还自己成立了另一家种子公司,名字是“和盛种业。” 和盛种业不是家大公司,更没有上市,至于经营的主要种子,也和山崎种业的不重合,它的主营业务是玉米。 只不过,当“玉米”和“和盛”两个这名词加在一起,似乎有几分熟悉。 和盛……玉? 第一百一十二章 入院 凌俐想了好久,赫然记起到底从哪里看到“和盛玉”这个名字了。 那似乎就是南之易之前那个被查封的横向基金项目,所涉及到的玉米种子。 她赶快翻出之前解除查封时候关于南之易手上项目的资料。 一看,果不其然。 黄淮海平原夏播玉米区,种植玉米面积约六百多万公顷,约占全国百分之三十以上,其中,海东、邛南两个北方农业大省,种植玉米有三百多万公顷,达到黄淮海平原的一半以上。 南之易手里的一个横向资金项目,其资金的来源,正好是在海东、邛南夏播玉米种子市场里,有一席之地的和盛种业。 而南之易这些年正在攻坚的难题,是帮助和盛解决关于高温状态下他们公司主打的玉米品种“和盛玉”结实性和籽粒大小受到影响的问题。 和盛种业的玉米种子和盛玉,抗旱、不易倒伏、产量高,只是高温状态下结实率不高,粒籽偏小。 品优千号高温易感瘟,和盛玉高温结实偏差,这两个问题,仿佛都跟高温有关! 如果南之易成功,本来在这一区域有些举步维艰的和盛公司,说不定会士气大涨。 这个时候,如果偏偏爆出南之易主导研究过的种子高温下易感瘟的致命缺陷,让农民“正好”知道试图解决“和盛玉”种子高温问题的也是南之易,以讹传讹下,恐怕会移花接木到“和盛玉”也会绝收。 而能借着诉讼恶心南之易几把,动不动就查封他的账户,影响他的工作进程,拖慢项目进展,显然也是付出高额律师费和冻结六千万流动款的附赠品了。 这最后一封邮件的末尾,则是田正言查到的昌瓴和盛谦和的关系。 坊间传闻说,这两人早期是合作关系,后来却好像闹崩了,甚至还出现过在商务部组织的和国外专家交流会上,互相顶牛你来我往的一通争辩,会议完了,还差点干架的事迹。 都是身家亿万的有头有脸的人物,能在公开场合撸起袖子闹起来,想必这二人之间,不是什么三言两语就能化解开来的小矛盾。 所以,田正言做出了昌瓴之所以设局陷害南之易,其实是在针对盛谦和的推理。 这也是南之易和山崎种业除了品优千号以外的第二个联系点! 等看完资料,凌俐忙给田正言去了电话。 田正言并没有接起来,响铃只有便挂断。 半分钟后,他发来简短的一段信息:五天后,去海东取证,我们去找盛谦和。 ———— 马上就要启程,又是第一次去北方,凌俐不知道该带些什么行李,早早地就回了家,早做打算早点收拾,免得像上次去昌山一样慌慌张张。 上楼放好了包,凌俐想要下楼帮忙,可直到出了楼道的门,才后知后觉发现楼下的铺面紧闭着,没有开过门的痕迹。 她有些愣怔,总觉得哪里不对。再细细回想了一番,发现仿佛她去海东之前,舅舅就没有来开店了。 按照往年的惯例,最迟到正月二十,小店就开始正常营业,因为舅舅说过,附近外地打工的外地人,也都在正月二十左右回来。他在这里开了二十年饭馆,这些人始终是最主要的客源,不能让他们找不到地方吃饭。 所以,眼看着正月已经过了,舅舅舅妈却还没有来开店,很是有些不寻常。 凌俐安慰着自己,也许是两老想多休息几天,可忽然间想起,以前表哥出发前总要叫上她吃顿饭给表哥送行的,今年也至始至终没听他们提起过一起吃饭的事。 她隐隐有些不安,心事重重上了楼,拿出手机拨打了舅舅的电话。 舅舅的电话响了十多声也没有人接,第一通挂断后,凌俐再打,对面却传来了关机的声音。 她愣了愣,又开始拨打舅妈的电话。 电话响了十多声还没反应,凌俐以为又是没人接听的状态的时候,忽然咔哒一声电话接通,听筒里传来有些疲惫的男声:“喂。” 凌俐有些愣怔,只觉得这个声音有几分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等对面又传来一句“小俐”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这是表哥张建文的声音。 她有些惊讶:“表哥?是你吗?你怎么还没回花城?” 张建文学历不高,专科毕业后在花城的一家公司打工,收入比起雒都来说长了一截,不过应付那边的开销,也是有些吃力,所以老婆儿子都没有过去。 往年,张建文是春节连着年假一起休,不过过了正月十五也会回公司,从来没呆过二十。这次,却滞留这么久,很不寻常。 忽然脑海里闪过那晚上小宝有些恹恹的神态,和手心异常的温度,凌俐心里倏然一紧,下意识追问:“不会是小宝……” 还没说完,她就掩住了嘴,似乎怕自己一语成谶一般。 对面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传来张建文有些哽咽的声音:“我们在附二院,小俐,你要有空,就过来一趟吧。” 下午,在阜南大学附属第二医院住院部三楼的走廊上,凌俐看着几天不见就瘦了一大圈的张建文,以及眼睛有些红肿的舅舅,心如刀割。 阜南大学的医学院有好几所附属医院。其中,附属口腔牙科算是国内最好的牙科医院,其次是附属第一医院,也是名声在外的一所综合性医院,钟承衡之前就在那里工作过。 而附属妇女儿童专科医院,阜南地区都简称做附二院的,算是西南地区排名靠前的妇女儿童医院之一。 作为西部最好的儿童医院之一,附二院生意火爆,往往一床难求,除非真正的重症和疑难杂症,医生根本不会收,小宝却在这里住下了,情况不容乐观。 凌俐的预料果然成了真。在舅舅一家从坛城回来之后,小宝就开始发烧。一开始是低烧,一家人也没在意,以为就是感冒而已,到附近诊所开了些药就作罢。 结果,几天后却成了高烧不退,孩子一直哭闹不停,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两天前的夜里,小宝烧到了四十度,一家人终于慌了,带着小宝连夜赶到附二院检查,当时看的是急诊。 排了几小时的队,终于看到了医生。医生询问了病情后,得知小宝已经发烧好些天,退烧药效果也不好,在开了萘普生加羚羊角颗粒退烧之外,随手给开了一张验血单。 半个小时后,验血的结果不是太理想。 白细胞高,血红蛋白低、血小板还算正常。医生不放心,又开了一张外周血检测单子,也就是这张单子,把舅舅一家人打入了地狱。 外周血幼稚细胞达到百分之三十。 听到这个结果,凌俐心里咯噔一下,脑海里跳出三个字:白血病。 果然,医生的预诊结果和凌俐的猜测一样,怀疑白血病,迅速开了住院单,让小宝进行进一步的检查。 而凌俐打电话那阵,正是小宝在做骨髓穿刺进一步确诊到底是不是白血病的时候。 他一个刚刚一岁多的孩子,却挣扎到几个大人都按不住的程度,可想而知有多痛。 做完骨穿,和小宝一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丁文华,以及舅妈,带着小宝回了病房,挂水退烧。 而张建文和舅舅,就一直守在病理化验室外,等着拿骨穿结果。 “你不知道小宝哭成什么样了,哭到最后,已经哭不出声音来了……” 张建文靠着墙捂着眼睛,却遮不住声音里的浓浓鼻音,和话语间微微的颤抖。 忽然想起小宝那胖乎乎软绵绵的小手,凌俐鼻尖也开始发酸。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凌俐垂下眸子,心如刀绞。 张守振开了口,对她说:“你这些天没日没夜的忙着,我们想还是等结果出来再说,万一虚惊一场呢?而且,就算是那病症,医生说了,也有八九成的治愈几率。” 说完,舅舅强牵着嘴角一笑,只是那笑却着实苦得很,比哭还难看。 凌俐心里很不是滋味,靠着医院走廊冰冷的墙,忐忑不安地等着结果。 拿到化验报告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 当舅舅从医生手里接过那张轻飘飘的诊断书时,手颤抖着,眼睛里似有些期盼,又有些惧怕。 等他看到纸上结论的一瞬间,嘴唇微微颤抖着说不出一个字,眸子却一下黯沉下来。 凌俐看着他的脸色泛白,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忙凑上去一看。 当看到“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初发”的时候,她脑袋里嗡的一声,周边嘈杂的声音,都遥远起来。 哪怕有了心理准备,可当这残忍的结果呈现在面前的时候,她还是止不住地心疼。 那样小的孩子,却患上这样重的病。这结果很不好,他们三人虽说不上垂头丧气,可都默不作声起来,拖着有些沉重的步子,回到了一楼的病床。 这是一间四人病房,小宝的床位在最靠近门的一方。 现在的孩子都是宝,往往一个孩子几个大人陪着,这一屋子四张小窗却挤了十来个大人,人来人往很是嘈杂,还有孩子时不时的哭泣声,和走廊上时不时响起的脚步声。 可是小宝眼角挂着泪珠,已经睡着,看来是这些天被折腾到毫无力气。 凌俐看着小宝苍白又有些浮肿的小脸,紧紧攥着手心,指甲将嵌进肉里一阵阵疼,却抵不过心底又钝又痛的感觉。 表哥也跟了进来,拍了拍丁文华的肩膀,拉着她去了走廊上。想来,是要告诉小宝的检查结果了,舅妈也跟着出去,换成舅舅和凌俐两人守着小宝。 舅妈像是隐约知道结果一般,有些忐忑不安的表情,不过出去前还是勉强地笑了笑,冲她递了个眼神,说:“小宝好容易才退了烧,现在睡了,你们小声点。” 凌俐看着她眼里忐忑不安的神色,想象着平日里最疼小宝的舅妈,当她得知检查的结果的时候,又会是怎样心碎欲绝? 只是,再痛苦再挣扎,现在要做的,就是一家人坚强起来,一起面对病魔,给小宝撑起一片天。 她深吸了口气,低声对着舅舅说:“不管怎么样,还是得治……” 还没说完,忽然眼前黑影一闪,仿佛有什么东西袭来。 凌俐下意识闭上眼,只觉得额头到左眼下的位置,似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过一般,一阵刺疼。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迁怒 凌俐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感觉到身前没了人,睁开眼睛摸了摸眼睛的位置,看着指尖的一抹血红,有些回不过神。 再抬头望望眼前面离她一步之遥、目狰狞的丁文华,更是摸不着头脑。 “都是你!都是你这个丧门星!你克死了自己的一家人,又跑来克我的小宝!”丁文华大声叫骂着,眼睛布满血丝,很有些骇人。 说完几句话,她张牙舞爪扑上来,吓得凌俐不由自主倒退了两步。 好在舅舅看到情况不对,忙拦在她们中间,嘴里说着:“你干什么,疯婆子一样,干嘛抓小俐!” 听到这样的话,丁文华更加疯狂起来,忽然间力大无比,推开了有些瘦弱的舅舅,跨步上来把凌俐堵在床角,一个耳光又扇在了凌俐脸上。 还好张建文赶了过来,第一时间拉开还想继续撒泼的丁文华:“你干什么!” 凌俐似被一个耳光打傻了一般愣在原地,只觉得耳朵嗡嗡直叫,等舅舅拉着她到了门外,才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 看着她左脸迅速地肿了起来,张守振手足无措起来,一行浊泪顺着眼角淌下,划过脸上的沟壑,那模样,竟像个孩子一般无助。 好一会儿,他带着些祈求的语气:“小俐,你平时最懂事的饿,可别怪你表嫂,她也是……也是……” 凌俐看着这时候还来做和事佬的舅舅,心里的闷气一时炸开来,一步绕过舅舅,冲进房间。 张建文见她进了屋气冲冲的模样,一步上前拦着她,嘴里说着:“小俐,你别生气,文华她也是一时气极,你体谅下她。” 凌俐没等他说完,就冷冷开口:“被打的人是我,还要体谅她?我知道她急,可莫名其妙就打我,还给我扣好大一个屎盆子,又是什么道理?” 张建文眼睛耷拉下来,不敢再看凌俐,只是嘴里念叨着:“你跟她计较什么?小宝……小宝……可是她亲儿子。你没当过父母,自然不知道孩子都是我们心尖尖上的肉……”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却也越来越刺耳。 凌俐心里止不住的凉意,自己挨了打,不过想要一句道歉而已,反而成了理亏的一方。 然而一个字都还没说,丁文华却已一屁股坐下,捶着地板大哭起来。 “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啊!嫁的都是什么人家!男人长期不在身边就不说了,公公婆婆养的白眼狼,管吃管喝的,霸占着我家的房子不走,还把我的小宝克成这样……这到底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遇上这样的丧门星……” 她泼妇一般滚在地上,又哭又嚎的,几个人都架不起来她。 刚刚睡着的小宝,这时候被吵醒,看到自己妈妈坐在地上哭,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母子连心,也大哭起来。 一时间大的小的哭成一团,哭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舅妈抹着眼泪抱起小宝,轻拍着他的背,看向凌俐的眼里,也带上几分嗔怪。 附近病床的人都围上来,房间里、走廊上都喧嚣无比,对着滚地葫芦一般的丁文华,以及站着的凌俐,指指点点起来。 凌俐听着丁文华嘴里越来越难听的叫骂,以及身后围观人们的低声交谈,有心想要分辨几句,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应该说什么?说自己每个月都有交房租,每天都帮里店里干活,不是白吃白喝的那个?还是说自己不是丧门星,不会克死亲人? 只怕她多分辩几句,丁文华还会把她全家被毒死的事,把她被说成是天煞孤星的事,全部拿出来再翻一翻。 本来已经够丢人的了,自己再给自己加点戏,只怕这场闹剧更加无法收场。 后来实在吵得太凶,护士拉长了脸来干涉,让他们不要吵嚷影响到别的病人,否则卷起铺盖回家去,这才让丁文华安静下来。 只是,她看向凌俐时那眼里深深的恨意,如果中间不隔着几个人,要怕要再次扑上来把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顶着满脸的抓痕和肿的老高的面颊,凌俐从医院落荒而逃。 等回到家,她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忍了好久的眼泪,终于滑落下来。 明明和她无关的事,却都能怪罪到她的身上来。还是所谓的亲戚,还是她自以为最后一个避风港。 自己竟然活成了一个出气筒一般,所有人的负面情绪都能往她这里塞。 原来自己再忍让,也不能让他们满意,她的身世,竟然也成了她们责怪命运多舛的借口,把所有的不如意,都往她这里栽。 然而,回家不到一个小时,张建文的电话,再一次打到了她手机上。 努力压抑住酸楚的情绪,凌俐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张建文,似有些犹豫,嚅嗫半天,好一会儿才开口:“小俐,为了给小宝治病……我们……我们……” 凌俐心里隐隐有了猜测,稳了稳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缓,说道:“没事的表哥,你直说就是了。” 哪怕在电话里,也能听到他深吸了一口气的声音。 他的声音惴惴不安:“刚才我们商量了,为了给小宝治病,说,我们家……我们家准备,把你现在住的那套房子卖了。” 这样的答案,其实也在凌俐的意料之中。 他说得对,他们才是一家人,如果关键时刻需要选择,她自然是第一个被推出去的那个。 何况,这本来就是舅舅的房子,卖房筹款,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至于她仓促之中要搬家的慌乱,跟小宝的病想比,实在不值一提。 于是凌俐平静地回答:“好的,等我脸上肿消了,就去找中介来看房子,也问问价格。你让舅舅什么时候把产权证带上,早点挂出去,也好早点换钱。” 听到凌俐提起脸上挨的那一巴掌,张建文歉意更浓,讷讷的一声:“对不起。” 之后,便挂断了电话。 凌俐从床上坐了起来,紧紧攥着手心,望着窗外渐渐笼罩下来的夜幕,擦干了眼泪。 这个电话,倒是打断了她自怨自艾的情绪。 她起身慢慢走到镜子面前,看了看自己有些泛红的双眼。还好,及时止住了,没再哭成桃子,让脸上再添上些狼狈的痕迹。 除了小宝生病这件事,其他的委屈和伤心,必须得打个包封得严严实实扔在一边去。 现在案子的压力渐渐在增大,她每天都恨不得多做些事让自己有些焦躁的心情缓解一些,哪里还能在这些毫无价值的情绪上浪费时间? 既然舅舅家要卖房子,那就卖吧!比起重新找房子的麻烦来,每天仰人鼻息,强迫自己做些不想做的事,低眉顺目努力争取别人的认同,从来就不是她想要过的日子。 想到这里,凌俐握紧有些发冷的手心,感受着指甲划进肉里的微微刺疼感,感觉自己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和勇敢。 以前没有底气改变自己,可人总是要成长的,既然被推到了这个地步,那她只能向前看、向前走,而不是倒退着回去摇尾乞怜。 第二天,她顶着路人诧异的眼神出门,找了小区巷口的中介来看了房子。 中介来的是个年轻妹子,偶尔会在店里吃饭,和凌俐聊过天说过话,也算是半个熟人了。 得知凌俐他们要卖的是老房,她眼神有些诧异,不过,也始终没多说几句,只让凌俐赶快把房产证交到中介去,就匆匆离去。 凌俐总觉得哪里有不对劲,等经过窗户从玻璃上看到自己脸上的伤痕时,推测着大概是妹子看到自己被挠成了花脸,在胡思乱想吧? 犹豫了一阵,她终于拿起电话给舅舅打了过去,告诉他房子已经找中介来看过,就等着买家上门了。 张守振唉声叹气好一阵,嘴里来来去去念叨着的都是“委屈你了”,而凌俐担心着小宝的病,也操心着案子的事,一时之间也没心情安慰舅舅。 一老一小,最后在电话的两头,沉默起来。还是张守振最后说了句“你一个人在家里小心”后,结束了通话。 凌俐甩掉手机,倒在床上,只盼着所有事都能顺利,早点卖掉房子,早点治好小宝的病,以及三天后的海东之行,能够顺利。 然而只一天时间,事情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小宝的白血病分型出来了,b型带t融合细胞,具体是什么类型凌俐不是太懂,只不过,医院明确告知,该类型预后较差,孩子又不满两岁,各项指征都很不好,目前评价为高危,可能抗不过化疗,后期还可能要移植骨髓。 医生说,我们这里实在救不了,回家让孩子该吃吃该喝喝,日子不多了。 舅舅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医院让我们收拾回家,不给小宝治疗。说什么治不好,别浪费钱了……小俐啊,小宝要是去了,我们老倆口,可指着什么活啊……” 凌俐愣愣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既不知道怎么安慰舅舅,也不知道怎么理清自己一团乱麻的思绪,任由手里的电话砸在地上。 虽然之前在医院发生争执时候他们的态度刺疼了她,可是在得知小宝得了白血病之后,她还是忍不住的牵挂,连夜在网上查过了相关资料,得知幼儿白血病多是t型,也就是淋巴细胞白血病,治愈率很高,五年内不复发的概率有百分之八十到九十。 在贴吧咨询的时候,她还看到幼年时候得了白血病、现在已经结婚生子的人发的帖子,这些好消息也一再鼓励着她。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天塌 在表哥告知她家里需要要卖房的时候,凌俐想到的只有自己尽快腾空房子卖掉,尽快筹钱给小宝治病,从没有想过还会有医院拒收这回事。 她怎么也想不通,无可救药这回事,怎么会发生在那么小的孩子身上?医院又怎么能这样狠心,给一个才一岁多的孩子,判了死刑? 忽然间又想起了那年,她的指尖触到小旻那冰凉冰凉的身体时的感觉。 难道软软小小的小宝,不久后也会成那样和小旻一样?那满身青紫色的印迹,僵硬又冰冷的模样…… 一时间心止不住地疼,她只觉得整个人无比焦躁起来,本来还想着多看看案卷资料为取证多做些准备,这时候方寸大乱,什么都做不了。 呆立在原地不知道过了多久,掉在地上的手机却再次响了起来。因为开了振动,那一块的地板都随着手机的振动,似在跳动一般,将她从六神无主的状态中唤醒。 凌俐有些害怕再从电话里听到更残酷的消息,可思忖了半天,还是捡了起来。 还好,屏幕上是“田正言”三个字。 电话内容很简短,除了问她去海东取证的事准备得怎样以外,就是让她去给1801里的南之易送饭。 凌俐挂断电话后,有一瞬的愣怔。 田正言和南之易去了南溪,据说今天晚上才回,怎么南之易先回来了? 她犹豫了好一阵子,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脸,有些不想出门。 虽然肿已经消了,可脸上那样明显的抓痕和还有些青紫的指印,实在太过引人注目。 她翻出粉饼扑了一层又一层的粉在那指印上,可还是有些遮不住,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凌俐又把长发披散在背上的长发拉到前面,尽量遮住脸庞。 至于那长长几道从额上一直垂到眼睑的指甲划痕,无论怎么摆弄刘海也是遮不住的,长长的一条看起来分外狰狞,仿佛只有墨镜能遮挡一下。 可大晚上戴墨镜,会被人当成瞎子吧? 纠结了半天,凌俐退而求其次戴上了自己好久没碰的黑框眼镜,能遮多少算多少。 因为楼下小店没开,凌俐匆匆到街对面一家味道还不错的中餐馆买了饭菜,拎着几个食盒,朝一公里外南之易的公寓赶去。 ———— 南之易皱着眉看着眼前的场景。这地方他不认识,可似乎又像是什么时候来过。 面前一扇淡黄色的门虚掩着,门下似乎有什么深色的液体,迅速渗入灰色的地面。 他后退了两步,不想那些液体沾染到他的鞋上。 正在恍恍惚惚之间,门内忽然轻轻的一声响,似乎是谁的叹息声,又像是痛苦至极的*。 南之易忙推门进去,一眼看到趴在床上的年轻男人。他背心上插着一把刀,深深没入只剩刀柄,白色衬衫上触目惊心的深红色正在慢慢朝周围蔓延,已经染满大半个背部。 那人紧闭着眼,就那样一动不动地侧躺着,而他侧脸的轮廓,似乎也有几分眼熟。 而这时,南之易才嗅到屋子里那浓到化不开的血腥味…… 他心脏狂跳起来,忙向前走了两步想要看清楚那是谁,忽然觉得脚下一片湿滑差点摔倒,幸好扶住了身旁的斗柜才堪堪站稳。 南之易低头一看,只见脚下一片暗红的液体漫得到处都是,墙上,床上也都是斑驳的血迹。 屋子里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周围一片模糊,他睁大眼睛四处张望,似乎看到了地上还躺着两团像是人的物体…… 门口的方向传来了动静,似乎有人来了,南之易转头看过去。 第一个冲进来的人是个颧骨高高的小伙子,身量特别高,南之易都要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他穿着灰色的制服和大盖帽,手里握着警棍,大惊失色地叫着:“杀人了!” 听到他这一句,南之易下意识开口说着“不是我……” 可他听到自己开口说话的声音,却隐约有些不对。这声线尖细中带点沙哑,一点都不像他的声音。 忽然觉得手指上一阵粘稠的感觉,他下意识低头一看。 眼前那微微颤抖着沾满了血的手指,又短又胖,厚厚的手掌翻过来,手背上有清晰的肉窝窝,也分明不是他自己那双。 “不是我……”他再次出声。 可这一次,他的声音又不一样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耳边温软的女声响起:“我知道不是你。” 周围的光线一下子亮了起来,光影变换间,他突然发现自己坐在了一栋大楼顶端的边沿,双脚悬空,脚下就是让他心悸的高度,看一眼都觉得炫目。 心脏还在狂跳,忽然间鼻尖有些痒痒的,微微一侧头,发现是谁的长发被风吹动,拂过了他的鼻尖。 身侧的那张脸,带着柔柔的笑,嘴角不远处的梨涡绽放开来,一瞬间就让他狂躁的心踏实下来。 她和他是同样的姿势,双脚悬空坐在大楼边沿,身下是十五层楼的高度。 “小易,”她笑着,“我只有你了,你要记住我,永远都不能忘。” 话音未落,她就陡然消失。 南之易垂眸看着脚下慢镜头一般的景象。 她白色的连衣裙,在空中幻化成一朵素白娇艳的花,任意展示着优美的姿态。 几秒的时间,却像是一个世纪那么长,之后,便是沉闷的一声响。 那大概是人体和坚硬地面碰撞的声音。 “老师!” 他突然醒过神来,大叫了一声。也是这声嘶力竭的一声,把他自己也惊醒。 南之易坐起身来,满头是汗,心跳得很快,还有些恍恍惚惚。 自己似乎是在卧室里,可刚才那场景太过真实,一闭眼,他仿佛还能看到那突兀的红与白。 是梦,还是幻?什么发生过,什么又是他的想象? 他有些分不清楚。 南之易睁大眼睛,适应着屋内有些黯沉的光线。 门口有淡淡橘色的光射过来,似乎是外间玄关的灯光。柔柔淡淡的光线里,他隐隐看到一个纤细的影子,倚着门框,似乎脸正朝着他的方向。 “南老师,你……怎么了?”几秒后,又是细细柔柔的声音传过来。 那声音里带着几分担忧,一瞬间将他从恍然若梦的状态,拉回现实。 几秒后,他终于想起,这是凌俐的声音。 南之易抬手抹了把头上的汗,感觉到自己的指尖还在微微颤抖着。 “没什么,太累了睡着了。”他应了一声。 又在心里说,还做了个噩梦。 “哦,”凌俐答了一声,解释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进到屋里:“我刚才一直敲门没有回音,这才找了钥匙进来的。” 南之易轻轻应了一声,站起身来。 只走了两步,他却觉得头晕目眩起来,脚下有些虚浮,膝盖一弯马上就要站不住。 慌乱中他想要抓住些东西不至于跪下去,手刚刚伸出,掌心就传来温凉细腻的感觉,耳边也是一声“小心”。 南之易紧紧抓着凌俐的手腕,借着她扶了一把的力量站稳,马上退后一步放开她的手,微微叹了口气。 凌俐悄悄甩了甩手,又把刚才被他抓得有些疼的手背到身后,略微有些不自在。 他刚才差点摔倒,凌俐也是慌忙之中上前想要扶住他,结果那一把没轻没重的,抓得她的手腕可真疼啊。 一站起身来就差点晕倒,看来南之易,是真的低血糖了。 于是她说:“南老师,你的晚饭放在厨房,赶快吃了吧,我估计你是低血糖状态来了。” “嗯。”他又答了一声。 灯光很暗看不清表情,可凌俐能感觉到南之易的注意力显然没有放在她突然出现这回事上,他说的短短几个字听不出来情绪,但声音和平时的状态相比,明显是精神有些太大好。 凌俐猜测着,大概是他刚刚睡醒的缘故吧? 静默了几秒,她想起了小宝的事。 其实在来的路上,她就想好了,小宝的事目前是最重要的,就算她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能撒手不管。 舅舅、舅妈这些年忙着开店,人认识不少,可都是来来往往的食客。能在这件事帮上忙的,无非就是祝锦川之类以前的邻居。表哥常年在花城,人际关系也都不在雒都。 至于丁文华,这些年坐井观天,就更别想指望她了。 而在她认识的人里,除了祝锦川,就属南之易和田正言本事大了。别的不说,至少阜南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那些顶着教授博导的头衔的医生们,严格说来,都算是他俩的同事。 有些不好开口,不过涉及到生死攸关的事,她斟酌了一番之后,还是决定向南之易求助。 凌俐有些忐忑地问道:“南老师,不知道你在雒都这边,认不认识医院的人?” “医院?”黑暗里,他的声音陡然间急促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刚才梦里那十五层的大楼,可不就是医院吗?粉妹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南之易好像和平常不太一样,仿佛格外脆弱和神经质一点,凌俐害怕自己不小心惹到他。 模糊的灯光里,他呼吸的声音清晰可闻。几个呼吸过去,接下来是他简单的一个字:“好。” 凌俐心里一松,咬了咬唇,说出下一个请求:“南老师,我能不能请两天假?我想……” 她还没说完,南之易就抬手按下了床头的开关。 卧室里的一圈筒灯亮起,虽然是暖橘色不那么刺眼的灯光,可一下子提高的亮度让凌俐不适应,不由自主抬手捂住眼睛。 等觉得仿佛灯光没那么晃眼了,她慢慢拿下手,却一眼看到站在她面前的南之易。 他微弯着腰,脖子前伸目光炯炯,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嘴角边常带着的笑意消失无踪。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失控 南之易视线的方向正好是她脸上的伤痕,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的脸,怎么了?谁打你了吗?” 凌俐愣了一愣,选择性忽略这个问题,继续刚才的话题:“我想请两天假。” 南之易似是没听到她的话一般,眸色沉黑:“谁欺负了你吗?” “不,不是。” 凌俐不知道南之易这没头没脑的问题从何而来,可看他脸色阴沉像是要发火的模样,忙摆着手解释着:“我侄儿生病了,我想回家,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 “回家?”他微眯着眼,定定地看着凌俐,声音突然冷下来:“你有家吗?” 凌俐愣了。 她不知道南之易这是怎么了,以前怕触及她伤心的事,知道她家里的事,也从来不会主动提及,更不会像今天这样,一句话直击她的痛点。 她有些不知所措,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声音有些颤抖,继续请求着:“我侄儿病了,我想还有两天才去海东,想去照顾他两天。” 有些搞不清楚他怎么老是忽略小宝生病这件事,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口水,说:“不是说,还有两天才会去海东吗?我侄儿得了重病,我只是想……” 没给她机会说完整一句话,南之易声音冷冷地打断她说:“我记得你亲姐姐亲弟弟都过世了,哪里来的侄儿?” 她表情一滞,心里微微一疼,低声回答:“是我表哥的儿子,表侄。” “是吗?”他眼睛里的愠色显而易见,平时清润的声音此时有些急促和尖利:“人家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在,你这个无足轻重的外人,又能做些什么?动不动要请假,不行,我不允许!你要懂得什么叫轻重缓急,要懂得取舍。” 凌俐怔怔地看着南之易。 她知道他今天情绪有些不对,不知道是不是和去了一趟南溪有关。可是,他这是因为自己惹上的官司而焦躁,为什么要一次次提起她过世的家人,来故意伤害她? 再顾不得要掩饰自己的仓惶,也再不想忍受他的喜怒无常,凌俐紧紧捏着拳头:“不到两岁的孩子,得了白血病,附二院都不收了赶人出医院,这样的情况比起你的官司来,还叫不严重?” 南之易依旧是带着讥诮的声音:“再重的病也应该去医院,这家不收就找下一家。我既然答应了帮你找人,那你就乖乖给我呆在这里不许走,天大的事你都不能分心。” 凌俐一时间无话可说,他说的句句在理,可又句句都冷冰冰没点人情味,跟平时的他,很不像。 咬了咬嘴唇,脑袋一时发懵,没过脑子的话脱口而出:“我不做了还不行吗?反正……反正……” 她反正了半天,却不知道自己反正要去干嘛,刚才还怒气冲冲的架势,一下子软了下来。 是啊,南之易说得对,她能干嘛?医院都不收了,她就算不办案子了,无非就是回到家里,看着小宝一天天衰弱下去。 而且,那个家,也未必欢迎她。 想起丁文华那一番歇斯底里的发作,舅妈有些疏离淡漠的眼神,表哥唯唯诺诺的声音,还有舅舅无可奈何的叹息,哪怕之前做过再多的心理建设,一想起之前的遭遇,也忍不住心头发堵。 凌俐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眼里尽是迷茫。 南之易丝毫不给她留情面,朝她挥了挥手:“我正火大找不到撒气的,还想被我骂一顿?别以为自己很重要,你不干了,还有其他人赶着上。” 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没正形但总是充满善意的南之易,忽然变成了这样,凌俐咬了咬唇,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般。 好一阵,她才深深地叹了口气。 也许,这才是他本来的模样,以前那个什么都不在意性格大大咧咧的,只是他一时兴起的伪装而已。 等他的面具没了,她才能看到,其实在他的眼里,自己一直就是低到尘埃里的一副模样,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凌俐深吸了口气,低垂着眸子,转身离去。 等听到她关门的声音响起,南之易的脑子才渐渐清楚起来。 他刚才是怎么了?本来是看到她脸花了多问几句,然而看到她避而不答的模样,就忍不住来气,接着又爆发出来因为南溪之行产生的焦躁与不安。还有,那久违的梦带来的负面情绪。 南之易深叹了口气,有些懊恼自己的失控,而脑海里凌俐刚才那副含着泪紧咬着唇,却强忍着不哭出来的模样,始终挥之不去,反而越来越明晰。 粉妹就是这样,本来撒个娇示个弱就过去了的事,她却偏偏要来撞到满头是包。 以前还有立场说她傻,可这次,明明是他自己先挑起的事端。 忽然想起,最早让他有些失控的,似乎是“医院”两个字。 南之易马上拿起一旁的手机翻开通讯录,皱着眉头一个个的号码查找,最后点开一个拨了出去。 等对面电话接通,他声音客气而温润:“夏院长,是我,生物学院南之易……” 阜南大学附二院院长夏立新,和他一样都是博士生导师,虽然不在同一个学院,不过倒是经常在学校的各种研讨会上见面,也算是熟人。 寒暄了一通,他直接进入正题,拜托对方打听这些天入院一个姓张的高危白血病孩子的情况。 十几分钟后他打完了电话,拿到了粉妹需要的东西,正要给她转发过去,手机却滴哩哩的一阵响,有短信进来。 他点开一看,却是田正言发来的:“你怎么欺负小番茄了?快哭成番茄酱了,还不来看看!” 南之易心头一紧,拿着手机下意识就出了门。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敲响了对面1802的门。 被南之易说了几句,凌俐一气之下要回家的,却在电梯门口遇到了出差归来的田正言。 田正言一出电梯轿厢,马上注意到她左脸上非常明显的五个指印,不过他也没再多问,一声不吭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 之后,让凌俐进了屋关上门,才问:“你的脸,怎么了?” 凌俐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的。 一会儿想起自己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昨天挨了一顿脸被挠成这样实在是好冤枉,一会儿又想起南之易也拿她当出气筒一般,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越想越委屈,本来刚才就快忍不住眼泪,这时候遇到田正言的温声软语,只眨了眨眼,眼泪就滑了下来。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忙捂住眼睛,却止不住眼泪从指缝渗出来。 田正言听到她啜泣的声音,叹了口气:“想哭就哭吧,就当我没看到。” 被他拉到沙发上坐下来,接过他手里递来的纸巾盒,本来想收住眼泪好好说事的,可谁知道,眼泪越忍越忍不住,一时间哭得眼泪鼻涕混成一团。 凌俐一开始还是因为自己的委屈,可哭着哭着,她自己的一丝愤懑的情绪渐渐消散,心态悄悄发生了改变,那一阵阵从心口泛开的酸涩,并不是为了自己之前的遭遇。 之后流的泪,每一滴都是因为小宝。 白血病,高危,医院都不收,只能回家等死。 哪怕自己还没有当母亲的经历,可易地而处,看着那么小的孩子生命一点点流逝却无能为力,那才真是人间地狱。 不管她多讨厌丁文华,可受罪的那个,是和她血脉相连的小宝。 亲人这个词对她来说,已经弥足珍贵,这转瞬间,又要失去一个,还是最无辜的孩子。 虽然哭得无声,那痛苦却穿髓透骨般,让她无所适从。 田正言沉默下来,听着她低声的抽泣,也没有劝她,任她宣泄着心底的情绪,只在一旁默默地递着纸巾。 眼见茶几上的已经堆了好大一堆,这时候她两只眼睛又肿成桃子一般。 见她情绪稳定,田正言如释重负地长呼一口气,问道:“要不是你那脸上是旧伤,我还以为南之易打你了呢!不过,你俩要真打起架来,我赌一颗瓜子,肯定你赢。” 凌俐眼角还挂着泪花,这时候竟然被逗得很想笑。 只不过,他实在嘴太讨厌,不正经的时候天天打趣她,生气的时候就拿她当出气筒,心情不好的时候,还要拉她垫背让她更加心情不好。 顿了顿,田正言语气有几分不确定:“你不是被揍了就会哭成这样的人,不会是你哪位亲人出了事吧?” 凌俐惊诧于他准确的推断,傻傻地张大嘴巴。 之后,抽抽搭搭地,将小宝生病的前因后果,告诉了田正言。 说完了,凌俐怀着一丝希望问他:“医院都说不收小宝了,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他才一岁多点,什么都不知道,您能不能问问,有没有谁能让小宝再回医院去治疗?” 田正言一脸的纳闷:“你怎么舍近求远问起我这个文科生来了?这个问题你问南之易,不是更靠谱?他有很多同学是搞生物制药的,跟医学院那边也经常交流,应该说很熟。” 听到了他提起南之易,凌俐吸了吸鼻子,有些赧然的模样:“我刚才说要请假,南老师突然很生气,还说要找人顶替我,这时候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气……” 她声音越说越小,忽然间有了被大孩子欺负了,找家长告状的感觉。 田正言却是笑了起来:“你就当他脑袋又秀逗了。我再跟你赌一颗瓜子,他骂你骂得凶,其实转过背就在给你查你需要的资料,你信不信?” 他正说着,忽然门铃声响起。 田正言看了眼大门的方向,转过头唇角弯弯:“好了,可以咨询的专家我已经替你找来了,剩下的矛盾,你们自己解决吧。” 第一百一十六章 援手 凌俐别扭地扭过头去,不想和刚刚推门进来的南之易对视。 而南之易先开了口,第一句就是“对不起”,而第二句是“我错了”。 凌俐本来还没多生气的,一听到他的声音,只觉得脑子里蹭地冒出一团火,头盖骨都快被点燃。 她低下头,从鼻子了哼了一声,坐到沙发的最远端,试图离刚才挑起战争的人远点。 可她显然低估了南之易搅混水的能力。 知道凌俐不会那么轻松放过他,南之易早就请好了外援。随着滴滴哒哒一阵响,却是米粒和古丽又跑了进来,看到她在哭,竟然凑了大脑袋上来,替她舔着脸上还残余的眼泪。 被两只狗狗缠了一阵,她有些哭笑不得,气又消了一大半,只是还是撇过头去不想理人。 南之易却没皮没脸起来,直接跨过狗狗坐到她对面的位置上,声音微扬:“我已经问过了,附二院确实不敢收你的表侄,他的情况危重,留在那里只是等死。” 一提到她关心的事,本来还在闹着别扭的凌俐,一瞬间抬起头:“什么?” 田正言说得没错,南之易一面气她,转过背却在帮她打探小宝的情况,而且,南之易再不靠谱,也是个堂堂正正的博导,见过的世面认识的人都多,说不定真能帮上忙。 凌俐心底忽然又燃起了希望。 她也顾不上自己刚才还在生气了,忙问:“不是说淋巴细胞白血病好治吗?为什么还会拒收?” 南之易认真回答了她:“有次闲着无聊倒是去听过关于白血病的讲座,被科普了一番。all里b型比t型好治,可b型如果融合了t染色体核型,那比t型预后还差,再加上孩子年纪小,附二院的医生们确实无能为力,并非医院故意为难你们。” 最后一点希望破灭,刚刚压下去的泪意再次汹涌起来,她鼻音一下子重起来:“难道就真的让宝宝回家等死?” 南之易面目沉静,坚决地摇摇头:“那当然不行。这家医院不收,就去其他的医院,未必没有希望的。” 凌俐眸子一亮,但只几秒钟又黯淡下来:“可是附二院,已经是西南最好的儿童医院了。他们都不收,小宝又能去哪里?” “那就去庆州、帝都、申市,比雒都好的地方多得是,我就不信所有的医院都能狠心对个小婴儿判死刑。” 接着,他抚着下巴若有所思的表情:“你再等等,我帮你确认一下,到底是哪里的医院治疗幼儿白血病最厉害。不管怎么样,也不能放弃希望。” 等他打完电话回来,告诉凌俐目前国内乃至于亚洲治疗儿童白血病最权威的医院在申市,并且已经让申市那边的朋友和学生帮忙打听挂号事宜的时候,凌俐心里一阵感动,喉头被什么东西堵着,努力了半天也说不出话。 南之易倒是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一般,摇着头:“粉妹,你先别急着说谢谢,我刚才问你的话,你还没有回答我。” 凌俐微微一怔,懵懂地眨了眨眼睛:“什么?” 南之易摇着头像是感叹着她笨,右手从自己额头往眼睛方向狠狠一划,又作势假装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她顿时明白,南之易是在问她脸上的事。只是,有话不能好好说吗?为什么要这样嘲讽她? 不过,这才是她熟悉的南之易。一点面子不给她留,动不动就花样嘲讽,可其实一点恶意都没有。 凌俐有些忸怩起来。要她说出来是丁文华干的的好事,很有些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情,还有,自己那时候那副落荒而逃的怂样,说出来怕是会让他失望。 可是人家问都问了,她要不说,又显得不够坦诚。 见她半天不说话,南之易有些生气,声音大了起来:“你是老黄牛吗?” 凌俐还在纠结说还是不说,下意识回答:“啊?” 南之易狠狠瞪她一眼,满是嗔怪的声音:“自以为埋头苦干任劳任怨就能善终,结果干不动活了肉被人剥皮吃肉还做成凉席,死无葬身之地。” 凌俐有些心虚地垂着头,有些无所适从,紧紧握着手里的纸巾,只盼望他嘲讽够自己就转移话题。 南之易却凑了过来,挤开把大大的一个头支在她肩膀上的古丽,坐在她旁边,依旧不依不饶:“是你舅家那只肉苁蓉下的狠手吧?” “啊?”凌俐又傻了,好几秒反应过来之前他说丁文华是肉苁蓉的梗,一时间有些惊讶南之易准确的推论,下意识抬起头看着他黑亮的眸子,傻傻一句:“你怎么全知道?” 南之易得意地笑笑:“喜欢抓人又喜欢打人耳光的,只有女人了。你舅妈常年掌勺非常注意卫生,指甲很短,没办法挠你成这个模样。所以,下手的自然只有那只三观不正的中年妇女。” 仅仅两三个细节就做出准确推断,凌俐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才好,只能保持沉默不发表任何意见。 他显摆完,忽然沉下脸:“那你打回去了吗?” 凌俐自然而然地摇了摇头:“打回去多难看,唱大戏给别人看吗?” 他声音异常严肃起来:“粉妹,你这样努力地学习和生活,不是让人这么糟践的。有人欺负你,你要学着给大耳刮子给他扇回去,而不是一退再退。” 凌俐听到他竟然有脸讲大道理,气不打一处来,一捋袖子咬着后槽牙:“刚刚欺负过我的不是你吗?那是不是我要一个大耳刮子把你扇到玻璃上当窗花?反正你已经瘦到透明,想必不会影响采光的。” 隔壁一直闷头看电脑的田正言点了个赞:“番茄妹这句怼得好,我喜欢!” 南之易本想回嘴的,可想起刚才自己刚的挫事,一反常态地逆来顺受。幸好这时候手机铃声响起,他忙不迭拿着电话出去,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几分钟后他接完电话回来,心情似乎有些好。 他冲凌俐微微笑着:“很巧,我有学生说他家有空房正好在儿童医院附近,你舅他们过去,可以暂时住一下。” 凌俐本来就在发愁舅舅过去住哪里的问题,一下子慌起来:“这怎么好意思,哪能这样占便宜?” 南之易打量了凌俐两眼,收起嘴边讨好的笑,正色道:“我有说过不用给钱吗?只是,这是看在你面子上的方便,给多少你说了算。还有,你要知道斗米恩升米仇,不要什么都只知道为别人考虑,人家习惯了你的奉献,就不会把你当回事了。” 话说到这份上了,凌俐也就不再矫情,紧抿着唇跟他道谢。 她说:“南老师,真的谢谢你,这件事你帮了大忙了。” 南之易微微摇头:“不用谢,我这也是为了自己。你处理完家里的事,才能帮我打官司,救我出火海啊!” 眼前这瘦瘦小小的粉妹,眼圈红肿着,脸上也花得不成样子,眼睛里蕴着水色,明明干净又通透的,可又像藏着无尽的星光,格外亮起来。 一时间,仿佛某根弦被触动一般,他脑袋里嗡地一声响,眼前的场景有些发虚。 有些纳闷自己心口微微发烫的感觉,南之易自言自语:“莫不是,又吃错东西了?” 凌俐听他小声嘟囔着什么话,以为还有事情要交代自己,忙凑过去:“什么?” 她忽然间的靠近,让他心脏猛然一跳,幅度大得似要蹦出胸膛一般,异样的感觉特别强烈。 他忙退后了一大步,双手摆出个暂停的姿势:“别过来。” 凌俐看他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也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只当他解决完一件大事有些兴奋,脑袋里某根筋错位,大概又开始抽风了吧! 站在二楼一角的田正言,抿着唇看着楼下懵里懵懂的两个人,悄悄点开了微信里某人的头像,按着那小喇叭,拉长了声音开始抱怨:“有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的,我调停完矛盾还得看他们打情骂俏。老婆,你回来吧,别读书了好不好?” 半小时后,凌俐离去。田正言下楼看着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的南之易,叹了口气:“这姑娘不容易,你别为难她了。” 南之易指尖摩挲着下巴,脸上罕见地出现了有些赧然的表情,好一会儿才回答:“我知道,今天是我的错。” 田正言微微摇头,似有些了悟的模样:“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也知道你不想牵扯太深太广。不过,人家算计你,你不能坐以待毙,我出此下策,无非是不想两头作战。” 他们去了南溪一趟,要办的事并非不顺利,反而,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 他们的推断果然没错,那东西放进实验室里没几天就丢了,而且好巧不巧,东西丢了之后第二天,雒都中院就传来杨忠春似乎要撤诉的消息。 这一番主动将把柄交到对方手里,终于让他们可以不用两头作战,只集中力量处理好山崎种业这边就好。 南之易双手交叉撑着下巴,声音里有一丝不解:“你说山崎种业股东之间的矛盾牵扯到了我,这我相信。可牟师兄何苦要这样做?我始终不信他就是单纯的因为老师偏爱我的缘故。” 看到他有些苍白的脸,田正言拍了拍他的肩,安慰了两句:“不管为了什么,有我在,他暗算不了你。” 时间已经很紧,大概南之易还来不及将被人背叛的情绪好好处理一下,就要谋划接下来的从“人性恶”为出发点的布局,所以才会焦躁不安,难得地发了一场脾气。小番茄这次,怕是代人受过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底气 两天后的早上九点,即将要出发去海东省的凌俐,拎着旅行箱,背着背包,出现在了阜南大学附属儿童医院的急诊科。 小宝情况不太好,短短两天时间血小板急速下降,身上开始出现一团团青紫,那是因为凝血不好稍微一有磕碰就血沁的颜色。 因为血液科的拒收,小宝已经被强制出院,一家人以泪洗面毫无办法。后来,孩子烧得厉害退烧药都无效,只能在急诊科的抢救室里挂着退烧药,已经一个通宵。 等天亮了,还得输血小板。 只看了小宝一眼,凌俐就偏过头去,不忍心再看。 短短两天,小宝的双下巴就迅速尖了,然而眼睛却是浮肿的,小小的一团躺在病床上,急促地呼吸着。 舅妈舅舅眼睛都红肿的一圈,表哥看起来稍微镇定一些,可满脸的胡茬和凹陷的双眼,显然这几天过得很是煎熬。 丁文华已经冷静了很多,看到凌俐出现,没有再像疯子一样扑上来,低了头撇了撇嘴,想要躲到一边。 凌俐却叫住了她:“表嫂,有些事,最好当面讲清楚,我知道你那天是一时激动,可有些锅我不会背一辈子的。小宝生病大家都难过,可你不能把自己的不如意,撒到我身上来。” 丁文华眼里闪过几丝恼怒想要发作,可是看看小床上儿子苍白的小脸,想到他好不容易才睡着,忍下来要脱口而出的一串话。 凌俐盯了她一眼,淡淡说着:“出来说吧。” 楼梯的转角处,除了舅妈守着小宝以外,张家的人,都到齐了。 凌俐首先从包里拿出一叠资料交给张建文,之后,将南之易帮她打听到的申市儿童医院的血液科情况详细说了遍,尤其是强调了那里治疗儿童白血病是权威,很多其他医院都不收的重症白血病,那里不但收了而且还治好了。 又告诉了他们,小宝的白血病分型和年龄,也都跟那边的医生沟通过,对方表示可以收,但是要尽快,因为儿童白血病发病急进展快,晚一天时间,治疗效果可能都大不相同。 张建文眼里闪过一丝希望,低下头翻看着手的资料,迅速浏览完前两页,马上抬头急急追问:“真的?真的能收?” 丁文华虽然不说话,可也是满脸期待的表情,只是之前才动手打人,这时候终究还有些心虚,不敢和凌俐对视。 凌俐视而不见她闪闪缩缩的眼神,转头直视着张建文:“我确认过了,只是小宝的情况实在不太乐观。重症,高危,年纪不到两岁,即使有最好的医疗条件,你们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张建文忙不迭说:“只要医院能收,不让我们回家等死就行。哪怕有一丝希望,我们都不放弃。” 张守振也急急点着头:“小俐,要是有门路,我们马上去申市,一切都听大夫的,哪怕卖房卖铺子,也要救小宝。” 说着,马上抬脚便要走的架势:“我去告诉你舅妈这个好消息。” 凌俐却拉住了他:“舅舅,你先听我说完,事情不是这么简单。” 张守振看凌俐满面凝重的表情,也不由自主收敛起刚才的半分喜色:“小俐,你说吧,我们听着。” “关于治疗方案,我也跟医生打听过了,总体来说白血病治疗费用不高,很多病例二三十万就能治愈,舅舅你们的存款,应该就能支持下来。可是……” 一开始听到凌俐说治疗费用不高,在场三人表情同时放松了下来,然而凌俐那个悬而未决的“可是”,让气氛倏然间又紧张起来,都一脸忐忑的表情,等着她的下半段。 凌俐故意放慢了语速,让他们有个缓冲的时间:“化疗的药物不贵,可在杀死癌细胞的过程中,小宝是完全没有抵抗力的。一旦感染,如果常用抗生素无效要动用高等级抗生素,一次大感染下来,治疗费用很可能就会超过整个化疗的费用。我知道小宝没买商业保险,只有基础的少儿互助金,有很多贵的药都报销不了,而且,异地报销还不知道报不报得到。” 看到周围一圈三个人从一开始听到小宝还有救时候的狂喜,到听到这些话后面色渐渐凝重,她声音更加肃然;“最坏的结果,是有可能花了几百万,却留不住孩子。” 丁文华的眸子一下子黯淡下来,脸上表情丰富,几秒后使劲地摇了摇头,嘴里喃喃自语着:“不会的,小宝运气不会那么差,一定能撑下去的。” 凌俐直直地盯着她看:“自欺欺人是没用的,如果开始治疗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见丁文华咬着嘴唇不说话,她又继续说着:“都说长痛不如短痛,不治疗的话,小宝可能一两个月就去了,伤心也就那一阵子。可如果开始治疗,小宝会遭很多罪,而且,如果倾家荡产的结果却留不住小宝的话,你会不会后悔?” 丁文华终于从一丝侥幸中醒了过来,张大着嘴巴,满脸的恐惧。 凌俐见已经铺垫到差不多,干脆直接下了猛料:“其实,你还年轻,可以和表哥再生一个,不一定非要救小宝的。” 似被一根针戳中了脚板心一般,丁文华瞬间跳起来,睚眦欲裂再次扑向凌俐,嘴里嘶吼着:“你个丧门星,克了小宝不说,现在还来说风凉话!” 她这一下动作太突然,张建文和张守振两个都没料到,猝不及防的谁也没拉住她。 然而凌俐却是早有防备,见丁文华扑来,伸出手牢牢扣住她的手腕止住她向前扑的势头,接着指节渐渐收紧。 丁文华先是觉得两只手都被牢牢地钳住,手腕一圈钻心的疼,满嘴的叫骂也戛然而止。忽然间一阵大力袭来,她再也站不住,往后一退碰上了什么硬物,接着后脑一阵疼痛,眼睛里直冒金星,脑袋开始发懵。 张建文和张守振也懵了,印象里凌俐一向老实又乖巧的,哪怕受了委屈也不吭气,从来都是最懂事的那个。却不料,今天跟换了个人似的。 不但说起话来底气十足,竟然还跟丁文华动起了手。 凌俐见丁文华没有了动作,退开一步。她刚才把丁文华往走廊墙壁上的一推,可是使了全力的,听她后脑勺撞在墙上的闷响声,只怕撞得不轻。 接下来毫不客气地说:“丁文华,今天我不是来被你骂的被你打的。你说我克了小宝,可天天跟他在一起的人,是你。就算要克,也是你自己克了儿子,别乱栽赃嫁祸的。” 丁文华回过神来后,气得脸都发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看凌俐的眼神跟带着刀子似的,然而刚举起手来就看到自己手腕间一圈青白泛紫的痕迹,终究有所忌惮,不敢再动手。 凌俐忽然间的发威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这便宜小姑子向来蔫里蔫气的,呆头呆脑让人每天不刺她两句都觉得过不得,却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凌俐动起手来,力气居然这么大。 凌俐一面预防丁文华突然扑上来,一面转头看向张守振:“舅舅,您是一家之主,有些事我得跟您商量。我是知道您必定要救小宝的,只是,我住的房子不能卖。” 张守振完全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愣了愣,嘴里囫囵一句:“只是不卖,钱怕是不够。” 凌俐马上接下了话:“为了小宝,房子是必须得卖的,手里有足够的钱,才能应对突发情况不至于慌。不过,要卖的是表哥的新房,而不是那套老房。” 这一句话一出,其他人还没反应,丁文华却被刺得再次跳起来,顾不得刚才凌俐的下马威,尖声叫起来:“你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凭什么……” 她还没说完,张守振喝了声:“住口!” 他声音从所未有的严厉,一下子震住了丁文华。接着转头看向凌俐:“小俐,舅舅知道你不是小肚鸡肠的孩子,你这么说,一定有你自己的道理。” 凌俐硬撑了好久,心间终于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眼底漫过阵阵涩意。 终究是看她长大的舅舅,终究还是他信得过她。 理了理有些烦乱的心绪,她说:“之所以卖新房,就是小宝住不得新房。” 接着,她紧盯着丁文华,声音冷冽:“你有没有考虑过小宝的病是因为装修污染导致的?你不想和我舅舅舅妈一起住,房子装好三个月不到就住了进去,那时候小宝在你肚子里才几个月大。甲醛、苯,这些都是致癌的罪魁祸首。你是成年人还没所谓,可是小宝能抵得住?小宝之所以生病,很可能是因为你自己的自私!” 丁文华一时愣怔住,嘴巴动了动,却只说得说来一个“我”字。 张建文看自己老婆跟木头人似的呆愣在原地,一时不忍,说:“小俐,别说了,你表嫂……” 凌俐只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虽不犀利,可就淡淡凉凉的一瞥,让张建文不由自主闭了嘴。 众人都不说话,凌俐接续说着起来:“我的意见是,老房子不能卖。要是小宝运气好能治好病,回来了就住到老房子里去,不要再想东想西。而且,老房子这块有风声说要拆迁,一旦成真,一平米换两万,五十平米就是一百万,比现在多一倍的价钱。” 这也是后来无意之中说起要卖老房筹治疗费,田正言告诉她的。 据说,政府已经将那块纳入规划,想必一两年内就要动迁,这个时候卖房,价格还没起来,非常亏。听了他的一番解释,凌俐才知道当天中介妹子奇怪的眼神到底为了什么。 一说到拆迁,丁文华再顾不得刚才自己差点又失控,眼睛瞪圆说着:“真的?” 凌俐没理她,转头看着张守振:“舅舅,你再考虑一下,这不是小事,需要全家人都齐心协力。我还是那句话,有可能你们一辈子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都给了医院却留不下孩子,到头来连养老的钱都没了。” 张守振看着她清亮的眼睛,有些恍惚起来 眼前这张愈发清秀的脸,和那些年说话温和客气却主意很正的凌医生,渐渐重合起来。 忽然间想起那年凌家戍被开除公职时候说过的话。工作没了就没了,哪能不要孩子? 只一瞬间就下了决心,他望着远处释然一笑:“钱算什么,豁出我这条老命去,只要能换小宝一个机会,也值得了。” 说着,他直视着凌俐:“小俐,你受了委屈,还能处处为小宝着想,舅舅谢谢你。不管小宝能不能治好,你都是我们家恩人。” 第一百一十八章 亲人 凌俐一直在强撑着,这时候终于忍不住,一行清泪顺着面颊滚落,大滴大滴砸落的冷硬的地面上,留下一团湿润的痕迹。 她抹了把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声线的颤抖:“我去守着小宝,让舅妈出来,你们一家人,商量一下到底怎么办吧。如果愿意,我马上跟申市那边打电话,那边有人帮你们租房子,带你们去医院的,保证以最快的速度让小宝开始治疗。” 十分钟后,凌俐有些意外地盯着面前的丁文华。她以为最终商量的结果,会是舅舅或者是表哥来告诉她,没想到却是丁文华过来找她。 丁文华眼睛肿肿的,像是又哭过一场,眸子里沾染了水色多了几分莹润,倒是显得平时有些狠厉的三白眼,柔和了几分。 丁文华声音有些惴惴的,不过看样子倒是做好了决定:“我们想好了,去申市,就算砸锅卖铁,也要救小宝。” 凌俐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追问着:“真的想好了?” 丁文华把手中的一张纸巾攥成一团,按住还有些湿润的眼角:“如果不救小宝,哪怕家里堆着金山银山,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她顿了顿,眸子黯淡下来,说:“哪怕……哪怕救不了,也是我和小宝没缘分,留不住他,我不后悔。” 凌俐看了她片刻,终于说:“好,你能想通就好,我马上打电话。” 丁文华却拉住她,擦了擦泪花,神色有些赧然:“爸妈让我过来,其实也是让我跟你说句……” 说到这里,她抬起眸子,迅速瞟了眼凌俐脸上的抓痕,低低的一句:“对不起。” 然而等了好半天,都听不到意料中凌俐那句“没关系”。 她有些错愕,一抬起头,却被凌俐淡淡的眼神看得再次垂下头去。 不知道为什么,以前出气筒一样的凌俐,只是把眼镜摘了而已,依旧是以前那副话不多的模样,可无缘无故地,那对眸子里的光彩,竟然让她有些不敢对视。 凌俐沉默片刻,也不提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话,直接转了个话题:“小宝如果对化疗敏感还好说,如果要换骨髓,那可得终身服药的,每个月的药钱只怕都是几千上万。” 丁文华下意识点点头,只觉得自己还无法考虑到那么远,目前走一步看一步,先把孩子送去申市再说。 凌俐继续说着:“为了小宝,你可能再回不到以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还有,如果说治病把几套房子都砸进去,以后小宝的生活费和药钱,你还要靠我舅舅舅妈挣?。” 看丁文华不声不响浑浑噩噩的模样,凌俐叹了口气,直接点醒她:“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这没爹没娘的穷亲戚,可你要知道你这些年过得轻松,是因为有人帮你顶着。这次小宝生病还有我舅舅舅妈挣来的家底,可他们年纪大了,终有一天要倒下,你这样自己立不起来,不但照顾不了他们,以后再遇上什么事,难道要上大街去伸手讨饭么?” 丁文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嘴唇动了动,却半天说不出话来,脑袋里却不由自主走马灯一般回忆起这几年的经历。 她和张建文是她在花城打工时候认识的。 因为只有初中文化,她一直出不来车间,每天累得直不起腰来,却挣不到几个。后来认识了张建文,又都是阜南人,天生就亲近几分,几个月时间就开始同居。 再后来,她意外怀了孕,跟着张建文回雒都结婚,这才知道看起来话不多衣着也朴素的他,其实家里还是有些底子的。两套房子一个铺面,说不上大富大贵,可至少不用为了头上没有一匹瓦发愁。 除了需要跟公婆挤在一起不如一个人自在,其他的,都很好。 然而,那个孩子却在两个月的时候流掉了。张建文心疼孩子更心疼她,说什么也不让她回到花城继续打工,让她在雒都先好好养一下身体。 这些年着实过得安逸,虽然老公不在身边一年难得几次团聚,可公婆能干能挣钱,什么都不用她操心。比起以前在坛城时候家里姐弟五个,什么都以弟弟为先的生活,着实好了很多。 再后来,她又有了小宝。生了个男孩,自己觉得腰板硬了,更被惯上了天。 一个人带着小宝,虽然累点,但家里卫生有钟点工搞,吃饭有公公婆婆做,粗活累活都不用做,二十几年做活弄粗糙的手,也逐渐白嫩了起来。 明明是真心喜欢张建文,当初愿意裸婚并没有图他家里的家产,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得意忘形起来的。 大概就是没事做闲得慌,开始眼里挑刺,开始只看到钱,开始看不起这个看不惯那个的。尤其是老实本分的凌俐,无依无靠的正好欺负,她经常无事就要踩上两脚的。 而且,她一直有些自卑自己的学历水平,这能欺负大学生还让对方不敢回嘴的,更是让她有几分得意。 结果,人家这无依无靠的孤女,渐渐变得有出息起来,能够在小宝生病这件大事上帮上忙,而自己仗着有人撑着,反而越来越懒散,越来越不知好歹。 小宝这件事,可算好好给她提了醒。只是,自己做的孽却报应在了儿子身上,让她恨不得一头撞死。 这一番又是悔又是愧的,丁文华只觉得自己无地自容,只好低下了头:“我知道了。” 又是好一会儿也等不到凌俐的回话,丁文华咬了咬唇,似下了决心一般:“我……真的明白了。等小宝好了,我回来跟妈学着做菜。” 接着,她抬起头直视凌俐的眼睛,也不再畏畏缩缩:“妈每天掌勺,右手关节变形还有风湿,也该歇歇了。” 凌俐表情淡淡的,一动不动看了她十几秒,之后不声不响地从床边拿过自己的背包,拿出钱包打开,掏出一张银行卡。 她把卡递到丁文华手边,轻声说道:“拿着吧,密码是小宝的生日。” 丁文华这次真的愣住了,蓦然瞪大眼睛,声音里都是惊讶:“这……这……” 凌俐垂下眸子面无表情:“申城物价比雒都贵多了,房子一时半会也卖不掉,这卡里有二十二万,先拿去应急,等过了这个坎再说。” 祝锦川打给她的二十万,以及她这几年攒下的不多的钱,本来准备都交给舅舅的,既然是丁文华过来,也就交给她了。 对于丁文华经过这样一番磨难以后,是否真的知道自强,真的能顶起一个家,凌俐不敢说。可不管如何,这钱交到她手上,她也必定会全部用在小宝身上的,不敢昧下半分。 见丁文华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凌俐强调着:“不是白给你,这也不是我的钱,是祝律师的,过了这阵子急用以后要还给人家的。” 丁文华完全想不到她一直没给过好脸色的凌俐,在她撒泼打人后,居然能不计前嫌帮忙筹钱,而且,还是二十来万。 她在心底默默一算,这二十多万加上公婆手里还有二十来万,差不多五十万,也够顶一阵子了。 一时间竟然有眼泪漫出,她忙不迭吸了吸鼻子,只觉得那张卡烫手一般不敢去接。 她低头转身,慌忙的一句:“我去叫爸来。” 十几分钟后,搭上到医院门口接她的车上,凌俐微垂着脸,不想让车上的人看到她眼圈微红的模样。 见她上车,田正言从中控拿起一个袋子,默不作声递给她。 那是几个包子和一杯豆浆,还热乎乎地冒着热气,仿佛是给她准备的早餐。 而南之易却毫不留情戳穿她,从副驾驶上回过头,笑得有滋有味:“你怎么又哭了?又被打了?” 接着又兴致勃勃地开起嘲讽模式:“瞧你脸上那大大的王字,有这样的图腾给你壮胆,你都没有老大耳刮子扇回去打得肉苁蓉四分五裂?” 驾驶座上的田正言,听到这傻货完全不会好好聊天的画风,摇着头叹着气,完全失去了说话的兴趣。 多好的机会,这时候来句“女人,你只能为了我哭”什么的,不愁小番茄……呃,小番茄肯定会揍他。 算了吧,这两个都不是正常人,从来不走寻常路,多说无益。 听到南之易开始调侃她脸上的抓痕,凌俐窘得无地自容,讷讷一句:“能别提我被人手撕的事了吗?很丢脸的。” 他一个了悟的眼神:“不要顾左而言他,是不是把你的家当都交给人家了?” 凌俐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不敢答话,南之易还在继续放着嘴炮:“我就知道你这人烂好心,一阵狐假虎威过后,还是把小白兔的本来面目翻给别人看了吧?也不怕别人拿你的兔毛擦屁股!” 凌俐听他嘴里也说越不像,撅起嘴闷声闷气一句:“过江的泥菩萨,拜托你先管好你自己吧!” 听到凌俐难得的一句顶嘴,南之易撇过头看着车前窗,对着窗外渐渐开始多起来的车流,无声地笑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晕机 从机场转盘取了行李,凌俐苍白着脸,脚下还有些虚浮。 田正言看看她,有些不放心,一伸手想要接过她手里的旅行箱:“还晕吗?” 凌俐拉着行李箱侧过身体避过他的动作,嘴角强牵起一丝笑,摇了摇头:“没有了,已经好多了。” 说完,拉着行李朝出口走去。 田正言看着那又倔又一意孤行的背影,再回头看看旁边跟自动贩售机较着劲的南之易,苦笑着摇了摇头。 等南之易买完东西回来,田正言数落他:“小番茄晕机晕成那样,你不关心一下还让她帮你拿行李,像个男人吗?” 南之易嗤笑一声:“本大爷不是像男人,本大爷就是男人。” 又半握着拳大拇指向后一翻:“老田田,你不也带了跟班?” 田正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身后拖着他行李殷勤小意的杨千帆,顿时无话可说,一时气闷狠狠剐了自己的跟班一眼。 杨千帆看到自己导师满面寒霜仿佛心情不好的样子,忙低下头敛去笑意,一时间噤若寒蝉。 而加快脚步走在最前面的凌俐,心里无比懊恼,只想赶快呼吸到露天的新鲜空气。 她一直觉得自己体质不错来着,虽然瘦,可难得感冒,除非特殊情况也不会晕车,没想到,她居然晕飞机,还是很严重那种。 小时候倒是和家人坐过飞机,可她那时候太小已经没了印象,也从没考虑过自己会晕机这回事,早上又吃得多,结果两个多小时的飞机,她晕得快把隔夜饭都呕出来了,商务舱静悄悄全是她时不时呕吐的声音。 空姐给她换了起码三四个呕吐袋,本来矜持职业地微笑着,多处理几次那些秽物,最后微微皱着秀眉笑容僵硬,难以掩饰嫌弃的模样。 凌俐很是尴尬,却又无可奈何。身体的本能真是再强大的意志也抵不住的,好容易觉得心里好受点了,然而只要轻轻一股气流一点颠簸一点失重的感觉,她胃里就又开始翻江倒海。 呃,职业生涯里第一次出省出差就出了这样大一个丑,又一个人生的黑历史,还被喜洁的田正言、爱讽刺她的南之易目睹全过程,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 尤其是南之易,每天不刺她几句仿佛过不得的样子,刚才飞机上和她不在一排还好说,等会儿跟他面对面,指不定怎么打趣她呢。 她越想越恼,实在想挖条地缝把自己埋进去,加快了脚步想迅速逃离背后的视线。 却不料身后突然响起田正言无奈的声音:“凌俐,你走错方向了。” 凌俐看看前方此路不通的标志,懊恼着因为心不在焉又一次露怯丢脸,欲哭无泪。 据说天朝各地的机场大厅都有个通病,那就是弯弯绕绕堪比迷宫,虽然凌俐不是路痴,可这毫无人性的设计也着实让人崩溃。 长途跋涉好几百米,又是上电梯又是下电梯的,接着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终于找到了正确的停车场出口。 凌俐有些急迫地跑出门想来两口新鲜空气,结果没想到,新鲜空气迫不及待来势汹汹,甬道入口的狂风,吹得她隐形眼镜都快碎了。 她外套没扣上,被风一吹直接掀向两边,至于披散的长发,不用说,妥妥的梅超风造型。 这造型,不用想都知道很尴尬。 本来吐到没力气拉着行李就有些勉强,被强风一刮,凌俐不由得后退一步。 却被身后一双大手扶住肩,紧接着手上一空。 南之易扯过她手里的行李,嘴里嚷着:“这妖风阵阵的,本座需要加点重量级法器以免被吹走”。 接着大呼小叫着:“老田,风太大快捂紧你的假发!” 说完,逆着风大步跨进眼前的甬道,朝着前方不远的停车场走去。 凌俐呆了呆,手上得空忙按住不停翻飞的衣服,裹紧身体。 在风里行走了几分钟,登上早已等待多时的商务车,凌俐舒了一口气。 刚坐下,她闻到汽车里若有若无的汽油味和皮革味,刚刚才压下去的恶心感觉,又蠢蠢欲动。 前座的南之易回过头冲她挤挤眼:“来,帮我试毒。” 说完,手一扬,一个一寸见方的小袋子,顺着一条抛物线落到她身边的座位上。 她捡起来一看,那是一袋笋子,酸辣味。 再想想刚才南之易跟售货机较劲的场景,她一下子明白了他的用意,心下微动,忙撕开包装挑出一缕笋丝,含在嘴里。 笋丝浓重的酸辣味在口中渐渐弥散开来,她心口有些烦闷想吐的感觉也渐渐淡去,整个人轻松下来。 身体一放松,脑袋就容易疲惫。因为赶飞机起了个大早,又因为晕机一点觉都没补到,这时候安定下来终于有了困意,随着汽车开动的摇摇晃晃,没多久就昏昏沉沉打起了瞌睡。 等她被身边人下车的动静惊醒,发觉车已经停稳,再往窗外一瞅,面前大大的招牌上写着“百扬大厦”。 凌俐有些愣怔,都还没去酒店放行李,商务车直接把一车人拖到了此行的目的地,看来,田正言还真不是一般的心急。 为了方便行动掩人耳目,同时满足取证时候需要两个律师行动的业内规则,田正言还带上了自己的一个博士生。 能考上田大牛的博士,自然都是学生中的战斗机,司法考试都是轻而易举高分通过的,律师执业证这种凌俐拼死拼活才能拿到的东西,人家信手拈来完全不在话下。 当凌俐安慰自己没关系这些都是书呆子的时候,现实又一次森森打击了她。 杨千帆为人比她玲珑剔透得多,殷勤小意有眼力劲,往往田正言一个眼神他就知道老板要做什么了,瘦瘦小小的个子,却能替老板赴汤蹈火的架势,大事小事都不用老板动一根小指头,看得凌俐目瞪狗带。 凌俐陡然醒悟过来,难怪祝锦川当初一点都看不上她,一点都不想带她,原来,杨千帆这样的才是当人学徒应该这有的模样,跟他一比,自己以前那副做派,实在不堪回首。 拿田正言的话说,她简直就是根木桩,只能嫁给姓唐的。 虽然不清楚这句话是怎么来的,不过,以她对田正言有限的认识来看,这绝对是不是什么好话。 车已停稳,凌俐只觉得自己精神抖擞满血复活,大步跨下车,然而才刚踩到地上就发现双腿有些僵麻,脚下一软直直向前,撞上了走在她前面拉着行李箱的杨千帆。 瘦瘦小小的杨千帆忙扶稳她:“凌妹妹,没事吧?” 杨千帆阜南口音有些浓,说起普通话来有些前鼻音和后鼻音不分。 听到这样一句称呼,南之易惊恐回头:“宝哥哥,你扶的那可是刘姥姥,不是你家林妹妹。” 还没等凌俐反应过来,他又大手一挥指向前方,接着装作挥舞着手里虚拟的小红旗,大喇喇一句:“走,逛大观园去咯!” 一个小时后,凌俐端着已经换了好几次水的茶杯,抬眼看着墙面上的时钟,有些焦躁起来。 到了约定地点已经一个多小时,可盛谦和还不见踪影。 她抬眼望着田正言:“是下午两点见?” 田正言点头。 凌俐又问:“确实是百扬会所?” 田正言又点头,接着微笑着看她:“别急,不要自乱阵脚,学学他。” 说完,他微扬着下巴指向缩在另一张沙发上的南之易。 凌俐翻了个白眼,有些无奈地看着倚着沙发扶手睡得心安理得的南大神。 这人似乎从来不知道形象为何物,哪怕打扮得人模狗样进出高档写字楼,却是一缩脚一蹬鞋子就能窝在沙发上睡着,活脱脱老农民进城。 隔壁那西装马甲的服务生来来去去好几次了,似乎很想过来提醒他这样很失礼,可一靠近就被护法田正言冷冷一眼瞪回去,憋着一肚子话也不敢说的模样,凌俐看着都觉得对不住人家。 又等了一会儿,眼看着盛谦和还不出现,田正言叫来服务生,点了甜点和咖啡,优哉游哉吃起来,权当进下午茶了。 闻到食物香气的南之易一瞬间醒过来,看着满桌子都是自己爱吃的东西,一个媚眼抛给田正言,看得凌俐胳膊上一层鸡皮疙瘩。 凌俐吃了个泡芙就停下,杨千帆也似不爱吃甜的,一个点心都没碰。一对好基友扫荡了满桌子的食物,胃口非常不错的模样,似乎丝毫没把盛谦和到底来不来当回事。 差不多三点半,盛谦和终于姗姗来迟。 他五十岁上下,和凌俐印象里脑满肠肥的大老板不一样,这人瘦得都有些脱形了,颧骨高高凸起,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面相。 他倒是满面的春风和煦地迎上来,嘴里说着抱歉:“田教授,南教授,临出门了有些紧急的事情要处理,实在是抱歉。” 田正言站起身来扣上西装外套的一粒纽,跟他客气地握手寒暄,南之易刚刚吃饱了又在打着瞌睡,这时候被吵醒还有点呆,眼里一片迷糊,满脸我是谁我在哪儿的表情。 凌俐微抿着唇站在一旁,心里却不以为然。她是最讨厌人迟到的,这盛谦和哪怕有紧急事情要处理,也该先打个电话说明一声。 明明就是故意把他们晾在这里一个多小时,几个意思?还想不想怼昌瓴打脸了? 想到这里,凌俐忍不住一句不阴不阳的话飙出来:“想必盛总贵人事忙,我们远来又不是客,自然该多等等。” 南之易没睡醒的眼睛噌地亮了,手背在身后冲她比了个赞。 第一百二十章 提示 盛谦和想起此来的正事,也不再多客套什么,直接将他们请到了走廊尽头单独的茶室。 等坐定泡了茶,田正言没花多久就说完了目前这个案子的情况,以及他的推演和预测。 来海东之前,他是辗转联系上了盛谦和,告知他有一些关于他老对头昌瓴的事。电话里,盛谦和对这官司仿佛所知有限,见了面一下子了解到了内情,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当知道幕后黑手很可能就是昌瓴的时候,他脸上是止不住的气愤:“我只知道之前和盛玉的项目了岔子后来又解决,没想到中间这么多纠葛。” 说完,又是沉痛的表情:“南教授,没想到这些年的合作给你带了这样大的麻烦,实在对不住。” 南之易不在乎地一摆手:“我只不过是对和盛玉改良项目感兴趣,大家各取所需而已,说不上谁对不住谁。” 听了他这话,盛谦和面色稍缓,沉吟片刻后抬眸说:“这是因为我惹的麻烦,昌瓴不讲规则,可我盛谦和不是敢做不敢当的人。下次股东会,我就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好好质问一下他怎么就非要弄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官司出来,如果可以,说不定能联合其他股东逼他撤诉。” 田正言微蹙着眉头看他:“下次股东会大概是多久?还有,这能行吗?” 这句话也是凌俐想问的。 以两亿标的额起诉南之易的事,盛谦和要说他事前不知情,倒是说得过去,毕竟他持股的数量和昌瓴比起来少得多,也许他没有参加这事项的股东会决议,也有可能。 不过他说在股东会上用这个官司朝昌瓴发难,这就有些难度了。 先不说这是整个公司决议的事项,就说盛谦承诺的争取到那些基金公司投资公司的支持,站起来反对之前已经通过的股东会决议,很成问题。 果然,盛谦和苦笑着说:“我手里的股份还不足以提出召开股东会,只怕事先要去活动一下,说服其他股东。” 田正言也就不再深问下去,悠然一笑:“想必盛总对品优千号也是知情人,能说说当年推广这种子时候的决策过程吗?说不定能发现些端倪。” 盛谦和面色也沉下来,似乎有些发愁的模样。 好一会,他忽然眸子里一亮:“我突然想起山崎的一件劳动纠纷官司,仿佛跟品优千号有点关系的,如果你们顺着查一查,说不定会有收获!” 送走盛谦和,已经是快六点。 等茶室里又只剩他们四人,田正言收起刚才客气的笑,揉着额角看向南之易:“你觉得他说的是真是假?再去岳西的话,会占去太多时间,我怕来不及。” 杨千帆开口提了个建议:“我觉得可以兵分两路的。” 南之易不置可否,只是说了另外的想法:“不管是真是假,我还是想去绝产地看看的,至少弄清楚绝产是不是因为稻瘟。” 田正言无可奈何说:“我们先把案子的事解决了,你再去慢慢考察基层好伐?” 南之易噘着嘴眼睛里都是小委屈,上前一步作势要挽住田正言的手臂,声音也一下子细下来:“不嘛,人家就要去!” 凌俐和杨千帆面面相觑。 然而见惯大风大浪的田正言满脸的淡定:“跟我撒娇没用,我是不会哄你的。” 凌俐捂眼不敢再看。噫,当着外人的面这两个基佬就开始打情骂俏,真是辣眼睛! 吃了顿馒头大饼加大碗肉的晚餐,刚才精神恹恹故作深沉的南之易,忽然间活泼开朗起来,看了眼手表之后对着凌俐眨眨眼:“今天没时间了,明天就带你参观大观园去,保证你大开眼界。” 凌俐不知道他葫芦里闷的什么药,满眼问号地转头看着田正言:“田老师?” 反正她知道,南之易嘴里跑火车的话忽略就好了,海东之行的四个人里,老大毫无疑问的是田大牛,把南之易看成他包养多年的贱萌宠物就行了。 一家之主田大牛正埋头在手机上敲着字,听到凌俐的问话,出乎意料地支持了南之易的说法:“他说得没错,明天我们去逛逛海东最大的花卉蔬菜科技中心,开开眼界去。” “嗯?我们不是该马上回阜南准备出庭了吗?”凌俐更加疑惑。 离开庭的日子越来越近,自从杨忠春提起pigm的诉讼以后,她之前呕心沥血的答辩状彻底作废,两次和谈下来,对方代表律师易晓璇的态度表明,他们手里一直有这张牌的,之前不捅开大概就是猫抓老鼠的心态,等着看南之易出丑。 所以,关于这两份诉状,他们都还没有成熟可行的答辩思路,完全是一团乱麻。 刚才从盛谦和嘴里得到的信息,似乎是他们下一个应该努力的方向,这时候不回阜南好好想想去岳西取证的事,还去逛什么大观园? 田正言微微一笑,举了手机在她面前:“你看。” 看到屏幕上“柯鸿生”三个字,凌俐茫然地抬起头。 这仿佛是个人名,可似乎并不是华易高科的重要人物,也似乎,并没有出现在山崎种业的股东名单之中。 田正言则几句话就解开了她的疑惑:“这个人,也是牟诚华和昌瓴,除了品优千号、和盛玉之外,第三个联系点。” 凌俐想了一会儿,瞬间瞪大眼睛:“难道说……” 田正言一副了然的神色:“你想得没错,柯鸿生这个人大概是牟诚华安在南大傻身边的棋子。明天我们要面对的难题就是,如何在山崎种业的地盘上,取到他的证言。” 柯鸿生是与昌瓴和南之易之间的联系点,就在于他曾经是品优千号项目组的成员,却在华易高科解散后,经过昌瓴的牵线搭桥,到了海东农科院的蔬菜花果技术园区工作。 经过对山崎种业以及华易高科曾经成员名单的抽丝剥茧,田正言发现了这么一个人,辗转联系上他希望能问一些品优千号的事。 却不料,柯鸿生不同意见面不说,后来干脆关了机,也有可能是换了号码,再也联系不上。 这有些心虚的行为引起田正言的重视,再一问南之易,果然,柯鸿生曾经有过异常的表现。 他曾经因为一项试验的失误,被南之易训诫过,骂得抬不起头,还差点被辞退。 后来,南之易因为到阜南大学履新,工作压力大增,不再把主要精力放在华易高科,柯鸿生却成了团队的核心成员之一,甚至成了其中一个实验室的负责人。 南之易当时因为急于研究学校突然交到手里的西南地区水稻的课题,再加上自认为和牟诚华的理念越来越不合,也就不再关注品优千号的进展情况,只两三个月回项目上检查督导一番,一直到品优千号出售。 那期间,柯鸿生的水平突飞猛进,提交的各项报告和数据很是打眼,让之前瞧不起他的人刮目相看,最后品优千号通过测试,他的功劳不小。 而据根据田正言打探的消息,柯鸿生在华易高科停止经营后,到海东省的农科院的蔬菜花卉科技技术园区找到工作,当了个片区负责人。 据知情人士说,当年在背后给他牵线搭桥的,就是昌瓴。 这样的情况让田正言异常重视起来,再加上盛谦和也在海东,于是暂缓了去两湖取证的计划,先到了本来没有在取证目的地的海东省,进行取证。 凌俐听完田正言的情况介绍,鼓着腮帮子气鼓鼓:“你们去了趟南溪回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被蒙在鼓里跟个傻子似的,明明我才是特别授权那一个!” 没想到她跑来计较名分问题,南之易勾起嘴角笑得很是开心:“把你能的,以后都不瞒你了,可好?” 凌俐点点头,面色稍霁,不过还是满嘴抱怨:“我说下午你们怎么聊天似的一点不像在取证,录音笔都没一支。” 田正言有些诧异地望着她:“番茄妹,你认为盛谦和这样的商人,凭着5%不到的股份能和昌瓴玩这么多年的老狐狸,能跟我们上庭?能提供有用的证言?他就算知道内情也不会多说一个字的,能提供另一个案子的信息,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诶?”凌俐又一次傻眼,完全不明白这些弯弯道道 “我们此行的目的,可一直都是柯鸿生。”田正言笑说:“目前的状况,我们能唬住的只能是小虾米小角色了。只不过,小鱼小虾,也未必不能翻天。” 南之易深以为然,转过脸自信傲然的一笑:“你就等着好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冷遇 凌俐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有些焦躁不安。 昨天被盛谦和晾了一个半小时,今天变本加厉,马上就要等上三小时了。 这里就是海东农科院蔬菜花卉园区的会客室。他们一行人早上过来说明来意,接待的小伙子客客气气地去找人,又客客气气回来跟他们说,让他们等等。 结果,这一等就要等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他们是九点到这里的,现在时针马上快要指向十二。 凌俐心情很是烦闷。 等人等不到就算了,还被放在蒸笼里蒸,只怕再多一会儿就要脱水。 这里暖气实在太足,又干又热的,哪怕她脱掉了大衣,也止不住的浑身冒汗,真是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不安。 凌俐之前从未到过秦岭以北,昨天他们见盛谦和的会所以及下榻的酒店是地暖,加上通风良好,哪怕穿着大衣屋内也不是太热,可今天不同。 这科技园区似乎有些年份了,用的是老是暖气片,不能调整暖气的热度和大小,热得她口干舌燥的,有苦难言。 跟她对北方生活习惯毫无了解导致穿错衣服相比,同行的三位男士显然做好了准备。 除去大衣后,他们内里都是衬衣配西裤,比起凌俐贴穿着加绒的打底衫穿法,显然更适合屋内二十五左右的温度。 田正言倚在沙发靠背上,一直不言不语的似乎在想着什么事,南之易依旧保持了他随时随地都能睡着的优良传统,旁若无人地在一人座的沙发上打起了瞌睡,睡得没了骨头整个身体都倾斜在扶手上。 只有杨千帆时不时找些话题和她讨论,免得冷场。 没多久,墙上的钟敲了十二下,一连串叮叮咚咚的声响,吵醒了冬眠中的南之易。 他旁若无人地站起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抹掉眼角的一点泪花,眼睛看向时钟,一下子激动起来。 “卧槽,十二点了,这些老小子们还真是坐得住啊。”南之易咋咋呼呼的一句,接着又皱着眉头抱怨:“果然是人走茶凉,我不过退出江湖一年而已,以前走到哪苍蝇飞到哪儿,怎么现在就这副嘴脸了啊。” 田正言白了他一眼:“只怕是你跟山崎的官司有些风声传出去了吧。山崎种业在海东可是龙头企业,农科院这些人也是吃同一口锅里的饭,自然对你敬而远之。” 南之易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都是读书人,就不能超脱一点吗?” 田正言嗤笑一声转过头不再理他,南之易皱着眉左看右看,等看到一言不发的凌俐时,笑得乐呵呵:“粉妹,你是洋葱吗?捂着加快有丝分裂?” 凌俐干笑两声:“看来你动物用完了最近开始用植物了……” 他站起身推开刚才紧闭着的窗户:“热了就晾晾,都熏得鼻头上冒汗了还撑着,你是不是傻?” 屋外正是大风天,零下的温度随着北风卷进屋,瞬间驱走了有些燥热的温度。凌俐虽然打了个哆嗦,却终于不那么难受,呼吸也顺畅起来。 她不是没想过打开窗户,不过看屋内几人单薄的着装,终于是忍了又忍。 杨千帆倒是有些惭愧起来:“凌妹妹,不好意思没注意到你热。” 凌俐还没说话,南之易却代她开口:“别在意,死鸭子总是嘴硬的,临死都不愿意叫一声,要不怎么总是被叉在架子上烤?” 凌俐刚想要回嘴,门口传来了响动。 随着房门打开,一位两鬓有些花白的五十来岁大叔,后面跟着个拎着包的小年轻,两人走了进来。 那大叔挺胸突肚的模样很是气派,一面说着“南教授,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一面大步跨向前,向南之易伸出手。 总算有人搭理他们了,屋里几人,也都站起身来。 南之易眼里显而易见的“查无此人”的神色,犹豫着和来人握了握手,疑惑地开口:“您是……” 凌俐看到那大叔脚下一晃似乎要站不稳,下一秒就听到他有些无奈的声音:“我是吴应国,海东农科院蔬菜花卉研究所副所长,我们上个月,才在帝都的花卉水果研讨会上见过的啊。” “哦~~”南之易握住他的手,长长一声感叹,又说:“我是来找柯鸿生的,怎么你来了?柯鸿生又躲起来了?” 大叔没想到南之易直来直往丝毫不跟他寒暄,一个弯都不绕就把此行目的说出来,嘴角一抽难掩的尴尬。 好几秒钟,吴应国才客客气气地顾左而言他:“实在不好意思,柯鸿生正在休年假,我们真的联络不上他。” 接着搓了搓手,脸上堆起热情洋溢笑:“鼎鼎大名的南教授远道而来,本来我们班子成员都该来迎接您的,无奈我们孔书记今天去了省上汇报工作,秦所长还在休假,其他人也都出差在外,在家的班子成员只有我了。如果您不嫌弃,我们在食堂准备了便餐,还请几位不要见外。” 这一长串寒暄的话,听得凌俐都皱起眉头。 饶是愚钝如她,也知道这人是来打太极赶他们走的了。 南之易却难得的耐心,脸上一直挂着笑,听完那入耳既忘的官样寒暄后,冲吴应国摆摆手:“吃饭就不必了,如果方便的话,能安排我们参观你们园区吗?” 说着,又摸着下巴继续侃侃而谈:“久闻海东花卉中心大名,既然来都来了,见不到我曾经的同事柯鸿生,总能让我看看,你们这全国首屈一指的温室,到底是怎么壮观的模样吧。” 见吴应国有些犹豫的神色,南之易大喇喇一副赖着不走的模样:“放心,我现在重心在南方,和你们侧重的植物品种根本不一样,而且光是看看,也看不走基因,你说对不对?” 南之易好话丑话都说遍毫不遮掩的架势,让吴应国眼角都有些抽搐,好一会了终于稳住表情,眼珠转了转似是在思考。 眼见有戏,南之易又补充了一句:“要不然,你们的分子通道实验室,我也挺感兴趣。大家交流交流,可好?” 吴应国脸色大变,忙回过头和他身后秘书模样的人低声吩咐了几句,接着转头满脸堆笑:“既然如此,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安排了讲解员,马上就带领各位去我们的智能化温室,还请南教授您多指导指导。” 十几分钟后,凌俐看着温室里密密匝匝的花卉,暗自赞叹了一番。 蝴蝶兰、红掌、白掌、郁金香、风信子、洋水仙、小苍兰…… 仅仅走过十几米远,仿佛她认识的常见花卉,都包括在里面了。 还有比起暖气太过充足的屋子,这里大概也就二十度左右,温暖如春又满眼缤纷的颜色,恍若置身仙境。 走在最前面身着正装面容姣好的妹子正在解说:“我们花卉培育所智能化温室,建筑面积近两万平米,采用venlo型热镀锌轻钢组合式结构,配置了内、外遮阳系统、照明与补光系统、热水供暖与灌溉用水预热,湿帘、风机降温等,还有双翼侧开式电动天窗,内环流风机系统,自行走喷灌车,移动式育苗床……” 妹纸滔滔不绝清脆的解说,让凌俐有一种置身旅游景点的错觉。再一想,这一副游人配导游的架势,显然吴应国打算用农业园区观光一日游项目打发他们。 凌俐先还有些兴趣看花,可走了半个来小时以后,从高温温室到中温温室,穿过了一片片多肉月季矢车菊,渐渐看腻了,不觉有些窝火。 这大老远跑来,正主避而不见不说,被吴应国当成猴耍弄不说,还要饿着肚子跑来看花,简直浪费时间。 她看了眼紧跟着导游妹纸后面,和吴应国聊着天一脸悠闲的南之易,腹诽着他这是唱的哪出戏? 这人不是横得很吗?怎么人家说让看花卉,他就同意看花卉,一副任君捏圆搓扁毫不反抗的模样,在阜南的说一不二颐指气使的气势哪里去了? 凌俐嘴里嘀嘀咕咕,肚子也嘀嘀咕咕一阵叫唤开始抗议。 看着前方的瘦高身影,她皱着眉头哭笑不得。她不是太习惯北方的食物,昨晚就没吃多少,再加上酒店早餐一大堆中看不中吃的玩意,哪怕一上午没怎么运动,现在也是饿到前胸贴后背。 就算是观光,也先吃完“简陋的便餐”好吗?还有,看看蔬菜大棚不是更好?再不济,也能混两根黄瓜几颗番茄垫垫肚子,这满眼都是能看不能吃的花,飘扬在空中的花粉还让她鼻子过敏时不时打喷嚏,真是难受。 而且,以前一向跟南之易唱着对台戏的田正言,今天也反常得很,一直沉默不语,似乎对南之易的安排毫无异议一般,只时不时拿起手机在上面打字。 只觉得被饿到两眼发直了无生趣,凌俐拖着有些发软的脚步,磨磨蹭蹭跟在大部队后面。 她心不在焉东张西望,发觉身边的花卉渐渐变得不认识叫不出名字了,竖起耳朵听到导游妹纸介绍着“这是兰花区,共培育着共计二十余种七百多株兰花……”的时候,又无精打采垂下头。 再听听南之易嘴皮子上下翻飞指指点点,一直说着什么莲瓣荷瓣素心什么的,更加生无可恋。 科科,七百多株兰花,南之易这每一盆都要看的架势,不知道得看到什么时候去。 正腹诽着某人正事不做只顾着当花痴的时候,前方的队伍停了下来。 她撇过头看向最前方,耳里传来南之易呼唤她的声音:“粉妹,你看这株兰花,你认不认识?” 第一百二十二章 摧花 第一百二十二章摧花 凌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着一小盆开着暗红色花的兰草,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表示不认识。 “这是娄山红,很名贵的。这开得这么好的,我还是头一次见。”南之易先是跟她解说,接着又看向吴应国:“娄山红在北边想要养活,不容易吧?” 潘多拉魔盒一打开,吴应国开始滔滔不绝:“我们这科培组娄山红,虽然目前规模不大,可是,从最初的三苗,到现在有三十苗的数量,别看增加得慢,可着实不易啊!不过,辛苦也有回报,这娄山红的价格从三年前的三十万还一株难求,到现在不到二十万一株,对于兰花爱好者来说,是个了不得的进步!” 南之易连忙点头称是,仿佛得遇知音的表情,而吴应国满脸矜持又自得的笑,仿佛夸兰花就跟夸他孩子一般。 等夸够了,南之易抚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模样:“我师兄正在培育素冠荷鼎,似乎有点心得了。不知道吴所长有没有兴趣,也引进几苗试试手?” 吴应国面上有些为难的表情:“素冠荷鼎单苗价格有些贵,花娇贵不说我们这里气候也不对,所里怕是不会同意。” 南之易却眯着眼睛一副怂恿的表情:“怕什么,我师兄之前还问过我有没有兴趣的,单苗五十万一株。我粗手粗脚实在养不来兰花,如果吴所长你们有兴趣,我倒是可以牵个线。要是养出一株好的,去年那样在博览会拍出千万以上的单价,什么都值回来了。” 土鳖凌俐听得直咋舌,面前这说不上好看的兰花就要十几万一株了,而南之易随随便便拉皮条一般,把名品兰花说得跟菜市场里捡菜叶子一般的好弄。 不过,吴应国好像被说动了,有些犹豫,又有些跃跃欲试的表情,嘴唇一张一合的,似乎在权衡着利弊。 凌俐低下头偷笑起来。看来,南之易也不是白做工,绕了一个大圈子,最终把利益摆在桌面上,把看起来似乎很喜欢兰花的吴应国,逗得心痒痒的,目的大概就是要找出柯鸿生吧。 纠结了好半天,吴应国终于有些遗憾地回答:“还是算了吧,素冠荷鼎,实在不好养。” 好久没说话的田正言,看了眼手机,忽如其来的一句:“吴所长,所谓素冠荷鼎,是什么?” 这一下子又戳中吴应国的g点,转过脸对着田正言开始科普:“素冠荷鼎是莲瓣兰,有一荷、二素、三奇的说法,数量极其稀少,集合了莲瓣、素心及叶型草三大精品兰特点于一身……” 他正在如数家珍,却听闻导游妹子妹纸一声尖叫。 等众人回过头,发现南之易手里念着一串娄山红的花苞,皱着眉头似在自言自语:“怎么这季节也能染上白绢病?” 说完,手一伸又掐断一株:“啊!这株也感染了!” 接着,众人眼前一闪,第三株娄山红被辣手摧花…… 凌俐惊呆了,嘴巴圈成o字。这弱鸡,摧残起娇花来,倒是身手敏捷超越光速嘛! 吴应国大惊失色,凑过去一看,痛心疾首的表情:“这不是白绢病,这是娄山红特有的斑点,南教授,你怎么、怎么……” 他嘴唇颤抖着,再说不下去,看着最引以为豪开得最漂亮的三盆兰花遭了毒手,感觉身体都被掏空一般。 南之易则捻着花满脸尴尬:“啊,我对兰花见识不够,还以为是白绢病来着。抱歉了我学艺不精,让您见笑了。” 末了,把那从中央掐断的花苞插回盆里,刚才拈花一笑的手指在衣服上擦了擦,对着吴应国一笑:“误会啊误会,我怕真菌传染所以马上掐掉,吴所长,您不介意吧?” 吴应国脸憋得通红,终于忍无可忍马上就要发火一般,南之易却敛去浅淡的笑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接着转身扬长而去。 回去的路上,想起吴应国的憋屈,凌俐忍着笑走了一路。 就知道南之易怎么会忽然做起官样文章,原来是靠那什么什么兰分散吴应国的注意力,之后下了狠手,毁掉三棵价值不菲据说是其中品相最好的兰花,拍拍屁股就走掉。 而且,他临走前那一眼,充分发挥了自己长相凶恶的优势(?),把吴应国盯得竟然打了个哆嗦,真是要多怂有多怂。 一上午的憋屈终于发泄出来,凌俐心头一阵畅快,仿佛肚子都没那么饿了。 等挥着手跟一张苦瓜脸的吴应国告别,南之易转过头就幸灾乐祸的一阵笑,接着看向田正言:“怎么样?有结果吗?” 一直沉默寡言的田正言抬起头,嘴角勾起上扬的弧度:“找到了,走吧!” 说完,拿出手机点开导航,输入一个地址后递给司机:“朝这里去。” 司机看了看地址,抬头一句正宗海东话“我知道这地儿,不用导航”,之后正要发动引擎,南之易却突然“啊”地大叫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 看他满面肃然的神色,大家屏住呼吸等了半天,结果他放低声音带着胸腔共鸣的一句:“饿死了,宝宝要先吃饭再做正事。” 众人绝倒,这一本正经拿播音腔装傻卖萌的,又是哪根筋搭错了? 汽车七拐八拐开入一个小巷子,在一排连绵的青砖瓦房前停下。 凌俐下了车,脚下踩着有些湿滑的青石板路,眼里都是斑驳的墙壁,有些恍然。 想不到,这距离海东省会的不远的地界,竟然有这样古旧破败的建筑。 从园区出来,他们一行五人随便找了家本地餐馆,在南之易不停的抱怨声中,一顿饺子面条下肚,将将就就填饱肚子,之后经过两小时的车程,才到了眼前这破破烂烂的小镇。 司机守在车上,他们四人下了车,等跟着导航转过几个弯,南之易忽然眼睛一亮,立在原地对着十米开外的一个背影喊道:“柯鸿生,可算找到你了。” 十几分钟后,被抓个正着的柯鸿生与南之易面对面坐着,低头垂眸,不知道在谈些什么。 与他们相隔几张桌子的凌俐满脸的好奇,止不住扭过头往那方向瞟。 柯鸿生这名字算是挺正气,然而这人却是五官说不出的别扭,身上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猥琐气质,让人第一印象就很不好。 哪怕知道以貌取人不对,可除去五官不正以外,这人眼神也闪闪缩缩的,很有些上不得台面的感觉。 凌俐皱着眉想了一阵,心底有些了悟。 难怪南之易这个脸盲在长达五年时间也没忘记这个人,就凭柯鸿生这独树一帜的气质,自然不会像她凌俐,如果不努力给自己加加戏,分分钟泯然众人矣,比玻璃还透明。 就在她扭得脖子都有些发酸的时候,田正言敲敲桌面:“别看了,看再久也看不出朵花儿来。” 凌俐“哦”一声转过头,当看到对面田大牛五官清俊模样周正,哪怕他脸上的表情不那么友好,也觉得心里舒服极了,眉头也舒展开来。 果然,颜值即正义。 凌俐尖着耳朵努力想要听清远处若隐若现的谈话声,终于忍住想要回头再看一眼的念头,好奇地问沉默异常的田正言,问:“你们怎么知道柯鸿生在这里?他不是故意藏起来吗?我还以为要蹲好多天才蹲得到他呢。” 这倒是实话实说,早在温室里百无聊赖与群芳作伴的时候,凌俐就暗自下了决心要打持久战,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排除万难蹲到柯鸿生取了证再回家。 田正言勾起嘴角一笑:“怎么可能打无准备的仗?早在我们出发前,我就委托这边的学生找了可靠的私家侦探,这老小子一举一动尽在掌握中。” 凌俐一头雾水正要发问,田正言先解开了她的疑惑:“这里是山崎种业的地盘,到处都有眼线。刚才那生态园区,也有山崎种业投资的份额。 还有,你以为他们没有盯着我们吗?早在阜南的时候,他们就知道我们要来了,怎么可能让我们轻轻松松?今天直奔那大温室去,只不过掩人耳目而已。” 讲到这里,他视线向左右一看,接着压低了声音:“还有后招的,你等着看吧。” 凌俐不知道他讲的所谓后招,是他们这方的,还是山崎种业的。忽然想起田正言刚才说的到处都是耳目的话,一时间有些害怕隔墙有耳,哪怕心里一万个疑问,也把嘴巴锁紧,低下头静静喝茶。 过了几分钟,南之易起身走向他们,敲了敲桌面咧嘴一笑:“都说好了,你们去取那什么什么证吧。” 凌俐一愣,回头看看坐在桌前低头垂眸的柯鸿生,有些惊讶:“你说服了他?” 南之易很不耐烦:“你怎么老是明知故问?长脑袋是用来显高的?” 莫名其妙又被他怼了一通,凌俐也不敢回嘴,只默默看了眼对面的田正言,眼里全是躺枪的无辜。 南之易丝毫不管凌俐拿眼神告状的举动,一脚轻踢在田正言的小腿上:“快去,早做完早收工,海东这干冷干冷的天气,我可受不了。” 等被田正言拎着领子坐到柯鸿生面前了,凌俐后知后觉意识到,天上掉下来砸中她的两亿植物新品种转让纠纷合同案、名誉权纠纷案,第一次取证正式开始。 田正言坐在她旁边,转头吩咐她:“录音笔拿出来。” 又叮嘱另一方的杨千帆:“小杨,做好证人证言记录。” 杨千帆从公文包里摸出mac严阵以待,凌俐在包里掏了好久,也没找到印象中那细长冰冷的一团金属。 一时间陷入尴尬的沉默,三双眼睛注视下的凌俐额头微微冒着冷汗,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一句:“好像……忘记带录音笔了,怎怎怎么办?” 第一百二十三章 傀儡 田正言罕见地翻了个白眼,声音有一丝的走样:“那就用手机。” 凌俐木木呆呆地点头,默默摸出自己的手机,点开“实用工具”夹子,食指对着其中一个按钮,点了下去。 对面的柯鸿生“哎”了一声,举起手挡住眼睛,田正言则是无可奈何的声音:“我让你录音,你把手电筒打开做什么?还不快关了。” 凌俐这才发现自己点开的是录音机旁边的手电筒功能,相机的闪光灯一瞬间亮起,直对着柯鸿生的眼睛。 她连忙关掉电筒,手忙脚乱之余居然还腹诽了一句“这才真叫亮瞎狗眼”以表达对缩头乌龟柯鸿生的不满。 然后,再三确认按键没错,点开了录音键。 看着她手忙脚乱的一番表演,田正言摇了摇头。 这小番茄,之前不是已经有些长进了吗?怎么不过一次无足轻重的录音而已,就紧张成这样? 就这小菜鸟,南之易那傻蛋非要强行绑定,真的没问题吗? 清了清嗓子,他开始发问。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针对他自己在品优千号的培育和育种过程中扮演的角色,柯鸿生交代地非常细致清楚。 这其中,虽然有些跟时间不大对得上号暂时存疑之处,对于案件的来龙去脉和发展过程,仿佛有些帮助。 只是,这一场莫名其妙的官司到底怎么产生的,为什么针对的事南之易,似乎柯鸿生也不怎么明白。 他扮演的角色,仿佛是一颗彻头彻的棋子罢了。 据柯鸿生的描述,五年前,他刚刚结束在博士后学习,不想再回到学校一门心思搞科研,在同学的介绍下,到刚成立不久的华易高科应聘,过程出奇地顺利,之后就加入了南之易带领的育种团队中。 论资历,当年三十五岁的柯鸿生刚结束在某大学博士后站点的学习,对于南之易这样拿到博士学位没多久的小年轻,还是有几分轻视的。 哪怕知道南之易是大名鼎鼎的水稻第一人郭老的爱徒,也没有多少的尊重,反而处处跃跃欲试想要压倒他,以争取团队里老大的地位。 只不过,几次有意无意的挑衅下来,他一点便宜都没占到不说,反而一次次被南之易貌似信手拈来实际上有着深厚理论基础的论点反驳到哑口无言。 柯鸿生发现,同事们看他的眼光不对了,也终于意识到,有些人天生就是干科研的料,找基因片段又快又狠又准,他一周的工作别人半天就搞完,在资质上就甩他整整一条科罗拉多大峡谷的距离。 再加上南之易心无旁骛天天跟着实验室器材谈恋爱的架势,和他每天眷恋老婆孩子热炕头,哪怕有野心也没时间。 他服了软不再搞三搞四,后来却因为一次严重的失误,把样本倒置了,导致样本反方向生长,虽然后来正过了方向,却已经无法挽回只得重做,导致试验结果晚出来一个月。 一向对他态度淡然的南之易,因为这件事对他劈头盖脸一顿骂,还差点把他开除出团队。 那次之后,柯鸿生终于彻底明白,南之易一点都不好欺负。你的小动作不被他放在眼里还好,如果触动了他在乎的领域,那凶起来真的是能把大老爷们骂哭。 被臭骂一顿以后,柯鸿生还是有些怨念,总觉得南之易在针对他,一来二去的不由自主脑补,甚至觉得那旁人接触不到的标本,其实就是南之易搞的鬼,故意倒置来嫁祸给他。 听到这里,凌俐暗叹口气。原来实验室里也有这么多纠葛,她还以为一堆书呆子每天沉迷于花花草草,完全不会勾心斗角一般。 结果,也这么多弯弯绕绕的。 对于南之易不再把工作重心放在华易高科实验室后的过程,柯鸿生是这样描述的。 南之易走后,整个科研团队都有些没了主心骨的感觉,后来渐渐流传起来一个说法,是南之易为了早日评上教授,丝毫不顾做到一半的项目,拍拍屁股就走了。 这样的流言一起来,止都止不住,除了南之易本人毫不知情一半,华易高科上上下下上百号员工,都有这样的看法。 再之后,柯鸿生关键时刻被委以重任,在另一位股东,也就是两年前已经去世的方新博士的指导下,再次把团队撑了起来,颇有些危难之际现身时救世主的意味。 一时间从负面人物转变为大家的主心骨之一,柯鸿生很有些亢奋,打了鸡血一样,学起南之易的做派长年累月窝在实验室,甚至有半个月不回家的记录。 再之后,项目终于完成,长达十年开发期的品优千号,终于面市。 而当田正言问柯鸿生,最后投入市场的稻种,和南之易当初反对投入的那批易感瘟稻种之间有什么联系的时候,柯鸿生的眼神闪得像颗接触不良的小灯泡,闪得人眼花。 好一会儿,他含糊不清地说:“最后的改良都是牟总过目过的。他是南老师的师兄,我想总不会错了,所以签了名。” 也就是说,对于稻种到底是不是被人做过手脚,柯鸿生这个废材,并不知道。 而对于之前开过的什么确认稻种高温下会感瘟的会议记录、南之易提出加入pigm位点的记录,柯鸿生倒是言之凿凿,绝对没见过。 听到这一结论,凌俐和田正言交换了眼神。 终于,这一下午的忙碌,有了点实质性内容了。 虽然还没有很有说服力的证据,但是,牟诚华联手昌瓴在背后做的手脚,渐渐浮出水面。 目前他们知道的,包括设圈套搞到南之易的签名、南之易走后散布流言、支持柯鸿生当傀儡、还有可能在稻种上做手脚…… 最后,拍拍屁股走人,把烂摊子甩给南之易。 而目的,就是因为南之易在攻坚水稻之余也在改良玉米,还一直跟和昌瓴公司打擂台的和盛公司关系友好,所以,联合做了这样一个局,关键时刻请君入瓮,搞臭和盛一方的南之易,还顺便立了个大旗。 敢帮和盛出头的,都不会有好下场,哪怕是植物学大牛南之易,一样怼得你名声扫地。 凌俐毛骨悚然起来,下意识有些害怕昌瓴这个人。 只为了和别人斗气,就不惜将本来很有前途的科学家拉下水来,而且,长达五年的布局,这要何等的心思,何等的忍耐力? 询问证人结束,等柯鸿生走了,凌俐握着手机确认了刚才那段录音没有问题,之后保持着发呆的状态,直到杨千帆催促她时间不早该走了,她才一脸茫然抬头看着面前好整以暇的田正言,第一句话就是:“柯鸿生怎么这么老实?” 田正言像是料到她有此一问,微抿着唇看向倚着门口抖腿的南之易,缓缓说道:“虽然天天在一起,可你见识他不正经的时候居多,所以缺乏对他的了解。我只有一句评价,有些人的脑袋就为了某项事业而生,普通人再努力也难望其项背,换句话说,这就叫做天才。” 接着,他嘴角上扬轻轻一笑:“要不,你以为他凭什么不务正业一年多,还能有人哭着抢着想供着他?” 凌俐嘟着嘴叹了口气,耷拉着眉眼:“也就是说,你们这样的学霸,上帝不仅给开了门,还给开了全景天窗的意思吧。” 没想到自己好心解释一番,反而被凌俐拉着和那不着调的货相提并论, 田正言长叹一口气,忍不住学起南之易的做派,一脚踢在她凳子上,没好气的一句:“小番茄,我们走!” 经过一整天的奔波,等回到酒店,已经是晚上八点。 写了房间进了屋,凌俐鞋都懒得换,直冲冲走向床铺,嗷呜一声面朝下扑在上面,把自己埋在枕头堆里,一点都不想起身。 虽然只是短短两天,却着实太累了。 先是从南向北的长途跋涉,接下来风吹火烤花粉熏,最后看着柯鸿生那张长歪了的脸,又听他一下午的唠叨,不仅身体遭受折磨,脑子里也充斥着海量的信息以及滔滔不绝如黄河之水的脑补,推测着那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牟诚华,和已经故去的另一位股东,在这个案子里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 尤其是牟诚华。 如果说昌瓴是为了算计跟自己有着利益之争和意气之争的盛谦和,可牟诚华,说起来还是南之易的师弟,为什么要针对和他有着同门之谊的南之易? 是因为嫉妒天纵英才的小师弟,还是其中还有其他圈套? 凌俐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脑袋里的假设圆环套圆环一般陷入无限循环,控制不住脑补几百万字的剧情,最后昏昏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起床,倒是忘记纠结了一整晚关于牟诚华的动机到底是什么的问题。 取证的任务完成后又休息了一天,第三天早上,大家准备返程。 然而,他们一行四人,却硬生生被分为了两波。 田正言和南之易依旧是坐的飞机,一大早就飞回雒都,留下杨千帆带着凌俐,乘坐下午的高铁回家。 南之易对这样诡异的安排有非常充分的理由:“我单方面宣布不是长江学者的没资格坐飞机,菜鸟都给我坐火车回去。” 他蛮不讲理又心安理得的模样,看得一向斯文有礼的杨千帆都有些抓狂的迹象。 田正言则对南之易的搞三搞四颇有微词:“你又发什么疯?一时兴起给学生报账买头等舱的人,还缺两张机票钱?” 南之易却摆出一副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架势:“此一时彼一时也,我快穷死了,要是官司输了还得赔两亿,从现在开始节约吧!” 田正言怒气冲冲回敬他:“你什么时候染上了锱铢必较的毛病?你要不给钱,我来……” 他说到一半,忽然转头看向一旁站着一脸呆萌的凌俐,马上了悟。 这死宅男,明明是看小番茄坐飞机吐得厉害,所以让她坐高铁回去,大概又不放心她独自一人,所以又胡扯瞎扯一通拉上杨千帆。 明明是一片好心,却不正正经经说出来刷点好感度,偏偏七拐八拐找些蹩脚的理由。 而且,如果是他自己陪小番茄回去,效果岂不是更好?真是别扭到极点。 再看看凌俐一脸“大佬说什么我都听着”的逆来顺受模样,顿时泄了气。 等罪魁和祸首两人走远了,田正言低下头在杨千帆耳边轻声一句:“委屈你当一次池鱼,就当关爱这两个智障了。” 杨千帆显然和他一样明白过来了,只抿着唇微笑,伸出右手一个ok的手势。 第一百二十四章 迷雾 送走了两位长江学者,凌俐长舒了口气。 和三小时的飞机相比,接近十个小时的高铁有些浪费时间,但是,不用经历失重感觉带来的翻江倒海,还可以欣赏从北到南的风景,对于并不是那么着急赶回雒都的她,反而是更好的选择。 他们到达雒都已经是深夜时间,杨千帆虽然疲惫,却很有绅士风度地送了凌俐回家,还仔仔细细检查了门窗是否关好后,才自己离去。 从海东回来的第二天,凌俐接到雒都中院电话。 法官说,杨忠春撤诉了。 从海东回来的第二天,凌俐接到雒都中院电话。 法官说,杨忠春撤诉了。 凌俐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对着手机屏幕发呆了很久,很有些想不通。 田正言却像是早就预料到一样,勾起嘴角和抱着一桶薯片嘎吱嘎吱吃个不停的南之易相视一笑:“大鱼上钩了。” 凌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眼看他们都故作神秘故意不说的模样,就知道里面必定有诈,还偏偏都不告诉她! 他们撇下她去了南溪一趟,结果一回来,就多了很多谜题。比如,怎么揪出来的一个柯鸿生,又怎么能料到杨忠春会撤诉? 偏偏她怎么问,这两人都不告诉她到底怎么回事。 田正言被问得烦了,就指东打西让凌俐跑腿做事,让她去找雒都中院复印一套资料。 第二天,凌俐按照田正言的吩咐,从雒都中院抱了一摞与杨忠春起诉有关的材料进屋。 “回来了啊。”听到她进门的声音,田正言有些清冷的嗓子响起。 凌俐回答了是,接着换鞋走过玄关,发现田正言一身家居服打扮,坐在吧台上,垂头看着手里貌似很厚的一叠东西。 而南之易端着块巧克力蛋糕,坐在地板上边吃边看着电视屏幕里正在争夺地盘的两只蜘蛛,一旁的茶几上还放着杯热巧克力。 热巧克力配法式浓情巧克力蛋糕,光是想着凌俐都觉得腻得慌,这人还能吃到眉飞色舞,嗜甜嗜到没有节制,难怪田正言总爱说他等着得糖尿病。 正在腹诽南之易的少女味蕾,田正言忽然来了一句:“洗碗去。” “哦。”凌俐乖乖应声,就算田大牛并没有明确说让她去,可菜鸟自动自觉自己对号入座。 经过吧台,她有些好奇地望了一眼田正言手上的资料,凑了句热闹:“在看什么?” “验资报告。”田正言一开口,就是凌俐听着就想跑的东西。 再细看一眼,发现那封面上,打着山崎种业的字样。而除了验资报告以外,还有厚厚一叠的会计账簿。 她瞅了眼面前天书一样的每个字都认识但结合起来屁都不懂的玩意,侧过头看着似乎沉浸其中的田正言,问了一句:“田老师,你懂这些?” 田正言头也不抬,手指慢条斯理翻了页,嘴里不咸不淡两个字:“略懂。” 她不由自主脑补起某猥琐版本诸葛亮,脑海里只有大写加粗的四个字:不明觉厉。 好容易止住跑偏的思绪,凌俐又问:“这是哪里搞来的?” 田正言依旧简明扼要两个字:“问他。” 凌俐满眼晕菜的圈圈:“啊?” 当事人南之易仿佛对自然传奇里达尔文蜘蛛吐丝织就网很是赞叹,恨不得能爬到电视里去验证一下两米大的网能不能粘住他,好一会儿才摇头晃脑一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打起了哑谜,凌俐猜不透也不想猜其中的奥妙,翻了个白眼,默默洗碗去。 洗了碗遛了狗,给两位大佬洗好水果端上桌,打工小妹做完一切服务的工作,看着沉浸于自己世界不可自拔看都不想看她的两人,默默摇着头:“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田正言却叫住了她,从吧台下面又拎出厚厚的一摞:“过来,我教你看账本。” 凌俐又是懵圈脸:“啊?” 四小时后,凌俐捧着一颗快要爆炸的头倒在沙发上,脸上是痛不欲生的表情。 为什么这么痛苦?为什么自讨苦吃?为什么要遇到田正言这种开了怪的变异人种? 他先是跟她讲解怎么方便快捷看懂总账,讲了会发觉貌似凌俐七窍通了六窍的模样,干脆开出一溜的财会书单让她一周内看完,再来就总账的事跟她好好谈心。 凌俐以为这场博弈以她的完败告终,谁知道还有季后赛。 田正言不知道从哪里扒拉出一大堆写着分子式的玩意,跟凌俐说起了关于什么什么聚合酶的事。 身为理科生的人被文科生科普数理化,这难道不是奇耻大辱? 凌俐强打着精神想要搞清楚田正言说的是什么,然而十几分钟过去了,她发觉,不仅被羞辱了,还是彻头彻尾的那种。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高中生物是体育老师教的?” 田正言不满地扬起眉,以一句暴击结束了惨无人道的学习。 偏偏这时候南之易跑来凑趣,只看了一眼就说:“pcr法诱导基因突变?你跟她讲这个做什么?考虑过单细胞生物的脑容量吗?” 凌俐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同时开启麻痹模式让自己相信眼前这两只是苦瓜和洋葱在对话。 这话又苦语气又呛人的,还能不能好好玩耍了? 被两人冷嘲热讽一番的代价,就是吃上了一顿正宗的阜南菜。 尖椒鸡、汽锅鸡汤、黑三剁、烟笋牛肉、烧椒,除了汤以外全是重口味的菜。 凌俐吃得鼻尖冒汗,眼泪鼻涕横流,不停地扯纸巾,却根本停不下来。 之前为了打击报复,凌俐还偷偷拍了一张田正言绑着卡通造型的花边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酝酿着什么时候取个“知名教授酷爱伪娘cosy”匿名发到网上去,在吃到可口的饭菜后,又悄悄地删除掉。 到最后,南之易都瞪大双眼:“粉妹你怎么这么能吃?不会是得甲亢了吧?” “也有可能是皮质醇增多症,还有可能是精神压抑导致的进食障碍。”田正言淡定地回答。 一时间凌俐后悔为什么刚才因为吃人嘴软删了照片。 吃完饭,田正言总算愿意跟凌俐多说几句案子的话了。 这些天,田正言一直在思考着关于对方到底为什么要搞这样大一场诉讼的问题。 一开始凌俐对于他费尽心思想要推测出对方的真实目的这番行为很有些不解,田正言告诉她,本来这就是一场构建在对方精心编造的谎言上的虚假诉讼,处处都是假的,唯有背后的目的是真。 只有把真的那个找出来,他们的出招才能直击痛点,让对方再不能把他们当猴耍。否则,很容易误入歧途。 山崎种业为什么要针对南之易的原因,目前有了些头绪,大概就是昌瓴作祟针对和他不和的盛谦和。 可牟诚华呢?他到底是了什么掉转枪头针对起自家的小师弟? 对于这点,南之易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始终觉得,牟诚华不可能这样对他。 “我觉得他不像要害我,”南之易说:“他对我从来都没有讨厌憎恶之类的情绪,还有,他看我的眼神,很像……那个人。”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好容易说完最后三个字,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回了卧室关上门。 田正言叹了口气,跟凌俐解释:“那个人,大概就是指的我师兄吧。” 凌俐了悟地点点头,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满脑袋的问题,再一次问起南之君和南之易这对兄弟到底为了什么搞成如今这样的关系。 田正言沉吟了一会儿,考虑到以后来日方长,他终于决定先透露一小点。 他说:“你知道他们两兄弟成长在一个怎样的家庭,南家父母工作太忙几乎没时间看顾孩子,所以说小易是我师兄带大的也不为过。他从大学到研究生,一直带着小易在学校里过的。” 哦?长兄为父吗?这倒和凌俐想得有些不一样。南之君看起来板正严肃,眼里带着厉色的一盯,似乎能把自己这样的小菜鸟秒成渣渣,可一点都不像个带孩子的人。 没想到他当年竟然是个带着弟弟上大学的好哥哥,真是出人意料。 凌俐惊讶的模样被田正言看在眼里,正想添油加醋一番当年南之君一边学习还得一边带孩子的辛苦,让小番茄对南之君有个好印象,这说不定对缓和他们兄弟之间的矛盾有好处。 然而,南之易忽然从墙边冒出颗头来。 他皱着眉目露凶光:“老田田,说我什么坏话呢!” 田正言只好住嘴。 说完案子又说法条,最后,田正言讲到口干舌燥。 抬腕看了看表,他挥了挥手示意凌俐可以回去了,又让她赶快把某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寄生动物,拖出去遛遛免得生锈了。 等打发两人下了楼,田正言倚在落地窗边,看着楼下渐渐远去的背影,拿着电话拨出那个每天都会拨打的号码。 听筒里,只嘀了一声电话就被接起来,接着,有些迫不及待的温软娇嗲一声“喂”传来。 下一秒他就明白了,她一直在等着他的电话,只觉得心底熨帖极了,一整天的疲累和烦闷,都似被清风吹散的迷雾一般,瞬间消散不见。 他低声地笑了,之后问:“小桐小柳今天乖不乖吧?” 解晚露很是不满,声音里都是委屈:“就知道问儿子,一点都不想我。” “想,怎么不想。”他忙不迭开口打断她的抱怨,怕被对面那个胡搅蛮缠技能满级的嘴炮轰上一晚上。 然而已经晚了,她已经开始数落:“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难忘旧情,就挂着你的小南南,让你给我打个电话,都要等一晚上……” 她还没说完,听筒里已经传来奶声奶气的孩子争先恐后叫着爸爸的声音。 田正言一声叹息,想念和内疚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好半晌,说了句:“等我处理完这事,就来陪你们。” 第一百二十五章 进展 “你别心急,”解晚露却收起刚才娇嗔的语气,异常严肃起来:“现在你是坐镇的那个人,必须稳得起,要不,怎么把你的小公举从恶龙手里救出来?” 田正言被逗笑,隔着电话点点头:“我知道的,我有分寸。” 之后,他在电话里说起了案件的进展情况,包括目前原告证据明显有破绽又能自圆其说的情况、突如其来一个个针锋相对的诉讼,以及有些捉摸不定对方目的的疑虑。 末了,他向她征求意见:“你也在知识产权庭当过小半年庭长的,有什么看法?” 解晚露沉吟片刻,回答他:“我暂时也没什么头绪,静观其变吧,我相信你的判断。” 说完这句,她忽然话锋一转:“说好的帮我偷拍番茄妹呢?都好些日子了,照片呢?” 他有些无奈地说:“人家好歹是个女孩子,我偷拍她被发现怎么办?误以为我是变态打一顿,你不心疼吗?” 解晚露却毫不犹豫撒起泼来:“打就打吧,反正我也看不见。我不管,你必须得给我偷拍一张来。” 田正言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对于自己老婆天马行空的想法很是头疼,只得连声地“好好好”,把这事敷衍了过去。 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她心满意足地嗯了声。好一会儿,她声音忽然有些不愉快:“这样下去,没问题吗?” 刚才轻松惬意的心情顿时消散,田正言闭上眼揉了揉眼窝,说:“不管怎样,总得试试,你也不想看他一辈子都是浑浑噩噩疯疯癫癫的样子,对吧?” 沉默了一阵后,解晚露的声音也有些沉郁:“他是你的好友,我不好评价什么。只是,这样做对那女孩子,真的公平吗?” 田正言强忍着心里的不安,故作轻松地说:“有什么关系,还不就跟做媒一样?又没人强逼他们在一起。” 解晚露却坚决地否定:“要是顺其自然,他们能走在一起,我没意见,都是成年人,理应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可非要在背后推一把,我心里没底。你拿得准,他们真的合适?” 她顿了顿,声音低低的:“只怕那姑娘喜欢上了他,却又不知道应该从谁的手上把他抢过来,会难受成什么样子。” 她的话让他感同身受一般,忽然间陷入那样的情绪不可自拔,哪怕只是想想,也忍不住不寒而栗。 是啊,南之易和陆冬生,两年朝夕相处的日子,和之后长达十五年的牵绊,真的能那样容易解开吗? 向一个死人要回南之易,是何其困难的事?魏葳当年那样得天独厚的优势,还不是撞到头破血流、遍体鳞伤地离开? 只是,如果再一次的错过,他可能真的会孤独终老。 好一会儿,田正言渐渐放松刚才捏得紧紧的拳头,看着掌心被自己指甲掐出来的痕迹,一声叹息:“晩露,给他一次机会,哪怕是错的。” 还没等到对面说话,他又故作轻松:“作为补偿,我会好好教番茄妹的。你不知道她记性差成什么样子,好多事,我真的要反复强调三遍她才记得住,还要憋着不发脾气,你知道我忍得多辛苦吗?” 沉默了好一阵,听筒那边终于传来她的声音:“好吧,我知道了。” 取得了她的同意,田正言心里总算轻松一些。不管怎样,只要她能理解他,一切都好说。 解晚露知道无法改变他的决定,也就恢复了欢快洒脱的语气:“推一把是推一把,只是,这隔行如隔山的,拉皮条这样的事,像我这样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接班人,还真不知道做不做得好。” 知道她在逗自己开心,田正言也配合地笑起来。然而,等挂断电话后,他心头一直压着的那块石头,却还是放不下。 解晚露问他,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其实,这也是他想要知道的答案。然而,没有前例,没有参考,也没有指引。 他只知道,南之易这十年来难得的一次情绪失控,乱发脾气的对象,就是凌俐。 还把人家欺负到痛哭流涕,哭唧唧地来跟他告状。 不管是对是错,还是阴差阳错,机会可能只有一次,他只希望这些日子观察下来的结果没有错。 凌俐,对南之易而言,就是在弱水三千中绝无仅有的那一个。 ———— 在办理南之易的案子的同时,关于秦兴海申请国家赔偿的程序,也开始启动。 从海东回来的第二天,凌俐接到祝锦川的电话,让她找时间到呈达所领国赔程序材料,顺便约了秦兴海签委托协议。 凌俐满口答应下来,等放下电话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这一个月以来,只去过所上两次。 本来她是打算春节后去办辞职的,可是一来二去阴差阳错的,又不得不留下来。而随着秦兴海的案子再次交到她手上,想要离去的念头,仿佛越来越淡了。 只不过,以她目前的状况,总得好好做一番心理建设,才能保证面对祝锦川的时候心情不起波澜。 这也是为什么她除非万不得已,尽量避免去所里的原因。 当她把这个消息告诉田正言,跟他说约好了周一要耽搁半天去签委托协议的时候,田正言忽然沉默下来,眉目微敛的模样,似乎在考虑什么问题。 好几分钟过去,他抬起眸子,目光从凌俐身上扫过,声音肃然:“凌俐,上周省高院赔委会刚刚讨论了钟承衡国家赔偿案,我提前了解到了结果,高院将会判决赔偿他五百多万,超过他申请金额的三分之一,也是阜南史上最高的金额。” 凌俐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件事,微微一怔。 田正言继续解释着:“这样高的赔偿金额,说明国家对刑事案件无罪赔偿的标准,其实渐渐在发生着变化。你在办理这类案件的时候,也可以考虑考虑国家态度的变化,提出的赔偿金额,不妨高一些。” 凌俐明白过来,原来田正言说起这件事的出发点,是让她放开手脚办理赔偿案,不用考虑现有规则的束缚。 田正言却停了下来,十几秒后,带着些微叹息的语气,说:“再过半个月,裁定书一下,这件事又会成为新闻热点,你家的事,也免不了又会被翻出来炒作一番。我先告诉你,你做好心理准备,尽量不要被这件事影响到你现在渐入佳境的状态。” 这一番解释,让凌俐终于明白他的意图,心里有些感激,还有些被认可的欣喜。 第二天,凌俐起了个大早,细细的梳洗打扮,力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慌张。 上一次匆匆到所上领判决书的时候,自己那副来不及化妆的糟糕模样,以及后来忍不住哭成傻瓜一般的挫样,被祝锦川看在眼里,还不知道他心底是怎么嘲笑她的呢。 所以,这次一定不能再丢人。 然而,等她雄赳赳气昂昂抱着不能示弱的念头直奔所上的时候,祝锦川的办公室门,却是一上午都锁得紧紧的。 她拐弯抹角变着法的打听,才从林姐那里知道,祝锦川还在外地出差,指不定能不能赶回来。 “祝主任交代了,如果他没回来,你签好协议直接拿到行政盖章就是,他已经提前沟通好。”林姐是这样跟她说的。 凌俐答了声“哦”,又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有些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浑身不得劲。 等秦兴海到了所里的时候,已经是接近十二点。他看起来风尘仆仆,手里拿着行李袋,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不那么干净。只不过,满面喜气洋洋,臂弯里还挽着个面色有些黑黄的女人——华昭。 “小凌律师,我和兴海,复婚了。”华昭一见到她,第一句话就是这样一个消息。 凌俐笑着恭喜着他们,真心实意为他们感到高兴。 所谓患难见真情,华昭能为秦兴海赔上自己的五年的青春,为了帮他伸冤,从老实巴交的村妇,变成人人害怕的上访户,其中的艰辛和牺牲,不可谓不大。 倘若秦兴海因为这场飞来横祸的磨难,能彻底告别过去的恶习重新做人,也是一件好事。而她要做的,就是尽量为他争取权利,多争取些国家赔偿款,为这对历经磨难的夫妻多挣些本钱重新站起来。 签委托协议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无论凌俐说什么,秦兴海都满口答应,时不时一句“小凌律师,事情交给你我放心”,那种全心全意信赖的目光,让凌俐心口微微发烫,也更有动力办好这个案子。 事情办妥送了秦兴海他们出门,凌俐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然而在等电梯的时候,却意外地看到了祝锦川。 他一只手提着看起来沉沉的箱子,一只手里搭大衣,一步跨出轿厢,站在傻眼的凌俐面前。 两人面对面沉默了几秒,他对着还在发呆的凌俐挑眉,声音有些不悦:“凌俐,发呆发三秒也就够了,没看到我手里东西已经拿不下了?” 梦游一般按着祝锦川的指示接过他手里的箱子,帮他搬回办公室放好,凌俐立在他桌前,傻乎乎一句:“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 “等一下”,祝锦川放下手里的大衣,回眸问她:“协议签了?你准备替秦兴海索赔多少金额?” 凌俐回答:“两百万,您看可以吗?” 他却是微微一笑:“你自己做主就好了,不用事事来问我。” 她心中一滞,本来准备回答他提出为什么是这样金额的一番话,顿时无法说出口。 对于提出的两百万,凌俐其实是经过仔细计算的,并也考虑过了田正言提出的国家政策变化。 虽说本来只是征求祝锦川的意见,顺便告知一声,可是他这不是太在乎的态度,让她有些气闷。 祝锦川对她的内心戏毫无察觉,话锋一转:“你代理的南之易那个案子,目前进展如何?” 第一百二十六章 海獭 微微一愣神,凌俐考虑了一下,回答道:“不好也不坏,马上要证据交换了,等走过那个程序,才知道现在的方向对不对。” 祝锦川已经归置好了手里的物品,却并没有坐下,走到她面前站定,又问:“揣摩对方意图这件事,对你而言是有些辛苦的,如果觉得有难处,你也可以来问我。” 凌俐一开始还不由自主跟着他的思路走,可祝锦川这淡淡的一句,让她忽然心有不甘,鬼使神差一句话脱口而出:“有田老师在,应该不会麻烦到您。” 没想到她语气忽然冲起来,祝锦川有些愣怔,几秒后笑了笑,挑着眉问她:“看来在你心里,田正言比起我这个师父来,似乎可靠得多。” 这不软不硬的一句话,却让凌俐无话可说。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实在觉得尴尬,只得强行转移话题,直愣愣一句:“要是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祝锦川摇着头叹着气:“着急跑什么?你很怕我?一起吃午饭,顺便说说案子,行吗?” 在楼下的中餐厅卡座上坐下,祝锦川随意点了几个菜,又将菜单交还给服务员。 他端起茶杯抿了口苦荞茶,接着发问:“二妹,我收到风声,涉及到南之易的案子,可不止你们手里这一个,最近闹得挺凶的,真的没问题?” 凌俐一愣,马上接了句:“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祝锦川有些好笑起来,看凌俐那装傻的模样,她明明就知道。 这个案子,似乎越来越有趣了…… 关于南之易除了山崎种业以外,又分别在雒都中院、南溪中院被起诉的事,他也略有耳闻。不过,那些个诉讼,仿佛都是没几天就撤了诉,目前虽然只剩下一个,但显然不是那么好搞定的。 山崎种业真是牛气冲天,根本不管南之易有多少钱,一出手就拿六千万的进行诉讼保全,以远远超过被告被查封账户、不动产总额的担保数额,把南之易压得死死。 田正言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轻描淡写的一个变更裁定,就让山崎种业功亏一篑。 不过,既然这个案子有田正言撑着,那凌俐怎么着也不会成池鱼,不会被败诉波及,更不用担心她被拉着做垫背的。 坊间传闻,田正言脾气不好是真的,可是也从来不会坑自己人。再说了,一个小小的菜鸟律师,就算当靶子也目标有限,达不到迷惑对方的目的。 跟着田正言也好,让这傻妞也去试下别的师父怎么教徒弟的,找找自己和别人的差距。听说田正言骂哭学生是常事,只怕这个官司下来,某人的头会被骂到四分五裂。 不过,看来还是有效果的,凌家二妹看起来有了些长进,哪怕装模作样的,也明显比以前沉稳了。 又问了几个关于案情不痛不痒的问题,祝锦川安静下来,一直到上菜都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时不时扫过凌俐身上的目光,让她有些坐立不安。 这顿饭,真是味如嚼蜡。 凌俐还以为自己有了些长进,不会像以前那样看到祝锦川就发憷,他说什么自己就做什么跟个提线木偶似的,可今天这一番较量,自己又轻易败下阵来。 好容易熬过一顿饭,眼看可以走了,祝锦川却让老板泡来一壶普洱,优哉游哉喝了起来。 凌俐屁股上跟长了钉子一般,实在不住,终于忍不住,说:“祝主任,我下午还有事,回去了。” 祝锦川看她一眼,放下手里的杯子:“跟了田正言几天,你倒是又不会叫人了。怎么着?觉得大教授比我厉害,捡高枝攀去了?” “没有没有。”凌俐连忙否认。 关于田正言和祝锦川谁比较厉害的问题,她从来没有比较过。而且,就算水平有差距,也不是她用来衡量亲疏远近的标准。 还好祝锦川没有继续纠缠这个问题,只收起嘴角的笑意,语气认真起来:“眼看就要开庭了,可发生绝收的岳西和两湖三个省,你们似乎从来没去过。” 凌俐微微一怔,不由得有些疑心起来,祝锦川,怎么知道得这样多?其实,他们早就在计划去两湖了,结果,每次都因为有突发的事情,导致行程的耽搁。 她想了想,认真回答道:“目前我们认为案件的争议焦点不在岳西和两湖这三个省,现在时间紧急,暂时顾不上那边,只能捡重要的事情做。” 听到她的回答,祝锦川只简单一句:“那就好,小心不要误入歧途。” 凌俐点了点头,不由自主一句:“知道了,谢谢师父。”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祝锦川的心情一下子好起来,抿着唇角沉吟一阵,终于在凌俐离开之前,缓缓说道:“你们有没有考虑过,与其一直被动,不如以诉止诉?” “诶?什么?”凌俐明显没反应过来,过了几秒带了些微试探的语气:“你是说,反诉?” 祝锦川不置可否,拿起茶杯喝完里面的茶水,丢下杯子,堪堪一句:“一句师父只教一句,想再听,下次吧!” 从餐厅出来,凌俐忙不迭跟祝锦川告别,匆匆逃离他的视线。 她一路上都在琢磨案子的事,想着尽快把答辩状写好,可满脑袋正经事在看到1802里的田正言和南之易的一瞬间,变成大大的一个馋字。 他们还在吃着午饭,桌上一锅热气腾腾的汤,桌面上若干个盘子摆着凌俐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各色海鲜,汤白味鲜,只用最简单的煮法,可空气里那鲜美的味道勾的凌俐偷偷咽了口唾沫。 刚才那顿食不知味,她根本只垫了个底,这汤锅看起来闻起来,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听到凌俐进来,田正言转过头来看看她,说:“你打算怎么过去?” 南之易始终坚持要去绝产地看看,田正言也是无可奈何又拗不过他,只不过勒令他只能选一个地方。 死皮赖脸缠着田正言一晚上,南之易终于让他改了口,说可以去相邻的两湖两省取证。只是,时间太紧只安排了四天。 凌俐听到这话,都还没来得及放下包,有些怯怯地反问:“我有资格坐飞机吗?” 这是还记得上回被南之易勒令咖位不够不许坐飞机的事。 南之易闻言也侧过头,毫不犹豫接嘴:“当然不能,你和那什么什么帆的,坐高铁过去汉阳,把湖东搞定,再去沙市。” 凌俐老老实实一声哦,田正言却捞出一只野生海虾,慢悠悠剥好,又细嚼慢咽吃下,慢条斯理说:“你要想省钱,带上你的小番茄坐高铁去,我和千帆时间宝贵坐飞机。” 南之易很是不服,扔下筷子反驳道:“小跟班凭什么坐飞机,跟小番茄一起坐高铁去。” 田正言白他一眼:“我的跟班好歹一个博士研究生,手里好几个和法院合作的课题快要结题了,也不是闲人,能抽出几天跑一趟已经很不容易,不能再浪费在路上。你的小番茄反正除了这案子没别的可忙,跟你一样不务正业,你俩一块坐火车,正适合。” 被田正言鄙视了一通,南之易对凌俐绷着个脸:“小番茄,就因为你打不过小跟班,我被你拖累了。” 说得凌俐默默地低下头,对自己的学渣属性很是惭愧。 始作俑者田正言又人格分裂一般跑出来主持公道,对着南之易开怼:“你欺负小番茄干嘛?话说,你这个账号被查封还要靠我接济才能活下去的人,才是最没资格坐飞机的那个好吗?” 此言一出,没了万恶的金钱撑腰的南之易,顿时觉得自己比田正言矮了几分,讷讷的说不出话,好一会儿闷声闷气一句:“这个时候跟我说钱?你要是少去给霸王龙千里送一次,我们四个头等舱机票都有了。” 凌俐听他满嘴跑火车越说越不像,又看到田正言眸色深黑似是要发火了,害怕两人再度就这个问题吵起来,赶忙开口:“要不田老师,还是坐飞机去吧。我还有些钱,要不,我先帮南老师垫?” 这下子,不仅南之易傻眼,田正言也跟吃了个苍蝇似的,在心底默默骂了句脏话。 尼玛,老婆说的都是对的,这隔行如隔山,拉个皮条怎么就这么难? 南之易哼哼半天,终于被打败:“小海獭,我要吃软饭也得吃田正言那碗,还轮不上吃你牙缝里省下的贝类。还有,想吃东西就直说,你那眼珠子都快掉进锅里了,看着海虾使劲咽口水,装什么呢!” 田正言也不急不缓跳出来补刀:“快坐下吃吧,东西太多我们吃不完。” 凌俐囧,这一下子就被看穿的滋味太爽了。 不过,她条件反射般,自动自觉从厨房拿了筷子和碗,选择性忽略田正言憋笑的表情,淡定地吃起来。 她一边吃着,一边感叹,和逗比呆久了,果然会传染上不着调的属性,连带着脸皮,都厚多了啊。 第一百二十七章 蒲县 三天后,两位长江学者携带各自的跟班,到了湖东省会汉阳。 高铁和飞机之争最终以飞在天上的取胜。好在凌俐上次大概是因为前一晚没有休息好,早饭又吃得太多哦,这次小心翼翼格外注意,倒是没有在飞机上吐,只是遇到气流颠簸的时候心里会有点发慌,脸色也不大好,惨白惨白的。 南之易非常不识趣,隔着个过道也指着她笑得前仰后合:“你是东北山荷叶的近亲吗?一个是遇到水变透明,一个是遇到气流就吓得褪色。” 坐在他旁边的田正言实在看不过眼,拿胳膊肘狠狠撞了下他的肚子,这才让讨人嫌星人闭嘴。 到达汉阳的当天下午,几人就马不停蹄赶到发生绝收最严重的蒲县。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顾不得休息一下,田正言马上联系到了当地的农科所,要了解品优千号绝收的情况。 当从农科所某办事员手里接过那厚厚一叠关于绝收情况的报告,以及现场照片的时候,一向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的南之易,罕见地沉默下来。 他默不作声看着照片里那一片片枯黄伏倒的稻子,既没有叹气也没有摇头,只是那一向通透漆黑的眸子,渐渐地黯淡下来。 凌俐知道他大概是被确实发生了绝收这件事影响了心情,也不敢多话,老老实实守在他旁边,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田正言倒是和那办事员相谈甚欢,问了一阵子绝收后农民的补偿问题,以及绝收发生时候稳控工作的情况。 当得知蒲县的农民在发生绝收后,先砸了农科所旗下的种子站,后来又跑到汉阳山崎种业打砸伤人的时候,田正言拍着那小伙子的肩膀:“维稳工作着实不易,我们捅的篓子,却让你们受过,实在是不好意思。” 之后,就拉着那小伙子到了办公室外面。 凌俐有些好奇地探出头看了眼,发现他俩站在走廊的尽头交谈着,而田正言那神态动作语气,竟然满满的江湖气。 凌俐看得傻眼,没想到一直高冷傲娇走学术路线的田大牛,居然也有这样一面。 之后,也不知道田正言到底说了些什么,等那姓宋的小年轻回到办公室里的时候,仿佛有些晕乎乎找不着北的模样,举着电话询问的语气:“要不,我再给我们领导打个电话?” 田正言冲他微笑:“行,请一定转告,我们一行人是很有诚意的,也是真心实意来看看农业第一线的情况,还请各位给个机会。” 晚上的晚饭,他们是在蒲县县城里看起来还不错的一家饭店里吃的,而下午那小伙子竟然真出现在饭桌上,一同前来的,还有他喊着局长、主任的三四位中年人。 凌俐再次目瞪口呆。这不是来取证看看绝收情况吗?这一番跟当地官僚勾肩搭背又为了哪般? 南之易持续着下午半死不活的状态,时不时拿起筷子吃两口面前的菜,动作又慢又缓,谁来说话也不理睬的模样,更别说端起杯子跟人喝酒了。 这把兴致勃勃要找传说中南教授喝两杯的某局长,惹得有点发火。 他阴阳怪气的一句:“想必是我们蒲县的水土不好,这边的酒水太酸,对不上南教授的胃口。” 凌俐看看席上的明明是田正言带来的阜南名酒,很有些头疼要怎么把这话给圆回去。 杨千帆这时候端着酒杯凑了过来:“南教授下午看到绝收的照片心里还难受得紧,也第一次了解到实验室里的失误会给基层增加大量的工作,心里很是不安,所以情绪也低落了点。您别见怪,您知道科学家们都有些一根筋的,又容易钻牛角尖,不是故意怠慢您的。” 那局长面色稍霁,不过还撇着嘴,似乎气不顺。 杨千帆又笑道:“您和我老师都姓田,他是笔耕砚田的田,您就是田连仟佰的田。这次我跟着田老师出来见见世面,没想到又遇到了您这位田老师。我们南边人喝酒都不怎么劝,酒量也不大好,不懂您这方的规矩,还请多多教我,我也一定好好学,今晚一定陪您喝高兴了。” 结果还真给圆回去了。 这一番连着掉书袋加恰到好处的马屁,拍得田局长心情舒畅,哈哈大笑一通拍着杨千帆的肩膀,说:“好小子,你这口才,该到咱们县委办公室,专门搞招商引资。” 跟杨千帆喝完一回,田局长侧眸看看到南之易右手边的凌俐,拿着分酒器端着酒杯走到凌俐面前,客客气气地说:“来,这位美女,初次见面,我先干为敬。” 说完,一仰脖子就把杯中酒喝了下去。 凌俐并不知道田正言安排这莫名其妙的一出戏是为了哪般,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端起杯子站起来。 刚才装死的南之易却忽然冷启动了,转头看向田局长:“她不能喝的。” 田局长面色一变僵在原地,杨千帆见势不妙,马上伏在田局长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只见田局长听完他的话,竟然笑了起来,原地站着看了凌俐两眼转身就走。之后,也再没有人来骚扰南之易和凌俐。 凌俐很是纳闷,又不敢去问,憋着一脑袋的问号一个晚上不言不语,生怕再引起谁的注意。 这一通喝下去,凌俐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做传说中一公斤的量。 别人都舌头打结东倒西歪,包括巧舌如簧能哄得别人喝一瓶他只喝一杯的杨千帆都快站不住了,田正言依旧风清月朗,举着杯子浅笑,话不多,但往往一语中的,或不露痕迹的吹捧,或恰到好处的客套,跟谁都能喝上两杯、说上几句的模样,让凌俐叹为观止。 饭局结束已是深夜,在回汉阳的路上,凌俐战战兢兢开着租来的车,一车人寂静无声,惟有杨千帆和田正言因为喝过酒,略微变粗变急的呼吸声。 凌俐忍了好久,终于问了田正言:“我们不是来取证的吗?为什么看了资料后不赶快赶到下一个地方,反而在这里耽搁好久?” 田正言像是在闭目养神,并没有马上回答,车都又开出了好几公里,才悠然一句:“自古以来官和商,就是天然的联盟,这一晚上下来,还算有些收获,套到不少的话。” 凌俐依旧是招牌懵逼脸:“啊?” 她几十秒后才想明白,说:“你是说,山崎种业和这些人有牵扯?” 田正言揉着太阳穴,缓解酒精带来的些微头疼,说着:“当年品优千号在蒲县的销售,可是上面某位领导放下话来要达到多少种植面积,下了硬任务的。这些东西不会有书面的东西存在,口口相授,只能从经手人嘴里套。” 杨千帆这时候插了一句:“可这在种子销售里也很正常啊,因为打通了某个关节受到格外优待的企业,应该说各个领域都存在。” 田正言缓缓摇头:“如果说,山崎种业是明知道品优千号有缺陷,却又下大力气不惜一切成本推广的时候,你会有什么联想?” 这一番问题让凌俐的脑袋实在转不过弯,张了张嘴,有些不自信地答道:“为什么明知道水稻有缺陷还要推广?” “就像明知道某人不想做水稻了,还要赶尽杀绝一样,到底为了什么?” 田正言并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又抛出了问题。 他的问题一出来,一车人都安静了下来。凌俐正在开车,分心想着问题,一晃神手一滑,方向盘都有些歪,马上又掰过来,车扭了个s型又回到路中央,甩得副驾上的田正言责怪地瞪了她一眼。 她再不敢大意,稍微想了下没有头绪就丢开手。 几分钟后,却是南之易先打破沉默:“物竞天择固然是自然规律,可被淘汰的就没有价值、就不值得人们珍惜吗?” 他的声音难得地正经起来,甚至带着一丝沉郁,说话的内容也一下子跳脱他的风格,直接提出了个跟哲学打着擦边球的问题。 凌俐完全不知道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从何而来,田正言却是一副了然的神色,轻声回答:“以一人之力抵抗历史潮流,活该你被反噬。” 沉默了好久的杨千帆,这时候惊讶地出声:“原来是这样!” 这几个人都打着哑谜,凌俐实在忍不住,问了出来:“不是因为昌瓴不满意南老师帮助盛谦和改良玉米,所以要打倒南老师立个旗帜吗?历史潮流又是怎么回事?” “山崎种业推开品优千号的关系网,与和盛玉推广的渠道是一样的,这代表……” “暂停讨论案子,放空脑袋休息会儿。” 杨千帆正好心地跟凌俐解释,田正言却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凌俐隐隐觉得这是案子的关键所在,可是田正言喊了停,杨千帆很听话地闭嘴不说,她也不好再问。 半小时后,汽车到了酒店停车场。 田正言推开车门下了车。他看起来并没有醉,可脚下还是有些虚浮,下车时候没站稳,差点摔跤。 南之易终于有了点除了发呆以外的反应,上前一步扶住田正言,轻声问:“要不要紧?” 田正言摇着头推开他的手,站稳后转过头看着凌俐:“等过几天回到雒都,你把你第一次写的那个答辩状,就是提出pigm的那份,送到法院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下田 凌俐被绕得有些晕,马上出声问道:“不是说对方有杨忠春这颗埋伏着的棋子吗?我们交那份上去,岂不是要引出剽窃学术成果的事?那时候,南老师就更加有口说不清了!” 田正言却是一笑:“你只管做就好了,不给点诱饵,怎么把大鱼钓出来?” 这话似迷雾里的一道白光,仿佛指向某个方向,只是,这一闪而过的灵光实在过去得太快,心里微微触动的感觉只半秒钟就消散,她还是没有抓到头绪。 田正言看向她,唇边泓着浅笑:“你只需要知道,这案子里出现过的所有人,都站在南之易的对立面,就行了。” 接着,又转头向着南之易:“这次惹了这么大个麻烦,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随心所欲说不干就不干,也许你现在服个软,人家还能饶过你。” “有本事正面开怼啊,背后算计,我可真想送点巾帼妇人之饰给他们。”刚才还一副沉寂模样的南之易,这时候又燃起了斗志。 田正言笑着转头:“你少看不起女人了,你的代理律师可是小番茄,上了庭还不是得靠女人给你撑腰?” 他话音刚落,三人一起看向凌俐。 凌俐被这三双眼睛盯着,一头雾水心里发毛,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干笑两声。 他们似乎都悟到了什么事一般,惟有她石头不开窍, 她眨巴着眼睛求助一般环视一圈,却只收获了田正言神秘的笑。 接着他说:“我们需要一个旁观者清的角色,目前不能再多给你提示了,如果你能就现在手里掌握的情况推断出本案深层次的起因,那么,就证明我们的方向没有错。” 凌俐还没回过神,田正言却是慎而重之的一句:“凌俐,南之易能不能从这个圈套里跳出来,就拜托你了。” 留下这样大的一个难题,第二天,田正言带着杨千帆前往汉阳东部的另一个较大的县城调查,留下凌俐和南之易呆在汉阳市区。 田大牛说了,他们两人都不在状态,一个呆呆傻傻智障一般,一个还处于白内障的状态看不明白案情,都关起来好好冷静一下,不要妨碍大人们做事。 凌俐呆在酒店房间里,等着灵光乍现搞明白田正言要让她想的事,一上午过去了,灵光没来,脑袋打结是真的。 一番百无聊赖之下,她去敲南之易的门,结果这尊大神果然因为昨天的深受打击,大概正在作茧自缚,凌俐连续不断按着门铃五分钟,他也不来开门。 她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倒不是会担心他想不开伤害自己,好歹三十好几的人了,他这点心力肯定是有的。只是,昨天他见到那些良田变得满目疮痍的照片,整个人一下子沉寂下来的状态,实在是让人有些担心。 敲不开门准备转身回房,凌俐一转身,却看到了从电梯门口转弯过来的南之易。 他一愣,接着又是一笑:“田妈不是让你这只小蠕虫在房间里好好感知世界争取长出大脑吗?我都不敢去打搅你怕打断你进化的过程,怎么自己主动跑出来了?” 这人昨天还是一副世界马上就要毁灭的模样,结果一见面一句话就能把她气个半死。 凌俐紧紧攥着拳头,顶了句嘴:“比你作茧自缚的好。” 南之易面色一变:“怎么?你想通了?” “啊?什么想通了?”凌俐又被他弄得一头雾水。 他瞟了眼面前懵圈脸的小粉妹,摇了摇头,表情恢复正常:“原来是瞎撞上的啊,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一个早上领鞭毛虫就进化成了恐龙。” 凌俐还没来得及发火,南之易扬了扬手里食品袋装的几个食盒:“吃不?楼下小店的热干面,看起来比酒店的什么狗屁商务餐好多了。” 洁癖和邋遢大王分享完热干面后,辣得到处找水喝。 南之易笑炸:“你也好意思说你是阜南人?吃了辣椒浑身发红快飙番茄汁的模样,丢不丢人?” 凌俐眼里包着辣出来的泪花,狠狠瞪了他两眼。 昨天那消沉的模样已然消失不见,今天的南之易,果然睡醒了又是一个新生的……逗比。 吃过饭,凌俐有些犯困,正想回房间睡午觉,南之易却拉住她,语速极快的一句:“走!带你下基层考察去!” 一个多小时候,南之易看着脚下的黑土地,满面“我是农民的儿子”的深情,对着几根麦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这春小麦已经种下了,不错。” 凌俐干笑两声配合着他。 她虽然在城乡结合部长大,可一直是城镇户口,每天倒是跟着一堆乡下孩子玩,但要是说起做农活来,那是完全没沾过的。 所以,除了比城里孩子好能分清楚稻子麦子和韭菜以外,什么时候插秧什么时候种稻的,凌俐是完全不知道。 南之易自说自话了好一会儿,转过头发现凌俐作呆若木鸡状,没好气地狠瞪她两眼:“麻烦你不懂就说,浪费我的表情!” 顺着田埂又走了好久,南之易转头望着凌俐:“这里是神木村了吗?” 凌俐看着手里的导航,确定地冲他点头肯定。神木村,就是汉阳附近,绝收最为严重的地方之一。南之易一时兴起要到绝产的地方来看看,她拿导航搜索了一阵,定位了离汉阳六十几公里的这个地方,打了个出租拉过来的。 想着刚才下车时候周围静悄悄的,调出打车软件也发现周围无车可用,凌俐很是发愁一会儿该怎么回去,又懊恼着中午怎么脑袋就抽了,大冷天的会跟着南之易发疯,跑到穷乡僻壤对着一片片田发呆。 他低下身子拈了把泥土在手上,喃喃自语:“怎么这地就闲下来了?” 接着不言不语,背着手跟视察工作似的,走过了连续好几块地。 南之易皱起眉头:“一季感染了,哪怕不敢再补种稻子,也能种点其他的,怎么就让地空下来?” 凌俐走到手软脚软,见他不知疲惫一般一直往前,拉住他的衣角蹲地耍赖:“要走到什么时候?我走不动了。” 南之易回头看她,终于一句:“累了,那休息会吧!” 坐在田坎边,南之易把手中的农夫山泉递给凌俐,喟叹着:“果然,稻种的基因不稳定,说不定什么时候爆发出来就造成大面积的绝收,这种恶果实在可怕,也难以预料。” 好在凌俐这些日子也算恶补了一通植物学、生物学之类的,勉勉强强能接上他的话:“不是说pigm很有效果吗?为什么品优千号添加了还是不行?” 南之易转过头来看她:“还行,有点长进。不过,稻瘟病变种极快,能抗住第一波,并不代表能抗住变种。而且,pigm是两对基因共同起效,缺一不可。如果拿掉其中一小段,仍旧会造成稻种性状不稳定。实验室得来的种子,到底有什么缺陷,没有经过时间的考验,我们很难知道。” 凌俐似懂非懂地歪着头,接着转过头去直视前方,不想再就这个话题深究下去免得打开南之易的话匣子。 两人默默发着呆,谁也不理谁。 忽然,他们背后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四周的寂静。 南之易听到声音一回头,不禁一句:“卧槽!” 只见乡道上气势汹汹的十来个人,手里都拿着棍棒铁锹之类的家伙,个个面色凝重仿佛要找谁算账一般。 南之易只觉得耳朵背后汗毛立起,感觉似乎有些不对劲,仿佛来者不善。 他又回头看看自己这个方向,只见方圆几十米,除了他和粉妹,再没有其他人影。 脑子里警铃大作,感觉到危险在一步步靠近,他忙拉起凌俐,急匆匆说:“快跑,好像那伙人是找咱们来的!” 凌俐才回魂,满眼的问号:“这青天白日的,我们又没偷又没抢,干嘛要跑?” 南之易满眼的嫌弃,嘴里只两个字:“稻种!” 看凌俐还呆立着不动,急得直跺脚:“你跑一下看他们追不追来,就知道了!” 说完,他扭头撒丫子一溜烟。凌俐眼看着那十几米开外的人群也跟着跑了起来,一副喊打喊杀的模样,顿时一个激灵,心道不好,也跟他跑起来。 两人都算腿长,手里没拿东西又卖力跑起来,后面的人竟也追不上,渐渐地,他们与人群的距离越拉越远。 只顾着逃命的凌俐,跑了一阵就觉得出了一身汗。他们似乎已经把后面的人拉了很远,至少,耳里已经听不到那群人一边叫着站住、一边追赶他们的声音了。 这跟着南之易落荒而逃慌不择路的,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这里仿佛跟南之易的主场一般,平时平地上走路都踉踉跄跄的货,却跟脱了缰的野狗似的,在狭窄的乡间小道上跑得飞快。 凌俐想尽力跟上他的速度,可乡间的小道凹凸不平,再加上有一段水田像是刚放了水,田埂上有些湿滑。 凌俐小心地绕过水坑,想从路边的一丛矮矮的桑树旁边过,却没注意到树影遮挡下的一撮湿滑的污泥。 脚下忽然一滑,她歪倒在了桑树下。 她赶忙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走了几步却龇牙咧嘴蹲下身子揉着脚踝。 第一百二十九章 势单 凌俐感叹着自己的好运气,总能在关键时刻摔跤扭脚拖后腿,在昌山那次是,这被人当过街老鼠喊打的时刻,居然又来这一出? 南之易在她前面十几米远,慌乱中好像并没有听到她摔倒的声响,只一心一意光顾着逃命,之后一个转弯就消失不见。 下意识地想要喊他帮忙,她却忽然想起背后还有追兵,于是硬生生忍住想要叫出声的念头,听到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只是个小律师,就算被这些人逮住了,大不了一问三不知什么都不说就行。再加上她好歹是个女孩,那一堆大男人的,想必不会那么不要脸打女人。 而南之易,是品优千号名义上的改良者,怕是会被农民们视为种子绝收的罪魁祸首,如果他被抓到,只怕对方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暴打一顿再说。 就他那单薄的小身板,要是被胖揍一顿的话,会不会一命呜呼魂归故里? 想明白其中的关键,凌俐转过身,眼看着那群人离她越来越近,心里有些慌乱,又努力给自己鼓气不要退缩。 跑在最前面的,是个手里拿了根门栓、三十多岁的男人。 他看着凌俐,眼里有些迟疑,可见到凌俐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又紧盯着他们一群人,脚步放缓,终于还是在她跟前停了下来,没有继续追赶南之易。 那汉子打量了她几眼,有些喘气,好一会儿问道:“男妓呢?” 凌俐嘴角一抽,呃,好重的口音,她差点就要听不懂了。 不过,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什么男妓?你们这穷乡僻壤的,还搞这些特殊产业?” 汉子顿时瞪圆眼睛气势汹汹:“你不认识南之易,那你跑什么!” 这一次,他特别强调了那三个词,怕这凌俐再一次曲解。 凌俐被那人的眯缝眼秒变铜铃大眼的技能吓得倒退了两步,还有他一开口露出的一口大黄牙,镶在有些黑黄的脸上,实在是有碍观瞻。 微微皱眉忍住心底的不适,她强装着镇定:“你要干什么?别仗着人多欺负人少!我不过来旅游逛逛的,你们一群人在后面喊打喊杀的,我一时晕头就跑了。” 黄牙汉子还没开口,他身后的一位大妈举着手里的簸箕义愤填膺地嚷着:“骗人,他们明明在一起的。” 凌俐囧,拿锄头拿铁锹她都能理解,可这拿着簸箕来揍人是几个意思? 莫非是打怪后拿来捡金币的工具? 眼珠子一转,她瞎编一通:“你说和我一起的人?他叫田二狗。什么男妓南之易,我可不认识。” 哪怕心里紧张得要死,可这意外得到的某人名字的谐音,让凌俐很想笑一笑。 话说父母给孩子取名字可真是门技术活,本来高大上的三个字,过有这么个不可描述的谐音,顿时low到爆。 被凌俐的瞎扯弄得有些半信半疑,黄牙汉子想了一下,说:“那你让他回来,我们对质。” 又打量她两眼:“他不回来,你就别走了。” 凌俐皱着眉想着脱身的法子,心里也是很有些疑惑。他们临时决定出来逛一圈的,临时喊的滴滴打车送到这荒郊野外,其实连固定的目的地都没有,属于走到哪里算哪里那种。 结果,到了这神木村没多久就被当地农民知道了,还来找麻烦。看来,田正言上次说的没错,有人盯着他们。 一时间,她又想起在上次海东的取证经历。如果这次他们随便出个门都有人盯得这么紧,煽动农民来找麻烦,那位于山崎种业大本营的海东,怎么能让他们那样容易就找到柯鸿生,还取到了关键的证言? 一时间心乱如麻,总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一般。 她仅仅一愣神,那汉子却深深看了她几眼,带着人群绕过了她,往南之易逃跑的方向赶去。 凌俐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忙忍着疼痛,几步跳到前方路口堵住,说:“你们撵得我摔了一跤,现在脚疼得厉害都不知道是不是伤了骨头,什么南啊北的,说清楚了再走。” 这机耕道很窄,堪堪能容两个人通过,凌俐这叉着腰圆规一样立在路中央,身材胖点的人,还真通不过去。 簸箕大妈上前一步想要掀开面前这细脚伶仃的姑娘,然而一把推上去,居然……没动?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正准备再推一下的,凌俐开口了:“我有心脏病的,大娘你又推我又拽我,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什么猝死心肌梗塞,你可是赔不起的。” 按理说他们人多势众完全不虚的,不过涉及到碰瓷这回事,再加上面前这小姑娘瘦瘦弱弱脸色也不大好,一群十来个人,竟然面面相觑起来,谁都不想做这个出头鸟。 有人一个匿名电话打到村委会说去年那便宜种子绝收的罪魁祸首南之易跑来他们村地盘上。虽然他们并不清楚什么种子站种业公司还有什么植物学专家之间到底有什么纠葛,不过,有人可以讹一讹,说不定可以吐两个钱出来,试试也是好的。 他们本来来赌赌运气想从他身上找回点损失的,可首先那男人到底是不是南之易还不确定,这小姑娘要万一真出了什么事,谁赔得起? 那匿名电话可说了,吓一吓可以,千万别伤人,要不然,他们有理也会变成无理,还会赔钱。 黄牙汉子面色阴晴不定。想要动手吧,不敢;想要绕过去吧,却避不开眼前这细脚伶仃又气势汹汹的母夜叉。 再看看那路口两边的田里,才刚灌了水无法下脚,虽然过了春节却还是气温只有几度,一脚下去可得冻坏。 他思忖好一阵,还是忍住没往水田里跳。 于是作势捋了捋袖子,虚张声势一句:“你要不让开,我就……” 见对方似乎要动手的架势,凌俐马上嚷起来:“故意伤害可大可小的,从拘役到死刑,你确定要动手?还有,你再过来,我就要告你猥亵妇女了!” 那汉子一愣,顿时开骂:“你这小娘皮……” 湖东省口音倒是不重,比较接近普通话,可他后来的一大串的土话,凌俐只能听懂头几个侮辱性的字眼,剩下的,是两眼一抹黑。 凌俐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人,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做出一副马上就要滚地上的模样,缓缓说着:“反正,你要敢动我一指头,我今天就躺在地上不走了。” 都等话说出来了,凌俐才惊觉,原来自己横起来还是有几分天赋的,这撒泼耍赖的话说出来,一点都不违和。 对面那群人还在面面相觑,身后已经响起一个声音:“你们一群人欺负个小姑娘,要脸吗?” 凌俐张大嘴巴回头,看到身后狭窄田埂上气喘吁吁的南之易,心里一阵懊恼,忍不住出声责怪:“你干嘛回来,他们要抓的可是你!” 一听到凌俐的话,刚才还有些犹豫的人群,一瞬间被点燃,领头的黄牙汉子勃然大怒,嘴里叫骂着。 这句话凌俐倒是听懂了,那汉子说的是“你就是南之易”…… 一时之间十几个人愤愤不平出声,各种脏话不绝于耳。 反应慢半拍的凌俐,又一次后知后觉发觉自己捅了马蜂窝。 呃,自己被吓昏了头,竟然一见面就把南之易的身份给喊了出来。对面的农民本来还不是那么确定的,以南之易忽悠的功夫,也许三言两语就给唬了过去,这一下,才是真的自投罗网。 还在发着呆,那群人见了南之这个第一仇恨目标,已经顾不得什么她刚才说的什么心脏病什么猥亵什么碰瓷的,一股脑围上来,挤得凌俐偏偏倒倒,身体不由自主歪斜下去马上要掉进田里。 眼看摇摇欲坠要掉到泥里,南之易艰难地透过人群,伸手拉着她的肩膀,把她拽了回来。 扶着还在犯晕的凌俐站稳,他环视了一圈周围群情激奋的人,声音倒是很淡定:“找我做什么?揍我一顿能解决问题吗?要是能,那就把我打死吧,说不准还有人会给我陪葬。” 那些人本来还七嘴八舌一脸气愤,一听到这话,忽然间都安静下来。 之后,仍旧是那个领头的男人开口,等一长串话说完,凌俐越来越听不懂,南之易却对着他不住地点头,等他说完了,来了句:“我是参与过改良,不过,早稻一般都选常规稻种,你们怎么会选杂交稻的?” 那男人又是长长的一通话。 南之易一开始还是满面肃然的表情,过了会终于泄了气,揉了揉耳朵,轻笑着:“还是说普通话吧,交流不畅。” 凌俐咋舌,这时候都能笑得出来?这人的神经,还真不是一般化的粗。 之后,听他说着:“明明还来得及一波秋稻的,怎么任由地荒着?” 那群人嚷嚷着,大概是感染过稻瘟的田,哪里敢随便补种的意思。 南之易终于痛心疾首起来:“稻瘟的稻子,只要不原地填埋,不会对后续补种的作物造成影响。你们不会为了要补偿就人为扩大损失吧?” 黄牙汉子愣了愣,马上大叫出声:“什么狗屁专家,害得我们一颗粮食没收到,还来说风凉话?” 一时之间人们又激动起来,喊打喊骂的,好像不把南之易剥皮抽筋不解恨一般。 看着前方又躁动起来的人群,南之易摇着头苦笑了一阵。 经常嘲笑小番茄拎不清,自己也跟着傻起来,跟一群被煽动的刁民讲技术,和对牛弹琴有什么区别? 于是干脆直接说:“看来,今天我们轻易脱不了身了。你们说吧,要怎么才能让我们走?” 第一百三十章 脱困 那领头的汉子眼珠一转,与身后的几人交换了眼神,慢悠悠说着:“我们也不为难你,把我们空置稻田一两年的钱补了,我们就放你们走,要不然的话……” 他捏着拳头狠狠地在南之易面前一比划,又斜睨了凌俐一眼,那不怀好意的眼神,看得凌俐心里一紧。 不过,只愣了一下,她就急急出声:“你们怎么能这样无赖?卖给你们种子的是山崎种业,去年因为绝收山崎种业已经补给你们了,不种地也是你们自己的问题,于情于理,跟南老师半点关系都没有,怎么还来赖上南老师?” 那男人却一副无赖的模样:“不管,我们只知道是谁研究了种子来害人就够了,正好你们送上门来,可不是老天有眼?” 见说不通,凌俐她转过头,忿忿不平的声音:“南老师,我们报警!” 她话音刚落,包已经被人拽了过去,南之易也被几人上前来,把手机从兜里收了去。 南之易无奈摇头:“粉妹,我说你是智障你还不服。要报警你也悄悄报啊,跑到别人面说我要举报你,找打吗?” 他话音刚落,就被身后的人推了个踉跄:“这人跑得比兔子还快,走走走,找个地方关起来,免得一溜烟又不见了。” 凌俐见这帮人开始动手了,忙一步上前推开那动手动脚的人,又叉着腰护在南之易跟前:“你们想要干什么!非法拘禁也是犯法的。” 南之易从她身后探出头,哭笑不得地说:“粉妹,你能一个打十个的话,就继续普法吧!要不就快收了神通,这群石头可不受法治之光感化!” 凌俐一时被他气昏了头。 南之易在这件事上,实在太冤了。然而自己紧张得要命,害怕对方一言不合就揍人,为他强出头打抱不平的,结果南之易不但没往心里去,还老站在她的对立面,帮着对面的刁民对她花式嘲讽的,真是一腔热血喂了狗。 一股热血冲上头,凌俐怒气冲冲对着那领头的人开启嘲讽模式:“我看你四肢还算健全,也不呆不傻,结果正事不做跑来讹钱,要饭都要得简单粗暴。” 接着脑袋抽了一样,作势打量那人两眼,嘴里阴阳怪气起来:“难怪刚才说什么妓男,想必是懒惯了四肢退化,只好开发服务行业。只不过看你这外形,离赚钱有一段距离啊!” 汉子本来就是带人来堵他们而已,一直也没什么过激的行为,这一下被凌俐刺激到,大怒道:“你说什么?” 接着,举起了棍子就要敲下来。 凌俐听着那呼呼的风声,这才醒神过来,心里直呼糟糕。 自己最近怎么越来越沉不住气了,明明知道说出去会惹到别人,还偏偏忍不住心里一股怨气。 眼看着面前那人手里的棒子落了下来,凌俐下意识闭上眼。 呃,冲动是魔鬼,这一时兴起非要在势单力薄的情况下争口舌之快,惹来飞来横祸。 可一声闷响以后,棍子却没有落在她身上。 她睁开眼,看着眼前甩着手疼得呲牙咧嘴的南之易,有一时的愣怔。 南之易看从手背迅速延伸到肘上的一道痕迹,声音止不住的冷意:“打我就算了,打人家小姑娘算什么回事?还有,一下手直冲头去,为点钱而已,至于闹出人命?” 那汉子刚才也是一时气昏了头,一想起刚才那棍子要是没南之易手快一挡,直接落到眼前这瘦瘦小小的姑娘头上,还真不知道会怎样。 要钱是要钱,可要是真伤了人,怕是没那么轻易脱身的。 南之易看他眼里有了些惧意,马上趁热打铁:“想要钱就坐下来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伤了人,你们一分钱拿不到还得倒吐。” 之后,两个大叔提着锄头守着他们俩,那群人围在一起嘀咕了一阵,终于决定把他俩先押去村委会的办公室。 而南之易转过头看着凌俐苦笑:“粉妹,看到了吧,他们是真敢动手的,你别说了,别惹祸上身,一切有我。” 村委会里,凌俐一人被隔离在一个小屋子里,被簸箕大妈严厉看守起来,愁眉苦脸地叹着气。 而隔壁房间里吵吵嚷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大概是南之易在和一群村民商量着补偿事宜。 一个小时后,随着一阵哐哐当当的响,木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凌俐见到了南之易。 他立在门口,揉着已经开始发青的手腕,对着她说:“走吧粉妹,回去了。” 他身后,还立着两个警察。 显然当前的画面出乎凌俐的预料,她眨巴着眼睛傻乎乎一句:“怎么回事?” 南之易歪着头看她:“早在我发现你丢了回来找你的时候,就报了警了。” 原来,刚才那一番讨价还价后,一群人逼着南之易签了张两百万的欠条。正觉得大功告成准备放人的时候,警察找上门来,闹事的刁民虽然人多一些,可毕竟只有十来个,还是不敢跟警察正面怼的。 毫无悬念,在警察的督促下,刁民放人。 刚才那零头的黄牙汉子正垂着头接受着警官的教育,而其他闹事的人,也三三两两准备离去。 一名四十左右微胖的警察走过来,将手里的一张纸递给南之易:“南教授,这是他们逼你签的欠条,请您处理好。” 凌俐凑了个头过去看到欠条上面两百万的金额,瞪大了眼睛:“你们还真敢开口!” 警官又转头向南之易:“南教授,除了逼迫签欠条以外,他们还有没有其他过激的行为?” 黄牙汉子一听这话,立马转过头来,有些心虚地瞄了眼南之易的手腕和手背。 南之易看都没看他一眼,只笑笑说:“还搜走了一个包,和我的手机。” 又用一个眼神和微微摇头的动作,让愤愤然还想开口的凌俐,把告状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没几分钟,他们的东西就交还到手里。 凌俐翻了翻自己失而复得的包,发觉钱夹里的几百元钱不见了,咬着牙正要追上去理论,被南之易一把拖了回来,轻轻在她耳边说着:“只来了一辆警车,别把那些人惹急了弄到出不了村。” 被他一提醒,凌俐想起刚才自己一时冲动惹的祸,只得放弃。可还是气不过,恨恨地盯着那帮子人,压低了声音:“这帮强盗!” 说完,她忿忿不平转过头,可一对上他的眼,抱怨的话忽然说不出口。 他平静的神色和眸子里的清澈,仿佛带着些抚慰的力量,让她躁动愤懑的心,一瞬间安静下来。 好一会儿,她垂下头,声音也冷静很多:“你怎么这么傻?这神木村最多几十户人家,两百万,一家人分几万十来万,这样狮子大开口你也答应了?要是警察不来怎么办?” 南之易心情却是一点都不受影响,笑着说:“你怎么乱了?好好想想,被胁迫下签的欠条,能作数吗?” 凌俐被他一提醒,忽然间也明白过来。 正所谓关心则乱,倒是把欠条成立的要件给忘记。 没有转款凭证,没有经济往来,没有合同,这个欠条缺乏事实要件,权宜之计而已,一旦脱身以后,自然是不作数的。 南之易这个法盲都能一眼看穿的事,她居然看不透。 她垂下头掩饰自己的尴尬,又带着些懊恼说:“你还是傻,干嘛要回来?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他继续勾着嘴角:“傻粉妹,我怎么可能丢下你?” 凌俐还在呆呆地揣摩他这句话是几个意思,南之易接着一句:“没你的手机导航,我该怎么回家?” “哦。”她悄悄翻了个白眼,一点点的感动瞬间全部消散。这一番总算有惊无险,凌俐看了看远处晒坝上停着的警车,说:“走吧。” 南之易却望着更远处空空的稻田,话锋一转:“虽然那张欠条做不了数,不过,该赔的,我还是会赔的。” 她傻傻地张大嘴巴:“品优千号不是你卖给山崎的,农民手里的种子也不是你推销的,种地的也不是你,让天老爷连续高温又阴雨连绵的,也不是你。跟你完全没关系的事,凭什么要赔?” 南之易摇着头,垂着眸子声音低沉:“我很理解他们为什么那么生气。我第一次经历试种失败那次,看着三十几亩的稻子灌浆失败,只能全部割了去喂猪。那割稻子的声音,跟割在我心口上一般,别提有多疼了。” 凌俐一下子默然,以她常败将军的头衔,自然是知道失败的滋味不好受的。 而且,与她输掉小官司不一样,南之易专业上的失败,是看着一片片的良田颗粒无收,动辄成百上千万的损失,关乎着一大群人大半年精力和心血的投入,必定更加难过。 “水稻这玩意,曾经是我的命,现在虽然不搞这个了,可毕竟绝收的事情因我而起,如果我当缩头乌龟躲在你和老田身后,这辈子都不会心安的。”他还在继续发表着感慨,凌俐倒是渐渐想开。 南之易不缺钱,也不在乎钱,个人价值更是能抵成百上千个凌俐,他如果真想要花钱买心安,也就随他去吧。 毕竟,保持快乐纯粹的一颗赤子之心,比他抱着一堆钞票不放,重要得多。 警车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南之易低头看了看她受伤的脚,似乎有些关切的目光:“你还能走吧?” 不知为什么,她脑袋里忽然冒出那场的大雪里祝锦川背着她走了几百米的桥段,忙摇着头说:“能走,不用你背我。” 南之易张大嘴巴:“你想得真美,我凭什么要背你?你那么能的,一个人堵着十几个人不后退一步,只怕两条腿断了还能双手倒立回去,我这小身板可背不动钢铁侠。” 第一百三十一章 黑手 好在凌俐这次伤得不重,只是脚踝扭了下,慢慢走着倒也不碍事。 这次遇到的警察倒也算厚道,开了六十几公里把他俩送到酒店楼下。 一进酒店大堂,却看到通往电梯间的走廊,站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 五官很淡,略有些发胖,微微有些秃顶。 总觉得这男人有些面熟,凌俐特意看了两眼,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她一边想着一边向前走,因为脚踝还有一点疼走得比较慢。都快和那男人错身而过了,突然发现身边没了人。 凌俐忙回头一看,发现南之易站在她身后一两米远,面无表情地和那男人对视着。 凌俐终于想起了他是谁,忍不住脱口而出一个名字:“牟诚华!” 牟诚华朝着凌俐微微点头,轻声一句:“你好,凌律师。” 之后微笑着看向南之易:“小易,好久不见了。” 一时间空气都像冻住一般,凌俐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生怕自己不恰当的举动引发什么不可预料的后果,只不动声色地慢慢退回到南之易身旁,攥着拳头思考着,一会儿要是打起来了自己该怎么保护他不让他吃亏。 不经意瞥见凌俐面颊鼓鼓、眼睛里满是紧张的模样,南之易的表情反倒轻松下来,转头对上牟诚华:“牟师兄,有何贵干?” 凌俐本以为南之易见到他们高度怀疑是幕后黑手的牟诚华,会发火会质问会发生争执甚至打起来。 可是,他什么动作都没有,就那样淡淡的一句,之后静静地站在原地,通透的眸子一直盯在牟诚华身上。 没想到他竟然是完全不生气的模样,牟诚华有一瞬错愕,转瞬后表情恢复自然,笑说:“想和你聊聊而已,不欢迎吗?” 南之易勾起嘴角一笑,右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那走吧。” 关上门隔绝开凌俐担心中夹杂着好奇的视线,南之易转身对上好些年没有再见面的牟诚华。 他似乎比以前胖了些,黑了些,头发也白了不少。 牟诚华开门见山:“小易,我就知道你终究会来到这里。这可是品优千号最好的坟场。怎么样,看了千里枯禾图,有什么感想?” 脑海里似乎又出现了昨日看到那一片枯黄的画面,南之易有些不忍地闭上眼,良久也没有说话。 其他人眼里,稻子就是稻子,也许由此能联想到禾苗、谷粒或者大米,可对于南之易来说,十五年来一心一意专注的领域,哪里是简单的植物而已。 它们都是有生命的,曾经承载了他的梦想。 “小易,你难道还不知道,你哪里做错了吗?”牟诚华终于打破了沉默。 南之易睁开眼睛,眸色里一片沉黑:“错?我不认为我有错。” 牟诚华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吸了口后,朝空气里吐出一个个圆圈:“既然入了门,你就不能叛逃。如果你认错,也许还来得及。” “认错?”南之易失笑,“我确实有错,错就错在太信任你,以为你真的那么好投入巨资只为了技术的进步,结果只是为了给我绑上一颗*。” 他说到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语气。 牟诚华依旧淡定:“小易,理想不能当饭吃,这圈子里不是只有你一人,当你的一意孤行会砸了大家的饭碗时,就别怪别人针对你。” 南之易瞳孔倏然间收紧,静默了几秒,自嘲地说:“所以,我作为叛徒,有你们拿五千亩稻田绝产这样大的阵仗给我陪葬,应该是与有荣焉?” “小易,我也不想的。”牟诚华叹了一口气,语气十分诚恳,“可你的破坏力太强,只有这样才把你绑紧一些。之前曾经提出让你再不碰水稻这块,你不是也没答应吗?难道不是还有想法?” 南之易眼里隐隐一丝烦躁。 他抬起眸子:“我大概能猜到,哪怕我答应不再涉足水稻,你们仍旧不会放过我的。” 牟诚华微一眯眼,接着掐掉手里的烟头,笑着说:“没错,停不下来了,你只能陪我们玩完这一场。” 凌俐一直尖着耳朵听隔壁的动静,可这酒店隔音效果非常地好,什么也听不到。 牟诚华趁着田正言和杨千帆不在找上了门,南之易也不让她参与他们的谈话,也不知道科学怪人会不会被这老奸巨猾的幕后黑手欺负。 她皱着眉头止不住的担心,忽然听到似乎有咔哒的关门声。 等她忙不迭跑出门看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正好看到南之易站在关闭的电梯门口。 “走了?”她问。 “嗯。”南之易点点头。 凌俐咬了咬唇,追问他:“牟诚华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南之易勾起嘴角,“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老田说了,你的功课就是自己猜出来。” 凌俐仔细地观察着南之易的表情。 除了比平时安静了些,他似乎,没有什么愤怒、烦恼之类的情绪。 凌俐还想多问几句的,南之易却不给她机会,几步回了房间,倚着房门淡淡的一句:“你自己点外卖吧,我没胃口。” 她只好应承下来,心里忍不住的担心。 隔绝开凌俐的视线,南之易背靠在房门上。他轻抬起一直紧握着的右手,强迫自己松开,却看到指尖在微微颤动。 能语气平静送走不速之客,能对着凌俐的时候抑制住脾气不失态,不代表他不生气。 牟诚华的话犹在耳边:“你要是输了,南之君必定倾尽所有为你还债,他为了你心甘情愿,可陆瑾然不见得能原谅你,你会拖累南之君一辈子。你要是赢了,那就最高院见,不少记者已经收到风声蓄势待发,相信天才植物学家弟弟,和院长哥哥狼狈为奸打压外省企业的话题,很多媒体都有兴趣。南之君救得了你一时,可救不了你一世。” 牟诚华让南之易,三天之内答复他,还大大方方留下自己在国内的地址和号码,有恃无恐的模样,显然是有备而来。 牟诚华让南之易,三天之内答复他,还大大方方留下自己在国内的地址和号码,有恃无恐的模样,显然是有备而来。 他望着夜色笼罩下的汉阳,得知案子找上门来后一直能保持镇定的心,空前地慌乱起来。 这些年肆意的日子过多了,还真的忘记人心险恶这件事, 没做过亏心事,哪怕官司输了他也不怕自己背债。可如果因为自己的任性,让那个人再次被牵扯进来,他又怎么过得去自己那一关? 这些年肆意的日子过多了,还真的忘记人心险恶这件事, 没做过亏心事,哪怕官司输了他也不怕自己背债。可如果因为自己的任性,让那个人再次被牵扯进来,他又怎么过得去自己那一关? 他越想越深,情绪不可控制地悲观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南之易的思绪,被隔壁房门关门时候的轻响打断。 那咔哒一声响,不知道是凌俐出门了,还是外出归来。 南之易也没在意,转动了有些发僵的脖子,眼神放空看着楼下。 几分钟后,他视线里出现一个熟悉的背影。 一头黑色的长发,柔顺光泽快要垂到腰间,随着走路的动作轻舞飞扬。 可跟好看的头发相比,她有些瘦的身子裹着件黑不溜秋的长款羽绒服,一副又不那么合身,远远看去就像一个人被装进大口袋里只露出颗头,很有些诡异。 南之易失笑。都三月天了,粉妹还是这么怕冷啊,这黑色的传家宝了。 口袋里的人一边走着,一边四处张望,最后脚步终于停在街对面的一家小小的熟食店面前。 店面不大,看起来挺整洁,门前摆着一溜透明的食品柜,柜陈列着好几排菜品。 她缩着脖子在摆放整齐的一道道菜前面徘徊,哪怕隔得老远,他似乎都能想象出她看到好吃的时候那晶亮的眸子。 他又想笑了。这粉妹,跟着他奔波了一天,该吃晚饭的时间又大概是担心他的安全,所以一直默默守在隔壁房间不敢走。 只怕饿得实在受不住了,这傻孩子才下楼觅食。 还没成年就遭遇巨变,孤身一个人努力地工作和生活,没人引路撞得满头是包,这样的逆境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可以自怨自艾投机取巧甚至自甘堕落的借口。 可她还是能坚持到如今,坚持着自己小小的理想和原则。 所谓的……与坚强,不就是这副模样吗? 跟她的遭遇相比,他南之易不过是被伪君子算计了一把而已,如果就此一蹶不振,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还没成年就遭遇巨变,孤身一个人努力地工作和生活,没人引路撞得满头是包,这样的逆境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可以自怨自艾投机取巧甚至自甘堕落的借口。 可她还是能坚持到如今,坚持着自己小小的理想和原则。 所谓的不屈与坚强,不就是这副模样吗? 跟她的遭遇相比,他南之易不过是被伪君子算计了一把而已,如果就此一蹶不振,如果就此畏首畏尾,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再说了,自己可比她聪明多了,还能被这小笨蛋给比下去? 南之易找到房间里的火柴,拿起手边牟诚华留下地址和电话的那张便签纸,点燃后扔在了烟灰缸里,看着那一团白色化成灰烬。 火光中,刚才一片灰暗的世界,忽然又那样鲜活起来,连空气里那若有似无的烟火气也不是那么难闻。 确定火光熄灭不会引起火灾,南之易又走到窗户前,掀起只能开到一半的窗户,从屋里艰难地探出头,隔着马路对着凌俐大叫:“粉妹,我饿了,给我也带一份。” 只见那个纤瘦的背影微微一僵,之后回过头一阵好找。 她似乎没戴眼镜,空间思维显然也不是那么太好,没法根据房间号迅速推断出位置。 她虚着眼睛找了好一圈,终于通过南之易的又一声呼唤定位到他的位置。 似乎能想象到她脸通红手脚都不知道哪里放的囧样,南之易摇着头笑起来。 第一百三十二章 花市 十几分钟后,凌俐轻轻地敲开南之易的房门,却发现门上连着安全锁。 她小心翼翼的声音:“南老师,能让我进去吗?” 南之易却发起了神经:“太晚了,孤男寡女的不太方便,你从门缝里递给我就行。” 凌俐无比憋屈起来。南之易这把她当成女色魔一样防备,显然是搞错了对象。 她想象着自己穿墙而过以后,掐着他的脖子狠狠摇晃,然后在他耳边大吼:“垂涎你这一脸凶相纸片人的是吕潇潇不是我啊喂!” 只可惜她不是茅山道士,无计可施之下只好从门缝里递进去打包盒,还有她带着点讨好的表情。 南之易接过盒子一脸的笑眯眯:“别以为一盒子菜就能收买我,想打听消息,没门。” 说完,便甩上了门。 “我……”差点被门砸到鼻尖的凌俐,一脸的憋屈。 门内的南之易拿着餐盒心情挺好,哪怕隔着门,他都能感觉到她吃瘪的气场。 刚才不饿的,这一下子闻到食物的香气,倒还真的有馋了。 南之易打开食盒吃起来,发现里面绿色蔬菜偏多,肉没几片,倒是挺和他的胃口。 他忍不住笑起来。 粉妹这个乖孩子其实还是挺可爱的,尤其是讨好人的时候,明明带着目的而来,可脸皮薄没胆子直说,嘴笨也不会绕着弯说,扭扭捏捏的模样,好笑极了。 而这次,看她愁眉苦脸似乎从那片迷雾里钻不出来,脑袋都要想破了,似乎需要点提示。 第二天,南之易一大早就把凌俐敲起来,满脸兴致勃勃的表情:“走,跟我逛花鸟市场去。” 凌俐因为牟诚华的突然出现,辗转反侧一晚上都没睡好,再加上南之易吃了她进贡的食物却对谈话内容的保密,还有些生闷气。 再看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七点半,一声不吭退回房里缩到沙发上,抱紧抱枕皱起眉头:“脚疼,不去。要不是实在饿了,昨天我都不想走路的。” 南之易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疼个屁!昨天晚上你可不止一次下楼,十二点过还活蹦乱跳下楼吃烤串去了,这样还脚疼?” 没想到自己睡不着眼馋对面的烤串、忍不住下楼去偷偷吃了几串的行为居然也曝光了,凌俐有几分心虚。 不过,她马上理直气壮地继续摇头:“外面冷,不去。” 南之易依旧不买账:“我允许你裹成灰黑色的粽子,就昨天那大塑料袋子一样的羽绒服,拿出来穿上!” 见凌俐不为所动,南之易马上换上一副威胁的表情:“去不去?不去的话,我就把你眼睛哭成桃子的事说出去!两次哦!” 他那拉长的尾音让凌俐马上想到自己的糗事,忙不迭把抱枕扔在他身上,接着捂着耳朵:“在你们面前我早就没有面子可言了。反正,我不去我不去我就是不去,我要睡懒觉。” 再看一眼南之易貌似要发飙的表情,简明扼要补充了理由:“不要,昨天差点被打一顿,我害怕跟你出去又遇险。” 这完全是强词夺理了,昨天那一场,仿佛凌俐自己才是猪队友,坑得南之易手受伤还被迫签下两百万的欠条。 可话都说出去又收不回来,她只得偷偷埋下头,掩饰自己有些心虚的表情。 一向听话又乖巧的粉妹犯起倔来,擅长胡搅蛮缠的南之易也没了主意。 他挠了挠头发,又一次变脸:“走嘛,粉妹,这里是中原最大的花卉交易市场,据说很多花,还有好多兔兔乌龟仓鼠来着,你们小女生不是最喜欢萌萌的小动物吗?” 不等凌俐找好继续拒绝的托词,南之易从衣服兜里摸出一串钥匙,向她摇了摇:“走,我找了酒店租了个车,咱们开车去。还有,也许我心情一好,说不定就透露点昨晚的消息给你?” 眼前晃着钥匙的手,手指细长干净,指甲整齐洁净,秀气到不像男人的手,手背上却有一道有碍观瞻非常明显的淤青。 忽然想起昨天他挡的那棍子,她终于心软妥协,苦着脸不情不愿地回答:“好吧,快去快回吧。” 坐在汽车的副驾驶上,凌俐侧眸看看一本正经开着车的南之易,好像觉得哪里不对劲。 车都上路好几分钟了,她终于回过神来,瞪着眼睛问他:“你会开车?” 南之易回敬她一个又嫌弃又鄙视的表情,之后继续平视前方手轻松掌住方向盘,嘴里说着:“我发觉你很爱明知故问。” 凌俐对他的心安理得有些抓狂,好容易抑制住想要给他脸上挠一爪子的冲动,问他:“上次回南溪,你不是说你不会开车吗?” 他却依旧一副讨打的表情:“搞清楚,我当初的原话可是‘我没驾照’,而不是‘我没有驾照’,是你自己没有追问的。” 凌俐仔仔细细分析了他嘴里的一字之差,再次发现自己被他耍了。 对于没驾照,正常人都会理解为没有驾照,可是他偏要解释为没带驾照。 遇上这样道理歪出银河系的人,凌俐一点都不想和他多争辩一个字,直接换上冷漠脸,清新爽洁一整天。 “花市朝朝一方,目五灿行。筠篮卖入重城去,分作千家绣阁香。” 半小时后,南之易摇头晃脑念完一段不知名的诗词,得意地回过脸望向满脸惊讶的凌俐,嘴里说着:“怎么样粉妹?大开眼界吧。” 她已经陷入花海不可自拔,视线在眼前这片汇成海洋的花朵中徜徉,鼻子里也是各种花丝丝绕绕的香味,只觉得心情也变得五颜六色,渐渐雀跃起来。 跟在海东逛过的那静谧一片的温室相比,这花市生机勃勃,喧嚣而热闹。 而且,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花,多到那一捆捆色彩缤纷千姿百态的花,就像是塑料做的一般,一点都没有鲜花的娇弱,被成包成箱成堆的码放在地面,然后又被推车或铲车运到其他地方。 不仅花多,人也很多,简直像菜场一样,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想到外面的天寒地冻,再看看市场里的满目缤纷,凌俐拉了拉南之易的袖子,恍恍惚惚一句:“这里真是中原,不是南方?” 南之易轻轻一戳她的脑袋:“不学无术!这可是中原最大的花卉市场集散地,每天两百多万吨鲜切花往这来,能不多吗?” 又把她的背包拎下来扔给她:“背在前面,小偷可多着呢。” 一小时后,凌俐抱着一大堆鲜花干花拢在胸前,脸上是傻呵呵的笑。 南之易摇着头:“你买这么多,怎么带回去?” 她依旧眉眼弯弯,眼睛里跟装了颗会跳动的星星一般:“不是开着车吗?” 南之易一怔,接着戳了她的头顶一下:“我是说回阜南!” “哦。”慢半拍的某人起码过了十秒钟,才闷声闷气回了一声。 不过,仍旧抱着那堆花不肯撒手。粉粉白白的玫瑰,淡淡的香水百合,点点紫色的勿忘我,都是她很喜欢的花。 最重要是便宜,五颜六色的玫瑰可以论斤称,香水百合一扎二十元还带两个花苞,康乃馨一元一支,勿忘我十元一公斤…… 外面卖一朵的价格,这里可以买一把,几十元钱就换来快抱不动的一兜兜,哪怕就能看一天,也是满满的好心情。 南之易看她沉迷花中不可自拔的模样,很是看不起:“早上还说嘴硬不来呢,结果呢?我看你买这么多回去是用来做窝的吧!” 凌俐也不回嘴,埋下头沉浸在美好的花香中,几秒抬起头一脸的沉醉:“玫瑰好好闻。” 她难得走一把少女路线,却没有换来南之易的好脸色,直接戳心窝的一句:“什么玫瑰,这是月季!真正的玫瑰可跟你一样丑。” 接着指着一朵朵颜色各异的花如数家珍报起花名:“波提雪莉、纽曼姐妹……” 忽然间瞪大眼睛满脸错愕:“一堆便宜货里混进朵切花朱丽叶!这也能被你捡漏啊,真是傻人有傻福。” 一句话就说得凌俐沉下脸来,再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延续下去。 这就喜欢戳人痛点的讨厌鬼,再多说几句,怕是会扯出“花是植物的生殖器”这样的理论来打击她了吧! 回去的路上,南之易开着车,却出乎意料地沉默下来。 凌俐看着他眸色沉沉异常安静的模样,觉得仿佛画风不对。 跟他不是太熟的时候,还能偶尔得见南之易偶尔的高冷傲娇。然而随着越来越熟悉,才知道这人风格异常多变,却唯独没有“高冷”这一特质。 今天这一出戏,花了接近三个小时逛了一圈花市,甚至连早饭都是匆匆忙忙的,逛来逛去,她买了不少,可他却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空手而回。 以南大神四体不勤的做派,每天恨不得睡二十个小时,要他早起简直跟要走半条命一般。 据说之前为了赶早上的飞机,田正言是直接拎了块冰扔进他脖子里才“*”成功的,怎么会有兴致放弃冬眠带她逛花市? 难道是昨天牟诚华找上门来的事,刺激得他生物钟紊乱? 凌俐还在犯着糊涂,南之易倒是先开了口:“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奶奶是花农?” “啊?”她微张着嘴巴,有些惊讶。 “我爷爷早逝,奶奶一个人靠种花拉扯大我爸的,我都三四岁了,她还在卖花补贴家用。” 他一边说着,一边平稳地开着车,不管是表情还是声音都很平静,让凌俐听不出来这一段话到底蕴含着怎样的情绪。 南家两兄弟,年龄相差十来岁,可以推断南之易的父母在生下他的时候,必然年纪不会小。 所以,南之易三四岁的时候,他的奶奶,怕是六十好几了。 应该颐养天年的年纪,却还在辛苦养着花,这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故事。 她还在等着下文,南之易却又闭了嘴一个字都不说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谜底 回到酒店下了车,他看着凌俐怀里那一大抱花,淡淡说着:“后来温室暖棚兴起,我奶奶的生意就做不下去了。她总说想看看现在的花市是什么样子的,可惜已经看不到了。” 这一席话说得凌俐低下了头,心里又闷又堵的,不敢看他略带忧桑的眼睛。 他官司缠身也要驱车几十公里看花,原来是为了奶奶的心愿。 凌俐眼睛有些涩涩的,也再不敢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一个字,只紧跟着南之易的脚步,朝酒店主楼走去。 已经是中午,田正言杨千帆两人还没回来。 在酒店餐厅草草解决了午餐后,南之易仿佛心情好了些,拉着凌俐到他的套房,自己坐在外间的沙发上,对着她指手画脚一番,让她给泡了一壶普洱茶。 凌俐想起他早上说的给她提示的话,满怀期待的眼神:“去了花市了,现在该你说昨晚的事了。” 南之易悠闲自在地端着手里的茶,微眯双眼,舒服地吁出一口气,接着慢慢悠悠地说:“昨晚牟诚华说的,其实和田正言让你猜的是一回事,我辜负你也不敢辜负我的小甜甜啊。” 发觉自己又一次上当,凌俐咬牙切齿:“说好的不算数,我看你才是马来貘!” 南之易一愣神,眼珠子滴溜溜转一圈才反应过来以前说她说大话骗人鼻子长过马来貘,哈哈大笑起来:“粉妹,你拾人牙慧的本事也算不错了。” 早上起得太早,南之易没多久就要补觉了,哄走了一脸哀怨的凌俐,直到晚餐时间才露面。 田正言和杨千帆还没回来,南之易睡了一觉起来又犯病,非要打车四十分钟到汉阳的一个小镇上去吃什么开屏式武昌鱼? 打工小妹加跟班无精打采跟着他横穿大半个城,一直愁眉苦脸想着田正言留下的难题,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你是忘忧草吗?”南之易吃好了,放下筷子,看着咬着筷头想事情的凌俐,一脸蜜汁微笑。 “诶?什么?”凌俐抬起眼。忘忧草是什么?这听起来好梦幻的名字,似乎不像是能被南之易用来嘲讽她的东西。 可下一秒残酷的现实就打破了她的侥幸,不戳痛点不舒服星人支着二郎腿慢悠悠一说:“这名字好听吧?可其实就是黄花菜而已,跟你叫凌俐其实一点都不伶俐一样,徒有个好听的名。一件小事就让你傻不愣登快死机了,什么时候能重启?” 凌俐一筷子敲下去想打他放在桌面上的手,岂料某人缩手缩太快,一脸讨嫌的笑:“想知道点内幕消息,竟然不对我好一点,还这么凶?也许你陪我走一圈散散步,我心情一好就说了。” 坚决不上第二次当的打工小妹咬着后槽牙:“我要再信你我就是智障!” 嘴里说不,可身体还是屈服了。 吃了晚饭她跟着南之易沿着饭店不远的河边走,一前一后相距不到一米。 二月底的天气还有些凉,河风卷来的寒意似乎能沁到骨头里,冷得凌俐直哆嗦,后悔刚才怎么不多吃点也能抵挡些寒意。 她偷偷望了眼前方的南之易的背影,几步上前跟他并肩而行,也顺便借着他的身躯挡住从河面刮来的冷风。 南之易侧眸看了看,毫不留情戳穿她的一点小心思:“冷了吧?谁叫你刚才浪费食物剩一大桌子菜?” 凌俐没好意思反驳,看了看他身上一件薄外套和内里的衬衫,又对比下自己羽绒服加身还有些瑟缩的模样,忍不住问了句:“你穿得好少,真的不会冷吗?” “会冷?”他似乎有点奇怪,顺手把自己掌心贴在她额头上一两秒,之后拿开手说:“你看,不冷吧?” 凌俐嘴角一抽,他掌心倒真是热腾腾的一点都不冷,可嘴上说说就行了,干嘛非要动手? 不过想到他一贯想到啥就做啥,没有常识也没有分寸,凌俐也就不想和他计较。 要说南之易就是神经病,凌俐好好求他不说,这时候她已经没了希望,这人却一笑:“看在你今天挺乖的份上,我勉为其难回你一个问题。不过先说好,不许直接犯规直接问老田让你猜的东西。” “才一个!”凌俐跳脚,“那怎么够?起码三个好吗?” 他一撇嘴:“爱问不问,别讨价还价。选一个你最想知道的问了就成,我只能帮你到这个地步了。” 眼见耍赖没希望,凌俐皱起眉头思考她到底最关心什么内容 是牟诚华的企图,还是老奸巨猾昌瓴的手段,又或者是盛谦和究竟扮演了怎么样的角色? 想了半天,她试探着问他:“你为什么不做水稻了呢?” 南之易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怎么问这个?我还以为你会问关于牟诚华的事。” 凌俐嘟着嘴:“不行吗?我就想知道这个而已。” “行,”他勾起嘴角:“没想到你倒是直击要害了。” 凌俐一愣:“什么?” 没有理会她一头雾水的表情,南之易自顾自说起来:“这个话题说起来有点长,简短版的就是,我知道这个行业的趋势,复杂一点的呢,是转基因和杂交最终会创造出口感好、产量高、抗病性强甚至不用使用农药的超级稻,更深层次一点的原因,其实早上去花市,我已经暗示过你。” 凌俐一头雾水,眨巴着眼睛似乎有点晕:“花市?” “对啊,花市。”他笑着,“看你这么乖,多送你一个提示好了。” 他停下脚步,倚着河边的栏杆,看向几米下汹涌的河水:“就像大浪淘沙一般,科学技术的日新月异,终究会淘汰掉落后的产能。温室、大棚的出现,让我奶奶那样的小花农不扩大经营规模降低成本就做不下去,而转基因和杂交技术下的稻种发展,也改变了千百年来农民自发筛选稻种的方式。我不做水稻项目了,就是不想再推一把,让经过时间考验的常规稻种,消失地一个也不剩。” 凌俐陪着南之易在河边站了好一会,被冷风吹到脸都没了知觉,一直在心里琢磨着他那一番话。 回到酒店,凌俐赶快开始查资料,映证着自己的想法。 南之易小小的一个提示,倒还让她真捋清了焦点所在,真的搞清楚了隐藏在汹涌水面下最基本的问题。 民以食为天,涉及到十几亿人吃饭的问题,水稻种子产业,其中利润的驱动不可谓不大。 因此,研究水稻的科研队伍越来越庞大,种子公司们,也在疯狂地抢占市场份额。对于想要提高市场占有率的公司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手里握着的种子够好。所以稻种推陈出新不断改进的速度也极快。 南之易以及曾经的牟诚华,是走在这个行业最前端的科学家,他们了解下一步的趋势和研究进程,也培育口感好、产量高、少病害甚至不用农药的超级稻有着近乎狂热的执着。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南之易对自己研究的领域,产生了怀疑。 让南之易产生怀疑的,并不是现在吵翻天的关于转基因到底安不安全之争,反而指向了另一个方面。 种子公司改良稻种的过程中,农民们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种植习惯,也受到了很大冲击。 因为水稻是自花授粉作物,下一代的基因型会重组分离,如果用今年收获的种子播种,产量下降非常厉害。而常规稻种,如果是自留种,大概四五年才会出现产量明显下滑的趋势。 杂交水稻需要年年购买种子,相对而言利润高,常规水稻四五年买一次种子,利润低得多。 在利益的驱动下,久而久之,常规稻的选育基本上成了公益性项目,很难推广。 历史上有些产量高好种植的常规稻,因为没人关注已经消亡。不仅农民手上没有留种,国家种子库里有没有,都很难说。 物竞天择,不适合时代的东西,本身就很难留下来。其实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是好事,是进步,哪怕有些怀念,也最多一句“想当年”式的感慨。 南之易却怕千百年来流传的常规稻种,像奶奶经营的小花店一般,被科技、利润、野心,碾碎在漫长的时光中。他怕用自己的一双手,让曾经存在的东西,一个个地消失。 而且,他似乎比其他人看得更远。 凌俐似乎能理解他的想法。在天朝,国家大人口多,什么小事用十三亿一乘,都是大事。更何况民以食为天,十几亿人吃饭问题的叠加,售卖稻种牵涉的市场巨大,其中的利润难以想象。 哪怕减少百分之一的市场份额,给种子公司们带来的损失都是巨大的。 在利益的驱动下,全国上下几亿亩的稻田,关系到十几亿人吃饭问题的根本,却长期依靠实验室出品的稻种,农民手里没办法留种,这样的生产方式,真的没问题吗? 会不会在不久后的将来,所有隐疾堆积造成大面积绝产,引发一场不可避免的灾难? 又会不会让一些心怀不轨的资本家渗透进来,从稻种入手影响到粮食安全? 南之易的老师,是天朝水稻第一人的郭老,为杂交水稻的推广立下了汗马功劳。而据说九十几岁高龄的郭老,身体日渐衰弱,可能也就这几年的事。郭老故去,最有可能继续扛起他衣钵的人,就是南之易。 就算他没那个野心,可是背后以籼稻为主的南方稻种派系,这些年已经呈现出隐然以他为首的势头。 如果他继续老师的思路,一心一意优化杂交水稻,研究转基因和杂交的结合,一步步朝着超级稻的方向努力,那么,像山崎种业这样的种子企业,即使经营的是粳稻,也会把他当成尊大神贡着的。 但是,一旦他走向另一个方向,转而支持常规稻种,以他的影响力,绝对会给这个行业带来动荡和不安。这个动荡与不安,并不会因为南北方而有所不同。 这就是牟华诚那些人想要搞南之易的原因。他们不在乎你有什么情怀动了什么恻隐之心,商人的眼里,惟有利益。 第一百三十四章 劝退 凌俐彻底想通了,赶忙去找南之易印证她是否走对了路子。 顶着鸡窝头穿着浴袍的某人这次倒不在乎男女有别了,一边刷着牙一边给她开了门。 凌俐有些尴尬,可不得不在卫生间门口三言两语说完自己的猜测。 南之易含着满嘴泡沫含糊不清地说:“不错,还真猜对了。” 又回过头给她一个媚眼:“怎么?是不是觉得我的背影瞬间高大了起来?” 凌俐眼角一抽胳膊上迅速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很想给他一个“呸”字的,忍了又忍,终究没好意思,灰溜溜地跑了。 算了,跟他没有共同语言,还是田正言比较靠谱。 ———— 两天后的雒都。 经过短暂的休整,四天跨了两个省取证的疲累终于消散。 田正言坐在长桌的一方一言不发,而对面坐着的,是代理山崎种业的律师的易晓璇。 她依旧是那副轻言浅笑四两拨千斤的模样,只不过,明显脸上的表情有些绷不住了。 因为和她面对面坐着的,不仅有田正言,还有她研究生期间的导师古东。 这位和田正言斗了一年多最后败走麦城的老教授,脸色蜡黄,人瘦到两颊凹陷,眼神浑浊没精打采。 看起来他似乎重病缠身身体不大好,其实在座的都知道,这位古老师,保持这副鬼样子已经十几二十年了,依旧活得好好的。 看着对面自己学生有些无措的表情,古东只好先开口:“怪我,当年没和你说清楚。” 易晓璇轻咬着下唇,其实心底早就是惊涛骇浪。 田正言刚才那番话犹在耳边,现在古老师说的什么,她都无法集中精神来听。 原来王齐告诉她的,都是表象而已,这案子水竟然如此之深。 她知道山崎种业的举动背后埋着一环扣一环的算计,也知道自己不是这场诉讼的主角,可她没想到自己做的掩人耳目的事 再加上古老师突然出现,跟她解释了一番当年他与田正言之间,其实并不是那么水火不容。 古东说完很久了,易晓璇仿佛才回过神,抬起头有些迷茫:“老师,你不是一直支持无权处分的合同是无效的,今天怎么改口了?” 古东面上有几分尴尬:“嗨,当时其实就是我随口一说,口误被记者逮到,结果骑虎难下不得不自圆其说。后来东拉西扯实在圆不动了,才不得闭嘴安心被打脸。” 易晓璇张大嘴巴:“那您,其实也是支持有效说的?” 古东有些难堪地点点头:“所以这些年我都停止发表合同法方面的论文了。” 易晓璇只觉得心口一直憋着的那口气突然没了,整个人不自觉地松懈下来,神色迷茫:“那我这又为了什么?” 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古东有些心虚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不过,最终在田正言狠狠瞪他两眼后,开启为人师表语重心长的模式:“这些年,人家骂我们这些耍嘴皮子的教授,什么学术贩子哗众取宠眼高手低,所以当年你一定要做那个课题,我也没有拦着你。只是,你代理案子和我们空对空打嘴仗不同,如果明知道是错的还要坚持,我认为不妥当。” 易晓璇张了张嘴还要说话,古东又抢先一步劝她:“前因后果我基本知道了,这里面牵涉太深,你不合适再走下去。” “可是……”易晓璇咬了咬唇,“我接都接了,轻易违约的话,对方不会放过我。” 田正言甩过一叠资料给她:“你把这些交给王齐,他自然不会对你怎样的。” 易晓璇有些懵懂地接了过去,只看了一眼就惊讶地张大嘴巴:“这是……” 田正言轻声一笑:“要不是看在这老古董的份上,我才不会管你是不是被王齐推出来的挡箭牌。到了现在的局面,你要么悬崖勒马,要么跟着王齐粉身碎骨,选择权在你手上,自己好好考虑吧。” 易晓璇真的举棋不定起来。 两个月以前,王齐找上门来问她对能把田正言当耗子玩弄的机会感不感兴趣,她几乎没有考虑就同意了,却忘记一件重要事。 田正言是好惹的吗?三年前的教训,她都忘记了吗? 更遑论,南之易背后还有一个南之君。 那人高高在上,似乎也和律师不是一个体系,可她明白在当前的体系下,要整垮她这样根基不牢的律师,有千百种方法。 之前不是看不见,而是在王齐很有煽动性的语言下,被蒙蔽了双眼而已。 现在利益得失都摆在眼前,她还要执迷不悟吗? 田正言看着她的表情从愤懑,到迷茫,再到最后的释然,心里明白易晓璇大概是做出选择了。 他把老古董抬出来劝说易晓璇,应该是起到了效果。 其实,易晓璇接下这个案子百害而无一利,除了能挣几个代理费,她耍的手段越多,以后要遭到的反噬就越大。 要说一个已经有了根基的律师,比如祝锦川那样执业十来年还有一个中型所做支撑的,只要不硬杠上检察院,借着这案子或许能搏出位,可易晓璇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律师,还只有一般授权的代理地位,能翻出多大的水花? 而之所以到快要开庭了才劝退易晓璇,就是要逼得王齐仓促之下找不到可以推出来的人,不得不自己上场。 田正言牵起嘴角,眼神发冷。 对于踩过界的人,只有狠狠斩断他踩线的那只脚,只有把他好好羞辱一番,才能让他知道,什么是底线。 搞定了小小的傀儡易晓璇,田正言回到家里,一打开门就看到蹲在地上整理堆得小山一般高的资料的凌俐,满头的乱发飞扬,脸上还染了一大团油墨。 田正言忍住笑,叫上她,又拖出书房里装死的南之易,开始商量起庭审的事。 这场诉讼的关键点,并不是在于赔还是不赔,或者是赔多少的问题。 一亿五千万的所谓其他损失,究竟这损失是如何计算的,对方必须提出非常明确的依据。如果没有十分有力的证据支持,那法院能全额支持这个数额的概率,实在是太小。 而之所以要将标的额提到这么高,甚至不惜多交诉讼费,原因无他,山崎种业只为了提高审级。 一审在高院,如果要上诉,就要到最高法院。如果说对方一开始打的主意就是要扯人眼球把事情闹大的话,官司打到最高法院,无疑效果更好。 如果案子如他们预计的那样,对方拿不出证据证明南之易的行为和山崎种业名誉受损之间有必然联系,阜南高院不会支持巨额的诉讼请求,这样一来,反而给了对方炒作点。 唯利是图被金钱蒙蔽双眼的天才学者,和位高权重的哥哥狼狈为奸,打压外省企业,而因为种子绝收的农户,又在其他三个省。 一旦案子上诉到了最高法院,一旦被炒作起来,各种媒体蜂拥而至,哪怕南之君能在省内灭火,也阻止不了事态发酵向外部蔓延,那南之易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必定臭名远扬。 而如果真的败诉,两亿的巨债上身,南之易怕是还不起的。 想了整整一晚,凌俐只觉得条条道路通悬崖,横竖都是个死。不过,榆木脑袋也有福至心灵的时候,当那转瞬即逝的灵光闪过后,她终于想到了反击的手段。 对于凌俐给出关于案件的思路,田正言结合自己的想法,在关键点补充了些东西,感觉已经像模像样了,形成了几页纸的材料,让南之易先看看。 要破这个局,首先得让应诉的一方,变成,不是南之易。或者说,不只是南之易。 “不是我?”饶是习惯天马行空的南之易,面对凌俐提出的这个建议,也是一头雾水。 他又认真想了想,还是想不通:“我哪怕再法盲,也知道原告告被告,我是不是被告人,不是我自己决定的啊!” 凌俐嘴角一抽纠正了他的说法:“是被告,不是被告人。被告人是刑事案件里被讯问的那位。” 田正言却懒得跟他兜圈子,直接两个字:“反诉。” 说完就站起身子:“今天够累了,小番茄你回家去吧,具体怎么反诉我明天跟法盲解释清楚再碰头。” 他又闭上眼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又嘱咐她:“你出去的时候顺便把隔壁的单身狗牵出去遛一圈,免得精力太过旺盛半夜狼性大发骚扰我。” 本来他的语气淡淡的没多少情绪,南之易却马上对号入座一副炸毛的模样。 他从沙发上弹起:“我骚扰你了?昨晚米粒古丽太吵我过来这边凑合一晚而已,这能叫骚扰?” “凑合一晚也不用跟我挤一张床好吗?害我一晚上没睡好。”田正言斜睨他一眼,又是淡淡的声音。 “我不过想跟你谈谈心而已,能叫骚扰?我就算要骚扰,也会骚扰女同胞,比如……” 说到这里,南之易望了眼凌俐,忽然又收回目光,继续说:“算了还是骚扰你吧。” 凌俐被他那嫌弃的一眼钉进墙壁里,只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友好起来。 这宁愿搅基也看不上她的眼神,呃,太伤自尊了。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末了,只讷讷一句:“我不发表意见了,反正说什么也不能挽尊。” 说完,气呼呼出门,正好电梯停在十八楼,直接一头撞进去,又大力戳着一楼的按钮,以最快的速度关上电梯门。 南之易看着她气冲冲的背影,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注意到了男女之间的避讳,反而惹粉妹不高兴了。 田正言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嘴角是促狭的笑:“没想到你的小番茄也会生气,还一下子变异成了辣椒*。你快别发呆了,赶快想想怎么安抚她吧。” 南之易还在云里雾里的,田正言却使劲一推他的背,把科学怪人甩出门:“去送别人回家!” 说完长臂一挥把门拉上,完全不给某人留后路。 南之易捶着门大吼:“我外套没穿,钥匙也没拿,你这是要冻死我啊?” 屋内的田正言倚着门,语气轻松而愉快:“还穿什么外套回什么家啊?出去吹吹风冷静冷静,想想别人为什么生气,没想明白,就别回来了吧!” 第一百三十五章 庭前 七天后,庭前会议召开。凌俐第一次见到了她马上要面对的对手。 易晓璇退出了这案子,不再代理山崎种业,王齐一时之间再找不到合适的挡箭牌,只好自己出马。 帝都大学法学院教授王齐,四十来岁的模样,身材矮壮,相貌平平无奇,一双眯缝眼睛小得出奇,还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样。只是那眼睛里偶尔闪过的精光,让凌俐有些心悸。 不过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庭前会交换下证据而已,王齐带了五个学生来。 听刚才那一番律师团的自我介绍,那是清一水的博士,清一水的黑西装,清一水的面无表情高冷傲娇范儿。 而自己这方,就她和杨千帆两个。 杨千帆收起了一贯温和的笑,也一脸的严肃,坐着一动不动,很有些给她扎场子的意思。 凌俐倒是没有紧张,只是看着对面一排坐开的西装男,有些不合时宜地跑偏,想到疯狂赛车里的十八相送。 嗯,真的很像,如果再一人来一副黑超,就更是活灵活现了。 想到这里,她低下头来忍不住笑了笑。 王齐注意到了她这个小动作,嘴角一抿,一口江浙味的普通话:“凌律师看起来心情不错啊,想必对官司很有信心。” 凌俐一下子回过神,马上抬起头,微笑着:“还行,不如王教授智珠在握。” 王齐继续眯缝着眼,垂下头翻了翻凌俐提供的答辩状和证据目录,慢悠悠说:“看来凌律师是准备从当事人不适格的角度开辩了?” “嗯?大概吧。”凌俐睁大眼睛,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看似被对方说中了心事一般。 王齐勾起嘴角轻笑了笑,也就转过头去不再说话,只是脸上那副老子不和毛孩子计较的表情,非常明显。 凌俐知道自己被鄙视了。她这样的年纪和履历,哪怕王齐知道自己背后站着的是田正言,也不把她放在眼里。 在这些所谓的成功人士面前,她自然是很不起眼的。不过,她丝毫没有被轻视的不自在和愤懑,因为,她就是需要对方的大意。 只要对方大意一次,田正言的计划,就会有机会付诸实践。 承办案件的成法官带着书记员坐在长桌的另一方,看双方都看了资料好一阵子,终于说:“如果看完证据,那么,现在双方就对方提供的材料中,所有无异议的事实和证据,提出意见。” 屋子里却没人开口,所有人都继续保持着默不作声。 成法官有些无奈,只好转过头看着王齐:“原告方,你们先说。” 王齐左侧的秦贝贝附耳跟他说了几句话,他点了点头后,秦贝贝拿过凌俐提交的答辩状以及资料,开始发表意见。 他说了十来分钟,核心内容只有一个:对被告方提出的证据的真实性和合法性没有异议,但都不具有关联性,认为应当到庭审中去查明。 也就是说,完全不认可凌俐这方的证据。 这结果完全在凌俐预料之内。能认可才怪了咧,打官司打的就是证据,当然要到庭审中去纠结。现在,自然不会把底牌露给她看。 只是,对方的底牌到底出到哪一张,能不能如田正言预料的那样迷惑到对方,就要看她的表现了。 听完秦贝贝的意见,成法官转头看向凌俐:“被告方,你们的意见呢?” 凌俐合上手中的文件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铿锵有力一些:“被告方认为,原告方提出的所有证据,包括与案件事实相关的物证、书证、证人证言等,不具有真实性,不具备合法性,更谈不上关联性。至于原因,咱们上庭再说。” 对面一下子炸开了锅,刚才保持高冷状态的黑西装男子天团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一股脑否定所有证据的“三性”,这可不是个专业律师的应该有的态度和水平。 通常,律师们一本正经的套话应该是这样:对对方某项证据的xx性、yy性,我们予以认可,但!是!在zz性上,我们并不认同,原因如下…… “但是”后面才是主文,这是常识。 而凌俐这一番一上来就干翻所有证据包括程序性证据的架势,仿佛太过“凌厉”了些,甚至有些胡搅蛮缠。 王齐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秦贝贝则目瞪口呆:“你没说错吧?第一组证据是法人营业执照,授权委托书什么的,这也能有假?” 凌俐无辜地眨眨眼:“你们又没给我原件看,我怎么知道是真的假的?还有,你们这黑西装男子天团,也没当着我的面签委托书,这盖的章也没说就是山崎种业的签章,我怎么知道是真是假是不是萝卜雕的?” 这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秦贝贝有苦难言,甚至有些想质问对方一句“你是法盲吗”? 成法官难掩面上的尴尬之色,出来打着圆场:“原告方出具的程序性证据本庭予以认可了的,与原件无误。被告方律师,就不用再纠结这个问题了。” 凌俐微微颔首,轻飘飘一句:“好,您是法官您说了算。” 秦贝贝恼怒地瞪了她一眼,还想开口说话的,被王齐一个眼神制止。 这小律师摆明了有南之君撑腰,区区一个小法官,她自然不放在眼里的,话语里也不见一点恭敬的意思不说,一旦双方有了争执,指不定法官会偏向谁。 所以,何必和她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是把吵架的力气留到庭上吧! 证据交换进行了短短二十分钟,一番你来我不痛不痒的话的,除了一些程序性证据以外,双方都没有认可对方的证据。 成法官最后一句:“双方还有什么新证据要提交吗?” 秦贝贝正想开口,凌俐却抢在他前面,说:“离开庭还有一周,说不定会出现新证人新证据来着,如果有的话,我们当庭提交就是了,大不了在当庭质证,我们不嫌麻烦的。” 王齐神色动了动,终究没有说话。 庭前会议就这样无疾而终,看起来成法官本来也没指望这走过场一般的会议能让案子有什么实质性地进展,倒也没那么失望,只语气平淡地宣布会议结束。 王齐站起身来,扣好西装的扣子,微笑着向凌俐伸出右手:“凌律师,那就三天后见了。” 凌俐轻轻握住他的手摇了摇,貌似不经意的一句:“您手可真冰,想必您大老远从帝都来,不了解阜南是没有暖气的吧?下次再来,可得好好调查清楚,免得打无准备之仗。” 王齐面色一僵,眼里一抹厉色闪过,但只一瞬间就恢复,微笑道:“谢谢你,凌律师。” 从法院办公大楼出来,凌俐望着几十米外田正言的黑色越野,努力压抑住想要狂奔上车的念头,依旧稳住脚步慢慢挪过去,直到上了车关上门,她才呼出长长的一口气,只觉得自己紧张到手心里都是汗。 田正言转头看着她,有些焦灼的语气:“怎样?你觉得他们察觉没有?” 凌俐点点头,又有些不确定地摇摇头。 她知道自己口是心非起来的水准太差劲,刚才那番在证据交换时候的表现,已经是田正言训练多次的结果了。 要表现出得意、不知天高地厚、藏不住的窃喜等等,对她而言,实在有些难。 杨千帆的回到倒是给了她信心:“还行吧,就是要看对方上不上道了。” 田正言望着窗外思考了会,终于说:“既然不确定,就只能加剂猛料了。凌俐,今晚你遛狗的时候,记得按照我跟你说的以防万一的方案做,务必要迷惑对方。” 听到田正言说起备选方案,凌俐头大如斗,满脑袋黑线:“真的要这样做吗?真的有人盯着我们?会不会多此一举?” 然而田正言却不买账:“去个穷乡僻壤都能让人找麻烦,你说有没有人时刻盯着你们?” 接着,不容置疑的语气:“你还想不想赢这个官司了?” 凌俐被耳提面命一番,默默抱着头,想起之前田正言嘱咐过她的事,心里跟猫抓似的,再也平静不下来。 从来都害怕麻烦和打扰到别人的凌俐,吃饭速度是比较快的,通常晚饭都会早于习惯细嚼慢咽的田正言十几分钟下桌。而因为心里装了事,这天晚饭她磨磨蹭蹭地半个多小时还没吃完,又磨磨蹭蹭半个多小时洗完几个碗。 她这明显在拖时间的行为早就被田正言发现,等看完一本书了,转过头来发现她还没出厨房,拉长了声音:“番茄妹,早死晚死都是死,演完戏快回家休息去。” 又一脚踢向同样一脸呆样的某人:“快去,别装死了。” 凌俐苦恼地“哦”了声,唉声叹气解开围裙,站在客厅和南之易面面相觑。 田正言看了看眼前两人,随后又拿起一本杂志翻起来,低下头淡淡的一句:“不要搞砸了,否则我把你们指边的倒刺,撕到胳肢窝去。” 凌俐想象着那画面和十指连心的疼,牙酸得不得了,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南之易却不合时宜较起真:“胳肢窝什么鬼,姑且算你能撕那么长,方向也该往肩膀好吗?” 凌俐再也听不下去,摸了摸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对他说:“走吧,早死晚死都是死,别挣扎了。” 一人牵着一只狗,凌俐和南之易并排而行,平日里吵吵闹闹鸹噪不停的南之易,忽然成了高冷傲娇范,惜字如金起来,除非凌俐问他,不肯多说一句话。 从公寓出来遛狗已经快十分钟了,他们就这样心不在焉的遛弯。 咬了咬唇,她下定决心上前一步,挽上了南之易的臂弯。 第一百三十六章 迷惑 南之易身体一僵,难得地叹了口气:“唉,怎么觉得这样好蠢,被人当傻瓜一样。” 凌俐也小声嘟囔:“是啊,假装谈恋爱这种桥段,田老师到底是怎么想的。” 代理个案件还要玩角色扮演这种事,实在超过凌俐的认知范围。 田正言说了,目前她的定位是“跟当事人谈恋爱冲昏了头以为天上掉馅饼的小律师”,这样做的目的一是让对方掉以轻心,在庭上对她不那么戒备,露出破绽。 二是,让对方深信之所以敢弄个这么不靠谱的律师上场是因为己方手里有过硬的证据,因此让对方把不敢轻易露出来的证人推上场,达到引蛇出洞的目的。 可这种假扮情侣的脑残言情小说套路,真的能奏效吗?然而就算脑袋里再多疑问,她也没敢提出质疑。 田正言早年也是律师来着,而且从这个案件目前表现出来的水平来看,妥妥的大状水平,领先她的距离,那可是几万光年。 所以,身为废柴的她只有乖乖照做,生怕自己一时不慎影响大局,到时候她只用背黑锅而已,南之易要背的,却是巨债。 想到这里,她侧眸看了看身边的南之易。 平时很少和他靠这样近,要么就是小跟班似的跟在他身后,要么就是并排走却起码离一两米。这乍然间进入彼此的安全距离,倒没有什么不习惯,只是她忽然发现,原来这人还是蛮高的,就是……太瘦了硌手。 而平时什么都不在乎的科学怪人,似乎也和她一样浑身不自在,那手脚僵硬快要同手同脚的模样,倒是逗得凌俐偷偷笑起来,心中的紧张也稍稍缓解。 转念一想,她不过就是挽着他的手走一截路而已,隔着厚厚的衣服也不会怎样。 反正,就是要表现出无脑,让对方轻视自己,从而生疑既然敢委托这么个菜鸟律师,那必定是手里有足以推翻山崎种业的证据。 呃,再加上之前二十四连败、弄疯委托人的光鲜事迹,配合田正言演这一出空城计,说不定真的会有奇效。 想到这里,凌俐收起心里的忐忑和怀疑,尽职尽责地扮演起自己的角色来。 从公寓楼出来,走过了小公园,在经过一个超市的时候,南之易忽然停下脚步,偏着头望着橱窗内,面色凝重仿佛在思考什么了不得的事。 凌俐被拽得停下来,偏头看他,问:“怎么了?” 南之易苦着脸:“呃,忽然想吃冰激凌了。” “想吃就去买吧……”凌俐再度无言,就这事,值得他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 南之易却一副犯难的模样,低着头在她耳边低声说着:“一手牵狗一手牵你,怎么吃?” 只觉得一阵温热的气息扑在耳间,有些酥热难当,她下意识想拉开两人的距离,可马上想到田正言的吩咐,生生地忍了下来,任由他在她耳边低语。 南之易丝毫没有察觉凌俐的不自在,说了一阵话,又垂眸看看她在着他臂弯里的手:“再牵一次我倒是可以保持面瘫高冷,就是不知道你会不会面部神经失调被发现不对劲?要是搞砸了这事,老田发起火来,指不定把你摔成番茄酱蘸薯条吃。” 凌俐瞬间哑火,这颗清奇的大脑,这么紧张的时刻还能变着法子嘲讽她,鸹躁成这样,能拿根针把他那张讨厌的嘴缝起来吗? 她有些不耐烦起来,温和地关心了他一下:“你是不是有病?” 南之易扭过头看了她一眼,忽然扬起眉笑了,说:“今天才发现你这抬头纹这么深,想必长得矮真是吃亏,看谁都需要仰望。” 凌俐一时间怒气值爆头,挽在他臂弯的手自然而然上抬了几厘米,在他上臂内侧的嫩肉上狠狠掐了一把。 再也顾不得要演戏,南之易蹭地跳起来,嘴里嚷着:“你发什么疯!” 一时脑热搞砸了事,凌俐愣在原地不知道怎么收场,忽然背后传来叮铃铃一阵响。 她刚要回头,忽然间被大力一拽站不稳,直接扑到南之易身上,鼻子撞在他硬梆梆的肩头上,疼得差点哭出来,脑袋也直冒金星。 南之易看着前方骑得歪歪扭扭的小黄车,眼里快要喷火,大声吼着:“怎么骑车的?差点撞人了也不说对不起!” 绿道上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孩慌张中回头:“对不起对不起,我……” 他还没说完就看到南之易凶相毕露的模样,心里一慌更稳不住车,蛇形了一小段路,终于撞到了路边的垃圾桶,连人带车摔得狼狈不堪。 凌俐从头昏脑涨中回过神来,才发觉原来自己刚才挡在路中央,要不是南之易紧急时刻拽她一把,就被个不大会骑自行车的冒失鬼给撞了。 她看着男孩摔得龇牙咧嘴的模样,虽然有些不厚道,可还是幸灾乐祸地偷偷笑起来。 心里一松,她正想伸手捋一捋乱飞的头发,却发现,自己的左手,被南之易紧紧攥在手心里。 十指交握,掌心相对,他们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过。 南之易显然也回过神来,一低头就对上她的脸。 刚才的一场意外,让她平时顺滑密实的长发飞扬了起来,几缕发丝在路灯的灯光的映照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褐色,耳边的碎发笼上一层暖暖碎碎的光晕,而靠近他鼻子的几缕头发,上面带着隐隐约约的玫瑰花味道。 而那长发掩映下的小脸,一时之间让他觉得熟悉又陌生起来。 明明是每天都看惯的脸,明明淡淡的说不上哪里好看,可那五官又是柔和又是明晰的,渲染着路灯和树影的光影,让他有些移不开眼。 眸色不算深,浅淡的琥珀色,那温暖的色泽和光晕,比不上霓虹的流光溢彩,却似有一束清澈的月光,只一下子就映进眼底。 还有从指尖传来她手背冰凉、掌心却微微发热的感觉,让他的耳朵也跟着发烫起来。 心口有一丝陌生又酥软的感觉掠过,他条件反射般想甩脱凌俐的手,然而才刚一松手,却被她紧紧抓住。 凌俐微眯着眼,眼里微光闪动,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两天后,当两人十指相扣的照片出现在王齐桌面上的时候,他嗤笑一声:“好歹一个中科大少年班出生的博导,少年得志意气风发的,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竟然猪油蒙了心看上这一点都不起眼的菜鸟。” 秦贝贝也摇着头满脸的不可思议:“是啊,哪怕这两个天天出双入对,我也不相信他们有瓜葛。” 要说挽挽手什么的可以装,可那菜鸟律师自然而然在南之易身上掐那一把,不是情侣,绝对不会那样亲密。 他又压低了声音在王齐耳边说:“据说这小律师,在春节期间也跟南之易呆在什么科技园里。南之易对她,很不一样的。” 王齐心里一阵烦躁,忽然想起八年前那匆匆一瞥,夜色里单薄瘦弱眼神迷离的少年,当初让他念念不忘了好几年,可现在野蛮生长成这副邋遢的模样就算了,竟然如此没眼光,看上个那样糟糕的女人。 他望着天花板叹气:“难怪不找个好点的律师,非要让个执业一年的小律师出庭。有这层关系在,难怪。” 之后,好几分钟望着桌面的照片,默不作声。 秦贝贝见他沉思了好一会儿,有些着急,小声说着:“两亿的标的,就凭着这样的律师也敢上庭,看来田正言确实认为他们赢定了。我们要不要,也……” 他还没说完,王齐挥了挥手打断他:“不要这么心急,打官司最忌自乱阵脚,别人一动你也咋呼,是虚是实也看不清。” 接着,他从烟盒里磕出一支烟,点燃烟后站起身来,从落地窗凝望着楼下人来人往的街道,一直沉默着。 秦贝贝识趣地退到墙边,安安静静站着,等待自家老板做出决定。 一支烟抽了一大半,王齐终于开口:“通知杨忠春,准备让他上庭作证。” 秦贝贝听到他的答案,紧绷的双肩放松,表情也缓了下来:“既然他两亿的债都不在乎,那也不在乎多扣一顶屎帽子了。” 王齐不置可否,回到桌边在烟灰缸里磕掉了烟灰:“这一场大戏前后整整五年,也是时候收网了。” 好一会儿,他将抽了一半的烟摁熄,说:“先这样吧,反正就算输了我们也要上诉到最高法院,那边才是主战场。这一场,就先陪他们玩玩,也探探虚实。” ———— 早上七点钟,离开庭还有两个小时。 公寓楼的1802里,田正言将手里的资料交给凌俐,问:“法条都背好了吗?” 凌俐接过他手上的写着简要庭审提纲的几页纸,轻轻点了点头,他们在做开庭前最后的准备。 两天前,田正言忽然交给她三页a4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和知识产权、侵权责任有关的法条,吩咐她务必要拿出准备司法考试的劲头来,做到倒背如流。 对于凌俐来说,这还真是个不轻松的任务,不过几天的加班加点,也算勉强完成。 田正言说,她在庭上,在第一轮质证开始的时候,务必一开口就要拽一段法条,背得再生硬再磕磕巴巴也不怕,哪怕在演戏,也要把工作做足了,不能忽略任何细节。 而凌俐此时一身纯黑的西装套裙配白色衬衫,领口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头发挽在了脑后。 她早上不到五点就醒了,之后再也睡不着,实在熬不住心里七上八下的感觉,六点过就出门,敲醒了睡梦中的田正言。 田大牛起码十分钟才来开门,看了看还不到七点,倒是没起床气发作甩脸子给她看。不过看了看她身上那灰色的小西装,很有些嫌弃的神色,说了两个字:“厚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登场 番茄妹的衣商实在不那么好,要么穿得像个老姑婆,要么简单朴素得像刚毕业的穷学生,灰扑扑又不起眼。眼前这衣服倒还将就,可那质地不太适合三月份的初春天气,有些厚重。 于是,田正言便从家里几十套现成的职业女装里,拎出了这套。 嗯,也是唯一一套番茄妹穿着合适的尺码。 这是晚露作为鼓励她自己加油减肥而买的,价值不菲,然而一年多过去,她始终无法把自己塞进那明显小一号的衣服里,就算狠憋一口气强行穿上包裙,可那衬衫前襟的两粒纽扣,扣都扣不上。 所以眼睁睁看着新衣服变成旧衣服也没正式穿出去过一次,倒是便宜了这一马平川的番茄妹。 田正言看着这废物利用的成果,满意地点了点头。人靠衣装是亘古不变的真理,番茄妹这ipad身材被剪裁一流的套装一衬,居然还不错。虽然还不太有他家小乖那种闪开老娘来开庭了的气场,可也算有了几分精明强干的雏形。 他问她:“有信心吗?” 凌俐仓惶中抬头:“啊?” 她的懵圈脸让斗志满满的田正言一瞬间出戏:“番茄妹,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紧张?” 凌俐心里的忐忑毫不掩饰表现在脸上,似乎连眼睛都没了焦点:“您说过,我们只有一次机会的,可对方明显志在最高院那一场,我怕我做不到。” 田正言正色道:“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没有什么做不到。” 凌俐深吸了一口气,本打算缓缓吐出来缓解下紧张的心情,可是随着大门哐当一声响,南之易破门而入,一身的道貌岸然却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大叫:“老田,我头发梳不好了,翘的。” 还徘徊在气管里的那口气一下子没憋住,岔了道把凌俐呛到大咳起来。 田正言看了看发型逆天的本案男主角,再看看呛得眼泪都要出来的本案打工小妹,怒其不争的眼神:“你俩够了,加戏不是这样加的!” 半小时后,吃过简单的早餐,拿上资料,再从卫生间拖出头发还湿漉漉的南之易,一行三人下楼取车准备去法院。 乘坐电梯到达地下车库,他们却看到了一辆酒红色的雷克萨斯。 南之君穿着便服,环臂倚在汽车旁。而驾驶座上隐约是个女人的侧影,低着头齐肩的卷发,五官看不大清楚,不过,也能看出来轮廓的娟秀。 还没等南之君走上前来,田正言先迎了上去,轻声一句:“师兄。” 之后,便弯下腰向着驾驶座上的人打招呼。南之易看到自己的哥哥,本来神色微动。待看到车上的女人,却强行撇过脸,一言不发先上了田正言的车。 接着,南之君朝这边车走了过来。 凌俐立在原地有些忐忑不安,看着他靠近,结结巴巴一句:“南……南院长。” 南之君朝她微微颔首,缓缓一句:“小凌律师,小易的事,辛苦你了。今天就要开庭了,请你务必按照正言的吩咐,把这场战斗中止在阜南这个战场上。” 凌俐本来就有些惴惴不安,忽然之间对上南之君似是能洞察一切的双眼,一下子就泄了气:“我……我……我怕自己做不来,害南老师输了官司背上巨债。” 虽然她吞吞吐吐的,可还是一不留神说出了心里话。 这些天,她一直担心的就是这个。 哪怕和田正言反复推演过庭审进程,也对庭上可能发生的意外事件做了多个应对的方案,可是一想到自己一旦做错一件事,就可能导致全盘皆输的后果,这重重的压力,还是让她战战兢兢,晚上做梦甚至都会惊醒。 看到凌俐手足无措的模样,南之君没有责怪,反而笑了起来:“紧张是对的,紧张才是你认真准备了的表现,证明你在这个案子倾注了很多心血,所以才会患得患失。这就是好的开始,你不要慌。” 接着,侧眸看了眼车窗里隐约的影子,又转头看着凌俐,眼神坚毅:“小易是成年人,应当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既然选了你当律师,你就只管放手去做,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输了官司。你相信我,哪怕输了,他也绝对不会被打倒。两亿而已,我的这个天才弟弟,一定还得起。” 有了南之君的鼓励,凌俐跟打了鸡血一般,靠着心口那一阵热血,信心满满地到了法院进了审判庭。 可是,等坐到了被告席位,看着身前代理人的牌子,又一次不可抑制地紧张起来。 原告方也早早就到了现场。之前见过撑场面的黑西装男子天团倒是没有出现,原告席上就王齐和秦贝贝两人。山崎种业的人,并没有出现。 九点正,听着书记员站在审判席下念着庭审规则,只觉得那恍然如梦的感觉,又密密实实包裹着她。 凌俐在手心上画了三个人字,又一口吞下。 呃,这是南之易教她缓解紧张的做法,可是,为什么没有效果?心反而跳得更快了。 而貌似比她见过的大场面多得多的杨千帆,此时翻阅材料的手,也微微有些发抖。 相对于两位代理人的如临大敌,南之易显然要镇定许多。 注意到凌俐的小动作,南之易低下头轻轻一笑,又凑到她耳边:“三个人不起效吗?这样,你在心里默默念,观众是马铃薯观众是马铃薯观众是马铃薯,念个三十遍,也就不紧张了。” 发觉自己被他再一次打趣,凌俐侧过头,狠狠瞪他一眼。 书记员照本宣科念完庭审规则,又确定了出庭人员身份,转向审判台后方的一个小门站立,肃然念道:“全体起立,请审判人员入庭。” 接着,三位合议庭成员从那小门里鱼贯而入。 法官让他们坐下,凌俐偷偷看了眼立在一侧的南之易。 上庭这种正式场合,他穿得相当周正。深灰的西装三件套,白衬衫配宝蓝色的领带,站在座位上满面肃然长身玉立的派头,还真是像模像样。 再加上满面凶相,和对面矮壮眼睛奇小的王齐,以及面如满月一肥二白的秦贝贝一比,气势上就赢了一截。 只是,凌俐知道,这身皮又是田正言借他的。要不是有个身材相近的好基友,只怕南大神连身能见人的衣服都没有。 法官再次核对了出庭人员身份,宣读回避、全程录音录像等规则,一番询问下来,终于敲响法槌,宣布开庭。 首先是法庭调查环节开始。老规矩,一上来先读起诉状和答辩状。这不痛不痒照本宣科的任务,自然是交给副手秦贝贝和杨千帆来做。 十几分钟后,念完手里答辩状,杨千帆松了一口气,侧眸和凌俐交换了眼神。 这次的答辩状,和凌俐之前提交的一样,从pigm基因问题入手,否定对方三类证据的合法有效性,问题直指会议纪要、欠条、承诺书是伪造的,南之易不应该作为本案被告。 成法官徐徐发问:“被告的另一位代理人,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凌俐答了一声有,接着开始一板一眼念着:“根据民事诉讼法第一百一十九条,我的委托人并非本案适格被告,请求合议庭适用民事诉讼法第一百五十四条,裁定驳回起诉。” 听得秦贝贝啧啧称奇,都顾不上法官没有让他发问了,直接对着凌俐说:“民诉法一百一十九条只说需要明确的被告,至于是不是正确的被告,需要放在实体审的程序来审理。至于一百五十四条,那是原告不适格或者滥用诉权时候才能启动的,本案的情况,可不能适合裁定驳回起诉。” 凌俐的表情明显有那么一滞,接下来说:“本案的适格被告应该是华易高科,原告越过公司向个人追责,违反了公司法第三条的规定……” 王齐和秦贝贝,愈发无奈起来。 本来今天的庭审就不知道一上午能不能搞完,这菜鸟还来背法条浪费时间,也是没谁了。 而且,田正言没告诉过她吗?一开口就背法条,这样的律师给法官的感官最不好,好像纯粹显摆一般,非要多说些话显示自己水平,实际上最让法官烦。 但是,主持庭审的成法官并没有打断她的这一番长篇大论,几分钟后等她说完,轻轻嗯了一声,并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 接着,他看向南之易:“被告,你还有没有要补充的?” 南之易先是点头,接下来忽如其来的一句:“山崎种业陷害我,我要求和他们的法人对质。我要告他们侮辱诽谤罪,还请法官主持公道。” 经过凌俐的强行拽法条,再被法盲一打岔,本来一脸严肃的秦贝贝,噗嗤一声笑出来,而王齐虽然没有笑,可那紧绷着的肌肉,显然也有一刹那的放松。 “法人不是人,被告说的是法人代表吧。”先是秦贝贝似笑非笑的一句。 成法官则面露尴尬,嘴里嘟囔了半天,终于一句:“被告,请注意你的用语。” 他还有半截话没说出来:侮辱和诽谤,可是两个罪名。还有,跑到民事法庭上说刑事法庭的事,不合适吧?不如您去和立案口的向庭长聊一聊? 看到审判台和对面几人的表情,凌俐不动声色侧眸看了看南之易,却看到他在桌底下对方看不到的位置,悄悄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凌俐了然,默默低头掩去笑意,忽然对接下来的庭审,很有些期盼的感觉。 她可是见过南之易在庭上怼得对方律师开不了口的模样,那时候自信又锐利的目光,可不是普通人能抵挡得住的。他不过故意卖卖萌装装傻,你们就信了? 敢看不起南之易的人,一会儿必定有你们好果子吃。 第一百三十八章 质证 第一阶段结束,法庭调查开始进入举证、质证的过程。 听到法官宣布本案的争议焦点为南之易是否为本案适格被告、稻种是否为质量不合格产品,以及南之易的行为与稻种欠收之间存在因果关系的时候,凌俐深吸一口气。重头戏来了,决定胜负的就在这一环节。 法官归纳的这三个焦点问题,和之前田正言归纳的,一模一样。他们的答辩状,是要在第一个焦点问题上就驳倒对方。 按照庭审程序,首先举示证据的是原告一方。 秦贝贝首先展示了之前被凌俐胡搅蛮缠质疑过的第一组程序性证据,展示完以后,还专门补充了一句:“这是庭前交换双方确认过无异议的证据,我建议对方就该组证据保持庭前会议时候的态度,以减轻合议庭负担,节约司法资源。” 这是在嘲讽她之前在庭前会议不专业的表现。 凌俐对秦贝贝的话不置可否不做正面回答,直到成法官再一次确认她是否保持庭前会议时候的意见,她略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证明了原告适格的身份,就轮到证明被告南之易的行为,与稻种绝产欠收有直接因果关系、是本案适格被告的时候了。 秦贝贝第二组展示的证据,便是那叠有着南之易签名的各色各样的东西。 展示完毕后,轮到凌俐质证。 凌俐首先指出了pigm的时间节点问题:“根据国家基因库的资料,pigm这个位点,是在三年前才正式证实有着抗稻瘟的功能,在这之前,我的当事人,怎么可能在内部会议上提出加入pigm增加抗瘟性的建议?这完全是就是伪造的证据。” 成法官沉吟了一番,之后抬起头:“被告方,你们怀疑对方证据是伪造,那么,是否要提起鉴定?” 凌俐又摇了摇头:“首先,我们已经咨询过国内好几家权威的包括公安部的鉴定机构,他们给出的答案都一样,无法鉴定出时间相差不久的文字内容落笔先后。其次,我方当事人不否认那是他的亲笔签名,可是,不能排除有人利用空白签名的可能。” 接着,又开始了咬文嚼字:“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民事诉讼证据的若干规定》,当事人或者其他诉讼参与人伪造、毁灭证据、提供假证据、阻止证人作证,指使、贿买、胁迫他人作伪证、或者对证人、鉴定人、勘验人打击报复的,依照《民事诉讼法》第一百零二条的规定处理。” 秦贝贝越听心里越放松,也不顾形象地翻起了白眼。 搞什么,哪怕要拽法条显示自己渊博,能不能把法条内容搞清楚了再说?民诉法已经修改过了,这里证据规则提到的一百零二条,可不是现行民诉法的一百零二条,这菜鸟怕是没察觉到吧? 还有,非要摇头晃脑背完那长长的一段,当事人请律师又不是按庭上说话多少给钱的,凑什么字数呢? 一时间,只盼着她赶快念完,自己好补充意见,甚至有些摩拳擦掌起来。这不靠谱的法盲被告和菜鸟小律师,一板一眼胡说八道的模样,实在看着来气。 看来,田正言当年虽然所向披靡的,可毕竟五年没上过庭了,水准下降很严重啊! 等凌俐一字一句念完,成法官却没有让原告提出补充意见,反而转头继续看着凌俐:“被告方律师,请问你刚才所说的伪造证据的事,是否有证据支持?” 凌俐中气十足一声:“有!” 这次终于是简单干脆的一个字,让生怕她又引经据典啰嗦一大通的原告方松了口气,接着又马上严阵以待,等着被告的第一组证据上场。 在法官的允许下,凌俐将手里的证据呈给了法庭。 首先是一份有关机构证明pigm正式得到认证的时间的证据,不仅有大大的鲜红色公章,还经过了公证。 接下来,又是一份柯鸿生的证人证言。 凌俐补充着:“pigm位点基因的抗瘟效果是三年前才得到验证,而根据证人证言,柯鸿生根本没见过我方当事人签过字的内部会议,他也是参会人员之一,怎么会不知道?所以说,有人利用我方当事人的空白签名伪造证据,从而达到栽赃嫁祸的目的。” 这两份证据拿到手上,成法官看了一会儿又交给合议庭其他两名成员翻阅,好一会儿三人交换了意见,终于有些动容。 pigm的确定是在会议记录标示的时间之后,而又有人知情人士表明,并不知道内部会议的事。这样看来,被告所说的伪造会议记录的事,也不见得就是诡辩。 成法官转头看向王齐一方:“原告方,对于被告提出的两份证据,你们有什么意见?” 被憋了好一阵,秦贝贝有些迫不及待要祭出底牌开始将军了,可到底理智战胜了毛躁,他望了望王齐,欲言又止。 与秦贝贝不同,王齐毕竟身经百战,眼看到了关键时刻,还是不紧不慢。 他沉吟了一番,声音轻缓,一步一步按着程序来,先是表达了对被告证据是否认可:“首先,关于pigm基因的证据,国家机关出具的证明,我们认为该证据合理合法,也与本案有关联性。其次,关于柯鸿生证言的问题,民诉法规定,证人应当出庭作证,接受当事人的质询。被告仅仅提供书面的证言,其证明效力,相当之低。” 成法官点了点头,正要开口,王齐声音忽然铿锵起来:“最后,我们有充分证据表明,在正式公布科研成果之前,pigm有抗稻瘟功效的事,南之易是知情的。” 说完,便向法庭申请,原告方的证人杨忠春出庭作证。 听到杨忠春的名字,凌俐马上提出反对:“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民事诉讼证据的若干规定》第五十四条规定,当事人申请证人出庭作证,应当在举证期限届满十日前提出,并经人民法院许可。原告方这是搞突然袭击,我方反对该证人出庭作证。” 王齐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缓缓出声:“小凌律师,证据规则是10年的司法解释,而根据15年开始实施的新民诉法解释,当事人申请证人出庭作证的,应当在举证期限届满前提出。合议庭给的举证期限是在今天,所以,今天我们提出任何证据和证人,都是合法的。” 凌俐跟哑了火似的,忽然低头迅速翻起面前的一叠书,那慌张的模样,让成法官也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小律师,仿佛连民诉法修改这么大的事都没搞清楚,南院弟弟的官司压在这么个菜鸟身上,真的没问题吗?哪怕他有心偏袒,这也下不去手啊! 实在是太丢人了…… 他看了眼还在拼命翻书的凌俐,又看了眼淡然无波的王齐和憋着得意的秦贝贝,缓声说着:“允许证人上庭作证。” 听到法官的决定,只觉得手心里一片湿滑,凌俐微微有些颤抖。 她垂眸看着面前的笔记本,刚刚写下的“引蛇出洞”四个字,格外显眼。 杨忠春上场,他们在庭审中想要达成的第一个目的,终于做到了! 只不过,这条蛇是否能露出尾巴,还要看他们接下来做得怎么样了。 她深吸口气,握着拳头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拿微微的刺痛感提醒着自己,战斗才刚刚开始,接下来可能长达十多个小时的庭审,一刻也不能放松。 几分钟后,曾经是南之易的学生、赣西农科所pigm组研究员杨忠春正式登场。 他二十七八的模样,个子不高,短短的寸头,浓眉大眼五官明晰,说不上帅,但是很有几分英气。 杨忠春大步迈入法庭,接着到证人席上坐下,两眼平视前方目不斜视的模样,看都不看南之易一眼。 原告方的证人,自然是原告先发问。 王齐向杨忠春提了十几个问题,而杨忠春一个个仔细地回答,说了快半个小时。 这段时间的作证,成法官也没有催促,直到杨忠春说得有板有眼连当初所有的细节都补充完善,才停下。 杨忠春上庭作证的内容很清楚,那就是pigm这个概念,是他在华易高科期间提出的,但是没有得到他当时的硕士生导师南之易的重视。 后来,南之易离开研发团体,杨忠春也觉得自己留在华易高科也没什么价值了,正好毕了业,应聘加入了赣西农科所。 出乎意料的,他机缘巧合下提出的pigm却受到了赣西那边的重视,并且以他为骨干,仅仅花了一年时间就验证了pigm的成效,作为重大科研成果发表。 而他现在在赣西的工作,也是以pigm为蓝本,研究高抗性的转基因黄金大米。至于他之前提起诉讼又撤诉的问题,秦贝贝问了,他只淡淡答了一句达成了和解,之后就没有深入进去。 显而易见地,这是在给法官留问题。 成法官果然开问:“证人,为什么你就南之易学术剽窃这个问题提起了诉讼,雒都中院立了案进入举证期限以后,你又撤诉?” 杨忠春和王齐交换了一下眼神:“因为南老师托他的学生给我传话,等他扛过这场官司,一切都好说。” 一直沉默的南之易,忽然抬起头:“我从来没让人跟你传过话!你为什么要污蔑我?” 他声音又急又气的,说话声音很大,一声炸雷般完全盖过了杨忠春的声音。 第一百三十九章 成拙 第一百四十章成拙 成法官皱起了眉头,转头对他说:“被告方,请注意你的情绪,有什么问题等原告方结束提问你再来说。” 南之易眼里写满了不服,本来还想说话的,看到凌俐对着他轻轻摇头,终于住了嘴忍下话。 接受完王齐和成法官的发问,杨忠春看了眼刚才发了火的南之易,又迅速埋下头,声音也低低的:“南老师当年遇到困难导致种子迟迟不能面市,影响到他想要迅速完成华易高科工作、去阜南大学当教授的计划。那时候,如果他说了他需要pigm,我肯定会留下来帮助进一步深入研究这个位点。可是南老师没说,我还以为他不重视pigm,所以才去了赣西。” 成法官对他的证言没有做评判,心里却在嘀咕,这证人言之凿凿的模样,说得也丁是丁卯是卯无比清楚,哪怕是在胡说八道,可有胆子上庭接受询问的证人,必定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如果被告方无法突破他的心理防线,那这一场官司,凶多吉少了。 想到这里,他直接转头看向被告席:“被告方,现在请你们开始询问证人。” 凌俐点了点头,开始发问。 第一个问题是:“证人,请你陈述下你与我方当事人的关系?” 杨忠春一愣,缓缓说出三年以来跟着南之易读硕士的经历。 他话音刚落,凌俐马上追问:“你是一九八七出生,我当事人是一九八五年出生,你们仅仅相差两岁,却一个是导师,一个是学生。老实讲,你会不会心有不甘?会不会心怀嫉妒从而抹黑我当事人?” 杨忠春似是没想过凌俐会问这样一个问题,眼里闪过错愕。然而只一瞬间,他恢复面色如常的模样。 秦贝贝已经反应过来,马上大声说道:“反对被告代理人做出诱导性的问题。” 凌俐也马上看向成法官:“被告方提请合议庭注意,人在撒谎的时候会很注重细节,杨忠春之前的证言连五年前很小的事情都记得那样清楚,完全不符合常理。请求法庭调查清楚。” 秦贝贝则轻笑出声:“凌律师,我们这是在上庭,刚才证人的证言是不是算数,要看法官的自由心证,而不是你拽两句犯罪心理学就能蒙混过关的。” 成法官若有所思地点着头,马上对杨忠春说:“证人,你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 杨忠春却摇摇头,表示不在意:“没关系,我可以正面回到这个问题。” 之后,他声音铿锵:“科学这个领域从来不缺乏神童,南老师是郭老都器重的天才,几十年难得一遇,他在学术上的成就,与年龄无关。而我对他专业上的素养,也只能用高山仰止来形容。不过,天赋异禀固然很难得,但普通人的厚积薄发,也未必不能一鸣惊人。所以,我没有什么好嫉妒的,也没有任何会感到愤愤不平的地方。” 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又不卑不亢,连合议庭的三位法官,都暗自点了点头。 没想到证人一派光明磊落的模样,一番话下来就让刚才咄咄逼人的被告方律师落了下风。 凌俐紧咬着唇,马上转入下一个问题:“你刚才说我方当事人让学生给你传话说有事好商量让你撤诉,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这件事吗?” 杨忠春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垂下眸子若有所思的模样,之后,深深地看了眼南之易,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 再之后,他说道:“我相信南老师是有苦衷的,后来一想,南老师从一年多以前就停止了对水稻的研究,未必不是因为遭遇到了瓶颈。他毕竟教会我很多东西,所以我也就同意了撤诉。 至于你要的证据,我是没有的,可我不过一个刚刚评上了职称的研究员,一穷二白的,虽然撤诉也收了我好几万的诉讼费,抵我几个月工资,我有必要花钱买不痛快吗?” 他声音有些惴惴的,眼睛里也有些不忍和惋惜的神色。 然而这番貌似良善的话,用心很是险恶,说得道貌岸然,话里话外却透露着南之易江郎才尽在学术上没什么发展的意思。 这样一来,他剽窃自己学生的学术成果,也就情有可原了。 这样的态度毫无意外地惹恼了南之易。 他抬起了头,目光有意无意扫向了对面的秦贝贝和王齐,倏然间瞳孔收紧,满脸的厉色。 王齐毕竟身经百战能够面不改色,而秦贝贝,却很有些如坐针毡的感觉,他放在桌下的手,也不由自主攥着桌子的边缘。 这个人乍看下来没什么特别,甚至可以说是英俊。可当他眸色凌冽看过来时的模样,实在可怕。 印象里有这样眼神的人,仿佛是他刚开始执业的时候代理过的那个杀了自己全家还能淡定地碎尸、最后被判死刑立即执行的变态。 这一个书呆子,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越想越心惊,他只觉得额头上都是冷汗。好在南之易几秒后收起了眼里的刀子,转头看向杨忠春:“你说话,不讲良心的吗?” 饶是一直绷着张脸刚才还被南之易看得有些发毛的王齐,听到这句话,也不由自主嗤了一声,心情陡然间放松。 关于法庭是讲道理还是讲良心的话,正像南之君之前在南溪产业园里说的那样。 法庭上讲证据讲法律讲因果关系,所谓的道理和良知,不是判案的依据。 作为法官、律师这样的群体,对讲证据、讲法律,更是有着异乎于常人的执拗,跑到法庭上来讲良心,在他眼里,自然是惹人发笑的法盲行为。 南之易还在继续愤愤然说着:“你当年因为窃取实验器材,弄到差点毕不了业,如果不是我帮你遮掩,你早被学校开除了。早知道你是条白眼狼,我就不该帮你的!” 杨忠春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说:“南老师,我也算对得起你了,你明知道那些库存的实验器材是通过我的手处理而已,却还要这样说。” 听到他的辩解,南之易冷哼一声,接着昂起头:“你觉得你提出一个pigm就能雪耻了?我告诉你,在我面前,这点东西还不够看!不知道当初因为染色体方法与技术概论这门课没过影响到拿奖学金,是拎着瓶劣质酒,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丢脸,还不是我帮你搞定?至于你那些调戏学妹、在更衣室里装针孔摄像头的事,还有…… 听到这里,王齐迅速出声打断他:“审判长,被告所说的事件与本案无关,他是在干扰证人作证。” 南之易却被激怒了一般,站起身来看向合议庭,咬着后槽牙:“法官,证人和原告恶意串通想要污蔑我,我请求法院调查这件事。” 没等成法官做出反应,凌俐赶忙拉着他坐下,出声打着补丁:“我方当事人所说的往事很可能关系到他和证人之间的恩怨,对这些事实,我方请求予以查明。” 合议庭还在交头接耳,而证人席上的杨忠春显然愣怔住了,一副不能相信的模样。 好一会儿,他垂下头,声音平淡无波:“南老师,没想到你为了脱身,这样无中生有污蔑我?你不仁就不要怪我不义了。我为什么撤诉,你不是很清楚吗?那天,你给我打了张三百万的欠条,后来又威胁我如果不撤诉的话会让我身败名裂,我才妥协的。” 此话一出,法庭里跟炸开了锅一样。不仅是合议庭开始交头接耳,原告席、被告席上的五人,都愣住了。 几分钟后,杨忠春下了庭,然而,关于欠条的话题,却留在了审判庭里。 合议庭商议了一阵,成法官终于看向了原告席:“对于证人刚才说到的欠条,原告方,你们是否已经掌握?是否确认作为证据提交合议庭?” 王齐和秦贝贝刚才也一直在纠结这个事。本来这欠条是想要在最高院二审时候才提出来作为致命一击的,没想到杨忠春被南之易一逼,竟然提早了一步说出来。 然而这个时候如果否认欠条,这份证据就不能作为二审时候的新证据了,发挥不了作用。 王齐斟酌了一番,终于点点头:“原告同意该份证据提交合议庭,请合议庭予以审查。” 说完,他示意秦贝贝,从随身带着的资料夹里,拿出了那份欠条。 抬头是借条二字,下面一排“南之易今借到杨忠春人民币叁佰万,借款期限自于三个月内归还。逾期归还则利率为每月2%。” 两人的名字后面,都用括弧写清了身份证号码,而时间,赫然落在杨忠春撤诉的三天前。 借款人落款处,赫然是南之易非常有辨识度的签名,龙飞凤舞肆意伸展,占据了整个右下角。 成法官默默地看了会借条,心里叹了口气。 这样的借条,没有转款证明,没有其他东西映证,如果说杨忠春拿着借条要南之易还上三百万,法院铁定不会支持。 可是,他现在要证明的只是南之易以开出借条为条件,让他答应撤诉而已。 只要能证明那签名确实是南之易的,对于这样的借条是形成法律上的权利义务关系,不是本案关系的重点。 他又让书记员将借条递到被告席上,说:“被告方,对这份证据,你们有什么质证意见?现在可以发表。” 第一百四十章 欠条 凌俐清了清有些干哑的嗓子,急急说道:“对于该份证据的真实性,我方予以否认……” 她还没说完,南之易却抬起头,声音清朗:“是我签的字,我承认。” 成法官本来做好了心里准备要听凌俐拽法条了,没想到却是南之易给了他一个惊吓,直接承认了这一份欠条却是出自他的手。 他不可置信地眨眨眼:“被告,你确定你认可这份证据?” 凌俐则有些着急,转过头对着他说道:“不能承认,提起鉴定也不能承认,你是不是傻?” 南之易和她对视几秒,声音淡然:“提起鉴定又怎样?除了拖延时间,还能有什么效果?” 接着,看向审判席:“我不否认这确实是我的签名,可是,跟之前的证据一样,签名是我的,内容我却不认同,那是他们伪造的。否则,为什么签字是我手写的,内容却是打印?偷取我的空白签名伪造一份份证据,一次次的故技重施,往我身上泼脏水。这样的证据,法庭要是也认可,那法律还有什么权威可言?法院还有什么公信力?” 他这一番质问,声音激昂,语气光明磊落。可惜,这是法庭而不是演讲台,讲的是证据,而不是感染力。 听他说出这样一番拆台的话,凌俐一时气急,脱口而出的一句:“法庭上是讲道理的吗?你这么能你怎么不自己上?非要不懂还装懂,意气用事,什么毛病!” 原告席上两人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审判台上的成法官则轻轻摇头。 早听说南院的弟弟天才非凡,十五岁进少年班,二十三岁就拿了博士学位,现在不过三十出头,就已经颇有建树。 只可惜,和他在以往审理过的案件中,接触过的那些高智商科研出身的当事人一样,先不说情商低不低,他们的性格比一般人执拗得多,而且也听不进劝。 他们总觉得自己手里握着的是真理,丝毫不顾这个世界的现实是什么样子的,不肯妥协于既有规则,所以往往一败涂地。 成法官正想就认不认签名对案子的影响做一番说明,却看到南之易忽然拿起桌面的借条,只一瞬间就撕成了碎片。 王齐大惊失色:“审判长,被告故意毁坏证据。” 秦贝贝也没回过神来,好一会儿,从包里哆嗦着摸出了一张纸,说:“审判长,我这里还有复印件,可是原件已经毁坏,怎么办?” 而凌俐,也似乎被吓呆了一般,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模样,声音不由自主大了起来:“你你你……你这个法盲,毁坏证据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你想干什么!” 南之易争辩:“什么证据,明明就是假的……” 却被一阵法槌声音打断。 成法官轻轻敲了三下,之后示意书记员把被南之易撕成渣渣的证据收起来,说:“我们会对证据进行修复,现在原告提供复印件作为参考。” 说完,他揉了揉额角,很有些头疼。 刚才那一番的吵闹,仿佛他当了好多年的法官,也没遇上几次。 被告和证人吵,被告和律师吵,被告撕毁证据,简直花样百出的。 反而是原告,一副稳坐钓鱼台气定神闲的模样,似乎胜券在握。 成法官审了这么多年的案子,看惯了诉讼参与人出于自己的利益,在法庭里说谎。 而被告说谎,原告说谎、证人也说谎的情况相当普遍,一般来说结果怎么样,都看客观证据孰弱孰强了。 证人经过质证的证言,还有那张连被告自己都承认签过字的欠条,这证明力,实在比被告提出的空白签名上造假的推论要大。 目前的形势,看起来对被告方,很不利啊…… 王齐看着南之易有些失神的模样,心里的不安稍去。 在杨忠春的作证上,一番恩怨情仇的纠葛,虽然出了些意外,可终于偃旗息鼓下来。 好在,除了预留到最高院的证据提前暴露了出来,其他的一切,都没有大的偏差。 而此时,庭审已经进行到了山崎种业的第二位证人,柯鸿生的上场。 没错,为了反驳凌俐手上的那份柯鸿生的证言,王齐将埋下的又一颗棋子,柯鸿生推了出来。 他上场,自然是要否定掉凌俐手里那份证言的效力。 原告方几个问题问下来,柯鸿生一一答下来,不仅驳倒了凌俐手上那份证言的效力,案情似乎更加清晰起来。 与杨忠春的说法如出一辙,柯鸿生说,他是在南之易的胁迫下,做出之前那份证言的。而考虑到南之易的深远影响力,他不得不屈服。 成法官听完问话,转头看向凌俐:“被告方,你们有没有问题,要问证人的?” 南之易缓缓摇头,凌俐也回答一声:“没有。” 王齐倒是有些惊讶,居然这么快就放弃了挣扎?再看看对面那对貌似是在赌气小情侣一般的被告和律师,心下了然。 一个还在愤懑不平,一个则抱怨法盲不经过大脑的话让她出师不利栽了个大跟头,果然大难临头各自飞。 眼看着证人就要下场,王齐心中大定,正有些窃喜,凌俐忽然抬头:“啊,我想起来了,柯鸿生,你是否也收了我方当事人的欠条?你和杨忠春的数额一样?” 柯鸿生刚刚从证人席上站起来,转过头回答:“我的不是三百万,是两百万。” 一直微垂双眼看着手里资料的王齐瞬间抬起眸子,几乎是喊出来的:“柯鸿生手上没有借条!” 凌俐眼睛一亮,马上追问:“王律师,刚才杨忠春手里的欠条,你说你不知道,法官再三询问你们才表示愿意作为证据提交合议庭。等我当事人把借条原件撕了,你们却拿出了复印件,看起来事先是知情的。怎么到了柯鸿生,你就这么肯定,他手上没有欠条?” 王齐哑口无言。 刚才杨忠春的行为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导致出现了漏洞,现在被这小菜鸟一提出来,倒是显得他们有意欺瞒合议庭一样。 不过现在暂时不能管已经提交了的那张借条,关键他们计划里柯鸿生根本就是作个证就走的,哪里来的什么欠条? 于是,他当做没听到凌俐的质疑一般:“柯鸿生手里没有欠条,不管对方律师说什么,都不作为证据提交。” 凌俐据理力争:“原告证人柯鸿生不但说自己手里有欠条,还说他手里欠条的金额是两百万不是三百万。显然和原告律师陈述的情况不一样。我怀疑存在教唆证人作伪证的情况,现在要求柯鸿生提供欠条以便查清事实。” 合议庭三位法官显然也没预料到这个情况,尤其是对案件背景有一些了解的成法官。 他知道这案子里水深,山崎种业下的这盘棋很大,处处都是疑点。可山崎种业也做了充分的准备,不管提供的欠条、会议纪要、财务报表什么的,都是实打实的客观证据,南之易自己都承认那些签名是他的,基本上合议庭是必须认定这些证据的效力的。 而被告收集的所谓证据,除了一些不痛不痒的公证文书意外,几乎都是证人证言了。关键是哪怕证人证言是经过了庭审质证的,其证明效力赶不上客观证据。 如果说柯鸿生手上真有欠条,又能被证明欠条作假的话,说不定是个转机。 成法官清了清嗓子:“柯鸿生,你手上,是否真有欠条的存在?” 本来以为没自己什么事的柯鸿生,一下子惊慌起来,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 王齐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柯鸿生说出意料之外的话,不过也马上稳住阵脚,再一次向合议庭强调:“不存在什么欠条,证人口误。” “口误还能知道杨忠春的欠条金额?这未免也太巧了吧?”凌俐一字一句。 这话说得柯鸿生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应,还是王齐反应快,马上补充:“他俩刚才都在证人室,有可能事先有过交流,知道内情也很正常。还有,证人可能一时紧张再加上和杨忠春的交流,一时口误说错,也很正常的。” 明明是毫无道理指鹿为马,可王齐很沉得住气,硬是板着脸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看得凌俐叹为观止。 最后,他言之凿凿:“我要提醒对方当事人律师,我有山崎种业的特别授权,对于是不是认可我方证人的证据,我有这样的权利。” 合议庭上三位法官交头接耳起来,好一阵子,成法官眼里带着遗憾:“柯鸿生,你可以出去了。” 言下之意,他们不准备深究到底有没有另一张欠条的事。 这样一来,凌俐也没有办法再追问下去,任由柯鸿生出了法庭。 王齐松了一口气。 证人出问题的事,他也不是没有预料到,从杨忠春沉不住气提前暴露开始,他就一直担心柯鸿生这头出错。 这证人是因为他无意中知晓和南之易有矛盾,又得到南之易那方的消息他们会向他取证,这才将计就计想要多加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 搅和掉他们的证言是其次,最关键是想让南之易自乱阵脚。等想起到底从哪里得知柯鸿生会不利于的来源,王齐突然后背一凉。 如果说这个证人是南之易故意送到他们面前的,是不是意味着,南之易早就知道自己身边谁靠不住了。 他皱起眉头望向秦贝贝。 秦贝贝也想到了这点,眼睛圆瞪有些愕然,转头看向他,声音有几分焦虑:“老师,这……” “别慌,别自己吓自己。”王齐低声说了句。 秦贝贝点点头,眼里的不安稍去。 安慰得了秦贝贝,却安慰不了他自己。王齐看着对面凌俐垂下头安之若素的模样,忽然间有些上了当的感觉。 刚才还慌里慌张的小菜鸟,这时候,怎么动作不急不缓起来? 刚才桌面乱成一团法条和纸张到处飞舞,不过几分钟,怎么又规整干净起来? 还有,前一刻还有些颓然的南之易,怎么忽然间眼里带着笑意和小菜鸟对视起来,仿佛刚才没生过那场闷气似的? 感觉到情况似乎不妙,王齐脑海里警铃大作,隐隐预料到接下来的庭审,恐怕不会依照他们预计的轨迹进行。他有些松懈的情绪瞬间消散,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应对接下来对方的反击。 第一百四十一章 闹剧 王奇察觉到自己额角似乎有冷汗渗出,也意识到了轻视田正言、轻视这小菜鸟的严重后果。 不过还好,没有动摇到他们诉讼的根基。 田正言还是跑偏了方向,他们这次诉讼本身这次就只是探探虚实而已,并没有要在一审中解决事情的打算。 等到了最高院,那才是他们看重的战场。 什么证据、证言、物证书证,这一切都不是他们看重的。山崎种业从来没有想过要在这个案子上取得两亿的赔偿金,甚至最早赔偿给农民的五千万,也被视为成本而已。 他们需要的目的,只有一个,要南之易不能翻身而已。 王齐低着头不露声色,不过,脑海里已经开始想象上诉时候记者云集,网上汹涌的舆论,南之君到处忙着救火,却救不回南之易的时候,是多么的憋屈。 说不定,连着南之君也一起倒霉,那可是意外之喜了。 连续的精神紧张,让他有些疲惫起来,思维忍不住地发散。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身旁的秦贝贝一脸的惊诧。 再看看审判席上,合议庭三人都在垂眸翻着什么资料,终于觉得情况有些不对,问道:“她说了什么?” 秦贝贝转过头,满脸古怪的表情:“她说,有个信用证人。” 王齐听到是信用证人,脑袋都有些懵了,这不痛不痒的信用证人能做什么?走煽情路线吗? 然而等所谓的证人上了庭,王齐傻了眼。 麻蛋,为什么出现在证人席上的,会是田正言? 秦贝贝刚才被左青山的事情惊到,被田正言不露声色布下的陷阱吓得面无人色,这时候见到他本人,更加手足无措,几乎是喊着出声:“法官,田正言配偶是雒都中院知识产权庭的解庭长,按最高院的规定……”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田正言勾起嘴角:“你是身在帝都心在阜南啊,连我老婆是做什么的都知道。不过,我是来证明南之易人品的,是证人。民事诉讼法上,可没有配偶是法官就不能当证人的规定。” 说完,他大大方方落座,优哉游哉支起二郎腿,环视一圈,忽然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对了,庭上的书记员小秦是我学生,跟你一样姓秦,你赶快查查,书记员跟证人有利害关系的情况,需不需要回避?” 秦贝贝手忙脚乱翻起了民事诉讼法,之后满头是汗地抬起头。 尼玛只有法官回避,偏偏没有书记员回避的规定。 而且,书记员回避又能怎么样?大不了换一个来记录,打字机器而已,本来就无关紧要。 等等,好像错了方向?不是申请证人回避吗,怎么成了书记员回避?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带偏。 王齐看着秦贝贝在慌乱之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丑,面沉如水地摆了摆手,说:“算了。我们不申请。” 按照惯例,首先是审判长确认证人身份以及在本案中能证明些什么的问题。 田正言缓缓开口,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我是田正言,阜南大学法学院教授,和南之易相识十年,现在在同一所学校任教,也住在两对门,既是同事,也是邻居。 因为我在投资理财方面有些心得,这些年南之易所有资金都交由我管理。我可以作证,他的钱从来都是零零碎碎的,从来没有过原告所说的借了公司七百万这样数目。我刚才说的话,都有这些年他的银行流水佐证。” 成法官点点头:“银行流水的问题,合议庭可以休庭以后再调取。” 田正言微微一笑,又接着说:“至于南之易的人品方面,我绝对是无条件的信任。有人算计他、欺负他,我是非常生气的。如果恰好这个“有人”是律师,那么很不巧,他接一件官司,我就接一件。他代理原告,我就无偿代理被告,自备干粮自备机票,一分钱不收。 如果恰好“有人”是教授,那我保证对他每一篇论文都会一个字一个字去抠,但凡有一点剽窃,我都必定会抓出来公之于众,让大家来评评理,究竟是谁更无耻。” 王齐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尼玛,早就听说田正言好斗又不讲理,今天终于有了直观感受。 姑且不说打官司的事,就算不出庭只做非诉业务,他一样闷声发大财不怕人咋呼的。 然而发表过的论文却收不回来了。谁家论文和专著没有学生参与过?谁又没有“合理借鉴”过其他文献?这存心来找茬的,谁经得起他一个字一个字去抠? 想到这里,王齐急急地开口:“审判长,他这是在威胁……” 他还没说完,田正言又抢先一句:“哦,我刚才说的最后一段和本案无关,不作数的,审判长、各位审判员,请不用评议刚才那句话。” 又偏头对着书记员笑笑:“小秦,刚才那句就不要记了。” 书记员妹子从电脑屏幕后探出头,笑得甜甜的:“好的田老师。” 这句话过后,法官让证人表明身份和作证目的的基本问题问完,轮到被告方发问。 凌俐头也不抬只顾着做笔记:“我们没有问题。” 秦贝贝刚恢复了点神智,这下抓狂到差点跳起来。 尼玛你们这方的证人,你没有问题?耍我们呢? 田正言挑挑眉,看了眼南之易:“真的没有要问的了?” 南之易忽然间笑得很是开心:“没有,快滚。” 等田正言撒够泼出了法庭,成法官抹了把头上的汗,暗自松了一口气。 饶是心里偷偷偏向南之易一方,也有些受不了这不严肃的做法。 这把法庭当戏院一般,谁都来粉墨登场,又是威胁又是开玩笑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成法官轻叹口气,转头看着凌俐,问:“被告方还有没有证据或者证言需要质证?” 凌俐却回答着:“审判长,我方没有证据需要提交质证了。” 王齐如释重负。好了,就到这里了,一审就这样了。 下一步,就等着到最高院再说了。 还好,他所看重的,本来就不是阜南高院这个战场。而且,庭审中,除了柯鸿生那个节点出了些问题,其他的,都还在掌控之内,影响不了大局。 只要对方没有更有力的新证据,那么他就有信心在接下来的法庭辩论中,将所有合议庭没有经过确认的证据,攻击到摇摇欲坠。 毕竟,对面只是个二十四连败的菜鸟律师,与他从业快二十年的经历,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而杨千帆,也没上过几次庭,从他一直低头看着桌子下方的表现看来,说不定比小菜鸟凌俐还紧张。 成法官宣布法庭调查结束,低头看了眼时间,又看了看原被告双方,面上有些为难的表情:“鉴于本案质证花了太多时间,现在已经是下午一点,原被告双方,本庭征求你们意见,是否可以先休庭,咱们先吃过午饭,下午再继续开庭?” 最后两句话,带着些祈求的感觉,似乎已经饿到头昏眼花一般。 在庭的五人一愣,同时点了点头。 休庭过后,一顿匆匆忙忙的午饭后,法官一声法槌敲响,案子继续开庭。 “各方当事人在法庭调查事实的基础上,应围绕本案争议焦点,对主要事实、是非责任、法律适用等进行辩论。辩论时不得引用于本案无关或者未经过法庭调查核实的证据、事实,不得使用侮辱性语言进行人身攻击。下面,宣布进行首轮辩论,请原告及其诉讼代理人首先发表辩论意见。” 平时法官宣布进入辩论的这一套话,王齐熟得不能再熟,甚至很有些嫌弃这话的啰里啰嗦和土到掉渣。 可这时候对于此时王齐来说,简直如天籁一般。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侃侃而谈。 一个辩论意见而已,他那长达二十分钟的发言,主要论点有四: 第一,关于证据的问题,按照谁主张谁举证,己方举出了欠条、会议纪要等,既然南之易认可是他本人的签名,虽然对欠条的真实性提出了异议,但是没有反证,无法反驳。 所以,南之易作为诉讼被告,是完全适格的。至于是否要追究牟诚华的责任,因为他在国外,山崎种业有权利选择是单单追究南之易的责任,还是追加牟诚华为共同被告。至于侵权责任的分配,则是南之易和牟诚华之间的法律关系,与本案无关。 第二,关于pigm位点基因的问题,己方证人杨忠春,已经证明了南之易是剽窃他的学术成果用于新种子,并且曾经提起过诉讼。之所以后来撤诉,是因为收到南之易打下的三百万欠条。 欠条的签名,同样是经过南之易的确认,确实是他本人所写。南之易提出的有人用他空白签名伪造证据,缺乏依据,缺乏佐证,依法应当不予认可。 第三,关于山崎种业是否明知品优千号有缺陷却大规模推广的问题,仅有鲁西的证言,被告无法提供鲁西口中的所谓内部会议资料,不具有可信性。而鲁西本人与山崎种业也正在打官司,属于和本案有利害关系的人,他的证言效力,更加低。 第四,关于南之易在庭审中提出的山崎种业和证人恶意串通诬陷他的意见,完全不成立。 关于这最后一点,王齐扬起下巴看着对面:“最后,我方提请对方律师注意,民事诉讼中,对于恶意串通的证明标准,是相当高的,必须要达到刑事诉讼的证据标准,也就是排除一切合理怀疑。但是……” 说到这里,他摆出普法的架势,眼神里也全是轻视:“证明标准再高,也是谁主张谁举证,对方当事人说我方与证人恶意串通,请拿出能够排除一切合理怀疑的证据,而不是靠猜、靠想、靠煽情,就能达到的。” 声情并茂地发表完辩论意见,王齐只觉得口干舌燥,非常想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喝一口,然而碍于在法庭,只好作罢。 成法官看他口唇开裂声音都有些嘶哑了,难得地善解人意了一把:“由于庭审时间太长,原告律师,你要想喝水,就喝吧。” 王齐忙不迭端起杯子喝了一通,只是毕竟在法庭上,他尽量抑制住了吞咽的声音。 之后,便轮到凌俐上场发表辩论意见。 她发表的意见,并不如王齐那样的长篇大论,只短短的一句:“关于杨忠春手里欠条的问题。我方坚持主张欠条是伪造的,对于对方律师说证据不足的问题,我们也意识到了,临时申请调取了新证据,现在向法庭提交。” 成法官依旧是毫无烟火气的声音:“由于被告代理人在辩论中提出了新的证据,需要进一步调查核实,本庭宣布中止辩论,恢复法庭调查。待查清案件事实或者核实完新证据后,再恢复法庭辩论。” 第一百四十二章 录像 刚刚喝饱了水的王齐,差点把一肚子顶级竹叶青吐出来,忍不住心里骂了句脏话。 麻蛋,忘记辩论环节提出新证据就会再度回到法庭调查阶段了,刚才自己真是白高兴一场。 而且,看那小菜鸟双眼越来越有神的模样,他也越来越不安起来。 有新证据,为什么不在之前的庭审调查阶段提交,非要等到这个时候? 凌俐却不着急说新证据是什么,而是转头看向成法官:“审判长,在我方出示下一份新证据之前,我想向对方代理人秦贝贝律师问几句话,请问可以吗?” 成法官回答道:“当然可以,向对方发问,本来就是庭审的一个程序。” 凌俐点了点头,转头看向对面,缓缓出声:“秦贝贝律师,请问,你和左青山,是什么关系?” 一听到这个名字,秦贝贝脸一下子煞白起来,汗毛竖起一般,说道:“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见对方默不作声装起了哑巴,凌俐干脆祭出压箱底的一句:“我手里有份快递单据,显示今年三月十七日左青山通过顺丰寄出一份快递,收件人电话,仿佛就是秦贝贝律师。” 秦贝贝说不出话来,王齐却马上反驳:“左青山是南之易的学生,对他的证言,我方请求合议庭不予认可。” 南之易却抱着膀子微扬着眉毛,声音似笑非笑:“怕什么?怕左青山突然反水来指证你们?” 凌俐接过他的话头:“不用怕的,左青山因为盗取实验室秘密已经被警察局拘留询问,目前无法向法庭作证。不过,警方倒是提供了一些,在左青山家里搜到的东西。” 秦贝贝大惊失色,下意识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凌俐勾起嘴角:“不就是昨天晚上的事吗?大概你们昨天白天才通过话确认无虞吧?我们等会要放的,正是左青山从实验室盗取某些材料的录像。” 秦贝贝再一次提出反对:“影音资料作为证据是有相当严格的限制,你们私自偷拍的录像,是不能作为呈堂证供的。” 杨千帆忍不住低下头,低声的一句:“他开始慌了,港片用语出来了,不知道等会会不会脑袋搭错线背米兰达规则了。” 凌俐低下头一笑,朝杨千帆微微颔首,又朗声说:“实验室是公共场所,这并非是秘密进行的录像。而且,早在安装摄像机之前,对实验室要装监控的事,校方就已经就做出了公示,一是张贴在校园门口的黑板上,二是在学校论坛醒目位置上挂了三天。” 顿了一顿,接着说:“我们有雒都公证处出示的资料。” 这下终于让秦贝贝哑了火。 等看到一叠厚厚的公证资料,只为了证明在学校论坛,和黑板上确实有过公示过实验室装了摄像头的事,秦贝贝一阵无语。 卧槽学校论坛和校门口黑板报都要拍照留念大做文章,对方这一环扣一环的手续,显然已经弥补了所有一切可能被他利用的漏洞,也是早有预谋的。 毫无意外地,录像被允许在庭上播放。一段不长的录像,画面却清晰地吓人,显然那并不是平常用于监控的普通摄像头,明显是高级货。 几分钟的录像里,摄像头都正对着实验室里一个保险柜的位置。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瘦高身影出现,熟练扭着保险柜,将其中的一沓资料取出。 秦贝贝已经说不出话。 事到如今也无话可说,他没料到对方不动声色地把左青山给揪了出来,而且,他们以为是机会也是双保险的东西,现在看来,竟然是对方故意设下的陷阱。 凌俐乘胜追击,说出合情合理的一番推断:“盗取南之易有签名的空白纸张来伪造证据,是山崎种业的惯用手段,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往我方当事人身上泼脏水。” 王齐阴沉着脸:“从录像上看不出他拿的,究竟是什么?” 书记员马上知情识趣放大了画面。 高清摄像头下,正好左青山的身体挡住了他拿在手上的东西。只能看出那是一叠纸,可纸上到底是什么,完全看不见。 王齐心里一松。 还好,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左青山的角度正好看不到拿的究竟是什么,自然不能说那就是签名。 只可惜,杨千帆这个小透明添油加醋的一番话,让王齐心抓得更紧。 他说:“雒都警方正在向我们求证,关于左青山盗取的,究竟是我们之前报警失窃的实验室秘密,还是本案用来伪造欠条的南老师的签名。秦贝贝律师,也许警方也会向你询问,关于和盛玉改良项目核心技术失窃的问题。” 南之易手枕在头后,忽然笑得又痞又贫:“你们究竟偷的什么,还不敢说吗?” 王齐顿时哑口无言。左青山这颗棋子,本来没有这么早就暴露的,怪就怪在杨忠春把那张欠条的事牵扯了出来,现在给了对方把柄。 忽然意识到不对,王齐惊恐地看向南之易,惊叫出声:“窃取商业秘密?” 秦贝贝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秦贝贝却忽然活过来了一般,脑袋清醒了过来。 从一开始和左青山联系的人,可是他。不管是被追究妨碍作证罪,还是追究盗窃商业秘密罪,一旦被吊销执照的话,首当其冲的,也是他。 王教授倒是家底丰厚,哪怕下半辈子赋闲也不怕坐吃山空,可他一个小跟班,在帝都连套房子都没有,这些年一番厮杀好容易能被高看一眼了,正说要大干一番,要是没了律师执业资格,可怎么办? 不做律师了也不是不可以,然而刚才田正言言之凿凿的必定对他们赶尽杀绝的,他要是不能当律师,也不可能走学术这条路的。 难道他下半辈子就要窝在某个不知名的公司,当一辈子法务了? 想着想着,他打了个寒颤,马上大叫:“我们愿意,接受和解。” 那迫切的模样,仿佛想爬出原告席要冲向审判台一般。 成法官拿起法槌敲了下,请原告方律师注意自己的言行。 说完,又瞥了他一眼,说:“你是一般授权代理人,没有权利代替当事人接受调解。” 接着看向王齐:“原告方律师王齐,你是特别授权,你方另一位律师提出调解,你的意见如何?” 王齐动了动唇,脑子里还有点混乱。 左青山曝光就罢了,这是怎么把秦贝贝给绕进去的?盗取商业秘密罪,没有实锤怕是不能立案的,原来,南之易是在这里等着他们? 凌俐唇角弯弯带着些微的笑意:“王律师,不知道秦贝贝和左青山之间的联系,你有没有参与呢?” 王齐一阵哆嗦。 秦贝贝的德性他很清楚,如果进了警察局,这软蛋一定会把他给供出来。 这案子要打下去,一头是盗取商业秘密,一头是伪造证据,听起来似乎伪造证据会轻得多,可他也不能把自己给套进去不是? 权宜之计,只好先行和解了。 于是,他有些不甘心地说:“行,我代表当事人,接受和解。” 可惜啊,这场好戏被人搅和了。 不过,等这事告一段落,弄清楚左青山那边究竟出了什么事,找个另外的理由再次起诉南之易,也不是难事。 还没等他想好下一场怎么玩,凌俐忽然又出声:“审判长,我刚刚接到海东省的通知,山崎种业股东昌瓴在得知本案目前审理进程以后,已经向公安机关报案,山崎种业另一股东盛谦和涉嫌非法经营同类营业罪、签订、履行合同失职被骗罪,背信损害上市公司利益罪等三个罪名,公安机关已经立案,应该马上就会开始下一个程序。” 成法官抓狂了:“被告方律师,你难道边开庭边给对方直播?这可是违反法庭规则的!” 凌俐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指着杨千帆讷讷地甩锅:“不是我,是他。而且,也没有录音录像,他们完全在用文字交流。” 王齐声音肃然:“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又牵扯到昌瓴?” “王律师,你一直在误导我们背后黑手是昌瓴,不过,你既然知道柯鸿生有问题,那就应该知道他和昌瓴的交情也不错,有他牵线搭桥,南教授和昌瓴之间的误会一个电话就能解开,而昌瓴告诉了我们,当年暗中支持品优千号推广的,是盛谦和才对!” 王齐愣了一愣,咬牙切齿说道:“就算立了案也还到不了法院,你们指望远水救近火,没门!” 凌俐却是满脸的轻松:“很是不巧,我们也已经向海东那边某法院起诉,关于盛谦和、王齐、秦贝贝诽谤罪。” “诽谤罪?”秦贝贝有些抓狂了。 刚才还在晕妨害作证和盗取商业秘密,怎么一转眼又来个诽谤?还有完没完了? 王齐也是一惊。怎么又扯到了诽谤罪?仿佛这个案子,不是很立得起来啊。 一直扮演着小透明的杨千帆,这时候也出来耀武扬威:“王律师,你不是知道‘恶意串通’是需要达到刑事证明标准吗?你肯定也知道,要认定法人人格混同、或者揭开法人面纱,证明标准依旧相当地高。民事诉讼中不好查证的事实,我们只好通过刑事诉讼程序来查清了。” 王齐又一次哑了火。刚才他在辩护中故意卖弄的话,居然被这毛头小子拿回来堵他? 而南之易看他面色越来越黒沉,抬起头讥诮地一笑:“我这个法盲都知道,诽谤罪是自诉案件,你们说我剽窃学术成果,还伪造我的签名,一盆盆脏水泼过来,还不许我起诉了?既然要死,不如多拉几个垫背的。” 王齐终于按捺不住火气,蹭地站了起来。 刚才田正言出场的时候,他就憋着一口气,明明知道田正言是在威胁他却又拿别人没办法。 强龙不压地头蛇,田正言这有恃无恐的模样,仿佛笃定了在阜南地界上,王齐动不了他半分。 而且,事实却是如此,所以田正言才能猖狂成那样。 田正言下了场,这伙菜鸟加法盲的组合,又跑出来三番四次挑衅,实在是不能忍。 偏偏刚才眼睁睁看热闹的成法官,忽然想起自己主持庭审的重大责任,敲着法槌声音肃然:“原告律师,谁让你站起来的,赶快坐下。” 第一百四十三章 和解 既然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那就不要怪他落人面子开始普法了。 王齐不但没有坐下,反而开始喋喋不休起来:“想必被告还是对刑法欠缺基本的理解。你说的可以自诉的诽谤罪,有两个构成要件,一是故意捏造事实,二是要有散播谣言的行为。在本案中,我们虽然捏造了事实,但是并没有散布,仅仅就诉讼的构成要件来说,你起诉我们诽谤罪,是不成立的……” 他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一转眼,对上合议庭上三位惊讶的目光和张大的嘴巴。 脑子一向比各位精英慢半拍的凌俐,这时候却开了挂一般,激动地站起身来,声音微微颤抖:“审判长,对方律师亲口承认捏造事实,我申请暂停本案审理,并建议以妨害作证罪追究刑事责任!” 王齐忙辩驳:“我没说过!” 杨千帆这个小透明,在这时候也跳出来补了刀:“王律师,今天早上九点开庭的时候,审判长可就说了,本案全程录音录像,你自己说的话,想要反悔,可不是那么容易。” 想来刚才那一幕已经被摄像机下来,王齐更加惊慌,一时结巴起来:“我……我一时口误……” 南之易那可恨的脸也扬起来,对着他似笑非笑:“一、二、三、四,现在你身上怕是背了四条罪名,你想尝尝哪一个呢?” 王齐再也说不出话,脸色变得和已经六神无主的秦贝贝,同样地惨白起来。 几分钟后,合议庭在审判席上一阵嘀咕,终于成法官开了口:“本法庭向当事人释明,在民事诉讼中,合议庭仅仅就双方提出的证据进行审查,不主动调取证据。而既然基于相同的事实引发了刑事诉讼,相信有了公安机关的介入能更快查明真相。按照先刑后民的原则,我宣布……” 听到这里,王齐似泄了口气似的,窝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王齐连和盛谦和通气的胆子都没有,就校对过笔录、签了调解协议。 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 山崎种业完败,无条件撤诉。相应的,南之易也撤回在海东控告他们的诽谤罪。 这一场诉讼,原告本来想要闹大弄上些政治的因素,却给了南之易主场优势。这一下子,这得天独厚的主场优势再度体现了出来。 成法官当场表示,如果双方息诉罢访,那么,本案中原告的妨碍作证罪,是否提交给公安机立案侦查,将交由院领导商量决定。 很明显的,成法官口中的本院领导,最大的就是被告的那位亲哥哥,南之君。 偷鸡不成蚀把米,王齐苦笑。还能怎样,自作自受送到对方手里的把柄,还是那么大的一个,不服气也只能憋着! 田正言则一言不发看着在笔录上签字的凌俐和南之易。 他从一开始和凌俐商量的反诉,就并非是简单意义上的基于相同的事实和法律,提出完全相反的民事诉讼,而早早就打定了主意,要让刑事诉讼来中止民事诉讼进程。 因为,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让这件案子脱离阜南的范围,脱离南之君的掌控,闹到最高院去。一旦登上那个舞台,不管是输是赢,南之易都将身败名裂。 牟诚华说得对,民众从来只关注自己感兴趣的八卦,案件事实究竟如何,从来就不是他们关注的重点。他们只会相信,和自己想象中一样的世界。 比如,官商勾结,比如,贪污腐败,又比如,王齐想要炒起来的,关于知名科学家和官僚兄弟狼狈为奸的谣言。 案子有了结果,又看到王齐吃瘪,田正言心情很不错的样子:“怎么样?王教授,被只小菜鸟给收拾了,在小阴沟里翻了船,是不是特别有成就感?” 王齐并不说话,只是那眯缝的眼里,很明显闪着恨意。 他原地站了好一阵子,终于不甘心地问道:“你们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我的布局,都被你们猜中了?” 南之易抿嘴一笑:“你要知道坏人都是因为话多才被主角怼翻的,你自己的破绽自己想就好了,我就不重蹈你覆辙了。” 说完,食指和拇指一捏,从左边嘴角移到右边,假装拉上自己嘴巴上的拉链一般,再也不吭声。 田正言也看着他,眼里带着些装模作的惋惜神色:“别问了,细节我们不会透露。总之,现在大家毫发无伤,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祝锦川是对的,同一个案子选上同一个所的两个律师,几率实在是太小。王齐最开始的目的大概是想通过祝锦川向凌俐传递一些谬误,可是不巧,祝锦川并没有贸贸然就自己掌握到的案情告诉凌俐,反而直击问题的关键点:南之易身边有对方的人。 知道凌俐存在、并且知道凌俐是律师的人不多,无非就是身边的两三个学生,而桃杏、左青山、陆鹏,以及产业园区的几个工作人员,嫌疑最大。 所以,那一场他们抛下凌俐去南溪,他带上了所有认为有嫌疑的人。 好一番算计后,终于绑住了左青山,绑住了秦贝贝,顺带绑上了王齐。 大家都在一条船上了,要死一起死。 本来牟诚华应该理智一点选择牺牲左青山的,不过终究他还是劝服左青山,说出了真相。 不得不说,这个人还是有几分风骨的。就像南之易所说的,他不像利欲熏心的商人,他的目的,始终成谜。 至于杨忠春,这个人是盛谦和布下的一颗完完全全的棋子,牟诚华完全影响不到他。 如果不是从杨忠春起诉又撤诉的行为推断出他手里有了一份伪造的欠条,在庭上激怒他当庭出示,从而露出了狐狸尾巴的话,他们想要从这一个突破口引到王齐阵脚大乱,也是办不到的。 南之易说他不会胡乱说话,其实并不包括激怒杨忠春的事。除了借杨忠春之手处理过库存的实验器材以外,其他那些质问的话,全是这人临时瞎编的。 大概是南之易对pigm的鄙视,最终让杨忠春发了火,提前透露了还有份关键的证据。 pigm这东西,绝对不是杨忠春一个人能搞出来的玩意,他背后,还有另外一个团队,一个完完全全属于盛谦和的团队。 而尽管牟诚华这次站在了山崎种业的对立面,可谁也不敢保证在郭老过世后他还会不会掀起新的风波。 想到这里,田正言扬眉看向王齐:“我知道山崎种业撤诉后还有可能继续提起诉讼。只是,你自己考虑清楚,是不是要往最高院打?反正,结果都摆在你面前了。” 王齐想了半天也觉得无话可说,输了就是输了,再纠缠也没用,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收拾烂摊子吧。 于是,招呼了秦贝贝,准备离开。 在经过南之易的一瞬间,南之易则勾起嘴角嘲讽:“记得来法院领取退你们的诉讼费五十万。” 王齐的背影一僵。 这人,居然还知道撤诉后会退还一半的诉讼费?自己一时大意帮他当成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确实是太大意了。 这场官司,输得着实不冤。 王齐只觉得牙齿都要咬碎一般,眼里怒色翻滚了好一会儿,终于恢复了平静无波,带着脸色惨白的秦贝贝离去。 看着笔录上百来个签名,和最后一页签名上每个人大红色的指印,成法官终于松了口气。 今天这庭开的,时间都花在最费脑子的质证上,费尽心力确认双方当事人在庭上提交的大量证据是不是合法合理和本案有联系,更由于这个案子的特殊,所有的细节都非常谨慎。 连午饭都是穿着法袍端着饭盒几口刨完,差点吃出心肌梗塞来。 晚饭也还没着落,早已经饿到前胸贴后背。 不过,总算一番辛苦有了回报,这案子不用闹上最高院,保住了南院的面子;原告方老老实实撤诉,也保住了南院弟弟的面子。 而且,他没有故意偏袒,没有做出违背职业道德的事,整个庭审过程录音录像,所有的细节都经得起推敲,所有的漏洞和破绽,都是原告自己沉不住气摆在被告面前的,一次一次被别人翻盘。 哪怕被最高院、被纪检组质问,他也完全问心无愧。 他还在感叹着,田正言拍拍他的肩:“老成,饿了吧?走,叫上小秦,咱们大海湾吃宵夜去。” 成法官面上有一丝的为难:“可是……” 田正言倒是一笑:“怕什么,我又不是律师,我老婆可是你前同事,我师兄是你领导,我是小秦的导师,我手里两个课题和法院系统合作,这样友好的关系,连这点面子都不给了?” 成法官斟酌一番,终于释然一笑,叫上小秦:“走!回办公室换了衣服,就跟田老师吃饭去,明天咱们合议庭的法官和助理都放半天假,相信南院不会那么绝情还要卡我们的考勤的。” 小秦愉快地一声哎,夹上那上百页的庭审笔录,跟着自己的两位老板,脚步轻快地出了门。 她正习惯性地想要关灯,忽然想起庭里还有人,忙回过头说:“凌律师、南老……” 她还没说完,田正言就冲她摇着手,一个眼神递过去。 能被田大牛选中的都不是普通人,脑袋瓜子好用、有眼力劲是基本条件,小秦一看老板那架势就瞬间了悟,忙住了嘴,抿着唇笑得意味深长。 出门的时候,田正言转过头来,对着和雕像一般不动的两个人说了一句:“你们走的时候,记得关灯。” 人都走光了,房间里只剩凌俐和南之易两个。 凌俐仍旧那样呆呆地坐着。 九个小时的庭审,两小时的庭外调解,已经用光她所有的脑力和体力。 明明是她梦寐以求的结果,可这一刻,为什么周围的场景这样的不真实?而一个月以来让她喘不过气的重压,仿佛此刻仍在她肩上一般,怎么也放不下来。 不管是第一次在植物新品种案件中打到和解的结果,还是在秦兴海案件里终于翻盘的兴奋,那成功的喜悦都是马上就兑现的,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就算知道已经结束了,却还是无法放松脑袋里紧绷着的弦,完全笑不出来。 既释然,又沉重,心里还空空的,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唯一清晰又明确的,就是涌上鼻头上一阵阵的发酸。 她努力想要把眼泪忍下去,身后响起温润的声音:“想哭就哭吧,别憋坏了。” 说完,一张纸巾递到她面前。 那纸巾上的暗纹是一只胖乎乎小熊,抱着颗大大的心,眯缝着眼睛似乎在对着她微笑,憨态可掬的模样。 这暖心的图案,却和他的声音一样,成了催化剂,让她眼泪止不住地涌出眼眶,一滴一滴砸在桌面上。 这一打开了水龙头就再也关不上,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哭红了一双眼睛,她才终于抬起头来,对着张大嘴巴打着哈欠的南之易赧然一笑。 等他清亮眸子扫过来,想起自己刚才又哭又笑的傻样,凌俐的脸,一下子窘得通红。 南之易却似没看到她的窘迫一般,回头看看已经空荡荡的房间,满脸的怪罪:“哭哭哭,你就知道哭!现在那帮没良心的人吃好吃的去了,留我们两只孤鬼一样。” 凌俐则是泪光闪闪又糊里糊涂的眼神:“欸?” 他又嘿嘿怪笑两声:“这么晚还去大吃大喝,我诅咒他们消化不良食物中毒。今天我决定清心寡欲,还是回去享受下你烧开水天下第一的厨艺吧?” 脑袋打结的凌俐半天没回过神,他则一巴掌拍在她肩膀上,接着欢脱的一句:“走嘞,回家吃泡面去咯。” 第一百四十四章 卖房 凌俐是在一片斑驳阳光里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 三月的天气还有些春寒料峭的,动不动就降温,有时候即使出了太阳,那阳光也是冷白冷白的,一点温度都不带。 在温暖的被窝里躺了会,等低血糖的症状过去,她也还舍不得起床,披着毯子掀开床头柜上方的窗帘,又从窗帘的缝隙望了出去。 窗外高大的梧桐树上,已经发了新芽,灰白色树枝上细细嫩嫩的绿色争先恐后地冒出来,看起来很是幼嫩可爱,枝头飞来飞去的几只小鸟,叽叽喳喳吵闹着,不知在争吵些什么。 她抿嘴笑起来,忽然想起南之易的科普,自言自语道:“嗯,这是悬铃木,不是梧桐。” 看了一会树和鸟,凌俐低头一看表,大惊失色。 这一觉,竟然睡了十五个小时。 开完庭已经三天,她这三天也什么都没做,安安心心补着亏欠了好久的睡眠。 前前后后睡足了三天,每天都十二个小时以上,可还像没缓过气来一样,整天就想赖在床上,一向勤俭节约的她,也开始了叫外卖的腐败生活。 能赢下这个官司,哪怕最大的功臣不是她,凌俐还是有些止不住的小兴奋。 而且,这个官司虽然说好了是无偿代理,可田正言这个土豪一高兴,赏了她和杨千帆好多银子。 田大牛说了,哪怕学生跟着他操心论文也是有钱拿的,更何况代表他跟王百万干了一架,如果不收,就太瞧不起他。 也不知道田正言是从哪里得知她银行账号的,拿着手机一脸淡然地给她转着钱,一会儿是6666,一会儿又是8888,发了一连串好多个,她粗粗数下来,大概有小十万。 再加上那套田大牛说他老婆太胖穿不了的衣服也扔给了她,她一时手痒查了下价格。 之后,便是吓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动都不敢动。 田正言不以为意,非常淡定地跟她说:“不是之前说好了吗?案子完了送你一份大礼,现在只是开头而已,你且看且珍惜吧。” 凌俐回忆了很久才想起似乎田正言说过什么送礼的话,只不过,这一出手也太大方了。 和她一样当着马仔刚刚收受了巨款的杨千帆,则是心安理得的模样:“收下吧,田老师一番好意。” 看他驾轻就熟的架势,仿佛也不是第一次了。 果然,能任劳任怨包养南之易这么些年的,不仅是壕,还是心肠很好的壕。 一阵电话铃声忽然打断了她的思绪。 凌俐翻出枕头下的手机,看到屏幕上“搜房网小童”的来电显示,忙接了起来。 小童是她前天在网上刚找的房屋中介,帮着卖表哥那套新房的。他这一打电话来,说的是有买家看中了房子,准备下手了,找她去谈价格。 凌俐有些吃惊。这才挂出去几天而已,居然这么快就有了回音? 她也没多想,匆忙起床洗漱,也来不及好好拾掇自己,素着一张脸戴着黑框眼镜就出了门。 等到了中介的店铺,小童带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早已等候她多时。 平时最怕给人添麻烦的凌俐,忙不迭迎上去跟人道歉说来晚了,那女人也不在意,摘下墨镜打量了她两眼,忽而一笑,向她伸出手,说:“你好,我是才嘉。” 接下来的仅仅十来分钟,才嘉就和她谈好了房价。 才嘉一头利落的短发,说话也爽快,而且,对二手房交易的程序和各种税费也很熟悉,短短时间的交流,就让凌俐折服不已。 表哥家九十平米出头的房子,按市价是一百万多点,凌俐就挂的一百一十万。 才嘉一上来就说:“我也不跟你拐弯抹角,一百零五万,愿意就卖,不愿意,我们也不要浪费时间。” 这个价位掐得很准,正好是舅舅给凌俐交的底,于是,凌俐也表示了同意。 之后,才嘉又说,二手房交易中,他们各自负担己方的税费,中介费对半,签好合同后先付定金,三天后付一半的房款。等房子一过户,现场打尾款。 凌俐不由自主思路跟着她走,最后懵懵懂懂地点头。 等到要签协议了,凌俐手里握着笔,忽然有些犹豫不定起来。 才嘉察觉到她的异样,歪着头看她,嘴角挂着笑:“怎么,对价钱不满意?还是担心我忽悠你?” 小童见凌俐忽然停下笔,也忙劝道:“凌姐,这个价钱很公道,税费什么的也都是按照市场惯例,你放心,肯定不会坑你。” 凌俐抬头看了看眼前两人,慢慢放下了笔。 才嘉的年龄让她有些看不透,一头精致的短发,皮肤不算白净,可细腻又光润,一双眼睛灵动犀利,身上是纯黑连身裤加白色小外套的搭配,既有女人味,又很干练。 这样的外表,说她是二十七八岁,也有人信;可要往三十四五保养得当的职业女性猜,好像也不是那么离谱。 犹豫了好一阵,凌俐终于惴惴开口:“您家,有没有小孩子?” 才嘉一愣,马上说:“我还是单身,没有小孩的。怎么,我看起来很老吗?” 果然她的话被误解了,凌俐这下窘得红了脸,忙解释道:“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保险起见问一问。如果您是因为家里有小孩新买房子的话,那么,我恐怕不敢卖给您。” 接着,她说起了自己家小表侄有可能因为这套房子装修污染而得了白血病的事。 她说完,有些忐忑地看着才嘉,虽然紧张房子卖不出去筹不到钱,可把心里的事吐露了出来,不论生意做不做得成,她都问心无愧。 然而这一番老老实实地交底,把小童惊得目瞪口呆。这人还想不想卖房子了?怎么就能实话实说呢!就算人家不在乎装修污染,还会在乎这房子有人生过病不吉利呢! 再看看买家面上沉思的神色,小童心也一寸寸沉了下去。 这单生意,指定又黄了。好容易遇上个好的房源价格也不错,结果这买家太不靠谱,一上来就把所有底都给交了,简直是圣母白莲花。 才嘉思考一阵,面色凝重,缓缓点着头:“我明白了,谢谢你的坦白。” 之后,她忽地一笑,语气轻松起来:“我不在乎有没有污染的,房子买来是给我父母养老,他们还在老家,起码两三年后才会过来,现在出手只是因为雒都房价涨得太厉害。你这房子装修够新,还送全套家电家具,放个两三年后也没了甲醛污染,非常适合我的情况。” 小童听了这话,顿时苦瓜脸变甜瓜,马上笑得合不拢嘴,而凌俐也惊呆。 她在来的路上就一直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实话实说告诉买家这事。说吧,很可能房子卖不出去耽误小宝治病;可不说吧,她良心又很不安。 没想到,她一番挣扎终于老老实实说了,竟然还真的有人愿意接手? 后来签协议的时候,凌俐还有些撞了大运回不过神的感觉,又主动提出降低点价格,才嘉居然也不接受,满脸的嗔怪。 她说:“既然要买房子,我也不在乎这多一万少一万的。你既然说房子卖了是要给孩子治病,我虽然没孩子,但是也盼着积点德找个好男人。占你这点便宜,我心里可过意不去的,你也别害我了。” 话说到这份上,凌俐要再惺惺作态推来推去的,倒显得不识好歹了,于是也不再多说什么,按照之前商定的价格和付款方式等,签好了协议。 卖房的事有了着落,凌俐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急着回家给舅舅打电话报告好消息,还想顺便问问小宝的情况。 看着凌俐的身影消失在街道转角。才嘉与小童告别,走了一百多米来到街边占道停车的地方。 她拿出包里的车钥匙,轻按了按,一辆宝蓝色的tt亮起了眼睛,等待着自己的主人回来。 才嘉上了车,摘下墨镜掏出电话,拨出一个号码后拿到耳边等待接通。 十几秒后,电话终于接通,还没等对面出声,才嘉迫不及待带着点献宝的语气:“小蟑螂,我看到那姑娘了。” “怎么样怎么样?”听筒那边,传来一阵有些急促的女声。 才嘉嘴角噙着笑:“看起来木木呆呆的,一双眼睛还有点灵性。不过呢,清秀有余韵味不足,身材也干瘪,目测34a,对34d的你构不成威胁。” 对面的女人似有些恼怒:“我是让你打听这个的吗?人都说胸大无脑,你胸也不大啊,难道*是喂了狗?” 才嘉佯怒道:“你这是求人帮忙的态度吗?还想不想我帮你卧底了?” 对面马上毫无节操地服软:“对不起对不起,我的才大美女,我错了,我的*才喂了狗。” 才嘉扬着下巴哼了一声,表示不跟她计较。 听筒里又是有些犹豫的声音:“那房子的事……” 才嘉没等她说完就打断:“放心,搞定了,保准她到时候无家可归的。” 说完,她一面伸出手看着修剪整齐的指甲,一面摇着头感叹:“这姑娘人老实地可怕,第一次见面就能把心窝子掏出来给人看,你放心吧,肯定算计不过你的。” 对面的女人似是放下心头大石,声音一阵雀跃:“办好了就行,等我回雒都,请你吃大餐。” 才嘉却一阵嫌弃,秀眉蹙起鼻尖微皱:“得了吧,成天就知道吃吃吃,你还嫌你不够胖吗?还是把你那几个钱用在纤体上吧!大腿快赶上别人腰粗了,以后要是见面,请问身为多肉植物的你不会尴尬吗?” 这边话音刚落,对面的人就咔哒一声挂断电话,仿佛被踩到了痛脚一般。 听到听筒里的嘟嘟声,才嘉也不恼怒,慢悠悠收起电话,嘴角上扬自言自语着:“这小肥猫,又被本宫夹了尾巴。” 接着,她伏在方向盘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路边的枝条上,忽然飞下来一只肥嘟嘟的小麻雀,站在她车前盖上跳来跳去。 才嘉看着小麻雀叽叽喳喳了一会儿,一时兴起恶作剧一般按下喇叭,那短促清脆的鸣笛吓得小麻雀落荒而逃。 看着那鸟慌到翅膀都要打结、一头撞上路边垃圾桶的笨拙模样,她摇着头笑得很开心。 这一群鹰隼和猫的队伍里,忽然夹杂了一只小麻雀,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只不过,被强行拉进来的这只小麻雀,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这场事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散伙 卖房归来的凌俐,正好赶上下班高峰,她好容易挤上了公交车,闲来无事如同平常下班时候一般翻看着手机,却发现,微信里有人发来好友申请。 她点开一看,“新的朋友”最上排的“正言”二字,让她忙不迭通过验证。 不用问,这位必定是田正言本尊。 果然,刚刚加上,对面就发来一段语音,那声音正是田大牛的。 他说,这些日子学校已经开学,他没时间天天守在1802处理案件善后事宜,而凌俐已经三天没有聆听过他的教诲,只好加上微信好联系。 凌俐犹豫了半天,到底没好意思也发一段语音过去,只打了一个“好”字。 正想收起收起,忽然微信的最上方出现一排信息。 再一看,原来她被拖入一个微信群里,群的名称是“庆祝大傻南之易出坑”。 再看看群成员,只有她、田正言和一只哈士奇。 说是哈士奇,其实因为那人头像是哈士奇,正经名字其实叫做“辣炒花甲”。 凌俐噗嗤一笑,这群的名字要是被南之易看到,妥妥的会跳脚。不过,也幸好原始人南之易不会玩微信,就算他们背起来说他再多的坏话,原始人也不可能知道。 凌俐推测着辣炒花甲大概就是杨千帆了,有些奇怪杨千帆不是应该走知识分子路线吗?怎么会起这样一个吃货的名字。 她正在疑惑,忽然群头像上方跳出个红色的“2”。 点开一看,那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两行字。 易:??? 正言:…… 三个字两排标点,看似没头没脑的,凌俐却马上明白过来,看来,南之易也被拉进群里了,而田正言似乎很无语。 凌俐有些错愕,南之易对智能机的理解尚且停留在可以玩贪吃蛇和连连看的境界,至于微信是啥,他不关心也没时间关心。 然而才几天时间,这货居然有了微信?凌俐还在诧异着,群里又跳出来两行字。 正言:番茄妹,你拉他干嘛?快把他踢了! 易:老甜甜,你搞小团体说我坏话? 凌俐忙打字辩白。 绫:不是我…… 绫:我就没有南老师微信…… 她刚输入完,忽然最下方跳出那只哈士奇笑到飙泪的表情。 正言:…… 易:??? 辣炒花甲:是我是我还是我。 接着,一个“父爱一击”的表情发出来,还@了易…… 凌俐却吓得差点甩掉手机。这杨千帆,平时对着田正言一副老板说什么都是对的的模样,对南之易也毕恭毕敬从来都是用敬语,没想到在微信上却这么放得开? 然而更让她掉眼珠子的还在后面…… 刚才一直用简单省略号表达自己复杂心情的田正言,这时候发出了一张馒头脸,下面配字“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 凌俐更加风中凌乱起来。以田正言三十挂五的年龄,似乎并不是使用这种“斗图”系列表情的群体,而且,这猥琐风格的图片,跟他本人清俊的外表和傲娇的气质,完全不搭边。 没想到,田正言和杨千帆师徒两个,私底下的交流居然是这样的风格。 好变态…… 看来,南之易说得果然没错,田正言人格分裂,不仅自己分裂,还带着学生一起狂奔在精神错乱的大道上,一去不回头。 与凌俐内心戏汹涌澎拜却有千言万语也不敢说的怂相比,南之易显然很放得开,直接表达了自己此刻的心情。 易:??? 凌俐噗嗤一笑,一时忍不住也打了字。 绫:…… 仿佛自带冷场功能,自从她的一串省略号发出来,群里再没了动静。凌俐只默默揣测这短短几分钟背后的风起云涌,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没想到,还没等她到家,辣炒花甲的好友申请却发了过来。 凌俐犹豫半天,虽然有些不情不愿的,还是终于点了同意。 杨千帆虽然有些人格分裂,可不管怎样也算是暖男一枚了,网上不过放浪形骸了点,起码人品还是很靠得住。 刚刚通过验证,辣炒花甲就跳出来打招呼,简简单单三个字:番茄妹。 凌俐一时脑袋抽风,都打好了“当初在海东时候叫人家林妹妹,现在你叫我番茄妹”,幸好及时醒悟过来,忙删掉那一长串莫名其妙的字,又甩出一串省略号表达自己无语的心情。 等消息发出去,凌俐失笑。今天跟受了田正言传染似的,其他字也不会打了,只会发省略号。 很快,对面又有了回信。 辣炒花甲:妹纸别怕,是我。 绫:……我知道是你。 辣炒花甲:妹纸,听说你跟小易易有暧昧。 绫:!!! 手机这头的凌俐,不只是惊讶那么简单,准确来说整个人已经呆若木鸡,根本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拿三个感叹号模拟自己额角的三条黑线。 这句话槽点实在太多,比如,称呼南之易为“小易易”,又比如,她跟科学怪人……有暧昧? 这杨千帆,也太能脑补了吧?到底是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忽然想到了什么,凌俐打字回复:你不是知道吗?那是权宜之计,不过是为了迷惑对方而已。 正在手足无措之间,那边的对话框又跳出一行字。 辣炒花甲:别否认了,才不是那事。你想想,当初怕你吐,他不坐飞机坐高铁回去阜南?就这事我家田妈可跟我抱怨了好久。 凌俐似乎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对,可看了半天,还是没抓到关键点一般,只觉得无比的别扭,却不晓得问题在哪里。 不过,经过他这一番提醒,倒是让凌俐回过神,一件件关联的事情忽然全部跳了出来。 连哄带骗的南溪之行、拎着她脖子把官司砸到她头上、海东机场的大风中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一包能压住她恶心感觉的重口味笋丝、还有就是之后变着花样非要坐高铁不坐飞机…… 忽然又想起,那天在湖东省,他手上被门栓敲得一团乌青,还有更早以前,他和靳宇搏斗把手划伤的事。 明明弱鸡一样的身材和力气,却偏偏自不量力总是挡在她面前。 不想还好,这一想起来,顿时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了,一时间耳朵有些发烫起来,不敢回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干脆关掉微信装起了鸵鸟。 然而,原以为不会再找她的田正言,忽然之间又打电话让她过去吃顿饭。 从地铁下来,凌俐磨蹭了很久,只觉得心乱如麻惴惴不安,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她磨蹭到了七点还没动身,却是田正言忍无可忍打来了电话催她,这才以壮士断腕一般的心情,送上门去。 惴惴不安按响1802的门铃,凌俐祈祷着南之易不要在屋里。 然而,和以往一样,老天爷从来不会如她的愿。南之易不仅在,还是蹦蹦跳跳来开门的那个。 凌俐见到他,脸一下子红起来,嘴里结结巴巴:“南……南……” 南之易话都没说一句,看都不想多看她一眼的模样,匆匆忙忙捧着手机跑回沙发窝着,一副你是谁你奏凯不要来烦我的模样。 田正言正好出来,看到南之易和沙发融为一体的造型,摇了摇头,对凌俐说:“他在鼓捣微信支付。现在这二货把自己的钱都拿去做了好人好事,学校工资又还没发下来,我只好给他注册个微信,绑了我的卡,方便手机支付。” 凌俐恍然大悟。难怪南之易忽然之间有了微信,原来是因为散尽了家财,没了钱所以挂靠上了土豪田正言,成了靠附属卡买单的“小三”。 田正言感叹一句:“十年了,原始人终于开始朝现代人进化了。” 凌俐也不由自主受到感染,接过他的话头:“是啊,山顶洞人下山了。” 南之易却抬起头瞥她一眼,那清亮的眸子看得她心猛然一跳,刚刚还不那么紧张了,这一下子又说不出话。 然而南之易微眯着眼,好半天似笑非笑的一句:“你是北京猿人的后代吗?都打不过剑齿虎的。” 凌俐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觉得这句话没毛病。 现代人不就是从猿人进化来的吗?而且,人类打不过剑齿虎,又有什么奇怪的? 所以,有什么丢人的?可看南之易那嘲讽的神情,仿佛,这句还另有玄机? 田正言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跟她解释起来北京猿人的梗:“现代人是智人的后代,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剑齿虎因此灭绝。至于北京猿人,不仅被智人吃,还被剑齿虎吃,同为人类,却跟智人差了几个档次。一般人想当然认为中国人的祖先是北京猿人,其实大谬。” 看凌俐目瞪狗呆的模样,田正言叹气:“这个人骂人起来是绕弯的,实在听不懂就过了吧,免得糟心。” 南之易熟悉的嘲讽风格又回来了,凌俐拍了拍胸口,放下心来。 杨千帆这个伪装成暖男的八卦男,乱配cp,学自己老板人格分裂也就算了,居然还传起她跟南之易的绯闻来了? 只不过他似乎算漏了一件事,以南之易的脑回路,岂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能揣摩的? 她曾经有过的惨痛教训来说,南之易这尊大神,真的不能以常理度之。 “成了。”南之易忽然抬起头来眉开眼笑:“等着啊,我发个红包。” 话音刚落,微信里新信息的声音想起。凌俐点开一看,群里发了个“嗟,来食”的红包,她完全来不及考虑红包面上侮辱性的语言,手下意识就点了上去。 等打开了,她发现这大概是个1000元的大红包。 而抢红包的记录森森打击了她…… 南之易自己最快,抢到了两百多,田正言紧随其后,好巧不巧抢了个666。她自己是第三,抢了……0.23。 最后一个群成员辣炒花甲还没抢,可明显比她多。 一千元的红包抢两毛,她望天流泪,真是屈辱啊。 还在感叹丢人的红包,田正言已经抗议:“南之易,麻烦你不要慷别人之慨,拿着我的卡发红包,你几个意思?” 南之易一向的厚脸皮,丝毫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反而摸着下巴感叹:“山中方七日,人间已千年。我不过闭了个关而已,现在买东西不仅不用带钱,连卡都不用带了?” 田正言白他一眼,看白痴的表情:“你以为我每次买单把手机给服务员是在干什么?” 明明是在嘲讽他,南之易却两手一摊无辜的表情:“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每次都要摆下自己的土豪手机以满足你无处安置的虚荣心。毕竟你现在年老色衰,除了钱,没什么能显摆的了。” 凌俐绝倒,田正言也被噎得无话可说。 田大厨亲自掌勺的晚饭非常丰盛,田正言甚至还开了瓶红酒,据说是上万一瓶的,还一时兴起给凌俐示范怎么喝红酒才是正确的。 当然,土鳖凌俐哪怕装模作样一番,也并喝不出来高级货和平时偶尔一喝的大路货,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南之易则依旧不给面子,一本正经的拒绝:“不喝猴尿谢谢。” 官司已经了结,这大概也算是散伙饭了,凌俐有些可惜怎么杨千帆没有来,田正言说他刚去了美国,这时候怕是还没下飞机。 凌俐一愣:“啊?那他还抢红包呢!” 田正言一愣,忽而醒悟过来,笑得意味深长。 吃过晚饭,原来例行公事一般的讨论案件时间难得地轻松了下来,田正言只问了一个和案子有关的问题:“说好了等官司结束给你找个新的律所,怎么样,有中意的吗?” 凌俐踌躇起来,好一会儿才说:“等我手里的国家赔偿案子完了,我再考虑下吧。” 其实,这一个多月过去,她也不是如当初那样非常迫切地想要离开呈达所。而且,祝锦川在关键时刻的提醒,不说起到了多大的作用,可对最后他们能摸上左青山那条线,还是很有用处的。 田正言看她皱着眉头心事重重的模样,也不说破,只是心里开始思量。 在凌俐身边放个祝锦川,始终还是有些开门揖盗的嫌疑,不把那人弄走,想要指望两个蠢孩子顺利发展,终究是有些风险的。 然而再想想又丢开手,释然一笑。 小番茄经过这个案子的磨砺,如今越来越出众的模样,就算不知不觉干掉一个祝锦川,也止不住其他人。 自己能做的已经做完,已经推得某人大大向前走了一步,连手都牵了,现在总不能拿枪指着两个懵里懵懂的蠢货让他们洞房吧? 这最后的一层窗户纸,只能靠中二少年自己捅破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新案 几天后,南之易叮嘱凌俐照顾好他的两只大宝贝,坐上了去帝都的飞机。 据说一是去跟南家父母报个平安,二是去看看郭老,向病榻上的郭老讲清楚事情已经过去,没有人会再针对自己。 牟诚华,这个把郭老看做自己毕生偶像的人,深深知道南之易的潜力,因此宁愿放弃国内如日中天的事业,也要把和老师产生分歧的小师弟推入深渊不能翻身,凌俐不知道说他是信念坚定,还是偏执极深。 而他最终为了放在南之易身边的左青山的前途,悬崖勒马终于妥协,结束了这场闹剧,也算是不好不坏的结果。 连柯鸿生这个一直扮演着丑角的人,其实也一直有着他的坚持和信念,因此愿意做出牺牲。 严格说来,这几个为了维护郭老一辈子辛苦成就而牺牲掉自己前途和时间的人,不是坏,他们只是因为立场不同、把南之易视为叛徒而已。 而盛谦和这个挑起战争的人,一方面未雨绸缪怕南之易损害到自己的利益,一方面和昌瓴之间一直有嫌隙,想要扣个屎盆子给他, 所以甘愿作为牟诚华的刀子,推动山崎种业买了品优千号,操纵着一个上市企业做出完全违背市场规律的事,其中耗费的心力和投入的代价,也不可谓不大。 至于山崎种业最终会怎样处理他,这是他们内部的事了。只是,凌俐知道,处理结果必定会让他狠脱一层皮。 这个案子带给凌俐的收获极大。 如果说秦兴海故意杀人再审一案,是凌俐第一次对刑事辩护有了直观感受,那么,跟随田正言为了南之易奔波的日子,就是她第一次见识到民事案件背后的玄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见刀光剑影,却步步都可能跳进别人挖的坑,也让她第一次意识到,案件的胜负输赢,很可能在上庭之前,就已经注定好。 而决定这一切的基石,是对案件争议焦点的正确归纳,是对对方诉讼意图的准确判断,以及对突发情况的及时应对。 从二十四连败的菜鸟小律师,到一下子在两亿诉讼标的的知识产权案件中成为了主力,完完整整做完田正言要求她做的事。 虽然其中也有法官在法庭上的不露声色的袒护,比如绝对不会随意打断她的发言,在她不是太明白对方隐藏的话时,会隐晦地出言提醒等帮助,不过,最终能成功,还是靠自己的努力。 她也知道,这些日子加的班、熬的夜、忍住烦躁心情啃下的一大堆材料,都不是无用功,都已经成为铺在在她前进道路上的一颗颗石子。 好好地休息了一个周末,凌俐在周一的一大早,抱着一大摞案卷资料,到了呈达所,准备跟祝锦川汇报案件情况。 才一踏进所里,吕潇潇就迎了上来,满脸的兴奋:“小凌子,你厉害了,怼翻王齐王百万,本宫可真要给你点一万个赞。” 凌俐目瞪口呆,先是说:“你怎么这么早来上班?” 接着抓着她的手:“消息传得这么快?” 吕潇潇小鸡啄米似地点着头:“是啊是啊,可厉害了,现在我们同期参加律师培训的群里都传疯了,都在打听谁是凌俐以前怎么没听过,一声不吭就让跑阜南来撒野的王百万铩羽而归。” 说到这里,她收起了满脸的高兴,微扬着下巴声音淡淡的:“我都没好意思说你以前二十四连败光辉战绩来着,怕他们以为你是被陈梦吉借尸还魂的。” 她这番先扬后抑让凌俐没了脾气,只得干笑两声:“我谢谢你帮我藏拙啊。” 之后,凌俐把案卷资料抱到办公室里交给了祝锦川,这也是向他复盘的意思,毕竟祝锦川是主任,理应对任何一个案件审核。 等看完那厚厚一叠材料,他长吁出一口气:“我只知道前几天王齐灰溜溜地回了帝都,也知道你让南之易成功脱身,没想到这里面这么多弯弯绕绕的。” 又冲着她微微一笑,毫不掩饰赞许的神色:“不错,长进很大,也能揪住关键点,以刑事案件来中止民事案件审理的思路,很敢想,也确实做到了。” 凌俐有些受之有愧,忙说:“这也是田老师的思路,没有他的布局,我们也做不到。还有……” 说到这里,她站直身体,恭谨地向祝锦川道谢:“祝主任,谢谢你,没有你的提醒,我们很难察觉到南老师身边究竟谁是对方的棋子。” 当时祝锦川说过,诉讼双方当事人同时委托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律师这种事,恐怕不是巧合,对方可能就有试探的目的,或者想要通过祝锦川传达一些谬误给南之易。 再结合当时的时间点来判断,知道凌俐在南之易身边的,当时就只有陆鹏和左青山两人。 再结合过年回家收拾行李的时候,陆鹏轻装上阵而左青山好大一个行李箱,几乎把留在育种中心宿舍里所有个人用品都带走、似乎不会再回到那里的架势,他们轻易判断出,左青山就是牟诚华放在南之易身边的一颗棋子。 听到凌俐又一次开始叫他主任,祝锦川皱了皱眉头。下一秒,他扬起剑眉,问:“小宝的病情,怎样了?” 凌俐听他忽然说起小宝,有些愣怔。后来想起,她将那二十万说成了是祝锦川关键时刻的援手,想来舅舅是打过电话感谢他了。 以祝大状的反应神速和为人处世的八面玲珑,大概很容易就能应付过去,也没穿帮。 这些日子进入案子开庭前的关键时期,对于小宝的病情,她虽然很关心,但并没有太多的时间能够花在这件事情上,没有特别的事情的话,不过一个星期左右和远在申市的舅舅通一次电话而已。 而舅舅惯常的报喜不报忧,害怕她太多担心影响到事业,每次都说一切还好,也从来不把小宝遭的罪说出来让凌俐也难受。 哪怕是之前小宝在骨髓抑制期遭受了一场严重的感染,五天花掉了三十万,也是在感染控制下去以后,才让凌俐知道的。 想到这里,凌俐忧心忡忡:“化疗效果不错,医生说大概可以不用移植骨髓。只不过钱实在花得太快,一次真菌感染用去三十万,所以,您那二十万,可能暂时不能还您了。” 祝锦川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没关系,要是急用钱,跟我说就是。” 凌俐点了点头,觉得自己当时将那二十万转交给舅舅这件事,真是明智极了。 这样一来,祝锦川有了机会报答舅舅当年的恩情,自己也不用收下那让人如坐针毡的钱,皆大欢喜,谁也不欠谁。 所以,也是时候认认真真跟他辞职了。 斟酌了很久,也纠结了很久,凌俐终于认为,自己还是应该出去走一走。 最初因为她产生了异样的心思所以决定离开,这个时候,那心思已经越来越淡,可要走的念头,倒是越来越浓。 于是,她把手里的辞职信摆在他面前,又一次提出:“祝主任,我想辞职。” 祝锦川看到桌面上的信封,先是一愣,转瞬后脸上浮上啼笑皆非的表情:“我就知道,你每次叫我祝主任的时候,就是有想法又要出幺蛾子的征兆。你怎么每个案子完了,都要跟我辞职一次?这到底被谁惯出来的臭毛病?” 没想到自己郑重其事的辞职引来他的打趣,凌俐站在原地微张着嘴有些囧。可细细回想一番,好像,祝锦川说的,还真是没错。 曲佳案件里,曲临江说结束代理时,她提出过辞职;办完秦兴海案件的时候,她提了次辞职;这回南之易的案件了结后,她又是一番辞职。 呃,说得辞职好像是她的恶习一样了…… 不等她做出任何反应,祝锦川微扬着眉,嘴角有一抹笑:“辞什么职,我不同意。况且,你是不是忘记你手里还有个国家赔偿案?这要怎么辞职?带着我的客户跑了?” 这一席话说得凌俐偃旗息鼓下来。 祝锦川见她又开始智商不在线发起呆,微微一笑,从下面的抽屉里摸出一叠资料,摆在了桌面上。 接着,对凌俐说:“这是法援中心分配给你的一个法律援助案,上周就到了,我知道你那时候忙没通知你。今天你来了正好,赶快把案子领回去阅卷去,想想有什么法子。” 听到是自己的法律援助案子,凌俐马上捡起桌面上的卷宗,迫不及待地看起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养成了看到卷宗就会忍不住想要翻看一番的毛病,而且,如果卷宗不够厚她还会嫌弃,真是自己找罪受。 十来分钟后,看完手里的东西,凌俐茫然地抬起头:“怎么又是再审的案子?还是检察院启动再审!还是猥亵儿童案!” 再审案子难打,众所周知。案件经过一审二审,再翻盘的几率,已经很小。即使有一部分申诉成功启动再审,可一般都因为案发时间久远,无法提取到新证据,早些年对涉案物品管理的不规范,也经常导致一审中采集到的证据偶有遗失,有些离谱的连作案工具都丢了,想要鉴定想要做侦查实验什么重新取证的,都无从谈起。 最麻烦的是,这个案子是检察院认为量刑畸轻,在低于了猥亵罪的法定刑幅度以下进行的量刑,基本就是法律适用问题,不涉及到案件事实。 再加上这个被告人,是个借职务便利,借机猥亵儿童的人渣,法官就算态度平和,心里指不定怎么想的,而检察院这一番合情合理的再审理由,那多半毫不犹豫就会支持的。 至于为什么无期徒刑以下的案子也给指定了法援的律师,则是因为被告人袁非,有听力障碍。 第一百四十七章 游说 凌俐苦着脸:“就没有好半点的案子?又是再审又是猥亵儿童的,只怕法官就书面审了,而且铁定会有偏见,我连法官的面都可能见不着,多半检察院说什么就是什么了,还能怎么办?” 祝锦川随手拿起一支笔,轻轻敲着桌面:“看来你还是没有常识。检察院抗诉的案子,是一定会开庭的,你就不要讨价还价了,案子都立在了你头上,再挣扎都是逃不过的。安安心心办吧!有什么不懂的,问我和小吕都可以。” 扛着厚厚一摞资料搭上回家的地铁,凌俐有些郁闷。 她本来是来辞职的,这一番却像是自投罗网一般,不仅没走成,手里还多了个猥亵儿童案,要为个人渣辩护,实在有苦难言。 凌俐闷闷不乐回到家,已经到了楼下,恍惚之间仿佛看到楼道对面的花台上蹲着一个有几分熟悉的身影。 她颈后的汗毛立起,不那么灵光的直觉告诉她,仿佛有麻烦找上门了。 “嗨~”清脆爽利的少女声音,伴着拖得长长的尾音,仿佛出声的人心情还不错的样子。 一听这声音,凌俐就知道她被缠上了,忍不住有些焦躁起来。 叹了口气后转头一看,果然,映入眼帘的是手长脚长身高令人发指的美少女钟卓雯。 凌俐无奈,又不好对着她发气,只好闷声闷气一句:“你又来做什么?” 忽然又觉得自己明知故问。她还能来干什么?不就是要说服她提供些线索帮助她爸爸洗脱嫌疑吗? 果然,钟卓雯跳下花台,冲着她笑得甜甜:“知道还问?” 又看看她身后:“怎么南哥哥不在?听说你帮他打官司赢了。” 凌俐毛骨悚然:“你不过十五六岁,从哪里知道这些消息的?” 看到凌俐被她吓到,钟卓雯很是满意地笑起来,接着冲她眨眨眼:“我可是同时潜伏进好几个律师群的人,这几天大家都在讨论名不经传小律师大战王百万的事迹。这不是好事吗,还怕让我知道?” 一对上这小人精,凌俐不但觉得身高上的压迫让她很不自在,智商也随时被她碾压,心里不得劲。 她默默地挺直了腰杆想要挽回一点自己的气势,说:“我不想和你浪费时间,你没看到我手上还有材料吗?让让,我回去工作了。” 钟卓雯定睛看了看她手上一大叠资料,很不自觉地拿起了最上面的那本,迅速地翻了起来,然而凌俐双手都有东西来不及抢回来。 等她刚说了几句不要乱翻别人东西的时候,钟卓雯已经放下材料,眼睛晶亮:“猥亵儿童再审?还是检察院启动再审的,不错,很有挑战性。” 凌俐一愣,这不到一分钟的匆匆一瞥,钟卓雯竟然能抓住案件的关键点? 要知道,什么抗诉上诉一审二审再审的,不是法律专业人士,很容易搞混的。 她不可置信的声音:“你怎么能看懂?” 钟卓雯转过头,收起了满脸的满不在乎:“凌俐,你走上律师这条路,不要告诉我没有因为家人的因素。我也一样,为了我爸的事,我不知道看了多少案例,啃了多少大部头的书,要说我对法律的理解,未必比你差。而且,除了法律之外,对于刑侦那块,我也一直在研究。” 一时间,凌俐只觉得内心各种情绪翻滚着,最后化成了一声叹息。 因为自己天资不那么好,凌俐最羡慕的,是脑子好学习轻松不用拼死拼活就能取得好成绩的学霸们。钟承衡、南之易、田正言等等,都是这类的人。 而要说最佩服的,则是那些知道自己目标、敢于和命运抗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比如,史美娜。 眼前这小姑娘,脸上的稚嫩那样清晰可见,虽然身高值得她仰望,可毕竟只有十来岁,放在别的孩子身上,完全是不谙世事温室里的花朵一般的年纪。 案子发生的时候是八年前,那年凌俐毕竟已经十七,还有些能保护自己的能力,而钟卓雯,将将七岁。 两个家庭的毁灭,在这样狂风暴雨卷席下的两个女孩子,她不争气地长成杂草一般不起眼,而比她小十岁的钟卓雯,却如经过打磨的玉石一般,不管什么样的风刀霜剑,也掩盖不住她的熠熠生辉的光彩。 她不仅聪明,还很执着,心理强大坚如磐石一般,就如,她的父母一般。 钟卓雯见凌俐立在原地眼神定定的,拿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我也不多说废话了,既然你有律师这样一个身份,那么,请你暂时放下自己被害人家属的视角,从专业的角度来看法院的判决。疑罪从无、证据不确实不充分,连判决都这样说了,你还在怀疑什么?” 不得不说,钟卓雯很会审时度事,小小的年纪,说话干净利落地很,也往往一语中的。 就如上一次她和南之易联合的一番推演,让凌俐对自己深信不疑了八年的事实有了那么一丝的动摇,这次从判决书出发的一番咬文嚼字,也刚好迎合了她律师这样角色思考问题的方式。 然而,凌俐却知道,自己实在是帮不了她。不仅仅是因为立场的问题,更是因为,她那时候在南溪市里读书,根本没有亲历那一场惨案,关于案件的一切,都是周庆春周警官,在事后告诉她的。 斟酌了一番,凌俐说道:“我真的没办法帮上你什么忙,你找我,完全找错了人。” 钟卓雯却摇着头:“我看你态度现在平和了很多,能不能再让我上楼去坐坐?我真的有许多观点需要和你交流,哪怕你现在不能认同我的看法,也请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女孩一双猫眸里微光闪动,带着些蛊惑人心的光晕,又让凌俐下意识地同意了她的话。 然而等上了楼,钟卓雯跟凌俐面对面,盘腿坐在沙发上,却又闭口不提案子的事,反而拿着她抱回那叠资料看起来。 凌俐有些无奈:“你看这些干什么?不是来说你爸的事吗?” 钟卓雯头也不抬,声音却软了下来带着点撒娇的语气:“我一时技痒,让我看看好不好?反正只是书面材料而已没有照片什么的证据,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凌俐本来想要拒绝她的,可看她低着头迅速浏览资料的专注模样,忽然间有些不忍心,也就随她去。 几分钟过去,钟卓雯抬起头,眼睛鼓得圆圆:“厉害了,你要为这种人渣辩护,还是在案件事实没什么变化的情况下要驳倒检察院的再审理由,难度真大。” 听到她嘴里一串专业的术语,凌俐已经不那么吃惊了。 对于钟卓雯逆天资质成长环境又特殊早早就成熟的孩子,哪怕她做出再惊世骇俗不符合她年龄的事,凌俐都会觉得理所当然。 听到钟卓雯一语中的一下子就看穿了案件的难点在哪里,凌俐也不由自主苦笑起来:“是啊,没什么打头,大概就去走走过场。” 钟卓雯却竖着纤长的食指在她面前晃晃,又摇头晃脑地说:“也未必的,在我看来,至少有两个点存在争议的。” 这话说得凌俐瞪圆了眼睛:“诶?哪两个点?” 看凌俐被她惊到的模样,钟卓雯噗嗤一声笑起来:“也许你可以从刑法的谦抑性,以及上诉不加刑的原则出发,好好再考虑一下。” 凌俐托着腮想了好一通,始终无法将钟卓雯嘴里说的刑法的谦抑性和上诉不加刑这样刑法总则里提到的基础概念,和这个案子联系到一起。 她下意识还想再问两句的,可是一想到自己堂堂一个律师却要让一个中学生指教,总有些颜面扫地的感觉。 于是生生地忍住心里的疑问,强行转移话题:“好了,我要代理的案子的事暂且打住,你不是来说你爸案子的事吗?还不赶快?” 见凌俐不上钩,本来还想卖个关子的钟卓雯撇了撇嘴,又清了清嗓子,说:“我听说你认识田正言,那可是个粗大腿,我想能不能通过他的关系,拿到我爸案子在合议庭讨论的记录,看看有没有什么不为外界所知的事。” 凌俐目瞪口呆:“你就是为了这个而来?” 又马上反驳她:“你疯了?合议庭笔录那是审判秘密不能公布的,哪怕我和田老师再熟,也不可能为了这案子给他造成麻烦。” 听她语气强烈地反对,钟卓雯马上双手交叉在胸前比了个x,说:“好吧,我知道了,田正言这条路不通。” 凌俐拍了怕胸口有些嗔怪地盯着钟卓雯。她对这古灵精怪的小姑娘不反感,可这一开口就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架势,顺杆子爬的做派,跟她为人处世的方式,完全不对路。 然而还没等凌俐缓过一口气,钟卓雯马上接着说:“南哥哥的亲哥是省法院院长,你把南哥哥的电话给我,我去找他,看他能不能说通他哥,在这个案子上开条口子。” 凌俐再一次被雷劈过一般愣在原地,好一会儿终于捂着脸,有气无力说道:“钟卓雯,你到底还有什么鬼主意?一起说出来吧,我好一起回绝你。” 第一百四十八章 告别 听到这样的回答,钟卓雯冲她一瞪眼:“你这个死脑筋,现成的大树不去好好乘凉,偏偏要坚持原则自力更生,我鄙视你!” 凌俐声音冷冷的:“我倒是很佩服你,年纪小小的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歪门邪道?这么不着调的建议也能提出来?先不说什么原则问题了,你知道这样的事要是被人知道,会给田老师他们造成多大影响吗?” 钟卓雯一翻白眼:“这不是实在没法子了吗?我倒是想有机会堂堂正正地去翻警察收集的各种证据和资料,可不是没渠道吗?我妈也从来不让我接触那什么教授律师,一点信息的渠道都没有,还有,我一个未成年人要对抗国家暴力机关,容易吗?” 凌俐摇了摇头,完全不赞同她的话:“别怨天怨地的,没有人有义务体谅你的感受,也没有人需要对你的人生负责。你的日子过成什么样子,完全是你自己的选择。你不用说了,关于这件事,你再死缠烂打,我都不会去跟田老师、还有南老师开口的。” 看着眼前这个似乎反应有些慢结果出乎意料执拗的人,钟卓雯只好认输,眉眼耷拉下来,有气无力地说:“好吧,我知道了,你可不可以别再说教了?” 两人一言不发对视了一会儿,钟卓雯忽然想了什么似的,更加无精打采起来:“你知不知道我爸的国家赔偿下来了?五百万,据说又创记录了。” 凌俐一顿,默默点了点头。 早在半个月前,她就已经从田正言嘴里知道了这一结果,后来法院裁定一出来,果然媒体上又是沸沸扬扬一片。然而她那时候忙得焦头烂额,也没心情关注这件事。 钟卓雯说完刚才那句,就沉默了下来,眼里罕见地染上了郁色,那消沉的气场完全像个郁郁不得志的中年人。 凌俐奇怪地看了她一阵,终于问:“这不是好事吗?你妈这些年的奔波,也算有了些回报。” 她抬起头看了凌俐一眼,又撇过脸看着窗外:“算是有了结果,可并不见得是好事。那些钱里,我爸执着于要拿一部分给你,我妈不同意,两个人已经就这个事情翻脸了好些天。” 凌俐瞪大眼睛,在她看来完全无法理解钟承衡的做法:“这是什么意思?心中有愧,还是觉得我需要这样的施舍?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钟卓雯抱着膝盖缩成一团,还在发着牢骚:“你无法理解吧?我也不知道我爸什么脑回路。我知道,你是不需要钱来弥补伤痛的,在查明案件真相之前,要你原谅他,也更加不可能。我跟我妈都跟他说了这些道理了,可他一意孤行,怎么也不听。”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看了凌俐一眼,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妈也是固执己见,非要和我爸复婚。也不想想,他们怎么可能还能在一起?两个人都放不下心里的执念,我这些日子过得可真辛苦,还不如我爸被关起来的时候痛快。” 这一连串不可理喻的事砸下来,凌俐都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能词语才能形容自己复杂的心情,对钟卓雯安慰也不是,摆出幸灾乐祸的心态,好像也不大适合,只好闷闷一句:“有没有搞错。” 钟卓雯长腿一伸瘫在沙发上:“看在我刚才那么有诚意的份上,看在我是个家庭不幸福还要操心家里两个偏执狂父母的份上,你能不能,就让我走走捷径?田正言和南之易,你只用卖一个人给我就行了。” 凌俐本来还沉浸在感叹命运多舛的情绪里,被钟卓雯这耍赖的模样一打岔,简直要抓狂了,忍不住低声吼起来:“你还有完没完了!我说过不可以的!” 钟卓雯丝毫没有把她要暴走的模样放在眼里,转了转眼珠,笑里带着点狡黠:“不如,我们掰腕子决胜负?如果你输了,就把南哥哥的电话号码给我,如果我输了,我就再不来就这个问题烦你。” 凌俐则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别以为我听不出来陷阱,你就算输了,也只是今天不来烦我而已吧?” 接着,她难得豪迈地一撸袖子:“掰腕子是吧?快来快来,谁怕谁!” 五分钟后,钟卓雯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发红的手掌,不可思议的表情:“你又瘦又小的,居然比我力气大?还有没有天理了!” 凌俐翻了个白眼,甩了甩发疼的手。 她就知道这小妮子会胡搅蛮缠。果不其然,掰腕子第一次她就赢了,结果钟卓雯马上改口说要掰三局;等她赢下了第二局,钟卓雯又狡辩所谓的三局,是指五局三胜。 等她连赢三局,钟卓雯才终于意识到什么叫人不可貌相。 脸厚心黑的,这小姑娘可比她适合当律师一百倍。 凌俐忍住拿起扫帚赶人的冲动:“掰腕子输了的人,快回家了,再在这里磨叽,我真要报警让警察叔叔来挽救失足少女了。” 这小人精也有失算的时间,以为比她高十来公分就能在力气上赢过她,也不看看当年她纲手的外号是怎么得来的。 终于把还不服气想再掰腕子雪耻的钟卓雯送到巷子口,不顾她死皮赖脸的请求,押着她上了出租车。 之后,她默默记下了车牌号,在一片金黄的夕阳下,转身回家。 走到路口转角处的时候,凌俐却发现了榕树下立着的南之易。 没想到这时候这地点会看到他,凌俐很有些意外,也暗自庆幸幸好他来晚了十分钟,要不然,被钟卓雯碰个正着的话,还不知道会惹出多少麻烦。 她忙迎上前去,轻声一句:“南老师,你从帝都回来了吗?” 南之易却没听到她的声音一般,只出神地盯着她家的楼道口,若有所思的模样。 凌俐以为他是在怀念自己舅舅家小店的风味,有些好笑地说:“我家小宝目前治疗还算顺当,也许过几个月就回来了。到时候,小饭馆还会开业的,您等着好了。” 他眼里似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路灯映照下,只觉得他那一向通透澄澈的眸子里,有些晦暗不明。 笑了笑,他缓缓说着:“我明天去琼州了。” 凌俐一愣,马上驾轻就熟地答应道:“哦,那我帮你遛狗,也保证你回来的时候房间整整齐齐。” 想必南之易又要出门出差,这忽如其来的出现,大概是要将家里的汪星人和整理房间的大计,拜托给身为打工小妹的她。 南之易却摇了摇头:“我没说这个。你不用遛狗只用管卫生就行。桃杏和陆鹏两个,知道每天过来管米粒和古丽。” 听到要麻烦桃杏和陆鹏每天穿越大半个城市来遛狗,凌俐忙说:“不用麻烦他们,我住得近,交给我就行。” 她刚说完,就觉得头上阴影落下,接着一声闷响头顶上被他轻拍了一下。 “你真傻。”南之易收回手,歪着头看着她笑起来:“还没搞明白我的意思?我身为老师也帮不了他们,什么也做不了,也就能给这俩孩子创造点在一起的机会。” 凌俐有些吃惊,完全没想到科学怪人还有这样善解人意的一面,竟然主动当起了月老,想要撮合自己的学生。 她点着头抿着笑:“好,那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只是,您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问题让南之易沉默了下来,视线仿佛渐渐飘远。 这些日子凌俐早就习惯了他有时候会忽然神游天外的模样,有时候人他跟你说着话,天马行空的思维已经蹿到了外太空。 她静静立在原地等着他的回答,免得自己说话打断他的思路。 好一会儿,他忽然收回视线,对着凌俐释然一笑:“你窗户外那棵悬铃木,还是找人把枝条打了吧,实在太容易被人顺着树爬进屋。” 她不知道他怎么忽然想起了这事,有些不明就里,却也没想深问下去,于是点头答应下来。 南之易又笑笑,说:“你舅舅不在家,要是不会做饭的话,就上老田家吃去。” 凌俐忽然间有些头大:“不了吧,你和他是有感情基础的蹭饭无所谓,我要是无缘无故上门,他会生气的。” 南之易挠了挠鼻尖,轻声说道:“也对,老田脾气不好的,现在案子赢了他不会在乎你的情绪了,可能一时兴起能把你骂到自杀,也说不定的。” 凌俐翻了个白眼,正想要回嘴,他却忽然扬起手,拍了拍她的头顶,接着轻声一句:“再见了。” 连续两次被当成狗狗接受拍头,凌俐很有些囧。 办案期间,南之易就喜欢把她当成米粒古丽一般拍头,动不动就来上一下,凌俐抗议过不止一次,可是南之易丝毫不理会,仗着胳膊长又比凌俐高上不少,拍得无比顺手。 一向偏袒凌俐对南之易恶声恶气的田正言,竟然对他这欺负人的行为笑而不语。 凌俐动了动唇,终究没有再就他这无耻的行为再一次抗议。反正,这个案子过了,以后见面也会渐渐少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本来该回一句道别的话,却迟迟说不出口。 不过,眼看着天也快黑了,自家小店关着也没条件留人吃饭,请人家上去坐坐?那就更古怪了。 凌俐只好也说了声:“再见。” “好了,你上楼去吧,我真的走了。” 说完,他兀自转过身,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几分钟后,凌俐默默站在卧室的窗户前,看着道路那头南之易的身影。 楼下的这条小道又长又直,他走得又慢,一会踢踢小石子,一会儿又弯下腰看路边的植物,过了好几分钟,那清瘦的身影才慢慢隐入夜幕。 第一百四十九章 新人 周一的早上对大多数上班族来说是痛不欲生的煎熬,不过,在经过一个多月不用按时上班的日子后,凌俐一早就起了床拾掇好自己,精神奕奕地挤上往市中心去的地铁。 南之易的案子已经完结,她要开始恢复在呈达所每日按时上下班的正常作息状态了。 随着脚步匆忙的人群进了大楼挤进电梯,等上到律所所在的十一楼,凌俐一踏进办公室,就发现好像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本来她的格子间是最靠近祝锦川办公室的位置,现在,在她旁边不远的地方,又多出了一张更靠近办公室的办公桌来。 凌俐一想就明白了。 律所人员流动性大,每年都有新考取司法资格证的实习律师来挂靠,也会有刚起步做得很艰难的小律师退出竞争,来来去去的起码几十人。这多出来的一张桌子,也许是又来了新人吧。 果然,等九点钟一到,一个年轻俏丽的女孩子,穿着粉紫的连衣裙配黑色小外套,踩着双米*跟鞋,走到那办公桌旁边坐下,等放好了包抬起头冲着她微微一笑,“你好,我是戚婉,刚刚到这里工作的律师。” 这姑娘看起来倒是大大方方一点都不忸怩,说话声音也爽脆,让凌俐心生好感。 她也冲戚婉微微颔首,自我介绍着:“我是凌俐,你好。” 听到她的名字,戚婉瞪大了眼睛:“原来你就是凌俐!” 接着马上站起身,兴冲冲几步上前来:“听说你刚赢了一个知识产权案子,很难的那种,你那么厉害,以后可得多多指教我。” 这么大一顶高帽子栽到头上,凌俐不由自主想到之前自己二十四连败的辉煌战绩,很有些心虚。 这妹纸刚来就听到自己的辉煌战绩,其他律师大概也不会跟她提起之前的糗事,只怕人家还真误以为她凌俐这个吊车尾的菜鸟律师,是所谓的精英呢! 她只好站起来含糊说道:“也不是赢,是和解。而且,也并不是我的功劳。” 戚婉自然而然地挽上她的手,笑得眉眼弯弯说:“可别自谦了,听说对方的律师从来没输过的。再说,我们可算是同门了,以后要是我遇到难办的案子,凌姐可一定得帮我。” 她忽如其来的靠近让凌俐有些不自在,可又不好马上抽出自己的手,只好随意拣起一个问题:“同门?” 戚婉看了看几步之外的祝锦川办公室,轻声说:“我们都是祝律师带啊,家里长辈托了好多人,才能进到这里。” “哦!”凌俐点了点头。难怪她的办公桌离祝锦川那样近,原来她和自己一样,都是他带的新人。 之后,戚婉完全顾不得交浅言深的忌讳,拉着凌俐说了好大一通话,倒是把自己的情况交了个底。 她比凌俐小四个月,刚过了二十五岁生日没多久,现在还是阜南大学法学院研三的学生,前年过了司考挂在个小所里实习,今年拿到了自己的执业证,到了呈达所。 如无意外,毕业以后也想留在所里。 听了戚婉的情况,凌俐心里隐隐有些不是滋味。原因无他,别人都是凭本事进的呈达所,几乎都是研究生学历,唯有她一个走后门的野鸡大学非法学专业本科生。 哦,差点忘了,还有祝锦川和她一样。只不过,人家那是能力突出不需要学历装点门面,跟她完全是反着来的。 情绪有些低落起来,不过只一瞬间就处理好。 已经不是二十四连败了,已经连续赢了三场,或者高难度,或者天价标的额,经济上也比之前宽裕了些,工作也越来越顺手。 所以说,何必老是跟别人比妄自菲薄,能在一个个案子里取得进步,不断成长不断弥补自己的短处,有没有那张学历,又有什么关系? 和凌俐说了一阵,戚婉又坐回到自己的座位,收敛起自来熟的气场,这一安静下来倚在窗边的模样,倒把凌俐给看呆了。 戚婉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齐肩长发,剪水双瞳,讨巧的鹅蛋脸,甜美的梨涡,配上娇小的身材,一切都恰到好处。 短短一段时间没怎么来所上,竟然来了这么个清丽脱俗的美人,看她这外表形象,隐隐要抢走吕潇潇颜值担当的宝座了。 欣赏够了美人,凌俐抬起头看到墙壁上的时钟,发现时间都快十点,一个激灵想起一早上什么正事都还没做,赶忙翻看起猥亵儿童再审案的那叠卷宗。 资料显示,被告人袁非,阜南省达城人,男,作案时二十七岁。一审判决他有期徒刑四年八个月,他提出了上诉,二审维持原判。现在判决已经生效一年,检察院以判决量刑畸轻,启动审判监督程序,要求法院再次审判,量刑建议在五年以上。 从一审二审认定的证据来看,袁非利用支教的机会,前后有四次共计对七名女童进行猥亵。而从犯罪的情节来看,袁非的加重处罚情节有:猥亵不满十二周岁、猥亵三名以上儿童、在公众场所当众猥亵儿童的加重处罚情形。 而检察院之所以提出再审,是因为根据刑法的规定,“以暴力、胁迫或者其他方法强制猥亵妇女或者侮辱妇女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聚众或者在公共场所当众犯前款罪的,处五年以上有期徒刑。猥亵儿童的,依照前两款的规定从重处罚。” 袁非有三个从重情节,虽然在快速审讯阶段有过坦白,可后来又在庭审上翻供,坦白不被认定。 所以,原判决的四年八个月,确实是在法定刑以下量刑了,法院确实判错了,检察院的审判监督程序没有启动错。 所以说这个案子,还能怎么打?对猥亵儿童的事实,袁非可是亲口承认而且前后四次供述完全一致的,抠不出任何疑点。 要说法律适用方面,就更加没有打头了。 检察院依职权提出再审,合情合理合法,被改判加重刑罚,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至于钟卓雯那天下午提的什么刑法的谦抑性、上诉不加刑,也完全牛头不对马嘴。 刑法谦抑性,是指立法机关只有在该规范确属必不可少――没有可以代替刑罚的其他适当方法存在的条件下,才能将某种违反法律秩序的行为设定成犯罪行为,体现了一种慎刑的挂念。 这是因为,刑法是社会公平正义的最后一道防线,刑罚手段相当严厉,剥夺人们的自由甚至生命。因此,能用民事、商事、经济或其他行政处分手段来有效控制和防范的行为,就不要诉诸于刑法。 可是,袁非的行为显然已经触犯刑罚,被公诉很正常。 至于上诉不加刑,则更加无厘头。这是指第二审人民法院审理只有被告人一方提出的上诉案件,不得以任何理由加重被告人的刑罚。它是第二审程序中一项特殊原则,其目的在于切实保障被告一方的上诉权。 然而这案子是检察院启动审判监督程序,根本不是上诉,准确说来,还应该是抗诉。 这一通思前想后细细掰了案情下来,凌俐将钟卓雯当时提的这两点,定义为了故弄玄虚。 那小孩,虽然聪明虽然记性好虽然勤奋地自学法律,可毕竟还是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以为随意拗几个专业术语就能糊弄一番,结果还是露了怯啊。 不过,否定了钟卓雯的提法后,凌俐也还是毫无头绪,实在想不出能怎么辩护,也就作罢。 这完全没有争议的案子,和极度复杂的案子完全超过她能力的案件,对于她来说结果大概殊途同归,那就是只剩一本正经走过场的份了。 反正,这本来就是法援案子,简简单单地办理,安安心心完成任务,一场庭审走下来事情了结,也不怎么费脑子。这样看来,这案子,还算是轻松的了。 只不过,一想到为了办案,她还得去监狱会见这么个猥亵女童的人渣,好恶心! 她还在感叹运气不怎么好,忽然眼前闪过一到粉紫色的影子,鼻间也传来一阵香风。 凌俐抬起头,看到戚婉又凑到她办公桌前,一手托着腮,眼里是好奇的神色:“凌姐,能给我看看你手里这个案子吗?” 凌俐想了想,又摇摇头:“不好意思,怕是不行的。” “就看几分钟,行吗?我还没见过卷宗长啥样呢。”戚婉放低了声音,自然而然地眼睛向卷宗上瞅。 凌俐忙合上封面:“我这案子涉及到一些未成年人的隐私,不方便给人当成案例随便观摩的。” 跟之前她带回家的一摞文书不一样,这次她手里的是一二审的全部资料,包括证据的复印件等。 戚婉看她防得这么紧,脸上有些失望的神色:“那好吧。既然凌姐你不方便,就算了吧。” 凌俐总觉得她这句话似乎有哪里不妥,还没大想明白,又听到戚婉压低声音问:“凌姐,师父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被她这句话问到愣住,凌俐好半天回过神:“难道你没见过他?” 戚婉点了点头,有些遗憾的模样:“上周五我才来的,行政给我安排好了座位,不过师父正在出差,只是通了个电话让我先上着班,我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对于戚婉的问题,凌俐倒是真的好好思考了一番,斟酌着应该怎么回答她,才不至于毁坏祝锦川的形象,又不会把小姑娘给吓到。 冷漠?面瘫?还是心思深沉? 仿佛都能挂得上号,又都不是那么好的词。 她斟酌了一番,对戚婉说:“祝主任做事很认真,也很严谨,专业素质也是出了名的。你跟着他好好做,没有错的。” 只是,还有半截话没说出口——如果他愿意带你而不是把你放羊一样养着的话…… 第一百五十章 一叶 戚婉却眯着眼摇了摇头:“我没问这个,我是问,师父他帅不帅?” “啊?”凌俐半天合不拢嘴,完全想不到原来她的关注点在这里,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接嘴。 戚婉喋喋不休地说了一阵,内容多是她道听途说关于祝锦川的一些传闻。 说着说着,戚婉抓着她的手臂摇起来:“凌姐,怎么办,我忽然有些紧张了。” 凌俐眼角直抽,丝毫没想到这么个温婉秀气的姑娘居然是这样大大咧咧的口无遮拦,而且满眼的粉红泡泡似乎很期待见到祝锦川的模样。 被她闹得心慌,凌俐终于有些不耐烦的一句:“帅不帅的各花入各眼,反正我觉得他实在笑得太少,少到我怀疑他这方面的神经退化了。” 然而之前还喋喋不休的戚婉鸦雀无声起来,刚才还聚在一起聊天的助理们,也都静悄悄没了声音,仿佛办公室里的空气,都有些诡异起来。 凌俐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头,发现身后立着个瘦高的身影。 祝锦川手臂上搭着黑色外套,浅灰衬衣加深蓝领带,脸上带点倦意,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她忙不迭站起来,有些惊慌的一句:“师父。” 听到凌俐叫他,他嘴角动了动,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单纯的活动一下面部神经免得僵住,又看她一眼,说了句:“进我办公室来,有事问你。” 说完,一大步跨进自己办公室,在门口又回过头,淡淡的一句:“把袁非案子带着。” 被无视掉的戚婉对着凌俐无声地比着口型:“是他?” 一看到祝锦川,凌俐脑袋里那根弦就不由自主绷紧,皱着眉头嗯了一声,抱起桌面的一摞资料,惴惴不安进了房间。 掩上门,凌俐坐在祝锦川对面,翻着资料把自己对这个案子的看法,细细说给他听。 一面说着,她一面小心观察着祝锦川的面色。果然,不能背后说人啊,自己难得发一次牢骚,竟然被当事人抓个正着,也不知道刚才那番吐槽的话,祝锦川到底听去了多少。 祝锦川却完全没察觉到她的忐忑一般,一开始不言不语,等她说到一半,拿起草稿纸画了起来。 最后等凌俐说完案情和思路,才带着质问的一句:“所以,你是打算坐以待毙?束手就擒?” 凌俐被这一连串的成语砸得头昏眼花,忙摇头辩白:“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我们对我们有利的证据几乎没有。三个从重情节,没有从轻减轻情节,提出的有抑郁症的主张经过鉴定也不成立。确实是法院判错了,检察院的举动简直顺理成章。” 她话音刚落,祝锦川马上追问:“所以你是因为,有了这三个从重情节,就堵死了所有渠道?” 凌俐皱着眉头想起来,仔细揣摩着祝锦川这番话的意思。 难道说,他是再说,其实本案的争议点是在对于从重情节的认定上?如果少了从重情节,那么维持原判才可能? 她忙低下头,翻到相关法条和司法解释,低头细细地看了一遍。 可是,十几分钟后将相关法条都看完,她脑袋里的结论,依旧是以前的结果。 首先,根据司法解释,在公共场所对未成年人实施强奸、猥亵犯罪,只要有其他多人在场,不论在场人员是否实际看到,均可以认定为在公共场所“当众”强奸妇女,强制猥亵、侮辱妇女,猥亵儿童”。 其次,针对不满十二周岁的儿童、农村留守儿童、严重残疾或者精神智力发育迟滞的未成年人,实施强奸、猥亵犯罪的,还有猥亵多名未成年人,或者多次实施强奸、猥亵犯罪的,也都是从重情节。 所以,加起来共三个从重情节,没毛病啊。 不是从重情节的问题,那就是量刑偏差了? 她皱着眉头想了会,还是觉得不对:“我在裁判文书网查阅了四年以来全省100余份猥亵儿童案的一审判决,量刑上,最高刑期为十年,最低刑期为9个月,除一人因被害人家属谅解被定罪免处。刑期差别虽然大,不过有从重情节的,都在五年以上。其中,一名小学教师在长达七个月期间内在室内对5名小学女童进行猥亵,赔偿36万余元,还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 说完话一转头,却对上祝锦川有些严厉的目光,一时之间慌了神,忙低下了头。 他依旧是淡漠的声音:“你又犯老毛病了,只看得见细节看不见全貌,喜欢把人和环境割裂开来,这样始终不得要领,抓不到案子的关键点。” 接着,他把手里薄薄一页纸扔給她:“你自己看,这案子的争议点有好些的。不管是控方,还是辩方,要做的工作都很多。” 凌俐捡过那张纸。这是他之前随手在稿纸上画的,字迹有些潦草,不过最上面隐隐约约一行字,就是“上诉不加刑”。 她有些稀里糊涂起来,这明明是检察院提出再审,应该是抗诉案件才对,并不符合上诉不加刑原则的适用条件啊! 为什么祝锦川和钟卓雯,都会提出这个问题? 虽然质疑祝锦川有些不自量力,凌俐还是终于抵不过满脑袋的问号,小声地说:“可这不是上诉啊。” 祝锦川微眯着眼,看了凌俐半晌,缓声说道:“正所谓一叶障目,你为什么老是去抠是不是上诉?不会转个弯、换个角度思考问题吗?” 凌俐不知道他葫芦里闷的什么药,脑子里转悠的全是该怎么取掉那片叶子,毫无头绪之下只好低低应了一声:“哦。” 看她眼里还是一片迷茫,祝锦川摇头着表达对她不懂装懂的不满。 之后,他再度出言指点:“中医最忌讳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放在案子里也一样,你不要脱离整个案件情况就再审说再说,你应该想一想,如果袁非不提出上诉,本案没有二审程序的话,现在会是什么结果就好了。” 说完,轻轻挥了挥手:“出去吧。” “哦。”凌俐再次应声,如蒙大赦般抱起卷宗就开跑,等到快出门了,忽然听到背后轻轻的一声笑。 她下意识回眸,看到祝锦川埋着头端正坐着,眉目间染上透过窗户里投射进来的阳光,瞳孔和发丝都被映成了淡淡的褐色,而那嘴角,却是止不住上扬的弧度。 直到出了办公室,凌俐都是满脑袋问号的状态。他是在笑什么?自己又作了什么丢人的事,惹他发笑了? 可想了半天,除了对案件分析不那么到位被他指出来,并没有出丑啊? 戚婉又围了上来,手里拿着个粉色的笔记本,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的模样。 她悄悄靠到凌俐耳边,轻声问:“师父他心情还不错吧?” 这话可把凌俐给问住了。 祝锦川心情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刚才他似乎被她影响了心情还敲打了她一番,可临出门时候那没头没脑的笑,又让凌俐捉摸不透。 想了好一会儿她也判断不出,只好对戚婉说:“我刚才没注意来着,反正对着祝主任说话小心点,不会有错的。” 戚婉见她郑重其事的模样,有些雀跃的表情沉静下来,小心翼翼地上前去,在那门上轻敲了三下,又在一声低沉的“请进”后,进了门,又反手掩上。 从还没闭上的办公室门里,隐隐透出了戚婉跟祝锦川介绍自己的话语。 之后,凌俐低下头开始认真思考刚才祝锦川留给她的问题:如果本案不上诉,会是什么结果? 如果不上诉……如果去掉二审程序…… 想到这里,凌俐翻开了一审时候的裁判文书,一个字一个字细细读着,坚决要揪出祝锦川设下的埋伏在哪里。 待读到阐述案件事实的“本院认为”部分,凌俐用于发现哪里不对了。 一审中,虽然前面的案情描述里,写着在食堂犯罪,可到了量刑部分,并没有认定袁非犯罪的场所是公共场合,又因为他有残障,所以,相对而言减轻了处罚。 她马上翻开案卷找到了二审的裁判文书,从头到尾细细地看了一遍,再次发现了玄机。 二审文书对检察意见是样描述的:一审认定事实清楚,证据确实,本案的案发地点属于公共场所,一审法院未予确认,鉴于检察机关未予抗诉,建议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冷冰冰不带温度又不长的一段话,可凌俐毕竟也代理了好几十个案件了,深谙判决书里字字句句背后,都可能藏有故事的道理。 这一番话,分明是在说,法院提醒过检察院的,我们一审时候错了,你指控错了我也判错了,可是,你居然没抗诉?反而是被告人上诉?检察院不给力不履行职责,基于上诉不加刑,所以,我二审只能维持原判了。 也就是说,如果不进行二审,一审的错漏部分就不会被发现! 凌俐倏然间抬起头,莫非,上诉不加刑的玄机,就在这里? 仿佛觉得自己抓住了关键点,凌俐手心微微发热起来。如果没有被告人提起上诉,本案的错漏就不会被发现。 这么说来,启动再审的契机,归根结底是被告人的上诉行为造成的,而如果再审中加重被告人的刑罚,仿佛真的和上诉不加刑,有不一致的地方。 凌俐开始在脑海里开始反复推演,眼睛定定地看着身侧不远处的推拉门。 想得正出身,忽然间有人走过,黑色的衣服将那块玻璃映成了镜子一般,清楚地映出了她的影子。 短短不到一秒钟,她却看到了自己紧锁的眉头和皱成一团的脸。 不知道怎么地脑海里忽然飘过南之易嘲讽她的那句话:看你抬头纹这么深…… 有些不服气地揉揉额头,又狠拍了脑门几下,之后的几分钟,凌俐一面想着案子,一面又要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那么狰狞,难以避免会分心,反而有些看不下去了。 没过多久,她的思绪被几步之外的关门声音打断。 第一百五十一章 忙碌 祝锦川拿着公文包像是要出门的模样,身后跟着抱着自己笔记本的戚婉。 走到她跟前,祝锦川短短一句:“还没想好吗?” 虽然明白了上诉不加刑的玄机,可她还没把关键点想通透,只好心虚地点了点头,心里腹诽着这么快就来抽查功课,都不给人一点喘息的时间,祝大状雷厉风行起来真是折磨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新来的徒弟是个美女的关系,祝锦川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 他难得地抿着唇轻笑了一下,接着说:“我晚上出差去帝都,三天后我回来,到时候再来问你,希望你交出像样的作业来。另外,我的书柜有些乱,你负责整理分类,要是做不好,这个月工资就别拿了。” 说完,径直出了大门。 凌俐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去电梯的方向,默默腹诽着怎么谁都能发现她打工小妹的特质? 一转头,却看到站在一边有些闷闷不乐的戚婉。 凌俐有些奇怪,戚婉之前讨论起祝锦川时神采飞扬跃跃欲试的模样,怎么短短几分钟,就能沮丧成这样一副眉眼都耷拉着的脸?就连刚才柔顺的头发,也似乎变得垂头丧气起来。 看起来,仿佛她和祝锦川的交流,不是那么愉快啊。 她本想问两句,可是毕竟才刚认识,万一触到了人家不愿意说的痛点,岂不是费力不讨好? 不过也难怪,祝锦川那样脾性的,要摸透他的喜好对上他的胃口,哪怕活泼开朗如戚婉这样的阳光少女,怕也是需要好些日子的。 然而,这第一次会面给戚婉带来的影响,好像完全不像她想象的只是祝锦川严厉吓坏了小姑娘那样简单。 戚婉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放下东西后,默不作声什么都不说,几分钟后,那方向竟然传来了很轻很低的吸鼻子的声音。 这仿佛,是有人哭了? 本来不想多管闲事的凌俐,这时候也没法视而不见了。 几分钟而已,祝锦川究竟做了什么,能让一个活泼的妹子委屈到哭起来? 凌俐赶忙走过去,问了句:“怎么了?他骂你了?” 戚婉摇了摇头,一张俏脸上倒是没有带泪,只是鼻尖微红看起来有些可怜:“师父……不,祝主任让我不要叫他师父。” “诶?”凌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为什么?” 一说起伤心事,戚婉的眼圈终于红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说,祝主任是不是不喜欢我?还是我哪里遭人嫌弃了?” 凌俐一僵,索性放弃回答她这孩子气的话。 虽然师父师父地叫着,不过说到底还是工作上的关系,有必要在意对方是不是喜欢你? 再说了,这所里最被祝锦川嫌弃的人,明明就是凌俐自己。 一年以来不闻不问,等终于肯跟她多说几句话的时候,起因还是因为需要她打那一场官司。 好容易那场事过去了两人关系有所缓和,他话也多了些,可对她嘲讽的时候居多。 戚婉这刚刚入行的新人跑来强行拉仇恨,凑什么热闹呢? 不过,她到底不好自己拆自己的台,只好和稀泥一般安慰着眼看要哭出来的戚婉:“没关系,一个称谓而已,只要你好好学认真办案子,祝主任不会为难你的。” 戚婉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再抬眸时仍旧掩不住眼里委屈的神色。不过还好,她终于收起马上要大哭一场的架势,不再多说什么。 ———— 清晨,匆匆赶到所里的凌俐,放下背包看了眼时钟,一颗狂跳的心终于放缓跳动速度。 前一天,她去了趟监狱和袁非签了委托协议。 跟以往的案子不一样,对于什么猥亵、强奸之类案件的被告人,凌俐是打心眼里觉得恶心。 不过,袁非这人看起来倒是白净又老实,再加上他听力不太好,不言不语乍看之下还有些自闭的模样,反正跟她印象里猥琐男相去甚远,果然人不可貌相。 鉴于这个案子在事实上没有争议,这一次会见后,下一次见面大概就是上庭时候了。 这一通奔波花去了她整整一天时间,回家就直接躺倒睡到生活不能自理。 因为久了没有按时上班,要恢复以前七点必然起床的生物钟,还真的有些困难。这不,因为太累了睡觉前忘记确定闹钟的时间,这一觉睡到了八点过才醒。 不过,牺牲掉早餐没吃,这紧赶慢赶的,终于还是没有迟到。 迟到了可就糟糕,因为这天早上,是所上要开半月例会的时间。 九点半,她拿着笔记本到大会议室坐下,看到助理们基本已经到齐,而律师们来了一大半。 合伙人们都不在,吕潇潇受马律师委托,主持会议。 第一个环节就是总结。 前期工作情况之类的东西,一般都是在开例会前由执业律师本人把简单的工作日程和进度发给行政,由行政梳理后交给主持人。 吕潇潇花了不到十分钟通报所里现有案件的办理进程,其中就包括凌俐代理的袁非案的进度。 念完后,她缓缓放下手里的三页纸,抬眼望向戚婉:“你的工作进度呢?怎么没有?” 戚婉本来低着头,被凌俐碰了碰胳膊肘,才发现自己被吕潇潇点名。 她有一时的愣怔,几秒后说道:“我手上没案子,所以没有工作进度。” 吕潇潇默默看她几秒,接着冷嗤一声:“就你一个执业律师没有进度,这是来所上快一周了也没干事?祝主任忘记给你派任务了?” 她这一番带刺的话让刚才还有些微小声交谈的会议室,顿时安静了下来。 一圈律师或面不改色,或略带微笑,或垂下头若有所思。而坐在后面的助理们,几乎都是正襟危坐大气不敢喘一声的模样,生怕被吕潇潇当成下一个重点打击对象。 即使她这突如其来的挑刺很有些没道理,可能管住她的马律师和祝律师都不在,哪怕是能言善辩的律师们,自己门前雪还顾不过来,哪里有空管别人瓦上霜? 更何况,为了给个新人强出头,对上火爆脾气嘴又毒的吕潇潇,实在得不偿失。 唯独一个凌俐,看到戚婉被吕潇潇说到脸胀得通红,心里有些不忍。 这吕大小姐似乎有点过了,才来的萌新妹子,就给人家这样的下马威,也不怕当场把人给弄哭! 她转头朝吕潇潇递了个眼色,略有些嗔怪。 吕潇潇倒是收到了她的示意,微微一笑,总算不再缠着这事继续修理戚婉,马上转入下一个议题。 一小时后,例会结束,戚婉微红着眼圈抱着笔记本急匆匆离去,一秒钟都不想多呆的样子。 而凌俐则拉住的没事人一样的吕潇潇,质问道:“你怎么回事?” 她回过头来眨眨眼,满眼的无辜:“我是对事不对人,谁让她光吃饭不干活的。” 这表情和语气凌俐太熟悉了,吕潇潇明显在耍赖。 何况,凌俐很清楚地记得,她刚到所上的时候,也遇到过吕潇潇主持例会,那时候她手上也没案子来着。吕潇潇却从来没说过她一次,目光都不会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完全当她是透明的。 于是毫不留情戳穿她:“少装了,你明明是对人不对事。” 吕潇潇摸了摸下巴,终于哼出一句:“本女王跟绿茶婊可是天敌,这妖妖蹻蹻的妞一进所里,我可就闻到骚味了。你这小白痴离她远点,小心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着了道。” 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她这没头没脑的话,凌俐看着做高深莫测状的吕小状师,有些不确定地问:“你该不会是看人家长得乖巧又比你年轻,嫉妒了吧?” 吕潇潇恼羞成怒跳过来掐着凌俐的脖子使劲摇晃:“说什么呢!” 凌俐稍微一挣就摆脱魔掌,横了她一眼:“看吧,被我说中就心虚了!” 女王大人小声嘟囔了句:“反正,就是不顺眼!” 跟吕潇潇闹了一通,凌俐回到自己座位,本来想就刚才例会的事宽慰戚婉几句,却没看到她,也就丢开手。 不过,半小时后,凌俐复印案卷资料的时候,在文印室里碰到了戚婉。 十几平米的文印室里,所里刚买的一体机正工作着,发出阵阵细碎的响声。 两个助理离得远远的,在靠近门口的地方谈笑风生,看到凌俐过来,异口同声跟她打着招呼:“凌律师,上午好”。 而一旁的那台有些年份的复印件旁,戚婉满头是汗,手里拎着硒鼓,双手都被油墨染黑,手足无措的模样。 “漏墨了吧?”凌俐赶紧上前,顺手拿了张报纸,裹住戚婉手里渗出黑色墨迹的硒鼓,接着转头看她:“我来弄,你快去洗洗手,油墨太难洗了。” 这台复印机有些旧了,时不时会出点小问题,比如卡纸和喷嘴偶尔的漏墨,她来了一年多,也遇到过几次,倒是学会怎么处理。 而戚婉显然第一次遇到这情况。 在凌俐的帮助下,戚婉终于调好作怪的喷墨头,再把硒鼓安了回去。 复印完一摞资料后,她连声说着感谢,谨小慎微的样子,看得凌俐都有些不忍心了。 被祝锦川忽视倒还好说,反正是授薪律师,怎么着都有案子办,想要成长总有办法。 可跟她相貌平平毫不引人注意的特性相比,戚婉这出色的外表倒是成了负担,成了吕潇潇针对她的一大原因。 这都是些什么破事啊?好歹都是律师,大家理性一点严谨一点好不好?干嘛都这么有个性? 这下可好,现在全所的人都知道祝锦川不管戚婉,吕潇潇也不喜欢戚婉,连刚来的小助理们也见风使舵,眼看着戚婉那么狼狈,都不伸手帮一下,逢高踩低也不是这么个做法。 搞定复印资料的事,凌俐下午跑了趟法院递交委托书,等回来的时候已是中午。 虽然是初春,不过楼外阳光灿烂,这一路急匆匆赶下来,她身上微微有些汗。 回到所里脱下外套,坐下微微喘着气,却被人狠狠拍了拍肩膀。 吕潇潇去上卫生间,路过她的座位,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你这副模样,刚才去法院的路上,没人笑话你?” 眼看着凌俐黑人问号脸,吕潇潇拿起手机转到她身后,咔嚓拍了张背影,直接把手机扔给她:“你就说你丢不丢人!” 第一百五十二章 汇票 凌俐顿时被自己的背影囧到。 那灰色毛衣背后大大的一片墨迹,从左肩的位置,斜斜横跨半个背部,乍一看还以为凌俐变奶牛了。 这大概是上午文印室里修理复印机时候,一不小心糊上的。 虽然努力抑制着眼睛不往她俩这方瞟,可眼见着可能是自己害凌俐衣服弄脏,戚婉再也坐不住。 她先是看了眼吕潇潇,大眼睛忽闪忽闪有些怯怯的模样,之后对着凌俐道歉:“凌姐,对不起,你这衣服上的油墨,可能是我不小心蹭上去的。” 还没等凌俐答话,吕潇潇先开了口:“我们说话你别在一旁偷听,麻烦能走远点吗?” 戚婉又一次被说得满脸通红,眼角似带着点泪光,忙不迭借口上卫生间,跑得远远的。 赶走了戚婉,吕潇潇更是止不住的笑,最后竟笑出眼泪来。等笑够了,抹了抹眼角,说:“你倒是好心帮忙,谁知小白花不领情,还拿脏手故意抹黑你。” 本来想分辩两句的,凌俐话都到了嘴边又咽下。 她可没有把硒鼓举到背后的动作,所以很有可能这墨迹就是戚婉手上的。虽然不大可能是故意,但为了这事和吕潇潇争辩,得不偿失。 想着刚才手里里那张照片,凌俐皱着眉头扭手扭脚的,浑身都不自在。 而吕潇潇看这洁癖被弄脏了衣服后浑身都不对劲的焦躁模样,从自己柜子里拿出了套衣服给她,把她推进洗手间,让她换上。 凌俐个子更高瘦一些,吕潇潇的上衣她倒也能穿,只是胸前空荡荡的平得有些尴尬。 吕潇潇啧啧称奇:“不错,你这一看就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你和南之易两个,一个纸片人一个叶片人,偏偏食量大都能吃,浪费粮食的典范。” 凌俐还在拉着外套想要遮住胸前的一马平川,忽然听吕潇潇提起南之易,又想起之前他们两人的瓜葛,不免有些尴尬起来。 一不小心嘴快说出南之易的名字,吕潇潇表情也有些不自在,站在原地有点忸怩的模样,好一会儿,释然一笑,问道:“南之易现在没官司了,他又在做什么?” “去琼州了。”凌俐回答,接着补充:“一周前走的。” “哦,”吕潇潇点点头,又问:“什么时候回来?” 凌俐一摊手,表示她也不知道。 官司完了后,她已经好些天没见到南之易了,周末给他家里打扫卫生的时候,也发现这人似乎还没回来,家里除了汪星人作威作福以外,没有其他痕迹。 有时候她也想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可是一拿出电话,就想不出以什么理由去问他。 总不能白眉赤眼打个电话过去,说一句南老师您好久没骂我了,什么时候回来让我接受再教育? 听到吕潇潇都在打听这个问题,凌俐忽然眼睛一亮,忙从打湿的外套兜里掏出手机,拨打了那个号码。 吕潇潇第一次上门曾经南之易误认为是物管,凌俐联想到了上次打扫卫生的时候,催缴物管费的阿姨真的上门了,她垫付了千把元钱,这还没跟他通报一声呢。 然而,听到对面的“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机械女声,刚才有些雀跃的心,一瞬间有那么一点点沉寂和失望。 早该料到会这样的。南之易是去工作的,为了不被贪吃蛇分心,他的电话应该和在雒都时候一样,一天起码二十小时处于关机状态。 南之易的电话虽然没打通,不过,几分钟后,田正言的电话却打了过来。 看着屏幕上那熟悉的三个字,凌俐忽然眼皮一跳,有些不那么好的预感,忙接起电话:“田老师,什么事?” 对面田正言的声音倒是一贯的云淡风轻:“有没有时间坐一坐?” 一个小时后,在雒都中心的城市综合体下的某品牌臻选店里,田正言点了杯哥伦比亚咖啡豆做的手冲咖啡,小口小口喝着,抬起头看了看凌俐手里的饮料,摇着头笑了。 他对凌俐的品位嗤之以鼻:“我估计你每次来都会点这个香料和奶油的混合物。这里咖啡豆还算马马虎虎了,你不尝尝??” 又一次被田正言看穿,凌俐有些尴尬地笑笑,忙转移话题:“田老师,您找我出来,有什么事吗?” 偏着头想了想,骤然间紧张起来:“不会是山崎种业那边,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吧?” 田正言意外地扬了扬眉,神色并没有变化,那一派轻松的模样,并不像案子出了什么事。 凌俐松了一口气,又自言自语起来:“哦,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看着她仿佛也感染上了南之易的神经兮兮,田正言嘴角微抿。 南之易已经向前跨了一大步,剩下的,就是需要给这青涩的小番茄喷点催熟剂的工作了。 他从提包里拿出了一张薄薄的纸,放在桌面上,又慢慢推到了她的面前。 接着,轻缓地出声:“这是汇票,金额一千万,见票即付。” 凌俐看了看眼前那张票据上的一串零,一时间只觉得摸不着头脑。田正言为什么给她看汇票?炫耀一下自己身家丰厚?还是来给她科普一下汇票本票支票的区别? 她迟疑地抬起头:“我知道这是汇票,是出票人签发的,委托付款人在见票时,或者在指定日期无条件支付确定的金额给收款人或者持票人的票据。” 田正言一下子没掌住,摇着头笑起来:“之前是权宜之计让你在庭上一开口就背法条,结果这演戏演得太过,还真染上这臭毛病了啊。” 想起之前在庭上的装模作样,凌俐有些赧然。其实,她并非是故意要表现出那样的笨拙,而是她确实有些紧张,一开始声音都发颤的。 故作姿态地生硬拽着法条,倒是能够缓解那时候排山倒海而来的压力。 呃,所以这个案子最终能有好结果,并非是她演技好达到了引蛇出洞的效果,而是那就是她的本色出演,浑然天成绝无痕迹,所以才能骗倒老奸巨猾的王百万。 而眼前这个同样老奸巨猾的田大牛,那一个眼神就能把她看穿的模样,自己在他跟前,简直跟小鬼见了照妖镜一般,无所遁形。 半晌,田正言忽然收起满脸的笑意,声音低沉:“这是南之易给你的,案件的代理费,两亿的标的算下来,掐去零头,这是整数一千万。” 凌俐先是愣了愣,几秒后差点失声叫出来。 这是给她的?怎么会…… 好容易忍住心里的汹涌,她声音颤抖着问:“田老师,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当初不是签的无偿代理合同,南老师也答应了的吗?” 田正言摇了摇头:“你还是不够了解他。南之易向来不会亏待身边的人,从来就没有打算过让你无偿代理案件,从你接案子开始,他就在想法子筹这笔代理费的。之所以同意无偿代理,也有将计就计帮绕过你的事务所提成,直接让你受益的意思。” 凌俐结结巴巴起来:“可是,我……我……” 看着凌俐找不着北满眼慌乱的模样,田正言微微笑着:“这钱你就心安理得收下,你应得的,不用愧疚,也不用觉得对不起谁。” 凌俐的目光还落在桌面上那巨额汇票上,忽然间又产生了新的疑问:“南老师的钱不是都全没了吗?这些钱又是哪里来的?” 南之易一向对钱没概念,在两湖的时候,因为看到荒废的农田心里不忍,口头上就说过要赔偿。等案子一完他的账户一解封,他真的给了神木村以及那周围几百户农民两百万。 至于他剩下的现金,都给了鲁西,用作因为在此次风波中无辜受害又没有被山崎种业足额赔偿、高位截瘫的康复和后续治疗费用。 本来所有的事都是别人在算计他,一切不好的结果、意外的伤害,都不该他负责的,归根到底也不是他的错,可他毫不犹豫千金散尽买个心安的架势,凌俐和田正言,是怎么劝也劝不住。 法理道理情理都讲完了,南之易岿然不动,任你磨破了嘴皮也依旧执迷不悟想当个穷光蛋。 凌俐后来一想,南之易来钱也容易,而且有田正言这个土豪撑腰,再怎么也饿不死他。他高兴拿钱做善事,也就随他去吧! 可这时,怎么又钻出了一千万?官司完了还不到十天,他又从哪里弄来这一大笔? 田正言轻叹了一口气,声音里都是惋惜:“其实,琼州大学邀请过他好多次了,让他去参加盐碱地水稻的研究,从去年开始就死皮赖脸缠上他,一直想让他作为学者软引进的意思。 这些日子,这傻蛋正愁怎么凑齐给你的一千万,还说要卖房子凑,结果机缘巧合琼州大学再一次送上门,又把价位提高到了一千万,倒是正中他下怀。我怎么劝他都不听的,一意孤行签了合约,还让我不要告诉你。 凌俐还有些不明白学术软引进是什么概念,田正言又跟她解释了一番。 简而言之,就是花钱买大牛。 南之易的组织关系依旧挂在阜南大学,只是,这五年需要在琼州大学工作,帮助那边的学校出项目、出技术、培养人才,不是本校的教授,却比客座教授需要做的事情,多很多。 很多刚刚起步,师资力量不是那么强,不过得到政府扶持资金雄厚的大学,通常都喜欢这样做。 田正言解释完,又对她说:“他既然给了你,你就拿着吧。这钱够你在雒都衣食无忧好一阵子了。你这些年孤苦无依的,没个好师傅领路,一个女孩子过得着实不容易。南之易嘴上老是欺负你,其实这些他是看在眼里的。你拿了这钱,对自己好些,也就不辜负那个傻蛋不想让你吃亏的心意了。” 凌俐却仿佛没听到这番劝慰的话一般,怔怔地问道:“南老师不是说,他没想清楚以前,不想再碰水稻了吗?” 田正言则一副毫不担心的神色:“他说,盐碱地水稻本来就是噱头而已,中看不中用,无非是让水稻里多一个无关痛痒的品种,不碍事的。” 凌俐拼命摇着头:“那就更不行了,南老师正值学术上的黄金年龄,这样宝贵的五年时间,怎么能陷在这样一个没有前途的项目里?” 眼看这边这个也钻起了牛角尖,需要时间好好捋清楚大概是一团乱麻的脑袋,田正言也不再多说:“好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南之易的事我已经办完,你如果有异议,那你自己找他说去,我是不管的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逮人 恍恍惚惚从西城回到东城,凌俐心里有事,不知道怎么竟然走到了南之易的楼下。 下意识通过楼下的门禁密码开了门,进到了楼梯间,凌俐忽然回过神,自己怎么又跑这里来了? 他不在家,连两只汪星人,他也拜托给了其他人啊…… 这里已经完全不需要她了。 说不清楚心里是怎样复杂的情绪,凌俐恍恍惚惚转身准备回家,一回头就看到了门外牵着狗的桃杏和陆鹏两人。 一向眉眼讨喜的桃杏,意外地对她冷着脸,只哼了一声,绕过了她准备上楼去。 凌俐急忙拉住她,急急说道:“你们南老师去了琼州大学,你怎么也不劝劝他?” 桃杏愤怒地转过脸:“您别假惺惺装好人了。我们都知道了,要不是为了付你的律师费,南老师怎么会被逼到琼州去?” 凌俐顿时哑然。确实,一切都因是她而起,桃杏这番话,不算过分。 而刚才还凶巴巴的桃杏,忽然间眼里泛着泪光仿佛要哭出来的模样:“南老师从来不在乎钱,可就为了要给你一千万,浪费掉五年的时间,以琼州大学那刚起步的条件,就算过了合约时间,他在科研上也落后了别人一大步,根本补不起来。 她低下头看着两只狗,满眼的心疼:“还有米粒和古丽,只怕过一阵子也要运去琼州了。那边比雒都可热多了,米粒这一身三层的毛,怎么能受得了?只怕天天都得呆在空调房里,都不能出门玩了。” 说到这里,桃杏忽然啐了她一口,声音尖利起来:“这样的钱,你拿着也不觉得烫手?” 陆鹏却清醒淡然地多,劝着桃杏:“粉妹姐帮南老师打官司,本来就应当收律师费。比起被人冤枉泼脏水,浪费五年时间对南老师来说,很快就能追回来的。” 劝完桃杏,陆鹏转头向她,淡淡说道:“我相信南老师的,他不会就这样随波逐流,也不会没了最好的实验条件就一蹶不振。” 愣愣地看着情绪快要失控的桃杏,和面上冷静实际看她的眼里也带着一丝轻蔑的陆鹏进了电梯,凌俐只觉得有些话如鲠在喉一般,说不出,也咽不下去。 出了公寓楼,她站在楼下,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她下意识打开包,看着那章带给她巨大困扰的票据,手指轻轻拈着它,为怎么处理它而犯着愁。 如果收下来的话,小宝的病…… 仅仅只是这样一想,那薄薄的一张纸,却似马上变得千斤重一般,沉沉下坠。 凌俐手被烫了一般,忙不迭缩了回来。 这样一大笔钱,她不仅是受之有愧,而且,怎么能将之前经历的一切,化作金钱的交易? 作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菜鸟,能和在各自专业里都是顶尖人才的两人一起并肩作战,实在是太难得的机会。为案子操碎了心的日子,虽然过得艰苦,可回忆起来还是有不少的乐趣。 比如,一起在田正言家蹭饭吃、听他俩每天例行公事一般的斗嘴、还有那天南之易在法庭里演技爆棚的一番表演。 这些宝贵的经历,怎么能用钱来衡量?哪怕是这样一大笔她在梦里也不曾想过的数额。 尤其是,如果收下这钱,隐隐就意味着,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再那么纯粹。 金钱的诱惑力固然很大,也确实是她非常需要的东西,可相比起南之易的五年时光,相比起她这一段快乐充实的日子,实在不值一提。 凌俐慢慢关上了包,抬头望向面前大楼的最高那层,暗暗做了决定。 从那天和田正言见面后,凌俐一直处于焦灼的状态。因为,她想要联系南之易说退钱的事,可是,却一直联系不上他。 她手里唯一的联系方式,就是南之易的手机。然而,无论是早上、凌晨、中午还是深夜,不管她什么时候拨打,无一例外的,从听筒里传来的,都是提示对方手机关机的声音。 也不知道,这人究竟是没开机,还是换了号码。 心乱如麻的状态下,她班也顾不得上了,每天盯着电话发愣,盼望着南之易早日发现自己在拼命找他。 可几天下来,不仅电话没回音,连微信上他作为头像的那张一筐水果的图,也一直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变化。 她非常担心,如果不及时把钱退给对方,南之易就真的会把自己五年的宝贵时间砸进去。 满腔的不安与愧疚无处宣泄,凌俐终于忍无可忍,哪怕知道南之易没有开机看不到微信,她也顾不上了,抓起手机按下对话框里那个小喇叭。 “南老师,你回来阜南吧,我不要钱了,你不要去琼州。” 这简短的一句话,她起码说了十几次。 并非是反复唠叨他,而是每次这句话说到一半,她就忍不住声音里带了些哽咽,只好手指上滑取消掉发送,又重新说过。 终于可以平静无波地说完这句话,凌俐松了一口气。 满心希望地等着回音,然而,又是毫无动静的一晚上。凌俐辗转反侧,睡觉也没睡踏实,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才眯了一觉。 这一觉睡到中午才起床,凌俐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眼下有些发青,叹了一口气 这样下去,可怎么熬得住啊,要看着眼袋都要变四个了…… 她强迫自己赶快转移注意力,故意不带手机出门溜达一圈加吃饭,可心里有事,一碗小馄饨吃了一半就没了胃口,急匆匆赶回家,等进了门,忙不迭抓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 依旧没有电话,也没有短消息。 希望再次落空,凌俐忍不住再度焦躁起来。可等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手指点开微信时,却发现南之易的头像上跳动着一个红色的1。 那一瞬间,巨大的惊喜涌入心间,她脑袋都有些晕乎乎的。 凌俐忙不迭点开头像,却被他牛头不对马嘴的回话弄得摸不着头脑。 易:有见过红色惊叹号吗? “红色感叹号,什么东西?”凌俐嘴里嘟囔着,在微信上回了“???”三个问号过去。 结果,起码等了几分钟,对面也没人回话了。 凌俐等得着急,实在忍不住,又打了一串“???”,强调着自己的疑惑。 然而信息发出去以后,对面反馈过来一个红色的惊叹号。 微信显示: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凌俐彻底怔住了。 这是什么鬼?南之易……居然把她给拉黑了? 她不过是要还给他那一千万,结果这货把她当成蛇蝎般避之不及。 再打电话过去,毫不意外的,听筒里是对方手机已经关机的提示。 说不清楚心里是急还是气的,凌俐把手机恨恨地砸在了茶几上,嘴里大叫一声:“南之易,你这个混蛋!” 窗外树枝上歇着的小鸟,被她忽如其来的喊叫声吓得扑棱棱乱飞一阵,带动着刚才落脚的枝桠也一阵晃动,似被风吹拂一般。 摇曳的树影投射到地板上,地面上太阳透过树叶缝隙的光斑,也跟着摇曳起来。 不知怎么的,凌俐忽然想起那天,南之易吩咐她找人把窗外的树枝清理掉的事。 原来他那天下午跑来,是真的来跟她告别的。 只是她一向转不过弯来,虽然当时察觉到了他和平时有些不一样,却没能深问下去,还只当他是普通的出差。 如果当时她能多问几句,比如问问“你去干什么”之类的话,说不定问出缘由所在,他就不会走了。 可是,当时她傻乎乎放任他离开,现在又过了快半个月,只怕那什么人才引进协议早就签好了已经开始履约,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头。 自己也,太迟钝了点…… 凌俐心里又悔又急又委屈,一腔的负面情绪找不到出口,憋得人难受极了。 越想越难过,一阵鼻酸过后,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最后,她不顾形象地蹲在沙发上,一边扯着纸巾擦着倾泻而下的泪水,一边咬着牙在心里骂着南之易。 她哪里想过要钱?南之易把她当什么了? 莫名其妙拿这什么汇票当律师费,之后不声不响地跑掉,把她架在这火上烤,被千夫所指戳脊梁骨,好大一口黑锅砸下来。 她这小菜鸟,又怎么背得起? 凌俐抹了把泪,将手心里的纸巾狠狠揉成一团,瞄准茶几边的垃圾筐,准确无误地扔了进去。 紧接着,吸了吸鼻子,紧紧捏着拳头,自言自语:“不管了,先找到他再说!” 不就是个人才引进协议吗?不就是要怼琼州大学吗?找上门去把钱还了,如果对方还不放人,大不了她再来一次无偿代理帮他把这协议也解除掉,把他抓回阜南。 只可惜,她再有雄心壮志,南之易躲着不见她,凌俐也毫无办法。 走投无路之下,她只好又找上了田正言。 田正言开门见到是她,一点意外的表情都没有。把她让进屋,他继续收拾着行李,侧过脸淡淡的一句:“我要去日本一阵子,千帆也在美国,如果案子有后续事宜,还得拜托你去法院处理。” 凌俐心不在焉地搭着话:“哦,您是不是要陪霸王龙去了?” 才说完,她就反应偶来,忙不迭捂住嘴。 天辣,她受南之易影响实在太深,一时不注意霸王龙这个称谓就从嘴里面溜了出来。 完蛋,这下可把田大牛得罪惨了…… 然而田正言却是毫不在意的模样,只对着她似笑非笑的一句:“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和南之易处于同一个脑波段了。” 之后,他扣好了行李箱,抬眸说着:“我猜你这次来,是打定主意不要那一千万了?” 听到他说起自己关心的事,凌俐忙不迭点头:“当然不能要,这还用说吗?” 他轻笑一声,接着向她摊着手掌:“那把汇票拿来吧,我去处理。” 凌俐赶忙从包里掏出那张汇票,双手递到田正言手里,眼见着他接了过去,心里很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 看着她连呼吸都仿佛轻松几分的模样,田正言失笑:“我还是第一次看有人把一千万当烫手山芋一般。番茄妹,这不是小数目,你收下的话,你那些刻薄亲戚、同事、同学,都不会再看不起你了,还够你衣食无忧好一阵子。还有,就算你甘愿平淡不需要这钱,可你的表侄不是正在治疗白血病,也许这笔钱能够以备不时之需?” 田正言分析地很清楚,显而易见他早已看透这一千万能给凌俐带来什么。 凌俐自己心里也很清楚,但是依旧毫不犹豫地摇着头。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把那笔巨款当做自己的囊中之物,自然也没有期盼的感觉。 她认真地回答:“我在这个案子里做的事,我认为已经取足了报酬,再多拿一点,我一辈子都不会心安。至于您说的拿钱给小宝治病的问题,也许有那么一天实在走投无路我会向你们伸手借钱,可是那也绝对不是我罔顾原则,收下这钱的理由。” 田正言定定地看了她好一阵,眼神越来越犀利,似能把人看穿一般,看得凌俐背后泛起阵阵凉意。 不过,她丝毫没有心虚,更不会畏惧。 因为,刚才那番话,就是她的真实想法。 好一会儿,他收起眼里的厉色,摇着头笑起来:“傻正直这个词,就是专门为你准备的。好吧,算你通过考验。” 这一番话让凌俐有些摸不着头脑,可这时候还有事没解决,容不得她多想。 想到南之易这不靠谱的货还在琼州,她忙说:“我联系过南老师了,想劝他回阜南,可他不接电话也不搭理我,还把我拉进微信黑名单里,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想去琼州找他,田老师,你可知道地址?” 田正言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丝毫没有吃惊的神色,只从桌面上拿起一张纸递给了她。 “这是南之易所在的校区和院系,宿舍位置。至于学校的地址,你自己百度琼州大学。好好的一个寒假都围着南之易转,我现在要去哄老婆孩子了,没空管这摊子烂事,所以抓这个傻蛋回阜南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看着纸条上那简单的一行字,凌俐握了握拳。 躲着我是吧?以为能用钱打发我是吧?嫌我烦还拉我进黑名单是吧? 看我找到你,不好好揍你一顿! 第一百五十四章 风起 等凌俐出了门,田正言站在窗边,默不作声看着楼下。 直到凌俐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他拿起电话,拨出通讯录里的一个号码。 对面是有些沙哑而低沉的男声,开口第一句就是:“正言,怎样了?” 他回答道:“师兄,凌俐她果然和你想的一样,退回了那一千万。” 电话里南之君如释重负的一声感叹后,很有个人特色的声音缓缓响起:“她经历坎坷,很容易被小易这样纯粹的性格打动,听到他为了自己宁愿牺牲五年时间的时候,会更加放不下小易。” 田正言忽然间有些不安起来。 这一千万的事,可以说是他一手促成的。 暗地里联系琼州大学透露价位、有意无意暗示南之易拿了钱就不亏欠凌俐、以及添油加醋渲染凌俐实在需要这一笔钱…… 师兄说南之易纯粹而简单,这确实没有错,所以他才会单纯为了帮凌俐,就赔上自己五年的时间。 可是,只怕他们看到的都是表象。他终究会有醒来的一天,而真实的南之易究竟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田正言声音有些不安:“晚露曾经反对把他俩这样强行绑在一起。我其实也觉得这样做有问题,凌俐对小易的过去毫不知情,这样对她不公平。” 南之君沉默了良久,直到田正言怀疑是不是电话已经断掉的时候,他才开口。 他的声音愈发地沙哑起来:“要说公平,这世界对小易又何尝公平?我是顾不了那么多了。正言,你能促成这件事,我很感激你。晚露她不知情,但是也很听你的话,我希望你们都能帮帮小易。我要的很简单,只要那一天到来的时候,能有个人陪着他一起承担就好,不要让他一个人孤零零的。” 一席话说得田正言低下头去,心情也不由得下沉。片刻后,他低声说着:“我是怕凌俐知道了,会……” 南之君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坚定:“正言,你要相信我看人的眼光。凌俐不是你想的那样脆弱,她身上有种强大的力量,一旦有个适当的爆发点,会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 说到这里,南之君一顿,歇了好几秒,言之凿凿:“退一万步讲,如果小易真的伤害到她,那么,我自会送她一份前程,绝对不会让她吃亏。我们南家从不亏欠任何人,也不会让人随便欺负。” 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没用,田正言只好再次答了声是。 南之君语气稍缓,又问他:“你说你要去帝都?” 一听见南之君说起正事,因为凌俐而起的一丝愧疚马上烟消云散。 他正色道:“有些人有了钱就得意忘形,把自己安身立命的规矩都给忘了,自我标榜是社会上层不受法律约束,需要些教训。目前立法的不完善让他们有机可乘,可我不会放过他们。” 南之君沉默了一会儿,微微一声叹息:“正言,小易欠你的太多了,我心里过意不去。” “并没有欠我的,”田正言轻笑出声:“如果不是师兄你,我又怎么遇得上晚露?” 挂断电话后,南之君倚在十二楼的窗边,看着楼底下刚刚下班的人群。 这法院的近千号法官、助理、行政人员,基本上都跟他很有距离感,往往恨不得离他十米以上。 即使他因为自身位置不得不保持高高在上的状态,可不可否认从骨子里就带着不苟言笑、铁腕专断、不讲情面的, 对于放在公检法系统也是个少见的强硬派这一点,南之君是有些自傲的。 可对于这个比他小十四岁的弟弟,他迁就的态度,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南之易跳脱的性子不知惹来过多少麻烦,可无论南之易再过分再离谱再无理取闹,他都只会祭出一字真言,那就是忍。 能容忍他十几年也不喊一声哥,能容忍他在自己婚礼上大闹,能容忍他重要假日从不在家宴上现身,能容忍他任性地放弃自己研究了十五年的专业转向其他领域…… 甚至,从那官司一开始,他就已经开始绸缪万一败诉,要怎样凑齐两亿让小易脱身。 只要不涉及到原则问题,小易爱怎么造,就怎么造吧!反正,烂摊子他来收拾就好。 而对于要算计南之易的人,哪怕他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上的伤害,南之君也不会放过始作俑者。 田正言很了解他的想法,所以主动放下自己在阜南五年来的积累,孤身一人前往帝都,就是要给那帮子人威慑。 因为田正言很清楚,对于南之君而言,南之易不仅仅是血浓于水的弟弟,更是他的,逆鳞所在。 ———— 从田正言那里拿到了地址,雄心壮志要去逮回南之易的凌俐,马上在手机上订好机票。 然而当一腔壮志烧得发热的头脑冷却下来的时候,当需要坐飞机飞去琼州的考验摆在面前的时候,凌俐突然有些害怕。 恐高、晕机、没休息好,还是一个人…… 她犹豫了半天,还是认了怂,蔫头蔫脑地退掉了几分钟前订下的机票,改成了坐十小时的高铁+普通快车的组合。 一路上,她先是被高铁的空调吹得快要感冒,后来又在气味憋闷的火车厢里摇摇晃晃度过了一整夜,终于到达琼州。 上午十点,刚下火车,一阵热浪就扑面而来。 还好,琼州的热是身为内地土鳖的凌俐也知道的,她早就做好了准备,脱了外套就是短袖,也不是很热。 匆匆在路边小店吃了碗抱罗粉哄哄饿了十几个小时的肚子,凌俐打了个车,顺顺当当地到了琼州大学。 等到她在一大堆明显是新建不久、高大气派的教学楼里找到挂着“南之易教授”牌子的门时,她忽然想起了半年前,立在那扇灰色木门前的经历。 敲了一下午终于锲而不舍敲开了他的门,又死皮赖脸让他当了专家证人,从而赢了自己人生中第一个官司。 再之后,她平淡无波的生活,忽然间变得不一样起来。 从罪犯的手下逃脱、无意中发现证据的漏洞从而赢下秦兴海案、两亿的知识产权案也胜诉…… 如果是二十四连败是她人生的低谷,那么认识他以后,那条坠到低处的线,开始渐渐上扬,之后一个个案子的经历,也越来越不可思议。 再细细想想这些变化的前因后果,好像每一件,都可以和他扯上关系。 认识南之易以后经历的事,连所有的细节都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她的脑海里,可他的脸却渐渐地模糊起来,甚至都快忘记他长什么样了。 只能记起,他那双黑亮通透、漂亮到不可思议的眼睛。 好一会儿,凌俐甩甩脑袋收拢发散地太开的思绪,从如堕梦里的状态醒神,继续敲起了门。 然而,和半年前那个下午很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管她弄出怎样巨大的响动,南之易的办公室里,始终没有一点响动。 她站在门前一筹莫展。这次,她好像真的扑了个空。 又是好心路过的学生告诉了她:“南教授据说今天去海边的沙地里考察去了,你如果要找他,就这样过去……” 那学生如此这般说了一大通的路线,听得凌俐云里雾里,好心的孩子重复了起码三遍地址和交通方式,她才终于摸着方向。 楼外骄阳似火,烤的大地都快焦了。 凌俐被晒得晕头转向。两个小时的时间,她坐了学校的交通车,赶了郊野的小巴,按着导航口干舌燥走了好半天,在快要中暑之前,终于看到了几十米外那戴着大檐帽穿着灰色t恤的瘦高身影。 他立在路边的一抹低矮的树荫下,周围围着三五个人,手里拿着瓶矿泉水,正在说着什么。 高温烤得空气都有些扭曲起来,她只觉得眼前的场景都有些发虚。只是,那瘦削又熟悉的侧脸,一下子那样地明晰。 “南之易!”她不管不顾地叫了起来,声音都有些嘶哑。 树下一群人循着声音转过头,好几双眼睛一同盯着她。 顾不得被一群人行注目礼的不自在,凌俐气冲冲几步跑到南之易跟前,咬着后槽牙:“总算找到你了!” 本来是来兴师问罪的,也作出了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然而第一眼,她却直愣愣盯着他手里的矿泉水瓶子。 好……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渴到脱水导致精神错乱,凌俐一把夺下他手里那瓶水,扭开盖子咕噜噜灌了一通,直到喝下大半瓶,才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缓过了气,凌俐又灌了口水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耳边响起南之易有些惊恐的声音:“你疯了吗?你干什么?这瓶水是我喝过的……” 凌俐这才觉得有些不对,一瞬间脸涨得通红,然而一转过头对上他的脸,一口水马上喷了出去。 他的脸,这是怎么了? 脸上大块的泛红,左边脸颊略有些肿,还有几道抓痕,看起来像被猫爪子挠过一般,有些滑稽,又有些凄惨。 唔,还被她喷了一头一脸的水…… 南之易已经傻在原地,几秒后醒过神,抬手抹了一把被她喷湿的脸,恨恨一句:“你是喷水壶吗?我可不是小树苗。” 惹祸的人尴尬一笑:“不好意思。” 好在,刚才在凌俐气急败坏冲过来的时候,那围着南之易的一圈人就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悄然退去离他俩远远的,也就避开了看南之易出丑的尴尬。 这树荫下就剩他们两人,面对着面,大眼瞪小眼。 凌俐满腔的愤懑早就烟消云散,已经忘记质问为什么躲着她的事,先是对自己刚才出格的行为再一次道歉,之后看着他的脸,呆呆地问:“你脸上怎么了?被猫抓了?被虫爬了?” 她话音刚落,又注意到他手上也有同样的痕迹。一大片的红色痕迹,也带着些抓痕。 南之易恨恨瞪她一眼,又皱着眉头挠了挠前臂,声音透着烦躁:“好痒。过敏真麻烦!” 第一百五十六章 演说 听到南之易的回答,凌俐愣了几秒,忽然间鼻酸起来。 琼州和雒都不一样,这里是亚热带,日照时间长,而他的工作性质又注定有很多时间得暴露在太阳下。 结果,他被晒到过敏,满身通红,还挠出一条条血痕,模样不要太惨。 不仅牺牲掉五年的时间,还要经受阳光的考验。而这一切,都是源自于要付给她律师费。 再也忍受不住快要汹涌的泪意,凌俐低下头,眼泪顺着面颊滚落。 见到她忽然哭了起来,南之易脑袋发懵找不着北。 粉妹这是怎么了?忽然间从天而降来视察工作一般,一见面就抢他水喝,还恩将仇报一口矿泉水喷出来给他浇了个透心凉。 而且,刚才气势汹汹仿佛猛虎下山一般,这不过前后几秒而已,她怎么又突然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一般,哭得这么伤心? 自己做了什么得罪她的事吗? 南之易一件件回想着最近和她有关的事,想来想去,仿佛最大的那件,就是前几天把她拉了黑名单了吧…… 这件事他确实理亏,不过也情有可原。 他这初来乍到的,什么都从零开始,工作头绪多就不说了,又没个*好的助手可以用,几乎事事都要他亲力亲为,这时候她突然跑来说那一千万,他是真心不想应付这事。 然而这行为似乎把她惹到了,不仅跑来琼州兴师问罪,还哭成这副模样,弄得他好像很对不起她一样。 唉,不过就是拉个黑名单而已,女人怎么都这么小气…… 还有,粉妹这一哭起来,可真够难看的。本来就不是什么大美女,弄得自己鼻子红通通眼睛眉毛皱成一团的,像朵被雨打风吹过的蔫棉花。 南之易一边嫌弃着,一边却不由自主伸出手,轻轻抹掉她眼角上挂着的泪珠。 感受被他有些粗糙的指尖轻抚过面颊,凌俐一惊,抽泣的声音戛然而止,连哭都忘记了,张大着嘴巴呆呆地看着他。 南之易也突然回过神,触电一般收回了手,尴尬地甩了甩:“快别哭了,你一哭我脑袋就乱,脑子一乱手就不受控制了。看吧,又做了莫名其妙的事。” 凌俐看他故作轻松的模样,再次注意到他脸上那一片片过敏的痕迹,忍不住又是一阵鼻酸,一颗颗泪珠滑落不止。 他手足无措起来,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好一会儿,南之易终于叹气认输:“行了,我没带手机,等会回去就把你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好了吧?” 然而凌俐依然抽抽搭搭没有收敛的意思。 南之易无计可施,皱着眉挠了挠头,终于垮下脸,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耐烦:“好了,快别哭了。你这嘤嘤嘤的声音好烦,是想挨揍吗?” 被他刚才的动作一打岔,再加上这莫名其妙的嘲讽加威胁,凌俐有些伤感的情绪已然飞远,终于止住哭泣。 她哽咽着开口:“回去阜南吧,我把那一千万已经退给田老师了,他说他知道怎么处理,您不用在这里卖身五年了。” 南之易才刚刚庆幸着粉妹终于不流猫尿了,一听这话,马上气得两眼翻白:“你说谁卖身呢?这么难听!” 又抚了抚心口,一个嗔怪的眼神抛过来:“我这可叫卖艺!” 这一副故意耍宝的模样,让凌俐忍不住扑哧一声。 等笑过了,她紧紧盯住他的眸子,手也不由自主扯着他的袖子,正色道:“不管你卖身还是卖艺,反正钱我退回去了,既然没收钱,你就不能白打工,所以你得跟我回阜南。” 南之易挣了好几次,好容易才从女金刚手里抢回自己的袖口,一指头戳在她头顶,语气恨恨:“你是不是傻?那是给你的律师费,你退回去做什么?显示你的高风亮节?” 她非常坚定地摇着头:“我说过的,那是无偿代理,不能收钱!” 南之易也毫不示弱横眉冷眼:“我又不是吃软饭的,凭什么白要你干活!” 他虽然就一简单句话,可是个子高高一脸凶相,凌俐那小气场和他一比,马上败下阵来。 她眨巴着眼睛想着对策。 南之易这能把大男人训哭的煞神,她的小小坚持,实在弱到不行。就算她学南之易的模样吼回去,只怕他下一句会更大声。 硬的不行,只有来软的了。 于是,她放软声音,带着几分哀求的神色:“回去吧,要不然你的学生会骂死我的。还有,你在这里浪费五年时光,万一拖累我国什么水稻啊玉米啊番茄的发展进程,那我可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这灵光一闪的马屁貌似拍得很到位,南之易微眯着眼有几分得意:“这话还说得有点道理。” 眼见有戏,凌俐偷偷瞄了眼南之易,赶快趁热打铁:“还有,你要是不回去,我都找不到理由去蹭田老师的课听了。你不是一直说他是个好老师吗?现在我想跟他多学点东西,没有你牵线搭桥,怎么行?” 南之易却横她一眼,脸上带了点狐疑:“你不会看上老田了吧?这可是条死路啊!先不说老田口味重看不上你这种豆芽菜,就说说霸王龙的世界里,那可只有分尸没有分手的,她一屁股坐下来你就四分五裂灰飞烟灭了,还想跟人抢老公?” 凌俐懊恼地狠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活该!谁叫你要自讨苦吃对这满嘴跑火车的大忽悠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这下跟着他的思路走,仿佛自己都变成智障。 既然文的不行,就只能动武了。 凌俐决定不再任他搅浑一锅水,一伸手嘶啦一声揪下旁边菩提树的一大块树皮,狠狠攥在手心,咬着牙语气恨恨:“我大老远跑来,你就说你回不回去?霸王龙是不是会揍得我四分五裂我先不管,反正我得先把你引以为傲的大脑揍成氨基酸。” 南之易后退两步,“嘶”地倒吸一口凉气,惊恐地看着那一整块树皮被她捏成了碎渣渣,很有些感同身受的一阵肉疼。 小番茄一直乖巧又听话的,平时被他花样嘲讽也从来不会生气,最多眨巴着大眼睛瞪瞪他表示抗议,让他忽略了她金刚芭比的本质。 不过,那砂钵大……啊不,肉松小贝大小的拳头揍下来,他这小身板受不受得住,还真难说。 他忙摆手,一脸讨好的笑:“大家都是斯文人,你冷静冷静。” 凌俐冷着脸,昂着下巴冲着他:“我可不是什么被人耍了还能假装冷静的伪君子,你就说你回不回去?” 迂回战术再一次不生效,南之易皱着眉头一脸的为难:“也不是说不能回去,可我这协议都签了,哪怕退了钱,这拍拍屁股走人,也是违约的。” 听到他终于语气有些耸动,凌俐表情缓下来,马上扔掉手里用来立威的树皮渣子,握紧了拳头斗志满满:“没关系,违约的话大不了追究违约责任。违约金规定得再高,到了法庭上也是以实际损失来计算。你没有让他们损失多少的话,他们也追究不了多少责任的。” “这样啊,”南之易指尖摩挲着下巴,接着还是摇了摇头:“可人不可言而无信,我这出尔反尔的,以后还怎么出来行走江湖?” 听他说起信用问题,凌俐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打断了他:“你还好意思说信用?当初那个无偿代理协议,你当场答应也亲自签了名的,怎么说违约就违约了?你怕琼州大学追究你违约责任,就不怕我追究?” 她这一凶起来,南之易的气势又弱了几分,讪讪地笑了一阵,终于勉为其难地点了头,同意带着她去找学校管理层说说解约的事。 害怕南之易改变主意,凌俐马上抓着他回学校,非要让他立刻践行诺言,不给他耍赖的机会。 认识半年以来,对于南之易的不讲信用、出尔反尔以及坑蒙拐骗的各种恶行,凌俐也算感受颇深,一点退路都不能给他留。 南之易无奈,被她拉拉扯扯烦到不行,终于妥协,也发觉粉妹一旦倔强起来,还真有些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架势。 到达办公区的时候,他们正好逮到准备下班的热带农林学院的王院长。 还没等南之易介绍,凌俐就急急地开口:“王院长是吗?我是南之易教授的代表律师,这次前来,是要跟琼州大学这边,磋商一下关于南教授解约的事。” 王院长先是讶异,不过只几秒钟就恢复了平静,请他们进了自己办公室,又让秘书上了好茶,之后客客气气问凌俐:“我能知道,南教授对我们学校是有哪里不满意吗?为什么要解约?” 南之易刚刚要回答没什么不满意,就被凌俐狠狠一眼瞪回了已经到嘴边的话。 接着,“南教授代表律师”凌俐,口齿伶俐地开始了演讲。 她倒是没好意思直奔主题说南之易在你们这里实在是太屈才了,你们这小庙供不下大佛,只是委婉地说,琼州大学毕竟刚起步,对于一个处于黄金年龄的科研者来说,再丰厚的报酬也抵不过科研环境的倒退。 最后,她还装腔作势一番:“经过我们律师团的慎重考虑,也充分征求了南之易教授本人的意愿,最终做出了这个决定,中止双方的合约。不能合作下去很遗憾,只是出于实现南教授个人价值,和支持我国植物学科研事业的发展,还请您给以谅解。” 第一百五十七章 花开 听到凌俐这番振振有词,和故意搬出一堆高大上的帽子给自己戴上,南之易忍不住低下头,差点笑出声来。 不满他这拆台的行为,凌俐撇过脸白他一眼,嘴里无声地念着“闭嘴”。 看他还没点收敛,又悄悄在他手臂上掐了把,才让这二货没有欢脱到笑场。 还好王院长没有注意到这些小动作,听完凌俐的一番陈述,说了句:“给我点时间,我考虑一下。” 之后便抱着膀子眉头紧皱,坐在沙发上沉默了好几分钟。 再开口时,王院长的声音平静无波,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南教授到来我们学院仅仅半个月时间,我们院的学术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教师和学生们都斗志满满的,和以前大不一样。不过,如果南教授实在是要离开,我们也不好勉强,毕竟留得住人留不住心。至于解除协议的事,一切都好商量,只不过,我得先请示学校决策层。” 凌俐这一路听下来,很有些惊讶。听这位王院长的意思,仿佛,他是同意放人的? 她本来是抱着要好好斗一番舌战群儒的准备来的,怎么也没料到事情竟然这样顺利。 只是,她实在怕这里面还有陷阱,再三跟这位五十出头看起来气质儒雅的院长阐明己方的立场,又偷偷在手机上咨询了田正言,才终于放心。 王院长随口应付凌俐,虽知道她是在装腔作势,不过也没有拆穿她,反而心里着实松了口气。 这台阶来得实在太及时,倒是解决了他这几天一直焦心的问题。 也怪他当初和海洋学院的老竖子斗气,弄得骑虎难下。 当初,海洋学院从美国请了个小牛回来,那老竖子在院领导召集的庆功宴上尾巴翘到天上去,又嘲讽他忙乎了大半年还没有捞到一个半个教授,别说三年内建博士点了,连硕士导师都请不到。 那时候喝酒上头,他被激怒,一时间拍着胸口言之凿凿,非要请到阜南的南之易来坐镇,第二天酒醒之后虽然后悔,然而夸下的海口却收不回来了。 之后跟南之易的接触,其实也是要给学校管理层的一个交代,不让别人以为他老王是光说不练的人。 本来就没想过能有什么结果,然而几次接触下来,当他把价码提到一千万后,一直不松口的南之易,竟然忽然答应了。 然而,请专家这事真跟谈恋爱似的,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花一千万请到南之易实在是意外之喜,最开始的那些日子,他是得意非常的,又隐隐压过了海洋学院一头,别提多美了。 却忘了最关键的问题,那就是琼州大学的这座小庙里,到底供不供得下南之易这尊大佛。 阜南是农业大省,耕地面积是琼州的十好几倍,而阜南大学好歹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家大业大的,养一个南之易轻轻松松。 而他们这建校不到十年、刚刚去了学院名称改名大学的……呃,野鸡学校,哪怕有政府的扶持,可要填上无底洞一样烧钱的实验,还是很有些困难。 光说南之易给他列的那一溜需要在三年内买齐的仪器清单,就很让他头疼。 买吧,费用太高,一次报给学院怕是党组那里就过不了,这大家都忙着挖人,他这一下子花出去一千万不说,还得再花几倍的价钱养着他,怕是会有好多人戳他脊梁骨。 可要是不买吧,这好容易引进的学者大牛,不给人家提供实验条件,把人家晾在一边五年时间,又实在说不过去。 而且,他好歹也是业内人士,非常明白南之易给他开出的单子,实际上已经很是心慈手软了,根本抵不上人家在阜南的国家重点实验室。 这些天他为这事愁得,头发都揪掉好几簇。大概所谓的自作自受和打肿脸充胖子,就是他最深刻的感受。 晚上七点,王院长请示了学校领导的意见,双方轻松达成协议。 一边退还一千万,一边解除协议,也不提违约金的事了。 只不过,由于项目已经开了头,南之易至少呆够这头三个月,等第一批稻种出来了,再回阜南去。 南之易也是这个意思,还一直表示做人就得善始善终的,既然开了个头,至少做完第一阶段的工作再走。 凌俐虽然遗憾不能马上抓他回去,也腹诽着琼州大学这还是占了个大便宜,不过好歹也算是个差强人意的结果,不用撕破脸真的闹上法庭,已经不错。 解决了心头大事,凌俐从办公室出来,看着白日里火辣辣的太阳渐渐西沉,天边那一簇簇的金色渐变成红色,心情也和那火烧云一般,美不胜收。 南之易也很轻松。事情因粉妹而起,现在又被她搅和掉,一点点不守信用的心理负担也没。 离开阜南大学那个他已经适应了四年多的环境,离开他一手一脚带出来的团队,也是迫不得已的事。至于琼州这边,他始终抱着的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也自信就算没有最好的实验条件,他也一样能出成果。 不过,能够继续顺水行舟,总比逆流而上轻松,尤其是不用重新经历一次创建团队的折腾,对他而言省却了很多麻烦。 而且,他也不用在琼州这个比他老家还热上几分的地方呆上五年,更不用委屈米粒古丽整天蹲在空调房里出去遛个弯都要热得直喘气。 想到这里,他眼睛晶亮唇角弯弯:“这边海鲜大排档很棒,普通的货都比你在雒都能吃到最贵的鲜甜。小海獭,要不要晚上去试试?” 一听到海鲜,凌俐口水直冒。 她爱吃海鲜这件事,不知道怎么被南之易发现的,每次要是有海鲜锅可以吃,不管是田正言还是南之易,都会特意叫上她,还会多准备些食材照顾她比一般女孩子大得多的食量。 这些天焦心南之易的事,她就没怎么好好吃过饭,而靠海的琼州盛产海鲜的美名在外,对于饿到快要前胸贴后背的凌俐,实在是很大的诱惑。 只不过,想想祝锦川明天就要回雒都,还说要检查她的功课,凌俐终于还是忍住汹涌的口水:“我还有案子明天要汇报,这次算了吧。三个月后我来接您回阜南,到时候再吃也不晚。” 接着,她看到还有一半十一点钟飞雒都的飞机,赶忙下单订了票。 最后,晚餐是在学校周边的粥店解决的。 他们一坐下,服务员就操着标准的琼式普通话,跟他们推荐特色的猪红粥,拍着胸膛跟他们保证着不好吃不收钱。 南之易当场皱着眉头嫌弃:“不吃,怪恶心的。” 服务员锲而不舍继续推荐:“今天的例汤是猪肺汤……” 凌俐则知情识趣打断服务员的喋喋不休,开始点菜,完全避开南之易的雷区,最后点的是一顿最平平无奇的皮蛋瘦肉粥加清炒的几样素菜。 和南之易知道她爱吃海鲜一样,对于他的口味,她也是略知一二的。 他不那么爱吃肉,哪怕是在吃火锅的时候也是涮蔬菜居多,跟大部分男人无肉不欢的习性相去甚远。 至于阜南人民深爱的内脏,包括血旺、脑花之类,南之易虽然不至于矫情到看都不能看,但让他吃一口,则是完全不可能。 然而,说起饮食习惯,他老家却是正宗的南方人,位置比阜南还靠南得多,食谱广泛到令人发指,号称天上飞的除了飞机不吃,四条腿的除了板凳不吃以外,还特别爱吃隔壁省份的人。 凌俐只能推测,南之易这样另类的饮食习惯,大概和他家里的习惯有关。 晚上九点,送凌俐到了机场,南之易对着她眨眨眼:“那米粒和古丽,你每天帮我遛?” 解决了心头大事,凌俐丝毫不介意这忽然落到她头上的杂事,语气坚决地表着态:“嗯!没问题,保证完成任务!” 等要过安检了,凌俐想了想,从包里掏出自己的防晒霜,转过身塞到他手里。 接着对南之易说:“琼州日头太毒了,这是防晒霜,你记得每天下地前涂。就算还是会晒黑,可也能保证你不被晒伤的。” 南之易看了看手里的小金瓶,一抬眼全是疑惑:“防晒霜?我个大男人涂这玩意?太矫情!” 看着他裸露在外一片片红得碍眼的皮肤,凌俐忍不住念叨起来:“你这都紫外线过敏了还不涂防晒霜?真要被太阳晒成大虾吗?” 南之易瞪大了眼睛:“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对紫外线过敏?” “诶?”她也同样瞪大眼。不是紫外线过敏?那他身上这一团团红的,是什么? 几秒后,南之易翻起了熟悉的白眼:“大姐,麻烦你不要想当然乱开脑洞。我一个天天下地的老农民,你咒我紫外线过敏,是要砸我饭碗吗? 被他一责问,凌俐忙不迭摆手否认:“没咒你……” 没等她说完,南之易满眼的嫌弃:“傻货,谁让你乱开脑洞的?我这是吃了海鲜又喝了啤酒才过敏的,跟紫外线没关系。” “啊?”凌俐吃惊脸,转瞬又咬着牙:“那你还说晚上吃海鲜!不要命了!” 看她一副气到不行的模样,南之易却忽然心情好到不行,仰着头笑起来。 笑过了,他垂眸看着眼前这张鼓着眼睛故意装出凶相的脸。 嗯,不错,眼神很有气势,薄唇紧抿也像是马上要发火,可经过一天的奔波,她头发乱到不行,一簇簇不安分地飞起,毛茸茸的一团,中间簇拥着一张因为热双颊红扑扑的脸。 这模样,让人想起一枚毛绒绒又粉嘟嘟的小桃子。 看来,粉妹的外号又要多一个了啊! 南之易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很自然地伸手拍了拍她的头:“乖,一个人要注意安全,等我回来。” 凌俐傻傻地嗯了声,看着他转身离去,又看着他慢慢走远。 心里却开始犯起了嘀咕,等他……回来?这是几个意思? 凌俐忽然间有些不自在起来,忙转过身,从包里掏出证件和机票,排到等待安检的队伍最末。 十几米外,南之易忽然止住了脚步,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刚才指尖触到的那看起来毛茸茸、实则柔软顺滑的感觉,似乎,比摸汪星人的手感,还要好些?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他又回过头,凝眸看着那个沿着队伍缓缓前进的身影。 老田不在,她舅舅也不在,晚餐没人做,指望粉妹自己的手艺,怕没几天就会被毒死。 可要是出去吃,一个女孩子家家,大晚上独来独往,又很不安全。 还有她窗户外那惹祸的悬铃木…… 他从来都把手里的项目看做游戏一般,可这一刻,却有史以来第一次觉得,手里这项目似乎有点碍事了。 看来得想点办法加快手里项目的进度,早点回雒都去,免得他这颗悬着的心,老是放不下。 第一百五十八章 寻衅 从琼州回到雒都的家,已经是凌晨两点。 办妥了南之易的事,凌俐再没了后悔和愧疚的打扰,这时候,压在心口最重的石头,非手里的猥亵女童案莫属。 明天、啊,不对,是今天祝锦川就要从外地回来。 走之前他就说好,一回来,就要抽查她关于袁非案子的辩护思路。 而这几天没把重心放在工作上,凌俐很清楚她绝对过不了祝锦川那一关,于是乎也不敢睡觉了,干脆彻夜未眠疯狂补课。 顶着个青黑的眼圈上班,一进门就被吕潇潇嘲笑:“小凌子,昨晚你家主子让你倒了几次夜香啊?” 凌俐捂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点都不想理她。 坐在自己座位上的戚婉,则默默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等目光和凌俐相交的时候,又忙不迭移开眼。 只不过,哪怕隔得远远的,凌俐也能感受到她有些怯怯的目光,时不时放在自己身上,等凌俐看过去,她又会马上移开。 倒是看得凌俐有些不忍心起来。 她压根想不到这模样甜美清秀的小姑娘居然会被祝锦川嫌弃,再加上例会上吕潇潇的挑刺,闹得全所上下都知道她不被律所一把手祝大状和将来很可能荣升第四把手的吕小状待见。 吕潇潇要做合伙人的消息,年前已经传遍律所上下了。以不到三十的年纪打拼到一个中型律所的合伙人,虽然还是没有最终定下来,可是有了这个资格,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 自然,没有人会冒着得罪吕潇潇的风险,帮戚婉出头。 吕潇潇大概是因为有美貌的雌性闯入她的领地,威胁到了她呈达第一美的地位,眼里揉不进沙子,对戚婉的态度轻视中带着鄙夷。 至于祝锦川,大概习惯了把所有的徒弟都当羊放,这次则更过分,连师父都不让人家叫。 有眼力劲的助理们巴不得躲得远远的免得惹祸上身,而律师们则各有各的团队,谁会管其他人收的菜鸟? 除了几个看戚婉年轻美貌有歪念头的大龄未婚男青年会主动靠,其他人都客气又疏离。 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模样,倒是很有些凌俐刚到所上的意味。 虽然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感觉,可凌俐也不会主动去接近戚婉。她本来就不喜欢热闹,戚婉活泼跳脱的个性,似乎也不会跟她合得来。 而且,吕潇潇说的其实不无道理,那天的情况,很难说戚婉是故意的,还是真的是意外。 既然无法确定,只好先暗中观察了。如果真是人畜无害的妹纸,等真正了解了她的为人,再来说做不做朋友,也不迟。 靠喝着黑咖啡抵抗困意,凌俐瞪着眼熬到下午两点。然而说好上午就回来的祝锦川,一直看不到人影。 吃了午饭后,困意排山倒海挡也挡不住,凌俐看着电脑屏幕,不住地打哈欠,眼皮沉得哪怕支根火柴棍也能给夹断。 后来打哈欠打得眼泪横流,终于撑不住,她趴在桌面上想小憩十几分钟缓一缓。 然而她实在太高看自己的意志力。一趴下身子,她那一颗榆木脑袋就有了千斤的重量,再也抬不起来。 说好的小憩一会儿,却成了匍匐在桌面睡得不省人事的模样。 祝锦川风尘仆仆从帝都赶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凌俐侧着脸枕着手臂,一头长发散乱在桌面上,五官被压成扁扁一团,本来到了下午就不那么牢靠的妆,在袖子上蹭来蹭去,更是糊成一团。 眼线晕开染得下眼睑跟涂了烟熏一般,一边的眉毛没了眉尾,口红也脱了色,只不过脱得不均匀,中间颜色全没了,唇边还有一圈浅浅的红。 这滑稽脸,幸好没有口水横流。 一旁办公桌的戚婉看到祝锦川,忙不迭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喊着:“主任好。” 看凌俐睡得死沉死沉的,忙低声朝她喊着:“凌姐,凌姐……” 然而,某人睡得太沉,一时半会只怕醒不过来。 不过,她大概觉得戚婉的叫声有些恼人,微皱着眉头,接着脖子一转把脸换了个方向,把一直压在下面的左脸翻了过来,露出满脸被衣袖上的暗纹映出来的褶子。 祝锦川差点没笑出声来,连忙手握成拳放在嘴边,掩饰住上扬的唇角。 戚婉还在不知所措,最后只好抬起头对祝锦川说:“凌姐昨晚通宵都在看案卷材料,实在是太累了,主任您别怪她。” 想起某天晚上她也是这样趴在外面等他工作完毕,他眼里滑过一丝笑意,心底也软了几分。 于是,抬头对戚婉说:“让她睡吧。你跟我进来。” 十分钟后,戚婉抱着一叠案卷材料走出办公室,满眼的兴奋。 咔哒的关门声正好惊醒已经睡了一个多小时的凌俐。她悠悠转醒,迷迷糊糊抬头,正好看到戚婉朝她的位置冲过来。 戚婉看起来心情很好,也顾不得之前为了避嫌刻意保持距离的小心翼翼,冲到凌俐面前挥着手里的东西:“凌姐,主任交给我案子了,我的第一个案子,寻衅滋事案,也!” 凌俐还眨巴着眼糊里糊涂,却听到祝锦川带着一丝不悦的声音:“凌俐,既然醒了就别偷懒了,过来我这里,问你一些案子的事。” 那声音跟一盆兜头泼下的冷水一般提神,凌俐马上清醒过来。 半个多小时过去,凌俐无精打采抱着自己卷宗缩回自己座位上,一动不动发着呆。 没错,只要这副怂样一上线,她铁定又是被祝锦川训了。 一通宵的加班还是抵不住之前三天的放羊,祝大状的火眼金睛,很轻易就识别出她到底是基本功扎实,还是临时抱佛脚推一推就倒。 几个问题问下来,凌俐无所遁形,又被骂到生无可恋。 有了之前的拉近距离,戚婉倒是又能放开一点,看到凌俐面色不虞,隔着过道小心翼翼地问:“凌姐,怎么了?” 凌俐牵起嘴角冲她笑笑,也没心情多说话,打开电脑开始查起祝锦川交代的事。 祝锦川说,她手里这个案子,如果真要改判,按照阜南高院审委会的议事规则,是要上到审判委员会决议的。 也就是说,他们在秦兴海一案中想要达到的通过法律适用问题,把那个再审案子推向审委会决议层面的意图,那时候没有实现。 然而这个案子,却因为提起再审的是检察院,等于检察院抗诉的案子,有必须启动审委会的理由。 好死不死,她一而再、再而三遇到的都是再审案子,这一个运气不好,是个得摆到审委会跟前的案子。 所以,要想赢,她面对的不仅仅是说服三个合议庭成员不要改判,而是要在审委会决议那一关,取得那个神秘群体大多数人的同意了。 这相当于本来面临的是三个人的合议庭,忽然变成了要被拎到十几个资深法官组成的大合议庭面前去亮相的感觉。 而且,这不痛不痒就算改判也就加几个月刑期的案子,祝大状是完全没兴趣出手的,她必须一个人负责到底,从文书制作到出庭全得自己搞定,连助理都不给她配。 呃,真是压力山大。 她还在想着案子,耳边是熟悉的一声咔哒,接着是祝锦川的脚步声。 他关上门,拎着公文包,站在她的办公桌面前,声音里不带任何情绪:“刚才忘记说了,麻烦你去照照镜子补补妆,免得被当事人看到你这张斑驳的熊猫脸,还以为咱们这里是动物园。 说完这番话,祝大状头也不回地走了。 凌俐嗷呜一声,扑倒在桌面上埋下脸,心底一阵懊恼。 反正,她凌俐从里到外,从内在到外在,从头发丝到脚底板,就没一样不被祝锦川批评和嫌弃的。 再看看坐在窗边低眉顺目的小新人戚婉,本来一个活泼开朗的妹子,才几天时间,就把人折腾成一副话都不敢多说的模样。 祝大状的低气压光环,实在威力无敌。 想起去年这时候的自己,那种迫切想要有人指点,却被不闻不问丢弃在一边的心情,再加上那一场又一场输下来的官司,看到祝锦川小腿都在打颤,每天都处在忐忑不安的煎熬中。 好在她经历特殊、足够坚韧,不会被打击到不能翻身的地步,这才一步步走出低气压。 要是换成戚婉这样看起来大概顺风顺水的女孩去经历那一场…… 想到这里,凌俐再忍不住话,跟戚婉说:“祝律师平时很忙不会太有空关注你的案子,如果有什么不懂的话,去请教小程律师吧。寻衅滋事这种案子他办过好几起了,比较有经验。” 意外地得到凌俐的指点,戚婉颇受宠若惊的模样,忙不迭抬起头,眼里都是感激的神色,嘴唇动了一动,却连谢谢都说不出,似乎很有些手足无措。 凌俐也不在意。她本来就不是为了想让人感激才出言相助的,不过是以己及人,动了一次恻隐之心。 好半晌,戚婉想是平复了心情,带着感激的一句:“凌姐,谢谢您的指点。还有,那天我真不是故意的,泼水在您身上,我本来就懵了,吕姐一开骂我更是找不着北。后来觉得怎么也解释不清,所以连道歉都不敢说。” 凌俐不在意地摆摆手:“潇潇她人很好的,就是性子有点急。你处久了就知道了,也别多想。” 听到她的话,戚婉眼里是如释重负的表情,冲着凌俐嫣然一笑:“没关系,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人和人之间难免会有误会的,我不急的。” 说完,她抱着自己的卷宗,满脸的兴奋,照着凌俐指的方向,找隔壁办公室的程律师去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自杀 快下班前,凌俐到茶水间洗杯子,却看到程律师抱着脑袋,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 凌俐有些好奇地拉住他:“怎么了?你怎么心情不好的模样?” 程律师有些哀怨地看了她一眼,声音里带着几丝无奈:“还不都是你造的孽?这小戚看起来人挺机灵聪明的,结果,笨到令人发指啊!缠了我一个下午,闹得我快疯了。” 凌俐问了会,才知道戚婉一下午反反复复跟程律师强调着被告人罪重的证据,别人给她掰过来,她还一根筋掰回去,油盐不进的,都快把人惹到发毛。 她之前指点戚婉去找程律师请教寻衅滋事罪的办理注意事项,戚婉也听话地去了。 程律师入职五年,人好说话又随和,对所里什么小团体一概不理,也从来不参与,只认真做好自己的事,不多言多语的。这次指点戚婉去寻求帮助,也是考虑到这点。 可似乎,效果并不好。 小程律师最后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看啊,小戚这职业生涯,怕是任重道远。” 听他对戚婉的评价,凌俐很是意外。 从茶水间出来,凌俐看着窗边得了指点的戚婉。 她一边翻着卷宗一边哼着歌,眼睛里跳动着小火光一般的兴奋,一看就是刚打了鸡血的模样。 凌俐忍不住微笑起来。 她原以为这所里没眼力劲的就她一人,没想到这顺顺当当考上研究生、轻松过了司考的聪明人里面,也有跟她一样毛病的啊。 过了五点,凌俐才把辩护词的提纲整理好,之后将卷宗锁到柜子里,仔仔细细检查桌面有没有遗漏的东西,准备回家。 眼前却闪过藏蓝色有些熟悉的制服,接下来是前台妹纸的声响起:“凌律师,有警察找你。” 不知道为何会被警察找上门,凌俐还傻傻地没回过神,听到别人确认她的身份,只下意识点点头。 跟着小成进来的两名警察交换了眼神,向她出示了证件,接着就说:“我们有些问题需要向你询问,不知道你们单位有没有相对安静的地方,可以供我们工作?” 凌俐侧眸看了看空空的会议室,点了点头。 她没做亏心事,自然不怕警察上门,只是不大明白有什么事需要找上她。 等一坐下来,一名警察摊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开始记录,而另一位年长一些的警官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她没有想到的。 那位白警官问:“请问你,认识南溪市警察局凌安分局的周庆春吗?” 凌俐点了点头,有些搞不懂为什么会问起周庆春。 只是,他们眼里的凝重,让她越来越不安起来。 一小时后,送走来询问的两名警察,凌俐再也支撑不住,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座位上,盯着窗外渐渐阴沉下来的天空,一言不发。 周庆春死了。 那个八年前开始、时不时出现在她生活里的周警官,在三天前,被发现死在南溪的家中。 警察没有问得很深,只是例行公事般的一些问题,比如什么时候见过周庆春、知不知道他曾经和哪些人来往过、以及在钟承衡案子宣判后的异常表现等等。 这些来来回回的问题表明,似乎警方在怀疑,周庆春的死和她家里的案子,有一点联系。 警察临走前,凌俐按压住心里汹涌的情绪,鼓起勇气问了句:“周警官的死,是自杀,还是他杀?” 他们对视了一眼,接下来就是公事化的回答:“目前还不能确定,等有了具体结果,我们会公布的。” 得到一个预想之中的答案,凌俐怔怔地坐了很久。 警察简单的介绍中,她知道周警官这些日子一直独居。他的妻子因为身体不适去了阜南北面的温泉山庄疗养,他的儿子在春节以后回到了帝都工作。 因为钟承衡案子追责程序启动,周庆春被停职没有上班,平日里来往的朋友也不多。直到前些天邻居闻到楼道里有异味,找了社区的人上门弄开了门,才发觉人早就死了。 听闻周庆春的死讯,凌俐心神巨震后,接踵而来的就是心乱如麻,细碎的往事的片段涌入脑海。 一会儿是灵堂里看到披麻戴孝的她,周警官两眼含泪又说不出话的哽咽。 一会儿又是钟承衡第一次被判处死刑,他亲自送了她去墓地告慰家人,结果空欢喜一场。 还有因为痛风发作,他左脚略不方便,有些蹒跚的背影。 一时间沉浸在悲伤情绪里不能自拔,等她察觉到视线模糊起来,忙不迭抬起头的时候,却是一滴泪滑过脸颊,滴在了笔记本上,将一排整洁工整的字迹侵染。 那斑驳的墨色渐渐晕开,明明是渐渐变淡的黑色,在凌俐眼里,却如血色一般。 已经是六点过,所里剩的人不多,只有戚婉看警察找上门,一时不放心没有走。 见凌俐掉泪,她什么都没问,只默默捡起一旁的纸巾盒,递到她面前。 等凌俐稳住情绪收起眼泪,戚婉又递给她自己的气垫bb,低低的一声:“妆花了,要不要去补一下?免得被祝主任看到又说你。” 凌俐摇了摇头,也没心情和她说话,压抑住鼻腔里的一阵酸涩,拿起背包回家。 在地铁上,她被周警官意外逝去而猝不及防袭击的脑袋,渐渐冷静下来。 现在胡思乱想毫无意义,不管周警官是为什么而死,不管是不是和她家里的案子有关,一切,都要等警方的正式调查报告出来以后,才能有定论。 三天后,关于在钟承衡案子里承办警察自杀的消息,虽然没有见报,可已经传遍了雒都司法界。 为此,身在外省的祝锦川还专门打了电话给她,叮嘱了一番。 一是逝者已逝,让她不要想太多,也不要把跟她不相关的担子,硬往身上扛。 二是他知道她多多少少会受到影响。但是,要时刻谨记自己律师的身份,工作时候应当清除杂念,以委托人的利益为先,至于宣泄情绪的事,请放到下班时间处理。 即是安慰,也是敲打,倒是和祝锦川一贯的风格很像。 知情人吕潇潇什么都没说,连安慰的眼神都没有一个,却每天都给她带来些美味的糕点,什么蛋黄酥芝士蛋糕蓝莓蛋挞北海道蛋糕的,换着花样来。 甜食能让人心情愉悦,即使凌俐不是南之易那样嗜甜如命,每天能有美味的加餐,还是让她很有些感动。 身在琼州的南之易,也不知道怎么得知了这事,可能是源自于田正言的通风报信。 他一个电话打过来,也没说什么实质性内容,只是反复地叮嘱她小心安全,跟她强调要把窗外惹祸的梧桐枝打掉,还让她找人和她一起住。 实在不行,让她搬到自己家里去过一段时间,跟米粒古丽一起住,总比她单身一个人要安全些。 凌俐被他念叨得脑袋都大了,尤其是关于梧桐枝的事,一通电话里,起码说了十几次。 终究还是抵不过魔音入耳,凌俐回家真的找到社区的人,将那一簇横着搭在客厅窗台边的树枝砍掉。 身在大洋彼岸、好久没冒出来凑热闹杨千帆,好像也知道了这事,在微信上给她留了长长的一段话,原文如下: 辣炒花甲:番茄妹,听说你最近官讼缠身,不得安宁,老夫甚是担心。恰巧早年于梦里得悟周易之法,以甲骨起卦,测得你三合成局,正南方,大吉! 装神弄鬼的一段话,他故意把“南”“之”“易”这三个字,弄成字体不同还加黑加粗了,凌俐一眼瞟过去就知道这在暗示什么。 饶是她被这周庆春突然过世的事弄得心情晦暗,看到这段话也哭笑不得。 杨千帆还真是锲而不舍,自从加了好友后,他在微信上和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跟南之易有关。 要不就问她南之易的情况,要不就总说他俩有暧昧,还把之前因为迷惑王齐假扮情侣的事,一遍遍拿出来说。 久而久之的,凌俐从一开始看到那带着暗示的话就会面红心慌,到现在基本毫无波动。 据说,博士不在放荡中变坏,就在沉默中变态,道貌岸然的杨千帆变态以后果然画风格外清奇,走上了中老年大妈喜欢八卦乱传谣言的路线。 和以往一样,凌俐根本没心情回他话,看了一眼就把手机甩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这几天,每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她总会想起周庆春的事。 周警官和他们家,交情不算深,在那件案子发生前,不过是因为时不时在爸爸那里扎针治疗痛风,才让她对这人有了点印象。 钟承衡案子宣判后,周警官曾经来找过她一次,也跟她表示过,哪怕凌俐不追究了,他也会追查到底,绝对不放弃。 和钟卓雯一直坚持自己父亲不是凶手一样的固执,周警官,也一直坚持着钟承衡就是真凶的看法。 不可否认他是为了自己身为警察的尊严,和案件被翻盘后对自己职业生涯的不良影响,所以想尽法子也要证明自己当年没错。或者,哪怕是错的,他也要坚持到底。 可他这些年,一直站在凌俐这边,他一直以来的坚守,也未必没有要让罪犯伏法、以告慰凌俐家人的愿望。 如果这些天盛传的消息是真的,如果周警官真的就是自杀,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事,会让一个一直与犯罪作斗争的老刑警,崩溃都要自杀的地步? 可惜,周警官已经不会说话,到底是什么样的变故让他可以舍弃生命,已经不得而知了。 晚上六点,凌俐抱着笔记本电脑靠坐在窗边,沐浴着初春微暖的夕阳里。 她敲好手里最后的一行字,又将辩护词反复校对了三遍,存到硬盘相应的位置后又发到份自己邮箱里,确保无虞,关上电脑下班。 终于完成这个案子最重头戏的部分,凌俐有些自嘲。 她毕竟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呢!周警官的意外过世,虽然给她造成了一些困扰,还是没有影响到日常的工作。 对于袁非的案子,这些日子查数据查案子查裁判规则,倒是进展地很快。至于是不是思路正确,还要等周五出差归来的祝大状,给她把把关。 下班回家,本以为可以放空脑袋好好休息一下,才到小楼下,凌俐发觉又有不速之客找上门来。 看到那高得过分的长腿少女钟卓雯立在花坛榕树下,她揉揉眉心,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这孩子为何而来,以钟卓雯消息的灵通,无非就是周庆春的死。 然而还是有出乎意料的事发生。 一向跳脱的钟卓雯,眼神惴惴又老老实实地跟她打了招呼,接着侧头看向一边。 凌俐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看到了,她从来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史美娜从挡住凌俐视线的榕树后转出来,面上不带一丝情绪,只淡淡的一句:“凌俐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第一百六十章 伤痕 凌俐从来没和史美娜说过一句话。 哪怕这八年来反反复复在开庭的时候遇上,哪怕知道彼此命运深深牵连在一起,她们,都从来没有过交谈。 所以,当这样近距离看到史美娜、亲耳听到她声音的时候,凌俐还有些恍然如梦的错觉。 史美娜的声线很特别,不娇媚不温软甚至有些粗,但说不上沙哑难听。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干净利落,哪怕是细碎的唇齿音,从她嘴里说出来,也带着些铿锵的意味。 将两杯茶分别摆在史美娜母女的面前,凌俐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等待史美娜开口。 史美娜没有急着说话,朝凌俐看了一眼,接着转头看向钟卓雯:“雯雯,大人之间说事,你就别掺和了,先回家去吧。” 一直在凌俐面前装出一副大人样的钟卓雯,被她妈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老老实实垂着头出了门去,听话到不能再听话。 听到她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史美娜捋了捋耳侧的碎发,嘴角扬起客气又傲然的弧度,淡淡一句:“我昨天才知道雯雯这些日子偷偷来找过你,实在对不起。” 凌俐同样一个客气又疏离的笑:“没关系,小孩子嘛,很多事情都能被原谅。” 史美娜不置可否,垂下眸子端起桌面的茶,轻轻咂了口,又微皱着眉头。 从她的表情判断,大概是因为刚泡的茶温度有些高,她被烫着了。 结束一开头简短的寒暄后,便是长达十几分钟的沉默。 凌俐坐在沙发的另一侧,时不时看史美娜一眼。 第一次开庭时候,史美娜给凌俐的印象,只是个长发及腰的模糊背影。在钟承衡第一次上诉时见到她,那一头长发就变成不过耳的短发了。 那时候,凌俐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女人会给案子带来这样大的影响。 宣判几个月过去了,史美娜倒像是把头发又留了起来,将将垂到脸颊边。 要说长相,史美娜虽然不如她姐姐凌伶的绝色,却也是个五官端正气质端雅的气质美人。 如果从个人气质来说,刚中有柔的史美娜,显然和钟承衡那样锋利到能刺疼人眼睛的男人,更加相配。 凌俐知道,史美娜这一次前来,必定是和周庆春的突然过世有联系。 对于周警官的死,这些天闹得沸沸扬扬,坊间各种消息流传,可这样一个大新闻却一直没有见报,也没有官方的通报。这背后,仿佛藏着另一段她不得而知的玄机。 不知道史美娜此次前来是想说什么,抑或和钟卓雯的目的一样,是要说服她参与到给钟承衡平反的活动里。 想到这里,凌俐有些不甘心起来。 这家人给她生活带来了轩然大波,以前一句道歉都没有过,现在有能够用上她的地方,就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饶是她一直劝说自己要秉持平常心要懂得换位思考,不要在这件事上动怒,可也架不住被他们这样烦。 于是,她首先沉不住气,开口就是带刺的一句:“听说你还想和钟承衡复婚?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同意和他离婚?要是你们绑在一起过一辈子,也不会让他祸害别人了。” 史美娜微微一怔,接着浅淡地一笑,凌俐预想的尴尬、发怒和不自在,一样都没出现在她的脸上。 接着,她凝眸看向凌俐,缓缓的一句:“你和你姐姐,很不一样。” 那声音里没有喜没有怒没有怨更没有讥诮,仿佛就是在叙述一个事实而已,什么情绪也没有带,却让凌俐无比窝火。 史美娜能如此淡然地提起凌伶,显然早就对那段过去不在意,自己非要踩人家痛脚,不仅没踩着,还差点绊脚,才一句话就落了下风。 看着凌俐懊恼的神色,史美娜放下手里的茶杯,感叹了一句:“你这是今年的蒙山雀舌,明前茶,可是好东西,市面上可不多见,你哪里买的?” 这明显是在缓和气氛了。不过,凌俐已经忘记这茶是田正言还是南之易给她的了,才刚开封,也没喝几次。 她不大懂茶,只知道这茶叶清香鲜甜,比起竹叶青的重口,显然这淡淡的风味更适合她。 她只好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朋友送的。” 凌俐本以为史美娜还会就茶叶多说两句缓和气氛,谁知道她一开口,直接回答了凌俐刚才的问题。 “你姐姐曾经说过,不被爱的那个才是第三者。我虽然不赞同她这当*还要立牌坊的话,不过,他们两个人联合起来对付一个,我势单力薄,还能怎样?不甘心也只能放手,不放过别人,哪里能放过自己?如果我当年执迷不悟下去,只怕他们没怎样,我先疯了。” 听着她微笑着以同样淡然的语气说出这一段话,凌俐默然。 史美娜对当年的事一阵轻描淡写,可是凌俐知道,当初史美娜的反扑,不可谓不激烈。 对于她的姐姐凌伶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凌俐是在十六岁那年,才有了清醒的认识。 凌伶表面清纯惹人怜惜,实际上心里很有算计,一举一动都带着目的。 她外表确实出众,人聪明有眼色又会说话,男人带出去很有面子,从少女时代开始,追求她的人就络绎不绝。 白莲花绿茶婊很有欺骗性,而男人们,偏偏就吃这套。 在和钟承衡勾搭上之前,凌伶就和好几个男人有过牵扯,对方要么有权要么有钱,凌伶靠着他们,一步步往上爬着。遇上钟承衡这样万里挑一的人物,聪明如凌伶,自然是不肯放过的。 可惜,这次她的对手,不是什么矿主不识几个字的老婆,也不是初中文化只知道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酒店老板娘,她面对的,是和她同样聪明的史美娜。 案发前,史美娜是一家大型国有企业的财务经理,工作稳定收入也不菲,货真价实的女强人。 在三十出头坐上那个位置的女人,又怎么可能好相与? 史美娜对凌伶抢自己老公的行为,其实很早就有所察觉。 不过,她察觉到两人的苟且后,先是默不作声了大半年,之后暗中调查,一件件事情深挖,把凌伶在大学期间被煤矿老板包养、靠上阜南大学某资深博导进了阜南大学附属医院等等见不得光的丑事,都摆在了钟承衡的面前。 这还只是几段不正当的关系而已,凌伶在享受着有地位的男人给她提供的物质和虚荣的同时,还有着名义上的男朋友,心安理得地谈着纯纯的校园恋爱。 最关键的是,她所有的男人,都以为他是她的那个唯一。 拿今天的话来说,她就是个手段高超无比的绿茶婊。 然而钟承衡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般,就是不回头。 史美娜无奈之下,便把当凌伶当小三的事,捅回了凌家,想让凌家的人给凌伶压力,逼迫她离开钟承衡。 自己寄予重望的大女儿,居然做出如此不堪的事情,这一下气得凌家戍,差点心肌梗塞死掉。 也是那时候,凌俐才知道,跟自己亲密无间的姐姐,竟然是这样一个怪物。 后来不知道怎么着,家丑外扬了,十里八乡都知道凌家大妹长期当小三破坏别人家庭。凌家戍觉得颜面扫地,脾气越来越暴躁不说,身体也每况愈下。 有一次凌俐下晚自习回家,看到父亲和姐姐争吵后,被气到手脚不听使唤不停地颤动,坐都坐不稳,吓得她一夜未眠。 从那以后,父亲的手,就颤抖到握不住针头,而凌家的诊所里,再没了静脉输液这项治疗,生意也越来越差。 想起往事,凌俐心间一阵涩然。 固然史美娜的手段也不光彩,可这完全因为凌伶抢别人老公的行为引起的。 到头来,终归因为凌伶的一己私欲,牵连了一家人。而对于这点,凌俐不管怎样也无法释怀。 什么爱情至上、什么奋不顾身、什么命中注定之人,不过是她看上了别人的好东西,把自己挖墙脚的行为说得光明正大的借口而已。 而且,最讽刺的是,一番争斗后史美娜终于退出,签了离婚协议拿着钱带着女儿搬出了钟家,可没有了共同的外敌,钟承衡和凌伶二人,反而感情不再生了嫌隙一般,三天两头地吵架。 甚至,凌伶还打掉了一对双胞胎。 据说,钟家三代单传,到了钟承衡这一代,就独独的一根苗子。偏偏婚后只生了钟卓雯这个长女,史美娜又因为生产时候的大出血,不适宜再怀孕。 对于其他开明些的家庭,或许男孩女孩都一样,可对于潮汕来的宗族观念强烈的钟家,大不一样。 所以,凌伶私自打掉一对双胞胎,还是一对儿子的时候,这行为彻底惹恼了钟承衡。 这是公检两家,对于钟承衡作案动机的合理推导,也是源自于钟承衡最开始的三次有罪供述。 同样的,这也是为何法院作出了无罪判决后,凌俐仍然认为钟承衡是真凶的根本原因。 八年来,周警官的一些行为虽然给她造成过困扰,可是,他不止一次说过,在钟承衡一案上,他绝对没有刑讯逼供过,所有的一切,都是钟承衡自己交代的。 而警方的失误,就在于八年前还没有严格的证据标准,审讯钟承衡的时候,也还没有实施必须全程录音录像的规定。 所以,钟承衡提出了他遭受到刑讯逼供,正巧身上也有些伤痕,再加上警方搜集的客观证据不足,造成了案件瑕疵与存疑。 当然,史美娜有了高人指点煽动舆论,以及她努力八年的抗争,也是钟承衡被宣告无罪的重要原因。 似乎是知道凌俐这一时的出神是在想着什么,史美娜环臂向后一仰,后背倚进了沙发靠垫,之后神色淡然地说道:“承衡当初承认自己有罪,是因为他以为下手的人是我,所以才会一力承担。也正是因为他这一个举动,让我放下之前他的背叛,为了他不被判处死刑,抗争了八年。” 第一百六十一章 动摇 史美娜的一席话让凌俐彻底呆住,好一会儿开口反问:“怎么回事?案发时你在美国,根本不可能下手。” 要知道,案件发生的时候,史美娜是第一时间就被排除了嫌疑。因为,案发前整整半个月,史美娜都在出差。 并且,她不是在国内,而是去了大洋彼岸的美国。她是听到钟承衡出事,才匆忙从国外赶回来的。 有出入境记录这样的铁证在,史美娜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下毒的人。 史美娜嘴角泛起苦笑:“都说恋爱中的人最傻,钟承衡也不例外。我曾经在气昏头的情况下,说过要让凌伶不得好死的话,他一直防着我会做些什么伤害她的事。至于我去美国的事,你知道,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我和他大概会老死不相往来的,他对我的行踪,一无所知。 至于他知道我去了美国的事,已经是在第一次一审以后。可那时候他第一次被判死刑,已经晚了。所以,后来才会有以刑讯逼供来翻盘的想法。” 好好捋了捋其中的因果关系,凌俐终于看向史美娜,一字一句地问:“他以为是你做的,你却笃定不是他做的,你怎么能有这样的自信?” 史美娜笑了笑:“那是因为我足够了解他。他是天生做医生的料,狂热地爱着自己的事业,你要让他用拿手术刀的手夺人性命,比杀了他还难受。我一直坚信承衡不是凶手。不,不是我坚信而已,承衡他,本来就不会是凶手。” 说道这里,她停下来,望向凌俐:“好了,关于前情的铺垫,我已经说得够多了。你我心知肚明道我是为了什么事而来,就不用再绕圈子浪费彼此时间了。” 凌俐长叹口气。 史美娜说得很对,这一件事,她再不愿意提及,也是绕不过去的了。 接着,史美娜话题一转:“你知不知道,关于周庆春为什么自杀的真相?” 这是个意料之中的问题。 凌俐斟酌了一番,说:“警方并没有正式的公告说周警官是自杀,想来还在排查他杀的嫌疑。” 史美娜嗤笑一声,又摇摇头。 “你知道我这些年和媒体打了不少交道,也认识了不少记者朋友。有个跑警察口的朋友跟我说,周庆春的事情本来是该见报的,却因为最后审核没过到,连夜撤了下来。其中的原因,我想你也心里有数了。” 凌俐凝眸看着她,史美娜收敛起嘴边的笑意,简短地告诉了凌俐,她手里掌握到的一些情况。 周庆春的死法就是典型的自杀,喝了酒、吃了安眠药、泡在浴缸的一池子温水中割腕。三天后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肿胀得不成样子。 史美娜那些消息灵通的记者朋友,则探听到另外的消息。 周庆春在死之前,跑了不少地方找了不少的人问话,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继续把钟承衡抓进警察局,证明当初凌俐家的案子是钟承衡做的。 可是,几个月过去了,他没有查到有力的证据不说,反而自杀了。 据说,他最后那段日子调查的重点,是当年在凌家坡附近兜售零碎小商品的小商贩们,大概是在找关于*来源的线索。 “*?”又一次听到这个词,凌俐有些心情沉重。 经历了这一次次的审判,关于案件里用来毒死她全家人的毒药来源不明的问题,就是钟承衡被无罪释放的关键。看来,周警官仍然想从毒药的来源上下手,寻找有力的证据。 史美娜见凌俐皱着眉头沉默着,说出她的推测:“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周庆春这一番调查,必然得知了一些当年没有注意到的事,从而推翻了他脑子里根深蒂固的关于承衡就是凶手的念头,所以崩溃,所以内疚,所以自杀。” 凌俐低声一句吼:“够了!” 史美娜的推测里,并没有多少的情绪在里面,可她那种以置身事外的理智和冷静,迅速做出推断的淡然,将周警官的死说得那样轻描淡写的态度,让凌俐有些受不了。 “即使周警官真的是自杀,即使还有其他的凶手,可我也绝对不会站在你那边,帮助你们为钟承衡洗脱嫌疑。不管他是不是凶手,他都是破坏掉我家平静生活的罪魁祸首,我绝对不可能帮助你们做什么。” 凌俐已经忍了一晚上,这时候终于爆发。 钟卓雯为了帮她父亲洗脱嫌疑,一次次找上她,要她提供帮助和线索,甚至还打过南之易和田正言的主意。而史美娜此次前来,自然也是一样的目的。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却和她的一番推测不一致。 史美娜听闻她带着强烈情绪的一段话,错愕了好一阵。 起码半分钟后,她才开口:“凌俐,你想多了,也太小看我。你是受害人之一,我不可能来向你寻求帮助。雯雯不懂事,我却不能那样无耻又残忍。” 凌俐也呆住了,如果不是为了要帮钟承衡,史美娜又何必,特地跑来和她浪费一晚上时间? 见凌俐眼里有疑惑,史美娜轻叹口气,放柔了嗓音:“案发以来,我之所以一直不来和你道歉不跟你谈谅解的事,就是因为,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哪里懂得放下和宽恕自己的因果?我一次次出现在你面前,非要纠缠你出谅解书,不过是来撕开你的伤口而已。” 她有一时的愣怔,之后茫然地开口:“那你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史美娜紧绷的肩头,有一个向下的弧度,之后垂眸说道:“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因为周庆春的自杀,案情可能会发生重大的变化。为了承衡洗脱嫌疑,我们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还有,如果真的另有凶手,你一个女孩子独居,一定要注意安全。” 听到她这似乎另有深意的话,凌俐眼里一阵狐疑,问:“你是知道了什么吗?” 史美娜神色微动,之后轻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了你。” 说完,她便告别离去。 凌俐只将她送到门口,也不表示过多的客气。 虽然史美娜刚才否认她没有知道得更多,可她说话的一瞬间,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分明闪过了一丝迟疑,和一抹不忍。 凌俐不得不承认,这一番话下来,她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关于钟承衡是真凶的认知,更加动摇起来。 与钟卓雯相比,史美娜显然更有说服力,分条析理深入浅出,没多长的时间,倒是把她坚持站在钟承衡背后的心路历程,展示在了凌俐面前。 目送史美娜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后,凌俐靠在窗前很久,不经意间侧眸瞟到墙上的时钟已经快八点,忽然想起遛狗的重任,赶快换了鞋子急匆匆出门。 带着米粒古丽放风一大圈,花半小时整理好南之易的1801以后,不知道为什么,她站到了他那一大堆的书面前。 手指划过那一排排整齐的书,凌俐的手忽然顿住。 停了好几秒,犹豫了一阵,她终于还是从书架的最下方,取出了那一本熟悉的书。 是《奥托手绘彩色植物图谱》。 在第一次帮他整理书房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这本书。 当时她很有些意外,南之易的家里,居然还有这样一本启蒙性质的书。 这也是那一年第一次见面时候,钟承衡送给她的书。只是,南之易这里这本,从书的印刷年代来看,比她曾经有过的那本,早面市十几年。 凌俐擦了擦手上的汗渍,慢慢翻开书页,一页页看下去。 翻着手里的书,她思绪越飞越远,又忽然想起史美娜的那段话。 她说,钟承衡是天生当医生的料,对自己事业有着狂热的热爱。 她还说,钟承衡不可能用他救死扶伤的手,干下夺人性命的事,这比让他自己去死还难受。 同时跳出来的记忆,还有案发前与钟承衡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 与自己心爱女人的妹妹见面,他送了本书,请了顿饭,而在席间,他跟凌俐说得最多的,还是和他自己的工作有关。 尽管,凌俐一大半都听不懂,也不妨碍他越说越深。后来,甚至一个人发起呆来。 凌伶对他那种会突然陷入思考的状态似乎很熟悉,也不吵他,只对凌俐笑笑:“别在意,他就这样,说着说着就想起来工作的事,然后就变木头人。” 还有一次因为医院紧急召唤半路扔下她和凌伶的场景,当时他眼里肃然的神色,和恨不得一下子能飞回医院的焦灼,时隔这么多年,她甚至还能清晰地忆起。 对自己工作超乎寻常的热爱和执着,这样的人,她其实还见过一个。那就是南之易。 那个会蹲在路边看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半个小时、号称移动植物百科全书的科学怪人。 很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些不通俗务,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我行我素内心强大。 是的,这两个性格、经历、专业完全不一样的人,其实有着这些共通之处的。 手里这本南之易的珍藏,和当年她手里那本,同样的名字,熟悉的内容,而从书的保存情况来看,显然南之易看的次数不少。 书页边微微有些泛黄和发毛,有些书页下角,卷到没办法抚平。 虽然有些旧了,不过,依然保存地很好,除了南之易不知道在多少年前用有些稚嫩的笔迹,偶尔标注的植物中文名称以外,书上没有其他的污渍。 而她自己的那本,已经被她一边哭着,一边撕成了碎片。 只是,现在看来,仿佛打碎那一切的,并非是她一直深信不疑的那个结论。 合上书页放回书架,凌俐拿出手机,定定地看了屏幕好一会儿,终于选出一个号码拨打出去。 几秒钟后,电话接通。 短短的寒暄后,凌俐直接进入正题:“潇潇,你说过,你有过一个在省公安厅任职的前男友,能不能麻烦你拜托他,帮我打听点事?” 第一百六十二章 生事 周五一大早,凌俐将袁非一案的辩护词通过邮件发送给出差在外的祝锦川。过了半小时,祝锦川就回了电话过来,跟她讨论辩护词的问题。 十分钟后,挂断了电话,凌俐默默坐在自己位置上,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 戚婉扭过头看着刚刚落座的凌俐,有些担心的表情,还故意压低了声音:“凌姐,你打电话时候,主任他声音还好吧?有没有听起来不高兴?” 听她拐弯抹角打听刚才自己有没有惹祝锦川不高兴,凌俐有些啼笑皆非。 这段时间因为周警官的意外过世,她的精力有些分散,也没空好好舒缓戚婉的情绪,这姑娘愈发谨小慎微起来。 她轻摇了摇头:“没事,你别怕。主任还有三天才从庆州回来,等你还有些时间准备。” “哦!”戚婉轻咬着唇点点头,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惴惴不安。 凌俐很理解她此刻的心情,马上要把自己努力一周的结果摆在祝锦川面前了,是好是坏,是劈头盖脸一顿骂还是被他视为无物,往往几分钟见分晓,不由得她不紧张。 自己以前,也是这样煎熬过来的。尤其是连续二十四次把败诉的结果摆在他面前的时候…… 好在这次,祝锦川对她的辩护思路还是比较认可的,粗粗浏览一遍就说大致上过关,只是告诉她,还需要再打磨一下。 法院那边通知,开庭的日子也定了,就在半个月以后。 不过,通过这些天对案情和相关法律适用问题的深挖,凌俐对案件结果到底会怎么样,心里越来越有数。 那就是,败诉。 就算调整了辩护思路,从上诉不加刑的角度出发强调法院和检察院的失职,她也一样的不乐观。 毕竟这属于刑法和刑事诉讼法明确规定了的问题,她想要翻盘,除非把官司打到人大去。 跟之前几个案子的大起大落相比,她这职业生涯里第一个法律援助案子,注定会以惨淡的结局收场。 相比于工作的波澜不惊,周庆春忽然死亡的事,显然给她的震撼更大。其实,在周警官的死因是自杀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凌俐就知道,这多半是事实了。 后来有史美娜找上门,又有她从吕潇潇前男友得来的二手消息,两相映证,所有细节都对得上。 警方基本已经排除了他杀的嫌疑,不仅因为死亡方式和自杀高度吻合,更因为大门反锁窗户也紧闭的,完完全全一个密室,调取周边的监控,也并没有异常的人出现。 至于周警官生前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史美娜说得八九不离十。他在调查关于*来源的事,仿佛有些意外情况发生,那些日子情绪很低落,经常喝醉酒,他的同事和邻居们,都略有耳闻。 至于最后这一次的想不开,冲动到自杀的地步,也是大家都没料到的。 凌俐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心口的大石头又压实了几分。 周警官的死,很可能和她家里的案子,脱不了干系,而一个二十几年奋斗在一线的老刑警,将自己生命结束地那样仓促和凄惨,死后还背了“畏罪、逃避”这样的骂名…… 虽然再不会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逃避,对于案子的事情连想都不能想,听人提起就会难受半天,可再一次因为那案子闹出人命,对于凌俐而言,实在有些生命里不可承受之重的感觉。 而如果周警官真的是因为发现了什么案件线索崩溃自杀,那他究竟发现了什么?只可惜,警方的调查也没有深入下去,或者说,深入的调查结果,是她碰触不到的。 法院的判决,钟卓雯和南之易一致的分析,史美娜的坚信,以及周警官的自杀,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方向。 钟承衡,似乎真的是被冤枉的。可这样一来,真凶又是谁? 被不良情绪和满脑袋的疑问包围了几天,凌俐根本没心思管别的事,等她回过神找到以前的邻居打听,才知道周警官的遗体已经火化,她连葬礼,都没赶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案情不明再次陷入焦躁与不安,凌俐总背后有双眼睛盯着她似的,尽管转过身以后意料之中的什么都没有,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她还是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好几晚上,她遛了狗以后天色太晚,都不敢一个人回家去,在南之易家的客房歇了下来。 之后,跑到书房里选些简单易懂的书,抱着书和米粒古丽挤作一团,心里才能安定一些。 明白自己又一次钻了牛角尖,凌俐强压着负面情绪保持着表面的镇定,只希望时间能够冲淡一切。 可忽如其来的一件意外,又让她崩溃了,强打起的精神瞬间土崩瓦解。 中午吃饭之前,凌俐清理桌面的时候发现,袁非案件的卷宗,不见了。 她明明记得自己锁在柜子里,每天下班时候都会检查,如果离开时间长一些,她也会收起来,就是怕卷宗丢失不见。 而那锁,完好无损的,丝毫没有人动过的模样。 凌俐心急火燎找了好大一通,甚至怀疑自己一时错手把卷宗放到别人办公室了,可问了一大圈,依旧没有头绪。 一旁的戚婉看她急得头发都乱了几分的模样,好心提醒道:“不会是带回家了吧?” 凌俐仔细想了想,确实前一天回家时候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带,摇了摇头。 戚婉眼里却有几分不确定:“昨天,我记得凌姐你是拎这个袋子出去的,会不会就是卷宗?” 她这样一说,凌俐也跟着有些不确定起来。 这些天她精神状态无法时刻保持警醒,如果说忘了什么事,也不是没有可能。一旦卷宗是被她带出所外遗失在公共场合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律师手上这份卷宗,所有材料都是复印的,不存在丢失原件的问题,可是,一方面去法院复印材料比较麻烦,需要通过层层审批,有时候可能会遭到刁难。 另一方面,她这个案件案情特殊,涉及到很多小女孩的名字信息以及被袁非猥亵的细节,实在不适宜大范围流传。 现在这个自媒体时代,喜欢猎奇的人实在太多,一旦这卷宗是遗失在公共场合的,被捡到的人把有些信息弄到网上,未成年人隐私被公布,那可不是小事。 发布信息的人固然落不了好,她凌俐也是导致事件发生的一个环节,一样的跑不掉。最麻烦的是,万一拖累了所上的名声,祝锦川一定饶不了她。 想起祝锦川发起火来眸色沉黑的模样,凌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被戚婉一说,她也怀疑起是不是一时记岔了把卷宗带了回去,顿时坐不住,想要马上回家看看卷宗是不是遗漏在了家里。 戚婉却一把抓住她:“凌姐,先别急,我们可以先看看昨天的监控,看你是不是带着卷宗出门的。” 被戚婉这一提醒,凌俐想起律所门口的走廊上,有一个摄像头正巧斜斜地对着大门。 因为摄像头的位置特殊,还曾经被助理们抱怨过安保公司太不友好了,迟到早退都会被拍到。 在戚婉的陪同下,凌俐到了大楼一楼的监控室说明了来意,想要调取前一天他们所门口上那个摄像头的监控录像。 安保小哥一开始是不同意的,非要一切严格按程序走,非要他们律所的负责人开具说明才给调取。 凌俐皱着眉头心想祝锦川并不在所上,正想问问另外的合伙人开具的证明作不作数,戚婉却悄悄把她拉到墙边,附耳过来:“不过调取个录像,不用惊动主任他们吧?说不定一会儿卷宗就冒出来了?这一闹开,没多大的事都变成了大事,不大好吧?” 她说得很有道理,可是凌俐愁眉苦脸摇了摇头,无奈叹道“没办法,没有证明不给看,还能怎么着?只能去挨顿骂了。” 戚婉捏了捏她的手,低声一句:“我看搞得定不。” 之后,戚婉竟使出挥身解数,低声软语开始哄起了安保小哥。 要说美女的能量就是大,她一路哥哥、哥哥地叫个不停,几句话下来,小哥心情舒畅起来,刚才板着的公事公办脸,渐渐松开止不住的嘴角上扬。 最后,小哥勉为其难地开了条口子,同意让她们看录像。 结果,花十几分钟找出录像,又以快进的方式看完从五点到五点半的区间,好容易看到凌俐出门,手上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眼看找到了,安保小哥暂停住录像,正好定格在凌俐出门那一瞬间,斜睨了她一眼,用带着浓重的阜南口音的普通话说:“是你吗?” 凌俐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失望之余,她还在心里感叹了一句,自己本来就不好看了,被这像素低的摄像头录下来,那模样更是不讨喜,面无表情脸上尽是阴影,活脱脱一个吸毒人员,难怪被小哥嫌弃。 立在一旁的戚婉忙不迭向他道谢,却被小哥把手机掏出来,非要扫一扫她的微信。 想到为了帮自己让戚婉被骚扰,凌俐有些过意不去,正想出声帮解围的,忽然瞥到电脑屏幕右上角的地方。 因为摄像头是斜对着门口的,因此,一部分呈达所内部的情况,呈一个扇面,从屏幕左下一直延伸到右上。 而屏幕右上角的位置,正好是从凌俐所在的大办公区出来的拐角,朝左是茶水间,朝右则是另一边的办公区。 拐角处那里有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手里抱着什么东西,也被暂停键定在了那里。 凌俐有些狐疑地盯着那块地方,总觉得有些蹊跷。趁着戚婉被小哥缠上,她拉着进度条,放慢速度,又看了两遍。 等小哥加好微信心满意足放人的时候,戚婉在她身后轻声叫她,声音里有一丝无奈:“凌姐,走吧。” 凌俐忙不迭关掉屏幕,愣愣站起身,上楼回办公室。 在自己座位上坐下,她脑袋还有些乱,好容易才静下心来,她开始梳理起关于卷宗下落的问题。 第一百六十三章 乌龙 刚才在录像里看到的人影,凌俐再三确认过了,那确确实实就是戚婉。 从凌俐自己出现在摄像头可见的范围以内,到拎着包出门离去,短短十几秒时间,右上角的位置显示,戚婉正好从那里走过。 而她怀里抱着挺厚的一摞东西,非常像是卷宗。 再结合摄像头安装的方向推测一下戚婉前去的地方,正是往茶水间的方向。 为什么会抱着卷宗去茶水间的方向?这不合常理啊? 戚婉因为被祝锦川放养,又被点名批评,所里的人都不怎么愿意靠近她,几天下来弄成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让凌俐想起以前的自己,自然而然生出同病相怜的情绪,也就渐渐地放下了戒心。 不说别的,至少这样一个重要的卷宗放在桌上,如果她要暂时离开一下,也会叮嘱戚婉帮她看好。 好几次她办完事回来,都会看到戚婉立在她桌子旁好奇地翻看卷宗。 跟她渐渐熟络起来的凌俐,也就渐渐放松了警惕, 而偏偏就是这卷宗出事了…… 再结合自己一贯的识人不明,所以说,这一次,她又错看了人? 戚婉丝毫没有察觉凌俐的心事重重,还在她耳边出着主意,包括怎么不把事情闹大重新去法院复印案卷资料,怎么不让祝锦川知道这事瞒天过海等等。 她声音清脆好听,可听得凌俐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烦躁。 凌俐想了想,忽然站起身,一路小跑到了茶水间,接着把每个柜子都打开,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遍。 她一无所获,柜子里依旧是一些零食和方便面,并没有卷宗的影子。 戚婉看她忽然冲进茶水间又弄出巨大的声响,也忍不住凑了过来,站在门边探了个头:“凌姐,你在找什么?” 凌俐转过身,眼睛直视戚婉:“戚婉,你真的没见过我的卷宗吗?” 戚婉明显地一愣,马上摇头:“昨天中午以后,我对卷宗在不在好像就没什么印象了。” “那你刚才还说,看到我下午拿了卷宗出门?”凌俐说完,仔细观察着戚婉脸上的表情。 “凌姐,你不会是在怀疑我吧?”戚婉也不是笨人,听到这句话,马上反应过来她意有所指,马上脸涨得通红,声音也有些着急。 凌俐不置可否,只定定地看着她,好几秒后才说:“从你知道我卷宗不见了以后,就有意无意在误导我,是我把卷宗带出门去了。可是,我刚才从那录像里,看到我前脚出门,你后脚就抱着卷宗到了茶水间。” 戚婉并没有马上接话,歪着头一阵沉默,不知道是在回忆还是在想着托词。 十几秒后,她恍然大悟一般:“我想起来了,我确实抱着卷宗过茶水间。可是,那是我自己的卷宗,不是你的啊凌姐!” “你的?”凌俐眼里有些怀疑,接着摇了摇头:“你的案子是一审案子,证据什么的都还没有复印回来,那案卷明明是薄薄的一本,可那录像上看,非常厚。” 接着,她又笃定地点点头:“从厚度看来,和我那个经过一审二审,现在是再审的案子,更加接近。” 她用了“接近”而非完全肯定的说法,已经考虑到要照顾戚婉的情绪了。 可戚婉依旧下一秒就红了眼,哽咽着说:“为什么不相信我?我、我……” 她还没说完,一串泪珠就滚了下来。 凌俐有些无奈起来。遇到爱哭的女人,不仅是男人毫无办法,她这个自认为情感并不丰富同情心也没那么强的女汉子,也是抓瞎的。 好在戚婉只掉了几颗泪,便稳住了情绪。 她眼圈微红,带着点哭腔开口:“凌姐,真的不是我拿了你的卷宗,我初来乍到,哪里有动机要害你?还有,你想想,如果是我拿了,我怎么会这么傻让你去看监控?我再蠢也不至于会自投罗网吧?” 这倒是个问题,凌俐想。 不过,转瞬她又释然。那位置非常隐蔽,如果不是她正好瞟到那个角落,也注意不到那一闪而过的影子是戚婉。 紧接着,她咬着唇说出对戚婉动机的推测:“戚婉,你不会是因为祝主任不让你叫他师父,就心生不满,所以针对我吧?” 这是她刚才从看到戚婉的身影,到现在和她对质这半个小时以来,反复推敲出来的唯一说得通的结论。 岂不料她这一句话,却让戚婉眼泪决堤,不到一分钟就哭得抽抽搭搭,肩膀不停耸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虽然凌俐高度怀疑是戚婉做的,可这副一言不合就开哭的架势,让凌俐完全无法招架,刚刚硬绷出来的气场瞬间灰飞烟灭,默默地给她递上了纸巾盒。 戚婉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断断续续说着话。可她哭得太厉害,中间夹杂着抽气的声音,实在不怎么听得清。 一时间凌俐哑了火,只好默默等待她情绪平静下来。 她叹着气神游好一阵了,抬头一看戚婉还在很认真地哭着,不知道怎么的心头一阵烦闷,忍不住大声了点:“好了,有话好好说,别哭了行吗!” 她刚说完,就看到门口探进来一个脑袋,一双眼睛有些诧异地在她和戚婉之间睃视,快速的一句:“怎么了?你俩吵架了?” 接着看向凌俐:“小戚有什么错你好好教,不要急啊。” 然后马上缩回头去要躲开的架势。 刚才还在哭的戚婉一瞬间止住眼泪,忙喊住那个背影:“程律师,昨天下班时候,我是不是抱着卷宗到茶水间找过您?” 程律师回过头,明显地愣了愣。 尽管有些疑惑,几秒后他仍然开口:“对啊,我一时大意竟然被你在茶水间逮住,也是失策。” 戚婉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拉着还没回过神的凌俐出了门。 走到转角处,她情绪已经好很多,低着头小声地说:“凌姐过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凌俐脑子还有些乱,没理清楚头绪,戚婉又拉着她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从柜子里拿出案卷给凌俐。 “凌姐,你看。”她翻开那写着“曾海寻衅滋事案”卷宗的封页。 只见里面密密实实好厚一摞的资料,完全不是凌俐几天前印象里薄薄的一堆纸。 戚婉吸了吸鼻子,像是极力忍住泪意一般,说:“之所以看起来厚,是因为里面有很多案例和笔记。” 她顿了顿,又是一阵哽咽:“程律师嫌我烦嫌我笨,看到我就躲,我去他办公室他就假装打电话。我实在没办法,才守着他去茶水间的时候,抱着卷宗去问他问题的。” 凌俐却因为眼前的画面愣住了。 几天时间,戚婉手里的案卷就厚了好几倍,而那些案例上五颜六色的标注,和那些纸张有些微卷的页边,显然她读了不知道多少遍了。 还有刚才程律师虽然诧异但明显不是在说假话的模样,似乎,她又搞错了? 凌俐还在纠结于自己是不是真冤枉了戚婉,忽然前台小成走了过来,看了看她,又瞄了眼戚婉,眼里有些疑惑。 不过小成究竟不是多话的人,递了张纸条给她,之后说明来意:“你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出租车上吗?有出租车公司说他们的司机捡到一个文件夹,上面有我们律所的名字和你的名字。他们打电话到了所里,留下公司的电话,那边等着你去取。” 听到小成的话,凌俐瞬间跟雷劈过似的,眨巴着眼睛,一动也不动了。 而戚婉却忍不住眼泪了,等小成一转过身,泪珠子瞬间夺眶而出,带着浓浓的鼻音,低声说着:“凌姐,是不是就是你的卷宗?” 凌俐哑然,看着戚婉眼泪汹涌到妆瞬间花掉,心里五味杂陈的。 既在感叹自己的粗心大意,也在责怪刚才胡乱推断,完全跑偏了方向。 戚婉这个和她一般年纪的女孩,还没读完书没有正式走上社会,第一次正式执业就遇上个放任徒弟自由生长的师父,还因为长相出色,反而成了负担,弄得吕潇潇老是找她麻烦。 结果自己也被吕潇潇带偏,闹了这么大一个笑话。 她还在酝酿着该怎么出口道歉,戚婉带着泪笑了,又推了推她:“你快去拿吧,那案子泄密了可就不得了了,不要夜长梦多。” 等在出租车公司领回卷宗,凌俐查看了一下里面的资料,一份不少的,看起来也完完整整不像有人动过,终于长舒了口气。 找回来就好。 她还是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时段丢的,不过,这些天她因为周警官的事,一直处于专注力不在线、随时都有些恍然的状态,如果说某一次跑法院的时候带上卷宗却忘记拿下车,确实有可能。 她紧紧抱着装卷宗的袋子不敢撒手。 自己迷迷糊糊的状态已经影响到了工作,差点造成重大失误不说,还得罪了戚婉一场。 同样的一根筋,同样的被祝锦川放养,同样的找不到门道,而戚婉说的程律师嫌她笨处处躲着她的模样,又和当初自己的遭遇,何其相似。 只不过,戚婉动不动就哭,她则是心里再委屈也不会轻易通过哭泣来宣泄情绪。 自己精神恍惚弄丢了卷宗,却跑去冤枉戚婉,还偏偏踩人家痛脚说她是因为祝锦川不肯收她当徒弟所以嫉妒自己。 这一番自作多情不仅很可笑,还很伤人。 闹了这个乌龙,以后只好多照顾她一些,来弥补这次的过失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泄密 辩护词基本过关,卷宗又顺利找了回来。凌俐这些天的心情,还算不错。 从琼州回来快十天了,以前对应酬客套从来不感冒,也不知道什么叫客气的南之易,忽然转变了风格,给凌俐寄了好大的一个箱子。 快递员小哥把那一立方米的箱子扛上楼的时候,累得满脸都是汗,感叹了一句:“美女,你这剁的什么,实在太沉了啊!” 凌俐干笑两声,签收了快递后打开封口胶,直接傻眼。 箱子里全是水果,杨桃莲雾番石榴,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严实实,此外还有大大的一个菠萝蜜,呃,为什么还有她最讨厌的榴莲。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一上午,凌俐觉得鼻子尖能闻到榴莲那隐隐约约的特殊臭味。 如坐针毡了好几小时,凌俐趁着午休时间,也趁着所里的几个负责人都不在,决定把箱子想弄回家。 这一箱子几十公斤,哪怕只是上二楼,都弄得她浑身是汗。 之后,她好一番收拾才把冰箱腾空,将一些容易坏的水果冷藏起来。等放完水果要扔箱子了,忽然从箱低飘出一张字条。 凌俐捡起来一看,是南之易的字迹。 他写着——“粉妹见字如晤:海鲜实在不好寄,不过水果也比你自己做的生化武器好。多吃点,等我回来。” 前半段很气人,看起来南之易是把她当大象或者猴子了,企图以一箱子水果就打发她。 就算海鲜不好寄,也能寄干货啊!花胶炖鸡汤,可不要太好喝哦。 还没吃午饭的凌俐,想到在田正言家吃过的秘制花胶炖鸡那醇香厚重的滋味,偷偷咽着口水,下一秒,视线落在最后那行“等我回来”。 怎么又是这句?为什么她要等他,他又为什么老是跟她提这个? 拿着纸条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等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起来,凌俐忙把纸条夹进笔记本里,不敢再多想。 然而,才放下笔记本一秒,她的手机铃声又响起。 看到屏幕上“祝锦川”的名字,凌俐愣了愣。 按照行程,他和吕潇潇今天去了南溪看守所,处理一个有些棘手的案子。这时候,他应该在路上了,怎么会给她打电话? 难道是知道她上班时间不务正业处理私事? 稳了稳心神,凌俐手指轻划接通电话,有些心虚地轻轻一句:“喂,师父。” 她正盼望着祝锦川不要察觉出异常,下一秒,却听到祝锦川肃然又带着些质问语气的声音:“凌俐,你那个猥亵儿童案的信息,怎么出现在网络上了?” “诶?”凌俐还没回过神。 “我还在高速,马上回来,等我!” 一小时后,祝锦川坐在自己办公室宽大的椅子里,听凌俐汇报她三天前丢失卷宗又找回来的事情,环抱着双臂一言不发,脸色却越来越不好看。 吕潇潇听闻出事,也一起赶了回来,这时候沉默地坐在一旁的沙发上。 两人都坐着,唯独凌俐被审讯一般,一个人站在办公室中央,老老实实交代着跟这个案子有关的一切情况。 祝锦川在电话里没跟她细说,等她回来后告诉她,本地某知名生活论坛上,出现了凌俐代理的袁非案件里几个女童受害的一些细节。 帖子名称“作为千夫所指的猥亵犯,我连改过自新的机会也没有吗?” 毫无疑问的知音体标题党,内容就是以第一人称讲故事一样的方式,将袁非案的前因后果,简短地组织在了一起,其中,关于猥亵的细节,那帖子里截取了证据材料里的一截证人证言稍稍做了加工。 其重点根本不在于猥亵的细节,而是很长的篇幅都是在说法院和检察院的失职,让一起简单的案件反反复复经历了一审、二审,现在还要再审,浪费司法资源。 不过还好,隐去了律所名称、当事人和被害人姓名等关键信息。 但就是这些猥亵的细节,让有猎奇心理的网友很感兴趣,再加上有个抓人眼球的标题,点击率非常高。 下面一堆跟帖的,有质疑案情是真是假、莫不是又打着真实事件幌子写文,有懂行的说从文书格式和行文风格看,只怕是货真价实的真实案件。 还有个别人跟帖调侃,难得看到一本正经飙车的老司机,让楼主快点更新不要烂尾…… 凌俐刚刚看到的时候是一脸懵逼的,实在佩服网友们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不过马上想到这事很有可能和丢失了卷宗又找回来有关,紧接着就老老实实跟祝锦川坦白了几天前自己犯的乌龙。 她惴惴不安地说着来龙去脉,包括冤枉戚婉的事都坦白交代了出来。 说完后,凌俐看了眼他愈发沉黑的脸,硬着头皮问了句:“那现在怎么办?” 祝锦川双手交握放在桌面,微眯着眼:“凌俐,你可真厉害,总是可以把我担心的事变成现实。” 虽然他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可是凌俐知道,祝锦川一旦是这样的表情说出嘲弄的话,就代表他是真生气了。 而且,必然气得不轻。 祝锦川倒是没有心烦到抽烟,只是瞥她一眼,接着说:“还好所里一直以来的习惯,对于本地论坛总是特别留意,这才及时发现有苗头,又及时掐了下去。另外,发帖的ip经过查证就是所上你的电脑,小成之所以没有通知你,就是怀疑你想炒热这个案子给审判机关压力。” 这个信息不啻于重磅*,当场轰得凌俐找不着北,嘴里结结巴巴起来:“怎么会?怎么会是我?” 又惊慌地望向祝锦川:“师父,这,真的不是我干的。” 看到她眼里慌乱,和一慌就会脱口而出的师父二字,祝锦川心情好了些,清了清嗓子:“我知道不会是你,你一根筋直肠子的,怎么会想到这样取巧的方法?现在帖子已经锁了,网站也已经在积极处理,很快很有结果。” 这番话,让凌俐不知道是该感谢祝锦川对她的信任,还是赞扬祝锦川看她看得死死的。 没几分钟后网站刷新,帖子果然已经被撤下。 凌俐轻舒一口气,哪怕只是暂时压了下来,也给了她缓冲的时间,可以好好想想前因后果,也绸缪一下怎么应付过去这次危机。 祝锦川的一句话却让她立马又紧张起来。 他说:“如果这件事还有后续的话,我们只能通知网警了,毕竟涉及到未成年人的隐私问题。不过,一旦警方知道了,你这次的失职就瞒不住,只好等着司法局上门调查你。” 说完,把凌俐和在一旁听热闹的吕潇潇哄出办公室,狠狠地一推门。 那巨大的一声响,让所有人的注意力一瞬间都投向了她们的方向。 凌俐和吕潇潇面面相觑。 戚婉离得最近,马上凑了过来说:“凌姐,潇潇姐,怎么了?主任又发脾气了?” 凌俐苦笑着看她:“没办法,我捅了大篓子了。” “哦,”戚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吕潇潇在旁边也不好多问。 等她看到一个人影飘过,忙抱起自己桌面的卷宗,急匆匆一句:“凌姐我不和你聊了我看到程律师了。” 之后兴冲冲走掉,脚下的高跟鞋踩得地板震天响。 凌俐眼角抽搐看着她激动到飞起的背影,好笑地摇摇头,转过脸,对上吕潇潇的一脸严肃。 “凌俐,”她第一次如此一本正经的语气:“你该不会被小白花的几滴眼泪就骗过去了吧?” “诶?什么花?”凌俐还处于慢半拍的节奏。 她满脸的迷茫让吕潇潇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好半天叹了口气:“行了,你先做事吧,我下午再找你。” 结果到了下午,吕潇潇却不见了人影。 凌俐只知道她接了个电话就急匆匆出门,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是她某个案子提交的证据出了问题,法官让她去法院搞定这事。 辩方的关键证据遗漏,现在补正已经超过举证时效。 听起来,这似乎麻烦不小啊,印象中吕潇潇从来没有出过这种纰漏的,怎么这马上都要有合伙人资格了,反而犯下低级错误? 如果这案子摆不平,那年前开始对她是否够合伙人资格的评估,不会就此搁置下来吧? 凌俐越想越担心,望眼欲穿地想等吕潇潇回来,然而都快到下班了还没她的影子。 ———— 自从发生了丢失卷宗的意外,凌俐在离开律所的时候,会专门把案卷还回卷宗室里。 那里有专人看管,还有摄像头监控,保管得更严密,也能让最近有些不在状态的她,给自己加个保险,免得一时大意又疏忽了。 三天前,吕潇潇的案子出了问题,她这些天好像一直都在奔波这个事,在所里偶尔见到了她,也来不及跟凌俐多说几句话的模样,行色匆匆。 祝锦川也在忙,除了帮忙搞定吕潇潇的事,还在雒都庆州两地跑,仿佛是个标的一千来万的建工合同纠纷。 这种案子祝锦川很少接,这次倒是接了个不怎么大的来练手,似乎是不想技艺生疏吧。 至于之前泄密在网上的事件,还好,之后再没有类似的帖子在网上出现,凌俐本来悬着的心,也就渐渐放松下来。 其他的一切照旧,就等着七天后案子开庭了。 结束了八小时上班时间,回到家,凌俐习惯性打开电视,洗了澡洗了头,抱着手机窝在沙发里。 从琼州回来以后,桃杏知道南之易不久以后也会回归,对凌俐也就不再有敌意。至于遛狗的事,她也很体谅地承担了一小半走。一三五七桃杏陆鹏,二四六才是凌俐,让学渣打工小妹兼职律师的某人轻松不少。 星期二,不用遛狗,可以好好休息的一天。最近各种意外太多,凌俐一时犯懒,点了炸鸡和可乐吃掉,之后,便在电视的声音中,一遍遍刷着朋友圈。 第一百六十五章 错位 忽然,一组照片跳入眼帘。 那是张建文的朋友圈关于小宝的治疗情况:“第一期化疗结束,效果良好,小宝病情已经缓解,医生说可以回家休养。就是头发掉光了,某臭美宝不开心。” 配图是他们一家人各种摆造型的合影。 其中一张三个光头的合影,看得凌俐止不住的鼻酸。 中间一个小光头,两边是两个大光头。 表哥和舅舅,大概为了宽慰掉了头发的小宝,也把头发剃光, 而其他照片里丁文华虽然没有像男士那么奔放,直接剃成光头,可头发也是剪得不能再短,类似于平头。 这一家人,在病魔面前,终于齐心协力起来。 剩下的,就只剩陪小宝坚持熬过这一关。 抹了抹眼尾的一点湿意,凌俐抿起嘴角,找到舅舅的号码拨打出去。 电话一接通,舅舅像是知道凌俐为何打电话一般,声音里也带些笑意:“小俐啊,看到你舅的光头了?” “嗯,”凌俐笑着点头,之后询问了一番他们在申市的近况。 张守振说:“医生说,第一个化疗疗程顺利,已经缓解,之后的疗程继续巩固,希望很大。” 之前,舅舅委托她签的买房合同已经履行完毕,房款已经打了过来,表哥也抽空回来办了过户,一百来万进了户头,小宝的治疗费用暂时不缺了。 除了那次意外的真菌感染下了病危通知书,小宝的治疗很顺利,活下来的几率,是越来越大。 电话最后,张守振有些迟疑,不过最终还是说了出来:“第一期化疗结束后,医生说可以回家修养一段时间,再来第二期。申市费用毕竟高很多,我们还在商量下一步,看是大家都回雒都,还是我和你舅妈先回去。如果都回去的话……” 他声音犹豫起来,话也吞吞吐吐说不出口一般。 凌俐一愣,马上明白张守振在犹豫什么,忙不迭接口:“舅,你别担心我,你们该怎么打算就怎么打算。现在我住城东上班又在市中心,每天挤地铁很累。我不住这房子以后,还能在所附近找个小居室,以后走路上下班不用挤地铁,多好!” 她说了很多小房子不方便的地方,终于让张守振心情恢复如初,不再愧疚。 聊了大半个小时,跟舅舅说了再见,她挂断电话。一时间,又看到早上那条小宝的近况,想起和舅舅说起的,把房子给他们腾出来,等待小宝归来。 当意识到能住在这里的日子已经开始倒计时,她环顾这住了三年的地方,眼神拂过有些陈旧的家具、老式的地板、有些发黄的天花板,忽然之间,不舍的情感油然而生。 曾经觉得自己被囿于一方小天地,走不出去也不甘心平淡,自我挣扎了一番。 等她真的破茧而出,才发觉,这里留着她太多的成长痕迹和温暖记忆。想着想着,她竟然有些伤感起来。 凌俐抹了抹微湿的眼角,目光掠过屋内的陈设,又跳到窗外的那棵大树上。 横斜在她窗前的树枝已经砍掉,窗外摇曳的树影少了一大半,而那个从窗户里跳进来救过她、又带给她许多意外和改变的人,如今远在千里之外。 然而下一秒,凌俐就咬着后槽牙。南之易这厮,从给她寄了水果开始,又神秘失踪好几天了。 电话关机微信不回的,她想跟他说说米粒古丽的疫苗问题,这厮也不管不顾的。好在她从宠物医院那里查到了记录,才知道它们该注射哪些疫苗。 凌俐恨恨地点开微信,想要再留条言谴责一下失职的南大神,却意外地发现,“出坑”群里的头像上,顶着鲜红的99+。 凌俐有些傻眼,这是什么情况? 要知道,除了田正言偶尔会发发红包、辣炒花甲偶尔转点法学类她连题目都看不懂的高深文章以外,这个群可安静地吓人,平时连个鬼都没有。 怎么今晚这样热闹起来?莫不是大家又徜徉在红包的海洋? 凌俐赶忙点进去,看到聊天记录一直跳,所有人都活过来了,红色的红包发个不停,果然热闹非凡。 凌俐先是从聊天记录的最上头开始,把红包一个个点开领了钱,再一条条看起来他们在聊什么。 没看几条,她就高兴到差点蹦起来。 果然,今天都是好消息。 小宝要回来了,南之易,也快回来了。 南之易在微信里说,项目进展顺利,本来以为三个月才能脱身,现在估计只需要两个月。也就是说,再过一个半月,他就要回阜南了。 这是一百多条聊天记录的最有用信息,其他的,基本是南之易和田正言相爱相杀斗嘴的片段。 凌俐一边看着南之易被田正言怼得找不着北,一边咧着嘴偷偷乐着,却冷不丁被田正言拎了出来。 正言:“小番茄,有胆子领红包,没胆子出来恭喜你家傻子再次出坑?” 接着,他发了一张有着足足十几条“绫领取了你的红包”的截图。 凌俐捂脸。 好丢人,以为自己偷偷领红包没人发现,结果忘记发红包的人那里是有提示的。 至于“你家傻子”是谁,她则淡定地跳过。 说起人格分裂来,田正言也不是盖的,不仅娴熟运用各种斗图,说话风格也和他的爱徒辣炒花甲越来越相似。 都是奔着三天不打就无节操八卦去的…… 易:“粉妹,看起来你发了大财,不如接济一下悲惨的我?” 凌俐一番白眼,也忍不住吐槽起来。 绫:“卖身五年能得一千万,你惨?” 辣炒花甲:“卖惨无耻!卖腐可以……” 易:“卖块豆腐给你自己撞死!我还不够惨?天天太阳晒足十二小时,现在跟烤肉的差距只少一把孜然。” 凌俐噗地一声,差点把嘴里的苏打水喷到屏幕上。 再之后,群里依旧热闹非凡。 南之易和田正言聊天内容天马行空,互相抱怨互相吐槽,后来嫌弃打字麻烦,又开始互相发着语音,你一句我一句,生命不止斗嘴不息。 而她还是始终不太习惯用语音,只是用文字和花甲时不时交流几句。 刷一会儿朋友圈,再看看新闻,一会儿回来看看他们在聊些什么,就这样消磨了一晚上。 等觉得眼睛发涩有些犯困了,她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拿着手机,在群里发了句告别的话。 绫:“我去睡觉了,拜拜。” 她刚发完,南之易刚发的一条语音出现在她的信息下面。 一时手快点开,只听到他说:“嗯,我们一起。” ???凌俐十脸懵逼。 她说她睡觉了,南之易说什么我们一起? 噫,这算什么?特立独行的告别方式,还是性骚扰? 她还愣愣地没回过神,辣炒花甲却跟吸了毒high过头一般,发出一串:你们一起睡?阔以,这很直白,哇哈哈哈恍恍惚惚或或或或或或或…… 哪怕隔着屏幕,凌俐都能想象出他可怖的笑声。 田正言则发了个假装路过毫不知情的表情包。 凌俐醒过神,忙点开南之易那条信息前,田正的语音消息。 他说的事:“下个月校庆,你回来吗?” 她立马明白过来,南之易的那句“我们一起”,针对的是田正言的话,跟她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然而这一下子的错位,又被辣炒花甲有意而为之的曲解,真是蜜汁尴尬。 凌俐擦把汗,赶快打字。 绫:“误会,南老师说的是和田老师一起。” 辣炒花甲先是发了个“风太大我听不清楚”的表情,之后@易:“看来你的当众表白被小番茄拒绝了,悲哀,我祝福你下一个单身五年计划顺利进行。” 凌俐根本没脸回话,忍气吞声就等这一时的尴尬过去,可从不受气的南大神却跳了出来。 易:“@辣炒花甲少得意,我睡你家老田睡了十多年了,你享用的不过是个二手货。” 辣炒花甲:“请你随便睡,我认真就算我输。” 正言:“两位客官,你们考虑过我这个当事人的感受吗?” 凌俐脑袋里马上冒出田正言正经脸吐槽的模样,然而辣炒花甲接下来的一句震惊了她。 辣炒花甲:“@正言宝宝别闹,别被单身三十几年的光棍拉低生活质量。” 辣炒花甲叫田老师宝宝?凌俐风中凌乱ing,这对师徒,这种相处方式实在是不走寻常路。 易:“秀恩爱,死得快!霸王龙个老污婆,我家小田田都是被你带坏的?” 本来还抿着嘴角等着三个学霸相爱相杀的大戏,这一句“霸王龙”,彻底把凌俐惊醒。 凌俐脑门上出现三条初号黑体加粗的竖线。 霸王龙???霸王龙!!! 辣炒花甲不是杨千帆,是霸王龙,卧了个大槽…… 难怪总觉得辣炒花甲的跳脱和杨千帆本人隔得十万八千里,原来根本是她对错了号。 本以为是杨千帆、实际上是田正言老婆的辣炒花甲则还在继续着:你家小甜甜属番茄的,可不是我家男神。 凌俐无心再看下去,赶紧点开和南之易的私聊,都来不及打字了,以前不好意思直接跟南之易语音的矜持飞到九霄云外。 她按着小喇叭急匆匆说:“我好像犯了个错,我把田老师老婆,误以为是杨千帆了。” 南之易很快回了她的话。 先是三个手打的问号,之后发过来一段语音。 “你怕什么?跟她说过老田的坏话?” 凌俐回答:“那倒是没有……” “那你怕啥?”不到三秒钟,对面就有了回音。 第一百六十六章 表白 犹豫了半天,凌俐终于还是没有告诉他原因。 她本来以为辣炒花甲是杨千帆,所以对他八卦她和南之易二人的事,有些习以为常的感觉。毕竟是一切战斗过的战友,互相打趣几句也无所谓。 可这下换成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女人,时时刻刻注意她和南之易之间的动态,还经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比如说什么南之易对她有意思,对她与众不同,对她像是猫见了猫草…… 这气氛似乎,有点不大对劲啊。田正言到底和她老婆说过些什么,以至于造成如此之深的误会? 然而提起霸王龙,南之易倒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他倒是没有继续用语音,而是长长的一段话:“少惹霸王龙,她绝对是苗疆蛊毒传人。老田被传了十年是基佬,结果回一趟阜南就被她拿下。” 之后,他又说起田家夫妇见第一面就勾搭上,不到一周就领证的事,让所有人都跌破眼镜,不少田正言的迷妹断言他们感情基础这么薄弱,肯定新鲜感一过就离婚。 可就这么如胶似漆了五年,现在还玩起了小别胜新婚的情趣。 凌俐倒不是不能理解,感情这东西,很难说。一见钟情未必不能相濡以沫,细水长流也不见得就能天长地久,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缘分二字,强求不来。 和科学怪人解释普通人的感情问题,无疑是费力又不讨好的。而且,他似乎真把霸王龙看成情敌一般,一直抱怨她从他手里抢走了老田,也似乎对自己老是强行介入人家的夫妻关系这种离谱行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再说下去还不知道画风会偏到哪里去,凌俐只好强行转移话题。 绫:“只见一次面就结婚,那田老师的老婆应该很漂亮吧?” 十几秒后南之易就回话:“漂亮个屁,没你好看。” 没想到她随心所欲的一句竟然引来了这意料之外的一句,凌俐拿着手机脑袋发懵,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脸却迅速红了起来。 还没等她回过神,南之易又发过来一句。 易:“性格也没你好,如果她能有你一半乖巧温柔,也不会每次看到就要揍我。” 凌俐眼里却没有看到后半段抱怨的话,视线直直落在“乖巧温柔”上。 似乎脸上烧乎乎的状态,还有向耳朵蔓延的趋势…… 南之易这是在夸她好看性格也好吗?以前他倒是也有过说她像朵毛地黄,可那明显不是赞美。 而且,他从来都是嫌弃她笨和不会转弯的,变着花样嘲讽的时候居多,往往前一句话还能让她有些感动,后一句话马上补刀让她恨不得拿根针把那讨嫌的嘴缝起来。 女孩子总希望别人说自己好看的,而且南之易这个从来不会刻意讨好谁的人,他说出来的话,就算讨嫌也会让人觉得至少真心实意。 虽然他的初衷是在抱怨霸王龙的,可这突然说她好看的,该怎么回话? 按照她的风格,这时候应当淡定跳过这让大家尴尬的一句,然而她却脑袋短路一般,鬼使神差来了一句:“我哪里好看了?” 看似在用“哪里哪里”谦虚,其实,心里有一点小小的期盼。 基本上,她可以断定南之易会把哪里当成问句,而不是客套话。 果然,南之易马上回话:“哪里都好看,细眉细眼看着就开心,毛绒绒像朵蒲公英。” 一瞬间,她心里有点酥酥软软的感觉。 他说她像朵蒲公英,还说看到她就开心。 从认识南之易以来,她就不停得被比喻成各种植物动物微生物,这次这句比喻,算是他讲过最顺耳的话了吧? 凌俐勾起嘴角,握着手机打了半天的字,忽然又全部删掉,双颊潮红起来。 最后,她想了又想,只说了句:“我去睡觉了,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南之易当不会和刚才一样说什么一起一起,只简单的一句晚安,就再没了消息。 一时间,群里和私聊都没了动静,凌俐最后看了眼手机,稳了稳有些雀跃的心情,准备睡觉。 刚闭上眼,手机又是一阵振动。拿到跟前一看,却是辣炒花甲忽然发给她一个私聊框。 辣炒花甲:“小番茄,躲着和小易易说什么情话呢?不会在说我坏话吧?” 凌俐顿时惊出一头冷汗。 还真被她说中了。南之易可不就在说她的坏话么? 要说躲起来说情话这回事,当然是没有了,可为什么心里有点发虚? 感觉自己无话可说,她只好甩出万能的“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jpg”。 辣炒花甲:“那件事,你考虑地怎么样了?” 绫:“什么?” 辣炒花甲似乎嫌弃打字不够顺手,干脆发了条语音:“老实说,你觉得他怎么样?” 果不其然,辣炒花甲不是杨千帆。她的声音软糯好听,非常标准的普通话,带点微微的沙哑,又有点童音,还有细碎的唇齿音,哪怕是一本正经的语气,也能惹人遐思,听得人心尖一颤。 凌俐迅速把这声音和上次搂着田正言叫老师的女人对应起来。 这样惹祸的嗓子,要是故意发起嗲来,恐怕还真让人招架不住,尤其是男人。 她却没多余的时间感叹这好美妙的一把嗓子,因为根本没想到霸王龙竟然会这样开门见山,让她一点准备都没有就直面这些日子被她撩拨起来的话题。 凌俐稳了稳心绪,依旧打着字装作听不懂:“你说谁?” 辣炒花甲哼哼两声,马上拿她那娇嗲的声音开始吐槽:“少装傻了,不就是某傻子吗?要知道这可不是什么潜力股,妥妥的蓝筹股,最难得的是现在处于价值低点,这要不要买入重仓持股,就看你一句话了。而且,为了给他找下家我已经盯你很久了,请问你感受到我隔着东海关爱你的目光了吗?” 凌俐并没有回话,只在心底呐喊,大姐啊你好歹也是个博士生,还是海外读博那种她这辈子只能仰望的人才,据说留学前还当过庭长。 你好好的学霸+女强人不当,当什么媒婆啊! 辣炒花甲得不到她的回音,也不在意,继续给自己加着戏:“你知道我说的谁。我也懒得兜圈子了,今天我先代他向你表白了。” 凌俐顿时被囧到。田正言有些分裂的作风已经让凌俐风中凌乱过好多次,没想到他的法定配偶这里,这歪风更是刮得人站不住脚。 纵观人类发展史,有听说过代考代驾代理参加诉讼的,还没听说过能代替人表白的? 对面还在继续补着刀,又是连珠炮一段话:“你就当他是限制行为能力人,目前尚不具备表白的行为能力好了。” 凌俐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好一会儿反应过来,只好继续装傻回了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严阵以待等着对面更石破天惊的话,结果那头娇软的嗓子顿时松懈下来,带着些微的笑意,说着:“艾玛我可真编不下去了,容我自己先去吐一吐,再睡个觉回个血吧!” 辣炒花甲去睡了,可凌俐却没了睡意。 这突如其来的一场乌龙和接下来的两次私聊,让她的心绪老是静不下来。 她能感受到一直以来和南之易的关系,正在悄悄发生着变化,也能明白过来,田正言夫妻对她一直是接受加包容的态度,似乎很想把他们俩凑做一堆。 可是,南之易到底怎么想的?还有,曾经对南之易有过好感又知难而退的吕潇潇,要是知道这一场,将怎么看她? 最现实的问题,是她与南之易之间巨大的差距。 她这样家人都过世的孤女,实际上是很被人嫌弃的,孙睿当年说的天煞孤星会克人虽然是在甩锅,可丁文华也说过她是丧门星。 就算南之易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也保不齐别人说三道四。 更不要说,她还有那样一个水性杨花的姐姐。所以,她这样的人想要高攀,只怕在很多人眼里,是个笑话。 夜深人静的时候,借着夜色的包裹和四周的静谧,总是会让人卸下白日里一身的防备,任思维不断发散。 她一遍又一遍忍不住看着聊天记录。 短短的一小段的互动,或是字句,或是语音,让她不断揣摩着他说话时候,到底在想着什么。 直到两点钟困得不行,手机掉下来差点把鼻子砸扁,凌俐才把手机放在枕边,沉沉睡去。 ———— 又一个早高峰。好容易挤上了去城中心的地铁,凌俐被人流堵在车上的一个角落,扒拉着钢管,从反光的玻璃里面看到自己隐隐约约的眼袋,一阵懊恼。 玩个微信也能玩到半夜两点钟,这早上起不来,结果又差点迟到。 下了地铁一阵跑,紧赶慢赶终于在九点前踏进所里,她坐了好一阵子,心跳和呼吸才平静了下来。 凌俐拿起水杯到了茶水间,准备看看还有没有剩下什么零食,可以当成早餐充充饥的。 蹲下身子看了看平时放食物的柜子,凌俐有些失望。 里面倒是有吃的,只不过是方便面这种不适合一大早端着吸溜的食物,什么饼干啊小面包啊蛋黄派啊,一个都没剩。 凌俐叹了口气,看来两天抢完茶水间零食的风格,还是没变啊。 她失望地站起身来,却不料才刚直起腰,后背就仿佛碰到了什么东西。 随着一声惊呼声,凌俐只觉得有重物砸在了肩膀上,先是一疼,接着仿佛有什么液体从衣物外迅速朝里浸润着,虽然还没湿透,可热气已经抵达了皮肤,肩上左臂上,是一阵灼热的刺疼。 她还没来得及注意眼前是谁打翻了杯子把茶水泼到她身上,吕潇潇的声音已经响起:“外套脱下来!” 第一百六十七章 泼水 凌俐下意识按着她的话做,接着,感觉到自己衬衣的衣领被拽开,吕潇潇有些冰冷的手伸入她的衣服内,用一张毛巾隔开了湿烫的衣服和她的皮肤。 吕潇潇看了眼凌俐扔在地上的外套,长舒一口气:“幸好你外套比较能吸水。” 接着转头看了看一旁立着面色惨白的戚婉,声音止不住的冷冽:“你端着茶杯无声无息站在凌俐后面,想做什么?” 戚婉满是委屈的神色:“我本来只是想开个玩笑,谁知道……谁知道,凌姐忽然站了起来。” 吕潇潇冷哼一声:“这么说,还是凌俐的不对了?” 看着戚婉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模样,凌俐忙出来打着圆场:“没关系,也没多烫的,就是吓了一跳而已。” 吕潇潇丝毫不买账,看也不看戚婉一眼,咬牙切齿的一个字:“滚!” 看她声色俱厉的模样,戚婉咬着下唇,眼里翻着泪光,几秒后一声呜咽,冲出了茶水间。 不知道吕潇潇怎么这么大的火气,凌俐有些吃惊。好一会儿,看她气似乎消了点,才小心翼翼地问:“不是没多大点事吗?怎么这么凶?” 吕潇潇一面拿着纸巾帮凌俐处理衬衫上的水渍,一面说:“要不是因为你没二两肉抵不住冷穿得厚,现在只怕是要脱层皮的!她说开玩笑你就信,有拿水泼人这样开玩笑的吗?” 凌俐有些讷讷的:“哎,她就是想吓吓我而已,哪里就真的存了坏心……” 还没说完,凌俐就被吕潇潇一指头戳在太阳穴上。 吕潇潇又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傻出天际了,你想想你是身体往后仰撞到她,她手里的杯子要不飞出去要不倒在自己身上,怎么会反方向砸到你肩膀?” 这话很有道理,让凌俐无可辩驳。 她眉心蹙起思前想后,可她和戚婉认识才多久?也没得罪过她的,说起来也算是同门。 并且,戚婉这到了一个新环境还需要时间适应,正是要人带路的时候,怎么会做这些没头没脑的事树敌? 于是,她推测着:“也许当时的角度就那样吧,你知道,受力点不一样,抛物线的……” 吕潇潇忙不迭打断她:“半路出家的码农,麻烦不要来坑害我们数理化不好的文科生,谢谢!” 说完,她又放缓语气:“你说你丢卷宗的事,是冤枉了她。可我丢了证据的事,虽然目前我还没有真凭实据,但我高度怀疑,也和她脱不了干系。” 凌俐眨眨眼,完全不知道吕潇潇是怎么怀疑到戚婉身上的,也有些疑惑,是不是吕潇潇自己想多了? 看着她榆木脑袋不开窍,吕潇潇恨恨地敲着她的头,接着开口:“看来我得给你好好上一课了。” 说完这句,她扭头就走,气势汹汹到了戚婉跟前,扬高声音开始质问:“戚婉,前天我去法院递交证据,临出门时候要上卫生间,把卷宗材料往凌俐桌子上放了会。那时候凌俐不在,你却在。你老实讲,是不是你抽走了我一份关键证据?” 戚婉刚才被她吼了一通,还有些没回过神的模样,这时候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她:“吕姐,你说什么?” 吕潇潇冷笑一声:“别跟我装纯,如果不是你做的,还有谁?我不过是公事公办在例会上说了你工作没进度而已,想不到你这么毒辣,居然想给我弄个伪造证据的名号挂上?不错,有胆子,也很有魄力,这脸厚心黑的,想必当讼棍很合适。” 被她这一通质问,戚婉马上眼圈又红了,咬着唇声线不住地颤抖:“吕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的什么案子之类的,我从来不知情啊!” 坐在休息区的助理小郭突然出声了:“潇潇姐,我证明,戚律师当时一直坐在她位置上看着案卷,动都没动过的。” 一旁另一个助理一直扯着小郭的袖子跟她使着眼色,似乎在提醒她不要多嘴得罪吕潇潇。 但小郭没有受到影响,还是坚持说完。 而听到这边办公区有动静的程律师,从隔壁办公区探出头来:“潇潇,怎么了?” 吕潇潇回头说:“戚婉刚才拿开水泼凌俐,我说了她两句,眼圈马上就红了,装可怜!” 程律师脸色一变,马上望向戚婉:“小戚,潇潇说的,是真的?” 戚婉带着哭腔开口:“怎么可能?我是因为水太烫了去茶水间换点温水的,结果水杯被凌姐碰翻了。吕姐她说我是故意的,还说我换走了她的什么证据。可刚才小郭都说了,我坐着一动没动怎么做手脚?” 眼看着事情越闹越大,凌俐上前来想要劝劝吕潇潇冷静,可手才搭在她臂上,就被吕潇潇一把推开。 吕潇潇接着说:“你或者还不大知道我的性格,抑或我刚才讲得不够清楚。我在法庭上讲证据将规则讲烦了,这不在法庭上的时候,我讲的就是自由心证。戚婉,我就是知道是你,你最好把你的狐狸尾巴藏好了,千万别露出来。否则的话……”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之后声色俱厉:“我就砍了你到处乱伸的爪子!” 戚婉面色一变,接着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的。 程律师再看不下去,走过来异常地严肃:“潇潇,就算这不是法庭上,可你这样没凭没据,凭空就给人定罪的,确实说不过去。小戚才来,怎么说,也没立场没动机去害你和凌俐。” “好啊,既然要讲证据,那我申请,在所有公开的办公区,都装上摄像头,看哪个妖精会现形。”吕潇潇环视了一圈,微笑着扬高了声音。 这下,不仅程律师紧皱着眉头,几个助理更是交头接耳起来。 几个资深律师都有他们的办公室,吕潇潇年前也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公共区域的摄像头,自然是影响不到他们的。 可如果装了摄像头,受到影响最多的,就是一帮子小律师,比如凌俐和戚婉,以及律师助理们了。 也就意味着,助理以后上班没那么自由了。不仅不敢聚在一起八卦,连吹个牛吃个东西,都不那么自在了。 毕竟,你不知道老板们什么时候抽查录像。现在老板门一关,看不到自己,时间自由安排,只要做完交代的工作就行。 可如果有了摄像头,真是一点都不敢懈怠了。 听到要装摄像头,戚婉忽然不哭了。 她咬着唇若有所思的模样,吕潇潇看在眼里,挑着眉问她:“怎么,一说起要装摄像头,你就怕了?” 戚婉攥着手里的纸巾,按了按眼角,又吸了吸鼻子,接着说:“吕律师,我不知道到底做错什么了,您总是针对我。不过,如果要装摄像头,请就装一个,对着我的办公桌就好了,不要针对别人。我也很愿意接受监督,免得这样不清不白的,被人冤枉。” 这话说得吕潇潇面色也是一沉。不过只几秒钟,她扬起眉笑得眉眼舒展:“这可是你说的哦。” 接着,她居然真的打电话,让给所里维护电脑的公司,明天来指定位置,安装个高清的摄像头。 围过来的几个助理互相交换了下眼色。 除了小郭面色不忿以外,其他的人,都在庆幸只装一个摄像头。 不管怎么,监控的范围小一点就好,可别惹恼了吕潇潇,连着他们一起整。 打完电话,吕潇潇斜睨了戚婉,似笑非笑的一句:“我还得去问问,能不能把监控的视频直接接到一楼保安室去。听说有个保安小哥可留意你了,让他盯着你,想必错不了。” “你!”戚婉涨红着脸,刚才眼里的倔强换成了委屈,十几秒后,终于再次哭了出来。 等这一通哭出来,程律师和助理们围上来开导戚婉,好一会儿才散去。 凌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关于戚婉帮她说好话让保安通融一下,结果被强刷了微信走的事,她之前随口告诉了吕潇潇,结果这嘴上没把的家伙随意就嚷出来了。 如果说之前吕潇潇的理由有些牵强,这故意给人找不痛快的话,就真的事在搞事了 她有些生气,揪着吕潇潇的手臂,不顾她的挣扎和抗议,把她拖去她的办公室,准备好好教育一番。 结果,凌俐才关上门一转过脸,就对上吕潇潇染上笑意的眸子。 “怎么样,小凌子?”她拍了拍手,说,“你看看,短短十多天,之前所里对她不理不睬、逢高踩低的那些人,现在是什么状态?” “诶?”凌俐挠挠头,刚才顿时被打岔,接着回答她:“那还不是你欺人太甚大家都看不过眼了。” 吕潇潇神秘一笑:“看吧,连你也开始觉得她可怜了不是?是不是觉得我很凶很可恶,就跟欺负白雪公主的老巫婆一样?” 凌俐哑然。 吕潇潇对自己的形容很贴切,刚才她那番仗势欺人,还真有些那样的味道。 接下来,吕潇潇收起脸上的笑意,冷哼了一声:“我之所以怀疑她,才不是因为我说的什么上卫生间把卷宗放你桌上那件事。我提交的证据,是在法院被换掉的。” 吕潇潇的助理小李跟案件承办法官的助理预约了向合议庭提交证据的时间,小李也如约去了,结果助理说她马上要开庭,让把证据先放在诉讼服务中心,通过立案庭转交。 小李按照助理所讲,把东西交给了诉服中心。 所上用来装证据的,一般都是带着所上logo的牛皮纸信封,交之前还打开来看过,再三确认过的确是那份应当提交的证据。 然而,之后法官通知吕潇潇,信封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所以才通知吕潇潇赶快去处理。 而那天去过同一个法院诉服中心的,只有稍晚时候去提交证据的戚婉。而根据小李的回忆,在她递交证据出来打车的时候,确实好像有看到过一个像是戚婉的身影闪过。 再结合戚婉曾经在午饭时间,听小李他们几个助理,讨论过自己老板手上案子的案情来看,有动机有空间有时间动手的,只有她。 而法院诉服中心表示,那天那个位置的摄像头正好坏掉,没有监控录像可以调取。。 不过还好,遗漏的那份不是原件只是复印件而已,而且,立案庭收材料的人也表示确实见到过里面的材料,所以法院允许补充提交证据。 否则的话,这案子麻烦就大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马脚 第一百六十八章马脚 凌俐听到傻眼。居然还有这种操作?还能在法官眼皮子低下换走证据? 吕潇潇倒是一点都不气,慢悠悠说着:“小凌子,你这个傻货总是逞强,蠢到让人看不过眼。可戚婉跟你不同,她明明有能力,却总是到处装笨跟人示弱的。你别看她平时哭哭啼啼惹人烦,可这傻白甜的做法往往很奏效。尤其对于男人来说,眼泪是最好的武器。对于女人来说,看不上她这弱到爆的做法,自然也会放松警惕。” 被吕潇潇一通教育,凌俐苦着脸:“可是,我想来想去,也想不通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啊?” 要说戚婉因为吕潇潇针对她,换掉证据给吕潇潇找点不痛快,那还有得说。可她从来没有得罪过戚婉,甚至还处处照顾她,戚婉又为什么会针对她? 难道就因为,她和吕潇潇比较好?难道戚婉是用这幼儿园一样你和我好不许和她好的逻辑,来处理同事之间关系的? 也太扯了吧! 不过,一时的想不通不代表她不明白该信谁。不管怎么样,吕潇潇绝对不会害她。多几分警惕,也没有错的。 吕潇潇则是甩了甩头发,对着凌俐莞尔一笑:“你管她的目的是什么。我的办公室她作不了祟,你和她那样近,才是真要提防着点。不过,反正现在有了摄像头,对着她的桌子,也能把你的桌子罩一部分进去。这样,她总能收敛一些。” 凌俐这才明白,吕潇潇刚才那番故意做恶人是为了什么。 一来,也许就像吕潇潇所说的,她和戚婉是天敌,互相看不顺眼,有机会给戚婉下绊子找不痛快,吕潇潇绝对很乐意。 二来,弄个摄像头挂着,明里是监视戚婉,暗地里,也是在保护凌俐,让她丢失卷宗的事,不再发生。 凌俐有些感动,正想开口说谢谢,却见吕潇潇大大的媚眼抛过来:“怎么样?我帮你搞定了白莲花,你是不是考虑考虑牵线搭桥让我认识一下田正言?听说也是正经型男一枚,比起明星丝毫不差的,哪怕不能碰,看一看也能解解馋。” 凌俐那一丢丢的感激马上烟消云散。 这荷尔蒙上头的贼货,看到帅哥就口水滴答的模样,要放在旧社会,百分百浸猪笼实力派选手,想让她多活两集都不行。 ———— 三月二十八日,离袁非案件开庭还有三天。 之前一周的时间,不管是戚婉,还是吕潇潇,都非常消停,各自忙着自己手里的案件,两人之间不仅没有对话,连眼神的交汇都没有过。 而对于小透明凌俐的存在,吕潇潇因为太忙也没了感觉,完全视她为空气。 自从装上了摄像头,本来和凌俐有几分亲近的戚婉,一下子距离拉得远远的,每天例行的招呼也隔了好几米远,她弱弱的声音,和怯怯的眼神,看得凌俐很有几分不自在。 甚至会怀疑,吕潇潇的揣测,是不是哪里出了错?怎么看戚婉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也不像心思深似海、不经意间就能耍得她团团转的人啊? 所里的其他人,哪怕这是无故掉到戚婉头上的无妄之灾,可是不被吕潇潇待见这一条压下来,凌俐也无能为力。 毕竟,真要选站队,她还是会更愿意站在吕潇潇那头。 不知道是不是凌俐的“忠心耿耿”让吕潇潇有所感应,她去了法院一上午,临近中午的时候回来,拿着手里的判决书,趾高气扬站到凌俐跟前:“上个案子胜诉了,为了庆祝,走,我请你吃大餐去。隔壁丽思卡尔顿,自助餐里评价最高的。” 说完,她眼神有意无意滑过戚婉。 见吕潇潇看过来,戚婉的头埋得更低,脊背却挺了挺,似乎不想被人看扁。 似乎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暗涌,凌俐忙不迭收拾好东西,拉着吕潇潇就出门。 防着戚婉是一回事,可吕潇潇这样时不时跑人家面前去耀武扬威、不顾忌影响的挑衅,又是另外一回事。 不团结同事、不友好协作、太嚣张跋扈的评价,对于挂在所上自己找案源谁也不靠的律师来说无所谓,对于吕潇潇这样想更进一步的人来说,最好不要安在头上。 出了门,吕潇潇皱着眉头拍掉她的手,翻着白眼抱怨着:“麻烦你轻点,手臂被你揪成茄子了!” 莞尔一笑,又抬臂搭上她的肩:“瞧你这怂样,我可是给你当人肉背景给你助威来着,干嘛跑?就该气气她!” 凌俐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别节外生枝,我就阿弥陀佛了。” 吕潇潇说的自助餐厅,就在隔壁五星级酒店的最顶层。 午市人不多,价格也比晚上便宜将近一百,非常划算。 对于吃自助这件事,凌俐一向以为,这是最适合自己的就餐方式。反正,不管吃海鲜、刺身、寿司还是烤肉,她都能吃回本。 嗯,食量大,就是这样自信。 两人跟着服务生到一个卡座坐下,之后,她放下包和手机,跟服务生打了个招呼让他帮忙看着点,转身投入食物的海洋。 等凌俐端了一盘子刺身和海虾回座位的时候,看到吕潇潇面前的盘子里,只有几块火腿,两块蛋糕,略微动过的模样。 而吕潇潇正低着头看着手机,一只耳朵里塞着耳塞,笑得分外暧昧。 “看什么呢?”凌俐边吃边问。 吕潇潇则是头也不抬,更顾不上吃东西,只缓缓一句:“看另类爱情片啊。” “吃顿饭也得看什么爱情片?有真么好看吗?”凌俐纳闷着,挟了片北极贝送进嘴里,味蕾刚刚接触到贝类特有的嚼劲和肥美,却忽然被芥末呛到。 呃,这酒店芥末质量似乎有点好,才蘸一点点就这么劲。 凌俐捂着口鼻,只觉得山葵特有的辛辣味在鼻腔里乱窜,很有些直冲云霄的感觉。 她忙端起杯子灌了一通茶,之后张大着嘴巴等着辣劲过去,被折腾得眼泪汪汪,好一会儿才缓下来。 凌俐环视一圈,发现周围冷冷清清没几个人,服务生小哥也离得远远,自己刚才丢人的行为没有被人看到,这才放下心来。 唉,也真是太馋了,吃个生鱼片也能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然而接下来吕潇潇却给了她致命一击。 她扬起手里的手机似笑非笑:“绫,你的易说话,可真甜啊。还有好事妇女给你们做媒牵线的,你还敢说你们没有暧昧?” 脑袋还被刚才的芥末冲得有些短路,凌俐不解地眨了眨眼。 这才看到,她手里拿着的,是自己的国产手机,而吕潇潇正在看的画面,正是微信和南之易的聊天界面。 想到那天晚上她跟南之易聊天,之后又和辣炒花甲扯皮什么说媒的事。 凌俐一阵懊恼。她是甲基苯丙胺吃多了吧,怎么会high过头?那晚上脑袋短路放飞了自我,放飞完也就算了,怎么就不记得删除聊天记录这种东西,留下把柄? 其中比较不能见人的,是她脑袋短路一时的追问南之易她哪里好看,还有南之易让她心头一阵甜的回答。 可要说最扯淡的,却是辣炒花甲说的她代替南之易向她表白的事。 这秘密一暴露,凌俐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剥光又像是被五雷轰顶,不仅没了遮羞布,头发丝儿也都被炸成一团,整个世界都嗡嗡作响。 她一定是脑袋被驴踢了,否则怎么就能把手机交给吕潇潇这么个没有下限以八卦为己任的狗仔队队长呢?这下可好,no作nodie。 之后的午饭时间,凌俐都是在吕潇潇别有深意的目光里,和屁股下如坐针毡的感觉中度过的。 她吃东西的实力都大受影响,以前能吃掉三盘的三文鱼,这次竟然一盘都没吃完,三百多的餐费,她大概就吃了个零头回来。 结账的时候,吕潇潇心情相当好,摸出一千大洋放在服务生盘子里,大方地说:“不用找了。” 看她神采飞扬的模样,凌俐有些惴惴地开口:“潇潇,你别误会,我和南……” 还没说完,吕潇潇就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她:“南什么南,误什么会,我当初就觉得你俩不对劲,现在终于暴露了,我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对上凌俐带着些祈求的眼神,吕潇潇语气放软:“好吧,你放心,关于你聊骚的这个八卦……” 她停了下来,对着凌俐眨眨眼,看到凌俐一脸期盼地盯着她,慢悠悠说出后半段:“我当然是扒定了。” 回所上短短十几分钟路程,吕潇潇也不管凌俐搭不搭话,自己开着脑洞,荤素不忌什么都敢说,语速又快声音清脆,已经根据凌俐和南之易的性格,推导出他们十年以后的婚姻生活是什么样子的,还开始搞起计划生育优生优育的事。 “你俩最好生个女孩,据说女孩智商爸妈各管一半,样貌会遗传父亲多一点。有南大神给你拉拉智商和颜值,想必孩子不会差。要是男孩就惨了,什么都随你,妥妥的一个呆萌小透明,以后会被女人骗到死。”吕潇潇兀自喋喋不休着。 凌俐则捂着耳朵:“大姐,我错了,拜托你关上你想象的匣子,好不?” 吕潇潇不依不饶的:“难得有这样有意思的cp出现,你不让我好好玩一回,太不人道了。” 凌俐哭丧着脸,眼里满是哀求的意味:“女王大人,你玩我就够了,可别把你刚才的话带回所里去说啊。还有,我们那时正经聊天,什么聊骚,那都是你的主观臆断,根本当不了证据的。” 其实,本来他们就是在正常聊天,就是被辣炒花甲忽然的一句带偏了,之后就有些不对劲起来。 第一百六十九章 家属 十几分钟后,吕潇潇和凌俐离律所楼下,仅仅十几米远。 快要进大门的时候,吕潇潇忽然拿手肘碰了碰凌俐,在她耳边低声的一句:“你这么听不惯我编排你和科学怪人的婚后生活,难道是心里还有其他人?莫非,是某个闷骚西装腹黑男?” 刚吃了东西,血液都在肠胃消化食物,凌俐脑袋转得有些慢。 她还没领会到她这番话的意思,抬头就看到玻璃门里出来几个人,正巧是送了当事人下楼的祝锦川。 他和那年轻男人在楼前一番握手和交谈,之后远远地看到了她们,微微点头示意后,转身朝另外的方向走去。 而和祝锦川握手的男人,那细眉细眼的侧脸,仿佛也有些脸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样。 凌俐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没在记忆力搜索出到底哪里见过这人。 看凌俐还在发呆,吕潇潇手肘搭到她肩上,朝她眨眨眼:“这款?” 凌俐和她对视一眼,看到她眼里带着点戏谑,下一秒就反应过来吕潇潇的意有所指,脸一瞬间变得通红,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才好。 这吕大嘴,越来越没底线,越来越口无遮拦,偷看她手机微信就不说了,编排她和南之易的绯闻也就算了,可现在,还非要把祝锦川也扯了进来。 说不清楚是麻木还是心虚,凌俐再不想和她多说一个字,狠狠地瞪了吕潇潇一眼,扭头便走。 八卦女王吕潇潇却在后面追赶:“小凌子,你倒是说啊,你喜欢哪种?我可以帮你掐指一算,看哪一款好生养还旺妻!” 总算摆脱了不着调的吕潇潇的纠缠,凌俐轻喘着气,推开律所大门,走进门厅。 她堪堪站定,就看到右侧的会客室里,戚婉陪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坐着。 看到她回来,戚婉站起身来:“凌姐,这是你案件当人事的家属,我刚刚吃饭回来看到她在门口前台说找你,我就带了进来。” 凌俐微微一怔。她是约了袁非的父母,不过,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不是说下午三点以后吗? 不过,既然人家提早来了,她也没其他事需要忙,正好提前接待。 而且,她的人物也就是例行公事一般,说一下上庭的事而已。 她几步上前,朝那女人伸出右手,说着:“您好,我是凌俐,袁非的代理……” 话还没说完,忽然一阵大力袭来,她脸不由自主朝左一侧,紧接着左脸上火辣辣的一阵疼。 却是那妇女,趁着她靠近的一瞬,扬起手来给了她一巴掌。 戚婉已经惊呆,站在原地捂着嘴,下一秒叫出声:“你怎么打人?” 凌俐也是满眼的不可置信,看着眼前这女人。 她自我介绍都没说完,也不可能惹到她哪里了,怎么突然就上手了呢? 下一秒,那女人开口,喋喋不休兀自叫骂着:“什么狗律师,收了钱给有钱的人渣消灾!我告诉你,我不稀罕这脏钱,袁非个禽兽,不得好死!” 说完,她从包里掏出一叠钱,手一扬钞票散落开来,洋洋洒洒下了场粉红色的雨。 顾不得脸上的疼,凌俐脑海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些信息。 刚才她疏忽了,袁非明明快三十岁,怎么可能有个四十来岁的妈? 她努力稳住声音,再次确认着心里的想法:“等一等,你不是袁非的家属?” “我呸!我会是那个禽兽的家属?我女儿才多大点年纪,他也下得去手?” 那妇女眼睛刀子般狠狠剐着凌俐,恨不得将她剥皮吃肉的架势:“给这种人当律师,你就不怕天打雷劈,被老天收了你去?” 话音未落,那女人又扬起手,似乎想再给凌俐来一下子的模样。 戚婉再次惊叫出声,而下一秒,女人却已经倒在沙发上,有些错愕地望着凌俐,手还保持着扬起的状态。 凌俐甩了甩手,刚才因为用力过大有股筋拧到了,虎口有些酸麻。 而她脸上虽然迅速肿起了红紫的掌印,刚才挨了打那一瞬间的慌张,已然不在。 “戚婉,你去叫保安。”她转头吩咐道,接着看向女人:“你是谁?是谁让你来的?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我可以去法院告你的。” 一听到要吃官司,那女人眼里终于有了点惧色,可下一秒又挺起胸:“告啊,你去告啊!听说你为了挟持法院,在网上发帖炒作,结果没搞成。现在还想拿钱让我们更改证词?竟然有你们这种无耻的人!” 眼看着女人又要闹起来,凌俐一阵头疼。 她可以装出严肃脸,力气也够大不怕对方的物理攻击。然而对方仗着受害人家属光环打了她一巴掌还胡搅蛮缠,她却不能一巴掌打回去。 一旦还手,有理都变成无理,更不用说,案子还没开庭,不能轻举妄动。这案子波折已经够多,再生出些是非来,得不偿失。 好在,那女人没闹多久,保安就赶过来了,在一圈助理的围观下,架走了她。 一起回来的,还有面沉如水的祝锦川。 他先是垂眸看了看地上一地的钞票,又看了一眼旁边立着的、脸上有明显五指印的凌俐。 “凌俐,”他说道,“能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 她深吸一口气,抬眸对上他的眼睛:“我怕我一个人解释不清。只怕,需要把戚婉叫来,我们一起对质,才能搞清楚来龙去脉了。” 五分钟后,和保安一起把那女人送下楼的戚婉回到所里,和凌俐一起,站在祝锦川面前对质。 这时候,还多出一个不嫌事大的吕潇潇。 她被凌俐甩掉以后,掉头去买了冰激凌上楼,结果一进门就遇上这样的大戏。 吕潇潇咬着手里梦龙的巧克力脆皮,之后撇撇嘴不以为然的表情:“祝头,你自己的傻徒弟你还不清楚什么心性吗?反正自从某人来了所上就鸡犬不宁的,谁是搅屎棍,谁是傻白甜,还不清楚吗?” 祝锦川一言未发,只淡淡地看了吕潇潇一眼。 天不怕地不怕的女王大人马上乖乖闭嘴。 吕潇潇不挑事了,戚婉倒是开始哭诉起来:“潇潇姐,为什么你总是要针对我?潇潇姐,我真的什么都没做过啊!你相信我啊潇潇姐……” 本来准备安安静静装回鹌鹑的吕潇潇,再也忍不住,蹙起眉头很有几分嫌弃:“谁让你叫我姐的?你有资格吗?麻烦叫我吕律师。还有,一边哭一边叫我,你哭丧吗?” “够了!”祝锦川低声吼了句。 本来她俩你一言我一语,一个声音尖脆,一个又哭又闹,这突然而来的男音,显得很有穿透力。 两人同时住了嘴,再不说话,只盯着祝锦川。 他点燃一支烟,身体侧靠着办公桌,微垂眼眸谁都不看,接着一句:“凌俐,你先说吧。” 凌俐深吸一口气,压住心底蠢蠢欲动的怒气:“我怀疑,我的卷宗丢失、论坛泄密的帖子,以及这次被受害者家属找上门来,都是戚婉做的手脚。” 戚婉马上噙着眼泪反驳:“凌姐,不管是你的卷宗,还是泄密,不是都有人作证了吗?都是你的一时大意造成的,跟我完全无关啊。” 她又接着说:“我承认今天的事,确实是我的过错,可我真的是听到那女人在前台说她是袁非案子当事人,我也知道凌杰你今天约了人,这才带她进来的。这一点,前台的成姐也可以作证。” 说到最后,不出所料戚婉又哭了起来。 可她也不是嚎啕大哭,只垂着头鼻尖微红,手及基捏着自己的手帕,肩头微微耸动,压抑住啜泣的声音。 好一朵带雨的梨花,好一个楚楚可怜的美人。凌俐罕见地冷嗤一声,心里不以为然。 可下一秒,她又不由自主担心起来。祝锦川毕竟是男人,凭戚婉这柔弱无助的模样,指不定他心里会偏向谁。 噫,被南之易那货说了两句好看,自己还就真的忘记自己这副淡到别人看几次都记不住的皮囊了,从里到外,哪里有资本跟美女抗衡? 然而,戚婉的楚楚可怜完全没有影响到祝锦川,他微扬着下巴看着她,之后淡淡的一句:“没到你说话的时候,让凌俐先说完。” 看戚婉吃瘪,肩头也不耸动了,眼里微光闪动,吕潇潇暗笑一声,嘴里低声嘟囔:“演给谁看呢!” 没有了戚婉的干扰,凌俐很顺利地说完自己卷宗丢失、泄密、被泼水、被受害者家属找上门的事。 最后,她还把吕潇潇之前告诉她的、关于戚婉在法院动手脚换掉证据的事,也都说了。 却没注意到,吕潇潇一直在给她拼命打眼色、让她千万别说的模样。可惜凌俐这经常把自己憋屈死的货丝毫没注意到,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在祝锦川面前告状倒是挺能的,倒豆子般几分钟就说完所有事,还面色冷静仿佛一点情绪都没有一样。 再看看小白花戚婉,眼圈红红鼻尖也红红,眼睛里带着几分无助,还有时不时出来一点鼻音,一切都恰到好处。 跟小白花一比,小白兔凌俐,简直是个智障啊! 听凌俐说完,祝锦川接下来的一句就是对着吕潇潇说的:“小吕,你在诉讼服务中心丢失证据的事,有相关的证人、物证或者其他客观证据吗?还是都是你的猜测?需不需要把你的助理小李,叫过来对质?” 吕潇潇哑了火。 唉,对付不同的人要采取不同的策略。她可以仗着气场和在所里的地位碾压小白花,可这一套放在祝锦川身上,完全不起效果。 然而有什么办法,小凌子这傻货一头撞上南墙,眼看是快没气了,可这死了道友,她吕潇潇也不能独活不是? 于是,她干笑两声:“不是猜测,是……推测。” 祝锦川微皱着头:“这么说,确实没有证据?” 吕潇潇和凌俐对视了一眼,有些尴尬地点点头,只盼望戚婉不要再跳出来补刀了。 然而事情果然不顺利。 戚婉拿她那带着些微鼻音的声音说:“潇潇姐说,下了法庭,就是她自由心证的时候……” 祝锦川倒是被气笑了:“吕潇潇,马老要是知道自由心证被你这样用,只怕一个爆栗把你弹到十万八千里外去。” “凌霄二人组”一个说完了,一个再不敢开口,剩下的时间,都是戚婉的表现时间。 第一百七十章 反差 凌俐本以为戚婉会一上来就狠狠告一状,可她一开口却是在和凌俐道歉:“对不起凌姐,我确实搞错了,我真以为那女人是来找你的被告人家属。她并没有说她是谁,所以我就带了她进来,结果给你惹了麻烦。我……我……” 说着说着,眼里又开始泛起泪花。 凌俐一阵心烦。戚婉这副样子,她真是看够了,动不动就掉泪,那委屈的模样,好像全世界都对不住她。 看到凌俐不想理她之后,戚婉又望向吕潇潇:“吕律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到这里来就受到您的责难。我也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初出茅庐,很多地方需要学习,您不喜欢我,我也不再您跟前讨嫌了。就连您说要装监控的事,我虽然很难受,也不敢反对,只盼着顺从能换来安宁。” 看着低头含泪的小白花,吕潇潇从鼻子里哼了声,面带着不屑:“我让你难受了,所以你整我,再顺带整整和我关系好的凌俐,不是顺理成章吗?你敢说你心里没有怨气?你敢说你不想报复?” 戚婉愣了愣,接着开口:“要说不气不怨,我确实做不到。就拿装摄像头来说,这和学生时代被老师拎到讲台最前面坐着,当成重点对象监视起来一样,很难受。 还有,我知道凌姐早就认识祝主任,他们的情分不一样,所以,就算我是祝主任亲自招聘进来的,可他说不让我叫他师父,我也听话地不叫。 你们看来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对于我却不一样。这是认同和和身份,没这一点,我就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说实话,从小到大我都没有受过这样不公正的待遇,可我并没有争辩。但是把这些不公正加在我身上的你们,现在又来质疑我做了坏事来报复你们?” 说道最后,她有些激动,声音里的鼻音也重了几分:“你们难道不觉得可笑吗?如果怕引起我的报复,那你们不要做那些伤害我的事就好了啊?现在没有证据却又斩钉截铁说我在背后搞事、报复,理由就是因为曾经苛待过我?” 她紧攥着手心,牙关也咬得紧紧,努力压抑着情绪不要崩溃一般,却止不住的眼泪下滑。 看她妆花成一片,手指关节开始泛白,祝锦川无奈地叹口气,好像有些看不过眼,一时顺手扯了张纸巾给她:“来,擦一擦。” 谁知道,他这动作让戚婉一声呜咽,捂着脸向卫生间的方向跑了。 吕潇潇撇过脸有些幸灾乐祸的一句:“好像她不大领情啊。” 祝锦川看着眼前的闹剧,面沉如水。 之后轻轻摇头,看向吕潇潇:“别怪我说你,你这要升合伙人的关键时刻,是不是动作实在太大了些?就拿装监控这件事来说,大家都是律师,维权意识强的不得了,这要是传出去,对我们所上的声誉会是什么影响?你以后是要当管理者的人,怎么这点意识都没有?” 他接着又看向凌俐:“小吕胡闹,你也跟着她凑热闹。赢了几个案子就翘尾巴了?忘记自己新人时候是怎么过来的了?最近工作不在状态就不说了,天天忙着排挤这个那个的,是你工作太轻松,还是觉得手里的案子希望渺茫,所以干脆放弃?” 凌俐虽然垂着头,心里却愤愤不平。 祝锦川说她在案子上不上心,这完全是没来由的猜测。 她虽然最近加班不是太多,可对于袁非这个案子来说,她能想到的一切途径、一切思路,都查过案例和数据,也做了很多辩护方案。 祝锦川明明知道她一直在努力的,可是这时候怎么突然转变态度,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顿敲打? 说她笨说她反应慢说她一根筋,这些她都可以承认,可是说她不用功混日子,那绝对是冤枉。 顿时一股闷气找不到出口,堵得心口发疼。 凌俐正要争辩,吕潇潇忙拉住她,轻轻摇了摇头。 恰巧戚婉回来,一张脸素着,粉底和口红都没了,眼圈红红看起来格外的可怜,想来刚才是去卫生间洗了脸。 被这一打岔,凌俐刚才想要为自己辩解的话,生生地咽回肚子。 祝锦川看了眼临近炸毛状态的凌俐,接着看向戚婉:“你进来吧,有些话,不方便在外面说。” 等办公室门一关,吕潇潇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凌俐的榆木脑袋:“你傻啊,你跟祝头发生冲突,谁是获利者?这就是她要达到的目的,你怎么能让她如愿。” 等戚婉出来,祝锦川的脸色和缓很多。 他立在办公室门口,环视一圈周围装模作样做着自己的事、却又偷偷打量这边动静的助理们:“都听好了,自己做好自己的事,以后监控这件事不会再发生。” 之后吩咐吕潇潇:“小吕,你找谁来装的摄像头,就找谁来拆掉。” 吕潇潇乖乖点头:“好的。” 他微眯这双眼,眸子里似寒芒闪过一般:“虽然没了摄像头,不过该警醒的,给我警醒一点;该老实的,注意自己爪子不要伸得太长;该积累经验的,安安分分做事,否则试用期都没过就扫地出门,脸上不好看别怪我。” 和刚才只针对凌俐和吕潇潇不一样,他这一番话,同时敲打了三个人。 吕潇潇转过脸,悄悄地撇了撇嘴。而凌俐却觉得,他刚才那段话,处处都在针对自己。 看起来他是三个人都骂了,可凌俐认为,祝锦川无形中已经站在戚婉的背后。 尤其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拆掉摄像头的事。 虽然这摄像头从一开始装,她就抱着反对的态度。可是吕潇潇那一番话让她终于理解她的初衷。 吕潇潇做了恶人,目的是为了保护她,让丢失卷宗的事情不再发生。而且,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吕潇潇并没有看错人,也没有想多了,戚婉就是她闻着味也能分辨出来的绿茶婊。 关键是,这摄像头一旦装上了,这会再拆下来,那就是赤果果地在打她的脸。 啪啪的,打得可真疼,还是祝锦川亲自上手的。 她手不由自主抚上刚刚才挨过打的左脸。 那女人的一巴掌像是用尽了全力,虽然没有打到嘴角开裂牙齿松动的程度,可两颊高高肿起,这一下摸上去,马上是火辣辣的疼,眼泪都快掉下来。 吕潇潇忙把她拉出门,看了看她脸上肿胀的痕迹,有些担心地问:“没事吧?” 凌俐摇了摇头。 脸上火辣辣的疼一会儿就过了,不过被栽在头上泄露受害人信息的罪名,却是拿不下来了。 祝锦川能帮她搞定司法局的人,帮她瞒过网警,却没办法帮她,封印住故意要搞事的戚婉。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想多了,可直到她知道了被前台拦下的受害人家属,是被戚婉带进所里的时候,才终于确信下来。 其实,早在吕潇潇第二次提醒她的时候,她已经对戚婉有所防备。 只是没想到,戚婉手段这么高端,一出手就不是小打小闹,不但整个泄露受害人隐私的罪名给她,还挑唆了家属上门闹事。 而且,幅度控制得刚刚好。势单力孤的一个当事人家属,闹不起多大的风浪,将影响都限制在所内,没有闹开去损害律所的名誉。 之前泄密也是,一个帖子被撤,就没有再重新发出来,也没有发到全国知名的大论坛,影响范围非常小。 凌俐甚至怀疑,戚婉是摸透了所上会重点监控舆情的几个网站,发在那里是故意而为之的,目的就是让祝锦川迅速知道这件事。 然而,正如戚婉刚才在祝锦川面前的那番控诉:“你有证据吗?” 哪怕心里认定是戚婉做的了,可空口白牙的,怎么也说不清,反而被她一次次的耍弄,激得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被推到祝锦川面前去。 自己多争辩几句,不但没有效果,反而在戚婉故意伪装的楚楚额可怜面前,显得刁蛮无比,无理取闹。 还被戚婉嚷出,她和祝锦川其实早就认识的事。 现在的情况,大概所上大多数人,都把她定义为运气好刚刚赢了官司就找不着北的小律师,而戚婉,则是默默受气处处被她为难的小可怜。 在别人眼里,戚婉不过是犯了个低级错误,误以为受害人家属是被告人的家属,带进了所里。 凌俐之所以挨打,完全是因为她不看好自己的案卷导致了一场风波,所以被别人追究。 挨打已经算是小事,指不定心里在想,也是凌俐有人撑腰,要不然,就会因为泄密被吊销律师执照。 走后门的呆蠢律师,和默默努力忍气吞声的小白花,哪种人设能让人心生同情,显而易见。 一切都是戚婉做的手脚,又天衣无缝算得很完美,哪怕是故意露出的几个破绽,也是要引得她们按着她铺好的路去走,一步步掉进她的算计。 凌俐有些懊悔当初自己的不设防,哪怕有吕潇潇的提醒,还有吕潇潇的保护,也能被人算计成这样,实在是丢人。 还在自责着,一阵清脆的高跟鞋敲起地板的声音由远及近,却是戚婉走了过来。 她一脸担忧的神色:“凌姐,你没事吧?” 吕潇潇斜睨她一眼:“别装了,这里没别人。有话好好说,我们不想看你演戏。” 她话音刚落,面前的戚婉,勾起嘴角轻轻一笑,接着斜睨了凌俐一眼:“哟,可够巧的,马上就要开庭,顶着巴掌印子上场,倒是很有新意。” 这瞬间的神采飞扬,哪里还有刚才眼角眉梢都是担忧神色的模样? 凌俐看着戚婉的气场和她的表情一般,跟之前天差地别起来,这微妙的感觉,像是眼前的人完全就是变了一个人,有些被惊呆。 “你倒是舍得露出真面目了。”吕潇潇咬着后槽牙,“凌俐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样整她?” “哪里得罪我?”戚婉冷哼一声,“就凭她一个蠢货,却有祝主任亲自带,输了二十四场也没被扫地出门。” 接着瞟了凌俐一眼,很是鄙视的神色:“凌姐,老实讲,我看你哪里都不出色,怎么就能让祝主任对你那么上心?莫非你厉害的地方我们看不见?你这个师父,不但教你怎么打官司,还教你怎么伺候男人?” “卧槽!”吕潇潇忍不住了,一句脏话出口,手不由自主扬了起来,看起来很想往眼前那张讨嫌的脸招呼上去。 第一百七十一章 谅解 凌俐忙拉住吕潇潇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戚婉之前的惺惺作态也好,这解除封印后嚣张的模样也好,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心口不一的人她见过不少,她的姐姐凌伶,就是个中翘楚。戚婉这功力,还算是马马虎虎,吓不到她。 三人还在对峙,程律师踱步过来,视线从她们身上扫过,终于有些担忧地开口:“有什么误会说开来就好了,大家都是同事,没必要闹得太僵,也让助理们看了笑话。” 一有人来,戚婉立马双眼含泪楚楚可怜起来,泛着些微的水光:“程律师,你说得对,我会好好反省的。” 程律师面色微凝,看了看吕潇潇和凌俐,又看看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戚婉,点了点头,含含糊糊一句:“你自己小心。” 这言外之意,似乎认定了吕潇潇和凌俐就是联合起来欺负新人的老油子一般。 一时间,吕潇潇的拳头又攥紧,面带讥诮似乎要怼回去,又是被凌俐微微的摇头,止住了快要脱口而出的反讽。 目送程律师的背影消失在楼道,戚婉转过脸,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一丝笑:“大概,程律师对你们有点意见了。” 吕潇潇不气反笑:“你该让程律师见识一下你这变脸的绝活啊,妥妥的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 戚婉瞥她一眼,之后侧眸看着凌俐:“凌姐,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好了?” 接着又是一笑,缓缓说道:“既然现在大家水火不容了,有你无我的架势,那不如我们一场决胜负?” 凌俐皱起眉头,终于出声:“你想说什么?” 戚婉莞尔一笑:“很简单,现在都在代理刑事案子,那么,谁输了谁走,可好?免得大家斗来斗去,浪费时间和精力。” 还没来得及拒绝她,戚婉接着一句:“反正,你要不答应我,就别管我再弄些麻烦给你。想必你也知道,你那案子的一些不方便被外人知道的信息还在我手中,是不是再弄些风波出来,需不需要报给司法局,你自己看着办。” 凌俐默然。 都怪自己图省事,没有好好保管涉及到未成年人隐私的卷宗。 戚婉双手交叠在胸前:“这些话,我可只说一次哦。今天我能确定你没带录音笔,可是下一次,就说不准了。” 接着,冲着吕潇潇一笑:“吕律师,你可是见证人哦。凌大律师自己亲口答应的事,要是说话不算数的话……” 她拖着长长的尾音,勾着嘴角笑笑,扬起眉一个挑衅的眼神,接着甩给她们窈窕的背影,袅袅娜娜走进办公区。 等戚婉走远,凌俐才有了动作和表情。 她一抬眼忽然看到头顶上的摄像头,这才发觉戚婉刚才正好背对着摄像头站立,就算有监控,也摄不到她的表情。 这是个演技高超、心思深沉,时刻准备害人的演技派,也时刻防着被人算计她。 凌俐有些不寒而栗。这个人,到底抱着什么样的目的而来?哪怕到现在她主动撕破脸,也时时刻刻防着被人看到她的真面目。 奥斯卡影后出身? 凌俐终于动容,摇着头很是不解:“你说她这样累吗?还有她到底图什么?就真的笃定能骗过我师父的眼睛?” 吕潇潇倒是冷静了下来,冷笑两声:“对于祝头来讲,他需要的是好律师,至于你人品好不好,是不是正直善良,那是次要的。不同的人适合做不同的事,戚婉这样演技爆棚的自然有她的用处。说不定,她这样搅事,其实正是在向祝头证明她自己的能力。” 又拍拍她的肩:“只是,你运气不好,虚顶着个徒弟的名分,被她看做肉中刺眼中钉,这下还非要把你当垫脚石了。” 吕潇潇这一番话,让凌俐心头闷得要命。 自己没碍着谁没惹着谁的,一开始还对戚婉照顾有加,凭什么要被这样恶整? 不过,吕潇潇说得对,她确实是天真了,思想还停留在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美好时代,以为真心付出就能有收获。 而且,她太高估她和祝锦川之间的信任。 他太理智,什么都要讲证据,而她被戚婉一步步算计,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有力的证据,所以她手上根本没有可以证实自己推测的任何东西。 她还忽略了,他们始终是上司和下属的关系。领导身边,总要有不同类型的人。有缺点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有用,就够了。 吕潇潇大概说对了,能随意戏耍她凌俐,证明她比凌俐强,就是戚婉想要达成的目的。 五点整,所上的律师和助理准备下班,凌俐顶着紫红的巴掌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眉心微蹙,有些愣神的模样。 戚婉收拾好自己的包,抱在胸前有些犹豫的模样,之后走到她桌旁一两米的位置,低低一句:“凌姐我走了。” 之后一阵小跑出门,脚下滴滴笃笃的声音引得一串人看了过来。 凌俐面无表情依旧坐着,对周围那些有些异样的目光视而不见。 不用看,她也知道戚婉必定又是那副怯怯弱弱的模样。 她忍不住苦笑起来,这短短一个月时间,自己居然从人人视而不见的小透明,变成恃宠而骄的呆蠢律师人设,连一向待人和蔼的程律师,看她都有些防备的模样,反转之快让人猝不及防。 一想起这糟心的事,脑袋上就开始盘旋起低气压了。凌俐托着腮,忍不住叹了口气,之后一抬眼,发现门口有人探头探脑的,她望过去的一瞬间,正好和一个男人的眼神交汇。 她站起身来,偏着头有些狐疑:“您找谁?” 那五十上下脸色发红微微喘着气的男人,看到凌俐站起来,客气地对她笑了笑,搓着手问:“请问,凌律师在吗?” 凌俐点头:“我就是,请问您是……” 话未说完,那男人身后又出现个女人的声音:“我们是袁非的父母,今天约了来谈事情,不好意思路上遇到车祸,来晚了。” 凌俐恍然大悟。 挨了一巴掌又因为戚婉事情的打岔,她一下午脑袋里跟装了一窝马蜂一般,嗡嗡嗡叫个不停,什么都不记得了,当然忘记还约了袁非父母的事情。 毕竟,当时她的电话打过去,对方是淡淡的态度,话里话外还有些嫌弃袁非给家里丢脸的意思,后来好容易答应这天下午过来坐例行公事般坐一坐,说说上庭的事,也是勉为其难的态度。 所以,等了一下午,凌俐默认为自己被人放了鸽子。 却不料,这都下班了,袁非父母竟然出现。 会客室里,凌俐倒了两杯茶水放在他们面前,一抬头,却对上对面两双有些讨好的眼睛,和眼里试探的微笑。 目前看起来这两人的态度,似乎和电话里很不一样啊? 凌俐对他们前后两天变化极大的行为和态度有些不解起来:“等了一下午,我还以为你们不来了。” 袁非的父亲袁功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路上遇到车祸,高速不通。后来,又因为一时疏忽忘记带您的电话,所以害你等了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 “哦。”凌俐点了点头,开始拿起资料跟他们讲解上庭旁听需要注意的事。 她微微侧过脸拿资料的模样,让脸上的指印特别明显。对面两人对视了一眼,袁非的母亲陈素芬嘴唇动了动,却没有问出口。 知道他们是对自己脸上这一片惨象有些疑惑,凌俐摸着指印苦笑:“被告人家属今天下午找上门来,情绪太激动了。” 袁功发一愣,接着马上是愧疚的表情:“凌律师,实在对不住,我家小非的事,还给你招来这飞来横祸。” 陈素芬则掏出手绢,在眼角压了压,带着一丝丝喑哑的鼻音,说:“凌律师,一周前你打电话来,我们本来也没想过要来听审判。后来前思后想,实在觉得这些年小非吃过太多苦,我们要这场都不来,他以后更不会原谅我们了。” 看到她有要掉泪的趋势,凌俐背上一阵发毛。 因为戚婉一贯的拿眼泪当武器,凌俐对女人爱哭这回事,实在是烦得不能再烦。 于是,她赶忙劝着:“没事,现在还来得及。” 陈素芬终于收起要哭的模样,继续正襟危坐。 凌俐花了十来分钟,跟他们说完案件目前的情况,有些遗憾地告诉他们:“这是未成年人受害的案件,考虑到女童隐私问题,法院是不公开审理的,所以,你们之前说的想上庭旁听的事,不能如愿了” 袁非父母先是有些遗憾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后来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似乎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凌俐收拾着东西,感受到对面两人的目光时不时凝在她身上,实在有些不自在。 几分钟后,她终于忍不住,抬头说道:“请问还有什么事吗?” 两人交换了眼神,袁功发接着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凌俐面前。 凌俐眼里闪着问号:“这是……” 虽然是问句,可看那信封里物品的形状和厚度,她大概能猜到是什么。 果然,下一秒袁功发开口:“凌律师,据说小非的案子是什么法律援助,你没什么钱可以拿。我们思忖着,好歹给补贴一点。我们不知道该给多少合适,这是一万块钱。” 他顿了顿,看了眼凌俐的面色,接着补充:“要是不够,您尽量说。” 凌俐赶快拒绝他:“你们误会了,法援就是法援,我是在完成自己的工作任务。所以,我只能拿我该拿的,您这笔钱,还请收回去。” 袁功发却是非要她收下的架势:“这是我们的心意,您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凌俐无奈,只能说:“我要是收了这钱,就违规了。您放心,不管我收不收钱,这个案子上必然是竭尽全力去辩护的。” 一方非要给,一方不愿拿,推辞来推辞去的,凌俐看着墙壁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了七点,有些无奈地说:“我真不要多余的钱,如果可以,你们其实应该拿钱去赔偿给受害女童的,这样一来能取得对方谅解,对袁非减轻刑罚,也是有好处的。” 又推辞了一番,终于,袁功发将那叠钞票又揣进衣兜里。 袁功发送钱未遂,陈素芳又开始解释起来,他们之前对袁非案件不理睬的态度问题。 袁非的家,在三百公里之外的一个小县城。他的父母,开着家小小的美发店,不说有多富裕,日子还算过得下去。 因为七岁时候的一次发烧,医生给袁非误用了庆大霉素,导致袁非的耳朵聋了,后来经过恢复治疗,花了十来万,依旧效果不是太理想,听力很弱,即使佩戴了耳蜗,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的生活。 受到听力的影响,原本活泼开朗的袁非,渐渐变得越来越沉默,而袁非父母那时候事业进入上升期,早出晚归的,也忽略了对儿子状态的关心。 又过了两三年,因大儿子有听力残疾,他们又生了小儿子,这下子,更忽略了对袁非的照顾。 等这夫妻俩意识到不对的时候,似乎已经晚了。袁非的性格,也已经越来越孤僻,书也不怎么读得下去,高中毕业就出来社会工作。 后来,不知道袁非怎么会去参加做义工的组织,其中的项目之一,就是到小学去送温暖。 然而,他温暖送没送出去暂且不知道,短短两次的活动,倒是把自己给送去吃牢饭了。 出事的时候,袁非的父母,跟袁非的来往已经是很少了,等袁非猥亵女童的事情传回家,更是觉得丢了颜面。 而早在一审的时候,袁非的父母先是恨他不成器,后来又被人指指点点更是生气,再加上受害方提出索赔十来万的意见后,更是把他们气得要死,一副要和儿子断绝关系的模样。 所以,一审、二审中,袁非没有取得被害人的谅解,没有因此减轻或者从轻处罚。 第一百七十二章 赌约 现在,三年过去,审判进入了再审。 时间仿佛可以冲淡一切,三年过去,仿佛袁非父母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从之前的不闻不问,到现在心生愧疚。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两口子忽然幡然间悔悟,开始愧对起从小放任不管、身体有残疾的大儿子。 又聊了一阵子,凌俐对这两口子态度来了个大转弯的原因,终于搞清楚了。 他们的小儿子,有中度地中海贫血,直到今年年初孩子都十二岁了才发现。这病需要终身输血,长期排铁,患者苦不堪言,影响生活质量不说,还会缩短寿命,就算熬到成年,也可能活不到中年。 说到这里,陈素芬抹了一把泪:“医生说,实在不行就换骨髓吧,可我和他爸的,跟孩子都配不上型。现在,就只有指望他哥了……” 凌俐不由得一阵齿冷。原来是在算计着大儿子的骨髓,难怪前后态度变化这么大。 回忆完往事,陈素芬又是两眼含泪,手都有些发颤,之后从随身挎包的外袋里,掏出一个大大的信封,摆在了茶几上。 凌俐头大如斗,才刚刚拒绝了一万,这怎么又来?同样的攻击来第二次?可不可以一并驳回诉讼请求啊! 她还没开口拒绝,袁功发看着她皱眉一脸无奈的模样,连忙解释:“您误会了,这不是钱。” 他一边说着说道,一边从桌面上拿起信封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不是太厚的一叠纸,递到凌俐手上。 看着手里几份摁着指印的东西,凌俐瞪大眼睛:“这是……” 袁功发冲她点了点头:“我们思前想后,之前对小非不管不顾的,始终对不起这孩子。现在说什么都迟了,尽一点绵薄之力吧。不管怎样,能少坐几个月牢,早点全家团聚,也是好的。” 凌俐按压住心底的波涛汹涌,细细翻看着手里的一沓资料。 这薄薄的十几页纸,内容非常丰富,竟然包括了三家人出具的谅解书,以及食堂管理员的证言。 尤其是证言,与一审认定的,似乎有不小的差距。为了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凌俐忙把案卷卷宗翻出来,一项项对比着。 确实,跟一审认定的不一样了。不仅猥亵地点发生了变化,从食堂的大厅,变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办公室,一些猥亵的细节,也发生了变化。 凌俐握着证言的手微颤着,抬头问:“这是哪里来的?” 袁功发搓着手,有些讨好地笑笑:“我们想着,不能这样什么都不做就等着判决吧,所以后来跑到大安去,诚心诚意跟人家道歉,还答应了赔钱。” 之后,说起他们这周跑了五个受害女童家里求谅解、以及跑到食堂管理员家里求放过的过程。 说到最后,他有些不好意思:“还有两家人实在没办法说服。有一家可太凶了,那女人不但打人,还差点提起菜刀来追我们。”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隐隐有些青紫的面颊。 凌俐想了一想便明白过来,想必之前上门找事的女人,多半就是因为袁功发他们上门去把人惹毛了,这才跑来找她的麻烦。 不过,略去对袁家父母对袁非的淡漠态度不谈,手里的这沓材料,还真的有可能,能对这个案件的结果产生重大影响。 半小时后,将袁非父母送到电梯口,凌俐摁下了向下的箭头,转头对他们说:“我还得再理一理案情,两位,慢走不送了。” 袁功发嘴唇动了动,和陈素芬交换了眼神,之后两人都没有出声。 等待电梯来的过程中,三人静默了好一阵子,而袁功发也一直保持着欲言又止的模样。 凌俐在等待着他开口。 电梯终于到了十一楼,随着轿厢的门打开,袁功发有些惴惴不安的声音:“您看,这些东西,有没有用?如果这次被加刑,小非可能还得多个半年一年才出来,我就怕他弟弟等不了啊。” 凌俐压抑住有些翻滚的情绪,淡淡地说:“也许能派上用场,也说不定的。” 那些证言到底能不能用,还是未知数,她还得好好捋一下,所以,这时候不适宜给被告人家属过多的希望。 不过,袁功发依然能品出她话里的意味,眼里似有几分喜色。 之后,看了看电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凌律师,不瞒您说,我被关在电梯里过,整整两小时,都快吓出来心脏病了,这辈子,怕是再不敢坐了。” 凌俐很有些意外:“啊?那就是说,不能坐电梯了?” 袁功发讪笑着点头,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只怕再多几年,这膝盖就因为上楼梯下楼梯废了!” 看着袁家父母消失在楼道尽头的背影,凌俐默默站了会,转身推开律所大门。 她又一次翻开眼前的几叠材料,再次确认了这些谅解书和证言,确实能对案子的审判结果产生影响。 首先,取得被害人谅解,就能从轻减轻处罚;其次,猥亵地点存疑,就算是因为抗诉案件不会减轻对袁非的处罚,可只要这点存疑,案情发生了变化,要加重刑罚,也会不那么确定起来。 如果案发的办公室的相对封闭不构成为广大公众所熟知,就构不成“公共场合猥亵多名儿童”。 也就是说,袁非案子的加重情节,很有可能一下子少两个。不说减刑,但是检察院以量刑畸轻的理由提起的再审,明显不再成立。 可这馅饼砸到头上的滋味,却并没有让凌俐欣喜若狂。 她不是没想过要从受害者身上下手的,可一来风险太大,二来费力不讨好,袁非是个猥亵不到十岁儿童的人渣,受害者家属一定很大的情绪,比如,下午上门那个扇了她一巴掌的女人。 去做他们的工作,可能付出很多却没什么收效。 如果她有一整个律师团队支撑,可能还会从这里下手,可是,她就势单力薄的一个人,实在没有精力从受害者那方寻找突破点,所以,她一直把重点放在,法律适用和刑法基本原则的推导上。 结果,临近开庭了,却又有这样一个重大的进展。 而且,这是被告人家属提供的,哪怕检察院对证言提出质疑,她也有“证言是来自被告人家属”这一道护身符,丝毫不担心306条的追溯。 现在面临的唯一问题就是,提交证据的时限已过,合议庭能不能认可这几份材料,很成问题。 凌俐微蹙着眉头,思前想后了很久,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找上南之君,看他能不能有点办法。 毕竟,这不涉及到法律法规有死规定的原则性问题,在采纳还是不采纳的问题上,法官的自由裁量权,其实还是挺大的。 如果能够通融一下,这案子,未必没有希望的。 凌俐纠结了起码一个小时,直到夕阳西下天边渐渐变黑,她才收拾了办公桌回家。 虽然有过动摇,不过,依旧是原则占了上风。 她决定将这些证言直接提交给合议庭,不去惊动南之君,虽然效力待定,可能给法官的自由心证造成一些影响,也未尝不可。 临走前,她看了眼祝锦川锁得紧紧的办公室门,心里微动。 对于这次的风波,他一直是放任不管的态度,对她和戚婉之间的纠葛,看在眼里也无动于衷,甚至容忍戚婉算计到他的头上。 也许真的就像吕潇潇说的那样,他是在考验,她和戚婉之间,到底谁更有资格担得起他徒弟这样一个称号。 所以,输了的走赢了的留下,也是在他的授意之下,设下的赌局。 凌俐缓缓呼出胸口的一口浊气。 既然如此,就要赢得漂亮,给戚婉一耳光,也要让祝锦川认识到,她凌俐跟了他一年,也不是什么都没学到的。 又是新的一周,半个月一次的例会在上午九点召开。 这次祝锦川本人在,由他亲自主持会议。 和往常一样,一个个案子的进程问下来,等到了戚婉的时候,祝锦川特意望向她:“除了找被害人做谅解工作有所进展,对于法律适用方面的问题,有没有什么需要大家帮忙的?” 戚婉抿着嘴摇摇头:“没有,谢谢师……谢谢祝主任关心。” 虽然她好像是一时的口误差点叫错,可凌俐知道,戚婉绝对是故意的,其目的,大概就是在这所有同事都在场的情况下,让大家形成她算是祝锦川潜力徒弟的印象。 也说不定还想营造一种凌俐这只笨鸟鸠占鹊巢的感觉。 话还没容得凌俐再细想,祝锦川开始询问她:“你的案子呢?明天就要开庭了,有没有新进展?” 凌俐忙把注意力转到正事上来:“有一点新证据,可能会对案子产生一点影响。” “时间够吗?需要向合议庭申请延期审理吗?如果觉得有困难,就告诉我,我来处理。”祝锦川似乎连好好思考一下的时间都没有,脱口而出这一长串的话。 刚刚一众人集中在戚婉身上的视线,这时候转移到了她的身上,看她的眼神里,似乎带着各式各样的猜测。 凌俐无暇顾及别人的看法,面向祝锦川轻轻摇头:“不需要了,按时开庭,我能搞定。” 祝锦川简单地嗯了一声也就丢开这件事,继续主持例会。 凌俐一声谢谢以后,站起身来跟他错身而过,拿着自己手里的一沓资料,去了文印室。 祝锦川立在原地,之后,似感受到了身后若有似无的目光,一回头就看到坐在长桌旁一直微笑不语的戚婉。 “你等了这么久,似乎是有话要说。”他说,之后打开房门:“既然要说,那就去我办公室吧。” 办公室里,祝锦川默默看着面前的戚婉,眼里审视的意味显而易见。 刚才她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等到了办公室里两人面对面,戚婉却重复了一次之前在例会上讲过的关于取得受害者谅解的进展。 只不过,和例会上语气完全不一样。 “师父,我做得还不错吧?这个案子几乎肯定可以减刑了。”戚婉支着二郎腿,笑得大方而自然,对他严厉的目光毫不在意,也完全没有在其他人面前那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 祝锦川淡淡地看她一眼,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对于戚婉的真面目,他倒是有所察觉,所以这时候见了也不算太突然。 于是,他垂下了眸子,开始看着手里的资料,一个字都没有说。 见祝锦川并不理她,戚婉声音里带上几分撒娇的意味:“师父,你知不知道,我和凌姐可打了个赌的。我们手上的案子,赢了的人留下,输了的人卷铺盖滚蛋,目前看来我好像领先呢。” 这刺耳的称呼让祝锦川瞳孔一紧:“我说过,我不带徒弟了,你这一声师父,我可受不住。还有,你和凌俐打的什么赌,影响不到你们谁去谁留,我也不会允许你们把案子的输赢用来逞一时之气。” 戚婉嘴角噙着一丝笑,显然没把他的话听进耳里:“师父,你要是不认可,那我可出去了哦。只不过,你是想我哭着出去给大家看,还是做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我都可以做到的,你相信我。” 祝锦川微微地摇着头。 这习惯戴着假面具生存的小姑娘,似乎对自己的演技很是自信,而她刚才这番话,带着点威胁,仿佛在说,如果祝锦川不答应,她又会兴风作浪让大家都不得安宁。 这是师兄拜托给他照顾的自己的学生,还特意叮嘱过他,戚婉老实本分,让他多看顾着点,别让人给欺负了去。 刚开始,他信以为真,也真的以为这孩子就是来一年,加点履历,让档案看起来好看些,为下一步出国做准备,现在看来,似乎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啊。 都怪自己节外生枝,做什么人情,放进来个惹祸精。 而且,似乎他之前的预料也出了偏差。 凌俐因为案卷失踪又泄密的问题倒了霉,之后怀疑到了戚婉身上,祝锦川虽然不会偏听偏信,可对于戚婉,还是有几分怀疑的。 只不过,那时候经过他的一番推理分析,认为戚婉主要针对的还是吕潇潇,凌俐只是一只小小的池鱼而已。 毕竟,凌俐一个资历能力都不那么出色的小菜鸟,不值得戚婉拿高射炮打蚊子,她老是想踩凌俐的原因,无非是因为吕潇潇不那么好踩,所以先试着踩踩跟吕潇潇交好又傻得让人心疼的凌二妹。 其实要让戚婉走,他有的是方法,之所以袖手旁观,是想把这样一个习惯戴着假面具过活的人拿来给凌俐练手。当时之所以自己不出面,任由她们三个闹来闹去,未必没有敲打一下凌俐的意思。 一年多以前,他见到了好些年未见的凌二妹,发现她似乎和印象里的不一样了。 她骨子里带来那股倔劲,大概因为从少女时代到大学毕业的磋磨,渐渐失了锋芒。 而通过一年多的放手不管,放任她在逆境中挣扎,那股子倔反而被锤炼了出来,渐渐露出棱角。 可是,这半年来工作渐渐有了起色以后,祝锦川又发现一个新的问题。 她在律所的工作环境太过宽松,从来没有谁对她真的存有恶意,又时时能得到来自于他、吕潇潇、甚至于马老的帮助。 南之易那个案子虽然难打,也有田正言的帮衬。 这样固然能增强她的信心,帮助这小菜鸟迅速建立起自信,然而,习惯听取他人的意见,习惯信任其他人,习惯把所有人都当成善意的,不是什么好事。 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人人都演技高超、人人都能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行当。 他必须渐渐放手让她多去接触各种各样的人,包括当事人,也包括身边的同事。 而凌俐,也必须要独立起来,这个独立,不仅仅指工作能力问题,更要让她学会独立思考,学会分辩善恶是非,学会不再人云亦云。 可如果戚婉针对的就是凌俐本人而非吕潇潇的时候,他似乎,应该重新审视这个问题。 “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为什么要针对凌俐?”祝锦川沉默良久,终于问出这个问题。 戚婉双手交叠放在桌面,身体前倾向前拉近和他的距离:“我没什么多余的想法,你大概觉得我可以让凌俐历练一番,我也是有着同样的想法,看看能不能把这被人疼被人宠自己却浑然不觉的傻孩子拉下马。” 祝锦川眸色微凝,视线放在她身上良久,可看了半天,戚婉仍旧是笑吟吟的模样。 好一会儿,他终于缓缓一句:“我不管你究竟想做什么,之前的事我也可以不追究,但是希望你做事有点限度,不要影响到所里的声誉。” “好,有师父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戚婉站起身扶住椅背,巧笑倩兮的模样:“我就当你答应了我和凌姐的赌局,我多半能赢,也希望她可以赢,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都留下来了。” 祝锦川倏然间收紧双眸:“你这如意算盘不错,拿一审寻衅滋事案,和再审检察院抗诉案件比,论难度根本不在一个层面,这也能比?” “我不管,”她娇嗔着:“师父你是站在凌俐那边的,允许你偏心,就不允许我占个小小的便宜?” 看着祝锦川眸色深黑脸上阴晴不定,戚婉竖起食指,拿到轻轻摇了摇,接着莞尔一笑: “我们小孩子之间斗气的事,师父你就别操心了。还有,偏心是偏心,师父你可别犯规哦,你要是说了不该说的,那,恐怕我也会管不住嘴了。有些你瞒了大家十来年的事,大概以为只有天知地知了,其实,未必没有其他人知道。” 说完,她转身轻轻掩上房门,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清脆而短促的声音,渐渐地越来越远。 祝锦川起身走到窗前,微仰着头看着天边翻滚着的黑云。 似乎,要下雨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辩护 戚婉之前刻意嚷出来凌俐和祝锦川早就认识的事,让所里好些人对凌俐有了些看法,这件事让他有所警醒。 而这时候她又突然翻出十几年前的事,甚至还是用威胁的语气说出来的,仿佛她是知情人一般,不由得祝锦川不重视。 知道那件事的人少之又少,戚婉又是从哪里得知的? 还有,这个和凌俐同岁的女孩子,他搜索完自己脑海里的记忆,也丝毫没有印象。 她究竟从哪里来?为了什么而来?又是什么原因,让她非要和凌俐杠上? 一切毫无头绪,他揉着太阳穴,心底有些烦躁起来。 等他回过神来准备下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 关上门转过身,意外地看到坐在自己座位上发呆的凌俐的身影,他脑袋里那根绷得紧紧的弦,忽然间松了下来。 她就那样木木呆呆地坐在电脑前,脸被屏幕映得蓝哇哇的很有几分诡异,而眉毛眼睛皱成一团,不知道在纠结什么问题。 每当她在纠结什么的时候,就会是这副可笑的样子, 看到她的一瞬,祝锦川刚才脑子里紧绷着的弦,一下子松了下来。 走到她桌前,祝锦川轻叩着她的桌面,之后问了一句:“还不走?” 凌俐听到声音抬头,有些迷茫,下意识叫出口:“师父。” 紧接着一脸的兴奋:“能不能开个证明,我想去一楼看监控录像?” 祝锦川侧眸,表情有些意外,声音却格外柔和:“二妹,你是想搞清楚戚婉到底怎么陷害你的?别想太多,明天就上庭了,今天好好休息吧。” 凌俐却摇着头:“并不是今天的事,我有些事情想搞清楚。” 她眼里的严肃和认真,又是坐着仰着头望着他的模样,眸如点漆,清澈干净。 他心里顿时又柔软了几分。之后,他抿起嘴角,拿起一张空白的纸,将就凌俐的钢笔,一分钟不到写好了字条递给她。 都什么时候了,她又要去看监控,大概还对戚婉动的手脚耿耿于怀,想要找出戚婉到底如何做到的蛛丝马迹。 “去吧,不要影响到明天上庭就好。戚婉的事,我看在眼里的,你别分心,做好自己的事。” 凌俐点了点头,开始收拾起桌面的办公用品。 而他要出门的一瞬间,凌俐忽然又在他背后喊:“师父。” “嗯?”祝锦川转身,“还有什么事吗?” 她咬着唇,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师父,那个……你能……能打我一巴掌吗?” “啊?”饶是祝锦川一贯沉稳,也被她这个要求惊呆。 他以为她接下来会说什么抱怨或者告状的话,却不料,提出个这么无厘头的请求。 见祝锦川惊讶的表情,凌俐赶忙解释:“我前天挨的巴掌,今天印子已经淡了很多,明天怕是看不到了。” 祝锦川并没有答话,只示意她继续说。 她有些赧然:“我想,如果我带着巴掌印上庭,有意无意说这印子是被害人家属扇的,会不会法官能来点同情分?” “你想什么呢!”祝锦川啼笑皆非:“涉及到是否改判这样大的问题,你挨不挨巴掌,和法官会不会采纳检察院的意见,不会有联系的。更何况,这案子要上审委会的。莫非,你还准备打听哪天召开审委会,再顶着巴掌去晃一圈?” “这样吗?”凌俐偏头想了想,接着又是不放弃的神色:“我想试试,可以吗?” 祝锦川更加无可奈何起来:“凌俐,你不是很讨厌这个猥亵案件的被告人吗?为什么非要挨一巴掌?”凌俐嘟着嘴眉头皱成一团:“您不是说过,哪怕被告人再十恶不赦,作为律师,都要想方设法为他脱罪吗。” 祝锦川有一瞬的错愕:“就这样简单?” “嗯。”凌俐点点头,抬头望着他。 他摇摇头,不由得一阵好笑。 眼前这从来不被人看好的小菜鸟,不如吕潇潇干练独立的精英气势,不如戚婉一人前面善于揣摩人心,甚至还不如前台的小成反应机敏八面玲珑。 不过,还是这一根筋和对人不设防的小呆子好啊,虽然随时都在操心她被人欺负算计,处处让他放心不下,可至少知道她是真心实意地对你,不记仇也没什么算计,时时刻刻都能放心把后背交给她。 再蠢,也是自家的孩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凌二妹。 同时,她还是她的妹妹。 想到那一抹倩影,沉寂在心头的记忆翻滚出来,他心尖微微的一疼。 等从回忆中醒来,看到依旧坐在椅子上傻傻望着他的凌俐,祝锦川不由自主抬起手揉揉她的头发:“好了,别乱想了,回家好好休息,放空脑袋什么都别想,明天按着你的想法上庭就是。相信我,不管是输是赢,我都站在你这边。 从所里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 凌俐放下包,拿毛巾擦了满头的汗珠,坐到沙发上以后拿着手机一瞅,发现微信群里又聊的热火朝天。 不过,她心里装满了事,这时候没心情看别人插科打诨相爱相杀,假装自己什么都看不见。 下班以后,她拿着祝锦川的亲笔签名去了一楼,又费了好多口舌,终于把她想要看个遍的各个角落的监控,全部浏览了一遍,也终于确定了这些天一直困扰着她的一些事。 而今天本来该她照顾米粒古丽的,为这事耽误了既定的行程,还临时拜托了桃杏遛狗,耽误了她晚上的课。 所以,这心累身体也累的,实在一点都不想动弹,更别说,应付微信群里越来越离谱的聊天风格了。 辣炒花甲大概是疯了,这些日子每天都会发私聊戳她:“小番茄,考虑得怎样了?” 要说之前还有些暧昧和萌动的意味,被她这一掺和,反而没了尴尬,没了害羞,剩下的,就是无力和叹息。 不管老田家这不靠谱的两人怎么乱点鸳鸯谱,南之易和她凌俐,终归不是一路人。 当年的孙睿,不过一个学生会主席,已经让凌俐受宠若惊了,更何况换成校园里几乎是食物链顶端的博导。 小菜鸟和科学家,门不当户不对,知识储备也不对等。平心而论,她嫌弃南之易的脏乱差,而南之易,只怕也一直在嫌弃她的蠢蠢蠢。 最关键的是,南之易不过说了句蒲公英之类的话,什么态度都没有,或者那天他是一时高兴随便哄哄她,也有可能是习惯性满嘴跑火车,要不就是多喝了酒脑袋搭错线。 总而言之,南之易并没有什么实质的表现想要突破他们之间的朋友关系,反倒是她自己在辣炒花甲的引导下,脑洞越开越大,止不住地跑偏,很有些自作多情的感觉。 只是,明明知道这种被误导的感觉做不得准,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要多想乱想瞎想,有时候回过神自己想得太远的时候,已经是满面绯红耳朵发热,这状况,似乎有些不对劲。 ———— 熟悉的审判大楼,熟悉的十一号法庭。 这个法院,凌俐前前后后来了数十次了,以前是因为家里的案子不得不一次次来这里经受磋磨,再之后,好几个案子连续开庭都在高院,这次这个再审案件也不例外。 现在是下午一点五十,离庭审开始还有半个多小时,审判庭里只有她一人,安静地坐在辩护席上看着资料。 想必法官们还在准备开庭事宜,没有这么快到。 过了十来分钟,她右后方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身黑色套装,胸口别着个巨大法徽的小姑娘从审判席背后的小门走了进来,看来是今天的书记员了。 凌俐侧眸冲她微微颔首,那姑娘也抱以微笑,在经过她身边时候脚步一顿,轻轻说了句:“凌律师吗?你背后怎么脏了?” 在书记员的提醒下,凌俐到了卫生间,背对着镜子想要看清楚身后。 好容易扭过头,却发现白衬衫的背面,又是一团墨迹。 上午在所里的一阵忙乱,凌俐实在记不起是什么时候衬衫上多了这一团显眼的痕迹。 难怪,她过来法院的路上,有好几个行人,看她的眼神怪怪的。 凌俐轻叹一口气,从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着的备用衬衣,到卫生间里换上。 一面换着衣服,她一面想着到底是什么时候染上的墨水。 早上她到所里的时候,戚婉正在忙着向各位律师介绍她带来的学妹。 都是过了司法考试的研究生,有研一的有研二的,清一色文静乖巧的女孩子,看着就赏心悦目。 而且,这些学生说是来实习,其实就是接近免费的帮工,一个月拿着一千元钱,干着各种各样助理们都不想干的杂事,便宜好用又听话。 哪怕当成行政人员做做打字的活,也比好多挑三拣四还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的老油子文员们好用很多。 所以,这些学生一向是被当宝一样抢来抢去,是法院、检察院以及律所最为欢迎的。 戚婉一下子带了四五个来,自然让大家雀跃。 除此之外,她就想不起戚婉还做过些什么了。 除了和戚婉远远地相对一瞥,她今天从早上到中午,也确实没有再和她接触过。 可是,她能笃定这绝对和戚婉有关。哪怕不是戚婉自己出手,也可能是她带来的一堆小姑娘下的手。 不过,说是小姑娘,其实,都是二十好几的人了,要说勾心斗角使绊子的手段,只怕好些人都能把她甩几条街。至于个中翘楚戚婉,更是她从不会主动去招惹的人。 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人,自己明明没有得罪过她,也没有做出过任何损害她利益的事,就算最早的那一场冤枉,也是当时的时机太凑巧。 想到这里,凌俐自嘲地一笑。 那哪里是什么冤枉,根本就是戚婉一步步布好的局。 先是趁着她精神恍惚调换了案卷,之后算好时间在她下班时从摄像头能看到的转弯处留下身影,在她发现案卷不见了后,带着她到监控室找录像,从而让凌俐心生怀疑。 后来那一番做戏,一是让凌俐心生愧疚,二是从那时候开始,就让程律师误会,她和戚婉有矛盾。 之后一件件接踵而来的意外,现在想来,里面确实都有戚婉的影子。 程律师是老好人,轻易不说别人坏话,有了他站在戚婉一方,其他人就算不言不语,可心里也多半断定了是凌俐在作天作地。 之后两人再发生冲突,就能让所里的人都误以为是凌俐在欺负她了。 然后不着痕迹地下黑手,时时处处干扰着她上庭的准备。 还好她一切都做了最坏的打算,所有资料都带了双份,包括身上的衣物,这才总算有惊无险上了庭。 然而,等她抱着一叠资料坐定在辩护席,低头确认辩护词无虞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到人影一闪,接着有人在她旁边坐下。 凌俐侧眸看到坐在她旁边的戚婉,掩不住的惊讶:“你怎么来了?” “凌姐,”她侧眸一笑,接着说:“不是师父让我给你当副手吗?我来了。” 书记员已经开始核对到场人员身份,等看到辩护席上的两个人,明显的一愣神:“辩方律师,你们只提交了一份授权委托书,为什么会是两个人出庭?” 凌俐站起身来向着书记员:“辩护律师只有我一人,这位戚律师,并没有得到袁非的委托。” “凌姐,”戚婉马上泛起委屈的神色:“师父不是说好了,让你带我开次庭熟悉流程吗?您怎么转眼就忘?” 凌俐并没有搭理唱念俱佳的戚婉,表情诚恳再一次强调刚才的话:“这个案件涉及到未成年人隐私问题,除了必要的诉讼参与人,我建议法院清除法庭内的闲杂人等,以免泄露未成年人隐私。” 书记员看了看凌俐,又看了看一旁满眼都是委屈的戚婉,有些不确定的声音:“真不是你的助理?如果是的话,跟审判长说一下,也许可以通融留下来。” 凌俐摇了摇头,又一次重复:“辩方律师请求,按照不公开审理的要求,清除闲杂人等出法庭。” 法庭外部的走廊上,凌俐和戚婉面对面站着。 书记员第一次见识到律师之间还会有互掐的情况,有些摸不着头脑,请示审判长去了,而凌俐则拉着戚婉,出了法庭。 倚在墙边,戚婉嘴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我本来还想亲眼看看你是怎么输的,既然凌姐不给机会,那实在是太遗憾了。” 凌俐眼底闪过一丝恼怒,微微一闭眼,再睁开时候已经是平静无波:“你不用处处演戏了。我知道,你就是想干扰我出庭而已,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 戚婉轻轻拍掌,之后一阵娇笑:“好厉害,终于发威了。” 之后毫无预兆地表情冷下来,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希望你记得愿赌服输。” 打发走了戚婉,凌俐一人坐在辩护席上,面对着对面检方席上的检察官,倒是没有紧张的感觉。 毕竟,一次次的大场面下来,她还是有些长进的。 冗长的庭前准备阶段、核对诉讼参与人信息、宣读抗诉书和辩护词,一套程序走下来,已经过去一个小时。 检方的意见很简单,一审二审确有错误导致被告人量刑畸轻,需要纠错。 而凌俐提交的辩护词,则是从上诉不加刑的角度上,分析了如果二审不上诉,检察院就发现不了原审的错漏,从而导致启动再审加重被告人刑罚的后果。 这份辩护词,她在祝锦川的提醒下,事前并没有提交给法院,打了一个擦边球。所以,检察院方面,也不知道她竟然以这样的角度开辩。 从对面那位李姓检察官微微有些错愕的表情来看,这个突然袭击,还是有一定效果的。 不过显然,这位检察官见过的大场面不少,马上冷静下来,一开始眉头微蹙着,再之后眉眼舒展开来,似乎对反驳凌俐的辩护词,很是胸有成竹。 第一百七十四章 真伪 凌俐读完辩护词,李检察官眼里带着轻蔑,侃侃而谈发表着补充意见:“提请被告人律师注意,刑事诉讼法对再审的对象来说是没有特别明确的规定,只是说参照二审程序对全案进行审查。对于检察机关在二审不抗诉,等生效以后再进行抗诉,是没有禁止性的规定。因此,无论是从程序法,还是实体法来看,该案的抗诉理由是成立的。” 这书生气极浓,一开口就是什么刑法谦抑性或者上诉不加刑的刑法原则,放到大学课堂上或许是个好例子,只可惜,放到诉讼中来,放到实体案件里来,不过是空中楼阁。 所有辩护的基础,还是得从法条入手。 主审案件的朱法官微微点头,确实,检察院是有纠正案件错误的权力的,所谓审判监督的职责,也体现在这方面。 接着望向凌俐:“被告人律师,是否还有补充意见要发表?” “审判长,”凌俐侧眸望过去:“总而言之,本案在一审中出现了法律适用错误的问题,二审中因为被告人上诉,法院、检察院同时发现了这个错误。基于上诉不加刑的原则,二审在判决时候做了详细的阐述,指出一审的错误却也对不加重刑罚的理由叙述得很完整。 总之,本案的二审是没有错误的,所谓的再审,无论是由被告人申请,还是检察院依据审判监督程序提起,其针对的都是生效的二审裁定,而非一审。在二审裁定没有错误的前提下,再审又该审什么?因此,我方认为,检方的抗诉理由不成立,请求予以驳回。” 李检察官一愣,这倒是他疏忽的点了。再审针对的是二审判决,实体判决上虽然量刑有了错误,可是,要说二审究竟有什么错,他实在说不上来。 正如律师所说的,因为案子的特殊性,因为限于程序的各项制约,二审的裁定并没有错误。 朱法官又不由自主点点头,这听起来,也挺有道理。 本来以为就是来走走过场开个庭而已,毕竟案子低于法定刑判决是板上钉钉的事,再审改判几乎成定局。 没想到,被告人律师竟然选了这样一个辩护点,而且,她的补充意见,比辩护词里文绉绉的说法,更带劲。 好久没遇到这么有意思的案子了…… 只不过,法庭调查还没有结束,就这样辩起来,似乎太早了一点。 于是,他看向凌俐:“被告人律师,是否有新证据要提交吗?” 凌俐垂眸看了看几天前袁功发给她的那叠摁满指印的证言,有些出神。 等审判长再一次问她的时候,她抬起头回答:“没有。” 接着,把那一堆东西,默不作声放进了包里。 因为案件事实没有了争议,都基本都是一审二审时候确认过的事实,接下来,双方直接进入了辩论阶段。 检方倒是没有发表什么有实质内容的辩论意见,显然对凌俐的辩护思路,还有些没跟上,只能拿着法条反反复复念着关于检察机关有资格提起审判监督程序启动再审的权利。 他们视为王者之剑的,是刑诉法司法解释的三百八十九条。 该条的第三项里提到,再审案件经过重新审理后,原判决、裁定认定事实没有错误,但适用法律错误,或者量刑不当的,应当撤销原判决、裁定,依法改判。 从字面意思理解,确实,检察院发现量刑错误,有权力启动审判监督程序,使生效案件进入再审。 而凌俐,需要的就是对方反复来强调这看似十分强势的法条。 因为,你越表现得强势,我才越好把法院,拉到我这边啊! 凌俐拿起手里那叠学术论文一般的辩论意见,开始宣读:“再审的对象应当是生效判决书,再审的内容,是生效判决是否正确。当初二审判决是对一审判决的全面审查,指出了错误但是依据上诉不加刑做了技术处理,是符合法律规定的。 所以,不管怎么样,二审裁判文书的瑕疵,其根源在于检察院自己没有提出抗诉。 我个人意见认为,虽然法律规定了判决生效就可以提起再审,但是我认为在二审中,检察机关有抗诉的权利却没有抗诉,后来又通过再审来抗诉,是一种利用国家公权力让本来已经稳定的法律关系再次处于不稳定的状态。因此,我方坚持认为,二审没有错,建议维持。” 合议庭的三位法官,哪怕审判席左侧那位、之前一直面无表情的某快要退休的老法官,这时候也目光灼灼起来。 是啊,为什么检察院发现了错误不抗诉,要等到案件生效了,又来申请再审?这算什么gui?习惯性浪费司法资源?习惯性背后捅刀子? 而且,其实司法解释对检察院抗诉的权力还是做了限制的,有必须改判和量刑畸轻两个原则的。 朱法官微皱着眉头陷入沉思,这本来简简单单的案子,似乎成了刑事审判中价值取向的问题之争。 检方有启动审判监督程序的权力,这毫无置疑。可是,公权力机关就能滥用权力吗? 一审法院有错,检察院也有错;二审法院没有错,而检察院却有错。现在到了再审,检察院要纠正以前的错误了,就得把二审本来没有错、不管法律还是事实都阐述地很清楚的结果给撤销了? 官方说法是“影响裁判稳定性”,可放在朱法官这样,就是赤果果的背后捅刀子。 一时间,他忽然有了点同仇敌忾的感觉。 而李检察官面色一变,显然听出了这一大段辩论意见的话外之音。 这小律师不简单啊,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就算了,竟然学会了四两拨千斤。这一段话的挑拨,把本来争锋相对的控方和辩方的矛盾,暗暗指向了另一个方向。 看审判席那三位的表情,好像还真被她说动了。 尼玛,竟然挑唆法院来对付检察院?这一手可有点阴。 念完辩论意见的凌俐则,默默观察着庭上所有人的表情。 检察官一脸的凝重眉头锁成毛毛虫,而三位法官明显被她说动了。 至于那二十来岁的书记员,更是沉不住气,刚才一边记录一边点着头的模样,似乎很认同她的观点。 仿佛,她的点真的选对了。 这些年,检察院和法院互掐的事件,虽不多见,也不见得就很少,一个抱怨对方每年都要做出不少无罪判决来打脸,另一个抱怨证据基础不牢靠、老让我们擦屁股,一旦判错又要我们背黑锅? 所以,她将案子的争议焦点,从具体的法律适用问题上,引向了上诉不加刑、裁判稳定性和法律条文的冲突,引向了程序正义和实体正义之争上去。 同时,还有意无意暗示检察院这样做不厚道,不仅仅坑了我的委托人,还坑了你们法院,要撤销一个没有错误的二审裁定。 这可是彻头彻尾的羞辱好吗?法官大人啊,您能忍? 和凌俐在庭上侃侃而谈不一样,有听力障碍的袁非,整个开庭期间都如雕像泥塑一般,面无表情纹丝不动,仿佛这一场庭审的结果,完全和他无关一般。 说起来,这是个非常可恨的人渣,可是,也是个可怜人。 两小时后,开庭完毕,法官宣布休庭,袁非猥亵儿童再审一案,将择日宣判。 庭审结束,书记员核对笔录让诉讼参与人,而刚才那位跟她针锋相对的李姓检察官,一反刚才开庭时候横眉冷对的模样,微笑着向她点头:“凌律师,很厉害,我这没想到这个点还能辩成这样,今天受教了。” 凌俐抬眸,也向他抱以微笑。 只不过,毕竟立场不同,他们也不再多交流些什么。 确认完笔录无误又签字之后,凌俐开始收拣桌面的资料。 等再次触到那叠材料,她的手微微一顿。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也差点让她迷失自我,不过还好,她终于还是挺住了。 出了审判庭,凌俐有些意外地,又看到了倚在墙边的戚婉的身影。 戚婉扬起嘴角傲然一笑,眼里的轻视毫不遮掩。 凌俐长叹一口气,主动走到她面前:“戚婉,你真够闲的,居然还能干等两个小时。” “那是当然,毕竟关系到我们的赌注问题。”她扬眉,势在必得的额模样。 凌俐抬手捋了捋耳边有些散乱的碎发:“我知道你在等什么,不过,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接着,她从文件包里,取出那三份十来页的证言,递到她面前。 看到那些证言,戚婉的表情明显的一变,下意识开口:“怎么你没提交?” 凌俐早就料到这些东西和她有关,紧抿着唇:“对于这些东西到底要不要在庭审中提出来,我本来还有些犹豫的,只不过今天看到你来捣乱,我就知道,绝对不能交。” 没等戚婉回话,她也不需要戚婉回话,接下来深吸了口气,缓缓说着:“这几份东西,其实半真半假,除了有两份谅解协议是真的,食堂管理员的证言,还有最后一份谅解协议,是你让人伪造的吧?” 戚婉面色又是一变。 凌俐笑了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扰乱所里本来平静的同事关系,挑唆我和你对立起来,又煽动受害女童家属上门闹事,逼着我和你订下赌约。你是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只可惜,到最后用力过猛,才让我没有被你误导。” 这也算凌俐第一回掰回一盘,这时候故意说出来刺激下始作俑者,让她知道自己的如意算盘落空,滋味还挺好。 所以,就再补补刀好了。 于是,她又说:“戚婉,你的手段也算高超,并没有一上来就让我觉得袁非的父母有多高尚,让我认为这两个人是为了救回自己的小儿子,所以才为了多年不管的大儿子奔波。想必你还真下了功夫的,知道我亲戚家里有白血病的孩子,所以什么换骨髓之类的话题很能引起的我共鸣,从而让我迅速代入袁家父母的角度。只不过,是假的就真不了,我总算还是看出破绽了。” 戚婉脸色发白,眼底有一丝恨意,只不过依旧一言不发。 凌俐则扬起嘴角继续说出自己的推断:“一旦我把这些东西交给了法庭,必定会让检察院申请证人来质证,那时候,很有可能我会被追究伪证罪。你从来就不在乎我在这个案子里是输是赢,你只需要让我求胜心切将这几份证据提交给合议庭而已。” “想不到,你竟然聪明了一次。”戚婉是咬牙切齿的语气,之后说:“我自认为哪里都没有漏洞,除了你毫无理由的怀疑,还有破绽?” “当然有。”凌俐定定地看着她:“只不过,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告诉你以后,你继续改进手段以后去祸害其他人?” 第一百七十五章 讨债 之前,戚婉对她的处处算计,故意惹恼她,最后还逼迫她答应下来赌约,看起来这一番针对都是源自于戚婉想要表现自己取得祝锦川的另眼相看,只是,凌俐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戚婉的目的,绝对不是那么简单。 戚婉的破绽之一,就是那次突然提起小宝的病。 凌俐再三回忆,终于确认自己从来没有在所上提到过小宝的事。 哪怕吕潇潇,都是在跟她吃饭的时候偶尔听到一些碎片化的东西,对于小宝白血病是什么分型目前治疗程度怎么样,吕潇潇听过就忘不会往心里去。 所以,戚婉当时那番话,就在凌俐心里留下了了不大不小的怀疑的影子。 而对于为什么她怎么样看穿戚婉精心准备的陷阱的原因,则还是因为摄像头而起。 其实,从那天凌俐见到袁非父母开始,有一丝古怪的感觉就始终萦绕在她心头,总让她觉得哪里不对劲。 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在那对夫妻下楼时候非要走楼梯的时候,尤其地强烈。 尽管他们说的曾经被关在轿厢里所以怕乘坐电梯,可以完美掩饰他们真正的原因,不过,在凌俐得到祝锦川开的证明,能够重新到一楼监控室里查看录像的时候,终于发现端倪。 这两夫妻的问题,不仅是不乘坐电梯,而是在所有有监控的地方,都有意识地躲开摄像头。 不是侧着身,就是垂着头。总之,就是不露出正面。 这一切的一切,让凌俐想起了戚婉的一贯表现。 避开摄像头似乎已经成了戚婉的本能,而她之前一贯的装无辜,却主动挑起事端,不管不顾地跑到过祝锦川面前闹过一场,最后那一番陈词更是与平时的忍气吞声不符,其目的,就是为了拆除了那个摄像头。 吕潇潇很能掐准戚婉的七寸。戚婉习惯戴着面具生活,摄像头这东西,哪怕不是专门针对她,也会让她下意识地反感。 而这对夫妻同样对摄像头敏感的表现,让凌俐想起了,爱演戏的戚婉。 他们之所以要小心翼翼避开摄像头,在所有的监控里面都只露出一小块脸,其中的原因,未必不是怕被人发现。 当时时间仓促,戚婉料定她没有时间再去联系袁非的家人再次核实情况,就算要联系,也会事先联系证人和受害女童家属。 退一万步,哪怕凌俐真的一时兴起想要联系真正的袁功发夫妻,那她手上卷宗里的资料,关于袁功发的联系方式,早已经被戚婉掉过包了。 戚婉的推断是对的,凌俐之后核实手上资料的情况,确实是先找上了食堂管理员和受害人家属,核实了一圈也证明确实有人来取证。 而在那之前,戚婉煽动受害女童家属上门闹事,之后羞辱凌俐一番,逼着她定下了赌约,可以说,为了留在所里,为了争一口气,那个下午,凌俐对要赢下袁非这个案子,必定前所未有的渴望。 袁非的父母一见面就送上改变了的证人证言这样一份大礼,也很可能让凌俐欣喜若狂。 好在,她没有被蒙蔽双眼,没有奋不顾身跳下去。 只不过,戚婉大概不会善罢甘休的。 眼看着凌俐的眼神一下子坚定起来,戚婉和她对视着,眼里波澜翻滚,一片晦暗不明。 好一会儿,她冷哼一声后,又笑得很明媚:“凌姐,你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什么证据什么白血病的,我可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记得我和你打的赌,反正你要是输了,就卷起铺盖卷滚蛋,想必你自己知道案子不理想,所以这时候开始甩锅了?” 对于戚婉的不认账,凌俐当然有心理准备,脸上表情都没变。 戚婉也是一样,除了最开始知道凌俐并没有提交证据时候那一时的惊讶以后,她掩藏自己情绪的本事,也是越来越好了。 凌俐微微凝眸:“戚婉,你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从戚婉出现在呈达所,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却做出一环扣一环的圈套,要说她没有提前算计,绝对不可能。 比如假冒袁非父母这件事,要找两个能装又愿意装的人,不是那么简单。 而且,取得女童家属的谅解,不是空口说两句话就行的,那给出去的都是真金白银做不得假。 可既然这样处心积虑算计她,戚婉怎么可能轻易说出她的目的? 果然,戚婉扬起眉,讥诮的一句:“为了什么?不过为了讨债罢了。凌俐,你好自为之吧。这次算你运气好,下次未必就这么容易被你躲过去了。” 说完,她转身离去。 凌俐注视着她窈窕的背影,心里发堵。 和山崎种业砸下几千万故意为难南之易比起来,她这被戚婉算计是小到不能再小的case,只是南之易好歹和山崎种业有瓜葛,凌俐却从来没有见过戚婉,更何谈和她有交集? 她自问从来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人看成仇人一般对待,还设下一个又一个陷阱来等着她跳。 到底,这背后隐藏着什么? 她想得正出神,忽然一阵隆隆的春雷声将她从焦虑和纠结中拉扯出来。 窗外乌云沉沉,一片刚栽下不久的小树被吹得东倒西歪。这些日子总是下雨,或者是绵绵的夜雨,或者事伴着声声春雷的骤雨。 凌俐望着翻滚的黑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这似乎,是一场近在咫尺的雷雨又要开始了。 周日一早,凌俐一起床,继续收拾起自己的零碎小物品。 她将那串贝壳做的风铃从客厅吊灯上取下来,又将书架上的一排排书拿了下来,整整齐齐码在一个又深又大的收纳箱里。 收拾好了书和笔记本,几乎所有不是必须用品的东西都已经打包装好,等她看好了房子,可以马上喊辆车,全部拉过去。 小宝第一期化疗结束半个月了,舅舅一家还是决定先回雒都来,等六月以后,再去申市。 这也是他们跟凌俐商量的结果。 一来他们的小店太久没有开了,再不开门,以前的老顾客都走得差不多,二十年来聚集的人气,很容易就散尽。 这毕竟是家里最主要的经济收入,小宝的治疗过程可能还会很漫长,从一开始得知孩子生病的惊慌失措,到现在一家人渐渐安定下来,当务之急还是不能坐吃山空,得想法子多赚些钱。 二来,申市生活成本还是有些高的,再加上口味不惯水土也不服的,舅舅舅妈始终还是怀念家乡。 再过半个月,小宝即将归来。这边纳入政府拆迁计划的小楼,让舅舅舅妈住,也方便每天开店做生意,省了来回奔波的累。 舅舅家的二套一,让表哥和丁文华带着小宝住,那边宽敞一些,也更干净一些。 他们还提出过让凌俐也住到那二套一里去,凌俐毫不犹豫就拒绝了。 所谓远香近臭,这好容易和丁文华之间的关系缓解了些,突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小摩擦小矛盾累积起来,难保不会再次翻脸。 这不是自己找不痛快么? 再说了,小宝因为生病的原因,现在居住的环境需要无菌需要消毒,她每天在律所上班,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谁知道对面客户身上,有没有感冒病毒或者细菌的? 如果不经意间带了什么病回去传染给小宝,那可是好大的一场折磨。要知道,那场真菌感染,不仅几天花去三十万,小宝也差点丢了命。 所以,还是好好计划搬家的事吧。 这些日子她下班之余也看了不少房子了,始终没有看得上的房子,价格合适的不是太旧就是环境不安全,可看得上眼的,往往房租每月都在三千往上,实在超过她的支付能力。 她手上倒是有田正言打赏的那笔钱,可小宝的病是说不准的,万一后期还会遇到什么突发情况,她这里这笔钱,也能留着应急不是? 凌俐皱着眉头看着面前一大堆行李,焦灼地等着中介等她看房子的电话,有些发愁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合意的房子搬家,田正言的电话打了进来。 半小时后,凌俐到了一公里以外熟悉的十八楼,田正言早就倚在门口等她。 看到田正言背后的一大堆行李,凌俐有些不解。 这三个二十八寸的大箱子,还有客厅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景象,他也要搬家吗? 可田正言不是才从岛国回来吗?怎么又是一副要出远门的模样? 还有,这匆匆一趟让她过来,是还有什么重要事情要交代的吗? 她心里一紧,下意识开口:“南老师的案子出问题了吗?” 没想到,她这一句让本来表情平静的田正言,笑到止不住。 半分钟后他终于停了下来,手揣在裤兜里,仰头望着天花板:“你现在满脑袋都是他,怎么除了他的事,我就不能找你聊聊天吗?” “诶?”凌俐十脸懵逼,接着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头,“不是啦,我是太怕案子反复,所以一听到您召唤就心惊胆战的。” 看她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田正言微微勾起了嘴角:“番茄妹,进来坐会吧。” 等凌俐坐下,田正言不顾凌俐很少喝咖啡的习惯,非要让她尝尝自己亲自研磨的什么肯尼亚咖啡豆的手冲咖啡。 “你尝尝,这豆子有股很浓的浆果和葡萄柚的味道,层次分明,醇度适中,适合你这样的不怎么喝咖啡的人。” 他兴致勃勃要让人分享心头所好的模样,凌俐实在没好意思回绝,愁眉苦脸小口喝着杯里酸涩发苦的半透明褐色液体,实在是尝不出嘴里这难喝的液体,哪里有什么果香和酒香,也品不出来这和路边咖啡店的大路货有什么区别。 第一百七十六章 搬家 看着凌俐脸都皱成苦瓜的模样还在装模作样,田正言低下头暗笑一阵。 这老实孩子,明明喝不惯什么都不加的手冲咖啡,可既不敢怒也不敢言,最怂的是连个不字都不敢说。 要是他家小乖被他逼着喝自己不爱的东西,早就一杯子砸到他鼻子上,然后抖着腿发狠:“田正言你要再虐待我你信不信我红杏出墙?” 而南之易胡搅蛮缠的功力似乎没有比晚露弱多少…… 田正言同情地瞥了眼凌俐,心里发笑,以后这孩子肯定会被南之易欺负到很惨吧? 想到让她过来的目的,他抬起头正色道:“你给南之易打扫卫生的报酬,是每个月三千吧?” 凌俐不知道他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明显的一愣:“是啊。”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据南之易说,这价钱也是田正言亲自审定过的“政府指导价”了。 田正言微抿唇角,缓缓一句:“你知道他现在经济上有些困难,又喜欢买些没用的东西,有时候怕是不能及时支付你报酬。” 凌俐赶忙表明态度:“没关系,我本来就受之有愧的。再说,之前那案子您给的红包实在太大,够给南老师打扫十年八年卫生了。” 田正言微微颔首,似乎对她毫不贪心的态度非常满意。 接着话锋一转:“听说,你现在要搬家了?” 凌俐确实是在群里说过,舅舅舅妈要回来雒都,重新找房子租住的事。 虽然也想过搬到市中心区方便上班,不过,她经过深思熟虑,还是决定暂时留在城东。 一来,城中心的房租,基本上上涨50%,一室一厅三十平米不带厨房的小套间都要两千五以上,更何况她还想找个大点的。 二来,她答应过南之易要照顾好米粒和古丽的,太远了来回奔波非常不便。 所以,最近看的房子也都在这附近。只是,目前还没看到合意的。 她又开始发愁是不是自己太挑剔所以半个月都找不到合适的房子,田正言忽如其来的一句:“你觉得我家的房子,怎么样?” 不知道怎么会延伸到这个话题的,凌俐偏着头回答:“很好啊。” 当然很好,虽然不是西贵或者南富的方向,可毕竟是城东首屈一指的高档小区,物业很不错小区绿化率也高,附近还有公园。除了楼盘不是那么大以外,是很理想的居住地了。 更别提,他这房子和南之易的一样,是上下两层面积快三百平的小区“楼王”。 田正言勾起嘴角:“我要出远门,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回来,所以,也暂时麻烦你管下我家的卫生。” “哦!”凌俐恍然大悟地点头,之后问他:“您说的出远门,是要去日本吗?” 田正言缓缓摇头:“不瞒你说,南之易那案子虽然结束了,可还有些后续事宜要处理。” 凌俐一愣:“什么?” 田正言没有答话,只是眼睛微眯,左手不自觉地转动着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凌俐对田正言的习惯还是有些了解。每当他在想事情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小动作。 果然,他沉吟片刻,下一句就是:“山崎种业的目的虽然没有达成,可是不排除还有人蠢蠢欲动。我必须去树立个标杆,让人知道打南之易的主意不是好的选择,否则,只怕麻烦还会源源不断上门。我想来想去,只好拿王百万开刀了。” 凌俐愣了愣,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句:“怎么开刀?打他一顿?” 田正言闻言笑着摇头:“你不要那么暴力好不好?我们这些读书人,当然要文斗不是武斗了。” 之后,他声音瞬间低沉下来:“我在庭上不就说过了吗?他接哪家的案子,我就接对方的案子,哪怕无偿代理我也打。法院不好收拾他,我就来收拾他。我已经把话放出去了,除非他缩在龟壳里不接民事案子,要不次次都会跟我对上。” 凌俐傻了眼,几秒后晃了晃已经开始乱的脑子:“你不是不能当律师吗?” 法官是有任职回避的,法官的配偶、子女等近亲属,是不能当律师的。 凌俐隐约还记得,田正言的老婆解晚露是法官,所以他这是要去明知故犯? 田正言悠然一句:“人民法院领导干部和审判、执行岗位法官,其配偶、子女在其任职法院辖区内从事律师职业的,应当实行任职回避。” 他顿了顿,凝眸看向凌俐,眼里隐约的笑意:“这是最高院文件原话。听清楚了吗?只要我不在阜南干律师,更加具体地说只要不在雒都当律师,就没关系。” “哦。”她傻傻点头。 田正言则是笑得更加心安理得:“我家晚露说了,南之易是讨厌得要命,可就算要骂要打,那也得我们自己人动手撸袖子拿鸡毛掸子抽。外人要是欺负他,就跟他怼到天荒地老。” 凌俐囧,天啦,果然是霸王龙和霸王龙的配偶,好好的教授、博士生导师不干,非要跑去找王百万麻烦,好任性,好火爆,又好……解气。 凌俐还在感叹牛人们就是有底气,可以随心所欲说辞职就辞职,丝毫不担心这个饭碗砸了后哪里去找新的,田正言忽然拿起一串钥匙,在她眼前晃了晃:“这是我家的钥匙,交给你。” 凌俐马上接了过来。既然答应要帮他看管房子打扫卫生,那自然要把钥匙拿到手。 眼见她接过钥匙,他微扬着眉:“你最近在找房子?没考虑过这小区的?” 凌俐闻言马上摇头:“这里我可租不起。” 她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中介妹纸也带她看过一套。一房一厅,户型不规则,卧室很畸形,使用面积三十出头,却要每个月三千五,当场吓得凌俐赶快说不。 田正言冲她扬着眉:“既然你找不到合适的房子,不如,你就搬到我这套房子里?我知道你爱干净,房子交给你我放心,再说,也能方便你遛狗不是?至于租金嘛……” 他顿了顿,接着说:“我跟中介打听过,这个大小的房子,租金也不算高,每月租金一万左右。毕竟是熟人,我打个六折把房子租给你,你帮我照看房子,照顾南之易的狗,算是公平吧?” 凌俐脑袋被绕成一团乱麻,不过听到让她住到1802,马上摇了摇头:“不行,占这种便宜会被天打雷劈的。” 看到她一惊一乍的模样,田正言坐直身体,眼里一片肃然:“你要是觉得这样的交易我吃亏,那我就加一个条件好了。” 凌俐还没绕出来,思绪不由自主跟着田正言走,带着疑问的一声:“啊?什么条件?” “再一个多月,南之易就要回来了。我不在家只怕他没了保姆会饿成人干。”他缓缓说道。 “嗯!”凌俐非常赞同地点着头。 南之易的德性,她和田正言一样心知肚明,要是没有人管,会越过越离谱。 田正言眸子里有隐约的笑意:“所以,我去打坏蛋了,家里的小怪兽,就交给你照顾了。” ———— 凌俐觉得自己这段日子似乎该去拜拜去去晦气了 首先一个戚婉缠上来,逼得她步步惊心如履薄冰,哪怕因为等着案子的结果祝锦川暂时没安排新案子给她,她也不敢轻举妄动,走个路喝个水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被戚婉又扣什么屎盆子。 其次,田正言忽然把他的家甩给她,还说他要去打怪兽让她照顾家里的小坏蛋,啊呸反了是他要去当奥特曼让凌俐照顾好南之易,当场惊得凌俐三魂去了两魄,连拒绝他这么大件事都给忘了。 最后,她和戚婉的赌约,似乎祝锦川知道了,案子结束后的第一个星期一,他拎着她的领子骂了好久。 连骂一个多小时骂到她怀疑人生,可一转过背对上罪魁祸首戚婉,他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一个重字都舍不得说戚婉,这差别待遇,气得她肝疼。 唯一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就是因为她逃过了戚婉的暗算这件事,似乎让戚婉有所收敛,再加上两个案件的结果都还没出来,这半个月暂时的风平浪静,没什么幺蛾子扑腾出来。 掐着指头算审限,眼看着还有不到一周就满三个月,凌俐再一次打电话给书记员,问再审判决什么时候能下来。 书记员的回答是不确定,因为这是检察院提起抗诉的案子,必须上审委会,正在排期,快的话这两天就有结果。 放下电话,凌俐若有所思。 这个案子辩护思路之大胆,包括之后对检察院的设计企图挑起法检两家的争端,这一切都是按照她自己的想法来的,除了之前关于上诉不加刑的启示,甚至都没有请教过祝锦川。 她的想法到底是对是错,到底有没有效果,还是得看审判结果了。 等待的过程是漫长又痛苦的,她手里又没有其他的案子可以分散注意力,就这样干巴巴地熬着,人都憔悴了几分。 想了会案子,她微叹口气,拉开了抽屉,接着看到抽屉角落里躺着的那两串钥匙。 一串是南之易家的,一串是田正言家的。 她不禁有些好笑起来,十八楼的两户人家,她钥匙已经收集齐了啊,要是换做在解密游戏里,是不是应该进入下一个剧情了? 至于她到底要不要搬入1802,是不是也关系到剧情走向? 这虽然是玩笑话,不过,这段时间,她倒是真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 田正言去帝都已经快一周了,据说,他新任教的地方,是帝都大学,这也是他回阜南之前任职的地方,也是他和南之易成为好基友的地方。 有人说出名要趁早,这两只学霸年纪轻轻就达到普通人仰望的高度,学术方面硕果累累不说,田正言还很能赚钱,养十个八个小怪兽都不成问题,财大气粗到令人发指。 据说,南之易也很能赚钱来着,来自企业的横向资金项目一堆堆摆在面前任君采劼,只是他一贯只挑自己感兴趣的做,还不肯挑多了,懒懒散散每年两三个做下来,其余时间就都在放飞自我。 他的放飞自我也与众不同,别人玩游戏追剧旅游,极端一点的捧网红勾搭妹纸,南之易就爱弄些什么桃和杏杂交、纯白色的草莓、长成心型的番茄什么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水果。 唯一一个和普通人挂钩的嗜好,就是贪吃蛇。 曾经有人说过,如果高考改革,不考数理化考电子竞技了,现在是哪些人上的重点大学,改革以后,90%的名额,依旧会是现在那批学霸占去。 别人只是不想沉迷游戏而已,真要较真,未必怕你一众职业选手。 看南之易玩贪吃蛇动不动就是三十万分的架势,想必这个说法,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等待判决结果的无事可做,又因为旁边有个虎视眈眈的戚婉,凌俐这些日子说话都不敢大声了,憋屈地不行,所以每当午饭时间就拉着吕潇潇一起走的远远的,一顿饭吃一个多小时把休息时间耗费光了再回所上。 在一起的时间多了,聊天的内容自然也很多。 第一百七十七章 宣判 第一百七十七章 这天一时脑袋短路,凌俐把田正言去打坏蛋以及让她搬进1802的事当饭后的谈资讲给吕潇潇听了。 对于田大牛冲冠一怒为基友的帅气到爆的行为,吕潇潇拍着桌子叫绝,赞叹够了又眨着眼睛一脸的八卦:“既然他让你住,你就住啊,这天下掉的馅饼也不要,你傻吗?” 接着戳戳她的脑袋,带着些好奇的神色:“你不想和某南神朝夕相对?你讨厌他?还是近情情怯?” 这一连串的问题马上让凌俐装起了鹌鹑,低下头喝着杯中的饮料,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吃完午饭回来,凌俐接到了法院的电话。 袁非一案,下午要公开宣判了。 下午四点,从法院归来的凌俐,将那一叠十多页的判决锁进了抽屉,默默坐在一言不发。 可就算不看,那判决主文的最后部分依然跃然于眼前一把:“综上所述,判决:撤销二审,改判被告人袁非五年六个月。” 之后,就是“本案为终审判决”,以及落款的合议庭署名和法官助理、书记员的名字。 输了,她输了这案子。 凌俐心里充斥着失望和酸涩。尽管对这样的结果有心理准备,也知道自己的一番努力多半不会有好结果,但失败这两个字*裸摆在面前的时候,她还是不能做到马上平静下来。 更何况还有那样一个赌约存在。逼着她答应赌约的人,只怕马上会闻风而动。 果然没几分钟,戚婉那方向就传来响动。 戚婉拿着她刚从法院领回来的判决书,摆在凌俐面前,先是一句:“真是巧,我的案子今天也出结果了。” 接着是带着点娇嗔的声音:“唉,我没赢呢!检察院建议量刑三年半,最后改到了两年,居然不是无罪!” 凌俐面无表情地看了戚婉一眼。 她嘴里说着没赢,量刑却比预期的少了接近一半,这明显是在跟她显摆了。 看凌俐不说话,戚婉扬起秀眉笑笑:“凌姐,你的呢?” 深深吸了口气,压抑住心底的一丝烦躁,凌俐把结果原原本本告诉了她:“输了,改判五年六个月。” “啊?那可真遗憾。”她夸张地捂住嘴,扬高了声音:“凌姐加班那么多的,也没赢下来这个案子,好可惜啊。” 她满是惋惜的语气引得同事看了过来。 凌俐对周围有些异样的目光视而不见,只微仰着头看着戚婉:“说吧,你还想怎样?又要搞什么事?” “愿赌服输,你忘了吗?”戚婉压低声音,冲着她眨眨眼:“别以为你有祝锦川的撑腰就可以不守信用,总之,该你还的债,你始终跑不掉,还是别躲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债?”凌俐疑惑皱起眉头,她和戚婉之前不认识,又怎么会欠她什么?可是,关于还债的话,上次在法庭外,戚婉就提过一次了。 戚婉冷哼一声:“我说什么不重要,你做什么才重要。如果你想要赖账,你告诉你,可能会有你掌控不了的事情发生哦。” “我知道了,”凌俐揉了揉额角:“好了,我去说,你满意了吗?” “满意!”她扬起嘴角缓缓点头,傲然转身,几步就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 半小时后,祝锦川的办公室里,凌俐把一封辞职信,再度摆到了他的面前。 等看清楚面前是什么的时候,祝锦川简直无语了。 他哭笑不得地说:“二妹,你能不能不要完了一个案子就跟我辞一次职好吗?” 凌俐低下头声如蚊蚋:“我也不想的,可是不能不守信用。” 关键时刻的第六感和灵光一现让她逃过了戚婉的暗算,可是,她可没把握能再次躲过戚婉的故意搞事。 如果赖账,她真拿不准戚婉,还会做出什么事。 既然她说不喜欢自己留在祝锦川身边,就算是她瞎扯淡,可凌俐,真是不想跟这样一颗*待在一起。 她是出来工作养家糊口养活自己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如果说留下来和戚婉做同事随时防着她算计自己,还不如干脆一走了之,以绝后患。 这次输了官司,可她有信心不再像以前那样傻头傻脑找不着北,也有了独当一面的跃跃欲试,即使少了祝锦川的庇护,也不会做得太差。 祝锦川像是知道她的心理活动一般,摇着头喟叹:“你们那什么小孩子之间莫名其妙的赌约,我不是说过了吗?不用去管。不管是从合同法出发,还是从民法总则出发,你赖账都没问题的。” “啊?”凌俐眨眨眼,祝锦川是就这个问题狠狠说过她一顿,可完全没想到祝锦川居然教她赖账? “傻!”他略有些责怪的眼神:“你们这个什么赌约,签过合同吗?就算签了,你们这算不算射幸合同?是不是合同必备的形式要件和实质要件,具不具备合法性条件?” “可是……”她声音低低的让他快要听不清楚:“她威胁我说,如果我赖账,就要我好看。” 看着她嘟着嘴眼里略有些委屈的神色,祝锦川心里一角迅速地柔软下来。 倔如凌二妹,也终于跑来找家长告状了啊,被逼到这地步,他当然不能放任不管。 本来还想多说几句她这毛毛糙糙跟人打赌的坏毛病,还有一被威胁就手足无措任人宰割之类的话,这时候也收进肚子里。 祝锦川捡起桌面的辞职信,干脆利落地撕掉又扔进废纸篓:“你这个榆木脑袋,跟你说也说不清楚。你出去吧,顺便把戚婉叫进来。” 凌俐动了动嘴唇,还想多分辩自己不是榆木脑袋的,只是一对上祝锦川带点嫌弃的目光就怂了。 她缩了缩脖子,决定这次还是不要强出头了,乖乖躲到祝大状身后,狐假虎威一次。 被叫到办公室里的戚婉,自然是知道祝锦川找她什么事,大大方方地先是将自己案件的判决汇报了,接着巧笑倩兮地问:“我这第一个案子,也还算不错吧。” 祝锦川不置可否,拿着手里的笔在笔记本上记录完戚婉说的案件情况,最后一行写上“已结”。 这也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所里一些入行不久的律师,不论手里案子大小,他始终还是要过问一下,记录在案,方便管理。 许是当年一入行就当了刑辩律师,他一直习惯独来独往,明知道身后有团队的支撑能让他轻松许多,也可以接那种涉及到群体诉讼、影响巨大的案子,可除非分身乏术,他始终不习惯借他人之手。 合上笔记本,他抬眸看着眼里带着邀功的戚婉,说:“等这个月的工资结了,你就走吧。” 戚婉脸上笑容一滞:“不是说好了一年吗?怎么不到两个月,就要赶我走? “我这充其量一个中型所,连我在内律师不过三十多人,在业内不算突出,你何必非要赖在这里?只要你不故意地装傻卖蠢,相信愿意带你的师父,会很多。”他慢悠悠说完这段话,之后眉头微蹙,观察着戚婉的反应。 没想到他一点面子都不留,戚婉咬着下嘴唇:“说得好听,其实,你就是担心我对凌俐不利而已。可你之前明明答应过,我和她的事,你不会管。” 祝锦川摇了摇头:“你要只是单纯的逞强好胜,我自然不会管。可惜,你那个赌约的目的并不简单,早已经踩线。只凭这一点,你就不能再留在这里。” 戚婉还没来得再开口,祝锦川忽然从抽屉里拿出一叠几张照片,甩在她面前。 “戚婉,”他敲敲桌面:“你不要以为你唆使他人伪造证据这件事,能这么轻松混过去。” 一听到祝锦川说起这事,戚婉满脸的惊讶和无辜:“凌俐她告诉你了?这都是她无端的猜测,我可什么都没做过。” 他嘴角带着一丝讥诮:“要知道你做得越多错得越多,就从你假冒我的名义给凌俐递资料上,我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戚婉垂眸看了看那些照片,本来还算淡定的表情已然不见,脸色越来越苍白,下唇咬到发白:“这……” 虽然画面模模糊糊,可是她几乎可以肯定,这是她请来假扮袁非父母的那两个人。 祝锦川勾起嘴角:“你以为找两个外地的临时演员,就能瞒过所有人?这些画面要是送到公安部,可以迅速通过人像匹配系统找出这两个人到底是谁。你以为人海茫茫是最好的掩护,岂不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道理?” 戚婉脊背上迅速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避免了一切与那两人见面的机会,也叮嘱过他们要绕过这栋大楼里的所有摄像头,甚至下了好大功夫从一楼那个好色的保安那里搞到了整座大楼的布控情况,却独独忘记了,大楼外的天网。 所以,她自以为天衣无缝,其实有迹可循。这样好大一个漏洞被祝锦川抓住,从而一败涂地。 她贝齿轻咬着下唇:“你哪里来的渠道调取周边天网的数据?还有什么人像匹配,我们小孩子的游戏而已,凌俐就值得你动这么大的动静?” 祝锦川避而不答她的问题,沉默几秒后话锋一转:“戚婉,你几乎瞒过了所有人,却独独没有瞒过最应该上当的凌俐。你就没有考虑过,这是因为什么?就是因为你将律师执业道德底线视为无物,才引起了凌俐的惊觉。” 戚婉眼圈立刻红了 好一阵子,她低声的一句:“我答应以后不动她了不行吗?” “不行,”他摇头:“你现在有信用污点,我不会相信你的承诺。” 第一百七十八章 纠葛 戚婉垂下眸子,那默默垂泪的模样,要是不知道前因后果的人,铁定以为她是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饶是知道戚婉哭起来半真半假,这时候也多半是在演戏,祝锦川也还是没法淡定到视而不见,撇过脸从纸巾盒里抽了张纸巾递给她。 等她情绪稍稍稳定了点,才说:“你们之间的竞争和算计,我确实不会去管,只是,想把306条安到自己同事头上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忍。” 听到他这句话,刚才还默默抹着泪的戚婉,瞬间抬起头,语气恨恨:“那又如何?只要有利于被告人的,为什么不用?送到她手上的证言和谅解书都不用,就凭这点来看,她就不适合做律师!” 祝锦川摇了摇头:“你错了,她是比你笨,可她有她的本能和更正向的价值选择。你确实把凌俐逼到了悬崖边,也差点让她奋不顾身跳下去,可她终究止了步没被你误导。她是处处都不如你,可就这一点,你就已经注定会输给她。” 戚婉咬着唇,嘴里一字一句:“不管怎样,她还是输了这个官司,愿赌服输,她都愿意走了,看来是你不放人,所以要先让我走?这样不公平,我无论如何也不服气。” 他嗤笑一声:“现在来跟我讲公平,当初你拿个基层法院一审案子,去和省法院再审案子比结果的时候,怎么不说公平?你其实早就知道这个案子,凌俐赢不下来的,何况,你觉得凌俐输了?只怕未必吧!” 说完,祝锦川又将身前的一份材料推到戚婉面前:“看看吧,也许你会对她有新的认识。” 那是一份看起来不薄的a4打印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三号的宋体字。 看完文件抬头,戚婉惊讶地出声:“审委会记录?你怎么有?” 祝锦川扬起剑眉:“有心人总能弄到的。我本来弄这东西来,是为了不让凌俐输得不明就里,打击到她的信心。不过目前看来,她似乎更在意跟你的赌约。你可以看看,跟你的案子相比,凌俐到底算输还是赢。” 戚婉不再多说,低下头看起那一叠记录来。只见她面色越来越白,眼里的一抹不甘心的神色,也越来越明显。 十几分钟时间就翻完手里二十几页纸,可她却沉默良久,渐渐地收起眼里忿忿不平的神色,满面肃然。 审委会记录显示,这个案子上,凌俐是输了不错。 可是,因为法院和检察院自身的错误,导致上诉不加刑原则妥协于具体条款的适用,在省法院的审委会上,委员们吵成了一团。 十四位参会委员,形成了六对八的结果,六个支持驳回抗诉,八个支持改判。这几乎是势均力敌的结果。 祝锦川收起记录,看向戚婉:“你是聪明人,想必知道这份记录,实际背后的暗涌翻滚。凌俐她在这个官司上,掀起的风波,远比你一个鸡毛蒜皮的案子大得多。” 之后,祝锦川给她补充了,这些天他打听到的消息。 据知情人士透露,袁非的案子,是这五六年来,审委会委员们第一次吵成乌眼鸡一样。 最后要不是因为在法定刑下判决需要报请最高院允许,程序上实在走不通的话,说不清楚,凌俐还真能赢。 而之后,因为这个案子,主持刑事专委会的白院长还在会上发了火,说法官们应该好好反省一下,出出汗、红红脸,为什么法律的尊严、判决的稳定性和可靠性,要靠一个律师来维护? 为什么二审发现一审的错误,没有检察院的抗诉就不知道自己启动审判监督程序?发现错漏而心安理得不做任何补救,司法的公信力就是在这一次次的看起来不是太严重的小疏漏里,被消磨掉的。 检察院也应该检视一下怠于行使权力的行为。因为自己被法律赋予的强势地位就可以出尔反尔,折腾一个身体有残疾的被告人。 他还指示必须专门就该案件存在的问题向检察院发出司法建议,建议对办理案件的人员进行追责。 一个人渣猥亵儿童的案子,作为被千夫所指的被告人律师,能打到这个程度,值得所有人刮目相看。 这还是在戚婉各种小手段层出不穷的干扰下做到的。 至于戚婉的案子,并没有全赢,只是将三年以上的量刑,通过做通被害人家属的工作,弄到了谅解书,被判决三年以下。 说完这个案子掀起的风波,祝锦川垂眸看着那几页纸。 这些东西本来是因为怕凌俐被这个案子的败诉而准备,费了他不少心思,如果不是他多年的好友勉为其难开了条口子,要打听到审委会讨论的决议,显然非常困难。 说完了他掌握的消息,祝锦川向戚婉强调了一句:“以上说的这些,你可以自己去打听一下是不是真的。” “不必了,”她答道:“你没有必要在这个事情上说谎。” 祝锦川倒是有些意外她没有在这个事情上不断纠缠,扬声问道:“所以,你这是彻底服气了?” 她刚才委屈哀怨的神色已然不见:“让我服气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在这个案子上,我不会再找她麻烦,你既然要赶我走,我也不会厚着脸皮非要留下来。” 她莞尔一笑,抬手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接着说:“该凌俐还的债,她怎么也逃不过。你要是心疼你的小徒弟,就好好想想,等她知道十多年前那些事的时候,要怎么劝她吧。” 没等到祝锦川回话,戚婉已经站起身来走了出去,背影俏丽而决绝。 祝锦川看着她掩门出去,脚步声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心头一块大石仿佛越来越沉。 她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三天后,祝锦川看着自己手里摄像机里的一段视频,眉头越锁越紧。 视频拍摄的地点,似乎是依山而建的别墅区里,那青山绿水掩映中的小洋楼的二楼,出现了一个他好些年没有见到的人影。 她静静地坐在二楼露天的阳台外,安静而美丽,只是脸色异常地苍白。 除了她,还有个忙忙碌碌的身影,给她洗脸、擦手、梳头发。那就是戚婉。 而她,一直安安静静,像个洋娃娃一般,任人摆布。 祝锦川心间一疼,有些不忍地闭上眼。如果不细看,如果不去分辨她的细微表情,似乎和三年前没有什么不一样。 可他们好歹有过耳鬓厮磨的日子,他知道她现在的眼神里空空的,什么内容也没有。 两三分钟的视频很快看完,祝锦川却沉默良久,之后把手里的摄像机递还给眼前留着络腮胡风尘仆仆的男人。 “怎么样?”那男人笑得没心没肺,“想不到看到故人了吧?” 祝锦川微微点头:“是没想到,怎么会成这副模样?” 这后半句,问的是那位故人的情况。 男人抛出个“老子料事如神”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会问,所以全都打听好了。薛寅当年出事以后,余文忠把人送到新西兰,说是换个环境好恢复,可她那时候的状况,哪有人愿意跟着去?最后陪她一起去的,就是戚婉。她陪了戚婉三年,也在国外申请了学校。” 祝锦川声音里有一丝晦暗不明:“那边环境不错的,为什么还会回来?” “心有不甘呗。”男人掐掉半截烟头,微偏着头看他:“大川,这事你打算怎么办?这姑娘大概来者不善,只怕还会把当年那件事搅出来。” 祝锦川侧眸看着窗外渐渐笼罩下来的夜色,沉默良久。 几分钟后,他收回视线:“戚婉这个人无视规则心肠狠辣,以前只怕也做过不少出格的事。你帮我好好找一找,最好弄几个大的把柄,让她再不敢轻举妄动最好。” 男人注视着他,半晌后问了一句话:“那薛寅怎么办?” 他沉下眸子,微闭着眼睛:“我问心无愧,却总有人不肯放开以前的事,如果真把我逼到了那一步,不得已之下,也顾不得往日情分了。” ———— 庆州,江北区渝州酒店。 祝锦川刚从法院回到酒店。扔下手里的包和外套,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他拿起茶水间的矿泉水,一口气喝下大半瓶。 本以为这是个简单的案子,没想到,如此纠结。 他目前的主业在知识产权,不过并不代表不会接其他的案子,尤其是朋友或者其他客户介绍过来的,如果合适又感兴趣,倒是不介意办一办。 手上这个建工合同纠纷,就是以前曾经打过交道的客户的新案子。他的委托人是雒都的颍鸿建筑,是一家以房地产开发为主业的公司。 案情倒是简单,位于庆州的庆州音乐学院,和颍鸿建筑公司之间签订建筑承包工程合同,委托雒都的公司修建办公大楼。 楼倒是修好了,不过,还有两千万的工程款,音乐学院已经拖了三年。 一开始还好言好语的用拖字诀,后来干脆闭门不见,一说到钱,所有的领导都不在,管事的人都找不到一个,态度实在恶劣。 颍鸿在雒都也算是挺大一公司了,当初也是看在庆州音乐学院家大业大的,几万教职员工和学生,想必不会拖欠,所以全垫资给修了楼,结果,被好好地坑了一把。 无奈之下,颍鸿公司只有走诉讼这条路。 今天,祝锦川就是代表颍鸿而来,参加法院的诉前调解。 他倒是来了,然而学院方面的人,一个没见,被硬生生放了趟鸽子。 在调解室里等了一小时,弄得庆州第二中院的法官都有些不好意思,一个劲让助理打电话催,然而那小助理举着手机一脸的委屈:“电话不通,找不到人。” 很明显,哪怕他们起诉到法院了,对方依旧不接招,也依旧不当回事。 第一百七十九章 故人 按说一家省属本科院校,全国排得上名号的艺术类院校,明星学生不要太多,账户上的资金经常上亿,要还区区两千万的欠款,也不是那么难的事,可这一笔款项被扣了三年,也真算欺负人。 不过也难怪,吃皇粮的正厅级别编制的学校,校领导享受正厅级待遇,难免尾巴翘到天上去。再加上颍鸿是家外地企业,不欺负你,欺负谁? 他手轻握成拳支在下巴下,薄唇紧抿想着下一步该怎么走,忽而冷笑一声。 他祝锦川可不是只会打知识产权案子,靠着总能找到最对味的鉴定材料和专家证人过活。要论对民事诉讼程序的理解,也不输给任何人。 既然此路不通,就不要怪他另辟蹊径了。不过就是玩程序而已,谁怕谁? 朝雒都拨了个电话,祝锦川跟颍鸿的副总简单说明了从今天调解的情况推测出的对方态度,又花了十分钟讲清楚颍鸿想要顺利拿回工程款的障碍,以及下一步他的打算。 结束通话后,祝锦川手握着电话,有些错愕。他原本打算花一个小时甚至两个小时来说服这位谢总,没想到,他听到祝锦川在电话里说马上撤诉,声音里一丝波澜都没有,只说一切都按照祝锦川的思路办。 听说这小谢总才继承公司不到一年,年纪和凌俐差不多大,倒是有魄力地很。再想起上次签委托书时候的匆匆一面,那虽然年轻却很沉稳的气势,哪怕见多识广如祝锦川,也要感叹一声果然英雄出少年。 还在想着案子,门铃忽然响起。 在庆州无亲无故也没人知道他来,祝锦川还以为是客房服务之类的,然而一开门,眼前脸,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他倒是忘了,还有个不算故人的故人在这里。 余文忠微微抬头,望着他一笑:“祝律师,别来无恙啊?” 祝锦川只是一瞬的惊讶,之后表情恢复淡然,缓缓的一句:“余教授,有何贵干?” “怎么?好歹也是相识一场,也不请我进去坐坐?”余文忠轻笑着说,可那笑意明显没有漫进眼睛。 祝锦川倚在门口,手插进裤兜,只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中年男人。 被这比自己高半个头的男人冷冷地盯着,饶是余文忠心理素质够强,此来也做好了来找不愉快的准备,可心里还是有些不自在。 他挣得比祝锦川多,社会地位和影响力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哪怕身高上有劣势,可男人的外貌向来不是评判社会地位的首要条件,按理说,他不该势弱。 然而哪怕在八年前,他从看到祝锦川的那一瞬间开始,就莫名有种自己在做亏心事,连带着不太高的身高,更加矮了一大截的感觉。 就是这莫名其妙的感觉,让他在有关于祝锦川、有关于薛寅的事情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与理智毫不相关的动作。 余文忠不说话,祝锦川立在原地又等了片刻,看了眼表,淡淡说道:“没什么事的话,我要休息了。” 说完,扶在门上手臂一扬,就要掩上门。 余文忠一步朝前挡住他关门的动作,微叹口气以后说:“我是来和你谈婉儿的事的,你竟然找了李辉来挖她的事,看来是不肯善罢甘休了。能否找个地方细谈?” 祝锦川脸上是晦暗不明的神色,皱着眉凝眸在他身上。 有关于戚婉的来历,他拜托李辉查了好些天,终于有了点眉目。不出所料,戚婉并非是伪造了籍贯学历等个人信息意图混进所里心怀不轨搞三搞四。她为了薛寅而来,那她为何而来的问题,也自然解开。 那就是欠债还钱。 只是到底谁欠谁的,如今又怎么说得明白? 至于余文忠,自己这来去匆匆只打算在庆州呆上短短两天,也能被他找上门来,看来,他似乎对这事太过于在乎了。 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一世,他点点头:“好。” 酒店一楼的咖啡厅里,祝锦川和余文忠面对着面,各自喝着手里的茶水。 “你是怎么想到婉儿和小寅的联系?” 良久,余文忠问出这样一句。 祝锦川面无表情地说:“你大概忘了,八年前你自己弄的什么公益活动帮扶计划,让手下的学生和助理一对一结对帮扶那些少年犯,薛寅大概就是那时候和戚婉认识。她曾跟我提过几次她结对的孩子,我隐约记得她说起来的名字,就是婉儿。” 听到他从回忆里精准地拎出这件事,余文忠有些讶异,接着眸子一黯:“你既然知道她们俩的联系,那能不能放下这次的事就此不提,让戚婉能过了这一关?” 就算有了未成年人犯罪记录封存这保护伞,可有心人总能查到那些往事的,更何况祝锦川那不在最高检好好干偏偏另辟蹊径干起来私家侦探的同学李辉。 这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了,不少掀起大风浪的案子里都有他的身影,如果这么个人一直盯着戚婉,只怕戚婉迟早有一天会被起底。 戚婉这孩子虽然做错过事,可这些年要不是她心甘情愿照顾薛寅,只怕余文忠更加为难。 祝锦川微微摇头:“有些底线是不能踩的,你觉得戚婉是在替你赎罪所以替她奔波,可你这些年把人丢在国外不闻不问,就真能过得去心里那道坎?” 余文忠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是眸子里似是翻滚着波澜。 好一会儿,他问道:“那你为什么又带了凌伶的妹妹当徒弟?你这样做,难道就不是赎罪?就不是因为有李代桃僵的意思?” 听余文忠说什么“李代桃僵”,祝锦川一直黝黑沉静的眸子里,终于翻起了一丝波澜。 他声音微冷:“余文忠,你的鬼蜮伎俩这些年我受得太多,麻烦你收起爪子,不要再惹人发笑。” 余文忠低下头不看他,十几秒后声音有些阴冷:“我知道周庆春自杀了,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我八年我办这案子,知道不少内情,心里很清楚钟承衡绝对不是凶手。只是,我查了八年,也还是查不出真凶是谁。祝律师,你知不知道?” 听他的话题一下子转到凌俐家案子的事情,祝锦川眼神有那么一瞬的黯淡。而听到最后余文忠的问题,他愣了愣:“这个问题连警察都搞不清楚,我自然更不知道。” “真的吗?”他笑笑,紧接着说道:“恰巧我知道,八年前出事的那一天,你刚好出差到了南溪。祝律师,能告诉我你那时候去干什么了吗?” 祝锦川表情一凛,紧抿着唇,冷冷的眼神扫过面前这眼里闪着恨意的男人,声音也是止不住的冷意:“余文忠,我希望你谨言慎行,不要把这些有的没的话,拿出来考验我的忍耐力。” “戚婉为什么非要到你身边去做手脚,为什么非要针对那小律师,你别说你不知道原因。”余文忠支起二郎腿,表情有些狰狞:“你自己干过些什么,别以为现在没人提就不会有人知道。” 祝锦川好笑地摇摇头:“余文忠,你是老糊涂了吗?当初我就说过,之所以不追究你做过的手脚,只是希望你能对小寅好些,至于你们之后发生的事,那是你们夫妻之间的纠葛,与其他人无关。你为了推脱责任,要煽动戚婉恨我、怨我、对付我,都没关系,要是连个毛丫头都搞不定,我还混什么?” 说着,他拿起外套站起身,最后的一句:“只不过,如果把爪子伸向不相干的人,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余文忠也站了起来,立在他背后阴恻恻的一句:“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你和她姐姐的事?想必这会是个大大的惊喜。” 祝锦川脚下一顿,挺直的背影几不可见的一僵,紧接着,一言不发地离去。 凌晨两点,侧卧在床上的祝锦川倏然间睁开眼,眸子里有片刻的迷茫,之后缓慢坐起身,下床披上外套,光脚踩着地毯,踱步到窗边。 果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被余文忠提起了凌伶,晚上就被她入梦来了。 从外套里摸出烟盒,磕出一支点上。等要弹烟灰了,才想起这房间位于无烟层,房间里并没有准备烟灰缸。 找了半天都没法子处理,又下不去手学那些大老粗把烟灰弹到水杯里,他只好把抽了几口的烟扔进马桶里,随水冲走。 不料,那支烟虽然熄灭,却浮在水面上一直打着转,不肯沉下。 就如那段回忆一般,哪怕他以为自己早已经淡忘,一旦被人提及,又迫不及待从脑海深处浮出来,再也摁不下去。 刚才那梦里,她一身白裙黑发飘扬,赤着脚站在未名湖畔一处嶙峋的怪石上朝他微笑。 那是她十八岁时候的模样。 还有耳畔那一声清脆的“黑子哥哥”,似乎有很多年,也未曾听到谁那样喊过他了。 十来岁时候两小无猜的日子,斗嘴斗气斗来斗去,最早这大野丫头老是叫他黑胖,恼羞成怒的少年一气之下减掉了一身的脂肪。 之后,一番的兜兜转转,在最好的年华里,他们彼此相爱相拥。哪怕命运的渐行渐远,也不妨碍那是很美好的一段日子。 甚至是,最美好的一段。 可美好的东西总是容易消逝,仿佛只有曾经拥有过的遗憾,才能将匆匆那年衬托地无比珍贵。 祝锦川闭上双眼,眼前似乎浮现起当年的最后一面。 她那时候苍白消瘦的模样,甚至比她和他在一起时候青春正好神采飞扬的风姿,还让他无法忘记。 他那时候已经有些失控,说下让他懊悔了很多年的话:“不过是待价而沽而已,卖给谁不一样?为什么我就不能买?” 回应他的,是凌伶的一记耳光。 后悔吗?他问着自己。只可惜,想了半天依旧没有答案。 等他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手里夹着一只快要燃尽的烟,地毯上散落着灰烬,那一团污渍让他有些不适地皱着眉。 处理完刚才不小心弄脏的地毯,祝锦川望着窗外渐渐开始发白的天边,听到手机的闹铃在一片静寂的房间里响起。 这一夜,他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可此时无比的清醒。 逝者已逝,可还有另一个孤独无助的孩子在挣扎。如果有谁想把她拉进那深不见底的漩涡里,他又该怎么办? 还能理智地袖手旁观吗? 那埋藏在时光里的秘密,也许真到了重见天日的时候。 第一百八十章 黄花 三天后,呈达律师事务所。 凌俐埋头看着手里厚厚一叠的资料,眉尖微蹙。 一周之前,祝锦川和戚婉谈话,短短半个小时里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之后戚婉出来,满脸平静的模样,收了东西一言不发地离开,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出现在所上,消失地无影无踪。 接着,祝锦川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开了个庭赢了个五千万标的的知识产权案,一时高兴请了全所的人吃饭唱k,豪气冲云天,还喝得有些醉,一直闹到凌晨才回家。 第二天,他都没来得及给她排案子,就又去了庆州出差。 再回来的时候,他就把手上这个案子的档案交给凌俐看,并征求她的意见问想不想和他一起办理。 “怎么样?”祝锦川声音里带点笑意:“有兴趣吗?” 凌俐抬起眸子有些疑惑:“怎么是建工合同纠纷?标的一亿?我从来没办过这类案子啊。” “对,”他颔首,手指轻轻一旋,一只奶白色的钢笔在他食指拇指之间转得很是欢快,几秒后又落到桌上,清脆的一声响。 祝锦川拾起钢笔,轻点着桌面:“所以你需要积累经验,而这个案子案情相对比较简单,不用等待鉴定结果,也没有复杂的法律适用问题费心烧脑。你只需要跟着我学习怎么处理这样案子里几方力量的博弈就够了。” “哦。”凌俐又乖乖点了点头,接着又问:“之前不是说标的两千万吗?怎么成了一亿?为了提高审级?对方当事人态度很强硬吗?” 这回答竟然全部命中,祝锦川微扬着眉:“不错,二妹你越来越长进了。” 凌俐有些怯怯地回望他,似是有些疑惑这究竟是在夸她还是讽刺他。 他心里一阵好笑,忍不住拿起笔轻轻敲了敲她的头顶:“夸你呢,快收起你那副怀疑一切的模样。” 凌俐苦着脸抱着头,嘴里一阵嘟囔:“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她很有自知之明,很清楚自己不会看人脸色,更不会揣摩人心,好容易上次南之易的案子把王齐给弄懵了,也全是靠的本色出演。 然而,她这不经意的话却让祝锦川微微一怔,思绪不由得飘散到去年冬天。 他一时间有感而发:“二妹,我不会再骗你了。我答应你,那样的事不会再发生。” 这一句话让凌俐慢慢收起半开玩笑的态度。 她反应再慢,也知道祝锦川所说的“那样的事”,是指的去年冬天在那个故意杀人再审案子里,他对她的一番利用和算计。 其实,祝锦川早就和她道过歉了,也就这个问题想方设法给她补偿。 凌俐是早已看开,只是偶尔提起来还是微微有些不自在,也从没想到他会再次拿出来,开诚布公地说。 这样说开来也好,省得大家遮遮掩掩。 凌俐笑了笑,诚心实意地说:“师父,我没有怪你了,你也别老是往心里去,弄得大家都尴尬。” 她的话让祝锦川微微一笑,视线放低和她齐平。 本以为会在双方会心微笑以后互相错开视线,却没料到,祝锦川仍然微虚着眼看她,眸色深沉。 眼前这小菜鸟,喜怒总是形于色,思想简单清浅到一眼就能看穿,看似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别,却总能让他的心,在一瞬间沉淀下来。 尤其是经过这半年以来的历练,她那双眼睛里的拘谨、惧意、惶恐都渐渐散开,眸子格外清澈,又波光流转。 而小时候死倔死倔的犟脾气,似乎也朝着坚韧、坚持和不放弃的方向发展。 她终究会成长为她希望的模样,只是时间长短而已。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条路上,护着她到什么时候? 被祝锦川别有深意的目光看到有些心慌,凌俐有些局促地低下头,接着抬腕看了看手表。 她刚想着怎么转移话题不那么突兀,就听到祝锦川淡然的一句:“听说小宝要回来了,我事情太多也不好去看他,再加上张叔说害怕外面的细菌让小宝感染,你帮我转达一下我的问候就行。” 凌俐马上应承了下来,又想起还欠祝锦川钱的事,忙说:“那二十万的事……” 还没说完,祝锦川便挥手打断她,皱着眉头有些不悦:“钱不钱的,等小宝度过这一劫再说不迟。我拿得出手的东西不是太多,能帮上忙的也只剩钱了。” 她不知道祝锦川这莫名其妙的感叹从何而来,也不敢深问了,站起身来扯了扯有些发皱的外套,之后有些心虚地转移着话题:“快下班了,我出去收拾东西了。” 祝锦川却是表情轻松下来:“你怎么老是看手表?这么着急?下班后有约会?” 听到他带着些玩笑的话,凌俐忙不迭摇着头否定:“不是。” 语气虽然很坚定,可被人说穿一半心事的窘迫,让她耳朵有些发红。 从祝锦川办公室出来,看看时间已经五点,凌俐草草收拾了下办公桌,急匆匆打卡下班。 倒不是她有约会,而是吕潇潇告诉她,之前她拜托自己打听的关于周庆春自杀的消息有了些进展。为此,吕潇潇帮她约了前男友,五点半在附近的咖啡馆会面。 吕潇潇自吹自擂和自揭伤疤的属性都不是盖的,她们成为朋友后不过数月,吕大小姐已经把她从十二岁暗恋生物男老师开始,到上个月蹬掉一枚体育学院小鲜肉的感情经历,交代了个遍。 粗粗算下来,她正式交往过的男朋友,得有接近二十位,说不上阅尽千帆,不过这数量听得凌俐只有咋舌的份。 而关于为什么年近三十了也还没找到真命天子的原因,吕潇潇倒是很看得开。 无非三点理由,要么智商不行,要么颜值不行,要么,某方面的能力不行。 不过,无论什么原因,反正从她的口里都是友好分手。她尝过的所有明日黄花,都是她觉得不合适主动放弃,一拍两散好聚好散,情人不做了,还能潇洒地做盆友。 只不过,这位叫李果的刑警,却是吕潇潇口里提的比较多的几位之一。 所以,这次的见面不仅能了解案情,似乎还能见到吕潇潇另眼相看的前男友,让凌俐紧张之余,还带着些好奇。 又是熟悉的星爸爸,又是熟悉的香草星冰乐。 吕潇潇对着她手里那一杯超大的奶油和冰渣子混合物,龇牙咧嘴很不服气的模样:“小凌子,凭什么你每次都喝这种高糖高热量的也瘦得跟猴似的,我晚饭都不吃了,咖啡从来不加糖,却还是一不注意腰上就能长出三层游泳圈?” 凌俐讷讷地举着杯子不知道怎么答话,和她面对面的男人已经淡淡地开口:“就是因为你老是节食,给身体一个随时处于饥饿状态的错觉,造成内分泌紊乱新陈代谢降低,肌肉也不停地流失,得不偿失。你快三十了,再这样乱来,以后只会越来越难瘦下来。” “谁给你胆子随便暴露老娘的芳龄?”吕潇潇拍案而起,接着瞪了他一眼:“李果,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改不掉不会说话的毛病?难怪单身五百年白龙马都没找着一匹,还被压在你老妈的五指山下。” 李果则丝毫不为所动,喝了口杯子里的冷萃咖啡,悠然一句:“说得你好像就改了臭毛病似的。自以为精明强干实际上糊涂得不得了,岂不知自作聪明才是最傻的。” 吕潇潇嘴角一撇还想回两句的,凌俐看情形不对怕她炸毛,忙拦在前面抢先一句:“那个,潇潇你不是说李警官有要紧的事情告诉我吗?” 她对面这个,就是吕潇潇的前男友,阜南公安厅刑侦局副局长,李果。 刚一见面,凌俐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娃娃脸的斯文男人,竟然就是吕潇潇嘴里六块腹肌的高冷刑警。 还是个刑警头子! 之前她听吕潇潇炫耀自己前男友个个都是人中龙凤的时候,就听说过李局长的事迹。 李果在美国拿了生物物理学硕士,回国后不好好当一枚学术派海龟,偏偏另辟蹊径通过公考进入公安系统。 然而短短三年,他就通过蛛丝马迹抓捕过好几个潜逃上十年以上的红通犯、打掉了好几个拐卖妇女儿童的犯罪集团、连锅端了数十个黄赌毒窝点…… 对了,据说这位还有一看毒品成分就知道从哪条线上来的神功…… 总之,年轻有为,所以坐直升飞机一般升职巨快。 也对,一般人也入不了吕潇潇的法眼。 吕潇潇跟凌俐说起李果的时候一脸的傲娇仿佛很得意,可真和李果面对面了,两人却是这样一副相看两厌的架势。 凌俐偷偷瞄了瞄板着脸的吕潇潇,又看了看故作淡定的李果,心里有了成算。 看起来,他们完全不像是吕潇潇所说的和平分手啊!这两人都怨气冲天的模样,只怕中间还有故事。 虽然知道凌俐这明显是在转移话题,吕潇潇也不好扫她的面子,冷哼一声侧眸看向李果:“李局长,要说就快说,我们小凌律师可忙了,才不像你每天闲到拿死人骨头做拼图。” 李果淡淡地看她一眼,那眼神和看白痴一样,又激得吕潇潇火冒三丈。 这死书呆子,经常板着个脸挑她毛病,仿佛她哪里都不顺眼,训她就跟训儿子一样。 然而,跟他妈在一起的时候,就蔫声蔫气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嘴里只有“是的,妈妈”,“好的,妈妈”。 还有,最不能忍的就是,三十多了出门逛街还能和他妈手挽手! 这样的极品妈宝男,幸好当初让他滚犊子了,要不然等那老巫婆驯化完自己儿子,指不定还来骚扰她。 想起当年第一次见面就被那老女人指责自己妆太浓的时候,她一时间血气翻滚,快要压抑不住体内的洪荒之力。 第一百八十一章 当年 吕潇潇这一番浮想联翩的忆当初,李果已经开始跟凌俐说起周庆春的事。 李果应吕潇潇转告的凌俐的要求,将周庆春自杀前一个月的生活轨迹,完完全全展示给了凌俐。 一月二十日,春节前夕,周庆春从南溪市去了凌安镇,据说专门去了凌俐家人坟前祭拜了一番。 一月二十九日,春节期间,周庆春和家人回了趟在渝州的老家过了五天,之后又返回南溪。 二月十日,钟承衡国家赔偿结果尘埃落定,追责程序启动。作为案件的主要承办人,周庆春被停职调查。 这时候,离他退休,仅仅还有十个月。 这之后,据他的家人说,周警官愈发沉默起来,每天都喝酒,脾气也有些暴躁。 之后的十来天,周庆春一直在凌安镇,也就是凌俐的老家附近徘徊,大概在调查*来源的蛛丝马迹。 三月四日、五日两天,周庆春回到南溪市区, 三月十日,周庆春被发现死亡在家中。据法医尸检结论,他被发现时,已经过世三天。 也就是说,他在找了四个证人之后,采集到了不少关于凌家当天的情况后自杀的。 如果说有什么重大的线索被发现导致周庆春怀疑人生,那么,这重大的线索,必定是在他曾经接触过的四个人身上得到的。 说到这里,李果将自己面前的一叠a4纸,推到凌俐跟前,说:“你看看吧,那四个周庆春死前接触过的人,到底和他说过些什么。” 这是周庆春死亡后,警方分别找那四人做的笔录,他们在笔录里,对当天周庆春找上门以后的对话,做了回忆和复述。 凌俐连谢谢都顾不上说一句,急忙低下头翻看起来。 见凌俐认真看起证言,李果对着吕潇潇一挑眉,嘴角隐隐一丝得意的笑:“这东西我好容易搞来的,还要背上泄露侦查秘密的风险,你就说你怎么谢我。” 吕潇潇侧眸看他,接着冷嗤一声:“不如,给你介绍个二十四孝女朋友,和你一起伺候你家太后,如何?” 李果还没来得及答话,吕潇潇又转过头装作惊讶地捂住嘴:“矮油,忘记你身边只要出现任何五十岁以下女性,你家太后都会怒气值满格使出挑衅技能了,我还是不要讨嫌,老老实实当好吃瓜群众就好,反正妈宝男不需要爱情,只需要母爱。” 这话刺得李果瞬间没了笑意,脸色铁青地坐着,一言不发。一直到凌俐半个小时后迷茫地抬头,这两人都没再说上一句话。 凌俐眼里蚊香乱转:“我看来看去,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啊?” 李果给她的东西,证人一,王崇川,五十六岁,凌俐家以前的邻居,一个杂货铺的老板,就在她父亲诊所的对面。 证人二,凌家成,四十三岁,还算是她家的远房亲戚,住得离她家也挺远,快靠近老君山了。而那老君山底下,是一片墓地。在镇子因为高铁规划搬迁之前,死了人,基本都往那里葬。 证人三,钱阳,十九岁,八年前应该十一,可是,凌俐完全不记得她家附近有这样一个小孩了。 最后一个,则是个没正式名字的流浪汉,绰号铁头。 他本来是在南溪睡桥洞的盲流,结果某年南溪要创建文明城市,一辆大卡车把全市的乞丐都装走,扔在到距市区三十几公里远的凌安镇。 身体好的乞丐,宁愿徒步走上几十公里,也要回去经济更好的南溪市。而身体差点的不愿意走路的,就在凌安镇上游荡,至此安了家。 这四个人里面,王崇川和凌家成两个,因为搬迁去了南溪市里住,流浪汉老了又生病,被安置在了一个乡镇养老院里。 至于钱阳,去年高考落榜,现在在一所中学里复读。 前两个人,凌俐都有印象;而后两个,则是完全记不起来是谁以及长什么样。 至于四人当天说的话,则更没有关联性。 凌家成说,案发当天的上午,他看到凌家戍拎着酒上坟,走到半路打翻了酒瓶子,又回家重新拿,他刚好路过,闻到那打翻的酒酒香四溢的,是好酒。 王崇川说,案发当天中午,凌俐的母亲也就是张守玉,当天下午晚饭前拜托过王崇川,让他在雅县的亲戚,买二十斤高庙白酒,她家老凌要喝。这已经是入夏以来的第三次。 这凌俐也是知道的。 她父亲作为医生,一直很注意身体健康,本来烟酒不沾的。不过,四十五岁以后,也就是案发前几年有了小酌的习惯,几乎每天晚饭都会喝二两小酒。 本来也很正常,却不料凌伶的事情闹得十里八乡都知道了,她父亲认为丢了面子,一下子嗜酒如命起来,几乎一天三顿都喝。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几年酒喝多了,她父亲本来很稳的手受到了影响,有时候会抖动,哪怕放在桌面上有了支撑,都能感觉到轻颤。 钱阳,当年十一岁,说那天凌旻放学后经过他家时,拿石头扔了他。他一时气不过两人打了一架。后来钱阳追着凌旻到凌家里去告状,远远听到吵架的声音,好像闹得很凶,唬得他不敢进去。 之后有个个子很高很高的男人从门里出来,然后听到里面有人哭有人骂还有什么砸在地上的声音。 凌俐终于记起了这个孩子。 也是个苦孩子,刚出生父亲就上矿打工了,从此以后再没有回来。同去的人说,他爸没有死,而是干着干着就跟着来挖角的老板走了,之后音讯全无。 再加上他妈疯疯癫癫的精神有点问题,基本上全靠邻居的接济,吃百家饭长大的。 至于流浪汉铁头,则是当天趁着她父亲离开的一下子,诊所里没人翻了翻钱箱,结果发现钱箱里一分都没有。 丢下钱箱转头,他正好遇到回家的凌伶。 看到凌家大妞实在好看就多看了两眼,结果被凌家戍看到,气得不行,骂了他,还拿门闩狠狠地敲在他身上。 他们家的门闩,可是长长的一条棍子,用来当武器非常顺手,挥舞起来虎虎生风的,凌俐自己都曾经端着它追撵过不听话皮得要命的小旻好几次。 流浪汉被砸到当场就不依不饶,躺在地上撒泼打滚的,之后闹得张守玉也出来,看铁头哭爹喊娘的不成样子,为了息事宁人,给了他二十元钱,这才了事的。 这完全不相干的四段碎片,无论如何,凌俐也连不在一起。 李果看她实在不得要领,只好暂时忘记和吕潇潇冲突,出言指点:“你注意时间,看怎么把这些事件串在一起。” 接着按照时间轴把这四个人的证言串联起来:“早上,你爸出门祭拜,拎着一瓶酒,走到半路上结果打翻了,又回家去拿。下午,你妈就去了对门杂货铺买酒。这两件事,很对得上号。” 凌俐点了点头,问:“然后呢?” 李果快速翻着手里的纸张,指着其中一排字:“杂货店老板说,刚好店里有现成的五斤高庙白酒,就让你妈先提回去。她先是右手去拎,结果没提动,接下来换了左手,而之所以这个细节老板历经这么多年还记得,是因为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老板发现,她右手手臂上,很长一道青紫的痕迹,就随口问了句。你妈回答,是关门时候没注意,靠在墙上的门闩倒下来给砸的。而尸检报告上,有这样一段话……” 他翻开文件夹,指着其中画了波浪线的一段:“左虎口和右环指第三指节处各有一划伤,左环指掌指关节背侧有一表皮剥落伤,右手掌内有3处椭圆形表皮剥落伤,右前臂桡侧上三分之一处见10x2cm范围的青紫肿胀伴皮下淤血。你可记得,你妈妈手上,有这样一处伤?” 凌俐仔细回想了下,肯定地回答:“是的,有这样一处。” 她心里有些酸楚,现在看来只是尸检报告里短短的一句,可那条伤痕,她也亲眼看到过。 李果推了推眼镜,食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凌俐,你爸是不是左撇子?” “啊?对。”凌俐还陷在悲伤的回忆里不能自拔,闻言点了点头做出肯定回答。 她爸的惯用手确实是左手,除了写字是右手以外,哪怕是给病人扎针,也是用的左手。 李果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所以说,尸检报告上关于右臂上的钝击伤,和你妈自己描述的被门闩砸到,很对不上号。倘若是门闩靠墙上倒下来的话,被砸到的应该是侧臂。可你母亲伤痕是在小臂尺侧,也就是内侧,除非她有手肘外翻的毛病,否则怎么能砸到那里?” 凌俐紧皱着眉头似乎还转不过弯,李果耐心等了一会,接着摇了摇头。 跟反应慢空间也思维不好的人说话真是费心费力,必须得找他们能理解的方式直观地演示。 于是,他伸长手臂抽出隔壁服务台上的一根吸管,之后迅速举起习惯,敲向吕潇潇的头。 毕竟是受过专业训练,他的动作又快又准,吕潇潇虽然举起手挡了一下,可还是中了招,之后大怒:“老处男,你找死!” 李果毫不理会她攻击性的语言,偏头看向凌俐:“看到了吧?有人从正面拿什么东西攻击你的时候,你会下意识举起前臂挡在身体前面。所以你妈手臂上的淤青,更像是有人拿着武器袭击,而她举起手来挡在身体前面形成的。所以她伤痕的形状,跟流浪汉描述的被你爸用门闩打的痕迹,倒是一样。” 凌俐终于明白了他这番推理,皱着眉头:“这能说明什么?” 虽然是问句的形式,可她心里却已有几分肯定,之前心里隐约的一丝不安,这时候越来越浓重。 第一百八十二章 绝望 李果沉默了好一阵子,将手里的文件夹,推到凌俐面前:“你仔细看过尸检报告了吗?这一段话,你认真读一下。” 凌俐按照李果说得,垂眸看着他重点标识的一段:尸体肩背部、右肩胛外侧、第二腰椎处见皮下出血,结合尸检情况分析为生前伤。 李果让她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有些担心地开口:“这是你母亲尸检报告里的一段。因为死者很明显是因为中毒死亡,而且不排除这些伤痕是因为服用了毒药以后太痛苦挣扎而留下,所以警方未做大量的调查。只是……” 他停了下来,略有些担心的眼神,又向吕潇潇递了个眼色让她做好安抚工作。 而凌俐随着他声音越来越凝重,呼吸也越来越紧。 李果继续说着:“从尸检报告来看,这些伤痕和你姐姐、弟弟身上的不一样,这些伤,几乎都是陈旧伤,伤痕有深有浅,并不是案发当天形成的。这些伤的痕迹,似乎显示,你母亲在生前遭受了暴力行为,而且,不止一次。” 李果充分考虑到了她的情绪,说得很隐晦。可是凌俐知道,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她母亲遭遇了暴力的对待。 而造成这些伤痕的,很有可能是她的父亲。 这样的结论,完全颠覆了她二十五以来对自己父母关系的认知。 她的父亲,温和谦逊又寡言的凌医生,怎么可能会是有家暴倾向的人? 印象中的父亲和母亲,甚至都很少争吵,又怎么会和家暴联系起来? 再说了,她母亲虽然受教育程度不高,却绝对不是逆来顺受的人,反而很有主见。否则当年意气风发的凌医生,又怎么会看上浮萍一样漂在雒都的她? 凌俐那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让李果有些不忍直视,可是,他手里的东西,还不止是尸检报告而已。 吕潇潇生性骄傲,从来都很难得求人,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拜托到他这里来,所以对她的事,他从来都是全力以赴。 这次费心费力花了一个多月才搞的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只是拼凑起来的效果,远远超出他所料。 对于这些资料,李果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好好研读过的,脑海里也初步形成了一条,与以往案情完全不一样的证据锁链。 钟承衡投毒案,怕是真的要翻案了。而且,并非是是法院的一纸无罪判决而已,是那种真真正正、让他彻底摆脱杀人犯污名的翻案。 他叹了口气,从包里拎出薄薄的一页纸。 把东西推到凌俐面前,他缓缓说道:“这是周警官在被停职之前写的最后一份报告。其实关于毒药的来源,警方曾经调查过很多商贩。可由于贩卖*是不合法的,没有人愿意认。再说卖那玩意的人确实很多,源头太广,查起来困难重重。不过,周警官这最后的调查,终于有收获。” 这份被李果极度重视的东西,让凌俐暂时中断她的怀疑和震惊,又回到当前的问题上来。 她仔细看着手里薄薄的一页纸,吕潇潇也凑了个头过去,显然对这关键的内容非常关心。 那是周庆春给局长的一个报告,短短几行字,却写着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的最终来源。有一个小商贩在案发后八年,终于承认了与案件相关的人里,到底曾经买过*。 这是这个证人第一次的承认,也会是最后一次。 凌俐并没有愤懑的情绪,也很能理解在八年前案发的时候,他没有站出来指出毒药的来源,不管是导致钟承衡蒙冤八年,还是导致凌家人含冤未雪,显然都违背了做人应当有的基本原则和良心。 钟承衡案件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如果此刻暴露出来有关键证人当年因为害怕处罚,明知*的来源却隐瞒不报,让案件事实无法查清,必然会被千夫所指。 周庆春并没有在报告里透露这个商贩的姓名,然而却写着,凌家戍,也就是凌俐的父亲,在案发前三天,曾经从那商贩手上购买过*。 周庆春还在报告里说,那小商贩要求不透露他的名字,而对于凌家人的真正死因,他也已经有了眉目,相信不久后就会真相大白,还请所里向市局、省局汇报,做好舆情应对。 看完报告,凌俐抬起头,脸色发白。 她清晰地记得,在案发现场没有*的踪影,可三天前她爸爸买的*,哪里去了? 吕潇潇已经明白过来,抬起头捂着嘴,满眼的惊讶:“难道说……” 紧接着,凌俐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嘴唇发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毒死她全家人的毒药来源,竟然是她父亲亲自购买? 她怔怔地摇着头。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她爸买的*?会不会搞错了? “不可能!”她斩钉截铁地强调着,却还是止不住思绪的发散。 而周警官最后提出的,要做好舆情应对? 是什么情况下,政府公权力机关需要做舆情公关? 以凌俐有限的认知来看,当有不利于政府形象的突发事件发生,当公众对某些事件的观点很容易被媒体带歪时,当一旦处理不慎会造成严重后果时,这些情况下,才需要舆论应对,才需要做好舆情引导。 周警官虽然没有在报告里说明究竟发现了什么,但他这最后一句话的提醒,已经表明他手里掌握的线索,必然对警方不利。 再结合案发后的蛛丝马迹,和今天见到的这些东西,基本上案件的前因后果有了个雏形。 李果今天给她看的东西,其实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是那四份证人证言,勾勒出了那一天,凌家人的生活轨迹,其中出现得最多的,是凌家戍。 早上,他拎着酒一个人出门拜祭,打翻了酒瓶。之后回家,下午,凌俐母亲出门买酒,手上有了看起来很新的淤青。 四点过的时候,流浪汉来偷东西,多看了凌伶几眼,被他拿狠狠门闩打了,还差点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 再之后,钟承衡上门来,两人似乎发生了争执吵得很厉害。 第二,是凌俐母亲的尸检报告。 新鲜的淤青、多处的旧伤,显示在死亡之前的一段日子,她似乎过得并不那么好。 最后,则是周庆春的调查结果。 案发前三天,凌家戍购买过*,而在案发现场,并没有寻找到*以及包装。 结合凌俐所知道的,当年家里经济紧张、父亲开始嗜酒如命、脾气无端暴躁、还有姐姐的事让他丢尽了脸…… 凌俐脑海里所有的猜想,都指向一个她从来没有想过的方向。 看凌俐脸色苍白心神大乱的模样,聪慧如吕潇潇,自然之道她在想什么。 她心有不忍,忙按住她有些冰凉的手,语气坚定:“你别慌,这些东西完全不能证明任何事,即使毒药真是你爸买的,也不排除犯人会临时起意拿*加到饭食里,之后又悄悄离开。” 凌俐终于有了反应,抬眼望着她,微微点了点头,似乎在自说自话:“是的,这个紧要关头,我更不能慌。” 看着她的情绪好了些,吕潇潇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一点,又接着劝慰:“你别瞎猜,也别钻牛角尖,我会督促果子继续搜集相关证据的。无论结果是什么,你千万不能做傻事,有什么新的想法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好不好?” 听到吕潇潇往自己身上揽事,李果有些无奈,正想开口拒绝免得惹麻烦上身,侧眸却看到吕潇潇眉头紧皱,眼里全是担心的模样,不由自主答应了下来:“放心吧,我会继续留意,南溪是我分管的片区,这种大案要案有什么风吹草动的我肯定会第一时间知道的,也一定让你知情。” 话都说出口了,他却发现,这完全不是心里想的那句。 李果有一瞬的懊恼。 吕潇潇不讲理发飙的时候,他能淡定自若地应付。可她一旦眼里有了不高兴的情绪,就会让他脑袋打结,经常做出不可理喻的事。 她就该过得肆意灿烂,可以嬉笑怒骂,可以鲜衣怒马,甚至嘴里飙着黄段子跟一大堆男人称兄道弟。 唯独眉尖蹙成一团眼睛里都是忧郁模样,不适合她。 当年他之所以放手没有做一点挣扎,不就是看她和他在一起之后,越来越不快乐吗? 吕潇潇还在想法子劝着凌俐,凌俐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看到那屏幕上闪现的南之易三个字,吕潇潇知情识趣地拉着李果去了一旁的桌子。 这电话来得好巧,只是不知道,那远在千里之外、能让她自己丢盔弃甲的科学怪人,能不能让这懵懂的小菜鸟一颗慌乱的心安定下来? “喂。”凌俐稳了稳情绪,终于在十几秒后接起来电话。 而对面南之易的声音似乎刚刚睡醒:“粉妹啊,我有一本关于番茄图鉴的书,是放在哪里的啊?帮我找找好不好?” “现在不知道。”她小心翼翼地藏着声音里的喑哑。 “哦,你在外面?”他问道,顺口说了句:“小心安全,最好找人陪。” “嗯。”她简单地回答道,一不注意声音里漫过一丝鼻音。 南之易刚才漫不经心的声音陡然间严肃了起来:“你怎么了?是哭了?” 没想到那样细微的变化也被他察觉,凌俐只好有些赧然地承认:“没事,已经好了。” 对面沉默良久后,轻声一句:“别骗我了,你现在很不开心,对吗?” 凌俐又一次傻眼,下意识地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等话已经问出口,凌俐想起之前经历。他表面大大咧咧,可似乎对人的情绪和表情非常的敏感,总是能轻易说出她是郁闷、不开心、恼羞成怒或者伤心的状态。 而且,这读心术一般逆天的存在,似乎并不因为隔着电话就不生效了,施法距离超长的。 她还在发愣,南之易早已放柔了嗓音:“粉妹,你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他这难得一见又小心翼翼的温柔让她有些鼻酸起来,压抑着心里翻滚的情绪,简简单单说完今天从李果那里了解到的周庆春自杀引起的连锁反应,和警方新掌握到的一些证据。 不过,她依旧没有说出自己的推论。 她有些害怕一说出来,那些让她陷入绝望的猜想,就会成为现实一般。 第一百八十三章 牵挂 南之易只静静地听着她的叙述,偶尔嗯一声表明自己还在没有断线以外,一直没有打断过她。 在她说完整个事情、长长的停顿之间,他以非常严肃的声音,罕见地叫起了她的大名:“凌俐。” 凌俐下意识嗯了一声,之后听到他快速地以命令的语气说着:“你现在要做的事,有三件。首先,你回家放了东西就出门帮我遛狗,如果看到宠物店还没关,带米粒古丽去洗个澡,晚上最好陪着她们睡。我家里没人她们总会寂寞的。” “嗯。”她隔着电话不由自主点点头。这是他让她尽量不要一个人独处。 和狗狗呆在一起,确实能够避免她在独处时候的胡思乱想。 “其次,等你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等睡觉的时候,下一个贪吃蛇,注册个账号开始玩,每天都必须玩,第一个小目标定在无尽模式十万分,没玩到就不许睡觉,明白吗?” 南之易略一停顿,接着强调:“我的贪吃蛇id你知道的,下了游戏就加我,我会检查你每天玩游戏的成绩。” “嗯……”凌俐吸了吸鼻子,再次乖乖点头,明白他是要让自己分散注意力。 “至于第三件嘛……”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然间又轻又缓:“在我回来之前,你不能再碰这件事,好吗?” 听到他这最后一句异乎温柔的话,凌俐眼眶止不住有些湿润起来。 不管她所知的是不是真相,抑或是她还得在追求真相的路上走多远,也无论前方等着她的是怎样的狂风骤雨,至少还有人,真心实意地关心着她。 她再也不是,孤独的一人。 一滴眼泪从眼角漫出,滑过脸颊,轻轻滴在桌面。 凌俐看着原木色桌面上那滴透明的水滴,视线开始模糊起来,心里也被感动和微微的一点甜填得满满。 可她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的话。她怕一开口,就控制不了蠢蠢欲动的某些情绪,说出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默不作声了十几秒,凌俐终于带着浓重的鼻音问他:“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再一个月吧。”他略略思索了下就回答,接着似有些迟疑地说了句:“也许还能快一点,你等我。” 这句话说话,忽然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般,都沉默了下来。 凌俐张了张嘴,本想问能快到什么程度的,又觉得自己似乎管得太宽了,也就忍了下来。 就这样,静静地听着话筒里传来的他平稳绵长的呼吸声,似乎,心也跟着安静了下来。 几十秒后,两人还在沉默,凌俐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张便签纸条。 泪光里纸条上的字还有点模糊,不过也能看清上面写着“快说你想他!” 这突如其来的一张纸惊得凌俐忍不住“啊”了声,张大嘴巴转过头,一眼就看到得意洋洋的吕潇潇。 她挑着眉眼里带着笑,举着那张小小的便签纸,一直在凌俐眼前晃。 “粉妹?怎么了?”南之易听到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一阵追问。 “没什么,我还有事先挂了,再见。”凌俐掐断电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被吕潇潇一搅和,之前那些迷茫、悲苦、无助,以及南之易带来的感动,一瞬间都烟消云散。 吕潇潇丝毫没有打断别人谈话的不好意思,冲着她眨眨眼,接着伏在她耳边,轻轻的一串反问:“几句话就能哄得你泪中带笑,他说了什么?” 凌俐下意识摸摸脸:“啊?我在笑?” “岂止在笑,还笑得很甜,眼睛里那小火光闪得我快瞎了好不好?都这样了,你还敢说对他没感觉?还敢死不承认没有奸情?还不承认他对你就是不一样?” 被问到傻眼,被问到面红耳赤,被问到无言以对。 最后,凌俐只好捂着脸:“你再问我就要翻脸了。” 眼看着再逼问下去这只小鸵鸟就得钻进土里去,吕潇潇扔开纸条,狠狠推她一把:“听我的话,今天就搬过去,我可以提供两个苦力。” 凌俐张了张嘴正想反驳,吕潇潇阴恻恻一笑:“你要敢不搬,信不信咱们所里的广告可能会添上一条‘本律所某律师与省法院院长南之君的弟弟有长期不正当暧昧关系,可以提高委托人胜诉率’?我真的不介意再扩大一下传谣的范围的。” 被吕潇潇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毫无下限的手段惊到,凌俐再一次傻眼。 卧槽这知名律师诽谤、虚假宣传就不说了,还外带耍流氓,国家还管不管了? --- 四月的琼州,太阳毒辣辣,云层低到似乎一伸手就能摸到,加上季风季节没到,没有从洋面上刮来的海风,比起温度更高的六七月份,反而更加闷热一些。 南之易从走廊上打了电话回来,重新入席后,眉头蹙起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王东旭见殷勤地给他挟了只服务员刚端上来的深海大虾,嘴角带着些微讨好的笑:“这是野生大虾,近海没有,都是渔民们去外海捞来的,比养殖的好吃很多。” 南之易听到他的声音转头,却并不答话,只盯了盯他手里的筷子,似乎有些嫌弃的模样。 王东旭忙解释着:“这是公筷、公筷。” 南之易依旧一言不发,在湿巾上擦了擦手,开始剥起大虾来。 看着眼前这年纪轻轻却长了颗非人脑袋的学术大牛,很想跳上去掐着他的脖子摇晃:“你到底答不答应啊小祖宗!” 最近半个月,王东旭快悔青了肠子。 赶着上来热脸贴冷屁股实在非王东旭所愿,可想想南之易能带来的隐性收益,王东旭只能捏着鼻子忍下来他油盐不进的性子。 王东旭以为上次放南之易离开琼州大学是及时止损,然而,却享受了一次空仓踏空的节奏。 他又一次错估了南之易的价值。短短一个月,竟然能把盐碱地水稻项目推进到这个地步。 虽然水稻的生长周期不可避免的好几个月,可南之易就像能穿越一样,不仅排好三年以内预估的项目计划表,甚至还有每个阶段预估出来的实验数据。 连经过几次萃取能得出准确数据,都写得清清楚楚,可以说是一份实验室傻瓜操作指南了。 而从前几轮实验得来的数据来看,几乎都按着他预计的轨迹走。 最关键的是,南之易这牲口,连续一周不眠不休,似乎从他们想要着重培育的品种里,发现又一重大抗瘟因子。 也就是这新的抗瘟基因的设想,让王东旭本来偃旗息鼓的心,又再一次活泛起来。 要知道,上个月才刚刚有人因为抗瘟因子,得了国际上某组织一千万的奖励。这还只是来自于国外的部分,这种为国争光大涨国人志气的学术成果,如果从国家到省上再到市里,一层层奖励下来,指不定还会更多。 不过,奖金都还是次要的,跟撞大运似的国际组织奖金相比,生物、基因实验烧钱的程度堪比黑洞。要是有个靠谱的技术带头人,在重大实验上少走几次弯路,节约下来的实验费用,也不容小觑。 更不用说有知名专家坐镇后可以源源不断争取来的纵向资金和横向资金…… 跟着南之易的几个学员每天都跟做梦似的走个路都像在飘,时不时有人跑他跟前来问南教授是外星人吗怎么感觉自己跟人家不是一个物种。 最后连孟校长都被惊动,还专门打电话过问了这个事,电话里一直在赞叹南之易的名不虚传,单枪匹马就有吊打整个华南植物学圈子的能力。 作为热带植物学院的院长,王东旭非常后悔之前答应南之易解除协议的事。 当初好容易引进的学术大牛,因为害怕别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落人口实,所以在关键时刻退却,宁愿稳一点也不敢冒险,从而放过了他一夜暴富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 当初怎么就能在那小律师的胡搅蛮缠下脑袋短路答应了解除人才软引进的协议,还怕夜长梦多,第二天就被南之易拉着签了解除的证明。 不就是头疼实验经费吗?不就是怕买不来好的东西供大牛使用吗?可只要熬过万事开头难和海洋学院老竖子的白眼和质疑,美好的未来就等着他。 现在可好,一切从头来过。只不过,因为孟校长的大开绿灯,他王东旭,有了更加大胆的想法。 王东旭捏了捏拳头:“您看这样怎么样?我再向学校申请,给您一年七百万,尽我们所能提供最好的实验室条件,三百万以下的设备您只管说声我们绝对不卡。还有,项目基金也和您在阜南大学一样,成立专门的公司管理,不让您费心费力。” 南之易却似没听到他的话,只细嚼慢咽吃着那只海虾,之后轻笑着自言自语:“这虾不错,粉妹肯定喜欢。” 又一次被他视而不见,王东旭已经内心毫无波动,眼巴巴看着他吃完碟子里的食物,趁着他抬眼的一瞬间,凑过去一脸期盼的笑:“南教授,您看,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南之易挠挠头,一脸狐疑地盯着他:“我出去打电话之前,不就说过我要回去了吗?” 王东旭欲哭无泪:“您打电话之前的身价是一年五百万,现在又涨了两百万了,还不行吗?” 南之易有些讪讪的笑:“不好意思啊,刚才没注意到数字。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我必须得回去。” 接着看看王东旭,似有所悟地大手一挥:“那抗瘟基因的思路,你们可以自己拿着研究,我回去也不具备培育热带植物的条件,你们刚开手去做,我绝对不会半路截胡的。” 王东旭无言以对。 大神,您也知道那只是个思路啊?没你带路,那就是条死路,十年八年都不见得有成果。他王东旭再有雄心壮志,没了南之易撑腰,也顶不住学校的压力啊,项目随时可能被叫停。 想到自己的名字可能会在百年后的校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王东旭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 “您要是留下来,一千万马上到账,您看怎样?如果项目按照您预计的轨迹推进,那至少五年内,也是每年一千万。”王东旭抛出了重磅*。 之前五年一千万,现在,已经是一年一千万的价码了。这已经是国内顶级科学家的身价,以南之易之前在圈子里的地位和水准,其实要撑起这样一个身价,似乎有些困难。 毕竟,他擅长的领域并不是低投入高收益的项目,水稻种子的商业价值虽然巨大,可培育年限太长,没有实力的投资者很容易被淘汰。 只是他们琼州大学,需要树立起这样一个标杆式的人物。 所谓千金买马骨,目的也正在于此。更何况,南之易的价值,说不定会远超过他们的投入。 第一百八十四章 猩红 这个价码终于引得南之易放下筷子,有些意外地转过头看他。 “一年一千万?”南之易重复着刚才他的话。 “是!”王东旭点点头,:“大家都是这个圈子的人,想必您也知道,目前国外引进的学者里,最高的身价也就是这样了。我打听过,阜南大学那边给您的,不过一年长江学者的八十万,其余都是一些小钱,以及横向资金项目的收入。我们不但承诺这保底的一千万,还有项目资金另外算,可以说很丰厚了。” 见南之易沉默着不答话,眼里明显有“你快说下半截”的意味,王东旭只好说出附加的条件:“不过,您的组织关系也必须转过来,不是作为软引进的专家了。” “哦,”南之易点了点头,“也就是说,我再也不用回阜南大学了。” “是的,”王东旭推了推眼镜,看南之易话里话外似乎有所松动,忙挥舞着小铁锹加紧挖墙脚的力度:“阜南大学虽然有百年校史,名声在外,实验条件也好,可要说起对人才的重视,未必比得上我们这些新建立的学校。” 南之易却又开始了沉默,细长的手指摩挲着下巴。 “要不……”王东旭抬眼观察着他的表情,见对方似没有什么特殊反应,加重了筹码:“我们校长还说,如果您肯留下来,我们学院副院长的位置,也是您的。” 这一番趁热打铁一气呵成,王东旭眼睛里是势在必得的光。 翻了十多倍的年薪,校长亲自许诺的项目资金宽松管理,轻松到手的副院长的头衔,还有审批实验器材专门的绿色快速通道。 这样优厚的条件实在是他闻所未闻的,要不是琼州集全省之力非要搞所全国闻名的综合性大学所以给足了资金和各种优惠条件,他也没胆子开下这样可以说下足了血本的待遇。 至于以后会不会血本无归,暂时不在他考虑的范围。 华南的稻业自成一派,气候温暖一年三季,然而就因为生长周期过短,大米在口感上远逊于北方的粳稻。 而南之易擅长的杂交加转基因技术,正是他们所需要的。如果能通过他的研究改良稻种口感,那么,华南大米所向披靡的一天,也未必不值得期待。 而自己要是能“造星”成功,加大热带农林学院甚至整个华南派系的影响力,非常有希望。 王东旭还在想入非非,南之易终于开口:“老实说,请我换学校的邀请每年十来个,你开出的条件,确实闻所未闻。” 有戏!王东旭眼睛一亮。 然而,接下来又被南之易毫不犹豫泼了冷水:“不过,我还是不能留下来。我要回阜南。” 王东旭张大了嘴巴哭丧个脸:“为什么?难道是,条件还不够优厚吗?” 他有些抓狂,这样的条件已经是他能力范围内能许诺出的底线了,再不可能向上加码了。 南之易轻轻一笑:“没有,真的比我在阜南的条件好很多。” 王东旭赶快点点头,受伤的心灵稍微得到了些许的抚慰,接着又问:“那您还有哪里不满意的吗?您提出来,我们万事好商量。” “商量不了的,”南之易垂下头,一面吃着服务员刚端上来的捞饭,一面轻轻摇头:“阜南有人等着我回去,我答应了她,所以不能答应你。” 眼看着希望落空,又仔细观察南之易确实不像是拗着想要再涨涨身价的模样,王东旭苦着一张脸做着最后的挣扎:“所以真的不再考虑了吗?” 南之易认真地点点头:“真不考虑了,我会加快项目进度,尽快拿出个阶段性的成果让你好交差。还有,我知道你担心什么,那个抗瘟因子虽然只是个雏形,但我心里有数。你们只管放手去做,有什么困难,直接找我咨询就行。” 停了两秒,他接着强调:“免费。” 王东旭毕竟和南之易也相处了一段日子,眼见他去意已决,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要说和南之易打交道,其实很简单,你只用把你的目的大大方方说出来,他会很快给你答复,绝对不绕圈圈浪费大家时间。 可要说难也难,就是因为他太过坦率,反而让人心生怀疑,以为人家在欲擒故纵,让很多自以为聪明的人被自己的脑补给绕进去了,结果弄到最后大家都云深不知处了。 王东旭其实还挺欣赏这样的个性的,只不过,如果没有跟实力相匹配的个性,那就叫作了。 他有些好奇地凑过头来:“您说的有人等你,是谁?女朋友?” 南之易拿着勺子舀饭的动作一滞,马上摇着头否认:“不是。” 王东旭却明显察觉了他表情的不对,眼睛里满是怀疑,又不死心地追问:“真不是?如果是女朋友,我们学校也能一起解决工作问题的。” 南之易已经恢复了正常状态,笑得矜持又疏离:“真不是,有一棵番茄苗等着我回去照看。” 南之易这明显不愿意深说的语气,王东旭自然也不好再多问,举起筷子打着圆场:“不说了,不说了,吃菜,吃菜!” 南之易暗自松了口气。 王东旭嘴里吐出的女朋友三个字,明明是在瞎猜,却莫名让他心里有些慌乱。 饭局结束,南之易没有让王东旭送,一个人迈着长腿,忍着潮湿闷热的天气,步行回学校给他租的小套间。 他走得很慢,差不多两个小时后才到,到楼下时已经接近十点。 却不料,楼前那路灯下,立着一个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在那里见到的人。 牟诚华笑得眉目舒展,只不过眉眼很淡,看起来并不怎么好看,甚至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他说着:“小易,又见面了。” “你怎么在这里?”南之易在离他五六米的地方站住,忍住心里的不悦,冷冷发问。 牟诚华算计了他五年,就因为他的观点和老师的不一样,以利益煽动一个巨型的种业集团针对他,非要置他于死地,哪怕南之易再豁达,也不可能不介意。 牟诚华倒是知道南之易并不欢迎他,主动说:“我要回澳洲了,以后也许不会再见面,有些肺腑之言,这次不说只怕再没机会。” 见南之易没有表情,他又补充:“只说两句,我说完走绝不纠缠。” 定定地看了他几十秒,南之易开口:“说吧。” “小易,欢迎你回来。”牟诚华双臂微张做了个欢迎的姿势,接着说,“我很高兴,你又回来了。” 南之易眸子收紧,心里有不祥的预感:“你这是什么意思?” 牟诚华勾起嘴角:“你不是又开始做水稻了吗?我之所以做了那么多,其实就是想让你从牛角尖里走出来,就是想看到这一天而已。” 南之易的脸上满是错愕:“你到底在搞什么?” “让你看清现实啊,小易。”牟诚华笑道,“你一心为他们着想的农民,只知道能讹你一笔的时候,是怎样的嘴脸?还有那帮利欲熏心的商人,算计你利用你,一旦你挡了他们的道,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没有下限。” “不择手段、没有下限的人不是你吗?”南之易冷嗤一声,“想把常规稻赶尽杀绝掌握住水稻产业命脉的,不也是你吗?” 牟诚华神色不变,回答着他的问题:“你想错了小易,如果不是我让左青山会故意做出不合理的举动让你们知道内线是他,还故意送上门去被你们拍到?你以为,和解会这样容易?” 他满意地看着南之易眼里微微错愕的表情,之后又是缓缓的一句:“小易,我只是想要让你变得强大起来而已。” 南之易微虚着眼睛。 牟诚华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早就知道背后的布局,也早就知道他们的反击手段? 他到底想干什么?搞出这样大一件官司,差点把他推入进退两难的境地,难道就是因为一时兴起而已? “牟诚华。”南之易气极反笑:“你这彩蛋埋得可真够深的。” 牟诚华缓缓收起嘴角的笑,满面肃然:“小易,听我的话,按照老师指的路专注地研究下去。十年,不,也许只需要五年,你就能培育出完美的超级稻,接受万众的景仰和崇拜,那时候,就没有人能动你分毫了。” “你是疯了吗?”南之易愕然:“为什么对超级稻这样执着?” 牟诚华摸了摸下巴:“也许我就是疯了,像我这样疯狂的人很多,或为了名或为了利,只不过,我是为了你好。” 南之易嗤笑一声:“为了我好?你在说什么鬼话呢。” 他回答:“当然是为了你好。人人都说你不知人间疾苦,我却知道你的痛苦和挣扎。” 南之易眸色幽深,沉默地看着他身后的路灯,并没有说话。 牟诚华歪着头看他,忽而一笑:“你要躲藏到什么时候?你要假装自己和他们一样到什么时候?” “你说的只说两句,现在早就超过两句了。”南之易忽然转过头,冷冷地下着逐客令。 牟诚华也不纠结,干脆的一句“再见”以后,转身离去。 可他离开前最后回过身来看南之易的那一眼,让人不寒而栗。 那一眼,看得南之易心脏狂跳起来,在楼梯间站了十几分钟才算稳住了心绪。 他揉着太阳穴,想要缓解那里突突跳着疼的不适,可惜毫无效果,偏偏臂弯上又开始痒痛起来。 他皱着眉头挠着刚刚被蚊子叮的几个包,越挠越烦躁,忽然想起前些天收到的凌俐给他寄的止痒膏,几乎是跑着上楼的。 开门进屋,南之易刚走出两步想要开灯,却被门口堆的杂物绊倒。幸好他及时拿手撑住地板,这才不至于太狼狈。 倒下的冲击力让他撑住身体的手腕有些发疼,他龇牙咧嘴揉着手腕,翻身起来又缓缓坐在地板上,有些出神。 牟诚华最后的一番话,让他心神不宁,也让他想起了,一些很久远的事。 门口的响动让沙发上躺着的女人梦呓了几声,迷迷糊糊的一句:“回来了?” “嗯。”他从回忆中醒过神,轻声答了一句,之后缓缓站起身,走进客厅。 屋里的冷气有些太足,他一身被汗濡湿,这时候凉风一吹,鼻子有些痒痒的,好容易才忍住喷嚏。 借着落地窗的路灯,沙发上只穿着背心和短裤的女人,抱着个长长的蛇形抱枕,翻身把头埋进抱枕里,又睡了过去。 他摇了摇头,拿起沙发边的绒毯,盖在熟睡的女人身上,遮住她裸露在外的长腿,又将她掉落在地上的手机捡起来,放在茶几上。 一侧目,却看到昏暗灯光下,女人那熟悉的轮廓。 午夜梦回,南之易陡然从床上坐起来,在一片沉黑中喘着粗气,脊背上布满冷汗,心脏像是要跳出胸膛一般。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狂跳的心脏慢慢平缓下来,而窗外凄厉的野猫叫,以及客厅方向有人熟睡后轻微的呼吸声,最终把他拉回现实。 可闭上眼,刚才脑海里那一片猩红色,又像出现在眼前一般,浓烈而真实。 一片血迹的房间,地板上粉红一团不知道是碎肉还是内脏,从高空坠下的女人的身影…… 杂乱的画面,纠缠的记忆,曾经的童年。 怎么又开始做这个曾经纠缠他好多年的噩梦了? 这已经是今年以来的第二次。 他手紧握成拳放在枕头上,却依旧止不住有些颤抖。 眼前又似乎浮现出,那张哭泣着向他大叫着的秀丽脸庞。 她小脸上挂满晶莹的泪珠,力竭声嘶地吼着:“南之易,你是没有心的吗?” 黑暗中,他轻笑出声:“是啊,没有心的。” 这些年过得太顺风顺水,身边一直簇拥着各式各样的人,哪怕被人算计,也马上会有人出来给他撑腰。 所以,他快忘记了自己曾经是怎样一个人,也差点遗忘,因为他的存在,给别人带去那些痛苦和挣扎。 南之易再一次闭上眼,只觉得身边的黑暗如浓墨一般,似乎要将他吞噬。 第一百八十五章 颍鸿 第一百八十一章 凌俐思考了一番,还是决定参与到颍鸿诉庆州音乐学院建工合同纠纷一案中。 一方面祝锦川的理由说服了她,她确实需要多接触一些案件类型,而建工合同纠纷这类处理过程复杂、涉及法律问题和实体问题都相当多的案件,确实是她以前没有接触过的。 另一方面,这半年多三个刑事案件办理下来,虽然曲佳案子最终不是她经手,不过,老是生生死死,老是动辄剥夺人身自由甚至生命的判决,会带给她更大的压力。 尤其是现在这个紧要的关头,那涉及到她一家四口中毒身亡的案子,似乎被人掀起了不小的波涛,也不知道最后会不会连带着她一起给掀翻了。 所以,还是回到不涉及到打打杀杀的民事领域更让她安心。 早上九点,跟着祝锦川到了颍鸿公司的办公地点,趁着在会客室里坐着等待颍鸿副总的时间,凌俐翻开笔记本,再一次复习她之前做的关于颍鸿的功课。 这是一家有三十多年历史的建筑公司,家族企业那种,创始人发家的轨迹与改革开放国家经济腾飞的步调基本一致。 虽然规模不算大,也远没有到上市的地步,不过颍鸿近年来也挺过了中央多次的调控,历经了金融危机、经济下行、经济新常态等等变化,目前资产负债情况良好,基本可以在波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中屹立不倒。 祝锦川对她这番抓紧一切时间做功课很不以为然,调侃道:“公司概况都快背下来了,有用吗?一会儿见到别人老总,能不紧张轻轻松松开口喊人,我就算你赢。” 凌俐刚好喝了口茶水含在嘴里,闻言侧过头佯怒,虽然没说话,可两颊鼓鼓两眼圆圆的模样,分明是在责怪哪里有这样坑徒弟的师父。 祝锦川害怕再逗两句凌二妹能把嘴里的水喷他一身,不动声色地离她尽量远点,之后视线横过她手里平摊的笔记本,缓缓开口:“不是吗?记得人家老总姓什么吗?人家姓谢,你抄的是副总经理的名字,一会儿一口叫出去,我都替你尴尬。” 果不其然,这句话呛得她大咳了一番,眼里带着呛出来的泪,却也不好反驳什么。 几分钟过去,凌俐脸上因为咳嗽泛起的红晕渐渐退去,侧眸正想问祝锦川一些关于案件的事,他却突然站起身,声音温润:“小谢总。” 身后则是一把略带点沙哑的男声:“祝律师,早上好。” 凌俐忙转头,看到身后立着的几个人影,站在最前面的仿佛是个年轻的男人。 她下意识往祝锦川身后缩了缩,也低低附和了一声:“小谢总。” 那貌似是颍鸿副总的男人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和祝锦川握手过后,例行公事般跟凌俐轻轻一握,注意力仍然停留在祝锦川身上:“我十点钟还有个重要会议,客套话不多说了。祝律师,请到我办公室,详细谈谈案子。” 祝锦川一个眼神示意凌俐跟上,而那年轻男人走出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满脸惊讶地看向凌俐:“是你?” 他打量着凌俐的神情,似乎是在回忆,而眼里的神色从不确认到有些惊喜,也仅仅经过了几秒钟。 凌俐却傻愣愣看着眼前这位衣冠楚楚的小谢总,微嘟着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很有些云里雾里。 听他这简单的两个字,似乎他们以前认识? 虽然不排除有人看到美女会用“哎呀你好面熟”来搭讪,可是她凌俐有自知之明,深深知道自己寡淡的一张脸和不突出的个性,能让人见个五次以内就记住,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了。 眼前这个人,确实有几分面熟,然而她始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他。 “怎么,你不记得我了?”小谢总牵起嘴角,忽而摸了摸头顶,有些自嘲地说:“也对,我这变化太大,认不出来也正常。” 祝锦川眼里也是疑惑:“小谢总应该没见过她啊?” 忽然回过神似想起了什么:“难道是一个月前,那次我送您下楼,碰到了凌俐回所上。” 他一说出来就觉得匪夷所思,如果因为几十米开外的匆匆一瞥就能看清楚并记住凌俐,那这小谢总必须得有海东青的眼神才行。 凌俐继续发着懵,始终无法把这张脸和任何一个她认识的人对上号。 “会飞的拖把,”看凌俐眼里一直闪着问号,小谢总忍不住提醒她。 之后,又再次向她伸出手:“你好,我是谢柯尔。我记得你叫凌俐,不过显然你已经忘了我。” 在总经理办公室里坐了快半个小时,祝锦川和谢柯尔从两年前的那个建筑施工合同说起,一直说到竣工后对方迟迟不履行付款义务、以及欺负颍鸿是外地企业的各种推诿和不作为。 “两千万的金额,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正好扣下了我们这个工程的利润。”谢柯尔无奈摇着头,声音里有几分讥诮,“老头子说现在建筑行业越来越难做,我还说是他这些年享福享太多忘记以前摸爬滚打的时候,结果我这才回来半年多,就遇到这么一块硬骨头了。” 祝锦川宽慰着他:“这行压着工程款不放已经是行业规则,几年十来年才收得回来的比比皆是,不过,一般而言甲方都还是和和气气有事好商量,这次这种乙方都起诉了对方连个法律顾问的电话都不给的架势,实在太嚣张。” “事业单位,老一套的官僚作风,看不起民营企业也明摆着欺负我们,反正就算输了板子也打不到自己身上,确实需要有人给他们上上课。祝律师,就按你说的办,把事闹开,闹到他们兜不住了为止。” 等说起要怎么把这场官司打出效果来,祝锦川侧眸看了看一直保持僵直状态的凌俐,示意她:“凌俐,你跟小谢总解释一下我们的思路。” 凌俐好几秒才回过神来,翻开笔记本,跟谢柯尔阐述起变更诉讼标的额、提高审级把事情闹大一点的思路。这也是之前山崎种业算计南之易时候,用过的伎俩。 虽然不是什么正道,可对于对方摆明了耍赖的情况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反击了。 庆州音乐学院觉得两千万毛毛雨,判输了也赔得起,更别说一审二审都压在庆州本地,说不定还能享受享受地方保护主义,时不时给法院来点压力,让案子一拖再拖。 再加上关乎建筑工程合同的案子,一般都会提起鉴定。 一审里提一次,二审理再提一次,先来就鉴定机构的资质问题大家扯扯皮,再做点手脚影响下鉴定进度,一次鉴定弄上个大半年一年的,说不准,真能拖上个三五年,一直拖到对方跪地求饶,然后该赖的赖该卡的卡,吃相非常难看。 庆州音乐学院对此看得很清楚,所以气焰嚣张至极。 不过,显然他们打错了如意算盘。 颍鸿在庆州确实是外地企业,可在雒都,也是从事建筑业三十几年的大公司。 最关键的是,颍鸿不怎么缺钱。 对于一家账面上流动资金有十几亿的家族企业,人家看着好欺负,实则并没欠银行多少钱,资金链不会断。你以为压住别人两千万的利润不放能制造麻烦,可颍鸿是耗得起的。 所以,他们的对策,是将案件标的额,以资金占用费、银行利息、间接损失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直接提到一亿,达到了一审在庆州高院的最低标准。 这样,二审上诉就会到最高法院去,对方想把案子压在当地的想法,也就无法实现了。 至于多交的几十万诉讼费,小谢总已经表示过,能花这点钱给对方找找膈应,非常划得来。 凌俐一边细细分析着前因后果,一边暗暗打量着谢柯尔。 他是侧对着凌俐的,眼睛直盯着手里的资料,眉心微蹙若有所思的模样,看起来年轻又沉稳。 他不算是浓眉大眼的类型,乍看之下并没有什么特别。而和他细细的眉眼以及小巧的五官相比,脸似乎也略微宽了些,怎么也和帅哥二字搭不上边。 可他一身的正装衬得肩宽腰窄,再加上坐姿笔挺,有种很独特的气质。 不知道怎么地,她脑袋里忽然冒出“蜂腰猿背,鹤势螂形”的形容,微微一愣神,视线不经意间滑过他胸膛的位置,从他微微翕开的西服领子下,隐隐看到了衬衫下膨起的胸肌。 凌俐忙收回自己的视线恢复正襟危坐状,心里却懊恼着难道是根吕潇潇混得太久也不由自主沾染上她看人就看关键部位的毛病? 自己这乱瞟啥呢!之前死活记不起人家是谁,这会记起来了,偷偷打量也就算了,还偷瞄人家的肌肉,可算是丢死人了。 刚见面那会,通过那句“会飞的拖把”,她终于记起在哪里见过小谢总。 这不就是某次古丽跑丢时候,那个帮她把狗抓回来的男人吗?她那次还和人家聊天聊到中午,不过半年时间,就把别人的长相忘得一干二净。 但是,这也得怪谢柯尔之前的形象和现在相差得实在太远。上次他一身运动装的打扮,穿得很随意,平头板寸,头发短到接近光头,显然是不太在意自身形象的模样。 再加上开口闭口都是狗,怎么看,也就一普普通通的狗痴。 而这时,他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就不说了,标准的背头,再加上前呼后拥的老板气场,整个人画风都变了。 这应该是他为了担起小谢总的称呼,所以故意往老气的方向打扮。 第一百八十六章 脱线 一小时后谈完了公事,谢柯尔转过头对着她微笑:“凌小姐,之前以为你是个学生平时兼职给人遛狗的,没想到是律师,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凌俐讪讪一笑,不由自主接了句话:“我也以为你是个狗痴。” 这话说得谢柯尔脸上表情一滞,之后马上笑开:“你没看错,我就是个狗痴。” 而祝锦川横过来冷冷的一眼,压低了声音提醒她:“凌俐!” 她才反应过来失言,忙连声道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柯尔却扬起手打断她的道歉,之后大笑:“别在意,退伍前我在部队本职工作就是训练警犬,这些年和狗在一起的时间多了,当然爱狗成痴。” 没想到谢柯尔竟然是军人出身,凌俐不由得咋舌:“实在是看不出来。” 他则摊着手苦笑:“也是没办法的事,读书读不进去,三本都考不上,我家老头子怕把我送到国外越学越坏,所以求爷爷告奶奶,拎着我的领子扔去部队,还放话说要是我敢跑,就再别想家里拿一分钱。” 看着凌俐那副反应慢到需要重启一下的模样,祝锦川只好出来打圆场。 “所谓性格决定命运,小时候没长醒、长大了有出息的例子比比皆是,小谢总你哪怕不去部队历练一番,也会有其他经历。” 谢柯尔笑笑正要回话,忽然秘书敲门进来:“谢总,承发的人说今天的会议取消。” “理由呢?”他皱起眉头,刚刚温和的表情一下子凝重起来。 “没说。”秘书回答,声音有些怯怯的,似乎在害怕谢柯尔发火。 刚才刚到颍鸿就是这位秘书接待的他们,只是秘书妹纸名字有些拗口凌俐没记住,隐约想得起来她姓何。 谢柯尔紧抿着唇思考了几分钟,之后释然一笑:“看来这帮子老油条还是报了团,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新来的啊。” 眼见他脸上冰雪消融,何秘书如释重负一般微微点头,表情也轻松了几分。 祝锦川问起了他这番话的前因后果,谢柯尔一一回答,以凌俐对公司资本运作半懂不懂的水平听下来,这似乎关系到颍鸿的融资渠道之类的问题。 他说完了,又咨询了祝锦川几个公司法方面的专业问题,都跟实务密切相关。好在祝大状虽然专注于知识产权领域,这些公司经营的也不算生疏,在加上此次也是有备而来,谢柯尔的问题还难不倒他。 他们一边喝茶一边谈着公司经营,陪座的凌俐一句话都插不上。她本来也应该好好听听学习一下的,可注意力却不受控制地被一旁高挑美丽肌肤胜雪的秘书吸引住。 本该继续出去守大门俏丽的秘书妹纸,在刚才那通电话后留在了办公室里,殷勤地端茶倒水。 何秘书起码一米七的身高,却有着南方人都少见的小骨架,一点都不显得粗壮,身材窈窕眉目如画,轻轻一笑就是深深的酒窝,实在是个少见的美人。 这样养眼的妹子在眼前晃,谢柯尔也没有表示不悦,何秘书的表情也从一开始的有点小紧张,到现在一直笑意盈盈,声音也甜到腻人。 哪怕慢半拍的凌俐也看得出来,这妹纸在十分尽职尽责地讨好自己老板,抓住一切机会要在老板面前露脸。 何秘书给凌俐又换了一次水,发现她并没有喝多少,躬着身子对她浅笑,又低声问:“凌律师,这茶不喜欢吗?” 茶几很低,沙发的高度也不高,对于何秘书的高个子来说,要将就凌俐,她得几乎是跪在地面上了。 这么个妆容精致穿着得体的漂亮女人,对着她轻言细语温柔小意,再加上妹子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本该清新又怡人的。 可偏偏凌俐最不喜欢的就是甜到腻人的栀子花香味。 她被这几乎是跪式服务震晕,又加上香风的袭击,她下意识说出心里话:“太浓了,我不太习惯。” 祝锦川听到她的回答,一个冷冷的眼神抛过来示意她闭嘴。只凭她的表情他就能判断出来,这句话恐怕说的不只是茶,只怕会让人心里不自在。 而何秘书却丝毫不在意,似乎没有听出凌俐无意中的弦外之音。 她看了看茶杯有些抱歉地回答:“不好意思给您泡的竹叶青,我去换甘露给您。” 谢柯尔依旧谈笑风生似乎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只是在何秘书轻轻走过他身边去茶水间重新泡茶的一瞬,他鼻尖轻轻一耸,又似乎微微皱了皱眉。 没了重要的会议,谢柯尔一上午的时间放空,竟然就跟祝锦川聊经济形势聊国家大事聊经营环境,似乎相谈甚欢相见恨晚,很快就到了中午。 祝锦川看看时间,站起身来告别,谢柯尔却挽留:“祝律师,难得有时间听您的高见,不如一起吃顿简单的工作餐,也让我多点机会跟您学习。” 他说得自谦又诚意十足,祝锦川自然不好拒绝。 一小时后,凌俐对着面前的三个盘子发愣。 这是什么情况?说好的“简单的工作餐”呢?不是应该吃点炒面炒饭拉面随便应付一下就行了?就算谢柯尔大老板有钱,也不至于横跨大半个城区来吃什么私家菜馆吧? 而且,为什么她眼前是一堆堪比仰望星空的黑暗料理? 凌俐眼角抽了抽,回忆着刚才服务员报的菜名。她面前摆着的似乎是什么墨鱼汁海鲜炒饭,墨鱼汁饺子,还有墨鱼汁拌的奇怪的沙拉…… 噫,这厨师跟墨鱼有仇吗?喜欢把人家的汁挤出来到处甩。 嗷不对,明明是跟她有仇。看祝锦川和谢柯尔面前的意大利面和沙拉,辅料都是芦笋虾仁金枪鱼之类的,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食物,就她这边的几盘子画风清奇。 哪里有这什么牛气的店?客人来吃饭还不允许自己点单了,只能厨师愿意给你做什么就吃什么,眼前这一堆全是黑色的玩意,到底能不能吃的? 她拿着勺子好半天了,也没勇气对着那堆不明物体挖下去,甚至有些想随便找个借口开溜的,可这年头才冒出头就被她自己打压下去。 老板还在兢兢业业伺候更大的老板,自己却想溜?不怕被再来一顿墨鱼汁炒鱿鱼吗?她舅舅的金字招牌用了一次两次也就够了,怎么能老拿出来当成挡箭牌。 谢柯尔看她一脸为难的样子,善解人意地问:“是不是吃不惯墨鱼?” “不是。”她勉强地笑笑,“我正在观察。” 正在喝蘑菇汤的祝锦川差点一口汤喷出来,几秒后微微侧头,淡淡地说:“谢总刚才说这家店最有名的就是墨鱼汁料理,特意跟厨师给你做一份,你不爱吃就别吃了。” 不管从表情倒语气,都是警告里带着点敲打的意味。 被老板重点关注的打工小妹马上摇头,视死如归地拿起勺子,闭着眼将那一团乌黑麻漆的东西送进嘴里。 等那吸满黑色酱汁的饱满饭粒触到舌头的时候,她眼睛倏然间睁开,满面不可思议的表情。 好鲜的味道!调味刚刚好,饭粒裹着浓浓的汤汁,带着淡淡的大海的咸鲜味,可又完全没有一丝腥味。还有新鲜的墨鱼丝混在里面,鲜甜又弹牙。 对于喜欢吃海鲜的凌俐来说,这饭实在太对她的胃口了。 她的味蕾似乎被那一勺子饭唤醒,刚刚还不怎么饿的肚子一下变得饥肠辘辘,之后进入了吃什么都香的状态。 她再也听不见也看不见祝锦川和谢柯尔在谈什么做什么,专心致志解决着面前的几盘食物,等吃到盘子空空抬起头来,却发现对面谢柯尔惊恐的眼神。 一转头,隔壁的祝锦川也是满脸嫌弃的表情。 凌俐不明就里,再加上吃了东西脑袋反应有些慢,呆呆地问:“怎么了?” 谢柯尔没有回答,祝锦川轻轻咳嗽了一声。 “是吃得太多吓到您了吗?”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尴尬地对谢柯尔笑笑,又指望着自我打趣一番能让大老板。 谢柯尔终于有了另外的表情,眼角止不住地往上,脸上肌肉一颤一颤的,马上就要绷不住。 这里大厨脾气怪,给什么就得吃什么,因为他是常客,今天好说歹说才让这大厨给了三分面子,做了他最拿手的三份墨鱼汁料理。 这份量十足的饭、饺子和沙拉,他完全没想过凌俐能一个人吃完。比如那份饺子,本来是他给自己点的,只不过刚才没来得及细说,再加上服务员上菜的位置太靠近凌俐,让她误会了。 也怪他没有说清楚,闹了这一场乌龙不说,对面那小律师吃得太饱眼神都呆呆的,嘴上也好像刚刚啃了蜂窝煤一样…… “对不起,我去趟洗手间。”谢柯尔垂下头,手握成拳头掩住唇拼命忍住笑,之后找了个借口就离去。 祝锦川轻轻哼了声,拿起面前的湿巾扔给凌俐:“快擦擦嘴吧,你这副模样跟中毒了似的。” 半分钟后,凌俐看着那湿巾上一团团乌黑的墨迹,耻辱感排山倒海地袭来。 她刚才就是顶着一嘴乌黑的墨鱼汁跟谢柯尔说话的?还好意思对着人家笑?只怕牙齿都是黑黑的吧! 港真,谢柯尔很有教养了。 生无可恋地捂着脸忏悔,可祝锦川在一旁不阴不阳地补着刀:“吃得多还吃成副女鬼的模样,这委托人要是改变授权,肯定是给你这难看的吃相给吓跑的。” 从这句话开始,凌俐再也不敢正视谢柯尔,也一直惴惴不安会不会真的因为自己愚蠢的行为把委托搞掉了。 下午两点,从饭店出来分别的时候,刚才差点破功的谢柯尔已经恢复了平和无害的模样,跟凌俐礼貌地握手告别:“凌律师,这案子就请你多多关注了。” 不知道是不是脑子又搭错线了,还是如释重负之后的放飞自我,凌俐听他这句话,忍不住一时嘴快:“您不撤回委托就好,我还以为我靠吃东西也能吓走一个客户。” 谢柯尔闻言一愣,手上的力道都重了几分,显然没想到一句客套话也能引发这样直白的回答。 他再没力气把这话给圆回来,咧嘴笑了笑,之后收回手竟然做了个有些可笑的动作——摸额头。 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候某人摔进狗粪堆里的尴尬事,还有满手便便的时候,明明急得不行还耐着性子跟他客套,偏偏又不大会说话,堪比内涵派谐星的表演。 上午,他一个十分看重的会谈被临时放了鸽子,不仅项目谈不成还落了面子,很有可能是被公司里还不服他的某些人算计了。他其实还是很有些郁闷的,之后请吃饭也是想借机会跟祝锦川这位和公司内部几大派系毫无瓜葛的资深律师请教些东西,却意外地碰到这么傻乎乎的人。 谢柯尔心情莫名地好起来,扬起手轻笑着说:“那就下次见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等待 等谢柯尔都上车走了,和她一起站在路边恭送老板的祝锦川才一个爆栗敲向凌俐的头:“你今天怕是要被自己蠢哭了吧?我也快被自己蠢哭了,怎么就异想天开想带着你来见世面?” 凌俐被他说得捂着额头无地自容,之后傻傻上车跟着祝锦川去了趟法院拿程序性文书,两个小时后才算缓过劲来,不再时时刻刻想着刚才离谱的行为。 回去的路上,祝锦川倒是一改之前的嘲讽语气,不再数落她吃饭时候的表现。 他一边开车一边教她:“你不会虚与委蛇其实也算好事,至少不会让委托人觉得你两面三刀而生厌。不过你职业特殊是律师,该戴的假面具还是得扣到脸上。比如,今天该发表意见的时候你不能发呆,该老实的时候嘴里别跑火车,不会捧人就算了,别多说话说错话。千万别像今天一样,人家自谦你还连声说是,一句好听的都没有。” 凌俐被说得地下了头,低低一声:“对不起。” 祝锦川看她老老实实认错,倒是消了些气,斜睨她一眼,语气稍缓:“好在这个小谢总是个爽朗的人,年轻没啥太深的心机,也没什么坏心,你要是遇到那些老狐狸,只怕人家骂你你都听不出来,把你卖了还给人家数钱。” “哦。”凌俐又答了声,脸上恭顺,肚子里倒憋着一句话。 所谓把她卖了的老狐狸,大概指的就是祝锦川本人吧!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当然是没胆子说出口的,她只好在心里默默腹诽一阵。 之后,祝锦川还在说什么她已经渐渐地听不进去了,视线集中在前面车的尾灯上,越来越困顿,渐渐地眼睛都快睁不开。 车停下来等红灯的时候,头顶上忽然一阵轰鸣,将她从昏昏欲睡的状态惊醒。抬头一看,是一架快要降落的飞机掠过头顶的天空,那样地近,机翼似乎快擦着雒都最高的那栋标志性建筑了。 凌俐思绪飞远,抬腕看了看表,又翻出航班管家看了看某个航班的状态,心情有些雀跃,又有一丝丝的焦虑。 她现在的心思也一点都没在工作上了,早就飞到马上回归的科学怪人身上去。 两天前,他忽然一个电话说要回来了,还拜托她订机票。 凌俐给他订的那班飞机是下午四点降落,刚才看航班状态显示的延误半小时。 现在已经五点半了,他应该已经落地了吧?可怎么都不打电话报平安,或者留个言跟她说一声呢? 嘟着嘴有些责怪某人的不通俗务和行踪飘忽不定,抱怨完了,又想起那对黝黑又澄澈的眼睛。 她忽然间止不住的心跳加快,心口是微微发烫的感觉。 “想到什么了?怎么在偷笑?” 她还在出神,祝锦川的声音忽而响起。 “啊?没什么。”凌俐有些慌乱地转头回答,忽然发现车已经停下,四周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下意识的一句:“啊?到这里了?” 祝锦川堪堪把车停稳,转过脸有些责怪的一眼,似乎在怪罪她的心不在焉。 之后示意她下车:“快回家吧,记得车尾箱有给小宝的牛奶,一起拎上去。” 按照祝锦川的吩咐提了东西上楼,凌俐开门放下东西,环视着空空的房间,接着关门下楼。 等她看到路边还停着的祝锦川的车,以及倚在车门上的那个人,她愣了愣,问:“师父,你还没走?” “嗯,”他回答,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上车吧,我正说叫上你一起吃晚饭,没想到你就下来了。” “不了,不了,我不吃……”她惊慌失措地拒绝着,一时之间有些词不达意。 凌俐还在搜肠刮肚想着拒绝的借口,祝锦川的注意力已经放在了她手里拎着的下午那个沉重的文件袋和电脑。 “张叔不是还有几天才回来吗?你这是已经搬了?”他微蹙着眉问。 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自己手里的东西,凌俐只好点点头:“是,已经搬了。” “搬到哪里去了?周边环境安全吗?”他接着追问。 祝锦川这一番关心的话问得非常光明正大,可凌俐却吞吞吐吐的不知道再怎么回答,只好顾左而言他:“我还要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刚搬了家太乱,所以就不和您吃饭了。” 祝锦川沉默了一阵,渐渐收起嘴边的一丝笑。 她明明已经搬了家,在他把车开到以前住的地方,却不告诉他,反而乖乖下了车一个字都没有提。 这很反常,除非她是有什么故意瞒着他,否则何必多此一举? 可搬家不是很正常的事吗?而这凌二妹心虚的模样,似乎有什么不方便对他说一样。 祝锦川看着眼前这低垂的小脸,心里有一丝不悦,不过还是始终没有多问,只说一句:“走吧,还是把你送回家。” 黄昏时分,凌俐爬上了十八楼。 祝锦川开车送她到了小区门口,短短一公里只开了几分钟。 而从他得知了地址后,大概是有些疑惑她怎么突然在这高端的地段租房子,一路上时不时看她一眼,让凌俐心里毛毛的。 所以,从车上下来,她只匆匆说了再见,迅速逃离他的视线。 这一路上走得有些急,哪怕是乘着电梯上了十八楼,呼吸也还没平缓下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虚,按说现在面对吕潇潇的调侃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了,然而就搬了家这简简单单的一件事,都不敢跟祝锦川主动提起。 也许,她是在怕祝锦川的目光如炬,轻易看穿她小小的心思! 还有,所谓的做贼心虚,可能就是她现在的状态。 半个月前,吕潇潇怀着搞事不嫌事大的心理,半是强迫半是威胁的,当天就拉着李果,逼着凌俐搬到了1802。这让她纠结了好些日子的到底搬不搬问题,就以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定了下来。 凌俐也就这样,被人推着向前走了一大步。 没过几天,南之易忽然又在微信上给她留言,说项目进展顺利,他很快可以回阜南。那条留言的时间,是在凌晨五点。 当她不经意点开了他的相册,却发觉,以前空空如也的动态里忽然多了一条,那是他在当天发的这辈子第一条朋友圈。 那是一张太阳从地平线挣扎出来的照片。初升的太阳一点都不刺眼,通体是温暖的橙红,边缘上带点金光,而一缕缕金色的云彩,萦绕在太阳周围。 照片一个字都没有配,凌俐却知道,这是他熬了又一个通宵后拍下的日出。 如果说之前是旁人的瞎起哄和非要把他俩往一起凑的玩笑话,让她尴尬之余有一点期盼,而这一瞬间,她脑海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什么叫醒了一般,让她对自己心里交杂着的两种感觉,可以无比地清晰辨别开来。 那是甜蜜,以及心疼。 甜的是他为了早些回来加班加点忙着快速推进工作,疼的是,只怕这人连续的熬夜,身体迟早会垮。 从那天以后,她惊觉自己会时不时考虑起两人的关系,以及下一步究竟何去何从的问题。 有时候觉得自己想得太远太不靠谱,可就像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引得一圈圈的涟漪荡开,她越是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就越是静不下来。 好几个晚上的辗转反侧,她似乎对自己目前的状态有些初步的认识了。 首先,能够多一些机会看到南之易,她心里是乐意的,所以才会半推半就接受了搬到1802这个有些离谱的方案。 其次,自己是不是喜欢南之易,或者说喜欢到了哪一种程度,目前她也不那么确定。 只不过,他对她而言,毫无疑问是不一样的,对着他的时候,确实也会有别于普通朋友的异样感觉。 至于究竟是什么时候对他有了那么一丝丝感觉,凌俐自己也说不清楚。 或许是他卖身五年也要凑够一千万给她的感动,或许是因为敢于把那样大的案子交给她的信任,或许是明明弱得要命却又在危险来临前一次次站到她面前…… 亦或是,只是因为他是南之易。 怪怪的、不按常理出牌、形象糟糕不拘小节、没有口德坑蒙拐骗,却又那样独一无二的南之易。 二十五年的人生里,她第一次有了想要好好照顾一个人的念头,想让他的一头乱发消失,想让他每天胡茬刮干净清清爽爽地见人,不许他穿得邋里邋遢对不起他高大上的职业,也不许他没有节制地熬夜,让本来就没二两肉的身材瘦成骷髅。 最后,凌俐其实也知道自己有些不自量力。且不管门当户对这样老生常谈的话题,就说南之易脑袋里究竟有没有某根弦,她实在不确定,也不知道应该通过什么方法确定。 只不过,事情已经到这地步了,她再逃避也没有用。 与其害怕伤害所以龟缩,还不如勇敢一把,从龟壳里伸出头去看看,前路到底是什么模样的。 现在,他马上就要回来了。而且,连回来的机票,也是她三天前在手机上帮他定好的。 从知道他要回来开始,凌俐就一直在张罗着怎么样迎接他的事,这些天心心念念的都是还有什么可以做的。 他的房子已经打扫干净,衣物、书籍都整理得规规矩矩,厨房里有新鲜的青菜和鲜切面条,防止他一时兴起晚上要加餐,还有二十四种口味的方便面整齐堆放在橱柜的最上层格子里。 考虑到营养均衡,冰箱里有在某进口超市买的品质特别好的水果,巴氏杀菌鲜奶和酸奶各五百毫升,甚至还有给他准备的焦糖布丁和苏打水。 想了又想,她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嗯,确实没有遗漏。 田正言临走前把照顾南之易生活起居的重任交给了她,就算她做饭不行,让小怪兽过得舒舒服服,心无杂念一心一意搞学术,也是可以的。 而且,舅舅舅妈回归,关于“晚上吃什么”这最棘手的问题一解决,她只需要做回她自己、发挥整理癖这一个他最需要的优点就好了。 凌俐暗自捏了捏拳头,所以,一定没问题的! 第一百八十八章 石头 到了十八楼,凌俐本该先回屋放东西去,可看了看1801的门牌,实在有些忍不住。斟酌了好一阵,她还是决定,先去看一看他吧! 立在那门前十几秒,她平缓着呼吸,之后按下了门铃。 然而,几分钟后,大门纹丝不动。门铃声响了好几通,可里面却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不但没有人声,以前一听到她脚步声就又蹦又跳汪汪直叫的米粒和古丽,也没有动静。 凌俐忍住想要摸出备用钥匙开门一探究竟的念头,做出了推测。 看来南之易已经到家,家里没人也没狗的,必定是他带着狗出去玩了。 想到这里,凌俐抿起了嘴角,转身推门,回到了1802。 虽然田正言把房子托付给她,不过这房子里大部分的摆设,她都保持着原样,也尽量把自己的活动范围,限制在客卧那一间小小的空间里。 她知道这是占了大便宜,尽管田正言对钱不在乎,租房给她的目的也无非有“近水楼台”和“凑作堆”的想法,可她最终接受了这离谱的方案,也恰巧证明了,她对他们俩的做法,其实不反感。 甚至,有那么一丝期盼。 —— 时针指向了七点,对面的1801,好像还没动静。 凌俐坐在沙发上,眼看着时间流逝,有些焦躁起来。 从她下班回来,快两个小时时间,南之易还没回来。给他电话,又是不出所料的关机状态。 人和狗,都无影无踪。 微叹一口气,她又一次望向了手机,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 这已经是这一小时里不知道第多少次了。不过,又是再一次的失望,微信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放下手机,垂眸的一瞬,她耳朵里忽然听到远远传来的狗叫声。 凌俐眯起眼睛竖起耳朵,再次确认了一下。 没错,确实是米粒古丽,声音很远像是来自于楼下。 似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一般,她几乎是小跑着跑去开门,想从楼道的窗户向下看,是不是他带着狗狗回来了。 然而,门一打开,她却看到一个出乎意料的身影。 南之易听到声音停下了开门的动作,一回过头,看到凌俐之后扬起眉:“粉妹!” “嗯!”她轻声地应答,渐渐压不住心跳变快。 “我回来了。”他转过身站在她面前,轻轻的一句。 “嗯,我知道。”她又一次点头回答,嘴角不由自主地翘起来。 他回来了,就站在她面前。 从楼道窗户里斜照进来的夕阳余晖,淡淡地染在他的身上,让他的侧脸也晕上了些微金色的光芒。 四月的天气已很暖和,想必他出去走了一圈运动了回来有些发热,额角有薄薄的一层汗。 他似乎黑了一些,不过看起来并没有晒伤脱皮的迹象,让她放下心来。 而他一如既往的满头乱蓬蓬的发丝,不过脸很干净,眼底也没有奔波一天的劳累,尤其是那对澄澈的眸子,亮得惊人。 楼道里,除了和缓的风声,还有的就是仲春的熏风里微微的花草香了。 一切,似乎都美好了起来。 他冲她眨眨眼,又是一句:“粉妹,我回来了” “我……”凌俐刚说了一个字,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她垂下头找了一圈,之后睁大眼睛问南之易:“米粒和古丽呢?” 话音刚落,却听到电梯叮地一声响,轿厢稳稳地停在了十八楼,还带来了隐隐的狗叫声,让她的视线不由自主转向身后的电梯。 几秒后,电梯门一开,先是米粒和古丽蹿了出来,再之后,一个拖着牵引绳的俏丽身影跃入眼帘。 “小易哥哥!”牵着狗的女人急急出声,“还不快来帮忙!” “哦!”他答应了一声,也顾不得再和凌俐打招呼了,满楼道里撵着兴奋过度的两只狗,一阵鸡飞狗跳。 手忙脚乱地把米粒古丽弄进屋,清理干净它们脚掌上的灰尘,再把一地的狗脚印打扫干净以后,凌俐手里握着拖把,忍不住侧眸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玩着手机的女人。 南之易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女人。 刚刚见面的时候,那女人很大方地朝她伸出手做了自我介绍,一开口,就是带着浓重京味儿的普通话。 她说,她叫魏葳。 她还说,她和南之易是认识很久的朋友。至于什么时候认识的通过什么方式认识的,她闭口不提,凌俐也不好问。 魏葳个子高挑,扎着利落的马尾辫,一身白色的三叶草运动服加绿尾运动鞋,明明是平平无奇的打扮,却让人不由自主地会想多看上两眼。 这无非是因为,她是个大美女。杏核眼、柳叶眉,加上一张樱桃小嘴,妥妥的古典美。 可偏偏,她是有棱有角的长方脸,还有着明显比一般女孩子要深一些的肤色。 温柔清秀的长相、有棱有角的脸型和小麦色的皮肤,这明明很违和两种风格,在她身上却出奇地融洽,让人在她还没说话的时候,就能让人感受到强烈的个性。 像是对背后凌俐的视线有所感应,魏葳忽然站起来,一转头对上凌俐的眼睛,大大方方地一笑:“没想到雒都也这么热,五月的天,就一身的汗了。” 明艳的笑容在她脸上绽开,看得凌俐一愣。 而魏葳似乎没注意她的表情,直接将外套脱了,随手就扔在沙发上,只贴身穿着一件露腰的运动背心。 凌俐这下子完全呆住了。之前见到魏葳的时候,因为运动服有些宽大,给她的感觉只是高挑而已。这一下子没了外套的遮掩,她才发现魏葳的身材非常有料。 前凸后翘的,从胸到腰很明显的一个弧度,马甲线明显到刺眼,而略深的皮肤上隐隐有些汗迹,是那种毫不掩饰又健康性感的美。 可这当着她面脱衣服的行为,是几个意思? 这是在炫耀身材嘲笑她的平板如ipad,还是雌性动物拿荷尔蒙划下势力范围,暗示着这个男人是老娘的你给我滚得远远的意思? 凌俐赶快叫停不断发散的思维,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却又被接下来的一幕刺激到。 魏葳脱了衣服又抓起手机,眼睛一直瞅着屏幕,左臂自然而然搭在刚刚走过来的南之易的肩膀上。 她说着:“小易哥哥,你看看这个,你喜不喜欢?” 她这过于亲密的动作却没有让南之易感到不妥,凑过头去皱着眉看向她手心的方向:“不是太好,看植被的长势,屋里采光怕是不理想,又是一楼夏天蚊虫也多,你不是最怕蚊子吗?” “有你在的话蚊子也不会咬我。”魏葳撅着嘴回答,之后甜甜一笑:“南家第一移动灭蚊器的称号可不是盖的。” “你!”南之易明显被这句话气到,屈着手指朝她脑门上一敲:“魏公公,你找死!” 魏葳对这难听的外号显然也习以为常,毫不在意的模样,之后仰起头满眼的兴奋:“雒都的房价好便宜,交通状况也好,难怪你死活赖着不肯回去。不如我也买个,也不回去了?” 南之易侧过头轻声一句:“随你。” 这两人的对话和动作亲密且自然,而自从魏葳出现以后,南之易就似乎看不见凌俐一般,沉浸在和魏葳的互动之中。 凌俐心里眼里都刺得慌,解下围裙闷闷的一句:“你们聊,我先走了。” 或许是声音太小,或许是两人注意力都放看房子上,这时并没有人搭理她。 凌俐深深吸了口气,放大了音量:“我说,我走了。” “哦!”南之易这才回过头:“你住对面我就不送你了。” 接着,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仿佛还在比较着魏葳给他看的房子的孰优孰劣。 魏葳则是嗤之以鼻的语气,轻轻推了他一把:“切!就算人家不在对面你也不会送好吧?没人拿刀逼你,你舍得从狗窝里爬起来?” 南之易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瞎说什么大实话呢!” 凌俐低下头不想答话,默默地转身离去。 南之易很守信用,说不送就不送,而她从客厅到门厅的一路,倒是米粒古丽跟着她,摇着尾巴鼓着黑黝黝的大眼睛,把她送出门。 凌俐摸了摸两只汪星人毛茸茸的脑袋,之后掩上了门。 随着门缝越来越小,里面交谈的声音也渐渐听不到。 回到1802,她听到房门落锁的咔哒声,之后转过身背靠着门,一动也不动,在一片黑暗中,止不住地心情低落下来。 他带了个女人回来,还是和他相识已久、无论样貌还是身材都能秒杀她无数次的那种。 她本来想告诉他冰箱里有焦糖布丁,本来想问问他还喜欢吃什么甜点,她可以学着去做,可现在脑海里只有他和魏葳勾着头靠得很近的图像,至于心里一些本来攒了好久的话,也再也说不出口。 凌俐只觉得心口上似乎被填了一层又一层的土,再压上重重的几块大石头,让本来萌发出的一些嫩芽,再没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错过了今晚,只怕永远也说不出口。 第一百八十八章 情敌 听到微信的一声响,凌俐并没有马上点开手机,只侧眸看了看离她不远处那位上一次见过的美女秘书,看到她脸上有些不悦的表情,便不动声色地把手机调成静音。 祝锦川让她拿文件来找谢柯尔签字,她乖乖地按时来了,也在颍鸿的会议室外等了快三小时,可是还没见到谢柯尔。 关键就是这位身材高挑妆容艳丽的秘书妹纸,始终不肯网开一面,通知下从两点就在开会的小谢总出来签个不痛不痒的委托书。 嗯,还是一般授权这种。 要说现在领导身边的能干人就是厉害,察言观色八面玲珑是标配,能轻松分清楚谁是老板谁是打工小妹,如果涉及到诉讼方面,连一般授权和特殊授权的区别都门清。 上次有谢柯尔特殊授权的祝锦川带着她来,何秘书就是笑容满面忙不迭迎进去;轮到她凌俐拿着一般授权的文书来签字,何秘书满脸客气又疏离的笑,只说了谢总在开重要的回忆,让她坐在一边干等。 这样的区别待遇,让她可能需要花费一上午的时间,才能等到小谢总的签字。 此外秘书妹纸这态度变化太大,也让她有些不能适应。凌俐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左思右想好一阵,终于想通大概是前一次她那句无意中“太浓了”被秘书妹纸听出其他的意思来了。 无足轻重又得罪过秘书的人,自然是该给颗软钉子吃的,不付出点代价,哪那么容易见到大佬? 凌俐叹口气,发着呆数着时间百无聊赖,何秘书桌上的电话忽然响起。 她接起电话轻言细语了一阵,语气恭敬似乎在对方是某位公司高层。 挂掉电话,何秘书斜着眼睛瞟了凌俐一眼,眼里的警告显而易见,似乎对凌俐刚才注意力放在她打电话上不满,之后拿着个文件夹进了电梯,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去了。 眼线走远,凌俐轻舒一口气,指尖点开了微信。 却发觉是魏葳给她发了条私聊:“粉妹,晚上我要吃番茄炒蛋。” 凌俐很想视而不见,恨恨地关上微信,可最后还是拿出随身的笔记本在上面记下“买西红柿”备忘。 想起这一个多星期来匪夷所思的经历,凌俐很是憋屈。 哪怕是秘书妹纸前后变脸落差太大,以及今天的故意为难,也没让她如此气不顺。 南之易是回来了,可是他对她的态度,似乎也倒退回好几个月前,电话里的温柔再也不在,也早忘记当时劝她那一通话,对她正在经历的事只字不提。 哪怕住在面对面,见了面也是例行公事一般的打招呼,大部分时间眼睛都不会在她身上多停留几秒,把她当透明人一样。 至于周末例行的打扫卫生时间,他和魏葳都不在家,只留下米粒和古丽摇着尾巴跟在她身后打转。 当时凌俐就忍不住脑补,那两人是不是旧情复燃过二人世界去了,留下可怜的米粒古丽只能跟着她混。 再之后,南之易在一个清晨敲开1802的门。 一片稀薄的晨光中,他的白衬衫都像在微微发亮,衬得干净利落的脸明晰好看。 凌俐那时候刚刚睡醒,听到门铃声稀里糊涂开了门,还有点低血糖,看到南之易的时候以为自己在做梦,结果他马上把她从美梦里拉了出来。 南之说自己有急事去育种中心一周,把米粒和古丽托付给她。 哦,还让她照顾魏葳来着。 直到人都走了,凌俐才回过神,心里一阵愤懑。 凭什么让她照顾魏葳?魏葳一个成年人,又不是没有自理能力的儿童或者汪星人,凭什么要把一个大活人摊派给她? 可抗议已经晚了,南之易一如既往手机关机微信没反应,跟消失在地球上一般,完全找不到。 至于魏葳,还真死皮赖脸缠上了她。 对于自己喜欢的人的前女友,这些天的交道打下来,凌俐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才好。 一开始,凌俐对于突然出现的魏葳,是一点好感都没有的。 那天晚上,凌俐一看到跟着南之易回来的女人,就知道她和南之易之间的熟稔完全不是装出来的,他俩必定相识多年。 可以毫不介意突破彼此的安全距离,肢体间的亲密接触自然而然,再加上外形和年龄的相配…… 很显然,魏葳和南之易之间,曾经有过故事。 她胡思乱想了一整晚,猜测着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是青梅竹马的发小,还是沾亲带故的表兄妹,抑或是多年不见的老同学? 又或者是最坏的结果,他们是男女朋友关系? 答案离最坏的结果只差一步,他们是前男女朋友。 魏葳跟着南之易回来的第二天,凌俐因为打扫卫生时候眼镜落在了他家,迫不得已必须去拿。结果敲了半天也没人开门,她只好拿出备用钥匙开门。 才进到1801,凌俐看到魏葳从冰箱里扒拉出一大堆她之前给南之易准备的食物,脸上带点嫌弃:“小易哥哥不爱喝牛奶的,就算要喝也是喝xx牌子的,这牌子不行,全脂的更不行。” 对她堆在橱柜上方的方便面,则是完全鄙视的态度:“哪能吃方便面?这太不健康也不营养了,小易哥哥哪能吃这些?哪个天才给买的啊真是没脑子……” 虽然她是在自言自语,凌俐却忍不住对号入座,对魏葳自然是敌意+1。 魏葳扒拉出一大堆看不顺眼的食物堆到垃圾桶,这才发现突然出现的凌俐。 她拍了拍胸口似乎有点被吓到,之后带着试探的语气问凌俐:“你是小易哥哥请的家政?” 凌俐皱着眉头摇头,可也没好意思说自己是邻居,只含糊说了句:“我有时候过来打扫卫生。” “哦!”魏葳似乎明白过来,有些好奇地瞅了她两眼,最后竟拍了张一百元钱在饭厅的桌上:“明天过来的时候,帮我买些玉米、卷心菜和甘蓝吧,钱就不用找了。” 凌俐憋屈地要死,当场就想把那一百元拍到她脸上去。可她毕竟属乌龟的,只在心里yy了一番自己怼魏葳的场景,看了眼桌面上的钱,拿起自己的眼镜一言不发转身离去,任由魏葳在她身后大呼小叫。 在拿眼镜时候,她无意中瞟到了魏葳随手放在桌面上的ipad,刚巧登录了她的微博,名字叫“躺糖猫”,还是个大v。 凌俐回家后,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好奇心,下了卸载好多年的微博,搜到了魏葳还默默围观了她,一晚上时间翻了她所有的历史消息。 魏葳的微博,日常晒的多半是去了哪里旅游、吃了什么美食,每天做了多少有氧无氧运动,然后就是各种秀身材秀马甲线,本来有些棱角的长方脸,被美颜相机硬生生拍成了蛇精脸,看起来远没有她本人有特色。 不过,身材倒是没怎么作假,长腿纤腰翘臀,上围更是甩凌俐好几个cup。 就这些没什么营养的内容,围观的宅男宅女竟然很多,经常一条消息成百上千的回复,大部分都是什么小姐姐好美猫猫加油之类。 再一看最上方,粉丝量一百来万。 凌俐当时就瞪大了眼睛,看起来,这魏葳竟然还是个网红! 而她半个月前发的微博,更是刺得凌俐眼疼心也疼。 那微博的配图是魏葳和某人的合照,魏葳是典型网红拍照造型,嘟着嘴拗着s,手臂挽着男人的胳膊,头靠向他的肩膀。 照片里男人只露出嘴和下巴,可那标志性又平又薄的唇,凌俐怎么也不会认错。 照片顶上刺眼的一排字:“六年了,时不时想起那不勒斯美好的时光,那些被你宠上天的日子,再也回不来。 本想偷偷@一下你,可我害怕……” 意味深长的省略号后,留下的是意味深长的暧昧。 凌俐当时看了这条微博,就翻着白眼忍不住吐槽起来。 美好时光?海苔吗? 宠上天?科科,麻烦你自己先上个天看看。 还想@他??? 南之易明明没有微博的,@他不如直截了当把手机摔他脸上。 这很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带着宣誓意义的yy,看得凌俐很来气。 跑到前男友家里,孤男寡女同一屋檐下住着,还动不动就露着*和事业线的,要说魏葳没有企图,只怕最高院都要看不过这颠倒黑白的说法会指令重审了。 而且,南之易既然带了她回家,起码是不讨厌她。 他毕竟是三十来岁的男人,事业成功样子也不难看,长期没女朋友确实不寻常。 现在这身材惹火样貌甜美的前女友回来投怀送抱,还天天在一个屋子里处着,想要出点事实在太容易了。 只不过,这并不与凌俐相干。这些都是南之易和魏葳之间的私事,她没有立场说三道四。 原以为事情就这么完了,反正她鸵鸟当惯了,不就是暗恋无疾而终的事吗?不就是自作多情结果流水无情吗? 谁年轻时候都经历过,也不怕多这一段两段的,至少比表白失败连朋友都做不了的好。 好几天的心理建设后,凌俐觉得自己应该能平静对待这件事了,只是觉得住在1802这件事有些别扭。 然而谁知道,没几天南之易就能把人甩给她。 凌俐本来也没想过要管魏葳,每天只管遛狗喂狗,尽量避免和魏葳打照面。之后的几天,眼看着南之易的房子以光的速度变乱,她憋着一口气,也没想过顺手给收拾一下。 然而,有一晚上她听到有人敲门,开门后发现魏葳蓬头垢面光着脚举着个碗站在她门口。 第一百八十九章 浑水 那一瞬间,凌俐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魏葳怎么成要饭的了? 没想到魏葳还真是来要饭的。 南之易说让她照顾魏葳,不是开玩笑的,论生活自理能力,魏葳似乎和南之易处于一个位面,似乎还更离谱一点。 她很挑剔,不仅不吃外卖,也懒得下楼进馆子,似乎除了每天早上出门跑步一小时以外,其余时间腿就跟被人打断了似的,一步都懒得挪。 至于南之易的家,短短三天时间已经乱到南大神在家一周乘以n倍的程度,都快找不到地方下脚。 从那天开始,凌俐就开始了自己匪夷所思的保姆生活。 魏葳对食材的挑剔远在南之易之上,不吃猪肉不吃内脏不吃皮,荤的只要水煮鸡胸肉,主食只要玉米红薯之类的粗粮,蔬菜倒是每天吃一大盆,但是调味方面拒绝沙拉酱,喜欢油醋汁拌沙拉加几片牛油果,盐都不能放多了,说是怕水肿和色素沉淀。 可她唯独对食物的味道不挑剔。 凌俐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手艺糟糕,再加上魏葳的诸多要求,弄出来的菜不仅没有卖相,闻起来都没什么香味,她自己都只有捏着鼻子才能吃下去。 可不管什么味道魏葳都不会嫌弃,端上来什么就吃什么,一个字都不会抱怨。 有时候甚至吃得还挺香,看得凌俐眼角直抽。 几天晚饭时间的相处,凌俐算是看出来了,眼前这身材火辣样貌出众的女人,实际上性格大大咧咧,说话直来直去,还有些傻乎乎的,大概是典型的北方姑娘脾性。 吃过第一顿饭以后,魏葳心满意足,对着凌俐献殷勤:“好吃,难怪小易哥哥总是说你能干,总是骂我笨一个人活不过三天。” 破天荒地被人夸做饭好吃,凌俐却托着腮呆呆看着魏葳,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师太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爱一个人,老觉得他笨,非得处处照顾他不可,而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肯定他是聪明伶俐,占尽便宜,不劳任何人操心。” 所以,还没开始她就已经输了。 她处处操心生活自理能力为负数的南之易的时候,而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南之易,却在操心着魏葳。 这么说来,魏葳才是能进到他心坎里的那个。 凌俐越想越后悔之前的不自量力,不聪明不能干不美丽不性感,就凭着南之易时不时大概没经过大脑的几句话、辣炒花甲的蛊惑还有吕潇潇的煽风点火,一时脑热相信他对自己也有好感,结果弄到这拿不起又放不下的地步。 她还在一阵乱想,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凌俐抬头一看,发现走廊尽头那会议室的门已经打开,十来个人三三两两走出来,其中谢柯尔走在前面的位置,和他并肩走在一起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伯。 那老伯的嗓门很大,一边走一边说,好像有些气愤:“柯尔,不是舅舅说你,陆水那工程的保证金,怎么那么轻易就交了?那工程到底可不可信?对方的中标书呢?政府那边的手续呢?是不是都审过了?” 谢柯尔倒是心平气和不急不缓地回答:“这事我交给张经理全权负责的,他认为手续齐全,那工程年内就能开工。” 老伯捶胸顿足:“我可收到风声了,政通公司资金困难,上个楼盘还有一大半房子没卖出去,这次这块地的拆迁上也有问题。这可是安居工程,那一千三百万的保证金交过去,马上就被政通拿去拆东墙补西墙,要是过不了规划开不了工,以后要想拿回来,恐怕是不容易了!” “不会的,”谢柯尔浅淡地笑着,“工程一开工,政通自然能找到融资渠道。再说了,张经理在这一块经验丰富,我相信他有全盘的考虑。” “他一个三十来岁的毛头小子,懂个屁!这块水深得很,他干这行才几年?哪能看得清!”听到谢柯尔再次提到张经理三个字,老伯气得满脸通红。 迟钝如凌俐都听出这话有些不对味了。 老伯说三十来岁的是毛头小子屁都不懂,还说人家只干了几年什么都看不清,可凌俐从祝锦川交给她的资料里见到过谢柯尔的身份证复印件。 谢柯尔和她同年,还要小一个月。而且,她还知道谢柯尔是一年前才回来接手公司的。 这老伯貌似骂的是“张经理”,实际上针对的怕是年纪更轻资历更浅的谢柯尔本人。 谢柯尔倒没什么火气的模样,转头对一旁的年轻人说:“吴助理,你扶桑总回他办公室坐一会儿。张经理今天还在陆水协调工程的问题,你给他打个电话,能回来就回来,回不来就让他改天跟桑总汇报……” 听到谢柯尔吩咐助理的话,老伯表情一下子得意起来,刚才有些佝偻的腰板瞬间挺直,好像取得了多大的胜利一般。 结果谢柯尔下一句是:“……汇报一下马河弯那楼盘排污系统改造的问题,我看那设计施工图上弯道太多,坡度不够,要是冲力不够水流受阻,一些老的泥沙淘不掉,久而久之管道就给堵住了。” 老伯的脸一瞬间就成了猪肝色,看来被气得不轻,嘴唇哆嗦着手捂住胸口,吓得吴助理赶忙把他扶到最近的一个办公室。 收拾完老伯,谢柯尔收起笑容朝凌俐这方走来,几步走过来看到凌俐坐在会客室沙发上,有些讶异:“凌律师?你怎么来了?” “谢总,”她忙站起身:“您回来了。” 谢柯尔看了她两眼,默不作声之后转眼看向一旁的秘书:“何珂莲,凌律师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不通报一声? “很可怜”的何秘书马上乖顺地站起身:“小谢总,您在开会我不好打搅您,所以让凌律师等了会。” “一会儿?”谢柯尔弯腰摸了摸凌俐面前茶杯的温度,又拿起凌俐放在茶几上的委托书,垂眸看了几眼就抬头:“茶都凉透了,怕不是一会儿的事。你知道今天的会只是例行听取分公司汇报的,没有那么重要。人家凌律师来签协议,你就因为这个原因浪费别人一下午的时间?” 秘书妹纸有些委屈地垂下头:“对不起谢总,以后再不会了。” “你对不起的可不是我。”谢柯尔淡淡的一句。 妹纸马上机灵地转向凌俐,表情很是诚恳:“凌律师,是我不好,浪费了您的时间。” 她这低眉顺目的模样,和刚才满脸傲娇随时随地都扬着下巴对着凌俐的模样形成鲜明的对比,尤其是现在声音带着微微一点发颤的鼻音,简直一朵瑟瑟发抖的白莲花。 凌俐眼角一抽,似乎有自己在大老板前打小报告踩人的错觉。 可是,她明明一个字都没有说,不是她的锅啊! 谢柯尔似乎并不买何秘书楚楚可怜的账,语气重起来:“既然分不清轻重缓急,那就重新参加个入职培训好好学学,没学好之前,也不用回来了。” “别别别!”凌俐不敢再装聋作哑,赶快喊停:“谢总,我不过多等了一会儿而已,这本来也是你们公司的规矩,她不过按章办事而已,不至于这么严重。” 谢柯尔依旧沉着脸:“凌律师,你说情也不行的。坚持原则固然是好,但是不懂得变通随意给别人制造麻烦,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助理。好在今天她得罪的是你,我知道你不会往心里去。可要是某天没有眼色欺负到惹不起的人头上,又该怎么收场?” 凌俐品出点味道来了。谢柯尔怕是对何秘书早就不满了,这时候只是在借题发挥而已。 她也就不好多说什么,默默退后一步不妨碍老板管教下属。 谢柯尔跟凌俐说完,又转眼看着何珂莲:“明白了吗?先去学习三个月,还不行的话就领三个月工资走人。” 妹子眼见不可挽回,似乎也知道谢柯尔的作风,一声呜咽后终究还是没哭出来,低着头默默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凌俐有些发憷起来。 不论是那次捉狗时候的善谈,还是之前第一次谈案子时候的平易近人,抑或是那顿让她出丑的那顿饭里放低身段照顾她的心情,凌俐印象里的谢柯尔豁达爽朗,和不近人情沾不上一点关系,甚至可以说很好相处。 可刚才他三言两语收拾掉倚老卖老的亲戚,又不动声色利用一点小事就打发掉疑似眼线的秘书的表现,让凌俐有点害怕。 这世上人人都戴着面具,到底哪张脸是真的,哪张脸是假? 进到办公室,感觉到凌俐眼神畏畏缩缩起来,谢柯尔抬起头笑得舒展:“不介意我拿你当挡箭牌吧?何珂莲此人心术不正,无奈我们这种家族企业的通病之一就是各种关系盘根错节,今天刚好有理由支开她。” 这番解释和凌俐心里推想的差不离,拿小错发落别人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大概是公司里常见的手段。 谢柯尔年纪轻轻就接手家业,二十来岁就要和董事会里一堆老狐狸斗来斗去,身边有各方势力安插的眼线,还得尽心尽力管理好这好大一个摊子,工作累心更累。 富二代果然不好当,看来谢柯尔这小谢总的位置,坐得着实不是那么轻松! 谢柯尔拿着凌俐带来的协议粗粗浏览一遍,不到半分钟时间便拿起笔落下了自己的名字,之后将协议递给她。 凌俐正伸手去接,他又忽然缩回手,微扬着唇角:“今天好歹利用了你一次,又让你等了一下午。作为补偿,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 第一百九十章 莲忆 “不了,”凌俐不假思索就马上拒绝,“我还得回去遛狗,还有朋友等着我回去做饭。” 谢柯尔似乎有点意外,错愕之后轻笑着点头,也不拖泥带水,说道:“那就下次好了。” 凌俐这才想起自己刚才的语气似乎太生硬了。 对方可是委托人不是遛狗时候遇到的小年轻,自己这不把老板贡起来的做派,要是被祝锦川知道,只怕会拎着她的脖子骂个天长地久。 含含糊糊应了,忽然手机一声响,微信显示弹出了新消息。 也许是面对谢柯尔有点紧张,也许是刚才一秒钟不到就下意识拒绝谢柯尔的尴尬,她竟然脑袋打结伸手点开了那条魏葳发过来的语音信息。 那是魏葳带着京腔的一段话:“小易哥哥回来了,我和他带米粒古丽出去遛弯,晚上吃了饭才回来。你甭等我,番茄炒蛋也不要了。” 这段话是用扬声器播放出来的,声音很大。 谢柯尔自然也听见了,对着她微微一笑:“似乎你朋友晚上有约了。怎么样?现在你晚上没安排,可以和我吃晚饭了吗?” 哪里知道事情会有这么巧,凌俐脑子懵了手足无措起来,再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推掉他。之后稀里糊涂之间点了头,答应了谢柯尔的邀请。 谢柯尔安排的晚餐,是在城中心的钦善阁。这是家雒都有名的老字号餐厅,屹立三十年不倒,经营的是阜南本帮菜,走的是高端精品路线。 凌俐听说过,但是从没来过。 谢柯尔定的是一个小包间,就在挂满红灯笼的走廊尽头。 推门进去,一张小小的莲叶形状的木桌,颜色古朴木质润泽,两张凳子也是半卷着的莲叶模样,桌子上方那木质的窗棂上,雕刻着荷花和莲叶的图案。 五月的天气已经有些热,谢柯尔却让服务员把空调,之后扬起手臂推开近在咫尺的窗,一片初夏傍晚的景象便跃然于眼前。 几缕垂柳,一抹绿杨,还有阵阵花香。窗台的正下方是个倚着墙根的小池塘,几片墨绿的睡莲叶子浮在水面,叶片间一朵小小的深粉色莲花含苞待放,还有两三尾半尺长的锦鲤在叶间游嬉。 服务员细致殷勤地向他们介绍特色菜品和饮品,凌俐心不在焉地喝着杯里的竹叶青,转过头看向窗外,想要寻找鼻间那抹若有若无的茉莉香味来自何方。 几分钟不到,窗外竟然下起雨来,雨丝斜斜地打在水面上,一圈圈细细的涟漪泛开,打在莲叶上也沙沙作响。 茉莉香味更淡了,带着些清新的水气,一丝一缕飘过来。 这真是个雅致的地方,在这里跟委托人吃顿“工作餐”,也算是她傻傻等了一下午的补偿吧。 凌俐深深吸了带着夏日芬芳的空气,心情放松下来。 谢柯尔点完菜,身穿酒红色旗袍的服务员笑容甜美的一句“请稍等”后,掩门出去传菜。 一时间,包间里只留他们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地坐着,可凌俐还在对着窗外发呆。 谢柯尔手握成拳头放在鼻下,轻轻的一声咳嗽,才把呆瓜惊醒。 凌俐忙转过头牵起嘴角对他笑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一贯的不爱主动说话,往往别人问一句她答一句,跟谢柯尔在宠物公园里第一次见面时候,就是这样的状况。 她还在等谢柯尔发起话题,可几秒后想起祝锦川之前教育她的一番话,觉得太不合适。 从上一次面见谢柯尔时犯了错,祝锦川就好好耳提面命敲打了她一番,告诉她和委托人在一起的场合,先别说拍马屁奉承之类高难度的事,只希望她别傻傻等着别人找话题。 那样聊不下去的,还会影响生意。 毕竟,委托人付出了高昂的代理费找律师打官司,利用自己专业技巧帮委托人争取最大的权益固然重要,可让人家在交流时候保持愉悦和轻松的心情,也是律师应该提供的服务。 而不是像她之前那样,让委托人绞尽脑汁找话题免得冷场和尴尬。 今天这情况这场合,似乎就是凌俐该实践的时候了。 她皱着眉头冥思苦想。该和谢柯尔聊什么呢? 聊他公司的盘根错节?不好,有打听人家商业秘密的嫌疑。聊狗?好像不是太合适,上次说人家是狗痴已经把天给聊死了,可不能再死第二次。 那聊聊案子? 凌俐眼睛一亮,这话题好像正好。 她清了清嗓子刚准备开口,谢柯尔却话说在了前面:“吃饭时间,我先声明不要谈工作。” 凌俐一腔讨好老板的热情顿时化作囧囧有神的表情,眨巴着眼睛嘴巴有点合不拢,不知道该说些啥把这话接下去。 幸好,谢柯尔只是在开玩笑,看着凌俐不自在起来,勾起嘴角笑得轻松:“我逗你的,想说什么都可以,没那么多顾忌。” 凌俐这才松了口气。 然而,一晚上的时间,他们还是聊的是狗,而且大部分时间是谢柯尔在说。 他回忆着他当兵时候训练过的几只军犬,他退伍前训练的那只名叫可丽的拉布拉多,出现频率最高。 谢柯尔很健谈,说起在部队生活时候绘声绘色,总让凌俐有身临其境的感觉。 等说起一条在执行任务时候被流弹击中的黑背,他眼神似乎有些黯淡:“那狗虽然不是我带的,可看着她腹部流出来的血怎么都止不住,生命一点点流逝,大大的眼睛湿漉漉地望着她的主人,我就总忍不住想象我的可丽会不会有那么一天。” 凌俐听得心都揪成一块,正想接话的时候忽然发觉嗓子眼发硬,忙抬头装作看灯掩饰自己的失态。 以谢柯尔的角度看过去,正好看到她眼角一点晶莹的泪光。 他也不揭穿她似乎哭了这件事,故作轻松地一摊手:“其实最可惜的就是人退伍了狗不能带走,我把可丽从小奶狗养到威风凛凛又千娇百媚的,不知道哪个新兵蛋子能捡着便宜,接手我照顾了三年的女王大人。” 听起来带着些抱怨,又是满满的怀念,还冲淡了之前话题里的忧伤。 钦善阁菜品价位不菲,味道自然也不差,谢柯尔点了五道菜,一道开胃的小菜,加软烧岩鲤、琵琶鹅肝、酒香野笋和春华秋实。 其中春华秋实比较特别,看起来是一盆小盆景,可可粉做的土,上面立着棵真的小树。移开树剥开土,下面是锡纸包裹着的鲜菌鹿筋汤。 四道主菜分量都不小,显然谢柯尔是怕菜点少了待客不好看,可却似乎忘记了上次凌俐展现出来的实力,最后她又把盘子都吃得干干净净的。 凌俐有些尴尬地捋了捋头发。 这一周为了将就魏葳,她捏着鼻子灌了自己好些天乱七八糟的黑暗料理,这难得一顿美味的阜南菜,吃到她停不下来。 等她回过神来,盘子已经空空荡荡了。 “你胃口真好。” 谢柯尔早就停下筷子,双手交叉手肘撑在桌子上,笑起来更显得眉眼细长。 看到凌俐讪笑着双颊发红,他忙不迭补充:“我真心实意夸你的,我是真喜欢看人吃东西香。” 凌俐更加窘迫,恨不得找条地缝让自己钻进去。 临走的时候结账,打工小妹自然不会打肿脸充胖子跟老板抢着付钱,只是不经意间看到了账单,又故作镇定地转过头后。 早知道贵,没想到这么贵。五盘菜快抵她两个月工资了,那几颗核桃仁的凉菜都五百,这样漫天要价物价局还管不管了? 最尴尬的是,也不知道谢柯尔这顿吃饱了没有…… 他们吃一顿饭的时间,雨已经停了。 夜空中还有深灰色低低的云层,似乎还要下雨。 谢柯尔送她到小区门口,刚停稳车就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等他绕到凌俐一侧想要帮她开车门时,却发现她已经落地站定。 谢柯尔心情似乎很好,调侃着凌俐:“我就是想学学绅士给你开个车门,结果你都不给机会。” 凌俐无言以对,唯有傻笑。 他抬腕看了眼手表,转头望了眼面前这似乎挺高档的小区,说:“我不送你上去了,自己小心就是。” 说完,转身上车。 目送谢柯尔的车离开,凌俐一转过身,却发现小区门口有些熟悉的两个身影。 魏葳早发现她了,一手拉着米粒一手扬着跟她打招呼:“粉妹妹妹!” 魏葳一直这样叫凌俐,粉妹+妹妹,可她根本不区分,直接一个粉字后面加“妹妹妹”,故意都读成四声,听起来非常怪异。 南之易则面无表情站在魏葳旁边,脚边是可以放开绳子随行的古丽。 古丽看到凌俐,摇头晃脑地跑过来,大尾巴扫过她的鞋面,接着嗅了嗅她的手,有些不满地嗯嗯两声,似乎知道她背着自己吃了好吃的东西一般。 魏葳拽着也想跟着跑过去撒野的米粒,眼睛里意味深长:“男朋友?约会?” 凌俐忙摇着头:“哪里,是委托人,吃了顿工作餐而已。” “哦?”魏葳眼里全是怀疑,转头看着谢柯尔因为红灯停在道路转角处的车,大拇指摩挲着下巴:“黑色玛莎拉蒂gt,又亮又骚,开这种车的年轻男人,怕也是闷骚里带点独断,大概是个富二代?” “这也能看出来?”凌俐大惊失色。 魏葳神秘一笑:“以车读人可是基本功。” 凌俐无言语对,连魏葳这种大咧咧直肠子的姑娘都能一猜一个准,偏偏她什么都看不清。 难道上帝造人轮到她的时候,偷工减料少装了点脑子?要不就是女娲捏小泥人捏到她,一不小心脑子的部分多和了点水? 第一百九十一章 闹腾 快半个月没见到南之易,骤然对上他澄澈的眸子,凌俐只觉得呼吸都有点乱,到了嘴边想要问育种中心有什么事的话又咽了下去,只轻声说着:“南老师,你回来了。” 他面无表情,淡淡看了凌俐一眼,之后一个字都没说,连古丽都不管了,迈开长腿转身就走。 南之易不理人也不管狗,魏葳一个人拖两只傻大个有些狼狈,求助的眼神投向了凌俐。 凌俐无法视而不见,只好帮忙她把古丽送回家。 之后,她站在1801的门口,偷着瞄了眼南之易上楼的背影,对着魏葳抱歉地笑笑:“南老师好像有点不高兴,我就不进去了。” 魏葳翻了个白眼:“之前还好好的,谁知道他发什么疯,大概吃多了红烧大肠脑袋被屎糊住了吧。” 凌俐被她的吐槽逗得噗嗤一笑,却条件反射般回了句:“南老师不吃动物内脏的。” “啊?我怎么不知道?”魏葳挠挠脸颊,满眼的问号,忽然又恍然大悟:“好像刚才是没见他动筷子。” 凌俐也不多说什么,跟她挥手再见,回到自己屋里。 然而,还没让凌俐清静几分钟,1801就又出幺蛾子了。 魏葳在走廊大呼小叫:“粉妹妹妹,满屋子都是汪星人的脏脚印,沙发都弄脏了,能不能麻烦你过来拖一下?” 凌俐想捂着耳朵装听不见的,可下一秒急促的敲门声就响起来,完全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给米粒古丽洗了脚,拿她们俩专用的鹿皮巾吸干爪子上的水,之后凌俐认命地拿着拖把,把地板上米粒和古丽一串串黑爪子印弄干净。 等她处理完爪子印,魏葳已经洗过了澡,穿着热裤和背心,头上顶着浴巾,光着脚丫就走了出来。 她径直走进厨房,打开冰箱从里面捞出一罐子啤酒,打开来喝了一大口,之后舒服地吁出一口气:“放纵日真愉快。” 围观过魏葳微博的凌俐,倒是知道所谓的放纵日是什么意思。 美丽是有代价的,不仅每天有固定挥汗如雨的运动时间,魏葳在饮食上对自己的要求也非常严格,不该吃的绝对不多吃一口。 不过,每两周有一天所谓的放纵日,那天吃什么都行,这天正好就是。 不能随便吃东西真是想想都痛苦,所以下午魏葳提出她想要番茄炒蛋的时候,凌俐宁愿得罪谢柯尔,也想回家给她做饭。 虽然在吃东西上不能随心所欲,可除此之外的其他方面,魏葳都随性地很。 比如,凌俐跟前这一串她从卫生间一直踩到客厅的湿脚印,充分展示了她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性格。 她的职业好像是导游,走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美景,人爽朗活泼又带点小迷糊,再加上模样出众,似乎是很受男人喜欢的类型。 处理完米粒古丽的脚印,又把魏葳的脚印处理完,凌俐一边拖着地,偷偷抬眸看了眼坐在餐桌前敲着字的南之易。 离开了雒都两个月,大概实验室里很多难题等着他处理,他一回到家就打开电脑开始工作,注意力一直放在工作上,沉默而专注。 他的脸被电脑屏幕映得有些苍白,眸子格外亮,在有些暗的饭厅里熠熠生辉。 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想和他说话的念头,斟酌了半天,终于问他:“不是说明天才回来么,怎么提前了?” 南之易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有些心不在焉地答了她一句:“她今天什么都能吃啊。” 凌俐眼神黯了黯。 原来如此,原来他是为了在魏葳能随便吃东西的日子,陪她好好吃顿饭,所以才提前回来了。 拖完地,凌俐放好拖把,拿了张抹布擦着魏葳刚才不小心倒在茶几上的啤酒。 魏葳已经喝完啤酒刷了牙,不知从哪里抱出个长得像蛇足足一米多长的桃红色抱枕,倒在了沙发上,嘴里嚷着:“碎觉碎觉。” 凌俐站在旋梯边上,看到她趴在沙发上眼睛都闭上,微微一愣:“要睡进屋里去睡啊,怎么睡在沙发上?” 魏葳闻言爬起来,语气恨恨:“你倒是好心让我睡床,那可得问问南之易这混球答不答应!” 她一直不离口的“小易哥哥”变成了混球,凌俐有些傻眼,转头看着南之易,眼里带着疑问。 某人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你问她自己造过什么孽。” 魏葳则是满眼的委屈:“不就是曾经跳烂过你的床吗?我现在已经不胖了啊,你还记仇!” 南之易头都不转一下,继续补着刀:“何止,地板都裂了。” 凌俐做完清洁离开的时候快十一点,魏葳已经趴在沙发上,睡得人事不省。 而在掩门前她看到的最后画面,是南之易打开一张珊瑚毯,轻轻盖在已经睡熟的魏葳身上。 凌俐受到影响,也轻手轻脚注意不要弄出动静,轻轻关了门,回到1802。 她有些说不清楚经过这一晚上折腾的心情是怎么样的。 南之易最后拿起毯子盖在魏葳身上的时候,那沉静温润的眼神,看得她心里泛酸。 可另一件事又让她心里有一丝窃喜。 南之易的确是混球,他那一套上下两层的房子,大大小小五个房间。他自己一间,书房一间,米粒古丽占去一间,还有两间是可以住人的。 可是他却以匪夷所思的理由,不许别人女孩子进有床的房间睡。 原来魏葳这些日子都是窝在沙发上啊!这人也真是忍得下心来! 可换个角度想,这是不是表明他们根本没有复合的可能?之前魏葳那些暧昧的照片和朋友圈,也只是她一厢情愿的? 之前的小念头死灰复燃,她满脑子不受控制地又装满了南之易。 要说他们没有分过手,或者现在破镜重圆又勾搭上了,当小三挖墙脚的事,凌俐绝对做不出来。 可他们现在八字都没一撇,有想法的是魏葳,有实际行动的也是魏葳。凌俐目前看到所有的暧昧都是她刻意制造出来,或者说,她还在给自己铺路,策划着下一步的大行动? 现在敌在明她在暗,她知道魏葳的企图,可魏葳还不知道她。 凌俐有一丝愧疚,可马上就握了握拳给自己打气。 从十七岁开始,她遇到什么事都是忍忍忍,害怕得罪人,害怕被人戳脊梁,害怕被人挑刺,人群里总是把头埋得最低的那个,希望不被人注意,过得无比憋屈。 可如果连在喜欢谁这件事上,都不能任性一点,都要向现实妥协,都害怕伤害不去争取一下,那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再说了,即使魏葳先遇到他甚至还有一段过去,南之易又不是什么物件,还能让来让去还讲先占取得? 最重要的是南之易心里怎么看,不是吗? 想到这里,凌俐又愁得眉毛拧成麻花。 想通了这些日子一直困扰着她的事,也终于明白这些天精神恹恹究竟是为了什么,凌俐抱着枕头在床上滚了两圈,一不留神滚到了地板上。 等揉着摔疼了的屁股站起来的时候,她看到梳妆台的镜子里,一张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傻笑的脸。 凌俐有些赧然,就凭南之易现在对她不冷不热视为无物的态度,自己就能笑得像个花痴,似乎早了点。 可凭着她少得可怜的恋爱经验,以及从来没思考过应该怎么去追男人的问题,凌俐有些抓瞎。 所以,大概是该情感专家吕潇潇出场的时候了。 吃着凌俐进贡的榴莲千层蛋糕,吕潇潇舒服地眯起眼。 别看这蛋糕卖相不太好,可一层饼皮一层猫山王榴莲铺下来,足足十多层,浓香软糯,再加上刚刚从冰箱里拿出来,凉而不冰的口感刚刚好。 这家店口碑极好,每周周二周五发两次货,从琼州那边坐飞机空运过来的。尤其是榴莲千层饼,限量供应不那么好买,小凌子竟然搞到手,也算花了心思。 凌俐看着她把一个六寸蛋糕吃掉了大半个,眼角直抽抽,忍了又忍还是劝着:“你不是保持身材吗?这一下子吃这么多,热量超标了。” 吕潇潇瞥她一眼:“你知道还不来帮我负担点?不吃完又放回小冰箱吗?没吃之前有包装袋封好还没啥,吃了一半放回去,可不是人人都受得了榴莲的味道。” 凌俐哑然。她只顾着讨好吕潇潇,知道她好这口,专门订了这家的千层蛋糕,却忘了榴莲可不是人人都喜欢。 比如她自己,就对这味道不那么感冒。 本来不想吃的,可想到自己有求于吕潇潇,只好乖乖拿起叉子吃起来。 等解决完蛋糕,吕潇潇满意地拍拍有些饱的肚皮,接着补了口红,支起二郎腿好整以暇地看她:“无事献殷勤,说吧,有什么难办的事要本女王出马?” 凌俐脸上挂起讨好的笑:“有些事不那么明白,想你给点意见。” “意见?”吕潇潇嫣然一笑,“只怕跟南之易有关吧?” 她一语中的,凌俐只好讪讪点头。 “我就说你这些天满脸的欲求不满,终于求到我跟前来了。怎么?南之易从琼州回来,你们小别重逢,就没擦出点火花?还是进展神速现在向我请教见父母须知?” 凌俐没空理会她的满嘴跑火车,眼神一黯讷讷说着:“他哪里是一个人回来,还带了个女人。” 接着,她从官司赢了之后的微信群开始说起,交代了所有的事,包括她去了琼州找他回来、他熬夜加快项目进度,甚至连那次电话里南之易跟她说过些什么,都老老实实全部告诉了吕潇潇。 后来剧情直转急下,魏葳的出现让吕潇潇几乎是拍案而起:“什么?前女友?” 第一百九十二章 孤胆 “小声点!”吕潇潇声音跟炸雷似的,凌俐忙跳过去捂住她的嘴。 好在吕潇潇这时候已经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她们这一番感情专家答疑都在吕潇潇的私人地盘上进行。要不然以吕潇潇的大嗓门,她的一点点隐私会被这高音喇叭弄得全律所皆知了。 讲完魏葳,看完微博,凌俐口干舌燥,带着紧张满脸期盼地看着吕潇潇。 吕潇潇皱着眉头看魏葳微博里的照片和信息,手指不停在屏幕上上点点画画,似乎在翻页。 好一会儿,她问了句:“这就是南之易前女友?” 凌俐点着头,吕潇潇感叹了一句:“身材可真好。” “人也很美。”凌俐补充了一句。 吕潇潇满脸凝重的神色:“来者不善啊。” 说完,又低下头看着手机。 凌俐盼了好一阵也不见她抬头,有些耐不住性子。 想了想,反正她在吕潇潇面前早就里子面子都么了,也没什么好装的,干脆直截了当问出口:“你看,他对我到底是什么态度?我该怎么办?” “他?哪个他?”吕潇潇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南之易啊,还有谁!”凌俐没好气地瞪她一眼。 这个白眼却放空了,吕潇潇根本不抬头看不见她的表情,注意力一直放在手机上,下一秒却大叫起来:“哎呀这个食谱可真不错我决定下周参照执行,哎呀真不愧是健身达人这微博里好多干货……我的天她还和当红小生唐褚有过合作!” 凌俐顿时大怒:“吕潇潇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站哪边的!我问你我要怎么办,你跑去看人家微博好像还被圈粉了?” 吕潇潇白了她一眼:“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急什么急?要说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杀上门把南之易给睡了啊,你敢吗?” 一下子就呛得凌俐说不出话,只好眼巴巴等她主动开口。 终于看到不想看了,吕潇潇回归之前的话题,刚才不正经的表情恢复严肃:“老实说,我也有点看不懂,之前你们之间明明就是暧昧往奸情发展的架势,可他跑了两个月,又莫名其妙带了只小妖精回来,然后对你就不咸不淡起来,我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凌俐也顾不上矜持,苦着脸点着头:“我也纳闷呢,之前还说回来和我一起处理周警官的事,结果……” 她再说不下去,心情更加低落起来。 南之易那时候的一番话,真正安抚住她当时要崩溃的情绪,也正是因为那一点点温暖的力量,让她撑了过来,做好准备面对可能翻天覆地的真相。 可才多久一阵子,他就变了。 想到这里,她鼻头有些泛酸,赌气似的一句:“大概男人就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看到美女就跑了,全然不管自己说过什么话。” 吕潇潇先还点着头,听到她后半句,醒过神来猛然摇头:“不对,按照南之易只记得你不记得我的属性,明明就是不爱美人爱路人的。你放心,他绝对不会因为魏葳长得好看又性感就另眼相看,也绝对不会因为你长得丑又干瘪就不跟你玩了。” 凌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哼哼唧唧起来:“你这到底是宽慰我还是挖苦我?我才真的不想和你玩了。” 吕潇潇冲她一挤眼睛,掐着兰花指:“你滚了正好,吃了东西本宫正有点犯困,得好好去会会周公,让他算一算,这是从哪里冒出来半截观音,竟然想偷吃我家小凌子后院的香花宝烛。” 凌俐不明白她这一通乱七八糟是在说什么,呆呆地发愣,吕潇潇则摔着笔没好气的一嗓子:“笨!我去给你打听打听这老鼠精到底是什么来路,免得把你家科学怪人拖进无底洞安排素筵席成亲!” 凌俐:“……” 掩上门回到自己座位,凌俐懊恼地扯着头发。 她明明是让吕潇潇给她出出主意怎么引起南之易的注意,却不料吕潇潇的注意力却被魏网红勾住了,看了半个多小时微博,这下还要去打探人家的隐私和过去。 千里之外空运过来的榴莲千层饼喂了狗,凌俐也无可奈何。 而以她逆天的运气一般来说都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的节奏,跟吕潇潇交流无果,一出办公室就被祝锦川揪住。 毫无疑问,这是工作找上了门。 凌俐行李都来不及好好收拾,就被祝锦川拎着到了庆州。她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祝锦川又一直打着电话,都上了飞机空姐提示关掉电话,祝大状才结束工作。 雒都和庆州相距八百多公里,坐飞机也就一个多小时,不过对于恐高又晕机的凌俐来说,再短也是折磨。 被强迫直面人生惨淡的凌俐嘴唇有些发白,问祝锦川:“这次去干什么?” 祝锦川订的是商务舱,和凌俐并排坐着悠然自得看着手里的报纸,心不在焉地说:“还能干什么?讨价还价呗。庆州音乐学院说要调解。” “哦。”她答了句,准备闭上眼睛装睡觉缓解恐高和颠簸带来的不适,可祝锦川下一句话吓得她瞪大眼睛。 “这次调解你一个人上,我在酒店等你的好消息。”他说。 恐高症患者抱着扶手瑟瑟发抖,半天牙缝里才蹦出一个字:“好。” 祝锦川对她毫不挣扎的态度挺满意,决定给她提供一个小窍门。 “回头去卫生间把你的隐形眼镜摘了去。”他说。 “???”指望着美瞳能让自己看起来有气场精神一点的某人懵逼脸。 “摘了你就看不清楚对面人的表情了,也许能不那么紧张。” 凌俐:“……” 两小时后,作为手里拿着颍鸿公司一般授权的凌俐,坐到了和庆州音乐学院的谈判桌上。 对面那不知道是副院长还是院长的男人,阴沉着脸不言不语,凌俐只知道他姓罗。 五百度近视眼的小律师看不清楚他面上的细微表情,只是他那有些阴冷的眼神,让凌俐想起了高中时候严厉到近乎苛刻的教导主任。 另外一个头衔好像是学院法务部门的什么顾主任,态度则和缓一些,声音里有微微的笑意:“凌律师,我们是很有诚意地想要解决这个事,可颍鸿方面没人露面,有些事似乎不好谈啊。” 除了这两个有话语权的领导,庆州音乐学院方面,还来了大大小小好些跟这事有关的领导,以及本案的代理律师。 一共十几个人,密密匝匝坐在她对面。 而颍鸿这边,只有凌俐一个。 祝锦川说到做到,说不参与谈判,就坚决不参与,哪怕凌俐难得地向他请求支援,也没有改变之前的决定。 他还勾着嘴角心安理得的一句:“你去谈了,就知道为什么只能你一人去了。” 凌俐总觉得那笑里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可惜,就算被赶鸭子上架,这也已经被架在火上烤了。 不过一个和解谈判而已,还是在法院的地盘上,就算谈不下来,对方这十来个人,总不能揍她一顿吧? 实在是不讲理要动手了,她大不了冲出门去找法警葛格帮忙就是。 想到这里,凌俐深吸一口气,保持着表面的镇定。对方人多势众,自己输人也不能输阵。 她微笑着回答:“我是代表律师,音乐学院有什么意见可以告诉我,我会转达给我的委托人。” 对她的温吞态度很不满,罗院长拍着桌子开始发火:“凌律师,你是一般授权的律师,按理说你不能代表当事人参与和解。颍鸿这样做,似乎很没有诚意啊!” “颍鸿一直保持着极大的诚意,”凌俐平静地说,“两千万的工程款三年没有收回,利息和违约金方面一让再让。我想如果不是因为对庆州音乐学院有着极大的善意和信任,不会一直不起诉,或者说起诉以后不采取有效的措施防止财产转移。” 说起拖欠的工程款,又说起什么财产转移,倒是真的正好踩在对方的痛脚上。 要知道,这边案子法院一受理,他们马上提起了诉讼保全,封了对方一亿。 罗院长火大得不得了,语气恨恨:“两千万而已,你们申请查封了我们本校的主账户,还查封分校区的主账户,逼得学校发不出工资,这样还叫有诚意?” 对方怒气冲冲似乎下一秒就要开骂,凌俐则不想和他起正面冲突,转头看向另一边还能保持微笑的顾主任,说道:“如果不是查封了账号,想必您这边,还不会主动约我们谈和解吧?” 被凌俐说出真相,顾主任也不气恼,甚至还能保持微笑,声音也不急不缓:“以前大概有沟通不到的地方,还请凌律师转告颍鸿公司的谢总,咱们坐下来好好谈谈,有什么误会,当面说更容易解开。” 凌俐暗自腹诽,拖欠三年了还没沟通够? 这三年来,颍鸿大大小小催款函发过十多封,拖延付款的利息也一免再免,一次次的退让换来对方变本加厉,还有什么沟通的必要? 有些人就是这样,你跟他客气的时候给脸不要,不给他脸了,他反而厚着脸皮求过来。 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添油加醋起来:“不过就是诉讼保全而已,我委托人提供了一亿的担保,您这方也可以提供反担保啊。不管是现金不动产还是银行的保函,只要足额,账户自然就解封了。想必这金额对庆音来说毛毛雨一样,自然不成问题。” 顾主任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罗院长就抢先叫嚷起来:“你明明知道我们学校是事业单位,所有财产都是国家的,没有房产是以学院作为产权人。还有,我们问了一圈,所有的银行和担保公司,都不会为被告提供担保!” 凌俐暗自发笑,心里有几分得意。 她当然知道事业单位没法以房产提供担保,也早知道银行那里也拿不到保函,这些都是他们事先算计过的,就是要让庆州音乐学院退无可退,被逼到悬崖边上不得不主动送上门。 哪怕经过庆州高院的裁定最后账户解封,可有了这一场较量,想必对方也不敢再拖拖拉拉,不拿出解决问题的正确态度来。 第一百九十三章 秦屹 罗院长还在念叨:“你们就是存心为难我们学校,让我们发不出工资,整个学校财务都瘫痪了!老师学生到时候去示威静坐游行,闹出些什么乱子来的话,你们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他说到最后半截,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控制不住脾气了。 顾主任忙劝着他:“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凌律师也没说不答应撤回查封,老罗你别急。” 又看了眼凌俐,声音里带着歉意:“凌律师,我们是国有事业单位,财产明摆着都在那里,不会有什么转移资产规避执行的情况。所以查封的事,能不能打个商量?” 凌俐算是看出来了,这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目的是又要吓唬她又得安抚住她。 只不过,这些套路祝锦川早就告诉过她了。 她微微一笑:“想必顾主任知道,我是一般授权律师,这些涉及到实体权利的问题,我只能向委托人转达你们的观点。至于颍鸿方面同意不同意,或者说有没有另外的方案,都得等我回雒都之后,才能知道。” 眼看凌俐油盐不进,顾主任一直笑得客气的脸,终于僵了一僵,所:“事不宜迟啊,昨天教师微信群里已经有人收到风声,说学校账号被查封发不出工资来,我们这学校几万人,一乱起来可不得了。” 凌俐依旧坚持不动摇,轻飘飘一句:“您这番话,我会转达给颍鸿公司的谢总的。” 她说着说着,忽然明白了祝锦川让她一个人来打这场硬仗的原因。 就是因为她是一般授权,有块最好的挡箭牌,不管遇到对方什么陷阱,不管对方怎么死缠烂打机关算尽,只要涉及到实体问题,凌俐都可以一句“我会转达给我方委托人”,就完完全全堵回去。 想到这里,她也对祝锦川为什么特意要把他们两人的代理权限分开有了新认识。 并不是因为她经验不够或者资历浅,而是因为,这是一种策略。就像南之易那案子里,易晓璇拿着一般授权代表山崎种业出面戏耍他们一样。 之前的一丝丝紧张和惧怕烟消云散,凌俐微微勾起唇角,强撑起自己小小的气场,扬高了声音回答: “罗校长,您这方拿不出几万教职员工和学生的工资、生活费,有维稳的压力。可是,我方当事人拿不出民工的工资,一样会被围攻项目部的。案子不是一天两天行程的,早知道今天积重难返,当初就应该积极一些,不要等到事情闹到不可开交的时候,才想起善后。” 罗校长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坐了一分钟,就借口接电话,一去不回。 凌俐等了会不见罗校长回来,站起身来主动向对面伸出手:“顾主任,今天看来谈不下去了,相信下来打交道的时候,还会很多,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顾主任苦笑着和她回握,唉声叹气的一句:“小姑娘,赶快回雒都跟颍鸿那边说,事情很严重,真的拖不得了。” 之后,招呼了学校的人,纷纷离去。 听到他们远去的脚步声,凌俐吁出一口气,缓缓坐下。 刚才满屋子人的时候她还没觉着什么,这一下子人都走了,不用装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她这才感觉到自己有些虚脱。 一亿标的的和谈,她一个人单打独斗,虽然对面模模糊糊一片,可要做到完全不紧张一点不发憷,她离那境界还欠着十万八千里。 这次这个案子,祝锦川倒是一早就确定了诉讼的思路不需要她操心,那就是往大了搞,搞到庆州那边撑不住了主动上门求和。 不过具体的事务办理基本都交给了凌俐,简而言之,又是以她在前他在幕后的方式。 目前看来,似乎进展得很顺利。 颍鸿公司因为两千万工程款被拖了三年,把庆州音乐学院告上法庭,可庆州音乐学院依旧置之不理,祝锦川认为,不能再把主动权交给对方。 于是他提出先撤诉,之后找了好些理由,硬生生把标的提到一个亿,向庆州高院起诉。 一开始知道颍鸿撤诉后又提高标的起诉的消息,庆州音乐学院也没有多重视,哪怕知道标的一个亿第二审会到最高院,他们也丝毫没有主动解决官司的诚意。 反正,输就输了,赔的也是学校。那是财政拨款,是国家的钱。而多出两千万在账面上,每年的利息,都是多大一笔。 万一运气好赖账赖成功,那可是很挣脸面的事。 社会诚信系统的缺失,违法成本的低廉,拖欠合同应付对价的红利,造成建筑领域拖欠工程款,已经成为常态。 为了保证工程顺利竣工,为了确保及时支付农民工资不闹出事来,前期甲方付款通常还是比较爽快的。 可通常付到百分之八十或者八十五就停下来,而扣下的最后百分之十五到二十,往往是承建商的利润。 成本收不回来或许会让一个企业活不下去,从而撕破脸咱们法庭见。可要是只拖着利润不给,对方苟延残喘,能活下去也就不会拼命。 等拖个三年五年才把钱拿到手,乙方也早没有挣扎的力气,只能自认倒霉。 祝锦川很清楚庆州音乐学院的想法,也很清楚建筑施工合同这些鬼蜮伎俩,甚至于都能联想到一进入程序,庆州音乐学院一定会提起什么管辖权异议、鉴定申请等等来拖延时间。 所以,他们这次主动出击,完全不给对方做手脚的机会。 他们通过执行网络查询系统,查到了音乐学院的账号,之后一不做二不休,提供了一亿的担保,查封了对方大小两个账户里的九千万,顺便冻结了银行账户。 正如之前凌俐了解的情况,颍鸿不缺钱,打这个官司主要还是因为被欺负了气不顺,否则早就低声下气跪地求饶了,哪能腰杆子那么硬一直挺着? 对方显然没有料到颍鸿做得这么绝,一上来就提供了一亿的担保,直接冻结了他们的银行主账户。 主账户一旦被冻结,最简单的转款都做不了,学校工作完全瘫痪,再加上马上月初该发工资了,事态不可谓不严重。 所以,对方说的教师可能会上政府静坐示威去,说不定真会成为现实。 不过,这关颍鸿什么事? 颍鸿远在雒都,教师学生要示威也是上庆州法院、上庆州市政府去,他们颍鸿,只管看戏就好了啊。 凌俐感叹,财大气粗就是这点好啊,看你不爽拿钱砸死你先! 当初南之易那官司,吃亏就吃在这里,好在阜南有个南之君坐镇,这套在他那里行不通,可显然这罗院长不是庆州高院院长的亲弟弟,能不能这么好运气,可就难说了。 凌俐细细回想了这一下午的谈判细节,将关键点写在了随身携带的小本本上,足足多坐了十多分钟,才收拾东西准备回酒店。 刚出接待室门口,倚着门框的一个俏丽身影,朝她转过身来清脆悦耳的一句:“你好,凌律师。” 凌俐有些错愕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 妆容精致,衣着得体,黑发齐肩,不大看得出年龄,只能看出二十五以上三十五以下。眼睛不大,不过有些像丹凤眼的形状,眼尾细长向上挑着,被不浓不淡长长的柳叶眉一衬,很有些斜飞入鬓的感觉。 似乎有些眼熟,可刚刚经历一场考验凌俐脑子有点罢工,一时没法将这脸和认识的人对上号。 那女人似乎看出凌俐记不起自己,微笑着提醒:“我们刚才才见过的,我是庆音的代理律师。” “哦!”凌俐恍然大悟。 刚才对面坐的人太多,唱主角的也是罗顾二位,再加上凌俐一个睁眼瞎,这位律师刚才就是她衣服的深灰色一团,存在感不是很强,凌俐记不住她实在正常。 她有些抱歉地笑笑,给自己找着借口:“不好意思,我有些脸盲。” 接着又努力回想着人家姓什么。刚才她光顾着打嘴仗了,都没留意这律师叫什么,如果对方不主动说,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别人。 似乎是姓金?还是姓靳? 凌俐想了好一阵也没个结果,只好有些犹豫地向她伸出手,含糊一句:“你好。” “你们的策略很正确,”那律师回握她的手,微笑着说:“我受益匪浅。” 看她似乎并没有带什么恶意,凌俐歪着头有些奇怪:“这番话似乎不符合你被告律师的身份。” “都是代表各自的委托人,除去这个身份,律师未必不能做朋友的,也未必不能互相学习。”她笑着回答,嘴角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加上态度平和声音温软,让人不由自主心生好感。 凌俐心里警惕的感觉稍去,寒暄起来也自然了几分,说道:“对,唱对台戏其实也就是互相学习的机会。” 两人又谈了几句,那律师忽然间偏着头若有所思。也有谐音。” 几秒后,看到凌俐眼里并没有出现恍然大悟之类的表情,她倒也不介怀,莞尔一笑:“看来刚才凌律师需要 “我总觉得你的名字有些耳熟,”她一只手臂环在胸前,另一只手托着腮,眯起眼似乎也在回忆:“我好像真在哪里见过你一样。” “哦?”凌俐失笑。怎么两个女律师互相交流起来,竟然出现了类似搭讪的桥段? 只不过,样貌平平的凌俐,从青春期到现在,收到异性主动示好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其中还包括,孙睿处心积虑那一段往事。 一不注意又想起那段过去,凌俐倒是没受多大的影响。毕竟他们在一起短短一年时间,伤痛早就过去,之前唯一不能释怀的,还是孙睿的背叛。 自己已经重新开始,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现在的轨迹,都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畏畏缩缩,遇到点事就慌张的凌俐了。 想到这些,她倒是大方自信了些,笑了笑说:“大概我这名字和伶俐谐音,所以你觉得耳熟。” 女律师一听,收起了脸上有些疑惑的神色,也笑起来:“大概吧。不过要说起名字的谐音,其实我的名字,思考的事太多,对我的名字没了印象。既然如此,那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 她将碎发捋到耳后,浅浅一笑之后,向凌俐再次伸出了右手:“你好,我是秦屹。” 第一百九十四章 歧路 隔天,凌俐坐的是最早一班飞机飞回雒都的。 祝锦川似乎把这次出差当成休整一样,在酒店里哪里都不想去,晚餐都是点到房间吃的,一心一意补着觉。 早班飞机上,他精神抖擞细细询问了她谈判的细节和结果,对她的表现非常满意。 这案子一开始就步步为营,他们这趟就是来搅混水的,应付一下对方而已,根本没想过有什么结果。 反正,现在捉急上火的不是颍鸿。 祝锦川难得地大大表扬了凌俐一番,可凌俐却丝毫高兴不起来,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 为了赶飞机起来得实在太早,五点就出了门,加上前一天晚上一点都还没睡着,她的状态极差。 至于失眠的原因,全是因为昨天见到了秦屹。 秦屹,女,庆州音乐学院的代理律师,毕业于位于庆州那所有政法界黄埔军校美名的学校,如果凌俐没记错的话,她今年应该二十八,比凌俐大三岁,和孙睿一样的年纪。 这个名字在三年前,是凌俐的梦魇。因为她的归来,让孙睿毫不犹豫抛下凌俐,回到他所谓的此生最爱身边。 秦屹似乎对她的名字只有隐约的一点印象,凌俐却对她的名字印象深刻。 固然有“屹”这个字作为女孩名字实在少见的原因,也侧面反映了,当初在那段三角恋情里,双方地位的千差万别。 凌俐倒是没想到,当初那个在孙睿眼里和她凌俐有着云泥之别的区长家小姐,和她想象中艳丽傲娇的模样一点都不一样,她竟然是这样温和文质的一个人。 而更让凌俐想不到的事,她和秦屹竟然会狗血到在一个案件中分别代理原被告双方,两人还因此认识,甚至互相留了名片。 凌俐皱着眉头看着手里秦屹的名片。 她供职于庆州一家大型外资所,起步算是很高,再看看名片上介绍的她擅长的领域。 破产清算、破产重组、破产谈判…… 似乎全部都跟破产有关? 这不就是传说中“无关风月,只干破事”的破产律师? 人家专干破事,可凌俐感叹着,自己这段时间破事可也真不少。 先是南之易的前女友跟着他回来雒都,接着,工作里又遇到了前男友的不知道现在是女友还是前女友。 大概就是犯了所谓的ex煞? “怎么了,脸黑得要滴水了?在生什么闷气?” 她还在胡思乱想,耳边传来祝锦川的声音。 “没有。”凌俐连忙否认。 祝锦川也不深究,扔了包小核桃仁丢给她:“吃些吧,下午还要跟委托人会面,你这一副智商停摆的模样,我怕吓得人家马上取消代理。” 从庆州回到雒都,下午的时间,他们首先就是去颍鸿公司,找谢柯尔说明了这次和解的情况。 谢柯尔似乎很忙,办公室外等待的沙发上,坐着一溜串的人。门外之前“很可怜”妹纸的位置,现在换成了个五官清秀的年轻男人,看到他俩忙不迭起身说了句“请稍等”,之后便轻敲了门进去,向谢柯尔报告呈达所律师来了的消息。 祝锦川有些意外地扬眉,对这秘书反应迅速有些纳闷,低声的一句:“怎么这么快?” 凌俐干笑着,有些不好意思说大概是之前那妹纸因为自己倒了霉,所以这新换的秘书不敢怠慢。 只等了半分钟,祝锦川和凌俐就被客客气气请进办公室。 谢柯尔办公室里还有几个人,等着他签完字才纷纷散去。 听完凌俐这次参加调解的情况,以及庆音那边表达的希望和颍鸿直接对话的愿望,谢柯尔笑得很解气。 笑完了,他看着凌俐,说:“凌律师,这次麻烦你冲锋陷阵冲在最前面,实在不是我不懂得怜香惜玉,而是案件必要的策略。” 怜香惜玉这个词让凌俐有些受不住,忙回答:“不麻烦,本来就是我该做的,您太客气了我可受不住。再说了,上次吃了您一顿好的,必须得卖力干活。” 谢柯尔面露微笑,话锋忽然一转:“岩鲤好吃吧?下次再带你吃另外一种口味的河鲜。” 商务风忽然转到舌尖上的中国,凌俐讪讪一笑,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就干脆闭嘴不说。 坐在她旁边的祝锦川眸子一紧,放下茶杯,客气的一句:“那就这样吧,小谢总看起来很忙,我们就不打扰您了。” 总算可以回家,凌俐在祝锦川车上打着哈欠,眼泪汪汪一副萎靡的模样,看起来实在有些累了。 侧眸看到她眼角一点泪花又把眼线晕开了成了熊猫眼,祝锦川忍不住一笑。 他倒是没想到凌家二妹能做到如今这个程度,一个人单枪匹马面对十几个人精还不落下风,精准地完成了他的要求,真是越来越长进了。 只不过,这呆呆的小菜鸟的近视眼看不清楚对面杀人的目光,这才是能撑完一场战斗的最根本原因吧。 “师父,我睡一会儿,到了喊我。”凌俐没精打采的一句,身体一斜就要倚着车门睡过去。 祝锦川忽然想起一件事,喊住她:“你可别睡,还有些事要跟你交代。” “哦?唉……”凌俐只好强撑着眼皮。 “我说的事不好外传,你听过就忘。关于小谢总,你要留意。”祝锦川说,“别看年纪比你还小点,可他不是个普通人。” 凌俐一时之间被勾起了好奇心,可想问又有些怕祝锦川嫌弃她八卦,话含在嘴里说不出咽不下,憋得一阵难受。 祝锦川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等开到一个路口遇上红灯车停下来,才说起他知道的谢柯尔的往事。 凌俐简直大开眼界,才知道富二代的人生,居然还有这种操作。 她原以为之前谢柯尔说自己被家里逼着去当兵,是因为富二代吃喝嫖赌不好好学习之类的通病,结果,事情完全不是她想的那样。 谢柯尔脑子聪明,也的确不怎么喜欢读书。不过,他可没什么恶习,他和家里的分歧,就在于他不想按照父母规划好的路,向着霸道总裁的方向前进。 谢柯尔小时候曾因为遭遇绑架差点被撕票,谢家父母吓破了胆,后来觉得应该得让孩子有几分自保的能力,就送他学了点格斗。 这一学,就学出问题了。 本来初衷是让他防身的,然而谢柯尔一学就根本停不下来,跟着一个退役的老兵学了三年,最后等老谢总反应过来他这学防身技学得似乎太过投入了点,谢柯尔已经跟他声明,自己不要继承老爸的公司了,要一心一意朝着特种兵的方向奋斗,短期目标是先进部队。 眼见着自己辛苦培养的接班人,结果转眼一腔热血投入保家卫国,老谢总自然强烈反对。 可谢柯尔能吃苦又想当兵,自然也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老谢总很费了一番功夫,也搞不定自己的儿子。 父子俩都是火爆的性格,吵来吵去谁也不服谁,最后老谢一怒之下断粮断钱,把十来岁的小谢给轰出家门去。 十六岁的谢柯尔仍然不服气,赶出门就赶出门,堂堂男子汉,难道不啃老还活不下去? 可现实是,他没学历找不到工作,干点力气活又满足不了从小养尊处优惯出来的毛病和花钱如流水的习惯。 最后为了挣钱,他竟然跑去打黑拳。 十六岁初出茅庐的小子,按理说没什么拳馆敢收的,好容易找了一家,老板勉为其难让他试一场,结果靠着跟以前师父三年以来练出的扎实基本功,他第一场战斗里就ko掉个打了六七年的拳师。 这下厉害了,一打还打出了名堂,随着名气越来越大,他的对手也越来越厉害。 最后越打越艰难,他很难再赢,以至于遇到了想要赢就得吃兴奋剂的艰难抉择。 本来是把他扔到社会上尝尝人情冷暖,可眼看着儿子可能陷入歧途,老谢再也无法坐视不理,终于把人带回了家,答应让他参军入伍。 老谢这次愿意让他去部队,可为了怕谢柯尔到第一线执行任务遇到危险,他竟然把儿子弄去养了六年的狗。 因为怕谢柯尔跑,还费尽周折找了个厉害的教官盯他,跑一次打一次,不服从安排也打,最后谢柯尔终于服了,竟然真的安心养起狗来。 听到这里,凌俐噗嗤一声憋住不笑。 这老谢总坑起儿子来,也是无边了,本来只是少年人一时脑热的想法,好好引导引导,也许就过了。可非要孩子走自己安排好的路,加上两父子谁也不服谁,结果逼得人家上梁山打黑拳。 后来闹到不可收拾,好容易把人弄回来了,表面上看老谢总也似乎服了,可又怕孩子在第一线有危险,费尽心思把人留在了不那么危险的军犬基地,给弄了条歪路出来。 这就是父母的“为你好”和孩子的抗争,闹出来一场乱七八糟的事。 “好在小谢总最后还是服了,安心等到退役,又老老实实回了公司,要不然,这场闹剧还不知道怎么收场。”祝锦川最后总结。 凌俐深以为然,然而祝锦川却话锋一转,说起谢柯尔另外的事迹。 与他对打拳格斗出乎意料的执着相比,谢柯尔对女人却没长性。 他十几岁就开始交女朋友,明明不是帅哥,当年离家出走也穷得响叮当,可偏偏女孩子就能对他死心塌地,死活要闹着跟他在一起。 老谢总跟祝锦川抱怨过,从谢柯尔十五岁以来,找上谢家非要登堂入室的女孩子,怕是得有十个八个了,每次都费好大的劲才能收场,也不知道是不是谢柯尔在故意跟他作对所以弄这一摊子的烂事要家里擦屁股。 谢总因此头疼地很,他倒是不怕哪天来个女人说怀了他的孙子,那他可求之不得,怕就怕的是谢柯尔玩惯了不结婚。对此的操心程度,仅次于谢柯尔突然哪天跟人打拳死在外面的程度。 祝锦川看了眼微张着嘴满脸讶异的凌俐,声音严肃起来:“小谢总对女孩子很有一套,我今天偶尔得知他请你吃饭,有些担心他有别的想法,你自己注意点,不要吃亏就行。” 凌俐跟听了天方夜谭似的,指着自己的脸:“师父,你想多了吧?我这张可是真的脸不是人皮面具,人家一个富二代能看上我?那得多瞎才行!” 她密密匝匝的头发垂顺地搭在胸前,轻言浅笑露出一笑排贝齿,再加上难得一见的搞怪表情,逗得祝锦川也忍不住笑起来,说了一句:“算我多事吧,你听听就好。” 第一百九十五章 生事 十几分钟后,很快就要到凌俐住的地方。 祝锦川问她:“张叔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凌俐仿佛想起了什么,马上说:“好像就是今天!而且舅舅还说今天去准备些东西明天好开店,让我去帮帮忙。完蛋我全给忘记了!” 被她有些惊慌的模样逗笑,祝锦川唇角轻扬:“今天就今天,你急什么?既然这样,我送你去店里好了。” “嗯!”她点点头,突然有些雀跃:“不知道舅妈过去了没?要是过去了的话,肯定会有炸酥肉吃。” 一路上,她馋虫挂上了脸,可十几分钟后到了小店跟前,他们却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一幅画面。 小店的卷帘门掀了一半,里面的灯没有开,桌子板凳散落了一地,蔬菜也扔了一地,三两个人站得远远的,对着铺面指指点点。 他们看到呆立在原地的凌俐,忙凑到她跟前:“小俐你还不去看?你舅被公安局抓走了!” ---- 派出所里,祝锦川陪凌俐等了快两个小时,才见到张守振。 凌俐看着舅舅除了脸上有点擦伤,行动方便似乎也没有别的伤的时候,她松了一口气。 她知道现在警察不像前些年混乱的时代动不动就上手了,可听到舅舅因为妨害公务被警察带走的时候,她心里一直悬着块大石头,生怕他受到什么伤害。 她是真没想到,老实巴交的舅舅,竟然还有跟警察干起来的时候。 还好,舅妈照顾小宝没跟着来,要不然以她的性子,还不知道被吓成什么样。 “舅舅,咱们回家。”凌俐迎上前去,握着他的手轻声说着,似乎怕吓坏他一般。 “张叔你放心,只是普通的争执而已,不会有事的。”这是祝锦川的保证,声音严肃似是承诺一般。 张守振抬眼望了眼祝锦川,又转头看着凌俐,嘴唇颤抖眼角有泪花闪动:“小俐,我不信那个什么结果,一定是哪里出错了,怎么可能这样?” 凌俐点着头,握住他的手,语气坚定:“不会是这样的,舅舅你别急,我们在查哪里出了问题,怎么会出这样大的错。” 听到她的话,张守振抹了抹眼角淌下的一行老泪,忙不迭点着头:“对,一定是错了。” 他一路上都这样念着,似乎在安慰她自己一般,听得凌俐一阵心酸。 祝锦川送他们回了家,凌俐千叮呤万嘱咐让舅妈照顾好失魂落魄的舅舅之后,才下楼离开。 祝锦川在楼下等着她,眉眼间有些郁色,似乎有些担心:“你还好吧?” “没什么的,”她苦笑着点头,“我早就知道的。” 刚才等待舅舅从询问室出来的过程中,警察就告诉了她,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场事。 下午,警察向凌俐告知周警官一案的调查结果,结果发生这样一场争执。 本来周庆春的死,凌俐并不是家属也不是相关人士,只不过案子结果和她还是有紧密联系,因此李果亲自过问过,要求一旦有了结果立刻通知凌俐。 只是他因为有大案子发生在外出差,似乎封闭了起来不能和外界交流,临走时候匆匆交代自己带的徒弟小奚,要求南溪那边的调查结果一出来,就要第一时间通知凌俐。 小奚警官十分上心,上午得到了南溪那边的消息,下午就联系凌俐。 可因为上午坐飞机的关系,凌俐关了机,后来人困倦精神不济,一时忘记开机。小奚警官怕延误事情,便亲自找上门来送到调查结果,他按照凌俐户口登记的地址,找到了舅舅的小套间。 凌俐没回来,倒是遇到了刚从申市归来的张守振。 问了几句话后得知张守振是凌俐的亲舅舅,小奚就告知了他,关于周庆春死亡的定性。 张守振多问了几句调查结果,对警方的结论一时情急嘴里乱骂,最后竟然还打人。 跟警察动手,后果自然不会那么太好。 小奚已经很克制了,也理解受害人家属的心情,没有还手只是要避开他,谁知道张守振跟疯了似的,从楼上追打到楼下,一直纠缠不放非要小奚给个说法,到最后甚至变本加厉,冲进厨房拿刀了。 小奚跟他争斗的过程中,受了点伤,而路过的群众见张守振情绪太过激动,眼见事态不好控制,报了警。 没几分钟110赶到,看到是穿警服的受了伤,异常重视起来,将他们带回局里。 至于张守振失控的原因,自然是与警方告知的调查结果有关。 警方已经解除了对钟承衡的监控。换言之,警方基本已经认定了,钟承衡不是八年前案件的凶手。 至于原因,是因为周警官的遗书找到了。他没有留下纸质的遗书,而是在自杀的前一天,以电子邮件的形式发到他儿子很久没用过的邮箱里。 那封邮件被当成垃圾邮件过滤进了垃圾桶里,直到最近才被发现。 遗书里呈现的内容比警方之前掌握的线索丰富得多,其中最关键的一点,在于周庆春似乎认定了,该案最有可能的凶手是凌俐的父亲凌家戍。他似乎坚信这一点,因为愧疚和八年来的坚持化为乌有,一时想不开走上了绝路。 而针对周庆春遗书里提出的这个可能性,目前警方还在调查之中。鉴于年代久远以及凌家戍已经死亡,短期之内似乎不会有明确结果。 这样的结果,从上次李果一番深入细致的分析后,凌俐就有些预料的,这些日子她虽然没有刻意去想这个问题,可也有了直面这一天的准备。 结果,计划不如变化快,她刚刚做好心理建设能坦然面对案子可能会发生的颠覆性变化,舅舅竟然知道了这事。 凌俐知道,当年在她父母结婚这件事里,舅舅是起了很关键的作用的,这猝不及防一下子知道自己妹妹、外甥女和外甥遇害,竟然可能是当年他一力撮合成为他妹夫的凌家戍所为,自然是接受不了的。 她本来想有了确切的结果之后,事先透露些讯息让舅舅有个心理准备,再选个恰当的时间和方式告知他的,可没想到李果的一番好意让她现在非常被动。 “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帮你吗?”祝锦川问,“要说在阜南的公安系统,我也还认识几个人的。” “不用了,我知道该怎么做。”凌俐回答,说完,她打开车门,一只脚踩在地面上,准备下车回家。 “二妹。”他忽然喊住她。 凌俐有些错愕地回头。 自从她接了建工合同纠纷案子之后,祝锦川似乎尊重了一下她的想法,再也不会叫她二妹了,这怎么一下子又叫出声? “师父,什么事?”她也只好不去纠结那让她不那么自在的称呼,坐回了副驾,之后回问道。 “你的想法是什么?”祝锦川沉默十几秒后,问了她这样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虽然没头没尾,可凌俐知道他在问什么。 凌俐垂眸盯着自己的指尖。她的指甲不长,仅仅长出指头几毫米,本来小指甲稍微长一些的,现在光秃秃的比其他指甲都短,贴着肉皮的地方隐隐一点血迹。 在派出所的两个小时,疲累、惊惶与紧张时不时袭来,让她只好紧紧捏着警局的凳子的边缘,等感觉到痛感的时候,指甲已经劈折。 “我不信这是真的。”好一会儿,她说了这样一句。 她声音平平淡淡的似乎没有什么情绪,可祝锦川能察觉到,那隐藏在话语背后的坚持与执着。 “为什么会这样想?”祝锦川问。 “为什么?”她嘴角竟然带着一丝笑,“不为什么,就为他是我爸。我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也知道他不会那样做。” 等自然而然说出这段话,她突然有些理解当初钟卓雯跟她强调钟承衡不是凶手的心情。 当时她对钟卓雯的坚持很不以为然,也下意识排斥她想要为自己父亲翻案的行为,有些时候还很不客气。 等现在警方怀疑的目光转到了凌家戍身上,轮到了凌俐说出同样的一番话。 可钟承衡还活着,他能向钟卓雯传递力量,告诉她她的坚持是有意义、有价值的,而她自己呢? 家人都已经不在,谁害了谁,或者谁是悲剧的根源,已经失去在刑法上的意义,如果不是因为关系到另一个人的尊严,警察可能不会管。 这是命运的天平第二次向钟承衡倾斜了,第一次,他无罪释放,而这第二次,他洗脱了嫌疑,却让着污名悬在了她已故的父亲头上。 所以,真相对她很重要。而且,她不能再消极地等下去,与其指望别人的救赎,不如自己努力抗争。 否则,如过再经历一次那漫长八年的挣扎,她还能不能撑下去,实在未可知。 凌俐闭上眼睛。从前一天开始,她就一直没有好好休息过,眼睛干涩到流泪,但是她还不能休息。 “他是我爸,是凌安镇的大好人凌医生,怎么可能毒害妻儿?因为我姐姐的事丢人就觉得颜面扫地非要全家一起死,我爸可不是那样懦弱的人!” 凌俐深吸口气,有些激动起来:“也许他们抓错了钟承衡,也许我姐确实有过不道德,可这都不是他们以最大恶意来揣测我爸的原因。对此,我绝对不会妥协,也不会放任他们传播这所谓的真相。” 她顿了顿,睁开眼睛,眸子里带着些冷意,声音清亮而坚定:“如果有人妄图把受害者反转为加害者,减轻警方的压力或者说扯眼球,我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夜色里那纤弱的背影渐行渐远,祝锦川始终收不回自己放在她身上的视线。 有些事仿佛超出了他的想象,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发展。他当年不是没有想过现在警方调查结果呈现出来的可能性,只是,下意识回避着往深里想。 一旦想得太深,他怕自己陷进去出不来。因为他当年的退却,仿佛铸成了另外一场弥天大祸。 祝锦川思忖着。 难道说,有些事情该让凌俐知道了?可她刚才那样坚定的眼神,一旦知道那埋藏在时光里的秘密,会不会让这些年支撑着她不倒下的支柱,轰然坍塌? 可如果什么都不告诉她,让别人剥洋葱皮似的一层层剥离真相,放任她在迷茫、纠结、怀疑里徘徊,又会不会消磨掉她好容易才磨砺出来的棱角? 是彻底痛一场,还是期望时光来消弭痛感? 他双眼直视着前方的路灯缓缓亮起来,嘴里呢喃着:“大妹,我该怎么办?”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中毒 凌俐再一次见到李果的时候,不再是在吕潇潇热爱的星巴克,而是换到了一家甜品店。 李果面上带着几分抱歉:“小奚也是好意,完全没想到你舅舅反应会那样强烈。” “没有,事情能够顺利解决多亏您的周旋。”凌俐说。 这事固然有小奚警官太过毛躁的错,没有弄清楚情况就透露了调查结果,可终归还是她舅舅错多几分。无论多么激动和义愤,也不是伤人的理由。 更何况,对方还是执行公务的警察,结果把事情闹大收不了场。 有李果在这件事里,再加上祝锦川的周旋,张守振本应该追究责任,最轻一个拘留是逃不过的。现在息事宁人,终究还是没人过问此事,也算是有惊无险。 吕潇潇托着腮看着眼前面色沉重的两人,抬腕看了看表,很有些无聊的模样:“一个小时大眼瞪小眼,说了不到十句话,我真是服了你们两个锯了嘴的葫芦。请问你们是在用眼神交流吗?” 一遇上吕潇潇,李果就开始能言善辩起来,简单一句直中要害:“的确不如你这个话篓子,就算把太平洋倒空了都装不下你的废话。” 吕潇潇却懒得理他的模样,翻了个白眼:“李警官,你该走了,下午不是还要开会吗?我们仙女的私房话不需要你当小厮旁听了。” 时间已经不早,李果也不再浪费时间和她打嘴仗,收起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 临走前,他忽然回头看着吕潇潇,嘴边那似若有若无的笑意消失无踪,眼里也是凝重的神色:“潇潇,你最近小心一点,我总觉得最近会有什么事发生。” 正在拿吸管戳着杯里冰块的女王大人抬眼,不耐烦地挥手,声音里带些嗔怪:“啰嗦!快走了!” 李果那深深的回眸,和吕潇潇不大对劲的表情,让几乎是八卦绝缘体的凌俐突然敏感起来。 等李果走远了,她拖着吕潇潇的手,满眼的好奇:“你们发生了什么?” 吕潇潇罕见地红了脸,有些别扭:“还不是为了你的事情奔波,拜托他查了一些事情,一来一去的就……” “旧情复燃?”凌俐眼睛亮了。 吕潇潇一个爆栗赏在她头上:“哪有那么快,不过就是多……” 她突然住了嘴。 “就是什么?”凌俐不明就里地接嘴。 对面的女王大人瞪她一眼:“大胆,竟然打听起我的隐私来了?” 接着一拍桌子果断岔开了话题:“怎么说?我可问过在帝都大学的同学了,也拐卖抹角找到了当年的知情人,似乎南之易和你那网红情敌当年的事迹轰轰烈烈。要是你想知道,我可以包打听的哦?” 吕潇潇最后两个字上扬的尾音,满满的势在必得。 凌俐却面露犹豫,兀自挣扎了半晌,还是坚守了道德底线:“不了,我不想知道太多。”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你真不想知道?”吕潇潇有些讶异。就算凌俐再不八卦,可跟那呆子有关的事,还是前女友这种天敌的情报,她也不想知道? 凌俐缓缓摇着头。 要说不好奇,也是不可能的。知道对方的来头以及和南之易的往事固然可以取巧,可让她恐惧的是,如果自己被他们曾经的轰轰烈烈吓到钻进牛角尖,这好容易才探出来的鸵鸟头,只怕又会缩回去。 想到这里,她又重重点头:“那是他的过去,我没有涉足过,也没资格去管,更不想影响到我自己的判断。” 她似是在和吕潇潇说,可更像是在告诫自己。 吕潇潇大概也明白了她的想法,有些无奈地叹口气:“好吧,” 凌俐心不在焉工作了一下午,到了六点收拾下班回家。 这些日子,凌俐其实在刻意避开魏葳。 这世上的事总是知易行难,固然她知道感情也是不分先来后到,也知道南之易和魏葳现在并没有发生什么,可自己这样隐藏在暗处观察他们的一言一行的模样,非常小人,也很不厚道。 所以,她总是下意识避开大喇喇的魏葳,最近借口工作忙,免去了给她做晚饭的重任。 而魏葳来了雒都快一个月了,现在总算不那么宅,在和米粒古丽混熟以后,主动担任起铲屎官的重任,天天遛狗。 “粉妹?” 她还在发愣,身后传来熟悉的一声呼喊。 夕阳中回过身,看到南之易左手提着包,右手一摞书,额头微微有些汗,浅蓝的衬衫上似乎都有些微汗迹,将衣服浸染成略深的颜色。 凌俐似乎察觉到自己心跳快了些。 凌俐心里其实还有几分,然而一看到他,却又下意识想躲开。 这种盼着见他又害怕见他的心情,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更不知道应该怎样分析。 她下意识想逃,却没有任何借口,也太刻意。都住十八楼,电梯又来了,难不成她还要找个借口转身太跑? 那也太刻意,也太露痕迹。 于是相安无事上了楼,却在电梯门一开的瞬间,听到女人的哭喊和杂乱的脚步声。 “米粒……米粒……”似乎是谁哭着在喊,不是魏葳的声音,却也挺耳熟。 凌俐仔细分辨了下,发现似乎是桃杏在哭。 南之易却已经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面色紧绷一步跨出轿厢,迅速打开1801的大门,推门进去。 ———— 这些日子倒是没怎么见到过南之易,可没想到这么巧,不仅在楼下遇到了,还一起呆了一个晚上。 原因无他,南之易的两只大宝贝,米粒和古丽出事了。 它们俩吃了巧克力,出现了焦虑不安,异常活跃,呼吸急促等情况,还好桃杏发现地及时,又加上南之易及时回家,四个人在半小时内就把狗狗送到了宠物医院进行抢救。 医生接了狗狗进急救室,而凌俐、桃杏、魏葳,以及南之易,都在门外等着。 一切暂时安定下来,南之易开始清查起来事情的前因后果。 “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人拿巧克力给狗吃?智障吗?”南之易的声音倒是平静,可眼里隐隐有怒意。 魏葳轻咬着唇,桃杏还在哭,凌俐左看看右看看,还是决定在事情弄清楚前不要急着说话。 还是哭哭啼啼的桃杏先说话:“我就是去弄弄二楼的花草,随便逗了米粒和古丽一下,半小时弄完下楼,就发现狗狗不对了,满屋子乱蹿怎么叫也停不下来。后来我看到地上有进口巧克力的包装纸,就想起狗可能吃了巧克力中毒了。” 桃杏说完,南之易望向魏葳,等待着她的解释。 凌俐也知道,这是魏葳常吃的牌子,比较难买,雒都这边只有几家进口超市才能买得到。因为天气热了,这巧克力一向也是放在冰箱里的,魏葳馋的时候会偶尔吃一小块。 魏葳从来不吃垃圾食品,她买的巧克力,自然是黑巧,还是高浓度的那种,其中的可可碱含量很高,对不能承受可可碱冲击的狗来说,吃了更加危险。 魏葳依旧是咬着下唇的表情,等桃杏说完好一会儿了,才抬眼看着南之易:“我今天没有动过巧克力,那绝对不是我喂的,至于为什么会出事,大概你要问问你的学生。” 一听到这话,桃杏黑黝黝的大眼睛马上又要涌出泪花一般。她一向很爱哭,这下更是慌了神,声音哽咽起来:“不,不是我……” 南之易看了桃杏一眼后,吩咐她:“你现在回学校吧,明天一早还有课,米粒古丽没什么事了。” 桃杏怯怯地答了一声,眼里泛着泪光,问:“可是米粒和古丽……” “有医生在,你也帮不了什么,除了和人吵架没有别的用处。”南之易说着,声音冷冷的,隐约透着一丝怒气。 桃杏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有话要说,可南之易已经不耐烦起来:“我说的是你现在离开,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他心情不好,这时候更是不留情面,满面厉色,声音也很大,引得诊所护士看向这边窃窃私语。 被他不讲情面的说了一通,桃杏反而不哭了,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好一会儿背影才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等桃杏走了,南之易只盯着魏葳:“桃杏照顾米粒古丽一年多了,狗狗不能吃巧克力她很清楚,再说她是来养花的并没有喂狗,与其让我相信她把巧克力拿出来让狗碰到,我更相信你随手乱扔东西导致米粒古丽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你爱信不信,巧克力是我的没错,我不知道狗不能吃巧克力也没错,可这事和我无关。”魏葳环抱双臂倚在墙上,似乎早料到南之易会来责怪她。 “我很想信你,可你让我怎么信你?前些天把自己的银行卡和身份证扔进垃圾桶的不是你?把钥匙锁在家里开不了门,不是桃杏跑了十几公里过来开门,你根本进不去!” “别说得你好像很能似的!”被南之易当着凌俐的面揭短,魏葳满脸的懊恼,“我想麻烦你那什么学生吗?我说了让粉妹妹妹回来一下就好的,是你不让!” “你每天无所事事伤春悲秋,人家粉妹有正经工作要做,天天麻烦人家你好意思吗?”南之易冷笑着说。 魏葳沉下脸:“南之易,你这是什么意思?老娘今天心情不好,你别有的没的瞎扯别的事!我话撂这里,是我干的我绝对不怂,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不屑和你解释。” “你有语言以及逻辑能力解释清楚吗?”南之易勾起嘴角嘲讽地一笑,“你要是能记得住今天早饭吃的是什么就算我输。” 魏葳愤而抬眼,可嘴唇动了动,竟然真的说不出来。 而凌俐听到他们这番家长里短信息量巨大的吵架,一面头疼怎么劝,一面又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尤其是知道魏葳落了钥匙在屋里结果南之易舍近求远找桃杏这件事。 他果然是在有意无意地疏远她啊…… 凌俐还在郁闷,魏葳已经挥舞着拳头嚷着:“你要是认定是我坐的,你要是想给你的狗出气,那就过来揍我一顿啊!只是我说好我会还手的,到时候打不过我你可别没出息地哭鼻子。” 看着魏葳捏着拳头一副老子拳头就是比你大的模样,忽然间凌俐有些出戏。 不管是谁都能迅速发现南之易体力为0的这个致命弱点,而且他那副拽的要死的模样很讨人厌,所以大家总是忍不住往他这致命弱点上攻击,而且真是踢一脚就爽一次。 像是被门夹了尾巴的猫一般,南之易眼里翻滚着愠色,嘴里一字一句:“你可别装这副自强自立的模样了,有本事给我滚回帝都去,天天赖着我找存在感,有什么意义?有人在乎你吗?” 第一百九十七章 虎落 “你!”这次换魏葳火冒三丈,噌地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拳头攥得紧紧:“你有本事再说一次!” 眼见两人吵起来了还有进一步深化矛盾的趋势,凌俐忙拉住魏葳,小声劝她:“好了别说了,现在说什么也没意义。” 又对上南之易的眼睛:“这里是医院,别吵着医生救米粒古丽。” 一番劝说,两人总算没吵起来。 一小时以后,医生终于出来吱了声:“两只狗都没危险了,不过需要住院观察。谁跟我去办手续?” 三个人脸上都是如释重负的表情,尤其是南之易,长长吁出口气,靠在墙上很有些疲倦的样子。 凌俐自觉地跟着医生去弄好住院手续问题,十几分钟后回来,发觉走廊里魏葳和南之易相对而立,两人又吵了起来。 凌俐加紧脚步跑过去,没听到前面,只听到魏葳的最后一句:“南之易,你狠,我们走着瞧,看谁先来求谁!” 她愣了愣,马上问了句:“怎么了?” 虽然眼前这两人吵架是符合她自己的利益的,可凌俐并没有心头窃喜的感觉,一来幸灾乐祸不是她的性格,二来这些日子的相处,魏葳大大咧咧对人不设防,哪怕这次真是她大意导致狗狗吃了巧克力,也并没有那么大的错。 而且,从她的表情来看,对米粒和古丽也是很担心的。 “怎么了?”南之易脸上是嘲讽的笑,“粉妹,你脑子本来就不好用,胜在性格不错人还算老实,可别跟眼前这个满脑袋弯弯绕绕的过气网红学坏了。” 他看似在说凌俐,可是拐弯抹角还捎带上了已经气坏了的魏葳,这一句话打倒了两个人,再加上脸上讨嫌的表情,实在碍眼得很。 而眼圈明显红了的魏葳拉住她的手:“我们走,这种没有心肝的人,就适合孤家寡人一辈子!” ———— 飞机上,凌俐拧开矿泉水瓶喝了口,偷偷抬眼看了看和隔了一个过道的谢柯尔,略有些不自在。 谢柯尔说要去庆州处理颍鸿和庆州音乐学院的纠纷,因为事发突然,祝锦川又在外地,无奈之下只好她跟着来。 岂不料,原本应该前呼后拥的谢柯尔,竟然也是孤身一人,连助理都没带。 好在谢柯尔在飞机上都在凝眸处理手上的文件,似乎没有心情关注一下凌俐,所以她可以偷偷放飞自我,只在他转头的时候正襟危坐装作自己其实也在沉思。 祝锦川交代了,哪怕装,也得装出自己的专业态度来,不可以露怯,不可以露怯,不可以露怯。 原话就是这样,他重要的问题真的说了三遍。 短短一小时的飞机很快到了庆州,飞机刚停稳凌俐就问谢柯尔是否需要叫车,谢柯尔却说已经安排好租车了,让她别操心。 这下可让凌俐犯了难。 人家一个老总没带小跟班还主动当起了驾驶员,自己这打工小妹是不是该乖觉一点? 她咬了咬唇,终于一步冲上去,对着谢柯尔客客气气的一句:“谢总那我帮您拿公文包吧?” 谢柯尔满脸错愕:“我一大男人,还能让女孩子帮忙拎东西?” 凌俐的一只手却已经伸出去,听到这话有些尴尬地收回爪子,不知道说些什么打个圆场,只好讪笑。 好在谢柯尔扬着下巴指向不远处的自动贩卖机:“刚才忙着处理文件忘记喝水,我有些渴了,能帮我买一瓶吗?” 凌俐如蒙大赦,忙不迭跑到贩卖机前选了瓶最贵的矿泉水,一咬牙给自己也买了瓶,抱着两瓶水,小跑着回到谢柯尔身旁,眨巴着眼睛等待领导吩咐的表情。 谢柯尔莞尔,转瞬又有些担心起来。 这凌律师老实到些呆了,虽然他其实对这种呆到深处自然萌的性格挺有好感,不过这样直白又透明的状态要是放在工作上,真的可以吗? 然而几小时后,凌俐就让他刮目相看。 以前他还没继承公司,参加过的颍鸿的几次交易谈判,对谈判中聘请的祝锦川话不多却往往一语中的的犀利和干净利落印象很深,所以这个案子指定祝锦川接,也相当信任他。 果然,案子一到祝锦川手上,眼见对方没有诚意,就马上换了个思路,敢想敢作敢为,快刀斩乱麻 他竟然不知道,身为祝锦川徒弟的凌俐,竟然是另一种画风。 她很会装傻,无论对方说什么、挟着什么目的而来,抑或是话里还有玄机,凌俐总能一句话顶回去。 大部分时候顶回去的托词是“xxx事项我们需要时间考虑一下”或者是“关于xxx我们的看法和您这边不大一样需要时间统一思想”,噎得对方无话可说。 有时候关于对方的问题,他想说话表明一下态度,凌俐还能一句话给他挡回去:“关于xxx这件事我们谢总可能需要和董事会沟通一下再给您答复” 真是好大一个甩锅侠! 一小时下来他也没说几句话,只用摆出傲娇高冷的状态给凌俐压阵就够了。 那个叫罗堃的副校长无可奈何的表情,不想再和凌俐周旋,直接望着谢柯尔:“谢总,之前协商您不出面,我们学校的意思也已经向凌律师表明,不知道转达给您没有?” 叫顾翰之的法务部主任也满脸堆笑:“我们真的很有诚意,都说和气生财,小谢总,我们之前沟通不够,现在您也在场,今天要是能出个结果就最好了。” 眼见凌俐还要帮他把这话挡回去,谢柯尔抢先一步,有些无辜地摊开手说:“我们已经做了让步,只是冻结了账户里的欠款,要说员工工资和贫困生补助早就发了下去啊,如果还有什么必要的开支,我们绝对放心一分钱都不会卡的,这样还有问题?还不够有诚意?” 凌俐一听也开始转变画风,在旁边帮腔:“对啊,庆音还欠着颍鸿一亿呢,我们就冻了六千万,已经很有诚意了。” 罗堃差点一捶桌,顾翰之脸上也有几分无奈。 经过上次的协调会,颍鸿的谢总虽然没露面,不过最后的结果是基本账户解封。 但是,分校那边的账户依旧不能动。还有,账户上的六千万也被冻住了,颍鸿表示如果确实涉及到员工工资、税费等必须缴纳的费用,可以打个商量特事特办的,只要法院来个函说明一下,他们绝对放行。 也就是说,他们用什么钱怎么用法,还得通过法院和颍鸿知会一声,对方虽然没有资格卡下来,可颍鸿要是在表态方面晚几天,真会给他们造成不便。 怎么学校用国家拨付的正大光明的钱,反而要向个私人企业汇报,跟审计一般让人提心吊胆? 还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凌俐这时候又出声:“罗校长,不用着急,案子下一个月五号就开庭了,相信很快有结果。哪怕没有双方满意的结果要上诉,第五巡回法庭就在庆州,不用上帝都去,这么近咱们都省心。” 罗堃真是好容易忍住心里想把面前一壶热茶,端起来泼到对面小律师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的冲动。 这小律师真是可恶,看着老老实实没什么幺蛾子,实际上阴险得很,一句句装傻充楞的话,噎得他心口疼。 一下午的谈判实际上还是没什么进展,罗堃依旧和上次一样苦着脸,顾翰之倒还能保持镇定。 当初他就跟学校说过,卡人家工程款这种事不要做,为一点蝇头小利惹上官非很麻烦。再说了,颍鸿不是什么几年就能拖垮的小公司,人家风风雨雨三十年过来了,自然有人家的立家之本。 就算垮了破产了,欠的工程款一样计入对方债权进入破产清算的,迟早都得还,拖得越久利息越高,还有什么违约金资金占用费,几年下来,不是小数目,甚至会远远超过工程款本身。 出来混的迟早要还,私企老板还能卷包会一跑了之,他们这么大个学校,怎么跑得掉? 可罗校长偏偏不听,仗着庆音好歹是个大学校,做着能赖掉欠款的美梦,就算知道对方在庆州第一中院起诉了,第一反应是七拐八拐找关系搭上中院院长的那条线,而不是和对方好好商量妥善解决这事。 现在人家摆明了不想跟你玩,使出钝刀子割肉的办法来,连市政府主管教育的于市长跟雒都那边协调也不买账,还一纸告到最高院去,说庆州地方保护主义严重请求最高院主持公道。 事情到了这地步,罗堃也没了办法,只能干瞪眼。而这事要是办砸,铁定影响到他下一步想要参与到校长位置的竞争。 该!谁让你不听专业人士的专业建议,倒在门槛上,死在我眼前。 再换句文绉绉的话说,这就是法律意识淡薄的恶果。 现在早就不是几十年前那个仗着国字头就能呼风唤雨、混乱而幸福的年代,行政诉讼里行政机关败诉率都过半了,更何况他们这种事业单位。 建设法治国家的进程是不可能倒退的,多年前无视游戏规则、不讲诚信可能玩得转,现在却是要付出代价的。 而且,这几年正赶上国家重塑司法公信力,公检法拿着建设法治中国的尚方宝剑,一个比一个狠。 公检就不说了,一贯的强势,而以往默默无闻的法院也做出不少惊人之举,以往法院可能还会念在大家都吃国家这碗饭的旧情,现在上面抓得紧,什么去产能执转破,一个企业案子累计多了,执行不下去的标的大了,直接转入破产程序。 就这样,庆州好几些年产值上百亿的大型国有企业也是说破产就给破了,留下好大一个烂摊子甩给地方政府。 司法改革后法官判案都不需要通过领导审签再发判决书了,要是遇到个二愣子法官什么情面都不讲的可能性很大,不见得会卖面子。 尤其是颍鸿还刻意提高了诉讼标的提高审级把案子弄到了高院去。 那边的法官都是下面基层法院一步步遴选上去的,常年在审判第一线跟当事人斗智斗勇的,一个个精明似鬼经验丰富,深知什么情况能打擦边球什么案子碰不得。 立案之后他们学校就拐弯抹角想找人跟承办法官打声招呼,结果不管怎么说怎么托人,人家就是不接招,不是在开庭就是去了外地调查,这么久了他顾翰之也只见到过法官助理。 像颍鸿这种早早就剑指最高法院第五巡回法庭的案子,你就是想送上门去搞点幕后交易,也找不到门路。 第一百九十八章 醉鬼 想到这里,顾翰之心里反而轻松些。该怎么就怎么地吧,他就一个小小的主任,天塌了还有领导撑着呢,砸不死他。 一下午的磨磨唧唧结束,加上来的时候航班是ca打头的,机上提供的午餐要多难吃有多难吃,凌俐都咽不下肚,更别说谢家这从小到大锦衣玉食的大少爷谢柯尔。 晚餐是在庆州某家私房菜馆吃的,从市区开过去快一个小时。小小的三层杨楼依山而建,山下是一个人工湖泊,谢柯尔定的包间位置很好,推开窗望出去,正好整个湖面收入眼底。 山间凉爽的风拂过浓绿的树叶,桌上是庆州风味的美食,而一转头就是满眼绿意中掩映的湖泊。 等再晚一点太阳要下山了,一片夕阳撒在水面上,满眼都是浩浩荡荡的金粉色,美到令人窒息。 凌俐看得如痴如醉,一顿饭下来没怎么动筷子,光顾着看风景了。 谢柯尔挟了一筷子藤椒滚麻鱼放进嘴里,细细一抿就吐出鱼刺,之后有些好奇地问:“之前钦善阁那顿你胃口不错,今天你怎么不吃?是东西不好吃吗?” 凌俐如梦初醒搬扭过头:“啊,不是,很好吃啊。” 谢柯尔微笑:“那吃啊,我照着上次的分量点的,本来还想着加菜,现在看来要吃完似乎任重道远。” 凌俐举着筷子看着面前青花大碗里那盘颜色浓烈冒着麻香的菜,面露犹豫。 刚才谢柯尔就介绍过了,这鱼加了二金条朝天椒小米辣,还有新鲜藤椒和花椒,口味之重完全不是她能招架的。 一番激烈心理斗争后她还是投降了,终于实话实说:“我不太能吃辣的,这个重口了一点。” 谢柯尔听到这话差点呛到:“你不是阜南人吗?吃辣还有问题?” 凌俐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关于这一点我被很多人鄙视嘲笑过了,确实有些丢阜南人的脸,实在不好意思啊。” 不仅南之易就这个问题嘲笑过她,田正言也说过,只不过比起南之易恶意满满的嘲讽来说,田正言显然厚道得多。 他说是说了,然而在做菜的时候就会注意下手轻重,刻意减少辣椒花椒的用量,几次下来做菜的味道控制在凌俐刚刚好能接受的程度。 拿田正言的说法,她就是只能吃“微微辣”的战五渣。 听完凌俐的一番解释,谢柯尔莞尔:“你怎么不早说呢?下次我会注意的。” 说完,他叫来服务员加了两个不辣的菜。 这时候天色已擦黑,林间的光线暗了下来,没有美景可以欣赏以后,凌俐吃起东西来,倒是认真了许多。 一碗开水白菜,一盘微辣的小炒肉,她吃得鼻尖冒汗,嘴里却停不下来,双颊鼓鼓的。 好像仓鼠,谢柯尔在心里说道,嘴角不由自主带上一抹微笑。 凌俐看他笑得怪异,不由自主挠挠自己的脸,问:“谢总怎么了?我脸上沾上饭粒了?” 谢柯尔笑而不语。 经过一下午的奔波,她早上还清淡精致的淡妆,现在早就脱得踪影全无,脸上没了粉底的遮掩,脸颊上不明显的一两粒雀斑。 说不上肤若凝脂,也说不上完美无瑕,更说不上漂亮,不过那透着淡淡粉色的肌肤,鼻尖微微一点汗珠,还有染上淡金色夕阳的乌黑长发,整个人柔柔淡淡的,看着挺顺眼。 吃过饭,从山间沿着石子铺的小路,服务员领着他们,缓缓向山下的停车场走去。路很窄,他们只好一前一后。 谢柯尔一贯没有老总的架子,这时候更是照顾凌俐,服务员在前,自己走在最后面,让凌俐走中间。 他想起下午的公事,夸了凌俐一句:“看不出来,上了谈判桌你套路还挺深的,一直不接招,一句句装懵的话噎得那罗校长快心肌梗塞了吧?” 凌俐扭过脸满眼的懵懂:“诶?什么?我说过什么吗?” 谢柯尔一愣:“不是祝律师的策略?” 凌俐稍微一想,像是明白过来:“哦,你是说我师父让我不要露怯什么事情都等他回来再说?” 谢柯尔愣了两秒,转瞬大笑起来:“原来你说的是真的?天辣啊哈哈哈……” 他从山半腰一直笑到停车场,最后捂着肚子喊疼,凌俐被笑得心里毛毛的,好半天才明白他在笑什么。 凌俐嘴角一抽,她还以为谢柯尔是个厚道人呢,结果呢,这人和不嘴贱不舒服斯基星人南之易,仿佛是一丘之貉。 从郊外的半山印象回到市区,已经接近十点。 他们住的酒店是园林式,环境没得说,可因为修建年代久远,构造有些奇怪,从地下停车场不能直接上道酒店大堂,上到地面后,要经过长长的一段走廊,才能到达他们住的主楼。 谢柯尔对这设计嗤之以鼻:“哪个天才想的主意?非要逼人逛园子,这两边都不挡风的绿廊春秋还好,夏天冬天一个热死一个冷死,风景再好也不想欣赏。” 凌俐深以为然,大概是因为酒店建成有些年头了,那时候的设计师遗世而独立,没有考虑太多人性化的因素,造成了这任性又美丽的景观。 头顶是开得瀑布式的凌霄花,两侧有一丛丛黄果兰,夜色里有不知名的甜香味。 凌俐挠挠胳膊上的包,感叹着如果不考虑到蚊虫的叮咬,在这里散步倒确实是件美事。 前方灯火辉煌,圆形的拱门后就是酒店的电梯厅,凌俐加快脚步想要早些回房早些处理被蚊子叮的好几个包,却听到前方一阵吵嚷。 隔得远远的,也能看前方似乎有两个人影,在走廊尽头拉拉扯扯。从他们通红的脸色和步态不稳的状态,哪怕离得远远的,凌俐仿佛都能闻到浓浓的酒味。 再靠近一点,空气里飘来的酒味和汗味,更加证实了凌俐的判断。 而两个醉鬼拉扯的理由,也是各种桥段里耳熟能详的缘由。 矮一点的那个说:“哎呀太不好意思了哪能让你送?你也喝了酒怕遭逮酒驾。” 一个马上点燃的炮仗一般蹿起来,说:“怕啥子怕,格老子庆州这个地方哪个敢逮我?” 凌俐皱着眉头屏住呼吸,紧紧跟在谢柯尔身后,想要绕过这两个横亘在他们必经之路上的醉鬼。 可谢柯尔不闪不避的,背影笔挺,依旧沿着脚下的石板路朝前。 一直到她和谢柯尔经过两人身边,醉鬼依旧在自顾自地客套,并没有留意他们。 凌俐轻舒一口气,可下一秒那两个男人忽然推搡起来。 一人吼着“啥子哦不给我面子”,另一人也挥舞着自己手里的酒瓶回骂,都是庆州粗犷的本地话,带着把字,句句问候别人的家里的女性亲戚,越吵越大声。 眼看着事情不对,她下意识想要跳下石子路远离是非,却不料刚落脚在石板路的远端,变故忽生。 那个高个子,忽然后退一步,恰巧挡在了她和谢柯尔之间,之后一转身一迈步,似乎是冲着谢柯尔而去。 而拿着酒瓶的矮个子把手里的瓶子往地上一摔,玻璃碎裂的声音格外清脆。 凌俐只觉得有什么闪着光朝她的眼睛迅速飞来,下意识闭上眼睛,只感觉到眼皮上有什么微微一刺。 等再睁眼时,眼前是矮个男人跌跌撞撞朝她方向而来的场景。 他不知道是被推还是跌倒,眼看就要撞到她。 凌俐下意识想要躲开,却又觉得再躲离谢柯尔就太远了,也太被动,情急之下干脆朝左边闪开半个身位,在错身而过的一瞬间,伸出手扣住那男人的肩膀。 竟然还真给她扣住了。 矮个男人眼里是明显的错愕,大概想不到一个瘦弱的女孩子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可还没给他时间惊愕完,凌俐已经一反身抓住他的手臂,接着反向一扭。 男人吃痛大叫起来,身体不由自主朝着凌俐扭他手臂的方向扭曲,成了背对凌俐的状态。 而以谢柯尔的身体素质和反应,更不可能吃亏。 只不过几秒的时间,他就已经转身过来,趁着对方没反应过来,转过身跟上去就是两拳,把人揍得后退好几步,之后捂着肚子缓缓蹲下,嘴里嚷着“哎哟”。 那拳拳见肉的声音让凌俐听得不寒而栗,眼前这看似凶悍实则是个软蛋的醉鬼,显然不是曾经以当特种兵作为人生目标的谢柯尔的对手,已经失去反抗能力。 凌俐注意力被那边吸引住,被她扣住手的矮子大力一挣,甩开她的手,几步上前扶起蹲在地上的高个子,两人慌忙跑远。 凌俐刚想要追,谢柯尔却上前拉住她,声音里带些紧张:“你的眼睛怎么样?没事吧?” “啊,什么?”凌俐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抬手在她眉间一抹,之后将指尖的一抹血色展示给她看:“你受伤了还不知道吗?” 凌俐这才感觉到眼皮上方的刺疼。 她那时候好像确实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下意识地一闭眼之后,大概是因为紧张到极点所以毫无察觉,这时候才有一点点不舒服。 凌俐使劲地眨了眨眼,确认视线没有受到影响,心也安定下来:“没事,好好的,就破了点皮吧。” 谢柯尔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放下心来。转瞬又想起刚才她认真眨眼的表情,突然间很想笑。 眼睛又眨又瞪的,真跟只傻乎乎的小狗一样。 找酒店前台拿了酒精处理了她那一点点伤口,凌俐看着时间已经不早,乖巧的语气:“好了谢总,这点小伤不碍事的。” 第一百九十九章 搁置 谢柯尔依旧不那么放心:“你要是感觉到眼睛有什么不对,或者是害怕了,立刻告诉我,好吗?” 凌俐心里有些不服气起来,她可不是南之易那种需要人保护的弱鸡,没看到她刚才那帅气的把那软蛋掀翻吗? 她闷声闷气一副被小看了的模样:“没事,意外事件而已,我没那么胆小。” 谢柯尔却牵着嘴角冷笑起来:“意外?只怕没那么简单,他们起争执之前,似乎是在等我们回来一般,摔个啤酒瓶子角度也能那么准,还想要制住我。刚才我也问过酒店前台了,他们说我们回来之前,后门那里一直很安静,并没有谁在吵闹。只怕今天的事让有些人不高兴了,所以找我们麻烦。” 凌俐心里咯噔一下,想了想就问:“您是说是庆音做的?” 之后又有些不敢置信:“不会吧?我们不是还在谈判吗?这样做一旦露陷哪里还有谈下去的机会?他们怎么会这么傻呢?” 现在主动权在颍鸿手上,庆音为了解决问题,巴结谢柯尔都来不及,之前凌俐还知道顾翰之一直想要和谢柯尔在饭桌上谈,大概企图通过什么酒文化化解双方的敌意,可谢柯尔没答应,才有了后来那局重口味的饭。 所以说,他们怎么会错上加错?下午还在巴结,晚上就做出自毁长城的事? 谢柯尔却冷冷一笑:“我那一拳下去,不倒地不说还能有力气逃跑,很明显不是普通人,也很明显是冲着我们而来。要说有得罪人,庆州地盘上我们颍鸿只和庆音有交道,不是他们,还有谁? 你要知道,有些人坐井观天,思想僵化看不到时代的变化,还以为是以前那个有点权就能只手遮天的年代,欺上瞒下总想不按规则做事,实际上是在自掘坟墓。” 凌俐想了好一阵子,明白了这个“有些人”,大概指的就是那位口气很大态度也一直很不怎样的罗堃了。 谢柯尔说得很在理,可凌俐心里还是有些疑惑。于是她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从庆州回到雒都三天时间,凌俐还在忙着处理颍鸿的事。 这官司目前是他们占着上风,手里握着和谈还是不和谈的主动权,不过要防着对方那明显不是吃素的顾翰之出阴招,还有罗堃狗急跳墙后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不可预料的事。 那两个男人动作敏捷迅速逃跑,警察和酒店也一直没有有效信息反馈,两个大活人到底姓谁名谁受谁指示,完全石沉大海一般,再也找不到,也更加映证了谢柯尔的看法。 他们有备而来,而且,从一打照面开始,一个仗着膀大腰想要圈住谢柯尔,另一个摔酒瓶子的角度和距离,明显也是冲着她来的。 对于被酒瓶子碎片划伤这点,凌俐也很委屈。柿子捡软的捏,看她弱小直接的伤害就冲着她来,这是因为庆音害怕伤到债权人弄得收不了场下不了台,所以要拿她开刀杀鸡给猴看? 啊呸,她凌俐可不是鸡,谁是幕后指使,谁的全家才都是鸡。 专注于工作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又查资料弄到差不多六点才下班。 谢柯尔暂停了和庆音那边的和谈,还授意如果庆音那边有什么新的要求想要通过律师转达,让凌俐不必然马上答复。 反正能拖就拖,拖上个三年五载的,也让他们尝尝如坐针毡的滋味。 从目前的状况看来,该案很可能会进入诉讼阶段,得好好做准备了。 相关的法律和司法解释,她已经弄得比较清楚了,尤其是司法政策的倾向和最高法院的答复,已结算的工程款,将不能以社会第三方鉴定机构的鉴定结果为标准了。 如果庆州音乐学院在已结算的工程款上做文章,想要反复提起鉴定企图赖账的话,没有半点好处,只会增加他们该付的利息钱,以及以标的额收费的鉴定机构的漫天要价。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带偏了思路还是怎么地,这些天她总是觉得身后有人,可一转过背又什么都没有。 然而,那如影随形若有似无的视线,甚至能让她脖子后的汗毛直立起来。尤其是在晚上下班的路上。 凌俐记得,曾经在周庆春过世后不久,这样的感觉曾经困扰过她一段时间,后来因为一件件的意外,这种感觉渐渐淡化,可这时候又冒了出来。 她自嘲着自己的没出息,不过是伤到眼皮,这小小的一件事也能给她弄得有些胆寒起来,就这属性,以后还能堂而皇之嘲笑南之易? 然而总是被谁注视着的感觉,并不因为她的一番自嘲就消失,反而越来越浓烈。 又是一个加班到黄昏才下班。凌俐望着头顶上黑沉沉的云和天边马上要消失的一点金色,呼吸着带点潮意的空气,意识到上又是一场雨要降下来。 她加快脚步向地铁站走去,在经过楼下商场的时候,那种被人注视着的感觉,又一次来了。 无意中的一侧眸,从玻璃橱窗的反光中,抓到了一抹有些熟悉的身影。 凌俐迅速转过身快速几步跨出去,趁那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抓住对方的手,声音都有些尖利起来:“怎么会是你?” ———— 晚上八点的雒都,华灯初上,细雨蒙蒙,与白天匆忙繁华相比,这时候的城市,多了几分慵懒和贵气。 大街小巷的各色灯光,像是一颗颗润泽的珍珠,而夜晚这迷离的雨丝,更是嵌入这城市的丝丝肌理。既有雍容华贵的一面,更有洗尽铅华的清新和素雅。 街边的一家轻食餐吧里,凌俐和秦屹并排坐着,各自吃着盘里的食物。 凌俐点的是吞拿鱼三明治,食材还算新鲜,只是她一向吃不惯西餐类的快餐,再加上隔壁这人可能会说起的事,更加食不下咽。 “上次谈和解我因为回老家处理点事,所以没参加,没想到就出了这事。颍鸿那边避而不见,秘书拦着都不让进门,我没办法才只好找到你。”秦屹先她一步吃完牛肉汉堡,转头对着凌俐说。 出于礼貌,凌俐也只好放下吃到一半的食物,说:“想必秦律师很清楚,这场诉讼里究竟是谁没有诚意。我们知道庆音是地头蛇,可是也不能不讲理到这个地步。” 秦屹苦笑着:“如果我说真的和庆音无关,想必你不会相信了?” 凌俐不置可否,一直看着玻璃上凝结的雨滴,以及透过雨滴折射进视线的路边的车灯。 其实她一直还是有些怀疑庆音为什么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可除了罗堃狗急跳墙想要吓唬吓唬他们以外,实在找不到其他的理由。 于是她回答:“也许罗校长能给你答案?” “不是他。”秦屹干脆利落地回答,“内部消息,他目前因为一件陈年烂芝麻的事,已经被学校纪检处调查,已经汇报过三次了,焦头烂额疲于奔命,能不能全须全尾过这一关都难说,怎么会自找麻烦?” 凌俐有些愣怔,下意识追问:“真的?” “真的。”秦屹点了点头,说:“请你相信我的判断。” 见凌俐沉默着不说话也不表态,秦屹只好说:“你我都是律师,知道维护委托人的利益是从业的基本守则,不过,就庆音拖欠颍鸿工程款这件事来看,我从来没有否认过理亏的是庆音,也从一开始就劝过庆音早些把工程款还上。” 她顿了顿,观察着凌俐的神色似乎没有明显的变化,又继续说下去:“我一直是在促进双方尽早达成协议的。” 凌俐终于开了口:“只要还钱不就好了?” “要是没闹大之前,还不还罗校长还能做主,可现在……” 秦屹摇了摇头,苦笑起来:“这种事业单位机构臃肿办事效率低下,还两千万加利息这事,一直在他们学院办公会讨论,几次都每个确定的结论,不可避免拖延了下来。同样都是决策层的意见,有人说不还有人说走诉讼程序,明摆着是有人看罗堃不顺眼,大概要借着这件事开始收拾人了。” 凌俐皱起眉:“也就是说,我和谢总遇到的醉汉,很可能是人嫁祸给罗堃?” “这是我的推测,不知道和真相相差多少。”秦屹说。 听了她这说是推测其实语气相当肯定的话,凌俐觉得脑袋里有点乱。 她最怕这些公司啊高层之间勾心斗角的事了,之前南之易那案子里的弯弯绕绕就够她学三辈子了,现在一个简单粗暴欠钱不还的建工合同纠纷,也这么多玄机。 还有之前那个袁非,小到不能再小的案子,也能给她整个戚婉在里面唱念做打,还差点上当弄个306条悬在头上。 忽然间灵光一闪,她决定快刀斩乱麻:“不管怎么说,这些都是你们庆音内部的纠葛,和我们颍鸿无关。我们只管能不能拿到钱,只要工程款和拖欠三年的利息到手,我们就撤诉。” 秦屹微微一怔,随后摇头:“看来我们的谈话又回到了起点。” 凌俐做出个有点遗憾的表情,转过头,继续吃起自己的三明治来。 随后的十来分钟,秦屹也没有再说话,反而看着面前厚重的玻璃,陷入沉思的模样。 直到凌俐结了账叫她起身了,秦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 她站起身来和凌俐握手,说:“我明天最早的飞机回庆州。关于这件案子,我只能说尽力去争取一个好的结果,他们这些背后的博弈和争斗,超过我掌握的范围,所以无法给你承诺。不过,我会尽力去争取一个好的结果,也希望我们律师之间的沟通,能够搭起当事人之间良好沟通的桥梁。” 第两百章 底线 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按照凌俐一贯的思维,是有会有些反感的。 可是让凌俐非常奇怪的是,她总觉得刚才那番话,就是秦屹的真心话。 秦屹的长相并非是那种会让人惊艳的,甚至说有些平凡。眼睛不大,嘴巴不小,鼻头有些大,皮肤也不是洁白无瑕。 可要是细细看下来,总觉得她有种自信又独特的气质,让你觉得她很有底气,不屑于用些坑蒙拐骗的手段来获得利益。 大概就是她自信又淡然的气质,不那么耀眼,却又如珍珠般莹润多彩的光泽,让人无法忽略。 不得不说,孙睿的眼光是好的,跟秦屹一比,她凌俐的确不起眼得像颗石头。 秦屹说完话,对着她笑笑,接着拿起自己的包,转身离开。 对着她的背影,凌俐带着些试探和猜测:“你这次来,只是为了庆音吗?” 那瘦削挺直的背影几不可见地一僵,绷直的两肩向下一沉:“没想到被你看出来了。的确不是只为了庆音,我这次来,还为了点我的私事。” 之后,她转过头微微一笑:“这次时间太紧急,有些事不好细说,有些问题目前没有结果也没法细说。等我处理好公事私事,我再找你详谈,可好?” ———— 在听取了颍鸿案件的简单案情后,祝锦川沉思了良久,又再一次将案件的所有卷宗浏览一遍,之后问凌俐:“关于对方律师的假设,你的看法是什么?” 凌俐犹豫了一会儿,说:“我觉得不能被对方带进沟里,不管怎样这些都是他们内部的关系。谁要整谁,都不是不还颍鸿工程款的理由。” 祝锦川微微点头:“这些事业机关单位领导层之间的博弈,此消彼长之下,我们在这个案子里的手段,还真有可能被对方利用,对方律师很可能没有夸大其词。但是,你说的也没错,那些都是他们内部的纠纷,我们只关心两千万给还是不给。给了就撤诉,不给继续按照一亿打。只要这个拿捏到位,只要这个原则坚持住,其他的穷枝末节,你可以少管一些的。” “哦!”凌俐乖乖点头。 却不防祝锦川下一句嘲讽的话:“聪明人有聪明的办法,笨蛋适合简单粗暴,你别想多了,又把自己绕进去。” 从办公室出来,凌俐心里说不出的滋味。祝锦川对她的思路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可总是给个枣接着就挥舞着狼牙棒敲到她头上。 她摔着手里一叠卷宗出气。等气消了,凌俐静下心来,继续处理案子。 她想了想,案件事实和法律适用问题都已经弄得差不多,既然秦屹说目前还款的主要障碍在于庆音的内部斗争,那么,她是不是也可以提前做些功课? 于是,又开始查起庆音学院的沿革,又跑到人家学校的贴吧和论坛,浏览了遍。 有效信息没多少,八卦信息倒是知道很多。 比如,关于庆音出身的当红小生唐褚的一些八卦。 对于唐褚,凌俐倒是略知一二,外形没得说,歌也算马马虎虎,十年前选秀节目如火如荼的时候,他得了某个电视台当年的当家选秀节目亚军,由此出道,先是发唱片,后来又进军电视圈,电影也演了几部。 十年间,唐褚有过红到发紫的阶段,也有过被传耍大牌不敬业被抵制的低潮。在经过起起伏伏后,他突然醒悟一般,推去所有工作潜心学习,之后又不声不响回到娱乐圈。 没想到,经过两年多的蛰伏,他最近又突然红到发紫,主演的电视剧来回刷屏,新发的唱片也轻松突破百万张,而据说不论是演技还是唱功,唐褚都有了长足的进步,人设一下子从靠青春吃饭,转变为靠实力打拼天下了。 至于作为唐褚大本营的庆音,内部论坛里自然少不了唐褚的粉与黑之间的互掐,还有不少打着“我老师说”“我学姐说”等旗号的舅舅党发言。 其中有个帖子特别吸引凌俐的注意。帖子分析了唐褚从出道以来微博公众号的发言、点赞的文章什么的,从而推导出唐褚的心路历程,中间一堆乱七八糟加行业黑话,凌俐不大看得懂,不过最后的结论倒是明确。 那就是,唐褚从三年前,就应该有个藏在地下的女朋友,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就是不公布。 说得丁是丁卯是卯的,凌俐都差点信了。 一上午的时间都浪费在八卦上,到了午饭时间,外地出差归来的吕潇潇快准狠地抓住看电脑看得津津有味的凌俐,非要她陪自己去吃一家新开的蟹肉煲。 凌俐万分无奈:“女王大人,我忙得不得了,你能不能给我一点私人空间,让我喘口气?” 嗯,虽然是在看八卦新闻,可总算可庆音有点关系,说自己在工作没毛病,非常理直气壮。 吕潇潇千娇百媚的看过来,一指头戳在她平平的胸口:“死相,人家家好容易见到你,吃顿饭都不行了?” 凌俐毛骨悚然起来,看吕潇潇有进一步发嗲的趋势,赶快投降:“行行行,你今天中午就算是吃刀子,我也陪你去!” 然而女王大人就是难伺候。 打车横穿了半个雒都,七歪八拐走到一个文艺范的小巷子,找到巷尾那文艺又装逼的小店面,排号等了两桌,足足一个小时候,她们才被请进店里坐好。 可等吃到了她刚才心心念念的那口螃蟹,吕潇潇却皱起眉嫌弃:“这蟹离了岸养了几天,这壳也太空了,一点都不肥。还是沿海的蟹才新鲜,下次去南边吃。” 凌俐倒是不嫌弃,刚好剥了一壳子肉吃得正欢,听到吕潇潇挑剔得令人发指,便闷声闷气回答她的异想天开:“你爱去就去,只是别拉我作陪,或者给我报销飞机票也行。” 吕潇潇又开始娇嗔:“讨厌啦,人家家不喜欢你了哟。” 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凌俐忍不住回她:“拜托你爱喜欢谁喜欢谁去!我福小命薄的,配不上您的喜欢。” 怼完后,凌俐心里犯起了嘀咕。 以前吕潇潇也经常和她开玩笑,可从来不是今天这一开口就是撒娇的语气,画风从夜场女强人妈妈桑直接转变成丽春院迎风挥舞小手帕的姑娘,那声音,听的人除了牙齿浑身上下都得软了。 她小心翼翼探过头去问:“你怎么了?交新男友了?满面春色?” “大胆!”吕潇潇罕见地老脸一红,马上故作严肃:“谁允许你窥探本宫隐私的?” “心虚了心虚了!”见惯吕潇潇色厉内荏的某人,毫不畏惧直击要害:“肯定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不你不会故意这么凶。” 说完,她后仰身体防止吕潇潇过来掐她脖子。 吕潇潇丝毫不乱,浅浅一笑后开口问她:“听说你,和你的情敌现在在同一屋檐下?” 她毕竟见惯大风大浪,睁眼说瞎话以及岔开话题的能力能抵十个凌俐。 一听她提起了魏葳,凌俐的表情瞬间黯淡下来。 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离奇又无奈的事,两个喜欢同一个男人的女人,竟然住在了同一屋檐下。 那晚上,米粒古丽吃了巧克力中毒,南之易暴躁症发作,骂了桃杏又骂了魏葳,连带着凌俐也遭到池鱼之灾,莫名其妙被怼了一通。 之后,魏葳和南之易闹翻,无处可去之下只好赖上了凌俐,要跟她凑合着挤一下。 凌俐又想起那晚上魏葳跟她回到1802后的事。 魏葳刚进到1802,瞪圆眼睛满脸的惊讶:“这就是田正言的家?” 凌俐点头。 魏葳环视了一圈,又仔仔细细每个房间都看过,刚才和南之易吵架后的低落心情似乎消失无踪一般,眼里闪着好奇的目光:“看来结婚后老田风格大变啊,那时候不是可傲娇了吗?” 她吐吐舌头,说不出的俏皮。 眼见凌俐立在原地不说也不笑,她收起笑容,缓缓地问:“凌俐,你信不信,这真的和我无关?” 凌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她其实心里早就偏向南之易的推断。魏葳把房间搞乱的本事不亚于南之易,有这两颗核武器在家,为了保持1801勉强能住人的水平,凌俐为打扫卫生投入的时间和精力,比以前多了一倍不止。 鉴于这些黑历史,魏葳乱扔巧克力被狗狗捡到误食的几率,确实比两只狗狗自己打开冰箱拖出巧克力来大很多。 可眼前魏葳一脸受伤的表情,让她忽然有些不忍心,只好违心地点点头。 “看吧,你也相信我。可是南之易那混球,从来只会相信自己的判断,我的解释他从来不会多听一句的。以前就是这样,现在还是没变。如果不是杀人犯法,我肯定得给他一榔头了。”魏葳颓然地倒在沙发上,顺手拿起旁边一个毛茸茸的小企鹅抱枕,抱在怀中。 接着,她抱着手臂缩在沙发上,一副受伤的表情:“要不是我现在实在是没有办法,哪会这么贱非要赖着他?” “你们以前,发生过什么吗?” 凌俐下意识地问道,等问出口了,才发觉自己并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 她这太过刻意的问题,只要魏葳稍微一想,就能知道凌俐已经知道她和南之易的过去。 好在魏葳情绪低落,一番伤心下,并没有注意到她话里的漏洞,回答道:“还能有什么?他逃我追,他要分手我不肯,最后闹出一场大笑话,大伤元气躲了好几年。结果没想到,这七年以后以前做过的丢脸事还得再来一次,甚至比以前那次更离谱。反正,我这次是抛开一切了,不成功便成仁。” 第二百零一章 有孕 听到魏葳说得这样严重,凌俐皱起眉头,感觉到前路长且阻。 不仅是她想要走的路上横亘了一个魏葳,而魏葳遇上南之易这样似乎少了那根弦的脑袋,想要得偿所愿,似乎也并不顺利。 魏葳说不下去,长叹一口气,跟平时的元气满满判若两人。 她托着腮蹙着眉:“南之易这个混蛋,以前对我那么差,现在还是这样,可我又无处可去,还能怎样?还不是只能忍?” 从那晚上之后,1802的客厅就被魏葳给霸占了。 她找了个南之易不在家的时间,把自己行李搬了过来,凌俐几番犹豫之下邀请她和自己一起睡,可魏葳依旧只睡客厅的沙发,倒弄得凌俐很不好意思起来。 不过,好在魏葳似乎找到了心仪的健身房,每天早出晚归的,基本都在健身房挥汗如雨,见面也是在晚上匆忙打个招呼而已,也不是很尴尬。 吕潇潇听完凌俐的叙述,满脸的不可置信,惊叫着:“好歹是个大美女,就把自己当垃圾一样到处乱扔?你说有没有大帅哥也这样随便提供一张沙发就能捡回家?” 被四周投射而来的异样目光看到背后发麻,凌俐恨不得能捂住眼前这张生事的大嘴:“小声点!还嫌我不够烦啊?” 吕潇潇则有些嫌弃地推开她的手:“离我远点,你手上沾的姜味道可真恶心!” 她刚说完,就干呕了一声。 凌俐不以为意,收回自己的手在湿纸巾上擦了擦,吐槽道:“就你屁事多,一点姜而已……” 她忽然住嘴,脑海里蹦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仿佛吕潇潇这干呕的模样,有几分眼熟来着。 凌俐张大嘴巴,指着她的鼻尖,几乎是叫出来的:“你该不会是……” “小声点!”吕潇潇瞪她一眼,又下意识看看自己还是平平的小腹,手不由自主抚上去。 凌俐没有问完,吕潇潇也没有回答什么,可是吕潇潇的表情和神态,明显是映证了她心里的假设。 她惊得半晌没说出话,等终于平静下来,抬头看她满面的严肃:“真的有了?那你还吃螃蟹!!!小心……” 她本来要说流产两字的,又觉得太不吉利,硬生生忍了回去。 “吃一小点能有什么关系?”吕潇潇白她一眼,继续喂了一筷子雪白鲜甜的蟹肉进嘴,表情愉快:“要是吃几只螃蟹就能没了,我也就认了,也少了桩烦心事。” 凌俐无奈地摇摇头,问:“谁的?” “还能有谁?还不是你造的孽!”吕潇潇放下筷子抬起眼,咬着后槽牙说。 “我???”凌俐一头雾水,看了看吕潇潇,又觉得她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她满脸惊恐:“这锅可不能乱甩啊!先不说我没有没有那功能,就算有,也没进过你的香闺啊……” 凌俐说了一半,忽然醒过神,惊呼出声:“难道李警官?” “嗯。”好一会儿,吕潇潇才点头:“没想到你竟然聪明了一把,这个弯都能转过来。” 凌俐翻了个白眼:“我谢谢你夸奖我了啊。” 吕潇潇这个答案倒是在情理当中,却又在意料之外。吕潇潇为了帮她打听钟承衡一案,和李果再次有了交集。一来二去的,只怕两人旧情复燃了。 凌俐推导了一番,这时候由不得多问了一句:“你确定是他的?” 还没说完她脑袋上就一阵疼,吕潇潇怒目而是:“你把我当什么了?守寡一年多了,除了他没别人!” 凌俐揉了揉脑袋,忽然眼睛一亮:“这不是好事吗?你也老大不小了,美男型男也见识过不少了,借这个机会从良结婚生子,不好吗?” “不好!”吕潇潇恶狠狠地说,“谁稀罕妈宝男了!你喜欢你上,我可不敢招惹!” 凌俐张大嘴巴:“你不敢招惹又去招惹?精神分裂吗?” 吕潇潇眼里染上了几分郁色,有些懊恼地抓着头发:“我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前些日子他有一晚来敲我的门,我看他浑身被雨淋透了,眼里全是血丝,失魂落魄的模样,多问了几句,结果他说一次抓捕行动里有刑警牺牲。 我看他那样子,忽然就母爱爆棚起来,想着反正在安全期也不怕浪一把,结果该来的亲戚迟了一周都不来,买了验孕棒一查,卧槽两道杠,居然一次中标。” 交代完自己的沦陷过程,吕潇潇又感叹:“看来是年纪大了,排卵期不规律,安全期不安全啊!” 听完吕潇潇的自黑,凌俐开始考虑起目前很现实的问题:“你不是说过他妈很难搞吗?” 吕潇潇脸上有几分别扭:“我信息有误,他妈一年前过世了,早知道他是脱了缰的野马,我就不招惹他了。” “噗!”凌俐一口老血喷出去,又问:“那李警官知道吗?” “没呢。”吕潇潇竟然又精神起来,冲她抛个媚眼:“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开不开心?惊不惊喜?” “嗯,很惊喜。”凌俐面无表情,“孩子你准备怎么办?我觉得你首先得让孩子父亲知道。” 吕潇潇长吁一口气:“我倒是有点想要个孩子,可是不想要老公,怎么办?” 凌俐倒是一点都不惊讶。以吕潇潇的性格,自由自在惯了,有个孩子玩养成游戏还行,若不是爱到极致恐怕不会允许哪个男人来干涉她的生活。 而吕潇潇的下一句话也更加肯定了她的看法:“那妈宝男就算没了老妈,还有个母夜叉姐姐呢,跟他一样是警察,新安市公安局局长,据说是下一步要调回省厅当副厅长。你可得注意了,女警察,还是地级市的女局长,手底下一帮子如狼似虎的土匪男人,能镇压住那样一帮子人,得多厉害!” 看到凌俐嘴巴圈成o字,她又补充:“他姐没结过婚,据说也没谈过恋爱,大好的青春都奉献给党国了,就这样的经历,我只怕比他妈更难搞。” “……”凌俐真是风中凌乱了。 这李警官到底生存在怎样一个环境? 老妈强势到吕潇潇都认怂,姐姐也强势到能驯服一堆穿警服老爷们,吕潇潇这样初出茅庐的新兴律师,还真不够看。 而吕潇潇这意外怀孕,只怕不知道会惹出多少是非,也难怪她会选择先瞒着李果。 其实她之前经常和凌俐炫耀自己收集的形形*前男友的时候,提到最多的就是李果,而凌俐见识过他们两人的相处方式,斗嘴斗到停不下来,不论怎样,也不像是互相没有感情的样子。 这种藕断丝连给人的印象十分深刻,否则凌俐也不会仅凭她插科打诨的话就把目标锁定在了李果身上。 凌俐斟酌了半天,还是劝了她:“不管怎样,孩子父亲都有知情权,你还是先跟他商量一下吧。” “知情权个头,”吕潇潇翻起了白眼,“我和他又不是夫妻,就算通过鉴定证实了这是他的孩子,他也没有监护权。孩子最多就是他一时爽的产物,那些体液也只能是他的抛弃物,从法理上来说……” “大姐!”凌俐红着脸喊停,“我觉得这个话题太歪了点,对胎教不太好。能不能先回过来?我们之前讨论什么来着,现在接回去还来得及。” 老司机从善如流,马上停止打着法律名义的开车,对凌俐眨了眨眼:“所以,现在可以回到你要如何在情敌的监视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给南之易生个猴子以后趾高气扬挺着肚子入主南家的话题了。” 凌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再也不想理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怀孕身体容易困乏的原因,吕潇潇胃口不好,结束午饭回了所上,没一会儿就直打哈欠。 眼见手上也没什么事,干脆翘班回家养胎去了。 凌俐却不放心,先是送了她回去,又一个人回到所里。折腾了一番,已经是下午四点过。 这一中午经历的怪事可真多。被吕潇潇拷问,想起她和魏葳之间“亦敌亦友”的关系,又无意知道了吕潇潇的秘密,还牵涉到之前帮过她忙的李警官。 再加上前一晚才见过的秦屹……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啊! 怎么一下子生活里钻出这么写所谓的前男友、前男友的现女友、前男友的孩子、暗恋的人的前女友…… 大家的感情生活都缠成一团乱麻,这要怎样才理得清? 凌俐抱着脑袋唉声叹气,无意间转头,却忽然看到会客区的沙发上,坐着个陌生的女人。 那女人是侧对着凌俐的,从她的角度看去,眼窝微凹,秀鼻微翘,下巴尖尖又微微翘起,轮廓深到有些像混血儿。而她一头亚麻色的长发垂坠在肩头,身上一件浅灰色的宽松款连衣裙,领口有些大,显得锁骨特别明显。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像个洋娃娃一般,若不是偶尔眼睛眨一下,都看不出来像真人。 凌俐推测着这大概是哪位律师的客人,于是趁着上卫生间的时候走过前台,偷偷问小成:“会客室那位美女,是谁啊?” “不知道。”小成摇摇头,“她说她要找祝主任,可是祝主任开庭去了电话没开,我通知不到。让她改天再来,她也不走,就坐在沙发上等了快两小时了。我也不能赶人家走,只好一会儿去给她换一壶茶。” “哦。”凌俐点头,原来这位美女是祝主任的客户,只是不知道所为何来。 她眼珠子一转,有些跃跃欲试:“要不,我帮我师父先接待接待?” 小成忙拉住她的手:“凌俐,最好别。就刚才几句话的功夫,我觉得她这里似乎有点问题。” 小成皱着眉敲敲自己的太阳穴,眼里意味深长。 “啊?”凌俐几秒后反应过来她大概说的是这女人精神状态有些不对劲。 “没事,我就去问她两句,不怕的。” 小程情急之下忙拖住她,一个劲的摇头,很不赞同凌俐过去。 凌俐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真的没事,就算真有什么事,你也知道的,我力气大。” 说完,她作势挥了挥拳头。 第二百零二章 咨询 小成这才点点头,放开了凌俐。 凌俐力气之大她也是最近才见识到。所里有一套椅子是榫卯结构的,没有钉子可是用久了直角闷榫容易出问题,前些天又一张出问题的椅子摇摇晃晃,她弄了半天没弄好正好说打电话找人修,结果凌俐过来,一巴掌就把那翘起的榫头给按了回去,当场惊得她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所以,以这金刚芭比的力气,对上会客室那瘦弱的女人,应该不会有问题。 凌俐深吸一口气,几步走进会客室,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 “您好,我是呈达律师事务所的凌律师,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女人听到她的声音,视线从远处移了过来,定在了凌俐身上。 这一眼,看得凌俐心里没有来的一颤。她总算知道小成为什么说这女人不太正常了。 她看似安静美丽,可她的眼神似乎空无一物。哪怕方向确实是放在凌俐的身上的没错,那种似乎在看着凌俐又似乎没有在看的感觉,非常诡异。 凌俐说不上害怕,不过也提高了警惕,也提醒自己接下来的沟通交流要更加注意遣词用句,尽量减少对这女人的刺激。 女人就那样看着她,也没有说话,连眨眼的动作,似乎都很慢。 十几秒后,凌俐稳了稳呼吸,又一次礼貌地开口:“您好?请问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起码半分钟后,那女人终于有了反应。 她先是羞涩一笑,接着将脸颊旁的一缕长发捋到耳朵后,小声地说了一句话。 她说话声音实在太低,凌俐哪怕尖着耳朵也没能听清楚,只好有些抱歉地说:“能再重复一遍吗?刚才我没听清。” 女人又是羞涩的笑开,声音总算大了些:“我找祝锦川,他说他能帮我的,可来的不凑巧他不在。你不用管我,我多等一会儿,也许他就回来了。” 凌俐长舒了一口气,刚才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看来这女人只是古怪了点,听她说话逻辑挺严密,前因后果也交代得清楚,想必只是性格内向了点而已,并非小成说的那样严重。 于是她指着女人对面的单人位沙发:“我坐下来可以吗?” “当然可以,”女人点着头,声音依旧很小声:“本来就是你们自己的所。” 坐下后,凌俐尽量放缓声音:“祝律师今天开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的。前台说也给他打过电话了,可是电话关机。您有什么事可以先跟我说,看我能不能帮你。如果不愿意,也可以留下联系方式,我转交给祝律师,让他稍后联系您。” 她这一番解释下来,女人依旧微笑着。等她都说完好一阵了,女人缓缓摇头:“谢谢你的好意,只不过有些事情,只有祝律师能帮我。” 态度很好,神情很美,声音也甜美婉转,不过,她依旧婉拒了凌俐的提议。 凌俐倒也没有气馁。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也自认心细谨慎,至少归纳出委托人的要求这样简单的事是能做到的。 哪怕这位美女铁了心要等祝锦川,她也可能先做好前期的工作,让祝锦川能够轻松一些。 于是,她干脆使出杀手锏:“祝律师是我的师父,很多案件的前期工作他也是交给我在协助办理。也许您可以先说说您的情况,我先记录下来整理以后交给祝律师,也免得您今天白跑一趟。” 顿了顿,她补充了一句:“祝律师非常忙,出差出庭都很多,如果我们今天能把工作做到前头,也可以让祝律师花最少的时间就能了解您的需求,从而最快解决您的问题。” “这样啊……”女人终于有些动容,眉头微蹙似乎在纠结。 凌俐轻舒一口气,看来有戏。 可女人下一句话却让她愣了:“他不是说他不带徒弟的吗?你不会是假借他名义想要抢代理吧?我先声明,我是没有钱给你的。” 凌俐这段话推断出来,这女人似乎和祝锦川以前是认识的,而从她说的什么抢代理,似乎也不是对法律一无所知的人。 凌俐琢磨着要怎么样接话才能既不得罪她也能表明自己的立场,好一会儿说:“如果您觉得我不能胜任倾听者的角色,可以随时喊停的。而且,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什么收费的事。” 女人依旧定定地看着她,眼里又是那种,似乎在看她,却又似乎视线早已穿透她看向远处的眼神。 凌俐不自在起来。这女人说话时候倒正常,可一旦安静下来,总让人觉得怪异。 好在不到一分钟,女人就有了新动作。 她缓缓捋开袖子:“有人虐待我,不让我见我女儿,还把我关起来。我这些年来生不如死,实在受不了才来找律师的。” 她手上那一片触目惊心的淤痕,以及手腕处大大小小好几条虫子似的疤痕,看得凌俐差点叫起来。 这些痕迹从黑紫色到淡青,有些是旧伤,有些明显刚刚受伤不久,哪怕就用看的,她都能想象出这究竟有多痛,不由得背后发麻。 女人却像是没感觉一样,微微一笑对她说:“背上还有不少,要看吗?不过请找个隐秘点的房间,我怕吓到人。” 凌俐只觉得手心一片湿滑,半晌才说:“报警了吗?” “没有。”女人放下袖子,简单的一句:“我没有机会报警。” “那有没有医院的治疗记录?”凌俐不死心,继续追问。 女人继续摇着头:“当然不可能有,他们说我是产后抑郁,说我是自残,还说我有伤人的倾向,所以强制分离我和孩子,还嫌我丢人,把我关起来。可是我没有伤害过我自己,都是他们那一家人干的。我想活下去,想要自由,想离婚,想见孩子,可不可以?” 一句句听下来,凌俐心情沉重。 看起来,这是一个在家暴中受害的妇女。而她受害的根源,似乎来源于产后抑郁症,所以看起来精神状态也不是太正常。 好在,还能正常对话,也好在,她还有机会拿起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 凌俐沉默片刻,打量着女人,之后起身到自己桌面拿了案件登记表和笔,又回到了会客室。 她先是填了接待时间和地点,抬起头看向女人:“能告诉我怎么称呼您合适?” “我姓薛。”她声音细细的。 凌俐想了想,在咨询人后面填上“薛女士”三个字,之后开始填写案由。 她一边填着,一边低着头说:“没有人能把孩子和母亲分开。您的情况我知道了,您今天愿意多说就告诉我,不愿意多说,我相信我得到的信息也已经足够。等祝律师回来,我会转交给他,也会尽快回您的电话。” 女人又开始微笑起来:“那就谢谢您了。” 看起来,在见到祝锦川之前,她是不想再多说什么了。而且,已经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凌俐也不介意,一直在认真填表。等填到联系方式的时候,她抬起头:“那请您留个电话号码,行吗?” 女人回过头,摊开手满脸的苦笑:“你看我现在,什么都没,没有钱没有手机,下一步还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怎么留联系电话?” 凌俐这才注意到她确实没有随身带着挎包钱包之类的东西,手里空空的也没有手机。 再低头看看她叫上一双沾满泥点的白色中跟鞋,以及裙摆明显的污渍。 这样狼狈的一副模样,看来真如她所说的,是逃出来的。 凌俐斟酌一番,问她:“你这样无处可去,有没有可以联系的家人?比如,你的娘家人?或者是认识的朋友?” 她摇了摇头:“没有了,我早就是孤家寡人一个。” 说完又笑笑:“你别担心,我还是有地方可以去的。”接着就往门口走去。 “不行,你不能这样走。”凌俐急忙追出去拉住她。 无论凌俐怎么劝,她就是不肯提供家人的电话,坚持要只身离去。 凌俐知道自己没办法左右别人的决定,可实在不放心这样一个美丽又似乎心智不太正常的女人流落街头。 凌俐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去联系妇联那边的家暴庇护中心,那里可以给你提供基本的食宿,等事情有初步结果之前,你都可以申请住在那里。” 女人忽然惊慌起来:“不行,不行,我不去,他会找到我的,我不去。” 她眼里满是惊恐,用力挣扎着。 凌俐想要安抚她,可完全是徒劳无功。 女人一边挣扎,一边歇斯底里喊起来:“你斗不过他的,他玩这些比你厉害多了。只有他能帮我,只有他……” 她的话似乎和她的思绪一般,开始混乱起来,一会儿一个他的,凌俐都分不清楚谁是谁。 情急之下,凌俐忽然想起运行一年多的新制度。 她斟酌了一番,说:“那这样吧,我去给你申请人身保护令,有了这个,他要是靠近你就是违法的。” 女人安静下来,眼里重新有了焦点:“真的吗?” “真的。”凌俐点头,“这个制度实施一年多了,只要是在家暴里受害的妇女都可以申请。如果申请下来,他就不能靠近你了,这样,你就不用害怕。” “谢谢、谢谢。”女人回答着,脸上第一次有了真情实意的笑。 等她平静下来,捋了捋有些散乱的长发,问凌俐:“刚才不好意思,我好久没接触外面的人了,有些失礼。我都不知道该称呼你什么好。” 凌俐忙拿出自己的名片递给她:“这是我的名片,我叫凌俐。” “我叫薛……”她接过了名片,只看了一眼却忽然愣住了,嘴里的话也只说了半截。 几秒后,她抬眼望向凌俐:“凌俐?你是凌俐?” 第二百零三章 曾经 “是的。”凌俐点头,却觉得她刚才空洞无神的视线,突然间有了内容,一下子深幽起来起来,还带着摄人的光彩。 而她的声音更加尖利起来:“凌伶!凌伶是你什么人?” 她突然间提起了姐姐的名字,让凌俐心里一惊。 再一看女人一下子苍白下来的脸色,和渐渐狰狞的表情,她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女人的眼睛直直盯着她,手里将名片揉成了一团:“凌伶,你为什么老是阴魂不散!” 凌俐努力保持着镇静,回答道:“我是凌俐,不是凌伶。凌伶是我姐姐。” “你姐姐?”女人偏着头看她,眼里有几分疑惑,声音也安静了一些:“真的?” 可那一丝丝安静马上消散,她尖利地吼着:“我不信!你骗我!你就是她,她就是你!你们都是害人精!你们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这毫无逻辑的一通话后,女人突然间抓起了桌面的茶壶,向凌俐扔过去。 她忽然发难,距离又靠得太近,凌俐虽然躲过茶壶没有被砸到,却被一壶几乎是满的茶水泼了一头一脸。 然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女人已经扑了上来。 仓惶之间凌俐只好闪开,女人扑了个空,却又抓住沙发一侧小茶几上的书,朝她扔了过来。 这次准头很差,凌俐也没被砸到。可那女人似乎砸人上了瘾,手边有什么就抓起来,抓到什么扔什么,最后竟然连用来摆茶水的小边几,竟然也被她一把抓起来扔向凌俐。 凌俐顶着一头湿发,眼镜也掉了,只能看到面前模模糊糊的人影,无法反击只好狼狈地躲闪。 仓惶之间,凌俐还有空苦笑。 她自嘲着自己的眼光一而再再而三出问题,连前台小成也比她靠谱多了。早在这女人坐在会客室一副岁月静好的时候,小成就告诉过凌俐这人精神状况有异常,可凌俐不信邪还古来逞英雄,结果被当头浇了一壶茶水不说,现在还被当成地鼠一样被人砸来砸去。 而这边的动静早已惊到了前台的小成。 她几步就奔了过来,看到一片狼藉的会客室,又看到头发上挂着茶渣子的凌伶,几乎惊呼出声:“天啦!怎么了?” “帮我!”眼看有人来了,凌俐忙求助,可小成似乎手足无措,急得团团转,却无从下手。 而那疯女人似乎不知疲倦,不断地找着能扔过来的东西。 据说,人一旦发起疯来,因为肾上腺素的刺激,力气通常比平时大好几倍,看她刚才随手就能扔过来一个边几就知道了。 眼看着她身边已经空了,再没有什么可扔的东西,凌俐终于松了口气,在她前方几米的地方站定,抚了抚心口,开口说:“薛女士,你冷静冷静,我们……” 她还没说完,随着小成的一声惊呼,那女人又扑了上来。 凌俐仓促之间躲开,眼神虽然不太好,却也看到了她手上挥舞着的一把短短的带着冷光的刀。 “小成躲开!她有刀!”凌俐只来得及示警,便被女人挥舞着刀追得满地乱跑。 不过,好在这女人只一门心思追赶凌俐,对一旁热锅上蚂蚁一般的小成不理不睬。 可她力大无比这时候手上又有裁纸刀,小成也就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这时候被吓得胆战心惊,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助凌俐脱困。 情急之下,她转身奔向前台。所里的人已经不多,剩下两三个也在另外的办公室,这时候只好想保安或者警察求助了。 刚靠近前台,忽然眼前有个熟悉的身影。 “祝主任!”小成看到他,马上找到了主心骨的感觉。 刚开完庭归来,祝锦川有些疲倦,见小成满脸的惊惧,不由得打起精神:“怎么了?” “有个疯女人拿着刀追凌律师,就在里面……” 她还没说完,祝锦川已然只剩了背影。 而紧接着的几十秒钟,她看到祝锦川飞奔进会客室,只一下就箍住了那女人拿着刀的手,捏着她的腕子夺下了刀。 狼狈不堪的凌俐听到身后不一样的响动,慌乱之中回头,看到薛寅已经被制服。 而让所有人都惊讶的是,刚才还力大无比的疯女人,这时候却安静下来,眼睛怔怔盯着祝锦川,表情是不可置信,以及惊喜。 “锦川?”她眼睛里是细碎而惊喜的光芒,声音怯怯的无比柔弱,“真的是你?” “打120。”祝锦川并没有回答她,紧接着又转头看向小成:“去查余文忠的电话,通知他来领薛寅。” 小成得了吩咐忙跑出去,岂料,刚才刚刚安静下来的薛寅,在听到余文忠三个字以后,再次癫狂起来。 她手里虽然没了刀,可挣扎起来力气大得不得了。猝不及防的,祝锦川竟然被她推倒在地,头撞在了沙发的转角,似乎撞得有些重,半天没爬起来。 “害人精,都是你,害人精!”薛寅指着凌俐又哭又喊,脸上的表情很瘆人。 凌俐打了个寒颤,愣在原地都忘记逃跑,一下子被薛寅掐住了脖子,被按倒在了地上。 而这疯女人力气之大,她竟然都掰不开掐着她脖子的手。 随着喉间越收越紧的力度,凌俐脸涨得通红,生存的欲望一下子激发出肾上腺素,她用尽所有力气挣扎起身,一点点掰开薛寅快要合拢的手指。 有了呼吸的空间,凌俐再顾不了那么多,向前用力一推,将薛寅推向了墙边书柜的位置。 “小心!”随着一声惊呼,凌俐脱力倒向了沙发,只觉得天旋地转,之后喉间一阵火辣辣的疼,捂着心口大咳起来。而仓惶之间,似乎听到玻璃碎裂掉落满地的声音。 等她缓过一口气,循声望过去,却看到薛寅立在书柜前,满脸的懵懂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的身后,是祝锦川。他紧紧扣住她的肩部,身体将书柜和薛寅隔开。他用自己当垫子,避免了薛寅撞向书柜的那扇玻璃。 而他的右手手肘已然撞上了书柜的玻璃门。玻璃碎裂一地,他的手臂上,肉眼可见有迅速泛开的血迹,将他的白衬衫染上了鲜红的印记。 “师父!”凌俐惊呼。 薛寅慢慢回过头,视线放在那一团血迹上,尖利的一声叫之后,两眼一翻,头颈软软垂下,再没了声息。 凌俐已经被一而再再而三的突然事件惊得找不着北了,这时候张大嘴巴:“她怎么了?死了?” 祝锦川满头是汗,似乎忍痛忍得辛苦,可还不忘一个安慰的眼神看向凌俐:“别怕,她是晕血了。一时半会也不会醒。” 接着将薛寅轻轻放回沙发上,说:“行了,没事了,赶快叫120。” 十几分钟后,120来了,110也来了。只不过,警察来来就走,救护车却一车载走了三个。 薛寅晕血昏迷,或者是因为癔症发作后脱力昏迷,祝锦川为了保护薛寅,胳膊被刺进玻璃还流了不少血,都是需要治疗的对象。 作为惹祸精的凌俐自然也跟着。 止血、清理皮肤里的玻璃碎片、缝针,前后折腾了三个小时,祝锦川才走出治疗室。 而薛寅,似乎用了什么镇定的药物,目前还在沉睡。 她被包裹在一团冷冷的白色当中,越发显得脸色苍白,安安静静躺着,睫毛随着呼吸扇动,怎么看,都是一个柔弱美人。 可谁能想到她发作起来那样骇人? 而更让凌俐惊讶的是薛寅床边守着的那个人。 戚婉咬着唇,眼里含着恨意,直直地盯着祝锦川:“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祝律师你是不是满意了?” 祝锦川沉默不语,而凌俐也迅速在脑袋里整理着今天这一番意外遭遇得来的海量信息。 床上躺着的是薛寅,薛寅身边是戚婉。戚婉说过她之前找凌俐麻烦是什么来讨债,而看起来她很关心的薛寅,又是祝锦川的前妻…… 这些事似乎和她凌俐都没什么联系,不过,薛寅从接近正常人的状态到陷入疯狂,这一切的*,似乎也是从印着她名字的一张名片开始。 如果加上凌伶的话,眼前的这一摊子莫名其妙的事,似乎就和她有关了。 凌俐心里的猜测越来越明确地指向了某个方向,不由自主望向了祝锦川。 他似乎对她眼神有所感应,侧过脸一个安抚的眼神,低声说:“你别问,有些事我下来再说。” 凌俐微微点头,注意力再次回到了眼前剑拔弩张的戚婉身上。 她依旧一副浑身是刺的模样,继续质问着祝锦川:“你知道她去了呈达所,为什么不躲开她?你应该知道她见了你就会不正常的。” 凌俐有些心虚。薛寅哪里是见了祝锦川不正常,她刚看到祝锦川的时候可安静了,乖巧地像个洋娃娃,让薛寅有疯狂反应的是两个名字,一个是凌伶,一个是余文忠。 祝锦川倒是不想在这件事上多做解释,声音冷冷的,不带一点情绪:“照你这样说,那我连活着都是错?我就不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都是余文忠亲手导演的好戏,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余文忠到底给你灌的什么迷魂汤?” “余老师至少还在为了寅姐的康复做努力,而你!”戚婉咬牙切齿,“你明知道她心里还想着你,这么些年却不闻不问,不管她病情是恶化还是好转,你都不来看一眼!” “不闻不问?”祝锦川反倒是笑了:“余文忠是在尽他丈夫的义务,我呢?我该拿什么立场去闻、去问?是用前夫的身份上演一出不计前嫌,还是以妻子出轨失败者的身份甘当配角?哪一出能让你心里舒服一点,不如直说好了。” 戚婉显然也没想到他直接一针见血指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咬得嘴唇泛白,却又无力反驳。 凌俐早知道他们的事必然不简单,可也没想到祝锦川就当着她的面直接说破。吕潇潇就曾经想要和她八卦余文忠和祝锦川之间狗血的纠葛,当时被凌俐拒绝,没想到自己竟然从当事人这里得到了第一手资料。 祝锦川垂下眸子,看了看还在沉睡的薛寅,微微叹了口气,接着转头向凌俐说:“走吧,我们在这里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心病还得心药医。” 说完,带着凌俐转身出门。 第二百零四章 尘封 在祝锦川刚迈出病房的一瞬间,身后的戚婉冷冷发问:“要说出轨,你又何尝没有?” 凌俐有些讶异,祝锦川则是面沉如水,皱着眉头轻斥:“你在胡说什么?” 戚婉的嘴角带着讥诮:“如果不是你老是想着凌伶,如果不是一开始你把寅姐当成那个贱女人的替身,如果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因为凌伶和她吵架,寅姐又怎么会想不开钻进牛角尖?” 祝锦川回过头,满面肃然:“你没有资格评判我和薛寅的过去,也更没有资格评价凌伶的过去。你只是一个自以为是的旁观者,仅此而已。” 说完,毫不留恋地离去,走廊上回荡着他的脚步声。 凌俐还没来得及跟上去,戚婉又叫住她:“凌俐。” 凌俐回头看她。 “正所谓旁观者清,我说的话,未必就没有什么道理。”戚婉环抱手臂紧盯凌俐,阴阳怪气的语气:“你可要小心了,你这个师父似乎有很多事情瞒着你,也曾经和你姐姐不明不白。现在好心带你提携你,未尝没有存了别样的心思。” 凌俐心里一凛,只加紧脚步跟上祝锦川,再也不敢多想什么。 ———— “啪!” 医院大门外的路灯下,凌俐打死一个正趴在她手臂上吸血的花脚大蚊子,望了眼离她几米远的瘦高身影,微微叹了口气。 从病房里出来后,祝锦川已经抽了第三支烟。 他右手受了伤,包扎着厚厚的纱布,很有些不方便,之前连点烟都是凌俐代劳。 没想到这一点,就连点了三支。 好在烟一点着,他便远远走到下风口,照顾着凌俐不喜欢烟味的习惯。 凌俐不知道他在烦心什么事,只默默站在路灯下,等着他收拾好心情来跟她说今天这一系列古怪的事,到底有什么前因后果。 只是,也不知道到底要抽几支烟,祝锦川才能沉静下来。 她眼见着黑暗中那一点烟火一明一灭,似乎度过了无数个轮回。等他再次立在她跟前,眉间隐隐的郁色比之前淡了些,说呼吸间,还是有些烟草的味道。 只是,并不难闻。 凌俐等着他说话,也知道他一开口,就必然是关于一段她未曾涉足过的往事。 “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你的,但是又害怕有些事情会成为压在你心头的一块石头。可现在没办法了,你必须得知道,一些有关于你姐姐的一些往事。”他说。 对这样的谈话内容早有预料,凌俐暗暗地挺直脊背:“什么样的往事?” 他嘴角掀起一个弧度,似乎是在笑,可眼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反而有着浓浓的倦意。 沉默良久后,他说:“二妹,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把你全家的死归咎于你姐姐身上,我之所以不告诉你,一来是觉得这件事和你家案子的关系不大,二是怕这件事成为压垮你的最后一根稻草。可今天你也看到了,现在的情况已经不由得我选择,而且,关于钟承衡到底是不是真凶这件事上,我的看法似乎也开始被颠覆。” 凌俐心里一凛,下意识觉得,祝锦川要说的事,似乎事关重大。 她声音微微颤抖,面色惊疑不定:“到底是些什么事?” 他轻轻一笑,脸因为失血还有些苍白:“一些陈年往事,也是关于你姐姐凌伶,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的故事。” 黑暗中,祝锦川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忧桑,带着浓浓的夜色,迅速隐没在萧瑟微凉的风中。 —— 凌俐打开门进屋,开灯的一瞬间,看见门板上有一张小纸条。 她扯了下来,上面写着:“粉妹妹妹,某人知错了,我已搬回1801,谢谢你的照顾,爱你!” 署名处是一颗大大的爱心。 看来这是魏葳给她留下的,看来她和南之易和好了,又搬回同一个屋檐下。 凌俐还来不及梳理自己到底是失望还是酸涩的心情,忙将祝锦川让进屋,给他拿了拖鞋换上,又请他坐到客厅沙发上。 之后,她给祝锦川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的几面上,凌俐到他对面坐下。 祝锦川环视着1802,有些错愕:“田正言把整个房子交给你住?” 凌俐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田老师说他们夫妻俩怕最近几年都不会回来了,屋子没人住会旧得很快,电器也会很快坏掉,让我帮他照看好屋子顺便打扫卫生。” “防人之心不可无,他把这样大一个屋子交给你,小心另有所图。”祝锦川不置可否,只提醒着她。 凌俐有些赧然。 田正言当然另有所图,图的就是她能代替他承担起照顾南之易的重任,至于那位田螺夫人,似乎意图更加明显也更加离谱一些。 只不过,他们似乎并没有料到,魏葳竟然会跟着南之易回来,他们只怕是白费苦心了。 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她赶忙转移话题:“师父,你之前说的事,到底是指的什么?” 祝锦川沉默了下来。 今天晚上他要告诉凌俐的事,可能会给她带来很大的冲击,也不知道这孩子受不受得住。 但是,如果放任她在漩涡里挣扎,一次次被怀疑、纠结和迷茫摧毁心志,还不如一次痛到底。 思考了一番,他对凌俐说:“戚婉说的是真的,我和你姐姐有过一段过去。那段感情对我和她来说,都是初恋,也延续了挺长的一段日子,长到我都开始计划回到雒都后,开始计划以后我和她生活细节的程度。” 凌俐对此其实已经做过一番假设。当年大她九岁、大凌伶三岁的黑子哥哥,和凌家大妹其实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 一个是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天真烂漫,一个是小小年纪就尝遍人情冷暖的少年老成,从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发展到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这样的感情,想必曾经很美好。 从祝锦川描述的时间来看,他们恋爱的那段时间,是凌俐回忆里,凌伶异常美丽的一段日子。 那时候,她嘴角时常噙着笑意,拖着情窦初开的凌俐,一起看各种言情小说和爱情剧的时候。 有时候凌俐一时调皮跟她开玩笑:“我姐姐这么美,什么时候找个英俊的姐夫回来帮我家换煤气罐啊?” 那时候凌伶嘴角羞涩又甜蜜的笑,似乎依稀可见。 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祝锦川。 可祝锦川说完这句话,嘴角浅淡的笑意就消失掉:“我大四那年,她突然音信全无,不接我电话,也不见我。我千里迢迢从帝都赶去她学校,她也避而不见。那次我守在她宿舍楼下三天三夜,好容易逼了她出来见我,结果只换了了深深的伤害。” 说到这里,他苦笑起来:“她说,她突然醒了,意识到我这样的穷小子根本配不上她的青春。而且,她已经有了新男友,是个有钱的富二代,已经见过父母,马上谈婚论嫁了。” 凌俐有些愕然。本来很美好的恋情,怎么忽然间就变了天? 祝锦川似乎也在不是很明白:“我那时候真的被伤得不轻,也很想不通怎么人说变就变了。从那天开始我觉得自己是心死了,从此放逐了自己三年。直到有一天,我无意当中从以前邻居口里知道了些事,才才发现事情似乎有些蹊跷。” “有哪里不对吗?”凌俐发觉自己的手心有些湿滑。凌伶的变化是在她大三那年显现出来的,有风言风语说她攀上了自己学校的一位副教授,为的就是有好的实习位置。 祝锦川继续说:“我曾经委托了和你姐姐一个学校的朋友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她根本是在骗我。什么富二代男朋友,她压根没有交过。她之后的男人,都是些什么私营老板、煤矿老板、好色的教授。这些人除了名声都不太好意外,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有钱。” 凌俐低下头,说:“难道钱还不是堕落的最好理由吗?” 祝锦川抬眸看了她一眼,明显不赞同她的想法:“你应该知道你的姐姐,她要是想得到哪些东西,明明还有更好的出路和方法,犯不着作践消费青春,弄得自己像……妓女一样。” 那污秽的两个字,祝锦川有些不忍说出口,可最终还是说了。 而凌俐一阵默然。 被祝锦川这一提醒,她倒是看清了以前从没想过的问题。 确实,以凌伶的才貌,她想要钱确实有更干净也更讨巧的方法,哪怕看不上当年一文不名的祝锦川,也犯不着去当被包养的小三,名声尽丧,哪里会有好结局? 祝锦川则继续分析着:“她抛下我和她四年的感情,一夜之间性情大变,从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成了人人喊打被包养的小三。凌伶何尝聪明,又怎么会做出这样不合理的选择。所以,这背后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急着用钱。” 凌俐蓦然抬头,心里也认同了祝锦川的推测。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开始留心起她的轨迹,也上门去找过她几次,想要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凌伶不会见我,就算我用尽心思见到她,也只能得到冷言冷语。之后,我只好委托我的的一个侦探朋友来查这件事,结果发现凌伶每个月都会到固定的医院问诊,耗费大半天时间。” “问诊?”凌俐惊讶,马上反应过来:“你是说,她生了病?” 第二百零五章 惊雷 祝锦川点头,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凌俐转瞬也明白过来:“所以说,你推测我姐姐因为生了什么病,所以需要大量的钱治疗?” 她刚起了这个念头就马上摇头:“不可能,我很清楚她那几年身体好好的,什么状况都没有,除了……” 除了因为和钟承衡的孽缘,一场丑闻后又切除了*以外,她连感冒都很少有。 祝锦川苦笑起来:“你先听我说完好吗?” 凌俐只好点头。 “我当时有了这个结论,就去找她问她是不是因为当年生病,害怕连累我所以才翻脸。她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可就我对她十多年的了解来看,我说中了。” 他深吸一口气:“你姐姐,就是因为生病需要大量的钱,才走上那样一条被人所不齿的路。胡来,我和她起了一些争执,质问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是看不起我,还是觉得我是有福同享有难却不能同当的男人?” 听到这里,凌俐深以为然,也不由自主问出来:“对啊,为什么不能一起承担?” 祝锦川揉了揉眉心,眼里有些不忍,可终究还是说了出来:“你姐姐的回答是,不只一个。” “不只一个?”凌俐皱着眉头重复着这段话,有些想不明白。 又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忽然间有个可怕的念头。 她抬眼望向祝锦川,发觉他眼里似乎带着些怜悯。 他直视着凌俐的双眼,又一遍重复刚才的话:“二妹,你听明白了吗?你姐姐说的意思是,生病的,不只他一个。” “什么?”凌俐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她大概明白了祝锦川的意有所指。 他不忍地闭上眼睛:“凌伶说,她需要的钱是我给不起的,她需要撑起这个家,留下一笔钱让弟弟妹妹活下去。” 凌俐声音有些尖利:“这么说,患病的是……” “还有你的父亲。”不忍心让凌俐说出口,祝锦川接过这个话题。 “怎么可能……”凌俐已经呆住了,完全不敢相信祝锦川嘴里的一字一句,“你一定是在骗我,什么遗传病,哪里有那么巧的事!” 祝锦川忽然转了个话题:“你还记得吗?那年你们俩还小,捅了厂区的马蜂窝,结果马蜂出来到处蜇人,你怕了,跟着你姐跳进水池,结果不会游泳。后来被我从水池里拖出来的时候,你呛了好几口睡,搂着你姐大哭,说,姐姐你怎么不要我了?你不能不要我。” 说到这里,他不忍地闭上眼:“大妹那时候也很愧疚,抱着你哭成一团,说再也不会丢下你不管了。凌俐,你明白了吗?她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为了让你有所依仗,她牺牲了所有。而那时候凌伶最值钱的唯有青春而已。就算你误解她,看不起她,也在用她自己的方式照顾你,兑现着小时候给你的承诺。” 凌俐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二十年前的那个画面。 凌伶当时抱着她,说:“好二妹,姐姐不会不要你,姐姐一辈子都要保护你。” 又忽然想到了某年夏天,凌伶抢了她的数学书,满屋子跑着逗她,非要让凌俐叫她一声好姐姐。 那时候凌俐不肯服软,可年纪小又抢不回自己的书,气急败坏地大叫:“我还要复习!快把书还我!你这种成绩好不努力都能考好大学的讨厌鬼,怎么不去快点死!” 凌伶面色一僵,之后笑着回答她:“我当一天的姐姐,就要照顾你们一天,为父母分忧,也为我家这傻二妹,找个好男人才敢死啊。” 这算是一语成谶吗? “不可能,这不是真的……”她喃喃念着,可一转头一闭眼才发现,早有眼泪顺着下巴的边缘滴落,客厅的旁边酒柜的玻璃门上,也映出来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不可能!”她再一次吼出声:“你一定在编故事骗我,我怎么会不知道她生病?又怎么会不知道我家里人生病?我们同吃同住……” 说到这里,她忽然怔住。 脑海里的一个个片段串成了一串,父亲颤抖的双手、生意忽然萧索的诊所…… 前后一年多的时间,父亲如同换了个人似的,发起脾气来的暴躁模样,让凌俐回想起来都有些心悸。 还有母亲身上的新旧伤痕,李果那里得来的各种资料…… 她还陷在回忆里出不来,祝锦川说出了他进一步的推测:“你姐姐当年看的是遗传病科,所以基本可以断定是因为血缘的原因患病。而当年我还没来得及查到更多,那案子就已经发生,只是……” 他顿了顿,说出下一步的结论:“目前看来警方似乎有了初步结论,钟承衡不是凶手,至于凶手到底是谁,二妹,我希望你能接受现实。” “现实?”凌俐忽然冷笑起来,“你是说,接受我爸买来老鼠药,毒死我们全家的现实?不可能,我不可能接受。” 祝锦川沉默不语,看着凌俐紧握着的手在微微颤抖,想要拍拍她给她些安慰,掌心快要挨到她了,却又缩了回来。 不痛不痒的安慰怎么抵得过她现在正在经受的惊涛骇浪?不彻底痛一场,又怎么能勇敢地面对一切? 于是,他继续说了下去:“这些年我其实也没有把你家里人生病的事,和那场凶案联系起来。直到后来得知了老鼠药的真正来源。二妹,你姐姐都能处处为你着想,那么,你的父亲呢?他会不会做出更加极端的选择,为了不拖累你,所以才……” 凌俐愣住了,所有的感官都消失掉,身体只剩下本能地摇着头。 祝锦川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再也不忍心拿刀子再划上一下,只安静守在一边,等着她自己明白过来。 好一阵子,凌俐才喃喃自语一般:“还是不可能,我爸知道这样会更加伤害我,你假设的说不通。他不可能残忍到只留我一个人在地狱。”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吼着出声。 “是不可能,”祝锦川声音依旧平静:“如果他还是正常的心理状态的话,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这样不可理喻以及残忍的事。可是,如果之前我们说的病,会导致他重度抑郁呢?抑郁的人,做出什么事情来,都在意料之中的。” 凌俐仓皇之中抬起眼,眸子里一片茫然,视线所及之处也全是模糊。 祝锦川长长一声的叹息。 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他知道的一些事剖析给凌俐听,他对现在她的状态,是有所预料的。 而最猛的一剂料,实际上不在他手上。 钟承衡,这个为了凌家惨案蒙冤八年的男人,必定是知道当年凌家几口人究竟是生了什么病。 可是他从来没有说过。即使为了自己脱罪,他也不曾把这样一个秘密公诸于众。 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否他和凌伶之间,也有什么承诺? 已经不得而知了,可就目前掌握到线索,父系遗传病,遗传几率颇高,患病后性情大变、渐渐加重的抑郁、手脚颤抖加上渐渐丧失心智。符合这些特点的,似乎不是那么多。 一番筛查下来,总会有结果的。 至于他为什么会倾向于这样的推论,是因为他见过因为抑郁而变得癫狂的人。 薛寅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与薛寅的相识,归根结底也是因为凌伶而起。只不过,那时候的凌伶,早已化作一抔黄土。 对于钟承衡这个人,祝锦川实际上是有着很复杂的感官的。 毫无疑问这是个优秀的男人,要不然当年凌伶也不至于会被他吸引,爱他爱到甚至忘记了要给家里人攒钱,上演了好一场痴男怨女的戏。 那样大的风波,四条人命的案子,作为前男友的祝锦川,或多或少会受到影响,也间接导致了他和薛寅的相识。 余文忠为名为利,抑或是为了挑战自己,在史美娜的恳求下,接下了钟承衡的案子。 当年,这案子似乎是必输无疑的,一审下来妥妥的死刑。 而为了让那个男人脱罪,余文忠很是下了一番功夫。不仅千方百计找出了警方的漏洞,从程序下手叫停了死刑复核程序,最后,竟然查到受害者凌伶当年瞒着所有人的一段情。 那就是和祝锦川长达四年、基本上靠着书信往来的校园纯恋。 薛寅作为余文忠的学生兼助手,很想让祝锦川做出有利于钟承衡的证言,从而两人有了交集。 一方不想沾染这件事,一方锲而不舍,一来二去的,竟然又成就了一段孽缘。 而当初薛寅身上最触动祝锦川的地方,就在于她和凌伶的相似。 不是说外貌和气质,而是遭遇。 这世上不幸的人生总是何其相似,生出了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凌伶,还有一个身如浮萍、青春貌美的薛寅。 第二百零六章 多舛 与有个医生父亲、从小家庭幸福的凌伶相比,薛寅似乎更惨一些。她出生在贫困县,父亲早逝,母亲见生活困难,也跟人跑了。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弟弟,是中度地中海贫血患者,在十岁左右发病。 日复一日的输血、除铁,年幼的弟弟日子自然是苦不堪言,而身为姐姐的薛寅,也承担起了姐姐的责任,奔波于医院和各个打工的场所,努力让相依为命的弟弟多活一天。 无依无靠浮萍一般的两姐弟,竟然撑过了前二十年,直到薛寅遇上了余文忠。 也许是考上大学后花花世界让薛寅迷惑,也许是一个人撑得太久有些累了,她忽然窥见了捷径。 于是,命运多舛又努力上进的女学生,和觊觎她美貌和青春的所谓人生导师一拍即合。 余文忠得了手,而以他的收入,支付一个中度地中海贫血患者的治疗费用,实在是轻松到不行。 本来以为日子就这样了,祝锦川的出现,却是薛寅的一场救赎。 祝锦川选择了原谅,毕竟那是在认识他之前的事,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和涉世未深。 可薛寅终究太过于好强和追求完美,在余文忠一次又一次的挑拨下,过不了自己的那一关,从而钻入牛角尖再也出不来。 比凌伶幸运的是,薛寅的身体是健康的,而不幸的,是她在两个男人之间的举棋不定,以及余文忠处心积虑和不肯放手。 祝锦川就算不甘心,就算看不起余文忠,可他不得不承认,在那场战争中,终究是余文忠赢了。 一开始,余文忠大概也就是抱着玩玩的态度,青春貌美的女学生投怀送抱,索取的代价并不高,乖巧听话美丽,带出去很有面子,更可贵的是工作上也很得力。 薛寅忽然告别过去想要步入新生活以后,他却不甘心起来。 所以,他利用了祝锦川的往事在他们之间播下猜疑的种子,而又利用薛寅卑微的过去,一遍遍刺激着她,让猜疑的种子长成了大树,让他们之间的裂缝越来越大。 终究,那段婚姻无法挽回。 而余文忠自己,似乎也陷了进去。他成功地让薛寅离开祝锦川,却为了留住心如死灰的薛寅,不惜将“余夫人”的头衔献上。 可薛寅在一次流产后,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再加上好容易等到骨髓移植的弟弟因为排异反应,在医院里挣扎了两个月,终究还是过世了。 薛寅彻底被击倒。 离婚、产后抑郁、相依为命的弟弟过世、心里越来越大的猜疑、终究让她丧失了心智。 这一段往事纠结到祝锦川从来不愿意去回想。可事情摆在面前了,由不得他再躲藏起来。 薛寅再次出现,戚婉已经宣战,余文忠也似乎不再避着他。 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他和凌俐一样,都必须勇敢地面对现实。 ———— 祝锦川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向凌俐坦白,他和凌伶那一段纠缠不清的过去,也没想到凌俐知道了那一段情后,会是那样平静的表情。 可也没想到,凌俐最后会崩溃成那样子。 她始终不相信警方现在的倾向性结论,不相信祝锦川苦苦追寻三年得来的东西,也不相信凌家戍会有动机杀掉自己的一家人。 到最后,她都已经坐不住了,从沙发上滑到地板上大哭。 哭到双眼红肿,哭到说不出话,哭到累极了昏睡过去。 从地板上把凌俐搬到沙发上,对于一只手受了伤的祝锦川,实在是有些困难,更别提让她进房间去睡。 可是她好容易睡着了,如果把她叫起来,再次伤心欲绝,他又怎么忍心? 好一番折腾,缝合的伤口似乎都有些开裂,他终于让带着泪睡着的苦孩子有个安稳的睡姿。 祝锦川从凌俐住的地方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九点。他走的时候,凌俐还没有醒,瘦瘦小小的一个人蜷在沙发深处,说不出的可怜。 她大概是太累了,又太伤心,在梦中都在流泪。而祝锦川,也就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一夜。 这几乎算是熬了个通宵,他揉了揉突突跳着疼的太阳穴。望着从楼道窗户透进来有些刺眼的阳光,苦笑起来。 始终还是年纪大了,不复当年动不动就能熬通宵第二天还活蹦乱跳的身体状况,抑或是当年憋着的那口气能让他不计后果不计成本地追求事业,现在没了那根脊梁,认真工作不过是因为十几年形成的习惯而已。 他关门转身,却看到对面房间的门前站着个有些瘦削的男人,抱着个笔记本电脑,正歪着头打量他。 祝锦川被这肆无忌惮的眼神打量地有些不自在,不过好歹从业多年,哪怕被人不礼貌地看上看下,也能做到不形于色,牵起嘴角冲那人微微一颔首,走向电梯的方向。 都站在电梯门口摁下按钮等着下楼,还没听到背后的动静。 祝锦川似乎能想象到那怪人放在自己背后的视线。 看起来斯斯文文,眉清目秀尤其眼睛有神又清澈,可是,就冲他这不礼貌也有些出格的行为,实在很有些古怪。 直到他进了电梯,那人似乎都还在门口。 祝锦川按下一楼的按钮,看着电梯门关上,皱起眉头有些担心起来。 二妹住在这怪人对面,不会有问题吧? 手机一直在响,可凌俐一点都不想接。前一晚上她哭到累极睡过去,刚刚被电话铃声吵醒。 她脑袋还在发懵,一闭上眼睛,似乎还能看到刚才梦里的画面。 梦到了那满院的昙花香,梦到了破败的小院,还梦到了凌伶拿着针头,从她手臂的静脉处,轻轻抽走了一管子血。 梦里的一切都是黑白的,唯有那管血,暗红而浓烈。 那又是真实发生过的事。那是一个初三的周末,远在雒都读书的姐姐突然回家,说有事情要凌俐帮忙。 凌俐问她怎么几百公里都要在周末回家。当时凌伶唉声叹气了一阵,跟她说,她在学校因为不敢抽血被老师批了,想要在家里多练习几次。 凌俐当时就挽起胳膊,当仁不让地当了回小白鼠。 现在回想起来,那针头扎进血管时基本没有感觉到痛,只有微微被小虫子夹了一下的感觉,哪里是她自己说的被老师嫌弃手不够稳? 姐姐跟着父亲操练了好些年,针头刺入静脉的动作那样娴熟,又怎么会被老师批? 后来,似乎小旻也被姐姐抽取了一管血。 所以那些血,最后到底去了何方?会不会就是拿去化验了? 她闭上眼,心里有了论断。 祝锦川昨晚说的事,多半都是真的。他没有理由骗自己,更没有理由,为钟承衡脱罪。 所以,她该不该相信那个所谓的、警方正在努力查证的“事实”? 手机终于安静下来,凌俐还是想着心事。 昨天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她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了,只是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侧卧在沙发上,身上搭着薄薄的珊瑚毯。 脑海里关于睡去前的最后片段,似乎是端坐在她面前那一动不动又瘦削的身影。 祝锦川的身份,从严厉又不苟言笑的师父,一下子变成了与她姐姐有段旧情的故人。 而她恨了八年的不检点、不自爱、带给家族屈辱的姐姐,似乎也有了个沉沦的理由。 她原来的世界已经被颠覆,支撑她坚持下去的理由四分五裂。 而新的种子,似乎正在悄悄地扎根,慢慢地发芽。不过,等她重新捋清这样一大堆繁杂纷乱的头绪,似乎还需要些时间。 一阵长吁短叹后,手机铃声再一次锲而不舍地响起来。 被那铃音强行拉回来,凌俐长长叹息一声,拿起手机虚着眼睛瞟了眼屏幕,发现来电的陌生号码下标识着“快递”的号码识别,一番犹豫下,终于接了起来。 快递小哥没有因为打了三通电话有丝毫的情绪,反而声音温温柔柔的,让她赶快到小区门口拿快递。 这已经不是这位小哥第一天打电话给她了。 之前因为出差在外地的原因,她曾经和这个小哥约过在周末的时候送货,现在人家来了,自己不下去取让人白跑一趟,似乎言而无信,太不厚道。 凌俐很是纠结,因为哭了大半晚上眼睛肿成馒头一样,很有些不想下去见人。 忽然一眼憋到从包里漏到了沙发上的墨镜。 她看看窗外的阳光灿烂,眼珠子一转,想到了解决办法。 凌俐草草地收拾一番,捡起墨镜戴上,终于在小哥第二次打电话催她下楼之后,拿着钥匙出了门。 拿快递倒是顺顺当当,只不过那被牛皮纸包裹着的长方形又有些坠手的物体,让她实在想不起这是买的什么了。 直到看到发货人一栏写着某某书城的时候,她赫然想起,这大概是一个多月之前*的某本书。 那时候,因为她执着于非要寻找这书的某一版本,所以很多地方都缺货,好容易有一家有,也说需要调货。 凌俐忙不迭付了款,却因为漫长的等待,以及等待期间发生大大小小的意外,扰乱了她的心神,让她早就忘了这本书。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拆开了包裹,将包装纸扔在门口的垃圾桶里。 阳光下,浅黄的封面上,印着一排拉丁文的小字。 floravondeutd?sterreichundderschweiz 直译过来,大概是德国、奥地利和瑞士植物图志,而这本书的中文名,也就是那本钟承衡送给她的《奥托手绘彩色植物图谱》。 只不过,这版本是和南之易家里一样的,全拉丁文的标注,没有中文。 凌俐的手细细摩挲过封面,翻开扉页,看着那里除了印刷日期不一样以外,其他的细节,都和南之易那本如出一辙。 已经忘记她当时为什么执着于要和他拥有一本一模一样的书,大概带着几分甜蜜和期许,以及想要和他有些共同点的小心机吧。 可那时候的她,不知道他还有着魏葳这样的前女友,也没有料到从琼州归来以,他的态度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 第二百零七章 意外 一时间,她又想起魏葳的事。 感情确实没有先来后到之分,可是有深与浅之分。 累积了多年的感情,分手后五年的思念,抛却所有也要追寻他的脚步,以及为了他而放下自尊宁愿卑微。 凌俐不是很懂这样的感情,这把自己放得太低的爱情也不会是她的选择,可她无法对魏葳浓烈的感情和出格的姿态视而不见。 所以,她在无法真正下决定要怎样处理自己对南之易感情之前,她决定将一切都暂时封存起来。 而且,她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比如说,颍鸿案子,目前陷入了僵局,但是不能一直僵下去,秦屹有一句话是对的,她们都是律师,应该要搭起当事人之间良好沟通的桥梁,而非为了自己的利益添油加醋罔顾俄日托人的真正需求。 又比如说,昨天遇到的薛寅发疯、戚婉暗示,以及祝锦川一晚上的话。 比起这些重要的事,她对南之易求而不得的酸涩,似乎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事了。 然而事情就是那么不凑巧,她刚刚觉得自己似乎能够以平常心面对南之易了,他就突然出现在她眼前,还是跟之前那次的情况一样,相遇在电梯轿厢里。 他在电梯门马上要关的一瞬间挤了进来,看到里面是凌俐,脸上表情很不自然地一僵。 凌俐马上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戴墨镜的原因,忙知情识趣地往旁边跨了一大步免得碍了南之易挑剔的眼。 以她目前的状况,显然戴墨镜装瞎子的古怪,比暴露出自己哭得红肿又布满血丝的眼睛更好。 透过墨镜,凌俐又偷偷打量起南之易来。 他似乎也没睡好,被墨镜挡住里有些黯淡的视线里,也能看到他眼下的青黑,脸上还算干净,只略微冒出些青皮胡,头发虽然洗过了丝丝分明,可明显有些太长,刘海都开始挡眼睛了。 凌俐手里紧紧攥着有些沉的书,低低地喊了声:“南老师。” 刚才还看着她的南之易,却突然移开了眼,对她的问候不搭理也不回应。 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一声问候,却没想到被甩了一脸冰碴子。 凌俐也不是太在意。南之易的古怪她司空见惯,因为没睡好乱发脾气更是常见,更何况,这些日子他本来就从来没好脸色。 大概是工作上的不顺利吧。凌俐暗暗腹诽着,下意识地朝相反的方向靠过去,想要离他远一些以避免被他的喜怒无常伤害到。 可他下一句更是过分:“看你这幅样子,昼伏夜出的怕是眼睛都熬成熊猫了吧?也难怪,夜生活一丰富起来,自然什么都顾不得了。” 凌俐不明白他这阴阳怪气的一句是怎么来的,也不想分辩,低声回了一句:“我回家了南老师。” 之后继续朝1802走去。 “家?”他讥笑道:“你是说1802吗?第一次见到鸠占鹊巢还这么大言不惭的,你在1802开夜店,征求过老田的同意吗?” 一句话就点燃凌俐压下去的怒火。 她一转身,一步冲到南之易面前,大声说:“真是受够你了!你是有病吗?一天不说人会死吗?” “是啊,就是会死。”他竟然笑了,又挑着眉看她:“你今天才知道吗?” 墨镜里透过一缕阳光,折射出五彩的光晕,可他嘴角的笑实在太可恨,可恨到凌俐几乎想给他的脸上来上一拳头。 于是,没过脑子的话嚷出口:“是啊我今天才知道还有人闲成这样。一个大美女刚刚搬回去,不说回家好好安慰安慰人家,跑到外面来招惹其他人,难怪被人家说没心没肺!” 话都说出口,她才察觉到自己声音里那浓浓的醋意,忙不迭捂住嘴。 可转瞬就想明白南之易要是能听出这些弯弯道道才叫怪了,心里稍安。 南之易确实不按常理出牌,她还在担心刚才的话让他听出弦外之音,他已经长手一伸,摘下了她的墨镜。 然后就傻在原地。 凌俐被突如其来的强光刺激地睁不开眼,又想起自己肿的不像样子的眼睛,忙捂着眼睛恼羞成怒:“你干什么!有病吗!” 南之易却毫无愧疚之意,声音里带着些微的感叹:“天啊,又成桃子了!你是什么新品种吗半年能结三季?能不能贡献点细胞让我回实验室去研究研究?” 又看看她手里的书:“不错,肿成这样了还不忘学习。我建议你去报一个高考复读班,本大神在阜南大学等你。” 说完,他转身一个箭步冲向1801,趁着凌俐眼睛还没适应光线,闪进了虚掩的门里。 凌俐站在原地,气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好一会儿,她甩出手里的书,狠狠砸在了1801的门上,发出一声巨响。 “南之易,你这个混蛋!我跟你没完!”接着,是她咬牙切齿的声音。 等她吼完,1801门后,又传来轻微的咔哒一声响。似乎是南之易从门内把门反锁了。 凌俐气得手脚发麻,可又无可奈何。 她跑到1801门口,似乎想狠狠砸门,又忽然想通,狠狠地一跺脚,大声说:“我懒得理你!砸门还砸痛我的手呢!你这个神经病,怎么就没人把你拉去切片研究,怎么就能疯到这个地步!” 说完骂完,凌俐也回了1802,狠狠地一摔门。 南之易嘴角微抿,靠在门上,想象着和他两门之隔的粉妹炸毛的模样。 不一会儿,他嘴角的笑渐渐消失。 为什么自己总是忍不住想要逗她?为什么就是忍不住地靠近?明明知道不应该的…… 可刚才摘下她墨镜的时候,在靠近她的一瞬间,又闻到她发梢上那熟悉的玫瑰香气。 一丝一缕的,似乎还萦绕在鼻间。 这清淡又舒心的味道,曾经在他身边萦绕了差不多三个月,往往就在他触手可得的地方,只要他愿意靠近,她随时都在那里。 可以拍拍头,可以斗斗嘴,还可以嘲笑她笨,似乎每件事都能带来快乐,也让他乐意去做。 可现在呢?现在应该怎么办?他皱着眉想了半天,依旧没有答案。 ———— 生活和感情都出了岔子,可工作还得继续,尤其是每个月指着那些工资养活自己的凌俐,更没有理由因为心情不好就不去上班。 不过,上周五才出了薛寅的事,她脸皮再厚再装出一副默然的模样,也没那胆量在这风尖浪口跑到所上去,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想起目前颍鸿案子的情况,直到现在秦屹还盼着她的答复,老这样拖着也不好。于是干脆打了个车,去了颍鸿公司。 两天了,她哭肿的眼睛早已经消肿,这时候为了给自己打气,特别好好穿着打扮了一番。 白色衬衫,领口大大的蝴蝶结,浅灰色的小包裙,长发扎成马尾,脸上是淡淡的妆容。 看着镜子里精神又干净利落的模样,凌俐自己也挺满意,拿上资料就出了门。 可今天精心的打扮显然没有人会在意。凌俐坐在沙发上,看着颍鸿公司里忙成一锅粥。 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办公室里人来人往,好些人几乎是小跑着在各个办公室之间窜来窜去,与之前她来过两次时候见到的安静和井然有序,非常不一样。 而谢柯尔的办公室门紧闭着,据说在和几个高层开什么紧急会议。他门前守着的等着签字的人,更是一长串。 这大概是每周一早上各个公司都要经历的忙乱吧?凌俐猜测着,一转过头就对上了谢柯尔新任秘书小李的视线。 跟之前那个和凌俐甩脸子的很可怜不同,小李乖巧又恭顺,身段放得极低,有时候客气到凌俐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时候,小伙子也是笑得眉眼弯弯,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凌俐不好意思就此撇过脸,只好找着话:“谢总这会得开到什么时候啊?” “谢总没说具体时间。”小李仍旧是滴水不漏的回答。 “那开的事什么会?”凌俐好奇,又顺嘴问了声。 小李面上有几分为难,斟酌一番后,还是捡不那么紧要的告诉了凌俐:“有三个工地是同一家厂供货。现在那个厂突然说因为环保督查生产计划要推迟,不能按时交货。别的还行,可有个工程需要几条长五十多米的钢梁,全阜南只有那个厂能定做,不能按时交货,我们就不能按期完工了。” 说到这里,小李又压低了声音:“那是一个地级市的政治任务,政府钦定的城市门面,不能按时建成的话,以后就别再想再在哪个市接工程了,影响会很大。” “哦!”凌俐点了点头,虽然对建筑行业还不是太了解,不知道小李说的钢梁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可也知道所谓的门面工程要是不能按期完工的话影响有多大。 看来这突发事件的影响确实是挺严重的,也难怪谢柯尔一大早就关起门来处理,想必现在很头疼。 她继续喝着手里的清茶,思忖着再等半个小时没结果就下午再来。 这时,忽然又一个中年男人满脸惊慌地跑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他边跑边喊,面色苍白面头是汗。等跑到谢柯尔办公室门前,却被小李拦了下来。 “什么事吵吵嚷嚷?谢总在开会。”刚才还是温顺小绵羊的小李,一瞬间换上肃然的神色,气场全开的模样让那男人乖乖闭嘴。 几秒后,男人压低了声音,还有些喘气:“李秘书,快告诉谢总,盛水那边的工地,出大事了!再没人出面去稳定局面,只怕要乱起来。” 第二百零八章 搞定 两小时后,凌俐跟着谢柯尔,到了一百多公里以外的盛水工地。 小李开车,谢柯尔坐在驾驶座正后方,凌俐在他右手边,而副驾驶的张经理一直回过身,向谢柯尔汇报着这次发生的紧急事件。 这个位于盛水的工地是当地的一个市政工程项目,已经进入收尾的阶段,下一步就是验收结算付钱的事,没想到却出了岔子。 据说,是之前工地上因为操作不当受伤导致高位瘫痪的叉车司机的家属,因为赔偿问题纠结一帮子人到工地上闹,又与施工的工人发生了冲突,结果一番械斗下来,一死两重伤。 很是不巧,死伤的都是来闹赔偿问题的家属。 这下子事情失控起来,那边通知了记者,抬来了棺材,拉起了横幅,砸断了道路。 所幸工地上的施工队还在,人多势众之下,那些人还没有发展到打砸抢的地步。 可事情已经无可避免开始发酵。凌俐甚至能想象到明天本地新闻的头条上大概会出现“黑心老板拒不赔偿,指使工人械斗,被害者家属一死两伤”。 谢柯尔听完张经理汇报,沉思良久,好一会儿转头问凌俐:“凌律师,这事大概会涉及到一些赔偿方面的问题,所以我请了你一起。工地上脏乱差不说了,因为对方来势汹汹又有意外发生,可能会让你置于风险之中,还请见谅。不过,我会保护你的安全的,你放心。” 凌俐不在意地摇摇头:“都是分内之事,我也会注意自己安全的。” 说完这段,她忽然后知后觉发现,这跟着谢柯尔出外勤,似乎是跟庆音完全没有关系的又一件案子。 她不合时宜地有些激动起来。哪怕是因为事出紧急谢柯尔别无选择,可这带了她来处理善后事宜,可是否就代表又拉到了一笔业务? 只是,不知道这案子到底是真的意外事件,还是人血蘸的馒头。 谢柯尔又跟她说起,关于和目前事件的起因,那个瘫痪的司机的缘由。 并非颍鸿故意不给买保险导致司机拿不到工伤赔偿,而是那司机根本不是颍鸿的雇员。 他确实是在工地上开车做活,可是,他没签劳动合同,他是签的承揽合同。 也就是说,司机是开着自己家的叉车,包下工地的活,却因为操作不当导致自己受伤残疾了。 没有劳动合同,当然就不存在赔偿的问题。 谢柯尔说完,苦笑起来:“同样都是司机,有些人受伤了又工伤,有些人就没有,完全是因为合同不一样。哪怕到了法院,颍鸿都不理亏,可是跟非要胡搅蛮缠的人,又怎么说得清楚?他们只要逮到大家都是司机凭什么不一样这条,就占去了全部的理。说起来那司机也是可怜,下半辈子毁了,我出于人道主义补偿了那司机五十万,可他们家属得寸进尺,非要按照人身损害赔偿算,各项费用加下来一共三百来万。这样坏了规矩的事,我怎么可能答应?” 凌俐点了点头,深以为然:“确实,于情于理这样高额的赔偿都说不通的。” 谢柯尔哪怕是被逼子承父业的,可他现在依然是个企业家,而不是慈善家。出于对合同的条款严格地履行义务,在没有赔偿义务的情况下还补偿了对方司机五十万,已经算是仁至义尽,然而家属纠缠不放闹出了这件事,还闹出了人命,又把颍鸿置于被动的局面。 可以想象,这件事要是处理不好,颍鸿和谢柯尔,都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之上。 汽车还在朝工地行驶,道路渐渐变得狭窄颠簸,透过窗外扬起的黄色尘土,凌俐远远地就看到前方工地大门前两伙人对对峙着,门前是一条白色的横幅,上面血红的十来个大字,写着“资本家丧尽天良,劳动者何处申冤?” 还没等车停稳,横幅旁头上绑着白色孝帕的三五个人,已经朝成这边奔了过来。 凌俐望着气势汹汹的来人,捏了捏拳头给自己打气。 “加油!”她在心底说着,无意中一转头,却看到谢柯尔细长的带着笑意的眼睛。 “怕吗?”他问,顺手从后座拿了个黄色的安全帽递给她。 凌俐接过帽子,很有信心地摇摇头:“不怕。” 接着,将安全帽往头上一罩。 呃,好像有些大,帽檐一直下滑,歪歪扭扭的总是戴不好。 谢柯尔低着头咳嗽了一声,凌俐眼睛被帽檐遮了一半,看得有些不真切,他似乎是在笑?难道是在嘲笑自己戴帽子的傻样? 不过,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临危受命,来搞事的人就在车外,容不得她再分心管其他的事。 等车停稳后,谢柯尔没等小李给他开车门,就先她一步跨了下去。 而离他不到两米远的地方,就是那群情激奋的司机家属。 凌俐在掌心写了三个人字,一把喂到嘴里装作吞下,来缓解自己的紧张。接着,打开车门也跨步下去。 然而出车门的时候,她没有注意扶住帽子,帽檐下滑遮住眼睛,一时慌乱中脑袋“duang”地撞到了车顶。 虽然戴着安全帽没有撞疼,但是正是因为戴着帽子,那震荡的嗡嗡声,一直在耳边回响,滋味无比酸爽。 看着她跌跌撞撞,以及好容易才露出来的眼睛,谢柯尔极力忍住笑:“注意点,别人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可是律师,就不用天天撞头了。” 从盛水工地回到雒都市区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 凌俐疲累至极,在谢柯尔车上就已经睡了过去,等司机开车把她送到小区门口,车才停稳她就醒了过。 她打开车门落了地,感觉脚步有些虚浮,忙扶住小区门口的路灯站稳。 谢柯尔眼里是有些担忧的神色,从车窗里探出头:“没问题吧?需不需要送你上去?” 凌俐摇摇头,轻笑着:“哪里就那样娇贵起来?” 说完,朝谢柯尔挥挥手道别。 谢柯尔看着她背影消失在夜幕里,才让小李开车离去。 一开始,他只是对在自家公司的案子里遇上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凌俐,有些亲切和好奇。 后来,每当看到她在工作中故作严肃的样子,就会想起那时候被两只大型工作犬拖着疯跑的模样,忍不住就想笑。 所谓的反差萌,大概就是指的这样。 再通过一次次的解除,他对凌俐更加留意起来。 这是个奇怪的女孩,看起来乖巧老实不显山露水的,实则有些时候胆子是极大的。 她能在谈判桌上对着十几个老滑头还能毫不畏惧坚持原则,能在房间里有一具新鲜沾着血迹的尸体的情况下,将补偿事宜谈得滴水不露。而在那天晚上,她能在危急关头放翻想找她麻烦的大男人,甚至还想站到他的面前保护他。 老实讲,女孩子不是这样当的。都把男人做的事抢走了,男人们哪里还有事情可做来彰显自己的雄性荷尔蒙? 不行,必须得给她掰过来! 不过,这小律师一旦离开工作场所,她好像行动就慢了下来,呆得有点可爱,尤其是吃瘪后憨憨的模样,总让他想多看上一眼。 似乎好久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谢柯尔看了看夜色深处,嘴角浅笑,忽然萌生出一个念头。 也许,这次可以试一试? 今天这一场突发事件的结果,真是出乎凌俐的预料。 这场谈判,费尽了她的全部精力,也几乎用上了她在呈达所快两年时间学到的所有东西。 正如谢柯尔所说,来闹事的家属是毫无道理的。 明明签订的是承揽合同,在对方承揽的土石方的工作里,颍鸿和他们的关系是大包工头和小包工头,对方获得的收益显然也不是民工能够比的,可一出事,就把自己当做受害的劳动者一般,要赔偿要工伤保险要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谢柯尔一开始还有些怜悯之心,出于道义补偿五十万的行为,反而更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于是不依不饶继续闹起来,以为只要坚持不懈地闹下去,就能拿到那笔巨款。 说起来,不管是之前受伤的司机,还是现在闹事的家属,他们确实是弱势群体,可作为企业,在用工成本不断提高的环境下,在被对方得寸进尺提出高额赔偿的情况下,也不能一让再让。 企业成本已经很高,看似一个简单的案子,多赔几十百把万似乎也额没有太大的影响,可一旦开了一条这样的口子,以后这样的事件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颍鸿不能再让步了,哪怕是在现在发生这样大的突发情况下,也是应该路归路桥归桥,坚持原则一码归一码。 秉承这样的原则,凌俐和被害人家属的代表,在好几个闻风而动的记者的旁观下,展开了艰难的谈判。 胡搅蛮缠是肯定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是必然上演的戏码。 不过最让凌俐心悸的是,板房搭建的简陋办公室的地面上,就躺着在刚才时间里死亡的受害人尸体。 那人是从高处跌落下来的,脖子几乎都断了,地上一滩的血迹,哪怕身体上罩着白布,挡不住有些变形的躯体。 天气已经是有些热了,板房里又没有空调,虽然知道没有这么快产生异味,可也忍不住呼吸放轻,生怕多吸一丝也会吸进些奇怪的东西。 她顶着巨大的压力,在这场艰难的谈判中,陈述了己方的原则和处理建议。 首先,是彻查工地上究竟是谁伤了人。颍鸿已经报警,也将积极配合警方的调查,找出真凶。 其次,就赔偿事宜上来说,虽然一死两重伤的行为并非公司授意,也不是什么职务行为,但是颍鸿作为一家私企,还是愿意承担起社会责任的,同意就当前人身损害赔偿的标准,先行赔付给受害人及家属。 最后,对于瘫痪司机的赔偿,还是不会再谈,如果对处理结果还有异议,尽管去找劳动仲裁找法院找急着,颍鸿一定配合调查,该付的钱一份不少,如果通过其他途径不能实现亲属期待的利益,那么,颍鸿前期补偿的钱款,也会想法设法追回。 总之,该颍鸿给的,公司绝对不逃避,有些不合规矩的钱,颍鸿出于人道主义可以考虑。 至于想要来讹诈的,对不起,任你闹翻天,颍鸿也不会再多出一分。 第二百零九章 月浮 想到这里,凌俐忽然心情好了起来。 不管怎样,所有的事都渐渐地好起来,哪怕她家里的案件出了些新情况,似乎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在浮出水面,可是不可否认的是,这些是事情在给她造成强烈冲击的同时,也在一步步还原着八年前,不对,已经快是九年前的真相了。 不管是怎样的结果,她相信现在的自己,已经能够勇敢面对。 凌俐困得要命,一回到1802,就准备睡觉。 到了卫生间,她一面打开水龙头,一面低下头掬了把水洗脸,然而忽然被水龙头映出的人影吓了一跳。 面部扭曲,眼圈发黑,水龙头影射出来的那张脸,跟电影里忽然出现的女鬼,简直一模一样。 凌俐打了个寒颤,下意识退了两步。 几秒后,她才看清楚,那吓人的画面原来是她的脸映在曲面的水龙头上,被有些弧度的曲面镜一照,呈现出哈哈镜里一般扭曲的景象。 平时她倒是没注意,今天因为见了死人,归家又太晚,心里毛毛的,才会被这突如其来怪异画面吓一跳。 她拍了拍心口,安慰自己正所谓没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 然而刚想完这句,空空荡荡的房间里,突然回荡起突兀的门铃声,吓得她心脏漏再次跳一拍。 凌俐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呼吸都有些发紧起来,恰巧这时候客厅的窗帘被夜风掀起来,粉蓝色的背后是一片沉黑的夜晚,似乎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不由自主脑补着开门后其实什么都没有的场景,又想起那个你们有多少鬼就敲多少次门的故事,总觉得门背后管着洪水猛兽一般,手心冒汗不大敢靠近。 直到门铃声再一次响起,她才挪着步子慢慢靠过去。 等从猫眼里看出去,发现是南之易立在门口时,凌俐这才拍着胸口松了口气。 可几秒后,心脏又不争气地开始加速跳动起来。 那次吵架以后,似乎快一个星期没有见到过他了,她看了看自己一身的居家似乎还能见人,头发刚刚洗澡时候才洗过,这时候应该不至于乱蓬蓬的。 于是打开门,声音还算冷静:“南老师,这么晚了,什么事?” 南之易眼里有几分疲惫,递给她沉沉的一个袋子:“给你。” 凌俐接过袋子,有些疑惑地抬头:“这是什么?” “吃的,”他说,“上次去南溪忘记给你买的黄粑,这次总算记得了。” 凌俐十几秒后才想起,那是好几个月前,南之易和田正言撇下她去了南溪演戏引诱左青山上钩那次。 南之易说了要给她买家乡小吃的,结果赶上小宝生病,又赶上南之易难得一见的发脾气,所以完全忘了这事。 他竟然还记得。 她有些愣怔,转瞬后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谢谢南老师。” 南之易勾起嘴角:“不谢,我答应过的事就该做到。” 南之易说完句就回了房。而这短短不到一分钟的见面,让凌俐靠在门上一动不动了很久。 她心里五味杂陈的,久久不能平静。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避免和南之易见面的时间,也靠着忙碌的工作来塞满自己的时间。 哪怕是在自欺欺人,也还是有些效果,至少想南之易的时候少了。 可他还是在那里,就在她的对面。咫尺可见的距离,无缝不入的声音,还有夜深人静时候忽如其来的想念。 如月浮星沉,逃无可逃。 以往读那些古诗词,凌俐对那里面描述的缠绵悱恻的爱情,总是无法理解的时候居多。哪怕经历过一场背叛,她对孙睿的这个人,也是责怪他的不道德居多,要说曾经有过多刻骨铭心的感情,似乎已经想不起来了。 可现在自己却深陷一场求而不得的感情,似乎能够感受到那一丝一缕的愁思了。 原来,相思入骨的时候并不是那样痛的,心间被甜、酸以及涩来回的侵袭,老是去猜测他貌似不经意的一些举动的背后,忍不住回想相处的画面,一旦陷进去,就很难爬出来。 原来喜欢上一个人,竟然是这样的感觉。就算知道他以前的温柔大概是无心之举,可总是盼望着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以至于被他轻轻一撩拨,一片平静的心湖里,就又荡漾起涟漪。 凌俐忽然没了睡意,将东西放进了冰箱后,坐在窗台前,看着被夜风撩动翻飞的窗帘,久久不能平静。 是夜,坐在书桌前写着实验报告的南之易,忽然间打了个喷嚏。 正饿了在厨房里翻蔬菜做沙拉的魏葳探出颗头,友好地关心了一下他:“怎么打喷嚏了?是不是感冒了,还是谁在想你死?” 南之易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回答她:“前半句我姑且收下,后半句我原封不动送还给你。” 魏葳对他说话的风格早就习惯,嘴角噙笑悠然自得地倚着冰箱,轻飘飘一句:“姐姐我可是有下家的人,比不得你到处欠债,这辈子都还不了,我看你怎么办。”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南之易握着钢笔的手一顿,刚刚卸下的“人”字的一捺拉得有些长,留下尾巴一样的一笔,看起来别扭无比。 将写废了的纸张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南之易望着1801的方向,有些出神。 那天在小区门口碰到的送她回家的人,根据魏葳后来的打探,说好像是她正在代理案件的公司老总。 看样子很年轻,似乎相貌平平,可又似乎财大气粗,只怕没几个姑娘抵挡得住。 尤其是他能感觉到那男人对粉妹的暧昧和好奇的眼神。 还有前些天早上在楼道里看到的那个男人。 那明明是粉妹的师父,那个叫什么什么川的律师。他当时的模样似乎受伤不轻,后来下午碰到粉妹,她竟然哭得眼睛肿成那样。 因为什么什么川受伤,就能哭得那样伤心吗? 看来,粉妹再呆,可终究是小姑娘,迟早春天也会到的。 只是,为什么心头有些怪怪的?那一丝丝烦躁和不安,到底从何而来? 这个时候,似乎只有看论文做实验,能稍微压下一些心里的异样了。 想到这里,南之易拿起外套和钥匙,朝门口走去。 “这么晚了还出门?”魏葳有些诧异。 “嗯。”他一边换鞋一边回答,“有点睡不着,回去学校再做几个实验吧。” 魏葳啼笑皆非:“南老师,南大神,南狂人,你这样透支自己的生命,太不负责任了吧?你就算不为你自己身体着想,也为你以后的老婆想想好吗?” “老婆?”他轻笑出声,“那是什么外星生物?我的生物圈里,似乎长不出那种东西。” 说完,他就出了门,关门时候巨大的声音回响在楼道里。 魏葳摇着头叹了口气。 他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可在某些事情上的逃避,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这样下去,他似乎真的要孤独终老了。 凌俐焦头烂额地整理着手里的一大堆资料,又看看隔壁坐着的颍鸿公司张经理,很有些没抓没拿起来。 她上周才感叹过情场失意赌场得意的,结果南之易就跑出来搅局。 他不过是半夜跑来送了一袋黄粑给凌俐,颍鸿案子方面,就马上就不顺利起来。真是求神拜佛也没这么灵的! 继某钢筋厂拖延交货日期、盛水工地出问题以外,陆陆续续几个在建工地都出了些大大小小的事。 有的是外包的施工队坐地起价,有的是供货商严格按照合同规定的时间要求立即付款,有的是工地上安全检查不过关,甚至还有因为在环保督查时候顶风作案扬尘没处理过关被责令停工整改的。 涉及到法律问题的不多,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谢柯尔让她和张经理一起跑工地。 而他自己,还在发改委参加一个必须参加的会议,时间一整天。会后不久,他还得参加市建委组织的参观学习,还要出国考察。 这些都是每年要完成的指定动作,颍鸿虽然是私营公司,可手上接的市政道桥都挺多,不给足政府面子可不太好。 凌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从律师变成跟班小妹的,也不知道谢柯尔为什么不找他们公司固定的法律顾问反而事事让她上,只不过这些事都属于律师大业务范围内的,加上祝锦川在休养电话不通,她也就老老实实照做。 毕竟,她是律师谢柯尔是委托人,做什么事老板说了算,反正对于谢柯尔来说,区区一点律师费,绝对不会赖账的。 凌俐这两天时间跑了四五个工地,常常是一个问题还没处理完,另一个问题又冒了出来,头绪极多,人也极累。 跟着张经理回到颍鸿公司,已经是晚上八点。他们叫了盒饭匆匆吃完。 做完自己的分内事之后,凌俐看了看还在忙碌的张经理,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张经理,我先回家了。” 张经理面露犹豫,言语间也有些吞吐:“凌律师,能不能……能不能再多坐半个小时?” 凌俐马上点头:“没问题,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开口。” “不是要您做事,这天黑了,您一个人下楼不安全,也担心您害怕,我马上也做完了,等会陪您下去。”他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脑袋。 “不会啊。”凌俐有些纳闷,指着外面过道的灯:“外面这么亮,放心好了我不会怕的。” 张经理眨了眨眼,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好一会儿,他终于讪讪笑着:“其实是前些天见了死人,这两天心里总是毛毛的,我一个人在这层楼……” 凌俐忍不住噗嗤一笑,干脆利落地坐下:“好,等您做完事,咱们一起走。” 原来怕黑怕鬼的,是张经理这个四十来岁的大男人才对! 张经理感激地冲她笑笑,又回了自己座位做事。 他胆子真的挺小,那天之后一直噩梦不停,所以,对于在尸体旁边还能镇定自若谈赔偿问题的凌俐,还是有几分佩服的。 第二百一十章 得意 这几天相处下来,张经理是越来越看好凌俐这小律师。以他在这行干了快二十年、接触过大大小小的律师的经验来看,凌俐谦逊踏实,但处理各种突发事件的经验还不是太够,手脚也不是那么利落,有时候反应还有点慢。 只不过,她胆子够大,心也细,常常能发现对方隐藏在暗处的陷阱。好好磨练几年,未必不能打磨成珍珠。 以他的判断,说不定这案子办完以后,公司的常年法律顾问就要易主了。 想到这里,张经理禁不住一笑。不仅法律顾问要换了,只怕老谢总心心念念想要个正经儿媳妇的问题,也能一并解决了。 就他带着凌俐跑工地这事,谢柯尔反复叮嘱过他,一定要看好凌俐,不要让她有危险。至于工作嘛,马马虎虎应付过去就行。 这态度,感觉完全脱离了公事公办的范畴。 半小时后,处理完手里的事,张经理一推桌面,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终于可以收工了。” 凌俐陪他走过长长的过道,听着两人的脚步声在楼里回荡,那空空荡荡的空间,加上一层层回音叠加的效果,还别说,真的有些怪瘆人的。 都出了大厦,张经理回望了一眼之前他们所在的楼层,忽然有些奇怪地说:“怎么桑总还没走?” “桑总?”凌俐觉得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嗯,谢总的姨父,公司的股东之一。”张经理说,又疑惑地摸着下巴:“桑总身体不好,平时不早走就不错了,怎么会加班?该不是房间灯没关吧?” 他犹豫了一阵,似乎想上楼去关灯,可又怕万一有人在嫌弃他多管闲事,好一会儿才下了决心:“算了,我还是不要给谢总惹麻烦了,走吧!” 都走出好远了,凌俐时不时回过头看二十楼那盏孤零零的灯,若有所思。 不知道为什么,这盏灯都给她有些异样的感觉。 刚才张经理在犹豫的时候,她就想起了桑总是谁。可不就是那个背有点佝偻的小老头吗? 那时候,这小老头可完全不给谢柯尔留面子,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把谢柯尔好一顿贬。 谢柯尔也算是见惯不怪了,轻轻松松就回怼了回去。 凌俐蹙起眉头。 如果说庆音内部勾心斗角利用这次的诉讼搞事,那么颍鸿貌似也不是铁打的一块。 对方借机搞事内斗,自己这方的战友,也怕是不齐心。 这接二连三出的事故,恐怕未必就真的是巧合。 想到这里,凌俐大步跨上前,拉住张经理的袖子,眼里光芒闪动:“张经理,这几天出过事的工地负责人,以及搞事的供货商和施工队名单,你那里有没有?如果有的话,我想看一看!” 等凌俐顶着青黑的眼圈,将她和张经理通宵一晚工作的成果拿给谢柯尔看的时候,他异常重视。 “你觉得,最近这些意外有关联?”谢柯尔回过味来,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才问出口来。 “不只是颍鸿的有关联,我怀疑,颍鸿这边有人和庆音那边,也有关联。”凌俐回答。 又分析起来:“盛水工地故意闹事、钢厂突然退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一件接一件,显然筹划了很久。而所有一切的起点,都是从我们在庆州遇袭开始。这些事情都不是太大,可又会占去我们的大量时间和精力。如此一来,就没空管还不是那么迫在眉睫的庆音的事了,毕竟,如今颍鸿和庆音的官司,最主要还是在斗气。” 谢柯尔点点头,认同她的看法:“确实,我这两天基本没关注过庆音那边的消息,你这倒是提醒了我。” 凌俐语气诚恳:“我担心庆音那边的幺蛾子,和颍鸿这一连串的事,都是有人在背后故意导演的。庆音的目的,是某位高层要逼罗堃自乱阵脚下台,无法参与下一届校长的竞争。而颍鸿这边,似乎也不是*宁的。” 她停了几秒,看到谢柯尔脸上是认同的神色,继续说出自己大胆的推测:“庆音那边又要到发工资的时候了,如果我们这边慢点反应,那边的教职员工被有心人轻轻一撩拨,很容易做出过激的行为。而颍鸿这边小矛盾不断,如果有人像在盛水工地那样故意搞事,挑起两方矛盾的话……” 她没有再说下去,谢柯尔的神色越来越凝重。 并非凌俐异想天开,她在谈判的时候,就曾经以工程款没收到造成农民工欠薪来威胁庆音,庆音自己,又是有着上万的学生和员工。 一旦双方真的对上,哪怕只是在小范围爆发出一点点小事,牵涉到维稳,牵涉到两个省之间的学校和企业,牵涉到公共安全,谢柯尔这个第一责任人,绝对会倒大霉。 他抬起眼睛,神色凝重:“我根基浅,可信任的人不是太多,这公司里大大小小十来个部门的头子,我能放下心的不过两三个。如果这件事要查,势必会惊动一些潜在暗处的人。” 凌俐咬了咬唇,心底有些失望。 不过,下一句,谢柯尔肯定了她的想法:“你是旁观者清的角度,说实话,我很愿意相信你的判断,所以嘛……” 凌俐眼里微光闪动,紧张地望着谢柯尔。 他勾起唇角一笑:“总之,就赌这一场了。要么对方露出马脚被我抓到,要么我打草惊蛇被责难和质疑,是对是错,就全看你了。” 事实证明古人说的话总有三分道理的。 比如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又比如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的老话。 跟南之易吵了一场,平时生活里出现一个的魏葳,还有那一大堆关于魏葳来历的资料,凌俐在所有关于感情的事上,运气都坏到了极致。 可在颍鸿的官司上,她的运气又好到了极致。 她出于对秦屹莫名的好感,从而相信了她的推测,认为在账户被查封的情况下还不愿意归还两千万的工程款,是有人要借机把事情闹大,借这个机会狠整罗堃。 而颍鸿公司一连串的意外发生,又让谢柯尔的处境不那么好。 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因为那意外的一盏灯,让她顿悟目前这样的局面,似乎成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局面。 而且渔翁,似乎还不止一个。 由此,她有了庆音和颍鸿目前遇到的事,其实幕后黑手都是同一个群体的联想。 谢柯尔也真是大胆,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就这样相信了她的突发奇想,冒着打草惊蛇和让公司动荡不安的危险,下了大力气查清楚这件事。 据说所有工地的负责人,所有经理付经理们,大大小小的高层中层,都被叫去问了话。 凭借手里捏着的各中层高层大小不一的把柄,谢柯尔还真的逼出了些蛛丝马迹。 最重要的是,果然拦截下了一队要去庆州搞事的工人。有人给出重酬,要让庆音和颍鸿之间的事闹到不可收拾,最好像盛水工地那样,出几条人命。 如果事情真的发生,不愁罗堃不倒台,也不愁谢柯尔不倒霉。 拦下了人,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一番逼问之下,逮出了内鬼与庆音方面联络的真凭实据。 果不其然,背后作祟的是谢柯尔的亲姨父,也就是那个身影佝偻有着两撇山羊胡子的桑总。 从来只会迟到早退的他,突然间勤奋起来加班到深夜,实在太不寻常。如果凌俐没料错的话,那一晚,他大概是在运筹帷幄怎么给谢柯尔找不痛快吧。 当他们把辛苦得来的证据摆在桑总面前时,他还秉着贫道要死道友也跑不掉的原则,将他与庆音某位校领导的勾搭,也全部说了,还交出了电话录音。 反正,他是谢柯尔的亲姨父,属于皇亲国戚,就算被夺了权也没衣食无忧,分红照拿豪车照开,最多不甘心当个富贵闲人而已。 而跟着他一起倒了霉的某庆音的鸡贼校长,只怕没那么简单就能脱身了。会不会因为这个事被一撸到底是难说的,就算运气好逃过一劫,可如此大的把柄被一群如狼似虎的竞争对手逮到,怕是要郁闷好一阵子了。 颍鸿是典型的家族企业,能手握重权的都是跟谢柯尔沾亲带故的人,可他不留情面,眼里只剩了钱权二字,心里只有如何把谢柯尔这毛头小子从那位置上拉下来,换上自己看好的人上去。 凌俐不明白为什么为了钱和欲望能置亲情于不顾,而谢柯尔显然比她更明白。 “三十年前同一口锅吃饭同一炕上睡觉的连襟,谁也不比谁强多少,我爸把企业做大了,他总觉得只是我爸运气好而已。我爸在位他倒是不敢乱来,最多嘴上沾点便宜。换做我这个他看着长大的混小子,当然不服了。” 凌俐听得似懂非懂,不过既然明白不了,也就丢开手不再管。 反正,钱这种东西,和学历一样,只有拥有的人才有资格说钱不重要,她这样一穷二白的穷鬼,哪里有资格跟谢柯尔说教灌鸡汤? 事情到这个地步,基本上是尘埃落定了,哪怕落水狗再扑腾,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要么服软跪舔,要么滚上岸。 再之后,就是达成和解协议的后续事宜了。秦屹已经给了她电话,说庆音要求三天后到庆州高院,在法官的主持下参与调解。至于要不要接受,以及底线如何,凌俐还是秉持之前的观点。 反正,两千万加资金占用利息,算下来是多少就拿多少,这头协议签了,那头马上撤销查封。 只是她害怕里面有什么陷阱,心里没底。她犹豫了半天,还是又找上了祝锦川。 他的手臂被玻璃划伤,伤得还挺深,这些天都在家修养。而据前台小成说,那天薛寅来过之后,余文忠也找上门来了,不过祝锦川却避而不见。 也对,他们之间那些纠葛,凌俐听着都觉得脑仁疼,更别说面对余文忠这样心思深沉又心术不正的人,真是看一眼都觉得烦。 同样让她觉得烦躁的,还有如何处理她和祝锦川之间关系的问题。 第二百一十一章 考验 那晚祝锦川受伤后说的话,涉及到太多她不曾想过的方面,包括祝锦川和凌伶曾经交往过的这件事。 凌俐清楚地记得,一年多以前祝锦川在呈达所里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那眼神似乎淬了冰一样,又冷又瘆人,所以她从那时候就开始怕他,以至于在之后一年的执业过程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现在想来,也许凌伶当初之所以离开祝锦川,正是因为身患重病,从而需要钱来安顿凌俐,所以知道内情甚至被凌伶“托孤”过的祝锦川,才会下意识地恨她。 恨她夺走了自己的爱人,恨她太过愚钝,也恨她和凌伶一点都不像。 这些日子她基本上是避免去想这个问题,既不主动打电话给他,更不会主动上门去探望他,能逃则逃能避则避。 可颍鸿的事目前成了这副模样,她不得不找他。 很让她意外的是,祝锦川常年二十四小时开机的手机,这时竟然关了机。 “祝主任说他右手受伤不能动,反正也办不了业务,干脆趁机好好休息一下。”小成这样跟她解释。 看凌俐找不到他有些无措,又压低了声音指点她:“祝主任就在家里的,他说过没有重要的事不要去烦他。我看你好像有急事,直接去就可以了。” 说完,小成拿了地址给凌俐。凌俐握着那张便签纸,找到了祝锦川的家。 这是城郊的一片别墅区,离城中心差不多二十公里,这样的距离要是每天早晚高峰期开车上下班,其实很费时间的,真不知道祝锦川为什么会选在住得那样远。 按着地址上的门牌号按响了门铃,十几秒过去,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后,大门打开。 “二妹?”显然没有想到会看到凌俐,祝锦川有些错愕。 “我来说案子。”凌俐抱着包小声地说。 “案子?”祝锦川微微一凝神便想起了她还在办着颍鸿的事,追问道:“颍鸿和庆音不是暂停协调了吗?” “嗯,不过有些新情况。”凌俐看了看屋内,说:“可以进去说吗?” 半小时后,祝锦川听完自己受伤后案子发生的诸多波折,又了解了凌俐目前在这个案子中扮演的角色,表情放松眉目舒展的模样,看起来心情不错。 “二妹,你的进步真的很大。”他满眼的欣慰,“也真的长大了。” 这本来是他夸奖她的一句话,可凌俐听得心里挺不是滋味。 祝锦川是她名义上的师父,给她领路的人,她对他也从最初的害怕,到现在的敬佩和依赖。 但是要加上凌伶的那层关系的话…… 唉,为何心里面有种这是她姐夫的感觉?又为什么觉得祝锦川的眼神都成了长辈看晚辈的模样?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想到这里,她有些别扭起来,又纠正他:“能不能别叫我二妹了?我舅舅都已经不这样叫了。” “怎么?又开始纠结这个事?不过是个小名而已,不管我怎么叫,还不都是在叫你?”祝锦川轻笑着。 凌俐牵起嘴角勉强笑笑,也就不再纠缠这事。 他们这是在客厅里说案子,祝锦川一身居家的打扮,橙色短袖t恤,右臂缠满绷带,肩上披着件深蓝色的开衫,下面是黑色的棉质长裤。 凌俐忽然发觉,这竟然是她第一次看祝锦川穿正装以外的服装。 竟然还挺顺眼的。 她又开始打量这房子。装修是浓浓的北欧风,家具不是原木色就是白色,墙上没有任何装饰,灯饰也是极简,冷到极致的风格 小小的双拼别墅,客厅不算大,房间也不多,只不过看屋子里生活的痕迹,似乎只有祝锦川一个人住在这里。 打量完房间,凌俐想起次来的目的,问他:“这个案子,只怕后来的和解还得您一起去。” “我可不去。”祝锦川丝毫没有犹豫,“你一个人就够了,我去干什么?” “啊?”凌俐有些傻眼,“你不去,谢总也不去,就我一个人?” 她指着自己的鼻子,瞪圆了眼睛,很有些不乐意,连从不会说错的敬语,也少了一个心,成了个“你”。 “当然不去,我可是剥皮吃肉的无良律师,不做活就等着剥削你的劳动成果了。”他拿起手边的一本法条,悠然翻起来。 凌俐又是懵圈脸,不知道这一句从何而来。 祝锦川看她呆掉的模样,不禁莞尔,半开玩笑的语气:“你以前没有这样吐槽过我吗?” 这话说得凌俐简直没法接。 好吧,她曾经、或许、大概,有过那么一小点这样的想法,也曾经误会过他的不闻不问。 不过,那一晚后,凌俐也明白之前一年放任不管是在磨炼她的心性,现在她在律师这条路上渐渐上了道,才能回过头体会出他那时候的苦心。 “看吧,我还真算是白教了你。”一看凌俐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说中了,有些不悦地扔了一本书给她。 凌俐拿起来一看,是一本关于建工合同纠纷处理方案的类案指导书。 “这是建工合同红宝书,你只要把这本书的问题都搞明白了,吃透了。也就不会对这类案件发憷了。” “哦。”她乖乖收起书,又抬头望着祝锦川:“还有呢?” “还有?”他笑了:“已经够了,带上你的脑子和胆子,还有之前一年时间磨砺出来的耐心与,一个人去庆州,一个人把那两千万拿回来,一个人搞定这件事。” 凌俐还想要挣扎一下,祝锦川像是知道她想说什么一样,说:“我一向爱面子,这副样子不想被人看到,如果上了谈判桌,怕是要被笑话很久的。凌二妹,你还是给我留点脸面吧!” 被祝锦川拒绝提供帮助,凌俐只好灰溜溜回到颍鸿,想找谢柯尔拿特别授权,方便她代表颍鸿参与调解。 谢柯尔这时候完全是无条件信任她,大笔一挥签了委托书后递给她,在凌俐快接过来的时候又缩回手,嘴角带笑:“大功基本上快要告成,有没有兴趣赏脸吃个饭?” “哪里吃不下。”凌俐忧心忡忡,“师父让我一个人去,我心里有点没底。” “有没有搞错?你这样实话实说,怎么骗得到客户上门?”谢柯尔笑到快捶桌,这一个多星期来的齐心协力,他们之间也熟稔很多。 他笑够了,又开始嘲笑凌俐:“你就是这样砸你师父牌子的?” 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吐露出了自己的真心话,凌俐不好意思地揉揉脸,讪笑着:“也不是啦,平时我还是挺靠谱的。” “没看出来。”谢柯尔一点都不肯给她留面子,“有一上来就让客户往死里折腾自己员工的律师吗?” 这是在说她之前的大胆猜想。 凌俐想起这个案子的波折,颇有点不好意思:“要不是我们故意往大了搞,也不会让对方有可趁之机,弄得差点收不了场,实在是对不起。” “道歉做什么,该我谢谢你们才对。”谢柯尔笑说:“能一石二鸟解决我的心腹大患,这才真是瞌睡来了马上有人递枕头。把桑某人扳倒,我可以安心睡大觉睡一阵子了。” 凌俐抿嘴轻笑,转瞬又想起受那个桑姨夫的怂恿,挑事的那几个农民工,现在还关在看守所等待审讯。而被点蝇头小利驱使闹事的司机家属,也是一死两重伤。 他们这头倒是皆大欢喜了,可因为这件事,终究有三个受害者,还有三个加害者付出了代价。 那具覆盖着白布躺在板房里的人形物体,曾经让凌俐惊惧,现在想起来,只有满满的悲哀和叹息。 无价的生命,在这里被换算成了货币,反正一条命九十万,只要给得起,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就不成问题,所以可以驱使用来成为实现自己野心的工具。 凌俐心情有些低落,眸子都黯淡下来。 谢柯尔似乎知道她的想法,微微一笑:“人人都有自己的本分,越界了就要付出代价。如果不是一个贪字,未必会有今天的结果。凌俐,有些事看开一些,你怜悯不过来的。” 她点点头,明白谢柯尔说的很有道理。 暂时撇开这边的事不去想,凌俐开始说起秦屹联系她去庆州签协议的事。 祝锦川已经明确表示,颍鸿的事全权交给凌俐负责,凌俐只好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硬着头拿了颍鸿的特别授权,约好三天后在庆州高院法官的主持下,和庆音开始本案以来的第三次和解。 谢柯尔听完日程安排,笑着说:“你处理就好,我相信你能办妥的。” 真是和祝锦川一模一样的语气…… 凌俐还没来得及腹诽,就听到谢柯尔说:“如果你怕的话,那我陪你去好了。” 本来凌俐是有这个打算的。谢柯尔毕竟是公司法定代表人,按理说参与和解这样的事,他去了也不算忙闲事,可是谢柯尔的行程她早在三天前就打听过了,接下来的半个月,他都会参加市里组织的考察团,出国考察某岛国的市政工程建设先进经验。 这下她还真是说不出口了,好半晌回答他:“不了,您忙您的事。” 谢柯尔扬着剑眉,声音微扬:“真的不用?我看你刚才表情怕怕的,要是真想我一起去,说就是了。” 说着,他忽地身体前倾,一下子拉近两人的距离,又凑了颗头在凌俐面前,笑着说:“要真是怕,直说就好了。” 凌俐被吓了一跳,忙后退两步,又发觉自己的行为很不礼貌,生生止住还想再后退两步的节奏,说:“不用,我自己去。” 谢柯尔偏着头看了她好几秒,忽而笑了。 凌俐一开始是被他看得脑袋发懵,后来又被笑得发懵,不知道谢柯尔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好一会儿,他拍拍手掌直起身子,微抿着唇说了句:“你怕也没办法,我三天后得出发去霓虹,想我去都不成。我会让张经理和你一起去,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和他商量就行了。” 凌俐真心实意地说:“非常感谢你,谢总。” 谢柯尔一挥手:“不谢,你都谢了好多次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渣男 搞定去庆州的事,凌俐从颍鸿公司离开。 到了楼下,她在大楼的影子里站定,回望着这二十几层冠名“颍鸿”的大厦。 这世上没有一项工作是好干的,无论是靠苦力吃饭、靠脑力吃饭,或者是靠家里吃饭的,都各有各的苦处。哪怕谢柯尔这样看起来千万里挑一的家庭条件,也不能事事都如意,想入伍当个兵,也能那样艰难。 所以说,不被风吹不被雨大一辈子安稳的人生肯定是存在的,但都不是你我。 凌俐叹了口气,转身朝地铁站走去。 “凌俐!” 她刚走出几步,忽然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这曾经最熟悉的声音似一道箭矢破空而来,刺中她的心口,又翻搅起沉寂很久的记忆。 凌俐不可置信地回头,满面惊诧地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怒色的男人,惊讶出声:“孙睿?怎么是你!” “想不到我能找到这里来吧!”孙睿的声音阴郁低沉,很明显心情不是太好。 凌俐被他的突然出现吓到,后退两步站定,下意识地要离他远一点。 三年没见面,孙睿倒是没怎么变,依旧是壮硕的身材,俊朗的样貌,唯一不同的是戴了副金丝边眼镜。 他穿着件黑色的t恤,灰色的休闲裤,皮带上正中央大大的一个h,从衣服的质地和款式来看,似乎他经济条件还不错。 只是他眼睛布满血丝,眼下也都是青黑一片,再加上满脸的胡茬,看起来有几分可怖。 “有什么事吗?我不认为我们还有什么交情值得你从庆州跑来雒都。”凌俐说,心里隐隐觉得他此来必定和秦屹有关。 果然,孙睿咬着牙:“你自己做过什么自己清楚!你这个贱人,别指望搞了破坏我就会再回来找你。就算秦屹跟我离婚,你在我心里,还是什么都不是!” 就算凌俐早就看到了孙睿这个人,被他这不讲理地责难一番,也不由得怒火中烧。 “你太高看你自己了,孙睿。”凌俐强压着怒火,冷冷回答,“我和秦屹之间,甚至连你的名字都没有提起过,她要和你离婚,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话虽这样说,不过凌俐倒是很有些惊讶。秦屹看起来不像笨人,怎么会真的和孙睿结婚?难道还真被坊间俚语说中了?谁年轻时候不会爱上几个人渣? 孙睿朝前两步,拳头攥得紧紧:“没关系?没关系她会到处和我同学打听你?会跑到学校去找人映证以前的事?凌俐,你那时候以我的女朋友自居,扰乱视听,不就是等的今天?” “扰乱视听?以你的女朋友自居?”凌俐气极反笑,“没想到你没担当到这个地步,也算我当年瞎了狗眼竟然被你算计到。” 这个男人实在是无耻至极,明明和秦屹从高中就开始恋爱,却经不住寂寞,在秦屹出国期间,主动追求她。 当凌俐全心全意投入恋情的时候,他又因为秦屹的归来,拍拍屁股走人。 从始至终,他其实都处于劈腿的状态,只不过据凌俐所知,只怕他看上的船,还不止她和秦屹。 她凌俐是个傻蛋,知道被抛弃的一天才知道自己有多卑微。秦屹跟她不一样,她自信而内敛,哪怕不舍得放手年少时候一直坚守着的感情,枕边人一直三心二意的状态,可能也早就察觉了。 想到这里,刚刚的无措和慌乱顿时消散。 凌俐站直身体,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平静地说:“说够了吗?说够的话我走了。” 也不等孙睿反应,她转身就走,却不料被孙睿抓住手臂。 “想走?”孙睿狞笑着,“今天不说清楚,你休想溜!” 眼看着周围三五个行人好奇的目光看过来,凌俐有些气愤,一边想要挣脱他抓得紧紧的手,一边争辩道:“信不信由你!总之,我什么都没和秦屹说过,我和她只是一个案件两方当事人分别的代理律师而已。” 孙睿手劲本来就大,这时候气极更加用力,箍得她手臂生疼。 他眼睛圆瞪,恨恨出声:“别装了!如果不是你,她又为什么好好的跟我离婚?” 凌俐见挣不脱,也就不动了,忍住胳膊上的疼,冷冷说道:“孙睿,你别到处乱扣屎盆子。你是不是有担当的男人,你自己是清楚的。秦屹为什么要离开你,你恐怕比我清楚。” 她顿了顿,又以极其冷静的声音说:“孙睿,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秦屹出国留学的两年,你找了我当备胎,我也自认倒霉识人不明了。可是,你敢发誓,你在那时候,只有我吗? 刚才还愤恨不已的孙睿,一听到这个问题,顿时哑了一般,嘴唇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 好一会儿,他眼神飘忽,嘴里嘟囔着:“你也少找莫名其妙的理由,反正秦屹就是见了你以后才不对劲的。你跟我去庆州,当面跟她把话说清楚!” “说清楚?”凌俐奇道:“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孙睿扭过脸:“你就跟她说,从始至终都是你主动追求我的,我并没有答应过你,都是你一厢情愿。” 凌俐定定地看着孙睿,那清澈的目光似乎都能看到他心里一般,让孙睿似乎目光飘忽不敢和她对视。 好一会儿,凌俐说:“孙睿,别自欺欺人了,你和她之间出的问题,关键点并不在我身上,我最多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你扪心自问,到底是你哪一位女朋友曝光了,让秦屹知道了所以要离开你?” 孙睿再次哑了火。 没错,凌俐说对了,秦屹这次的离婚其实早有征兆的。他的经常晚归、衬衫上出现的香水味、突然出现在兜里的一只口红,大概破绽已经多到秦屹都无法视而不见的地步了吧。 所以,她才会在婚后一直不要孩子。 不是他不明白这样玩火迟早完蛋,可是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搞到今天这样的地步,他才发现如果没有了秦屹,那真的是天都要塌了。 聪明、能干、家世好又能挣钱的老婆,确实应该好好珍惜的。 可为什么就是忍不住要去追求刺激、寻求新鲜感呢? “劈腿劈习惯了的人,对婚姻只怕也没办法保持忠诚。这不是你的错,也不能完全怪你。” 孙睿还在发愣,凌俐又缓缓说着,而她最后说的不是他的错、不能怪他,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她答应和他一起去劝说秦屹了? 孙睿眼里燃起了几分希望,哪怕这一次努力没有效果,也好过束手待毙。 然而,凌俐马上一头冷水浇给他,说道:“这是你这种人的天性,克服不了的,不如就放过秦屹,让她能找个好人,也能安稳一生。” “你!” 孙睿顿时大怒,扬起巴掌就要给她脸上扇下去。 凌俐早就料到这一番话以后他会恼羞成怒,也对他会动手这件事有了心理准备,看他有所动作,刚想要举起手挡住拿一耳光,却不料眼前人影一闪,孙睿已经不见。 她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使劲眨眨眼,结果发现几米外两个纠缠的人影,正是谢柯尔和孙睿。 谢柯尔单手抓着孙睿的衣领,毫不费劲地把他推到墙边。而孙睿猝不及防倒向墙,那后脑勺触到瓷砖那咚的一声,凌俐光听着都觉得肉疼。 下一秒,谢柯尔又向前一步,提起膝盖顶在他肚子上,标准的泰拳姿势,趁着孙睿吃痛忍不住弯腰的一瞬间,卡住他的脖子,按在墙上动弹不得。 “离她远点!”谢柯尔厉声说道,眼神刀子般犀利,仿佛能轻易刺进皮肤。 孙睿被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吓到,肚子刚刚挨了一脚,疼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滚一般,这时候被卡了脖子,脸涨得通红,双手使劲掰着谢柯尔的手,却不料竟然掰不动。 凌俐担心出事,又发现人群在迅速朝这边靠拢,忙出声劝道:“谢总,别闹大了被小人讹上。” 刚刚还是满面寒冰的谢柯尔,听到这话忽然笑了,手一松放开孙睿,仍由他顺着墙壁软软滑在墙根坐下。 接着,谢柯尔蹲下身子,伸出右手拍了拍孙睿的脸,满满嘲讽的语气:“欺负女人倒是挺能干,对上老爷们就怂了?以后可别让我看到你出现在她十米之内,否则的话……” 他说完,一拳头击向了孙睿脸侧的瓷砖。 这大厦外贴的墙面砖,经过施釉高温高压烧制处理,谢柯尔这一拳头下去,呃,自然是不会碎的。 只不过谢柯尔一脸云淡风轻的表情,似乎刚才打在墙上的那个拳头不是他的一般,安然无恙也感觉不到疼。 本来就瘫了的孙睿,这时候更成了软脚虾,脸色苍白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他再也没心情跟凌俐逞威风,头也不回,踉踉跄跄地跑了。 等孙睿跑远,谢柯尔甩了甩手,骂了句脏话:“md,好疼。” 凌俐看他一副兵痞的表情上线,忍不住笑了。 “还笑?”谢柯尔呲着嘴看她,“哪里去惹了这样一个打女人的人渣回来?” “好几年前惹的了。”凌俐无奈地笑笑,“谁知道打个官司也能遇到以前瞎了狗眼造下的孽呢?” “前男友?”谢柯尔瞪大眼睛,倒是一语中的。 “切!”谢柯尔冷嗤一声,“你眼光真够好的,选这么个玩意浪费青春。” “嗯。”凌俐点头,又笑说:“当然比不得谢总您轰轰烈烈想当特种兵的青春。” 谢柯尔倒吸一口凉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看来老祝什么都跟你说了,连我的糗事也一点不保留。” 她但笑不语,看着天边渐渐黑下来,忙说:“我得回家了,再见了谢总。” “急什么!”他说,“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下来?” “啊?为什么?”凌俐懵圈脸,不由自主顺着他的话题走。 “一开始就说了啊,让你赏脸陪我吃顿饭啊?你都下楼了我才想起这茬,赶快追下来,结果看到你们打架。” “啊?”凌俐完全傻掉,根本搞不明白这牛头不对马嘴的话题是从哪里来的。 “走吧!”谢柯尔冲她眨眼,“我知道有一家老饭馆,每天限量供应酱油饭猪油饭,现在要还不去,只怕就卖完咯!” 第二百一十三章 取暖 这顿饭凌俐吃得非常开心。 谢柯尔这个天生吃货,嘴巴够刁品味也很好,总能找到能戳到她萌点的饭食。 比如,今天这顿酱油拌饭,真是满满的小时候的回忆。 软糯的米饭淋上店家特制的酱油,加一小坨猪油,再撒点鱼松,搅拌均匀后送入口,只觉得米香匀着酱油鲜香,热乎、弹滑又细腻,不用菜也能很快吃下一碗。 凌俐边吃边感叹:“小时候这算是珍馐美食了吧?” “可不是?”谢柯尔吃得头也不抬。 “诶?不对,你家不是很有钱吗?”凌俐忽然惊觉他话里的bug。 谢柯尔拿湿纸巾揩了嘴,喝了口茶后说:“哪有,小时候我家条件也不怎样的,有次还差点倒闭,我爸把房子抵押换钱才度过危机。” 凌俐点点头,忽然想起眼前这貌似分分钟百万上下的小谢总,其实和她是同龄人来着。而且,还比她小两个月,只不过他所在的位置需要他老练,所以有时候必须得端着。 可今天的谢柯尔,帮她揍了人,拉她来吃酱油饭,形象比以前鲜活很多。 三碗酱油饭下肚,谢柯尔揉了揉有些鼓气的肚子,苦笑着说:“这一顿饭吃下去,得练半个月才回得来了。” 凌俐还在往嘴里送着小泡菜,吃得不亦说乎,敷衍地说:“又不是大鱼大肉,怕什么?” 这顿饭她吃得很开心,大饭馆可吃不到这些东西。心情一好,话也就多了,还胆大包天开起了谢柯尔的玩笑。 谢柯尔对此毫不在意,解释道:“就是碳水化合物才可怕。你要知道,腹肌这玩意,一不注意就没了。这些年我为了保住这块巧克力,切实也挺辛苦,好多东西不能吃。” “???”凌俐完全是不解的表情,回忆了下几次吃饭时候谢柯尔的表现,一脸见了鬼的模样:“就您这吃法还能有腹肌?” 谢柯尔不服了,作势要撩衣服:“你要不信我就让你亲眼看看。” 凌俐慌乱之中“呀”地一声叫,忙别过脸,甚至都不敢转过头印证一下谢柯尔说的是真是假。 灯光下,她连耳垂都成了红色,满眼捉急上火的神色,说不出的鲜活可爱。 谢柯尔盯着她好一会儿,平静地说:“要不是和你一起开心,我也不会放开了吃的。” 吃晚饭,谢柯尔送凌俐回家。一路上,谢柯尔说着逗趣的话,让她笑个不停,直到到了小区门口下车落地,她都还是唇角弯弯的。 等挥手看着他的车远去,凌俐忽然想起祝锦川曾经警告过她的话。 他说,小谢总对女孩子很有一套的,那次请她吃饭,别是起了什么心。 算起来,谢柯尔可不止请她吃过一次饭了。而且今天这场景,她都走了还从二十楼追下来,带她去吃了顿充满童年回忆的饭菜,席间的话题也全部是同龄人小时候的回忆,一下子就将两人的距离拉得很近。 她开始怀疑其谢柯尔似乎真的另有所图,可是马上又轻拍着自己的脸说:“醒醒,麻烦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长什么样。” 这样想了几遍,也就心安理得起来。 这物欲横流的时代,千万亿万富翁比比皆是,富二代倒是好找,可眼瞎到能看上她的富二代,怕是珍稀濒危生物了。 要是运气好真能遇上一个,她可得好好珍惜,指不定下半辈子的幸福就靠人家了。 一说起感情这回事,凌俐就忍不住跑偏会想到南之易身上去。 而一想到他,刚刚还很轻松的心情一下子就低落下来。 已经走到楼下,她忍不住抬头,看向楼顶花园正下方的方向。那是他书房的位置。 十点过了,正是他吃晚饭开始大脑飞速转动的时间,一般这个时候他都会给自己找些事情做。 如果不是沉迷于贪吃蛇,便是光着脚丫踩在地板上,在书房里翻来翻去找书的时候。 凌俐有时候会在晚上打扫卫生,还经常偷偷地看他专注于书籍的侧脸,心里会想,要是他那专注的目光,是停留在她的身上,那该多好。 可惜,他们之间的障碍太多,差距太大,这样反复折腾几次下来,她早没了当初心心念念等他回来告白的气势,反而有了几分怅然。 更给她致命一击的是,她上到十八楼,还在楼道里就看到了1802门前的那个人影。 走廊冷白色的灯光下,魏葳穿着小可爱超短裤,蹲在地上姿势很不雅观。而她手里举着个酒瓶子,两颊艳红,眼里都是水色。 看到凌俐归来,她举起酒瓶子朝她笑笑:“回来了啊?来,陪我喝酒!” 没想到在自己家门口还能拣到一只醉鬼,凌俐很是无奈,本来是想把1801打开,将魏葳送还给南之易的。 可想到南之易那人的不靠谱,喝醉的人他一定不懂得怎么照顾。 更何况,万一魏葳借酒装疯借酒乱性的话…… 想到这里,凌俐果断让魏葳进门,又到厨房煮醒酒汤。 闻到空气里飘出来的酸味,瘫在沙发上的魏葳大叫着:“粉妹妹妹,我没醉,不用煮,煮了我也不喝。” 凌俐无奈,一边做着手里的活,一边跟她对话:“醉鬼通常都不会说自己醉了的。” 十几分钟后,凌俐把对着企鹅抱枕傻笑的魏葳拎起来,强迫给她灌了一碗酸汤,又用盆接了冷水,往里面倒入一整格的冰块,最后投进毛巾,拎干了给魏葳搭在脸上。 冷魏葳似乎清醒了一点,迷离的眼神也恢复了几分清明,那毛巾敷在自己绯红的双颊上,舒服地眯着眼睛:“好舒服啊!” 等毛巾捂得温热了,她拿了下来,冲凌俐笑笑:“谢谢你了,又来麻烦你。” “没事。”凌俐抿嘴。 她又拎了块冷毛巾给魏葳,问:“怎么了?你今天看起来很不开心。” 魏葳将帕子摊在脸上捂着五官,头向后仰着瘫在靠枕上:“还能怎么样?能让我这个奔三的元气少女泄气的,除了臭男人,还能有什么?” 凌俐咬着唇试探着问:“你和他又吵架了?” 她接着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一声叹息后把帕子从脸上拿下来:“他明明知道我想要什么的,可就是拖着不给。要是他明着说不要我,我也不会这样做。可他又什么都不说,若即若离,忽远忽近,一次次考验着我的心脏。我觉得我快要坚持不住了。” 说到这里,魏葳便沉默不语。 魏葳不说,凌俐自然也不好意思再追问了,一面收拾桌面的水渍,一面推测着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听起来,似乎是南之易不愿意给承诺,也不说让魏葳走的事,而且他一贯对女人毫无绅士风度的混蛋做派,只怕一次次磋磨掉了魏葳的热情。 所以这一次负面情绪爆发,魏葳失态喝醉了酒。 凌俐微叹了口气,又看了看魏葳的衣着打扮,从自己衣柜里找了件宽松t恤给她。 “换上吧,”她说,“宽松的穿着舒服点。” “谢谢啊!”魏葳冲她抛了个媚眼,站起身来一把摸在她脸上,嘴角倾销:“你真乖。” 都等她换了衣服出来了,凌俐还呆呆立在原地,回味刚才魏葳的那个眼神。 跟吕潇潇那个半罐子水不一样,魏葳是真正的尤物,起码36d的身材,长腿细腰,身材样貌都一流,还有小麦色健康性感的皮肤。 而刚才她那一个眉眼,真称得上是眼波横斜,哪怕同为女性,她都被撩得心旌荡漾,心脏都似乎加速跳了跳。 只是,这样人见人爱的大美女,竟然又被南之易赶出门? 凌俐说不清楚心里是悲哀还是窃喜了,像魏葳这样身材样貌一流的辣妹都没希望,自己呢? 只怕是脱光了站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多看一眼吧! 魏葳拿手在已经呆掉的凌俐眼前晃了晃:“回魂了喂!” 凌俐回过神,勉强地牵起嘴角笑了笑:“睡衣有了,我去给你拿一次性的牙刷。” 她说完转身朝杂物间走去,可还没走出一步,就被魏葳拉住手臂,紧接着一个大大的熊抱,从身后抱住她。 只觉得背后一阵软软的触感,感觉有些怪异。 凌俐几秒后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两颊微微发红。 魏葳声音闷闷的:“粉妹妹妹,今天我不想睡沙发了,可不可以挨着你睡?” 凌俐一怔,脑子转不过弯:“啊?” “好久没抱着人睡了。”她脑袋在凌俐肩膀上蹭蹭:“想抱抱你,可以吗?” 虽然隔着一层衣物,可是凌俐分明感觉到,有一些温热的液体,顺着刚才魏葳眼睛蹭过的地方,浸入了布料。布料下的肌肤,是从温到凉的触觉。 很小很小一点,那感觉却逐渐强烈起来,似带着强烈腐蚀性的液体,灼烧地她整个肩膀都在发烫,渐渐地心头也有些酸涩起来。 难道说,这就是同病相怜了的感觉了?谁让她们都喜欢上这样一个不靠谱的人? 欢喜而寂寞,期盼又失望,和徒劳,矛盾的心情交杂,反反复复的,一遍遍煎熬着她的心。 她似乎被魏葳感染到了,轻轻点了点头,只说了一个字:“好。” 魏葳虽然酒醒了点,可毕竟喝得不少,躺在床上没多久就快要睡着。 凌俐却有些失眠。 魏葳呼吸间带着的酒味,让她有些不适应,悄悄地侧过身子,却不小心惊动了魏葳。 她忙说:“对不起。” 魏葳浑不在意地笑了:“对不起什么,是我又来骚扰你了。” 说完,她忽然翻身起床,打开床头灯,将枕头垫在了自己脑后,一脸好奇的神色。 凌俐不解地爬起来,问:“怎么了?” “突然不想睡了,”魏葳眉飞色舞,“难得南之易那个混蛋不在,我们来秉烛夜谈。” 第二百一十四章 伤痕 凌俐虚着眼睛看看手机,有些无奈:“亲,马上就一点了,秉什么烛夜什么谈啊,明天会打瞌睡的。咱们好好睡觉不可以吗?” “不可以!”魏葳鼓着腮帮子,“我现在可是心灵受到创伤的无辜少女,你要是不安慰我一下,万一我想不开做了傻事,你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 凌俐打了个哈欠,也学她的样子把枕头当靠枕,接着说了句:“并不,惹你伤心的又不是我,你要是真想不开做傻事,麻烦找对面那个混蛋复仇去。” “对!”魏葳捏着拳头,“竟然又嫌我吵把我赶出门,我真是恨不得把他头扭下来当凳子坐。当年我怎么就瞎眼看上了他?真是一辈子的耻辱!” 凌俐突然心思涌动,很想从魏葳这里知道些什么。 于是问她:“你和南老师,曾经谈过恋爱?” 魏葳轻轻点头,倒是一点不惊奇。 从魏葳要饭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加了凌俐的微信,而她发在的朋友圈动态,和她微博里是完全一样的。 其中,就包括她关于南之易那些暧昧的信息。 凌俐还知道,魏葳也有南之易的微信,她那些朋友圈,南之易也看得到,甚至还点过赞的。 所以,大概就是他这既不承诺又不拒绝的暧昧态度,惹得魏葳一次又一次地伤心。 凌俐默默吐槽,真想不到南之易竟然是个地地道道的渣男。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魏葳竟然又笑起来:“你说我上辈子到底欠了他什么?明知道他脾气差人也不靠谱,却还是能喜欢上这么一个人,当年还要舔着脸倒追,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下来,凌俐咬了咬唇,斟酌了好久,还是问出她非常想要知道的问题:“你们以前是怎么在一起的?” 魏葳抱着膝盖,头枕在靠背上:“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刚毕业,跟着一帮子朋友去了意大利,结果,在那不勒斯的时候,我跟同伴走散,在一个小巷子里第一次见到他。” 说到这里,她眼里尽是笑意:“那时候我不巧遇到了流氓,被骚扰到不胜其烦,脱不开身,好容易看到黑头发黄皮肤的人,赶快求助。结果,他真的弱到爆了,被打得狗啃泥,最后还是我挥着路边商店的拖把赶走那些小流氓。” 凌俐失笑,别人英雄救美,放到南之易这里,就成了美女救弱鸡。 而魏葳说得太有画面感,哪怕不曾亲眼目睹,她都能想象南之易这个被狠k一顿的惨样。 可是笑着笑着,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谁说的弱鸡就没用?南之易不是救过她好几次了吗? 平心而论,和魏葳相比,南之易对她已经足够好。至少不会戳心地把她一次次赶出门,至少不会当着那么多人落她面子,至少,还是有能记得住她的时候。 她是不是太贪心了一些?总是想要更进一步,却忽略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 南之易,并不喜欢她。或者他,根本就不会喜欢任何人。 魏葳有些好奇地看她:“有那么好笑吗?你都笑出眼泪来了。” 凌俐揉揉僵住的脸,感觉到自己眼角的湿润,忙收敛心情。 她哪里是笑出来的泪?那是她忍不住的鼻酸。 魏葳还在继续说着,凌俐却已经无心听。 她说了一大通,忽然间有些激动起来,一直在骂臭男人没担当浪费她的青春。 说得凌俐都有些心酸起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魏葳,只好也坐下,靠近她的身边,企图以拉近距离来给她一些温暖。 可等靠近了才又发觉自己矛盾的心理。这是些什么事儿啊?情敌之间抱团取暖?没有比这更怪异的画风了。 说完自己的心事,魏葳忽然看向凌俐,眼睛调皮地眨了眨:“能不能,说说你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凌俐心跳漏了一拍,接着鼓着眼睛装傻:“什么?” “你没有吗?”魏葳声音微扬,“你再几个月也二十六了,竟然没喜欢过男人?” 凌俐有些心虚地点头。她能怎么说?难道说“好巧啊,我喜欢的和你喜欢的是同一个”? 魏葳凝眸看了她几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一向没啥内容的眼神,突然间幽深起来。 凌俐被她看得心里毛毛的,想找点什么话题岔开当前快要越线的内容。 然而下一瞄,魏葳抱着枕头缩成一团,满眼的惊恐:“虽然你可爱勤快又善良,非常让我心水,可是我要声明我心理上还是爱男人的,从生理上也比较渴望18cm,并不想搞什么百合。” 凌俐无语望天。 她这到底是什么属性?身边能多说几句话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吕潇潇这样的老司机,飙起车来连五菱宏光都不是对手,属于笑傲秋名山那种。 魏葳又笑着说:“别担心,我就算喜欢女人,也要找个比我强壮的,你还不够看的。” “什么?我还没遇到比我力气大的女生呢!”凌俐忽然不服气起来。 这场夜谈就在两人掰腕子的比赛中,诡异地结束了。凌俐竟然有胜有负,从结果来看略占上风。 她看着魏葳,不可思议地揉着手腕:“没想到你力气真还挺大。” 魏葳竟然是惺惺相惜的眼神:“彼此彼此,看来你揍趴南之易那个弱鸡也不在话下。” 睡得太晚,等凌俐被手机闹钟第三遍地吵醒,时间已经快九点。 眼看着上班铁定迟到,她忙起床穿衣收拾上班。 魏葳睡得正熟,听到她匆忙中各种物品摔得砰砰直响,也就是翻了个身换了个睡姿而已。 临出门了,凌俐在卧室门口回过身,看了看魏葳。 从窗帘缝隙投进来的一缕晨光中,魏葳抱着枕头,长腿压在被子上,睡姿乱七八糟的,可肆意又舒展,实在是赏心悦目。 开了一夜的空调,卧室里的凉意有些重,凌俐担心她着凉,拉起凉被的一角给她搭在了腰上。 凌俐的靠近让魏葳有所感应,微睁开眼看了看她,嘴里嘟囔着意义不明的几个音节,接着翻了个身,蹬掉刚拉到她身上的被子,又睡了过去。 凌俐哭笑不得,只好关掉空调,免得她着凉。 不经意间却看到魏葳左腕上一指宽、五厘米的痕迹,那块皮肤比周围略浅一些。 凌俐魏葳一愣神,想起这样的痕迹似乎在哪里见过。 她抬眼看着天花板,想要从自己记忆里搜寻出为什么会对这样的痕迹似曾相识。 等她想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的时候,眼皮不由自主跳了一下。 这分明是,曾经割腕的伤痕。 一整天,凌俐都在想魏葳手上的那条痕迹。 吕潇潇竟然来上班了,看凌俐心不在焉的模样,一句话道破她的心事:“你该不会又在想南之易吧?我劝你少想了,这个人不是什么好鸟,想也白想。” 凌俐被她吓了一跳,赶快四处张望了一番,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她俩,轻舒一口气。 又忙拉着吕潇潇,在她耳边小声地问:“你说你真的能搞到魏葳以前的资料?” 吕潇潇张开嘴无声地大笑三声:“我就知道你经不起诱惑,早给你准备好了。” “???”凌俐招牌懵圈脸上线。 “这样好的八卦题材,就算和你无关,我也要好好研究一番的。刚好昨天拿到手了,我已经阅读完毕,有不少猛料哦。”八卦女王叉着腰,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 “……好吧,你赢了。”凌俐举手投降。 “老规矩,拿点东西贿赂我,要不然休想看到一个字。”吕潇潇说完,得意洋洋转过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中午时分,凌俐好容易找来了吕潇潇最爱的千层蛋糕,恭恭敬敬放到女王面前,一副小太监的模样:“主子,您请用。” 吕潇潇一脸的嫌弃:“提拉米苏味?没有榴莲吗?” 凌俐偷偷翻了个白眼,说:“榴莲需要提前至少一天预订,今天你临时说的,我好容易才找来这个。” “算你过关。”吕潇潇勉为其难地答应,说完,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个a4纸大小的牛皮纸信封,又推到她面前:“你看看吧,或许能帮助你下决心。” 凌俐赶快捡起那沉沉的信封,惊讶道:“这么厚?” “这已经是精简过的了,你先看看再说。” 吕潇潇吃了口提拉米苏,含糊不清地说着,眼看着凌俐的表情一滞,半晌没有回话。 在拿到这叠资料前,她本来很看好整理癖干物女和自理能力为负数的鸡窝头科学家这对古怪的cp,可昨天看完这些东西以后,她发觉自己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 二次元的规则不能拿到三次元来说,哪有那么多的一眼万年偏偏喜欢你航母在小阴沟里翻船, 两个活生生的女人放在男人眼前,是选择有背景家世身材外貌都九十分以上的魏葳,还是选择纸片人一样的孤女凌俐,只怕很多人会秒选出答案。 可看这没人撑腰的小菜鸟一听到和南之易的事情就从呆萌转向智障,吕潇潇就知道,只怕她想要轻松脱身已经太难。 吕潇潇暗叹一口气,也不知道她要是知道那两人的往事,还有没有力气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坚持下去。 吕潇潇的表情让凌俐意识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有些犹豫是不是还该再做点心里建设再看,又有些偷窥人隐私的心虚。 可坚持了几十秒后就忍不住,开始翻了起来。 等粗粗浏览过东西,凌俐一脸的惊叹号,抬起脑袋跟吕潇潇确认着:“魏葳她……” “来头很不小,”吕潇潇打断她说:“外公退下来之前是副国级,姑妈现在是副省级,一家子大大小小从政,标准的高干子弟。” “实在太不像了……”凌俐嘟囔着,看眼神明显还在晕。 “低调的才是厉害的,在外面横冲直撞嚷着老子如何如何厉害的,一般都是半罐子水响叮当,这次新老大上台,就收拾了不少这样的。” 凌俐一边翻着资料一边感叹:“魏葳当年竟然这样痴情。” “是啊,追了一年多。”吕潇潇托着腮,“一个大美女天天在学校里堵南之易,几乎闹得人尽皆知,后来终于追到手,两人……” 她忽然有些说不下去,可终于还是决定告诉凌俐一切:“魏葳和南之易,七年前开始,同居过一年多的时间,后来又分手了。两人分手后,魏葳为他割过脉还闹过跳楼,整个人消沉得不行,魏家本来是要找南之易麻烦的,被魏葳拦了下来。后来好容易事情淡化,据说魏葳也跟变了个人似的。” 第二百一十五章 偏离 听完吕潇潇的补充,凌俐沉默不语,眼睛定定地盯着桌面的木纹,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凌子,我觉得南之易似乎不太靠谱。”吕潇潇只好先开口,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郑重其事。 凌俐抬起了头,吕潇潇忙说:“我并不是因为在他那里吃过亏所以说他坏话,我就说我的直观感受。南之易根本没那根弦,女人这种生物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你或者魏葳,并没有什么两样。” 看着对面的人似懂非懂还有些迷茫,她又说:“那个辣炒花甲说得没错,南之易,他似乎没有能够好好对待一段感情的能力,所以,她才有那一番替他跟你表白的话。” 凌俐似乎还需要时间来消化一般,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不解地问:“难道不能是魏葳缠着他不放吗?太喜欢了所以走极端,这也说得通。” 吕潇潇放下了杯子:“要是不喜欢,就不要在一起。可他跟人家一起了,分手又做不到好聚好散,还让女孩子想不开走上割腕那条路。我不好说他是渣男,可一段感情能闹成那样,必定不会只是一方的原因。 我实话实说,如果南之易是个正常男人,他绝对会喜欢魏葳而不是你,所以你基本没希望。如果他不正常,那更不乐观,什么都将处于不可预测的状态。” 凌俐根本不知道该回答她什么样的话,字字戳心,可字字都在理。 她不想认怂,也没觉得自己和魏葳比起来就是卑微,但是吕潇潇说得对,魏葳的各方面条件,比起她来实在是好太多。 而且,魏葳身上并没有什么讨人嫌的毛病,这样一个真性情的女孩,值得男人珍惜。更可惜的是,她遇上的是南之易。 半晌,她带着感激的神色:“谢谢你潇潇,我会考虑清楚的。” 看着凌俐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出房门,吕潇潇眼里带着担忧。 她这一番狠下心来的敲打,也不知道有没有作用。她从来都是知道界限的人,也从来懒得介入别人的生活之中,尤其是感情方面的事,往往多嘴一句,就会毁掉一段交情。 可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凌俐出主意当狗头军师,这毫无疑问已经把她的事放在了心上。 情之一字,对任何人来说都不轻松,任何抉择都可能影响一辈子。尤其是这样一个经历坎坷的孤女,她不伸手拉一把,还有谁能管? 只可惜情之一字,从来没有对错之分,就算有对错,就算明知道是错的,情之所至,又怎么忍得住原始的本能? 凌俐陷了进去,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吕潇潇自嘲地笑笑。就算那个女人已经过世,可她阴魂不散、无处不在地深刻影响着李果。而她吕潇潇自诩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然而有了借口有了机会再次和他接近,又如当年一般飞蛾扑火般一头就扎了进去。 她不想再错下去,又狠不下心拿掉这个当年她曾经期盼过的孩子,从而选了单亲妈妈这条最艰难的路。 然而逃避有用吗? 有了那个时不时入梦来的大冤家,还有肚子里一颗种子大小的小债主,眼看着生活已经开始偏离能掌控住的范围,她却无能为力。 吕潇潇苦笑起来。还能怎样呢?医者不能自医,她可以对凌俐指手画脚,却解决不了自己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吧! ———— 凌俐没有想到,说了让她一个人单刀赴宴的谢柯尔,竟然会出现在庆州,还是直接出现在调解室里。 他风尘仆仆赶到,站在张经理背后示意他挪个位置,等座位腾空他就大喇喇坐在凌俐旁边,冲她一笑:“差点来晚了。” 凌俐满头问号,舌头都打结了:“你你你你怎么来了?不是要去考察吗?” “临时通知改期。”他言简意赅,接着抹了把头上的汗珠,向对面的庆音领导层说:“开始吧,我赶时间。” 没有了还款的障碍,双方很快达成协议。 拖欠了三年的工程款涨价成了近三千万,罗堃倒像是捡了大便宜似的,催着哄着赶快给签了。 经过之前那一场被人格外优待,把公家的官司打成事关他官帽和前途的时候,他已经吓破了胆,相信以后在不遵守规矩以前,也会掂量掂量后果了。 谢柯尔对结果也相当满意,当场表态可以让庆音分三期付款,缓解资金压力。 至于账号查封的问题,等第一批款项到了后,就立刻解封。 之前纠缠了三年的事,在一个下午全部解决掉,所有人都是如释重负的心情。 包括一向云淡风轻的秦屹,看到双方签字以后,脸上也出现了浅淡但是真挚的笑。 凌俐总觉得自己看她越来越顺眼。 秦屹很懂得分寸,她在双方可以顺利谈判的时候,存在感是极低的,从来不会主动发言。 如果确实发现交易中存在什问题,也会以恰当的方式提醒委托人,而不是像一些表现欲强烈的律师,急急地就吼出来,全然不顾自己是协助委托人谈事情的,反而以为自己是主角。 当案子真的有什么大问题时,她又会主动出击,为己方寻求最大的利益。 所以说,秦屹这样让委托人里子面子都有了的,才是真正优秀的律师。 签完协议就该散了,秦屹拉着凌俐,说:“有没有兴趣喝一杯?” 凌俐下意识认为这是要找她说孙睿的事情了,于是马上点点头。 秦屹带了凌俐走,上了洗手间回来的谢柯尔有些抓狂,拉着张经理质问:“人呢?” “跟对方的美女律师走了,好像是去酒吧了。”打酱油的某经理回答。 谢柯尔懊恼地一拍桌子:“那我来干什么的!” “当然是和我一起打酱油啊……” 张经理腹诽着,又马上知情识趣递上一张小纸条:“给您,她们去的酒吧。” 在河边的小酒吧坐下,秦屹点了东西,一开口就直击重点:“我昨天才知道孙睿上门去找过你。对不起,我和他的事,给你添麻烦了。” 凌俐摇摇头:“没事,我也没吃亏的。” “我非常抱歉,”她苦笑着,“要是我那时候知道他和你的事,一定会主动退出的。” “可别!”凌俐夸张地说,“我还得多谢他的不娶之恩呢。” 刚说完,她就发觉自己似乎说错了话。孙睿可以和秦屹结了婚的,自己这样说,有落井下石的嫌疑。 “对不起……”她讪讪道歉。 秦屹却笑了:“我们这左一句对不起,右一句对不起,似乎一点都不像被同一个男人伤害的两个女人。” 说了一阵话,她们点的东西已经上了。 秦屹点的杜松子酒,很烈,凌俐平时就不怎么喝酒,这时候只敢喝鸡尾酒。 她点的是黑莓缪斯,一杯从琥珀色渐变为深棕的液体。 这是秦屹给她推荐的,初入口是清清凉凉的莓子味,带点馥郁的花香,等咽下喉去,才能品出一丝丝的酒味。 不知不觉间,她竟然喝下去了一杯。 秦屹有些错愕,劝她:“还是慢些喝,这酒后劲大的。” 话才说完,凌俐就觉得自己双颊开始发热起来,烧呼呼的一大片,光想都知道肯定连脸带脖子全都红了,顿时更加窘迫。 在秦屹这样高端洋气的律师面前,自己这小土鳖一不小心就露怯了,喝鸡尾酒都能喝出醉态来,实在有些丢人。 秦屹很懂得给人留面子,这时候垂下头不再看她,等凌俐觉得心跳缓些了脸也没那么红之后,才跟她简单地陈述了一下她和孙睿的问题。 凌俐看得很准,他们之所以会离婚,全都是因为孙睿家有娇妻还在外偷腥的原因。 毕竟是从少女时代就相恋相依的人,秦屹一开始对他,是包容、原谅,也相信他所谓逢场作戏的托词。 可时间久了,心就变淡了,有一次偶然听到孙睿在她出国期间找过其他女朋友的事,从而留了心。 这世上但凡做过的事总是留有痕迹,秦屹愿意去查的话,一切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总之,他们离婚是早晚的事,凌俐的事情,只是起了个催化剂的作用而已。 孙睿虽然不愿意离婚,可秦屹去意已决。民政局解决不了的事,也就只有上法院了。快则一个月,慢则一年,总而言之,一切只剩时间的问题。 短短一个小时,她们道别。 秦屹埋了单,站起身来朝凌俐伸出右手,嘴角是清浅的笑:“以后有缘再见了,祝你幸福。” “也祝你幸福。”凌俐回握她的手。 少女时候的一段恋情,竟然以这样的形式划上了句号,凌俐也是始料未及的。孙睿这个人,也将彻底地从她的记忆里划掉,再没有一点遗恨。 她感慨之余,刚才一直给她们桌服务的小伙又端着杯橙汁过来了。 “这是刚才那位客人临走时给您点的,让您坐一会儿没那么晕了再走。”小伙微笑着放下橙汁,左颊上的小酒窝很是显眼。 凌俐一想就明白是秦屹走之前给她点的,有些微的感激。 孙睿的眼光真的很好,这样一个细心温和的女人,值得任何人珍惜。只可惜秦屹的运气不好,为他错付了一段年华。而凌俐,也曾经为这样一个没有担当没有责任感的男人,伤心过、失望过、痛苦过。 时间终将治愈一切,他终将在她们的生命里消失,那些经历过的痛和爱,现在已经回想不起来。 可他的存在终究还是留下了痕迹。 比如说,她现在赖以维生的律师证,就是在他的影响下考取的。 钟卓雯说对了一小半,她认为凌俐是因为家里的案子,频发出入法庭,从而对法律产生了兴趣。 固然有这方面的原因,不过当年驱使凌俐考司法考试的最大动力,其实在于追赶孙睿的脚步。 他是法学专业的,必须要考这个证才能找到好工作,凌俐那时候和他在一起,也就陪着他一起考试,复习地还很认真。 结果第一年,双双落榜。 第二年,他们已经分手,孙睿一句话都没有,抛下她去了庆州。那年,她含着泪上的考场,成绩比第一年更差劲。 伤心之余,她竟然第三年又去考了。没想到,低空飞行,擦边而过。 她现在已经无法知道、也没兴趣知道孙睿到底是考还是没考过,她只知道,自己终究不是一无所获的。 每一段经历都将成为成长的基石,挫折的可怕在于会消磨人的心志,可要是挺了过来,头上就是另一片蓝天。 凌俐笑笑,拿起杯子一饮而尽,站起身来才迈出一步,忽然眼前一片白,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起来。 在差点歪倒在桌旁的前一秒,一双手扶住了她的臂膀。 她向来人看过去,眼神还有些迷离。 耳边已经响起谢柯尔的声音:“酒量这么差还来喝酒?也不怕别人把你卖了吗?” 第二百一十六章 算计 吕潇潇发现,自从凌俐因为办了一个什么什么建筑公司的案子跑了几趟庆州以后,似乎变得有点怪怪的。 之前她全身心投入,几次所里见到她都是行色匆匆恨不得走路都用飘一样的架势,打了鸡血一般参与到那案子里去,据说不仅单枪匹马开了挂搞定大案子,还摆平了与大案子关联的一连串小案子,表现十分抢眼。 有次闲聊时候她师父马老还提了句,听说那资产雄厚的公司,甚至有下一年度在呈达所聘请法律顾问的打算,至于到底谁接手,估计不是祝锦川,就是凌俐了。 这倒是意外之喜了。企业聘请的法律顾问,每年固定的顾问费不多,按照日常法务的多少决定费用,一般也都不会超过五十万,可要是那边有诉讼的话,首先考虑的就会是对公司情况相对了解、也建立了良好合作关系的法律顾问。 这就相当于案源拓宽了,有了更多的案子更多的机会,不仅顾问律师直接受益,也可以连带着帮衬几个刚入行接不到案子的菜鸟,让他们跑跑腿干些事务性工作,能赚一点是一点,熬过最开始朝不保夕的几年,才能在这行干下去。 对呈达所的发展来说,这无疑是好事。 可刚才趁着吃饭的时候,她把这个道听途说的消息告诉凌俐的时候,这傻妞却跟见了鬼似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这丫头也哆哆嗦嗦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就奇了怪了,按照凌俐的做法,这时候不是应该谦虚一下,然后露出受之有愧其实还是带点小欣慰的笑吗? 吕潇潇咬着吸管看着凌俐不说话,好半晌总结了三个字:“有情况。” 凌俐表情一滞,尽然连搭话的勇气都没有,低下头再也不敢看吕潇潇一眼。 一小时午休的时间,吃了饭,如坐针毡般应付了刑侦专家吕潇潇的盘问,凌俐有些疲惫,坐在桌子前闭目眼神好一阵子,才开始整理手上这新接案子的相关资料。 祝锦川还没有来上班,也许是不想太多人知道他手臂受伤这件事,也有可能是以往工作太累生活节奏太快,这难得被逼停下来休息一阵子,也打算好好休整。 他没来上班,不代表凌俐就可以放敞,不仅颍鸿方面后续事宜还要跟进,新的案子也来了。 这是祝锦川让小成交到她手里的一个处理了一半的案子,应诉通知书已经收到,说是下个月就要开庭,时间已经挺紧,可这案子涉及到的领域,又是凌俐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对赌协议。 作为投资方的和裕创业,与雒都的柏狮光电公司及柏狮公司的股东签订了资扩股协议》,协议约定和裕创业公司出资一千五百万元,认购柏狮光电公司一百万元新增注册资本,持有柏狮光电公司5%的股权。 之后,如果柏狮公司上市成功,一千五百万就成了三千万;如果上市未成功,柏狮公司需要以一千五百万回购股权。 也就是说,投资方和裕创业只管赚不管亏。 表面上看起来是个对赌协议,可是里面的条款违反了公司法,应当判定无效,最多只能当成个民间借贷合同。 她将要代理的是和裕创业,她要打的官司是把民间借贷打成吕潇潇口中的对赌协议。 不得不说,这很有难度。 这样急难险重的案子,不仅涉及到公司法和合同法冲突的问题,更涉及到她不熟悉的关于公司投资融资等她从来都不明觉厉的部分。祝锦川的主业不是这个,可凭着多年的经验可以搞定,她一个从入行以来从来没有办过两件相同类型案件的菜鸟,实在是没有底气说没问题摆得平。 所以,这两天为了这案子,阅读量可以说相当大的,看得她两眼昏花看东西都快成了双影。 繁重的工作,只是让她寝食难安的一个方面的原因,另一个原因,可以说一半和工作相关,一半和她自己有关。 要说她最近可真算倒霉了,办个建筑工程纠纷都能遇上各种奇葩的事,对方代理律师是她前男友的老婆,办着办着案子,委托人这边皇亲国戚想要谋朝篡位,各种小案子不说,还能摊上人命官司。 好容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案子有了结果,前男友却跑出来搅局,不知道什么时候缀在她后头,趁着她难得一见喝了酒,就她下药想看她出丑。 也算她运气不坏,遇上个熟人不至于倒霉丢人,却被作为熟人的委托人谢柯尔,看到自己最尴尬的一面。 其实一年多的时间,她对孙睿也算是了解,知道这人嘴上说得凶,实际上不管是干大事还是干坏事,他都缺乏那股子勇气,所以这次算计她,也是半拉子的水平,给她在饮料里下的东西,不是什么烈性的或者能让她做出一些不可描述举动的*之类,更不是什么毒品或者毒药,而是挺难搞到手的神经类药物。 别人吃了会怎样她不知道,她吃了以后没多久,先是神态迷离傻笑,后来逮着人就憨笑着叫爸爸。 据谢柯尔说,他发现她不对劲了以后,带她上了车,后来又去了医院,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等着药效过去。 还算好,好歹安排了个单人病房让她笑了大半晚上。 生命危险是没有,不过这丑出得实在是太大。 而作为一个分分钟百万上下的老总,曾经的人民子弟兵,谢柯尔这厮太不厚道。 他好死不死把她出糗的样子给录了下来,在第二天早上凌俐清醒过后,专门放给她看。 那天早上,凌俐深刻地感受到了什么叫无地自容,什么叫来自吃瓜群众深深的恶意。 谢柯尔倒也没有过多嘲笑她这清新脱俗的出糗方式,只是在看完视频后告诉她,干坏事的小子已经抓到了。 就是那个有着一个酒窝看起来很面嫩的服务生,他在秦屹离开后,假冒秦屹的名义送了下了药的橙汁给他,看着凌俐喝了下去差不多药性要发作了,混在人群里正拿着手机准备拍她出丑的状态。 也多亏了谢柯尔一时兴起跑到酒吧去,这才没让她坐在酒吧傻笑一晚上,也没让这出丑的视频落到孙睿手里。 凌俐一阵后怕。她要当的是律师而不是谐星,就这玩意,要是被传上网,她的人生可就全歪掉了。 谢柯尔看她似乎被吓傻了一般,又温言安慰:“你别怕,姓孙那小子再不敢对你不利了。” “啊?什么?”凌俐如梦初醒,一下子有些急:“可别作什么违法的事!他可是学法律的。” “你还不是律师?还不是遭了别人的暗算?”谢柯尔白了她一眼,忽而又笑起来:“傻不愣登的,真逗死人了。” 凌俐低下头不想理他,想了会,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这人真恶心,我跟他分手那么多年了,现在毫无瓜葛,却要这样整我,一颗心这么黑,也难怪秦律师一定要离婚了。” 刚才还一副人畜无害模样的谢柯尔,听到她这话以后眸色幽深起来,似笑非笑地说:“你以为,这事和那什么女律师就毫无关系?” “啊?”凌俐瞪大眼睛抬起头。 谢柯尔解释道:“你当晚喝的鸡尾酒,口感温和但是却是那店里最烈性的一种,还有那做手脚的服务生,怎么就能准确无误地遇上?收买人下药的是那贱男人不错,可没有居心叵测的某人配合,又怎么做得到?” 凌俐不可置信的表情:“怎么可能?她一直都很诚恳,没有她的斡旋,这案子……” 可说了一半,她又停了下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是真心喜欢秦屹的,也自问这些日子坦诚以待,可她和秦屹几次接触都是因为工作。 秦屹对她表现出温和、冷静、理智的态度,那是在工作的领域,要说工作有了好结果以后,因为感情上的纠葛生恨,过河拆桥暗算她一把,要说绝对不可能,也不是那么肯定。 尤其是谢柯尔提出的问题,非常有道理。 孙睿不可能未卜先知,知道会是哪个服务生给她们端茶送水,也不会那么凑巧就知道她那天谈判完以后,会跟着秦屹去酒吧,除非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想通了以后,她心情止不住的低落。 再想想秦屹主营业务是破产却加入到这个建工合同纠纷里,是不是早就打听好有意而为之,她越来越不确定起来。 “别疑神疑鬼了,想太多容易死机。 谢柯尔又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得凌俐很憋屈。 可这次逃过算计,也多亏了谢柯尔不去日本跟着来了这一趟,否则无论是单纯的泄愤,还是裹挟着其他目的而来,对凌俐来说无疑是一场磨难。 谢柯尔再次救她于水火,她刚想道谢,谢柯尔却抢在她前面,微敛双眸说:“我最讨厌表面示弱背地里却做小动作的人,你要不耐烦应付那对狗男女,那就放着我来。” 凌俐张了张嘴,不知道又该接什么,想来想去还是只得把刚才憋进肚子的说出来:“谢谢您,谢总。” 谢柯尔却不买账,轻嗤一声脸上表情很是不屑:“一句谢谢就够了?” “诶?”凌俐没想到这人又贫了起来,只好顺着他的话,无奈道:“那还要什么?” 他摸着下巴眼睛眯起:“就没考虑过以身相许什么的?” 从那句话开始,情况就不对了。 凌俐不确定他那句话是不是在开玩笑,但是她能明显得感觉到,他眼里别有深意的目光,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让凌俐有些慌。 以至于从庆州回雒都的路上,跟谢柯尔并排坐在商务舱,她说不出的不自在和别扭,到下了飞机谢柯尔说送她回家,她跟背后有老虎追似的拖着行李箱落荒而逃。 第二百一十七章 罚酒 “唉……” 想到这乱成一团又莫名其妙的麻烦,凌俐又是忍不住的长长叹气。 身后忽然有人推了她一把,凌俐一转头,正是吕潇潇对着她挤眉弄眼:“我走了,你慢慢发呆吧!” 又抽出她桌前的资料瞅了眼,似笑非笑地说:“哟,对赌协议,你也开始弄这些新奇玩意儿了啊?让我甄别下这案子你搞不搞得定先!” 凌俐没好气地从她手里夺回案卷,不耐烦地挥挥手:“快走快走,翘班的人就别耽误我工作了。” 吕潇潇狠狠戳了她太阳穴一指头,哼着歌拿着包摇曳生姿地出门,似乎心情很不错。 看着她的背影凌俐苦笑起来,人人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吕潇潇一起呆久了,可她还是学不来吕潇潇半点的洒脱。 遇到事情她还是下意识地逃避,好容易鼓起一回勇气,却遇到南之易那样的情况。 一个南之易已经够她炸毛了,而现在横空杀出一个谢柯尔,让凌俐不知道如何是好。 反正现在这种情况,谁要跟她冷不丁提起颍鸿两个字,都能吓得她一哆嗦。 可往往越是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上午她还认为自己可以暂时缩成一团默默闪避,下午祝锦川就来了电话。 他要她去颍鸿拿这次案件的诉讼费,挂电话还嘱咐了一句,鉴于凌俐还单独搞定了一系列小案子,律师费就不单独计算了,合着建工合同纠纷的一起算,其中有二十万是凌俐的。 “我不要!”当时凌俐就大声反对。 祝锦川明显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还以为她在纠结自己是授薪律师这件事,于是温声解释着:“并没有谁说过授薪律师就没有提成,很多所上授薪律师也是有很小一部分提成的。这案子签的事风险代理合同,赢了后20%诉讼标的归我们,差不多六百万的律师费,哪怕五个点,你都应该拿三十万了。这二十万是小谢总指名点姓给你的,等你下午去拿了支票,律师费入了帐,我们再说下一步给你多少的问题。” 凌俐听到谢柯尔的名字,张了张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要说在南之易的案子里操碎了一颗心,最后拿到田正言巨额打赏的钱,她似乎还没有那么如坐针毡,毕竟她知道田正言就是纯粹的厚待学生和跟班而已,完全没有其他的心思。 但是这一笔几乎一样数额的钱砸下来,她却有些无所适从。她对谢柯尔这个委托人,不像以往案件里那样的公事公办,私下也有些来往,再加上年龄几乎一样,她在他面前也没那么拘谨,以至于后来一顿顿饭吃出来她并不想要的暧昧和关注。 这样一笔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报酬,是不是因为谢柯尔的另眼相看而拿到,还是说她的表现能担得起这样的报酬。 对于这个问题她是没有答案的,也没办法去问谁究竟这钱该不该拿能不能拿,唯一可能能给她指引的只有祝锦川,然而要她找祝锦川说谢柯尔似乎另有所图,凌俐实在做不到。 万一是她的错觉呢? 难道要让她告诉祝锦川,她怀疑谢柯尔对她另有所图,所以出手大方? 嗯,祝锦川一定会好好嘲讽一番她的不自量力的。 她还在支支吾吾唯唯诺诺的,祝锦川已经挂断电话。 明白这龙潭虎穴怎么着也得去闯一闯了,凌俐一下午都是忐忑不安的心情,李秘书电话打过来礼貌地问了她好几次什么时候到,她才磨磨蹭蹭直到下午四点才出发。 不过她一番如临大敌想好了各种预案,谢柯尔根本就没在公司。 那位见过好几次的那位秘书小李,把一张大额的支票给她,笑得和气又自然:“凌律师,谢总说一定让我亲手交到您手上。” 谢柯尔不在这件事让凌俐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不过始终还是如释重负的感觉多一些, 她接过支票,心情一轻松,表情也就自然了几分,微笑着说:“多谢了。” 还没来得及把支票收进包里,忽然眼前的光线暗了些。 她心里一紧,下意识往后退了步,害怕是谢柯尔又突然出现杀她个措手不及。 好在一抬头发现原来是个有几分熟悉的小老头,佝偻着身子站到小李桌前,挡住了侧面窗户透进来的阳光。 “李秘书,”那人苍老沙哑的声音里都是不快:“谢柯尔呢?去哪里了?” 小李微躬着身:“谢总参加市委的会议去了,恐怕要晚些才回来。” “难怪,”那人怪笑一声,“我就说他去哪里你就跟到哪里的,今天怎么不狗腿了?原来是门槛太高你进不去。” 他言语间的轻慢和无礼,哪怕事不关己的凌俐,听了都心里不舒服到直皱眉头。 显然小李的养气功夫一流,一点都没动气,依旧浅笑着保持着风度,回答:“我们谢总真的不在,桑先生您还有别的事吗?” 小李神色自若不卑不亢,可那人似乎被他嘴里“先生”的称呼刺疼,马上就要发怒一般。 然而他看了看一旁立着的凌俐,目光忽然聚焦在她还拿在手里的那张支票上,咧了咧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终究没有说出口。 直到转身离开,他再没有和凌俐有过视线交错。 等他走远了,凌俐拉着李秘书悄悄问:“都这样了,他还来作怪?” 刚才那人正是因为庆音案子暗地里做手脚想要给谢柯尔找麻烦的那位桑总,结果阴差阳错之下反而被谢柯尔怼翻,也算老司机在小阴沟里翻了船。 谢柯尔不简单,他一脚踢到铁板上,结果现在还来找事,却连小李秘书这关都没过到,也算灰溜溜了。 送走了瘟神,小李语气还是轻松了几分,回答着凌俐的疑问:“他还能做什么怪?都开除出董事会了,手里的股份赔了一大半,贱卖了一大半,现在在公司里走到哪里都是白眼,也就拿我这种小菜开开涮了。” 凌俐直咋舌:“这么快就收拾了?” “当然了。”小李低下声音,可掩饰不住眼里的小得意:“你别看谢总平时对谁都笑脸相迎,可他心里清楚地很,什么事能拖什么事要当机立断,该下手的时候又稳又准又狠。 说完,他又哼笑了几声:“我们小谢总可不是谁都能欺负了去的,别说背后还有老谢总,就说从小到大见惯了这些勾心斗角,公司里的弯弯绕绕他是门清,不想动谁那是不计较而已,这一年多跟他唱对台戏敬酒不吃的那些人,现在恐怕连自罚三杯的酒都吃不上了。” 之后,也不管凌俐想不想知道,他把谢柯尔收拾公司开国元老桑姨父的手段,一股脑说给了凌俐听。 这桑某人盘踞在颍鸿可是三十年的时间,上了年纪后不甘心做出些离谱的事,可他还有一层谢柯尔姨夫的身份。再说了,这也算是家丑了,一般来说都是只好原谅他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差不多就得了,让他当一辈子富贵闲人。 然而这些套路在谢柯尔这里并没有什么卵用,他先是一个个约谈公司高层中层,引得桑总自乱阵脚疑神疑鬼,在从供应商入手顺藤摸瓜找出一直给桑办事的某项目经理,关起来折腾了一晚上,手里总算握住了能一锤定音的实锤。 之后,便是和桑某关起门来一番长谈。谈话的内容小李不得而知,只是进办公室里端茶送水的间隙,看到两人都是双眼红红的。 “姨夫你放心,要不是那些年小姨拦在里头,我爸早就把我打死了。我就算不念你的情,也不能让她伤心啊。这事就这样过去了,都不要再提。” 谢柯尔当时的声音,还带了点鼻音。 而桑某老眼含泪拼命点头,只是肩头微微一松,似乎是如释重负的模样。 小李还以为终究是亲戚,桑总再怎么不厚道,谢柯尔也还是心软了,不会对他动刀子,看情形是大家都丢开手不提,任他雨打风吹去。 结果,谢柯尔前一分钟拿赤子之心感化了叛徒让他自动走人,后一分钟就拿各种借口收拾桑系的人。 甚至还报警说自己办公室里辐射物超标有人要害他,警察来了后,还真搜出来了放射性物质。 真的是好巧,公司里当天因为设备故障所有监控都不能用,上上下下盘问了一番,也没办法找到这东西到底是谁放的。 就这样一件事,谢柯尔收拾掉了安保、后勤、行政上好些人,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不管老人新人都瞬间转变作风,一切以小谢总的吩咐为最高指示,生怕一个不小心也被当成桑系余孽被收拾掉。 事情到了这里也差不多了,可小谢总又开始追究之前供应商集体断货的事。 首先被拉出来做大旗的是那违约的钢构厂,因为一根梁不能按时交货影响了工程进度,谢柯尔多花了快一千万才搞定那事,影响实在恶劣,不管是哪个股东都不好出面反对这样一个名正言顺的诉讼。 起诉钢构厂违约的事务在庆音这边有了结果后马上开始进行,谢柯尔还专门聘请了一个律师长期驻扎在钢构厂所在地,递交了起诉书不说,还隔三差五上门谈判以及动不动就要上访,一副要硬杠到底的架势。 立威、清扫、要债,一件案子三效合一,做了亏心事的供应商们更加胆寒。 他们确实是违约了,当初因为桑总拍着胸口信誓旦旦的承诺肯定没问题的那些公司,现在一封封律师函也发来了,知道自己面临巨额赔偿悔不当初,只怪没有看清楚谁才是真正的大佬。 这时候为了将功补过息事宁人,一番打听下纷纷甩锅撇清自己,还立了投名状把老桑这几十年来各种吃拿卡要的事都主动供到谢柯尔面前,生怕成为第二个钢构厂。 谢柯尔也并没有声张,只是随着他手里的锤越来越多,本来以为能靠着亲戚关系颐养天年的桑某人还是沉不住气,生怕秋后算账还得背上刑事责任,只好瞒着谢柯尔的姨妈,偷偷摸摸滚上门跪地求饶,不仅承诺拿出私房赔损失,还承诺再也不敢搞事了。 只怕谢柯尔狮子大开口之下,他这些年借机敛的财,也剩不下多少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开撩 小李带着得意表情的一席话说得凌俐心里直发毛。 李秘书对着她这个刚合作的律师倒豆子般说出这么多公司秘辛,其中甚至包括谢柯尔很有报假警嫌疑的手段,以及那来路不明的辐射物,似乎算是交浅言深了。 如果被谢柯尔知道了,她和李秘书两人,会不会被灭口啊? 凌俐眼角一抽,连忙干笑两声:“李秘书,这些你们颍鸿的机密我不太适合听了,我还是先走了。” 终于阻止了小李再进一步的泄密和把谢柯尔夸出花来。 小李很善解人意地住了嘴,笑得更加温和起来。 他虽然来颍鸿的时间不长,可对察言观色一向很有自信,这些日子对于凌俐是能多客气就有多客气,而刚才那一番话,绝对不是他爱多嘴无的放矢。 就凭小谢总挟着刚刚收拾掉桑总的余威非要换掉无功无过的顾问律师,和他提起凌律师时候嘴角不由自主的轻笑,他就知道老板大概是有情况了。 对了,他上位之前那位有着深厚背景的何秘书,也是因为让凌律师在会客室等了几小时,被大佬一怒之下换掉的。 要说眼前这位会不会是未来老板娘尚且为时过早,但是他能肯定的是,这位清清秀秀的年轻律师,在小谢总眼里可和那些哭着喊着送上门的妖艳贱货不一样。 对于boss另眼相看的人,他伺候周到是最低标准,更重要的是领会boss心意帮他刷刷好感度。 于是殷勤小意地送了凌俐出门,一直把她送到了电梯口。 “再见,凌律师,希望还有机会能跟您学习。” 摁下了按钮,小李微笑着退后一步。他看出自己在凌俐始终有几分不自在,告别后面朝着凌俐一路后退着回了公司,转个弯后消失不见。 凌俐轻吁出一口气,站在电梯口等着电梯,心里一直在腹诽,以她凡事慢半拍的反应速度,哪里有能让这一个个人精学习的地方? 这案子带来的一系列意外事件,让她见识过了谢柯尔的深浅。不但身手了得,脑瓜子也比她好用百倍。 更重要的是,谢柯尔在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长大,哪怕一开始无心算计,但被他那固执又独断的老爹耳濡目染那么些年,见惯了商场的翻脸不认人和尔虞我诈,对于耍心机这件事,已经成了本能。 凌俐越想越不得劲。 他一直对她挺好的,最初见面的时候帮忙抓狗,后来三番两次请她吃各种好吃的,帮忙打跑孙睿,还打抱不平说要去帮忙搞定秦屹。 案子都结束了,谢柯尔却还是没和她断了联系。 之前几个电话凌俐没接,他又每天在微信上嘘寒问暖,凌俐却假装看不见,一条都没有回过。 这样说起来,似乎是她不领情了。 那这又算不算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如果谢柯尔被她的不识时务惹毛了翻脸不认人,以他记仇又睚眦必报的作风,又会以怎样的手段报复她? 凌俐拿着支票只觉得烫手,心里七上八下的,想赶快把这东西交给祝锦川去搞定,免得夜长梦多。 一方面急着离开,可她恍恍惚惚心不在焉,以至于电梯停在面前也忘记进去。 原地又站了几分钟,这才发现不对劲。 凌俐摇了摇头骂了句自己猪头,再一次按下了键,可电梯刚刚下去。 她眼看着电梯一层层下降到负三楼,又好容易等到电梯从负三楼上来,心里想要逃离这里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然而轿厢门一开,那张她目前最怕见到的细眉细眼的脸,竟然是以特写般大小出现在她眼前。 凌俐已经呆住了,以至于跟谢柯尔四目相对好几秒钟后才有了反应。 可惜,是最丢人的反应。 她下意识想逃,然而才一转身,就发现背后数十个员工已经恭恭敬敬站起来,对着她背后异口同声喊着:“谢总好。” 噫,那声音整齐地像是山呼万岁一般,惊得凌俐忍不住的一抖。 众目睽睽之下,凌俐只得回过头,硬着头皮尴尬无比的一句:“谢总。” 谢柯尔侧头对着旁边司机低语了几句,让他拿着自己的外套和公文包先进去。 之后,他轻跨一步立在凌俐面前,脸上表情愉悦,又带着些微调侃的语气:“你就这么怕我?怕到逃跑也不看方向吗?这可是我的地盘。” 他穿着件简单的衬衫,卷着袖子额头上有薄薄的一层汗。衬衫十分合身,唯独前胸和臂膀处略微鼓起,线条分明。 “没有,”凌俐笑得很勉强,同时拼命移开视线不去看那明显膨起的肌肉,小声地说:“我昏了头错了方向。” “是吗?”他扬起眉,“你不是在躲我吗?” “没有啦!”她已经在干笑,只想早点结束尬聊早点回去交差。 “没有就好,那要不要进去坐坐?”他也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视线聚集在她脸上,眼里星星点点。 凌俐连忙摇头,又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搞不清楚他一副笑嘻嘻的表情下,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现在是在不高兴还是无所谓,或者已经在想怎么报复不识趣的她。 不由自主又开始回想小李刚才的那番话,凌俐越想越胆寒,假装抬腕看了看表,颤巍巍一句:“时间不早了,我事情办完了还得回所上交差。” 又故意装出遗憾的模样:“不好意思啊谢总,下次再谈吧,再见!” 说完,她把包抱在胸前,扭开身子身子想要和他错身而过。 那句话说得有道理,逃避可耻不过很有用啊,既然钱已经到手,拿到票票回去跟师父交差,天大的难事都丢给他去处理就好了,反正只要自己不拿颍鸿的二十万,也就不能算拿人手短。 至于谢柯尔再怎么不高兴,或者说要找她麻烦,她也不是初出社会什么都不懂的小女生了,没有做亏心事,自然也不会被他轻易唬到。 说白了,不在他的地盘找饭吃,他再怎么不高兴和腹黑,也不关她事。 然而谢柯尔却似乎再一次看穿她的小心思。 都进了电梯了,凌俐听到背后谢柯尔阴恻恻一句:“你就不怕我取消承兑?” 这阴晴不定的声音让她背影一僵,短短几秒的时间思考了很多。 她刚刚放进包里的那张是支票还是汇票来着?是见票即付还是附条件承兑?是不是谢柯尔这边一个电话就能让银行停止承兑? 无奈票据一向是凌俐的弱项,加上脑子紧张越想越想不清楚,纠结了一番之后,她只得在电梯门关之前退了出来。 她是害怕谢柯尔没错,可她更怕把祝锦川的事情搞砸。 如果因为得罪委托人拿不到律师费还要让祝锦川亲自出马去法院起诉,不仅她会成为笑柄,整个呈达所都会受到牵连。 事关祝锦川和呈达所的面子问题,她不得不委曲求全。 “谢总,”她眼神怯怯的,咬了咬牙关还是请求道:“这是给我师父的律师费,您不能说取消就取消。” 谢柯尔打量她两眼,眼里明明白白是“你又被我看穿”的神色:“我就说你经不起逗吧?我开玩笑呢,随口说几句就能让你信以为真?我一不敢赖政府的账给公司找麻烦,二不敢赖律师费给自己找不自在。还有,这样言而无信胡搞瞎搞乱搞,我们家财务总监也不会放过我的。” 凌俐张了张嘴无言以对,谢柯尔却忽然笑了:“我再怎么抠,又怎么会舍得为难你?你怎么就这么傻乎乎的?” 最后那带着点调侃的话,他完全没控制音量,再加上大佬在周围的员工老老实实压低了声音不敢造次,这公司外间大厅格外的安静,以至于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听到了谢柯尔带着三分亲昵三分暧昧的话。 一时间在场的十来个人都静了下来,或偷瞟,或好奇地打量,总之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到凌俐身上。 无言以对加上被盯得背后发毛,凌俐都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了,想要打个哈哈把这事混过去,牵了牵嘴角才发觉脸上肌肉发硬,这时候的表情只怕比哭还难看。 “傻乎乎。”谢柯尔再次重复了一次对她的评语,接着做出一个欢迎的手势:“走吧凌律师,还有些问题需要探讨一下。” 他动作舒展面上一派轻松,似乎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 尴尬之下,凌俐没心情也没胆子问他到底要探讨什么,手脚僵硬不情不愿地跟着他再次进了公司里间,留下一地意味深长的目光,和背后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 ———— 看着面前桌面上轻轻落下的一杯热茶,凌俐抬眼向今天已经是第二次见面的李秘书致意。 李秘书微微一笑,微躬着身子退步出门,又顺手轻轻掩上那道厚重的胡桃色房门。 偌大的房间里,此时就剩下凌俐和谢柯尔两人。 谢柯尔刚刚回公司,似乎还有些疲累,这时候随意地坐在凌俐对面的沙发上,端起面前的杯子垂眸喝着茶,看起来没有要开口找话题的意思。 凌俐挠了挠右臂上因为不自在而微微泛痒的部位,也不想先找话题开始尬聊,只好就那样默不作声地坐着。 整个房间里惟有风拂过窗帘的沙沙作响,以及谢柯尔小口吞咽茶水的声音。 她也有些渴了,干脆端起茶杯,一边喝茶一边打量起这间已经来过好几次的办公室。 颍鸿公司所在的大厦,跟颍鸿同一个名字,位于城南高新开发区的南湖河畔。作为公司掌舵人的谢柯尔,他的头上自然不能踩着别人,他的办公室毫无意外是大厦位置最高的那层,视野也是最好的。 财大气粗的私人企业,不用顾忌钱更不用顾忌什么作风啊纪律啊影响之类,不仅够宽敞,装修也是投入了重金的。 哪怕来了好几次,凌俐依旧被资本家的骄奢淫逸所折服。 一整面墙大小的朝南落地窗,采光极好,深灰色的窗帘挽起,看上去厚重细密质感不错,透明的玻璃上仅有一层素白的纱。 虽然仅仅有两侧窄窄的平推窗半开着,但顶楼的风是极大的,随着风钻进房间,那一抹灵动的浅白色也一直起伏飘动,稀碎作响。 透过朦胧的玻璃,几公里外的一汪透亮碧蓝的湖色尽收眼底。 那是城南的地标,南湖。 第二百一十九章 边鼓 这绝佳的位置和这开阔的视野,让南湖像一颗明珠一般,被镶嵌在深灰色画框之中,在夕阳的照射下波光潋滟,美不胜收。 凌俐看得如痴如醉,好容易收回视线,忽然注意到那玻璃窗边一盆鲜亮夺人的植物。 一掌宽的叶子根根直立着,深绿肥厚,叶片中间一根直直的花茎,顶端的花朵刚刚绽放。花瓣是从浅绿到深橘色,花冠由宽变窄,像极了鸟喙。而最上方一簇橙色的花瓣,又像极了鸟的顶冠。 凌俐来过多次了,之前倒是没见过这株天堂鸟,也从来没想到这植物也能用作室内的绿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眼见凌俐的注意力被花吸引走,谢柯尔放下茶杯,忽然间开口:“天堂鸟不只是花,还真有这种鸟类的存在。有些地方叫天堂鸟,有的地方叫极乐鸟,羽毛色彩绚烂,顶冠也风骚到极点,吕布跟它们比都略逊一筹。” 老板首先开口找了话题,凌俐也不好太不识趣,转过脸僵硬地微笑着捧场:“是吗?” 谢柯尔微微一笑,似乎对这话题很有兴致,继续说着:“就是因为羽毛美丽,这些鸟也都快成了濒危动物。目前非洲还有种极乐鸟,橘色的羽毛蓝色的顶冠,和这花像极了。” “哦!”凌俐继续捧场,可她不管对这叫天堂鸟的植物还是那叫极乐鸟的动物都所知甚少,实在不知道该接什么能让天不被聊死。 对面沙发上的大佬却是满面轻松,支起二郎腿舒服地窝进沙发,冷不丁一句:“说起非洲,正巧我们在坦桑尼亚的一个项目进入和那里政府谈判的阶段,有没有兴趣一起过去考察?” 顿了顿,他补充道:“作为的法律顾问。” “我我我我才不要去非洲。”凌俐一脸惊诧地回答。 随便一朵花也能引申到项目,还堂而皇之发出要约请她去非洲,谢柯尔的思维实在太发散了一点吧?而且,总觉得他另有深意。 话都出口了,她后知后觉刚才的语气似乎有些生硬,忙补充:“谢总,您别开玩笑了,我知道我的能力胜任不了这样的工作,涉及国际经济法和国际私法的谈判,只怕得有专业的律师团才行。再说,非洲更是我从来没想过的领域。” “怎么?你害怕非洲?”他勾起嘴角,“怕狮子?鳄鱼?还是埃博拉?再两个月过去能赶上角马大迁徙,一年一次非常壮观,不看可惜了。” 还不是因为害怕你啊!凌俐在心底嘀咕着。 “人们的固有印象里,非洲是片蛮荒的大陆,贫穷落后各种传染病,这些偏见让人很容易忽略非洲大陆壮美的一面。其实,好多事情都是这样,不真正的靠近,没有亲身体会过,光靠经验和惯常思维的话,走入了人云亦云的误区,很容易错过另一道风景。” 谢柯尔还在侃侃而谈,眸子里云遮雾罩一般,让凌俐看不清楚他到底是在单纯的说非洲,还是意有所指。 凌俐不敢就他到底在暗示什么深想下去,暗自决定不能跟他这样绕下去,得赶快进入正题。 她清了清嗓子,说:“谢总,现在不是探讨非洲动物的时候,你刚才提到的非洲的项目,涉及到国际私法、国际经济法的范围,这不是呈达的主营项目,再说有政府主导律师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您时间宝贵,就不用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了吧。” 就这样,她硬生生地回避了什么非洲不非洲的话题。 “你不问问你师父就自己推掉生意?”谢柯尔有些错愕,又扬着眉:“几十秒就回绝一单大生意,祝律师就是这样教你做事的?” 说到最后,他眼睛里似乎带着点愠色。 凌俐眨巴着眼睛不知道该怎样应对。她这榆木脑袋,根本分不清楚谢柯尔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再加上他平时不正经的时候居多,刚才那话她根本就没往心里去的。 如果谢柯尔真有这意思,祝锦川万一也想接下来练手,那怎么办? 她小心翼翼地说:“如果您真有这个意向,我会转达给我师父,这样大的事我确实没办法做主。” “嗯,”谢柯尔点点头,“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如果你们律所要接这项业务,首先你得跟我去打头阵。” 凌俐瞪大眼睛,再一次无法确定谢柯尔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见她没有说话,谢柯尔勾起嘴角:“如果不愿意以律师身份加入项目?那作为朋友呢?有没有兴趣出去玩一趟?那地方不仅热带草原景色宜人,最难得其实是还有长长的海岸线和二十多个岛屿,还盛产宝石。泰坦尼克里的那颗海洋之心,有人说其实不是蓝宝石,而是产自那里的坦桑蓝。” 他顿了一顿,声音温和:“坦桑蓝本来也不是蓝紫色,大部分原石是棕绿色的。其实我更喜欢坦桑蓝本来的色泽,未经雕琢的棕绿色,淡淡的但是纯粹。” 他忽然抬起眼,眸子里荡漾着笑意:“就像你的眼睛一样好看。” 凌俐再也忍不下去了。 坐在这里听他天马行空瞎扯各种莫名其妙的话题就算了,问题是他的每句话似乎都另有深意,让她一边忍不住想歪,一边又一直告诫自己面前的人眼睛没瞎不会那么想不开看上她的,再多几次只怕要人格分裂。 她叹气摇头,最后捂着脸:“谢总,我只是想拿了律师费回去交差而已,用不着这样为难我吧?之前合作不是很愉快吗?” 谢柯尔故作严肃:“我不是想让我们之间的关系更加愉快吗?” “我……” 凌俐不由自主再一次想歪,一口老血喷出来,只觉得生无可恋。 直到在他嘴角找到了若有似无的笑意,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谢总。”凌俐带着几分无奈说:“拜托你能不能换回正常的说话方式?” 她真是受不了现在这样他每说一句话她都得仔细揣摩揣摩的方式了。以前那样多好,聊狗聊美食聊案子,除了案子的事平时可以不带脑子,完全不像如今这样只能尬聊。 “哪里不正常了?”谢柯尔才是一脸啼笑皆非的表情,“那你说,我要怎么追你才算正常?” “我……”凌俐再次只说了一个字,就再接不下去了。 天辣!谢柯尔说了什么?他在追她? 她以为自己想多了,结果还真没多想。 虽然对谢柯尔从庆州回来后的异常有所察觉,也或多或少有过这样的猜测,可她心里面更倾向于其实谢柯尔就是一时兴起逗逗她而已。 要说他真的有想和她建立恋爱关系的意愿,连她自己都不会相信。 更是完全想不到他能这样猝不及防赤果果把意图摆在她面前。 凌俐一副完全被打败的模样,嘴巴微张说不出话,只呆呆地眨着眼睛。 她好半天才有气无力地说:“谢总,我真不觉得这个玩笑好笑。” 这是她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一句。 能把自己摘出来,也能给谢柯尔一个台阶下,让刚才那句话就这样过去吧,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 谢柯尔看着她明显脑袋卡壳的模样,强忍住不笑出声。 本来今天是想借着她来拿律师费的机会,正式提出非洲项目的邀请,结果接到发改委那边召集企业座谈的紧急通知,不得已错过了见面。 这样的会议谢柯尔不知道参加过多少次了,他以为从小跟在父亲身边,已经见惯了浮沉,习惯了算计,可他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要做活一个企业,实在是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他肩上扛着几千人的饭碗,这担子重到有时候午夜梦回,都能惊出一身的冷汗。 这样一天天繁忙的工作和沉冗的事务下来,他开始怀疑,当初他在责任和传承面前终于屈服从而放弃了自己的坚持,到底是对还是错? 一下午都在空气很不流通的会议室里,跟一帮子老狐狸虚与委蛇,听某领导说些滴水不漏逻辑严密实则没什么内容的套话。 会议到最后,他都快要睡着却又不得不强撑,想起手里一摊子要签的文件和错过跟凌俐的见面,心里疲惫和倦意掩都掩不住,以至于在会议结束时,主持会议的某处长还特意询问了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谁想到在快要下班的时间回到公司,还能逮着这只傻乎乎的小菜鸟,倒是意外之喜了。 那一瞬间,所有的疲惫和烦闷都烟消云散。 不管怎么样,这工作,终究还是有几分趣味所在的。每天见到形形色*色的人,看他们卖力的演出或者是原形毕露的一天,还能遇到这样一个清澈透明又呆到可爱的女孩。 他早就知道自己动心了,而这些日子在微信里和凌俐的暗示,他认为已经够多。 起初他以为她真的是太迟钝所以察觉不到,可今天这一见面,从她躲躲闪闪的目光,和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的窘迫,谢柯尔立马明白过来,她不是不懂,而是不相信、不知所措,还可能有点害怕。 尤其是刚才她一看到他就想撒丫子跑的怂劲,真是好笑极了,当时他差点就笑场,幸好终于还是端着了,没在员工面前把自己苦心营造的“小谢总阴险狡诈喜怒无常”的牌子给砸了。 他可不是爱玩暧昧敢说不敢做的渣男,也不是什么懵懵懂懂不知情为何物的注孤生。 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更加明白阅尽千帆后能找到点心动的感觉,着实不那么容易。 所以,既然她是特别的,那么自然就是他该动真格的时候了。 于是,他放下手里的茶杯,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又弯着腰向凌俐的方向凑近了些,直直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我是不是在开玩笑,凌律师你不清楚吗?” 第二百二十章 晕菜 凌俐不由自主地向后挪了挪身子拉开距离,又发觉刚才那动作太过刻意似乎会得罪谢柯尔,尴尬地笑了笑。 而最后,她终于意识到好容易才接回来的话,又一次被谢柯尔带歪,再一次地回到了原点。 懊恼之下一不留神,凌俐被自己口水呛得咳嗽起来,还咳到停不下来,一时间面红耳赤。 谢柯尔善解人意地头转向另一边,不去看她出糗,又将桌面的纸巾盒轻轻一推,推到凌俐的面前。 好一会儿,凌俐终于有力气抽出一张柔软的纸巾,擦掉因为咳嗽眼角出来的一点泪花。不经意间转头,瞥见谢柯尔看着窗外的侧脸。 他眼睛太过狭长,又是有些宽的国字脸,以至于正面看去很有些貌不惊人。不过,侧脸棱角分明的硬汉风格,倒是顺眼了很多。 凌俐有些受之有愧。说起来,谢柯尔其实对她着实不错的,没有架子,身手出色,家底丰厚,身材更是一流。 只不过,她确确实实对他,没有感觉啊。能不能来个单线发展的剧本啊! 这个世界真是处处充满恶意,明知道她喜欢按部就班的工作和生活,讨厌自己掌控范围以外的事,讨厌应对各种意外,可老天爷非不让她如愿,还偏偏意外层出不穷。 家里的事就不说了,那从未成年影响到她成年的一场惨剧,到现在都扑朔迷离的。在坚信了钟承衡是凶手八年以后,一夜之间所有的事情都天翻地覆,甚至一个又一个的人来暗示她甚至明明白白告诉她,也许她父亲才是真凶。 她花了好长时间稳住心绪,强迫自己不要往绝路上想,暂时忍住想要抛开一切只想寻找真相的念头,可生活和工作还是意外状况百出。 本以为有个南之易在,就够她惆怅好一阵子了,没想到又钻出一个谢柯尔来。 凌俐实在想不过。 她这样平淡无奇的外表和履历,不管怎么样,也不是能让个富二代三番四次送上门求抱抱的大美女或者大才女啊?怎么这馅饼就砸她头上了? 不对,一定是谢柯尔的脑袋出现了问题。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决定帮助谢柯尔认清自己。 凌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诚恳:“谢总您看,我不是什么美女身材也不出众……” 听到她开口说话,谢柯尔马上转过头来,这时候出声打断她的自贬:“哪有,各花入各眼,谁说你不好看了?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有人喜欢浓艳有人喜欢清淡,只要看着心里舒服就成。再说了,我也不是什么帅哥好吗?要说三庭五眼的标准,我只怕是歪到天际去了,难道你嫌弃我不好看?” 凌俐马上摇头,人家自己谦虚,她一个打工小妹哪能顺着老板的话说他丑?再下一句是不是就该借机劝谢柯尔找个大美女好改善下一代基因? 这倒不失为拒绝他的方法,只不过一旦这样做,她首先得提防谢柯尔把她从二十八楼扔下楼去。 可一转眼马上就看到谢柯尔脸上得逞的笑:“你不嫌我丑,这不就结了?” 凌俐嘴角一抽,她似乎又掉坑里去了。怎么什么话都能被谢柯尔歪曲成带点暧昧的风格? 她皱着眉冥思苦想,又找到下一个拒绝的理由:“就算您不看重长相,我也没什么工作能力的,不值得您错爱。” “这你可就瞎说了。”谢柯尔不赞同地敲了敲桌面:“一人之力帮我拿回了两千万,还搞定了那么多小案子,最重要帮我揪到了内奸的小辫子。张经理都对你赞赏有加,你倒是自谦起来。” “那也是我师父的策略正确。”凌俐张了张嘴巴,赶快把黑锅啊不对功劳往祝锦川身上推。 谢柯尔不置可否地笑笑:“要知道,过分的谦虚可就是骄傲了。执行力也是个人能力的表现形式。再说了,你能不能干会不会赚钱的,和我喜欢你有什么关系?暂时也不需要你养家,你是在怀疑我赚钱的能力?” “没有,没有,”凌俐见状不对马上否认,下一秒就有发觉自己再次上套。 不是在说工作能力的事吗?怎么又开始讨论起赚钱养家的问题了? 怎么接话都不对,她只好硬生生再回到原来的话题:“还有,你还比我小几个月呢,我们不合适。” 这个理由她自己都觉得离谱,但还是紧咬牙关说了出来。 果然,谢柯尔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几个月也值得你放在心上?姐弟恋不是很流行?法国总统还娶了自己的老师,几个月跟人家的年龄差距比,简直是九牛一毛了。” 凌俐脑袋嗡嗡直叫。 是她自不量力了,竟然想凭自己不那么灵光的口才说服谢柯尔?要论忽悠和诡辩的能力,老兵油子谢柯尔绝对甩她三条街。 凌俐词穷语尽的状态,其实早在谢柯尔意料之中。 他勾起嘴角浅浅一笑:“其实,有句老话不知道你听过没,喜欢没有理由,不喜欢才有千万个借口。目前看来,似乎我喜欢你多过你喜欢我的程度。” 凌俐咬着下唇,终于哭丧着脸举手投降:“谢总,我错了,我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了,别再逗我了。” 谢柯尔歪着头看了她好一阵,忽而笑开:“所以,其实你是在怀疑我的诚意?” 难道不应该吗?和你公司里千娇百媚的小妖精们斗智斗勇去啊,干嘛冲着我来! 凌俐在心底呐喊着,可终究没把这话说出口。 她知道,一旦说出来,谢柯尔绝对有能力让这个话题再次变得暧昧无比。 “我有喜欢的人了!”她咬咬牙,终于甩出杀手锏。 这句话倒是让谢柯尔有些意外,眸子一紧,却又马上抓出破绽,表情松了下来:“你有喜欢的人?不是男朋友?换句话说你还是单身没错吧?” 凌俐很有几分心虚。饶是这拒绝追求的紧要关头,她也不能昧着良心把南之易说成自己的男朋友,哪怕只是作为挡箭牌,也不能这样扯着虎皮做大旗。 尤其是在他根本不喜欢她的情况下。 犹豫了一番终于还是没法说出违心的话,又看看谢柯尔挑着眉等待她的答案,只好讷讷说道:“还不是。” “只要你是单身就成。”他等到了这个答案,爽快地一摆手,“其实,我很看得开的,只要你还没结婚就成。你喜欢你的,我喜欢我的,大家公平竞争,看谁先得手罢了。” 凌俐脑袋里已经被绕成一团乱麻。为什么他和她,说到最后竟然成了什么竞争的关系?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再努力回想短短十分钟不到话题就从一棵植物扯到了结婚,凌俐再一次确定自己不是谢柯尔的对手。 她决定不在这个问题纠缠下去,于是当机立断说:“总之,我们俩不合适,在一起是不可能的。” 她被逼到悬崖边上,鼓足勇气说出的一番话,谢柯尔倒是很快有了答复。 “我觉得还是可以再磋商磋商的,至少你之前一直叫我谢总谢总的,刚才那一句用了‘我们俩’,这已经是进步了。” 谢柯尔并没有把她坚决的态度放在眼里,摊开手一脸的欣慰。 那种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再一次出现,凌俐哑口无言好半天,终于说:“又不是在谈生意,这样一个字一个字的抠,有意义吗?” “有啊!”他耸耸肩,一脸痞痞的笑,“不是有哲人说过了吗,人生其实就是自己和自己妥协的过程。说到底不管是谈恋爱还是婚姻,都是广义上的契约,你让一点,我让一点,你进一步,我退一步,一次次讨价还价找到大家都能接受的界限和价码,这桩生意不就谈成了嘛!” 把恋爱看成生意一样的说法,凌俐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想来想去也没找到反驳的理由,甚至隐隐觉得谢柯尔的话似乎有些道理。 总之,来拿个律师费也能遇上大佬表白,这沉重的打击让她糊里糊涂了好几小时,以至于她都站在楼下等电梯了,才发现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盆薄荷。 凌俐眨眨眼,努力回忆怎么就买了盆薄荷的? 好一会儿,才想起是刚才回家时候出了地铁口,经过卖鲜花的小店,看到五颜六色花团锦簇的花店的角落里,瑟缩着一小盆蔫头蔫脑似乎马上就要枯萎的绿色植物。 问了一下,知道这是薄荷,就买了。 花店的妹子还告诉她这盆薄荷伤了根,怕是不好养,还劝她买盆别的。 可不知道怎么的,这弱小的植物让她忽生怜悯之情,不顾劝阻地买了下来。 现在回忆起来,她当时抱着盆薄荷伤春悲秋,肯定跟个神经病一样。 凌俐苦笑着。自己这遇到点事就惊慌失措脑袋空空的属性,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改。 幸好,谢柯尔还算绅士,没有趁着她头脑发胀智商停摆的时候,给她灌输些更古怪的观念。 呃,也没有像往常他刻意接近时候的套路那样,拖她去吃饭。 可他送她下楼时候那番话还犹在耳边。 “我知道你是谨慎的人有太多的疑虑,也知道你现在没那么喜欢我。不过,有些人、有些事、有些路,你不去尝试一下,又怎么知道对错呢?” 他那时候是难得的正经严肃脸,而他的话,也让凌俐一遍遍地回味。 第二百二十一章 薄荷 这一下午的公事办成了私事,凌俐终于能够肯定,谢柯尔表现出来对她有好感这件事,并非是他一时兴起开个玩笑,也不是她的错觉。 他是真的有想追她的念头,态度诚恳且目前看起来似乎头脑很清醒,也没有逼得她多紧。 可要问自己心里到底对谢柯尔有没有感觉,凌俐非常清楚。 她心间的那座房子很小的,现在已经住了一个人进去,哪怕知道那一段注定无疾而终不会有结果,又怎么可能放开一切马上喜欢上另外的人呢? 她需要时间去淡忘的紧要关头,偏偏谢柯尔跑来强势地叩门。 所以她才会惊慌失措,才会下意识地逃避,不断地闹笑话,在谢柯尔面前,也越来越被动。 要看清楚自己的本心,又要不被谢柯尔诱导牵着鼻子走,感情这件事,可真难! 一声叹息后抬起头,发觉面前面板上向上的按钮已经熄灭,电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过又走了,她再一次错过了电梯。 心不在焉导致错过电梯这件事,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发生了。 凌俐摇着头苦笑,再次摁下了上楼的那个箭头。 不到一分钟,爬上顶楼的电梯又降了下来,清脆的一声“叮”后,打开了门。 进了电梯,凌俐站稳转身,从缓缓关闭的电梯门中,隐隐看到一个身影由远而近迅速本来,嘴里呼喊着“等一等”,终于在金属门快要合拢的一瞬间钻了进来。 凌俐有些发愣,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张脸。 眸子清亮,鼻梁挺直,薄唇紧抿,皮肤是有些不健康的白。 头发倒是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只因为刚才跑步额前的发丝有点乱,深色系的衣服长裤也看不出脏,特别碍眼的是下巴上密密匝匝连成一片胡茬,都快蔓延到鬓角连成一片络腮胡了。 怎么又是南之易? 凌俐眨巴着眼睛,还在考虑该怎么和他打招呼,南之易已经蹙着眉尖开始指责她。 “你是瞎吗?看着有人跑过来也不按住电梯?要是我晚一步不就被电梯门给夹了,请问你的良心呢?”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南之易丝毫不给凌俐留面子,嘴里连珠炮一样数落着她。 “哦。”凌俐低着头应承了一声。刚才她被南之易突然出现惊呆,着实没想到会这么巧,震惊之下确实没有按住按钮,是她理亏没错。 想了想,她又赶忙往右迈出一步,给他让出了空间。 见她态度还算老实,南之易总算没有再多说什么,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抛过来,之后跨步转身,和她并肩而立。 凌俐低着头听着电梯上升时候的响动,随着楼层越来越高,她似乎感觉,南之易的视线放在她的身上。 接着锃亮到反光的电梯轿厢偷偷瞟了眼,她发现,似乎南之易真的正在看她。 他在看什么?凌俐忍不住想问,可又有些近情情怯,一时之间有些紧张起来,身体都在悄悄发热。 她咬了咬唇,心里预设了好多句视线相触时跟他说些什,可好容易鼓气勇气抬头,却发现刚才又是自作多情了。 南之易是在看她这边不错,不过他直直地盯着的,是她手里那盆薄荷。 他微微侧着头,眉头皱起,眼睛里都是疑惑。 凌俐看了看薄荷,又看了看他,忍不住举了举花盆发出疑问:“嗯?” 难道说,南之易还不认识薄荷了? 南之易瞅她一眼,问:“你要养猫?” 凌俐眼里闪过问号,完全不明白他在问什么。 看到她一脸懵逼,南之易一脸“果然是这样”的表情,指着花盆问她:“你说你买这个做什么?” 几秒后,她眨巴着眼回答道:“薄荷啊,买来泡水喝。” “薄荷?”他轻笑出声,刚才发脾气时候的满脸凶相瞬间消散:“这不是给人吃的薄荷啊。” “啊?这不是薄荷?”凌俐呆掉,不由自主无辜地眨眼:“那是我被骗了?” 南之易伸出一只指头摇了摇:“也不是,这确实是薄荷。” 凌俐被弄糊涂了,什么不是薄荷又确实是薄荷的,南之易说话怎么前后矛盾? 他又微弯着腰凑过来,近距离看着盆里那肥嫩的叶子。 忽然拉近的距离又让凌俐心跳猛然间加快,好容易才抑制住想要后退一步的念头。 几秒后,南之易直起身子摇着头一脸好笑:“这是猫薄荷,唇形科荆芥属,俗称猫草,对猫来说有着兴奋剂一样的效果,和你想象的唇形科薄荷属的薄荷,可不是一个属的。” 说完,他很顺手地拍了拍她的头顶:“真是笨得能上天,连一盆草都能买错了,你可别说你跟过我,我可丢不起这人。” 他温热的掌心停留在她头顶上不到一秒的时间,可凌俐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于他的体温。 这还是南之易这次回来,第一次主动地靠近她。 以前常抗议他把自己当狗狗一样拍来拍去,可真没了以后,她又无比怀念起来。 只觉得血一下子涌上头顶,脸也瞬间红透,甚至开始有向耳朵蔓延的趋势。 凌俐一边埋怨着自己的不争气,一边又没办法控制住这种体交感神经作祟引起的丢人反应。 忽然想起之前那两个多月朝夕相处的时光。 那时候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甚至有时候还会恨他恨得牙痒痒的,可随着两人渐行渐远,凌俐才体会到什么叫只是当时已惘然。 南之易注意到凌俐了的窘迫,嘴角的笑也忽然僵住,悬在她头顶的手悄悄捏成拳头,又悄无声息地放下,也没有再打趣她。 南之易安安静静,凌俐松了口气,两人都没有再交谈,直到电梯停在十八楼。 凌俐先他一步跨出电梯,微微侧身说:“我先回去了,南老师。” “嗯,”他轻轻应了声,出电梯后本来和凌俐是相反的方向,都走出了两步,又忽然回过头来长臂一伸,揽走了她手上的盆。 “诶?”凌俐看着空空的双手,不大明白他为什么抢走一盆草。 南之易接着解释:“你拿这个没用,猫薄荷也不能泡水喝,不管是花是叶都没有观赏价值,和盆野草没区别,我就拿走了。” “哦。”他说了一长串话,凌俐只呆呆回了一个字就算同意了这事,丝毫没有那是她个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意识。 南之易也不看她,大手轻轻托起小小的盆,缓缓转动着仔细观察植物的状态:“而且这孩子状态不好,都快死了。我先养几天,救活了就拿去给楼下养猫的闵医生。” “嗯。”凌俐点点头,依旧毫无异议。 看着她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南之易气不打一处来,皱着眉头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开口吐槽:“你今天是得了失语症吗?这不是哦就是嗯的,以前至少还会个哼,现在真是越来越退化了。” 凌俐张了张嘴,又一个哦字都翻涌到了舌尖,终究还是吞了回去,轻轻点了点头,转身走廊尽头的门口走去。 南之易看她一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模样,眼神黯了黯,微微叹气后转身朝向1801的门。 一时间,十八楼的走廊里,又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凌俐虽然不想说话,可还是忍不住尖着耳朵留意着身后的动静。她听到他的脚步声,听到他掏钥匙的声音,还听到对面的门锁咔哒一声打开的响声。 凌俐立在门前,终于还是忍不住,趁着他这时候背对着她,偷偷地回眸看向他的背影。 却不曾想,竟然会看到一副意料之外的画面。 他是一手拿着薄荷,一手推开门的姿势,动作和她想象中的没什么不一样,不过凌俐却注意到,那画面中似乎多出了一个人。 以凌俐侧身回头的角度,正好看到缠在南之易脖子上的两只胳膊,和被他肩膀挡住了一大半带着泪痕的脸。 之后响起来的是略带着点哭腔的声音:“小易哥哥,等你了好久,我……” 凌俐瞪大了眼睛,看起来,似乎有什么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轻点轻点,没看到我手里的猫草吗?”被揽住了脖子,南之易不耐烦地嚷嚷着。 可是,他声音虽然不耐烦,却并没有推开几乎是挂到他脖子上的人。 之后,那扇厚重的门缓缓关闭,几秒后留给凌俐的,只有一扇紧闭的门,和门内渐渐低下去的交谈声。 凌俐呆立在原地,只觉得刚才那一闪而过的画面,是那样的眼熟。 去年的秋天,南之易以那身被她醉酒之下弄脏的昂贵西装为由头,胁迫她帮他遛狗一个月的时候,她第一次来到这栋楼里,可不就是看到跟刚才类似的画面? 女人搂着男人的脖子撒娇,那样亲昵的动作和语气,他们之间发生着什么,似乎不言而喻。 只是,那次的画面发生在1802,这次却发生在1801;上次白皙柔润的手臂是那位田螺夫人的,而这次这泛着健康光泽的小麦色皮肤,毫无疑问,是属于魏葳的。 魏葳能肆意投入他的怀抱不被拒绝,能红着眼哭泣不再担心被他嘲讽,能和他那样近的距离不再被推开。 看起来,她似乎得偿所愿了。 凌俐不想再麻痹自己刚才那一幕一定有什么误会,她是看着魏葳一步步接近南之易的,也很清楚魏葳到底为何而来。 要说面对今天这样的结果,她其实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不管之前给自己找了多少退却的托词,也无论准备了什么样的理由安慰自己,在看到那一幕的一瞬间,凌俐忽然后悔了。 可为时已晚。 明明想要又不敢伸手去拿,一次次去找吕潇潇倾吐心声,总想从别人那里得到逆流而上或者知难而退的勇气。 到头来,却是一次次的优柔寡断,拿不起也放不下。如今能庆幸的,惟有还陷得不深这一点。 可为什么视线开始渐渐模糊了? 凌俐鼻酸得不行,有些从心底喷涌而出的酸楚,怎么都忍不住,直直地冲上脑门。 凌俐吸了吸鼻子,终于仓惶地离去,可还不忘在转身掩门的时候轻手轻脚,尽量不发出声响。 关上门,她靠在冰冷的防盗门上,感受着从后背蔓延到全身的冷意。 这下,总该彻底死心了吧?不管好结果还是坏结果,她都没有了再花心思和精力在南之易身上的理由。 凌俐再一次地告诫自己。等着她的事情还有很多,一次自作多情的单相思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退圈 早上八点,市中心的某家连锁小食店里,凌俐正在吃早餐。 这几天她总是醒得很早,不到六点就再也睡不着。周末的时候她不想起床,睡不着就躺在床上放空发呆,看着窗外的光线渐渐地亮起来,听着楼下的人声车声渐渐嘈杂。 也时不时能听到,远远传来对面那扇门开合时候的响动。 按理说周末是她到南之易那边打扫卫生的日子,可凌俐一点都不想出门,也一点都不想触碰那根弦。 她好容易才按捺下去的负面情绪,一旦见了对门两人亲昵的画面,还不知道会疯长成什么样子。 既然他没来催,她也装作忘记了就好。 一周末几乎是没下楼的状态就混了过去,然后到了周一,依旧早早地就醒了。 要上班的日子,她也就不好干躺着装颓废,干脆起床打扫了卫生洗了头洗了澡,一起收拾停当,也才刚刚七点。 运动了一番有些饿了,窗外也已经大亮,于是她决定早些出门吃一顿丰富的早餐。 如今她也算是小有积蓄了,手上宽裕了些,进了小食店只把自己想吃的都点了。 可她看着眼前这摆满了各种食物的餐桌,忽然间又没了胃口。 不过,多年来形成的节俭习惯,让她没办法浪费食物,尤其还是多。 凌俐一边食不知味地把各种食物机械地塞进嘴里,一边呆呆地把眼神聚集在豆浆杯子的那个“永字”上,耳朵里是头上挂的电视机里声音开到最大的早间新闻。 “现在播报娱乐新闻。去年主演了两部高收视电视剧、唱片销量过百万的唐褚,于昨天下午突然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退出娱乐圈……” 主持人语速极快情绪激动,加上电视音量太大,又带着几分声道里出来的杂音和电流的嘶哑,听在耳里很有几分诡异。 然而隔壁晨练归来的大妈,此起彼伏的讨论声比电视里的动静更加大。 “哟喂,这个唐褚说退就退了啊,去年两部片子我都追了的,一部古装一部现代,都好看得很。”大妈甲拍着大腿长吁短叹着。 大妈乙声音也大如铜锣:“哎呀,好可惜啊,这些年轻娃娃些,我看就只有他演得好。” “可不是,”大妈甲似乎是唐褚的粉,“唐褚长得好又演得好,人品也好,哪里去找哦!好演员都退圈了,剩下的都是些只有一张脸的啥子小鲜肉,演的戏简直不能看。” 和她俩坐对面的大妈丙高深莫测地一笑:“你们晓得啥?唐褚的新戏怕是要上了,这莫不是在炒作?” 大妈丁则轻敲着桌子显然不同意丙:“还炒作啥子哦!唐褚也是被他妈弄得心寒了,不管交啥样的女朋友他妈都不满意,硬是要给他搅黄。人生都没得趣味了,还那么辛苦干啥。赶快退赶快退!” 大妈甲恍然大悟,一阵唏嘘:“难怪,我就说三十好几的人了就没交过正经女朋友,原来是家头管得严。” “啥子家教严哦!”大妈丙嗤之以鼻,“这叫妈宝男,妈说一句就唯唯诺诺的,一点担当都没得,活该打光棍?挣那么多钱咬卵哦!” 最后一句话的脏字,显示了大妈的义愤填膺。 “妈宝男?”大妈甲显然很震惊:“硬是看不出来哦,周周正正的大小伙子,竟然是这种人?” 凌俐轻轻一声叹息,放下了手里盛满豆浆的杯子。 从星期天晚上开始,唐褚退出娱乐圈的新闻就反复刷屏,不管是手机新闻还是网页推送,总是弹出他在新闻发布会上一身黑西装紧皱眉头如丧考妣的脸。 饶是凌俐之前觉着他颜值不错有几分帅气,这一晚上加一早上下来,也有些反胃了。 说起来还是因为庆音的案子对唐褚这个人的八卦有了点了解,从小鲜肉到实力派小生,不管从歌手还是演员的角度来说都算是有实力也有口碑,不知道为什么退得这么突然。 不过这也和她无关,她连唐褚演过什么角色唱过什么歌都不是很清楚,这既不是粉也不是黑的,就不用给这热门话题增加点击率了。 而隔壁桌八卦的大妈们嗓门一个赛一个高,围绕妈宝男的十宗罪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凌俐几口吃完剩下的半碗面,要了水漱口,挎上包上班。 临走前路过大妈那桌,听到她们的话题又发生了质的变化,已经开始讨论起下午接了孙子晚上广场舞曲目的事了。 律所就在几百米外的百扬大厦里。 凌俐一早上听够了大妈们声讨妈宝男,结果一进大楼门厅,凌俐就遇到另外一位据说是妈宝男的受害者。 吕潇潇这个孕妇,一点都没有怀了孩子要小心不要动了胎气的觉悟,看到凌俐的背影就笃笃笃跑过来,大力拍在她背心,浑厚的内力震得凌俐差点把早饭吐出来。 “轻点!”她龇牙咧嘴地拍着心口,忍不住有些恶心,干呕了一声。 吕潇潇表情夸张,捂着心口做贼心虚的模样:“难不成怀孕还能传染?你也有了?” “瞎说什么呢!”凌俐瞪她一眼,“我只是早上吃了两个包子两根油条一杯豆浆一个鸡蛋一盘小菜还有一碗玉米糊和一碗牛肉面而已。” 吕潇潇嘴巴长成o型,好一会儿才说:“美少女,我以为你会在中间某个地方就停下来,结果你这一口气报菜名报到底啊!你的胃是黑洞吗?能装下这么多东西?” 说着,她爪子不老实地在凌俐腰上掐了一把,又摸摸自己的腰,哀叹着:“老天爷真不公平,有些人光吃不长,我喝点水就发胖,十个月下来可不得到两百斤啊!” 听她泽阳说,凌俐特意回过头好好看了看吕潇潇。 她穿着真丝的黑色小外套,酒红色的衬衫,下面是黑色阔腿裤,配一双五公分的中跟鞋,穿着打扮和以前毫无二致,身材似乎……呃,似乎受到怀孕的影响确实开始发胖了。 不过,这几天不见的功夫,她的皮肤好像变好了很多。 吕潇潇终究还是有点母性的,至少说没有像以前一样不化妆不见人,这时候她脂粉未施完全素颜,却格外地唇红齿白,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一样。 凌俐看得直发愣,不由自主手在她脸上蹭了一把,说:“你皮肤好像变好很多啊,又细又滑,还白里透红。” 吕潇潇得意地看看她,作势撩了撩长发,声音里带着几分欣慰:“大概我怀的是女儿吧,所以越来越好看。女儿就好,要是生了个儿子只好掐死。” “诶?”凌俐不明就里:“为什么?” 重男轻女是常态,到了吕潇潇这里,只要女儿不要儿子又是什么原因? 吕潇潇眼里几分不耐,不过也耐着性子跟她解释:“不是说过了吗?儿子我可养不好,我这么强势的单身母亲,感情经历又坎坷,指不定会养个妈宝男出来。” 又涉及到妈宝男的问题,又涉及到孩子父亲的问题,凌俐撇撇嘴,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再多说一个字。 终究是吕潇潇和李果两人之间的事,她这个感情方面几乎是空白的人,哪里有资格去当那旁观者清的角色? 上班时候的电梯总是特别挤,吕潇潇现在身娇肉贵了,凌俐哪里敢拉着她硬往轿厢里塞。 等了两波,浪费了十几分钟,终于等到一班还算空的电梯。 等上了十一楼,她俩经过前台的时候,小成忽然叫住凌俐。 “凌姐,”前台姑娘笑得又甜又糯,一弯腰变魔术似地从桌子下面捧出一束花:“看,一大早就有人给你送花了。” 凌俐头皮发麻,她下意识地想要赖掉,干笑着对小成说:“怎么会是我的?肯定是送错了的。” “哪有!”小成笑里添上几分暧昧:“送花来的快递小哥哥可交代地清清楚楚,呈达所凌律师收。我们所里除了您,可没有第二个凌律师了。” 凌俐咬着嘴唇,感觉到吕潇潇扬着眉毛一脸看好戏的神色,只觉得那花束似张了嘴巴一样,连手都不敢伸。 “一定是送错了,你莫不是把吕听成凌了吧?” 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锅往隔壁这位祸水身上引。 吕潇潇还没来得及反驳,小成已经快刀斩乱麻,从花束里掏出一张卡片:“这卡片里明明白白写着呢!你的收件人,就算耳朵听错可,可字我还是认识的。” 没想到连名字都给写上了,死活也赖不掉,凌俐只好在小成一脸意味深长的笑中接过那束花。 一时没拿稳,刚才那张卡片掉到了地上,正好有字的那面朝上,上面龙飞凤舞一行字:“夜晚浓艳的皇后,送给清澈透明的你。” 除了短短一句话,没有落款也没有联系方式。 “哦~~好肉麻~~我就说有情况哦~~”吕潇潇拉长了声音挤眉弄眼,凌俐习惯性忽略她的戏多,趁着她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加戏,抱着花就躲回了自己格子间。 至于花是谁送得,凌俐很清楚。 其实,刚才在看到花的一瞬间,那张细眉细眼的脸就跳进了脑海。 口口声声叫她凌律师的,必定是当事人,而除了上周五才开诚布公说要追求她的谢柯尔,似乎也没有其他人会做这样的无用功。 他上周五那番话犹在耳边。之前他刻意而为之的接近让凌俐有些害怕,可至少他最后那句话,还是有点戳中她。 他眼里显而易见的诚挚,竟让她有了那么一瞬的不忍,甚至责怪自己太心狠。 当时头昏脑涨的,都忘记了当场拒绝他。 哪里都有她永远不嫌事大的吕潇潇,明知道凌俐躲着她,却偏偏凑了个头过来八卦,眼睛亮晶晶:“黑色郁金香,高级货哦。不错,送你花的人要么财大气粗要么很有诚意,怎么样?知道是谁吗?” 凌俐张了张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倒是想把花给扔了眼不见心不烦的,但是花是无罪的。 想了半天,她还是找了个瓶子装了水,把花给插起来。只是没有放在桌前显眼的位置,而是堆在厚厚一沓法典背后,加上背着光,那黑糊糊的一团也就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吕潇潇看着她进进出出一阵忙,最后被打入冷宫的郁金香,满脸的痛心疾首:“这么好的花,你藏起来干嘛?暴殄天珍!” 凌俐压根不想再提这事,拿出下午要用的案卷材料,摇摇发胀的脑袋,又对着她挥挥拳头,不耐烦的一句:“你给我闭嘴!” 第二百二十三章 例会 忙了一上午,凌俐整理好下午开会要用的资料,还有十几分钟就到午饭时间。 吕潇潇心不在焉一上午都在磨洋工,一直从房门的缝隙里暗戳戳观察着凌俐的一举一动。这时候看到她合上笔记本长吁一口气,跟脱了缰的野狗一般奔到她桌前挤眉弄眼:“走,吃饭,我真是又渴又饿了!” 楼下的快餐店,凌俐和吕潇潇面对面坐着。服务员过来收走了菜单,吕潇潇马上开始八卦。 “那花谁送你的?”又渴又饿可不只是吕潇潇的胃,还有她按捺了一上午一颗不安分的八卦之心。 凌俐装作没听见她的话,顾左而言他:“也不知道这家的汤粉好不好吃。” 吕潇潇轻嗤一声,知道她这是铁了心不想说,可也没法撬开她的嘴,瞥她一眼暗自发笑,拉长了声音:“好吧,反正我只知道不是南之易送的就成。” 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属性,很好,很吕潇潇。 凌俐撇撇嘴,根本不接话。她现在烦心的事太多,也不想在这些穷枝末节上纠缠。 再说了,下午可是要召开例会的,趁着受伤放了二十来天长假的祝锦川可是要亲自上阵检验她有没有给自己防水的。 点的东西还没来,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柱子上挂着的电视。 毫无意外地,电视频道拨到受众最广的娱乐频道,又是毫无意外地,娱乐频道在播报从昨天开始疯狂刷屏的关于唐褚宣布退出娱乐圈的新闻。 这也算是很轰动的新闻了,国内某知名狗仔队都没有事先收到消息,当事人第一时间出来爆料,没有中间商赚差价,吃瓜群众们都直呼好爽。 凌俐之前对这些八卦也不太关注的,不过因为办理颍鸿和庆音的案子,查资料时候顺带对唐褚有了些了解。 这两年唐褚几乎是红到发紫,代言一个接一个,片约也已经排到了后年。这不趁着人红多赚点钱,反而不惜违约等着被索赔巨款,确实让人看不透。 吕潇潇显然也对当前这个最热门的话题感兴趣,忍不住发表评论。 不过,她的看法当然和早上那帮子闲着无聊东家长西家短的大妈们不一样:“你可别觉得人家发疯,这些个人精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要说头脑清醒,唐褚可比那些个被一捧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鲜肉们高明多了。他当初在爆红的时候急流勇退花时间去学习提高,既转型成功,又避免被资本盯上绑上太多的利益,后来又一步步自立门户。虽然这条路难走一些,可也自由得多。这下子能说退就退,也是需要底气的。” 凌俐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头脑清醒也不至于是妈宝……” 才说了两个字,她突然惊觉自己踩了吕潇潇雷点,忙收声做老老实实状。 吕潇潇倒是很清楚凌俐这是有口无心,也没有在意。 她继续说着对唐褚的看法:“娱乐新闻你也信?你就知道不是逆向炒作?什么他家里有恶母所以女人毋近,其实不过是不想被那些闻着腥味就上的三流四流女星绑cp蹭热度炒作而已。而且,据知情人士透露,唐褚可是有女友的,只不过没有曝光而已,并不是吃瓜群众热衷的什么要好基友单身一辈子的节奏……” 她说得正兴起,服务生端了东西过来,也就就此打住不再讨论下去。 凌俐的是香菇菜心汤粉,吕潇潇是酸汤肥牛饭,两人都要的超大份的,两个堪比成年人脑袋大小的碗放在面前,引得旁人侧目。 一个食量大如牛,一个是一人吃两人补,这都是妥妥刚需,她们自然不会在意别人眼光。 才刚吃了一口,凌俐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叮铃铃一声,是有短信进来了。 咽下刚刚送进口的又烫又鲜的粉,她拿起手机只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头。 “体检通知?”凌俐有些云里雾里的。 吕潇潇这时也刚刚收到消息,低下头看了看体检通知就惊呼:“还是明天这么急?有没有搞错!” “是啊,”凌俐点着头表示同意,面上有几分不解:“哪有明天体检今天才通知的。” 吕潇潇嘟囔着表达心里的不满:“去年十月才检过,这还不到一年时间又来,怎么肥事?而且为什么祝头都不跟我商量一下?这样说来就来,外地出差的不就回不来错过了?” 被这句话一提醒,凌俐猛然记起她的工作日程。 “看来我也得错过了。”她遗憾地耸耸肩:“我明天早上约了委托人,时间段和体检时间重合,也没法去。也不知道会不会安排补检。” 而吕潇潇还皱着眉头思考着为什么体检说来就来,忽然间脸色一变:“难不成我有了这件事被谁发现了所以想要借体检这件事把我炸出来?难怪最近总觉得有人在背后议论纷纷指指点点的。” 顿了顿,她满面狐疑地盯着凌俐:“该不会是你出卖我吧?是不是李果找上门了?” 凌俐一阵无语。 自从了孩子,吕潇潇有些疑神疑鬼的,冷不丁就会拉着凌俐警告不许透露她怀孕这件事,尤其是不能让李果知道,否则麻烦就打了。 凌俐虽然没有过这方面的经历,但是对于她目前患得患失的心理状况,还是能够理解的。就凭李果现在能够年纪轻轻坐稳刑警头子位置来看,他绝对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人。 吕潇潇和他在重燃旧情后,在两人之间没有原来的阻碍的情况下,还能断得如此干脆,无非有他故意纵容放着长线的意思。 但是他如果知道吕潇潇怀孕的事,怕会回来步步紧逼。 可吕潇潇对于和李果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完全没有一点期盼的,所以这件事曝光的结果,如果不能皆大欢喜,那就注定两败俱伤的收场。 害怕女王大人因为荷尔蒙发生变化而异常敏感的神经,和她一向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会产生更加莫测的的综合效应,说出更没有逻辑的话,凌俐赶忙喊停:“打住打住,谁关心你是不是有了?你目前成为话题女王都是因为刚升了合伙人好吗?” 吕潇潇想了几秒,赞同地点点头,换上心安理得的表情,一甩头发带着几分小得意:“那倒是,本女王的工作表现比私生活精彩多了。” 喝了口米汤,她又扬起眉:“不过这体检我可是不会去的,抽血什么的没关系,拒绝做x光可就会被人怀疑了。” “也瞒不了多久了吧!”凌俐继续啃着牛肉三明治:“再过一两个月显怀,谁都看得出来了。” 吕潇潇把她的担心当成耳旁风,一个媚眼抛过来,继续低下头解决盘子里足足有小半斤的饭。 午休过后,便是祝锦川亲自主持的工作例会。 凌俐坐在会议室长桌的最末尾,看着长桌那头低头翻看资料的祝锦川。 他是接近中午一点的时候来上班的,臂上的纱布已经拆掉,似乎也没有行动不便,一如既往的西装革履,一如既往的面色平静如常,对着凌俐也依旧是以前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眼神淡淡的,话也不没有多说几句,更没有和她提起那天晚上她哭到快要昏厥的事。 而所里知道薛寅事情的人不多,知情人如林姐、小成也老老实实地封着嘴,对于那天的事和祝锦川的过去,从来不会跟人多说一个字。 至于八卦女王吕潇潇,这段时间自顾尚且不暇,对祝锦川为什么不上班的事,甚至都没关注过。 沉默自持如祝锦川,不到必要时刻,不会主动提及那一段他习惯埋在记忆深处的往事。从那一晚被薛寅、戚婉逼上来,他是万不得已才向凌俐解释清楚前因后果。 那一晚上过后,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没有再就案情发表任何意见,甚至都没有安慰过她。 一个电话、一条短信、或者一个抚慰的眼神都没有。 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也确实什么都没发生过。 对于祝锦川而言,无论凌伶还是薛寅,都已经是过去式。她俩闹到最后一死一疯的结果,就算和祝锦川关系不大,他肯定也不愿意主动提及。 经历过那样惨烈的两段感情的祝锦川,就算说不上心如死灰,大概也已经是死水微澜的状态,所以对吕潇潇闺蜜投怀送抱的香艳事,反应会如此强烈,以至于宁愿重伤也不顺水推舟。 他现在关注的以及全心全意想要做好的,惟有律师这份职业而已。 难怪,不管怎样的案子,他都能够果断又冷静地做出最准确的判断,总是第一时间就能捋清关键点,而对于和凌伶有牵连的凌俐,也能在众多案子中挑选他认为最适合她的案件让她去办理。 “凌俐,该你说你手里案子的情况了。” 她还在愣神,祝锦川已经敲着长桌提醒她,眼看她目光里没了焦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到。 “哦!”凌俐如梦般初醒,忙低下头开始翻起记录着案件进度的笔记。 可在例会上三十几双眼睛的凝视下,她不免慌了神。一时间脸越来越红,等从厚厚一沓资料里找到案件进展情况的那几页时,已经是半分钟以后。 稳了稳心绪,她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案件情况。 “关于裕创投资公司和柏狮光电公司合同纠纷案,可以说是对赌协议,也可以说是民间借贷,双方矛盾比较尖锐,无法和解。我方委托人一方求将案子往对赌协议方向打,和最高院的司法解释相悖。目前看来,有些难度不过也不是毫无办法的,至少可以向公司法和合同法冲突的方向去努力,明天上午我约了委托人见面,到时候再说一说这个思路。” 祝锦川微微一皱眉,沉吟几秒后淡淡说道:“你之前的功课还是做得可以,只是这个方向在半个月前是可行的,不过,最高院刚刚出了个公报案例,这种与公司对赌的形式,已经不被认可为对赌协议。” 凌俐微微一愣:“啊?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她错愕之间下意识问出口的这一句,完全暴露了她没做足功课,在场的律师们还稳得住,可几个资深助理已经窃窃私语起来。 祝锦川眼里闪过一丝不满:“明天就要见当事人了,你却完全错了方向?” 第二百二十四章 体检 祝锦川这句话算是很重了,尤其是在这么多人面前,无异于直接啪啪打脸。 凌俐自知理亏,低下头老老实实认错:“对不起,是我的疏忽。我马上补充相关案例,重新制定诉讼策略,明天势必给当事人满意的答复。” “不必了,”祝锦川手指轻敲着桌面:“事到如今这案子基本上没有什么争议,基本上可以断定是败诉了。所以律师可以发挥作用的空间已经很小。这样吧,与其你在这几乎必输的案子上浪费打量时间和精力,不如交给新人做,也练练手熟悉下过程,聊胜于无。” 他说完,指了指坐在凌俐旁边的年轻律师:“顾勇,这案子就麻烦你了。凌俐,你配合小顾办理一下案件的交接手续。” “可是,授权委托书已经签了,让委托人重新签一份,恐怕……”凌俐错愕间出言反对。 她是犯了错,但也没错到能让她把做了很多功课的案子拱手让人的程度。 而且,马上就要开庭,证据交换她都去了,突然间改变委托换人,虽然知道这委托人是祝锦川的老客户,也不能这样不负责任啊! 祝锦川眸色微凝,声音毋庸置疑:“这件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你不用再说了,就算最近几个案子做得不错,可你忘了以前的教训了?也许这案子是必然要输的,可如果你代理的是对方呢?公报案例这样有参考价值的东西也被你忽略了,如果法官恰巧疏忽了也没有注意到,你又没有在庭审上提出,那么案件结果很可能会截然不同。” 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凌俐差点被憋得背过去。祝锦川这番假设看似有道理,却又在玩文字游戏。 她代理的是原告,如果是被告方的官司,那么她自然而然会转换诉讼思路,所收集的案例和相关的司法解释,也不会是目前她提出来的这些。 至少手上的这些东西,不会成为重点。 而且,就算抛却他刚刚提到的公报案例,如果她代理的是对方,只要根据最高法院民间借贷的意见来看,没有约定风险的协议就是借贷关系,这案子已经算是十拿九稳了。 众目睽睽之下,她却不好反驳祝锦川。 毕竟,这是他接到的案子,交给谁做他说了算,委托人是否介意律师变来变去,终归是他去搞定。 而且,就凭他们两人目前师徒的关系,这算她要争辩也只能放在私底下。比起她的面子来,祝锦川的面子显然更加值钱。 凌俐看了看周围几十号的人,默默地坐下,只是脸色有些不好看。 被指定接手案子的顾勇,显然没有想到会被天上掉的馅饼砸中,还在犯着晕。虽然入所比凌俐晚,但他是不折不扣的提成律师,按照诉讼费的比例获取报酬,之前焦头烂额到处找案源,这一千五百万的标的能带来的律师费,哪怕他拿不到大头,也能撑好一阵子了。 这案子就是普通的代理合同,不论输赢,律师费都是得照价买单的。 几秒后他喜形于色,顾勇激动到站起来点头哈腰:“谢谢祝主任,谢谢祝主任。” 祝锦川微微一点头,手指动了动示意他坐下,又转头看向凌俐:“颍鸿那边目前有什么情况?我听谢总提过一句,说想让你参与他们公司和非洲那边的谈判。他说今天下午会把合同传给我,我电话里初步了解了下,条件很优厚。如果没问题的话,你先跟他们公司团队去一趟那边,其他事宜回来再说。” 凌俐完全没料到谢柯尔竟然会越过她直接向祝锦川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时之间慌了神,嘴里也结巴起来:“怎怎怎么会?我我我不是跟他说了不行了吗?” “你拒绝了?为什么?”祝锦川赶紧追问,显然不满意她自作主张。 “我……”凌俐张了张嘴,只说了一个字就无法说下去。 她吞吞吐吐又惊慌失措的模样被几十个人看在眼里,饶是这事都与自己无关,律师们也小声议论起来,会议室里嗡嗡一片。 祝锦川看了她几眼,眉头深锁:“算了,这问题下来再说。下一个议题。” 下班前,凌俐将对赌协议所有的案卷资料都移送给了顾勇,还加上了自己前期查的资料和笔记。 顾勇精神奕奕心情很好,看到凌俐交给他的东西,又是感激又是抱歉的神色,表情十分到位。 “对不起,凌律师,”他带着些遗憾的语气,“我知道前期你在这案子上投入了很多心血,可是……” 顾勇欲言又止,凌俐没有心情为难他,更没有心情应付他。她牵起嘴角敷衍地笑笑,又轻轻摇头表示自己不在意。 顾勇也算是有眼力劲,知道她不想说话,也就知情识趣道了谢以后离开。 顾勇知道,自己刚刚到呈达来,根基尚浅,对于凌俐这个据说输了二十几个官司的菜鸟律师,别人可以轻视,他可没这资本。 而且,就短短几个月观察下来的结果,凌俐未必就像是那群老油子助理嘴里说的那样人人皆可欺。 今天在例会上被当面拿走了案子,似乎凌俐很没面子,这让所上平时嘴碎又看凌俐不怎么顺眼的几个人,眉飞色舞地来找他八卦。 顾勇当时就机灵地根本不接话。 那是祝主任的徒弟,他可以不爽凌俐,可以一言不合就开怼,可他有资格那么做。 除了凌俐,也没见祝锦川对别的人有过情绪。说句不好听的,你想让祝主任骂你,也不见得他就愿意在你身上花精力呢! 与其骂来骂去自己生气,不如直接开除换个聪明机灵的更省心。 连输二十四个官司,还能让祝锦川不计前嫌留在身边亲自带,要说不上心,只怕所有人都看错了。 想到这里,顾勇更是在心里暗自告诫自己,要谨言慎行,不要轻易踩线,他可不想成为第二个戚婉。 打发走顾勇,凌俐深吸了口气,拿起自己的笔记本,走到祝锦川办公室前,屈指敲了他的门。 例会结束时候祝锦川就说了,让她办完交接后,去他办公室一趟,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请进。”门后是他清冷的声。 在她进门后,祝锦川也专注于手里的工作,甚至都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凌俐隐约觉得他找她应该和颍鸿的事情有关,但也不好主动开口解释这件事。 祝锦川似乎感觉不到空气里的尴尬一般,好一会儿才一边看卷宗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说说吧,你为什么推掉了小谢总那边的邀约?” 凌俐斟酌了几秒,开口回答:“我认为自己没有能力能够胜任。” “不错,还算知道自己的分量。”祝锦川终于肯抬眼看她。 只是下一秒,他眼神微冷:“可你为什么没有跟我商量一下?我是你师父,也是律所合伙人,专业上不懂的你可以来问我,业务上拿不准的也该请示我,擅自拒绝业务,你让其他有心思做非诉业务的同事怎么服气?” 凌俐默默低头。有些话,她不大好说出口,这时候只能闭上嘴装鹌鹑,不管祝锦川是认为她心虚不敢说话还是知道错了不想争辩都好,她可不敢在这个问题上瞎编被他看出破绽来。 熬了好一会儿,祝锦川终于有了声音。 “好吧,你不愿意去也好,非洲始终也不是适合女孩子去的地方。” 听到他没有深究这件事,凌俐悄悄放松脑袋里紧绷着的那根弦。 祝锦川将她松了口气的模样看在眼里,又垂下眸子补充了一句:“何况,你也太老实了点,小谢总这个人你其实少接触为妙。他看起来不显山露水,人豁达也好说话,但实际上比同龄人心思深沉得多。如果他能对你一直保持善意还好,要是你不留意得罪了他,可没有好果子吃的。” 这番对谢柯尔的点评可以说很到位了,只可惜凌俐后知后觉,在不经意间没有注意分寸,已经和谢柯尔走得太近,导致现在横亘在面前的大麻烦。 摇了摇头,凌俐强行从关于谢柯尔的话题中抽出,硬生生指向另一个方面:“在还没搞清楚我家里那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前,我也不可能离开这里。” 说起了家人,说起了那件没有结果的案子,她刚才还有些闪躲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倔强又决绝。 祝锦川心尖微微一疼。 这孩子真是和凌伶越来越像了,血缘带来的轮廓上的相似自然不必说,这一年多被他刻意锤炼出来的坚韧和不服输,也渐渐和记忆里的那个人重合。 可是,她不是她,也不能是她。命运已经这样不公平,让这对姐妹都在不该长大的年龄,用单薄的肩膀艰难地撑起一片天。 遗憾已经太多,只期望这次老天能够枉开一面。 深吸了口气,驱散了心口一点点的烦闷,祝锦川微微牵扯嘴角,说:“凌俐,你不让我叫你二妹,我就不叫了,以后都不提往事,可以了吗?” 他轻缓的语气和脸部柔和的线条,完全和下午不留情面的严师形象对不上号,让凌俐有几分恍然。 凌俐微微偏着头看他,眼里有些疑惑:“师父,怎么了?怎么突然提起这事?” “没什么,想起你小时候的模样了。”他嘴角的笑带着点苦涩,又混杂着一丝怀念,“那时候你可倔得出奇,一旦决定要做什么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你姐姐最头疼你和你爸顶牛了,一个要端着家长的架子,一个除了自己谁的话都不听,也真是一大一小一对冤家。” 凌俐没想到他对自己家里事这样了解,惊愕之下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祝锦川眼睛望着窗外,还在继续说着:“没有人给你挡风遮雨的日子,你能撑下来着实不易。过去的已经过去,你有你自己的路,不要被别人的影子,别人的罪孽,别人的因果扰乱你的步伐,前路该怎么走,终究还是靠你自己。” “师父?你怎么了?” 听到祝锦川越说越远,凌俐忍不住问出声。他这一番有感而发,似乎并非一时兴起给她指路而已。 尤其是他眸子里隐隐的疲惫和担忧,更加让凌俐不安。 一点模模糊糊的想法冒了出来,他一定是有什么重要事情瞒着她。而且,这件事必定和她的家人有关。 凌俐还找不到头绪,祝锦川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失态。 他揉了揉眉心,回过头看了看她,淡淡笑着:“没什么,我随便说说你听过就算。你也该知道我从来对事不对人,对赌那个案子你不用去想了,好好休息几天,再准备接手下一个。” 他还硬生生把话题撤回了她早已释然的对赌协议案件,目的性实在太强,让凌俐的疑虑又重了几分。 可这一年多来的相处,凌俐很清楚,祝锦川心智坚韧远超常人,如果是他不想说的事,再怎么追问也是无济于事。 有些事注定要发生,她无能为力,只能被动地等待。 尽管心里有着无数的疑问,凌俐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道了别就转身开门。 在她跨出房门的一瞬间,祝锦川又突然出声:“记得明天的体检。” 凌俐心头一紧,脚步停下轻声回答他:“好。” 第二百二十五章 碎尸 一大早,凌俐按照所上通知的时间,到了一个省医院的体检通知参加体检。 去年体检也是在这所医院,对于各种流程她倒是听清楚。先拿卡,之后空腹查血、b超、x光,基本上要耗上一上午。 只是今年的项目好像有点不同。 血常规检验一般是五根试管,根据项目不同有所增减。 排在她前面的是他们律所的一位助理,护士手里拿了五根矮矮粗粗颜色不同的试管,拿着针从手臂内侧的静脉扎下去,暗红的血液流出来,没多久就将管子装了八成满。 凌俐看得直皱眉,她血管细抽血不是太好找,有时候护士手艺次点,要扎几下才能找准位置,所以一直以来对抽血有些惧怕。 上一个抽完,马上轮到她了。 好在这护士是个老手,看了看凌俐的情况,眼皮都没动一下,似乎这根本难不倒她。 凌俐将卡递给护士,护士刷了一下看了眼电脑上的项目,便起身多拿了个装血的试管。 她愣了愣,有些好奇地问:“我是多了个项目吗?” 护士头也不抬,还在仔细寻找着凌俐手臂内侧哪一处好下手,嘴里不经意地答道:“不是你们单位定制的基因缺陷筛查吗?可不便宜呢,你们老板对你们这些员工也算是不错了。” 凌俐忽然想起之前祝锦川很没道理地拿走她等着上庭的案子,想起他在办公室里那一番没头没尾的话,想起了他临出门前的提醒,想起了这次体检安排不合常理的怪异。 这些事似乎被一根隐藏的线串了起来,让她心里的猜测隐隐指向了一个方向,一时间心乱如麻。 她不安地转了转颈脖,忽然瞥见护士手里的试管。 她的血液正顺着软管流进那矮胖的试管里,透明的管壁里,那暗红浓烈的颜色刺得她眼睛发疼。 “好了,按压针孔上方血管近心端五分钟,以免止不住血形成瘀斑。”护士一边摇晃着手里的试管,一面提醒凌俐抽血完毕。 凌俐如梦初醒,仓皇中抬起头,脸色发白。 “你是晕血吗?要不多坐一会儿?”护士看她脸色不好,有些担心。 “不用,不用,我没事。”凌俐按压着卫生棉球站起身来,让开了位置。 抽血的位置隐隐有点疼,她隔着棉球也能感受到静脉跳动的节奏。恍然之间,那一下一下的脉动,让她生出在嘈杂医院里听到自己心跳的错觉。 接下来的体检,她脑袋里一直萦绕着刚才的想法,以至于连按压血管的位置都偏移了,没有及时止住血,皮肤下一片青紫。 下午,祝锦川从顾问公司回来,进办公室前看到了她肘弯处那一截显眼的皮下出血,忍不住皱起眉头问:“你凝血功能不太好吗?要加强营养了。” 凌俐牵强地笑笑:“没有,按压时候不小心而已,看起来吓人,其实几天就能吸收掉,也不疼的。” 祝锦川点了点头:“你也不是小孩子,自己照顾好自己。” 凌俐点点头,心里有些不安和焦躁,斟酌着是不是要向祝锦川求证她心里的猜测。 可话都到了嘴边,还是没力气说出来。 也许祝锦川想要瞒着她查下去的事,她早就有了答案。 祝锦川倒没有再多提体检的事,只是把她又叫到了办公室里。 “来,你的新案子。” 他将薄薄一摞a4纸,推到了凌俐面前。显而易见,这不是正式的案卷资料,只是案情概要。 “这么快?” 凌俐没想到昨天案子才被拿走,今天新案子就到了手上,还有些没醒过神。 祝锦川似乎没有心情和她多解释,只说了三个字:“先看看。” 几分钟后,凌俐坐在祝锦川对面,唇色发白,指尖颤抖地抚过第二页破案经过的位置。 “……在检测厨房电源过程中,因需要检测插座情况搬动了冰柜,在检测完毕后李贵将冰柜搬回原处,由于底座支架腐坏不稳,冰柜发生倾斜倒地,冰柜内冷冻物品随之散落。李贵在捡拾物品过程中,发现塑料袋包裹疑似人体残肢的可疑物体,遂报警。雒都市西城区公安分局出警后,在郑启杰住处查获的可疑物经鉴定为人体组织。十一月七日,在警方电话后,被告人郑启杰主动到案。” 这一段冰凉凉的文字看得凌俐脊背发凉。 祝锦川说会给她安排新案子,她还以为至少要等好几天,可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而且案子类型又从之前手里的民事案子,转成了刑事案件。 对于案子类型又变了这点,凌俐虽然经验,但也是没什么怨言的,她隐约知道祝锦川交给她不同类型案件是出于磨炼她的目的,或许就是像他一开始说的那样,他在为凌俐寻找最适合的专业方向的过程。 饶是刚才翻开资料时候就注意到了封面的故意杀人罪、侮辱尸体罪的罪名,她以为自己有了面对重刑犯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这竟然是个碎尸案。 和刑侦小说和电视剧里动不动就出现连环杀人碎尸不同,现实生活里的碎尸案,其实几率不算高的。 众所周知碎尸这样的手段,对于毁尸灭迹、扰乱警方视线是非常好的方法。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状况,让很多案件成为悬案。还有些案子,警方几乎可以肯定被害人已经死亡,可是找不到头,找不到躯干的主要部分,也无法认定有人在案件中被害,导致罪犯逃过惩罚。 可是为什么故意杀人案件里碎尸发生的频率并不高呢? 答案很简单,就算知道这是逃避刑法制裁的有效手段之一,可并非所有的罪犯都有能力、有魄力做到。 抛却没有犯罪预备一时冲动激情类犯罪不说,就算有预谋、有计划的杀人,在被被害人的鲜血喷溅一身、在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成为尸体的时候,很多罪犯是被那画面深深震撼了的,甚至会成为噩梦伴随他一生。 以至于有在杀人后受不了折磨,寝食难安到即使警方没有破案也去自首的罪犯。 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普通人,他们能够承受的心理压力远低于他们自己的想象,哪怕是一边看恐怖片一边谈笑风生的人。 所以,大部分罪犯为了掩盖自己罪行,常见毁尸灭迹的方法是毁坏作案现场,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抛尸或者焚尸。哪怕有胆子分尸的, 就算是有胆子分尸的,一般来说也会先处理了头部,把头找稳妥的地方扔掉后,再来处理躯干和四肢部分。 否则,你这边还在切割手脚,背后死不瞑目的被害人还半睁着眼睛…… 凌俐出于对刑事案件的天生抵触,是不可能去主动了解这些的。关于分尸和碎尸的话题,吕潇潇当做显摆的资本,已经在午餐时候无数次讲给凌俐听过了,当时凌俐就嫌弃她口味重,还发誓一辈子也不会接这种重口味的案件。 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一件砸中了她。 *,窗外快三十度,屋子里空调也不算温度低,可凌俐想起案情描述里的那一长一短的手臂,还是哆嗦着打了个寒颤。 祝锦川微不可闻地轻笑一声,从沙发上拿起午休时候用来搭一下的薄毯递给凌俐:“冷就搭一下膝盖,这空调开得有点低,可不要感冒了。” 说着,他还特意走到墙边将中央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些。 祝锦川给她台阶下,可凌俐不敢逞强,嘴唇都有些发白:“师父,碎尸案,我想还是算了吧。这看案情都能看得我心头直发冷,要是到了庭上质证,被检察官展示尸体碎片的照片,我怕我会撑不住。” 她做了个晕厥的姿势:“到时候救不了被告人不说,呈达所的脸都会被我丢尽的。” 凌俐这难得一次的示弱,也是无可奈何,只想恳求祝锦川不要把这么重的担子压到她身上。 要说故意杀人案,她也算办过两件了,可不管是当初钻进牛角尖亲手捂死女儿的曲佳,还是被扣上弑父杀母十恶不赦罪名的秦兴海,都不会让她有现在这种心悸的感觉。 因为不管是不是有身不由己的原因,是不是被冤枉的,他们都没有试图掩盖自己罪行的行为,一个是留在作案现场,一个是仓皇出逃,都没有想过要毁尸灭迹。 而本案被告人郑启杰不一样。 资料显示,郑启杰,男,雒都本地人,案发时三十五岁,是雒都医学院的一名勤杂工。 可他的学历,却根本和勤杂工这样的工种不相符。他有着生物学博士的学历,早年间更是到美帝留过学。这样的履历,应当说大学里教师的位置,更适合他。 从这点看,这个人就有些古怪了,更何况他家冰箱里还有人体残肢这种事。 而且,这还是个碎尸案…… 能够冷静处理尸体处理到只剩两只手臂,基本已经可以确定这人是心理变态了,与一般的杀人犯不可同日而语。如果拿刑法里的原话来套,就是“被告人主观恶性极深,人身危险性极大,应当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凌俐紧攥着手心发愣,祝锦川已经将一杯雀舌放在她面前。 他放轻了声音,似乎知道她心底的不安,柔声安慰着:“稳住,你这是第一次办理这类型案件,会害怕是正常的。而且有人说你是代表被告人的吗?” “欸?”凌俐刚端起茶,瞬间懵圈。不为被告人辩护,那给谁辩护?检察院? 我国检察院可没有聘请律师的做法啊,哪怕借鉴国外一些经验聘请律师作为公诉力量的补强,那也会聘请业内知名律师,怎么也不会轮到她这一条小咸鱼。 见她没回过神,祝锦川环臂背靠着办公桌,微垂着头看着凌俐:“好好想想,刑事案件里除了被告人,难道就没有其他人需要律师了?” 凌俐想了好几秒,终于反应了过来:“被害人!” “对的,”祝锦川点着头,“准确地说,是被害人家属。” 他说完,打开了书柜,出里面拿出另外一叠厚厚的资料,递给了她。 “你手上那几张只是简要的案情,这个案子的真章在这里。” 他微微叹气,眉头皱起:“不要以为被告人的律师是苦差,在这个案子里,被害人家属的律师和检察院,才是肩负重任的。你将要和检察院的公诉人站在一起,可是,他们也帮不了你,他们和我们一样,在进行一场豪赌。” 第二百二十六章 落定 凌俐愣了愣,马上反问祝锦川:“什么豪赌?这案子还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祝锦川回应她的,是带着赞许的眼神。 “没错,”他沉吟几秒,说道,“这案子的玄机,一时半会怕是说不清楚的。你今天做了体检抽了血,先休息休息,等身体状况好些了,我再跟你细说。” 凌俐本来想说自己身体没问题可以讨论案情的,注意到祝锦川一直在看表的动作,明白他应该是还有其他事,也就知情识趣地道了别离开。 果然,没多久祝锦川接了个电话,再次出门去。 五点下班之前,凌俐已经把手里那几页案情概要看了好几遍,看到纸张的页边都开始翻卷。 对赌协议案子已经交了出去,这个案子刚刚开始,委托人都没有见过,也没有其他太过紧急的事情需要处理。 脑袋里忽然蹦出了上午体检时候的画面。 “基因缺陷筛查……”嘴里喃喃念着多出来的那个查血项目,凌俐有些出神。 这次体检来得太急也太怪,还不合常理地加了一项本不该出现在常规体检项目里的检查,听吕潇潇的意思,这似乎是祝锦川在极短的时间里独自决定的,事前根本没有征求过她和马老的意思。 祝锦川从来不做没有目的的事,他这样一番的安排,难道说…… 忽然间又醒了过来,她连忙摇摇头,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 可心理暗示这回事往往超过能自制力能控制的范围,她越是不让自己向那个方向去想,越是禁不住发散的思维。 凌俐连忙拿出手机,开始看新闻看小说甚至看八卦,看一切可以看的东西,想要借此转移注意力。 幸而,在打开微信的时候,终于找到了能引起她一丁点兴趣的东西。 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似乎很久都没刷过朋友圈了,这时候找不到事情做,正好可以看一看。 她的朋友不算多,每天坚持不懈发动态的,除了几个卖面膜的,几个买燕窝的,还有个古古怪怪推销家乡特产海鸭蛋的。 其他人,都沉寂地消失了一般,十天八个月能有点动静就不错了。 长长一排的动态,几乎都是广告,中间夹杂着一万年不发朋友圈的田大牛的一条信息。 看日期显示是在两天前,他发了一副一只鼻青脸肿的牛头梗的图,配了一段话:“小短腿就别把自己当高加索了,上次揍得还不够惨?把狗笼嘴戴好,我家二狗的债,你还没还完。” 凌俐精神一振。田正言发的这段话虽然不长,内容似乎很丰富。 又是二狗又是什么高加索,还配那样一张好笑的图。这是不是意味着,曾经算计南之易的某知名律师,现在倒了霉? 她还没来得及仔细推敲,忽然想起那天门后的一幕。 关她什么事呢?凌俐苦笑,南之易现在是好是歹,那都是他自己的生活。 田正言出去打坏蛋有功,他家的小怪兽,现在也找到归宿了,和网红辣妹双宿双栖,搂着脖子叫哥哥,幸福得不得了。 忽然意识到自己言语间的刻薄,凌俐叹了口气,努力想要把这些杂念赶出脑袋去。 可跟刚才一样,越是不想去想,越是忍不住,思绪发散到了天边。 她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鬼使神差般点开通讯录里魏葳的头像,直接进入她的相册。 从误买了猫薄荷那天开始,她第一时间就把魏葳设置为不看她的朋友圈的权限状态,故意不看她的动态,努力不要让自己在这件事上分心。 然而忍了整整七天,这一下子破了功,点进去只看了一眼,就再也停不下来。 凌俐手指不停下划,直到把这些天乃至于一星期前的东西都看完。 最近魏葳发的信息不算太多,不过一下子风格大变。 她以前的网红自拍风完全没了,不管是她以前热衷的美图后的自拍,还是时不时有着南之易各种侧脸剪影的照片,一概没有出现。 或是风景,或是植物,或是动物,甚至是不配图的一段话。 出现最多的是各色的玫瑰,配上花朵代表的花语。 黄玫瑰,笑着离开;黑蔷薇,绝望的爱;六月菊,代表着别离;黄水仙,重温爱情…… 一天一条,或者两三天一条,那一朵朵花,似乎串起来的是她起伏不定的心情一般。 不见了矫情,反而多出一点点淡淡的忧伤。 凌俐反复咀嚼着那些花语,渐渐明白了魏葳在表达着什么。 其中最后发布的一条,是在一天前。简简单单的两张图片,第一张,是一顺溜的花盆摆在一条石头路旁边,又似乎有个侧影倚在树影旁。 等那图片放大跃然眼前的时候,凌俐张大嘴巴看呆了。 那些花盆里是一笼笼她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开着白色的花,绿色的细长枝条肆意满眼,占据了大半个画面。 而那占据着右侧三分之一画面的身影,并不是照片的焦点所在,甚至有些模糊又朦胧。可那轮廓却又清晰地映进凌俐脑海里。 那是南之易的侧脸,他坐在路旁一侧的长凳上,微垂着头看着手里的书。 他头发有些长,挡住了大半的脸庞,下巴的弧线比现在柔和很多,面色白净,唇色浅淡,那安安静静坐着的模样,似乎能让周围的一切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安静下来。 图片的右下侧,是手写体的日期和地点。 日期表明那是七年前的夏天,至于地点,清清楚楚写着那不勒斯。 这难道是南之易和魏葳初次相逢的日子和地点? 凌俐有些不知所措,没想到自己一时的忍不住,竟然能闯入他们两人的过去之中。 可又忍不住看了又看,尤其是那有些模糊的侧影。 原来七年前,他竟然是这样好看的模样。清秀,又带着些微的冷,不说话静静地坐着,似乎整个世界都会因为他安静下来。 难怪魏葳对他念念不忘,放低身段不管不顾这人的不靠谱,非要得偿所愿。他那清秀纤弱美少年的模样,确实让人一眼忘不了。 凌俐强行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看向一起发布的另一幅照片。 画面左侧是一束放在桌面的栀子花,带着露水的花瓣,包裹着白色的蕾丝与淡粉的绸带,普普通通的花被衬托地精致又好看。 而画面的右侧,是一只男人的手。纤长柔和的手指,似乎是南之易的手,可又不那么像,也不排除魏葳随意找了张应景的照片。 想到刚才那些玫瑰对应的花语,她忽然灵机一动,翻开手机点开百度,查到了栀子的花语。 坚强、永恒的爱、一生的守候…… 而等她看到照片配的那些字,更是如五雷轰顶一般的感觉。 “过去的时光不再,惟有珍惜现在。感谢爱过一个曾经,庆幸一路上有你。” 答案昭然若揭,更何况最那条朋友圈的最下方,有着刺眼的一个心型符号和简单的一个“易”字。 是南之易,他点了赞。 栀子花和男人的手,是否意味着,脱去了精致的包装与束缚,浮华尽去,沉淀和留下来的,惟有真爱而已? 魏葳不顾一切,踮起脚尖拼命努力,终于够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她呢? 如果说那晚上之后她刻意不去想、避免一切可能和两人打照面的机会,这样行为的背后是她其实还存在隐约的侥幸心理,希望忽然有信号告诉她那天看到的是一场误会。 但是当一切都摊开摆在面前的时候,她终于还是只能被迫着面对。 哪怕对这样的结果有所预料,她也能够想象到自己会有怎样的反应,却不料,再一次低估了这件事对她的影响。 心情跌落到谷底,她看得都快要流下眼泪了。 他们之间有太多的过去她不知道,也无法参与进去。 一次次的犹豫不绝,一次次的消极等待,等到他真的和别人相拥,她才有资格后悔一次。 这是不是就是那句话的真实写照?爱情是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遇到正确的人。她和南之易,无论从哪一点来看,都是错误的。 可她能怪谁呢? 没有早早地相遇,没有别人美丽,没有别人家世显赫,也没有别人抛开一切孤注一掷的勇气,更没有在他们两人之间作梗搞破坏的厚颜无耻和手段。 凌俐仰着头拼命眨眼想要把眼泪逼回去,可无论压抑了多久,只一低头,那泪珠就不争气地滚落。 “没事,不哭。”她忙擦干眼泪,低语念着。 她已经在这世界上卑微地生存了这么久,这样小小的被蚊子叮一口一般的痛痒,又算得了什么? 半小时后回了家,她第一件事就是去放水洗澡。 打开莲蓬头,任热水从头一直淋下来,温热的水拂过面颊,就像一双温柔的手一般,轻轻收走她的眼泪。 这澡洗了一个多小时,以至于到后来被浴室里潮热的空气堵住口鼻,都有些呼吸不过来。 裹着浴巾出了淋浴间,她抹开镜子上的一层水雾,对着镜子微笑起来。 所有的愁思烟消云散,而她除了一对微微泛红的眼,一切都似乎没有发生过。 第二百二十七章 劝说 祝锦川扔下了个案子给凌俐就独自出差去了,据小成说又是一个外省的知识产权案件,可能要到帝都那边请专家证人,工作相当繁琐。 即使这样头绪多如牛毛的案子,祝锦川也习惯了自己处理。除了一些纯粹文字类不动脑子的材料交给了一位助理做,其他的事务,他一人全部包办。 凌俐明白他其实是不想教人做事,与其浪费几倍的时间来教新人怎么做,不如自己搞定。 想到这里,她还是有几分失落的。哪怕知道祝锦川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已经算是对她另眼相看了,可从没有体会过有师父手把手领路的轻松与踏实。 有时候她表现出对祝锦川的一点点依赖,马上就能被他浇一头的冷水。 偏偏又有偏好踩人痛脚的吕潇潇在。 她听到小成妹纸和凌俐的谈话内容,唯恐天下不乱一般,远远滴探了颗头出来,隔着十几米对着凌俐的方向:“小凌子,你师父冷心冷面的,这有好案子也不带你去见见世面,太不厚道了,不如跟了我,我保证有我一口肉吃绝不让你饿肚子。” 对于这样明目张胆地挖角,同事都默契地偏过头去装作没看见,惟有马老看不下去吕潇潇的作妖,出言拆她的台:“小凌最近进步很大,你带她?我看掉个个来才对!” 眼见着自己师父出来主持公道,吕潇潇终究没好意思跟他对着干,吐了吐舌头大大方方认怂。 只是没多久,她又跑到凌俐跟前讨嫌:“美少女,我看你今天心神不宁印堂发黑的,需不需要老夫给你算一卦?” 凌俐非常无语,放下手里看了一半的刑诉法解释,声音里带着无奈:“大仙,你再来骚扰我,我就要叫警察了。” “你叫,随便叫,我怕了就算你赢。”吕潇潇不怀好意滴舔了舔嘴唇,接着说,“话说你今天好像又收到花了?我正好想拜托警察调查一下,是谁这么大胆子弄来几百朵玫瑰,不经过上级部门批准就给单身狗喂糖喂狗粮喂*,也不怕羡慕嫉妒死几个单身律师狗,影响法治国家进程,影响社会和谐稳定吗?” 一提起花,凌俐不由得一个头两个大。 谢柯尔最近倒没有再提起非洲的事,也没有借着公事顾左而言他。 准确地来说,他就没有主动联络过凌俐,期间还是因为庆音案子的缘由,凌俐给他去过一次电话。 那一次,她惴惴不安地拨通电话,还没想好怎么说能显得疏远一点又不让谢柯尔觉得没面子,谢柯尔已经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客气但是疏离的语气,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她,更没有提那天说过的关于个人感情的半个字。 嗯,态度正经到凌俐都快以为那天经历的一切都是她单身太久的幻觉了。 谁知道打了电话才两天,又是一束夸张到能引起轰动的花送到她手里。 与上次低调中带点奢华的郁金香不一样,这一次,是好几百朵永生玫瑰扎成深红色的一个小熊,将近一米的个头装在一个透明的盒子里,由两个快递员小心翼翼地抬上楼来,那阵势,别提多炸眼了。 几乎惊动了整个律所的人。不对,是几乎整个一层楼的妹纸都装作不经意地走过他们所门前,就为了目睹一下什么是玫瑰抱抱熊。 凌俐被叫出来在众目睽睽下收花的时候,简直恨不得挖条地缝把自己藏起来,在吃瓜群众的窃窃私语中,尴尬万分地签收了礼盒。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是祝锦川没在所上,没有亲眼目睹这场闹剧,要不然,还指不定就这个事怎么说她。 最关键的是,只怕谢柯尔追她的事就瞒不住了。 想到这里,瞥一眼脚底下坐着的那只抱抱熊,凌俐心里又烦躁了几分,一点都不想和吕潇潇纠缠,冲她皱着眉头挥手:“好了,我很忙,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装什么呢?”吕潇潇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揶揄,“别人不知道你的底细,我手上可是有你的工作计划表的,你这两天除了看这些材料就无事可做,天天埋着头假装勤快,其实是在放空发呆。” 凌俐一时语噻,她倒是忘记吕潇潇合伙人的身份了,对她这个最底层的授薪律师,还有着监管的义务。 吕潇潇得意地眨眨眼,继续调侃:“这两天就你收到花的问题,结合你在某些事上反常的表现,我好好地分析了一番,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见凌俐转头瞪圆眼睛看她,她故作神秘地晃着手指,说:“我有六成的把握,送你花意图不轨的,是你的客户。” 一听这话,凌俐头皮发紧,脚板心都不由自主抓紧,一脸心虚的表情瞬间出卖了她内心所想。 吕潇潇一看她的模样就知道自己猜中,得意洋洋地继续装柯南:“还有,那天你在例会上引起的风波,没经过祝头允许就擅自推掉客户的委托。要不是有什么特殊的事让你心虚,你怎么会有胆子瞒下这桩事?必定是有什么不能让你师父知晓的缘由。现在看来,这花多半和那什么什么叫颍鸿的建筑公司有关。” 没想到吕潇潇竟然这样警觉,隔了好多天的细节都被她想了起来,还准确无误地和今天的小熊玫瑰联系在了一起。 果然是八卦女王…… 凌俐毛骨悚然之下,还在嘴硬:“没有的事,你想岔了。” “才怪!”吕潇潇却不肯放过她:“当时我就听着不大对劲,心里留意了几分,现在一说起那什么小谢总你就开始结巴,很不对劲哦。” 凌俐对吕潇潇这对于比狗鼻子还灵的特异功能五体投地,又一次被她说中了心里的事,沮丧和纠结顿时写满了脸。 她只好投降,压低了声音说:“不要告诉我师父小谢总送花的事,我怕他发火。” 本来,这时候凌俐坦白了,吕潇潇倒是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儿,她才捅捅凌俐的脸:“我莫非是在你的白日梦里?我本来想推测的是那什么颍鸿建筑里某位离异有孩男高管看上了你的贤惠,想要骗回去给儿子当后妈伺候一家老小,结果竟然是那个富二代总裁?” 被强行p上“二婚好选择”的某人,没好气地摔着手里的书,重重地落在桌面上闷响一声,听得吕潇潇一惊。 “我脸上写着后妈两个字吗!”凌俐有些气闷。她倒是对自己有自知之明从来没有高看过自己,但也没想到吕潇潇已经自动把她归为没人要只能找离异男的境界。 “天!”吕潇潇看凌俐炸毛,再次确定凌俐不是在开玩笑,下手狠拧了一把自己的脸,结果哎哟一声痛叫出声。 一番夸张的表演后,吕潇潇眸子里亮晶晶的,拉住她的胳膊:“你今年走什么运了?这一个又一个的桃花,难道好事将近?” “桃花?桃花劫吧!”凌俐没好气地说,“这还好事呢,这事我都不知道怎么糊弄过去。” 被吕潇潇撞破这事,凌俐也不遮不掩了,花了几分钟就把和谢柯尔接触的事倒给吕潇潇听。 吕潇潇越听兴致越高,最后干脆把凌俐拉进自己办公室,眉飞色舞一脸的兴奋。 “你可算捡到宝了呢!”老巫婆摸着下巴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据我收集我们所上客户的消息,这位小谢总入伍六年,生活习惯良好不说还保持着锻炼的习惯,小道消息说,他还有八块腹肌,大概体力也好到不行。” 这下换凌俐目瞪口呆了,好半晌才有力气回应吕潇潇。 “你这是什么毛病?怎么连客户的这些消息都打听?”凌俐捂着脸,“实在太不务正业了点!” 吕潇潇不以为然,继续瞎扯着:“我们是服务行业,要为客户提供最优质的服务,当然要建立在充分了解客户需求的基础上。话说,既然客户提出了需求……” 说到这里,她上下打量了凌俐两眼,嘴角带着一丝暧昧:“……那你就从了吧!” “不可能!”凌俐烦躁地甩了甩手,“我和谢总一点都不配,不可能的。” “不配?你是说他配不上你?”吕潇潇嗤笑一声,“眼光还真高啊小凌子。” “不是不是,”凌俐连忙摆手,“我配不上他。” 吕潇潇嘿嘿两声笑,直言不讳地戳穿她:“拉倒吧,你可别找借口了,不就是不喜欢吗?” 吕潇潇一语中的,倒是让凌俐无话可说了。 她说中了关键所在,就是因为凌俐对谢柯尔没有感觉,在知道他有别样的心思后,唬得她只知道躲。 可这么躲下去也不是办法,因为代理案件的缘故,谢柯尔手里连她的身份证复印件都有,个人信息知道得一清二楚,根本无处藏身。 凌俐叹了口气后沉默下来,愁眉苦脸。 吕潇潇倒是知心大姐一般语重心长起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你也老大不小了,应该现实一点。既然有富豪追你,你管他是不是逗你玩呢,先试试再说。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反正合则来,不合则去,也不会有人逼” 顿了顿,她嘴角翘翘:“再说了,就你自这条件,当然也不怕被人骗财骗色。万一瞎猫撞上死耗子了呢?” 被吕潇潇毫不留情揭了老底,凌俐倒是没生气。 她是很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的,曾经孙睿那年少轻狂的穷学生都让她因为自卑而裹足不前,更何况这顶级王老五谢柯尔。 而且,个人条件可以量化,感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又哪里有道理可讲? 每个人大概都有自己心里的择偶标准,可是一旦遇上那个怦然心动的,所有条件都成了摆设,甚至和原来预想的理想伴侣大相径庭。 如果说硬要说硬件,至少南之易比谢柯尔好看,比他智商高。 比起钱,大概这两样东西,让凌俐觉得更加踏实和接地气。 然而吕潇潇又跟开了挂似的,一个“读心术”甩过来,直接说中凌俐的心事:“不错,南之易是比这位谢总好看,可你懂的,男人可不能光看脸,还要看实用性。你要好好了解他,也许有了深入浅出的交流以后,就离不开他了呢?” 第二百二十八章 偶遇 前一句还有点知心大姐的正经,结果后半句秒变女流氓。 凌俐瞬间脸变得通红,一不小心一岔气,还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咳嗽。 她早就知道吕潇潇说话一向荤素不忌,没想到怀孕以后口味更重,可以随时随地肆无忌惮地在中老年乡村剧和爱情动作片之间切换。 凌俐拍拍心口稳住呼吸,接着撇撇嘴:“拜托,你的重点偏了好吗?重要的不是脸或者身材,喜不喜欢才是最重要的好吗?” “喜欢?”吕潇潇满脸的不屑:“太虚无缥缈了吧?好吧,你倒是跟我说说,你喜欢南之易什么?喜欢他嘴贱、不修边幅、不识时务,还是懒得能让自己头上长蘑菇?” 不得不说,吕潇潇这番总结很到位,粗粗几笔就勾勒出那个1801里野蛮生长的某人几乎所有的劣根性。 凌俐很想反驳吕潇潇的话,很想跟她理论一番物质重要还是精神重要,但张了张嘴后,发觉自己想说的话实在太苍白,而且,她似乎也没有立场再拉着南之易做大旗。 那已经是别人碗里的肉了,她应该管好自己的眼睛和手,别去碰不该碰的。 “那你最近又怎样?”想到这里,凌俐干脆视线下移直直对着她的小腹,试图转移话题,“你这快当妈了还满脑子淫邪的念头,孩子他爹知道吗?” “嘁!”一提起李果,吕潇潇马上换了张脸,挥着拳头威胁凌俐:“反正我是打定主意去父留女了,你要敢透露一点半点,信不信我活剥了你,还要挫骨扬灰?” 她母狮一般的眼神,狠狠惊了凌俐一把。 “不是吧?”她愣了愣,拿手在吕潇潇面前一晃,“你是认真的?” “当然。”她点头:“我还没那么想不开奉子成婚,就算我不讨厌李果,也没喜欢到非要给他生孩子,我要这孩子,主要还是想多个人陪我。当然了,这孩子还看是男孩女孩。如果是男孩,我也不要的。女孩多好,老娘只用好好赚钱和她一起美美美就成,然后谈恋爱时候把把关,一切就万事ok了。” 虽然她的话里一番神采飞扬,可她眼里似乎还是带了些落寞。 凌俐想要劝她的话含在嘴边也没法倾吐,想了又想,终究忍了下去。 谁都有不想被别人触碰的伤痛,与其介入进去指手画脚,不如在适当的时候当一个倾听者,等到她想说的时候,再关上嘴巴带上耳朵,尽一尽朋友的责任和义务。 无事可做的凌俐跟吕潇潇厮混了一下午,到了四点过就被吕潇潇逼着一起下班。 凌俐本来坚决不从的,吕潇潇摇头晃脑直击要害:“你也不想想某位霸道总裁送你的小熊熊怎么拿回家?没我送你回去,你是准备扛着它上地铁吗?肯定会引起围观的。” 凌俐哑了火,自动自觉低头收拾包,瞅准电梯人少的当儿,做贼一般跟着吕潇潇早退了。 都回到家,她忽然惊觉自己这一天,似乎什么都没有做。 那么离奇的一个案子压在头上,她却因为一个意料之外的礼物乱了心绪,半天的时间白白浪费掉。 凌俐一下子有些虚度光阴的赧然,赶忙想找些事情来做。看着有些凌乱的屋子,她干脆动手开始整理。 半小时后,她提起两大袋收拾出来的垃圾,刚走到门边,却听到放在沙发上的手机响起的声音。 走到沙发边一看,屏幕上赫然是“小谢总”三个字。 凌俐一个头两个大。要说谢柯尔属曹操的真是不假,她下午才和吕潇潇讨论了谢柯尔,结果他的电话就来了。 不过也说得过去,早上那夺人眼球的深红色抱抱熊一定价值不菲,谢柯尔再有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既然送了厚礼,必然会来考察一番这礼物的效果的。 可凌俐不仅手里提拎着大大的两包垃圾不方便接电话,就说这来电的人,她也非常不想接的。 她在原地站了几秒,之后决定还是暂时逃避吧,于是任由手机响着出了门。 可都走到了走廊上,她隔着防盗门听着那锲而不舍的铃声响了一通又一通,终于还是投降,放下垃圾转身回去。 拿起电话斟酌了好一番,凌俐决定这通电话的主题确定为两个:一是谢谢,二是对不起。 然而那电话刚接起来谢柯尔就问她:“你下班没有?在律所吗?吃饭了吗?” 凌俐眨眨眼,脑袋还没转过来。 她满以为谢柯尔必然会问她早上礼物的事,怎么他都不按剧本来呢?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可已经忘记了谢柯尔刚才问的是什么。 又花了几秒钟回忆,她才回答:“不在律所,已经吃了。” “吃了?”谢柯尔声音里带着笑,“刚刚五点就吃了晚饭?你莫不是在骗我?” 难得说一次瞎话就被揭穿,凌俐大囧,一瞟墙角的咕咕钟,果然还差五分钟到五点。 凌俐拍了下脑门懊恼着自己不自量力,竟然在谢柯尔这样见惯大风大浪的人精面前扯谎,也不事先打打草稿,分分钟被拆穿。 她只好补救:“我以为你说的是午饭。” 话筒里传来什么古怪的声音,似乎是谢柯尔在拼命忍住笑。 凌俐知道自己很丢人,无可奈何之下只好等他取笑完。 谁知道,几秒后他却忽然大咳起来。 好一阵子听筒里都是咳嗽的声音,等不到他说话,凌俐只好礼貌性问了句:谢总您怎么了?” “没什么,”他回答,“刚才实在忍不住想笑了,又怕你难堪,结果忍了又忍把自己呛到。” 谢柯尔很直白,凌俐很尴尬。 半晌,她才牵了牵嘴角:“其实为了避免难堪,你的心理活动其实可以不用说出来的。” “好的,没问题。”谢柯尔马上从善如流,“以后都听你的。” 凌俐捂着额头懊恼。 她就该惜字如金的,老板说什么她只用一个哦只就行了,何必跟他犟嘴呢? 这下可好,谢柯尔这熟悉的说什么正经他都能给掰弯了的特异功能,似乎又回来了。 她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庄重严肃一点:“谢总,没什么事的话我就挂了,我还有事。” 电话对面的人倒是很直白,爽朗地一笑之后说:“怎么会没事?我不是在约你吃饭吗?你在不在所上,我马上过来。” 凌俐心里直犯嘀咕,莫不是这人还会去律所堵她下班还要强行请她吃饭?要是被其他同事撞见那会怎么样?会不会马上有人和祝锦川通风报信举报她勾搭委托人? 想到这可能性她赶快说:“我今下午出外勤,已经回家了。” “哦,”对面淡淡的一句话,似乎有点失望。 凌俐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谢柯尔却是简短的一句:“正好,我在你家小区门口等你,你下来一趟吧。” 说完就径自挂断了电话。 凌俐差点被这话炸得跳起来。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早知道谢柯尔有这样的心思,她就不该让他知道自己住在哪里的。 还有,敢情他刚才那些话都是在声东击西地试探她啊? 磨叽了半天,她还是没胆子把律所的大客户给晾在小区门口不管,只得以龟爬的速度去了门口,还在出门前故意把头发弄乱,把还没彻底脱掉的底妆也胡乱一抹,力求凸显自己的蓬头垢面。 果然,谢柯尔见看到凌俐的一瞬间,有些发愣。 只不过马上又是眼里盛满笑意的模样,举着手里的食品盒冲她笑笑:“我知道你不自在,来我给你带了晚饭来,你不用看着我吃,吃出胃病来。” 他眼里话里都是一片坦坦荡荡,倒弄得凌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一下接也不是,不接过来,又实在有些对不住人家专门跑一趟。 而且,谢柯尔的身后是他那辆造型夸张引得路人一直侧目的三叉戟,他就那样身姿笔挺干练,饶是不是传统的帅哥,那副笔挺干练的气质也很吸引眼球。 凌俐很局促,谢柯尔对于她足够了解,这时候也见惯不怪。 他微笑着看她,忽然间眼里带着关切,低着头弯下腰认真地打量着凌俐的脸:“眼袋都出来了,嘴唇也发白,这些天没休息好吗?还是身体不舒服?” 眼看他还有进一步靠近的趋势,而路过的三四个姑娘都有些好奇地打量自己,凌俐只好投降,手足无措地接过那袋子,忙不迭说:“不是不是,我没事的,谢谢谢总。” 她这有些可笑的三个谢刚出口,身后就传来同样的三字叠称:“粉妹妹妹?” 凌俐转头看到背后的人,脸上一僵。 她不知道这是撞了什么煞,怎么每次谢柯尔出现在小区门口,就能遇上魏葳? 还没想好怎么说,魏葳已经向谢柯尔大大方方伸出右手:“你好,魏葳。” “谢柯尔。”他简短地回应,客气地点点头,目光依旧放在凌俐身上。 “要是不舒服就去医院看看,你要是觉得我在不方便,这位魏小姐也可以陪你。” 说完,他侧着头征求魏葳的意见:“凌俐就拜托你了。” 魏葳一愣,转瞬间笑开,接过话头捧着场:“当然,我会照顾好她。” 凌俐腹诽着魏葳怎么就这么大言不惭,自己生活尚且不能自理,还敢夸下海口照顾她? 可也不好说什么,当务之急是把谢柯尔先打发走。 倒是没让她为难,刚才笑得一脸玩味的谢柯尔,这时候换上无懈可击客气又疏离的面具,声音清朗:“你有朋友在,我就先走了。” 几分钟后,黑色的玛莎拉蒂绝尘而去,凌俐尴尬地冲那方向挥着手,笑容极其不自然。 魏葳拿手肘撞撞她:“身材不错,能打九十分,看着精气神也不像颓靡的富二代,你眼光真不错。” 凌俐大窘起来,忙辩白:“他是老板,是我上个案子的委托人,我们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 “不打自招哦!”魏葳似笑非笑眼里意味深长,手里比了个“2”:“短短时间我可看到他两次了,送你回家请你吃饭,这么贴心给你送吃的来,还不放心你拜托我照顾你。要说他对你没意思,打死我也不信。” 第二百二十九章 无味 其实魏葳说得极准,凌俐格也不是能张嘴瞎话就来的性格,敷衍不下去,干脆就不再多说。 魏葳却不肯放过她,眨着眼睛满脸的好奇:“怎样?动心没有?” 又看看她手里的食盒,好一番大呼小叫:“天辣,二十四城的小龙虾,还有胖仙女的cupcake,两家都是网红店,随时随地都要排队的!” 凌俐看着她神采风扬、娇俏明丽的脸,眼神黯了黯。 因为前些日子工作忙,魏葳也早出晚归,再加上这段日子的可以回避,她好些天没有和魏葳打过照面了。 魏葳刚刚外出归来,素着一张脸,可皮肤光泽又细腻,嘴角的笑也分外甜蜜。 不过十天半个月过去,她似乎更好看了。这因何而起,自然不言而喻。 不想回答她的问题,也无从答起,凌俐干脆闭嘴,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转身朝小区里走去。 魏葳没有得到答案,显然很不满意,追上去一巴掌拍在凌俐肩膀上:“跑啥呢?今天你不交代清楚了休想全须全尾回家!” 要说魏葳也是有几分手劲的,跟凌俐不相上下,这一下子忘情拍下来,凌俐龇牙咧嘴捂住肩,刚才有些伤感的情绪被这一掌击得烟消云散。 魏葳趁机一把揪住她,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模样:“好歹我们也是一个床上睡过的人了,有什么不好说的?” 凌俐看了看她笑得傻呵呵的样子,又看看自己发红的手腕,只好无奈说:“不是不好说,是没有什么可说的。” 魏葳转了转眼珠,瞬间恍然大悟:“哦,你对他没感觉?” 说完,她又自然而然搂住凌俐的脖子,悄悄耳语:“这样的都看不上,你是不是有其他心上人了?” 只觉得心脏猛然一跳,凌俐张了张嘴,再不好说什么。 好在魏葳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冲她眨了眨,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接着,她眼珠子一转,看着凌俐一脸的讨好:“这个cupcake一盒子六个,每天限量一出炉就一抢而空,我排了三次队都没买到。我不是要夺人所好,只不过你能不能施舍一个给我尝尝?” 她装起可怜来眼睛略微有些下垂,眸子里清澈干净,和米粒古丽湿漉漉的眼睛很有些像。 凌俐本来就没怎么在意那些吃的,听魏葳这样说,干脆把那一盒子包装精美的小蛋糕拿出来递给了她。 拿到了心心念念的美食,魏葳嘴角忍不住上扬,忙不迭道谢。 凌俐轻吁了一口气,心情放松。 却忽然警觉背后像是有谁的视线,针刺一般让她汗毛竖起。 她自问不是个自灵敏的人,能让她有如芒在背的目光,必然是很 而这样的感觉,这几个月以来已经不是第一次。 仓促中回头,她只看到街对面驶过了一辆黑色汽车。那后座的玻璃窗还没合上,车里人的侧影,还真有几分眼熟。 凌俐很肯定刚才让她有所察觉的目光就来自于那车里,可那一闪而过的人影,那轮廓有几分眼熟,她却死活想不起来是谁。 “看什么呢?”发觉凌俐呆立在原地,魏葳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忽然间注意到她视线的方向,眼神有一瞬的闪烁。 几秒后,凌俐回过头,冲着魏葳笑笑:“没什么,看错了。” 电梯里,凌俐和魏葳并肩而立。 魏葳心情似乎不错,一直哼着歌,只是时不时和她视线相交,又相视一笑。 凌俐犹豫了很久,在电梯快到十八楼的时候,终于下了决心。 “我以后会少过去了,”她小声地说,“尽量不干扰搅你们的生活。” “欸?”魏葳眼里迷迷糊糊,“为什么啊?不打搅啊,我们需要你。” 凌俐笑笑:“你们不是在一起了吗?” 这句话的效果很好,魏葳一瞬间明白过来,竟然有些扭捏,哪怕肤色偏深,这时候也似乎能看出来她脸红了。 她声如蚊瑞又带点羞涩:“你……怎么知道的?还没两天呢,大家都不知道。” 几秒后,她抬头满脸的惊讶:“难道是小易哥哥告诉你的?” 凌俐笑了笑,并没有接话。 魏葳脸色酡红,嘴角噙着浅笑:“别告诉其他人,拜托了。” 凌俐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眼看着魏葳幸福洋溢在脸上,她却连一句简简单单的“祝你们幸福”都说不出口。 草草地道了别,她再一次落荒而逃。 凌晨一点,魏葳洗了澡,从冰箱里拿了个下午才到手的cupcake,撕开纸杯咬了大大的一口,一脸的享受。 南之易快十二点才回家,这时候正在写着结题报告,面带倦意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一笔一划非常认真,听到她细细碎碎吃东西的声音不耐烦地皱起眉。 “麻烦你吃猪食小声点。”他很是不满的声音。 魏葳一点都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里,嘴里塞着食物好一阵嗯嗯啊啊,也没说清楚话。 被打断思路的南之易回过头看了她嘴唇上沾满奶油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还趁着她没法还嘴开始调侃:“魏公公,你现在是越来越堕落了。这不是你最诟病的垃圾食品吗?” 魏葳嘴里还有些含糊不清:“没看到已经过了十二点吗?今天可是我的放纵日。” “现在有人要了就不顾及身材了吗?早晚胖回两百斤,以前还是个结实的胖子,再胖回去就成一团棉花了。”南之易干脆甩开笔,转动着有些僵的脖子。 魏葳怒目相视,忙咽下蛋糕又喝了口牛奶:“你敢不提两百斤吗?” “怎么?不敢直面自己的过去?”南之易抱着膀子更是开心,扬着下巴对着她,“那张什么‘哭得像个两百斤的孩子’的图,我一看就想到你了。” 再一次被踩了痛脚,魏葳把手上的蛋糕往桌上一垛,黑着脸叉着腰:“南之易你再说一遍?信不信我今天就掐死了你再拿你的骨头摆个北斗七星四季发财阵?” 南之易一模下巴,满脸的惊诧:“想不到你这人瘦下来了脑子倒好用了不少,居然还能回嘴了?” 说完,他站起身来,慢悠悠踱到冰箱旁,拉开门拿了个cupcake,心安理得吃着。 “这是我的!”魏葳很不满他不问自取的行为,气鼓鼓地说:“你这叫偷!” 南之易不置可否,一口口咬着蛋糕:“你这个寄生虫,吃我的用我的睡我的,现在还鸠占鹊巢,有什资格跟我说什么偷不偷的?一点都不知道感恩,这蛋糕就当你半天房租了。” 魏葳被憋得难受,作势抚了抚心口:“你怎么还这么没风度?也不怕被打?” 他哼哼两声,白了她一眼:“我因为你被打还少吗?你自己算算多少顿了?你打的,你哥打的,还有这个……” 他指了指自己嘴角几乎看不见的一点淤青:“你看看,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哪里至于自己上门去找不痛快。” “行了行了行了,别跟我翻旧账了!”魏葳捂住耳朵,有些心虚起来。 南之易难得一见地没有乘胜追击,竖着一只手指摇了摇:“欠你的我算还完了,以后好好过日子,别再提以前的事了。还有,你家里人的事放着男人们自己解决,你就别插手了。” 顿了顿,他眸色沉静,浅浅一笑:“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要怕,总会雨过天晴的。” 魏葳也安静下来,星眸里微光闪烁。好一阵子,她轻声说:“谢谢。” 两人相视而笑,几秒后,又各自吃着手里造型可爱的蛋糕。 魏葳已经开始解决第二个,她拿起一个喷满粉色奶油的,先吃完顶上五颜六色的可乐味珠子,接着几口舔掉奶油,开始咬下面的红丝绒糕体。 “有这么好吃?”看她狼吞虎咽的模样,南之易看了看手里的芒果杯子,很有几分不解。 好看是好看,可华而不实也不见得有几分真材实料,还是粉妹亲手做的无添加焦糖小布丁更对他的胃口…… “嗯!”显然魏葳并不这么认为,她重重点着头,“饥饿可是最好的香辛料!” 南之易耸耸肩,不置可否。 “这蛋糕,可是粉妹妹妹的追求者送的哦。”吃着吃着,魏葳又笑起来。 她舔了舔手指上沾的一点奶油,眉飞色舞地说:“就是上次开黑色豪车身材好到爆的男人,看样子追得很紧哦!” 南之易吃东西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眸子里一片晦暗不明:“什么?” “上次我也在小区门口遇到过的!”魏葳拿手肘撞了他一下;“我记得你当时也在的,就是那个眼睛细长的男人。经过我火眼金睛目测的结果,他身高一米七八,体脂含量不超过15%,年纪不超过二十八,身价以亿为单位,放在哪里都是抢手货。我看,粉妹妹妹只怕离沦陷不远了。” 说得高兴,她手摸着自己下巴,又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嗯,确实不会太远。” 忽然间,刚才还糯滑香甜的蛋糕,一下子没滋没味起来。 南之易看着手里剩下的小半个cupcake,若有所思。 好一会儿,他把剩下的半个蛋糕扔在桌面上:“好了好了,不吃垃圾食品了,该做正事了。” 说完,他眸子转向魏葳,声音里带着点威胁:“别来干扰老夫的科研进程,新品种亩产能不能过千斤,就看这一次了。” 明显感觉到他的心情变化,魏葳看着南之易明显沉寂下来的模样,很有些不解。 十几秒后,她猛然抬头看向南之易的背影,嘴里的答案呼之欲出。 是夜,南之易又一次在黎明前惊醒。 又是那个血红色的梦,又是那张沉睡在记忆里的面孔。 和以往不一样的是,梦里的女人白衣白裙,在纵身一跳之前,问了他一句。 “你忘了我吗?” 他从床上坐起来,隔着窗帘遥望着远处立交桥上的灯,只觉得睡衣被冷汗浸透。 “没有。”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而沙哑,“怎么可能忘记?” 第二百三十章 离奇 已经是黄昏时分,祝锦川还在和凌俐讨论着案情。 祝锦川是早上最早的一班从帝都飞回雒都的飞机,据说此行搞定的专家证人咖位大到在专业领域里说一不二,以前从来没有出现在法庭上,这次答应出庭,基本上案子已经十拿九稳。 又拿下一单代理费,祝锦川丝毫没有放松,去了客户公司一趟又马不停蹄赶回律所,从中午开始就拉着凌俐,开始为碎尸案做准备。 祝锦川不在的日子里,凌俐抓紧时间好好看了看那些材料的,无奈她资质有限没办法做到过目不忘,看了这个忘了那个,只对整个案件的发生经过有一些大致的概念,细节方面基本没有掌握。 不过,从她掌握到的这案子情况,之前吕潇潇曾经告诉过凌俐碎尸案件对警方和控方的干扰,在这个案子里体现地淋漓尽致。 刑事案件中,受害者或者受害者家属委托律师的情况不是很多见,原因是大部分犯罪尤其是严重的暴力犯罪,都是公诉案件,检察院负责证明被告人有罪应当受到刑法的惩罚,受害人或者家属起到的作用不是太大,很多时候甚至就等同于证人而已。 其聘用的律师,既没有如公安机关一般强大的侦查能力,也没有检察官一般站在法庭上直接对被告人做出指控的权力,几乎没有用武之地,所以大部分律师的工作,都是为被告人辩护,保障被告人在诉讼中的权利。 而这个案子,被害人方却少见地委托了律师,并且找上了祝锦川这个前些年很有些作为的大状。 祝锦川接下案子,不知道怎么竟然能说服家属,让凌俐主办。 只是,凌俐有些不知道这个案子里她能做什么,更不知道祝锦川这一番考量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祝锦川第二次拿出来的材料,厚厚一沓怕是有上千页,从现场勘验笔录、司法痕迹鉴定、被告人精神鉴定等等甚至于出警记录一类的程序性文书都应有尽有,光是目录就看得凌俐头大。 祝锦川显然知道她没办法在一个星期的时间迅速消化掉这些资料,于是从里面拣了些重要的单独扔出来出来。 首先是关于那些残肢的检验报告。 祝锦川给了凌俐三分钟时间重新回顾,之后总结里面的有用信息:“现场只找到了被害人残缺的肢体,并没有躯干、头部能证明被害人确切死亡的部分。同时法医的生活反应实验显示,那两只手臂,是被害人还活着的时候从身体上切割下来的。所以,究竟有没有人死亡,警方给不出确切的答案。” 凌俐看完检验报告,又抱着勘验笔录对比起来。 她皱起眉头有些不解:“按理说无法确定有人死亡,被害人唐傲雪只是失踪状态,那为什么要移送起诉?这样薄弱的证据,法官不可能认。万一跟佘祥林案子一样,几年后被害人忽然出现,那不是又闹了个大笑话?” 这也是她这些天一直疑惑的事。 祝锦川临走前说过检察院和被害人家属一样,是在进行一场豪赌,可她看来看去,都没觉得这案子有一丁点胜算。 如果单从证据上来看,她竟然认同被告人郑启杰,是无罪的。 凌俐的疑虑显然在祝锦川的预料之中。 他表情平静,对着凌俐摇了摇头:“其实还有太多的信息没有写在纸上,现在趁着案子刚开始,我一点点说给你听,你也多了解一下。” 接着,他右手轻点着桌面,声音严肃:“唐傲雪失踪是在两年前,当晚,市局110其实接到过一个很类似唐傲雪报案的记录,她那时候非常害怕地在呼救,接线员还没来得及回应,她又在电话里说自己是在开玩笑,接着就挂了。这个电话的录音现在都还在,警方分析过无数次了,在唐傲雪呼救的背景音里,有一个很细微的男人声音,经鉴定,那声音正好就是郑启杰。” “那不正好证明他就在犯罪现场?”凌俐精神一振,又马上追问,“为什么这材料没有在证据里?” “哪有那么容易,”祝锦川苦笑着,“至今都没查出来哪里才是第一现场,而且他当时是在和别人对话,甚至通过录音判断出他当时距离唐傲雪在十米以上。一个老师,一个员工,在同一所学校里出现不是太正常了吗?更何况,第一案发现场直到现在都没有确定在哪里,即使有录音,也只能证明唐傲雪打电话的时候郑启杰在现场,你怎么能推导出就是他下的手?这样没有证明力的东西,显然不会被检察院所看中,所以在起诉材料里没有。” 凌俐蔫了下来。确实是啊,有他的声音却不是和唐傲雪在对话,哪怕当时他们在一起,没有其他的证据映证,这最多算是个间接证据,根本起不到关键的作用。 祝锦川还在继续:“另外,学校的监控最后拍到唐傲雪的时间,是在唐傲雪打了那通电话以后,也就是说,在打电话报假警的时间段,她确实是安全的,人身自由也没有受到限制。” “对啊,这又回到了刚才我的问题,这样弱的证据,为什么还要提起公诉?”凌俐追问着,看似案情进入了死循环。 “你注意到的问题,公检法自然也都注意到了。这案子最早因为害怕引起学生恐慌,要求尽快处理,可是第一次的审查根本就没有到法院这里来,早在检察院审查起诉的时候就因为证据不足被卡,退回公安局补充侦查过两次。而这两次的侦查,还真的又在案件中寻觅到了郑启杰的身影。” 凌俐一开始精神一振,可紧接着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 既然经过两次补充侦查,那么怕是没那么容易发现过硬的证据。 果然,祝锦川的话让她越听越觉得胆寒。 在退回补充侦查的时候,警方是有所收获的。针对犯罪嫌疑人辩称的他和被害人并不认识的说法,查到了两条反面证据。 首先是查到了郑启杰和唐傲雪的通话记录,还不止一次。在唐傲雪失踪前一个月,曾经办理过一张电话卡。 那时候还没有全面推行手机号码实名制,再加上唐傲雪有另外一个常用的电话号码,因此第一次侦查时候并没有发现她有两个电话号码的事。 第一次退回补充侦查,在对唐傲雪办公用品进行再一次清理,有警察意外发现被卡在电脑桌缝隙里的这一张电话卡时,才发现端倪。 在那张卡的通话清单里,有她主叫、拨打郑启杰电话三次的记录,其中,两次通话时间为两分钟,最后一次通话时间为三十秒。 而最后一次通话,就在唐傲雪失踪的当晚。 按理说这是实锤了,完全否认掉了被告人关于两人不认识的辩解。可没想到还真是被郑启杰给狡辩了过去。 他的理由是,那是他接到的推销保险的电话,前两次是他处于礼貌才耐着性子听推销人员说了好半天,最后一次因为有急事,不想再听才挂掉的。 而对那张卡其他的通话记录的调查结果,竟然映证了郑启杰的话。 接到电话的,果然都说这是推销电话,卖保险的。唐傲雪的同事,也有证言说她失踪前一段时间,忽然开始兼职推销保险了。 “那也可以说,正是唐傲雪向他推销保险两人才认识的啊。最后一晚正好是被告人想要下手的时候,约好了地点就出去,所以通话时间那样短。很合情合理。”凌俐推断道。 “合情合理,可是不合法。”祝锦川摇着头,“通话记录只能证明他们当晚通过话,通话内容没有,两人接触的目击证人没有,没有证据支撑的推断,不过是空中楼阁。所以,检察院认为没有达到起诉的标准,再一次退回。” 好吧,虽然很牵强,可疑点利益归于被告,在没有其他实锤的情况下,不能构成证据锁链的间接证据,确实没有给够让检察院移送起诉的理由。 凌俐轻轻点头,等待着祝锦川说明第二次补充侦查的结果。 第二次退回补充侦查,警方慎之又慎,投入大量的精力多次走访排查,还是有收获的。 学校里除了和郑启杰平时工作接触的人,基本上很少人能注意到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而认识郑启杰的人,基本上都表示这个人很怪,平日里深居简出,话不多也不爱和人交往,生活轨迹基本上在教学楼和宿舍之间往返,没看过他有什么其他的爱好。 在得知郑启杰竟然有着博士学位的时候,所有人都表示出不可思议,也都不理解为什么高学历的人才会甘愿做一个学校底层的勤杂工。 而郑启杰的同事提供了这样一条线索。 郑启杰上下班的时候,总会背一个大大的牛仔蓝的帆布背包,鼓鼓的也不知道装了些什么。有一次这位同事跟在郑启杰背后下班,看到他背包的背带快断了。 同事好心提醒他,郑启杰当时满脸的紧张,放下背包在地上检查,第一时间打开了拉链似乎在翻看里面的东西有没有事。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同事无意中看到了那背包里的一罐子东西。 罐子很眼熟,是实验室里存放一些腐蚀性实验用品的专用玻璃,上面写着hno?。 当时这位同事也没有在意,一小瓶浓硝酸而已,员工顺手顺走实验室物品在哪里都常见,也没必要为了一点不值钱的东西得罪人。 除了这位同事,也有好几位其他工作人员,撞见过郑启杰偷拿东西。 不是玻璃瓶,就是腐蚀性材料,甚至还有人看到他搬走了一个半人高的塑料垃圾桶。 无一例外,他们都没有去举报郑启杰。原因很简单,大家手上都不干净,比起郑启杰拿的一些小零小碎,如果学校因此加强管理,他们的损失才大呢! 除此之外,还有住在郑启杰隔壁的其他几位同事,证明郑启杰的房子曾经有一段时间总是传来怪味。 那段时间,通过几位证人记忆的对比,推断出大概就是在唐傲雪失踪后不久。 第二百三十一章 动机 说到这里,祝锦川问凌俐:“你是学理科的,想一想,硝酸,硫酸,塑料瓶,还有郑启杰的专业,这些和什么东西能紧密联系在一起?” “王水……”几秒后,凌俐喃喃念道,“莫不是,他偷的这些材料,是用来处理尸体了?” “很有可能,”祝锦川赞许地点头,“皮肤、内脏和肉好处理,可是人体的骨骼那样坚硬,郑启杰没有条件用刀剁碎,他的宿舍也显示没有血迹。结合这些同事的证言,可以推断出,他是利用工作之便,回收提纯实验室涌过的材料,自己合成了王水。有了材料,他只要找个大的塑料桶,用王水将骨骼浸泡在里面,就很容易实现毁尸灭迹的目的。” 郑启杰平时的工作,不是收废料做清洁,就是推着垃圾桶进进出出,他平时为人低调不起眼,谁也不会注意他推着装满杂物的小推车走。 而大学外面就是涪江,属于长江的支流,河道窄水流湍急,如果用塑料桶装了王水融化骨骼,被他把扔进了河流大江,哪里还找得出痕迹? 至于一个不起眼的塑料垃圾桶漂浮在江面,又哪里会有人留意? 在这些证据和警方的推测面前,郑启杰的辩解简单却直击要害。 他先是承认了确实有这样一回事。 接着,他表示他虽然早就不做研究了,但是对于化学还是有些怀念的。实验室管理混乱,他看不惯然而人微言轻建议也没用,干脆将实验用的废液收集起来,自己做点小实验。 但是又怕被学校发现丢了饭碗,所以才瞒着的。 至于这些东西最后去了哪里,郑启杰说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凌俐托着腮耷拉着眼:“这看没法做工作了啊,公安局肯定很憋屈,不管来了什么证据,他都能拿他是学校勤杂工这条顶回去,结果还一顶一个准。可是我才不相信他和被害人不认识呢,哪会这么巧,关键时候他都在场,还那么巧偷走的实验室材料正好可以合成王水?” “就是这个道理,世界上哪里会有那样凑巧的事,一而再再而三的遇上,又知道被害人在卖保险,还能在深夜和被害人偶遇。可是,你不能以这样的理由去给犯罪嫌疑人定罪,只要存在合理怀疑,一旦上了法庭是经不起推敲的。” 凌俐无奈地摊开手,“构不成证据链,没有实锤,排除不了合理怀疑。事到如今,这案子确实够不上故意杀人的起诉标准。” 祝锦川喝了口茶,抬起眸子看着凌俐:“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公检两家,会在证据这样薄弱的情况下,还一次次地努力想将这个人送进监狱?” 对面的凌俐不解地摇了摇头。 他的声音严肃起来:“那时因为,郑启杰很可能不只杀了一个人。唐傲雪这件案子还有蛛丝马迹,可其他的疑似被害人,可能只剩下冰箱里残存的dna。郑启杰隐藏得很深,如唐傲雪这样的被害人还不知道有几个。而如果这案子定不下来,无异于放虎归山。” 凌俐心里没来由地一凛:“怎么?” 祝锦川将那叠资料翻到最后:“在被告人的冰箱里,还找到了其他的人类dna。初步怀疑,本案的受害者,不只这一个。” 凌俐倒吸一口凉气,手臂上迅速起了一排排小疙瘩:“还有其他人?” “对,”祝锦川重重点头,“除了被害人唐傲雪以外,还发现了起码五个人的dna,通过与近几年失踪人口的比对,也还没有找到能够吻合的。” “那郑启杰对于这些dna是怎么解释的?其他的dna,通过对比找到受害者了吗?”凌俐连忙追问。这新的情况让她精神骤然紧张起来,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 “被告人说,那些也都是来自于解剖室的尸体。他在偷偷留下来不那么起眼的残缺部分,也都已经吃掉了。” 这个答案让凌俐忍不住一阵反胃。 不仅杀人碎尸,还将人体烹饪吃下,如果这案子真如祝锦川所说情况,被告人确实是十恶不赦。 祝锦川又说:“郑启杰说的作案动机,是他有异食癖,总是忍不住要食用尸体。对于为什么事发两年后冰箱里会有唐傲雪的残肢,他说他吃了后觉得那手臂味道不对,又舍不得扔,所以留着的。”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闪过,凌俐迅速抓住了关键的东西:“生活实验证明,唐傲雪的手臂是在活着的时候从身体上砍下来的!所以他说味道不对。” “对,”祝锦川苦笑,“我不相信他的味蕾能敏感到‘食材’是不是活切都能品出来。可他连这个都知道,还用来当成辩解的理由,那他很清楚唐傲雪断臂时候还是活着的,这正从另外的角度间接说明了凶手就是他。可是,找不到犯罪现场、犯罪工具以及被告人和被害人之间接触过的铁证,明知道罪犯就在眼前却不能做什么,想必公安和检察院都很憋屈。” “那审讯的结果呢?”凌俐赶忙问。 其实她已经有所预料,既然这个案子退回补充侦查,那么郑启杰不交代的可能性很大。 能够冷静地碎尸、处理尸体、为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找好辩解的理由,这个人的心理素质一定很强大。 果然,祝锦川遗憾地叹了口气:“别说讯问了,连测谎仪都没派上用场。这个被告人简直是个怪物,刑侦的手段都扛得下来。这种人才,又有高学历,怎么会甘心蛰伏在一个不是太好的学校里整整五年?这案子实在太蹊跷了,以至于检察院一直犹豫到底要不要公诉。这次逼不得已终于进了程序,也是因为羁押时间太长,检察院扛不住了,才选择赌一场的。” 凌俐还在回想刚才那些案件细节问题,忽然间眼睛一亮,说:“就算是医学院解剖用的遗体,也会有记录的,郑启杰既然说他都吃了,那么可以结合解剖记录来排查啊?” “没了,”祝锦川苦笑,“一场大火,被全部烧毁了。至于大火的起因,正好是郑启杰的一次失误,而且,也正好是他被拘留的一个星期之前。” “怎么这么巧?”凌俐惊呼。 “看吧,你又一次下意识用了巧字。”祝锦川说道,“哪里就会这样天衣无缝毫无下手的地方?必定是有人刻意造成这样的结果。” 凌俐长大了嘴巴,再一次无法言语。 她不相信这一切都是巧合,可如果一切都是被告人刻意而为之,那只能说明,这个人太可怕了。 可怕到你明知道是他做的,却无法定罪,甚至连提起公诉都困难重重。 他的作案经过很严密,一环扣一环,慢条斯理却一点都不乱,让所有人都知道,是他做的,但是无可奈何。 “等一等!”凌俐再次注意到了一个细节问题,疑虑重重:“既然他为了逃脱法律责任而步步算计,那为什么会放任冰柜支架腐朽那么不小心?还在自己不在家的情况下,让水电工上门修理?这不是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吗?” 祝锦川眼里似带了赞许的神色:“如果我再告诉你,在一个月之前,他家里的电路就频繁地短路、跳闸,所以才找了水电工去修理,你又会有什么想法?” 凌俐背后一片凉意:“也就是说,他是故意让人发现的。” 祝锦川不置可否。 好一会儿,他才说:“这个案子,绝对不像表面上呈现出来的这样简单。郑启杰这个人身上,还隐藏了许多秘密。他非常肯定没有人能够找到唐傲雪身体的其余部分,也找不到第一案发现场,他也很肯定不会再出现被害人家属。换句话说,他对其余dna所有人的身份也都相当清楚。没有犯罪现场,没有作案工具,不能证明有人死亡,口供和物证对不上,还存在无法比对的其他人的dna,这样的证据链下,让法官冒着可能造成冤假错案的压力下判决,几乎是不可能的。让这样的案子进入公诉程序,检察院无疑也是扛着巨大压力的。” 凌俐咬着下唇沉默不语,但眼里的疑虑和压力显而易见。 祝锦川显然对这案子了解透彻,这显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了,如果说要借用被害人家属律师的身份来让这案子有其他的变化,要达到那样的效果,显然他自己上更容易。 “你是在想为什么让你接这个案子?”祝锦川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似乎凌俐手上的,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案子一般。 凌俐深吸了一口气:“是的,我不明白被害人代理律师,究竟应该做些什么事,我也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干好这件事。所以,我可以拒绝吗?” 知难而退不是凌俐的性格,她这样的反应,完全来源于害怕因为自己的懵懂和无知,发挥不了应有作用,白白浪费机会。 祝锦川显然明白凌俐这番话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他勾了勾嘴角,很轻缓的一句:“你说这话为时过早,我想,你首先应当见一见委托人,再来下决定。这是一个最适合你的案子,被害人家属代理人,也是最适合你的位置,除了你以外,没有人能够做到让郑启杰入罪。” “为什么?”他这一番解释下来,凌俐反而更加糊涂了。 “通常来说,罪犯作案总有动机,或为钱财,或为名利,又或者为了满足自己变态的欲望。郑启杰这个案子里,他显然不是为了钱财名利,而如果说他是为了满足自己杀戮的欲望,又何必选择唐傲雪这样一个一失踪就会引起人们惊觉的目标?而且,他明明隐藏地很好,为什么又要刻意暴露自己?” 凌俐一怔,也不由自主问出声:“对啊,为了什么?” 沉吟几秒后,祝锦川缓缓说道:“唯一合理的推测,就是郑启杰选择唐傲雪,必然有他不得不选的理由。而这个理由,至今是个谜。这个谜底,也许你能解开。” 眼看着凌俐越来越迷糊,他揉了揉眉心,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照片,甩在凌俐面前。 “看看吧,这就是答案。” 第二百三十二章 相逼 初夏的天气总是说变就变,刚才还晴空万里,等从办公楼里出来的时候,倾盆大雨。 祝锦川的车从地下停车场出来,停在大厦前愣愣地望着黑沉沉天空的凌俐面前。 送凌俐回家的路上,他基本上一句话都没有说,临下车了将自己的伞递给凌俐。 凌俐如梦初醒,摇了摇头:“不用了,我有。” 祝锦川凝眸看她,眸子幽深一片。 他沉默了半晌,直到开口前凌俐都以为他要说唐傲雪的事,没想到他提起了另一件事。 “秦兴海案子国赔结果下来了,你明天陪他去法院一趟办手续,领了钱,这案子也就算结了。” 凌俐愣了愣,垂下眸子点头。 风大雨大,凌俐撑着小伞从门口到楼前的一百多米,已经被倾斜的雨丝打湿了大半边身体。 这一场意料之外的雨,还让她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身材颀长的少女倚着门框,头发滴着水,眼圈微红眸子上氤氲着雾气。 看到凌俐出现,钟卓雯勾起嘴角眉眼弯弯,声音清脆:“hi,凌俐。” ———— 凌俐倒了杯水给钟卓雯,看着好几个月没见的钟卓雯,眉目间是若有所思的神色。 似乎有很久没有见过这个姑娘了,也许是她开学以后太忙,也许是因为钟承衡被解除监视现在像正常人一样过,所以这小妮子也就回归正途,不再动不动就缠着凌俐。 她似乎又长高了些,衣服湿透了现在正在洗衣机里烘干,穿着凌俐明显短小了不少的睡衣,这时候端着杯子缩进沙发里,头上顶着浴巾,时不时喝上一下口茶咂在嘴里,一副非常满足的模样。 凌俐知道钟卓雯必定又有什么幺蛾子,要不然怎么能在她搬走之后,还能摸到这里来。 看了眼时间,七点半。从钟卓雯刚才淋成落汤鸡的模样,结合下雨的时间,凌俐推测着她大概是放了学就往这边来了。 “这里可真大啊!”钟卓雯感慨,“还是这种少女风?没想到狂拽酷炫帅的田大牛,竟然是这种审美风格。” 手里堆了一大堆的,凌俐没心思跟她绕来绕去,直奔主题:“你来找我干什么?” 钟卓雯不以为意,扬起小脸甜甜一笑:“我就不能来看看你吗?” “我目前手上事情挺多的,有什么话直说吧,要不然你自己照顾自己,等衣服干了就走人。”凌俐淡淡道。 钟卓雯终于收起了满脸无所谓的笑,眸子里带了点试探:“你知不知道,你家里人有病这件事?” 凌俐微微闭眼,面上没什么表情,心底却似被揪了一下,狠狠发着。 好半晌,她问钟卓雯:“你是从什么地方知道的?” “难道你知道这事?”钟卓雯有些疑惑的表情,“我是昨晚从我爸妈嘴里知道的。” 忽然间,凌俐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 祝锦川都知道凌伶当年生病,那么作为当年的“男主角”,钟承衡一定知道得更多。钟卓雯此行,会不会给她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信息? 眼见着凌俐陷入沉思,钟卓雯抿了抿嘴,继续说起来:“昨天有警察到我家来,跟我爸说了几句就走了。警察走了以后,我爸和我妈大吵了一架,我隐隐约约听到了几句。那意思,似乎是我爸知道你家里人有生过病的事,当年如果说出来,很可能就不用坐牢了。” 说到这里,她黝黑的眸子里带着点恳求:“凌俐,你知道吗?你家里人究竟是生的什么病,能对案子结果有影响?” 凌俐垂下眸子轻轻摇头:“这件事我也不知道,所以……” 她还没说完,钟卓雯忽然眼睛晶亮:“那你能不能去做个全面的体检筛查,我听我妈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 她犹豫了几秒,说:“好像是什么遗传病,也许基因筛查能有点结果呢?” 忽然间,凌俐想起来前一天那莫名其妙的体检,以及多出来的一个价格不菲的项目。 似乎项目名称的确和基因有关。 这已由不得她不多想了。祝锦川,一定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可是又为什么瞒着她? 一时间心乱如麻,凌俐深吸口气堪堪稳住情绪,看向钟卓雯:“你可以去向你父母求证,不用在我这里来做些无用功。体检什么的,我是不会去的。” 钟卓雯还想恳求,忽然间看到她臂弯间因为抽血留下的淤青,瞪圆眼睛惊呼:“你已经抽过血了,这么说来……” 不等她说完,凌俐已经冷着声音打断:“我再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去做什么体检验证你心里的猜测,你如果想要结果,自己去说服你父母让你参与到这件事里来。我也想知道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有了答案,麻烦请告知我一声。” 钟卓雯还不死心,恳求道:“凌俐,结果已经摆在面前,必定是会对案件产生重要结果的病。可是我爸不肯说,我妈那样跟他吵,他都不肯说。他一直把我当成小孩子,又怎么肯告诉我?求求你,凌俐,凌姐姐,我需要你的帮助。” 攥紧手心压抑住心里的情绪,凌俐好一会儿才出声:“你父亲已经洗脱了嫌疑,现在还有警察重新启动调查,你还担心什么?已经立案侦查的,没有诉讼时效一说,哪怕再等个八年,如果另有真凶,只要警察查出来检察院就会起诉,有公权力机关支持你们全家,你又何必来为难我?” 说完这段,她站起身来,低着头声音冷冷:“你该回家了,如果你再不离开,我就通知你父母来领人了。” 钟卓雯急了,跟着站起来声音有些尖利:“诉讼时效是不会过,可是如果犯罪嫌疑人已经死亡不被追究刑事责任呢?你如果不站出来,我爸又不肯说,警方也不肯调查下去,那他头上的污名一辈子都洗不掉了!” 忽然间头晕目眩起来,凌俐只听到耳朵一片嘈杂的嗡嗡声,再也听不到四周的声音。 她扶着沙发椅背堪堪站稳,脸色发白,咬紧了牙关:“你在说什么?” 发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钟卓雯忙捂住嘴有些惊慌:“没有,我瞎猜的。” 耳里还是一片尖锐的啸声,凌俐只看见她嘴巴在动,依旧听不清楚。她闭上眼睛,感受着听力渐渐恢复。 十八楼的风有些大,带着潮气的风掀动了头顶的水晶灯缀。 她睁开眼睛,看到吊灯的灯光被折射出七彩的光,满屋细碎的光影飘荡,眼前的场景如影似幻。 似乎有些看不清楚眼前这高挑姑娘的面容了,可她刚才一时情急说出的那些话,却字字入心,字字见血。 钟卓雯走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九点。 她换上烘干的衣服,临出门前有些担心的神色。 都换好衣服了,她回过头看着面色不虞的凌俐,终究还是说了出来:“不管怎么样,还是去检查检查吧。我听警察的意思,那病会很痛苦,病程又长。如果……如果你也有,也好早治疗。” 凌俐不去看她,听到她几不可闻的低声叹息、关门离去的声音,还有远去的脚步。 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可她的心境,再也静不下来。 自从在李果、祝锦川那里得知了一些她以前未曾接触过的往事,这些日子,凌俐一直在努力将自己的猜疑封存,保持着精力集中在目前的案子上,不去多想免得再次钻进牛角尖出不来,也在等待有人能笃定地告诉她,她的怀疑是错的,支撑她这些年不倒下的基础,没有那么容易倾塌。 却不料,一个个人紧逼上来,一件件事接踵而来,她被逼着直面这一切。 钟卓雯刚才无意中说的,其实和祝锦川那一晚暗示的答案,基本上是一致的。他们都在怀疑,那件案子是因为父亲患了很痛苦的病,导致他抑郁、想不开,所以买来老鼠药。 至于老鼠药是为了做什么,不得而知。可凌俐知道,有她精明能干的妈妈管家,她家里从没闹过鼠患,偶尔一两只运气好蹿进屋的,也能迅速被抓出来。 所以,那些老鼠药绝对不是因为家里闹耗子而买的。 不敢再想,却又忍不住胡思乱想。凌俐一个人缩在客厅的沙发上,拉过薄毯覆盖住发凉的脚,心里的温度也越来越低。 这世上如果真有小叮当该多好?哪怕没办法回去阻止悲剧的发生,也能弄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导演这一场戏。 一场让她被折磨了八年,让她人生一次次倾覆,让她生不如死的戏。 她坐了不知道多久,脑袋里一团乱糟糟的各种画面走马灯似得上映,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饿,直到门铃锲而不舍响了好几分钟,她才如梦初醒。 怎么还来?怎么还要对她纠缠不休? 凌俐皱起眉头,心中忽生一股怨气。 连自己静一静都不行,钟卓雯到底要把她逼到什么地步? 她光着脚下地,气冲冲拉开门,指责的话都快要脱口而出,却发现门外的不是钟卓雯。 魏葳看着她微笑着打招呼:“粉妹妹妹,我能进去吗?” 她依旧是惯常的运动装,热裤,紧身t恤,线条完美无瑕,裸露在外的皮肤虽然不够白皙,却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唯一一点瑕疵,是她颈脖上接近耳根处一点点若有似无的淤痕。 第二百三十三章 苦涩 第二百三十三章苦涩 凌俐的目光在那淤痕上多停留了几秒,魏葳似乎有所察觉,手不自觉地摸着耳朵挡住那块皮肤,笑得有些不自然,再次重复道:“我可以进去吗?” 本来凌俐的目光只是一扫而过,魏葳显然是心虚的表现,却让她特别留意起来。 她一开始还不明白那是什么,直到看到了魏葳的锁骨边也有一个差不多大小更浅一些的痕迹,一瞬间知道了那是什么。 愣怔几秒后,便是铺天盖地的尴尬。而心里更似被塞了一大团棉花,堵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鬼使神差一般,她态度忽然冷硬起来,挡在门口拦住想要进屋的魏葳,说:“有什么事吗?可以在这里说的。” 没想到凌俐是这样冷冰冰的态度,魏葳有些意外,愣了几秒马上又带着点讨好的陪着笑:“小易哥哥的狗窝实在乱得不成样子了,我能帮他遛狗,但是没能力收拾房间。能不能请你有空的时候打扫一下卫生?” 凌俐张了张嘴,心里踌蹴着。 这些日子凌俐一直回避着要帮南之易打扫卫生这件事,南之易也没有催过她,没想到竟然是魏葳为了这事而来。 可又怎么甘心? 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那天魏葳搂着南之易脖子的场景,她稳了稳心绪,再开口时候声音平淡无波:“我最近事情太多,可能没时间帮你们收拾屋子了。” “啊?这样啊,那怎么办呢?”魏葳的脸顿时皱成一团,可怜巴巴地再次抬头请求,“小易哥哥说只许你动他房间的东西,我说请保洁,他也不愿意。” 她顿了顿,双手合十眼里透着恳切:“好粉妹,走吧,就一会儿。” 凌俐叹了口气,无奈摇头:“真的不行,我今天实在没空。如果南之易非要我打扫卫生,你可以让他来跟我说。” “这样啊……”一提起南之易,魏葳有些犹豫起来,“那好吧,等你没那么忙了我再来找你。” 凌俐轻轻点头,也不看她,径直合上了门。 几乎等于是吃了个闭门羹,魏葳摸了摸额头,似乎不大明白为什么以前不大爱说话但是态度温和的粉妹,今天忽然换了个高冷的风格。 她耸了耸肩,皱着眉回到1801。 跟以往乱糟糟一片不同,1801里是难得一见的整洁。地板光滑如新,大大的落地窗几乎一层不染,客厅里堆叠的脏衣服和日用品不见踪影,厨房的烤箱里弥漫着香甜的气息,一盘子九个纸杯蛋糕正在悄无声息地膨胀变大。 “怎么一个人回来?被拒绝了?”客厅里响起清冽的男声,一对澄澈的眼睛看着魏葳。 他正翻着手里的science杂志,脚边上躺着吃饱了正打着盹的米粒和古丽。 魏葳无奈:“是啊,不知道粉妹妹妹为什么态度大变。我还说借着打扫卫生请她过来一趟,把我们的事情正式告诉她。” 他声音里透着细微笑意:“我本来就不赞成的,这样正好。你是好心分享幸福,就怕人家心情不好看不惯,还以为你在秀恩爱。” “不会的!”魏葳嚷嚷,“粉妹很纯良的,我了解她!” 顿了一顿,她偏着头喃喃自语:“她刚才那模样,六神无主的,眼睛都没了焦距,一定是遇到什么难事了。莫不是,莫不是……” 魏葳还在苦恼,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在她眼前一晃将她惊醒。 “傻子,操心什么呢?” 魏葳回过头看着那对她爱到不行的笑盈盈的眸子,掩饰不住地担忧:“我也不知道,总有些担心她。” 他沉吟片刻,轻缓又宠溺的语气:“小笨蛋,我们的事情还要你操心,先别管别人了。” 魏葳眼里终于释然,嘴角荡开甜美的笑容:“好,都听你的。” ———— 在机关大门进出口验明身份的时候,凌俐从摆满各种检测仪器的小窗户望出去,看见了迎着晨风猎猎作响的国旗。 凌俐又一次到了省高院。 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来这里了,她手里的案子不管大小,似乎都能和高院扯上关系,让她在感叹巧合的同时,又忍不住遐想这是不是昭示着她和南之易的缘分? 要说他们的相识,不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吗? 标的才一百多万就打到高院的知识产权二审案件,钟承衡被宣告无罪时候她哭到崩溃被南之易捡到,再之后代理的南之易和山崎种业的一番纠葛,历历在目似乎就在眼前。 “您好,您的律师证?” 查验身份的女法警,叫了凌俐好几声,才将她从回忆里唤醒。 从法警手里接过自己的证件,说了声抱歉,凌俐进入了法院大院。她立在审判大楼门口等了十几分钟后,就等到了应邀而来的秦兴海。 她今天来这里,正是因为南之易也出过一把力的秦兴海故意杀人案。 秦兴海被宣告无罪,而那案子的国赔结果也出来了。 和凌俐预想的差不多,两百万的赔偿请求,法院给判了三分之二,差不多一百三十几万的样子。 她不是很满意,不过秦兴海倒是没有什么意见,电话里高高兴兴地应承着,今天带着华昭来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秦兴海看起来兴致很高,穿着件短袖的polo衫,胡须刮得很干净,比起之前在监狱里和法庭上,又年轻了几岁的模样。 和他同样高兴的还有华昭,只是她看起来状态不怎么好,比起之前皮肤黑黄的状态,脸色更加不好看。 不仅肤色不好,脸都有些浮肿,身子也胖了一大圈,本来五官就不怎样,这下子更是老了五岁,和秦兴海走在一起,倒像是姐姐带着弟弟。 可秦兴海对这个跟他患难与共付出很多的女人,丝毫没有嫌弃,反而对她呵护备至,连走路都是小心翼翼地护着。 陪同他们两口子在法院办理相关手续的短短一个小时,凌俐听到他起码问了华昭四五次诸如饿不饿渴不渴要不要歇一下的话。 凌俐心生安慰。毕竟感恩图报的人还是很多,更何况他们也有真感情,虽然以前走过弯路错过了最好的年华,但是一场患难下来,余生能绑在一起相濡以沫,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她其实还有问题想要问秦兴海的,只是犹豫再三,也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问出来最合适。 从法院出来差不多十点钟,秦兴海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诚恳地邀请:“小凌律师,我和华昭说今天要请你吃饭的,没想到办得这样快。现在时间还有点早,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另外,我想做点小生意,正巧有个朋友介绍的机会,也想请您看看合同。” 凌俐有心事,反应有些慢。 她本来以为秦兴海一开口是要道谢以及道别,没想到竟然是吃饭加工作,刚开始正要摇头客气,听到让看合同又点头,一番动作有些可笑,也让秦兴海搞不懂她到底是愿意还不愿意了。 顿了一顿,他补充:“看合同是要给您报酬的。” 华昭一听这话说得不像,手肘微弯撞了他一下,陪着笑:“不好意思凌律师,这傻子蹲久了大牢,已经不会说话了。” “没事。”她回答,“饭就不吃了,我下午还有事,合同发到我邮箱里就成,我晚上就给你答复。” “这怎么好意思凌律师,”秦兴海不自在地挠着头:“我的两个案子您都就没怎么收钱,还得让您免费看合同?怎么能白打工?” “也不算白打工的,”凌俐捋了捋头发:“能看到你重获自由,已经是我最大的成就。” 秦兴海一下子说不出话,眼里漫过感激的情绪,眼圈微微发红。 不过,终究身为男人不好意思当众掉眼泪,他还是忍下了情绪,再一次的道谢和道别。 凌俐都快要喊住他问出那个在她心里盘旋很久的问题了,忽然一眼瞥见挽着他手臂的华昭。 她有些长大的衬衣下,是微微有些凸的小腹,在转身的时候,手不由自主护住那个位置,生怕被谁不小心碰到。 凌俐马上恍然大悟,难怪秦兴海那样小心翼翼的,原来华昭是怀孕了。 她马上咽下嘴里的问题,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嘴角是淡淡的笑。 之前,她其实很想知道秦兴海对案子真相的想法,也就是他对于这案子中呈现出来的最大可能性,即秦兴海输掉大钱的父亲,一时失手杀掉了护子心切的秦母。 对于这样的推论,他究竟相不相信?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来看待这样的结论的? 可话都到了嘴边,还是不忍说出口。 她正在经历这样一场煎熬,深知其中的痛苦与挣扎,所以,不应该点醒幸福到有些傻的秦兴海,让已经开始新生活的他也走上那样一遭。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凌俐心里微暖的感觉一直没有散去。 亲手拿到的无罪判决,亲眼看到被扭转的命运,亲自见证了他们的生活渐渐好起来。 这个案子不仅改变了秦兴海和华昭的命运,也让凌俐的职业前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路上想了很多,脑子里闪过杂乱无章的各种画面,一团乱。 以至于小成将装着体检结果的信封递给她时候,她还没回过神来。 第二百三十四章 会面 拿着那份沉甸甸的报告,凌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打开,又一页页翻着。 各项结果和去年相比基本没什么变化,她身体状况良好,医生在第一页的医嘱里,也写着“健康情况良好,继续保持健康的生活习惯”。 其中,并没有提到基因筛查什么的事。 看来,她果然是百分之二十五的那一个,看来,又有了个铁证来支撑祝锦川之前的推测。 因为她是没有生病的那一个,所以逃过那一劫。 她讥诮一笑,笑过了以后,只觉得心里那疑问似个黑洞一般,快要把她吞没。 浑浑噩噩过了一下午,又浑浑噩噩走上回家的路。 心神不宁又心事重重,她竟然提早下了一站,在舅舅家的筒子楼那里,就已经下车。 脚都沾到地了,凌俐才回过神。 叹了口气,她决定要不然干脆去舅舅店里看看。可都走到拐弯处了,看到小店那边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景象,又停下了脚步,绕了个弯避开。 她明白之前的行为是潜意识作祟,嘴里说着坚强,可还是希望能找到慰藉,找到人安慰她。 舅舅家还有小宝的事,正在一家齐心协力对抗病魔,这个时候她去说些什么陈年旧事添堵,显然也不合适。 终归,这件事还是只能她一个人扛过去。 一声叹息后,她默默地踏上归途,脚边拖着长长的孤单的影子。 ———— 市中心一家私人会所的小院子里,凌俐和祝锦川坐在长条木桌一侧,等待着被害人家属,不对,应当说是郑启杰故意杀人一案的被害人之一唐傲雪的母亲,陈蓉的到来。 之前,经过对案情的剖析,凌俐已经知道了这案子是块让法院头疼、让公安和检察院很难受的硬骨头。在办案警官、检察官都能对凶手是谁形成内心确信的情况下,却因为证据的原因无法定案,说是奇耻大辱也不为过。 可以说,郑启杰就算是被法院判决无罪,也算是彻底和公检法杠上了。 他将一生一世都会处于警方的严密监控中,不要说再作奸犯科了,走到哪里都会受到限制,连到外地住个旅店,都可能被当地公安局清查,或者直接就被老板拒绝入住了。 还有,关于现在郑启杰被超期羁押的事,已经开始悄悄地发酵。 寒门出贵子的几率虽然不小,但能培养出一个海归博士的家庭,很大几率不是什么一穷二白除了四面墙什么都没有的家。 正好相反,郑启杰的父母都是教师,虽说不上什么学术泰斗,但也桃李满天下。 郑启杰被羁押一年以来,他家里人一开始还按捺得住,而且毕竟因为儿子犯了事,还存在了三分理亏,并不敢闹腾。 可时间久了迟迟没有进入程序,人的心思难免活泛起来。公检两家也不是密不透风的墙,一来二去打听下来,自然知道是出了什么岔子。 再加上有律师在里面搅和,这案子下面的暗流汹涌,再不进入程序,只怕马上就要面对舆论滚滚而来的压力。 雒都市检察院,可不想把这案子弄到全国上下人尽皆知的份上,这骑虎难下的情况下,终究还是再一次移送起诉了。 不过,证据不足的硬伤再一次暴露出来。 法院初步审查后又一次提出撤诉的建议,检察院不甘心这案子就这么完了,更不甘心再同一个地方栽倒第三次。 在召开了几次会议协调下,最终,两家达成了协议,基本可以确定这案子进入法庭开庭审理的时候,会是以庭审实质化的要求,踏着正步完完全全按照现代刑事诉讼的规则开庭。 也就是说,在庭前会议里控辩双方有争议的证据,不管是证人证言还是程序性文书,都会拿到法庭上来当庭质证,甚至于办案警察、专家证人,鉴定人,也都会接受控辩双方的交叉询问。 因为程序的繁琐和正式,这会比正常的刑事案件开庭,多出好几倍的时间。 而且,为了让这个案子经得起考验,让被告人、被害人双方家属都心服口服,据说还有邀请媒体、政协人大代表当场观看庭审的打算。 可以说,一个严重暴力犯罪的案子庭审有这样公开的力度,是前所未有的。同样的,让这样一个有争议的案子冒着翻船的危险暴露在大众的视野下,毫无疑问共公检两家是下了巨大的决心。 公诉方强烈要求这样做,其目的就在于,抓住这最后的机会,让郑启杰能够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狐狸尾巴。 可凌俐对此并不乐观。 随着她对案情的更进一步了解,越来越多的细节彰显着她这被害人家属代理人的不好当。 先从被告人郑启杰说。 高学历、高智商、心理素质出众,根据公诉方提供的进一步的证据,他家里的书架上,还有着法医学、犯罪心理等等书籍,厚厚的一大摞,看那痕迹翻看地不少。 心理变态不可怕,就怕变态有文化。 他蛰伏在校园里甘心做五年的勤杂工,很大几率是为了方便犯罪而已,虽然最后主动暴露自己的罪行的动机尚不明确,但本来就不能以正常人的心态去推断一个变态。 谁知道他是不是忽然脑袋发热,疑案追踪之类的悬疑片看、多了,也要学学里面罪犯的套路,故意暴露罪行跟警方唱对台戏呢?就算面对旁听的记者和观众,只怕是没有什么效果的,反而更加满足了他的表演欲。 这样的人,公安检察院都拿不出有力的证据定罪,唯一一个被告人供认不讳的,还是个量刑很轻的侮辱尸体罪而已。 好吧,现在还祭出了庭审实质化的大旗,把所有的证据都要拿到阳光下接受质证,这个侮辱尸体罪能不能定都很难说。 最直接的,唐傲雪那两条手臂经过法医鉴定是活着的时候从身上卸下来的,现在公诉方不能证明人死了,那么侮辱尸体又从何谈起? 至于郑启杰自己交代的吃了五个人残尸的供述,同样,只有几个残存的dna片段,证据也相对偏弱。 祝锦川的评断是对的,这个案子里,辩方律师可谓是轻装上阵,重担都压在控方身上。 而她作为被害人家属委托律师,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只能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想到之类,她侧眸看向下口咂着咖啡的祝锦川。 毕竟还是打着师徒的名义,凌俐对祝锦川在不经意之间透出的小习惯,还是略知一二了。 他在心烦的时候会抽烟,而他强迫自己面对一场硬仗的时候,则会选择靠咖啡或者浓茶来提神。 至于他紧张的时候,凌俐还没见过,也不清楚又会借助什么外物来缓解情绪。 这些日子,祝锦川看她的眼神里,似乎装上了些别样的情绪。至于那是什么,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凌俐有仔细回想过这些年的点点滴滴,她以前是所见所识有限,更不知道其实自己生活里早已经有祝锦川的影子,这一番细细的思量下来,她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无论是祝锦川之前的故意冷落,还是后来一个个案子里让她独挑大梁直面几乎快抗不下来的压力,其实都是有意而为之。 他这一番所作所为背后的苦心,无非是年少时候的遗憾,无非是不想愧对凌伶,无非是想让凌俐快些成长起来,能够独当一面,能够面对压力而不失本心,明白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从想通这一点开始,凌俐对于祝锦川的一举一动,也就格外留意起来,也想通过猜测祝锦川意图的方式,来反推她自己究竟应当从什么样的角度切入案件最合适。 担任碎尸案件被害人家属的代理人,究竟能给她带来什么? 诉讼中的地位无足轻重、案件太过血腥,即使经历过家庭巨变的凌俐,看到卷宗里哪怕是黑白复印件也能体味出鲜血颜色的照片,也无法不心悸。 即使有祝锦川拿出的那一叠照片佐证他所言非虚,凌俐也还是不能认同这个案子真能带来什么好的契机。 想到照片上那光影交叠下的年轻女孩,凌俐的心情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思绪又开始纷乱,心神恍恍惚惚,等她再从一片光怪陆离的回忆里抬起头,面前已经坐了个形容枯槁的女人。 下午的太阳明亮而耀眼,窗外一股股热浪袭来,而眼前这位头发花白眼睛浑浊的女人,似乎还活在去年秋天。 她穿得很不合时宜,洗到泛白的衬衣、酒红色的毛衣开衫,下面一条厚厚的黑色长裤。 她眼窝深深凹陷,脸上的沟壑纵横交错,甚至于没有一块能够说得上平滑的皮肤。 资料显示她不到五十,可这面相一看,说是六十好几也有人信。 凌俐知道,这是失去了至亲后的折磨,将她摧残地生生老了二十岁的模样。 而陈蓉见到凌俐的瞬间,有那么一瞬的愣怔,眼里流露出来的目光,夹杂着非常复杂的情绪, 凌俐低了低头,顺势往祝锦川的方向靠了靠。 祝锦川显然也知道她的惧怕来自哪里,一个安慰的眼神递给她,又在桌面下轻轻拍了拍她手臂。 不过,陈蓉接下来却收敛住了快要倾泻而出的情绪,开口说话时没有悲伤,没有流泪,更没有崩溃,嘴里一字一句说着她不知道说过多少次的,关于本案被害人唐傲雪的生前生后事。 “我的雪儿,从小品学兼优,人老实又本分……” 陈蓉,女,四十九岁,雒都本地人,初中文化。 她出生在一个雒都四圈层的农村,和周围大多数的姑娘一样,读书不怎么行,没有鲤鱼跃龙门的运气,浑浑噩噩地打工、结婚、生孩子。 却因为生了女儿被重男轻女的婆家嫌弃,二十三岁的时候就离异,带着刚刚两岁的唐傲雪生活。 从那以后,陈蓉的自我意识反而觉醒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良机 陈蓉离婚后,没有再婚,在超市当着收银员之余还打着几分零工,利用一切空暇时间挣钱,竟然以一己之力在雒都买了两套房子。 同时,她将自己年轻时候的梦想,都寄托在了女儿身上。这位好强的母亲,培养出了一位同样好强的女儿。 唐傲雪品学兼优,靠着自己的努力在大浪淘沙般的竞争中溜到了最后,最后硕士毕业后留校,当上了令人艳羡不已的大学教师。 出事的时候,是她担任助教的第一年。 唐傲雪是在学校里失踪的,校内监控显示,当晚她在学校的通宵自习室值班,差不多凌晨一点过忽然急匆匆从教学楼里出去,就再没有回去过。 两年后,由于冰箱支架的一条木制的腿腐朽,电工意外打开了冰箱,发现了人体残肢从而报警。 经过比对,在郑启杰的冰箱里发现的一对残缺的手臂,正是唐傲雪的。结合陈蓉一下午叙述的事实,再和手上案卷的时间点一一对应,凌俐对唐傲雪失踪前最后一段时间的生活轨迹,基本有了概念。 单亲家庭出身的唐傲雪,是个勤勉努力的女孩。她最后出现的时间,也正好是在紧张复习期末考试的时候。 她任教第一年,非常勤勉努力,挣着把苦活累活往自己身上揽。以至于期末考试时候才会设置的通宵自习室,她成了值班的老师。 唐傲雪失踪后,陈蓉报警、找学校、上访,想了很多办法,也做了很多努力,甚至猜想女儿是不是被拐卖到深山老林里去了,如颠似狂地寻找了两年,去了很多地方,却都没有一丁点踪迹。 而失踪两年的女儿,突然出现在学校勤杂工的冰箱里,还只剩了两截短短的手臂。 在这样的打击,作为一个把自己全部寄托在孩子身上的母亲,没有崩溃到走上绝路,已经很不容易了。 凌俐忽然有些听不下去了,再一次低下了头。 对于亲人遗体的执念,她也是有过类似经历的。因为没有钱支撑下去,她不得已在真相不明的情况下放弃冷冻,那时候的经历,用痛不欲生来形容都不为过。 凌俐不知道这个案件有了确切结果之后,陈蓉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只知道目前她是抱着让郑启杰入罪的强烈希望的。也许这希望,这滔天的怨恨,就是她还没有倒下的理由。 从陈蓉口里得到的信息,一大半是早就在侦查资料里有的,一小半是她絮絮叨叨一遍遍重复着唐傲雪生活的一些细节。 听到最后,凌俐是无奈中带着点怜悯。 其实,她和祝锦川还有一个推论,目前忍不下心来告诉陈蓉,那就是唐傲雪也许就是郑启杰早早就盯上的猎物而已。 她一步步走入郑启杰的圈套,在失踪之前,却没有人发现,从而错过了逃生的机会。 两小时的会面结束,陈蓉站起来和他们告别。 祝锦川叫来服务生埋了单,临走前,陈蓉忽然回头,说了一句:“对了,在失踪前,雪儿在和人谈恋爱。” 这却是以往资料里都没有提到过的。 祝锦川眼睛一亮,赶忙追问:“那您知道是谁吗?” 陈蓉抱歉地摇摇头:“雪儿念书的时候,我不许她谈恋爱,还三令五申如果谈恋爱就断了生活费。我那时候太严厉了,以至于她有些害怕这件事把,所以就算上班了也没告诉我。” 祝锦川有些遗憾地叹口气,不仅这句话是陈蓉的凭空猜测,而且就算猜测是对的,也没办法知道对象是谁。 陈蓉的思绪却已经开始发散:“她自己偷偷瞒下来,也不敢告诉我,可是知女莫若母,眼神是骗不了人的,我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 说道这里,她一声长叹:“早知道如此,当年我又为什么看她看得那样紧?连恋爱都没好好谈一场人就没了,要是我不管她,如今也能多几个小伙子记得她,那该多好。” 想起祝锦川之前给她看过的照片,凌俐忽然间有些鼻酸,忙低下头掩盖着自己有些失控的状态。 她之前笃定这个案子没有希望,郑启杰不会受到法律制裁的念头,终于有些动摇起来。 这样年轻又美好的一条生命消失了,却没有人付出代价。哪怕知道无罪推定,哪怕知道疑罪从无,她也没有办法抑制突然间喷涌而出的正义感。 也许,正是基于作为人的良知所在,公检两家才会对这个案子不放弃,才会在最后关头做出破釜沉舟奋力一搏的选择。 不过就算有再低落的情绪,她可不能当着被害人家属掉眼泪。她要冷静,摒弃一切杂念,一心一意投入到工作中,才能为这个没什么希望的案子争取到一线生机。 陈蓉出门前,微微笑着回头看着凌俐,眼里带了些许慈爱:“凌律师,祝律师当时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今天见了面,才知道是真的。” 凌俐站在祝锦川旁边,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她不由自主握着自己的右臂,心里发紧。 祝锦川递给凌俐一个安慰的眼神,接着对陈蓉点了点头:“陈大姐,今天就到这里了。等到法院发了通知书的时候,你再通知我。” 陈蓉点头应下,拖着虚弱的身子,蹒跚而去。 直到她背影消失在转角处,祝锦川才轻吁出一口气,显然心情也不轻松。 凌俐轻吁出一口气,可胸口烦闷的情绪丝毫没有减轻。 “还有什么想说的想问的,现在问吧。”祝锦川侧过身子对着她,“案子刚刚进入程序,还有些时间的,你不要慌,慢慢来。” “师父,”凌俐放下刚才紧紧攥着右臂的手,说出心里的疑问:“我还是不能理解,我究竟能做些什么。” 要知道郑启杰在警方涉嫌刑讯逼供的盘问下,都挺了过来什么都不承认,甚至连测谎仪也没有效果,他能完成碎尸过程,也许还食用了多人的尸体,心理状态已经是不正常。 单凭祝锦川一厢情愿的假设,实在太勉强。 祝锦川知道她心中所想,轻言细语着:“我知道你有些不乐意,但是你与唐傲雪这一点点相似,已经是我们能够抓住的最后的稻草。你不是无足轻重只能锦上添花的角色,你是我们的杀手锏 公诉方对此也心照不宣,我们都有了默契,所以上庭时候会给予你很多方便。这次你要做的,是通过有限的资料好好剖析郑启杰这个人,抽丝剥茧不错过任何可能影响案件结果的细节,最后在法庭上用这张在特殊光线下能让人产生错觉的脸,让他露出破绽。” 凌俐眼里情绪翻涌,好一会儿终于抬头:“师父,这未免太冒险了些。” “冒险?”祝锦川忽而笑了,还笑得很轻松:“这不叫冒险,冒险至少还能险中求胜,这叫死马当活马医了。你当是最后的一丝生机也好,当是唐傲雪在天之灵能让这案子到我手上也好,总之,郑启杰能不能受到应有的惩罚,全看你的表现了。” 凌俐沉默下来,再一次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她知道自己一到情绪不稳或者紧张的时候,手就会发冷,指尖泛白,甚至还会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这个时候,已经开始有些抖动起来。 那天祝锦川给她看得那一叠照片,一开始还不是很懂,看了十多二十多张以后,她却觉得照片里的人越来越熟悉。 祝锦川告诉她,那就是本案唯一确定身份的被害人,唐傲雪。 而且,如果同时认识她们两个的人,必定会在相识一段时间后问出一句话:“你们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吗?” 轮廓并不那么像,只是给人的感觉很相似。尤其是其中一张唐傲雪侧着脸望着一片大海的照片,那嘴角前期的的弧度,那清冽却倔强的目光,那一瞬间,凌俐甚至以为看到了她自己。 这也就是祝锦川将这个案子交到她手上的原因,这也是她在面对这案子时候就会产生难以名状的不适感的原因。 凌俐轻咬着下唇,久久不能言语。 她有过这样那样的疑虑,之所以还是按照祝锦川的吩咐接下了这个案子来,也是基于对他的那份信任。 可是,还是太勉强了啊!她甚至在还没见到郑启杰本人的情况下,心理上就产生了畏惧感。 就算刚才在见到陈蓉后一时脑热生出些同仇敌忾的情绪,这会被变天后的冷风一吹,也冷静了下来。 这让她非常不解为什么一直比她冷静自持很多的祝锦川,会对这个案子这样执着。 关键是,他执着的基础在于,警察没有真凭实据就事先给被告人定了罪的有些出格行为。 “警察认定的,未必就是正确的。”好一会儿,凌俐终于再一次争辩道:“他们也不只错过一次了,难道这次就不会再错?” “停下来,凌俐。”眼见她情绪有些失控,祝锦川当机立断地说道,“你首先要做的是稳住心绪,不要再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从而对你自己的立场产生怀疑。凌俐,这是很难得的适合你的案件,把握好这次机会的话,一鸣惊人也未尝不可。” “可是……”凌俐还想争辩,却被祝锦川轻轻摇着右手食指的动作,不由自主闭上了嘴,保持沉默。 “你刚才看到的,是失去女儿的可怜母亲。她的精神支柱已然倒塌,再生一个也没有希望,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将罪犯绳之以法。你愿意看着她的希望破灭,从而像行尸走肉一般过完余生?又或者干脆自杀,一了百了?” 凌俐缓缓摇头。 “那么,你又是否希望一个烹食人肉的怪物,被无罪释放继续危害社会,造成更多无辜的人死亡?这些无辜的人里,可能有少女,有青年,有老人,甚至有小孩……” “别说了……”凌俐有些像捂住耳朵,不想听他假设下去的可怕后果。 接着,她抬头眸子恳求,眼里是少见的脆弱:“师父,你不是从来不会说这些代表正义的话吗?” 第二百三十六章 说破 祝锦川看着凌俐的眸子,心一瞬间软了下来。 他双手插在裤袋里,微微侧身挡住从窗外席卷而来的风,轻言细语着:“我从来不会跟你提什么正义不正义的问题,那是因为律师关注正义本身就是伪命题。可是我知道你在乎,而且如果能让正义感和你的职业操守合二为一,你会发挥出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的战斗力。这是一个最适合你的案子。如果抓住这个机会,会让你辛苦奋斗的过程,至少缩短十年。” “可我并不想这样。”凌俐摇着头,眼底的脆弱清晰可见,“我宁愿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来,也不想这样取巧。” 祝锦川眼神坚毅,声音再次严肃起来:“听着凌俐,这次你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角色。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你必须一击即中。否则,这个用无辜者生命铸就的得天独厚的机会,就白白浪费了。” ———— 吕潇潇最近跟只仓鼠一样,每天脸颊鼓鼓的吃个不停。 吃过午饭不到一小时,她又是一手捏着曲奇,一手端着鲜橙汁,满律所乱窜。 在跟隔壁的郭律师、隔隔壁的李律师插科打诨半个多小时以后,她终于挪着步子挺着已经有些微凸的肚子,站在凌俐面前。 还意犹未尽舔着嘴角焦黄的饼干渣滓。 就这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凌俐就算忙到飞起,也不由得百忙之中抽空鄙视了她一眼。 吕潇潇显然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她爪子一声揪住凌俐的右脸,毫不留情地扯着:“长进了,还敢给我脸色看了嘿!” 凌俐一边从她手里抢回自己被捏到变形的脸,一边抗议者:“正忙呢,可别把水打翻到我桌上了!” 吕潇潇这才注意到桌面上厚厚的一摞卷宗,低头看了两眼封面,马上惊呼:“哇哦,故意杀人,又是大案子也!” 她职业病一犯,两眼放光跟见了什么珍馐美味一般,小心翼翼放下杯子,又在衣服上蹭了蹭还有些湿的手,郑重其事捏起郑启杰碎尸案的那一摞资料,翻开看起来。 “碎尸?哇喔~~好久不见这么劲爆的案情了,我喜欢!” 她翻得飞快,行纸张哗啦啦翻飞,一边一目十行一边感叹着。 “你刚吃了东西,还怀着宝宝,看这些真的好吗?”凌俐忍不住吐槽起来。 吕潇潇瞟了她一眼,丝毫没有窥视别人案件的不好意思,看到兴致来了,干脆抱着卷宗跑到公共区域坐下慢慢品。 最近吕潇潇倒是没有提什么李果啊去父留女之类的事了,而她怀孕这件事,似乎所上很多人都知道了。 这事迟早瞒不住的,被人知道了女王大人也没什么羞赧,大大方方地承认,只是对于孩子父亲是谁,目前还没人敢问。 偶有几个胆子大的去试探,问她是不是婚期将近,吕潇潇只皮笑肉不笑地回应:“小婊砸们,我还没显怀呢你们就上蹿下跳了?要记住一句话,朕一日不死,你们永远是太子。” 一来二去多几个人碰壁,自然就没人再去摸这母老虎的屁股了。 过了十来分钟,眼看着吕潇潇越来越沉迷,凌俐无可奈何起身上前提醒她:“别坐久了。还有,后面的照片可能会引起不适,为了你的龙胎安康,还是少看些吧!” “我还能怕这些?这叫直面惨淡的人生,”吕潇潇甩了她一个大白眼,又啧啧称奇:“虽然你是被害人家属的律师,不过能经历这离奇的碎尸案,也算是不白来一趟了。” “还碎什么尸呢!”凌俐有些无奈,“尸体在哪里人到底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打啊?还有,不管怎么样都查不出被害人和被告人之间的联系,只有一通电话,还被警察自己给否定掉了。” 吕潇潇想了想,给她支招:“现实里没有联系,那有没有查过网络上呢?比如什么qq、微信,总会有迹可循的。” 凌俐苦恼地摇了摇头:“全部都查遍了,除了是同一个学校的老师和勤杂工以外,没有任何可以把这两人联系在一起的地方,其他的通讯工具上,也都没有……” 她说了一半,忽然怔住了。 确实,他们没有对方的好友和联系方式,可是还有一个地方是凌俐忽略掉的。 那就是唐傲雪的qq、微信、微博之类的通讯工具。 就算没有两人联系的迹象,至少也能看出唐傲雪的心理状态是什么样的。 尤其是在那天陈蓉告诉她唐傲雪可能谈恋爱之后。 凌俐忙翻出检察院承办案件检察官的电话,跟他沟通了一番,希望能够得到唐傲雪这方面的资料。 吕潇潇在一旁尖着耳朵偷听,等凌俐挂断了电话,拍着她的头顶:“不错,还算机灵,能够举一反三。你是不是在怀疑被害人和被告人曾经有过感情纠葛?” “诶?”凌俐一摸脸,傻傻抬头,“怎么又被你猜中了?从生活习惯来看这两个人都很宅,深居简出的,如果真有什么联络,必定会有网络上的来往。” 吕潇潇给她一个心照不宣的表情,之后一个响指,声音跃跃欲试:“越是简单,才越容易出问题!没谈过恋爱的女老师太简单所以容易被人设圈套,深藏不露的勤杂工深居简出的,才有时间研究制定周密的计划实现他变态的欲望。” 凌俐先是点点头,只几秒钟又有些垂头丧气的。 从唐傲雪的资料来看,这是个性格冷清带着点傲气的女孩,和她的名字一样。这样勤勉努力的姑娘,怎么会愿意和比自己大十岁貌不惊人的勤杂工一起? 刚才一时脑热给检察官找了麻烦,却忘记了有警方第一次侦查,加上后来两次的补充侦查打底,前前后后三次将唐傲雪的工作和生活轨迹排查了一次又一次,尚且找不到陈蓉嘴里说的那个隐藏的地下男朋友,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人都难说,更遑论从“他”身上找线索,还想把“他”和郑启杰联系起来。 要这有这样的实锤,检察院又何必指望她这样一个小菜鸟利用被害人家属律师这样一个角色来剑指偏锋? 想到这里,凌俐趴在桌面上,唉声叹气了一阵,又揉着发疼的太阳穴,从吕潇潇手里抢下卷宗,开始第五次从头看起。 忽然间,吕潇潇眼里露出迟疑的神色,敲着太阳穴似乎在拼命回想什么。 “你怎么了?”凌俐看她表情不对劲,忙问道。 “等一等,我在确定一些事……”吕潇潇敷衍着她,站起身来来回回地踱步,摸着下巴皱眉眉头的模样,看起来的确想在回想什么费解的事。 凌俐安静下来,静静等待她思考结束。 好一会儿,吕潇潇轻轻“哦”了一个字,之后眼睛闪亮,像是抓着什么了不得的把柄一般,跑到凌俐面前:“我就说这案子好像似曾相识呢?” “嗯?”凌俐不明就里。 吕潇潇回过头冲着凌俐笑得意味深长:“小凌子,这案子,你师父一直压在手上,就等着给你一鸣惊人呢。”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吕潇潇连珠炮似地甩出来的话,让凌俐瞪大了眼睛。 一年前,郑启杰一案的委托,到了马老的手上。只不过,这并不是陈蓉作为委托人的,而是担任郑启杰代理律师的机会。 大天朝不比英联邦,除了法律援助这个指定动作,律师对于接不接案子还是有选择权的。作为这样一个有争议还有很大几率和检察院正面开杠的案子,呈达所几位合伙人还是集体研究过到底有没有价值接。 一开始,连马老都不怎么同意接,是祝锦川力排众议认为可以接,甚至对出庭辩护的人提出了建议,当时的建议是吕潇潇和另外一位从事刑辩的资深律师搭档,前期先由他指导。 可是,两天后从公安局阅卷回来,他忽然改了口风,坚决不同意接下这个案子。 至于理由,无非是什么争议太大案情搞不好还会得罪检察院之类的。 说到这里,吕潇潇脸上是很不以为然的表情:“你是知道你家面瘫师父到底怕不怕检察院的,你想想看?只有他处处算计别人的份,哪里有他怂过的时候?” 凌俐被她节奏带地不住点头。 对啊,这理由明显就是扯淡了,律师不跟检察院对着干,那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今天我才终于明白过来。他说不接这案子的时候,似乎正好是你刚刚到所里的时间段。” 凌俐皱起眉头怀疑地看着她:“怎么,你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当然,”吕潇潇扬起眉:“那当然了,我记得很清楚,前一天还答应,后一天他就变卦了,我眼看着煮熟的鸭子都飞了,我当时摔了两个杯子,还诅咒过他公报私仇必定是看我不顺眼的,顺带还……” 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声音,有几分不好意思:“……顺带还小小诅咒了一下他这样冷心冷面翻脸不认人的,就该孤独终老一辈子。” 凌俐无奈摇头:“这种话你藏在心里就行了,没必要再说一次。我会以为你这是故意借机在骂我师父。” 吕潇潇连忙双手合十告饶。 凌俐这时候也没心思跟她计较着问题,问:“就算时间一致,又能代表什么?” “笨!”吕潇潇一戳她的头,转眼看了看隔壁紧闭的办公室大门,又反到卷宗里刚才让她如梦初醒的照片。 “你自己看看,和你像不像?” 凌俐只看了一眼,就闭口不语。 她想着这个案子的前因后果,想着,又想到祝锦川那句似是无意的“这是最适合你的案子”那句话。 她当时下意识认为这是他在为了给她减轻压力而鼓气的一句话,现在看来,也许他并不是无的放矢。 如果吕潇潇说的是真的,祝锦川第一次接触到这个案件是在一年半以前。而被指定主办案件的被告人律师,已经开始着手接触嫌疑人的紧要关头,却又被祝锦川叫停,推掉了委托。 是他决定接下来的,又是他否定掉自己的决定,前后不过一个星期的时间。 这一周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能否定掉这样一个十拿九稳的案子? 吕潇潇已经记不清楚具体发生在什么月份,只记得那时候她在接受花粉症的抗过敏治疗。 按照时间记录推算,发生那件事大概是在九月。 也就是,和祝锦川接受舅舅拜托,让凌俐到呈达所报到的时间大致重合。 第二百三十七章 谜底 第二百三十七章答案 这意外得来的信息让凌俐忽然间有些喘不过气。 哪怕以前顶着师父徒弟的名号,她也没有觉得祝锦川对自己有多关照,至少那一年的放养期,还是让她好容易才挺过来的。 而在知道他和凌伶的那段过去后,她的心思也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原来能庇护她在一个个案子里犯下蠢到几点的错误还不被祝锦川扫地出门的免死金牌,并不是舅舅当年的恩情,而是当年对凌伶的爱恋和愧疚,连带着爱屋及乌。 她这只小乌鸦,竟然在他深藏不露的关注下,浑浑噩噩过了这么久? 下午,凌俐从检察院那里拿到了她想要的资料,整理完毕后敲响了祝锦川的办公室门。 之后,她把她花了几小时抽丝剥茧出来的线索,和她初步的推测告诉了祝锦川。 “从唐傲雪的朋友圈里,摘抄了这样几段话,我查过了,都是出自于同一部小说。”她将手里的打印稿放在祝锦川面前,“一部科幻小说,讲的是深爱却不能在一起的情侣,是个悲剧。” 祝锦川翻了几页那些资料就放下,抬头看她:“有什么有效的信息吗?” “目前看出点头绪来,不过还需要再进一步深挖,”凌俐说,“那小说我刚看了开头,两人不能在一起的原因是种族不同,一个是人族,一个是虫族,一个生活在地面上,一个生活在地底下,联系案件的情况,我不太确定唐傲雪是不是由此想到……” “停停停!”祝锦川连忙让她打住,“我不需要过程,你只要尽快告诉我结果就行。” 凌俐点点头,说:“我会尽快看完,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启示的。” “所以,你这是在为上班时间看小说找正大光明的借口?”祝锦川看着她眉头紧锁,忍不住开了个玩笑。 却不料,一点效果都没有。 凌俐依旧蹙着眉:“我会下班时间看的。” 祝锦川听到她一本正经的回答,忍不住揉了揉额角,说:“你愿意什么时候看都行的。” “嗯。”凌俐点点头,转身出门。 临出门,她忽然又想起上午吕潇潇的一番推测。 扶住门框好几秒,她终于深吸一口气,之后回头再次站到了祝锦川的桌前。 祝锦川听到动静,抬起眸子看她,扬着眉:“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看着凌俐凝重的表情,他浅浅一笑:“不要怕,有我在呢。开庭前我尽量不出差,你有什么疑问,尽管来找我好了。” 她带着不确定,问祝锦川:“师父,这个案子,是不是你专门给我找的?而且,早在一年多以前,你就定了这个案子让我来做?” 祝锦川眼里闪过一丝意外。虽然他很快就恢复面上的平静,可是凌俐还是捕捉到了刚才那一瞬间的情绪。 沉默良久,祝锦川轻叹一口气,苦笑着:“没想到当年傻乎乎的二妹,竟然有如此敏感细致的时候了。或者是吕潇潇那里,告诉过什么给你听了?” 凌俐垂下头不言不语,不过表情却是默认了。 祝锦川带着些无奈:“我就知道吕潇潇会坏事,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她发现了。早知道如此,我就该告诉孩子爸爸吕潇潇瞒着他怀孕的事,想必有场好戏看。” 凌俐猛然抬头,有些着急地叫着:“不要!潇潇不想李果知道这事的。” 看到祝锦川眼里玩味的表情,她忽然发觉自己说漏了嘴。 祝锦川摇着头满脸的好笑:“果然,被我一诈就诈出来了。吕潇潇这样胡闹,也不怕惹恼了那不好相与的两姐弟。” 听他这样说,凌俐瞬间就明白,祝锦川也是知道吕潇潇和李果之间纠葛的。 祝锦川手指轻点着桌面:“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别看她过得潇洒什么都不在意一般,当年和李果那一场,还不是闹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的?” 凌俐摇了摇头,决定转回正题:“师父,你想这样引开我的注意力,一点都没有奏效的。你把唐傲雪这个案子交过来,是不是也是出于这样的目的?” 眼看着祝锦川有瞬间的惊愕,凌俐把下半句也问出了口:“你是不是,想要转移我的注意力,所以让这样一个案子来占去我全部的时间?连我提出上班看小说这样的事,你都不教训我了?” 祝锦川沉默不语,而凌俐定定地看着他,那眼神让他甚至不由自主伸手向桌面放着的烟盒而去。 只是伸了一半,他忽然醒悟,抬头看着凌俐,声音里没有一丝半点的情绪:“没错的,你终于还是看穿了。” 凌俐点点头,努力好几次,终于艰难地问出下一句:“我就知道是这样。无论从证据还是程序来说,这案子都有些勉强了。之所以铤而走险突然把案子摆出来,必定有什么不得已而为之的原因。是什么让您这么着急?” 祝锦川并没有回答,保持着沉默。 凌俐深吸口气,继续剖析:“您之所以把这个希望很渺茫的案子提出来让我接手,是不是想要借这个案子吸引我的注意力,让我没精力再思考其他的事?师父,有什么事让你如此害怕?” 她停顿了几秒,终于问出了因果所在:“你是不是知道了,我姐姐当年是什么病了?” 祝锦川似乎是已经猜想到她要问的问题一般,闭上眼睛沉默良久。 十几秒后,他再睁开眼睛时,略微带着点不忍。 他微微点着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猜到了。是因为这次体检安排得太急了?” 凌俐不置可否,之后回答:“还有,对赌协议的案子,您那样急当场就交给了之前从来没有参与过的新人,这不合常理。有人说这是您在故意给我难堪,可我知道,师父你不会这样做的,一定有另外一个让你不得不这样选的理由。” 说着,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心里有疑问,专门拜托人查过,为什么非要那天去体检不可,急到你甚至不惜违约,冒着得罪委托人的代价也要这样做。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只有星期二才会做基因那项检测,如果错过那天,又要等一星期。您急着想要知道结果,所以才故意那么做的。” “早知道我不该这样心急的,”他苦笑,“如果说让你继续打完那个对赌协议案子,如果说再等上两个星期,你大概不会这么快就发现了。” 事到如今他还有心情开玩笑,可凌俐的一颗心却越来越沉。 “所以,你这几年的调查终于有了记过?我的家人,到底是什么病?”凌俐努力让声音不要颤抖。 祝锦川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被她察觉了啊。 在从老同学那里得知多年来困扰他的那个答案以后,他想了很多,直接告诉她结果然后拉着她去抽血化验无疑是最直接的一种,可又是最猝不及防的伤害。 一夜未眠,他的选择是以一种隐蔽的方式来求证。 十多天前,他就知道了结果,凌俐的基因序列正常,没有那一项遗传病。这也坐实了,凌伶当年所说的三个人里,并不包括凌俐。 也进一步证明了他的猜想。不仅仅是他的猜想,更是现在警方的主流观点。 她是正常的那个,也很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她才是当年活下来的那个。 这样的答案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 凌俐静静地站在原地,静静地直视他的眼睛,静静地等待着最后的答案。 祝锦川终于还是忍不住抽烟了,冷白灯光下,那橘红色的一小点,一明一灭,伴随着缭绕的烟雾,渐渐地让他的五官有些模糊。 一支烟,燃掉了三分之一,就被他掐灭在烟灰缸里, 他似乎已经整理好了情绪,抬头看着凌俐,轻轻吐出三个字:“亨廷顿。” 之后,进一步地说明:“你姐姐、你父亲、你弟弟的病,是亨廷顿。” 凌俐在脑袋里努力搜索这陌生的三个字,却毫无结果。 祝锦川看她六神无主的模样,于心不忍,却只能出言提示:“亨廷顿舞蹈症,你可以上百度查一查这个病的。” 凌俐如梦初醒般拿出手机,在拼音联想准确无误输入那三个字后,匆匆浏览着跳出来的词条解释。 “亨廷顿病性痴呆由huntington于1872年首先报道,故而得名。属单基因常染色体显性遗传疾病。其脑变性部位广泛,尤以尾状核的萎缩明显,系一种罕见的特发性神经变性疾病。临床主要表现为痴呆和舞蹈样动作……” 凌俐慌乱中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哪里好,那词条里描述的关于亨廷顿的症状,让她心里乱成一团。 “……早期常为不规则的肌肉抽动,表现手指屈伸运动、点头、面肌抽动呈怪相。进一步发展为面、颈、肢体和躯干出现突然、无目的、强烈的不自主舞蹈样动作……” 她想起了父亲颤抖的手。 “……尤以抑郁常见。情感淡漠、迟钝、抑郁,常有自杀行为或人格改变,脾气坏,喜欢争吵,注意力涣散等。部分患者可出现偏执型精神分裂样临床征象和精神分裂样症状,并有明显自杀倾向……” 她想起了父亲那几年性格的变化。 “……病人在一段时期内能够察觉自己智力的改变,主诉感到迟缓、健忘、脑子糊涂,被视为“皮质下痴呆“。晚期可出现明显运动不能性缄默症……” 她想起了父亲自嘲健忘以及后来的渐渐沉默。 记忆如潮水般汹涌疯涨,压得她快喘不过气。 幸而在六神无主的当儿,对上祝锦川一对沉湛的眸子。 “想哭就哭吧。”他说,“我知道你很难受。” “没有想哭,”她摇着头,眸子一瞬间清明起来:“我还没时间哭,现在还有些事情需要搞清楚。” 第二百三十八章 利诱 祝锦川微微摇头,心里是止不住的担心。 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毕竟是知道凌俐过去的人,还和她姐姐有过那样一段纠缠在一起的青春。 他了解凌伶,甚至凭着蛛丝马迹准确地推断出凌伶之所以后来的堕落行为都是因为遭到了巨变,还猜到了那背后的原因。 命运的阴差阳错,坚韧如他,倔强如她,当年都没有能力改变,而最后那场祸事为一切的煎熬和挣扎都划上了一个句号。 其实他隐隐有的猜想,这些年被一件件坐实了,现在他又忍不住地回想,说不定这一切对于凌俐而言,是彻底的解脱。 只是这个解脱又是另外一种痛苦的方式。 他不忍地摇摇头,终于开了口:“二妹,别想太多了。” 终究还是忍不住叫了她的小名,提起了那段他不忍心提起的过去。 凌俐察觉到他眼里显而易见的关心,忽然间有了几丝期盼:“那你认为,案件的真相究竟是怎样的?究竟是谁毒杀我的家人?” 对于凌俐的问题,祝锦川没有马上回答。他下意识地伸手向桌面的烟盒,伸了一半又收回手。 沉吟了片刻,他回答:“我不好做评判,目前所有的事情都是大家在做假设,谁都没有实锤。以假设来对抗假设,说来都是白费功夫,所以一切还是得等待警方最后的结论。” “可警方已经有了倾向性的结论,现在也在顺着那条线继续调查。”凌俐问他。 祝锦川沉默不语,眉头轻拧着注视着凌俐,似乎有些担心她的状态。 没有得到回答,凌俐更进一步地追问:“我知道你们的推测都指向同一个方向,但是如果我说我坚信那件事不是我爸做的,你相信吗?” 这个问题问出来,凌俐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答案,办公室里又恢复了一片静默。 好一会儿,祝锦川叹气:“我不好说是信还是不信,我只相信证据所支撑的事实。” “那我需要证据能支撑我的想法,您能帮我吗?”凌俐问他。 祝锦川又一次的没有了回答。 凌俐则继续说着:“我知道您在雒都这些年,刑侦这条线上的人也认识不少,否则不会这么快就知道警方目前的调查进展和结果。我需要一些线索,去寻找一些警方目前忽略或者刻意避开与目前调查方向相反的东西。” 说完,她就闭了嘴。 她已经表明了立场,也已经向他求助,究竟答不答应,决定权在他的手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祝锦川终于长叹一声,说:“二妹,听我一句话,一切向前看,别再总是回头看过去,你已经被纠缠了八年,早就该放开一切桎梏过好你自己的生活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拿起了一支烟。 他眉目间的神色有几分黯淡,带着点喟叹:“不管是谁做的,你是无罪的那个,而且,如果你姐姐知道你现在和以前变了个人一样,肯定会很心疼的。” 虽说祝锦川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可凌俐已经明白了他的态度。 他也是倾向于警方的论断。 “我知道了。”凌俐低头回答着,说不清楚心里是失望还是其他的什么情绪。 半年前,她在秦兴海那个无罪辩护的案子里,对祝锦川其实有过那么一点点工作以外的遐思的。 还好当时那一场阴差阳错,也因为她一贯的反应慢与后知后觉,才让她没有陷得更深。 再之后一个个案子让她忙到无暇顾及这些微不足道的情绪,再加上与南之易的一步步走进,当时的悸动也渐渐变淡。 可还是盼望着他能明白她,能站在她的立场上看待这一场变故。 不为了其他,就因为曾经是故人而已。 只是他终究和她的想法不一样,以至于在之后的日子,渐行渐远了。 她吸了吸鼻子,低垂着脸忍住蔓延到眼角的一点泪意,之后抱着手里的一叠卷宗出了门。 看着她有些萧索的背影,祝锦川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出声。 对于她在这些事件里受到的伤害,祝锦川固然有些不忍心也想要拉她一把,但是对于毒药究竟是谁放进饭食里这件事,他终究还是偏向了大多数人的立场。 这也很正常,作为从业十年的律师,在对理性和证据方面,他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 而现在他能做的,也只剩等待了。 ———— 凌俐从来没想过史美娜和戚婉能凑在一块,以至于在楼下遇到她们并肩而立的时候,凌俐还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直到戚婉看到她,首先扬起右手跟她打招呼。 凌俐皱了皱眉头,想要绕过她们进大门,却被史美娜叫住。 “凌俐,”她声音平缓无波,下一句就直接开门见山:“我们今天来,是想和谈一谈承衡的事。” 凌俐停下脚步:“我不认为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 “怎么没有?”这次是戚婉接过话头,“你不要装了,你知不知道你们一家人都有遗传病的。也就是这遗传病造成你父亲抑郁自杀,连累你一家人不说,还让我的委托人蒙冤八年。” “委托人?”凌俐嘴角带着讥诮,也不去触碰什么遗传病的话题:“余文忠功成身退,你就来拣这案子里的残羹冷炙了?” 似乎没想到凌俐也能这样刻薄恶毒,戚婉眼里带着诧异,显然没回过神。 好半晌,她才笑起来:“你以前是收起爪子故意装可怜吧?祝锦川要是知道你嘴里也能出来这么恶毒的话,你猜他还会不会处处怜惜你。” 听到戚婉把话题往祝锦川身上扯,凌俐脑海深处似被针刺了一下似的,疼得她快要压抑不住叫出来。 她稳了稳心神,挺直了脊背:“看来你来者不善,不过,你得罪我之前问过你委托人的前妻了吗 ?” 说着,她眸子转向史美娜,又一字一句吐出一句话:“还是说,这位女士,才是你的委托人?” 眼看着以前纯良无害的倔强女孩变得跟刺猬一样,史美娜微微摇着头。 早知道戚婉和凌俐这样不对付,她就不该一时耳朵软听了戚婉的话跑到这里来。 这样明显的对立情绪,只怕这一趟是场硬仗了,搞不好还会空手而归。 然而,就算换成余文忠亲自跑一趟,也不见得能有什么效果。 史美娜还记得,好几年前凌俐唯一一次上庭作证,却被余文忠问到情绪崩溃的模样。 那时候看到一个无辜的孩子被那样质问,她也是有几分不忍的,不过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开庭,她的心肠也渐渐冷硬。 这世上谁都过得不易,谁都有难处,自身难保之下,又如何顾全其他人? 想到这里,史美娜轻轻咳了一声,拿出她认为最和蔼的微笑,看着凌俐语气诚挚:“凌俐,有些话想跟你商量商量,你方不方便让我们上去坐坐?” 凌俐看着周围的人已经开始留意其她们三个的谈话,只好放了她们上去。 既然逃避没有用,那她至少还是能让可能出现的丢人的画面,不让那么多人知道。 没有茶水,连招呼都欠奉,凌俐看着坐在沙发上的两人,开门见山地说:“我不会配合你们的,如果你们的目的是和钟卓雯一样让我去体检查到底有什么病,对不起,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 戚婉正要开口,史美娜拦下了她,微微低着头:“凌俐,真的拜托你了。我们知道你家里人带有亨廷顿的遗传基因,只要证实了你没有这个病,当年的案情很有可能就水落石出了。” 听到史美娜提到那三个字,凌俐心尖似被针扎了一下似地,狠狠地疼。 戚婉看她的表情,马上推断出凌俐已经知情。 她忍不住又一次跳了出来,讥笑道:“我就说你早该知情的。怎么,瞒了八年,终于还是要露出狐狸尾巴了?” 凌俐冷冷看她一眼:“你如果再说一句,就给我滚出这里。” 戚婉条件发射般想要再刺她几句的,却被史美娜冰凉凉的一眼给盯了回去。 心不甘情不愿地,可最终还是闭了嘴。 史美娜见吓住了一个,又下功夫想要搞定凌俐:“我们都被困在这案子里八年了,这八年来我们错过了太多,也失去了太多。现在终于有机会弄明白前因后果,请你一定帮帮忙,配合警方的调查。” “配合?”凌俐不为所动,“配合警方去证明……去证明我父亲才是当年的罪魁祸首?” 史美娜垂下头,无话可说。她知道她要求的事有些残忍,可为了钟承衡,又不得不求上门来。 她斟酌半天,终于还是从口袋里,掏出那一张薄薄的卡片。 凌俐皱着眉看着她把一张银行卡推到自己面前。 “这是一百六十万。”史美娜淡淡地说,眼睛都避免不看凌俐,“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艰难,小女孩家家,没了家人,舅舅一家人也不是那么厚道。这些钱,权当是我补偿给你的。你当年提起的附带民事诉讼,不也是这个价吗?” 凌俐眸子倏然间收紧。 附民诉讼已经和刑事案件的终审一起,被驳回了。她其实早就忘记当年那案子里法律援助的律师帮她拟定的赔偿金额是多少,没想到这时候被史美娜提起。 好半晌,她问道:“一百六十万买一张体检报告?怕是没这么好挣的钱吧?” 史美娜张了张嘴,终究不好再说什么。 戚婉虽然刚才被情绪左右,这时候见史美娜缄默,自然也知道是该她出场的时候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冲突 戚婉清了清嗓子,缓缓说:“亨廷顿舞蹈症病程绵长,从发病到进入晚期,一定是有着很多征兆的。我们不需要你多说什么,只需要你向警方陈述那些年你们一家人有哪些异常的表现就行了。” 听了戚婉的话,凌俐微微点头,问:“还有呢?” 看她情绪和声音都算正常,史美娜刚才紧紧揪着的一颗心,有那么一瞬的放松。 毕竟是个小姑娘,苦了那么多年,现在做个体检、说说实话能拿到一大笔钱,就算心里再怎么难受,也不会和钱过不去。 只是,少了这一百六十万,想要在郊区买套小洋楼,和承衡过过世外桃源的生活的事,又要搁置一段时间了。 她有些遗憾,这时候却不得不先把凌俐安抚下来。 和戚婉交换了个眼神,史美娜接过话头:“警方目前要求很简单,就只是需要我刚才提到的那些。其余的,要听下一步的调查结果再说。” 凌俐点了点头,又问:“钟承衡已经洗脱了嫌疑,为什么你还要花费这样一笔巨款,非要求一个结果?” “警方是解除监控没错,可是在很多人眼里,承衡他依旧是凶手,只不过运气好逃过了惩罚而已。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可是他自己过不去那一关,这半年多他几乎躲在家里都不出门的。如果不能彻彻底底给他洗清嫌疑,他又怎么站得起来?” 凌俐听了这话,刚才还平静无波的眼里,忽然间波涛汹涌起来。 “为了你的男人能够好好活下去,活出你想要的那个样子,你就要往我爸身上泼脏水。” 她咬着牙一字一顿,说到最后,拿起桌面上那张银行卡,狠狠扔在了史美娜的脸上,又站起身来指着门口的方向:“拿着这沾着人血的钱,给我滚!钟承衡是什么东西,就算不是凶手,他也不过是个三心二意做不好父亲和丈夫角色的渣男而已。这样一个人,就值得你这样大费周章?你是不是玩角色扮演游戏玩上瘾了?来演这种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苦情戏?” 一提到钟承衡,史美娜刚才退让的态度陡然改变。 她眸子骤然亮起,声音有些哑,面色渐渐凝重起来:“凌俐,你不可以侮辱承衡,他对不起的人不少可唯独没有你。周庆春自杀、老鼠药来源确定、你家里人当年的病例也都找到了。警察说你父亲那时候已经进入亨廷顿晚期,重度抑郁、渐失心智,当时的医疗水平无药可救只能等死。这些都是事实,就摆在你面前,你为什么逃避?” “逃避?”凌俐冷笑一声,“我不接受你们一家人从自己利益出发一厢情愿的臆断,就叫逃避?” “不是逃避又叫什么?”史美娜嘴里连珠炮地发问:“你明知道我刚才所说的是大多数人合理推断出来的事实,明知道有这样一个可能性存在,然而却不许别人提,自己也不敢去想,这能叫面对现实?” 深吸了一口气,史美娜继续说着:“你要知道,抑郁的人的行为是无法预料的,那些产后抑郁杀了孩子又自杀的新妈妈,难道还少吗?换成你父亲,因为病魔缠身而厌世,顺便带走患病的其他人免得留在世上受苦,不是合理的推断吗? 还有,什么叫一厢情愿?承衡瞒下这件事整整八年,只怕是为了你姐的某些嘱咐,帮她瞒着你的原因。他的行为你不但不感激,还口出恶言?” 她刚刚说完,眼前光影一闪,脖子间一紧,下一秒背部已经被抵在了五斗柜上,被柜门上的把手咯得生疼。 史美娜仰着头,努力想要从凌俐手里夺回自己衣领,艰难地说:“你误会了,不是怜悯,只不过、只不过……” 看着眼前这瘦小却貌似癫狂的人掐住高高大大的史美娜,戚婉忽然有些发憷。 通过在呈达所上短暂的那段日子,她早知道凌俐力气大,可完全料不到她急起来竟然是这副可怖的模样,眼睛布满血丝,整个人都在颤抖着,声音尖利而刺耳,再没有一点平日温顺无害的模样。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也不知道去帮助史美娜。 “你先放开我,”挣扎无果后史美娜恳求道,“这样很难过。” 又转过头看着戚婉:“婉儿,帮我!” 戚婉这才如梦初醒,赶忙上前想要分开两人。一番努力下,史美娜终于没有再被凌俐揪住衣领。 她倚着墙很有几分狼狈,喘了几口粗气后,望向凌俐:“凌俐,你冷静冷静,我们绝对不是敌人,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凌俐嘴角泛起冷笑,“拿背叛你的丈夫八年自由换来的钱,到我这里来买安慰?你不要自欺欺人了,案子的真相究竟如何,你其实一点都不在乎!你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输给一个死人!” 史美娜脸色一变,手指暗暗捏紧,骨节都变了颜色。 “我姐是很贱,破坏了你的家庭,让你这些年过得这样惨。可是你问问你自己,如果不是为了争那一口气,如果不是为了证明你比我姐有良心、有能力,又怎么会耗费八年时光在一个并不爱你的男人身上?” 史美娜嘴唇微微颤抖着:“我做的事对得起天地良心,也不需要那你认可。” “不需要我认可,又何必拿钱来向我买证言?” “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你们要向往我爸身上泼脏水,除非我死了。还有我姐的事,不管是你、戚婉,还是余文忠,都给我闭上嘴,不许说一个字!你们没资格评论她!” 几分钟后,凌俐说道。 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只不过平静背后压抑着的浓烈情绪是那样地清晰。 凌俐终于醒过神,一声尖叫后面色惨白地站起身:“你胡说!” “是不是胡说你自己清楚!”史美娜终于爆发,不甘示弱跟她对峙着,“你要庆幸承衡没说出这件事让你安安稳稳长到成年,不至于有心理问题,也要清醒你爸当时还有理智在,也许正是因为你没有病,所以……”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了下来。 凌俐还以为是她也说不下去了,却没料到史美娜冷笑着开口:“你难道真的没想过,你不是最优秀美丽的那个,也不是能传宗接代的男孩,为什么活下来的就是你呢?” 她一字一句极度清晰,带着凛冽的温度,冻得凌俐脑子里一片空白。 对啊,活下来的为什么就是她呢? 这似乎是个比为什么会死掉,更加痛苦更加复杂也更加找不到出路的问题。 哪怕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可凌俐明白,一旦被人提起来,她就没办法忽略。 脑子里似乎有冰块破碎的声音一般,只一瞬间,冻得她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忍不住一遍遍地质问着自己,而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史美娜已经被推倒在门外走廊上。 她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 难道刚才她动手打人了?还是她自己跌倒的? 史美娜从地上爬起来浑不在意地拍拍裤腿上的灰,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你是早知道结果了吧?现在被我说破,是你生气了?还是被我说中了心事吧?” 她这句不带有强烈的情绪,却让凌俐的一颗心再次沉入谷底,思绪也再次纷乱起来。 大多数人的合理推断,摆在眼前的事实,可她偏偏要视而不见。 不为别的,只为了家人二字。 她不信最爱她的爸爸会狠心成这样,哪怕是祝锦川换了另一个方式推断的一样的结果,她也不会相信,更遑论钟卓雯这番刺心的言论。 可纵然心里有千言万语,有千万种情绪,此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难道说,我就是不信我爸是凶手,你们都是错的?还是说,就算抑郁了,我也知道我爸不会做出这种事? 不客观、不甚至,缺乏说服力,除了能说服她自己,落在任何一个人耳里,都是笑话一般。 凌俐一直沉默,史美娜的态度却如出了鞘的剑一般不能回头,一步步紧逼起来:“你是词穷了不想再说,还是理亏了无可辩驳?” 凌俐紧咬着牙脸色惨白,极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再动手。 “看吧,你又快失控了?”史美娜察觉她情绪的波动,丝毫不怕,又是冷冷的一笑:“如果不是被说中心事,又怎么会这么愤怒?” 凌俐望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指尖因为激动而泛白,右手食指的指甲大概也因为刚才用力过猛而劈折开一条大口子。 脑海里蠢蠢欲动的念头,如同指甲上的裂口一般,怎么也压不下去了。 “你们走!”凌俐咬着牙,再也不想多听一个字,而模糊的视线边界,似乎已经有了要崩溃的迹象。 然而却有一抹熟悉的身影闯了进来,还有同样熟悉的温润男声传进耳里:“怎么了?在吵架还是打架?” 略带着戏谑的语气,似乎是南之易。 凌俐有些后悔,她怎么傻到跑到走廊上来吵了?明知道南之易在家,吵得这样大声,很明显会把他惊动。 沾染了些许泪水的视线,将从楼道玻璃窗透过来的夕阳,折射得带上些奇异的光晕,他的身影在那潋滟的烟霞里,有些模糊,有些发虚,似乎很远,又似乎近在眼前。 凌俐忙垂下头,不敢再看他。 又是这副软弱的模样,哪怕是自欺欺人或者掩耳盗铃,她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难堪模样。 “没什么,”她故作镇定,“跟朋友讨论一些事,大声了一点而已。” 南之易左右转动着脖子,显然不相信她的托词。 第二百四十章 倾诉 对于突然出现的南之易,史美娜和戚婉眼里带着警惕。 这瘦瘦的男人看起来是隔壁邻居,也似乎想要多管闲事了。 史美娜决定不再多生是非,面上撑起笑,对他说:“不好意思,我们一时忘情,声音太大了打扰到您。我们马上就走,马上就走。” 说完,拉起戚婉转身。 “等等,”背后的南之易冷冷出声,“两个欺负一个,人都哭了也没句抱歉吗?” 本来要离开的戚婉忍不住出声:“先动手的可是她!你怎么不问问她是怎么回事?” 说完,举起腕子向南之易展示刚才争执之中被凌俐抓红了的痕迹。 南之易歪着头打量了她几眼,又看看旁边的史美娜,说:“粉妹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如果不是你们欺人太甚,她怎么会动手的?” 说完,他先前跨了一步,挡在三人之间,正好隔绝开凌俐与她们之间的距离。 史美娜微眯了眯眼睛,凝神了几秒,忽而一笑,侧着头朝着凌俐的方向:“难怪看不上一百六十万了。凌俐,我倒是小看你了,还以为你和你姐姐不一样。” 她说完这句,毫不犹豫转身进入电梯。 戚婉也笑了,满脸的嘲讽:“也是,我们是女人自然没办法让你开口的。别怪我没提醒你,我们是一番好意你不接受,也许下次就是警察上门,那可就没有什么一百六十万买份体检报告的好事了。” 留下满脸疑惑和一直垂着头努力压抑着情绪的凌俐。 史美娜最后的话无疑尖酸又刻薄,凌俐却已经不在乎她那剐心窝子的话。 不管是史美娜上门来目的明确地要求她给出一份体检报告,还是钟卓雯之前小心谨慎地提出需要她的帮助,这些迹象让凌俐知道,家里人生病的事,只怕是瞒不住。 祝锦川基于多年的情分还可能小心翼翼顾及她的感受,但如果警察真的上门要求她做那什么基因测试呢?她又有没有正当理由可以拒绝? 脑袋里一团浆糊,南之易带着疑惑的声音响起:“一百六十万?体检报告?粉妹,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难道说你有人要花巨款买你的基因变异?” 才刚说完,他就有些后悔。 明明看着人情绪不对还是忍不住嘴贱打趣,只怕粉妹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想到她那能劈山救母的力气,南之易悄悄地往后退了一步。 凌俐却依然低着头,似乎没听到他的话一样。 南之易终于严肃起来:“怎么了?到底她们来做什么的?” 凌俐垂眸,看似没有反应,内心狂风骇浪。 来做什么?不就是来一层层撕开她的洋葱皮,想要把她所有的伪装和坚强都剥掉,让她没办法坦然面对过去,让她再陷入自我否定与挣扎痛苦的漩涡。 害怕自己一开口就忍不住泪下,凌俐不管不顾南之易的问题,转身关门上锁。 她动作很快,南之易的视线里,只留下一个萧索纤瘦的背影。 靠在门背上,凌俐只觉得背后厚重防盗门金属带来的感觉,冰凉又刺骨,透过薄薄的衬衫,让她脊背上的皮肤也一点点冷了下来。 虽然难受了些,脑子总算冷静了下来,不再手足无措、也不再狼狈不堪。 史美娜是想用钱买她的妥协,戚婉是来看作为凌伶妹妹的她的笑话,唯一一个还可以说带着点善意的钟卓雯,同样站在她的对立面。 凌俐慢步踱到沙发前,对身后防盗门方向传来的敲门声置若罔闻。 她知道那是南之易在敲门。 他没有按会叮咚叮咚响的门铃,而是轻轻叩着门,那声音轻缓速度也很慢,似乎怕惊到她一般。 可是她现在却不想放他闯进来。 他已经有了归属,哪怕单纯地作为朋友,她也不想和他有更多的交集。 更何况,不管是自欺欺人也好,没有勇气面对选择逃避也好,她已经不想让他再看到自己崩溃、哭泣的糟糕模样,也不想再要他的怜悯。 那轻缓的敲门声持续了几分钟,终于在得不到回应后停了下来。 接下来,就是渐渐消失的脚步声。 门外再没了动静。 凌俐只觉得全身发冷,哪怕刚才心情再决绝,这时候却无法忍住眼泪淌下来。 恍然之间,那种天地之间唯她一人的孤寂感,再一次袭来。 耳朵里一片嗡嗡乱叫,眼前的场景也变得模糊起来。 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这世界是真实的,还是我身在谁的回忆里?会不会某一天会发现,原来一切痛苦和快乐都是虚幻的,我不过是做了一场梦而已…… 脑袋里乱七八糟的问题闪过,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等她怔怔地从那刻骨的孤寂里醒来的时候,却看到眼前立着个熟悉的身影。 “粉妹,你到底怎么了?怎么跟入定一样?”南之易手插在裤袋里,微眯的眼里清晰可见是好奇的神色。 凌俐眨了眨眼,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就那样定定地看着他。 直到南之易拿手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最后又在她头顶上拍了两下,她才终于发觉眼前这个是真人。 “你怎么……”她刚开口说了三个字,就再说不下去。 眼泪、鼻涕、因抽泣乱掉的呼吸,已经让她无法问出想问的问题。 “我有备用钥匙。”南之易无奈地晃了晃手里的钥匙,“你记性真是不好。” 凌俐无心和他争辩,只是把头扭向窗户的方向,看着远处高楼上一闪一灭的灯光,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南之易看她这模样,接着说:“要不要紧?到底什么事?能告诉我吗?” 凌俐说不出话,只倔强地摇了摇头。 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气声后,一张纸巾递到她面前。 “再哭又成桃子了,”他带着点戏谑的声音,“好了,别犟了,你要是不肯跟我说,我帮你找老田好了,说教他最在行了,随时可以化身知心小姐姐给你灌鸡汤。” 凌俐依旧不看他,对他这一番威胁加不正经的话置若罔闻。 然而他还真就掏了电话出来,手指轻划屏幕。 凌俐拿眼角余光考到他还真的点出田正言的电话,生怕他真的拨打出去,忙叫道:“不要!” 带着浓重鼻音的两个字都出去了,凌俐才发现他眼睛微眯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忍不住一阵无名火起来。 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还来胡搅蛮缠,真是很过分! 还有刚才看她都要哭出来了,他还有心思打趣!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凌俐怒火中烧,咬着后槽牙:“你滚。” “我不!”他顺势也坐下,支起二郎腿,开始碎碎念,“我本来不想那么八婆的,但是显然你现在再没人说说话会憋爆炸的。你要有什么想吐槽的,想抱怨的,想谴责的,把我当树洞好了,我保证明早就忘,什么都不记得。” 凌俐刚想再说让他快走的话,南之易转过脸一笑:“看你现在生气了,注意力已转移也就不记得哭了。好了说吧,从现在开始本树洞只剩耳朵了。” 说完话,他捏着食指拇指,沿着嘴角划拉着,似乎在模拟拉上拉链的动作。 一瞬间,他刚才漫不经心的眼神忽然变得深邃起来。 她本想垂下头的,这时候却忍不住地盯着他的眼睛看,想要知道他在想什么。 可只觉得那眸子黝黑又透明,似乎什么都没干净通透,又似乎隐藏着她看不清的万般情绪。 只是短短几秒,可时间却又那么绵长起来,长到似乎到了天涯海角,转瞬间就能耗尽短短一生。 她还在不知所措,耳边又响起他低低的声音:“我是真的很担心你。” 这一句话,击穿了凌俐自以为坚强的防线,终于在几个呼吸后,用带着点颤抖的声音说:“我家的那件案子,现在所有人都说人是我爸杀的,是他生病了想不开做出的极端选择。” 接下来的倾诉似乎就顺理成章了。 凌俐的思维异乎寻常地清晰起来,将关于案子里南之易所有不知道的新发现和新线索,一件件地说了出来。 南之易安安静静听着,保持着一言不发,表情却渐渐凝重起来,直到她说完所有的事。 “他们都说是我爸做的,包括警察,可是我不信。”凌俐咬着唇说出最后一句。 南之易没有回话,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态。 凌俐有些紧张地等待他开口,忽然意外地发现,她的心情似乎真的轻松了些,心口都不再那么烦闷。 看来,垃圾情绪果然要找垃圾桶倒掉才行,倒掉以后没那么难受了,才能有精力做正事。 凌俐又偷偷瞟了眼南之易。 他沉默不语,脸上不带笑也没有什么古怪的表情,坐得端端正正,微垂眸子盯着玻璃茶几上映着的吊灯的光影,显然还在思考着刚才凌俐说过的话。 那模样甚至让凌俐产生了“可靠”与“冷静”的错觉。 她摇了摇头,把刚才跑偏的想法赶出脑海。 “所以今天来找你的女人,是要你配合警方调查,给现在他们的倾向性结论添砖加瓦?” 几分钟后,他终于打破了沉默。 凌俐点了点头,吸了吸鼻子,又说道:“你不用安慰我的,我知道该怎么办。” 南之易愣了愣:“谁说我要安慰你的,你需要安慰吗?” 凌俐哑口无言,脑袋里警铃大作。 南之易这从来不看场合天生嘴贱的人,接下来只怕又是什么嘲讽的话吧。 他却停了下来,视线定定地集中在她的脸上,看得凌俐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下意识举起手在脸颊上挠了挠,又看了看干干净净的指尖,心里疑惑更甚。 南之易终于收回视线,轻松地缩进沙发靠背,嘴角扬起一丝笑:“你现在只是需要有人说相信你的判断,不是吗?” 凌俐再次瞪大眼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第二百四十一章 相信 凌俐点了点头,吸了吸鼻子,又说道:“我没事的,我知道该怎么办,谢谢您了。” 南之易愣了愣:“谁说我要安慰你的,你难道需要安慰吗?” 凌俐哑口无言,脑袋里警铃大作。 南之易这从来不看场合天生嘴贱的人,接下来只怕又是什么嘲讽的话吧。 他却停了下来,视线定定地集中在她的脸上,看得凌俐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下意识举起手在脸颊上挠了挠,又看了看干干净净的指尖,心里疑惑更甚。 南之易终于收回视线,轻松地缩进沙发靠背,嘴角扬起一丝笑:“你现在只是需要有人说相信你,不是吗?” 凌俐再次瞪大眼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他说对了,她确实不要什么安慰的话,她只需要有人肯定她的推断和想法,哪怕没有真凭实据,甚至和所有人的判断相悖甚远,也想得到肯定和支持。 仅此而已。 似乎只要有一个人相信,她就能确信自己不是孤单一人,就能得到战斗下去的力量一样。 以前八年都那样一个人走了过来,现在却是这样一副明明希望别人的理解、相信和支持,却碍口识羞言不由衷,真是没出息到极致。 “粉妹,”南之易忽然收起脸上的笑,声音清朗又柔和,“如果我说我信你,你信不信?” 凌俐好几秒钟才明白过来他绕来绕去的话说的是什么意思。 “谢谢你南老师,”她吸了吸鼻子,又低下了头,“真的谢谢你。” 下意识回避了到底信不信他这个问题。 因为其实她自己也知道,就凭亨廷顿这一病症与父亲过世前几年的状态,已经构成了一条清晰的作案动机与作案方式的连接线。 固然无法达到刑法上定罪的标准,却已经能让大多数人相信。 所以她的推断,在旁人看来可以用十六个字来总结:逻辑混乱,主观性强,自说自话,狗屁不通。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回应她感谢的,是南之易漫不经心的语气,以及似乎能看穿她心事的目光。 “刚才我就说了,你不需要安慰。我说信你就是信你,还有上百页的项目计划等着我把关,我可没时间和你周旋。” 凌俐愣了愣,发觉自己真的只能无言以对。 “看来你还在怀疑,”南之易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说信你不是空口说白话的,你等着吧,我会把证据找给你看的。” 凌俐紧咬着唇,面色发白,紧紧盯着南之易的表情,似乎想要看清楚他说的是真是假。 可一颗心却渐渐平缓下来,甚至再次涌起好久都未有过的感激。 也罢,已经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事态向那个方向发展已经不受她的控制。就算不能坐以待毙,她也不慌于主动去寻求真相。 既然他说相信她,哪怕是他随便说说过眼就忘的,也暂时允许她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让她不用在这场惊涛骇浪中溺亡。 ——— 周五的下午总是容易让人产生倦怠感,劳模如祝锦川,也会时不时有这样的感觉。 他从厚厚的一摞书稿里抬起头,活动活动有些僵的脖子,目光被窗外灿烂的阳光和清澈碧蓝的天空吸引。 和总是雾霾沉沉的秋冬相比,雒都一到夏天就进入多雨多风的季节,空气对流强烈,蓝天白云几乎天天可见。 尤其是上午才下过一场大雨,天空澄澈如洗。 “已经夏天了啊。”他喃喃自语,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长袖衬衫,想要结束工作来一场阳光浴的念头蠢蠢欲动。 接着,视线又从半开的办公室门里,看到已经保持一个下午不动弹的凌俐身上。 从她那天开诚布公跟他谈了关于体检的事,关于亨廷顿的事,关于八年前那场惨案的事以后,祝锦川就一直处于准备的状态。 准备凌俐随时来向他求助,他也好继续从好的方向引导她。 可凌俐几乎和以前的状态一样,每天埋头工作着,似乎那天的那通谈话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唐傲雪案件上,不仅翻来覆去看着所有案卷资料,想要抽丝剥茧找出能够利用的线索,而据吕潇潇的通风报信,她又约见过唐傲雪的母亲。 祝锦川有些捉摸不定起来。 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凌家二妹的有了如此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的?他满以为她会痛哭几场后才振作起来,可是这几天他仔细观察过,眼圈没有微肿,眼球也没有血丝,全心全意投入工作之中,任何时候看她,脸上都是认真与专注,丝毫看不出来遭受煎熬与折磨的迹象。 难道她是真的不在意了,抑或是强行把那些负面情绪都封存? 祝锦川想的有些出神,视线里纤弱的女孩忽然站了起来,抱着笔记本朝他的方向走来。 直到凌俐立在办公桌前,祝锦川才醒过神。 “怎么了?”他收拾起有些意外的心情,沉着嗓子问道,“有什么事?” “之前提过的那本小说我已经看完了。”凌俐紧皱着眉头回答,“我相信唐傲雪确实谈了恋爱,陈蓉说的没错。” “你确定?”听到这结果,祝锦川倒是有了一丝兴趣。 凌俐点着头,回答:“几乎可以肯定了,所有出现在唐傲雪朋友圈和微博里关于这本书的摘抄节选的话,都是关于书里主角的禁忌之恋,牵涉到两个种族的恩怨和仇恨,彻头彻尾的悲剧。” 她停了几秒,眼里有些犹豫,不过终于还是说:“我还注意到,那段时间出现在她朋友圈的,还有一段话不是出于这本书的,是来源于另一本书。” 祝锦川微侧着头,等待她念出来。 “如果爱情是真的,那有什么不能被原谅?”凌俐看着窗外,声音轻且缓。 祝锦川有些不解:“这又代表什么?听起来挺平常的。” 凌俐垂下眸子,掩住眼底的情绪:“这句话出自于女孩子们耳熟能详的一本书,我姐姐当年曾经亲口跟我说过的。她当时,是用这句话来形容过她和钟承衡之间的事。” 被猝不及防提及了凌伶,祝锦川有一时的愣怔,短短几秒钟他就整理好情绪不至于失态,平静地等待凌俐的结论。 凌俐继续说:“我认为这段话也不是没来由的。我相信,唐傲雪是借着这些源自于书里的话,来宣泄她心里的一些不敢对人倾诉的情绪。目前能看出来的事禁忌之恋和需要原谅两个线索,所以我认为她经历的应该是一段不为大众所接受的感情。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和郑启杰有关,只是被害人应当谈婚论嫁的年龄藏起来自己的恋情,被告人明明是高学历精英却默默无闻蛰伏在不起眼的职位,这两件事都很反常。” 祝锦川不置可否,声音和神色都很沉静:“既然你内心确信,那么就顺着这个方向查下去。如果你的猜想方向正确,这件事和郑启杰有关,那么被提起唐傲雪的这些事,他必然不会无动于衷。如果不是他,爱人失踪这么多年默默隐藏在背后不声张还能不被查出来的,也必定有不为人知的缘由。” 说到这里,他转头望了眼窗外的蓝天,忽然说道:“周末了,也不要老是埋头工作,今天天气不错的,不如出去走一走?南河边有一家会所不错,吃的也很精致,恰好那里老板给了张vip卡,要不然你跟我去放松一下吧?” 凌俐有些诧异,似乎想不到祝锦川会向她发出这样的邀约。 不过只一秒她就开口说:“不了师父,我还想多点时间想想案子。” 祝锦川有些意外,不过接着点了点头:“好,你忙你的。” 凌俐答了声是,转身掩门出去。 看着她的背影,祝锦川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说话,任由她离去。 他本想问问凌俐最近情况如何,心情怎样之类的,不过看她似乎很淡然,想要继续深问下去的念头终究被压了下去。 既然她现在一心一意办着案子,他又何必再提起那些让她痛苦不堪的过往? 他最开始把这疑点重重的案子交到凌俐手上,一方面的确是有想要转移她注意力的原因,让她在高难度案件带来的压力之下,暂时把关于她家人的那些沉重到几乎没有人可以承受的负面情绪封存起来。 另一方面,也未尝没有存了希望她真能一鸣惊人、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的心思。 现在看来,其中一个目的已经达到,就没必要画蛇添足。 至于案子能不能赢,能不能让郑启杰入罪,那已经不是他关心的事了。 祝锦川没有约到凌俐也没在意,看了会案子打了几个电话,不到五点就下班离去。 听着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凌俐刚才有些紧张的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 她万万没想到祝锦川会一时兴起要带她去什么会所的,也幸好她只草草敷衍了一个理由,他就没有深究下去,要不然真怕穿帮。 她知道祝锦川目前还很在意亨廷顿这个结果给她带来的影响,但是目前什么都处于未知的状态,前方一团迷雾,她暂时还没有心情回应他的关心。 而且,今天下班后,南之易还约了她。 第二百四十二章 故地 南之易那晚上说,他相信凌俐的推断,并且会把他相信她的证据找给她看。 他果然不是敷衍她的。 第二天,他竟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警方当时取过证的证人名录,急急地敲开她的门,说周末带着她去询问一番。 凌俐当时就哭笑不得。 且不说他们没有取证的权力,就算是警方出马,也没权力一而再再而三纠缠已经取证完毕的证人。 南之易对她前怕狼后怕虎的作风很是不屑,基本上又是半强迫地逼着她答应了。 他又让她加快手里工作进度,务必保证周末不用加班,方便他周五下午下班后带她去南溪,利用周六和周日两天时间,先走访一下周庆春自杀前曾经询问过的四位证人。 虽然已经时隔几个月,凌俐还清楚地记得那几个人姓谁名谁住在哪里,犹豫了一番,也就答应了南之易的方案。 祝锦川进了电梯,凌俐偷偷跑到窗前,几分钟后看到他的车从地下停车场驶出后向着城外的方向去了,凌俐赶紧收拾了桌面准备溜号。 刚下了楼,她就看见大楼出口处停着的那辆牌照熟悉的深灰色越野车。 玻璃半开,驾驶室里他的侧脸似剪影一般,模糊又清晰。 凌俐深吸一口气,终于穿越人行横道,走上前去敲了敲窗。 南之易听到动静降下车窗,侧过脸对她:“赶快走吧,今天可是星期堵,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城。” 凌俐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冷不防后座的玻璃也降了下来,从里面探出一张意料之外的脸。 “hi,凌姐姐。”钟卓雯笑得没心没肺,“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 雒都的“星期堵”果然名不虚传,南之易根据导航实时路况选的最不堵的试图从绕城上高速的路线,结果因为一环堵到三环实在堵得水泄不通,万不得已换成了穿城而过。 等车开上雒南高速,后座的钟卓雯已经不顾形象地躺在座椅上呼呼大睡。 x5后座其实蛮宽大,可钟卓雯手长脚长的,就那样蜷着身体缩在座椅上,连带着脖子都缩成一团。 趁着她睡着,从上车就沉默不语的凌俐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她怎么来了?” 南之易并没有回答,精力集中在眼前弧度不小的弯道上。 他在进弯前轻点了点刹车降低车速,等弯过了一半又踩了踩油门,仅仅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却也耍得无比顺滑。 凌俐皱了皱眉,又抱怨:“一只手握方向盘,太危险了。” “那不如你来开?”南之易出声,眼角的余光瞟到凌俐嘟着嘴的模样,轻声笑道,“你要是困了就睡会,还有好几个小时才到南溪。” 他明显是对钟卓雯出现避而不谈的态度。 她想知道南之易究竟是怎么找到钟卓雯,以及为什么要找钟卓雯介入这次她看来效果不会太好的调查取证,可惜他不配合。 凌俐撇了撇嘴。 抛开这个让她不爽又纠结的问题,还有一个多小时之前那声“凌姐姐”。 从钟卓雯第一次不请自来开始,她就一直对凌俐直呼其名的,结果从上一次她有些过分的有求而来开始,钟卓雯就开始改口喊凌姐姐了。 这似乎,让她的辈分降低了一辈,心里有些不舒服。 可要让钟卓雯叫自己阿姨,凌俐更加不愿意。 她还没那么老呢。 胡思乱想了一阵,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 眼前的光线越来越暗,除了南之易刚刚打开的汽车大灯,视野里就只剩灰色高速路和路边各种反光的路标。 真是非常催眠。 她眼睛越来越涩,眼皮也越来越重,快要撑不住。 终于在耳旁某人念咒语一般的“睡会儿吧”的呢喃中,放下了浑身的戒备,歪着头睡了过去。 等车停稳的时候,凌俐瞬间醒了过来。 “到了。” 她侧过头,便看到南之易有些疲惫的神色。 钟卓雯倒是精神奕奕地首先下车,站在科技园的宿舍楼前,满脸的兴奋。 “五月份,大概有车厘子可以吃?我可是知道南溪的车厘子产量占阜南全省的一半以上。”她满怀期待地搓着手,带着讨好的笑看着南之易。 “你倒是门清,”南之易好笑地瞥她一眼,接着说:“不干活,就什么都没得吃。” 之后,他下了车,活动着有些僵硬的脖子和肩膀,又侧眸看着还有些迷迷瞪瞪的凌俐,“走吧,带你故地重游。” 凌俐没料到自己在车上睡了三小时,居然到了南溪后,一沾枕头再次睡得人事不省。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只觉得神清气爽状态很好,连带着都快忘记南之易不经过她的同意,擅自让钟卓雯来南溪的不高兴。 直到在餐桌上看到跟荀姨谈笑风生的某长腿少女。 南之易早就吃过了早饭,悠闲地坐在窗边翻着手里的杂志,听到凌俐进来的动静,只抬眸看了眼,又垂下头去。 荀姨最喜欢女孩子,有了新欢后倒也没有忘记凌俐,招呼她吃早饭。 凌俐坐下后,拿起碗筷吃着熬得稠稠的稀饭和几样小菜,却始终觉得很别扭。 对面的钟卓雯自从她进来就换了个人似的,不说也不笑了,就托着腮目不转睛盯着凌俐看,让凌俐如坐针毡食不下咽。 几分钟后,凌俐趁着荀姨去厨房里热馒头,放下筷子视线对上钟卓雯:“你怎么来了?你到底是要怎样?” “终于肯和我说话了。”钟卓雯脸上表情夸张,“我等了一整天了啊喂!” 南之易抬起眼,下巴朝着钟卓雯的方向,带着点威胁的声音:“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钟卓雯本来还在眉飞色舞的,听到他的话马上老老实实闭嘴,似乎咽下了很长一段话。 她拍了拍心口装作被噎住一般,之后悻悻然说:“我明白,既然答应了,我当然要讲信用的。” “知道就好。”南之易抿嘴一笑,看样子是放了心。 这两人打哑谜一样的对话,让凌俐摸不着头脑。 这显然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她的,可这一大一小两个都不是她能斗过的,他们要是不想说,凌俐再怎么费劲也是白搭。 她还有要紧事要做,又不是无事可做来这里度假摘水果的,也就不做这些无用功。 早饭后出发的第一站,是离南溪基地最近的一位证人,也就是和凌俐还有几分亲戚关系的凌家成。 凌俐料到钟卓雯跟着来必定是和取证有关,果不其然,钟卓雯狗皮膏药一样跟来。 汽车七拐八拐地在南溪市区西面的城乡结合部行驶,在上午十点的时段,终于找到了快十年没见的凌家成。 他头发几乎全部白了,戴着副老花镜,坐在房前的葡萄架下晒着太阳抽着老烟斗。 凌俐愣了愣,还有些不敢认眼前这似乎有些眼熟的老人。 她印象里,与凌家成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都是在乡里乡亲的聚会上,他的脸依稀还记得,印象最深的大概是家成叔的大嗓门。 果然,得知他们来意以后,凌家成一开口就是声如洪钟:“二妹啊,好些年没看到你,结果都这么大了,还这样水灵,比你姐都不差的。” 他有些浑浊的眼里带着些欣慰的笑意,凌俐却有些受不住这明显夸大其词的夸奖。 之后凌家成向凌俐说了几个月前周庆春取证的经过。 对于在当年案件中凌家成的证言,警察也是曾经询问过的,只不过从来没有作为重点。 也确实没什么重要的,不过就是凌家戍在案发当天去了一趟祖坟、打翻了一瓶酒而已,对破案没什么帮助。 凌家成向凌俐叙述的,和她在李果那里看到的几乎一样。凌家戍中午拎着酒瓶子往老君山下凌家的祖坟去,走到半路瓶子跌了酒没了,又折返回来拿酒,途中遇到当年凌家成,打了个招呼。 凌家成闻到浓浓的酒味,也就顺便问了一声。 凌家成多年未见凌俐,讲完自己知道的案情后,又拉着凌俐絮絮叨叨了好一阵子,直到一个多小时候,他们才问完离去。 与平时叽叽喳喳鸹噪到不行相比,被南之易下了禁言令,一路上钟卓雯都非常安静,就像个摆设一般,除非有人问她,否则绝对不说话。 跟凌家成告别后回到车上,凌俐终于忍不住问她:“你究竟来做什么的?你们俩在搞什么鬼?” 驾驶室和车后厢的一大一小对视一眼,继续保持着沉默。 半小时后,凌俐找到了当年在她家对面住的杂货店老板。 老板姓朱,早在凌俐要来之前已经电话联络过了。 他也是这些年还和凌俐时不时通话保持联系的为数不多的故人之一。 凌俐到的时候接近中午,他竟然已经准备好了饭菜,拉着他们一起吃了顿简单的午饭,之后才说起正题。 与凌家成相比,朱老板虽然并不姓凌,但是因为是两对门的邻居,与凌家戍的接触比较多。 案发当天,他与凌家最直接的交往就是关于那几斤白酒的事。凌家戍打翻了为上坟准备的白酒,中午张守玉上门买酒,被朱老板看到了手臂上新鲜的伤痕。 这也能跟凌家成的证言互相印证,以及与后来的验尸报告相吻合。 第二百四十三章 重提 凌安镇不大,周庆春,朱老板,以及凌俐一家人,都算是互相认识。 与凌家成相比,朱老板虽然并不姓凌,但是因为是两对门近十年的老邻居,与凌家戍的接触比较多。 案发当天,他与凌家最直接的交往就是关于那几斤白酒的事。凌家戍打翻了为上坟准备的白酒,中午张守玉上门买酒,被朱老板看到了手臂上新鲜的伤痕。 这也能跟凌家成的证言互相印证,以及与后来的验尸报告相吻合。 案发后,朱老板作为跟凌家面对面距离最近的人家,前前后后接受警察的询问起码七八次了,这些话他也说过很多遍,就光是接受周庆春的询问,起码不下三次。 以至于八年过去了,他还对当年发生的事记忆犹新。 不过,他的证言里,始终都没什么有利于破案的线索。 虽然和凌家是两对门,一个杂货铺一个诊所,都是独门独户,不做生意的时候门面一关,门里面发生什么事,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两扇大木门,自然也是不知道的。 案发那天更是不巧,朱老板下午去了城里进货,直到深夜才回家,一回来就看到凌家门户大开,警察进进出出,一番打听之下才知道凌家人中毒的事。 关于与案情相关的线索,朱老板所说的凌俐早已知悉,也没什么新鲜的问题要问。 之后,他又说起几个月前周庆春来取证的情形。 自从凌家的案子被翻案,钟承衡被判处无罪之后,周庆春就频繁地联络当年的证人们,作为与凌家最近的朱老板,自然是重点询问对象,周庆春起码上门了五六趟,反复追问当年的一些细节,试图找到有用的线索。 周庆春自杀前确实来过一趟,当时他依旧问的是当年有没有什么线索被遗漏的。 好在朱老板脾气好,也对凌家人含冤多年心怀怜悯,那天依旧陈述了一遍当天他知道的情景,晚饭前就送了周庆春出门。 凌俐听到这里,斟酌了一番,问他:“您当天所说的,和之前向警察供述的,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朱老板锁着眉想了老半天,终于还是摇摇头,脸上带着歉意:“二妹,确实没什么新的东西,这些年反反复复都是那些话,我都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 从朱家出来,三个人都是眉头微锁的模样。 周庆春自杀前走访的四个证人,现在拜访了两个,什么收获都没有。 而剩下的两个里,当年绰号为铁头的流浪汉,在城东一家敬老院。 等他们穿越南溪市区到达那里的时候,却被敬老院的负责人告知,铁头已经在一周前死了。 凌俐非常吃惊,问:“什么原因?” “还能有什么?”那位大妈面带冷漠,“年轻时候好吃懒做什么都不干,年纪大了饥一顿饱一顿,身体早就垮了,一场肺炎控制不住呼吸衰竭就没了。” 凌俐遗憾地叹了口气。 那流浪汉风餐露宿大半辈子,身体免疫力只怕早就不怎样了,现在年纪大了被一场小病夺去生命,虽然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这条线索也就这样断掉。 沉默了大半天的钟卓雯,这时候忽然眼睛一亮:“那遗体呢?” “早烧了。”大妈皱皱眉,很是不满的语气:“好手好脚的却出来要饭,到头来进殡仪馆的钱都是国家贴!” 听到已经火化,钟卓雯有些遗憾的表情,也没再多问什么。 回到车上,凌俐盯着那最后一个名字,有些迷茫。 还剩最后一个钱阳了,可是当年只有十一二岁的他,连凌家大门都没进去过,又能提供什么有效的消息? “今天就不去了吧?”南之易以询问的语气征求意见,“已经下午四点过,最后这位证人住得有些远,那地方路也不好走,不如明天赶早?” 凌俐和钟卓雯都没意见。 回到园区,凌俐心头闷闷的,饭都没吃多少,一个人蹲在台阶上,对着夜色里影影绰绰的昙花发呆。 夜色微凉,南之易倚在小饭厅的门框,一垂头就看到她的头顶。 她头发还是那样毛绒绒的,在灯光的映照下带点炫目的光晕。 “在想什么?” 看了会儿,他还是忍不住出声叫她。 凌俐循声回头,看到南之易居高临下满眼的笑意,似乎很轻松。 她忍不住蹙起了眉头:“还能想什么?只想这次出门不算白费功夫呗。” 南之易轻笑:“你就当散散心也好啊,天天关在雒都那钢筋森林里,人都快发霉了。” 凌俐闻言站起身,揉了揉已经发麻的膝盖,忽然扬起脸看着他:“你说要给我看证据的,在哪里?” 她还记得,那天晚上南之易说他相信她的时候,曾经说过的话。 “不是已经看过了吗?”南之易摇了摇手指,故作神秘的样子,声音悠远:“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偏偏视而不见。” 被他的故弄玄虚搞得一头雾水,凌俐撇了撇嘴。 却在回头的一瞬间,看到不远处窗户里剪影一般的瘦高身影。 凌俐轻咬下唇,若有所思盯着钟卓雯的背影。 钟卓雯这次老实地很,丝毫没有以前小人精的模样,偶尔有时候话多一点,南之易一个白眼过去,她马上就乖乖地闭嘴。 这奇怪的状况让凌俐明白,钟卓雯必定是有所求,而南之易恰好捏住了她的脉门。 而对于此次的南溪之行,凌俐并没有抱什么希望,之所以愿意利用周末来跑一趟,一是可以远离那纷纷扰扰的是非有个空间,二是她也害怕孤身一人的时候再次被史美娜和戚婉找上门。 要知道,那一天要不是南之易出现,她不知道她会不会在那两个女人语言的刺激下,做出超越理智的事。 三是,在面对南之易的时候,她总是没办法轻轻松松就说出拒绝的话。 哪怕之前态度再坚决,一旦对上他澄澈认真的眸子,马上一败涂地,最后只好跟着他的思路走。 “难道带她来,是为了……” 她愣了愣,发觉自己似乎察觉到他的用心。 南之易似乎没有察觉到她此时的百感交集,只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马上了然于心。 “你终于发现了吗?”他指尖轻挠着下巴,带着一点小得意,轻笑着说:“看吧,她曾经经历过的,就是你现在正在经历着的,她曾经的抗争,也就是你现在的模样。你什么都不用怕,也别想什么结果,就为了你自己内心的一份坚信而执着下去就行。”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眼神让钟卓雯有所感应,十几秒后她从隔壁房间探出头有些狐疑:“你们在说我?为什么我耳朵热了?” 她头发绑在脑后,前额的发用发带束起来,手里拿着瓶洗面奶,似乎正准备洗脸。 凌俐忙收回视线,倒是南之易大大方方一耸肩,朝着钟卓雯呶嘴:“美少女,是时候发挥你的典型示范作用了。” 听了南之易的话,一向跳脱的钟卓雯倒是安静下来,眼里有些犹豫,转头回了房间。 几分钟后,她站到凌俐侧边,而南之易看到她们并肩而立,难得识趣了一把,招呼着还在风风火火收拾饭厅的荀姨和他一起去了二楼。 一楼只剩她们两个似乎是同命相连的人。 “对不起凌姐姐,我真不知道我妈妈会找上门去,”钟卓雯吸了口气,之后诚心实意地道着歉,“我也不知道她竟然会拿钱给你。” 想起那晚上的经历,凌俐心头像是被刺了一下,疼痛又向四肢百骸泛开。 她赌气一般说:“如果真要觉得抱歉,你们不要再来找我就可以了。相互离远点不要互相打扰,也就不用互相伤害了。” “不可能的。”钟卓雯声音平缓,表情却是显而易见的不会放弃:“就算会伤害到你,但是为了我爸,我们一家人都不会放弃从你这里得到线索。” “所以你瞒着你父母,跟着两个都算熟的人跑到几百公里以外?”凌俐凝眸看她,嘴角挂着讥诮,“难道你就不怕我复仇心切把你给害了?” “不会的,”钟卓雯紧抿着唇,“其实你早已经相信,我爸不是凶手了是吗?” 凌俐哑然。 不错,钟卓雯又一次说中了她的心中所想。 最开始听到那个无罪判决的时候,凌俐是不能接受也绝对不会相信的态度,可随着时间推移,那份说理充分、不偏不倚的判决书已经深深影响到她。 尤其是在案情又发生变化、警方重新启动调查以后。 凌俐早就没有把钟承衡当成仇人,但是因为从祝锦川嘴里得知的关于凌伶和钟承衡的往事,她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那个男人。 才整理好的心情再一次乱成一团麻,凌俐使劲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尖利起来:“说这些有用没用的做什么?你跟着来,不就是为了从我这里或者南之易手上挖些东西出来,好彻底洗脱你爸的罪名吗?还要怎么样?他已经无罪了,现在痛苦挣扎的是我,你们就不能放过我吗?” 第二百四十四章 铩羽 钟卓雯似乎早就预料到凌俐会情绪激动,表情变都没变,继续声音平淡地说:“我之所以来,是因为我知道我之前错了。” “错了?”凌俐有些吃惊,完全没有料到钟卓雯会说出这样的话。 “是的,我错了。”钟卓雯也不看她,兀自说下去,“南哥哥说,你现在坚持的事,是我之前八年走过的路,那时候他选择相信我,甚至还帮我说服了你,这一次,我怎么能够双重标准,选择和你站在对立面?” 凌俐还没消化掉她的话,长腿少女转过了脸,眸子里有星星点点的赧然:“我真的错了,我不该以为凌叔叔是凶手。也不该自以为是揣测你父亲的为人,现在诚心诚意向你道歉。” 看见凌俐眼里闪着怀疑,钟卓雯忙补充:“南哥哥说得对,亨廷顿对人精神状态的影响确实存在,也确实会带来一些了器质性病变,但是人的精神力量也不该被忽略。” “就这样简单?”凌俐问,即使钟卓雯态度诚挚,可这转变太过突然,让她回不过神。 “嗯!”钟卓雯重重点头,声音顿了顿,眼里微光闪动:“他们是我们的父亲,我们是他们的女儿,我们爱着彼此,也相信着彼此,没有比这更简单也更强大的理由了。” “我……”只说了一个字,凌俐就说不下去了,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钟卓雯的最后一句话,有点戳中她的泪点,这时候的眼泪,似乎都要止不住了。 看到凌俐落泪,钟卓雯有些手足无措,忽然听到背后有响动,一时间视线飘往后面,举起手脸上可怜兮兮:“南哥哥,这次我真的没干坏事,不关我的事。” 身后传来熟悉的男声:“那我怎么知道,你这么牛高马大的,干点坏事不顺手拈来?” “你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吧!”钟卓雯瞪大眼睛,“长得高就是坏人吗?你比我还高点呢,你岂不是更坏?不问前因后果就怪我!” 南之易丝毫不理会她故作可怜,抱起膀子眼里闪着精光:“你狡猾狡猾的,粉妹可斗不过你。你妈那天可是带着人找上门欺负人的,你也有过前科,也不怪我这么想。” 噎得钟卓雯满脸通红,也不好争辩什么。 “好了。”几十秒后,她讷讷说道,“我能做的能劝的都完成了,至于凌姐姐哭了的事,我发誓,我绝对没有欺负她。” 从南之易出声凌俐就已经埋下了头,这时候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她只知道又哭了这一点,很丢人。 忍住眼眶的发酸,却不料一低头的瞬间,两行清泪滑落。也不好直接用手抹掉,她侧身往屋檐的阴影里缩了缩,只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显眼。 却终于感觉到南之易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脸上。 透过垂下的头发的缝隙,一片模糊的泪光中,他眸子里的关心清晰可见。 可以伪装坚强,却总是在他不经意温柔中溃不成军。 凌俐一时心慌,匆匆一句“我走了”,便想要转身逃离他的视线。 可刚迈出一步,手就被人抓住。 南之易见她还在哭着就想要逃,怕她真躲进房子里傻乎乎一个人流泪,万一又钻进牛角尖绕不出来,要一个想不开…… 他情急之下,下意识地一伸手,就扣住了凌俐的手腕。可等他拉住了,又是微微一怔。 她腕子怎么这么瘦,又这样冰凉?他的手在男人里不算大的,可手掌箍上去还松松的一大圈,所谓的骨瘦如柴就是这样?不抓紧点,只怕随时会被她溜走。 而那带着泪苍白的脸,怎么就那样可怜起来? 这些日子没怎么留意,那脸似乎又尖了些,和旁边钟卓雯鼓鼓的脸颊一比,实在相差太大。 心里某个角迅速塌软了下去,他忙放柔了声音,轻声安慰着她:“别怕。” 凌俐还在挣扎的手渐渐放轻了力道,任他捏在掌中。 肌肤相触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她只觉得他的掌心很热,而那手掌所及之处的地方,薄薄的皮肤下是她的脉搏在跳动。 而那和心跳一样逐渐加快的频率,他大概也感受得到。 她慌乱之中抬眼所及之处,是他平静如水的眸子,刚才一团乱麻的脑子,也逐渐清明起来。 凌俐安静下来,南之易也不好再拉着她,后退一步放开她的手。 “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能逃,也不用逃。”南之易也不问什么她和钟卓雯之间到底有了什么样的交流,只是用轻缓坚定的声音说着,“这一次不管结果如何,我都相信你不会是做的无用功。” “我没逃,只是怕没人信我……”她解释着,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哽咽起来,轻轻一眨眼,两行眼泪又滚了下来。 “你首先要相信你自己的坚持,”他的声音平缓温润,“除了你以外,其他人对你父亲的印象都是源于别人只言片语的评述,只有在你这里,他才是一个完整的有血有肉的人。” 凌俐懵懂中抬头,听到他继续说着:“你们当律师的,不是也有什么传来证据第一手证据之类的说法?我之所以相信你,就是因为你这里从女儿的角度看到的父亲,比他们假设的那一个没有感情没有家庭背景没有独特性格的火柴人可靠的多。” 凌俐红着眼睛消化完他话语间蕴含的内容,心里的一片阴霾渐渐散去。 几个深呼吸间,心情终于重新明朗。 她竟然有心思找他话里的漏洞,小声带点涩哑地说:“什么传来证据,是传闻证据吧……” “你倒是有心情吐槽了?”南之易微微有些错愕,“看来你恢复正常了,我也不用担心。” 他脸上是如释重负的表情,又轻缓一口气:“好了,乖了,你别胡思乱想,我会帮你弄清楚这件事的。” 说完,他拍了拍她的头。 明明再普通不过的动作,却勾起了凌俐的浮想联翩。 她忽而想起几个月前那段朝夕相处的日子,他爱说她笨说她傻说她帮倒忙,那时候嫌弃他总把自己当笨蛋当小狗,等他开始若即若离了,她又开始不争气地怀念那段紧张却愉快的时间。 忽然间鼻酸起来,凌俐一眨眼,又是一滴泪滑下。 南之易面色一变,眼里掠过紧张:“我没用力气啊,难道拍疼了?” 凌俐说不出话,只是摇头。 他几乎是下意识一般地抬起手,指尖在她的面颊上轻轻拂过,迅速带走那一滴眼泪。 等视线相触,他又触电般地缩回手。 一切快到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除了指尖上有些微的湿意,就是她眼里微微的错愕。 可他温暖干燥的手指带来的触感不是幻觉。 凌俐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刚刚指头滑过脸颊的感觉,就那样一丝一缕荡漾开,涟漪一圈圈漫进心里。 她本想垂下头的,却忍不住地盯着他的眼睛看,想要知道他在想什么。 可只觉得那眸子黝黑又透明,似乎什么都没干净通透,又似乎隐藏着她看不清的万般情绪。 只是短短几秒,可时间却又那么绵长起来,长到似乎到了天涯海角,转瞬间就能耗尽短短一生。 然而现场还有一个人。 钟卓雯诧异地眨眨眼,又甩了甩脑袋,确定眼前这一幕不是幻觉。 为什么这人能那么自然地摸女孩子脸,而被摸的人眼角含泪神情含羞的模样,看起来就那么地暧昧呢? 啊啊啊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发生了! “打住!”钟卓雯叫出声,双手胸前交叉比了个暂停:“我先回避了,我还只是个孩子,不要对我进行精神污染攻击。” 说完,身后有老虎追一般跑到走廊,又大力地甩上门。 那声巨响终于惊醒了犹在梦里的人。 南之易如梦初醒,似乎也有所察觉刚才的状况似乎很有些不妥,一言不发退后几步,眼神闪躲起来。 至于凌俐,这时候的脸已经红成苹果,自然也不想再提起这事,都不敢再看他的脸,也转身逃进房间里。 当夜,凌俐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三点才睡。 一开始脑袋不受控制地一直回放晚饭后的那些片段,钟卓雯的话,南之易的话,以及南之易最后明显是情不自禁给她揩去眼泪的动作。 心跳加速、小鹿乱撞、心底的酥软,这些感觉让凌俐知道,她还是没办法不喜欢他。 好容易才在一片黑暗中稳住心绪,凌俐又开始回想当前最让她困惑的事。 南之易是想借这趟南溪的故地重游,让她放轻松不要自苦,阻止她再一次钻进牛角尖里,至于取证是不是有效果,似乎南之易也没抱什么希望。 也确实如此。能问的都问了,警方都束手无策的事,他们一时兴起来业余到极点的问话,又能有什么效果。 最关键的是,证人还只剩下钱阳一个。 从脑袋里冒出这个名字之后,她就一直在试图回忆起当年那个叫钱阳有关的小孩的事。 还剩最后一个钱阳了,可是当年只有十一二岁的他,连凌家大门都没进去过,又能提供什么有效的消息? 第二百四十五章 无功 第二天一早,凌俐的担心果然成了现实,只不过是以另外一种形式。 钱阳的联系方式上,电话不通。 南之易倒是不放弃,带着凌俐她们驱车几十公里,省道乡道都走过,最后顺着一条颠簸又蜿蜒的土路,最终凭地址找到了钱阳目前的住处。 是独门独院的一幢小楼,从斑驳的墙面上看,大概好些年没有做过维修了。 敲了好一阵门,也没人来开门。 周围的邻居听到声音出来,热心地告诉凌俐他们,钱阳几天前的大清早就出门去了,背着个大包似乎目的地不会太近。 问他去了哪儿,邻居遗憾地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只不过也告诉凌俐钱阳的概况他对钱阳去处的推测。 那年凌安镇整体搬迁,钱阳提出想回到他妈妈的祖籍地,于是受到了特殊照顾,被迁到这经济不那么发达的村社。 没几年,他那又疯又癫的妈掉进河里淹死了,钱阳倒是已经十五六岁大了能照顾自己,拿着政府给的每月几百元和村里补贴的钱,也算过得下去。 不过,去年他高考落榜,今年似乎复读也不怎么上心,听说今年考试名都没报,很有可能是出门打工去了。 而他在南溪无亲无故的,根本没人知道他的去向。 看来,这趟取证多半无功而返了。 其实早就料到是这样的结果,能够推导出来的线索,能够寻找到的蛛丝马迹,漫长的八年岁月里,警方已经做了无数的努力。 钟承衡最终的无罪,就是因为证据的不足导致的。而在案件有了结果后,不甘心被启动追责程序的周庆春似乎在重新调查后有了一些线索,却又因为承受不起有人冤狱八年的压力自杀。 南之易伏在方向盘上似乎在沉思,片刻之后他忽然翻起了手机。 他的视线在一张图片上停了下来,摸着下巴看了好一阵子。 那张图片不知道南之易从哪里搞来的,竟然是后来在周庆春儿子周仲兴的邮箱里找到的,周庆春的遗书。 从警方之前从周仲兴信箱的垃圾邮件里捞出这份貌似是遗书的时候,李果已经通过吕潇潇告知了凌俐邮件的内容。 而南之易这里竟然有翻拍的原文? 心情的沉重没有妨碍到她一时好奇,凌俐凑过头去。 内容依旧是短短的几句话:“仲兴:爸走了,你好好照顾你妈。爸错了,彻头彻尾的错,罪无可诉。” 凌俐皱了皱眉,有点想把画面上那个错别字揪下来。 这寥寥的几句话,除了那个显眼的错别字以外,没有其他能看出不一样的地方,更没有一点点能提供破案线索的东西。 最开始她还以为李果给她的信的内容是转述的人一时打错了字,没想到还真是把“恕”弄成了“诉”。 这也难怪,阜南人的口音就是平舌翘舌不分,边音鼻音不分,尤其是上了点年纪的人,更加闹不明白拼音的区别。 把视线从那照片上移开,忽然间有一丝古怪的感觉漫过心头。 凌俐皱着眉头想弄明白那一丝古怪来源于什么,但思绪一团混乱,加上心底的烦躁压也压不住,想来想去也没明白哪里不对。 南之易凝眸看了一阵子,也一无所获。 他转过脸对凌俐说:“关于老鼠药的来源,你仔细想一想,有没有什么记忆和它相关?” 凌俐愣了愣,又按照他说的仔细想了想,还是毫无头绪。 她当年在住校,一周回家一天,并不是很清楚日常的这些用品的情况。 再说了,当年她属于学习任务渐渐加重的高二,她爸妈也从来不会就这些生活琐事来占据她为数不多的时间。 又正值发生了那样的事,每次回去只要有凌伶在,凌俐都会觉得无比憋屈,哪会在意那些不起眼的小事? “又陷入了僵局啊!”在凌俐这里得不到有用的信息,南之易抬头望天,“现在证人的证词反反复复都是那些老生常谈,而最关键的卖老鼠药的贩子也找不到,我们能抓住询问的这些小鱼小虾,都不给力啊!” 凌俐也郁郁点头。 到底是谁卖了老鼠药给她爸爸,周庆春在自杀前似乎已经知道了,可是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了,始终没有透露出来。 而从李果那里得到的消息,由于周庆春是具体承办人,当年案件里的关键证词和证人都由他一手一脚负责,可以说是最了解案子的人。 他究竟从什么地方抽丝剥茧找到老鼠药来源的,别人不得而知。 而从警方调查的关于周庆春自杀前最后的生活轨迹看,他那段日子频繁拜访的,也就是以上这四位证人了。 车里陷入沉默,所有人都闭口不语,各自想着目前能抓到的疑点,看能不能找到突破点。 可三人都知道这不容乐观。 毕竟,这些也是困扰警察近八年的疑点。如果这案子放在遍布天网的雒都,也许早就破了,然而可惜的是,八年前的凌安镇,常住人口不足千人的小镇子,还属于监控的盲点。 “周警官究竟是从哪里得知的老鼠药线索呢?”凌俐冥思苦想,一遍遍问着自己这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星期天的下午,雒都像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四面八方的车辆归来。阜南省内的各条交通主干道上,几乎都是回雒都的方向爆满,而出城方向冷冷清清。 凌俐他们的车,也被夹在这股车流里,走走停停,快八点才到达。 南之易早就饿得嘴里抱怨不休,鸹噪程度让有求于他的钟卓雯都忍不住吐槽了好几次。 好容易进入东二环,凌俐提出先把钟卓雯送回家。 钟卓雯反而不乐意了,嚷嚷着怎么能让正处于发育期的美少女饿肚子?一定要先吃饭再回家,否则运气不好的话,如果被她父母发现她周末谎称去同学家其实跟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偷跑,别说吃饭了,只怕要打断双腿。 被甩黑锅的南之易很是不高兴,斜着眼打量她:“就你这毛孩子值得我拐带?搞清楚,本天才的迷妹无数,哪里看得上你?” 钟卓雯一脸的不信,呵呵冷笑着:“您这物种还能有迷妹,哎哟我还真的信了。” 不过,她又故意斜睨着凌俐,从鼻子里哼出的声音:“难道你是在说这位?” 场面一下尴尬起来,不仅凌俐手足无措,南之易的笑容都有点不自然,打着哈哈糊弄了过去,而大获全胜的钟卓雯自然有了留下来吃饭的资格。 这小插曲却引得凌俐想起另外一桩心事。 南之易可没有胡说,别人她是不知道的,至少魏葳的一颗芳心一直放在他身上。 要说美艳的程度,魏葳与当红女星想比都是不差的,南之易并没有夸大其词。 打发不走钟卓雯这狗皮膏药一般的姑娘,南之易只好屈服。 最后的晚饭,却是在张守振的小店里吃的。 八点半了,已经忙过了高峰期,店里还有三桌客人,舅妈炒菜,舅舅搬着桌椅,时不时佝偻着身子捶一捶累了一天快直不起来的腰。 凌俐忙挽起袖子上前帮忙。 一星期前,表哥表嫂两个,已经带着小宝返回申市,为第二阶段的治疗做准备。 经历了最为艰难的一段日子,舅舅家已经渐渐安定下来。卖了套房子资金方面暂时不愁,也不能坐吃山空一家人都没收入,于是小店继续开了起来。 只是,这短短半年时间,舅舅和舅妈,都苍老了不少。 尤其是舅舅,在重重的压力下,精神头也明显不如以往。 只是看到好久没来的南之易,还是和凌俐一起来的,张守振脸都笑开了花。 他忙不迭招呼两人坐下,也不问他们要吃什么,就径直端来了炸酥肉、炝炒莲白、豉汁通菜、酸菜粉丝汤,还有一道老豆腐烧的黄沙鱼。 南之易眼睛一亮。这几乎都是他喜欢的菜,心里一高兴一个大拇指比的赞给张守振,乐得张守振笑得像个孩子。 完成上菜的任务,张守振才有空寒暄,问南之易:“南教授,您这和小俐是从哪里回来啊?” “南溪。”他头也不抬,直接回答道。 “南溪?”张守振眼里闪过疑惑,视线移到钟卓文身上,“这位又是……” 凌俐看得心里一紧。 自从上次张守振因为案子的事和李果的小跟班奚警官发生了冲突以后,凌俐再也不敢让舅舅知道关于这案子里的各种纠葛,不仅这次去南溪的目的是瞒着他的,包括之前钟卓雯、史美娜三番四次找上门,也都没让舅舅知道。 南之易这随心所欲的性子,难保不会一句话就把这事都说破。 她还在想着怎么把话头给接过来,或者怎么暗示南之易别穿帮了,结果南之易一边往嘴里丢着酥肉,一边开口:“五月了,最后一批樱桃就要下树,再不去吃就晚了。过年时候我就答应粉妹了,不带她去说不过。” 又侧眸看了眼高到突兀的钟卓雯:“正巧这孩子也想去,她个子高也好摘樱桃,我就多带了个苦力。” 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把这事糊弄过去。 “哦!”张守振恍然大悟,几秒后面上的喜色藏都藏不住,“摘樱桃啊,好好好,樱桃好。” 凌俐有点头大。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大概是知道她舅舅在想什么了。 之前好几次在电话里,舅舅就旁敲侧击问起她和南之易的关系,意图明显到她隔着电话线都能闻出来。 害怕舅舅输出什么离谱的话,她忙打岔:“舅,你不去看看厨房?舅妈让上菜了。” “好,就去就去。”张守振喜气洋洋,笑得满脸褶子。 等他们吃过饭,张守振也刚好闲了下来。 他先是给上了一壶苦荞茶,接着端过一条小板凳,坐在南之易旁边。 之后,他从兜里掏出了手机,非要点开朋友圈,点出小宝的近况展示给南之易看。 第二百四十六章 破绽 凌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舅舅,南教授还有事,您就别打扰别人了。”凌俐带着点责怪的声音。 她知道舅舅这有些打扰到南之易的行为从何而来。那一次,小宝因为病情危重被附二院拒收的时候,是南之易找到门路让孩子又有了一线生机。 说起来,舅舅在知道之后小宝的机会都是得益于南之易的面子之后,一直说要亲自给南教授道谢。 只是这些日子南之易去了趟琼海,回来阜南后工作忙就不说了,再加上一个魏葳,他的生活轨迹,几乎已经完全跟以前不同。 不仅有意无意避着凌俐,连带着以前最爱的解决晚餐的小店也不来了。 凌俐还是有几分失落的,又害怕南之易这个说翻脸就翻脸的怪人,因为被舅舅打扰到而变得不耐烦,让场面变得尴尬。 南之易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温和又耐心,捧着茶杯看着张守振一张张翻着小宝的照片,听着张守振的自说自话,时不时还凑趣两句。 差不多十多分钟过去,张守振翻完相册,才心满意足放下手机。 之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张守振眨巴着眼:“南教授,要不然,我加个你的好友?以后小宝有什么新照片,我第一个发给你看,毕竟是您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南之易一愣,接着客气得不像他自己:“老张,这话太见外了。哪怕咱们不认识,该帮的忙也会帮。” 凌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微嗔道:“舅舅,您就别烦南教授了,他很累了需要安静。再说南教授基本不看朋友圈的,他每天事情都很多,根本没时间玩微信。” 言外之意,她还是说张守振这一番行为给南之易带来困扰了。 张守振不高兴地鼓起眼睛:“怎么?嫌弃舅舅烦了?” 虽然是在说笑,可明显还是有点生气。 南之易忙出来解围:“不就加个好友吗,来,加吧。” 说完,把自己名片点出来。 张守振头入捣蒜,扫了二维码后,低着头开始在微信名上写下“南教授”三个字的备注。 几分钟后,凌俐看着张守振写得歪歪扭扭的教授的授字,哭笑不得。 舅舅的手机已经有点卡顿,再加上手写输入的动作太慢,手机识别不了,已经跳成别的字好几次了。 南之易一直耐心等待,凌俐看不下去了,干脆从舅舅手里拿过来手机,帮他写。 张守振的手机用了快两年了,屏幕的手写识别有些迟钝,确实不那么好用。 一开始,她写的居然也显示成错字。第二次,她加重下手的力道,写得快了一些,终于成功。 凌俐把手机还给张守振:“舅,要不就换个手机,要不换个输入法,这样真太磨人了。要不,你用拼音也比手写快,准确度也高些。” “我哪会拼音啊!”张守振把手机揣回兜里,“上学那会都没学过。” 张守振端着盘子回厨房好一阵子了,凌俐呆呆地坐在凳子上,脑子里一遍遍过着他刚才说的话。 紧接着,白天南之易手机上的画面闯入脑海里,她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周庆春遗书里显眼的错字。 当时心头闪电般出现的那丝古怪的感觉,这时候越来越明显,也终于知道了来源于何处。 凌俐忽然间惊愕转头,对上了南之易的眸子。 只见他也目光灼灼,似乎有什么惊人的发现。 “难道说……”凌俐轻启双唇,想确定是不是和他心有灵犀。 南之易马上一个会意的眼神,而钟卓雯此时也悟了过来,拍着桌子兴奋地大叫起来:“卧槽,还真有猫腻啊!” 南之易微笑着扭过头轻斥:“小孩子,别骂脏话。” 接着,他拿出电话拨打了一个号码,语速极快地吩咐了几件事之后,又在几分钟后得到了回电。 “粉妹,”挂断电话,他翘起嘴角,眼睛亮得惊人,“也许有点头绪了。” 凌俐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压低了声音,却是毋庸置疑的语气:“走,我们连夜回去南溪,找周庆春问过的所有人,再彻彻底底问一遍。” 是夜,连续开车几小时有些疲累的南之易,因为眼睛疲劳产生的视觉差,险些将路肩外侧有些反光的湖水,看成高速路面。 他当时一晃神,汽车朝着护栏的方向开去,眼看就要撞上的刹那,他才发现情况不对。 凌俐看那护栏离自己越来越近,还没来得及尖叫,南之易已经向相反的方向猛打方向盘。 结果车身一歪,一种似乎是离心力的巨大力量拉扯着车身。 他情急之下,又猛然踩了刹车。 那时候已经开始下起了小雨,路面的灰尘和水混在一起,路面有没有彻底湿透,正是最为湿滑最容易出事故的时候。 在刹车的作用力下,汽车在打滑的高速路面上旋转了三百六十度才停下。要不是因为深夜下雨路上车辆很少,他们很可能就因此遇上一场严重的车祸。 当时,他们俩都惊呆了,南之易勉强将车开到应急车道,打开双闪和雾灯,歇了好一阵子才有力气说话。 “差点出事,还好车少。”他吁出长长的一口气,面色有点发白。 当时凌俐被吓了一大跳,也在微微喘着气。 想起刚才的生死关头,她声音都有些颤抖:“考驾照的时候老师没教你吗?遇到下雨天不能猛打方向盘猛踩刹车,会甩尾打滑的,运气不好还会翻车。你刚才直接踩刹车就好,降下来速度再打方向盘。就算速度降不下来真撞上了,这车这样结实,我们应该也不会有事。” 南之易沉默不语,眸子里幽光闪动,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凌俐越想越后怕,忍不住数落他:“刚才要是有个大货车在我们车后,只怕咱俩就彻底交代在这里了。” “抱歉。”南之易难得地认了怂,眼底遮不住的疲惫,“好像开太久反应有点迟钝了。” 凌俐再不敢让他继续累下去,拉开车门顶着小雨,绕到驾驶室一边让南之易下来,也平生第一次在雨天、夜里,战战兢兢在高速上开车。 南之易缩在副驾上,很快就睡着了。 微凉的雨,如墨的夜色,凌俐开着车,眼睛看着雨刮器以三秒刮一次的频率划过挡风玻璃,耳朵里是汽车平稳行驶的声音,以及他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周一的凌晨,他们终于去而复返。 之后的两天,他们都在南溪度过。 作为学生的钟卓雯自然是在出发前就被劝退的,她也没那么大的胆子逃课参加取证。 再说了,晚饭还没结束史美娜的电话已经追过来,她要再不回家,只怕怀疑钟卓雯跟男同学私自出去玩的史美娜能把整个雒都掀翻过来。 不过,凌俐作为时间自由的律师,再加上直管她的祝锦川出差,也没有必要跟谁请假。 而南之易则不同。 他周一周二都有课,实验室也有重大的项目等着他忙到飞起,到了南溪后几乎一整夜都没睡,忙着调课忙着提前写报告的事。 第二天早上,又陪着凌俐出门,一整天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可熟悉他到一定程度的凌俐,自然也能看出他眼底掩着的一丝疲倦。 凌俐很感谢他,这没有魏巍和其他人打扰的独处时间也很惬意,可在这紧要关头她怎么也生不出什么绮念来。 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他们忙着第二次询问,忙着寻找钱阳,忙着从已知的证据和证人证言里寻找盲点。 凌俐虽然没有亲口对南之易说出谢谢,但是对于他一时好心下无心插柳的结果,内心是无比感激的。 她知道,他其实是看不得她那样消沉的模样,故意要找些事让她转移注意力的,所以才有那趟南溪之行。 而之所以拉上钟卓雯一起,也是他想要以钟卓雯的状态来开导凌俐。 南之易说他无条件地相信凌俐,也无条件站在她这一方,也给出了充分的理由。 正如他所说,他认为最亲近的女儿基于对父亲的了解做出和所有人相悖的结论,值得尊重和信任。 这世界假象太多,哪怕亲眼所见都能骗人,更何况是源自于一个又一个推论得来的结果? ———— 天色渐亮,微凉的风从半开的窗户钻进屋里,轻掀起粉色的窗帘和窗帘上方的贝壳风铃,发出细碎又悦耳的声响。 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则有些恼人。 凌俐翻了个身,想把头埋进枕头里继续补觉,却察觉到已经天亮。 虽然几天下来身体疲累到不行,但是想到已经三天没有上班,她挣扎了好久,好容易才睁开了眼睛。 抓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她眯缝着眼看了眼时间,顿时有些惺忪的睡眼就瞬间睁大,马上坐了起来,赶忙下床收拾洗漱。 已经快八点,要是不想迟到,那可得加快动作了。 花十分钟洗脸穿衣,五分钟画了个淡妆,凌俐准备出门。都走到楼道里,忽然想起没带伞,又转回头去拿。 等电梯的间隙,她从十八楼的高度望出去,也看不到沉湛的天,一片烟雨蒙蒙。 从上周日的晚上,她跟着南之易回去南溪的路上,这场连绵的阴雨就开始下个不停,已经持续四天。 也不算多大,丝毫没有夏天强对流空气带来的暴雨的气势,只是像没拎紧的水龙头一般,时不时滴两滴下来。 半小时后,凌俐从地铁站出来,正在买三明治翻钱包的当儿,手机响起,叮咚一声提示有短信进来。 她划开屏幕一看,是南之易的号码,不长不短一段信息。 “起来了吗?警方那边有结果了。如你所料,当天卖老鼠药的确实是朱老板。只是,凶手却不是他。” 第二百四十七章 作秀 凌俐握着手机的手指倏然间收紧,心口有些发闷。 这真是一半的好消息,一半的坏消息。 凌俐手心微微发热,只觉得身体里涌动着以前从未有过的一种力量。 以一己之力与全世界背道而驰,最终似乎证明她的方向才是对的。 他们从周五到周二晚上,整整四天马不停蹄忙到飞起的效果还是有的,事情终于有了突破口。 沉寂了八年的案件,终于不再是一潭死水一点波澜都没有,这让凌俐重新燃起了新的希望。 他们之前的南溪之行,一定意义上来说是为了寻找当年的真相,然而,却没有找到足够的能表明凌家戍当时状态的证据,也没有任何其他人犯案的蛛丝马迹。 自然也无法排除她父亲杀了全家人这个警方调查的大方向。 不过却发现了另外一件事。 周庆春的遗书,是有人故意伪造的。 周庆春的死,最早是他的邻居和同事们发现的。 案发现场门窗紧锁,没有暴力进入的痕迹,也没有其他人在场的遗留物。 据说,周庆春泡在浴缸里,被发现时候已经整整泡了三天,不仅现场有酒瓶和安眠药瓶子,他血液里也化验出大剂量的酒精。 此外,还有割脉的痕迹,血染红了一大缸子的水。 看起来确实是自杀的典型场景。 警方一开始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有人故意制造自杀,可后来周边的监控也很正常没有其他的人出现,所以被认定为自杀。 不过,作恶的人终于还是做贼心虚,最终弄出了一封邮件,结果画蛇添足露出了破绽。 那封貌似是遗书的东西,根本不是周庆春自己写的。 凌俐在意识到那个“诉”字的古怪后,一反之前害怕暴露吕潇潇秘密的担忧,当夜就给李果去了电话。 而南之易也从田正言那条线在刑侦条线上工作的学生那里,了解到了一些情况。 两条线上反馈的情况,都表明周庆春的家人和培养说,他平时打字用的是手写输入法,基本上不会用拼音。 这就是那天凌俐觉得那个“诉”字奇怪的原因。 在阜南这样一个当地土话和普通话读音、音调相差甚远的省份,大多数人普通话都不太好,年轻的一辈从小耳濡目染加上基础牢靠,用拼音的人比较多,时光倒退二十年可就不是这样了。 所以在她的固有印象里,和周庆春差不多年纪的长辈,基本上都是用手写输入,很少有人用拼音,比如说张守振。 大部分上了年纪的人,普通话可以听,但是说得很不怎么样,更别说用拼音来打字了。 所以,当时他们就怀疑遗书是有人伪造了。 既然有人伪造遗书,而遗书确实又是周庆春的电脑发出去的,那么,就有可能周庆春死亡的时候有人在现场。 也就有一定概率表明,周庆春并不是自杀,有人杀了他以后,故意伪造出那样的场景。 如果周警官并非自杀而是他杀,是否就意味着,他当时的调查结果影响到了某些人,让这个人不得不杀掉周警官并伪装成自杀的模样。 至于背后的目的,则很可能跟周警官那时候在做的事有关。 比如,他那时候一心一意想要重新调查凌俐一家人惨案的事。 而当天晚上从凌俐这里得知线索的李果,马上召集相关人员加班研究。 事关一位临近退休的警察究竟是不是顶不住压力自杀、影响到警察荣誉的事,就算没有李果这一层特殊关系,警方也会相当重视。 当天晚上,听说省厅就连夜召开会议,以李果为代表的少数派建议从头开始排查。 当然,也有部分人持否定的态度,因为不管调查结果是怎么样,都会给本来引起轩然大波的钟承衡一案,添上未可知的风险。 还好有关键领导的支持,调查得以从头开始。 然而,可以想象事情不是那么容易就有结果的。 三天过去了,目前还没有真凭实据能推翻警方现勘以及尸检报告呈现出的自杀的结论,但是至少在李果为代表的少数派坚持下,对周庆春生前曾经调查过的证人,又一次展开了询问。 从南之易刚刚发出的信息来看,警方终于揪出了谁是当年卖老鼠药给凌家戍的人。 她刚想回信息再细问,忽然背后大力传来,推得她一个踉跄。 凌俐好容易才握住了手机和老板刚递给她的三明治,回头一看,却是一张意料之外的脸。 她眨了眨眼,看着魏巍双颊带点微红,不由自主地有些心虚起来。 要知道,她可是和南之易孤男寡女在南溪呆了两天两夜,哪怕并没有发生什么,可面对人家的正牌女友,还是有些理亏的。 果然,魏巍一开口就是一道送命题:“周末南哥哥说和你去了南溪,怎么周一周二你们也都不在?” 凌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害怕让她多心,干脆故左而言他:“你怎么在这里?来办事吗?” 魏巍忽然吞吐起来,罕见地有些扭捏,好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是看到凌俐手上的三明治,眼睛明显一亮:“哪里买的?看起来很好吃。” 凌俐心下松了口气,赶忙把三明治递给她:“来,给你。” “谢谢!”她接过三明治,也没说给钱的问题,掏出滴滴乱叫的手机看了眼,又匆匆忙忙说:“我有急事,先走了,谢谢你的三明治,下次我请你。” 说完就穿过人行横道跑了,走路带风显然似乎真有什么急事。 被魏巍这莫名其妙地一打岔,凌俐的思绪也就忘记要给南之易回短信的事了。 看到时间已经不早,她往回走了百多米重新买了三明治,踩着点进律所打卡,之后就开始处理起堆积了好些天的杂务。 心不在焉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中午下班的时候。 吕潇潇不知道什么原因又没来上班,十二点以后一波波和她年龄差不多的助理都结伴吃午饭去了,所里没有跟她资历差不多可以一起行动的律师,只好一个人下楼去。 在等电梯的时候,却遇上了风尘仆仆的祝锦川。 “听小成说,你周一周二都没来上班?唐傲雪那案子目前进展如何?”他一步跨出电梯,还没站稳就开始查岗。 凌俐完全没想到这个时候能遇到他,又是紧张又是心虚的。 她是知道祝锦川从周日开始出差的,好像周五才回来,却没料到他一上班就问起她案件的事。 但是既然被抓了现行,死不认账是下下之选,在祝锦川面前她最好还是老实一点。 “还是之前那样,这些天我有些事,主要精力没在案件上。”轻声回答了他后,凌俐低下头,一副我知错了大佬饶命的模样。 祝锦川动了动唇,发现周围人有些多,也不好多说什么。 “先别去吃饭了,”十几秒后,他说道,“先到我办公室去,把正事说了再午休。” 几分钟后,办公室里,祝锦川将一本杂志推到凌俐面前:“看看吧,又来麻烦了。” 凌俐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封面上显眼的一串字母。 vista? 凌俐有些不解。这书似乎和法律没有多大的关系,都是一些时事、金融、政治方面的热门话题,受众极广, 不过凌俐对这书不是很感冒,基本上属于有就看没有也从来不会主动去买,最多当成打发无聊时间的第n顺位的选择。 看她一副不得要领的模样,祝锦川摇了摇头,长手一伸翻开其中折了页当书签的地方。 “你这几天没看新闻报纸吧?”他声音里有些冷意,“你可知道,郑启杰找了谁当辩护律师?” “啊?”凌俐抬头,表情懵里懵懂的。 这几天她的全部精力基本都被家里案子发生的变故牵扯着,不知不觉把工作排到了第二顺位。 所以耳朵里听到“郑启杰”三个字的时候,她还觉得有些陌生,一时半会没回过神。 直到她看到杂志翻开的那页,硕大的标题在页面的中央十分醒目。 “命若浮云:法治进程中的另一个佘祥林?”。 标题下面,一个男人的两张照片相当熟悉。 一张是郑启杰入狱前的证件照,人有些没精神,眼圈浮肿脸也微胖, 而另一张是郑启杰头发剃得短短,似乎是在看守所里的照片。 再细看标题下的署名,“余文忠”三个字非常刺眼。 “这!”她目瞪口呆,有些无法理喻怎么这两人怎么凑在了一起。 可一结合刚才祝锦川的话,哪怕没有细看报道,凌俐也迅速明白过来着意味着什么。 “好玩吧?”祝锦川嘴角有一丝丝讥诮的笑,摇着头点燃了一支烟。 “余文忠这老小子,这些年来脾气渐长了。我不过是把戚婉年少时候干的坏事透露去了新西兰的学校,让学校主动劝她退学而已,余文忠就坐不住了。” 凌俐无措眨巴着眼睛,只觉得这句话信息量巨大,在她脑袋里转了半天也没搞明白所以然。 不过前因后果隐约被一条线串了起来,她总算还是明白了祝锦川这一番话后面隐藏的意思。 听起来戚婉似乎被祝锦川找了麻烦,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和戚婉之前来所里胡搞瞎搞乱搞有关。 哦,难怪戚婉说祝锦川老母鸡一样护着她,她当时还不大明白,现在恍然大悟了。 祝锦川看她有些明白了,也不瞒她,继续说:“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这事的,所以赶忙结束海西省的工作回来,就是怕你知道了这事会胡思乱想乱了阵脚。” 之后,祝锦川又接着向她解释起来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这案子确实很对余文忠的胃口,可是他才把钟承衡弄了出来,一番运作下国家赔偿也大大超过法律规定的数额,江湖地位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郑启杰这家里没几个钱案子也不算多轰动案件难度也不大的被告人,还不值得他大费周章。他之所以愿意出庭,只怕来者不善。凌俐,你要做好准备。” 凌俐咬着下唇,脸色有些发白。 对于余文忠这个名字,就算不是第一次听到的时候那样发怵,可少年时候的梦魇始终也没有散去。 当年她还没成年,在法庭的证人席上,被余文忠一次次质问到情绪激动,如果没有检察官的干预,只怕她当场就会掉下泪来。 也是那一次的经历,她才知道原来语言作为武器的时候,可以比刀子更锋利。 现在,她和余文忠分别代表被告人和被害人双方,虽然中间还夹着一个检察院,不过,他们要通过这场诉讼所追求的目的,完全是对立的。 所以很显然,他们会在庭审的时候杠上。 不过已经不是八年前了,她不再是那个从来没有体验过外界恶意的小女孩,而是成为和余文忠一样的律师。 说不上内心强大,但也绝对不会被他再一次欺负到崩溃。 她还在发怔,忽然肩膀上被轻轻拍了下。 “别怕,我在的。”祝锦川声音轻缓,却又蕴藏着坚定的让她能暂且心安的力量。 “我知道他当年在那案子里,狠狠为难过你一场。只是现在情景转换,他不会再有资格盘问你。反而,你有了报一箭之仇的机会,说不定会一败涂地身败名裂。” 凌俐抬眼看他,眼睛尽是茫然的神色。 就算祝锦川所想所料都不差,这个案子里她最多能让郑启杰认罪,可哪里有什么机会能算计到余文忠? 祝锦川也不解释,嘴角带着一丝冷笑,继续说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年他欠下的债,我会让他十倍奉还。” 第二百四十八章 推销 祝锦川毕竟还是大忙人,因为余文忠的幺蛾子从海西飞了回来,在所上待了不到一个小时,又开车出去。 因为唐傲雪一案突发的情况,凌俐也暂时放下之前南溪之行带来的种种启示, 吕潇潇在秦兴海案子开庭过后,曾经跟沉迷在痛苦中不能自拔的她说过的一段话,大概的意思是无论她经历过什么有着怎样痛苦的过去,在代理的案件中,她只有律师这一个身份。 所以,不能让自己生活中的意外影响到工作的正常进行,这是律师的基本执业操守,也是她从业快两年以来渐渐领悟的东西。 于是,一下午的时间,让她重新拾起唐傲雪案件的材料,密密匝匝的文字看到两眼发疼也不放下。 而沉迷工作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凌俐从律所出来的时候,已经将近七点。 她是步行着回家的,走了快一个小时,早就过了晚饭时间,都并没有觉得肚子饿。 她脑海里,一直在回放下午看的案卷材料里载明的每一个细节。 目前最难搞的就是唐傲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个一巨大的疑点砸下来,郑启杰既不会被追究故意杀人,连侮辱尸体罪都很难。 仅凭两截断臂就要一条人命,几乎不可能实现。现在郑启杰那头还添上了一个余文忠,这个诉棍,铁定会在始终找不到唐傲雪这一点上大做文章,对检察院的公诉赶尽杀绝。 凌俐不知道祝锦川有什么方法来应对,不过她能做的唯有认认真真熟悉案情这一点。 天赋不够,时间来凑,更何况她还有一个利器,只怕是余文忠没有察觉到的。 想到这里,凌俐下意识地看向路边橱窗的玻璃。 那玻璃背后是深色的天鹅绒幕布,玻璃表面有些反光,还有些镜面反射,映照出了她微侧着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暗示的作用,自从祝锦川告诉凌俐她和唐傲雪有几分相似以后,凌俐每次照镜子都总会想起那个销声匿迹生死未卜的女孩,也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像她。 不仅清清淡淡的面容与气质像,干瘪的身材更像。 从寥寥几张唐傲雪的全身照来看,她们几乎一样的身高,也一样的瘦,身上没有二两肉,从上到下都没有女人该有的曲线美。 凌俐看着镜子里的侧影,又低头看看自己的一马平川,自嘲地撇了撇嘴。 就在她对着自己身材表达不满的几秒钟的时间,忽然眼前有人影一闪。 凌俐有些错愕地看着眼前这笑容甜美一身职业装前凸后翘的妹纸,不知道她为何而来。 妹纸显然是有不纯目的,她不露痕迹地飞快打量了凌俐一眼,唇角上翘的弧度愈发地明显。 之后,她用几乎甜到发腻的声音说:“这位美女,有没有兴趣去我们店里看看?” 凌俐还不太明白她到底在推销什么,导购妹纸上前离她半臂之远的距离,压低声音:“我们店专营调整型内衣,效果很好的,最近很多地方都有我们的广告,想必美女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说完,她目光投向几米远的一个店面。 凌俐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那店面大大的的“雅美”两个字招牌,深红又鲜艳,店门面前还摆着硕大的两大盆玫瑰花,一看就价值不菲。 确实,这些日子这牌子的调整型内衣似乎在做推广,不禁电视上广告轮番轰炸,地铁上和公交车上的广告牌都被占领了好多,还有各种新媒体上的推广,可以说是铺天盖地,连凌俐都能对这品牌以“宛若新生”为主题的一长串广告词耳熟能详。 这样的宣传力度,难怪导购妹纸说起自家品牌时候一脸的得意,也笃定凌俐一定听过。 “谢谢了。”凌俐客气地回答道,微垂眸子盯着地面,“我不需要。” 说完加快脚步朝城东的方向走去。 不过,导购妹纸显然没那么容易放弃。 她紧跟上凌俐,带着职业的微笑,舌灿金莲般:“我们的内衣一点都不夸张,贴合身形非常自然,面料又轻薄通透。美女你只要保证每天穿着八小时以上,不仅穿着时候可以聚拢侧收,还能有效定型达到长期提升cup的效果。” 不得不说,这最后一句,又一次戳中了凌俐。 凌俐知道自己的第二性征发育的不太好,但她从来没有因为这个原因自卑过。平胸也有平胸的好处,至少文艺风森女范儿,大胸就穿不出来。 可是遇上个魏葳那样魔鬼身材的情敌,让她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先天不够,后天来凑。既然没魄力动手术由内而外地美,那用点小伎俩作点弊,是不是在考虑范围内? 如果真的这内衣效果不夸张,不会一眼就被人看出来垫了厚厚的胸垫,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她呆了一呆,下意识问:“真可以?” 妹纸微笑着点点头。 凌俐也不是会被轻易说动的人,只是她一番思前想后,终于在看到导购妹纸凹凸有致的曲线后,一横心一跺脚,跨进店门。 导购妹纸很有眼力劲,基本一搭眼就知道凌俐的需求,又观察到她有些闪缩的眼神,很贴心地把她带到不那么起眼的位置,开始介绍起来。 一番天花乱坠的温柔陷阱,凌俐被推销了三套。 夏天的,冬天的,春秋的,厚度不同面料也不同,充分满足各种温度各种场合的需求。 算了一算,总价接近两千。 想不到三件内衣能用掉大半个月的工资,凌俐手一抖差点没稳住。 看出她的犹豫,导购妹纸的温柔一刀:“美丽是需要代价的,我们的产品质量过硬,经久耐穿,五六年都不用换。” 凌俐终于还是被说动了,排着队准备付款。 看着收银员面前拍着长长的队伍,就像这五六百一件的内衣,不要钱似的,她终于不那么尴尬了。 看来对自己身材不满意的人很多,并非她一个。 十几分钟后,终于轮到她了,收银员面无表情熟练地刷扫了条形码,报出总价:“一共一千九百七十六元,请问您刷卡还是现金?” “我给现金……”她还没说完,忽然止不住地向后一仰,好像是背后的背包被人拽住了。 “你怎么都不接电话!”身后是某人怒气冲冲的声音,“装死也选个良辰吉日好吗?” 凌俐攥着内衣回过头,看到南之易满面愠色,站在她正后方。 他手里还拿着件白大褂,似乎刚刚做了实验归来?风尘仆仆的模样又像刚刚赶了路。 “你你你怎么在这里?”凌俐受到了惊吓,有些结巴起来,忽然看到自己手上抓着的东西,一时情急藏到了背后。 调整型内衣店,再怎么也不是南之易应该出现的地方。而且,刚才她还心心念念希望投入巨资后能内在美一下,没想到能看到南之易。 怎么有种被抓了现行的感觉? 周围妹纸们是异样的目光,纷纷嫌弃这混进女人堆的变态,而南之易大着嗓子毫无顾忌:“我在街对面就看到你溜进来了,翻了栏杆过来抓你。” 又拽着凌俐的背包就走:“走吧,帮你约好人了。” “约人?谁啊?”凌俐还沉浸在他突然出现的震惊中,一时之间脑袋慢半拍,又开始重复之前的那句话:“你怎么在这里?” 南之易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嫌弃道:“不是你说得要见主审法官吗?不是你说的想要弄点内部资料找一找思路吗?怎么钟卓雯心心念念的事,放在你这里就这么不上心呢!” “哦!”凌俐这才从手里内衣的遐想,回到之前拜托过南之易的事。 收银员妹纸忍不住终于开始催促:“这位顾客,你还买吗?” 凌俐囧得不行,这买也不是不买更不是,都不知道该怎么好。 最后,还是更怕被他瞥见那标签上的75a,脸红着轻声说了句“不要了”,扔下精挑细选的几件内衣,在导购员怨恨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半小时后,南之易翘着二郎腿喝着普洱茶,一脸淡定地看着茶室的大门,完全没有对面凌俐的焦躁不安。 “怎么还没来?”凌俐再次看了看表,叹着气望着天花板,问道。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南之易斜斜瞟她一眼,“不要把所有心事都写在脸上好吗?全世界都知道你现在在心虚,不打自招。” 凌俐揉了揉脸,乖乖地哦了一声,按照他的吩咐调整了表情。 他们这是在等之前在钟承衡投毒一案中主审法官钱迪,准备向她打听一些案件中不为人知的细节问题。 能联系上这位法官,也多亏了南之易的过问。 凌俐之前还在为了南之易飘忽不定的心思烦恼,心里全都是惆怅和迷茫,然而一见面,被他嗔怪的一个眼神,轻轻的一个笑,淡淡的一句话,就能让她立刻丢盔弃甲再次思路跟着他走。 她低头喝着杯里的玫瑰红枣茶,又偷偷抬眼看了他一眼。 他还是那副模样,皮肤粗糙瘦得有些脱形,眼下淡淡的青黑,双唇又薄又平,而短短的平头没法遮掩脸型,将他脸上所有的缺点都无限地放大。 再好的五官也经不起这样折腾的,何况他年纪已经是不小了。 凌俐从来没想过水汪汪还能用来形容男人的眼睛,都是遇到南之易以后,才能把这个萌萌的词和他联系起来。 明明知道他已经心有所属,她是不该沉沦的,却又忍不住沉沦。 当年的凌伶,是否也有过这样纠结的时刻? 第二百四十九章 盲提 南之易则丝毫没有在意她心里在想什么,只简单地说:“这法官和老田还有些交情,所以你不用在意,有什么尽管问。” 凌俐收回发散的心思,暗自思忖着一会该问些什么。 她自问是没有那种灵活心思从法官身上下手的,哪怕之前钟卓雯曾经想走她这里的渠道接触法官,看看有没有办法能让她父亲脱困,凌俐也坚持着原则不肯妥协。 然而一旦涉及到自己家人的时候,她却没骨气地动摇了。明知道这不合规矩,明知道会让南之易和田正言为难,可她动了这心思。 她又悄悄地问了南之易:“这容易就能见到法官?” “那是当然。”他得意地瞟她一眼,“相对于掌握了话语权的我,你十句也顶不了我一个字的。还不赶快讨好我一下!要不下次我就不为你奔波了!” 不知道为什么脑袋里蹦出“以身相许”四个字,凌俐赶快收敛心神,只是耳垂偷偷地红了。 过了约定的时间,钱迪也没出现。 看来对方没有按时赴约,也不知道是迟到,还是彻底爽约。 又等了差不多半小时,南之易吃完第三盘桃酥的时候,钱法官终于姗姗来迟。 凌俐一样就认出去年法庭外给她答疑的钱迪,她没怎么变,不过将近黄昏的时候还戴着墨镜,大热天的捂得严严实实,看起来很有几分古怪。 凌俐抿嘴一笑,看来,不只是她一个人心虚啊。 钱迪落座摘了墨镜以后,先是和南之易打了招呼:“南教授,您好。孩子老师通知有事,赶着去处理,很抱歉来晚了。” 之后她视线落在南之易身上再也挪不开,好半响感叹一句:“真的是很像。” 至于说南之易像谁,自然不言而喻。 南之易和南之君两兄弟相像的程度,哪怕是完全不认识他俩的人,也能笃定两人必然有血缘关系,更何况有人提前知会了此来是见南院弟弟这件事。 只是钱迪和他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连熟人都不是,南之易也不好发火,只淡淡点头一副端着架子的高冷模样。 钱迪也并不纠结于他的态度,微微一笑转过头来看了看凌俐,眸子里微光闪动,偏着头若有所思。 好一会儿,她问出口:“那天钟承衡被判无罪,你不就是庭外问我问题的姑娘?” 凌俐对她的记忆力惊为天人,下意识点了点头。 “原来你是被害人家属。十来岁的小姑娘,小小年纪就要经历这一场巨变,想必这些年你过得很不容易。” 她这一番话,越说到后来,表情越和缓:“你没有沉沦下去而是成了律师。我们都是干这行的人,走上这条路以后,就意味着必须理智战胜情感,就意味着必须严格遵守既定游戏规则。有些场面话我不用多说你自然明白,我跟你的这次交流,基本上属于违规了,有些话你听过就忘,就当今天我们从来没见面一样。” 凌俐非常理解地点了点头。透露案件审理细节这回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如果被看钱迪不顺眼的人知道了,一旦闹大必定也是要狠脱一场皮的事。 “首先,你那天问过我的问题,关于钟承衡究竟是不是凶手。我的答案是,法官不是神,没办法回到案发时候还原场景,只能就在案证据做出判断。现在,我依旧是这个意见,只不过,结合目前案情发生的变化来看,我更倾向于此案另有凶手。” 听完钱迪的一大段话,凌俐的心忽然间揪成一团。 大家似乎都是这样的看法,而且,也几乎都将怀疑指向了她的父亲。不知道身为直接办理案件的钱迪,又会怎么看? 给了些时间让凌俐消化她的话,半分钟后,钱迪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的观点:“我知道现在警方内部倾向于认定你父亲的自杀行为是导致这场悲剧的源头。对于这个观点,我持保留意见,不赞成,也不反对。” 凌俐精神一振,听钱迪继续说道:“刑法是冷冰冰的,没有证据证明有,也没有证据证明没有的情况下,疑点利益归于被告。可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不这样认为。” 说到最后,她勾起嘴角:“不瞒你们说,我对这案子的真相如何也很关注,当然我并不赞成你们以个人的力量去寻求蛛丝马迹,不过,如果你原因从和警方目前相反的调查方向去努力的话,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凌俐诧异地抬起头。法官一向是居中裁判的位置,不偏听偏信,完全依靠手里的证据和法律作出判断。 许是她的表情太过明显,钱迪勾起嘴角说出自己的立场:“不是身为一个裁判者,而是身为一个人。这件案子有四名受害人,其中还有个未成年人,还让当年的你孤苦无依。我想,你应该理解我作为一个自然人,想要伸张正义的那种心情。” 几句简单的话,就把她的态度彰显无遗,凌俐点点头。 “如你所言,抛开此案来来回回折腾八年,抛开所有的舆论影响,我也并不认为,钟承衡是凶手。” 首先,从钟承衡的背景来分析,他不会选择这样毫无技巧的方法来杀人。其次,警察当年没有查到毒药的来源,也没有证据显示钟承衡曾经购买过老鼠药。最后,此案立,还有一点让我格外留意,这一点,也是你们在判决书里看不到的。” 说到这里,她略微停顿:“你知道什么叫盲提?” 这陌生的词汇让凌俐一怔,脑海里搜索了一圈确实没有印象,马上摇了摇头。 “其实我也不是太清楚。”钱迪喝了口茶,继续说:“我问了搞刑侦的人,他们告诉我,盲提就是在办案现场随机的地方,提取dna之类的可能和案件有关的线索,是一门新型的技术。” 凌俐的反应还算是快,马上追问:“这案子中用了盲提?” 钱迪点了点头:“不仅用了盲提,还因为盲提的原因,差点弄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出来。” “怎么?”她心里一紧,下意识觉得这事情不一般。 “在你家院子里的一片树叶上,提取到了一个人的dna。经过化验,这个dan具体是什么,因为样本能提供的生物信息有限和当年技术有限,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dna的所有人,是一个男人。” 凌俐还在晕菜,南之易已经代替她问了关键的问题:“有跟周围经常来往的人做对比吗?还有,提取到dna的地方,具体是什么样的场景?” “从案卷资料显示,当年都已经对比过了,没有人和那dna一致,也就是说,留下痕迹的不是在周边生活的人。”钱迪遗憾地摇摇头。 “另外,那树叶是从院外一棵树上落下的,具体而言是一片断了的枝丫上的叶子。从树枝折断的伤痕来看,那树枝大概离地一点五米。为什么折断了,目前也不知道原因。” “一点五米?”南之易抱着膀子沉思,片刻后也遗憾地摇摇头,“打个喷嚏咳嗽两声,唾沫都能沾到上面去。可能性实在太多了,难怪没有人在这上面多做文章。” 说高不高,说矮不矮,普通人一抬手就能摸到的距离。 难怪钱迪说差点搞个麻烦出来,现场出现一枚未知人物的dna,地点在离地一点五米高的树枝上,找不到留下痕迹的人究竟是谁,也无法证实这人当天是不是到过现场。和周边的邻居和经常去诊所的病人比对过,dna都不相符。 如果有人深究着这点不放,还真是有点麻烦的。 “所以警方做了模糊化处理,因为那地方和公共场所只有一墙之隔,也就不是侦查的重点,只是在最早的现场勘验笔录里有提到过,之后的几次笔录,也都没有提到这点了。”钱迪说。 “钱法官,你又是为什么特别留意这件事?”凌俐问。 对于案发现场,她其实比钱迪更有直观的感受。 她家后院的那几棵倚墙而生的乔木,她的印象还是比较深刻的,那树干树枝上都有刺,其实并不好爬,再加上如果有人想要落地下墙,等着他的就是一笼笼带刺的蔷薇,其实还算安全的。 只不过究竟是哪一棵树的枝丫折断过,这点她完全毫无印象了。 再回到那枚找不到主人的dna上。墙外是一条狭窄的小路,不到一米宽,平时行人也不少的,南之易说的也很清楚。 哪怕不摸叶子,打个喷嚏也能弄些dna上去,更何况那里人来人往的,有个陌生路人留下的dna,实在不足为奇。 而钱迪却因为这个原因,更加不能确定钟承衡是真凶,从而做出无罪判决。 对于凌俐的问题,钱迪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默了好一阵。 耐心的等待后,凌俐听到了答案。 “老实讲,我入行已经十几年了,办刑事案子办到几乎麻木。我见过罪犯最残忍的手段,处理过的千奇百怪的案子,有些那只怕普通人闻所未闻,说出来比小说还精彩。对于案子里不平常的地方,我也就多了那么一点点的敏感性,而且,也抓出不少的确有问题的案子,往往那些案子再一次调查的结论,和我怀疑的地方不谋而合。” 钱迪继续发表意见:“从专业的角度来看,我大学、研究生阶段,都是学的刑事诉讼法的刑侦方向,从业也将近十五年,不怕厚着脸皮说一句,凡是案子里能让我重视的疑点,应该不会是普通的事。而从非专业的角度来说,这大概就是出于女人的直觉。 总之,这案子里找不到主人的dna,在我心里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现在没有条件弄清楚,不代表以后不会有技术能弄清楚,我心里有所怀疑,所以格外留意。再加上这案子疑点重重,自然就做出了无罪判决。” 凌俐皱眉沉思着,这当儿她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只是一再表示感谢。 第二百五十章 茫然 最后,钱迪再一次提醒她:“关于这个问题,你可以看看的审理报告。在案子合议以及上合议庭的时候,我其实都有提出来过的,然而委员们短短几分钟就过滤了这个问题,并不认为这是关键。”钱迪苦笑,“也对,这本来是该警方搞清楚的疑问,我们不能越庖代徂,搞些推演。” 她顿了顿,微笑着说出后半段让凌俐有些惊讶的话:“老实讲,说过当时审委会不予通过我无罪的结论,说不定我真的会从这枚dna下手,让案子围绕这个问题退回检察院在退回补充侦查,来来回回再弄几次,最终总能让那帮大佬认可。好在这案子程序性的不规范就让审委会下了决心,通过了无罪。” 她说得轻松,可凌俐知道这些话的分量,也不由自主往心里去了 钱迪离开的时候,留下了一摞十几页的掐头去尾的那场审判的审委会记录和她自己起草的审理报告,那一叠资料里,关于那枚未知dna的部分画着波浪线,显示着她对这个疑点的重视。 凌俐本来没想过法官能给她提供多少东西的,没想到能给她这样多的东西,甚至包括他们合议庭分析推演的整个过程。 一时之间感慨万千,再一次对着南之易道谢:“谢谢你南老师,我真没想到还能看到这些。” 南之易不知道是因为某人的关系对法院有几分抵触,还是因为走了后门有些不自在,他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对凌俐珍而重之的态度也嗤之以鼻,淡淡点了点头就再不言语。 其实凌俐也明白,警方当年都无法查清楚的问题,从案发现场的情况来推断也存在太多的可能性,八年后的现在想要搞清楚这枚dna究竟和案子有没有关系,是否能成为突破点,实在是难上加难。 而凌俐却往心里去了,在笔记本上认认真真记下今天的收获,还按照钱迪说的重点,在那叠资料上写写画画,半个多小时后才抬头。 不管怎样,这总算是个新的方向,哪怕现在束手无策,也许以后有了线索就能对应上呢? “谢谢。”她对着他勾起嘴角,露出一小排洁白的贝齿,以及嘴角不明显的梨涡。 “没什么,举手之劳,”他难得地正经起来,噙着浅笑声音平和:“能帮到你很高兴。” 凌俐回应地一笑,看着他灿若星辰的眸子,忽然有些心底发慌,心跳猛然失序,忙转头看向窗外。 她低头垂眸耳朵染着绯色,南之易的思绪却飞回那个寒冷的下午。 案子宣判那天,正好是陆老师的生忌,他跟南之君的不欢而散后,遇上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而在那场大雨里,他捡到了濒临绝望的凌俐。 她就蹲在墙边,任由雨点打在身上,抱着膝盖埋着头,背影萧索而孤寂。 按说以他一贯的作风,那时候应该抬脚便走,或者通知她的舅舅来劝离,可那时候似乎是中了邪,不忍心转过身去,留她一人在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雨里孤单无助。 就好像当初陆老师在雨里捡到他一样。 再之后,便总是看到她伤心的时候、无助的时候、狼狈的时候。 很多时候,他根本不需要伸出手,也笃定她可以一次次自己站起来,不会被这世界打倒。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想要挡在她面前。 他知道这样不是理智的选择,可越是忍,就越是忍不住,目光总是不由自主投向她的背影, 从回忆和现在纠结中,他忽然抬眼看着眼前这张小巧白皙的脸,忽然间想要逗她一下:“光谢谢就够了?”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那天谢柯尔调侃的那句“以身相许”,一时间她臊地满脸通红。 好在南之易并不是谢柯尔,他关注的不会是凌俐的表情,更不会在言语间藏着暧昧。 他带着嫌疑的一句谢谢不够,那就是真的不够。 于是她讪讪笑着试探:“要不,你想吃什么,我请客?” 南之易斜睨她一眼,刚要开口说话,却忽然打了个饱嗝。 一颗心狂跳的凌俐瞬间出戏,秀眉微拧。 南之易倒是没皮没脸惯了,出这点丑根本不在话下。他面上神色自若:“我吃了一下午,已经饱了。再说了,对着你这张苦瓜脸能有什么胃口?” 凌俐撇撇嘴,不想再送上门去被他侮辱,故意撇嘴:“不吃拉倒,我省了钱也好给我米粒和古丽买狗饼干吃。” 一听自己的劳心费力换来家里汪星人的零食,南之易马上不干了,轻拍着桌子抗议:“几袋狗饼干就能让你还人情?想得美!不行,哪怕不饿也得吃。” 从市中心回到城东已经是快十二点。 南之易这损人不利己的货,为了报复凌俐那一秒钟不到的嫌弃,在凌俐主动提出要请他吃饭的情况下,硬生生点了家出了名贵的饭店的自助宵夜。 凌俐一听着风格就知道南之易这次提出的要求一点都不走心。 以南之易挑剔的味蕾,不管是哪家饭店价位多高自助餐,那量贩式的菜,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接近伍佰元每客的价格,凌俐放开胃口吃了不少,南之易却对着一堆水果和生菜叶子较劲,就那样的食谱能吃回五分之一都算他肚量大了。 而且,明明就是报复,还是赤果果的那种。 凌俐一边心疼奇贵无比的价格,一边腹诽南之易这个喜怒无常居然浪费食物的家伙,一番化悲愤为食量之下,桌上的盘子堆成小山。 南之易笑得直打跌,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看吧看吧,果然你潜力无限大,胃长成了黑洞。” 接着,无视凌俐带着威胁的目光和故意举到他面前的拳头,一脸讨打相来了个连击:“加油,你再努把力,说不定能长成海葵的。” “海葵?”心里明白他必定是在掉书袋骂人,可还是忍不住好奇。 “是啊海葵。”他快要忍不住笑意,“没有中枢信息处理机构,连最低级的大脑基础也不具备,却能张牙舞爪挥舞着几十条触手捕捉食物,吃已进化成本能。” 说完,他仰头无声地大笑了三声。 凌俐却没有气恼,看着南之易带着得意晶亮的眸子,若有所思。 “南老师,你当时真的就毫无条件相信我?”好一会儿,她托着腮问他。 “你问过很多次了好吗?”南之易一边吃着香草味冰激凌,一边翻着白眼表达着不满。 他顿了几秒,转过头与凌俐视线相接,继续说下去:“有其父必有其女,就你这死倔死倔的性子,这么能忍这么能撑,只怕你爸也不会比你差,有哪里会动不动就寻死,还要带着全家人?” 凌俐愣了愣,发觉他话糙理不糙,还真有几分道理。 他贬损了她一顿,却又毫不犹豫站在她这边,支持着她的坚持。 南之易还在继续:“有你们三个孩子,还有你母亲在,这样一个家庭支撑下的男人,没那么容易崩溃的。” “真的?”凌俐瞪大眼睛问,忽然发觉自己问了个很没水准的问题。 他抿起嘴角继续回答:“当然是真的。还有,就凭你这样笨,他怎么能放心你一个人?哪怕要死,哪怕要拉几个家人黄泉路上作伴,也得留个照顾你的人才敢走啊!” 看着他那副欠揍的模样,哪怕凌俐一颗羞羞怯怯的少女心,这时候也忍不下去。 回去的出租车上她一直黑着脸,到了十八楼也直接关门回家,根本不想再和他多说一个字。 这性格太糟糕了,她再能麻痹自己,可对上他的嘲讽与脱线,基本也是一秒钟出戏,一颗少女心顿时碎成渣渣。 也难怪这货能单身三十年。 可关上门后,她靠在防盗门上,一直听着门外的动静,想要听到他渐渐消失的脚步声,和他关门上锁的那轻轻的一声咔哒。 像是操心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似乎要听到他真正回家了,她才能放心一般。可过去好久了,她还没听到应该在走廊上回荡的他的脚步声。 凌俐靠着门,渐渐地开始脸红心跳,还鬼使神差地侧过耳朵贴在门上,屏着呼吸,等待着门外的动静。 她都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可第六感告诉她,南之易会想要跟她说些什么。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空气中都仿佛冒着粉色的泡泡,而明明隔着厚厚的防盗门,她却似乎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良久,门外终于传来低沉却又清朗的声音:“我曾经答应过你的、没有做到的,我都会补回来的。你别怕,我就在这里。” 隔天晚上,下班回家的凌俐,发现1802的门口出现了一大盆绿色植物。 跟那天那盆猫薄荷一样,肥嫩的叶子,绿意盎然爬满了一盆,叶片大小也差不多。 凌俐估摸着这也许就是薄荷了,凑近鼻子闻了闻,确实和她在路边买的没有特殊味道的猫薄荷不一样。 淡淡的清香,和绿箭口香糖的清凉的香气,很相似。 没有留言,没有短信,没有什么都没有,可是凌俐知道,这是南之易搬回来给她的。 凌俐抱了薄荷到阳台上,欣赏了一阵又浇了水,之后托着腮看着楼下,脑海里思绪翻滚。 这小小的一盆绿草,虽然茂盛但又最普通不过的植物,又让她愣怔好久。而心里那一阵阵的涟漪,不知道是因为他无意温柔带来的感动,还是自己不知情归何处的酸楚。 第二百五十一章 试探 这小小的一盆绿草,虽然茂盛但又最普通不过的植物,又让凌俐愣怔好久。而心里那一阵阵的涟漪,不知道是因为他无意温柔带来的感动,还是自己不知情归何处的酸楚。 这些天画面历历在目,南之易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关切,下雨天车辆打滑时候背离本能想要让自己一侧撞向高速隔离带的时候,以及一次次地向他伸出援手。 他已经不只一次用自己瘦弱单薄的身体,把她护在身后了。 她心灰意冷的时候,他就会出现,说不上遮风挡雨,却能让她不用再把自己的脆弱暴露在这世界面前,不让旁人看到她哭到红肿的眼睛,也能让她躲在他背后,悄悄地喘上一口气。 而他简简单单似乎出自本能的一次次回护,让她觉得她并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他从来没有和她说过什么深刻的大道理,也从没有过什么推心置腹谈心谈理想的经历,可她很肯定,他懂她。 而……的动作,一句话就能说中她说不出口的情绪。这难道不是默契吗? 想起两人一次次地拉近距离,想起他微凉指尖触到她皮肤的感觉,只觉得一颗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那似乎已经枯萎在心田里的萌芽,像被灌溉了杨枝甘露一般开始起死回生,泛着一丝丝的嫩绿,挣扎着想要冒出土。 如果说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南之易产生情愫时,她还有些近情情怯,在耐心等待他的渐渐靠近和自己勇敢告白之间犹豫了一阵子。 经过这段日子他忽冷忽热又忽远忽近的折腾之后,凌俐在这一瞬间悟了。 以前觉得求而不得最痛苦,现在却发现,最痛苦的是连“求”的欲望也被渐渐消磨掉。 感情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东西,一旦冒出头,哪怕她再压抑再理智,哪怕南之易一次次给了她希望又一次次摧毁,可那星星点点的小嫩芽,也会在他不经意的一个微笑里,迅速长成一片遮天蔽日的森林。 似乎有些没出息,可她就是想要,就是想伸手去触碰他的背影,哪怕抓不到,哪怕是一场空。 可是,南之易究竟在想什么? 他两次专注地为她拭去眼泪的举动,她几乎可以肯定是出于本能自然而然的举动。 第一次有这样举动是在琼州,可那一次因为事发突然,她也被太阳晒到头晕快要中暑,已经回忆不起他的表情。 可是在南溪那一次,他靠得那样近又那样自然,凌俐看得很清楚。 那眸子里荡漾开的温柔和关切,绝对不是她的错觉。一瞬的温柔消逝地虽快,可她还是能在他有些僵硬的动作里发现端倪。 他对她并不是毫无感觉的,至少是不讨厌,亦或者是比较特别的那个。 凌俐很有些想把他的脑袋剖开看看里面究竟是装着什么的冲动。 难道他真的是像吕潇潇所说的,脑子里没有那根弦吗?还是他在逃避什么所以对她视而不见? 这不是因为期盼而产生的错觉,绝对不是。 难道他在逃避什么?这到底成了什么情况?究竟是她不合时宜,还是魏葳的归来太过巧合?这一切,是魏葳夹在他们两人中间,还是她夹在他们两人中间呢? 她不想再在这煎熬中被消耗掉仅剩的一丝丝勇气,可要她回到那个南之易归来的下午,当做没有魏葳这个人出现向他表白,凌俐自问,她似乎也做不到。 “唉!”她倚在阳台上犯愁,心里有那么一丝冲动想要和魏葳摊牌,好好说一说这回事。 胡思乱想了一个晚上,夜不成寐。 早晨,凌俐顶着黑眼圈无精打采地刷着牙,半梦半醒之间从镜子里瞥见摆在客厅一角的薄荷,那耷拉着叶子无精打采的模样,让她瞬间清醒。 薄荷危在旦夕,她一时心急想都没想,穿着睡衣抱着盆子就冲向1801的门,急急地按下门铃。 南之易开门倒是快,不过看他一副萎靡的样子,似乎也是一夜未睡。 “怎么了?”他打着呵欠顶着鸡窝,接着横起眼睛态度非常不友好:“睡眠不足的时候我情绪控制中枢会出差错,也许会揍人的!” 早习惯他的喜怒无常,凌俐完全无视他威胁的话语,捧着手里蔫头蔫脑的薄荷,委屈的一句:“你给的什么薄荷?怎么一晚上就死了?” 南之易看了看那盆没精神的薄荷,又斜睨了眼凌俐。 他伸出手在她嘴角一揩,接着指头在凌俐肩膀上的一副上蹭了蹭,满脸的嫌弃:“什么鬼,牙膏泡泡还在就来敲门?你是沫蝉吗?需要吐泡泡来掩护自己?” 阳台上,南之易查看薄荷的情况,换上日常衣服的凌俐,坐在沙发上偷偷地在手机上百度沫蝉究竟是何方神圣。 被他安了一个又一个植物和动物在身上,名头多到已经数不清。 所以她决定从现在开始牢牢记住他每一次的打趣,找漏洞给他怼回去,比如那次什么冬虫夏草和夏虫不可语冰的反击。 哪怕找不到漏洞斗智不成,斗勇总可以了吧?就凭他手上没几两力气的弱鸡属性,打也能给打服了。 凌俐对着他的背影捏了捏拳头,yy着自己某天能打得南之易跪地求饶,嘴角勾起些微的弧度。 南之易似乎感应到身后不怀好意的眼神,一转头就瞟到她奇怪的表情,拧着眉头说:“你这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好傻好傻,傻狍子一样。” 凌俐回过神赶快揉揉脸,赶走自己的蜜汁表情,心里默默发狠咱们以后走着瞧,几秒后又苦笑起来,到底有没有以后还真是未知数呢,她在这边瞎想什么呢! 南之易和薄荷聊天做好朋友,而两只狗狗跑来讨好地顶着她的手,凌俐后知后觉地发现,似乎这屋子还算整齐。 而且,除了南之易和米粒古丽,似乎还少了一个人。 “魏葳呢?”她环视四周,除了狗毛满天飞以及有些乱以外,这里确实没魏葳存在的踪迹。 南之易头也没有抬,嘴里不经意地说:“走了好几天了,好像回帝都去了。你找她的话直接打手机,她现在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可别来问我。” 这答案出乎凌俐的意料。那天魏葳身上还有好些亲密的痕迹,转眼之间南之易就能不咸不淡把这个名字说出来,一点当人男朋友的自觉都没有。 难道他们吵架了? 不过,还真有可能。以前他们的的状况成谜,一会儿他能专门赶路几百公里回来陪魏葳吃顿饭,一会儿又把人赶出家门,不过大多时候似乎都是不冷不热的。 凌俐斟酌了一番,也装作不经意地说:“你们不是在一起了吗?还同居……” 她还没说完,南之易就侧过脸盯着她,嘴角似乎还在抽。 “可别乱造谣!”他眼里带着警惕,“什么同居,那叫寄生。还有,魏公公这种假女人我可不敢要,别说其他的,就她家那一串十来个的哥哥,就能把我揍到分解成氨基酸。” 其实这样的答案似乎会让凌俐窃喜,可是,完全和魏葳自己说的对不上。 凌俐疑惑地眨眨眼,还想多问几句的,可看到南之易注意力再次集中在了植物上,竟然舍不得问出口了。 可她一想到魏葳,思维就忍不住发散起来。 她想起了那道疤痕,想起了魏葳那天晚上起南之易时候那泪中带笑、笑中又有泪的模样,尤其是魏葳还向她坦白了和南之易的过去。 可她终究放不下。 感情没有先来后到,要找到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很不容易,如果还没尝试就放弃的话,只怕到真正的没有机会的时候,会后悔到死。 想到这里,凌俐终于决定跨出那么一小步。 她试探着开始拐外抹角打听起那段往事来:“你七年前,去过意大利?” 南之易勾着头查看薄荷到底哪里不对了,嘴里随意回答:“不知道,年轻时候是去意大利交流学习过,好像挺久以前的事了。” 凌俐稳了稳心绪,继续小心翼翼地问:“那你还去过那不勒斯?” 他手指还伸在泥土里,似乎在测试泥土的湿润程度,心不在焉地回答:“走了好些的地方的,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在哪个城市。” 说完,他抬起头跟凌俐说薄荷的事:“这是还没服盆,你昨晚又给浇水浇多了的原因,现在别浇水也别晒太阳,过几天应该就好。” “哦。”凌俐回答,马上又问:“你去那不勒斯的事,还记得吗?” “你怎么老是问那不勒斯?”南之易有些不满:“说薄荷呢蠢蛋!你要是养的罗勒的话才能和意大利联系在一起。” 凌俐有些不满他的称呼正要还嘴,南之易则有些不放心地看她几眼,马上把薄荷抱回怀里,护犊子的表情出现:“不行这孩子现在不能交给你,等我养几天好了再给你吧。” “哦。”凌俐点了点头同意。 放在南之易这里也好,她基本属于养什么死什么的属性,仙人掌和虎皮兰都可以养死,唯一陪伴她多年的仙人球,在某天她不小心打翻花盆后发现竟然是个假的。 看凌俐还算有自知之明挺上道,南之易心情一好终于关注起她刚才一直追问的问题;“你问那不勒斯做什么?想去那边玩?” 凌俐心里想着,不过这句话自然是不敢说出口的,只好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想问的问题,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不过心里早已有了决断。 说来也可笑,让她下定决心放手一搏的,竟然是一盆小小的薄荷而已。 不过,关于薄荷的代表的花语,她可查了一番的。 与薄荷平淡无奇的外表想比,薄荷的花语可浪漫得不行。 永不消逝的爱。 虽然知道南之易完全没那意思,凌俐却忍不住地窃喜。既然这薄荷是他给的,那么姑且就当做他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吧! 完全选择性忽略手里的薄荷其实她路边买的猫薄荷换来的。 第二百五十二章 摊牌 南之易看凌俐半天没说话,只当自己说中了,一个“我早就知道的眼神”,嘴角一丝讥诮:“我看你还不是要去的好,你这么笨,要是迷了路,英语不好意大利语大概为零,可怎么回得来?” 凌俐这才从刚才的一番自我陶醉中回神,看着他嫌弃的眼神,一时间忘记纠结的事,想要抗议他的说法。 可话还没说出口,她忽然眼睛一亮:“你觉得我很笨?” 南之易看白痴的一个眼神抛过来:“我觉得你很笨?你本来就很笨,别说得好像没有我的评价你就不笨了一样。” 说完,他注意力又回到了薄荷上。 被人说笨,凌俐却跟捡了宝一样高兴。 南之易说她笨,没办法照顾自己,那么在他眼里,她也并不是那么无所不能。 所以他之前拜托她照顾魏葳,完全是找不到其他人可以拜托了吧? 这是不是说明能他说让她看着魏葳,其实是信得过她的表现? 凌俐又一次发觉,原来女人真的是感情至上的动物。同一件事立场不同心情不同,就能做出完全南辕北辙的解答出来。 “你今天好怪。”南之易本来还等着凌俐回嘴的,结果好半天没等到回音。 他再次回头看了看托腮抿嘴微笑的凌俐,又低着头看着手里的花盆,嘴里嘀嘀咕咕:“这确实是薄荷不是猫薄荷啊?而且你属乌龟又不属猫的,怎么闻了就精神错乱?你真的疯了?” 凌俐却还在想着心事,都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已经傻掉一半的模样:“嗯。” 南之易大惊失色,看怪物一般盯着凌俐,好半天嘴里蹦出一个字:“傻。” “傻就傻,只要你愿意和我说话。” 她心里正在美滋滋,却一不留意在心里想的这句说了出来。 听到她这脱口而出的一句,南之易跟被速冻了一般,背影僵住,脸上也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张了张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凌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傻事。 两人都安静如鸡,空气都像被冻结了一般,尴尬无处不在。 “你从琼州回来就不怎么理我了,不知道哪里惹到了你。”凌俐赶快给自己的话打起了补丁,这些天接二连三的刺激和冲击,已经让她脑袋不清楚语无伦次了。 只不过,似乎这补丁越打越显眼,一点都掩盖不住她本来的意图。 有一个成语叫啥来着?欲盖弥彰,是不是就是说的现在这种情况。 凌俐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发觉自己圆不过去了,干脆放弃。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忽然有了拼一把的念头:“我其实,其实……” 然而终究是没到火候。 既不是花前月下也没有什么浪漫的夜景街景助攻,当前最显眼的就是他手指头上的泥巴和一盆蔫头蔫脑的薄荷了。 于是,她说了半截又自己把自己噎住,凌俐嘴角一抽,血往头顶上涌,一张脸马上通红。 而与她仅仅几步之遥的南之易,满眼的迷茫一副我是谁我在哪的表情,让凌俐愈发不知道该怎么办。 再一次静默了十几秒,空气都似乎凝固了。 凌俐决定赶快打住自己刚才荒唐的念头,强行掐断一丝丝妄念,忙站起身顾左而言他:“喝不喝水,我给你倒。” 说完,头也不回地冲到厨房里,打开水龙头仍由水白流,在水流的哗哗声中,感觉着自己的心跳渐渐变缓。 嗯,那句话叫啥来着?欲速而不达?嗷不对,是逃避可耻但很有用。 厨房方向传来的阵阵水声,陶瓷碰撞清脆声音,南之易微眯着眼,想象着她手忙脚乱的一番折腾。 他忍着心里的冲动,可终究忍不住,扭过头侧眸,从阳台看向厨房的位置,看到她影影绰绰的背影。 那熟悉而纤弱的小人儿逆着光,乌黑的长发打上晨间阳光微冷的光芒,头顶有一小撮没梳好而翘起的头发,脚下拖着短短的影子。 还有她转身时候飞扬起来的裙角, 整个人清新小巧,明明淡淡的不起眼,却总让他觉得细小又毛茸茸,说不出的顺眼。 就好像刚刚绽放的雪绒花。并不是多么娇嫩鲜艳的花,但小巧又洁白,花序如雪一般。 那么小小的一朵,似乎可以放到衣兜里就带走,他却担心在手里散成一片片。 想要远远看着就好,可又怕自己不在跟前的时候,被一阵风吹散,再也寻不见。 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 吃着盘子里的榴莲千层饼,孕妇吕潇潇满心满眼都是满足。 这怀孕快两月了,她的妊娠反应迟迟未来。不对,大概是已经来了,表现就是特别能吃,还特别喜欢吃有滋有味的。 比如榴莲这种别的孕妇闻着可能能把五脏六腑图个干干净净的东西,如果不是因为怕上火张痘,她恨不得一顿一个。 吃完手里这一小块,她满足地舔舔唇,意犹未尽。 还想再来一块的,可看看对面小菜鸟捏着鼻子屏住呼吸却是一脸期盼的模样,她终于还是有了那么一点点良心。 “这么说,你是打定主意要追他了?” 吕潇潇擦干净嘴,正襟危坐开始进入正题。 “嗯。”凌俐低低地回应了声,还有些不好意思,眼神都开始有些闪躲。 “那谢什么柯的老总怎么办?”吕潇潇又问。 “谢柯尔,”凌俐纠正她,之后紧锁着眉头带点不确定,“话说他好像好些天没动静我,我觉得他就是逗我玩玩不是当真,所以大概没有下文……了吧?” 吕潇潇毫不留情地戳穿她自我安慰的话,一个白眼甩过去:“少来了,人家只是不想现在逼得你太紧,给你点空间缓一缓,你就安心等着下一波的攻击吧。我敢肯定,下一波肯定比什么玫瑰小熊郁金香来得劲爆,必定单刀直入让你逃无可逃。” 说得凌俐抱起了头叫苦。 等发泄够了心中的郁闷,凌俐抬起头,用带着点讨好的目光一直盯着吕潇潇:“先别说谢柯尔了,我们来讲讲南之易。” 吕潇潇很是看不惯,敲了敲桌子不耐烦地说:“你别这么猴急,追男人而已,姐姐我身经百战,随便给你传授点秘籍你就能抱得男神归了。” 凌俐眨眨眼,忽然间说了句没过脑子的话:“不是吧?你当时不也没追成功吗?你要成功了还轮得到我吗?” 还没说完,放在桌子下的脚背就是一疼。 女王大人银牙紧咬:“小凌子你胆子挺肥了啊,有求于我还敢出口不逊?正所谓失败乃成功之母,我现在是有资格做你母上的人了,你不好好讨好我,还来戳心?” 凌俐刚忙双手合十求饶:“对不起对不起,一时口快,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啊……” 看她巴结的模样,吕潇潇嗔怪地瞪了瞪她,还是决定先说正事秋后再算总账。 “那你准备怎么办?你说你是不是傻,他们没勾搭在一起的时候你没动作,现在人家成双成对了,你想挖墙脚?”吕潇潇问凌俐,满脸嫌弃她笨的神色。 “南老师说过他们不是那种关系的。”凌俐眼睛鼓鼓,努力争辩。 “别装了,抱也抱过亲也亲过了,他随便敷衍你一句你就信?”吕潇潇直击要害,“依我说,你这挖墙脚要成功了,不过到手一个渣男,不成功,又会增加你的挫败感,让你本来就没剩多少的自信心土崩瓦解,为什么就这么想不开?” 凌俐垂着头有几分心虚,片刻后紧攥着手心看向吕潇潇,眼神坚定:“我相信南老师,他没亲口承认和魏葳在一起,我就是有机会的。” 凝眸看了她好一会儿,吕潇潇终于服输,一声长叹:“你说你这是都是些什么破事儿啊……跟个大美女抢男朋友,基本上没希望。” “我不是来找你了吗?”凌俐苦着脸,看看好容易弄到手的榴莲千层饼,又可怜巴巴望着吕潇潇,“就盼着你指点我该怎么跟他告白成功率能高一点。” 然而她这一番好容易才说出口的大胆想法,却被吕潇潇笑着打断。 “告白?”女王大人嗤之以鼻的神态,“是不是还要配上描着花边的告白信?巧克力?最好再来点什么红酒蜡烛助攻?” “诶?不行吗?” 凌俐傻眼,她还真有这方面的想法,虽然不是这么老土又夸张的方式,只不过和她的打算不谋而合。 她就是在发愁怎么样能制造出点浪漫的场景让她有情绪又有勇气,又让南之易不至于尴尬。 吕潇潇斜着眼看她:“拉倒吧,你这个年纪还说什么表白不表白?听我的,直接从勾引下手,至于什么心动啊悸动啊不经意的小浪漫,那些玩意是中学生玩剩下,已经不适合你目前的荷尔蒙水平。” 凌俐被噎得快要心肌梗塞,好半晌才有力气说话:“我也不是那么老吧?” “是没那么老,可你满脸写着欲求不满呢,装什么装!” 说完,吕潇潇冷哼一声,垂下眸子看着自己的指甲,一副等着你来求老娘的模样。 这小菜鸟对于男女感情的看法大概还停留在二十年前的纯爱剧水平,岂不知现在大家都爱节奏快的,一言不合滚床单才是正理。 凌俐异常纠结起来,她只想借助吕潇潇丰富的恋爱经验打听一下男人觉得什么样的场景最让人动心而已,没想到吕潇潇一上来就要给她通关秘籍。 犹豫了一番,她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似乎有些心虚的模样:“那要怎么勾引?” 吕潇潇笑到肚子疼。 还真没想到平时缩头缩脑的小菜鸟,遇到事关终身大事的问题,还真是难得地勇敢了一把,竟然主动问起来怎么撩汉。 眼前这张巴掌大的白皙小脸,满脸紧张眉毛快拧成毛毛虫,眼神闪躲却又是满满的期盼,说不出的可笑又可怜。 虽然她一向不赞成抢人男朋友这回事,也觉得两个女人为了个臭男人打得血雨腥风很丢现代女性的面子,可小凌子难得勇敢一把,她袖手旁观确实不像样子。 她吕潇潇,可从来都是帮亲不帮理的人! 于是她拍拍凌俐的肩:“看在你虚心学习的份上,我给你指点一下……” 话说道这里,她忽然被自己噎住了。凌俐倒是拉下脸来问了,只是她该怎么说? 凌俐刚才嘴快的话,还真是没说错。连她自己在追求南之易这件事上都栽了个大跟斗,其实真的没有立场来给凌俐指点迷津撬人墙角的。 她想了半天也没个头绪,可又骑虎难下,只好含含糊糊地说:“我暂时也没有什么好的思路,你这要胸没胸要臀没臀,干瘪地像跟豆芽菜,怎么和那s型的网红比?*都不行,难道真得靠心灵美?” 凌俐早已习惯吕潇潇字字戳心的风格:“是啊,怎么办?” 又哀叹一声:“你说我要不要跟魏葳摊牌呢?就这样暗戳戳地躲在一边,总觉得跟那什么表情包一样,猥琐地暗中观察,一点都不光明正大。” 第二百五十三章 攻势 吕潇潇似笑非笑看着她,一直看得她心里发毛。 凌俐摸了摸额角,有些不自在:“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你说呢?”吕潇潇翻了个大白眼,“你是正房还是小三?哪里来的立场摊牌?要不要再发个檄文贴到你家对面去?要不然就这样大喇喇上去拍着别人的肩膀打招呼,嘿小婊砸,你锅里的肉姑奶奶我看上了,你速速退让不要碍事?” 凌俐只好干笑:“也不是这样不遮不掩吧,找个机会大家坐下来说清楚……” “顺便拉上南之易当见证?你傻不傻啊!”吕潇潇先是一指头戳她,接着语重心长劝起来:“就是要她不知道,你才能有机会暗中搞破坏,不动声色解决掉这么一个对手啊。” “啊?暗中破坏?”这显然超过凌俐的理解范围,“要不要这么下作啊?” “大姐,考验你不择手段的时候到了,你要不要追个男人还要谨言慎行严格遵循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你这么老实,单身一辈子好了!” 说完,吕潇潇又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来指望你算计是不成了,你先盯紧那小妖精,让她别把唐僧吞进肚子里先!” 凌俐还是愁眉苦脸:“我怎么盯啊,他们门一关谁知道会上演什么限制级节目,我难道好意思破门而入?” 忽然间眼睛一亮:“你说我要是把田老师家水管弄爆了,是不是就有理由能搬到对门去?” 吕潇潇张大嘴巴很是无语,好半天才说:“刚才还说你太老实了,结果没想到你心挺黑的嘛!古人说色令智昏果然不错,人家田教授好心好意想要撮合你们,你却要借故端掉别人的老窝,请问你的良心不会痛?” 凌俐皱着眉一脸的苦瓜相:“那又该怎么办?反正现在什么路都不通,还不是死马当活马医。” “笨!”吕潇潇倒是有了点想法,一指头戳向她的太阳穴:“古人说指东打西围魏救赵,你混不进去,不能找个理由让她搬出来和你一起住?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 凌俐被绕得有些晕,正要回话问清楚,忽然传来敲门声。 两人同时住嘴,都是有些心虚的模样。 “谁啊,请进?”吕潇潇清了清嗓子,收起刚才那副轻佻的模样,马上换上精干端庄极具欺骗性的坐姿。 门却没有动静,只是门外响起低沉的男声:“小吕,凌俐在你这里吗?” 那是祝锦川的声音。 凌俐像是被抓住在做坏事一样,忙不迭抢在吕潇潇前面回答:“师父我在,马上出来。” “嗯。”祝锦川隔着门回答了声,接着回答:“马上要开工作会了,你们俩都出来吧,要分配下一阶段的工作任务。” “哦!”凌俐忙不迭站起身,却被吕潇潇拉住。 “稳住,收起你那副怀春的模样!”吕潇潇告诫她,“不要被问几句就慌了,要是你师父只知道你……,你信不信他会安排三倍的工作任务给你?” “不是吧!”凌俐瞪圆眼睛:“这关他什么事呢?” 吕潇潇笑而不语,之后推开门,把她扔了出去。 就凭平时祝锦川抓住一切机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敲边鼓,生怕自己带坏了他纯情的小徒弟这件事,就能断定出他在凌俐身上的心思比海深。 连马老都听出来这弦外之音了,更何况对所谓奸情超级敏感的吕潇潇? 要说以前大家都不显山露水的情况下,她可能还能一时兴起给调侃一下撮合一下,只不过在凌俐终于有了最终抉择以后,她只可能顺着凌俐的心意来。 不管是什么富二代还是腹黑律师,凌俐这傻孩子只喜欢那鸡窝头一看就不靠谱的嘴贱星人,她又能怎么办? 管她是不是挖人墙角,管她这次是不是要去撞南墙,小凌子说了就照做,大不了绑上这两人扔到山洞里去关上几个月,还不怕日久生情? 呃,好像脑袋里又悄悄跑过黄段子了…… “对胎教不好,对胎教不好……”吕潇潇碎碎念着,环抱双臂看着窗外,没心没肺笑起来。 反正她能做的已经不多,等这件事了了,她也是时候放下这里的一切,为自己好好做打算了。 ———— 自从那盆薄荷开始,凌俐就下意识避开魏葳。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用怎么样的心态来面对魏葳。在和吕潇潇坦白一切寻求指引的过程中,她甚至想过要和魏葳摊牌说明自己的心迹,然而这样的决定往往是想一想还有勇气,正要让她付诸实践,马上打退堂鼓。 毕竟名不正言不顺的,哪里来的立场和魏葳争南之易? 更何况,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凌俐也不是百分百确定。 一个含羞带怯在凌俐的试探下承认恋情,另一个说起魏葳就百般嫌弃,极力否认。 两人的说法南辕北辙完全相反,所以必然有一个在说谎。 凌俐是更愿意相信南之易的,以他的性格来说,在这么一件事上费心费力编造谎言来骗她,根本没有必要。 与其有这心力,还不如多玩几次贪吃蛇。 可同样的,魏葳那样爽直的性格,也没必要弄些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忽悠凌俐。 她因为南之易的事伤心出糗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被赶出门、被嘲讽挖苦、被迫窝在客厅沙发上睡,次次凌俐都在场,不管怎么看她都没有需要在凌俐面前维持自己脸面的必要,更没必要明明没复合却装出一副得偿所愿的样子。 总而言之,她也没有撒谎的必要。 更何况凌俐亲眼所见她揽住南之易脖子、以及她身上明明有两人亲密关系的印记,还有被凌俐说破时候的羞涩和甜蜜,这些都是做不得假的。 而吕潇潇也评价了,南之易说没有就没有吗?他在和魏葳的微妙关系里,至始至终不都扮演着渣男的角色吗? 理性告诉凌俐,魏葳说的都是真的。但是感性却让她回避了看起来合情合理的结论,选择相信南之易的说法。 但毕竟还是有几分窥视别人碗里的肉的心虚。 事情到了这一步她也很无奈,让她回到以前消极等待暗中观察的状态,她也不那么愿意。 有时候晚上因为这一摊子纠结的事睡不着,凌俐就抱着脑袋缩在床上给自己打气。 不管怎么说,难得勇敢这么一次,就算她搅合了进去,最多也就落个不自量力的评语,不用背上什么道德的负担。 拿谢柯尔的话来说,他们男未婚女未嫁的,大家都是公平竞争,鹿死谁手就看谁更高明了。 然而一想起谢柯尔,凌俐又不禁一个头两个大了。 什么汤锅蟹煲虾丸牛丸,统统是口味清淡的日本菜粤菜或者海派菜,用料和做法都很考究,并且基本上每道菜都带了凌俐喜欢的海鲜的味道。 凌俐真不知道谢柯尔竟然能这么快拿捏住她的口味偏好,更搞不明白他究竟是从哪里找来那么能干的快送员的。 连续几天都是同一个小哥,简简单单的一身黑色,每次就只送她一个人的餐,而且都是在食物出锅后二十分钟内送到。 中午的雒都不算堵,但是十几公里二十分钟内赶到再加上午饭高峰期挤电梯,真是分秒必争。 所以第一次她根本没好意思拒签那因为电梯太挤而改成爬楼梯、爬了十一层气喘吁吁的送餐小哥。 谁知道一时心软就造成源源不断的麻烦。 谢柯尔本人也不露面,选好了吃的就继续让那小哥给凌俐送上门,也不一定是就是午餐,还有下午茶什么的。 而且,往往那些饭菜份量都远远超过凌俐的食量,为了不浪费食物,她不得不邀请平时合作得多的几个助理妹纸一起吃。 多几次下来,妹纸们纷纷赞叹凌律师果然最近有了成功律师的风范,拿了那一笔代理费,在吃上面一点都不苛待自己了。 凌俐听了后只剩苦笑。 没人注意到谢柯尔的故意作妖是好事,不过现在她被助理们打上了“成功律师”的标签,也跟谢柯尔有关。 颍鸿的二十万,即使她表示过不要那钱,祝锦川终究还是让财务转给了她,而且,下一步还有据说至少十多万的奖励。 这是所上的决定,她也不好多争辩什么,反过来讲那一些列案子她也算劳心劳力了,就算报酬偏高,也不是那么太受之有愧。而且,多一些钱傍身,遇到突发情况也心里有底,何况家里还有一个小宝。 最关键的是,再和祝锦川纠缠这事,只怕她说得越多破绽越多,要是被祝锦川知道了谢柯尔在追她,还不知道会怎么责备她。 跟客户发生感情纠纷,听起来就很low,高大上的祝大状只怕不会轻饶她。 按理说这不是她的锅不需要自己对号入座地背,可不知道为什么,凌俐就是害怕祝锦川知道。 她仔细想了想,大概觉得这种心情就好像在上学的时候,如果哪个男生给自己递了纸条,她也会觉得是自己做了错事,从而不敢跟家长说一般的感觉。 好在谢柯尔只是送吃的来人并没有露面,她还可以自欺欺人一把不用强迫自己马上去把这事给了结了。 她倒是有心拒绝,奈何无论口才还是绕晕人脑子的本事,谢柯尔都和她不是在一个段位上。 第二百五十四章 守株 这天,凌俐好容易捱过午饭时间没有收到外卖,刚松下一口气,结果不到三点就再一次接到送餐小哥的电话。 凌俐一反常态地硬起心肠,明确表示自己不会收什么来历不明的快递,结果电话都没挂就看到小哥一脸为难提着食盒对着她笑得有几分讨好。 小哥说这甜品是客户加了不菲的运费,要求食物出锅后十五分钟内送到凌俐手里,并且专门说明一定要让凌俐收下。 如果凌俐不收,那东西就直接扔垃圾桶,还就扔在凌俐他们律所那层楼电梯门口的那个。 凌俐眼角一抽。 这是让她进进出出都必须得看到自己浪费食物的罪孽? 说完谢柯尔的怪异要求,小哥抹了抹鼻尖上的汗,开始游说她:“美女,这家的玫瑰小汤圆可好吃了,据说用来腌馅料的玫瑰花是老板亲自种的一片玫瑰园,妥妥的绿色食品,钱什么的先别说,这好东西可不好糟蹋了。” 话说到这份上,凌俐还能说什么?只得硬着头皮签收下来让小哥回去交差。 然而刚接下那三层的食盒,祝锦川就刚好办完事回来,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看到食盒先是一愣,接着会心一笑:“这家甜品味道不错,你多吃点也好,太瘦了。” 凌俐撞上他本来就心虚,这时候连敷衍干笑都没了力气,匆匆忙忙提着食盒躲进了吕潇潇的办公室。 吕潇潇是这所上唯一一个知道凌俐正在被大佬追求的人,看到凌俐手上带着店家标志的精美食盒,愉快地搓了搓手:“我没想到你这色相还能让嬷嬷我天天吃上山珍海味,真是人不可貌相,也不枉老生我当年对你的一番栽培。” 凌俐白了她一眼,打开盒子先是拎出里面的一壶蜂蜜柚子茶,用附带的一次性杯子倒了一大杯,狠狠喝了一大口。 嗯?甜度刚刚好,果香很浓很爽口……好像,味道还真不错? 凌俐舔了舔唇,还想再来一口的,吕潇潇却开始调笑。 她眼神暧昧又讨打:“怎么着?喝了人家谢家的茶,还不上门去管人家爸妈叫公公婆婆?” “别闹了,”凌俐放下茶杯,有些烦躁地挠着头发,“你说我该怎么办?他又不露面我也不好对着快递小哥发火,连拒绝都这么难!” 吕潇潇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心安理得从食盒里翻出一盅南瓜百合甜汤,眼睛一亮。 她斯文地小口品着,眼角忍不住上翘,显然把这件事当成了笑料一般。 好一阵子,她放下了碗开始取笑:“你还能怎么样?你这九级智障的段位可不够身经百战的小谢总看的,那可是个明白人,你注定被他吃得死死的。你要么老老实实等着他宠幸,要么奋起反抗拉着南之易私奔,没有第三条路。” 凌俐苦着脸眉头皱得更紧:“哪有这么不讲理的?不行,我得跟他说清楚!” 说完,她愤愤不平举起电话,找出谢柯尔的号码正要拨出去。 吕潇潇不置可否:“随你咯!富贵不能淫的小仙女,我倒是不怀疑你的节操,只是人家一个能跟公司里潜伏二三十年的老狐狸过手的人尖子,哪怕当面你都不知道人家在想什么,更何况是电话里?只怕两三句话就能把你给绕晕。” 凌俐被她说得一哆嗦,又一次打起了退堂鼓,讷讷地放下电话。 吕潇潇看人一向比她准,虽然根本没和谢柯尔见过面,可她目前对他的评论几乎条条精准,只凭着两三事迹就能推断出谢柯尔的行事风格。 说不得,能多一阵子算一阵子吧,古人说得对,物丧志却开心,逃避可耻但有用…… 她一副没出息的模样被吕潇潇看在眼里,女王大人笑而不语。 好一阵子,看凌俐似乎平静下来,她托着腮故作惊讶状:“对了,黑马王子连续送了一周好吃的了,只怕人家要亲自上门验收一下这波gank的成果。如果你有没有被他感动或者吓到,我看他就要调整下一步的策略了。你等着,说不定今天就能见面,你这只小鸵鸟恐怕没有把脑袋埋进土里的机会。” 凌俐脊背一凉:“你可别吓我!” 不得不说,凌俐最近的运气很背,吕潇潇不过那么随口一说,竟然真被她说中了。 掐着指头算,眼看着还差半个小时五点,凌俐生怕谢柯尔真的在楼下堵她,趁着祝锦川也外出办事没人查岗,她匆匆跑到地铁站。 直到坐上地铁,她才松了口气。 然而,却在下站后的地铁口,远远地就看到脊梁笔挺精气神明显比路人高出不止一个档次的谢柯尔。 当时凌俐就想趁他还没看到自己绕个弯跑掉的,却被眼神贼好裸视2.0的谢柯尔逮住了。 他远远地就叫出她的名字,让凌俐不得不被定在原地。 之后慢悠悠踱步到她跟前,挑着眉似笑非笑:“怎么着?又是看到我就跑,我就那么可怕?” 凌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很想说是的,又怕搞砸了祝锦川目前在和谢柯尔谈的顾问合同;要她违心说不是,只觉得这瞎话确实不怎么能说得出口。 无言以对,只好讪笑。 谢柯尔似乎很满意她这副呆瓜模样,看了几秒满意地摸了摸下巴:“不错,小脸圆了点,看来天天给你送好吃的还是有用。结果呢,吃了那么多好吃的,看到我还是一副老鼠见了猫的样子?” 他嘴里是哀怨的语气,可却是带着满脸的笑意毫不在意地地耸了耸肩。 这模样是完全没把凌俐的心不甘情不愿放在心里。 凌俐说不出的憋屈,她倒是想狠下心不收或者给退回去的,可一来影响外卖小哥的业绩,二来浪费食物会遭天打雷劈的。 凌俐站在原地好一阵子,终于满脸的无辜:“谢总,你让我说什么好?谢谢你送的吃的,可是这样不大好,以后都别送了吧。” “哪里不大好了?”他双手插裤袋里,扬着眉,“有哪条法律规定不能给自己喜欢的女孩子送好吃的?” 他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凌俐更不好接话。 好在谢柯尔点到即止,没有深入下去,话题一转就说起饭菜口味的问题:“怎么?这些天的东西不好吃?是昨天的泰国菜不合胃口吗?还是今天的玫瑰下午茶不喜欢?你要不喜欢,直接给我说啊,何必勉强自己?一个电话而已,你就怕我怕到打个电话都怕吗?”” 凌俐目瞪口呆,愣到不知道该说他说对还是说错了,心里猜测着难道身边还有他埋下的潜伏者?要不然怎么会对她这样了解。 是吕潇潇?还是前台小成,抑或是就是祝锦川本人? 其中两个工作狂,还真不排除会把她卖了求大订单的嫌疑。 她一阵疑神疑鬼,差不多半分钟手足无措站在谢柯尔面前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自己是个智障。 谢柯尔看她眼睛眨着睫毛扑扇着,心情越发的好。 从打定主意要追凌俐他就知道,这妹纸只怕不是捧着鲜花珠宝包包能搞定的,以前那些套路放到她身上,只会让她受惊之下跑得更远。 至于什么花前月下能让人荷尔蒙倍增的浪漫,就算想尽妙招把已经知道他企图目前处于严防死守状态的某呆妹约出来,只怕一个前奏就把她吓到魂飞魄散。 所以,还是吃的最管用了。 从他得知的她这些年的经历来讲,对她怜惜更甚。 难怪她给人的感觉这样不一样,原来生世坎坷。 她一路走来磕磕绊绊的,大学时候靠着勤工俭学勉强读下来,工作后寄人篱下然而家里的亲戚不省心,老祝似乎也没那么厚道不吝帮助扶她一把,工作两年了还拿着三千元一个月的工资。 这好不容易才挣扎到温饱线以上,她大概怎么也不忍心看着大盘大盘的食物被冷掉倒掉吧? 既然见不得铺张浪费,谢柯尔就偏偏要掐准她这一点,让她不得不捏着鼻子承了他的好意。 一开始大概不乐意,久而久之形成了习惯,他谢柯尔总能在她心里有那么一点点位置了吧? 果然不出他所料,她再不愿意也只能接受,现在对着他的调笑,也是有怒也不敢言,憋得两颊飞起的一点点红晕,无比的鲜活。 他就那样看着凌俐脸上的表情从憋屈到郁闷,再到忿忿不平,知道她大概终于忍不住了。 果然,几秒后凌俐眉头紧锁,挺直脊背眼睛都不看他,急匆匆地说:“谢总我还有事先回家了,您随意。” 说完,转身就走,似乎谢柯尔是什么可怕的妖怪似的,避之不及。 谢柯尔忙追上去,声音在她背后响起:“本来我是有些不那么方便在电话里说的事,想要跟你当面谈一谈的。” 凌俐直接将这话过滤掉,加快了脚步。 什么叫不方便电话里谈的话?不就是能把她每一个震惊严肃的话题都扭曲到暧昧无比吗? 打定主意不再听他鬼扯,凌俐头也不回朝着东边飞奔。 谁知道几秒后谢柯尔不慌不忙的声音又再度响起:“庆音的代表律师,就是姓秦的那个,可能会被吊销执照了。” 凌俐一惊,脚步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庆音?姓秦?不就是秦屹吗…… 谢柯尔曾经说过让她放着秦屹和孙睿的事别管,他来搞定。虽然出了那样大的一场丑,也对被人处处算计很不甘心,但是这些日子操心的事情太多,她早把这对狗男女抛诸脑后。 不过似乎谢柯尔没忘,他默不作声在背后搞事情,一有了结果,竟然是被吊销律师执照这样大的事。 凌俐这头还在思量,谢柯尔的声音再度响起:“你就不想知道,她到底犯了什么事?” 她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左思右想。 十几秒后,她终于似下了巨大决心似地转头:“十分钟,不,就五分钟,说完就散。” 谢柯尔一摊手:“没问题,你说了算。” 第二百五十五章 纠葛 事实证明,要说清楚一个精明人如何算计一个笨蛋,又如何被另一个更精明的人破坏掉的纠结经过,五分钟不够,十分钟也不够。 从谢柯尔说起秦屹和凌俐之间瓜葛的前因后果开始,已经过去快半个小时。 这事情相当扯,扯到凌俐都不相信一向是别人配角的她,这次竟然当了头号boss一般,被黑化的小白花女主秦屹狠狠地算计了一把。 同一个男人的前任和现任,分别在雒都和庆州两个相距近千公里的城市执业的两个律师,各自专注于不同的领域,在同一个案件又分别担任原被告双方的代理律师,这样的事件不能说不会发生,只能说概率会非常小。 凌俐之前隐隐约约的感觉的竟然成真,秦屹这个专干破事的破产律师,之所以代理了庆音,竟然真的是冲着凌俐去的。 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知凌俐竟然代理了颍鸿,求着她硕士期间的导师也就是她所在律师的高级合伙人之一,动用了不少关系争取到了庆音一方的代理律师位置,为的就是在这个建工合同纠纷案里狭路相逢。 秦屹是聪明人,自然不会砸了自己的招牌来算计凌俐,所以在代理案件的时候,也算中规中矩没有弄什么幺蛾子出来,甚至,为了尽快取得凌俐的信任,她还刻意释放出来一些内幕消息,让凌俐终于能够顺利把案子做下来。 秦屹也算基本功扎实,就算好些年没有参与过建工合同纠纷了,凭着近年来在破产案件里锻炼出来的综合协调能力,在这个案子里,倒是干了律师该干的事,也起到了应有的作用。 至于庆音在这案子里究竟占不占得到便宜,其实根本不在秦屹的考虑范围。 她的根本目的,其实就是要误导孙睿对凌俐下手。 这个女人冷静到可怕,明明早就要分开,明明恨孙睿恨得不得了,还能深藏不露大半年,调查清楚所有事情后一点点布局。 凌俐则很有些想不通。 她能够理解秦屹的心情,秦屹和孙睿是从少年时代就纠缠在一起了,前前后后十来年,到了结婚后才发现渣男的本来面目,换做是她,她也意难平。 可是,秦屹恨孙睿就行了啊,为什么要对同样是受害者的自己下手? 谢柯尔给出的解释是这样的:秦屹想要让孙睿净身出户。 凌俐听了,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愤愤不平地说:“这是什么道理?孙睿整了我又能怎样?要让对方净身出户,那得有实锤,捉奸在床都不一定能有效果。孙睿不过给我下药,还是那种吃了傻乎乎逮着人叫爸爸那种,怎么也不是能让他净身出户的理由啊!” 谢柯尔乐得快笑成一朵花,好半天才忍下来笑,取笑她:“我还以为你永远不敢提你那晚上的糗事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放下担子了?” 看着眼前这不厚道的人,凌俐咬着后槽牙:“多亏小谢总您随时拿手机记录生活点滴的习惯,要不然我可不知道我一点都不上镜!” 这毫无杀伤力的抱怨,让谢柯尔笑得更是开心。 在凌俐,终于安静下来,对秦屹这不合常理的行为动机解释了一番。 “那个渣男没考到律师证,这几年靠着毒妇家里的关系在外面做工程,其实也挣了不少的。只是毒妇恨他恨到骨头里,自然想要他净身出户。要想在家庭财产分割里占先手,怎么能没有点把柄在手上?我估计,她只怕早已经对渣男的小三小四,以及包括你在内的无数前任身上找突破口了,找好目标就开始步步为营。 只可惜,渣男战斗经验丰富,搞婚外情简直是个中高手,她抓来抓去也抓不住实锤,刚好知道你接了我们公司的官司,所以借这个官司靠近你。然后,她提出要离婚,渣男不想离婚,这个时候又放出风声说是因为见了你以后才有离婚的想法,渣男自然而然就迁怒于你了,新仇旧恨,渣男想要挽回想表一表决心,所以一时脑热想要搞臭你,她就坐收渔人之利,何乐而不为?” 凌俐听完他长长的一段叙述,好容易消化完内容,还是有些纳闷:“不管怎么想,孙睿整我还是不构成什么把柄啊?” 谢柯尔眸子倏然收紧,声音带着一丝怒意:“这就是我非要动那毒妇的理由。她不仅算计你,还算计我。上次我们在酒店遇到的两个醉鬼,也是出自毒妇的手笔,目的是要试探下你的重要性。” 他顿了顿,声音柔软下来:“她倒是看得挺准,你对我是挺重要的。” 一不小心又被谢柯尔把话题给掰歪了,刚才的阴谋阳谋歪成了当前浓浓暧昧感的话,凌俐一声叹息,内心泛起巨大的无力感。 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能阻止谢柯尔无止境地歪下去又不那么尴尬。 好在谢柯尔似乎决定先说完正事再说,也没有在这上面多做纠缠。 他继续交代着前因后果:“她知道你背后的颍鸿不好惹,也知道我是个护短的人,如果你出事,我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我虽然在庆州没什么根基,可七绕八绕的,总能找到能整得渣男下跪的人。所以她一边引渣男整你,而被渣男收买给你下药的人,实际上也是受了她指示的。总之,毒妇废这么大的劲,就是想借我的手制造一个可以拿捏住渣男的把柄。” 凌俐听完,皱着眉头苦着脸:“什么鬼,双重卧底都出来了,这是在拍谍战剧吗?” 她嘟嘴的模样引得谢柯尔不由自主地笑出声,之后说:“只可惜,毒妇算计错了我。从那天在楼下遇到那渣男骚扰你的时候,我就留了心。事情哪里会巧到这样的程度,她找过你了渣男就上门,所以最后和解那次我想了半天还是觉得不放心,还是决定自己来一趟。果然,和解一结束她就引了你走,我就猜她要对你下手了,结果还真被我碰到最后一场大戏。” 凌俐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谢柯尔在这件事里究竟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她以为谢柯尔临时改变主意到庆州是偶然,当晚在酒吧出现解救她也是偶然,没想到,其实他早就留了心,这才免了她一场彻头彻尾的出丑。 当天晚上谢柯尔发觉凌俐中了套,发觉有人躲在角落里录像的同时,不仅带走了凌俐,之后第一时间就让人去彻底查这件事。 从而从那个服务生身上顺藤摸瓜,一开始摸出的是孙睿,后来扛不住来来去去被找麻烦,终于又招了是秦屹。 至于秦屹现在的处境,据谢柯尔说,则很是不妙。 她不仅被谢柯尔盯上,对她代理过的案件一件件找各种渠道下重金去查,更对她的私人生活翻了个底朝天。 破产案件尤其是大型国有企业的破产重组里,猫腻绝对不会少,一来二去的,沾过手又没强大定力的人都不怎么干净。 查到最后,一向以白莲花面目示人的秦屹,身上一大堆大大小小的锤子落在谢柯尔手上,至于她自以为埋得很深的和某位公司高管的婚外情,也被翻了出来。 还好巧不巧地被人把开房记录送到了孙睿手里。说不得,现在开始的戏码就是狗咬狗一嘴毛了。 事情也就告一段落了,至于谢柯尔手上的东西寄不寄给律协,他沉默着只挑着眉看着凌俐,显然是要看凌俐是什么态度。 凌俐斟酌了半天,终于还是有些不忍心。 她咬了咬唇,有些不敢正视谢柯尔的眼睛,小声地说:“还是算了吧,她生活已经一团糟了,这场下来也怕是会脱一层皮。工作方面,也不好赶尽杀绝。而且,当年的金童玉女成了怨偶,明明恨死了还要每天相敬如宾,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想必她遭受的折磨也不小了,我就不用再去添砖加瓦……” 说完这话,又觉得自己太过圣母,趁着谢柯尔还没回话连忙出声挽尊:“我是觉得和她过不去太掉价了,倒显得我和她一个水平似的,没一点底线……” 说到最后,她自己都心虚得声音几乎听不到,干脆老老实实住了嘴,等着谢柯尔的打趣。 然而谢柯尔竟然同意她的看法:“我也是这个意思,给点教训就成了,也不能逼人太紧。砸了她的饭碗是小,我就怕她一时狗急跳墙对你不利,我毕竟工作太多,一天恨不得有四十八小时,也不能天天盯着你。” 他话里毫不掩饰的牵挂,竟然让凌俐心间有些温暖的感觉涌动。 虽然他的行为让她困扰,不过有人对自己好,还是好到这样的程度,始终是一件让她增加自我认同的事。 至少这件事告诉她,她凌俐也不是糟糕到没人要,差劲到没人追的地步。 说起来,似乎自己欠他的越来越多,却都没有正儿八经跟人家道过谢。 别说道谢了,最近因为谢柯尔摆明了在追求她,她甚至连好脸色都没给过,每天心心念念的就是怎么躲着他、怎么找借口推掉他送上门的一切好意。 忽然觉得自己很有些不厚道,凌俐轻咬下唇,语气诚挚:“谢谢。” 谢柯尔一摆手,并不在意:“这事就这么了了,你不用再管。” 接着抬腕看了看手表,声音轻快:“好了,你给的十五分钟可到了,我该走了。” 说完,起身抬脚。 第二百五十六章 乌龙 凌俐纠结好几秒,终于心里的愧疚感占了上风,带着点不好意思:“谢总,您帮了我这么多,要不我请您吃饭吧?” “不了,”谢柯尔回头望她,“我晚上也还有事的,七点半还有饭局,跟甲方斗智斗勇的事,地点就在凌烟阁。” “这样啊……”凌俐看了看表,时针在五和六之间徘徊,分针指向了九,还差一刻钟六点。 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到饭店,至于谢柯尔说的凌烟阁凌俐也知道,就在距离她住的小区隔壁那条林荫道上,从小区门口走过去最多五六分钟路程。 话说作为老板不是应该姗姗来迟最后出场才够排头吗?让谢柯尔提早这么长的时间过去,太掉价了,也不利于建立他在双方谈判中高深莫测喜怒无常高端洋气的形象。 想到这里,凌俐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小声说:“时间还早,要不,我请您坐会?” 说完,眼睛望向路边的凉品店。 “要不,我请您吃碗冰粉?” 谢柯尔眼睛飞快朝侧边一瞄,马上拉长了声音:“这可是你说的哦,可不要勉强哦,我知道我在旁边你浑身不自在的。” 凌俐一愣,马上摇了摇头,坚决不肯承认:“不是,那是您的错觉。” “不反悔?”谢柯尔抿起嘴角,笑着说,“我可是很能吃的哦,一次吃掉你半个月工资,不怕?” 凌俐嘴角一抽,视死如归地点了点头:“行,您随便吃,我不反悔。” “好!”他愉快地扬起狭长的眼,嫌弃地一瞥旁边的小摊:“那我要吃眷暑冰社的。” 凌俐拖着沉重的步伐,一边走一边悄悄揉肚子,总觉得满肚子冰水哐当哐当响,跟洪湖水浪打浪似的。 谢柯尔不是开玩笑的,说要吃穷她就真要吃穷她,竟然点了五个口味一共十小碗冰粉。 最重要的事,这什么眷暑冰社,卖个破冰粉也要走高端路线,近百元一碗就不说了,十来个口味颠覆凌俐印象里红糖、醪糟、玫瑰经典搭配就不说了,问题是吃冰粉还配马卡龙当小点是怎么肥事? 只怪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力。 不过,冰凉的甜配糕点的脆甜,除了味道有些腻以外,口感竟然是不差的。 只是,再怎么花俏再怎么营销,凌俐也看不出来这小小的一碗能花掉一张毛爷爷。 高高在上的价格再一次导演了一出悲剧。 谢柯尔浅尝辄止,觉得好吃的吃半碗,不喜欢的就动了一勺子。而想到桌上东西的价格,凌俐就有如神助,一口气吃了个精光。 结果,冰粉吃得太多,哪怕她这铁打的胃也不是那么受得住,不过还好谢柯尔在点单的时候特意吩咐不加冰,虽然吃得多,也就是撑而已,还不至于受到实质性的伤害。 旁边走着的是心情明显很愉快的谢柯尔。 对凌俐目前的状态,显然他心里有数,但是也不说出来,眼尾带笑时不时扫一扫旁边的凌俐。 什么叫用眼神嘲笑你,凌俐这趟算彻底体会到了。 她就不该一时心软觉得过意不去请谢柯尔吃什么冰粉,现在可好,不仅钱包受伤,身体也不那么舒服。 最尴尬的是,半小时前吃那么多基本上是水的东西下肚,这时候副作用来了,她似乎有点内急。 早知道从那什么冰社出来之前,应该先去一趟洗手间的,这一路上都没有卫生间,憋得好辛苦。 凌俐偷偷调整了下走路姿势,下步也更加轻,因为一震荡就会引起不适的感觉,只想快点回家。 好容易捱到能看见那熟悉的小区前的拱门,凌俐长舒一口气,转过身站定对谢柯尔说:“好了谢总,我到了,您……” “这么快就赶我走?”她还没说完就被谢柯尔打断,“该不是刚才冰粉吃得你心疼了吧?” 凌俐听得一愣,这人怎么又不按理出牌,还又说得她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谢柯尔抬腕看看表,又是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也算来过三四趟了,都没机会上楼去坐坐的,一次次被你下逐客令,大家也算熟人了,这样真的好吗?” 看了眼凌俐反应慢半拍的模样,他又给自己加戏:“放心我这样的大好青年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再说了你住在哪里哪栋哪单元我知道了也没上门骚扰,你大可不必担心我居心不良。真不请我上去坐坐?” 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凌俐脑袋有点打结,不知道怎么私下打听女孩住址这种事也能大大方方说出来,还能大言不惭标榜自己没有居心不良。 只是论起胡搅蛮缠,她绝对不是谢柯尔的对手,官话套话又不是顺手拈来能把这粘人的膏药打发掉,再加上她现在的意志力都在控制作为动物的某种本能上。 最要命的是,再磨叽下去,某个地方就要爆炸。 “……好。” 花一秒时间回想了下似乎早上出门是整理了房间的,凌俐认了命,决定先回家去把关键问题解决了再说。 再不济,还有最多四十分钟谢柯尔就该去赴宴了,也不用想方设法送客。 谢柯尔倒是有些不解地眨眨眼,似乎本来做好了长期斗争的准备,却一下子得偿所愿,反应来得有些慢。 不过,下一秒他就大跨步朝前立在小区门口,心安理得冲凌俐一笑:“来,刷门禁卡。” 十分钟后,凌俐从卫生间出来,长吁一口气。 解决了迫在眉睫的问题,凌俐悄悄拉开卫生间的门,从门缝里看着客厅沙发上坐着的一尊大神,有点头大。 呃,在外面不管是吃饭还是吃冰粉还是走路,因为空旷的空间以及周围的人,她还不觉得尴尬,一旦让她和谢柯尔独处,那种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踩雷又能不让谢柯尔把话题向暧昧上引的那种无力感就凸显出来。 她知道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应该干脆利落地拒绝谢柯尔的,但是她也不是没有拒绝过,却总能被他把话题歪掉。就她这种只草草谈过一场被算计的恋爱的材料,放到谢柯尔这种不管对自身条件还是感情方面都无比自信又身经百战的老司机面前,实在不够看。 力取、智斗都不成,她就只能消极等待,只希望谢柯尔的三分钟热情早点冷掉。 只可惜,目前看来他似乎对这游戏还蛮感兴趣的。 凌俐想了一想又缩回卫生间,只希望能多磨蹭一会儿时间,让她和谢柯尔面对面的时间少一点。 至于什么礼貌不礼貌或者又被人怀疑便秘的嫌疑,管它的,爱咋咋地! 时间又悄悄溜过去五分钟,凌俐整理了心情,对着镜子深呼吸三次,看了看表快到七点了,终于拉开门走出去。 然而眼前的场景却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力。 凌俐眨了眨眼,确定这不是自己的幻觉。 背对她的这个背影是谢柯尔无疑,可面对她的那张脸,不是南之易吗? 谢柯尔听到声音回头,冲她一笑,脸上却带着怀疑的神色:“这是你朋友?” 对面抱着盆薄荷的南之易,面无表情侧着头看她,嘴里淡淡的一句:“这是你朋友?” 两个人一模一样的问题,把凌俐钉在了地板上一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这这……都是都是……”她不知道该先回答谁的,只好打个哈哈圆过去,正想给他们互相介绍认识,南之易忽然开了口。 “粉妹,听说最近有犯罪分子以推销或者房屋中介为名登门,其实是入户抢劫。劫色什么的只要灯光够亮你大概是安全的,只是老田这房子怕是要遭殃。” 凌俐被噎了口不说,南之易说完还斜着眼拿余光瞟了瞟谢柯尔,这话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的对象是谁不言而喻。 谢柯尔当时就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长袖衬衫加西裤,emmmm,似乎确实和居民小区到处跑的中介小哥们的装束有几分相似。 下一秒,他脸色就变了,眼里精光一闪,动了动唇刚要说话,电话就响了起来,接完电话以后,倒是似乎忘记了和南之易的瓜葛,对着凌俐和颜悦色:“李秘书说那边人已经到了,我现在过去不早不晚刚好压轴。” 说完,就告别离去。 只不过临走时,他也满脸不屑地瞟着南之易:“装疯卖傻意图不轨的人我也见多了,凌律师你自己小心。” 他尾音拉得长长的,究竟在说谁也很明显,迟钝如凌俐,终于闻出了空气里那股不对劲的味道。 只是被谢柯尔针对的某人跟没事人一样抱着薄荷站在那里,下巴微扬,眼珠子都不转一下,跟入定了似的。 嗯,没反应没有反讽是对的,只是这显而易见的目中无人又倨傲的姿态,究竟做给谁看? 显然不是针对打工小妹凌俐的。 就怕空气突然安静…… 谢柯尔狭长的眼睛微微一眯,眼里墨色翻滚,似乎马上要发火。 凌俐缩在一旁瑟瑟发抖,根本没胆子出来调停。 好在马上有声音打破沉默,婉转的几声鸟叫,是谢柯尔手机短信进来的声音。 被那轻轻几声鸟叫一打岔,谢柯尔的怒气条终于还是没有蓄满格,没机会有发大招。 凌俐一边在心里默默感谢着发这条短信的救命恩人,一边哆哆嗦嗦送走了壕老板,之后回到屋子里叫醒修闭口禅的南之易。 第二百五十七章 新生 凌俐在卫生间当缩头乌龟的当儿,南之易竟然进来这边屋子里。 他是来给凌俐薄荷的,象征性敲了几下门,谢柯尔都还来不及开,他就直接拿钥匙开了门锁。 这下可好,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见了面,都还没对话,就又都问了凌俐同一个问题,再接下来就是短短几句话的争锋相对。 “薄荷我交给你了,现在应该很好养,别晒太多太阳浇太多水,应该能撑过这个夏天。” 好半晌,南之易终于说了谢柯尔离开之后的第一句话。 凌俐接过他手里的薄荷,只觉得沉沉的有些坠手,低头一看,淡蓝色的圆形瓷盆里,之前萎靡下垂的枝条已经全部朝上肆意生长,上面坠满了椭圆小巧的叶片,似乎还长出了很多嫩嫩分枝。 凑得稍微近点,似乎就能闻到那带着点清凉味道的淡雅清香。 才两星期不到,那时候看着快要被凌俐淹死的薄荷,恢复生机不说,还长出了很多小叶子,哗啦啦一下蔓延开来铺满这个花盆,似乎马上就要溢出去。 而且,南之易还能一边养一边给薄荷换了个好看的盆子,还是她最喜欢的淡蓝色。 凌俐把薄荷放到阳台,又偷偷侧眸看了看立在窗边的南之易。他穿着套月白色的棉质居家服,头发短短,胡须一反常态刮得干干净净的,加上窗户旁微微带点局色调的落地灯,映衬得整个人跟打上柔光一般,说不出的顺眼。 感受到他视线似乎集中在她的方向,凌俐双颊微红,只是想到他刚才和谢柯尔两人之间的针锋相对,她心里咯噔一下,略有些慌张。 这两人,一个把田老师家视为自己领地对闯入者说话尖酸刻薄,一个对邻居直接拿钥匙捅开对面女生的门不满,几句简短的对话里刀子乱飞。 更巧的是,一个是现在在追她的阔少,一个是她曾经想表白后来遇到挫折现在又受到鼓舞想要更进一步拿吕潇潇的话说就是该上手勾引的男人…… 凌俐眨巴眨巴眼睛,这绕来绕去错综复杂的关系,她先把自己给弄晕了,云深不知处的感觉。 而这两人之间发生的冲突,似乎有点微妙,又似乎不应该发生才对。 抛去其他的不谈,南之易性情古怪她是知道的,可一见面就毫不留面子攻击别人,这不合常理。 按照他的尿性,最多是目中无人懒得搭理谢柯尔而已,也不至于口出恶言主动去招惹。 想人家谢柯尔身价亿万,一身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气场,却能被南之易当成抢劫犯进门,这种待遇只怕前所未有,要是小气点,可能心头血都要被气出来。 噢不,是把南之易打到心头血都能喷出来。 不过,作为中央戏精学院毕业的谢柯尔,也不是一点就爆的暴脾气啊,怎么就差点忍不住了? 要说古怪,从今天南之易见到谢柯尔那时候,就开始了。 说是来给她薄荷的,却一言不发拿着钥匙开了门;说人家谢柯尔心怀不轨冒充房屋中介上门,但是刚才他那话来画外的意思,明明他对谢柯尔是谁早就心知肚明的。 想到这里,凌俐忍不住抱怨了句:“你怎么直接拿钥匙开了门,吓到客人。” 南之易依旧保持面无表情:“以前不经常这样吗?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刚才那什么什么人这么重要你怕我吓死他啊?” 凌俐语塞,以前确实有过这样他不请自来的情况,不过那是田正言在家的时候,现在这屋子里就她一人,难保不会有图方便穿戴不整齐进出卫生间的时候,也许是考虑到这一点,南之易这厮还算规矩。 可今天是犯了什么病?还有刚才那句让谢柯尔差点忍不住脾气的话。 她好半天闷声闷气说了句:“我不是怕你吓死他,那是我客户,五年的退役老兵,我怕你这小胳膊小腿经不住人家的一拳。” 南之易一副横眉冷对的死人脸终于有了其他表情,眼睛竖起来很是不服气:“你说啥?我小胳膊小腿?那你呢?是要自封铁拳美少女?” 凌俐正在思考这是什么梗,南之易哼了一声,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就直接上手了。 他趁着凌俐端着薄荷没法反抗,长臂一伸,手掌在凌俐头上乱揉,只几秒钟就把她变成了鸡窝头。 凌俐嘴角一抽,从玻璃反光里看到自己乱蓬蓬头发,忙放下手里的薄荷开始抢救。 早上出门急,洗完头忘记上护发素,头发毛躁一整天就不说了,被他一通乱揉,头发打结还有静电,她拿手梳理了老半天也还是没理顺。 “你什么毛病,烦不烦!”她嘟着嘴,一边努力地和头发抗争,一边嘟囔,“我又不是狗,你干嘛老是摸我头!你要喜欢毛茸茸的东西,回家找米粒古丽去啊,干嘛祸害我!讨厌!” 她手做梳子状还在费力地解开缠在一起的头发,一个大大的白眼抛过来,看样子连杀他的心都有了。 南之易一点都没又不好意思,大大方方盯了回去,过心里那股子从见到那男人就开始出现的不适感终于烟消云散。 刚才听到电梯响动,他就知道是凌俐回来了,正说过来把薄荷给她,门刚刚开了一条缝,就看到1802的门快要合上。 他正要喊住凌俐别关门,却意外地从门缝里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 当时看到粉妹似乎有客人,他也就自觉地关上门,不去打扰她。 可是关上门后,越想越不对。 刚才那挺直的腰身很有几分眼熟,他不知道怎么的,脑袋里突然跳出来不久之前在小区门口见过的那张脸。 又不知怎么的,脑袋里跳出来魏葳说过的话。 似乎,那背影是那个在魏葳嘴里对粉妹有点意思的什么富二代老总。 想起那天的匆匆一面,那人给他的印象特别深刻。 那什么老总,一看就不是良善之辈,眼睛太小眉毛太挑嘴唇太厚脸太大,说不出的不顺眼,还有那一身人模狗样的商务风装扮,又是和老田一样走人面兽心路线的。 尤其是他看粉妹的眼神,总让他觉得不舒服。隐隐透着的玩味和势在必得,怎么看都是有企图。 粉妹这孩子太老实,被这样的人精算计,会吃亏的。 想来想去都放心不下,他干脆抱起薄荷,装作不知道她有客人一般,准备去敲开门。 出门前,又鬼使神差拿了田正言放在他家里的备用钥匙。 言外之意,1802可是有人盯着的,你不要想对粉妹做什么不可描述的坏事,正义小王子随时可能破门而入的。 好在,他开门后没有看到什么惊悚的画面,那男人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脸的诧异,而粉妹似乎刚刚从卫生间出来,一脸懵逼。 至于之后跟那男人说的什么好,他早就不记得了。 果然,还是摸头最解气。 心情一好,他抿着嘴角略带嫌弃地看着她毛绒绒的头顶,说:“你这头发又长又多,一点都不省事,平时盘着发髻太大太重跟个老太婆似的,老气得很,披下来一遇到风就张牙舞爪像梅超风,你就没考虑过处理一下?” 凌俐还在挽着头发,闻言一怔:“你是说要剪短吗?” 南之易不置可否,笑了笑:“马上夏天了,据说今年会特别热,米粒古丽怕是得去剃毛才能安安稳稳过热天。” 凌俐点着头:“是啊,尤其是米粒,三层毛太厚,一出门就喘气,可怜得很。要不就都剃了吧。” “然也,”他打了个响指,又侧过脸挑眉看她:“要不,你也一起去?” 凌俐刚想回答好,忽然想起他刚才说她头发又厚又多的事,这才知道埋伏在这里。 气得她又怒气值爆掉给他小臂上来了一铁拳。 南之易不躲不闪也不喊疼,等她捶过了了,表情严肃的一句:“我饿了,你不吃饭的吗?” 凌俐刚发完火,被他这不带拐弯地转话题,顿时找不到头在哪里,傻乎乎反问:“你饿了为什么我要吃饭?” “……”南之易没好气地盯她一眼,长腿一迈出了门,都走到了电梯口才回头幽幽的一句:“去不去?你舅舅家,我想吃酥肉了。” 来回两公里的路程,吃饭四十五分钟,凌俐陪着南之易填饱了肚子,又慢慢踱步回去。 从吃饭开始,她好几次的欲言又止。 她终究还是忍住了,没有问南之易她最想问的关于魏葳的事。 他们之间究竟如何,是分是合还是出现了其他什么状况,她很想从南之易这里打探消息的,可又害怕真问出什么来。 至于南之易是不是故意和她玩着暧昧,说着没和魏葳交往但其实搂了抱了还同居,有同时吊着两个女人的嫌疑,她暂时不想却又考虑。 管那么多干嘛?现在她手上的案之有了余文忠的参与,随时可能发生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 而八年前的投毒案也掀起了波澜,警方再次开始重点调查,并且还真的有了点突破,会不会真的让案情有所变化,目前也不是太明朗。 她虽然不再是八年前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懂得咀嚼痛苦和固步自封,也懂得了要勇敢面对的道理,但是她就是贪恋和他在一起的时光。 她需要这份不经意的温暖来支撑她,给她走下去的信心。哪怕是幻觉也好,哪怕是她的一丝丝侥幸也好,她内心相信着南之易对她也有同样感的觉这件事,让她不那么茫然。 更何况,他还帮了她那样多。 如果不是他,那晚上史美娜找上门的时候,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 她记得那时候自己颤抖着的双手,以及当时眼睛不由自主瞄向茶几上那把陶瓷水果刀时候的心情。 心里最后的坚持被人践踏的时候,一时冲动和想要让对方一样痛苦的盲目,很容易让人做出失控的事。 不是伤害别人,就是伤害自己。 第二百五十八章 剪发 路灯下,凌俐又一次看向南之易沉默的侧脸,忽然间情绪翻涌,再也止不住想要和他说些什么的冲动。 “谢谢,南老师。” 南之易脚下略一停顿,马上又向前走,“谢什么,你谢过好多次了。” “这次不一样,”她说,“这真的不是普通的帮助。” “不是答应过你的么?”良久,走在她前面好几米的人,嘴里低低的一句,“我说过等我回来处理这件事,可是我……” 他说了半截就又沉默下去,凌俐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跟她解释什么,也不知道这话题说下去会不会牵涉到魏葳的问题,也不好接话。 几分钟的沉默,两人一前一后默默走着,直到看到了夜色中的十八楼。 楼里已亮起点点灯火,橘黄和亮白,星星点点的,与半悬在空中的一轮弯月交相辉映,如画一般缀在深蓝色的幕布上。 而一丝丝微风带来干燥温暖的草木香,以及耳边虫豸断断续续的鸣叫。 几个月前,就是在这条小道上,她和南之易手挽手,假扮情侣想要迷惑王百万,最终还真被他们得逞了。 那时候虽然肩上心上压着那沉重的案子,可时光忙碌而愉快,也是那一件南之易任性而为非要赶鸭子上架的案件,不仅是一个在旁人看来难得接到大案子的机会而已。 他是真心信任着她的,而她,也不知不觉回馈着这份信任,渐渐地开始在乎起他的感受,开始真心为他着想,开始真的想要照顾好这个非典型国家栋梁。 最终,越陷越深,到现在他的一举一动,都能轻易激起她心里的涟漪。 凌俐咬了咬唇,终于做了决定,几步追上南之易与他肩并肩,放慢了语速:“谢谢你帮我照顾昙花。” “昙花?”南之易终于停下脚步,有些奇怪地望着她。 几秒后,他有些了悟:“难道你是在说,在南溪那一株超大的?” “嗯,就是那株你在路边捡到的。”凌俐微微点头,看着路灯下他幽黑的眸子,心情激荡。 她终于还是跨出了这一步,想要亲手打破两人之间看不见的那面玻璃墙的一步。 魏葳比我先到是不错,可是不管怎么样,你和我,其实早就有联系了啊。 南之易则侧着头,几秒后摸了摸下巴:“你是南溪人,家又在产业园附近,过年时候你刚看到昙花就能侃侃而谈,还能说出昙花越冬要注意的事,我当时就惊诧对植物一窍不通的你怎么就对昙花那样了解。难道说,那花是你家的?” 凌俐点着头,抿着唇看他,眼里星星点点。 南之易轻松笑起来:“讲道理,那上面又没刻名字,你怎么就知道是你家的?至于和一株植物乱攀亲戚?” “不会认错的!”她又一次笃定地点点头,“那昙花从我姐姐出生就种下,到我十七岁那年,花龄刚好二十二,你捡到它的时候,花龄应该是二十四。” 说到这里,凌俐眼神黯了黯,声音小了点:“在那之前,我已经两年没去老屋了,拆迁前我已经把房子卖了,因为案子悬而未决,我家里人在殡仪馆里冻了两年。四个人,两年,一共二十二万,我拿不出钱只好买房子了。从那次后起,我就没再见过那昙花了。” 明明是夏天,南之易却从她话里感受到了森森的寒意。 原来她还有这样的伤痛在,却从来没有刻意说出来博取同情。只怕揭开那一层层的往事,还有更多斑驳的伤痕。 被放进冰柜里的不仅是她的家人,只怕还有她那颗稚嫩的心,以至于反复挣扎八年的时间,还没有缓过来。 再看看她习惯性有些瑟缩的肩膀,心间微疼。 他默默挺直了一直驼着的背,低下头视线放低,直视着她的眼:“凌俐,一切都会好的,我保证。” —— “你的六块腹肌黑马王子不来抓你了?” 凌俐正埋头奋笔疾书,头顶上方传来某人八卦意味极强的一句问话。 她抬起头,眯着眼看着眼前孕味十足的吕潇潇,有些无奈:“这周你都问了好多次了,没了,不来了,我解脱了。” 吕潇潇不满地皱着眉:“年轻人就该敢打敢拼敢迎难而上接受挑战,不过被拒绝几次,怎么就这么容易放弃?真是没有一点恒心!” “人家专注于事业,我这一盘小菜在人眼里算什么?”凌俐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年轻人就该专注于事业。” “事什么业!”吕潇潇撇撇嘴,“不成家何以立业?我听说小谢总家的老谢总盼望有个正经儿媳妇很多年了,白瞎了我冒着风险给他提供信息。” 凌俐正要回话,忽然反应过来,扔下笔瞪圆眼睛:“你说什么?原来是你把我给卖了的!我就说他怎么就知道我什么时候在所里什么时候下班!原来真是你!” “卖什么卖?我又没收钱。”吕潇潇一点都不心慌,“再说了,你家那小谢总是好相与的人吗?我不过就是注册了个小号好每天报告你的行踪而已,怕什么。” 凌俐拳头捏紧又放松,憋了好久还是默默放下,拍了拍自己胸口顺气。 吕潇潇看这小菜鸟快要怒气值爆棚结果又自己忍下来憋回去的模样,笑得花枝乱颤。 笑到最后,她一把抓下凌俐头上当成发夹别住刘海的长尾夹,眼里意味深长:“小凌子,你这换了发型还修了个这么风骚的公主切,老实交代,是不是有什么新情况?” 一下子就被吕潇潇看穿,凌俐心虚到无以复加,眼神四处闪躲,十几秒就霞飞双颊,没一会儿连耳朵都红了。 那天被又被南之易揉乱头发,她不仅一晚上都没睡着,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老是回放南之易跟她说的一字一句,心里又是甜丝丝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南之易很大几率是随口说说的话,就开始入脑入心了。 他说她头发太多又太厚,不那么好看,结果第二天晚上下班的时候,她就不由自主走进某家看起来还不错的发型屋,剪了个现在的头发。 齐腰的长发短了接近二十厘米,现在长度刚刚到背心,原来没有刘海的,现在不仅修出齐刘海来,她还听了发型师的建议,刘海窄一点,把耳朵边上修出齐脸的两缕头发,成了什么当下正流行的姬发式。 据说,这样会显得她过瘦的脸丰满一点,也甜美一点。 也不知道南之易会不会觉得这样顺眼些? 吕潇潇无视她的心绪和澎湃的内心戏,抱着膀子开始发表评论:“不错,公主切可以修饰下你脸型,原来太瘦了,侧脸的骨骼有些明显,现在这样遮掉一部分,甜了也嗲了,瞬间从三十好几减龄到二十啷当。” 这倒不是她瞎说,凌俐这个发型换得漂亮,原本清秀耐看的五官这样一修饰,倒出来几分精致的味道。 她这段时间帮着打听过凌俐家案子的不少情况,也早就听说凌俐的姐姐当年可是十里八乡的一枝花。前段时间在案卷资料上看到凌伶的照片,也很有些惊鸿一瞥的感觉。 黑白证件照都美得那样惊为天人,当年是怎样的如花似玉啊! 只可惜,红颜薄命;更可惜,选了条错路。 不过话说回来,既然当姐姐的资本那样好,这血脉相连的妹妹,只怕也不会差。 以前是被灰尘蒙住了明珠的光彩,现在经过某人的刻意打磨,越来越显眼不说,也越来越多慧眼识珠的男人凑上来找存在感。 比如说,李果有意无意告诉她关于凌俐家案子当前的调查情况,之前他还算少数派,忽然一夜之间风向大变,竟然在某次工作会上不少曾经强烈反对重新开展调查的部门领导站到他这边。 他有些纳闷,私下又查了查,得知似乎有某个姓南的政法一线高官掺和了进来,利用多年在政法战线上发展出来的革命友谊,说动不少人支持相反的调查方向。 至于南之君和南之易这两个相似度如此之高的名字,用膝盖想也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 都已经开始动用家族力量了帮助凌俐了,对南之易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来说,得是多另类的事? 想到这里,她拿胳膊肘撞了撞凌俐:“老实说,有你这新发型助攻,南大神有没有多看你一眼?” 凌俐被说破了心事,破罐子破摔之下反而不心虚了,仰着头带着点怨气:“没有,他出差,半个月。” 南之易别说多看她一眼了,是压根就没看她。 那天她对自己的发型很满意,满心欢喜期待一个偶遇,结果南之易这厮微信上给她留了言,说他和魏葳都不在家,半个月之久,米粒古丽就麻烦她照顾了。 也没说去哪里,也没说是是不是和魏葳同行,什么都不交代。 凌俐被一瓢冷水泼下来也没好多问,踌躇了一番,还是默默接受了自己遛狗小妹的定位。 这就是一颗芳心喂了狗的感觉。噢,还是两只狗。 时隔接近一个月,她重新进到1801,除了熟悉的两只狗,其他地方都相当陌生了。 这是南之易的家吗?怎么出乎意料的这样干净?难道她之前因为心里膈应故意不来打扫卫生期间,南之易另外找到了合适的家政? 还是说,魏葳学会了收拾房间的技能? 凌俐脑袋里各种奇怪的念头跑过,一直告诫自己不要乱想不要乱想,但是还是忍不住想着他和魏葳一起消失十天以上的事。 难道他们是一起出门旅游了? 吕潇潇嘴巴不停张合不知道还在说什么,凌俐心情郁闷,这时候没心思听她瞎扯,忙找了个由头,拎着包出了所。 “您好,您是凌俐吗?” 刚出大厦门口,忽然背后响起清脆的女声。 凌俐回头,不解地看着眼前戴着渔夫帽二十来岁的女孩子,在脑海里反复确认确实认识的人里没有这张脸,于是问:“请问您找我什么事?” “凌俐?”那女孩子看了看手机,又一次向她确定:“真是你?唐傲雪家属的代理律师?” 再一次从凌俐嘴里得到肯定的答案,女孩露出职业的笑容:“你看起来和照片上不大一样,我是新都报的记者,关于郑启杰故意杀人罪一案,我想采访你。” 第二百五十九章 搞事 凌俐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被记者围追堵截的一天。 也从来没有预料到,某些知名律师的人品竟然卑劣到这个程度。 从那天她在大厦楼下被那新都报的女记者拦住后,之后隔三差五就有媒体找上门。 各种花样都有,什么传统报纸转型的以八卦为主的都市报,什么近几年火起来为了博人眼球只会发表和大众观点不一致的x京报,还有什么试图搞个大新闻自抬身价其实目前还停留在给钱就能发头条阶段的渣渣新闻社,每一个都挟着各种私货来找她,问的无非都是关于郑启杰一案中的穷枝末节。 第一波记者来的时候,凌俐还是止不住地震惊,后来强忍着想要撒丫子逃跑的冲动,以案件还在办理不方便接受采访为由,不回答也没说过激的话,简单地拒绝了采访。 后来大大小小十多个媒体找上门,她一次次以同样的理由推掉采访,内心也就渐渐麻木了。 原以为在她这里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关于唐傲雪的离奇失踪和证据方面的缺失也是老生常谈了,记者应该过不到几天就会失去兴趣,从而盯上下一个热点。 也确实是这样,一周过去,找上门来的记者越来越少。 直到新都报的那个女记者去而复返,直截了当找上门,又直接向她提了个很戳心的问题。 她问凌俐,当年凌家被投毒造成四人死亡的惨案,曾经让钟承衡蒙冤八年,而这次凌俐作为律师参与到一个证据非常不足的案子里,是不是又想耍什么花样,利用自己被害人家属的身份,帮助检察院在诉讼中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凌俐当时根本没想过会有人攻击这一点,还没来得及回答,记者又发问了。 她问,凌俐以前代理案件的成绩不太好,目前看来仅仅三件效果还不错,几乎是10%的胜率。 这样的水平跑来这个疑点重重的案子里,在证据链完全缺失受害人下落不明的情况下担任被害人家属的代理律师,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是想要借着这案子发泄心里对亲人含冤未雪的愤懑,还是借此机会一搏,万一能够造成点影响让被告人定罪,那可就是一本万利的事。 凌俐都不记得当时自己是怎样的手足无措了,只记得那记者眼里迫不及待 好容易打发走了记者,凌俐前所未有的疲惫。 目前看来,就一个记者、一个报社知道了这件事,可必定还有续集。 她知道这些记者闻风而动是为了什么,也知道是谁放出去她是唐傲雪家属代理人的消息,无非就是余文忠或者戚婉。 却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利用她此生无法痊愈的伤痛,和家人天人永隔来不及说再见的遗憾,作为工具来攻击她在郑启杰一案中的角色,从而达到未审先赢的目的。 从这个阴招开始,凌俐就闻到了对方藏在暗处心怀不轨的气息,她心里对余文忠的评价,更是跌到不能再低。 作为律师来说,在法律允许的框架内无所不用其极为当事人谋求权益是本分也是执业道德,只是,作为一个人来讲,始终还是有底线的。 没有底线的律师,她在十七岁那年已经见识过一次。 辩方提出申请传唤她出庭作证,她当年不顾检察官的劝阻非要出庭,却在老辣的余文忠一次次类似于盘问的问题下,溃不成军。 “你姐姐凌伶,和我的委托人,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你怎么能确定他们真有不正当男女关系?一个医院的同事,有交集太正常了。这样说刚才你说的被告人送过你你一本书,和你吃过一顿饭,难道也表示你和他又不正当关系?” 那些让凌俐无法回答的问题,远不止这几个。 他问的大多数是钟承衡已经自认了的或者对案情没什么关联的问题,并且在得不到凌俐回答又被检察官叫反对的时候,马上住了口,接着又亮出下一把刀子。 在十七岁的凌俐忍不住要和余文忠争辩起来的时候,他却又转向法官:“审判长,我是在问证人问题,并非要和她辩论,请您让她只用回答我的问题即可。” 直到法官都看不下去,从隐晦到明确提出,被告人律师请不要提与案情无关的问题,请不要玩文字游戏。 类似于训诫的话,才让余文忠住了嘴,而凌俐早已泪流满面,又一次把自己的狼狈展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后来一次次地旁观庭审,凌俐终于知道,其实他当时根本就不需要答案,凌俐在这个案子里的作用也是无足轻重的,他只是需要刺痛凌俐让她失控而已。 以此制造噱头,引起更多人的关注。 而那一次凌俐在庭审里崩溃掉,不仅当时担任主控的检察官眼里含泪,就连审判席上的法官都动了恻隐之心。 从那以后的多次庭审,凌俐都不用再出庭接受质证,一切证言以警方的询问笔录为准。 并且,出于保护未成年人的目的,检察官向法庭提出了建议,不允许任何媒体介入采访凌俐,又当庭声明如果出现了诸如记者骚扰未成年人的事情出现,检察院将向相关部门发出检察建议,要求追究监管者的渎职责任。 当时这风放出去,再加上取证不规范导致钟承衡的话题禁忌重重,哪怕媒体再有想在凌俐身上挖话题的想法,也不敢冒着被检察院和公安两家算账的风险,跑到她这里来白费功夫。 就算有记者偏向虎山行,胆子大不怕公权力机关的干涉,也得斟酌斟酌运行多年的审查制度。 你写得再好噱头再多,过不了报纸的主编审,一样白搭。 凌俐当年作为被害人家属的价值就这样淡了下来,直到最后无人问津。这对于她的成长来说,无疑是一件幸运的事,也是凌俐一直对检察院保持良好印象的原因。 而三年后第二次二审被发回重审,史美娜一开始不显山露水却渐渐厚积薄发的抗争,媒体的焦点,也就渐渐从被害人身上,转移到了加害者的一方。 却没想到,当年没有被余文忠做到的事,这时候始终是要还的。凌俐当年还有未成年人保护法的庇护,现在她已经成年,再没有谁能站出来给她挡一挡。 直面舆论的干预,哪怕是作为审判机关的法院都会焦头烂额,更遑论她这样一个小小的个人。 吕潇潇看她被这事情烦到焦头烂额,拍了拍她的肩,说:“你还是应该让祝头知道的。这摆明是余文忠搞的鬼,摆明冲着你来的,他就喜欢媒体运作这一套,去年那个裸男照片可是震撼了很多人的。现在还只是记者上门而已,如果他再下歪心思弄点什么惊世骇俗的大新闻,你可斗不过他。” 凌俐闷闷地叹了口气,视线好半天才有了焦点,说:“算了,师父现在还在最高院,那官司很重要,我不能打扰他。” 祝锦川去帝都快十天了,一个涉外的商标权纠纷上诉到了最高院的二审。 案子标的不大可是影响很大,因为涉及到国外一个著名球星的中文译名,和国内某球鞋的品牌名称一模一样,球星告球鞋侵犯姓名权,一审球星败诉,二审后天开庭。 这案子算是祝锦川这些年代理的数一数二影响力的大案子了,同样也是有很多记者关注的,据说后天在最高院的开庭还将在网上直播。 吕潇潇翻了翻白眼,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还想自己扛下来一个大大的烂摊子。 余文忠是三观尽丧就喜欢欺负弱小的属性,摆明了趁着祝锦川不在上门搞事。 现在对手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凌俐,他只怕是兴奋到摩拳擦掌再来几个连击,小菜鸟还想这事就轻轻松松过去? 吕潇潇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又拿手指头狠狠戳了下她的头:“你要知道你可代表着祝头的面子,打狗还看主人呢,人都欺负上门了你还不告诉他!” 凌俐被她戳得太阳穴一疼,抱着头一阵懊恼:“那我还能怎么办?反正只要老老实实不乱跑,不被他们抓到就好。等这股子热度过去了,记者没东西可挖,自然就不会再找我。” “没出息!”吕潇潇白了她一眼,“你就不会反击吗?他放出消息导致你被骚扰,你也可以找媒体运作,说余文忠有多卑劣啊!比如搞大自己学生的肚子,破坏人家家庭,搞权色交易,他的小尾巴可多了,只是没人管而已。法律制裁不了的,道德可以。我还就不信了,贱人不要脸,就真能打遍天下无敌手?” 凌俐听吕潇潇一点都不忌讳地把关于祝锦川的一些秘辛嚷了出来,急得拼命冲她打手势,不让她说。 谁料这个人忽然间正义值爆棚起来,越说越气,捋了捋袖子叉着腰发狠话:“你等着,趁这次机会老娘也要给他好看,我回家就把我搜集的多年的关于余文忠的黑料都发给你!我那些货可是真材实料的,整整1个g,全是他这些年发表的反d反社会的狗屁论调,我精心筛选过的,都是实锤。” 凌俐目瞪狗带,这才知道吕潇潇才是个不能惹的主。 七八年前在毕业答辩时候被为难过,也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吕潇潇还是顺利毕业了。 然而她就能记这么久,还多年努力不懈收集着余文忠的黑料,就等着什么时候能用上。 她不寒而栗,看了看眼里闪着冷光的女王大人,缩了缩脖子,决定以后一定谨言慎行坚决不要惹到她。 吕潇潇还在发着狠,忽然手机一阵滴哩哩乱响。她摸出来一看,眼睛瞪大,几秒后换上“老娘早就料到了”的表情。 “呵呵呵呵……”她一阵冷笑,接着把微信甩给凌俐看,“小凌子,我估计你暂时没什么事了。余文忠这个搅屎棍,合议庭成员刚刚公布,就被他申请全体回避了。” 第二百六十章 被动 夕阳西下,依旧是那个中式的茶坊小院,凌俐和祝锦川坐在长桌一边,对面是唐傲雪的母亲,陈蓉。 已经半个小时了,谈话还没有进入到实质性的话题。 凌俐和祝锦川对视一眼,在后者带着鼓励的眼神里,首先开了口。 “阿姨,我这些天研究案子的结果,和你的猜测是一致的。”凌俐说,“我也认为唐傲雪在失踪前最后那段日子,是谈了恋爱了。” “是吧?”陈蓉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我就说一定是这样的。” 凌俐咬了咬下唇,问出下一个问题:“那么阿姨,从你对唐傲雪的了解来看,你觉得她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陈蓉眉头皱了一下,接着眼睛转向了窗外,陷入了沉默。 凌俐等了她几分钟,还没听到她的回话,正想要开口,却被祝锦川轻移到她面前的一张纸条吸引了注意力。 上面是一行云流水般的钢笔字:称呼被害人小雪,不要直呼姓名。 凌俐微微侧过头去,对着垂眸入定一般的祝锦川,点了点头。 祝锦川是一天前回来的。他代理的那打到最高院的案子结束后,马不停蹄临时定的机票,上飞机前就给凌俐电话让她等他回来,晚上十点过到了雒都,又召集了吕潇潇和马老,连夜商量关于唐傲雪案子的事。 余文忠的一举一动,他其实一直都知道的,但是他更了解余文忠的为人。 简而言之,歪门邪道走多了还尝到了甜头,就会遗漏一些本来该是职业本能的事。 比如说,关于凌俐是被害人方代理律师这件事。 余文忠忘记了身为律师的凌俐也有资格搞事的,也有资格提出证据不足要求继续侦查的,只是通常情况下不会有人申请,因为知道经过了警方和检察院两道工序,作为权利大大受到限制、基本属于小透明觉得的被害人代理律师,即使排除万难,也基本不会有什么收获。 但是话说回来,在检察院需要被害人律师帮助的情况下,只怕非常容易。 于是,在祝锦川得知雒都发生的这些事的第二天,就放出话去回雒都就会向公安机关提出申请,要求公安机关再一次提讯被告人。 并没有指望提讯能弄点什么出来,只是拖延开庭时间而已。 余文忠正踌躇满志想着怎么运作能扩大影响,如果案子一拖再拖,很显然会增加他代理被告人的成本。 这话一放出去,余文忠果然就不敢再搞事,将矛头从凌俐这里调转,指向了第二个目标:合议庭。 凌俐从田正言那里知道,一般民事诉讼里诉讼一方要故意拖延诉讼时间的时候,提出管辖权异议、申请法官回避等是惯用的手段,可没想到还能在刑事诉讼里听到申请合议庭回避的事。 据说余文忠的回避申请洋洋洒洒十几页,一条条论述了为什么申请整个合议庭回避的理由。 首先,雒都中院院长的导师,当年在学术问题上,曾经发表过对余文忠代理冤假错案提升自己知名度的看法。自然,看法是反对加抨击的。 余文忠认为导师的观点会影响到学生,而院长的观点又会影响到法官,从而造成合议庭对他个人整体的偏见。 其次,因为余文忠本人当年代理过雒都中院审理的一个案件,成功让一名被告人无罪释放,现在的合议庭成员之一,曾经在那个案子担任过合议庭成员。按说这本该对他有利,但是余文忠不知道从哪里得知这位法官在当初合议时候提出反对的少数意见。余文忠认为,这位法官会因为上一个案件对本案带有偏见,所以,申请回避。 最后,他要求当前合议庭整体回避不说,还要求高院将本案指定到其他的中院一审。 这可以说很是牛逼了。 没有一条是法定的回避理由,这样的东西呈到法院去,只会有一个结果,那就是被依法驳回回避申请。 还没开庭就已经得罪了整个法院,余文忠此举不可谓不高调,而且理所当然地当天就闹得沸沸扬扬。 虽然主流媒体不会关注这样的小事,出于审查制度也不会让一个目前还没有定论争议颇大的案件登上报纸,但是什么自媒体什么论坛法治app,已经开始进行热火朝天的炒作。 三个合议庭成员审过什么案子发表过什么观点的论文被扒了个遍不说,甚至于在上学时候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被“我同学”“我老师”的舅舅党们贴得到处都是。 有关部门迅速组织删帖,可还是抵不过有心人士已经记录下来。 能够这样高调地得罪政法部门还不怕被记仇,一方面是因为余文忠已经自信到认为以他的名气,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随便动他,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余文忠对这案子的结果,几乎有必胜的信心。 今时不同往日,其实,在这样重大的又充满疑点的案件里,余文忠是心知肚明法院是慎之又慎的,就算不向他倾斜,也不能向凌俐这方倾斜。 他这样扩大影响,无非就是叉一坨屎在你面前放下,不能糊你一脸,也能恶心恶心你。 “这人以法律为职业,却做着不相信审判机关,不相信司法公正,还用自身行为扰乱司法公正的事,恨不得自己开一个法院。我们的法治之所以任重道远,除去历史问题以及体制问题遗留的沉疴,就属这样为了一己私欲玩弄法律的人起的反作用最多了。” 当晚,祝锦川对余文忠的评价,可以说是很客观了。 而马老更是气愤,拍着桌子声音震耳欲聋:“现在这些人越来越不像话了,我们律师群体就是被这样的讼棍搞得名声那么臭的。这样下三滥的手段一用再用,早晚出事!” 当时吕潇潇笑而不语,在桌子底下跟凌俐比了个赞,洋洋得意地显摆自家师父这样有气势又仗义。 祝锦川则冷笑,声音不带一丝烟火气:“不晚也不早,现在刚刚好。” 说完,他和马老默默地对视一眼,表情里似乎有很多戏,凌俐却看不懂了。 熬了一个通宵后,凌俐还有些晕头晕脑的,这时候摇了摇头,把祝锦川和马老前一晚上摆明要给她撑腰的话赶出脑海,思绪回到当前的问题上。 他们要在幕后运筹帷幄应对余文忠的阴招,对凌俐提出的唯一要求则是重新看卷,重新寻找新证据,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而询问陈蓉自然也在重新取证的范畴之内。 对于凌俐之前提出的问题,陈蓉冥思苦想了好几分钟,终于叹了口气:“我实在是没什么头绪,她根本没和我提过的。” 她眼里带着些遗憾,那凄然的神色让凌俐看得眼角发酸。 之后,凌俐斟酌一番,又小心翼翼地问陈蓉:“那么,小雪有没有可能,是和郑启杰在谈恋爱?” 这也是她很早以前就在考虑的问题。 表面上看来,唐傲雪和郑启杰一点交集都没有,可是郑启杰能对她下手并且留了两条手臂,只怕事情不是随机选择作案对象这样简单。 所以从凌俐听到陈蓉说唐傲雪在谈恋爱的时候就留了心,一直在寻找被告人和被害人之间的紧密联系,可惜未果。 不管从人证还是物证来看,凌俐的推测,都毫无道理。 凌俐略有些失望,陈蓉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包里拿出个皱巴巴的笔记本,低下头翻来翻去。 最后,她摊开其中一页,手指向其中某个看似是电话号码的一排数字:“这是小雪以前导师的联系方式,从硕士开始到留校一直指导着小雪,也许知道什么也不一定,你们可以去问问的。” 凌俐看着那本子上歪歪扭扭写着“黄志聪”三个字,连忙拿手机拍了张照片。 陈蓉收回本子,似乎又陷入了回忆,嘴里絮絮叨叨念着唐傲雪和那位黄老师的一些往事,眼神却越飘越远,注意力早就不在眼前的两位律师身上。 “黄老师对小雪真算好,小雪回来的时间不多,偶尔提起黄老师,也是很感激。她说她当年留校,竞争中很强,要不是黄老师狠出了把力气,不见得就轮得到她。” 陈蓉说到这里,忽然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凌俐:“凌律师,越说我越觉得你们应该去找一趟黄老师,有些话她不喜欢和我这个妈说,老师文化高,说不定真能发现些什么事。” 凌俐看到陈蓉眼里亮起的希望,一时之间有些恍神。 她又愣了几秒,忽然间灵台一点清明。 难道说,唐傲雪在微信里反反复复强执导的,禁忌之恋是指这个? 她忙问:“这位黄老师,多大年纪?是不是已婚?” 陈蓉理所当然的语气:“能当教授的肯定年纪不小,好像是四十来岁,已婚了还有两个孩子,据说夫妻感情也很好的。” 接着,她露出一丝狐疑的表情,反问凌俐:“怎么?有什么问题?” 凌俐连忙摇摇头,说:“没什么,我们会联系他的。” 送了陈蓉上出租车,祝锦川带着凌俐去离茶园几百米的地方取车。 凌俐还在想着黄志聪的事。 既然是导师,必定年龄不会小,而从唐傲雪朋友圈里的字字句句来看,所谓的禁忌之恋,会不会就是指这个? 再联想到凌伶曾经靠和某位教授的不正当关系争取到的到阜南大学附属医院任职的机会…… 她忍不住看了祝锦川一眼,发觉他也在看她。 两人对视,彼此都是心照不宣的表情,只是祝锦川却丝毫没有先开口说话的意思。 凌俐咬了咬唇,这个话题让她有些难以开口,不过终于还是对他说出自己的推断:“师父,这个黄志聪,说不定真是关键人物。” 祝锦川微微点头,侧眸看向旁边比自己矮半个多头的身影,忽然问:“你怎么剪了头发?” 第二百六十一章 料错 原以为祝锦川会说和案子有关的事,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凌俐愣了一愣,想到了自己剪掉长发的初衷,努力保持不要慌张声音不要走样,说:“唐傲雪不就是中长发吗?我看她失踪前的照片里也是有刘海的,我想着这样修剪一下,可能更像吧。” 祝锦川轻声应了句,之后便不言不语。 看他似乎心事重重,凌俐也就知情识趣地闭了嘴。 等到了停车场,两人一人在驾驶座,一人在副驾驶,都绑好了安全带后,祝锦川发动汽车。 引擎的声音响起,凌俐以为汽车会动起来的时候,他又突然发问:“你和南之易,现在是什么关系?还在联络吗?” 凌俐忍不住手一抖,猝不及防间嘴里也开始结巴起来,下意识地否认:“没……没什么关系……” 祝锦川轻叹口气:“你对门那个邻居,是不是就是南之易?为什么一直没有告诉我?” 本来还在想怎么把这话圆过去不引祝锦川疑心的凌俐,这时候倒是冷静了下来。 他既然这样问,必定是已经知道了些事情,她到底应该怎么回答才能显得不那么荒诞? “颍鸿的小谢总什么的,似乎也在追求你?” 凌俐还没想好怎么跟祝锦川解释的时候,祝锦川又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这下把凌俐吓得更是够呛,被自己口水呛到咳了几声。 看她慌张的样子,祝锦川就知道答案了。 “难怪小谢总在谈合同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提起你,也难怪之前那个非洲的项目要指定你参加。我当时以为自己多想了,谁知道还真没多想。这小谢总,真是出人意料啊。” 祝锦川摇了摇头,忽而笑了,脸上冰雪消融,之后轻踩油门,驾着车上路。 而关于他刚才提出的问题,尽管凌俐一个字都没有回答,祝锦川也没有再深入问下去。 凌俐眨了眨眼,有些不知所以然。 祝锦川最近忙到飞起,她还以为没有他在身边,最近这一团乱七八糟的事不会被他知道,结果人家门清。 不过事到如今,她是真不明白他这刚才看起来很严厉这时候又一派轻松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凌俐一路上都在犯晕,直到二十多分钟后到了地下停车场才醒过神来。 什么南之易什么小谢总,祝锦川怎么突然之间消息这样灵光起来?是不是吕潇潇又卖友求荣把她给卖了? 这个毫无节操的女人,怀着宝宝也不积点德,也不怕她以牙还牙跟李果爆个料? 只是不知道她到底跟祝锦川说到什么程度了…… 车停稳后,凌俐惴惴不安下了车,跟在祝锦川身后走着。有了刚才的一吓,她也不敢再和他肩并肩,只缩手缩脚走在他身后。 她还在猜测吕潇潇到底做了什么坏事,忽然之间眼前一黑,鼻尖一疼。 祝锦川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撞上他后背的凌俐,有些好笑:“傻乎乎的,都不看路的啊?是不是刚才的问题吓到你了?你还真谈恋爱了?” 凌俐摸着泛疼的鼻尖,真心是不能承认也不敢承认。 谢柯尔什么的,自从上次他和南之易在1802遇上又莫名其妙互怼了一顿以后,对她的追求攻势就偃旗息鼓了一般,没有花没有吃的没有暧昧和故意歪出天际的话题,更没有在上班下班路上堵她刷存在感的行为。 总而言之什么幺蛾子都没了,微信里那只拖把狗的头像也安安静静了两周没有跳动过。 而南之易追她,则更是无稽之谈。 她握紧拳头言之凿凿:“没有,这些离谱的绯闻,师父您哪里道听途说来的?” 祝锦川轻声一笑,不再追问她,只是目光投射在她的头顶,若有所思。 十多年前那哭得满脸都是泪水和鼻涕的小野丫头,似乎,真的长大了? 他收回视线,继续慢步前行。 凌俐心神不安,刚才被他两句话就吓到心脏狂跳,这时候不用直面他带点审视的目光,倒是平静了些。 “如果这两人你真要从里面选一个,那么我建议谢柯尔。” 等电梯的时候,祝锦川说。 又是这样一句意料之外的话,凌俐在他身后战阵,忍不住张大了嘴巴:“啊?” 祝锦川并没有回头,声音轻缓而郑重:“看起来简单的人,未必就真的简单;而心思多你觉得看不透的那个,也未必真的复杂。我言尽于此,以后的路怎么样,终究是你自己来选的。” ———— 三天后,凌俐带着助理,在雒都的锦城大学里见到了唐傲雪的导师黄志聪。 她之前通过陈蓉那里了解的,以及在百度上查到的只有两三行的一段关于黄志聪的资料,基本都符合她对这个人的预想。 这个带了唐傲雪三年硕士期间的教授,四十二岁,学术成果不算多,网上能查到的东西寥寥可数,甚至连照片都没一张。 也挺低调的,几乎搜不到相关的新闻。 而见到黄志聪本人的时候,她发现黄志聪所表现出来的特质,也和她想象中的相符。 没错,四十出头,保养得很好,衣着得体,说话轻言细语,一看就是很有教养的人,属于大众眼里事业有成家庭也很好的那类成功人士。 不过有一点和她想象中的不符。 黄志聪是个女的。 是个女的。 女的。 对,黄志聪这样男性化的名字,竟然属于一个斯文清秀的女人。 以至于凌俐第一次从电话听筒里听到对面细细柔柔的声音时,还以为自己打错了,忙说抱歉挂断电话,之后再三核对了号码,才发现自己闹了个乌龙。 果然,当律师就该关上自己想象的大门,胡乱猜测有毛用啊!一切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啊! 她当时笑容都有些僵硬了。 不过好在陈蓉本来就是让她跟黄志聪打听一下,唐傲雪在校期间是不是有什么男朋友以及知不知道唐傲雪喜欢的异性类型,黄志聪是女的除了影响了凌俐因为最近老是遇到不伦师生恋所以想歪了以外,其他的都不影响。 通过半小时的交谈,凌俐发现,黄志聪对于唐傲雪这个学生,显然是上了心的。 唐傲雪从本科开始就是锦城大学的学生,本科期间学习的是数学,到了研究生期间,转了专业学习生物。 转专业考研究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唐傲雪成功了,而研究生期间双向选择系里唯一一个女教授作为导师。 至于黄志聪,她对唐傲雪的评价和陈蓉叙述里的基本一致,聪明、刻苦、懂事,贫寒家庭出身却努力上进。而对于唐荣提过的当初她帮助唐傲雪留校,黄志聪直言不讳其中的原因。 “傲雪在研究生期间帮我做了不少事,经常为了得到一个数据通宵达旦地加班,这样能吃苦的女孩子现在已经很少了。老实说,当时申请留校的几个男孩子里,比她有天分适合搞研究的有,关系很硬好多领导来打招呼的也有,最终我力排众议跟系里表明我只推荐她,就是因为她勤奋踏实让我特别看中。” 顿了一顿,黄志聪继续解释:“凌律师,想必你也知道,现在这样的环境,女孩子想做点事不是太容易了,女学生里想要留校的,也大部分是因为大学里可以舒舒服服地混日子,说出去名声好听,找个好老公也相对容易。而对于傲雪这样很早就定下目标一步步走来只靠自己的姑娘,我当然要另眼相看。” 凌俐认同地点了点头,在笔记本上简要记下黄志聪的话,之后犹豫了几秒,将黄志聪名字后面用红色标记出来的问号用黑色水性笔勾掉。 黄志聪的解释合情合理,而之所以她一个并没有担任什么行政职务的教授能有能量让唐傲雪打败众多关系户留下来,是因为除了是唐傲雪的导师外,她的老公就是学校的一名副校长。 嗯,刚才闲谈寒暄的时候凌俐还知道她家一对龙凤胎今年就要高考,听说成绩很好。 真是美满幸福人人羡慕的人生。 凌俐抬头看着黄志聪,皱着眉头问:“那么,对于唐傲雪喜欢的男性类型,您有没有了解呢?” 黄志聪对这个问题有些不解,想了一会儿,抱歉地摇摇头:“傲雪很少提起私人方面的问题,她和我一起的时候,几乎都在谈学习谈工作。以她和平时男同学相处的情况,我推测,可能。可能她会比较喜欢成熟一些的吧?” 凌俐眼睛一亮,马上追问:“是不是具体曾经指向某个人?” 这个问题让黄志聪皱起眉头,眼睛不由自主朝上看。 凌俐仔细几下她眼珠的方向,又细细回想了昨晚熬夜看的关于人面部微表情透露出来内心想法的知识。 她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眼珠朝着右上,如果没有经过特殊的训练,那么这样的微表情表示她是在回忆往事。而如果眼珠看向左,则表示她是在编造故事,换言之,就是在撒谎。 黄志聪的眼珠一直停留的位置,表明她确实是在回忆。 第二百六十二章 懦弱 凌俐期待着她能带给自己实质性有帮助的线索,然而十几秒后,黄志聪遗憾地摇摇头,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虽然这结果在凌俐的预料之中,她也忍不住有些失落,但是黄志聪这里显然得不到更多的信息,她也不能反反复复就这个问题纠缠人家一下午。 凌俐又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于是道别。 她临走前,黄志聪咬了咬唇,似乎有几分小心翼翼:“傲雪的事情,我曾经也有很长一段时间辗转反侧。这孩子特别努力,,我真想不到这种厄运会降临在她的身上。这案子据说只找到她两条手臂,会不会、会不会其实她人还活着?” 看着她眼里带着一丝希冀的神色,凌俐心里一沉,眼底有一丝黯淡抹过。 这也曾经是凌俐盼望过的奇迹,可是如果郑启杰真的是凶手,现在他已经归案两年,就算当年唐傲雪只是失去两条手臂、人其实被囚禁在哪里,那么随着郑启杰被关押了这样久,只怕唐傲雪也早就成了一堆白骨。 而如果本案另有真凶,警察这么大力度都没排查到另一个可疑的人,这样擅长隐藏自己犯罪痕迹的人,只怕在他手里,唐傲雪也凶多吉少。 甚至于,遭受到了更多的折磨。 这也是陈蓉从和他们见面开始,就绝对不会谈唐傲雪是否还活着的原因。 她只怕早就明白唐傲雪生存下来的几率,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黄志聪显然没有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等她问完了又得不到凌俐答案的时候,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又潸然泪下:“可就算人还活着,没有两只手,傲雪又好强地很,事事都要追求完美,一个数据不在计划内都要重做好几遍实验,又怎么能允许自己的不完美?” 说完这段,她咬紧腮帮不言不语好半天,终于忍住泛红的眼圈没再滚下泪来,声音里没了哽咽,只是摇头叹息:“可惜啊,可惜。” 告别黄志聪,凌俐心情非常低落。 不仅是又一次从旁人嘴里得知了唐傲雪这些年的不容易,除了为她的不幸哀叹以外,还有为案件没找到一丝丝新的线索而遗憾。 祝锦川让她不要管案情以外的事,他来应付余文忠私底下的阴招,但是她依旧找不到突破点。 而同样再一次陷入困局的,还有凌俐自家的案件。 老鼠药是谁卖的倒是找到了,可是除此之外,别无所获。就连凌俐抱以重大希望的希望从周庆春的死上面发现一些不一样,可除了那个都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周庆春打下的错别字,依旧别无所获。 现场没有人暴力进入的痕迹,周围的监控录像没有异常,至于周庆春死前调查过的四个证人,除了已经死掉的铁头,其他人也都没有嫌疑,都有不在场证据。 就连当天他们没有找到的钱阳,后来警察在阜南东边和其他省交界的一个小城找到了,而他在周庆春死亡前后,有充足的不在场记录。 他当天乘坐火车,去了临省找工作,还在当地住了一晚。他完全没有作案时间。 转了一大圈,案情又都回到了原点,这也是因为本来所有调查开始的基石,都是基于他们对于用手写和拼音输入法的猜测而已,现在找不到突破点,只好又搁置下来。 凌俐和助理告别回家,她一路上都心事重重,又在地铁上小睡了一会儿,等从地下通道钻出来,才发觉似乎又要下暴雨了。 天色很暗,空中黑云翻滚,唯有天边一点亮光在渐渐下沉,再加上风吹得人快睁不开眼,真有一种末日将至的错觉。 凌俐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回家,终于赶在雨滴落下之前跑进楼。 上到十八楼,凌俐微微喘着气。 雨已经落下,风似乎没那么大了,可天色还是那样暗,而楼道里的灯却没有开。 凌俐对开关拍了又拍,发觉那灯一点动静都没有,看来是坏了。 她摇了摇头,有些艰难地伸手进包里摸钥匙。 她包里的东西实在太多,钱包、手机、卫生纸、湿纸巾、雨伞、耳机、笔记本、笔袋、化妆包,还有水杯。 刚才一阵跑,钥匙被抖落到了口袋的最下面,光线又暗,实在有些费劲。 废了好大功夫才找出钥匙,她刚捅进锁眼,背后传来声音:“回来了?” 凌俐被这忽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拿着钥匙开门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抖,差点包也没拿住。 马上回头看身后,看到对面的门里探出一颗头。 头发乱蓬蓬的,眼睛又黑又亮,不是南之易又是谁? 她拍了拍胸口,带着点嗔怪:“大晚上的不要突然在背后出声音好不好?这里这么黑,怪吓人的。” 南之易满脸的无辜,推开门站了出来:“走廊上灯坏了也不是我的锅,你没做亏心事干嘛怕人?” 凌俐忙了一天正是又渴又累的时候,这时候不想和他鬼扯,只问:“米粒和古丽遛了吗?” “早遛了,我回来的时候看着快下雨,赶快带她们出去。”他回答,佝偻着背没点仪态,接着又跟没骨头似的,靠在墙上找了个支点撑住摇摇晃晃的身体。 已经正式入夏了,南之易这个对温度不大敏感的人,也换上了短袖短裤的夏装。 宝蓝色polo衫,米色及膝的休闲短裤,看起来比冬天厚重的颜色年轻,这样的衣着下,倒是让人轻易看不出来他到底多少岁。 说起来,男的就是比女的占便宜。 别看南之易平时不修边幅老是一张胡子拉碴的脸示人,可就算他那副脏乎乎比实际年龄大十岁的外表,十年二十年后,他只要发际线不后退,只要保持身材不要跟吹气球似的发胖,就还是一枚面相有点凶的帅大叔。 而她就只会从一碗清汤豆花,被时光和岁月磨呀磨,最后变成一碗豆腐渣。 凌俐这才惊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经常占据着南之易半张脸的胡茬,忽然间消失无踪。 没了胡茬,不仅显得年轻不少,他的脸也确实顺眼多了,尤其是面无表情时候眉眼之间线条,竟有一丝冷清又隽秀的味道。 “晚上有事吗?”南之易忽然问她。 他就那样斜倚在门框上,发丝有些乱,眼底都是疲惫,脸声音都有些有气无力的。 “没什么事,怎么?”凌俐回答,歪着头看他,心里一丝丝甜意荡开。 这是又要让她陪他去吃饭吗?还有刚才明明就是一听到她这边的动静马上拉开门的模样,似乎他一直在等她回家。 又回想那天他毛毛躁躁拿着钥匙直接开门的举动,该不会真的是看到谢柯尔进了门所以才闯进1802的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是不是证明,南之易一直在暗中观察? 换成别的人,她一定会觉得恶心又毛骨悚然,可换成南之易,情况又不同了。 似乎心里是有点暗自窃喜的小情绪…… 南之易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内心戏,忽然间站直了身体,表情严肃:“我听说南溪那边找到朱老板,你要不要去趟南溪,再问问他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的来龙去脉?” 凌俐心里一沉,刚刚因为久别初见的一点点欣喜顿时荡然无存。 她手指不由自主抓紧了钥匙,好一会儿才回答:“好。” 暴雨倾盆,可他们思忖一番,还是上了路。 如果凌俐知道朱老板回家消息却没有去,大概会寝食难安。而朱老板从上次接受警察询问后就不见了踪影,据说回了外省的老家。 好容易他再度现身,如果不抓紧时间去见他一面问些想问的,凌俐怎能安心? 于是,连夜冒雨上路,连晚饭也是在汽车餐厅随便打包的三明治和汉堡。 谁知道开着开着,天竟然晴了。 天早已经黑透,几百公里开下来,凌俐他们来不及去产业园放下行李就直奔南溪市内,终于在晚上十点的时候,再次见到了朱老板。 他一开门,弗一见到凌俐,脸色都有些发白,下意识地想要关门,不过终究还是忍住了这个本能的反应,放了凌俐他们进屋。 凌俐明白他这样反应从何而来。 他畏畏缩缩躲了八年,哪怕被警方盘查下再次露出当年做过的事也下意识再次躲起来,可既然他现在肯回来,应该是明白这次自己再也躲不掉了。 与面对警方的盘问相比,面对当年自己卖出去的老鼠药毒死的一家人的遗孤,面对面说出那段往事,显然对朱老板来说,是更彻底的解脱。 而和二十天前那次见面相比,朱老板明显瘦了不少,看来这些日子没少受到煎熬。 凌俐还没开口,就听到他长长的一声叹息,眼神惴惴不安,似乎是一副等待审判的模样。 凌俐的心情却很平静,声音和缓:“朱叔叔,当年的老鼠药,真的就是您卖给我爸的?” 朱老板动了动唇,眼珠子止不住向下看着,虽然没有说话,可表情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了凌俐答案。 “真的是你?”凌俐皱了皱眉,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那当年,你怎么不说?” 朱老板微微垂头,嘴角下垂着,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二百六十三章 当年 好半晌,朱老板终于开了口。 “当年你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其实我当时就怀疑,毒死你全家人的*,就是你爸从我这里买的。我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和警察说,在家里坐立不安好几天,正说要去坦白,结果就说案子破了抓到凶手了。 我当时想,既然案子破了,毒药肯定是凶手带的,当时就心安下来,也就把这事抛到脑后没有声张。谁知道,那案子后来波波折折的,竟然成了悬案。这反复折腾好几年,*的事我埋在心里,反而越埋越深了。到最后,越来越说不出口,于是瞒了整整八年,也折磨了我八年,好多次晚上梦到你爸坐在我窗边,就那样直勾勾看着我,什么也不说。” 凌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后悔?怨怼?痛恨? 如果当年朱老板说出这一切,也许就是钟承衡早些脱罪的结果,也可能让案件的调查指向另一个方向,更可能是和今天一样的局面,什么都影响不到。 而对于朱老板把这事情瞒下来八年的心理,经过这些天的沉淀,她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一开始不敢承认贩卖*,是因为害怕被追究法律责任。他老家是外省人,在阜南这些年也不容易,靠着卖苦力攒下钱买了铺面开杂货店,后来一家老小都靠着杂货铺吃饭。 当时那情况,要是铺子被查封没了收入,家里两个上学的儿子,老老小小好几张嘴,该怎么办? 后来警方迅速抓捕钟承衡,他以为案子破了,心理的愧疚没了,也就更没放在心上。结果案子反反复复,引起了人们的关注。 在这种压力下,私自卖老鼠药的惩罚倒在其次了,他最难过的是害怕因为自己一时的贪生怕死导致某个无辜的人被关押八年。 以及出于本能对众口铄金的害怕。 重重压力下,日积月累的优柔寡断,导致最终积重难返,只好把这个秘密藏一辈子。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机缘,让周警官知道了这件事? 凌俐舒缓了情绪,又开口问他:“那周警官,又是怎么知道是你卖的*?” 朱老板张了张嘴,眼里闪过一丝悲意,好一会儿声音嘶哑地说:“老周这八年多来了十几二十次,一开始我还慌,后来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过年前忽然有一天他来了,晚上和我喝了大半宿的酒,说了很多往事,不仅有老凌的,还有你们姐弟的。” 朱老板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凌俐几眼,又继续垂头说道:“老周当时还提起了你,说因为你家里的案子,被他一次次找上门去,一次次剥开伤口,可怜得很。还说他找人打听过你的消息,知道你那些年过得很不如意。老周说,当年自以为破了大案,后来又因为那案子浮浮沉沉让他寝食难安,久而久之也就忘记留意你过得好不好。他说,要是早知道你在雒都寄人篱下不如意,早知道你上学时候那样艰辛,他就该多花些心思给你争取些补助款的,也能多点时间读书,不用天天忙着打工。” 凌俐忽然间有些鼻酸起来。 平心而论,周庆春对她还是不错的,也是他看在与她父亲相识一场的情分上,陪她处理了很多家人的后事。 只是,因为案子的反复的纠缠,后来周庆春每次上门都基本上是问凌俐记不记得其他线索可以坐实钟承衡罪名,一次次的不欢而散,才让两人之间的交情变了味。 朱老板还在说着,他摇着头面带惋惜:“我也算看着你长大的,你小时候和小旻淘气淘成那样,有一次在你家屋顶拿竹竿捅我家老虎窗,你爸把小旻打得屁股青紫却舍不得动你一指甲盖,真是把你当眼珠子一样,结果却被这些事折腾得不成样子。也就是那一次,我听到老周说的心酸,加上喝酒上头,脑袋一热就什么都说了。” 凌俐了悟,原来是酒后吐真言。 她深吸一口气,又问他:“那怎么后来周警官走了,你也没把这事告诉警察说?” 朱老板苦笑:“那天酒醒后,老周就说一切有他。他为人还是很仗义的,也知道我的苦衷,所以拍着胸膛保证不会有事,还说现在那些人在网上搜索个人信息很厉害,如果被人知道老鼠药是从我这里出去的,那就了不得了,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喷死我。他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保密,说有了结果以后再说。我按他说的做,也没敢告诉警察。谁知道……谁知道就过了个年,他就那样……唉……” 朱老板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起来,抱着头蹲下身子:“这老周也走了,那包*牵扯出五条人命,你让我……让我怎么说啊……” 凌俐听了朱老板发自肺腑的一番话,心口跟压了块大石头似的,渐渐喘不过气。 倒是有新的收获了,只是这新的线索,似乎把案子的调查方向指向和她意愿相反的方向。 她父亲购买*这件事的因果,似乎更加明朗了。难怪,周警官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给警局写了那样的报告,要求搞好舆论应对,要求彻底解除对钟承衡的怀疑。 所以,难道周警官真的是自杀? 可是那个莫名其妙让凌俐一直放不下的错字又是怎么回事? 她心里五味杂陈,又侧眸看了看南之易。 他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默默坐在沙发上,眼珠子都不动一下。 这些日子,似乎他的话越来越少了,尤其是这次从雒都连夜开车到南溪来的路上,三四个小时,他和她说话都不超过十句,这和以前时不时就喜欢刺她几句彰显一下自己的智商以及毒嘴的风格,大相径庭。 这样的变化让凌俐隐隐有些不安,可是她却觉得他看她的眼神总是暖暖的又像是有很多内容,又让她能暂时心安。 凌俐耐心地等待着,一直等到朱老板情绪稳定了些,才问他:“朱叔叔,那你知道我爸买*是用来做什么?” “这问题老周也问过好几次。”朱老板抹了把泪,遗憾地摇着头,“可惜我也不是很清楚。” 凌俐对这样的答案有所预料,默默点头。 朱老板继续解释,神色有些讷讷的:“你知道,你爸那时候脾气有点古怪,没有必要几乎不出门,有时候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几天几夜。就算要买什么东西,也是让你妈来。他那次忽然来说要买*,我跟他说卖那东西犯法的,我是不卖,让他找别人。 结果你爸那时候眼睛血红血红的有点瘆人,脸色也不那么好看,他就那样盯着我说,拿东西很重要一定得给他弄到,我那时候脑袋也蒙了,就答应了,正好去南溪进货遇到有人摆摊,做一样买了包回来交给你爸。他说什么大恩不言谢,还让我别给你妈说。我那时候也没在意,买老鼠药不为了药老鼠,又能药什么?所以后来也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了,更没敢多问。” 凌俐心口一阵微疼。 要不是因为亨廷顿作祟,她脾气温润谦和的爸爸,又怎么会落到那样一副人人说起来都害怕的模样? 看到凌俐眼里的落寞,南之易眉头一动,岔开了话题。 “买*,是在什么时候哪个季节?” 朱老板愣了愣,想了一下就回答:“就是案发三天前。大概就是,九月底,九月二十几号的样子。” 南之易点了点头。 问过了这个问题,他又保持沉默不再说话,直到告别朱老板出来回到车上。 他等凌俐系好安全带后,缓缓开口:“你还要不要去照一次凌家成?” 凌俐侧过头微微有些错愕:“不用了吧?案发那天,家成叔和我爸就说了几句话,接触的时间前后加起来不超过三分钟,我不认为还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凌家成显然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当天就看到她爸上坟然后打破了酒瓶,再之后没了交集。 至于朱老板,瞒了这么多年卖*的事,现在把事情都交代了出来,刚才虽然精神不好,但看那样子也是如释重负。 而他对瞒下老鼠药来历这件事的交代,也很符合普通人的心理。 尤其是还经过警察的盘问,显然,除了知道凌俐父亲买老鼠药的事,他知道的,并不比其他人多。 至于周警官询问过的另外两个证人,一个已经死亡的流浪汉,一个是凌俐当天想要找却没有找到的钱阳。 周庆春当天找钱阳,无非是问了当年一些细节问题。 比如,钱阳听到的凌家大院里的吵闹,还记不记得具体的内容。 另外,周庆春还拿出钟承衡的照片,问钱阳是不是他当天看到和凌家戍吵架的人。 钱阳当时的回答是,他已经不记得是不是这个人,唯一的印象是那人很高,高到有些离谱。除此之外再没有印象了。 南之易忽然眼睛一亮,看向凌俐:“你看,会不会是钱阳干的?” 凌俐很明白他在想什么,马上回答:“不会的,钱阳完全没有动机,他和小旻是好朋友,至于当天什么打架以后找家长告状这种事,几乎每个月都要发生,只不过是小孩打架翻脸而已。” 南之易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最后耸了耸肩:“那就没办法了,四个证人,一无所获。” 凌俐郁闷地点了点头,安安静静地坐在副驾驶上,沉默地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景物。 第二百六十四章 无疑 南之易刚才说的假设,在警察找到钱阳之前,凌俐也不是没想过的。 十一二岁,瞒过所有人把*放进食物里的,未必就不能完成。 可是正如她告诉南之易的,钱阳没有动机。 这些日子凌俐努力回忆这个孩子,记忆似乎越来越清晰。 小旻虽然霸道,其实很有人缘的,他和钱阳也是半真半假闹着玩。 凌俐记得很清楚,好几次小旻嘴里说不喜欢那个钱家泥猴,其实偷偷摸摸把自己的衣服鞋子还有课外书给钱阳送过去好多次。 这些小旻自然是不会说的,而是钱阳那个疯疯癫癫的妈,有时候清醒了跑到他们家道谢时候说的。 说起来,那真的是个可怜的孩子,父亲不知生死,母亲半疯半颠,人矮小学习也不好,据说勉强考上高中,大学是一点没指望了。 前些年,他相依为命的疯妈也淹死了,现在真是无依无靠。 好在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钱阳也算懂事,别家孩子还温室里花朵一般,他就知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补贴家用了。大家知道他困难,也就对雇佣童工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至于周警官过世的时候,他是有充分不在场证据的。那天他买了火车票,去了趟临省的一个著名风景区所在的小城,购票记录可以查到,票根他都还存着。 此外,还有他在那边住快捷酒店的记录。 钱阳的解释是,他听说那地方因为春节期间旅游的人很多,但是当地酒店用工短缺,会招很多临时工,工资比平时高很多,想去挣一笔存起来,以后学点技术好找工作。 然而,因为他矮了点跑堂嫌形象不好,后厨有技术的活又不会做,至于洗碗端盘子的位置,早就有和他一样贪图高工资的本地人占领。 他风风火火跑了去,结果道听途说根本不可靠,只好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不在场证据很充分,而另外让凌俐认为他和周警官的死无关的是,钱阳根本没必要撒谎。 如果周警官真的是他杀,如果那封遗书是伪造,那么杀他的人之所以动手,多半和他当时正在做的事有关。 也就是说,杀周警官的人,很可能就是当年投毒案的真凶。 可是钱阳那时候十二岁不到,根本不用承担刑事责任。 谁让国家有部未成年人渣保护法呢? 退一万步说,如果他是凶手,以十二岁的年龄投毒杀害同学兼朋友一家人,事后以及前不久都经过了警察的盘问,那可不是一般的心理强大。 凌俐可不认为,当年从未接触过外面世界的钱阳,能够有那样好的心理素质在警察面前都不现形。 她思前想后,确实找不到能说服自己钱阳和这事件有关的理由。 南之易轻敲着方向盘,忽然抬眼看她:“是不是应该扩大范围?” 凌俐有些不解:“什么范围?” “你说呢?”他白她一眼,“四个没用,那么八个呢?那么十二个呢?都会没有收获吗?比如今天我就从朱老板那里知道你小时候能干上房揭瓦这种事,真是人不可貌相。” 凌俐被他的话噎到了。 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还舍不得任何一个可以打趣她的机会? 南之易很满意她憋屈的表情,继续笑眯眯:“虽然你被曝光的丑事对破案没有关系,不过如果问多几个当年看似没联系的乡里乡亲,难保不会得到其他线索。” 凌俐看他目光灼灼,不由自主思维跟着他走,下意识地地点点头。 等看到他眼里似乎奸计得逞的目光,忽然惊觉:“你有什么企图?还想打听什么?” 南之易摸着下巴,嘿嘿笑着:“且看吧,说不定打听当年你到底又多作恶多端的同时,还真能被我蒙对。” 南之易终究还是说服了凌俐。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与其站在原地反复纠结为什么会没有结果,不如真的去做一些现在看起来是无用功的事。 就像周警官一遍遍跑朱老板的家里,有可能真的就是去闲聊,可也难保没有想再从他嘴里掏些东西出来的心。 如果多走访一些当年的证人们,未必就不会发现当年忽略的线索。 一大早起来,凌俐就跟祝锦川打了电话请假。 拨通那个号码之前,她准备了很多说辞,踌躇不安,却不料祝锦川并没有问她因为什么原因请假,只说周末的时候记得回所上对案件前期取证情况进行复盘。 他似乎很忙,听筒里都能听到他那边有人说话的背景音,听内容好像是在开什么会。 至于吕潇潇也发了几条微信,跟她傲娇地表示,挖坑埋余文忠的工作正在稳妥进行中,马老这次是真生气了,不仅出工出力还找上了他重量级的铁杆同学,就为了给余文忠这讼棍一个教训,让她等着一个月后那场好戏开锣。 唐傲雪案件牵扯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在出力,惟有她这个应该唱主角的人,现在躲在南溪患得患失。 两个案子两头作战,她的精力又有限,唐傲雪那边还可以靠同事,自己家这边,找不到人代劳只好靠自己了。 再想想昨晚回忆的那一长串左邻右舍的名字,凌俐头大如斗。 八九年过去早就不知道人家搬去了哪里,找起来可真有难度。即使找到了,让别人回忆陈年往事细节的难度,就像让她再参加一次高考。 她正在发愁,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回过头,是才吃过早饭精神抖擞的某鸡窝头教授。 他似乎是累坏了,昨晚回到园区一言不发就去睡觉了,今早上都是九点过才醒。 “可以出发了吗?”南之易问,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嘴角的笑意和沉湛的眸子,让凌俐心里的雾霾尽散。 天空湛蓝无云,一缕缕灿烂的阳光,倾泻在楼前如茵的草坪上,映得那浓绿的底色似画一般,上面缀满五颜六色如如宝石般的小花。 是啊,自己也不算势单力薄,至少还有他的。 还有,这雨过天晴的阳光。 凌俐心间微暖,忽而从玻璃门里瞟到自己剪短的头发,身上是最衬她肤色的绿色连衣裙,还有……嗯,里面也是那天重金买下的“雅美”。 心里不知道怎么的有点期待。 她鬼使神差地问了南之易一句:“你没觉得我哪里不同?” “不同?”南之易疑惑地打量着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眼里始终是不明就里的神色。 好一会儿,他似乎明白了,竖起食指表情夸张:“哦,你是在模拟尺蠖吗?不过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你这样长的一条虫子,除了霸王花,就只能去量你心爱的昙花叶子了。” 凌俐在心底叹了口气,怪自己怎么就那么想不开跟他找不自在。 什么发型皮肤内在美,从吕潇潇那里得来的教训她应该记住的,南之易眼里只有虫子。 等上了车汽车发动,凌俐却发现,这路线似乎不是他们昨天说好的。 不是说先去凌家成那边再问问吗?明明应该往东,南之易却在往市中心的路上一开不回头。 他对凌俐疑惑的眼神有所感应,侧过头神秘一笑:“先去接人,再去干活。” ———— 黄昏时分,从一个七弯八拐的巷子出来,凌俐从背包里拿出湿纸巾,分给眼前汗淋淋的两人各一张。 南之易拿着湿纸巾搽了脸,又放在颈后好一阵,之后轻轻呼出一口气:“第六个了,今天进展还算快。” 钟卓雯一手攥着纸巾,一手捧着手里的小本子,注意力还在上面一排排的名字上:“目前能在南溪找到的还有十二家,除去凌姐姐弟弟的两个同学和当年的班主任老师没有取证的价值,再努把力,我们三天应该可以跑完。” 凌俐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带着点责问的语气:“钟卓雯,听说你是高中生,还是雒都七中的,你们学校能任由你逃课三天?” 她竟然没料到南之易上午从南溪车站接出来的是钟卓雯这个小人精,更没料到钟卓雯竟然要和他们一起呆上三天之久。 她到底是怎么搞定学校和家长的? 钟卓雯逃课都不怕,自然更不怕纸老虎凌俐。 她眉眼弯弯,讨好地看着南之易:“有南哥哥帮我搞定,凌姐姐你不用担心的,是吧?” 南之易点着头:“然也。我跟他们学校的教导主任打电话说钟同学很有天分,邀请她来体验一下农学实验,所以学校方面完全没问题的。” 凌俐看不惯他志得意满的表情,嗤了一声,说:“区区一个阜南大学人家也放在眼里?要知道七中的校训可是‘高考不好好考就去隔壁读大学’,你这既不是帝都大学又不是水木清华的,也能让其中纵容学生逃课三天?” 七中和阜南大学仅仅隔着一条街,而阜南大学每年招生很多,不少专业是仅仅过一本线就能读的,所以被这样调笑。 当然,不包括在医学院里全国排名第二的阜南大学医学院这种开了挂的地方。 显然钟卓雯更清楚这句戏言的由来,面色不改地拍起了马屁:“我还是很爱我们本土数一数二的阜南大学的。虽然有不少滥竽充数的渣专业,可也有全国数一数二的专业,比如我们南哥哥执掌下的生物学院。” “哪里哪里,”南之易毫不犹豫吃了这枚糖衣炮弹,笑地很是慈祥,“你成绩那么好的,基本所有专业都能上,你对哪个感兴趣?” 钟卓雯腻着声音,明明人高马大却做温顺乖巧状,回答:“我还是想考医学院,您经验丰富桃李满天下,能不能帮我参考一下哪个专业合适?” “停停停!”凌俐听不下去这一大一小的互相吹捧,“奉承话能听饱吗?还吃不吃晚饭了?” “吃!”两人同时回头,声音表情都很同步,同样的眼睛晶亮,脸上写满了对食物的原始渴望。 烤肉店里,凌俐还在吃着盘子里的烤牛胸肉,南之易和钟卓雯已经结束战斗,开始讨论起今天忙碌一天的结果。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不离 小人精钟卓雯,上午来到南溪的时候,不仅背了个大大的背包,还带来了厚厚一叠的人名和联系方式。 都是当年警察取证过的证人。 凌俐之前还在担心该怎么找到当年的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南之易早已经找到了解决方法。 自然是从警方那里得到最不费功夫。 凌俐本以为南之易是一时兴起提出要扩大调查范围的,谁知道他已经有了准备,很可能是出发前就开始着手准备。 等说服凌俐留在南溪后,又通知了与本案有关的另一位美少女钟卓雯前来,美其名曰是他们的调查需要找个反派人物当见证,其实还有帮他把名单资料带过来免得他跑腿。 除此之外,还有嫌弃凌俐脑袋不够灵光,需要新鲜血液带来新脑洞的意思。 听他两人讨论地热火朝天,凌俐一边感叹着牛舌牛胸肉真好吃是不是再来一份,一边努力想要努力跟上他们谈话间飞快转换着的思路。 “今天去过的基本都是粉妹当年同一条街上的街坊邻居,只不过似乎都对八年前的事记忆淡漠了。唯一能肯定的是,对于粉妹妈妈的能干,他们都相当地印象深刻。”南之易说。 “是啊,异口同声称赞一个女人会当家什么都会做,大大小小的事全部管完,可见张阿姨当年是真的很厉害。”钟卓雯点着头附和,接着面带疑虑,“还有凌叔叔为什么买白酒让张阿姨去买,唯独买老鼠药就自己去,这个我不怎么想得通。有什么老鼠必须得他自己买药下药吗?” 凌俐忍不住插了一句:“我都说过了我妈妈很能干,家里没有老鼠,所以我家不会有鼠患。” 一大一小同时瞪她,几乎是异口同声:“不为了老鼠,又是为了什么?” 凌俐动了动唇,好半天也找不出了理由。 买老鼠药不为了毒老鼠,那就只能是毒其他的生物了。 比如说,人。 显然南之易和钟卓雯并没有往这个方向去,他们始终认为,如果一个医生想要下毒,还有其他的好办法,根本不需要大费周章搞什么*。 下点什么白磷秋水仙碱就可以做到的事,不用专门去拜托人搞老鼠药。 他们的观点,还是立足于老鼠药就是为了毒老鼠这个基本论点。 而钟卓雯提出的问题正好也是凌俐想不通的,她回答不出来,只好无言以对,继续低头解决盘子里的食物。 等她吃完,面前的两个人却已经不言不语,相互对视着表情严肃。 “怎么了?”她愣了几秒,问道。 “可能有点端倪了,”南之易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我们刚才推测出来一个可能性。” 凌俐都还来不及问他到底是什么,钟卓雯就拉着她摊开笔记本,把一溜的人名指给她看:“凌姐姐,你把这些人里面,比较爱传谣信谣的三姑六婆勾出来。” 她顿了一顿,又补充:“还有那种小心特别灵通的包打听也勾出来。” 凌俐按照她的要求,认真回忆了一会儿,从里面选了三五个名字,钟卓雯眼里冒着光,抱着笔记本就出去打电话了。 几分钟后,她回来,神采飞扬:“问过了,我们推测的可能性有几种,呆会就发到我手机上。还有,确定那年发过洪水,还有死伤。只不过,凌安镇附近那年的意外死亡率并没有与往年不同的地方,死亡人数也没有多大起伏。” 这没头没尾的话让凌俐摸不着头脑,再加上吃得太饱反应有些慢,只是抬头看到南之易嘴角带笑,似乎是想通了。 她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关键时刻南之易也没卖关子,直截了当说出自己的推测:“我跟你确认过,案发当天既不到你爷爷奶奶的生辰死忌,也不是什么中元中秋,更不是清明春节。你爸那时候病得很严重,心情也抑郁,平时十天半个月也不出门的,却破天荒拎着酒瓶去了坟场,这是为什么?” 凌俐迷迷糊糊摇头。 去坟场自然是为了祭拜先祖,可南之易说到了点子上,不是过年过节也没什么特殊的日子,怎么她爸就选那天去了呢? 要说她爸,铁打不动的无神论者,除了该上坟时候意思意思,平时都教育他们姐弟几个不要怪力乱神的,自然没有不问苍生问鬼神的陋习。 她还在胡思乱想,南之易却似乎有了方向,目光灼灼:“不管怎么样,我基本上可以确定,你爸买*的行为,和后来他提着酒瓶去上坟,一定有联系,至于是什么联系……” 凌俐睁大眼睛竖起了耳朵,生怕错漏一个字。 没想到他却哼哼两声笑,和钟卓雯相视一笑,之后大大方方卖起了关子:“……且听下回分解。” 因为说话说半截吃了凌俐一记铁锤,南之易依旧死不悔改,坚决不说他的结论究竟是什么。 钟卓雯更是不怕凌俐威胁,坚决和南之易一条战线,只是象征性安慰凌俐天亮后大概就知道了。 眼见着一大一小嘴里都套不出来东西,凌俐生气了闷气,直到回了园区还是气鼓鼓的,下车时候车门甩得震天响,钟卓雯都忍不住心疼起来南之易的百万豪车。 黑着脸回到住宿区,凌俐再见都不想跟故意掉她胃口的两个人说,回了房间,一言不合又要甩门。 南之易却先她一步拦住她关门的动作,吓得凌俐赶紧扶住要合上的门。 要是她再甩快一点,可不得把这讨厌鬼的手给夹断啊? “干嘛?”吓了一跳,她反倒气消了些。 “好好睡觉,”他轻声说,“告诉你我怕你今晚都睡不着满百度地查资料,乖乖的,你安心睡,已经有专业人士在帮我们排查,也许明天就有答案了。” 他眸色透亮,头顶的日光灯照得他发色也冷白起来,不过嘴角的笑却带着暖意。 而他的身后,是夜色里蔓延生长那株昙花。 这样的画面,让凌俐心里一下子酥软下来。 只用信他就好了啊,自己瞎操心那么多干什么? 紧绷的表情终于缓缓放松,她点了点头,嘴里轻声回答:“好,听你的。” 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发,南之易果然没有食言。 他一边开车一边跟凌俐解释:“你爸是医生,买了老鼠药,去过坟场,那年还发过洪水,这些关键词连在一起,也许就是事情的真相。我怕误导你,先只告诉你这么多,咱们今天一起再找一遍线索,顺便等一等雒都那边的消息,如果能两相对应起来,那基本上这个问题就有答案了。” 凌俐点点头,一路上嘴里反复默念着医生、老鼠药、坟场和洪水。 第一家要拜访的,是凌俐认为当年镇子里嘴最碎的余婆婆。 余婆婆当年和她家住一条街,只不过余家在街头,她家在街中间,相隔差不多一百多米。 余婆婆今年七十三,之所以在凌俐心里有这样深刻的印象,全是因为当年余婆婆号称人造卫星的“美名”。 据说她每天吃完早饭就开始串门,但凡得了个新鲜的消息,必定是从街头说到街尾,挨家挨户地说,只要家里有女人就逃不过她的一张嘴。 她倒有点话痨的职业道德,说完八卦你愿意搭话就搭几句,不愿意,她也不生气,拍拍屁股去下一家。 大浪淘沙,广泛撒网,总能找到能八到一起的卦友。 自然,这网子也频繁地撒到张守玉头上。 而张守玉向来是不言不语微笑着听她说完,之后给余婆婆端碗茶出来。余婆婆也很明白这什么意思,爽爽快快喝完茶就走人,临走了还要客客气气道谢,倒像是把凌家当成她八卦的中转休息站一般。 凌俐虽然觉得她太爱八卦,可也不觉得多讨厌。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她和凌伶一起躲在屋子里听了不少的墙根。 比如隔壁三嫂子当年是未婚先孕抱球结婚,比如再隔壁教小学三年级的黄老师是镇长的小三的隔房的表弟蹭关系安排的工作,再比如更雷一点的某年某月某日地球要灭亡之类,经常让凌俐她们两姐妹笑得几乎要在地板上滚起来。 后来凌俐高中住校,倒是时不时会怀念每天准时报到的余婆婆新闻。 凌俐很是好奇,不知道现在中央三令五申不信谣不传谣的今天,余婆婆的特长还能不能得到发挥?会不会早就被人告诽谤或者因为发布不当言论被查水表了? 不过显然她多虑了,余婆婆好好的,依旧发挥着她的余热活跃在八卦市场,只是擅长的领域似乎变了。 当他们按照警局提供的地址,到了余婆婆居住的南溪城郊某搬迁小区。这种安居工程通常都不会质量太高,小区环境谈不上好,也不太差,有停车场绿化带和健身设施, 凌俐他们按照地址去敲门,结果没人应,漫无目的在小区里游荡想找人问的时候,凌俐似乎听到了记忆中熟悉的大嗓门。 等找到她时,余婆婆正拍着大腿跟一群五六十岁的大妈热烈地讨论明星八卦,说得唾沫四溅。 “哎哟喂,我说唐褚就是装的,什么妈宝男,就是怕女明星捆绑炒作,现在可好,一下子蹦出个交往多年的女朋友,还说马上就要结婚了,大家都被他骗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不弃 余婆婆被一众大妈围着,坐在小区石凳上气定神闲,等够众人反应后,又开始倒豆子般:“你们可不知道,现在会碰瓷的三线四线小明星可多了,故意和当红小生穿成一样,拍张照片发网上去,然后雇佣一大堆水军炒cp……” 凌俐一边听一边忍住嘴角抽搐的感觉,余婆婆这路数她是真心搞不懂的,七十来岁的人了,怎么明星的娱乐八卦能搞得这么清楚,比她这个九零后还上道? 话说回来,现在九零后也被戏称是老阿姨了,这天下,早就是钟卓雯这种零零后横行了。 而钟卓雯看了看被众星捧月的余婆婆,似乎非常满意,竖起大拇指给凌俐点了个赞,又下巴一扬指向老年版八卦女王,示意她赶快上。 凌俐只好上去相认。 她扒开众大妈围上去,还没想好改怎么开口,余婆婆眼睛就定在她脸上,满脸的惊讶。 凌俐刚想开口叫人,没想到那熟悉的大嗓门就碰空而来:“哎哟喂,二妹?可是凌家二妹?” 半小时后,受到余婆婆热情款待的三人,显然意识到再不想好托词今天中午晚上都得在这里吃饭了。 刚才初一相见,余婆婆就红了眼圈,说了几句凌家当年的事,再之后拉着凌俐问长问短不说,还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南之易:“这你对象啊?” 凌俐囧得满脸通红,南之易心知这话题一开头就收不回来了,干脆不回应,就跟余婆婆八卦的不是他一样,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妥妥的波澜不惊高冷傲娇状。 而钟卓雯则不嫌事大头如捣蒜第承认,还自告奋勇自我介绍说是南之易的表妹。 余婆婆看了几眼冒充家属的钟卓雯,直言不讳:“这不像啊?小姑娘长得好是好,可比不上小伙子眉清目秀又带点贵气,不像是一家人。” 看似无心却全中的结论噎了小人精好一把。 余婆婆热情地请了他们回家说话,从小区回家短短五分钟时间就已经把她的现状交代清楚。 余婆婆现在一个人独居,老伴两年前过世。三个女儿都在南溪,也经常来看她,还经常游说她搬去和自己住。 这可以说是很孝顺了。 余婆婆却嫌弃去女儿家有人管着她,不让她一天追六部电视剧三台综艺,还要腾出空去照顾外孙和外孙女,更是妨碍她的老年休闲生活,所以在能自己照顾自己的情况下坚决不去过群居生活。 至于到家后,追求自由的余婆婆的话题更是自由奔放,一个个想当年,爆了不少猛料。 只不过,她似乎刻意避开了凌俐家的那件惨事。 凌俐心下感激,只是却不得不提。 “婆婆,我家里出事那年,凌安镇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比如,有没有突然死人什么的?不是说那年发洪水很大还死了人吗?” 凌俐斟酌了一番,还是问出口。 余婆婆面上表情一滞,眼珠朝上看,似乎是在记忆力搜寻关于那年的往事。 十几秒后,她声音又恢复了轻快:“天有不测风云,南溪三条大河,发洪水太正常了,不过往年说大灾过后有大疫,现在就没这说法了。我捡那年就发水时候冲走两三个河滩里贪凉下水洗澡的。” 接着,她压低着声音神神秘秘:“二妹你想开点,哪年不出点什么怪事啊?现在可不敢说什么怪力乱神的,可依我说啊,有些事就是那么邪性,有人说是上游挖沙的开罪了河神,发了大水不说,那年你家就莫名其妙遭了难,隔壁街老张家的儿子在建筑工地也从三楼摔下来,高位截瘫半死不活,据说前几年也没了。还有,你记得不?有一年镇子旁薛家村的谷仓给烧了,从那以后东边也就不太平了,经常……” 再之后,话题就歪得不能再歪了,家常唠嗑止不住往灵异小说发展的趋势,凌俐好几次努力想给拽回来,都无济于事。 说到最后,余婆婆一向逻辑清晰的话也开始混乱起来。 等凌俐再一次和她确认出事那年有没有什么和往年不一样的事情发生,余婆婆眼神混沌起来:“诶?你说得哪一年来着?” 岁月不饶人,她絮絮叨叨说了两小时不停嘴,终于还是累了。 南之易朝她递了个眼神,显然认为这个地方已经无法提供更多的信息。 凌俐无奈里带着倦意,终于找了个还要去拜访其他故人的理由,这才脱身。 他们临走前,余婆婆依依不舍,扒着门框目送他们下楼不说,都走出好远了,凌俐回头都能看到她家阳台上站着老人微微发胖的身影。 从安居小区出来,凌俐和南之易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遗憾的神色。 余婆婆虽然八卦,但是八年过去她已经不记得那么多事。 人的脑容量毕竟是有限的,她每天关注的事情那么多,以七十岁的高龄还在每天追六部连续剧,再加上退化的大脑,那些陈年旧事的线索渐渐模糊,非常正常。 就算当年她知道的一些事有价值,现在都已经被掩埋在一堆巨大的信息垃圾堆里,挖也挖不出来。 钟卓雯心有余悸:“这么八卦,几十年如一日保持着热情,只可惜没生对时代。要是晚出生三十年,狗仔之王哪里轮得到卓大王?” 南之易对着名单看了一遍,声音平静无波:“下一位。” 一整天的奔波,凌俐凭着记忆圈出来的八卦王者,统统没有派上用场。 不是没找到人,就是早就记不得八年前的细节问题。 比如说,那年是不是有什么怪病泛滥的问题。 这也是凌俐在早上南之易给出几个关键词后的推论。 既然笃定老鼠药是用来药老鼠,那如果不是用来药家里的老鼠,又是应该用来药哪里的? 联系到他父亲的深居简出,那个月仅有的几次和外人有联系,一次是上坟,一次是买老鼠药,一次是和钟承衡的争吵。 在结合时间看,他们家不见了的老鼠药,是不是已经被用掉? 可惜当年这并非调查的重点,八年的时光荏苒,真相可能早就被湮没在被遗忘的记忆里。 回忆了一整天奔波的线索,凌俐不得不承认,他们第二天的成果,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 一无所获。 劳累了一天,其他的还好,唯独肚子再受不得饿。 凌俐知道南之易挑嘴,这些日子陪她来来回回奔波,没休息好也没吃好,眼见着他似乎又瘦了点。 再不给他补一补,只怕田正言回雒都看到南家人干,会唯她是问的。 悄悄拿美食app查好地方,凌俐举着手机向南之易示意:“我需要好好吃一顿补充一下体力。” 南之易看了一眼就眉开眼笑:“烤匠?黑豆花烤黔鱼?就你这种吃点辣椒就爆炸的人,不洗个十遍八遍能入口?我倒是不担心老板多算我们水钱,就是担心你的眼泪成为地球上最后一滴水。” 凌俐忍了又忍,终于忍下没给他一记天马流星拳。 真是一句话就能点燃她的小宇宙。 钟卓雯则笑得直打跌,还胆大包天站在凌俐这边嘲讽了南之易一句:“南教授,你父母生你,一定是为了报复社会吧?” 吃了一顿鲜香麻辣的豆花烤鱼,凌俐只觉得嘴唇都被辣到没了知觉。 不过狠出了一身汗后,一整天徒劳无功的烦闷倒是稍减。 开车回园区的路上,钟卓雯似乎有些疲累,闭眼小憩。 她这一天基本都处于时不时入定的状态,像是在思考什么,又是像在等待什么。偶尔低下头在手机上打字,话比平时少很多。 南之易一手支在窗边手指按在太阳穴,一手轻松地掌着方向盘,似乎也在思考什么问题。 凌俐咬了咬唇,终于还是说了:“不行,还是不甘心。我还想再问一个人。” 这时候,钟卓雯忽然一笑,睁开眼没头没脑的一句:“你说你家里没老鼠,那坟场呢?” 而开了一整天车的南之易,侧过头来对她一笑:“就等你这句呢,我知道你想问谁,走吧,我们回去。” 夜幕中,深灰色的汽车在国道上掉了个头,朝市区方向驶去。 晚上九点,凌俐一行三人,却又回到了曾经拜访过的凌家成家里。 一开门见到是他们,凌家成脸色一变,接着有些烦躁的表情:“怎么又是你们?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 凌俐知道他这样的反应从何而来。 周庆春来过一趟后,自杀了,随后警察上门;凌俐来过一趟后,又有警察上门,没几天朱老板就进局子里去了,好像交代了些事,一回家就躲了起来,惹人遐想。 现在,凌俐又一次登门拜访,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事。 就算是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但是老百姓始终还是和跟公安打交道有些害怕,也有些避讳的。 明白自己有些强人所难,凌俐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家成叔,我知道我这样纠缠您很烦人,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再去找谁了。那天见过我爸的人屈指可数,您是其中一位,还请您帮帮我。” 凌家成始终不是心如玄铁的人,眼见和自己有一丝丝血缘联系的孤女可怜巴巴地上门求人,终于还是在一声叹息后放了他们进门。 第二百六十七章 桑榆 进门后,凌俐才闻到浓浓的酒味。看到地上横七竖八的几个高度白酒,叹了口气。 家成叔爱喝酒,她早在九年前就知道。据说一天三顿都喝,每顿起码小二两白酒,逢年过节亲朋好友的聚会上,据说家成叔更是把白酒当成白水一般。 只是这样的喝法,对身体始终没有好处。 在浓浓的酒味里熏了半小时的时间,他们得到的消息,依旧是之前曾经听到过的。 凌家成看到凌家戍拎着酒瓶上坟,半路打翻了酒瓶,除此之外,两人基本连交流都没有。 凌俐一阵失望,有些怀疑自己的锲而不舍用错了地方。她的时间还算不那么宝贵,可是南之易还有课还有项目,一下子什么都不做只陪她奔波,欠下的债不知道又要用几个通宵来还。 还有逃课来见证奇迹的钟卓雯…… 凌家成说完不知道第多少次交代过的往事,一脸无奈看着凌俐:“小俐,叔知道你苦,可真帮不上你什么忙。我要是知道那天会遇到你爸,要是知道你们一家人那天出事,我真的,打死也不出门了。” 他话里还带了些醉意,还借着酒意发了发牢骚,这已经是很不客气地在下逐客令了。 凌俐苦笑着站起了身,刚要告别,忽然门口传来响动。 随着防盗门打开,一张有些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进来的是个三十来岁年纪的女人,圆脸大眼,鼻梁有些塌,头发黑压压十分浓密,皮肤还算白嫩,只两颊的雀斑有些显眼。 凌俐越看也觉得眼熟,而那女人在看到她的时候也怔住了。 好一会儿,她们互相从对方更眼里看到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凌俐试探着叫出声:“小霜姐?” 凌霜拿手背抹了抹额角的汗,唇角上扬应了她:“二妹,留下来吃宵夜吗?” ———— 厨房里传来响动,凌霜还在忙碌,而空气中渐渐弥漫开来的糖水的香甜,直往人鼻子眼里钻。 隔壁房间里传来打呼噜的声音。 凌家成见凌霜回来后,更不耐烦招呼凌俐他们,干脆把人甩给凌霜,自己睡觉去了。 凌霜比凌家成热情很多,怎么也不让凌俐走,非要她再坐一会儿。 而她自己,则忙着做宵夜招呼客人。 南之易晚上吃得太多这时候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竟然意外地拒绝了他最爱吃的甜品。钟卓雯反而眼里有些期盼,很想要试一下的模样。 晚饭的时候,她似乎接了个很长的电话,起码半个多小时,导致晚饭没吃多少,这时候怕是饿了。 果然,番薯糖水一端上来,钟卓雯就开启吃吃吃不抬头的模式。 凌俐虽然没什么胃口,可烤鱼太辣让她胃里跟火烧似的,现在一口甜甜的东西下肚,倒是挺舒坦。 凌霜转眼看她,又转眼看看钟卓雯,好笑道:“这小姑娘和你当年好像,这样爱吃番薯。你可记得当年,就这番薯甜汤,你一个人一顿能吃一锅,还不长胖。” 凌俐有些囧:“霜姐,还说这个干什么。” 接着偷偷瞟了南之易一眼,生怕他又拿她的食量这件事打趣。 南之易早就听到了,却放过这打趣她的机会,笑而不语。 凌霜注意到这个细节,有些意外地看了南之易一眼,嘴角带笑,眼里尽是安慰的神色。 凌俐见她眉眼带笑别有深意的模样,尴尬地开不了口,也生怕凌霜说出什么让大家更尴尬的话。 比如,问南之易是不是她男朋友之类的话。 好在凌霜并没有继续,看钟卓雯几口喝完甜汤,起身给她又添了碗。 等她再次在凌俐旁边坐下的时候,凌俐发现似乎哪里不对。 八九年没见,凌霜也过了三十了,体态有些发胖,可小腹微微隆起的高度,似乎和身材不大协调。 凌俐意识到什么,视线在她腹部,问:“霜姐,你这是……” 凌霜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眼神柔软,脸上的笑分外甜蜜:“是,快四个月了。” 凌俐惊喜之下不忘恭喜:“恭喜你,霜姐。对了霜姐,你什么时候结的婚?” 凌霜表情一滞,眼里一丝黯淡闪过:“都好久了。对了小俐,你这些年又在做些什么?” 看她明显不想提起自己婚姻的事,凌俐不知道其中有什么瓜葛,也就闭上嘴不谈。 她说了些自己现在的工作情况,也很小心地避开了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案子。 那件事大家心知肚明,提出来只会让彼此伤心。 凌霜对于凌俐做了律师这件事显然很意外,止不住的赞叹,把凌俐说得越来越不好意思。 又聊了一会儿,凌霜想到了往事,摸着小腹带着感叹:“当年我们都好小,一起下河摸螃蟹挖螺蛳抓小白条,哦对了,我还经常给你烤地瓜吃。你忘了?还有你姐,那年她……” 她一时忘情说起来凌伶,忽然看到眼前的凌俐,马上声音戛然而止,有些讷讷的。 凌俐倒没有什么不自在。 凌霜和凌伶,年纪相仿, 和凌家成很少跟他们家来往不同,凌霜和凌伶,当年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一样的年龄,一样的身高,又都是沾亲带故姓凌的,自然亲厚些。 当年在凌安镇中学,她们是一个年级的,只是凌伶成绩好得多,中考考去了南溪市区内的学校。 而凌霜则继续在凌安镇读高中,到了高考时候,勉强上了专科。 再之后,便是同人不同命。 被人艳羡的天之骄女早已经化作白骨,普普通通泯然众人的那个,则安稳地过着日子。 只是,她的日子看起来也不那么舒心。 客厅里安静下来,惟有钟卓雯还在喝着糖水的声音。 沉默良久,等钟卓雯终于吃完,凌俐站起身,和凌霜道别。 “要走了吗?”凌霜也不再留他们,站起身将有些乱的发髻抿了抿。 都快送凌俐他们出门了,凌霜忽然想起了什么,抓住凌俐的手说:“等一下,我给你拿点东西。” 说话先,转身就又进了厨房。 一阵响动过后,倒是凌家成睡眼迷离地出现在了客厅。 “小霜,我的喷剂呢?给我买了没?”他还有些醉醺醺的。 “喷剂在我包里。”凌霜大声答应着,似乎也在厨房翻找着东西。 穿着个大裤衩打着赤膊,丝毫不顾忌还有外人,在客厅里东翻西翻。凌俐和钟卓雯都撇过脸去,惟有南之易眼睛微眯,似乎想到了什么。 过了会儿凌霜终于出来,手里一个大大的塑料袋,里面是绿油油的蔬菜。 凌家成还没找到他要的,见凌霜出来忙问:“哪儿呢?” 凌霜只好拿过自己的包,翻了翻,从里面拿出,有些无可奈何:“都说了在包里了,来,给你药。” 凌俐看着凌霜把一瓶长长的一罐喷剂模样的药瓶递给凌家成,并没有在意。南之易却突然指着药瓶的方向:“那是什么?” 凌霜愣了愣,回答:“纳米银喷剂啊。” 南之易转头看向凌家成:“你鼻过敏?” 凌家成则有些迷迷糊糊地摸摸鼻头:“不是过敏,是鼻炎。” 钟卓雯似乎想到了什么,还没等南之易问出口,就急匆匆发问:“病史有多少年了?” “十来年了,换季时候就难熬。”凌霜叹了口气,回答。 凌家成得了东西,坐在沙发上一阵猛喷,喷完后仰着头靠在椅背上,似乎长舒了一口气。 凌俐后知后觉,转头看向身后的两个人:“怎么了?问这个干什么?” 南之易和钟卓雯相互对视一眼,再不言语。 凌霜这时候放下包擦了把汗,已经过来,手里拎着那包菜:“霜姐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是苕尖,我在楼顶自家种的,没打过药,你拿回去吃吧。” 凌俐刚想推辞,想到她一番好意,道谢后还是接了过来。 “可新鲜了,不是我自夸,这跟以前在乡下种的没什么两样。”凌霜一边挽着有些松散的头发,一边说着。 她又拉起凌俐的手:“出事那年,我还说烤了地瓜给你和你姐送去,结果……” 终究还是提起了幼年的好友,凌霜眼神黯了黯,微微一声叹息,又带着些欣慰:“你是越来越像小伶了,你姐那年走之前还跟我说,她要是不在,让我看顾着你点。这些年霜姐也没心力顾着你,既然现在又能相遇,那以后就常来往。” 凌俐思绪翻滚,脑海里浮现出凌伶的苍白瘦削的脸。 因为那场风波,愿意和凌伶继续来往的朋友不多,厚道的凌霜是其中之一。而凌伶最后那托孤一样的话,表明她和凌霜的情分确实不一样。 “我姐是出事前三天来找你的吗?”凌俐还是问出口。 凌霜点着头:“是啊,说了一大堆以后不在了什么的话,我当时笑她胡思乱想,现在想来,她就像知道要发生什么似的,真是一语成谶。” 凌俐心里哽得慌,低了头,好容易忍住要翻出来的眼泪。 “她还是最心疼你,她那时候瘦成那副模样,还忘不了你喜欢吃烤地瓜,还来我家乡拿些当年的地瓜走,还说烤地瓜给你吃。只可惜,河边的沙地被水淹了不说,忽然不知道哪里来了好些老鼠,没被淹的番薯苗也被啃得稀巴烂,真烦人,让你姐姐白跑一趟。” 听到老鼠,凌俐一愣,忽而抓住她的手:“老鼠?什么老鼠?” “你忘了吗?”凌霜看她紧张的模样,也没多问,忙说:“不就是你家出事那年的特大洪水?” 一不小心再次提起了那件事,凌霜有些尴尬地住了嘴,强牵起嘴角笑了笑。 凌俐的注意力全在老鼠身上,声音都有些颤抖:“我都不记得了,能细说给我听吗?” 她顿了顿,极度认真:“霜姐,你知道的都告诉我,这很重要。” 第二百六十八章 支撑 凌霜被她抓得有些疼,不过也没有挣脱,放缓了声音说:“那年年份不好,夏天热又多雨水,发了场洪水后好多地方都绝收。后来七月半过后,好些从坟上烧纸的人回来都病了。尤其是凌家茂那家,老太爷没了,五代人送殡,敲敲打打好不热闹。结果埋了人回家就有两个孙子辈的病倒,不过小小的感冒,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几天人就没了,可奇怪得很。” 凌俐听入了神。她认真地在记忆里搜寻凌霜提及的那些事,终于有了点印象。 家茂叔那支似乎离他们这边血缘更远,不过还是在一个祖坟。 他家老太爷是九十八岁的高龄过世,据说过世前一天晚上还在喝酒吃肉,早上人就硬了,安安静静走的,人没遭罪也算寿终正寝。 按理说这种喜丧是好事,所以家茂叔家给风风光光办了大事,场面之铺张那时候是远近闻名的。 然而没过多久就传出来什么家茂叔一家暗地里苛待老人,所以饿鬼索命,带走了两个。 脑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这些前因后果串在一起,一条越来越清楚的伏线,呈现在凌俐脑海里。 凌俐止不住有些颤抖,手心一片湿滑,心脏也在狂跳。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稳住情绪:“霜姐,您刚才说的什么老鼠的事,确有其事?” 凌霜点着头确认,凌家成却忽然站起来,眼里迷迷糊糊:“小霜,我说,我咋就不知道呢?” 凌霜有些嗔怪地横了他一眼:“爸,你就知道喝酒打牌的,整天醉醺醺,哪里知道那年的大事。” 回园区的路上,凌俐一直微微颤抖着。 她虽然还没有说出口,可心里已经有了隐约的答案。 她似乎终于找到了,她父亲买老鼠药的理由了。 晚上十一点,南之易等了一天的电话,也终于来了。 省传染中心的一位主任,就昨天晚上南之易托人帮他查的八年前南溪地区是否有过传染病的问题。因为部分档案封存,查起来非常费工夫,不过在深夜,终于有了答案。 短短两分钟的通话,南之易听着对面人的传回的讯息,不住地点头,一双眼睛却是越来越亮。 凌俐满怀期待地望着他,希望他得到的信息,和他们今天无意中从凌霜口里听来的东西,真能对应起来。 挂掉电话后,他看向凌俐:“出血热,那年南溪附近流行过出血热。” “出血热?”凌俐攥紧手心,忍住心里的激动,忙翻出手机开始百度起来。 “流行性出血热、肾综合征出血热,英文名hemorrhagicfever,就诊科室感染科,多发群体青壮年人,常见病因由流行性出血热病毒引起,常见症状为发热、头痛、腰痛、眼眶痛及恶心呕吐、胸闷,有传染,性病毒能通过宿主动物的血及唾液、尿、便排出……” 耳边清脆的少女声音响起:“不用看了,百度百科太拗口,我来告诉你。所谓出血热又叫肾综合征出血热,症状和感冒相似,但是具有传染性,致死率20%到90%,如果流行起来不得了。至于传染源……” 钟卓雯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着凌俐充满期待又满是紧张的神色,勾起嘴角微微一笑:“我们猜对了,这病是以鼠类为主要传染源的自然疫源性疾病。” 凌俐一下子放松起来,微微喘着气。 这答案,和她推测的差不离。 南之易点头表示赞同,继续顺着钟卓雯给出的信息解释:“八年,不,已经是九年前,南溪医院曾经收治了十多例出血热,只不过发病区都不在凌安镇附近,而是在嘉陵江更上游的地区。 因为这病在七十年代开始已经属于罕见传染病,一开始没有医生分辨出来。最后发现不对慎重起见都送往了省传染病医院,治疗的结果是两死九康复。因为疫情也不算严重,也怕引起恐慌,所以没有大范围传开。不过,那场洪水冲下来的老鼠,可能给凌安镇带来了疫病。你可以回忆一下,那一年的夏秋之交,是不是有大规模的灭鼠行动?” 那时候,虽然因为家里的案子被占去了全部的精力,但是凌俐现在想来,似乎真的如他所说,确有其事。 “这病初期症状和感冒症状非常相似,潜伏期也长,如果不能及时确诊或者误诊为感冒的话,很容易死亡。跟感冒不同的是,出血热少尿,呕吐。” 钟卓雯看了眼手机,又说。 “所以说,那家里死了老人去了坟场回家没救过来的三十来岁的壮年,其实就是出血热?”凌俐这样问她,其实心里已经有了判断。 “时隔久远也没法查证到底是不是,只是我推断你父亲当年怀疑那两个死者是出血热,又怀疑坟场、河边沙地里的老鼠横行是发生出血热的根源,所以才会找老鼠药,所以才会有拎着酒瓶去坟地的行为。” 南之易这样跟她分析着,接下来和钟卓雯对视一眼,缓缓说道:“其实,我根本就在怀疑,凌家成说你爸拎着的酒瓶半路又打翻了的东西,其实是用来消毒用的酒精。” 凌俐被他这一提醒,终于明白那时候凌家成说起自己有严重鼻炎的时候,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的由来。 凌家成说他早在十多年前就有严重的鼻炎,又怎么能分辨酒的好坏?他那时候大概已经没了嗅觉,只闻得到酒味,之所以说是好酒,那是因为酒精浓度高刺激性气味强,对于嗅觉不那么灵敏的凌家成来说,比平时那些寡淡无味的酒水好闻多了。 不过,这些都是推测而已,真正要证实凌家戍当年购买*的意图,还需要其他的佐证。 但终究又有了新的希望。 紧接着,又有新的消息又传来。 靠着凌霜给的些微信息,凌俐联系上了余婆婆,从余婆婆那里还真的就有当年凌家茂那一支的联系方式。 对于那年的事件,后辈们还记忆犹新。 安葬了老太爷回来,有两个三十来岁的后生,一开始是感冒发烧,也没引起重视,几天烧都不退,人的状态越来越差,就去了隔壁的小医院。结果刚送进医院不到一天就死亡,速度非常快。 在凌俐仔细的询问下,被询问的人细细回想,终于提供了当年关键的细节。 确实,生病的人尿是很少的,就算挂着几大袋液体输液,也几乎没有尿。 只是那新开的诊所护士缺乏经验,压根没有注意到病人少尿的症状,糊里糊涂地当成感冒来治,终于酿成大错。 为此,那诊所还赔了好大一笔钱。 也幸好,当年那出血热没有大范围传播开来。 挂掉电话后,凌俐抑制不住手在颤抖。她终于找到当年父亲购买*的正当理由了。 “出血热!是因为出血热!” 凌俐喃喃念道,几乎要哭出来。 “重病缠身,时日无多但医者仁心,偶尔听说发洪水后老鼠肆虐,还有青壮年一个感冒风寒就过世,当时已经怀疑是传染病。因为疾病影响双手颤抖脾气古怪,以前良好的口碑荡然无存,知道没有人会相信自己,于是私下找来*去坟场灭鼠。可能会感染上传染病,自然也不敢跟家里人说,回家前也用酒精擦过所有暴露在外的皮肤……” 南之易缓缓说着,就像是简单叙述别人的生平事迹一般,声音里不带任何情绪。 “这就是我们这几天奔波得来的结果,也是一个医生的最后一段日子,只是可惜,这仍旧是建立在一个个假设上的空中楼阁,没有有分量的证据佐证。但是……” 说到这里,他望向凌俐,眸子晶亮,继续说了下去:“这样的一段人生,比起一个男人认为大女儿的事让自己颜面全无、在被病魔折磨下丧失理智毒杀自己全家的故事,更加符合我从你身上看到的你父亲的影子。” 凌俐潸然泪下,已经说不出话,只重重地点头。 钟卓雯沉默不语,眼睛里却能看出情绪翻涌,好几次欲言又止。 几分钟后,凌俐平复了心情,含笑带泪,转过头看她:“现在可以说了吧?是不是钟承衡让你来的?” 钟卓雯这两天的表现,经常拿着手机和谁交流,之前对出血热的病征和治疗那样信手拈来,显然是有人先给她上了一课。 再说了,学校虽然对钟卓雯打着南之易幌子的逃课开了绿灯,但是七中那样管理严格的学校,不可能在不通知家长的情况下就批了那样长的假。 还有史美娜,以她的立场是绝对不会同意钟卓雯跟着他们跑这一趟,如果没有人打掩护,只怕早有警察从雒都远道而来,以涉险拐卖未成年人将他俩控制起来。 这样推敲下来,就很容易看到背后还有谁的影子在支持着钟卓雯。 钟卓雯的表情倒是没怎么变,似乎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过了会儿,她轻轻颔首,回答:“是啊,你终于猜出来了。” 凌俐点头,就这个问题上再没有说一个字。 深夜,回到了园区,各自道别休息。 经过一整天奔波,加上案情呈现出来的大起大落,以及不懈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凌俐非常疲累。 回房间前,钟卓雯叫住她,带着点讨好的笑:“凌姐姐,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凌俐愣愣地看着她,大脑几乎都快要停止思考,根本没力气回话。 南之易一翻白眼一脸凶相:“爱讲不讲,不讲滚蛋,少来谈条件。” 遇上南之易的不讲理,小人精再一次吃瘪。 她只好老老实实放弃一切的花招,声如蚊蚋有些局促不安:“我爸想见一见你,不知道……” 第二百六十九章 毒蛇 凌俐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答话。 其实,这煎熬的几个月以来,她逐渐适应了当前汹涌而来的各种信息给她生活带来的冲击和变化,案情一次次的反转,她对钟承衡的感观,也早就发生了变化。 她早已经不再恨他,甚至偶尔会想,如果能找到确实的证据证明当年那案子和他无关,她又应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他? 现在看来,钟承衡并没有摆脱最后的嫌疑,凌俐父亲购买来的*,最终应该是用于了坟场的老鼠,至于毒害她家人的那些,到底是父亲手里没用完的,还是凶手自带的,尚且没有定论。 只不过,她也渐渐倾向于钟卓雯的立场。 南之易说,从她的身上能看到她父亲的影子,那么,在钟卓雯身上,又何尝不会有钟承衡的影子? 也许,是时候正式见一面、真正认识一下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的时候了。 毕竟他也是当时一个重要的目击证人。 与钟承衡的见面,定在隔天的下午。 从南溪赶回雒都,首先就是送钟卓雯回学校。 她三天半没上课,以她的资质倒是不怕赶不上学习进度,但能早些甩掉这个小尾巴不让史美娜起疑,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凌俐是求之不得。 再之后,就是去约定的地点,见钟承衡。 他通过钟卓雯转达的,和凌俐约在一个名叫易园的地方。 这是个园林式的饭店,并不奢华,却古朴雅致。 钟承衡早已在等她,而凌俐也一眼就看到茶园里高到突兀的他。 他看到凌俐,马上掐掉手里的烟头站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不那么自然,看得凌俐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人早已经不是当年的钟承衡,言谈举止间带了点局促,眼神里都是不自信。 凌俐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朝钟承衡所在的位置走过去。 而南之易则转身朝外走,临走前在她耳边轻声的一句:“去吧,有事叫我。” ———— 服务员放下一杯柠檬茶在凌俐面前,朝她微微一颔首,端着茶盘退去。 凌俐知道这时候应该垂眸低头老老实实,却又有些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偷偷打量着钟承衡。 他们已经沉默了将近五分钟。 钟承衡除了刚一见面一开口就叫了她的名字以外,再没有多说什么,似乎他也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开启话题,以及应当以怎样的方式来对待凌俐。 他身上,浓浓的一股不合时宜的味道,掩盖了他年轻时候不可一世的张扬。八年的牢狱之灾,终究毁掉了他所有的前程。 良久,还是钟承衡先开的口:“我听说雯雯又去找了你。” 凌俐点点头,牵起嘴角笑笑:“她很聪明。” “是很聪明,”说起钟卓雯,钟承衡眼里有些安慰,“我没当好父亲的角色,雯雯却还能为了我的事到处奔波,我很愧对她。” 凌俐垂下头,不好就这个问题发表观点。 钟承衡的确不是个合格的父亲,更不是一个忠诚的丈夫,甚至于连处理好自身感情问题都做不到,以至于在三十来岁的黄金年龄一败涂地,落到今天的这样的下场。 无论他是否已经解除了嫌疑人的身份,无论他是不是真的被这件事牵连,他都不是无辜的。 有了这从钟卓雯开始的开场白,接下来的话题,似乎进展起来就相对容易了。 钟承衡知道凌俐为何而来,也显然比她看得更开。 他丝毫没有提及之前的八年冤狱,直言不讳地说起了那段往事,包括他和凌伶相识的简单过程,前前后后的一些纠葛,以及最后凌伶选择放弃的原因。 半个小时后,凌俐听完,只觉得心头压着的那块大石头,更加沉重。 正如她从其他旁观者例如祝锦川、史美娜以及戚婉那里得知的,钟承衡和凌伶的相识,终究还是因为她的病。 她用青春换来的那些钱,在父亲开始治疗后,投入无底洞一般消耗得极快,经济压力已经不是区区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能承受的了。 独自一个人扛着一家人的命运前行,偏偏又动了真情。 一开始她未必没有利用钟承衡这棵摇钱树的心,又不可抑制地被钟承衡吸引。 因为亨廷顿的事,她放弃掉青梅竹马的祝锦川,以为自己铁石心肠只认钱之后,却又遇上钟承衡。 所谓的孽缘,大概就是永远无法在对的时间,遇上对的那个人。 钟承衡显然是知道凌伶当年的痛苦和挣扎的,他表情渐渐凝重,虽然没有浮在脸上的悲痛,但越是浅淡的语气,越是像在谈论他人一样论及自己的往事,越显得他欲盖弥彰。 “小伶不让我告诉你的,”说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闭上眼睛,“她怕你害怕,怕你走不下去,也怕你没了勇气。” 凌俐本来以为再怎么也会有些波澜的,可她此时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 “那你又是怎么想的?”凌俐问。 “什么?”钟承衡没明白她在问什么。 凌俐垂下眸子:“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爸?你是知道他生病的,亨廷顿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你作为医生,想必比一般人更加清楚。” “你是在说这事?”钟承衡忽而笑了,“是的,我从来没有怀疑。” 凌俐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钟承衡。 “小俐,你父亲很爱你们,他不可能做那样的事。你也太高看我,如果我真的有那样的心思,有过一丝怀疑,在明知道案子会让我送命还隐忍不说,这就不是高尚,而是傻。” 钟承衡这样讲了,凌俐却是不这样认为。 他知道亨廷顿这件事,就能帮助他脱困的,可是正如史美娜所言,他生生地放过了这样的机会。 当时的案发现场,有钟承衡的指纹,有目击证人看到他怒气冲冲从凌家离开,但是没有查到毒药的来源也没有人亲自看到钟承衡下毒。这样的证据并不是很重的份量,如果不是因为被当做嫌疑人逮捕后前后三次亲口承认是他下的毒,警方根本定不了案。 哪怕后来他知道史美娜不是凶手,用来抗辩想要逃过死刑的理由,也是案件存在刑讯逼供。 这样的阴差阳错下的八年牢狱,固然洗去了他与生俱来的狂妄和浮躁,也同样注定了他再也无法攀登上那座巅峰。 至于隐藏在背后的真凶,就更加无迹可寻了。 想到钟承衡也是当初出现在案发现场的人之一,凌俐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问:“不是你,也不是我爸,那么,又应该是谁?” 钟承衡一愣,接着苦笑起来:“这个问题我曾经也反反复复思考过四年,最后不得不放弃。我曾经以为是美娜,所以在警察找上我后甘愿认罪,毕竟一切因果都是因我而起,那时候也抱着向她赎罪的心。结果到后来才发觉是一场误会。案发的时候她在美国,根本不可能下手。” 他顿了顿,仿佛微叹了口气:“小俐,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有些恨我曾经以为自己放不下,但是再强大的精神力量也抗不过时间的消磨。” “你是让我不要再查下去?”凌俐忽然领悟到他偏偏选在今天见面的原因。 “没有,”钟承衡坚定地摇着头,“未来怎样走,终究是你自己选的。只是,我深知深陷一段往事不可自拔的滋味,我这年纪倒是不怕蹉跎了,可是你还年轻,不该被困在这里出不去。” “我并没有出不去,也没有被困在这里,”凌俐不赞同,“任由真凶逍遥法外,四个亲人含冤未雪,你让我怎么放下?还有,我姐姐不是你最爱的女人吗?你就这样放过凶手?” 她激动之下,声音有些尖利起来,引得离他们不远的几桌客人,都有些好奇地朝他们这边看过来。 没想到她鼓起勇气来见钟承衡,钟承衡竟然劝她放弃? 看来,八年被囚禁的岁月,不仅磨灭掉了他的锋利,更让他成了这样一个动不动就逃避的男人。 对于凌俐态度,钟承衡并不在意,也显然早就预料到。 “凌俐,”钟承衡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叫着她的大名,眼里全是肃然:“如果真的还存在一个真凶,如果那人真的如你所料杀了周庆春,那么下一个他要对付的,就会是你。” 凌俐倏然间抬起头,声音坚定:“我不怕!” “我知道你不怕,可你们家就只剩你一个了。”钟承衡不赞同地摇着头,一直没什么波动的眼神,忽然间锐利起来。 凌俐被他眼里闪动的精光惊了一惊,马上攥紧拳头:“那又怎样?我虽然势单力孤,可总有追求真相的权利,现在已经调查到如今的地步,又怎么能停下来?” “真的停不下来吗?”他问,“那如果说,凶手还会伤害其他你在乎的人呢?” “我知道你们调查到了出血热,也知道证人的线断了后,你下一步是想从周警官过世的方向查起。你可知道那样会惊动多少人?” 凌俐咬着唇不说话。钟承衡猜对了,那确实是她下一步的打算。 钟承衡也掐住了她的痛点。 她一个人是无所畏惧的,可南之易已经说了,他一定会和她站在一起,毫不犹豫地支持她,直到事情水落石出。 沉默了几十秒,钟承衡声音放缓:“生死、对错、爱恨,都是执念而已,你没有必要在一堆毒蛇里挑来挑去。” 凌俐倏然间抬眼,只觉得这段话有些耳熟,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看到过。 她的表情出卖了她内心的想法,钟承衡笑了笑,说:“这你姐姐qq空间里最后一句说说,小俐,你觉得她是在说什么?” 第二百七十章 放弃 凌俐的表情出卖了她内心的想法,钟承衡笑了笑,说:“这你姐姐qq空间里最后一句说说,小俐,你觉得她是在说什么?” 凌俐默不作声,心下情绪翻滚。 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只是一直逃避去想而已。 钟承衡等不到她的回答,一声叹息后,眼尾竟然有些上扬的弧度。 “她早就打算放弃我了,只为了你们开心。从她得知家里三个人都患了亨廷顿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是她了,她在为你而活。不要爱情,不要脸面,什么都不要,即使我愿意放弃掉那时候的一切和她远走高飞,她也不答应。” 说起那段痛彻心扉的往事,钟承衡并没有什么负面的情绪,反而带着笑意。 凌俐被他嘴角的笑刺疼,忽然间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笑话。 什么都不知道,懵懵懂懂活得理直气壮,却不知道给她挡风遮雨的人那样多,直到他们忽然间都消失了,她才知道原来自己错得那样离谱,原来,离了家人的庇佑,她什么都不是。 哪怕是干得磕磕碰碰的律师这行,要是没有姐姐,要是没有还念着旧情的祝锦川,只怕早就没人肯收留一个二十四连败的废柴。 良久,凌俐终于反驳:“我承认我误会了我姐当初的选择,但是你们之间的感情,也并不是那么道德,所以你没有立场说什么高尚的爱情。” 对她带着刺的话,钟承衡笑而不语,只看着她,眸子里似乎带着暖意。 凌俐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又心虚。八年的牢狱之灾也无法消弭他对姐姐的感情,她现在这不痛不痒地刺他几句,又有什么杀伤力? 好一阵子,钟承衡才开口:“月亮在你头顶,也会跟着你走,但是你终究是自己在走。” 凌俐错愕地抬头,有些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钟承衡对上她的眼睛,微笑着:“这是你姐姐曾经让我在她死后把这段话转达给你的。以前一直没有机会,也知道你不会听。今天总算兑现承诺了,也正好赶上这时间点。她知道你终究会孤身一人上路,只盼你能过得好。所以,她放弃掉自己想要的生活,放弃掉我,只为了能让你能摆脱桎梏,让你拥有想要的生活,而不被家庭所累。” 前一秒钟还是刺猬一样的凌俐,听到这番话后,忽然怔住了。 钟承衡继续说着,声音无比轻缓:“如果现在知道你要因为她而惹祸上身的话,我想她必定无法安息。同样的,我敢断言你地下其他的亲人都是这样的想法。只要你过得好,是不是有真凶没有伏法,是不是有人还没付出代价,又有什么关系?” 凌俐轻咬着唇,凝眸看着眼前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难道你就不恨吗?你的一切都毁了,你本来不该如此。” “那我应当如何?”他忽而笑了,眼角是深深的皱纹,“这都是我对不起三个女人的因果报应,都是咎由自取。何况,我现在算是重新活过一次了,又有什么好恨的。” 凌俐从易园茶坊出来的时候,将将下午三点。 南之易显然没料到凌俐出来得这样快,见到她立在面前,还有一时的愣怔。 之后有些担心地看看她身后,不放心地问:“没什么吧?他没凶你吧?” 凌俐面色如常,挥了挥手:“还好,没什么。” 看她兴致不是太高,南之易欲言又止,没再多问什么。 几分钟后,到了停车的地方,他们取了车,出门就拐歪,开上城南的主干道。 凌俐这才如梦初醒:“要去哪里?” 他们住在城东,并非城南。 “不是说给你约了传染病中心当年的负责人吗?说好下班后见面的,我们先过去,免得五点以后堵到不行。” 南之易一边开车,一边解释着,之后补充:“另外还有当年因为出血热过世的那家人的地址,我查过了,离雒都一百来公里,如果这边耗费时间不长,我们晚饭后动身,动作快点的话能在晚上十点前回来。” 出乎他所料,凌俐并没有回答,只是目光里若有似无的一丝沉郁,看得他有些担心。 几十秒的沉默后,凌俐回答:“回家吧,我想米粒古丽了。” 南之易有些意外,侧眸看了她一眼,有些急:“都约好的,怎么不去?” 注意到她有些疲惫的模样,他马上说:“要不然,我先送你回去,传染病中心那边我自己去就行了。你要是累了,先休息一下。” 凌俐喉头微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一会儿,她转头看他:“我是累了,你就不累的吗?” “累?”他有些不解地皱起眉,“这点算什么?我们做实验时候,几天几夜守着实验室半步都不敢离,那才叫累。” “可是那是你的兴趣所在,不是吗?你没义务陪我这样漫无目的地飘荡,这些天跑了这么多地方,你耽误的实验和学校的课,只怕几个通宵才能补回来吧?还有,你明知道这样的调查根本不会有结果,又何必陪我一起演戏?” 这无头无尾的一段,让南之易很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之前情绪还好好的,这时候粉妹是又犯什么倔了? 是刚才那个满脸凶相的男人惹到她了吗? “你其实明白的,我们现在在做的一切,都是空中楼阁而已,建立在各种假设之上的结论,没有可靠的根基,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被人吹一口气,只怕就会坍塌。”凌俐低声地说着,眼眸微垂看不出情绪。 南之易默默开着车,似乎没听到她的话一般,直到遇到红灯停下来。 “你说这些,是一时心烦发牢骚,还是说,你现在想放弃了?” 他声音非常平静,凌俐却能隐约感受到,平静下似乎隐藏着翻滚的情绪。 “南老师,你认为,这些真的有用吗?只怕你早就清楚,我们现在做的都是徒劳吧?一点意义都没有。” 凌俐垂下眸子,手指抓紧了座椅的边缘,平复着情绪,努力说出让她有些喘不过气的话。 南之易沉默下来,眸子里微光闪动。 对于现在帮助凌俐在做的这些事,究竟会不会有结果,他其实考虑得不是那么多。 他只是凭着直觉想要帮她而已,他只是不想让她一个人去承担这一切而已。 甚至,他只是想要有个正当的借口可以随时陪着她而已。 可是这些又怎么说出口? 一时之间没人说话,车里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红灯结束,绿灯亮起,车辆又缓缓开动。 “徒劳又有什么关系?”他终于轻声一笑,故作轻松,“只要你自己相信,能不能找到证据让其他人相信,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你觉得,这样也是毫无意义的?” 凌俐动了动唇,几度欲言又止。 最后却终于点着头:“是,我现在觉得,之前做的毫无意义,我不打算再查下去了。” 南之易显然没有想到会从她嘴里听到放弃的话,怔了一怔,认真地看了她的双眼:“你确定?你真的要放弃?” 凌俐别过脸,对着窗外飞逝而过的景物点了点头,回答道:“是的,我确定要放弃。人家都说放弃比坚持下去更需要勇气,既然知道以前是错的,现在及时止损还来得及。” 南之易轻嗤一声:“你别给我灌什么心灵鸡汤,我也不懂什么勇气不勇气的,我只知道有了方向不坚持下去的就是软蛋!固然从出血热的方向不好再查下去,我就不信犯罪的人真能做到完美,一点线索都不会留下!” 凌俐咬着唇撇过头去,硬着心肠岔开话题:“钟承衡说,他能说服警方终止案件的调查,绝对不会有不利于我父亲名誉的事情传出去。我觉得,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我们之所以跑那么多趟南溪,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这样已经足够,我又何必查下去?” 南之易沉默着,凌俐心里七上八下,只想要说服他:“事情已经过了八年,再几个月就已经第九个念头。我真坚持不住了,只想从这里面逃脱出来,想要有自己的生活,不再活在以前的阴翳下。” 顿了顿,她强调着:“南老师,您这样的天之骄子,根本想象不到整个生活的中心都和一件刑事案件挂钩的难受,” 南之易眸子幽深了几分,声音带着讥诮:“你就知道我不明白?” 他的话似乎别有深意,凌俐心里却是一团乱麻,也来不及多想。 好一会儿,她低声说:“南老师,我知道您是真心想帮我,我放弃查下去,第一个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你的家人。” 还没等她说完,南之易就打断她,之后,她一脚踩下刹车,轮胎抓地的声音和刹车片摩擦的尖利声音那样突兀,刺得凌俐耳膜隐隐作痛。 “想好了吗?我这车是往南的,你要放弃要回家,并不是太顺路。” 车终于停稳,他侧过头看着凌俐,声音里带着点无所谓,眼神却冷冷的。 凌俐这才明白他的用意如何,手心开始发凉。 却不能后退。 她听到后面被挡住道的车的轰鸣,咬了咬牙,伸手拉开车门。 下车前,她低声对着南之易说:“很感谢你,南老师。” 南之易似乎没听到一样,而那辆深灰的x5,在她刚刚站稳,就绝尘而去。 凌俐苦笑着,看着越来越远的车的影子,视线开始模糊,脚步都有些发虚。 所谓的对真相的追寻,想要让含恨的家人雪恨,也许真的就像钟承衡说的那样,不过是她的执念而已。 就像她深信父亲没有毒害一家人,从而非要找出证据,保证支撑她多年走来的信念不崩塌。 这次是她运气好,一次次无果的调查,反复询问证人,终究查到点蛛丝马迹,又靠着内心的一点坚持,将这些线索串了起来,最终形成能说服她自己的结论。 只是,这样的结论拿到警察跟前,根本不够看,也更加不能公之于众。 南之易刚才说,她不需要别人相信,只要自己相信就够了。 他说得很对,但是钟承衡说的,更加有道理。 如果她所坚持的事是正确的,如果投毒案件里还有没有浮出水面的人,那么她这样大动干戈的调查,必定会让那人留意到。 从而惹祸上身。 她是孤家寡人,并没有什么要怕的,可是南之易,却说要和她一起扛到底。 她不怕什么死亡威胁,在曲佳一案里,被匿名信恐吓威胁,也没有怕过。 可是,凌俐却怕南之易因为她的原因被伤害。 如果周警官真的死于他人之手,能够制造出来这样几近完美的密室杀人案,必然不好对付。她可以自己冒险,却不能让南之易冒险。 凌俐说得没错,查到这一步却放弃,她需要的,是比坚持下去更大的勇气。 只是南之易,并不能理解。 也罢,她不需要他的理解,只需要他的安好。 第二百七十一章 要求 经过了几天的阴雨连绵,周一的早晨,是个阳光灿烂的大晴天。 六月中旬的天气已经酷热难当,写字楼里也到了没有空调活不下去的地步。 可这空调着实有些太强劲了。 凌俐拢了拢身上半袖的针织衫,打定主意明天一定要带件更厚的来,要不怎么扛得住会议室里这二十二度的室温。 显然这空调开得这样低,有些将就律所里这时时都需要西装革履的律师们。 又是例行的半月例会,三十几位律师交流下来,基本上一上午的时间就过了。 祝锦川依旧是长袖衬衫加领带的穿着,大热的天也从来没见他换过短袖。 他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写得密密麻麻,手里那支惯常用的奶白色钢笔,时不时地轻点桌面,尤其是在听到能让他耳目一新的办案思路时。 凌俐低下头,缩了缩脖子,看到没人注意到她,掩着嘴打了个哈欠。 “凌俐,你说说唐傲雪的案件。” 她还没合拢嘴,忽然被祝锦川点名,吓得她忍不住一哆嗦。 真是防火防盗防祝大状啊,但凡她有一点走神和不上心,马上他的责难就来了。 还好她早有准备。 前半个月,她花了很多时间在南溪,忽略了工作这边,不过她从来都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笨鸟先飞的道理。 工作时间把正经工作耽搁了,自然要用空闲时间来补。 连续两周的加班,上个周日晚上她更是加班到三点,以至于上班时间有些精神不济。 凌俐打起精神,逐字逐句把事先做的工作笔记读完,不过关于目前案件的关键点,她还是隐下了没说。 在场三十几个律师加助理,人多嘴杂不说,他们这样的中型所也没有严格的管理机制,更没有共同的利益关系捆绑能让内部铁板一块的。 唐傲雪这案子没什么收益,却很重要。被人找麻烦上门还打不还手的,不仅祝锦川忍不下这口气,她作为好大一个靶子,是首当其冲的。 既然他们在案子上有后招,自然不好让不相干的人知道,她有些想法只能下来交流。 祝锦川听完她的发表,也不做点评,匆匆问着下一个案子:“好,下来再讨论。之前的对赌案件怎么样了?” 例会结束后,不出所料,祝锦川让她到他办公室去。 凌俐估摸着祝锦川是要问案子的具体情况,毕竟马上就要开庭前会议,进行证据交换。据说,庭前会议的时候,都会有记者在场。这样的阵势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自然还是有些紧张。 她捧着厚厚一摞资料进去,还没来得及放下,祝锦川就递给她一个卷宗:“先看看吧。” 坐在祝锦川对面的座位上,凌俐草草地翻完卷宗,心里震惊不已:“强奸杀人?好恶劣。” 祝锦川小口咂着茶:“是的,少见的恶性案件。” 接着放下茶杯抬头看她,眼里带着几分审视:“余文忠小动作不断,这案子我们很被动,目前在拖时间,先得让他消停下来再说下一步。” 没想到话题转这么快,凌俐微微一愣,心思马上从刚才那个夺人眼球的强奸案,回到她想要跟祝锦川汇报的情况。 她斟酌一番,开口问:“师父,能不能安排我见一次被告人?” 祝锦川有些意外:“你知道的,作为被害人的律师,诉讼法没有给予你见郑启杰的权利。” “可是也没有禁止啊,”凌俐赶忙回答,“我查了所有的程序法,都没有说被害人代理律师就不能提出这样的要求。能不能,试一下?” 祝锦川看着她眼里期待又紧张的神色,一笑,说:“你这个想法也算大胆,我可以尽量去争取一下,毕竟,这案子里公检和咱们,是站在一起的。” 得到他的肯定看法,凌俐心里稍安。 接着,她又提出另一个要求:“我还想去找黄志聪的老公,也就是锦城大学的那位副校长李泽骏问一问的,我觉得他也许知情,说不准还是关键人物。” 祝锦川意外扬起眉,深深看了她几眼,并没有说话。 “怎么了?”凌俐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叹了口气,声音平静轻缓:“凌俐,你这样无头苍蝇一样的乱撞,只怕会起到反效果。李泽骏和郑启杰不一样,这个人还有个身份是政协委员,如果你就这样贸贸然上门,指不定会惹什么麻烦的。还有,事到如今你也应该知道,这场官司打的不是事实和证据,而是策略。” 凌俐想了想他的话,认真地反驳:“策略也应该建立在充分的调查和取证上,我认为……” “我说不必了,现在也还没到你需要见李泽骏的时候。”祝锦川不给她说完的机会,开始发问,“听说,前些天你又和南之易去了趟南溪?” 凌俐表情一滞,马上恢复平静,老老实实回答:“是的。” 祝锦川既然上次跟她提起了南之易和谢柯尔,而她因为投毒案一事耽误工作去了南溪好几趟的事,自然也瞒不过在所里有众多眼线的他。 “还是因为那案子的事?”祝锦川看着她,面上的神色看不出喜怒。 凌俐轻轻点头,也不欲多说什么。 从查清老鼠药的来源开始,以祝锦川消息的灵通,必然已经知道了什么,只是他从来没和她谈过这个问题。 不过,从他一直表现出来的态度来看,他大概是认为凌俐所做的这些都是徒劳。 果然,祝锦川沉默了数秒,开口陈述了自己的观点:“案子过去这么多年,如果有什么疑点,只怕早就暴露了出来。时间越长,悬而未决的可能性越大。凌俐,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不要过分地脑补,导致自己陷进泥沼出不来。” 凌俐乖顺地点着头,心里却冒出了一丝抵触的感觉。 他总能这样理性,在有关案件的事上,从来不掺杂一点私人感情。 所以,哪怕当年的凌伶和他有过长达四年的一段情,他也能完全立在“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的立场上看待那场惨剧。 还一直劝她,不要沉沦下去,要开始自己的生活。 固然,她最后的选择也是这样,放弃了继续深入调查下去的机会。可是她和他的出发点不一样。 不是谁都能像祝锦川那样,能在做决定的时候,始终让理智占上风。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在当年凌伶告诉他家里人的遗传病时,他选择了退却吧? 而看似冷酷无情的钟承衡,却是一头撞上来陪着凌伶粉身碎骨的那个人。 心里漫过一丝苦涩,凌俐刚忙调整心态,止住自己的思维不要发散地太开。 祝锦川有自由选择的权利,他又不是圣母转世,当然可以独善其身,她根本没有立场指责他,更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拿道德去行绑架之事。 更何况,那是凌伶和祝锦川的往事,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几秒后,她平静地回答:“好的师父,我知道了。” 祝锦川点点头,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接着将刚才她匆匆看完的卷宗推给她。 “你好好看看这个案子,下个月,你将出庭为被告人辩护。” 凌俐心里止不住的震惊。 祝锦川从来没有让她同时代理两件案子,而且所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尽量不让女律师代理强奸案件。 凌俐一时间没忍住情绪,声音有些冲:“我为什么要替这样的人渣辩护?” 祝锦川两手一摊:“指定辩护,没办法,你有意见就去跟司法局说。” 凌俐不服气起来,一时血气翻涌:“什么叫没办法?两个月前我刚办过法律援助案件,不管怎么轮,也轮不到我头上来的。” 司法援助案件一般一年能有两三件,她又不是专门办理法援案件的律师,怎么就能这样频繁地接手? 显然,里面有人为操纵的因素。 “人为操纵”的嫌疑人一点都没心虚,他扬着眉:“正是因为那个案子效果还算好,虽然最终还是改判了,却让律师协会都知道了有这样一号人。这样一个的案子让你打,是因为别人认可你的能力。” 顿了顿,祝锦川又说:“法援中心主任找上门想让我们所里接手,我也认为这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不管对你专业还是对你工作时候的心理来说,都有好处,所以我才没有因为这案子的特殊性而拒绝。” 凌俐闭上眼睛,指尖微微颤抖着,似乎心情起伏很大。 什么难得的机会,什么看不见的好处,她已经不是之前什么都不懂的小菜鸟了。就她刚才粗粗浏览那卷宗的初步印象,被告人罪大恶极,基本没什么辩护的空间。 所以说,这案子又是因为没有律师肯接手,没有律师想违背自己的良心为被告人辩护,才又扔垃圾一样扔到她这里? 心里一阵愤愤不平,几十秒后,她睁开眼:“对不起师父,我不会为这样的人渣辩护的。不管司法局那边说什么,我都不会出庭。” 停了几秒,她又一次强调:“如果非要把这案子立到我头上,那么只会让这人渣死得更快。” 祝锦川眯起眼睛,声音沉下来:“凌俐,你不能这样任性。我知道这案子里为被告人辩护,会让你良心受到煎熬,可有弊必然有利。律师成熟起来需要各式各样的案件打基础,你缺乏这样的一课,所以必须要补上。” “有利?”凌俐嘲讽地一笑:“我不知道为一个强奸自己亲生女儿导致未满十四岁的孩子怀孕,最后为了杀人灭口,竟然喂孩子农药还把尸体抛进化粪池的人渣辩护,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好处?三观被颠覆?还是对人性恶的认识更加深刻一点?” 第二百七十二章 顶嘴 心里一阵愤愤不平,几十秒后,凌俐睁开眼:“对不起师父,我不会为这样的人渣辩护的。不管司法局那边说什么,我都不会出庭。” 停了几秒,她又一次强调:“如果非要把这案子立到我头上,那么只会让这人渣死得更快。” 祝锦川眯起眼睛,声音沉下来:“凌俐,你不能这样任性。我知道这案子里为被告人辩护,会让你良心受到煎熬,可有弊必然有利。律师成熟起来需要各式各样的案件打基础,你缺乏这样的一课,所以必须要补上。” “有利?”凌俐嘲讽地一笑:“我不知道为一个强奸自己亲生女儿导致未满十四岁的孩子怀孕,最后为了杀人灭口,竟然喂孩子农药还把尸体抛进化粪池的人渣辩护,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好处?三观被颠覆?还是对人性恶的认识更加深刻一点?” 凌俐翻开卷宗的某一页,指着被告人供述的一段:“这人渣还说让被害人吃农药是为了堕胎?这样的辩护理由你让我拿到庭上去堂而皇之念出来,把法官当白痴吧?又或者一遍遍走精神鉴定程序找专家证人想要脱罪?对不起,我真的做不到,这太没有底线了。” 祝锦川微微摇头:“未审先定罪是我们这个行业的大忌,我也曾经三番五次和你强调,不要把个人好恶代入案件里,是律师的基本素养。现在看来,你果然还缺乏这一课,需要有案子让你刻骨铭心。” 凌俐深吸了口气,不想和他就这个问题争辩下去。 以祝锦川的立场来看,要做到将个人感情从工作里剥离,大概已经形成习惯,非常地简单。可对她来说,不把个人情绪代入案子里,正好非常地难。 祝锦川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想要以这样一个让她道德感受到剧烈冲击的案子,来让她突破这个瓶颈。 她可以理解他的用意,可她还是做不到。 于这案子的案情,她以一个正常的人的心态,对被告人的行为觉得恶心,觉得不可思议,觉得不可原谅。尤其作为一个女人,要为十恶不赦强奸自己亲生女儿的禽兽辩护,不管理智还是感情上,都无法接受。 于是又找了个理由:“我现在还有唐傲雪的案子在,也不想因为其他案件分心。” 祝锦川手里拿着他那支惯常用的钢笔,冷笑一声:“那你说,猥亵女童的袁非,又是不是你口中的人渣?” 凌俐愣了愣,都不知道自己该摇头还是点头了。 “猥亵的情节不严重所以就算是人渣你也能为他辩护,这个案子情节严重,被告人做出有悖伦理的罪行和杀人灭口的行为,你就不愿意了。这算不算拈轻怕重?又是谁给你以律师的身份做道德评断的资格?还以这个为理由,对案子挑三拣四?” 凌俐无言以对,明明知道他的指责毫无道理,却找不到理由辩驳。 尤其是她知道,无论她说什么为自己辩白,祝锦川下一波的攻击,言辞间必然更加锋利。 然而沉默不语也换不来祝锦川的心慈手软,他眼里带着些微的冷意:“无话可说了?不如我们再往前面回溯一些,来回忆一下你代理刑事案件的态度。在曲佳的案子里,她也是亲手杀死自己的女儿,那小女孩不满两岁,都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不可怜吗?可是你费尽心血查找真相,还真牵出来另一件案件。虽然不能让曲佳罪轻,可终于让另一个强奸犯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同样是杀女,同样存在强奸的情节,你又为什么对那案子有那样大的热情?甚至在委托人不再授权的情况下,甘愿不拿报酬也要查下去?” 凌俐终于嘀咕了一声:“那是因为我知道背后有没有查出来的真相。” “所以说,你又一次犯了大忌。”祝锦川声音沉沉,“不以卷宗不以证据为办案基础,一厢情愿假设着另有冤情,一次被你撞到,难道次次都能被你撞对?” 说到这里,祝锦川再次停了下来,目光冷得淬了冰似的:“你这次又开始发挥想象力,竟然怀疑到李泽骏身上去了。如果我没猜错,你大概是认为,既然目前没有足够证据给郑启杰定罪,那么一定另有真凶。你结合唐傲雪的朋友圈,结合她看过的什么不入流的小说,推断她是恋上一个位高权重的已婚人士,所以才那么纠结。然后,你又把她的失踪,联想成了某人怕不伦之恋暴露而狠心下手?” 说完这长长的一段,祝锦川扬起眉,看着凌俐:“你说说看,我刚才说的,中了几分?” 凌俐哑口无言。 她想要去找李泽骏的念头,不知道何时开始渐渐浓烈起来,到连着几个深夜加班后,简直不可抑制出现在脑海里,有时候做梦都会梦到去见李泽骏,所以才会在例会结束后马上向祝锦川提出。 而祝锦川刚才那段话,正好说出了她正在怀疑的事。 看她的表情,祝锦川就知道自己基本全中,摇着头叹了口气:“二妹啊二妹,一次没摔够,还要再摔一次才甘心?这一年,我都白教你了?你什么时候能大方向不跑偏、辩护思路不出错啊?” 被他再一次喊着小时候的小名,凌俐心里有些不舒服。 她沉默了一阵,终于还是忍不住反驳他:“那秦兴海呢?你的辩护思路不也是错的?还想着要利用我的身份让承办法官摇摆不定。” 祝锦川意外地扬起眉:“没想到你还懂得将我的军了。不错,那案子里你的作用不小,也是最终能够得到无罪这个结果的关键点。但是你不要忘记,正是你抛开了偏见,一切以你看到的卷宗和证据为基础,进行了大量的很有可能是无用功的工作,才让案情翻转的。”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的判断就一定是错的?”凌俐非常不服气,“我认为郑启杰是不是真凶值得怀疑,你现在就看到余文忠站在你的对立面,所以想借着这个案件,想要不惜一切把他拉下马。案子的真相就那么不重要吗?如果我明知道谁有嫌疑却不去调查,正义得不到声张,真凶得不到惩罚,那么这场庭审还有什么价值?我们作为律师的意义和底线,又在哪里?” 祝锦川不气反笑,听到凌俐声音越来越高,抬起手做了个向下压的动作,示意她放低声音。 凌俐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尴尬地闭上嘴。 她安静下来,祝锦川才开始说:“你能如此投入工作我很欣慰,但是请你管好你的想象力,拿出点律师的职业素养,不要去做什么不入流的小说家。””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陡然扬高:“你刚才说的不想挑战自己的底线,律师的底线是什么?那就是不能损害委托人的利益,不管你代理的被告人还是被害人,都应当如此。这个道理我也告诉过你无数次了,你却一而再再而三找理由来推脱你觉得让你不舒服的案件,甚至在正在代理的案件里,因为被告人定罪难,就另辟蹊径想要再创作一个真凶出来,方便你减轻责任。我可不可以把你这样的行为,总结归纳为逃避?” 凌俐张了张嘴,却发现刚才理直气壮的辩解,在祝锦川说她是在逃避的时候,变得无比苍白起来。 “无论是不是真凶,也无论是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坏人,在律师眼里,他们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被告人。刑事辩护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公民个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对抗强大的国家公权力,而不是让你做小天使伸张正义的。要不然,你干脆去做检察官去好了。” 祝锦川还在继续说教。 他说的句句都是正理,可带着讥诮的语气和脸上不以为然的表情,让凌俐觉得无比憋屈。 她是真不知道祝锦川又怎么了,明明之前还好好的,现在借着一个案子对她敲打这样多。 还说什么想要伸张正义就去当检察官,这和他之前因为唐傲雪无辜受害,鼓励她不要怕那案子里的挑战,让她建立起对一定能为唐傲雪做些什么的信心时候的那番话,完全南辕北辙。 祝大状这又是哪口气不顺了?还是更年期提前记忆力衰退? 检察官是想当就能当的么?雒都市大大小小十几个检察院,每一个的起步都要求是硕士,她连人家门槛都进不去。 要不然,至于在这所上两年畏畏缩缩受祝大状的气? 想到这里,凌俐终于忍不下一口气。 “不管怎样,这个什么强奸杀人案,我说不接就不接。如果我接下来,你所说的不损害委托人利益的底线才成立,现在我都没有接,我自然可以拒绝为这样道德沦丧的人辩护。总之,我现在要做的是再去查唐傲雪案子里的疑点,其他的事,请您找别人代劳。” “疑点?”祝锦川扬起眉,“我警告你不要去骚扰黄志聪的老公,人家一个副校长,区政协委员,你如果惹到了别人,分分钟整得你没了饭碗。” “没有就没有!”凌俐怒气冲冲,“我既然接了这个案子就要做到底,做到穷尽一切可能去收集定案的证据。祝大状,不是只有你才有职业道德的,我们这种笨人,也有自己的坚持!” 说完,她告别都不说一声,抱起桌上想要给祝锦川看的材料,紧抿着唇出了办公室。 出门时候还没留手,门甩得震天响,却没有留意背后祝锦川嘴角的一丝笑。 第二百七十三章 庭前 想不到凌家二妹发起火来这样嚣张,祝锦川支起二郎腿,一边摇头一边笑。 可是她刚才的表现很让他满意。 小菜鸟进步真的不小,懂得了坚持,也知道了底线,甚至超出他的预料寻找到了新的方向,对于这让他很欣慰。 不是不让她去找李泽骏,而是还不到时候,现在需要静观其变。 至于什么强奸杀人案,那是他随手从自己以前打过的官司里拎了一个出来,改头换面,作为他这一次演戏考验她的道具。 二妹那样小又那样倔,怎么能让她被搅和进这样一个看一眼都觉得不舒服的强奸案? 他当年确实忍着恶心打了那个官司,但是被告人丧尽天良,好几年前就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就这案子,从公安接到案子以后就按照铁案的标准在办,生怕自己的错漏让这该千刀万剐的人渣捡回一条命,所以程序特别经得起考验。检察院、法院也都是如此,算是实体正义和程序正义都没问题的铁案。 如果这样一个案子摆在面前,凌俐还像以前那样逆来顺受、唯唯诺诺地接下,没有一点自己的想法,他反而要再次考量,她是不是足够自立、坚强了。 现在看来,凌俐的心性已经担得起在唐傲雪一案中大放异彩的角色,只不过怎么样把余文忠弄来来祭旗,还需要关键的人配合。 祝锦川又深深吸了口气,打起精神思考下一步的策略。 天道循环,因果报应,余文忠靠着凌家的人血蘸的馒头,精心炒作得来的花团锦簇,就应该由凌俐来亲手终结。 而他和余文忠多年的恩怨,也终将有个了结的时候。 ———— 凌俐终于还是没有去找李泽骏。 不仅是因为李泽骏因公去了国外,就算他不出差,凌俐也根本没有空档时间能专门跑一趟锦城学院。 祝锦川这半个月,把她支使得团团转,各种大小杂事堆叠到她身上,甚至还甩了个建工合同纠纷里核对原始凭证的任务来,每天看对账单看到两眼发直脸色发灰,。 每天下班回家都是空血状态,倒在沙发上动都不想动。 他绝对是故意,就是不知道狠命压榨她劳动力的起因,是真的怕凌俐给他捣乱,还是因为凌俐顶了嘴让他不高兴。 反正,她忙到脚不沾地,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离庭前会议只有一天的状态。 前一晚上,她还是紧张到睡不着的地步,生怕自己表现不好惹祸,或者做出什么出格的举止丢脸。以至于好容易睡着了,梦里全是在回放八年前庭审时候余文忠让她永生难忘的责难。 后来不敢再睡,睁着眼到了天亮,一脸的憔悴。 谁曾想真的见到余文忠,和他面对面坐在法院会议室的长桌两侧时,她反而能心如止水一般。 八年过去,余文忠的变化不是那么大,依旧矮胖的身材,眯缝眼、厚嘴唇、塌鼻头,区别大概在于不断后退的发际线,发量还剩八年前的三分之一。 四十来岁的油腻男人,基本上就是普罗大众对余文忠的第一印象。 不过,律师可不是谁好看谁就能赢的,以貌取人轻视对手,是最无知的做法。 律师千千万,像余文忠这样的“公知”律师,无疑是最不好对付的。 有着无数光环的“前”法律学者、知名教授、博士生导师,做学问时对刑法刑事诉讼法每一个字都研究得透透彻彻,接案子时又专接敏感影响大的作无罪辩护,理论、实践一样不差,还深谙舆论媒体的力量,一次次攻击司法体系还能全身而退的。 有人说他有社会责任感,推动司法进步,吕潇潇却说他绝对是收了境外势力的钱,专干蝇营狗苟之事。 想到这里,凌俐绷紧了脑袋里那根弦。 不管怎么看,这人在颜值和气质上都完败于祝锦川,当年虽然有经济和社会地位上碾压祝锦川的加分,但祝锦川那时候,也能给薛寅好的生活。 四十多外表猥琐毁誉参半的老男人,和前途无量高大英俊三十出头的律师,姑娘会选择哪个当老公,几乎是没有悬念的。 然而余文忠就是能在一番处心积虑的挑拨离间后,硬生生拆散两人,毁掉祝锦川的一段婚姻。 就凭这样一段“先进”事迹,余文忠就绝对是个阴狠毒辣的角色。 不怕流氓会打架,就怕流氓有文化。 似乎感觉到凌俐的注视,余文忠一转头,正好对上凌俐的眼睛。 他浅淡地一笑,却让凌俐后背直起鸡皮疙瘩,之前的平静荡然无存。 而坐在他旁边的戚婉,听到动静也看了过来,和她视线相接的几秒钟,显而易见的怨恨,似要倾泻而出。 就像被毒蛇盯住一样的感觉,所有毛孔都能渗出寒意一般,凌俐微微一点头,之后一直垂眸低头,不再看对面。 祝锦川从早上就不怎么和她说话,这时候什么表情都没有,注意力一直放在前方的合议庭身上。 今天这场庭前会议非同小可,从出席人员的构成就能看出来法院对这场庭前会议非常重视。 一般的案件里,通常参加庭前会议的法官,不会是合议庭全体成员,而是承办法官一人而已。 这次的庭前会议,长形条桌的最前方,是整整齐齐的三个人,正是被余文忠申请过全体回避的合议庭全体成员。 不仅全体到齐,甚至,还都穿上了月白色的短袖制服,左胸的口袋前佩戴着小法徽。 再看检察官的位置上,也是穿着制服的三人,作为主控的雒都市检察院公诉一科的武检察官,四十来岁,眉头深锁严阵以待,显然早就进入状态。 法官助理照本宣科宣读了庭前会议规则后,坐在最中间的审判长开始发声。 “余律师,现在告知你,关于半个月前你代表被告人提出的回避申请,不符合法定回避事由,同时查明,合议庭成员并非本案的当事人或者是当事人的近亲属,与本案没有利害关系、没有担任过本案的证人、鉴定人、辩护人或者诉讼代理人的,也没有会影响到审判公正其他关系,所以,由分管郭院长做出合议庭不予回避的决定。该决定已于十天前送达,请问你方是否收到?是否提出复议?” “收到,不提出。”戚婉代他回答。 “那么,今天由我蓝刚担任审判长,罗晓玉、蒋明担任审判员,对以上合议庭组成人员,控辩双方可异议?” 检察官和祝锦川,分别轻声回答“无异议”,余文忠则是头都没点一下,只手指轻敲了敲桌面,示意继续。 审判长耐心地等了他一会儿,见他似乎没有要说话的意思,继续说道:“今天这个庭前会议,是组织控辩双方展示证据,归纳控辩双方争议焦点,开展附带民事调解,但不处理定罪量刑等实体性问题。明白了吗?” 又是和刚才一样的情景,除了余文忠,在场其他人都点头表示明白。 作为辩方律师的余文忠,似乎还在神游天外,嘴里的字也格外矜贵一般,不肯轻易往外冒。 他的倨傲引起记录的书记员的不悦,小姑娘手里打着字,眼睛却忍不住横了余文忠的方向一眼。 审判长倒是不以为意,余文忠不捣乱已经很好了,让他配合工作或者对合议庭恭恭敬敬,已经不在他的期盼范围内。 本来这个案子就有些难了,几乎算是公检两家的孤注一掷,他明白应当处处谨慎,谁曾想半路杀出个余文忠,弄得现在骑虎难下。 要说余文忠,别看长得不怎样,那可是律政界自带“流量”的明星人物,凡是和他有关的案件,都是关注度极高的。 跟贵圈人人渴望“流量”不一样,法院检察院,可是越低调越好的。 一旦某天网络上某检察院或者法院“火了”,那多半不是好事,又因为什么“塔西佗陷阱”,哪怕谣言再离谱,吃瓜群众们也是会信的。 “忍”和“谨慎”,这是庭前会议召开前,分管院长千叮咛万嘱咐的话。 他就差把这三个字刻在脑门儿上了,自然不会因为态度问题跟余文忠起争执。 于是,蓝刚继续照本宣科:“现在先对控方提交的证据进行交换。” 姓武的检察官拿过厚厚一摞证据,翻开最上面的一叠目录,开始一项项介绍证据来源、拟证明事实等,一切都按着正规程序在走。 而桌后,还有穿着法院制服的人,拿着相机走来走去,时不时咔嚓两张。 听到那机械声音,凌俐刚才还算平静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八年前她作为证人上庭时,差点就被暴露在闪光灯下的日子。 八年后回忆起,那些和她之间隔着法警、却依旧虎视眈眈的眼,依旧历历在目。 凌俐唇色有些泛白,整个人在汹涌的记忆里挣扎,差点就要出不来。 半小时后,检察官对己方证据的大致情况做完归纳。 就算之前已经阅了卷知道案件大概情况,这一次,蓝刚一直听得很认真。 在询问控方是否还有补充之后,转头看向祝锦川他们两人,问道:“被害人一方,你方可有需要向合议庭呈交的证据,或者需要申请出庭作证的证人?” “我方没有证据,如果有证据或者证人,会第一时间向合议庭报告。”祝锦川回答,看了眼脸色不太好的凌俐,示意她集中精神。 蓝刚接下来转头看向余文忠,还没开口,余文忠抢先说:“我方没有证据。” 第二百七十四章 针尖 蓝刚皱了皱眉,干脆不说话了,示意余文忠继续,自己则是一副看他表演的表情。 余文忠果然很快入戏,挑着眉,额头深深的两条抬头纹跟活了一般,极其有戏。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他很有几分高深莫测的声音:“当然,我方也不认可公诉方提交的人和关于本案的证据。公诉方的证据根本站不住脚,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刑事案件,找不到受害人、找不到作案工具、没有案发现场,无论怎么看,这都是有心人士臆想出来的一场故意杀人案,目的就是推卸掉学校疏于监管、以及个别公权力机关不作为的责任。” 凌俐低声念叨着:“果然。” 她倒是想到了,余文忠必定会从证据的单薄入手质疑证据,但是没想到他可以解题发挥这么多,把矛头直指公权力机关。 “故意杀人不成立,侮辱尸体更是无稽之谈。首先,仅凭两条手臂,就能确定唐傲雪死了?如果没有死,那么侮辱尸体从何而来?同样的,被告人家里的五个未知dna片段,也不能确定来源于在哪里,警方和检察院的判断,完全建立在主观臆断上,这样的案子竟然通过层层过滤进入到法院,让我们今天在这里交换证据,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对国家的司法资源是一种浪费,对司法公信力更是一种打击!” 众目睽睽之下,余文忠的表演欲似乎越来越强烈,他侃侃而谈,声音抑扬顿挫,表情丰富似乎一个演说家,很有把这场庭前会议,变成他的独角戏的气势。 听他发表完,审判长默不作声,眸子幽深。 几秒后,蓝刚开口:“辩方律师,今天是就案件的证据进行庭前的一些程序性工作,请不要发表与本案无关的言论,也请不要对本案的定罪量刑提出意见。有什么话,请留到庭审阶段再发表。” 言外之意,这里没有记者,你就不用表演了。 余文忠微微笑,朝着蓝刚的方向颔首:“审判长,请谅解我太激动了,我只是对法治进程关注太甚,一不留意就发表了一些个人色彩太过浓烈的观点,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他明明是恭谨的语气,但脸上毫不掩饰的倨傲,两相对比之下,让凌俐一阵恶寒。 真是个心口不一、阴险又卑劣的家伙! 在座的其他人,自然也不会被余文忠这番冠冕堂皇的话骗到。 武检察官神色未动,一直保持着肃穆的状态,听到余文忠攻击这个攻击那个,也没有急着反驳。 这时候看到他安静了些,也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 “余律师刚才的话,除去一些无用的,是否是对控方证据全部不予认可?” “当然,”余文忠说道,“大家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公检两家是基于什么样的目的,把我方当事人送上法庭的,不就是怀疑他杀人、分尸还食用尸体吗?精神鉴定结论证明,我方当事人精神方面完全没有问题,而客观证据方面这样地薄弱,你们想通过庭审实质化让我当事人在庭上情绪崩溃认罪,那么我告诉你们,这绝对行不通。大不了,我方当事人装哑巴就成了,轻轻松松过关。” 他这番话一说出来,凌俐能感觉到,坐在她旁边的祝锦川似乎浑身肌肉都绷紧了。 而武检察官,眼里也闪过错愕。 余文忠竟然,完全猜对了他们的意图,这样的话,他会更加注重在上庭前对郑启杰的应诉指导,只要郑启杰做到上庭时候一个字都不说,那么,该案任何突破都不会有。 见自己的话收到了效果,余文忠难以掩饰的得意一笑,说:“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么,是不是控方考虑一下,撤回起诉,早点释放郑启杰,这样,大家面子上都好过。” 蓝刚深深地看了余文忠之后,转头询问武检察官:“武检,辩方提出的这个建议,控方,是不是需要时间考虑?或者,向市检党组汇报?” 武检察官沉默几秒,语气坚定:“我认为不需要,控方认可警方的调查结论,我们的起诉决定也是建立在坚实的前期工作上的。辩方律师现在对证据不予认可全盘否定,既然达不成一致,那么只能到庭上解决了。” 蓝刚微叹口气,也没有多说什么。 这个案子的前因后果他是知道的,从个人的观点出发,从纯粹的证据学理论出发,他其实也不太支持检方就这样贸贸然地提起公诉,实在是太冒险了。 现在,公检不想放过这样可能有着变态连环杀人嫌疑的被告人,作为原来“公检法”铁三角的一员,却不能配合表演。 总之,作为司法最后一道防线,有些事法院必须坚持原则守住底线,否则出了事只有自己背黑锅,钟承衡的案子就是例子。 想到钟承衡,蓝刚忍不住看了看右手边那貌不惊人的女律师。据说,这是当年受害一家遗下的孤女,现在当了律师,站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唐傲雪一方,倒是很应景。 只可惜,合议庭是不会为了这点点噱头就动摇的。 他默默叹气,忽然瞥到一旁还没发表观点的祝锦川,发觉自己好像漏掉了什么。 于是赶快补救:“被害方律师,你们的意见是什么?” “我方也相信警方的调查方向不会错,我方坚持,本案被告人就是真凶,既然被告人律师坚持无罪辩护,有些现在无法问清的事情,也只能到庭上去弄清楚了。” 祝锦川的声音轻缓沉静,似乎一点都没有受到刚才余文忠挑衅的影响。 余文忠眼里狠厉闪过,似笑非笑地盯着凌俐看了几眼,之后翻开身前的一叠委托书之类的资料,缓缓说:“这位是凌律师吧?作为辩方律师,我还想和私下你交流一下关于防范冤假错案的心得和体会。” 突然被点名,还是这样来者不善的问题,凌俐有些不知所措,直到微微侧头对上祝锦川的眸子,渐渐冷静下来。 “我想没有什么好交流的,”她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余律师您的手段太高端,我哪里能有机会和您交流。” 没想到吃了个软钉子,余文忠眼珠定在凌俐的方向,缓缓说:“警方究竟会不会出错,其实,凌律师应该特别清楚。其实,您这著名冤假错案被害人家属的身份,为被害人争取利益似乎是应时而为,但其实您为被告人打官司,这样的对比才足够强烈,才能让合议庭留下深刻的印象。” 凌俐心被揪成一团,紧咬着牙才忍住想要捶桌的冲动。 这个不要脸的人渣,一次又一次地提起她家里的案子来打压她。 “谁都不是圣人、不是神,自然都会犯错,就像戚律师一样,年少无知的一时冲动,现在未必就不能回头是岸。” 祝锦川缓缓说着,视线停留在戚婉身上几秒,马上又和余文忠对上:“听说戚律师从新西兰的学校退学了,怎么样?是要攻读余教授的硕士生吗?” 余文忠敢当着他的面戳凌俐的痛处,那就不要怪他不留情揭戚婉的底了。 未成年人犯罪记录封存让戚婉的履历被洗白,可不代表当年她欺凌同学、敲诈勒索甚至导致一位女同学自杀的事永远不会被人知道。 余文忠脸色一变,终于闭上了嘴。而戚婉的脸色也是一阵红一阵白的,相当精彩。 没想到一下子双方律师之间就*味浓烈地开怼,蓝刚还有些没摸到门道。 只是他知道不能让双方在法院的地盘上吵,再说这里也不是律师们耍狠斗勇的地方。 他敲了敲桌面,出言提醒:“在座的律师都注意了,今天的主题是证据交换,以及是否需要排除非法证据,如果有什么与本案无关的问题要解决,建议你们私底下再约。” 余文忠收起眼里的厉色,好一会儿恢复了他嘴在笑眼睛却没笑的古怪表情,对着蓝刚的方向,缓缓说:“尊敬的合议庭,我正是申请对被告人家里找到的来源不明的dna进行再一次的对比。这一次,我希望扩大dna的对比范围。通过鉴定记录可以看出,警方对我方当事人带有偏见,一开始就从失踪人口、流浪汉身上对比,从来没有想过那些dna的来源,根本就是活人。” 他这话一出口,现场的气氛,再一次紧张起来。 只是这一次,是武检察官绷紧了面部表情。 余文忠话中有话,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出来了。而最为震惊的,自然是对所有证据都有着深刻了解的公诉方。 那找不到来源的dna,被公安高度怀疑来源于其他被分尸的受害者,而余文忠这番话的意思,却是那些dna的来源是活人。 凌俐手不由自主握住桌沿,瞪圆眼睛看着祝锦川,眼里带着询问。 祝锦川知道她在想什么,轻轻点头。 她的心往下沉了沉。 确实和他们之前推断的一致,郑启杰很清楚那些dna的来源,只是不同的是,现在余文忠透露出来的信息表明,那些dna的主人,并没有死亡。 这完完全全是事先预谋好的误导,目的就是引警方上钩,陷入了盲区,做出了移送审查起诉的冒险决定。 等到现在要开庭了,这个线索一抛出来,效果堪比核弹。 第二百七十五章 麦芒 如果那些未知dna是活人身上的,郑启杰家里的断臂经过生活反应也鉴定为从活人身上分离的,那么唐傲雪到底有没有死这个问题将被无限制地放大。 如果没有其他足以分庭抗礼的证据,那么几乎可以断定,郑启杰无罪。 他不会为了自己家冰箱里出现了两截从活人身上卸下来的手臂这件事,受到任何惩罚。 相反,由于羁押一年多却无罪,他还将获得国家赔偿。 赔钱事小,丢脸事大。尤其是,郑启杰似乎早就知道这一切的走向,知道自己说些什么能让案件存疑,也知道什么时候抛出什么样的线索,能牵着公检法三家的鼻子走。 这样一场摆明了他和唐傲雪的失踪脱不了干系却因为一个个实体、程序、证据方面的瑕疵,让人只能干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郑启杰,他在玩弄司法。他甚至于比那些想要满足自己变态欲望而发出杀人预告之类的连环杀手更可恶。 凌俐胸口跟压了块大石头一样,有些喘不过气,那种愤怒又无力的感觉,紧紧包裹着她。 她对公检为什么冒险起诉的缘由,也终于有了一份感同身受。 而对于助纣为虐的余文忠,在这新仇旧恨达到极致的一瞬间,简直恨不得他马上死去。 会议室里,没人愿意说话,连审判长都不愿意开口了,惟有书记员还是敬业地打字记录。 没一会儿,敲击键盘的声音也停了下来,屋子里一片沉寂。 蓝刚终于还是说话了:“看来今天的庭前会议,因为被告人委托律师提出了取证方面的新要求而中止,合议庭将在合议后,对是否退回侦查做出评议。” 从余文忠提出案件应当撤回控诉、对证据完全不做评价之后,这场庭前会议的目的就已经不能达成了。 这场诉讼要走的路,只怕还很长、很长。 凌俐心情低落,祝锦川却像没受到什么影响,依旧表情沉静谦和,除了刚才和余文忠互怼那一刻的锋芒毕露,其余时间,甚至都没点存在感。 余文忠站起身,颇有几分占尽上风的自得,看到祝锦川面无表情似乎一点都没受影响,忽然间心生不甘。 “祝律师,以前你接案子都很有眼光的,怎么这次开始饥不择食?” 余文忠明知道这时候该见好就收的,却忍不住想刺他两句。 祝锦川扬起眉:“余教授,都还没开庭,您何必这么心急?开柙出虎、朋比为奸的事,还是少干为妙,毕竟您是有公知和大v身份的人。” 余文忠眯起眼睛:“审判长,对方用带有侮辱性质的话对我进行人身攻击,请审判长予以训诫。” 他话音未落,祝锦川就开始反驳:“审判长,公知这完全是个中性词,我也完全是出于善意的提醒,看来余教授也难免会脑补过度。” 说着,他还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眼里嘲讽的意味浓到凌俐都能看出来。 一下子,刚才已经偃旗息鼓的兴味一扫而空,会议室里又*味十足起来。 蓝刚头疼起来。 他也在民庭呆过十来年,双方当事人律师掐得你死我活的时候见多了,甚至在庭上打起来的时候都有,可这么多年了,从来没见过刑事案件里,被告人律师和被害人律师掐得这样起劲的。 作为主控的检察院,反而成了陪衬一般,看着律师表演,这感觉简直就是错了位,古怪得很。 “会议到此为止了!”蓝刚再一次强调,只想赶快送走这几尊无事生非的大爷们,他好上院长办公室汇报去。 毕竟都是喝过几天墨水的人,余文忠和祝锦川,再怎么看对方不顺眼,也不至于动手的地步。 再说了,隔壁还有法警虎视眈眈,谁也不想因为不守规矩落得个被训诫的下场。 于是签完笔录后,各自收拾,准备离开法院。 余文忠和戚婉先出门去,祝锦川带着凌俐,走在他们身后十几米远的地方。 而最后出来的,是检察官和助理们。 等接近法院大门门边,透过安检区的玻璃门,凌俐察觉似乎外面等在安检门旁边的人,似乎有些多了。 那些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交谈,面上表情轻松,丝毫没有诉讼缠身的人的凝重的。 这画面似乎有些熟悉。 莫非是…… 凌俐心中有一丝不好的预感,眼看着余文忠步伐轻快,带着戚婉朝出口走去。 在通过法院大门一瞬间,他回过头斜睨了她一眼。那目光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视,以及若有似无的挑衅。 凌俐眉头一皱,握紧了拳头真的很想给他一拳。 而下一秒,果然如她所料,一群记者看到余文忠来了,蜂拥而上。 “余教授,今天的庭前会议是什么情况?” “余教授,作为被告人的代理律师,您对这个案子的看法如何?能谈谈?” “余教授,关于被害人是否真的是被告人所害,您能发表点意见吗?” 记者七嘴八舌,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余文忠气定神闲地站定,解开了袖口的纽扣,说:“显而易见,这个案子从提起公诉,不,是移送起诉那一天,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冤假错案。警方找不到受害人,找不到凶器,也找不到案发现场,仅仅因为失踪的是个容易制造起话题的女教师,就一定要找一个替罪羊来减轻学校监管部门的责任,这样的行为,实在逃避责任……” 余文忠侃侃而谈,重复着刚才他在庭前会议里的一番话,说得唾沫四溅。 又太过投入慷慨激昂的,不到一分钟,就看他为数不多的几根毛都湿透了,白衬衫前襟和后背的位置,也渐渐浸出汗渍。 凌俐侧眸看了看,小声嘀咕了句:“大热天的还装,怎么就不热死他呢?” 一转头看见同样长袖西裤穿着、一边走一边挽着袖子的祝锦川,才发觉自己似乎有打倒一片的嫌疑,舌头都打了结:“我我我我不是说你。” 祝锦川凝眸看她几秒,忽而笑了,紧绷的表情消失无踪。 随着他笑起来,凌俐这些天一直忐忑不安的心情,终于缓和。 从那天因为到底要不要去找李泽骏这件事和祝锦川顶了嘴后,祝大状就对她没点好脸色,只给她压工作,看到她话都不想说一句,脸上从没有表情,整个人冷冰冰跟座冰山似的。 大概就是因为太冷,所以这人大热天都不会出汗的。 因为被余文忠挑起的战争,现在同仇敌忾下好容易破冰,凌俐本来还想说几句,想了想还是收了心思,小心翼翼跟在祝锦川身后,朝法院出口走去。 走近了却注意到,那些记者把余文忠围了一圈不说,还有零散的三五个,注意力是一直放在他们身上的。 靠得越近,那种被当做猎物一样盯住的感觉,越明显。她心里咯噔一声,又开始手心发凉。 祝锦川也发现了,停下脚步,侧眸对凌俐说:“看来,这老小子给咱们找的麻烦。” “真烦。”凌俐闷声闷气回了两个字。 之前的那些日子,她被记者围追堵截。本来就不是那么擅长玩文字游戏,面对镜头的时候更加没抓没拿,一个人根本没办法应付他们的轮番轰炸。 当时的狼狈犹在,她这时候是真的不想再和这批人再次对上了。 尤其是,还有余文忠在场的情况下。 八年前,他就是这样,想借着记者的手行蝇营狗苟之事,幸好当年有公检法挡在她面前。 然而这个案件里,余文忠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扯出了八年前的事不说,还给她安了污名泼了脏水,无所不用至极。 雒都中院的停车场太小,警车都快停不下来,祝锦川的车,停在好几百米以外的商用停车场。也就是说,就算她保持着沉默,也可能会被这帮子阴魂不散的记者纠缠好几百米的距离。 想一想就堵得慌。 祝锦川明白她的顾虑来自何方,轻声说:“你在这里等我,别出门,他们进不来的。我去把车开过来,你一会儿出来就是。” 说完,转身要走,却被凌俐拽住了袖子。 他有些好笑:“怎么?难道从这里到门口的距离也不敢吗?” 凌俐摇了摇头,眉心蹙起,眸子里有茶水晶一般的光泽:“一起去。” 看到她明明怕得要死还要坚持,祝锦川神色微动,刚要说话,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 刚才庭前会议见过的武检察官,拍了拍他的肩膀:“祝律师,我们车在地下停车场,如果不方便就这样出去,不如和我们挤一挤?” 印着“检察”二字的警车,再者驶向城中心的方向。 在经过了上午被余文忠突然袭击和花式吊打,车里的诸位都保持着沉默,气氛有些压抑。 几分钟时后,警车到了停车场外。 祝锦川和凌俐下了车,回身和武勋握手道谢。 武勋看着他们,眼里似有深意。祝锦川明白他大概是有话要说,静静立在原地等待下文。 良久,武勋开口,声音压抑而低沉:“余文忠怕是很快要申请会见被告人,如果你们想要有什么行动,最好赶在那之前。” 祝锦川和他对视,凝眸了几秒,回问道:“那五个未知dna,只怕会是余文忠攻击的重点,由此引向残臂的问题,证据下次无法模糊化处理掉,如果换个罪名提起公诉……” 他没有说完,武勋是心照不宣的表情。 良久,武勋微微叹气,从庭前会议开始就一直紧绷着的脸,终于放松了点。 “我会向领导汇报,也会积极和公安那边沟通,争取正式开庭的时候,不要这么被动。” 第二百七十六章 投机 庭前会议是在周五,而公安局那边,很快有了反应。 一个周末的时间,str分型对比结果就出来了。 周一一大早,检察院的电话打来,将那结果传真给了祝锦川。 那薄薄的一张纸捏在他手里,看似没有分量,却让凌俐紧张地直咽口水。 祝锦川淡淡地一看,之后面无表情地瞟了她一眼,说:“果然没错,有三个找到了来源,分别是郑启杰以前的邻居和同事,都还活着。” 凌俐一点都没有料对的方向的惊喜,只觉得自己前期的准备全部化为乌有。 她咬着唇:“真是狡猾。” 不仅再说郑启杰,还在说余文忠。 祝锦川将那张纸撕碎了扔进纸篓,冷笑一声,说:“只怕剩下两个也都是活人身上的。余文忠,他果然是知道些事的,郑启杰一开始也是为了误导警方的调查,要不然,谁会把邻居家带着毛囊的头发、同事手上掉落的皮,还有磕破头用来止血的手帕收集起来,将他自己往食人恶魔的方向上引。到了快要开庭的时候,才告诉辩方律师那些dna其实是从活人身上来的。” 凌俐沉沉点头,心情极度郁闷。 就郑启杰和余文忠这轻轻松松的小花招,现在不仅是故意杀人存疑,连侮辱尸体也成了无证之罪。 “警方的调查结果目前没有公开,但也瞒不下去,余文忠已经提出要加大排除范围,如果警方无所作为,那他下一步必定是直接公布dna来源。所以,我估计刚才我看过的东西很快就会到余文忠手里。到时候,又到了他大做文章的时候了。” 祝锦川分析着之后案件可能的走势,跟凌俐想的也八九不离十。 凌俐默不作声,站在祝锦川桌前发着愣,嘴微嘟着眉头皱起,眼睛眨巴眨巴的,跟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般。 看她孩子一样的表情,祝锦川心里一暖,轻笑一声:“看你,嘴噘得老高,就那么不高兴吗?” 凌俐还没有回话,祝锦川又垂眸看着她手的方向,笑说:“你快饶了我的桌子吧!看你都要掰下来一块了。如果余文忠落到你手里,只怕这时候已经被你掐死了。” 凌俐这才注意到自己手紧抓着桌角,用力太过指甲盖的粉红被挤在了一处,指甲前端成了很明显的一轮弯月。 她松开桌子甩了甩手,有些闷闷不乐:“我就是讨厌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就没人能管管他了吗?这样的公知律师真讨厌!” “有啊,怎么没有?”他眼里酝着笑意,“你也去弄个记者会,自封为自干五小粉红,就可以名正言顺骂他了。” 说完,又故意把视线放在她今天穿的粉色连衣裙上:“就穿这身去。” 凌俐几秒后反应过来,也忍不住笑起来。 随着她的动作,黑亮柔顺的头发在肩膀上扫来扫去,而粉色连衣裙衬得皮肤白亮清透,齐刘海掩映下,原本太过瘦削冷清的脸,竟有了一丝甜美的感觉。 去年瘦弱到完全撑不起衣服的身材,今年竟然丰腴了点,说是亭亭玉立都不为过。 祝锦川微微怔住,表情微动。 不知不觉,熊孩子已经长成这副模样了? 几秒后又释然一笑,这二十五都快过完了的凌俐,哪里还是十几年前那个无恶不作拿竹竿捅马蜂窝的熊孩子? 祝锦川若有所思:“再几个月,你就二十六了?” 凌俐一愣,有些不明白怎么忽然话题转到自己年龄这里,不过也点点头:“是。” 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之后低下头在自己的日程本里,不知道在写什么。 被这一打岔,凌俐刚才的委屈、不甘和低落的情绪终于消失无踪。 她微偏着头,眼里都是不解:“其实,我一直想不通,郑启杰的动机在哪里。” 祝锦川刚好写完,盖上笔盖抬起头:“动机?” “对,他对唐傲雪下手的动机。” 凌俐回答,又在脑海里梳理了一番前因后果,把自己的推论说了出来:“这案子从一开始就不对劲。警方最早以为郑启杰是个杀害多人的变态食人恶魔,所以不惜冒着巨大的风险也要让案子把程序走下去,想要让他接受法律的制裁。但是,郑启杰并非杀了至少六个人,很可能被害者只有唐傲雪一个。” 说到这里,她略停了停,看到祝锦川眼里是赞同的神色,又继续说了下去。 “郑启杰的行动可以分成三个阶段,第一,准备作案的阶段,包括收集、搬运实验室废液、准备塑料垃圾桶,同时筹划接近唐傲雪,准备那五个来源不明的dan载体,挖下了陷阱给警方跳;第二,作案,处理唐傲雪尸体,仅仅留下两截残臂,等待唐傲雪失踪一年后,故意弄坏家里电路让电工上门,残臂被人发下;第三,被抓起来进入看守所,除了收集实验室废液,其他关于案情方面几乎是零口供,一年间熬下了警方的讯问,直到起诉阶段突然告诉辩护律师案情的关键所在,导致了三天前我们在庭前会议的被动。” 祝锦川点着头:“没错,我也知道你的疑问是什么了。郑启杰一早就布下了陷阱等着警方去钻,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大费周折隐瞒事实一年?如果说想要用这个方法脱罪,那不如一开始就把残臂处理掉。” 听到他说出问题的关键,凌俐再不多言。 她从证据里看到过唐傲雪的残臂,很短的两小截,一点都不起眼,如果找个偏僻点的地方点一把火烧掉,或者如他们所猜测的那样,找王水来融掉后残液倒入大江,岂不是一了百了? 又何必把自己弄进看守所,背了个重罪还附带着一个量刑不重但挺恶心的罪名。 所以,事情到了这里就陷入了逻辑的死循环,这让凌俐想破脑袋也想不通。 顶着这样的犯罪成本和犯罪风险,做这样一件看起来白费功夫的事,难道真的就只为了挑战司法的权威? 祝锦川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习惯性地拿起他的钢笔开始轻点桌面,几分钟后,终于开口,却没有给她答案。 他只是说:“你是不是更想见一见这个神秘的被告人了?再等等小吕吧,她那边,可能会有收获也不一定。” 看凌俐呆呆的反应不过来,祝锦川无可奈何:“她今天早上去了省检,之后还要去公安局,最多到午饭后就回来了。” 祝锦川故意卖关子,凌俐心神不宁等了一上午,午饭都吃得没滋没味。 饭后一个小时,吕潇潇果然回来了。 一进门,她直冲冲跑到祝锦川办公室:“不撤的,也不会改成故意伤害罪,武检汇报省上的结果是,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公安局上上下下都坚持认为郑启杰就是真凶,这可能是定罪的唯一机会,哪怕出丑也认了。武检让我回来问您一声,之后余文忠那边可能花样百出,不会那么好对付,您是继续代理还是要避一避锋芒?” 祝锦川一点都没有犹豫,一挥手:“当然继续。” 吕潇潇显然料到这结果,面上表情都没变,又看向凌俐:“那件事也有结果了。” 凌俐云里雾里:“什么?” “不就是你想见见郑启杰?”她说,扬着眉心情飞扬,“本来,看守所是死都不松口的,说这样的请求没有过先例,现在这一被算计也恼了,决定铤而走险一次,所以同意让你以刑事附带民事诉讼代理律师的身份,以商量民事赔偿为借口,去见一见郑启杰。” 凌俐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吕潇潇继续说:“今天周一,余文忠周五庭前会议一结束就提了会见申请,公安局必须在四十八小时内安排会见。公安局那边好容易找借口把周末两天拖过,也还好余文忠周末回了他庆州的老窝去。我拜托人查了下,他今天下午的航班,三点半就到雒都,所谓何事不言而喻。快则今天,慢则明天,他必然会去再见一次郑启杰的,我们要赶在他之前去一趟。” “对,”祝锦川点着头,“马上就去,如果被余文忠告知被告人庭前会议的结果,我们更是没办法再从郑启杰那里,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了。” “这事是绕不过余文忠的,他在阜南这边的势力也不小,很多学生就职于检法两家,另外……” 吕潇潇竖起手指,咬紧牙关:“听好了小凌子,本宫的新仇旧恨,你师父的前程往事,都指着你给我们争口气了。” 凌俐心情激动,这时候头如捣蒜只知道应承。 祝锦川则是难得一见的尴尬表情,叹了口气:“别扯上我好不。” 半小时后,雒都四环外的雒都市公安局看守所。 距离大门两三百米的地方,停着吕潇潇新换的橙黄色路虎神行者。 祝锦川的车怕是被余文忠重点盯防的对象,最好低调点。恰巧吕潇潇换了车,车牌都是新的,不那么起眼,免得提前暴露行踪,又引出什么事端来。 尤其是那伙子无处不在的记者。 祝锦川和凌俐,坐在车后座。 “戴上眼镜吧。”祝锦川说。 “哦。”凌俐乖乖答应,从背包里摸出许久没戴过的那副黑框眼镜,犹豫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微侧过身子,从眼睛里把隐形眼镜给扒拉了出来,放到随身携带的隐形镜盒里。 祝锦川头都没转一下,等凌俐弄好,抬腕看了看手表:“走吧,余文忠现在应该刚上飞机上,就算有人通风报信,也打不通电话了。” 凌俐点点头,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她不那么自信地看着自己的衣着,抬头询问两人:“我这样穿能行吗?不会被被告人觉得太嫩了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吧?” 她今天完全没想过会被抓来看守所,早上随便找了条连衣裙穿上就出门了,竟然是这样清淡的颜色。 太不像个律师,太不专业了! 祝锦川没有作声,吕潇潇做了个夸张的快要仰倒的表情:“大姐,你问了不下十遍了。可以了,美美美,就等着你去迷倒被告人,让他赶快交代自己的犯罪事实,我们能早点收工吧!” 凌俐双颊一红:“讨厌。” 第二百七十七章 取巧 接下这案子两个来月,凌俐终于见到了本案最关键的人物,被告,郑启杰。 他穿着白t恤橙红色马甲,一米八向上的身高,可是佝偻着背,乍一看似乎一米七多点的感觉。 另外的感觉,就是憔悴、浮肿、阴郁。 至于长相如何,除了头顶剪得很短、钢刺一样的头发给人印象深刻,他的脸属于看过了几秒就要马上忘记的。 郑启杰站着没动,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俩。 他的眼珠子有些发灰,眼神说不上锐利,却让凌俐很不舒服。 怎么说呢,那眼睛死气沉沉的,还带着 他一动不动半天,终于在会见区隔着律师和嫌疑犯的铁门前坐下,说:“我的律师似乎不是你们。” 声音哑哑的,还有点发虚,似乎有点中气不足。 祝锦川没有回答,站起身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包烟,从铁门缝隙里扔了过去。 郑启杰眼睛明显地一亮,视线移到烟盒上就再挪不开,还动作幅度极大地咽着口水。 狱警从桌面上拿起烟盒,检查了一番,之后抽出一支给郑启杰送到嘴里,甚至还给他点了烟。 之后,狱警后退一步,靠着墙角站立。 郑启杰还在旁若无人地抽着烟,每一口都想要用尽自己肺活量,恨不得能一口燃到底。 凌俐看得目瞪口呆。 不会吧,这郑启杰被关了一年多,能让狱警点烟递烟,难道混成了狱霸? 祝锦川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想歪了,靠近她耳边压低声音,有些无可奈何地解释:“穿橙马甲的都是重刑犯,戴着手镣脚镣不方便行动,狱警一般都不会太为难的。” 凌俐忙收起脑袋里“监狱风云”的片段,跟着祝锦川,在铁门前一张长长的桌前坐了下来。 祝锦川没有着急发问,而是等里面的郑启杰抽完了第一支烟。 等第二支烟开始燃起来的时候,氤氲的烟雾中,祝锦川开了口:“我们是唐傲雪母亲委托的律师,我姓祝,我旁边这位姓凌,今天来,是想问一下案子的事。” 听到他的自我介绍,郑启杰眼珠子都没动一下,似乎早有预料一般。 好半晌,他抽了口烟,又吐了个圆圆的烟圈,饶有兴味地抬起头看着烟圈袅袅上升。 那烟圈越来越淡,终于消失。 郑启杰终于开了口,声音平而缓:“我实在不记得哪条法律法规说过,被害人律师可以会见犯罪嫌疑人的。哦,不对,现在提起公诉,我应该自称被告人了。” 凌俐心里一紧,祝锦川则神色未动,带点自嘲的声音:“这么看来,我们今天要白跑一趟了。” 郑启杰笑而不语,只是唇角上扬着,眼底依旧死水一滩,没有丝毫波动。 第二支烟都抽了一半,凌俐终于忍不住了,一番思忖后发问:“唐傲雪,究竟在哪里?” 郑启杰转头看她:“我说过我不知道的,就算我说我知道还告诉你,你又不是警察,这没有签字没有画押的,就等于我没说过。” 凌俐一时语塞,只觉得郑启杰这人,心里简直明镜一样,非常地冷静,完全知道自己的处境,也完全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还有他说话时候的表情和蒙着一层灰样的眼神,太可怕了。 凌俐喉头滚动,吞咽着口水,十几秒后还是坚持问下去:“你告诉我好吗?她妈妈再找不到她,只怕又要出一条人命。你是没见到一个女人两年间瘦了四十斤的样子,实在太惨。” 郑启杰的神情依旧是不为所动,转头看向祝锦川:“这位……” 他话停了下来,眸子朝上看,似乎想不起应该怎么称呼祝锦川,几十秒后终于接下话:“祝律师是吧?你带的这位小妹妹有点不专业,建议加强培训。” 祝锦川眼睛微虚,答了一句:“谢谢提醒。” 凌俐按捺不住,握拳捶了桌子一下,在郑启杰听到声音转头看她后,一把抓下自己的眼镜扔在桌面,声音是止不住地激动:“你这个变态,缩头乌龟!做了的事不敢承认,你晚上就睡得着吗?你就不怕唐傲雪做了鬼回来找你算账吗?” 郑启杰眼里终于有了波动,闪着森森的冷意,从牙缝里蹦出来几个字:“睡不着的人不会是我。” 凌俐被看得忍不住肩膀一缩,声音戛然而止。 狱警听到这边的动静,已经上来制止:“这位律师,会见嫌疑人时候请注意言行,否则马上结束会见。” 祝锦川赶忙道歉:“对不起,我们会注意的。不好意思郑先生,我这个徒弟有点情绪化,我回去会让她好好检讨的。我们这次来,是为了附带民事部分的……” “祝律师,我不知道你们来干什么的,我也没什么可说,”他还没说完,郑启杰就打断他,“余律师早就交代过我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他才是真正能帮我的人。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他说完这段,转头向墙角的狱警:“干部,我要回监室。” 祝锦川耸了耸肩,侧眸向凌俐说:“走吧,收工了。” 凌俐紧抿着唇点头,手脚麻利地捡过自己的眼镜戴上。 会见室里的四个人分成两拨,各自向相反的方向去。 凌俐跟着祝锦川起身,放好椅子后转身,听着身后郑启杰脚上的脚镣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刚才绷得紧紧的肩膀,有些放松。 她这一口气还没松完,忽然背后传来郑启杰的声音:“等一下!” 一瞬间,她寒毛都立了起来,心里七上八下的,都有些不敢转头了。 还好,郑启杰的这句话是对着祝锦川说的。 他说的是:“祝律师,你的烟。” 凌俐终于松口气,有些好奇地回眸,却发现郑启杰侧身看着刚才祝锦川扔进里间的那包烟,脸上表情相当纠结。 有点不舍,又带着犹豫。 新开的,才抽了两支,还剩十八支。 祝锦川听到后反而一脸的轻松,头都没有回:“拿着吧,我知道这里这是好东西。” 郑启杰垂眸看了看桌面,几番伸手又缩了回来,最后咬了咬牙,对着祝锦川的背影:“谢谢。” 出了会见室,隔着那一扇铁门,也能听到那渐渐远去脚镣拖在地上的声音。 祝锦川立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忽然说起另外的话题:“你知不知道,看守所里狱警最烦不守规矩的人,如果有人故意闹事打架,狱警整治人的方法,就有让不是重刑犯的人穿上脚镣一整天,之后什么时候脱要看心情,很多刺头闹了一次走过这么一遭以后,就老老实实了。可想而知,这脚镣套在身上多痛苦。” 凌俐咋舌:“这么厉害?” 一出会见室,她刚才激动万分一点就燃的状态已经不在,表情开始丰富了起来。 祝锦川和她对视:“当然厉害,那玩意儿戴久了,手脚都会变形。总之,人最好不要犯罪,不管是看守所还是监狱,能生存下去,但绝对不是什么轻松的地方,很苦很苦。” 听闻他的话,凌俐忽然安静了下来,一面走着,一面想起一个人走路时候有些古怪的模样。 原来是这样,他戴了八年的脚镣,睡觉时候都不能取下来,难怪他在上庭时候步态不稳,还有些外八字。 她赶忙收起思绪不再深想。 事情都发生了,伤害已经不可逆转,不管是歉意也好,同情也罢,这些都毫无价值。 她提起一口气,缓缓地吐出,舒缓着情绪,之后加快脚步想要赶上几米开外的祝锦川。 却不料,才走了两步,前方出现的人就让她瞪圆眼睛满脸惊愕,还差点岔气。 余文忠满头大汗,身上的衣服半干半湿,看来刚才走得很急。而他身后的戚婉,也一反平时完美无瑕的妆容,发型乱了,脸上汗迹斑驳,眼线似乎都花了。 一见到祝锦川和凌俐迎面而来,那两人也放缓脚步。 几秒后,两拨人短兵相接,立在走廊中央。 祝锦川和余文忠面对着面,相距不到半米,都突破了彼此的安全距离。 凌俐看得心里发毛。她发现,自从余文忠出现,她的小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跳动。 祝锦川还和他离得那样近。 却又注意到,这人比祝锦川矮了快半个头,两人站在一起,他似乎要微微仰着脖子,才能跟祝锦川保持对视。看起来很有些滑稽。 可凌俐没心思笑,默默等待着谁先开炮。 这次又是余文忠沉不住气。 余文忠眯起眼睛,语气恨恨地:“祝律师,凌律师,你这样违背律师操守,就不怕我去律协投诉?” “请问投诉我什么?”祝锦川还没来得及回答,凌俐就转头直视着余文忠,“法律并没有规定,作为被害人律师不能来会见当事人,反倒是被告人的律师,在没有检察院的允许下不能私自找被害人取证。我这样无足轻重的角色,哪里值得您如临大敌?” 余文忠眼睛微眯,好好打量了她一番,说:“没想到当年不堪一击的凌家二妹,如今还算有出息了。不错,有你家姐的几分风范,厉害厉害。” 余文忠就是厉害,不算有多大攻击性的话,也并没有带什么太过激烈的言辞,可凌俐就是忍不住被他撩出一身的硬刺来,恨不得变成球滚上去给他刺个透心凉。 凌俐几个呼吸才压住怒火,说:“我是为了附带民事部分的和解而来。” 余文忠咧嘴一笑:“我管你以什么借口而来,无非都是想从郑启杰这里掏点东西。我说明明正常的会见,公安局怎么推三阻四的?原来埋伏在这里。” 戚婉听到这话,银牙紧咬:“不要脸,仗着有公检撑腰,弄些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凌俐,你就是和你姐一样不要脸!” 此话一出,凌俐和祝锦川的脸色,同时变了变。 余文忠则挥了挥手制止了还想逞口舌之快的戚婉,凝眸看了凌俐几眼,又转向祝锦川:“只怕你们是打错如意算盘了。我虽然只见过我的委托人一面,可我知道他不是见一面就能够搞定的菜鸟。他虽然甘愿当勤杂工,但毕竟是海外苦读的博士归国,祝律师可能应付得来,但是以凌律师的资历和资质,不被他耍就不错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见红 对于余文忠一番故意贬低她的话,凌俐竟然无言以对,也无可争辩。 看样子,余文忠对郑启杰的应诉能力,简直是超乎想象地有自信。而且,还真的就如他所说,学渣凌俐,不管从智商还是情商上来看,都是没办法和他们这一堆学霸比的。 回想起这两年来的从业经历,有时候这种走错片场的感觉特别强烈,尤其是在面对一个个教授、博导、业内大状的时候,她非一本非法学专业非一次性非高分通过司考的履历,实在不够看。 可她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这些人老是用她成绩平平这件事来攻击她? 余文忠看她不还口,意犹未尽,油腻腻的脸上浮起揶揄的笑,故意拉长了声音说:“如果不是警方的偏袒,凌律师只怕没这个机会到这里来,就凭短短的一个挺身,以凌律师的风格,只怕很难让我的委托人记得住有你这样一号人物。” 凌俐心有不甘,咬了咬嘴唇说:“我是资历浅,也不如余律师老谋深算,一步一个坑。只是不知道余律师,您说的警方偏袒我有什么依据?就我看来,警方对余律师那才是真感情。余太太身上的伤痕,那日得幸一见实在触目惊心,您跟警方说她是自残,就能这样轻易过关?果然公知惹人爱啊!” 余文忠眼里闪过厉色,似乎马上就要发作,可下一秒却又笑了:“看来凌律师为了这个案子很下了些功夫,只是这点不痒不痛的攻击,不仅没点到要害,更是和本案无关,你怕是枉做小人了。” 说完,他敛起笑意,看向祝锦川:“祝律师,都说名师出高徒,你要不多管管,你这小徒弟,只怕要翻天了。” 祝锦川嘴角一抿:“翻天就翻天,我乐意。” 余文忠看他一脸护犊子的表情,倒是愣了愣。 不过在祝锦川这里显然是不容易占到便宜的,眼前有更可欺的对手,干脆痛打到底。 他侧过身子上前一步,压低着声音对着凌俐的方向:“凌律师,看来你现在很害怕?你的师父没有教过你,就算怕得要死也不能让对手知道?” 凌俐忍不住回嘴:“哪里怕了?” 余文忠眯起眼睛一笑:“嘴上说不怕,可身体还是泄露了你的内心。” 说着,他视线下移:“腹部总是动物最柔软的地方,也是幼兽受到惊吓时候,下意识想要护住的地方。” 凌俐赶快放下刚才环抱着的手臂,却发觉自己思维不由自主跟着他走,又被带了节奏。 她懊恼万分,还在想着要怎么找回场子,却被已经转身要走的祝锦川拍了拍肩膀,说:“走吧,别和无关紧要的人废话了,回去还要加班。” 凌俐只好哦了一声,有些不甘心地逃离现场。 等走远了,还能听到背后戚婉的重重的一声哼。 等出了看守所,她满身是汗。 不仅是走得急热的,还有刚才心里发虚的冷汗。 “你跟他争个什么劲?有用吗?”祝锦川这时候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凌俐,声音带点责怪。 凌俐手指绞在一起,眼里透着几分心虚:“我有点紧张,一紧张就止不住想说话。” 她刚才面对余文忠,确实是整个人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头发都快要立起, 祝锦川一愣,失笑。 这小丫头也是会看脸色的,关键时刻已经会服软了,还有点没皮没脸。 笑都笑了,自然刚才还想要教训她的话就吞进了肚子里。 凌俐这时候,反而有些手脚瘫软,几乎是跟在祝锦川身后,飘向看守所门外几十米远的橙黄越野。 回到车上,祝锦川看她状态不是很好,递给她水杯:“来,先喝口热水再说。” 凌俐捧着杯子起码半分钟,等到狂跳的心脏慢慢缓解,这才有力气说话。 “师父,你是不是和我一样的感觉?郑启杰,不大对劲的。”她声音还有点发虚。 “哪里不对劲?”祝锦川扬眉,看向她。 “就是郑启杰看到我的反应啊。”她放下杯子,开始语速极快地说:“我根据手里有限的视频,已经在模仿唐傲雪的举止,甚至连甩眼镜的动作都练了好几遍。可是郑启杰除了刚听到我捶桌的声音转过头,一点都没有惊讶的表情,我说唐傲雪会回去找他,他眼神是变了,但不是看到故人的表情。” 祝锦川双手环臂,眼睛看着窗外,似乎是在回想。 好一阵子,他说:“那时候时间太短,我不是很确定。而且,他是在和你对视。你再好好想想,你刚才说的感觉,是你自己的想象,还是真有那么回事?” 凌俐认真地回想一番,几分钟后对上他的眼睛,笃定地点着头:“为了见郑启杰,我把关于微表情的书囫囵吞枣一样翻了好多遍。我认为郑启杰完全对我的样貌没有反应,对我说的话,也没有丝毫惧怕。我认为,唐傲雪并不是他千挑万选的,也并非他心目里的什么不可替代的对象。” 听了她这番话,祝锦川沉默了一会儿。 之后,带着点不确定:“也许我之前想的有偏差,也有可能他选中唐傲雪的原因并非是形貌上的原因。” “我也是这样想的,”凌俐点头,“也许他没说谎,他和唐傲雪之间,确实不太熟。” 祝锦川长叹一口气,有些遗憾:“这个人太精明,深知各种侦查手段,测谎仪对他都不起效果。据说,测谎时候他不仅不配合一个字都不说,还一直掐着自己的手指咬着舌头。要知道,只要保持痛感,那仪器基本就报废了。” 凌俐也受到感染,有些垂头丧气起来。 她对自己一向不那么灵敏的感觉,其实也不是太信得过,她只能肯定一点,就是会见的整个过程中,郑启杰不加掩饰流露出的真实情感,可能就只有见到烟的渴望和最后舍不得那包烟的举动了。 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吕潇潇,这时候忽然发声:“可以走了吗?” 她这句话带着很多气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凌俐从她声音里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又从后视镜里看到她发白的唇和脸,赶忙问道:“潇潇,你怎么了?” 吕潇潇手伏在方向盘上,头部上扬,看起来很是费劲。 从后视镜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狠咬这腮帮的动作。 凌俐一下子紧张起来,忙从前后排的空隙朝她探出身子,大声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吕潇潇大口喘着气,似乎在极力忍住痛苦:“你们进去没多久,余文忠就带着戚婉来了,我害怕……害怕你们时间不够,一时心急上去拦了,结果被戚婉……” 她说得断断续续,非常费力,还没说完就没力气再说下去。 凌俐气血上涌,声音拔高:“她怎么你了!她……” 祝锦川干脆利落地打断:“先去医院,再说!” 说完,他迅速拉开车门,指挥凌俐把驾驶座上的吕潇潇扶到后排半卧着,接着自己坐进驾驶位发动了汽车。 还不忘发号司令:“凌俐,导航,去最近的妇产医院。” 七点半,天已经快要全黑,只剩天边的一丝金线渐渐淡去,路灯也渐次亮起来。 即将入夜,凌俐却知道,只怕她今夜无法入眠。 她立在走廊尽头的窗户前,双臂交叠放在窗台上,颈脖微微前伸,看着医院楼下一从从恣意伸展的三角梅。 从下午四点到达医院,三个多小时,她被担心和焦虑主宰着情绪,根本来不及想其他的。 这时候终于能歇一会儿,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舒缓心情,从夏暮微风里敏锐地抓出里面隐约的一丝消毒水味道,有些怀恋的感觉。 又不由自主想起了前院是诊所、后院就是家的那段日子。 可是这时候没有太多时间供她自怨自艾和蹉跎,还有很多事情等待她处理。 吕潇潇见红了,在车上的时候,她白色的连衣裙下摆已经渗出了淡淡的红色,一到医院急诊医生一看就马上开了住院单,紧急保胎。 点滴里有些舒缓镇静的药,吕潇潇点着点滴,终于睡着了。 治疗的整个过程,吕潇潇一声都没吭,眼色连一丝脆弱都没有。甚至,凌俐在挂号时候因为导诊台不够专业,让她去错了窗口耽误几分钟,忍不住要对护士发火了,她反而还劝凌俐要冷静。 只是惨白的脸和无法直起来的腰,一直昭示着她到底有多疼。 “戚婉!” 凌俐咬着牙出声,攥紧着手心砸在窗台上,闷闷的一声响。 “不疼的吗?”身后一道平静冷清的男声传来。 凌俐回头,视线正好对上祝锦川递过来的肉松面包。 “你午饭就没好好吃,现在快过了饭点了,不吃胃受不住。” 闻到面包上丝丝甜咸的香味,她真是觉得自己饿了,空空的肚子也应景地咕咕乱叫一阵。 偷偷咽了口口水,接过面包前还记得问了句:“师父你吃了吗?” 祝锦川莞尔:“吃了的,你快吃吧。” 吃完面包,祝锦川又递给她一盒草莓酸奶。 凌俐道了谢后接过来,咕嘟嘟喝了好几口,忽然想起似乎还漏了个人。 “李警官呢?也吃了吗?” 祝锦川点头:“我也给他买的面包解决问题,只不过他看都没看一眼,多半是没心情吃的。” 刚刚因为食物带来的满足感一下子消失无踪,凌俐耷拉着眉眼,深深叹气。 她想起吕潇潇没有血色的脸,还有守在她旁边眼里全是愧疚的李果,一直懊恼着怎么就不早点出来,让吕潇潇一个人遇到余文忠和戚婉。 甚至在回到车上以后,心思全部被这次见郑启杰的各种细节占据,一点都没有注意到吕潇潇的不对劲。 据说,她被戚婉推了下,没站稳小腹正巧撞在了路边配电箱的棱角上,当时也没觉得太难受,结果后来越来越疼,小腹下坠,这才意识到伤到孩子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前情 吕潇潇平时就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女人模样,遇到事了更能不会开口求救,也害怕给别人添麻烦。 她见自己无力阻拦戚婉他们进去,又硬生生撑着凌俐他们出来,都没想过先去医院。 到了医院情况不乐观,医生说胎儿不满三月,撞的那下挺狠,有先兆流产的迹象,马上诊断住院保胎。 凌俐想来想去,还是决定通知李果来。 她运气不错,经常因为出差、开会、紧急事件救火的李果手机是通的,而她刚告诉李果潇潇先兆流产,李果只问了地点,马上心急火燎地赶来。 这情况看来,他似乎并不像吕潇潇说的那样,什么都不知道。 她这厢想着李果,祝锦川也提起了他。 “你要知道当年小吕和李局的事,在政法界也算是沸沸扬扬了,基本上这圈子的老人都知道,省厅的李局为了个姓吕的小美女,五年不娶不说,还恋爱都不谈。” 凌俐有些吃惊:“这么夸张?潇潇那时候可还没到呈达所吧!” 她知道吕潇潇和李果是五年前分手的,那时候她还在念研究生。而吕潇潇,是四年前正式执业,才到呈达所跟着马律师干律师这行。 祝锦川则扬着眉:“你就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分手吗?” 凌俐揉了揉脸,忽然间有些被看穿的心虚:“……想的。” 祝锦川难得一见地愿意说别人的事,花了几分钟简短地跟凌俐说了吕潇潇和李果的纠葛。 简而言之,吕潇潇一直说的李果是妈宝男,他们分手也主要因为这原因,也确实也没说错。 不过,李果极度顺从他母亲,并非是什么病态的依恋,而是因为李妈妈为了李果和李英两姐弟,吃了太多的苦。 李果只有三那年,有三个人贩子盯上了独自带着一对儿女上集市的李家三母子,竟然以问路为由把他们骗去了一个废弃的茅草屋。 之后,杀人夺子,把李妈妈扔进了一口枯井,捂着两个小孩子的嘴带离现场,关在农村的柴房里。 要不是恰巧被人撞破,也幸好当年有人无意中去了那茅草屋,他们母子三人便要天人永隔了。 据说李妈妈伤得很重,身上不只一刀,好容易才捡回一条命,之后在医院里足足躺了半年才出院。 然而就算好了,也是终身带着瘘袋,日子苦不堪言。 最过分的是,母子三人逃过一劫后,李果的父亲却渣了一把,嫌弃自己老婆是个残疾,跟人出走打工,一去不回。 据说,在外省,另外组织了家庭。 李英李果两姐弟,都早慧而聪颖,在邻居的帮衬下,都非常有出息。 李果从小看着妈受苦,知道妈妈熬过这么多年不容易,所以在不涉及到原则问题,绝对都以妈妈的意愿为准。 所以,他当年带了性格鲜明的吕潇潇回家时,才会发生那样火星撞地球的事。 凌俐听完,久久不能言语,好一会儿问:“那现在李警官的母亲过世了,潇潇也明明和李警官有感情的,干嘛不能在一起?” “哪里那么容易?”祝锦川叹了口气,“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小吕看着豁达,其实也是真性情的。你看她笑着闹着什么话都敢讲,可之后交的男朋友,从来没有超过两个月的,稍微出现点问题就马上分手。这是被伤怕了,根本不敢投入进去。” 说完吕潇潇的事,凌俐劝祝锦川:“师父,你还是回去吧。” 祝锦川也不矫情,点了点头,说:“有什么情况通知我,不过无关紧要的事就别给我电话了。” 说完,他毫不掩饰浓浓的倦意:“我回去补觉,这些天也都没睡好,昨晚差不多没合眼,有点扛不住了。” 凌俐有点惊讶,愣了愣,傻傻问道:“难道您也有紧张的时候?” 祝锦川罕见地捂嘴打了个哈欠:“就算铁打的,也有生锈的时候。” 她倒是有一点开玩笑的心思了:“要不咱再进化成不锈钢的?” 祝锦川也不多言,抬起手往她头顶就是一个脑崩儿,弹得凌俐直接捂头。 她这头还在嗷嗷叫,祝锦川抿嘴:“乖了,得空也休息一下,实在熬不住就请个护工。” 又叮嘱了几句,才不是太放心地离开。 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凌俐吁出一口浊气,心情有些糟糕。 一转身,却看到几米外,倚着墙壁而立的李果。 他嘴上叼着根烟,却早就熄了,失魂落魄的模样凌俐看着都不忍心。 她缓缓走过去,叫了他一声,之后四指收拢,指拇指对着背后病房的方向:“潇潇她?” 李果拿下嘴上的烟,揉碎了顺手扔进脚下的垃圾桶,回答:“液体输完了,她也醒了,把我轰了出来。” “那我进去看看她吧。”听他这样说,凌俐忙转身朝病房去,却被李果拦下。 “她说要一个人静静,就让她一个人吧。” 凌俐不放心,坚持说:“可潇潇现在还很危险,万一有点什么,怎么办?” 李果嘴角牵起一丝苦笑:“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有多倔的。她硬撑着撑惯了,有时候放不下面具,需要发泄情绪的时候,也不想让我们看到的。” 凌俐心里一片了然。 必定是吕潇潇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烦躁又伤心的模样,所以轰了李果出来,也不让别的人进去。 李果又说:“放心,她有分寸的,她可以不要我,但是这孩子她比谁都紧张,一旦有什么不舒服她会马上叫护士的。再说那是特需病房,护士一直巡着的,服务很好。” 凌俐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现在这样的情况,所有安慰的话都苍白无力,他们能做的,惟有等待那个现在一颗种子般大小的孩子,能够撑下去。 李果看她愁容满面,知道凌俐也是真的把吕潇潇的事放在了心上。 这年头,有个知心又上心的朋友不容易,吕潇潇前二十几年的日子过得花团锦簇,有多少众星捧月的时刻,就是缺乏这样一个老老实实不利用她也不吹捧她的朋友。 他这时候有感而发:“谢谢你,这些日子一直陪着我家潇潇逗乐开心,忍着她的各种毛病和怪脾气。” 凌俐对李果感谢的话听过就忘,注意力集中在他把吕潇潇前面加上“我家”二字,这样宣誓主权是不是来得太夸张了。 难道他还真以为,吕潇潇愿意给他生孩子,就是愿意嫁给他的意思?未必也太有自信了吧! 还有,刚才一个电话问都不问就 “你家?”她不由自主念出来。 李果明白凌俐眼里的疑惑,略有些不自在:“其实,我不是今天才知道这事的,她第一次在医院查那什么hcg,我就知道她怀了我孩子。” 凌俐有些吃惊,呆呆地眨着眼睛:“你早知道?怎么会?” 起码十几秒后她才开口,明显有些慢,但也算接住了话。 李果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你别忘了我是干哪行的,吕潇潇她这些天,见过什么人,吃过些什么东西,这些日子,我都了如指掌的。 另外,我还要谢谢你才对,如果不是为了你家的事,她也不会主动来找我。你不知道,在她主动联系我之前,为了能接近她又不让她起疑,我真是脑袋都想破了。” 凌俐语塞,有些毛骨悚然起来。不知道里面睡着的那个,知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个警察头子当犯罪嫌疑人一样盯上,还知不知道,这警察头子觊觎她,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只怕之前吕潇潇以为是自己情不自禁擦枪走火的事,也是被李果好大的一场算计。 凌俐下意识退了两步,环臂看他,眼里浓浓的警惕:“你还找人每天盯着她?不会连电话都被监听了吧?” 李果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说:“电话不至于,我还没那权限,通常国安的干这个比较方便点。我倒是想上门求求我那国安的兄弟,又怕连累别人,想了好几天还是算了。” 凌俐捂着嘴,眼睛圆瞪:“李局你这样滥用职权,你们厅长知道吗?” 他还是有些赧然地挠了挠头发,嘴里吞吞吐吐:“我们厅长觉得我这么大年纪还娶不上媳妇,最是着急了,只怕他知道了还会给我加点人手。” 听他这样说,凌俐完全被击败,张大嘴巴无言以对。 拿南之易的话来说,这就是一帮子点错技能树的家伙,不好好当人民警察为人民服务,偏偏要当媒婆和给媒婆跑腿的小厮。 只是她这思维一发散,一不小心就想起了南之易,眼神一黯。 好久没见过他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还有米粒和古丽,看起来是桃杏每天在遛了,可是那么久没见到主人,两只狗狗会伤心寂寞的。 明白自己这愁绪来得不合时宜,她忙收敛心情, 李果说完有意思的一段,又回到吕潇潇现在的状况。 “我之所以没有戳穿她,就是怕一下子暴露自己的心思,会吓到她的。我也不怕告诉你,其实我想着和她复合,想了五年了,之所以一直忍着不付诸行动,就是我知道我妈那身体,时日不多,我想着送走我妈再把潇潇追回来的,谁知道她一见到我就一副刺猬的模样,真是无从下手。”凌俐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李果的行为才好。 他对吕潇潇是有真感情的,这不用说;可他为了自己母亲顺心顺意,硬生生忍了五年,这不是愚孝又是什么? 他这样看似牺牲自己的选择,却让三个人都不快乐。 不仅他和吕潇潇,只怕他一年前过世的母亲,为了儿子不肯谈恋爱也不结婚的事,也难以释怀。 第二百八十章 落雨 这终究是李果和吕潇潇两人之间的事,太多人家之间不足为外人道的私事夹在中间,是对是错,凌俐不好评判。 李果这一天先是惊,后是怕,现在只能等着什么也不能做,有凌俐聊天,倒一下子打开话匣子。 他说了会几年前和吕潇潇相处的趣事,又老老实实跟凌俐坦白了其实她和吕潇潇好几次出去外食的时候,他就缀在她们不远的地方,看着吕潇潇的一举一动。 凌俐从没想过眼前这一张孩子脸的警察头子,还真有孩子气的时候,刚才因为李果愚孝行为产生的负面评价,也稍稍缓和了一些。 说完往事,李果沉默了一阵子,再之后呓语一般轻缓的声音。 “你不知道,潇潇她为了唐傲雪的案子来找我的时候,那副眼里有点心虚、不知道我知道她怀孕了还要瞒着我的样子,真是又笨又可爱,我真的看不够,所以还想多瞒几天的。早知道这样,我就应该早点把她给绑起来,天天捆着哪里都不许去,也不至于……” 他再说不下去,眼角微垂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凌俐听得心酸,安慰他:“不会的,潇潇能挺过来,孩子也没问题。” 李果倒是看开了一般,声音平静:“只要潇潇没事就好,至于孩子什么的,随缘吧,我也不强求。” 凌俐刚想要回应,顺便劝他几句的时候,李果眼里一凛,声音也变冷:“只是作恶的那个人,我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他话音刚落,远远的天边忽然一道从天而降的银白闪电,划破了夜空,那亮度,甚至盖过了城市里闪烁的灯光。 十几秒后,一声惊雷炸开,楼下路上的行人,都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 凌俐站在五楼上,都能隐约听到楼下有人喊:“下雨了!” 之后,便是雨滴砸落的声音由稀疏变得密集。 前后一分钟不到,城市就笼罩在一层巨大的雨幕中,世间万物被这铺天盖地的大雨一浸透,洗去了一身的尘埃,变得瑰丽又迷离。 有几点雨丝被风吹着飘到凌俐脸上,一小点,带着初夏微凉的气息。 她抹了把脸,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抬头看了看走廊里一排冷白色的顶灯。 “下雨了。”她重复了一边刚才听到路人嘴里的话。 李果侧头,看了她一眼,微芒闪动。 之后转过了头去,望着楼外密密实实的雨幕:“是啊,下雨了。” 周一晚上的那场暴雨,几乎是一整夜,导致雒都好些下穿隧道都积水,早上有些上班的私家车不小心误入其中,熄火、被淹。 好在救援及时,没出什么大事,只是交通乱成了一团糟。 天亮以后,暴雨转小雨,又淅淅沥沥地缠绵了两天,才彻底放晴。 天晴了,万里无云阳光灿烂的,凌俐的心情却非常糟糕。 吕潇潇的孩子,终于还是在一天一夜努力保胎治疗下,流产了。 而短短三天时间,吕潇潇倍受煎熬,原本因为怀孕期间大吃大喝长出来的双下巴,迅速地消失,脸又尖了起来。 除了第一天送了吕潇潇来医院,祝锦川再没有来过,只是电话里询问了下情况。 凌俐觉得这很好理解。他是男的,这样的情况不方便来探望不说,吕潇潇只怕也没心情应付他。 你是好心,对于刚刚失去胎儿的准妈妈来说,伤心之余还需要说一番场面话,实在折磨人。 虽然吕潇潇看起来,并没有那么伤心,她压根就没提孩子什么事,流产前后的表情,相差并不大,连哭都没哭一场,就是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时候,眼角有点泪痕而已。 她发泄情绪的方式比较特别,就是找李果的麻烦。 那天晚上李果第一次来的时候,吕潇潇因为整个心思都在保胎上,没空多搭理他,只是在做完清宫手术后,开始说怀的根本不是他的孩子,让他别急着给自己加戏。 期间说了很多伤人的话,还不顾凌俐也在病房里,对着李果冷嘲热讽。 有时候甚至还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这些,李果都默默地受着。 可嘲讽归嘲讽,骂归骂,她就是没有赶李果走,有时候骂得李果出病房去躲一会儿,她又开始拉着凌俐旁敲侧击让她出去找人。 凌俐哭笑不得,谁都能看出来吕潇潇在发脾气而已,李果沉淀五年的深情,又岂会被她几句话就骂走? 要知道,他请了五天年假,一心一意地陪着吕潇潇,吃喝拉撒全部管完,完全是个任劳任怨二十四孝好老公的形象。 在李果又管生活又管心理疏导的照料下,吕潇潇做完手术还是她恢复地不错的。 所以,医生就开始有意无意地说,病房太紧张了,言外之意就是要赶人了。 吕潇潇不愿意,似乎还想赖下去。 这事吕潇潇自然是没告诉家里父母的,她一人住一套公寓,回家以后一个人冷锅冷灶的,还是有些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她不想麻烦凌俐,更不想把李果招惹回家。 凌俐则在发愁怎么伺候人坐小月子。 想了想那年凌伶在家的一个月,似乎都卧床不起一般,不过凌伶那时候是没了整个*,和吕潇潇情况又不大一样。 再说了,以吕潇潇的个性,要管住她一个月不下床,除了砍脚别无他法。 还是李果请教了已婚已育的女同事,打了不少电话找了个靠谱的月嫂,这才搞定这事。 医生开了出院单,李果去办手续,凌俐留在病房,帮吕潇潇整理好了简单的行李。 吕潇潇换好了衣服,盘腿坐在病床上,托着腮问:“小凌子,三个月流出来的宝宝,能看出是男是女吗?” 凌俐转头看着她:“我也不知道呢,怎么了?” 吕潇潇沉默了几秒,之后抿起嘴角:“我当时努力看来着,可就一个小小的人,也没看出来。医生是不是忘记了告诉我?你能不能帮我问问,那孩子是男还是女?” 凌俐心里一紧,这还是她流产后第一次毫不回避地说起孩子。 她咬着唇不知道怎么开口,倒是吕潇潇强牵起嘴角笑笑,又说:“虽然没了,可总还当了我三个月的孩子。知道是男是女,我也好给她或者他起个小名,也不白瞎了这段缘分。” 凌俐只觉得心里酸涩,不到一秒,她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看到吕潇潇表情定格一般托着腮发呆,她更是忍不住,一步上前搂住她的肩膀:“潇潇,你想哭就哭吧,不要憋着。” 吕潇潇却推开她:“傻,有什么好哭的,没了就没了,再也回不来,我哭也没用。” “会回来的,”身后响起李果的声音,“会的,相信我。” 凌俐回过头,吕潇潇也转头看着他。 她看着李果走进来,又看着他把自己从凌俐手里拽到怀里抱住。 她已经是个木人儿一般,任他摆弄。 “是个男孩,我问了医生的。我都悄悄取了个名字,叫小星。” 倒是吕潇潇有了反应:“小星?” “你忘了吗?以前你说你自己是月亮,要星星来捧,我就是最大的那颗,俗称大星星。既然我是大星星,我儿子自然是叫小星了。” 多年前一句打趣的话,还被他记得这样清楚。 李果声音有些哽咽起来,却终于没有情绪失控,最后再次跟她强调:“小星会回来的,他只是溜回天上再玩一会儿,我们等着好了,这孩子总有玩够的一天。” 吕潇潇眨巴着眼睛,眸子里迅速泛起一阵水气,再之后,睫毛上沾上泪滴。 “会的,一定会的……”她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句话。 只是那声音里鼻音渐浓,终于忍住不情绪宣泄,一时间泪流满面。 李果心疼地把她的脸贴在自己胸前,大手覆盖在她的后颈,轻轻地摩挲。 “哭吧,乖,哭出来就没事了……” 吕潇潇不住地抽噎,凌俐一开始也忍不住跟着她掉泪,可后来看她从一开始的木然,到最后整个人软软地倚在李果怀里,终于放下了心。 就这模样,注定女王大人会被警察头子吃得死死的了。 哭了十几分钟,吕潇潇渐渐平静下来。 她把纸巾揉成一团,揩着眼泪和鼻涕,肩膀还在时不时抖动,明显是刚才哭太久了还没缓过气来。 看着两人双手交握连体婴一样,凌俐顿时觉得自己这个灯泡着实有点太亮眼,她放轻脚步悄悄地往门的方向挪去,干脆先躲一下。 吕潇潇却喊住她:“小凌子,跑什么?你回来,我还有点事得跟你说。” 凌俐无奈,只好又回到床前,看着李果t恤前胸被某人糊了一大堆鼻涕和眼泪,只觉得自己也被喂了好大一把恶心的狗粮。 吕潇潇红着眼圈,浓浓的鼻音:“前两天心思在孩子身上,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们。我当时被戚婉推的时候,车子没有熄火,行车记录仪应该没关,我想了一下那个角度和距离,说不准能看清楚当时的情景。如果调出记录来,可能用得上。” “你这是要告戚婉吗?”凌俐微微一怔,问道。 李果也有点奇怪:“潇潇,你知道的,只怕是够不上刑事立案的标准。我会找那女人麻烦的,你就不用操心了。” 吕潇潇笃定摇着头:“我当然知道不可能把她抓起来,先不说冲突因为什么而起,她推我那一把以后,我自己站不稳的因素也有,再说她也可以不承认知道我怀着孩子,这里面太多偶然因素的,大家都是律师,打不打得赢这样的官司,都心知肚明。但是,这就是我们的子弹了。” “子弹?”凌俐比较迟钝,还不知道这事怎么就能和子弹联系在一起? 倒是李果恍然大悟一般:“定罪不成,威胁总可以,你们正在打对台戏,不管刑事拘留民事赔偿也好,只要人手够用就能找麻烦,指不定就能让对方乱了阵脚。” 说得凌俐频频点头。 李果又沉思一番,忽地眼睛一亮,声音意味深长:“或许,我也可以给这玩意加加料?” 说完,和吕潇潇相视而笑。 剩下凌俐一个单身狗,傻乎乎摸不着头脑。 第二百八十一章 咨询 吕潇潇回家做小月子,又和李果破镜重圆,再加上余文忠那边目前毫无动静,似乎雨过天晴了。 可其实凌俐都能感觉到暗潮汹涌。 马老对自己爱徒的遭遇很生气,拍着桌子表示一定要找回场子,之后每天都不在所上,不知道在干嘛。 祝锦川一如既往地忙碌,每天坐班时间不会超过两小时,只是凌俐知道吕潇潇行车记录仪里调出来的录像里,确实有戚婉推到吕潇潇的图像。 他这些天的忙碌,似乎都是围绕着这件事在做功夫,偶尔还会联络李果。 大家都在忙,凌俐也闲不下来。之前因为照顾吕潇潇住院耽误的工作时间,熬更守夜地赶上进度后,又开始一遍又一遍地阅卷。 郑启杰不好对付,余文忠更是这样,还有,她像本案被害人唐傲雪这一点,似乎一点用场也派不上。 想到这里,凌俐脑海里又浮现出了之前被祝锦川否定过的方案。 她一阵迟疑,最终决定等祝锦川回来了,再和他商量商量。 周五的上午,凌俐正为了唐傲雪的案子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着几个让她看不透也猜不透的问题,脑袋都快要爆炸。 忽然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一抬眼看见小成带了位中年人进来。 他满身面色灰黄,胡子头发都乱糟糟一团似乎起码一周以上没怎么打理过,衣服质量不错不过满身的尘土,一看就是过得很煎熬那种。 小成说他姓白,要来咨询些法律问题。 凌俐正好需要换换脑子,干脆就接待一下听听白先生有什么需要律师帮助的。 而白先生来咨问题也有些难办。 这人三年前以三千万的价格接手了一所学校,而这所学校再十年前作为一个地级市重点扶持的职业技术学校,和当地区政府签了协议,每年保证输送3000的生源给学校。 有政府保驾护航,事业自然顺风顺水,生源滚滚,财源也滚滚。不仅学费收入不菲,每年安排学生去沿海地区实习收的工厂给的钱,也是好大一笔。 恰好三年前学校要转,来咨询的这人动了心,又被原来的校长拉到沿海厂家去看了一圈,回阜南以后立马就把协议给签了。 签了协议后的第一年,倒是红红火火,区政府按约送来了两千多的学生,虽然距离三千还有距离,但也不错,简直是睡着也能赚钱的节奏,把他乐得够呛,天天赞叹自己怎么就捡了个大便宜。 结果第二年的一场行政区划改变,让他傻了眼。 学校所在地成立了一个新的区,与原来政府签的协议作废不说,新的区政府还出了文件,说要打造示范学区,在那一块办什么党校、户外拓展乐园之类。 文件一下来,各路牛鬼蛇神闻风而动,他的学校再也办不下去,学生也作鸟兽散。 而在停止办学期间,他投入三千万的学校,被其他有背景的投资商鸠占鹊巢,硬生生成了两个学校。 最关键的是,当年在建设学校的时候,因为是政府划拨土地又带有特殊时期政府支持办学的背景,那学校的土地使用权没有转给学校。 换句话说,政府出了地,免了学校的土地使用权费用,却一直把那几块地攥在自己手里。 也就导致后来新的区政府直接把地转让给别人办学校的后果。 一场巧取豪夺,好好的学校没了,投入的钱血本无归。 这人这时候才知道上了当。 只怕原来的校长早就知道行政区划要变这回事,所以趁着学校还能有点油水的时候匆匆找下家,真是好容易才找到这么傻的接盘侠。 凌俐听完白先生的论述,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果然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他本来想着坑一坑实习学生的廉价劳动力,结果却被黑心商人给坑了。 真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就这一念之差,把白先生辛苦多年的本钱给压了进去,还有不少负债。 凌俐给他的回应很简单:“现在的两个学校在你原来建校基础设施上开办学校,就算取得了政府的许可,也还没有取得建筑物的所有权。你可以去告他们侵占的。” “我哪里有钱啊!”白先生抱着头,很是苦恼,“三千万的投资都没收回来,我欠了一屁股债,哪里教得起诉讼费?” 凌俐想了想,这倒真是个问题。 看这位白先生潦倒的模样,到法院起诉预交的诉讼费,怕是真的会成为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斟酌了一番,又劝慰他:“其实,听你话里话外的意思,新的区政府还是愿意赔偿你?” 白先生刚才就说了,政府在把土地给其他人之前,还是有商有量,说做了评估后就把他投入的钱返还给他,不过因为和他预期的有差距,所以一直没谈下来。 说到这个问题,白先生开始揪头发:“以前还愿意谈,现在人家学校都开起来了,我哪里找人谈?都躲着我呢!” 凌俐叹了口气:“那就只剩起诉这条路了。” 这又回到了原点,白先生交不起诉讼费的问题。 白先生见凌俐扭着眉头很是苦恼,也是一声叹息:“唉,我走了好多律所,律师们都说,对方不愿意谈就拖着,我又没钱交诉讼费,基本是个死局。谢谢了你小姑娘,谢谢你明知道我给不起律师费,也愿意听我唠叨。” 凌俐摆摆手表示不在意,而白先生在倾诉以后似乎也好过了些,刚才皱成一团的眉目送了些,起身告别。 这样的客人凌俐其实接待过不少,基本上来咨询的十个里面,能有一个真正签了委托协议都不错了,凌俐本来也对这没什么希望,基本上相当于提供免费咨询了。 没有收益,却很有必要,不仅对提高自身业务水平有帮助,更重要的是,真的能帮上一些走投无路的人。 只是眼前这个连诉讼费都拿不出的白先生,她实在无法帮助他更多。 出门送他到电梯的时候,凌俐路过前台,看到小成桌子上斜斜放着的一张纸,一半悬空一半在桌上,马上就要掉下去。 凌俐顺手把纸拉回桌面,忽然间注意到那上面是写的法院收取的诉讼费标准。 那上面写着民事诉讼方面财产案件根据诉讼请求的金额或者价额,按照一定比例分段累计交纳,还列出了简算公式。 凌俐不由自主在心里一默,马上算出三千万标的应该交二十三万左右的诉讼费。 这个钱都拿不出来,更不用说一般是诉讼费好几倍的律师费了。 默默叹气,凌俐眼睛又扫过那张纸的其他部分。 基本上她都能背下来了,非财产案件中不涉及到财产或者争议金额的,从50元到1000元不等,劳动争议每件10元,行政案件中,商标、专利、海事行政案件每件交纳100元;其他行政案件每件交纳50元…… “行政案件?”凌俐看到这四个字,不由自主念了出来,脑海里有个隐隐约约的念头跳了出来。 再细想了下刚才听过的案情…… 她忽然灵光一现,激动地拉住在她前面颓然前行的白先生,说道:“有了,我有办法了!” 再次确认了案情和刚才听到的没有出入,凌俐和白先生谈了接近两个小时。 而再次送他下楼的时候,他眼睛亮闪闪,和之前到来的颓废模样大相径庭,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凌俐知道,那是因为他又有了希望。 自己的工作能帮到别人,她心里也是开心的,更有一种被认同的感觉。 只是不知道祝锦川会不会因为没有经过他的同意接下这样一个案子有意见? 苦着脸想了很久,凌俐心一横。 管他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凌俐吃完午饭回到所里的时候,小成满脸期待地拉住了她。 又是一位坐在会客区脸色苍白的咨询人,又是四十来岁的年纪,又是一样的颓废潦倒。 只不过,这次这位显然比起白先生来说经济状况更差一点,身上的短袖t恤满上污渍油渍,那袖子上似乎还有不那么明显的几个小洞,而脚上的鞋子已经脏到看不出颜色。 有洁癖的某人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拉着小成到了旁边:“这又是来咨询的?” 小成眨巴着大眼睛点着头,之后求助一般拉着凌俐,说所里律师都走完了,可这位先生非要等,好容易等到凌俐回来,还请凌俐接待一下。 凌俐无奈叹气,一小时前才送走了白先生,这时候不要又来给她出个难题吧? 她本来有心推脱的,可看在小成经常帮她的份上,也就把这事揽了下来。 还好,这个男人只是来咨询关于劳动争议的程序性问题,在得知没有签订劳动合同的情况下必须先走劳动仲裁的程序确定劳动关系,之后才能向法院起诉,他有些失望,不过那表情显然是已经知情的。 看来,这人已经不止跑了一个所,也咨询过了不同的律师,所以对劳动争议有这样一个前置程序是知情的。 他只是一次次地通过律师来确定这个问题,并且想要从不同律师口里打听不同的处理方案而已。 简而言之,这是来蹭咨询的,而这样的情况下客户也通常不会随便就签委托协议。 凌俐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单生意没戏,仍旧花了快两小时,不厌其烦地回答男人的问题,等把人送走,已经是口干舌燥嘴角都要磨出泡。 回到座位上喝了水,凌俐松了口气。她倒是不怕白打工,这样的咨询也不知道接过多少了,基本上都没了下文,她也不会往心里去。 人都有恻隐之心,今日种下的善因,也未必就不会有善果的。 第二百八十二章 求助 喝完水正要起身去茶水间,一转头却发现小成又凑了过来,似乎有话要说。 凌俐看她的眼神就知道有事,心里直发毛,再加上喉咙已经开始发疼,捏着耳朵认怂告饶:“不行了,我再说话嗓子就哑了,实在不行找个助理去接待吧!” 小成一愣,看凌俐大呼小叫难得鲜活的样子,一笑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凌律师,助理可不行,这次来的客户指名点姓要找你的。” 凌俐一听,背后汗毛炸起。 指名点姓找她的客户,该不会是谢柯尔吧? 一想到那张细眉细眼让她看不透更猜不透的脸,顿时呼吸都开始发紧,手心里攥着把汗,连脚趾都不由自主抓紧,一时间只想顶个锅盖逃跑。 还好,直到几分钟后隔着玻璃门,在会客室看到来人的背影时,处于炸毛状态的凌俐这才松了一口气。 看来她是自作多情了。 这半个多月以来,谢柯尔没了讯息就是没了讯息,他不是欲擒故纵,只是新鲜感一过就偃旗息鼓而已。 来找她的,根本就是个女人,还是个故人。 “这位女士,您要找的凌俐律师到了。”小成易推开门,对那女人说。 凌霜听到背后的响动,回过头来看到是凌俐,一边笑着一边站起身。 “二妹,真的是你?” 她轻轻叫了声,看着小成掩门出去,略歪着头盯着凌俐打量,满眼的惊喜。 十几秒后,她才又开口:“二妹,我原来以为你说的在律所工作是做文员打工什么都饿,真是没想到你竟然成了律师,刚才前台拿姑娘跟我说我还没信,现在都没回过神啊……真是没想到……” 她有些词不达意,似乎在拼命搜索着词语来形容自己有些复杂的感观。 凌俐知道凌霜想要表达的意思,也知道在凌霜眼里,自己是个天资不怎么样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笨蛋的人,和律师二字根本不沾边,所以才有刚才那番话。 没有被人否定掉努力的失落感,也没有被人高看一眼的受宠若惊,凌俐略一点头,之后看了看桌面上冒着热气的一杯菊花茶。 她微微一皱眉,对凌霜说:“霜姐,等我一下。” 之后,她把自己平时很少用的一个玻璃杯洗了又洗,倒了大半杯从吕潇潇私人小冰箱里薅来的果汁,放在凌霜面前。 “这完全没添加的,孕妇可以喝。” 凌霜端起果汁喝了一口,满眼的安慰:“二妹,谢谢,你真的长大了。” 凌俐看了她几秒,小心翼翼地问:“霜姐,你找到律所来,是有什么事吗?” 凌霜是圆脸圆眼睛,笑起来温婉又恬静,只是凌俐却注意到,和上一次在南溪见面相比,凌霜似乎瘦了些,眼圈也有些浮肿。 既然她能根据凌俐说的在律所工作,不顾几百公里的距离来到雒都,那必定不只是一时兴起来看看凌俐的工作环境而已。 果然,凌霜听到凌俐的问题,眸子里的惊喜倏然间消失,眼神黯了黯,之后眉眼低垂再不说话,就像个泥偶一般一动都不动。 凌俐静静等待她开口。 几分钟后,凌霜深深吸了口气,整个人再次活过来一般,转过头正对着凌俐,语气坚定的一句:“我要离婚,二妹,你得帮帮我。” 送走凌霜的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了。 凌俐给她招呼了出租车送她到雒都的亲戚家,在楼下吃了碗米线,再一个人从大厦楼下回到所里。 看着偌大的办公区又只剩她一人,凌俐关掉公共区域的水晶灯,回到自己的格子间里,打开台灯,摊开笔记本想要写些什么。 拿着笔起码两分钟,任由笔尖在纸上洇出了一团墨黑,她才扔下笔,深深地叹了口气。 一下午的工作都是应付外来咨询的事,前两个哪怕再难办,她也没有在听过凌霜遭遇后身心俱疲的感觉。 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牢笼,在久别重逢初见凌霜的时候,她抚着小腹满脸慈爱的模样,还让凌俐以为她过得很幸福。 现在想来,凌家成住的地方哪怕在南溪都并不算是闹市区,他们停车的地方到凌家成家门前,是一段接近五百米没有路灯的石子路。 而那样长长的一段夜路,能放心让怀孕三个月的妻子一个人回娘家的丈夫,不是没长心,就是不上心了。 不幸福的婚姻尚且有离婚这条退路,可如果身后的家人堵住了唯一的生路呢? 而以凌俐对婚姻家庭单薄的全靠耳闻目睹的概念,又应当用怎样的方式,能保证霜姐从那一场围追堵截里全身而退呢? 凌俐想到有些出神,都没留意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直到头顶的大灯打开,才被一下子变亮的光线刺疼了双眼。 她下意识举起双手挡在眼睛前,门口却传来祝锦川有些意外的声音。 “这么晚了,还不走?你不是每天都要准时下班帮南之易遛狗的吗?” 凌俐心思还放在凌霜案子上,没有注意到他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忙站起身来回答:“刚送走了来咨询的客户。” “哦?又接了咨询?”祝锦川踱步进来,随意地把公文包扔在她桌上,似乎心情还不错,“说说看,你又让人蹭了些什么回答走?我给你把把关,看有没有给别人指错路的。” 说完,便自顾自进了自己办公室。 又被祝大状强调了一下菜鸟属性,凌俐有些憋屈。 她看着祝锦川随手乱扔在她桌面的公文包,撇了撇嘴,有点不服气,却又不得不拿着包老老实实跟他进去。 简短说了白先生的咨询以及自己的回答,出乎意料地,祝锦川表示很赞赏她的做法。 “把民事案子转成行政,亏你想得到,不错,策略很好。虽然不指望政府能赔三千万,但是有了政府居中协调这件事,可以督促占别人楼的投机者赶快赔偿。不错,另辟蹊径找对了路,还能让委托人省去诉讼费,可以说是最好的方案了。这个委托协议也多半有戏,你可以静候佳音。” 祝锦川的赞赏让凌俐很意外,她愣了愣,马上又交代起另外的那件劳动争议的咨询情况。 祝锦川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的,对于最后的结果,显然也是有预料的,甚至还出言指点。 “这小案子接不接的,对你其实影响不大,无非就是五千元代理费,而大多数劳动争议也相当简单。但是,你是做律师不是慈善家的,免费的咨询也并帮不了人家多少忙。下次再有这样的咨询,你最好跟别人指条路,追索劳动报酬的,是可以向法律援助机构申请法律援助的,有很多公益律师靠这个攒人气。” 凌俐一边听一边点头,把他的话在心底默念了三遍。 说完两个和别人无关的案子,凌俐斟酌了一番,回格子间里拿了凌霜刚签的委托协议给祝锦川过目。 没想到一下午三件咨询,还能被她签到一份协议,祝锦川扬眉调侃:“竟然被你逮到一个?” 凌俐心情丝毫没有轻松,嘴角紧绷地点了点头。 而祝锦川在看到凌霜的名字时,显然有些意外。 等匆匆看完委托协议,他抬起头,眸色沉黑:“凌俐,这个案子,你不适合接的,赶快推掉。” “为什么?”凌俐有些奇怪,连忙追问。 她低头看了眼协议上的代理费,以为是代理费过低让祝锦川反对,赶快补充:“师父,这案子我想做,协议上签的两千元代理费我知道违背了律所的收费标准,如果说如果所上要求代理费必须五千起,我可以补足剩下的三千。” 祝锦川苦笑着摇头:“看来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唯利是图的讼棍了。你可好好想想,之前你就算闹无偿代理,我还不是配合你?我只问你一句,凌俐,这案子的委托人,是和你沾亲带故的亲戚吧?是不是你回南溪重逢的?” 被他一语中的,凌俐点了点头:“是的,是当年我姐的好朋友,我们家远房亲戚。” 听到她说起凌伶,祝锦川眸子里没有丝毫的波动,仿佛她在说一个与他无关的人一般。 他拿起笔轻轻点着桌面,语速放慢:“几百公里的路,请你过去给她代理一个离婚案件,一般人会这样大费周章吗?我想,大概是她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难事,孤立无援之下,才会把你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这绝对不是个简单的案子,你还有唐傲雪的案子在,不适合再分心在这样的家庭纠纷上。” 凌俐能够料到祝锦川不会赞成她接下这样一个案子,却没想到他一搭眼只看了委托书,就能推断出这样多,也能这样果断地让她推掉。 可想了想霜姐双眼噙泪悲伤无助的表情,她没办法就这样丢开手,更不能妥协于眼前可见的困难。 事关霜姐的下半生和肚子里的宝宝,哪怕她知道祝锦川的判断不会错,也知道前面的路不好走,她也不能退让。凌俐低下头,斟酌一番后回答:“这确实不是普通的家庭纠纷,男方实在太可恶了。您也猜得很对,凌霜姐在水深火热里熬过了五年,就指望这次能离婚,如果没有律师的帮助,只怕她要摆脱那个渣男的纠缠,会非常难。” 说完,她低下头,将面前那份协议向祝锦川跟前一推,并没有说话,只是脊背绷得笔直,宣告着自己的立场。 第二百八十三章 无赖 莫名其妙又成了这对峙一般的局面,祝锦川无可奈何地揉了揉太阳穴,轻叹一口气,似乎是认输的表情。 “好吧,你说说看,有什么你必须要接手的理由。” 凌俐闻言抬头,深吸一口气,开始向祝锦川讲述今天下午从凌霜那里得来的关于她为什么要离婚的原因。 凌霜是个厚道老实的人,也正是因为如此,聪慧的凌伶才会一直和她感情深厚,小时候几乎无话不讲,虽然后来上了不同的大学,两人也没有断了联系。 对于当年凌伶和祝锦川的一段情,凌霜竟然是知情的,她却一直守口如瓶,原因就是因为凌伶曾经说过,因为长辈的原因,让她谁也不要告诉,直到凌伶过世后快九年才和凌俐提了几句。 就这样一个老实到过分的女人,并没有因为她的本分就受到命运的厚待,她这些年的日子,很不好过。 读书的时候,父母让她好好读书不要恋爱,她就真的不谈恋爱,大学里都很少和男同学接触。 而等她毕了业,回到南溪开始工作的时候,凌家成夫妇却忽然发觉,女儿一眨眼就到了应当结婚的年龄了。 然而一直当着乖乖女的凌霜,早就不知道怎么和男*往了,她内向又害羞,也不怎么会打扮自己,一来二去又耽误了几年,始终还是找不到合适的人。 眼看着二十六七了,年龄一天天大下去,终于还抵不住家里的压力,开始相亲。 然而正巧她开始相亲的时候,母亲又生了病,说的是还有半年就不行了。 为了能让母亲放心,她在相亲对象里选了个看起来还将就的,在认识后不到两个月就草草地扯了结婚证,嫁给了她现在的老公,吴毅。 吴毅比凌霜大两岁,在一家房屋中介公司当着个小领导,家庭结构简单,是家里的独生子,父母都是南溪一家大型制药厂的退休职工,家境不好不坏,有房没车,吴毅的收入在当地也算是中等水平。 几次见面下来,吴毅给她的印象是健谈、说话得体,偶尔表现出一点大男子主义的倾向,也不算明显,没有她难以忍受的毛病。这是她一年多以来相亲经历里,最拿得出手也算最靠谱的人了。 所以,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嫁了。 总而言之,凌霜的婚恋经历里,基本没有自己的意识,也没有爱情两个字,她一直都按照别人要求,被别人推着前进。 婚礼举行后没多久,她母亲就过世了。 凌霜也不是个爱折腾的人,送走了母亲,又因为母亲的意愿结了婚,看起来结婚对象是个适合过日子的人,也就想着一辈子就这样过了吧。 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违背自己原则作出的决定,一般都会让人后悔终生。 婚后一年,凌霜怀了孕。对于新生命的到来,凌霜是满心期待的。 她是个喜欢小孩子的人,当年在凌安镇的时候,不仅是凌俐,很多孩子都吃过她烤的地瓜和土豆,也都知道家成叔家的霜姐对小孩子很好。 知道凌霜怀孕,吴毅全家人都挺高兴,可是胎儿四个月的那次产检,从医院打了b超出来,吴毅跑到医生办公室去了几分钟,之后就黑着一张脸出来,不言不语起码半天。 凌霜当时也没往心里去,一心盼着孩子瓜熟蒂落,却不料不到五个月的时候,她有一晚上吃了炖肉,肚子疼了大半夜。 她以为只是消化不良,只想着天亮以后到医院,然而肚子却止不住的坠痛,没到天亮就流产了,产下一个手脚都长好了的死胎,是个女孩。 没了女儿,她以泪洗面,心情很是低落了一阵子,班也没办法上了。 好在吴毅没有计较那么多,家里也都不提那个和她没缘分的孩子,只安慰她说还年轻,会有下一个。 之后,她辞去了工作,在家里好好养了大半年之后,又怀上了。 孩子回来了,凌霜很高兴,因为上一次的流产经历,这次她更加小心,安安稳稳地到了四个月,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跑医院,紧张得不行。 然而在四维彩超后,又一次出现了肚子坠痛、似乎要流产的征兆。 这一次她连夜赶往医院,却依旧没保住孩子。这次是个男孩,也已经长出手脚。 吴毅当时得知这样的结果,脸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看得出又气又恨。 而凌霜伤心之余责怪自己的不小心,也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身体有问题,为什么就熬不过五个月呢? 却不料,她婆婆赶到医院,看了一眼死胎去b超室大闹了一番。 凌霜隔着几个房间隐隐约约听到争吵的内容,才知道,原来她的流产根本就是人为。 吴家早就买通了医生,在给凌霜做b超的时候偷偷记下了胎儿的性别,检查后告诉吴毅。 因为第一个是女孩,而凌霜不是独生子女,不符合那时候双独才能生二胎的条件,从医院回来后她婆婆就在凌霜的饭食里加了化瘀活血的各种食材,导致她的第一次流产。 而第二次,医生诊断失误了,把男胎看成了女胎,导致她婆婆故技重施,亲自出手害死了自己盼望已久的孙子。 一场大闹后,那医生被处分,医院也把想讹一笔吴家人扫地出门。至于凌霜,更是又气又恨,一心一意要离婚。 吴毅马上低头认错,说以后再也不做这种坑害自己血肉的事,还动员了凌霜的哥哥、父亲、各路亲朋好友来说情,好言相劝之下,凌霜终于回心转意。 但是,她坚决要求不和公婆住在一起。 吴毅妥协了,夫妻两人搬出去住,时间久了之前的事也就淡化掉。 之后半年多,凌霜竟然又怀孕了。 这一次,她特别特别小心,坚决不吃任何来历不明的食物,每次产检也让自己表妹陪着去,不敢再依赖吴毅,始终都防着他再对孩子不利。 按说这样的婚姻关系,又何必再维持下去? 当凌俐问凌霜这个问题的时候,凌霜长叹一声回答:“我那时候就盼着孩子能够安安全全出生,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谁能想到他对自己的骨肉都能这样狠?这都是命啊!” 凌霜的期盼自然不会成真,那个孩子终究没生下来。 吴毅在一次酒醉后,心情不好对她出了手,一脚踹在小腹上,当场凌霜就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那一晚,凌霜才知道所谓的郎心似铁是什么意思,也第一次看清楚吴毅的真面目。 重男轻女,喝了酒以后对女人动手,之前的体贴小意再也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面目可憎。 挨了一脚的凌霜心里忐忑,只怕保不住孩子。果然,当晚就见了红,去医院也没来得及,这次是三个月不到就流产了,还进行了第三次的刮宫。 再之后,医生告诉她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怀孕了。 因为她本来*壁就比一般人薄,连续三次的流产下来,内膜受到不可逆的伤害,要想再怀孕会相当难了。 吴毅酒醒后却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反而联合吴家人一起,说她是自己跌倒的。 哪怕她事后报了警,以她沉默寡言的性子和不擅长为自己争辩,根本没办法在吴家人声泪俱下精致的表演下说清楚事情的真相,真的是百口莫辩。 这样惨痛的经历,激起了一向顺从于命运的凌霜奋起反抗。 婚姻也不是她想要的,也没了孩子,以后也很可能不会再有,于是,她又一次有了离婚的念头。 却不料吴毅根本不同意,说当初凌霜的妈治病用了他家二十万至今未归还,凌霜已经算是卖给他老吴家,除非还钱,否则别想离。 这事凌霜完全不知情,追问了半天才知道是她那喜欢赌钱、回家只会为了要钱的好哥哥干的好事。 哥哥又开始玩消失,想要拉来对质都不行,她就能看到吴家手上一张欠条而已。 吃了好大一个哑巴亏,凌霜咬着牙东拼西凑给退还了二十万,吴毅终于同意了离婚,在说好去民政局办离婚的前一天,叫了凌霜去家里说有事情要谈。 凌霜那时候觉得和吴毅没什么可谈的,却怕他临时反悔说不离婚了,只好过去。 却不料,吴毅那晚上非要和凌霜同房,还说反正她也怀不上了,也不在乎这一次两次的同房,念在夫妻一场,让她帮他解决生理需求。 凌霜对这样的奇葩要求简直闻所未闻,自然是不愿意的,但却没办法以一次次小产后的虚弱身体和男人反抗。 那一晚,她被殴打强迫,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晚上。并且,还被拍下了裸照。 第二天一早,她又一次报了警。 可惜,婚内强奸并不被认可,即使她一怒之下报了警,民警还是以家庭内部纠纷来处理,对她丈夫吴毅一顿说服教育就放了人。 至于那些涉及到她隐私的照片,吴毅坚称没有拍过,警察也确实没办法找到当时他用的相机,这事情只能不了了之。 凌霜惊惧交加,好容易从他们手里跑掉,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而几天后,她才从父亲嘴里知道了,为什么吴毅狠狠敲诈她一笔后,在同意离婚后为什么又来这一出。 七年前,他们一家人从老房搬迁出来后,分到的安居房似乎纳入了南溪新区建设的版块,一旦在那征地红线内,那就是房价翻好几倍的事。 而那质量不是太好的安居房,也有凌霜的一部分。 准确地说,是有她四分之一,按照面积来算的话,将来可能带来差不多三四十万。 吴毅从凌霜这里拿了二十万还不够,听到要拆迁的风声,他开始打起了拆迁款的主意,认为凌霜这里还有油水可以捞,于是反悔不离婚。 报警没用,找妇联也没用,吴毅这条毒蛇打定主意缠上凌霜。 他没有道德底线又贪得无厌,却因为有着婚姻这层外皮,反而没办法拿他怎么样,这让凌霜非常绝望,整天以泪洗面。 第二百八十四章 生枝 然而那次婚内强奸后,以为自己不会再有孩子的凌霜,竟然又怀上了,这让她绝望之中又有了希望。 那个因为一场伤害而来的孩子,凌霜却视若珍宝。 她一直很喜欢孩子,年轻时候被人摆弄没了三个孩子,已经让她追悔莫及,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当母亲的机会,她怎么也不愿意错过。 她想要生下来,而且,是要瞒着吴毅生下来。 却不料,吴毅不知道从哪里得知凌霜怀孕的消息,大喇喇上门来,非要拉着凌霜再次去做胎儿性别鉴定。 男孩就留下,女孩就打掉,反正,他们吴家不会为了女孩支付抚养费。 如果不愿意,那就再给二十万元,或者就别离婚了。 凌霜无可奈何,可也不能一退再退。 她一再表示孩子以后不会用吴家一分钱,甚至可以马上写下承诺书放弃抚养费,利益面前吴毅死活不同意,非要去医院。 凌霜被逼急了,提起菜刀要砍人,终于吓得吴毅不敢再轻易上门,也算老实了几天。 女人虽弱,为母则强,能把一个老实到木讷,几乎没有自我意识的女人折磨到奋起反抗,吴毅居功至伟。 然而吴毅这个人渣,见来硬的不行,就用软刀子杀人。 他到处宣扬凌霜出轨,假装自己是受害者一般,不但说凌霜肚子里的孩子是其他人的,还动员凌霜的亲戚好友劝凌霜回去,说打掉孩子他们就还是一家人。 她孤立无援,周围的人没一个相信她,任由吴家信口雌黄,风言风语快要把人淹死了不说,还都有意无意劝她把孩子拿了。 到最后,甚至连凌家成都觉得是自己女儿错了,劝她回去继续和吴毅过日子。 周围一片劝和不劝分的声音。 凌霜本来就不善言辞,也知道这样一盆盆脏水泼下来,无非就是要逼她拿钱出来平息这事。 但是她却不甘心再受吴家的摆布,也决心要把孩子生下来。所以这一次,她决定通过诉讼来解决这件事。 祝锦川听完简短的案情,沉默良久后喟叹:“凌霜这个名字,我也听大妹提过,现在都还有点印象。那时候,她就总说凌霜太老实,以后会被人欺负,没想到这还被大妹说中了啊。” 凌俐咬着嘴唇不答话。 说实在的,她对凌霜一忍再忍把所有不公正的待遇都归咎于“命”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还是有些看不过眼的,更是无法理解她受到如此大的伤害还要给吴毅生孩子这件事。 而吴毅也真是怪。按照动物的本能,想要把自己基因传播下去的欲望应该是特别强烈能够压倒其他的需求,却不料竟然有人为了蝇头小利,拿自己的后代要挟一个弱女子,只能说这个案件再一次突破了她对人类底线的理解。 祝锦川看她复杂的神色,摇了摇头:“说说,你准备怎么办?” 凌俐振作精神,说:“首先,我要帮霜姐申请人身保护令,不允许吴毅再靠近她。” 祝锦川不置可否,手指轻点桌面,示意她继续说。 “接下来就是固定证据,以家暴、故意伤害、婚内强奸的理由,到法院起诉离婚。” 凌俐一项项说下来,按照她的理解,这些足以让法官判定两人感情破裂,能够支持离婚了。 而且,验伤记录、报警记录什么的都还在。此外,在吴毅手上的私密照,也要勒令他交出来以及不能外传,否则追究法律责任。 看她似乎胸有成竹,祝锦川叹了口气:“家暴不是那么好认定的,即使有验伤记录,法院也会相当慎重。而且,这案子里有非常矛盾的事实存在。凌霜一边说要离婚,一边要保住肚子里的孩子,这很容易让法官认为他们夫妻间是有感情的,甚至都不用吴毅做文章。有了孩子,就涉及到以后抚养的问题,法院更是不敢轻易下判,只怕一次两次都不会判决离婚。” 凌俐一听,皱起眉头苦着脸:“我就说这不科学,法院判决不许离婚,怎么也觉得怪。夫妻里有一方铁了心要离婚的,日子哪里还过得下去?哪有强扭着牛头让喝水的道理?” 她知道法院能对离婚案件的判决标准与广大公民的认知不是那么一致,却想不通为什么有家暴、强奸的事实,觊觎拆迁款的意图也很明显,却还能被人用“夫妻感情还存在修复的可能”来翻盘。 听到她不伦不类的比喻,祝锦川一笑:“你不要小看基层法官和稀泥的本事,好些离婚案子就被他们这样和着和着就撤诉了。总之,从现有的婚姻家庭案件审判情况来分析,凌霜肚子里的孩子正是她要摆脱桎梏的障碍,如果孩子还在,她就多半不能得偿所愿。” 一席话说得凌俐沉默不语。 祝锦川看她似乎理解不能,继续解释:“你可知道,法院现在正在搞家事审判改革?阜南正好是试点地区,如果贸贸然去了法院起诉,什么心理测试、夫妻亲密度测试、离婚冷静期之类的新鲜玩意上来,有没有正面的效果现在根本未可知。如果凌霜心智坚韧,我倒没什么担心的,就怕她现在的状态再也经不起折腾,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 凌俐睁大眼睛,还在消化他话里的信息。 什么家事审判改革,怎么又冒出来新的情况了?这对凌霜姐离婚,又会造成什么样的阻碍? 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她只好等着祝锦川再多给她一些提示。 祝锦川却不再就这个问题说下去,摇着头:“凌俐,你护得了她一时,护不了她一世。这个吴毅是个无赖,只怕那一家人都很难缠,不管是你还是凌霜,都缺乏和这种人打交道的能力。我有婚恋方面的资深律师可以介绍给凌霜,你听话,不要插手这件事,可以吗?” 他这完全是商量的语气,缓和又柔和地说出来,凌俐差点就点头了。 毕竟,在婚姻家庭纠纷这一领域,她是一只纯种菜鸟,唯一碰过的离婚官司,也是以委托人净身出户的惨败画上句号。这样的履历,实在是惨不忍睹。 可下一秒,她想到凌霜的嘱咐,立刻就清醒过来,赶忙出演反对:“霜姐还有裸照在吴毅手上,这件事对她影响很大,所以她不会信任其他人。她现在处于崩溃的边缘,我如果不接下来,换成其他律师的话,我怕她不愿意说,也怕她会想不开的。还有那个孩子……”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眼神黯了黯,咬了咬嘴唇:“还有,我怕我要是不管,霜姐就会没那个孩子了,然后就忍不住想起潇潇……”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说到吕潇潇的时候,声音里有一丝不明显的哭腔。 祝锦川摇摇头,明白她这是把凌霜频繁流产,和吕潇潇意外流产两件事,混淆到了一块。 他看着凌俐也不说话,而她发觉祝锦川似乎一点触动都没有的时候,明显有些慌神,吸了吸鼻子有些乞求的语气:“师父,我……” 声音里的哭腔更加明显了一些。 祝锦川紧抿唇角。 他知道她这次又犯了倔,是铁了心要帮凌霜了。而且,只怕凌霜也已经把这当年和自己妹妹一般的孩子,当做救命稻草一样。 他之前虽然是以商量的语气,但心里其实打定主意凌俐不能接这个案子,但是想起她刚才提起吕潇潇时候,脆弱到一碰就要碎掉的模样,忽然间不忍心起来。 真是没辙,知道是错的还要去做,而且,这案子会不会像曲佳案件那样,给凌俐的职业生涯带来风险,目前还无法评估。 不过,反正在和凌俐有关的事上,他的感性战胜理性,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所谓师父,不就是用来挡风以及背锅的吗? “怕了你了!要接就接吧!”他有些责怪的眼神抛过去,语气一下子松下来,“不过你要按照我说的去做。” 看完凌俐的表情从惊愕到惊喜,祝锦川收回视线落在桌面,开始思考。 几分钟后,他抬起眸子,给凌俐指点迷津:“首先,你不能让凌霜和吴毅再见面,让她给你特别授权,除了上庭以外不能再让双方当事人见面,最好连同她家里人,包括酒鬼父亲和吸血鬼一样的哥哥,都不能让他们找到凌霜。” “第二,你起诉后和法院表明态度,不接受任何的调解,遇到法官以时间换空间的做法也不要着急,一步也不能退,哪怕吴毅跪下来求你,你也不用跟他多讲。” “第三,如果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一定第一时间告诉我,不能私自去处理,知道吗?” 凌俐听了进去,恨不得拿个小本本把他的话一字一句写下来:“我知道了,一切都按您说的办。” 看她一板一眼努力强行记忆的样子,祝锦川特意强调着:“总而言之,这案子不仅考验你的业务能力,更考验耐心和应变能力。凌霜到底能不能成功离婚,就看你能不能做到我之前说的三点了。” 凌俐重重地点头,握拳嘟着嘴给自己打气:“知道了,没问题的!” 她这表情引得祝锦川忍不住嘴角上扬,笑意渐渐漾开。 这倔孩子认真起来眼睛瞪圆表情憨憨的,说不上好看,也说不出哪里有趣,可他就是想笑。 “好了,也别太看重这事。好好放松放松,回去睡一觉吧。”他说着,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之后,竟然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凌俐被这忽如其来的亲昵举动吓得差点后退一步,却又听到祝锦川声音低沉下来:“珍惜这最后几天的自由时光,你马上就要上庭了,也马上就要和余文忠短兵相接,在上庭之前,你还能暂时喘息一下,等那件事一开始,所有人都会盯着你看,你准备好了吗?” 第二百八十五章 挣扎 从律所回家的路上,凌俐步行了快两个小时,直到脚心发疼,才坐了三站地铁到家。 最近这段几天,如果时间允许,她很喜欢步行回家。 比起在封闭的地铁或者公交车上强劲的冷气,她更喜欢雒都入夜后带着草木香的湿润空气。 月朗星稀,微风习习,也特别适合她思考很多问题。 比如,唐傲雪的案子究竟会朝哪个方向发展。 又比如,周警官死时的密室,究竟存不存在人为的迹象。 和钟承衡见面的那天,她跟南之易说,她不再查了。案件悬而未决的八年,被反复纠缠的九年,她不想等到家人十年祭的时候,仍然活在痛苦中。 南之易问她说的是不是心里话,她当时斩钉截铁地承认,还说既然警方不会发布对她父亲不利的调查结果,那么她也没必要自苦,陷在几乎无法查清的那段过往中无法自拔。 可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无法说服自己,也没办法欺骗自己。 她很在意当年究竟是谁下的手,也很在意周庆春的死,究竟是不是自杀。 不仅她的四位家人,还包括当年承办案件的周警官。 就像朱老板说的那样,五条人命的事,真的大过天了。 如果就这样轻轻松松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她是无论如何也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所以,当时她那些所谓的放下与解脱,只是她劝说南之易不要再参与进来的托辞,她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即使在钟承衡的劝说下有过一丝动摇,也很快坚定了一定要调查下去的决心。 这一次决定走下去,真的只有她一人,也只能有她一人。 势单力薄,却不得不背负着命运前进。 她忽然有些理解当年姐姐是以怎样的心情坚持下去的了。为了家人,自己的安危和前途都可以置之不顾,这不是圣母心也并非有什么牺牲精神,只是不那样做,内心会不安,一辈子都不会好过。 她们都只是在遵从内心最本能的选择而已。 凌俐慢慢走在路上,摊开手掌心,借着月光和路灯,观察着自己从虎口延伸到手腕的生命线。 不管怎么说,她的生命线还是够长的,前面波折起伏,后端日益平顺,而中间也没有什么断掉的地方,应该问题不大。 只是不能带累其他人,尤其是南之易。 就像当年姐姐以那样决绝的姿态断绝掉和祝锦川的关系,所以有了现在冷静自持业内翘楚祝大状。 而她为情所累犹豫不决没有断掉的钟承衡,牺牲名声、事业、家庭,还花了八年的时光来偿这一场情债,不可谓不惨烈。 已经有前车之鉴,所以她更要管住自己。 她也在努力地践行这一点,自从那一天的不欢而散以后,对南之易的生活,凌俐就开始了撒手不管的状态,甚至在想是否应该借机搬出1802去。 只是这些日子工作太忙来不及筹划,各种意外接踵而来,再加上今天又出了一桩凌霜的事情,她更是手忙脚乱起来,一时半会儿怕没时间找房子。 所以,接下来的每一天都要叮嘱自己,不仅要管住脚,不要动不动就往南之易那边跑,更要管住心,不要有事没事就想他,每天都给自己找理由想要给他发短信微信什么的。 可是,没有她的照顾,南之易又会过成什么样子? 没了可以蹭穿蹭吃的田正言,家里家务一团糟,他最后是会风干成人干,还是穿得流浪汉一样被当成社会盲流扔进救助站? 凌俐拼命摇了摇头,决定不再想这个问题,却不料把自己晃得头昏眼花,脚下一个趔趄。 “粉妹姐?你没事吧?” 她堪堪站稳,耳里就传来有些熟悉的清脆女声。 凌俐发着愣,眨了眨眼睛确定眼前站着的这个姑娘是桃杏。 好一会儿,凌俐才回过神,问她:“你怎么在这里?是来等南老师?” “不是,”她浅笑着摇头,“我在等你呢,粉妹姐。” 开了门,桃杏很自觉地换拖鞋,凌俐则放了包给她倒水。 “实在不好意思,手机开成了静音,不知道你在等我。”凌俐递了水给她,有些歉意,“你等了很久了吧?” “没关系的。”桃杏接过凌俐给她倒的水,有些羞涩地笑笑,“我过来带米粒和古丽走,结果钥匙不知道哪里去了。南老师好些日子不见两条狗狗了,明天他从帝都回南溪,要在产业园那边一周,让我们先带狗狗过去。” 凌俐微微一怔,这才知道这些日子不见南之易是因为什么原因了。 而听到南溪两个字,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她忙低头收敛起情绪,之后转身从玄关的备用钥匙筐里拿出1801的钥匙,递给桃杏:“去吧。” 桃杏是感激的神色,吐了吐舌头:“幸好有粉妹姐你。” 凌俐淡淡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之前一直担心的南之易的生活问题的那根弦,这时候放松了些。 不管怎样,南之易还有专属的打工小妹兼生活助理桃杏在,毫无怨言地帮自己老板遛狗、扔垃圾、做一做力所能及的家务事,保证南之易不会被淹死在垃圾堆里。 其实,她对他来说,也不是那么重要到不可替代的地位,很多事别人都可以代劳,不是非她不可的。 所以过好自己的日子,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就行,不要老是不自量力想要插手他的生活。 可难就难在,这世上还有情不自禁四个字…… 几分钟后,桃杏手里拽着两只活蹦乱跳的狗狗,过来还备用钥匙给她,道了谢准备离开。 凌俐接过钥匙,弯下腰揉了揉米粒和古丽毛绒绒的大脑袋,本来还想抱抱两只拼命对着她摇尾巴的狗狗,却怕一接触到它们暖而敦实的身体,会更加丢不开手。 狠着心站起身,客气了几句,她又装作不经意地问:“怎么样?那边有没有很乱?” 桃杏摇头:“还好,多亏粉妹姐你定时打扫着,除了狗狗捣乱满地是咬碎的卫生纸,没有其他太糟糕的地方。” 凌俐愣了愣,差点就要说自己根本没过去过,忽然间又想起,似乎有那么好几次,她并没有动手做什么,对面屋子其实挺整洁的。 难道说,魏葳为了南之易,性情大变开始洗手做羹汤? 想到这里,她不禁摇头苦笑。为了南之易,魏葳可以连命都不要的,学习做家务而已,又有什么难的? 忍了又忍,她还是终于没忍住,眼神有点飘忽:“魏葳不在吗?如果她在,你也不用等那么久了。” “魏葳?”桃杏眼里闪过问号,好几秒后才反应过来,说,“就是皮肤黑黑上次害米粒古丽进了医院的那位美女?她好像跟着南老师去了帝都的,这次也会一起回南溪。” 说到这里,桃杏的眼神里,似乎有一点不悦滑过。 凌俐愣了愣,好半天才答了一个字:“哦。” 听到魏葳也要去南溪,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竟然有种被人侵犯了秘密基地的感觉。 南溪有着她太多的回忆,不仅与她的家人有关,还和南之易有关。 她手指紧紧抠着门的边框,强忍着心里的酸涩,却忽然听到桃杏嚷了起来:“粉妹姐,你这棵薄荷,怎么快死了?” 她眼睛朝着厨房旁边阳台的方向,那边放着几盆小型的植物,其中就包括南之易给她的薄荷。 凌俐听到这句话,忙跑到阳台。 只见那盆薄荷,从叶子到茎都无精打采,接近顶端的一大段,甚至已经枯萎,软软地垂下,毫无生机。 曾经因为这盆薄荷,凌俐认为自己和南之易也是有缘分的,甚至还因此产生过要和魏葳争一争的心思。 却不料南之易生气了,不再管她,带着魏葳去了南溪,而薄荷马上就濒临死亡。 也不知道算不算预兆。 忽然间眼泪模糊了视线,凌俐紧攥着手心,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缘分断了,抑或是本来就是她的错觉。 桃杏看她脸色不对,还以为她是在担心薄荷,忙安慰她说:“没事的,就算叶子没了,只要有根在,气候合适的话就还会发起来。只是,这些根也不能再晒大太阳了,这之前只怕也是因为浇了太多水,这里日照又强,又是熏又是烤的,薄荷才没扛住的。” 送走桃杏时已经是晚上九点过。 桃杏晚上还要带着狗狗去南溪,三小时路程,她不能耽误别人太多时间。 凌俐站在阳台上,睁大眼睛看着桃杏带着狗从小区出去,上了路边停着的一辆车。 之后,又呆呆伫立了许久,直到被锲而不舍每天飞几层最终抵达十八楼的花脚大蚊子叮了几个大包,痒得人快受不了了,才醒过来。 她咬了咬牙,一狠心将那盆看来命不久矣的薄荷清理了,枯枝叶连着土一起扔到垃圾袋里。 阳台上只剩一个空空的淡蓝色的盆。 凌俐吸了吸鼻子,忍住心间喷涌而出的酸涩,收拾好心情就去洗澡。 既然要断,就断得干净一点,拖泥带水始终是害人又害己,更何况她现在还背着一个*。 心情再度平复下来,已经是深夜。 她绑起头发敷着面膜,坐到了书桌前,手伸向书桌一侧的柜子。 中间还停了一下,纠结了几秒,还是拉开了柜子。之后,从柜子深处,拿出一个草绿色封面的笔记本,摊开放在桌面上。 这是她自己梳理的关于投毒案目前所有的线索,将她能够得到的资料,全部整合成了有着目录的几个表格和关键点。一条条看下来,就等于又顺着整个脉络走一遍。 凌俐屏住呼吸,再一次开始了翻阅。 第二百八十六章 录像 关于八年多以前的那场投毒,随着一次次的调查,几个关键点已经捋清楚,除了凶手到底是谁目前仍旧雾里看花一般看不真切,其他的线索,已经呈现出比八年前更为清晰的状态。 而她的注意力,集中在两个怎么也想不通也绕不过去的点上。 一是周庆春死亡时候的密室,二是那枚找不到主人的细胞。 她不断做着假设,直到脑袋开始犯晕,有点迷糊的起来,赶快停止在这件事上陷进去,免得这一晚又白白蹉跎掉。 除了家里的案子重要,她手上的工作,也关乎着其他几个家庭的幸福,同样也很重要。 于是拿出了工作笔记本上细细梳理着这些天的工作,也顺便换一换思路。 除了白先生、凌霜还有那个多半没有下文的劳动纠纷咨询,目前她工作的重中之重,自然还是郑启杰和唐傲雪的那个案子。 已经见过了郑启杰一次,虽然没有什么收获,但也有其他意外的发现,只是吕潇潇突然出事,她还来不及跟祝锦川好好说一说接下来的思路。 她凝神垂眸,正在思忖着得找个祝锦川得空的时候再好好沟通一下这事,电话突然叫了起来。 一看来电显示,好巧不巧,正是祝大状。 她赶忙喝了口水润润嗓子,之后按下接听键。 祝锦川什么寒暄打招呼的话都没有,直接说:“周日下午两点,吕潇潇家,商量案子。” 凌俐愣了愣,回答了一个“好的”,对面就咔哒一声断了线。 她嘴角一抽,十几秒钟一个句话交代一项工作,祝大状的工作效率,也是没谁了。 工作压上头,人一下子更加清醒起来。 什么伤春悲秋的无用情绪,那都是工作不够忙自己造的而已。 周六下午两点,凌俐如约到了吕潇潇位于城南的家。 这次去是研究那录像究竟能够做什么的问题。 吕潇潇的家凌俐还是第一次来,不管位置还是风格,基本和她的人设符合。 繁华地段的白领公寓,六米挑高的loft,八十多平米的面积,户型方正采光充足,上面一层是主卧衣帽间,下面是客厅厨房书房,正是最受年轻人青睐的户型。 自然,看这户型和装修,价格也是便宜不了的。 凌俐羡慕地眼睛里直冒星星,怎么也看不够这洋气又实用的设计。哪怕比起南之易或者田正言那几百平的所谓楼王,她还是喜欢这样简单温馨又紧凑的单身公寓。 祝锦川在凌俐到之前半小时已经到了,倚在沙发上,淡淡瞥了她一眼:“来这么晚?” 凌俐一时语塞,明明约的就是两点,他自己早到了,凭什么怪她这个准时的? 新上任的阿姨非常殷勤,见凌俐来了马上端茶倒水,还端了新鲜水灵的水果。 之后,还端了一小碗葡萄给吕潇潇,低声嘱咐:“知道你眼馋,这是烫热了的,有点酸,将就吃。” 吕潇潇笑得甜甜:“谢谢阿姨。” 知道他们要商量公事,阿姨非常知情识趣,做完事就退回暂住的书房里,再不出来。 凌俐微嘟着嘴,凑到吕潇潇跟前,一脸的戏谑:“这就是李局找来伺候女王大人的嬷嬷?” 吕潇潇嗔怪加威胁的一眼,绷着脸不想做表情被凌俐打趣,只是忍也忍不住地嘴角上翘。 吕潇潇这些年过得顺风顺水的,这一次流产基本上是最大的打击了。刚刚获得能抱一抱女王权利的李果,自然呵护备至的。 凌俐还想取笑她两句的,祝锦川已经开口:“来晚了的人就别浪费时间了,做完正事你想怎么搬弄是非都行。” 又被噎了口,凌俐收起活泛的心思,一本正经等着即将到来的工作。 凌俐来了以后,又重新放了一次在吕潇潇车的行车记录仪里提取的录像。 录像里,基本上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当时发生争执的画面了。 先是余文忠和戚婉的身影从车旁边经过,步履匆匆。之后,是吕潇潇下了车。 在距离车头几米远的地方,她拦住了刚刚过去的两人。 再之后,简短的几句对话后,她站到了余文忠和戚婉面前,挡住了道路。 余文忠似乎没怎么在意她挡道,转个身就要绕开。 却见吕潇潇嘴动了动,余文忠回过头看她一眼,也没搭理她,倒是戚婉的背影一下子绷紧。 吕潇潇后退着还想要再拦一下的,戚婉忽然出手,推了吕潇潇一把。 再之后,就是吕潇潇小腹撞到了路边的配电箱,捂了下肚子,又回头看看那两人,知道自己拦不下,慢慢起来,又慢慢走回车里。 录像到这里为止。 “我看来看去,确实,你摔倒和戚婉推你那一把有因果联系,但是她推得并不重,你摔倒的主要原因,还是。至于你后来流产的事,要说有直接因果关系,并不是那么的密切,法院会说这个有个人体质问题。” 祝锦川先发表了观点。他几乎是毫无个人感*彩地说起吕潇潇的流产,凌俐听得都心紧。 吕潇潇倒是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观点。 “还有,一个关键问题,为什么起了争执?这个问题上严格说来,是我们理亏,会见当事人是他们名正言顺的权利,走歪门邪道的反而是我们才对。这件事要嚷出去,也不是太好的。还有就是关键问题,起争执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严格说起来,其实我们是理亏的。” 接着微微俯身向吕潇潇的方向,嘴角牵起:“你当时究竟说了什么,能让戚婉恼羞成怒的,有要事在身也忍不住惹事?” 吕潇潇摸了摸鼻头,眼睛都不怎么敢看祝锦川,小声说了句:“没什么的,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发疯了。” 凌俐看看吕潇潇,又看看祝锦川的表情,下意识觉得,只怕吕潇潇当时说的话是和祝锦川有关的,要不然以她的张扬,能一句话把戚婉气到失控,只怕早就洋洋得意地宣扬出来了。 果不其然,吕潇潇被祝锦川看得心虚,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几分赧然:“其实就说了点老掉牙的往事,我也想不到她发火了。” 祝锦川心知肚明,但话到了这份上也得给吕潇潇留点面子,又回到了之前的话题:“说说吧,你们觉得该怎么用?” 吕潇潇立刻配合着下台阶:“我觉得可以虚张声势一番,骚扰一下对方也行。” 这似乎是他们之前的想法。 祝锦川轻轻摇头:“仅仅骚扰一下的程度,不值得我们浪费精力。一个民事诉讼而已,只要提一个管辖权异议,就能拖到唐傲雪案子结束。” 凌俐则苦着脸出谋划策:“那刑事民事两头走?可是,多了诉讼就意味着必须多些人参与进来,我们人手不够的。” 祝锦川赏了她好大一个写着笨字的眼神,之后全程放弃凌俐,和吕潇潇讨论起录像用途。 他俩语速极快,涉及到一些专业用语,往往都是简化到极致的语言。 什么故杀死,什么剥权,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往往凌俐才想明白上一个简称是什么,下一个就又来了,简直应接不暇。 好几次想插嘴都宣告失败,凌俐放弃了无畏的挣扎,老老实实等着他们俩讨论完。 十几分钟后,祝锦川勾起嘴角:“别看余文忠光环众多,而且目前所有条件都对我们不利,怎么看他也不是我们这样默默无闻的小律师能扳倒的。不过,再强大的英雄,也有知名的死穴或者软肋的,他接这个案子很大的目的在于想让我们难堪,所以很容易陷入误区,从而导致他也会有算计不到的地方。” 吕潇潇心有戚戚焉地点头:“看来,戚婉就是阿喀琉斯之踵了。” 之后是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 凌俐一脸懵逼,显然被这故弄玄虚给糊弄住了。 她茫然地抬起头,问:“我知道我笨了点,不过你们也不用地下工作者一样一直打暗语好吗?我又不会叛变,也不会泄密的。” 吕潇潇眼睛一亮竖起食指:“你这无心之语倒是一语中的。” 科普完毕十几秒后,他看着凌俐:“去找李泽骏吧,是时候引出他那条线的时候了。” 凌俐听到李泽骏的名字,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不就是她之前想要去找却被祝锦川拒绝、还狠狠借题发挥用来修理她一顿的那个人? 本来因为案件没有头绪,她还想和祝锦川再商量一下是不是再考虑一下这条线的,结果那天来咨询的一个接着一个,把她打晕了头,再加上凌霜的事,她几乎就把想要再去找李泽骏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这时候,却被祝锦川主动地提起。 这算不算,幸福来得太快? 凌俐眨巴着眼睛还在犯晕,祝锦川看她一副天然呆反应慢半拍的模样,不禁笑了。 之后,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凌俐:“看看吧,也许能给你一些灵感。” 祝锦川给凌俐的照片,像是一张七寸的照片,已经有些褪色了,看来保存地不是太好。 不过,图像还是比较清楚的。 那是一张格纹的桌子边,坐着一个清瘦的女孩。她侧脸对着镜头,穿着浅米色的长裙,齐肩的长发,细密的刘海,正低头看着手里的书。 照片里的光源是侧面窗户照进来的阳光,哪怕分辨率不那么高了,也能看到阳光下女孩的头发,皮肤也有些透明的感觉。 隔着照片,似乎都能感觉到那头发应该是暖的,而她的眸子,应该是淡淡茶色的。 第二百八十七章 照片 这似乎是一张趁着唐傲雪看书的时候拍下来的照片,并不怎么明艳的五官,定格在那一瞬间,出奇地清新安静。 吕潇潇凑过头看了几眼,不禁感叹:“哇哦,这样看还有点文艺范儿,小凌子,你跟人家挺像的,怎么就柳绿配桃红,一点审美都没有?” 凌俐哑然,悄悄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的拖鞋,又偷偷把脚往沙发下面缩了缩。 刚才她进门的时候也没在意,随意选了双拖鞋穿上,正巧是桃红色的。 而她今天恰巧穿着条粉绿的长裙。 关键时刻还来拆她的台,凌俐并不想搭理吕潇潇,只等着祝锦川解释,为何拿了一张唐傲雪的照片给她? 十几秒后,祝锦川等她看够了图像,就揭开了谜底:“你看看照片背后。” 凌俐马上翻到照片背面,看到背后的留白有些泛黄,也有一点纸上破裂的痕迹,摸上去,还有点黏糊糊的,这似乎是粘胶遗留的痕迹。 而在照片背后的右下角写着,chole&vincent,还落了日期。 日期是三年前的初秋时分。 仔仔细细看完每一处的痕迹,凌俐抬头,眨巴着眼睛期盼祝锦川再说一些有用的。 祝锦川没有再卖关子,解释着:“这张照片,是唐傲雪经常去的锦城学院校内的咖啡馆里找到的。而chole,是唐傲雪在上英语培训课时候,给自己取的英文名字。至于vincent……” “奸夫!”吕潇潇恍然大悟,抢先说出个大俗的词语。 祝锦川不置可否,只敲了敲桌面,示意凌俐不要再看那几个字母了。 接着说:“我首先要告诉你的是,李泽骏从上学期间用的英文名是william,郑启杰有过国外留学经历,他的英文名是joe。” 都不是vincent。 凌俐又犯了迷糊。 “那么这落款的意思是什么?难道是说,唐傲雪和李泽骏以及郑启杰,都毫无关系?” 祝锦川并没有回答她这想不通的问题,马上转向下一个话题:“你可知道,唐傲雪出事那几天,李泽骏去了哪里?” 凌俐翻了翻笔记本,飞快找到之前记录,加快语速:“不是说和他太太,也就是黄志聪,去了欧洲?” 祝锦川点头:“没错,那他们去欧洲干什么?” “不知道,不是因为纪念结婚纪念日,出国旅游的吗?” 祝锦川先是确认了这个答案没错,开始说起自己打听到的一些细节问题:“我辗转问了不少人,知道黄志聪和李泽骏,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同学,也都是彼此的初恋。那一次出事的时候,他们是去了荷兰,在阿姆斯特丹呆了整整一星期。还有,他们结婚以后,几乎每过两三年,都会去一趟荷兰。” “哦。”凌俐回了一个字,却看见祝锦川似乎在等待她的回应,带点疑问,“哦?” 自己这样的提示都没法让凌俐明白过来,祝锦川也无可奈何了。 不过,在他即将说出答案的时候,一旁的吕潇潇眉飞色舞地说:“梵高!对吧?荷兰有梵高博物,收藏梵高的画作最多。梵高就叫vincent!” 祝锦川赞许地点点头,顺便赏了凌俐一个大写加粗嫌弃的眼神,之后解释:“我确认过了,梵高是李泽骏最爱的画家。土木工程这东西,其实也是一门艺术,和绘画有些异曲同工。至于李泽骏,其实,他是很有些艺术追求的人,十几年来去过五六次荷兰了,从这样频繁的奔波就可以看出来,他对梵高有多挚爱。” 凌俐也明白了过来,忍不住有些激动起来:“所以,唐傲雪以李泽骏最爱的的画家名字,来指代他?” “对,应该是这样没错,”祝锦川言简意赅,又问她,“另外有一个细节,梵高的全名,是vincentwillemvangogh,中间名willem,和李泽骏的william,是不是很像?” 凌俐听得头晕,完全不知道这听起来一样的单词,有什么区别。 祝锦川也不再为难她,把两个名字具体的拼读解释了一番后,提出了他的疑惑:“老实说,我跟了这案子一年多了,也是无意中得到的这张照片,而且,李泽骏进入我视线的事,也就是最近一个月而已。你又是从哪里得来的讯息,认为李泽骏会是一个关键人物呢?” 确实,李泽骏和唐傲雪之间的联系,祝锦川也是最近才察觉到,而之所以他没有第一时间就找上门去,一是还不想打草惊蛇,二是为了检验一下,凌俐什么时候能发现这个人。 居然没有让他失望,凌俐一路摸爬滚打,在没有他的提醒之下找到了关键点,还在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和否定甚至威胁下坚持自己的看法,坚持要去找李泽骏。 而在他一次次打击她信心和立场的时候,一次次否定她的坚持和工作方法的时候,她仍旧能够不受影响,坚持要去找李泽骏。 所以,他才想知道答案。 凌俐毫不犹豫地说出了答案:“我上次去黄志聪那里,没在她那里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当时有一点点怀疑唐傲雪和李泽骏之间的关系,其实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说去见一见的,等了半下午等到李泽骏,他看起来很忙,不过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说我很像一位故人。” 祝锦川眼睛微微眯了眯:“也就是说,他看到你,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凌俐点头:“我以为是我的错觉,所以才会想要见郑启杰一面来验证这个事。果然,我的样貌能影响到的,是李泽骏而不是郑启杰,所以我就在怀疑,是不是我们认为的唐傲雪作为受害人对郑启杰有着特殊意义这件事,其实是错了方向的。” 祝锦川扬起眉,毫不掩饰眼底的笑意:“二妹,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总之,我觉得你真的是我们的幸运星。秦兴海案子里是如此,这个案子里,也是如此。我真是无比佩服自己有先见之明了。” 这是祝锦川的肺腑之言。 凌俐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自在地挠着鼻尖,说:“运气好而已。” 吕潇潇眨着眼:“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不是吗?” “之前还不到火候,现在彻底把余文忠的火力吸引了过来,也是时候开始利用这条线了。” 说完案子还没到五点,祝锦川抬眼看了看表,对着不想留他吃饭又不敢说出口的吕潇潇说:“我走了,有事联系。” 凌俐自然是留下来了。 送走祝锦川,吕潇潇马上抓着凌俐的手臂,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你家大状不说狠话我都怕,他要再不走我这房子夏天都不用开空调了。” 凌俐心有戚戚焉,虽然现在她不是那么怕祝锦川了,有时候还敢和他开玩笑,但是不可否认,祝锦川冷言冷语或者发起火来的样子,真让人怕怕的。 晚餐很丰盛,阿姨的手艺没得说,炖得喷香软烂的鸡汤、清淡的香菇菜心、全是适合吕潇潇也适合她清淡口味的菜。 出乎意料地,饭桌上还出现了李果。 他晚饭前十几分钟赶来,风尘仆仆大汗淋漓的模样,一进门也不坐,马上去冲了个澡,五分钟后出来神清气爽,这才敢凑到吕潇潇面前说话。 一看,就是怕汗味熏倒了他家尊贵的女王大人。 可吕潇潇看都不想看他一眼的傲娇模样,鼻子里轻轻一个“哼”字,就算打过招呼了。 李果却一副甘之若饴的模样,傻呵呵地一笑,顿时他在凌俐心里高智商腹黑嘴毒的精英形象,马上下降30%。 真是傻到让人心疼啊!就为了顿有两个电灯泡的晚饭,值得他顶着三十几度的闷热天气来来回回? 最关键的是,他晚饭后还得赶回单位去,据说有要紧事要加班。 要知道,吕潇潇这套小公寓在城南,省厅可是在城西三环外,一来一去得近一个小时,更别说遇到早晚高峰期的堵车。 李警官哪怕堵死在路上,也非要来吃这顿饭,不可谓不虔诚。 就冲着态度,吕潇潇终于是肯给点好脸色了,至少在饭桌上没刺他,让他安安稳稳吃完一顿饭。 凌俐笑而不语。 她可是看到过两人没复合以前,李果和吕潇潇你来我往斗嘴斗不停的,等他真的得偿所愿了,马上拜倒在吕潇潇石榴裙下,随便吕潇潇怎么说,他都老老实实一句话都不敢回嘴。 这还没结婚呢,就已经一副妻管严耙耳朵的形象,前后落差实在有点大。 作为当事人的李果,明显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被吕潇潇不住地呛声,也一直在笑。 真是没骨气。 李果吃完饭,气都来不及歇一口,就要下楼拿车回单位了。 临出门了,一晚上都在刺他的吕潇潇,终于说了句人话:“晚上开车小心点。” 这比句话比什么都管用,凌俐看到李果那张娃娃脸上马荡漾开笑,很有些孩子气。 半小时后,凌俐也要告辞了,她走的时候嘱咐吕潇潇:“你这小月子可要做好了。李警官可撂下话了,以后还要你给他生一堆呢。” 吕潇潇脸上难得地出现了难为情的表情,甚至还泛起了丝丝红晕:“公务人员,最多两个。” 之后看到凌俐满脸促狭,才回过神自己竟然被这小呆子给耍了。 可要生气也起气不起来,只好顾左而言他:“你可别提他了,管这管那的,把自己当老妈子一样,烦都烦死!” 凌俐低头忍住笑,这些天一直处于低点的心情,终于开始上扬。 吕潇潇嘴上说人家烦,可那表情那神态那声音,完全就是嚣张跋扈的女王大人向小公举退化的节奏,还让她一不小心就吃了把齁到甜死的狗粮。 被喂狗粮她凌俐可不怕,尤其是吕潇潇的,最好越多越好。 只要李警官能抱得女王归,她也就算功德圆满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试探 祝锦川提供的照片,关于梵高的推测,以及凌俐之前见到李泽骏时候他特殊的反应,这一切昭示着,李泽骏和唐傲雪之间的关系,只怕并不简单。 而黄志聪,似乎还蒙在鼓里一般。 离郑启杰案子开庭已经只剩半个月,除了警方和检察院给的一些原始资料外,他们的手上,还没有什么能将案情钉死的实锤。 至于李泽骏,更是只字未提。 所有的一切都扑朔迷离,案子有太多的可能性,而她心里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李泽骏,多半是个关键人物。 但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表明李泽骏和唐傲雪的失踪有关。 他有坚不可摧的不在场证据,那就是唐傲雪失踪的时候,正好是李泽骏和黄志聪结婚十八年的纪念日,两人在欧洲度假,在阿姆斯特丹欣赏梵高的画作。显而易见,他没有作案的时间和空间。 不管怎么看,在出事前和唐傲雪有过电话,以及出事后从家里冰箱搜出两条残臂的郑启杰,才应当是第一嫌疑人。 但是凌俐始终放不下这条线。 李泽骏,究竟瞒着什么?而他和唐傲雪的失踪,又有着怎样的联系? 她必须得再去见一次李泽骏,但她也知道,即使真能发现些什么,绕开公安和检察院的取证,不管是录音还是录像,想要经过证据合法性的考验这一关,就相当不容易。 但是,她又不能打草惊蛇,最终还是决定单枪匹马再去走一通。 回想着这些日子接触到的卷宗资料,凌俐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也隐隐有了些方向。 尤其是,那张照片给她的灵感,愈来愈盛。 与李泽骏的第二次会面,依旧在锦城学院里。 这一次,凌俐是和李泽骏提前预约了的,地点也不再是那个蚊虫很多的办公区,而是改到了锦城学院体育馆附近的一家咖啡吧。 也就是祝锦川获得唐傲雪照片的那个地方。 凌俐提前一小时就到了约定地点,坐在靠近窗边的位置,一个人点了一杯美式咖啡,逼着自己喝完。 很苦很苦,苦了过后也没有回甘,不过一小杯不到一百毫升的褐色液体,她喝下去几乎要吐了。 真是不理解为什么田正言能甘之如饴,而祝锦川也经常用这样一杯东西让自己强行打起精神。 李泽骏到来的时候,明显的一愣。 他看到的正是阳光透过玻璃后,又散射在凌俐头发上的场景。 她就那样静静坐在那里,给他一种,她似乎回来了的感觉。 那样的角度,那样的阳光,那样的侧脸。 一时之间,恍然如梦。 他似乎能够清晰地回忆起,当时那女孩头发上,因为阳光留下的温度,轻抚上去,还有几分烫手。 他手指下意识地收缩,却只抓得住空气,也一刹那醒了过来。 李泽骏深吸一口气,渐渐敛起脸上惊愕的表情,踱步到凌俐跟前,坐下后就点了杯柠檬水。 “李校长,”凌俐微笑着看他,“我们又见面了。” 李泽骏微微点头,没有过多的表情,也没有开口说话。 他将手机放在桌面上,指尖轻抚着屏幕的边缘,一双眸子在凌俐身上睃视。 他瘦得有些厉害,眼窝深深凹陷,眼皮的褶皱深且宽,显得目光尤其锐利,似乎能刺穿她的伪装,一直看到内心似的。 凌俐面色不变,保持着淡然的微笑回望过去。只是放在桌面下的手,紧紧地抓住桌布的一角。 对峙了十几秒,气氛愈来愈诡异,凌俐有些坚持不住了,终于听到李泽骏的一声叹息。 之后,他放缓了表情,眼底略有点疲惫,说道:“凌律师是吧?我知道你为了志聪学生的事很努力,锲而不舍到处找线索。但是我真心帮不上什么忙,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了警察,也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东西。我建议你有时间的话,可以再看看两年前她失踪时候的监控。” 说到最后,李泽骏似乎有些烦躁起来,不由自主地揪了揪耳后的一缕头发。 凌俐注意到这个小细节,并没有说穿。 她沉默了一会儿,等着李泽骏情绪舒缓,再之后忽然发问:“你曾经说过我很像一位故人,那位故人就是唐傲雪,对吗?” 李泽骏掩饰地再好,这时候眼里也难免流露出一丝惊愕。 很明显,他完全没料到凌俐能提起这个话题。 凌俐一边观察着李泽骏的表情,一边从笔记本内页里抽出一张照片,推到李泽骏面前。 那张照片,正巧是唐傲雪坐在凌俐现在坐的位置上,有人从侧面给她拍下的一张照片。 和凌俐一样长度的头发,一样蓬松的刘海,一样的坐姿和身材,甚至连身上的衣服都是浅浅的米色系,沉静又安宁的表情。 只是不同的是,照片里的唐傲雪,眉目间有着淡淡的忧愁。 凌俐的直奔主题,以及手上的照片,明显让李泽骏有些失神。 只不过短短一秒,他就从恍然的状态中恢复了平静。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李泽骏的声音也不带一丝波澜,“是找不到线索所以抓瞎了吗?我再强调一次,还是那句话,唐傲雪的失踪,我没有任何可以帮助到侦破案件的线索给你。” “是吗?”凌俐端起面前的白水喝了口,想要冲淡口里一直不肯消散的那一丝咖啡的苦味,却无济于事。 她皱了皱眉,抬眸深深看了他几眼,视线投向他放在桌面的手机,声音清透:“您只说没有线索可以提供,却没有说,她的失踪和你无关。” 李泽骏面色一变,瞳孔倏然间收紧,马上警惕起来。 感觉自己猜对了方向,凌俐缓缓发问:“另外,是否需要警方来对这张照片和您的手机进行匹配?看是不是你用手机拍下的唐傲雪?” 凌俐刚说完,李泽骏就像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面部表情放松,甚至忍不住笑起来。 他嘴角带着讥诮:“你就算想要诈我,也有点常识好吗?这台手机是上个月才出的型号,怎么可能和三年前的照片匹配得起?” 说完,他站起身推开椅子,似乎要离去的模样。 凌俐却是眼睛一亮,跟着站起来,慢悠悠说道:“李校长,你怎么知道这张照片是三年前拍的?” 李泽骏表情一滞,骤然发现刚才那一瞬的情绪放松,似乎让他失言。 他眼睛迅速一眯,语速不由自主加快:“她两年前失踪,我随口一猜这照片是三年前拍的而已,难道还真猜对了?” 凌俐则紧抿着唇角,微微一笑:“是不是您三年前的手机拍的,警方自然有方法来查证。另外,根据我从警方那里得来的讯息,李校长您曾经是在唐傲雪微博以及微信好友里的,后来为什么互删,是不是在掩人耳目?至于这张照片,恰巧您对时间说得这样准,是否曾经是见过的?” 说到这里,凌俐故意地一顿,仔细观察着李泽骏的表情。 只见他眼底的浓黑愈来愈重,似乎酝着些微怒气,更多的却是让她看不清楚的情绪。 凌俐带着几分试探,问:“抑或是,帮她拍下照片的人,就是您?有些事情您主动说,比警方来强迫你说,效果好得多。如果你担心对你的家庭造成影响,那么我保证,不会让黄教授知道是您提供的线索。” 李泽骏依旧保持着沉默,只是眼神越来越冷。 凌俐意识到,是该加点料的时候了。 她轻轻翻过照片,指着右下角那娟秀的字迹:“您知道吗?这张照片发生的地点,正巧是在这家水吧里,背后还写着chole和vincent,经过鉴定,笔迹是唐傲雪的。明明是她一个人的照片,为什么会加上vincent?你能告诉我吗?” 从看到那一行签字的时候,李泽骏的眼里,有一些波动,可是和刚才凌俐刚刚拿出照片时候相比,明显要镇定很多。 看起来,他似乎早就知道这签名的存在。 他依旧保持着沉默,眼神平静很多,根本有要回答凌俐问题的意思。 沉默了近一分钟后,他哂笑之后略一抬下巴,示意凌俐继续说。 凌俐舔了舔嘴唇,还是有些无法抗拒这些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什么校长委员的领导气场,忍不住跟着他的节奏走。 已经到了这地步,遮遮掩掩也没什么意思,凌俐干脆开门见山地自问自答起来:“李校长,我在您办公室的电子相册里,曾经看到过你和你太太在星空前的合影,也看到过向日葵之类很多梵高的画。您这样热爱艺术的人,唐傲雪用vincent来指代您,非常正常。” 李泽骏这时候甚至能笑出来了,带着点揶揄:“凌律师,你似乎想象力非常丰富,不做艺术家可惜了。” 凌俐表情一滞,有些接不下话去了。 好半晌,她终于说:“我认为这些不是我的想象,而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是发生过的事,终究会留下痕迹,就像这张照片一样。李校长,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倒是好好想想,这些年还有没有另外的跟这张照片一样的东西遗留在哪里,最好不要被警察找到才好。” 李泽骏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足足有一分钟,一直看到凌俐视线闪躲败下阵来。 之后,他又看着凌俐的背包,缓缓开口:“你也不用偷偷录音了,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搬出警察来,其实更让我看到你的心虚。实话告诉你,我和唐傲雪之间没有越过轨,也没有过什么肮脏的交易。哪怕是警察来查,我也是这个回答。你想用这个来要挟我,只怕是打错了主意。” 说完,他后退一步让开桌子的角,礼节性地颔首后转身:“恕不奉陪。” 第二百八十九章 失算 凌俐差点脱口而出让李泽骏等一下,好容易忍住,压低了嗓子在他背后说。 “李校长,我知道您这样谨慎的人,必然不会落下足够多的把柄可以供我拿到手上威胁您,可您要知道,精神出轨也是出轨的,您这样自欺欺人,瞒得过黄老师,瞒得过其他人,可瞒得过你自己,又对得起沉眠地下的唐傲雪吗?” 此言一出,李泽骏的背影明显地僵了一僵,凌俐的心情又沉了几分。 一切都朝着她推测的方向发展。 从李泽骏看到她恍然的神色,再到之后的照片,再到今天谈话时他的反应,凌俐就知道,李泽骏和唐傲雪之间的联系,一定不止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少。 目前看样子,李泽骏是早就知道唐傲雪早已不在人世了。 那么,唐傲雪的死,他究竟参与了几分?而除了两条手臂,她身体的其他部分呢?究竟在那里? 证据不足以让郑启杰定罪,另一个有嫌疑的李泽骏,更是没有一点点作案的空间和时间。 可是,凌俐几乎可以百分百确定,他是知道一些事的,但从他的身体语言和表情来看,显然,他一点也不害怕警方找上门。 案情更加扑朔迷离,但即使唐傲雪生还的最后一线希望破灭,凌俐也希望能够找回唐傲雪的遗体。 “唐傲雪她究竟在哪里,你知道的对吗?我知道以我的能力,在这个案子里别的做不到,那么,能让让陈蓉找回唐傲雪,找回她的女儿?也算能对这个已经一无所有的母亲,稍稍的一点安慰吧。” 好半晌,凌俐艰难地发问。 李泽骏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而他背对着凌俐,她更没本事从他的背影里,读出他现在的心情。 即使如此,凌俐也努力瞪着眼睛,不肯错过他任何一点小动作。 不知道这样的沉默保持了多久,李泽骏终于开口了 “我不知道的,你也别白费功夫了,”他声音里透着些微的苦涩,“小姑娘,其实你和她并不像的,她比你看得开得多,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至于唐傲雪究竟在哪里这个问题……” 凌俐正在全神贯注听着,他突然回过头和她对视起来。 他侧着的半张脸,下巴的线条瘦削、颧骨高高凸起,眼睛陡然间睁大,眸子的黑灰色一下子明晰起来。 可那眼神空洞无物,吓得凌俐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短短几秒钟,她却紧张到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般。 李泽骏似乎能料到凌俐的反应一般,牵起嘴角冷笑,之后说:“据说郑启杰的律师也不是好对付的,你别想着怎么帮别人了,先想想如何自保吧,只怕案子一开庭,就会有记者跟苍蝇一样缠上你,所有的过去都被毫不留情地挖出来,摆在大众面前供人娱乐。我言尽于此,凌律师,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后,李泽骏终于离去。 凌俐呆呆站了好久,完全想不通李泽骏最后那通话的意思。 从锦城学院出来,凌俐一声叹息,肩膀都垮下来,无精打采踏上归途。 和李泽骏短短半小时的交谈,她绷得很辛苦,一边故作高深一边故布疑阵,其实放在桌下面的手心里全是汗,最后还被李泽骏一下就破了功。 然而除了证明李泽骏和唐傲雪之间似乎有过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以外,没有其他更有用的线索。 凌俐反复推演着李泽骏扮演的角色。 他已经亲口承认和唐傲雪互生情愫了,如果说他和唐傲雪真的有苟且之事,那么保不准会因为怕不伦之恋曝光,为了自己的地位和名誉而杀人灭口。 可是,为什么郑启杰又会被拉扯进来? 如果说郑启杰真的就是个变态喜欢烹煮尸体食用,那又是什么原因让他选中了唐傲雪,杀人碎尸一年后,又主动暴露了自己? 难道真的是向警方示威找存在感? 然而警方和检察院反馈来的消息,郑启杰在被采取强制措施后,对于唐傲雪的事,基本一句话也没说,完全的零口供。 他这样一点表演欲都没有,当然说不上是在昭示着什么完美犯罪。 最关键的是,从她的内心确认来看,她是相信李泽骏的说法的。 他和唐傲雪之间,可能不可抑制地相互吸引着,可能有一些若有似无的情愫,却因为有黄志聪夹在中间,所以从来没有过什么实质性的发展。 从唐傲雪朋友圈那些悲伤到有些矫情的话就可以看出,她的理智和感情一直在斗来斗去的,而且看来似乎理智占着上风。 一个在感情方面得偿所愿的人,不会有那么多无处可发泄的伤春悲秋,需要在一个封闭的圈子里展示出来。 如果她和李泽骏有实质性的发展,那么她的心思应该会放在如何瞒天过海或者小三上位,而不是在一个连好友都没几个的朋友圈里昭示自己的一文钱也不值的感慨和伤感。 自然,也不会有心情去看一部几百万字言之无味的不入流小说上。 加上当实习律师期间,凌俐入这行也算两年了,虽然刑事案件没办多少,不过没吃多少猪肉,也算见过猪跑。 她记得吕潇潇跟她说过的话,但凡命案,多半和两个字有关——一是钱,二是情。 钱很好理解,就是经济纠纷,或者是谋财害命。而情,则不止包括爱,还有恨、情、仇。 除了那些随机选择被害人、一时激情杀人什么的,只要往这两方面查,多半会有所收获的。 放在唐傲雪身上, 唐傲雪和李泽骏,以及唐傲雪和郑启杰,究竟是相对独立的关系,还是互相牵扯在一起? 难道是,三角恋? 一个副校长,一个勤杂工,一个新任老师,年龄分别是四十三、三十五、二十七。 嗯,刚好形成等差数列…… 不过这跟案情有毛关系啊!这三个人地位千差万别,怎么看也不可能存在这样狗血的剧情啊! 如果说唐傲雪因为从小父爱缺失,从而容易对年长、沉稳、社会地位高的李泽骏产生感情,那她除非脑袋瓦特了,否则怎么也不可能去招惹看起来形象气质都不怎么样、还是处于学校里基本最低食物链的郑启杰啊…… 就算郑启杰是博士归国也没什么用,他脱离学术研究第一线很多年了,那种学者气质早就荡然无存,扔在人海里属于泡都不会冒一个的类型。 而且,就算郑启杰暗恋唐傲雪吧,他也不至于从几年前就策划要吃掉她吧? 就算李泽骏买通郑启杰来杀人灭口,也不可能让他留下两条手臂自投罗网吧? 她越想越想不明白,脑袋搅成一团浆糊,忽然一侧眸,瞥见自己在玻璃橱窗里的映下的影子。 一袭米色长裙,披肩的长发,少女感的刘海。这一切,都和她对自己形象的固有认识,相差甚远,甚至有些陌生起来。 一时间,都有些分不清楚玻璃里的倒影是谁。 凌俐停下脚步,微侧着头,呓语一般对着那熟悉又陌生的人影说:“唐傲雪,你和他们之间,究竟存在什么样的联系点,让你会遭受到如此残酷的对待?” 自然而然,没有人会回答她这个问题。 影子不会,唐傲雪更加不会。 李泽骏和唐傲雪之间的事,看起来很经得起考验,李泽骏之前表现出来的态度和气势,根本是丝毫不怕人查。 而郑启杰,除了案发前两个通话时间加起来几分钟的电话以外,也与唐傲雪完全无交集。他对她之前刻意模仿的唐傲雪的相貌和举止,也没有特殊的反应。 他们,都没有杀害唐傲雪的理由,可他们,又都跟唐傲雪有着那么说得过去但又经不起推敲的联系。 随着这次和李泽骏见面的颗粒无收,一切的线索又一次断掉,所有她能想到的方法,也都穷尽了。 凌俐微微叹气,伸手抓紧背包的带子,刚刚转身要过马路,一辆总裁gt急刹在眼前。 轮胎抓地的摩擦和刹车片尖锐的声音那样刺耳,接着从驾驶室里探出一颗头,怒气冲冲声音尖利:“找死啊!站在转弯的地方不声不响就要冲出来,没长眼睛吗?” 说完,还对她比了个极其不雅观的姿势。 遇到路怒症还用身体语言爆粗口的司机,凌俐自然不会逞凶斗勇去跟别人理论的,而且,这次确实是她一时失神惹下的祸。 于是赶快低头微屈着腰赔着不是:“对不住,没注意到红绿灯,给您添麻烦了。” 声音极其诚恳,凌俐相信自己脸上的表情也很诚挚,只要不是遇到路怒症晚期的人,应该不会至于打她一顿。 果然,那司机像是气消了些,声音稍显平静:“下次小心点就好了。” 接着摘下墨镜露出一张年轻的脸,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忙着闯红灯这么急,是有急事?需不需要送你?” 凌俐跟听了爆炸性新闻一样瞠目结舌,等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搭讪了,只觉得毛骨悚然。 真是没想到自己这副姿色还能有这待遇,莫不是明天太阳会打西边出来? 她一秒都不敢再停留,加快脚步冲过马路,头都不敢回。直到听着身后嚣张的引擎声渐渐远去,她才松了一口气。 第二百九十章 灵感 等又走出几百米远,快要到达地铁口的时候,凌俐忽然愣住了。 她千方百计地寻找李泽骏和郑启杰杀害唐傲雪的理由和动机,费尽心力去揣测唐傲雪究竟做了什么,能让郑启杰做出那样不人道的事。 却忘记了,她应该将所有牵涉到这里面的人,当做一个整体来看。 所谓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唐傲雪和郑启杰之间缺乏联系点,而李泽骏没有理由杀害唐傲雪,那么,李泽骏和郑启杰呢?他们之间的关系,又是怎样? 他们之间是否有着某种联系,导致李泽骏心仪的年轻女教师,惨遭郑启杰的毒手? 灵台一片清明,凌俐只觉得,这似乎就是她撞得头破血流,最终得来的一条线索。 凌俐越想越觉得可疑,只恨自己没有早点想到这一层,如果说在去见郑启杰之前能有这样的觉悟,也许就能问出几个,能让郑启杰动容、破掉他伪装的问题。 不过,她还有上庭那一个机会。 只是,如何将这个机会的效果放到最大,如何利用这一点点生机逼问出事情的真相,从而找到唐傲雪,就要看准备工作能不能做到位了。 除了努力以外,甚至还需要一点点运气。 凌俐目光灼灼,只觉得浑身上下又充满了干劲,一整天的颓然都一扫而空。 她紧紧攥住手心,止住内心的激动,步履匆匆只盼着早点回到律所,早点开始实质性的工作,以验证她心里的猜想。只是没想到,事情进展依旧不顺利。 凌俐在调查郑启杰和李泽骏之间的联系的工作中,又一次遭遇到了滑铁卢。 她满以为自己这次的感觉不会错,一点都没有怕打草惊蛇什么的,大大方方通知了警方和检察院,满心期待地等待着结果。 然而现实给了她一头棒喝,两天两夜的筛查下来,武勋遗憾地告诉她,郑启杰和李泽骏,这两人也完全没有交集。 一个南方人,一个北方人,一个从高中阶段就在国外留学的归国博士,和一个一直在本土读完课程的博士后。 一个学土木工程,一个学化学,也是不怎么搭边。 还有,一个副校长,一个勤杂工,也完全不是一条食物链上的人。 这结果让凌俐非常抓狂,反复和承办警官确认结果,然而得到的答复前后都一致。 这两个人完完全全就是两条平行线,一直到五年前郑启杰自甘堕落跑到锦城大学这所最近几年稍有点名气的综合性大学工作,两人才有了这一点交集。 也许另一点,就是唐傲雪了。 凌俐百思不得其解,甚至在猜想难道是唐傲雪三心二意吃着一个吊着一个,可又觉得这样更是古怪。 且不说郑启杰那副尊容和阴郁的气质,就说上次会面郑启杰的表现,都没有一丝和唐傲雪有过瓜葛的痕迹。 当然,也不排除是他太会掩饰的原因。 总之,靠公安的力量都查不到两人之间有什么猫腻,除非凌俐能有读心术,要么完全不可能从他们本人那里挖联系点在哪里。 而且,凌俐隐隐中觉得,这个联系点,一定至关重要,重要到可以决定唐傲雪的生死、决定案情的走向。 可是现在已经穷尽了她能想到的调查方法。 凌俐忍不住假设,如果能让李泽骏,和郑启杰面对面一次,她在暗中观察,说不定就能得到什么蛛丝马迹了。 当然这是完全不可能的。 凌俐还不死心,想了想忽然又冒出个古怪的念头,忙打电话跟武勋建议,是不是也该调查一下黄志聪和郑启杰的联系。 武勋非常遗憾:“在你之前说茶李泽骏和被告人的时候,我多了个心眼,直接说的查他们夫妻两人和郑启杰的关系,警方已经调查过了,无论是李泽骏还是黄志聪,他们和郑启杰,都没有任何交集。” 凌俐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武勋倒是劝了劝她:“我们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还要感谢你们,哪怕出丑也不放弃,依旧和我们站在一个战线。要知道,这场官司的输赢,可不止一个无罪判决和国家赔偿那么简单了。” 凌俐心里咯噔一声,直觉告诉她只怕是余文忠又捣乱了。 一问武检察官,果然,余文忠这厮,看舆论影响裁判的把戏玩得太多,吃瓜群众们似乎有些审美疲劳了,干干脆脆转移阵地,开始找些打着民主自由、平时和他臭味相投狼狈为奸的什么大v,“演员”、甚至很有嫌疑接受敌对势力资助的某某家,开始发些所谓“深度解读”的半理论半实践的文章,把一个案子的输赢,上升到了国家法治道路建设的告诉。 对于她和祝锦川两个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被害人争取权益的律师,他倒没有指名点姓,只是拿什么“帮凶”、“拥趸”之类的词语来贬低和讽刺。 至于凌俐他们去见郑启杰的事,也被大做文章,扭曲地极其难听。 什么想要通过非法手段攻破被告人心理防线、想要伪装辩方律师浑水摸鱼之类的恶意猜测,不胜枚举。 不过,这些倒是在凌俐预料之内,也没多少愤怒,因为她早就对余文忠这个人的道德底线不报希望。 再说了,余文忠再怎么作祟,也只是在法庭外、网络上横着走而已,她只要不刻意去搜索,就不会被恶心到,更不会被他影响到自己的判断。 真到了法庭上,余文忠还是会收敛很多的。 至少,法官还有训诫、以及责令他退场、甚至处以司法拘留的权力。再说这场庭审会直播,就算他心里滔滔不绝骂着娘,嘴里也不不敢说一个字的脏话的。 只是李泽骏这条线似乎又断了,一切又变得毫无头绪。 无奈之下,凌俐只好求助吕潇潇。 从医院回家,已经是一个星期过去,吕潇潇的小月子过了一半。 虽然知道吕潇潇现在需要静养最好不要打搅她,不过,凌俐更需要她给一些新的灵感,所以才找上门去。 吕潇潇自己是一点都不在乎什么坐月子的禁忌,什么要躺平等喂这类的话基本都是耳旁风,阿姨苦口婆心之下终于耐着性子答应不久坐,可要戒手机电视的,根本不可能。 凌俐进门的时候,这厮半卧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刷着微博,听到动静斜乜了她一眼,懒洋洋说:“本宫正在围观唐褚大帅哥传出婚讯的撕逼大战,你如果没有超过这个话题的大新闻,还是别来烦我了。” 凌俐立在原地,只觉得唐褚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她这时候还满脑袋都是残肢和刑事案件的,愣了半天也没反应,直到吕潇潇微嗔着摔了手机在沙发上。 “傻不愣登的,说吧,又抓住什么余文忠的黑料了,还是案件有什么新进展?” 凌俐这才傻乎乎进了门,到了吕潇潇跟前,才发觉眼前这人,简直变化太大。 吕潇潇这些天真的是过着猪一样的生活,什么都不操心,只管吃吃睡睡,不仅每天睡到自然醒,还有一天五顿正餐加汤水的伺候。 阿姨的食谱很科学,这些日子吃那么多下去,吕潇潇不仅没胖,还把皮肤养得又润又亮又白,整个人的状态好到把凌俐看得眼睛发直。 真是从来没看过女王大人这样好看,哪点像刚没了孩子的准妈妈? 她不可置信地捏了捏吕潇潇砰砰亮的苹果肌,很又拿手指捅捅她光润的下巴,很有几分羡慕:“有爱情滋润的女人,果然很不一样,真是越活越年轻了。” 吕潇潇不耐烦地打掉她的手,瞪着眼睛:“大胆!还不跪下!本宫一向很年轻,什么叫越活越年轻?你这奉承话说给更年期妇女差不多。” 跟吕潇潇一起久了,凌俐也近墨者黑。 她不动声色坐回沙发,目不斜视:“确实不合适,你这已经更完年的,我应当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才行。” 气得吕潇潇一下子扑过来把她摁在沙发上蹂躏:“我看你今天是活腻歪了!” 急得阿姨操着一口地方口音浓重的普通话叫嚷:“别、别,小潇你动作小点,可不敢乱动!” 闹了一小会儿,凌俐开始说起正事。 阿姨客气又有眼色,知道她们有事要讲,上了茶上了点心和水果,又自己走进书房关起门,留给她们私聊的空间。 吕潇潇养了这些天,其实早就心痒痒想要亲自出场找她杀子仇人的麻烦了,对于怎么祸害老仇人余文忠的事,更是让摩拳擦掌,满脸的兴奋。 而且这案子太多可以八卦的地方,人物关系错综复杂,八卦女王吕潇潇最喜欢这种能探听到别人私密的机会。 只是听完凌俐说见李泽骏的情况,听完凌俐说的她怀疑的事和警方反馈的结果,她渐渐沉默下来。 几分钟后,吕潇潇思索过后,一个电话打到李果那里去,之后不到一个小时,这几年所有关于李泽骏和郑启杰行踪的资料,统统送到凌俐手上来了。 “谢了啊女王。”凌俐敷衍地跟吕潇潇道谢,之后埋进那堆资料里不可自拔。 她每一行字、每一张照片都不肯放过,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一上午的时间过去,凌俐按照时间顺序整理了网上能查到的所有关于李泽骏的新闻,再结合吕潇潇给她的李泽骏出入境记录什么的,整理出一张张带着时间轴的表格。 接下来,就是整理郑启杰的。 比起李泽骏,郑启杰的资料少很多,也和他周围同事评论的这人深居简出想映证。 再将两张表整合在一起,划出交叉的地方,来寻找线索。 她始终相信,只要发生过的事,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的。 如果郑启杰和李泽骏有过联系,那么,也一定能够在他生活工作的中呈现出来。 所以她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用了最笨的一种方法,整理出目录,看看做过些什么事,一目了然。 比如,如果同一时间达到某地,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们之前,有什么联系的实锤? 如果真能摸到一条,从那里入手,是不是能敲点什么出来? 第二百九十一章 排查 吕潇潇一边玩手游一边当监工,等看到凌俐最后整理出来的东西,一时兴奋拍着她的背:“处女座代表人物,你这手绝活太实用了,以后我要是接了什么大案子可以扬名立万的时候,你也来给我整个这个什么什么交叉时间轴,简直不要太实用哦!” 凌俐回馈了一个白眼给她:“你就是懒而已,这么简单的事哪里需要技巧!” 不过,这样一番的苦功夫下来,除了两人同时在学校的日子,也就只找到了两个交叉的地方。 一是在五年前,两人都曾经去过阜南一个名叫陈枝的地级市,落脚的地方也都在陈枝辖区内的一个县,不过到达那里的时间,前后相差一个星期。 而且那时候,郑启杰根本还没有在锦城学院任职。 二是三年前,两人又都在同一时间段去过另一个叫雅城的地级市。 这次时间相差更远,前后十天左右。而且,李泽骏是去出差。 除此之外,没有更多可以供深挖的地方。 吕潇潇有些失望:“都去过陈枝和雅城,也不代表什么,很有可能是巧合,最多就是时间相距近一些而已。” 凌俐若有所思,忽然间拉过笔记本,看了一阵抬起头:“如果说,唐傲雪也在同一时间去了雅城呢?” 说完,指了一条身份证开房记录给吕潇潇看。 上面显示,三年前的十月五日到七日,唐傲雪也在雅城,住了三天两夜。 可是也有材料映证,她是参加同学会,并且时间上刚好处于郑启杰和李泽骏之间。 吕潇潇和她一样沉默了半晌,抬眼征求凌俐的意见:“要查吗?” 这样两条几乎没有什么说服力的线索,如果说要顺着这样一条线,跑去查五年前他们在陈枝分别见过些什么人做过些什么事,或者去查三年前雅城到底发生过什么,那无疑是件费时费力又很可能没有回报的事。 凌俐想了想,斟酌了一番后,轻咬着唇出神。 好几分钟后,她眼里依旧带着犹豫,看来还没下定决定,说:“我心里没底,还是等等再看一下有没有其他线索。” 吕潇潇理解她的顾虑,时间已经很紧,不能再错了方向。 她眨了眨眼,正想开个玩笑舒缓一下凌俐绷得太紧的神经,却忽然有了个很意外的发现。 她扯过凌俐的手机,指着上面一张李泽骏三年前的照片,眼睛明显地亮了:“这就是那为老不尊的什么副校长?这么年轻?真是看不出来四十好几了,而且,这颜值这身材,还是副校长,只怕女学生会跟苍蝇一样扑上来吧?难怪那什么雪的这么痴心。” 凌俐瞥了眼那张照片,含含糊糊说:“有那么夸张?我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啊。” “那是因为你缺乏基本审美,”吕潇潇瞥她一眼,又转入花痴人设,“这种成熟型的男人很有气场,懂得疼人又有魅力,该软的时候软该硬的时候硬,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就很容易陷进去。” 凌俐额角三条黑线,扔下手里的中性笔,攀上吕潇潇的手背轻轻一掐:“说正经事呢,我警告你不要乱开车。” “怕什么?”吕潇潇一个白眼,接着拍掉她的手,饶有兴致地说,“难道你被唐傲雪上身,见了大叔一面后怦然心动,所以拜托我通过这种不正当的渠道弄他的资料?港真,下次你要再去试探这位美大叔,我可以一起去的,给你帮帮忙,顺便近距离观察一下。” 凌俐被她这不分场合地花痴搞得啼笑皆非:“大姐,你倒是真可以去看看,李泽骏现在起码比你看的照片瘦了三四十斤,都瘦得脱了形,还老得没法看了,哪里有什么魅力可言?只怕你是会失望的。” 这倒是千真万确的事,她见到的李泽骏,瘦且高,而那些新闻里呈现出来的,却是一个身材魁梧壮硕的男人。 之前她发现这点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如果不是因为脸一样,凌俐几乎要怀疑是有人偷梁换柱了。 吕潇潇完全不信,抢过鼠标拉过电脑,找到近期的新闻点进去了一条,忽然愣住:“我天,你说的还是真的?现在还真瘦成猴。” “嗯,还很憔悴。”凌俐心不在焉回答,叹了口气,耷拉着眉眼心事重重。 吕潇潇开始还不信,后来连看了几条最近半年带有李泽骏照片的新闻,直呼可惜。 最后,还忍不住一阵唏嘘:“你说,这些什么教授博导副校长什么的,每天都在干些什么啊?怎么就能忙成那样?怎么三年时间就能瘦成现在这样?” “还不是因为有追求呗,不仅要钱,更要地位,还要防着不被人拉下马,再跟自己学生搞搞婚外情什么的,要操心的事简直不要太多。”凌俐托着腮,难得地发了阵牢骚。 吕潇潇则带点揶揄:“也不是都搞婚外情吧?我看你家科学怪人就不是,什么女学生在他眼里只是行走的麻烦而已。假如不是生活需要,他只怕还会觉得钱这东西麻烦,这样的怪胎能顺利长大,大概是上辈子是个大善人,这辈子投胎到好人家。” 这一番明贬实际褒的话,把南之易的形象抬得很高,只不过,凌俐却只听到“你家”两个字。 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这些日子她一直避免去想他,避免总是回头去看之前那些让她一回忆起来心底就要泛起涟漪的时光,好多时候快要忍不住了,就会用工作来麻痹自己。 距离从南溪回来已经快二十天了,她还没有见过南之易一面,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生气? 抑或是更糟的情况。 咫尺之间,却天遥地远,互相不干扰彼此的生活,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 凌俐强牵起嘴角笑笑:“别提不相干的事情了,还是回来说案子。你再看看这些东西,也许还有其他的灵感?” 这显然是故意在扯开话题,转得这样生硬,别说吕潇潇这样的人精了,凌俐自己听着都尴尬。 不过,聪明如吕潇潇,看她满脸的落寞就知道背后一定有故事,显然今天这时候也不是适合她八卦的时间,也就不再提。 她低头看着前几天李泽骏在某学术会上发表演讲的新闻,配合凌俐的表演:“你说,为什么李泽骏会忽然瘦了下来?难道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凌俐的注意力马上回到手上的棘手事,回想了一阵,带着些不确定:“那倒是不像,虽然人瘦了不少,可精神看起来还不错的,走路说话都没啥病态。我还特意看了下警察从学校办公系统里导出的工作日志,日程相当满,根本没有什么长时间在医院的安排。就算有那么一两个半天,都是去探望病人的。” 又细细想了一番,笃定地点头:“确实,我看他除了休息不好脸色不太好以外,应该还蛮健康的,腰背挺直一点都不像有恶疾,走路也都带风一样。” 吕潇潇则锁着眉头:“那什么事能让他一下子瘦成这样?两相对比只怕是得三十斤以上的重量,我想减肥想疯了也缩水不到五斤。难道想要染指的小美女人间蒸发了就能达到效果?那我赶快雇人把李果杀了,也许相思成疾还能瘦下来。” 凌俐嘴角抽了抽,一不注意又被她跑题,得赶紧给她拽回来。 她抚着额角,有些无可奈何:“你可想岔了。你仔细看看吧,两年前唐傲雪失踪以后,李泽骏并没有出现什么一下子瘦了的迹象,至少从新闻里还是看得出来虎背熊腰。据说,他那时候为了找到唐傲雪还是做了不少努力的,以政协委员的身份向公安局发函要求加紧调查都是好几次,不过他虽然在这件事上非常上心,却一点都没瘦的。” 一边说,凌俐还一边翻开新闻,一边给吕潇潇看当年学校春节前夕,李泽骏代表院领导慰问困难教职工的照片。 照片里,李泽骏依旧是壮硕的身材,被一件深灰的大衣衬得肩宽背厚,屹立在照片正中央,和周围几个脸上带点愁容又不得不笑的人相比,气势如山一般,很有几分气魄。 “啊?”吕潇潇一边看一边惊叫,从满脸的不相信到最后的诧异,“还真是啊,那时候一点没见瘦的。” “可不是嘛!我看照片和新闻比照,他突然暴瘦的时间大概是一年前,也就是郑启杰被捕的时间段,那一年的春节,一下子就受脱了形,就跟吃了豹胎易筋丸……” 说到一半,她忽然怔住了。 吕潇潇瞪大眼睛嘴巴微张:“一年前?该不会是……”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开始比照案件进展的时间轴。 几分钟后有了结果。 正如她们推测的,李泽骏开始暴瘦的时间点,并非是从唐傲雪失踪开始的,而是从一年前,从警方找到那两条手臂开始。 也就是说,让李泽骏惊慌寝食难安是两条手臂带来的信息,而非唐傲雪的生死不明。 要说失踪那样久的人,不管是遇到什么样的事,大家都有心理预期的。就算唐傲雪和他有什么瓜葛或者暧昧不清的关系,也不至于被两条残臂折磨到一下子暴瘦。 吕潇潇摸着下巴入定一般,眼睛也直勾勾看着凌俐:“小凌子,也许,你该换个方向了。” “怎么讲?”凌俐一脸期待。 “从这些材料反映出来事迹看来,李泽骏是个很有野心的人,这样的人往往很自律,哪怕再喜欢唐傲雪,也会因为要实现向上爬的目的,洁身自好管住自己的欲望。所以他不会怕你去查他和唐傲雪之间,因为可能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 凌俐点着头,这和她之前得出的答案,基本相符。 “而你现在想要找出郑启杰和李泽骏的联系,显然警方的调查比我们这样海底捞针更靠谱,他们都说没联系,就是没联系了。” 凌俐继续点头,很赞成她的结论。 吕潇潇微微一笑,有点得意的模样:“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中间可能还有个人,建立起了这种联系?” 第二百九十二章 残臂 “还有个人?”凌俐陡然间睁大眼睛,脊背绷紧,心跳加速。 她似乎明白了吕潇潇想说的话。 吕潇潇点着头,却不急着揭晓答案,反而拿笔在纸上画了起来。 “你看,李泽骏和唐傲雪,因为黄志聪联系起来;郑启杰和唐傲雪,目前可能因为李泽骏而联系起来。而李泽骏和郑启杰之间,似乎也应该有这样一条线,才能把所有人都串起来。而这条线,似乎应该和两条残臂有关。否则的话,为什么唐傲雪失踪他不怕,反而是残臂现世了,犯罪嫌疑人锁定了,却这么怕?” 凌俐还在冥思苦想,吕潇潇又拖过一张白纸,在上面写写画画,嘴里语速极快地讲解:“还有,郑启杰所有古怪的行为,也都是围绕残臂进行的。从他因为残臂暴露了自己,到他伪装成食人魔让警方检方把自己送上审判,这样的图谋仅仅是为了一点表现欲?只怕没那么简单。所以,现在调查的重点就是,两条残臂。” “残臂?” “对,调查这两人身边曾经出现过的和残臂有关的事件。我有预感,这必定是个重要的突破点。”吕潇潇目光灼灼。 十几分钟后,在省公安厅开会的李果接到了电话。 会议已经快要结束,他早有些归心似箭的感觉,等感觉到手机震荡低头一看,那屏幕上的名字看得他心里一暖,已经忘记还在谈公事,忙不迭起身到走廊上接电话。 主持会议的柳副厅长先是有点诧异,一看李果的表情和接起电话那一声温柔到肉麻的“喂”,马上知道必定是他家里新任母老虎的老店。 按理他们这样的纪律部队,开会时候接私人电话是大忌,可厅长乐呵呵,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有点待字闺中多年的老闺女要出嫁一样的表情,老怀安慰。 十几分钟后,李果回来,表情严肃。 厅长已经总结完毕,这时候散了会。他看李果一丝笑意都无,有些诧异:“小俩口吵架了?老爷们让着点老婆啊,千万不要讲什么理,那是自寻死路。” 李果难得地有些尴尬,不自在地挠挠头:“不是,是案子有些新情况。” 说完,又绷紧脊背,声音肃然:“柳厅,我请求调查最近十年内,李泽骏身边发生过的一切意外事件。调查方向以陈枝、断臂分别为两个关键词。这涉及到雒都辖区内三四个地级市,范围广时间紧,需要的警力比较大,所以来请示您。” 柳厅长冥思苦想:“李泽骏,莫非就是那个什么什么校长?我好像有点印象,就是现在热点的分尸案,还在进行舆论重点监控那个?这个校长还用政协委员的身份给公安系统施加压力,要求快点破案的。难道说,他有嫌疑?” 看到李果点头,他大手一挥:“那你查啊,来问我干什么?这点小事还用我操心?” 李果一愣:“碎尸案,这还是小事?这种严重影响到人民群众安全感的恶性事件,现在都没个眉目,我们这次的调查,可能涉及到犯罪嫌疑人定不定得了罪。” 柳厅长白他一眼,轻轻叩了叩桌面:“破案固然重要,你脱单更重要。要不,你姐三天两头找我闹说我给你压的担子太重了耽误你成家,我可背不起这样大的一口黑锅。” 听到自己的分管领导说起自家彪悍的姐姐,李果不敢吭声了。 柳厅长还在碎碎念:“你家阿姐那双手,能把头骨揉起来也能捏碎,眼睛跟x光眼一样,轻轻搭眼一看就知道我是真落枕了还是我老婆枕着我手臂睡,我在她面前别说衣服了,一身的横肉都跟没长一样,分分钟隐私被扒光。 当初厅里开会,就为了你们局哪个副厅长分管,讨论了好几次都没结果,谁都怕管你,谁都不愿意干。然后有一次党组会我出差去了,没参加,他们一帮子坏透了的,趁我不在就让你小子落我手里,心脏病都给我吓出来了噶。” 一激动,他家乡话都出来了。 李果简直无地自容,他好歹三十多的人了,要说学业事业都过得去,却始终被这一帮子大佬当成家姐身后流着鼻涕的光屁股小孩,走到哪里都能感受到长辈们慈爱的目光。 最关键他还没法还嘴。姐姐比他强太多,不仅在事业上他始终落后一步,就连身高也是。 他这一米七五的中等身材,放到他姐一米七八的超模身高面前,还真是不够看。 而她再下一步回到省厅,只怕就是个副厅长了。 最让他头疼的是,潇潇的事,他还没敢让家姐知道。 当年他们前后一年的时间,刚刚到见家长这个地步就戛然而止,恰巧那段时间家姐借调到公安部一直没回过雒都,以至于这两个个性鲜明的女人从未见过面。 可仅凭想象,他都能知道会是怎样一场劫难,顿时有些头疼起来。 柳厅长唠叨一阵,掐掉烟头,目光渐渐沉静。 又瞥了眼面色尴尬的李果,收起嘴角的笑意:“既然有了方向,就放手去查。甭管靠不靠谱,先做了再说。趁你姐没回来,也做点事给她看,省得她老把你当个孩子。再说了,这案子可是雒都惯于和稀泥的老施,难得一次愿意冒险赌一把的。老滑头都下了决心,我们还能躲闪?反正,省厅能为下面兄弟们做的,不就是协调二字?” 李果立正站直,大声回答:“是!” 工作总算有了点眉目,凌俐干劲十足的,无奈就算傍上李果这棵大树,但警察做事情也是需要时间的。 一方面,心急如焚,另一方面,不得不等,煎熬得她跟热锅上蚂蚁一般,静不下心来。 警察自然不会体谅她心急如焚的心情的,涉及到好长时间好几地的数据调取,怎么可能那么快就有回音的? 快到晚上,吕潇潇要留她吃饭的,凌俐却死活不肯。 李果请的阿姨手艺固然不错,但是那里俨然已经成为这对旧情复燃的情侣新筑的爱巢。 吕潇潇浑然不觉,可就只看她的表情,凌俐都能感觉到空气中全是粉红色。 再多当几次电灯泡,多在李果和吕潇潇两只中间夹着,凌俐都怀疑自己会秃掉。 于是找了千百个借口,总算敷衍过吕潇潇,在晚饭前回家。 一出她家门口,一阵热浪扑面而来。 雒都今年的天气真是热得邪乎,不到七月已经进入酷暑难耐的状态,眼看着快七点了,还是这么热。 再加上雒都一向潮湿的气候,夏天大部分时候都是桑拿天,不仅热,空气里湿度也高,湿热的空气贴着皮肤,黏糊糊的别提多难受。 等坐了地铁回家,凌俐从站里出来,只觉得浑身不得劲的,再加上刚吹了空调这时候又来感受三十五度以上的温度,一冷一热的,非常不舒服。 她抬眼望了望天边还耀眼夺目的落日,只觉得口干舌燥,可连买瓶水喝的心力都没了,只想快些回家。 十几分钟后到了小区门口,连衣裙已经被汗打湿,口渴、乏力、心跳得厉害,还有些微恶心的感觉。 她忍不住地皱眉,不适的感觉越来越浓烈,等拿出门禁卡要刷门进去的时候,手心里全是汗,脚步都开始虚浮。 “莫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她喃喃念着,拿着门禁卡的手,都有些颤抖,一时失力,门禁卡连带着一大串钥匙,跌落在地。 只觉得头昏眼花的,连站着都乏力,更别说蹲下去捡东西了。 凌俐正在担心千万不要晕过去,刚刚半蹲着,就看到一只手捡起了地上的钥匙串,又递还给她。 “谢谢。”她说,接过钥匙刷开了门,扶着栅栏堪堪站稳,才走出一步,忍不住脚下一个趔趄。 又是身后的手扶住了她。 凌俐有些不好意思,几秒后反应过来刚才捡钥匙的人跟着她进了门。 她这时候才有几分警觉,却又发现那人一直扶着她的手臂没有放开,似是怕她再一次站不稳一样。 凌俐回头看那人,刚想问话,却觉得眼前大汗淋漓的小伙子,矮个子、长方脸、大眼睛和粗眉毛,再加上厚厚的嘴唇,总让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凌俐稍微有了点精神,凝眸看过去,只觉得越看越面熟。 那小伙子也没露怯,微笑着任由她打量,只是手不曾放开,一直扶着脚步有些虚浮的凌俐。 可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热了脑袋不灵光,还是她真的生病了产生幻觉,凌俐想来想去,始终没把这张平平无奇的脸和任何一个认识的人对上号。 几秒后,小伙子咧嘴一笑:“我是钱阳。小俐姐,终于等到你了。” ———— 屋内二十五度的温度,刚刚好处于人体比较舒适的区间,凉爽怡人的空气,和外面红透半边天的火烧云一对比,完全是两个世界的感觉。 额头上和颈后大椎穴上都贴着冰冰贴,凌俐总算从差点中暑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 凌霜体贴地递过来冷毛巾给她擦还有些干热的面颊,眼里带着担心。 凌俐接过来,敷在脸上,舒服地吁出一口气,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小俐,你出去办事,以后就坐出租车回家,少受点热也好。雒都比不得南溪,人口多车也多,再加上空调,起码比南溪高四五度,你进出办公室,一冷一热的,很容易生病。你先歇歇,过会儿再吃晚饭,我给你去熬点金银花茶,解暑……” 凌霜一边忙着收拾桌面,一边和她唠叨。 凌俐乖乖点头,一个字也不多说,全盘接受她的碎碎念和一片好意。 一侧头看到另一边沙发上双手交握着有局促的钱阳,顿时发现自己好像忘了件事。 她马上拉着凌霜的手,说:“霜姐,你认不认识他?” 第二百九十三章 钱阳 凌霜侧头看过去,和钱阳对视一两秒,有些抱歉地笑了笑:“你同事吗?好年轻,不满二十吧?” 钱阳坐直身体,回应她:“凌霜姐?我是钱阳,您不记得我了吧?” 凌霜回忆了起码半分钟,才终于把名字和人对上号,眼里恍然大悟:“你就是钱阳?住桥头那小平房里,你妈……” 她说了一半,就不好再说下去。毕竟,钱阳有个当年抛下他们母子的没良心的爸,还有个疯疯癫癫的妈,这都是人家的疮疤,这样一下子被揭开,似乎有些残忍。 钱阳确是浑不在意,咧咧嘴,笑说:“可不就是我吗?自从搬迁,好些年没见过霜姐了。” 说到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舔舔嘴唇:“也好些年,没吃过霜姐的烤地瓜了。” 说起往事,本来还有些陌生和尴尬的气氛消失无踪。 故人重逢,凌霜拉着钱阳问东问西,倒把他这些年的经历,问得清清楚楚。 凌俐在一旁默默听着,好一阵唏嘘。 简而言之,钱阳是各命苦的孩子,一路磕磕绊绊长大,读书不怎样,家里疯妈也死了,现在是无牵无挂,可未来的着落在哪里,看起来他也挺迷茫。 凌霜似乎也有相同的感叹,只是以她现在自身尚且难保的境地,也难以伸出援手。 她张了张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可一垂眼看到钱阳面前空空的茶几,一拍自己脑袋:“看我,刚才紧张小俐去了,都没给你倒水。你坐坐,我去趟厨房就来。” 说完,一阵风似地快步走进厨房,行动之间丝毫没有孕妇的迟缓。 凌俐看着凌霜忙忙碌碌的背影,心里微暖。 从那日祝锦川允许她接凌霜的案子以后,她斟酌了好一阵子,决定让凌霜搬过来,和她一起住。 一来,凌霜的那个老公,绝对想不到凌霜会有其他落脚的地方,再加上这小区好歹也算高档小区,安保挺严格,凌霜姐那渣男老公就算知道了地址,也是混不进来的。 二来,自从吕潇潇的孩子掉了后,凌俐不知道怎么的,就总会担心凌霜的宝宝,有时候忍不住往坏了想。毕竟,吕潇潇还能再有,凌霜很可能只有这最后一次做母亲的机会了。 所以,不管凌霜是回南溪,还是在雒都寄宿在亲戚家,凌俐都不是那么放心,基本上要时时刻刻能看到她,知道她是安全的,一颗悬着的心才能落了地。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她也是狠下了决心的,毕竟她也是占着田正言的便宜,这下子又拖一个人进来,像什么话? 不过还是死皮赖脸地跑去征得了田正言和田螺夫人的同意,终于让凌霜搬进了1802,就住在她隔壁的另一间客房。 想到这里,凌俐有些迟疑。这几个月住下来,她似乎越来越习惯在这里的日子。只不过,鸠占鹊巢始终是要还的,她现在手里攥着四十万,虽然还有为小宝留些治疗资金的意思,不过总算不像以前那样紧巴巴。 所以,是不是应该考虑换个地方住了? 凌俐出着神,凌霜端了杯菊花茶,拿小碟子盛了枸杞和冰糖,放在了钱阳面前。 钱阳似乎真的渴了,道了声谢就端起杯子,不顾还有些冒烟的水,咕噜噜一阵就喝完, 凌霜添了一次水,之后,似乎知道凌俐和钱阳有话要说,嘱咐了几句,就回了自己房间。 凌俐脸色还有些发白,看着窗外若有所思,等听到凌霜关门的咔哒声,才转过头来看钱阳。 钱阳扬起脸对着凌俐微笑:“姐,我回家才听邻居说,你上次去了南溪找我?” 凌俐点点头,看着钱阳笑得灿烂的脸,忽然间想起了当年的小旻。 青紫的皮肤和紧闭的双眼,以及唇角黑红的血迹,将她最心爱的弟弟,永远冰冻在了十二岁的那年。 钱阳的年纪和小旻差不多,却是镇子上数一数二的苦孩子。 没有爸爸,妈妈疯了,全靠街坊邻居救济才能长大,和当年被捧在全家人手心上肆意野蛮生长的小旻完全是天上地下的两个人。 可现在,命运反转,钱阳虽然命运多舛却还活着,成了小个子却满脸阳光的大男孩,她的弟弟小旻,却走失在了岁月里,再也不会说话,也不会笑了。 为了案子,她曾经一度很想要找到钱阳,想要验证案件里一些细节问题,只是三番四次的反复纠缠,她现在这门心思也就淡了。 其实,她想要从钱阳这里知道的东西,南之易已经通过警方那边给她搞到手了,她不认为自己能问出些什么更深刻的。 现在,又该说些什么好呢? 想到这里,她掩去刚才的神色,微笑着回望他:“因为我家里的案子重新开始调查,我看到了你的名字,忽然想起当年你和小旻的一些事,所以很想见见你长成什么样子了。” 钱阳笑得眉眼弯弯,又带着点男孩子稚嫩的腼腆,不好意思挠挠头:“我还是那样,就是大叔大婶们说我跟吹气球似的,就知道横着长,不知道往上冲。” 钱阳只有一米六五左右,和凌俐略高一点点,在男生里面确实算矮的。 凌俐怕他心里不自在,忙安慰:“你还小呢,有些男孩二十岁了也还在长高。” “姐你不用安慰我,我没有往心里去。”他一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让凌俐心生好感。 刚才凌霜问了一阵,再加上之前她手上的纸面材料,凌俐知道,钱阳这些年的日子,并不是那么好。 说起来,自己没了全家人,但至少还有个舅舅能倚靠,而钱阳,真的是举目无亲,唯一一个疯妈,还需要他照顾,所以小小年纪就开始发愁家里生计的问题。 能在艰苦的生活中,保持这样一口干净整齐的牙,必定是有良好的卫生习惯的。 努力、上进、良好的习惯,这样的孩子,以后不会差的。 “我也没纠结了,男子汉嘛,高矮都一样,不见得我就比高个子差。”钱阳继续说着对身高的看法。 凌俐抿嘴,笑着附和:“是啊,又不是换电灯泡,长成根竹竿干嘛。” 钱阳点头,又一次咧嘴笑开,之后又给自己倒了杯菊花茶,咕咚咚灌下去。 他看起来很渴,也难怪。凌俐就是出入几次温差大的环境就搞得要中暑,钱阳之前不知道在门口等了她多久,要说渴和累,只怕他感觉更甚。 凌俐有些懊恼自己现在这傲娇的体质。 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不过是脱离温饱线的挣扎半年,就养成了没有空调过不得的毛病,真是体质虚到有些矫情。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凌俐说起了正事。 钱阳微微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我也不是读书的料,又没力气干重活,之前去工地,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没几天就被人赶出来。想做技术活,比如开挖掘机吊车什么的,又找不到师父带我,去技校也没那本钱。不过,肯干活总不会饿死,我认路还算不错,平时也能送送快递什么的。等攒够钱,我就去学门手艺,总归能养活自己。” 凌俐听到他说的一番话,忽然间心念一动,问:“你真想开挖机?” 钱阳点点头,眼里是向往的目光:“工地上机会多,不过我能干下来的没几样。听说开挖机只要肯吃苦,还是能学到东西的。要是有机会,我真想试一试的。” 凌俐有些犹豫起来。 她当年也是一路磕磕绊绊过来的,深知关键时刻别人不经意的拉一把,会让她多感激和温暖。 她现在虽然说不上多有能力,但如果钱阳想去工地上学点东西,她似乎还真认识人能帮他一把的。 不就是谢柯尔吗? 可是,之前好容易才摆脱的让她坐立不安的追求,如果因为一次联系又再度沾上身,以后又该怎么收场? 她纠结了好一阵子,终于还是一咬牙,对着钱阳说:“你等等,我帮你问问。” 之后,拿着电话去了楼上。 十几分钟后,凌俐下楼回到客厅,看着满眼期待的钱阳,微微点了点头。 谢柯尔答应让钱阳去试一试了,这也算了了一件事。 只是,凌俐却有些笑不出来。 她看到沙发上自己刚才乱放的包,因为没有扣上扣子散落一地的资料和笔记本,皱了皱眉,忙收拾了起来。 实在是有些乱。 钱阳看着她憋着一口似地不做完手里的事就停不下来,又笑了:“小俐姐,你还是和当年一样,看不得一点点乱的。刚才我本来想帮着收拾的,又想着那是你的东西我不好动,所以才……” 凌俐点头表示理解,在归拢好所有杂物后,坐到钱阳对面。 她郑重其事地说:“师父给你找好了,食宿工地包,学挖掘机技术的钱,以后等你工作了从工资里扣,如果学得好顺利拿到证,工作也能顺带着解决。不过,那工地有些远,离雒都三四百公里,和南溪也不在一个方向。荒郊野岭的,进一趟城也不容易,可能网络信号都成问题。这些提前让你知道,免得你到了那里叫苦连天的。” 钱阳有些期待又忐忑的表情散去,如释重负地笑了,嘴里有些语无伦次:“谢谢姐,谢谢,您的恩情我永不忘的。” 台词老套地跟狗血剧一般。 钱阳有些期待又忐忑的表情散去,如释重负地笑了,嘴里有些语无伦次:“谢谢姐,谢谢,您的恩情我永不忘的。” 台词老套地跟狗血剧一般。 第二百九十四章 八卦 凌俐抿抿唇,再一次和他强调:“这是雇我打官司的老板的工地,我也是给他打工的,不可能给你什么优待,你这半个学徒的性质,肯定不好熬。你可想好了再答应不迟。” 钱阳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能学到技术就行,又不是去玩的,我自己可找不到这样的机会。” 说完正事,凌俐本来要留钱阳吃饭的,钱阳也不肯,说本来就是来见见凌俐,结果凌俐帮他找到了学技术的机会,不能再叨扰了。 而且,他还要去赶晚上八点的那班火车回南溪,似乎还有急事。 凌俐也就不再留他,相互留下了联系电话,钱阳道别离去。 夕阳里,凌俐看着钱阳下了楼又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稍安。 他个子小人却精神,走路带风又急又快,跟平时凌俐见识到的那些小小年纪就自认为颓废、走个路都没骨头的年轻人很不一样。 她认识的人不多,可恰巧钱阳说的想学挖机技术,她能找到人帮忙。 说不得,只能麻烦谢柯尔了。 她忐忑不安给他去了电话,接通前一直在担心谢柯尔究竟会嘲讽她还是打趣她或者干脆不接电话,不过她显然多心了。 谢柯尔的态度依旧是春风和煦,听了她简短说了经过,当时就给她回话,只要人踏实肯干,找个工地学习是没问题的。只是,不要弄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来。工地上食宿条件不好,干活也都挺辛苦,司机带徒弟是额外的,不能让人家收了徒弟结果半路吃不了苦跑掉,让人白费心血。 凌俐想到钱阳的身世和这些年曲折的经历,她认为她一定不会看错,所以在电话里跟谢柯尔再三保证,孩子绝对靠谱,只管找个好师傅给他。 钱阳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现在没了亲人,跟她可以说是同病相怜了,而且都经历过年少时代就孤苦无依的苦,所以对于这样的可怜孩子,能帮一把是一把吧。 然而帮这个忙的代价,就是又被谢柯尔趁机拿住了脉门。 他让凌俐选个周末和他约会一天。 地点他定,节目凌俐定,吃什么两人一起定。 原以为谢柯尔这么久没什么动静,没想到他依旧贼心不死。 然而已经签下了不平等条约,她也实在是没办法。 “啊呜!”凌俐哀嚎一声,拿着枕头捂着自己的头倒在床上,只盼望谢柯尔得了暂时性失忆症才好,永远不要想起今天晚上的话。 半小时后,凌霜把一盘酸菜土豆丝放在餐桌上,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看了眼还在沙发上滚来滚去无限懊恼的凌俐,轻轻叫她:“小俐,吃饭了。” 凌俐如梦初醒,这才闻到空气里隐隐的饭菜香。 餐桌上两菜一汤,简简单单也是南溪常见的家常菜,凌俐只吃了一口就朝凌霜竖起大拇指。 真是太有家的味道了,这手艺,跟舅妈比都不遑多让,更何况炒苤蓝丝加点醋的做法,甘甜里带点酸香,纯正的南溪风味。 凌霜见凌俐爱吃,不住地朝她碗里夹菜,笑地合不拢嘴。 凌俐似乎又回到小时候,偶尔在霜姐家吃饭,被她照顾的场景。 那时候物资不如现在丰盛,为了让凌俐吃得高兴,凌霜通常都是忍嘴待客的那个,偏偏凌俐那时候食量大还不自知,经常弄得凌霜吃不饱肚子。 好几次都是凌伶的提醒,她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坏事。 凌俐扒着饭,若有所思。 霜姐这样喜欢小孩,却被那家人弄得几乎不能生育,现在很可能是她最后一个做母亲的机会。 虽然孩子的父亲是那样一个渣男,但是既然是霜姐的愿望,那么她一定竭尽所能帮她达成。 祝锦川说了,在开庭前不能让霜姐再见那一家人,所以,她第一时间征求了田正言的同意,并且说服霜姐从亲戚家搬来和她一起住,更千叮咛万嘱咐,不让霜姐告诉任何人她的行踪。 包括对家成叔,也只是说她到雒都来散心,丝毫没有提到马上就要去法院起诉离婚的事。 至于霜姐以前的病例、报案记录之类的证据,因为霜姐这次打定主意要离婚,一直带着身边的,省却了凌俐再跑一趟南溪的精力。 只是过几天去立案,她必须得自己跑一趟了。 凌俐想到这里,放下了筷子,满脸严肃:“霜姐,过两天我不在雒都,你自己照顾好自己。这些天天气热,你要不想出门就打电话让我舅给你送些菜。还有,如果有什么事的话,你联系我师父。” 想到就做,跑到书房里撕下一张便签纸,在上面写下祝锦川的手机号码,交给了凌霜。 “这是他的号码,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第一时间打给我,要是我正巧没接的话,你就给他去电话。” 凌霜看了眼字条,口里轻声念了遍号码,又看着名字:“祝锦川?这名字好熟……” 凌俐还来不及答话,她已经瞪圆眼睛:“难道是小伶当年……” 话还没说完,凌俐已经知道她要表达的是什么。 凌霜当年和凌伶那样的关系,那段长达四年的初恋,想必凌霜是知情的。 “霜姐,你当年,有见过他们在一起吗?” 凌俐也没说他们具体是指谁,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 凌霜几番欲言又止,终于提起了往事:“我听小伶提过很多次,不过也没讲过真人。不过,那时候他们感情可好,谁知道有些事说变就变,我也不知道小伶怎么想的。” 说到这里凌霜闭了嘴,因为提起了往事和故人,一时之间屋里的气氛也低落下来。 沉默了一阵,凌霜牵起嘴角一笑:“我知道他是律师,怎么,还成了你师父?他现在怎么样?对你还好吗?” 凌俐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不过关于她和祝锦川之间的一些来龙去脉,也没时间掰碎了说给凌霜听。而且,里面还牵扯着一些前尘往事,凌霜并不知情,也不适合让她知道。 于是避重就轻:“不错的,尽心尽力在教我,只是我太笨,有时候惹师父生气,现在他大概气着气着就习惯了,基本也不骂人了。” 听她说得有趣,凌霜也笑了:“那你也得小心点,小伶好几次抱怨他脾气大,还说有一次就因为手机坏了半天没回他消息,他就风风火火从帝都赶回来,跑到你姐学校里,蹲在宿舍下好几小时找到人。还有,就因为你姐在qq空间发的照片下面有男同学评论什么美女,他就生气,好些天都不接你姐电话,非要她删了照片,还要保证以后不要传。你姐也不服气,觉得自己堂堂正正什么都没做错,结果就这一件小事差点闹到分手,又是他千里迢迢从帝都跑回来,温声软语把人给劝回去的。” 凌俐意外地瞪大眼睛:“真的?还有这样的事?” 她印象里的祝锦川冷静自持,没想到在年少气盛的时候,也做出过这样冲动的事,还有这样强的占有欲。 还有,她实在有些想象不出来,祝锦川低头跟人殷勤小意地讨好,该是怎么一副不和谐的模样。 光想想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凌霜看她奇怪的表情,也笑了,捋了捋额角的头发,继续说:“可不是吗,我当年也说大男人还能这样吃醋的,一点风度都没有,还跟你姐说要不就干脆分手吧,这样脾气大、醋劲也大的人,还是少招惹的好,以后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就这一句话,只怕你师父也还记恨着呢。” 她们笑着笑着,脸上的笑也就淡了。 当年让凌伶快乐到从由内而外都泛着甜意的恋情,在一句“造化弄人”下,终究成了过眼云烟。 凌伶终究是为了情之一字吃了大亏,可如果当年她能顶住压力和祝锦川在一起,结局也未必就会好。 “唉,都是命罢了。”凌霜眉眼微垂,又说了一句她经常挂在嘴上的话。 凌俐微笑,不再言语。 凌霜并不知道凌伶的病,也不知道那场惨案背后还有多少纠葛,她也不愿意和凌霜提起。 还不如,让一切归咎于“命”这个万能的答案。 一番喟叹后,继续吃饭。吃着吃着,凌霜忽然说起了其他的事。 “对面住的两夫妻,看起来可真登对。小俐,你和邻居打过招呼没?毕竟住两对门,也不好一点都不来往的。”凌霜问,接着夹了一筷子牛肉送进嘴里。 凌俐的思绪还在九年前,被她冷不丁提起1801的事,一下子就愣住。 好一会儿,她低头扒拉了一口饭,含糊不清地回答:“平常也有来往的,也算认识。” 凌霜则微侧着头回忆:“今早上我一出门就碰到两人买菜回来,男的又高又帅,女的皮肤黑点,但是脸可好看了。都说绿色显黑,她那样黑穿绿色连衣裙还那样好看,可真是少见。” 凌俐还在默默扒饭,听凌霜说得兴致很高,只好搭了句:“是吗?” “可不是么?笑起来又甜,我一个女人看了都觉得更吃了蜜糖似的,更别说她老公了,肯定爱得不得了,一直搂着腰不肯放,我隔老远都被齁得慌。老实说,我就没看过那样一对养眼的人,跟从电视里走出来似的。” 说到这里,她看了眼盘子里嫩绿的丝,说:“哦对了,这苤蓝也是那美女给我的,说这个新鲜好吃,还说很少见。其实我们南溪,这个多得很呢,切成丝拿青椒一起炒,” 刚才还喷香扑鼻的苤蓝丝,这时候跟下了黄连一般,让凌俐再也咽不下去。 凌霜却似乎一点都没察觉到,嘴角翘起眼里是羡慕的神色:“他们可真登对啊,只不过那个男的,我看起来总觉得很有些眼熟。” 人人都说一孕傻三年,霜姐这记性也糟糕透顶。 两周前,她不是才在南溪见过南之易吗?这么快就把人给忘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立案 凌俐沉默不语,几口吃完碗里的饭,放下筷子看着凌霜,忍不住叹了口气:“怎么会不眼熟呢?霜姐你不是见过吗?” “见过?”凌霜满眼的疑惑,还想再想多问几句的,却看到凌俐站了起来。 “我吃好了,霜姐你慢慢吃,吃完就去休息,碗留给我洗。” 凌霜有些搞不明白平时总是比她后吃完的凌俐怎么动作这样麻利起来,正想问两句,凌俐已经跑开。 凌俐匆匆下了桌,回到书房看资料,心情却久久不能平复。 南之易回来了,揽着魏葳的腰出现在凌霜姐面前,大大方方一点都不避人,这是“以夫妻名义”同居了吗? 就算是,也不能告他重婚啊…… 凌俐被自己的突然跑偏震惊,之后又陷入一片沉寂的心情。 既然他们在一起了,那她之前到底算什么? 是魏葳不在的时候,南之易打发无聊时间的消遣而已,还是和在孙睿那件事里的角色一样,彻头彻尾的一只备胎、被旁人取消的对象而已。 不同之处在于,南之易什么都没说过而已。 心里全都是不甘。 就算没有开口,可他眼里那星星点点的情意,又算什么? 她是很笨没错,可是她不是白痴,更不是瞎子。 那日早晨,因为薄荷的刺激一时忍不住想要表白的那一刻,她虽然最终还是欠缺一点勇气,可她知道,南之易是明白她想要说什么的。 他眼神和身体语言是骗不了人的。有些时候,迟钝如她,都能感觉到他在对着她的时候,眼里那不一样的光彩。 那不是幻觉,绝对不会是。 可怎么一转眼天又变了呢?怎么就能一边和她似乎很有默契,可一转过身就能和魏葳那样亲密,状同情侣。 就算她为了他的安全故意和他赌气,他把她一个人扔在三环路一点都没风度的恶行,还不够他撒气吗? 而且,事后连句道歉的话也没有,也一点都不像他。 那时候她绷得很辛苦,被他质疑和鄙视的时候,都快要崩溃快要忍不住哭出来了。 那时候,其实只要他再多问一句,她好容易撑起来的战线,就会马上垮掉。 然后对他说出自己的顾虑,说出不甘心放弃却害怕影响到他的安危,说出其实自己对他有多在意。 甚至会,不管不顾地抱着他大哭一场。 可终究这些假设都没有发生,也再也回不到她自愿放弃、当了逃兵的那一刻了。 鼻尖微酸,凌俐眨了眨眼,忍住那一点点眼角的湿意,接着摇头将这些莫名其妙的杂念甩出脑海里,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正在写的阅卷笔记上。 写了一段,又看了眼放在一旁的另外一本,思绪止不住的发散。 除了每天上班时间操心唐傲雪案件,操心凌霜姐的事以外,下班以后,她所有的精力,几乎都投入在查找周庆春一案的蛛丝马迹上。 九年过去,当年的案发现场早已面目全非,她还能看到的惟有现场勘验笔录反映出的那些点滴。 首先是钱迪特别在意的那枚未知细胞,尽管没有找到是谁的,也很有可能跟案情无关,可仍然让凌俐放不下。 就像靠第一直觉锁定李泽骏一样,那枚细胞总让她觉得,也许就是案件的突破点。 当年的取证还是有些问题的,而且在邻居发现他们一家人中毒后慌忙送医,也不可避免地破坏掉了现场。 从警察手里的材料看,也只能到这里了。 但是如果还有一个真凶未出现,周庆春就很可能不是自杀,他的调查一定是触碰到了什么让凶手紧张的地方,所以才会被灭口。 然而周庆春死亡时候呈现出来的密室,却又怎么都绕不过去。 无论是现场勘验笔录,还是结合街坊邻居十几人多达数百页的证言,那密室,都无懈可击。 紧闭的窗户、完好无损的防盗网、没有丝毫暴力损害迹象的防盗门,以及从里面反锁的卫生间门。 通往案发现场的,只有卫生间的一扇小窗户。 除非有人能够缩骨成婴幼儿的状态,或者会七十二变变成苍蝇飞进去,否则完全没有作案的机会。 这些日子,但凡有一点闲暇时间,凌俐就会反复推演,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能够在作案后让现场呈现出密室的模样,却毫无头绪。 短短两周,她那两百页的a5笔记本已经写了将近一半,有些地方工整,有些地方笔迹乱糟糟,而和笔迹一样的,是她时而冷静又时而纷乱的思绪。 凌俐握着笔保持沉思的状态,直到被厨房那边传来的水声惊醒。 凌霜自然是不会让她洗碗的,吃了饭,手脚麻利地收拾了餐桌,开始洗碗洗盘子。 等凌俐到了厨房,她正在把最后一个盘子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接着放上滤水的架子上。 “霜姐,我说过我洗的!”凌俐有些无奈,“你做了饭好累了,就让我动一动不成吗?” 凌霜回头对着凌俐轻笑,也不说话,只是她眼里那清澈而柔软的目光,让凌俐想起了姐姐。 心里涌起暖意,凌俐上前拉住她因为沾了热水有些粗糙的手,说:“霜姐,你放心,吴毅不会再来伤害你。你只管安安心心地住下,一切有我。” 凌霜动了动唇却没说一个字,与她视线相对好一会儿,之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后半夜,凌俐打起精神,将自己从其他两个案件里暂时解脱出来,一心一意只管凌霜的事。 她知道这场离婚官司会很艰难,甚至想一想要应付那样无耻的一家人都觉得头疼,可她也清楚,自己不顶上,所有的非难都会冲着凌霜去。 知难,而上。她必须得快点去起诉,让霜姐的事开始走程序。 这可能是个漫长纠结的过程,但必须得有开始,才谈得上结束。 而且,那个谜一样密室状态的房子,她也想亲眼看一看。 民事纠纷几乎都是原告就被告的原则,第二天一大早,凌俐向祝锦川请了假,买了上午到南溪的高铁票,到了南溪先去公安局查户籍资料,之后一阵紧赶慢赶的,终于在下午时到嘉陵区法院立了案。 那立案庭的老法官接过一叠资料进行审查,花一两分钟浏览了诉状,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等看到凌俐的授权委托书,终于有点反应,抬头看她,问道:“不涉及财产纠纷的离婚,还请律师?还是从雒都请?” 凌俐抿嘴点头,知道他的意思是这也太小题大做了点。 她不想就这个问题多说,只想早点办完事回雒都,客气地问:“请问,关于立案的材料,是否齐全?是否符合民诉法关于立案的规定?” 她是在明知故问,目的就是不想把话题扯得太远。 立案庭的法官,长期活跃在和当事人斗智斗勇的第一战线,个个老奸巨猾,稍不注意就被他们把话套了去。 法官似乎被噎了下,低头又看了眼资料,淡淡点头:“齐的,符合民诉法的规定。” 接着用毋庸置疑的语气对凌俐说:“婚姻家庭纠纷是要立案前调解的,把双方通知到法院来,先调解,诉前分流不行,再立案。” 凌俐赶忙表明态度:“我的委托人说不接受调解,一定要离婚。” 那法官将笔摔在桌上,不轻不重的一声响,接着微眯着眼:“这是我们立案工作的流程,还请你配合。” 说完,他朝墙上一指,示意凌俐好好读一读。 凌俐半分钟浏览完,依旧保持不卑不亢的语气:“关于某几类案件要进行诉前调解的要求,这是法院内部的工作规则,对当事人是没有约束力的。没有法律规定离婚案件立案必须经过调解,所以还请您按照立案登记制的要求,为我的委托人立案。” 顿了顿,凌俐保持着微笑:“如果今天不能立案,还请您出示一份不予立案通知书。” 被她祭出立案登记制的大旗,那法官眼里闪过不快,不过终究还是没有多说,在键盘上敲击着,终于返给凌俐一个案号:“回去等受理通知书吧。” “谢谢。”凌俐礼貌地回应,刚要转身,却又被法官叫住。 他似乎还不死心,勾着脖子皱着眉头:“这案子,就真的就不能调解了?” 凌俐一时没绷住,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位真是对调解有着执念啊,看来上面法院对审判质效的强调,导致下面法官压力很重。 再一次阐明了自己的立场,凌俐离开了立案大厅。 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侧脸紧绷的线条,戴着副眼镜,中分的头发,被一大群人簇拥在中间的那个男人,不是南之君又是谁? 她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却已经被南之君看到。 “凌俐。”他眼里有几分意外,叫着她的名字,已经朝她走过来。 凌俐只好挪着步子迎过去,面上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南院长。” “没想到在这里见面。”南之君依旧是严肃的表情,只是声音里的冷意少了几分。 “嗯,我来领取程序性文书。”凌俐推了推眼镜。 前一天晚上,她研究案子太晚,后来昏昏沉沉睡了,却不知道梦到了什么,醒来时候满脸泪痕,眼眶也微肿。 不得已,只好戴上眼镜遮丑。 只是,眼镜能遮住的毕竟有限,南之君一靠近,视线在她脸上一停留,接着轻声说:“工作还是要注意休息。” 显然,他误会了凌俐这幅模样的由来。 而一旁那位穿着月白色衣服戴着法徽的中年人飞快打量了她几眼,看到她手上的几份文书,马上微笑着插话进来:“这位律师南院认识?” “嗯,”南之君淡淡点头,“我弟弟的朋友。” 第二百九十六章 憋屈 听到南之君提起南之易,凌俐的表情微微一滞。 南之君自然是不知道她在感叹什么,依旧看着凌俐,解释着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我是来看诉讼服务大厅建设情况的,这里区法院的巡回法庭算是全省的标杆,在全省范围都有示范价值,只是光顾着出去没好好建设老窝,顾此失彼的,得好好平衡。” 显而易见,这话不仅是对凌俐说的,还在敲打旁边的人。 刚才作陪看起来是基层法院院长的中年人,听到这话尴尬地笑了笑。 南之君侧眸淡淡的一眼,接着意有所指:“刚才说得天花乱坠,汇报来汇报去,还不如找几个当事人、律师谈谈对诉讼服务的意见,比你们一拍脑袋想的那些噱头虚招,只怕见效得多。” 说着,他随意地指了指悬挂在不远处的走廊的几幅法律格言:“比如说那些文化建设的老招,还留着干什么?当事人会看吗?有帮助吗?不如换些诉讼辅导之类的东西,实用很多。” 那院长面色一僵,不知道该怎么答话,额头渐渐冒起一层细汗。 凌俐有些尴尬,不凑巧地碰上南之君这个大院长敲打小院长,她一个体制外的人,仿佛干站着看人出丑,不是那么厚道。 于是勉强笑了笑,对南之君说:“南院长,我事情办完了,今天还要回雒都,就不打扰您了。” 南之君侧眸过来,显然知道她为什么不安,眼里带着点安抚,说:“先别急,我还有点事和你说。” 那院长看南之君有话要说不想他旁听的模样,干脆顺着台阶下了,抹了抹头上的汗,知情识趣地退到一边,和南院长那位秘书站在了离南之君好几米远的地方。 没了旁边的耳朵,南之君略微压低了声音:“最近,我倒是听过一些外省案件的情况。上周庆州高院的杨院长跟我说,我们雒都出了个不得了的小律师啊,扮猪吃老虎,拿着一般授权做着挂羊头卖狗肉的事,一招招逼得对方图穷匕见,让庆音那么大一个学校捧着钱双手奉上。我听这手法,似乎有几分熟悉啊?” 凌俐一听就知道他说的事颍鸿的案子,赧然一笑,怯怯地回答:“是啊,还不是跟王百万学的。” 南之君微微摇头:“那不是正道,你不要误了根本。玩弄程序固然能起到一定的效果,可真遇上大案子,不是小聪明能混过去的。你还年轻,要走的路很长,每一步踏踏实实留下脚印,比学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重要得多。” 凌俐有些不赞同,忍不住争辩:“可是查封账户也是法律赋予我们原告方的权利,是不是会影响到实体处理,是不是会造成维稳压力,都不是我们原告方应当考虑的。再说了,事业单位就能不讲诚信不还钱吗?不是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吗?” 南之君似乎愣了下,错愕之后眼里一片肃然。 他点点头:“说得不错,是我没看透彻。你说得很对,我或许应当转变思路了,有时候应该纯粹一点,不应当在法律之下附加太多的东西,影响自己的判断。” 凌俐说完之前的那段话,还担心南之君被顶撞了不高兴,没想到他的态度如此平和,有些意外。 南之君却顿了顿,继续说:“只是,我还是需要提醒你一下,法律体系在一步步完善,这个过程也是不可逆的,等到能钻的空子越来越少的时候,谁是讼棍谁是有水平的那个,就要见真章了。这场法治进程中的大浪淘沙,我希望你能经得起,也相信你能够经得起。” 他一番语重心长,虽然都是些大道理,但是说得凌俐心服口服。 她重重点头,神色严肃:“我知道了,南院。” “另外,小易之前来找过我,说起了你家里的案子。”他忽然话锋一转。 凌俐知道南之易拉下面子拜托过和自己多年不和的哥哥南之君,为的就是能帮上她的忙,也早就对南之君提起这事有了预料。 “还有,关于盲提的事…… 没想到南之君竟然知道盲提这事,凌俐一惊。 要知道,盲提得到未知细胞这件事,只是过了刑事专委会,并没有上升到上全体审委会委员参与的全委会上,南之君怎么突然提起来? 她以为是哪里走漏了风声,害怕给她看审理报告的钱迪遭殃,忙解释:“不关钱法官的事,是我死缠烂打非要她枉开一面的。” “钱迪?”南之君却是意外的表情,“你还和她接触过?” 这次意识到自己再一次不打自招,凌俐尴尬到无地自容,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才能圆回来。 南之君看她慌张的模样,倒是笑了。 凌俐微微一怔。 南之君看起来严肃得很,气场两米八,没想到笑起来的时候,竟然春风和煦。 他淡淡的一笑之下,脸上冰雪消融,嘴唇上扬的弧度与线条,和南之易笑起来的模样,竟然是那样相似。 恍然之间,凌俐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另一个人,有些发呆,又想到他和魏葳现在的发展,心间一疼。 “我倒是忘了正言和钱迪有些交情的,必定是他帮过你做工作了。”南之君笑着说完,丝毫没有要追究这件事的意思。 之后,他敛起了笑容:“想必你也知道,小易和我之间有些很难解开的结,正言和晚露这些年一直在做努力,只是收效甚微。小易为了你,已经不止一次上门来找我了,凌律师,小易这孩子有时候想一出是一出的,不大会在乎别人的感受,如果他做了什么让你难受的事,相信我,一定有他的理由。” 凌俐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 她犹豫好半天,才说:“南院长,谢谢您的好意,我也从警察朋友那里知道,当初这件案子重新开始调查,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您的原因。” 南之君没有说话,之微微点头,示意她继续。 凌俐紧抿着唇:“可是现在没必要了。” 南之君眉头微拧,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一般。 凌俐振作精神,艰难地说出后半段:“我想明白了,不想再老是去纠结于往事,而且,钟承衡那边保证,不会因为要什么真正的公正再去挖当年的事。所以,那件事就告一段落吧,不要搅和得大家都不得安宁。” 南之君听完她的话,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认真地看着她,目光里带着些探究。 好一阵子,他眼里的怀疑终于散开去,略略一点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安心回家吧,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可以轻松一点的时候,何必总是逼自己,更何况你还是女孩子。” 不管是语气还是表情,跟刚才那个温言相劝的模样,简直千差万别。 甚至,隐隐透露一种要划清界限的生分。 凌俐一时冲动想要解释些什么,南之君已经转身,和在一旁等着他的貌似是法院领导的人,向前方的诉讼中心而去。 凌俐攥紧了手心,默默站在原地,直到看不见南之君的背影。 之后,一阵苦笑。 对于南之君,她之前从业的两年,从来没有想去了解过这样一个自己哪怕仰望都望不到的人,也从没想过自己这样一个最底层的小律师,会和他有什么交集,直到遇上南之易的案子。 认识以后多少会有些留意他的各种信息,从不同人的嘴里,知道南院长是个强硬派,表面温和,内里坚韧,涉及到原则的事,几乎寸土不让。 总而言之,南之君和南之易,哪怕表面上再不和,但毕竟是兄弟,骨子里其实都一样。 他们自身是心性坚定的人,不会为了旁人的看法轻言放弃,所以对凌俐痛苦挣扎下仍然坚持要找当年真相的行为,是抱着赞赏的态度的,南之易毫不犹豫地帮她,而南之君也伸出援手。 对于她这忽然间选择“轻松”的方式而放弃,辜负了他们的苦心,自然也是不能理解,甚至可能带着点鄙夷,说不定还会减低对她的评价。 她心里一阵委屈,可又有口难言。 默默整理好情绪,凌俐抬腕看了下时间,在心里一算。 现在三点,还来得及去一趟周警官生前的住所地,然后坐六点的那班班车回去。 以自己半拉子法学以及完全一窍不通的刑侦学基础,凌俐自然匆匆一眼就能看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可还是忍不下想要去看看的愿望。 就算不能发现什么线索,也算了一个心愿了。 花了一个多小时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正如她所料,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得到。 因为她根本没能进去小区的大门。 门卫大爷死活不让她进不说,一听到她提起春节期间死的警察,那简直成了一张如丧考妣的脸,还一直念叨着再怎么想不通也不该用那么诡异的方式死在屋里,都坏了风水,眼看着周围小区房价跟坐了火箭似地蹭蹭蹭往上涨,他们这边不升反降,带累着门卫大爷好几个月都收不到私自介绍房屋买卖的好处费了。 就这样,预料之中的一场白用功之后,凌俐紧赶慢赶到了车站,总算买到最后一班回雒都的车票。 本来也可以不这么慌,第二天早上回去也一样。但是放霜姐一个人在家,她始终还是不放心的。 在日暮的霞光中,汽车开上眼前那条不知道走过多少次的高速路,看着两侧的景物迅速后退,凌俐托着腮,又不有自主想起之前的有他陪伴的朝朝暮暮。 一切都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般,只是现在,迫不得已地转身离开,得不到他的谅解,也无法解释。 不仅在他面前跟矮了半截似的,遇上南之君的冷眼,也是有苦无处诉。 而之前因为钱阳的事不得不找上谢柯尔的憋屈,更让她觉得委屈得很。 那半强迫性质约会那一关,还不知道要怎么过呢? 她刚刚想起这烦心事,手机屏幕一亮,送来的短信让她愁眉苦脸。 竟然是谢柯尔这讨债的来了。 “七月十九日,我生日,玩什么你定,ok?” 凌俐懊恼地捂住额头,不住叹息。 如果还没和南之易翻脸的话,他应该会有其他途径能够帮到钱阳的,也不至于让她去卖脸求荣,搞得自己跟那什么一样。 第二百九十七章 黯然 一堆烦人的事挥之不去,车厢里的憋闷也让她烦躁不安。正说干脆静下心好好睡一觉,偏偏手机又响了起来。 屏幕上闪烁着霜姐的电话号码,凌俐松了一口气。 还好,不是谢柯尔再次逼上门来。 凌霜倒是没说什么,也没有问凌俐今天去法院的结果。 她只是告诉凌俐,似乎楼里的电梯在检修,没法乘坐,她怀着孩子又不是那么方便上下十八层楼梯,让凌俐在楼下超市买些新鲜蔬菜回去。 凌俐有些错愕:“霜姐,你还没吃晚饭?别等我了,我起码九点才到的。” 凌霜轻笑:“不等怎么行,你辛苦一天,回来还冷锅冷灶的,也太可怜。其他你不用管的,只用买点绿叶蔬菜就行。” 说得凌俐心头微暖。自从家里出了事,都好久没有人非要等着她回去才开饭的待遇了。 只不过,这样糟糕的桑拿天,提拎着菜爬上十八楼,想象都觉得很酸爽。 尤其是她背包里还放着那么重的资料,那么重的杯子,起码得有两公斤重,这一下十八楼,算是高强度超负荷训练了吧。 一小时后,凌俐拎着一袋子菜,站在门厅抱着侥幸,看了眼电梯。 果然,电梯停止运行,两个工人正在检修,似乎是电脑面板除了什么问题。 问了下什么时候能修好,工人师傅一脸疲惫:“有小孩在电梯里拿水泼面板,线路短路了修了半天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耗。” 另一个师傅则一脸庆幸:“别抱怨了,还好没伤到人呢。” 跟师傅道谢后,凌俐深吸一口气,转头走向楼梯,开始漫漫回家路。 还好她体力不错,负重状态下一爬十八层,中途之歇了两次。 只是还剩最后一层的时候,有些撑不住了。 她喘着粗气,看着眼前墙壁上挂着的“17”,眼看着胜利就在眼前,停下脚步,抹了一把汗。 这浑身黏糊糊的,可真难受,一会儿进门第一时间,趁着霜姐炒菜的当儿,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 一边想一边抬起有些酸胀的小腿,几乎是挪地一般艰难前行,终于爬完最后一段。 她刚伸手想要推开隔着楼梯和走廊的门,忽然间听到,门那边似乎有人声传来。 从门上半扇透明的玻璃窗望出去,那走廊尽头纠缠的两个人影,似乎非常眼熟。 一个高高瘦瘦颀长白净,一个亭亭玉立纤秾合度。 只一眼就能认出,其中一个是南之易,一个是魏葳。 他们抱在一起。 哪怕早有预料,哪怕对他们之间是否真的复合有所怀疑,哪怕从霜姐嘴里得知两人已经公然搂在一起,可亲眼所见的效果,还是不一样。 她心神大乱之下,手里的塑料袋都掉到地上,发出一阵细细碎碎的响动。 可隔着一扇门紧紧相拥的那两人,并没有被这不大不小的声音惊动。 南之易是面朝着她的状态,怀里抱着有着浓黑长发、蜜糖色缎子皮肤的背影,整张脸都露了出来。 他似乎穿着浅灰的上衣,映衬得他有些泛白的皮肤不是太健康,难得一见地戴着那副长方框眼镜,遮住有些孩子气的眼睛。 可他眸子里的温柔,却是怎么也遮不住的。 而他怀里那个,肩头抽动,似乎在哭。 凌俐觉得眼睛发疼,又不知道自己为何做贼一般心虚。几秒后,她忙缩回了露在玻璃窗范围里的头,退回墙角靠着墙根,感受着自己心脏的跳动,和鼻腔里渐渐泛起来的酸涩感。 “好了,快别哭了。”他的声音远远飘来,是她熟悉的温润里带点磁性的声线,可那语气异常地陌生。 具体说来,是那种温柔到极致,又小心翼翼到极致的声音。 而回应他难得一见的温柔的,是魏葳抽泣的声音。 她哭得挺厉害,隔得老远也能清晰地听到,也能从那声音里,推测出她必定脸上是大把大把的泪。 温言相劝无效,他的声音有了几分无奈:“妆花了哦,一点都不漂亮了,我给你拍一张传你那什么网红微博上,马上就要掉粉了。” 果然这句话很奏效,魏葳的哭声渐渐低了下来,楼道里渐渐安静。 凌俐的心却开始了不安和躁动。 她呼吸有些发紧,背部一阵阵僵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而心情也很微妙,带着点侥幸的期盼,可是更多的是在等待宣判一般。 她在等待,等待南之易的下一句话。输或者赢,或者就在下一秒。 漫长的十几秒,却似度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终于,远远地,传来了南之易异常柔和的声音:“你爷爷那关真是不好过,五年前我就见识过了这次硬着头皮上真是又要少活十年。这样的折寿的事为了你做两遍,你都不知道说声谢谢?还哭?” 魏葳不住地抽气,话都说不完整一句,却也不妨碍那声音里孩子一般的不服气:“你还来说这事,信不信我再狠狠哭一场给你看?” 听到她的反击,南之易似乎是松了口气的模样,马上回复戏精本色,声音多彩多姿起来:“可别,你那十几个哥哥说了,谁再惹你哭就把谁从国贸大厦楼顶扔下去。我当年因为你被差点他们谋杀,这好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你还要再害我一次不成?到时候你就可以堂堂正正哭丧了。” 魏葳噗嗤一声笑,之后没有说话,只间或有些抽泣的声音,听起来却已经再没有一丝丝悲戚。 南之易的声音再度温柔下来:“好了,你爷爷都同意了,可以回家了,可以结婚了,你也不用躲来躲去的,以后正大光明见人,多好。” “嗯。”魏葳终于开口,只是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好了,到帝都的最后一班飞机十一点,再不走就晚了。”他说。 而魏葳,顺从地一声笑后,带着些感动:“小易哥哥,遇上你真好。” 之后便是安安静静没有任何一点声音。 凌俐忍不住遐想门那边究竟在上演什么戏码,可是怎么也不敢回头去看。 是在拥吻?还是在擦干眼泪?抑或是像他经常对自己那样,拿手揉揉头顶,就像在揉一只温顺听话的小狗。 她攥紧手心终于想回头,忽然听到背后一阵大呼小叫:天辣,电梯停电,什么鬼?” 这是南之易的声音。 “只好走楼梯了。”这是魏葳浓浓的鼻音。 凌俐听着行李箱四个滚轮擦地的声音由远及近,忽而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 她守在这道门的背后,只怕几秒后就会被他们发现。 可她逃无可逃,这里除了这个楼梯,没有其他出口能让她躲一躲。 哪怕马上下楼逃到十七层的走廊上回避,可那空旷的空间一览无余,她除非化身为几厘米高的小人,否则一定会被看到。 这样猝不及防就和他们遇上,装作不在意,还是微笑着说恭喜? 真是尴尬…… 要不然,干脆扯着南之易的领子在他耳边吼:“你这算什么?为什么不喜欢我还要离我那样近?为什么明明和她好还做那么多让我误会的事!” 凌俐站在原地手脚发凉,有些不知所措,慌乱之中忽然听见叮的一声响。 魏葳是止不住的惊喜:“电梯好了?哇哦,太及时了。” 南之易也是心情很好的回答:“美少女,运气不错嘛,我都是爬了十八楼上来,结果你要下楼,电梯就修好了。” 魏葳不服气:“才知道?本仙女运气一直很好,除了遇到你这件事。” 回应她的,是南之易哀怨的声音:“刚才才说遇到我真好,这时候就变心了。女人啊,真是善变。” 魏葳已经笑出声:“走吧,美少男,咱们回家。” 渐渐地有杂乱的脚步声远去,接着是就是电梯门打来又合拢的声响。还有些对话的声音,但是已经听不清楚。 而凌俐,还能在一片嘈杂声中,清晰地听见自己开始多泣的声音。 吕潇潇说得没错,人家抱也抱了亲也亲了,身上吻痕都有,她的自欺欺人能坚持多久? 还一直活在自己编造的小庆幸里,直到对面两人的亲密关系已经昭告天下,甚至大大方方出现在霜姐面前,现在还快要结婚了,才终于知道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她什么事。 只差没有给她发喜帖而已。 也对,这才是他们应当有的正常状态。 南之易再不正常也是个男人,这样一个绝色美女就在他一伸手就碰的到的地方,他再迟钝再不解风情,毕竟已经三十多,沉睡的荷尔蒙终究是会醒的。 自己再怎么找存在感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得到的也只是同情而已。 南之易只怕比她先明白过来,所以在那场争执以后,自动自觉离她远远的,甚至连面都不露——以至于为了不想和她碰上,连两只狗都要带离她目能所及的地方。 已经有了最佳的选择,自然不会再多看一眼她这个辜负了他一片好心的人。 而她还在这里自作多情、自怨自艾,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吸了吸了吸鼻子,安慰着自己。 没什么大不了,她和南之易之间,可以说有暧昧,可以说差那么一点,但是确实,他对她从来就没有过承诺,也没有过明示,更没有真正开始过。 她损失的不过是一些患得患失的心情,经历的不过是一段有苦有甜的日子,什么损失都没有,那么还在这里浪费时间做什么? 比这不如意的事她经历得太多了,这小小一点挫折,完全就是蚊子叮咬一下的水平而已,她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只是,眼里的酸涩是怎么回事? 心像玻璃渣一样碎了一地的声音,又是怎么回事? 她慢慢上到十八楼,感受着月光透过天井窗投射到室内的微芒,似乎快要亮过一侧的灯光,刺得她眼睛又酸又涩。 她低下头,硬忍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脚下的地砖上,留下了星星点点的痕迹,把那一块染成了深色。 而那墙上单薄的影子,孤零零地,却能看到肩头不住地耸动。 斩断了这条牵绊,她似乎又回到手里空无一物的状态了,只是和以前不一样的是,在十八楼上,还有人需要她。 是的,南之易这里没有她的位置,可是在其他人那里,她就是救命的那根稻草。 比如凌霜,比如陈蓉,又比如绕来绕去也要和她约会的谢柯尔。 好吧,她终究是有存在感的,不是谁的消遣,也不是。 凌俐靠着墙默默站了几分钟,等到气息渐渐平息,又掏出镜子看到眼眶也看不出哭过的异样,挺起脊背昂着头,大跨步走到1802门前,拿钥匙捅进锁眼转了两圈。 之后推开门,大声说:“霜姐,我回来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无赖 凌俐早就知道,为了帮助凌霜,她肯定会有直面吴毅这个无赖的一天。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周一早上开完例会,正在准备隔天唐傲雪一案开庭前最后的准备,小成就告诉她有人在等。 她到了会客室一看,只觉得来人的眉目有几分熟悉,等他自报家门说自己姓吴,凌俐马上反应过来这就是她在查证身份证和户籍信息卡上看到的,吴毅本人。 他也不打招呼不提前问一声,直接就来了,这样的突然袭击,让凌俐一点准备都没有。 只是人已经来了,也不可能给赶回去。再说了,如果能平安不费力地处理好霜姐的事,那她的心事,也就少了一桩。 所以,她压住心底的烦躁,在会客室接待了他。 不得不说,吴毅还是人模人样的,而显而易见他这次来是不怀好意的,却还能彬彬有礼先寒暄客套,言行举止间甚至着点腼腆,实在是太有欺骗性了。 他先是跟凌俐表示,突然接到法院的案件受理通知书,他非常震惊,十分想不通为什么凌霜会要离婚。 之后,他又说,他和凌霜不过闹了点小矛盾而已,以为凌霜不过是回娘家住些日子,自己没管是因为知道老婆怀孕了情绪不太稳定,也给她一个释放情绪的空间。 谁知道她就钻了牛角尖,竟然跟法院提起要离婚? 言语之间不仅客气有理,说起凌霜要离婚的事,还是震惊中带着点懊恼的情绪,甚至还能看到眼角隐隐的泪光。 如果不是凌霜事先告诉凌俐他的劣迹,保不定,凌俐也会上当,以为这人真的不想离婚,真的还和凌霜有感情。 她默不作声,只看着他表演。 说完冠冕堂皇的话,吴毅搓了搓手,带着点讨好:“小凌律师,我从岳父那里知道你和小霜还是沾亲带故的亲戚,只是这清官都难断家务事。我们夫妻之间的事,床头打架床尾和,关起门来两三句就说好的事,就不敢劳烦您两头跑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小霜在哪儿?你让我见她一面,保准能省了您很多事,也不用劳烦你雒都南溪两头跑了。” 终于开始露出狐狸尾巴了啊——凌俐感叹着,瞥了眼吴毅,接着正襟危坐,眼皮都不想抬一下。 之后,她声音非常淡然:“两头跑的差旅费我的委托人会出的,也不劳烦吴先生操心。至于我的委托人,她说过不想再见到你,我就不能违背她的意愿,把她的行踪透露给你。而且,下一步我会向法院申请人身保护令,你有伤害过我委托人的前科,为了安全起见,也为了案件顺利处理不出什么意外,保护令生效后,你不能再接近她,否则有司法拘留等着你。” 最后的一句她扯了个小谎,不遵守人身保护令靠近被保护人的后果,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这项刚开始实施的保护家暴中弱势一方的制度,似乎还没有开始发挥应该有的作用。 不过,能拉来虎皮做大旗,唬一唬眼前这个衣冠禽兽,也是可以的。 听到凌俐出乎意料坚定的语气,吴毅则是脸色一变。 他算是看出来了,眼前这个小律师虽然年轻面嫩,说话细声细气的,却不是好忽悠的人。 如果不吓唬吓唬她,让她交代出凌霜在哪里,那这趟就白跑了。 他思索一番,再抬头时眸子带着阴狠:“离婚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她妈过世的时候可没立遗嘱,所以留下的房子有她一份,也有我的一份。” 听完这席话,凌俐嘴巴都快合不拢了。 天底下竟然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固然,父母过世没有遗嘱,法定继承发生,可在司法实践中,几乎没有把一方父母遗产算作夫妻共同财产、之后在离婚时候平分的先例。 这不但违背惯常人伦,更是无法摆平当事人。 女婿能够继承岳父岳母财产的前提,是有和人家女儿的一层婚姻关系在,或者是结婚许多年早就融为一体,这结婚没多久、虐待女方、离婚时候还要求继承对方父母遗产的,真是利欲熏心了。 凌俐忍不住地皱眉,之后清了清嗓子,慢慢说:“那我们来算算份额好了。那房子本来就是家庭共有,其中凌霜占四分之一,这是婚前财产,跟你无关。你说的发生继承的部分,也就是你岳母所有的四分之一,这能分的四分之一里面,有三分之一是凌霜的,算起来就是十二分之一。你能分到,也是这十二分之一的一半,也就是二十四分之一。按照现场那地方的市价来算的话……” 凌俐侧头装模作样地思考,十几秒后给了他答案:“大概一万来块钱吧!跟二十万比,差距也太大,我的委托人不可能答应。” 听凌俐把那好大一片的房子一块块掰碎了揉烂了,有一点点分下来,最后,分到他头上竟然只有一万? 一万元就想把他打发了,真当他是乞丐吗? 吴毅脸色铁青:“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房子的市价,马上就要拆迁了,你要知道南溪靠近高新区的地方,房价已经翻了三倍,快要上万,那一片房子怕是要赔几百万。我这二十四分之一,起码得拿二十万来换!再加上她哥从我这里拿的钱,再给我三十万,这事就算了了。” 之前从凌霜口里听说吴毅还要二十万,没想到,这坐地起价的,没几天就变成三十万。 碰上这贪得无厌的人,凌俐不由自主皱眉:“你这完全是不合理的要求,那属于预期的利益,不属于现在可以划分的夫妻共同财产。” “那我就拖到划红线的时候。”吴毅阴阴一笑,“她凌霜肚子里还揣着我吴家的种,能有那么简单就离婚?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可找人问过了,只要有孩子的事,想离婚拖个三年五载不成问题。” 凌俐回答:“我们会向法官陈述对于孩子抚养费承担的问题,并不会影响到判决时间,一审案子最多六个月,简易程序更快,你这如意算盘只怕打不响。” “是吗?”吴毅摸了摸下巴,嘿嘿一笑,“大不了我一走了之你们没处寻人,这拆迁红线,可就最近一年的事了。要不然,就把孩子打了,要不,就按我说的办,人和钱,她凌霜只能占一头,借了我吴家的种,也得给钱不是?” 凌俐紧握这拳头,微微发抖。 她以为自己以律师的身份能够足够冷静,能够做出最为理智的判断,这时候却忍不住想揍吴毅一顿。 这个无耻之徒,伤害霜姐不说,还大言不惭拿霜姐肚子里的孩子当筹码。 如果可以选,她真的想直接一拍两散,直接撕破脸,把吴毅给撵走。至于这孩子,不要也罢,否则这没皮没脸的无赖,因为孩子一次次讹上门,以后霜姐又该怎么应付? 只可惜,这孩子对霜姐很重要。 见凌俐紧锁着眉头沉默不语,吴毅知道自己是找准了软肋。 他一个大男人,哪里怕找不到老婆,十几岁二十出头的小姑娘鲜嫩又好骗到手,一个人老珠黄的凌霜自然不放在眼里。 再说,他还年轻,也不怕以后没孩子。凌霜的肚子里却是好容易才揣上一个的了,然而就她这三番五次小产的身子,只怕生下来也是个残次品,不如换点钱也好。 想到这里,他更是理直气壮:“你回去跟凌霜说,别以为请了律师我就怕了,我都跟法院罗院长打过招呼了,这案子起码拖三年。到时候,政府划了线,搞了拆迁,拆迁款该谁的就是谁的,谁也赖不了,死皮赖脸对大家都没好处。 反正,想快点离婚也简单,要不三十万,要不马上去医院把孩子打了,大家鸡飞蛋打一拍两散,谁也不欠谁的了。” 他说得唾沫四溅,凌俐却已经冷静下来,花几秒钟回想了一下他的说话内容,目色微凛:“你跟法院打过招呼了?” 吴毅表情一滞,却马上回答:“是啊,你不信可以去问。” “那你是和谁打的这个招呼?承办法官?院庭领导,还是另外的什么人?” 听她问得这样详细,吴毅脸色一变,有些慌张:“我凭什么让你知道?总之,南溪地界上,你一个雒都的小律师,混不走的。” 凌俐已经彻底稳了下来,声音冷冷:“我劝你最好说清楚再走,否则的话我会向法院纪检组申请介入调查,有人顶风作案,企图利用职权干预司法公正。” 吴毅脸都白了,没想到随口吹一句,竟然被这小律师不依不饶起来。 他倒也没慌张,直接开始装傻:“什么干预司法,凌律师,你可别信口雌黄。别看你是我老婆家的亲戚,乱说话我一样告你诽谤的。还有,你们这些律师,为了点律师费真是太不要脸了,搅和着让我们两口子离婚,良心何在?” 对于他的胡搅蛮缠,凌俐知道自己不应该做出回应,不过想起凌霜那天对她倒出的这些年的苦水,一时有些忍不住:“霜姐为什么要离婚,你不是很清楚?我劝你,最好把手里事关别人隐私的照片交出来,否则一旦有什么问题,侵犯别人隐私权不但要赔偿,还要坐牢的。” 吴毅已经开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的模式,嘿嘿一笑:“什么隐私不隐私的,你别来套我话,谁见不得人谁知道。别人都是劝和不劝离,你这上蹿下跳撺掇着凌霜和我离婚的也是奇怪。听说你家姐当年就是拆散别人家庭的小三,没想到你也热衷此道,难不成挖墙脚还成你们家的传承了?” “你!”凌俐料不到这人瞎话张口就来,一点草稿都不用打的,气得快要忍不住! 最气的是,竟然还扯上了她的家人。 吴毅看她情绪快要失控,得意地一笑,刚要开口说话,背后却传来声音:“是不是信口雌黄,我这里倒是有录音为证。至于你对我所律师的人身攻击,恰好也记录在里面。” 话音刚落,会客厅里响起刚才吴毅的话——“你回去跟凌霜说,别以为请了律师我就怕了,我都跟法院罗院长打过招呼了,这案子起码拖三年……” 第二百九十九章 烤肉 吴毅惊愕地回过头,看到背后一个男人举着手机,扬声器里正播着他刚刚才说过的话。 祝锦川放完刚开头的十几秒就掐断,收起手机后,面无表情对着凌俐说:“你刚才大概没听清楚,这位先生口口声声说的他找过罗院长,我印象里似乎他说的就是南溪市嘉陵区人民法院的罗志坤院长。你可以斟酌一下如何处理这件事,我的意见就是把刚才的录音提交给嘉陵区法院纪检组审查,看是有人信口雌黄,还是真的存在司法不公现象。” 他又瞥了吴毅一眼,目光中都是不屑,接着回头看着凌俐:“至于什么人身攻击的话,你看你要不要追究?这程度一个民事诉讼还是可以打的,也可以借机普普法,告诉一些法盲什么叫诽谤什么叫侮辱,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懂得要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的道理,尤其是一些利欲熏心已经丧失做人基本道德的人渣。” 吴毅脸色很难看。 这话是对着凌俐说的,然而每个字都是冲着他而去。 他是想要回两句的,可眼前这个比他高半头、面色冷峻的男人,显然不是和凌俐一样的小菜鸟,可以随便惹的。 尤其是被这人的视线一扫,只觉得跟没穿衣服似的,什么都暴露在了阳光下。 色厉内荏地说了句“你们等着”之后,吴毅几乎是小跑着走掉的。 而看他离去的步态,明显有些慌张了。 烦人的家伙遇到来给她撑腰的祝大状逃掉,凌俐自觉低下头认错:“对不起,师父,我又丢脸了。” “我在门口听了好一阵了,还不错,前半段稳得住的,继续努力。后面稍微急了点,也没关系,慢慢来,别担心。” 没想到,祝锦川温声细语,刚才面对吴毅时候那慑人的气场消失无踪,反而安慰着她。 之后,又从裤兜里掏出一支录音笔递给她:“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以后但凡见这个人,都老老实实录上音,这样不管是他谩骂、威胁还是恐吓,抑或是像刚才那样信口开河,都能成他的把柄,说不准什么时候能排上大用场。总之,对不同的当事人,要有不同的策略。吴毅这种人,没有道德底线,更不会把法律放在眼里的,你要是指望他能自己良心发现轻松放过凌霜,只怕太阳都会打西边升起。” 凌俐头如捣蒜,心悦诚服。 第一次见吴毅就差点被他气得失去理智,幸好祝锦川在所上,及时出现扳回一局,还给她带来“作案工具”。 想到这里,凌俐赧然,挠了挠耳朵,小声地说:“这录音笔挺贵吧?” 祝锦川失笑。 都什么时候了,还找个这么尬的话题,真是傻到都有些呆了。 忍不住想揉揉她细软又密实的头发,不过刚抬起手就觉得不大合适,又硬生生放下,说:“走吧,去吃饭,顺便聊一聊明天开庭的事。有什么想吃的吗?” 凌俐才被他有些奇怪的动作整得糊里糊涂,一听他说起吃饭,忽然有些饿起来。 这些天经常熬夜,不仅脸色不好看,连带着起床都晚了,早饭基本上是马马虎虎对付过去的,一到中午就饿到不行,只想大鱼大肉。 她咬了咬唇,对上他眉眼和善的模样,一时间有些恍然。 这似乎,隐隐看到了那年不善言辞带点小羞涩的黑子哥? 不知道为何提出有些大胆的建议:“我想吃隔壁大楼里那家新开的韩国烤肉,可以吗?” 祝锦川想到会被烤肉油烟熏到浑身烟火味,眉头微锁,可下一秒看到她两眼晶亮带点小期盼,不由自主就心软,微笑答道:“好。” 中午时分,烤肉店的人很少,再加上是新店,几乎处于服务员比客人多的状态。 而凌俐他们这桌,因为点的菜多,自然受到了格外殷勤的招待。 只可惜老板好像没有交过要挣表现也不要过多打扰客人的道理,几个服务员轮流上来,几分钟就来倒一次茶收拾一次盘子,甚至恨不得烤一盘肉就给他们换一次烤盘,弄得想要说公事的祝锦川,往往一开头就被打断,有些不厌其烦。 不过他对面的凌俐显然对肉的兴趣比他大得多,对时不时有外人入侵安全距离这件事,丝毫不在意。 她眼里只剩食物了。 烤到微焦的牛五花,边缘微微卷曲着,表面泛着油脂的光晕,蘸上酸甜的酱汁,不管单吃还是包块嫩嫩的生菜叶子,一口下去真是满满的幸福感。 看到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吃五花肉的劲头,祝锦川苦笑着揉着眉心,叫来服务员,又加了一特级肥牛和鸡脆骨,之后默默帮她翻烤着烤盘上的食物,坐等凌俐能想起这顿饭的附加值是什么。 起码十几分钟后,又一份烤到焦脆的鸡软骨入了肚,凌俐终于意识到好像之前祝锦川说过什么要谈庭审的事。 一抬眼,看到祝锦川早就没吃了,正抱着膀子看着她。 只觉得颈后的汗毛唰地竖起,他赶快放下筷子,正襟危坐:“师父。” 祝锦川略一抬眼:“吃好了?” “嗯,”她点头,讪笑,“差不多了。” “好吃吗?”他又问。 “嗯,不错。”继续点头,小心翼翼回答。 “我想也是。”祝锦川轻声一句,接着闭上嘴,眼睛微眯,只拿右手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嘴角的位置。 “诶?”凌俐瞪圆眼睛,显然并不明白这是几个意思。 祝锦川看她吃饱之后明显慢了半拍的反应,一脸无奈,顺手拿起桌面的湿巾,往她嘴角上一抹。 接着,面带嫌弃把那表面上点点棕色的湿巾扔在她面前:“吃完东西记得擦嘴,尤其是这种油腻腻的!” 凌俐顿时窘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掉。 她低着头懊恼自己刚才怎么又成了吃吃吃不抬头的模式,祝锦川已经扬手从来添茶水的服务员手里,接过了水壶,接着轻声示意他不用再来了。 “关于郑启杰那案子那里,你目前还有些什么想法?或者说,你手里有实锤了吗?”他放低了声音,问道。 凌俐有些诧异这话题转得有些快,不过马上进入状态:“有一些线索了,可是如果他不主动承认,我们根本没办法。” “那对李泽骏,你没有怀疑了吗?”祝锦川又问。 凌俐先是摇头,后又开始点头,弄得祝锦川啼笑皆非,忍不住伸手敲了敲她的头:“到底有没有怀疑?” 凌俐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没怀疑了,他不会是凶手。” “哦?”祝锦川扬起眉,“何以见得?” 凌俐刚想说,没有作案时间、没有作案动机,却忽然意识到,祝锦川的问题,绝对不是这样简单。 她仔细想了想,回答:“因为李泽骏没有动机,而郑启杰的动机,通过在陈枝市的一番调查,基本是搞清楚了。” 接着,将她的一番自认是十拿九稳的推测,压低了声音言简意赅告诉祝锦川。 祝锦川显然是已经知道这样的结果的,一点都没有意外,听凌俐说完,又问:“那你能不能推测出,案发的第一现场?” 凌俐遗憾地摇头:“目前的一些东西,几乎源自于警方提供的一些碎片化东西,若隐若现的联系,放在法庭上完全没有效力,依据这些东西,更不能推断涉及到案件事实部分的任何细节。” 他双手交握,似在思考,之后默默捻起掉到桌面的一小块生菜,轻轻揉碎。 “你是不是认为,是他下的手,却不知道,他是怎么下的手?” 凌俐几番犹豫,终于还是点了头:“基本可以确认的,但是苦于毫无证据。” “那如果,能让郑启杰在庭上亲口承认做过呢?” 凌俐一愣:“我觉得不可能。再说了,就算自认了,没有相互印证的证据,完全是孤证,又怎么能定案?” 他却是浅笑:“没什么不可能的,加上我们前期做的事,也许还是会有一些效果。” 凌俐想不明白,其实也不知道他这些日子究竟在忙什么。 因为,为了不干扰她对案件的看法,祝锦川几乎是让她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进行调查取证的。 祝锦川凝眸看向她,见她眼里疑虑重重,轻轻一笑。 之后,喝了口茶水,说:“我想,到了这个地步,你也应该知道我打算在庭审上做些什么,也应该知道些马老在布什么局。之前不告诉你,是怕你有什么负担。不过,我想你现在应该有能力,和我一起承受压力了。” 整整一个小时,凌俐从懵逼到接受现实到感叹别人怎么就这么能算计以外,真的是无话可说。 在明白所上三位合伙人这段时间在绸缪着什么以后,她也理解了祝锦川这次是彻底发了狠,非要搞掉阴魂不散的余文忠。 至于手段,无非是“请君入瓮”四个字。 余文忠擅长利用舆论吸引眼球,这些年之所以比其他律师成功,甚至还有什么刑辩第一人的名头,无非就利用了自媒体时代的纷纷乱象来粉饰自己。 利用网络炒作、提升话题热度、吸引民众的关注、带来舆论的压力,从而束缚住公权力机关的手脚。 一旦到了这个地步,他接下的官司的输赢,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反正,法院判得如了他的意,那就是他的功劳,跟什么司法廉洁公正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如果法院判决不那么理想,那么正好借机炒作一番,发几篇论文,谴责一下司法环境的恶劣,再高举旗帜呼吁司法公正早日归来。 怎么着都是他对,别人都有错。 钟承衡的案子,就是他这些年来最得意的作品。现在,他似乎还想要通过郑启杰这个名字,达到打压凌俐和再赢取名利两个目的。 祝锦川他们原本的谋划,就是让余文忠在可能因为他屡屡得手的老套路中,不知不觉中越了那条红线,让他在自己无往而不利的战场上失利,栽上一个大跟斗。 至于栽得怎么样,还能不能爬起来,就要看他对凌俐够不够狠,以及他的道德底线到底在哪里了。 第三百章 交底 其实,祝锦川在刑辩这块的口碑,并不算多好,早些年他锋芒毕露,对侦查和起诉里的程序瑕疵从来都是紧紧揪着就不放的,好些警察和检察官都在他这里吃了亏。 尤其是秦兴海的案子,导致他在检察院眼里就是个没事找事的刺头。 就这样“劣迹斑斑”的履历,想借助公权力机关力量给大家都看不顺眼却无可奈何的另一个讼棍下套子,只怕没那么容易。 最多就是不管,让你们狗咬狗一嘴毛,咱们三家难兄难弟正好抱着膀子看热闹。 可是马老就不一样了。 虽然这些年他一直作为刑辩律师站在检察官的对面,但是,他行的端坐得直,一向踏正步严格按程序来,职业道德是有口皆碑的,且现在雒都市检的好几位检察官,在学生时期都曾经跟着他实习过,不少出庭的年轻检察官,在开庭时候遇到他,都会称呼他一声马老师的。 有了马老的背书,加上这次和检察院站在同一边,祝锦川做事就方便多了。 而凌俐也终于知道了,之前祝锦川说的,所谓的让她一起承担压力的背后,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要放弃掉他之前的大部分布局,依据凌俐的判断,来决定上庭时候的诉讼思路。 这意味着他之前好些日子的早出晚归,连续加班的工夫,可能全部白费掉。 交代完整个布局,祝锦川笑着问她:“二妹,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凌俐缓缓摇头,只觉得嘴里含着一个千斤重的橄榄一般,开不了口。 好一阵子,她才忧心忡忡地开口:“其实,要算计余文忠,这样已经够了。何必再多此一举?” 是啊,既然能拉余文忠下马了,报了一箭之仇,又何必再相信她一厢情愿的推断和连警方都找不出来的漏洞,从而让祝锦川放弃了之前十拿九稳的布局。 当然,如果一切如她所想,那余文忠会死得更彻底。 但是有可能会更加简单粗暴地达成目的的同时,更有可能一无所获。 她有些艰难地开口:“师父,既然这样,那不如就……” 她想说的是,不如就放开李泽骏这方,专心只管对付余文忠就好。 “不用,”祝锦川一点都没有犹豫,在她还没说完的时候就否定了她的想法,“我知道案件的真相对你意味着什么,也知道你一直想要找回唐傲雪的遗体。平心而论,谁都有恻隐之心的,我当律师这么些年,也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欲望想要去帮助谁。凌俐,你坚持的一些事情是对的,我之前一次次地否定你的想法,只是为了打磨你而已。” 顿了顿,他抬起眼睛,眸子沉黑:“你懂吗?” 凌俐一瞬间地怔住,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却又在他的注视下坐直了身体。 她隐隐有感觉,祝锦川接下来的话,只怕比以前曾经泛泛而谈的一些想法,要深刻很多,也只怕,会连带着评价她这一年多的表现。 果然,祝锦川面色肃然起来:“有些话,我今天是第一次跟你说,你听过就忘,以后也不用再提起。你不要影响到自己的情绪,从而影响明天的发挥。” 她恍然间点头,忽然有些紧张起来。 祝锦川却像是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轻轻一笑:“放轻松点,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当是我们师徒俩一次谈心就好了。” 说完,他拿起桌面早已凉透的南瓜粥喝了口,再之后才缓缓道来。 “这一年多,想必你明白了很多事,也大概了解了我的性格。实话实说,我这个人性格差劲,怕麻烦,也从来没有什么好为人师的念头,当初收下你,一是禁不住张叔来求我,二是因为对你姐当年的事有些愧疚,才勉强同意的。” 凌俐缓缓点头,她现在当然已经知道其中的缘由,但是对于一年多以前被蒙在鼓里的小菜鸟,只知道祝锦川话都不想和她多说一句,哪里猜得到竟然是故人。 祝锦川沉默了几秒等她的反应,见她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又继续说:“其实,我印象里的你,就是个小野丫头,固执、倔强、一根筋、不会看人脸色也不在乎别人的感受。等真的见到你,还知道了你有记性不大好和反应慢的毛病。说实话,这些真的不是太适合当律师的。” 凌俐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虽然她对自己的这些缺点心知肚明,但是被祝锦川一点不留面子地说出来,还是有些没面子的。 好一会儿,她低声嘟囔了一句:“我都知道的,你也不用随时提醒我的。” 祝锦川看她带点小委屈的神色,差点笑出来,还想再调侃几句。只是还有正事要说,也不好再取笑她,让这话题越来越歪。 他咳嗽一声收拢眼里的笑意,眸色沉静地继续说下去:“一开始,我其实只想让你混混日子的,至少我这里能拿到不少案源,捡些简单的给你做做,以后做熟了按部就班,一年轻轻松松的拿个二三十万的小钱也不成问题。过个三五年,在雒都有钱买房付首付,之后找个条件不好不坏的男人,结婚、生子,一辈子也就这样平平安安过去了,也未尝不是幸福。” 凌俐认可祝锦川的说法,因为她隐约也知道,祝锦川一年手上过的案子有多少,从指缝里漏一点出来,养活一个小律师,真的轻轻松松。 比如,谢柯尔那个案子就能看出来,只要有祝锦川的牌子在,老板们多少还是买账的。有些诉讼很难,可大部分都还是简单明确的法律关系,按部就班跑跑腿,确实不难,也很安稳。 只不过,为什么后来又变了? 她的日子,可以说一点都不安稳,甚至可以说,非常煎熬。 现在回忆起那段被当成杂草一样放养、做什么都失败的日子,还是有些心酸。即使隐约能猜到祝锦川背后的目的,也还是想起来就难过。 祝锦川说到这里,身体微微前倾:“这,也算还了张叔的恩,也算能替你姐照拂你一阵子,做到这步我可以说仁至义尽,谁也没立场说我什么。” 他眼帘微垂下,睫毛挡住了视线里的内容。 可凌俐知道,他这难得一见的真情流露,应该是在愧疚。 不过短短几秒钟,祝锦川收拾好情绪,在抬头时候眼里波澜不惊:“你姐姐事事都要强,你作为妹妹,自然不能差了,你后来的表现,也确实颠覆了我的看法。” 凌俐有些赧然,什么叫颠覆看法? 是因为连输二十四场这空前绝后的战绩? 祝锦川看她眼神有些黯淡,笑了笑:“让我想法改变的,是那一场你擅自接下来的行政案件,结果法院不予受理,你吃了个大亏的事。那次你被法院扫地出门,还被当事人抱怨。我让小成帮你忽悠走了当事人后,那天下午,你做了些什么?还记得吗?” 凌俐回想了好一阵子,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能让祝锦川改变让她混日子的初衷。 他倒是对此有所预料的,接着解释:“我看到你去了阅览室,几乎是把所有和行政诉讼有关的东西,都抱来看了一遍,哪怕是几年前的期刊也不放过。后来还想到我这里来偷书和卷宗看,对不对?” 凌俐眨了眨眼睛,哑然。 似乎确实有这么回事。她当天把能找到的所有资料囫囵吞枣看了遍,想要去祝锦川办公室找有没有相关书籍的时候,本来以为他早就下班应该不在,结果一推门,却发现黑暗中,那桌子旁边似乎坐了一个人。 等打开日光灯才发现大boss在暗中观察。 她当时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了歉就匆忙离去,只当自己得罪了祝锦川,所以后来好几天都没他一个好脸色。 祝锦川大概也想起当时的场景,嘴角泛起微笑:“那天我很意外,所以猜你大概不是个甘于平庸、得过且过的人,也不愿意依附于谁。你自有你的生存之道,如果我把你打造成一个所谓的不温不火、只知道套路的律师,才真是对不起你。” 凌俐懵懂中皱起眉,有些搞不懂自己当时只是想搞懂的一些基本原理,怎么在祝锦川眼里就成了不甘平庸? 明明是很普通的一件事啊? 祝锦川却是心知肚明的。 看一个人的品格,是可以从一些小细节里得到答案的。凌俐犯了错不急着甩锅,从来不推卸责任,从来都老老实实认了,也能够一次次输又一次次倔强爬起来, 那天下午被委托人指着鼻子骂了一两小时,好容易把人送走,她明明满脸沮丧马上就要哭出来一样,却还要先稳住情绪做完该做的事,甚至在大家都下班了可以释放情绪的时候,她还要先弄清楚自己错在哪里。 大概做完这一切她认为应该做的事,才有心情好好哭一场发泄委屈吧! 倔、笨、但是负责任、有担当,不会成为那种办公室老油子,这样的孩子,往往都不会太差。 只是对粗粝一点的料子,自然要下手狠一点。 所以第一年凌俐接的案子,几乎都是他选过的必输的。本来想看看她输到什么时候会来和他拍桌子,把之前磨得平平的棱角,再次打磨出来。 没想到,居然那个必输的新植物类型案子,她运气爆棚,找到了南之易出庭做专家证人,赢得很漂亮,让他非常意外。 结果再之后的曲佳那一场,差点出了意外。直到现在,他想起那案子里的纠葛,想起凌俐脖子上深深的勒痕,也是忍不住地后怕。 也终于意识到,不能再让她一个人傻傻地横冲直撞了。她这样较真的性格,如果再不多看顾这点,再出什么意外,他就追悔莫及。 所以才有他带着她在秦兴海的那个案子里的经历。 那个案子他绸缪了很多年,可以说没有人比他下的功夫深。他非常明白,没有谁比凌俐更适合担任,秦兴海辩护人的角色了。 果然,那是她真正开始蜕变的时候,从那以后,璞玉面上灰扑扑的伪装渐渐磨掉了,整个人莹润起来,以至于能在谢柯尔公司的诉讼里,独自挑起大梁。 想到这里,他声音里带了些微的暖意:“之前一年,我揠苗助长有些不人道,你怪我也好,不理解也好,我都认了。不过我要说的是,你在那样的逆境也能挺下来,已经超过了我见过的百分之九十的人,变化也非常明显,让我知道一年的功夫没有白费,也让我知道,哭过了的凌家二妹,能有多坚强。” 凌俐垂下眸子,只觉得鼻腔被一股涩意堵住,又有东西冲上眉心,快要涌出来了。 第三百零一章 和解 所以才有了,祝锦川带着而凌厉,在秦兴海一案里的摸爬滚打。 那个案子他绸缪了很多年,可以说没有人比他下的功夫深,而且,从他决定把案子交给凌俐的时候,就开始细心打磨每个细节,以至于到了最后,没有谁比凌俐更适合担任秦兴海辩护人的角色了。 果然,那是她真正开始蜕变的时候,从那以后,璞玉面上灰扑扑的伪装渐渐磨掉了,整个人莹润起来,以至于能在谢柯尔公司的诉讼里,独自挑起大梁。 想到这里,他声音里带了些微的暖意:“之前一年,我揠苗助长有些不人道,你怪我也好,不理解也好,我都认了。不过我要说的是,你在那样的逆境也能挺下来,已经超过了我见过的百分之九十的人,变化也非常明显,让我知道一年的功夫没有白费,也让我知道,哭过了的凌家二妹,能有多坚强。” 凌俐垂下眸子,只觉得鼻腔被一股涩意堵住,又有东西冲上眉心,快要涌出来了。 她吸了吸鼻子,好容易忍了回去,却没禁住祝锦川的下一句话。 他一字一句,目光坚毅:“我知道你以为我嫌弃你笨,其实,我从来没有嫌弃过,我只想让你找到自己的方向而已。还有,你输得够多了,这场我不会再让你输的,绝对。” 耳朵里嗡地一声,她只觉得脑袋里、视线里,全是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到了。 以祝锦川这样一个低调几乎算是默默无闻的实务派律师,跟余文忠在学界以及司法界的根基相比,无疑是以卵击石。 即使有马老的帮助,也不见得能起到什么作用。 他之前说得轻松,凌俐却知道,有些时候算错一件事,就是满盘皆输。 明天的开庭,经过前期的大力渲染,凌俐能够想象到是什么样子的。 必定是记者满席,熙熙攘攘的嘈杂一片。 而众目睽睽之下,被有先天优势的余文忠定位为“奸角”律师的他们,如果不能顺利翻盘,那就是骂声一片。 甚至于,哪怕没一点存在感,也会被故意带节奏的媒体,渲染成心虚、怯弱、收了钱不办事等等等等。 有心理承受能力是一回事,事业上受到影响,又是另外一回事。 所以才有祝锦川带着凌俐,在秦兴海的那个案子里的摸爬滚打。 那个案子他绸缪了很多年,可以说没有人比他下的功夫深。而一年前在接触到凌俐后,他也渐渐开始把这个案子往最适合凌俐代理的方向在塑造。 以至于到最后,没有谁比凌俐更适合担任秦兴海辩护律师的角色了。 果然,那是她真正开始蜕变的时候,从那以后,璞玉面上灰扑扑的伪装渐渐磨掉了,整个人莹润起来,以至于能在谢柯尔公司的诉讼里,独自挑起大梁。 想到这里,他声音里带了些微的暖意:“之前一年,我揠苗助长有些不人道,你怪我也好,不理解也好,我都认了。不过我要说的是,你在那样的逆境也能挺下来,已经超过了我见过的百分之九十的人,变化也非常明显,让我知道一年的功夫没有白费,也让我知道,哭过了的凌家二妹,能有多坚强。” 凌俐垂下眸子,只觉得鼻腔被一股涩意堵住,又有东西冲上眉心,快要涌出来了。 她吸了吸鼻子,好容易忍了回去,却没禁住祝锦川的下一句话。 他一字一句,目光坚毅:“我知道你以为我嫌弃你笨,其实,我从来没有嫌弃过,我只想让你找到自己的方向而已。还有,你输得够多了,这场我不会再让你输的,绝对。” 耳朵里嗡地一声,脑袋里、视线里,全是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到了。 心底的暖意快要喷涌而出一般,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来表示感谢。 她也知道,祝锦川不需要她这一声无关紧要的感谢。 以祝锦川这样一个低调几乎算是默默无闻的实务派律师,跟余文忠在学界以及司法界的根基相比,无疑是以卵击石。 即使有马老的帮助,也不见得能起到什么作用。 他之前说得轻松,凌俐却知道,有些时候算错一件事,就是满盘皆输。 明天的开庭,经过前期的大力渲染,凌俐能够想象到是什么样子的。 必定是记者满席,熙熙攘攘的嘈杂一片。 众目睽睽之下,被有先天优势的余文忠定位为“奸角”律师的他们,如果不能顺利翻盘,那就是骂声一片。 甚至于,哪怕没一点存在感,也会被故意带节奏的媒体,渲染成心虚、怯弱、收了钱不办事等等等等。 有心理承受能力是一回事,事业上受到影响,又是另外一回事。 首先,在刑事诉讼领域,没有被告人愿意把自己的自由和生命,交给一个有替公安局、检察院洗地的不良律师。 其次,即使回到知识产权领域,也没有人会把几千万的诉讼,交给一个已经被定义为博眼球、求出名的只知道耍滑头的律师。 最后,余文忠在业界毁誉参半是不假,可是吃瓜群众并不这么看。至少,在网上不少人吃他这一套的。 祝锦川能在开庭前说这些话,能根据她的判断和意愿,改变本来十拿九稳能拉余文忠下水的布局,转而向着追求案件真相的方向布局,无疑已经是把凌俐,完完全全当成了队友,而非可以随时抛弃的工具。 凌俐低头,声音微哑:“我想,越接近真相多一点,我们的计划,就能多一点成功的几率。” 她已经把明天的出庭定义为了“我们”的。 祝锦川听到这样的变化,只微笑着:“二妹,现在你想做什么,放心去做吧,你的身后,有我顶着。余文忠从你这里拿走的也太多了,我会让他全部吐出来。这些,是你作为徒弟应得的,也是我欠你姐姐的。” 凌俐紧握着手心,指尖掐得掌心微疼,也感受着那一团渐渐升高的温度。 她忍不住微颤起来,她忍不住微颤起来,心里微暖感觉,这时候更甚。甚至燃起了,她是在和他并肩作战的错觉。 埋头整理着情绪,好几分钟后,眼前的雾蒙蒙终于散开。 她抬头:“师父,真的谢谢你。以前有过不理解的地方,觉得你不近人情,现在是真的明白了过来。” 祝锦川轻松了下来,支着二郎腿,双手交握放在腿上,轻声一笑:“你不怪我管你管得太多、干涉你太多就好。” 凌俐一愣,马上摇头:“哪里会,巴不得您多指导一下。” 祝锦川眼里别有深意,带着点戏谑:“只怕你以后不会这么想了。” 这句话有些没头没脑,但是凌俐一时之间也没有心思细想。 祝锦川也不给她时间来消化,抬腕看表:“两点了,回去吧,已经算迟到了。” 凌俐点头,正要说话,祝锦川忽然说了句:“联系戚婉,再谈一下民事和解方面的事。” “和解?”凌俐不解,“郑启杰的父母现在的态度很冷硬,我觉得和解不会有效果的。再说了,明天就要开庭,这时候才谈和解?有用吗?还有,戚婉会同意吗?” 先不说对方答不答应了,就说这无关痛痒的和解,能起到什么效果? 附带民事诉讼,真的就只是“附带”而已!除非是在那些罪证确凿的案子里,想要通过足额赔偿,换得被害人或者被害人家属的谅解,从而减轻、从轻处罚。 可是,以郑启杰父母从来避而不见的态度来看,他们哪里可能会花巨款求一纸谅解书? 祝锦川没有着急给她解释,一路沉默,让凌俐自己好好想想。 从烤肉店回律所,起码走了一大半的路,凌俐一番冥思苦想,终于脑袋开了窍。 看她眼睛一瞬间亮了几分,祝锦川也明白,这是回过神了。 还不错,这顿悟比他想象的早来了几分钟。 他挑眉侧眸:“明白了?还不去打电话?” 凌俐抿紧了唇重重点头,“嗯!” ———— 和凌俐之前预料中的情况一样,他们利用开庭前最后一下午的时间,与郑启杰父母就民事赔偿部分的和解谈判,并不是那么顺利。 余文忠自然是不会参与这无关紧要的部分,他的立足点是无罪辩护,当然不会赔一个子儿,更不会用民事部分的和解,来换取家属的谅解协议书。 带着郑启杰父母赴约的,是戚婉。 一到约定地点,戚婉就有些不耐烦,瞥了眼早他们半个小时到达的凌俐和祝锦川,嘴里嘟囔着:“陈蓉呢?” 祝锦川轻言浅笑:“她已经全权委托我们,并且,对于一个失去女儿的母亲,既然得不到半句抱歉的话,她也害怕自己在面对被告人家属时,会情绪失控。” 跟在戚婉身后的两位老人,不约而同低了低头,眼里闪过有些晦暗的光,看样子,似乎还是有那么一丝惭愧的。 凌俐心里有些快意。 从事发至今,郑启杰被刑拘开始,郑启杰的父母,从来没有主动露面表示过一丁点的善意,这也是让陈蓉难以释怀的地方。 不管刑事部分是怎样的判断,陈蓉当做心肝宝贝培养长大的女儿,两截断臂出现在了郑启杰家的冰箱里,这是不争的事实。 眼看这上庭的最后关头了,两人才愿意露一下面,这还是祝锦川多番绸缪才达到的效果。 哪怕只知道今天这番和解是在做戏,但能给他们点脸色看看,也是很让人愉快。 祝锦川看起来不像凌俐这般心事翻涌,他很平静地说完刚才那番话,接着直视对面表情忐忑的三人,开门见山:“关于附带民事诉讼部分的赔偿,不知道你们考虑地怎样了?” 第三百零二章 还价 听到“赔偿”二字,刚才郑启杰父母面上心虚中夹杂着不安的表情,马上消失无踪。 “一百二十万?你这是在讹诈!”郑父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番话,“这样漫天要价的,你的良心在哪里?” “杀人加碎尸,本身就是加重情节,死刑十拿九稳,另外,你们要知道,雒都这边的市价,基本就是一条命九十万。唐傲雪死无全尸,她妈妈要求多赔点,也不为过。” 祝锦川语速不快不慢,谈不上铿锵有力,却把郑父刚才似乎要暴起伤人的气势,一点点地压了下去。 对面的郑父面色铁青,和戚婉交换了一下眼神,说:“我们商量一下。” 之后,起身离座。 祝锦川一点都不着急,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继续窝进椅子里,小口小口地品着茶。 凌俐微微前倾身体,有些不解地问祝锦川:“师父,明明这个金额不可能达到,为什么还提出来浪费时间?” 他笑而不答,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她噤声,之后望着不远处眉目焦灼的三人,眼里毫不掩饰的讥讽。 一百二十万,确实是他们在附带民事诉状里提出的金额,不过这样一个数额,他们从来没有想要达到过。 刑事附带民事诉讼里,一直沿用着已经用了几十年的“被害人由于被告人的犯罪行为而遭受物质损失的,在刑事诉讼过程中,有权提起附带民事诉讼”的条款,而司法解释把这一范围定义为“被害人因人身权利或者财物受到犯罪侵犯而实际或必然遭受的物质损失”,不仅不包括精神损害赔偿和间接损失,在人身损害赔偿里占了大头的残疾赔偿金、死亡赔偿金是被排除在外的。 因此,法院判决里往往依葫芦画瓢,仅就犯罪行为造成的直接损失进行赔偿,金额通常都极低,这一领域所谓的赔偿,和民事案件里人身损害赔偿来比,几乎就是一个零头而已。如果没有被告人或者家属的主动赔偿,基本上是不可能达到他们在诉状里提到的数额。 从这个出发点来说,一百二十万,确实是他们在漫天要价。 可从另外的立场来说,无论多少钱,也换不回陈蓉心里视如珍宝的女儿。 几分钟后,三人回来。 不知道他们都商量了些什么,郑父眼角的皱纹略微舒展开,心情比刚才放松许多的模样。 “还是之前的答复,不赔。”他说,嘴角扬起有些得意的弧度,“余律师、戚律师都说了,我们要的是无罪判决,没有必要在赔偿上纠结。” “所以你们是准备孤注一掷了?寄望一个不收钱免费打官司的律师能救你儿子?还是坚信公检两家,都是吃素的?”祝锦川微眯着眼睛,声音低沉,却字字入耳。 他顿了顿,微微提高了声量:“要知道,那两截断臂,必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和郑启杰联系起来,你们就这样笃定检方不会在庭上搞突然袭击?到时候,余文忠顾全自己的面子还来不及,说不定直接不再代理,弃车保帅。” 这一番明显是挑拨的话,戚婉竟然跟没听到一样,微垂着眸子,一个字也没有辩驳。 郑父蹙着眉头打量了一眼刚才还是他主心骨的戚婉,眼里渐渐浮出迷惑。郑母更加是掩饰不住地有些焦虑,眼珠子左看看右看看,显然拿不定主意了。 祝锦川淡然一笑,眸子里却有丝丝冷意:“想清楚,这毕竟是你们多年心血培养的儿子,留学归来落到现在这样的田地,你们也会于心不忍的是不是?” 郑父犹豫的神色好久才散去,终于勉强恢复了淡然:“你不用来煽动我们,小杰是冤枉的,余律师说过一定会帮他打赢官司,我们一分钱都不用出。” “哦?”祝锦川扬高了声音,“那余律师有没有告诉你,刑事部分判决无罪,不代表民事方面就能免责,如果证据足够,一样是要赔偿的。如果有兴趣,你可以去查查辛普森杀妻案,刑事无罪,民事却赔了两亿。唐傲雪的两条手臂在郑启杰家里,怎么也脱不了干系,你说赔不赔?” 他一开口说刑事和民事不同的判决标准,凌俐基本上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至于最后被生拉硬扯进来的辛普森案,她也是预料到的。 这是美国著名的世纪审判,当年牵动了很多人的关注,也引起了全世界范围的热议。 这案子已经是三十年前疑罪从无的经典案例,案情是美式橄榄球运动员辛普森被控诉用刀杀前妻及餐馆的侍应生。这两项一级谋杀罪的指控,由于警方的几个重大失误导致有力证据的失效,辛普森无罪获释,仅被民事判定为对两人的死亡负有责任。 至于祝锦川说到的证明标准,打个不恰当的比例,如果说辛普森杀人的可能性是90%,那么没有得到刑事案件的定案标准98%,所以无罪;却达到了民事案件优势证据的50%,所以被判决赔付巨额的赔偿金。 看似矛盾,其实并不矛盾,而这样的结果放在对司法制度缺乏了解的普通人眼里,就有些玄幻了。 显然,郑父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听到祝锦川这番成竹在胸的话,眼里闪过疑惑。 他侧头看着戚婉,嘴唇动了动,虽然没有出声,但明显是在征求戚婉的意见。 凌俐紧抿着唇,观察着戚婉的反应,心里直打鼓。 祝锦川可以忽悠对司法制度缺乏了解的郑父,却没办法绕过戚婉这个法学专业毕业的学生。 她只需要说,那是美国的司法制度,不适用于大天朝,或者说还没有刑事无罪的话附带民事部分肯定不赔,只能另行起诉之类的话,就能稳住郑父的心,也能让祝锦川这一番明显在浑水摸鱼的话,达不到目的。 十几秒钟过去,戚婉双眸微垂,看着眼前的笔记本,一动不动,完全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凌俐还有些不敢相信。 居然,被祝锦川说中了。 他之前就笃定,一直不肯露面、对案件处理保持不配合状态的郑家父母会按时赴约,还断定,今天的会面中,戚婉会配合他的表演。 从一开始见面凌俐就觉得戚婉反常,以前的戚婉,把她当成眼里的沙子一般,会抓住一切的机会,讽刺挖苦她,完全不像今天这般老实。 虽然凌俐知道祝锦川不是一个会说大话的人,不过直到这一刻,明明有机会提醒郑父的戚婉保持着缄默,凌俐才真正确信祝锦川在午饭时候说的是真的。 戚婉,有了不得的把柄,被祝锦川逮住了。这个把柄大到,她可以背叛带她入行的师父,算计对她有再造之恩的余文忠。 凌俐心里止不住地震惊,刚才因为时间匆忙,祝锦川并没有来得及说前因后果,她现在也死活猜不到。 不过好奇再浓,她也知道这时候不能多说话。 郑父眼里闪烁不定,终于有些艰难地开口:“我还是不信你,余律师告诉过我,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能信。” 凌俐倒是有些佩服起余文忠来。 即使他不在场,也能让毫无法律知识的委托人,在对方水平不差的律师忽悠之下,虽然有动摇,还是坚持住了底线。 祝锦川其实早就没有指望能在民事部分有什么进展,扬眉一笑,话锋一转:“那么,二十万呢?” 既然不在意,祝锦川自己砍价的一刀,着实有些太狠,直接把赔偿金降到只剩了个零头。 郑父郑母显然没想到这么大的落差,一时之间没回过神来。 不过,郑父这次反应的速度快很多,眼神坚定地摇着头:“二十万,也不考虑。我们就等着法院判决好了。” “看来,你们是不会为了这个儿子花太多了。怎么,嫌他丢脸?怨他二十几年书读下来,却只当了个勤杂工,还卷进了人命官司?这些年他让你们在街坊邻居面前抬不起头来不说,还惹了这样大的麻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祝锦川毫不顾忌地嘴毒起来,不过显然被他说中了。 郑父面色铁青,嘴唇微颤着,匆匆拉起郑母的手臂:“我们走!这个律师,不怀好意。” 说完,有些嗔怪地看了戚婉一眼,意有所指:“都是律师,水平差得也太多了,抵不上十分之一。” 也不知道他是在说戚婉在祝锦川面前被压制到话都说不到几句,还是在说她完全没有余文忠十分之一的水平。 不过,她什么也没有争辩,只跟着愤然立场的两位老人身后,步子有些虚浮。 等到他们快要出门,祝锦川在他们身后远远地一句:“既然不想花钱,不如,你们再申请一次精神鉴定,也许你们不用付钱,也能救他一命?” 郑父背影一僵,错愕间回头:“你说什么?” 戚婉终于说话了:“早就做过精神鉴定了,被告人精神方面完全正常,祝律师你不用明知故问。” 祝锦川站起身来,摇了摇手指头:“看来你们没理解到我的意思。我是说,请你们二老也去做一做精神鉴定,如果能确定你们家族有遗传的精神方面问题,哪怕是隐性基因,法官也能酌情考虑轻判。你们能救回儿子,我也好交差,大家都不用昧着良心做事。毕竟家里冰箱藏着人体残肢这种事,不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不如你们先回忆一下,祖上是否有人,曾经得过失心疯、癔症什么的?” 第三百零三章 一审 郑父双目圆瞪,双手握拳,手背上的青筋哪怕隔着几米远,也清晰可见,显然被刚才祝锦川带点嘲弄的话激怒。 而郑母的反应有些古怪,她仿佛对祝锦川的话有几分听进去了,有些迟疑地扯了扯郑父的衣角,压力声音:“要不然我们……” 她声音极低,凌俐竖起耳朵拼命听,才隐约听到前面几个字。 戚婉微眯起眼睛,眼里防备甚浓:“祝律师,我们怎么办案,不需要你的提醒,再说了,这个案子是要速战速决,我们也不需要这样拖时间。明天就要上庭,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你有话就直说,不用遮遮掩掩的,也不用试图激怒我方委托人。” 这一下午时间,直到这一刻,戚婉才表现地像个律师。 “明明我是在陈述事实,还好心地提点建议,怎么会是在激怒被告人家属?余文忠的手段你知道我也知道,明天上庭肯定有很多记者在场,到时候被记者问,戚律师,你为什么为坏人辩护的时候,有点精神病的由头,岂不是更好?” 听到“记者”这两个字,郑父眉心动了动,满面的怒色渐渐消退。 祝锦川视线一转,又看向满面犹豫的郑母,微笑着说:“阿姨,看你是明理的人,不如考虑下我的建议。毕竟母子一场,你们要能提供什么线索救回儿子,我也好较差一点,大家都不用昧着良心,何乐而不为?” 眼看着郑母动了动唇要说话,戚婉厉声轻喝:“祝律师,我是看在你三番四次地要求和解,今天才说动委托人来见一面,没想到你根本没诚意不说,还试图诱使我方委托人做出错误判断,试图拖延时间。” 说到这里,她转了转眼珠,忽然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嘴角噙着冷笑:“难不成,祝律师你也怕了?害怕明天应付记者,害怕被人问为什么要充当制造冤假错案的帮凶?” 祝锦川挑了挑眉,一摊手:“不如交给叔叔阿姨自己选择?毕竟要被判死刑的是他们儿子,不是你我,更不是天天制造热门话题给记者投喂的余教授。” 凌俐看他一脸“横竖我就是不认”的表情,差点笑出来。祝大状平时那么一本正经,没想到演起无赖来,也是颇有几分神韵的。 戚婉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皱了皱眉,拉住想要说话的郑父郑母,说:“走吧,不会有结果的,你们别被他骗了。” 之后,临出门前的一回头,视线投向的方向,似乎是在和祝锦川交换眼神。 虽然她那一侧眸用了开门的动作来掩饰,却完全没有瞒过,一直注意她一举一动的凌俐。 凌俐瞪圆眼睛,呆呆地看着祝锦川,想从他这里得到答案。 今天这一番表演,到底想起到什么样的目的? 祝锦川目送那三人远去,表情渐渐淡了下去,接着侧眸,看见到一胖嘟嘴瞪眼发呆的凌俐,不禁莞尔,声音清浅道出其中缘由:”也许这样,明天这两人就不会出现在庭上了吧?我们也方便行事一点。” 凌俐还来不及捋清这里面的逻辑,他又模仿着戚婉刚才的语气:“走吧,不会有结果的。” 演戏演完了,却还不能轻松下来。 毕竟开庭前的工作繁琐细致,不再回所上整理、确认资料不出问题一次,不管是凌俐还是祝锦川,都会放心不下的。 不过,下午说话太多,加上中午那一顿烟熏火烤的缘故,让祝锦川有些烦躁起来。 不仅是衣服上一下午都没散去的气味让一向特别注重仪表的祝大状不爽,还有因为吃了烤肉后不那么清爽的嗓子。 夜幕渐渐降下,凌俐听到几米开外的那间办公室里,间或传出他咳嗽的声音,放下手里的工作,特意去了趟超市。 而祝锦川,不过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功夫,发现自己桌面上,有一小盒子薄荷糖。 正是他平时经常吃的那种。老牌子,不算贵也不算难买,可一般的小超市,还真没有。 就他知道的那家,在三公里以外。 而他也马上知道是谁买回来的。 从门缝里回望一灯如豆下那清秀的侧脸,心里一阵微暖。 难怪他刚才经过她桌前的时候,似乎听到她气息有些粗,头发也乱了,原来是匆忙跑了一趟回来。 他嘴角一个微扬的弧度,忍不住打了个响指。哪怕马上有一场恶战,也不妨碍他心情好起来。 小丫头知道孝顺了,偶尔的示好,倒也可爱地很。 而且,还越来越像她了。 想起那个沉睡在心底好多年的清丽影子,他嘴角的笑,又忽然淡了下来。 而眼前这薄荷糖,也是当年和她一起时候养成的习惯。 第一盒,似乎也是她买给他的。 那年夏天,在烈日炙烤下的车站,等了她好久,才看到那魂牵梦萦的人影。 一头长发,蓝色的连衣裙,硬塑料的凉鞋跑在水泥地面上,发出的一声声脆响,由远及近。 那欢快的声音犹在耳边,接着就是她不管不顾撞进他怀里的带来的微疼感,以及他抱着就不愿撒手的热情。 祝锦川勾起嘴角,眼里一片淡然。他都快回忆不起来了,自己曾经是那样感情炽烈的一个人。 似乎是随着凌伶的离去,他的一颗心,也越来越冷硬,到最后除了工作,很难对其他的什么人或者事上心。 余文忠其实说对了,一开始,他确实是把薛寅当成了替身。而和薛寅短暂的半年婚姻里,她似乎发现了什么,忽然有一天,固执地要换掉他这吃惯了的薄荷糖。 她买来各种进口品牌,各种花俏的包装,可他始终不领情,碰也不碰,两人甚至为此还吵过架。 嘴里薄荷特有的凉意渐渐泛开,祝锦川入定般,看着窗外。 这吃了十来年的薄荷糖,是不是就这样一点点地,把凉意渐渐浸到他的骨子里,导致之后,他看什么都没什么激情。 所以,在对薛寅的那件事上,冷心冷情到底。 薛寅一向很敏感,敏感到有些神经质的地步,以至于在她发生抑郁以后,所有人都相信了,她疯疯癫癫、自残、逃跑,给身边的人制造各种不便。 可他深深了解,薛寅脆弱敏感到极致的神经,其实也有很坚韧的地方,他们也未必不能好好过下去。 他不是不知道他们之间的问题在哪里,可是一直不去修补,几乎是冷眼旁观的状态,看着她一步步顺着余文忠的陷进走下去,一步步走错、一步步癫狂、一步步地,再没有回头的机会。 愧疚吗?后悔吗? 都有一些吧,可他也很清醒,许多事,是无法回头的。 眼下,似乎到了清算的时候。这样的时机,这样的案子,这样的对手。 余文忠、戚婉、凌俐、他自己,好像所有的主角,都已经到齐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余文忠成功的背后,也是累累白骨。 他竟然自己送上了门来,虽然也增加了一些麻烦,却不妨碍,他终究会在这片他无往而不利的名利场上,堕入深渊。 祝锦川勾起嘴角。 余文忠从凌俐这里拿走的,从他这里拿走的,必将加倍地还回来。 ———— 六月二十七日,雒都中院,第一审判庭。 和凌俐熟悉到不知道去过几次的高院相比,以及各区县的基层法院相比,雒都中院这里,她还是第一次来代理案子。 所谓的“中院”,还真是名副其实。 论占地面积,十多亩,恰好是阜南高院的一半。论工作人员,四百来个,也恰好是高院的一半。 真是很神奇的巧合。 此外,她作为律师参加庭审的时候,总能遇到好天气这一点,再一次得到了映证。 早上起床还是暴雨将至漫天的黑云,她还特意换了把大大的雨伞背在包里,结果出门不到半小时,就又是湛朗的晴空。 哪怕这审判庭没有窗户,也能看到,门口那透过走廊的落地玻璃,投射在光滑地砖上的团团暖阳。 也算个好征兆了,也许今天的庭审,会出乎意料地顺利。 凌俐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手不由自主模仿着祝锦川的动作,左右转动着手里的一只中性笔,却因为不熟练,笔啪地一声摔在桌面上,接着滚下了地。 就这突兀地一声,引得书记员、助理,以及正在准备直播器材、调整摄像机角度的宣教处工作人员看过来。 而刚才还一堆人低声细语的法庭,一时间鸦雀无声。 真是尴尬啊…… 凌俐彻底理解了什么叫“就怕空气突然安静”,忙低着头猫着腰,做贼一般离开座位,跑到桌前捡起笔,又偷偷缩回来,擦了把汗。 祝锦川一点都没受到影响,平稳地转着手里的那只万宝龙签字笔,优雅地在他右手虎口略平的地方盘旋。 他一脸的悠然自得,微微一侧眸,带笑的眼神似乎在嘲笑着她的东施效颦。” 明明别人一个字都没说,只不顾转笔的手艺精湛,却让凌俐忍不住地吐槽起来:“我看您学生时代没少练习吧?你们老师肯定有说过,听课时候不许转笔。” 祝锦川扬眉应对她的挑衅:“我就不能是工作以后练的?” 凌俐撇撇嘴:“现在都用电脑打字的,谁有闲功夫练字?也就是……” 她说了一半,头上已经挨了一笔头。 祝锦川似笑非笑:“你是想说我吃饱了撑着没事做吧?凌律师,麻烦你这谁都想怼的劲头留到一会儿开庭以后,余文忠还等着你收拾呢。” 第三百零四章 控辩 凌俐动了动唇,终究没敢再接嘴下去。 反正,她想吐槽的,已经被祝锦川自认了。自认的事实,不用经过质证,更不用经过辩论了。 她心里偷笑,又装作老实地低下头,最后一遍捋顺一会儿要做的事的先后顺序。 马上开庭了,祝锦川似乎,一点都不紧张。 当然了,他几乎是放弃掉之前的所有布局,就等着余文忠自己看看,掉进了什么样的陷阱。 这陷阱并非是他挖的,而是聪明人之间相互算计太甚,你瞒着我,我瞒着你,律师没有律师的操守,而委托人,也欠缺坦诚。 所谓天堂有路,地狱无门,他真想不到自己对戚婉之前算计的反击,竟然能引来余文忠的报复。 所以来找凌俐麻烦,以至于形成现在这样的局面。 他大概以为被告人只是个不会开口说话的工具而已,却不知道,加上凌俐这个另类的对真相异常执着的律师,好比本来不会发生反应的两种物质里加了催化剂,会引发爆炸都说不定。 祝锦川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总之,他今天一身轻松,就等着看好戏。 一会儿还有重要任务的凌俐,也对今天庭审要实现的目的,异常地清醒。 她看了看对面空空的辩护人席位,有些不以为然。 余文忠似乎,还在庭外接受采访呢。这场媒体闻风而动的庭审,他这样重量级别的律师,自然是主角了。 而她和祝锦川两人,自然就是最不受待见的反派。 只是不知道主角什么时候才会发现,这场戏,可是埋了好几个彩蛋在里面。 又等了半个小时,终于庭审开始。 旁听席上已经密密麻麻坐满了人,凌俐知道,那里面一大半是记着,一小撮的人大代表政协委员,还有一部分,似乎是一些专家学者了,其中几个,凌俐这样对刑事法不大了解的菜鸟,看着都眼熟,很有可能是哪里来的大拿。 可以说非常隆重了。 定好的开庭时间前五分钟,余文忠才姗姗来迟,坐下、铺开资料、和戚婉交头接耳,还不忘和旁听席上的老熟人们打招呼。 再之后,宣读规则、被告人入场,合议庭入场。 郑启杰,依旧是在看守所里的那副模样,只不过头发是刚剪过的,几乎贴着头皮的一层青黑锋利的发碴,有些刺眼。 而与之前公布的合议庭三位成员不一样,这一次入场的,是五位法官。 凌俐是收到了合议庭变更通知书的,也知道今天会是罕见的五人合议庭。 自从余文忠闹了那一场合议庭集体回避后,雒都中院也不是坐以待毙,任由他带节奏炒话题。 既然你要闹,在媒体上公然对合议庭的公正性作出质疑,那么咱们也闹大一点。 五人合议庭,以前几乎只出现在最高院巡回法庭的配置,现在不仅出现在了中级法院的审级,而且新进入合议庭的两位成员,都是三级高级法官,脑袋上顶的是审判委员会专职委员的头衔,资深审判专家,也都在高校里兼职硕士生导师的。 这样的配置和规格,又高不高? 堪称豪华的阵容,也有要压一压,余文忠风头的意思。 这一招还是多少有点效果的,至少已经有媒体转了风向,从浓墨重彩宣传余文忠背景和战迹的套路,开始兴味十足地考察起来五位合议庭成员的专业背景了,尤其是有专业学术背景的两位资深法官。 一声法槌,正式开庭。 十几分钟后,公诉方的公诉书已经宣读完毕,凌俐又宣读了附带民事诉讼起诉状。 再之后,就是审判长的调查阶段。 自然而然,对于公诉书指控的事实及罪名,郑启杰是不认罪,并有异议的。 之后的环节,便是公诉人的发问。 几乎没有什么有价值的问题,郑启杰也显然经过了余文忠的指点,任何和唐傲雪失踪细节有关的问题,不是“不清楚”,就是“不知道”的回答,完全放空的眼神和轻松的态度,一点都不像个正在接受庭审的被告人。 反而像个,置身于事外的看客一般。 预料之中的,一无所获。 问完问题的武勋合上手上的资料,沉默不语,面色看不出喜怒。 接下来,轮到了余文忠上场。 对于早就跃跃欲试的余文忠,他等了那样久,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不过毕竟经验丰富,经历过的庭审只怕是上百场,这时候眼里只见摩拳擦掌的兴奋,还没到控制不住自己的地步。 审判长蓝刚宣布:“辩方律师向被告人提问。” 不知道是不是记者在场他表演欲膨胀,竟然站了起来。 凌俐皱着眉头。 要知道,没有审判长的允许,诉讼参与人,不予许起立、走动以及说话。 余文忠出庭这么多次,不可能不知道这一条规定。 一定有诈。 果然,在蓝刚开口让他坐下的前一秒,余文忠抢先开口,侃侃而谈:“审判长,我现在代表我方委托人,向法庭提出管辖权异议。” “管辖权异议?”凌俐眨巴着眼睛,转头看祝锦川,“刑事诉讼也有?” 祝锦川紧抿着唇,低声回答:“没有,且听他说吧。这个戏精,还在作死。现在给自己加戏越多,一会儿出了事,他越是兜不回来。” 和他们俩的反应一样,旁听席上,也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余文忠似乎很满意现场的反应,又见蓝刚似乎被他这不同寻常的申请给震住,都忘记让他坐下这件事,更是暗喜。 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开始侃侃而谈:“刑事诉讼法规定,刑事案件由犯罪地的人民法院管辖。本案的案发地,至今都不明确,加之司法机关在处理本案中有违反刑事诉讼法规定的地方,不利于我的辩护,所以我提出管辖权异议,本案应当由其他中院来审理。” 蓝刚显然没想到他还来这样胡搅蛮缠,真是一口气憋在胸口。 闹完了回避闹舆论,现在还来提管辖权异议。 除了在场的记者是门外汉,谁不知道被告人的管辖权异议问题,本来就存在争议啊? 他刚要开口驳回,却发现坐在他旁边的叶专委一个眼神,于是乖乖闭嘴。 余文忠见蓝刚没有回应,继续加料:“我这个管辖权异议也是基于社会公平正义的目的提出的。本案是社会关注的焦点案件,有部分人一直在造势想判处我当事人死刑。这对于被告人来说,过分的不友好。在这种环境下受审是不人道的,且事实上不利于保证公正判决。” 刚才给蓝刚递眼神的那位叶专委,慢慢开口:“我做一个说明,律师的合法执业权益受法律保护,不应损害,我赞成余律师提出管辖异议权的行为,但是在这里,我得向余律师,做一个释明。” 他推了推老花镜,低头看着桌面,嘴里慢悠悠念着:“刑事诉讼法规定第二十条,中级人民法院管辖下列第一审刑事案件:(一)危害国家安全、恐怖活动案件;(二)可能判处无期徒刑、死刑的案件。对此,余律师有没有异议?” “没有。”余文忠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意思,但也认真回答。 “好,继续下一条,你刚才提到的,刑事诉讼法第二十四条,刑事案件由犯罪地的人民法院管辖。如果由被告人居住地的人民法院审判更为适宜的,可以由被告人居住地的人民法院管辖。这一条,有没有异议?”他继续说着。 “没有。这都是法条原文。”余文忠摇头。 “好,那你告诉我,刑诉法和刑诉法解释里,哪一条有关于管辖权异议的说明?” 对这个问题,余文忠显然早有准备,他眼里是势在必得的目光,说:“即使没有相关规定,也可以参照民诉法的相关规定。” 叶专委慢条斯理,继续说:“好,民诉法第三十八条规定,人民法院受理案件后,当事人对管辖权有异议的,应当在提交答辩状期间提出。人民法院对当事人提出的异议,应当审查。异议成立的,裁定将案件移送有管辖权的人民法院;异议不成立的,裁定驳回。所以,对于你的管辖权异议,本庭不予审议。明白了吗?” 凌俐有点呆。 不同于旁听席上的人看不清高高在上的审判台上的状况,她在审判台的一侧,看得很清楚。 这人虽然低头看着桌面,可那上面,除了一支笔和一张空白的a4纸,什么都没有。 然而他就能侃侃而谈背了一条又一条的法条,甚至还指出余文忠是引用的哪一条。 她再翻翻手里的刑事诉讼法,几乎一个字不差。 凌俐瞪圆眼睛看向那貌不惊人的老者,莫不是,今天见识到了传说中的移动百科全书? 祝锦川也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人夜路走多了,总会撞到鬼。 余文忠眼高于顶,早年还能有几分心思做做学术,最近这些年,早就浮躁不堪。 至于台上这位叶专委,可是雒都中院的活法典,不通俗务天天读书的书呆子,别的不行,论打嘴仗抬理论压人,擅于迎合自媒体时代、擅于利用后真相社会的余文忠,只怕不是对手。 余文忠皱着眉头还在想对策,凌俐却觉得,他刚才为了抬高自己气场故意站起来、想和审判台的高度平起平坐的行为,这时候让他看起来,像个小丑。 她心里一阵畅快,然而审判台上另一位新加入合议庭的成员,也开始发表意见。 “对律师而言,法治的含义是,律师的合法执业权益受法律保护,不应损害;但律师也没有法律规定之外的特殊权利。关于律师行业的行为规范和惩戒措施,我国律师法和执业规则都有规定,这里不再重复。” 这位女法官,声音细声细气,彬彬有礼,可内容却让余文忠如芒在背。 只可惜这事还没完。 女法官说完,叶专委又接过接力棒,开始侃侃而谈。 “司法部张部长履新后,对律师提出了严管厚爱的新要求,要求律师守住底线,不允许利用律师身份扰乱社会秩序,破坏稳定,不允许利用律师身份串供、闹庭,干扰司法活动。我认为,可以下来合议一下,是否对庆州市律协发出司法建议,建议督促相关律师学习刑事诉讼法以及相关解释,同时,加强对张部长讲话精神的学习和贯彻,最好能组织专门的宣讲活动,加深理解。” 他说话极慢,这里还故意放慢速度加大音量,整个审判庭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第三百零五章 优待 可是没有人会打断他。 要知道,就算人家不是审判长,也是合议庭成员,法庭上面法官最大,人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余文忠再厉害名气再大,也不能打断合议庭成员发表观点。 这含沙射影的一番套话,憋得余文忠脸色变了又变,踌躇满志刚想要反驳,才一张开嘴,就听到蓝刚开口:“现在是法庭调查阶段,还没到法庭辩论的时刻,辩护人你可以发表意见,但是不要开始辩论,更不要和合议庭成员辩论,明白了吗?” 又把他都到嘴边的一句堵了回去。 这三人,一唱一和,绝对是故意的。 只怪他一时大意,看轻了这两个名不见经传的所谓专职委员,竟然是成精了的老狐狸。 人家什么都没说,可又什么都说了。 最后,只好闷闷坐下。 居然一出师就吃了个闷亏,余文忠告诫自己,这审判台上的五只只怕都不好对付,接下来的庭审,可要打起精神来了。 他愣了几秒,等坐下听到审判长“请被害人家属律师向被告人发问”的时候,才反应过来。 尼玛,早知道就不玩什么管辖权异议这新鲜玩意了,本来是想弄点噱头,结果被那老狐狸一忽悠把正事都给忘记。 一转头看到戚婉,那姑娘有点郁闷:“老师,刚才审判长问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你发呆了,错过了。” 余文忠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看到凌俐要发问的架势,赶快提出反对:“审判长,我方反对被害人代理律师向被告人提问。他们仅仅是附带民事诉讼代理关系,不能就刑事部分发表意见。” 蓝刚几乎头都不抬一下,直接否定了余文忠的提法:“开庭前已经宣布过,这是被害人家属委托律师,有权在庭上询问被告人。” 余文忠还想辩驳,一边镇山的大神叶专委悠然开口:“刑诉法155条规定,被害人、附带民事诉讼的原告人和辩护人、诉讼代理人,经审判长许可,可以向被告人发问,凌律师能不能发问,是由审判长决定,还请被告人律师不要越厨代庖。” 他语速很慢,一副老花镜松松地架在鼻梁上,一低头就滑落到鼻梁中间,看起来模样滑稽,却让余文忠不敢小觑。 他也看出来了,这位叶专委,就是放在这里专门针对他的。如果他说的于法有据,这人就是摆设,一旦他说的和法律法规、司法解释有一丁点不符的地方,这人就会马上跳出来,背一大段法条原文来反驳他。 这就有点尴尬了,有时候说到兴起,长篇大论的表演一般,难免会有出错的地方,更何况扯些不相干的东西来绕晕法官本来就是策略,这摆了个移动法典在这里,让他开口之前都得三思,实在是很阴险。 不说还好,说错了,可就尴尬了,尤其是在场的还有这么多媒体旁听。 输官司事小,砸了自己招牌事大,更何况,这官司根本不可能输。 想到这里,他心里有了些底,冲着审判席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凌俐对于审判席上这位老者说不出的敬佩,也庆幸这样一位大神不是在针对她。 不过这也是余文忠自作自受了,谁叫他作天作地的就想扯眼球,还真以为法院没手段收拾他? 只不过,这场审判,法院始终是居中裁判的位置,即使能通过安排一尊大神帮她排除来自于余文忠的纠缠,这都只是辅助效果而已。 要让郑启杰亲口承认他做下的恶,哪里那么容易?尤其是,还有余文忠在场的情况。 她能不能唱主角,还是要看接下来的表现了。 凌俐深吸一口气,看向一动不动犹如泥雕一般的郑启杰,开始问话:“唐傲雪母亲提出一百二十万的附带民事赔偿,对此,你是否愿意赔偿?” 郑启杰久久没有回话,而这样一个普通的问题,也无法引起在场其他人的敏感。 凌俐抿抿唇,结束了等待,继续下一个问题:“庭前,我联络过你的父母,他们不同意我方当事人提出的数额,不过,提出了五万的赔偿以换取谅解协议。” “谅解协议”四个字一出来,郑启杰终于肯抬起眼皮看一看凌俐。 他似乎对之前那次见面毫无印象,眼里全是陌生感,不过并不妨碍他平静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不是我做的,我不需要谅解。” 余文忠终于找到了机会插话:“刚才被告人已经表态,对于公诉机关的所有指控,一概不予认可,民事部分被告人父母的意见,不代表被告人的意见,不具有参考性。” 蓝刚并没有打断余文忠见缝插针的表演,只不予理会,示意凌俐继续。 凌俐翻开手里的卷宗,问:“郑启杰,根据警方多次走访你的邻居、亲戚、同学和师长,他们均反映,在你未出国留学之前,曾经多次伤害、虐待甚至杀害猫、狗、鹦鹉等小动物,是事实吗?” 郑启杰沉默不语,低着头看着脚尖,动也不动,法庭里异常地安静。 凌俐无奈,只好看向审判席:“审判长,我刚才的问题,是想证明被告人从小有暴力倾向,甚至反社会倾向,他不予回答该问题,不过,在证据目录里,这些警方调查取证来的证言,位于——” 她说出了证据所在位置之后,继续向郑启杰发问:“我们多方了解,证实你小时候,父母管教非常严厉,考不到第一名就会挨打,请问这和你之后的暴力倾向,是否有联系?” 她话音刚落,余文忠已经出声抗议:“对方律师诱导性发问,且所问问题与本案案情无关,请审判长留意。” 蓝刚斟酌几秒,下了判断:“被告人无需回答刚才的问题,本庭再次提醒被害人家属委托律师注意,请围绕案情提问,不要作无谓的扩展,或者作过多假设的发问。” 余文忠眼里闪过一丝得意。 凌俐的提问,虽然不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也算不得什么奇招。以被告人小时候的经历,推断被告人心理偏激、有暴力倾向,所以作出一般人眼里出格残忍的行为,这样的推断合情合理,却不是法律意义上的犯罪动机。 况且,反驳起来也不费吹灰之力。 郑启杰是不是变态他一点都不关心,他只知道,这案子没有过硬的证据。 刑事诉讼讲究的是排除合理怀疑,只要有一丝丝不是被告人犯罪的可能性,那就有脱罪的机会,更何况如此一个找不到被害人躯干、找不到作案工具、更找不到作案现场的案子。 对面的小律师,要是老老实实认输还好,如果她想耍什么花样,必然要让她在众目睽睽下出丑。 凌俐连续两个问题没有得到答案,面上倒是没什么沮丧的表情,也丝毫不急。 这样的案子他要是不能赢,那就真该滚粗法律界了。 凌俐连续两个问题没有得到答案,面上倒是没什么沮丧的表情,也丝毫不急。 而下一个问题,她放慢了问话的速度:“那么请问,你是否认识唐傲雪硕士研究生期间的导师,黄志聪?” 郑启杰抬起头,眼里一抹嘲弄滑过,嘴角勾起轻微的弧度,第二次回答了凌俐的问题:“黄教授?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只不过现在我这么有名,她只怕是知道我的。” “那你是否认识,黄志聪教授的配偶,锦城学院的副校长,李泽骏?” 郑启杰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丝意外,只不过几秒后,他已恢复之前的波澜不惊,回答:“李校长当了多年的副校长,我自然也是认识的。不过和刚才一样,我没有被刑拘之前,只怕他也是不认识我的。” 他刚回答完,余文忠已经迫不及待再次阻挠:“审判长,请求再次提醒对方律师围绕本案案情进行发问。” 凌俐马上做出回应,侧头看向审判席:“审判长,这些问题看似和本案无关,其实构成了一个严密的整体,希望能给我一些时间和空间让我证明这一点。” 审判席上的五人眉头紧锁,余文忠有些沉不住气:“这和刚才那一轮的问题一样,完全是浪费时间。” 刚才那个面前空无一字却能长篇大论背法条给人难堪的叶专委慢慢转头,看向余文忠:“被告人律师,请不要代替合议庭做出判断。” 余文忠表情愤恨不已,抗议的话已经在嘴巴,斟酌一番终于咽下。 他所向披靡这么些年,也不是没有被审判席上的法官为难过,只不过,在台面上丢的脸,下来后都通过媒体找回来了的。 被他整得最凶的,甚至扛不住舆论的压力主动要求调离审判岗位的都有。 但是今天这位叶专委,始终给他不好惹的感觉。 总觉得这人大有来头,而且越看越眼熟,却总不记得到底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余文忠还在记忆里搜寻今天这专门针对他的老法官的信息,蓝刚抬腕看了看表,出言提醒凌俐:“被害人家属委托律师,虽然说查清楚真相是庭审的重要意义之一,但还请注意时间。” “好的审判长,”凌俐点头,“我再问三个问题,就不会再就黄志聪、李泽骏以及被告人之间的关系提问了。” 听到只有三个问题了,余文忠表情安稳下来,而在旁边给他递资料打下手的戚婉,表情也平静了许多。 凌俐知道要从郑启杰这里找到突破口会很不容易,但是既然决定了要做,就不能轻易放弃。 余文忠是想让她在庭上出丑的,这点她非常清楚。不过,她再不是独自一人面对他的非难,更何况,她还有重要的任务在身上。 她必须,把郑启杰、李泽骏、唐傲雪之间的联系,用一种简单直接的办法在庭审中还原,让所有人都能迅速地理解以及认同她的推理。 第三百零六章 破例 余文忠表情愤恨不已,抗议的话已经在嘴巴,斟酌一番终于咽下。 他所向披靡这么些年,也不是没有被审判席上的法官为难过,只不过,在台面上丢的脸,下来后都通过媒体找回来了的。 被他整得最凶的,甚至扛不住舆论的压力主动要求调离审判岗位的都有。 但是今天这位叶专委,始终给他不好惹的感觉。 总觉得这人大有来头,而且越看越眼熟,却总不记得到底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余文忠还在记忆里搜寻今天这专门针对他的老法官的信息,蓝刚抬腕看了看表,出言提醒凌俐:“被害人家属委托律师,虽然说查清楚真相是庭审的重要意义之一,但还请注意时间。” “好的审判长,”凌俐点头,“我再问三个问题,就不会再就黄志聪、李泽骏以及被告人之间的关系提问了。” 听到只有三个问题了,余文忠表情安稳下来,而在旁边给他递资料打下手的戚婉,表情也平静了许多。 凌俐知道要从郑启杰这里找到突破口会很不容易,但是既然决定了要做,就不能轻易放弃。 余文忠是想让她在庭上出丑的,这点她非常清楚。不过,她再不是独自一人面对他的非难,更何况,她还有重要的任务在身上。 凌俐悄悄攥紧手心,开始问,她认为最关键的问题:“你是否知道,李泽骏和唐傲雪之间,有着互相爱慕的关系?” 郑启杰很自然的表情:“不知道。”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可就因为答案来得太快,旁听席上的众人,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回想刚才的问题是什么。 当然不包括坐在角落的李泽骏本人。 他倏然站起,瞪大眼睛,大叫着出声:“不是这样的,她胡说。” 几乎就在郑启杰话音刚落,他突兀的声音就响起,以至于除了知情的两三人,其余人还以为这“胡说”的指向是郑启杰。 而他旁边的黄志聪,满眼的茫然,一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模样。 蓝刚马上说:“旁听人员,请注意不要在庭上喧哗,否则你将被驱除出法庭。” 李泽骏面色铁青:“凌律师的说法毫无依据,并且诋毁我个人名誉,我必须出声。” 蓝刚皱着眉头:“我再提醒你一次,你没有经过合议庭的允许站起来,并且大声喧哗,将会被驱逐出法庭。” 黄志聪拉了李泽骏好几下,才让他坐下。 旁听人员有不少知道他身份的,已经开始低声交谈起来,蓝刚提醒注意法庭纪律好几次,才又渐渐恢复安静。 之后,蓝刚看向凌俐:“被害人律师,没有依据的话,就请不要在法庭上讲了。” 凌俐咬了咬下唇,直视蓝刚,暗暗地挺了挺背脊,扬高声音:“对于这一点,我有充分的证据,只不过涉及到李校长的隐私,还请合议庭允许我下来提交资料。” 出乎意料地,刚才一直寻找可趁之机的余文忠,竟然没有动静,没有强调什么凌俐提交证据已经过了举证期限这回事,只微微凝眸,看着庭上的动静。 没有余文忠的表态,蓝刚斟酌片刻,询问了合议庭意见后,还是摇了头:“刑事诉讼对于证据的举证期限,有着严格的限制,对于庭审后提交证据的要求,不予同意。” 凌俐刚想要再争取一下,被告人席上的那位有了动静。 郑启杰冷不丁地开口:“那么这样看来,李泽骏似乎比我更有作案动机。毕竟我不认识唐傲雪,他却认识,还有可能因为唐傲雪的缘故身败名裂。我一无所有,他可是副校长,位高权重的人被情人要挟从而动手杀人的,还少吗?” 顿了一顿,他抬头:“法官、检察官,你们看,是不是弄错方向了?难怪你们找不到证据,我也觉得冤屈。” 旁听席上一堆人交头接耳,李泽骏面色说不出的精彩,默默承受着周围若有似无探寻的视线,却强忍着不出声。 毕竟,这时候被驱逐出法庭,会给媒体更大的谈资。 余文忠被郑启杰一提醒,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迫不及待地举手,待审判长点头允许发言:“被告人已经在刚才的询问中,多次强调过,不管是本案受害者唐傲雪,还是和唐傲雪有关的其他人,和被告人都是普通同事的关系,他们之间是正常的工作关系来往。我不知道对方律师意欲何为,但是已经远远偏离法庭调查的目的。” 之后,他转过头,直视着凌俐,眼里闪过几丝阴狠,声音粗粝了几分:“凌律师,你三番四次就被害人和别人之间的关系发问,究竟是想达到什么目的?难道你还想告诉合议庭,是李泽骏灭口,买凶杀人?不得不说,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审判席上没有动静,因为,余文忠说的是正理。 凌俐问话的范围,已然超过了法律所允许的范围,不仅当庭提出没有根据的论点,还有混淆视线的嫌疑。 毕竟,刚才检察院的公诉书里,对李泽骏这个人,是只字未提的。 被告人有权利不回答,合议庭甚至应该阻止这样框架外的假设性以及带着明显诱导性的提问。 余文忠眸子里寒光闪动:“凌律师,是不是因为你年少时候的经历,所以对年长男性和年轻女性之间的感情问题格外地敏感?你要知道,你这样漫无目的的猜测,是在浪费在座每一位法官、检察官以及律师的时间。” 凌俐被他鹰隼样的眸子一盯,只觉得那锐利的目光,一下子让人忽视了他油腻中年男人的外表,只能留意到他那眸子里森森的冷意。 和她预料之中的状况有一点点不一样,她似乎低估了,余文忠作为律师,对案件天然的敏感,也忽略了余文忠长期混迹在刑事诉讼第一线,培养出来的推导出真相的能力。 垂眸看了看她笔记本上写着的下一个要问的问题,忽然间犹豫起来。 这个是很关键的问题,如果不能突破郑启杰的防线,会不会真的被余文忠看穿,一瞬间就能明白她看似漫无目的、实际被一个名字紧紧串在一起的问题,其真正瞄准的,是哪一个靶子? 凌俐不知所措,手脚开始发凉。她知道一旦出现这样的征兆,就是自己开始慌了。 似乎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一天,在众目睽睽下,被他质问到说不出话。 忽然间又瞥见旁听席上密密麻麻的人,以及正对着自己的摄像头,一时之间,下一句话应该说什么,都已经忘记。 下一秒,祝锦川按了按她放在桌下的手,微侧过头,轻声说:“你歇一下,这一段我来。” 他声音低沉有力,掌心温暖而干燥,轻拍两下不到一秒的接触,却让凌俐无处安放的情绪和快要失控的心跳,一瞬间安稳下来。 对,还有师父在,再大的烂摊子,他都有能力处理好的,不是吗? 凌俐轻吁出刚才憋在心口的一口浊气,点了点头,安心将之后的问题交给他。 祝锦川并没有直接发问,而是转头询问审判席上的蓝刚:“审判长,我想询问被告人委托律师戚婉两个问题,这有助于查明真相,还请审判长允许。” 不仅余文忠不敢相信祝锦川会提出这样奇葩的要求,蓝刚也明显有些意外。 他是能料到被害人这方会出些奇招的,却没料到刚刚凌俐在庭上信口开河一般说被害人和案外人有私情,现在另外一个,又提出了个他当法官二十年来第一次听到的请求。 就这样的要求,哪怕他有心偏袒,也着实下不去口啊! 蓝刚有些掩不住地尴尬了:“本庭提请被害人亲属律师注意,刑事诉讼法里并未赋予你们询问被告人委托律师的权利,也没有过先例。” 祝锦川微微点头,表情沉着:“我要问的问题并没有涉及到案件实体部分,只是有助于合议庭理解刚才凌律师发问的目的,至于问题是否得当,合议庭可以审查,并可以随时叫停。” 审判席上的五人开始小声地讨论起来。 凌俐看着那位刚才发问的叶专委,一会儿眉头紧锁,一会儿表情凝重,在与蓝刚的对话中,还时不时地摇头,也不由得,有点紧张起来。 如果被他们否定掉祝锦川的要求,不知道他们昨天,以及今天仓促之间布下的局,会不会受影响。 差不多一分钟过去,似乎还没有结果。 凌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忽然看到蓝刚点点头,拿起桌面的法槌敲下去:“由于合议庭需要对刚才被害人律师提出的要求进行评议,现在休庭十五分钟。被告人律师余文忠、被害人律师祝锦川,请退庭向合议庭陈述各自观点及理由,其余诉讼参与人,在原地等待十五分钟,不要随意走动。” 悬着的心还是落不了地,还得再等十五分钟。 合议庭宣布休庭后,合议庭、被告人、两名律师都退庭了,法庭里一片喧哗。 旁听的开始议论起刚才短短的庭审,时不时有目光投向凌俐,以及她对面坐着的戚婉。 十五分钟过去,那扇门没动静。 在焦灼的等待了接近二十分钟,终于,法官专用通道的小门里,传来了声音。 进来的是余文忠,和祝锦川。 一个面色铁青,一个面沉如水,从外表上看,完全不知道这次休庭后的讨论结果。 凌俐眼睛亮亮的,掩不住的期待。 祝锦川落座,侧眸对她一笑:“准了。” 凌俐有片刻的轻松,但下一秒就紧张起来。 这只是取得发问的许可而已,祝锦川到底要做什么来帮助她,目前还不知道。 第三百零七章 埋伏 余文忠从再次回到庭上就一直面黑黑,垂头低声和戚婉说些什么。 对合议庭宣布的结果,他很不满意,也在全力阻止着这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 他对案件的实体部分,几乎笃定了是不可能定故意杀人罪的,但没想到这祝锦川跟搅屎棍没区别,找些歪理硬生生说服了本来就看他不顺眼这帮子法官。 不过这庭外的横生枝节,倒是让他终于想起了,审判席上那架这老花镜的叶专委是谁。 可不就是十几二十年前和他同一个导师的叶师兄? 那年他读研,叶老鬼读博。叶老鬼,在老师出国的半年里,代替师父上过课的。 好像那年期末的时候,叶老鬼先斩后奏,背着老师给了他一个不及格的评分,让他那年没拿到奖学金。 这可是他求学生涯里唯一的一个不及格,而且那时候读书不像现在这样环境宽松,一个不及格下来,学校都快要劝退他的架势。 这里遇到叶老鬼,还真是新仇加旧恨了。 他心头一股无名火止不住冒上脑袋,咬着牙开口:“我申请取消对戚律师的授权,不参与庭审。” 叶老鬼意外地偏过头,似乎有些不相信余文忠这时候说的话一般:“被告人就在现场,是否终止对戚律师的授权,应当由被告人决定,这是刑事辩护的基本原则。而且,即使没有辩护权,鉴于戚律师前期参与的特殊身份,也是可以作证的。” 说完,他一副懒得理余文忠的模样,看着凌俐他们这边:“被害人律师,请尽快发问,不要脱离案情。再多闹几次刚才的,只怕对方律师要怒而退庭了,以前他也不是没干过。” 坐在审判席中间的蓝刚有点头疼了,苦着脸,开庭以来第一次考虑起来如果叶专委因为怼余文忠明天上了头条,该怎么收场? 他知道今天这庭审会很艰难,也做好了在众目睽睽下出丑的准备。 可这还没开始进行质证环节,就已经闹出管辖权异议还有休庭了,双方律师要再吵起来,真弄出些什么怒而退庭的新闻,可怎么和院里面交差? 叶专委向来闲云野鹤一般,从来都不怕事大,也不怕院里面过问,然而他却不行。 蓝刚紧抿着唇,想了半天,还是看着被告人:“郑启杰,你的律师余文忠,想让你取消给另外一位律师的授权,你是否同意?” 刚刚坐回被告人席的郑启杰,似乎有些精神倦怠,低低地应了声“不用”,就再不言语。 余文忠看了眼郑启杰,有些失望。 这人也是不着调,他拼命维护他的权益,想方设法阻止祝锦川耍花样,郑启杰竟然不配合他。 也不看看如今是谁给这案子带来这么大的关注度,让公检法不敢乱来,这才让他可以全身而退。 否则,再被公安以各种理由拖个三五年,就算无罪释放,就算拿到鸡肋一般的国家赔偿,也治不好因为常年戴着脚镣而萎缩变形的腿。 只是事已至此,叶老鬼说得也对。戚婉是不是律师,不妨碍祝锦川问话。 但是如果这样的招数都依然没有效果的话,祝锦川那方还好,顶着压力做出这样离谱决定的法院,妥妥的被推上风口浪尖、被打上司法不公的烙印。 这么看来,只要戚婉不乱说话, 难怪刚才叶老鬼死活不同意呢,在门背后的小办公室里陈述理由的时候,他一直是少数派的那个。 原来是因为这一层原因。 想通以后,余文忠也不急了,只一个带点警醒意味的眼神递给戚婉,让她见机行事。 祝锦川开始发问:“戚律师,能否描述一下昨天我和这位凌律师,和这位被告人亲属谈民事部分和解的过程?” 戚婉似乎有些疑惑,缓缓作答:“昨天的和解没有结果,双方提出的金额相差太大。” “那为什么我最后提出的一个几乎与实际判决数额不会相差太远的金额,被告人的父母,也还是拒绝了?” 她面露犹豫,看了郑启杰,终于开口:“因为余律师告诉过被告人父母,这案子赢面很大,被告人无罪释放的话,自然是一分钱都不用出的。” 她用词很注意分寸,其实余文忠的原话是“交给我就好,赢定了”,只是这样的话不宜在法庭上宣扬出来,有做出不实承诺的嫌疑。 祝锦川似笑非笑,转向下一个问题:“戚律师,我想问一下,昨天我提出让被告人父母进行精神鉴定以后,他们的反应如何?是否达成一致?” 这个问题来得很没道理,余文忠不明就里,也不好再发话,戚婉则犹犹豫豫地说:“没有。” 祝锦川继续问:“我方提出被告人父母如果有精神方面的疾病,或者有过家族病史,也许是可以酌情减低刑事责任的因素。被告人父母,为何没有答应?” 戚婉皱着眉头,有些不解:“他们说没病,不用查,还有鉴定费也不是小数目。” 她话音刚落,祝锦川的追问也来了:“结合之前赔偿金额没有一点谈判余地的情况,我可不可以理解为,被告人的父母,不愿意为了儿子出钱?” 余文忠坐不住了:“反对对方律师诱导性发问。” 蓝刚听地直皱眉头,罕见地打断还想继续问下去的祝锦川:“你们民事和解的过程对查清本案事实没有任何关联,就算有结果,当事人在和解过程中的任何自认,也不能作为证据。” 余文忠紧张的表情放松,有些责怪地看了戚婉一眼,倒也没有其他的反应。 祝锦川微笑:“那我换一个问题好了,被告人的父母今天为什么没有来旁听庭审?” 戚婉终于又一次有些吞吐起来:“因为今天现场有很多记者。” “也就是说,因为害怕记者的采访,他们放弃了两年以来第一次见到儿子的机会?” 祝锦川语速很快,却字字铿锵,让庭上所有人,都听清楚了他说的每一个字。 戚婉面色一变,不敢就这个问题再回答下去。 余文忠的脸色,反而轻松了起来。 搞什么,这弯弯绕绕这么久,竟然埋伏在这里? 费了那么多心思,先是证明郑启杰成长环境有问题,父母过于严厉,一个考不好就惹来毒打,从而想证明被告人有暴力倾向,还喜欢浏览有尸体照片的网站,买了很多有关解剖和变态杀人案件的书籍。 现在,又想通过郑家父母不愿意赔偿换取谅解、因为害怕采访、因为觉得儿子丢脸所以放弃掉这好几年来第一次可以见到郑启杰的机会,来从侧面印证,被告人的家庭确实有问题。 捋清楚这前因后果,余文忠不急了,嘴角挂着一丝笑,慢悠悠提出反对意见:“看来是名师出高徒,凌律师刚才问题偏到银河系外,祝律师的这几个问题,也毫无意义。” 言外之意,是在讽刺他们没水平、抓不住庭审重点了。 蓝刚也是好一阵云里雾里。 刚才他花了好大功夫说服除叶专委以外的合议庭成员,终于能让被害人这方询问被告人律师,开了条这么大的口子,竟然就是这样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 真是有些失望了。 他刚要出言提醒,祝锦川已经抢先一步:“看来被告方律师不想回答。那么就这样好了,我也没有什么问题了。” 说完,他向椅背一靠,一副完成重要使命的模样,又伸手在凌俐面前的桌子上轻敲了下,示意她集中注意力。 凌俐脑袋里还在回想刚才那几个问题的含义,若有所思地把视线从辩护席,转向了被告席。 却惊愕地发现,郑启杰的表情,跟刚才相比,非常不一样。 之前的云淡风轻已然消失,眼前这张脸,充满了怨怼、仇恨、愤恨的情绪。 前后区别之大,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凌俐摸不着头脑,有些不明白祝锦川和戚婉云里雾里的一番问答,为什么就能让郑启杰的脸变色? 她还没想通,忽然耳边有人低语:“我加料只能加到这个份上了,接下来,你要三个问题内让他把本来应当在无罪释放后说的话,在现场说出来。” 凌俐颈后汗毛立起,转头看向嘴角噙笑的祝锦川,睁大了眼睛:“三个,怎么可能?” 他眸子里微光闪动:“余文忠已经让步地足够多,如果三个问题搞不定,被他看出你的杀着在哪里,那你就再也没机会了。你必须一击必中,能做到吗?” 他眉梢微微挑起的弧度,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凌俐心里燃起的是不服气。 也许是怒气值上头,忽然之间,她明白了所谓的“加料”是什么意思。 难怪,祝锦川昨天煞费苦心,甚至还提前利用了戚婉这颗棋子,为了就是要达到,郑启杰父母今天庭审不在现场这件事。 于情于理,前后三年多没见过儿子了,做父母的哪怕遭受再多责难,也会想尽办法要见上一面的。 却因为害怕丢面子,放弃这个机会。 这最后一根稻草,只怕会压垮郑启杰理智和怨恨之间的那道堤坝,也难怪他刚才的表情,那样狰狞。 凌俐收拢手指,轻轻点头:“我试下。” 祝锦川抬头举手:“我方还需要向被告人补充发问。” 蓝刚轻叹了口气,面色有几分无可奈何,出言提醒:“被害方律师,请注意法庭纪律,不要交头接耳。还有什么问题需要补充,赶快吧。” 他甚至连“被害人家属委托律师”的全称都不愿意说完了,语气也随意,只怕是想赶快了结这个环节,免得再丢人现眼了。 凌俐忙不迭回答了一声是,深吸一口气,拿过笔记本,目光集中在上面用马克笔重点勾画的“何巧莲”三个字上。 第三百零八章 莲生 凌俐一阵思忖。 铺垫已经足够多,刚才还差点玩脱,险些被余文忠看穿,这时候只能速战速决了。 习惯性地用指甲刺着掌心,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脑海里回想了那张照片里,夕阳下唐傲雪安静的脸。 随之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力量。 唐傲雪已经消失两年,眼前这沉默寡言、眸子却始终蕴着一层让人看不清的灰色的男人,可能是这世上,唯一能找到唐傲雪的机会了。 行还是不行,马上见分晓。 凌俐略略放松因紧张而一直绷紧的肩,开始发问:“请问被告人,你刚才说,黄志聪和李泽骏,和他们是普通的同事关系,那么,对于李泽骏在陈枝市曾去过两次的精神病院探望过的一位叫做何巧莲的病人,你为什么也曾经去探望过?” “何莲巧”这三个字从她嘴里吐出的那一瞬间,郑启杰眉心紧锁,瞳孔也倏然间收紧,缭绕在他周边的空气,似乎也凝结了起来。 何巧莲,这是她借助吕潇潇和李果的能量,千辛万苦得来的一个名字。 也是一个能把黄志聪、李泽骏、郑启杰以及唐傲雪串起来的名字,还是一个五年前就彻底烟消云散的人。 只不过,和唐傲雪失踪引起社会关注不一样,何巧莲无亲无故,即使因为药物实验而精神失常,即使因为医院建筑质量不过关而意外身故,也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现在,只怕能记住这个名字的人,越来越少了。 除了李泽骏,和郑启杰。 对于他们来说,这个名字,竟然成为这几乎毫无交集的两人,埋在心底共同的秘密。 凌俐仔细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心里忐忑不安,但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静。 而这个从来没有在这个案子里被提起过的名字,引起法庭里几十人神态各异的反应。 旁听席上众人压低着声音窃窃私语,似乎在探讨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人,李泽骏脸色发灰,微张着嘴巴,一动不动。 至于审判席上的五人,表情神同步,显然这个从没听过的名字,触到了他们的兴奋点,几乎都是皱着眉头紧盯着郑启杰,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就怕错过最关键的微表情。 而最紧张的人,莫过于辩护席上的余文忠了。 从他挤在一团的五官和眼里明显的茫然看,显然,他也没有从郑启杰嘴里知道过这个名字。 凌俐悄悄咽了口唾沫,指尖滑过手心的一点湿热,看着一直眼里墨色翻滚的郑启杰,一字一句:“被告人,请你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余文忠反应过来,刚要提出反对,蓝刚已经先他一步:“被告人,请回答被害方律师提出的问题!” “没有。”郑启杰已从刚才微微的愕然中恢复平静,回答,“我没有探望过什么何巧莲,请你拿出证据来。” “不认识何巧莲?”凌俐微微侧头,“那为什么七年前,你会出现在花枝市第二精神病院中秋联欢的晚会上?还和何巧莲并排坐在一起。” 她顿了顿,放慢了语速:“那年的联欢会,是一名病人允许一名家属陪伴,参加医院的中秋联欢。那一晚的情况,还有从花枝市第二精神病院工会留存的视频为证。我们就当天的视频做了截图,已经打印出来,请合议庭查验。” 蓝刚让书记员从凌俐手里拿走了几张打印出来的截图,看了几眼,问她:“被害人家属委托律师,你提出这些东西,证明目的是什么?” 凌俐微微低头:“何巧莲曾经参加过锦城大学生物学院教授黄志聪主持开发的一项新药试验,因为药物副作用导致间歇性精神病,在七年前被送入花枝市第二精神病院,并于五年前,死于精神病院里的一场事故。郑启杰,你能不能向法庭说明一下,你从大学时候就开始使用的网名‘莲生’,有什么样的含义?” 凌俐微微一闭眼,深吸一口气:“莫非,何巧莲,是你的母亲?” “胡扯!”首先作出反应的是余文忠,“毫无法律依据,马上停止你的猜测!” 随着他这一声大叫,刚才还安静的法庭,顿时哗然。 反应快的,已经隐隐猜到了内里的联系,而还不怎么想得通透的,也能意识到,凌俐这个问题再不是像之前那些可有可无的问题,漫无目的一般,只是在撞着运气。 十几秒后,周遭渐渐安静下来,大家都在等待着郑启杰的答案。就连刚才激动万分的余文忠,都忘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就算视频能证明何巧莲和郑启杰认识,但是已经过了举证期限,按理说,这是不能作为证据的。 终于,被告席上的那一位,有了反应。 郑启杰一直平静无波的眸子里,似乎开始翻起浓黑的波澜,像压抑着滔天的怒意一般。 他嘴角挂着讥诮:“什么何巧莲?我早就忘记了这个名字,我以前大概还是个好人吧,知道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关爱一下弱势群体。虽然,我自己也是弱势群体,被无缘无故,关了两年。” 凌俐并不理会他带着刺的话,低头垂眸,从卷宗下摸出一叠薄薄的纸张:“根据dna检验报告,你和你的法律上的父母,并非是亲子关系。并且,我们还辗转查到了,三十多年前你父母给你办理户口时候,民政部门开的收养证明。” 余文忠早就明白凌俐的意图,几乎是吼叫着出声:“这只能证明被告人和他的父母并非亲子关系而已,至于对方律师提出的什么何巧莲,除非你能拿出她和我委托人之间str分型对比报告,否则,一切都是猜想。” 凌俐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反而质问起来:“余律师,我是在陈述事实,并非在和你辩论。” 那位叶委员见蓝刚呆住了,从他拿过法槌轻轻一敲:“双方律师,要辩论留到辩论阶段去,现在还是法庭调查阶段,一方问完了,另一方再上,这样你来我往像什么话。” 余文忠哑口无言,想来想去,也不敢顶撞这尊明显是冲着他来的煞神。 而且,这倒是给他提了个醒。庭上有意料之外的事件发生,影响到了案件的走向,且已经把众人的想法,隐隐带向某个他从来没有想过的方向。 不过他的判断应该没错。 凌俐手上并没有什么实锤能说清楚郑启杰的犯罪动机,而警方检方这些年的犹豫不决,也让他笃定,犯罪过程方面,也是经不起推敲的。 要不然,不必这样故弄玄虚。 先甩出小时候被父母毒打的经历让郑启杰回忆起过往种种不愉快,又通过祝锦川甩出昨天和解时候郑家父母舍不得钱买谅解的事实,再用因为害怕记者所以父母放弃和他见面的机会来做一下强调。 等到郑启杰的情绪开始波动起来,又提出“何巧莲”这个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女人。 余文忠沉思几秒,趁着还没有被合议庭“禁言”,抓紧时间陈述:“一会儿说李校长和受害人有私情,一会儿说被告人家庭有问题,现在又杜撰一个所谓的亲生母亲的角色来。凌律师是在编小说吗?还是为了转移这个案子的失误,非要为我委托人编造一个狗血的人生?真是匪夷所思。 没有身份证明,甚至都不知道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这哪里能作为被告人的犯罪动机?信口开河,无凭无据,真是不知道一个专业的律师,怎么会喜欢在*的法庭上,讲故事?不知所谓!” 他一阵义愤填膺,其实内心远不如表情那样激动。 即使退一万步讲,即使能证明何巧莲和郑启杰的亲子关系,即使何巧莲真因为黄志聪的项目受害,怎么也和唐傲雪的遇害联系不起来。 绝对构建不起来因果关系的。 是的,应该就是这样,万无一失。 只是,心底始终有些不安,隐隐觉得似乎忽略了什么,让他眉心忍不住地跳动。 余文忠看了看面色肃然沉静的凌俐,动了动唇,欲言又止,手指却开始不经意地敲击着桌面,那节奏,和他此时的情绪一样,有些焦躁。 却没注意到,被告席上的郑启杰,因为他刚才不经意说的一句话,眸子里的悲伤和愤怒。 祝锦川唇角弯了弯。余文忠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踩了郑启杰的尾巴了。 他嘴里小说一样的狗血人生的主角,正巧就是郑启杰本人了。 凌俐眼角微垂,没有理会余文忠,趁着合议庭还没回过神来,抓紧一切时间。 她加快了语速:“五年前,何巧莲在花枝精神病院持续期间治疗,病情有了好转。夏天一场大雨后,她在室外散步,因为一处艺术墙因为设计缺陷倒塌,被砸倒身亡。现场很惨烈,除了她被倒下的大理石柱子砸得脱离身体的一对断臂,其他的躯干部分,血肉模糊。” 她说起“断臂”这个词的时候,明显落了重音在上面,让人一听就知道她想强调什么。 众人摒吸,等待凌俐下一句推断。 果然,几秒后,凌俐一字一句:“这面艺术墙的设计者,正是李泽骏本人。这也许就是被告人杀害唐傲雪,却留下一对残臂的原因。” 余文忠瞪圆眼睛,戚婉也差点叫出声,而主角郑启杰,保持着沉默不语的状态,身体却开始轻颤起来。 第三百零九章 自证 除了祝锦川神色轻松唇角微弯,庭上所有人都抿唇摒吸,安静地等待郑启杰的反应,包括合议庭都已经忘记,质疑刚才凌俐提出的假设的合理性。 他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和余文忠想要利用郑启杰案件达到一些明里暗里都不那么正派的目的一样,郑启杰也不是个笨人,更不是个交浅言深的人。 余文忠不过接触郑启杰两个月,前后不超过五次的会面,郑启杰能把这个秘密暴露给他? 他前后绸缪了五年的报复,有自信自己会轻易脱罪,自然不会把这最后一张底牌,亮给余文忠看。 他答应让余文忠代理自己的案子,无非是想借助余文忠的影响力,让这个案子引起更多的人关注而已。 从而达到,光天化日之下昭示自己完美犯罪却能不受惩罚的目的,也能让那个他认为应当付出代价的人,诚惶诚恐,度日如年。 死亡不是最好的惩罚,最好的惩罚是,知道有影子徘徊在自己身后,紧紧盯着你,随时推你入深渊,你却始终在等,他真正动手的那一天。 从一开始,他对唐傲雪下手的目的就很明确。他是在报复当年为了遮掩黄志聪的重大失误,把在阜南无权无势又无亲无故的何巧莲送入精神病院的李泽骏。 更巧的是,何巧莲在医院治疗期间,因为李泽骏设计的艺术墙缺陷,间接导致了何巧莲的死亡。 整面墙坍塌,何巧莲被压在下面血肉模糊,只有手臂在外,已经与躯干脱离。 这场事故,当年也让李泽骏,颇为焦头烂额,最后好容易压了下去,才没有影响到他的前途。 当年,他也是看过事故现场的照片的,对那对遗留在现场的残臂,自然印象极为深刻。 这就是为什么唐傲雪失踪后,李泽骏不见得多焦虑,却在断臂被发现后,短短一年老了十岁一般的原因。 祝锦川忍不住笑意更浓了些。 老话还是有道理的,傻人有傻福。 如果不是某只傻乎乎的小菜鸟,一门心思要寻求真相,多番查探终于找出了多年前那桩事故,从而查到了何巧莲和郑启杰的联系,那么,所有人都只会把郑启杰往变态、杀人狂、食人魔的方向去想。 两年前,他凭直觉认为,这个案子不简单,也因为一些很偶然的因素,一直留意着这个案子的走向,却也始终不得要领,被郑启杰刻意营造出来的诡异带偏了。 却没想到在距离案件开庭还有半个月的时候,被一根筋傻乎乎的凌俐摸到了方向。 似乎这傻孩子,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好运气了。 祝锦川的表情越来越轻松,不是因为对案子的走向有信心,而是知道,他们在这个案子里能做到的,都已经做完了。 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跟祝锦川相反,凌俐相当地紧张。 她不知道自己这最后的一句话,会激起郑启杰,什么样的情绪。 漫长的沉默之后,郑启杰仰起头,眼睛没有焦距,只是似乎眼角有一点晶莹的,转瞬就消失不见。 他开始弯起嘴角,笑得有几分瘆人,摊开了双手:“让我来猜一猜,你脑袋里的故事是什么?你是不是在编造一个狗血般的人生?” 说到“狗血”二字的时候,他还特意瞄了眼辩护席上的余文忠,眼里有嘲讽的意味。 之后,他继续说:“比如,有一个从小被收养、不知道自己亲身父母是谁的小孩子,从小品学兼优,顺顺当当上了大学读了博士,回国后甘愿当个勤杂工蛰伏在一所并不怎么有名的大学里,只是为了,向当年把他亲生母亲弄疯的人报复?” 余文忠刚才被郑启杰那莫名其妙的一眼看得心头窝火,过了好一阵子,忽然反应过来他刚才犯了什么错误。 他忙不迭想要发言,却被庭上那位一直留意他的叶专委瞪了一眼,心里一凛,一长串刚刚想好的阻止郑启杰发言的理由已经忘记。 没人打岔,郑启杰似乎已经进入状态,开始喋喋不休:“你不觉得可笑吗?且不说小孩子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世,就说为了从小抛弃自己、根本没有感情的人,又怎么会舍弃掉自己的前途?” 从凌俐说出残臂之间联系的时候,她已经不知道后续发展会是什么样的。 只不过目前看来,效果是有的。 郑启杰已然脱离了他给自己既定的非暴力不合作路线,从沉默不语,一下子成了话痨。 凌俐不由自主站了起来,挺直脊背回答他:“没有吗?养父母一直严苛,不分轻重地毒打,甚至因为考试的不了第一,就打得孩子下不了床。 恰巧,当年因为实在无力抚养儿子的母亲,卑微贫穷却省吃俭用,一直想补偿当初被她舍弃了的孩子。她不是没有母爱,只是没有能力,才把未婚生育的儿子给了别人。我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相认的,但是我知道,你们的联系必然会有痕迹,一定有蛛丝马迹被世人记住,你逃不掉的。” 郑启杰优哉游哉地等她说完,摇了摇头,声音镇静:“好吧,假设你的故事里,那孩子其实早就知道妈妈另有其人,渐渐理解她当年的苦楚,发奋读书,发誓长大独立后,要孝顺她。却不料一场变故,让那孩子体会了什么叫子欲养而亲不待。” 他顿了顿,讥笑更浓:“那贫苦的母亲知道儿子快要回国,想准备些与以前不同的礼物,于是参与了一场新药的试验,遇到了药物副作用。参与试验的人多多少少有一些精神方面的反应,而她最为严重,产生了幻觉,甚至伤人。她被关进精神病院,也和孩子断了联系。不过,她终于还是熬到了孩子归国。” 凌俐点头,小心翼翼一番斟酌,接着他的话说下去:“你回国后,辗转得知她的去处,因为忙着找工作,仅仅探望过她一次,就是那场中秋联欢会。她谁也不认得了,却还记得自己的孩子。你当时还以为是她运气不好而已,暗暗发誓要努力工作为她治病,盼着母子团聚的一天……” 她还没说完,郑启杰已经接过了话:“却不料,一个豆腐渣工程夺去了孩子的希望。后来多番打探,终于知道药品试验也好,进入那精神病院也好,或者最后倒塌的墙也好,原因都是因为一对夫妻。为了报复,孩子辞去了一个新设立理工学院讲师的工作,进入一所既不是985也不是211的大学,只为了寻找机会,向始作俑者报复。” 郑启杰说话的同时,嘴角绷紧上扬,似乎是微笑的弧度,然而眼里却没有笑意。那表情,很有几分诡异。 而他讲完最后一个字,倏然间回过头,看向背后的旁听席的某一个方向:“刚才我和被害人的律师,合作不错,很凄惨很完美的故事,不过,似乎今天的律师、检察官、包括法官,都喜欢讲故事和听故事,那么不如,我也来猜一猜,唐傲雪,究竟是怎么消失的。” 被郑启杰盯了一眼的李泽骏,脸色灰黄。 而场内的凌俐表情一滞,心脏狂跳起来。 场面已经一步步地失控,郑启杰的反应,简直出乎她的预料。 凌俐不由自主手握紧了桌子的边缘,稳住了身体,却止不住声音的轻颤:“那么,她是怎么样消失的?” 郑启杰回过头,抬了抬手,抹了抹似乎是笑出来的眼泪,对着她咧嘴一笑:“关于这案子,我这两年无事可做,在看守所想得最多的,就是罪犯怎么作案的。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用来琢磨一件事,倒是有一些心得了。” 他停下来,舔了舔有些开裂的嘴唇,泛白的舌尖漫过一丝血丝,又迅速消失。 郑启杰收起脸上诡异的表情,又变得平静无比,语速缓慢地说:“如果我是‘他’的话,我会花时间观察唐傲雪,通过几个月,就大概会知道,她的习惯是什么样的,有可能还会发现她每月固定那么一天,和她那见不得光的恋人幽会的地方。既然见不得人,那么她找的地方,必然煞费苦心。为了不落人口实,必然是躲过了一切的监控。这样的话,只要一点小伎俩,就能让唐傲雪自动自觉自己去到,那个最好下手的位置。” 凌俐听到这里,脊背上一阵凉意掠过,紧接着全身冰凉起来。 她明知道不会有答案,可还是忍不住问:“那是哪里?” 郑启杰勾起嘴角,别开了视线,自言自语一般:“什么王水,什么融化后又抛尸大江,毁尸灭迹哪用那么复杂。只用找一个工地,麻醉该死的人,弄下想要的部分,再趁着人没醒就扔进混凝土,闷死之余,还能做成个水泥墩子掩人耳目,任凭警察找来找去,也找不到人在哪里。一个月后,等水泥干透了,找个支流顺流而下,谁也不知道那不起眼的垛子里面到底有什么。” 这番话不啻于重磅*,不管旁听席,还是审判席上,都已经炸开了锅。 郑启杰竟然就这样,将他毁尸灭迹的手段公之于众了。 他这段话的信息量,非常大,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因为他依旧没有交代,到底第一案发现场在哪里。 没有这个现场,找不到血迹,找不到作案工具,那么他说得再多,也是孤证。 更何况,他是在“讲故事”,没有法律上自认的效力。 “不能再说!停止!停止!” 余文忠忽然醒悟过来,面色瞬间苍白,开始大吼起来。 刚才一番变故,他一直在考虑证据的不足的问题,笃定凌俐无论做什么也弥补不了这致命的缺陷,以至于对郑启杰的“自证其罪”,没有第一时间就阻止。 却忘记郑启杰可以无罪,也可以不在乎旁人的眼光,他却不行。 第三百一十章 延期 余文忠做梦也想不到,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难度不大似乎能让他好好打以打祝锦川脸的案子,竟然藏着如此深的陷阱。 这些年早就熟悉媒体套路的他,前期的营销还是很见效的,一番压力让检察院检察院处于舆论的漩涡,冒着巨大的风险提起公诉,要不是借助公权力机关的舆论监控,现在已经不知道闹成什么样。 现在,检察院却被郑启杰的“自认”抢去了风头,反而得以安全脱身。 而公安一年时间破案,一年时间补充侦查,这样拿不出手的“战绩”前,脸早就丢尽了,也不在乎这点。 祝锦川和凌俐更不用说,本来就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而已,虽然要玩弄这两个小角色,也是余文忠最初决定插手这个案子的动因之一,不过现在看来,似乎他有点玩脱了。 祝锦川和凌俐前后呼应的一番提问,激得郑启杰失了分寸说了不该说的话,还拉扯进来一堆人和事,不管法律上怎么给他的行为定性,媒体那里,只怕已经带有倾向性了。 这似乎,有点超出他的控制了。 余文忠有些坐不住了,短短一分钟,脑门上已爬满汗珠子。 本来他这一场是可以躲过的,毕竟,以他刚才短短几分钟时间的判断,郑启杰刚才在庭上那番话,本来是想放到无罪释放以后再发表的。 却不料终究算错一步,竟然被祝锦川和凌俐这两个鸡贼的律师,趁虚而入,让郑启杰“自证其罪”。 然而,却又不是法律上的“有罪供述”。 刑事诉讼是刻板的、严格按程序走的过程,这样影响到公民自由乃至于生命权的,没有凶器尸体案发现场和刑法意义上的因果关系,他哪怕自认杀了一千个人,也不能作数的。 所以从证据的情况看,这个案子肯定会赢的。 如果他继续代理下去,就真成了为杀人犯脱罪的律师,这和他长期以来给自己设立的“冤假错案终结者”的定位,是完全相悖的。 可如果解除了委托,无论找多正当的理由,也会被嘲讽成小丑一般的人物。 所谓的骑虎难下,大概就是指的今天这样的情况吧。 更何况,这场庭审还那样多的媒体在场,绝对不会让他轻易过关。 虽然这些年他和他们,似乎是一个壕里的战友,表面上和和气气有来有往,可保不齐为了大新闻,会有背后捅他一刀子的事发生。 点击率和话题热度,向来是记者疯狂追求的东西,他这冤假错案终结者、著名的死磕派律师,以前被媒体追捧,这一下子一败涂地,这样的反转写出来才够味的。 一时之间,他甚至有想送郑启杰进监狱的冲动。 要不是他对自己隐瞒那么多,怎么会造成今天这样的纰漏? 郑启杰在看守所熬了一年,什么都没说,没想到,今天这一次开庭,这人自毁长城,来了一通自认。 余文忠有些后悔。要是早知道郑父郑母不出庭会给郑启杰的情绪带来这样大的影响,他绝对会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让戚婉把这两个人带上庭。 可又怪不得他。明明昨天戚婉给他汇报下午民事部分和解时候的用语是“一切正常”,根本没有提到被告人父母临时变卦不出庭的事。 余文忠想到这点,忽然悟过来,侧脸过去,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戚婉。 只见她低垂着头,脸色苍白,却一直不说话。 竟然是她? 只是这时候他已经来不及要清理门户。现在最要紧的,是亡羊补牢,迅速喊停,让这场他已经彻底丧失掌控权的庭审,赶快停下来。 但是,又该以什么样的理由中止? 余文忠眼珠乱转,开始思考这一把应该怎么脱身。 和脑袋开始快速运转的余文忠不同,凌俐的思维似是被冻住一般,从郑启杰开始“假设”自己是罪犯、怎么动手的时候,她就屏息凝神,一动也不动。 从郑启杰眼里有了情绪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在向成功,一步步靠近了。 随着这些日子办理这案子,随着她之前刻意模仿唐傲雪的言行举止,她开始习惯性地,把自己代入唐傲雪的角色。 现在,她终于知道唐傲雪是怎样遇害的了,也终于,亲口让郑启杰说出犯罪过程。 只是这过程,让人如堕冰窟。 唐傲雪为了李泽骏,自己躲开了监控,轻易上钩,去到曾经和李泽骏私下幽会过的地点。 之后,她被麻醉,被砍下双臂,被封入了水泥墩子,在昏迷的状态下渐渐死亡,然后沉入河底。 两年以来不见天日,任凭冰冷的河水冲刷着冰冷的身体,再也不能醒过来。 这样的死法,实在太悲哀。 不知道在这样悲伤的情绪里沉溺了多久,她好容易才挣扎着离开那深不见底的漩涡,身上寒意消退,渐渐地有了知觉,眼前的视线,又恢复了色彩。 刚才看起来疯疯癫癫,其实无比冷静的郑启杰,这时候满意地观察着周遭神态各异的人,隐隐有些兴奋。 本来是打算在重获自由后,模仿一下辛普森,来本什么《如果我干了》之类的,将他做过的事,昭告天下,却没想到在法庭这种场合亲口说出来,带来的刺激更加激烈。 全世界都知道我杀了人,可你又能怎么办? 郑启杰眼里早没了悲戚,微微笑起来,拉长了声音:“今天我通过凌律师的提醒才知道,李校长,好像有人把你求而不得的女人弄没了,真是遗憾呢。可惜,并不是我。不过呢,所谓上善若水,红莲业火,这两样东西,都可以是人的归宿。倘若最后她的坟墓的是山川大河,也算死得其所了,还请你节哀。” 李泽骏面色惨白,却不敢搭话,而他身旁的黄志聪,这时候终于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这时候止不住地惊讶,眼神里都是惊慌无措。 蓝刚直觉认为再任由郑启杰表演下去,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轻咳一声说:“控辩双方有无新证据、是否通知新的证人到庭,调取新的证据,申请重新鉴定或者勘验?” 检察官武勋发着愁,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程序性地问话。 今天他本来该唱主角,然而因为证据的疲软,导致没什么存在感,却没料到会遇到一场如此极端的庭审。 没有证据,被告人却在法庭上做出类似“自认”的陈述,闻所未闻。 只是他的专业素养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对给被告人定罪来说,不会有任何结果。 没有证据证明的口供,是孤证,更何况,这还是被告人的“假设”、“假如”、“故事”。 哪怕警方根据郑启杰的所谓“自认”找到了某条河里被水泥墩子封住的被害人的尸体,两年过去,先是被混凝土掩埋,又经过河水浸泡和冲刷,发生了一些系列的化学反应,还能留下多少有效的证据,很难讲。 他也顾不得发表什么意见,审判长问了好几次他才表示没有。 而凌俐还处于刚刚心神巨震的后遗症中,木木地摇头回答:“没有。” 问完这边,蓝刚转头向余文忠:“那么被告人一方呢?” 还在冥思苦想该怎么把自己从这陷阱里摘出来的余文忠眼睛一亮,面带喜色:“我方有新证人要出庭!我申请被告人的父母,还有锦城学院常务副院长李泽骏,也就是失踪老师唐傲雪导师的配偶,也是刚才,凌俐律师提出的和唐傲雪有私情的李校长,出庭作证!” 半小时后,因为余文忠提出新证人出庭申请,暂时休庭后又复庭的庭审,蓝刚精神奕奕一锤定音:“合议庭组成人员审查后,认为应当允许追加证人,本案延期审理,具体时间以正式通知为准。” 接着是一声法槌,他宣布:“现在宣布休庭。” 第一次的庭审戛然而止,凌俐有些瘫软,只觉得手心脚心,都是汗。 祝锦川交换了一个眼神,她心内微动,刚想要开口,祝锦川平静地看过来,轻轻的一句:“回去再说” ———— 七月的阳光已经毒到会咬人,凌俐只在中院审判庭门口的阶梯上站了几分钟,就快被太阳烤焦。 她退回了走廊下,感觉到背后带着探究的目光,和隐隐约约的低声交谈,很有些不自在。 那是几个刚才想要采访她的记者,被她以案件尚在审理中、很多情况不方便透露为由,拒绝他们的采访要求。毕竟是在法院,记者也不好缠上来,可还不肯散去,只站在她身后,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刚才她就是忍不住背后凉飕飕的感觉,才想要离那群人远一些,因此站到了阳光下。 却又被阳光逼了回来。 刚才休庭后,她和祝锦川花十几分钟核对笔录签了字,就和检察官们从专用通道出了法庭。 她还没来得及和祝锦川交流一下今天庭上发生的事,祝锦川忽然说要回去找书记员拿一份笔录复印件,为下一次开庭做准备。 已经在空调房里呆了太久,凌俐皮肤冰凉,再加上今天庭审时候得来的一些让人不寒而栗的信息,她不想跟他回去那冷冰冰的地方,于是提出在廊下等他,没想到却遇到了埋伏。 凌俐有些心神不安,只盼祝锦川早点回来,她还有一肚子问题需要和他讨论。 今天的庭审给她带来的震撼太大,郑启杰亲口吐露的和案情有关的事情,已经远远超过她的预想。 他用了“假设”“如果”,拿了“故事”作掩护,不用承担任何法律上的责任,但其中透露出的线索,说不定,能帮助他们找到唐傲雪。 一旦有了身体的躯干部分,一旦能找到案发第一现场,就可能,给真正破案带来一丝希望。 可是,就郑启杰说的那些信息,警方能有所作为吗? 郑启杰所说的作案手法,凭着阜南境内上百条大大小小的河川,两年来发过大大小小好几场的洪水,那什么水泥墩子,现在被冲向了何方,要怎么才能测算出来? 更何况,现在可是丰水期,湖泊水塘尚能抽干了水,河流大江,又该怎么在水流量巨大的夏季,探查水底的情况? 难道要等到枯水期,才能有查明真相的机会?可案子的审限,只有三个月。 她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却忽然眼睛一亮。 从河流排查很难找准目标,但如果说,从李泽骏这条线反推呢? 第三百一十一章 耳光 郑启杰所说的作案手法,凭着阜南境内上百条大大小小的河川,两年来发过大大小小好几场的洪水,那什么水泥墩子,现在被冲向了何方,要怎么才能测算出来? 更何况,现在可是丰水期,湖泊水塘尚能抽干了水,河流大江,又该怎么在水流量巨大的夏季,探查水底的情况? 难道要等到枯水期,才能有查明真相的机会?可案子的审限,只有三个月。 凌俐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却忽然眼睛一亮。 从河流排查很难找准目标,但如果说,从李泽骏这条线反推呢? 既然唐傲雪是因为去了秘密幽会的地方而被胁迫被杀害,那么如果得知了幽会的地点到底是哪里,再从附近的河流下手查呢?岂不是能缩小很大的排查范围。 凌俐眼里跃跃欲试,有些止不住想和人分享刚才的思路,忽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过来,似乎在向她靠近。 听起来,似乎是祝锦川回来了。 凌俐忙不迭转身,脱口而出:“师父,我们应该从李泽骏……” 一句话才说了一半,眼前人影晃动,伴着一声清脆的响亮的响声,凌俐只觉得脸上剧痛,眼冒金星。 她捂着刚才挨了一耳光的左脸,有些不知所措。 好半天,她才看清楚眼前这情绪激动的人,是陈蓉。 她嘴巴快速地张合,凌俐却听不清楚她到底在说什么。 刚才这一巴掌打得凌俐有些发懵,眼冒金星不说,耳朵也嗡嗡直叫。 几十秒后,凌俐听力渐渐恢复,耳朵里陈蓉的声音由小变大:“……你、你这样污蔑我的雪儿,我不要你当我的律师了,你给我滚!” 凌俐呆了一呆,马上明白她的怒气因何而来,忙说:“阿姨,你听我解释……” 陈蓉根本不容她说完,眼里着泛红,指着她的鼻尖音尖利:“还解释什么,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把我当傻子,要不是记者告诉我雪儿当了小三,我还,我还被蒙在鼓里!” 说到这里,陈蓉难忍愤恨,大力推了凌俐一把,继续指责:“你们和那个余文忠有什么不一样?利用的我雪儿出名,我可怜雪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还被、还被……” 她一声呜咽,终究说不下去,蹲下身子,嚎啕大哭起来。 凌俐被推得退后一步,再看陈蓉情绪崩溃的模样,刚才解释的话,倒说不出口了。 陈蓉作为受害者的母亲没有参加旁听庭审,是因为她要作为证人上庭。 毕竟在案发的前一天,陈蓉才和唐傲雪通过电话,那通电话里,也有些唐傲雪在案发前的生活状况。 当时让她上庭作证的原因,虽然对案情没什么帮助,但是能让她上庭陈述自己这两年来受的煎熬,多一个表达自己的哀伤和思念的机会,让公众能从不同角度解读这个案子,也可以给案子的实体判决和后期舆论导向,增加一点筹码。 而证人是不允许旁听庭审的,所以她一直呆在法庭隔壁的证人室没出来,因此对庭上发生的巨大变故,不得而知。 从感性出发,今天她上庭前要发表的观点,应该和陈蓉事先沟通一下的。 可祝锦川不允许她这样做,理由是如果陈蓉事先知道他们的策略,只怕会坏事。 今天一看,果然,在陈蓉知道唐傲雪和李泽骏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时,怒气冲冲第一个就来找她算账了。 也怪她忘记了在退庭后,应该第一时间去找陈蓉,好好跟她解释一番。 今天庭审透露出来的信息,其中陈蓉最在意大概是,唐傲雪和李泽骏之间有牵扯的事。 女儿不见踪迹,现在又有了这新的污名,作为母亲,自然是不能忍的。 所以才会来质问凌俐,所以才会有刚才的一巴掌。 凌俐很理解她,咬着唇踌躇了一阵子,还是上前一步想要扶起陈蓉。 可是,刚走出一步,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凌俐下意识抬手遮住来自于闪光灯的强光,好容易适应了光线,看清楚眼前的两个记者,有些不知所措。 竟然又是刚才那两人去而复返了。 “你们……” 凌俐刚说两个字,就被有备而来的记者提问打断。 离她最近的年轻男记者语速极快:“凌律师,关于唐傲雪失踪一案,据说,你们上庭前的调查结果,警方不知道、检察院不知道,被害人家属更不知道。保密工作做得这样好,是不是和诉讼策略有关?是不是不信任其他的部门,或者个人?” 这些问题来者不善,在陈蓉在场的情况下,用什么“不信任”来解释他们庭前的保密,对于情绪已经崩溃的陈蓉,只怕是火上浇油。 不出所料,陈蓉哭得更加凄惨。 而凌俐身后拿着照相机的记者,不顾陈蓉哭得撕心裂肺,一直在拍照,心里暗喜。 上午的庭审反转很精彩,但因为案情没有明确结果,再加上当前对这些涉公权力机关的报道都要慎之又慎,可以预见的是明天见报的,肯定是被阉割过完全中立不带有一丝倾向的报道。 余文忠也不给力,休庭后行色匆匆而去,完全不顾之前约定的下庭后接受专访。 至于这被害人方的律师,更是油盐不进了。 现在好容易抓到个情绪失控的被害人家属,打了她的委托律师一耳光,拍几张照片回去交差,也算是一碟小菜了。 凌俐对这样的行为很反感。她基本也推断出是谁把刚才的庭审情况透露给陈蓉的了。 顾不得眼前这还想从她这里套话的年轻男生,拦住还在照相的人:“请你把刚才的照片删除。” 那记者跟听了什么笑话似的:“什么?我们是有采访自由的。” “有副校长不去采访,窝在这里欺负一个找不到女儿的母亲?”凌俐上前一步,把陈蓉挡在身后。 顿了顿,凌俐声音轻扬:“现在专注于深度报道的媒体越来越多,你们怎么就不想想,为什么这里就只有你们守着,你们的同行都去了哪里?” 那两个小记者互相对视一眼,似乎有些动摇,之后低声商议起来。 凌俐悄悄握紧拳头,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却不想背后一阵脚步声,祝锦川的声音响起:“陈蓉还是本案的证人,不能接触太多案件的讯息,按规定现在也不能接受记者采访。” 接着,他微拧着眉,眼神冷冷地扫过两名小记者:“你们不走,是想违规?还是需要我通知法警来请你们?” 眼见来了个不好惹的,尽管有些不情不愿,记者终究还是离去。 站在祝锦川身后,凌俐长舒一口气,刚刚绷得紧紧的肩膀松垮下来。 陈蓉还在哭着,只是不像刚才那样大声。 祝锦川回眸,递给凌俐一个眼神,凌俐知道,这件事,终究还是得向陈蓉,陈述清楚。 她蹲在陈蓉身边,在她耳边,轻声说着今天庭审时候发生的事。 她说得极为细致,也极为艰难,等说到郑启杰刚才在庭上陈述的、他杀害唐傲雪的手段时,也忍不住眼角发涩,心口发堵,声音哽咽起来。 陈蓉听完,满面的悲戚:“这都是真的?” 凌俐刚想说线索太少,还不能确定,看到祝锦川冲她微微摇头,于是简单地点点头:“很有可能,只是地点,还找不到。” 陈蓉细细的啜泣声戛然而止。刚才还能流泪,现在却似一只离了水的鱼一般,长大了嘴巴,眼睛渐渐没了焦点。 看她还需要时间来消化刚才的话,凌俐眼角微垂,默默站起身来。 却因为蹲得太久,脚麻了,她晃了晃,幸好祝锦川及时扶了一把。 结果血液循环太不通畅,膝盖以下几乎已经失去知觉,只脚底传来一阵阵刺痛,马上就要倒下。 凌俐只好在祝锦川抽手回去的之际,伸手下意识地拽住他的手臂,这才没出丑。 祝锦川被凌俐紧紧抓住,眉头紧皱。 她力气比一般女孩子大,这一下子没轻没重的,还是很有些疼的。 只是刚转头想提醒她放松点,才放低视线,她左脸上渐渐变红泛紫的手指印,明显起来,还略微有些浮肿。 刚才那声耳光响亮,他隔老远都听到了。他不怕凌俐和陈蓉起争执,就怕陈蓉身后尾随那两个鸡贼的记者得手搞事。 还好,这两个初出茅庐的记者似乎比凌俐还好忽悠,竟然真的放了这现成的素材,跟风去找李泽骏了。 祝锦川微勾嘴角,似乎感觉不到疼了一般。 没想到凌二妹,竟也学会祸水东引了,这招倒是漂亮。 只是眼下陈蓉的问题,不大好解决。 现在讯息量下,她知道凶手是谁,却没办法绳之于法,更找不到唐傲雪。 她的世界已经崩塌了,她将成为下一个,他无法预料到下一步行为的人。 看到凌俐似乎能站稳了,祝锦川朝前踏出一步,声音低沉:“我知道您难以接受,但是,如果你想找回你女儿,还请克制情绪。” 陈蓉慢慢地转过头,眼睛却没有了焦点,都看不出悲喜。 这时,背后不远处的侧门口,忽然出现了几个人。 那一块有些背光,凌俐好一阵子才开清楚,是几个法警打开了一扇铁门。 似乎有什么金属拖在地上,慢慢滑动的声音,由远及近。 凌俐有不祥的预感。 果然,十几秒后,郑启杰戴着脚镣,叉着脚,从那扇门里慢慢走出来。 周围都很安静,不大的院子里,惟有他的脚镣拖在地上沉重而缓慢的声音。 陈蓉忽然间眼睛发亮,敏捷地从地上爬起来,迅速朝郑启杰的方向掠过去。 那速度,快到凌俐根本来不及拉住她。 负责押送郑启杰的法警,见有人快速奔过来,如临大敌,甚至手下意识放到腰上。 第三百一十二章 真假 凌俐吓了一跳,就怕法警拔枪防人。 她刚想出言阻止,却忽然被一股力量拉住手臂。 祝锦川在她耳边轻语:“别急,法警的枪都是空头子弹,能吓人,却伤不了人,不会有事的。我们静观其变,看陈蓉能不能给郑启杰,带来一点冲击。” 却不料状似癫狂的陈蓉,到离郑启杰几步远的地方,忽然间跪下,嘴里悲泣:“求你了,你告诉我,我的雪儿在哪里,我只想找到她而已。你妈可怜,我这个没了女儿的妈又何尝不可怜?求你了,求你了,看在你妈份上,告诉我,求你了……” 她一边哭喊着,一边磕着头,离得十几米远,都能听到那额头触地一点不作假的咚咚声。 凌俐好几次想要上前扶她起来,却被祝锦川拉住。 他一个微冷的眼神,凌俐会意,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郑启杰。 却见他立在原地,眼里没有一丝异样,甚至有看戏一般的神采。 下一秒,他就拖着沉重的脚镣,慢悠悠踱步到陈蓉一步远的地方,又慢悠悠蹲下,之后伏在她耳边轻声,嘴唇动了一动,似乎说什么句话,便站起来跟着法警离去。 剩下一个陈蓉,木雕泥塑一般,久久不动弹。 而在上警车前几秒,郑启杰忽然回过头,遥望祝锦川二人,扬高声音:“我又不傻。” 凌俐攥紧了拳头,直到警车开远。 之后,几步跑到陈蓉身边询问,紧张地问:“他说了什么?” 陈蓉没有搭理她,木木地站起身,眼神空洞无物,表情有几分骇人,而额头,是清晰可见的一片青紫。 祝锦川也走上来,看到陈蓉有些异常的状态,皱起眉头发问:“还请告诉我们,刚才被告人的说话内容,可能对案情有帮助。” 陈蓉回头看他:“你们有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又为什么,告诉你们?你们都是帮凶!都是帮凶!” 祝锦川皱眉:“这话怎么说?你是在怪开庭前没有和你说李泽骏的事?” 凌俐垂头,有几分不忍心。她不是没想过在今天开庭前和陈蓉沟通一下,关于他们要在庭上披露的事,毕竟这事关唐傲雪的名声。 但她刚提出这样的想法就被祝锦川反对。 他说,陈蓉已经失去了女儿,如果再受到这样的刺激,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不可理喻的事。 万一,她一时想不开,认为司法没用转而找记者找媒体,不管找了谁,如果提前把何巧莲、李泽骏的事说出来,只怕会对在法庭上引诱郑启杰说出实话不利。 尤其是万一被余文忠知道了其中的瓜葛,事情将更加糟糕。 只要他说动了郑启杰在庭上保持沉默,一个字都不说,那么凌俐千兴万苦找到的“何巧莲”,好容易逮到的戚婉的痛脚,将什么作用都起不到。 祝锦川语气沉着:“目前,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真相早日大白于天下,都是为了实现你当初的委托——给郑启杰定罪,以及,找回唐傲雪。哪怕你是委托人本身,也不能左右这样的结果。” 祝锦川的话,显然让陈蓉有所触动了。 她眼里情绪复杂,侧脸尤显瘦削憔悴,一副狼狈绝望的模样,让凌俐很不忍心看。 祝锦川放缓了声音:“你要知道今天这样的局面,是我们研究了多久的结果,如果因为你一时激动做错事,只要郑启杰一个字都不说,你就等着他被无罪释放吧。” “无罪释放”这四个字一出来,陈蓉眼里,终于有了波动。 她情绪激动、语无伦次起来:“不行,这个人不能放。他是魔鬼!魔鬼!” 她两颊泛红,也不知道是被太阳晒的,还是情急之下激动所致。 好容易安抚下来她,陈蓉终于说出,刚才郑启杰说的是什么。 他说的是:“是我干的没错,只是我不会和他们一样骗你。你现在看到的所有人,都是帮凶。” 凌俐不寒而栗。 这个人狡猾又残忍,一次次在所有人面前承认自己的罪行,但是他们却又拿他毫无办法。 还能轻飘飘几句话就挑动陈蓉的情绪,给他们办案子制造点小麻烦。 送了陈蓉回家,又回了律所放资料,接着送凌俐回家。 一路上,祝锦川都是沉默不语。 快到城西了,他才谈起了案子:“余文忠反应也算快,还有点急智。现在他申请了李泽骏出庭,轻轻松松给他转移了焦点。这案子没有最终结果之前,他算是暂时安全了,记者的重点不会在他这里。” 知道凌俐一时半会想不通,祝锦川干脆解释起来:“这对被告人和辩护人的组合,真是天作之合,郑启杰很狡猾,余文忠也不笨。他申请李泽骏出庭,一方面多争取点时间让自己不那么被动,另一方面,也有把舆论的热点往李泽骏身上引,从而让自己的失误不那么显眼的意思。只怕李泽骏这次,是在劫难逃了。不管他出不出庭,都处于风口浪尖了,这下子百口莫辩,仕途也怕是走到头了。” 凌俐刚刚从这半天巨大的冲击中稍稍缓过神,有气无力答了一句:“哦。” 见她心不在焉,祝锦川也不多说,继续开车。 几分钟后,她才注意到他刚才说话的内容。 她仔细想了想最后余文忠达成的结果,又发觉自己理解不了,于是问他:“余文忠申请李泽骏出庭,可这明显对郑启杰不利啊,为什么他要搬来石头砸自己的脚?万一李泽骏真把那什么幽会地点交代了,警方顺着李泽骏这边的线查下去,就算现在丰水期排查有难度,等到了冬天的时候连大渡河都会露河床出来,那时候就好查了。” 说到这里,她眼睛亮闪闪:“所以说,就算这次无罪释放了,等真找到唐傲雪的时候,郑启杰一定跑不掉!” 祝锦川瞥她一眼,有些好笑,接着用带点命令的语气:“你别想案子了,好好休息几天再说。我还有些不大想得通的地方要去验证,你就不用参与了,等有了结果我告诉你。” 凌俐自然是不愿意的,她提出反对:“师父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今天得到了这样多的线索,我们首先要去排查哪些河流是可能沉尸的地方……” 她还没说完,就被祝锦川打断:“怎么?你还真信了?” “诶?”凌俐瞪大眼睛,“我觉得郑启杰说得很有可操作性啊。而且,他那时候情绪失控,再加上压抑了这样久,所以一下子说出来犯罪的经过,非常合理。” 祝锦川有些无可奈何的表情:“凌俐,他最开始听到何巧莲的名字,确实有些失控,可是你们发觉,越到后来,他越冷静了吗?” 凌俐仔细回想了一边之前庭审上的细节,终于点点头:“好像是。” “不是好像,而是肯定,”祝锦川斩钉截铁地说,“从他和你一唱一和说完何巧莲的死以后,到主动提起唐傲雪的事开始,说的话,就开始半真半假起来。” 凌俐咬着嘴唇,还有些不敢相信:“可是,我觉得他说完那段话后,又狠狠调侃李泽骏,表情也很有些报复的快感,这也能装?” 当时郑启杰那样得意,那样地狂,完全就是压抑了多年绸缪了多年,然后在全世界面前说出自己的罪行却没有人能拿他怎样的猖狂。 完全是多年夙愿得偿所愿的感觉。 祝锦川轻轻摇头:“他不需要装,他确实报复成功了。但是你要知道,他报复的对象可不是唐傲雪,而是李泽骏。今天这场庭审之后,他已经完成了这个目标的一大半,剩下的,就是真正无罪释放的那一天。所以,在那之前,他是不会自己搞砸下半场的,不可能把怎么弄死唐傲雪的经过,真正交代出来。等我验证了我的猜想,再和你说之后的计划。还有,警方也不是吃素的,你且等几天再说。” 凌俐只好乖乖哦了一声,又有些沮丧起来。 她怎么会有那样天真的想法?妄图凭着郑启杰在庭上的所谓自认,寻找些线索让案子有突破? 这个人,什么时候是清醒的,什么时候是癫狂的,驽钝如她,又该怎么才分得清? 祝锦川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微微侧头:“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今天的庭审录像,警方会好好分析的。你就听我的,在警方那边有消息之前,你都不要想案子了,好好休息一下。” 凌俐不愿意:“那怎么行?我也可以帮你的。我别的不行,跑跑腿打打杂还是可以的。” 祝锦川微笑:“你这些天精神太过紧张,弦绷得太紧,会容易断的。另外,你要跟着我到处跑,等人问你脸上被打是怎么回事,你要怎么说?” 看凌俐还要争辩几句的,他唇角微勾,嘴角笑意渐浓,视线落在她脸上已经很明显的手掌印,又轻轻移开。 他说:“凌俐,你今天的表现已经远超过我的预想,我还期待你给我更多的惊喜。你可不是跑腿打杂的小角色,而是我们的主力。你乖了,先休息几天,养精蓄锐,等下半场开场的时候,要保证战力全满。” 顿了顿,他挑眉:“能行吗?” 一瞬间,温暖的力量漫过胸膛。 她悄悄挺直背脊,身侧的手握成了拳,重重地点头:“嗯!” 第三百一十三章 待兔 放空了两天,又是个周末。 入夏以后一天比一天热,七月以后更是天天高温橙色预警,这正值午后的时间,正是路面上都能煎鸡蛋的温度。 凌俐捧着冰激凌杯子坐在客厅里,小勺小勺吃着。 这两天补足了觉,每天都是自然醒,凌霜又变着法给她弄好吃的,过得悠闲惬意。 中午吃的是小馄饨,薄薄的皮,加了马蹄的猪肉馅,清甜又爽口,特别适合夏天。 吃了一肚子小馄饨,歇了一个小时,凌霜又给她端来了全手工无添加的冰激凌,生活不要太幸福。 瞅一眼坐在她旁边看电视的凌霜,凌俐笑弯了眼睛:“霜姐,你做的冰激凌可比外面卖的好吃。” 凌霜一笑,手不由自主抚上她头顶毛绒绒的碎发。 这妹子,小时候遇到变故,也没撒够娇,这些天相处下来,有越来越依赖她的感觉。 凌俐现在工作这样忙,早出晚归的,那天还顶着个巴掌印回来,看得她心疼死了。 就算时间不长,自己能在生活上照应她一下,也算尽点心。 凌霜本来以为上次陪着二妹到南溪的那位斯文白净的男人,和凌俐有戏。结果在这里住了十天半个月,没见到过那个人就算了,凌俐也从来没提过他。 真是可惜。 目前,就她知道的凌俐这工作的状态,只怕一时半会没时间找什么男朋友了。 早上七点出门,晚上七点之前回不了家,遇到要加班,经常熬到凌晨一两点,本来巴掌大的小脸,这些日子又瘦了些。 想到这里,凌霜叹口气,开始唠叨起来:“小俐,你也该多考虑下个人问题了,女孩子最好的年纪转眼就过去,有个人在身边照应下,总归是好的。” 凌俐一听这话,马上依偎在凌霜身边,轻轻挽住她的胳膊,放柔了嗓子:“霜姐,我不是有你照应吗?难道你不要我了?” 凌霜被她这撒娇的模样弄得哭笑不得,却不肯轻易被她混过去,于是带着点试探:“上次和你一起来南溪的帅哥,我看好像挺关心你的。你们后来,怎样了?” 凌俐忙缩在沙发靠背上,错开凌霜的视线,借以掩盖眼底有些复杂的情绪。 她该怎么和凌霜解释呢? 而且,她似乎已经不止说过一次,南之易已经有魏葳这件事。可凌霜似乎记性很不好,每次她和她说过,可没多久又忘记,接着又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再次提起南之易。 这一次,只好装作听不见了。 然而她一垂下头,看到手里香草味的冰激凌,不知道怎么脑袋里突然跳出来曾经吃过的一杯。 那还是春天的时候,南之易在阜南大学的实验室里,穿着白大褂,小心翼翼做什么高端实验的架势,给她弄的的液氮冰激凌。 记忆里,那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冰激凌,不仅和造价昂贵有关,只怕因为,那是他亲手做的。 现在想起,似乎有些理解什么叫“只是当时已惘然”。 只可惜,哪怕是“当时”不惘然,也并没什么用。 南之易和戚婉终将修成正果,命运到了她这里,不过拐了个小小的弯而已。 想起那坨烦心事,她一下子胃口全无,草草几口吃完冰激凌,把杯子调羹拿到厨房里,躲开了凌霜带些探究的视线。 刚洗了杯子,情绪也平复,她放在客厅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舅舅让她去店里拿些东西,说似乎有什么朋友,在舅舅那里给她留了些礼物,好像是水果。 凌俐也来不及问是谁,正好有机会逃避凌霜的问话,拿上小钱包和钥匙,和凌霜说了声,匆匆出门。 室外的空气又闷又湿,不过短短一公里的路,衣服已经被汗湿透。 到店里的时候还没到两点,店里已经没了客人。这二十年的老店至今都还没有装空调,严冬酷暑的时候,生意多少还是有些受影响的。 张守振似乎不怕热,坐在树荫下的一张桌前,就着小泡菜在吃着鸡汤饭。见凌俐来了,他放下碗筷,跑进里间捧了个盒子出来,又提了好大一口袋蔬菜。 凌俐接过东西,先是问了家里的近况,小宝的情况,之后犹豫了一阵,终究还是没说凌霜住在她那里的事。 本来凌霜姐和舅舅家也不熟,现在说因为要打官司所以住她那里,舅舅必定得担心。 她换了另外一个话题:“天太热了,生意不好吧?晚上呢?” 张守振微微笑着:“晚上还行啊,吃宵夜的多了。这天热是挺糟心,不过多少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不过,你看着中午客人是没两三桌,但你朋友介绍过来定盒饭的,一个月下来,毛利怕得上万的,也不怕。” 凌俐侧过头,瞪大眼睛:“什么?谁?谁定了盒饭?” 张守振顺口回答:“不就是那李老板吗?” “李老板?”凌俐皱着起眉,实在想不出来哪里冒出来的李老板。 张守振帮她回忆:“年纪轻轻,个不高,戴副眼镜,白净斯文。就从半个月前开始,每天在我这里定一百个盒饭。我和你舅妈,一开始有些做不过来,很是忙了一阵,现在做顺了,还是轻松,不过就是买菜得买两趟了。你舅妈还说干脆中午不开店了就做何盒饭,我怕人家大老远顶着日头来了却吃不上饭,也没答应。” 凌俐歪着头,想了好一阵子都没找到和舅舅叙述里能对应起来的人。 张守振没注意到她的表情,还在继续:“这什么什么黑柿不就是他托我交给你的?说是给你尝个新鲜的。你这些朋友,还真是客气,不过是托我转交,也给我留了盒。我长了颗果子,样子不咋地,味道可真不错。” 凌俐垂头,发现手里那盒奇形怪状的水果,盒子上还真画着颗黑不溜丢的圆柿子。 可这到底是谁送的呢? 凌俐好一阵冥思苦想,张守振说够了水果怎么怎么好吃,最后带着点试探:“莫非,那李老板是在追你?我看他一表人才的,又客气说话又有条理,很不错的小伙子。还有,你这也不小了,个人问题最好早点考虑,要是真的追你,你就算没那个意思,也别拒人千里,先试着相处看看也好。”说到这里,张守振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起来:“只不过啊,这李老板年纪似乎太小了点。” 这话一出来,凌俐顿时放下谁是李老板这个谜题,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话说她顶着高温出来,就是为了躲霜姐念叨她,所以宁愿接受热浪的洗礼,也不想被人催婚催嫁的。 结果太阳洗礼完了,她还是躲不过长辈的碎碎念。 尤其是这到底是谁送的水果、谁给她舅舅带来生意,她都一头雾水,这要她怎么说? 她本想说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的,又怕舅舅担心,一顿支支吾吾,总算把这事混了过去。 提着十来斤的东西,凌俐一路思索,短短一公里走了半个小时,她终于把需要订盒饭的又姓李的人,和她认识的人,对应了起来。 戴眼镜,二十二三岁,面嫩个子不高,还一开口就是上百盒盒饭地订? 综合下来,难道是李秘书? 要真是李秘书,不用说,这事准和谢柯尔有关了。 再掐了掐时间,似乎开始订盒饭的时候,正是她那次因为钱阳的事,找上谢柯尔的前后。 凌俐犯愁起来。 谢柯尔没有出现在她生活里,帮了钱阳一次,这又帮了她舅舅一把。 再加上之前一次次给她解围,她承的谢柯尔的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古人说最难消受美人恩,放到她身上,却是最怕不喜欢的人献的殷勤。 她缺乏恋爱的经验,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绝这些她不想要的恩惠,再加上除了不想和谢柯尔发展恋爱关系这点以外,她其实对谢柯尔,并没有什么恶感,所以才格外地纠结。 要是说谢柯尔是个让人讨厌的人,她还能拉下脸来回绝,如果实在缠得凶骚扰地太厉害,报警什么的,她也不是做不出来。 可他明明就不是,这让凌俐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样的关系才好,所以遇到和他有关的事,只好逃避为主,,实在躲不过了,才逼着自己面对一下。 至于今天这事,至于那传说中的李老板是不是就是李秘书,她根本就没想去验证,只是想,能拖一天是一天吧。 然而,她就是那么倒霉,总是怕什么就要来什么。 凌俐顶着高温,一手五斤水果一手五斤菜,好容易快回家,一眼就瞥见小区门口有些熟悉的黑色跑车。 没戴眼镜,她看不清楚车牌号,不过那车身流畅的线条和张扬的标志,让她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她离那车尽量远,缩手缩脚尽量不惹得车上的人注意,可小区就那一个出口,大中午的也没啥人进出,她拎着那么多东西,一走动塑料袋子刮擦刮擦响,别提多醒目了,想不被发现都难。 果然,那车摇下车窗,露出谢柯尔一张细眉细眼的脸。 他扬起手招呼着还想装作看不见的凌俐,抬高声音喊了她好几声。 这样指名点姓叫出来,凌俐真是后悔没带耳机出门,要不这时候装作在听音乐听不到,那多自然。 见终于吼住了想要逃跑的凌俐,谢柯尔笑嘻嘻趴在车窗上,笑得眉眼弯弯:“我正在发愁用什么借口把你骗下来的,又觉得太没诚信了有损我自己的光辉形象。正说要不干脆就死皮赖脸守在这里,没曾想,半小时不到,我还真逮到兔子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考虑 对于雒都哪里有好吃的,谢柯尔堪称移动百科全书,还是版本最新的那种。 他逮着凌俐后,让她上车开了不到一公里,到了一家貌不惊人的甜品店。 这店就在离舅舅家小店不远的一条小巷子里,凌俐有时候办事,每个月都会从那里走上那么两三回,却似乎从来都没注意过有这样一家店。 谢柯尔却仿佛不是第一次来了,一坐下,菜单都不用看,就点了两样甜点,和两杯饮料。 甜点中规中矩,出乎意料地,饮料却不是冰饮。 谢柯尔让服务生把其中一杯淡淡绿色、似乎是奇异果肉做的给她,说:“我猜你这些天凉的吃得怕是不少,只是这又是空调又是冰的,终归对身体不好。” 凌俐老老实实嗯了声,不敢反对就不说了,这时候她如坐针毡的,也没心思和他争辩自己年轻底子好受得住凉之类无聊的话题。 等甜品上来后,他又把一个小小的cupcake推到她面前:“这上面的海盐芝士味道清淡,夏天吃也不腻,要不试试?” 之后,也不管凌俐,自顾自吃面前的马卡龙红丝绒蛋糕。 他吃相斯文,不过速度挺快,没多久放下勺子,自嘲着:“我是真饿了,跑了趟非洲回来,真是看什么都香。” 凌俐一怔:“你去了非洲?” 谢柯尔一脸的幽怨:“半个月前就去了,考察加旅游,朋友圈天天都在刷东非的长劲鹿狮子鳄鱼大象,你居然不知道?看来你是真不关心我。” 凌俐忙低下头把注意力放在面前,不敢再搭话了。 她只几分钟就开始如坐针毡起来,拿勺子戳了两下甜点就放下,说:“谢总,找我什么事吗?” 谢柯尔端起杯子咂了口柠檬水,一笑,慢悠悠回答:“想你了,不行吗?” 他说得正常无比,一点都不带待暧昧的语气,可还是让凌俐尴尬地捂脸。 自己果然是没法喜欢他啊,要不然,怎么会连应付应付、把这句话给圆回来的心思都没有了? 只是想逃。 却实在没办法拿凳子砸晕他后撒丫子跑,凌俐只好也假装一本正经地说:“谢总是遇到什么不好处理的法律问题了吗?” 刚刚还一本正经的谢柯尔,一瞬间笑得直不起腰。 他起码笑了半分钟,一直笑到凌俐眼角都开始抽,才作势捂着肚子,说:“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什么叫掩耳盗铃了。你挺傻的了,不用再装了,真的。” 一番戏谑加调侃,让凌俐窘迫难当。 她干脆破罐子破摔起来,微瞪着眼睛佯怒:“那你要我回答什么?你刚才那样说,你知道我多尴尬吗?” 看她处于发火的边缘,谢柯尔却沉静了下来,轻声细语:“这样子就对了,你不用对我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不高兴就骂,高兴了就笑,多好,也一点都不尴尬了,对不对?” 凌俐一口气憋在心口,没心情骂他,更没心思笑,声音都有气无力起来:“谢总,我知道您的好意,可是,我真的……真的不……” “真的不喜欢我?”看她说得艰难,谢柯尔就笑眯眯接过话题,“嗯,今天算是你第一次直白地说出对我的直观感受。虽然有点结巴,但是比以前只会闪闪缩缩地躲进步很多。” 凌俐舔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眨巴着眼睛,放弃了在他面前逞能的企图,只盼着谢柯尔能良心发现,主动放过她。 然而谢柯尔也学她眨眨眼,拉长了声音:“我觉得我们逐渐克服彼此沟通交流的障碍,朝着相互理解更进了一步了,以后会更合拍的。” 凌俐哑然,实在想不出什么话能把这句给兜回来了。 这人不仅选择性失忆,而且也太能扯了点,让她刚才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一点点火气消失无踪。 她几乎是哭丧着脸:“谢总,我不是你想象中的性格,我们不合适的,什么合拍更是无稽之谈。” “不合适?”他扬起眉,丝毫不退,“我并不这样认为,我觉得我们很合拍的。要不然,你试着回忆一下我们之前一起吃过的几顿饭,哪里不和谐了?我当兵时候的糗事你怕是全都知道了,也没见你尴尬啊?照样吃三碗饭不带喘气的。” 被他扯出食量大这件事,她苦着脸避而不谈之前吃饭时候很愉快之类的话题。 为什么拒绝一个人的好感会这样难?她到底要怎么做才不会被他把话题带歪啊? 凌俐无奈地叹口气,准备使出杀手锏:“我家里人都已经……” “我知道。”谢柯尔干脆地打断她,不让她说出那些伤痛的往事,“你的情况我非常了解,了解程度可能超过你想象。漂亮话我不想多说,我只想说,感情不是称斤轮两,我就是单纯地喜欢你而已。” 凌俐再一次无言以对,忽然结合到谢柯尔刚刚说的话,她眼睛一亮,忙不迭说:“所以你对我是同情对吧?” 看她已经开始强词夺理,非要拉些不着边际的理由给自己解围,谢柯尔好笑地摇摇头,双臂交叠放在胸前,声音轻松惬意:“好像从我第一次和你表白开始,你和我的对话就成了我找理由你否定,或者你找理由我否定的套路。说真的,我现在很好奇,这一来二去的,你还能找些什么理由拒绝我。只怕你花一个小时想出来的理由,我只用一分钟就给你破解掉。” 凌俐顿时耷拉着眉眼。是啊,要论脑瓜子灵光,她完全不是谢柯尔的对手的。 想起这茬,脑袋里灵光一闪,她忙说:“你不知道的,我其实很固执,不可能小鸟依人也不可能千依百顺,脾气很糟糕的。所以,你不要被表象所欺骗了,我很难相处的。” “你怎么能断定我喜欢小女人?”他一阵好笑,“我可没有什么大男子主义,大家势均力敌才足够精彩。凌俐,你大概有些不知道你自己好在哪里,今天我就是来和你讨论这个问题的。” 凌俐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不知道他究竟是认真的还是随口说说。 “凌俐,我知道我大概逼得你紧了点。”他缓缓说道,“有人说追女孩子这回事,如果追超过一个星期,那就是追错了人,或者说是我不知进退了。可是我忍不住想要这样,就是想离你近一点,哪怕知道你心里其实有其他人。不过,你们也没有在一起,对吧?” 凌俐轻咬着唇,这个问题的答案让她心里轻轻地刺痛,她不想说。 谢柯尔等不到她的回答,也不在意,继续说:“我承认我是个自私的人,太过看重自己的感受,所以不顾你被打扰的不悦,也想要走得更近。你们女孩子可能讨厌这样的狗皮膏药,但我知道要是我退一步,你就会跑得远远的,再不会看我一眼。” 凌俐低下头。 谢柯尔将她看得很透,她的确从一开始知道谢柯尔对她有好感的时候,就下意识躲着他。 谢柯尔放柔了声音:“我就那么糟糕吗?糟糕到你恨不得找条地缝把自己藏起来,永远不见阳光一般?” 他这样直白的问法,把凌俐问得万分的尴尬起来,什么都不好说,只好讷讷回了句:“不是。” 最后只好老老实实把心里想的说出来:“我师父从来说我不懂看人眼色,在你面前,我更……更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不仅这样说了,还用身体语言好好地诠释了一番——双手紧紧绞在一起,眼里全是焦虑。 谢柯尔一笑,放缓声音:“我就知道,你终归是对我少了几分信任。好了,我知道你现在还在为了一个案子忙,今天也不会耽搁你太多的时间。凌俐,我就是来表明一个态度而已。” 接着,他也没有马上开讲,给足了凌俐准备时间。 直到他喝完大半杯水,才开始进入主题:“我喜欢你的原因很简单,你执着、简单、又强大,和你在一起,我一定不会迷惘,偶尔累了,我们也能相互支撑、相互倚靠,这样的感觉,以前我从来没有过,所以想试试。我的以前挺糟糕,你的往事也不那么舒心,那么今天,就让我们互相重新认识一下彼此。” 谢柯尔略略前倾,视线放平,和凌俐对视。 还没等到凌俐回话,他当仁不让地做起了自我介绍:“我是谢柯尔,今年二十五,天蝎座,再过三个月二十六。我不抽烟,不喝酒,生活、工作非常规律,每天六点起床跑步十公里,八点吃早饭,九点上班,工作尽量不带回家,除非紧急情况也不加班。至于娱乐爱好,除了一三五到浣花公园遛狗,其余时间就是在健身房了。” 凌俐长大了嘴巴,呆呆的,有些不知道该回些什么。 谢柯尔早就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微笑着迎她的目光,继续说:“我的公司你知道的,家族企业,目前经济状况良好,暂时不缺钱,但商场上风云瞬息万变,不排除以后会遇到经营困难导致资金链锻炼,说不定维持日常生活都举步维艰。只不过,我会努力将这几率降到最低,也会尽量让我的家人衣食无忧。” “至于我的家庭结构简单,严父慈母,没有兄弟姐妹,一大群不省心的亲戚,基本上是富二代的标配。至于我在乎的,除了我父母以外,家里还有一只狗,以及我妈养的三只猫。其余不相干的所谓亲戚或者世交,我们一家人几十年的浮浮沉沉,早就看透。 你愿意应付可以笑一笑,不愿意应付就不用勉强自己,一个字都不用说,甩脸子都可以。哪怕得罪不该得罪的人,相信我,我可以圆回来的。” “至于喜欢你这件事,我不敢说现在的感情能够维持一辈子,那样的承诺我目前给不起,也不确定别人能不能给你。但是至少现在,我是诚心诚意的,没有存玩弄你或者就是纯粹逗一逗你的心。” 他的声音渐渐大起来,到最后,几乎小小的甜品店,每个角落都能听到。 不多的两桌客人,兴致勃勃看着他们的方向,窃窃私语。 也不知道谢柯尔是故意放大音量,还是无心之失,不过说完那一番话,他大大方方环视一圈,有些锐利的目光看得旁观的人都噤声,才又对凌俐说:“好了,我的情况就是这样,你可以考虑考虑再给我一个答复。这算是我给自己最后的一次机会,如果你依旧拒绝我,我就真的,不会再缠着你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 疑点 下过雨的傍晚,天色澄碧如洗,到了黄昏时分,天边的一抹火烧云,齐聚了黄橙红蓝紫幻化出的色彩。 凌俐倚在阳台,看得如痴如醉。 下午吃过甜点,谢柯尔就送了凌俐回来,路上遇到了一场雷阵雨,不过这雨她刚上车就下、刚下车就停,非常凑巧。 和在甜品店里一番宣誓不同,谢柯尔信守承诺,没有再说和追求她相关的一个字,视线也控制得很好,没有多往她这边看一眼,以免给她压力。 而他离开后,凌俐发觉,自己竟然会时不时想起,他那时候诚挚眼神,和不顾忌旁人目光的郑重其事。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让凌俐无法狠心说出那一个不字。 不可否认谢柯尔的所作所为,这段时间给她带来了不小的困扰,可有时候在纷乱的思绪中,这件事又起着另外一种奇妙的作用。 似乎有人追她了,以世俗的阳光来看,似乎追她的人,条件还很不错。 这件事至少能代表,她不是没人要的。至少还有人愿意驻足在她旁边,停下匆忙的脚步,回过头看她一眼,关心她在想什么,在她身上花费时间和精力。 有些自欺欺人,不过,管他呢,再怎么,老娘也不是没人要的人。 想到这里,凌俐嘴角勾起一抹笑,忽然发觉自己竟然被吕潇潇传染了,开始使用“老娘”这样的称谓。 今天谢柯尔的一番话,对她是有那么一点点触动,但要她转变态度,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既然谢柯尔是把主动权交到她手上了,她不用再对他严防死守,哪怕走个路也怕他突然从路边跳出来拿出一把花求爱。 不用胆战心惊躲着他,真是太好了。 凌俐轻吁出一口气,心情越来越轻松。 周一,凌俐按时上班,却没碰上祝锦川。 因为唐傲雪案件,以及最近两三件案子都要到外地开庭,祝锦川忙得有些夸张。 据前台小成说,他似乎周日晚上,都在所上加班,整整一个通宵下来。到了八点过,小成刚来上班,他又径直去了市检察院,说是郑启杰的案子好像有什么突破了。 凌俐掐着九点到的单位,刚刚好和他错过。 盼着祝锦川能拿些什么不一样的消息回来,凌俐坐立不安地等了两小时,终于等到他回来。 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对郑启杰那段庭审录像,公安、检察院两个系统分开评判,最后得出的结论一致。 郑启杰,大概受过对面部微表情控制的训练,那段庭审录像里,看不出他说的是真还是假。 也就是说,他自己坦白的作案动机和手法,到底是不是真的,依旧没有个定论。所以保险起见,公安部门还是决定对雒都周围的河流,初步排查一番。 祝锦川告诉凌俐这番结果的时候,面带倦色,眼睛下是明显的青黑。 她劝他回去休息一下,祝锦川也不肯,还联系了吕潇潇,说要带着资料,让她去找吕潇潇一起分析。 而祝锦川自己,还要赶去和检察院的武勋一起,和公安汇合,先去查看唐傲雪失踪时候,雒都附近在建的大大小小的工程,看看有没有蛛丝马迹。 这无异于大海捞针,要知道,两年前的那年,正好是阜南省订下的“基础设施建设年”,大大小小的地铁高铁高速公路开建,整个雒都成了个大工地,几乎就找不到没有开工的地区,排查难度可想而知。 车上,凌俐看祝锦川精神不好,有些害怕他睡着,主动找这些话题:“如果这边没有突破,是不是得等到李泽骏上庭,看能不能问出些什么了。” 祝锦川不赞同地摇头:“我国可没有证人必须出庭的强制性规定,你认为李泽骏会乖乖听话,跑来作这一场会让他彻底身败名裂的证?哪怕真被传唤出庭了,他也不可能为了唐傲雪,放弃自己多年隐忍得来的事业。不信走着瞧,他绝对不会出庭的,即使你把铁证摆在面前,他也能第一时间否认。” 凌俐紧皱着眉头还在想办法,他叹了口气:“你下一次出庭,根本就不要考虑有没有李泽骏了,余文忠也根本没有考虑过真能让他出庭。如果说真有什么幽会地点,那么找到唐傲雪的前提,是李泽骏承认和唐傲雪有过瓜葛。 如果换了是我是他,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坚决不肯上庭的。这样一来,余文忠就真正转移了视线焦点,只怕吃瓜群众会对李泽骏围追堵截,而不是一时失误真的接了杀人犯的辩护工作的他。” 凌俐歪着头,有些不解:“不对啊?即使不用上庭,警方也可以传唤李泽骏协助调查的,如果真的有幽会的地点,可以大大缩小排查的范围,要是能找出唐傲雪的尸体,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线索来定罪的。” 祝锦川耐心解释着:“这是郑启杰用来混淆视线的而已,没想到你还真信了?我给你十分钟时间,你想想,到底哪里不对劲?” 结果,十分钟后,凌俐依旧没想通她是哪里想岔了。 祝锦川只好提醒:“你被他随口说说的语气迷惑了,只注意到了水泥墩子,忘记了前面那句话。你想一想,即使他有麻醉的药物、有麻醉的技术,但是有一点他是做不到的。” 凌俐不明就里满眼的问号,祝锦川继续答疑:“麻醉是门复杂的学科,不是他说一句麻醉,就能真把人麻醉了的。目前麻醉有全麻、硬膜外麻醉和局部麻醉,其中硬膜外麻醉和局部麻醉需要病人的高度配合,唐傲雪可能配合他吗? 所以,假设他用的真是麻醉的方法,那只可能是全麻。且不说他在非医院环境下怎么能有笑气做到这点,就当他真的麻醉成功了,也没办法从活着的唐傲雪身上弄下手臂。你要知道全麻之下,人的呼吸系统也停摆了,必须要上呼吸机,否则,一分钟内就会缺氧窒息而死的。” 凌俐细细一想,果然应该如此。 以她不太多的医学常识基础,只要够细心,还是能注意到其中的漏洞。 她明白过来:“确实,从人身上卸两条手臂下来,可不是你平时砍瓜切菜那样简单。他根本没有全麻的条件,又怎么从活着的唐傲雪身上,弄下两截手臂?” 祝锦川点头,又说:“不是在医院,没有专业的麻醉师,没有精密仪器的监控,要保证一个人麻醉不过量,还能保证在没有插管情况下不至于呼吸衰竭而死,只怕很难。郑启杰不是专业医生,所有的侦查线索也没有指向他购买过和麻醉相关的书籍、药品、仪器。我想,唯一可以用来减轻疼痛的,不是毒品,就是致幻剂。但不管是哪一种,也达不到让人在剧痛之下还能安安静静的效果。所以,唐傲雪的死法,只怕比郑启杰在庭上编造的更加惨。” 凌俐却只觉得牙酸。 之前她还一直安慰自己,唐傲雪被砍下双臂的时候,是被麻醉了,怎么也不会有痛苦,最后昏昏沉沉死去,也不算遭了太多罪。 可按照祝锦川的观点,真相远比这个残酷。 大夏天的,她却觉得浑身寒毛倒立,额头上迅速地泛起一层冷汗。 在吕潇潇家里吃过了午饭,她们开始执行祝锦川交代的任务。 首先是对庭审上郑启杰一番话的分析。 和祝锦川的观点相似,吕潇潇也认为,他所说的麻醉后切下双臂这件事,非常不靠谱。 只不过,吕潇潇有另外一个看法。 “如果郑启杰没有同案犯,那么,以他一个人的力量,要麻醉唐傲雪,在没有监控设备的情况下,维持唐傲雪的生命体征直到他切下双臂,基本不可能。因此,要么他有同案犯,要么,他采取了另外的非常手段。我倾向于,他可能还有一个帮凶!” 这是在前期侦查、起诉阶段,都没有提出来过的新观点,凌俐翻遍了目前能掌握到的证据材料,很遗憾地发现,虽然吕潇潇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没有证据支撑这样的推理。 她虽然以讲故事的形式,引出郑启杰在庭上那番匪夷所思的“自认”,但如果他们办案的思路也不加节制任由发散,无数个可能性涌出来,那将更找不到正确的方向。 所以,她马上否定了吕潇潇对于本案还有帮凶的观点,把吕潇潇气得直翻白眼,跳着脚拖过了凌俐之前做的那张李泽骏和郑启杰时间事件交叉的表格,想要找出点端倪反驳凌俐。 却忽然发现了另一件事。 吕潇潇指着表格上的一个地名:“五年前,李泽骏和郑启杰都去过陈枝,现在我们知道了,李泽骏是去处理砸死何巧莲的事故的,郑启杰大概是去偷偷见自己生母最后一面。然后三年前,李泽骏和郑启杰,在同一时间段去过雅城,唐傲雪在他们离开后,也去过那里。他们这次几乎同时出现在雅城,有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凌俐也注意到了这点,细细查看一番表格上的记录,有些抓不着头绪:“可这一次,是郑启杰先去,李泽骏后去,唐傲雪是在国庆节期间过去参加同学会的。李泽骏可不知道郑启杰时刻盯着自己的,又怎么会追随郑启杰的脚步去雅城?” 吕潇潇也点点头:“也对吼,难道说,这次真的是巧合?” 凌俐咬着嘴唇,有些怅然。 她的直觉告诉她,雅城这个地方,说不定藏着另外一条线索,可是,就凭这一点点讯息,实在不值得她就这条线关注下去。 他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万一要真是巧合呢? 第三百一十六章 替罪 思忖了好一阵,凌俐还是把视线从雅城上面硬生生地移开,说起祝锦川正在做的事。 检察院列出了两年前所有在建工程的清单,捡了项目管理可能相对松散的近二十个项目,一个个地排查。 其中的重点,是工程附近有河的、又在唐傲雪失踪期间有过停工、闹事等等事件的工地。 吕潇潇听得直咋舌,这真无疑于大海捞针了。而且,阜南省内水资源相当丰富,如果雒都附近没有结果,那么排查的范围,还将继续扩大。 可又能怎么样?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不能轻言放弃。 这是个悬而未破的命案,好容易有了一丝丝突破的机会,不仅是凌俐、祝锦川想要把握住,公安和检察院,更希望能挽回败局,保住面子。 想起祝锦川彻夜未眠,还要加班工作,凌俐愁眉不展,推了推吕潇潇:“你说,如果我再找个机会去见见郑启杰,就像上次那样,哪怕不能奏效,能套出点线索也好啊。” 吕潇潇却是满脸见了鬼的表情:“你?去套人家话?别自己先坦白了吧?” 被她毫不留情地质疑工作能力,凌俐有些不高兴,嘟了嘟嘴,眼睛里有小小的委屈。 这模样鲜活又生动,吕潇潇看得眼里亮晶晶。经过她的妙手回春,这小菜鸟不戴眼镜剪了头发衣品也越来越好,整个人甜了起来,只怕马上就要进入招蜂引蝶的状态。 不过,她毫不犹豫将凌俐的军:“你可别跟我撒娇,我又不是男人,要撒跟你家师父撒去,他吃这一套。” 凌俐一怔:“什么?” 吕潇潇开始满嘴跑火车:“我看见了,你刚才对你师父撒娇来着。” 凌俐也顾不得案子了,快要跳起来:“你可别乱说,哪里有?” “哪里?哪儿哪儿都是,满眼写着宝宝委屈,师父大人做主,欲盖弥彰!” 凌俐仔细回想了一下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就是祝锦川送她过来,送进了门,嘱咐吕潇潇让她吃了饭再开始工作,她又问了祝锦川什么时候来接她,怎么看都很正常啊。 她拨了拨有些挡眼睛的刘海,挠了挠额角被头发蹭到有些发痒的皮肤,一脸嗔怪:“正常的工作交流而已,我看你是就是太闲了点。” 吕潇潇似笑非笑:“谁闲谁知道,我就知道你家大状那么忙还得把你亲自送到了才放心,真是师徒情深啊。” 凌俐张了张嘴,发觉这件事上会越描越黑,干脆闭嘴再不说半个字。 但其实她自己也发现了,自从开庭前祝锦川的一番交底以后,凌俐不仅能领会到他的苦心,在工作里,似乎也有越来与合拍的感觉。 也感觉到,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对祝锦川的信任,远超以前的任何时候。甚至在办理秦兴海案子的时候,也没有过现在这样的信任感。 也来不及深想,凌俐的思维,下一秒已经选择性跳过刚才让她有些囧的话题,回到了工作上。 之后,她托着腮说出自己的疑惑:“按理说,让郑启杰母亲精神出问题的,是黄志聪主持的新药物实验,而倒塌的那面墙,是李泽骏的主要责任。要说郑启杰报复,怎么会选唐傲雪呢?” 吕潇潇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过示意凌俐继续说完。 果然,凌俐说起的是她认为更为合理的报复对象。 那就是李泽骏和黄志聪的一对双胞胎儿子。 根据凌俐掌握到的资料,两年前,那两个孩子刚好十五岁,刚上高一。按理说,对两个孩子下手,应该比对成年人下手容易,而且,如果是孩子出了事,相信李泽骏和黄志聪,更会有切肤之痛。 再看看唐傲雪和两人的关系。 她是黄志聪的学生,是李泽骏有好感的女教师,她遇难、她失踪,怎么着也和那两人的亲生孩子出事带来的伤害小。 凌俐非常不解,为什么有更好的报复对象不找,非要舍近求远,找上和李泽骏有隐秘关系的唐傲雪? 吕潇潇听完她的分析,也帮忙揣摩了一番:“你没发现唐傲雪这个人的微妙吗?她是黄志聪的学生,却又是李泽骏有暧昧的人,如果报复在她身上,目标不见得很明确,却实现了两个目的——第一,让李泽骏痛苦,而且是只有自己知道的痛苦,无人可以诉说;第二,间接报复黄志聪,他迟早会说出李泽骏和唐傲雪的关系,借一起离奇的案件,毁了李泽骏,也就毁了黄志聪的家庭和婚姻,有比这微妙又漫长的折磨吗?” 凌俐不是太赞同:“这也太牵强了,要换了是我,肯定还是简单粗暴,直接找上两个孩子。” 吕潇潇白了她一眼,拉长了声音:“没想到您老还真是心狠手辣,来,让我再给你答疑。” 她接着分析:“郑启杰如果直接报复在孩子身上,你猜猜,黄志聪和李泽骏会怎么样?那就是仇恨比恐惧大了,只怕会没了理智一心一意找郑启杰报仇,不惜任何代价。郑启杰就算能无罪,也逃不过父母失去孩子后的玉石俱焚。郑启杰是想要活着看那两人受到折磨的,所以他千挑万选了唐傲雪下手。 现在这样子不上不下的,可恶心人,明知道是他做的,却找不到证据,好大一尊恶人在面前蹦跶,还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做是些什么。但是可惜,为了一个小小的唐傲雪,他们两口子,绝对舍不得为了打老鼠砸了玉器的。” “那他就不怕陈蓉要了他的命?”凌俐继续争辩,“她不也是失去孩子的母亲吗?” 吕潇潇有些不耐烦了:“有完没完了?哪里有万无一失完美的犯罪?这能说这是郑启杰当前最好的选择而已。” 凌俐还没想通透,吕潇潇翻着白眼数落她:“我说你能不能不要老钻牛角尖?你老去揣摩杀人犯的思想做什么?好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你我在这里说太多,还不如找个犯罪心理专家分析一番,或者干脆和你师父一起跑建筑工地算了。我看你就是家庭作业不够多!” 凌俐终于收了声,可下一秒,又为唐傲雪不值起来:“你说,唐傲雪那么多人不喜欢,怎么就喜欢上李泽骏了呢?年龄相差那么大,怎么看也不配啊!” 吕潇潇哼哼两声:“你这个恋爱白痴就别评价别人了,男人的头脑和外表一样,都是优势资源,能吸引异性的。反正,我现在觉得,男人可以没钱可以没颜值,就是不能发胖秃顶,以及头脑蠢。” 凌俐听她一下子扯远,眨了眨眼开始打趣:“所以,李博士这颗聪明但是还没有绝顶的脑瓜子,最合你意了。” 没想到居然被凌俐取笑,吕潇潇眼角一抽,之后假装抹了抹并不存在的汗,话锋一转:“别将我军了,说说看,最近你和南什么易的,怎样了?我看你每天加班加到深更半夜,怕是没什么培养感情了?” 被吕潇潇问起这个问题来,凌俐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 南之易、谢柯尔,什么暗恋,什么表白,这些日子这两个人的事夹杂在一起,她很多时候都不想去关注的。 只是对她而言,南之易到底和谢柯尔不同。 有时候难免午夜梦回,似乎会在梦里,见到那张清瘦的脸。 她对他来说,大概只是无足轻重的过客一枚,可他在她心里留下的印迹,却不是短时间里能消散的。 只不过,就算在梦里,她也能感觉那背影越来越遥远了。 她舔舔有些干裂的唇,攥紧手心又放松开来,最后终于能以洒脱的语气说出:“什么进展不进展的,他快要和魏葳结婚了。” “噗!”吕潇潇刚端起杯子,这下子一口柚子茶喷在桌面,“什么?快结婚?这又是什么剧情?” “门当户对、青梅竹马的剧情啊。”凌俐苦中作乐,竟然笑了出来,“其实你说得对,是正常人都会选魏葳的,南老师以前正不正常我不知道,只不过现在怕是正常了。” 对面的吕潇潇也不说话,只瞪圆眼睛直盯着她,一直看到凌俐不自在地挠了挠脸:“怎么了?这话到底哪里不对吗?” 好几秒后,吕潇潇才皱起眉头摇了摇头:“也不是,就觉得南大神不是只看胸不看脑的凡夫俗子,他要回帝都和网红结婚一点都不符合人设。” “人设?”凌俐啼笑皆非,好笑地敲了敲脑袋,“拜托你回到现实里来,你看看就我这颗笨脑子,也没什么好稀罕的,魏葳比我聪明地多。” 她一番自嘲,倒弄得吕潇潇不知道怎么接话才好了。 好半晌,吕潇潇叹了口气:“好了好了,你厉害,失个恋都是名门正派风,好像非得光明磊落。你就不能骂一骂小贱人臭男人什么的,要不打打小人出口恶气,也好过一口气憋在心里。” “有用吗?”凌俐笑起来,叉着腰,“要是有用,我早拿了郑启杰的生辰八字去天桥下打小人,法律收拾不了他,本神婆来!” 转头看到目瞪口呆的吕潇潇,她笑了笑:“好了好了,还是来说案子吧,师傅说最多半个月就又要开庭了。上一次我被余文忠那厮吓到,下一场,一定不能露怯了。” 吕潇潇收起满眼惊讶的表情,低头看了眼手里资料,又忍不住抬眸,偷偷观察聚精会神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的凌俐。 只见她眼里似有一层雾气缭绕,点漆似的眸子,却越来越亮。 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第三百一十七章 瓜葛 晚饭后,祝锦川归来,在楼下等着凌俐,说要问她今天下午的收获。 而他那边那条线,正如凌俐所料,大半天的奔波,毫无收获。 他精神状态竟然还算好,真不知道一个正常的地球人是怎么能做到两天两夜不睡觉还能开车的。 凌俐心还没那么大,死活不让祝锦川开车,以自己半吊子的水平,战战兢兢要送祝大状回家。 一路上,她说起了下午和吕潇潇讨论的结果。 她本以为祝锦川的观点会和吕潇潇一致,没想到,在郑启杰为什么不报复在李泽骏的一对儿子身上的时候,祝锦川站了凌俐这边。 他也认为很蹊跷。 最后,他还提出了一个,凌俐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李泽骏的一对儿子,曾经在雅城,上过半年的高一。 这消息让凌俐差点把车开到路中央的花台上去。 看她惊讶的表情,祝锦川也不敢再多说了,提醒她好好开车。 直到快到目的地,他才提出下一个建议:“反正明天无事可做,我们不如去见见李泽骏?” 凌俐有些不解:“律师庭审前,能够私下接触证人吗?” 祝锦川勾了勾嘴角:“这就是被害人一方的好处了。被告人律师要见证人,可能要经过检察院的允许,但是并没有说被害人律师,需要检察院的这些程序。你都不用事先约李泽骏,我敢保证这些天他都没有出门的。明天,我们直接上门去就可以了,不用管太多。” 凌俐还在犹豫:“可是,他真愿意见我们?他被我牵扯进这件事来,只怕本来就很反感了,我就这样上门去,只怕他要拿大棒子赶我出来。” 祝锦川看她一副做了坏事的心虚表情,忍不住笑起来:“怕什么,他现在只怕是焦头烂额的,说不定我们上门,他会愿意接待。再说,我们和他的目的一样,那就是,让郑启杰伏法。” “诶?”凌俐一边开着车,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祝锦川则接着解释:“郑启杰所谓的报复,就是让你知道明明是我做的,也明明知道我报复的目的是这样,但是你就是不能拿我怎样。下一次的报复,什么时候开始,随时随地。这样的折磨,李泽骏也受够了,如果能有机会让郑启杰伏法,想必他是愿意配合我们的。” 祝锦川的推测没错,第二天,他们的一番不请自来,竟然没有被赶回去,李泽骏竟然真的,愿意和他们谈一谈,而且,他的态度意外地客气。 不仅让保姆上了茶、水果,还客气地询问凌俐要不要吃冰饮什么的。 预想中的狂风暴雨没有来,凌俐却有些慌张,似乎身下的沙发上长了刺一般,让她坐立不安。 几日不见,李泽骏似乎又瘦了一大圈,眼眶凹陷、面色灰黄,憔悴的模样和意气风发四个字,一点都沾不上关系了。 而坐在他一侧的黄志聪,眼圈微红,皮肤苍白,显然这些天也过得不怎样。 寒暄过后,李泽骏端坐,手指慢慢敲击着沙发扶手,开口时,简单扼要。 “你们想知道什么?” 祝锦川也不客气:“我们想知道,从你的角度看,郑启杰在庭上说的,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李泽骏默不作声,垂下了眸子,片刻之后站起身:“麻烦你们,跟我去书房,我们详谈。” 凌俐和祝锦川跟着他站起身来,刚走出几步,李泽骏却又回头吩咐:“志聪,昨天小翼和小江他们班主任打电话说她家儿子工作的事,要不然,你去回个电话关心一下?问问需要我们做什么。你知道我现在的状况,有些不太好出面的。” 黄志聪脸色一变,倒是也没有跟过来。 李泽骏说得含蓄,可这番故意要把她支开的话,明显是不想让黄志聪知道,他和唐傲雪之间,到底发生过些什么了。 凌俐注意到黄志聪失魂落魄的表情,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只是这时候还轮不到她动恻隐之心。 比起在婚姻中受到煎熬的黄志聪,显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唐傲雪,才是处于她第一顺位想要解决的问题。 三人进了书房,李泽骏也不在客套,直接说起凌俐和祝锦川最想知道的部分——关于他和唐傲雪之间往来的前因后果。 基本上可以总结为两段话——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以及,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唐傲雪和李泽骏,最开始的关系,无非是副校长和研究生,或者副校长和女教师,最平平无奇的普通同事关系。 如果非要多一层,那就是加了黄志聪在里面的关系。 至于两人第一次单独接触,那是在三年前了。 那时候,唐傲雪刚刚留校成了老师。她人生不易,从小就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对自己的人生,也有周密的规划。 好容易有了个好的平台,唐傲雪自然是一门心思只想好好工作的。所以,谈恋爱这件事,被她放在了三十岁以后的计划表里。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她不算漂亮,但胜在清新脱俗,而理工科院校里不仅女学生是稀有动物,年轻的女老师更是。 好些单身男同事对她有意思展开追求,不过在她明确表示过自己暂时不考虑谈恋爱后,都知难而退了。 但偏偏有一个追求者,不那么君子。那是物理学院的一个讲师,比唐傲雪大两三岁,工作上马马虎虎,各方面条件都不算出众。 唐傲雪平时连这个人长什么样都不记得,当然不可能答应他。 被唐傲雪拒绝后,这男老师却并没有收手,不仅隔三差五找理由接近唐傲雪,还时不时发些下流的短消息给唐傲雪。 唐傲雪料不到大学里还能被这样性骚扰,多番警告,那人还不听。 她苦不堪言,甚至想报告给学校。 可她那时候,入职不满一年,已经有人传她仗着自己老师的关系才能顺利留校,为了不再给老师添麻烦,也不想轻易地毁了同事的前途,所以她没敢说,想要自己解决好这件事。 于是,她约了那个男老师,在下班后留在办公室,想要彻底说清楚这件事。 前半截还算顺利,那人看起来还算讲理,说不会再为难唐傲雪了,之后离去。 唐傲雪解决了好大一件难事,心情轻松,也放低了戒备,加上工作忙,入夜以后还留在办公楼加班。 谁曾想,那人渣去而复返,仗着一身的酒气,说了几句话就犯起混来,唐傲雪差点被强奸。 还好,那晚李泽骏回来拿资料,恰巧路过了的教务室,这才阻止了一场罪案的发生。 唐傲雪又惊又怕,哪怕那老师被李泽骏吓走,也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好容易在李泽骏的闻言细语下,她多日来积累的委屈,和差点遭到侮辱的愤恨,才发泄出来,抱着亦师亦父的李泽骏,痛哭了一场。 之后,李泽骏送了她回教工宿舍,也答应她,会帮她处理好这件事。 职场上对女人,总是不那么友好的,哪怕唐傲雪差点吃亏,但这种事情一旦传出来,秉承被害者有罪论的吃瓜群众,经常不会过多指责骚扰的人,渐渐地矛头却会指向唐傲雪。 一定会有人质问,为什么你不检点些,为什么要勾引男同事? 深思熟虑之下,李泽骏找了个虚报出差费用的理由,把那人渣给开除了,而那人也自知理亏,害怕自己做的事情抖露出来,老老实实收拾包袱走人。 收拾了流氓,李泽骏又怕唐傲雪留下什么阴影,本来想让黄志聪去劝劝的,但是他知道黄志聪不通俗务,开导人这个工作实在不适合她。所以,只好自己约了唐傲雪几次,借机开导她。 谁知道那几次约谈后,两人的关系,就渐渐开始从量变,走向了质变。 正如吕潇潇的分析,从小缺少父爱的唐傲雪,对年长沉稳、知识渊博又温文尔雅的李泽骏,有着天生的好感,而李泽骏和黄志聪十几年的婚姻,也早就平淡如水。 如果没有两个儿子的存在,这一对夫妻,几乎可以说行同路人。 清秀乖巧又身世可怜的年轻女人,一个眼神一句话,都能透出对自己深深的依赖,对于任何男人而言,这都是一件美妙的事。 这样的机缘下,两人不可抑制地相互吸引。 到最后,他们都知道彼此对对方的感情,却从来没有越雷池半步。 可是两人也都知道,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有对不起黄志聪的一天。 在一次长谈后,他们约定不再私下见面,彼此删除了微信等联系方式,渐渐疏远。 可用理智来压制原始欲望的事,不是那么容易,更何况对于唐傲雪这样没有什么感情经历的人。 这才有她失踪前,备受煎熬的一段日子。 凌俐听完,不知道该怎么评述这样的感情才好。 在她的眼里,思想出轨也是出轨,并且,感情上爱上了别人和肉体上逢场作戏相比,似乎前者,还要严重地多。 但是,和她预料中的不同,这两个人都没有做出什么对不起黄志聪的实质的行为,甚至可以说,非常君子。 所以看起来,不管是唐傲雪,还是李泽骏,都没什么好指责的,黄志聪也没有受到伤害,直到凌俐在法庭上,当着那样多的旁听人员和媒体,暴露出这件事为止。 凌俐认为她自己也没有权利指责别人的不道德,要说黄志聪在这件事里受到的伤害,似乎凌俐才是罪魁祸首。 如果没有她为了找出唐傲雪而对那层隐秘关系的刨根问底,如果没有她在庭上猝不及防把这个问题摆在了黄志聪的面前,那个不食人间烟火、四十几岁还一派天真的女人,不会有今天的煎熬。 但还是那句话,目前最重要的,还是找到唐傲雪,以及,让郑启杰付出代价。 第三百一十八章 雅城 即使心里有取舍了,可凌俐还是有点透不过气,尤其是面对李泽骏虽然平静却难免有些怨怼的表情的时候,内疚的情绪慢慢生根。 祝锦川似乎知道她快要钻进牛角尖,转头吩咐她:“你出去打个电话,问问玉米种子案的材料,那边什么时候寄出来。” 这明显是随口给她找的借口,让凌俐可以出去透透气,让她不用在想要查清案情真相的正义感,和打搅别人生活的愧疚感中受煎熬。 然而一出书房,凌俐一眼就看见两三米外徘徊的人影。 黄志聪满面郁色,站在书房门前的走廊中央,想要靠近却又犹豫不决的模样,焦虑和不甘交织在眼里,那样地明显。 她似乎是没料到凌俐会出来,隔着几米远的距离,和凌俐对视,下一秒就惊慌失措起来,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放。 凌俐有些可怜起眼前这个女人。 生活看似光鲜,可老公已经不爱自己,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却平淡如水。 而她辛苦培养出来的女学生,竟然也和李泽骏有了瓜葛,相濡以沫的爱人,和全心全意培养的学生,都和她渐行渐远。 她的婚姻是平淡还是失败,早就没有掌控在她自己手里。 哪怕案发了,事情败露了,律师来了家里,她都还是被排除在书房外的人,只能被动地当那个被蒙在鼓里的角色。 凌俐看不下去她的局促,主动走上去,问她:“请问,卫生间在哪里?” 有了凌俐主动递来的台阶下,黄志聪的表情自然了很多。 她强牵起嘴角,指了指通往屋外花园的方向:“就在那边,我带你过去。” 从卫生间出来,凌俐看到黄志聪站在走廊的一侧等她,之后带着凌俐穿过长长的走廊,回到了客厅。 凌俐这才注意到,走廊两边用来装饰的,是两个男孩子数以百张的照片。 这面墙显然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孩子的照片错落有致排列在墙面上,从胖乎乎的两个婴孩,到穿着轮滑鞋带着头盔的男童,再到清秀阳光、一模一样一般高的两个小伙子。 走过走廊,似乎就像走过印满他们的成长足迹的时间长廊一般。 凌俐一路看下来,毫不掩饰的艳羡之情:“这是您的两个儿子?这样的照片存下来,真是太有意义了!” 许是凌俐的真情流露打动了黄志聪,她的眼里这时候才真的有了笑意,看着走廊上的照片,满含欣慰道:“是啊,一转眼就是大小伙子了,比我和他们爸爸,都高很多。” 凌俐点点头,不再言语。 黄志聪却跟打开了话匣子一样:“明年就高考,成绩一般,还不知道能考上什么学校,雒都本地好的高中读不上,之前说送到雅城一中的,结果孩子太调皮老师管不住,后来干脆送到一所全军事化管理的高中,三环外,离家十几公里。一个月能回家一次,每周三能探望一趟,这两年着实跑得辛苦。” 凌俐从她口里听到了雅城两个字,心里一动。 她正要开口问几句,黄志聪自顾自地说话不容她打断,终于还是将话题延伸到了,唐傲雪的案子上。 她眼里有几分黯淡:“希望这事能在暑假开始前解决,要不然警察、检察院频繁来家里,我不知道孩子会受什么影响。他们明年就要高考了,泽骏可别出什么事儿啊。” 之后,她抹了抹眼角的一点晶莹,说:“我是相信泽骏的,他亲口跟我说没有过,我也认为他没那么傻。即使他真的对傲雪有什么想法,也不会对不起我们母子。” 凌俐一怔,下意识问:“真的吗?你这样信他?” 黄志聪点头,眼里是坚定的神色:“我敢肯定的,凌律师,你还小,等你结婚十年以上,你会明白我的感受的。情爱已经是其次,早就成为互相扶持的家人,共同维护着这个家,不会轻易背叛对方。我相信他也是这样想的。” 听到“共同”二字,凌俐不知怎么的,想起了之前在车上,祝锦川和她推测的也许郑启杰有帮凶这件事。 似乎刚才,有一个因为唐傲雪倒了霉、对李泽骏也怀恨在心的人。 她心念一动,问道:“黄教授,你知不知道,三年前曾经有一个因为虚报差旅费被李校长发现,从而开除的人?” 黄志聪立在原地,冥思苦想了好半天,抱歉地摇了摇头:“实在记不起来了。我这人有点笨,只能做好自己关心的事,至于其他的杂事,我都没有留意的。” 说到这里,她有些赧然地一笑:“大概就是因为我不中用,所以我们家泽骏是主外又主内,有什么难事也都不告诉我。就像是那一年,孩子野营时候遇到了意外,失踪了两天。泽骏明明心急如焚,却还瞒着我一个人赶去雅城处理,都是孩子平安无事归来以后,他才告诉我的。我现在想起来,都忍不住后怕。” 又是雅城! 凌俐眉心一跳,下意识追问:“什么?哪一年?” 黄志聪略想了想,回答:“应该是,差不多三年前吧?” 凌俐继续追问:“那具体时间呢?您记不记得?” 这一次,黄志聪回答很快:“国庆前吧,他们出众军训完毕后学校组织的野营,在碧峰峡两天两夜,结果进峡谷没多久几个孩子就失踪了。找到后说是遇到了鬼打墙出不来,那一次,可算是吓死人了。” 说到这里,她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我也是后知后觉,后怕地不得了,那之后坚决不让他们两兄弟在外地读高中了,成绩再怎么好,这离家离得太远,我始终不放心。” 从李家出来,祝锦川说起了此行的收获:“基本可以肯定,李泽骏是真没有什么幽会地点,否则只怕早就找到唐傲雪了。郑启杰瞎编乱造,那样在庭上说出来,就是有恃无恐丝毫不怕,只怕还有恶心李泽骏一把的企图。” 凌俐也早就醒过神。 李泽骏这些年都在不遗余力地寻找唐傲雪,以他的能力和智力,如果真的和唐傲雪有什么秘密幽会地点,只怕他早就诱导警方往那个方向去找了,如果真是案发现场,也早就能发现什么血迹、头发之类的蛛丝马迹,怎么会到现在都查不到一丁点痕迹? 至于所谓的沉尸之地,多半也是虚构。 郑启杰处心积虑这么多年,怎么会给警方提供线索去查?要是真按照他的说法找到了遗体,这又算不算是自证其罪?这样的刑事实务难题,必将引起一场大范围的讨论。 郑启杰不会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一场结果未知的讨论来决定,他是想活着看李泽骏受折磨的,自然不会自掘坟墓。 还好,这一次有明显的纰漏,被他们发现了,没有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在丰水季去河床上探查几个不起眼的水泥墩子上去。 凌俐无心听祝锦川分析郑启杰的意图,三言两语把她从黄志聪那里得来的一些讯息,告诉了祝锦川。 也就是黄李二人的双胞胎儿子,在雅城参加军训,失踪了一天一夜后又在峡谷里找到的事。 祝锦川一点都没有意外,好像对此时早就知情一般。 他耐心听完凌俐的讲述,问:“你是怀疑,那年孩子的失踪,和郑启杰有关?” 凌俐笃定地点头:“是啊,哪有那么巧的事。所以才会出现郑启杰先去雅城,李泽骏随后的事。要不怎么解释他们一前一后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那说说你的推断?”祝锦川一边开车,一边示意凌俐继续。 “我推测,他本来是想对李泽骏的两个孩子下手,所以导演了孩子失踪的戏码。不过,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失败了。有可能,是两个半大的小伙子,他一个人应付起来比较困难,又或者是前来寻找孩子的人太多,不好下手,所以放弃。” 祝锦川不置可否:“其实,也许可以从他没办法在那样的环境下达成特殊的杀人方式来入手查。” 凌俐如醍醐灌顶般,兴奋地捏紧拳头:“对哦!既然唐傲雪会踪影全无只留下两条残臂,如果他本来是以两个孩子为下手对象,大概也是设计了特殊的死亡方式,可能会和唐傲雪的类似!” 郑启杰是个执拗又骄傲的人,不屑于简单粗暴的报复,否则,他直接找李泽骏拼命就行了,何必辛苦绸缪这么多年? 他要的不是肉体上的痛苦而已,他更看重精神上的折磨。 目前看来,他的复仇是有效的,唐傲雪失踪加忽然现世的两截断臂,先是让李泽骏备受折磨,形容枯槁,后是案子开庭,李泽骏的不光彩暴露在世人面前,颜面扫地,前途受阻——虽然暴出这点的,是凌俐而不是郑启杰本人,不过效果是一样的。 至于黄志聪,懵懵懂懂过了这么些年,但是她作为母亲的本能,保护了自己的儿子免遭毒手。 因为郑启杰那次行动的打草惊蛇,她不敢再把儿子放得太远,转学回了雒都后,把儿子送进全军事化管理的学校。 那学校布满监控,普通人很难混进去不说。即使郑启杰得逞了骗了孩子出来,但是,以雒都的治安水平,失踪两个学生,只怕不到半小时就会传遍全城。 说完两个孩子的事,凌俐又想起另外的线索。 “师父,你之前说郑启杰可能会有帮凶,今天李泽骏说的往事,似乎有一个人觊觎唐傲雪,又和李泽骏有仇。你说,会不会……” 她欲言又止,不过祝锦川很快回答:“不会,你以为李泽骏傻吗?他早就调查过了。我知道你怀疑那个当年企图强奸唐傲雪的老师,但是他被辞退后,已经去了外省,没有回来过的痕迹。” “哦。”凌俐低低地应了声,情绪有些低落:“真是倒霉。” 祝锦川分神看了她一眼,扬眉:“怎么?这样垂头丧气的,可不像你。” 凌俐牵了牵嘴角:“我就是感叹唐傲雪运气实在有些糟糕,本来并不是第一目标的,本来也和她没什么事,偏偏她和李泽骏闹这一场,惹祸上身了。” 祝锦川有些好笑:“那你觉得是一个受害者好,还是两个未成年人受害好?怎么能这样比较?” 凌俐想了想,发觉这完全就是个道德的陷阱,忙举起双手投降:“好吧,我错了,我不该纠结这个事。” 第三百一十九章 表格 车开出一段距离,天色已经开始发暗。 凌俐抬腕一看时间,快要七点半。 “吃些什么?” 刚巧遇上个红灯,祝锦川停下车,转头问她,没什么表情,声音却清浅柔和。 凌俐紧抿着唇摇头,表示自己没什么胃口。 连日的工作与奔波,案子却没有一点进展,她有些怀疑以前为这场诉讼操的心受的累,都是无用功了。 看她愁眉不展,祝锦川叹了口气,开始开解:“这些天也不算一无所获了,至少证明我们之前的推断是准确的。上次开庭,你说出何巧莲之后,郑启杰的情绪是有些失控的,可越到后来,越是冷静。基本上,他的犯罪动机是真,多年的绸缪也是真,至于作案手段,现在我们还猜不出来。不过你放心,但凡存在过的事物,必然会留下痕迹,你别逼自己逼太紧了,这可是场持久战。” 凌俐抬眼,直视祝锦川的眉眼,扁了扁嘴,带着些委屈:“我就觉得人这种动物,为了报复,能够处心积虑、隐忍多年,伤害了一个又一个无辜的同类不算,还能在大庭广众下谎话连篇,真是很可怕。” “打住,快别想这个问题了,”祝锦川干脆利落地说道,“你别纠结人性问题了,李泽骏、黄志聪,包括郑启杰、余文忠,这些都不是笨人,也都是天生会演戏的人。不要关注人,关注案情就够了,否则,你会被他们误导的。” 凌俐本来想反驳至少黄志聪不是的,但发觉他们在这里争来争去的,其实毫无意义。 晚饭吃的最简单方便的拉面。祝锦川也不问她爱吃什么味道,径直点了两碗叉烧味增,吃完后,又交给了她一个u盘。 “这是警方从郑启杰电脑里恢复的另外一些资料。刚开始侦查那段时间,因为初步判断这些碎片化的东西可能没什么作用,所以并没有作为重点分析。不过现在案情有变化,有可能前期淘汰的资料,这次能派上用场。我粗粗看了一遍,有些摸不着头脑,凌俐,你比较细心,再次分析资料的任务就交给你,希望你能给我好的结果。三天时间,够吗?” 凌俐放下手里的汤勺,接过u盘,还有些发懵。 她吃得太饱,反应明显慢了半拍,好一会儿才懵懵懂懂地问了句:“师父,那你去干嘛?” 祝锦川一挑眉,有些无奈:“还能干嘛?继续大海捞针呗!” 晚上洗完澡,凌俐头上顶着张半干不湿的毛巾擦着湿发,泡了杯咖啡给自己,之后坐到电脑前,插上祝锦川给的u盘,打开了那个名叫“郑启杰一案补充证据”的文件夹。 祝锦川的本意是让她晚上好好休息,白天再开始工作,这样脑子清醒一点。 但凌俐闲不下来,借着咖啡因的作用,一晚上,把那些资料都看完,一个字符都不放过,在里面寻找着案件的线索。 然而看了一遍又一遍,凌俐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快要爆炸了,依旧找不到什么头绪。 警方的第一次过滤,其实还是有道理的,这张u盘里,全部是些碎片化的东西。 不仅没有什么她希望能看到的某些药品、仪器、书籍的名称,基本上所有的文档,都毫无意义。 有些是只打了一个字的word文档,有些是空白的表格,还有些是花花草草的照片。 唯一完整一点的,就是几张excel表了。 从时间上来看,这几张表格的创立日期,分别从四年前到两年前不等,也就是说,是何巧莲过世后一年开始,到唐傲雪失踪之前。 一共四张表,每张之间,间隔半年的样子,时间分布也算均衡。 而表格的内容,也高度地一致。 表格的第一竖列,是二十二个不同的字母。 凌俐一眼瞥过去,倒是能看出来,那是阜南二十二个地级市的简称。 比如,南溪,就用nx表示,陈枝,则是cz。 而每个地级市后面的横排,则分布着数量不等的数字。 多的有十八九个,少的只有三个。至于那些数字,大多数都是0,少数的1,以及极少数的2或者3。 有些数字后面跟着个括号,里面写着女。 而让凌俐特别关注的雅城,后面的数字是0。 看起来这是一张用来统计什么东西的表格,可凌俐在这四张表上,起码花费了两个多小时,都快凌晨十二点了,也没搞明白这到底是用来统计什么的。 凌俐隐约觉得这些她读不懂的表格,可能会和案件有关,但这密码一样的表达方式,如果不去问郑启杰本人,只怕她是没有能力解开的。 看了看表已经快两点,再揉揉酸涩的双眼,凌俐只好投降,乖乖上床睡觉。 来日方长,不要为了一张表格闹通宵。她还不是祝大状,应该保持和正产人类一样的作息习惯,每天至少保证六小时睡眠时间。 不过她终归还是低估为了这些表格带给她的困扰,以至于在睡着了都满脑子的数字和符号乱窜,梦境里光怪陆离的一片。 捧着表格研究了三天,一大早,凌俐接到雒都中院的通知——是郑启杰一案的书记员打来的。 不出所料,一周案子将再次开庭,而据说李泽骏拒绝上庭作证,法院可能会拘传。 凌俐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愣了一愣,径直去找了祝锦川。 他去“捞针”捞了三天,据说情况也不理想。 对于凌俐带来的消息,祝锦川一点都不意外,简单地回应了几句之后,说起了关于案子另外的消息。 比如说,开庭后风平浪静,不管电视、报纸还是杂志,关于这案子的具体情况,只言片语都没有。 最多就是几十个字的短讯:“郑启杰故意杀人、侮辱尸体一案,由于案情复杂,合议庭宣布休庭,将择日开庭”。 这很不可思议,众目睽睽之下,郑启杰对着摄像机,对着那么多旁听的记者,说出了案件的“真相”,这样戏剧性的转折,竟然能让媒体集体噤声。 可以看出,公检法为了这案子能顺利查下去,还是狠下了一番功夫的。 多半是三令五申甚至搬出更大的上家,以雷霆手段封锁消息,避免在还未查清事实被媒体报告出去,引发种种猜测不说,如果在网上发酵,就很难预测后续会怎样了。 甚至可能还有李泽骏动用的人脉关系,将这事给压了下来。 只不过,这短短几天的时间,坊间流传的各种小道消息,已经满天飞了。 祝锦川点开微信的讯息,浅笑着念完:“听说庭上食人魔亲口承认,把失踪的女老师放在停尸房,一天一两肉地吃,真的假的?” 凌俐哭笑不得,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的打胡乱猜,最后变了样,成了这么个四不像的谣言。 祝锦川收起手机:“这只是其中还不怎么离谱的说法而已,别担心,大众对于没有持续炒作的话题,也就三分钟热情,这三天过了,应该就不会有人继续关注这事,直到下一次开庭才会记起原来还有这事。何况现在李泽骏和余文忠,都在着急上火,关注点到不了我们这里来。” 凌俐托腮,眉头紧锁:“公安那边怎么还没动静?不是说要去查一查关于帮凶的问题?还有李泽骏,他到底能不能出庭?” 祝锦川扬起剑眉:“你以为程序是那么好走的?这个案子需要破例的地方很多,很多需要请示省厅的领导。也是你这次灵光乍现了一把,一开头就把李果给拉下了水,要不然换了哪个小领导管这事,更加拖沓。只不过,怕是不会有什么效果的。” 首先,是李泽骏政协委员的身份。普通人你都不能强迫他上庭作证,更遑论李泽骏这有金牌护身的人。 其次,是关于讯问郑启杰的风险。先不论这人的心里素质有多强大,就凭他现在的律师是擅于揪着程序瑕疵做文章的余文忠,警方就不敢轻举妄动。 万一一个刑讯逼供的帽子戴到头上,现在这样的趋势下,就算真的破了案,恐怕好些人的官帽子也得掉了。 这些前因后果,李果也早就跟凌俐分析过,也是他们在得知何巧莲这条线索之后,却不敢通过刑侦手段直接提讯郑启杰的原因。 一方面,怕打草惊蛇,导致郑启杰从此守口如瓶,更加找不到唐傲雪的下落。 另一方面,警方也知道,哪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给郑启杰上老虎凳辣椒水,也没办法让他开口了。 想到这里,凌俐愁眉不展,眉心中间深深的一个川字,看得祝锦川很想伸手给她捋平了。 还有脸上的巴掌印,真是碍眼。 她皮肤白皙,那天挨了陈蓉一巴掌,当场就又肿又红,不仅有掌印,还有一道不知道是被指甲还是粗粝皮肤剐蹭的血痕。这都快一周了,那掌印淡紫的边缘还没彻底消失。 还是忍不住抬起手来,他轻轻拿食指地点了点她的头顶,轻声说:“醒醒,还有新任务的。” 凌俐傻乎乎抬头:“什么?” “由外向内的推导,目前看来是走不通了,那么,我们不如再好好研究研究,郑启杰当天在庭上的表现。” 于是一上午,凌俐和祝锦川,都在反复观看当天的庭审录像。 这两天虽然案情很让人操心,但总归休息时间是够了的,凌俐精神饱满,等看到自己在庭上的形象,还有心情抱怨:“怎么屏幕上看起来脸宽了好多?身材也胖,还有表情怎么那么怪?” 祝锦川埋头忍住笑。 这丫头,也知道爱美了,但与其注意自己在庭审里因为紧张显得傻呆呆的表情,不如注意下的刚刚抬头时候,不注意把自己口红给蹭花了。 于是一抹浅淡的豆沙红调皮地飞起,把她的唇角和梨涡,刚好连在了一起,像极了猫胡子。 真是傻乎乎的。 心口淡淡的暖意涌过,只觉得连日奔波的疲惫都消散了不少。 他习惯性地拿起钢笔敲敲她的头,提醒道:“认真看,一会儿出题考你。” 凌俐马上换了如临大敌的表情,瞪大眼睛,一个细节都不敢放过。 第三百二十章 梦魇 第一次的庭审,因为各种意外情况出现,掐去休庭的时间,大概一共一个半小时。 看了一遍下来,凌俐一无所获,祝锦川也沉默。 休息了五分钟,他又让凌俐再放一遍。 第二遍,终于在接近两点的时候,还剩最后的五分钟。 凌俐有些集中不了注意力了。 这两遍扎扎实实的庭审观摩,帮她回忆起了庭审时候发生的每一个细节,而对于凌俐讲,目前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郑启杰最后那番志得意满、成竹在胸的发言。 可她还是没什么发现,也不知道祝大状一会儿会出什么鬼问题来问难她。 三个多小时看下来,她已经是眼睛发酸脑袋发胀,偷偷侧过头,瞟见祝锦川似乎也累了,正在闭目养神,干脆捂着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等她抹掉眼角挤出来的泪,却发现祝锦川已经聚精会神盯着屏幕,而刚才快要到底的进度条,又被他拉了一些回来。 屏幕里是从郑启杰最后那一番话的画面,他正在说那番意有所指的话:“……李校长,好像有人把你求而不得的女人弄没了,真是遗憾呢。可惜,并不是我。不过呢,所谓上善若水,红莲业火,这两样东西,都可以是人的归宿。倘若……” 祝锦川没等他说完“倘若”后面的字,又把进度条往前拉了一点,从他开始说“李校长”起,再次看了一遍。 凌俐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下意识觉得,祝锦川怕是发现了什么。这时候一定要装鹌鹑,要不然把他的灵感吓到飞走了,倒霉的一定是她。 祝锦川前后看了三遍,之后点了暂停键,手指轻敲着桌面,若有所思。 凌俐本来不想打断他的思考,过了五分钟,终于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好奇心,小心翼翼地问他:“师父,怎么?” 祝锦川微仰着头,视线放在窗户的帷幔上,缓缓说道:“郑启杰压抑了两年的表演欲,现在在预料之外的场景里爆发出来,我觉得,他可能会出现一些纰漏。之前,我看笔录的时候,就觉得有点不对,现在看着录像,感觉更甚。” 说着,祝锦川翻开那一叠已经开始卷边的庭审记录,翻到了折了个角的一页,指着里的几个字:“在庭上我就觉得这段话有些违和,你来看看,是不是觉得哪里不对?” 凌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不由自主读了出来:“上善若水,红莲业火。这有什么不对吗?” 正是刚才祝锦川反复看的庭审录像里的那一小段中的内容。 凌俐刚才没怎么留意这段话,一是因为看不得郑启杰小人得志的模样,二是,她对这样故弄玄虚的话,天生的反感。 祝锦川则微微点头,开始说起为什么觉得这段话不妥:“莲生于水,因为何巧莲的原因,郑启杰爱屋及乌之下,怕是对水有不一样的感情。他在这里选了个上善若水,我不知道他是在点明自己的来历,还是想掩饰想要表达的真正内容。结合之前他说出的水泥墩子沉河的方式,似乎和水有关,好像和这句话前后呼应,但是,红莲业火这四个字,却出现得很没道理。” 凌俐一怔:“不是有莲吗?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他故意要提自己亲生母亲的名字?” 祝锦川轻揉着有些发疼的眉心,缓缓说道:“那么业火呢?又怎么解释?他还说这是人的两种归宿,如果不是水,那么,会不会和业火有关?郑启杰这个人,偏执、孤傲、看不起所有人,他既然能留下唐傲雪的两截断臂来昭示自己母亲的惨死,那他对唐傲雪的尸体处理方式,必定也会充满他要的仪式感。红莲业火,应该就是其中关键。” 凌俐跟着他的思路走,不由自主看向笔录,又念那四个字:“红莲业火?” 祝锦川微闭双目,缓缓念道:“有莲又有火,你会联想到什么?” 凌俐有些抓不住重点,赶快拿起手机查起了百度,十几秒后照着里面的内容念了起来:“梵名钵特摩padma,译曰红莲。为寒而皮肉分裂如红莲华也。瑜伽论四曰:‘红莲那落迦,与此差别,过此青已,色变红赤。皮肤分裂,或十或多。故此那落迦,名曰红莲。’俱舍光记十一曰:‘钵特摩,此云红莲华。严寒逼切,身变折裂,如红莲华’。” 凌俐念着念着,开始牙酸,倒吸一口凉气:“这到底是什么?寒冷的地狱?把人冻得皮开肉绽?所以叫红莲?” “还有后两个字,业火,”祝锦川提醒,“能够称得上业火东西,只怕不多。也就是说,在郑启杰眼里,把‘唐傲雪’封印起来的,不是水,而应该是火。” 凌俐忽然了悟,失声道:“难道唐傲雪,是死于业火?难道,唐傲雪已经被焚尸?那该怎么找啊?” 她有些着急起来。 如果说是用一把火来焚尸灭迹,经过了两年,只怕不是那么好找了。 如果说水泥墩子沉河底还有寻找的可能,那被一把火烧成灰的,简直无迹可寻。 祝锦川显然也想到这个问题,沉默不语。 好一阵子,他似乎想通了,安慰着凌俐:“放一把火就把人烧得踪迹全无,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首先,只要不是太过偏僻的地方,不管是浓烟还是异味,只怕会马上把人给招来。其次,一把火想要让一个人踪迹全无,也不是那么容易,首先就达不到那么高的温度。” 确实,不管怎么看,用火来毁尸灭迹,都比用水,风险更大的。如果郑启杰要完成这点,必然不会没有准备。 凌俐稍稍安心了点。 有时候突如其来的一场降雨,就能让他绸缪好久的犯罪计划中途败露。 郑启杰应该不会这么随意,即使要焚尸,也必定会找个万无一失的地方,他再小心,也难免会有蛛丝马迹。 两年前警方曾经调取过锦城学院以及附近的监控,当时的结果是一无所获。一年前郑启杰归案的时候,有没有人再去翻看过那些监控,查找犯罪证据,目前很难说。 总之,李果已经在组织警力,对当年没有派上用场的监控进行再一次的清查,也许还能有踪迹可寻,也说不定的。 还是静静等待结果好了。 祝锦川站起身,拉开了刚才因为要看视频而紧闭的窗帘。 夏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投射进屋内,光线一下子变强,凌俐只觉得眼睛刺疼,抬手遮住光来的方向。 她微虚着眼从指间的缝隙看过去,是他瘦削笔挺的背影,以及光影中浮动的细小尘埃。 祝锦川忽然回过头,迎着她的方向,声音平静:“我始终相信,发生过的事终究会留痕,一个人再狡猾,也不可能避开所有盲点。时间不多了,你留在雒都再研究下证据情况,我去查查两年来阜南境内有焚烧痕迹的无名尸体。” 凌俐逐渐适应了强光,心事沉沉地点头,片刻后放下遮挡在眼前的手,说:“师父,不要太累的。我手机随时开着,你要是累了不能开车,打电话给我,我过去接你。” 日光灼人,他能看清楚她脸上细小的绒毛,还有清水般眸子里,毫不掩饰的担心。 一时之间,感慨万千。 临走前,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满目的柔光:“放心,会有头绪的。” 是夜,凌俐趴在书房桌上,睡得迷迷糊糊。 下午,祝锦川说外出查线索,她则留在所上跟那几张表格较劲。 毫无疑问,又是一下午加一晚上的无用功。 和前些天的感觉一样,凌俐总觉得这四张表格和案子有关系,再加上下午红莲业火的提示,她认为一定有一个关键点,能把眼前这些看起来完全不相关的细节,全部串起来。 可知易行难,费了不少功夫,甚至开始查起网上破译密码的规律,依旧抓不住重点。 唯一有一点进展的就是,她统计了一下四张表格里的数字总和,其中数字之和最大的是38,最少的是30。 凌俐总觉得这数字有几分玄妙,她似乎在郑启杰案子里,接触过一个三十上下的数字。 只是,脑袋里一团浆糊,她一直没想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了。 凌俐没时间再去好好看一遍前期的资料,抱着一丝希望问了问祝锦川有没有对类似的数据有印象。 然而等了两个小时,他也没有回微信,不知道是在开车,还是公务缠身。 已经十点过,铁打的意志也抵不过长时间看电脑屏幕的折磨,一双眼睛已经又酸又涩,止不住地流泪。又不敢揉,怕揉碎了隐形眼镜在里面,处理起来更麻烦。 后来撑着撑着撑不住了,她竟然睡着了。 再醒来时,浑身如堕冰窖,眼角也是泪迹。 她刚才梦到的是什么?让她如此悲伤,又害怕。 梦境里,她似乎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来到一闪冰冷的铁门前。她想要推开门,指尖都触到金属特有的冰凉了,却犹豫不决,始终不敢,最后站在门前流着泪,直到被空调的低温冻到醒来。 那门的背后是什么呢? 凌俐呆坐在书桌前,抹了抹还有些湿润的眼角,迷迷瞪瞪地想。 十几秒后,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那条甬道,那扇铁门,不就是她在十九岁那年,亲身经历过的一场别离吗? 怎么会忽然梦到那里?也难怪会哭会冷。 凌俐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起身将房间的空调温度调高,又回卧室拿了件小披肩。 回到书房,她一面穿衣服,一面坐下,一不小心扫到了桌面另一叠资料。 那是第一次庭审时候她准备的材料,本来就堆叠得不够稳,这一扫之下轰然倒塌,落得满地的纸张。 本来想不管乱糟糟的地面继续和表格较劲的,可坐下来没看到几分钟,她就忍不住瞟着那一地的鸡毛。 终究还是不能忍受脏乱差,凌俐蹲下身子,认命地收拾起这些用过的资料。 这里面,有证据资料的复印件,有图片,有她自己画的人物关系图,乱七八糟的一大堆。本来编了序号的,现在掉落一地乱了顺序,有强迫症的某人,只好一张张重新整理。 花十来分钟整理了前面几十张的图片资料,却在手指抚过一张庭审提问的时候,她停了下来。 第三百二十一章 作茧 几天后,郑启杰故意杀人案,第二次的开庭。 同样雒都中院,同样的一号审判庭,不同的是,这次开庭是在下午。 时隔半个月,这第二次开庭引起的关注,丝毫不比第一次少。 这案子本来有些板上钉钉的意思,所以不怪余文忠前期费尽心思地渲染。 就按照表面上的证据来说,哪怕郑启杰一个字不说,没有辩护律师,甚至自己在庭上认罪,这个案子,几乎都是一面倒的结果——证据不足,郑启杰被无罪释放。 但之前那次开庭郑启杰的“有罪供述”,给这个案子,添上了戏剧性的色彩。 甚至有少数知情人士开始断言,这将是大天朝法治史上,一次重要的转折点,通过这个案子的结果,可以真正检验,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刑事诉讼制度变革后,司法机关断案的标准,有没有从疑罪从轻,转向疑罪从无。 所以,这一次审判庭里的喧嚣,比上一次更甚。 甚至,在法院门口都门庭若市,挤满了没有拿到旁听证的媒体,饶有兴致地拦住一个个路人,采访他们对案子的看法。 作为被害人这边请的律师,凌俐在门口就差点被拦住。当时她看着眼前十几个话筒,脑袋一下子就懵了。 再听到一个个记者口齿伶俐嘴里连珠炮似的发问,耳朵里嗡嗡一片,什么都听不见。 祝锦川也没法救她——他也被围了起来…… 还好法警小哥够机灵,以“再采访会耽误律师上庭”,从人海里把他们扒拉出来,送进安检门。 等到了审判庭,凌俐特意观察了一番。 旁听席上人声鼎沸,却并没有李泽骏的影子。 前几天凌俐就得知,正如祝锦川所料,李泽骏是不会出庭作证的。 刑诉法规定,所有知情人有作证帮助司法机关查明案件事实的义务,可是这样的义务,在李泽骏一再强调自己和案件毫无关系之下,又有政协委员的身份保护下,终于不用把自己暴露在镁光灯下。 但祝锦川还跟凌俐透露,李泽骏现在不仅因为唐傲雪的事情焦头烂额,多年前那起花枝第二精神病院发生的事故,也开始起底,相关人员相继被约谈,只怕情况不那么乐观。 不出所料,李泽骏不仅不来作证,连旁听也不来了。看来他是知道舆论来势汹汹,这一次主动避嫌了。 反而是上次要作为证人出庭的陈蓉,这一次坐上了旁听席。 案情有重大变化,她的一点点证词,已经微不足道了。 她更想看到的是,郑启杰的报应。 出来混的,迟早是要还的。这句话不仅适用于现在焦头烂额的李泽骏,同样适用于余文忠。 余文忠依旧在她对面,异常地沉默,低头翻看着卷宗。而上一次他身旁的戚婉,已经换成了一个凌俐从来没见过的小伙子。 看来戚婉当天在庭审上的表现,终究还是让余文忠起了疑心。 至于她为什么会反水的原因,还不知道余文忠查到没有。 凌俐知道,余文忠这个看似油腻腻没什么底线的中年人,实际有着和他外表不相符的精明。 连续背叛两个一心一意信任她的人,戚婉这一关,怕是没那么好过的。 凌俐垂头看了看手边厚厚的一叠证据材料。这些东西,都是警方前期提交给检察院、又由检察院装订入证据目录的东西,算不上新证据,所以今天并不会担心会被余文忠以已经过了诉讼时效为由驳回。 可就是这些不被余文忠重视的东西,将会彻底改变,这个案件的走向。 十分钟后,控方就位、摄像录音设备就位、法警就位,被告人也就位。 供法官进出的小门终于打开,五位合议庭成员姗姗来迟。等到审判席上响起一声法槌后,郑启杰故意杀人罪一案,再一次复庭。 这一次的庭审,从上次断掉的开始。 询问被告人之后,便是举证,和质证的阶段。 审判长蓝刚拿着本书照本宣科,提醒诉讼参与人在法庭调查阶段的注意事项:“……法庭调查应围绕指控的内容为主线,以审查、核实证据为中心,查明案件的事实,其他诉讼参与人提出或者人民法院发现有相关的新的事实或者新的证据,应当一并查清。指控多项犯罪事实的,应当逐项进行调查。控辩双方必须对自己的主张承担举证责任。” 念到这里,他特意侧过头看了凌俐两眼,那眼神里带点无奈,似乎对上一场凌俐的表现,颇有微词。 凌俐装作看不见。 她知道己方的策略给法院造成了很大的麻烦,不过,总算让案件有了突破口不是吗? 从而让她抓住了,红莲业火这个关键。 想到这里,凌俐微侧过脸看了看祝锦川,忽然有点心虚。 要说红莲业火的蹊跷,最早其实是祝锦川提出来的,到现在她却不自觉地,老把这件事算在自己头上。 祝锦川感应到她的目光,转头和她对视,有些不放心:“怎么?是怕了?” 下一秒,他嘴角微勾,一个安慰的笑容:“我在这里,你只管去做。” 能感受到他眼神里蕴着的暖意和安慰,凌俐轻轻点头,也不再解释。 这几天连续加班三天,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要不是靠着要亲自揭开郑启杰画皮的信念支撑,她就快要倒下了。 而祝锦川也和她一样,甚至睡得更少。 他为了确保今天的庭审万无一失,为了验证证据链里几个不怎么说得通的几个疑点,三天时间,带着她,几乎跑遍了阜南二十二个地级市。 她还能在车上睡觉,祝锦川却大多数时间,都是当司机的那个。 想到这里,凌俐放在桌下的手,轻握成拳,给自己鼓气。 最多再一个小时,她就会让郑启杰的真面目,呈现在众人面前。 然而事与愿违。 一个多小时过去,庭审还停留在公诉人举证阶段。 进入质证阶段,不出意料的,控方所有的程序性证据,以及一些书面的证言证词,证明力不是那么牢不可破,全部都被余文忠从合法性或者关联性上予以否认。 这次开庭,他显然要谨慎地多,完全没有上一场的跳脱和浮躁,也不知道是因为戚婉的事给他敲了个警钟,还是因为郑启杰这诡异的案子让他心有余悸。 不过证据的根基始终没有变。 没有作案工具,没有案发现场,没有被害人躯干。要以这样的证据要能判有罪,除非法字倒着写。 凌俐也无心听公诉人那一大堆繁冗的举证,等得如坐针毡,有些明白为什么祝锦川会说,这场审判必定是漫长枯燥的过程。 这场审判是按庭审规范化示范庭的标准开的,所有程序严格打表,连鉴定人和现场勘验人员都要上庭作证,能不漫长吗? 差不多两个小时以后程序走完,终于轮到了,凌俐作为附带民事诉讼的委托诉讼代理人的举证时间。 刚才冗长枯燥的程序蓝刚不怕,一听到凌俐这方要上场了,如临大敌一般,一直提醒:“由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或其诉讼代理人向法庭提供赔偿请求的证据。还请被害方律师围绕案情焦点,展开举证和质证。” 凌俐点头表示知道了,之后,首先提醒合议庭注意的,是在郑启杰的电脑里,发现的那些手臂残缺尸体的照片。 蓝刚心里却不以为然——又是上次的套路,首先一上来,指出被告人心理变态,喜欢收集各种普通人都不想多看一眼的恐怖图片。 但是,心理变态是变态,没有有力的证据证明是他杀的人,哪怕他手机十个g一百个g的各种尸体图片,也不构成犯罪。 如果说电脑里存了让人恐惧的尸体照片就要判刑,那最应该被枪毙一百次的,就是法医了。 他想是这样想,嘴里还是一板一眼地问凌俐:“你的证明目的是什么?” 凌俐的回答却出乎意料:“被告人收集这些照片的目的,是在为犯罪做准备,而且其中起到最关键作用的,是编好251到282的一共32张照片。尊敬的合议庭,恳请给我一些时间,我将结合其他的证据,来证明被告人是如何犯罪的。” 蓝刚没来得及说话,叶专委的眼睛却一下子亮了,越俎代庖地回答:“好的。” 审判长大人只好憋回一口气,抚着额角,隐隐叹了口气,跟着回答:“好的。” 对于凌俐举出的证据,余文忠和郑启杰的质证意见都很简单,那就是和蓝刚一开始的意见不约而同——收集照片的行为,和唐傲雪的失踪,并没有因果关系,这些证据和本案无关。 凌俐没有做过多的争辩,在交由合议庭评议之后,便是那组密码似的表格,也一一呈给了合议庭。 五位法官传阅着表格,窃窃私语。 那数字、字母和简单的几个汉字,跟密码似的组合方式,谁第一眼都看不明白的。 蓝刚有些小小的意见:“律师,在把证据呈交给合议庭的时候,你应当写明证据来源,证据内容,还有证明目的等,你这样四个表格交上来,我们都不明白你要表达的内容是什么。还有,你应当提交的是要求给予一百二十万的证据材料和法律依据,刑事部分的证明责任,并不在你身上,你明白吗?” 凌俐抿紧嘴角:“下次一定注意,因为时间仓促,实在来不及准备相关书面资料。” 而对后半句隐隐暗示她不要对案情做过多纠结的部分,当做没听到。 蓝刚不再多说,让凌俐做口头陈述。 凌俐深吸口气,开始说起这些表格,到底意味这什么。 “这表格是从郑启杰格式化后的硬盘里找出来的。经过多方查验,这些表格上的数据,分别是2014年,至2015年期间,阜南省内二十二个地级市,以及辖区内各县区殡仪馆里存放的无名尸体里,缺失一只或者全部手臂的数据。这些数据通过殡仪馆的网站公示信息可以查到,而且,在案发前两到三年,郑启杰的电脑里有大量浏览以上网站的痕迹。” 第三百二十二章 自缚 说完长长的一段话,凌俐用余光瞟了眼郑启杰。 他依旧是安静沉默的样子,似乎凌俐说的一切,都和他无关。凌俐却几乎能肯定,他现在的心理活动,一定不像他表面上这样的平静。 就看她什么时候能撕下他的画皮了。 凌俐略一思考,选择了更简单明了的表达方式:“通过对比过殡仪馆网站上无人尸体在线查询系统所公告的死者照片,警方发现郑启杰硬盘里曾经发现过的三十二张无臂的照片,都是出自于殡仪馆公示过的,无名尸体的照片。” 蓝刚蹙起眉头:“这又能证明什么呢?和一百二十万有联系吗?” 他问的问题也是庭上大部分人所想,收集照片,和根据这些照片做的数据统计表格,也可以解释为被告人癖好的一部分,并没有实际的证明作用。 凌俐抿了抿唇角,面向合议庭提出了申请:“尊敬的合议庭,一项项证据的举证和质证,有些太过麻烦,为了方便查明案件事实,为了节约合议庭时间,我方申请,与被告人对质。” 余文忠本能地想要提出反对,不过大概想起自己这时候最好不要再刷存在感了,缩了缩脖子,终究没说话。 而蓝刚是如临大敌的表情:“被害人律师,这不合规则,你应当在庭前提出对质申请的。再说对质是被告人和证人,或者证人与证人之间的,律师和被告人之间,哪里来的对质?” 凌俐被噎了一下,后悔自己用语不当。 “凌律师的意思是,被告人是案件的亲自经历者,可以说是最重要的证人,她请求按照询问证人的条款,结合本案证据,再次询问被告人。” 祝锦川不露痕迹地补充了一句,给她的话打了个补丁。 这原本也是不和规则的,不过,这案子开的口子已经够大,那位叶专委显然被说动,饶有兴致地跟蓝刚耳语了几句。 蓝刚一脸的无奈,干脆破罐子破摔起来:“要问就问吧,注意时间。” 程序已经够乱了,案情也已经够乱了,什么民事和刑事证明部分混同,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现在只能指望,不要再出什么大篓子让他掉了这身法袍就好。 凌俐得了允许,暗暗松了口气。 之后,转头看向被告席,问:“请问被告人,你收集这些无名尸体的目的,是什么?” 郑启杰摸了摸光滑的下巴,微笑着回答:“爱好,可以吗?” 凌俐不置可否,继续下一个问题:“你收集的尸体照片,和唐傲雪的残臂出现在你家的冰箱里,又有什么联系?” 郑启杰毫不犹豫:“没有联系,我路边捡的。” “那么,是在哪里捡的?” 郑启杰面无表情:“不记得了,公安问我无数次这个问题,我都是这样回答的,今天一样。” 凌俐低下头,从刚才那叠资料里,抽出了一张照片:“那么,你能不能解释下这张照片里的无名尸体,为何和唐傲雪的生理特征,如此相符?” 接着,她说出那具无名尸体在网站上公示出来的生理特征:“在你的电脑里,这张照片的编号是20140622,性别女,年纪三十左右,身高164,双臂缺失,从身体特征来看,这是和唐傲雪本人最为接近的一句无名尸体。” 当法警把那张照片呈给合议庭,再拿给郑启杰之后,他表情微动,眼里闪过一丝放松。 不过,再抬头时已经恢复平静,面无表情地说:“我怎么知道我无意中存下来的一张图片里的人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那你又怎么解释,这张图片在你电脑里,是浏览次数最高的一张?”凌俐说完,又指出相关的数据,“警方从你硬盘里恢复的相关数据里,你浏览这张图片的次数达到五百余次,而第二和第三的是两具男尸,分别是一百余次和几十次。” “我忘了,”郑启杰眼里含着讥诮,“你能记得你好几年前为什么偏偏就喜欢看那几张特定小黄片的原因?还能记得‘观赏’次数?” 凌俐脸一红,被他这句话憋得结结巴巴问不出下一句。 而蓝刚则是脸色一变,声音肃然:“被告人请注意用语。另外,律师问你就回答,不要反问。这是在调查阶段,还没开始辩论。” 郑启杰摊了摊手:“好吧,我的回答就是,我忘记了。” 凌俐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进入鼻腔深处,带来些微的刺痛感。 刚刚被郑启杰一激,现在镇定了下来,而这时候的她,前所未有地清醒,也前所未有地冷静。 她问出下一个问题:“郑启杰,请你如实回答,唐傲雪的尸体,是否在两年前,就已经火化?”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上一次开庭中,郑启杰是亲口说出混凝土、水泥墩子、河流几个关键词的,似乎警方的排查重点也是各大山川河流。 凌俐这方千兴万苦的布局,当时得出来的结果是,唐傲雪被“封印”在水里。 而今天,她却提出另一个匪夷所思的方向——火。 根本是截然不同的手法。 难道,这场庭审又会带来什么惊喜? 刚刚被繁冗的举证质证弄得昏昏欲睡的旁听人员一下子振作精神。而只有少数人,注意到了她用的是“火化”,而非“焚烧”或者“焚化”。 能用到“火化”的,似乎只能对应那一个地方。 作为主角的郑启杰,自然是听出其中差别了。 他咧嘴笑了笑,眼里闪过几分得意的神采,明知而故问:“你的假设是什么?不如说不出来我听听,看看和我编的故事,是不是一样?” 终于到了这个关键点了。 又是“假设”,又是“故事”,和上一场的套路,如出一辙。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期待着马上要来的转折。 凌俐翻开面前厚厚一沓a4纸装订在一起的资料,埋下头,缓缓地念出整个经过。 她是从那几张表格开始的:“……雅城,0;南溪,1,女;陈枝,1,女;甜城,1,女……到了最后一张表的数据,所有数据相加的和正好是32。而这具和唐傲雪体貌特征高度相符的尸体,存放在甜城市一个较为偏远的县城,距离雒都,三百多公里。” 她顿了顿,开始下一条的线索:“案发前一年,甜城市殡仪馆,曾经发布过一则招聘临时搬运尸体工人的招聘启事,而我们根据铁路系统的购票记录,查到你在同一时间段,曾经往返过甜城。再之后,你以化名曾勇,在那里工作过两个月,正是在暑假期间。” 郑启杰没有急着否认或者承认,抬了抬眼皮:“继续。” 凌俐稳了稳情绪,说:“所以,你是利用职务之便,用唐傲雪的尸体,换出了作为无名尸体被存放在殡仪馆的这编号为2014622的尸体。这就是你认为完美无缺的作案方式。” 余文忠这时候顾不了“要低调”的箴言,站起来大声反对:“这完全是毫无根据的猜测,没有任何证据。再说了,怎么能证明被告人在案发时候往返过雒都和甜城?有开房记录吗?有购票记录吗?什么都没有,这完全是假设。” 他算是彻底听懂凌俐刚才那番假设的用意了,一步步引出郑启杰的犯案手法,让他在膨胀的表演欲下,再一次“自证其罪”。 郑启杰能不能无罪,他现在管不了,他只知道,郑启杰再重复上一把的玩法,他这个辩护人,将会死得很惨。 不行,必须得阻止他! 然而此时,合议庭已经集体噤声,没人搭理他。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郑启杰的反应,已然没有人在意,这还是不是法庭。 回应他的,却是凌俐。 她抿着嘴角,说:“众所周知,有很多不需要身份证就能往返两地的交通方式,搭黑车、城与城之间公交车、甚至就坐长途客运也都可以不用出示身份证购票。另外,一张假身份证就能入住监管不严的小旅社,他能瞒过视线来去几天,有什么难的?” 余文忠黑沉着脸:“那他怎么进殡仪馆?还换尸体?太离谱了!” 凌俐舔了舔嘴唇,感觉自己嗓子有些干哑起来,刚刚要开口说话,身旁的祝锦川已经代替她回答:“搬运尸体这个工作,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干的。不少地方因为人手紧缺会招临时搬运工,干几个月走人的临时工也多的是。至于换尸体这件事,停尸间的钥匙在哪里,凡是员工都心知肚明,还有些停尸间根本就没上锁。毕竟那又不是银行,管理没那么严,谁有事没事会偷尸体?” 余文忠听到他的解释,面沉如水:“那监控呢?据我说知,殡仪馆是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管着监控的。” 祝锦川一笑:“余教授,你说的那些都是理想状态,我这些天跑了几十个殡仪馆,起码一半以上监控室没人。你也可以自己去调查下,看看监控室是不是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在的,尤其是在下半夜。” 而跟余文忠的慌张相比,郑启杰却是胸有成竹,一点都没有慌。 他面带笑意,视线投向凌俐,就像在夸奖一个聪明的孩子的一般:“想不到啊想不到,我以为你就是个资质不那么好的律师而已,谁知道,你还是很有创造力的,几张表格几张照片而已,可以被你解读成这样内容丰富的故事线,简直太厉害。” 说到这里,他还装模作样鼓了掌,接着换成讥讽的声线:“只是我还是要说一句,哪怕是讲故事,你这想象力也太丰富了点。那破表格我自己都忘记是什么意思了,也许是统计的酱油厂的数量,或许是某年狂犬病发病人数,你怎么就这么能瞎掰呢?你要真的怀疑,可以让警察去查一查,那具尸体到底是不是唐傲雪就可以了。” 看到凌俐沉默,他又云淡风轻地笑了:“是不是已经查验过了,根本不是?” 凌俐轻咬下唇:“那具尸体已经在两年前火化,查不到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收网 余文忠的表情瞬间放松,但忽然想到了什么,低下头一阵乱翻。 之后,他抬起了头:“唐傲雪失踪后,雒都警方已经对周边县市所有无名尸体做过了排查,甜城也在其中。如果说真是她,应该早被查出来才对。” 凌俐回答:“如果我是警方,只会对唐傲雪失踪后才出现的无名尸体排查,怎么会去查一具已经出现一年的无名尸?再说,排查是在火化以后的事。” 余文忠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眼里闪过笑意,更轻松了几分:“无论如何,目前没有证据证明那具尸体是,或者曾经就是唐傲雪,本案依旧没有充分证据证明有人遇害。没有尸体,何来的被告?所以,故意杀人这个罪名是是空中楼阁,我的委托人,理应无罪。” 旁听席上开始议论纷纷,蓝刚敲了好几次的法槌,都不起作用。 而郑启杰的表演欲空前高涨,竟然念起了一段规定:“无人认领尸体由民政部门在本部门公众服务网和殡仪馆公告栏进行公告,自公告之日起365天内仍无人认领的,殡仪馆可以对尸体进行处理。” 凌俐点头:“所谓的处理,就是火化。而且,火化后三个月骨灰无人认领的话,将由殡仪馆负责处理。” 郑启杰深以为然:“没错,一般处理的方式,就是撒向大河大江了。我们省为了充分利用藏尸柜这种国家资源,出台这个无人认领尸体的处理办法,也算煞费苦心。不过,这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呢?” 他顿了顿,讥笑的意味更浓:“就算火化了,曾经贮藏过尸体的柜子,也能查验出dna的。如果你对你的假设有自信,要不再去碰碰运气。” 余文忠一下子气紧,差点没背过去。 这人怎么老是拆自己的台?要是真能查出点头发丝皮肤组织血迹什么的,他又怎么圆回来? 不过,下一秒看到郑启杰的淡然,他一颗悬着的心,又放下了。 那里必然不是案发第一现场,而且尸体放在冷藏柜里,是有袋子装着的,并不是光零零的一具。 只是在被郑启杰这样玩几次,他本来就太好的心脏,怕是要出大问题。 对郑启杰这副心知肚明还能矢口否认的模样,凌俐血气上涌。 她好容易按捺下去情绪,问:“所以,你承认了?” 郑启杰回以微笑:“我如果是你假设的‘被告人’,我就认了。只是,一切都只是个‘故事’,不是吗?” 说完这句,他故意回头,眼睛瞟向了旁听席上的被害人家属——陈蓉。 可却意外地发现,陈蓉虽然在极力地压抑着悲伤,却并没有如他所料般,情绪失控。 郑启杰瞳孔一缩,心跳骤然加快。 要知道,半个月前他轻轻的一激,这女人可就崩溃了。他还记得她当时的眼神,灰灰的,失去了焦点。 可她在听到自己女儿尸骨无存再也找不到的时候,竟然如此冷静? 他的直觉告诉他,似乎情况有些不对。 他来不及细想,凌俐已经又从卷宗里抽出了一张纸,开始发问:“郑启杰,你可以看看,这具无名尸体,你是否认识?” 那张薄薄的纸,从凌俐递到法警手里,最后交到郑启杰的手里。 他只看了一眼就丢开,心底隐隐有些烦躁:“这又是谁?我不认识。” 郑启杰确实不认识。那纸上是打印的一张彩色照片,而照片里的那张脸,无比狰狞。 在死亡后,身体组织因为失去血液供应,会变形,容貌也会发生相应的改变。加上血液凝结沉积,会产生尸斑,皮肤颜色改变。 而如果尸体经过长期冷冻,失水会更加严重,所以看起来和生前差别会很大。 这种脸,他见过很多张,基本上都是殡仪馆无人认领尸体查询网站上,被公示出照片的那种。 但是他能够确信的是,这张脸确实不在他收集的照片之中。 只是,似乎看起来,这五官的位置有一点眼熟。 他还在细细回忆,凌俐已经开始说话。 她声音冷冷的:“你可以再仔细看看,这照片里的女人,是不是有些眼熟?我给你时间好好回想回想,我还有问题,等你认出她是谁了,再来问。” 郑启杰皱紧了眉头,视线一遍遍扫过手里那张因为脱水显得异常狰狞的照片,脸上的表情终于不再轻松。 好半晌,他抬起头,如临大敌地紧盯着凌俐,说:“你问吧。” 凌俐深吸口气,说出答案:“这就是本案的被害人,唐傲雪。这是她在殡仪馆冰柜里,被冷藏的照片。” 此言一出,审判庭里再一次沸腾。 郑启杰丝毫不惧,嘴角一丝嘲弄的笑:“想不到你们为了突破我的心理防线,居然还弄些合成照片来。只可惜,就算真是我杀的,我也不会怕这照片的。她不是因我而死,我一点都不会心虚。” 凌俐不置可否,低垂着眸子看着桌面,声音不大,却能传遍整个法庭:“看来你还是看得不够仔细,所以以为这照片是合成的。你再仔细看看,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郑启杰瞳孔倏然间收紧,太阳穴止不住地乱跳。 再低头时,脸色忽然一变。 “这……”他声音嘶哑,只说了一个字就再说不下去了。 凌俐抬头,嘴角一丝快意的笑:“发现了吗?你是不是注意到,死者的嘴角,有一丝血迹?” 郑启杰还在死撑:“死亡后由于体内气压的变化,死者嘴角溢出血迹,是非常正常的事。” 凌俐点头:“对,对于一个曾经想跨专业考取医学硕士的人,你的医学知识自然比我丰富。但是如果我告诉你,这并不是死者自己的血呢?你需不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两年前你被咬了一口的事?” 郑启杰大惊失色,几秒后忽然摔出手里的照片,神色轻松。 “露馅了吧?还想来诈我什么伤口不伤口的,你有警方的体检报告,你当然知道我颈上有伤口。” 他说着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一般,根本停不下来。 凌俐等他笑够才又开口:“郑启杰,我有说过伤口在颈上?不过,你倒是可以自己摸摸伤口,还在不在?” 郑启杰脸色一变,不由自主地抚上了脖子,下一秒反应过来,忙放下手。 他嘴唇微翕,眼珠滴流乱转,还想要争辩,凌俐却已不想和他纠缠。 她抢在他前面开口:“郑启杰,你别再骗自己了。你那么爱听故事讲故事,如果我说这个故事的最后,是警方在被害人的口里,提取到了被告人的血液和皮肤组织,你有什么想法?” 郑启杰终于绷不住了,赫然站起身:“怎么可能?她早就该被烧了的!我算过,那位置的尸体已经满了一年,按照阜南省的规矩,最多三天就该被焚化的,我之后也去查验过的,那个藏尸柜,是空的,是空的!” 他在庭上第一次的失态,竟然会如此歇斯底里。 而且,他话里话外透露出的信息量如此的巨大,刚才还云里雾里的旁听人,在他这句之后,终于了悟。 凌俐微勾嘴角:“你终于肯认了?”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郑启杰脸上的表情换了好几波,最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放松,哈哈大笑起来。 只是那笑声格外诡异,笑了几声又戛然而止。 他目光森然:“你还想用这个方法诈我?你要知道,我刚才说的,全部都是假设。” 凌俐也随之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强忍着心里的不适:“你只需要想一想,我怎么会知道她生前咬了你一口的事实?除非她托梦给我,我怎么会知道这些细节的?别骗自己了,我们已经找到唐傲雪了,她根本没有被火化,你想要的红莲业火,没有发生在她身上。” 听到红莲业火四个字,郑启杰终于面色大变,满脸惨白,嘴唇不住地抖动,却说不出话来。 凌俐眼里闪过快意,身体因为激动,也轻颤起来。 从今天庭审一开始,她就笃定,郑启杰会败在他自己的故弄玄虚上。 他这一次的假设、讲故事、对法律的公然挑衅,再也没办法逃过法律的惩罚了。 因为,警方手里,已经有了铁证。 之所以没有在上庭前公布出来,就是想要让郑启杰在庭上有这一番表演。 你既然爱演,那就让你在媒体前得意忘形,亲口承认自己犯下的罪行;再拿出证据,来个致命一击。 雪耻、解恨,一举两得。 蓝刚面沉如水,法槌敲击多次,才让法庭稍微安静了些。 他看着凌俐:“被害人律师,请你完整说出你们掌握到的证据。你不把东西拿上来,就这样猜来猜去的,你可知道这是扰乱法庭秩序、蔑视法庭?” 审判长一急,说出了个刑法里根本没有的罪名。 凌俐稳了稳情绪,向蓝刚陈述起来,他们找到唐傲雪尸体的过程。 祝锦川对郑启杰有一个判断。这个人执拗、高傲、孤僻,对于为自己亲生母亲复仇这件事,他绸缪多年,必然会以一个自己认为完美无缺的方式来实现。 被一面倒塌的艺术墙砸死的何巧莲,正是作为无人认领的尸体,被冷藏在花枝市殡仪馆一年后火化的。 在这期间,郑启杰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考虑,并没有去认领尸体,以及火化后的骨灰,反而开始绸缪应当如何报复,并为此准备。 而他认为完美的报复,是一定要让报复的目标,感受到这种苦。 于是郑启杰打起了殡仪馆的主意,想要选取一具外形上最相似的尸体,偷梁换柱。 警方前期认为他心理变态,为满足自己癖好收集的那些尸体照片,以及长期浏览殡仪馆网站上无名尸体认领网页的习惯,其实既是他为了作案的准备,更是他用来掩饰自己真实目的的东西。 就是因为这些东西,加上他刻意收集来的其实是活人身上的什么牙齿、血迹、皮肤组织等东西,把警方的调查引入了歧途。 从而就算调查到他曾经有过做尸体搬运工的经历,也最多会想到,这个人有特殊癖好,喜欢收集尸体什么的。 其实,他就是先找好了目标,之后利用那一年暑假混进过甜城殡仪馆的经历,摸清了整个殡仪馆运作的情况。 第三百二十四章 谜底 如郑启杰所料,和大多数殡仪馆一样,这里管理松散,很容易被人做手脚。 这地方对普通人来说很是忌讳,要不是办丧事,平常谁没事往这里跑? 更别提那用来存放无名尸体的区域——连监控,都是坏了几年的。 郑启杰算好了时间,在他看准的目标尸体即将被处理前夕,不知道以什么方法,骗出了唐傲雪,躲过了监控,以大量致幻剂让她人事不省,之后,砍下双臂。 再利用自己对殡仪馆的熟悉,趁人不备,将被害人和目标尸体对调。 而按照阜南的规定,无名尸体最多在殡仪馆停放一年,如果找不到家属,就会被焚化。 如果如他所愿,那唐傲雪的确一点痕迹都不会被留下。 红莲——对应的是藏尸柜;业火——对应的是焚化炉。 从凌俐猜出背后的谜底之后,她第一时间将这个结果,告知了祝锦川,以及李果。 警方连夜开始排查,对出现在郑启杰电脑里的三十二具尸体所在的殡仪馆,第二天一早就有消息反馈。 凌俐本来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有方法根据骨灰化验出dna,却不料,等来的是从来没想过的好消息。 距离甜城市区的一个小县城的殡仪馆,有一具曾经出现在郑启杰目标里的尸体,在查找火化记录时候,竟然发现缺失,应当存放该具尸体骨灰的地方,也是空的。 警方觉得很蹊跷,经过一整天的查验,竟然在停尸间不起眼最边缘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具,被遗忘了很久的女尸。 殡仪馆前后对比火化记录,终于有人回忆起这具女尸的来历。 据说是该火化的无名女尸,在火化当天,焚化炉打开的一瞬间,焚化工人手里的火化证先飘了进去。 这就尴尬了,没火化证,谁敢烧人? 本来应该要补办以后再火化的,结果那时候,正好又遇到苍蝇老虎一起打的时候,殡仪馆这种处于监管边缘的地段,出人意料被查处了好几起贪污腐败事件,据说有个地方,一个小会计都装了上百万进自己腰包。 至于为什么成为贪腐重灾区,理由也很扯淡——谁家烧私人还讲价啊?所以各种乱收费现象,都没有被发现。 最关键的是,很多地方都有类似情况发现。 当时,那殡仪馆好几个主要领导都被叫去协助调查,一时间人人自危,再加上领导不见了,各种交接乱成一团。 弄丢火化证看起来是小事,结果一堆人贪生怕死之下,谁也不敢在这时候去撞枪口,再惹点什么事出来,丢了饭碗。 于是乎,这事就这样神奇地搁了下来,以至于该烧的无名尸体,过了两年都还没烧。 而从那具尸体的特征来看,女性,双臂缺失,三十岁以下,似乎,和唐傲雪很对得上。 雒都警方,第一时间通知了陈蓉去认尸。祝锦川和凌俐,也赶了过去。 真的,就是她。 哪怕尸体变形严重,陈蓉也一口咬定,那就是唐傲雪。 她已经哭到没有了眼泪,而以前硬挺着也要看尸体的凌俐,第一次怂了,只看了一眼就躲出了停尸间。 离那里远远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陈蓉肯定那就是她的女儿,不过到底是不是唐傲雪,还得等dna检测的结果。 一天以后,dna检测结果出来,通过尸检,死因也查明了。 麻醉,切除手臂是真的,经过药理检测,唐傲雪体内发现大量乙醚残留,头部有钝物敲击的痕迹。 至于死因,是“低温下物质代谢和生理功能发生障碍所引起的死亡”。 换句话说,她是被冻死的。 她被乙醚麻醉,被郑启杰拿钝物击中头部,还没有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送进了殡仪馆的藏尸柜。 凌俐听闻这个结果,心里发堵,只希望低温和昏迷,能够减轻她死亡前的痛苦。 而与尸检结果同时而来的,还有另一个好消息。 死者的嘴里,有疑似他人皮肤和血迹,公安机关已经做了dna比对,发现那些血迹,和郑启杰的dna,99.99%相似。 此外,在发现唐傲雪尸体的殡仪馆里,有一个当地公安部门设立的解剖室,一年能用上几次。 那里,疑似第一案发现场。 凌俐当时听到这个结果的时候,简直被吓了一跳,反复确认了好几次,知道李果不是在拿她开心,才终于相信。 郑启杰这个“智者”,绸缪了好久的作案,终究是百密一疏。 乙醚的麻醉效果毕竟有限,疼痛之下,唐傲雪清醒了片刻,坐起来咬了郑启杰一口。也许情急之下,郑启杰随手拿起重物,敲向唐傲雪的头,这才脱身。 再之后,他处理了伤口,把昏迷或者休克的唐傲雪,放入尸袋,再放入藏尸柜。 等他清理解剖室所有的血迹之后,却忘记唐傲雪嘴里的那一口。 毕竟三天后,唐傲雪的尸体就将被作为殡仪馆里面躺了一年的无名尸体,被火化掉。 如果他的计划成真,那么,警察哪怕是找遍天涯海角,也找不到唐傲雪了。 没有任何火能比得上焚化炉的高温,可以把人烧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 他就算亲口说出作案的方式方法,也没办法的定罪。就算你知道那盒子骨灰是她,你又该怎么证实? 高温焚化成粉末的骨灰里,是无法检验出能做生化实验的dna的。而殡仪馆留存的,也根本就是原来藏尸柜的主人的dna 至于那具尸体,早已被郑启杰扔进了河里顺流而下,不知道是被鱼吃掉,还是被人打捞上岸,又成了哪里的无名氏。 幸而,阴差阳错之下,事情并没有按照他预设好的轨迹发展。 说完经过,凌俐的脸转向了郑启杰:“红莲——对应的是藏尸柜;业火——对应的是焚化炉。相比自己点一把火焚烧尸体,殡仪馆的焚化炉,当然是更好的选择。不得不说,你的计划本来天衣无缝,可惜很不巧,老天有眼。焚化的当天,唐傲雪都被推进了焚尸间,结果一阵风把火化证先给刮了进去。所以,她留下来了,在藏尸柜里孤孤单单躺了两年,为的就是今天,让你的真面目,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 郑启杰面色苍白,余文忠已经无力再说话,而旁听席上的陈蓉,一声悲啼,终于哭了出来。 蓝刚目瞪口呆,其他合议庭成员,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张了张有些干裂的唇,好半天才给自己找到下一话。 “关键证据应该在庭前提交的,被害人律师不懂事,你们控方也不懂?如果这次被害人律师搞不定,你们是不是要在审判后,以发现重大证据提出再审?你们有审判监督权,也不能这么搞啊!” 他这番发牢骚的指向是检察院,听起来带着抱怨,但是,声音确实显而易见的轻松。 案子审到这个份上,他真的是活久见了。第一次庭审时候已经看够了戏,没想到第二次还有惊喜,而且还真是实实在在的惊喜。 这样一来,开庭前公、检两家冒着巨大风险非要让这个案子走进审理程序的压力,已经悄然转移。 武勋事前大概知道点苗头,只是李果故意隐瞒下,他只知道案情有进展,却不知道什么进展,还盼着能在二审前找到新证据,或者定案后以发现新证据为由,提起再审。 所以,蓝刚这番抱怨他的话,他默默收了,微垂着头道歉:“不好意思,下次注意。” 这时候,刚才面如土色的郑启杰,忽然大叫起来:“都是圈套,我不认!我不认!错了,你们错了!” 在他叫喊出来之前,凌俐的耳里只有陈蓉的悲泣声,沉浸在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中。 被郑启杰打断思绪,凌俐移过视线,看了看被告席上状若癫狂的人,冷冷说道:“你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是你做的,但又要所有人都猜不到你怎么做的。就算唐傲雪被找到了,也没办法从骨灰里找出dna来验证她就是她。你真狠,不仅要她的命,还要她死无全尸、永远和自己的母亲分离。” 郑启杰红着眼跳起来:“我狠?那他们呢?我和我妈分开二十几年,是谁做的孽?她被人弄疯弄残弄死,又是谁的错?” “谁做的孽谁犯的错你应该去找谁,你不找李泽骏找上唐傲雪,无非因为前者位高权重、出个门也前呼后拥,你找不到机会下手而已!你觉得你是天经地义,其实只是欺软怕硬!你就不怕报应吗?”凌俐也吼了回去,平时清脆的声音带了点嘶哑。 她的话刺得郑启杰几乎要跳起来,睚眦欲裂,都是两个法警上前,才堪堪按住他,只是即使不能动弹,他嘴里一直在叫骂,而那红透了的眼睛一直盯着凌俐,目光慑人。 凌俐先是下意识身体后仰,可下一秒,她忽然抬手,捂着自己的脖子。 那位置,正好对应了郑启杰刚才下意识捂住的地方。 她抬眼和他对视着,一直盯着看,眼神安静而从容。 祝锦川微微侧过头,有些诧异她怎么忽然间这样奇怪,问:“怎么了?” 凌俐则微微垂头,长发掩住了侧脸的线条,视线集中在郑启杰的脸上。 她琥珀色的瞳孔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唇角微微带笑,不过怎么看,怎么诡异。 连郑启杰,都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下一秒,凌俐轻启双唇,微笑着,轻言细语:“我咬你的那一下,疼吗?” 之后,她抬手抹了抹嘴角,又把刚才遮住脸的头发捋向耳后,惨然一笑。 郑启杰一下子安静下来,眼睛一直盯着凌俐的脸,渐渐地,开始喘着粗气。 眼前这张脸,似乎和刚才照片里那张因为脱水而狰狞变形的脸,渐渐重合起来。 再之后的庭审,乱成一团。 凌俐一时兴起模仿唐傲雪的动作,竟然让郑启杰瘫软在地,口吐白沫,手脚抽搐。 竟然是羊癫疯犯了,简直可笑。 郑启杰被紧急送医,缺了被告人,庭审自然审不下去,合议庭只好宣布暂时休庭。 合议庭成员都是年逾半百的资深法官,可在审判第一线大本辈子,也没见过这样一场庭审。 不仅因为其他案件里作为配角的被害人方律师发挥了实质性的作用,而且还是雒都第一次以庭审实质化标准开庭审理的第一件刑事案件。 众目睽睽之下,案情发生了这样大的反转,这场庭审注定将载入史册。 蓝刚宣布完休庭,和其他人从审判席背后的小门溜了,迫不及待要去和院长汇报今天这一场变故。 而旁听席上沸沸扬扬,所有记者都翘首以盼凌俐退庭后能接受采访。 可是她沉默地坐在位置上,木雕泥塑一般,除了眨眼,没有其他的动作。 和她同样沉默的,是对面的余文忠。 武勋、祝锦川、以及余文忠的助理,还在核对着笔录,有不耐烦的记者想要突破旁听席进入审判区,也被法警拦下了。 十几分钟后,签字完毕。 在这期间,记者渐渐散去,有去采访陈蓉的,也有熟悉套路的老手,明白这时候律师绝对不会多说,干脆离去。 不过还是有五六家媒体,不肯离去,只盼着他们离开审判区,能第一时间得到第一手的资料。 检察官助理收拾完卷宗,武勋站起身,微微侧过身,朝着祝锦川和凌俐的方向,轻声说:“要不要一起?我们车在地下停车场。” 祝锦川微微颔首回应他,看了眼呆若木鸡的凌俐,发觉不能再仍由她呆下去。 今天他只说了不那么关键的几个字,其他的,全权交给了凌俐。 这将是凌俐职业生涯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他只需要静静地坐在她旁边,看她蜕变、看她成蝶,就够了。 不过,其中并不包括看她被记者包围之下丢丑失言。 于是推了推她,说:“再不跟着武检一起走被告人通道,你怕不怕被记者缠住?” 凌俐终于回过神,魂不守舍地跟在祝锦川后面,离开了法庭。 靠检察院的车躲过围追堵截,祝锦川带着凌俐回到车上。 她就在驾驶座上默默地坐着,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全部精力,颜色浅淡的眸子,都似失去了光泽一般。 发动引擎,向城东开出了一段距离后,祝锦川看她随着车辆晃动,想要闭又不敢闭的双眼,轻轻一声叹息:“困了就睡会儿吧,到家我再叫你。” 凌俐睡了一觉,到家时已是傍晚。 祝锦川不放心,把她送到了楼下,临走时候吩咐她:“好好休息休息,明天想上班就上班,不想上班,给我电话请假就好。” 凌俐木木地点了点头,转身上楼。 第三百二十五章 取暖 从凌俐住的地方的路口出来,祝锦川在第一个红灯的地方停下来。 他也有些累了,这个案子短期内不会有结果,可以暂时放一下了。 看了眼时间,快要七点,夜幕已经降临。 而周边熟悉又陌生的景物,让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生活在这附近的场景。 他心念一转,拿出电话拨出一个号码,几秒后对面接通,他简单的几句话以后,汽车调转方向,朝着城市更东边的地方开去。 吃了一顿家常饭,祝锦川坐在沙发上,听着母亲嘴里的念叨,心里一阵暖意。 似乎,上一次回父母家,是在二十多天以前了。 那时候忙案子,根本没时间回这边,偶尔的一个电话,也来不及嘘寒问暖就挂掉。 差不多一个月才见一次儿子,祝家父母抱怨了好一阵子,不过还是嘴硬心软,给祝锦川做的,全是他爱吃的菜。 吃了饭,他陪着母亲看肥皂剧,本来他是要洗碗的,他爸不让,说大律师不能进厨房,忌讳。 也不知道是哪里听来的歪门邪道。 厨房里哗哗的水声,母亲还在絮絮叨叨。至于内容,无非就是让他快点找女朋友,年纪已经这样大了,他们老两口早就不奢望抱孙子,只希望儿子能有一个伴儿,不至于孤独终老,让他们能安心闭眼。 祝锦川心里暖意更甚,忽然转过身,主动握住她的手:“妈,我知道了。你们要好好保重,你们在,我就一点都不孤单。” 要说唐傲雪的案子对他没感触,那是不可能的。 且不说郑启杰为了何巧莲蛰伏五年的复仇,不说疯了的女人还能记得自己的儿子,就说陈蓉抱着唐傲雪撕心裂肺的哭声,想要短期内完全忘记,根本不可能。 工作中他能保证情绪冷静,可是从法庭下来,他终究是个普通人。 经历再多的生离死别,他也怕离别,尤其是至亲的人。 一向冷淡克制的儿子,忽然间真情流露,老太太有些不适应。 她推了推鼻子上的老花镜,讷讷抽回自己的手,嘟囔着:“发什么疯呢?” 祝锦川抿嘴:“我刚忙完一个大案子,想休息一阵。妈,我今天不回那边去了,太冷清,这些天老跑殡仪馆,心里不大舒服。” 老太太听他要住下来,自然很高兴,可还是不忘损祝锦川:“这么大人了,还怕那些?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怕什么?” 祝锦川笑着回答:“我以前接了不少刑事辩护,干的可都是替杀人犯开脱的事,还有不少无罪释放的,这算不算亏心事?算不算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老太太一拍胸膛,当仁不让:“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要有冤魂找上门,你妈我一身正气,给你顶着。” 妥妥的双标。 “一身正气可不够,”祝锦川好笑之下继续绷着脸,拆着老太太的台,“万一被害人家属拿着刀找上门来了怎么办?妈咱家是不是该换个结实点的防盗门?” 老太太找不到话回,气急败坏地一跺脚:“就知道顶嘴气你妈!” 话虽这样说,可接下来老太太又让铺床,又是切水果又是让老伴出门去给祝锦川买新鲜的玫瑰糕回来吃,忙得像停不下来的陀螺。 祝锦川啼笑皆非:“妈,那是我小时候爱吃的,我早不吃了,太甜。” 他这是大实话,自从他上大学以后控制饮食,就再也不碰这些甜食了,也不知道今天他妈是怎么想起,这种他小时候百吃不厌的零食的? 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犟劲上来的祝家第一夫人。 终于还是买回了半斤玫瑰糕,还非要祝锦川吃一块。 没得选,他终究还是吃了这好久不曾入口的东西。 舌尖泛起久违的香甜,软软的蛋糕带着玫瑰特有的芬芳,萦绕在唇齿之间,久久不散。 忽然间想起来,似乎某个和他妈一样犟的丫头,小时候最爱吃这东西。 他那时候每天固定的一小块玫瑰糕,似乎好些时候,都贡献给了大妹,拿去哄那个跟在大妞屁股后的小丫头。 祝锦川捻起一块蛋糕,忽然怔住。 办了这个案子,他心里都不大舒服,需要回家看看爸妈,用家人围绕身边的温暖,来驱散心里的阴霾。 那么她呢?她该怎么办?她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他还能记起,那天她在唐傲雪所在的那件停尸房前,无助的颤抖。他还记得后来奔波的几天,她腿打着颤,也要一个个殡仪馆地跑,即使不敢进停尸房,也要去监控室瞟一眼。 他当时没有多想,下意识认为她那是怕。小女生嘛,哪怕再坚强,接触这些东西,始终会发憷的。 不过现在想起,唐傲雪在殡仪馆,躺了整整两年。 两年,为什么是两年这样巧? 他忽然间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这案子,能被凌俐看出端倪?真的是巧合吗? 郑启杰很狡猾,但终究在阴差阳错下留下作案的证据。而他的不幸在于,他遇到了凌俐,是那个十九岁就尝尽人间冷暖,摸着家人冰凉的皮肤,亲眼看着他们被焚化的凌家二妹。 就是那个因为经历过离丧,所以读懂了什么叫红莲业火的凌俐。 这案子,终究触到了她,最为敏感的那一点。 张叔似乎有提过,她家房子之所以没了,就是因为用来交殡仪馆的费用——整整二十万,是四个人占用两年藏尸柜的费用。 祝锦川放下蛋糕,陡然站起身,说:“妈,我忽然想起有点事,先走了。” 祝锦川站在走廊里,看着左边的1801,又看看右边的1802,不知道该敲哪一边。 从父母家出来,他径直就来到这小区。一路上,他都在拨打电话,可是,关机。想必是因为上庭关掉的手机,现在都没开。 打不通电话,他更加担心起来。 这丫头,莫不是躲在家里偷偷地哭? 到了这里,好容易混了进来,又好容易回忆起来她到底住哪一栋,也记起来是在顶楼。 可是,是哪一间? 他只来过一次,那一晚还是因为薛寅的事,当时受了伤,还想着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告诉凌俐那段往事,太多的事分神,自然已经忘掉了几个月前的旁枝末节。 所以,她到底住左边还是右边?完全没有头绪。 祝锦川有些拿不准,想在楼道里吼一声凌二妹来开门的,又觉得不合适。 她要是躲起来偷偷哭呢?他这样贸然找上门,她一定怕丑不肯开门的。 正在犹豫之间,1801的门,忽然开了。 可惜不是凌俐。 门内是个年轻男人,在和祝锦川四目相接之后,又硬生生别过视线,走向电梯。 祝锦川只觉得他很眼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不过,既然他从1801里走出来,想必凌俐,就是住另外一间了。 凌家二妹,还没那么大的本事,和男人同居,他作为师父还能不知道的。 不过保险起见,他还是决定问一问。 于是,他朝电梯的方向,缓声:“请问,凌俐是不是住这里?” 那男人回过头,指了指自己:“你是在跟我说话?我看起来很好说话?” 他眼神淡漠,声音里带一丝嘶哑,脸色不太好,头发又长又乱的,脸上胡子拉碴,一看就是长期宅在家里熬夜的死宅。 祝锦川被他的问题一噎,那男人趁着电梯来了,一步跨进去,转过身面朝着祝锦川,视线一直放在他身上。 直到电梯门关闭前一秒,轿厢里似乎飘出来一句:“对她好点。” 祝锦川被这句话弄得满头雾水,伸手按了按有些发疼的太阳穴,自言自语:“怪人。” 没有从怪人那里得到答案,他终于,还是按响了1802的门铃。 门内隐隐传来女人的声音,再之后,一阵脚步声,门开了。 门内是一张圆圆的似乎带点浮肿的脸,很陌生,他确信以前没有见过。 而门内的女人,在看清楚门前立着的祝锦川,也愣了愣。 两人对视几秒,发现互相不认识。 只是,祝锦川注意到,她宽大的连衣裙下,腹部有些微微凸起。 再结合之前没开门时候,他隐约听到门内那声“小俐”,马上推断出这是谁。 祝锦川问:“你是凌霜?” 女人点点头,傻傻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祝锦川避而不答,直接问她:“凌俐没回来?” 凌霜先是点头,马上又摇头,几秒后说出答案:“她回来了一趟,又说单位有事,加班去了。” “加班?”祝锦川蹙起眉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布置了额外的工作给凌俐。 几秒后,他忽然了悟,微微颔首:“我知道了,谢谢。” 从楼里出来,祝锦川有些发懵。 电话不通,家里也不在,她能去哪里?哪里还能让她躲起来悄悄地哭? 忽然想起了她的托词——加班? 莫非是…… 二十分钟后,祝锦川将车停在百扬大厦的地下停车场,从b2乘电梯,到了十一楼。 已经快十点,除了少数窗户还亮着,楼里一片寂静。而走廊里灯光跳跃闪烁,似乎有些接触不良。 祝锦川皱皱眉,心想明天一定得通知物管换掉。 这些日子他加班,几乎是和凌俐同步下班的,两人一起的时候,也没注意到这灯光带来鬼片一样的气氛。 这要是换她一个人走,会不会怕? 靠近了律所,不出所料,里面一片漆黑。 他掏出门卡,轻轻刷卡进门,似乎怕惊到里面的人一般,放慢了动作,放轻了脚步,只一路上,随手把灯开了。 可是,进到了里间,似乎所里,什么人都没有。 安安静静的,空无一人。 祝锦川环顾四周,轻轻皱起眉头。莫非,他这一次,还真猜错了? 有些不甘心,他扬高了声音:“凌俐?” 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应他的只有回音。 看来还真的错了。 他自嘲地摇头叹息,关灯,忽然听到一声细碎的响声,从某个方向传来。 身体最直觉的反应,他几步奔过去,再接下来的推门、开灯,一气呵成。 祝锦川自嘲自己一把老骨头,竟然还能快成这样。 只是看到赤着脚缩在沙发边缘的凌俐,那张扬起的笑脸上,满满的泪痕,他又忙把灯关了。 前后亮了不到一秒钟。 黑暗中,寂静无声,惟有她因为哭过了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刚才传到他耳朵里的,就是几不可闻的声音。 也亏得他耳朵尖,要不然,有人得在这冷冰冰的会议室里,哭上一整晚上了。 几十秒后,听到她气息渐平,他问:“好了吗?” 没有人回应。 “凌俐?”他扬高了声音。 角落里,依旧无声。 他轻轻走上前,借着窗外的一缕月光,终于看清瑟缩成一团的人。 被一件匪夷所思的案子,牵扯出曾经伤痛的往事,想要找个角落,释放自己的悲伤。 心间微微犯疼,他责怪今天太过大意,竟然忽略了她情绪的变化。 他早该想到的,这样一个离奇的案子,一趟趟出入殡仪馆,终究让她不可抑制地记起了她的家人。也早该知道她无处可去的,她一向害怕给人添麻烦,这时候更不会找人分担心理的悲伤。 却想不到她竟然就这样傻傻地蹲在角落里,自己舔舐着伤口。 祝锦川很早以前就注意到凌俐一个奇怪的习惯。每当她哭的时候,就总是蹲在地上,头埋进膝盖,像是要把眼泪全部藏起来似的,倔强,又好笑。 从她六岁那年,就是这样的习惯。 他在离她一米多远的地方停下,也学她的样子蹲下身体,放柔了声音,也留给她觉得安全的距离。 “你哪里来的钥匙?”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完全不是心中所想——就为了给这逞强的小丫头留点面子而已。 好一阵,角落里才传来带着重重鼻音的回答:“我……知道、要加班……找林姐拿的……” 不长的一段话说得断断续续,气息不稳,还时不时抽气。 可见刚才哭得有多惨。 祝锦川叹了口气,都不知道该说她些什么才好。 说她倔,说她傻,还是说她笨? 好些话在心间转过迁回,等开口的时候,变成了一句:“被我吓坏了吧?” 凌俐似乎被他这问题问住,好一会儿才回答:“嗯。” 祝锦川笑笑:“吃晚饭了吗?没吃的话我正好想吃宵夜。” 她轻轻摇头,抬眸,和祝锦川四目相接。 他怔了一怔。 月光给她柔顺的长发镀上淡淡的银边,大大的瞳仁里泛着水光,即使光线很弱,他也能看到她一对眼睛已经微肿起来。 “师父,我不想吃,我一会儿就好。” 她说得断断续续,听那声音,似乎好容易止住的眼泪,又下来了。 祝锦川默然,已经不知道怎么劝她才好,只能听她说。 凌俐低头,垂泪:“我真没事,就是想他们了而已,很想,很想……过了今晚就好,明早会好好上班的。” 祝锦川叹口气,都不知道怎么说着逞强的丫头。 他起身,到离她更近的地方,半跪着,和她一般高,之后下意识地抬手,本是要揽她入怀的动作,手臂在空中滞了滞,最后轻轻落在她单薄的背上。 他轻轻地拍着,像哄小孩子一般,轻言细语:“别怕了,你想哭就哭,哭肿了眼睛,师父给你放假。” 第三百二十六章 买房 凌俐那一晚,终究还是没有到哭得不能见人的地步。 祝锦川说得好听,让她好好哭一场,可是他在旁边,时不时地说两句话彰显存在感,她又怎么好意思哭天喊地? 有人陪着,终归悲苦和自怜自艾的情绪会去得更快。 私底下,她还是很感谢祝锦川的,至少他担心她,特意回来找她一场的心意,让她心间微暖。 隔了一天她上班,中午吃饭的时候,竟然有记者上门,要求采访凌俐。 祝锦川本来和她一起的,这时候悄悄地退到了一旁,微笑着看凌俐从一开始的无措,到后来勉强能应付下来,唇角止不住地上扬。 这孩子虽然有些怯怯的,但说话条理清晰,态度谦卑语,嗓音柔软语速不过快,再加上独特的“老实人气场”,反而能让阅人无数的各路记者,心生好感。 看来,凌家二妹,有了的底气的时候,也是不那么不能见人的。 一个小时后,送走了心满意足的记者,祝锦川看着如释重负仿佛完成多大一件事的凌俐,忽然问她:“二妹,你手里有多少钱?” 凌俐满脸的茫然:“诶?这个案子不是无偿代理吗?” 祝锦川知道她的思绪还被关在唐傲雪案子里出不来,开门见山地说:“我有个朋友,最近在城南搞什么高端的公寓的项目,房子在三环外,都快到绕城了,每套不超过六十平米,精装,还会配一些白色家电,据说以后的物管也是国际知名的大公司,非常适合单身一族,你有没有兴趣?” 凌俐咋舌:“什么?我可租不起。” 她耳朵里只有那几个关键词——精装、高端、国际知名。这些高逼格的词是要拿真金白银换的,以她现在的薪资水平,哪里租得起。 祝锦川扬了扬眉,似笑非笑:“什么租,我让你买!真没出息。” 停了几秒,他微笑着看向已经找不着北的凌俐,说:“你可别说你不想要房子。我那天可看见了,你在吕潇潇家里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厨房的电饭煲插座都要摸一摸,恨不得能变成是自己的。怎么?不敢把你现在的钱拿出来,给个首付?” 凌俐听了他一番话,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直叫,好几分钟后终于恢复平静。 她咬了咬唇,虽然动了心,可还是摇头面带遗憾:“谢谢了师父,我没多少钱,而且这些钱暂时还不能动,小宝的病还没完全治好,我得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小宝那边,第三阶段治疗完毕,没出什么意外,只有一两次小感染,前些天穿刺结果也正常,看起来康复有望。 再加上舅舅一家人有了护理的经验,现在小宝的情况非常好。 但是,做人应当未雨绸缪的,她这头要是把钱都用了,万一小宝又向第一个疗程那样来一次严重的感染,到时候哪里去抓钱? 祝锦川一副“早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啼笑皆非:“傻子,我基本上十天半个月要问一次张叔治疗费的情况,他一直说还够的。我也估算过,他上次卖房的钱,起码还剩七十多万。” 凌俐有些动摇,可想了想,还是皱着眉头说:“那也不能坐吃山空。就算治疗按照常规走不会额外花钱,表哥表嫂还在沪市租房的钱,一个月几千,也很不便宜。” 祝锦川没好气地敲了敲她的头,几乎是咬着牙说:“有我在,你还愁小宝没钱看病,你哥没钱租房子?你猜如果张叔卖掉了铺面房子还不够钱的话,是会向你开口,还是第一时间来找我?” 凌俐哑然,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先不说舅舅毕竟还有房子铺面抵着,要真没了钱,也不会到得向她开口的地步。 有大树不去乘凉,要跑到她这颗歪枣树上来吊死? 祝锦川低调是一回事,可律师费绝对不低的,他拔一根毛,只怕比她的腰还粗呐! 见凌俐还在纠结,祝锦川正色道:“凌俐,你过得好不好,不是给别人看的,为他人考虑之余,也应自己的打算。你要知道,你超过自己能力范围的好意,在旁人看来,并不那么单纯,有时候还会增加别人的心理压力。” 忽然别过脸,似乎故意在给她留面子一般放低声音:“有个家,有个自己的地方,哭起来,也能有个没人知道地方,不是吗?” 被他提起那晚上躲在所上一个人伤心的事,凌俐一瞬间涨红了脸,却说不出半个字。 好半天,终于耷拉着眉眼小声地祈求:“师父,能不提这些糗事了吗?” 他眉眼舒展开,眸子里溢满淡然笑意。 终于还是忍不住抬手,轻揉她额前毛绒绒的细发,说:“听我的,师父不会坑你。” ———— 因为郑启杰自己搬石头砸脚的行为,案件中止了审理,再次开始调查取证。 只是这一次,手上握了实锤的公安机关,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肯定不会再那么轻松让郑启杰过关了。 一周后,警察那边,传来了消息。 郑启杰招了。 被害人尸体找到,嘴里有他的血迹,残臂又在他家里找到。 省公安厅由李果亲自带队的顶尖刑侦专家和顶尖法医,驻扎在疑似案发第一现场的地方一周,终于在下水道的众多残留物中,提取到了唐傲雪的血迹,和皮肤、骨骼等组织。 这样的铁证面前,郑启杰的防线全面崩溃,老老实实交代了作案的经过。 犯罪动机,确实是为何巧莲报仇。 犯罪经过,跟凌俐自己推断的,有一些不一样。 郑启杰竟然有一辆车,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五菱宏光,平时停在学院附近的一家商场的地下停车场,为了作案方便,在案发前几天,开回了学校。 他是以掌握到了李泽骏犯罪证据的由头,约了唐傲雪。他说他只求财,只要唐傲雪给他两万,他就守口如瓶。 李泽骏那时候不在国内,手机也没有用,唐傲雪联系不上他,又怕郑启杰手里真的有李泽骏的把柄,一旦曝光会前途尽毁,于是赴约。 她按照约定的时间和地点,到了一个学校附近的在建工程里,被郑启杰用乙醚迷晕。 之后,用他藏在那里的车,走了偏僻没有监控的小路。 等出了城,就大大方方上了高速,连夜将唐傲雪带到了甜城。 他很熟悉那几个曾经是他同事、所谓有编制的殡仪馆员工是什么德性,也知道后半夜,这地方几乎是没人的。 只花了两小时就昨晚他想做的事,中途唯一出的意外,就是他被唐傲雪咬了一口。 到了早上,他已经将唐傲雪的衣物、所有的作案工具、案发现场的血迹以及原本那柜里的尸体等,清理了干净。 除了唐傲雪嘴里的那一口。 三天后,他还回了殡仪馆看过,藏尸柜里空空如也,他也笃定唐傲雪已经按照预定的时间被火化了,这下彻底安心。 而雒都这时候,才有人报警,说唐傲雪失踪。 之后又耐心等了一年,发觉真的没有人能发觉唐傲雪究竟去了哪里,便放心大胆地暴露出,自己家冰箱里的两截断臂。 整个案件里,最让凌俐意外的,是有人告诉过郑启杰,唐傲雪和李泽骏的暧昧——以一封匿名信的方式。 至于是谁写的匿名信,目前已经无法查证,最有嫌疑的,是当年企图强奸唐傲雪的那位男老师,警方已经前往外省,让他协助调查。 案情板上钉钉了,公安部门也放出了部分信息。 唐傲雪一案终于见报,占据了当天本地新闻的头条。 所有的媒体,无一例外用了“红莲业火”做了标题,而在体例上,几乎都是先渲染郑启杰的狡诈变态,再从两次庭审的简单叙述,描述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律师,因为被告人小小的一个破绽,锲而不舍从蛛丝马迹入手,终于,突破了层层迷雾,找到了唐傲雪的尸体,从而找到了定罪的铁证。 当然,还是给警察留了些面子,不管开头还是结尾,都没忘书写一番公安机关废寝忘食的侦查、检察机关顶住压力进入程序、司法机关的明察秋毫。 这倒是现实,如果没有李果的全力支持,武勋那边的放任,装聋作哑的蓝刚以及专门被派来“人盯人”的叶专委,凌俐想要在余文忠这个老油条的严防死守下,从郑启杰嘴里逼出“红莲业火”四个字,简直是天方夜谭。 凌俐看完新闻,脸有些发烧,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更没法应对各位老律师的笑而不语。 更让她尴尬的,是陈蓉亲自到呈达所上来道谢。 她几乎是跪在凌俐面前,感激涕零,凌俐怎么都扶不起来,仍由她说完一番让旁人泪目的话。 而且,她自己也不争气地哭了,偏偏还有一堆人围观这一过程。 好容易送走陈蓉,面对同事们善意的打趣和表扬,以及走到哪里都会成为众人关注焦点,这些别人求而不得的待遇,让习惯大家都看不到自己的凌俐全身发毛。 哪怕坐在自己的小格子间,她都能感应到背后十几道目光,还是自带音效歘歘歘的那种。 凌俐浑身不自在,只盼望着快点下班。 然而熬来熬去,才下午三点,还要煎熬两个小时。 第三百二十七章 送别 好容易来了个快递,似乎是法院的诉讼文书,上面写着祝锦川的名字。 小成刚要送进办公室,被凌俐眼疾手快地夺下,借故送快递,躲进了祝锦川的办公室。 祝锦川正在帮某公司审一个合同——那合同他让凌俐先审,凌俐花一晚上学习,还认认真真改了三遍,结果早上交稿的时候,还是被他骂到体无完肤。 他抬眼一看是凌俐,嘴角不由自主上扬:“怎么?上午骂你的时候还嘟嘴巴,这时候被人当猴看得受不了,来避难了?” 凌俐有些尴尬地转身,也顾不得丢不丢人了,可怜巴巴地说:“要不您放我两天假吧,我避避风头。” 说得祝锦川忍不住笑起来。 他放下笔,将手里的花脸稿扔在桌面上:“明天早上校对,之后再送我一份。” 凌俐捡起文件,低头瞅了几眼,满脸找到事做了终于不空虚的表情:“不用明天,马上就校对。” 祝锦川站起身,走到她跟前:“我说明天就明天。现在,你陪我去见一个人。” “哦,”她马上答应,又习惯性追问,“见谁?客户?” 祝锦川抿了抿唇角,眼里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他略偏着头,双手环臂,一侧手指轻轻敲击着臂弯。 几秒后,他告诉凌俐:“你认识的,老熟人了,见了就知道。” 晚上六点,倾盆大雨中的机场。 凌俐眼睛睁得溜圆,很不愿意相信祝锦川要来见得什么老熟人,竟然是薛寅,和余文忠。 薛寅安安静静地坐在轮椅上,皮肤苍白,瘦得锁骨里能养鱼。 她身后是个护工推着轮椅,而余文忠,白色t棕色短裤,戴着顶渔夫帽,一个人拖着几大个行李,大汗淋漓,脸上都是一层油光。 与每次出现都前呼后拥的形象相比,他这模样,实在有些狼狈。 凌俐知道,余文忠最近这些日子,不那么好过。 差不多等于直播的庭审里,被告人“自证其罪”,而什么资源都不如余文忠的被害人律师发挥了巨大作用,猜出了“密语”,找到了被害人尸体,使得案件真相呈现在公众面前。 余文忠利用自己名气搞的前期宣传,想要给公检法施加压力搞的一套套,终究作茧自缚。 他这个标榜自己是冤假错案终结者的律师,这次栽这样惨,一手的好牌打得稀烂,再对比他曾经发表过的那些言论,自己打脸打得啪啪直响。 甚至有人开始带节奏,想要把他塑造成法治进程道路上的“毒瘤”形象。 余文忠这时候退一步是明智的,等舆论热度过去再回来,免得这时候被有心人利用形势和他算总账。 更何况,因为这案子意外暴露出了关于薛寅的处境,让他不能再自欺欺人、坐视不理。 余文忠和薛寅,坐晚上的飞机飞香港,在那里停留几天,看了医生以后,就飞新西兰。 见到余文忠,祝锦川毫不掩饰的讥讽:“你这是要出国避避风头了?” 余文忠拉低了帽子,声音郁郁:“还能怎样?我在国内树敌不少,很多人看我不顺眼,这个案子输得裤子都不剩,迟早被人整死。在国内也怕是接不到案子,等这波过了再说。” 说完这句,他瞥见祝锦川身后的凌俐,竟然自嘲了一番:“没想到,我竟然能败给你?也真算是现世报了。” 祝锦川上前一步,挡住他直视凌俐的视线:“愿赌服输,余文忠,这行太辛苦,你老了就该退休了。好好对薛寅,等她养好身子你再杀回来也不迟。” “杀回来做什么?再看你当逃兵?”余文忠不管是声音还是表情,都带着刺,“我当年就跟小寅说,你这人冷心冷面,一旦有什么事肯定先保自己。” 祝锦川并没有搭理他这句挑衅的话。 余文忠不甘示弱,继续盯着祝锦川:“你要是放了知识产权不做继续做刑事,我就依你。” 凌俐却不服气了,祝锦川为什么离开刑事领域,那是因为秦兴海一案和检察院结下了梁子,并不是他有意想逃避。 相比于余文忠擅于借助外力,祝锦川这样独来独往的律师,才更符合“大状”的形象。 更别提她家祝大状形象甩矮冬瓜余文忠一个东非大裂谷。 不过她还是欠缺点勇气,不敢当着余文忠的面把这句话给他扔脸上去。 祝锦川则不置可否,眼神平静地和他对视,一直看到余文忠先败下阵。 这一回开口,余文忠的语气软了些:“其实当初,我还挺欣赏你的,还记不记得我让小寅劝你,加入我的律所?” 祝锦川简单的一句回应:“不记得了,也不可能。” 余文忠碰了个软钉子,咧了咧嘴角:“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不过我这一套,偏偏就管用。你信不信,如果郑启杰一开始就老老实实跟我说人就是他杀的,这官司,我肯定能让他脱罪。” 祝锦川回答:“我信。” 他就两个字,余文忠却深以为然,一拍大腿:“我就知道你还是懂行的。” 似乎得到了祝锦川的两个字,比赢了官司还高兴。 这人,卸下所谓的名律师、学者头衔,竟然跟个老农似的,举止粗鄙。 可凌俐却觉得,这比之前戴着冠冕堂皇面皮的余文忠,似乎要顺眼一些。 余文忠在祝锦川嘴里听到了想听的话,似乎得意忘形了,开始喋喋不休起来,最后又大言不惭地说起什么如果郑启杰怎么怎么样,我就能帮他脱罪什么的。 越听越离谱,凌俐气不打一处来:“你还真大言不惭,一直假设、如果的,马后炮很有意思吗?” 余文忠被打断,错愕地看了凌俐一眼,芝麻绿豆小眼睛里是明显的笑意:“祝锦川,你收的这徒弟,和你当年还真有几分像。” 祝锦川也笑了,眼里冰雪消融,看向凌俐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温暖。 他视线放低,看了看轮椅上布偶娃娃一般的薛寅。 薛寅和他对视片刻,似乎记不起他是谁一样,又似乎有点害怕的模样,朝后缩了缩,下意识地抓住了余文忠的手。 而余文忠,难得的温柔的声音:“不怕,乖。” 凌俐很是吃惊,要知道,上一次见到薛寅的时候,她面对祝锦川的时候,是依赖和信任,而这时候,却仿佛不认识祝锦川一般。 祝锦川毫不在意,朝着余文忠淡然一笑:“她心里到底更信任谁,你还不懂吗?别骗自己了,你在乎她又怕见她,再纠结下去,终究会后悔。” 余文忠沉默良久,声音有一丝嘶哑:“我已经后悔了,赎罪这件事只能我自己做,不能假他人之手。” 祝锦川竟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薛寅没这么脆弱的,好好陪她,她会好起来的。” 送走那两口子,凌俐的目光里带着点好奇,不过还没胆子问祝锦川她感兴趣的事。 祝锦川看她那贼模样就知道在想啥,叹了口气:“看你想问又不敢问的,是不是想问我怎么会来送余文忠?” 凌俐被拆穿,也不遮掩了,点点头,轻咬着下唇:“对啊,为什么?” 他笑笑:“一半为了薛寅,毕竟夫妻一场,我当年对她也不好,这次来看看她,说不定这辈子再不会见面了。另一半是因为,当年没有薛寅的事之前,其实我和余文忠,还是挺谈得来的。” 凌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们?谈得来?” 完全南辕北辙的两个人,真是奇了怪了。 他耸耸肩:“很稀奇对吧?我也觉得奇怪,怎么就能跟个讼棍理念一致,所以,有时候怀疑自己本质上其实是个讼棍的,只是没好机会实践一下。” 凌俐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不会不会,师父你不是讼棍。” 回程的路上,凌俐坐在副驾上,忽然想起戚婉的事,小心翼翼地问:“戚婉怎么就跟消失了一样?” 祝锦川并没有回答她,只微微叹了一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开启下一个话题:“你知不知道,吕潇潇当时说的什么话惹得戚婉没按捺住脾气?” 这个问题引起了她的好奇,眼睛亮闪闪,很是期待。 祝锦川失笑。 案子的重担一放下来,她没了心理负担,就越来越像个孩子。 也罢,十七八到二十几岁,最该任性放肆的几年,她过得那样可怜,好歹他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长辈级别人物,这时候应该多几分包容。 当下也就不卖关子了,清了清开始干哑的嗓子:“吕潇潇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当着余文忠的面说什么薛寅生不如死他这个做人老公的还在跟自己女学生勾搭,本来就是想激他跟自己吵一吵而已,给你拖一拖时间。结果余文忠没有恼,戚婉反而恼了。你说,这件事怪不怪?” “???”她满眼的问号,“哪里怪?” 祝锦川无可奈何,揉了揉眉心,解释道:“也怪我之前没有跟你提过,在那之前,我就把戚婉做过些什么,透露给了新西兰那边戚婉的学校,导致她退学。戚婉很恨我,但是又怕我暴露她的秘密,所以,很受不得激。” 凌俐心里跟猫抓似地,急得不得了:“所以她的把柄,到底是什么啊?” 祝锦川失笑:“你应该还记得,薛寅流产后抑郁,又因为严重的抑郁而自残的事。” 第三百二十八章 暴力 凌俐点头,想起她身上那触目惊心的伤痕,脊背上迅速起了层鸡皮疙瘩。 又是沉默的几分钟,当车在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停下的时候,祝锦川终于说出下一句:“如果说,她并不是自残呢?” 凌俐只想了一秒,马上被自己心里的推测吓到:“难道说,那些伤痕,是戚婉干的?” 祝锦川点了点头,眼里难得一见地有些愧疚:“我那时候也被抑郁这一个盲点蒙蔽了双眼。小吕那句话,也许就是无意中踩中了戚婉的尾巴,所以才让她跳起来。” 戚婉暗中一直在虐待薛寅这件事,这就是祝锦川发现的,戚婉最大的一个把柄,也是他能给余文忠挖坑跳的前提。 车开出十余公里,祝锦川似乎捋清了心绪,开始和凌俐说起,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其实,就祝锦川看来,余文忠之所以主动送上门接了郑启杰的案子,表面上说是祝锦川动了戚婉导致戚婉被退学,其实,他更在意的,应该是那晚薛寅逃掉监管,第一时间就来找祝锦川的事。 这陈年老醋吃得,祝锦川都觉得莫名其妙。 余文忠此人,奸诈、狡猾、道德水平低下,一身的毛病都让祝锦川不耻,不过在一件事上,祝锦川甘拜下风。 那就是对薛寅的感情。 他当年以为自己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实际对薛寅,还是动了真心的,否则一个玩过的女学生而已,何必心心念念机关算尽,非要从祝锦川身边又抢回去,弄得自己成了好大一个笑柄。 再后来,他对薛寅,是更加复杂的感情。 舍不得放手,又害怕见她,因为一看到她疯癫的模样,就会想起自己做过的错事。 想要补偿,又不知道怎么补。 在乎她,又怕见到她,所以才有把薛寅送到国外养病的事。给她最好的环境最优越的经济条件,以抵销心里的愧疚和不安。 不过,余文忠也不放心薛寅一个人在那边,所以在薛寅身边,安放了一个他认为最为放心的人——戚婉。 戚婉此人,其实是个小太妹。在十四岁的时候,因为校园暴力导致同班女生自杀。如果不是未成年人犯罪记录封存,她就有刑事犯罪记录了,这样的人,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其实不那么适合当律师的。 因为校园暴力的事导致转了好几次学,最后一次,遇到了一场大地震。 八万人死于那场地震,曾经的学校已经被深深埋在山上滚落的巨石下,逃出来的人不足一成。 当天戚婉死里逃生,她的父母却没那么幸运。 但这场让她成了孤儿的祸事,反而让她因祸得福,让她得以从她已经被打上深深“坏孩子”烙印的环境里脱逃出来,而经历了生死之后,她也和之前浑浑噩噩过日子的状态,大不一样。 那场地震后,全国各地的献爱心,帮助在地震中失去家园的灾民。作为孤儿,戚婉不仅被安排进更好的学校上学,还遇到了余文忠组织的所谓结对帮扶。 也不知道是凑热闹,还是亏心事做多了想赎罪,余文忠的组织了个什么送温暖活动,安排自己手下的学生,和灾区的孤儿一对一的帮扶,由此戚婉和薛寅结缘。 薛寅是真心拿戚婉当妹妹一样,她心疼和她一样出自农村贫困家庭的小女孩,心疼她父母双亡,忽略了她曾经有过的暴力史。而经历过一场生死的戚婉也学聪明了,懂得把自己的爪子收起来,安安分分地当个好女孩,直到考上大学。 那时候戚婉很乖,薛寅甚至有想过让祝锦川带戚婉入行,因为另一个她能想到的导师——余文忠,并不是那么正派。 如果薛寅没有出事的话,戚婉应该也按照正常的轨迹,坏就坏在因为和祝锦川、余文忠之间的纠缠,再加上弟弟骨髓移植排异而死亡,薛寅精神失常。 余文忠出于愧疚,竟然让戚婉陪着薛寅,到国外疗养。 戚婉满口答应——她知道,自己没得选。在薛寅以及余文忠的资助之下,她已然习惯了天之骄子的生活,不能再跌入泥里。 于是她陪着薛寅去了新西兰。余文忠也没有亏待她,费尽心思给她找到了大学入学,继续读研。 生活看起来很美好,但是到了与世隔绝地广人稀的地方,加上周围没有人认识她和薛寅,她和薛寅的地位,俨然对调。 一个是学校里还算混得开的留学生,一个是精神失常的疯女人,谁是弱者,显而易见。 有句老话,对待弱者的态度,才能反映一个人真正的人品。 戚婉渐渐地控制不了自己心里的恶魔,将自己的不满发泄在了薛寅身上。 暴力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 她做的事也让她很心虚,同样因为愧疚而心虚的余文忠,能不见薛寅的时候,尽量不见,这也给戚婉能对薛寅下手创造了条件。 而戚婉说的什么薛寅抑郁、自残,他完全相信,根本没有怀疑过。 实在不得已薛寅必须得见余文忠的时候,她就给薛寅吃镇定剂,让薛寅昏昏欲睡,什么都说不出。 祝锦川从凌俐口中得知薛寅身上伤痕之后,当时就有些的怀疑,而随着私家侦探搜集资料,戚婉的所作所为,终于初现端倪。 虽然受苦的那个和自己基本没什么联系,凌俐回想起那日所见,还是忍不住心里一阵恶寒。 怎么会有人这样变态,能对自己亲近的人下这样的狠手? 祝锦川接着说:“戚婉知道自己事情败露了,自然我提出的要求她都必须答应,跟在庭上回答我无关紧要的问题相比,显然,虐待薛寅这件事,会让余文忠调转矛头,不彻底弄臭戚婉,绝对不罢休。” 凌俐有些想不通了:“他能狠心把薛寅扔那么远,就算不是故意的,也算放任。我觉得他其实也是帮凶。” 祝锦川摇头:“这你还真冤枉他了。余文忠此人,能自己对薛寅的痛苦视而不见,却容不得其他人对薛寅不好。戚婉也足够了解他,所以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在自寻死路。” 凌俐皱着眉头:“戚婉听了你的话帮了我们,但是余文忠,还是知道了?难道说……” 祝锦川勾起嘴角:“你说呢?你认为我,会和一个虐待自己恩人的白眼狼讲信用?更何况,那也是我曾经放在手心上疼爱的人。” 凌俐忍不下眉头微蹙起来:“可是失信就是失信啊。” 祝锦川失笑,哪怕开着车也腾出只手拍了下她的头顶。 这一下有点重,似乎有要打醒她的意思:“曾经流行过的一句老话——这种江湖败类,人人得而诛之,对他还讲什么江湖道义?你说,七十年代武侠剧就说明了的道理,你是不是还不懂?” 凌俐想了想也是,便把这件事彻底丢开手。 与吕潇潇工作、生活、娱乐分得很开的态度不一样,祝锦川似乎,从来没有把工作和生活分开来。 吕潇潇说得很对,一个工作占了一整天时间三分之二以上的男人,自然不会花太多时间陪伴家人的,甚至留给他自己的私人时间都很少。 很多时间里,他都是处于工作状态的,哪怕吃饭,也是在谈工作。 这些日子凌俐跟着他的时间多了些,在一起吃午饭的时候占了工作日的大半,让她深深体会到为什么祝锦川会那么瘦。 吃饭这件事对他来说,仅仅是为了续命而已,什么色香味,他根本不在乎,只在乎吃饭时间的长短。 而对凌俐来讲,拿工作下饭,还要卡时间这种,不胃疼就不错了,还能吃下去多少? 可祝锦川只要在所上,午饭时间都要叫上她,她又能怎么办?她也很绝望啊! 她急切地盼望吕潇潇坐完小月子快点回来,不说能彻底摆脱和祝大状午餐的噩运,至少能拖一个下水,大家一起食不知味。 不过没盼回来吕潇潇,倒是盼来了李果那边关于郑启杰一案的另一个消息。 那就是关于郑启杰第一作案目标的事。 还真的就是凌俐推断的那样,他最开始,是要向李泽骏的儿子下手的。 而几年前在雅城那一次远足中双胞胎失踪两天的事,确实有他做鬼的地方。 篡改路标,弄坏指南针,制造事件让兄弟两人和大部队越离越远,后来终于还是因为不能实现他心中的“红莲业火”而放弃。 调包两具无名尸体,比只需要调包一具的难度,可不止大上两倍——他首先要有同时制服两个十五六岁半大小伙子的能力,其次,并没有哪个殡仪馆,同时有两具可供他利用的无名尸,他必须得跨地域作案。 可以说,郑启杰的偏执,救了兄弟俩,再加上后来出现了唐傲雪这样一个方便下手地位更加微妙的目标,李泽骏的儿子,阴差阳错躲过了祸事。 这也就完美地解释了,曾经困扰过凌俐的问题——当初浏览量最高的三张图片,第一张就是甜城那具被偷梁换柱的,剩下的两具,却都是男尸。 郑启杰本来打算对双胞胎下手,自然需要两个缺失手臂的尸体。 凌俐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样一件事情。不管是唐傲雪还是那两个未成年的孩子,都是无辜者。 这件事祝锦川曾经说过不好评价,但是,死一个人,比死两个人好。 凌俐再一次回到锦城学院,是要办理确定唐傲雪死亡后的相关证明、补偿金一类的事宜。 学校方面很配合,并没有因为李泽骏被起底而制造半点障碍,本来预计一上午才能办理完毕的业务,不到两小时就全部搞定。 而在生物学院门口,凌俐竟然意外地,碰到了黄志聪。 与半个月之前相比,她明显瘦了些,提着个大大的旅行包,身后跟着几乎是一般高的两个帅气小伙子。 凌俐忍不住好奇地打量了一番。几乎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十七八岁,个子只怕快要突破一米八,长相和李泽骏,七八分的相似。 第三百二十九章 远离 这就是郑启杰最早的想要报复的指向——李泽骏和黄志聪的一对儿子。 有些庆幸之外,凌俐还有一丝愧疚。 终究是她,破坏了这一家人尚算平静幸福的生活。 唐傲雪的案子算是暂时告了一个段落,下一次开庭不知道会是在什么时候,也许会很漫长。但是李泽骏因为拒绝作证被法院拘留十五天,这件事完了后,还有一大堆疑似职务犯罪的调查等着他。 他的处理结果,几乎可以确定。如果他造成的安全事故坐实,如果被判处实行,那他政协委员的身份没了,估计公职和党内职务,也会被开除。 总之,一败涂地,一落千丈。 而黄志聪,就算事业上没有受到什么牵连,家庭生活上,却是彻底地天翻地覆。 黄志聪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人,本可以一直沉溺在幸福的家庭生活中,现在却被生活所逼,憔悴了不少。 虽然,如果换成凌俐自己,这种虚假幸福的一派祥和的假象,她是不想要的,但保不齐就是人家穷极一生最求的目标。 所以,她觉得自己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黄志聪了。 这时候见到黄志聪,凌俐难免有些尴尬。 黄志聪却是大大方方走上前,轻言浅笑:“凌律师,又见面了。” 凌俐只好牵强地笑笑:“您好,黄教授。” “我们去旅行,”黄志聪主动说,“孩子好容易放暑假,也不能窝在家里是不?” 凌俐有些惊讶,黄志聪在面对她的时候,竟然如此淡然,微微带笑,一点都不介怀。 也不知道是因为儿子在场,还是她真的不在意。 可她越是这样,越让凌俐有些不敢面对她了。 又寒暄了几句,黄志聪和她告别。 两个双胞胎,礼貌谦和,在她们谈话的时候安静站在妈妈身后,在告别的时候朝凌俐微微颔首,说:“姐姐再见。” 知道称呼年轻女性绝对不能叫阿姨这点,教养真的很好。 凌俐明白黄志聪的淡然从何而来了。就算李泽骏一败涂地,她的世界最多只垮了四分之一,她还有孩子,和她自己。 心情一下子轻松,凌俐微笑着目送母子三人远去。 都走出好几米,黄志聪忽然回头,朝她感激地一笑,接着说:“谢谢你,真的谢谢。还有,你真的很像傲雪,尤其是后来你剪了头发,我都有些分不清谁是谁了。” 凌俐脸上的笑容怔住,呆呆立在原地,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她才回过神来。 细想一番自己在这案子里的所见所闻,凌俐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 黄志聪明明就察觉到,凌俐和唐傲雪之间的相似之处,然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的表情,明显是对凌俐的非常陌生——更没有提过,凌俐和唐傲雪之间的相似。 再想一想,和这案件相关的几个转折点。 凌俐去见李泽骏,是黄志聪让她去的——黄志聪当时说,她的老公是副校长,这些年因为唐傲雪的失踪花费了不少的心血,也许能提供些有用的线索。 凌俐听了她的话去了,从而发现了,李泽骏和唐傲雪之间隐秘的联系。 而关于雅城野营两个孩子失踪的事,也是黄志聪在她家里,主动提起的; 与黄志聪见面不过两次,却每次都能从她这里得到关键的线索,这难道真的是巧合? 难道说,一切都是她装出来的? 难道说,黄志聪,早就知道李泽骏和唐傲雪的关系,知道他见到凌俐会有异常的表现,知道会牵扯出来郑启杰犯案的目的。 再结合郑启杰说过的为何知道唐傲雪和李泽骏之间有瓜葛的线索,不就是来源于一封查不到来源的匿名信? 他最早想要下手的,似乎是黄志聪的一对双胞胎儿子。 凌俐攥紧手心,心脏狂跳,掏出了电话拨出一个号码,声音发抖:“师父,我好像发现了一些事。” 半小时后,祝锦川在进程学院门口,接到了脸色惨白的凌俐。 凌俐说完之前的经历和猜想,好一会儿才平静了些。 祝锦川听得神色微变,倒没有过多的意外。 凌俐哆哆嗦嗦说完,他总结:“也许,你说的,确实有道理。从始至终,黄志聪都是知情的,所以在你办案的过程中,不只一次给你指了方向。” 凌俐手里捧着祝锦川来的时候带来的热咖啡,好半天都没缓过劲,声音闷闷的:“所以,我们都是她算计里好大一颗棋子。” “不服气?”祝锦川好笑地看着她,“我觉得还是愿赌服输比较合适。从始至终,黄志聪都没做什么恶事,就算你的推测是真的,她也只是个想要保护自己儿子的母亲而已。你觉得陈蓉可怜,如果失去孩子的事黄志聪,那又可不可怜?” 凌俐被他一句话堵住,只能叹息:“报警就好了,何至于此?” 祝锦川环抱双臂:“没有实证,警察怎么管?要知道,一边是变了心的丈夫,一边是自己的骨血,女人怎么选我不知道,可是作为母亲,她一定会顾全儿子的安危。” “所以,她选择了把唐傲雪跑出去做饵,还顺带毁了李泽骏” 祝锦川对凌俐的不忿可以理解,不过依旧保持淡然:“你要知道,黄志聪其人,能在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就当了教授,那时候,李泽骏也不过是个副教授,怎么可能是傻白甜?就算后来李泽骏发展地比她好,也只是她不想太辛苦,所以收起了爪子不让人看到而已。所以,我一开始就提醒过你,这案子里,人人都在演戏,你别被他们骗了。” 凌俐一回想,好像真的有这么回事,只是那时候她没把这句话当真。 看来,在识人待物上,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祝锦川现在耐心已经好了很多。 他明白凌俐一时半会在这方面也不会有什么长进,只好善意地提醒:“总之,不要把人想得太简单了,包括你身边看起来很简单的人,背后有什么故事心里是怎么想的,你不要想当然。” 隐隐觉得他意有所指,却不得要领,只好眨巴着眼睛看他,想等他主动公布答案。 祝锦川一笑,并不愿意如她的意,微微一笑岔开话题:“走吧,去现场,看看你以后的房子,可好?” 凌俐眼睛一亮,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开心,翘起嘴角眉眼弯弯地回答:“好!” ———— 祝锦川给凌俐选的,终究还是一套小户型。 地址在三环外,很有些偏远,不过好在马上通地铁,据说周边的配套也都在规划中了,两年后交房的时候,应该生活交通都方便。 也正是因为现在周边配套还没起来,所以价格还算便宜。 从样板房来看,这一室一厅一卫,接近七十平米,八千多的单价,再加上他给开发商那边的朋友打的招呼,不仅折扣很好,在银行贷款方面,也挺优惠的。 算下来五十五万多一点。 售房经理帮忙算了算每月的按揭款,凌俐有些愁眉苦脸的。 计划首付三十万,贷款三十五万,之后的二十年,每月一千六房贷,这工资就去掉了一半。 再加上必要的开销,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祝锦川还是没有太过分,能给她留个十万的应急资金,还算没把人逼到绝路上。 可是对于偿还贷款这件事,她有些犯愁。 这能攒下首付款,算是她运气好,遇到了贵人,两大笔的意外之财下来,竟然存了以前从来没想过的大数目。 可要是又犯蠢惹了祝锦川嫌弃呢?要是被他一怒之下开除出律所呢? 祝锦川很看不上她前怕狼后怕虎的心态,回去的路上似笑非笑对她说:“一个月一千五而已,你何必做出这副苦瓜脸?涨一次工资的事,怕什么。” 说到涨工资,凌俐忽然福至心灵,眼睛晶亮——难不成,祝大状大发慈悲,愿意给她涨工资了? 她终于要摆脱一个月三千还不如保洁大妈的工资了? 然而祝锦川马上戳破了她的幻想:“今年休想了,下个案子表现好点再说。另外,我听吕潇潇说,你不是还给人整理房间赚外快吗?好像一个月三千,也不少了。年轻人就是该多吃苦,熬一熬对你有好处。” 说起整理房间这件事,凌俐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到南之易的身上去,刚才因为害怕负担房贷的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 手里再紧,她也该另找落脚的地方了。 她必须要远离南之易。 不仅是出于对他安全的考虑,更是因为,离他越近,她就越不像她自己。 这个人能让她的情绪轻易失控,能让她说话的音调高几分,能让她做出匪夷所思的事,能让她,做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梦。 还让她,越来越怕寂寞。 凌俐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车窗外郁郁葱葱的树荫。 路边全部是银杏,深绿的扇形的叶片,到了深秋初冬,便是一树璀璨绚丽的金黄。 这些年,银杏越来越多地取代了梧桐,成为了雒都最多的景观树。 和银杏相比,梧桐的落叶固然也能成景观,但毕竟不那么好看,何况,梧桐容易长虫和果实绒毛多的缺点,给人们带来不少不便。 她曾经住的筒子楼,那棵让她遇险的梧桐,那棵让南之易进入到她世界里的树,以后在这个城市里,将越来越少。 喔,不对,那是悬铃木才对,南之易已经纠正过她很多次。 凌俐自嘲地笑笑,眼睛有些发酸。 就像她始终改不了要把悬铃木叫成梧桐一样,他和她之间的差异,又岂止是一个称呼而已。 他们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注定走不到一起。他们之间奇妙的缘分,也终将像悬铃木的越来越少一般,逐渐消失。 在那之前,她必须学会适应新的生活。 新的,不再有南之易存在的生活。 第三百三十章 崴脚 对于凌俐而言,倒霉总是在黄昏,这一次也不例外。 左脚踝肿了,基本不能沾地,但又不能不走——总不能在街边做窝吧。 她只好拖着左脚,咬牙忍着走一步就来一下的钻心的疼,前行了几十米。 凌俐停下来喘着气,因为疼痛和闷热的天气,她衬衫的前胸和后背的位置,几乎已经被汗浸透,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看着前面道路上划出的出租车载客临时停车位,她纠结到底要不要喊个车回家。 打的吧,不到半公里远,不打吧,脚实在疼得厉害。 但想起刚定下要买房的事,她决定还是应该勤俭节约一些。 涨工资遥遥无期,整理房间的活她已经好久没做了——也不打算继续做下去。 人穷志短,为了有个自己的小窝,还是忍一忍吧。 凌俐叹了口气,抹了把顺着额头淌下来的汗水,决定继续着漫长的征程。 才走出几步远,忽然后侧方,响起汽车鸣笛声。 凌俐一开始没注意,等那鸣笛再次响起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身后似乎跟了辆车。 再想想刚才那几声鸣笛,那频率和振幅,似乎有些熟悉,似乎这些日子经常听的。 难道是祝大状知道她倒霉,专门来救死扶伤的? 她下意识地回头,凝眸,却没想到看到了,意料之外的脸。 并不是祝锦川,而是和他一样车型的某人。 南之易从驾驶室里探了颗头出来:“怎么了?灰头土脸的?被打劫了?” 凌俐气结——还真被他说中了。 祝锦川毕竟事忙,带了凌俐初步把房子定了的三小时不到,电话起码接了几十个,清一色的让他赶快到市中心某商务中心赴约,有大合同等着他审。 一边旁听的凌俐,很有些挡人财路的愧疚。于是主动拒绝祝锦川要送她到楼下的好意,在市中心的地铁站附近下了车。 然后,她坐了地铁回去。 这一次她可不是走路回家,也一点都不失意,更不是春节前两抢一盗的高峰期。 可居然又被抢包了。 而且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上次是摩托车,她一个步行的人基本没什么力量反抗。 这次是个靠腿跑路的人——她没有追上就不说了,最丢人的是才追出几步就一脚踩空,崴了脚。 然后蹲在地上看着那小笨贼拎着她那沉重的布袋子,消失在人海中。 凌俐都不知道该笑还是该笑还是该大声地笑,这小笨贼,把她背在最外面用来装资料的布袋子拎走了,把装着钱包手机钥匙的小挎包,留给了她。 要是早点反应过来,知道他抢的是装满楼盘资料的袋子,她就不该追的。 这下可好,脚踝都肿了。 接下来的事,自然是南之易无法对残疾人士视而不见,主动提出一起回去。 想到下午一番伤感后才决定要彻底和他划清界限的,凌俐很想硬气一把。 她刚想回绝,一不注意移了下左脚,又是一阵疼。 疼痛面前,她脊梁骨还是软了。 这次情况特殊,她脚受伤了,不过搭个便车而已,不会惹出什么事。 再说又能有什么事?几百米的距离,短短几分钟就到了,她大不了闭嘴保持沉默就行了。 于是跛着脚,手脚并用爬上他的车。 南之易看她合上车门以后,轻踩下油门,在直行百米后,左拐进一条小小的巷子。 凌俐瞪圆眼睛,一下子警惕起来:“做什么?这不是回去的路。” “带你去看跌打医生啊,跛豪!”南之易没好气地给她一个白眼。 南之易带凌俐去的,还真是专门看跌打损伤的小诊所。 一进门,凌俐鼻子里就一直萦绕着一股子正红花油加跌打水的味道,十分销魂。 老医生看了眼她肿得发紫的脚踝,又捏了捏,那力道让凌俐差点没哭出来。 不过片都没让照,就直接断定是软组织挫伤。之后在她崴到的地方敷了不知名的草药,开了点消肿止痛的喷剂,就打发了他们。 回去的路上,南之易开着车,嘴里顺带问了句:“你最近在忙什么?都不见人的,没想到又在路上捡到。” 凌俐微微把脸向右边窗户侧着,有些含糊的声音:“案子啊,还能忙什么。” “什么案子?” 他似是不在意的一句,凌俐心情有些微妙起来。 这段时间唐傲雪的案子,因为极具戏剧性,在某些机关开了绿灯以后,媒体迫不及待放了很多料,前后三天的时间才渐渐冷下来,其中,还有一天是占据本地媒体的头条的。 就连不怎么玩微博的凌俐,那一天都看到新闻标题登上了热搜,可见关注度如何。 比如什么“新人律师解锁红莲业火”什么的,那些题目就让她看了觉得心虚。 其实,她只是站在最前面的那一个而已,能猜出郑启杰那段话,出力最多的人,就是祝锦川。 别的不说,首先注意到“红莲业火”违和、把这个作为焦点问题提出来的,就是他。 她是受之有愧的,却被推到了幕前,接受了好多媒体的采访。要不是她是个菜鸟,这机会给会炒作的律师,保不定利用这个机会就成了网红。 不过,过多的关注是她不想要的,尤其是现在自己的能力和履历,还没办法匹配外界的赞誉,应对来自四面八方审视和怀疑的目光。 她难得闹这样大的一场,南之易,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也难怪,他和魏葳回了帝都一趟,这些日子只怕是忙着结婚了,哪里管得了 忽然又想起下午自己的一番感叹,刚才那股若有似无的怨气,消失无踪影。 这已经是魏家碗里的肉了,自己还扭扭捏捏个什么劲? 还有,下午才赌咒发誓不是已经决定要搬走了吗?不是决定要和他再无瓜葛了吗? 不管怎么样,他们不过是普通朋友罢了,她自己给自己加戏,真是小丑一样。 经过这一番思量,凌俐再开口时语气平静:“就是个普通的刑事案子,庭审时候有点新情况发生,可能还得好几个月才会再次开庭。” “哦。”南之易视线随着道路的改变,向右看着,似乎一点也没有留意凌俐的回答。 凌俐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她偷偷瞟了他的侧脸一眼——从搭上他的车,到看跌打医生,再到刚才那一番对答,她都没勇气看他的正脸一眼,也不知道在心虚什么。 只是这偷偷的一眼,凌俐又移不开眼了。 这人似乎,又瘦了些,可怎么得了啊…… 尤其是本来就很大的眼睛,这时候眼窝都有些凹陷了。要再瘦下去,可就像那些形容枯槁的瘾君子了——会被缉毒警察重点排查的那种。 凌俐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念叨起来:“工作要紧,身体也不能不要。我知道你把科研当兴趣,动不动就废寝忘食,但要是身体出了问题,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厚葬呗。”南之易笑着回答,“停不下来的。” “魏葳怎么都不管你?”她一时间脑袋发热,脱口而出。 正在讶异自己怎么说出这话,结果下一句不受脑子控制的话又冒了出来:“不是都要结婚了吗?” 南之易则有些意外,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结婚的事?” 凌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不能说“我那天偷听到的”吧? 她含含糊糊说:“不就是她说的吗?” 南之易摇头笑笑,一脸的无奈:“她还嘱咐我不许跟人说这个秘密,结果自己到处说。好吧,看来她还真把你当朋友了。” 凌俐耳朵里嗡嗡直叫,眼前的景象开始发虚,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 她到底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低估了自己对南之易感觉。 不管以前看到过南之易和魏葳之间多少亲密的举动,甚至那天在楼梯间看到两人相拥,都不及她今天亲耳从南之易的这里,听到他亲口承认要结婚这件事,给她带来的冲击大。 她好容易才压住了马上就要脱口而出的一句“那我到底算什么”,吸了吸鼻子,问出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呢,最近在忙什么?” 还好,南之易的回答并不是在忙结婚,他说的是:“在忙一个项目,还有点——私事。” 说到私事二字的时候,他特意看了眼凌俐,那眼神让凌俐觉得有点古怪——不是心虚也不是害怕她暴起,有些她看不懂的意味。 凌俐忽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趣,哦了一声后,撇开脸,装作在看窗外。 却在座位靠门的缝隙处,发现了一支口红。 凌俐很想视而不见的,可口红那粉红色带珠光的外壳,在树荫和夕阳交替的半明半暗中,尤其刺眼。 她艰难地弯了弯腰,终于把口红捡了起来。 dior变色口红,从外表上看,似乎是最常见的01号,淡粉色。 吕潇潇把这个当润唇膏用,有时候一时兴起买好几只,自己又用不完,律所里的妹子,好几个都接受过她拍在桌面的这款“润唇膏”,凌俐的抽屉里,都放着两支。 凌俐咬了咬唇,有些艰难地开口:“口红,有人漏在你车上的。” 南之易听到口红二字,似乎有点诧异,趁着前方道路上没车,飞快地转头瞟了眼,之后一脸的轻松。 之后,浑不在意似的:“你扔手套箱里吧,有空我给她就是了。” 凌俐想了想,还是递给他:“口红高温下容易化的,你下车记得拿上。” 南之易点点头,顺手接了过去,扔在中央扶手的收纳盒里。 凌俐低头瞟了眼,只觉得眼睛里长刺,忍不住说:“她怎么用粉色啊,这颜色不适合黑皮肤,用不好会显得脸色差的。” 南之易微微侧脸,有些奇怪地盯她一眼,满不在乎地说:“不会啊,我觉得挺白。” 第三百三十一章 误会 凌俐哑口无言,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 还真是自讨苦吃,明知道情人眼里出西施,就南之易现在这状态,只怕魏葳在他眼里已经是自带柔光出境,已经全然不顾她蜜色的皮肤,开始夸她白了。 一时没忍住,凌俐又是一句没过大脑的话:“魏葳哪里白了?” 刚说出来凌俐就后悔了——她都能闻到刚才那两句里,话里话外的酸意。 南之易一脸怪异的表情:“这可不是魏葳的,这应该是钟卓雯那小丫头的。” 这答案出乎意料,凌俐很吃惊:“钟卓雯?怎么会是她的?” “可不就是她的吗?”南之易有些无奈地摇头,“就这支,还我送她的,那丫头说什么不想第一个送她口红的人是个蠢蛋,非要我送一支给她,说取个好兆头,希望她未来的老公能随我智商高点,缠了我好久才答应她。结果,还给落车上了。” 凌俐目瞪口呆,还有这种玩法? 不得不说,现在00后真是思维跳脱,钟卓雯这是把南之易当吉祥物,非要他买口红送自己,让她以后的老公蹭点智商的意思? 几秒后,她却发现似乎有些不对,一阵狐疑:“等等,你怎么还和钟卓雯有联系?” 南之易没有马上回答,等车拐过了个弯,才缓声说道:“她找我询问高考的事。” 凌俐更觉得不对劲了:“不会吧,她要考阜南大学?我听钟承衡的意思,他女儿可是北清的料,阜南大学能行?” “拜托你不要看不起我们阜南大学好不好?你能考得起吗?”南之易一个白眼甩过来,“就我们生物学院,那也是全国排名前五的,哪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她要报考很奇怪吗?” “拜托,你当年高考会填阜南大学?”凌俐毫不犹豫地怼回去,“说得这么有荣誉感,要是换了你,肯定不愿意拿七百分的成绩换阜南大学的通知书。” “你傻吗?”南之易揶揄的声音,“我这样的天才当然是保送,怎么会参加高考?” 停了几秒,他昂着下巴很是不屑:“所以说,夏虫不可语冰。” 莫名其妙被他diss了学渣属性,但是凌俐的注意力并没有在这上面。 凭她这些日子对南之易的了解,她总觉得,他的表情和身体语言表示,他是故意在把话题扯开。 很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而且,就凌俐所知,就钟卓雯一时兴起和她交谈的内容看,这小妮子是想报考刑事侦查类的专业的,所以她要么读警校,要么读法医,要么读法学,怎么着都和南之易的专业没关系。 南之易一定有事瞒着她的,可她又猜不出来是什么事。 就像他和魏葳结婚这件事,如果不是她主动提起,南之易只怕一直不会跟她说。 因为心里隐隐的失落,凌俐空澈的眸子里,无端染上愁绪一般。 南之易敏感地感觉到她的低气压,有些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生气了?” 凌俐忙低下头:“哪有,你想多了。” 再不能在他这里,给自己惹来是非了。 她默默闭嘴不再说话,而南之易,也安静下来。 没人说话,只有引擎的声音,而因为一路上的安静,凌俐清晰地感觉到脚踝传来的疼痛。 刚才敷的药能缓解肿胀,但是软组织挫伤那种由内而外的疼,一点都没消退。 而越接近小区,凌俐开始发愁起来。 她记得,南之易的车位离电梯是有些远的,保守估计得几十米。 一会儿在地下停车场停了车,她又该怎么走到电梯的位置去? 等一等,怎么到电梯的前提似乎是,该怎么下车才对? 刚才在诊所下车的时候,她尚能忍着疼下车,可现在脚被包成个粽子,她又该怎么办? 只有右脚能活动,越野车又这样高,她是该咕噜咕噜滚下去,还是单脚跳下去再来个狗啃泥? 她还没想好应该怎么安全下车,车已经稳稳地停在了车位上。 南之易很自然地下车,很自然地从车头绕到副驾驶,又很自然地拉开门。 之后,他把手递给她:“来,扶着,给你当拐棍。” 凌俐咬着下唇,心跳猛然失序,下一秒,又自嘲起来。 关爱残障人士罢了,自己干嘛多想。 只是,一想到要扶上他的手,要把身体的重量放在他身上,她始终还是免不了的心跳加速。 真是没出息。 她的惆怅在南之易眼里却成了傻乎乎慢动作。 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她伸出手,他有些不耐烦,忽然垂头看了看她试探着想够着迎宾踏板的右脚,眸光闪动。 几秒后,他无可奈何地“哎”了一声,转过背去,微弯下腰,说了一个字:“快。” 凌俐没明白这动作什么意思,问:“怎么?” 南之易微微侧头:“走吧,我背你上去好了。” 凌俐忙摆手:“不用不用,扶着就好,扶着就好。” 说着她挣扎着下了车——还是免不了借了把力,几乎是撑在他背上滑下来的。 脚沾了地,她终于轻吁出一口气,结果,却差点站不稳。 南之易无奈:“别逞强了,我背你上去吧,女侠。” 凌俐还在摆手:“不用不用,你把我弄进电梯就行,我可以单脚跳的。” 他跟听了什么笑话一般,叉着腰活像个圆规,肆无忌惮嘲讽着她:“你穿着高跟鞋,要怎么跳?就你那鞋跟的压强,活生生一根小型打桩机,我怕电梯被你跳坏了。” 凌俐咬住下唇,没忍住气:“就你那骨质疏松成蜂窝状的骨头,我可怕给压塌了。” 南之易不服气了,捋了捋袖子:“来来来,谁怕谁!” 南之易难得的绅士一把,在两人不搭调的对话里,硬生生演成一场闹剧。 最终,凌俐还是害怕真把高跟鞋跳断,扭扭捏捏趴在他背上。 她是经常嘲笑南之易的弱鸡属性不假,不过她却不相信,南之易会连她都背不动。 从停车场到电梯的路不长,从电梯到十八楼,更是只要几十秒的时间。 只是,凌俐却觉得时间被忽然冻住了一般,过得极慢,而眼前的景物发虚,一切都不真实起来。 而和他肌肤相触的感觉却那样真实,哪怕只有腿上和他臂弯的一点接触。 她知道这异常来源于何处,那就是因为很久都没有跟他靠得这样近了。 她尽量地撑起身子,害怕隔着轻薄的衣衫,被他感觉到,自己的僵硬。 她一直心底告诫自己不要多想,却止不住心跳的加速跳动,以及渐渐红起来的面颊。 想快点结束,又害怕结束,这种矛盾的心情,很微妙。 到达指定楼层的叮铃声响起,凌俐稍微清醒了一点,刚想说放她下来她自己能走,一偏头,留意到电梯接近镜面的壁上,映出了南之易的侧脸。 凌俐一愣,还没来得及看真切,南之易已经背着她,出了电梯。虽然很快,但刚才他的侧脸如剪影一般,深深印进她的脑海。 熟悉的是他眉眼的轮廓和紧抿的薄唇,不熟悉的,是他眼里浓浓的阴郁。 那是她从未在南之易脸上读到过的表情。 “你……”她才说出一个字,忽地一低头,从他衣领处微微虚开的缝隙,看到接近锁骨的地方,两点浅浅的红。 指甲盖大小的两团,草莓红。不是指颜色,而是指形态。 那样暧昧的位置,那样的颜色和大小,是什么,不言而喻。 凌俐忽而笑了。 她为何就这样看得起自己?连哭起来都不如别人动人,之前为何死皮赖脸总想停留在他附近,然后一次次看到他身上、心上留下的别人的痕迹。 不是自己作践自己,又是什么? 她手上不由得加重了力道,丝毫没有注意到南之易已经背她到了1802的门口。 背上吃痛,南之易倒还是记得背上还有人的,只是抗议:“粉妹,爪子放松点,我放你下来。” 说着,他微微蹲下身子。 也不知道脑袋里在想什么,在落地的一瞬间,她狠狠一把,推开了他。 南之易没掌住,朝前摔去,而她自己,一下子失去了支撑,跌倒在地。 南之易也没顾得自己摔痛,已经转身半跪在凌俐跟前,问:“没摔疼吧?” 凌俐正在自责刚才的没有轻重,一抬眼,却从他因为半跪下垂的衣领里,看到他身上那两处碍眼又暧昧的痕迹。 一时间血气上涌,她咬着牙怒目而视:“不要你管。” 南之易愣了愣,还要伸手扶她:“怎么了?摔傻了?” 凌俐使劲拍开他靠近的手,大声叫:“你走开,我不用你管!” 南之易揉着手,眸色沉黑,显然也是动了气:“你真是不可理喻!” 说完,转身开门,又摔门进去。 没完全合上的门里,隐隐传来魏葳的声音“你回来了”…… 心里酸涩难当,凌俐强迫自己不能再在这件事情上多想。 而1802里也传来动静。 似乎是刚才的关门声和门口两人短暂的争吵惊动了凌霜,她来开门,还一开门就看到凌俐正顺着墙壁爬起来,顿时忘记八卦的心,惊喜道:“小俐回来了啊?我给你做了番薯甜汤,要喝吗?” 凌俐站直身体,勾起嘴角,微笑:“好,我要吃两碗。” 第三百三十二章 夤夜 是夜,在一片沉黑的寂静中,凌俐醒来,指尖抚过枕上的一道泪痕,心间是微疼的感觉。 大概是受了唐傲雪案子的影响,这段时间,她老是梦见自己走过那条长长的甬道,梦到自己再一次经历那场离殇。 从那一次见过钟承衡以后,因为所有精力渐渐被牵扯进了唐傲雪的案子,她已经好些日子,没有追查关于她心底的那个谜底了,所以这些梦是不是代表,他们来提醒她,应该做些什么了。 但她也并不是完全地放下不管,用来梳理案件线索的笔记本,已经写满了大半本,只是毫无头绪。 有南之易和钟卓雯的帮助,他们三个人的力量,尚且不能让案件的真相有所突破,更何况她势单力薄的一人。 凌俐忽然一怔,不知道怎么想起白天在南之易车上捡到的口红,又想起当时的疑惑。 南之易怎么会和钟卓雯扯上关系?莫非,他们还在查案? 她脑袋才冒出这个念头,就举起右手轻轻地拍了自己的脸:“又给自己加戏。” 凌俐深吸一口气,再一次告诫自己,她要想从这段无疾而终的单恋中彻底走出来,首先要改掉的,就是她习惯于是把南之易的一举一动做过多的解读,每次都想要和自己拉上点关系。 说好听点,这叫自作多情,说难听点,这就是花痴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凌俐睡意全无,爬起来,拿着深绿色的笔记本到了客厅,一页页翻看。 在幽闭的空间里看那些掺杂着各种伤痛的文字,会让她更加不适。 凌霜听到了动静,已经披了件薄薄针织衫出来:“小俐,怎么了?” 凌俐仓促中抬头,连忙合上手里的笔记本,朝身后藏了仓。 凌霜给她到来一杯水,递到她跟前:“我前几天做的柠檬蜜,你熬夜多,喝些下火又润嗓子。” 凌俐乖乖接过杯子,感受着温热的杯壁带来的微暖,心头的阴霾,也驱散了些。 她回答了凌霜刚才的问题:“我没什么事,就是有些担心开庭的事。” 凌霜听她说的是工作上的事,脸上的表情一松,长舒一口气。 她不在意地摆摆手:“你要是担心我的案子,随便上上庭就好的,没关系。” 凌俐有些诧异。 前些日子,凌霜对这案子还是信心不足,虽然没在她面前说什么,可看她时不时出现在眼里的担忧,凌俐知道,她终究对上庭去面对那个人渣,还是有几分惧怕。 今天怎么换了副心态?莫不是信不过她,所以破罐子破摔了? 凌俐拉着凌霜的手,表明态度:“霜姐,这些日子我是在忙别的案子不错,但我心里有数。这是离婚案子,法官必须得亲自听到你要离婚所以你必须出庭,但是,我绝对不会让那个人再伤害你!” 她说着说着,脑袋里想起之前凌霜的遭遇,一时气愤手握成拳砸在茶几上,恨恨地说:“他要再敢对你怎样,我让揍得他满地找牙!” 凌霜被她逗笑,眼里蕴着细碎的光晕。她抬手把凌俐额头上翘着的刘海捋下来,微笑着:“小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想开了,大不了就是不准离婚嘛,他要拖着就拖着,我只想把孩子顺顺当当生下来,什么钱啊房子的,我不那么在乎。总之下半辈子,我陪着孩子,孩子陪着我,相互做个伴,也不至于孤孤单单地来,又孤孤单单地走。” 凌俐听她说得落寞,有些着急起来:“霜姐,别这么说,遇到一个差的,不代表以后还会遇到一样的。你还这样年轻,怎么说这么丧气的话呢?” 凌霜对上她满是担忧的眸子,心里一阵暖意。 她拍了拍凌俐的手背,轻声说:“我答应你,会好好过日子的。在你这里久了,看你每天过得匆匆忙忙,却又很充实,我又羡慕,又想以后也跟你一样。霜姐我就是醒得太晚,被人摆弄了那么些年,还比不上你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姑娘。你那样大风大浪的日子都一个人走过来,我以后还有孩子作伴,有什么可怕的?” 普普通通的话,却触到了凌俐心里柔软的地方。她眼角微微湿润,紧紧拉着凌霜的手,嗓子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来。 凌霜看她眼圈都红了,害怕她真哭出来,连忙转移话题:“我今天中午看到了上次和你一起到南溪的,那个什么什么什么……老师?” 凌俐一怔:“南老师?” “对对,就是姓南,这个姓可少见,人也又瘦又高和竹竿似的,感觉一阵风就能刮走。” 凌俐笑起来,刚刚一丝愁绪烟消云散。 凌霜的记性简直让人无语问苍天,第一次,没有把人家认出来;这一次,又忘记了上次的见面。 最关键上一次她还和魏葳、南之易聊了几句话,还从魏葳手里拎了个苤蓝回来——切成丝混着青椒,炒给凌俐吃了。 凌俐憋住笑,眼睛里还蕴着刚才没哭出来的水光,拉长了声音:“霜姐,你这一孕傻三年可真到位。上次,你不是还在门口遇到他和他的——” 她本来想说老婆二字的,又觉得不妥。 她停了一停,想找个适当的称呼安在魏葳身上,想了好几秒,终于找到合适的称呼:“——未婚妻!你又这么快把人家忘记了。” “啊?”凌霜被她一说,反而迟疑起来,“不对啊,你到底说的是谁?” 看凌霜一脸找不着北的模样,凌俐忽然间大笑起来。 凌霜忙捂住她的嘴:“嘘——小声点,这么晚了,吵到邻居不好,你不是说人家两口子住对面?” 凌俐的笑淡了淡,拉下凌霜的手,说:“我快搬了,很快就不是邻居了。” 凌霜眨了眨眼,之后是有些理解的表情:“也是,这里不适合你一个女孩子住。现在我在这里添麻烦,等我走了,你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难免会害怕的。” 凌俐点头,带着感叹:“这么大的房子,一个月物管费都要交穷我,还是单身公寓适合我。” 听到单身两个字,凌霜抿了抿嘴角,问她:“再两个月,你也快二十六了,就没想找一个?一个人总不是办法。” 冷不丁被问起这个问题,凌俐愣了一愣,笑道:“还是算了吧,我现在工作才起步,趁现在年轻、机会不错也有人带,好好努力几年,自己强了,比什么都好。” 看着凌俐似乎坚毅又似乎脆弱的目光,凌霜她动了动唇,终究没有说什么。 同样的时间,和凌俐隔着两扇门,1801的休闲厅里,魏葳从奋战的手机游戏里抬头,揉了揉酸麻的脖子,心满意足地要去睡觉。 经过书房,她忽然瞥到里面有一个瘦高的影子,大惊失色:“三点了,你还没睡!” 南之易淡淡地看她一眼:“寄生虫和国家栋梁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睡得很晚,一个努力糟蹋生命,一个豁出命为国家做贡献,让寄生虫有生存下去的空间。” “少来,”魏葳笑嘻嘻,“从帝都回来你好像每晚都加班,可也没见你出什么成果啊?我可是听了好几次你家院长催你项目进度了,到底在忙什么?” 南之易手上顿了顿,下一秒合上了笔记本电脑:“你管不着。” 魏葳白他一眼:“我也懒得管。” 说完,瞟了眼他的脖子,右手一扬,一条管状物朝南之易飞去。 “差点忘了,泰国青草膏,专治蚊虫叮咬过敏。”她扔完东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也是困得不行了。 南之易条件反射地扬手接过来,微虚着眼睛想要看清楚管身上到底写着什么,好半天嘟囔了一句:“这绿色毒药一样,真能治过敏?别像你上次给我那什么紫草膏,涂了反而过敏更厉害。” 魏葳看他,倚在楼梯扶手上大笑:“南大侠,你这老农的心小姐的身,一身皮肤细白娇嫩,蜘蛛爬过去也能留痕,就你这属性,到底怎么在野外生存下来的啊?” 他注意力还在药膏上,心不在焉地回答:“肥妹,我觉得你管好自己不再当弃妇就行,我的事你就少操心了。” 魏葳也不恼,托着腮满脸的好奇:“怎么今天吃了*?谁惹了你?” 南之易低头研究着药膏到底该怎么开,也随随便便地回答:“没谁,就是看你讨厌而已。” 魏葳心里有数,依旧笑眯眯:“没错我就是很讨厌,不过我看你是提前进入更年期了。进门前我是听到有人和你在走廊上吵架的,莫不是咱们亲爱的邻居踩了你的尾巴?” 听她说起凌俐,南之易的表情极不自然:“邻什么居,鸠占鹊巢而已,我就盼着老田哪天回来,一开门看到小野花和她藏在家里的野男人。” 魏葳看在眼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也没多说什么,几步跑上楼,忽然转身,居高临下看着他:“南之易,你这样自欺欺人有意思吗?” 南之易并不回答,站起身走进卫生间,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他打开了那管子药膏,仔细地闻着膏体的味道,待辨别出那里面淡淡的薄荷香,迟疑之下,还是抹在了锁骨下方过敏的地方。 痛混合着痒的感觉渐渐被清凉的感觉代替,他一整天都有些烦闷的心,也随之安稳了下来。 但真的只是因为过敏才静不下心吗? 南之易微扬着下巴,看着镜子里那明显有些憔悴的脸,苦笑。 忍耐很辛苦,好在手上的事,马上就会有结果了。 做完这件事,他就回帝都去,那里还有人、还有事在等着他。 第三百三十三章 露馅 因为崴了脚第二天请假,凌俐取消闹铃忘记时间,结果一睡起不来。 凌霜都做好了午饭,她才磨磨蹭蹭从床上爬起来。 前一晚一聊开了,就刹不住车了。从小时候的趣事开始,料到停不下来,差不多四点才睡下。 结果她这头睡足了,人家一个孕妇还任劳任怨照顾自己,凌俐很有些不好意思。 赶快起床、梳洗、开始做正事。 吃过了午饭,她搬了张椅子坐在露台边,和屋外晃眼的阳光,就一张玻璃之隔。 看了会书,她抬起头,看阳光斑驳了窗台的地砖,明晃晃得很耀眼,而室内的空调有些低,呆久了,毛孔都冷得缩了起来。 凌俐心里痒痒的,一瘸一拐开了门,狠吸了两口户外干燥高温的空气,享受着阳光烘暖冰凉的皮肤的感觉,很惬意。 夏日午后的微风,是最宜人的,十八楼的高度也刚刚合适,眼前一览无遗,可以看到最大片最沉湛的天。 一低头,却看到小区旁的一排竹影,远远的两个人影,很有些眼熟。 凌俐看得不是很真切,虚着眼睛,快要从阳台上探出身体去。 那似乎是魏葳,另一旁那个挺拔的背影,却怎么也看也不像是南之易。 她没戴眼镜,探着脖子虚着眼睛看了好一阵子,只觉得越来越看不清楚。 忽然反应过来这时候应该借助外力…… 短短一秒钟,她跑回屋抓着放在茶几上的眼镜,几秒又回到阳台,然而刚才竹林边的人影,已然消失不见。 这才发觉,刚才太急没顾上受伤的右脚,刚才那样实打实才在地上,这时候才疼痛那当。 她呲着牙蹲下身子揉着脚踝,心里默默骂了一句“智障”。 自己这是什么时候染上这疑神疑鬼、不嫌事大的毛病?魏葳和谁在一起,南之易和谁在一起,跟她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就算魏葳和别的男人搂搂抱抱有给南之易带绿帽的嫌疑,也不会跑到这个小区来顶风作案。 哪怕魏葳真的脚踏两只船,也不是她该管的事。 她只用管好自己就够了 昨天和霜姐都说过,等这头工作结束,找个小房子搬出去,离他远远的,专注于工作,好好生活。 还有,九年前案子的调查,是时候再开始了。 脚上的疼痛渐渐消退,凌俐站起身子攥紧手心,脑海里一点清明。 ———— 尽管凌俐没有接受多少记者的采访,尽管她真的没有想要红一把的意思,但是被害人方律师在庭审中起来重大作用、引出被告人犯罪铁证的事,终于还是不胫而走。 律师同行里很多人对她的名字陌生,知道她是刚从业两年的菜鸟,更是惊讶。 而有些资历的老律师,看到跟在凌俐名字后面的“祝锦川”三字的时候,一般都是了悟的表情。 尽管这些年祝锦川的名字快被刑事辩护圈的人遗忘,去年秦兴海案子也没什么波澜,不过总还会有人记得他曾经一年里拿下五个无罪、十几个不予起诉的壮举。 看来这是已成名的大状,捧自家徒弟的手法了。 于是乎,呈达所上收到的自荐信和简历,忽然比平时多了好几倍,其中还真有些素质不错新手律师。 律师和律所之间,是双向的选择。一番面试后,似乎一下子,所里又要多十来个新同事了。 凌俐也一下子变得小有名气,竟然有顾问公司指名点姓,希望祝大律师去公司指导业务的时候,带凌小律师一起。 港真,凌俐就算崭露头角了,那也是在刑事领域,和那些什么科技创新企业产业孵化园工业港里的公司,关系真的不大,也不知道老总们好奇心怎么就那么强。 不过这样无伤大雅的要求,祝锦川一般也是满足了的,带小丫头出门见见世面,多见几个老总,也是锻炼。 这样几次下来,效果还是显而易见的,至少凌俐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一点都不带遮掩地就把自己不善与人交际的缺点暴露在外,现在握手、说话、寒暄,都有模有样了,言行举止多了自信,再不见以前的僵硬。 凌俐一如既往地珍惜这些机会,每次都很卖力,哪怕祝锦川跟她明说就是来走走过场的,她也要提前做好功课,就怕露怯。 从城南的产业园区回所里,她正准备和祝锦川讨论下接下来工作安排事宜,刚开口说了半个字,肚子忽然咕噜噜一阵响。 偏偏刚巧车停了下来,偏偏音乐刚停,偏偏祝锦川的车,隔音效果太好。 寂静的空间里,那一阵昭示人类最基础需求的响动太大,以至于祝锦川眼里都掩不住笑意了。 丢脸已经够多,这一下子也算不上什么。凌俐故作镇定,装作刚才肚子饿得咕咕叫的并不是她。 祝锦川笑着摇头,也不转过脸看她,直接问:“饿了?想吃什么?” 因为时间充足,下午也没什么安排,祝锦川带着凌俐吃了场海鲜烧烤。 海鲜在凌俐的食谱上属于最爱的那一挂,阜南的海鲜虽然赶不上沿海的新鲜,不过对于她不那么挑剔的味蕾来说,已经足够。 她吃得心满意足,这些日子也第一次能放慢速度好好吃一顿饭。 祝锦川也一改以前吃饭速度极快的风格,慢慢地剥着虾,一点都不着急。 吃完一盘蒜蓉开边虾,凌俐放下筷子,发现自己盘子旁堆得老高的垃圾堆,无地自容。 她这边的高度,几乎是祝锦川那边的两倍。 祝锦川也看到了,没忘了打趣她:“有句话叫吃啥啥不剩,我觉得你其实可以考虑对号入座。” 之后浅淡的一笑,招呼来服务生,将桌面收拾了干净。 被他嘲笑吃得多干得少,凌俐有些赧然,忽然想起谢柯尔那几顿饭。 那几次,自己也是这么忘情地吃,结果惹了不该惹的麻烦。 最棘手的是,她似乎还欠着谢柯尔一个约会没有兑现呢。而且,谢柯尔那天明明白白说了,他要凌俐一个答复。 当时她没狠下心拒绝,这越拖越久,越觉得不知道该以什么形式说出口。 祝锦川剥好一只虾,看她眉染轻霜的模样,也皱了皱眉:“怎么了?不好吃?还是师父打趣你一句就心里不乐意?” 凌俐连忙摇头:“不是。” “那你发什么愁?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凌俐咬了咬嘴唇,看了看祝锦川。 眼前这位她尊称为师父的人,不仅专业知识远超她,在私人生活方面,经历也很丰富。 谈过恋爱离过婚,似乎平时的桃花也不少,应该是可以给她解答疑问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可没少见到她丢人的时候。被当事人揪头发、把被告人弄疯、被被害人家属一耳光扇成猪头、躲在墙角哭成傻子,似乎她百分之九十以上尴尬的时分,都被祝锦川看到了。 所以在他面前她早就没有脸面可言,再尴尬的问题也可以问。 嗯,就这样决定了! 她默默在脑海里考虑着措词,几分钟后问:“师父,该怎么拒绝别人的好意,还能不伤害别人呢?”祝锦川剥虾的手一顿,抬眸,深深看她一眼:“你先老实交代‘别人’是谁再说。” 一句话就掐中凌俐的七寸。 凌俐愁眉苦脸,吞吞吐吐好一阵子也没敢说出谢柯尔的名字。 祝锦川吃完虾,又抓了把花螺进盘子,慢条斯理吃着。 好一阵子,他都没等到凌俐开口。 “算了,我怕你在我这里问不到答案,跑去找吕潇潇出鬼主意,反而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一不小心又被祝锦川猜中心事,她刚才以为祝锦川不想就这摊子在他看来也许毫无意义的事回复她,还真想去找吕潇潇问问的。 祝锦川一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再一次被他一语中的,摇了摇头,说:“吕潇潇给你的意见一定是跟着感觉走,我不是太赞同。我觉得,你既然在拒绝和怕伤害别人之间犹豫,那证明你态度并不是那么坚决的。为什么不想想,试试看?” “试试看?”凌俐瞪圆眼睛,“可是没感觉啊,怎么试?” “那你要什么感觉?”祝锦川浅淡地一笑,“我说句老实话你别伤心,你现在这年龄,不适合什么都谈感觉的中学生恋爱观了,谢柯尔挺好的,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凌俐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好半天才结结巴巴问:“你你你……你怎么知道是他?” “太明显了,”他笑着说,“难得能有个眼瞎得如此独特的人,自然印象深刻,更别说你身边还有个只会卖队友的人。” 凌俐哑口无言,祝锦川嘴狠毒,一下子损了三个人不说,她自然是被损得最厉害那个。 她不知道说什么挽尊,而祝锦川看她吃瘪的模样,莫名心情好了几分。 他放下筷子,手指轻敲桌面,声音轻缓:“我这师父做得,不仅要传道受业解惑,还得倾听小女生心事履行居委会大妈的义务。好吧,你说说看,你觉得他哪里不好?你是讨厌他的长相?” 凌俐赶忙摇头:“不是,我从来不以貌取人。” 祝锦川抿嘴:“那是嫌弃他学历低?” 凌俐更加着急地表明立场:“就我这水平哪有底气嫌弃别人?我又不是您那种帝都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别人不嫌我笨就不错了。” 她一番自黑下还不着痕迹地捧了祝锦川一小下,他心里舒坦了几分,似笑非笑:“那你就是嫌弃他家钱多了?” “噗!”凌俐瞪圆眼睛,“我又没毛病,钱多不是好事吗?” 祝锦川点点头:“所以说,他并没有你不能忍受的缺点,你所谓的没有感觉,不过只是没有一见钟情而已,明白了吗?我可能难免带了点偏见,毕竟他是所上的大客户,不过就商业往来和我作为男人冷眼旁观的角度看,小谢总这个人,应该还行。” 凌俐懵懵懂懂点了点头,看着他漾着淡淡笑意的眉眼,她一时脑热,说了句胆大包天的话:“那要是您是女人的话,觉得小谢总这人,靠谱吗?” 第三百三十四章 加料 祝锦川错愕几秒,不气反笑,拿起湿巾擦干净手,之后屈指反手敲了敲她的脑袋:“我要是女人,还能忍得下你这种口无遮拦又麻烦多多的徒弟!死正直又一根筋,难怪你姐当年最担心的就是你。” 乍然听他说起凌伶,凌俐微微一愣,忽然间,对祝锦川和凌伶那一段很美好的往事,有些好奇起来。 刚刚她被迫坦白了和谢柯尔的事,如果能从祝锦川嘴里问点他的往事,大家就扯平了,也不能算她亏。 她一阵冥思苦想,发觉用什么样的借口都会被祝锦川毫不留情地拆穿,干脆也不遮掩,说:“师父,刚才说什么感觉不感觉的,你和我姐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她在说这句话之前,已经做好了被祝锦川骂一顿的准备。不料,他只是看了她一眼,轻笑一声,微微侧过头,表情安静又柔和。 凌俐从未见过他这样,呆了一呆,忽然有些不忍心了,连忙说:“不想说就算了,我也不是很想听的。” 祝锦川抿紧了嘴角,视线投向窗外的一丛茉莉:“没什么不想说的,我只是在回想我到底什么时候喜欢上小伶的。十五?还是十六?” 凌俐吃惊,嘴巴圈成o字,开始结巴:“这这这这这么小?” 她掐着指头算了下,惊呼:“我姐那年才十一?!” 心里面差点跳出“恋童癖”三个字。 祝锦川不置可否,眼里是凌俐看不懂的、复杂的神色。 他微勾着嘴角,放缓了语速:“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十五六和十二三,都是懵懵懂懂的年纪,彼此等着对方长大。我都是上大学以后,才明白对小伶的感情的,害怕吓着她,犹犹豫豫又蹉跎两年。现在想来,我当年浪费了太多时间。” 凌俐听到这里,心里有些不舒服起来。果然祝锦川冷心冷面,说起来初恋还能用浪费时间来评价。 祝锦川却似乎陷进回忆里:“要是能早点知道老天爷留给我和她的就那么几年,从十五岁那年第一眼看小伶,我就该坚决跟着你们回南溪去,天天守着她。” 凌俐听他缓缓道来,忽然间觉得像被谁喂了口焦糖,嘴里溢满了苦甜味。 她忽然问他:“您真这样想吗?” 祝锦川抬眸看她,笑得毫不在意:“真得不能再真。我当年看着她笑就觉得心里甜,当年你俩捅马蜂窝的事我都给担下来了,十多岁的孩子,还能怎么真心?为了让她高兴,还得讨好你。” 说到这,他佯怒一番,微瞪着眼睛抱怨凌俐:“你小时候可讨厌了,真不知道一个女孩子怎么那么皮那么倔。” 想起童年的时光,眼睛有些涩涩的。 她那时候好小,很多事情记不真切,现在听祝锦川提起,仿佛是有些迷糊的记忆,那些年的夏天,舅舅家多出来一个老和她抢鸡汤喝的黑子哥哥,似乎经常,给她带玫瑰糕来着。 沉浸在往事中最容易让人感染到忧郁的情绪,尤其是那时候的人和物都已不可追的状况下,很容易掉泪。 等她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的时候,眼泪已经模糊了双眼。 祝锦川有些错愕:“丫头,你不会快哭了吧?不带你这样的啊。” 之后忍不住轻笑着,扔了张纸巾给她,一脸的嫌弃:“快擦擦,丢死人了,别人还以为我不给你吃东西饿哭的呢。” 凌俐捡起纸巾,有些不好意思揩干眼角的一点雾气, 祝锦川不再说往事,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谈恋爱不是谈生意,如果不是很抗拒。凌俐,勇敢一点,男人不是那么可怕的。” 霓虹层层晕染进他的眼,凌俐知道,他说的都是正理。 凌俐咬了咬唇,忽然间有些不甘心起来:“可如果,我能找到那个看一眼就心跳的人呢?” “心跳?”他扬起眉,“你要不心跳人就该死了,无非快与慢而已。” 凌俐苦着脸还想争两句,祝锦川已经不给她机会了。 他站起身,拿起桌面的烟盒:“我出去抽根烟,你慢慢吃,别噎着也别咬着舌头。” 屋檐下,祝锦川指尖挟着一根烟,只抽了两口,就摁熄在水盆旁的烟灰缸里。 小丫头不喜欢烟味,他要是抽上半支,她那狗变的鼻子就能闻到。 她倒是没胆子明着抗议,可眉间忍不住的轻蹙,让他无法视而不见。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她的情绪和看法的,以至于在不知不觉中,他竟然开始在这些细节上迁就她。 祝锦川回头,隔着玻璃窗,看着离他几张桌子远的凌俐。 她两眼亮晶晶,视线和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上那只还有些烫的烤虾上。 因为虾表壳的温度,她剥一点壳,就要把虾放下凉一凉,把指尖拿到嘴边呵气,一副急着吃又吃不到的馋猫样,很有趣。 祝锦川无声地笑了,他印象中的凌家二妹,就该这个样子才对。 忽然脑海里却浮出她刚才咬着唇问他的那句——如果,她真能找到那个让她心跳加速的人呢? 他环抱双臂,若有所思。 如果真能找到,他也就能放下心来,把丫头好好地交给那个人了吧? 可心底却莫名地升起隐约的一丝烦躁。 祝锦川皱了皱眉,抬手在眉心上狠狠揉了两下。 一定是最近太思绪不宁,也可能是室外灼热的空气和喧闹的鸣蝉,吵得他心神不宁。 回城的路上,竟然遇到一场大堵车,更倒霉的是,回了所上,竟然电梯坏了。 不得不爬了十一楼上去——不对,算上b2的两层,一共十三楼。 凌俐穿着猫跟鞋,一路上走得战战兢兢——一周前才崴了脚,可不能再来一下。 上楼以后是满身大汗,祝锦川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冰可乐,递给她,之后倚在她桌旁,轻言浅笑:“不管怎样,这个案子算是了了,你要不要休息一阵子,再接下一个?” 凌俐小口喝着可乐,愁眉苦脸:“哪里能休息?霜姐的离婚案,下周开庭。” 刚说完,一股二氧化碳从胃里冒出来,她打了个嗝——还是正对着祝锦川的那种。 又出了丑,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祝锦川很是淡定:“你刚擒了杀人犯,马上又要正面怼无赖?二妹,真的出息了。” 凌俐苦着脸:“师父你别打趣我了,我上一个案子让人家委托人净身出户,这次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要是能有人带的话……” 她说了一半,忽然有个离谱的想法从脑海里冒了出来,下意识地盯着祝锦川,一脸的可怜兮兮。 祝锦川不动声色:“你可别想,我最讨厌的就是离婚案子,一大堆鸡毛蒜皮的事扯不清楚。不过,如果你真想让我上场的话,那就——” 他故意拉长了声音,而凌俐一听有戏,忙不迭说:“那就怎样?” “那你就出我的律师费。”祝锦川微抿薄唇,五指张开在她面前一晃,“内部价,五十万。” 凌俐乖乖闭嘴,再不敢有非分之想。 喝了大半瓶可乐,想了会案情,凌俐又憋不住话了:“你说人结婚到底为了什么?机关算尽、互相仇恨?还不如一个人舒心。” 她这一番有感而发,却没注意到自己这地图炮似乎扫射到了离过婚的祝锦川。 他倒是知道她有口无心——最近这样的时候,越来越多了。这小丫头不设防的时候,谨小慎微的面具一拿下,反而有点小话痨的意思。 忽然想起上次去那个小区找她的经历,祝锦川眸色微沉,问道:“你和凌霜住在一起?你怎么没告诉我?” 凌俐吓了一跳。 她确实没跟祝锦川说这事,就是怕祝锦川担心,而且,凌霜毕竟是凌伶当年的好友,她害怕说起凌霜,会勾起祝锦川对往事的回忆。 只是这时候被祝锦川拆穿,她只能老老实实认错:“我不是故意的,前些日子太忙,我忘记我了。” “借口,”祝锦川轻描淡写的一句,“一句话的事,你有空在车上发呆,就没空说说案子?” 凌俐低下头,掩不住地心虚。 祝锦川叹了口气,放柔了声线:“你很不放心她,害怕她受到伤害,所以一起住对你来说最安心,对吗?” 凌俐老实点头,带着点祈求:“师父,我知道你要说应该和委托人保持距离,但是霜姐真的和其他人不一样,案子了结之前,我不放心的。” 他本来还想教训她几句做律师应当坚持的原则,只是看她水光盈盈的眸子,责备的话忽然说不出口。 终究还是心软了,也不知道放任她和委托人太近,对还是不对。 一声叹息后,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u盘递给凌俐。 “看看吧,也许对你代理这个案子有好处。” 凌俐刚想问里面的内容是什么,祝锦川微扬嘴角:“你这次的对手是个死缠烂打的破烂货,好对付,也不好对付。你一个没结婚的小姑娘,代理离婚案件本来就不大合适,我怕你吃亏,只好给你加点筹码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调解 一周后,南溪市嘉陵区人民法院,凌霜与吴毅离婚一案,第一次开庭。 在凌俐的一再坚持下,本案没有进行过诉前调解就直接进入程序。 基层法院离婚案件,不复杂也不涉及到巨额的标的,因此此次的审判组织就是一位独任审判员。 凌俐坐在审判席右手边,看着那台子上的一位穿着月白色衬衫、戴着法徽的法官,还有些不适应。 这一年多的案子,机缘巧合,几乎都是在中院或者中院以上级别法院开庭审理的,开庭时候多半都是合议庭,而且要穿法袍,甚至还见识过一场五人合议庭,而像今天这样朴素的庭,她很久没开过了。 但一转头看到对面坐的吴毅,她顿时打起精神,不敢大意。 凌霜感觉到了她瞬间绷紧的状态,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轻声问:“紧张了?” 凌俐赶快摇摇头。她可是律师,被委托人问这样依据,哪怕她知道是霜姐在开玩笑,也不能认。 吴毅的律师在答辩,蹩脚的普通话听得法官直皱眉头,门口忽然传来喧闹声。 接着,凌俐目瞪口呆地看着七八个大妈大爷涌进小小的审判庭,一时之间座无虚席。 她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凌霜脸色惨白地抓着她的手:“吴毅他妈带人来了。” 果然,那些忽然出现的观众,对着凌霜的方向指指点点,表情带着不屑。 凌俐瞬间了悟,这渣男,竟然还来人海战术,企图仗着人多给她们压力? 只可惜,这行为太法盲了。 她观察到审判席上坐着的那位和她刚才一样吃惊,于是赶在法官开口前请求道:“法官,本案是离婚案件,还涉及到当事人的隐私,我在庭前已经提交过要求不公开审理的申请了,所以请将不相关的人等请出法庭。”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整个法庭都能听到。 不出所料,她的话激得旁听席上一团闹哄哄,大多在指责为什么自己家儿子侄子外甥离婚,她们这些七姑八婆的怎么就成不相关人等了? 法槌响了好几下,旁听席总算安静下来。 审判员清了清嗓子:“开庭前就宣布过了,本案不公开审理,被告方,这是你家亲戚?跑这里吵吵嚷嚷像什么好?要再不离开,我就叫法警来了。” 对面的律师显然也没想到能遇到这事,满头大汗地道歉,之后让吴毅把他家的亲戚劝离。 只是,那位吴毅的母亲,在出法庭前狠狠瞪了凌霜一眼,嘴里念叨着:“破鞋!” 凌霜脸色更难看了。她到底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也低估了吴毅搅混水的能力,知道她从雒都请了凌俐当律师,就把这一堆亲戚搬到庭上来。 虽然没有如他的愿旁听,但就这帮子人的出现,都已经让她像被谁掐一下脖子,胸口发闷无法呼吸。 凌俐察觉到凌霜的心情一下子低落,忙安慰她:“不用管别的人,放心,我搞得定。” 凌霜和她对视几秒,看到凌俐眼里是镇定和安慰的神色,这才稍稍放心了点。 法庭上又恢复了清静,不过已经又浪费了二十分钟。 对方律师继续答辩。 也不知道吴毅是从哪里请的律师,水平大概停留在法院周围摆摊设点的那种最被正规大所看不起的小律所,也就是被戏称为“蹲点”的那种。 凌俐一开始实习就是找的这样一家所,律师水平良莠不齐,而坐在她们对面这位,显然属于莠多一点的范畴。 这位律师的执业标准大概就是收了当事人的钱,不管官司能不能赢,话得说够那一类。 他拿着答辩状,长篇大论昏昏欲睡,内容无非就是什么家庭和谐,家庭内部问题,夫妻感情尚未破裂,要发挥传统美德什么的,和法律屁关系都没有。 凌俐听得很想打断他,一直期盼听到法官最爱挂在嘴边的那句“简单陈述就可以了”。 偏偏这次遇上的独任审判员,也是脾气好的那一挂,那律师答辩了半个小时,都没出言阻止一下,也不知道是因为刚才被吴毅一堆无赖的亲戚惊到,还是这样的情况在基层法院早就司空见惯了。 好容易等答辩念完,可以开始举证了。 凌俐几份资料甩出去,又一一说明证据来源证据内容以及拟证明目的。 这里面,有凌霜的几次就医证明,几次报警后民警的出警记录,几次民警调解形成的笔录。 其中份量最重的就是验伤报告了。 那话痨律师倒也不是没有准备,只不过多是证人证言一类——嗯,被凌俐用证人作证必须上庭接受询问,一下子全部作废。 吴毅看起来也不慌,他认为自己还有杀手锏。 凌俐倒是能料到他把鸡蛋放在哪个篮子里。 果然,法庭调查的最后,吴毅终于提起了,凌霜怀孕的事。 不过出乎凌俐预料的是,他提出来的观点,和上次在律所里说的基本没跑——凌霜愿意给他生孩子,所以夫妻感情没有破裂,还有修复的可能,请求法院给个机会。 最后还说什么希望这案子早点有结果,他朋友在外省给他找了个听起来不错的工作机会,他要去沿海,如果定下来就是几年不回家了。 言外之意,他可能会玩失踪,玩拖字诀。 这话对凌俐来说没新意,可凌霜还是紧张了一番。 而法官在听说凌霜有孕后,还真的面色犹豫起来。凌俐知道,孩子的问题,在离婚案件里就是最大的问题,财产债务都好分割,唯独孩子的事,是法官们最头疼的事。 如果被告真的一走了之,审判倒是可以缺席,问题是公告送达问题多多不说,还容易被当事人用来做文章,导致进入再审。 那法官沉思了一会儿,动了动唇,询问凌俐:“原告还有没有需要补充的意见?” 凌俐摇头:“没有。” 法官视线又移向了凌霜:“按规定,婚姻案件判决前要经过调解。请问当事人双方是否愿意调解?” 之后,看向凌俐,等着她开口。 凌俐抿嘴,声音清脆地回答:“愿意。” “啊?”法官微张着嘴巴。 他是听过这案子从立案开始原告方律师就坚决要求不调解的,正等着她拒绝调解,结果等来一句愿意。 现在从各方证据来看,男的大概有点问题,女的也可怜,问题是有个未出世的孩子在,这就难办了。 这案子能够调解,当然风险最小了。 他愣了愣,回过神后看向吴毅的方向:“那被告呢?” 那方的律师赶紧回答:“愿意。” 凌俐看着吴毅脸上隐隐有得意的神色,有些好笑。这人,还真以为愿意调解,就是愿意不离婚了? 天真。 她侧头和凌霜视线相交,微微一点头,又看向审判席:“法官,因为涉及到一些私人问题,我方申请和被告单独协商。” 法官一怔:“不需要法院主持调解?” 得到凌俐的答案后,法官有些不放心,交代了一番诸如和谐心平气和之类的话,宣布:“你们可先商量下要不要调解离婚,或者接受调解,撤诉不离婚。现在你们可以退庭,如果调解有结果,或者无法调解下去,再回到审判庭。半小时够不够?” 凌俐抱歉地说:“我方当事人怀孕,刚才又被没有经过允许来旁听的人吓到,她说有点肚子疼,这时候怕是不方便走动。” 说完,又小声地抱怨了一句:“真是活久见,第一次看七大姑八大姨围观自己离婚的过程。” 法官眉头一皱:“这么严重?那我们出去吧。” 说完,赶在凌俐开口前敲响了法槌,叫上书记员站到了法庭外。 出门前,还有些责怪地回头看了吴毅的方向一眼,看起来似乎不满意大热天的自己要被赶出去享受热空气的熏煮。 凌俐心里暗爽,这招祸水东引用起来真是顺手。 吴毅早已经迫不及待,等法庭的门一合上,得意到尾音上扬:“怎么?想通了?” 凌俐看他一眼,慢吞吞地补充了一句:“我们愿意的是调解离婚,刚才还没说完。” 看到吴毅面色一变,凌俐不动声色地说:“吴毅,你请的律师也请出去吧,接下来我要说的,可能不是太方便他听。” 对面的律师瞪圆眼睛正想争辩,凌俐淡淡地说了句:“这位同行,你大概还不知道吴毅做过些什么,有些东西不方便你知道,你知道了也没好处,否则今天谈话内容里一旦有什么不利于我当事人名誉的东西流传出去,到时候可能连着你一起调查。” 那律师听到凌俐这样说,忍不住打量着吴毅,吴毅被他看了两眼,没忍住火气:“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凌俐已经明白这两人之间就是浮在表面的一层关系,一个就当是街边摆摊随手捡的生意,另一个早准备耍无赖根本没想过真正能让律师打主力,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信任关系。 于是凌俐加了把火:“我想,吴先生你大概没有把你婚内强奸还敲诈勒索的事迹告诉这位律师吧?总之,如果今天调解时候涉及到的内容,只要发生了泄露,我的当事人一定会同时起诉你们两人。” 几分钟后,和吴毅的一番交涉后,那律师脸色不那么镇定了,终于还是在一番纠结后掩门离去。 听到法庭大门合上的声音,凌俐狂跳的心脏终于慢慢恢复正常跳动速度。 她最担心的就是律师不肯走,幸好方才那番故弄玄虚还算有效。 之后,不等吴毅开口,凌俐起身,把事先准备好的牛皮口袋丢给吴毅,淡淡说道:“看看吧,看了这些资料,我们再来说调解离婚的事。” 第三百三十六章 撒泼 听到法庭大门合上的声音,凌俐狂跳的心脏终于慢慢恢复正常跳动速度。 她最担心的就是律师不肯走,幸好方才那番故弄玄虚还算有效。 之后,不等吴毅开口,凌俐起身,把事先准备好的牛皮口袋丢给吴毅,淡淡说道:“看看吧,看了这些资料,我们再来说调解离婚的事。” 吴毅狐疑地接过去,掀开封口,取出里面一大摞的东西。 凌霜紧张起来,放在桌子下面的手一下子攥紧了桌沿,凌俐朝她微微摇头,一个安慰的眼神递过去。 几分钟后,吴毅脸色铁青:“这些是哪里来的?你想用这个来威胁我?” 凌俐抿嘴:“说不上威胁,等价交换而已。我姐善良,只肯说这么些东西,还跟我说饶人处且饶人。她尚且念着夫妻的情分,你如果再步步紧逼,就别怪我搞事了。” 吴毅更加不淡定了,眼睛止不住地瞟向凌霜的方向,似乎想从她的表情看出些端倪。 凌霜保持目不斜视,坚持在吴毅的审视下保持着表情不变。 好一会儿,吴毅终于收回视线,冷冷地笑了声,几乎是咬着牙说:“想不到凌霜,你埋得挺深!我倒是被你骗了!” 凌俐也毫不客气地回他:“还不是被你们一家人逼成这样的。你自己考虑考虑,你是签了调解协议,还是我们把这东西交给相关部门?” 吴毅的表情相当精彩,一张微白的面皮先是红,后是黑,后来是发灰。 凌俐手上这堆东西,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刚好把他这些年有些悬心的事都包揽了进去。 比如,上个月才陪着小情人产检的记录、跟某小区门卫串通拿到房源然后私自倒卖的证言、帮着客户规避中介费收取回扣的事、差点拿了客户的首付款不退差点被起诉……连好多年前治疗梅毒的病例,居然都被翻了出来。 这些都很不是什么很大的事,但是集中爆出来,也够他好看的了。 关键是这些东西扎扎实,什么病例、照片、有人捺印的证言,要真传了出去,麻烦一大堆。 尤其是,他还有些让他这些年睡得不大安稳的事,也不知道凌霜这看着老实,实际上深藏不露的人,知不知道? 万一当初几个电话被她听了去…… 吴毅眼珠子乱转,挣扎了一番,终于咬着牙说:“算你们狠!我们走着瞧!” 凌俐对吴毅的发狠视而不见,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这些资料,就是祝锦川之前交给她的,说要给案子加点砝码的东西。 一大堆,基本都是吴毅这些年的劣迹。如果有律师在场,恐怕会很快指出这些与本案没有联系,而且涉及个人隐私,不那么容易达到凌俐的目的。 只可惜,吴毅和律师之间的不信任,以及吴毅自身比较没有道德和法律观念,才会着了道。 这是不知道祝锦川到底是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收集到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的。 凌俐心里很有些感激祝锦川。 他指点凌俐这个案子等法院判决会很煎熬,凌霜只怕受不得反复的折腾,所以最好不要寄望于法院那来得很迟的判决。 祝锦川在凌俐忙着唐傲雪一案时,就找了私家侦探挖吴毅的过去,也多亏吴毅这个人偷吃不擦嘴的习惯,一身的小辫子。 有了谈判的砝码,祝锦川又提醒她不要让吴毅知道这些资料是他私人侦探搞来的,让吴毅害怕凌霜手里还握着他的其他把柄,并且告诫凌俐,这些东西在这案子里点到即止就行,不用较真,以免狗急跳墙。 本来凭这些东西,凌俐本来可以私下找吴毅协商,直接帮助凌霜到民政局的那小绿本,但她怕其他人掺和进来,怕吴毅中途变卦,尤其怕在谈判过程中会有什么冲突发生。 这样子在法庭上,相对封闭的空间,绝对不会有旁人打搅,她才能有信心凭着自己拙劣的演技,忽悠吴毅一番。 此外,法庭是有录像的,万一吴毅动手什么的,将成为暴力倾向的铁证。 还好,一切都顺利。 因为早有准备,凌俐只花几分钟就拟好了离婚协议,让双方签字。 没有夫妻共同财产,也没有债务——当然,吴毅的赌债和给小情人私下买房子的费用,由他自己负担。 不过在孩子抚养费上,吴毅开始耍赖。 协议里要求他每个月支付一千元孩子的抚养费,吴毅自然不肯。 凌霜害怕再起事端,咬了咬嘴唇:“相安无事就好,钱的话……” 凌俐打断了凌霜的话,转头看着吴毅,声音斩钉截铁:“不可能,孩子的抚养费,你休想赖掉一个子儿。” 吴毅看了眼忽然间凌厉地像把刀的凌俐,这才有了深刻的意识,之前自己对她的小觑,是多么可笑。 一个多小时以后,凌霜捏着盖着法院鲜章的离婚调解书,手指在轻颤。 凌俐如释重负,笑得眼睛成了月牙儿,看了眼那鲜红的印章,声音很是愉悦:“这个调解书当场签字送达的,就算生效了,他反悔不掉。” 凌霜笑中带泪:“那就好,那就好。” 之*着她的手,不住地点头,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在凌俐的全力忽悠和排斥对方律师干扰下,调解书终于顺利拿到,这一场官司,算是了结了。 中间还有场小插曲。 在签笔录和送达回证的时候,书记员妹纸特意拉住凌俐,眼里放光:“真是你啊?我本来还以为是重名,现在细看了委托书才发现真是同一个人同一个律所。你竟然这样年轻?只比我大一点点。” 凌俐不知道她的惊喜从何而来,满眼疑惑,书记员下一句话就解开了疑惑:“我们工作群都传开了,说雒都中院现在中止审理的一起故意杀人案,能够审到现在的程度,据说是你对证据材料的解读。前些日子我还看了那报道,头条,好精彩。” 妹纸说得激动万分,还顺便吐槽了下自己毕业后被迫刑转民的悲惨遭遇。 凌俐第一次被陌生人夸成这样,她双颊发红,心底隐隐有些激动,那是从来未有过的欣喜感。 凌霜却是与有荣焉的模样,和书记员妹纸搭起了话:“可不是,我妹子前些日子为了那案子,几乎每天两三点才睡,人都熬得瘦了两圈。她手里一个个大案子不管,还非要给我打官司,我都很过意不去。” 除了这个小插曲,其他能给凌俐留下印象的,就是对方律师事不关己以及吴毅的阴郁了。 尤其是他听到书记员嘴里的凌俐刚刚的战绩后,表情相当精彩,嘴里嘟囔着,大概是在念叨凌俐居然扮猪吃老虎。 拿到了凌霜梦寐以求的东西,好一阵唏嘘后,她们走出了法庭,却在一瞬间,被人围了起来。 吴毅暗沉着一张脸,手上那几页纸的调解书被揉得皱巴巴,而他旁边的七八个亲戚,一脸的期盼地迎上前去:“怎么样?” 吴毅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地摇了摇头,又把手里的调解书递给她。 那女人只看了十几秒,情绪瞬间高涨,嘴里开始叫骂:“揣着你儿子你也能让人跑了?丢不丢人!” 凌俐听她说得难听,不想多作逗留,拉起凌霜就走。 却不料前路被一群人匝断。 凌俐有些意外,倒没有害怕。她目光环视了一圈,说:“怎么?还想非法拘禁?这里可是在法院。” 那看起来是吴毅老娘的妇女一怔,似乎没想到眼前这文弱的小姑娘并不好欺负。 她脸上泛起假笑:“律师,你看,他们两口子也不容易,年纪都大了也不要折腾了,现在还有个孩子,你看能不能高抬贵手,再劝一劝?” 凌俐抿嘴:“调解书都签了,这事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您懂的。” 吴毅老娘耷拉着眉眼,开始扮可怜:“离了婚,还能复婚的,你看小霜也三十好几了,流掉几个身子也不好,这孩子指不定能不能生下来。就算生了,带着个孩子又怎么找?我也是为了她好。你还年轻你不懂,这女人老了,可就不值钱了,你要好好为你姐考虑考虑。” 说着,还装模作样抹了抹眼角。 凌俐听到她嘴里什么流产什么值钱的话,气不打一处来。 这重男轻女的老女人和她养的没下限的儿子,就是导致霜姐这些年过得如此煎熬的根源。 她好容易压下去胸口一股闷气,冷冷地回答:“我就是为我姐考虑,才不能让她落在你们手里。我已经向法院申请了人身保护令,你们一家人,以后都得离我姐远远的。” 可终究还是年纪轻轻面嫩,一番带着告诫的话没有起到应该有的作用,还点燃了眼前的*。 吴毅的老娘立马变脸,马上开骂,那口齿相当伶俐,语速?极快,凌俐努力了好几次都插不进去话,无法打断。 而周围的人,个个摩拳擦掌,摆出车轮战的架势。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吴毅,这时候见事情闹大,心里又是虚又是怕又是恼,不敢劝自己的妈,不甘心帮凌俐,更怕凌霜被逼急了嚷出些他的把柄,心里没抓没拿的,竟然脚底抹油——溜了。 凌俐深知自己和她一起对骂才是场大戏,拉着脸色越来越不好的凌霜,仗着力气大推开挡在身侧的人,几步绕开了包围圈。 那帮子人还想继续跟过来的,正好遇上法警前来询问情况,忙向法警求助。 吴毅老娘终究不敢在法院闹事,嘴里骂骂咧咧走开,却徘徊在法院大门外不到百米的距离,不肯离去。 这是铁了心要找凌霜的麻烦。 哪怕官司讨不到好处,骂也要骂够本的。 凌俐很清楚这些城乡结合部的大妈战斗力有多大,暗自懊恼自己的大意。 刚才拿到了调解书,有些得意忘形了,她倒是忘记了,还在法庭外逗留的吴毅那一群不省心的亲戚。 这下可好,法院里她深信这帮子人没胆子做什么坏事,可出了法院呢?难不成被她们一圈围着走到车站? 她是不怕的,可凌霜怎么受得住? 想到这里,凌俐担心地看了眼凌霜,发觉她脸色有些发白,紧咬着下唇,眼睛里是无助和迷茫,似乎在硬撑了。 “怎么办?”凌霜已经快哭出来了,刚刚拿到调解书摆脱桎梏的欣喜还没体验够,就被这一圈烦人的大妈困住。 凌俐也皱起眉头,正想着要不要干脆叫110,身后却传来低沉中带点沙哑的男声:“走吧,我车停在外面十几米。” 闻身转头,凌俐惊叫出声:“怎么是你!” 第三百三十七章 生日 天已经快黑,凌俐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客厅地板上水晶灯的倒影上,微微有点困顿。 晚上吃太多,她实在是有点撑不住了,想睡觉。 坐在她对面的谢柯尔,观察到她已经开始眼睛眨得慢起来,起身,告别:“送你到家了,我也该回去了。” 凌俐一个激灵,忙跟着站起来:“不再坐会儿?” 钱阳刚刚端出水果来,也挽留:“谢总,吃点葡萄再走?” “不了,”他淡淡地说,“车放在楼下,不是停车位,我怕一会儿被警察拖走了。” “哦,”凌俐有一丝如释重负的笑,紧接着拉起钱阳,“走,我们一起送送谢总。” 谢柯尔刚说不用送,凌霜就从厨房出来,拉走了钱阳,说:“帮我搬点东西到楼上阳台,小俐,谢总你一个人下去送吧。” 凌俐无奈,转身有点局促:“那我送你下去吧。” 谢柯尔勾起嘴角,眉眼里蕴着的情绪,让凌俐不大拿得准是好是坏。 从楼上到楼下,再到小区门口,五六分钟时间,说的话也就三四句。 谢柯尔完全不像平日的善谈,往往都是凌俐实在觉得尴尬,才故意找点话题的。 上车,关门,引擎发动,他也终于笑了笑,跟她挥手:“再见了,你注意安全。” 下楼送了谢柯尔,凌俐上楼,开门看见凌霜和钱阳亮闪闪明显带着探究的眼睛,她心虚地别过头,不敢和他们视线相接。 凌霜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非要逼到她面前,故意找话题:“谢总走了?” “嗯。”凌俐答了一个字,低着头就想开溜。 钱阳时机把握得刚刚好,这时候不紧不慢地说:“小俐姐,这里有谢总说的给你的桂圆,今天早上才从甜城果园里摘的,可新鲜了。” 说完,从茶几上拎起一个大袋子,递给凌俐。 凌俐有些尴尬地揉了揉额头,接过袋子,憋出一句:“我洗水果去了。” 听到凌霜在身后笑:“桂圆哪里需要洗啊。” 凌俐就当听不见,冲进厨房打开水龙头,在哗啦啦的水声中,刚才有些快的心跳,渐渐稳下来。 嘉陵区法院那里,她和凌霜被堵在法院不敢出门,是钱阳和谢柯尔,给她们解的围。 当时从法院出来的时候,那帮子欺软怕硬的挑事大妈一下子围过来,仗着人多势众非要找场子的感觉。 那十几个战斗力爆棚的夕阳红团队,看得凌俐头皮发麻,脑袋里不受控制地冒出周星星把水管骂弯的画面。 她大不了当自己是聋子,就算对方要动手,打一顿也不怕的,可以反抗可以呼救还可以事后告到法院,可凌霜受不起这磋磨。 还好有钱阳和谢柯尔护在她们前面。 当时,钱阳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拖来的已经半秃了的拖把,往地上一扎:“谁敢动我姐一指头,看我不打残她!女人也打!” 而谢柯尔眉眼间一层薄薄的怒意,视线冷冷地扫过面前的人群,微昂着下巴:“谁先来?” 淡到不行的语气,却比钱阳的张牙舞爪更加慑人。 之后,直到脱离险境到了谢柯尔的车上,她才悟过来,从法院门口到停车场的距离,她的手,一直都被谢柯尔握在手里,直到上车才放开。 凌俐想到当时的画面,有些懊恼,又觉得脸颊开始微微发烫,心情分外复杂。 感激他及时出现的解救,又对他利用钱阳靠近她的行为,有些生气。 谢柯尔明明说过,在她不给他答复之前,不会再来找她,可怎么又违约了啊? 后来,趁着她迷迷糊糊的,又在钱阳的插科打诨下,在一起吃了晚餐——还是那次谢柯尔带她去过的那家钦善阁。 同样的莲意包间,同样美味的菜品,不同的是外面没有下雨,少了点烟雨朦胧的意境。 不过并不妨碍凌俐的好胃口,四个人点了十个菜,还吃得干干净净。 想起自己在餐桌上不争气的表现,凌俐更是想把自己脑袋拧下来在水龙头下好好冲一冲。 就算是早餐午餐都没吃好饿到前胸贴后背,就算是两个案子都解决以后轻松到飘飘然的心情,也不能抵消她一个人大概吃掉半桌子菜的罪状。 这欠这么多,她要怎么还?难道真和他说的那样,得以身相许? 她正在出神,身后是凌霜凑过来,接过她手上已经装满一大盆水的果盘,笑嘻嘻地推开她:“我来,你洗个桂圆只怕要闹水灾。” 凌俐尴尬地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脸,忙躲出厨房,看都不敢看钱阳一眼,借口要加班,躲进了书房对着电脑屏幕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钱阳轻轻敲了敲书房门,隔着门和她大声地告别:“小俐姐,我走了。” 凌俐这才回过神,忙冲出来急匆匆问他:“你住哪里?” 钱阳背上自己的背包,一笑露出四颗小白牙:“公司有地方住,放心。” 送走钱阳,凌俐又下意识想躲起来。 凌霜今天解决了心头大患,话比平常多了很多,再加上有送上门的八卦,还是她最感兴趣的那种,当然不肯轻易放过凌俐。 她喊住还想逃进房间当鸵鸟的凌俐,冲她眨眨眼:“今天被英雄救美的感觉,怎么样?” 凌俐一跺脚,咬着下唇:“我真生气了!” 凌霜不敢再逗她了,拉着她到沙发上坐下,开始语重心长为谢柯尔当起了说客:“我看这谢总不错,不仅看你面子帮了钱阳,还对钱阳那样照顾。你看,今天要不是他,我们怎么办?他就为了一个不放心,专门从甜城跑到南溪,很有诚意了。” 甜城就是钱阳现在干活的工地所在,离南溪五六百公里,高速路也至少要五小时才能到。 凌俐不自在地嘀咕:“他不是去视察工地,顺便带钱阳回南溪补办身份证的吗?不是为了我,霜姐你想多了。” 凌霜微笑:“你信?一个老总,开着豪车,带一个工地上开挖掘机的学徒,绕了一个大圈到南溪补身份证,又三个小时绕回雒都?” 凌俐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反驳——也确实没什么好反驳的,她心知肚明,谢柯尔就是刻意而为之。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懊恼,低声嘀咕着:“他怎么就知道我在南溪开庭呢?还那么巧正好去南溪?” 忽然瞥见凌霜似乎心知肚明,猛然醒悟过来是谁通风报信了。 果然,凌霜讪笑:“钱阳上次问我案子的事,我就顺便提了句,还跟他说有点担心对方闹事。现在想起来,可能那时候是他受了某人的指使,来跟我套话的吧。” 凌俐嘴角一抽。 果然,她就不该相信谢柯尔是真的老老实实在等待的,她身边到处都埋着他的眼线,帮他暗中观察。 好容易打发走苦口婆心很想当月老的凌霜,凌俐终于能安安静静躲回卧室,松了好大一口气。 一个人安静下来后,凌俐发现,她并没有像自己预料中那样的生气。 固然谢柯尔不守信用,可也不算什么大错。再说,今天他不仅给她解了围、带她吃了好吃的、还给足了她面子。 一言一行绅地不得了,所以凌霜才会只见一面就对他印象极好。再说了,他也没提那什么约会的事,也不算违约——其实明明是她一次次欠他的,怎么弄得谢柯尔才是费尽心思还债的那一个? 想起之前他半真半假的那番话,凌俐忽然想到一件事。 她赶快翻出手机,看着日期上显示的七月二十七日,她想起谢柯尔之前半真半假的要她还他的一个约会,似乎日期就定在七月二十九日。 当时他还说什么——七月二十九,是他的生日? 凌俐犹豫着这关该怎么过——装聋作哑?似乎很不厚道,可要她主要送上门去问“那约会还做不做数”,又觉得自投罗网实在太傻,也太尴尬,更怕他误会。 点开微信看着谢柯尔的那只拖把狗的头像,她举棋不定。 正在纠结,他的头像上却冒出了一个鲜红的“1”。 是一段语音——他问她,睡了吗? 凌俐在犹豫回不回,以及该怎么回的时候,对话框里几个字跳出来。 “公司有安排钱阳住宿,你别担心。” 心里骤然一暖。他总是能猜到她的担忧,还能提前把事情安排好,自己从南溪到刚才,连一句谢谢都没有。 她忙在对话框里打字:“谢谢。” 谢柯尔很快回话:“不谢,我也睡了,今天开车有点累,下午不大想说话,也是因为这个。” 凌俐忽然想起凌霜跟她说的话,在心里一默——谢柯尔今天,开了九个小时的车。 心内一丝丝暖流涌动,她一时脑热,手指在屏幕上打了几个字。 等回过神,她发现对话框里的问话:“后天是你生日?” 凌俐后悔得刚想要撤回,谢柯尔已经发来一段语音。 她忐忑地点开,听到他声音里带点惊喜:“你还记得?我好高兴。” 之后十几分钟,他也没有发信息过来,不知道是不是睡觉了。 凌俐纠结了好一阵子,终于敲出几个字:“睡了吗?” 谢柯尔那头却是几秒钟回话:“还没,怎么?” 凌俐打字:“那后天我请您吃饭,算是答谢,谢谢这些日子对我的帮助和照顾。” 她这套话相当官方,也是她犹豫好一阵子的措辞——甚至还用了“您”这个客套又疏离的字。 “我请,怎么能让女士请客?你别让我这点自信心都没了。” 他一段语音发来,声音里听得出淡淡的喜悦。 她想了一想,继续打字:“那我准备礼物。” “好。”他果断地回了一个字,隔了几秒对话框里又出现一段话:“最好是吃的。” 还配了个流着哈喇子的表情。 凌俐噗嗤笑了起来,心头一块大石渐渐落了地。 借着这个机会说谢谢,正好把之前约会的事情,他说的什么要她正式答复的事,含含糊糊地给对付过去。 几句聊完,谢柯尔再次先说了晚安——他今天开车太久,确实有些累了,不过字里行间看得出来他很高兴。 最后一句是两个字“晚安”,带着大大的一个小黄脸呲牙笑。 隔着屏幕,凌俐都似乎能看到,他那张细眉细眼的笑脸。 “就这样吧。”她自言自语。 不去害怕什么,不去纠结她和谢柯尔之间的关系,就这样自然而然地相处下去,无欲无望,没有期盼,也就不会有伤害。 以后会怎样,她不敢去想,也没有心力想太远。 她总不能,一直原地打转。 第三百三十八章 备胎 第二天一大早,凌俐起床梳洗打扮一番,先是穿了条暗粉色连衣裙,临出门了,忽然收到谢柯尔的短信,又回房间换成了t恤和短裤。 凌霜打趣她:“约会了,自然要好好打扮打扮。” 凌俐哭笑不得地解释:“今天场合不适合穿裙子,我刚才传错了。” 凌霜一脸的不相信,嘴角的笑意味深长。 凌俐有些囧,对着凌霜干笑了下,也不再解释什么,偷偷溜出了门。 刚出门,又被凌霜喊住。她回过头,对上凌霜黑黝黝的眸子,和嘴边淡然的笑。 凌霜说:“我今天下午回南溪一趟,办点事,周一去民政局换离婚证。” 凌俐听到,马上紧张起来:“你一个人?要不你等我有空陪你?吴毅要是找上你怎么办?” 凌霜拍拍她的手:“钱阳和我一起的,不用怕。那小子狠着呢,一股倔劲,有他在你放心的。” 顿了顿,她眼里泛起笑意:“你好好和谢总约会,霜姐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在凌霜意味深长的笑里,凌俐有些赧然地出了门。 她很想和霜姐解释她和谢柯尔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的,又怕被追问起为什么不喜欢谢柯尔这样外貌过得去条件又好得不行的人,更怕她看出和南之易有关的任何一些细节。 除了说自己眼瞎,她实在找不到别的合理的理由。 楼道里,看着电梯从底楼一层层上来,凌俐的心情却在一丝丝下沉。 昨晚她不大说得清楚这时候心情,期盼?明显不对,她对谢柯尔目前仅仅停留在有些微的好感,如果说要和他发展下去,她目前还做不到。 但是让她故意去疏远谢柯尔,还是在他一次次帮助她解决难题的情况下,她也不忍心。 而今天这场见面的性质,她其实也有点糊涂。 凌霜定义为约会,她自己定义为答谢,不知道谢柯尔那里,又会怎么想? 如果说一层层地剥开那些复杂的情绪,好好审视自己到底为了什么踏出这一步的呢? 仅仅是因为,想要做出一些改变吗? 凌俐越想越深,嘴角的笑渐渐地淡了下来。 难道,就因为谢柯尔是最合适的那一个,所以她在眷恋却得不到别人的时候,找到这样一个避风港? 他是备胎她是渣? 凌俐不敢再想下去,忙收敛了心情,告诫自己不过是一场普通的朋友见面而已,不要乱想给自己加戏。 电梯停在十八楼,电梯门缓缓打开,她深吸一口气,压住有些烦躁的心情,跨布进去。 却不防里面有人正出来,差点一头撞上。 凌俐后退一步,好容易站稳,看了看眼前这个冒冒失失的人,心脏忽然漏跳一拍。 南之易微微睁了睁眼,眼神有些迷离,似乎也在确定眼前这个人是不是凌俐。 等真看清楚的时候,他笑了,露出干净整洁的牙齿:“真是你啊,我还以为我做梦呢。” 凌俐眨了眨眼,有些迷茫:“什么意思?” 南之易微眯着眼睛,回头:“字面上的意思啊,你傻吗?” 他的头发还好,不太乱,只是刘海有点长,皮肤是不正常的白,手臂上有蚊子叮咬的痕迹以及挠出来的血印子。 还有眼底的青黑和快要睁不开的眼,一切都显示他这些日子,过得不怎么好。 凌俐心里没来由地担心,忍不住问他:“你怎么在电梯里?刚回家?” 南之易回过头,刚刚还睁不开的眼睛这时候微微一瞪,嘴角是她熟悉的讥诮。 果然,下一句就是讨打的话:“请问你脸上挂的两颗是电灯泡吗?我难道有坐电梯上上下下的癖好?” 凌俐浑然不觉他的调侃,脸上不由自主浮出担忧,自然而然地问他:“我的意思是你又加班了?又一晚上没睡觉?” 南之易对上她的视线,微微一怔,眼里似乎有什么情绪滑过。 凌俐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已经侧过脸,轻轻一点头,接着一个大大的哈欠,含糊不清地说:“你再不走,电梯又下去了。” 话音未落,他掏出钥匙插进锁孔旋转几圈,推开了房门。 凌俐忙从注意力从他彻夜未眠上收回来,一步跨进电梯,转身,后退到靠墙站立。 然后从渐渐合拢的电梯门里,看到米粒和古丽从半开的门里奔出来,绕着南之易的裤腿蹭来蹭去地撒娇,又隐隐约约听到他放柔了声音:“大宝贝们,粑粑回来了。” 再之后的画面,随着电梯门彻底关上,她再也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可她的视线,还保持在那个方向,久久不能移开。 不管她独处的时候是怎么告诫自己、警告自己的,却总是在见到他后,只一眼,就全然忘记她要和他划清界限的决心。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想要多看一眼那瘦削的背影,总是不由自主想起在南溪的日子。 不管是春节期间的坑蒙拐骗,还是为了她心中对真相的追求而陪她一趟趟地跑,那些日子,太刻骨铭心。 谢柯尔的一次次解围,她自然很感激,可她更不能忘记的是,南之易曾经陪她走过的那些路。 想起黑暗中在她身后稳稳的鼻息,想起夜风中他紧紧抓住她的手,一起走过漫长黑暗的甬道。 凌俐忙甩了甩头,把那些没用的回忆甩出脑海。 到了底楼,凌俐跨出电梯,站在楼前闭上眼,感受着晨间微凉的风,和空气里清新的草木香。 他已经越来越远了,他和她的距离,就像他在十八楼,而她在楼底一样。 就算在夜里还会想起那些难忘的回忆,以后也会越来越少的。 风拂过长发,发端掠过了鼻端,有些发痒,让她再无法保持平静的表情。 终究还是忍不住抬头向上往看,朝着他在的方向,也顺便让有些控制不住的眼泪回流。 一切,终将归于平静。 晨风中等了谢柯尔十几分钟,凌俐有些怀疑起昨天谢柯尔在微信里的回话,其实是她的幻觉。 凌俐有些焦躁起来,再次确认四月一日愚人节已经过去了很久,谢柯尔也没有任何理由捉弄她。 然而这人说好的九点半,她按照时间下楼等到九点四十了,都没见到人影,音讯全无。 她正在犹豫着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一辆陌生的车稳稳地停在她身边。 谢柯尔从驾驶座上下来,探出头:“抱歉来晚了,我没想到不是工作日都能这么大车流量,刚才堵在前面那个隧道堵了十几分钟,里面信号不好,也打不出来电话。” 他穿得难得的休闲,头发显然是剪过了,再不是老板专用大背头,竟然是凌俐第一次见到他时候那短短的类似于板寸的头型。 看到凌俐似乎被他的新发型震到,谢柯尔冲她眨眼:“我还是觉得这发型适合我,天天绷着脸,连头发都得绷着,太累。托你的福,现在不用绷了,我可以随便做自己。” 凌俐会心一笑。经过庆音那一场官司,谢柯尔收拾了不少公司里不服气的人,其中以那位倚老卖老的某姑父为代表的元老人物被他干掉好几位,现在“小谢总”的威名传开,自然不用再装成熟忽悠人了。 笑过之后,又被眼前这辆从没见他开过的车吸引住。 银灰色的车身,标志是圆圆图标中的一个字母以及一对飞行的小翅膀。前脸是长方形的格栅,圆润经典的设计,整车都没有复杂的线条交错,简单的元素看起来却格外有气势,一看就不便宜。 而从放下的车窗里,车里内饰的棕色皮革看起来质感相当好,整个车在阳光的照耀下竟然泛起一片金黄色。 真是好……土豪的颜色。 凌俐看得有些傻眼,谢柯尔已经打开了副驾驶的门 “新车,今天第一次开出来,我爸送我的生日礼物。”他一点都不掩饰欣喜,活像一个小孩子得到了新玩具一样,迫不及待地要跟小伙伴炫耀一番。 凌俐莞尔,像是看到了自家顽皮的弟弟一般,说不出的亲切,因为看出这车价值不菲的夹手夹脚,这时候也舒缓些。 谢柯尔显摆完,微弯着腰对凌俐说:“请。” 凌俐微笑着坐进副驾,眼看着他似乎弯腰要给她系上的模样,她忽然紧张起来、 她马上抢先一步拖过安全带,迅速地扣好,发出咔哒一声响。 感受到谢柯尔的目光,她似乎明白自己的目的早就被人家看穿,抬起头心虚地一笑。 噫,好像做得有点明显,看起来似乎自己在嫌弃他,也不知道会不会惹到谢柯尔? 却不料谢柯尔淡然地一笑:“看来我这殷勤献得太明显了,还是让你不自在了。抱歉,下回我会注意的。” 凌俐一时间慌了神,忙不迭说:“不是不是不是,谢总,您不用这么客气……” 谢柯尔侧着脸看了她几秒,嘴角似乎在上扬,之后从车头方向又绕回了驾驶室,点开电子手刹,汽车缓缓开动,汇入城市主干道的车流。 他异常地安静,凌俐却觉得空气好像在一点点变得尴尬——就像今天这一场不知道该叫什么的“约会”一样。 她觉得应该找点话题了,冥思苦想一番,说:“谢总,听说你们公司想收购一个钢构公司?” “怎么,还叫我谢总?”他歪着头冲她眨着眼,左手扶着方向盘,右臂搭在车门上,轻松又随意,“还有,娱乐时间勿谈公事,我会想到那些老头子们苦大仇深的脸,连胃口都没了。” 凌俐哑然,张了张嘴,把这个话题默默地从脑袋里划掉。 第三百三十九章 乐园 晨风中等了谢柯尔十几分钟,凌俐怀疑起之前谢柯尔在微信里的回话,其实是她的幻觉。 凌俐有些焦躁起来,再次确认四月一日愚人节已经过去了很久,谢柯尔也没有任何理由捉弄她。 然而这人说好的九点半,她按照时间下楼等到九点四十了,都没见到人影,音讯全无。 她正在犹豫着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一辆陌生的车稳稳地停在她身边。 谢柯尔从驾驶座上下来,探出头:“抱歉来晚了,我没想到不是工作日都能这么大车流量,刚才堵在前面那个隧道堵了十几分钟,里面信号不好,也打不出来电话。” 他穿得难得的休闲,头发显然是剪过了,再不是老板专用大背头,竟然是凌俐第一次见到他时候那短短的类似于板寸的头型。 看到凌俐似乎被他的新发型震到,谢柯尔冲她眨眼:“我还是觉得这发型适合我,天天绷着脸,连头发都得绷着,太累。托你的福,现在不用绷了,我可以随便做自己。” 凌俐会心一笑。经过庆音那一场官司,谢柯尔收拾了不少公司里不服气的人,其中以那位倚老卖老的某姑父为代表的元老人物被他干掉好几位,现在“小谢总”的威名传开,自然不用再装成熟忽悠人了。 笑过之后,又被眼前这辆从没见他开过的车吸引住。 银灰色的车身,标志是圆圆图标中的一个字母以及一对飞行的小翅膀。前脸是长方形的格栅,圆润经典的设计,整车都没有复杂的线条交错,简单的元素看起来却格外有气势,一看就不便宜。 而从放下的车窗里,车里内饰的棕色皮革看起来质感相当好,整个车在阳光的照耀下竟然泛起一片金黄色。 真是好……土豪的颜色。 凌俐看得有些傻眼,谢柯尔已经打开了副驾驶的门。 “新车,今天第一次开出来,我爸送我的生日礼物。”他一点都不掩饰欣喜,活像一个小孩子得到了新玩具一样,迫不及待地要跟小伙伴炫耀一番。 凌俐莞尔,像是看到了自家顽皮的弟弟一般,说不出的亲切,因为看出这车价值不菲的夹手夹脚,这时候也舒缓些。 谢柯尔显摆完,微弯着腰对凌俐说:“请。” 凌俐微笑着坐进副驾,眼看着他似乎弯腰要给她系上的模样,她忽然紧张起来、 她马上抢先一步拖过安全带,迅速地扣好,发出咔哒一声响。 感受到谢柯尔的目光,她似乎明白自己的目的早就被人家看穿,抬起头心虚地一笑。 噫,好像做得有点明显,看起来似乎自己在嫌弃他,也不知道会不会惹到谢柯尔? 却不料谢柯尔淡然地一笑:“看来我这殷勤献得太明显了,还是让你不自在了。抱歉,下回我会注意的。” 凌俐一时间慌了神,忙不迭说:“不是不是不是,谢总,您不用这么客气……” 谢柯尔侧着脸看了她几秒,嘴角似乎在上扬,之后从车头方向又绕回了驾驶室,点开电子手刹,汽车缓缓开动,汇入城市主干道的车流。 他异常地安静,凌俐却觉得空气好像在一点点变得尴尬——就像今天这一场不知道该叫什么的“约会”一样。 她觉得应该找点话题了,冥思苦想一番,说:“谢总,听说你们公司想收购一个钢构公司?” “怎么,还叫我谢总?”他歪着头冲她眨着眼,左手扶着方向盘,右臂搭在车门上,轻松又随意,“还有,娱乐时间勿谈公事,我会想到那些老头子们苦大仇深的脸,连胃口都没了。” 凌俐哑然,张了张嘴,把这个话题默默地从脑袋里划掉。 几分钟后,车遇上红灯在丁字路口前停下,谢柯尔转头看了看凌俐,故意拉长声音:“我的生日礼物呢?” 刚才有些局促的凌俐,被他一提醒,连忙打开背包,从里面拿出她前一天晚上做好的焦糖布丁,递给他:“我想不出来什么吃的能让你一张吃遍雒都刁嘴不挑毛病的,只好自己做了个布丁。” 谢柯尔接过手,莞尔:“不错,礼轻情意重,我也不好意思说你做得难吃。” 说完,又将布丁递还给凌俐:“麻烦放到手套箱的位置。” 凌俐不明就里,拉开手套箱,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她发现那里改装成了车载冰箱——这倒是很符合谢柯尔的吃货本质。 她忍不住一笑:“你的车真是有浓烈的个人风格。” 谢柯尔明白她的意思,侧过脸哀怨的一眼:“难不成嘴刁一点就该处处被你吐槽?” 笑了过后,气氛就轻松很多。 凌俐渐渐忘记让她坐立不安的一些问题,开始和谢柯尔聊起天来。 不过没聊多久,目的地就到了。 谢柯尔早上发短信告诉她,今天的主要目的地是欢乐谷。 从收到那条短信开始,凌俐心里,其实隐隐有些期盼的。 说起来,这地方,她快二十六年的人生里,竟然从来没有来过。 小时候别说南溪了,连雒都都没有这样的大型游乐设施,到了家里出了那场变故,她更是没有余钱能能好好玩一趟——哪怕是夜场的一张票,也赶得上她一周的生活费了。 其实这不是来室外大型游乐设施的好天气。头上是万里无云的湛朗晴空,阳光直直地射下,三十几度下的高温暴晒,多一会儿人都会中暑。 不过正是因为热,所以来欢乐谷的人很少,几乎都不用排队。 大摆锤、海盗船、空中飞车、激流勇进……凌俐不停歇地玩了十几个项目,已然忘记了所有让她忐忑不安的事。 几乎所有的项目她都喜欢,她难得地放肆一把,尖叫着、感受着地心引力的神奇力量,感受着身体里因为高低变化忽然上涨的多巴胺带来的前所未有的体验。 唯独有一样她受不了。 从超级过山车上下来,凌俐头发凌乱,脸色有些发白。 谢柯尔还意犹未尽,甚至还要再去一趟的,被凌俐微嗔着抱怨了一句:“再玩一趟我就要死掉了。” 谢柯尔不满地撇嘴,只好不了了之。 游乐园便利店的冰激凌,竟然意外地好吃。 凌俐一边吃着冰激凌,一边从高空俯瞰下面的世界。 游人变成蚂蚁大,汽车在马路上慢慢地爬,再远一点是城南的地标,那个可以从谢柯尔办公室看到的人工湖。 这个空中观景车,是一个环形的,下面的支架慢慢直立,缓缓升到五十米的高空后,观景车开始慢慢旋转,城市的美景尽收眼底。 发现先她一步吃完冰激凌的谢柯尔,视线的焦点,似乎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 他的眸色是偏黑的那种,,刚才被阳光照射过的皮肤有点发红,额上一层薄薄的汗,眼睛里有些笑意,又似蕴着些若有所思的表情。 凌俐一怔,马上就有些不自在:“怎么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笑而不语。 她不解地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几秒后醒悟过来,掏出随身携带的小镜子一看。 果然,妆脱得惨不忍睹。 从观景车下来,凌俐去了趟卫生间,用湿纸巾把脸上花得不成样子的彩妆清理干净。 谢柯尔在树荫下等她,看到她一张素净的脸,笑笑:“这不挺好的,在我面前,你不用把自己的脸藏起来。” 凌俐觉得他意有所指,却不敢追问,害怕引出更深层次的话题。 对她的沉默有所预料,谢柯尔也不在意,笑了笑,转身走在前面。 几秒后,凌俐收拾起有些慌乱的心情,舒了口气,几步追上谢柯尔,和他并肩而行。 林荫道上,游人稀少,空气灼热,连风都是热的。 凌俐忽然有些好奇,问道:“天气这么热,怎么想起来游乐园?” 谢柯尔回答:“我小时候很少来这种地方,再大一点。好容易我生日,也就装天真任性一把。” 凌俐睁大眼睛:“不会吧?你很少来?” 她自己因为经济的原因,很少来玩还情有可原,像谢柯尔这样土生土长的雒都富二代,来这里还不跟买根冰棍一样简单? 谢柯尔耸耸肩,回答了她的疑问:“我的节假日都被贡献给补课老师了,不过烂泥扶不上墙,不是读书的材料怎么也灌不进去。结果我爸非不服输,我和他斗了十几年,他才终于承认自己生的儿子是颗笨蛋脑袋。可惜我的童年已经回不来了,只能在这里来找找感觉。” 凌俐莞尔,原来谢柯尔的执念在这里。 他忽然转过脸,眸子里是认真而专注的神色:“明年,你也能陪我来吗?就当我的生日许愿好了。” 凌俐一怔,强行别开视线看向远方,回避了这个问题。 不是她不想答,只是,她的思绪还有些乱,不知道该或者不该这时候就做决定。 心底各种复杂的情绪翻滚,一面是小恶魔跳出来,摇旗呐喊说答应他答应他错过这村就没这店,另一个小天使却说,不行不行不能渣不能把人家当备胎。 刚想要说些什么来避免尴尬,谢柯尔却像根本没说过刚才那句话一样,指着远处的停车场说:“走吧,快晒成人干了。” 已经是下午一点,玩得一身狼狈,这时候才想起来要吃午饭。 谢柯尔安排的午饭是西餐。他挑选的地方,自然不会差,算是雒都数一数二的法国料理,厨师是从国外请来的,曾经任职于国外的三星米其林餐厅。 对于这个三星的评价,谢柯尔倒不是那么很看重,他和凌俐说起了米其林的前世今生,还说其实脱了那层标准化又死板的评价系统,大厨反而能更好地推陈出新、发挥水平。 凌俐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他如数家珍的介绍上,垂眸看着桌面上的三排刀叉,手足无措。 第三百四十章 仓惶 对于这个三星的评价,谢柯尔倒不是那么很看重,他和凌俐说起了米其林的前世今生,还说其实脱了那层标准化又死板的评价系统,大厨反而能更好地推陈出新、发挥水平。 凌俐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他如数家珍的介绍上,垂眸看着桌面上的三排刀叉,手足无措。 谢柯尔注意到她的窘迫,唤来服务员,耳语了几句,之后,服务员收走了其中的两副,只留一副。 这下凌俐自在了,不用担心自己用错。 至于食物,从凌俐的角度来看,几乎无可挑剔。 鸭胸肉脂膏丰腴,鹅肝冻浓香馥郁,白汁烩小牛肉鲜香多汁,玫瑰舒芙蕾作为甜点,更是好吃到停不下来。 不出意料又吃撑了,还差点在这看起来很优雅的地方打嗝。 饭后,谢柯尔带她过马路的时候,总是默不作声将自己置于来车的方向。 绅士到不能再绅士,一言一行都无可挑剔。 一切出乎意料地愉快。 谢柯尔是很能控制自己举动和情绪的人,他果然如早上给她的承诺一样,没有带给她一点点的局促或者不安。 哪怕外表不那么符合传统审美,可凌俐依旧想到一句话——君子如玉,温润而泽。 吃过饭的大脑特别容易犯困,凌俐在车上睡了一觉,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车停在一片荷塘边,车里空调开着,音响里播放着不知名的钢琴曲。 谢柯尔在荷塘边的柳树下站着,留给她一个挺拔的背影。 凌俐开门下车,本来做好准备要接受热浪的洗礼,不曾想,外面的温度挺凉爽。 摇曳的树影,微凉的蝉鸣,阵阵的蛙声,娉婷的荷花,一切都美好地像是一幅画。 凌俐慢慢走过去,谢柯尔似是察觉不到身后的脚步声一样,环抱双臂,视线放在远方。 “你在看什么?”凌俐放轻了声音,生怕惊到他。 谢柯尔微侧过脸,和她视线相交一秒,又移开去,说:“这地方好像还有白鹭,小声点,一会儿说不定还会出来。” “白鹭?”凌俐瞪大眼睛,努力想要从一丛丛荷影里,寻找那白色高挑的鸟。 她摒息凝神,一直盯着荷塘里,却始终没有发现谢柯尔嘴里的白鹭在哪里。 正想再问问谢柯尔,一转头,却似乎闻到淡淡的花香。 凝眸一看,却是他递过来的一束淡紫色莲花。 “这是……”她忽然间脊背绷紧,身体变得有些僵。 “随手摘的,”他浅淡地笑着,“你知道正是莲花的季节,路边全是这个。” 他开玩笑的话没有让她有丝毫放松。 这束花,应该是他早就准备好了的,而他从早上到下午的一举一动,大概都是为了这时候做铺垫而已。 荷塘边偶然经过的散步的游人,带着些好奇和探究的目光,时不时看向他们两人,压低了声音议论,谢柯尔依然举着花朝向她的方向,脸上的笑浅淡自然,哪怕凌俐根本没有伸手去接,他一点都不尴尬。 凌俐却盯着莲花花蕊上爬行的小虫子,以及有点发卷的花萼,一直发懵。 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了,忽然又想到,刚才那颗舒芙蕾好吃到飞起,可是,她享受着美食之余,眼睛却始终忍不住地瞟向谢柯尔擦过嘴边咖啡渍又随意扔在桌面上的纸巾。 还有他绿尾鞋面上的一点灰,这时候也格外地显眼起来。 忽然又想到早上在电梯里碰到的那个人,略带疲惫的眼,瘦到憔悴的脸,大概今天一整天都在家里补觉,也不知道这时候有没有吃过早饭或者午饭? 脑袋里轰地一声,似乎有什么坍塌的声音,她更加控制不住思维的发散,再也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到眼前的画面了。 谢柯尔轻轻唤了她两声,见没有反应,也没有焦躁,静静地等待原地,保持着把花递给她的姿势。 不知道神游了多久,等凌俐的视线再度集中到眼前的人和花时,才察觉空气里铺天盖地的尴尬。 谢柯尔拿着花的姿势,起码持续了一分钟了。 他微笑着扬眉,目光里带着审视,还有些凌俐看不明白的情绪。 凌俐发懵的状态消散,瞬间被点醒。 再次来到了分岔口,她应当怎么办?是收下花,默认他们之间的关系进一步,还是拒绝以后,让两人的关系,倒退至今天以前? 她咬了咬唇,退后了一步,和他错开位置站立,终究还是没有接过花束。 谢柯尔似乎料到这样的结果,浑不在意地笑着说:“你不要么?那我带回家去给我妈了。” 她低下头,止不住地愧疚,讷讷说着:“对不起。” 谢柯尔点了点头,依旧笑得清浅:“本来也没什么,你别往心里去。” 从南边回市区,谢柯尔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对劲,只是和早上相比,笑容少了点,人也沉默了些。 想起荷塘边被她拒绝的那束紫莲花,凌俐有些心虚。 她不知道那时候是怎么想的,怎么就能拒绝一束看起来应景又无害的花呢? 前一晚上,她明明想得很通透,要和过往告别,要开始新的生活,即使和谢柯尔没有发展的可能,也可以当普通朋友相处,以后怎么发展随缘。 可是为什么就不敢收下那束花呢? 她只需要接过花,说声谢谢,就能化解所有的尴尬,。 而且,不过是束莲花,又不是玫瑰,怎么就不能收?她又不是没有收过谢柯尔送的花,那束郁金香,还有现在还放在卧室一脚的玫瑰花小熊,不都是他送的? 那时候怎么就能从一束花想到南之易呢?怎么就会觉得收下那束花,就是在和南之易彻底的告别呢? 为什么但凡脑海里出现一点点和南之易有关的事务,她本来做好的决定,就会拐个一百八十度的弯,朝截然不同的方向跑偏嗯? 到底是他有毒,还是她太蠢呢? 凌俐心神不宁,浑然不觉窗外的景物变幻,实际上是开向回家的路,更注意不到,自己其实一直在暗暗地叹气。 似乎专注于开车的谢柯尔,悄悄地侧脸看她,确定了这个人是在神游加懊恼之后,嘴角微微上扬了点。 “中午吃太多,你现在是不是没有胃口?我晚上还得和家里人吃饭,现在先送你回家,有没有问题?” 车都开上了三环路向东的方向,谢柯尔特意提醒她。 凌俐从神游中惊醒,看着他貌似平静的脸,惴惴地点头。 她总觉得他淡然的眸子里,实际上蕴着她看不透的情绪。 晚上七点,谢柯尔送她到了楼下。 谢柯尔停稳了车,握着方向盘,并没有说话,只是眸色幽深。 沉默的尴尬让凌俐如坐针毡,讪讪说道:“谢总,我先下车了。” “嗯,”他点了点头,而等凌俐拉开车门时,忽然的一句:“你不要在意,我没有生气的,只是心情稍微有点不好。今天的事,本来就是我的一意孤行,其实也没抱多大希望。让你难受了,对不起。” 凌俐完全没想到他竟然会道歉,背影一僵,只下意识地回过头。 谢柯尔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只一对眼睛出奇地亮。 “爱而不得的流连忘返,我体会过了,但还不算深,我自以为也割舍得下。只是看起来,似乎你的情况比较严重,老实说,你在看到我的时候,脑袋里是不是一直想着其他人?比如,某天出现在你房间里和我互怼的那一个?” 他的声音淡然无波,内容却让凌俐没办法逃避。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脑袋里的防线瞬间崩塌,随之浮起的,是怎么也摁不下去的那个人的模样。 “你怎么知道?”她下意识地回答,都说完了,才发觉自己在他状似不经意的诱导下,似乎又失言了。 谢柯尔却忽然笑了,表情看起来清浅而随意。之后,他挑着眉,佯怒:“你这样的我都看不透,那我还开什么公司?早晚被人吃得渣都不剩。” 凌俐看得很清楚,他虽然这样说的,眸子里是没有怒意的,嘴边也绝非嘲讽的笑。 她稍微放心了点,但是,更不知道该再怎么解释,抑或是该用什么办法修补自己犯下的错误。 谢柯尔继续说:“你应该看看你自己的眼神,跟长了小手似的,一个劲把人往外推,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带着深深的防备,老实讲,我一直等着你用你已经有男朋友的答案来拒绝我,前天纯粹是因为好奇才借着钱阳来窥探你的生活,结果,你居然还是单身。我搞不懂了,如果你放不下他,为什么又不和他在一起?” 凌俐惊愕中抬头,才发觉谢柯尔知道的,似乎比她想象中的要多很多。 鬼使神差地,她竟然想要倾诉一番。 一时没忍住,她回答道:“他要结婚了。” 谢柯尔眼里闪过了意外,惊讶地说:“怎么会?” 凌俐别过头去,强牵着嘴角笑笑:“就是这样。” 谢柯尔神色复杂起来,好一会,他才自嘲地一笑:“原来如此。就是这个原因,所以,你才答应这次和我的约会吗?” 凌俐哑然,不敢再答一个字,匆匆忙忙仓惶地逃去。 第三百四十一章 不散 从早上到下午的“约会”,凌俐再一次确认,人人都有读心术,唯独她一个可以被大佬们轻易看穿的麻瓜。 尤其是谢柯尔这样玲珑心肝的人,简直就是她的天敌。 最要命的是,还被他问出来自己企图把人家当备胎的事。 当时凌俐被吓坏了,所以慌不择路之下,竟然把她的包落在了谢柯尔的车上。 都走出了几百米,她才发现这个问题。 然而犹豫了半天,还是不敢回头。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谢柯尔的问题,也有些心事被他看穿以后的窘迫,更怕他再一次提起南之易——这个让她欣喜、期盼、失望又挫败的名字。 从来没有人能带给她如此复杂的情绪,包括曾经的孙睿。那时候感情来得快,也去得很快,她是处于被动的角色和状态,缺乏这样煎熬的一个过程。 而她最发愁的是,这次不愉快的经历,会不会影响到谢柯尔和呈达所之间的委托? 谢柯尔最后那句话,似乎是知道了她有想把他当成备胎的意思,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因此生气,从而迁怒到呈达所上。 师父说了,刚开始谈颍鸿拟收购一家小型钢构厂的单子——他自己不做,却可以交给所上有意朝非诉业务发展的团队做。 如果因为自己心不在焉的这次错误选择,搞砸了官司,祝锦川可能会把她骂到跳楼自杀。 小区的保安倒是认识她,给她刷开了门禁,可是没有钥匙,凌霜不在家,她也开不了门。 坐在楼下台阶上,凌俐托腮,看着夕阳西下,看着天边的金色越来越淡,看着绚烂的火烧云,一丝丝地散去。 眼看天就要黑了,可是她,应该往哪里去呢? 凌俐握着拳头,心里一阵懊恼。都怪她早上出门的时候碰到了南之易,让她一整天都怪怪的,还让谢柯尔轻易看穿她的伪装。 看来,这个人的存在,已经大大阻碍了她的正常工作和生活。 她必须下决心要做一些改变了。 首先,要跟田正言说明,1802她不住了,至于借口很简单,那房子太大了她一个人住着害怕。 只是不知道这人人都有读心术就她一个麻瓜的末法时代,会不会她的借口隔着几千里也能被田大牛看穿? 其次,要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和谢柯尔解释今天的事,哪怕豁出自尊不要,也不能让他因为自己这一场乌龙,搞砸了祝锦川的位图。 此外还有一点,那就是该开始好好找房子了。 可是,祝锦川介绍她买的那房子,首付款马上要打过去,等和银行签了约,就该付月供了。 每月一千五、一千五、一千五……一想到房子,她脑袋里就冒出这一连串的数字。 哦,搬出去了还有每个月将近一千的房租……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一夜回到解放前的苦楚让凌俐苦着脸,可她非常明白,这城东首屈一指的豪华小区确实不适合她一棵平淡无奇的杂草生存。 这里适合作为才子佳人久别重逢故事的背景,也适合演绎科学家和红三代青梅竹马的爱情。 她一个貌不惊人的穷丫头,放在那样人设的言情剧里也就一个炮灰,小姐少爷们能待的地方,她高攀不起的。 凌俐还在胡思乱想,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你们律所开了新业务?还是已经倒闭了?” 凌俐睁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接着仰头向上,看到跟前屹立的高大身影,说不出一个字。 南之易立在她跟前,看样子正好回家。 那身影挡住了下沉的太阳,而背光的角度让她一时看不清楚眼前的脸,只觉得那轮廓被镀上淡淡的一层光晕,画面如梦似幻。 他一只手抱着一袋子法棍,一只手揣在裤兜里,低着头,看着正在发呆的凌俐。 见凌俐眨巴着眼还没反应,他嘴角带笑,拉长了声音:“所以说你坐在这里讨饭?” 凌俐还在纠结怎么脑袋里正想到南之易,他就马上出现在面前,这到底是哪门子的邪术? 南之易上下打量了凌俐一阵,声音陡然紧张起来:“难道又被抢包了?有没有伤到哪里?” 看到他眼里那样明显的关切,凌俐终于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人,是真的。 忽然间,她这些天的气恼和委屈涌了出来,在胸膛里翻滚,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很想跳上去狠狠挠他几下泄愤。 她默默垂下头,好容易忍住复杂的情绪,低声回答:“钥匙丢了。” “哦!”他的声音一刹那就放松,朝她一扬手:“跟我走吧,我有老田家备用的钥匙。” “不要。”她下意识地反对,想要离他远一些免得自己失控,却又马上发觉自己反对地毫无道理。 只好又耷拉着眉眼改口:“那好吧。” 南之易皱着眉头看她:“你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像只是钥匙丢了,到底怎么了?有谁惹你了?” 可不就是你么——凌俐心里想着,更烦他哪壶不开提哪壶,垂下眸子,愈发地焦躁:“别问了,我不想说话。” 南之易似乎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变得脾气这样冲,本能反应想怼她几句,话都到了嘴边又咽下,换了句好听点的:“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别生气了,气炸了会危害公共安全。” 凌俐冷笑:“比不得你,活着就是为了报复社会。” 说完,不耐烦地催他:“快走吧,蚊子快咬死我了。” 她在楼下坐了好一阵子,手上有几个花脚大蚊子叮咬的大包,又痛又痒,她心烦气闷之下,更是挠得包周边都是指甲的划痕。 南之易微微蹙眉,沉默了几秒,转身拉开门禁,说:“走吧。” 电梯里,凌俐故意把注意力放在什么时候搬出去、什么时候找谢柯尔道歉、什么时候要求祝锦川涨工资,乱糟糟的脑子总算清醒了些。 而南之易则靠着墙壁,一言不发。 相安无事地到了十八楼,等他开了他家的门,凌俐本来想静静等待他拿钥匙出来就转身离去,却被米粒和古丽的热情,轻易击溃苦苦撑起来的防线。 好久没亲近过的两只狗,在她脚边蹭来蹭去,带着讨好撒娇的声音和湿漉漉的眼睛,耳朵贴着头皮尾巴扫地,一心一意求抚摸。 凌俐蹲下好几分钟揉了两只狗狗,又抱又亲的,好久也还舍不得放开。 她是真想她们了。而狗狗也是好久没和她一起玩闹,这时候还亲的不得了。 南之易低头看着眼前难舍难分的一人两狗,嘴边不由自主漾起了笑。 凌俐揉了好一阵子狗,忽然抬起头有些责怪:“她们怎么瘦了?你没给狗狗好好吃东西吗?” 南之易收起嘴边的笑,一本正经地回答她:“那是因为运动多了,天天在产业园挖洞疯跑,不是瘦的,是壮了。” 凌俐的目光,在两只狗身上摸了又摸,终于确定南之易说的是真的,并没有敷衍她,这才放下心。 “这些天,你在干什么?怎么好难得见到你?” 她还在蹲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南之易的声音盘旋在头顶,让她不得不把注意力从狗狗身上移开。 她站起身,却忽然一阵头晕目眩,因为蹲久了血液供应不上,眼前一黑,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扶住墙。 却意外抓住一只大手,手心温暖干燥,虎口处带着薄薄的茧,那样的熟悉而怀念。 凌俐心脏漏跳一拍,忙放开他的手,默默站直身体。 不到一秒钟的肌肤相触,被她强行关上的回忆里的某扇窗,忽然被一阵清风拂开一般,里面藏着的东西,倾泻而出。 耳朵开始发懵,鼓膜深处回荡的是自己的血液流过的沙沙声和渐渐加强的心跳声。 脑袋里不受控制地想起他黑暗中在她身后稳稳的鼻息,想起夜风中他紧紧抓住她的手,一起走过漫长黑暗的甬道。 眼前这个人,实在让她太难割舍。 她闷头不语,渐渐平缓着心跳,好半晌才开口回答他之前的问题:“就那样,办案子,所以有点忙。” 说完,她低下头,简单的一句道别后,想要在自己情绪失控前,逃离现场。 南之易却在她转身的瞬间,脱口而出三个字:“对不起。” 凌俐一怔,有些不明白这句道歉从何而来,不由自主站立在原地,默默等着他下一句。 他轻言浅笑:“那天我发脾气把你甩在三环路的事,对不起。见你几次了也没胆子说出口。那次是我不对的,你别生气了。” 听他提起好久之前的事,凌俐愣了愣,心口发闷。 搞了半天,他还以为她情绪不对,是因为那天三环路的事。 她早就忘了好不好?虽然那晚上回来,她几乎是哭了一整夜,但是那是她自己选的,怪不得别人。 可一抬头对上他似蕴着星光的眸子,好容易积攒起来的怒气,一瞬间就烟消云散。 好半天,她轻声回答:“没什么的,我没生气。” “是吗?”他却是不信,怀疑的视线一直停在她脸上,似乎想要找出哪里不对。 凌俐不想再和他对视,撒个了小谎:“快拿钥匙给我吧,我还要加班。” 快点逃离他身边,快点重建对他的防线,以免自己受到他的影响,又做出些什么不可理喻的事。 终于催着南之易拿了1802的钥匙给她,凌俐匆匆说了再见,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却不料南之易叫住了她,问:“南溪那边你家的昙花快开了,你要去看吗?”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月色下小院里昙花盛放的场景,凌俐咬着唇,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要去”两个字,艰难地回答:“最近工作忙,再说吧。” 说完,转身朝1802的方向走去。 南之易有些意外,似乎没想到居然会被拒绝,不过下一秒,他又接着问:“那次你不是说要昙花插芊的苗?我这里有,要吗?” 第三百四十二章 解开 凌俐脚步停下,纠结了几秒,又倒退回来:“什么?” “昙花啊,你上次说想要的。”南之易语气轻松,双手插兜,“我三月的时候养了一盆,从春天养到夏天,长势不错,前些天还出了笋,你要不要的?” 顾不得他似乎另有所图的眼神,凌俐拼命点头,满眼都是期盼。 几分钟后,南之易把那盆从巨型昙花的叶子插芊得来的昙花交到凌俐手上。 凌俐端着土陶的花盆,眼睛晶亮,嘴角止不住上扬:“这就是我家那株?真是那株?” 她激动之下语无伦次,南之易倒是明白她的意思,回答道:“没骗你,真是那株的叶子。” 凌俐点头,小心翼翼地把盆捧在怀里,眼睛都弯了。 眼前的小刺猬终于卸下防备,南之易勾起嘴角,松了口气。 总算能找话把她留住,他想了想,找了下一个话题:“桃杏说,你家的薄荷死了你还哭了场,是我给你的那盆吗?” 凌俐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问题,差不多快要忘掉的那盆薄荷,一下子从记忆深处冒出芽来,提醒着当天她酸涩的心情。 她垂下了眸子,遮住有些复杂的情绪:“是啊,怎么了?” 南之易语气轻松带点调侃:“所以你确定你要自己养昙花?这还是株小苗,被你折腾死了怎么办?” 凌俐被他说中了心中隐隐在担心的事。 她从小就有植物杀手的属性,不管多小心地照顾花草,那些精灵们总会狠心地离她而去。 不管是玫瑰月季仙人掌,抑或是水仙茉莉蝴蝶兰,甚至绿萝这种白痴都能养活的东西,都没有能在她手下撑过三回合的。 连上次那盆加持了南大神光环的薄荷,依旧难逃宿命。 所以当年家里的花花草草,爸妈从来不让她碰的,尤其是那株宝贝的昙花,连浇水都不让她浇,就怕过了她的手,普通的井水都能变成毒药。 就因为这个丢人的属性,所以她当年才想考植物学来着,想通过科学系统的培训,一雪前耻。 她面红耳赤地憋了半天,终于说:“有什么不懂我会找你的。” 不管怎样,南之易就住对面,上次的薄荷刚到手就差点被她弄死,结果南之易两三天就妙手回春,有他在,应该可以抵消掉她的副作用了吧? “我善意地提醒一下,基本上找我咨询专业问题是要收费的,而且你大概知道我的出场费。” 南之易忽然眨眨眼,嘴边的笑意味深长。 一看到他这副表情,凌俐脑袋里警钟大作。怎么这时候跟她提起这件事?难道以后找他救濒危的昙花,还要收费? 不会这么简单的,尤其是南之易这种视金钱如粪土的史前怪物? 她捏紧拳头,深吸了几口气:“说吧,你想做什么?不用在跟我绕圈圈了。” 南之易给她一个“你怎么这么聪明”的眼神,说:“我就是想,你之前答应我的事,是不是该继续履行了?” 凌俐一愣:“什么事?” “你说呢?”他表情愉悦地竖起三根手指,“不就是三千元一个月的事吗?” 凌俐觉得好像自己上了当,手里的昙花重到坠手。 纠结了半天,她咬了咬唇,终于还是割舍不下对童年回忆的念想。 “好吧,我答应你。”她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还不忘挣扎一下,“只是这个月而已,下一个再说。” 不管是不是要搬走,至少找房子是需要时间的,一个月的劳动能换回来昙花,对于凌俐而言,值得不能再值。 南之易自然是不知道她在打算什么,一个响指,表情有些小得意:“明智的选择。好了,现在你可以工作了。” 立在1801的客厅,凌俐五雷轰顶。 她看着这半个月没收拾过就乱到不行的房子,有些愣怔:“怎么成这样子了?” 把乱扔在客厅的面包放到厨房,南之易敏捷地越过倒在地上的收纳柜,再跨过走廊中央的横七竖八的几个收纳箱,说:“我一直盼望你忙完案子,管一管垃圾堆里生活的我,结果每次见你一副气炸了的河豚模样,我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凌俐很想怼他一句还不是因为你自己作死的,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打开的鞋柜里,左上方曾经塞得满满的,现在基本上是空的。 有些东西,似乎消失了。 再看看玄关的柜子上,曾经摆在上面一整排的护手霜、润肤露、发夹、梳子小镜子之类的用品,已然不在。 她脑袋里冒起一串问号,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南之易已经凑过来,带着些讨好:“吃晚饭没?想吃些啥?” 看着他眼角微微下垂,目光可怜巴巴,声音里带着些巴结的味道,今天一天诡异约会带来的烦闷,忽然间烟消云散。 他就去一趟厨房而已,肩膀上就不知道从那里沾到了一团灰。 凌俐微微皱眉,想都没想抬起手来就给他拍干净。 某人却毫不领情地捂着肩膀大叫:“女金刚,轻点,昨天才扭到了的。” 这熟悉的大呼小叫让她莫名地心安。 既然答应了他,凌俐也不再多说什么,一晚上整整三个小时,都在努力把垃圾填埋场恢复到能住人的程度。 而平时她一打扫卫生就装高位瘫痪、拖把扫到脚下都懒得抬的南大神,忽然间勤快到不行,一会儿给她换水,一会儿主动把垃圾提到楼下去扔了。 居然还学会了用手机叫外卖的技能。 和南之易分着吃了某客的芝心披萨,她继续劳动,战场已经从一楼转移到了露台上。 南之易也乖乖地跟了上楼,她拖地,他则在花园旁的影音室里,不知道在干嘛。 凌俐一边拖地,间或回过头戒备地打量着他,嘴里一字一句地问:“你今天这么奇怪,有什么企图?” 他抓挠着头发:“没什么企图啊,看你辛苦帮帮忙也不行?粉妹你脾气越来越暴躁了,莫不是到了更年期?” 凌俐忍不住举起拖把要给他扫过去,他马上缩回房间里,探出一颗头:“果然,易怒,暴躁,建议你服用静心口服液。” 凌俐崩了半天的脸,终于还是噗嗤一声笑出来。 而从推拉门上的玻璃反光,她看到自己上翘的嘴角,眉眼说不出的柔和,早上出门时候特意梳得发尾蓬松的长发,这时候也柔顺地搭在肩上,再加上整整齐齐的刘海,怎么看,都不像在生气。 难怪南之易敢一次次踩她尾巴,就这副没气场的模样,连纸老虎都吓不到。 凌俐深深地叹气,眼里闪过一丝无奈。她以为自己心如磐石,却发现在一起和他有关的事情上,早就软成一滩烂泥了。 白天和谢柯尔那气氛诡异的见面,明明人家衣冠楚楚、脾气好有耐心气,放哪里都是当之无愧良好教养的绅士,她却始终在意着一点点小瑕疵。 可眼前这个明明是个人形垃圾桶,明明是深不见底的黑洞,她却能忍下来,还毫不犹豫跳进去。 哪怕他穿着几天不洗的脏t恤晃来晃去,胡子不刮头顶乱糟糟到谁都会怀疑他有神农架血统,可她能越看越顺眼。 还有这几天就把家里弄成狗窝的神技,让她一边骂着,一边心甘情愿收拾着。 原来她,已经陷得太深,深到已经无法自拔,他一点点的示好,她就能不顾他和别的女人快要结婚的事实,没有原则地靠过来。 凌俐苦笑,还有谁能比她傻? 这一番感同身受,她似乎有些理解,唐傲雪当初眷恋李泽骏的心情了。 她就是在这样的煎熬之下,独自度过一个个漫长的夜吗?甚至,连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 比唐傲雪好一点的是,她并不是在南之易有了魏葳后才陷进去的,也能稍稍少一点道德上的自责。 而且,如果他和魏葳还没结婚,如果他们只是男女朋友的关系,虽然不道德,她也不是不能争取的。 可如果他和魏葳已经是法律上的夫妻了,那她,必须得管住自己。 想到了魏葳,凌俐拖着地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杵着手里的拖把,好一会儿咬着唇下了决心,带着试探的语气:“魏葳呢?怎么也不帮你收拾一下?我记得前些日子还挺干净的。” “魏葳?”他从影音室里探出身子,一手抓着垃圾桶,一手扶着门框,头发上是几丝蜘蛛网,很有些好笑。 凌俐没心思嘲笑他,又重复了一遍问题:“魏葳之前不是帮你打扫得挺干净吗?” 南之易一头雾水:“你搞错了吧?她只会混乱攻击,不把我这里搞得大灾变就很好了,我可不指望她能进化。” 凌俐找不着北,心里的疑惑更甚。 难道前些日子看到他家整整齐齐的情景,是她的幻觉?可不对啊,那天桃杏也在的,当时她还以为是凌俐打扫的。 对了,也就是那天,她的薄荷死掉了。 总觉得似乎忽略了什么线索,凌俐打量了一圈屋子,又仔细回想一番,确定魏葳曾经留下的痕迹全部消失,带着疑惑问他:“魏葳呢?” “走了啊。”他嘴里不经意地回答,“你不是知道她要结婚了吗?上周她就带着她*好的男仆一起走了,要不然,我这里何至于乱成这样?” 魏葳走了?凌俐有些惊讶。 那次她从南溪回来,碰到他们在楼梯转角的地方搂搂抱抱,还说要回帝都结婚,貌似魏葳想要复合的念头已经得逞,怎么这忽然之间又离开? 欲迎还拒?欲擒故纵?欲说还羞? 脑袋里一连串的成语冒出来,凌俐很是想不通她这番动作是什么意思。 忽然又意识到好像遗漏了一个词。 男仆? 男!仆! 凌俐脑子里冒出个离谱的结论。 她不可置信地问:“你是说,你这房子,曾经住了三个人?” 第三百四十三章 唐褚 南之易煞有介事地点着头,“他俩藏在我这里好些日子了,恰好我项目忙也就让他们住了些日子。收留他们的代价就是给我打扫房间呗,要不然,你不管我的日子,我怎么活下去的?” 他话里巨大的信息量让凌俐脑袋爆炸,但终究还是抓住了其中的关键点。 她打断还在抱怨的南之易,说:“等等,难道之前你不是和魏葳同居?” 南之易一翻白眼,走近她,轻轻一掌拍在她头顶:“你想什么呢?同什么居?那是寄生!赤果果地压榨我的生存空间。” 不知道他这句话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凌俐想了想,咬着唇问出让她有强烈耻感的话:“那天看到你们抱在一起,还说什么爷爷什么哥哥的,然后说要回去结婚?” 听到这话,南之易眼睛幽深了一分,盯在她身上,来来回回打量了几次,一直看到她心里直发毛。 “你偷窥我?”他带着几分不悦,“你就不知道来问问我?万一你这谣言传出去,我还活不活了?你知不知道她男人拳头有多硬?” 说完,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嘴角:“一拳头下来,我两星期不能好好吃饭。” “男人?她怎么会有男人——哦不,男朋友?”凌俐终于确认这个事实——之前住在这里和魏葳出双入对的,另有其人。 只是她还捋不清其中的关系,脑子都快炸开了,还不由自主捡了南之易粗俗的用语。 南之易已经恢复平静无波的声音:“魏公公三十岁的人了,没男朋友才不正常吧?你不是知道她要结婚了吗?” 他再一次提起这个问题。 凌俐一愣,她确实是知道魏葳要结婚了啊,可是,她一直以为魏葳是要和南之易结婚——不过现在回头想,魏葳承认恋情也好,因为,确实从来没有直接指向对象是南之易。 所以说,她们这是发生了重大误解? 凌俐脑袋里一团浆糊,都没心思回答南之易的问题,而南之易的视线也已经投向远方,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稍微有一点头绪了,凌俐动了动唇,有些怯怯地看了看南之易,斟酌着该怎么把这个话题不那么尴尬地继续下去。 只是他眉心微锁的模样,难道是在生气?还是在嫌弃她笨 却眼睛一亮,脸上是狂喜的表情:“我想到了,基因叠加不就可以解决问题?” 念叨着一长串凌俐听不懂的术语,他转身就走,风风火火地开门下楼,坐回书房的电脑前,似乎马上进入状态要工作了。 凌俐没空跟他计较怎么能从她的脸联想到基因的话题,鬼使神差地跟着他下楼,呆瓜似地在书房门外站定,跟他隔着几米的距离。 南之易似乎没有要理她的意思,打开电脑屏幕,飞快地敲着字。 凌俐站了几分钟,脑袋里几个问题冒出来。 不想打断他工作的状态,可是今天这个问题不搞清楚,她怕是寝食难安的。 她斟酌片刻,发觉旁敲侧击不能马上得到答案,干脆直截了当问出心里最关心的问题:“我以为,她是要和你结婚。难道不是吗?” 南之易抬头,一脸惊悚的表情,似乎听到了什么恐怖故事。 “你到底从哪里得到这样离谱的消息?”他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表情夸张,“魏公公这个大坑我已经栽过一次了,怎么可能还第二次上当?” 凌俐顾不得跟他纠结,继续追问:“那她怎么在微信上发那些,那些让人误会的东西?” 后半句她说不出口——总之,就是魏葳微博上那些暗示要和南之易复合的信息。 南之易想了想就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嗤笑一声:“你傻啊,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口是心非不是女人的专长吗?你看她天天发条动态,假装跟我有暧昧,还逼我必须条条都点赞,其实还不是在逼婚?你现在看看,她早把那些玩意儿删了。” 他说完,注意力回到了电脑上,书房里除了他的平稳的呼吸声,还有手指翻飞敲击键盘的声响。 “那你们那天说什么回帝都,还说什么家里同意爷爷同意的,就是电梯没电的那天,这个怎么解释?”她继续问着,也不顾暴露那天她在墙角偷窥行为。 南之易越听越觉得不对,转过脸:“你还真有这种暗中观察的癖好?” 凌俐面红耳赤,咬着嘴唇不肯回答。 南之易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好吧,看来今天不把这件事掰清楚了告诉你,你会问到天亮的。” 顿了顿,他说起前因后果:“你知道唐褚吧?就是那位什么什么影帝,魏公公甘愿牺牲当了他三年地下的女友,实在气不过有名无分,上半年就跑来投奔我,说要给那男人教训,还借着我逼婚。后来,那什么什么唐影帝找上门,也是跟你一样误会,差点弄死我。” 凌俐发着呆始终捋不清楚脑袋里的几个结,南之易花了起码半个小时,才让她明白这里面的玄机。 总之,魏葳跑来雒都,不是为了南之易,而是为了和她因为一支广告结缘,从而有了三年地下情的唐褚。 唐褚毕竟是公众人物,还是迷妹无数的那种,凌俐很清楚地记得,他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有女朋友。 不过前段时间,确实传出了唐褚已经登记结婚的讯息,连吕潇潇都关注过。 这么说来,那大新闻的女主角,居然是魏葳? 凌俐脑子有些不够用,立在原地,开始回想魏葳的一举一动。 好吧,魏葳好像确实没有说过,她是为了南之易而来的,就算那晚上魏葳敞开心扉说起往事,也从来没有提过她是来求复合的。她的泪、她的笑、她和凌俐说的喜欢一个人得不到回报的酸楚,都不是南之易。 她和南之易,早就是过去——现在的关系,也是超越朋友类似于亲人,愿意互相包容,看到彼此找到幸福。 所以一向嫌麻烦还不近人情的南之易,才愿意搭上自己的名声,帮她一把。 而现在,魏葳逼婚成功已经回去结婚? 嗷嗷嗷嗷嗷,好大的一个误会啊! 南之易和魏葳没有在一起,没有旧情复燃,没有破镜重圆,南之易现在,是单身。 这是今天,她得到最重要的讯息。 南之易一边打字一边八卦,说完前因后果,兴致来了,又开始话痨起来。 “魏公公这种脑回路长不过一米的过气网红都知道耍手段,拿什么要和我复合的梗来逼那个什么什么影帝做选择。还有魏家也是个大坑,你别看道貌岸然说话彬彬有礼,其实表里不一的很,还双标。她魏葳可以当个不入流的网红,爱干什么干什么,可要想娶她登堂入室,你别看影帝挣得多,那一家人不见得就愿意让个戏子娶了十代单传的宝贝孙女。” 凌俐嘴角一抽,孙女还有十代单传的? 说到这里,他打字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瞄了瞄她,一脸的心有余悸:“粉妹,你要是以后跟谁谁谁闹别扭,不管是什么黑车老总,还是什么西装面瘫男,我帮你找杀手下毒是可以的,再演这种假凤虚凰的戏,宝宝九条命都不够你们玩的。” 凌俐脑袋里还在画着人物关系图,听到他嘴里跑过一列复兴号,额角仿佛出现三条黑线。 南之易这乱用词的破毛病也是没谁了,什么叫假凤虚凰,搞明白没有?这时候应该用“逢场作戏”才恰当嘛! 她默默地腹诽,忽然一个激灵。 等等,好像还有什么奇怪的讯息被漏掉了! 凌俐又回想了一遍他的话,发现了让她别扭的地方在哪里。 黑车老总?西装面瘫?听起来好像跟某某某和某某某对得上号。 莫非,南之易对她,也有什么误会? 心里某个地方迅速被唤醒一般,凌俐鬼使神差说了句:“我才不跟他们闹别扭呢,我跟你闹别扭。” 南之易敲击键盘的声音停下来,凌俐偷偷往他那边瞟了一眼,看到某人嘴巴微张眼睛也瞪得圆圆,忙低下头。 脸一下子红透,耳朵开始发热,心脏也扑通扑通狂跳着示威。 她悄悄地借着拖地不动声色地走远,装作刚才那句话不是自己说的一样。 却没发觉,背后他微微翘起的嘴角,和眼里快要溢出来的笑意。 米粒古丽跑到阳台上去玩,一楼偌大的空间,渐渐地安静下来。 凌俐一边拖地,一边偷偷地从各个角度往书房里看,想要观察看南之易到底在干什么。 书房里没开灯,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屏幕,嘴角微微向下,眉心蹙起,眸子映上来自电脑的光亮,格外地亮。 手指纤长,上下翻飞打字,那敲击键盘的声音清脆有节奏,竟然像音乐一样地好听又顺耳。 她没有再去打扰他,甚至一晚上都没再说上几句话,只是她嘴角,始终泛起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 晚上十一点,从南之易手里得到1802的钥匙,凌俐总算可以顺利回家。 进了门,换掉脏鞋子,散开盘了一天头发,她瘫倒在床上,脸埋进了枕头里。 原来不是霜姐记性不好,也不是南之易的刻意隐瞒,他和魏葳本来就已经是过去式,而霜姐看到成双成对出现的,应该是魏葳和唐褚。 她虽然没有见过唐褚本人,但是也能想象这一对璧人如胶似漆发狗粮的时候应该有多腻人,难怪霜姐印象深刻。 凌俐又忽然回想起有一晚,魏葳的举动有些奇怪,深更半夜让她去1801收拾屋子,身上还带着明显是和谁亲密以后的痕迹。 现在回过头看,难道那时候,是魏葳要给她介绍唐影帝认识? 呃,好吧,不能再想象下去了。 想到一些不可描述的画面,凌俐有些面红耳赤。 可南之易身上吻痕的印记又怎么解释? 凌俐苦着脸,百思不得其解,忽而想起他身上的特有味道,和卫生间那瓶用了一半的药膏。 她隐约记得,那仿佛是人们去泰国旅游必带的特产之一,堪称全能的青草膏,什么蚊虫叮咬、过敏、晕车、跌打损伤,竟然都可以治疗。 这人,不是很容易过敏吗?既然不是魏葳干的,那么很有可能那天的痕迹,只是过敏而已? 她想了想,忽然一笑。 自己猜来猜去干什么,之前不就是因为想象力太丰富导致好大的一个误会,既然她有疑问,改天问问他就得了,何必自己钻牛角尖。 等再抬起头的时候,嘴角已经是止不住的上翘,心里想要冰冻尘封住的那些思绪,随着今晚的水落石出,被他几句话就说得冰雪消融。 一番兜兜转转,误会来误会去的,原来他还是一个人,而她,心里也已印下他深深的影子。 无人可以替代,谁来也不换的,只属于他的深深的烙印。 她再也不能错过,也不想错过。 第三百四十四章 审问 周一上班,前台小成叫住凌俐,交给她之前遗落在谢柯尔车上的包。 里面有她的手机、钥匙和钱包。 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布丁很好吃,谢谢。” 凌俐有几分愧疚,犹豫了半天,好容易鼓起勇气给谢柯尔发了条微信道谢。 没想到谢柯尔很快回信:“不用谢,祝你幸福。” 话的末尾,是个大大的笑脸符号。 看这情形,他是真没记仇的。 凌俐如释重负。 谢柯尔是个很豁达的人,这一点通过这段日子的接触,她是深有感受的。 抛开他对她有过好感这件事不论,这个人,真的很值得做朋友。 她又想起谢柯尔在车上跟她说的那番话。 想一想,谢柯尔之前攻势猛烈的追求,忽然间偃旗息鼓,就是无意中撞见南之易之后。 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谢柯尔就已经感觉到她和南之易之间异样的情愫,所以知难而退,没有再为难凌俐。 这些日子各种状况百出,还绕了大大的一个圈,不过,好在不管是案子,还是其他的事,兜兜转转一番过后都有不错的结果。而这一个周末过去,不仅精神状态良好,心头的包袱也放下了。 凌俐翻开记事本,开始梳理最近的工作安排。 祝锦川早在上周就已经去了帝都,处理一个有些棘手的案子,只是在微信里简单地问了问关于凌霜案件目前的状况。 得到凌俐回复的还不错的结果,祝锦川让她歇一歇,自己自由安排时间学习,等他回雒都,会给她分配新案件。 既然老大说让歇一歇,难得闲暇的时光,她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心情好天气也好,凌俐抿了抿唇,决定给自己一天时间犯懒。因此,几乎一上午都在玩手机。 果然,南之易说的没错,魏葳不管是朋友圈还是微博,曾经那些暧昧的东西,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岁月静好、今生足矣的图片。 尤其是微博最后那张自拍,白色的长裙,耳朵上别着朵鸡蛋花,笑靥如花。 看起来是一个人的独照,不过她头顶上还有一只手,似乎是在抚摸她头发。 看指节和皮肤,那似乎是只男人的手。而手的主人,却不在照片之内。 图片配文:事实证明,自拍杆比老公重要很多。 凌俐抿嘴一笑,想必这个只有手出镜的人,就是唐影帝本尊了。 她本想留言的,却发觉魏葳的微博,关闭了评论功能。 凌俐有些愣怔,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一抬头居然发现,吕潇潇来上班了。 她高跟鞋跟触地的清脆声音急促而干练,浓烈的红唇,肆意飞扬的长发,哪怕眉毛尖都挂着“老娘才是第一”的神气。 可就那样的顺眼,仿佛没有这样嚣张的模样,她就不是吕潇潇一般。 凌俐差点忍不住要山呼“女王万岁”来着,满脸小迷妹的表情,却在看到吕潇潇砸到她面前的一本杂志后,瞬间烟消云散。 吕潇潇气冲冲指着杂志上的合影,挑着眉问她:“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 一分钟后,吕潇潇的办公室里,女王殿下支着二郎腿坐在宽大的皮革转椅上,凌俐则缩手缩脚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一副接受boss审问的小职员架势。 凌俐的视线集中在刚才那本杂志的特别报道上。 这文章的标题非常直白“唐储婚期将近,女方背景神秘”。 配图是沙滩上唐褚和魏葳挽着手散步的照片,从角度来看,明显是偷拍。 照片像素还算高,因此魏葳那标志性的蜜色皮肤和脸型,特别有辨识度,围观过魏葳微博也不算脸盲的吕潇潇,自然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粗粗浏览过新闻内容,凌俐明白,魏葳的事,终究是见报了。 不用女王发问,她就老老实实跟吕潇潇交代起来:“不是写得很清楚吗?魏葳和唐褚结婚了,就这么简单。” “简单?”吕潇潇一脸见了鬼的模样,“你不是说她和南之易结婚了吗?怎么又成唐褚了?” 凌俐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放低了声音:“我搞错了,给了你错误情报。” 吕潇潇快要被心头的一口气憋死:“你家的纸片人和唐影帝,完全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你都能搞错?你还说看过纸片人和网红抱在一起,你侬我侬的,当时说这话时候还是一副心碎了无痕的表情,害我担心了你好久。现在你来一句搞错了?你怎么就这么多戏?” 凌俐羞愧地垂下头:“他和魏葳确实抱在一起过,也说过什么帝都还有结婚之类的话,但是,就是你现在看到的状况,男主角不是他,他最多就是个守城门的小兵,那什么结婚之类的,大概说的是唐褚。” 吕潇潇一边听一边摇头,等凌俐说完,又开始抱怨:“你害我跟好大一条新闻擦肩而过,要是能早点给我准确的情报,我可就能好好显摆显摆了,很有利于我在八卦圈地位的提高。结果,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 凌俐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老老实实低头挨骂,吕潇潇倒没了脾气。 对小凌子这段时间的患得患失,她是看在眼里的,也很能明白那种眼看着自己看上的肉被别的狼叼走的怅然若失。 既然还是单身,小凌子没了障碍,这样水到渠成的事,她当然要推波助澜一把了。 下一秒,吕潇潇双手环臂,笑意盈满了眼,故意拉长了声音:“既然一个名花有主,南之易还是孤鬼一个,需不需要我给你分析分析,下一步你该怎么办?” 看到对面的菜鸟一下子腰坐得笔直,眼睛亮晶晶的,一副等待她点拨的模样,吕潇潇嘿嘿一笑,站起身推了她出门,说:“我要工作了,下午请早。” 凌俐扒着门框不肯走,苦着脸哀求:“几句话的事,先说了吧。” 她难得一见的死皮赖脸,让吕潇潇讽刺了好几句铁树开花,老树发芽,也收效甚微。 她一手叉腰,当着大办公室里所有人的面,大大方方地戳了凌俐一指头:“工作时间谈什么绯闻,滚!” 一个月没上班,吕潇潇的工作堆积如山,忙成脚不沾地的状态,而凌俐,则在她办公室门外打着转,一脸的期盼。可惜她办公室一直有助理帮忙搬资料打印做日程表什么的,她转了一圈又一圈,也没找到机会进去。 吕潇潇早看到她的鬼鬼祟祟,快到下班时间,终于推开面前一大堆的资料,冲着门外勾了勾手指,戏谑道:“走吧,知心姐姐要给小白痴答疑解惑了。” 凌俐马上放下手里用来伪装的文件夹,忙不迭跟上去。 楼下轻食店里,凌俐乖乖地从背包里摸出一盒子专门翘班排队购买的榴莲酥,放在吕潇潇前。 吕潇潇一看就乐了:“长进了啊小凌子,这么快贡品都买好了。” 凌俐配合地在她旁边,低眉顺目地回答:“是。” 之后,也不多说,直接切入话题,把她从南之易、魏葳以及自己推导出来的事情的大概经过,都掰碎了讲给吕潇潇听。 那天从南之易那里听到的,加上她之前搜集的一些关于唐褚的资料,还有最新一期的八卦新闻,这些东西结合在一起,基本上可以还原整个事件的经过。 正如吕潇潇最早托人调查的结果,魏葳的家庭背景特殊,祖父是开国大将,虽然不如全国皆知如雷贯耳的那几位,但也是战功显赫。 按说,这样的家庭出身,本来该走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路线,做做名媛搞搞企业参加慈善晚会什么的,就算进军娱乐圈,也该是清高傲娇玉女范儿。 然而魏葳很接地气,先是当了几年导游,后来发现这样不行越晒越黑了,干脆辞职在家休息,后来机缘巧合又当网红。 就这样折腾,结果她家里都还没什么意见,任由她胡搞瞎搞,过得轻松肆意。 其原因就和南之易开玩笑的那句话一样——十代单传的孙女。她是魏家最小的也是家里唯一一个的女孩,从小就被宝贝得不得了,一直娇养,要星星要月亮,就只是一句话的问题。 这样的背景下,魏葳随心所欲想做什么都可以,可对于孙女婿,魏家的要求就不一样了——哪怕南之易这样的,当年也只能算勉强过得去。 七年前,魏葳在当导游的时候,在意大利遭遇小流氓,从而遇到了南之易。 她当时被南之易还算不错的颜值迷惑,再加上误把某人发呆当深沉,回国之后主动追求,一番折腾下,两人终于在一起了。 南之易虽然不靠谱了点,但好歹高智商高学历,还有个院士老妈,魏家觉得,这样也算根正苗红的国家栋梁了,拿出去见亲朋好友怎么也不丢人。 所以就算他性格上有硬伤,魏家也马马虎虎将就下来,算是认可了。 没想到后来两人分手,魏葳差点跳楼,闹了好大一场,从此魏家对南之易深恶痛绝,魏葳那十几个堂哥表哥的,还一起去南之易任教的学校,闹了场不大不小的事。 魏家对南之易,确实是很不待见了,可要换成孙女婿成了个戏子,哪怕这戏子八面玲珑在圈里口碑良好,那也入不了魏家的眼。 我家孙女被南之易那货伤害,再找一个孙女婿,起码得比南之易强不是? 他不是什么长江学者吗?那我家就得找银河学者了——总之就得碾压南之易才行。 所以,你这来了个靠脸吃饭的戏子是怎么回事? 第三百四十五章 支招 唐褚和魏葳,因为工作关系认识,之后互相看对了眼,迅速堕入爱河。为了躲避狗仔队的围追堵截,他们两人也很小心,所以一直没有暴露。 交往的头两年,唐褚对待感情的重心基本放在如何隐瞒媒体避免给魏葳带来麻烦,以及怎么能让自己妈妈同意他和魏葳谈恋爱的事上。 不仅是魏葳家这关难过,唐褚的妈妈,也不是善茬。 单亲家庭,当妈的含辛茹苦教出个出类拔萃的儿子,眼光高到离谱,就算是尚公主,也得是正宫娘娘生的。 更何况,唐褚的迷妹也不少,一旦公布出去,魏葳必定会受到责难。 微博上诋毁人,凌俐是见识过的,所谓众口铄金,以魏家的作风,又怎么能容忍娇宠多年的小公主,被人当成饭后茶余的谈资? 然而唐褚一开始只以为魏葳是个网红而已,都是在感情挺深了以后,才知道魏葳的祖父竟然是教科书上出现过的名字,想要抽身的时候,已经不可自拔。 他深知一旦恋情暴露那指定会掀起轩然大波——只怕双方父母,都不会看好他们,因此,更加不愿意轻易公布恋情。 唐褚是很有想法的人,他不愿意委曲求全,也不愿意放弃自己的事业,他总认为,只要自己能坐到最顶尖的位置,肯定能得到魏家的认可,反而更加努力地投入工作。 他的打算是要等时机成熟,但是因为躲避狗仔,不能长期在一起,而唐褚拍戏过程中和女星搭档,总会遇上女星炒cp蹭人气什么的,基本谁和他合作过,都会来点绯闻助兴。魏葳虽然知道是假的,但是因为分离久了,就缺乏信任,因为这样的*经常吵架,互相都不肯让步。 因此,魏葳是想让唐褚不要在第一线的,她想要他渐渐退到幕后,当个导演制片人什么的。 可能不仅因为有绯闻的原因,其中也有她的私心——她不想和别人分享一个男人,哪怕其他女人只能对着唐褚的照片yy,也让她受不了。 就因为一个想要取得对方家人的认同所以无法放下能给他最大自信心的事业,另一个又因为爱情的占有欲只想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们彼此抱怨对方不理解自己,久而久之,终于分手。 可终究还有感情在,相爱的两人被分离折磨地很痛苦,藕断丝连的状况持续了很久,互相伤害又互相牵挂,终究逃不过宿命。 据说分手后最艰难的日子,唐褚昏迷在片场,高烧四十度,输液好些天,烧糊涂了嘴里叫的都是魏葳的名字。 这样一次后,魏葳是彻底放不下了。 可她终究明白就这样和他复合,又重回往日的折磨,等感情消磨殆尽的时候,会是终身的遗憾。 于是,干脆反其道而行之。 在给唐褚留下了一封告别信后,她从唐褚的视线里彻底消失掉,“寄生”到在了南之易那里,也正好利用南之易这个前男友,利用所谓复合梗刺激唐褚。 最终,还是唐褚认输了。他亲自去了魏家找人,好容易让魏家松口,得到了魏葳在哪里的讯息。 其中纠结的过程,南之易也没有详细说,只不过从他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恐怕唐褚是吃了不少苦头的, 按时间推算,大概是五月底的事,据说,唐褚上门时还揍了南之易一顿。 吕潇潇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不顾满嘴的糕点渣滓,含含糊糊发问:“你是说,唐影帝就在你对面,住了十天半个月都不止?” 凌俐点头:“是!” “嗷!”吕潇潇捂着心口夸张地倒在沙发上,“早知道我就带我那自称唐夫人的小姐妹上门去强抢了,就算睡不到,强吻总是可以的;就算强吻不到,揪几个头发好好保管,几十年后能克隆了弄一个出来玩玩也好。你要知道从面相上看,唐影帝山根挺拔,某些能力肯定比较强……” 咳咳咳……凌俐尴尬地垂下头,选择性无视老司机的飙车。 流氓耍够,吕潇潇捏起眼前小菜鸟粉白泛红的脸颊,笑得意味深长:“现在拨开乌云见日出了,人家魏网红名花有主,唐影帝抱得美人归,科学怪人这丛野草,暂时也没人愿意采摘。老实说,你有什么打算?” “还能怎样?”凌俐嘟囔着,“掉坑里爬不起来了,只有一条道走到黑。我想,我想告诉他我对他有想法这件事,可是又觉得好像不太矜持。” 吕潇潇跟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矜持?矜持是什么玩意儿?能帮你睡到男人?可别逗了,麻烦你看看自己今年贵庚,还能蹉跎几年?” 凌俐嘟嘴,懊恼吕潇潇不给她留面子。 关于年龄这个问题,不仅吕潇潇说过,祝锦川也说过,他虽然没说这样露骨,不过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在嘲笑她的婚恋观老套且落伍。 吕潇潇浑然不觉,继续发表自己的意见:“你这个年纪的女人,还说什么告白不告白的。我还是那句话,要么勾引,要么就放弃。如果你还要抱紧你那不值钱的矜持,那就继续等着石头开窍呗。” 凌俐斟酌一番,失望地垂下眼:“可是好不甘心啊,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明白过来,难道一直等?等到天荒地老?” 想到这里,她咬着牙,眼神能吃人一般:“都怪你,我就说应该跟魏葳说一下,如果早开诚布公谈了这件事,哪还会误会那么久?” 吕潇潇脸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尴尬,打着哈哈想把这事给圆过去:“都说好事多磨,没有这样一番误会,你也不会把自己的心态看得这样清楚。” 凌俐微叹口气,眼神黯了黯:“看得再清楚又有什么样?还不是一场独角戏?他对我总是若即若离,一会儿看得见我一会儿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我真不晓得用什么方法,能知道他心里的真实想法。” 她的话让吕潇潇脑袋里灵光一闪,倒是有了点头绪。 吕潇潇低下身子,伸出手一揽她的肩膀,一脸的高深莫测,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某人听得瞪大眼睛:“这样能行?” 吕潇潇啧一声,推她一把:“反正都这样了,你试一试九死一生,不试十死无生。我话说在这里了,对非常之人就是要有非常的办法,你和他之间已经没了隔阂和障碍,你想清楚是站在原地等他过来,还是发挥主观能动性?依我看,你对他始终是不同的,你要是主动一点,除非他是客观不能,要不然……” 凌俐捂住耳朵,拒绝听她越来越歪的老撕基风格:“好好说话,不带这样人参炖公鸡的!” 吕潇潇的特异功能就是随时随地拿正经话飙车,某些男人羞于启齿的症状也能被她拿“客观不能”四个字形容,真是够了…… 冲着凌俐眨眨眼,吕潇潇笑得愈发暧昧起来,得意地直哼哼:“等你得逞那天,就要夸我神助攻了。” 说完,又习惯性捏起凌俐的脸颊。 嗯,手感是越来越好了…… 凌俐却被吕潇潇一句话乱了心神,刚才被她不知轻重揉搓着的脸蛋,这时候更加红透了。 可终究是跃跃欲试的念头,占了上风。凌俐缩着脖子,心虚地不敢再多看她一眼。 ———— 又一个连续两天高温橙色预警的周末,凌俐躲在房子里,除了早上不到七点和晚上八点以后的遛狗,哪里都不想去。 手里完成两个案子,祝锦川让她歇一歇。 唐傲雪的案子告一段落,再开庭的时间要看公安给不给力了,保守估计,还得一两个月。 南溪那边则风平浪静,听凌霜的反映,钱阳把事情办得很漂亮,凌霜和吴毅已经算正式离婚。当天凌俐手里的那些东西还是起到了很大的震摄作用,吴毅毕竟不傻,几年后才能到手的钱和现在有可能被索赔、追究责任相比,他只好牙齿打落和血吞,不敢声张。 谢柯尔甚至说,可以给凌霜找一个在雒都的工作,彻底和南溪那帮人隔离开来,也能避免被人渣骚扰。 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除了南之易。 那天他在楼下捡到她,几句话说清楚凌俐一直误会的事之外,南之易又开始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生活。 他把自己的家和两只狗彻底交给凌俐,据说是带着团队要去高原上驻扎半个月,要把一个自治州的柑橘地全部走完。 凌俐不懂他研究的领域,也不好多问,只是心里怀疑,是不是因为这次去考察项目必须带着桃杏,实在没人给他看狗了,所以那天才和会她冰释“前嫌”。 迟来了一个月的道歉,只是为了抓个遛狗的苦力而已。 想到这里,凌俐不甘心地捶了一下桌子,没掌握好力道,放在桌面上的水杯受力跳起,又哐当一声落地。 动静很大,惊得大办公室里所有人,都抬起头望向她的方向。 凌俐忙低下头躲避众人关注的视线,心里忿忿不平,决心放任1801成为垃圾堆,看南之易回来住哪里。 第三百四十六章 密室 然而,不甘心归不甘心,一到了周末,她还是老老实实收拾起1801来,直到房间一尘不染。 算起来,她在1801进进出出,也有半年以上了,这里的布置,她早就熟悉得不得了,而现在这样的心境,&有且雀跃,脑海里都浮现出,他在哪个房间做什么。 尤其是卫生间里残留的忍冬味道的沐浴露,总让她想起他靠近时候清冽里带点温暖的气息。又一次在超市,她智商忽然劈叉了,竟然给自己也买了一瓶一样的。 南之易这个人很奇怪,哪怕再邋遢,身上的衣服再不像样,他身上却始终都没有难闻的气味——也不知道是不是和他不喝酒也不抽烟,不修边幅但还保持每天洗一次澡的习惯有关。 发觉自己竟然能很清晰得记起他身上的气息,凌俐摸了摸自己微微发烫的脸,告诫自己,不要想得太多了,之后躲进了书房,想找一两本书看。 南之易的书大部分都不适合她看,不仅因为外文的偏多,还因为几乎没有社会科学类,植物学专业的那些东西,她装模作样翻几页还可以,要真多看几页,马上瞌睡就来了。 所以她大多选择有很多插图的看。 印象里,似乎他在书房的时间最多,不是光着脚丫,把一堆书翻得乱七八糟,就是缩在电脑椅上,在笔记本上打字。 还有个喜欢边吃东西边工作的恶习,书房地板缝里都经常能清理出饼干渣。 想到这里,凌俐眼睛一亮。 终于找到事可以做了,帮他清理笔记本电脑! 她连忙回自己那边拿来了清理键盘的小工具,打开笔记本。 果然,笔记本电脑的键盘脏到不能看,好些键上都是黑糊糊的一团,有几个按键还黏糊糊,不知道弄了什么东西上去。 要不是这是他的电脑,要不是知道这电脑里有很多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东西,凌俐想砸的心都有了。 凌俐用刷子扫了几遍键盘表面,之后拿着棉签,蘸着专门的清理液,细细擦拭着键盘缝隙的污迹。却不小心在电源键的时候动作重了点,棉签偏离缝隙的轨迹,按在了按钮上。 于是她看着屏幕亮起来,看着屏幕上跳出登录的界面。 电脑开了也就开了,凌俐也不在意,继续清理着其他地方,只是随着电脑屏幕上出现了影像,她动作渐渐地慢下来。 似乎这是一个,能够靠近他,在做什么的机会。 凌俐甩了甩头,再一次告诫自己,私自翻别人的东西已经是不好的行为,更何况还是他的私人电脑。 可是,止不住心里越来越占上风的好奇。 终于轻移鼠标,鬼使神差地在用户登录上,点了下去。 居然没有密码。 凌俐有些紧张地吞咽口水,他这台电脑上不知道有他少论文和资料,她不应该动的。 这笔记本里无论是工作还是私人的东西,毕竟是他比较私密的东西,万一他并不想给人看呢? 就算她是外行人,也知道实验室的机密、论文的数据,有可能都在这里面,她这样偷窥,会不会很没有节操。 “就看一眼,就看一眼……”她默默念叨,挣着了很久,可往桌面上迅速地一瞟,快要傻眼。 南之易笔记本的桌面,就和他一贯的风格一样,乱到不能直视,各种文档和应用程序的图标,几乎铺满了整个桌面,乱糟糟一团。 凌俐忍了好久,才忍住想要帮他清理桌面的冲动。 更要命的是,这些文件夹大多数都是她看不懂的英文名称,还是那种一串十几个字母一看就是专业术语的风格,间或有着几个有着中文名字的图标,也有着看上去就很不好惹的称号。 一时失笑,刚才的好奇心消失殆尽,她轻点鼠标,按下了关机。 却在屏幕即将按掉的一瞬间,看见屏幕的角落里,躺着一个名叫“密室”的文件夹。 没来由的,这两个字在她视线,久久不能散去,似乎闭上眼,都能看到那两个字的残影。 凌俐站在书桌前,忍不住有些在意,一直在揣摩那两个字的含义。 她还想再开一次电脑确认,可是就算打开,她能怎么样?难道真要打开文件夹看? 万一是南之易不想让她看到的东西呢? 还有,如果他知道她私自动了他的电脑,又会不会生气? 想得太多,考虑得太多,等那股子冲动过去,她也没了勇气。 强迫转移视线,她逼着自己的注意力从电脑上转移,却忽然看到书架上一本书。 她抓了书本,逃也似地转身出门。 半小时后,凌俐坐在沙发上,视线停留在随意翻到的一页上,已经停留了二十分钟。 她脑袋里的疑问终究挥之不去。那文件夹里,到底装的是什么内容?为什么会以“密室”为名称? 难道是,他还在关注着她家里的案子? 忽然又想起了那支钟卓雯留在南之易车上的口红,想到了南之易说钟卓雯为什么还和他保持联系时候有点不自然的表情。 这些不多不少的线索串在一起,让她心里的猜想指向了某个方向,也是她不大敢去想的方向。 再之后,隐隐的不安和焦灼,让她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她拿起手机,开始拨打南之易的号码。 然而,一如既往地,话筒里传来的冰冷又机械提醒手机关系的女声,让凌俐听得心惊肉跳。 他似乎说过今天就该归来,可为什么都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他还不见踪影? 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回到书页上,在脑海里回想着自己的那本,努力把植物图片、中文名和拉丁文对应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心情渐渐地平静下来,随着夜幕席卷而来的倦意和困顿,终于,不知不觉地睡去。 她这一觉似乎睡得很久,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钥匙响动的声音,有门打开又阖上的声音,还有谁轻轻靠近的脚步声。 之后,有温热的手掌覆在额上,耳边传来熟悉又温暖的声音:“粉妹,醒醒,你怎么在沙发上睡了?” 凌俐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看到了眼前一张略带点疲倦的脸。 看凌俐睁开眼,南之易脸上是如释重负的表情,说:“我回家就看到你躺沙发上,还以为你生病了,吓我一跳。” 凌俐坐起身,愣愣地看着南之易起身走到餐桌前,拿起桌上的温水壶和水杯,倒了水又回到沙发边,递给她:“喝吧。” 直到水入口滋润了有些干渴的嗓子,她才回过神,半梦半醒间那覆在自己额头上温热的感觉,大概是南之易在摸她是不是发烧了。 熟悉又陌生的触感,让她脸颊微微泛红。 她看着自己身上皱巴巴的连衣裙,有些窘迫,连忙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昨天大概有点累,看你不在家米粒古丽寂寞,说过来陪陪她们,结果看着书就睡着了。” 南之易看了看她手边那本书页都有些泛黄的图谱,轻笑:“好巧,我小时候就最爱看这本,你大概现在有我十岁的水平了。” 凌俐偷偷下意识把书往身后藏了藏,有些不自在。 两只狗狗跑来,摇着尾巴嘴里嗯嗯嗯地发出可怜巴巴的声音,凌俐一听就知道,只怕她们俩憋了一晚上,想要出门解决便便尿尿问题了。 南之易看了看脚下急着出门的米粒和古丽,抿嘴一笑,带着狗走向门口,回头对凌俐说:“你再休息会儿,我去遛狗。” 凌俐连忙从沙发上跳起来:“你等我一下,我和你一起去。” 天气预报显示马上就要下暴雨,遛狗也不敢走太远。 他们决定就在小区里走一走,让米粒古丽拉干净屎尿后回去。 还不到九点,又是周末,小区里人不多,远处隐隐传来雷声,一片片乌云低低地压住地平线,看来雨已经离得不远了。 南之易大跨步走在前面,他身高腿长,加上拉了只急着嘘嘘的狗,速度很快,凌俐紧赶慢赶才能跟上他,没走多远就走出一身汗。 走到小区围墙边的一块空地,南之易看看就只有一条道路通往小区外,狗狗没那么容易跑丢,于是放开了牵引绳,让米粒自己玩。 凌俐提着意见:“不好吧?遛狗不带牵引绳,小区里会有人提意见的。要是吓到小朋友或者老人家,那就更不好了。” 南之易横她一眼:“就你事儿多。” 之后指给她看——“一边是围栏,一边是水塘,进出就一条路,我们在这挡着,来了老人小孩我们都能快速控制住狗,没事的。” 凌俐看了看确实和他说的一样,这才放心地把古丽也放开。 狗狗跑远,凌俐看了看身边不住打哈欠的南之易,咬了咬唇,决定还是要问明白一件事情。 关于他笔记本电脑的疑问。 凌俐尽量保持平静的语气:“你和钟卓雯,还有联系?” 南之易有点诧异,几秒后回过头:“没啊,怎么了?” 凌俐注意到他眼神似乎有波动,咬了咬嘴唇,说:“别骗我了,你很不会撒谎。你是不是,还在查我家的案子?” 说完这句话,她有点小紧张。其实她是在诈他的,因为她根本看不出南之易的眸子里,这时候怎样的情绪。 南之易凝眸看向凌俐,沉默了片刻,忽然一笑。 之后,抬手覆住她的头顶,轻拍了两下:“没有,你想多了。” 凌俐一愣,摇着头不肯信:“那你怎么解释她落在你车上的口红,还有你电脑上那个叫密室的文件夹。你是不是在查周庆春死亡时候密室的问题?” 第三百四十七章 多想 南之易皱着眉像是在回想,几秒后恍然大悟一番,带着无奈的语气:“粉妹,你怕是真的想多了。你要不信可以回去看看,你说的什么密室的文件夹,里面的内容多半和植物光合作用、以及人为制造日照时间差有关。” 凌俐红了脸,看来是自己闹了个大乌龙,一时间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看着她窘迫的模样,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柔和轻缓:“我真的没有和那个小丫头背着你查案子,要怎么说你才信我?” 顿了顿,他是半开玩笑的语气:“我时间很不够用的,就算真想查什么,也会委托警察,而不是自己上,明白了吗?” 本来认定的事一下子被反转,凌俐点了点头,算是相信他。 可还是有些不放心,认真地强调着:“可不能骗我,你不能有事的。” 她情急之下的真情流露,眸子里关切的神采,让他心口似乎有电流经过,有些酥麻。 等那有些异样的感觉消退,南之易微笑,自然而然地抬手、屈指,在她额前轻敲了两下,薄唇紧抿:“好,不骗你。” 暴雨将至前的风,掀起他有些长的额发,而那对眼睛里蕴着的细碎光影,让凌俐有些移不开眼。 一开始,她只是觉得他的眼睛好看而已,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在她眼里,南之易竟然变得越来越顺眼了。 哪怕被她吐槽过无数次的纸片人身材,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了。 至少,他太过单薄的身材,如果能配上一身的白衣,不说话只笑的时候,还是很有所谓的仙风道骨。 尤其是他眉目舒展的模样,让人怎么也看不够。 忽然间心里有些发痒,她忙别看了视线,故意不看他,朝着古丽的方向猛赶了几步,低着头说:“我去抓她回来,跑太远了,一会儿下雨就麻烦。” 南之易却站在原地,闭上眼。 刚才她认真担忧的表情,却像烙印般挥之不去,心里有什么陌生又熟悉的情绪,快要喷涌而出。 睁开眼,视线里那渐行渐远的淡蓝色背影,像开在水边的鸢尾花花,清丽细小,惹人怜爱。 狠狠地甩了甩头,又深呼吸了好几下。 米粒大概是很久没见主人,这时候一反常态地乖,跑了一会儿后忽然回过头来,立在南之易身边侧着头看他,似乎不明白主人这古怪的行为,究竟是为了什么。 在南之易的固有认知里,人和动物都是以dna为遗传物质内熵减的碳基生命。作为具有脑结构动物,都在基因的指挥下,在多巴胺大棒的驱使下、不断追求大脑奖励的回馈以来使自身遗传物质得以复制、传播。 这样原始的本能,似乎让他的行为有些失控。 不过,既然是高级动物,自然能够更好地控制本能这种洪水猛兽在自己行为方式中发挥的作用。 也就是说,人是有自制力的。 他深吸了口气,压抑住心间蠢蠢欲动的情绪,眸子里的炽烈终于渐渐淡了下去。 看来,在回帝都前,他应该让工作占满自己所有的时间,免得想太多,免得和她能天天见面。 周一早晨,经过一整个周末休息的凌俐,精神也没见的有多饱满。 她顶着黑眼圈匆匆茫茫赶路,在拥挤的人潮中穿越了大雨中的城市,终于赶在九点前到了律所。 自从和南之易的误会解开,她之前的被封印的少女心一下子蠢蠢欲动起来,总是不由自主会想很多,导致每晚失眠。 尤其是在和南之易面对面的时候,半边大脑说要平静要平静,而另外半边,就在摇旗呐喊赶快采取吕潇潇给的办法速战速决,整个人。 吕潇潇给她这种状态安了个很不好听的名号——思春。 之前是放羊一样的状态浑浑噩噩过了一周多,今天祝锦川回来,她不敢大意。 凌俐进了门,还没来得及放下东西,忽然被眼前的一个身影吓得蹑手蹑脚起来。 祝锦川在长桌前,和一个很面生的年轻男人在交谈。 见到凌俐进来,他三言两语结束谈话,简单地交代她,他出差归来后需要她协助的事务。 一长串,二十几项,写满了她的日志本,写到凌俐怀疑人生。 半小时后的例会,律所最大的会议室里,几乎座无虚席。 不仅是因为来了新人,还有几个趁着大学来实习的学生——这样的廉价劳动力律所很欢迎,偶尔还真能发现不错的苗子,据说当年吕潇潇,就是这样被马老发掘的。 这是唐傲雪案子以后的第一个例会,搁置了太久的各项总结和报盘,都会放到这次例会来说。 凌俐做好了例会是持久战的准备,却不料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 除了让新来的律师和助理自我介绍、互相认识以外,其余的工作,都是匆匆一笔带过,有些时候有人说的内容超过两分钟,祝锦川都会提醒:“说重点。” 下会以后,祝锦川叫住凌俐:“到我办公室,有工作交给你。” —— “你看看这个案子,我准备交给你为了。” 祝锦川随意地扔了一个文件夹在桌面上。 凌俐慎重地捡起架子,开始看起来。祝锦川一回来就回交给她新的案子,也在她预料之内。 但是文件夹的内容,让凌俐略微有些诧异:“这不是谢总他们公司的业务吗?” 祝锦川点头,笑而不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凌俐的表情。 她倒还算平静,垂头看了会资料,还是不敢相信祝锦川的决定。 几分钟后,她再一次问:“这算是非诉业务了吧?交给我做?” 祝锦川娴熟地转着笔:“是的,想试试吗?” 凌俐脸上却没有欣喜,她苦着一张脸说:“我倒是想做,可完全摸不着头脑,这些收购资产重组还有讨价还价的玩意儿,我从来没接触过的,我怕搞砸。” “你的担心是正常的,”他点头,放下钢笔,又摊开笔记本,“别说你了,我都没做过,只怕一切都要从头学。不过,小谢总也是熟人了,他们公司也会有熟悉相关业务的负责人协助。如果你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他也能包容。再说,颍鸿要收购的,也不是个大公司,小本生意而已,这样的风险我们还承担得起。” 凌俐一听,更是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不行,那不是坑熟人吗?师父,这个我真的做不来,能不能换别人?” 她思索一番,马上开始推荐:“刚才会上不是有几个新来的律师自我介绍吗?那两个从外资大所跳来的,不就是曾经参与过上市公司收购的?处理这样的小案子一定手到擒来,有现成的不用,何必我们摸着石头过河?” 祝锦川笑而不语,视线一直集中在凌俐的脸上。 被他看到背上发毛,凌俐一开始还能保持平静,后来绷不住了,揉揉有些酸疼的脸,小心翼翼地问:“师父,哪里不对?我又说错话了?” 祝锦川被她不知所以然的模样逗笑,又被她傻乎乎一句师父叫得心里柔软一片。 他不再卖关子,直接说道:“还行,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逗你的,你就算要接,我也没那么大的招牌让你砸去。经济法熟了吗?公司法倒背如流了吗?会计账簿看得懂吗?没个成熟的团队接手,碰这一块就是害人又害己。” 凌俐听得一阵后怕,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 原来这又是祝锦川给她挖的坑,要是她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贸贸然服从他的安排,只怕又是一顿骂。 祝锦川说:“你还记得,你刚来的时候,我问你的问题吗?” 凌俐疑惑:“什么问题?” 看她脸上是他最熟悉的一脸懵圈的表情,祝锦川无奈摇头:“看来你记性确实不大好,不就是关于你自己职业规划的事?” 凌俐恍然大悟,听他提起她几乎已经忘记的对话,下意识觉得,祝锦川接下来说的话,应该很重要。 果然,祝锦川凝视她几秒,微笑说:“所以,你现在想好了吗?想要向哪个方向发展?” 凌俐不过短短想了十几秒,便有了答案。 在她要开口说出自己选择的当儿,他抢在她前面,说:“不如,我先来猜一猜你要选什么。你要选刑事,对吗?” 凌俐张大嘴巴,心里所想的第一个字都还没吐出来,就被憋了回去。 祝锦川又一次猜中了她的想法。 刚才祝锦川问她这个问题的时候,脑袋里跳出来办案的经历,首当其冲是几个刑事案件的办理经过——能让她体会到律师这个职业成就感的,也以刑事案件为最。 所以她才会那样迅速地做决定,把刑事案件排在最想接手的第一位。 既然定了刑事的方向,祝锦川接下来给她分析起职业前景来:“刑事案件也分很多种的,比如吕潇潇,你知道她的重点是放在职务犯罪那块,有前途,也有挑战。但是红线太多压力太大,我不推荐你去做。一步行差踏错,就是掉饭碗的事。” 凌俐点头:“我也没想过的,那得有七窍玲珑心,我不行。” 祝锦川又说了其他几个刑事案件的大类,最后又是老生常谈的问题:“这么多方向,你想往哪个方面发展?” 然而凌俐这次无法痛快地做出抉择,愁眉苦脸好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祝锦川耐心等待了几分钟,似乎是料到了凌俐多半没方向,于是说:“好吧,我知道了,还是和以前一样,让你尽可能接触多类型的刑事案件。” 这也是凌俐心里所想的——先办理多些类型,再看自己擅长的方面。 她忙不迭点头,祝锦川却笑得意味深长:“刑事是刑事了,只不过,案件的情况可能和你想象的有些不一样,你要做好准备。” 第三百四十八章 线索 一周之后,凌俐才深刻领会到所谓的和想象的不一样,究竟指的是什么。 不论是曲佳、秦兴海、唐傲雪,甚至于她旁听过数次的钟承衡一案,开庭的地点不是在高院,就是在中院,结果不是死刑就是死缓的,就算是检察院抗诉的再审案子,都是高规格开庭。 然而祝锦川这次交给她的,却是四个鸡毛蒜皮的小案子。 什么聚众赌博、当众扒窃、毁坏公私财物,最重的一个不允许取保候审的,也就是打架斗殴而已。 跟凌俐以前办过的那些相比,这些都是小到不能再小的案子。 不是说这些案子不重要,其实和故意杀人之类的相比,这一类刑期较轻的案子占据了刑事案件总量的百分之七八十,市场前景广阔。而且近几年重刑犯的比例越来越小,从另一个侧面反映治安状况在改善,以后轻刑犯的比例还会上升。 只是这种刑事案件,确实和她心里对刑事案件的定义,相差甚远。 不过,差不多一周的鸡飞狗跳的时间,她明白了祝锦川的用意。 相对于之前办理过的案子,这次的小案子,完全是她一个人从头抓起,除了一纸委托书什么都没有,和公安、看守所协调,和犯罪嫌疑人家属接洽,在每个时间节点应该做什么事,全部自己掌握。 一个律师开始办理案件,并不是从准备上庭才开始,而是应当在看守所里第一次会见委托人,在犯罪嫌疑人成为被告人之前,就要做好为委托人脱罪的准备。 而且,所谓的辩护,不仅是在审查阶段才彰显出作用,排除非法证据,利用证据链的瑕疵击溃检方的指控,尽量为委托人争取无罪判决,还包括前期想尽办法和公安部门、检察院协调沟通,争取销案、不起诉和免予起诉。 同时接手四个案子,也让她对如何更好管理好时间有了更深刻思考。 其他的不说,就说她的四个委托人,分别在雒都四个不同方向,跑也跑断腿。 下午,在看守所会见了嫌疑人,凌俐回到律所,都快要中暑了。 吕潇潇享受着空调,悠闲自得地端着茶杯在所里留到,正好看到凌俐被晒得发蔫,笑得幸灾乐祸:“你家大状都不给你配个车,就让你两条腿这样跑?我估计他是想把龙椅传给你了,要不怎么饿你体肤劳你心智的?” 凌俐眼巴巴看着她悠闲地喝着杏仁茶,咽了口唾沫,有气无力地吐出三个字:“你讨厌。” 这一点都没有杀伤力的吐槽吕潇潇一点都不放在眼里,她撞了撞她的肩膀,神秘兮兮地说:“跟我来,有好东西给你。” 凌俐跟着吕潇潇进了办公室,看着她从书柜下方摸出来一个装满琥珀色液体的瓶子,然后递到凌俐跟前:“来,工具,特别烈那种。” 凌俐感觉自己脑子还停在马路上没拿回来,根本听不懂吕潇潇在说什么。 她一副大脑停摆的模样,吕潇潇不耐烦地啧了声,凑近她的耳朵:“就是第一套计划。” “第一套,是什么?”她满眼都是问号,傻乎乎地让吕潇潇看得气不打一处来。 “你说呢!”吕潇潇敲着她的头,又提起她的耳尖,“酒我准备好了,你准备什么时候下手?” 凌俐总算反应过来她说的到底是什么,只一瞬间,脸就红透。 她不放心地看了眼周围,确认没有同事在吕潇潇门外偷听,压低嗓子声如蚊蚋:“不好吧?哪有这样的?” 吕潇潇大方一摊手:“不用酒,那你倒是给个可行的方案啊?不酒后乱性,难道肌肉注射前列腺素和卵泡激素?” 凌俐哑口无言,发觉跟她说不清楚,干脆提了那瓶酒就走,塞到自己办公桌最下方,之后一整下午,走路都要绕开老司机吕潇潇。 直到下班时间,吕潇潇站到她桌子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数落她:“不要以为没有网红觊觎,你家的几亩地就安全了?你可知道大学里年轻貌美的妹纸有多少?体重两百斤地中海环秃的老菜梆子都有人能吃下口,就某人那种壮年小白菜,都不够下酒的。你不先下手为强就等死吧,到时候后悔的时候,可别又来找我哭诉!” 凌俐听得目瞪口呆,看着老司机踩着高跟鞋扬长而去后,偷偷看了看抽屉里的那瓶杜松子酒,若有所思。 难道,真得用这个,浇灌一下小白菜? 可是,要怎么下手啊?拖着瓶酒去找小白菜谈心?太刻意了吧…… 那直接一个漏斗接嘴上,用灌的?这个似乎有可行性,毕竟她力气比他大。 不过就算灌醉了,她又该做什么? 一时不察想得有点远,凌俐回过神的时候,发现一屋子的人都诧异地盯着她。 她赶快低头查看哪里出了错,等看到自己举着一大瓶洋酒,瓶口靠在嘴边,似乎是要用牙齿撬开瓶盖后一起哈啤。 她脸红得更像是要烧起来,草草收拾了桌面,夹着尾巴逃离背后的视线。 ———— 凌俐弯腰拖着地,额角有细小的汗珠渗出。 她这些日子几乎被工作填满时间,一转眼,都快要八月了。 按节气来说已经入伏,室外温度高到吓人,偏偏十多天都没见一场雨,正午阳光下,不仅树木叶子被晒蔫了,连鸣蝉都没了精神,有气无力地叫着,似乎下一刻就要断气。 这样的天气人都懒了几分,尤其是周末。但是她总忍不住往南之易这边跑,一刻不停地打扫卫生 尽管田正言的扫地机器人挺好用,拿过1801来放一天就解决了之前她处理起来很费劲的狗毛问题,但是拖地方面,机器始终不如她亲力亲为的好。 拿南之易这个只会动嘴唱高调的人来说,要木地板达到纤尘不染的状态,还是需要凌俐匠人精神细细打磨的。 所以这些日子,她总是在下班后花一个小时左右拖地,力求保持1801干净整洁的状态。 这两周,每隔一两天就来一次高温橙色预警,而时隔两周,凌俐都没见到祝锦川,也没见到南之易。 祝大状说要给自己好好放假,也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放任凌俐一个人在四个案子里挣扎,只电话遥控指挥了一个刚到所上的实习生给她当助理,帮忙办点跑腿的事。 至于南之易在哪里,凌俐关注之下倒是知道得很清楚。 学校已经放假,他没那么多工作,带着一帮子学生以考察什么青稞改良为由,跑高原上去避暑了,顺便还带走了米粒古丽。 所以目前在雒都这个大蒸笼里挣扎的就她一人。 尽管知道自己不可能跟着他去高原,凌俐心里还是有点小失落——人不能去,问候都不能发点回来吗? 比如说问候问候她每周帮他打扫卫生,累不累热不热渴不渴之类的,就算顺嘴说一句,也不枉费她白辛苦一场。 结果,两周了,除了桃杏拿了南之易电话打过来让凌俐拍了他某本藏书里的某一个植物的图片给发过去以外,一个字都没有! 想到这里,凌俐攥了攥她每天用来翻看朋友圈无数遍的手机。 要不是她当时留了个心眼,和桃杏多说了几句还加了她的微信,南之易这一个字都不留的消失法,还真让凌俐悬心。 现在,至少可以从桃杏每天发的动态里看到他们又去了哪里。 昨天的那条,看定位似乎是在某座雪山脚下,那地方凌俐心向往之,然而没钱去。 南之易这厮,这种好事就没她的份,脏活累活就全往她这里推,哼! 她还攥着拖把生闷气,忽然门开了。 凌俐看着南之易走进来,放下背包,甩了盒牦牛肉在茶几上,之后又急匆匆进了卫生间。 全过程对她视而不见。 好几分钟他出来,一张胡子拉碴的脸看起来风尘仆仆,视线移到凌俐身上,说:“地板挺干净的,简直一尘不染,可真能干。” 难得的表扬让凌俐有点小得意,不过她才不会告诉他,其实她每天都有过来打扫呢。 一句话之后,南之易就进了书房,打开电脑,开始查邮箱里有没有收到论文投稿的回音。 打开邮箱,里面三封新邮件,分别来自三个不同的期刊,一封中文两封英文。 南之易迅速看完,嘴角弯起,心里有点小得意。 看来,同时三个项目要出成果也不是不能兼顾嘛,至少发表这个果子是摘到了。 心满意足关上浏览器,刚要按下关闭,他忽然瞥见桌面上那个“密室”的文件夹。 想一想还真是危险。那小丫头用过他的电脑后不知道毁尸灭迹,资料就大喇喇躺在最显眼的位置。不过还好那个文件夹有病毒,重启后的自动杀毒,把文件夹的内容,全部给隔离起来了。 所以当天就算凌俐点开了,也就是个空文件夹而已。 不过还是要更加小心了,有些事情,不方便让凌俐知道,尤其是从目前他掌握到的一些情况来看。 疑点渐渐清晰,所有证据再次指向了是凌俐家庭内部出的问题——这次被怀疑的对象,是她的姐姐。 但是,前些天警方在再一次查看周庆春死亡现场的时候,意外找到了一封当年的书信。 经查证,那居然是凌伶当年写给钟承衡的信件——几乎可以肯定,那是一封绝笔信了,而其中不乏消极、歇斯底里的情绪,不能不让人怀疑,一个女人因为爱和恨,最终疯狂拖了所有人下水。 经过提取凌伶留存的签名对比,那笔迹鉴定显示,那确实,是凌伶的亲笔书写的。 另外还有证据显示,当天凌俐的母亲张守玉,本来是在临镇参加朋友孙子的百日宴的,原定是晚上才回家,结果因为凌家戍打人,她听到消息后匆忙赶回家里,一起遇害。 第三百四十九章 手脚 如果死亡的人员正巧是凌家戍、凌伶、凌旻的话,那么,也就是有亨廷顿舞蹈症的三人死亡,这样的结果对于凌俐和张守玉来说,无疑是痛苦但又是最彻底的解脱。 哪怕是南之易,哪怕他深信凌俐的父亲不会害全家人,但是,他没办法揣摩一个深受感情折磨的女人,会不会做出这样极端的事。 而凭着南之易对凌俐的了解,她绝对不能接受这样的调查方向,所以,他在知道这些东西后,一直都瞒着她,想要有了更为确凿的证据后,再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钟卓雯这小姑娘倒是比他立场坚定,她一直以什么女人的直觉为借口,以什么不忘初心的鸡汤做鼓励,决心从另一个方向查起——那就是,那位自杀的警官。 她的思维非常简单粗暴,只要破除了密室,就能证明另有真凶——而南之易对她这脑回路简直没法形容了,就算你想尽办法在杀人后不从门窗出入,但最多只能证明有办法达成案发现场密室的状态而已,却没法推翻周庆春自杀的结论。 钟卓雯不肯放弃,为了说服他还较真了,一次次找他理论不说,还好几次还赖着不走。 凌俐的形容真恰当,这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最要命的是,就因为这些往来,还差点穿帮,被凌俐发现其中端倪了。 南之易还在出神,忽然间门口传来响动。 凌俐走过门边,头发上绑着根嫩黄的发带,浅绿色的长裙下端露出细白的小腿,手里握着拖把,微弯着腰,眼神专注地盯着地板。 南之易忽然感觉眼前的画面很有些好笑。 粉妹这样清淡又文艺的打扮,适合在树荫底下看书或者发呆,适合被一阵微风轻轻吹动裙摆和长发,她这跑这里干粗活,真是有些不搭。 他笑了一阵,正想出言调侃,却发觉自己想偏。 再之后,又发现自己的视线总是不经意地偏离电脑屏幕,不由自主总是投向她的方向,心底隐隐有些烦躁起来。 有她在,真是影响工作效率啊! 他干脆站起身,走进隔壁的卫生间里,打开水龙头。 凌俐听到响动,回头莞尔,细声细气地问他:“南老师,今天你晚饭怎么解决?” 南之易正掬了把水淋在脸上颈上,一抬头满脸的水珠:“随便吧。” 凌俐带着询问:“那我去我舅家端些菜回来吃?高原上怕是没怎么吃好吧?” 南之易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我去了高原?我好像没说啊。” 发觉自己好像说漏嘴,凌俐连忙打着补丁:“我看你拿回来的牦牛肉,估计你大概去了的。” 南之易点头,也没多做纠缠,嘱咐了她一句:“你还是打电话给老张,让他喊个跑腿的什么什么外卖送吧,天气这样热,你跑来跑去小心不要中暑,你看米粒古丽我都留在那边了,过了伏天再回来。” 她偷偷抿嘴笑,既有被他主动关心之下的微暖,还有小伎俩的得逞的庆幸。 半小时后,餐桌上出现了三菜一汤。 凌俐摆好了碗筷后,去书房叫南之易出来吃饭。 放下手里还在修改的论文,慢慢踱步到饭厅,脑袋里还在回放刚才看过的资料。 起码过了十几秒,他才发现桌上哪里不对。 南之易指着桌子上:“怎么多了瓶酒?” 凌俐乖巧地回答:“我舅知道您刚从外地回来,让我特意让拿了瓶家乡的酒给您尝尝。哦,他还说您是老主顾,这瓶酒就当他送您的,感谢您多年的照应。” 她心里发虚,心脏都跳得快了些,不过终于还是按照原来想好的词说了出来。 南之易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吃了上百碗牛肉面,以前也没见老张送酒啊?还能有这待遇?” 凌俐则是强忍着他质疑的眼神,重重地点了头。 之后,又堆起满脸的笑意:“我舅舅从老家拿的,度数不高,今年新酿的可清甜了,您真的可以试试。” 然而南之易径直坐下,看都没看那瓶酒一眼,淡淡地端起碗拿起筷子,说:“我不喝酒的,晚上还有论文要写,必须保持头脑清醒。还有,你这准备的白酒配卤味,要是再来一小碟花生米,那我就真的提前享受退休老头的生活了。” 凌俐本来准备了一大堆劝酒的词,这时候派不上用场了。他拒绝喝酒的理由这样光明正大又尖酸刻薄,她没办法反驳。 她压抑住心底的微微失望,回答他:“哦。” 南之易挟了一筷子菜正要吃,忽然抬头望见她微微下垂的眼角,有些不忍心起来。 他才把她扔在雒都两周,一回来就拒绝她的好意,还损了她一番。似乎,确实有些不妥当。 要么,喝一点让她高兴一下也好? 南之易抿嘴,说:“要不,就喝一点吧,不能多,一点点就好。” 她脸上的失望一瞬间尽散,几乎是小跑着进厨房:“我去拿酒杯。” 打开柜子,拿出早就看好的玻璃杯,她悄悄握紧了拳头。 这几乎是南之易家最大的玻璃杯了,就算不倒满,也起码小二两。 说不定,他就能和她说真话了? 那一日,吕潇潇在她耳边说的什么酒后乱性的伎俩,她本来觉得是吕潇潇太没节操这也能想,结果最后,她还是被吕潇潇说动了。 她给她和南之易之间的关系,定位于“暧昧”,至于什么时候突破暧昧朝着更亲密的关系发展,或者是原地踏步之后又回到原点,她想来想去,还是不甘心就这样放弃。 但是,南之易浑浑噩噩的,她再躲躲藏藏的,这事永远没有结果。 还不如趁着魏葳事件刚过去的热情,来一点小小的突破。 当然,她的心没有吕潇潇那么野。什么酒后乱性,且不论该不该走那么快,就说吕潇潇给她的那瓶东西南之易肯不肯喝,就是个问题。 而且,吕潇潇这人脸黑心厚的,保不齐真的就在酒里下什么药。要知道,当年她不就是这样把祝锦川卖给她自家的小姐妹吗? 其次,一般而言小说里敢下药的,99%都是便宜了别人。 所以,还是她自备的家乡粮食酒靠谱一点。 拿了杯子出来,凌俐娴熟地拿起酒瓶,拧开盖子给他倒酒。 南之易被那杯子在灯光下特别璀璨的光芒吓了一跳,接着定睛一看,有些无奈:“你怎么拿了这个杯子出来?这哪里是白酒杯,这是威士忌的水晶杯好吗?” 凌俐有些心虚地掩住口鼻:“哎呀!长得太像,我拿错了。” 南之易心里一阵无力感,无奈道:“我知道有色盲,没想到还有形状盲。你家酒杯长成大肚葫芦形状的?” 凌俐镇定道:“是啊,真的。” 嗯,论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本事,她现在也越来越精进了。 而在南之易一对似笑非笑的眼眸凝视下,她拿着酒瓶的手一抖,倒酒的动作有些走样——不错,这次很自然,倾泻而下的白酒几乎升满整个杯子。 她再一次作惊讶状:“哎呀,又倒多了,怎么办?” 这次收获的是南之易责怪的眼神:“你怕不是个傻子吧?当年化学和物理,你是怎么及格的?有没有把毫升认成升放错剂量引爆实验室?” 调侃了她半天,南之易终究还是端起那杯酒,喝了一小口。 凌俐悄悄盯着他,偷偷咽了口唾沫。 她不是馋,而是紧张,因为这酒,她真的还做了点手脚,也不知道南之易会不会发现。 果然,片刻之后他眉头慢慢皱起:“这真是低度酒?我喝着怎么不像呢?” 凌俐一阵心虚,忙说出已经想好的托词:“可能窖藏的时间久了些,水分蒸发,所以喝着浓吧。” “是吗?”他眼里还有几分疑惑,“你不是说这是今年新酿造的?” 凌俐心里咯噔一声,发觉自己无法自圆其说。 她忙否认:“我有说过吗?没有吧,一定是你听错了。” “是吗?”南之易满眼的怀疑,“我觉得我的听力和记忆力似乎没有退化地那样厉害呢?” “您最近太忙了啦!”凌俐打着哈哈,心里七上八下,额角上都快要冒出冷汗,“就是三十八度的,真是三十八度,不信可以看标签。” “好吧,不管窖藏的还是新酿的,这酒真不像低度酒,不过也可能是我太久没喝酒的原因,好像不大尝得出来了。” 说完后,南之易深深地看了她几眼,放下酒杯,开始吃菜,还好没有再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 凌俐暗自庆幸终于把这件事忽悠过去。 港真,刚才她紧张到手心一直在冒汗,就怕南之易看出哪里不对来。 这酒,真的如南之易所说,不是三十八度的。 就她老家那种低度酒,她状态好的时候都能喝上几杯的,怎么能达成她想要的酒后吐真言? 是低度酒的瓶子不错,不过里面的内容,已经被她换成了六十二度的。 早知道南之易对酒有辨别能力的话,她就应该留点手不那么狠的,换成五十度的就可以了。 不过,刚才南之易说的他很久没喝酒这件事,又让她有些雀跃。 印象中,他好像真的很少碰酒,似乎只看他喝过一次,而且是为了项目不得不喝的。 所以,他对酒精的抗性,应该很差劲。 凌俐抿起嘴角偷笑,虽然出师不利,但是只要她把握好机会,多逗他开心让他心情愉悦,再多劝劝,说不定就真能让他醉了。 她是不可能按照吕潇潇设想的酒后乱性的小黄片剧本走的,她的目的仅仅是问南之易几个问题,确定他对她的心意,从而确定她下一步该怎么办。 那些问题,在他清醒的时候,她是没胆子问的,如果他醉了,倒是可以试一试的。 凌俐心里还在偷笑的时分,南之易慢慢抬起眼睛,看着她,眼里似笑非笑:“既然是低度酒,要么,你也尝尝?” 第三百五十章 入瓮 凌俐马上吓得摆手:“不行,我不喝。” 南之易微微侧头,看她:“怕什么,我晚上也要写论文了,喝点酒加速血液流动速度,说不定更有灵感。” 凌俐冥思苦想,找了下一个理由:“我还得洗碗,不能喝酒。” 南之易笑起来:“你就说你是不是傻,这理由能成立?本座有洗碗机的,不用你效劳。” 接着,他半是威胁的语气:“怎么,就许你灌我,我让你喝一小点都不行?你舅舅就是这样教你礼尚往来的?” 凌俐语塞,无言以对。 她局促不安想着对策的时间,南之易已经起身去了厨房,拿出一个真正的白酒杯,倒满,垛在她面前。 接着,他端起自己的那杯,假惺惺抱拳做豪气云天状,带着胸腔共鸣的一句:“先干为敬。” 说完,一仰脖子,一杯酒全部喝掉。 凌俐目瞪口呆。那二两多的六十二度高度白酒,南之易就这样一口闷?这样的喝法,会不会出人命? 南之易却似乎没什么感觉,手里转着酒杯,冲着她挑眉:“你喝啊,度数也不高的,才三十八度。” 他的重音落在了“三十八”上,顿时让凌俐骑虎难下,而他细细品味杯里的酒的表情,落在凌俐眼里,更成了怀疑加嘲讽。 凌俐咬了咬牙,拿起酒杯,将那一整杯晶莹的液体送入喉中,强忍着差点把她呛到咳嗽的辛辣,说:“挺甘甜的,确实是低度酒嘛。” 南之易摸了摸下巴,看她一瞬间红透的脸,也不知道是因为酒精作用,还是睁眼说瞎话的心虚。 估摸着,可能前者多一点,不过不管原因是什么,眼前这张傻乎乎的脸,让他心情莫名地好。 心里快笑开了花,脸上还保持云淡风轻:“是不错的,入口甘甜回味绵长,我是太久没喝酒了,今天破个例,多喝一点吧。” 说完,他竟然给自己面前那大得离谱的水晶杯,再一次斟满,之后端上慢慢的酒杯,挑着眉看向凌俐:“你不再来一杯?” 凌俐暗叫了声糟糕,只觉得脸更红了,忙说:“我这都上脸了,不能喝不能喝。” “脸红说明酒精挥发地快,酒量大,你看我这脸没啥的,其实都在肚子里关着的,更难受。只不过这低度酒,跟米酒似的,平常人半斤一斤的,都没问题。你再喝点?”他慢悠悠回答,嘴角的笑更加浓。 凌俐哑然,又一次被他拿低度酒将军,好半天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挡酒。 她一张笨嘴,本身就不擅长这些推来推去的言辞,更何况现在这种心虚的状态下。 只好咬着牙,也给自己倒了大半杯,还偷偷瞅了南之易一眼,怕他发现她没倒满的作假行为。 南之易也不戳穿她,只微笑着看她纠结,看她眉头皱成毛毛虫,脸上表情分外有趣。 就这拙劣的演技,简直和她的酒量一样,说出去会被人笑掉大牙。 晚上八点,天色完全暗下来。 凌俐站起身要收拾碗筷去洗,却觉得脚上踩着一团棉花,轻飘飘的随时可能坠落,而眼睛里的景物不住晃动,一阵天旋地转。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总之,在她发现南之易的酒量似乎并不浅、似乎不能轻易灌醉的时候,桌上那瓶她做过手脚的酒瓶子已经几乎全空了。 好像南之易喝了四分之三,她喝了四分之一…… 那应该是多少来着? 她掐着指头算着,嘴里嘀嘀咕咕的,脑袋里一团浆糊。 “你还好吗?真醉了?” 身后响起谁的声音,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好像很熟悉,可又想不起是谁了…… 凌俐甩了甩头,反而更觉晕眩,再之后的场面,似乎就不受她控制了。 她刚才是做了什么吗?怎么胃里肚子里都跟一团火似的,耳朵也嗡嗡直叫,什么都听不清楚。 还有眼前的灯,怎么那么豪华? 她呆呆地仰头,伸出手指边指边数:“一、二、三、四、五……” 南之易好笑地站在她身后,听着她把餐厅十五头的灯数到了三十头,就知道,这人怕是真醉了。 数完灯,凌俐再也站不住,脚下一绊,马上要摔下去的模样。 还好南之眼疾手快,拉着她的手臂扶到了沙发上。 谁知道,她就真的就烂泥一样,直接躺下。 南之易啼笑皆非:“你这醉得,有点厉害了吧?还说那就是三十八度?” 凌俐双颊酡红,冲他娇憨一笑:“对啊,三十八度。嗯,差不多,就是窖藏久了点,喝了人会被烧掉。” 她语无伦次惹得南之易啼笑皆非,半带着警告的语气:“骗我可以,就是要注意次数啊。” 他在说什么?凌俐有些听不懂了,慢慢地眨着眼,眼神迷离。 看得南之易心里一软,蹲下身子,伏在她耳边,轻声问:“你今天晚上奇奇怪怪的,是想灌醉我吗?” 凌俐快要睁不开眼了,只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灌醉我?你是不是有点不自量力了点?老田都做不到的事,你行?”他勾起嘴角,几乎快笑出声,也不管她现在听不听得懂,在她耳边继续说着,“喝酒厉害不厉害,和体内的乙醇脱氢酶和乙醛脱氢酶有关,恰好我两个酶都高活性,酒精可以迅速变成乙酸进入tca循环而发热,出了汗,就不会醉了。” 凌俐却不满地撇过头,微眯着的眼里带着些微的嗔怪:“讨厌,耳朵痒痒的。” 她的脸与他的距离仅仅一掌之间,那星眸里带着明显的醉意,浅浅的梨涡和细白带粉的皮肤,忽然就那样妩媚起来。 她呼吸有点粗重,浅淡玫瑰花味的发香,混杂细微的酒精味,那香甜醉人的气息扑在他近在咫尺的脸上,甚至有些,惹人心底发痒。 南之易愣了愣,忙退后一步,又问:“灌醉我干什么?” 凌俐努力地回想,可是脑袋里一团浆糊。 眼前的这张脸,是谁?他刚才问她的,又是什么问题?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怯怯地出声:“这位老师,您是谁啊?” 她那醉里都带着认真的表情,南之易忍不住笑起来,又拿手在她面前晃晃,终于确定这人好像真没开玩笑——醉得彻彻底底。 “我?我是南之易啊,你家南老师。”他只觉得无比好笑,心情一轻松,“你家”都不由自主用了出去。 而眼前那茶色的眸子都快没有焦点了,嘴里也含含糊糊的:“什么南之易,你不是南之易。南之易这个混球,老来惹我,又不肯告诉我。” 南之易忍住不笑出声,一本正经问她:“南之易怎么混球了?他惹你哪儿了?” 凌俐拽过一个抱枕,气愤地扔远,咬着牙说:“他就是混球,他喜欢我又不敢承认,老是躲着我。” 南之易呆了一呆,嘴角的笑意散去,刚才眼里的一丝丝醉意散去,眸子格外清亮。 好半晌,他故作平静的声音:“你怎么知道,他喜欢你?” “我就是知道,我看他的眼睛就知道,可他就是不承认。我就想问问他到底喜不喜欢我。” 凌俐带点醉意的笑,不见了刚才的妩媚与风情,反而比平时更傻乎乎的,惹人发笑。 南之易却没办法在这个时候,跟着她一起笑。 “所以你想灌醉我?”他的声音越发地低沉 “没想灌醉你,我要灌醉南之易。”她声音里带着不服气,还扎手扎脚地想要起来,眼看就要滚下沙发。 南之易忙上前一步,按住她的肩膀,说:“好了,乖乖躺着,累了就睡。” 凌俐只觉得,眼前这个人,他的手凉凉的,还有他身上隐藏在酒精气息下的淡淡忍冬的香味,让她觉得安心又温暖。 她不自觉地抿起嘴角,笑得更加迷糊:“怎么你和他身上气味一样的?” “你啊……”他叹了口气,忍不住指尖轻轻抚过她乌黑的长发,在她耳边低语:“那你,喜欢他吗?” “还用说?”即使醉了,她也能做出一副看白痴的模样,“喜欢得不能再喜欢,多看一秒就会醉的,你明白?” 得到了心里的答案,他的表情,却是思索中带着些微的苦涩。 他用只有近在咫尺才能听到的音量,低语着:“他也喜欢你的,你知道吗?” 凌俐已经快要睡着了,努力睁开眼睛,眼神迷离,双颊酡红,嘴里含糊地回答:“哦。” 接着,拉起他有些冰凉的手,覆在自己发热的脸上,呢喃道:“好热……好舒服……” 之后,眼皮沉沉下坠,再也掀不开。 看着她蜷成一团缩在沙发上,南之易一动不动,任由她的手,覆盖在自己的手背上。 几分钟后,他才慢慢地将自己的手从她渐渐松开的手中抽出来,又慢慢站起来,目光却依旧不受控制地,落在她身上。 她散乱的刘海上沾了几根米粒带着银尖的毛,皮肤因为喝了酒又粉又白,妆早就花得一塌糊涂,有些急促的呼吸带着胸口起起伏伏。 那熟悉又陌生的模样,让他总是忍不住想多看一眼。 眸子里是浓到化不开的情绪,又不由自主地弯腰靠她,越靠越近。 忽然间,黑暗里却似乎传来女人的一声叹息。 那语调熟悉而低沉,似乎很远,又似乎就萦绕在他耳边一样。 眼前似乎出现从高空坠下的白色花朵,一片黑红中夹杂着粉色碎末的残影,仿佛空气里都是血腥味,在他鼻间萦绕,久久不散。 而一闭上眼,耳边似乎又响起曾经歇斯底里的追问:“南之易,你没有心的吗?” 瞬间收回快要触到她脸颊的手,笑容转淡,深邃温柔的眼神,也渐渐黯了下去。 贪恋美好与温暖的瞬间,总会让他失去自控力,忘记自己总会给身边人带来厄运的宿命。 如果他不离开,那她又会怎样,他赌得起吗? 他抬头,目光望进不远处的一片浓黑,自嘲地笑着,嗓子深沉而沙哑:“是啊,没有心的。” 第三百五十一章 回避 脑袋昏昏沉沉,凌俐起码在床上坐了五分钟,才慢慢厘清前一天的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就是——什么都没发生。 天已经大亮,身体下面的是1802的床,也是田正言借给她住的卧室。 可是到底怎么回到这边的,她已经记不清楚了。 前一晚上,喝来喝去的,似乎她自己醉倒了。 六十度的白酒,她以前没喝过,没想到居然劲头这样大,早知道就不该在南之易三言两语的刺激下逞能喝掉。 她懊恼地挠着自己的头发,这次的脸可丢大了。就怕南之易以为她是什么嗜酒如命的酒鬼,对她印象更差。 然而致命一击是在她进卫生间准备收拾下自己的时候。 凌俐看着镜子里那张脱妆成熊猫的脸,欲哭无泪。 昨晚上她就是这样一副鬼模样,面对南之易? 别说人家没喝醉了,就算真醉了,也能被她这一副尊容吓醒。 她懊恼地拿着化妆棉蘸着卸妆液把自己脸上迷彩一样眼妆擦掉,力道之大,皮肤都擦的发红。 沉浸在自怨自艾的情绪里好一阵子,忽然察觉枕边的手机跳动,打开屏幕锁,看到吕潇潇连着十几条询问进展的消息。 凌俐打开微信端,臊眉耷眼地回复了一串符号:“……” 接着打字:“我醉了,醒来后好好的在自己房间躺着。” 吕潇潇先是发来一个大大的黄色笑脸,后来又询问:“喝了多少?” 凌俐回想了一下昨晚有记忆的最后一刻,桌面上的空酒瓶印象深刻。 于是打字:“不清楚,反正酒瓶空了。” 原以为吕潇潇会安慰她几句,结果几秒后凌俐得到的是她发过来的竖着大拇指点赞的图像。 之后又发来幸灾乐祸的一段语音:“哦,我忘记告诉你了,我好像听过一个传言,说阜南大学里一个总舵主谢校长,一个生物学院南教授,一个法学院田教授,这三个人,从来没人见过他们醉的。” 凌俐被雷得满目焦黑,抓起手机怒吼:“你知道还叫我去!我真是猪油蒙了心怎么能信你?弄什么酒后乱性!我这次丢脸丢大了!他没醉,我醉成一滩烂泥!” 微信那边半天没有回应,凌俐气呼呼地喘着气,以为吕潇潇是心虚了,谁知道几分钟后她发过来一个猥琐的蘑菇头,之后一段语速慢吞吞的语音:“我早料到科学怪人不会因为酒乱性,不过你喝醉了以后干了些什么?有没有霸占良家妇男?要是睡到了,被说丢脸了,把下半身丢那里了都成。” 听她说得露骨,凌俐双颊微微发烫。 不过还是准备维护一下自己所剩不多的尊严,低头打字:“没有,什么都没有,我们是清白的。” 她的记忆模糊地很,只记得喝断片之前,南之易什么都没做,就跟她面对面坐在餐桌前,把一桌子菜吃得干干净净。 凌俐懊恼地捂着额头——吕潇潇这个狗头军师,尽出馊主意,自己一次次上当受骗,还不吸取教训,又一次次病急乱投医。 狗头军师还想继续八卦,凌俐已经不耐烦应付她了,把手机扔的远远的,把自己关在家里,沉迷在羞愤的情绪中。 只是,大半天的冷静之下,她似乎有了那么一丝的印象,关于…… 似乎有人问她南之易干什么坏事了,她好像还有回答什么南之易喜欢她又不说之类的。现在想来,当时的场景,哪里来的第三人? 所以,那个她醉了以后以为是其他人的,其实是南之易。 也就是说,她好像趁着醉酒,表白了? 她最后有印象的地方,是在他家的沙发上。那至于第二天自己出现在床上,也是他抱她回去的? 想到这里,她双颊更是忍不住地泛红,捋潇潇说得没错,南之易没醉,她是借酒装疯了。 终究躲不是办法,已经是工作日,她是应该去所上报道的。 都快到下午,凌俐终究还是收拾出门,一直踌躇着该怎么应对吕潇潇排山倒海的嘲讽。 走到玄关,却听到对面的那扇门,这时候也有了动静。 心脏忽然加快跳动,血液用上头顶,一时间,她紧张到不知道这时候是应该大大方方走出去,还是躲一躲,在昨天的尴尬消失前,暂时不见他。 然而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她本能一般,迅速开了门,看到那个清瘦的人影立在电梯前,听到她这边的响动时,慢慢侧过脸,看了一眼。 凌俐牵起嘴角笑了笑,很有些心虚的样子,生怕南之易误会她是故意等到他出来的时候,制造一个偶遇。 硬着头皮走过去,有些僵硬地打了个招呼:“早啊南老师。” 南之易奇怪地盯了她两眼,说:“不早了吧,都快两点了。” “哦,”凌俐讪讪说着,“起得太晚,对时间的概念出现了偏差。” “嗯。”他淡淡回答,点了点头,又侧过脸看着电梯,等待轿厢到来。 不到半分钟,电梯停在了十八楼。 跨入电梯,转身,两人一左一右,靠着厢壁站立,之后,默默地看着数字从十八,朝一降落。 “昨天晚上,麻烦你了。”凌俐深吸好几口气,开口时候仍然声如蚊蚋。 “没事的,”他回答,“你酒量浅,以后少喝。” “嗯,”她乖乖点头,脸不由自主红起来,“我记得了。” 之后,看着南之易干净利落的侧脸线条,她咬了咬唇,问他:“我昨晚,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她带着期盼和些微的羞耻感,问出这酝酿了好一会儿的句子。 南之易的注意力却仿佛都放在电梯面板上不停变化的数字上,眸色幽深。 凌俐紧张地抿着嘴,等待他的回答。 眼看着那数字跳到了“5”,南之易看了她一眼,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没。” 凌俐怔了怔。她想过自己会被南之易嘲笑、打趣,甚至想过南之易看到她会大惊失色,却没想过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字,和这样疏离的目光。 就好像,看到不认识的路人一般,带着点防备和漠不关心。 看着他平静的表情,凌俐的热情瞬间被浇灭,花了一上午酝酿的话,忽然间也说不出口了。 她本来打算将错就错,借着这股勇气,把心中对他的思恋说出来,哪怕他嘲笑她不靠谱,她也认了。 大不了死皮赖皮一点,反正为了南之易,她的脸也已经丢完了 却不料,他是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是对她完全没有感觉吗?还是说,她的喜欢,给他造成了负担,所以他可以当成什么也没有发生? 抑或是,他心里明明知道的,,却需要她给他打扫卫生,所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给她留点面子。 她忽然间想起了,自己之前两个月,一直处心积虑躲着谢柯尔的经历。 她苦笑,还真是报应啊,她辜负了别人的真心,马上就有人给她加倍的伤害。 南之易却不给她更多的时间。 “你到了。”他看着面板上方显示的“1”,说道,又迅速伸出手,按下了“-1”。 电梯门打开,凌俐却几乎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还不走?”他按下电梯控制面板上的开门键,朝着外面扬了扬下巴,“我要到地下停车场。” 凌俐回过神,收回自己有些错愕的视线,回答:“那我走了。” 她一边回答一边迈步出去,听着自己回荡在电梯间的脚步声,之前那颗患得患失又摇摇欲试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他是在以这种方式,和她划清界限吗? 果然,那句老套的话很对,谁先动心,谁就输了。 却看不到身后的那个人,在她看不到的角落,蔓延出的满眼的火光。 看着她从粉变得惨白的脸色,看着她眼底的光芒慢慢黯淡下去,他差点就追了出去。 好在,理智战胜了动物的本能。 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微微发疼的心口,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放开了按着键的手,任由电梯关闭。 —————— “凌姐,您看看这段话,是不是写错了?我觉得好像多写了一个‘不’字,导致整段话的意思变了。” 凌俐接过助理递给她的文书,揉了揉眉心又戴上眼睛,眼前的字从模糊变得清晰。 这是她熬夜搞出来的辩护词,下午就要提交给法院,又害怕自己精力不济出错,所以交给了祝锦川给她配的助理手上校对。 这美女实习生姓闵,一如既往地符合呈达所的招人要求,二十四,研究生,刚过司法考试起点高,趁着暑假来社会实践一番。 闵助理还是很尽责的,大热天的跟着她跑来跑去,经常一天下来出汗出到要补三四次妆也不抱怨,人爽快也不娇气,凌俐挺放心她。 她指出的那句话,凌俐读了两遍,晕乎乎的脑袋终于清楚了点,也看清楚确实是自己搞错了。 把不认可某证据和案件有关联性,写成了不认可某证据和案件没有关联性,这个笔误还是不大不小的,如果是法院裁判文书出了这样的错,还得下个补正来纠正错字。 她拿笔将那个多出来的不字划掉,又把稿子交到闵助理手里,说:“麻烦帮我修改后印五份。” 她甜甜地回答了一声好,之后转身,高跟鞋敲在地板上的声音爽脆干练,却只几步就停下。 凌俐听到她脚步停下,刚要转身问有什么问题,却听到闵助理有些惊喜的一句:“啊,祝主任,您回来了。” 吓得凌俐赶快回头转身,看到祝锦川在她身后,双手插兜,神清气爽。 “您回来了,”她有点结巴,“怎么都不跟我说声?” 祝锦川走到她面前,微微笑着:“不搞突然袭击,怎么能抓到你这皮毛火紧的样子?一回来就碰到你出错,你说这是偶然呢,还是必然呢?” 凌俐说不出话,果然她足够倒霉,总是被祝锦川抓住出错的时候。 她确实是心浮气躁了些,加上好些天加班都没好好睡觉,祝锦川刚才用的那句土话,确实很能形容她的浮躁。 第三百五十二章 停电 凌俐尴尬地挠了挠鼻尖,挤出笑容:“师父,就这么明显?” 祝锦川面色不变:“我看你是缺乏睡眠了,怎么?是熬夜看小说还是刷朋友圈刷到忘记时间?四个小案子还配了助理,不至于累成这样吧?” 他的话没给凌俐留退路,让她忽然心生一股怨气。 祝锦川自己是干了那么些年的老手,自然知道开庭前除了阅卷笔录、质证意见、发问举证提纲、辩论提纲什么的都要准备,开完庭以后,还有辩护词要准备,还有可能提交法律意见书,不见得多复杂,却都是需要时间去堆积的工作,她一下子手里来了四个案子还都要在同一个月开庭,怎么就不用熬夜了?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凌俐低头,摔着手里的笔,没好气的一句:“我笨嘛,没办法,谁像您这种一目十行的大状?” 都说完抱怨的话了,她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大庭广众之下顶撞祝锦川,又是什么? 完蛋,睡眠不足脑袋就特别不清醒,这时候低头认错就行了,干嘛还去招惹祝大状?他要是生气了嘴毒起来,一句话就能让她兵败如山倒。 好在祝锦川并没有跟她较真的意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看你怨气挺重的,是天气太热所以脾气也暴躁了?” 凌俐耷拉着眼,斜斜地瞟了眼近在咫尺的窗户,说:“是天太热了吧。” 跟着他的话向下说,象征性地服了个软。 祝锦川看了她几眼,忽然笑了,接着从兜里掏出一把带着w标志的车钥匙,扔在她桌面。 凌俐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就解:“这车你暂时用着,出去跑业务时候开,节省时间,也免得影响你的脾气。” 她惊喜之下刚要说谢谢,祝锦川已经似笑非笑地补充:“油费可以报销,租金从你工资里扣,下个月起效。” 凌俐一愣,接着哀嚎起来:“不,我已经够穷了。” 而立在一旁的闵助理,嘴角的笑有些勉强了,脸色也不大自然。 午饭时间,吕潇潇盯着她,一直窃笑。 凌俐搞不明白她到底在高兴什么,捅了捅她的脸,问:“你今天捡到五百万了?” 吕潇潇打掉她的手,说:“你是没看到你那个小助理精彩的表情,简直可以开发个‘羡慕嫉妒恨’的表情包了。” “???”凌俐嘴里含着吸管,完全不明白她这句话从何而来。 吕潇潇扔下筷子,满脸八卦地跟她讲起来今天她从自己办公室暗中观察到刚才有人试图插足祝锦川和凌俐这对师徒之间的事。 按吕潇潇的说法,她看得可清楚了,那闵助理明明是看到祝锦川的影子从门外掠过以后,才拿起那份辩护词和凌俐说什么校对错误的。 她这么做的企图很明显,那就是为了在祝锦川面前指出凌俐的错误,不仅能证明自己认真用功有勤奋,还能隐隐地坑凌俐一把,让祝锦川知道她大意犯了错误。 这就是惯常的说的,踩别人上位。 吕潇潇说玩,止不住的冷笑:“现在小姑娘真不错,不好好提高业务能力多看点书,天天眼神就往男律师身上放,这一个才进来几天,就知道用你垫脚在老祝头面前找存在感了,区区一个小助理而已,要是以后转正当了律师,那还不每天凑你跟前来啪啪啪打脸?” 凌俐抽了抽嘴角:“不过就一个错字,怎么会?你是不是把人想得也太坏了?” “我想的坏?你是忘记戚婉那朵白莲花了吗?一个错字而已,她改了就成,何必眼巴巴非要趁着boss在的时候亲自下场指出你的错处?” 吕潇潇说到这里,不服气地拍了桌子,又对着跟前的小白花苦口婆心:“你要知道你的同事基本是这个社会上最滑头最喜欢钻空子的人,做人做事呢,你最好多留个心眼,凡是以人性恶为出发点,免得被人坑。” 然而凌俐依旧不在意地摆摆手:“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总之我自己小心做事就行了,天天管她是不是要算计我,也太累了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要是来惹我,我好歹也算地皮子踩热的老油条了,谁怕谁?” “你要真是老油条我就不担心了,”吕潇潇戳在她眉心一指头,之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觊觎老祝美貌的小贱人必然是一波波的,但凡谁对他有点想法,你这个身份尴尬的徒弟就是首当其冲的那个,要么拉拢你要么打压你,以后的明枪暗箭和糖衣炮弹,恐怕不会少了。” 凌俐被她说得蚊香眼乱转,恢复心智后忽然有几分好奇。 于是靠近吕潇潇,压低了声音,问:“怎么我觉得,你嘴里我师父好像女人缘很不错的样子,但是我就没看出他哪里能招女人喜欢呢?” “还用说?”吕潇潇头都不抬地把自己不吃的青椒红椒挑出来,扔到凌俐碗里,接着翻了翻白眼,“你到底是瞎子还是傻子,你师父长啥样,你心里没数?” 凌俐被她一噎,仔细回想了祝锦川的那张脸。 要说英俊,这她承认,但也不是帅到人神共愤的那种,而且他年龄大又离过婚,虽然脸上看不出岁月的痕迹,但闵助理这种二十多的小姑娘怎么也能对他产生兴趣? 有点扯了吧? “性冷淡风明白不?”吕潇潇看她两眼,就知道凌俐是想不明白这头了。 她端起鸡汤咂了口,慢悠悠说:“小姑娘最爱这种不苟言笑的假正经,所以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凑上去,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能给老祝挣几个钱就想给他暖床?不自量力。” 凌俐听她越说不像,忙双手交叉在胸前比了个x:“打住啊,你就不怕我哪天嘴快把你卖了?天天说我师父是假正经,我看你就是不正经。” 吕潇潇抿着唇角,冲她一个媚眼,掐着兰花指:“我才不是不正经呢,我是假不正经,是佛祖专门派来点化你这个榆木脑袋的,比不得你家面瘫师父只会放养你。” 听到面瘫二字,凌俐忍不住笑了,这也是最早她对祝锦川的印象。 不过渐渐地,她是改变印象了。 他不是没有表情,只是比较沉得住气而已,不至于喜怒形于色瞬间就被看穿,也是大概是他多年作为律师锻炼出来的技能。 至少说,他在带着她办理唐傲雪案子的时候,是呈现出很多情绪的,有愤怒、有悲伤、有背水一战的决然,而且,她甚至还看到了祝锦川在面对余文忠和薛寅时候的复杂情感,以及他在回忆起凌伶时候嘴角不由自主带笑,和满眼的温柔。 能让他经过离丧后多年,还能泛起那样温柔的笑的,他们当年的感情,一定很美好吧? 吕潇潇先是被她一张舒展轻松的笑脸晃花了眼,后来又被她眉目间浅淡的愁绪感染,只觉得眼前的小菜鸟,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她忽然想起了之前的那桩闹不清的公案,撞了下她放在桌面上的手,眼里有些好奇:“话说,经过那晚上醉后吐真言,小白菜同志,有没有表现出对你的特别喜爱啊?” 听她提起南之易,凌俐的心情下沉了几分。 从那次醉酒后开始,这些日子她憋得很难受。 那场醉酒后,她能感受到南之易非常明显的疏远,除了懊悔怎么就想岔了弄了一场酒后吐真言的闹剧,她总是忍不住想起他曾经给过她的温暖。 那时候,他嘴毒讨嫌,然而大大咧咧的,对她一点都不设防,完全不像现在客气却淡漠疏离。 一方面,受够了他的若即若离,很想就这样抽身离去。可另一方面,她只要想起他曾经的温柔,一颗心就又能活过来,似乎他手心里的一点点温度,就能帮她撑过整个冬天。 这几天在两种完全矛盾的情绪中反复煎熬,她很不好过,所以工作状态非常低迷。 难得有人问起这件事,于是乎,凌俐把那晚上之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吕潇潇。 吕潇潇越听越觉得离奇,如果不是因为在公共场合,保不齐就要大呼小叫了。 她对南之易忽冷忽热的态度是相当地不理解,凌俐倒是有些习以为常的淡然。 她苦笑:“毕竟他的世界我没体会过,所以不知道喜怒无常是不是他那样的人的标配。总之现在,我觉得心口上还有点暖,在他不让我交出1801的钥匙,我就还保留着,只是不知道这份热情还能保持多久。” 吕潇潇心有余悸地拍了拍心口:“还好当时我及时止损,透过那盒虫子看到了这个怪人的本质。我是不敢给你乱出主意了,普通套路在他身上都不奏效的。” 凌俐点点头,再也不说这事了。 然而,她刚才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因此泛起的涟漪,却不是一下子能止住的,心情受到了影响。 起码一个下午,她脑袋里都会时不时回想这件事,导致工作状态不那么好。 祝锦川看她没精打采的模样,难得地宽松了一把,主动让她回家休息。 凌俐也不推辞了,草草收拾完东西,把马上要开庭用的卷宗拿了布口袋仔细装起来,带回家准备再好好看看。 案子很简单,她就更不能出差错了,再回顾一边案情之余,也能用工作填满自己的时间,避免胡思乱想。 下班回家,路过舅舅家的时候顺便吃了晚饭,之后她戴上耳机听着里面或是流水或是涛声的白噪音,聚精会神地加班。 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浏览完检方材料,凌俐轻舒口气,正要摊开笔记本再理一次辩护思路的时候,房间里,忽然暗了下来。 偌大的空间只剩下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幽蓝幽蓝的,在一团漆黑里无力扩散再远。 第三百五十三章 游戏 “难道跳闸了?还是保险丝烧了?”凌俐自言自语一番,拿手机手电筒照亮路,找到用电箱。 电闸上下都掰了掰,仍旧没有反应。 她略一思索,走到客厅窗户的位置朝外望,果然,平时灯火通明的高楼,现在都没有窗户是亮的。 看来是停电了。 这些天一直高温预警,几乎家家都是空调二十四小时开启,雒都的电力网络早已不堪重负,这一次停电并没有提前通知,只怕是突然发生了电力故障了。 既然是故障,那就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修好。 凌俐倒是不急,区域性的停电她不需要自己查找原因更换保险丝什么都的,能做的只有等待。 于是她回到书房,抱着笔记本电脑当成光源,慢慢地朝卧室挪去。 这家里没有应急灯,也没有蜡烛的,手机电量有限,她可不愿意用来浪费在照明写字。 漫漫长夜,无心睡眠,还是刷新闻看小说好过。 一片寂静的空间里,忽然间,门铃的声音响起。 凌俐抱着电脑,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候来敲门的,除了南之易,只怕没有其他人。 是来问她借蜡烛,还是因为一片漆黑中摔跤了现在来求救? 她没来由地一阵紧张,放下手里的笔记本,几乎是小跑着去开门,中途被走廊旁边的边几绊到,虽没摔倒但是撞得很疼,腿上只怕已经有青紫的印记。 凌俐也顾不上那么多,急匆匆开门以后,却发现门外立着的,根本不是她想象中南之易瘦高的身影。 个子小小的,是个女孩子——具体而言,是桃杏。 “粉妹姐,你果然在家!”她笑得眉眼舒展,“停电了我和老师没法工作,叫你一块玩游戏。” 直到被拉到南之易家围坐在一张方桌前,凌俐还有些云里雾里的。 她还记得前些天南之易带着防备的疏离,那场失败让她的心凉了很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又有点好了伤疤忘了疼,桃杏冲她招了招手,她就毫无尊严地来了。 不过,1801这人声鼎沸的样子,显然超过她的想象。 数了数,连她在内八个人,六男两女,除了她一个学渣,剩下的都是学霸。 听到周围一圈人七嘴八舌的说话,凌俐总算搞明白了前因后果。 是南之易带着他的六个学生,在搞什么开题会,为毕业论文做准备。结果停电了,聚集在家里的这帮子人不甘心一晚上就这样废了,提议玩狼人杀。 正好,狼人杀至少需要八个人,他们七个人不够又不想改玩杀人游戏的情况下,桃杏想到了凌俐。 凌俐有些忐忑,她几乎很少玩这些桌面游戏,对规则不是太熟悉,更遑论现在是在一堆博士僧里凸显自己的智商水平。 好在,不熟悉规则的不止她一个。桃杏大概讲了一番规则后,游戏开始。 第一局由熟悉该规则的南之易当了法官,他面无表情有条不紊地主持着游戏的进行,声音不带一丝起伏,机械地说着“天黑请闭眼”之类的话,竟很有些清冷的味道。 凌俐这一场是平民,什么身份都没有,小心翼翼地一轮轮捱着,还是被狼人杀了。 之后她默默观察剩下的人斗智斗勇,对规则的了解稍微加深。 第二场她摸到了先知的角色牌,结果第二轮就被杀掉。 第三场南之易下场,摸到了先知,给身为平民的凌俐展示了一把该怎么当好游戏里灵魂人物。 除了第三把,前两把都是狼人赢。 眼看着快十点了,还没有来电的意思,南之易组织的这场论文开题会,只剩下两个打扫战场的的,正好凌俐都认识——桃杏和陆鹏。 陆鹏一边收拾着茶杯一边说:“这么晚了,杏儿,我是送你回宿舍,还是送你回你阿姨家?” 桃杏听到,微微侧身避开他的视线,从桌上拿起了应急灯,一向讨喜的眉眼,似乎蕴着别样的情绪。 凌俐的角度却看得很清楚。她怔了怔,也不知道刚才她看到桃杏眼里一闪而过的厌恶,是不是她的错觉。 而陆鹏还浑然不觉,嘴角翘起,很明显沉浸在一会儿可以和心仪女孩同路的淡淡喜悦中。 凌俐忽然想起之前南之易说要撮合他们的事,想必今天特意点名留下他俩收拾东西,也是刻意为之。只是,看桃杏的表现,似乎八字还没一撇。 果然,桃杏嘟着嘴,一脸的孩子气,气鼓鼓说:“不回去不回去,还没玩够呢。老师,我就留这里陪你玩游戏好不好?” 南之易正在暗淡的光线下浏览之前学生提交的开题报告,听到她的话后一脸的戒备:“是手机不够好玩吗?还是我布置的作业不够多?你又要弄什么幺蛾子了?” 桃杏眼睛弯起,带着点讨好:“老师,不如讲鬼故事吧?这样好的气氛,不用浪费了。” “对对对!”陆鹏忽然面露兴奋,回头朝着南之易的方向,“老师每次讲恐怖故事,从来不给讲完的,总是在关键时刻断掉。不如今天来场完整的?” 桃杏跟着起哄:“对,还要营造点气氛,老师,我记得你有野营的帐篷的。我们在楼顶上搭帐篷,营造一个封闭局促的环境,再把应急灯放在中央,那样讲故事才有氛围。” 南之易听得目瞪口呆,看怪物一样盯着桃杏:“你这样会搞气氛,开学时候迎新晚会就交给你筹备了?” 桃杏挺了挺胸,满脸的骄傲:“当仁不让。” 凌俐忽然有些羡慕起桃杏来。她可以得到他的关注,可以在他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可以笑得那样肆意舒展,却不用顾忌太多。 一点都不像她自己,一点点情绪都要遮遮掩掩,甚至因为之前醉酒的事,还害怕和他面对面。 如果不是因为今天这样多的人,她可能连在走廊上和他相遇都会忐忑煎熬一番。 南之易故意岔开话题的效果一点都不好,在桃杏不讲理的纠缠和陆鹏的怂恿下,午夜鬼话这个项目,终究还是要开展起来了。 南之易才不会轻易让她如愿,他说:“你要的帐篷在车后箱里,停电了地下停车场乌漆嘛黑的,我才不会下去拿。” 陆鹏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我陪你去,杏儿。” 桃杏却马上拉过一旁作壁上观的凌俐,赌气似地说:“你们男生不去,我和粉妹姐去就是了!” 电梯虽然停摆,好在电梯还有备用电源,这时候可以运行。否则,别说是地下停车场漆黑一片,光是徒步走下十八楼,这什么午夜鬼话,凌俐就不会想要参加。 电梯很快就到了,凌俐靠着厢壁站立,抬头望着头顶的灯,思绪发散。 想起刚刚桃杏和陆鹏的话,她忽然有些好奇,问:“你们经常这样玩?” 顿了顿,她补充:“就是讲鬼故事、玩桌面游戏什么的。” 桃杏微微点头,回答:“阜南很多山区,老师经常带我们到处考察,有些不通网还经常断电的小地方晚上娱乐生活很匮乏,就这样因为停电不得不抱团娱乐的时候,每年总有个十几次,久而久之,什么都玩过了。” “你们南老师,就你一个女学生?” “基本上吧,南老师的主要精力在大田,女生一般都选小田,不那么辛苦。” 之后,桃杏和凌俐解释了一番大田了小田的区别,又发牢骚地一句:“也不是因为女生少,就非要内部消化,我真是烦死他们了。” 最后的几个字,她声音里的不耐烦是那样的明显,凌俐也知情识趣地不再问。 拿了帐篷从停车场出来,守到电梯来又一层层爬上来,凌俐看着刚才还兴致勃勃这时候连笑容都带着倦意的桃杏,心底漫过一丝古怪的情绪。 她一直把桃杏当成天真烂漫的妹妹看待的,没想到她也有这样复杂的时候。 想必是因为和,身边的人有总是有意无意地想把陆鹏送作堆,桃杏已经有所察觉,恰好对陆鹏也不是那么喜欢,所以心里生出些抵抗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和南之易透露一下,包办婚姻早就没市场了,与其这样强买强卖的,还是要注意一下小女孩的情绪,免得适得其反。 取了帐篷返回楼上,又张罗了一番,到了深夜十一点,南之易家楼顶支起的帐篷里,四个人围着一盏昏暗的应急灯,玩起了老掉牙的考胆量的游戏。 南之易摸摸下巴,视线扫过面前满脸期待的两个学生和还懵懵懂懂的凌俐,拉长了声音:“总得有点惩罚措施吧?” 在看桃杏的时候,他的视线明显多停留了半秒,似乎这话的针对性很强。 陆鹏马上举起手:“听了故事就猜拳,输了的不许用任何照明的工具,到楼下的客厅去,站在中间大吼三声‘我不怕鬼’,如何?” 桃杏咬着牙不服输地说:“行!” 之后,桃杏自告奋勇先讲了个她认为恐怖的故事——很短,就是那个凌俐在十多岁时候就听过的关于跳楼鬼的故事。 简而言之,就是负心男搞大痴心女的肚子后抛弃,女的穿着红衣跳楼自杀了,之后有道士说负心男有大劫,七天后跳楼鬼会回来找他,让他躲在床下不要出去。 痴心女头七那天,果然回来了。负心男按照道士的吩咐躲藏起来,听到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咚咚声,之后听到门开了,房间里有一个嘶哑可怕的声音:“找不到啊……找不到啊……为什么找不到…….啊!找到了!” 第二天,负心男被发现吓死在了床底下,五官扭曲成一团。 当时指点负心男的道士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跳楼鬼会发现负心男,直到他得知痴心女跳楼时候,是头部先着地的…… 第三百五十四章 下坠 这样老套的故事,除了陆鹏配合桃杏表演了一番,凌俐默不作声,南之易则吐槽:“你这故事不只讲了一次了,能有点创新意识吗?” 桃杏调皮地眨眨眼:“反正我只是配角,抛砖引玉来着,一会儿老师得快讲你压轴的那个。“” 按照之前定下来的规矩,猜拳的结果决定谁到楼下转一圈发表宣言后回来,结果,是凌俐输了。 说实话,当年第一次从姐姐那里听到这故事的时候,她还是被吓到一个多星期洗头发都不敢闭眼的,尤其是当年凌伶煞有介事地粗哑着嗓子模仿的片段,还犹在耳边。 “咚咚咚,找不到……咚咚咚,找不到……咚咚咚……找到了!” 但十多年过去,她早就没了当初的恐惧。 她起身,弯着腰想要钻出帐篷,南之易却叫住她,问:“行不行?你不是怕黑吗?”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句,凌俐却很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忙回答:“没事,我不怕。” 从有些闷热的帐篷里钻出来,安安稳稳到楼下转了圈,按照规矩傻乎乎吼了三声不说,还顺便摸了摸已经睡觉的米粒和古丽,又安安稳稳地上楼去,连脚步声都不紧不慢的。 再一次进入帐篷,收到陆鹏夸张地鼓掌:“粉妹姐好棒!” 南之易淡淡的一眼,说:“粉妹比你小,你怎么老是厚脸皮叫人家姐姐?” 陆鹏抠着脑袋,笑得很憨厚。 轮到确定下一个讲故事的人,掷骰子的结果,是轮到了南之易。 桃杏一脸的期待,欢快地说:“老师我要听上次在美人谷讲过的那个,就是一个没有心的小男孩,看到一朵白色的花从楼顶坠落后,全世界都布满乌黑血迹和粉红碎肉的那个。” 她是满怀期待的说出来,凌俐听到她的形容,却忍不住背上一凉。 和桃杏期盼的表情不一样,南之易眼里晦暗不明,视线微微移动,接着垂下了眸子:“我今天可不讲你们想听的,我讲个新的。” 凌俐觉得似乎刚才他的目光,在她的方向停留了不到一秒的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最近状态不对造成的错觉。 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些在意。 之后,南之易用平平淡淡的声音,语速平缓地讲了半个小时,缓缓道来一个会生长变形的甬道的故事。 能当老师的口才都不会差,凌俐看过南之易说起兴趣所在时候的侃侃而谈,坐在法庭上利用专业知识对外行人的压制,也看过他取得成果时候的神采飞扬,却没想到,这人讲起鬼故事来,竟然能达到让人不寒而栗的效果。 哪里应该停顿给够反应时间,哪里应该放低声音故弄玄虚,哪里应该加快语速增加紧张感,都把握地很好,将气氛渲染这件事做得丝丝入扣。 凌俐只觉得这故事似曾相识,却记不起来结局,一直听到手脚发凉。 等讲到在跳跃的烛光下,主角脚下的影子也随着光亮的方向变幻着位置的时候,南之易忽然压低声音:“就和那丛影子一样,他脚下漆黑的影子,随着跳跃的烛光变幻着位置,让他生出了一种,影子活了过来的错觉。他不知不觉看入了神,直到烛火快要熄灭的前一秒,看到那影子抬起手,指向了一个漆黑的方向。” 接着,他指着被风吹得摇晃的帐篷门:“看,就和就和那丛影子一样。” 其余三人不由自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地上树木花草的影子,被风拉扯地张牙舞爪,像是夜幕中狰狞的怪物一般。 不仅影子应景,花园里不知道是什么工具被风吹动,哐当一声落在地上的声音,在狂风大作的背景音下,突兀又瘆人。 桃杏尖叫一声,几乎震得帐篷里的人耳膜都要破了。 之后,她紧紧抓住南之易的手臂,躲到了他的身后,用瑟瑟发抖的声音说:“老师别讲了,好可怕!” 然而越是怕越来什么,猜拳的结果显示,要下到漆黑的一楼去转一圈的人是桃杏。 她马上认输,抱着头满脸的惊恐:“我投降了,不要让我下去好不好?好黑,我害怕。” 说完,又自然而然地揽住南之易的手臂,带点祈求的语气:“老师,黑灯瞎火的很容易摔跤,我就不去了吧。” 南之易无奈,轻笑着:“又耍赖啊?好吧,你不用去,不过你可以放开我的手臂吗?很疼的。” 陆鹏则是一脸的失望:“胆子小就别玩鬼故事好吗?老师你也是,经常给她开后门,明明该一视同仁的。” 桃杏当没听到他的牢骚,嘟着嘴巴撒娇:“谁让老师这么厉害?讲鬼故事都比别人吓人,要是换了陆鹏讲的,我肯定没这么怕的。” 说着,还朝刚才打趣她的陆鹏,瞄了一眼。 她毫不掩饰的崇拜,以及拉住南之易手臂不放的亲昵,凌俐看在眼里,心里微微一刺,下意识转头去看陆鹏的表情。 帐篷里的灯光很暗,只是陆鹏有些黯淡的表情是那样地明显,只不过不到一秒,他又面色如常,笑着说:“杏儿你别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老缠着老师,老师会嫌你烦的。” 桃杏冲他吐吐舌头:“就缠,我就缠,我知道你是嫉妒我可以和老师撒娇,你个糙汉子就不可以。” 陆鹏瞪圆眼,马上不认输地抓起南之易另一只手臂,还夸张地把头倚在他肩膀上:“嘤嘤嘤,老师你不能只疼她。” 南之易受不了了,推开两只八爪鱼:“你们够了,还想不想毕业了?” 凌俐愣愣地看着他们三个你来我往,忽然间,顶上的灯光亮起,竟然来电了。 四人钻出帐篷,南之易吩咐学生收拾东西,忽然转眼看到凌俐惨白的脸,怔了怔,问她:“吓到了?” 凌俐咬着唇摇头:“还好。” 来电了,这场莫名其妙的故事会也就散了。桃杏就算不情愿,也没有借口再留下,只能让陆鹏送她回学校。 他们出门前,凌俐留意到了,桃杏有些抗拒的目光,和陆鹏带点感激的神色。 看来这两个能发展下去成为一对的机会不是很大,只不过不知道南之易本尊,知不知道他这一次月老做得很失败。 楼下,凌俐帮忙收拾杯子,状似不经意地喊住转身朝书房去的南之易:“你好像经常和你的学生玩这些游戏?” 南之易回头:“是,穷乡僻壤里无聊,这个也能打发时间。” “科学家的时间不是应该不够用吗?还需要打发?”她找了个话题。 南之易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这个是人脑,不是计算机,还是需要休息的。” 她抿了抿嘴,有些迟疑地问:“桃杏说的什么白色花朵,又是什么故事?” 南之易倚在门边,垂着眸子:“我瞎编乱造的,已经记不起以前讲过的片段,今天要讲不就自己拆自己台吗?”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凌俐总觉得,在他看似清透的目光里,似乎在故意掩藏着什么东西。 她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是总是不由自主地觉得,很在意。 高空坠落的白色花朵,深红色天空,地面上粉色裂痕……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故事?为什么桃杏会念念不忘,而南之易却不想提起。 是夜,凌俐从梦中惊醒,陡然坐起身,双手紧握着凉被的边缘,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她做了一个噩梦。 和以前回忆起来几乎都是黑白的梦境相比,这个颜色丰富的梦境,感觉如此清晰又真实。 她在瓢泼的大雨中行走,看到天边的闪电撕扯开深黑的夜幕。一座高楼前,一朵白色的玉兰从楼顶坠落,之后黑红的大地裂开,从地底冒出了滚烫的岩浆,间或带着粉色的碎末在其中翻滚,她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东西。 再之后,她赤脚在翻滚的血海和岩浆里走着,被烈焰灼伤,被脓血腐蚀着血肉,一路走来,脚已经成了森森白骨,每走一步,都是噬骨的疼痛。 她似乎是漫无目的,又似乎是在寻找着谁,只是梦里,她自己都不知道。 因为噩梦惊醒,恐惧过后,心底又是空落落的一片。 果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个从桃杏那里听来的,让凌俐很在意又猜不出具体内容的片段,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呈现在了她的梦里。 还好,那只是一个梦。 窗外是缠绵的风声和雨声,雷声隆隆由远及近,她抚了抚有些烦闷的心口,渐渐平复了情绪。 难怪,刚才梦里有着暴雨和电闪雷鸣。 这一个奇怪的梦以后,凌俐躺在床上,无比地清醒,直到接近天亮才再度睡着。 一晚上的梦境不宁,几小时的辗转反侧,第二天呈现在呈达所众人面前的凌俐,又是带着深深黑眼圈、精神有几分萎靡的状态。 吕潇潇看不过眼了,悄悄拉着她说:“你这样还是回去好好休息一天吧,咱们的工作需要细致,你这个状态不大好,万一工作出错了,你知道,你可是在风口浪尖那个,保不准背后有人盯着的。” 凌俐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离开庭越来越近,今天还有重要的任务要完成——举证期限最后一天,她要最后一遍检查好要提交的证据,再下午下班之前,交到法官手上。 她强打着精神一份份核对着材料,核对原件和复印件之间有没有什么差别,再细细地编了号,长舒一口气。 做完工作,人已经困到不行,但吃完午饭回来看到自己格子间里一团糟,实在受不了。 拖着战斗值只剩一丝丝的残躯收拾整理完废纸,将要提交的文书和证据交给闵助理,做完该做的,她再也睁不开眼睛,就那样趴在桌上,打起瞌睡来。 室内的空调有些低,她睡得瑟缩着肩膀,浑身凉冰冰。 吕潇潇过来提醒她不要感冒了,又看凌俐实在打不起精神,也就给她肩上搭了个小毯子,出门办事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间,耳边传来清脆的敲击木头桌面的声音。 第三百五十五章 出错 第三百五十五章出错 凌俐被这声音吵醒,抬头,找寻着声音的来源。 桌边的窗户外是一朵巨大的火烧云,金黄灿烂,那亮度刺到她瞳孔迅速收缩,一时之间眼前的景象再一次模糊。 耳边却响起熟悉的声音:“凌俐,今天是寻衅滋事案件举证的最后一天,我看到证据目录还在复印机上,你是不是根本没拿下来过?那证据呢?” 听到是案子的事,凌俐的脑袋清醒了几分,眼睛适应了光线,看到祝锦川沉着一张脸,手里拿着一张a4纸,站在她桌前。 她眨巴着眼睛,脑子反应有点慢。 “难道你没有提交证据?”祝锦川眉头微锁,“为什么证据目录还留在所上?” 等明白祝锦川在说什么的时候,凌俐猛然一个激灵。 证据目录都没装进资料,那,她当时整理的证据呢? 她来不及说话,一阵忙乱之后,在自己桌面上只找到了证件原件,心里稍安。 她清清楚楚记得但是复印了的,几十页的资料,既然桌面上没有,那就确定是装进证据袋了。 凌俐长舒一口气,刚要说已经交给闵助理提交给法院,却忽然想起下午的时候她销毁的一些案卷资料。 莫非…… 凌俐几步走到碎纸机面前,果然发现装着废纸条的巷子里,有一些碎纸上,有她熟悉的内容。 之后,在打给闵助理的电话里,得知她从凌俐手上得到的案卷材料里,根本没有证据材料。 闵助理对于为什么没有交证据这件事非常委屈:“凌姐,你没有跟我说今天是给法院提交证据材料的,我以为就是你给的那些,已经交给诉讼服务中心了。现在已经下班,又该怎么办?” 凌俐心乱如麻,草草地挂掉电话,一抬眼,看到祝锦川一直站在她的桌前,静静地目睹她的忙乱和慌张。 “师父,我……”一开口,竟然是带着些微哽咽和嘶哑的声音,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祝锦川微微摇头,抬手示意她不要说下去,回答:“还能补救,你准备东西重新做目录,我来找人解决问题。” 半小时后,祝锦川托人拿到了凌俐代理案件的主审法官的手机号码。 他把号码抄给凌俐,说:“自己解决,说服法官延期。” 凌俐张了张嘴,心里很没底,不过也硬着头皮接了过来。 十几分钟后,她好说歹说,编了一大堆理由,终于说动法官延迟一天举证。 时间已经来不及,除了将各种原件复印后再一次提交给法院以外,别无他法。 因为自己的心不在焉,造成今天这样的失误,还差点给被告人造成严重的损失,不用祝锦川骂,凌俐就已经惭愧死了。 她终于搞定证据,又认认真真检查一遍,抬头时,墙上时钟显示,已经是晚上十二点。 而身旁几米远的地方,祝锦川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听到她收拾东西的动静,他也出来了,拿着公文包,反身锁门,略带些责怪的眼神:“走吧,送你回家。” 凌俐点头,默默跟在他身后。 从前一晚上开始下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丝毫没有夏雨的爽利,反而成了秋雨的缠绵,倒是让前些天一直居高不下的温度,下降了好些。 律所到楼梯间,还有一段长长的走廊,而头顶的廊灯不够亮,还一闪一闪的,很有些鬼片的气氛。 大概夜深了,物业开了走廊尽头的窗户换气,十一楼的夜风,不仅仅是微凉而已。 凌俐被那风吹得头发都乱了,眼睛都快睁不开,忽然一侧头看到墙上的影子,想起南之易讲的会指路的有生命的影子,又想起凌晨时分莫名的梦境,她脊背发凉,忍不住往祝锦川身后缩了缩。 祝锦川不动声色地抬眼望了望顶上接触不良的路灯,说:“这灯的问题我跟物业投诉过了,快一个月了还没修好。你等着,我明天就给他们发律师函。” 他半开玩笑的语气,让凌俐紧张的心情略微放松,接了句话“师父你上一次庭的费用,怕是够给这个楼换几十次的灯泡了。” 祝锦川没好气地回头,敲了敲她的头:“开玩笑的时候思路挺清晰的,怎么到了工作时候就掉链子?” 说得凌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里很是惭愧。 他停下脚步,郑重其事:“你这些日子状态不是太好,我看你不像是因为累的,给你的工作也在我掌控的幅度之类,所以也没给你减压。今天你犯的错完全是不该犯的,难听的话安慰的话都毫无疑义,我希望你引以为戒,尽快调整状态。” 凌俐点了点头,终究还是沉默了下去。 吕潇潇看人,一向都很准,这让凌俐无比地叹服。 那日凌俐提交证据出错,那位闵助理,在表现自己之余,似乎真的有点想要借她上位的嫌疑。 虽然她事后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说是她没有好好检查交了个空的文件袋上去,但是明眼人都知道,主要责任是在凌俐身上。 勇于承担责任是好事,但是这时候跳出来在明明和自己无关的事上找存在感,还专门去了祝锦川办公室声泪俱下地检讨,奇目的究竟是为什么,就不言而喻了。 凌俐却不想和她计较。办好案子是最主要的事,其余别人看来取巧的事,她没心思应付,至于跟个小助理斗来斗去浪费精力,更没有在她考虑的范围内。 但是,她之后和祝锦川表达了自己现阶段暂时不想要助理的意愿。 祝锦川笑而不语,抱着膀子扬起剑眉:“知道有个天天傻干活却什么忙都帮不上的助手是什么滋味了吧?你应该夸奖我脾气好没有一开始就把你踢走。” 凌俐羞愧难当,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一周后,她代理的案子开庭。 这案子的意外太多,今天能够顺利上庭,已经是法官仁慈的结果。 凌俐一点都不敢大意,在公诉人宣读公诉书以后,战战兢兢开始答辩。 答辩状是早已经写好的,不管法官还是公诉方都有看过,不过今天庭上这番也不算走程序。 控方的铁证就是当晚案发路段的天网监控,两波小混混起了口角,之后打成一团。被告人的犯罪事实几乎无可辩驳,手持凶器打架斗殴,虽然后果不算严重,仅仅一人轻伤,但是已经构成寻衅滋事。 认定犯罪事实几乎不存在难度,就要看量刑怎么量了。 从最早不允许取保候审该案被告人的情况来看,几乎可以确定,检方认为实刑是跑不掉的了。 凌俐能做的,只能是争取减轻、从轻处罚。 因此,她在答辩的时候,特别选了几个容易突破的地方进行了强调。 一样的内容,不一样的重点,等一会儿呈现在法庭调查中的时候,会因为有先入为主的印象,让法官格外留意,从而达到她从轻的目的。 刚刚好念到一个关键点,凌俐非常注意重音的落脚点,却忽然看到放在手边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那上面有来电显示的三个大字——钟卓雯。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她视线一转移,注意力被打岔,一个不小心差点念错。 虽然是个不大的错误,凌俐却惊出一身汗,生怕这个案子再起什么波澜了。 因为出庭,她的手机调整成静音的模式,电话没有铃声也没有震动,但是眼看着电话持续不停地过来,屏幕一直亮着,还是让她产生了些微的焦躁感。 害怕再次被影响到,凌俐一边念着答辩状,一只手摸上了手机,按了关机的按钮。 几秒后,手机屏幕暗下来,钟卓雯三个大字终于消失在眼帘。 之后三个小时的庭审,还算是没出什么大的意外,不过对于辩方来说,有一件坏事一件好事。 坏事是被告人在庭上的表现相当糟糕,轮到被询问的时候,嘴里念叨着车轱辘话,还当场情绪失控喊起了冤,基本上,这样的行为会让法官认为没有悔罪认罪态度不够好,在这方面不予考虑从轻。 凌俐也没办法,开庭前多次向被告人重审了法庭上应当注意的规则,可他就是不听,一直认为自己没错,她也没好的办法。 好在,有一点他还是听进去了,没有在庭上叫嚣出去要给被害人好看的话。 好事似乎分量更重一点——被害人愿意接受民事部分的和解,出具谅解协议,提出的价码,也在被告人家庭愿意承担的范围之内。 如果能谈妥,那基本可以断定能从轻或者减轻处罚了。 和被害人家属谈完和解的事宜,又和公诉人、法官沟通以后,几乎可以确定减刑没问题,凌俐长舒一口气,心里是止不住地疲惫。 案子解决掉了三个,还剩最后一个,时间定在一周后出庭。 这极小的案子也一大堆琐碎的事情要做,真不知道那些大案子里,那上千页的证据,祝锦川当年是怎么一个人啃下来的。 吕潇潇可说了,他以前连助理都不肯带的,要不是因为重刑犯的会见基本要两个律师,他就那样独来独往了,孤狼一样。 包括现在的民事案子,即使有一两个助理专门帮他整理证据资料或者查法律条文,但是开庭的时候,很多时候也是他一个人。 自己什么时候能练到祝锦川这样闲庭信步什么案子都能单独处理下来的地步,才算是出师了。 从法院回到律所,已经是下班时间。 祝锦川这些日子基本上都呆在所上,这时候也不例外。 他在办公室里看到凌俐回来,也没有起身,歪着头朝她勾了勾手指,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第三百五十六章 失踪 凌俐赶忙进去,却听到他说:“我还有事交代你,所以一直等着你回来。你是开庭关掉手机又忘记开了吧?” 凌俐被他一提醒,才想起手机没开机。 果然,好几个短信提示,有祝锦川的来电她没有接到。 她有些抱歉,忙老老实实问祝锦川:“师父,有什么事需要我坐的?” 祝锦川表情轻松地说:“后天有个案子开庭,非你不可,不知道你有没有忘记?” 凌俐大惊失色,翻开日志本再三确认,才放下心来,说:“不对啊,盗窃案子要下周才上,师父你是不是记错了?” “不是,”他摇头,说,“你再想想。” 凌俐绞尽脑汁也没从回忆里捞出来到底是什么案子需要出庭,翻了翻日志本,依旧一无所获。 难道是她记性真的太差智商太低,又跟上次那样直接把复印好的资料销毁了? 她真的紧张起来:“难道真有我忘记的案子?” 祝锦川微笑着揭开谜底:“好好想想,这个案子你可不是作为律师。” 祝锦川没有骗她,三天后,他所说的案件开庭审理——并且,还真是非她不可的。 凌俐是作为被害人上场的,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递交过委托书,委托了祝锦川作为她的代理律师。 那就是靳宇强奸、故意杀人一案,在经过审查起诉后,合并审理。 经过快一年侦查,所有的证据到位,靳宇将要受到法律的惩罚。 这个案子涉及到数十位花季少女的隐私,因此,不公开审理。 不过,凌俐和祝锦川,一个是杀人未遂的被害人,一个是被害人凌俐委托的律师,倒是蹭着把这案子听完了。 检察院的量刑建议是死刑,庭审听下来,中规中矩,靳宇的律师很低调,基本按着程序走,也没有大胆地做无罪辩护。 庭审持续了五个小时。 下午一点,从法庭出来,祝锦川微微侧脸,给出了他对量刑的预测:“死缓,或者无期,附剥权,到不了死立执,甚至到不了死缓限减。” 剥权等于剥夺政治权利,死立执等于死刑立即执行,死缓限减等于死缓限制减刑,这种通常比直接判死缓的多坐五至七年牢。 祝锦川这样搞惯刑事的人,都习惯这样的简称。 凌俐对这个结果不是很满意,但没办法,有被害人接受了赔偿出具了谅解协议,有被害人甚至根本不愿意接受询问,愿意作证的,只有三个,而且都是以证言的方式。 不愿意作证的暂且不说,毕竟都是在幼年时候受到了性侵,不愿意面对这段过去一点都不奇怪,但是接受赔偿的这种凌俐就想不通了。 尊严、安全感、健康的心理,这些东西,岂是钱能够买到的? 但事已至此,她也没办法更好的办法。 祝锦川看她闷闷不乐,也知道她的坏心情来自于何处,勾起嘴角一笑:“看检察院是否要抗诉了,如果二审的时候曲佳精神状况好转能够上庭亲自指证,也许结果会不一样。” 凌俐点了点头,依旧有气无力。 “怎么了?”祝锦川扬起眉,有些意外,“判决还没出来就这样丧气?我看你这段时间都没精打采的,到底在发愁什么事情?” 凌俐张了张嘴,发觉声音嘶哑,喉咙隐隐作痛,有些不想说话了。 而且,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和祝锦川解释。 其实她情绪的时好时坏,完全取决于南之易对她说过些什么话做过些什么事,前几天还因为这些问题影响到了工作的状态,导致一个案件在提交证据的时候差点出了错。 祝锦川虽然没有责怪她,更没有让她就这个严重的错误提交什么书面说明之类的,而且在呈达所里呆久了的律师和助理们,也都没有说什么。 但是她隐约地知道,至少几个新来的律师和助理,是颇有微词的。 一个授薪律师,连最基本的东西都没做好,还是在配了助理的情况下,这样不轻不重的错误,就应该体现在工资上。 祝锦川不仅没提扣工资,甚至还在开合伙人会议的时候,提出应当给授薪律师,适当地分成,毕竟三千元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确实太少了。 这也是吕潇潇告诉她的,毕竟所上授薪律师就那么几个,这件事由祝锦川提出来,很可能就是因她而起。 想起祝锦川面冷心热,看似不近人情,实则对她帮助颇多,凌俐心生亲近,忍不住对他扬起脸,委委屈屈地说:“饿了。” 祝锦川失笑。怎么一下子,以前倔如牛的凌家二妹就成了如今的模样,动不动就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倒是比以前可爱了些。 眼前这张巴掌大的脸,看惯了看熟了,也就不嫌弃平淡如白开水了。至少,她茶水晶样的眸子水润通透,双颊粉白,嘴唇红嘟嘟的,说不出的鲜活。 心间一片柔软,他不由自主抬手揉揉她的头发,轻言细语:“好,师父带你吃东西去。” 忽然察觉手心的那块温度不对,祝锦川眉头一皱,伸手将她的刘海撩开,手掌触及到了她的额头。 几秒后,他放开手,声音严肃:“凌俐,你在发烧,你自己没发现吗?” 十分钟后,路旁的药店边。 祝锦川拎着凌俐下了车,在药房买了温度计和对症的药,又看着凌俐苦着脸把药喝下去。 她是发烧了,不到三十八度,算是低烧,药房坐诊的医生看了看,初步诊断是扁桃炎,需要抗生素和清热解毒的药。 抗生素好说,医生给配的蒲地蓝口服液,那可真是苦到能让人反胃。 凌俐喝了药,不过抱怨了口苦而已,却被祝锦川一阵数落。 比如,她这么大的人了都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又比如,是个小案子就能让她如临大敌紧张过了头,竟然弄得免疫力下降染上扁桃炎。 最后,甚至还说如果他也染了病,那就是凌俐的锅。 她低着头,老老实实接受他的数落的时候,一个字都不敢回,就盼着他早点吐槽完毕。 就在这时,祝锦川的电话铃声响起。 看到来电显示是所上的电话,祝锦川暂时停止说教,接通手机后听了几句便挂断,叫住凌俐:“有人在找你,电话都打到所上去了,你看看你的手机是不是没开机?” 凌俐被他一提醒,忙从包里拿出手机。果然,刚才上庭前,因为连续不断的app推送,她一时心烦意乱就给关了。 忙按下开机键,一分钟后,她看到自己电话上提示,有十几个未接来电。 最早一个是在三个小时前,连续五个号码显示的,都是南之易的来电。 而后面的几个,是陌生的座机号码。 凌俐愣了愣,心里隐隐有些不安的感觉。 他这样着急找她,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斟酌一番,她还是先调出南之易的号码,拨打过去。 电话那头,起码响了几十秒,才有人接通。 之前发生了她都不愿意记起来的尴尬事,凌俐还没想好应该以怎样的心态面对他,只喂了一声,就沉默下来。 而电话的南之易,显然比她着急很多。 “粉妹,”他的声音紧张而急促,“钟卓雯,之前有没有找过你?” “没有,”她回答,不知道他怎么想起问这件事。 忽然又想起几天前那次出庭时候的一通电话,她忙说:“几天前,我接到过她的电话,但是我那时候我在出庭,没接起来。后来她也没再打来,我想可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也没打过去。” “大概什么时候?”他追问。 “三天前吧。”凌俐回答,一呼一吸间,忽然心里渐起不祥的预感。 很少听到他这样沉重而焦灼的语气,也很少有他主动打电话给她的时候。 必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发生。 几秒后,她主动开口问:“怎么了?” 南之易没有马上回答,有些沉重的呼吸声从听筒传到凌俐耳里,她也不由自主紧张起来。 十几秒过去,在长长的一声叹息后,他说:“钟卓雯,失踪了。” 半小时后,雒都东城区公安分局。 祝锦川陪着凌俐到了警局,只报了个为钟卓雯失踪而来,就有警官带他们上楼。 而在楼道上,刚好碰到南之易做完笔录出来。 “你来了。”他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眼里云遮雾盖一般,让凌俐看不出他的情绪。 匆匆一面后,凌俐在询问室里呆了一个小时。 询问室里,两位警察问了凌俐一些关于钟卓雯的问题,包括她们之间是怎么认识的,近期交往情况如何。 凌俐如实回答了问题后,也从警察那里了解到了钟卓雯失踪的一些情况。 钟卓雯是在三天前失踪的,也就是在她给凌俐打电话的那天,与外界失去了联系。 她跟家里人说是去外地同学家住两天,而那位同学,却表示从来没有见到过她。 因为钟承衡八年来都被官司缠身,而史美娜为了救他而奔波,钟卓雯从小就很独立,一个人出门的时候也不算少,像这样假期到同学家去玩的情况,一年总有那么三四次。 到了预定的时间没有归来,电话又打不通,她家人才报的警。 而根据调取的证据和监控显示,五天前,钟卓雯购买了从雒都到平昌的车票,而在平昌市客运中心下车后,又上了一个名叫光雾的小县城的车。 据车上的司机和乘务员说,她并没有到光雾去,而是在中途就下了车。 那地方曾经是山匪猖狂出没的地段,解放后剿匪、整治恶霸,倒算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后来又探寻到了丰富的煤炭资源,一时间小煤窑林立,过度开采导致山体掏空,发生了好几起重大安全事件后,当地政府又来整治,加上国家政策,小煤窑纷纷关闭。 如今,那地方已经萧条得不成样子,曾经因为煤矿产业发达而兴起一个叫黑水的镇子,也渐渐没落了。 第三百五十七章 大乱 当时司机见她一个小姑娘,还特意多问了她几句,比如是不是确定在那一段下车、有没有人来接她之类的,钟卓雯说她知道的也有同学来,司机才放心离开的。 那是她最后一次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之后,便失去了踪影。 而根据她的通话记录,查到了她三天前,分别给南之易、凌俐打了电话。 通话记录显示,南之易的电话关机,钟卓雯没打通。而凌俐当时因为在法庭上,也掐断电话后关机。 一通没有接起来的电话而已,他们都没有重视,更想不到,从那之后,钟卓雯就彻底失去了音讯。 警方调取的gps基站数据,显示她给凌俐电话的时候,正是在靠近那萧条的黑水镇附近,然而,问遍了镇上的人,也都没人见过她。 钟卓雯是个身高超过一米七五的小姑娘,个人特征可以说相当突出,如果不是一个镇子上的人集体说谎的话,那么,她就确实没到过镇子上。 花季少女独自一人出行,在靠近临省经济不发达的地区失踪,这样的案情和环境,让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 听完大概的经过,即使是白天,即使还在夏季,凌俐身体还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也不知道是因为发烧所以身体发冷,还是那屋子里的空调实在太强劲。 从询问室出来,凌俐魂不守舍。表面上看,这是一起失踪案件,然而钟卓雯在失踪前那两个分别给她和南之易的电话,又让她心里隐隐有些感觉,这不是普通的失踪案件。 就算她不刻意去想,也挡不住心里的猜想指向了某个她最害怕的方向。 如果说,那时候她接起了电话,从电话里得到里钟卓雯想要传递出来的讯息,今天的结果,是不是会不一样? 可惜没如果——凌俐苦笑,只觉得脑袋更加昏沉,脚下轻飘飘的,快要站不稳。 “没事吧二妹?”耳边响起沉稳的男声,接着手臂上传来一阵力量,有谁扶着她站稳。 凌俐稳住脚步,嗓子有些干哑:“师父,我没事。” 之后抬头,却看清楚了身前的两个身影。 除了扶住她的祝锦川,还有站在几米远外的南之易。 南之易远远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她身边的男人,这次已经是第四次见到了。看不出年龄,只能看出大凌俐不少。而刚才凌俐自然而然的那声师父,亲昵而依赖,而他也能在她差些倒下的时候,第一时间把她扶住。 看起来,她和他,早就不是之前疏远而淡漠的关系。 南之易垂下了眸子,刻意不去看眼前让他心口微微有些刺痛的画面。 十几秒后,却是凌俐先向他发问。 “南老师,对于钟卓雯失踪的事,你所知的有多少?” 她的声音,一反常态的冰冷,却让他能轻易感受到那平静下隐藏的情绪。 他深呼吸,抬眸:“我知道的不会比你多,我知道的,也都告诉警察了。” “是吗?”她嗤笑一声,“你有没有告诉警察,你和钟卓雯到底在做什么?” 南之易微微阖上双眸,几秒后睁开,声音平静:“我们没做什么,你别想多了。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回家好好休息休息,钟卓雯失踪自然有警方去找,你急也没用。” “是吗?这真是普通的失踪?不应该和你我有关吗?”凌俐朝他的方向走出几步,声音里带上了些微的凄苦,“南老师,关于她失踪前为什么会给你和我打电话的问题,你不应当做个解释吗?” 南之易沉默下来,静静地凝望着她,半晌不语。 凌俐看他不说话,心里一股无名气腾起,声音尖利起来:“南之易,我在问你问题,请你回答!”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回答:“问吧,我都告诉你。” 凌俐因为刚才的激动,还有些微的喘气,好一会呼吸渐渐平息下来,才又问他:“你和她,是不是瞒着我偷偷地调查?” 南之易微微点头,总算是承认了这个事情。 “果然……”凌俐有片刻的失神,心里千般情绪涌过,只化成了这两个字。 “我那时候在做实验,不喜欢有电话打扰,所以关机。要是早知道……” “早知道?”凌俐的声音大了起来,“早知道这样,你就不关机了?你为什么不来问问我?为什么要瞒住我?当时为什么说不查了不查了,我就是不想你有事,不想你被牵扯进这个案子里,难道你不明白?现在好了,钟卓雯不见了,他出手了,出手了!” 她激动起来,身体和声音,都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未必就是他,”南之易接过她的话,“警方都还没有查明,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她的失踪,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糟。” “是吗?”凌俐摇头苦笑,“你敢说你没有朝那个方向想?你敢打包票,这一定和我家的案子无关?” 他澈静明通的眸子一瞬间黯了黯,没有回答。 凌俐忽然,也不忍心再问下去。 她深吸几口气压住心底翻涌的情绪,攥紧手心,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 她问:“能告诉我,你们都在做什么吗?我不希望我是最后才知情的那个。” 南之易的眼里闪过迟疑。他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告诉凌俐,关于他和钟卓雯调查的事件。 可是现在她已经被钟卓雯失踪乱了心神,如果说加上他手里的那些东西,她会不会承受不住? 可也瞒不了她多久的。如果她从警察那里听到本应该由他亲自告诉她的话,又会不会责怪他呢? 前些天故意疏远、故意淡漠、故意保持距离的心情,这时候都烟消云散了,他此刻的心情,只是想让对她的伤害降到最低。 斟酌了好一阵子,他终于想好怎么应对。 “钟卓雯说,周庆春的死有蹊跷,她要去负责密室的解密,我负责其他信息的搜集。” 说完后,他有些忐忑,希望凌俐没有注意其他信息这四个不起眼的字。 果然,凌俐的注意力完全在密室上。 “你们竟然真的背着我调查?”她睁大眼睛,“你们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 南之易不置可否,回避了这个话题,继续说:“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钟卓雯调查到什么样的阶段,我不知情,她为什么会去一个和南溪截然相反的方向,为什么在失踪前给你我电话,我也没有头绪。不过那小丫头说,她一定可以解开密室,所以一次次地往南溪跑,还混进了案发的现场。据我说知,她最后一次去,是在两周前。” 凌俐张了张嘴,却发觉说不出什么话来。 为了他的安全,不让他参与到这件事来,然而他却背着她一直在查案子,这要她怎么释怀? 一眨眼,却是一滴泪落下。 凌俐被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再也说不出话。 而祝锦川,从一开始的一头雾水,到现在听出了点端倪,只觉得这一下午,经历的都是匪夷所思的事。 首先,是眼前这个似乎见过好几次的怪人,竟然是南之易。他出于礼貌,刚才在一起等待凌俐出来的时间里,和他打了招呼,不出所料收获的又是一张臭脸。 其次,是南之易就住在凌俐对面的事实——他只知道凌俐住着田正言的房子,却没想到,人家那两位好基友,根本就是两对面。 早知道如此,他就应该劝说凌俐早点从那里搬出来的。 最后,就是凌俐竟然靠着心里执念,一直没有放弃调查——甚至,深入到了他完全没有想到的地步。 他发觉,自己似乎真的小瞧凌俐了。 因为工作的原因,祝锦川接触过不少刑事案件,最早的几年里,很多时候是一边骂着被告人无耻没底线伤天害理,一边在庭上为人渣辩护。 个人情感和工作,就应该分得这样清楚,人才不至于崩溃。 如果说,像凌俐这样,不得不被一件死亡四人的案子牵扯多年,独自承受汹涌暗流,那么当这件案子,已经有了法律上的答案时,不论这个结果是好是坏,都应当及时止损。 她已经被拖累了很多年,不应当一直沉溺下去。 所以一直以来,他都尽量让凌俐少接触九年前的案件,不管是周庆春找上门,还是之前凌俐家人患病的事,往往都是到了那个关头,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他才会尽量少地告诉她。 他以为他不给她提供帮助,她就能消停下来,没想到,南之易和钟承衡的女儿竟然会掺和进这件事,三个刑侦的门外汉,竟然独立于警方搞调查,还是九年前的案子。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发表了自己的看法:“独自一人出门的少女,往往是罪犯最容易盯上的受害者,现在失踪了一个,到底是和案件有关,还是真是因为幕后还有黑手,都已经超过你们可以控制的范围,现在只能等消息了。” 南之易和凌俐同时侧头看他,祝锦川表情平静,继续说:“二妹,跟我回家去,你需要休息,也需要冷静一下。” 凌俐骤然间扬高了声音,强烈地反抗:“不行,我不回去,我要在这里等结果。” “别倔了好吗?”祝锦川的声音严肃起来,“不管钟卓雯因为什么原因失踪,你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而已,不要再给警方添乱了。” 他顿了顿,眼里带了些责怪:“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就好,你觉得心里有疑问,应当告诉警察,而不是无头苍蝇似地乱撞,不仅给别人造成麻烦,自己也一直走不出来。” “我……”凌俐只说了个开头便说不下去,因为她发觉他话里的道理,真的是她无法反驳的。 就是因为她的执念,现在有人受害了,还是一个九年前就曾经被牵连的小女孩,现在失踪了生死未卜。 她的视线逐渐被泪水模糊,内心的愧疚掩盖了其他所有的情绪,只想时间能倒退回去,坚决不让钟卓雯参与到这个案子里来。 第三百五十八章 自责 “你又来责怪她了?这件事,她又有什么错?”南之易侧身上前,貌似不经意,却隐隐将祝锦川和凌俐隔离开。 祝锦川的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眼睛眯了眯。 他曾经因为工作的缘故,希望能和南之易结交,然而现在有了这样的机会,他却一点都不想要。 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希望时间倒流,不把那个植物新品种的二审案子交到凌俐手上,以免她和南之易扯上关系,以免他们之间的纠葛越来越深。 这个人,总让他觉得危险,哪怕他就静静站在那里,也总让祝锦川有一种莫名的警惕感。 几秒后,祝锦川回答:“不是吗?总是纠结于过去,对她有什么好处?” 南之易冷笑,淡淡的一句:“有些事是说忘就能忘的?她天天表演着自己彻底忘记过去、撑着笑脸给你们看,假装自己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子,你难道真看不出来她演得有多辛苦?” 祝锦川一怔,显然想不到南之易嘴里能说出这样感性的话。 只是,下一秒他就恢复沉着,也是淡然的语气:“那你觉得你这样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一次次强迫她面对过去,就是仁慈?她需要这些莫名其妙的帮助吗?你只是在把她往深不见底的漩涡里拉而已。你敢说,你介入这个事件里,就完完全全没有带着窥探别人生活的私心?” 南之易一向伶牙俐齿,这时候却被他拷问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祝锦川长篇大论的前半段,他并不赞同,也有无数的理由可以反驳,可是他说的后半段话,似乎,真的说中了。 真相真的就那么重要么?还是因为,真相对于凌俐很重要,所以,他才会一次次地,想要帮助她寻找真相,更是带了些他的私心。 明明知道不能靠近的,有了这样一个借口,他就有了正当的理由。 然后,又在一次又一次面对她从期望到失望的目光,这样的轮回,只会让他和她,越陷越深。 这对她,又是否真的公平? “你们别吵了!”凌俐忽然痛苦地蹲下身子,泪流满面,嘴里喃喃念着,“要快点找到她,她不能有事,否则,我们一家人,怎么对得起钟承衡?” 南之易再顾不得和祝锦川的对峙局面,转身,视线投向眼前小小的一团,动了动唇却没有说话,眼里压抑不住的心疼。 凌俐却忽然站起来,捏着拳头眼角带泪:“不行,我要去光雾。” 说完,脚下带风一般,朝着门口的位置飘去,快到南之易都拉不住她。 然而,刚走出几步,她的脚步就开始踉跄起来,几秒后,就那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迷迷糊糊中,凌俐只觉得自己身体似乎在被一把火灼烧,皮肤烫到滴下一滴水就能马上蒸发掉的状态。 灼热难当中,似乎有谁的手覆在她的额头。 迷迷糊糊之间,她拉住那只想要离开她额头的手,只盼他多停留一会儿。 耳边是谁的呢喃细语,带着让她心安的气息:“乖,你这袋子液体输完了,我去叫医生。” 再之后,她好像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身边一片寂静,看窗外光线的明暗,不知道是夜幕将至,还是黎明过后。 凌俐缓缓坐起身,一直看着窗外,几分钟后,眼见外面景象渐渐清晰起来,越来越亮。 看来,已经是清晨了。天还没有全亮,清清冷冷的路灯隐在晨间薄薄的雾霭里,几枝浓绿的芭蕉叶,随风轻轻摇晃。 抬起手来,手背上明显的一个针眼,想必是输液时候扎下的, 这些日子的寝食难安,她实在太困倦,以至于身体出现了异常信号她都没发觉,最终病倒。 忽然又想起她灼热难当的时候,额上那带着些清凉温度的手心,微微有些发怔。 那是他的手吧?指侧和虎口的位置,有些薄茧,抚过皮肤时的触感,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眼前似乎又出现那天的场景。 他牵着她的手,走过凌霜家门前那条长长的黑暗巷道,她心跳不已,而他在黑暗里稳稳的鼻息,干燥温暖的大手,给了她心安和坚持走下去的力量。 只是现在,她的坚持,似乎成了笑话。无论是在调查案件上,还是在喜欢南之易这件事上,不仅没了结果,还给别人带来困扰和麻烦。 不过,她还是能够确定,她恍恍惚惚之中的那双手,应该就是他的。可是,为什么一睁眼,却看不到他呢? “病来如山倒,一个小炎症而已,结果你睡了整整一晚上,差不多凌晨才终于退烧。怎么样?想不想吃东西?” 凌俐还在出神,门口传来沉稳的男声。她恍惚间侧过脸,看到祝锦川倚着门站立。 见她呆呆看着自己却不说话,祝锦川眼里带着询问:“怎么了?看到我很奇怪吗?还是说,见到我很失望?” 凌俐回过神,马上摇头:“不是,只是、只是我从来没见过师父你这样……” 她说着,手指顺着嘴唇环了一圈。祝锦川一向喜洁,从来都是把自己打理得清爽干净,就他现在这样下巴上带点青皮胡的模样,凌俐确实前所未见。 祝锦川微微一怔,下一秒笑开:“不错,有精神取笑师父了,看来病情确实有好转。” 凌俐不敢继续这个话题下去,怕被他再次打趣。 祝锦川摸了摸有些扎手的下巴,说:“好了,我消失一会儿,我车上有剃须刀,顺便给你买早餐去。” 凌俐点点头,目送他离去,心里的问题,始终没有问出口。 南之易去了哪里? 忽然想起了什么,她从床头上的自己的包里翻出了手机,调出了他的号码,心头却跟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始终按不下呼叫键。 一番纠结之下,直到祝锦川都回来了,电话都还没打出去。 祝锦川果然出去一趟就又恢复了整洁,只是衣服没有换还是昨天的那套。 他不仅剃了胡须,还带了些吃的。一碗白粥,一个青菜钵,一小块豆腐乳,清淡也好消化。 凌俐却因为还病着,嘴里发苦,吃什么都没味道,只吃了小半碗就皱着眉头推开。 祝锦川也不劝她多吃,收拾了碗筷后,对她说:“你这些天累和紧张,一下子病倒,不适合再给你压担子。你那案子,我会让委托人重新出委托,把案子交给小吕办,你安心休息吧。” 凌俐低下头,有些愧疚:“对不起师父,都是我的原因,给你添麻烦不说,还带累了所上的信用。” “无妨的,你身体更要紧,你生病的事,我没和张叔说,你不用害怕他们担心。”祝锦川说着。 他的声音平静沉着,然而凌俐却发觉,他说来说去,却都闭口不提那个话题。 但是她仍旧很想知道。 南之易没有给她留任何讯息,又不见了人,一定是因为,又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候能让他丢下昏沉沉的她去办的事,必然不小。 凌俐抿了抿唇,抬眸看祝锦川,问:“钟卓雯那边,是不是有了新消息?” 祝锦川手上动作一滞,明显没想到凌俐竟然这样快就猜到了。 他慢慢放下杯子,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回答道:“深夜两点找到的,深度昏迷,现在正在阜南大学附属医院抢救。 关于钟卓雯失踪的案子,雒都公安局在一接到报案后立刻开始侦查,后来又被李果得知这案子和凌俐有关,更是下了大力气排查,雒都和光雾两地,出动了几百的警力,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搜索,同时还紧锣密鼓开始排查钟卓雯失踪前的所有行为。 然而搜索工作进展很不顺利,那一路都是监控没有覆盖的深山老林,周边废弃的煤矿很多,一到雨季极容易发生地质灾害。 最关键的是,前一天的凌晨,才下过一场暴雨,主道周围都是塌方泥石流,说不清楚钟卓雯失踪,是遇到了天灾,还是有人为的因素。 午夜时分,暴雨将至的前一小时,钟卓雯终于被发现。 好在,她还没有死,只是奄奄一息的,头部受到重创。最值得庆幸的是,如果再晚一个小时,再经历一场暴雨,后果就很难说。 警方传来的消息说,钟卓雯应该是被人袭击,头部受到了重击,深度昏迷后被扔进了山间的泥坑里,再用浮土草草地掩埋。 也不知道是歹徒以为她死了,还是想要活埋她。 幸好那些土没有压实,还有空隙呼吸,也幸好随之而来那场大雨,冲走了面上的泥土,让她从休克中醒来,让她能挣扎着从坑底爬上来。 只可惜,钟家报案太晚,那地点也太偏僻,导致发现警方发现她的时候,已经是深度昏迷状态。 这样的情形,且不论能不能抢救回来,就说她头部的伤口暴露在满是砂石泥浆的环境里那样久,后期感染的风险就非常大。 警方连夜将钟卓雯送往了全省最权威的阜南大学附属医院脑外科抢救,目前情况未知。 凌俐醒来的时候,正好是南之易得到消息离去不久。 听完祝锦川说完当前能掌握到的讯息,凌俐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抬头,说:“师父,我想回去,你能送送我吗?” 祝锦川眸色微变,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只点了点头。 第三百五十九章 不善 早上十点钟,在脑外科的大楼外,南之易看见出现在眼前的凌俐时,呼吸一滞。 她换了身衣服,素着一张脸,下巴尖得他看着揪心。 下意识地伸出手,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还好,至少没有再发烧,也没有前些天睡眠不足的黑眼圈。 憔悴,但看着精神还好,这让他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了放。 凌俐乖巧地站在原地,任由他的大手拂过,任由他视线带着检视掠过她身上。 南之易稳了稳刚才有些急促的气息,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还这样早?” 凌俐哑着嗓子回答:“我知道找到钟卓雯了,不来看看心里过不去。” 南之易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凌俐看着他胡子拉碴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的模样,心里有些着急,问:“情况不好吗?” 南之易微微点了点头,说:“刚才医生说她的生命指征终于稳定下来,应该可以活下来的。只是,醒来的几率可能不是很大。” 脱离生命危险算个好消息,不过凌俐还没来得及高兴,南之易的后半句话又让她的心沉了沉。 她艰难地开口:“也就是说,她可能会成……” 植物人三个字,她终于还是不忍心说出口。 南之易垂下眸子,睫毛的阴影让凌俐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一阵沉默后,他先开口:“晨间温度还是很低的,你病还没好的,还是先回去吧。” 凌俐坚决地摇着头:“我想等能探视的时候去看看她。” 南之易很是不赞同,说:“你去也看不到,我们不是亲属,重症监护室也不是想进就能进的。最好的专家给她治疗,还有警察二十四小时守着,她有最好的医疗环境和最严密的保护,你帮不上什么的。”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几秒后,又说:“还有,她父母都来了的,我怕……” 他话没说完,凌俐却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想守着那小丫头,可钟承衡和史美娜,未必愿意见到她。 目前,警方高度怀疑钟卓雯遇害是与九年前的案子有关,也高度怀疑那案子另有真凶。 如果警方的怀疑成真,那么就意味着,凌家不仅害了一个钟承衡,现在又间接害了钟卓雯,父女两人都因为凌俐或者凌俐的家人遭受大难,她这时候出现,只会点燃别人的怒火而已。 凌俐闭上眼,强忍住声音里的一丝哽咽,说:“他们怪我也好,骂我也好,打我都没关系,我只是想看一眼她。” 她睫毛根部蕴着的点滴湿意,终于还是漫过眼帘,顺着苍白的脸颊滑下,滴在地砖上。 南之易的心似被狠狠揪了一下,狠狠地痛着。 沉默半晌,他回答:“好吧,我陪你去。” icu外,除了几个警察以外,还有一大堆人,热闹地像是菜市场。 凌俐和南之易到的时候,正好是钟卓雯的老师,得到消息前来探望。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老师,握着史美娜的手,两眼含泪表情沉痛,嘴里一直念着钟卓雯多优秀,对于钟卓雯的遭遇,她很遗憾,希望孩子早点醒来。 她是好意,可这无疑于在伤口上撒盐。 钟承衡靠着墙站立,仰头看着头顶冷白色的灯,对周围的吵吵嚷嚷置若罔闻,仿佛谁都不能影响到他。 史美娜似灵魂被抽走一般,除了麻木的点头,没有其他反应了。 凌俐上前,刚想说话,被南之易拉住手臂,回头看到他微微摇头,满眼的不赞同。 他轻声说:“你要去做什么?安慰,还是道歉?” “我也不知道,”她茫然地摇摇头,“只是觉得不能无动于衷。” 他沉默几秒,跨了一大步,站着凌俐前面,说:“既然如此,我们一起去,本来,这就是我的错。” 凌俐和他对视,刚才茫然的目光,一下子有了焦点。 她刚要和他说明,这件事和他无关的时候,一个穿着警服的中年人走来,环视一圈,说:“正好,你们都在,跟你们通报一下目前调查的结果。” 走廊尽头的值班室被警察临时借用,用来向家属了解情况以及通报案件调查进展。 “初步断定,受害者遇袭,确实和九年前发生在南溪的那起投毒案有关,警方正在加紧排查嫌疑人,争取尽早破案。” 警察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还特意在凌俐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凌俐的心倏然间抓紧,耳边传来史美娜尖利的声音:“九年前?怎么回事?你说的什么案子?” 钟承衡眸子动了动,放在桌面下的手,一瞬间捏紧。 比起一直被瞒着的史美娜,钟承衡更知道钟卓雯这大半年在搞什么,也更加清楚的来龙去脉。 警察朝史美娜解释了一番,其中有凌俐知道的,更有凌俐不知道的。比如,关于警方在钟卓雯被发现的地方找到的她的背包,其中有gps定位设备的痕迹。 又比如,有人利用这隐秘的设备,监控钟卓雯行踪的事。 而从购买记录排查,这设备的信号接收终端,是一个曾经在凌安镇生活过的人的手机。 按照警方的推测,想必是钟卓雯一次次重返南溪的行为,惊动了蛰伏在暗处的那个人,终于动手。 凌俐闭上了眼,心底一片晦暗,那警察之后说的话,她渐渐地听不清楚了。 事情果然朝着她最怕的方向发展,钟卓雯这个曾经因为那案子生活受到巨大影响的孩子,再一次因为投毒案,受到伤害。 而对于钟承衡来说,他被冤枉了八年,现在可能有另外的真凶出现,还又一次伤害了他的孩子。 史美娜显然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反复追问着警察:“怎么会?谁会那么狠,向个孩子动手?” 凌俐则提起一口气,注视着对面的警官,问:“是不是已经有了怀疑的人?能告诉我,是谁吗?” 那警官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说:“现在还不能透露,以防犯罪嫌疑人逃走。总之,你们和案件相关的人,都要注意自身安全,警力有限,也不可能分配警察天天跟着你们。” 十几分钟后,通报案情结束,警察走了,剩下的四个人,则在办公室里没有离开。 没有人说话,空间里是一片静谧而压抑的沉默。 从知道钟卓雯遇袭可能和九年前的投毒案有关时,史美娜从一开始的不相信,到现在已经平静下来,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凌俐想象过史美娜这个异乎寻常坚强的女人,在得知女儿因为,却没想过,会是这样一副了无生气的模样。 “对不起。”她斟酌了好久,终于还是说出了那三个字。 史美娜却像没听到她的话一般,一点反应都没有,仍然保持着沉默。 “对不起。”她再次提高了声音,丝毫不顾旁边南之易不赞同的眼神,继续道歉。 却是一直靠墙站立的钟承衡,动了动唇,嗓音沙哑:“与你无关,你不必自责。” 随着他这句话说出口,刚才一直没有反应的史美娜,忽然有了动作。 她抬起眸子,视线越过眼前的凌俐,落在几米远靠墙站立的那个又高又瘦的男人身上。 “钟承衡,你不觉得,你该解释一下吗?”史美娜的声音平静,只是她这异乎寻常的平静下面,只怕隐藏着滔天的情绪。 钟承衡沉默半晌,抬头:“解释什么?” “雯雯去南溪调查九年前的事,是不是受你指使?”她问道,眸子里的神色,晦暗不明。 钟承衡站直身体,下巴的线条绷得紧紧:“美娜,我只知道她认识凌俐而已,她在干什么,我没有过问过。” “是吗?”史美娜的声音里全是怀疑,接着沉默了一阵,继续说:“期末考试前,雯雯班主任老师有一次打电话来说,这学期雯雯请假有些多,害怕影响学习,当时我就觉得奇怪,怎么我都不知道她请假,后来才知道是你给开的假条。” “是我开的,”钟承衡没有否认,只是解释道,“雯雯说是因为参加大学组织的生物工程体验活动,还拿来了盖了鲜章的邀请函,所以我同意了。” “我还记得我当时说过,校外活动还是应该适可而止,重要的事成绩,你还劝我,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随她去吧。那时候,你是不是就知道了,所谓的校外活动,就是一趟趟跑南溪,帮你调查那个贱人的死因?” “我没有!”钟承衡几乎是吼出来,“我要是知道,一定会阻止她!我甚至劝过凌俐,要她放开以前那段过去,为了自己的安全,也为了身边的人的安全,雯雯是我的女儿,我更不会让她去冒险!” 听到钟承衡提到凌俐,史美娜才终于注意到眼前毫无存在感的一张脸。 “对不起。”凌俐第三次道歉。 她身后的南之易,也上前一步,轻轻按住她的肩,向着史美娜的方向:“邀请函是我给钟卓雯的,和他们都无关。” 史美娜的注意力,却只在他们两人身上停留了几秒,之后视线仍旧放在钟承衡身上,情绪激动:“好,就算你之前不知情,那你现在心里是不是在想,多亏了雯雯的牺牲,九年前投毒害了你心上人的真凶,终于出现了?” 钟承衡握紧拳头,声音冷冽:“美娜,你需要冷静一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雯雯不仅是你女儿,更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想法?” “不会吗?”史美娜凄然一笑,“要是当年能用雯雯的一条命换那贱人的一条命,你会不愿意?哦,对了,还有她肚子两个孩子,加起来的份量,我和雯雯又怎么比得上?” 钟承衡闭上眼睛,心口是锥心刺骨的痛。 第三百六十章 牵绊 被史美娜牵扯出来的往事,不仅仅指向现实,更指向了钟承衡曾经最大的遗憾。 他已经失去了太多,这时候还要面对失去钟卓雯这个他一直觉得亏欠良多的女儿,心里的痛苦和遗憾,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 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因为目前宣泄情绪是毫无意义的事,钟卓雯还没有彻底度过危险期,更没有醒来的征兆,之后治疗的治疗方案的确定,治疗费用的筹措,都是需要好好谋划的问题。 可他更明白这个时候和情绪失控的史美娜,已经没办法讲道理。 他睁开眼睛,稳了稳心绪,说:“雯雯是为了查清楚真相,还我的清白才会以身涉险,这事我有推卸不了的责任,美娜,你责怪地对,我没立场辩驳什么。只是现在,我们最重要的事,还是等雯雯醒来。” 史美娜却不肯轻易罢休,冷笑着说:“等雯雯醒来,然后告诉你是谁下的手吗?十几年前,你为了那个贱人,搞得妻离子散,前途尽毁,现在无怨无悔不说,还为了这个小贱人,把自己的女儿也搭进去了?” 听到史美娜口口声声说着贱人,南之易再也听不下去,插话进去:“目前的问题,是撒泼就能解决的?有什么好好说,不用口口声声把无辜的人牵扯进去。我已经说过,钟卓雯出事,我要负最大责任,你不用老是针对凌俐。” “我针对她?”史美娜终于转过了脸,定睛看了看南之易,嗤笑一声,“刚才我听警官叫你南教授,你的名字我也算略有耳闻,别看你现在风光得很,不过当年的钟承衡,也未必比你差的。” 她将这两个人拎出来比较,凌俐已经料到她下一句是要说什么。 然而还来不及阻止,史美娜已经冷笑着出声:“南教授,你可别小看凌俐,你要知道什么叫家学有渊源,她们姐妹俩,一是会给男人灌迷魂汤,二是被她们缠上的男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当年的钟承衡,以后的你,我真是拭目以待呢。” “美娜!别再说了!”钟承衡微虚着双眼,眸子里是已经消逝很久的锐利。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出言阻止了史美娜的恶语:“你不要胡搅蛮缠,有什么冲着我来就行了,以前那些事都和凌俐无关,她也是受害者,一下子失去了四个家人。她当年的年龄,和现在的雯雯差不多,你又于心何忍在伤口上撒盐?” “我伤口上撒盐?搞错了吧!”史美娜再次笑起来,只是那声音凄厉,听得凌俐不寒而栗。 笑过了,她的视线集中在身侧的人:“钟承衡,看来你还是不明白,这世上谁对你最好。既然你这样看重这小贱人,那我今天就撂一句话在这里,雯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要凌俐赔命!” “美娜!”钟承衡语气沉沉,“我知道你很心痛,可是,这样做于事无补。” “补不补的不在我考虑的范围内,我只关心,有没有人和我一样痛苦。”史美娜声音平静,表情轻松,说不出的诡异,“十几年了,我着实也忍够了,钟承衡,也是时候,来算一算当年那些算不清楚的账了。” 说完,她慢慢地转过头,盯着凌俐看了一瞬,一字一句的说:“你姐姐欠我的,你来还!” 凌俐背后一凉,心口烦闷,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惊,之后,就有些头晕起来。 她不明白眼前怎么成了这样诡异的局面,为了让钟承衡难受,史美娜,竟然一字一句都开始针对起她来。 “你这疯女人!”南之易再不能袖手旁观,呵斥道,“不管是九年前还是这一次,案子都和她无关,你这是什么道理?” 史美娜嘴角挂着冷笑:“我就是疯了,你和疯子讲道理?你们可要小心了,反正我只知道,我过不去,她也别想过。” 凌俐愣愣地听着她说话,眼角的余光却看到有个黑色物体朝她飞来,下意识一把推开一旁的南之易。 接着额头上一疼,眼前几乎一黑,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额头向下流。 事发突然,被凌俐推了个趔趄的南之易,好几秒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史美娜突然动手,拿起办公桌上的保温杯丢了过来,砸到了凌俐。 两米远的距离,凌俐能够推开他免得被波及,已经是反应很快了。 只是她自己被砸得不轻,头发湿了一半,发尾滴着水,还好那茶水不烫,皮肤上微红的一片。 而被砸中的左额,钝钝的疼,迅速肿起了一片。 南之易大怒,脸色铁青:“你这是干什么?” 史美娜定定地看着他:“我砸到的是她,又不是你,你什么立场来说这些?” 南之易还要上前理论的,却被凌俐拉住手臂。 “别计较了,你说得对,现在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是我想得太简单。”她说,声音平静,似乎刚才被重重砸到的不是她一样。 医生走了进来,看了看眼前的一片狼藉,满眼的疑惑。 只是,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说,来不及追究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看向钟承衡,眼里有一丝不忍,说:“钟师兄,你女儿刚才呼吸骤停,已经插管上了呼吸机,你们快过去。” 办公室里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医生身上,再没人顾及其他的事。 匆忙赶到icu前,等了十来分钟,就有医生出来向家属说明情况,简单专业的几句说明,凌俐是听不懂的,钟承衡却频频点头。 等医生走了,钟承衡定了定神,朝其他人解释:“不用太担心,是因为药物过敏引发的意外情况,还好发现得快,已经排除意外,情况好的话,明天就能下呼吸机。只是……呼吸机,是有创的。” 他说得隐忍,终究还是有一丝心疼的情绪有过声音漫出来。 史美娜长舒了一口气,只是下一秒,已经扑向凌俐,扬起了手。 这一次,南之易早有准备,挡到凌俐面前,拦下史美娜的手。 南之易几乎是咬着牙:“你干什么!我说过,这件事是我的责任,有什么冲着我来,别动凌俐!” 钟承衡声音里全是疲惫:“美娜,冷静一点,别把精力浪费在胡搅蛮缠上。现在,我们好好等雯雯醒来就行了。” 史美娜咬着牙,指着凌俐,一字一句:“她在这里,我就不会冷静。” 钟承衡眼里的情绪是压了又压,终于开口对凌俐说:“你回去吧,也别来了,有什么消息,警方也会通知你。” 凌俐点点头,转过身,拖着步子,慢慢地在走廊上走着。 南之易跟在她身后,一直安慰着她,凌俐却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果然,她到了哪里,哪里就鸡飞狗跳。 看着她刚才被砸到额头上的肿起的部位,眸子里泛起清晰可见的心疼,问:“还疼吗?” 凌俐木木地摇着头,似乎根本不在意他在说什么。 南之易停下脚步,声音出乎意料地严肃:“你心里再难受,也不要再过来了。本来就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她的原谅,明白吗?” 凌俐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一步步朝前走着,脚步虚浮。 他叹气摇头,只好几步追上她,说:“粉妹,这一次你必须听我的,钟卓雯遇袭,和你无关,你也是受害者,不用自苦。” 凌俐抬头,惨白的脸没有过多的表情,然而眸子里的迷茫和无助是那样的明显。 明显到,他只看一眼,心就揪成了一团。 “你家的案子也好,钟卓雯现在伤成这样也好,如果是同一个人作的恶,那和你无关。你只是受害者,你不要自苦,更不要把这些看不见的枷锁加在自己身上。” “如果说这里面有谁有错,那也是我,我瞒着你和钟卓雯揪着这案子不放,是我害了她,不是你。如果有报应,应该在我身上。如果凶手要回来灭口,那也是我知道得比较多,与你无关。” 凌俐的眼睛里,终于出现了别的情绪。 “不是,不是你……”她摇着头,“你不要这样说。她已经出了事,你不能再有事。”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已经开始哽咽起来,一眨眼,大滴的水顺着脸颊流下,正巧落在他摊开的手心。 几秒钟,那滴泪从微暖变得微凉。 他微闭着眼,感受心底异常的情绪波动,久久不能言语。 有什么东西迅速崩塌,又有什么在疯狂生长。 他沉默良久,终于收起蔓延的情绪,只是声音微哑地说:“我送你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其他的事情都不要管,一切都交给我来处理,好不好?” 凌俐乖乖地点了点头,认真地和他强调:“不是你,不关你的事。” 送她回家,看她掩上房间的门,听到房内一阵响动后终于安静下来,南之易长舒一口气,把自己摊在了客厅的沙发上,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眼里泛起疲惫。 他始终不相信这世界上会存在完美犯罪这回事,只要是人做的,始终都会留下破绽。这些破绽,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湮灭,也可能会越来越明显。 而粉妹家的案子,似乎属于前者。 当年的案件迷雾重重,钟承衡、凌家戍、甚至凌伶,都曾经被打上了嫌疑人的印迹,然而现在看来,似乎他们都不是真凶,而离真相浮出水面,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他甚至怀疑,这背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默默操纵这一切。 那双手,总是在所有的调查都偃旗息鼓之时,又放出一点点新的线索,引导着人们去寻找真相,却又因为信息有限再次误入歧途,一次次否定掉之前的结论, 为何要这样折腾?幕后那双手,究竟想隐瞒什么? 南之易的心越揪越紧,眉心紧锁。 从知道钟卓雯失踪开始,他就一直在推测,钟卓雯究竟触到了什么,让凶手冒着暴露的危险对她下手,可始终没有头绪。 那个小丫头的天资,远超过他的想象,而她所擅长的方向,正是他完全陌生的一块。 事到如今,事态的发展早就超过了他的预料,而最让他担心的,正是警察之前提到的一个问题。 九年前的幸存者,有可能是最靠近真相的那个人,既然钟卓雯因为案件遇袭,那如果凌俐在不知情的时候,触碰到了让凶手害怕暴露的线索,又会怎样? 这样的猜想,让南之易很不安。他闻到了隐隐有危险靠近的味道,却又不知道该如何防备。 惟有这样守着她的时候,才能感到稍稍的安心。 南之易苦笑起来,又慢慢地摊开了手,看着手心,回想着刚才心底灼热的温度。 那是她的泪滑过他手心时候的感受。那小小一颗泪滴,从微暖变得微凉,并不烫手,却让他心底一片灼热。 并不是第一次看她流泪,也不是第一次明白自己对她的情感,却在这一刻,感受到铺天盖地的懊悔袭来,他想要藏起来强行淡忘的感情,终于无处可藏。 他曾经把自己和外界隔离开来,在一片荒芜中流放着自己,十五年前被一双温暖的手拯救,渐渐地放低防线,而一场猝不及防的突然失去,让他怀疑起,自己是否真有爱人的能力。 现在却被这一滴泪,困在了岛中央。 既然失去了控制局面的能力,以后怎么发展,只能看天意了。 他目前能做的,就只剩守护好她这一件事了。 第三百六十一章 不离 钟卓雯被找到已经一周。 她依旧昏迷着,甚至一度危险上了呼吸机,不过毕竟年轻,生命力很强,当晚就恢复了自主呼吸。下了呼吸机后,她的情况时好时坏,致命的颅脑伤控制了下来,只是肺部有局部的感染。 但是,对于她究竟能不能醒,医生给的结论是不太乐观。而且,随着她沉睡的时间越长,不仅醒过来的几率会更小,身体器官也会渐渐衰竭。 这些天,凌俐的日子不好过,南之易同样如此。 他倒不是处于对钟卓雯的愧疚——他自认为比凌俐拎得清,介入调查是钟卓雯自己的决定,而她的遇害,更是因为自己私自行动,去了南溪,还不知道什么原因去了光雾,而且,她最终的目的始终是为了给钟承衡洗清嫌疑,并非和凌俐一样的出发点。 说句有些冷血的话,这一切,也都是钟卓雯自己选的,除了下手的人应当负刑事责任,其他的人,都不该有负担,尤其是凌俐。 凌俐遇上这场巨变,倒是乖了很多,就像他那天说的那样,再也不问案子的事,按时吃饭睡觉,先把病养好了再说。 看着她脸色好起来,南之易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已经尽量多陪着她了,但是毕竟是住在对面,也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守在她身边,有时候敲门声音久了点她没即使开门,他都能悬心好半天。 只是,从学院里连续打来的十几通电话,让他终于无法对压在头上的工作任务视而不见。 学院基本上是下了最后通牒的状态,他这次怕是真的赖不过去了,除非他不想要目前这份工作,否则,至少要把一个重要的国家级项目推进到能看得下去的地步。 那项目的实地考察工作已经推了又推,如果再没有行动,只怕真的不能按时完成了。 花半个小时想了最节省时间的方案,南之易敲开了1802的门,对凌俐说:“我明天必须得去外地,推不掉的。” 凌俐点头,默默地看着他,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只微瞪着眼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这些天,她一直精神恹恹的,人又苍白了几分,显得眼睛特别大,分外可怜。 南之易微叹一声,说:“你自己要小心。” 凌俐再次点头,一言不发。 他也不再说话,抬手撩开了她额前的刘海,看了看她额前的青紫。 这是那天在医院被史美娜拿保温杯砸的痕迹,还好,已经渐渐消退了,但就这样留她一个人在家里,实在不放心。 不说躲在暗处的人了,就说史美娜再找上门,凌俐又该怎么办? 她嘴上不说,但是南之易知道,就以她现在心里有愧的状态,绝对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哪怕史美娜提着刀要砍她,只怕也是一副引颈待戮的模样。 南之易想了想,终究还是不放心:“你不要住这里,你一个人我会担心的。” 她茶水晶样的眸子里有了点波澜,心脏也不争气地漏跳一拍,之后故作镇定地说:“没关系,有米粒和古丽,很安全的。” 他一瞬间严肃起来,表情非常认真:“粉妹,听话好吗?她们只是两条狗,保护不了你的。” 之后,斟酌了几秒,他问她:“要不,你跟着我去出差吧?去高原,三千米不到的地方,凉快也不会有高原反应。跟我走远点,也算散散心了,好不好?” 凌俐愣了愣,还是摇了头。 她曾经有过那么一丝期盼可以陪在他身边,但是不是现在这样特殊的时候。 钟卓雯一点点要醒来的迹象都没有,她自己手上的案子,因为祝锦川知道她遇到巨变,也已经转给其他人。 她知道自己不管做什么也于事无补,但是做不到那样洒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懦弱地逃避这一切。 “你要在雒都也没关系,只是不能一个人住。”他说,顿了顿,干脆直接安排起她的去处。 “这样,你回你舅舅家挤一挤吧。” 凌俐听到他的安排,连忙摆手:“不行,我怎么能回去?小宝还病着,万一被我连累了怎么办?” 说着,她苦笑一声:“我现在有些怀疑中学时候他们给我起的什么天煞孤星的外号,是真的了。要不然,怎么总是给别人带来不幸呢?” “不是你,是我。”,他不容置疑的语气,“周庆春也好,钟卓雯也好,你的家人也好,所有的人被害都是因为投毒的人,就算继续要调查也是我的意思,不管是什么样的报应,还是史美娜的报复,都应该冲着我来,与你无关。” 凌俐又着急起来,忙说:“不要乱说话。”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说这样的话来。 情急之下,她甚至差点拿手去捂南之易的嘴,却被他一伸手,把她的手,握在了自己手心里。 也不知道是他故意的,还是刚好那么巧。 刚才还有些苍白的脸,一瞬间红透,她挣了挣,抽回了自己的手,又抬起手腕,捋了捋耳边的碎发来掩饰这一刻的不自在。 南之易看她连耳朵都带上粉红色,好容易压住了心底澎湃的暗涌,放柔了声音:“你乖了,听话,回去你舅舅家挤一下,等我回来马上来接你,好不好?” 被他异常温柔的声音蛊惑,她不由自主地点下了头。 南之易松了口气,面上的表情也轻松下来,马上趁着她答应的当儿趁热打铁:“那好,你收拾收拾东西,我现在就送你过去。” 半小时后,凌俐收拾好东西,开门出来。 南之易早就等在门边,见到她自然而然伸手接过她手里一个小小的20寸旅行箱,下楼,一前一后地在黄昏的绿道上走了二十分钟,终于到了凌俐熟悉的住了好些年的筒子楼前。 为了息事宁人,凌俐是不敢把史美娜当天的疯狂举动告诉张守振的,也嘱咐了南之易不许透露。 张守振隐约知道钟家出了事,只是,他和那家人本来就没什么交集,再加上这些年,他一直把钟承衡当成凶手,哪怕有法院的无罪判决,他这一时半会儿的还是没转过来,又不认识钟卓雯,没有直观感受,对于这次的事件,他就只感叹了几句孩子可怜而已。 甚至,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凌俐和南之易的关系越来越近这一点上。 在电话里听到凌俐要回家住,张守振已经在客厅搭好了木架子床,让凌俐和舅妈睡卧室,他睡客厅。 凌俐自然是不肯的,不过电话里推来推去也不成样子,只好先拿了行李回来再说。 在路边一直等着他们的张守振,见到凌俐他们过来,热情地迎上来:“南教授,您也来了?小俐实在是麻烦您照顾了,还特意送她回来,我们小俐嘴笨,” 南之易微笑:“没关系,她不愿意跟我去出差,我只好把她拜托给你了。” 张守振一愣,马上笑开了花,眼睛都亮了几分:“放心放心,一定照顾地好好的。” 凌俐窘迫难当,她从舅舅夸张的表情里,读出了其他的东西。 她很有些不自在,但更不好意思就这个问题和舅舅争辩,拖着自己的小行李箱就要上楼。 南之易紧跟在后面,伸手拉过行李,说:“我来,你刚病了一场,身体虚。” 说着,也不容她质疑,拿着行李箱就上了楼。 凌俐眨了眨眼,感觉自己是看到了一个假南之易。 他不是自诩手无缚鸡之力吗?怎么就这样轻轻松松地拎动她的箱子? 那里面被她装进去起码二十斤的书,还不算其他的东西,她单手拎着都挺费劲的,怎么他能这样轻松地拎起? 想了一想,凌俐睁大眼睛。莫非以前那个天天说自己没力气的状态装的?目的不言而喻——就是想少干活而已。 南之易没听到她跟上来的脚步声,回头看到凌俐呆呆地看着他单手拎在手里的箱子,顿时明白她的疑惑,嘿嘿一笑:“大部分女人眼里,男人没力气或者娘气比邋遢还不能忍,装一装可以挡去很多麻烦,最关键的是久而久之大家默认你干不了重活,可以少做很多事。结果装久了,连自己都相信了。” 饶是钟卓雯的事情还悬在心里,这时候,凌俐都无可奈何地感叹了一声。 其实好些时候,她都发现南之易的表现不那么像弱鸡人设,尤其是在紧要关头,比如面对力气比凌俐大很多的靳宇的时候,他还能缠斗一会儿,逼得靳宇亮出了刀子。 只是,凌俐并没有多想其中的缘故,现在被他自己说破,她才恍然大悟。 南大神套路实在太深,不到关键时刻,你真不知道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送了凌俐上楼,南之易先把行李放好,环视一圈,微微有些不满意,说:“张叔张嫂也不收拾下,好乱。你也别看不惯,将就一下,好好养身体是正经,等我出了差,马上就来接你回去。” 凌俐怔了怔,有些转不过弯来。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在他嘴里,舅舅和舅妈成了外人,他反而成了自己人一般? 怎么就成了给舅舅舅妈收拾房子不应该,给他收拾房间就应该一般? 不知道该恼怒还是该窃喜,她小声的一句:“你走吧,我要换衣服。” 之后转身推他出门,把南之易关在门外。 隔着门,听着他下楼的脚步声,心跳渐渐缓下来。 第三百六十二章 不弃 南之易最近的变化,非常明显。 自从钟卓雯出事之后,他对凌俐的疏离和冷漠早已不在,一下子好到不得了,甚至开辟了很多新技能来照顾她,甚至让学生跑腿带外卖给她。 这些天,他经常来敲门,如果她因为手边有事稍微久一点不去开门,他眼里的焦灼就清晰可见,而见到她的一刹那,整个人放松的状态,让凌俐产生出,他非常在意她的感觉。 甚至有时候背对着他,也能感觉到身后目光的灼热,在她忍不住回头想一探究竟的时候,就会对上那双不闪不避黝黑眸子。 她能从他的眼底看到她自己的影子,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眉目间的缱绻。 但钟卓雯还沉睡不起,她已经没有心思和激情,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更进一步。 更何况,等再过些日子,他和她,渐渐从钟卓雯遇袭的惊愕和悲苦中解脱出来的时候,他是不是又会恢复以前若即若离的状况,她没有把握。 以前没有得到过,所以不怕失去。倘若习惯了他的温柔和关心,骤然失去以后,她又该怎么办? 她不知道自己是胆怯还是喜欢得不够,总之,她现在只想缩在自己的壳里,不去理外面的风和浪。 忍不住的一阵胡思乱想,凌俐听到舅舅在楼下喊:“小俐,出来送送南教授吧,他要走了。” 来不及多想,凌俐忙收敛心绪,赶忙下楼。 下楼的时候,张守振还在挽留南之易吃饭。 南之易看了看桌上已经摆好的菜,有些遗憾,但还是果断地拒绝:“还是不吃了,我今晚还得加班,在你这里吃得太饱容易犯困。我得保持清醒,早点做完前期准备工作,也好让考察的时间尽量缩短。” 他说道这里,略顿了顿,接着视线转向凌俐:“那边早点结束,我才好早点回来。” 张守振一愣,马上笑开,忙不迭说:“是是是,早点回来,早点回来。” 凌俐斟酌一番,终于还是小声的一句:“你自己小心。” 南之易视线转向她,微微笑了笑,再一次吩咐:“你好好休息,每天都和家里人在一起,不要乱跑,我结束了工作马上回来。我电话不会关机了,你要找我,随时都可以。” 凌俐心尖一点酥软温暖的感觉,不合时宜地心痒起来,却又告诫自己不要多想。 特殊时期,他说的一切,都不要当真。 张守振看着他们,笑得几乎合不拢嘴:“好,好,放心,我看好小俐就是了。” “看好”两个字,简直意味深长,他还自以为别人听不出来,得意地摇头晃脑。 脸颊不受控制地红起来,凌俐窘迫地转过头,却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师父?”她有些错愕,“你怎么来了?” 祝锦川微微虚起眼,朝她举起手里的一个牛皮纸信封,言简意赅:“判决书。” ———— 祝锦川来了,刚才极力挽留都留不下来的南之易,竟然也不走了,同意留下来吃晚饭。 看着一张四方桌,那两人面对面坐着,凌俐心里是无可名状的古怪感觉。 南之易和祝锦川,两人都是面无表情的模样,视线都不在对方身上,可又都用余光留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想起那天在警局,祝锦川曾经和南之易争吵过几句,之后凌俐就因病晕倒,等醒来的时候,她身边只剩了祝锦川。 也不知道吵过那场之后,这两人之间,怎么样了? 凌俐不敢问也不想知道答案,头疼着这空气中仿佛有火化闪过的气氛该怎么结束,又或者找什么样的话题,能赶走现在的尴尬。 不过,好在她还可以垂头装作认真看判决书的样子。 祝锦川带来了三份判决书,除了凌俐代理的两个案子,还有靳宇一案的。 他在开庭后的预判很准,靳宇的刑期是死缓限减。 判决还没有生效,因为听说,靳宇上诉了,而且,也不知道他妻子是吃了什么*,已经将赔偿提高到了两百万,想要再搞定几个被害人,获得进一步的减刑。 凌俐撇了撇嘴角,有些不以为然。 “先别管那个了,你至少还有两个官司是赢了的。做得很不错,凌俐。”他出声,表示赞赏。 凌俐勾了勾嘴角,眉宇舒展,终究还是有淡淡的喜悦浮起。 祝锦川微笑着看她,一直悬着的心,微微有些放松。 这些天凌俐虽然没有上班,也故意不和他说关于钟卓雯那边的情况,他却多少知道些其中的缘由。 他能猜到那天她去了医院,也从别人口里知道了她被史美娜为难了一番,还能猜到她很可能钻了牛角尖。 所以,在得到案件判决,他第一时间就决定亲自给她送来,一是能好消息能让她舒缓下情绪,二是能来亲眼看看,确定下她的状态。 不过,凌俐没有想象中的悲苦,还是让他有些意外。 难道,是因为这个人? 祝锦川举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貌似不经意地看向远方的广告牌,视线其实悄悄滑过对面安静坐着的南之易。 这个人,现在已经成了他最不放心凌俐的原因之一。他相信,南之易对凌俐不会有什么恶意,甚至能看出,这两人之间暗生的情愫。 可正是他们越来越近的距离和越来越深的瓜葛,才最让他担心。 祝锦川不像吕潇潇,他素不喜欢插手别人感情上的事,那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事,自以为是好心的干涉,其实一个做不好就是两头不是人,可以说是天底下最亏本的生意。 明知道这时候也该袖手旁观,却忍不住,想帮她指路。 几米外,凌俐的舅妈拉着张守振,看着桌边三个人,面露一丝疑惑:“你觉不觉得,那边有点怪?” 张守振浑然不觉,反问:“怎么就怪了?” 舅妈又盯了几眼,回头,压低声音:“你就不觉得,这两男一女的,气氛不大对?锦川和南教授,怎么有点对上了的感觉?” 张守振好几秒后才回过神,瞪圆眼睛:“你说锦川?不可能吧!他比小俐大太多了了,还离过婚!” 舅妈忙拉着他背过身,说:“你小声点,也不怕他听见!” 之后,跟张守振耳语起来:“祝家小子你我看着长大的,他是不是个热心肠,你难道不知道?我给他做了半年饭,也没见过他实心实意的笑,对着其他街坊邻居的时候,也是客气到见外,他是不是对小俐太上心了点?” 说着,她又看了那边几眼,下了结论:“总之,我看着有点不对。” 张守振有点回过味来,想了想,还是坚决摇了头:“不会,锦川这是知恩图报的,他不过是懂事得早,不像其他小子没心没肺,哪里就是你说的冷心肠了?” 说完,一瞥自家老婆,带点警告:“你可别搬弄是非!要是传出什么不好听的,我别人不怪,就怪你!” 舅妈将手里的一盆汤垛在隔壁的桌子上,生气地扭身就走了。 张守振不以为意,撇撇嘴,端起汤正要上菜,却看到眼前一个陌生的女人。 头发凌乱,脸色苍白,一双眼睛红着,形容鬼魅一般。 张守振生出点警惕之心,一步迎上去:“客人吃饭吗?” 那女人微微点头,睃视一圈,视线有了焦点。 下一秒,她绕开面前的张守振,真奔凌俐他们那桌而去。 张守振来不及提醒,只好扯着脖子喊了声:“小俐!” 与此同时,凌俐已经听到了声音,一抬头,几米外一个有些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 凌俐看清楚眼前的人,愣了愣,很是诧异。 不过不到一周时间,她却几乎认不出史美娜了。 头发凌乱,双眼发红,而她盯着凌俐的眼神,满满的都是恨意。 南之易马上警惕地站起来,拦在凌俐面前:“你来干什么?” “干什么?”她冷笑一声,“你说呢,我还能为了什么?” 心口不由得一紧,凌俐忙站起身,推开面前的南之易,声音焦急:“是钟卓雯又出什么事了?” 史美娜一直打量着她,冷笑两声之后,咬牙切齿地说:“凌俐,你怎么不跟着你们一家人死去?” 南之易双眼微眯。 看她这腮帮子咬得紧紧的状态,眼里的刀子恨不得能把凌俐捅几个透明窟窿,不用说,肯定是钟卓雯那边,又出状况了。而且,只怕是生死攸关的那种。 史美娜双眼红得吓人,对着凌俐继续骂:“一家子害人精,你姐害得承衡入狱八年,落下一身的病。现在又轮到你作怪,帮你查的什么破案子,我的雯雯,现在躺在医院里生死不知,医生让我们要么放弃,要么上人工肺,我们家,只怕就是人财两空!” 她颠三倒四的一段话,让凌俐愣了好一阵子,尤其是什么人工肺,更是凌俐完全不知道的东西。 南之易自然是知道的,略一沉吟,便推测除了前因后果。 应该一开始他们以为不太严重的肺部感染,并没有控制住,现在呼吸系统已经不能运作,钟卓雯又挣扎在鬼门关上,有可能使用费用巨大的人工肺。 那几乎是一天两三万的费用,即使有钟承衡几百万的国家赔偿打底,也撑不过三个月。 再说,人工肺能把人救回来的几率,不足三成。 视线扫过史美娜,再看看凌俐一脸的紧张和关切,南之易微微叹气。 看来,她在意的不是史美娜的威胁,更是钟卓雯的安危了。 几秒后,他就做了决定,对着史美娜,说:“十六岁的小姑娘,生命力会很顽强,人工肺能够撑到她细菌自限,肺部恢复功能,你尽管信任医生。至于费用上的问题,随时来找我。” 第三百六十三章 烫伤 不过,祝锦川只是微微有些吃惊、略有些诧异地盯了南之易一眼而已。 他完全想不到南之易会做出这样不理智的承诺,要知道,icu费用已经不低,再加上人工肺,完全可以让一个小康家庭卖房卖车、负债累累,南之易不过一个搞科研的,要说身家丰厚,甚至还比不上他自己。 能为了凌俐、对着一个几乎是疯了的女人做出这样的承诺,这背后巨大的麻烦,不言而喻。 然而,在祝锦川看来,这样的承诺,根本没有抓到问题的关键。 对于史美娜,她在乎的不是钱,而是花了钱却救不回女儿。她的前半生,为了一个钟承衡千金散尽,现在她的女儿生死未卜,只怕不是钱就能解决问题的。现在的局面,几乎是不死不休的,钟卓雯不康复,史美娜就会阴魂不散。 果然,史美娜淡淡地看了南之易一眼,视线仍旧转回凌俐身上,狠狠说道:“凌俐,你姐姐欠我的,我会从你身上讨回来,你欠雯雯的,我会让你加倍地还!不管你身前挡着多少人,你都逃不过的!” 凌俐被她看得倒退一步,忍不住抓紧了身侧的裙摆,脸色发白。 “威胁人身安全,史美娜,看来,你不仅是疯了,还没有了王法。”这边对峙着,而刚才一直冷眼旁观的祝锦川,平静地说道。 史美娜转过脸,打量了祝锦川一番,眼里是陌生和警惕。好一阵子,她回忆起这是谁,诡异地一笑:“看来凌家姐妹的魅力真不小,你得不到姐姐,现在又为了保护妹妹费尽心血,只可惜我早就说过了,跟她们沾染上的都不会有好下场!” 她的声音,狠毒又凄切,眼神像刀子一般,让凌俐不由得又倒退后了一步。 祝锦川却丝毫不为所动,声音缓缓:“你要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你报警好了,”史美娜凄然一笑,说,“你觉得我是怕不痛不痒的拘留,还是不轻不重的几个罪名?” 说着,她又看向凌俐,嘴里一字一句:“你给我记好了,你和凌伶的命一样,爱你的人会孤独一生,你爱的人会身败名裂!” 祝锦川脸色一变,被勾扯出来的往事让他心间情绪翻涌,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抵挡住史美娜诅咒一般的话语。 南之易一伸手,将凌俐拉到自己背后,挡住了史美娜的目光。他面色微沉,声音比刚才沉稳很多:“你可以试试,我绝对不会让你伤害到她。” “就凭你?”史美娜却像听到什么笑话一般,“百无一用的书生?” 听到史美娜开始针对其南之易,凌俐再也忍不住。她推开挡在她身前的南之易,走了出来,直面史美娜。 “我不是为我姐姐争辩,她确实对不起你。我也不想为我自己争辩,钟卓雯确实也是因为我家陷入这场祸事。但,这只是原因之一,她想要查清案子的根本动机是什么,你有没有考虑过?她是想让这件事彻底了解,给她爸爸一个重头来过的机会,也想让你,从过去中解脱出来。” 她的声音柔缓,却让刚才还剑拔弩张的史美娜,微微一愣。 凌俐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其实你自己最清楚,你现在口口声声说要伤害我,其实只是做给钟承衡看的而已,你是不是盼着我向钟承衡求救,让他向你认错服软,让他愧疚之下答应和你复婚?只可惜,没用的,你应该去看看,他给我姐姐立的碑——爱妻凌伶。” 而史美娜刚才寒气逼人的眸子,这时候失去了光泽。凌俐一口气将心底憋着的话说出来,微微喘气,视线掠过史美娜,有些不忍。 她不是故意要说破史美娜的企图的,但是,她不能让别的人,再为她受伤害,她的过去和伤痛,也不是史美娜可以一而再再而三伤害她的原因。 这也是这些天,她一直沉溺在这段意外中,渐渐明白过来的事。 南之易说得对,固然,钟卓雯是因为查案子,是因为想要搞明白周庆春去世时候的密室到底是不是人为的,所以遇到了袭击。 但她参与到这案子里来的最初动机,是为了让钟承衡能从那一段过去中解脱出来,是为了她给她那对固执又深陷漩涡中的父母,一个从头来过的机会。让她父母这对命运纠缠在一起的怨偶,不至于不死不休的地步。这是他们的家事,而这些因果,本身就与凌俐无关,她不能作茧自缚,让自己走入死胡同。 说完这段话,总算让自己轻松了些,凌俐抬起眼,看到南之易黝黑的眸子。 “想明白了?”他问道,嘴角竟带了一丝笑。 “嗯,”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让你担心了。” “没事。”他摇了摇头,和她对视着。 凌俐正要说话,忽然,离她两三米远的祝锦川,大喝了一声:“小心!” 凌俐听到提醒的那一瞬间,只看到史美娜手里端着个金属盆子,朝她的方向奋力一泼,那盆子里的液体,顿时化作一团水雾,扑面而来。 耳旁传来的是史美娜的怒喝:“凌俐,你这个害人精!少来妖言惑众!” 眼前弥漫的水雾像定格般,占满了她的视线。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等待着预想中的灼热扑到身上。 转瞬间,眼前有谁的影子掠过,哪怕闭着眼都能感觉到光影的变幻。接着,她被一股力量带的偏了几步,脚下踉踉跄跄的差点摔倒,又似乎被谁从身后抱住。 等睁开眼的时候,她还有些眩晕。刚才发生了什么?是有谁救了她吗?至少她还能睁开眼睛,那一大碗的热汤,并没有落在她的脸上。 凌俐晕晕乎乎,低头一看,身上环着谁的手臂,而身后响起了嘈杂的声音。 有舅舅舅妈惊恐地大叫,有史美娜的怒骂,以及金属坠地的声音。 泼出一整盆汤的史美娜,在不住地叫骂着:“小贱人……小妖精……哈哈哈哈……” 车轱辘话一般重复着,声音古怪又尖利,刺得人耳膜发疼。 “你这个狠毒的女人!这是烧滚了的热汤,要是落在脸上,小俐还活不活了?”是舅舅气得发抖的声音。 “婶子,报警。”这冷静自持的声音,是祝锦川的声音。 最后,耳边传来南之易温和低沉的声音:“你没事吧?” 凌俐有些明白过来了。应该是刚才史美娜泼出热汤的一瞬间,南之易拉开了她,还把她护在了怀里。心底全是劫后余生的汹涌情绪,和铺天盖地的后怕。 如果没有南之易,就她刚才的位置,被一盆热汤泼在脸上,那就是实打实的毁容。 几秒后,她才察觉,从手肘的位置,有火辣辣的疼痛按传来。即使南之易拉开了她,不过那热汤的面积太大,她终究还是被泼到了啊。 “我没事,你放开。”她声如蚊蚋,微微挣扎着,接着嘶地一声,慢慢地皱起了眉头。 “还是被烫了吗?哪里疼?”环在身上的手臂慢慢地松开,她听到了南之易焦急的声音,接着整个人被他掰着肩膀调了个个儿,一抬头,一双黝黑眸子里的焦灼,那样清晰可见。 凌俐定了定神,回答:“手肘上一小点,不打紧的。” 她刚说完,就看到他垂下头查看她疼痛的位置,等看清她右手手肘开始泛红的一小块皮肤时,他皱了皱眉头,不过更多的是庆幸:“还好,不算太大,应该不会留疤。很疼吗?” 凌俐刚想说也不是那么疼,却忽然发现他站立的地方,地下有一滩水迹。 那些水迹还慢慢地蔓延开,甚至还在冒着热气。她倏然间抬头,看到他脸色有些不正常地白,还有什么液体,顺着他的胳膊,正在下滑。 南之易却浑然不觉,凝眸在她身上,上下打量她一番,终于确定她没有别的地方被烫到,眼底释然:“你没事就好。” 凌俐只觉得天旋地转,失声叫道:“你被烫到了?” 南之易微微点头,声音轻颤:“我没事的,你别看。” 凌俐已然说不出话,他是面对着她的姿势,她只能看到他裸露在外的半边手臂上,迅速变红和起泡的皮肤。 周围的人已经围了上来,舅妈带着哭腔:“这、这是烧开的热汤,南教授,您怎么样?” “还好。”他说着,可简单的两个字,似乎用尽他全部力气一般,声音在微微发颤。 凌俐想要绕到他背后,却被他抓住一只手,带着点恳求,说:“别看。” 凌俐动作有些大,右手手肘往下的位置,一阵被拉扯的疼痛,可以想象到的皮开肉绽,可是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 终于还是转到他背后。他背上几乎三分之一的面积都被热汤泼到,白色t恤被汤水打湿,半透明的衣衫下,微微透出泛红的肉色,虽然看不真切,但就凭刚才他手臂上的情况推断,这烫伤,绝对不轻。 尤其是那片皮肤还被一直冒着热气的衣衫覆盖,只怕比裸露在外的皮肤,伤得更重。 她眼前一阵发黑,好容易稳住没有倒下,下意识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帮他减轻痛苦。在呆了几秒后,她忽然抓起一旁的剪刀,想要剪开他已经湿透还冒着热气的衣服。 “不能剪。”看到她从桌面上拿剪刀的动作,南之易就知道她想要做什么了,出声阻止,却已经痛到三个字都说得断断续续,已经没了力气和她解释原因。 凌俐的手停在半空,看着南之易,不知所措。祝锦川是还没慌乱的那一个,他夺下她手上的剪刀,说:“现在皮肤粘连在衣服上,极度脆弱,你这样一剪,衣服掀开皮肤也跟着脱落了,不仅创面扩大,还容易感染。” “那怎么办?”凌俐眼见着南之易没有衣服覆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了大大的水泡,几乎要哭出来。 她只被烫到了一小块,已经疼成那样,南之易被泼到的面积,起码是她的十倍大,看他已疼到几乎要咬碎牙齿的模样,只怕下一秒就要休克过去。 “马上去医院!”祝锦川当机立断,“我去开车过来,南教授,你忍忍。” 南之易紧咬腮帮,点了点头,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随着动作滴下来,嘴唇已经开始发白。 刚才惊慌失措的张守振,这时候端来一盆凉水,从南之易的肩膀向下淋。 烫伤后立刻用大量凉水进行冲洗,可以减轻烫伤程度,张守振二十几年天天都围着厨房,难免有被烫伤的时候,处理这样的情况很有经验。 凉水接触到皮肤后,果然,南之易的表情没那么痛苦了。他缓了口气,垂眸看到凌俐的手肘位置,终于有力气说话。 只是,他声音有些颤抖:“粉妹,你也去找凉水浸一下你的伤口。” 凌俐摇头,担忧地移不动步子,他眼神却忽然淬了冰似的,几乎是用吼的:“快去!” 凌俐已经懵了,下一秒,乖乖地按照他的嘱咐去做。南之易看她在水龙头下冲洗着手臂,眼里的担忧少了些,只是,从后背传来的灼热和痛感,让他几乎要昏厥。 即使有冷水的冲洗,但是端水接水过来是需要时间的,也不是持续不断,他现在的状况,只怕也不敢直接到水龙头下去冲洗——水的冲力太大,一不小心也会造成皮肤剥落,那样恢复起来更难。 他努力保持着神智的清醒,忍下痛到想要打滚的冲动,一直注意凌俐的精神状况。他知道自己背后的情况一定很糟糕,粉妹现在不仅是六神无主,更有自责和愧疚。 这个习惯把别人的错误往自己身上揽的小傻瓜,刚刚才醒悟一点,他怎么能让她,再次钻进牛角尖? 还好,不到五分钟的时间,祝锦川已经把车开了过来。顾不得一身的湿淋淋,张守振把南之易扶上车,坐在他旁边,而凌俐则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 祝锦川回眸,征询着南之易的意见:“阜南大学附属医院,最好的烧伤科,行吗?” 南之易已经没力气说话,只点了点头。 凌俐眼圈有些泛红,转头看着祝锦川,声音里是焦急和恳求:“师父,麻烦你快一点!” 和她视线相交,祝锦川略一点头,车从巷道尽头驶出,沿着城市主干道,朝着城南奔去。 第三百六十四章 挂心 急诊室里,几个医生查看南之易被烫伤的痕迹,眉头紧皱。 之后,医生们低着头商议了半分钟,最年长的那位,向南之易解释:“现在清创,需要剪开衣服,应该会很疼,你需要止痛药吗?” 南之易先是摇头,之后艰难地撇过头,对着凌俐的方向:“粉妹,你不要在场。” 凌俐摇头,坚决不肯离开。 他再没多的力气和她讲道理,只好看着祝锦川,提出请求:“拜托,不要让她看。” “好。”祝锦川没有丝毫的犹豫,之后便拉住凌俐,让她出去。 凌俐还想挣扎着,却被祝锦川掰过她的肩膀,几乎是半拖着出了急诊室:“清创是要剪开衣服长裤,你看着像什么话?” “他是被烫伤了,又不是别的事,我怎么就不能看了?”她还在争辩。 眼前是一双泪眸,眼圈发红,瞳仁水润,看起来格外可怜。 祝锦川心间一软,不忍心再训她,稍稍放缓了语气,说:“清创时候是很疼的,你给他留点面子,让他在痛的时候能大声叫出来,不行吗?再说,他现在需要休息,你要是能忍着看到伤口不哭,不打扰到他,那你就进去。” 凌俐咬着唇,点了点头,终于妥协,只是坐在急诊室外的长凳上,说:“那我就等他伤口处理好了再去。” 深夜的病房外,月光如水,夜色微凉。 凌俐终究还是没忍住,在医生处理伤口的时候,偷偷去看了一眼。 虽然马上就被祝锦川发现,第一时间挡在她面前不让再看,但视线里那大片皮肤剥落后的粉红,大面积水泡和血迹混杂的景象,已经是不可磨灭的印象。 以至于一整晚上,她脑海里都是他那惨不忍睹的背部,一闭眼,那画面仿佛出现在眼前,让她不自觉地红了眼圈,眼泪止都止不住。 祝锦川看着她哭肿的双眼,本想要劝慰几句,然而喉结翻动一阵,并没有说什么。 南之易为凌俐受了一盆热汤泼到身上的罪,这时候不管说什么,她绝对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还好史美娜手边的只是汤,还是放在桌上凉了一会儿的,如果换成是油,后果将不堪设想。 想想当时的场景,心有余悸之外,祝锦川倒是有些佩服起南之易来。 他和南之易,当时隔在凌俐和史美娜之间,几乎都是相同的距离,他看到史美娜动手,第一反应是推开史美娜,以及防止她再一次作出危险的事。 趋利避害应该是生物最本能的反应,平心而论,祝锦川自己当时没有多想史美娜手上端的是什么,第一时间冲上去阻止她,已经算是一个正常的有同理心的人的举动。 而南之易,却扑向凌俐,还挡住了起码百分之九十的汤水,让她几乎无恙。 就凭这样的举动,就能说明南之易,把凌俐的安危,放在了自己之前。 祝锦川摇了摇头,不想再就这个问题想太多,却还是抑制不住发散的思维。 他之前就不想凌俐和南之易牵扯太深的,结果现在闹出这样的一场,只怕两人的纠葛还会更深。 送南之易到阜南大学附属医院来,显然是很正确的决定。 医院得知是自己大学里一位博导被烫伤,相当重视,早就有资深的烫伤科专家赶过来会诊。在查看了伤口后,一群老医生果断开了止痛药和抗生素,说人不能就这样熬着,否则会出事。 至少要先休息一下,再来对抗之后漫长的折磨。 在止痛剂和安眠药共同的作用下,南之易已经睡着。 医院也按照南之易的吩咐,通知了他的学生来,连在外地盯着一份报告的桃杏都回来了。 她本来就爱哭,这一次看到南之易的伤,如果不是在病房里害怕吵到老师休息,她只怕是当场就要嚎啕大哭了。 出了病房,在师兄们的劝说下,终究还是没哭出来,只是红着眼圈,小声地抽泣。 在知道是帮凌俐挡去一锅热汤受的伤,桃杏看向凌俐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清晰可见的怨恨,咬着牙半天,显然是在极力忍住情绪。 终于还是冲着凌俐吐出三个字:“又是你!” 除了桃杏,其他几个学生,也对凌俐没好感,来了医院后,连一直在旁边照顾的张守振,也被赶出了急诊室。 唯独和凌俐比较熟的陆鹏,对她还算和气。 凌俐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也没心思在他的学生面前摘清自己,更何况和南之易的伤比起来,别人对她态度再不好,她也不在乎。 只希望,他能够好过一点就行了。 无奈,他的学生和祝锦川一样,根本不让她进去急诊室。 接近九点钟的时候,警察来了,似乎是来了解病情,以决定是不是要对伤人的史美娜采取强制措施。 祝锦川去应付警察和送张守振回家,而在把南之易从急诊室移入病房的途中,凌俐还是看到了他。 他已经在安眠药的作用下睡着,就那样趴在床上,正好侧脸朝着她的方向。 就算在药物的作用下,他也睡得极不安稳,睫毛翕动,眉头微锁,平常瘦削到有些凌厉的脸部线条,看起来竟那般无助。 而背上裸露出涂过药的皮肤,红白棕交杂的一片,惨不忍睹。 她想跟上去的,桃杏却拦在门口,声音冷冷:“粉妹姐,你还是别进去了,老师说过不让你进病房的。还有,我要是你,自己都要躲得远远的,一次次让别人替你受过,你的良心呢?” 凌俐低头,默默受了这理所当然的责难。 那晚她已经见识到了桃杏对南之易的依赖和亲昵,明白南之易这亦师亦父的导师,已然成了桃杏心里不可触的逆鳞,其他事情都可以好脾气,唯独伤害到老师这一点,不能忍。 安顿好了南之易,桃杏离开,要去城东取南之易住院需要的衣物,凌俐本想说她也跟着一起去的,但桃杏眼里带刺的模样,让她默默忍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话。 只是拿出手机,在微信上找出陆鹏,把南之易一些生活用品和衣物放在哪里,一一列了出来,发给了陆鹏。 几秒后,房间里有手机微信端收到新消息的提示,再之后,陆鹏出现在病房门口。 他看了看几米外倚着墙站立的凌俐,眼底是欲言又止的神色。 凌俐察觉到他有话要说,眼里带着询问。 陆鹏看了看左右,眼见没了别人,还是压低了声音:“粉妹姐,南老师睡着前,让我转达给你一句话。” 凌俐倏然间紧张起来,忙问:“什么?你说。” “他说,让你回去,不要一个人住,跟着你老师也好家人也好,千万不要一个人。” 陆鹏说到这里,特意强调了“一个人”三个字,看来也是南之易特意跟他强调过的。 凌俐咬着嘴唇,手肘部位传来持续的灼热痛感让她有些脱力了。虽然已经涂过药,但也仅仅是减轻而已,那种伴着灼热感的疼痛,已经好几小时,也不见消失。 而南之易三分之一的背部和半条手臂都是烫伤,对他的痛,她无法感同身受,却能够想象。 那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带着灼热感的持续疼痛,疼痛级别不见得很高,穿髓透骨般,能把你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上面,难以安身。 他却在这样的折磨下,还怕她难受,不让她看伤口,更怕她一个人落单。 凌俐吸了吸鼻子:“那他还说了其他的吗?” 陆鹏补充:“老师还说,米粒古丽不用担心,我们会管。” 凌俐埋下头掩了眼里的情绪,回答:“好,我知道了。” 之后转身离去,不让他发现她眼底快要弥漫而出的泪意。 说是走了,却始终没有走,只是换了个地方坐而已,直到深夜,祝锦川归来,想把她带走。 凌俐毫不犹豫地摇头:“不要,我就在这里。” 祝锦川劝了几句,见劝不动,略一沉吟,说:“你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不要让他们忙着照顾南教授,还要留一个人来照顾你。” “我不用别人照顾的,我自己能管好自己。”凌俐抬头看他,眼里是淡然又倔强的眼神。 祝锦川声音冷冽起来:“凌俐,你应该好好看看你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从晚上到现在,被说吃饭了,连水都没有喝一口。南之易救了你让你不至于毁容,结果你先要自己毁了自己?” 凌俐抬眼看他,有些茫然,不知道祝锦川为什么发火的模样。 只是休息不足加身体刚刚恢复一点,她的反应还有些慢。 终究还是不忍心说得太重,祝锦川放轻了声音,说:“你现在自责也没用,他有学生照顾生活上没什么不方便,但是一群学生自己都是吃食堂,南之易能有什么好吃的?你倒不如收拾好眼泪,回去好好研究研究,烫伤病人吃什么有好处,也好让张叔天天做。” 一番话说得凌俐终于点了头。 她不方便照顾南之易的起居,但是总有另外的方法让他早些康复。 第三百六十五章 心静 天边已经渐亮,凌俐在祝锦川的副驾驶上睡着,只是不知道是梦见了什么,眉心深锁,时不时一声的抽泣,眼角犹见泪痕。 他心间是难以名状的情绪。 如果说他以前只是猜测,那么这次见到凌俐失魂落魄的模样,算是彻底确定了,凌家二妹嘴里那个能让她心跳的人究竟是谁,却也更让他担心起来。 明明知道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却忍不住总想插手她的生活,总想让她少走些弯路。 他是好容易才能忘却那一场情殇,又怎么能看到凌俐,一步步走向深渊? 她喜欢上任何人,就算是街头的小混混,也不会比南之易更难搞。 只怕,凌俐自己,都不知道她面对的是什么人。 错了,就怕南之易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一阵感慨过后,只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祝锦川再一次告诫自己,不要随便插手被人的生活。未来怎么样,究竟还是她自己来选,他能做的,只能是善意却必要的提醒而已。 ———— 一夜的噩梦不断,早晨不到七点,凌俐就已经醒来。她只用清水洗了洗脸而已,顶着一头毛躁的头发,又赶到医院。 桃杏不在,留在南之易身旁的还是陆鹏,只是,他的病房却换了。 医生说是害怕普通病房之间容易感染,在处理好烫伤后连夜给搬到更好的病房去。 一群院领导的关注下,这自然特事特办,给了单人的vip病房。 经过专家会诊,南之易是大面积浅二度烫伤,不算太严重,只是需要住院治疗。而且,如果后期处理不好或者感染的话,就可能会留疤。 凌俐听了陆鹏对南之易伤情清晰明确的叙述,心里稍安。 她烫伤比较轻一些,只是没有被南之易护住的手肘位置被汤泼到,起了铜钱大小的两个水泡。 烫伤后浸了十来分钟冷水,到医院也涂了特制的烫伤膏,经过了一夜,已经不是那么疼。 想必南之易的烫伤,应该也好转了,至少应该不会比昨天刚烫伤时候更疼。 只是,等她得到医生允许,看到他睡着的模样的时候,又一次忍不住红了眼。 “轻一点,老师刚刚睡着。”陆鹏走到她身旁,压低声音说道。 凌俐连忙点头,却又不小心碰到了一旁的盆子,落在地上哐当一声。 还好南之易睡得沉,这一声巨响只让他在睡梦中的眉头蹙起,并没有醒过来。 凌俐长吁一口气,拍了拍心口。 陆鹏无奈摇头,可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模样,心底竟然有些期盼起来。 老师饭后茶余和学生闲谈的时候,总是难免在打比方谁比较笨的时候带上粉妹的名字,还有他们一帮子学生收拾整理老师办公室的时候,老师总是不满意,还总放话说让粉妹来收拾让他们见识见识,还有那一次为了粉妹的律师费宁愿去个穷乡僻壤的小学校卖身。 时间久了,大家就都知道了,粉妹这个名字对于老师来讲,很不一样。 可能,从最早用转基因小番茄的名字,安在了凌俐头上的时候,就已经昭示了,眼前这个清淡的姑娘,对老师来讲就是特别的那一个。 在他看来,其实这两人之间,就只剩最后一层窗户纸没捅破而已。 结果没想到那层窗户纸挺顽强,坚持了半年之久,都还完好无损。 现在有了老师替粉妹姐挡去一碗烧滚了的热汤这件事,只怕这样大的恩情,粉妹姐惟有以身相许一条路了。 昨晚对粉妹态度不大好的几个憨货,经过一晚上已经悟了过来,这时候偷偷在同门群里问未来的师娘会不会记仇,却只有桃杏还在努力争辩,老师和粉妹,只是雇佣关系而已。 陆鹏知道,桃杏终究还是不信,或者说她明明知道,却还是不甘心。 她也有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与众不同的名字,她也是老师可以带去南溪那边女孩,她还照顾了老师两年多。 然而却不是被老师特别看待的那一个,也许,老师能记住她不和被人搞混,只是因为她是老师唯一的女弟子而已。 想起桃杏,陆鹏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黯淡。 他对桃杏的心意,从只有两三个人知道到渐渐公开的,桃杏对他,却是越来越疏远起来。这意味着什么,他也是懂的,只是一直装作不懂而已。 毕竟,还不想放弃,就像桃杏不想放弃、总想得到老师独一无二的关注一样。 事到如今,就看谁能撑到最后了,反正,他是不会轻易认输的,而且,他更看的出来,老师对桃杏,除了师生的情谊,并没有其他想法。 想到这里,陆鹏微微一笑,掩门出去,决心找些借口支开一会儿会来送早餐的桃杏。 还是多留给粉妹姐和老师一些时间和空间吧,他们之间一波三折,已经够折磨了,希望这次这样的契机,能让别扭又傲娇的南老师身边,多出一个能真正陪伴他的人。 也让他们和尚班包括导师都找不到老婆的魔咒,彻底被打破。 已经过了处暑,虽然还是温度很高的八月,但桑拿天是越来越少了,晨间与晚间的温差,也越来越大。 八点过,天色已经大亮,从半开的门钻进房间的,晨风不仅带来窗外树叶和泥土的清香,还有空气里若有似无的一丝湿意。 凌俐将空调关掉,起身关上门,又将窗户微微翕开,半掩着窗帘,能让南之易不被晨风吹到,也能换换气。 比起昨晚,他这时候,显然睡得更加安稳了,呼吸绵长,眉宇放松,面色也不再苍白到吓人。 凌俐忍不住勾起嘴角,慢慢地靠近,细细观察着眼前这个能牵动她所有情绪的人。 睡着的南之易,半张脸因为侧着被挤成一团,有几分可笑,倒显得平时有些凶的五官柔和许多。 闭着的眼睛,眼线极长,最夸张的是一个男人,睫毛怎么这么长?倒是和他那双异常好看的眼睛很配。 情不自禁勾起嘴角,凌俐越靠越近,甚至想抬手,扯一扯他随着呼吸微微扇动的睫毛。 却因为不经意的一抬眼,看到了他背上惨不忍睹的皮肤。 只有小部分靠着肩胛骨的部分皮肤还算完整,其他的地方,不是触目惊心的水泡,就是皮肤剥落露出了肉,只是涂了药看起来还不算太吓人。 凌俐触目伤情,自然见不得他这样子,从他受伤以来,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终于喷涌而出。 一旦开始掉眼泪,就再也停不下来。 只是害怕惊醒还容易才睡着的南之易,她极力压抑着抽泣的声音。 然而越想停,就越停不下来,越想忍住声音,就越哭得大声。 到最后,跟中了*一样,一边抹眼泪一边抽噎,没出息到极致。 “别哭了,你怎么总在我床头哭,让我有一种弥留之际的错觉。” 凌俐恍然间抬头,模糊的视线里,他嘴角带笑的模样像是定格般那般清晰,脸上每一条细小的表情纹,都那样地细微可见。 他的笑意很浅,还有熟悉的戏谑的语气,却让凌俐一瞬间,哭得更加凄惨起来。 她是想停下来的,可惜身不由己,哭到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地步。 真是丢死人了。 南之易见劝不动,一声叹息,只好不劝了。 几分钟后,凌俐哭够,终于不再掉泪,只是,气息还有些乱。 南之易也不再打趣她,关切地问:“你的伤还好吗?” 凌俐重重点头,带着浓浓的鼻音说:“没事,涂了药都不疼了。” “对啊,我也是,”他笑说,“昨晚是很难受,今天已经好很多,你知道烫伤也就前几十个小时难熬一点。你别担心,也别让我担心,好不好?” 他脸色依旧苍白,但能说出这样长长的一段话,也不见多痛苦和勉强,凌俐心口烦闷的情绪,渐渐地松开。 她低着头:“对不起,我不该刺激史美娜的。” “傻孩子,”他微笑,一下子忘记手上的事,本来想抬手揉,却因为手臂的移动,牵动了背上的伤口,只好作罢。 “我早说过,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不用难受的。你如果想让我好受点,那就保护好自己,尤其是在我没办法守在你身边的时候。” 凌俐乖顺地点点头,说:“我以后一定避开她,不去招惹她。” “还有,不许瞒着我去看钟卓雯,我知道你听到人工肺的事,一定想要去看的。”他一字一句地强调,眸子里是严肃认真的神色。 凌俐一愣,下意识开口:“知道了,我不会去的。” 看到南之易似乎还想要吩咐她什么,凌俐赶忙说:“你别多说话,好好休息,我知道你昨晚没睡好。我就在这儿守着,哪儿都不去你也别赶我走安心睡就好。” 南之易微微点头,再一次闭上眼睛,没一会儿,鼻息渐渐绵长起来。 凌俐知道,他体力已经到了极限,现在伤稍微能轻松一些,身体依然撑不住,必须要休息。 还好,他能够睡着,这是个好消息。 看着他清隽的眉眼,她也觉得眉眼酸涩起来,一个接着一个的哈欠,渐渐地,伏在他传遍,手撑着头,也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一阵争吵的声音吵醒。 声音的来源是眼前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高的是陆鹏,矮的是桃杏。 陆鹏拦着桃杏,脸上略有些尴尬的神色。 而桃杏情绪激动,嘴里连珠炮似得,数落着凌俐的过错。 饶是凌俐并是很在乎桃杏对她的态度,这时候心情刚刚放松一点又要被人指着鼻子骂,实在不好受。 不由得觉得心累,也有一丝厌倦。 凌俐看了看还在睡着觉的南之易,皱了皱眉头,眼里抹过一丝厉色,压低了声音:“你们老师还在睡觉,你不怕吵醒他?” 桃杏的声音戛然而止,嘴唇翕开,却终于没有说话。 “走吧,有什么出去说。”凌俐招呼桃杏,朝房门走去,“别吵到他。” 走廊上,桃杏紧咬着牙,又开始重复刚才那番话。 总之,就是指责凌俐害南之易受伤、还死皮赖脸在医院的事。 凌俐安静地听着她一句句的抱怨和指责,也不还口,只是安之若素的模样,反而让桃杏越骂越没底气继续下去。 第三百六十六章 暗生 独角戏是很难唱下去的,她终于住了口。 “骂完了吗?骂完的话那我就说了。”凌俐问。 桃杏不回答,只喘着气攥紧拳头,和凌俐对视。 “你们老师确实是因为保护我受伤,这一点我不否认,也不会逃避责任,甚至,我恨不得当时他并没有护住我现在安然无恙。但,我的抱歉和感谢只会说给他听,你就算是他的学生,我也没义务要照顾你的心情。 而且,他现在做任何动作都会牵动伤口,疼痛难忍。希望你能懂事一点,想想怎么让他更快康复,而不是迫不及待跳出来宣泄自己的情绪,不顾他的身体状况。” 停了几秒,凌俐深吸一口气:“言尽于此,下一次你再在他面前吵闹的时候,可别怪我不客气了。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力气很大的,也不喜欢只动口不动手。” 言外之意,你再吵到他休息,那我就要揍了你! 桃杏面色一变,紧咬着的牙关里蹦出三个字:“不要脸!” 有陆鹏调停,再剑拔弩张,两人这时候也不会真打起来。 只是,桃杏在面对凌俐的时候,终于不那么嚣张和毫不掩饰的恶意了。 一上午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去,南之易得以安静地休息,医生来查房的动静,都没有惊醒他。 中午,南之易终于醒了,还开始要东西吃。凌俐一阵欣喜,忙回去取专门嘱咐舅舅熬的汤和清淡的小米粥。 她来去都打的车,一来一去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回来病房,却只看见陆鹏一人。 她有些奇怪,不过不动声色照顾好南之易吃完饭后,拉着陆鹏去了阳台上,问:“桃杏呢?” 陆鹏悄悄说:“老师让她去自治州代替自己考察去了,很重要的任务,所以刚才马上就动身。” 凌俐呆了一呆:“这么急?” 陆鹏点点头:“那个项目拖不得,本来该老师去的,不过他现在动不了身没办法。这任务交给桃杏其实有点勉强,所以她自己也很紧张,赶紧回学校准备资料去了。” 凌俐明白过来,却还是觉得事有蹊跷。 怎么就这么巧? 她和桃杏吵了架,桃杏就被下派替他完成考察任务,还是桃杏不大能胜任的那种。 难道是,他有意支开桃杏? 知道桃杏对她态度不友善,因为她肯定回来医院照顾他,所以找理由让桃杏不会再来,让她舒服一点? 凌俐握了握拳,回眸从窗户里看了看南之易趴卧在病床上的背影。 “不要多想。”她告诫自己,却没有丝毫作用,心间的微暖已经蔓延至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是轻松愉悦的。 一周过去,南之易的烫伤,一天好过一天。 一大早,凌俐送了早饭来,看着南之易吃下,之后顺手拿着电动剃须刀,要替他刮胡子。 南之易绷着脸:“不,我自己来。” “前几天不也我替你刮的?”凌俐有些奇怪,“你自己能动吗?残疾人!” 南之易抿紧了唇,正要反驳,凌俐已经拿来了毛巾和泡沫,手里忙着准备工作,嘴里边不经意地问:“中午想吃什么?我去买。” 她这一句话出来,南之易安静下来,再不多话。 一周过去,南之易的伤,一天好过一天。 有医生的特别看护,加上一群学生忙前忙后,南之易背后和手臂被烫伤的地方,已经成了深红的一片,被烫伤的皮开始起皱,也不再渗出液体。 而凌俐从一开始的手足无措,到现在游刃有余,可以合理安排好所有事务。 一大早送了早饭来,看着南之易吃下,之后,从袋子里拿出在南之易卫生间里找到的电动剃须刀,要替他刮胡子。 南之易绷着脸:“不,我自己来。” 凌俐眨了眨眼:“你自己能动吗?残疾人!” 因为是大面积烫伤,医生吩咐过,南之易不仅右臂不能用,最好左臂也老老实实地,以免手臂的动作影响到背后的创面。 南之易抿紧了唇,正要反驳,凌俐已经拿来了毛巾和泡沫,手里忙着准备工作,嘴里边不经意地问:“中午想吃什么?我去买。” 语气和表情,都像极了妻子在询问丈夫。 有些贪恋起这样的时刻,南之易安静下来,再不多话,老老实实趴在床上,侧着脸,任由她喷上剃须沫。 凌俐很细心,电动剃须刀也不是多难操作的东西,哪怕是第一次用,凌俐也很轻松地掌握其中诀窍。 只是一周没刮胡须的南之易,实在像个神农架血统的野人,太不好打理。 第一次帮他刮胡子,竟然用光了剃须刀全部的电量,都还没彻底清理完,下巴底还剩一块黑乎乎的胡茬,看起来实在可笑,也被南之易抱怨了一整天。 凌俐学聪明了,之后,两三天就替他清理一次,免得积重难返。 这一剃,就替他剃了三次,直到受伤半个月后,他能够自己坐起来。 又一次带来了他想吃的小米粥,凌俐站在病房的窗边,看着坐在床上自己拿着剃须刀打理胡须的南之易,有些恍然。 他背上的伤口恢复地很好,已经结痂,死皮开始掉落,创面只有轻微的痒胀感了,算是恢复地好的,并且医生说不会留疤。 而他手臂上的,因为肘关节难免会活动,恢复地慢了一些,也有可能会有点痕迹,和她手肘上的烫伤情况有些类似。 因为他烫伤面积有些大,保险起见,医生建议他再多住一周。 看着眼前流浪汉造型的某人,神奇地褪去胡茬就变得干净清爽起来,凌俐总想笑。 然而南之易却不知道什么原因,心情不太好,一直绷着脸不说,从她早上过来短短一个小时,就一直在催她快走。 似乎感应到她放在他脸上的视线,南之易皱着眉看过来:“你笑什么?我很好笑吗?” 凌俐忙收起忍不住上翘的嘴角,摇头否认:“没,你别多想。” 南之易关掉嗡嗡作响的剃须刀,上下打量她几眼,眸子染上愠色:“既然闲着,那还不快去准备午饭?” 凌俐有些懊恼。 怎么这人,前些日子趴在床上不能动的时候,温柔体贴到不行,这时候能坐起来了不是那个半残需要人寸步不离的时候,又开始冷心冷面起来? 是他觉得已经不需要她跑过来跑过去,还是说这些天吃得太素太淡心情不顺,所以要找她撒气? 于是她试探着问他:“中午的菜都定了,我舅基本都做的素菜,你要是口淡的话,那晚上吃红烧肉?” 南之易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医生说我现在正在长皮肤,不能吃酱油,你忘了?” 凌俐被他怼得哑口无言,也确实是她的疏忽忘了这一茬。 “那你要吃什么?”凌俐问,带着点抱歉。 “花胶炖鸡汤,就这个。”他闷闷地说。 凌俐愣了愣:“花椒炖鸡?不会太麻吗?” 南之易是看白痴的眼神:“回去问你舅舅!” 几分钟后,凌俐从手机上百度到此花胶非彼花椒后,有些惭愧。 南之易哼哼两声:“知道花胶是什么了吧?还不快去做,愣在这里干什么?” 被他呼来唤去一番,凌俐有些闷闷的。 南之易这厮,点了道这么难做的菜,现在她不仅要赶去海货市场买鱼肚,还得花时间泡发,一来一去的,大半天就没了。 还真是会给她找事情做! 陆鹏看她情绪不大好,赶忙拉着她到了门外,有些好笑地说:“老师从昨晚开始,忽然嫌弃自己十来天没洗澡了,身上又是汗味又是药味的,你来之前就一直发愁害怕熏着你。粉妹姐,你别在意了,我是难得看他这么在意自己的形象的。” 凌俐听了陆鹏的话,从门缝里看了看侧卧在病床上好似还在赌气的南之易。 他的脸朝着房门的方向,眼睛看着天花板,趁着房里没人,下巴微微靠近肩膀,鼻尖耸动了两下。 那姿势,分明就是在偷偷嗅自己身上的味道。 凌俐一下子释然,害怕南之易不自在,果真就早早离去,给他张罗花胶鸡汤去了。 这些日子,除了南之易的烫伤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牵动凌俐的注意力。 南之易因为烫伤,住院快二十天,而在这段时间里,住在阜南大学附属医院重症监护室的钟卓雯,却奇迹般地好转。 人工肺究竟还是没有用上,十六岁的姑娘,似乎感应到她母亲的决绝和疯狂,以她顽强的生命力,扛过了一道又一道的关卡。 只是,在泼出一碗汤后的史美娜,却变得疯疯癫癫,还极具攻击性,已经接受了精神科的治疗。 钟承衡来了一趟,匆匆问了南之易的伤势就走了。 这个男人愈发地憔悴,在连番的打击下,他眸子里的光芒早已不在,有的只剩悲苦和仓惶。 女儿深度昏迷,史美娜也受到刺激疯疯癫癫需要照应,他从牢里出来不满一年,还没适应社会,这下子被迫扛着两个人,还不能倒下。 想必,也是焦头烂额的。 那天报警后,警察带走了史美娜,之后结合南之易的伤势以及史美娜的精神状态,做出了行政拘留十五天的结果。 至于是不是要起诉,还得看南之易出院后的伤情鉴定。 钟承衡又联系了凌俐一次,在电话里长谈近半个小时。 言外之意,还是希望南之易能谅解史美娜,希望凌俐能起个缓冲的作用。 凌俐却没开口和南之易说这事。固然,这能让她的心理负担少一些,可她看到南之易背后的创面,就是一阵心疼,那些钟承衡想要让她说的话,就再说不出口。 然而,南之易终究还是做出了谅解,并且,都是钟承衡再一次打电话来感谢凌俐的时候,她才知道。 她又一次不由自主地多想,南之易这样的决定,是不是因为她? 不过,目前什么都不重要了,她只用一门心思照顾好他就行了。 第三百六十七章 欺凌 为了让南之易早些康复,近一个月的时间,凌俐的工作几乎处在全面停滞的状态。 一开始就知道凌俐旷工原因的祝锦川,没有催她上班,也没说给她放假,只是就放任不管的状态。 随着时间的推移,凌俐是越来越心虚,本来说要抽空到所上和祝锦川正式请假的,结果一天拖一天的,越到后来越不敢去。 后来也就破罐子破摔了。 反正,只要祝锦川不上门来拎着她的脖子说马上回去好好上班,那她就先耍耍赖再说。 更何况,还有另外一件事,没有定论。 包括凌俐在内的和案件相关的所有人,都在等着进一步的调查结果。 那就是,钟卓雯到底是被谁袭击的? 其实,在南之易烫伤的几天后,警察就又一次找到凌俐做笔录。 同样是之前和凌俐接触过的那两位警官,一位年长的姓白,年轻的姓冯。 只是这一次,警察的询问中,却出现了凌俐从没想到过的一个人名。 警察的问题,竟然都围绕着钱阳的。 她脑海里忽然出现,事发前一个星期,谢柯尔告诉她,钱阳和他在工地上的师父大吵一架后,离开工地的事。 凌俐当时还在想,毕竟是小伙子,气血上涌的时候就会忘记答应过的事,难免冲动任性一次,也不是什么大事。当时,她还想着让霜姐劝劝钱阳。 后来案子的事情一铺开,她就忘记了这茬事。 这么看来,难道那幕后若隐若现的人影,竟然是钱阳? 这怎么会? 她不可置信,再一次确认:“难道说钟卓雯的事,和钱阳有关?” 白警察不置可否,但还是透露了一些消息:“当天钟卓雯处罚的车站,经过排查,确实有钱阳的影子,后来他也上了去光雾的车,和钟卓雯那趟车相差半个小时。” “难道周警官也是……”凌俐没有说完,只觉得背后寒毛直立。 和同事对视一眼,白警察缓缓说:“目前还不明确,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周庆春过世前,钱阳可能乔装去过他居住的小区,有一个顺丰打扮的快递员,身型步态都和他相符。同时,他的不在场证明也是伪造的。经过询问调查,是有人拿着他的身份证,在乘坐高铁又去外省住了一晚。” 年轻的冯警官补充:“我们调查的结果显示,这个人的心智完全不是十八九岁小年青应该有的,你如果接触到他,记得一定要通知我们。另外,我们已经向上面申请,加强与案件相关的人员的人身保护。” 当时,凌俐的心就揪成了一团,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差不多十天过去,她终于能够放平心态面对这件事。 钱阳和钟卓雯遇袭、周庆春死亡有关,那就有很大的可能性,他和九年前的那起投毒案有关。 到底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内情,已经不是她能够介入的了。 毕竟,已经有钟卓雯遇害,她不想成为第二个,也不想再有别的人因此受难。 另外一件让她有些烦心的事,就是桃杏回来了。 她代替南之易出差不过一个星期,回来时候明显瘦了些,倒显得以前有些婴儿肥的圆脸,线条明显了些。 她对凌俐的态度,不再带刺,而是再次变得笑语盈盈,娇憨活泼,让一直在她们之间调停的陆鹏,很是松了口气。 甚至,桃杏还当着南之易的面,和凌俐道歉,说之前自己是太急了,所以对凌俐态度不好,现在已经知道怪错了人。 然而凌俐却发现,眼神平静却带着一丝丝难以名状的情绪。 说不清楚是怨恨还是什么,只是让她觉得不安。 就这样几乎赖了一个月,南之易从医院回到家里,也已经快一周了。 凌俐仍旧默默承担起来照顾他的责任,当司机陪他去换药,当保洁每天打扫卫生一次,当保姆早晚遛狗。 若不是张守振每天都送饭过来,只怕她还会给他当厨子。 南之易回家以后,生活尚能自理,吃饭洗漱都不用她操心,只是其中最让凌俐有些尴尬的,就是换衣服这件事了。 只是,背上皮肤还在生长,平时有些痒,时不时要喷些止痒的药剂。 南之易没办法自己给自己喷,也不可能每天让个学生跟着自己喷药,只好由凌俐代劳。 一开始,他还是不好意思赤着上身面对她,可在凌俐的坚持下,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除了他因为伤口行动稍有些不便以外,一切似乎又恢复到他烫伤前的状况。 唯一不同的,就是他的目光了。 凌俐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现在看她的眼神,总觉得能从他的深幽的眸子里,读出些其他的东西来,而背对着他的时候,又总能感受到背后灼灼的目光。 有时候她以为自己想多了,忍不住转过身去,会发现他的视线,果然是放在她身上的,不闪不避,甚至还会冲她微微一笑。 这代表了什么?是不是代表着他再不会对她,若即若离了? 想到这里,凌俐忙甩着头,强迫自己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又拿出了拖把,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免得胡思乱想。 她轻车熟路地从厨房拖到客厅,看着一尘不染的地砖,心里那个舒坦,渐渐地刚才的烦恼被抛诸脑后。 却没想到之前瘫在沙发上的南之易,忽然抱着本书起身。 他又不穿拖鞋,之前在楼上平台上踩得有些脏的脚,踩在刚刚拖过还有些水迹在表面的地板,留下一串很明显脚印。 凌俐一股无名火冒起来,她最不能忍的就是别人在她打扫卫生的时候出来捣乱,破坏她的劳动成果。 扔下拖把冲到他面前,刚想要抱怨,抬头却看到南之易倚在窗户旁,安安静静地看书。 夏末初秋的阳光透窗而入,他的侧脸线条在光晕中模糊,轮廓柔和了很多,眼神专注地放在书本上,薄唇微微翕动,似乎在默念书上的字句。 安静温和的模样,独立于纷扰的环境,完全没有受到她的剑拔弩张和窗外远远传来的汽车鸣笛声的影响一般,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沉浸下去。 她的怒气,一瞬间就烟消云散。 鬼使神差地,她忽然伸出手,拨了拨挡住他半边脸的窗帘。 被这样一打岔,南之易惊愕地抬头,和她视线相接,有一瞬的失神。 凌俐赶忙缩回手,只觉得双颊发烫,顾左而言他:“你看的什么书啊?” 南之易回过神,淡然一笑,念出一长串她听不懂的中文。 看到凌俐满脸懵圈,他抬起手,让她看清楚书皮。 凌俐看着书名念出声,起码十几秒后才从那看起来就不好惹的书名里品出点意思来——这似乎是本关于矿物质辐射的书。 她眼里闪着问号:“你怎么看起这种书来了?和你的实验有关系吗?” 南之易轻声回答:“没什么,无聊了就看一看。” 之后,垂眸看了看她在地板上投下的长长的影子,微笑:“就算有玻璃隔着,也还是有紫外线穿透的,你还在长新皮肤,要完全防晒的。” 凌俐噘着嘴:“明明你被烫得更厉害,怎么没见你防晒?” 南之易耸肩:“没看我躲窗帘后面的吗?倒是你,让我无处可藏。” 他的淡淡低语,说话时神色安静而温暖,瞳孔里印着阳光的金色,那跳动的微芒却让凌俐心脏忽然加快跳动了。 她一下子忘记刚才的问题,慌乱中提起拖把走开,连脚步声都是乱的。 看着她逃开的背影,他嘴角抹开一丝笑,只是渐渐地,那笑容淡了去,刚才柔光闪闪的眸子,也再次平静。 背对着阳光,感觉背后微微的痒和刺痛,对着她背影,他轻声地问:“已经九月了吧?” 凌俐脚步一顿,回答:“是啊,怎么了?” 他深吸一口气,似是在自言自语的语气:“看来,时间不多了啊。” 凌俐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不知道所谓的时间不多是指什么,只是面颊渐渐红起来,不敢回头让他看到,只好逃开。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凌俐和南之易,同时接到了警局的电话。 警察通知他们,通报案情,时间定在第二天一早。 凌俐是后接到电话的那一个。 她挂断电话的时候,神情恍惚,手指尖都在颤抖。 南之易知道她在害怕什么,抬手搭在她的肩上,慢慢地说:“明天一起去。” 晕黄的灯光下,他墨黑的眸子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却让凌俐忽然间有了力量。 “嗯,”她缓缓点头,重复着他的话,“一起去。” 第二天,警方通报的调查结果,果然和钱阳有关。 当年凌家后院树木上发现的dna,和钱阳在谢柯尔工地上住宿留下的皮肤组织和带毛囊的头发进行了对比,99.99%吻合。 也就是说,那枚不知名曾经让钱迪无比在意的dna,确定了出处。 这几乎更进一步坐实了,钱阳和当年的案子脱不了干系的事实。 这也是警方的疏忽了。因为一下子死四个人的恶性案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成年人身上,没有一个人,怀疑过和凌旻同岁的、曾经警方取过证的钱阳。 “目前调查结果看,钱阳在学校里遭遇了校园暴力,而起源似乎是你的弟弟带的头。” 凌俐有些愣怔,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怎么会?我弟弟是孩子王不错,可是当年他对钱阳很好的,还把自己的书和玩具分享给钱阳,怎么可能会是因为小旻?” 白警官思索几秒,面上是不忍的神情:“似乎,是因为钱阳曾经说过你姐姐勾引有妇之夫的事。” 之后,他微叹了口气,说道:“根据我们多年的经验来看,校园欺凌这种事,有些可能不是那么明显,很多暴力事件仅仅是冰山一角。为了验证钱阳的动机,我们其实费了不少的功夫,走访了当年钱阳、凌旻共同的同学,好几个孩子的证词,都证明曾经钱阳说过,凌旻和他表面要好,其实,私底下那些坏孩子欺负他,都是凌旻指使的。” 第三百六十八章 同居 警官的话让凌俐再一次心悬在了半空,而她一出警局,就接到了吕潇潇的来电。 她语速极快,电话一接通就急急地询问凌俐知不知道钱阳是嫌疑犯,看来也是从李果那里得知了不少的内情。 当凌俐和吕潇潇说起,她不相信是因为小旻欺负钱阳导致全家人被害的时候,吕潇潇长叹一口气,说道:“你不要小看小孩子的世界,有些时候往往比大人的更加残酷。我听果子说,几乎可以坐实这件事,甚至,还查出另外和他有关的案子。” “另外的案子?”凌俐追问道,心越揪越紧。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吕潇潇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对她说。 不过,她终于还是开了口:“是一起流浪汉突然死亡的事件,目前的证据表明,当天那人猝死是因为对药物过敏,敬老院害怕事情闹大,于是瞒下了这件事,谎称是治疗无效呼吸衰竭死亡。不过和那流浪汉住一间屋的老人,偷偷留下了那输液袋。现在经过化验,那药里掺了少量的二代青霉素。经查证,那流浪汉确实有对青霉素过敏的治疗史。而在那段时间,恰好是钱阳在那敬老院帮忙的时候。” 凌俐愣了几秒,忽然悟过来吕潇潇嘴里说的流浪汉,莫非,就是他们曾经想要去查证的铁头? 难道说,铁头死亡,是因为他掌握到了关键的证据? 吕潇潇挂断电话前,不放心地嘱咐她:“小凌子,这个男孩子很不简单,要不是因为钟卓雯不知道发现了什么引出了他,只怕他隐藏地更深。果子说通缉令马上就下来,在抓到他之前,你一定要小心。” 凌俐的心猛然一沉。 既然下了通缉令,那么,即使九年前的案子还存疑,即使铁头和周庆春的死亡是不是真是钱阳下手还不确定,但钟卓雯遇袭是钱阳作案这一点,基本没有疑义了。 可她始终没办法把那个一笑就露出洁白牙齿的小个子男生,和一起起骇人听闻的凶案连接在一起。 而且,如果说钱阳要对她不利,在她一次次的不设防的时候,早就应该动手了。 何必被迫地等待钟卓雯真的查到了什么的时候,才浮出水面? 这其中,到底隐藏着什么? 八月的傍晚,站在警局旁边,天气闷热没有一丝风,凌俐却浑身冰凉。 “竟然是他?”凌俐呆立在原地,自言自语着。 她微微发抖,呼吸越来越紧,胸口开始发闷,那种上天下地唯她一人的孤独感和无助感近在咫尺,眼看就要将她再次密密实实地包裹起来。 下一秒,指尖传来温暖而干燥的触感,她渐渐冰凉的手,被谁握在了掌心。 “别怕。”耳边是他温柔低沉的声音,一抬头,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引入眼帘。 凌俐不由得有些哽咽:“我没怕,但是我不信小旻会是那样的孩子,我也不信钱阳那样残忍。一定还有什么被我们忽略了的。” 沉默了几秒,南之易点头:“是,一定还有什么藏在水面下。” 怎么回的家,凌俐已经忘了,基本上,都是南之易领着她走路、上车,之后开车带她回到城东。 直到在地下停车场下了车,她忽然惊觉,以南之易的状况,本不适合开车——烫伤的死皮还没有完全剥落,动作幅度太大,会开裂。 凌俐一脸歉意,声如蚊蚋:“对不起,我刚才太慌张了。” “没事,”他摇头,“你恍恍惚惚的,开车更容易出事。” 上了十八楼,两人道别后,分别转身开门。 南之易扭动钥匙,忽然回过头,对着凌俐的背影,说:“你,搬过来好吗?” 凌俐一怔,似乎不敢相信他嘴里的话,不可思议地转过身,呆呆地看着他,足足一分钟都没回过神。 南之易一看就知道她脑袋已经短路,抿唇轻笑:“你一个人在对面,要是真的有什么事,我没办法第一时间赶到的。既然现在存在安全的问题,既然警方都在担心你我两人的安全,那么,你过来住,我们互相照应,还有米粒和古丽在,总好过被两扇门隔着,遇到事情孤立无援。” “可是,这不大好吧?”凌俐总觉得这提议不靠谱,然而脑子里一团浆糊似的,找不到有力的理由反驳。 “别可是了,没什么比生命更重要。”他笑得更加温和,“又不用搬很多东西过来,权宜之计而已,你别想多了。” 凌俐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南之易简单的几句话就蛊惑了,当晚,还真的从田正言家的客房,搬到了南之易家的客房。 凌俐整理好了自己不多的几件衣服,放好了生活用品,躺在那张有些硬的大床上,却没办法睡着。 回想第一次见到这个垃圾填埋场时候的震撼,到现在清爽宜人的1801,实在是天壤之别。 与田正言家里的暖色装饰居多的法式田园风不同,这边几乎都是冷色调的装修,灰、白、黑和原木色的搭配占了大半,尤其是顶灯,造型简洁的几何形状,其实更符合她的审美。 家里就应该简简单单的,实用为主,田正言家那些繁琐的花边和让眼睛胀痛的配色,没有一颗超级少女心,还真的住不下来。 忽然发觉用“家”来定义这里,凌俐心如擂鼓,干脆把被子拉到头顶,把自己严严实实封起来。 现在,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同一屋檐下了,可以朝夕相处,和他一墙之隔,和他共用一个空间。 他们,已经是近在咫尺的距离,比以前的任何时候,都要靠得更近。 “同居”的日子,并没有凌俐想象的那么美好。 至少,她和南之易两人之间的独处时间,并没有增加,反而在减少。 因为桃杏成了另外一个常来1801的人。 而且她给凌俐的感觉,越来越古怪。 在南之易在场的时候,她总是那样天真烂漫的模样,对凌俐也是有说有笑;可只要南之易不在场,她面对凌俐时眼里的怨恨,就毫不遮掩。 凌俐很有些看不懂她了,她明明不喜欢她,却能在南之易在场的时候,甜甜地叫她粉妹姐,而转过背,就对她冷言冷语。 人前人后两个样,让凌俐不寒而栗。 晚饭过后,南之易上楼去摆弄他的花花草草,凌俐洗干净刚用过的碗筷,将厨房台面收拾干净,又一次洗了手后,从厨房出来,向着客厅的方向去,发现桃杏和她迎面而来。 又一次和桃杏擦肩而过,凌俐实在受不了她对着她不言不语、眼睛里却盛满了冷意的模样,叫了声:“桃杏。” 桃杏回头,嘴角撇了撇,说:“叫我陶玥好了,我的绰号也不是人人都能叫的。” 凌俐声音微微有些哑,回答:“好。” 几秒后,她深吸口气,对着桃杏开诚布公地说:“我知道,你在怨恨我让你们老师受伤,我也很抱歉,那天对你的话重了些。” “好,我接受你的道歉,”桃杏转身,直面着她,“那么,然后呢?” “然后?”凌俐不解。 桃杏嘴边是讥诮的笑:“既然感到抱歉,那能不能,请你离南老师远一点?他为了你倒的霉还少吗?最早因为你挨了一刀,后来差点把自己卖到个名不经传的学校,毁掉自己的前途,这次为你背上狠脱一层皮,你简直就是老师的灾星。” 听到她这刺心的话,凌俐恍然。 这还是她熟知的那个没心没肺和所有人都自来熟的桃杏吗?这样锋利的言语,真的出自南之易最疼爱的也是唯一一个女学生之口吗? 果然,她的直觉没有错,桃杏非常不喜欢她,却碍于南之易的原因,不得不维持与她表面上的平和。 而且,她更是从桃杏这些日子的大变之中,闻到了一丝丝让她不安的味道。 比如说,桃杏对南之易,其实有别样的心思? 快到十点,桃杏似乎干完了南之易交代的事。 “回去吧,太晚了不完全。”南之易头也不抬地说。 桃杏站在原地,咬着唇,眼里似乎有一丝不甘。 可下一秒,她就笑着回答:“好。我走了南老师。” 几分钟后她收拾好了书籍和书包,站起身冲凌俐摆手:“粉妹姐,我回去了,马上就要开学,老师今年就算不新带学生了,也还有很多杂务要处理的,今晚回去还得加班。” 凌俐抿嘴,也冲她挥挥手,保持着表面上的和平。 之后,听到她脚步远去、关门、按开电梯,再之后,便悄无声息。 凌俐心情有些复杂,站在玄关,回头看着沙发上埋头看资料的南之易,叹了口气,垂下眸子,又看到他脚下躺着的两只狗狗。 不到九点,米粒和古丽已经困了,半眯着眼睛开始打盹了,两颗毛绒绒圆乎乎的脑袋,分别占据了南之易的左右两只拖鞋。 她不禁微笑。这傻乎乎的两狗一人,现在占据了她心中最温暖的一角。 忽然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让凌俐有些愣怔。 好久以前那次米粒和古丽误食巧克力中毒的事件,桃杏说是魏葳,而魏葳说自己绝对没有拿出过巧克力,弄得这件事成了罗生门,甚至还带累了在场的凌俐。 现在看来,当时魏葳身份暧昧模糊,和南之易同一屋檐下,连凌俐都有所误会了,那么桃杏,只怕会和她一样的想法。 难道说,那次巧克力的祸事,真的是桃杏刻意而为之?如果她的猜想是真,那么桃杏对南之易的情意,只怕不仅局限在师生之情上了。 凌俐不由得一个激灵,一股寒意从脚底向上蹿,只觉得头发都在冒着凉气。 为了南之易,她上一次能对狗下手,那么下一次呢?会不会做出更激进的事? 不过好在,接下来的日子,频繁出入1801的桃杏,并没有什么出格的行为。 新学期开学的那天,桃杏和几个看起来有些面熟的学生,亲自来接南之易回学校去。 因为南之易要带回学校的资料挺多,几个学生负责搬下楼去,他也跟着一块下去了。 桃杏留在最后,帮忙提南之易的电脑包。 话不投机半句多,知道桃杏对她没有善意的凌俐,也就保持着沉默。 却不料,桃杏先开了口。 她眼角带着一丝丝笑:“粉妹姐,老师回学校上课了,想必不会很多时间守着你,你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想法,可以歇歇了。” 凌俐淡淡回望她,说:“你想多了,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何必自欺欺人呢?”她笑开,“凡是长眼睛的人都知道你居心不良。” 第三百六十九章 坦然 桃杏的这一段话,说得凌俐有些心虚。 诚然,她确实没有愧对桃杏的地方,但是对南之易,她那些不敢言说的心思,被桃杏一一说中了。 不过这时候,再心虚也要硬撑住平静的表情。 看到凌俐无动于衷,桃杏扬了扬眉,嘴角上提了些许:“看来你还不知道呢。老师马上要回帝都去了,那里的学术环境才能配得上他,也不用留在雒都这地方,虚耗岁月。” 眼前的画面一下子模糊掉,凌俐的耳朵里,只留下一个讯息。 那就是桃杏说的,南之易要回帝都了。 “为什么?”凌俐忍不住追问,“他过来那么多年了,怎么又突然要走?” “难得一见的国家级别重点项目,帝都大学指名点姓要求老师参与,这样的机会怎么可能放过?”桃杏回答道。 凌俐咬了咬唇,有些不可置信地问:“怎么会,他怎么会为了大项目就连你们这些学生都不要了吗?你们不是还有毕业论文要写吗?” 桃杏却似看怪物一样打量了她几眼:“指导我们的论文有很多种渠道,我们可以去帝都,可以和老师视频会议,而且,并不是说他不在雒都我们就不能自力更生的,好些问题我们都可以自己解决,还有师兄师姐们的帮助,并不是说,老师不在我们就成废物了。” 她顿了顿,嗤笑一声说:“顶多九月底,老师就该走了。倒是粉妹姐你,老师走了后,可就没有人帮你挡刀挡枪挡热汤了,你可要好自为之,别再到处惹事了。” 几分钟后,桃杏都乘电梯下楼了,凌俐的脑子还在发懵。 她不在意桃杏的冷言冷语,她的注意力,全部在南之易身上。 南之易为了一个大项目,要去帝都,甚至会舍弃五年来在阜南大学打下的根基。 她害怕南之易会受伤,想着南之易为了她遭的罪,然而她却从来没想过南之易,是能够离开雒都寻求更好的发展这件事。 他本身就是顶尖的科学家,去到有顶尖科研环境的地方,不是很正常吗?难道她还真的妄想,他会为了她,为了这一份不明不白的暧昧,留下来? 桃杏说得不错,他已经遭受了太多本不应该他承担的东西,能够离开这里,不仅人身安全得到保障, 她深吸口气,暂时压抑住心底晦暗的情绪,继续整理着房间。 不管他的选择是什么,不管是留在雒都还是回去帝都,都不是她现在应该考虑的事。 目前她能做的,就是守着他,不让他一个人落单,给他创造最好的起居生活条件,让他能够好好恢复而已。 ———— 借着一个超大杯馥芮白的功效,凌俐终于写完了结案报告。 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六点。 三天前,南之易的学校开学,她就开始恢复了上班,结果所上一大堆工作等着她做——就算祝锦川对她手下留情,可该做的事务性工作,没有人能替她代劳。 一个月堆积的工作量,一时半会要赶起来,实在不容易,一个通宵下来,要抓紧完成的项目,还多不胜数。 尤其是,祝锦川将乘坐最早的一班航班,从帝都赶回来——他可是在电话里明说,要检查这个报告的。 她这许久不上班的徒弟,哪怕是临时抱佛脚,也得拿出最好的态度来。 好容易搞定工作,她看了看自己因为熬夜变得发黄黯淡的脸,一阵唏嘘。 吕潇潇常说,事业是要用发际线后退的代价换的,趁着年轻还有头发,得赶快找下家,尽量在秃顶之前嫁出去。 好在,她头发还算丰茂,能经得起折腾,可惜这双眼睛,再熬下去就要变鱼眼珠了。 放下手上的工作,关掉笔记本电脑,她轻手轻脚地,先进洗手间洗了个冷水脸,感觉清醒了些,她强打起精神,给自己鼓劲:“加油!努力!你可以的!” 之后,看着镜子里有些苍白的脸,牵起嘴角笑了笑。 不管怎样,先熬过这段时间再说。 这些日子,她其实经常失眠,脑袋里各种事情交杂。 钱阳、钟卓雯、周庆春、铁头,一个个名字在脑海里闪现,一段段往事随着她的回忆,渐渐清晰起来,好些都已经随着记忆模糊了的面孔,又一张张重新浮现出来。 九年前的案件,如今的脉络越来越清晰,但是最关键的人物,始终不见踪影。 她必须得守护好南之易,如果真如桃杏所说的,他要去帝都任职了,那无疑是最好的结果。 南之易一个和案子毫无干系的人,去了帝都那样戒备森严的地方,又是重大项目的负责人,平时众星捧月一样,钱阳要对他下手,除非脑子有问题。 只是,心里多少有一丝难过。 如果他去了帝都,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以后将会很少的机会再见到他了? 想到这里,凌俐眼睛有些酸涩。她忙抬起手揉了揉,自言自语:“唉,不该熬夜的。” 眼看着还一小时就该起床,凌俐也不敢补觉了——就怕一睡不起耽误了正事。 干脆,开始准备早餐吧! 却不料,一出卫生间,却发觉南之易立在门口。 凌俐先是被一个人影吓了一跳,发现是他以后,捂着心口瞪着眼睛:“你怎么起来了?” “你没睡?”他眼里带着疑惑,“我听到动静就起来了,看到你房间灯还是亮的。” 凌俐不敢说实话,敷衍道:“不是没睡,起得早而已。” “真的?”南之易打量着她。 “真的。”她故作镇定地点头,“我又不傻,干嘛学你为了工作燃烧生命?” 被她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南之易动了动唇,终究没有继续说下去。 早餐终究还是没做成——南之易说他一整天都没课,干脆补觉不吃了。 熬了夜的凌俐也没胃口吃东西,又担心南之易落单,匆匆忙忙通知了陆鹏来陪他之后,拿着块面包就出了门。 九点钟别人该准时上班的时候,凌俐已经坐在祝锦川对面,开始汇报起那份结案报告的情况。 对她加班加点赶出来的东西,祝锦川不置可否,但显然是不太满意的。 好在,没有对她太过苛求,只指出了几个明显的问题后,让她修改后归档。 讨论过报告,祝锦川眉眼放松了些。 忽然想起一件事,他从桌面上的文件袋里,抽出一摞纸,递给凌俐。 之后,她薄唇紧抿:“上次的案子,二审判决书下来了。” 凌俐也不多说,直接翻到了定罪量刑部分。 果然,驳回上诉,最后的结果和祝锦川猜得差不多,死缓,限制减刑。 看情形,曲佳终究还是没有上庭指证靳宇。 她压住心底微微的失望,问:“检察院还会再要求再审吗?” “基本不可能了。”祝锦川回答她,视线掠过她的手,注意到她肘上明显比其他皮肤颜色深且粗糙的那块疤,顺便问了句:“南之易的伤,还好吗?” 凌俐微微一怔,说:“医生说恢复地不错,可能会有疤,但不会太严重。” 祝锦川点点头:“那也要小心,我的表兄小时候手臂被开水烫伤,因为没有及时治疗,不仅疤痕很深,甚至还影响到了肘关节的功能,你也要小心。” 凌俐浑不在意,回答:“我知道的师父,他定期去医院复查的。” 祝锦川听到她完全没把自己的疤痕放在心里,微微叹气,问:“我还听说,是你在照顾南之易的起居?” 被提起这件事,凌俐有些心虚,不过也只能实话实说:“是,他因为我受伤,一个人独居还有两只狗要照顾,我不能坐视不理。” “你以为,南之易想要找人照顾他,是件困难的事?”祝锦川声音轻缓,“且不说他那么多学生不用,就说他明明知道你是一个女孩子独居,还在事事麻烦你,在我看来,就是居心不良了。” 凌俐愣了愣,忍不住反驳:“怎么会?师父你想多了,他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想象的哪样?”祝锦川眉心微微蹙起,“我想象的,你不住自己舅舅家,非要到他对面去住这件事?” 凌俐默然,却不好再说什么。 祝锦川的信息还有限,不知道她现在早已不是和他住对面的状态了。 如果她老老实实交代现在两人已经同一屋檐下,更不知道会引来祝锦川什么样的话。 干脆,闭口不提,指望这件事早点过去。 然而祝锦川却没那么容易放过她。 其实对于凌俐因为南之易受伤就一个月不上班的事,他不去催她,就是想要看她自己什么时候能明白过来。 结果,他等了整整一个月,才等来凌俐终于记起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在哪里,能够主动回来上班。 这样长的过程,让他略有些失望。原以为这小丫头有了几个大案子的洗练,应该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也能更加精准地找到自己的位置,结果,她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地朝向另外的方向前进。 情之一字,熏神染骨,误尽苍生。 凌伶已经化作一抔白骨,凌俐不能再去重蹈覆辙。 可,又不知道该从何劝起。 祝锦川斟酌一番后,抬眼看着而凌俐,眸子里一片清辉:“二妹,有些话大概你听了会不舒服,不过,我出于自己的义务所在,有必要提醒你,最好能离南之易远一些。他,不简单,也不是太适合你。” 凌俐有些惊愕,但她也明白,祝锦川不是无的放矢的人,他的话,只怕有什么来出处。 心底隐隐有些不安,可她还是强撑着说:“什么适合不适合,我和他,根本不是您想象的那种关系,只是朋友而已。” “是吗?”祝锦川视线放在她身上,几秒后意有所指地说,“凌俐,你不必瞒我,你到底对他有没有想法,你心知肚明。” 第三百七十章 雨雾 凌俐听到他直接说破这件事,思想包袱反而卸下,干干脆脆和他对视起来,心里渐渐坦然。 她不过喜欢上了一个人而已,既没有伤害谁,也不需要得到所有人的同意。 又哪里有错了? 就算有错,那也是她曾经有过的胆怯和踯躅,成就了今天这样奇怪的局面。 明明近在咫尺,却像隔着玻璃一般,互相碰触不到。她已经被样的感觉折磨得寝食难安,为何还要接受别人的指责? 不管是打着为她好旗帜的亲友,还是他想要保护老师的所谓学生,都没有理由立场。 是的,她和他之间的事,本来就与他人无关。 不过,祝锦川到底和别人不同,不仅因为多年前的渊源,更因为这些日子他的照顾和指点。 因此,凌俐虽然认为他的话冒犯到她,但也只是以沉默来表达自己的态度,并没有反驳。 祝锦川却很明白她在想什么,无奈地摊手:“果然,一旦涉及到情感方面的问题,你身上的刺就会立起来。当时谢柯尔的事你可以很坦然征求我意见,为何到了南之易,你却听不进一句话?” 凌俐挺了挺脊背,深吸口气:“好吧,不知道您的看法,是从何而来?” 本来她已经做好准备,准备接受祝锦川长篇大论分析她和南之易诸多的不合适的地方,比如他性格古怪、不近人情、和她的家庭背景相差太多等等。 然而他思索良久,终究还是叹口气:“其中的牵扯太多,还和南之君有关,知道的人少之又少,我不是太好跟你透露。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终归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只希望你不要后悔。” 凌俐还在思索他这番话背后的意味,祝锦川又说:“还有,你这脸色明显是熬了夜了,回去休息吧,明天睡够了再来上班,我可不想看你再出什么纰漏!” 凌俐微微低头,略有些被看穿的窘迫,还没来得及想好说些什么,祝锦川又是一俯身。 之后,他从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黑色锦缎的盒子,放在桌面行,又轻轻推给她。 凌俐忙收敛心神,问:“这是?” 祝锦川紧抿着唇:“在帝都出差,遇到海珠展览,觉得这颗和你挺合适,就顺手买下来了。” 凌俐打开盒子,看着里面躺着的一颗水滴型的紫色珍珠,道了声谢就阖上——视线,都没有在上面多停留几秒。 祝锦川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动了动唇,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从百扬大厦出来,看着满天的雨雾,凌俐心情很有些复杂。 早上还是晴空万里,这一下子,变得烟雨朦胧的,倒是很符合她这些天的心境。 打开包想要拿出伞,却发现里面除了手机和只有十几元钱的零钱包,什么都没有。 难怪包这样地轻,原来少装了很多东西——也都怪早上的失魂落魄与匆忙。 凌俐慢慢地朝地铁的方向走去,脑子里不停思索。 祝锦川的话,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可是她却不知道为何,总有些在意。 但要她就因为他的一番不知道源自何处的话,就不管南之易,她也做不到。 眼看没有挡风遮雨的地方了,要回家只能淋雨,凌俐咬了咬唇,紧了紧身上的短袖罩衫,投入一片雨幕中。 雨下得不算大,可细密的雨丝分外恼人。从下了台阶到地铁口,不过一两百米的距离,头发已经被濡湿。 沿着台阶下到地铁里,凌俐喘了口气。 不是上下班高峰期,地铁站里,人依旧熙熙攘攘,川流不息。 她感叹着这城市越来越繁华,却没注意到脚下地砖边缘的一大滩水迹,一下子踩上去,脚下一滑。 她惊呼一声,身子一斜就要摔倒,幸好慌乱之中扶住了身旁的自动贩卖机,这才没有在大庭广众下出丑。 突如其来的意外让她一颗心止不住地狂跳,稳住身体后大口喘着气,却忽然呼吸一紧,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场景。 从自动贩卖机的玻璃柜面的倒影里,她似乎看到了,一个有几分熟悉的身影。 圆脸、短发、小个子,不是钱阳,又是谁? 她蓦地回头,却发现身后,是一群面孔完全陌生的路人。 “不对,应该是没有休息好看错了。”她一面安慰着自己,却仍忍不住,视线巡视过眼前所有的场景,一一过滤出现在她视线里的面孔。 没有,并没有刚才的那个人。 凌俐心里略松了松,进站,搭乘地铁。 地铁不如上班高峰期那样人挨着人站,却也不是太松,至少没有空位。 身边都是人,耳朵里是邻近的人低声交谈的声音,有些嘈杂,却让她刚才揪着的心渐渐放松下来,人也开始困乏,眼睛都要睁不开。 她倚在车厢里的扶手打了个盹,等耳朵里听到“牛王庙”三个字的时候,她一个激灵,完全不困了。 已经到站了。 下了车,雨还没有停,反而有加大的趋势。 凌俐路过地铁口的便利店,看了眼门口堆着的雨伞,纠结了几秒,还是没有买。 几百米的距离,走快一点就到了,何必花冤枉钱? 抱着这样的念头,她又是一头扎进漫天的雨雾。 从地铁出来的几百米,沿路都是小商铺,大雨天,都撑开了雨棚做生意。 凌俐无心停留,借着雨棚的遮掩赶路,也算躲开了些雨。 饶是这样,也淋得够呛,头发早已在滴水,眼镜片上模糊一片,也快看不清道路——前一天熬了夜,眼睛不大舒服,她早上便没戴隐形眼镜。 擦了一次又一次的镜片,实在是不耐烦再擦,凌俐取下眼镜装进包里,虚起眼睛,苦笑着看着眼前一片模糊的道路。 没办法,没带伞就是这样的下场。 叹了口气,继续赶路,却忽然听到耳边若有似无的一声轻呼。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在那一瞬间陡然地紧张起来,她不可置信地盯着已经迅速走远的背影,下一刻,朝那方向追了出去。 几分钟后,凌俐站在一个巷道的入口,有些迟疑。 她在附近住了好几年,自然知道这个巷子是个死胡同。不到一百米的长度,尽头是一堵老墙。 她追赶着的那个背影,就是消失在这个入口前。 可真是的他吗? 凌俐有几分不确定。当时在她耳边那一声轻且模糊的“小俐姐”,让 凌俐转头,却只看到身后,行人稀少的巷道。 “钱阳!”她对着那条空旷的巷子道,壮起胆子喊了一声。 身边的行人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接着又步履匆忙地走开。 抿了抿唇,握紧手心,凌俐深吸一口气,慢慢走进了巷子。 让她有胆子走进来的原因是因为还在白天,可一走进巷子,却发觉,这里和外面的明亮,是两个世界一般。 漫天的雨幕模糊了天与地的界限,巷子两旁三层楼高的小楼,让里面的光线变得很不好。 满眼都是灰色和黑交织的景象,不过几十米的距离,却是步步惊心。 凌俐一直思忖着,钱阳如果突然出现的话,她该怎么办? 却不料,直到看到那堵爬满爬山虎的墙了,视线所及之处,依旧没有他的身影。 可那种被黑暗中蛰伏的野兽紧盯着的紧张,如影随形。 他到底藏在哪里?怎么就能躲过城市里密密麻麻的天网的人像识别,蛰伏在她身边? 如果真的是因为小旻的缘故对他们全家下手,为什么,又独独放过了她? 又是为了什么,在九年之后,再一次出现在她身边? 凌俐紧攥手心,从心底生出的寒气,渐渐遍布全身。 这两千多万人口的城市,有着堪比一线城市的灯红酒绿,也有大片等待改造的棚户区、城中村,还有将近一半管理难度的外来人口和流动人口,如果钱阳真的是藏身在这里,他又到底在哪里? 身后似乎传来一声轻笑,凌俐倏然间回头,却只看到背后空旷的巷道。 她一阵毛骨悚然,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脑海里,忽然又浮起了吕潇潇那天的电话。 她说,钱阳看起来简单,一点都不简单,在社会最底层挣扎着长大,家里还有一个疯妈,他所遭受的磨难和痛苦,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 凌俐抿了抿唇,渐渐稳住心跳,一遍遍在心底告诫自己,一定不能慌。 她退回主干道,不打算再这样无头苍蝇一样地追下去。 无论他是在故意装神弄鬼,还是真的会出现对她不利,她大不了报警就好了,何必配合他玩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于是,继续踏上归程。 进了小区、进电梯,上到十八楼,一切都很正常顺遂,十几分钟前的不安感,也渐渐消失。 站在1801的门口,凌俐深吸了口气,整理了情绪,屈指,拿出钥匙开门。 在推开防盗门前,她还特意牵起嘴角笑了笑,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紧张——也免得,被南之易看出不对劲。 门一开,她放下包,在门口叫了声:“我回来了。” 门背后的屋子里却安安静静的,偌大的空间里,除了窗外细碎的风声和雨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不仅没人回答,连平时一听到动静就会跑来的两只狗狗,也不见踪影。 “还在睡觉吗?还是去遛狗了?”她皱着眉,自言自语着,心里有些微的不安。 凌俐放下包,正准备进屋的那当儿,眼角的余光瞥见玄关放置的镜子里,自己的侧影。 上地铁前在自动贩卖机上看到的倒影,以及下地铁后商场展柜里那个变形的影子,忽然出现在了脑海里。 低头看了看,南之易平常穿的鞋,好好地摆在鞋架上,没有动过的痕迹。 她心里紧了紧,都来不及换鞋,几乎是小跑着到了南之易的卧室。 门没有关,床上乱糟糟的一团,但是,人并不在。 她呼吸一窒,加快脚步跑向书房,推开门。 满屋子的书整整齐齐,一尘不染的桌面上放着个她帮他新定的mac,可是依旧,没有人。 凌俐声音开始发紧,高声叫着:“南老师?米粒?古丽?”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狗狗跑过来。 “陆鹏?”她又喊了声。 依旧安安静静的,惟有她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 凌俐头皮发麻,心揪成了一团,脑子里跳出个她有些不敢想的念头。 “不会在二楼玩吧?”她自言自语地安慰着自己,心脏狂跳起来,又小跑着上了二楼。 花园里空空荡荡的,不过早上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小花园,有些乱糟糟。 地面上有零星的土块,平时他用来给花浇水的水壶跌落在地砖上,里面的水全部流了出来,打湿了好大一块地面。 而从蒸发的痕迹上看,似乎,这水洒出来的时间,不会超过半小时。 难道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 额头上冒了一圈冷汗,脊背发凉,凌俐再也压不住自己惊慌的心情。 她几乎是六神无主的状态,忽然想起还有一个联系方式,抱着一丝的希望,跑下楼到了玄关,从包里拿出手机开始拨打南之易的号码。 然而,听筒的那头,是熟悉的、冰冷的提示关机的女声。 心里被巨大的恐惧占据,她颤抖的手再抓不稳手机,任由它跌在地板上,发出一声脆响。 南之易,不见了。 不仅他不见了,早上来陪他的陆鹏、家里的两只狗,都不见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礼物 凌俐正在六神无主之际,门那边,忽然有了动静。 那是钥匙捅进锁孔的响动,之后,随着锁芯咔哒一声轻响,门被推开。 凌俐已经没有思考的能力,愣愣地看着那扇门打开,看着南之易从门外进来,又看着他脱下脚上沾满泥水的拖鞋。接着,抬头看了她一眼,就赤着脚走进了客厅。 地砖上,留下一串他浅浅的脚印。 放在以前,凌俐已经开始抱怨了,这时候,却只觉那串脚印那样可爱。 他看起来淋了点雨,弄脏了鞋,弄脏了地板。 一切都不重要,他回来了,这就好。 她立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走开,十几秒后又看到他走回来,手一扬,她眼前忽然黑了。 南之易把浴巾盖在凌俐头上,拍了她头顶两下:“你今天居然没带雨伞,傻了吧,外面的雨好大。” 说完,垂下眸子看她接下来的动作,猜想着她是讪讪地给为自己解围,还是手忙脚乱地开始擦头发。 却没想到凌俐一动都没有动。 他有点奇怪,隔着浴巾点了点她的头顶,扬起嘴角:“装死?” 被浴巾盖住头的某人,终于微微摇了摇头。 南之易眸色微动,抬手隔着浴巾揉了揉她的头发:“怎么了?被雨淋傻了?” 她又是摇头。 南之易耳朵动了动,似乎察觉,隐藏在浴巾下非常轻微的啜泣声。 一下子紧张起来,他赶忙掀开盖得严严实实的浴巾。 果然,看到的是凌乱的湿法,苍白的小脸,还有微红的眼圈。 南之易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哭,急促地问道:“你怎么了?” 刚才紧张的情绪散去,一瞬间,她脑海里是铺天盖地的后怕。 下一秒,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扑向南之易,紧紧抱住他。 被她的动作撞到心口微微的疼,他还在错愕,问:“粉妹,怎么了?” 她哽咽着,根本说不出话,好一阵子才带了鼻音开口:“刚才开门,我以为你不见了,找了楼上楼下,都没有人,我怕……” 只说了半句,就说不下去。 下一秒,他就感受到隔着衬衫,似乎有什么液体浸润进衬衫。 不是她头发上的雨水,而是微暖的一滴。 是什么,不言而喻。 只一瞬,南之易就明白她在担心什么了。 “傻瓜,我怎么会不见?”他淡淡地笑道,为她悬着的一颗心落了地,“我就是下楼拿了点东西而已。” 只觉得她环在他腰上的手臂更紧了一点,耳边是她闷闷的声音:“我找不到你。” 几秒后,他一声叹息,左手悄然放下,右手终于放在了她的头上,轻言细语:“我答应你,再也不关手机了,要找我打电话就是,好不好?” 他温柔低沉的声音,让她从刚才泼天的惊慌中,慢慢缓过劲来。 心中淡淡的暖意蔓延到指尖,刚才冰凉的手,终于有了些微的感觉。 凌俐点着头,可还不愿意松开。 她知道自己哭了,还知道自己哭起来挺难看,现在不愿意用这张脸,面对南之易。 一滴又一滴泪从衬衫浸进去,触到他的皮肤,明明应该凉凉的,他却总觉得,那里一片灼热。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两人都不再说话,惟有从半开的落地窗处传到耳边的雨声和风声。 好一会儿,是她手机接到app推送的类似风铃的铃音,打破了沉默。 凌俐抬头,放开他,有些赧然地退了几步。 “好些了吗?”他问她。 凌俐轻轻点头,垂下眸子不敢看他,只觉得从耳朵到面颊,已经红到快要烧起来,心脏也快跳出胸膛。 南之易却似乎没什么不一样,拿起浴巾给她擦着头发,还止不住地轻笑:“总觉得,我是在照顾狗狗一般。” 凌俐收起有些散乱的情绪,故作镇定地抬头和他对视:“谁照顾谁,你给我说清楚。” 一场乌龙,凌俐白担心差点把自己吓坏,后来知道,南之易下楼拿快递,陆鹏则带着米粒和古丽去了南溪——又到换毛季,带两个毛孩子在外面去放风帮个月顺便度过换毛高峰期,免得凌俐太累,收拾不过来。 “你要照顾我,还要照顾两只狗,我毕竟还是有点人性的,不能往死里盘剥奴隶。”南之易这样解释道,气得凌俐想要给他一拳头。 淋了雨的两人,分别洗了澡,换上干净舒爽的衣服,又分别回房间补觉。 凌俐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 雨停了,太阳从厚厚的云层中透出脸来,微凉的风撩拨着窗帘,厨房里,她睡觉前放进陶瓷煲里的食材已经烧开,正咕嘟着冒着香气。 那是一小锅花胶煲鸡汤。自从凌俐第一次做这道菜意外地成功以后,南之易就隔三岔五点名要吃这个。 这似乎也是很适合凌俐的一道菜。煲汤不需要放作料,飞水去血沫这些事很容易做到,而最关键的花胶的泡发,不需要太多技术,惟有耐心和细致而已。 一切都安静而美好,仿佛早上那让她心惊的侧影和声音,都没有出现过。 她也没有告诉南之易钱阳似乎出现了——直到这一刻,她都不能确定,自己的所见所闻是真的,还是因为疲劳和紧张产生的幻觉。 南之易胃口很好,不仅午饭吃得挺多,不到六点钟,又开始嚷着肚子饿。 打了电话催舅舅提早一些送饭菜,凌俐帮南之易铺开书和电脑,正要回房,却被南之易叫住。 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个盒子,推给她,说:“生日快乐。” 凌俐怔了怔。 南之易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笑说:“我就知道。傻妞,今天你生日呢。” 回忆了下日期,发觉似乎自己都忘记了生日。 忽然又想起上午时候祝锦川送她的那颗珠子。 莫非,那也是生日礼物,只是她忘记了日子,他也没有提起而已。 不过,来不及多想那份礼物,她的注意力就被眼前这个小巧的盒子吸引。 南之易这个和主流社会格格不入的人,又会送她什么? 轻声道了谢,她迫不及待地拿起盒子,打开,看着黑色天鹅绒上躺着的一对的耳钉,微微发怔。 材质非金非银,不是她熟悉的任何一种金属或者宝石,但那耳钉的色泽和亮度,却让她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很漂亮,”她勾起嘴角,“我很喜欢。” “就知道你会喜欢,”他有些得意,“这是茶水晶,这个颜色和你眼睛的颜色很像。天然的茶水晶已经很少了,我是托了人才找到的。” 凌俐刚想再次道谢,南之易又抿起嘴角邀功一样:“还有,天然的茶水晶是有辐射的,我好容易找到方法去掉,现在你戴着,是安全的,不用怕。” 凌俐愣了愣,忽然想起前些日子他总是捧着的那本书,恍然大悟。 原来之前他看的那本和他专业毫不相关的书,目的地是在找去除宝石辐射的方法。 凌俐将盒子关上,握在了手心,说:“谢谢你,南老师,这是很珍贵的礼物。” 南之易笑笑,轻言细语:“你喜欢就好。” 接着拿起一张纸卷成筒,一端向着她,促狭地眨眨眼:“采访一下,请问老了一岁的感觉,是不是有点崩溃?” 凌俐面无表情:“还好,比不得某人,还有几年就该不惑了。” 南之易刚想回嘴,她却捏着盒子迅速跑开,听着他在背后气呼呼地拍桌子,也不敢回头。 只怕下一秒,他就能发现自己,不同寻常的脸红心跳。 凌俐忘记了自己的生日,张守振却是记得的。 晚饭的菜不仅仅是凌俐吩咐的那些,更添了一碗全家福。这也算张家的传统了。不管是在舅舅家,还是在以往凌家全家都在的时候,每逢谁过生日,桌面上都有这样一道菜、 在物质不丰富的年代里,这道有鸡肉、火腿、冬笋、鱿鱼、海参和鲜虾的菜,可以算是一道大菜了,现在日子好过了很多,不过传统还是留了下来。 南之易听了这道菜的来历,微笑着:“那我送了礼的,可得先吃。” 凌俐不说话,只把那大大的碗朝他面前推了推,方便他夹菜。 手臂受伤很久没使用筷子了,他本来就不是太灵巧的手还在恢复期间,再加上全家福那滑糯的汤汁,只怕不是那么好弄到碗里来。 果然,南之易第一筷子就失败了。 凌俐抿嘴,挟起刚才从他筷子上逃跑的鹌鹑蛋,放到他碗中,说:“手僵了不好挟就用筷子叉起来,那样就吃到了。” “那不行,吃饭这么神圣的事,不能没有原则。”他低着头随口地说,注意力放在了继续和鹌鹑蛋作斗争上。 看着南之易一副甘心的模样,她咬了咬唇,带着些微的不安,试探着问:“我听桃杏说你要回帝都,是真的?” 南之易神色未变,只是刚刚费了好大工夫才挟起的鹌鹑蛋,又落回了碗中。 之后,他放弃了和筷子的纠缠,抬眸淡淡一笑:“原来是想在九月前就回去的,现在受了伤,只好先养着再说。” 凌俐心底一沉,强撑起笑:“那你,什么时候走?” 他歪着头似乎在思考凌俐的问题。 “等可以穿上长袖的时候吧,免得吓到别人。”好一会儿,南之易说,“听说今年帝都的天气热得邪乎,九月的天气还三十几度,连续几次入秋失败。” “哦。”凌俐简单地答了一个字,低下头开始吃饭,只是嘴里的饭菜,已经没了滋味。 深夜,凌俐披着开衫,坐在书桌前记着日志,握着钢笔的手力道很大,在纸上的一笔一划,都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晚饭时候因为得知南之易要离开的消沉,这时候已经缓过劲来,她在思考更重要的事。 不仅是今天雨中的惊心,这些日子,她总能感觉到背后若有似无的窥探。 那种有野兽蛰伏在自己身边的感觉,如影随形,怎么都摆脱不掉。 钱阳,能在十二岁的时候下手毒死她家四口人,能在九年前接受警察的询问面不改色,能在所有人面前隐藏自己,能在案情有变的情况下不动神色地和她周旋,还能对钟卓雯,毫不犹豫地下手。 甚至,还在被警方通缉的情况下,有胆子远远地尾随他。 如果他真的在暗中谋划一场报复,她又该怎么躲过? 凌俐几乎可以肯定,周警官过世时候的密室,多半和钱阳有关,可到现在还没有解开,目前能找到的线索,无非就是在小区的监控里,曾经有钱阳的身影而已。 只知道他是以送快递的身份进去的,却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在没有任何痕迹的情况下从那密室里逃脱的。 唯一可能知道答案的钟卓雯,现在还安安静静躺在床上,沉睡不起。 她无法预料他会做什么,上午忽然发现南之易不见时候的恐惧,到现在还能清晰地回忆起。 她舍不得看不到他,可更害怕,再也见不到他。所以,让他回帝都,回去父母和老师的身边,回去他生活了十来年的环境,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熟悉、安全,天遥地远,再加上随时检查身份证的关卡,钱阳如果要混到帝都去对南之易动手,不切实际。 想通了一切,她长叹口气,嘴角泛起释然的笑意。 接着起身,推开了窗,却被窗外的的凉意瞬间侵袭,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已经是九月了,白天还有些闷热,晚上已经是夜凉如水。 南之易说的能穿上长袖的时候就走,剩下的日期,大概不足二十天。 只剩二十天,她就不用再担心他了。 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大概因为使用时间有些长,已经开始灯光发暗,细细一听,还有些微的电流声。 “得多买些节能灯,把这些灯都更换了啊。”她喃喃自语起来,抬手,指尖拂过耳垂上那对耳钉。 这是他特意送给她的礼物,不仅费尽心思去寻找和她眸子一样颜色的水晶,还为了去除上面的辐射,做了很多工作。 从没想过他能为自己做这样的事,也从来没收到过如此珍贵而特别的礼物。 凌俐轻轻微笑,却忍不住眼角的涩意。 既然是彼此生命里的过客,在不得不放手的时候,那就应该珍惜最后的时光。 第三百七十二章 道别 秋分的前一夜,雷雨交加,闪电和暴雨驱赶走了秋老虎的肆虐,渐渐转凉的天气,昭示着秋天终于到来。 下午五点,凌俐在自家小铺里和张守振讨论晚上要吃什么的时候,张守振看她一眼,有些奇怪:“你怎么还是短袖?秋凉了,早晚加衣服,你本来就生得单薄,要是感冒了怎么办?” 顿了顿,他又笑起来:“南教授可还需要你照顾呢。” 凌俐牵强一笑,接过他递过来的菜单,又指着其中的一道菜说要改,避开了刚才话题。 一个多小时后,她提着重重的一个食盒,走上归途。 这条路,不知道走了多少次了,一年四季的景色,都已经看遍。 白天已经开始变短,不到七点,天边就已经开始发黑。而天边压着的那一层层乌云昭示,只怕一场秋雨,又近在咫尺了。 入秋后的雒都,总是特别多的秋雨,几乎是见不到晴天的。往年的这个时候,她几乎早晚都穿着小外套,哪怕是大晴天,也都把加冷的衣服带在身边。 今年,她却潜意识里开始抗拒穿长袖。 但自欺欺人又有什么用,所有人都知道,秋天来了。 夜风有些凉,拂起了她搭在肩膀上的长发,从领口钻进她的衣服里。 凌俐看了看迅速黑下来的天幕,加快了脚步,几乎是用跑的,回到了公寓楼。 十几天前,自从那个绵长的拥抱,以及收到那对茶水晶耳后,凌俐发觉,她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总是在他看不见她的时候,对着他的侧脸或者背影发呆,几分钟甚至半个小时,以至于还会忘记手上在做什么事。 而南之易大概在装傻,好几次转头对上她呆呆的目光,又淡定地转过头去。 凌俐有时候开始猜想,是不是他也认为留下来的时日无多,所以不用对她掩饰什么。 她却认为不能再这样放任自己沉溺下去,否则,不知道在荷尔蒙作用下的脑袋,会指挥她的身体做出什么离谱的事。 她必须做出抉择。 既然他能够远离这片已然不安全的地方,那么她就应该放手。 好在,随着他的康复,学校里开学后事务渐渐繁多,他的学生们,也都回来了。 1801里,几乎白天都有人在了,一点都不冷清,更不用她担心他的安全问题。 回到1801,她放下了食盒,开始收拾餐桌准备吃饭。 南之易听到响动从书房出来,伸了个大大懒腰,一侧脸看到摆的满满的餐桌,有些诧异,拉着正在忙碌的凌俐,问:“今天,怎么这么多好吃的?” 凌俐嘴角微弯,说:“你猜呢?” 他挠了挠头:“实在猜不到,难道这是断头饭?” 凌俐噗嗤一声笑开,绕过来拉开椅子,让他坐下。 南之易作毛骨悚然状:“粉妹,我有手有脚的,你何必做出一副照顾重度伤残的架势?” 凌俐抿嘴:“自然要讨好你的,免得你回去帝都,说我们阜南给你留了一身伤,说我们阜南人太没有礼貌了。” 说起帝都,南之易嘴角的笑意淡了淡,缓缓坐下。 凌俐摆好碗筷,自己坐下,正要开口说话,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她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从桌面上推给他,说:“你看这是什么?” 南之易看着面前那张带了折痕的纸条上,似曾相识的一串数字,想了半天也想不起究竟在哪里看过,只好问凌俐:“看起来像是电话号码,谁的?” “我就知道你不记得自己的号码,”她一个早就知道如此的眼神,接着抿嘴笑道,“这是我从我同学那里拿到的你的手机号码。那天,我匆忙中实在找不到,就写在这张便签纸上,也一直夹在我记事本里面。今天偶尔翻开笔记本找去年这天的日志,才发现的。” 南之易听她这样说,再次拿起纸条认真地回忆,终于想起这确实是自己的手机号码,不禁笑道:“你还真有闲心,这些破烂也留着。” 凌俐抿嘴,声音清浅:“这是我和你第一个联系,我舍不得扔的。” 刚才他还眼里带笑,在这一瞬,却沉默了下来。 凌俐却像察觉不到他的变化一样,喃喃念着:“结果,千辛万苦拿到的手机并没有什么样,怎么也打不通,我只好跑去你们大学蹲点,终于抓到你。你那天跟从垃圾堆里爬出来一样,脏到没法看,还给了我一篮子转基因小番茄,我还就鬼迷心窍能吃掉一整篮子。” 回忆完他们相遇之初的事,她忽然转过脸,和他视线相接,表情认真而专注:“那天的日期我记得很清楚,就是九月二十九日。” 南之易默默地在心里一算,有些愣怔。 原来今天,是他们认识一周年的日子。 心里眷恋的情绪渐浓,他刚要开口说话,却看到凌俐突兀地站起来。 她冲他笑着:“我忘记了,还有样东西!” 说完,她奔向厨房,一手拿着两个高脚水晶杯,一手拎着个醒酒器。 醒酒器里深红的液体,看起来,似乎是葡萄酒。 凌俐带着点调皮的笑:“这是从田老师酒柜里拿的,我也不懂红酒,查了查,似乎是他藏品里最贵的一瓶。还有,我查过百度也问过医生了,以你现在恢复的情况,喝点红酒没问题。” 南之易莞尔,也是半开玩笑的语气:“我的伤没问题,老田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微暖的灯光下,酒红色的液体坠入晶莹的酒杯,是诱人饱满的颜色。 凌俐装模作样地摇摇酒杯,看着红酒挂壁后缓缓滑下,喝了一口,有些感叹:“一年真的好快” 之后,她举起酒杯,朝着南之易:“南老师,很高兴认识你。” 南之易却是若有所思的表情,看到她举起酒杯的动作,微微一怔,之后也和她一样,举起酒杯相碰,轻声说着:“我也是。” 喝过红酒的她,神情愈发地柔和,唇角弯弯,琥珀色的眸子似揉进了星光一般,一直不停地说着和南之易相识一年以来的趣事。 他却能察觉到,她隐藏在笑容下,那一丝不明显的黯淡。 只是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她。 凌俐自己知道酒量浅,害怕失态,不敢多喝,就小半杯的红酒,已经是双颊酡红,心跳加速了。 她也不敢让南之易多喝,收拾起酒具,强行结束掉这一场小酌。 晚饭过后,凌俐慢慢收拾完厨房的东西,擦干净手上的水珠,回到自己住的房间,拖出一个行李箱。 南之易听到滚轮在地砖的声音,耳朵动了动,不过神色平静,似乎一点都不意外。 凌俐慢慢走到他面前,低垂着眸子:“我今天,搬回我舅舅家去了。” 南之易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哦?为什么?” “您不是要回去了吗?”她的笑容有些勉强,“不是之前说,当可以穿长袖的时候,您就回去帝都。我和舅舅说好今晚就搬回去的,也通知了陆鹏一会儿过来陪你。有他在,我也不怕钱阳对你下手了。” 他没有回答,沉默了半晌,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 凌俐一颗悬着的心始终没有落地。 她早就做了决定,不能再连累南之易,却发觉这时候,竟然在期盼他的挽留。 然而,十几秒后,他的眸色恢复了清亮,抓起手边的外套,说:“好吧,我送你过去。” 凌俐心底是微微的失望。 她是决定离去不假,今晚的一切,也都是在和她眷恋的一切狠心告别,可,他甚至连挽留的话都没一句。 南之易浑然不觉她的情绪变化,看了看窗外,说:“快要下雨了,我们快去快回吧。” 从小区出来,本来该左转,凌俐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生出一股气,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理智告诉她,这样做不会有结果,然而心底总有个声音告诉她,这时候都不任性一把,那还有什么意义? 南之易地跟在她身后,也不说走错方向了,也不向以往一样抱怨行李箱麻烦碍事,一路沉默。 半小时后,都快步行到附近的浣花公园了,南之易看了看浓黑的天幕,又看了看前方植被丰富路灯不那么明亮的公园,放低了声音:“天黑了,又马上要下雨,不如我们回去吧?” 凌俐默不作声,仍旧走在前面,甚至还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进了公园大门。 南之易无奈,放开了行李箱,几步赶上去。 一伸手,拉住她的手臂,问:“你在生什么气?告诉我行吗?” 凌俐没有说话,只是一阵风吹过,忍不住抖了抖。 看到她在夜风中瑟缩,南之易才注意到,她还是短袖长裙的打扮。 他默不作声把外套脱下来,在把衣服搭在凌俐肩上的一瞬间,忽然有些犹豫:“我穿了两天没洗,怕有味道。” 对上他清亮中带着点犹豫眼睛,凌俐忽然一阵子鼻酸。 她就算再迟钝,也能确定南之易对她也是有感觉的。 钟卓雯出事之前,这人老是在原地打转,逼得她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性格,主动上前。然而她往前走一步,他就后退一步,让她没了脾气也没了办法,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他说实话。 牵不到他的手就放弃,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所以,她才想要勇敢一把。 她那时候甚至都想好如何逼问他的一番话了——南之易,你不要以为没人追我,人家比你年轻比你身材好还比你有钱。你以为你是清高的科学家,可是你这把自己折腾的一穷二白,只剩套没法卖的房子和食量大如牛的两条狗,要什么没什么,还邋遢到家政都不想理你…… 她那段时间真的是很抓狂,几乎生活所有的中心,都在纠结到底怎么才能撬开他的嘴,让他说出那几个字。 第三百七十三章 甘甜 想到这里,凌俐有些怀恋地微笑起来。 如果不是因为钟卓雯的事、如果不是钱阳神出鬼没的身影,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又是怎么样的情况? 是继续不明不白地暧昧着,他们之间仍旧有着那一层玻璃,看得见,却根本没法触及。 还是说已经突破桎梏,更近一层关系? 反正,不会是现在这样渐渐习惯他的温柔和关心的情况下,忽如其来的割舍。 一时脑袋发热,她心里按压的那一丝不甘,忽然扩散到无限大,让她逃无可逃。 凌俐鼓起勇气转身,直视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儿才开口:“可以不回去吗? 一直盘旋在心口的那个问题,终于还是压不住问了出来。 南之易有些错愕:“什么不回去?” “帝都。”凌俐有些懊恼,都这时候了,他还在装傻一般。 南之易明白过来,马上摇头说:“不行的,有人在等我。” “哦。”得到了他的回答,凌俐表情没什么变化,可一颗心却如堕冰窟。 她早就知道不该问的,这答案也在她预料之中,可还是,压不住心底滔天的情绪。 他说不回去的时候,甚至都没有一点犹豫,还说有人在等他。 还能有什么人,不就是给他提供前途和项目的人?可她就不需要他了吗?他就真的忍心以及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雒都? “那,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等她意识到自己的理智被冲垮的时候,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 眼见着南之易瞪圆了双眼,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般。 “对不起,我又问了奇怪的问题。”她忽然害怕起那个答案,迅速地开始自嘲,“大概真的酒量不行,一喝酒就发疯。” 而眼前的那个人已经收起了满脸的诧异,紧抿着唇,表情看不出喜怒,眸色却越来越幽深。 “真想知道答案吗?”他脸上惯常的吊儿郎当早已不在,眼里是认真和严肃,仿佛在对待人生重要的问题一般。 凌俐被他感染,渐渐站直身体,咬着唇,轻轻地点头。 终于,还是来到了这个时刻。躲闪和逃避没有用了,既然已经问出口,就该勇敢接受他的态度。 只是,她几乎都可以猜到结果了——不就是一以贯之的冷淡和逃避吗? 果然,南之易轻声说着:“没有,没有喜欢过你。” 凌俐默默垂下了头。 她忍住心里的一丝苦涩,再抬头时,已经掩盖了刚才的失望和不甘心的表情。 “南老师,真的谢谢你。”她扯起嘴角笑笑,“这些日子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还问这种奇怪的问题让你困扰。” 她顿了顿,尽量忍住不要再出来懦弱的鼻音,忍到声音都带上了一丝喑哑。 几秒后,她继续说:“你定了什么时候走,跟我说一声,我帮你买机票。另外,我昨天就下了单,买了个最新款监视器,到货了让陆鹏装上,可以监视你房子里的情况。” 南之易仍旧不说话,黝黑的眸子看着她,双手插在兜里,神色平静。 终于说完她想说的全部话,凌俐微笑着,迅速地转过身,在逆光的一瞬间,眼泪流下。 她压抑着有些紊乱的呼吸,看着脚下被路灯拉长的影子,捏紧了手心。 好了,她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了,虽然还是没忍住问了些奇怪的问题,可这样的情绪下,不能再苛求自己更多。 “南老师,再见了。”背对着他,低低地说了一声道别,凌俐忍住马上就要喷涌的泪意,加快了脚步。 却不料,南之易在身后叫了声:“凌俐,你能听我说完吗?” 他难得一见地叫了她的大名,非常正式的称呼,声音却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无奈。 凌俐只好停下脚步,却不敢回头,只听着身后他的脚步响起,停在了离她不远的位置。 之后,听到他轻缓地问道:“你刚才问的问题是,我有没有喜欢过你,那么,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这个问题的前提是,你其实喜欢我?” 凌俐呆呆地微张着嘴,不知道该不该回应他。 她真是想不到,这样尴尬又不给人留面子的问题,南之易能声音里却不带一丝波澜地问出来。 还真是——绝情。 她深吸一口气,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和从湖边传来的柳树纸条抽打在树干上的声音,心口一阵疼。 下一秒,眼泪就流进了嘴里,舌尖泛开的是涩涩的咸味。 既然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和她保持距离,那为什么还有一遍遍强调这个问题,一次次地羞辱她? 凌俐自嘲地一笑。 其实早该料到的,南之易的世界里,还不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吗?她到底哪里来的自信,以为他不会轻易伤害自己? 觉得自己想得很通透了,她声音还是不可抑制地带了点鼻音:“南老师,我很抱歉骚扰到您,但是您能不能不要再问我这样的问题?我不是太想回答的。” 身后似乎有轻轻的一句叹息,又有脚步声渐进。 他一边靠近,一边说着,声音轻缓:“我想,你今晚一直在误会我的意思。正如我说我要回去帝都,你问我能不能不去一样,去是必须去的,可我,有说过我不回来了吗?” 凌俐怔怔的,还没理解到他在说什么。 身后的叹息又重了几分,声音也更加接近:“另外,关于你刚才那个问题,你好好回忆一下,你问是有没有‘喜欢过’你,我也按照实际情况回答了你,但是你,似乎没有听明白。” 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离她不足十厘米,鼻息几乎喷在了她的头顶。 背后的脚步声停止,耳边是他悠然的声音:“没有喜欢过,就代表着,正在喜欢啊。” 凌俐正在努力压抑情绪不要失控,听到这一句,忽然怔住。 没有喜欢过,是因为正在喜欢?这是几个意思?中文是这样用的吗?怎么就这么古怪呢? 她还没捋清楚其中的逻辑,南之易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所以,你在伤心什么呢?” 下一秒,她只觉得身上一紧,已经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南之易收紧双臂,微微低下头,唇紧贴着她的头发。 鼻端萦绕着她的长发,有些发痒,还有那熟悉清淡的玫瑰味。 这是他已经深深眷恋上的她的气息,也是他一旦靠近,就再舍不得放手的香甜。 在此之前,他已经想象过很多次,将她拥入怀里的时刻是怎样的感受,却没想到,是这般真实而甜美。 他闭着眼,声音清浅:“想这样抱着你很久了,上一次是因为那碗汤,这一次,只是因为我喜欢你。” 凌俐呆呆地垂眼,看了看环在自己身前的一双手臂。 脱下了外套,他是光着手臂,右臂上还带着伤口没有完全消退的浅红印迹。 是他,没有错,她没有在做梦。 那么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什么回去不回去的,喜欢过没喜欢的,乱七八糟的一团。 还有,他怎么突然就抱上了? 直到南之易放开她,又掰着她的肩膀把她转了过个,成了两人面对面的情况,凌俐还在发愣。 小鹿一样湿漉漉的眼睛,微张着嘴,细腻光润的皮肤上,有刚才泪水滑过的痕迹。 心里某一角迅速地塌软下去,南之易叹了口气,捧起她的脸,用指尖,拂去那上面的泪痕。 一边擦,还一边说:“傻乎乎,我都不知道你刚才听懂了没有。” 他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和璀璨,凌俐下意识想要点头表示自己大概是明白了,唇上传来一阵冰凉又柔软的触感。 只轻轻一碰便分开,快到凌俐来不及反应。 等分开足足几秒钟,慢半拍的凌俐,感觉到所有血液冲上头一般,刚才快要停止跳动的心脏,这时候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南之易已离开她的唇,伸手拉住了她的手,举到和她下巴齐高的位置。 之后,微弯着腰,伏在她的耳边,呢喃一般的声音:“牵住了你的手,我就不会放开的。” 她惊慌失措间抬头,甚至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南之易的脸背着光,她有些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是一对眸子里晶亮而柔软的光,那样醒目,让她无法忽略。 凌俐感受着胸膛里一颗心脏扑腾腾狂跳,咽了口唾沫,问:“你……” 只说了一个字而已,眼前又是一暗,路灯的暖橘色被挡住,他的脸在向她迅速靠近。 南之易低头迅速靠上来,再次印上她的唇,指尖攀上了她的下巴,让她无法逃避。 绵长、热烈,又带着些笨拙,一直吻到她快喘不过气,手也不由自主搂住他的脖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肯松开。 凌俐喘着气,再一次确定,这人绝对不是天生弱鸡。 至少,她刚才肩膀上感觉到的力道,她惊慌之下的挣扎,竟然没挣脱他的双臂。 脸发烫,耳朵也在发烫,凌俐不用看都知道自己只怕红得快熟了。 路灯昏暗的灯光模糊了他的轮廓,空气中带着几分迷离的氛围,刚才让她轻颤的寒意早已无踪无影,取而代之的,是心头和唇间的一团火。 抬眼看去,视线所及的地方,只剩他的目光。 以往的躲闪和隐忍再也不见,和她视线相接的,是一对澄澈黝黑的眼。像黑曜石般,闪着让她舍不得移开眼的微芒。 “我得先抢着亲了,如果这件事都要再被你抢去做,我简直就别混了。”他嘴角是调皮的笑。 凌俐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耳朵里也一直嗡嗡叫着,说不出来一个字。 她只知道,她下了好大的决心要离开,却在最后要逃离他视线的时候,被他一把就拉了回来。 还亲上了?还亲了两次? 这时候是不是该高冷傲娇地给他一巴掌呢? 可偏偏,她做不出任何的动作,只是呆呆地问了句:“什么?” 第三百七十四章 不逃 “什么什么什么?你今晚做的挫事还少吗?干嘛总抢我的事?”他嗔怪地一个白眼,点了点她小巧的鼻尖,说道,“表白这件事,不是应该放着我来?本来我还在思考应该给你准备什么样的礼物,结果,我还没来得及准备好,你就抢先一步。” 看凌俐眨着眼显然慢半拍的样子,他眼里的笑意蔓延开:“好吧,其实今晚你说一周年的时候,我就想,礼物没有就罢了,气氛最重要,刚想握住你的手和你说和我一起吧,结果,你一起身就跑了,那一句话憋得我,快要背过气去。” “诶?”凌俐终于有了些其他的反应,“你是说那时候你……” 其实已经话在嘴边了? 南之易点头:“是啊,你说你是不是错了?” 凌俐哑口无言,脑袋还在打结。 是啊,她那时候有点自怨自艾的意思,所以匆匆地逃开,所以,神闪避过了南之易都在嘴边的表白。 不过,她还是搞不大明白这件事怎么成她理亏了? 南之易见绕晕了她,得逞地一笑,开始跟她说起另外的事:“另外,我是说过我要回帝都,可是我有说过,我不回来了吗?” “啊?什么?”她又呆住了。 南之易满脸的嫌弃:“我说你今晚只会问什么吗?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要回帝都,可我也不是去了就不回来了,阜南到帝都,不过三小时的飞行,一天能飞四个来回,我早上出发,晚上还能回来哄你睡觉,你怕什么?” 凌俐想了想,似乎这话没毛病,但是后半句,好像有点跑偏了。 只一瞬间,凌俐就红了脸。 不过还是故作镇定地说:“可是桃杏说你接了大项目……” 她还没说完,南之易打断她的话:“那项目我早就推了,一点意义都没有。” “怎么会?”她掩住了口,满脸不相信的神色,“桃杏说,那项目那样难得。” 南之易显然料到了她的反应,轻轻一笑:“所以你觉得我应该向钱看,把你一个人扔在雒都?” 凌俐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好,只好怔怔看着他那他被灯光模糊了的轮廓,有些恍然。 南之易猜到了她的反应,点了点她的鼻尖,声音柔和下来:“这段时间你哭得够多了,本来不该让你哭,可你老是自己乱猜,所以让你得个教训。” “哦。”凌俐声如蚊蚋,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心虚。 好吧,关于南之易的所有事,她确实都有过过度脑补的时候,以至于经常钻进牛角尖出不来。 吕潇潇不止一次笑话她了,让她大刀阔斧睡了再说,只是她不仅没有贼胆,连贼心,也是镂空的。 忽然想起以前他给她的委屈,凌俐顿时理直气壮起来,握着拳头恨恨地说:“那你呢?就知道玩文字游戏,要是你早点开口,也用不着我自己胡思乱想了!你还来怪我!” 说起这件事,顿时气得头发都快炸起,捏紧拳头朝他心口就是一拳。 自然是放软了力道的,应该一点都砸不疼。 南之易却是神色微变,下一秒握紧她的手:“这件事,以后我和你解释。 凌俐嘟着嘴,还在心里翻着旧账,眼睛里都是小委屈。 看到她的模样,南之易忍不住低头,靠近她的耳朵,轻声呢喃:“对不起,我没考虑过你的煎熬,否则我不会让你等这样久。但是,以后再不会了。” 那声音又轻又软,凌俐一瞬间能忘记他所有的可恶和坏脾气,忘记所有来源于他若即若离的委屈。 心都快化了一样,怔怔地盯着他被路灯镀上一层金边的头发,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你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了?” “因为我不逃了。”他拉过她冰凉的手放在唇边,让她感受他的温度,“我曾经以为自己的决定正确无比,直到发现你的存在和空气一样自然又不可或缺,没了就再活不了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再可怕的回忆,也抵不过没有你的时光。” 凌俐从未想过南之易会说出这样一长段情话,也从未奢望过他会这样直接地承认他对她的感情。 看来以前认为的理科男太理性,呆呆傻傻不会说话,也不完全对的。至少,刚才他的话和态度,让她一瞬间彻底被软化。 对上他晶亮柔软的眼神,她心底一阵酥麻,可忽然无缘无故想起他刚提起的什么回忆。 她忍不住问:“你刚才说?你说你怕什么?” 她还想多问一句的,已经被他拉入怀里。他鼻尖抵在她的额头上,微微有些凉。 之后,似是喟叹的一句:“不怕了,再也不怕了。你呢,还冷吗?” 凌俐微微摇头,之后,任由他的手指摩挲着她的侧脸。 南之易深深吸了口气,有些不舍地拉开两人的距离,低头看她,眸色微凝。 他带着一丝苦笑:“粉妹,现在轮到我问你了,一旦我抓住你,就不会再放开,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他的目光灼热而认真,让她也忍不住严肃起来。 认真地想了几秒后,她沉沉地点头,而随着她点头的动作,刚才眼眶里闪闪的泪珠顺着面颊滑落,滚落到他手心。 他轻轻握住那几滴泪,手心是又暖又烫的感觉。 接着,拥她入怀,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你不用怀疑,我很早就开始喜欢你,如果你要问程度,那就是超越了理智,让我知道明明不应该,却挡不住想念你的本能。” 接着,渐渐收紧了双臂,让她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前。 凌俐闭上眼,听着耳边他低声的呢喃,那带着微微的沙哑的声音,清晰而温暖。等他沉默下来,她都能隔着衣服,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他身上的气息,是淡淡忍冬的味道,却让凌俐觉得,那是浓到化不开的温柔。 一切都那样地不真实,就像一场梦一样。可就算是场梦,她也想就这样沉溺下去,永远不想醒过来。 雨点终于落下,淅淅沥沥,渐渐浸润了世间万物,浸入一对恋人的眉梢眼角,却丝毫不能降低心间的温度。 终于还是南之易结束了这个拥抱。 他放开凌俐,微笑着说:“回去吧,趁雨还不太大。” 凌俐看了眼脚边的行李箱,忽然有几分忸怩起来:“回哪边?” “那还用说?”南之易屈指,轻轻弹了她眉心一下,理所当然的语气,“当然是我们家,我们一起回去。” ———— 百扬大厦的十一楼,吕潇潇的办公室。 凌俐趁着下午处理完所有报告的时间,拉着上午才归来的吕潇潇,说起她和南之易的事。 两人在一起已经一个星期,基本每天都处于蜜里调油的状态,南之易不用去学校不用回帝都,她也没搬回舅舅家去。 每天都快乐到要飞起的状态,连环伺在身边的钱阳这回事,都快忘记了。 一个星期心情都处于粉红粉红的状态,上班时间都是一颗雀跃的心,又不知道该和谁分享。 祝锦川? 算了吧,他一直对南之易有偏见,还一直不看好他们,这时候跟他说师父我找到男朋友了还是你不喜欢的那个,猜一猜,祝锦川会甩几公斤的脸色给她看? 所以,这事最好还是瞒着他吧…… 小成或者林姐?也不大好,虽然她们对自己都挺好,可也没到可以彼此分享感情生活的地步。 唯一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的吕潇潇,刚好出差一周,可把凌俐给憋死了。 她本来以为吕潇潇会为她和南之易终于开始了鼓掌,却没想到,吕潇潇越听越气。 “你是说,这次又是你主动?” 吕潇潇鼓着眼睛,叉着腰满脸的不忿。 凌俐却是微红着脸,点点头:“嗯,那晚我都想放弃了,没想到一时间脑袋发懵问了那句话,后来,后来就……” 后来就失去了控制…… 她接着把一周前那晚发生的事,全部告诉了吕潇潇。 吕潇潇听完她描述的话,快要气到跳起来:“他那什么歪理,竟然还敢怪你抢他的活?他要是男人一点,你们现在孩子都打酱油了。” 凌俐脸颊微红:“你说什么啊,我和他认识也就一年。还有,不管谁先说谁后说的,有什么重要?总之,结果是好的就行。” 吕潇潇还想教训她一番的,但看见凌俐眼里的泡泡都是粉红色,只好叹口气。 现在看来,小凌子被科学怪人收服了,她这边说再多,也点化不了这颗死心塌地的石头,还不如不说。 虽然南之易在感情上这一点都不爷们的做派让她颇有微词,不过,就冲着南之易替凌俐挡去那一大碗热汤非常爷们的举动,也就将功补过了。 那可是烧沸了的汤,没有一百度,九十五度是没得跑的,泼在背上,那该多疼? 反正放在她吕潇潇身上,绝对不会为了李果去害自己毁容的。 不过,也多亏了那疯婆子泼出的一碗汤,让这扭扭捏捏又互相看对眼的人,绕了一大圈后,终于牵了手。 只看结果的话,也算是满意的。 但,凌俐提到的南之易的那句话,让她隐约有些不安。 南之易无疑透露出的他在逃,凌俐现在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大概不是那么在意,可放到吕潇潇耳朵里,却是另外的效果。 到底有什么可怕的回忆,能让南之易在明明心仪小凌子的情况下,还驻足不前,要不是那碗汤的催化,只怕现在两人还在猜来猜去。 听起来,那话似乎另有深意,绝对不像是凌俐以为的那样简单。 吕潇潇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这的傻女人,心里油然而生的是一股保护欲。 嗯,关爱智障儿童人人有责,尤其是陷在爱情里这种。 她双手抱在胸前,若有所思。 看起来,她应该让李果好好查一查南之易之前的情史,查一查除了魏葳之外,还有没有可能出现另一个来势汹汹的前女友。 不过,现在也得提醒提醒小凌子,免得她被期盼已久的爱情冲昏头脑。 第三百七十五章 师母 调查归调查,现在,吕潇潇认为得提醒提醒小凌子,免得她被期盼已久的爱情冲昏头脑。 “男人这种生物是很会得寸进尺的,你可不能什么都迁就他由着他,一再的退让只会让你越来越卑微。” 吕潇潇难得一见的严肃表情让凌俐怔了怔,不过下一秒,她看到墙面上时钟的时针指向五点,嘴角忍不住翘起,迅速拿上早已经收拾好的背包,匆匆的一句:“下班我先走了。” 她身后的吕潇潇一声叹息。 正想敲打敲打她,让她不要光顾着谈恋爱忽略了自己的工作,结果荷尔蒙上头的某人一到下班时间就溜了。 凌俐一出办公室门,却被一个黑色的身影叫住。 “凌俐,”祝锦川刚刚从顾问归来,面无表情地沉声说道,“来我办公室一趟,有新案子了。” 凌俐看了看时间,又看看自顾自走在前面的祝锦川,咬了咬唇,有些为难。 十几秒后,她老老实实放下包,拿上笔记本,进到了他的办公室。 接下了新工作,放好了卷宗,已经是半个多小时后。 急匆匆赶到地铁站,坐上地铁往城东去。 一出地铁口,南之易已经在等她。 是她喜欢的清清爽爽的造型,淡蓝的衬衫加牛仔裤,短短的鬓角,随性自然的短发,下巴干净水滑,一双眼睛尤其黑亮。 凌俐几乎是跑跳着到他跟前,自然而然拖住他的手:“临时有点工作,来晚了。” 下一秒,就被他反握住右手,微笑着对视。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来晚,只说:“走吧!陆鹏他们已经占好了位置。” 凌俐双颊微红,不知是刚才一路小跑累的,还是因为些微的紧张。 半小时后,路边一家烤串小店里,十几个人围坐在一起,气氛热烈。 凌俐喝了小半瓶啤酒,被一堆戴着眼镜的博士僧喊着师母,耳朵都开始发热。 而南之易板着脸,时不时在桌底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紧张,也不用理这堆处于发情期又找不到配偶的小子。 今天说好的,他要带她见自己的学生,正式介绍一番——毕竟,导师是博士僧们的衣食父母,现在有了老板娘,当然是大事。 与一群故意起哄的男同学不同,桃杏作为其中唯一的女生,自然矜持很多。 她坐在离南之易最远的位置,安安静静地吃东西,只是不喝酒。 和前些日子相比,她似乎又瘦了些,整个人更加清丽。 而作为唯一的女学生,她自然有优待,没人去逼她喝酒,偶尔有一两个不识相的,也被坐在她旁边的陆鹏给怼了回去。 只是,偶尔与她视线相接的时候,凌俐忍不住心尖一颤。 她的眼神说不上不友好,但比起前些日子,已经算平淡了很多,有时候甚至会在两人对视的一瞬间,露出一丝笑。 但是,凌俐一想起来桃杏给她的误导,想起差点又错过他,防备之心自然而然地生气。 桃杏明明知道南之易拒绝掉了那个项目,却还是有意无意地误导着凌俐,让凌俐以为南之易要抛下雒都的一切。虽然最后阴差阳错,这件事甚至还促进了她和南之易在一起,只是,被人欺骗的感觉,始终不痛快。 凌俐想得出神,忽然身边有谁凑过来,冲她举起啤酒杯:“粉妹姐,辛苦你照顾老师了,我先干为敬。” 说完,那眼镜男直接喝完手里的酒杯,一堆人不嫌事大的坏小子又开始吆喝起来。 凌俐骑虎难下,举起酒杯刚说喝一两口意思一下,却被南之易却一把夺下她手里的酒杯,佯怒道:“这帮小兔崽子看着老实其实心眼贼多,你太老实了,以后不许和他们说话。” 又环视一圈,一个个点名:“总之,今天的量已经到了,谁让我粉妹多喝一口,谁值班的日子就多一天,明白了吗?” 按理说这一番蛮不讲理的威压,足以弹压眼前这帮子书呆子,然而南之易却没想到,以前他一瞪眼就老老实实的实验狗们,这时候却开始胡搅蛮缠起来。 一个叫嚣“师娘你要给我们做主”,一个叫嚣“师父你脱单了就不考虑单身狗了”,要不就是几个人合伙嘤嘤嘤起来,那声音简直让人恶寒。 他们显然是知道南之易心情很好,根本不会认真,所以才敢起哄。 凌俐双颊更加烫起来,看到南之易无奈的模样,也不知道该怎么给自己解围。 桃杏却站起来,拿起南之易桌前的酒杯,冲周围一圈人微微一笑:“你们这帮醉鬼,可别骚扰师娘了。这杯我代劳了,可好?” 南之易冲她一竖拇指,笑着说:“乖桃杏。这篇论文的第二作者,你的了。” 桃杏回头冲他眨了眨眼:“成交。” “学术腐败!腐败!” 下面的一堆戏精还不肯消停,要么捂着心口大叫,要么后悔错失机会,气氛再次活跃起来。 桃杏似乎早就习惯身边这帮子动不动就大呼小叫的狂躁症患者,慢悠悠喝完那杯,之后将杯底翻转,让一桌子人检查到底有没有留下一滴。 她爽快干杯让一桌子叫好,之后,又微侧过脸,似笑非笑地盯着凌俐。 “师娘,指教了。”她的声音清脆甜美,说完,还吐了吐舌头。 十点过,一场闹哄哄的聚会结束。 该回家回学校了,一堆醉醺醺以至于胆子贼大的学生还想去南之易那里玩游戏,好容易被桃杏和陆鹏拦下。 送走学生,烤串店离家不远,南之易牵着凌俐,慢慢地在绿道上走着。 他表情轻松惬意,拖着凌俐的手,开着玩笑:“这十来个学生,只怕你得再多见几次,才能记住谁是谁吧?” 凌俐牵牵嘴角,对上他澄澈的眸子,笑了笑。 只是,脑子却里一遍遍过着桃杏刚才的表情,心间隐隐的一丝不安,渐渐扩散开来。 同一个城市,不同的方向。 城西迎宾大道一号院,一栋三层构造的小楼里,书房暖橘色的台灯下映衬下的男人,眉头深锁地看着手中一叠厚厚的文件。 门边传来响动,女人端着一个白瓷碗进来,看到男人瘦削的侧脸和紧锁的眉头,有些恍然。 立在原地好一会儿,她叹了口气,端着东西轻轻靠近,又轻轻放下还腾着热气的碗,轻声说:“之君,吃点东西。” 南之君放下手里的文件,转头看向她,目光温柔如水。 “瑾然,”他轻笑,“辛苦你了。” 之后,继续拿起笔,在文件上写画。 她微微摇头,视线转向书桌上堆了十几厘米厚的一叠文件:“还有这么多,今晚又要熬夜了吗?” 南之君揉了揉眉心,微微叹气:“赶在那之前把要紧的事处理了,也能在帝都多留两天。” 陆瑾然长长一声叹息后,声音有些幽怨:“小易这次,还不肯回去?” 南之易笔下一顿,笔尖在文件下留下一团墨迹。 他皱了皱眉,干脆推开了那叠文件,站起身握住陆瑾然的手:“不怪他的,他身上还有烫伤的痕迹,万一吓到奶奶更不好了。爸妈也同意他晚些回去的。” 陆瑾然轻哼了声,眼神黯了黯:“他做什么都有理由,你做什么都是错,明明这家里最关心他的就是你,却偏偏是最受气的那个!” 看她嘟起嘴小女孩一样的表情,南之君轻笑着:“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些,也不想争这些的,他只要过得好就行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陆瑾然眼里却是说不出的委屈:“可我就见不得他对你态度那样恶劣,明明你处处为他着想,他却始终误会他,不如,你就告诉他……” “不行!”南之君的面色,忽然沉了下来,“瑾然,我知道你心疼我,我也知道你这些年来的委屈,但是,事关小易的一辈子,我不能冒险。” 陆瑾然讷讷地住了嘴。十几年了,之前那样的话她不知道劝过南之君多少次,但是每一次的答案都是一样。 忽然间十几年的怨气涌上心头,她泪光闪闪,有些哽咽起来:“早知道会让你们兄弟俩反目成仇十几年,我当年就不该……” 她还没说完,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按住了唇。 “瑾然,”南之君唤了她的名字,轻轻摇头,“你如果是‘早知道’其中的麻烦,我又哪里找老婆去?世间安得两全法,既然不能两全,我也只能自私一把了。我们一起被小易误会,也好过我们分开,天各一方。” 说到最后一句,声音里渗入的丝丝柔情,让他微有些低哑的嗓音,格外温暖起来。 一片模糊的泪光里,他脸上岁月的痕迹仿佛都消失,十五年前拖着她的手问轻声“嫁给我压力会很大,你怕吗”的男人,仿佛跃然于眼前。 她吸了吸鼻子,还在争辩:“可当年,明明就不是你的错。” 南之君淡然地一笑:“谁的错,有那么重要吗?都是陈年旧事了,一家人之间,讲什么道理?” 说完,他在书桌前坐下,拿起碗里的调羹,开始吃陆瑾然煮的酒酿丸子。 陆瑾然叹了口气,望着台灯下他已经开始有一丝花白的头发,心里五味杂陈。 当初母亲就不赞同她背着骂名嫁给南之君,还断言过,南之君的理智、自持还有超乎常人的事业心,会让她吃不少苦头。 当年她拗着性子嫁了,十五年时间,看他从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迅速脱颖而出,到了今天的位置。 他付出的代价,和作为他背后的女人,他们的付出,也不足为外人道。 心疼、骄傲,以及委屈,唯独没有后悔。 当年都不后悔,现在更不会后悔。更何况,他们已经有了小穹。 想到这里,她试探着开口:“下周四小穹的家长会,他很希望你参加的,你之前说看看时间安排的,怎么样?能参加吗?” 第三百七十六章 烙印 南之君抬起头,显而易见抱歉的表情:“周四中政委有人下来巡查司法责任制落实情况,我得全程陪同,恐怕……” 陆瑾然眼里闪过一丝失望,再之后,勉强勾起嘴角,岔开话题:“我听正言说,他现在身边,好像有个女孩子?” 南之君闻言,慢慢将一勺子圆子送入嘴里,细嚼慢咽之后,他才点了点头:“是,是个很老实的小姑娘,我觉得她和小易很合适。” 陆瑾然有些好奇地追问:“好像是个律师?” “是,不过大概不会做了,我正在托正言给她找份轻松点的工作。”南之君回答。 陆瑾然明显不赞同:“你们俩这是打的什么主意?把人家姑娘的事业断送?” 南之君不置可否:“小易太忙,需要有人照顾,她要是继续干律师,天天加班出差的,两个人聚少离多怎么像话?再说了,律师也不是什么好工作,还是稳定点好。” “聚少离多怎么了?不稳定怎么了?我俩不也是这样?凭什么女人就不能有自己的事业?凭什么要迁就你们男人。” 陆瑾然生气起来,叉着腰满脸的愤愤不平。 看着她又是气鼓鼓闹别扭小女孩的模样,南之君有些好笑。 即使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即使她已不复当年青春飞扬的模样,即使再怎么自律也难以恢复当年的窈窕,他对她的感情,却一如当初。 他欠小易太多,这辈子都不知道还不还得完,所以事事迁就小易。但,惟有感情一事,他必须遵从自己内心的选择。 他是用哄小孩子的语气:“好好好,我家瑾然就是事业家庭都兼顾的女强人,我错了还不行吗?” 看陆瑾然还不高兴,他放柔了声音,在她耳边轻言细语:“下周四嘛,我争取回来,我知道小穹开学时候的摸底测试考得很不错,我也去享受一把学霸家长脸上有光的感觉。” “说定了,可不许反悔哦!” 听到他的话,陆瑾然马上瞪圆眼睛竖起手指:“君子一诺千金,之君院长,你的话,可是有整个阜南法院系统给你背书的。” 南之君被她眼里窃喜的神色打动,一颗心异常地柔软起来,带着笑回答:“好,都答应你。” ———— 一个月过去,南之易背上创面的疤都掉了,露出粉红色。 医生说,粉红色只是暂时的,接着会色素沉积,慢慢变黑,起码一两年,才能恢复成正常皮肤的颜色。 不过凌俐烫到的位置特殊,经常活动无法像南之易那样静养,倒是留了不大明显的疤。 医生还说,如果想要彻底去掉,必须得手术祛疤。 凌俐倒是有别的看法。 某天,她洗完澡的时候从卧室镜子里,发觉她手肘上的那些伤痕,似乎可以和南之易身上的伤拼成一块。 为此,她马上拉着南之易验证,发觉如果他从身后抱着她,手肘相叠的时候,两人身上两伤痕连成了一片,将他们两人连接起来。 哪怕不那么好看,她也不想去掉——这伤疤就像紫霞仙子给至尊宝脚底的痣一样,是他们之间的烙印。 从医院开止痒的药,回家的路上,她这头想得心里泛甜,南之易却唠叨了一路,一会儿抱怨这一个多月受的罪,一会儿又庆幸这汤没有落在凌俐脸上,要不然,整个一小龙虾。 凌俐听他越说越不像,嘟着嘴:“那是不是你就不要我了?” 说着,手指攀上了他的耳朵,眼看着就要掐下去。 南之易一边开车一边笑:“哪里敢,女侠饶命。” 凌俐抿嘴,一个外厉内荏的眼神丢给他,之后拿出手机,开始翻附近好吃的东西。 前些日子清淡的饮食下来,南之易算是馋坏了,顿顿都不肯将就要吃好吃的。 凌俐也迁就他,再远的地方,她都愿意一起去。 这一次,又是穿越半个城市,就为了一条小胡同里豆花烤鱼。 凌俐一直有这样的怀疑——她和南之易的籍贯搞错了,要么为什么他那么嗜辣,而她这么爱吃海鲜? 又一次被烤鱼里的小米椒辣到呆坐在座位上回不过神,南之易快笑炸的表情。 他唤来老板要了份双皮奶给她解辣,还嘲讽她:“你还是服软吧,不用为了证明自己是阜南人非要吃辣。”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 已经是秋凉的天气,不过晚上的烤鱼也让他们出了一身汗。 回到家,第一时间就是洗澡。 房子大的好处就是有不用抢浴室——因为有三个。 半小时后,几乎是一前一后,他俩分别从主卧和浴室里探出头来。 “晚安。”隔着好几米远,他冲她微笑。 “晚安。”凌俐牵了牵唇,笑着回答他,眸子里微光闪动。 之后,南之易关上房门,凌俐抚着自己手肘上的痕迹,却是心潮澎湃。 她咬了咬唇,又跑回浴室,抹掉镜子上的水雾,好好地端详起自己来。 皮肤粉嫩,头发乌黑,眸子里一层水雾般,淡粉的唇色也算鲜嫩,锁骨很美,露在睡衣外的肩膀和手臂,也是雪白嫩滑的样子。 怎么看,也不是太难看啊?虽然不是天资绝色,但也还是清秀可人的年纪吧? 应该不会太难吃的,可南之易为什么就不多看她两眼呢? 想到这里,她双颊微红,有些心跳加快起来,脑袋里又想起前些天吕潇潇盘问她的话。 她那时候翘着二郎腿,一对杏核眼在凌俐身上扫来扫去的:“你家南神不是客观不能吧?我看你一副初中生谈恋爱的模样就知道你俩还没就恋爱关系进行深层次的探讨。” 在这之前,吕潇潇这种两句话就往下三路去的货色,已经不止一次问过她,南之易“能力”怎么样了。 凌俐每次都是打着哈哈忽略这事,还每每理直气壮嘲讽吕潇潇的思想从里到外都已经烂完了。 可吕潇潇那猥琐的眼神,似乎已经看穿了一切。那就是,南之易似乎并没有开窍的事实。 表面上凌俐不是那么在意吕潇潇的试探,可在一起一个月了,尽管在同一屋檐下,尽管每天出双入对,但是,他们之间始终是她一间房,他住另一间。 南之易到现在并没提过想要更进一步的要求,他身上有伤似乎也并不是适合的时机,但是,有些的情绪,似乎在悄悄地滋长。 凌俐又看看自己身上单薄的粉色睡衣,有些郁闷起来。 粉色最衬肤色了,材质也是吕潇潇说过的最显女人味的丝绸材质。 难道真要自己穿成这样主动走进他的房间? 她捏着裙角,一阵发愁。 那样不仅不矜持,如果被南之易拒绝,她仅剩的一点面子,可真没地方放了? 想了好一阵,她还是放弃主动出击的备选项。 算了,顺其自然吧,该发生的始终会发生,哪怕真被吕潇潇调侃的什么“客观不能”,只要对象是他,她也没问题的。 重要的不是做过什么,重要的是,和谁在一起。 想通这一关节,凌俐释然一笑,放弃了杞人忧天。 晨间,凌俐六点半起床。 轻手轻脚收拾干净自己,做好了早餐,便去叫南之易起床。 刚刚过了一个周末,天天腻在一起的两人,感情突飞猛进,但,身体接触上,始终还是没有更进一步。 他并不主动,亲亲抱抱的时候,甚至会主动避开敏感部位的接触,又让凌俐好好怀疑了一番自己的魅力。 久而久之,凌俐也渐渐习惯,还偶尔自嘲一下,除了陪吃陪喝,她就像个老妈子一样,照顾着南之易的起居。 对于习惯赖床的某人,她现在是有杀手锏了——冰箱里一直有个冷藏起来的冰袋,直接往被窝里一扔,一般十分钟后,他就会顶着鸡窝头起来。 这次也很奏效,没多久,餐桌前就出现穿着麻色睡衣的南之易。 凌俐走过来,把剃须刀拍在他面前,眼睛斜斜一瞄:“先剃胡须,才许吃饭。” “吃”是南之易的命门,只有拿住了这点,他才会好好听她的话。 果然,南之易乖乖回答了一声哦,拿起自动剃须刀,慢慢把自己打理干净。 听到剃须刀工作的嗡嗡电流声停下来,凌俐端出来早饭,放在他跟前。 刚才还精神恹恹的某人,眼睛“叮”地亮起。 刚吃了一口,却轻轻蹙起了眉头。 凌俐则竖起指头带着点威胁:“我好容易做好的,你不许说不好吃。” 南之易把到了嘴边的抱怨咽下去,马上识趣地改口:“好吃,好吃,宇宙第一好吃!” 风卷残云般把鸡蛋火腿吃完,他还喝下去一整杯牛奶。 凌俐刚端出来自己那份,看着他面前空了的盘子和杯子,犹豫了一下:“你不是不喝牛奶吗?你的红茶刚泡好。” 说完坐下,叉了块火腿放进嘴里。 然而一尝味道,马上吐了出来,推开了面前的盘子。 “你傻啊!”她急急地说道:“我怕是把碱面当盐了,这你也吃得下去?” 难怪不那么爱喝牛奶的他,把muji家能装450ml的超大杯子里,已经空下去了小半杯。 原来是为了漱口! 南之易眼角带着笑意,冲她挑眉:“自从决定从了你,我是作好了随时屏蔽味蕾的准备的。” 凌俐微微一嗔,握拳轻轻敲在他讨嫌的脸侧,说:“也不是让你当傻子的。怎么样,能开车吗?要不要我送你去学校?” 节后第一天上班,因为他伤基本上全好了,也到了不用穿短袖的季节——所以再没有理由赖在家里。 南之易摇着头笑起来,眼里是细碎莹泽的光华,视线一直凝在她脸上。 凌俐莫名其妙地摸摸脸:“妆又花了?” 他轻轻摇着头,抬手揉着她的头发,再之后,微弯着食指挑着她额前的一缕刘海,始终不愿意离开。 凌俐看着他的手指从左到右,眼珠子也从左转到右,又转回来,周而复始。 几十秒过后眼珠酸涩似乎有点困起来,凌俐揉揉眼睛佯怒道:“干啥呢,要催眠吗?” 只听到他伏在她耳边低低的一句:“都说了,不要老抢我的事情做,不是该我送你上班的吗?” 说完,朝她耳朵里轻轻吹了一口气。 凌俐瞬间脸红完,心头一阵酥软。 第三百七十七章 回京 两小时后,凌俐坐在会议桌边,时不时想起晨光里南之易清俊的侧脸和澄澈的眸子,想起被她一瞪就乖乖低头吃那并不怎么美味的早餐,心里的满足感无可比拟。 “凌俐?凌俐!” 忽然,耳边是谁严肃的声音在叫她的名字。 凌俐回过神,一抬眸就对上祝锦川阴沉的脸。 “啊?”她不由得有些慌乱。 “我在问你手里的案子进展如何。”他说。 “我……”她翻开了笔记本,话到嘴边,却忽然一阵慌张,磕磕绊绊说不出几个字。 祝锦川眸色微沉,下一秒,手里的钢笔敲了敲桌面:“算了,别浪费大家的时间,例会结束后,你到我办公室里专门说说案子。” 凌俐低头,轻轻哦了一声。 他说的是例会结束,不过临近中午祝锦川才有时间管这件事。 凌俐把之前祝锦川交给她的案子的办理情况,事无巨细全部汇报了一遍。 这是个故意伤害致死案件。犯罪嫌疑人是个无业游民,居无定所在城市里充当着所谓的治安不稳定因素。 案件的起因是四个青年深夜从ktv出来,多看了蹲在路边的无业游民两眼,起了口角打了起来。 按理说人多的一方肯定占优,但手无寸铁的青年们,和手上有*的游民开打,人多的一方竟然被撵得到处跑。 无业游民也没怎么认真,没真下狠手——可能他最开始的目的,也就是吓吓他们而已。 后来还是打出了火气,游民追上一个,按倒在地,那刀划那人的膝盖——这也是轻伤而已。 坏就坏在有讲义气的青年回去救助同伴,拉住游民的背向后拖。 犯罪嫌疑人情急之下顺手向后一刀——偏偏,这反手的一捅,捅进了背后青年的心脏,没几分钟就死亡。 从主观方面来说,应该算是故意伤害致死,但目前检方可能会以故意杀人的罪名提起公诉。这也说得通,临时起意的犯罪,很多时候都是以犯罪后果来定罪名,而且罪名的不同对最后量刑的轻重,也不会有大的影响。 所以说,这案子比起秦兴海、曲佳之类的案子来,没有那么重;不过比起之前祝锦川交给凌俐那四个小案子,又算重的——基本上,可以确定这案子的一审是在中院了。 凌俐汇报的时候,祝锦川一直在低头看着其他的东西,凌俐以为他没在听,不过只要她一停下来或者还在组织语言的时候,他就会抬眼面带询问,让凌俐知道他其实没放过她说的每一个小细节。 一心二用,确实是忙如祝大状这种需要三头六臂的人的必备技能。 “你有什么辩护思路?”听完凌俐关于办理案件的进展,祝锦川不露声色地问她。 “对方是四个人,他只有一个人,拿出刀具防身也是不得已为之,除了反手的那一刀是致命伤,其他人身上的伤,都不是伤在要害部位,可见他出手时候是控制了力度的。” “你要注意到,他身上是有管制刀具的。不管他是不是有致死的故意,只这一点,就足以让法院认定他有放任危害结果的发生。你赶紧走程序,最好再去看守所见一见犯罪嫌疑人。这个案子是他父亲委托给我们的,老人得了癌症,怕是捱不过多久了,能早点开庭见一面儿子,也算我们做善事了。” 就案件的具体办理思路讨论了一阵子,祝锦川也没多说什么,挥手让她出去。 凌俐轻轻吁出一口气,心口间的惴惴不安稍去。 看来例会时候的走神,总算被她混了过去。 却不料临近出门的时候,又被祝锦川叫住。 “凌俐,”他并没有抬头,声音也听不出起伏,“你最近的状态让我不是太放心,我知道你大概是感情生活有了变化。” 凌俐脚步一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看来,她一直想要瞒住祝锦川的事,还是被他知道了。 身后,他的声音还在继续:“讨嫌的话我不想多说,我也没有立场对你的生活指手画脚,不过,我要提醒你的是,始终要认清楚你自己安身立命的基础,不要为别人,迷失了你自己。” 凌俐,脑子里突然跳出之前祝锦川在南之易受伤前,和她说过的一番话。 那时候他说:“我出于自己的义务所在,有必要提醒你,最好能离南之易远一些。他,不简单,也不是太适合你。” 直到下班时分,凌俐还有些心悸。 最近,她总是有些莫名的不安,除了一直不见踪影的钱阳,还有就是祝锦川之前这番告诫的话了。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把钱阳和祝锦川的话,几乎放在相提并论的位置,也不知道自己的不安到底来自于何方。 总觉得有一丝丝阴霾从心底向四肢浸润开去,明明初秋的天,却从心底发冷。 她有些出神,忽然手机响起,将她拉回现实。 凌俐稳了稳心绪,看到屏幕上闪烁的是南之易的来电。 “还不下来?我已经在楼下等你了。”他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温润带着笑意的声音,一瞬间让她温暖起来。 收拾好东西匆忙下楼后,她看到停在街边深灰色熟悉的车,几步跑上去,拉开副驾的门坐进车里。 “晚上吃什么?”他问,笑得眉眼弯弯。 “你今天上课还顺利吗?”凌俐却担心起他休息一个月后是否能迅速进入工作状态。 “瞧你问的什么傻问题,上课顺不顺利不该问老师,你问问学生听不听得懂才对,尤其是你这种智商不在线的。” 凌俐微瞪着眼睛,左手攀上他手臂,作势就要掐下去。 南之易毫不在意她的威胁,放下手刹踩下油门:“你不说吃什么,那我就做主了。” 灰色越野绝尘而去,两人都没注意到百扬大厦的停车场出口,有一辆同样型号的深色汽车驶出来,朝着和他们相反方向,缓缓开动。 早在凌俐上车的时候,祝锦川就发现了他们。 果然不出他所料,他们确实是在一起了——自从南之易为了凌俐受了那碗汤的罪,他就知道,谁都拦不住凌俐往那坑里跳了。 祝锦川摇了摇头,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 既然她有了男朋友,那么他这个师父的角色,是不是该审视一下自己的定位,不要老是把目光放在她的私生活上,只做好工作上的指导就可以? 但撒手不管的话,她又会不会义无反顾地为了那人,牺牲太多? 他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渐渐压不住心底的一丝浮躁。 始终还是放心不下,也无法对她的义无反顾视而不见。 看来,有些以他的立场不好说的话,只好通过吕潇潇传达了。 ———— 城南的日式料理店,南之易和凌俐吃着寿喜锅。 他难得一次肯将就她吃些清淡的,不过,他选饭店的眼光一直是很毒的。 品质上乘的雪花肥牛和牛舌,切成半透明极薄的一片片,在寿喜锅略带甜味的汤里涮几秒,趁热蘸上特制的柚子醋加芝麻酱的蘸料,或者在生鸡蛋液里 不知道这吃法算不算正宗,但凌俐确实吃到停不下口,最后吃完肉食又照着菜单的指引做了寿喜锅鸡蛋焖饭,一直吃到胃再也装不下。 “好好吃!”她摸摸肚子,伸了个懒腰,“上一次吃到这么撑大概是在我高中的时候了,我妈做的铜锅焖饭,也和这个很像。” 南之易神色微动,并没有接她的话,眼里有些担心的神色。 凌俐说完几秒,才发现自己无意中提起了往事——还是那段她曾经不愿意轻易提及的往事。 忽然间又想起阴魂不散的钱阳。 关于那天在小巷里看到钱阳的事,凌俐也告诉南之易了,事后他陪她去了警局。经过调取当天地铁站沿途的监控,几乎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只是在一个商店的监控里,发现了一个像是他的背影。 如果当天钱阳真的出现过,只能说他的反侦察意识和技巧,已经远远超过凌俐的想象。 南之易见她表情的淡下来,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安慰道:“别怕,家里的门窗都加固了,摄像头也都装好,一有什么不对马上会被我们发现的。再说,我们还有米粒古丽,不是吗?” 凌俐抬眼,点了点头,接着轻轻咬了咬唇,问:“钟卓雯的情况,怎么样?我好像看到过你和医生联系。” 南之易叹了口气。 还是被她看到了啊,他这些天时不时会通过微信和学校脑外科那边的钱教授沟通,询问钟卓雯的状况。 本来不想让她知道,结果,还是被心细的她发现。 “情况还算平稳,看得出来,这孩子还在努力,想要醒过来。不要太担心,一切都有我的。”他握了握她的手,满是安慰的语气。 感受到他手心干燥温暖的温度,凌俐压在心头的重量稍去,勉强一笑。 看到她有些低沉的情绪,南之易微抿着唇,决定找个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 “明天定两张机票,周末跟我回去。” 凌俐抬起头:“回去?哪里去?” 他一扬眉:“你说呢?我家在帝都,还能回哪里?正巧我爸妈最近都在家。” 凌俐差点被噎到,一脸的惊惧:“我不要,我们才一个月,就要见家长?” 南之易笑笑,握住她的手:“不回去不行了,我怕奶奶再也等不起了。” 凌俐眼皮一跳:“什么?” “你忘记我说过,帝都有人等我的事了吗?我奶奶之前查出肺部有肿瘤,因为年事已高不敢做活检,所以无法确定是良性还是恶性。不过,医生高度怀疑是恶性,所以……”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眼里有一丝哀伤。 凌俐心里一阵难受:“你怎么不早说?我还以为你不做那个什么项目,就不用回去了。” 他轻轻叹气:“我只是有点舍不得现在这样平静安逸的日子。你要知道,一旦被我爸妈知道你的存在,只怕会有四面八方好奇的目光投向你。” 凌俐看他表情认真不像说谎,也有些发怵,皱起眉头问:“那么夸张?” 南之易煞有介事地点头:“我妈还好说,最多用球面射电望远镜分析你,我爸呢,这些年大数据研究是他的方向,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公器私用拿什么系统分析你,要知道,最怕有人暗中观察。另外他们的那些学生和狗腿们,常年给我介绍相亲对象的事儿妈们,会不会结对组团来参观你,也不好说。” 凌俐目瞪口呆,不知道回些什么话。 “但是呢,这一关迟早要过的,晚过不如早过,你虽然现在丑了点,不过总好过一拖再拖人老珠黄的那天。走啊,跟我回家,见见公婆吧。” 他忽然摇头晃脑起来,眼里的严肃不再。 凌俐这才知道他在说笑,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拧住他的嘴:“我就知道你这狗嘴吐不出象牙。南之易,把刚才那句话给我吃回去!” 他笑着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说:“好了不闹了,我就想奶奶见到你,也许她一高兴,病就好了呢?她后年的百岁大寿,我想,她应该可以坚持到的。” “嗯!”凌俐重重点头,又重重地回握他的手。 “一定可以的,”她眼睛晶亮,似乎要给他打气一般,“我们一起回去看奶奶。” 第三百七十八章 抵达 南之易一向是说风就是雨的人,他让订机票就必须订机票,回家的路上,就已经催促凌俐订好了下周回帝都的机票。 时间一定,又忙着打电话给家里人——一共三个,南爸爸、南妈妈,还有他在电话里称呼“曹妈”的人。 据说,南奶奶耳朵有些背,不方便接电话,只好让曹妈转达信息。 想到一周后就要跟着他回去见人,凌俐心里的紧张,后知后觉地扩大。订好机票后的两三天了,忽然发觉自己紧张到睡不着觉。 深夜十二点,她辗转反侧一番,终于还是忍不住爬起来,愁眉苦脸地敲了南之易的房门。 几秒后,南之易来开门。 他还没有睡,披着件睡袍,床头柜的灯还亮着,枕头上扣着一本书。 “怎么了?”看到凌俐一头柔顺的头发乱蓬蓬的,南之易有些意外。 凌俐耷拉着眉眼:“我睡不着。” 他一笑:“在紧张丑媳妇见公婆的事?” 被他一语中的,凌俐羞恼地握起拳头,招呼到他肩头:“臭嘴,讨厌。” 他却一眨眼,意味深长地说:“才不臭,要不你亲亲看?” 凌俐双颊微红,又忍不住委屈起来:“你都没和我说过你爸妈的事,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没想到,她正正经经的诉苦和抱怨,却引来南之易一阵笑。 被他笑得心里发毛,凌俐又忍不住想捶他几拳了——简直太可恶了,他不用过见家长这一关,就如此猖狂! 拳头刚挥出去就被早有防备的他握在手里。 “放心,我爸妈不会不喜欢你的,”冲她眨眨眼,手上用力,将她拉入怀里抱住,他又说,“睡不着,我就陪你睡好了。” “讨厌!”凌俐推开他,却发觉,这人的力气好像一天比一天大了。 清晨七点,凌俐就醒了。 隔着房门,她都能听到自己手机设定的闹铃在隔壁房间响,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就睁开了眼。 怎么这么快,就天亮了呢? 她还有些发懵,这也是低血糖的症状之一——身体总是先于大脑醒过来。 她动了动脖子,正想要坐起身来,忽然察觉腰间有些重。 忽然发现和自己房间完全不一样的天花板,和颈脖间微微有些痒的感觉。 凌俐一侧头,看到了南之易的还在沉睡的脸。 呼吸平顺,轮廓柔和,睫毛又密又长——他睡着的样子,真的很像个孩子。 凌俐轻轻拿开他放在她腰间的手,又轻手轻脚下床,拿起自己的拖鞋,不发出任何声音地出了房间,关上房门,这才长舒出一口气,开始手脚麻利地洗漱打扮、准备早餐。 昨晚,他还真的陪着她睡了——不过,真的就是陪睡而已。 男女之间的同床共枕惹人遐想,可他就那样自然而然地搂着她,没几分钟就睡着,让凌俐都还来不及忐忑。 不过,听着他睡着后绵长的呼吸,凌俐也渐渐困了,不知不觉忘记紧张,忘记所有心事,自然而然地睡着。 几乎是一夜无梦的好觉,她只觉得精神格外饱满,做起事来也有了干劲。 “加把劲,赶快完成工作,跟南老师去帝都。”她一边淘着米,一边自言自语。 身后却有一双手臂环住她的腰,耳边响起某人故意拉长的声音:“你知不知道你说梦话的时候都喊我南老师,就不能换个称呼吗?” 说到这里,他轻啄了她的侧脸一下:“睡都睡过了,还叫老师太生分了啊。” 凌俐心里一跳,又不好意思和他争辩此睡非彼睡,只好顾左而言他:“怎么起来了?不多睡一会儿?” “起来当监工啊,怕你再次把碱面当盐呗。”他讨嫌地说。 接着,马上毫不留情揭穿凌俐的企图,“不要转移话题哦,快说,你是不是该改个称呼了?我可没有田正言那个变态的嗜好,喜欢老婆叫自己老师。不如叫个老公来听听?” 听他越说越离谱,凌俐抿紧了唇不回话。 南之易得不到回应,渐渐收紧了圈住凌俐的双臂,略带威胁的语气:“你要再不叫,我可要挠痒痒了。” 他可看清楚了,凌俐手里正在在洗着鱼胶,又粘又是湿乎乎的,也没法反抗。 果然,凌俐又怕又恼,跺了跺脚:“多大的人了,还闹?不要妨碍我做早餐。” “你叫不叫,叫不叫?”南之易的手已经攀上了她的腰,开始轻轻地挠。 凌俐触痒不经,已经笑软,只好忙不迭说:“好好好,我叫我叫。” 某人眼睛一亮,满脸的期盼。 趁着他放松警惕,凌俐横跨一步摆脱他的桎梏,之后飞快转身面对着他,对上他清澈黝黑的眸子。 之后,她清了清嗓子后,用故作严肃的声音说:“小易。” 南之易迅速地一眯眼:“你叫什么?” “小易。”她努力憋住笑,又叫了一声。 “吃了豹子胆了你,居然叫我小名?”南之易瞪圆眼睛,佯怒道。 看他一副吃瘪的模样,凌俐极力忍住笑,又举起自己黏糊糊的双手在他眼前,说:“你不要逼我把鱼胶往你脸上抹,很腥的。” 斟酌了一番,南之易终于还是没能下去手,只是恶狠狠的眼神:“你等着!总有你还的一天。” 本来,凌俐没把他这句话当真的,不料在一周后,开始怀疑起南之易是不是真的小气到开个玩笑都要计较的地步。 因为自己对南家的不熟悉,加上以前从来没有类似的经验,她虽然知道上门应该准备些礼物的,但不知道如何给南家的长辈挑选礼物。 为此,她还很严肃地征求过南之易的意见。 南之易当时说,这事他包办,一定办得很漂亮。 当时他拍着胸膛言之凿凿的表态让凌俐认为,这人在关键时刻还是靠得住的,所以当时就很放心把挑选见面礼的任务拜托给他,让他务必根据他父母的喜好,好好挑选她第一次去他家里应该带的见面礼。 她却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拎着这堆奇怪的玩意儿上飞机,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已经在机场,还剩半小时登机,她还能做什么? 她怎么就能听信南之易的妖言,相信他能办妥这件事呢?再丑的媳妇,也不会提着这么奇怪的见面礼吧? 豆豉、泡菜、干笋、腌过的雪里蕻,看起来就像在路边摊随手拎的便宜货,而且这些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弥漫着乡土气息的土特产,和花城人见面就送未来婆婆咸鱼,有什么区别? 到时候会不会被在某领域是天朝第一人的南家主母,当成咸鱼一样扫地出门,还真不好说。 南之易自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一路都在安慰她:“别慌,听我的没错。” 提着一堆奇奇怪怪的见面礼,登上了飞机,将近三个半小时的航程后,抵达帝都机场。 凌俐还是第一次到帝都,但这时候也没什么心情要去看一看首都作为政治中心到底有些什么不一样的,再加上满脑袋关于咸鱼被扫地出门的问题,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丑媳妇见公婆”上。 却不料一下飞机,已经有电话打到凌俐手机上,说候机的司机在第五出口等待他们。 凌俐一愣,忙不迭说好,收好手机看向南之易:“接机的人到了,我们过去吧。” 南之易正把她肩上的背包摘下来,背到自己的肩上,听到她的话有些意外,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这都安排好了?越来越能干了!” “说的是叔叔阿姨安排的,”凌俐有点小庆幸,“还好够及时,我本来都准备喊滴滴了。” 说完,她指着还有十来米的出口说:“就是这边,走吧。” 南之易脸色微变,一言不发地拉着凌俐,朝另外的出口走去。 “接机的人在那边啊!”凌俐喊着,一直回头看向第五出口,却犟不过南之易,只好被他拖走,最后上了辆出租车。 “你干什么!”凌俐上了车,气鼓鼓地对他说,“又发什么疯呢!” “没什么,就是不想承某人情而已。”他低着头,把衬衫的袖子绾到手肘的位置,淡淡地说,“我爸妈会记得我哪天回来?那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看到他难得一见的冷淡表情,凌俐乖乖地闭上了嘴。 南之易是个不喜欢计较和算计的人,只是在少数的几件事上,像孩子一样执拗又不讲道理,这种时候,只需要迁就他就好了。 帝都的交通拥堵状况,十倍于凌俐已经很受不了的雒都,差不多两个小时,他们才从机场,到了南家所在的地方。 有着两院院士、首席科学家,还有两个学霸儿子的南家,比凌俐想象中的简朴很多。 帝都这地方物价贵房价更不用说,但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和好房子。 且不说扎堆的明星豪宅,就说和一般的金领高管,一套两三千万的小别墅,也不是在云端不可触及的位置。 相比之下,南家的房子,就寒酸很多了。 地段是好地段,看位置在三环;面积也不算小,一百五左右,只是看房子的状态,似乎很有些年份了。 楼外的墙面爬满了爬山虎,深秋初冬的季节,是满面的枯黄与萧瑟。而房子内里的装修,也早就过时,有些墙面看得出来补刷了很多次,但还是开始斑驳。 而南之易的房间,甚至还不如他在雒都房子的书房大。 凌俐却一点都没嫌弃,好奇地睁大眼睛,不肯放过这里每一个角落,连阳台上的晾衣杆,都要举起来试试重量。 南之易就是在这里,度过他的童年的? 南家两兄弟,都是早慧的类型,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五岁就上了大学,南之君更是亦兄亦父,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就把南家父母因为工作太忙疏于照顾到的南之易,接到学校里照顾。 自己还是个孩子,又担起了照顾另一个孩子的重任。 这样的兄弟之情,应该很深厚才对,可为什么南之易面对南之君的时候,那样矛盾? 一方面,看得出来他对南之君,还是有信任和倚靠的本能在,当他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时,第一时间,还是想到的南之君。 可另一方面,他连一句话都不肯和南之君多说。 她在心里默了默,南之君大南之易差不多十五岁, 南之易已经安置好了行李,拉过她的手,不顾她恋恋不舍的目光,拖着她的手出去,又回身轻掩上门。 “别看了,先和我去疗养院,看看奶奶再说。”他说道。 门外的阳光映衬得他的眸色变成了淡淡的金,但凌俐却仍旧察觉到他眸子里的那一丝丝的晦暗不明。 刚才兴奋的情绪一扫而空,她也不由自主染上他淡淡的愁绪,轻轻回握他的手,说:“好,现在就去。” 第三百七十九章 家人 帝都的深秋,和雒都很不一样。 不同于南方一入秋就开始阴雨连绵,北方的秋天,实打实的秋高气爽。 不仅很少下雨,连多云的天气也少见。 凌俐微眯着眼,略略抬了抬头,感受着湛蓝天空中一轮烈日的威力。 那阳光撒在身上暖洋洋的,她甚至都脱掉了外套,只穿着毛衣。 而眼前的老人,却是冬装的打扮。厚毛衣、薄棉袄,脖子上是羊绒围巾,头上戴着绒线帽子。 人老到这样的年纪,已经看不出五官和南之易像不像了——接近百岁的老人,脸上肌肉萎缩胶原蛋白流失,就剩一层全是褶皱的皮肤,包裹着骨骼。 他们刚来的时候,还有个五十来岁的阿姨陪着奶奶——据说,是家里的保姆曹妈,从三十来岁就一直在南家,风里雨里二十多年的情分,早就亲如家人。 南家父母都很忙,一对儿子也是天各一方,平时负担起照顾奶奶重任的,就是曹妈了。 见到凌俐和南之易到来,曹妈便说她回家做饭,让他们陪了奶奶后回家。 她明显对凌俐很好奇,但也很注意分寸,没有过多打量她,这让凌俐心生好感。 “明明啊,你说,小易在西川干什么?” 凌俐还在回想刚才对曹妈的印象,南奶奶带着浓重口音的话,又一次在她耳边响起。 凌俐有点无奈,再一次纠正:“奶奶,我是凌俐,不是明明。还有,南老师在阜南,不在西川。” 南奶奶年事已高,眼睛有白内障看不清楚,耳也背,再加上浓重的花城口音,凌俐和她交流起来,实在是有些困难。 见了南奶奶起码一个多小时,她才勉强适应了奶奶的口音,也总算能明白一点她说得是什么。 南奶奶很和蔼,笑眯眯的,一上来就握着凌俐的手不肯放,热情到凌俐有些受宠若惊的地步。 但是这天却没办法聊下去。她说的话,却对南奶奶一点影响都没有。 南奶奶耳背,从一见面就听过,之后一直称呼她为明明,还一直执拗地认为,南之易是在西川不是在阜南。 两个省是毗邻的不错,但不管从名称、经济地位还是气候来看,都完全不一样,只除了能吃辣这一点。 凌俐已经不知道自己纠正了奶奶多少次,同样的问题也不知道听她问过多少次了,一来二去的,她都有些想放弃和奶奶说清楚这两件事了。 但南之易,却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纠正着奶奶,她也只好跟进。 面对南奶奶的时候,南之易这个嘴欠讨嫌的人,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 不管奶奶说多少遍同样的内容,他都认认真真听着,而不管南奶奶有多少次听不清楚他的回话,他都会一字一句地重复——音量略大,放慢了语速,不像是和奶奶的对话,更像在是和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子互动。 经历过离殇的凌俐,对他这样的举动很理解——忽然面对早已习惯存在于身边的家人要离去这件事,除了难以接受之外,就是想方设法多留住亲人一段时间。 临近黄昏,太阳落山,开始起风了。 如果说白天的暖阳让凌俐有暖冬的错觉,风起之后起码低了十度的温度,用一个哆嗦告诉她,这里可是实打实的北方。 护士早就拿来了大斗篷把奶奶裹严实,之后小跑着把奶奶推回了病房。 没多久,医生来了,一看到南之易便笑着打招呼:“小易,回来看奶奶啊。” 看样子,非常熟稔。 南之易点头回应,之后拉着医生出了病房,问:“我奶奶今天能回家吗?” 医生面露难色,拿起手中的病例皱着眉头看了半天,还是抱歉地摇摇头。 “再观察几天吧,如果指标没有大的变化,出院也可以的。只是,以老人家现在的状况,只怕冬春两季都是坎,而且帝都的冬天又尤其难过。” “那如果奶奶回南边老家,对她的身体会好些吗?”南之易有些焦急地追问。 医生斟酌一番,说:“也不是不可以的,只是路途遥远,南奶奶的身体,只怕上不了飞机,坐车,也怕经不起折腾。” 又讨论了几句南奶奶的身体情况,医生离去。 南之易眸子里难掩的沉郁,捏了捏拳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凌俐拍拍他的肩膀:“进去再陪陪奶奶吧。” 一下午时间几乎都耗在疗养院里,直到天黑了,他们才离去。 南之易还是舍不得走的,倒是奶奶一个劲地催他回家,让他回家陪陪父母亲,毕竟,又是大半年不见了。 回去的出租车上,凌俐怕南之易消沉,一直在找话题,还故作轻松地说:“我没见过爷爷奶奶,更没有外公外婆,所以,不大知道该怎么和老人家相处。还好,奶奶听不大清楚,要不然,我今天真不知道该怎么过关。” 说完,抬了抬眼有些怯懦的样子:“还有你父母那关,我这样还好吧?” 南之易一笑抓着她的右手,放在自己手心,又抬手捋了捋她额前有些长的刘海,说:“完美,漂亮,今晚见父母,最佳了。” 帝都的下班高峰期名不虚传,短短三公里的路,他们被堵在车海里动弹不得,起码一个小时。 再次回到南家,已经是七点半——南爸爸在这之前已经打过电话,说饭菜都准备好了,问他们何时归家。 言外之意,是在委婉地表示——别让老爹老妈等太久啊小兔崽子。 凌俐从一下车就开始惴惴不安,望了望已经灯火通明的南家,手心开始出汗。 南之易和她十指交握,轻轻把她的手举到唇边,又拉着向下一沉。 接着,夸张地一句:“加油!女金刚你可以的!” 半小时后,客厅的长条餐桌边,南怀仁和甘沃语、南之易和凌俐,分别坐在两侧,安安静静地吃着饭。 甘沃语就是典型的女强人打扮。头发刚刚过耳,微微有些胖,从五官上来看和南之易丝毫不像,也说不上漂亮。而南家爸爸南怀仁,却充分显示了父系遗传基因的强大。 他留着花白的胡子,戴着眼镜,比起南之君南之易两兄弟也胖了些,但是五官,真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看起来,年轻时候应该挺帅的。 南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平时鸹躁多话的南之易,也换了个人似的,坐姿笔挺、目不斜视、小口而快速地进餐。 而凌俐则努力降低筷子碰到碗碟放出的声音,也好在她不是个性急的人,吃起饭来也算细嚼慢咽,所以勉强能应付下来。 餐桌上是十来个菜,口味也天南海北,什么菜系都有。拿南爸爸的话说,不知道凌俐爱吃什么,所以吩咐曹妈多做了些。 他说这话的时候,笑得很温和,让凌俐陡然被赶鸭子上架见父母的忐忑,消除了一大半。 但是,即使有南爸爸的温言细语,来自于南妈妈甘沃语不怒自威的气场,还是让凌俐越来越紧张。 这让凌俐很有些食不知味。 其实,曹妈的手艺很不错,这些菜的味道都不差——放在凌俐的眼里,那是相当好吃了,也难怪南之易这货食物味道的挑剔。 但甘沃语时不时放在她身上带点审视的目光,还是让凌俐有些怯怯的。 而且,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她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似乎南之君看她,也有过这样的目光——就像深不见底的武林盟主轻轻一眼扫过来,某门派萌新弟子感觉被人家看穿祖宗十九代的窘迫。 “人狠话不多”——这是凌俐对甘沃语的第一印象。 正在发愁这场见面饭什么时候结束,南之易忽然一侧头,冲着呆呆的凌俐迅速地抛了个媚眼,让她差点把嘴里一口汤喷出来。 好容易忍下不失态,凌俐憋得满脸通红。 忽然听到碗底碰触桌面的声音,凌俐抬头,看到甘沃语放下了手里的碗筷,说:“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 她说完这句,头略略朝凌俐这边转了转,声音轻了几分:“小俐好好吃饭,不用紧张的。” 甘沃语下桌去,凌俐不那么紧张,总算有惊无险吃完这顿饭。 吃完饭,她很自觉地帮着曹妈收拾桌子,清理厨房。 曹妈一直在说不客气不用她做放着曹妈来,凌俐坚持不肯,一定要做完。 先不说是不是礼貌的问题,她在家里,也是做惯了这些活的,尤其是在舅舅家的那段时间,小饭馆大半的碗筷,都是她在洗。 曹妈见拗不过她,也就由她去了,还一直在夸凌俐手脚麻利。 甘沃语正好进厨房倒水,看到凌俐在水龙头下冲洗一个盘子,推了推下滑的眼睛,声音严谨:“不错,从流体物理学来讲,你洗碗的这个方式,基本是最省水也最有效的。” 凌俐这才惊觉背后有一个人,吓得头皮发麻。 而甘沃语夸她的话,也让她止不住地尴尬,怯怯地说了声:“我没想那么多的。” “没有理论就形成了本能,更加可贵了,比瑾然能干。”甘沃语回答,又端着杯子出去,留下凌俐风中凌乱。 南之易从厨房门口探进来一颗幸灾乐祸的头:“我叫你别挣表现你不听,知道我母上大人的厉害了吧?” 凌俐战战兢兢做完手里的事,匆匆逃离战场,害怕南怀仁再来巡场一圈,从大数据的角度分析她洗碗这件事。 不过,折磨并没有就此结束。 别人家的见面,饭桌上就基本上问完该问的了,放在南家,则是从晚餐结束后才开始。 南家书房里,和南之易并排坐在双人沙发位上的凌俐,再度紧张了起来。 刚才只是前戏啊,现在,终于要开始实质性盘问了。 也不知道南家父母对她的身世和学历之类的问题,会不会有偏见? 第三百八十章 过关 凌俐心里一直在推演一会儿被问到那些问题该怎么礼貌又不卑不亢地应对,岂不料甘沃语一开口,话却不是冲着她去的。 “小易,你这半年多学术成果说不上多。年轻人还是要多学习,固步自封像什么话?” 接下来就是男女混合双打时间,焦点都集中在对南之易懒懒懒的谴责。 南之易老老实实听着,一句辩驳没有,也一点没有不耐烦。 之后,话题渐渐地又歪了。 到后来,两位上神开始讨论起射电望远镜专业领域的问题,什么脉冲星白矮星黑洞凌俐尚且可以听懂,等听到又是一大堆字母混合数字的组合出现,连南之易都是一脸懵逼,更何况在南之易眼里就是半个智障的凌俐。 南之易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叫停:“等等,我带凌俐回来给你们看,你们别给我讲天书。” 甘沃语被打断话很不高兴,不过瞄了瞄凌俐,说:“知道了,见面礼我喜欢,孩子我也很喜欢,你们可以出去了。” 凌俐微微一怔。 人狠话少的甘沃语这样说,到底是真的还是反话啊? 她还没反应过来,甘沃语又补充:“对了,下次过来多买点豆豉,就是我在找的那种。” 凌俐很惊喜,刚才的局促不安稍微少了些,稳了稳声音回答:“阿姨喜欢就好。” 南之易则得意地冲她一挑眉,手在甘沃语看不到的地方比了个v。 南怀仁笑着接话:“小凌,你住小易的房间,小易你今晚上睡书房。” 南之易刚想拖着凌俐逃跑,听到这话一皱眉头:“为什么我要住书房,那房间不是空的?” 南怀仁声音悠然,眼角是深深的笑纹:“你哥哥嫂子晚上要回来的,可能到得晚,不过今晚得在家里过。” 南之易再不说话,只眼里有些莫名的情绪。 凌俐知道他大概对南之君要回家的不知情有些懊恼,不动声色地伸出手,轻轻按住他的手背,安抚着他的情绪。 南家父母居高临下,早把她这点小动作看在眼里,相视而笑。 等出了书房,南之易刚才不满的情绪似乎已经消散。 他没皮没脸地凑过来,在她耳边轻笑着说:“我妈最近两年走火入魔,不爱搞科研了开始爱上研究菜谱,所以特别喜欢做菜的原料。还好她最近忙,要不然,你今天晚上吃到的,可能是比无卤阻燃塑料和泡沫塑料混合物更难以下咽的东西。” 凌俐噗嗤一笑,指了指书房门,示意他小声一点,不要被里面听到。 她刚指着门,那门却真的就开了。 凌俐惊得手足无措,南怀仁冲南之易勾了勾手指:“小易,过来,你妈刚刚翻到你半年前一篇论文,有些问题要提醒你。” 南之易瞬间脸垮下来,充满哀怨的声音:“不是吧?就不体谅一下你儿子我奔波了一天了?” 南怀仁丝毫不理他的故作可怜,看看凌俐,和蔼地放轻声音:“小俐,你就先回去睡吧,今天累了一天了,现在过了关,也该放松放松了。” 听到他话语间已经把“小凌”换成了“小俐”,凌俐心头的愉悦更添了几分。她侧过脸冲着南之易吐吐舌头,接着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向书房门:“去吧我的皮卡丘。” 南之易被老师留堂了,凌俐落得一身轻松,准备休息睡觉。 洗完澡换上睡衣,凌俐本想套上外套看会儿书的,忽然发觉,这屋子里似乎热到穿不上外衣。 她不过收拾了一会儿东西,一头湿发就半干了,鼻尖都有了薄薄的一层汗。 等走近窗户的时候才发觉,窗户下方的暖气片,已经开始发挥作用。 凌俐查了查手机百度,恍然大悟。她也算明白了为什么南之易为什么在她选定一班价格更实惠航班后又让她改定了三天以后的。 原来是算准了今天来暖气——难怪下午回到南家的时候还没觉得屋里有多暖和,这不过几小时后,温度已经逐渐升起来了。 帝都的深秋初冬,昼夜温差极大,如果没有暖气还真是难熬。 凌俐站在窗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从早上六点起床赶飞机,到一整天马不停蹄地赶路见人忐忑不安,她这些日子一直担心的事,也算落下了帷幕。 看起来,南家父母对她印象不差——即使说不上多喜欢,也绝对不是不喜欢那一挂。 放下心头这一块大石,顿觉轻松很多。 她转身,开始打量起,这屋子的陈设。 和南之易在阜南的居所相比,这里寒酸得厉害,但也不妨碍她看什么都自带柔光。 南家一屋子的读书人,书房自然是大家长的地盘,南之易十多平米的卧房,不仅有着单人床,还有书桌和书柜。其中那大大的书柜,几乎占了一整面墙。 走到书柜前,她饶有兴致翻看着。果然,和她想象的一样,南之易幼年时候看过的书,以植物和动物图鉴居多,间或有几本生物方面的,另外,就是数量极多的外文书了。 凌俐抽出其中十来本,堆在了床边。 虽然是拉丁文的她看不懂,不过不妨碍他看精美的插画。 十几分钟翻完一本内容为各种鸟类的,她合上书,手在书皮上摩挲,一直舍不得放下。 原来他小时候看的就是这样的书,果然和她不一样呢。 正想翻开下一本,忽然,她听到听到门外有了响动。 似乎是大门开了,又似乎是几个人的脚步声,再接下来是有人在客厅交谈。 看了看时间,已经接近十二点。她忽然回想起晚饭后南爸爸的话,凌俐猜测着,这大概是南之君夫妇回家了。 她犹豫着自己是不是该出去打个招呼,想起南之易和他哥哥之间不是太正常的相处方式,以及自己早就卸了妆换了衣服,这时候出去,不大妥当。 还是等明早再说吧。 想了想,她便心安理得地躺下,关灯睡觉。 十几分钟后,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房间里忽然响起清脆的敲门声? 凌俐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 不会是南之易来了吧?这半夜三更地,跑来她睡的房间做什么?难道还要陪睡? 她心跳微微加快,深吸了口气,缓缓地拉开了房门。 却不料,外间灯火通明。 门外站着个女人。齐肩的卷发,一张鹅蛋脸,大大的杏核眼,皮肤白皙细腻,唇色是的沉稳的酒红,给她柔软的五官平添了几分气场。 看不出年龄,只觉得温雅娟秀。 只几秒钟,凌俐就猜到来人是谁了。 果然,女人朝凌俐伸出右手,笑容端庄而矜持:“凌俐你好,我是陆瑾然。” 十几分钟后,在南之易的房间里。 不知道是因为时间太晚了已经到了她生物钟该休息的时候,还是因为陆瑾然太会打太极。总之,凌俐听她说来说去,都不明白她想表达的中心意思是什么。 听起来,陆瑾然对她已经足够了解,言语之间也足够礼貌留够了空间,只是,深夜来访就为了寒暄? 未免小题大做为了些吧? 而陆瑾然似乎没有察觉到凌俐的疑惑,还在说着:“小易如果知道我在他房间里抓着他女朋友聊天,指不定就跟蜘蛛侠一样破窗而入,早就来解救你了吧。” 说着,她瞄了眼窗户的位置,脸上有一丝莫名的笑。 凌俐不明就里地看了看窗户,不明白这个话题笑点在哪里,不过还是配合地笑了笑。 毕竟,这是南之君的妻子,南之易可以对自己哥哥两夫妻不恭敬不亲近,她却不能再加深矛盾了。 再说,其实对南之君,凌俐是很有些敬佩和好感的。 想到这里,她问陆瑾然:“南院长也一起回来了吗?” 陆瑾然笑笑:“当然,他特意调整了工作,挤出一天的时间回来。我们今晚九点上的飞机,后天一早不到七点又要飞。” 凌俐咋舌:“时间这么紧?” “是啊,”陆瑾然叹了口气,神色有一瞬的落寞,“就这样的行程,都是挤了又挤的。” “哦,”凌俐有些心不在焉地敷衍,“那可能春节期间会好点吧。” 谁知道她无心的一句,引出了陆瑾然更多的话。 陆瑾然无奈地笑笑:“到了春节,更是不得安生。之君要参加政法工作会、高院院长会,到了省两会召开,他又要回阜南去作人大报告,我记得去年他和院长办公室的孩子们天天连线改稿子,都是工作到深夜两三点的,早上又是不到七点就出门,几乎是连轴转。也就是正月的头三天,还算有空,能回家陪父母吃个饭,看看奶奶。” 凌俐听得头皮发麻:“这样忙?” 陆瑾然深叹一口气:“有什么办法,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有时候我宁愿他平凡一点,也好多些时间给家庭。” 如果是别的人说这样一番话,可能会给凌俐一种花样炫夫的感觉,但换成陆瑾然这样说,却极其自然,也让凌俐感同身受。 南之易因为烫伤休息了两个月,即使是休息的状态,也仅仅是时间表没有排那么满而已。真正忙的时候,据说是十天半个月呆在实验室不出来的。 陆瑾然下一个话题,转到了南之易身上:“小易的工作,想必也很忙吧?” 她眸子里的微芒,让凌俐莫名警惕起来,马上收紧有些散漫的思绪,回答地滴水不漏:“还好。” 快到一点,陆瑾然才离去。 送了她出门,凌俐轻轻吁出一口气。 也不知道陆瑾然深夜造访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虽然不太可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也很有可能是为了拉近关系而已,但凌俐却格外警醒。 南之易和南之君的关系不佳,放在她这里,尤其要处理好和陆瑾然的关系,过分地亲近和过分地疏远,似乎都不太好。 要把握在怎么样的一个度里,大概是会让她很头疼的问题。 第三百八十一章 做贼 凌俐之前困到不行,本以为陆瑾然走了过后自己能马上睡成猪,却不料被陆瑾然一打岔,瞌睡反倒没了。 睡来睡去也睡不着,她心烦意乱地挠了挠头发,干脆起身,趴在床上翻着书,又打开手机插上耳机,放着白噪音来安神。 屋子里温暖如春,耳边响起的白噪音是在霍格沃兹读书的一系列,凌俐不知道是哪一支。 耳机里,有壁炉里火焰熊熊时空气对流的声音、柴火燃烧时候发出的噼啪声,有房间大门开合时户外凌冽的风声,有某人奋笔疾书时候笔尖和羊皮纸摩擦的声音,还有谁低声念着一串咒语…… 她眼睛半眯起,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总算有了点睡意。 半梦半醒间,忽然察觉空气流动的异常。 凌俐还来不及翻身查看,只觉得背后袭来一股力量,接着腰被箍住,不到一秒的时间,又是谁的手,捂嘴了她的嘴。 事发突然,她刚想开始挣扎与反抗,忽然闻到身后制住她的人,身上似乎是淡淡的忍冬气息,瞬间放慢了动作。 紧接着,耳朵里塞的耳机已经被扯下。 耳边是有些紊乱的呼吸声,接下来是她熟悉的低语:“别叫,是我。” ———— 凌俐推开窗户,看了看窗外那株榕树,又用视线量了量那树距离窗户的距离。 南之易就是从这棵榕树上,跳进窗户的? 可起码一米多的距离,他是怎么跳过来的? 转过头,对上坐在床上支着二郎腿的某人,凌俐仍然是怀疑的目光:“你骗人,肯定是有梯子搭在楼下,所以你才能从窗户进来的。” 南之易一点都不心虚,大咧咧摊开手,说:“你可以自己去查。” 从窗户向下看了好大一圈,没有在楼下发现什么梯子之类的物品,凌俐终于相信,这人还真是才从树干上进的屋。 难怪一年前那个晚上,他可以从窗外的梧桐树进屋,从靳宇手上救下他,原来从小就练习飞檐走壁,难怪关键时刻能英雄救美,啊不,拿他的话说,是英雄救咸鱼。 凌俐捏着他的手背,没好气地说:“就不做正事,大晚上的翻窗户,也不怕被当成小偷抓起来!” 南之易耸了耸肩,手背灵活地一翻,又一次把她的手握在了掌心,冲她眨眼:“我就算是小偷也是偷香窃玉的小偷,怕什么?” 凌俐脸一红,却也不好和他争辩,所谓偷香窃玉其实就是采花贼文雅的说法而已。 好在南之易只是说过就忘,也没就这个限制级话题延伸下去。 他显然是有话要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后,一脸的戒备:“那个老妖婆找你说什么了?是不是来套话了?” 凌俐愣了愣,马上反应过来老妖婆是指陆瑾然。 她忽然间有些头疼起来。且不论陆瑾然年轻貌美和老扯不上关系,就说套话这个词,好像也不大合适。 如果非要说她有什么企图,套近乎也更合适。而且,从南之易前后一致的态度来看,今天给他们安排接机的,其实也是陆瑾然。 南之易这货,实在有些不识好歹了。 想到这里,凌俐忽然兴起,学着南怀仁的口气:“小易,你这样叫人家,太难听了。” 她学着这家里其他人对南之易的称呼,开了句玩笑。 南之易瞪圆眼睛,作势撸了撸袖子:“好啊,竟然胆大包天叫我小名,上次还没跟你算账呢,看我这次不给你好看!” 说完,双手在嘴边一呵气,就冲着凌俐的咯吱窝的位置去。 凌俐从小就很怕痒,几乎触痒不经,被他重点攻击着咯吱窝,完全无力反抗,却又得拼命忍住不发出声音。 尤其是夜深了,四周都万籁俱寂的,她可不好发出的笑声,太瘆人了。 一边努力地反抗,一边忍着不笑那么大声,实在很难受。 到后来,基本上他手都还没碰到就笑翻了,浑身没了力气,只好毫无骨气地投降。 “不要了……”她笑到眼角带泪,手脚早没了一丝力气,声音断断续续地哀求,“南老师,我再不敢了。” “看你还敢造次。”南之易哼哼着,终于停下了手,“上次你有鱼胶作掩护,这次可是任我宰割的!” “什么任你宰割,别那么得意……”她一边笑,一边还在逞强,却没想到平时寸土必争的南之易,出乎意料地安静。 房间里安安静静,南之易没有再挠她痒痒,凌俐的呼吸也渐渐地顺畅,因为笑太多有些缺氧的大脑,也慢慢清醒过来。 她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刚才笑到发疼发软的肚子,终于好了些。 她睁开眼,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南之易的脸,就在她的正上方,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鼻尖,让她不由自主地一颤。 “你说呢?是不是任我宰割?”看到凌俐睁开眼睛,他嘴角带着一丝清浅的笑,而一双明亮的眸子,渐渐地越来越深邃,呼吸也越来越粗重。 他看起来似乎有一点不一样了,但她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凌俐皱着眉头正在想,忽然发觉,他们现在的姿势无比地暧昧。 他在上,她在下,他半撑着手臂,脸离她的脸,仅仅几厘米。如果他撑在她肩侧的手肘弯一弯,他们之间,就没有了缝隙。 凌俐后知后觉,双颊绯红。就凭他眸子里那深邃的星光,今晚就不会简单地过去。而直觉告诉她,那些她紧张又隐约期盼的事,似乎近了。 “南老师,很晚了你该休息了。” 凌俐嘴里说着,很有些无措,下意识想推开他。 却被他一反手捉住,顺便扣在了枕头旁边。 “我说过不要叫我老师了,怎么你老是忘?真的要给好好你加深记忆,才记得住吗?” 他特别重读了“加深”两个字,不管是表情还是声音,都让凌俐嗅到了,一丝丝危险的气息。 耳热心跳之际,凌俐想从他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无奈努力好几次,都无功而返。 他渐渐地靠近,伏在她耳边说,手上的力度重了几分,更放开了脚上的支点,重量压在她的腿上,丝毫不给她想要拉开距离的机会。 而他灼热沉重的鼻息,喷在她的颈侧,让她连耳朵都热了起来。 扭了扭身体,避开他灼热的目光,凌俐懊恼:“原来你今天跳窗户就是存心不良。” 南之易轻声地笑了,没有回答她,只是深黑色的眸子里,像腾起一团火焰一样,马上就要将她灼烧。 她更加不安起来,还想说话化解尴尬。 “南……” 却只说了一个字,嘴唇已经被他的唇封住。 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这个吻热烈又绵长,以至于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凌俐更加确信。 “不要叫我老师了,我不喜欢你和其他人一样的称呼。”他放开她的唇,拿鼻尖摩挲着她的鼻尖,轻声说着,“我是你男人,今晚你要好好记住这一点。” 凌俐轻轻颤抖,还保持着最后一丝的清醒:“可你的伤……” “不碍事。”他打断她的话,声音低哑呢喃一般,呼吸和她的一样,快而粗重。 手指沿着她唇部的轮廓摩挲,热烈的气息在她的耳边和颈边游走,而被他指尖抚过的皮肤,泛起的一阵酥麻感,迅速扩张到了身体每一处细小的神经。 一波又一波的撩拨,凌俐的身体,也渐渐热了起来。 所有的胆怯和顾虑,在和他的耳鬓厮磨之间,都抛之脑后。 ———— 天边泛起鱼肚白,凌俐颈下枕着一只的手臂,睡得不*稳。 梦里的狗狗,怎么那么讨厌,怎么老是舔她的耳朵呢? 她不胜其烦,睁开了眼,一侧眸却看到身边黑白分明的一双眼,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醒了吗?还早呢,再多睡一会儿。”南之易说着,声音里有一丝微微的沙哑。 下一秒,凌俐就回想起几小时前发生的事,想起昨晚理智尽丧,在南家父母眼皮子底下干出这种事,脸一瞬间红透,推了推他:“快天亮了,你还不走?” “怕什么?”他笑地很愉快,“我的房间,我女朋友,我怕谁?” 他眼睛被有些长的刘海遮住,看不清眸子,但侧脸线条柔和且干净,作祟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的背,带来的是一阵触电般的感觉。 凌俐陡然间清醒过来,忙调整了姿势,避开了他居心不良的撩拨。 南之易欣赏着她的无措,动了动唇,浅浅地笑了。 肌肤相亲之后,他们之间的相处的模式,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以往事无巨细什么都管天天碎碎念的小保姆,娇羞起来的时候,简直春光无限,让他流连忘返。 想到这里,他更想逗逗她:“我的地盘我做主,你没听过么?谁能赶我走?” “被别人知道了不好。”她着急起来,“一会儿曹妈来叫我起床了怎么办?” “曹妈可盼着我娶老婆很多年了,你信不信她知道我在这里,会高兴地马上跳起来?” 听着他开始胡说八道,凌俐撇了撇嘴角,直接跳过和他讲道理的过程,低声哀求:“算我求你了,给我留点面子好不?” 南之易眼珠一转,回答道:“好,看你面子上,我先回书房。” 说着,就半坐起来,似乎要起床。 凌俐刚松了一口气,却不料他却忽然一个转身,把她扑倒。 “我还没说完呢,答应你的条件可以,不过我走之前还得收点利息。” 说完,还舔了舔嘴唇。 看着他眼里燃起的火苗,凌俐又气又急:“昨晚不是才……” “不行,”他淡定地说,摆明了耍赖,“所谓知易行难,毕竟还是门新技能,我没有实践够,还需要新一轮的实验才行。” 早上七点,南之易这赖皮才终于离去。 他果然说到做到,又抓紧时间“实践”了一把,也相当于,又折腾了凌俐好一阵子。 凌俐听着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心里放松下来,身体止不住地酸软。 猜来猜去,甚至还怀疑了自己是不是没有魅力,结果,人家早就存了要吃掉她的心,只是之前觉得没见过父母程序不正当而已。 哦对了,南之易还说,他为了昨晚,其实准备了很久——也就是他说的什么通过研究获取了“新技能”——至于研究的素材,竟然来自某些不可描述需要翻墙才能找到的资源。 这让她说什么好呢?只能感叹大天朝的性教育起步太晚了,好歹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临阵磨枪都找不到启蒙教材。 她又好气又好笑,感叹了一阵后,脑袋昏昏沉沉,倦意再次上涌。 “再睡半小时吧……”她喃喃自语着,都还来不及拿起手机设定闹铃,就再一次睡着了。 第三百八十二章 心虚 从吃早饭到吃午饭的短短两小时时间,凌俐很好地诠释了什么叫做贼心虚。 曹妈并没有来叫她起床,她是睡到十点钟才起来的。 当时一觉醒来,她看到时间几乎吓得要跳起来,后来抓紧时间起床,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差点吓掉下巴。 嗯,很好,南家父母不在。 不过,南之君和陆瑾然却在,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陆瑾然和南之君好像也刚起来不久,正在吃着早餐,忙里忙外的曹妈看到她就热情地招呼:“来,快来喝小米粥,今天熬得特别好。” 凌俐干笑着坐下,曹妈给她端来一碗熬得淡黄软糯的小米粥。 之后,陆瑾然冲她微微一笑:“昨天折腾一整天,也怕是累了。曹妈拿手的小米粥,多喝点,也能补一补。” 凌俐一个字都不敢多说,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多想。 她知道南之易早上出来去了书房,之间没有碰到任何人,出房间之前还特意拿小毯子盖住了隐约有些血迹的床单。 就算曹妈问起,她也可以说是例假来了,一切都可以很完美地掩饰过去。 只是,她却总觉得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别有深意的意味。 反观同样晚起比她还晚来十分钟的南之易,大大方方地一点都不心虚——在曹妈充满爱的关注的眼神下,竟然吃了三碗饭。 不过,他的这点坦然,在南之君面前,完全不够看。 早饭过后,南之君递给陆瑾然一个颜色,让陆瑾然找了个话题把凌俐引开。 之后,他叫住南之易,说:“小易,有点事,跟我去外面说。” 南之易不情不愿,眼睛望着天花板:“有什么这里说就好了。” “有些话不方便开诚布公,你还是老老实实听我的好。” 南之君淡淡地说道,那声音让曾经和他相依十来年的南之易皱了皱眉。 看来,来者不善啊。 终究,他还是跟着南之君到了阳台上。 屋外有些冷,楼下枯黄的草坪上,三两个老人在散步。 南之君直截了当地说:“我后半夜去书房找你说事情,你没在,今早上过来,你也没在。” 南之易摸了摸鼻子,终于有些不自在起来。 南之君转过脸,偷笑了笑。这孩子,一紧张就有这个惯常的小动作,没想到,还真被他逮住了小尾巴。 他继续绷着脸,说:“时代不一样,我也不是食古不化的人,只是爸妈那里,接受新事物始终会慢一些。” 南之易面色一变,急促地问:“你想做什么?” 果然,又中了。 南之君强忍着笑意,不动声色地瞥了瞥身旁别扭的弟弟。 他其实没想过真要威胁他,只不过想借着这样的机会,拉近他们兄弟两人的关系而已。 他顿了顿,拉长了声音:“既然爸妈安排你们住在两个地方,你这样……” 南之易没让他说完,咬着牙打断他的话:“算你狠!” 南之君淡定地点点头,心里快笑开了花。 傻孩子,真好骗,虽然家里父母年近七十听起来应该是老古板,不过,只要认真算算他的年龄和父母结婚的日子就知道了。 父亲母亲可是怀上他才补票的,和什么食古不化的老顽固,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安排两个孩子分开住,仅仅是因为对凌俐的尊重而已。 总不能像一些不知礼数的家庭,人家女孩子第一次上门就塞到自己儿子的被窝,那像什么话? 可要是两个孩子自己好上了,爸妈也不至于棒打鸳鸯的。至少,当年那样的情况,他们也能接受瑾然,就可以看出有多宽容了。 “说吧,你要我做什么?”南之易好容易顺了气,故作镇定地问南之君。 他继续不动声色,语气和刚才听不出区别:“我的要求很简单,你、我、凌俐,还有瑾然,你们一起去看一次奶奶。就这样简单,昨晚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也不会告诉父母。” 南之易咬了咬牙,回答:“好,成交。” ———— 简单的午饭过后,南之君提出,他们四人一起去看南奶奶。 凌俐本以为南之易会反对,却不料他只是撇撇嘴,并没有多说一个字。 南怼怼竟然逆来顺受?还真是古怪…… 不过,也不由得凌俐多想,陆瑾然就拉着她去了车上。 这次是南之君开车,是南家一辆看起来年份久远的凯美瑞,两兄弟坐在前面,陆瑾然和凌俐,坐在后座。 凌俐发现,陆瑾然似乎情绪很好,一路说笑不停,就算得不到南之易的回应,她也并不在意一般。 到医院的时候,正好是护士来给奶奶量血压的时间段。 见到四个人整整齐齐走入病房,那护士眼睛几乎都笑弯了,弯着腰伏在南奶奶耳边,大声地说:“奶奶,您的两个孙子,带着孙媳妇,都来了!今天可真是齐整!” 南奶奶视线投向了门口的他们,不过,显然是看不清楚的。 昨天凌俐就听南之易说过,南奶奶白内障挺严重,据说她现在的视力几乎是一片模糊,不靠近点,根本分不清楚谁是谁。 几秒后,南奶奶嘴里叫着:“小君?是你?” 南之君将手里的大衣递给陆瑾然,上前几步,握住了奶奶的手,提高了声音答应着:“奶奶,是我,我回来了。” 南奶奶笑得像个孩子,一直捏着他的手不放,嘴里也念叨:“小君,你好久没来看奶奶了。” 陆瑾然见状,也上前一步,握住南奶奶的另外一只手,嚼着:“奶奶。” 南奶奶虽然看不见也听不到清楚,也不妨碍她感知到另一只手里握着的是女人的手。 她确认了又确认,先是面露喜色地说:“你们都来了啊。” 几秒后,却叹了口气,说:“可惜奶奶现在身体不好,也没法给你们做紫藤糕了。” 南之君笑着解释:“奶奶,现在是冬天了,没有紫藤花,什么都做不了的。” 老人微微低头,吟哦了一阵,之后似乎在自言自语:“哦,冬天了啊。” 之后,脸转向了陆瑾然的方向:“冬天了,冬生,你的生日,是不是快到了啊?” 陆瑾然面色一变,南之君不动声色,又凑到南奶奶耳边:“奶奶,这是瑾然,不是陆冬生。” 南之易轻哼一声,凌俐则是满脸的茫然。 从医院回去的路上,凌俐发现,车上的气氛有些诡异。 南之君刚才面对奶奶时候和气温润的模样已然不再,眉头微锁着。而一直端庄秀美的陆瑾然,面无表情扭着头看着窗外,只有南之易的嘴角,却时不时泛着冷笑。 到了家,陆瑾然借口说不舒服,也没出来吃晚饭。 凌俐直觉她反常的行为,一定和南奶奶那句“冬生”有关。 吃过晚饭,凌俐本想抓住南之易,想要就下午诡异的事件问个明白,没想到却被南怀仁给抢先一步,把南之易南之君两兄弟都叫进书房说事情。 差不多一个多小时,南之易和南之君两兄弟才出来。 南之易看起来神色轻松,和之前没什么异常,南之君的眉眼间,却有一丝的沉郁。 凌俐来不及想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关注的焦点全在下午南奶奶认错人的事件上。 好容易抓住机会把南之易拉进房间,她迫不及待地问:“奶奶说的冬生是谁?” 南之易一进门就拿起本图鉴翻着,这时候头也不抬地说:“你问陆冬生?不是谁,陆瑾然的姐姐而已。” “姐姐?名字一点都不像啊。”凌俐吃惊。 除了姓陆,名字里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南之易合上图鉴,慢慢抬起眸子:“不仅名字不像,人也不像的。” “那怎么会认错?”凌俐有些奇怪,“既然奶奶想陆冬生,那就让她来看奶奶啊?” 南之易低下头说:“她已经不在了,又怎么能来看奶奶?” 凌俐还想继续追问,忽然反应过来所谓的“不在了”是什么意思,连忙住口。 南之易却不想多提这个名字一般,说:“我奶奶九十好几了,脑细胞在渐渐死去,她能记得的事,也一直在向前移。以前还能记得陆瑾然,现在已经忘了她。只怕再过一阵子,她可能连我都忘记了。” 凌俐听明白了大概南奶奶是早期的老年痴呆了,一阵唏嘘,又劝他:“怎会?你是她最疼的小孙子,她一定不会忘记你。” 南之易的脸上倒是没什么悲色,反而安慰凌俐:“我奶奶从七十来岁就开始念叨,人总有那么一天,万一她走了,让我们好好哭一场,哭过了就该干嘛干嘛去,不用为了她蹉跎岁月。” 说着,他浅笑挑起眉:“今晚约个时间开门吧,免得你又在听音乐,我又得冒着生命危险爬窗,虽然只有二楼摔不死人,但是万一摔个半身不遂,以后我直到成个糟老头子,也只有你照顾了。” 凌俐想要揪他的耳朵,却被南之易轻易地躲过。 她恨恨地说:“你这人从小就不正经,人家忙着学习,你就忙着跳窗户爬树出去玩。” 他嘿嘿一笑,作势搓了搓手:“你看,我从小就在为讨老婆努力了,多有诚意。要不是这门绝技,我能跳进你的闺房英雄救美?现在老婆有了着落,下一个就要靠爬窗生孩子了。” 凌俐咬着牙,在他手臂上狠狠掐了一把:“臭流氓!” “臭流氓就臭流氓,”他一把揽住了她,“斯文人吃不饱,当君子没老婆,你看我,又能吃饱又有老婆,一句臭流氓算什么?” 第三百八十三章 忙碌 陆瑾然说得没错,肩上扛着阜南法院系统两万号人的南之君,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忙人。 他和陆瑾然,在帝都停留一天两夜,一大早,就坐了最早一班飞机回雒都。 据说陆瑾然本来要多留几天陪奶奶的,结果也匆忙之间定了机票跟着南之君回去。 凌俐认为这肯定和那什么冬生有关,却也不好多问——毕竟涉及到陆家的家事,看南之易那副嗤之以鼻的模样,只怕也不肯说的。 只是,陆冬生这个名字,似乎就在她心里偷偷扎下了根一般,时不时会冒出来,让她猜测一阵。 过了周末,到了星期天下午,则是他们定好的返程时间。 从帝都回雒都的时候,南家父母都没有空,也没说送送他们什么的,就早饭时候露了个面嘱咐了几句小心安全。 南之易似乎早就习惯这样的待遇,毫不在意。但是凌俐却始终有些在乎,问了好几次南之易:“叔叔阿姨是不是不喜欢我?” 问着问着,她还愁眉苦脸:“还有,我第一次上门叔叔阿姨也没给我红包,是不是很不满意?” 南之易每次都能被她眼里的小委屈逗笑,捏了捏她的脸,伏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爸妈肯定不知道这规矩,我记得陆瑾然第一次来也是两手空空的,你真不用在意。另外,我爸妈倘若跟你客气起来,反而是生分了。再说,你有我喜欢,还不够吗?这样不容易满足?” 说完有严重歧义的一句话,他还故意朝她耳朵吹了口气。 一瞬间,凌俐的脸又红透了,握起粉拳砸在他肩头:“你真讨厌。” 三小时后,到了家放下行李,南之易神色有点古怪。 凌俐紧张起来:“怎么了?” 他反手朝后,伸向肩膀的位置:“背上有些痒,给我挠挠。” 凌俐手忙脚乱地给他找止痒的药剂,好容易从行李里翻出来那瓶喷雾,刚说让他把衣服撩开,却被他一把就按在了门上。 凌俐一只手被扣在身后,另一只手手里抓着药,放也不是,扔也不是。而他迅速靠过来的脸,气息扑在她有些敏感的耳边,空气都似乎一下子就被点燃。 凌俐红着脸,又害怕挣扎之下引得他狼性大发,只好哀求:“天还亮着呢。” 南之易嘴角上扬,眼里是恶作剧得逞后的得意:“你想什么呢,我就是说,肚子饿了,是不是该给我煮碗面吃?” ———— 已经是十一月底,转眼间秋去冬来,雒都里的银杏,已经黄了一大半。 虽然赶不上帝都的冷冽寒风,雒都的冬天,也不是太好熬的。 凌俐早就换上了冬装——她挺瘦,身上脂肪层薄,平日里就最怕冷,这时候身上是南之易拐骗她回南溪那次,给她买的紫红色花苞大衣,里面则是暖暖的羊绒衫和加绒长裤。 和她相比吕潇潇打扮就清凉多了。白色半袖裙,薄薄的格子大衣,薄丝袜。 若不是把恨天高换成小白鞋,还真看不出来是个孕妇。 其实,在被吕潇潇约到附近商场买婴儿用品的前一小时,凌俐还有点恍恍惚惚的。 吕潇潇,竟然又有了? 凌俐有些不敢相信,一再问她:“这不到半年的时间,真没问题吗?” 确切地说,大概就五个月不到。 吕潇潇显然比她安心得多,一边选着婴儿爬服,一边回答:“咨询过医生了,只要能怀上,生就没问题。” “你真决定好了?”凌俐又问,“你是非李果不嫁了?” “嫁不嫁的我还没考虑那么多,只不过我这年纪该有个孩子了。”吕潇潇将手里选好的四五件爬服扔给导购,回过头对着凌俐一笑,“总之,要生孩子就趁早,生完了还有大把时间能美回去,不要等到人老珠黄直接被孩子带累成更年期妇女。你也趁早哦。” 凌俐脸红了红,小声嘟囔:“和我有什么关系?” “和你没关系?”吕潇潇回身,扒着她肩膀,笑得很是暧昧,“小凌子,你可知道你现在散发出一股子郎情妾意的恶臭味?我光用鼻子闻都知道你小子开荤了。” 对于吕潇潇这对男女奸情超乎寻常的第六感,凌俐佩服地五体投地,自然不敢装蒜挑战她,含含糊糊地回答:“哦。” 吕潇潇快要笑炸,捅了捅她的脸,说:“你可给我老老实实的,这种事要能瞒过我,我的姓倒着写我告诉你!” 凌俐有点听不下去,忍不住拆穿她:“吕倒着写不还是吕?” 吕潇潇一摆手:“那就名字倒着念吧。” 凌俐瞪大眼睛:“你自己说你无不无耻吧!” 吕潇潇则揉了揉快要笑到发酸的脸,装出一副正经的模样:“采访一下,第一次滚床单的感觉如何?” “……”凌俐无言以对。 好吧吕潇潇的钛金狗眼已经升级到金睛火眼了,在这位老司机面前,她毫无隐私可言。 看出她现在处于热恋期发生了不可描述的关系不可怕,可怕的是,老司机怎么就知道她是第一次的? 吕潇潇知道自己一语中的,却不肯善罢甘休,竖着三根指头在凌俐眼前晃晃:“三十秒的感觉,又怎么样?” 凌俐捂着脸,实在忍不下去了:“大姐,能结束这个话题吗?” 吕潇潇大惊失色:“难道三十秒都不到?” 接着又娇媚一笑,捋了捋头发满眼的意味深长:“别急吼,男人第一次都这样,给他一点时间,还你一个春天。” 忍无可忍的纯情少女一脚踹到她小腿上,怒斥道:“老污婆,有完没完了,给我滚!” 被吕潇潇调戏了一下午,临到晚饭时间了,准妈妈却抛下风中凌乱的凌俐,要独自回家。 问她怎么晚饭都不吃,吕潇潇很有几分得意:“我对门新搬来的大姐,烧得一手好菜,可比外面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好多了。” 说着说着,她眼睛闪闪发亮:“再说了,那大姐一米七五以上的个子,吃她亲手做的菜,我儿子一定也能长成大高个?” 凌俐皱起眉头吐槽她:“你以前不是说是个儿子就掐死吗?现在这怎么回事?由内而外都是母性的光辉?大姐长高的饭菜有屁用,就你这种天天脑袋里蹦黄段子的胎教,指定养个小色胚出来。” “呸呸呸!”吕潇潇啐她,“你敢诅咒我?全部反弹反弹!我儿子不是色胚,你家科学怪人才是色胚呢!你这盘清汤寡水的小菜,还不够他塞牙!” 凌俐转了转眼转,再不打算理她。 于一帆风顺的感情生活相比,凌俐最近的案子,颇有些不如人意。 她手上那个流浪汉伤人致死的案件,检察院那边还没最终确定提起公诉的罪名,委托人已经在看守所出了事。 凌俐的委托人,也就是那名火气很大的流浪汉,和同室关押的另外一名犯罪嫌疑人,在吃饭期间起了口角发生了冲突,还发生了“肢体冲撞”。 在警察赶到之前,凌俐的委托人已经揍得别人重伤倒地。经初步鉴定,伤者是大腿骨断裂,目前还不知道伤愈后会不会留下残疾。 凌俐接到看守所电话时候,好一阵子都没回过神。 真是厉害了,也就几分钟时间就能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她委托人这身手,可真算敏捷矫健的,难怪案发当日能以一敌四。 凌俐一开始并没有认为委托人伤人,和她代理的案子能有什么关系,却没想到祝锦川听说这件事以后,异常地严肃。 他特意把她叫到办公室,再三询问她在会见委托人的时候的细节,其中的关键在于确认凌俐有没有在会见的时候,对委托人做出不恰当的承诺。 比如保证能够让他脱罪、或者罪轻之类的? 在祝锦川一步步的提示下,凌俐也细细地回想。 那一次的会见非常简单,也就是问了问案情,询问了有没有可以减刑的情节,再之后,就是凌俐叮嘱了他,在看守所要守规矩别乱来,以免影响到后期的量刑——毕竟,嫌疑人的父亲时日无多,还想见他一面的。 等笃定自己并没有任何不恰当的举止时,祝锦川长吁出一口气,眉目间有稍微的放松。 “我就怕你最近心思不在工作上,出了什么大的纰漏,被人抓住漏洞攻击。”他这样解释道。 凌俐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但心里却有一丝不甘的。 的确,最近她的工作任务比较轻松,介于照顾南之易,她也并没有主动请缨要求祝锦川给她压担子。这并不是她不主动,而是她还在试图寻找工作和生活之间的平衡点。 然而祝锦川却先入为主,笃定她开始恋爱了就会忽略工作,让她有些不服气。 从祝锦川办公室出来,凌俐握了握拳。 既然他对她有偏见,对南之易也有偏见,那她要加倍努力地工作,千万不能让祝锦川,把她给看扁了。 深夜,凌俐揉揉有些僵硬的脖子,从一堆资料里抬起头来,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她脚底下躺着的米粒古丽被惊醒,同步地抬头看她,又几乎同步地放下头,继续睡觉。 凌俐弯腰,揉了揉两只狗狗的耳朵,轻手轻脚地走出书房,准备洗漱睡觉。 这已经是她连续三晚上加班了。 因为委托人伤人的事件,她手里的案子,必定会拖下去,在短期内结不了案。 虽然检察院提起公诉的日子遥遥无期,但不代表,她不能提前做些工作。 比如,联系伤者家人进行和解之类的,尤其是,她还通过这次伤人的事件,找到了另外的辩护点。 比如说,委托人那样敏捷的身手,能拿着把刀以一逐四,能短短几分钟把一个健硕的男人揍到大腿骨折,这样的战斗力,如果一开始就存心杀人的话,不会除了被害人意外的死亡事件之外,其余几人只是皮外伤。 他是留了手的,也清楚意识得到自己出全力的后果,所以可以从犯罪主观方面入手,争取把故意伤人,朝着过失的方向打。 只是,她的设想是美好的,还需要大量类似的案例提供审判实践,以及大量的观点提供理论支撑。 没有助理的她,所有事务都得自己亲力亲为,白天律所太嘈杂,有些需要沉静下来做的事,只好晚上带回家自己加班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聚少 好在,她最忙的这些天,南之易不在雒都。 他又出差去了,九月开始那一个多月的休息时间,他手上的工作堆积如山,而且作为负责人,他是妥妥地赖不掉的。 所以从帝都回来之后,他工作的主要重心就是还债了,带一帮子博士僧外地出差,已经走了快一周。 临走前,他很不放心凌俐一个人在家,不仅把在南溪撒欢的米粒古丽弄了回来,还以权谋私起来,让两个学生每晚都过来陪凌俐。 想到这里,凌俐的眉头皱了皱,心头沉了沉。 被南之易支使来陪她的陆鹏,一直对她态度友好,她是没有什么意见的,可是南之易叫来的另一个学生,却是桃杏。 自从凌俐和南之易双双对对出现在学生面前,南之易受伤后总是话里带刺对她很不友好的桃杏,似乎态度也缓和了许多。 至少对着凌俐的时候,桃杏和往常一样,是笑脸相迎了。 但是,她却始终没有像其他的学生那样改口称呼凌俐为师娘,而是照着以前的称呼,叫着粉妹姐。 凌俐表面也不动声色,桃杏冲她笑,她也会微笑着回应;桃杏叫她粉妹姐,她就满口答应——两人这不约而同表面上的平和,不过都是看在南之易的面子上罢了。 凌俐很清楚桃杏对她的怨恨和不友好,也渐渐回过味桃杏只怕早就对南之易有了异样的心思。 她本来想和南之易说出她的疑虑,让南之易离桃杏远点,但是,一想到他工作堆积如山,一堆人盯着他出成果,如果加上这摊子学生暗恋老师的烂事,要再搅些什么事出来,可就得不偿失了。 她是信得过南之易的,也深信桃杏没机会得逞——每天在南之易身边的都是十几个学生,他俩基本没有独处的时间,这一次,为了凌俐的安全,南之易还特地留下桃杏来陪她。 在他心里孰轻孰重,很容易就看清楚了。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要和桃杏计较呢? 可没有人的时候,桃杏看她的眼神,偶尔露出的那一丝哀怨,总让她有些心惊。 然而怕什么就来什么,她刚刚推门出去要洗脸,桃杏就从客卫走出来。 她也没想到会在走廊上碰到凌俐,愣了愣,轻哼了一声,径直朝房间走去——整个过程,把凌俐视若无物。 凌俐深吸一口气,按压住心底的不安与烦躁。之后,打定了主意,如果南之易下次再出差,她才不要一个人在家里独守空房。 要不回舅舅家将就一下,要么,就死皮赖脸跟着他一起去,总之,她再不想和桃杏同处一个屋檐下。 这一次南之易出差,足足半个月才回来,也让凌俐享受了半个月被桃杏淬了冰的眼神扫射时间。 南之易回来的时候正是傍晚,风尘仆仆地,不过看着精神很好。 一进门,他就大呼小叫地赶走了帮他抬行李上楼的几个学生,之后,又赶走了刚刚遛狗归来的桃杏和陆鹏。 再之后,澡也不去洗,便搂住还在书房里加班的凌俐不肯放。 “别闹,”凌俐努力地敲着字,“等我写完辩护词再说。” 南之易却不依,搂着她的脖子舔了舔她的耳尖,说:“你都不想我吗?半个月没见了,你就不想抱抱我?” 自从恋爱以来,凌俐总觉得南之易心智倒退地厉害。 不怼她的时候,完全退化成了小孩子,会和她撒娇要亲亲要抱抱要摸摸头,除了在某件特定事情上的强势,其余时间总让凌俐有种自己有了个儿子的错觉。 凌俐无奈叹气:“我还忙着呢,晚点再说好吗?” 南之易倒是听话,乖乖地哦了一声,就安安静静坐在她旁边,一动也不动。 凌俐敲了一段字,正在紧皱眉头一遍遍读着修改掉不太通顺的地方,忽然听到身旁三十几岁的大儿童窸窸窣窣地翻着身上的兜,似乎在翻什么东西。 “找什么呢?”她有些奇怪。 南之易低头也不说话,先是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片金黄色的银杏叶做的叶脉书签放在她电脑键盘上:“这是深山里的野生银杏叶,特别好看,想着带回来给你看看,就做成了书签。” 接着,他又从上衣的内包里摸出一个袋子,朝她一笑:“这是甘洛那边产的梨花糖,很好吃的。” 凌俐正拿着书签看,听到他还带了糖回来,愣了愣:“你多大了还爱吃这些?” “给你的,”他把那袋子塞她手里,继续说,“我发觉你经常起床头晕,是不是有低血糖?这糖不是太甜,却足够香。你随身带着,觉得不舒服了就吃一颗。” 只觉得心头一阵暖流涌过,她接过糖又放下,不由自主地起身抱住他。 南之易没想到一袋糖能换来她的真情流露,有些意外。不过,马上就把脸埋在凌俐的颈窝,蹭了蹭,之后深深吸了口气,说:“好香。” 这情不自禁的一次心软,接下来的局面,凌俐就完全失去了控制权。 深夜,凌俐头发凌乱地趴在枕头上,愁眉不展。 吕潇潇果然老司机,一眼看穿本质。 这才多久时间?某人就从一窍不通进展到可以欺负得她很惨。 现在这状况,别说加班了,厨房里为他归来而准备的食材都没用上,晚饭都是外卖解决的。 被橡皮糖人缠上身,可真是耽误正事。 第二天,凌俐顶着一头乱发,挣扎着撑起身体,掀开窗帘看了看,窗外是泛着鱼肚白的天。 闹钟既然响了,那就起床吧,却不料刚一起身,被某人的魔爪拖回了被窝。 “周末不睡懒觉天打雷劈,娘子,你可不要做让为夫遭天谴的人。” 某人嘴里迷迷糊糊,手臂揽过她的肩膀,半边身体压住她的肩膀,让她使不上力。 凌俐嗤之以鼻:“不起床怎么做早饭?你吃什么?已经瘦到硌人了,可不敢再瘦成骨骼标本了。” 说着,又要起床。 都快要爬出被窝了,却又被手贱的人拖了回去。 “嫌弃我硌人?”他搓了搓手,一脸的坏笑,“那我可真要验证一下了。 凌俐太怕痒,就算力气比一般女孩子大还有点反抗的资本,却一而再再而三被他拿住自己这个最致命的脉门,一直笑得手软脚软,再没有力气抵抗。 他伏在她的颈间,深深地嗅着,声音里带着笑意:“这枚小番茄好香的,我吃这个就够了。” 好容易哄了橡皮糖人起床,伺候了午饭,凌俐还以为自己有时间可以做点工作上的事了。 却不料,看着从楼上一直延续到楼下的一串脏脚印,脑袋里新仇旧恨一起冒出来。 凌俐气不打一处来,跳上去掐着从来不穿鞋的某人的脖子:“你这个巨婴,就不知道珍惜别人的劳动成果!” 南之易一面看书,一面艰难地说:“你这是过度摇晃婴儿罪。”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凌俐都还有些气不过。 南之易却难得地安静下来:“我接下来,可能又要忙一段日子了。我只能保证晚上回家,可能周末、节假日不能陪你,晚饭可能也只能在实验室解决。” 凌俐眼皮一跳:“为什么?” 南之易轻叹口气:“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学术竞争?” 一小时后,听了南之易给她分析的南之易一个项目面临的挑战以及之后的工作安排,凌俐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早在她还没参与到山崎种业南之易之间的纷争中的时候,她还以为科学家的世界是纯粹而专注的,就算有了那样一场官司,她也只认为是例外而已。 没想到,她还是太天真了。 原来学术领域还存在这样多弯弯绕绕的竞争,残酷程度超过她的想象。 南之易一个跟了五年的项目,中途冒出来个截胡的。 那是一所澳洲的大学,不知道为什么爪子伸到南之易擅长的领域,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搞来的他前期试验的数据,直接在他们前几年试验的基础上,开始了新的实验。 一旦那方先拿出了成果发表,南之易跟进了五年的项目,将彻头彻尾地作废。 简而言之,就是类似的项目谁先做了成果出来,谁先申请到专利,谁就赢,而剩下的那个将血本无归。 从目前的成果看,是南之易带领的团队略微领先,但也说不清楚,对方有没有故意隐瞒进度,到最后来个出其不意。 如果被得逞,那五年的研究就打了水漂。 凌俐嘟起嘴:“为什么老有人喜欢不劳而获?就喜欢抢别人东西!” 南之易眸色微微一沉:“我昨天才知道,这次学术竞争的幕后那个人,是牟诚华。” “牟诚华?”凌俐一惊,不由自主问道,“就是那个牟诚华?” 他点了点头,说:“我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老揪着我不放?” 凌俐心情也很糟糕。 那个曾经给南之易下套的人阴魂不散,现在,又是他激化了本来相安无事的两个项目组之间的竞争。 稳了稳神,她先是默默给自己打气,之后深呼吸几口,抬头一笑:“不怕,我相信你干得过他!你搬到实验室住也没问题,我每天来看你就是了。” 南之易笑笑,眼睛晶亮:“也没那么夸张的,我还是有信心抢先一步出成果。只是,这些日子,又要委屈你了。” 凌俐咬着牙作势叉腰:“老田说了,你出去打坏蛋,我负责照顾小怪兽就好了。你放心,肯定没问题的。” 她表情相当认真,一副电力全满的样子,刚刚下午被他惹到炸毛的模样不复存在,有的只剩让他心暖的虚张声势。 忍不住抬手把她扎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揉乱,他轻笑:“今年春节,跟我回老家好不?” “诶?”凌俐正在斗志昂扬,忽然听到他冷不丁提起这个她从来没想过的问题,还有些发懵。 半个月前见了父母,现在还有三个月到春节,他就开始计划了?是不是太早了点? 眼见她又变得毛绒绒傻乎乎,南之易挟起盘子里一块卖相很不错的蘑菇,轻轻放在她碗里,说:“医生说,奶奶只怕是时日无多了,趁着还能动,让她回去看一眼。我爸也说,南边暖和,奶奶回去,也能见一见亲戚,了一了心愿也好。” 凌俐心里沉了沉:“怎么?” 南之易轻叹口气:“帝都冬天难过,陆瑾然在安排奶奶回那边过冬天的事。另外,我爸说今年也该回去祭祖了,所以今年春节会在花城过。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去么?” 凌俐脸不由自主红了红,声如蚊蚋:“这样好么?” 她似乎听田正言提过,南之易家在南边的家乡那边是个大家族,祖上出过大官的那种,同枝的亲戚只怕不少的。而且,南边规矩大风俗多,她也略有耳闻。 她这不懂规矩的乡间丫头,会不会给南之易丢脸? 南之易明白她在担心什么,勾起了嘴角,说:“你怕什么?有我这一朵奇葩垫底,你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都没关系。” 她思索几秒,终于点了点头:“嗯!” 第三百八十五章 防贼 天气渐冷,一个个寒潮带来一次次的大风和阴雨连绵的天气,几乎没有出太阳的日子,让凌俐这个最怕冻星人,不到十二月就换上了羽绒服。 据说这一年是十几年罕见的冷冬,她也一直关注着南边的天气,墨迹天气上把花城设为了关注城市,每天都要看。 还好,就算在寒潮的作用下,花城的气温也保持在十多度以上,南奶奶应该不会太难过。 寒潮来临前,陆瑾然安排好车辆,从帝都出发送南奶奶回乡。南奶奶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乘坐飞机,怎么回花城成了大问题。 据说陆瑾然是安排了一个房车给奶奶在路上用,还从医院租了辆救护车、雇了医生和护士随车跟着,她自己则带着司机开了个越野。几千公里的路,这浩浩荡荡的队伍走了差不多十天。 不过,总算是平安到达。 对比陆瑾然的劳心劳力,凌俐愧疚自己没帮上忙,甚至都找不到时间飞到花城去再看看奶奶。 因为她的事情,也很多。 南之易开始一头扎进学术竞争之后,凌俐全力承担起所有的家务、遛狗、以及照顾他的重任——虽然,以前这些也是她在做,只是现在还添了份要到学校送饭的重任。 南之易素来嘴刁,碰上不喜欢的饭菜的时候宁愿吃泡面,那玩意有热量没营养,多吃几次只怕他两眼都要发绿。 凌俐这些日子都是一大早起床做好早饭,南之易去学校后,她就匆忙赶到律所去,抓紧时间做好手里的事,之后翘班早点回家,张罗好晚饭就把保温桶交给每天按时来取的陆鹏,让他带回学校给南之易——这样,南之易只用在学校里解决一顿饭就好了,而她也有时间在他晚上回来前,处理些案子上的事。 就这样十天半个月下来,南之易似乎还长了点肉,让陆鹏之流的单身狗,羡慕不已。 仗着和凌俐比较熟,陆鹏不只一次想要蹭吃蹭喝了。 在好容易让凌俐答应每次饭菜都有他的一份之后,陆鹏心满意足。 他看了看最近似乎很操劳不住打哈欠的凌俐,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话了。 “粉妹姐,我觉得,最近老师是不是太修边幅了一点?” “啊?”凌俐歪了歪头,有些不明白陆鹏的意思。 陆鹏欲言又止,好几秒说:“我看现在老师每天都换一身衣服,头发也一丝不乱的,好些时候我们上课都会产生幻觉,觉得那就不是老师。” “不好吗?”凌俐疑惑,“他干净清爽一些,你们这些当学生的不也有面子一点,免得成天被人说跟了个老农民。” 自从全盘接手了照顾他生活以后,南之易从内到外穿什么,凌俐都亲力亲为一番。最近的发型,也都是她做了很多比较还咨询了专业美发师,精挑细选的一款。 耳侧的发两周打薄一次,顶上的尽量不剪留长,等留到一定长度以后,拿发蜡向上梳,露出整个额头。 这样的发型干净利落,显得年轻又有气场,非常适合南之易。只是,早上帮他弄头发,稍微麻烦了点。 陆鹏看凌俐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憋了好半天才声如蚊蚋:“我觉得,还是老农民好些,至少粉妹姐你不用防贼。” 陆鹏一番吞吞吐吐的话,凌俐不明白他到底要表达什意思,不过也没有多在意,想不明白便丢开手。 直到三天之后她给南之易送吃的到去学校,才知道陆鹏的意有所指。 凌俐做饭的手艺确实不怎么样,不过自从花胶煲鸡汤开始,她学着南方人的方子煲汤,就此多了一项神技。 她耐心又细致,严格按照食谱上说的份量下食材,并且食谱说中途不能揭开锅盖她就坚决不去揭,一点点都不好奇锅里的东西究竟怎样了。 这样严格按着食谱按部就班熬下来的汤,很受南之易欢迎。 因此,一个星期几乎三四天,他都有汤喝。 周末的时候,南之易又要加班,凌俐手里的案子恰好当了一个节点,就等检察院那边的态度了,于是亲自把汤给他带到学校里——顺便,也帮他收拾收拾乱糟糟的办公室。 现在在她的淫威下,南之易衣着打扮算是人模狗样的,不过内里还是没有变,两三天时间就能把办公室变成狗窝。 凌俐到了学校,让陆鹏来开了办公室,放下保温桶就撸起袖子开始收拾打扫,两小时后接近午饭的时间,基本上清理工作完毕。 刚巧她这头放下扫帚,门口就传来动静,有清脆的敲门声。 凌俐心头一喜,以为是南之易回来了,却来不及细想怎么门只是微翕而已,南之易的话早就拿脚进来了,怎么会那么客气还敲门? 总之,她开了门却发现,门外立着的,是个脸很陌生的女人。 看不出年龄,大概在二十五以上三十以下,身材小巧,一张瓜子脸很是清秀,鼻梁上架着副精致的眼镜,焦糖色的厚呢大衣下摆,露出深绿的金丝绒质地百褶裙——都是冬季的流行款和流行色。 那女人见到凌俐也很意外,眨了眨眼,之后目光往她身后放,似乎要透过她看到屋里面一样。 “你是谁?南教授呢?”凌俐还没问她是谁,女人就发问。 并且,一边问还一边轻推她的肩膀,一直把她往屋里挤。 凌俐猝不及防被她推得后退了两步,女人看清楚办公室里没有人,眼里有些失望的神色闪过,之后面色不善地盯着凌俐,咄咄逼人:“你怎么进来的?教授的办公室能随便进吗?” 凌俐还来不及回话,门口传来清甜的女声:“白老师,这是我们南老师的女朋友,和您一样来送鸡汤的。” 被桃杏称作白老师的女人,面色明显地难看了几分,手里的保温桶都来不及放下,一言不发地匆匆走掉。 看了看门口看热闹表情的桃杏,凌俐皱起眉头,不是很想和她搭话。 桃杏却意犹未尽:“粉妹姐,我真佩服你,不过几个傻学生凑热闹一样叫你几声师母,你就真以南太太自居了?你要知道你自己是撞了大运的,以后还会不会有狗屎运,可说不清楚。” 她说这话的时候,眸色幽深,声音里全是挑衅。 凌俐装作听不见,走回到办公桌前,转身,挡住桃杏的视线。 之后,她悄悄地拿出手机,按下了录音键,又放在办公桌的面上。 桃杏见她不理不睬的,一挑眉,娃娃脸上竟有一丝阴狠的笑容:“你真的了解老师吗?你以为,你和他会有好结果?” 凌俐淡淡地说道:“我和他之间的感情,又不是你能理解的,你不用处处激我,我也不会因为你的几句话,就和他产生不愉快。” 桃杏则“嘁”地一声,不屑地撇过脸去,几秒后浅笑:“你要是不信,那就走着瞧好了。” 是夜,在卫生间里,凌俐一遍遍放着桃杏当时的两句话,有些愣怔。 该不该把这东西,给南之易呢?让他知道他以为天真的女学生,实际上对她一点都不友好。甚至,还对他本尊,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企图。 可她要把这东西让南之易知道的话,却总有点背后打人小报告的意思在里面,让从小当惯老实孩子的凌俐,心里过意不去。 她叹了口气,抬眼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和南之易在一起两个月有余,按理说父母也见了该发生的都发生了甚至春节都要一起过了,她似乎还没回过神来,还没彻底找好自己作为他女朋友的定位。 以至于对上桃杏的时候,莫名地有些心虚。 比如这件事,明明是桃杏挑衅在先,明明是她诅咒他们不会有好结果,凌俐手里有把柄也要优柔寡断一番,让她有些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唉,都是些什么破事儿啊……”她叹了口气,忽然听到隔着门传来南之易的声音。 “你在里面呆了半小时了,没事吧?” “没,没事,马上出来。”她回过神,赶忙回答。 几分钟后,收拾好心情,出来面对南之易。 早就开了地暖,屋里温暖如春。 南之易拿着本书,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倚着卫生间的门等她。 他眼里有一丝不放心:“我刚才隐约听到了桃杏的声音?” 凌俐赶快摇头:“什么啊,只有我一个人?” “是吗?”南之易眯起眼睛,“总觉得你今天怪怪的。” “哪里怪,你自己想多了吧。”凌俐故作镇定和他对视,直到他转身走开,注意力继续放在自己手里的那本书上。 南之易不再刨根问底,凌俐也松了口气。她还是暂时决定不要告诉南之易桃杏的事——只是,如果还有下一次,可就不要怪她背后打人小报告了。 她跟在他身后自顾自地想着事,忽然鼻尖一阵疼。 又是南之易走着走着就停下,她反应没跟上直接撞上他的背。 南之易马上转身,伸手摸了摸她的鼻尖。发现并没有撞得多重,他轻笑着:“鼻子塌了,好丑。” 凌俐没好气地打掉他的手,说:“我是丑,不是美女。我可知道你们生物学院一位姓白的美女,今天给你送鸡汤了。” 桃杏暂时不去动她,不过有笔账,可还得今天算清了。 南之易却是满脸的诧异:“谁?谁姓白?” “还有谁?不就戴副眼镜捏着嗓子说话那位?”凌俐鼓着腮帮一肚子气,“你老实交代,她是不是喜欢你?” 第三百八十六章 年会 南之易皱着眉头,好一阵子才把凌俐说的是谁搞明白。 接着,满不在乎地一笑:“她喜不喜欢我,我怎么知道?难道你需要我去问她?但是我要真去问了,只怕你会更生气。” 凌俐撇撇嘴角,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她也知道,南之易的话无懈可击。 “不要脸!”她小声嘀咕着,“看着隔壁男老师开始人模人样了,就想来摘取胜利果实,以前怎么就不见她献殷勤?” 没办法责怪南之易撒气,她只好调转枪头,开始谴责起那位花枝招展居心不轨的白老师。 她可和陆鹏打听过了,这位白老师,自命不凡自封为是生物学院一枝花,干的又是生物技术这样高精尖的行业,眼高于顶谁都看不上不说,还很作。 说自己有强迫症洁癖,办公室每天都有学生打扫,办公桌上的花一周一换,还逼着学生给她送百合花。 和南之易在生物学院共事了三年,她是很瞧不起南之易这样天天和土地打交道的老农民的,尤其是南之易平时穿得随意,大部分时间都和烧锅炉的大叔一样,更是入不了她的眼。 虽然是个博导,但是高校里别的不多就老师多,博导多到扎堆,谁稀罕这种邋里邋遢没几两力气的纸片人? 这朵白莲花给南之易送鸡汤这种事,如果放在以前,那真算是爆炸性新闻了。 而且,她怎么早不行动晚不行动,偏偏在凌俐把南之易这不修边幅的神农架人驯化到一半的时候,就跑来凑热闹了? 要知道,照顾他就真的跟照顾孩子一样,从里到外什么都得管,什么时候该洗澡什么时候该修剪头发,什么场合该穿什么样的衣服,费劲了心思。 更何况,还有他天赋异禀把房间变垃圾堆的特殊技能,和家里精力旺盛的两条狗。 今天能见人的科学怪人背后,是她心甘情愿的付出,岂能让白莲花轻易截胡? 她越想越气,却忽然悟过来,她在面对桃杏时候没由来的心虚,根源到底在哪里。 桃杏读书读得小,比凌俐小一岁,但已经是博士的第三年。而在她跟着南之易读书以后,几乎就是他半个生活助理,在凌俐遇到南之易之前,也是这姑娘,在学业的压力下,负责其南之易家的一人两狗,尽量让南之易能生存在正常的空间里。 可以说,南之易没有变成一具骷髅,除了那时候有条件寄生在田正言身上,就属桃杏贡献最多了。 桃杏在他身边那样久,基于对南之易的了解,基于对自己导师崇拜又依赖的心理,渐渐对他产生了超出师生的情感,也不是太让人接受不了。 也许在桃杏眼里,凌俐就和这半路跳出来想截胡的白莲花一样,把她照顾了那么久的老师抢走,所以才会恶言相向。 想通了这一点,凌俐也就没那么介怀了。 见凌俐又呆了,南之易伸出手,在她眼前晃晃:“怎么了?又断电了?” 柔和的灯光下,他侧脸的线条也被打了柔光一样,模模糊糊的,眸子清亮,唇红齿白,清清爽爽的模样说二十来岁也有人信的。 emmmm,是她这些日子看惯了他的样子,所以忘记了清俊高智商教授的人设对花痴女的吸引力。 回想一下吕潇潇当年求偶舞跳到飞起,自然该想到科学怪人会有这样抢手的时候。 可要她为了避开那些狂蜂浪蝶们闻着腥味来,再一次让南之易退化成神农架野人,她也是不愿意的。凭什么?她家南老师就是人聪明又好看,凭什么因为怕人多看几眼,就要藏起来? 所以,既然南之易已经毫不保留地邀请她进入他的世界,那么她也要加把劲了。 凌俐打定了主意,回眸望他,说:“我们都加快手里工作的进度吧,争取早一点,回去看奶奶。” ———— 十二月一过,日子一天冷过一天,不过眼看着,街上过节的气氛,也一天浓过一天。 虽说圣诞节这种洋节国家不那么提倡过,不过这些年来各种媒体渲染,各路商家趁机搞促销,还是很有些节日气氛的。 早上九点,凌俐几乎是卡着时间点冲进律所,气喘吁吁地脱掉羽绒服,暗自庆幸似乎自己比祝锦川早到。 结果一抬头,吕潇潇端着茶杯,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凌俐有些奇怪,问:“怎么?” 吕潇潇袅袅娜娜走过来,随着她的靠近,凌俐闻到她杯子里香甜馥郁的气味。 “蜂蜜柚子茶?好香。”凌俐耸了耸鼻尖,嘴巴里酸水直冒。 吕潇潇看她一脸的馋样,好笑地撞了撞她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你鼻子这么尖,有没有闻到小钱钱在靠近的气息?有没有闻到,本律所,有新出炉的土豪?” “诶?”凌俐不知道这话从何而来,盯着吕潇潇,满脑袋问号。 吕潇潇一副早就猜到了的表情,冲她眨了眨眼,又径直走开。 她的故作神秘,直到下午才揭开谜底——原来,祝锦川刚赢了个二审案子,标的三个亿的知识产权,从阜南高院打到最高法院,从全输打到全赢那种。 对了,最关键的一点,他签的是风险代理合同。 果然,新晋土豪出炉了——而且看起来某土豪心情不错。 至少,凌俐觉得他最近老是带着刺看她的目光,似乎和蔼了一点,嘴角的弧度,比起平时来也有些许的上提。 吕潇潇很会察言观色的,看祝锦川心情不错,大胆地跑他办公室里,声音极大地建议:“祝头,你这笔赚翻了,有没有考虑分点汤给我们喝?” 祝锦川一扬眉:“想不劳而获?和你的年纪相比,你的想法可能稍显天真了点。” 吕潇潇捧着心口一副很受伤的模样:“要不要这样人身攻击?我只是想建议给所里的年会提一个档次而已。” 祝锦川浅笑着说:“早有此意。” 不管是因为风险代理案件赢了,还是因为吕潇潇的敲竹杠,总之这一次的年会,祝锦川给的预算相当地惊人——于是年会地点定在了离雒都近两百公里的一个温泉小镇上,时间也成了两天两夜。 说是小镇,其实是个度假区,海拔接近两千米,五星级的酒店,天然的氡温泉。 和其他温泉酒店不同的是,在露天的温泉池里泡着,天气好的时候,能看到不远处的雪山;要是运气爆棚遇到下雪,边泡温泉边赏雪,简直不要太享受。 自然,这地方是吕潇潇选的。她极力隐瞒自己又有孕的情况,胆大包天居然要泡温泉,也是让凌俐一阵好说。 负责联络的小成手脚麻利,迅速搞定酒店的食宿和会议地点,所里一派喜气洋洋。 而年会变成了集体旅行,凌俐对于去还是不去,其实是有点纠结的。 去吧,不大放心南之易一个人在家。可这种一年一次的集体活动都不参与,又怕被祝锦川怼。 凌俐知道,祝锦川对她和南之易在一起的事,并不是那么满意,也对她因为南之易而在工作上不那么拼了,也颇有微词。 确实,和南之易在一起以后,她似乎很久没有为了案子加班、熬夜、寝食难安了,往往能够准时下班就绝对不加班,一点都没有以前踏实肯干的小菜鸟模样。 祝锦川嘴上不说,但他还是借别的事敲打过凌俐的。 凌俐知道,祝锦川也是一片好意,他看不惯凌俐为了男人舍弃掉自己的事业。 诚然,他说的都是正理,但是南之易现在处于特殊的时期,手里是和别的国家的大学进行的重要学术竞争项目,事关重大,一些帮助,照顾好他的起居。 这不是牺牲,而是根据个人能力和擅长的事,调配好社会分工而已。 只是对于最后一个季度零结案的战绩,她始终有几分心虚的——所以,尽量避开和祝锦川靠太近的时候,免得他哪天想起来了狠狠修理她一顿。 她犹豫了好半天,终于还是在微信上和南之易说起这事。 半天过去了他才回话,一个字,去! 之后还嘱咐,好好参加,顺便讨好讨好领导,把春节的假请了——请长一些,他们要回花城。 因为他觉得项目进展很不错,春节期间想给自己放个长假,好好陪陪奶奶,也陪陪这段时间一直忙里忙外的凌俐。 凌俐听到这个消息,几乎快乐到要跳起来,抿着嘴傻笑了一下午,惹得吕潇潇一阵嫌弃。 一周后的周五下午,呈达所全体,终于向着年会地点出发了。 凌俐在出发前紧锣密鼓地安排着南之易的起居,不仅让陆鹏时刻陪着南之易,更是事无巨细地嘱咐他,甚至关于什么时候做什么,打了张长长的列表,按时间顺序列了三十几项每天必须做的事在上面,让陆鹏生无可恋之余,也感叹着找个处女座的女朋友真是太好了。 不过,对于另一个经常照顾南之易的桃杏,凌俐却没拜托她。 能理解桃杏的举动是一回事,可把她家鲜嫩可口的南老师放到桃杏的魔爪下,她还没那么傻。 安排完了大小事宜,凌俐不是那么放心地收拾好行李,出发。 所上的律师几乎都有车,不过因为此行大概喝酒不少,除了三五个开了车的,其他人都准备坐所里租的一辆二十座的商务车上去。 祝锦川是少数开了车的人,看到凌俐下楼就自觉朝大车走去,他叫住她,说:“要不,坐我的车?正好案子的事和你说一下。” 凌俐愣了愣,回答:“好。”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祝锦川要是真的想借此机会拎着她好好骂一顿,为了请假,她也只好认了。 不好还好,车上还有马老,三个多小时的车程,祝锦川除了专注开车,就是和马老聊天了,根本视后座上的凌俐为无物,她甚至还无聊到睡了好长一觉。 到达酒店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半。 一行写好房间放了行李,七点半左右,晚饭开始。 虽然还不是正式的年会,但这顿晚餐相当地丰富——占用了酒店一个五张桌子的小厅,餐标而且,还特意准备了酒。 第三百八十七章 酒醉 凌俐亲眼看着不到二十个男律师,喝掉了两件共十二瓶的白酒后发酒疯的样子,目瞪口呆。 平时一个个道貌岸然的,没想到酒精上头后,这么风骚啊。 唱歌的跳舞的作诗的抱头痛哭的,发泄的方式千奇百怪,祝锦川这个喝醉了就趴在饭桌上睡觉的人,简直另类得不要再另类。 他今晚上是焦点,几乎所有人都会给他敬酒,看起来他心情也不错,几乎来者不拒。 祝锦川酒量不错,但也架不住劝酒的人多,吃饭吃到一半,就已经招架不住了。 吕潇潇瞄了眼喝得烂醉的一群男人,嫌弃地捂住鼻子:“别理这群醉鬼了,我们泡温泉去。” 凌俐犹豫好一阵,终究没法扔下趴在桌子上睡觉的祝锦川,叹了口气很是遗憾:“你们去吧,我还是把我师父送回去再说。别的人不管可以,这年会可是我师父掏钱让你们住五星级宾馆的,做人还是得有点良心。” 吕潇潇听了,撇撇嘴,叫上小成她们先去温泉了。 美女们撤场,一群撒酒疯的男人也很快散去,或者转战场,或者抱小团,没多久,小厅里就只剩下三五个人。 凌俐看差不多结束了,上前去拍了拍已经睡了半个小时的祝锦川,说:“师父,人都走了,你也回房休息吧。” 祝锦川好一会儿才抬头,睁了睁眼,似乎在分辨眼前的人是谁。只是醉眼迷离下,好一阵才有反应。 他点头,站起身来,说:“走吧。” 结果脚下刚跨出一步就差点摔倒。 凌俐怕他真摔了,只得半搀着他,送他上楼。 身为本所最大的壕和负责人,祝锦川的住宿并没有和他们普通律师有什么不一样,还是一样的小单间,只是位置位于五楼最好的朝向而已。 不过,喝醉的人,身子可真沉啊! 理论上不到三百米的距离,凌俐也仅仅是搀着他让他借力不至于倒下,到了他房门口,凌俐额头上已经是薄薄的一层汗了。 凌俐微喘着气,从他外衣口袋里找出门卡刷开房门,扶了祝锦川进去。 进门,插了房卡取电,扶着他到了床的方向,接着让他躺好,又帮他脱了鞋。 最后的工作做完,她几乎脱力。 祝锦川一身的酒气,好在人爱干净没有其他古怪的味道,不过就这样,已经让凌俐皱着眉头屏主呼吸了。 祝锦川也算送到了,想到温柔月色下二十四小时开放的温泉,凌俐有些雀跃,恨不得马上跟吕潇潇她们会和。 不过,关门的一瞬间,看到床上草草睡着的祝锦川,有些不忍心起来。 毕竟,祝锦川一路风尘仆仆的,劳心劳力还出钱,就这样脏兮兮地睡去,显得他们这帮子打工的,太不关心老板了。 尤其是明天祝锦川醒来发现自己是这副狼狈的模样,不知道会不会发飙。 思索几秒,凌俐还是送佛送到西,即使不能帮他宽衣,也能弄张湿毛巾,给他擦一把脸。 想到就做,她关上门,回头,马上去了趟卫生间,拿干净的方巾用温水打湿。 刚从卫生间跨步出来,忽然门口有人影闪过。 凌俐吓了一跳,直到看清楚是祝锦川过来了,才舒出一口气。 她刚想让说话,下一秒,却是他微微弯腰,阴影兜头罩下。 随着他浓重酒精味的气息靠近,唇上是微凉的触感。 事发突然,凌俐的大脑几乎失去了功能。直到几秒后祝锦川站立不稳倚着墙倒下,她才惊惧地倒退了几步,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接着,不可思议地摸了摸还有残留着酒精味道的嘴唇。 刚才发生了什么?祝锦川刚才,亲了她? 这是怎么回事啊! 凌俐惊惧未定,下一秒,却看到昏暗的灯光下,他倚着墙根半卧半坐,嘴里喃喃念着:“小伶……” --- 凌俐浅浅地睡了三四个小时,醒来的时候,天刚亮不久。 她看到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里,透出了一丝异常明亮的光,都来不及披衣服,光着脚就跑到了窗前。 果然,窗外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白茫茫的一片。 凌俐心情雀跃。 之前,她几乎是半夜未眠的状态,而在她睡着前,已经发现天空开始飘起了小雪。这时候,雪下得深了,让很少见到雪的凌俐,分外欣喜。 想起昨晚错过的温泉,她蠢蠢欲动。 想了想从下午开始就要围着年会转的行程安排,她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对温泉的期盼,到餐厅简单吃了点东西后,她就拎上泳衣,一个人去了温泉中心。 下雪的温泉尤其醉人。 落雪无声,大片大片的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中旋转落下,还未落到水中,已经被温泉里升腾起来的热气融化。 一只肥嘟嘟的小鸟站在池边的小树上,压得那本就坠满雪的树枝快要断掉,之后又啾着跳着走远,一点都不怕人。 “好舒服。”凌俐感受着身体被滑糯的泉水包裹着的温暖与惬意,缓缓地闭上眼睛,头倚在池边的一块石头上,从昨晚开始烦躁难安的心情,稍好了些。 祝锦川竟然吻了她,这是她哪怕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她当时太慌乱,都来不及扶一把祝锦川,就仓惶地夺门逃走。之后,便是半个晚上的惴惴不安,甚至都忘记了泡温泉的事。 现在回想当时的情景,她几乎确定了,祝锦川是认错了人——只怕是他醉得太厉害,把她当成了她姐姐,所以才会情不自禁的。 还好,她当时退得快,他也醉得不像样,没有发生什么更尴尬的事。 但,就算是不到一秒的清浅一吻,都让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祝锦川才好。 只希望,他酒醒后彻底忘记了这件事,让这个乌龙彻底烂在她肚子里。 正在头疼中,忽然一阵水声响起,脸上被淋了温泉水。 凌俐慌乱中睁开眼,看到吕潇潇掐着腰,站在温泉水中,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说:“小样,你果然在这里。” 觊觎雪中温泉的人不止她,不安分的孕妈吕潇潇,也起了个大早,跑来享受这难得的悠闲时光。 和凌俐分享一个泡池,她舒服地吁出一口气:“可真舒服啊,老祝头这次可是下了血本了。” 说完,瞥了凌俐一眼:“怎么昨晚没见你?” 凌俐心头一跳,草草应付:“昨晚太累,我就先睡了。” 吕潇潇奇怪地看了看她的脸:“睡那么早?那怎么还有黑眼圈?属熊猫的?” 凌俐乖乖地闭了嘴,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温泉虽好,也不敢多泡,尤其是吕潇潇这种本来应该谨遵医嘱远离温泉的孕妇。 不过一个多小时,她就催着吕潇潇上岸。 在更衣室,吕潇潇耍起了流氓,看着凌俐脱下身上最普通不过的黑色连体泳衣,啧啧称奇:“小样,腿长腰细,只可惜脱掉胸衣就等于脱掉了胸,小凌子,你家南神真是不挑食啊。” 凌俐气愤不已,双手抱在胸前,恶狠狠地回瞪呈达第一臭嘴女王。 下午时分,几乎都是睡到自然醒的众人,开始筹备晚上的年会。 依旧是前一天的宴会厅,只是换成自助餐的台面,以及多了表演台。 凌俐跟着小成几个行政上的妹子忙里忙外,几乎脚不沾地。 只是,等看到穿戴整齐的祝锦川出现在会场的时候,偷偷地,把自己的身影藏在了一盏落地台灯后。 晚上年会很顺利,气氛热烈,食物可口,奖品丰富。 一等奖是iphonex,吕潇潇怀孕光环加身抽中一台,剩下一台被一个刚到律所三个月的助理妹子抽中,妹子激动到当场跳起来,语无伦次地感谢着祝主任的豪气冲天。 其余的奖项加起来,也覆盖了四十个人。 只是,以凌俐万年不变的霉鬼属性,高达80%的中奖率都没能给她挽尊。 虽然不见得多在意奖品,不过终究还是有些失望的。 晚上十一点,年会结束。 凌俐轻舒一口气,正想回房间把自己藏起来好躲开祝锦川,却不料一出门厅,就被他叫住。 “我看你今晚不高兴,我的给你吧。”他递过来手里的平板,“三等奖,算个彩头好了,我也就不给你另发红包了。” 凌俐不知所措地接过东西,一抬眼,看到他和三五男律师一起走远,一路上,还商量着雪夜泡温泉的事。 直到已经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凌俐脚步才动起来。 祝锦川对她的态度和表情都和以前没什么不一样,看起来,是确实不记得昨晚的事——了吧? 她压下脑袋里翻滚的诸多念头,匆匆上楼,胡乱地睡下——竟然是一夜无梦的好觉。 早上十点,早饭过后呈达所一行人开始返程。 依旧是来时候的大车和小车组合,凌俐拖着行李箱从台阶上下来,祝锦川自然而然地叫住她:“还是坐我的车?” 凌俐忽然间眼神躲闪起来:“不了,我还是和她们一起坐。” 说完,看了看几米之外的小成和吕潇潇。 祝锦川也不在意,抿了抿嘴角:“也好,大车热闹些。” 之后,又特意绕到了大车的驾驶室旁边,嘱咐司机:“昨天下了雪,今天虽然晴了但可能路上有暗冰,开稳些。” 素来爱热闹的吕潇潇也在车上,从这师徒二人古怪的行为了里,嗅到了一丝异样。 她和凌俐坐在一排,偷偷问她,眼里意味深长:“你干嘛不坐你师父的车?现在有主了,就开始避嫌?” 凌俐眼皮忍不住地一跳:“什么啊,你就乱讲。” 三小时车程,到了雒都以后,下车了她把急着回家的凌俐拉到大厦后的一个转角,问:“前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对祝头避之不及的?我想了一路,绝对有鬼!肯定和你送祝头回房间有关。” “这么明显?”凌俐一惊,“我只是不坐他的车而已。” 吕潇潇一副“什么都瞒不过我”的表情,摇着食指:“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只好去问祝头了。” 凌俐咬着嘴唇有些犹豫,终究难敌吕潇潇的盘问,把祝锦川喝醉了错吻她的事,告诉了吕潇潇。 第三百八十八章 芙蓉 吕潇潇听到后嘴巴张大到合不拢,待弄清楚凌俐确实没有说胡话之后,又问清楚凌俐、凌伶和祝锦川之间的关系,恍然大悟:“我说祝头怎么那么照顾你,原来是爱屋及乌。” “所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凌俐苦着脸,“虽然他不记得那晚上喝醉后发生了什么,但我总觉得很尴尬,可能要过些日子淡忘了这事后才能平常心待他了。” 吕潇潇却是眼珠一转,意味深长地说:“不记得?也未必把。” 她的话让凌俐眼皮一跳,忙追问:“怎么?” 吕潇潇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以前我就觉得祝头对你有些过分关注,这一次,他到底是醉酒后的真情流露,还是真的认错人,你最好要好好甄别一下。” 吕潇潇的话,让凌俐忐忑不安了好些天。 她直觉是相信祝锦川真的就是醉酒而已,但心里很怕吕潇潇提出的另外一个可能性,导致元旦后上班,都不敢和祝锦川对视的地步。 直到过年请假的事实在拖不下去了,她才迈着可说是沉重的步子去他的办公室,找他在假条上签字。 祝锦川出乎意料地爽快,看了眼假条,只问了怎么一下子要请二十天那么多,得到凌俐老实她是要跟着南之易回南边老家时,他面色不变,直接签了字后嘱咐她:“注意安全。” 之后,便低头处理公务,再不看凌俐一眼。 这样的态度让凌俐终于抛开了年会的事,也好一番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她原以为就这样平平静静到春节了,没想到,意料之外的一件事,依旧打乱了她的计划。 无业游民激情杀人的案子,又出事了。 上一次,他在看守所打残了人,已经被关了单人的小屋子,等待检察院那边移送起诉,没想到,在一次提讯中,那人,竟然逃了,企图越狱——当然看守所的铜墙铁壁不是那么好跑掉,只不过被抓捕的过程中,又伤了两人。 凌俐接到看守所电话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逼的。她开始怀疑这个无业游民是天神下凡护体了,都是哪里来的通了天的本事。 她哭笑不得地找了吕潇潇商量,女为难过殿下也几乎是目瞪口呆的表情。 “三番四次地伤人,不知道这人罪会多重。要不,这个委托就不接了吧。”她建议道。 凌俐犹豫了一番,还是摇了头:“既然接下了我就不能逃避,还是先去看守所见一次当事人再说。” 想到就做,当天下午,凌俐再一次到了关押犯罪嫌疑人的看守所。 她本想好好劝一劝嫌疑人安心改造争取从宽之类的话,然而那瘦小的嫌疑人,一见到她,几乎睚眦俱裂:“你还来干什么?还来骗钱吗?告诉那老痞子,他就算是死了,也别想见到我。我要让他一辈子后悔!” 留下这一段话,嫌疑人就结束了会面。 凌俐一头雾水地走出看守所,直到半小时后,脑袋才转过弯来。 莫非,就是因为嫌疑人的父亲的缘故,所以他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伤人? 才会故意拖延移送起诉的时间,让除了律师以外的家属,都无法见到他? 这个想法让凌俐很是惊慌,回到律所后,马上联系了嫌疑人的家属。 一圈电话打下来,她心情是越来越沉重。 果然,被她猜中了。 嫌疑人的童年很不幸福,生活在充满暴力的原生家庭——亲眼看到自己父亲家暴母亲,母亲忍无可忍自杀了。母亲过世之后,就是嫌疑人和自己的姐姐,长年遭到父亲的毒打。 姐姐好歹熬了出来嫁人,身为儿子的自己,终究逃无可逃,读书、工作也样样不行,最后成了盲流,流落街头。 在嫌疑人出事,警察找上门以后,他父亲却不知道是人之将死还是终究有点父亲的慈爱,拿出棺材本,想请最好的律师,让儿子脱罪。 却不料,适得其反。 祝锦川在外地,通过电话听取了她对案子的汇报后,淡淡的一句:“你自己斟酌吧,已经办成这样了,要不要继续办理下去,怎么样办下去,都是你自己拿主意。” 他语气没什么起伏,可凌俐隐隐察觉到了,他声音里的一丝恼怒。 “师父,我……”她忽然说不下去。 本来是想向他道歉的,却忽然想起这段时间来,祝锦川一直在提醒她的事。 要专注,要注意每一个细节,要认真对待工作。 可惜,她都没放在心上,以至于竟然遗漏调查委托人与犯罪嫌疑人之间的关系。 如果她早点能察觉这点,就不会在第一次会面的时候,告诉嫌疑人是他父亲想早点见到他,所以帮他委托了律师的事了。 在回想一年多以前,也是她执意于要问那个问题,导致曲佳精神失常。 怎么绕来绕去,一年办了好几个大案子,她又犯下这样严重的错误? 这是不是代表着,除去祝锦川、田正言的关照和指点,她的业务水平,其实还是在原地踏步呢? 祝锦川似乎在静静地等待她的话,只是,他那边似乎有些嘈杂,身边不断有人催促他“祝律师,会议开始了”。 凌俐摇了摇头,稳了稳心神,说:“师父,您先忙,案子的事您回来再说。” 电话那头,隐约一声低低的叹息,几秒后,祝锦川的声音响起:“这案子短期内也不会有结果了,你先调整状态,春节后再说吧。” 电话收线后,凌俐捏着手机,心里堵得慌。 听得出来,祝锦川还是对她失望了。 “粉妹!”身后,是某人熟悉的带笑的嗓音。 凌俐一愣,转过了身,而回眸之处,是南之易温暖的笑。 她有些躁闷的心,瞬间就安定下来,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看着他抬手,抚上她的头顶。 “乖,明天我们就回去过年吧。”他伏在她耳边轻声说着。 凌俐微微瞪了瞪眼,掩去了刚才心底的失落:“这么快?我以为起码小年过了才能走。” 南之易笑得很愉悦:“项目进展不错,应该赢下这场没问题了。” “真的?”凌俐两眼圆鼓鼓的,有些兴奋。 她刚刚受了个挫折不假,不过,南之易这边的项目顺利,算是一个能让她高兴很久的好消息。 “所以,我累了快两个月,这次决定给自己放个长假。”南之易抿唇,笑嘻嘻。 “长假?多久?”凌俐马上追问。 “大概……一个月吧。”他拉长了声音。 刚说完,马上有人跳起来抱着他的颈项,高兴地大叫:“太好了。” 南之易早就料到她的反应,也不说话,只环住她的腰。 等凌俐高兴完,南之易有些抱歉地说:“我知道最近我太忙没时间陪你,这次回老家,我会一直陪着你。” “嗯。”凌俐重重点头,搂着他,还是不肯松开。 这段日子她和他都过得艰辛,既然他闲了下来,那就真的该,好好享受享受二人世界。 祝锦川都让她好好调整状态了,那么,先调整心情更重要。 然而,愿望总是比现实美好——得多。 凌俐冒着被祝锦川狠狠骂一顿的风险,又死皮赖脸跑到他办公室要求把假期再延长,准备好好放松一番。 祝锦川倒是没动气,同意了她的请求,只不过,工资得扣掉一个月的,年底的奖金,也会少一长截。 凌俐忍痛之下,还是同意了这不平等条约,终于换来了可以按时和南之易回家。 她在腊月二十就跟着南之易回到花城,先是在花城城郊一所温泉疗养院里见到了奶奶,之后驱车大半天,总算回到了南家老宅所在的地方。 却真是偏僻、落后到超乎她的想象。 南之易对凌俐的惊讶早有准备,握紧她的手,说:“这地方二十年如一日,基本没变过。唯一的好处,就是空气好。” 凌俐是真没想到在花城的辖区内,会有这样破败的小镇——几乎,和九年前的凌家坡,差不多的水准。 不仅建筑老旧,街道上的行人,也以老年人居多。 这样经济停滞的地方,自然是留不住青壮年的,所以人都走光了,只留下走不动或者不能走的。 只是不知道再过些日子到了返乡高峰的时候,会不会热闹一些。 南之易把车停在小镇子入口一处空旷的看起来像是戏台的地方,之后下车,取了行李。 凌俐一抬头,就看到戏台对面的一座牌坊。 上面的字迹已经斑驳,不过好歹也是过几年就修缮一次的,凌俐勉强辨认出了牌坊上“芙蓉镇”三个大字。 穿过了牌坊,道路愈发地狭窄,两米宽的青石板路,自然是开不进车的,也难怪南之易要把车停在镇子以外。 南之易也不说话,一手牵着凌俐,一手拖着行李箱,慢慢地穿过一条条老巷子,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看他对迷宫式的路了然于心的模样,想必,对这里熟悉地不得了。 十多分钟后,他们到了目的地。 凌俐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建筑。 这是一座很有些年份的老宅,以凌俐的建筑史知识,自然说不出来具体是哪一派哪一年的建筑,只觉得别有一番古韵清幽的味道。 “就是这里?”她笑着侧眸,“看起来好有味道。” “嗯。”南之易轻轻点头,又说,“从我的太爷爷开始就买了这房子了,这么多年没垮,也是奇迹。” 凌俐刚想打趣两句,忽然,老宅一侧的另一座房子的门,开了。 从那扇斑驳的木门后,出来个老太太,看到他俩立在老宅前,愣了几秒。 之后面色一变,马上回身关门,动作迅速丝毫不像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之后,隔着门都能听到那院子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凌俐有些奇怪,又看了看南之易,见到他一脸莫名其妙的神色,心里舒了口气。 看来,刚才那位老人家大概是因为他们面生,以为来了什么外人,一时慌张,所以才急匆匆关门的。 她那时候的表情并不是惊恐,应该是她看错了才对。 第三百八十九章 年夜 凌俐有些心神不宁,忽然,眼前南家老宅的门,开了。 “回来了?”随着吱呀一声木门合页老化后的响声,是陆瑾然的声音响起。 她身上一件单薄的白色连衣裙,加宝蓝色的针织衫,脸上脂粉未施,头发披下来刚好在肩膀一下一点。 和头一次帝都见面时候陆瑾然光鲜靓丽浑身名牌的模样,她现在的打扮完全是另一条温婉可人的路子,可又和她身后青瓦白墙的院子,那样协调。 南之易眸子一紧,再之后,脸上的表情淡了下来。 他轻哼了声,朝着院子里走去。 只是,在经过她身边时,微侧过脸,说:“你再怎么扮,也成不了她的。” ———— 春节临近,南家所在的芙蓉小镇,终究还是渐渐地热闹起来。 停在古戏台的车辆增多,镇上出现了青壮年的面孔,还有穿得花团锦簇的小孩子,一口标准普通话,在青石板的小巷子里窜来窜去。 南之易和凌俐这些日子,也过得相当简单。 早上起来,就开二十几公里去疗养院看奶奶,路上经过一家汤粉店正好解决早饭。之后,在疗养院蹭了午饭,等奶奶午睡醒来再晒会太阳,到了五点,就又开车回芙蓉镇。 路上经过的一家牛肉锅,又正好解决晚饭。 偶尔一天换了陆瑾然去疗养院,他们不用外出,南之易则端着椅子上了楼顶,一整天地晒太阳。 看得出来他是完全放松的状态,心情也很不错,但却始终对忙里忙外承担起所有家务的陆瑾然,不大搭理。 凌俐却是有些心疼陆瑾然的。劳心劳力不说了,南之易的冷眼也不说了,最可怜的事她还要被记忆力衰退的南奶奶,一口一个“冬生”地戳心,实在是有点难。 也难怪自从她和南之易回来了天天陪奶奶,陆瑾然就很少去了。 她一直知道南之易对南之君有看法,不愿意亲近,有时候甚至和刺猬一般,出言不逊。 但是,陆瑾然怎么说也是他嫂子,是个女人,不该受到这样的迁怒。 凌俐本想劝几句,可刚刚提起陆瑾然的名字,南之易就会变脸,心情好的时候最多不说话,心情不好的时候,不管是什么场合,拿起脚就走人,一点面子都不给凌俐留的。 气得她好几次垮下脸要教训人了,然而,却总是被他的胡搅蛮缠把事情混了过去。 也不知道南之易哪里学的流氓理论,认为没有什么矛盾是不能用身体和灵魂的深层次交流解决的,往往凌俐这厢还在生气,他就开始动手动脚起来。 偏偏凌俐又有怕痒这个软肋在,次次都被他得逞,被折腾到有气无力浑身酸软,哪里还记得生气了? 感化不了南之易,凌俐只好在背着南之易的时候,对受气的陆瑾然道歉:“委屈你了。” 陆瑾然总是不在意地笑笑,显然已经习惯。 凌俐很想再问问他们兄弟之间到底有什么瓜葛的,不过想起南之易的臭毛病,又觉得问不出口。 算了,以她目前被南之易吃得死死的状态,还是不要不自量力想要去调停他们两兄弟吧——南家这两个,哪一个都不好惹。 想明白这点,凌俐也就不再纠结,安安心心地等待南家父母回来。 除夕当天上午,南之君和南家父母,终于也回来了。 陆瑾然一大早就开车去接他们,而南之易带着凌俐,去了疗养院,接了奶奶回家——曹妈是北方人,在小年之前,就已经回家过节去了。 午饭时间,南家的一家人,终于全部到齐了。 凌俐本来以为南家两兄弟是最难搞定的人,没想到,这个除夕,让她见识到了另一个魔头。 那就是陆瑾然口里的她和南之君的儿子——十二岁上初三的又一枚南系学霸——南宇穹。 南宇穹的臭脾气,倒是和南之易挺像。第一次见面,就给了凌俐一个下马威——只瞄了她两眼,就直言不讳地和南之易说:“小叔叔,你女朋友看起来一脸蠢样,你就不怕以后生不出和我一样聪明的孩子?” 凌俐:“……” 尽管南之易当场就赏了这小子一个爆栗,结果,南宇穹倒是和南之易亲近地不得了,一直崇拜地跟着小叔叔身后,满眼放光。 眼见着一家子团聚,南奶奶乐呵呵的,嘴里嘟囔着方言,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午饭是南之君做的——早上出发之前,陆瑾然就准备好了食材,南之君则是一到家就开始烧锅炒菜,不到半个小时就端出十来个菜。 味道竟然还都很不错的…… 甘沃语毫不吝啬自己的赞叹:“我们家,还是小君最能干。” 凌俐再一次确定了南之易挑剔的味蕾来自于哪里——曹妈、南之君、田正言,这三个大保姆都做得一手好菜,养出来的小吃货自然是挑剔得要命。 吃完饭,凌俐有些想睡觉,回屋眯了眯眼,再出来已经见不着南之易的踪影。 她跑去他常晒太阳的地方——没人;去奶奶的房间找——也没人;打他的手机——关机? 忽然紧张到背后一阵寒意,凌俐握着手机,不知所措。 这人,又跑到哪里去了?怎么都不和她说一声的。 好在,她还没来得及惊慌,就看到老宅的门口出现一个瘦高的人影。 眼见着南之易满头大汗地进屋,凌俐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什么毛病?现在你都不是一个人了,还不开手机?” 南之易摸了摸裤兜,恍然大悟:“难怪我觉得少了点什么,手机没电了刚才扔堂屋充电,忘记带了。” “真的?”凌俐将信将疑,“下午干什么去了?” 南之易眼珠子一转,忍着笑,说:“保密,晚上再告诉你。” 眼见凌俐要发火,他忙拍拍她的头顶,又伏在她耳边:“乖了,我真的是因为忘记充电了,不是故意关机的,你知道,我现在就只有你的。” 凌俐脸都羞红了,结果一转头,看到南怀仁走进来。 她忙放开手里拽着的领子,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南怀仁也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声音很正常:“今天的晚饭,到戏台那边吃,镇长请客。” ———— 芙蓉镇流传百年的传统,据说就有一项是春节时候请全镇人吃流水席,摆足三天的那种。 这传统随着时光流逝不断演变,到了今时今日,也就是意思一下,在镇子最大的戏台边摆上十来桌传统饭菜,愿意吃的就去,不愿意的,在家团圆自己吃好吃的新鲜的,也没人追究和记恨。 难得回一次芙蓉镇的南家,算是镇上的翘楚,这次纯属衣锦还乡的那种,自然是被才上任一年的镇长惦记的。 所以,自从陆瑾然陪着奶奶回来、请人打扫、修葺老宅的时候,镇长就已经来请过好几次了。 毕竟生于斯长于斯,南怀仁对芙蓉镇还是很有些感情的,决定捧一次场,于是带着全家人赴宴——除了奶奶,和甘沃语。 奶奶吹不得夜风,自然是不能去的。而甘沃语则说自己一年里好容易尽孝一次,也不出门,所以留下来照顾奶奶。 南家人到的时候,桌子已经坐满七七八八,只是凌俐搭眼一看,总觉得有点古怪。 再一看,她终于瞧出这流水席,和阜南的有什么不一样。 那就是泾渭分明——男的一桌,女的一桌,除了还要坐妈妈膝盖的小孩,每一桌都是性别一致的。 他们一到,镇长已经非常热情地前来邀请南怀仁以及南家两兄弟入座主桌,甚至连南宇穹这个小p孩都有份,但看也不看凌俐和陆瑾然。 凌俐忽然有些惧怕,拉着南之易的手,悄悄问:“那我坐哪儿?” 南之易还没来得及回话,陆瑾然已经挽过凌俐的手,笑着说:“跟着我就好。” 这一顿晚饭真是吃得难以下咽。 倒不是菜不好吃,主要周围全是陌生人,除了陆瑾然泰然自若,同桌的七大姑八大姨一桌的,一圈子好奇的中年妇女的目光,其目标瞄准的都是凌俐。 很不习惯成为焦点人物,凌俐心里是如坐针毡的感觉。 尤其是,她总能感受到,背后似乎有不怀好意的目光,总是往她的方向凝聚。 凌俐对自己的第六感还是有些自信的,这如芒刺在背的感觉,实在太明显。 她实在忍不可忍,终于回头,凝眸,朝着她以为的目光的来源看去。 却不料,她还真的发觉,几米远以外的一桌上,有几个女人,注意力就在她的方向。 见她回头,她们不仅目光不闪不避,反而还窃窃私语起来。 没想到背后议论人也能这么光明正大,凌俐气不打一处来,正想该以什么形式回应表示自己不喜欢被人议论,却不料忽然有人撞了撞她的肩膀。 回过头,意外地对上一双黝黑又澄澈的眼。 南之易冲她眨眼:“那桌太无趣了,我跟你们挤挤。” 说完,还真搬来个小板凳,又端过来自己的碗筷,非要挤在凌俐旁边。 于是乎,在男女泾渭分明的席桌上,凌俐这一桌风景独好,十个女人加一个男人的组合,特别显眼。 南之易是向来不在意别人的目光的,南家大家长和南之君,也相当知道南之易的毛病,早就见惯不惊。只有凌俐哭笑不得,一边食不知味地吃着饭,一边接受着周围上百号人的目光洗礼,不仅吃得胃疼,眉心都忍不住在跳。 吃了饭已经是晚上九点,南方自然也没有要围在一起看春晚的习惯,有些意犹未尽地转场聊天,南之易则拉着她的手,灵活地避开了三三两两的人,到了停在戏台旁边的汽车旁。 第三百八十九章 除夕 凌俐瞄了眼车,有些疲惫地问:“怎么,要出门?” 南之易言简意赅:“走,找个地方放烟花。” 听到这话,凌俐的眼睛弯成一汪月牙泉,差点跳起来:“这里还可以放烟花?” 南之易点了点头,带着点得意:“要不,你以为我下午消失的时间是去干什么了?” 说完,按下了车钥匙上后备箱开启的键。之后,车后箱的两大箱子烟花,露出了真面目。 凌俐心里乐开了花,很有些期盼,跟着南之易回乡经历的所有诡异和奇怪,也都烟消云散。 这些年她几乎都是一个人过春节,即使是留在雒都过的春节,也是和烟花无缘的。 早在十几年前,雒都就已经禁止燃放烟花了,即使开了禁,那也是在绕城以外。 除夕夜,她是没有朋友可以带她到那样远的地方的,往往只能站在屋顶,看着遥远的夜空中腾空而起的一抹绚烂,那样地遥远,可望而不可及。 在九年前,她也是有着和姐姐弟弟一起玩烟花的美好时光的。 忽然间想起了小旻,她心情有一瞬的低落。 钱阳还不见踪影,在找到他之前,小旻到底是不是他们全家遇害的原因,也不得而知。 但是她现在的心理状态,已经早不是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慌乱、动不动就能低落到泥里的了。 不仅仅是因为多了个人陪,更重要的是,经历了凌伶作为罪魁祸首又突然全盘翻转,经历了自己艰苦求证从而洗脱了父亲嫌疑之后,现在的凌俐,在没有钱阳亲口承认并且有不能推翻的证据之前,她是不会轻易下判断的了。 想起了案子,想起了小旻,不过只是一瞬的事,只几秒钟,她就调整好了心态,好奇地翻了翻那两箱子烟花。 有些是她熟悉的,有些完全没听过名字。她越看,心情越好,一抬头隔着车窗,却看到了跟在南之君后面的小穹。 那孩子跟在自己父亲身后,听着镇长拉着南之君说话,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她惊觉吃独食有点可耻,拉了拉南之易的袖子,问:“不带上小穹吗?” “那小子烦死了!”他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好容易摆脱掉,我可不想自寻烦恼。” 想了想,凌俐轻咬着唇,笑着同意:“那我们自己玩去。” 看着她眼里雀跃的光,他满足地捏捏她的鼻尖,说:“就知道你喜欢。走吧,早去早回。” 避开南宇穹的目光,凌俐和南之易,偷偷开了车出去,却不料十几分钟后,南之易把车,停在了一座山的山脚。 说是山,其实最多算个小土包罢了,和多山且险峻的阜南相比,花城这边的山真是不够看。 南之易却一点都没嫌弃,反而满眼的怀念:“走,跟我上山顶看夜景。” 凌俐正想抗议说赶快找地方放烟花,南之易却转身、伸长了手,从车的后座拎过来一件外套,递给她说:“晚上夜风凉个,我给你带了加冷的衣服。” 他难得一次的温柔体贴让凌俐眼睛弯了弯,也就不介意黑灯瞎火地跟他爬一个小山包的事了。 却发现,这一次顺着他的性子,是对的。 从山脚的一条小径蜿蜒向上,到山顶不足一公里的路,还把上升了一百米左右。 头顶上月朗星稀,这人迹罕至的小山坡,远离了小镇的灯光和喧闹,山顶上微风拂面,赶走了白日的燥热。 一切,都那样地美好而安静起来。 再次回望十几公里外的芙蓉镇,那在白天貌不惊人的古镇,已经幻化成星星点点的一团。 夜空下,小镇的灯光汇聚成一条条光带,描摹着小镇的轮廓,那一缕缕或冷白或淡黄的光线似乎流动了起来,异常瑰丽。 凌俐感叹:“可真美。” “我就想带你看看,我小时候看过景色。还好,这里没有大变。” 说着,南之易搂着她的纤腰,放柔了声音:“人家说最浪漫的事是和心爱的人一起慢慢变老,我却觉得带着爱人一起走过自己曾经单独走过的路,补齐彼此缺失的岁月,才最幸福。” 说到这里,他侧眸,眼里的温柔似乎能漾出来:“你带过我回南溪了,所以这一次,我把我自己的小时候,补给你。” 除了第一次把自己交给他那一晚,凌俐从未听到过,他嘴里能冒出如此让她动情的话。 只觉得情绪暗涌,凌俐面红心跳,却感觉到自己腰上的手的位置似乎在悄悄上移,一侧眸,看到某人的脸凑了过来,眼里隐着笑意。 她马上捂住他越来越靠近的唇,打掉他作祟的爪子,嗔怪道:“也不看是在什么地方,又这样毛手毛脚的。” 南之易被拆穿企图,刚才的深情不在,得意地冲她一挑眉:“我老婆,我说了算。” 轻轻地在他腰上拧了把,凌俐借机离他远了几步,害怕在这荒郊野外做出什么羞羞的事。 南之易很清楚她在想什么,也就不再纠缠,只轻抿唇角,笑着问她:“你再看看,那边像什么?” “像什么?”凌俐转过头,再一次观察起芙蓉镇。 “稍微再加一点想象力就好了,”南之易提示,“还有,想想它的名字。” 好几分钟后,凌俐看得眼几乎要花了,终于发觉了。 “一朵莲花!”她大叫,“很像一朵莲花。” “对,”他轻笑,“这就是芙蓉镇名字的由来。” “莲花?水芙蓉?”凌俐想了想,忽然间又雀跃起来,“雒都的市花,又是木芙蓉。你生于这个地方,又到雒都去安家,都和芙蓉有关,还真有些巧。” “巧吗?”他拉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一吻,“好像确实有些巧的。既然无巧不成书,我决定了,以后我们的孩子,就叫南成书好了。” “好难听!”凌俐马上抗议,“南成书?难成熟吧!我照顾你一个就够了,可不要再来一个老长不大的孩子。你就不能想个像小穹名字那样,大气一点的吗?” 南之易皱了皱眉:“哪里大气了?语尽词穷,难语穷,明明就是个小话痨的意思。” 凌俐实在听不得他鬼扯,撇了撇嘴角:“才尽词穷才对吧,你又杜撰成语!” 南之易被戳穿,大言不惭地挥了挥手:“哎呀!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啦!” 看够了夜景,南之易带着凌俐原路返回,继续开车前行了几分钟,来到了一块平坦的地方。 看周围的环境,似乎是干涸的河床。 凌俐看着周围黑黢黢的,有些发憷,问他:“这里,安全吗?” 南之易蹲在地上,慢慢地点燃了手里的一根香后,回答她:“别怕的,我小时候常来这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可是好黑,”凌俐抿紧了唇,“不会有什么坏人吧?” 南之易一阵好笑:“坏人到这里来干什么?抢你的烟花爆竹?” 凌俐暂时安下了心,紧接着,就被南之易奇怪的举动吸引了注意力。 他拆开了一盒子“地老鼠”,蹲在地上把烟花一个一个堆叠起来,之后埋头,借着十几米外汽车大灯的灯光,不知道在做什么。 几分钟后,他站起身来,关掉了大灯。之后,点燃了一根长长的引线。 于是,凌俐看到了几十个地老鼠呼啸着满地打转,满眼都是璀璨的场面。 凌俐兴奋到大叫:“还可以这样?” “知道了吧?”南之易得意地捋了捋袖子,“论放烟花,我可是大师级别!” “败家才是大师级别吧!”凌俐回赠了他一个白眼,“三十几个地老鼠,一分钟就没了,我听到小钱钱在哭泣。” 有南之易败家又别出心裁的燃放方法,两大盒烟花一个小时不到就全部放完。 已经接近零食,他们又回到了,最开始能看到芙蓉镇全貌的小山坡。 渐渐地,山下的烟花爆竹开始密集地燃放,哪怕隔着十几公里,凌俐都能闻到充斥在空气里的*味。 之后,爆竹的声音越来越大,又渐渐地连成了一片。她一开始还能撑住,之后鼓膜一阵难受,她终于受不了,捂住了耳朵。 她低声抱怨着,却忽然觉得,身侧有谁在注视着她。果然,一侧眸就对上南之易黝黑发亮的双眸。 他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嘴唇动起来,好像说了三个字。 然而他的声音被渐渐大起来的夜风,以及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掩去了痕迹。 等稍稍能够听清楚一点了,她试探着放下了手,接着勾住他的脖子,问:“刚才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南之易瞥她一眼,勾起了嘴角,表情傲娇:“只说一遍,过期作废的。” 凌俐握紧拳头,带着点威胁:“你不说,我就揍你!” “真要听?”他顺势搂住她的腰,“咱们回家,我一笔一划说给你听。如果不够,还可以加上身体语言的。” 一言不合就耍流氓的行为并没有吓到凌俐,她依旧晃着拳头,嘴角一丝冷笑:“说不说?不说今晚你睡书房。” 南之易皱眉,似乎很是纠结了一番之后,拉长了声音:“好吧,我屈服了。我刚才说的是,你——好——丑!” 毫无意外地被捶了一拳头。 他捂着心口作吐血状:“哎呀妈呀,小拳拳捶我胸口了。” 凌俐忍不住地生气,故意扭过身子不看他,却被他掰过了肩膀,之后在她唇上轻啄一下,眸子里是快要溢出来的温柔,在她耳边呢喃般地说:“新年快乐。” 第三百九十章 冬生 除夕夜玩得太晚,再之后是耳鬓厮磨后的一番折腾,凌俐几乎是快到中午才起床。 好在,老宅这边虽然冷清,却是空间私密也没人打搅,落得个清闲自在。 可她醒来的时候,却没看到南之易在哪里。 找了一圈,打了手机没人接,忽然看到陆瑾然从门外进来,手里提着一袋子菜。 “陆姐,南老师去哪里了,你知道吗?”她忙问。 陆瑾然一愣:“初一一大早就要祭祖的,六点就开始了,你不知道吗?” 又看了眼时间,继续和凌俐解释:“要到十一点才结束,还有半个多小时。” “哦!”凌俐如释重负地拍拍心口,有些好奇起来:“那你怎么不去呢?” 陆瑾然难得地嘲讽表情:“祭祖这种事怎么能有女人呢?我们连祠堂都不能进的,哪怕是妈,院士级别的人物,也就能在外面站着等男人的时候领个头。所以妈从来不去,我也不会去的。” 不知道怎么回事,凌俐忽然心生一种同仇敌忾的情绪,愤愤不平地说:“如果不算南家的,那些男人加起来也抵不上阿姨一个人厉害,还重男轻女,不知所谓!” “还在叫阿姨吗?”陆瑾然笑起来,“我看离改口不远了。” 凌俐脸一红,再不敢和她搭话。 这一次随南之易回乡,她和南之易是住在一个房间的——这是陆瑾然自然而然的安排,南之易巴不得,南家的父母也没有一个人提出不妥当,似乎已经默认了他俩的关系。 越想越觉得窘迫,凌俐匆匆忙忙跑进里屋,身后跟着一串陆瑾然的笑声。 十一点过,把自己藏起来半个小时的凌俐,听到外面的动静,一颗心蠢蠢欲动起来。 似乎是祭祖完毕,男人们回来了。 她很想见见南之易的,可想起刚才陆瑾然调侃的话,又是一阵心虚。 于是,悄悄地挪动脚步,从最不显眼的位置,慢慢地溜到堂屋外面,朝里面偷偷地探头。 却不料,只看到了南怀仁和南之君两人。 “过分!太过分了!”一向好脾气的南怀仁,竟然大力地拍着窗棂,“那帮子人胆子太大,太岁头上动起土来了。” 南之君声音也是止不住地阴冷:“这群人,终究得有个教训的。爸,你就别管了,我自然要为小易讨个公道。” 听到他们谈话里涉及到南之易,似乎还是不那么好的语气,凌俐心里一沉,脚下步子一乱,踢到了门槛。 她忍住了疼没叫出声,但那声闷响,已经惊动了屋内的两人。 看到是她在门口,一向沉稳的南之君都失了分寸,牵了牵嘴角,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在笑,眸子里是难掩的尴尬。 南怀仁显然老辣一些,笑眯眯地问她:“小俐,午饭想吃什么?” 匆匆应付了两人,凌俐有些慌张。 他们言语之中涉及到了南之易,似乎是祭祖时候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而且,南之易并没有和他们一起回来。 凌俐担心起来,一心一意要找到南之易好好问一问。 还好,南之易的手机是通的。 她拨出手机号后十几秒,南之易就接了起来。 “你在哪里?”她急匆匆地问。 “我?在戏台这边啊。”他回答,声音里听不出来一点点心情不好。 凌俐松了口气,又问:“你在哪里做什么?” “我?买橘子树啊。正好,货车进不来巷子,你力气大,过来帮我搬。” 半小时后,把两棵接近两米的金桔树搬到了家门口,凌俐气喘吁吁,欣赏着从来没见过的奇观。 她从来没见过把橘子树当成盆景的,尤其是,这么巨大的盆景——足足两米高,两三人才能环抱,最夸张的是,上面一圈圈的,结满了黄灿灿的金桔。 凌俐很想要摘一个吃的,却怕破坏了那树的造型,更被南之易一句话打消了念头。 他告诉她:“想吃橘子我带你买不知火去,这个贼酸,别吃。” 午饭也没在家里吃。南之易带着凌俐摆好了橘树,到里屋和长辈们说了一声,就拖着凌俐出了门。 “哪里去?”她眨着眼睛,一脸错愕。 “带你体验一下花城式过春节。”他摇头晃脑地说,“远离城市这么些天,再不去沾点凡人间的烟火气,可就真要成仙了。” 不吃午饭是对的,因为吃货南之易的眼里,所谓的花城春节,就是花城吃吃吃而已。 鱼皮、烤生蚝、双皮奶、艇仔粥……一条美食街逛下来,两个食量大如牛的纸片人都塞得再吃不下东西。 最后在凌俐的强烈要求下,南之易勉为其难地带她去了什么山岭公园。 凌俐对这种丘陵式的小山丘很是看不上,但是那公园里有一颗巨大的榕树,让她流连忘返。 不仅是难得一见好几百年的树龄,更有树枝上那一缕缕善男信女缠上去的红绳,和同心锁。 凌俐非要和那棵树合影,本来还要拉着南之易的,却不料他抵死不从。 “你还信这个?”南之易笑话她,“该好好学习一下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了。” 凌俐举起拳头威胁:“你就说你照不照吧!” 铁拳之下南之易没骨气地屈服了,取了好久的景,直到凌俐脸都笑僵了,才和她比了个ok的手势。 之后,凌俐在那张大气滂沱的照片里,找了一分钟才找到小如蚂蚁的自己,气不打一处来。 她把手机举到他面前,大怒:“南之易!你还不如一根自拍杆!” 南之易看了看照片,大言不惭:“有这个意境就好了吗,何必斤斤计较?俗!” 一下午愉快的时光匆匆而过,等到回家吃晚饭的路程中,凌俐已经不再想问,他上午为什么没有祭祖,反而去逛花市的事了。 既然他不想说,她也就不问了。 而晚饭时候的一家人,也都面色无常,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需要隐瞒的事。 下午吃得太多,凌俐和南之易,几乎是只动了几筷子就放下。 陆瑾然出于关心,问了问凌俐:“怎么不吃?是不合胃口吗?要是觉得口淡,我在厨房里泡了些小泡菜的,和阜南一样的做法。” 凌俐还没来得及解释,南之易却冷不丁地开口:“你亲手做的,我们可消受不起。” 他不阴不阳的一席话,让南怀仁脸迅速地垮下,筷子重重拍在桌面上:“小易!她是你嫂子。” “是吗?”他轻抿唇角,“可惜我不认呢。” 说完,丝毫不顾一桌子的长辈,径直起身,进了里屋。 屋子里过年时候喜庆的氛围,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甘沃语一动不动,似乎南之易的言行根本影响不到她一般。而奶奶听不清也看不清,慢慢地吃着甘沃语挟到她碗里的菜,依旧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凌俐心里很不是滋味,本想跟着南之易进屋,问问他怎么突然发火,可看着南之君面沉如水,陆瑾然带着些哀求的眼神,南怀仁神色复杂,她刚刚站起身,又默默地坐下。 她要是再走,就真不成个样子了。 又是一顿食之无味的晚餐,待收拾了碗筷,凌俐默默跟着陆瑾然,去了厨房。 她觉得,是到时候问一问,南之易和南之君之间到底为了什么,成了今天这样古怪的关系。 陆瑾然显然知道凌俐留下是为了什么,两人默默地洗碗了碗,收拾好厨房,回过头对着她苦笑:“既然小易都带着你回来了,我也不好再瞒你什么。他们兄弟俩,以前不是这样的,一切都是因为十几年前的一场意外。” 凌俐没想到她会主动开口,还愣了一愣。 之后,咬着唇问出心里的猜想:“是不是和冬生有关的意外?” 陆瑾然眼里哀恸的神色:“没错,的确和陆冬生有关。” 说道这个名字,她一贯温和的表情,忽然间冷了下去:“十九年前,陆冬生是小易的家庭教师;十六年前,她从花城第十人民医院的楼顶跳了下去,从此以后,小易就视我为仇人。” 直到回了房见到南之易,凌俐还恍恍惚惚的。 陆瑾然告诉她,陆冬生是自杀,而且,这个名字和南之易的瓜葛,很深。 南之易听到门的响动,看到凌俐手里端着的粥,一脸惊喜,站起身来从她手里接过碗,自顾自地吃起来。 才吃了一口,又带着点小哀怨,眼巴巴地望着凌俐:“我就知道你还是担心我的。” 言外之意,似乎在怪凌俐在他离席的时候,没有跟着他走。 凌俐对上他孩子气的眼睛,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她一直在想象着的南家两兄弟之间的恩怨,竟然真的和一个女人有关,尽管,那女人的年纪比起她甚至南之易都要大很多,可是,始终让她心里,不那么舒服。 她咬了咬唇,还是问了出来:“吃完粥,能跟我说说陆冬生的事吗?” “我就知道那女人不安好心。”南之易眼皮动了动,低头,继续吃着碗里的粥。 凌俐不再追问,只等他再开口。 等碗见了底,他才说:“南之君在花城中院工作的时候,父母没时间管我,我也就跟着他到花城市区读书。那时候,陆冬生是我老师,因为我的关系,她和南之君认识,都快到谈婚论嫁的地步。结果,被陆瑾然抢走未婚夫,老师想不开,生了病所以走了绝路。” 凌俐没想到,他能以如此的语气说出那段听起来就很纠结的往事,不过,似乎她的观点有一点不一样。 生还是死,终究是自己的选择,为了一段感情就结束自己的生命,哪怕那个男人再重要,凌俐扪心自问,她也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结束生命,无疑是最愚蠢的行为,而一个女人那样农类的感情,只怕真的难以承受。 她斟酌一番,尽量站在中立的立场评价这场事:“感情的问题本来就复杂,没有结婚的前提,我认为你哥哥是有自由选择的权利的。” “感情?”南之易连带嘲讽,似乎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如果只是因为感情,我无话可说,毕竟那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但是,陆瑾然能后发先至嫁给南之君,不过是因为她有个好后台而已。” 见凌俐不明就里,他解释道:“姑且把感情什么的放在一边,我们来分析分析陆老师和陆瑾然哪里不一样。陆老师就是个老师而已,而陆瑾然是省委书记的女儿,你说南之君,会放过这个机会?” 凌俐听来听去,总觉得哪里不对。 陆瑾然给凌俐的印象,从一开始就是低调、有涵养,言行举止都隐隐透出家世很不简单的感觉,所以一听到她是高干子弟的时候,凌俐一点都没有意外。 只是,她似乎还听过南之易透露,陆瑾然和陆冬生,是亲姐妹这件事。 她终于发觉其中的漏洞,有些迟疑地问出来:“既然是姐妹,那么,他们不是背景一样吗?陆瑾然是省委书记的女儿,那陆老师不也一样?” “谁告诉你省委书记只能是男的了?”南之易啼笑皆非,解释道,“陆瑾然和陆老师,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不同的是陆老师的母亲早逝,而陆瑾然的妈是高官而已。南之君的眼光一向很好,选老婆自然如此,你可以去查查他的履历,他是从什么时候迅速升起来的?还不是他到了阜南,有了阜南的行政首长作后台以后?” 他顿了顿,摇着头面带讥诮:“还有,南之君可是四十二就当上了副省,你可以查查看,看他这速度,能不能排在天朝前十。” 凌俐目瞪口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脑袋里隐隐有个念头。 她在心里确认再三,有些愕然地问:“难道说,陆瑾然的妈,是……” 凌俐虽然对这些东西丝毫不关心,不过十几年前阜南省的某一任书记是女人这件事,还是印象深刻的。 因为着实少见女人能当一个省的一把手,她确实记忆深刻。 似乎,那一任的书记风评不错,雷厉风行,现在则已经离开阜南省,入主国字打头的某部。 要知道,副国级的女干部,凤毛麟角,前途无量。 有这样强大的一尊靠山,如果南之君真是因为这个原因步步高升,那么,南之易的怨恨也不是毫无道理。 温雅善良的女老师,因为自己的缘故结识了的哥哥,两人迅速恋爱,结果在认识同父异母的妹妹之后,哥哥果断地为妹妹抛弃老师,最后老师走了绝路,导致了悲剧。 换成是凌俐,也不会轻易原谅南之君的。 南之易早已喝完粥,一脸的讥诮,摊开手看着凌俐:“所以,粉妹你告诉我,我该怎么释怀?” 第三百九十一章 分离 大年初三,南之君先回阜南,他公务缠身,能有四天的假期,已经是很不容易。 陆瑾然依旧留在老宅,直到正月十五以后。 凌俐算了算,发现陆瑾然回雒都的时间,似乎和她计划的一样。 只是到时候能不能同路,很难说了。 她自从直到南之易和他们的纠葛,就很难有立场去劝说他们任何一方——也就只好,打着马虎眼和着稀泥而已。 南宇穹这次没跟着南之君回去,反而天天缠着南之易。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南之易对着陆瑾然和南之君发脾气的时候,从来不会避着这个孩子,但是他却从来不会因为这个缘故对南之易的态度有所改变。 拿南怀仁的话来说,这就是人以群分了。 小穹的性子不像陆瑾然也不像南之君,偏偏就像南之易。 他说这话的时候,南奶奶在场。 一向耳不聪目不明的奶奶,却忽然发话了:“小易又乖又听话,小穹这么拧,不像他。” 正在喝茶的凌俐,当时差点一口给喷出来。 她不知道该赞叹是南之易会伪装,还是南奶奶选择性失明,那样糟糕的个性还能被说又乖又听话,真是活见鬼了。 却没有注意到,南怀仁在听到南奶奶这句话的时候,眼里明显地黯了一黯。 南之君走后,又是南怀仁和甘沃语,回了帝都。 他们俩人,其实也没比南之君轻松多少,肩上都扛着一个个国家级的重大工程项目,哪怕年近古稀,也一样充满工作热情。 三个大忙人一走,剩下的一窝子闲人,继续过年。 奶奶回了疗养院,有医生护士照顾,帮忙调养身体。 南之易依旧重复着过年之前的轨迹,除了陪奶奶以外就是缠着凌俐耳鬓厮磨,实在闲着无事就晒太阳,人已经黑了不止一个色号了。 至于陆瑾然,每每单独和凌俐在一起的时候,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凌俐也每每找借口离开,生怕又因为陆瑾然的事,惹南之易发疯。 多几日下来的视而不见,她们也就开始当看不到彼此了。 唯独一个南宇穹,似乎一点都没有受到大人之间古怪气氛的影响,依旧天天缠着南之易,晚上都不肯回自己房间,让凌俐好尴尬。 偏偏这叔侄两个在一起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当然,基本都是凌俐听不懂的那种。 几天下来,凌俐很郁闷,但也不好说——总不能和陆瑾然告状,你儿子挤占了我的恋爱时间吧? 于是忍了又忍,就盼着时间一到和南之易返回雒都。 然而,南之易却先走了。 初六的晚饭一过,南之易握着手机跑进厨房,不顾陆瑾然还在,就拉着凌俐说:“乖,我可能得先回去了。” 凌俐当时正在洗碗,听到这话有些意外,皱着眉头问:“怎么?” 陆瑾然忽然放下手里的活,走了出去——凌俐知道,她是在给他们留私人的空间。 陆瑾然出去,南之易毫不掩饰满脸抱歉的神色:“关于学术竞争,对方的进度超过我们想象,再说国外也不放春节假期,所以……” 他有些说不下去,眸子里全是愧对凌俐的歉疚。 凌俐抿了抿唇,接了他的话:“所以你得提前回去,是不是?” “是的,”他垂下头,声音低了下来,“你生气了吗?你生气是应该的,是我答应要陪够你一个月的,结果爽约。” 凌俐轻轻摇头:“我没事的,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只是,奶奶那里,你也该多陪陪的。” 南之易眼里泛起挣扎,之后咬了咬唇,猛然抬头:“粉妹,只能拜托你多陪陪奶奶了。她虽然视力听力都不好,和她交流很费劲,可我知道她喜欢你的。” 说起南奶奶,凌俐一点都没有嫌弃累赘,眉眼弯弯地点头:“我小时候都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隔代宠,这次和奶奶一起,真的好愉快。” 说到这里,她忽然笑起来:“对了,给你看这个!” 接着,从随身的口袋里,摸一个厚厚的红包,开起了玩笑:“奶奶的私房钱只怕不少的,这个红包抵我小半年工资了。” 南之易看她一副财迷的模样,刮了刮她的鼻头,莞尔一笑。 之后,还是有些不放心:“真的没有生气?” 凌俐抿唇点头:“没有,你就放心地去吧。” 南之易嫌弃地皱了皱眉:“我怎么听这句话就这么不吉利呢?话说都长了一岁了,你怎么还是不会说话?” 气得凌俐又一拳头捶在他肩窝,打得讨嫌星人嗷嗷叫。 闹过以后,南之易订好了三小时以后的机票。之后,不舍地抱着她,在面颊上亲了又亲,说:“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我十天以后就来接你回去。” 凌俐乖顺里倚在他怀里,轻轻点头:“嗯。” 送走了南之易,这老宅里,再次冷清了下来。 除了白天去看奶奶,晚上,这三层的院落里,就只剩下三人。如果不是还在过年,鞭炮和烟花能燃放到深夜两点,那么,还真有几分萧瑟。 而南之易一走,南宇穹恢复了高冷的学霸状态,看到凌俐过来眼睛略瞟一瞟,偶尔还“哼”出一个字来,表示自己的不屑。 大年初十了,南之易走了已经三天。 做事的人少了,凌俐就有了更多和陆瑾然独处的时候。 晚饭过后,又是收拾碗筷洗碗的时间。 凌俐的烹饪水平自然是不够看的,每次都是陆瑾然做饭。她也从不抱怨也不多说,更不会明说活着暗示凌俐来平摊家务,多几日下来,凌俐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所以每次吃饭过后都主动洗碗。 陆瑾然不会推辞,但往往会和她一起洗。只是, 但是,沉默,终将会有被打破的一天,这晚上,陆瑾然放慢了手里的动作,之后回头,看着收拾厨房台面的凌俐,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你都不敢和我说话,是在怕我吗?” 凌俐一愣,赶快摇了摇头:“没有。” “那,能不能和我说说话?这里这样冷清,*静了,一入夜,我就有些害怕。” 凌俐咬了咬嘴唇,看向陆瑾然。 她觉得陆瑾然并非在故意和她套近乎,因为陆瑾然眼里,显而易见地,有一丝脆弱。 南之君不在,南宇穹和对自己态度很不好的小叔亲近,再加上凌俐的话也很少,可想而知,陆瑾然应该过得不怎么好。 自从她听了南之易说的陆瑾然的往事,与其说是害怕陆瑾然,不如说她是不知道如何跟陆瑾然相处。 以她的直觉来看,陆瑾然对她是没有恶意的,南之易虽然一再叮嘱她离陆瑾然远一些,可在凌俐看来,陆瑾然也不是最应该谴责的那个。 如果说横刀夺爱撬人墙角是罪过,那南之君利用陆瑾然的身份向上爬,更是令人不齿。 然而凌俐总有些隐约的感觉,事情不像是南之易说得那样简单粗暴——至少,在她眼里,南之君和陆瑾然这对夫妇,是有真感情在的。 就陆瑾然看向南之君时那柔软的眼神,以及南之君和陆瑾然说话时候不自觉地放柔声音和音调来看,他们夫妻的感情,并不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即使南之君利用了陆瑾然达成某种目的,那可怜的,也应该是陆瑾然才对。 一个再优秀的男人,也不会值得让有血缘关系的姐妹,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所以,其中让这四人关系成了一个死结的陆冬生的自杀,才是造成今天局面最重要的原因。 “那你,想和我说什么呢?”凌俐拿起毛巾一丝不苟地擦掉台面上的水渍,之后回头,问陆瑾然。 陆瑾然有些意外,抬手捋了捋有些散乱的额发,之后神色松了松:“我大概知道小易对你说过些什么,我也不想把你卷进这件事来。日久见人心,以后,你终归有自己的判断,到时候,希望你能在他们兄弟之间,起个缓冲的作用,也让之君不那么难做就行了。” 凌俐沉默半晌,说:“我没办法答应你什么,不过我也不想之易因为以前的缘故,仇恨这种事,不适合他。” 陆瑾然听到她这样说,忽然慧黠一笑:“你现在叫之易,叫得挺顺口了,我记得一个多月前,你还是叫的南老师。” 凌俐面颊一红,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她改口几乎是因为南之易天天威胁她,要是顺着以前的习惯叫成南老师了,那就是一顿“体罚”,多几次下来,她已经对那称呼自然免疫。 好在陆瑾然没有纠缠这个称呼,只问凌俐:“再过几天你就回雒都了,要不然,今晚我们带着小穹去放烟花?” “诶?”凌俐有些愣怔,怎么话题突然跑偏到放烟花上? 之后,陆瑾然冲她眨眨眼,拉长了声音,“我可是知道那个秘密基地的。” 凌俐耳朵都有些热起来,她想起那晚上南之易的话让她差点失控的一刻,像是被谁抓住了把柄一般,心虚无比。 但显然是她想多了。 陆瑾然声音里满满的怀念:“其实,以前小易还带过我去的,只不过他那时候还不那么讨厌我,还给我起了外号。” 凌俐忽然间好奇起来,睁大了眼睛,问:“什么外号?” 陆瑾然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后,还是叹了口气:“还能有什么,卤鸡肉呗。那时候他一叫这个绰号我就恼羞成怒,可如今想让他喊一喊那个可笑的名字,也不行了。” 第三百九十二章 月夜 凌俐一开始不知道她这个外号从何而来,等想明白以后,也忍不住笑了。 笑了过后,陆瑾然面露苦涩。 她咬了咬唇,终于还是说:“本来不该说,但是还是忍不住了。如果我说,我并没有从我姐姐手上抢男人,你信不信?” 凌俐则是脑子快成一团浆糊了。 她其实应该更加信任南之易的,不该相信眼前这个其实也没见过几次的女人。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陆瑾然似乎有什么藏了很久的话,想要对她说。 凌俐不由得正襟危坐起来。 直觉告诉她,陆瑾然要说的话题,绝对不简单,甚至,会颠覆她对这一家人古怪关系的看法。 陆瑾然好几番欲言又止,几分钟后,似下了决心一般:“既然你和小易在一起,那么总会有知道的一天,这样吧,我先说一些往事给你听,但是,你要保证不告诉之君,我告诉过你这件事。” 凌俐一番思前想后,终于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笃定地点了点头:“好,我不说,今天晚上的事,就烂在肚子里好了。” 陆瑾然深吸了一口气,停顿了十几秒, “这事,还要从二十年前说起……” 凌俐正竖着耳朵专心致志地停,却忽然听到从窗户传来的一声惊叫。 “妈!” 那似乎是小穹的的声音,骤然响起在窗外,惊得凌俐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而陆瑾然显然更加慌张,抓得她的手很疼。 她们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不过几秒后,窗外又是一声带着点破音的:“妈!” 这一次,凌俐听得很清晰。确实是小穹处于变声期特殊的嗓音,只是,那声音有一点古怪,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 她还没想明白哪里古怪,陆瑾然已经失了方寸。 她根本来不及细想,也顾不得是不是有什么陷阱,站起来,飞快地冲向门口,一把推开房门。 然而外面,却什么都没有。 “小穹?”陆瑾然叫了一声,声音有些颤抖。 “小穹!”得不到儿子的回应,几秒后,她加大了音量。 却不料,只剩她的声音回荡在堂屋。 凌俐稍微冷静了一点,拉住陆瑾然开始冰凉的手,说:“去小穹房里看看。” 陆瑾然连忙点头,回过神以后,顺着楼梯几步就上了口。 凌俐跟在她身后,也是一前一后就进了屋。 小穹的房间就在天井旁,月光如水,窗帘,也没有拉上。 陆瑾然第一时间开了灯,却发现,房间空空如也。 而床头,摆着小穹的手机,手机下压着一张字条。 “不要报警,单独一人,芙蓉小山坡。” 那字迹狰狞,显然是谁匆忙中写下,而那一串简单的句子下面的落款,却让凌俐,如五雷轰顶。 钱阳。 最简单的两个字,确实她此刻,最怕见到的名字。 脑袋里一片空白,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月亮一瞬间被乌云罩住,窗外一片浓黑,似乎化作,能吞噬万物的巨口。 陆瑾然脸色苍白,下一秒抓起了手机:“报警!” “不行!”凌俐反应过来,连忙阻止她,“是钱阳,是钱阳,他手段狠辣,如果我们要小穹平安,一定不能激怒他。” 陆瑾然却不知道钱阳是谁,满脸的疑惑。 凌俐也在微微颤抖着,却不得不用颤抖的声音,以最快的速度,向陆瑾然解释了一番,钱阳到底是谁。 听到钱阳和九年前那一起投毒案的联系,陆瑾然显然也稳不住了。 凌俐等待着她的责难,等待着她怪罪她怎么连累了自己的儿子。 却不料,陆瑾然只是眸色翻滚了好一阵子,之后,眼神逐渐坚定起来:“不行,还是得报警,你不能去。就算要去,也得和我一起。” 那张字条写得很明白了——单独一人,小山坡,那“一人”,显然是让凌俐只身赴约。 凌俐心下感激,但不敢松口:“钱阳是不是杀害我全家人的真凶,我目前不敢下定论,只是,这个孩子很不简单。他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绑了小穹,说不定也有办法从暗中监视着我们。我们不能行差踏错的,要不然,如果刺激到他,他对小穹动手的话,又该怎么办?” 涉及到儿子的安危,陆瑾然迟疑了几秒,依旧重复着之前的话:“要去,我们就一起去,而且,必须报警。万一真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我相信十几年的夫妻下来,之君是能够理解我的。可你才和小易刚刚开始,如果你有了事,小易是绝对不会原谅我的,他和之君的关系,也会更加恶劣。” 凌俐咬了咬唇,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们不能让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更加恶劣了,小俐。”陆瑾然握着她的手,再一次和她强调,“先报警,然后,我陪你一起去那小山坡。” 她顿了顿,又说:“你要知道,那边很少有人过去,如果真的那人对你不利,那才只是叫天天不应,实在太危险了。” 凌俐想了想,脸上有些害怕的神色。 陆瑾然见她动摇起来,深吸口气:“走吧,信我,小穹不会有事的。” “嗯。”凌俐迟疑了一阵,终于回应道。 陆瑾然松了口气,马上拿起了手机:“事不宜迟,我们一边报警,一边去……” 她手里的电话刚刚拨出了110,还没来得及按拨号键,忽然后颈一疼。 接着,眼前一黑,意识渐渐消失。 凌俐赶快扶住她不让她摔倒,脚边散落着刚才她从桌上拿起用来砸晕陆瑾然的一本图鉴,说:“对不起了,我不能让你涉险。” 凌俐气喘吁吁地跑着,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脚下已经没了知觉。 自从她打定主意一个人来见钱阳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涉险的准备。 却不料,等待她的远不止如此。 她本来准备开车去那小山坡,可却死活找不到钥匙。无奈之下只好用走的,经过戏台的时候,赫然发现,南之易留在戏台的车,已然不见。 当时,她脑袋里就闪过一个念头——那车,多半就是被钱阳开走的。 钱阳偷了钥匙,开走了车——这样,他就更容易绑走小穹了。 如此看来,他是早有预谋的。 而因为没有了车,原本十几分钟的车程,却能让凌俐狂奔上半个多小时。 途中,她跑掉了鞋,外套也不知所踪。 也罢,现在这样急出一身汗的状态,有外套也得给脱了。 固然,陆瑾然说的有道理,钱阳只是一个人,不可能绑走了小穹不留一点痕迹,害敢堂而皇之地威胁她们。 但,凌俐却不敢冒一点险。 十二岁的小穹,和那年遇害的小旻,正是同岁。虽然两个人一点都不像,可这关键时刻,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要想起这个问题。 她害怕自己不按照钱阳所说的做会激怒他,让他对小穹下手。 不管怎样,她都不能连累南之易的家人。 而且,钱阳能避开监控,一路跟着她来到花城这边,还在暗中窥视她的一举一动,趁着南之易离开之后绸缪了这场绑架,手段之高明,让她不能不重视。 钱阳的这些行为,都让她心底发冷,可她总有那么一丝的感觉——钱阳,是不会伤害她的,否则,他早该动手了。 所以,她才大着胆子一个人就来了。 在离山脚处几百米的地方,她就隐约看到了,黑暗中安静停放的那辆车,心头一惊。 果然,钱阳来了这里。那小穹,会不会就在车里? 凌俐深吸一口气,在黑暗中隐了隐自己的身形,直到几十秒后呼吸渐渐平稳,她放轻手脚走近了车,透过车窗朝里望去。 然而,车内空空如也,车窗也是打开的状态。 没有钱阳,也没有小穹,只有雨刮器上,夹着一张字条。 借着手机手电筒的光亮,她看清楚了上面的十个大字——累了吗?扔掉手机上山来。 凌俐心里一紧,又忽然察觉那字迹的不同寻常。 深红色,有些粘稠的液体,似乎还没有干。凑到鼻端,也是淡淡的腥味。 她指尖轻颤,连咽了几下唾沫。 这明显是血写成的字条,代表着什么? 犹豫了几秒,她果断地扔下了手机,忽略掉后背渐渐泛起的凉意,朝眼前的山坡顶上出发。 哪怕是用走的,这矮矮的山坡,也就十几分钟就到了最上面。 却发觉,四周黯沉的一片,根本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和山下的情况一样,不要说小穹了,连钱阳,也不见踪影。 凌俐忍住心脏快要跳出胸膛的紧张,在黑暗中试探着喊了声:“钱阳。” 却不料,真的有了回音。 只见一块石头阴影部分忽然动了起来,几秒后,那石头后直起了一个身子,朝她打招呼:“小俐姐。” 凌俐忍不住地一抖。果然,是钱阳的声音。 “你还是来了啊,”钱阳平静地说,“我就知道,小俐姐你会一个人傻傻地来。你就不怕危险吗?毕竟,我是杀你全家的凶手。” 哪怕之前诸多猜测,但这是第一次,她亲耳从钱阳口里听到,他说自己的凶手的事。 凌俐紧咬着唇,忍住心里的惊涛骇浪,并没有追问九年前的案件。 她握紧了拳头,脊背绷紧,小心地问他:“小穹呢?他在哪里?” “那个张牙舞爪的毛孩子?”钱阳声音里带笑,“你不用怕的,那孩子只是被*迷昏,被我塞进了床底下而已。说不定现在已经醒过来了,抱着他妈妈哭呢?” 凌俐惊讶:“怎么会这样?我明明听到小穹呼救!” “叫妈是吧?”他声音里笑意更浓,“我只拿着刀在熊孩子面前晃一晃,他就认怂叫妈了,我就拿用手机录了下来他的声音,又在你们窗边重播了两次而已。” 凌俐睁大眼睛。 难怪,那时候的小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古怪,似乎很远,又似乎近在咫尺,原来是因为手机扬声器的原因。 只可惜,她们当时关心则乱,没有察觉到这一破绽。 而且,现在回头看,关键时刻还是陆瑾然能沉得住气,她做出的选择,是正确的。 她说要报警、保护现场、不要一个人贸然行动。只可惜,凌俐并没有听,而是按照自己的错误判断,把自己置身于险境。 现在,一切都晚了。 凌俐苦笑:“好吧,你得逞了,我落单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黑暗中她看不清楚钱阳的脸,却觉得他是在笑。 果然,钱阳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小俐姐,想必你刚才就想问,九年前你家案子的事情了吧?” 凌俐心头一紧,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一瞬间,遮住月亮的云层忽然散开,一缕清辉,落在山头上。 第三百九十三章 入梦 凌俐总算可以看清楚钱阳的脸了,却发觉,那不是她记忆里,钱阳的模样。 满脸的胡茬,眼睛凹陷,一条不明显的疤,从额头贯穿到嘴角,扭曲了他的面容。 凌俐心里一惊,难道钱阳就是通过制造疤痕引得五官移了位,才逃过了人像识别吗? 可这千里迢迢的,他究竟是怎样找上她的? “小俐姐,我这些年学的本事,你可能不是太能搞明白。”他有些自傲地一笑,“总之,如果不是那个搅局的丫头,现在大家已经相安无事了。” 凌俐略一思考,就知道他说的是钟卓雯。 果然,警方的判断没有错,钱阳是因为钟卓雯的调查触到了某些会让他罪行曝光的线索,所以才下手的。 钱阳却自顾自地说开:“好久没和人聊天了,我真憋死了。小俐姐,我今天找你来,其实就是不想你不明不白地被人害了。” 这话让凌俐心头一紧,忙追问:“怎么?谁想害我?” 钱阳呵呵一笑,声音却没有温度:“你不是一直想查清楚那个警察到底怎么死的吗?其实,警方的结论没有错的,他就是自杀。” “自杀?怎么可能!”凌俐惊呼,“不就是因为钟卓雯查到你布置密室的线索,才又被你灭口吗?不就是因为周警官查到九年前的案子和你有关,所以……” 她还没说完,钱阳像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般,笑着打断她的话:“小俐姐,你最好不要乱猜。我有什么动机杀那警察呢?你想一想,就算周庆春知道是我动的手,他能够对我怎样?能把我抓起来吗?” 说到这里,他挺了挺脊背,强调着:“我当年,才只有十二岁而已。而他自杀,只是觉得颜面无光和赎罪而已。” 凌俐眼皮忍不住地一跳,发觉自己遗漏掉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是的,即使周庆春知道是钱阳动的手,可是,案发时钱阳只有十二岁,不用承担刑事责任,这样的结果公布出去,案件就会结束调查。 而周庆春的污名,却是一辈子都洗不掉了。 凌俐试探着问:“所以,他就为了这个自杀?” “周庆春,也是一条汉子呢。”钱阳笑笑,又继续说,“小俐姐,总有人默默地在帮你,为你付出,只可惜你不自知。周庆春本想用自己的生命为这件事画上一个句号,奈何,又是阴差阳错。” 凌俐心头一紧,只觉得有千头万绪,却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她脑袋里一团乱麻,不知道怎么问出个问题:“九年前,真是你做的?” 钱阳对着她一笑,那笑容狰狞,又带着一丝古怪:“是我,那一包老鼠药,放进了张阿姨烧的胡辣汤里。那晚上的菜味道都清淡,只有胡辣汤能掩住老鼠药的气味,吃不出来。” 凌俐浑身冰凉。 她清楚地记得,案发那晚上,警方勘验过的现场笔录里,确实是一锅胡辣汤里查处了老鼠药的成分。 这些细节没有公布在对外发布的资料里,因为钟承衡没有说出来具体下毒在那一道菜。但钱阳现在能说出这样的细节,自然表明,他当然,的确是到过现场的。 她稳了稳心神,问:“钱阳,你老实告诉,究竟是为了什么?” 黑暗中,凌俐却看到他牵起嘴角,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凌旻欺负我,欺负得很惨,只是你们都以为他是好孩子而已。” “不会,钱阳,你不会这么干。小旻不是那样的孩子,你不是这样的孩子,即使被欺负,你也不会一下子想要我们全家人的命,你一定还有其他苦衷。”凌俐几乎是喊出来的。 钱阳神色一变,嘴唇微微翕动。 凌俐咽了咽口水,压住紧张的心绪,又放低声音:“告诉我,好吗?” 却没想到,钱阳并没有回话,只后退了几步。 凌俐忽然惊觉,他的位置太靠近山边,如果再后退,脚下一踩空,就会滚下山崖去。 这小山山势并不陡峭,可钱阳所在的地方,正好是最为险要的地方。 她禁不住吼出来:“钱阳,别想不开!” 钱阳看了她一眼:“我逃无可逃了,小俐姐,我不能被警察抓到,所以……” 凌俐打断他的话:“有什么话都好说,你先回来,我答应你,不报警,好吗?” 忽然间,他声音凄厉起来:“我从没想过对你不利,你相信吗?” “我信!”她毫不犹豫地叫出声,“如果你要对我下手,早就做了,是不是?” “对不起。”他轻轻地说着,“对不起,小俐姐。” 之后,黑暗里又传来踩断枯枝的轻微响动。 凌俐怔了怔,下一秒,就明白他是在朝崖便靠近。 “不要!”她大叫,“你回来,有话好好说,钟卓雯也没有死你不会被判死刑。” “没死也醒不过来的,你相信我。”钱阳继续倒退着,“她永远不会醒,你也别等了。知道太多,对你也不好的。” 凌俐不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但听到他步步倒退越来越靠近山崖的声音,情急之下大叫:“钱阳,我真的相信你,你不要想不开。” “小俐姐,你真的很好心,也很容易相信别人。”钱阳笑得诡异,“可惜,这样太危险了。” 他停了几秒,黑暗中传来他清晰的叹息声,接下来淡淡的几个字:“小俐姐,再见了。” 凌俐视线中最后定格的,是他忽然在她视线里消失的一瞬,之后,便是山下传来的几声闷响。 凌俐闭上眼,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她想要移动步子去悬崖边看一看,腿却跟装了铅似的,怎么也走不动。 脑海里渐次地出现早已消逝的亲人的脸,以及被牵扯进案子的周警官、钟卓雯。 她的幸福戛然而止,那钱阳呢?是不是从未体会过,幸福是什么? 到底他经历过什么,才能以十二岁的年龄,对着她的一家人下手? 其中,还包括他童年时候最好的朋友。 凌晨,警方从崖底,找到了钱阳的尸体。 近一百米的高度,虽然坡度较缓,但坡上生长多年的树木,和嶙峋的山石,这样一路摔下去,尸体不见得多好看。 凌俐不顾陆瑾然的劝阻,还是去看了看,回来的时候脸色惨白。 这不是她第一次看尸体了,按说,这还是她灭门案仇人的尸体,按说,她应该有大仇得报的快意才对。 可是,她却一点都没有轻松。 她不知道这压抑从何而来,从案发现场回到南家老宅的途中,也是陆瑾然紧紧搂着她,让她不至于因为害怕而发抖。 陆瑾然一直陪她到房间,还不放心,不敢离开。 直到看到她眨眼的动作像是分解镜头一般,哄小孩子一般,让她躺到床上休息。 “睡吧小俐,你太累了。”陆瑾然轻握着她的手,声音放低,像母亲哄睡孩子般轻柔。 凌俐却还是不敢闭眼,睁着眼睛看向窗外的一团漆黑,眼里难掩的惊恐。 “别怕,小易马上就来了。”她继续说,“他们定的最早的一班飞机,你安心睡觉,一醒了,就能看到小易了。” 凌俐点了点头,望着陆瑾然柔和的脸,恍惚之间,似乎看到了十几年前自己母亲的目光。 她一点点困顿起来,渐渐地,眼皮越来越重,终于睡着。 凌俐醒来的时候,正是黄昏。 她看着窗外金黄的余晖,忽然想起咸鸭蛋黄一般的太阳,一下子觉得肚子饿得不得了。 “妈,要吃饭了。”她扯着脖子吼了一嗓子,等着外面的回音。 窗外却是姐姐教训弟弟的声音:“小旻,你个皮猴,上周才买的运动鞋坏了?怎么又穿了旧鞋子?” “丢了,下河摸鱼,被水冲走了。”小旻回答。 “你哄鬼呢!”凌伶提高了声音,“说实话!” 害怕姐姐生气对小旻动手,凌俐赶快从床上爬了起来,掀开了门帘。 被夕阳映成一片金黄的小院里,凌伶正叉着腰,教训着院子里滚成泥猴一般的弟弟。 小旻照例嘻嘻哈哈的,嘴里说着其他的事,就是不说鞋子的事。 凌俐察觉到凌伶的声音沉了几分:“难不成,你又把鞋子给了那小子?” 被姐姐看穿,小旻凑到她跟前,带着几分讨好:“大姐,别跟妈说,好不好?” 凌伶态度很坚决:“这怎么行?做好事也得有底线的。不行,我得和老师说说这事。” “姐,别去。”钱阳抱住了凌伶的腿,撒起了娇,“他妈最近又不大好了,打得他身上没一块好皮,鞋子都给他扔到灶里烧了,前天光着脚来上的学,脚底全是血泡。姐,你不也说他太可怜了吗?爸不也说过,能帮一点是一点?” 没想到平时调皮到不得了的弟弟也有这样懂事的时候,凌伶沉默下来。 好一会儿,她叹口气:“随你吧,不过妈问到的时候,别指望我帮你瞒着。”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不是黄昏,也没有金黄色的光芒,而是透过窗帘缝隙的几缕阳光。 屋外没有十几年前小旻和姐姐对话的声音,只是有些嘈杂的人声。 凌俐眨了眨眼,发觉确实已经不在梦境里面,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 却发现,自己好像在一个熟悉的怀抱里,头下正枕着南之易的手臂。 凌俐有些恍恍惚惚的,扭动身子,呆呆地伸出手,摸了摸他还在沉睡的脸。 触感很真实,应该不是幻觉才对。 第三百九十四章 后悔 南之易睡得很浅,凌俐一有动作就惊醒了他。 “醒了?”他握住她放在自己脸上的手,又说,“你睡得好沉,我抱你你就蜷到我怀里,动都没动一下,累坏了吧?” 一下子委屈铺天盖地而来,凌俐搂住他的脖子,马上眼泪就断了线,哭得抽抽搭搭。 南之易也不说话,只是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放在她背心上,轻轻地拍着。 哭了一会儿,凌俐在他胸前的衣服上蹭着眼泪,鼻音很重:“真的是他,他承认了。” 南之易听闻,几秒后叹了口气:“别想了,都过去了。” 凌俐哽咽着:“好怕见不到你了。” “不会的,”他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说了会儿话,凌俐情绪稳定了些,有些羞赧:“我们是不是该起床了?好像快到中午。” “不用,”他笑了,“你好好休息就行,我哥也在陪小穹。他昨晚也被吓坏了。还有陆瑾然,被你敲了脑袋,我到了以后去了医院检查,免得有什么后遗症。” 凌俐更加不好意思起来,躲进了他的怀里,贪恋着他身上的气息,一颗心渐渐安定下来。 没多久,又睡着了。 听着怀里的人呼吸渐渐绵长起来,南之易却睡意全无。 他是早上九点才到的,那之前,陆瑾然已经告诉了他这场事件的前因后果。 他当时一阵后怕。 显然,钱阳是选在他走后才动的手,也就是说,这些天他其实,一直躲在暗处观察。 这样伏在暗处的危险,他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这,完全不合常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有关凌俐的事情上,总是分外地敏感,好些时候都会因为一瞬的直觉,直接或者间接,救了凌俐。 比如,在史美娜泼出那盆汤的时候,在她出手之前,他就有想要挡在凌俐身前的冲动,提前一秒做出反应,这才避免那盆汤,落在凌俐的脸上。 而这一次,钱阳暗中尾随了他们那样久,甚至还跟过他们去除夕的小山坡,他都没有发现。 难道说,钱阳对凌俐,真的没有一点恶意? 而且,如果钱阳真的要对他们不利,如果真的故技重施在饮食里下些什么东西,怕完全不是今天这样的局面。 可钱阳又确实承认了,杀害凌俐一家的事实——至于让人想不通的动机,则是聚焦在了校园欺凌上。 只可惜,凶手和被害人都已经死亡,所有的线索都湮灭,再无踪迹可寻。 南之易眉头微皱,前所未有地警惕起来。 —————— 凌俐是元宵节当天回到雒都的。 钱阳自杀以后,南之易又在花城呆了几天,等安顿好了奶奶的事以后,才带着她一起飞回雒都。 从案发到回雒都的那几天,凌俐思考了很多事,也做了一个,她认为很重要的决定。 所以,元宵节一过完,她就到了呈达所上。 春节假期加上年假,凌俐脱离工作的状态,几乎有一个月。 不过在祝锦川看来,她一直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状态。 而面前那封辞职信,让祝锦川相当意外。他让凌俐好好调整工作状态,只是想让她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本分而已,却没想到,她考虑了一个春节,考虑出一个辞职的结果来。 “真的考虑好了?”祝锦川再一次确认。 凌俐点着头:“真的考虑好了。” 祝锦川还没开口,凌俐已经抢先说:“我不是一时之气,也不是和您赌气。现在回头看,我犯过太多的错误,您最早指出的我不够冷静,老是意气用事的毛病,我这次是真的深刻体会到了会造成怎么样的危害。不只工作上的事,生活在一旦发生紧急情况,我也总是会做出错误的判断。我真怕下一次犯错的时候,会引发更大的事,尤其是性命攸关的刑事辩护领域,我的一言一行,每一个决定,都可能会影响到被告人的权利和自由。” 顿了顿,她声音更低了些:“我以前笨而不自知,这次感情用事害了一条人命,才知道自己的致命伤在哪里。” “凌俐,”祝锦川揉了揉眉心,“对于在花城那边发生的事,我略有耳闻。钱阳跳崖的事也怪不到你身上,他是自杀,他的死,和你当时的判断无关。” 凌俐低了低头,眸子看向自己的脚尖,情绪止不住地低落:“如果我听从别人的劝说当时就报警的话,也许结果就不一样了。” 祝锦川注视她良久,发觉她似乎这一次铁了心不干了,长叹一口气。 “你也不用妄自菲薄,你的进步很大,我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在我看来,你现在终于有些上道了,而且,就是你说出这番话以后,才代表着你真正地入了门。因为唐傲雪的案子,你还小有名气了一把。有人已经把之前王百万铩羽而归和你联系起来了,有不少人已经开始拐外抹角打听你,以后的发展只会更好。为什么要半途而废?” 凌俐抬眸,和他对视了几秒,一声叹息:“师父,您别劝我了,我自己有几斤几两重,这一个春节,算是完全看清楚了。” 这也是凌俐的肺腑之言。她现在是迷茫的状态没错,她也认为自己需要一些时间来沉淀一下,让她想清楚下一步该怎么走。 在此之前,她不能以目前这样消极且对自己充满怀疑的工作状态,影响到委托人的利益。 因为她不仅仅代表着自己,更代表着呈达所的形象——更会影响到,一直分配案件给她的祝锦川的声誉。 凌俐低着头,良久,终于听到祝锦川轻轻的一声叹息。 “好吧,”他捡起桌面的信封放进了抽屉里,“这信我暂且留下,至于你以后想回来,呈达所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 凌俐默默点头,从门缝里看到外间几米外自己的格子间,心里有淡淡的遗憾。 辞职的事终于有了定论,这也是她两年多时间的第四次辞职了。但这一次的辞职,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她吸了吸鼻子,站起身来,说:“谢谢师父,您教了我很多东西,我不管以后会不会做律师这行,都让我受益终身的。” 祝锦川神色复杂,唇角紧抿着:“凌俐,别妄自菲薄,也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这是我给你的忠告。” 她轻轻点头,眼里是感激的情绪:“谢谢。” 之后,便是简单的道别。 临出门的一瞬,凌俐忽然停下脚步,回眸,看了看立在原地的祝锦川。 她犹豫了好一阵,终于对他说:“师父,我姐姐已经走了九年,您也该放下了,否则,她在地下都不会安心。” 几分钟后,祝锦川从办公室的玻璃窗望下去,看到凌俐离去的背影,看到她朝几百米以外的地铁站而去。 他点燃了一根烟,抽了几口又摁熄在烟灰缸里。 看起来,凌俐完全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陷入自怨自艾里不可自拔,还完全听不进去他的话。 也不知道南之易能给她多少指引,能让她不去钻牛角尖了。 忽然想起南之易这个名字,他又是一阵皱眉。 他机缘巧合下得知南之易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也不知道凌俐现在是知情,还是不知情。 这件事他不敢下定论,不过另一件事,他却渐渐地,有了结论。 看来,他瞒得很好,凌俐至今都认为他那晚上是认错了人,还认为他那时候完全没有了记忆。 至于那晚上,究竟是因为醉意认错了人,还是半梦半醒之间麻痹自己找的借口,他自己,都不大说得清楚。 这些日子,他扪心自问了很多次,仍旧没有确切的答案。 想起在这件事上的拖泥带水,祝锦川又是一阵自嘲。 懵懵懂懂不懂感情为何物的年纪,因为犹豫浪费过几年光阴,那,为何这次,也是如此晚才能察觉自己的心意? 到底是何时,对凌俐这个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动心的小丫头,开始留意起来了呢? 一开始,他似乎从来没有朝那方面想过,毕竟他大她那么多岁,又是看着她小时候哭哭啼啼跟屁虫一样跟在大妹身后的野丫头,再加上和大妹有过刻骨铭心的一段,他一直把自己当成她的长辈而已。 最多,算个关系亲厚的哥哥。 可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他心底的位置渐渐明了,也越来越重要了呢? 这似乎要追溯到,那次去昌山,为秦兴海的案子忙碌奔波的时候了。 看她一步步蜕变,一点点成长,一点点变得光彩夺目。 可惜太久时间没有谈情说爱,他早就忘了当初悸动的心情,以至于一次次的错过良机。 而想起那案子最后一刻决定利用她将自己的打算毫不遮掩地摆在她面前的时候,他还能清晰地记得,当时她受伤的神色,和他心间强忍下来的坚持。 所以,哪怕后来她能够理解他的做法,也始终有一层隔阂在。 如果当初没有那场的阴差阳错,没有他利用她信任和依赖后的背叛,一年前的春节,她很可能是留在雒都,和他一起过。 也就没有被南之易拐到南溪去,更没有之后那知识产权两亿的案子了。 发生过的事,始终都不能视而不见,当做不存在。昨日的因,今日的果,都是他自己种下的。 所以,怪不了别人,他更不应该如此为难凌俐。 可想起这件事,嘴里就是一阵的苦涩,以及心口泛起的一丝不甘。 他握紧拳头,若有所思——现在后悔,可还来得及? 第三百九十五章 讯红 凌俐啃了口三明治,有些垂头丧气。 这已经是她面试的第三个公司了,不过从刚才对面一圈五个公司高管的表情来看,似乎对她不太满意。 非法学本科毕业,从业两年,不管从学历还是资历来看,都薄弱地让人可以看一眼简历就丢掉。 就算是她做得不错的几个案子,但影响力大的唐傲雪案子是刑事,南之易的知识产权案和谢柯尔公司一系列案子,又并没有能够让她在求职过程中大写特写的骚操作。 就算有,那也是田正言或者祝锦川背后的功劳,凌俐是没那么厚的脸皮能不带心跳地据为己有。 至于为什么这次求职不想找律所,原因除了她辞职时候对祝锦川讲的那些,还有一些不那么方便讲给祝锦川听的——她想要更加规律的生活,因为南之易已经起早贪黑足够辛苦了,她要是再加班了,两人相处的时间将会更少。 只是,从祝锦川当时的回话来看,并不是对此一无所知的。 凌俐叹了口气,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当务之急,是赶快找到一份能让她过得下去的工作,解一解燃眉之急。 她的账户里,除了用来应急的十万元以外,其他的积蓄,已经所剩无几了。 要怪就怪南之易之前的那一场大散财,弄得除了狗和房子几乎一无所有了。 现在那个穷鬼,在项目结束前,每个月的工资要补贴给跟着他加班的几个学生,只怕比她还穷呢,她又何必拿着这个问题,去为难他呢? 只是,工作实在不好找!尤其是她这种本来就没多少价值的小萌新,想要降低点身价骑驴找马,也没有价格可降了。 再怎么,一个月得给四千吧?要不然,别说供养两人两狗了,连物管费都快要交不起了。 她这一边正在为五斗米折腰,却不料,眼里忽然闪过一个从来没想到的人影。 板寸头,眼睛细长,西装笔挺,走路带风的那位,不是谢柯尔,有是谁? 没想到在应聘失败的公司里能碰上以前慷慨解囊的大佬,凌俐忽然间很是心虚,下意识地想躲开。 却不料,自诩视力2.0的谢柯尔已经叫了她的名字。 他很有些错愕:“你怎么会在这里?” 凌俐恨不得拿背包挡住自己的脸,可他既然都问了,只好声如蚊蚋地回答:“我来应聘啊。” 谢柯尔像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般,来来回回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才问:“好好的律师不做,你来这里干什么?” 半小时后,在楼下的咖啡厅,谢柯尔听完凌俐辞职的原因,摸了摸下巴:“原来如此。不过,春节后跳槽的高峰期,你这时候找工作,只怕竞争激烈啊。” 凌俐苦笑:“可不是么,合适的职位到处都排着长龙,我这资历一点都不占优势,四千一个月了,都没人肯请。” 谢柯尔摸了摸下巴,忽然泛起一丝笑:“如果你铁了心要进企业公司的话,我倒是有一家相熟的公司在找法务,上次他们老总还和我提了提,让我帮着留意。我听着,似乎主要工作就是审合同,朝九晚五基本不加班,各方面条件还不错,唯一需要的就是人得可靠。” 凌俐觉得有戏,忙追问:“可靠?什么叫可靠?” “就是人老实,不滑头,最好是亲朋好友介绍的知根知底的,懂吗?” 接着,他脸上的笑更加明显:“我看你就挺合适的,要不,我推荐你去试试?” 凌俐眼睛一亮,虽然不好意思麻烦他,不过如果能因此多一个机会,也是求之不得的。 她当即连连点头:“好,那就麻烦谢总了。” 谢柯尔对她没有客气和推辞的举动非常满意,拉长了声音:“要是成功了,你可得好好干,千万不能丢了我的脸。” 一周后,从讯红公司接受boss的面试出来,凌俐心情很好。 谢柯尔没有敷衍她,他介绍给她的工作,果然是难得的条件丰厚和任务轻松的。 讯红公司是一家私企,经营连锁超市的,旗下的超市已经算是垄断了雒都市场,经常一条街能见到好几家。 公司做大了,还想要上市,扩充业务之余自然不能忘了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扩充法务部势在必行。 这一次,老板需要一个对合同法比较精通的,帮忙审审条款的法务主管——也是一个小头目的位置,管着两三个法务专员。 而老板对她没有别的要求,一是要细心,二是要信得过,三是要会看基本的合同。 哦,稍微特别一点的要求,就是希望是处女座,这个匪夷所思的条件,简直是为凌俐量身定做的。 据说,那是因为老板以前的助理是个处女座的姑娘,事无巨细,大大小小都办得极妥当,可惜因为老板娘吃飞醋非要把人辞退,安排了自家的表弟顶替,这就让老板就对处女座有了偏执。 没办法用可心的助理,那其他需要细心和耐心的岗位,找一个处女座总可以了吧? 更何况,凌俐还有律师执照,还能代表公司出庭,这更是意外之喜了。 有了谢柯尔的牵线搭桥,这单子买卖自然做成了。 三天后,讯红通知凌俐去上班——税后八千,五险一金,周末双休,年底双薪,还有房补和话补。 这可以说相当丰厚的报酬了。 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得凌俐有些找不着北了,回家的时候兴奋地把南之易从被窝里挖出来,说:“我找到工作了!比原来一个月多五千!” 因为春节期间的那场意外,南之易回雒都后忙到飞起,精力几乎被项目全部占据了,被她摇醒的时候眼神迷离:“什么?哪家公司敢要你?” 凌俐真是恨不得拿手机把他砸成个不会说话的智障——怎么就能一开口就得罪人呢? 半个月后,凌俐基本适应了工作。 讯红这个岗位,一开始凌俐还有些手忙脚乱跟不上趟,所以让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好一阵。 等适应了以后,渐渐地轻松起来。 审合同而已,并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更何况讯红的业务相对比较集中,合同几乎千篇一律,看那么几十分下来,现在,她基本上一打眼就能看出哪里不对劲了。 她其实有些忐忑地咨询过吕潇潇为什么这样轻松就能拿到八千这样高的工资,没想到吕潇潇先是鄙视了一番她的短浅的见识,之后跟她分析了一番。 基本上,普通的法务工作,确实是技术含量不高,熟练比法律素养更重要的岗位,但是,当公司遇到诉讼的时候,就是法务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基于法律素养和对公司业务的了解,法务岗位可以将公司的实际情况和律师的法律服务联结起来,形成良好的互动。他们知道应当向法庭提起怎样的诉请比较容易被支持,知道哪些证据能上法庭哪些对己方不利,也知道有些不可言说的案件发生的背景,可以让诉讼朝着最有利公司的方向进行。 同时,还起着监督律师的作用,让左哄右骗、没有责任心和诉讼技巧的律师,无所遁形。 这就是即使有委托专业律师,公司一般也要派员工上庭的原因。 自从吕潇潇和她分析了法务职业的前途以后,凌俐就格外关心起公司的经营状况。 想到这里,凌俐回头,看了看她身后办公桌的周大姐。 周大姐名叫周虹,从事公司里管理物流的工作。 一开始,凌俐对于为什么管物流的周大姐的办公桌会在她的隔壁有些疑惑,后来才知道周大姐的地位不一样——她跟着讯红的大boss符总从国企出来十几年了,如果不是文化不高,早就入了管理层。 之后,凌俐又对周大姐桌面上几天一换的鲜花,和在办公室阳台上养的几十盆多肉的行为,很是不理解。 后来,她倒是慢慢地明白了。如此悠闲的生活,什么都不操心的状态,自然有心思摆弄花花草草了。 周大姐在她那职位上已经有十几年的时间,也是跟着讯红老总从国有商场出来的第一批员工。 她对公司非常了解,对自己业务也相当熟悉,往往花半天时间就能做完一天的工作,过得自然潇洒。 而且,周大姐也很热心,凌俐这些日子,好些公司的基本情况,也都是通过周大姐得知的。 唯一不好的就是,呃,周大姐实在有些太过热心了。 具体表现在,已经旁敲侧击地问了凌俐好几次家庭情况什么的,还隐晦地表示过自己认识好些靠谱的男人。 从周大姐说起那些话题时候眼里异常热烈的光彩,凌俐就知道,周大姐只怕是想要发挥中年妇女的特长——做媒。 因为自身的特殊原因,凌俐不是太好说自己的家庭情况,但也隐晦地提醒过周大姐,她现在不是单身。 言外之意,并不需要她介绍男朋友。 但不知道是她提示地太过隐晦,还是周大姐真听不懂,这些天,她依旧是每天都要在凌俐面前说区医院的某位医生不错,年龄大了点,不过人很好,收入也高,想要找一个大学本科、工作稳定、老实本分的姑娘相处看看。 凌俐也只好装听不懂了。 凌俐抱着几个文件夹去了经理的办公室。交了差以后,有些忐忑地等着自己工作成果的反馈。 半小时后,负责法务这块的白经理出来把签了的文件给她,除了提醒她某个细节要特别注意以外,鼓励她:“果然律师就是不一样,我都不需要刻意教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 过节 凌俐很是欣喜,她没想到这样简单的工作也能得到表扬,受宠若惊之下,下决心要做得更好,不辜负别人的信任。 却在不经意的一侧眸,看到周大姐有些晦暗不明的眼色。 她当时并没有在意,岂不料,三八妇女节的那天,生出了些事端。 那一日清晨,一向早到的凌俐,意外遇到了地铁故障,因此晚到了五分钟。 还好,公司的考勤制度比较人性化,一个月允许三次迟到,而且,像凌俐这样有正当理由迟到的,还可以扣减。 因为晚到的原因,进公司的时候,人已经到齐了。 凌俐到自己的座位上,放下包,正说开始做事,却有一个二十多岁的文员小姑娘,神秘兮兮地拉着凌俐问:“国务院放假规定,我们应当遵守吧?” 凌俐看了看眼前叫不出名字只知道姓王的同事,微微地错愕:“应当吧。” 小王又问:“那国务院规定三八妇女节妇女要放假半天,我们公司也该放哇?” 说着,举着手机拿到她眼前。凌俐一眼看过去,似乎是十几年前国务院关于法定节假日之类的规定。 凌俐接过她的手机,一条条读下来,认真地分析之后点头:“从规定上看,应该执行的。” 小王一听,高兴起来,拿着手机转了个圈,招呼了一堆女同事,凑在一起小声地议论。 没多久,小王又走到凌俐跟前,说:“这样,不如凌姐你去和老板说好了,就说国务院规定三八妇女节这天,妇女都该放假半天的。” 说到这里,她转了转眼珠:“如果放一天,那就更好了。” 凌俐不知道焦点怎么转移到了自己这里,还有些呆呆的。 只是,隐约有些着了道的感觉。 如果她真的傻乎乎拿着国务院的这规定去找老板,要求老板严格按照国家的规定给全公司的女员工放假半天,就她这种刚来上班一周的履历,能不能过试用期,还真难说。 这下被弄得骑虎难下,很有些被动了。 果然,十几秒后那妹纸见她没有应声,翻了个白眼:“还说是律师呢,自己的权益都不敢维护。” 凌俐竟然被怼得哑口无言,更加确定了她是有备而来的。 她办公室斗争的经验缺乏,正在手足无措想着怎么破局,忽然瞥见周大姐冲她一扬眉,比了口型:“看我的。” 正巧老板从办公室里出来,周虹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大咧咧拦下了老板。 “老周?怎么?”符总一见她,满脸的警惕。 周姐笑了笑,拿出了手机,翻到凌俐看过的那页面:“符总,国务院规定三八妇女节,妇女要放假半天的,我们公司,也不该例外吧?” 听到是这鸡毛蒜皮的小事,符总如释重负,笑容真诚了几分:“可以,美女们上午上班,下午就放假吧。公司就不组织吃饭了,你们自己安排,再找财务报销啊。” 说完,他抹了抹头上的汗,风尘仆仆叫着司机走了。 看着周大姐一阵风似地搞定了老板还卷跑了周围的人,让大家关注的焦点不再集中在她身上,凌俐悄悄地松了口气。 还好,周大姐虽然鸹躁了点,好在是一副热心肠,如果没有她来打圆场,今天这场戏,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午饭之前,周大姐忽然跑到她座位上来:“小凌啊,我们商量了,中午去吃楼下新开业的汤锅,公司给报销,然后下午就去逛花市,你去不去?” 凌俐有些纠结,她本想趁着放假回家好好炖一锅汤给南之易补身体,但听到周虹的邀请,开始迟疑。 好一会儿,她点了头:“好,我也去。” 毕竟,刚刚入职,搞好同事关系也是很重要的事,尤其是今天周姐才帮了她解决了问题,她要这时候不给人家面子,也太不知好歹了些。 午饭的味道一般,好在一群人很热闹,凌俐也借着这次午饭,把好些来往较少的同事名字和人,一一对上了号。 午后的花市,太阳晒得人懒洋洋的。 公司几十个女同事,很快就分了拨,三三两两地散落在几千平米的花市里。 周大姐拉了凌俐去看鲜切花市场,然而见识过全国最大鲜切花市场的凌俐基本没什么兴趣,趁着周大姐她们买花的空档,逛起了旁边的多肉摊子。 未曾想,还是遇到了同事。 乌冬梅,人事部的年轻姑娘,刚入职半年,和凌俐一样算是新人。印象中这姑娘似乎独来独往,中午吃饭都是一个人,隐约听周大姐说过她好像家里的长辈是公司股东,所以能有个不错的职位。 “哪里像你,小凌,”当时周大姐声音里带点不屑,“你是靠自己,不像某些人,要靠家里长辈打招呼!” 当时凌俐就有些心虚——她也一样是因为谢柯尔的说清才请说得到现在的职位,要说裙带关系,谁也不比谁好几分。所以看到这姑娘,她竟然生出一种“大家都一样”的莫名情绪。 乌冬梅倒是没看到凌俐,注意力全在肉肉上。 姑娘眼睛亮晶晶,看着一盆盆小巧又粉嫩的多肉,眼睛里都是星星。 她指着其中的一盆,询问老板:“挖~~卡哇伊!老板,这个叫什么?” 无奈三八节,半边天几乎都放了假,大家又都不约而同逛起了花市,花市热闹地不得了。老板身边围着三五个买主,根本顾不上这头,姑娘叫了好几声,也得不到回应。 凌俐听她开始着急起来,忙上前去,对她说:“这是桃蛋,景天科。” 乌冬梅侧脸看她,接着又指向另一盆:“那这个叶子粉粉白白的呢?” “这是雪莲,”凌俐一边说,一边阻止她手指快要落到雪莲叶片上的动作,“不要摸,那粉摸了会花的,要是被老板发现,会让你买下来。” “啊?这么严重?”姑娘吐了吐舌头,看到了雪莲盆子上贴着的两百元的标价,赶忙缩回手。 乌冬梅不是脸盲,自然记得凌俐是一起来花市的同事,恰好认识多肉。 得了个免费导游,乌冬梅很是高兴,马上搀着她的手臂,绕着多肉店转起来。 半个多小时过去,凌俐告诉了她几十种多肉的名字,口水都快要说干了。 乌冬梅也快看花了眼,问她:“哪一种好养呢?” 这下凌俐抓瞎了,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没养过多肉,这个问题你真得问老板。” “啊?”妹纸很吃惊,“那你认识这么多?” 凌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都是植物图鉴看来的,其实都是纸上谈兵。” 她家南之易从小就爱看植物图鉴,几乎市面上有的图鉴之类的博物书他都有,而这图鉴一类的书在他书柜里是属于比较友好凌俐能看懂的那一挂,所以尤其看得多。 正巧,她这些天正在看多肉系列,因此记得住那些名字。 姑娘听了她的解释,有些惊讶:“你那么爱读书?我都好些年没读过一整本书了。” 凌俐无奈地摊手:“眼睛老看电脑手机,视力下降太厉害,我家那个又经常嘲笑我不学无术,所以只好多看些书了。还好家里书多,我可以看些简单的。” 乌冬梅眼神变了变:“你有男朋友?” 凌俐才发觉自己一顺口,把南之易的情况说出来了。她不想在这话题上多说些什么,只好讪讪一笑。 妹纸倒没多八卦这个问题,只是饶有兴致地向凌俐请教哪些植物图鉴不错,她也想买。 凌俐给她推荐了几种,还拿淘宝搜了书名,扫了微信好友给她把连接发过去。 乌冬梅连连道谢,等收起了手机,忽然神秘兮兮地跟她说:“你不错的,不过别太容易相信人,尤其是那些老爱朝你笑的。” 凌俐想不明白此话怎讲,而乌冬梅说完这句就起身,找其他同事,讨论回去的时候买什么花的问题了。 下午五点,该回市区了。 周虹抱着捧红玫瑰,拉住了凌俐:“我好像看到你是住城东的,刚好,我们顺路的,一起走吧。” 凌俐欣然答应,之后提议去赶地铁。 周虹冲她神秘兮兮地眨眼:“下班高峰期地铁挤得很,正好有熟人从这边过,说可以顺路捎带我们一程,你、我、老张,三个人加司机,正好一车。” 凌俐微微有些讶异,刚想说不麻烦别人了,然而看了看另外一位周姐口里称作老张的财务科同事已经凑了过来,也就不好再决绝别人的好意。 十几分钟后,一辆白色的奔驰c系停在她们面前。 周大姐热情地上前,和司机说了几句后,拉着张姐上了后座。 凌俐愣了,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坐到副驾驶,还是一起挤后座,只觉得十分尴尬。 周虹从后座探出头:“还不上车?一会儿警察来了要罚款的。” “周姐你坐前面来吧,我坐后面。”她忙回答道。 周虹翻了翻眼睛:“磨叽什么呀,捎到一段路而已,快走吧快走吧。” 凌俐只好“哦”了一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那司机见凌俐上来,侧过脸朝她微微一点头,说了句:“系好安全带,开始走了。” 车动起来以后,凌俐看着窗外,只盼着快点到地铁站。 周虹和老张先就彼此买的花交流一番,开始和司机的寒暄:“小曹啊,最近工作忙不忙?” 凌俐听到这个称呼,心里忍不住有些出戏。 结合刚才匆忙中的一瞥,司机大哥这起码四十往上的年纪,发际线也呈m型,怎么着也和“小”字沾不上边,恐怕比周大姐都能大几岁。 不过,人家毕竟是好意来捎带她们一程,她也保持着礼貌,一直是目不斜视的状态。 第三百九十七章 偷闲 司机大哥面相老,声音还是挺年轻的,说起话来也温言细语,听起来挺有教养。 他回答了周大姐的问题,似乎在说什么急诊什么手术的内容,凌俐听着听着,就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姓曹的医生,最近好像在哪里听过呢?难不成…… 就在她心里渐有了几分警醒的时候,周大姐忽然说:“小凌啊,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曹医生,在东城区医院上班,离你家近。” 凌俐一个激灵,总算想起来到底哪里听过“曹医生”三个字了。 可不就是前几天,周大姐想要介绍给她相亲的对象吗? 她当时含含糊糊地把这件事抹了过去,然而没想到,就搭个车还能中了埋伏。 想必是周大姐看她不给答复,趁着今天出来活动,临时起意,安排了这场莫名其妙的见面。 碍于还有张大姐在,凌俐也没好说什么,只是脸色不是太好。 张姐却像是知道一点内情,故意地拉长了声音:“哦~~~这就是曹医生啊。” 不用回头看,凌俐都能感觉到张姐的视线放在她的身上。 她紧绷着脸,更不想说话了,一直扭着头看窗外,只想快一点到站。 下班高峰期尤其堵,汽车一路走走停停的,总算到了城中央的地铁站。 汽车在街边停稳,而熬过了刚才难熬的半个小时,凌俐已经憋得快要爆炸。 她赶快解开安全带,准备打开车门下车。 岂不料,有人比她更快。 周虹站在车外,弯着腰把她刚刚推开的车门又合拢,说:“小凌,你和曹医生住得近,让他送你。” 之后朝着驾驶室意味深长地一笑:“曹医生,小凌就交给你了,她住在某某小区,你一定要把她安全送到。” 凌俐愕然之际,一直在想周虹到底从哪里知道她住址的?还那样准确定位到她现在居住的南之易的房子? 她被惊了一惊,等反应过来,汽车已经又开始发动。 凌俐咬着嘴唇,上车后第一次开口说话:“麻烦您停车,我要下车。” 曹医生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不是要回家吗?我家离你家真挺近的。再说周姐发话了,不把你送到,我怎么和她交差?” 他这样一说,凌俐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平心而论,一路上人家曹医生都在安安静静地开车,没有多说一句话,都是周大姐在找话题。 这让凌俐有了个推测——其实说不定这曹医生也是和她一样,被周大姐硬生生拉郎配的一对,人家心里,也是不乐意的。 既然如此,那她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人家都说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她这口笨舌拙的,大不了不说话熬过这二十分钟就好了。 果然不出所料,曹医生根本都懒得看她一眼,一路沉默地朝着城东的方向走。 等到了小区门口,车都还没停稳,凌俐就急匆匆下了车,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和曹医生说了声“谢谢”。 曹医生冲她一笑,并没有说话,可从他看似礼貌的目光中,凌俐还是能品出一点审视和估价的意味。 这让凌俐有些不舒服,直到上了楼,心头一口气咽不下,又吐不出。 想了半天,她还是用微信给周大姐发了条消息。 “周姐,我感谢您的好意,只是,我有男朋友了,希望您以后不要再安排这样的见面。” 微信发送完毕,凌俐心头的一股闷气消散了些。 看来,有些话该直说就要直说啊,顾念着别人的面子把自己闹这么憋屈,实在是得不偿失。 发完消息好半天,也没等到周虹的回信,凌俐抿了抿唇,决定把这件事从自己脑海里过滤掉。 马上就是周末了,可别为了这些莫名其妙的人,给自己找莫名其妙的罪受,还忽略了最重要的人。 尤其是南之易说今天要早些回来的。 他连着加班好些日子了,难得这个周末能休息一天,可得好好陪他,多做点好吃的补身体。 她还在思考晚上的食谱,忽然间防盗门开了。 “粉妹,”南之易推开门,一见到她就有气无力地哀嚎,“快来扶朕一下,马上就要驾崩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三八节莫名其妙被相亲了一场,还是心里牵挂着昨晚回家时候又累又饿的某人,总之,哪怕是周六,凌俐的生物钟依旧准时无比,早上七点就再睡不着了。 她一边感叹自己的劳碌命享不了福,一边睁开眼。等看到身边熬了两天夜终于得空睡个懒觉的南之易,又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 既不会为了虚度光阴惶惶不可终日,又不会因为形单影只而空虚寂寞冷,前所未有的幸福和满足。 只是,不知为什么,偶尔想起以前在律所的工作,想起为一个个案子操心忙碌绞尽脑汁的苦日子,她还是会有瞬间的失神。 凌俐愣了一阵,之后轻手轻脚地拿开他习惯性搂在她腰上的一只手,听着他迷迷糊糊地嘟囔“我要再睡会儿”,之后,安静地下床,开始忙碌起来。 等南之易起床的时候,厨房里咕嘟着干贝虾仁粥,新鲜的蔬菜已经切丝准备拌成沙拉,蒸锅里蒸着他喜欢的马蹄糕。 闻到食物的香气,南之易还有些迷蒙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光着脚到厨房视察了一番后,非常满意。 要说粉妹笨是笨,可她真的沉下心来专注于某件事的时候,展现出来的潜力令他刮目相看。 就说厨艺这回事,最近这些日子,他吃到的凌俐做的东西,味道是越来越不错了。 一是她不在律所工作下班时间准了,有闲暇时间研究菜谱;二是,大概是为了伺候他挑剔的口味,也有了动力改进厨艺。 粉妹总说,外卖送到家味道比刚出锅时候大打折扣,热天出去吃遭罪,冬天饭店里吃得暖暖和和,结果回到家冷锅冷灶的,也没个家的气氛。 既然南之易做饭是不可能的,只好凌俐自己改良手艺——简而言之,一切都是为了爱。 南之易巡视一番后又出了厨房,看着客厅里忙着打扫卫生的凌俐。 她背对着他,头发盘得细腻整齐,穿着麻色的长裙,光脚站在窗户边,踮起脚尖,拿抹布去够落地窗上的一小点污迹。 南之易抿嘴一笑,只觉得什么都抵不过这柔软又温暖的时光。轻轻走上前去,从身后搂住她,接着,感受到她身体轻轻的一颤。 下一秒,是她带着娇嗔的声音:“讨厌,不声不响走过来,要吓死人啊!” 南之易并不答话,手一伸,接过了她右手上的抹布,轻轻一抬臂,就抹掉她刚才怎么也够不到的污迹,之后身体微微前倾,将她桎梏在臂弯里。 “讨厌。”她又一次抗议着,却禁不住他拿下巴的胡茬摩挲颈窝和肩胛骨的痒,一会儿就笑软了身子。 趁着她失去反抗能力,南之易稍稍一用力,将她翻转过来面朝着自己,又把她的背部抵在玻璃上。 两人面对着面,接吻,相拥。 她双颊微红:“一起来就不做正经事,你的实验呢?” 在一片稀薄的晨光中,他笑得眉眼弯弯,捏了捏她的脸就走开了。 凌俐有些没反应过来。 看刚才他眼里燃起的火苗,她还以为又会被橡皮糖人缠一上午,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过关? 正在庆幸这人终于知情识趣了一把,她忙不迭把早餐摆到餐桌上,结果某人端起青花瓷碗,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还早,先保存体力,下午,我们再做‘实验’。” 白日喧淫这种事凌俐是抵死不从的,“实验”自然是没做成的。 只不过,她还是缩到了床上——不过做了一上午家务,竟然累到手脚瘫软,晚饭前,非要睡一觉才行。 南之易嘲笑:“你不是经常嘲笑我体力差?看起来你也是个银样镴枪头?” 凌俐撇过脸不想理他,翻了个身,不到半分钟已然睡着。 静谧的空间忽然响起手机震动的声音。南之易忙接起电话,轻声说了句稍等后,把手机调成静音,看着她缩在被窝里沉睡的小脸,心间微暖。 并非是他周末不忙,从昨晚到家他已经接了几十个电话,清一色是实验狗们的报告和请示。现在的工作节奏,以他以前的工作方式,哪怕是住在实验室十天半个月的都很正常。 可现在他已经不是孤身一人。 更何况再忙思念也是无孔不入的,实在太长时间见不到凌俐,他的心会慌。 黄昏时分,总算处理完实验的一个关键节点的问题,他吁了口气,从书房走出来,听到卧室里凌俐低声的梦呓,莞尔一笑。 她已经睡了三个小时,还睡得小猪一样。 走到床边,他轻抚着她铺满枕间的头发,耳里是她细小的呼吸声,只觉得满心满眼都是满足。 美好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两人融入彼此的生活,已有快半年。除去最开始的半个月他因为烫伤赖在家里的日子,自从开始工作,尤其是那该是的学术竞争开始后,他总被一堆杂事缠身,经常出差、做实验,占去了他大部分的时间。 哪怕在雒都,回到家往往也是十点以后,有些时候甚至在凌俐睡着了才归家。 她的睡眠质量是很好,属于雷都打不醒的那种,所以,他总是不忍心吵醒她,只轻轻吻下她的额头,便洗漱更衣,再在她身边躺下,闻着她香甜的气息,安然一梦。 想起已是周末,想起下午没得逞的事,他心里微微一动,俯下身子轻轻吻了吻那细小的耳垂,放低声音如梦呓一般:“粉妹,醒醒。” 凌俐睡得极沉,他轻唤了十几声,还一直摆弄她特别敏感的耳垂,才让她有了点反应。 耳边又酥又痒,也仿佛一直有人在唤她,。 是谁呢?扰人清梦,真讨厌…… 南之易看着她一张巴掌大的脸,先是皱着眉头好像马上要睁开眼,后来却又要睡过去的模样,忍不住轻笑起来,加大了声音:“醒了,懒虫,你厨房里的那锅汤烧干了。” 这句话比闹钟还灵,只一瞬间她就努力撑开双眼,眼里有懵懂也有惊惧,一副受了惊吓的小鹿模样。 这副模样落入他眼里,再也忍不住,一低头便吻上那因为睡觉闷热格外粉嫩的唇。 还没醒过来就被突然袭击,凌俐一时间没了抓拿,只条件反射般搂上他的脖子,又被他吻到喘不过气,闷闷地哼了一声。 这细软的一声却如点燃空气里的暧昧一般,让他身体发热。 余下的时间,他只想狠狠地跟她辗转缠绵,感受她微微颤栗时候惊心动魄的美,和她的温软和馨香。 第三百九十八章 望江 被折腾到一丝力气都没有的凌俐,抛着白眼满脸的嗔怪:“你讨厌,闹腾这么久,晚饭又没着落了。” 南之易却自然而然地搂过她:“等下出去吃,再去看电影逛街,你炖的汤留作当宵夜。” 难得悠闲的夜晚,南之易嫌弃老响起来的电话,干脆在微信实验组群里说周末放假,之后就把电话关了,安心地只陪着凌俐。 晚饭、电影、拖着手走在熏风阵阵的绿道上,他们终于如同普通情侣一般,度过了一个安静的周末。 吃完炖了一天的汤,已经快到一点。 凌俐困得要睁不开眼,但还是坚持把自己洗漱收拾干净,等爬上床,嫌弃地踹了一脚坐在床边的南之易:“没洗澡的人滚远点。” 南之易抓住她的脚踝,似笑非笑地说:“明天说好了放假,睡到自然醒之后,我带你去植物园玩,好不好?她带着倦意的眸子明显亮了亮:“真的可以?没有骗我?” 刮了刮她的鼻头,他说:“不会骗你。” 又轻轻吻上她的额头:“永远不会骗你。” 心满意足闭上眼,没几分钟呼吸又细长绵软起来,似是已经睡着。 南之易拉过被子,盖住她的肩膀,细细整理了她头发的方向以免被自己不小心压住,之后便关灯、躺下。 有一个段子说得是判断一个男人是宅还是老司机,只要问他“女人在床上说得最多的话是什么”,马上得出答案。 回答里但凡有黄段子的,或者是什么“我爱你”,“你爱不爱我”之类的,肯定没有过长期稳定的亲密关系,有些可能连女人的手都没粘过。 正确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压到我头发了”。而说得第二多的,大概是“好热,离我远点”。 对于凌俐这样头发又细又密的,不但容易压到她头发,还经常被她嫌弃自己靠得太近。 黑暗中,他微笑着,把已经睡着的凌俐,轻轻搂在怀里。 只要有这样一个人在怀里,给他再多的所谓功成名就事业丰收,他也不愿意换。 第二天,南之易信守承诺,果然带着凌俐驱车去了二十几公里外的植物园。 春天的太阳晒得人又困又倦,凌俐爬了两个小山坡,就再没兴趣走下去。 找了个依山而建的茶铺让她休息,南之易饶有兴致地绕着周围的植物转起来,一路采撷迎春而开的花朵。 半小时后,他回来,看着凌俐窝在藤椅里,手里翻着一本家里带来的植物图鉴,看得很专注,嘴角噙笑,茶水晶一般的眸子润泽晶亮,纤长的小腿斜斜在椅子一边,一只鞋子还在脚上,另一只脚却已经光着。 他看着她粉白又圆润的脚趾头,忽然觉得那样可爱。 南之易轻轻走过去,悄悄蹲下身子挠了挠她的脚掌。 凌俐被吓了一跳,忙缩回脚,看到是他眉头微蹙着抱怨:“讨厌!” 紧接着又闪躲着他想要抚上她头顶的手,说:“拿远点,刚摸了脚又想摸头吗?” 南之易微笑,转到她的身后,下一秒从背后拿出那束野花:“送你的。” 凌俐仰着头看着他,还有些恍神。 三月的暖阳下,他的头发被阳光映照成浅淡的褐色,眸子澄澈透明,薄薄的唇微微弯起,漾起清浅温暖的笑,单薄却修长的身材挡住背后的阳光,一片斜斜的影子,落在她的浅绿的衣裙上。 明明三十来岁了,笑起来却还像个少年,手里的那把野花用白色的手绢细细地包住了根茎的位置,鲜嫩又精致,真让她无法拒绝。 一瞬间,只觉得心里的位置被他填得满满,却装作嫌弃地说:“什么啊,一把野花?真没诚意。” 话是这么说,不过一点都不妨碍她伸手想要接过来。 南之易却躲开她的手,昂着下巴一脸不屑:“这可是堇花兰,又是白色,很少见的,你真不识货!” “堇花兰?”凌俐看了看他手里的花,想了想,马上是恍然大悟的神色:“我好像刚刚才在图鉴里看到过。” 南之易看了看已经滑到地下的书,一脸的怀疑:“不可能,种属都不对,你手里那本绝对不可能有堇花兰。” 凌俐言之凿凿:“肯定看过的,我绝对没记错。” 几分钟后,凌俐对比着书页和南之易给她的野花,只想捂脸。 看过这么多图鉴,也不妨碍她——还是个植物学苦手啊。 南之易笑到肚子疼:“珙桐能当成堇花兰,粉妹,你这眼神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凌俐确实是不好意思了,讷讷说道:“反正都是白色的,都差不多。” 揉着她的头发,南之易也不再打趣她能把木本植物当草本植物的逆天本事,只说:“下个月,珙桐也该开花了,一大片就像飞在树叶之间的迷你鸽子。什么时候带你去看看真的珙桐花,你就知道哪里不一样了。” 凌俐马上当了真:“别骗我!真的四月能去?你的试验呢?” 他微微一笑:“差不多了,应该再半个月就出结果。” 凌俐几乎要跳起来,这基本上是她这些日子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她眼睛晶亮:“真的能去?” 一而再再而三确认了实验的进展速度,南之易重重地点头:“没问题,错不过花期。” 凌俐眸子一亮,直起身子刚想说话,却不料拉到了针织衫里贴身的小吊带,领口一低,露出半寸美好弧线。 刚才温言浅笑的南某人,一下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还做了个流口水的表情。 仿佛看到他头上冒出耳朵,身后长了条灰狼尾巴出来,凌俐气得牙痒痒,一把掐在他腰上:“臭流氓,再看我毒瞎你的眼睛。” 清晨,休息了一个周末的橡皮糖人神清气爽,竟然比凌俐先起床。 他慢悠悠地穿着衣服,听到凌俐手机上短信进来的声音,顺手捡起已经掉落在地的手机,看了眼说:“你有短消息,说什么公司片区会人手不够,要你帮忙。” “哦。”凌俐还没睡醒,迷迷糊糊地地回答。 话音未落,又一条短信进来。 南之易看了眼,声音带着笑意:“望江宾馆?” 凌俐一个激灵,翻了个身,趴在床边拿过自己手机,看了眼就抱着头哀叹:“唉,天遥地远去打杂,小法务命真苦。” 可不是吗,望江区在城南,离她住的地方二十公里,周一上班高峰期朝那边去,很要命的事。 她倒是知道周一有个重要的会,不过这事该行政管的,她从来没想到会落到自己头上。看来,公司的规范化管理,还任重道远啊! 她抱怨了两句,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了——窗外怎么那么亮? 凌俐忙低头看了眼手机,差一点跳起来:“都要八点了!” 她匆忙起床,妆都来不及化,只草草地抹了层bb霜,早餐也将就对付下。三两口吃了一块吐司,抓着牛奶就往外跑,却不料被南之易抓着背包拖了回来。 凌俐跟他急:“别捣乱,我赶时间。” 南之易冲她勾勾手指:“跑什么,我送你去。” “你今天不是有研讨会呢?”凌俐看了看时间,有些焦急。 “我是大咖,让渣滓们等是应该的。”他扬着眉,“你是刚入职的菜鸟,要是因为迟到被开除了,我也不养你的。” “讨厌!”凌俐捶了他的肩膀,“狗嘴吐不出象牙!” 南之易冲她一扬眉:“傻乎乎的,我今天也去望江,咱们同路。” 关键时刻南大神从不掉链子。 八点四十五,车停稳在望江宾馆的停车场,他熄火下车,看着凌俐手忙脚乱地拿着包就跑,在身后笑着嘱咐她:“慢点,小心扭了脚又要哭鼻子。” 凌俐气不过,回头冲他一个鬼脸,结果脚下没留意,还真的差点摔一跤。 她不敢再分心,忙抓住个打扫清洁的大妈问明白了她要开会的芙蓉楼在哪里方向,之后一路狂奔。 到了签到点,人已经到齐,好在她也不算迟到,并没有引起谁的注意。 倒是另一个被临时抓包来协调现场人手安排的周大姐,一分钟后也气喘吁吁地跑来,站定了叉着腰抱怨:“哎呀妈呀,要不是我老公送我过来,这临时通知的不迟到才怪呢!” 之后看了看凌俐,笑着打招呼:“哎,看来你也差点跑断气啊。” 她一副大大咧咧似乎忘记三八节不愉快,凌俐也冲她笑笑,权当和解了。 一上午为了筹备会议做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事,行政那边对于危难时刻救急的同事们纷纷表示了感谢。 之后,一人发了一张宾馆自助餐厅的用餐券,让他们自行去餐厅解决午餐,并说会议两点开始,如果没什么事不急着会公司的同事,也可以留下来听会。 凌俐本想跟着同事一起过去,结果临走时候收到南之易的微信语音:“过来木莲厅,我遇到多年不见的朋友,介绍你们认识。” 南之易说的朋友,有一个特别生僻的姓——玊。他叫玊莫若,是从国外一所大学回来参加会议的。 玊莫若和南之易是同行,差不多的年纪,也都是少年班出身,两人从互相打擂台到惺惺相惜,现在在一个研讨会上遇到,自然而然抛下主办方准备的自助餐,去木莲厅开了个小包间。 他们席间说着凌俐听不懂的话,她闲着没事,只好吃东西。 一不小心,又吃多了。 吃多了不重要,问题是吃多了就犯困,再加上被太阳烘得暖洋洋,真恨不得站着也能睡着。 站在木莲厅门口,凌俐慢慢地眨着眼,忍住想要打哈欠的冲动,看了看几百米远的芙蓉厅,和他俩说:“我过去了。” 看着她有点犯困的样子,南之易微翘唇角:“主办方安排了午休房,你过去睡个二十分钟,再去工作可好?” 听到南之易说午休房就在木莲厅隔壁,凌俐立马同意,到了房间几乎是秒睡。 短暂的午休后,她神清气爽,简单地补了补妆。 南之易一直在阳台上看书,动也没动一下,听到她告别才说:“下午我等你,一起回家。” 第三百九十九章 抉择 木莲厅到芙蓉楼,几百米的距离,凌俐却遇到了一波又一波的熟人。 看来,相比于回公司坐班,大家还是宁愿在外面放风。 凌俐微笑着和他们打着招呼,只是周虹看着她来的方向,一脸狐疑:“你怎么从木莲厅那边过来的?餐厅不在那边啊。” 凌俐不想多说这件事,只说自己无意中逛到这边来的,把这事情混了过去。 却不料,早上还算正常的工作氛围,下午就不对劲了。 片区会很顺利,凌俐低调地坐在倒数几排的位置,认真听着大小领导讲着她不懂半懂的业务,却在脖子僵了微微活动转头的时候,察觉到旁边几个同事的视线,正放在她的方向,嘴里还在说着什么。 一看到她转头,她们立即闭嘴,装作认真听会的模样。而等她转过头,那个方向就又会有谁的低语响起。 她听不清内容,但再迟钝,也能隐约察觉背后那一束束探究的目光。 凌俐隐约察觉她们讨论的内容应该和自己有关,但想了想,也没觉得自己的工作哪里出了错,之后就不去注意这件事。 然而,会议的茶歇时间终于让凌俐明白过来,她们在谈论什么。 茶歇就在会议室外的走廊上,摆了一圈水果、糕点和咖啡饮料。 中午吃得太多,凌俐只端了杯红茶,慢慢地喝着。 然而周大姐忽然走过来,无视一圈围着的十来个同事,声音大如高音喇叭:“小凌啊,我早上看到一辆别摸我越野车送你,是你男朋友啊?” 凌俐愣了愣,只好回答:“是。” 早上,她知道周虹也是从停车场过来的,看到南之易送她难免留个意,也是人之常情。 但是,她很有些反感工作场合谈论私事,更不喜欢周大姐这样显然另有目的的试探。 “车很不错啊,难怪看不上曹医生二十来万的小奔。”周虹开始不冷不热地嘲讽起来。 凌俐深吸一口气:“周姐,工作时间,最好不要谈私事。” “啊哟,还害羞呢,你有男朋友早说啊,我也不介绍曹医生了。我看到今天中午你们幽会了,还到木莲厅那边开房,如胶似漆的,感情可真好啊。” 说着,又拉住路过的一名同事,阴阳怪气地说:“可真舍得花钱,不过一中午,就那么到不得?这里开房可是一间上千的。” 凌俐气得快炸了,声音也大起来:“什么开房,那是午休房,我只是去休息而已。” “午休房?”周虹笑了一笑,“我可听说木莲厅那边是什么高端论坛,来的都是专家教授,你要搭上一个,还幸辛苦苦地上什么班?哦对了,我可是看到你和两个男人进去的。” 顿了顿,她眸色阴沉沉,看着凌俐:“真是男朋友?有了金主,就别假装良家妇女了。” 旁边的同事眼神立马不对了,虽然都没说话,可显然焦点都落在了她身上。 凌俐立在原地,手脚发凉。 她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其他同事都没在意她从哪个方向来,偏偏周虹就提起什么木莲厅的事,如果说不是周虹一直留意这她,怎么会这样在意这件事? 还知道她到了房间休息的事…… 对于周虹说的什么曹医生什么小奔,凌俐一开始就是拒绝的,只是因为初来乍到,又要给周姐留几分面子,所以委婉了些而已。 结果,周虹自作主张安排了那场莫名其妙的相亲不说,还对今天发生的事这样扭曲。 忽然又想起那天乌冬梅和她说的话,凌俐醍醐灌顶一般。 原来,所谓要小心对着她笑的人,早就在这里等她了啊。只是,这样扭曲今天的事实,对周虹又有什么好处? 凌俐攥紧手心,忍了又忍才没往周虹油腻的脸上来一爪子。 然而却止不住她眼神越来越冷,看了一圈周围几个,说:“看来周姐这么喜欢关注别人的家事,看来是符总给的工作还不够多啊。” 周虹重重地“哼”了一声,眼看就要发作,忽然间一个人影闪过来。 乌冬梅拉着凌俐的胳膊,笑嘻嘻地说:“凌姐,可不是么,不就是因为做实事的人来了,某家赋闲在家找不到工作的外甥女,才混不进公司里来么。” 说完,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周虹,脸上嘲讽的神色显而易见。 对上背景强大的乌冬梅,周虹脸色变了变,终究没敢多说什么。 乌冬梅拍了拍双手,似笑非笑看着周围一圈人:“一帮子无所事事的中老年妇女,惯会捡软柿子捏的。以前不是造谣说我傍大款吗?怎么,现在又拿这招收拾新来的?能不能换点招数啊,真不嫌烦。” 刚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周虹,忽然间不吭声了,刚才看热闹的一些人,也走的走散的散,只剩稀稀拉拉的几个人。 乌冬梅眯起眼睛,又笑了笑,看着凌俐貌似在安慰她:“喜欢使绊子的小人而已,别理她们就行了。” 凌俐知道她一片是善意,点了点头,眼看着茶歇结束会议再次开始,也不再多说什么,匆匆走进会场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会议开始,凌俐的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脑袋里不断闪回着入职以来的经历,尤其是周虹的所作所为。 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步步玄机。 大学毕业后凌俐辗转经历了好些工作,但除了律师以外大部分都没做多长久,且都不是什么有技术含量真正意义上的白领,对于办公室政治这回事,自然是生疏又抗拒。 她万万想不到,平时笑脸相迎热心的老大姐,背后藏着这样龌龊的心思,还用这样拙劣却有效的手段来整治她。 她一直觉得这位大姐只是过分热情了,从来没有把她让人受不住的热情往坏处想,有时候觉得自己被冒犯了也在忍着,殊不知,早就被人算计了好久。 虽然有了乌冬梅的解围,可周虹存了心要给她难堪,以对公司业务的熟悉和她初来乍到和谁都不熟的状况,她注定会落了下风,更不知道下一次的算计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出现。 而最让她忐忑不安的是,也不知道这是讯红的常态,还是她运气不佳正好撞到枪口上。 凌俐苦笑了一阵,所谓的树欲静而风不止,是不是说的就是现在这样的情况? 台上不知道是哪个片区的负责人还在侃侃而谈,声音宏亮情绪激昂,凌俐对他的话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在一片嘈杂喧闹的会场里,她的内心却渐渐地安静平和了下来,也开始思考应该如何应对当前的窘境。 是奋起反击大不了鱼死网破,还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两条路似乎都不那么理想,而且,似乎还应该有别的选择。 下午会议结束的时候还不到五点,南之易已经在芙蓉楼外等着她。 他自然是不懂避嫌的,看到凌俐出来,马上走过去:“好了吗?可以走了吗?” 听着背后同事议论的声音,凌俐挺了挺脊背,也自然而然上前,挽住南之易的手,并肩而行。 既来之则安之,周虹可以歪曲事实,可以背后造谣,可以恶意中伤,但是,被她的行为影响了心情从而伤害自己最在意的人,那才是最傻的好不好? 整整一天时间和志趣相投的一群人进行学术研讨和交流,本身体力和脑力就已经透支,中午又只顾和玊莫若聊天没吃几口,到了晚饭时间,南之易胃口很好,吃到停不下来。 当然,也和凌俐最近厨艺大幅长进有关。 煲汤这件事,凌俐可以做得很好,再加上这段时间刻意地收集菜谱,她炖出来南之易赞不绝口的汤,已经好多种。 今天的是番茄牛尾汤,她头一天晚上就把食材放在了锅里,点了预约,从早上七点开始炖,晚上回家刚好吃。 足足十二个小时的慢火炖煮,牛尾软烂,丰富的胶质和蛋白溶在汤里面,喝一口都是黏嘴的。 南之易吃得心满意足,凌俐却心事重重,好几次看着他,欲言又止。 一碗暖心暖胃的汤下肚,他抬起头,终于注意到她的情绪不对。 “怎么了?”他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问。 凌俐牵起嘴角笑笑,看了看他,接着坐直了身体:“我想辞职。” 南之易明显吃了一惊,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为什么?你这新工作,还不到一个月吧?是今天开会搞砸了什么事吗?” 凌俐先是摇摇头,接着表情认真:“就是想辞职而已,但是,你说得很对,不到一个月就辞职,我都不知道怎么和谢总交代。” 凌俐这份工作是谢柯尔介绍的,南之易是知情的。 他一瞬间也跟着正经起来,问:“你先说说,为什么辞职?” 凌俐说起了这些天的不愉快:“我隔壁桌的周大姐,从我一入职,就老说要给我介绍男朋友,我说我有男朋友了,她不听不信,趁着三八妇女节集体活动的时候,叫来一个快四十的男人。她虽然没说明,可我知道那是她故意安排来,变相的相亲。” 南之易啪地一声放下筷子:“什么鬼?还强买强卖?中年妇女反了天了!” 凌俐按住他的手,示意他收起脾气,继续语气平静地说:“我当时很不舒服,但觉得周大姐也是因为热心肠,所以没有当场点出来。只是,我下来后再一次和周大姐声明,我是有男朋友的,让她不要在这方面费心了。结果,隔了一个周末,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早上看到你送我,还说你开的豪车,说我们中午开房,最后不阴不阳地说,既然有了金主就别假装良家妇女了。” 她隐去了周虹暗示她和两个男人开房那件事——南之易是知道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局面,她也不用说出来让他白生气一场。 第四百章 回归 然而,就这样的内容已经让南之易气炸了,撸起袖子就要起身:“太欺负人了,也难怪你生气。不行,咱不能辞职,咱跟她杠到底。” 凌俐忙拉住他:“我不是生气这个的,你听我说完好吗?” 南之易一张脸黑到不能再黑:“你不能这样忍气吞声的,这种人就该把脸给她挠花了。你去揍她一顿,后果我负责!打官司打架,我相信你都很在行的!” 凌俐被他炸毛的模样逗得噗嗤一笑,心间一团暖融融的,继续说着后来的事。 “经过好心的妹子提醒,我才知道周大姐这一番作为是为了什么。原来,我这个职位其实是有内定的,那小姑娘是周虹哥哥的女儿。换句话说,就是因为谢总临时起意地插一脚,我又因为过了司法考试有律师证,挤掉了本来是她外甥女的位置,所以她才处处算计我的。” 南之易恍然大悟,手摸着下巴:“原来你无意中摘了被人的果子,难怪她要找你麻烦。不过,我相信你的能力,这点麻烦难不倒你的。” 凌俐又摇头,叹息一声:“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怕她造谣或者找我麻烦辞职的。” 南之易有些诧异,不过只几秒钟就了然于心的模样。 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微微一笑,继续听着凌俐的倾诉。 “公司蒸蒸日上,老总路子野江湖气重,不过对员工宽容,老员工的日子不要太好过。至于工作方面,虽然头绪多事情杂,但是不费神也算轻松,像周虹那样做成熟练工以后,基本轻车熟路花半天时间就能做完全天的活。我刚开始的时候,还是很享受这样的日子的,至少能够多些时间照顾你。但是经过了这件事,我一想起周虹的模样,一想起当时那圈看热闹的同事的脸,忽然间不寒而栗。” 她顿了顿,看了眼南之易,继续说:“现在,周虹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职位打破头撕得很难看,可是,如果我就那样呆下去,过着安逸的生活,那么十年,二十年后的我,是不是也会变成她那个样?每天按部就班地工作,只关心自己一亩三分地上的鸡毛蒜皮,生活没有激情也没有挑战,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勾心斗角争夺利益上,那样的日子,不是我想要的。” 南之易早就明白她想表达什么了。 他抓着她的手,拇指在她掌心轻轻摩挲,眸色温柔,轻言细语着:“我知道,你不想成为她那样的人,言之无味,面目可憎。” 凌俐微微点头:“我还年轻,不想养老,也不想过得那样暮气,我想和你一样,有喜欢做的事业,身心再累也是愉快的,而不是为了钱将就着干自己看来没什么意义的事。” 南之易笑了笑,又在她掌心的位置轻轻捏了捏:“既然你想辞职,那就辞职呗,你知道,我是无条件支持你的。” 凌俐看了他一眼,垂头叹了口气:“没那么简单的。你知道,以前我在所上,每个月只有三千,现在这份工作虽然枯燥无味,薪资却翻了不止一倍,还有五险一金,比起以前真是好了很多。” 她顿了顿,忽然间有些赧然:“虽然说不为五斗米这要,可这些日子你辛苦,我买了很多补品炖汤,开销有点大,其实有点入不敷出了。” 南之易愣了愣,马上微瞪着眼:“粉妹啊粉妹,我该怎么说你呢?有关钱的事,你怎么就不和我商量一下?” 凌俐嘟着嘴看他,虽然没有说话,可脸上那种“你怎么又甩锅”的情绪,格外浓烈。 厚脸皮如南之易,和她对视了十几秒,还是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好吧,确实是我的错,我检讨。我以前从来没管过家用开支之类的问题,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说完,转身迈着长腿去了楼上。 一阵乒乒乓乓翻箱倒柜的声音后,他又轻快地跑下楼,晃着手里的一堆东西,冲凌俐笑:“走吧,我们去房产局。” 凌俐黑人问号脸:“去房产局干什么?” “把房子过户给你啊。”他扬着手里的房产证:“这样你就不用操心这操心那的了。” “诶?”凌俐还没摸着自己脑袋在哪里,“这么晚了哪里有工作人员能等你?” 他摩挲着下巴:“今天不行?那就明天吧。总之,我房子给了你,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凌俐心里温暖,却又有些好笑:“你傻吗?房子过给我,也解决不了目前开销大于收入的状况啊,难道我还能把房子卖了补贴家用?所以我就想要不要再坚持两月,等熬过这段时间再说。” 南之易却是一个大大的白眼:“为了几千块钱浪费光阴?我南之易家的年兽,过得可没这么憋屈。” 听到年兽两个字,凌俐刚想要发飙,就被他把一张黑糊糊的卡塞到了手里。 “喏,这个给你。”他说,“你要不提钱,我就差点忘了,这里面还有些钱的。” “诶?你发工资了?”凌俐有些吃惊,“不是都补贴给你实验室帮忙的学生了吗?” “去年十二月底今年的长江学者经费留已经发下来了。”南之易回答。 之后有些讨好地凑过脸来:“密码是你的生日,里面好像有八十万,管一年的,还得省着点花。项目没有结项之前,可能不会有其他收入了。” 一手房产证的暗红本本,一手磨砂黑的某银行vip卡,凌俐还在恍神。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一个想要辞职,就让南之易把家当交给她了? 她不是天真无知的小女孩,也知道没有物质谈感情是空中楼阁,但是,她从来都没有以感情来换取物质的想法,更是从来没考虑过南之易到底是怎样的经济状况。 就算当初那官司输了,他背负上两亿的债务,但如果感情到了的情况下,她凌俐也不是胆小鬼。 心里溢满的的情绪,她把房产证扔回给他,声音平静:“傻,我要这个没用。” 之后扬了扬手里的银行卡:“不过这个就我来保管了。你放心,我不会乱花的。” 南之易点头,之后眨眨眼,朝她伸手:“把你的手机给我。” “诶?”凌俐不明白他这是唱的哪出戏。 南之易跟她解释:“我知道你害怕和那什么总说这件事,我来代劳,如何?” 凌俐还有些犹豫的,南之易唇角微完,给她一个“你放心”的眼神,说:“放心,我会处理好的,你只管想一想,你接下来想找什么工作就行了。” 从凌俐手里拿着电话号码,他就去了二楼平台上。 十几分钟后,他从露台上下来,冲凌俐比了个“ok”的手势,笑得有几分得意:“他说很理解你的选择,本来也觉得你不该在那样混吃等死的地方埋没自己,所以很支持你。” 凌俐刚松了口气,又听到他说:“没想到富二代还是挺好交流的嘛,我还以为都是老田那种怼不死人就要自爆的风格。” 凌俐总觉得这句话似乎有什么不对,好一会儿才抓住关键。 “你是说,田老师是富二代?” 南之易瞥她一眼,慢悠悠说:“那货隐藏地可深,每年家里公司分红七位数的,所以,他的便宜不占白不占,老婆你吃他的喝他的都不用内疚的啊。” “啊?”凌俐吃了一惊,“还真看不出来。” 南之易一下子故作委屈,说:“你都不知道他老用我是个穷鬼这个槽点欺负我?老实说,我也没觉得我多穷的,但在他那个土豪面前真有点直不起腰的感觉。” 凌俐一愣,总觉得南之易的话哪里不对。 不过被他提到钱这回事,她想一想祝大状一个官司赚千万的光辉事迹,顿时对自己的职业前景充满了信心。 她信心满满,豪气冲天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怕,我认真工作,争取早日赚得比你多,好好养家。” 南之易非常配合她,狗腿地点点头:“好好好,我就等着混吃等死的那一天。” 一顿晚饭的时间,凌俐的职业生涯,再次发生了重大转折。 几天后,百扬大厦十一楼的呈达律师事务所,祝锦川的办公室里。 他环抱双臂站在落地窗前,一言不发地看着凌俐,眼里带着审视。 而面对着祝锦川的沉默,凌俐有些忐忑不安。 她之前通过微信联系,向祝锦川表达了她想回所里继续当律师的意愿,祝锦川并没有具体说准还是不准,只是让她周一来所里面谈。 凌俐发觉她离开律所的一个月,这里一点都没变。 这里的陈设熟悉依旧,来来往往的面孔也都是熟人,看到她回来,或是会心一笑,或是友好地打着招呼,不过大家都是步履匆忙,连喝个水上个卫生间的时间,都要精打细算。 忙碌、充实、紧张,曾经让凌俐时刻上紧发条的氛围,现在身处其中,竟然让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只是面对祝锦川的时候,她难免有些局促,毕竟,能不能回来所上,就凭他一句话了。 这让她很有些接受审判的意味。 她刚刚开始神游,祝锦川开了口:“我以为你至少过个半年一年才会想通的,真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的。” 凌俐一惊,之后尴尬地埋下了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我自己也没想到。” “你这跑出去转了一圈,现在回来,是真心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祝锦川走近了几步,问她。 凌俐苦着脸:“师父,能不能不笑我话了,我知道错了。” 听到她局促之下下意识地一声“师父的称呼”,他难得一见地开怀一笑,眸子里冰雪消融。 之后,轻声说道:“好,我不笑你。那么,跳槽出去又跳槽回来的凌律师,你对薪资方面,有什么要求?” 凌俐愣了愣,试探着问:“和以前一样,行不行?” 祝锦川马上板着脸,摇了摇头:“当然不行。” “那,两千?”凌俐犹豫了几秒,报了个数字。 她现在手里握着南之易的八十万,至少用这钱把生活费用支付了是没问题的,所以,她可以再要求低一些,然后好好做事将功抵过,免得祝锦川老找茬。 却不料,祝锦川依旧摇头。 第四百零一章 婚事 祝锦川一向是个说做就做的人,凌俐上午回归呈达所,下午就被他推到电话前,让她一家公司一家公司地打电话,推销自己的法律服务。 还给了她一溜通讯地址和号码,说是潜在的客户,让她上门拜访。 凌俐性子里带着些腼腆,这样类似卖保险的“陌生人拜访”,让她几乎每一次自我介绍时,声音都在发着抖。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方法不对,一周下来,她除了脸皮厚一点以外,业务方面一无所获。 基本上电话打过去就会被当骗子,耐心点的听几句就礼貌地回绝她,工作忙的直接挂断,至于上门拜访,也没人愿意听。 最多,就是被当成提供免费咨询的对象,问几个关于完全和公司业务不相关的问题。 凌俐沮丧得不得了,一周过去了,没拿到一张单子不说,还赔进去交通费,收益成了负数。 宵夜时间,凌俐等到因为实验处理意外而晚归的南之易,告诉了他这个消息,还是有些担心。 “总之,我没有每个月固定收入的钱了,现在还在做赔本买卖,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可能都得白吃你的白住你的。”凌俐愁眉苦脸,又叹了口气,“唉,总觉得自己好没骨气。” 南之易刚刚喝完鲜香甘甜的花蟹粥,眼睛晶亮:“你犯什么傻啊?我的还不是你的?” 说完又搂过她的腰,声音贼兮兮的:“看在我这么乖的份上,是不是该给点奖励?” 凌俐淡定地无视他想耍流氓的心思,捂住他凑过来的嘴:“别忘记约法三章,吃过东西要刷过牙才能亲我。” 然而橡皮糖人缠着人的功力是凌俐无法招架的,她根本没办法好好做事,终究还是被他得逞。 卧室里,凌俐赌气推开心满意足就开始嬉皮笑脸的某人:“你讨厌,老打乱我的计划。本该十一点半就睡着的,结果现在十二点了,还得洗澡换衣服,不到一点钟哪里睡得了?” 南之易面色一沉,拉过她禁锢在自己怀里:“看来我还不够卖力,让你还有心情想洗澡的事?” 他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危险,凌俐抿了抿唇,决定还是不要招惹他了。 然而躺着躺着,感受着他近在咫尺的气息,刚才的不满渐渐消失,睡意渐渐浓起来,眼睛都要睁不开。 南之易却好像一直都不困,在她耳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你明天还要去上门拜访?” “嗯。”凌俐闭上眼睛,倦意席卷而来,脑袋愈来愈昏沉,只觉得南之易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一般。 他好像在说:“还要一个个电话地打?” 她轻轻点头,好一会儿才回答:“……嗯。” “那么辛苦?要不要我找老田给你点捷径走走?” “……什么……捷径……” 凌俐只觉得眼皮好沉、好沉,马上就要阖上了。 南之易看着她带点红晕的小脸,唇角微弯。 “困得很啊?那睡吧,等我项目完了,带你去看珙桐林。” “嗯……好……”凌俐继续迷糊下去。 南之易眼睛亮了亮,手一伸抓过床头柜上的手机,对准她的脸,点出摄像头按下录影键,清了清嗓子后问:“那我们结婚,好不好?” 眼前的那一丝光,好讨厌。唔,他在说什么?不管了…… 她拿手捂住了眼睛,注意力根本没有在南之易说的话上。 他耐心地等了几秒后,发现凌俐马上要睡着,又轻声追问了句:“嫁给我,好不好?” 被算计的某人已经丧失思考能力,迷迷糊糊地回答:“嗯,好……” 她嘴里囫囵着两个字,声音都有些走样,而下一秒,就已经睡着。 那晚上趁她睡得稀里糊涂就把结婚的事敲定还录了视频当证据的南之易,丝毫不以自己毫无底线坑蒙拐骗的行为为耻的。 难得的一个早晨他醒得比凌俐早,神清气爽去上班不说,中午还有闲心把凌俐当时半梦半醒答应他求婚的视频发到了田正言建的那个群里。 这下子,沉寂了好久的群一下子热闹起来。 远在异国他乡的田正言、解晚露和杨千帆都纷纷冒出来说着恭喜,田正言这个壕,又开始狂发红包。 凌俐又羞又恼,也没心思说话,但是也不妨碍手指点着屏幕把红包都拆了。 嗯,一个月的生活费有着落了。 本来以为这事就是一场玩笑而已,谁知道过了没几天,整个南家也都知道这个事了。 而南家那边的版本也似乎偷偷变了个样——不是什么求婚被答应,而是南之易和凌俐,已经在商量婚期了。 心系国家重点工程项目的甘沃语百忙之中抽空打电话给未来的儿媳,通话内容相当高大上——挂了电话很久,凌俐都不知道她和南之易结婚,为什么能和神九上天联系起来? 南爸爸稍微正常点,不过听说已经在托人从南非带钻石了。 众人弹冠相庆之下,凌俐也不好意思否认,分辩她那时候属于“无民事行为能力”阶段,更没办法控诉南之易造谣的行为。 按理说凌俐“默认”的态度已经给足了南之易面子,不过这人实在太可恶,凌俐让他补一束花或者订个有气氛的餐厅重新补一次求婚,他都不肯。 更别说传说中必须得到一克拉的订婚戒指了。 凌俐和吕潇潇说起这事,气得咬牙切齿,撸着袖子发狠:“这贱人简直一毛不拔,也不怕我不嫁了!” 吕潇潇悠闲地喝着用来改善孕期便秘的西梅汁,笑得意味深长:“我才不信呢,你这辈子没救了,就跟着某铁公鸡贱人过吧。” 凌俐被怼得实在再开不了口,悻悻然拍了拍桌子以表示自己其实早就偏到月球上的立场,灰溜溜地跑了。 除了稀里糊涂被骗着答应结婚,好事也都接踵而至。 主要就是陆瑾然和南之君两夫妻,和南之易关系的缓和。 陆瑾然那晚上坚持报警,不顾小穹的安危也要保住凌俐的态度,让南之易对着陆瑾然的时候,总算不是臭脸了。 尤其是知道她不知道小穹安危的情况下,也不让凌俐孤身犯险的情况之后,南之易的态度虽然不是很好,至少不会当面给陆瑾然难堪。 这一次南之易和凌俐要结婚的消息传出,陆瑾然马上上门,操心起可能在半年后就要开的婚礼来。 一个周末,陆瑾然作为不速之客登门,丝毫不介意南之易有些不自在的表情,把长长的一张单子送到他手上,之后毛遂自荐:“老家那边规矩大,和阜南这边很不一样。我毕竟经历过一次,知道点门道,所以你们结婚需要的东西,我帮着准备好了。” 南之易轻蹙眉头看着手里清单,凌俐有些好奇地凑过来,等看清楚上面需要准备的金子是以斤论的,不禁咋舌:“这么多?” 陆瑾然笑着回话:“到时候打一串金镯子金戒指,手上戴不下就串一串挂脖子,再给你打个金猪牌,这些都是标配了。” “啊?”凌俐脸都在抽,有些无助地望着南之易,眼里全是“我不想当小丑”的小情绪。 “风俗就这样的,你也别不自在,”陆瑾然明白她的想法,继续解释,“大家都这样过来的,身上挂几十斤金饰移步都困难,谁也不比谁轻松。” 凌俐苦着脸,又悄悄地搜索了一下陆瑾然刚才说的金猪牌是什么。看了之后,她有点后悔当时轻易就答应下来回南边办婚礼了。 也怪她坐井观天,还以为天下婚礼都差不多,谁知道南之易老家那边,亲戚送新人的不是礼金而是金饰,新娘当天是得把这些东西全戴在身上走排场的——活脱脱一个移动的小金人。 可以不可向国家举报奢靡之风啊?这是在太土豪了…… 南之易却没有一点吃惊的表情,显然早就知道这些风俗。他专注地看着那张清单,一分钟后,目光从清单上移开,看了眼陆瑾然,总算没有甩脸子。 只是语气还是淡淡的:“这些东西我知道准备的,不用你费心。” 陆瑾然的态度很诚恳:“我知道你不缺钱,小俐需要的排场你都能包办,但婚礼对女孩子来说太重要了,也不能落人口实。金器这种东西,夫家给的是夫家的,小俐自己带去的嫁妆,也是场面之一。她家里人丁单薄,更不能让人看低了。” “你……不也算是夫家的人?”南之易说出这句话时,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视线移开看向窗外。 陆瑾然则愣了一愣,没有马上回话。 她一贯温柔如水的眸子里出现了别的情绪,凌俐看出了她多少有些无措。 想必,这是这些年,南之易第一次承认她和南家的关系了吧,自然是有些激动的。 不过,只几秒钟陆瑾然就恢复了惯常的温言浅笑,笑着说:“阜南算我半个家乡,小俐也就是我半个家乡人,和你们兄弟俩的籍贯而言,我自然算是她娘家人了。小俐身边也没个了解老家风俗的人,我好歹经历过,能帮上一点,也免得她到时候没抓没拿。” 南之易和陆瑾然商量的结果,并没有完全按照陆瑾然的意思办。 东西仍然由她准备,只是,费用方面,南之易全权负担。陆瑾然劝不动,只好悄悄地趁着南之易去卫生间的空档,拉着凌俐说:“我就知道小易不会松口,不过,金猪牌算哥哥嫂嫂送你的,小易到时候肯定会把账目让你审,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凌俐迟疑了几秒,之后双颊微红,答应了下来。 不是她贪图陆瑾然的东西,而是能让自己成为一个软化南家兄弟之间关系的渠道,也未尝不可。 她知道陆瑾然在故意拉近她们之间的关系,也知道她这次上门来示好到底有什么意图。 不仅她能察觉,南之易,只怕也是心知肚明的。 但,经过上一次钱阳坠崖的事件,对着陆瑾然就会竖起自己一身刺的南之易,罕见地态度有了变化——毕竟,那一晚陆瑾然的报警,阻止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同时,那一晚上也是陆瑾然不顾自己儿子的安危,执意不让凌俐只身涉险的。 南之易和陆瑾然对陆冬生的那段过去,两人的说法截然不同,不管到底是因为误会,还是有谁故意在说谎,现在都不是深究的时候。 人孰能无过呢?毕竟是一家人,要想好好过下去,难免有和稀泥的时候。 第四百零二章 成双 好事成双这种老话,总是有一定道理的。 这些日子,凌俐的感情生活一帆风顺不说,渐渐地,工作也有了起色。 半个月过去,凌俐的“陌生人拜访”就有了成效。 一家新成立不久的科技公司,竟然在她第二次上门的时候,和她签了顾问合同。 那年轻的老总说,他属于创业阶段,原本没想过需要什么法律咨询业务的,只是当时出于礼貌,又看凌俐老老实实看起来信得过,就想着听一听也没坏处。 结果渐渐被凌俐讲的案例吸引,忽然意识到刚起步的企业,也应该加强法律意识。别的不说,对外签的合同经过律师审一审,终归不会有坏处的。 于是,凌俐拿到了她人生里完完全全第一次靠自己力量得到的合同。 虽然顾问费每年只有五万,跟祝锦川的顾问企业一笔连毛毛雨都算不上,但是,这里面有七成,是属于凌俐的。 凌俐握着合同,开始想入非非——如果每个月能有这么一单,一个月就是三万五了,就算再扣点税,一个月也能抵她十个月的收入。 如果一年都是这样的话,那简直美到冒泡。 “想什么呢!”正在审顾问合同的祝锦川忽然发话,却止不住唇角上扬,“是个好的开始,但你要让客户觉得你物有所值,不要只签了一年就跑。” 凌俐忙回答:“嗯,我记住了。” 祝锦川点头,对她的态度还算满意,又看了看时间,说:“你为了和我汇报这个事花了我半个小时,以后我要考虑对你计费了。按我对外咨询的价格,一个小时是4000,这个月扣你2000可好?” 凌俐被这个价格吓了一跳,眼皮止不住地跳,生怕祝锦川真的给她扣了钱。 祝锦川看着她一副快炸的样子,有些好笑起来:“开个玩笑而已,你可别被吓到了。” 她松了口气,刚要说话,忽然听到外间自己手机闹铃开始响起来。 她马上想起今天的食谱是红枣牛奶炖花胶,她要准时回家把泡好的花胶放进锅里,为了防止因为工作耽误了时间,她特意设定了闹铃提醒自己下班时间。 于是,她和祝锦川道别:“师父,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心里惦记着家里泡发的花胶,也没等到祝锦川回应,她就急匆匆转身,动作轻快,长发飞扬在空中,随着她的脚步起伏。 祝锦川脸色变了变,在她出办公室前喊住她。 凌俐回头:“还有什么事吗师父?” 他紧抿着唇:“你现在下班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凌俐看了眼时钟:“没错啊,五点。” 祝锦川眸色沉了沉:“我记得以前你从来不会准点下班的,而且,你要知道律师工作本来就没有什么上下班时间之分,你想要工作有大的起色,首先要做到的就是随时随地把未解决的问题放在心上。” 凌俐略一怔忪,下一秒抿紧了双唇,心底隐隐有些抗拒。 祝锦川还在说:“我知道我有些泼冷水的嫌疑,只是想再一次地提醒你,你有很大的潜力,不应该被人绊住手脚,以自己的牺牲来迁就对方。” 他声音平静到几乎听不出来什么情绪,但凌俐敏锐地感觉到了,他此番话是为了什么而来。 他是又一次地敲打她,告诫她不要为了南之易,放慢自己前进的步伐。 沉默良久,凌俐终于压住心头一股郁气,淡淡地回答:“好的,我明白了,师父。” 祝锦川略略点头,后退了几步:“明白就好,回去吧。” 她,心里却堵得慌,本来想着回家见到南之易心情就会变好,谁知道,家里空空荡荡的,只有米粒和古丽。 炖好花胶,出门遛狗,回家后简单的一顿饭,一直等到了十一点,南之易才回家。 而期间,他一个电话或者一个留言都没有。 但是凌俐知道他在干什么的。她有自信自己足够了解南之易,相信除了他的实验和他的项目,没有其他任何东西能把南之易的注意力从她这里分走。 果然,南之易一进门就困得快要睁不开眼,一直不停抱怨因为某个学生犯错害一组数据全部出错要重做,还不断哀嚎自己从下午就忙到水都来不及喝一口晚饭又是泡面,已经快要暴毙了,希望老婆大人给点安慰让他能满血复活。 而等吃到炖出胶质已经成了冻的牛奶花胶,他眼睛一瞬间晶亮,拉过守在他旁边满脸期待的凌俐,也往她嘴里喂了一勺。 “好吃吧?”他问。 凌俐不住地点头,心里暗叹着果然三千六一斤的花胶和六百一斤的区别很大。又香又浓,还一点腥味都没有,难怪一向不爱牛奶的南之易也能吃下去。 就是因为太贵,所以她都不舍得吃,一心一意留给因为工作操劳太过的他。 南之易盯着她细白的小脸,很明白她在想什么。 之后,拉着她坐在自己怀里,又把勺子送到她嘴边,微微一笑:“你一勺,我一勺,谁也不许多吃,谁也不能少吃,明白了吗?” 凌俐抿唇笑起来,乖乖地按照他的话照做,两人分完一小碗花胶。 她想他好,想把最好的都给他,而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感情这件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管是外人觉得她配不上南之易,还是祝锦川认为她为南之易牺牲了太多,那都是被人的看法,和他们之间感情,无关。 ———— 春寒料峭的四月,偶尔来会有远道而来的冷空气,带来断崖式的降温,这样的倒春寒,却比冬寒更加要人命。 凌俐就在这样乍暖还寒的天气里中招了,感染上了流感。 这段日子她有些忙碌,不仅尽心尽力让南之易不操心家里的事,想尽了办法让他吃得营养健康,还因为工作模式的变化,时不时加班。 她是对这样的生活甘之如饴的,只是身体有些受不住,连续的熬夜让她抵抗力变差,自然在这一波流感里中了招。 虽然吹面不寒杨柳风了,但一下午在南之易实验室门口等他、被风吹到头疼的感觉,还真不好受的。 她不知道那扇门什么时候开,只知道只怕就这几天,他的实验就会有结果了。 陆瑾然在操心他们的婚事,但因为婚期至今未定,所以很多东西没办法定下来。 凌俐的一颗心,也是七上八下的。 本来进展顺利的项目,因为春节时候一系列意外的发生,现在和对方的竞争几乎是胶着状态,结果很难讲。 因此,南之易在这最后的紧要关头,算是搬到实验室住的及节奏。 从上周回家拿了些换洗衣服后,她已经五天没见到南之易了。 凌俐心里想得要命,却还是必须得在每天早晚他给她的电话里,拼命压抑住想要撒娇的念头——实验进行到关键点,她不能让他分心的。 快到六点的时候,忽然门后隐约有了动静。 凌俐竖起耳朵,听着那铁门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之后听到吱呀一声,门开了。 从那门里陆陆续续出来了学生,有凌俐觉得面熟的,也有似乎从来没见过的。 他们出来后也都没有马上离开,而是一个个安静地立在门口,似乎在等谁。 而她因为罩着大围巾,又离他们有段距离,竟然没人认出她来。 凌俐抱紧手里的保温桶,满眼的期盼。她知道学生在等谁,她也在等那个人。 几十秒后,她看着南之易和桃杏一起从那扇门里跨出步子,看到桃杏抬手自然而然地拍去南之易肩头一点灰,心里紧了紧。 一面告诫自己“这是巧合”,又一面竖起耳朵,想要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不错,你的提议有道理,今天晚上就着手去做吧。”他对桃杏说,“辛苦你了,等项目真正结束,大家都有大红包拿的。” 学生们一阵欢呼雀跃,气氛轻松下来以后,有人问:“老师,吃了晚饭宵夜再回去吧?我们也庆祝一下领先一步的距离。” 南之易抬腕看了眼手表,微皱着眉头:“不了,我得回家,你们师娘会等急的。你们知道,她可凶可凶了,一个能打你们这些弱鸡十个。” 一堆学生七嘴八舌地说着“不怕,团结就是力量”或者“没问题师娘交给我们搞定”,却没得到南之易的回话。 他的视线越过人群,直直地盯着几米以外的凌俐,有些意外,更多的是惊喜。 “你来了啊,”他朝她招招手,“来,过来。” 凌俐走过去,才拿下围巾,就是一个大大的喷嚏。 还好,她及时地扭开了头,朝着没人的地方打的,不至于太失态。 南之易嫌弃地捂住鼻子,有些阴阳怪气:“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粉妹,我看你这个喷嚏能放倒一实验室的人。” 凌俐傻乎乎地:“啊?” 南之易心头一阵温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也毫不忌讳地揉着她的头发:“好在,实验已经做完了,全部病倒都没关系。” “噫!”陆鹏捂着心口,开始起哄,“当众撒狗粮,老师好残忍。” 学校南门旁边没多远的小饭店,整整一顿晚饭的时间,凌俐终于能够确定,南之易的项目有结果了,而且,看他满脸轻松的模样,应该是赢了。 果然,周围博士生们的附和声和欢声笑语,也证实了她的猜想。 另外让她幸福满满的事,就是南之易当着所有学生的面,宣布了他们要结婚的事。 陆鹏是反应最快的那一个,马上问:“婚期订了吗?” “还没,不过应该快了。”南之易在桌下捏着凌俐的手不放,笑得很轻松。 接着,就是凌俐面颊微红地接受周围一圈学生向他们说着恭喜。 人人都是喜气洋洋的,而坐在桌子对角的桃杏,眼里虽然有几分疲惫,但嘴角一直翘着,看起来也是心情不错的模样。 一圈人都表达了自己的祝福,桃杏也不例外。 她既没有表现出过分的热络,也没有以往面对凌俐时候的冷淡情绪,轮到她说祝福语的时候,她站起身冲着凌俐和南之易的方向,微笑着说:“老师,师娘,恭喜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南之易也和对待其他学生一样,微笑着接受祝福,而在凌俐却在和桃杏视线相交的那一瞬,眉心忍不住地一跳。 即使桃杏是在笑着,即使她那张眉目讨喜的脸和以前并无二致,凌俐却觉得,桃杏那眸子里隐藏着的无可名状的情绪,让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第四百零三章 来电 八点左右,晚饭结束,吃饱喝足的一席人开始离开。 凌俐临走前因为喝了太多的汤想要去卫生间,南之易拿着她的大围巾:“去吧,我在外面等你。吃饱了就犯困,再不去吹吹冷风就要睡着了。” 凌俐依言去上了趟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意外地看到了倚在一侧门柱的桃杏。 她看都不看凌俐一眼的模样,凌俐也自然不会凑上去找不痛快。 却不料,她都走出几步了,桃杏在她身后开口:“你倒是好命,什么都不会,却有老师护着你养着你,你可知道老师这几天,每天只睡了不到四小时?他这么拼命,你就忍心只看着?你就好意坐享其成?” 凌俐转头,保持着平静:“我很遗憾帮不上他工作上的忙,不过,他对工作这样上心是因为他有追求,和他喜欢我是两码事。我觉得你最应该搞明白的事,是人生伴侣和工作助手的区别。” 桃杏双手抱在胸前,冷笑了一声:“是吗?你就不想知道,实验室里我和老师是怎么工作的?你知不知道,实验里关键的一步,是必须要有老师抓着我的手,共同握住移液枪来完成的?” 凌俐吸了口气,缓缓说道:“你不用这样冷嘲热讽的,我不会因为你的话和之易心生嫌隙的。” “是吗?”桃杏冷笑,“那我们走着瞧好了。” 凌俐站在原地,愣了一阵。 其实,这些日子她有好好想过,到底应该怎么对待桃杏这件事。 一开始,她是有几分心虚的,这听起来有些可笑——按理说,她是南之易名正言顺的女朋友,他们俩情投意合历经磨难才在一起,怎么看,桃杏才是居心不轨的那一个。 但有一点,始终让她觉得有些理亏。 因为在她出现前,在长达两年多的时间里,都是桃杏在照顾南之易。 虽然,她并没有把南之易照顾地很好,但,桃杏只是学生而已,她已经做了超出自己职责范围外的事。 更何况,桃杏还能给南之易提供学术和工作上的帮助,从桃杏在南之易发表的论文上挂了多少个的第二第三作者,就可以看出她有多努力,以及她在南之易团队的地位。 也许在桃杏眼里,凌俐就像那朵生物学院觊觎南之易的白莲花一般,是半路杀出来抢夺胜利果实的,所以难免会对她有意见。 想到这里,凌俐倒是坦然了些——她当然做不到让所有的人都喜欢,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她能维持表面上的平和,也就够了。 尽管凌俐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在意,但对于桃杏攻击性极强的话和她毫不掩饰的厌恶,凌俐还是做不到毫无芥蒂一点都不介意,直到回到家,她都还有些心不在焉。 南之易却已经没有力气来关注她的情绪。他早已困极了,晚饭时候都是强撑起来的精神,以上出租车就满脸的疲惫,到了家,几乎是倒床就睡的状态。 凌俐忍住让他起来洗脸洗脚的冲动,拿了打湿的毛巾,轻手轻脚替他擦了脸、脖子、手以及脚,有帮他脱去了外衣,让他能睡得舒服点。 南之易眼睛已经闭上,嘴里念叨着什么,凌俐靠近了连猜带蒙的,好容易才弄明白,他说的是“改天带你看鸽子花”。 她有些好笑起来,不明白南之易怎么把当天随口一说的去看花的事情记得那样牢。 本来时间还有些早,她也想再看看卷宗的,可是,格外依恋起他睡在她身旁,绵长的呼吸和身体的温度。 还有他这些日子养成的习惯,睡着睡着就会把她拖到怀里搂住,手还自然而然搭在她的腰上,那种亲密无间的肌肤接触,像催眠般,总让她也睡得很安心。 只几十秒钟就做好决定,她洗漱以后换上睡衣,在他身边躺下。果然,靠在他身边没多久,她就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凌俐被一阵铃声吵醒。 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电话的响铃格外惊心动魄,让她一瞬间就清醒。 她还没睁开眼就已经摸到电话,按下了静音键,想要睁眼看清楚是谁的来电,眼睛不能适应黑暗中亮起的手机屏幕,一阵刺疼。 几秒后,她看到手机屏幕上桃杏两个字的来电显示,以及时间上显示的凌晨两点,咬了咬嘴唇,鬼使神差般按下了挂断的键。 尽管知道桃杏可能是因为工作的事找他,也知道他的实验至关重要,可他太累了,再这样抗下去不知道会不会出问题。 所以,再重要的事,也等他睡了这觉再说。 而且,如果真的是什么重要到非南之易不可的事,她挂了电话后,桃杏也会再打来的。 凌俐睡意全无,有些不放心地盯着电话,直到半个小时后,手机屏幕再没有亮起来后,终于放心。 看来,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南之易,也能安心睡个好觉了。 她心安下来,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依偎在南之易的身边,再一次睡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朦胧之间,似乎有什么扎人的东西,在她脸上来回摩挲。 凌俐睡得迷迷糊糊,好容易睁开眼,看到是南之易拿胡子扎她,转过身嘴里嘟囔着:“讨厌。” 下一秒,却是他在她耳边低语:“你说谁讨厌呢?” 接着,腰上缠着的那双手,从她身后抱着她,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他贴的那样近,近到凌俐稍稍一动身体,就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 凌俐一个激灵,人彻底清醒过来,回过头,是一双黝黑透亮的眸子。 他在她耳边低语:“你还没回答,刚才说谁讨厌呢?” 凌俐扭过了脸,避开他灼热的鼻息,他却爬过来,顺带舔了舔她的耳尖,接着猛地一翻身,双手支在她的耳侧。 凌俐已经知道他的企图,双手抵住他的胸膛:“不行,你太累了,身体受不住。 “十个小时,睡够了。”他轻声呢喃,清浅的吻细密地落在她的额头上,接着,慢慢朝下。 她还在挣扎:“我说过,没刷牙不许亲我。” 南之易轻笑起来:“谁要亲你,你做梦……” “那你在干什么!”凌俐对他睁眼说瞎话的行为提出抗议。 “我在讨债,讨我的加班工资,”他一面说着,一面吻在她的耳侧,“你就不想我吗?我就是想要快点见到你,能天天陪着你,才能把实验进度加快了一倍有余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他那次在琼州大学的经历。 那一次,他为了早些回阜南,为了答应她的事,也是把手里的工作推进到,旁人看来匪夷所思的速度。 没日没夜的,全然不顾已经透支太多的身体。 她鼻间忽然有些涩意,搂住了他的脖子:“以后不要这样没日没夜地加班了,要爱惜身体。如果你有什么事,要我怎么办?” 南之易勾起嘴角,轻声回答:“吃了你炖的补品,怎会有事?刚好,让我验证一下这些日子进补到底有没有效?” 说完,便重重地吻下去。 温存过后,凌俐看着南之易满眼的坏笑,捶着他的肩膀,抱怨着:“你好烦,熬了夜还这么能作!” 他一挑眉,似笑非笑:“那当然,本兔兔是用南孚电池的。” 凌俐嘴角一抽:“我觉得我应该发个律师函,勒令厂家补你的广告费。” 耳鬓厮磨的时间,总是流逝地特别快。 闹到接近中午才起床,南之易换好凌俐给他放在床头的衣服,看到窗台上已经做成干花的那一束堇花兰,忽然对着凌俐说:“下周鸽子花就好了,我们去龙苍那边住一晚,好吗?” 凌俐回过头:“你怎么老牵挂着鸽子花,到底有什么好?” 南之易一边系扣子一边说:“你不知道,鸽子花很矜贵,只能在环境很好的地方开,只要水源或者空气不干净了,就光长叶子不开花。这么挑剔的花,自然只有我这么挑剔又有品位的人才能欣赏得了的。” 凌俐朝他扔了个枕头:“自恋!” 南之易一偏头就躲开,微笑着:“你不觉得自己就像那鸽子花一样?” 凌俐不为所动,瞪着眼故作凶相:“你又想编排我什么话了?反正你说什么我都不敢承认的,我的外号还不够多吗——女金刚、搬砖的、小番茄、树懒、海獭、年兽,还想给我安个鸽子花?对不起,本少女坚决不接受。” 南之易看着她气呼呼地抱怨,眼里的笑意快要挡不住:“看吧,傻乎乎白嫩嫩轻飘飘的,要不是被本绿叶罩着,早该被大风刮走太阳晒焦了。” 还没说完,又挨了一个枕头。 等他去了卫生间梳洗,凌俐托着腮气呼呼地想了一阵,又忽地一笑。 既然他那样想看鸽子花,那不如就如了他的愿。 想到就做,凌俐马上拿出手机,查了查珙桐的花期和有珙桐的景区。 果然,花期还真的就在这几天,而在离雒都四百多公里的一个国家森林公园,有着最大的野生珙桐林。看网上的消息,这些天游人络绎不绝的,据说住宿已经很难订到了。 凌俐心念一动,查了查以往的情况,细细思索了一阵,干脆订了龙苍那边周六和周日的住宿。 不出所料,房间果然很紧俏,不过一个农家乐的普通标间,她就付了五百的定金。 等南之易从卫生间出来,凌俐也穿戴整齐,站在他跟前笑得眉眼弯弯:“你猜,我刚才定了什么?” 南之易眸子亮了亮,之后眯起了眼睛:“我猜我家的小管家婆刚才定了住宿,还是出去玩那种。没问题,为夫陪你双宿双飞一起去看鸽子花花翻飞去。” 不出意料肩膀上挨了凌俐一拳头,她嘟着嘴:“你讨厌,就不能真猜一猜?” “嗯,我讨厌,”他煞有介事地点着头,“既然太聪明也是错,那你是对的。” 凌俐捏了捏手机,气得脸颊鼓鼓的,之后故意不理他,转身收拾床铺去了。 南之易盯着她的背影笑了一会儿,之后随手捡起放在床头上的电话看了看。 看着屏幕上四十二个未接来电的显示,他微微一怔,自言自语道:“怎么这么多电话?” 从来电记录显示,早上七点开始就有人找他。电话基本都是他的学生打来,其中打的最多的,是陆鹏。 他眉心一跳——这样密集的电话,难道,是项目出了什么事? 南之易看了眼还在收拾床铺的凌俐,皱着眉头,拿着手机去了阳台。 几分钟后,他从阳台回来,沉着一张脸问凌俐:“昨晚桃杏的电话,你给按掉了?” 凌俐不知道他怎么提起这件事,眉心一跳:“是啊,那时候你刚睡下,我就给挂掉了。不过后来她也没打来,应该没什么要紧的是吧?” 他抿紧了唇,虽不说话,眉目间却隐隐有郁色。 凌俐心里不好的预感滑过,追问:“是项目出了什么事吗?” “那电话,你为什么要给按掉?”他声音里带着怒意,情绪快要按压不住,“你知道那个电话多重要吗?” 凌俐赫然间站起,脸变的煞白:“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我做了什么错事吗?” 看她慌乱无措的样子,南之易的怒气一点点地消散,也明白自己刚才急了些。 十几秒后,他轻叹一口气。 “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火的。”他说,“桃杏出事了,昨晚她在实验室被人袭击受了重伤,现在还在医院抢救。昨晚你挂掉的那个电话,很可能,是她的求救电话。” 第四百零四章 遇袭 吕潇潇的话并不能让凌俐释怀,好几天,她依旧沉溺在和南之易沟通失败、就桃杏的事不能达成一致的挫败里。 而南之易并没有食言——他没有再去过医院,只是每天支使诸如陆鹏的学生去看看情况。 他这些日子也很忙,项目结项,学生毕业,大型的研讨会,高端的论坛,连着一周都是十一点以后回家。 凌俐故意住回来了她曾经住过的客房,一听到他开门的声音就会把门反锁上。 南之易每次来敲门,她都说睡了,并不想见他。 只是,厨房里每天都会给他留着宵夜,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喜欢的汤。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凌俐一开始恼怒他在桃杏事件上的处理方法,结果多了几天后,反而更加恼怒这个人每晚敲门都只敲一次的——也许再多坚持几次,她就开门了。 又过了几天,当查到他答应过她要去看的珙桐的花期已经过了,她的怒气和怨气,几乎到了最高值。 南之易却浑然不觉曾经的约定,当天仍然去了学校加班。 凌俐趴在床上,听着他离去时候关门的声音,气不打一处来,委屈到眼泪汪汪。 她发着狠要南之易好看,决定不再忍下去,从床上爬起来就开始收拾起自己的东西,留他一人自生自灭好了。 却不料,她这头刚刚把衣服全部翻出来,门铃就响了。 却是陆瑾然,再次上门来了。 凌俐开门后,被她看到屋里乱糟糟的,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陆瑾然的注意力却显然不在这上面,她喜滋滋地拉着凌俐,把老家那边金店反馈的金饰样式给凌俐看。 她兴冲冲说了好一阵,忽然发觉凌俐心不在焉,有些奇怪。 “怎么了?”她问,“你很不喜欢金饰吗?但这是那边风俗,将就一下吧。” 凌俐忙拍了拍自己的脸蛋,强打着精神,注意力集中到陆瑾然手里金灿灿的小册子里,选了几款手镯和戒指的样式。 陆瑾然还是觉得奇怪——凌俐选的款式,基本都是她会第一个淘汰的,唯一一对款式不错的龙凤镯,却是工艺尤其复杂的。 她有点担忧:“这个龙凤镯不知道赶工来不来得及,老家那边说六月结婚最好,只剩三个月了,我问问金店再说。” 凌俐一怔:“六月结婚?怎么回事?” “之君委托老家的先生帮着你们看日子了,说你们的八字,今年农历六月十八日结婚,错过这个日子,就要等明年了。” 听她说起婚期,凌俐叹了口气,终于忍不住抱怨:“还结什么婚,我都一周见不到他了。” 陆瑾然这才发觉气氛不对,看了眼乱糟糟的屋子,也醒悟过来依着凌俐的性子,要不是心乱如麻,怎么能容忍房子里乱成这样? 她试探着问了几句,凌俐就把苦水全部倒给她听了。 不过,还是掩去了桃杏对南之易有别样心思的事。 陆瑾然失笑:“我倒是知道阜南大学出了件案子,也知道是和小易的项目有关,只是没想到你们居然为了这个吵架?至于吗?” 凌俐点头,一脸的认真:“很至于,他觉得他是为了我好,但是我并不这样认为,所以才冷战的。” 陆瑾然忽然笑起来,笑了好一阵才停下,说:“冷战?你自己想多了吧?你别指望他能明白你心里的弯弯绕绕,你在等他来道歉,他却以为你真的不愿意见他,还在等你消气呢。” 说着说着,她压低了声音:“你们年轻人的事,有什么是不能在床上解决的?一晚上就解开了的矛盾,被你闹到要离家出走?” 凌俐嘴角一抽,不可置信地看着陆瑾然——吕潇潇那下流坯子开车就算了,陆瑾然也来这套? 陆瑾然丝毫不顾凌俐的窘迫,继续劝说着:“你们两个是鸡同鸭讲聊不到一块儿去,一个吃着陈年的干醋,一个觉得为了老婆好,何至于你不理我我不理你的?听我的,你要生气打他骂他都可以,别再躲着他,也别让他猜,肯定猜不中的,你这样只会把自己气坏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苦笑起来:“南家的男人骨子里都一样的,我这是经验之谈,相信我,没错的。” 凌俐看她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哑然失笑,因为冷战而郁结的心情,也渐渐消散了些。 陆瑾然告别前,严肃地盯着凌俐嘱咐:“赶快把婚期定下来,我好给那边回话。” 她的话虽然没让凌俐有豁然开朗的感觉,但也不至于要搬出去住的地步了。 凌俐再想想这些天的郁闷事,忽然也发觉,不过就是他想要维持学生和女朋友之间表面的平和,而她根本不在意平不平和的问题。 既然看法不能一致,她也就不强求了,先管好自己再说——要是真为了桃杏生气气坏自己,那才真是傻。 想通这一头,凌俐感觉到自己从牛角尖里出来了,手脚麻利地收拾干净屋子,该干啥,干啥去。 南之易?哦这货还是让他坐几天冷板凳再说。 已经是四月底的天气,温度一天天升了起来,阜南这边正是小樱桃和车厘子的季节。 她每天买一斤多回家,晚饭后遛完狗就洗来吃,一个人就能吃完一篮子,过得逍遥且自在。 至于南之易在干嘛,她暂时抛诸脑后了。 某天下午,南之易早早地回家,一开门就看到凌俐正准备带米粒和古丽出去遛弯。 凌俐见了他也没多说什么,只说:“我已经吃了饭了,现在出去遛狗。你那份在锅上蒸着,自己拿出来吃就好。” 南之易都来不及回答,凌俐就只剩了个背影给他。 吃完晚饭,南之易左等右等,快到八点,都看不见凌俐回来。 他有些担心起来,找出手机拨打她的号码,却不料是关机的状态。 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对面提示电话不通的机械女声带来的焦灼,南之易开始坐立不安。 又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他都开始考虑是该出门找她还是该报警的时候,门边传来动静。 南之易迫不及待地奔向门边,还没来得及开门,凌俐已经开了门进来。 她诧异地看了看冲到面前的南之易,也没理他,之后带了两只玩得尽兴的汪星人卫生间擦干净脚,便拿毛巾擦了擦脸上和脖子上的汗。 一转身,就看到倚在卫生间门口的南之易。 她淡定地把毛巾挂好,侧过身子想要绕过他,却被他一伸手就拖到身边。 “我们不要这样了好不好?”他轻轻搂住她,贴在她耳边温声细语,“我错了还不行吗?” “怎么,晚上没吃饱?那我再给你点外卖。”凌俐轻轻推开他,淡淡地说。 却不料一把就被他抓了回来,揽在怀里:“就是没吃饱,还差点饭后水果。” 凌俐基本上已经料到他下一句要说什么了,有些懊恼地挣扎着。 南之易却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将她抵在门边,戏谑道:“我看你天天吃车厘子什么的,都不给我留点,我只好吃小番茄了。” “流氓!”她红着脸抗议,“我还在生气呢,你给我滚开!” “不滚,”他压低了声音,脸离她更近了一些,“要滚一起滚。” “南之易!”她简直没了脾气,跺了跺脚,又狠狠地踩在他脚面上。 平时被掐一把就跳到三丈的某人,这时候不闪不避,只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他凑到她耳边:“我主动求饶了你还不消气?我错了,真的错了好吗?还有,这些天我都在实验室里乖乖的,哪儿都没去,不信你问他们。” 说完,又舔了舔她的耳垂,故意放低了声音:“老婆,我错了。” 凌俐又气又急。 这个人,实在太了解她的身体,被这样轻轻一撩拨,早就没了力气,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包括一直告诫自己一定不能这么让他过关的心肠,也不能例外。 “不气了吧?”看到她刚才紧绷的表情渐渐放松,南之易又一次涎着脸贴过来,结果被凌俐狠狠一把揪住脸颊,朝两边扯着。 扯着扯着,她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这张脸,明明是满脸凶巴巴的模样,怎么把脸颊一拉长就那么好笑呢? 明明在生气挠人呢,却被自己制造出来的南之易的鬼脸逗笑,也是没谁了。 听到她笑出声,南之易心里暗喜——看来今天这关,是过了。 “好了,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他抓住机会环住她的腰,拉近两人的距离,贴着她耳边轻声地说。 好些天没有这样肌肤相触了,他看着她眸子里的光华流转,和渐渐起了红晕的耳根和面颊,只希望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他也真是傻乎乎,一直纠结于凌俐挂断了电话的事,也对于她不理解他主动背锅的行为有些怨言。这几天被她不冷不热地对待,还以为她没消气,也没敢凑上去找排头吃。 结果,直到晚上看到她明明注意力在他身上,却仍旧装作不注意的模样,又发现她故意赌气不带手机出门,他忽然福至心灵悟了过来。 不就是小粉妹吃醋了吗?这么可爱的行为,他怎么还绷着脸和她讲道理呢? 凌俐撇过了头,嘴巴还嘟着,重重地哼了一声,显然不想让他这么轻易过关,又拿指甲掐了掐他的手臂。 他也不放手,也不再进一步,就那样拿手臂圈着她,一动不动。 好一会儿,南之易放柔了声音:“我们以后不要为不相干的人吵架了,好吗?” 被他一下子温柔地不得了的眼睛看着,耳边是他低沉温润的声音,凌俐再有气,这时候也软化了下来。 “那你以后也不能为了桃杏给我难堪。”她鼓着腮帮子,开始讨价还价。 南之易一笑:“我什么时候因为她让你难堪过了?不管谁对谁错,我还不都是在你这边?” 他刚说完,马上意识到不对,立即修正:“我错了,老婆永远没有错,错的都是别人。还有,我就不该拿老婆和其他雌性生物比较,完全不具有可比性,完全不在一条食物链上。” “求生欲蛮强的嘛,”凌俐笑起来,嘴角两个浅淡的梨涡明显起来,“你可记得你今天的话了!” 他轻揉着她的发:“记得,永远记得。” 话都说到了这一步,脸都贴着脸了,她还能怎样? 凌俐终于微微叹气:“好吧,原谅你了。” 南之易脸上是得逞的笑,抱着她大大地亲了一口:“老婆最好了。” “口水!”凌俐抹了下脸嫌弃地说,之后神色有些暗淡,“就是看不成鸽子花了。” 珙桐四月开花,因为桃杏出事折腾来折腾去的,他们早错过了花期。 南之易答应她的事,第一次失约了。 他有些愧疚,不过转瞬就笑起来:“明年我们再去就好了。再说,漂亮的花千千万,珙桐不过就是少见了一点。要说正当花季的,蓝花楹不错,只是这边太少不成规模,还有就是凤凰木,再两个月开得一片红灿灿……” 南之易喋喋不休地说着,凌俐的注意力,却忽然被其中一个有些熟悉的花名吸引。 她有些怔忪,不知道为何一下子想到曾经的昌州之行和那件单身狗大衣,脑海里浮现出上一次开庭后,祝锦川对她说的话。 他一直在质疑凌俐的付出值得不值得,凌俐也因此对他总是说南之易靠不住的行为,有些反感。 感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就算难免有些磕磕碰碰的地方,就算在旁人看来不对等的地位和付出,也不妨碍南之易真心待她,也不妨碍她对这样的生活甘之若饴。 “怎么了?”南之易发现她走神,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哪里不舒服吗?” 凌俐连忙摇头,收起自己不断发散的思维,对着他笑笑:“明天要喝什么汤?我去准备材料。” “随你,”他笑着说,“你做的,我都喜欢,砒霜都能喝下去。” “贫嘴。”凌俐揪着他的嘴,却忍不住在他嘴角边缘亲亲地啄了一口。 第四百零五章 生事 南之易怔了怔,回忆了一下之前发生的事,好容易才悟过来凌俐到底在别扭什么。 他有些无奈,不得不从驾驶室下来,绕过车头拉起凌俐的手,放柔了声音:“我知道你在生气什么,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了。你是知道的,今天情况太特殊,那样的情况下我不可能推开她。” 他说着,伸手把她揽入怀里:“好了,小粉妹,不要生气了。” 凌俐依旧不看他,只觉得心头一口闷气宣泄不出,但依旧乖顺地被他拉到怀里,依偎在他胸前。 然而,直到靠到这样近,她才闻到南之易身上,若有似无的一丝香水味。 她蹙着眉头,推开了他,说:“你身上有栀子花的味道,我讨厌这个气味。” 南之易一头雾水,抓着自己的衬衫闻了又闻,也没觉得异样。 凌俐垂下眼帘,眼睫微闪:“就是有,你自己闻不到的,那是桃杏身上的味道。我不想闻这个味道,我讨厌栀子花,闻了会头晕。” 南之易面色微沉:“凌俐,你不要无理取闹好吗?” 她忽然间有些委屈起来:“我就是不喜欢栀子花味道,也算无理取闹吗?” 南之易的声音陡然间拔高:“你不要老是揪着这些小细节不放好吗?你没看到我极力不让她知道是你不接电话,所以导致救治延误?我到底为了谁好,你看不出来吗?” “就是我不让接的,又怎么样?你告诉她就好了啊,我不在乎她怎么看我的。” 被他吼了一句,凌俐脑袋发懵,一瞬间把心里的真实想法也吼了回去。 南之易愣了愣,好一会儿叹了口气:“我只是想你们和平相处而已,我也不想你被别人背后说闲话而已。” 凌俐倔强地摇头:“我不在乎的,是我的错我自己承受,我不需要你抱着她来给我赎罪。她对你到底有什么想法,你难道不知道吗?受到袭击第一时间选择找你而不是打给110,还不够明显吗?” 说着,她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怨气,点开自己手机里曾经保存着的桃杏那段录音,放给了南之易听。 不到一分钟的音频,听完后,他却沉默了好久。 凌俐立在原地,等着他的反应。 好一会儿,南之易长叹一口气,声音有些沙哑:“好了,我们都不要再提这个事了,桃杏这次遇到这个意外,已经不能再受刺激,以前的对错就让它过去,你相信我,我能处理好这件事的。” 凌俐轻咬着唇:“能那么容易过去吗?你明明知道她喜欢你,你还答应每天来看她?你有想过我的感受吗?” 南之易似乎有些讶异,之后垂下眸子,面上阴晴不定的神色。 好一会儿他声音平静地说:“桃杏是我的学生,她现在这个样子,我没办法不管她。而且,她是在学校实验室里受的伤,于情于理,我都有责任保证她早日康复,继续学业。 不过,既然你说不让我来医院,我就不来,我会让其他学生代替我来,或者每次来医院都和你一起。但,挂电话这件事始终是我们亏欠桃杏的,我会尽力从其他方面弥补她,争取能让她顺利毕业,还有,等项目奖金下来,她也会是分到最多的那个。这样处理的话,你没意见吧?” 他公事公办异常冷静的处理方法,让凌俐很不舒服,心口像梗着一根鱼刺一般,隐隐作痛起来。 然而,她却也挑不出南之易的不对来,只好闷闷地回答:“没意见。” 看着凌俐表面上同意实则从头发到脚趾都是一副倔强的模样,南之易微微一声叹息,眼里有疲倦的神色,但也没再多说什么。 这一场不算太愉快的谈话过后,两人之间别扭又沉默的气氛,一直持续在回家的途中。 凌俐终究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在汽车经过市中心的时候坚持要下车,回律所处理一些公事。南之易拗不过她,终究还是让她下了车。 然而刚从车上下来,凌俐看着绝尘而去的汽车,心里一阵委屈。 她是吃醋、不甘又委屈,难道他看不出来吗?还是说,桃杏在他心里的分量,比她想象得重,而她似乎又再一次地高估了自己在南之易心里的地位。 凌俐摇了摇头,忙收敛起糟糕的心情,看了眼时间还早,干脆回去所上,做一些这几天被耽误下来的诉讼事务也好。 到了呈达所,不出所料,祝锦川又不在。 吕潇潇看到凌俐,几步赶上来,扶着已经六个月的肚子,问她:“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 她说了一半停下,满脸是欲言又止的表情——身为刑警头子的家属,对于阜南大学发生的恶性事件,还是和凌俐有关的,消息灵通的吕潇潇早就知道了,也早就打电话慰问过她。 凌俐和她简单地交换了眼神,也没有多说什么,自己进了格子间,放好东西,发着呆。 吕潇潇跟着踱步过来,碰了碰她的肩膀:“我听说那学生已经脱离危险了,你不会还在自责把?” 凌俐微微摇头,呼出一口气,视线集中在桌面的电脑上,久久不能移开。 吕潇潇眼珠子一转,开始劝她:“又不是你要强奸她,要捅她那一刀,而且,正常人都是遇到危险找警察,她找老师干什么?凌晨两点,女学生的电话,谁都懂得避嫌的,她会想不到这一点?所以说,她都是自己作的,不关你的事。” 凌俐垂着头,忍不住叹气:“要是都是你这样想就好了。” 看她神色郁郁,吕潇潇试探着问:“你们,不会为这事吵架了吧?” “要是吵架倒好了,问题是吵不起来。”凌俐又叹了口气,“他觉得帮我瞒着是我挂了电话这件事是在帮我,是他大度,但是我不想他瞒着,我宁愿桃杏知道后和我大吵一架,也不想让他自以为是为了我好。” 说着说着,她忽然忍不住,抱住吕潇潇的腰,把脸贴在她肚皮上,说:“要是能变成个小婴儿多好啊?简简单单的,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像我现在,不服只能憋着。” 吕潇潇无奈,只好微微叹了口气,手扣在她的头顶,轻声安慰:“老掉牙的话,相爱容易相处难,每对情侣都要过的这关,加油吧。另外,记住我一句话,固然不能为这事伤了两个人的感情,但更不能委屈自己当个受气包,懂了吗?” 吕潇潇的话并不能让凌俐释怀,好几天,她依旧沉溺在和南之易沟通失败、就桃杏的事不能达成一致的挫败里。 而南之易并没有食言——他没有再去过医院,只是每天支使诸如陆鹏的学生去看看情况。 他这些日子也很忙,项目结项,学生毕业,大型的研讨会,高端的论坛,连着一周都是十一点以后回家。 凌俐故意住回来了她曾经住过的客房,一听到他开门的声音就会把门反锁上。 南之易每次来敲门,她都说睡了,并不想见他。 只是,厨房里每天都会给他留着宵夜,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喜欢的汤。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凌俐一开始恼怒他在桃杏事件上的处理方法,结果多了几天后,反而更加恼怒这个人每晚敲门都只敲一次的——也许再多坚持几次,她就开门了。 又过了几天,当查到他答应过她要去看的珙桐的花期已经过了,她的怒气和怨气,几乎到了最高值。 南之易却浑然不觉曾经的约定,当天仍然去了学校加班。 凌俐趴在床上,听着他离去时候关门的声音,气不打一处来,委屈到眼泪汪汪。 她发着狠要南之易好看,决定不再忍下去,从床上爬起来就开始收拾起自己的东西,留他一人自生自灭好了。 却不料,她这头刚刚把衣服全部翻出来,门口的呼叫器就响了。 凌俐拿起连接楼下开门的通讯器,几句话过后发现,却是陆瑾然再次上门来了。 她有些无措,很有些心虚陆瑾然会发现她和南之易正在冷战,更怕陆瑾然发现她想要离家出走的糗事,慌慌张张收拾了一下,陆瑾然已经上楼来了。 然而陆瑾然的注意力却显然不在凌俐的情绪以及一反常态乱糟糟的屋子上面,她喜滋滋地拉着凌俐,把老家那边金店反馈的金饰样式给凌俐看。 她兴冲冲说了好一阵,忽然发觉凌俐心不在焉还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一点都没有新嫁娘的喜气,于是有些奇怪。 “怎么了?”她问,“你很不喜欢金饰吗?但这是那边风俗,将就一下吧。” 凌俐忙拍了拍自己的脸蛋,强打着精神,注意力集中到陆瑾然手里金灿灿的小册子里,选了几款手镯和戒指的样式。 陆瑾然还是觉得奇怪——凌俐选的款式,基本都是她会第一个淘汰的,唯一一对款式不错的龙凤镯,却是工艺尤其复杂的。 她有点担忧:“这个龙凤镯不知道赶工来不来得及,老家那边说六月结婚最好,只剩三个月了,我问问金店再说。” 凌俐一怔:“六月结婚?怎么回事?” “之君委托老家的先生帮着你们看日子了,说你们的八字,今年农历六月十八日结婚,错过这个日子,就要等明年了。” 听她说起婚期,凌俐叹了口气,终于忍不住抱怨:“还结什么婚,我都一周见不到他了。” 第四百零六章 安心 陆瑾然这才发觉气氛不对,看了眼乱糟糟的屋子,也醒悟过来依着凌俐的性子,要不是心乱如麻,怎么能容忍房子里乱成这样? 她试探着问了几句,凌俐就把苦水全部倒给她听了。 不过,还是掩去了桃杏对南之易有别样心思的事。 陆瑾然失笑:“我倒是知道阜南大学出了件案子,也知道是和小易的项目有关,只是没想到你们居然为了这个吵架?至于吗?” 凌俐点头,一脸的认真:“很至于,他觉得他是为了我好,但是我并不这样认为,所以才冷战的。” 陆瑾然忽然笑起来,笑了好一阵才停下,说:“冷战?你自己想多了吧?你别指望他能明白你心里的弯弯绕绕,你在等他来道歉,他却以为你真的不愿意见他,还在等你消气呢。” 说着说着,她压低了声音:“你们年轻人的事,有什么是不能在床上解决的?一晚上就解开了的矛盾,被你闹到要离家出走?” 凌俐嘴角一抽,不可置信地看着陆瑾然——吕潇潇那下流坯子开车就算了,陆瑾然也来这套? 陆瑾然丝毫不顾凌俐的窘迫,继续劝说着:“你们两个是鸡同鸭讲聊不到一块儿去,一个吃着陈年的干醋,一个觉得为了老婆好,何至于你不理我我不理你的?听我的,你要生气打他骂他都可以,别再躲着他,也别让他猜,肯定猜不中的,你这样只会把自己气坏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苦笑起来:“南家的男人骨子里都一样的,我这是经验之谈,相信我,没错的。” 凌俐看她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哑然失笑,因为冷战而郁结的心情,也渐渐消散了些。 陆瑾然告别前,严肃地盯着凌俐嘱咐:“赶快把婚期定下来,我好给那边回话。” 她的话虽然没让凌俐有豁然开朗的感觉,但也不至于要搬出去住的地步了。 凌俐再想想这些天的郁闷事,忽然也发觉,不过就是他想要维持学生和女朋友之间表面的平和,而她根本不在意平不平和的问题。 既然看法不能一致,她也就不强求了,先管好自己再说——要是真为了桃杏生气气坏自己,那才真是傻。 想通这一头,凌俐感觉到自己从牛角尖里出来了,手脚麻利地收拾干净屋子,该干啥,干啥去。 南之易?哦这货还是让他坐几天冷板凳再说。 已经是四月底的天气,温度一天天升了起来,阜南这边正是小樱桃和车厘子的季节。 她每天买一斤多回家,晚饭后遛完狗就洗来吃,一个人就能吃完一篮子,过得逍遥且自在。 至于南之易在干嘛,她暂时抛诸脑后了。 某天下午,南之易早早地回家,一开门就看到凌俐正准备带米粒和古丽出去遛弯。 凌俐见了他也没多说什么,只说:“我已经吃了饭了,现在出去遛狗。你那份在锅上蒸着,自己拿出来吃就好。” 南之易都来不及回答,凌俐就只剩了个背影给他。 吃完晚饭,南之易左等右等,快到八点,都看不见凌俐回来。 他有些担心起来,找出手机拨打她的号码,却不料是关机的状态。 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对面提示电话不通的机械女声带来的焦灼,南之易开始坐立不安。 又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他都开始考虑是该出门找她还是该报警的时候,门边传来动静。 南之易迫不及待地奔向门边,还没来得及开门,凌俐已经开了门进来。 她诧异地看了看冲到面前的南之易,也没理他,之后带了两只玩得尽兴的汪星人卫生间擦干净脚,便拿毛巾擦了擦脸上和脖子上的汗。 一转身,就看到倚在卫生间门口的南之易。 她淡定地把毛巾挂好,侧过身子想要绕过他,却被他一伸手就拖到身边。 “我们不要这样了好不好?”他轻轻搂住她,贴在她耳边温声细语,“我错了还不行吗?” “怎么,晚上没吃饱?那我再给你点外卖。”凌俐轻轻推开他,淡淡地说。 却不料一把就被他抓了回来,揽在怀里:“就是没吃饱,还差点饭后水果。” 凌俐基本上已经料到他下一句要说什么了,有些懊恼地挣扎着。 南之易却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将她抵在门边,戏谑道:“我看你天天吃车厘子什么的,都不给我留点,我只好吃小番茄了。” “流氓!”她红着脸抗议,“我还在生气呢,你给我滚开!” “不滚,”他压低了声音,脸离她更近了一些,“要滚一起滚。” “南之易!”她简直没了脾气,跺了跺脚,又狠狠地踩在他脚面上。 平时被掐一把就跳到三丈的某人,这时候不闪不避,只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他凑到她耳边:“我主动求饶了你还不消气?我错了,真的错了好吗?还有,这些天我都在实验室里乖乖的,哪儿都没去,不信你问他们。” 说完,又舔了舔她的耳垂,故意放低了声音:“老婆,我错了。” 凌俐又气又急。 这个人,实在太了解她的身体,被这样轻轻一撩拨,早就没了力气,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包括一直告诫自己一定不能这么让他过关的心肠,也不能例外。 “不气了吧?”看到她刚才紧绷的表情渐渐放松,南之易又一次涎着脸贴过来,结果被凌俐狠狠一把揪住脸颊,朝两边扯着。 扯着扯着,她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这张脸,明明是满脸凶巴巴的模样,怎么把脸颊一拉长就那么好笑呢? 明明在生气挠人呢,却被自己制造出来的南之易的鬼脸逗笑,也是没谁了。 听到她笑出声,南之易心里暗喜——看来今天这关,是过了。 “好了,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他抓住机会环住她的腰,拉近两人的距离,贴着她耳边轻声地说。 好些天没有这样肌肤相触了,他看着她眸子里的光华流转,和渐渐起了红晕的耳根和面颊,只希望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他也真是傻乎乎,一直纠结于凌俐挂断了电话的事,也对于她不理解他主动背锅的行为有些怨言。这几天被她不冷不热地对待,还以为她没消气,也没敢凑上去找排头吃。 结果,直到晚上看到她明明注意力在他身上,却仍旧装作不注意的模样,又发现她故意赌气不带手机出门,他忽然福至心灵悟了过来。 不就是小粉妹吃醋了吗?这么可爱的行为,他怎么还绷着脸和她讲道理呢? 凌俐撇过了头,嘴巴还嘟着,重重地哼了一声,显然不想让他这么轻易过关,又拿指甲掐了掐他的手臂。 他也不放手,也不再进一步,就那样拿手臂圈着她,一动不动。 好一会儿,南之易放柔了声音:“我们以后不要为不相干的人吵架了,好吗?” 被他一下子温柔地不得了的眼睛看着,耳边是他低沉温润的声音,凌俐再有气,这时候也软化了下来。 “那你以后也不能为了桃杏给我难堪。”她鼓着腮帮子,开始讨价还价。 南之易一笑:“我什么时候因为她让你难堪过了?不管谁对谁错,我还不都是在你这边?” 他刚说完,马上意识到不对,立即修正:“我错了,老婆永远没有错,错的都是别人。还有,我就不该拿老婆和其他雌性生物比较,完全不具有可比性,完全不在一条食物链上。” “求生欲蛮强的嘛,”凌俐笑起来,嘴角两个浅淡的梨涡明显起来,“你可记得你今天的话了!” 他轻揉着她的发:“记得,永远记得。” 话都说到了这一步,脸都贴着脸了,她还能怎样? 凌俐终于微微叹气:“好吧,原谅你了。” 南之易脸上是得逞的笑,抱着她大大地亲了一口:“老婆最好了。” “口水!”凌俐抹了下脸嫌弃地说,之后神色有些暗淡,“就是看不成鸽子花了。” 珙桐四月开花,因为桃杏出事折腾来折腾去的,他们早错过了花期。 南之易答应她的事,第一次失约了。 他有些愧疚,不过转瞬就笑起来:“明年我们再去就好了。再说,漂亮的花千千万,珙桐不过就是少见了一点。要说正当花季的,蓝花楹不错,只是这边太少不成规模,还有就是凤凰木,再两个月开得一片红灿灿……” 南之易喋喋不休地说着,凌俐的注意力,却忽然被其中一个有些熟悉的花名吸引。 她有些怔忪,不知道为何一下子想到曾经的昌州之行和那件单身狗大衣,脑海里浮现出上一次开庭后,祝锦川对她说的话。 他一直在质疑凌俐的付出值得不值得,凌俐也因此对他总是说南之易靠不住的行为,有些反感。 感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就算难免有些磕磕碰碰的地方,就算在旁人看来不对等的地位和付出,也不妨碍南之易真心待她,也不妨碍她对这样的生活甘之若饴。 “怎么了?”南之易发现她走神,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哪里不舒服吗?” 凌俐连忙摇头,收起自己不断发散的思维,对着他笑笑:“明天要喝什么汤?我去准备材料。” “随你,”他笑着说,“你做的,我都喜欢,砒霜都能喝下去。” “贫嘴。”凌俐揪着他的嘴,却忍不住在他嘴角边缘亲亲地啄了一口。 这一晚过后,两人和好如初,终于走出实验室恶性事件带来的阴霾。 而桃杏回到实验室,是在她受伤后一个月的时候。 凌俐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正在吃饭,南之易只是淡淡地提了一句,她却上了心。 她微信上是有桃杏的,但是自从桃杏亮明了不友好的态度,她就已经屏蔽桃杏好几个月。 眼不见心不烦,她现在有着南之易女朋友未婚妻兼管家婆的身份,桃杏这个吃不到葡萄的,她没时间也没精力和她计较,更没心情去和她炫耀葡萄有多甜。 这一天却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点开来。 没想到第一条朋友圈就刺激得她坐立不安。 桃杏发的是一张白色窗帘旁边,一张布满阳光的桌面上崭新的显微镜的照片,配文:“又回来了,我熟悉的和挚爱的一切。” 第四百一十章 决裂 初夏的雒都,绚烂而美好,连夜间的微风里都带了花香和草香。 而凌俐在这微凉的夜里,又一次等他等到了深夜。 南之易看到屋里为他留的那盏灯,揉了揉微疼的眉心,看着等下的凌俐,笑了笑:“我早说过你应该早点睡的,何必等到我。” 凌俐没有回话,只站起身来,帮他拿了拖鞋和居家服出来,又默不作声地到厨房里给他热汤。 却在洗衣机前,闻到他换下来的衬衫上,有明显的栀子花香水的味道。 她攥紧手心,指节有些发白。 这是她最不喜欢的一种花香,也是桃杏有时候会使用的香水的味道,而她,已经不止一次在南之易身上发现这个味道了。 正好南之易喝完汤端了碗过来厨房,经过她身边,看到凌俐捏着衣服,鼻尖微微一动:“我知道你在乱想,今天桃杏把香水打翻了,并没有发生什么。” 凌俐哦了一声,将衬衫塞进了洗衣机,心里一团乱糟糟的,并不敢多问什么。 睡觉前,凌俐想了又想,还是问了南之易:“陆姐那边问,六月十八的日子定为婚期,你觉得怎样?” 南之易手上的动作一顿,之后抬头,眉心微蹙:“六月?会不会太快了点?你觉得我们能准备好吗?” “说的是农历,也不是国历。我算了算,还有两个月,应该来得及的。” “哦,”南之易想了想,之后说:“还是算了吧,马上毕业答辩了,我把学生安稳地送毕业再说。还有,还有……” 他有些犹豫,终究还是说出那个会让凌俐不快的名字:“陶玥九月答辩。” 他避免了用桃杏这两个字,免得显得两人之间过于亲密。 凌俐一愣:“她不是也该毕业了吗?” “现在的状况,肯定不能按时毕业了。”南之易缓缓说,“学校同意延期,她下半年再答辩,要不,我们的婚礼就放在那之后吧?” 凌俐只觉得心冷了半寸,下一秒,他的吻却落在了她的头顶:“粉妹,我知道你委屈,等这件事过了,我加倍补偿你,好吗?” 他的声音又软又柔,头顶温暖的触感也让她心口一烫之后,然而几秒后,又忍不住低落下去。 想了想,她追问:“不能按时毕业,那她社科院的工作呢?” 南之易的动作顿了顿,之后说:“自然是黄了,我还在想办法。” 凌俐眉心一跳,下意识觉得,这件事不会这么容易就过。 果然,几天后的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南之易试探着问她:“陶玥还是想留校,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凌俐低下头,忍住心间的涩意,说:“我的意见无关紧要,怎么安排她,你说了算。” 南之易察觉到她的不快,解释起来:“如果不在我跟前,我害怕别人,会不知道她的问题在哪里。所以……” 凌俐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一般,端着吃了一半的饭,说:“我吃完了。” 说完,端着碗就去了厨房。 把半碗饭倒掉,她一边洗着碗,一边止不住落泪,却强忍住不发出声音。 南之易一声叹息,放下碗筷,从身后抱住她,声音里有淡淡的无奈:“别生气了好不好?你知道的,我这样做,不过是因为她是我的学生而已。” 凌俐赌气,甩开他的手:“我不用你管,你还是去管你的学生好了,我一点都不重要。” 却不料,她的动作大了些,手里一只碗脱落,掉到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那声音格外地刺耳,而窗外也恰巧涌进了夹杂着水气的大风。 夜空中,一道闪电划过,几秒后,远处响起隆隆的雷声,似乎快要下雨了。 凌俐深吸口气,回身推开了他,说:“你出去吧,我自己来就好了。” 被她推得退后两步,南之易的后脑,撞到了橱柜的一角,并不是那么疼,可看着她看都不看他一眼,只蹲下身子收拾残局的模样,心口有些空落落的。 之后,他深深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随着他脚步声的远去,是她一颗心渐渐地下沉。 怎么会成如今的模样?是她的任性,还是他滥情? 抑或是,早就步入别人布置好的圈套?否则,怎么所有事情都那样地凑巧? 明知道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凌俐却还是忍不住一遍遍地想,心情一天比一天焦躁,以至于在几天后,当凌俐从陆鹏嘴里得知南之易要在附近小区给桃杏租套房子、让她和她姑妈从逼仄的老小区搬出来的时候,一直绷得紧紧的防线,一瞬间彻底崩溃。 南之易回家的时候,看到的是满屋子凌乱的状态,很是诧异。 在卧室里找到正在收拾行李箱的凌俐,他拉过她的手,问:“你怎么了?” 凌俐甩开他的手,并不说话,只自顾自地往箱子里,塞着自己的衣物。 南之易瞬间明白过来:“你这是生气了吗?要离家出走?” 她抬眼冷笑:“这本来就不是我的家。” 南之易眸子一紧,沉默了下来。 她看到他的表情,有些后悔刚才话说得重了,只是,心头一口气,始终消不下去。 两人沉默地对峙着,好一会儿,还是南之易放软了声音问她:“怎么了?你在生什么气?告诉我好吗?” “你不知道吗?南教授?”她还是略带嘲讽的声音。 心底的理智告诉她,不能再这样的态度下去,会把事情搞砸可偏偏憋不住一口气,还是这样带刺的状态面对南之易。 南之易的耐心显然也是有限的,他想了想,终于说:“是因为租房子的事?” 听到他说起租房子,凌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南之易,你答应过我的,不管是女学生还是女教师,你都会主动避让。现在,你却告诉我,你准备在楼下租一个单元,让桃杏住进来?”凌俐尽量控制着情绪,却无法压抑住声音的颤抖。 南之易动了动唇,声音有些低哑:“你知道,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她现在是抑郁,会随时想不开的,如果不看着她一点,我真怕会出事。近一点,有什么事也好照应。” 凌俐扬高了声音:“那和你有什么关系?遭遇暴力侵害的人多了去了,怎么就她有心理阴影?再说,就算抑郁,她也应该去寻找医生的帮助,去接受专业的治疗,你在她身边,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医生也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跟着她,桃杏她是孤儿,家里只有她姑妈。她现在的情况已经雪上加霜了,改善下居住环境,对病情康复也好。” “所以,医生不能二十四小时跟着,你就二十四小时管?”凌俐冷笑起来,“那你要不要把她接到家里来,连睡觉也陪着?既然你那么在乎她,我干脆让贤好了,反正、反正她喜欢你,喜欢了那样久!” 说出这赌气一样的话,她再也撑不住,一行清泪流下。 看到凌俐落泪,南之易眼里是不忍的情绪。 但几秒后,他依旧说:“你不要任性了好吗?不过就这一段时间而已,等她好了,我就离她远远的,再也不管了。” 凌俐坚决地摇着头:“不行,这一点上,我不能妥协。我说了,我一定要揪出她的狐狸尾巴,让你们看看。” 听了这句话,南之易面色一变:“凌俐,我觉得这件事不要再提起了,对大家都好。” 凌俐却快要气炸了,听到他这息事宁人的说法,整个人被不甘心和憋屈的情绪控制。 “我偏要提!她居心叵测,跳楼抑郁自杀给你看,你就上当了?你就任由她一步步地靠过来?南之易,你要是真喜欢她,那就直接跟我说,何必弄些这样不清不楚的关系!”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和她就是简单的师生关系而已!”南之易眸色沉了沉,声音低沉下来,“我做这些,不就是因为你吗?不是在为你赎罪吗?你为什么总不能理解我呢?” 他一时激动脱口而出的话,让凌俐愣住了。 她眨了眨眼,还有些不能相信:“这么说,你还是认为桃杏的抑郁和我脱不了干系?” 南之易咬了咬唇,并没有说话,可是从他的眼睛里,凌俐已经得到了答案。 果然,这一次回应她的,却是南之易晦暗不明的神色。 一而再、再而三地和他说过,视频的事和她无关,更可能是桃杏自己流传出去的,南之易却不信。 凌俐却想哭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服南之易,也知道自己拿不出来什么有力的证据,来证明桃杏和牟诚华的联系,但是她的直觉告诉她,她心里的预感,这一次并没有错。 即使手里没有任何用以支撑她推断的证据,她也抱着希望,希望南之易能相信她。 攥紧了手心,她放柔声音,开始做再一次的努力。 她心口像是被撕裂一般,深吸了口气:“你以前不是说,我不管我做了什么,你好也相信吗?还有,我们不是要结婚了吗?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我的判断?” 他又苦笑着摇头:“你让我怎么相信你的判断?你认为,有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拼着半死不活,拼着半裸的视频被全天下围观,拼着抑郁跳楼割脉,也要陷害你?她的动机是什么?” 第四百一十二章 近水 法庭上,凌俐一身黑色的小西装,头发盘在脑后,戴着金丝边的眼镜,拿着辩护词一丝不苟地读着。 和她两年前的形象相比,这样的打扮似乎很类似,可细看之下,又完全不同了。 西装的质量自然上升不止一个档次,刘海编成侧辫,顺着脸的轮廓延伸成细腻的盘发,精致又不老气,精心挑选的眼镜也不显得笨重,甚至可以说优雅了。 但外貌的改变和她在法庭上气势相比,完全微不足道了。 她这时候,正在发表第一轮的辩论意见。 “从证据上看,用以定案的证据属于言辞证据,提供证言的证人不能出庭作证,鉴定人不按规定接受控辩双方盘问,不能作为判决的依据……” 她侃侃而谈,祝锦川耸耸肩,不置可否。 他这小徒弟,自从和南之易分手之后,竟然变了一个人似的,飞速地成长起来。 三个月,八个案子,类型从猥亵妇女跨越到故意杀人,她竟然都能应付下来——其中有两个,还争取到了大幅度的减刑。 而今天这个,更是有无罪的苗头。 果然,只有经过痛苦的洗练,才能涅槃重生。 祝锦川怎么也想不到,南之易的那场伤害,竟然让凌俐磨去了阻碍她光彩夺目的最后一层,整个人熠熠生辉起来,跟两年前的她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也算及时止损、因祸得福了。 正在和控方激烈辩论的凌俐,显然并不知道祝锦川此时丰富的心理活动,一门心思要从证据链上驳倒对方。而从目前看来,她的成绩很不错。 辩论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就是最后陈述的时间。 凌俐简单地陈述了在调查和辩论阶段曾经指出的案件疑点和证据链的不完整,发表意见:“请法庭支持辩方的意见,依法改判被告人,无罪。” 从法庭下来,祝锦川带着鼓励:“不错,表现很好,控方的漏洞你基本抓完了,这一把基本可以肯定是无罪。不过,控方多半会抗诉的,你要准备好下一步到中院去继续打着官司。” 凌俐点了点头,显然对这结果心里有数:“我明白,二审的材料已经在准备当中,就看控方能不能提出新证据了。” 祝锦川有些错愕:“这么早?” 凌俐点头,又推了推有些下滑的眼镜:“笨鸟先飞嘛,智力不够时间来凑,尽量走在前面。” 祝锦川满是赞许,不过也提醒她说:“也不要太累了,适可而止。怎么样,先去吃饭?” 凌俐脑袋还想着案子,说:“谢谢,不过我想先回家一趟,还想看看案卷。” 祝锦川自然而然地抬手,弹了她的太阳穴一下:“别拿这种商务风来应付我了,你知道弦不能绷得太紧,免得断掉。这样,我先带你去吃牛排火锅庆祝今天的胜利;然后,帮你搬家,就当饭后运动了。” 他行云流水般帮她排了晚上的日程,之后扬眉:“可好?” 看似在征求她的意见,但凭着凌俐对他的了解,知道这基本上就是祝锦川的决定了。 凌俐只好点头说:“好的,谢谢师父。” 祝锦川笑笑,又是抬手在她眉心间轻轻一弹:“你我之间,何必这样客气?” 凌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搞得找不着北,眼里全是慌乱。 祝锦川表情淡定,等一转过身,却是满脸憋不住的笑意。 果然,凌家二妹再会装高端大气沉稳,也还是那个一吓就慌到到处乱跳的小菜鸟啊。 晚饭的牛排火锅意外地好吃,凌俐吃得满头大汗,嘴巴却停不下来。 祝锦川含笑看她:“你还说你不来吃,结果呢?菜加了三轮了,你也不怕撑破你的裙子。” 凌俐吐了吐舌头,有些赧然:“太好吃了嘛。” “你好像比以前能吃辣很多了,怎么突然转性?”祝锦川忽然问她。 凌俐一时之间没了胃口。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觉得辣到失去味觉的感觉,也不是那么糟了。 就像痛彻心扉了一回,感觉自己也强大了许多一样。 她牵起嘴角一笑:“人总是会变的嘛,以前不爱吃,现在爱吃了也不一定的。” 祝锦川眸色微微一动,深深地看了凌俐一眼,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结束一顿晚饭,祝锦川送她到了张守振的小店里。 看到他们过来,丁文华放下手上正在干的活,迎上前来:“小俐,回来了啊。” 凌俐点点头,递给丁文华一袋子刚才在水果店买的车厘子:“嫂子,这个含铁高,你给小宝少吃点,你怀着孩子才该多吃。” 丁文华擦了擦手,接过水果也没说谢,只是脸上漾满了笑容:“行,我多吃。” 从上次小宝生病凌俐帮了大忙以后,丁文华就变了个人似的,勤快了也不多话了,一回到雒都,就马上到小店来学手艺。 小宝的最后一轮治疗,是上个月结束的,还比较顺利,病情已经得到控制住,穿刺检查骨髓里不再有幼稚细胞了。 如果五年内不复发,就算痊愈了。 但丁文华始终担心复发,和张建文商量了以后,决定再要个孩子——生的时候把脐带血存起来,万一小宝复发需要移植骨髓什么的,也能用得上。 张守振听到外面的动静,也忙不迭迎出来,看到祝锦川和凌俐,脸上笑开了花。 和张守振寒暄几句,祝锦川就提出,来帮凌俐搬东西的事。 张守振忙说:“我也一起搬。” 凌俐忙阻止他:“舅,东西不多,我们来就行了。又白吃白住了三个月,我搬走了,表嫂也有地方休息了。” 张守振欲言又止,也不敢多问凌俐关于南之易的事。 两个月前,凌俐就从南之易的公寓里搬出来,暂时住在这里的筒子楼里,但三人挤一个大套间终归不那么方便,尤其是在早上大家都要用卫生间的当儿,真是排队都排不过来。 再加上丁文华来饭店帮忙,有时还会带小宝过来,那几十平米的地方,堆满了小宝的玩具,简直无法下脚。 好几次祝锦川发现凌俐上班时候都没带妆,问了问情况,就帮她找了个就在律所附近的小套间。 凌俐的东西在楼上早已打包好,只是还没得空搬,现在祝锦川开了车来,不到半小时已经把她的东西全部装到车后箱里。 东西都装完了,忽然丁文华从楼上急急地跑下来,拿着一个盒子:“小俐,你忘了这个。” 凌俐一看,愣了一愣。 丁文华手里的,是那个装着那对茶水晶耳钉的盒子。 她收拾东西的时候,很有些犹豫带走还是不带走。 扔吧,不符合她勤俭节约的个性;不扔,又觉得只看一眼就能勾起回忆,把渐渐痊愈的伤口再一次撕裂。 后来纠结着纠结着,忽然有一天盒子不见了,反而解决了一件难事。 却不料,在这个当儿被丁文华找出来。 “这是小宝玩具堆里找出来的,我记得你好像戴过,估摸着就是你的。”丁文华说着,把东西往她手里一塞。 凌俐牵起嘴角笑了笑,接过盒子草草地塞在一个装杂物的袋子里,随后上了车。 一路上,她表情安静,思绪却因为那对耳钉不住地翻涌。 三个月的时间,她已经把自己的情绪,从刚分手后的压抑和痛苦里剥离出来,不再没出息到夜夜都哭泣。 而偶尔从别人那里得到的他的消息,她也早就知道,他们分手后仅仅一个星期,桃杏就从学校,搬到了他的房子里。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凌俐一阵苦笑,她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爱情,被人轻轻松松就撕了一条大口子。 终究还是她太天真了啊,以为相爱就能彼此信任,却不料有心人的算计,能让她的小天地一瞬间就分崩离析。 只是,就算经历了被辜负,凌俐也三缄其口,不会对任何人说南之易的不对。 不管怎么样,南之易帮忙他们家解决了小宝的事,让小宝在被阜南大学放弃治疗后还能有一线生机,对他们家,是天大的恩德了。 就凭这一点,她,更何况她不是一个多嘴的人。因此,就算嘴碎如吕潇潇,也并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了什么原因而分手。 到了租住的房子,一阵忙碌后,所有的东西都搬进了屋子。 这套房子五十来平米,和舅舅家那套小套房差不多大,但格局和loft差不多,分成了上下两层。 下面是小客厅、厨房,上面是卧室和卫生间,新潮又实用的单身公寓。 这房子是祝锦川亲自选的。对于他百忙之中还能抽空关心自己的生活,凌俐非常感激,也对房子很满意。 但祝锦川显然更挑剔一些,他看了看房子,微微一皱眉:“户型还是差了点,装修也旧。不过你买的那套年底就该交房了,应该比这个好很多。” 提起那套房子,凌俐有些淡淡的无奈:“精装房就是这点不好,装修风格开发商说了算,然而提供的方案我都不喜欢,改方案又要单独找设计师,成本太高,只好随便选了种。” 祝锦川眸色动了动,脸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但也没多说什么。 把东西归置在了门口,祝锦川扬眉:“行吗?毕竟这房子有两层,这东西要搬上搬下的,你可要小心。” 凌俐抿唇一笑:“没事,我一个人能行,师父你去做你的事,我知道你很忙的。明天不是有个重要案子要质证吗?” 祝锦川选择性忽略掉她让他加班的提议,还有些不放心:“真的能行?” 凌俐夸张地屈了屈臂,假装展示自己并不存在的肱二头肌:“没事,我很强壮的。” 她东西不多,祝锦川走后,只花一个小时就整理好了屋子。看了看整洁如新的房子,她拍了拍手很是满意。 之后,她拎起收拾出来不用的废旧物,下楼扔垃圾。 屋外已经开始打雨点,凌俐忽然想起房子里没有卫生纸,皱了皱眉。 想着雨应该没有这么快落下,她还是决定步行两百米,去街口的超市买。然而不过因为一时兴起选泡面多逗留了两分钟,一从超市出来,她就遇上了倾盆大雨。 凌俐在屋檐下躲了十来分钟,也没见雨小下来。 抬眼看了看几百米外的住处,她抿了抿唇,一头扎进雨里。 第四百一十三章 渐明 发觉自己远远低估了这场暴雨的能量的时候,凌俐已经被淋到浑身湿透。 雨砸在屋顶、雨棚上的声音,甚至能盖过汽车的鸣笛声了,而雨幕遮天盖地的,让她快看不清眼前的路。 还好,卫生纸有塑料袋包着,不至于淋湿。至于已经湿透的她,回去洗个热水澡,又是一条好汉。 好容易跑到了公寓门口,凌俐掏钥匙开门的时候,冷不防有东西顺着钥匙滚落出来。 她眼看着装着那对耳钉的首饰盒滑落,眼看着盒子咕噜噜翻滚着滚到了台阶下,眼看着盖子一摔之下打开了,那耳钉滚落出来,散落在地上。 不过两三秒,那小小的两粒茶水晶,已经被汹涌的泥水,冲这向几米外的下水道口流去。 她几乎是本能反应,丢下手里的口袋,一步扑进雨里,伸手去够那对耳钉。 然而已经来不及。 手里抓了个空,视线又被雨幕模糊,她蹲在耳钉消失的下水道口,一阵恍然。 片刻之后,她却已分不清脸上到底是泪,还是雨了。 两年前的那一场倾盆大雨里,是他从那堵危墙前,捡了她回家,喂她吃药,从此开始两人奇妙的缘分。 过春节前遭遇被抢包,也是他收留了她,还带她去了南溪,看到那株被她抛弃的昙花,让她对家的记忆,还能有一个实实在在的载体。 虽然暧昧的那段日子甜蜜难熬,但,也是他给了她久违的温暖,毫不保留的温柔,以及从未体验过的快乐。 然而,他答应带她去看的鸽子花,终于还是没看成。 他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总是自说自话自言自语,哪怕知道他心里有她的位置,可是总是存在于他们之间某人浓浓的影子,还有他作茧自缚的恶果,让她伤了一次又一次。 他终于还是放开她的手了,甚至,一点都不留恋。 分手后,他不仅没有电话来过,还干脆地删了凌俐的好友、手机设置成了她永远也无法打通的模式,绝情到她无法想象。 凌俐蹲在雨里,把头埋在膝盖,又成了南之易曾经嘲笑过的鸵鸟一样的姿势。 她还在苦苦坚持着,却是南之易,先放弃的她。 他留了道刻骨的伤痕给她,之后,决绝地转身,不带一丝留恋。 活人哪里争得过死去的人?更何况,那是他少年时期一切美好与善良的代言词? 最难忘的莫过于求而不得,南之易如此,而她,不也是如此吗? 她疼到撕心裂肺,却还咬着手指,拼命地不哭出声来。 不知道蹲了多久,凌俐忽然间发觉头顶的雨好像停住了。至少,那些雨点没有再通过衣领钻进她的脖子,让她冷到打颤。 好一会儿,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身侧站着个人。 凌俐错愕间抬头,昏暗的光线中,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谁。 只知道是个男人,高大而瘦削,好像撑着伞为她挡住了雨。 记忆又回到了那一天。也曾经有一个人,为她撑起了一把伞,从此给了她可以肆意哭泣的空间。 再之后,她在他面前卸下了所有防备,哭的次数她自己都已经不记得了。 是他,回来了吗? 她心里一喜欢,恍恍惚惚梦呓一般:“你来了?” 之后,耳边是一声叹息,那人蹲下了身子,和她视线齐平。 然而,眼前的这张脸上,却并没有她盼望中的那对黝黑又明亮的眸子。 祝锦川撑着伞,也不问她为什么哭,只掏出手帕,擦了擦她脸上的水:“走吧,带你回家。” —————— 从九月开始,祝锦川给凌俐配了个新助理。 这助理姓何,二十五岁的小伙子,去年刚过司考,人憨憨的不是很会来事,不过勤快又爽直,肯学又肯干的,凌俐用得比较顺手。 只是,新人难免会有惹麻烦的时候。 这一次,何助理捅下的篓子是弄丢了授权委托——最要命的是,委托人公司在三百多公里以外的地级市平川,开庭前的个把小时根本来不及补。 凌俐哭笑不得,还是硬着头皮去了法院,之后花了个把小时,说得口干舌燥,终于以诚恳的态度感动了对方当事人,不当庭对他们出庭表示异议;同时也求到了法官的谅解,同意他们在庭后补交授权委托书。 休庭后,何助理说要将功补过,飞也似地定了高铁票去平川拿授权委托盖公章,还说当天下午下班前就给法官送回来。 凌俐已经折腾不起,也就由他去了,自己一个人回了所上。 她累极了,眼皮沉得睁不开,最后饭都不想吃就趴在桌面上睡着了。 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 她直起身子,马上听到肚子里一阵咕咕叫地抗议。 凌俐皱了皱眉,只觉得手软脚软的,再不吃饭怕是又要消耗身体里依然不多的脂肪。 她早上才称了体重的,似乎比一个月前又轻了两斤。 看了看已经两点,本来还想下去吃饭的凌俐,又倒转回办公室,到茶水间拿了两个蛋黄派,准备将就垫一垫,撑到下班再说。 同事们都在工作,她没有案子私自离岗又不是去跑业务,要是被那些小助理看到,还以为她自由散漫,上班时间到处乱走。 说起来,自己好歹是祝锦川的大弟子,还是要以身作则的。 却不料,她刚刚拆开蛋黄派的袋子,就听到祝锦川的办公室里传出来声音:“凌俐,进来研究案子。” “啊?”她眨了眨眼,还不明白怎么祝锦川在所上。 他不是去出差了?这么快就回来?还好巧不巧打断她进食时间。 凌俐很是无奈,这厢肚子都快饿扁了,然而万恶的资本家还要剥削她。但她也只好放下手里的口粮,不情不愿去到他办公室。 祝锦川已经坐下,看到她进来,抬眸说了句:“关门。” 凌俐乖乖地照她说的做,之后乖宝宝一样坐在椅子上,等待大佬指示。 十几秒后,祝锦川停下手里在写的代理词,抬眼看了看她,之后弯下腰,不知道从哪里摸了一个包着锡纸的饭盒出来,放在她面前。 凌俐诧异地眨着眼,祝锦川已经起身,走到窗户边,背对着她。 “吃吧,卤肉饭。”他说,“还给你多加了个卤鸡腿。” 好一阵子,凌俐才搞明白状况。 看来这是祝锦川特意为她准备的,还给她留了吃饭的空间。 凌俐明白之后,也就不假惺惺地推辞了,快而安静地吃起来。反正吃了祝大状的鸡腿就得卖苦力了,在累死前首先不能饿死。 只是,祝大状的耐心有限的,她最好吃快点,以免霸占他的办公室太久。 祝锦川倚着窗户站立,听到她吃饭的声音,并没有回头,却说:“没有人催你的,你慢一点吃不要着急。” 差点被噎到的凌俐,窘得双颊通红,也就乖乖地照着他的话做,放慢了吃饭的速度。 吃完饭,凌俐手脚麻利地把桌面收拾干净。 祝锦川看桌面收拾干净,又坐了回来。 凌俐有些赧然:“谢谢师父。我吃饱了,可以开始工作了。” “嗯,”祝锦川回了一个字,把一包湿纸巾放在她面前,“擦干净嘴。” 凌俐又老老实实地把自己收拾干净,抬眼望着祝锦川:“我好了,师父。” “嗯。”祝锦川又是一个字,接着把笔记本摊开,手拿着钢笔开始写写画画。 凌俐等了半天没等到他和她说话,只好小心翼翼地喊了声:“师父?” 祝锦川被她打断思路,抬起头有些不悦:“怎么?” “不是要说案子吗?可以开始了。”凌俐回答。 他叹气摇头,顺手拿起钢笔在她头上一敲:“你怎么这么傻?看不出来让你进来说案子只是借口吗?吃饱了吗?吃饱了就出去,我手里一堆事的。” “诶?”凌俐好一会儿才有反应。 祝锦川没好气地白她两眼:“我看你是吃太饱了所以脑子迟钝,连人话都听不懂了。我说,我这里没事需要你做,你出去。” 凌俐愣愣的哦了一声,接着站起来,有些僵硬地走向门外。 然而她刚到门边,却又忽然被祝锦川叫住,说:“你出去了就把口红补上,要不然同事看你进了一趟我办公室,嘴上的口红就没了,那可怎么说得清。” 直到下班的时间,凌俐都是懵的。 她隐隐感觉祝锦川这些日子和以前很不一样了。不光工作里时时提点照顾她,平时生活中,也是关怀备至。 偶尔,还有刚才那样暧昧不明的话。 这几个月的时间,她时常纠缠于和南之易分手这件事,对祝锦川的变化感觉不那么明显,但,自从那一天祝锦川返回,看到她在雨里哭成傻子以后,他的关心几乎是完全不遮不掩的,让凌俐有些无所适从。 实在是,来得太猛烈了一点。 这让她有些惶恐,心里也隐隐产生了,让她有些不安的想法。 她心里乱糟糟的一团,直觉想找吕潇潇出些主意,但女王殿下已经回去休产假,自然不可能感情答疑。 凌俐努力想要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摊开的卷宗上,结果,还是被几米之外的开门声打断了思路。 祝锦川一手提着公文包,走到她面前,停下。 凌俐垂着头,有些不敢看他。然而没有视线交流,也并不妨碍祝大状想说就说。 他以恰好周围几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明天我生日,一起吃饭好吗?” 第四百一十四章 情挑 晚上,回到了刚刚租住的小套间里,凌俐迫不及待地用微信联络吕潇潇,说出她对祝锦川最近古怪举动的猜测。 尤其是那场雨,今天的午饭,以及下班的要约。 吕潇潇听完,回了她一个大大的猥琐表情,之后发来一段语音:“老祝头终于对二傻子动手了,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这一天。” 凌俐不明就里,还想多问几句的,吕潇潇已经谢绝接客:“我家债主开始闹瞌睡了,本奶妈要陪睡去,你哪凉快哪呆着去。” 没有情感达人的传道受业解惑,凌俐咬咬牙,干脆决定自己把这件事搞清楚。 下午祝锦川当着那么多人邀请她,她根本没办法说出拒绝的话——敢当众让报复心极强的祝大状难堪,只怕是活腻了的。 明天那顿可能是鸿门宴,不过不亲自走一趟,不亲自问清楚,她怎么知道眼前是敌军还是友军? 凌俐握了握拳给自己加油,开始思考着应该怎么问才能从祝大状嘴巴里得到确切答案,又不至于会让气氛太尴尬呢? 然而她想着想着,忽然想起一个关键的问题——他说明天是他的生日,那么她去吃那顿饭是不是空着手不太好呢? 如果要送礼物,又该送什么不显得太寒酸也不显得太刻意呢?另外,有些什么礼物是不能送的以免让他产生误会呢? 凌俐愁眉苦脸,只觉得脑袋里一大堆未决的问题堵在一起,一团乱麻一样,实在需要一个交通警察来疏导疏导。 第二天下午,还没下班的时候,祝锦川就带着凌俐下楼,开车开了差不多一小时,才到他事先定好的一家私房菜馆。 自然是高大上的环境,高大上的菜。祝锦川话挺少,不说生日也不说工作,凌俐也没那么大压力。 等菜上完了,凌俐斟酌几秒,拿出准备好的礼物给他:“师父,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想起前些天你说你的钢笔不见了,就随便买了个。” 她刚说完,又觉得“随便”二字太过随意,忙补充:“其实也不是随便买的,我还是查了百度的,我知道师父你喜欢这牌子的钢笔,而且喜欢笔尖细一点的,所以就买了这个。” 祝锦川有些意外地接过来,打开盒子看到里面躺着的一支黑色天冠,拿起来以后发现确实是他最常用的ef尖,心间微动。 “你真的很细心,”他说,“不错,如果我自己买,也会买这种。” 听到他的夸奖,凌俐如释重负,吐了吐舌头:“本来还有那什么彩绘的,太花俏也太贵,我买不起。” 祝锦川也笑起来:“你买了那种我也不敢用,那适合你们女孩子,等你生日的时候,我倒是可以送你一支。” 凌俐连忙摆手:“不了吧,那么贵的笔握在手里,只怕我是不会写字的了。” 说话间,服务生已经上来,给他们倒了红酒。 “生日快乐。”和他碰杯,凌俐轻声地祝福。 祝锦川一笑,喝了口酒后,放下酒杯。 他撇过脸,从三十几楼的高度看向窗外的一轮明月,似乎有些感触:“年纪大了,酒量也一天不如一天,还好,还有红酒这种可以拿出来装一装的东西。今天还有你陪着,不知道明年会不会和这月亮对影成三人了。” 凌俐听他难得地伤春悲秋起来,忙安慰他:“师父,不会的,明年也一定有人陪你,说不定更热闹。” 这句没过脑子的话脱口而出,凌俐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之前的那句话,心里有些不妙的感觉,也害怕这句话引出来祝锦川什么话,忙低下头装作喝汤。 祝锦川察觉到她的窘迫,微微勾起嘴角,声音低而缓:“谢你吉言,不过呢,我其实只想一个人陪我。” 凌俐正在喝汤,差一点被呛到。 尽管并没有什么强烈的语气,但是凌俐能够感觉到这句话里意味深长。而且,即使不看,她也知道他在说话的时候,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 凌俐被看得发毛,本想什么话都不说混过去,但又明白,不能再这样不明不白下去。 暧昧伤身又伤神,她是深受其害过的,自然不想再害人害己。 打定了主意,凌俐鼓起勇气抬头,直视着祝锦川。 她说:“师父,我想问个问题,可以吗?” 祝锦川放下手里的玻璃杯,笑了笑:“我猜,你现在满脑子都在想,我是不是对你有好感?” 凌俐被噎了一下,一瞬间脸涨得通红。 她没想到祝锦川这样直截了当,完全不遮不掩地把她本来想迂回一点的问题问出来。 已经骑虎难下,她只好轻轻点了点头。 祝锦川却一点都没有尴尬,看着她的耳垂都染上了烟霞一般,忍不住想逗逗她。 于是,他反问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你觉得呢?” 他的一个反问把好大一个烫手山芋又扔了回来,凌俐舔了舔嘴唇,有些艰难地开口:“你都不知道,我更不知道了,我怎么可能看得懂你在想什么。” 祝锦川一笑,忽然间身体前倾,拉近了两人的距离,直视着她的眼睛:“这样呢?近一点会不会看得清楚一点?” 凌俐好一阵恍然。 她一直知道祝锦川长得不错,但很少这样靠近看他。 他眸子里是吊灯细碎璀璨的光影,鼻梁挺直,唇线精致地起伏着,相比于南之易,他三庭五眼的标准,更加符合传统美男子的定义。 凌俐下意识想要后退一些,然而餐厅的椅子又大又重,她最多只能退到背抵到椅背的程度。 她被吓一跳的样子,让祝锦川心情更加好。 他慢悠悠退回到原来的位置,笑着说:“好了不逗你了,我怕就这样让你迷迷糊糊回去,今晚上又是失眠。明天可是要上庭的,别忘了。” 凌俐呆呆地点头,对接下来要听到的答案,有些忐忑。 祝锦川双臂交叠放在桌面上,微微偏着头,眼睛里渐渐漾起温柔而炫目的光彩。 几秒后,他终于开口:“凌俐,我是喜欢你的,你猜得没错。” 虽然对这样的答案是有所预料的,可再充分的准备也抵不过亲耳从他嘴里听到时候带来的冲击。 凌俐呆呆地眨眼,有些结巴:“我……我……” 祝锦川似乎不需要她的回答,又声音低沉地说起来:“我知道,我和你年纪相差太远,又有小时候和你姐姐的一层关系在,要你一下子接受我,只怕很难。但,我会给你时间和空间的,你可以慢慢考虑这件事,你对我的态度也不用改变。虽然我知道有些为难你了,但我相信你会慢慢习惯。” 好一阵子,凌俐才恢复了正常思考的能力:“可我……暂时还不想去考虑这些事。” “我知道。”祝锦川轻声回答,“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他,也知道你需要时间走出那一场阴影,不过,总会雨过天晴的,我有耐心,我会慢慢等。” 说着,他又自嘲起来:“还是说,你觉得我的高龄已经不允许我等下去?” 凌俐赶快摇头:“没有,师父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祝锦川看她手足无措的模样,心里更加柔软了几分。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二妹,我很后悔花了这样长的时间才明白过来你的重要性,也更后悔当初辜负了你的信任,如果不是那次错过了可以和你走得更近的机会,你也不会在他那里受这样一场伤。” 凌俐默默低头,心里明白他说的是那一次秦兴海案子里的事。 为了让她成长,他当时狠心选择了一条破而后立的路,让她看清了自己。 那一件案子,是她能够走到今天的基石,可也正是那最后的背叛,让她在对祝锦川产生微妙情感之后,因为突如其来的伤害,从此和他渐行渐远。 也因此,有了和南之易那痛彻心扉的一场。 祝锦川明白她在想什么,体贴地沉默了一会儿,给她缓释情绪的时间。 几分钟后,看到凌俐眼里没了泫然欲泣的神色,他才说:“我不是要你难做,更没有要趁虚而入的意思,我就站在这里,你考虑清楚了,愿意了,走过来就可以。你如果不愿意,或者遇到了喜欢的人,没关系的,我依旧是你师父,给你领路的人,和以前没有什么不一样。” 深夜,凌俐洗了澡,吹干头发后,坐在梳妆台前,愣愣地看着梳妆镜里自己的脸。 和两年前相比,如今的她似乎没变,又似乎哪里都变了。 说起来很简单,不过就是打了几场官司,谈了场恋爱,被抢了男朋友而已。 跟生死相比,跟漫长的岁月相比,这些,最多也就是一点点小浪花。 趴在桌面上,她脑海里又开始播放着,祝锦川晚上说的那些话。 他已经表明了他的心意,却把难题摆在了她的面前。而对于到底该怎么选,她心里完全没了主意。 凌俐苦恼地捂住了耳朵,嗷了一声,决定暂时不想这件事了。 第四百一十五章 命案 半月以后,在归还卷宗到档案室的时候,迎面而来的吕潇潇,故意拿肩膀撞了撞凌俐。 凌俐被她撞得转了半圈,之后背靠着走廊,一脸懵圈。 吕潇潇清了清嗓子,故意咬着牙说:“小凌子你现在出息了,我看你现在春风得意马蹄疾,指不定等我出山的时候,已经谋朝篡位了。” 凌俐早知道她的德性,面无表情地回怼:“你的龙袍还是留着你家宝贝儿子继承。” 女王大人笑了笑,干脆拉着凌俐到会客厅的沙发坐下。 “说起儿子,我有件事很纠结。”她托着腮说。 “嗯?”凌俐心不在焉地问,“什么事?” “我找人算了八字,说孩子五行缺土,要起个带土的小名震一震。我说叫小磊,李果不干,说太土,一定要个新奇又能震住场子的。” “砼啊,”凌俐随口说着,又写给她看,“混凝土那个砼,好听实在又另类,行不行?” 吕潇潇悟了过来是哪个字,简直是意外的惊喜:“行啊小凌子,这名字不错,我收了。” “嗯,”凌俐淡淡点头,之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在身上摸了一阵,拿出个红包递给吕潇潇。 “来,给你家砼砼的,我知道他百天了。” 吕潇潇看了看那红包的厚度,又诧异地看了看她:“这厚厚一沓毛爷爷,你有想过这么大的红包给我砼,以后你结婚我不得双倍返还啊?你这生意做得够精啊!” 凌俐抿嘴笑着:“又不是订金,还双倍返还呢。再说,我结婚?猴年马月吧!” 吕潇潇注意力还在红包上,拉出钞票又数了一遍,啧啧称奇:“现在你也算有钱了腰板硬了,我看你根本不需要感情。有没有考虑过,功成名就后养两只小奶狗?” “狗?”凌俐疑惑了几秒,忽然想起米粒和古丽,眼神一黯,“我可不想遛狗了,太累。” 吕潇潇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这人理解不了,没好气地说:“白痴。” 凌俐:“???干嘛骂人??” 吕潇潇简直无语了,只知道这头说不通,干脆拿别的事将军:“你和你师父,到底怎么样了?如果你要结婚,大概这个男人比较愿意接盘。” 凌俐没想到会听她提起这事,一下子惊慌失措,茶杯都给按倒了。 吕潇潇早料到她的反应,慢悠悠抓起纸巾把水渍擦干净,之后又是慢悠悠的语速:“你到底怎么一个想法?能告诉给我听吗?” 凌俐磨叽了半天,有些闷闷地开口:“他说让我考虑清楚,我现在都没想好。再说了,我才分手多久?现在就草草地做决定,不管对谁都不公平。” “你难道不知道开始一段新恋情是疗伤的最好办法?”吕潇潇一指头捅到她太阳穴上,“我敢保证老祝头比南之易靠谱多了,离过婚还不乱来的男人,你知道有多少见吗?” 凌俐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他始终和我姐姐有过一段,我一想到就觉得别扭。” “能有南之易别扭?”吕潇潇白她一眼,“那才不是地球人,你那是跨种族的恋爱,好吗?” 被她有意无意地提起南之易,凌俐忽然发觉,她竟然不再是以前那样,一提到这个名字就心痛到无法呼吸。 那一天,分手两个字是她正式提出的,但是,却抵不过当时那铺天盖地被他抛弃的挫败感。 吕潇潇知道他们分手后,气愤地给他总结了个“睡了就跑的渣男”名号,还说要去揍渣男和那白莲花一顿。 但是凌俐并不在意什么睡不睡的。 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只要当时那一刻是真情实意的,就不存在谁辜负了谁,或者谁欺骗了谁。 至少,她是愉悦而快乐的,那时候她也真的相信,他们可以白头到老,在一起一辈子。 她相信,当时南之易和她的感觉也是一样的。 可惜吕潇潇那句相爱容易相处难,还有舅舅无意中感叹的有缘无分,还真都说对了。 想到这里,凌俐叹气,有感而发:“恋爱这件事真的很难,刚在一起的时候想天天腻在一起,真生活在一起了,又会被鸡毛蒜皮的事磨去热情,还会被一时上头的某种情绪左右行为,让我变得不像是自己。还是现在好,平平淡淡才是真。” 吕潇潇手搭在她肩膀上,似笑非笑:“你这样的开场白,难道是想要请教怎么保持新鲜感?抱歉了,我的方法不适合你,再说了,如果你真和老祝头一起,以他的丰富的婚史和情史,必定能宠得你上天,根本不用你考虑怎么保持新鲜感。” 被吕潇潇拿祝锦川来将军,凌俐张了张嘴,发觉不管说什么都是错,还容易被吕潇潇曲解,干脆就不说了。 回家的地铁上,她拿出手机看了看支付宝里的余额。 除去给吕潇潇儿子的大红包,这个月的收入,还剩两万。 她还怀疑是自己看错了,再三地计算余额,才发现一分钱都没错。 凌俐抓着手机,愣了好几分钟后,释然一笑。 之前没好好想过自己到底能赚多少钱,而现在一月抵以前大半年的收入,真是以前想都没想过的生活。 和让她心花怒放的收入相比,她忽然觉得,男人算什么,失恋又算什么? 有空多学学吕潇潇,不要天天因为个男人就伤春悲秋的,要活出自己的气势来。 想买房就买房,想要儿子就养儿子,想嫁人就嫁人,想离婚就离——啊呸! 反正,活得逍遥自在,不用委屈自己迎合他人,也不用因为彼此的地位差别诚惶诚恐,这样的生活,才是她想要的。 —————— 凌俐想清楚这点以后,对于这些天让她坐立不安的祝锦川的表白,她也渐渐地坦然起来。 她不再是以前那个妄自菲薄的小菜鸟了,也渐渐看清楚自己的闪光点。她值得别人喜欢,就算抛却祝锦川和姐姐的那一场缘分之外,她也能够得到别人的喜欢。 想通了这件困扰她好些日的事,她觉得看什么东西都顺眼了起来。 尤其是在上班时间看到桌面放的一小束玫瑰,她心间微暖。 那是八朵淡粉带绿的玫瑰,枝条修得整齐干净,插在透明的圆形花瓶里,小巧、自然、美丽。 这是某家鲜花工艺室499包月的那款minirose,每周二有小哥专门送来的,订花还送了花瓶,很适合放在办公室里改善办公环境。 但是凌俐自己并没有订这个。至于是谁订的,不言而喻。 她偷偷看了看几米外那微掩着的门。 从那不宽的门缝里,她能看到祝锦川低着头,手里是她前些天送他的黑色钢笔,正在写着什么。 凌俐对他多少有些了解,知道他每当用钢笔写东西的时候,就是他认为自己思路比较混乱需要靠纸笔来厘清的时候。 大概,是什么案子里又遇到法律适用难题了吧? 她正想着,发觉小成拿着张委托书走过来,看起来是要找祝锦川签名,连忙拦下来,小声地对她说:“主任在忙,别打断他的思路。” 小成看了眼门里,对着她吐了吐舌头:“还好你提醒我,我下班前再来。” 凌俐点头,轻舒一口气,正要坐下继续看卷宗,忽然察觉谁的视线放在她这里。 她下意识一抬头,看到祝锦川微偏着头,嘴角勾起一丝笑。 和他四目相接,她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加快了几秒,连忙回到格子间,开始看下周就要开庭的案件材料。 祝锦川看到她心虚又躲闪的样子,微微一笑。 他有的是耐心,当年可以等小伶长大,如今,也可以等二妹醒过神来。 不露痕迹地靠近,让她慢慢习惯自己的存在,总有一天,她心里会有他的位置的。 就在凌俐认为自己的生活和情感在慢慢远离南之易曾经带给她的阴霾时,又有发生了意外中的事。 那是吕潇潇转发给她的一条企鹅新闻本地频道的新闻——标题是美女博士生坠楼身亡,导师有重大嫌疑。 凌俐本来以为是条哗众取宠文不对题的劣质新闻,然而看到新闻里出现南某某和陶某的时候,当她看到出事地点正是城东某高端小区的时候,她陡然间眉心一跳。 她心里的猜测,就隐指向了某个方向,那猜测,让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果然,几分钟后,吕潇潇就打来了电话。 凌俐接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吕潇潇就急促地说道:“我听果子说的,南之易出事了。” 凌俐声音很平静,然而心跳在加快:“什么事?他不管出什么事,都和我无关。” 那个人,伤她伤得够深了,哪怕有短暂有甜蜜的一段日子,也不妨碍她现在并不想提起他的名字。 一边说,她一边端起茶杯,想要喝几口水来压住有些慌乱的心情。 吕潇潇微微地叹了口气:“和他同居的那个女孩子跳楼了,现在侦查指向的方向,是他杀。” 凌俐心里咯噔一声,打翻了水杯。 第四百一十六章 捆绑 眼看着茶水在茶几上蔓延开,凌俐好一会儿才抓起纸巾盒,抽了卫生纸覆盖在水迹上,深吸了口气,问:“你还知道什么?” 似乎觉得凌俐的声音还算冷静,吕潇潇继续:“现场看起来像是自杀,可又有证据指向是现场是伪造的。” “什么伪造?”凌俐心里一紧。 “从死者坠地的角度来看,她不像是自己跳下去的,反而像是有人在推她。而当时,屋子里只有南之易和陶玥两人。还有,从死者的手指甲里,检测除了南之易的皮肤组织。而南之易手上有抓痕。” “哦,”凌俐轻轻点头,“还有呢?现场勘验的笔录呢?有什么异常?” 仅仅靠一条抓痕,也无法判断是不是南之易下的手,一定还有其他证据。 吕潇潇的声音很严肃:“是的,现场还有打斗过的痕迹,只不过,有人为破坏的痕迹。另外,案发现场安装的监控,已经被破坏掉了,监控里的内存卡不见踪影。现在果子他们怀疑,是南之易毁掉了证据。” 从吕潇潇电话开始,凌俐就是不得安宁的一下午。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样惊慌。 按理说,桃杏死了,南之易被当成嫌疑犯,她应该痛快地幸灾乐祸一次狗男女活该的,可这时候,心里却异常地沉重。 南之易,怎么会杀人?他怎么可能会杀人? 一定有哪里出了错,也一定不是他动的手。 可除了吕潇潇那里得来的一点有限的消息,她根本没有其他的途径,去了解这个案子。 无奈之下,只好打开电脑,在网上一遍遍搜索着关于这案子的信息。 然而,官方的新闻就只有一条,剩下的,都是新闻评论里乱七八糟的东西。 “美女博士和导师,一听就知道背后有故事。” “我姐姐的同学就是那大学的,听说那老师很有来头,玩了不少学生,这个摔死的美女也很有手段逼着搬进老师家里,岂不料,反误了卿卿性命。” “这年头,成绩好的坐导师大腿,成绩就不好的坐台当小姐,好白菜都让猪给拱了,烂白菜也轮不到你我屌丝。” “呵呵,美女考上博士,莫不是潜规则?” 凌俐忍无可忍,指尖颤抖着敲下“警方还没有正式的调查结果,据我所知那老师是挺正派的人,应该还有内情。” 她这条可能是唯一一个和南之易认识的人发出的评论,却马上被铺天盖地带着*意味的揣测淹没。 凌俐关上了电脑,内心是深深的无力感。她想要做些什么,却知道自己完全实在徒劳无功。 想了想,还是决定早些睡觉,不要乱了心神。 却不料,黑暗中她刚刚闭上眼,眼角就有一行泪滑下。 南之易的案件并没有发酵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从吕潇潇告诉凌俐命案发生后没几天,网上所有的消息都悄无声息地消失。 而凌俐这些天一直都是恍恍惚惚的状态,上班时间,她一直告诫自己不能分心,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上来。 还好,这一招很有效。在周一例会上说完自己手里案件办理情况后,几个律师开始饶有兴致地和她讨论起无罪辩护里的细节问题,大家你来我往地,气氛很是热烈。 结果没想到,讨论结束后,例会宣布结束前,有个律师忽然说起一则八卦:“你们知不知道,省院一把手的弟弟杀人了?” 凌俐怔了一怔,马上抱着自己的笔记本除了会议室,却没发现她身后坐着的祝锦川,那渐渐加深的眸色。 回到自己的格子间,凌俐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忽然听到他消息的慌乱。 她再一次告诫自己,南之易不会杀人的,桃杏抑郁自杀应该是真相,警方的调查应该是有方向性地错误。不过,这不是她能管的事了,南之易有南之君这个哥哥在,警方必定慎之又慎,一定不会冤枉他。 觉得心情轻松了点,凌俐拿起手机,开始查看会议期间有没有电话找她。 刚一看到屏幕,就发现了七八个未接来电。 凌俐翻看了号码,发觉全部都是个没有存在手机里的的雒都本地座机号码。 只觉得这个号段有几分眼熟,她轻蹙起眉头努力回忆,忽然间,屏幕又亮了起来。 依旧是刚才那个号码,凌俐赶快接了起来。 她只喂了一声,对面就响起有些急促的男声:“是凌俐法官吗?” 凌俐一怔,忙回答:“我是凌俐,但我不是法官。” 对面的声音忙道歉:“对不起,我口误,是凌俐律师吗?” “是我,找我有什么事吗?”凌俐轻声回答。 “我这里是雒都市城南看守所,有一名涉嫌故意杀人的犯罪嫌疑人,要委托你作为辩护律师。” “哦。”凌俐回答,顿时明白为什么觉得那号码眼熟了。 原来是看守所的号段,以前也接到过那里打出来的电话,多看了几次难免会有印象了。 听着情形,是有新案子上门了。 她顺手拿起了桌面上的纸和笔,说:“您说吧,犯罪嫌疑人的信息,以及犯罪嫌疑人家人的信息。” 对方的男子略一停顿,之后一字一句:“犯罪嫌疑人名叫,南之易。” —————— 城南的高端loft里,吕潇潇看着育儿嫂抱走刚刚喝饱母乳的小砼,眼里全是母爱的光辉。 之后,转头问一直守在一旁呆呆的凌俐:“你是说,你没有答应接他的官司?发生那么蹊跷的事,你就不想亲自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凌俐垂头,好一阵子才说:“我觉得不该介入这件事。从专业的角度出发,律师和被告人有过多的牵扯,会影响律师对案件的判断,从而影响到被告人的辩护利益。” 吕潇潇叹气:“归根到底还是你不想见他吧?我不赞成什么分手后还能毫无芥蒂地来往,只是他落难了,还指定你成他的辩护人,总不好坐视不理。毕竟你那一个知识产权案子,也是他毫无道理可言的信任下指给你的。” 凌俐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波光潋滟的南河:“潇潇,他有一个那么厉害的哥哥,有愿意为他辞掉工作专门找王百万麻烦的好朋友,你觉得,我这盘小菜算什么?那一次山崎种业的案子是他在和他哥哥赌气,正好我在旁边所以落到了我头上,这一次,我可真的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吕潇潇还想劝慰她几句,凌俐回眸看她:“不用劝我了,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我知道自己对他还有怨气,无法保持心平气和来看待这个案子。更何况,死者从我手里抢走了我的男人,有这样的一层恩怨在,我绝对不可能放平心态来看待这个案件的。总之,为了大家好,我不能接这个案子。” 见凌俐态度坚决,吕潇潇也识趣地闭了嘴。也恰巧小砼又哭闹了起来,她们一个忙着去哄,一个看着粉嘟嘟的小娃娃憋红了脸闹别扭,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大石,暂时放下了一点。 几个月前,和南之易刚刚分手的那个月凌俐的生理期就没来。她当时就怀疑自己中了招,好在,大概只是因为那个月情绪波动太大,所以延迟了半个月而已。 她吃了副中药,就调理过来了。 其实,在还没确定究竟是怀孕还是生理期紊乱的时候,凌俐有想过,如果真的是有了他的孩子,她也会像吕潇潇一样,把孩子生下来的。 经过了几个月,曾经锥心刺骨的疼和曾经穿髓透骨的眷恋,似乎都在漫漫地淡去,她渐渐习惯了的祝锦川的关心和温情,加上蒸蒸日上的事业,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她自己知道,表面上似乎好了,其实她的一颗心,离痊愈还早得很。 如果再来上这么一场,如果再体验一次他把身家性命全权交付给她的经历,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回头。 到时候,又该怎么脱身? 她闭上双眼,轻启双唇,以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告诫着自己:“别怕,很快就会过去。” 只是,在和南之易有关的一切事项上,凌俐的想法,都和事态的发展背道而驰。 她不想接南之易的官司,可偏偏有人逼着她接。 周五的下午,祝锦川正和凌俐讨论着某个案子的辩护思路,呈达律师事务所,来了一位谁也想不到的人。 “凌俐。”那人轻唤着她的名字,低沉带些沙哑的嗓音,很有特色。 凌俐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好半天也说不出话。 还是祝锦川先出声,平静地叫到:“南院长。” 南之君冲他微微点头,之后看向凌俐:“小易要指定你为他的辩护律师,其他人,他不接受。” 凌俐睁大眼睛,完全说不出话来。 几天前,她才拒绝了看守所打来的南之易要她当辩护人的委托,结果,南之君竟然亲自找上了门。 她心情很复杂,也有些气愤,但对着不怒自威的南之君,却无法开口说出愤愤不平的话。 倒是祝锦川开口说出了她的心声:“南院长,南之易在看守所,也能让人传话出来指定谁当律师,果然朝中有人好办事。” 南之君抿紧了嘴角,和祝锦川对视,眸色里揉进了冰凌一样,满是寒气。 祝锦川不动声色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没有丝毫地退让。 好半晌,南之君终于收起凌厉的眼色,嘴里一字一句:“小易不仅仅指定凌俐,还指定了你,祝律师。” 第四百一十七章 面对 祝锦川很是意外,眼里很有些错愕。 南之君早就预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下一句,缓缓说道:“他说,你们俩搭档,一定可以救他出去。” 凌俐有一瞬的愣怔。 这样的话,似乎在哪里听过。 忽然又想起那个寒冷的冬夜,某个吊儿郎当从来没正行的人,拎着她的领子,说:“我的律师就是她,凌俐。除此之外的任何人,我都不会给授权的。” 要是时光能倒流就好了——如果那时候她没有介入那官司,不会和南之易有交集,也就不会有后来他渐渐地走进她的生活里。 这样的话,桃杏和他在一起,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少了她的参与,也许桃杏不会出事,他现在,也就不会有这场牢狱之灾了。 如果和他的相遇是一场错误,那现在,还要错上加错吗? 凌俐的思路还在因为往事缠绕成理不出头绪的一团糟,南之君已经开始和祝锦川,说起了前因后果。 南之君说,在南之易被羁押的第一时间,他就已经联系好了京城的田大状,让他打这个官司。 南之君口里的田大状,并非是田正言,而是南之君的大学同学,有大天朝刑事辩护第一人美名的一位著名律师。 他曾经出庭辩护过很多举世瞩目的大案要案,影响力比起余文忠这样的学术派律师还要大很多。祝锦川当年最风光的那阵,也不会有人把他和田大状相提并论——那可真是萤烛之火岂能与日月争辉。 岂不料,田大状看在南之君面子上接了委托,从帝都连夜飞到雒都,却只见了南之易五分钟。 南之易让田大状传话,他只接受凌俐的辩护,如果要两个律师,那就加上祝锦川。 田大状也算第一次被人拒绝,除了向自己的老同学吐槽一番难得被嫌弃的经历,就是劝南之君,案情复杂扑朔迷离,南之易重则丢命轻则没了前程,一切都要慎之又慎。 总之,事不宜迟,要赶快找个南之易信任的律师,开始准备辩护的事。 南之君离去之前,甚至还说出“凌俐,就算我求你了”这样的话。 结合南之君的话,想起南之易的任性,凌俐忍不住苦笑。 这确实符合他的个性,一言不合就乱指律师,还不接受其他人的辩护——即使司法厅能强制指定援助律师给他,凌俐也相信南之君有能量把指定的援助律师换成自己想要上场的省内大状,但是,如果南之易不配合律师的工作,那又该怎么办? 她了解他,他又何尝不了解她?是不是他觉得自己这样要挟和赌气一样的做法,就能逼得她接下这个官司了? 内心不甘又纠结,最后还是祝锦川,给她指了个方向。 同样被南之易委托的祝锦川,说要不先看看警方那边的调查情况,再来说之后的事。 于是第二天就申请了阅卷。有南之君的能量,再加上李果的斡旋,他们这番没有委托书也能到警察局查阅案卷资料,进行地异常顺利。 警方手里并没有南之易的口供,但是,现场勘验笔录,给出的信息已经足够多了。 半小时后,看完了警方掌握的证据,凌俐只觉得手脚发凉。 果然如吕潇潇之前的消息,现场几乎所有证据,都指向的南之易推了桃杏下楼,又故意伪装成自杀的现场。 一切的一切,都对南之易很不利。 从警察局出来,天色变暗,似乎要下雨。 祝锦川异常地沉默,直到送了她到楼下,才问:“你相信他没杀人吗?” 凌俐深吸口气,转头和他对视:“我说我信,你信吗?” 他眸色渐深,好半天才移开视线:“既然如此,那就试试吧。” 凌俐轻咬下唇,终于点了点头:“好。” 祝锦川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 如果这案子有明显的破绽,南之易明显是无罪的,那么,凌俐还可能不会接。 但,如果真的脱罪有难度,凌俐绝对不会放任不管。 快四个月了,就算凌俐已经不会红肿着眼睛来上班,可祝锦川知道,她过得很煎熬,也很压抑。 大雨里她那一场孤孤单单的哭泣,还不足以让她释放所有压力。 她需要一个渠道来发泄情绪;而他也需要一个机会,让凌俐彻底从那场情殇里,摆脱出来。 也许,这就是一个契机。 祝锦川轻抿嘴角,说:“那我明天去申请会见委托人,应该会很快就有结果,你今天早点休息,养好了精神,争取第一次会见,就取得进展性突破。” ———— 接下了南之易的案子,凌俐辗转反侧几乎一晚上没睡。 她以为自己会心情复杂,然而三天后在看守所见到南之易的时候,她却出乎意料地平静。 南之易除了头发短了,精神面貌看起来颓废一点以外,脸上干干净净的,显然是才刮过胡须,也一点都不如她印象里的重刑犯那般憔悴,更没有戴上重刑犯必备的脚镣。 甚至,他的神色还很轻松。 祝锦川在整个会见过程里,摆设一般不言不语,摆明了这次就让凌俐提问。 凌俐的第一个问题是:“在案发前,你最后一次见到死者,是在什么时候?” 警方的调查说,南之易在杀人前,七天不在家。 南之易似乎回忆了几秒,之后说:“她跳楼的七天前,我说回学校加班,她不让我走,还说,如果我那时候走了,会后悔的。我没想到她真会做傻事。” 凌俐闭上眼,忽然想起分手的那一天,她也和他说过同样的话——“如果你现在走了,你会后悔的”。 那一晚他没有回来,就如这一次对待桃杏一样。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从纠缠的记忆里摆脱出来,继续发问:“所以,你认为现场仍然是自杀?” “我也不知道,如果她是自杀,自然和我无关,如果不是自杀,那应该也不是我动的手。” “应该?”凌俐微眯着眼,“不要用应该这种模糊的词,你要给我确切的答案。死者坠楼的时候,你在现场吗?你手上的伤痕怎么解释?” 南之易听到她的问题,嘴唇抿了抿,几秒后开口,缓声说着:“凌俐,你也不相信我吗?” 凌俐缓了缓心情:“你需要的不是我相信你,而是用事实和证据让法官相信你。另外,如果你觉得你无罪,我们就做无罪辩护,如果真是你下的手,也希望你不要顾左而言他,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我们再来确定辩护的策略。” 顿了顿,她定定地看着南之易:“明白了吗?如果你想要重获自由,必须全心全意信任我,并且,告诉我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南之易的视线却不是在她身上。 他看着天花板,环抱着双臂,似乎在回忆。 凌俐等着他想起来和案件相关的细节,却不料半分钟后,他开口说:“她一个人在那屋子里,七天都没出门,我实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所以对她的心理状况一无所知。” 凌俐怔了怔,下意识问:“七天不出门?那米粒和古丽呢?都不需要遛吗?” 南之易眸子里黯了黯,之后平静地回望她:“米粒和古丽,早就不在了。” 凌俐眉心一跳,忍不住叫出来:“怎么会?你怎么照顾她们的!” 南之易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淡淡地说:“很多事情都变了,她和你不同,她不喜欢的东西,都会毁掉。” 凌俐心里还想着米粒和古丽,之后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是她下的手?” 因为那一次狗狗中毒的巧克力事件,凌俐第一时间,就把米粒古丽,和桃杏联系在了一起。 南之易依旧不做正面的回答,只低垂着眸子说:“你变化也好大,真的和以前那个小菜鸟不同了。粉妹,你长大了。” 一小时后,从看守所出来,凌俐的心情很沮丧。 就算是她百般不愿意,可为了能让南之易不至于被冤枉,还是接了这个委托,可他,依旧一点都不配合。 祝锦川默了片刻,对凌俐说:“他在绕圈子,一直拒绝正面回答你的问题。” 凌俐和他对视,点了点头。 她也早看出来了——就凭她对南之易的了解,分明能看出他不是在诚恳地和她对话。 虽然不承认自己杀人,但他总是顾左而言他,老是让话题跑偏,还动不动就沉默几分钟——这让凌俐怀疑,他根本就没想让自己有脱罪的机会。 他说她变化很大,而他,也明显和以前也不一样了,曾经澄澈的眸子里云遮雾盖一般,她根本就不敢猜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分手不过几个月而已,他,怎么就变化如此之大? 而且,为什么非要指定她当律师?是给媒体制造话题,还是觉得刑事诉讼也是一场游戏而已,他不管怎么玩也能全身而退? 可这一场,是故意杀人的罪名,一旦辩护失败重则失去生命,轻则,也是数十年的牢狱之灾。 而凌俐目前最关注的事,南之易和桃杏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说从南之易这里得不到有效的东西,那她只好从其他人那里下手了。 凌俐攥紧手心,想着其他的办法。 一天后,她在阜南大学的自习室里,找到了陆鹏。 这个大男孩瘦了好大一圈,眼神竟有点沧桑。 凌俐知道桃杏的事让陆鹏也很受伤,多年的守护换来冷冷的嘲讽,而当南之易选择守护桃杏的时候,更让陆鹏受到了双重的打击。 想必,这几个月,陆鹏也很难过。 看到凌俐的时候,陆鹏眼里有些诧异,不过,很快就明白她为了什么而来。 当知道凌俐接下了南之易案件的辩护时,陆鹏咬了咬唇,似乎很挣扎。 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说起这几个月南之易和桃杏之间的事。 “杏儿从医院回来,没多久就搬到老师那里,老师说是为了她好,担心她会想不开。但是,老师却经常不回家。后来……后来,杏儿一次遛狗,放跑了米粒和古丽,老师就更加不回去了。” 凌俐愣了愣:“米粒和古丽,是跑丢了?” 第四百一十八章 取证 陆鹏点点头:“跑丢了,老师也没去找。” “哦,”凌俐心口的一口闷气,有那么一点消散的痕迹。 米粒和古丽还在,只是不知道在哪里流浪而已。这个信息,也算是她这些天来,得到的唯一的好消息。 陆鹏停了一会儿,继续告诉她后来的事:“老师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在累再苦的日子,眼里也是带着笑的。可你走了后,老师一天比一天沉默。我看得出来,他只是因为愧疚和责任,才选了桃杏而已。我有一天借着喝酒劝过老师回去找你,他说了一句话,当时,就让我有不好的预感。” 凌俐心头一紧,连忙追问:“什么话?” 陆鹏有些犹豫地说:“老师说,该走的始终会走,该留的,也留不下,尘归尘土归土,恶鬼,就该走恶鬼道。” 听到恶鬼这两个字,凌俐眼皮一跳,接着脑子里一团乱麻,忍住不地一直揣摩这话的含义。 而陆鹏也说了自己的推断:“如果说,杏儿真是自杀,那可能……” 他咬了咬唇,终于还是艰难地说出口:“可能是老师放任的结果。” 从阜南大学地铁站上车,凌俐一直恍恍惚惚的。等回过神来,她却发觉自己失魂落魄之下,竟然走回了熟悉的道路。 她站在曾经住了一年的小区门口,抬头望着桃杏坠楼身亡的最高一层,心神恍惚。 案发的时候,那青翠芬芳的花园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让南之易不肯说一丁点有效的信息,也让桃杏的死,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她握紧了手心,收敛起快要滑出眼眶的泪意,决定还是先回去再说。 然而身后忽然响起谁的声音:“小凌?” 十七楼,闵医生的家。 凌俐看着阳台上有些熟悉的一盆草,还有些恍惚。 那不就是她买错了的猫薄荷,被南之易用一盆薄荷换走送给闵医生的吗? 闵医生给她倒了茶,看到她视线的方向,笑了笑:“小南送我的,听说是你买的,谢谢啊。” 凌俐忙摇了摇头,收回了视线,心里琢磨着应该从哪里问起。 这位曾经给凌俐治疗过高烧的医生,四十岁,离异没有子女,现在还是单身,养了三只猫。 作为楼上楼下的邻居,凌俐也和他打过几次交道,不过交情只限于点头之交而已。 闵医生对凌俐的印象不错,只是对她和南之易分手的内幕,并不是那么了解。 说起凌俐搬走以后的事,闵医生回忆道:“我经常都是夜班,不太知道楼上的情况。以前看到你和小南出双入对,还隐约听说你们要结婚了,结果忽然一天楼上又换成了那个跳楼的女孩子。” “跳楼?”凌俐马上抓住关键的,“您认为,死者也是自杀?” 闵医生有一丝的犹豫,之后带着不确定的语气:“那女孩子我在电梯里见过两次,神色恍恍惚惚的,跟她打招呼也没有反应,总之不是太正常的模样。如果说因为抑郁跳楼的话,其实也是有征兆的。还有,就这些年和小南作为邻居的经历,我不相信他会杀人。” 凌俐小心翼翼地问:“那您能不能上庭做个证?就说您刚才说的话就行了。” 闵医生毫不犹豫地点头:“义不容辞。” 从楼里出来,凌俐心情稍微轻松了些。 她的调查总算不是毫无收获了,从闵医生这里终于还是得到一点有用的信息。 总之,和南之易认识的人,都不相信他会杀人,就算不是直接的反驳证据,也能起到一些作用的。 这样看来,这官司也不是毫无打头的,至少说她能够通过各种办法能让法官考虑从轻。 比如,初犯、良好的品德、 心里想着案子,凌俐在过马路的时候没有注意红绿灯,挡住了对面车右转专用道。 听到车辆紧急刹车的声音,她倏然回过神。 “对不起对不起。”她连忙向车主道歉,却不料那高大的越野车窗户摇下,露出一张清俊的脸。 “田老师?”凌俐愣住。 田正言神色冷峻,冲她点了点头,说:“凌俐,又见面了。” 毫无疑问,田正言是为了南之易回来的。 王百万被他缠上身,碰的头破血流之后,主动告饶去了国外,专接国际冲突法的案子。 田正言也没心思痛打落水狗了,干脆跑去日本,以访问学者的身份找了个大学挂着,一心一意当着老婆奴。 南之易出事,他自然是第一时间知道。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回来,全是因为儿子双双生病住院,解晚露又忙着毕业答辩,实在没办法。 那头刚刚能放下,他就立刻赶回来了。 在回家之前,他已经去过一趟法院,从南之君那里了解到了案情。 田正言没时间和她寒暄,直言不讳地问起他们当初为什么会分手。 凌俐知道田正言只是从解决案子的角度出发,忍着心头的一丝压抑,说了整个过程。 田正言听完,揉了揉眉心,叹着气:“对不起凌俐,我实在想不到陆冬生的影响直到现在还没消弭,当初起了要撮合你们的心,也是我的错误。这件事以后,我会尽量地补偿你。” 凌俐错愕地摇摇头:“这是什么话?” 田正言抿了抿唇角,郑重其事地说:“你是个好姑娘,南之易错过你,是他的遗憾。” 凌俐不知道该回答什么,田正言已经转入正题:“好了,我们现在来研究一下,怎么再一次,把这个傻蛋拯救出来。” 然而,毕竟术业有专攻,民商法大牛来看刑事领域的东西,未必就能比一个律所的实习生能干。 凌俐看着田正言因为脑袋里的刑法和刑事诉讼法已然跟不上修正案出台的速度,一次次被司法解释弄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即使知道不是放松时候,但也忍不住好笑起来。 他罕见地露出挫败的表情,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出去,声音是无奈:“小甲,你说对了,我真不是搞刑事的材料。” 两天后,凌俐看着眼前眼前这个完全没见过、却又总觉得似乎应该很熟悉女人,犹豫着该怎么打招呼。 女人已经大大方方朝她伸过手:“小粉妹,你好。” 个子和她差不多高,皮肤白到透亮,一头黑黝黝的短发,身材丰满凹凸有致,却长了一张娃娃脸。 那肉嘟嘟的双颊,看起来手感就很好。 这是田正言的老婆解晚露,曾经雒都中院知识产权庭的庭长,两年多前去了岛国读博士,专业是国际经济法。 至于田正言叫她回来的原因无他——在跟着当年还是副院长的南之君在民事审判条线摸爬滚打之前,解晚露是刑庭的人。 不仅在刑庭干了三年当了法官,人家研究生时候也是读的刑法,后来硬生生被南之君和田正言这师兄弟二人掰弯了弄到民庭去,听说最开始的时候连融资租赁合同都看不懂,说起来也是一把血泪。 解晚露以法官的角度,分析完他们现在能够得到的所有证据以后,面色凝重。 她给出了自己的判断:“最有可能是无期,客观证据太实在,没有口供也能定案了。” 凌俐的心沉了沉,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解晚露叹气摇头:“他在现场,死者坠楼后两小时也不报警,直到警察破门而入现场抓获。而现勘和尸检的结果,也对他不利,而且也不只一个人知道他们不合了。” 三个人一晚上的时间,基本毫无所获。 凌俐找不到思路,解晚露也无处下手。她揉着额角,忽然趴过来,按住凌俐的肩,问:“我听说,你们一晚上就闹翻了?那个桃杏这样有本事?到底怎么回事?” 凌俐无奈,知道自己又要说一遍和南之易的分手过程。 她说了桃杏的挑拨,说了录像的风波,说了陆冬生,最后总结:“一提起陆冬生,他就成了另外一个人,我没办法视而不见。我想,与其说是桃杏从中作梗,不如说,是他从来没放下过他的陆老师,我实在争不过一个死人。” 解晚露沉默下来。从她的表情来看,她显然是知道陆冬生存在的。 “当初我师父和我家老田,一心一意要撮合你们,我其实是最反对的人,后来你们真好上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我还以为他为了你改变,结果……” 她说到这里,无奈地笑了笑,之后拍了拍凌俐的肩,声音带着安慰:“小粉妹,委屈你了,等救了他出来,我狠狠地揍他一顿给你出气,可好?” 凌俐点了点头,注意力又一次回到案件上。即使现在一点把握都没有,可解晚露话里话外,还是笃定南之易会无罪。 然而凌俐,却没底气和她一样乐观。 没有找到能够证明南之易无罪的证人,这其实是凌俐预料中的事。 但是现在没有目击证人,现场被破坏,没有客观证据能够证明他无罪。这样下去中规中矩的程序走下来,他被判重刑的几率非常大。 “我想,如果无罪不行的话,是不是可以下大力气在争取从轻上?南之易那边不配合不认罪,但是,如果……如果我们有谅解书的话,他至少不会死。” 凌俐咬了咬唇,艰难地说出这段话。 在刑庭干过好几年的解晚露马上明白过来:“你是说,让被害人家属,出具谅解协议书?” 凌俐微微点头,垂头看了看微红泛白的手心,说:“我明天就联系陶玥的姑妈,看有没有可能。” 一直在旁边安静听着她们谈话的田正言,脸上是欲言又止的神色,迟疑了好几秒,终于还是表达了自己的反对:“这件事你去不合适,还是我去。” 凌俐却坚定地摇头:“不行,必须得我自己去。否则,没有可能和解。” 第四百一十九章 无力 “你这样的推断毫无根据,你以为你和被害人家属道歉、求饶,她就能饶了南之易吗?” 两人各执己见,一晚上的争论谁也不肯退让一步。最终还是解晚露出来打圆场,最终决定两人一起去谈谅解的事。 然而约桃杏姑妈出来,却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手里桃杏姑妈电话根本打不通。三个人三天时间辗转跑了她的老家、住所、工作的地方,还通过一些其他途径用身份证信息查下落,竟然都没能找到人。 黄昏,第三次到桃杏姑妈住所门口等人的他们,终于遇到了个知情的邻居。 “陶阿姨半个月前回来,收拾了东西就走了。”那小伙子说,打量了他们一阵觉得不像坏人后,又补充道,“听她说要移民,房子都退租了,以后都不回来了,你们不用一趟趟空跑了。” 凌俐一阵愣怔。侄女尸骨未寒,姑姑就踪影全无,这代表着什么? 田正言面沉如水:“对方是有备而来的。一个没有职业没有经济基础的中年妇女,凭什么能移民?她一定是知道什么的,所以这紧要关头被那帮子人用移民这个诱饵,给藏起来了。” “那得想办法找到她才行。”解晚露说道,眼里也有了一丝焦灼。 田正言则叹着气摇头:“没那么容易,你没发现完全没有她的出行记录吗?她只要不用自己的身份证登记住宿,又不是通缉犯,警察也没有办法的。而且,如果她已经出省的话,我们就更没机会在开庭前找到她。” 凌俐心里则有越来越不好的预感,她曾经怀疑过的事,现在一件件成真,而且似乎事态的发展,远超过了她的想象力。 看起来,算计南之易的竟然不只桃杏一人,难道她的姑妈,也参与到了其中? 想到这里,她心里的后悔和愧疚,再也压抑不住。 “都是我的错,”她懊恼地闭上眼,“我要是坚持一下,再照顾他一阵,说不定就没这场事了。” 她刚说完,几滴眼泪就砸到了地上。 解晚露看得心里不是滋味,上前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与你无关,这帮子人盯着南之易很久了,他们要毁掉他,出手只是早晚的事而已。” 田正言也说:“这么看来,这被害人的死实打实是自己作的了。只不过,为什么南之易要破坏现场,为什么他不认罪又不配合,我始终想不通这一点。” 凌俐抬起泪眼,握紧了拳头:“那就只能亲自去问他了!” 凌俐再一次见到南之易,是在一周之后、法院定下了庭前会议的时间之后的两天。 “你们来了啊。”看到凌俐和祝锦川,南之易笑得很轻松,似乎身陷囹吾的不是他一般。 凌俐看得气不打一处来,几乎是咬着牙说:“下周就是庭前会议了,你能不能认真对待这件事?你还觉得你哥哥能保你一辈子吗?你难道真的不懂这件事的轻重?难道你想在里面呆一辈子?” “那只是他的想法而已,我并不需要。”他说,又咧嘴一笑,“其实里面不错的,至少很安静,没有那么多人来叨扰,让我可以好好地想一些事情。” 凌俐眉心一跳,总觉得他这句话有哪里不对。 不过还没来得及细想,南之易又是一句:“尘归尘土归土,人总有那么一天的,你不要在意。” 祝锦川微微一皱眉,第一次在这会见室里说了话:“” 南之易和他对视一眼,抿了抿唇,回答:“” 说完,他就按下桌面上的铃。 凌俐还在发愣的时间,背后那扇门开了,有狱警进来,又带了南之易出了会见室。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她绸缪了好久的问题都还没问出来,他就又逃了。 “他怎么还这样?” 看着栅栏那端空荡荡的房间,凌俐心口发闷:“还是不知道轻重,也不知道别人为他付出了多少!” 祝锦川看着凌俐又一次焦虑起来,忍不住提醒她:“你不要急,还有时间的。” 凌俐烦躁地挠着头发:“下周证据交换,再下周就开庭了,公安这次动作怎么会这么快?以前从侦查到起诉,经常搞个半年,这次怎么动作如此神速?桃杏的姑妈还没找到,谅解书也没有,想要和法院求情都找不到依据。时间来不及了!” 看到她心神大乱的模样,祝锦川微微叹气。 原以为南之易对她的影响会渐渐消弭,却不料这个案子反而让她陷得更深。 也罢,尽力帮助她完成想要做的事,以后怎样,只好随缘。 祝锦川又说了几句安抚她的话,总算让凌俐冷静了些。 出了看守所,凌俐又开始思考下一步应该做的事。 找桃杏姑妈的事自然要继续,就算来不及在一审中出庭,二审里也能作为新证人要求出庭的。另外,关于澳洲那边和桃杏的联系的证据也在收集中。 而且李果那边传来的消息,据说根据他们申请重新审查的现勘报告,发现了一些端倪——桃杏服用的抗抑郁药里,混着些会导致抑郁的药。而根据进一步的调查,那些药是桃杏姑妈长期服用的一种降压药。 结合想要找又找不到的桃杏姑妈,似乎所有的疑点都能在她那里找到答案。 她刚刚有了点头绪,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被打断思路,凌俐有些烦躁,抓起手机看了眼屏幕,发觉那是一个她从来没见过的雒都本地座机号码。 她焦躁地接起来,有些情绪地“喂”了一声。 几秒后,听筒的哪一边,是南之君的声音传出来。 他郑重其事地说:“凌俐,有一件事拜托你。” 凌俐马上紧张起来:“是案子方面有什么新动向吗?” 听筒里传来他微微一声叹息,之后,声音里带着些复杂的情绪:“我想拜托你,回一趟花城。” ———— 再一次会见南之易,定在两周后的一天。 证据交换已经进行过了,除了对那些证据的无理由反对,凌俐找不到任何有效的手段。 缺乏桃杏姑妈这个十有八九参与其中的知情人的证言,其他的客观证据无法构成完整的链条,什么澳洲的电话牟诚华的影子泄密的实验室数据,在证据交换中,反而为检察院提供了南之易作案动机的材料。 这是凌俐完全没想到的失误,而她竭尽全力收集的证人证言和品行证明等等也无足轻重,在对方痕迹鉴定、尸检报告以及现勘笔录前,显得不值一提。 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一般,让凌俐不得不焦虑起来。 这一次的会见,南之易还是之前那副样子,半死不活,什么都不在乎,更不可能老老实实说案子。 凌俐眼圈微红,下巴比前些日子尖了点。 再一次询问案情没有结果后,凌俐垂下眸子,说:“奶奶已经过世了,就在前晚上。我陪了她两天两夜,看着她呼出最后一口气的。葬礼还有五天,你是赶不及参加的了。” 南之易瞪着眼睛,半天没有反应——但是,他眸子里,完全找不到悲伤的情绪。 凌俐不明白他现在表情的含义,等来等去,却等到他嘴角的一抹笑。 “奶奶走了也好,省得受折磨了。”他说,“我爷爷等了她好多年,现在,总算团聚了。” 凌俐咬着牙,捏紧了拳头:“米粒和古丽,我也帮你找回来了,她们流浪了三个月,幸好有人送去了救助站,你该庆幸她们躲过了狗肉贩子的毒针和毒药。只是接回来的时候,她们身上感染了很严重的螨虫,正在治疗。” 南之易眸子动了动,压低了声音说:“谢谢你,不过我不需要了,我连自己都顾不过来,何况两只狗?” 凌俐深吸了口气,平缓了情绪。 之后问他:“狗我帮你养着,奶奶还等着你出去给她守灵,你最好配合我们的辩护工作,早点恢复自由,早点去尽你当孙子的责任。” “责任?”他忽然笑起来,“你是说生前不对老人好,过世了才来追悼和哀思那种吗?对不起,我不需要。” 凌俐再一次被激怒,忍不住站起来,对着他吼道:“她走之前,还在念叨着小易怎么不回去看她。那么多人关心你,为了你奔波操劳,你现在这是什么态度?南之易,你没有心的吗?” 听到这句话,南之易明显是错愕的表情,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一般,黑亮的眸子里闪过奇异的神采。 只不过短短几秒钟,他又恢复了什么都不在意的那副让人生气的样子,咧嘴一笑:“是啊,没有心的。” 这一次从看守所出来,凌俐在微微发抖。 祝锦川看了看她,默默地将身上的大衣脱下,搭在她的肩上。 “别怕,二妹,”他轻声说,“一定还有办法的。他不说,我们也能找到的办法。” 凌俐心乱如麻,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的关心。 祝锦川看她依旧慌乱,顿了一顿,说:“就算一审有罪,我们还有二审的机会,就算一二审都是死刑,还有复核的一年时间。总之,还有时间的,你不要慌。” “可……”凌俐只说出一个字,就发觉自己声音里浓浓的鼻音。 她竟然……哭了? 不是当初就告诫自己,不能再为他哭了吗?怎么现在,看到他和桃杏没有好下场,她反而哭了? 这不合常理,不是她应该有的表现。 祝锦川默默地闭了嘴,装作没看见她眼角的泪光一般。 第四百二十章 挣扎 三天之后,南之易故意杀人一案,一审开庭。 凌俐知道这是一场政法界都瞩目的审判,也会有媒体到场,只是事关南之君的家事,如果关于案件的结果真要见报,也必然会经过层层审批。 所以,对舆论方面,她并不是那么担心,对于在场的十来个记者,她也没有想要应付他们接受采访的意思。 她烦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不想应付不想干的人。 在审判人员入庭以前,书记员就已经核对了各方当事人和律师。 南之易也早已经入庭,坐在正对着审判席的被告人席中。 凌俐怔怔地看着他的侧脸。 一周未见,他的头发似乎长了些,一根根不服气地野蛮生长,像是头上顶着个黑板刷一般。 南之易发量多,发质又硬又黑,如果头发打理不好很容易有脏脏的感觉。这也是那段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凌俐一定要让他将两鬓的头发剃薄的原因。 他现在在看守所,自然没有人会像凌俐一般每天操心他的发型,也自然没有那时候意气风发南教授的半点形象。 好在,他的胡须还是剃干净了的,身上的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也让他看起来干净利落了不少。 这样一副中规中矩的模样,至少不会让人产生天生犯罪人的偏见。 书记员宣布法庭纪律,起立,之后等待合议庭入席后,一场审判就该开始了。 却不料,开庭前祝锦川忽然提交了一份要求不公开审理的申请,至于申请不公开的理由是,本案涉及被告人的隐私。 不仅凌俐对这个不公开审理的申请纳闷,南之君也是一头雾水的模样。唯独南之易,丝毫没有被这个有些奇怪的申请打断神游天外的状态,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祝锦川侧眸,似乎是在和面带疑问的南之君交换眼神,之后,南之君微微点头,看起来也赞成了他的申请。 几秒后,祝锦川低声告诉凌俐:“这个愿意给被害人无偿代理这个案件的律师,来自于帝都某一个大所,我担心有人想借机搞事,现场有记者在的话,如果有突发情况,我们就会很被动了。” 看来,祝锦川是因为慎重起见,尽量让案子的影响被限缩在最小的范围,因此出此下策。 之所以是下策,是因为这个案子的特殊性。 这案子特殊,前期的起诉和准备工作都慎之又慎的,在这个关头提起不公开审理的要求,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行为。 按说,在强势的法院院长的余威下,法院积极地寻求舆论监督,让这一场审判没有背后看不见的黑手操作,这才是正常的套路。 祝锦川的申请,是在反其道而行之。 果然,审判长捏着那份申请,脸上是六神无主的神色,看起来有些没抓没拿。 再之后,好容易回过神来的合议庭商量了几分钟,终于还是决定了允许不公开审理。 控方出庭的检察官和助手面面相觑,还没来得及说话,被害人方律师首先出言反对了。 这人姓陈,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乱,足足的高端律师派头,为了彰显庭审规范,甚至还穿上了律师袍。 他的发言很简短,但是直击要害:“不公开审理申请应该在庭前会议前提出,被告人申请已超过时限。” 祝锦川早有准备:“诉讼法只说在举证期限内提出,庭前会议并非举证期限的终止,我方当庭提出申请,完全没问题。” 那律师怔了怔,似乎一时间没法分辨祝锦川说的举证期限问题,但他之后看向审判席,声音恭敬:“如果不公开审理,那还请合议庭释明不公开审理的原因。” 法官简单解释是因为涉及个人隐私,律师还想追问的,祝锦川发言:“既然是不能公开的隐私,自然要等到庭审中才能涉及具体不公开的理由,在有与本案无关的其他人士在场的情况下,肯定是不能说的,还请被害人律师不要纠缠这件没有意义的事,否则就是在浪费时间了。” 案件的不公开审理就这样定了下来,法庭里的气氛,也让凌俐觉得轻松了些。 不管不公开的理由是什么,没有记者在场的审理,也能让合议庭和控辩双方减轻点压力。 可到清场的时候犯了难。 记者是毫无疑问一定会被请出去的,到现场旁听的南之易这一方的亲友,有南之君、解晚露、田正言。田正言和解晚露配合地离开了法庭,南之君却不愿走。 南之君面色微沉:“我作为被告人的直系亲属,我有旁听的权利。” 他说得理直气壮,还有些不动如山的气魄,但气场再强大也掩盖不了他这番强词夺理的说辞。 而这明显和现行法律相悖的说法让法官有几分为难,看了看南之君,又看了看被害人家属辩护人的位置,欲言又止。 法官装聋作哑,律师只好自己上了。 他言之凿凿:“所谓的不公开审理,就是除了参与诉讼的人员,其他人都不能在场的审理。南院长,您又何必为难合议庭呢?” 南之君的眸色阴晴不定,好一会儿才说:“刑法或者刑事诉讼法并没有规定过被告人的直系亲属不能参加庭审。法无明文禁止的事,合议庭可以依据个案情况行使自由裁量权。再者,参照同为大陆法系的德国、法国的做法,我认为,我有权利旁听的理由有如下三点……” 南之君在侃侃而谈,那律师则默默地坐下了。 好吧,就算南院长的特长是在民商法领域,也并不妨碍刑事诉讼法张口就来。关于一个不公开审判都能扯到德国法国去,再这样纠缠下去,南院长只怕能口述一篇论文出来。 他是有自知之明的,自然知道这种实务和理论双强的人不好惹,辩下去的话丢脸的人迟早会是他。 自己虽然不在阜南这片地上找饭吃,也犯不着得罪这样一个狠人——万一,某年某月因为工作调动,南院长成了他们那地儿的高院院长,或者突然调离法院系统进入司法行政系统呢? 恰好,司法部要管执业律师的事。 想到这里,他打定了主意决定三缄其口,爱咋咋地。 被害人律师没有了声息,检察院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样一个案子少了媒体和吃瓜群众的旁观,对于检察院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至于南之君非要为了自己的弟弟留下,那就留下吧,反正,被中央巡视组逮到这一次的违规,也是法院倒霉而已,他们公诉机关是能够独善其身的。 于是,一场半公开不公开的审判,就这样开始了。 凌俐没想到这案子才一开头就能这样纠结,引得各路大神斗法。直到检察官开始宣读公诉状了,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还好,在讯问阶段开始之前,她恢复了正常的状态。 讯问的问题是早就准备好了的,针对检察院短短五页纸的公诉状,她列出的十几个问题,都是很有针对性的。 然而却没办法问出来——南之易不仅拒绝回答公诉方、合议庭的问题,连她提出的问题,都是以“不知道”或者“忘记了”来回答。 她早就料到南之易会在法庭一言不发,不配合公诉方,也不会配合合议庭的调查。 他在接受讯问时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不认罪”,却不知道自己任性的举动,会给凌俐造成多大的麻烦。 好在,她早有准备——她还准备了快二十页的辩护意见,快一万字,浓缩了所有她想说的话。 就算合议庭不会让她逐字逐句地读下去,她也可以在那个阶段再搏一把。 因为已经经过了庭前会议的交换证据,控辩双方早就对证据的情况了然于心。 先是公诉人出场。涉及到政法系统某重要人物胞兄的案件,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慎之又慎,至于在案情的公诉过程中,既不会手下留情,也不会落井下石。 早在上庭前凌俐就和祝锦川分析过,这次他们要防的,反而是诉讼地位并不那么重要的被害人方律师。 一般来说翻不出多大的水花,但凌俐可忘不了前车之鉴——唐傲雪那案子里,可不就是她自己,让案情翻了天了吗? 然而,凌俐本来以为这律师会耍什么幺蛾子,岂不料,那一开庭就反对不公开审理的律师,竟然比公诉人还低调,调查阶段就简单了发表为了对证据的看法,完全依附于公诉方的证据。 总之,他完全四平八稳地走下来,和其他走过场的律师相比,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而凌俐则针对现勘记录、尸检报告,一一进行了质疑。 首先,就是关于没有目击证人这件事——没有人亲眼看到南之易推了陶玥坠楼,南之易也一再宣称自己并未下手,他手上的抓痕,很可能是之前和陶玥有争执的时候发生,没有证据能证明,抓扯是发生在坠楼的那一刻。 其次,就是南之易没有杀人动机,那个时候动手也不符合常理。他七天没回家,并不知道家里的状况,就算要故意制造一场自杀,也没有准备的时间。 更何况在案发前,在他几乎二十四小时没有合眼了,身心俱疲,从警方抓捕他以后,在车上就已经睡着这一点,就可以看出。 再次,是关于陶玥抑郁症的病历。她长期服用抗抑郁的药,而南之易可能因为工作繁忙忽略了她,再加上目前不知原因的她的药里竟然有导致抑郁和焦虑的其他成分,不能排除此案还有真凶。 最后,就是关于闵医生等证人,给南之易人品做的保证。 这已经是她在手里无任何客观证据的情况下,能够做到的极致,至于能不能击溃检察院的证据链,凌俐没有一点把握的。 第四百二十一章 旧事 凌俐展示证据完毕,公诉方的质证直击要点——就像解晚露在庭前的判断,客观证据已经足够多,她这些建立在推断和推理上的东西,都不是实锤。 旁听席上南之君神色严肃,眉头紧拧,显然,哪怕他并不是刑事条线出身,也基本能看出目前的局面,对南之易很不利。 只是在和凌俐短暂的视线相接时,他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是在鼓励。 公诉方质证结束,法官询问被害人律师:“被害人方律师,请问有没有质证意见需要发表?” 结合那律师之前的表现,凌俐以为他依旧会低调,然而,那律师却忽然开了口:“对于刚刚被告人辩护律师所举示的被告人人品的证据,我有问题想要问辩护律师。” 合议庭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被害人律师,向被告人律师发问,不是庭审调查阶段应该做的事,你可以到辩论阶段。” 陈律师却说:“我想问的问题,正好和被告人的人品有关,也正好是案件的事实部分,所以还请允许我问问题。” 这场审判有了南之君非要旁听的前车之鉴,早就坏了规矩。合议庭也不好意思不一碗水端平,商量了一下,便允许了陈律师的要求。 凌俐心里隐隐料到对方是有备而来,也基本上对他想提出的问题了然于心。 果然,陈律师一开口就直击她的痛点:“你一直在强调南之易人品良好,那南之易为了被害人而抛弃你的行为,你应该怎么解释?” 凌俐早料到对方律师会抛出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和本案无关,我不需要回答。” 祝锦川难得地发表了补充意见:“如果有辩论意见,建议被害人方律师,等到法庭调查结束以后再开始。” 法官也表明了立场:“被害人律师,如果没有新的质证意见,那法庭调查就此结束。” 那律师却忽然说话:“既然不能申请被告人律师回答,那我有几个问题,想要询问被告人关于犯罪动机和犯罪心理的事,请合议庭予以准许。” 凌俐眉心一跳,下意识感觉这个举动并不简单。 如果要询问被告人,为什么不放在刚才的询问阶段进行?非要放在现在?而且,偏偏要放在点明她和南之易的关系之后? 显然这不是要给合议庭看的,因为法官不会关注这些和案情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事上。 那么,这律师的一举一动,到底是针对谁? 想到这里,她紧抿着唇,看向被告人席上的南之易,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 合议庭经过两三分钟的讨论后,终究还是允许被害人律师的申请。 南之易依旧是之前什么都不在乎的神色,甚至还有一丝的好奇——好奇被害人律师,究竟会问他什么问题。 那律师翻看着手里的几页纸,终于抬起头:“被告人,刚才你的律师一直试图证明你的人品不错没有犯罪动机,那么我想问,抛开本案不说,你杀过人吗?” 祝锦川的反应很快:“反对对方律师提出与本案无关的问题。” 南之君则是闻言面色一变,赫然起身:“你说什么?” 陈律师看了看祝锦川,又看了眼南之君,马上转过脸朝着审判席:“审判长,这关系到本案被告人犯罪动机,是非常关键的问题。另外,还请您阻止旁听人员不经允许的发言。” 法官为难地看着旁听席上面色阴沉的南之君,还是发话让他保持安静,之后他允许了律师提问,还对南之易释明:“被告人,你必须回答被害人方律师的提问。” 南之君紧皱着眉默默坐下,没有再说话。而祝锦川神色凝重,眉头紧皱的样子,似乎很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 陈律师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之后请南之易作答。 南之易刚才还有些好奇的眸色,现在是云遮雾罩一般,只回答了三个字:“不知道。” 422 陈律师似乎早就料到南之易的回答了,继续说:“你说不知道,我可以帮你回忆一下。二十年前的四月十七日,在花城市中级人民法院,你的哥哥,也就是现任阜南高院的院长南之君,被案件当事人袭击。当时南之君中刀不省人事,其后还在医院住了两个月才出院。案发现场,只有十二岁的你,和两个身体支离破碎的犯罪嫌疑人。请问,那是你第一次杀人吗?” “反对!”祝锦川差一点站起来,声音急促,“反对对方律师提出诱导性问题。” 合议庭显然对刚才听到的那段往事震惊不已,审判长瞪圆眼睛看了看陈律师,又看看南之易,声音有点颤抖地说:“被告人可以不用回答刚才的问题。” 那律师也没有纠结于刚才的问题,继续说着:“那我换一个问题,被告人,当年你十二岁就能杀人碎尸,武器还只是一把水果刀,那么当你知道被害人撒谎,破坏了你和凌律师的婚事后,会不会恼羞成怒制造一场类似于自杀的坠楼,来报复被害人?” 凌俐早已吼了出来:“你胡说,他不会这样。” 而祝锦川则面朝着审判席说:“辩方反对被害人律师提出假设性的推断。” 说完,他注视着凌俐,示意她冷静下来。 还好凌俐没有进一步失控,没有继续在法庭里放大音量和对方争吵起来。 然而,她心里涌起一阵无力感,只觉得局面渐渐失去了掌控,天平已经悄然滑向了对面。 审判长还没来得及对刚才的问题作出评判,在旁听席上的南之君已然站起来,声音嘶哑地对着陈律师说:“你哪个律所的?未成年人犯罪记录封存,你身为刑事辩护律师,应该懂这个道理。” 按理说,南之君这样的行为是在扰乱法庭秩序,但是,他有着高院院长的身份在,还是在那样暴怒又隐忍的状态下,审判席上几个法官面面相觑,竟然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然而那律师丝毫不怕,慢慢地说道:“南院长,你不是心知肚明吗?当年这案子并没有算作犯罪事件,因为作案人只有十二岁。所以,谈不上什么犯罪记录封存的,这件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都不是真的!”南之君沉声喝道,“那些人,就当是我杀的好了,和小易没有半点联系!” 陈律师意料之中的一笑:“南院长,你当年可不是这样说的,再说了,你昏倒在你的卧室里,死人是死在客厅和走廊上,怎么可能是你动的手?” 接下来,他趁着南之君没回话,转过头来对着被告人席粲然一笑:“南教授,如果说你被催眠二十年的记忆,现在在我的提醒之下,有没有一点复苏的迹象?” 凌俐听到“催眠”二字,眸子一紧。 忽然间,他所有不合理的举动和莫名其妙的话,因为这两个字的出现,隐隐地联系了起来。 她想起,祝锦川一直在提醒她,南之易不简单,南之易不适合她的问题,她一直下意识以为祝锦川只是看南之易不顺眼而已,没想到,还有这更深层次的原因。 她又猛然记起,曾经桃杏提过的,南之易当做恐怖故事来讲的一个片段,她当时印象深刻,还因为她那时候没头没尾的话,做了好一场噩梦。 和南之易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她其实发现,他时不时会被噩梦惊扰。 然而那律师的下一句话,更让凌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说:“如果能想起来的话,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起,你被当成疯子的那一年?又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制造一场凶案,让一个无辜的女孩的死状,和当年你的家庭教师陆冬生一样?” 南之君已经顾不得法庭纪律,但还努力压制着怒气,一双凌冽的眼,看向那律师:“我明白了,你们是想毁了他!你们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对小易?” 陈姓律师遗憾地摊摊手:“我只是收了别人的钱要来揭露这件事,不让一个无辜的女孩白白死掉,至于老板的目的,我也不太清楚的。” 南之君微微一虚眼睛:“我不管你们是谁,我只知道,谁伤害我的弟弟,我必定加倍奉还!” 按理说南之君应当是最沉稳的那个,然而,涉及到南之易的隐秘,他显然不淡定了。 凌俐发觉自己如果再不说话,这场庭审就会陷入被对方律师牵着走的漩涡。 如果再被对方律师抓住这痛点一再攻击,南之君不想让南之易想起来的往事,不想让合议庭因为一场血案给南之易打上杀人狂标签的事,不想让南之易前途尽毁的苦心,将全部毁于一旦。 她动了动唇,正要回话的时候,却从被告人席上,传出几声轻笑。 这听起来很轻松的笑声,奇异地消融了现场剑拔弩张的气氛,而当所有的人视线都投向被告人席上发出笑声的南之易时,却看到他手支着下巴咧着嘴,肩膀颤抖着,似乎很开心。 然而他明明是在笑的,眼神却有几分空洞,表情分外诡异。 凌俐看得呼吸发紧,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借着桃杏的身份上演一场和陆冬生当年几乎一模一样的抑郁和坠楼,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南之易不为人所知的一段往事,在这样的双重刺激之下,曾经精神方面发生过问题的南之易,真的能撑下去?还是再一次地丧失理智? 难道,这才是他们想要达成的目的? 第四百二十二章 求死 南之易还在笑着,而审判席上的三位法官集体无语,似乎还没从刚才听到的那些秘辛里回过神。 凌俐被他诡异的笑声弄得脊背发凉,而南之君早已稳不住了。 他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看着南之易,嘴里唤着他的小名:“小易,小易!你冷静点,哥不会让你有事!” 凌俐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说:“三个成年男人,对上我委托人,十二岁的男孩,我委托人奋起反抗致死两人,算不算无限防卫?” 这是她在听到那些往事之后,第一次以律师的身份反驳。 陈律师则微笑着说:“那时候还没有无限防卫权的理念。” “法不溯及既往,除非从旧兼从轻,你用根本就不能用刑法来评判的行为,作为攻击我委托人的工具,不仅体现出你也有违律师职业道德,也体现了,你们通过这一场案子,想要达到的不可告人的目的。你就甘心作为某些势力的走狗,来毁掉一个大有前途的科学家?” 陈律师马上反对:“审判长,反对辩方律师适用带有人身攻击性质的语言。” 凌俐则回应:“如果说这叫人身攻击,那你扯出二十年前发生的事,又应当怎样评判?” 她顿了顿,趁着对方还没回应,加重了语气:“另外,我还要提醒对方律师一句,司法工作人员、辩护人、诉讼代理人或者其他诉讼参与人,泄露依法不公开审理的案件中不应当公开的信息,造成信息公开传播或者其他严重后果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处或者单处罚金。 说着,她朝向审判席说:“我提请合议庭注意,如果开庭后关于今天庭审的任何细节流露出去,那么,应当依照我刚才提过的罪名,追究对方律师的责任。” 对面律师嘴角明显有个抽了抽的动作,之后便收起了得意洋洋的态度。 不过,等他的目光重新回到笑了一分多钟还在笑的南之易,嘴角勾了勾,似乎对南之易现在的状况很满意。 岂不料,他都还没来得及露出胜利者的姿态,南之易的笑声却忽然停了。 他收起刚才诡异的神色,侧脸朝着控方席:“你的老板是想看我这个样子吗?很抱歉,我现在还不能让你们如愿呢。” 之后,他又回过头,朝着满脸担忧的南之君缓缓地说:“哥,你别生气了也别担心,你以前害怕我记起来的事,其实我早就记起来了,只是没告诉你们而已。” 南之君有些错愕,之后艰难地开口说:“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南之易微微闭眼,之后睁大双眼灿然一笑,眸子里一片清明,根本不见刚才的茫然与空洞。 他说着:“我的睡眠一向很好,尤其是累的时候,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着,也很少做梦。但是,只要我哪一天做了梦,那梦的内容必定是这样。” 他说到这里,微垂着眼睫,声音轻缓似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梦一开始就是一扇门,我推开门,就会有血淌到我脚下,之后,还会出现一滩看起来像是血肉和内脏混杂的物体。再之后,画面一转,我又和陆老师一起坐在一个高楼的楼顶。她和我说了几句话之后就跳了下去,我看着她白色的连衣裙被血染红,再之后,我就会惊醒。” 南之君看着他,紧握着拳,因为太过用力指节开始泛白。 南之易抬起头,微微一笑:“十几年来,这个梦重复了无数次,也让我渐渐地回忆起,其实梦里的场景,都真是发生过。所以,我其实想起来了很多,不仅包括那两人是怎么死的,我还知道梦里面门边的血就是你的。当年你差点死在他们的刀下,我杀了他们,是他们罪有应得。” 南之君忍不住地哽咽:“我知道你会有一天想起以前的事,没想到是这样的方式。小易,这些年你过得这样哭,为何不告诉我?” 南之易:“哥,你别伤心,当年陆老师是怎么算计你和嫂子的,我也全都想起来了。另外,还有小时候好多好多的事,我全部记起来了。” 他顿了顿,放缓了声音,开始回忆:“我记得三岁那年我发高烧,你背着我去医院,却在路上摔了一跤。我没事,你的腿瘸了一周。” “爸妈因为一个军事秘密项目都不在家的三年,我和奶奶都要糖人,你只好一人买一个,又要哄老人又要哄孩子,好不辛苦” “还记得,那案子以后我看到红色就尖叫,被镇里人当怪物一样的时候,你因为旁人的闲言碎语,一个书生却和隔壁卖猪肉的打了一架,结果被揍成猪头。” 南之易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叹着气说:“哥,对不起,都是我太任性了。” 再之后,他转头看着那位陈律师,眸子黑亮:“你想知道二十年前那案子的答案?那我告诉你好了。第一个死的那个,并不是被水果刀捅死的。他们要抓我,而我哥宿舍的吊扇不那么稳,我一边借着身体瘦小躲着他,一边趁机把吊扇开到了最大的档。不知道是他运气太差,还是我运气太好,恰巧他追我的时候吊扇真的落下来了,扇叶旋转着削掉了他的头,只剩一点皮连在颈项上,那血到处飚,整个屋子都成了红色。” 说到最后,他嘴角带笑地一摊手:“至于剩下的那个被吓傻了,才是被我捅死的那个。我很害怕所以下手重了些,导致尸体有些惨不忍睹,我那时候太小受不得刺激所以疯了,就是这样简单。” 那律师目光闪了闪,之后不再和南之易对视,反而看向审判席:“审判长,你也看到了,被告人现在还能如此冷静地回答这个问题,就表明他绝对是一个天生犯罪人。他冷静又高智商,很容易精神变态,上一次发作是在十二岁那年,冷血地杀掉了两个人,而这一次的发作又害死了陶玥,绝对不是一个偶然现象。我申请,对被告人进行精神鉴定!” 南之君眸色沉黑,站起身咬着牙对着那律师说:“原来你们的企图是这个。” 南之易忽然竖起食指抵住嘴唇,嘘了一声。 等这番不严肃的表现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又一次缓缓地开口:“我刚才说的全当讲故事而已,至于为什么要讲,只是因为有一个人,她有权利知道这些。我已经欠她太多,这一次也借你的手全部还了旧债。另外,我不会进行精神鉴定,也不会借着什么精神病的由头脱罪,我很清醒,前所未有的清醒。” 合议庭里已是一片寂静,法官面面相觑,检察官沉默无语,旁听人员随便发言,庭审如今已经成了一场闹剧一般。 而最离谱的是,被害人的律师忽然开始为被告人脱罪,而被告人却抵死不从。 凌俐手脚冰凉,还沉浸在刚才听到的事里不可自拔,而南之君情绪激动,双唇不住抖动。 一切都已经错位,而还有一个人却试图把这一切拉回来。 一直沉默的祝锦川,慢慢地站起身,满面肃穆。 他看向合议庭,一字一句地请求:“审判长,刚刚被害人律师说‘不让一个无辜的女孩白白死掉’,还说,背后有老板。据说所知,今天的案子,被害人方律师是无偿代理的,刚刚却承认有人付钱。辩方怀疑该案有人在背后操纵,请求申请暂时休庭,待与案件事实相关的事实查明后,再进行审理。” 陈律师面色一变,马上反对:“我认为没有休庭的必要。” 祝锦川马上看向他:“控方还没有说话,你闹什么?我看你这样激动,那么你敢不敢开诚布公地说,你和牟诚华,没有一点联系?警方已经在找被害人的姑妈了,到时我们会申请证人上庭,你敢不敢赌一把,在法院和检察院的双重压力下,她会老老实实配合你们,把被告人塑造成一个高智商的疯子?” 陈律师眼里有一丝慌乱的神色抹过,之后,再说不出有力的反对的理由。 合议庭经过十几分钟的休庭合议后,审判长宣布了延期审理。 南之君长舒了一口气,隔着隔离栏对南之易说:“小易,你放心,我一定救你出去。” 南之易站起身,默默地看了眼还呆愣在辩护席上的凌俐,眼里抹过的是一瞬的贪恋和温情。 之后,他又看了南之君一眼,慢慢地说:“不用了,我这个怪物只会给你们造成麻烦,不如关起来的好。” 第四百二十三章 失忆 阜南高院里,办公楼十二层的一间办公室里。 虽然早就过了下班时间,这里却灯火通明。 这是南之君的会客室,看起来像个小小的会议室,凌俐、祝锦川、田正言、解晚露都在里面,当然还有南之君本人。 他们面前摊着或多或少的卷宗,都是本次案件的证据材料,而南之君的秘书鲁飞扬,则守在会客室门口不让人进去打扰他们。 凌俐很清楚南之君把他们带到这里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南之易的案子。 南之君坐下来的第一个问题,是问祝锦川的:“祝律师,看起来你似乎早就知道小易的那段往事,我想知道你得知这件事的来源是哪里。” “南院长,我和您是一个学校毕业的,我入学时恰逢是您带南教授去国外治疗的时段。正好我的一位恩师是您同窗,我是通过他知道一点这件事的始末。而完整的内容,我是今天庭上才得知的。” “所以,你当时申请了不公开审理?”南之君问。 “对,”祝锦川点头,“既然我都能知道,想必当年知道的人也不会少,既然有人处心积虑要南教授前途尽毁,肯定会在这上面做文章的。” 南之君听后点了点头,眼神里尽是疲倦和感激:“幸好你想到了,要不然在大庭广众下曝光的话,这事就真的无法收场了。现在,只等确认被害人是否真和海外有联系了。” 休庭后,南之君打了好几个电话,似乎是在安排人查桃杏和牟诚华之间的联系。 凌俐也在等着结果,她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心里是无可名状的情绪。 南之君在查的事正好是她曾经怀疑过的事,却因为那一晚上南之易的绝情,她伤心之下放弃坚持,放弃了曾经想要把桃杏的真面目暴露出来的打算。 从今天庭审的情况看来,只怕南之易对桃杏的企图也早有察觉的。可他为什么没有躲过这一场算计? 没多久鲁飞扬进来了,递给南之君一个文件夹。 南之君只看了两眼,就闭上了眼,面露不忍。 凌俐接过来一开,心里后悔更甚。 果然,那是桃杏和澳洲一个号码联系的通讯记录,几乎每隔三四天就有一次,时间大量集中在凌俐和南之易分手之后的时间端。 她曾经担心过怀疑过的事,竟然真的成了现实。 他们默默传看着,没有人说话,不过都知道,仅仅靠几页纸的通讯记录,根本证明不了什么。 反而,给南之易的犯罪动机添上了一条铁证——因为桃杏是牟诚华的人,被南之易识破起了冲突,南之易气愤之下杀人。 那简直就是给对方递上了一把刀啊。 南之君苦笑一声:“我真没想到牟诚华这个人如此丧心病狂,就因为和小易在科研理念不合,竟然能弄出两条人命。他那是邪教吗?能蛊惑人到这样的地步!” 周围一圈人都默然叹气,只有解晚露说了句:“我在知识产权庭的时候,也算见识了不少偏执又狂躁的当事人,有时候信仰科学信仰得太过,比邪教的危害还严重。” 顿了顿,她又说道:“另外,我还得到一个消息。帝都那边郭老病重,只怕就是这些日子了。郭老过世以后,少了领军人物,南北派系之争,必定又是一场风雨。牟诚华在这个时候出手,把小易的过去挖出来,其实根本不在于想要加重给小易定罪的砝码,只是让他失去战斗力而已。” 南之君眼里是掩不住的疲倦:“树欲静而风不止,小易一颗赤子之心,何曾想过要和这帮魑魅魍魉较劲?” 顿了顿,南之君看向凌俐,缓缓地说道:“小凌,你对小易的了解,还在他三十岁以后的岁月,大概认为他天生是跳脱、做事不顾后果的性格。如果我告诉你,十二岁以前的小易,敏感、乖巧、细腻又可爱,你大概不会相信吧?” 凌俐愣了愣,下意识回答:“怎么?” 南之君和田正言对望一眼,之后带着点喟叹:“我说的都是真的,十二岁前的小易,不仅是远近闻名的神童,还礼貌温和人人都喜欢,他最特别的地方在于有着超乎寻常的细致的观察力,总是能第一时间察觉别人真实的情绪,还有异乎寻常准确的第六感。也正是因为这个特质,所以那一件事,让他格外地痛苦。” 凌俐心口紧了紧,她知道,南之君怕是要向她交代,今天在庭上被对方律师搞突袭、想要用来证明南之易心理变态的那个案子。 南之君长话短说,但交代清楚十几年前那场案件,还是花了接近一小时。 简而言之,就是南之君因为一件案子的判决,被败诉的两个当事人盯上。 案件宣判后,当事人来他的宿舍找他。那时候的南之君年轻气盛,言语之间和当事人起了冲突,他被携刀而来的当事人,从背部捅了一刀,伤及肺部,当场就休克昏迷。 恰巧在那个时候,放学的南之易来找哥哥,目睹凶案的发生。 凶手捅伤了南之君之后,害怕恶行被暴露,当时也杀红了眼,于是拿着刀撵着南之易,想要灭口。 南之易以十二岁的年龄和两个穷凶极恶之徒周旋,最后是利用了吊扇的故障脱险。 然而因为那件事出事的不只两个人——杀人以后,南之易可能因为现场太过血腥,他本来就丰富的感观受到的刺激过大,情绪出现了问题。 学术上的用语是——精神疾病。如果拿民间通俗的说法就是,这孩子,失心疯了。 当时国内的精神科疾病治疗刚刚起步,南家不可能把儿子送入精神病院让他渡过余生,而南之君更加不可能,让救了自己的弟弟成为一个疯子。 他痊愈出院后,带着南之易几乎跑遍了日本、香港和德国寻找名医,最终是找到了在催眠方面颇有建树的大师,冒险用深度催眠的方法,让南之易暂时忘记了那段事。 但当时医生就说过,他从来没有做过如此长时间的催眠,而且,即使这一次成功了,南之易却始终还是会记起来。 最关键的是,医生也不知道病人记起回忆之后的后果,是又疯掉了,还是因为心智成熟了能承受住往事。 而且,催眠的副作用很快就体现了出来——南之易从一个敏感、细腻、乖巧的孩子,变成了桀骜不驯、让人头疼的问题孩子。 换言之,催眠后的南之易,是和原来的南之易完全相反的个性。 后来的南之易,因为状态不是太合适上学,所以请了家庭教师来教他,也就是陆冬生。 陆冬生在花城的南家呆了两年,从南之易十三岁开始,一直把他教到了十五岁,也就是南之易上大学之前。 另外一件和南之易记忆里有偏差的事,就是南之君并没有和陆冬生谈过恋爱。 那时候,陆冬生和陆瑾然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妹,其实感情还不错,陆冬生成了南家的家庭教师,在花城上学的陆瑾然也会偶尔去南家玩。 多几次以后,她也认识了南之易——也就是陆瑾然说的,南之易给她起外号叫卤鸡肉的时间段。 却不料一来二去的,陆瑾然和南之君认识了。 南之君专注于事业,年近三十也未娶,甚至于没谈过恋爱。他很快被陆瑾然率真又懵懂的性格吸引,两人很快就走到了一起。陆瑾然当年才大一,将将十八岁的年纪,她知道自己和南之君年龄相差有点大,不知道家里会不会反对,所以只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姐姐。 也不知道陆冬生是真的暗恋南之君,还是精神一直有点问题,亦或是她其实对自己的妹妹是羡慕嫉妒、恨不得取而代之的心理状态,反正这本来和她没什么关系的事,到她嘴里,就成了南之君在和她谈恋爱。 而她和南之易说的一切,都是陆冬生将陆瑾然和她分享的和南之君瞒着众人来往的细节。 但是当时的南之易非常依赖她,把她的话当作金科玉律一般,自然不会想到陆老师会骗他。 久而久之,南之易真的认为哥哥是在和陆老师恋爱,以至于后来南之君说要和陆瑾然结婚的时候,他才会有那样极端的反应。 陆冬生求而不得导致抑郁,并且在自杀的时候带着南之易上楼,还唆使南之易和她一起跳下去。 好在,南之易那时候出于生存的本能犹豫了,所以陆冬生的企图没有实现。但,在被人从楼顶救下来的时候,他呆呆傻傻的,一个字也不说。 南之君还以为他又被吓坏了,非常紧张,害怕因为再一次地见血,让南之易封印的记忆漫出来。然而神奇的是,南之易睡了一觉醒来后,竟然忘记了楼顶上陆冬生要他一起跳楼的那一场事,只记得陆冬生因为南之君想不开自杀。 从此,视南之君为仇人。 南之君心惊之余,也因为这个问题,咨询过一些专家 基本所有的专家都倾向性认为,这一次的失忆,大概又是十二岁那年一场深度催眠的后遗症。 对深深伤害自己的事,南之易会选择性地遗忘,活在自己给自己营造出来的、理直气壮的世界里。 记忆的扭曲造成了两兄弟之间的误会,然而因为害怕另一场记忆被这次的事故牵扯出来,南之君不敢和他解释,更不能透露那场自杀事件的真相,以至于陆瑾然背了十几年的黑锅。 却不料,南之易尘封的记忆,终于被再一次呈现在眼前的血红色唤醒。 南之君交代完往事,第一个对凌俐道歉:“凌俐,我对你有愧,从一开始知道你的存在,知道你对小易是不同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让正言制造机会想让你们在一起。我是真心盼着你和小易能好好的,却不料,所有事情都朝着最坏的方向去。他因为记忆的偏差伤害了你,而又因为那段往事,被人算计。小易已经够苦了,我不希望,他再因为往事的拖累,堕入深渊。” 第四百二十四章 脱罪 情感丰富的解晚露听闻那一段往事,已忍不住哭起来,田正言搂着她,深深叹着气。 他是早就知道其中纠葛的,之所以连晚露都瞒着,也就是怕她心直口快说漏嘴。 却没想到这样一场事,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凌俐却没有想哭的冲动。她只是在一件件地回忆她和南之易认识、纠葛、在一起又分开的过程。 原来正是因为沉睡但对他影响甚深的那些记忆,才导致南之易的若即若离、一次次把她推开,以及,一说到抑郁和自杀,他就无法保持理智的状态。 甚至于恢复了记忆的他,还认为自己是个怪物,让大家不要救他。 祝锦川还是情绪平稳的那一个。 在众人都情绪低落难受到不想开口的时候,他开始分析:“其实今天庭上最后一句话,南教授是在告别。” “告别?”凌俐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她知道祝锦川从来不是个无的放矢的人,也知道以他代理刑事案件丰富的实践,非常注重细节问题。 祝锦川点点头算是回应她,之后继续解释:“他从一开始就不肯透露任何细节,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怪物,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所以要把自己关起来。如果我料的不错的话,一审过后,他是不会上诉的。” 没有人回应他的话,然而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祝锦川所说的,基本和大家的推测是差不离。 南之君手撑着额头,撇过脸去,眼角隐隐有泪光:“他还是那个善良的孩子,总是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我不该有侥幸心理,希望他永远记不起来醒不过来。如果能早些和他开诚布公地说那一段往事,也不会是今天这样的结果。” 众人又是一阵感叹后,会客厅的落地钟,敲了整整十一下。 “都回去吧。”南之君起身,收拾起桌面的卷宗,之后说,“明天我找人调取今天开庭的录像,大家再来复盘,看看还有没有能够补救的地方。今天就回去休息吧,都很疲惫了” 凌俐跟着他站起身,却忽然愣住了。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知道祝锦川发觉她神态不对。 “怎么了?”他问。 “你刚才说什么?”凌俐却直直地盯着南之君,总觉有什么关键点,被她忽略掉了。 南之君皱了皱眉头,回答:“我说,回去休息吧,很疲惫了。 “不是这句,是上一句。”凌俐急促地追问。 南之君回想了一番,回答她:“上一句,我说的是,我想办法拿庭审录像来,大家再复盘。” “对,录像!”凌俐满眼的兴奋,“我为什么没想到呢!” 众人都看着凌俐,都是一头雾水的状态。 连平时反应最快的解晚露,也不大明白她想要说什么。 凌俐马上解释起来:“南院长说起了录像,我忽然想起一个一直被我们忽略的问题。” 她顿了顿,深吸口气抑制住太过激动的心情:“你们还记得,他把阳台上监控拆掉又处理掉内存卡的举动吧?控方的观点是说之易在毁灭证据,而他自己也说把内存卡冲下了下水道,根本无法找到。” 周围的几人都在点头,凌俐抿着唇:“如果说,他是真想让自己被关起来不见人,那么他毁掉的,其实是他无罪的证据!” 解晚露第一个跳起来:“那个摄像头,记录下了桃杏坠楼的真相!” 南之君也一掌拍在沙发上:“对!那不是他犯罪的证据,反而是小易无罪的证据。” 这意外的推理让众人都很是兴奋,然而田正言却是第一个冷静下来,苦笑着:“可又怎么办呢?那内存卡毁都毁了,难道要把雒都的下水系统找个遍?” “不用!”她激动起来,下一秒,脸上已经满是泪痕,“那个摄像头是我装的,不仅有内存卡,我还为了实现实时监控的功能买了云端服务。而且,还给了一年云端的钱。” 南之君不是太了解这些新科技,还不明白凌俐在说什么。 解晚露已经大呼小叫起来:“这么说,云端会有当天的记录?” 凌俐含泪点头:“理论上是这样说的,就不知道他有没有把wifi关掉,又或者,改了wifi的密码。” 他们同居以后,家里wifi密码就被修改成了他们二人生日和名字的组合。如果因为桃杏的原因进行了修改,那么,摄像头可能就上不了网了。 凌晨十二点,当看到凌俐从网络上云端储存中上千个文件里,翻出摄像头最后传到云端的那个记录的时候,每个人的神情,都很紧张。 在核对了时间段后,凌俐点开了其中很可能是桃杏坠楼时间段的视频,以快进的方式播放。 十分钟后,一圈人都是如释重负的表情。 而凌俐紧握着拳头,指节都有些发白,眼里噙着泪:“找到了,终于找到了。他是无辜的,我们终于可以,救他出来。” 三天后,经过一场简短的裁定,南之易被无罪释放。 原因无他,凌俐提交的新的影音证据里,有桃杏自杀的全过程。检察院撤回起诉,而警方也将做销案处理。 案发的时候是夜间十一点左右,阳台上没有光源,但因为是夜视镜头,也还看得清楚。 十一点二十分,桃杏上了阳台,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 她从小花园爬到了阳台的边缘,背对外面坐着。之后,又看到她拿出了什么东西,一端绑在阳台护栏,一端栓在自己的腰上。 虽然是夜视的镜头,但视频里也看不清楚,她到底往自己腰上缠了什么。 凌俐估计,那可能是她给自己加的什么保护措施。 十几分钟后南之易回家。可能他在楼下没看到桃杏,所以上了露台。却不料,一上来就看到桃杏坐在阳台的边缘,做出要向下跳的姿势。 南之易当时的面部表情和身体语言都显示他很紧张,他也在和桃杏对话。虽然没有经过唇语专家的解读,不过看当时的情形,他应该是在劝说她不要想不开,赶快下来之类。 两人对话几分钟后,南之易有个身体动作和面部表情都舒缓的过程。 再之后,就看到他也爬上了花园,伸手去拉桃杏。 却不料,在他最靠近桃杏的一瞬间,在桃杏已经够到了他的手的时候,她忽然大力一抓他的手,留下了抓痕,之后用力在他胸前反推了一把,人就向反方向倒下去。 再之后,就是桃杏坠楼。 据前后推测,桃杏的本意可能只是要吓一吓南之易的,制造一个坠楼的假象来试图唤醒南之易的记忆,然而而她给自己设下的保护,并没有生效——至于没有生效的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桃杏意外坠楼后,南之易猛然扑向阳台边缘,呆呆地望着楼下。起码几分钟后,他慢慢从花园下来,手抱着头沿着墙根坐下,十几分钟才有反应。 他站起身来,又一次爬上了花园的栏杆,从上面解下了缠在护栏上一团看似透明的线,揉成一团从另外的方向扔下楼。 之后,他一侧头看到了正在工作的摄像头,于是朝着镜头方向走过来,伸手,拉下了镜头。 而摄像头记录下的最后一幕,是他对着摄像头讥诮又自嘲的笑。 南之君曾经推测过,桃杏这番古怪的行为究竟为了什么。最接近案件事实的大概是,桃杏当天穿着和陆冬生坠楼时候类似的衣裙,很有可能是想重现陆冬生坠楼的场景,唤醒南之易的记忆。 然而,假戏真做了,她给自己加的保险不知道为何没有起作用,她真的掉下去摔死了。从而真正用鲜血和生命,唤醒了南之易最后一点被屏蔽的记忆。 而那个凌俐瞒着南之易弄的云端服务,竟然不经意间,起了这样大的作用。 法庭里比上次冷清了很多,不仅上次那趾高气扬的陈律师没来,检方也就来了一个人。南之易这边,除了他本人,也就凌俐和祝锦川到场。 从那晚上知道这录像存在之后,南之君便催促着公检两家走程序,短短几天便出了裁定,而他知道今天的结果,也就没有到场。 不到一分钟的宣读裁定,之后看到南之易从被告席里走出来,凌俐心头的大石总算放下,竟有些脱力的感觉,好容易扶住椅子才站稳。 而知道自己无罪的南之易,他的表情却和他坐在被审判的那个位置时候并没有两样,丝毫没有重获自由的喜悦。 案件有了结果,法官宣布闭庭,而祝锦川和书记员有默契一般,签了字就匆匆退出了法庭,现场仅剩南之易和凌俐两人。 凌俐攥紧手心,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南之易,事到如今,你不应该给我个解释吗?” 第四百二十五章 再见 南之易勾起嘴角,并没有回答。 凌俐深吸口气,又问他:“你早就知道桃杏是牟诚华的人?你为什么不避开她,反而要把我支走?” 好一阵子,她听到他微微一声叹息:“解释?那你想要什么解释?难道你因为我早知道桃杏居心不良,所以故意让你伤心离开,以免她伤害到你。你是想要这样的解释吗?” 凌俐眼里微光闪动,虽然没说话,但表情已经让南之易看出来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微微叹气:“凌俐,你过度脑补的毛病,还是没有改掉啊。我哪有那么神通广大,能预知到别人对你的恶意?” “你可以的。”凌俐笃定的声音和表情,“我记得你哥哥说过,你能敏感地感觉到别人的情绪。” 南之易嗤笑一声:“想多了吧?我觉得你还是少一点自作多情的好,当初我只是觉得你很烦而已,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 凌俐咬了咬唇,终于没有再说话。然而却依旧跟在南之易身后不愿离去。 南之易出了法庭,没走出几步就发现身后的小尾巴,有些无奈地回头:“我要上卫生间的,你还要跟着我吗?” 被他这样一说,凌俐只好站在走廊口,守着他要出来的地方。 却不料,等了十几分钟也没见到他出来。 她只好求助经过的一个法警,让他在卫生间里找一圈。 那法警几十秒就出来,说:“并没有人,是已经走了吗?这个卫生间有两个门的,你不知道?” 凌俐哑口无言。 男厕所,她也没进去过,怎么知道里面会有两个门? 很显然,南之易借这个奇怪的结构,跑掉了。 凌俐捏紧手心,也不顾法警古怪的表情,几步就从那卫生间穿过,发现门后,是一片树荫笼罩下的院子。 她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儿是哪里,就看到视线的尽头,有辆红色的车在开动,正朝着法院大门的道闸而去。 十几秒后,汽车停在道闸前,起落杆已经升起,那车在等电动闸门打开。 凌俐看着那车,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车是红色雷克萨斯,车牌也是雒都本地的,只是那一串车票的数字似曾相识。几秒后,凌俐反应过来在哪里见过这辆车。 那是陆瑾然的车,既然她出现在这里,那么,车里坐着的是谁,不言而喻。 凌俐马上追了过去想要拦下车,然而哪里能有汽车跑得快? 汽车已经开出法院大门,起落杆又放了下来,电动闸门缓缓关闭。 凌俐敏捷地从起落杆下钻过去,试图从正在合拢的电动闸门中间出去,吓得站岗的法警一直在叫:“太危险了,停下!” 最后一瞬,她从仅余一人宽的门缝中间挤了过去,却不料,一出门就被围了起来。 门外是蜂拥而上的记者。他们早就得到消息,今天检察院会撤回控诉。 “请问凌律师,南之易故意杀人一案检察院撤回起诉,是否有什么内情?” “请问,本案的真凶是谁?警方通报为意外事件,其中是否有黑幕?” “凌律师,听说你和本案嫌疑犯曾经有恋爱关系,请问是真的吗?” 凌俐愣了愣,她本不该从这扇门出来的,南之君早就吩咐过法院有安排车送她出去,以免被媒体嗅到腥味。 而她急着追南之易,却忘了这茬。 凌俐眼睁睁看着那车一瞬间的加速,驶入城市主干道的车流里,渐渐远去。 凌俐已顾不得要在媒体面前三缄其口的原则,艰难地扒开人群,冲着那红色的车,大声喊着:“南之易!” 她声音里是浓浓的掩盖不住的哭腔。然而那车却根本不会为她停下,也不会让她追上。 十几米外,南之易从副驾驶的位置透过车窗回眸,看着那纤弱的身影越来越远。 “你就真的放得下吗?小俐这孩子实心眼,只要你愿意,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她都会陪着你的。” 耳边传来陆瑾然的声音,带着些微的遗憾和不忍。 南之易知道她想表达什么,并没有答话,依旧保持着沉默。 他依旧看着那个身影,甚至舍不得眨眼睛。他只想再多看一眼,能把她的样子牢牢记在心间,也许此生此世,也就有了保持清醒的能力。 田正言曾经打趣过他,为什么会对凌俐这样一个哪里都平平的女孩子特别不同,他当时并没有在意田正言的质疑。 现在回想起来,大概就是因为她唤起了他沉睡已久的敏感的第六感——那潜藏在他脑海深处,虽然沉睡着却依旧发挥着作用的东西。 所以,他当时会发神经跳上悬铃木去她的房间,会看到个傻乎乎的背影就找到了那堵危墙前哭泣的他,能从桃杏一段录音里,就感觉到了桃杏对她深深的以至于会不死不休的恶意。 装作不在意,其实无比在意她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以及能轻易察觉旁人对她的恶意或者好感。 而他那段沉睡的记忆,其实一直在告诫他应该远离她,不要带给她伤害,所以就算明白她对他也动心了,却还是驻足不前了好长一段时间。 终于还是本能战胜了潜意识,终于还是对美好的渴望让他鼓起勇气拥她入怀,让他终于敢伸出手,去触及那让他着迷的甜蜜气息。 一切水落石出,他又有了自己本来不想要的自由。不过,被关了两个月后再见到了蓝天,还是有些贪恋的。 他知道陆瑾然说得很对,也很笃定如果他像以前一样,到她面前没心没肺地逗她,安然地享受着她为他做的一切,她还是会接受他的。 就算他真的疯了,她都还是会默默地守着他。 就算分开了几个月,他依旧知道,他的粉妹从来都没变过,依旧是那个小小的、软软的、甘心为他付出一切的、愿意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情、被别人嘲笑当老妈子也甘之若饴的、毛绒绒又粉嫩嫩的傻姑娘。 只可惜,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 他无法预知自己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也无法再对她的人生负责。她终究会找到比他更适合的人,比如说,一直守在她身边的,被她称作师父的那个人。 可是,心里的不甘还是会时不时冒出来,秀一下存在感——就像这次非要指定她当律师一样。 桃杏确实因他而死,他也早知道桃杏抱着什么样的目的而来,甚至,还和桃杏就牟华诚的问题开诚布公地谈过一次。 只可惜,他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让这场出发点南辕北辙的谈话不谈崩。 她执拗地认为南之易就该和牟诚华一条战线为了超级稻而努力,却看不到牟诚华借超级稻之名召集一帮有理想的年轻人的背后,是藏了多么龌龊的心思。 牟诚华早就被国际某知名种子公司收买,什么学术竞争知识产权案件,他之所以在天朝的土地上这么努力的蹦跶,不就是想借机倾销种子吗? 他南之易是挡在牟诚华路上的一颗拦路石,既然不投诚,只好彻底撕破脸。 可是,他终究不忍心看着桃杏走错路的,也不甘心这样一个优秀的女孩子被卷一场未知的风波里来,更害怕桃杏一心针对凌俐会给凌俐造成什么样的伤害,所以借着凌俐误会他的时机气走了她,只想着把这头搞定以后再去跪求她的原谅。 然而,他却低估了桃杏的决心和牟诚华对他的了解。 牟诚华利用桃杏设好了一个又一个局,就等着他去跳而已,等他被桃杏被鲜血染红的衣裙唤醒尘封的记忆之后,苦笑连连。 他还想去救别人,其实他才是有病的那一个。于是,才会有毁去证据、破坏现场的举动。 他本以为审判这个过程走不走都是那样,他的下半生就该被关在监狱里,所以,忍不住最后任性了一把。 既然终究会从她生命里淡去,借这个机会再见见她,也权当告别,可好? 却没料到,凌俐又一次带给他重生的机会。 他忽然一笑,眼里心里都溢满了苦涩又温暖的情绪。 我答应过你要补上相互错过的时光,我做到了,只可惜却不能陪着你走完以后的路。 你只要离开我、忘了我就可以过得很幸福,而我会再一次辜负你、伤害你、让你落泪、让你负担那些本不该你背负的沉重。 我不能,也不敢把你卷入未知的漩涡。 所以,再见了,我的小番茄,再见了,我的小粉妹。 他口里默默地念着,却没有发出声音,待她的身影已然看不见的时候,不舍地扭过头,之后迅速抬眼望着天,眼角有很难察觉的一丝晶亮的痕迹。 第四百二十六章 冬来 南之易被无罪释放后,凌俐失魂落魄的模样让祝锦川不是太放心。 祝锦川在法院门口把她从一堆记者里挖出来之后,带到自己车上打算送她回家。 他们离开法院的时候已经开始下雨,一片雨幕将这城市罩住,而本应该大哭一场的凌俐,却忽然间安静又乖巧。 祝锦川愈发地不放心,却也知道自己没立场在这关头多说什么。于是,他干脆把凌俐送回张叔那里,简单地交代了前因后果后才离开。 有了家人的看护,她总不至于会做傻事吧?至于这一次南之易给她留下的伤,也只能交给时间去消弭。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等到她完全走出来的那一天。 送了凌俐之后,祝锦川忽然也不想回家了。 因为这案子已经耽搁了太多工作,趁着现在没心思休息,干脆回一趟所里,靠着工作麻痹下自己。 百扬大厦的电梯里,祝锦川揉了揉酸疼的后颈,想起这些天的经历,一阵苦笑。他搞不懂南之易到底是什么想法了,为什么非要让他来代理这个案子,旁观一场这样纠葛缠绵的剧情。 然后,他又一次狠狠地抛下凌俐,自己一个人逃走。 平心而论,他祝锦川从来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人,但他明白,如果南之易不肯放手的情况下,凌俐只会跟他一条道走到黑。 却不料,这个没勇气的懦夫根本不敢对自己爱的女人负责。 脑袋里闪过什么念头,他忽然有些了悟。 难道说,让他参与进这个案子里来,是南之易以这样的形式把凌俐托付给他? 他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想太多,揉着眉心苦笑了一阵,渐渐收起有些发散的思绪。 对于凌俐,他还能怎样呢?朝夕相处之间,他对她早就不可抑制地产生了情感,怎么可能看她没有人指引,没有人关心,一个人撞得满头是血,或者钻进牛角尖里再也出不来。 他早已没办法独善其身。 出了电梯,他回了所上。只是,本以为那里应该是一片黑暗,却不料,还有办公室的灯亮着。 “小吕?”祝锦川有些意外,“你不是还在休假?” “我回来取卷宗,休产假也不能不做事啊。” “还是注意身体,工作是做不完的。”他轻声说着,推开了自己办公室的门。 吕潇潇却没有平日的神采飞扬,只看着祝锦川,深深叹气:“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放任他们再一次靠近?如果她执意要跟他走,你又怎么办?” 祝锦川苦笑:“你觉得我阻止得了吗?就算我不阻止,他们又能在一起吗?” 吕潇潇想了想,也跟着苦笑起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凌俐和南之易之间,现在有了桃杏和陆冬生在中间,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实在太难。 更何况,南之易无法预知自己的行为会给别人造成怎样的伤害,不管他对凌俐还有没有感情,他都不会放任凌俐还留在他身边。 祝锦川显然比她看得明白,然而看得太明白,往往并不是什么好事。 吕潇潇本想劝他几句的,却发现无从说起。 倒是祝锦川劝她:“回去吧,你又不是我这样的孤家寡人,有家不回在这里耗着做什么?” 吕潇潇点头,出门的时候回看了一眼他办公室里一盏孤零零的灯,之后默默下楼,上了李果停在路边的车。 她刚系好安全带,却忍不住心里一阵难受,落下了泪。 李果才发动汽车,看到她眼角有泪,马上紧张起来:“老婆,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 吕潇潇抽出一张纸巾,按了按眼角,又从镜子里观察到眼线并没有花,闷闷地回答:“没事,就是有感而发而已。” 之后她和李果说了她在所里和祝锦川的一番对话,又叹着气评价:“付出的人无怨无悔,被爱的人又不见得是幸福的,这三个人的三角关系,真是害人又伤己。” 李果也是一阵沉默,抽空腾出一只手,捏了捏吕潇潇的手:“再难的事总会过去的,你放心,凌俐比你我都要坚强,祝律师也是明白人。不管以后怎样,我相信他们都能找到自己的幸福的。尤其是凌俐,就算没了南之易,她也不会消沉太久的。” 吕潇潇笃定地点点头,眼里一阵骄傲:“那当然,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小凌子,怎么会差?” 李果失笑:“说得这样老气横秋的,好像你是别人长辈一样。” 吕潇潇昂着下巴:“可不是么,她无亲无故的,我就是她半个亲戚了。” 李果笑了笑,本想凑趣再说几句,忽然想起凌俐的家人,脑袋里又牵出另一件事来。 他对吕潇潇说:“前些天我听同事说,就那被钱阳袭击重度颅脑创伤的小丫头,似乎脑电波有些异常。” 吕潇潇一惊:“难道是要醒了?” 李果皱皱眉头:“也不见得要醒,这就是件喜忧参半的事。有可能是要醒,也有可能是病情恶化,谁说得清楚呢?” 吕潇潇倒是有些期盼起来:“希望那小丫头能醒过来就好了,钱阳一死,再没有人知道那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也就那丫头知道点端倪。” 李果眼里的神色有些晦暗不明起来。 吕潇潇马上灵敏地察觉他的情绪变化,连忙追问:“怎么了?” 李果欲言又止,斟酌几秒后微微摇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事没完。潇潇,你有空还是提醒下凌俐,还是小心为妙,最好不要一个人住。” “到底怎么了?你在那案子里又发现了什么吗?”吕潇潇心里的疑惑愈来愈重,“你今天要不说清楚,我们就不回家了。” 李果神色复杂地说:“我没有发现什么,只是很多地方都说不通。比如,钟卓雯为什么会在去黑水镇的路上遇袭,她去那里的动因,是否就是钱阳要灭口的动因?又比如,那个被钱阳拿青霉素过敏弄死的流浪汉,又是什么样的角色?我总觉得还应该有一条线,把这些东西串起来,形成一个合理的推断。只是现在当事人死的死昏的昏,实在没办法找出答案了。” 吕潇潇听得直皱眉头:“你的意思是可能还有人对小凌子不利?难道还有个凶手吗?看起来确实有必要提醒小凌子一下了。” 她天马行空的推断让李果一阵头疼,又赶快开解她:“我这是职业习惯,其实也是我太过杞人忧天了,既然真凶已经伏法,应该就没什么危险在了。” 吕潇潇盯着他,一副将信将疑的神色,李果被她看得眼皮直跳,干脆声音轻快地提起建议:“走吧,带你雨中兜风一圈,免得你无所事事成天胡思乱想。” 说完,他踩下油门提起了车速,引得吕潇潇一阵惊呼。 ———— 秋去冬来,送走了深秋一地金黄的银杏叶,迎来了阴霾难熬的寒冬。 还好,律所的暖气很足,即使在室外接近零度的天气,凌俐也可以穿着单衣工作,不用考虑外面的天寒地冻。 一上午时间写完结案报告,凌俐把卷宗交回了档案室。 已经回来工作的吕潇潇和她擦肩而过,故意拿肩膀撞了撞她:“听说你又赢了?” “嗯,”凌俐神色平静,“这案子很简单,没什么难度。” 吕潇潇嗤之以鼻:“看你这副傲娇的样子,现在本事了,敢跟老娘尥蹶子?” 凌俐委屈得要命:“这就是我的想法啊,你怎么老挑我刺。” “哼哼!”她摇头晃脑一番,接着指着凌俐的鼻尖,“对于觊觎我合伙人位置的小贱人,我一向是手段强硬的。” 凌俐无奈地摇了摇头:“哪有那么夸张。” 不过就是祝锦川在两周前的例会提了一句,凌俐执业已经满三年,近一年成绩格外优秀可以提议成为合伙人而已,吕潇潇就开始事事针对她了。 只是凌俐知道,女王大人就是一时兴起的玩笑而已。 取笑过了凌俐,吕潇潇忽然又调转枪头:“他对你的心思,你还揣着明白当糊涂呢?” 被吕潇潇提起了祝锦川,凌俐叹了口气:“这一年多,你每一两个星期就来问一次,都成日常了。” 冲凌俐挤了挤眼睛,吕潇潇一点都没不好意思:“我知道你讨厌我明目张胆地拉皮条,但是老祝头真心不错了,我也盼着你能幸福。” 凌俐抿了抿唇,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她曾经认为,经历了南之易无罪的那个案子以后,看到了自己因为南之易遭遇的崩溃,祝锦川会聪明地放弃追求她这件事。 却不料,他仍然在坚持。 依旧是不动声色的关心,依旧是每周桌面上的花、她忘记吃饭时候的外卖、或者加班时候桌面上的一杯热巧克力。 细水长流般持续了一年多的时间,却让越来越多的人,感觉到他对凌俐的不同。 基本上,目前的状况已经到全律所都知道,祝主任对凌律师,有超乎师生感情的关系。 凌俐真的不知道祝锦川心理有多强大了。她因为南之易的一场场崩溃和哭泣,他都是看在眼里的,却可以完全做到毫不在意,就像南之易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说完了祝锦川,吕潇潇忽然又想起,曾经能让眼前这小菜鸟欢欣雀跃的身影。 她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问:“他呢?还是没消息?” 凌俐手上动作一滞,之后轻轻点头。 第四百二十七章 渐近 凌俐看了眼日历——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 距离她和南之易分手,十九个月多三天;而距离南之易消失,刚刚好十五个月。 一年多的时间过去,凌俐寻找南之易的心,也渐渐地淡了下来。 那天在法院让他跑了,几天后,他让陆瑾然上门带走了米粒和古丽。 再之后,南之易这个名字,就彻底地从她生命里消失一般,再没人会提起。 她曾经试过问田正言、问南之君、问陆瑾然,然而他们都对他在哪里这个问题,均是三缄其口。 唯一一个和她一条战线的解晚露,却也是被他们瞒着的那个。 她只知道南之易回了花城祭拜奶奶后,又回了趟帝都。 再之后,他便不见踪影完全消失了一样,就连李果公器私用之下也没办法查到他在哪里。 因为下午被吕潇潇提起了南之易,凌俐的情绪有点不好,工作不在状态,整整一个小时才调整好。 不过,比起以前一想起他就能消沉半下午的状态来讲,现在已经有进步了。 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三天后要开庭的卷宗上,一再地和徐助理确认了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做好以后,就准备下班。 却在踏出律所的前一分钟,被刚刚出差归来的祝锦川叫住。 他先是送给她这次出差带回来的特产,之后扬着眉问她:“你那房子要交房了,要去看看吗?” 听到这句话,凌俐眼睛一亮。 两年多以前交下首付买的那房子,终于封顶并且装修了,就算不能马上入住,去看看也是好的。 那房子离市中心有些远,祝锦川开了差不多一小时车程才到。进了小区,她发觉楼下还是一片狼藉,显然现在还不能住人,还有后续的附属工程需要做。 凌俐的房子在十五楼,不高不矮的位置,也是听从祝锦川建议选择的楼层。公寓的电梯自然也是没打理好的,内里连木架都没有拆,浓浓的板材的味道很有些呛鼻子。 凌俐捏着鼻子皱着眉头,好容易熬到了十五楼,逃也似地除了电梯,之后立在一扇灰蒙蒙的门前发愣。 “怎么?刚才那么急的,现在不进去看看?”祝锦川跟在她的身后,问道。 凌俐忙摇头,莞尔一笑:“我这是在做心理准备,提醒自己一会儿看到一堆杂物千万不能手痒去收拾。” 祝锦川被她逗笑,接过她手里的钥匙,打开了门。 凌俐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乱七八糟的家,却不料,那门里的场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装修确实已经完工,然而房间里完全没有她想象中满地杂物的样子,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甚至包括家具和软装,都已经入驻完毕,完全就是可以拎包入住的状态了。 最出乎意料的事,她本以为是样板间简欧风格装修的家,现在呈现出来的模样,和她在开发商那里得到的效果图,完全不一样。 原木色的木地板,半圆的窗户延绵了整整两面墙,天花板上的淡蓝和珠光交错的顶灯,像海洋和贝壳一般。 凌俐睁大了眼睛,完全不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 “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们不会是走错地方了吧?”凌俐有些无措地看着祝锦川。 他扬了扬手里的钥匙示意她房子没错,之后问:“好看吗?” 凌俐的视线还被天花板上的海洋和贝壳吸引着,点了点头:“好看,好特别的感觉,蓝色和白色的海洋主题也不会幼稚。窗户那么大,光线又好又通透的,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房子可以这么美。” 尤其是露台上那贝壳形状的椅子,她有些忍不住想要去坐一坐试试。 祝锦川微微一笑:“是你的没错,我想,这是你第一间房子,尽量不要有遗憾,所以找了设计师朋友,和开发商这边协商怎么完善装修方案。还好,两边都是朋友,我也好协调一些。” 他顿了顿,放缓了声音:“你姐姐送过你一串贝壳风铃,到时候搬过来挂在阳台上,一定很美。” 凌俐愣怔了好半天,带着点鼻音,说:“谢谢师父。” 他微笑:“应该的,你不用谢我。” 说着,又让她上二楼看看。 和一楼清新的海洋风不一样,卧室的风格,是乌央乌央扑面而来的少女风。 公主床、真丝床品、纯白的纱幔、层层叠叠的窗帘,以及窗边坐着的一个足有两米的抱抱熊。 哪怕凌俐不那么喜欢花俏的东西,也被这屋子温馨又柔软的风格折服。 看她眼睛弯得像一牙新月,祝锦川唇角的弧度上提些许,拉着她,示意她看靠近阳台的墙角。 那里,有一棵挂着彩灯闪烁着的小小的圣诞树。 凌俐愣了愣,上前摸了摸叶子,兴奋地说:“竟然是真树。” 又弯腰拾起树脚下的一个礼物盒,眼睛发亮:“还有礼物?这是真的?” 祝锦川微笑点头:“是你的没错,我这个圣诞老人送的。” 凌俐被他逗笑,忙不迭开始拆礼物。 几十秒后,等她看到盒子里装着的四叶草项链,情不自禁摸了摸那嫩绿的珐琅质地,眸子亮了亮。 细致精巧的首饰女人都爱,只是她从来没想过花几万买这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锁骨链来戴,实在是太奢侈了。 “好看吗?”他问。 凌俐点头,又忽然手忙脚乱起来,把首饰盒递给他:“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祝锦川笑而不语,接过盒子捏起里面的项链,自然而然地走到她身后,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凌俐有些惊慌,却听到身后他稳稳的声音:“别乱动,链子很细,万一断掉就麻烦了。” 她无可奈何下,只好任由他系好了链扣。 之后,被他推到镜子前,说:“很好看,很适合你。” 凌俐摸了摸锁骨上那颗温润鲜嫩的四叶草,看着灯光映衬下如玉的脸,恍然如梦般。 镜子里那个清雅秀气的女子,真的是她吗? 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好看过,而那熟悉的眉眼,清淡的五官,净白的皮肤,单薄的身材,仿佛哪里都没变,却仿佛和以前,很不一样了。 这一年多来,生活和工作忙成一团乱麻,她每天照镜子都是匆匆忙忙的,经常都来不及看看脸上的皮肤状况如何,就因为时间赶紧不得不匆忙第把一层层化妆品铺上去,掩住了真实的五官和表情,也让她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自己。 她是什么时候,出落成这副模样了呢? 祝锦川看起来心情不错,背着手,弯着腰凑到她的耳边,轻声的一句:“圣诞快乐。” 凌俐醒过神来,经不住地耳朵一热,后退了一步,视线投向窗外不敢和他对视。 祝锦川浑不在意一般,扬了扬手里的车钥匙:“看够了房子,我们走吧。” ———— 冬天的城市,似乎比春夏要晚醒那么一会儿,都早上七点过了,外面还安安静静的。 从温暖的被窝钻出来,凌俐从窗户望出去,发觉外面一片沉静,天色都不是太亮。 也不知道是因为被窝里钻进了风,她脊背处一阵阵发凉,几秒后鼻子痒起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之后,鼻子就不通畅起来。 穿上昨晚选好的今天出庭要穿的西装,她犹豫了好一阵,换掉双面呢的黑色大衣,穿上了羽绒服。 她八点下楼,在楼下看到早就等着的祝锦川——祝锦川恰好也有庭要去雒都中院,正好顺路捎带她过去。 祝锦川看到她的打扮,倒是笑开了:“我就说前几天你实在穿得太少,薄薄的一件西装哪够,今天这样才好,才是冬天的打扮。” 凌俐撇了撇嘴,声音有一丝暗哑,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潇潇说不能穿羽绒服的,还说我西装都太厚,要穿薄羊毛加真丝面料的,裤腿不能太长,不能穿靴子,要把脚踝露出来……” 听到她念叨了一串“女律师精致着装指南”,祝锦川唇角上扬的弧度更甚。 “你听她胡扯,”他抬手轻敲了敲凌俐的头顶,“结果就感冒了吧?声音哑了吧?人也就老实了。” 凌俐嘟嘴,眼里有几分委屈,嘴里念叨:“什么嘛。” 九点前到了法院,她过了安检就和祝锦川分别进了不同的法庭。 之后一上午,从开庭准备、质证、辩论、总结陈词到签字确认笔录,耗去快四个小时。 这案子案情有点复杂,一个关键问题扯不清,凌俐和控方辩论了很久也没有结果,只有等到合议庭评议了。 半上午都在说话,凌俐的嗓子又疼了几分。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核对笔录后签字,等走出法庭的时候,却发现外面下雨了。 翻了翻背包——好倒霉,没带伞。 凌俐耷拉着眉眼,正想一头扎进雨里,却被一个声音叫住。 她回头,一眼就看到门柱旁长身玉立的祝锦川,有几分疑惑:“师父,你怎么在这里?” “我送你来的,自然要一起回去。”他扬扬眉,撑着伞过来,以免纷飞的雨丝沾湿她的头发。 之后,又把手里的玻璃瓶递给她,那里面,是半透明红褐色的液体。 “红枣姜茶,驱寒暖胃,你刚开始感冒,这个应该有效的。” 凌俐一愣,接了过来:“谢谢师父。” 却发现,那瓶子还是热的,甚至有些烫手。 她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地问:“哪来的,还这么热?” 瞥了眼他黑色的大衣,突发奇想:“你不会是一直捂在大衣里的吧?” 祝锦川抿唇:“有种东西叫保温箱,外卖小哥把瓶子放在那里面拎来的,到我手里还不满五分钟,当然有点烫。” 凌俐吐吐舌头,尴尬地垂下头,不敢直视他眼里一片清浅的笑意。 气氛有点尴尬,几秒后,凌俐不知怎么鬼使神差找了个话题:“明天我想去看看钟卓雯,你要不要一起?” 祝锦川有些意外:“怎么突然想到了这个?” “那天,那房子里的贝壳让我想到我姐送的贝壳风铃,然后就……” 她没有说完,祝锦川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钟卓雯依旧是沉睡不起的状态,而从南之易的案子结束后开始,她的状况有些不那么稳定起来。 不仅表现在脑电波的时强时弱,还有大脑开始萎缩的迹象。 再这样躺下去,很可能就是器官衰竭,再也无法支撑生命的结果。 祝锦川明白她突然的消沉来源于哪里,于是点头:“好。” 第四百二十八章 探病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祝锦川陪着凌俐,到了阜南大学附属医院脑外科。 他们到的时候正是中午,医院里的人络绎不绝,门庭若市比菜市场都不差的。 好容易挤上电梯,到了脑外科的那一层,凌俐迈出电梯,看了看眼前匆忙喧嚣的病房,深吸一口气。 祝锦川抿紧了唇,说:“走吧,我陪你去。” 这个地方凌俐也来过好几次了,却没想到这次心血来潮的突然拜访,她碰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史美娜穿着最普通的黑色羽绒服,头发剪得不能再短,抱着个包,坐在钟卓雯的病房外。 她那次泼的热汤害得凌俐和南之易都好一场受苦,她虽然没被追究刑事责任,但也行政拘留了的。 据说,从那之后她的精神状况就不大好,还接受过心理治疗近半年。 凌俐没有关心治疗的效果如何,不过看起来还是有效的。 至少,史美娜现在的眼神,已然没有了当初的恨,那眸子里只有麻木和空洞,看到凌俐和祝锦川,也仅仅是默默地转过头去而已。 伤害钟卓雯的钱阳已经伏法,她守着钟卓雯一天天熬下去,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但是,只会有两个选择的——要么醒,要么死。而在最后的答案来临之前,谁也不知道究竟会怎样。 与史美娜的失魂落魄相比,钟承衡显然正常很多。这些日子,他毫无怨言地担负起照顾钟卓雯的责任。 凌俐他们到的时候,正碰上钟承衡把食物打碎,兑上医院的营养餐调成糊状,从鼻饲管打到胃里去。 凌俐看了看半闭着眼一动不动的钟卓雯,心情有些低落。 曾经活力满满的少女,已经渐渐落到现在比植物人好不了多少的状态,能不能醒来也是未知状态。 两年了,从医学上说钟卓雯能醒来的几率越来越低,但钟承衡没有放弃过,一直在医院里无微不至地照顾着钟卓雯,吃住都在医院。 医院还是很厚道的,不仅尽力减免钟卓雯的医疗费用,还给钟承衡提供了工作岗位。 据说,他正在参加医师资格的考核——因为他之前的证两年作废了,如果要重新当医生,就要重新接受考核,在那之前有三到六个月的培训时间。 在多重的打击下,这个男人竟然没有就此倒下,也让凌俐渐渐明白了,当年凌伶为什么会对他那样痴迷。 金钱地位皮囊,这些都是表象,坚毅不屈的灵魂,才是最吸引人的。 凌俐和祝锦川安静地看着钟承衡做完手里的事以后,才上前去问了几句钟卓雯的情况。 钟承衡对凌俐的态度,一如既往地平淡中带点温情,他是个明事理的人,不会把别人的罪过加诸到凌俐身上,更不会对她充满攻击性。 因此祝锦川很放心留她在这里,而且他在面对钟承衡这个前情敌上始终有些别扭,干脆借口抽烟出了病房。 钟承衡和凌俐说,最近钟卓雯的状况似乎好了些,脑电波越来越强烈,说不定是苏醒的征兆。 此外,因为钟卓雯已经沉睡两年多,身体机能渐渐不好,所以他已经长期雇佣了一个护工,每两小时就来给钟卓雯翻身、活动四肢、清理大小便等等。 凌俐问了问费用,是一天一百元。 她略一思索就说:“我来负担这笔钱吧,毕竟,她也是因为我才这样的。” 钟承衡当然是拒绝的态度,无论凌俐怎么说也不答应。 到最后,他都有些无奈了,带着笑意:“我知道你现在厉害了,这一年多赢下不少官司,也知道祝律师肯提携你,不过你也别小看我的。我要接受你的恩惠,那是万万不能的。” 凌俐只好作罢。 之后,钟承衡又说起了祝锦川:“祝律师是个好人,小俐,我看得出他照顾你并不全因为小伶,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被钟承衡问起吕潇潇经常问得问题,凌俐低头咬着唇,不敢再说话。 钟承衡微微一叹气,忽然说:“出事那一年,他其实来找过我的,他以为我是因为小伶的病才和她分手的。按说他那时候和小伶分手已经三年,却能为了小伶找上门,几乎和我打了一架,又几乎是把我绑着拉去了南溪,让我和小伶当面说清楚。我当时就想,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男人,要不是因为那场病,小伶阴差阳错地错过了他,否则,又哪里会有我什么事的。” 凌俐怔了一怔。她完全是第一次听人说起这件事的,也更不知道祝锦川和钟承衡曾经有过交集。 她问:“你是说,案发当天,我师父和你都在南溪?” 从病房出来,看到在门厅等她的祝锦川,凌俐第一句就忍不住发问:“你在案发当天,去过南溪?” 祝锦川微微一怔,手指不经意地捻起她肩膀上不知道从哪里沾的纸屑,轻声回答:“是的,去过。” 凌俐深吸一口气:“你去干什么?” “你说呢?”他嘴角有一丝自嘲的笑,“我那时候还能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不甘心而已。” 说着,他视线放远,落在了渐渐降下的夜幕上,声音低沉:“我知道大妹的病以后,一厢情愿地认为大妹是为了怕拖累我,所以当时放手,一时激动就找上门去了。岂不料,看到她为另一个男人把自己折磨成那个样子。就算我说愿意负担她下半生,只她也不肯,宁愿把自己毁掉。” 之后,苦涩地一笑:“所以,我就去绑了钟承衡到南溪,让他和大妹把事情说清楚,让他看看大妹那时候的模样,结果却……” 他说到这里,忽然有些说不下去。 凌俐明白他的欲言又止。如果不是他那天自作主张绑了钟承衡去,说不定,钟承衡也就没这场劫难了。 因为提起了往事,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心情都不轻松。 好一会儿,凌俐勉强牵起嘴角笑笑,对他说:“师父,你真的是个好人,我姐姐曾经那样伤你,你还能为她着想。” 祝锦川收回放在远处的视线,凝眸在眼前纤细柔美的人影跟前,嘴角有一丝苦笑。 他微微一叹气:“你是在给我发好人卡吗?下一张是哥哥卡?” 凌俐忙吐了吐舌头:“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的。我的意思是,师父你……你很好。” 她慌乱之下,有些词不达意。 祝锦川眼里微芒闪动,几秒后,声音里带点笑意:“我懂,逗一逗你罢了。” 说完,抬手拍了拍她的头顶,看着她额前的刘海随着他的动作颤了颤,以及她小鹿一般湿润晶莹的眸子,心头暖意更甚。 忽然有了一吐为快的冲动,他继续说着:“我希望你能像看待一个普通男人的眼光看我,不要给我打上标签。我对你好,不是因为我是个好人,或者是我是看着你长大的邻家大哥,而是你值得这样温柔的对待,你明白吗?” 凌俐垂下眸子别开了视线,不敢直视他眼里倾泻而出的温柔与热切,却在转头的一瞬间,视线里捕捉到街道对面的街角处,有个一闪而过的影子。 只觉得所有血液涌上了头顶,她愣愣地站在原地,如堕梦里。 那瘦削的背影一闪而过,可那画面却像定格一般,一直滞留在她脑海里。 那是他吗? 凌俐有些恍神,而下一秒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她几步就冲上车流滚滚的街道,敏捷地翻越隔离带,冲向了对面。 看着凌俐不顾红绿灯信号,在车流中穿越了城市主干道,祝锦川不明就里。 而看到她差一点被飞驰而过的出租撞到,他更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凌俐!凌俐!” 他在身后一直叫着她的名字,却也得不到回应,只看到她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远。 焦急与担心占满了他整个情绪,他也来不及从红绿灯的十字路口过街,沿着凌俐的轨迹,也想翻越隔离带。 却不料,被一辆辆鱼贯通过的车辆,拦在了马路中央。 祝锦川心急如焚,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 城市的车流繁忙而狂躁,一旦被什么闯入马路的障碍拦下,就会发出喧嚣的鸣笛声。 耳旁充斥着汽车紧急刹车的响动,凌俐却顾不得太多,只顾着追赶刚才那匆匆一瞥的身影。 然而,下班时间行色匆匆的人群里,再也看不见她一直寻找的那个人。 跑过了有一个转角处,她看着眼前的丁字路口,微喘着气站在原地左右张望。 到底应该往哪边呢? 前、左、右,三条不同不路,三个不同的方向,她该何去何从?哪一个方向才能带她找到刚才的身影? 她轻咬着唇,带着些祈祷的语气:“老天爷,如果他在这里,请你让他出来见我一面,我愿意折寿十年。” 她念叨了两遍,渐渐地,有些心神恍惚起来。 闭上眼,似乎还能看到刚才的背影,穿着深蓝的大衣,深色的牛仔裤,顶着鸡窝头,瘦削、微微有些驼背,走路时候的步态,和他一模一样。 南之易,是你吗? 你为什么还要逃? 你为什么看不到,一直在等着你的我? 每一个寂寞清冷的深夜,每次我哭着从梦里醒来的时候,你在哪里? 如果你再不回来,我就快坚持不住了。 脑袋里思绪纷乱,她抹掉不经意滑过面颊的一滴泪,咬了咬牙,胡乱选了个方向继续前行。 又一次横跨过一个街口,她终于在人群里发现那个似曾相识背影——他正顺着地铁通道向下走,看起来马上要进地铁站。 一颗心快要跳出胸膛,她穿过密集的人流,终于艰难地挤到他背后。 追上的瞬间,她的手搭在他肩上猛地一拽,同时愤怒地大喊:“南之易!” 第四百二十九章 接受 却不料,转过头来的却是一张陌生而惊诧的脸。 鸡窝头、胡子拉碴、布满血丝的眼睛、皱巴巴的衣服,身上斜跨着电脑包。 和他很像,却并非是他。 凌俐愣了两秒,忙放开那人,嘴里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男子的嘴角抽动两下,眼里是茫然的神色,嘟嘟囔囔地走了。 从紧张到心跳一百多,到一颗心瞬间堕入谷底,不过几秒钟的时间而已。 她原地站了一阵,在被好几个人撞到肩膀之后,终于察觉到自己在地铁口傻站着的行为已经给别人造成了不便,只好转身走向来时的路。 她一路走着,一路想着,思绪翻涌。 她也真是荒唐,看到个和他类似的瘦高身影就发了疯一样追出去,却忽略了,他从来不会把电脑那样背上身的习惯。 凌俐苦笑起来,看着远处渐渐亮起来的路灯,深吸了一口气。 她还应该继续等下去吗?还是说,渐渐地把他忘记? 可穿髓透骨的思念,和他在一起时候的点点滴滴,都那样深刻难忘,她又如何在这一片没有尽头的苦海里,找到出路? 她无意识地移动着脚步,努力让自己不要在路上哭起来, 却忽然间背后有谁拉着她倒下,天旋地转之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但意外的是,好像并不太疼。 几乎是摔倒的同时,她耳边响起刺耳的刹车声,接着,有谁在咆哮:“你找死啊!” 凌俐茫然地坐起身子,看着停在面前的一辆车,车灯炫目到她有些睁不开眼,但也能隐约看到从驾驶室里伸出一张愤怒的脸,正在对她骂骂咧咧。 “实在对不起,一时没看清楚路,不好意思。” 这又是谁在说话? 凌俐茫然地转头,看到身后的祝锦川,低眉顺目地在和暴怒的车主道歉。 之后,便被他拉起来,站在了路肩上。 那车主看着懵懵懂懂似乎被吓呆了的凌俐,又看了看一直道歉的祝锦川,骂骂咧咧了一阵,终于发动了汽车。 因为意外事件拥堵的车流,又开始缓缓移动起来。 祝锦川皱着眉,弯腰拍干净她身上的尘土,发现她额角擦伤的痕迹后,又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番。 直到确认她没有其他地方受伤以后,他长呼出一口气。 “没事就好,下次别这么马虎了。”他声音里还有些心有余悸的意味,想要抬手捋一捋她有些散乱的刘海,却皱了皱眉,又放下手臂。 凌俐终于醒过神来,意识到她刚才因为魂不守舍的状态,无意识地在红灯状态走到了路中央,差点遭遇到一场车祸。 是祝锦川在关键时刻把她拉了回来,这才没让她被刚才那辆车撞上。 “对不起。”她低下头,却突然看到祝锦川左臂有些异常的状态,和紧皱眉头似乎在忍痛的表情。 “你的手,怎么了?”她紧张地问道。 祝锦川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略动了动,又是扭曲的表情。 只是他还故作轻松地开口:“刚才手肘撞在消防栓上,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只不过,一会儿得你开车送我了。” ———— 吕潇潇讨论案情的时候,视线总会被缠绕在凌俐腕子上那条珍珠手链吸引住。 尤其是那条流苏,淡淡的金色,撩头发的时候,简直美极了。 最关键是这条手链她本来也看上了的,有些肉疼价格还在犹豫着,结果隔了一个周末就出现在了凌俐手上。 她气得咬牙切齿——祝大状,可真舍得花钱啊。 五位数的包,六位数的手链,七位数的车,眼都不眨一下就给了凌俐,让本来是清新努力贫家女的小凌子,几天时间就变身骄奢淫逸贵妇风,过上她吕潇潇拼死拼活也还没挣到的物质生活。 却又不得不感叹姜还是老的辣。 一个圣诞节加元旦假期过去,再加上手肘的轻微骨裂,就让小凌子态度软化,答应了做他女朋友。 她可是全程围观过小凌子和南之易那场纠葛的人,虽然南之易一声不吭跑了,留下伤痕累累的小凌子,但她本以为凌俐起码能坚持个三五年才会接受祝锦川的。 她私下还跟李果讨论过,不知道老祝头在秃顶之前能不能娶上媳妇的问题——虽然他目前发际线还没有后退的迹象,但毕竟,已经是三十五往上的老男人了。 哦对了,为这事她还和李果打了赌的,这下可好,凌俐害她输掉了半年他在挑选电影时候她可以无理由否决的权利。 想到这里,吕潇潇磨着牙说:“少女,我看你是是金钱如粪土的人,难道真的屈服于老祝头的战术?” 凌俐的注意力还在那一摞几十页的证人证言上,听到她的话呆了呆:“什么?” 吕潇潇哼了一声,敲了敲桌子:“他给你买包买珠宝买车,所以你就从了他?” 凌俐这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这件事,愣了一愣,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和祝锦川在一起,已经两个星期。 手上的链子、拿的包,以及她现在开的车,都是他的不错。 但是,当然不可能是因为钱的问题。 她知道他给她的这些价值不菲,但以她和他的默契和相互间的了解,凌俐知道,祝锦川送东西的时候,也并没有想太多。 她收下的时候,更是没有想过其他的问题——比如,这些东西价值几何。 也许只是觉得东西适合她就买了下来,送给她的时候,普通得更像在吃米线的时候,他随手递给她的调味盐一般。 至于让她接受祝锦川的契机,则是那一日险些发生的车祸。 她魂不守舍的状态,让她不知不觉走到了机动车道上,是祝锦川在一刹那,把她从生死线上拉回来的。 祝锦川的手肘,也是因为拉着她倒地时候,因为巨大的惯性以及在消防栓上的一磕而受伤的,当晚就去医院照片,结果是轻微的骨裂,还打了石膏固定。 那天的情形,如果不是因为冬天穿得厚,他的骨折只怕更重。 而他在自己骨裂、疼痛难忍的情况下,还在关心她无关紧要的擦伤。 在从医院回来的那一晚上后,凌俐呆坐了好几个小时,一直都在思考一个问题。 如果南之易不出现,如果她再也找不到他,那她,到底应该怎么办? 她现在剩余的力气,是够她等一年、五年、还是十年?如果是一辈子,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她只是看到一个像是南之易的影子,就不管不顾地追出去,却忽略了一直在原地,等着她的那个人。 祝锦川说他愿意等她,并不是她优柔寡断的理由。 她不能总是等在原地,靠着记忆取暖。她也不能老是心安理得地接受祝锦川的关怀,却迟迟不肯给他答复。 他对她这样地好,而她的视线,却一直放在南之易离开的背影上。 吕潇潇说得对,她不该为了一个已然看不见的背影,错过整个世界。 所以,这才会有她终于给了祝锦川答复的事。 想到这些,她抿了抿唇,含糊其辞:“你不是一直说他好吗?我和他一起了,你又来说闲话?” 吕潇潇却收起眼里戏谑的神色,慢慢地问她:“你真想好了吗?祝头一旦认真起来,你会逃不掉的。” 凌俐眼睫颤了颤,淡淡地笑了笑:“不试试看,又有谁知道呢?” 吕潇潇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终于说:“好吧,不管怎样,我还是祝福你们,一定要幸福。”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老祝都本命年了,只怕离不能人事不远了,你可要抓紧早生贵子。” 一不小心又被老司机带上车,凌俐脸一红,忍不住捶了下她的肩膀:“你这个女流氓!” 吕潇潇笑笑,眼神意味深长起来:“老祝头可等不了多久了,你也不想让他体验一把老来得子吧。” 下班时间,祝锦川已经在楼下停车场等凌俐。 他左手受伤不能开车,这些日子,都是凌俐开着车送他。 也就是以这个为借口,他新买了一辆s320,给凌俐上下班使用,美其名曰他的专车。 新车不是那么好开的,凌俐适应了好多天,才勉强能在上下班高峰期开着车不发憷,也开着车跑过几次业务。 然后,她惊奇地发现,似乎有了好车,客户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签单率瞬间提升。 也因为如此,这个月她的薪资,又悄无声息地向上蹿了一小截。 想到这里,凌俐罕见地发着牢骚:“没想到一辆车的功效比我辛苦爬楼发名片效果好得多,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她还没说完,祝锦川就接过话头:“下一句不就是狗配铃铛跑的欢?” 说完,他侧过眸子:“能让你借一把力,我很愿意,也很开心。倘若身为男人不能给自己心爱的女人挡风遮雨,那,又何必在一起?” 凌俐抿了抿唇,看到他眼里温润与平和,也不好再多说。 再说,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明白她在别扭什么,祝锦川莞尔一笑,拍了拍她的手:“乖,别想多了,用平常心看待这个问题,别给自己莫须有的压力。” 第四百三十章 婚事 水晶杯里光泽晶莹的红酒,在灯光下折射出宝石般的光线,璀璨而迷离。 凌俐微微弯起眼,视线掠过桌面粉红的玫瑰花束。 这是爱莎玫瑰,不算最贵的诸如切花朱丽叶之类,却是她最喜欢的一种。凌俐不知道祝锦川是如何得知她这个喜好的,总之,她从来没说过,他却总能猜中。 就如总是能够恰到好处地知道,她晚上想吃什么的问题。 前一天她确实有些想念牛排的味道,今天就来吃了,还是在祝锦川曾经带她吃过的那家——只是不再是那四人份的战斧,而是带骨的眼肉。 祝锦川预定的位置,在靠窗的角落,视线开阔又私密,能够看到窗外华丽璀璨的夜景,也是饭店最安静的一隅。 今天的牛排一如既往的好吃,和以往不一样的,是桌上添了瓶红酒。 祝锦川自然不会土豪到直接要店里最好的,他点了价格中等的,还直言凌俐现在还不大会品酒,太好的也是暴殄天珍。 确实,祝锦川说的是实话,她现在根本分不清楚酒的好坏,不过也能喝出点红酒芬芳馥郁来。 这些日子,她陪着祝锦川,偶尔来一杯感受下微醺的感觉,放松而惬意,也挺不错。 只是这一晚好像喝得有点过,略有些醉了。 不过,今天这样的大日子,多喝一点也不为过。 不仅因为祝锦川骨裂恢复得很好,上个周末顺利拆了石膏,还因为,他的一个大官司赢了。 那案子祝锦川跟了快一年时间,又是被最高院改判的知识产权案,扣除个税都有两千万入账。而这样的收入,是可以在阜南律师行业里排进前十的。 凌俐在跟着他执业的几年里,成长速度惊人,而他自己,也从一流,迈入了顶尖的行列。 这一大笔收入到手,他不仅请了所里的人好一场狂欢,自然也会和她单独庆祝一番。 要说这案子其实难度相当大,之所以能赢,肯定是下了大功夫的。尤其是,他基本上是单枪匹马搞定这件事,期间只用了两个助理而已。 祝锦川很有些感叹:“有了这单,下一年我可以稍微歇歇了。毕竟年纪大了,经不起操劳。要不然,干脆退休好了。” 就算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凌俐也忍不住鼓起腮帮反驳:“你才多大?正是黄金年龄好吗?” 看着她脸上因为喝了酒出现的红晕,以及眸子里星星点点的光彩,祝锦川笑意渐浓。 伸手抚在她的手背,他轻声说:“不是还有你吗?” 凌俐的手动了一动,之后,任由他握在了手里。 他似乎很满意凌俐渐渐接受他亲密的举动,微微一笑,问道:“春节的时候,跟我回一趟家好吗?” 凌俐愣了愣,不知道他怎么提起这个问题,眼里有几分疑惑和犹豫。 祝锦川自然看懂了她这些情绪,慢慢地解释着:“我妈说想见见你,她还说,好多年没见过你了,也不知道出落成什么样子了。” 凌俐轻轻咬住唇,按样子有些忐忑:“伯母怕是会失望吧。” 他一笑:“怎么会?你这个小傻瓜,总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好。春节带你回家而已,就我爸妈,没有其他人,你不用怕。” 凌俐点头,却忽然间有些心神不宁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脑袋里跳出了那时候跟南之易回花城的一些片段。 包括那场诡异的年夜饭、那棵橘子盆景、那一下午的小吃,还有钱阳坠崖的小山包。 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又想起那一晚上钱阳说过的话,其中有些问题,她到现在都还没想明白。 脑子里装了事,她心不在焉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晚饭结束、祝锦川送她到楼下的时候。 “凌俐,凌俐?” 她站在电梯前想得有些入神,忽然间,祝锦川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凌俐赶紧收敛思绪,扬起脸:“怎么?” “怎么好好地脸色开始发白?是冷到了吗?”祝锦川满眼神色,之后摸了摸她暖暖的手,放下心来,“不冷就好。” 说完,他送了她上楼,又嘱咐她睡觉前关好门窗,注意安全。 凌俐心间微暖,却抱怨着:“行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知道照顾自己。” 他揉着她的发,认真地回答:“嫌我烦了吗?在我眼里,你不就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吗?” 之后,看着凌俐生气噘着嘴的模样,只觉得无比鲜活可爱,尤其是染着淡淡红色的唇,看起来和玫瑰花瓣一样柔软而芬芳。 心念一动,他忍不住微微弯下腰,朝她的脸靠近。 他的目的很明确,行动也很果敢,伸出手,托住她小巧的下巴。 凌俐没想到不到一秒钟,祝锦川就靠了过来,还那样的近,近到她能清晰嗅到,他呼吸间淡淡的葡萄酒味。 他虎口处契合着她的下巴,拇指摩挲过她的唇线,呼吸渐渐加快。 她很清楚他下一步想要做什么,也很清楚在一起一个月的时间了,他只牵过她的手而没有更进一步,已经是很君子。 却仍然忍不住本能一般地,忽然一侧脸,让他的吻落在了她唇角边。 刚刚好错过。 祝锦川慢慢直起刚才微微前倾的上身,后退了一步,眼睛微眯了眯。 “对不起。”她低下头,很有些局促不安,抬手无措地捋了捋着自己耳侧的碎发。 几秒后,她听到他微微一声叹息,之后恢复了温润的声音:“没事,不用道歉。” 凌俐鼓气勇气抬眼,意外地看着他的笑脸,以及他眸子里映着的她的影子。 他嘴角边仍是温浅的笑意:“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慢慢习惯我,我也还是那句话,我等得起,也愿意等。” 张守振知道凌俐和祝锦川在一起后,整整两天时间都躲着凌俐。 拿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觉得错了辈。 祝锦川在张守振眼里,那就是他们厂里职工子女中的楷模和典范,高高在上的大律师、能干人、大人物,谁说起来都要竖大拇指,是他老张都佩服的人。 自家的小俐?锯了嘴葫芦一样不爱说话,平时闷声闷气的,虽然也乖巧懂事,听说最近工作越干越好了,但总归和祝锦川不是一个路数。 更何况,他是知道祝锦川收了凌俐当徒弟的,两人本就是师徒的情分,而且,祝锦川还是离过婚的人。 他倒不是反对这事,只是一时不能接受而已。反而是他老伴得意洋洋地过来,说早看出祝锦川对凌俐不一般了。 好在,最近张守振渐渐接受这件事了,能直视凌俐了,也不至于提起他两人的关系就眼角直抽。 凌俐看舅舅心态扭了过来,于是和祝锦川约好,让他周末到小店里来一趟,也算和家里人正式说他们俩的事。 周五的下午,凌俐下班早,从超市拎了盒火箭苹果去看小宝。 小宝化疗结束后第三次复查了,这天刚拿到结果。 化验结果表示他恢复情况很好。如果再经过两次复检没问题的话,就可以考虑在附近找幼儿园,让小宝入学了。 想起小宝马上就能像个正常的孩子一般,凌俐也和丁文华一样,开心到脚步都轻快许多。 晚饭开始前,祝锦川也来了。 他是从外地匆匆赶回来的,就为了庆祝小宝又翻过了一道坎。 就算是行色匆匆,他也没忘记给小宝准备礼物——一大盒子乐高积木,还是男孩子最喜欢的闪电麦昆系列。 除此之外,还有给张守振夫妇准备的一套茶具、颈椎按摩仪,以及给张建文、丁文华带的藏区的虫草。 不管价格高低,所有人都觉得礼物称心如意。 凌俐再一次感叹祝锦川的心细如发。 舅舅爱喝茶,舅妈前些日子在说脖子僵,表哥和表嫂现在最操心的就是小宝的身体,虫草这种提高免疫力又温和的补品,最合他们心意了。 如果祝锦川愿意,他总是能滴水不漏又体贴得照顾到每个人,寡言又温柔,让人挑不出毛病。 如果习惯性地这样依赖他,自己大概是成不了吕潇潇那样的女王了,只会退化成什么都不会的小公主。 其实,那样的日子,也未尝不可的。 这晚上舅妈拿出了看家的本领,做了一大桌子好吃的菜,加上原来的刺头丁文华现在改邪归正,这一顿饭吃得很开心,宾主尽欢。 因为大家都知根知底,桌面上也没什么客套话。祝锦川陪着张守振喝酒,倒喝出了舅舅的兴致。 他们商量着把店扩大,祝锦川很捧场地表示要入股,并且表示,可以搞定铺面的事,还可以让朋友做市场调查测算人流量之类,保证不会把店开到死的口岸去。 张守振眼睛里是要大干一番的斗志,听到祝锦川的大包大揽后,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问:“你和小俐,准备什么时候办事?戒指准备好了没?” 凌俐下意识地低头,几秒后听到祝锦川说:“我在选了,目前有三款觉得不错,本来就决定这周末带小俐去看看,如果都不喜欢,就定制一枚好了。” 张守振听了,笑得更加开心:“那婚期呢?定了没有?” 祝锦川看了看身旁的凌俐,也笑了笑:“如果小俐同意,那不如春节期间约个时间,家长见个面,商量一下这事吧。” 第四百三十一章 决定 凌俐恍然中抬头,眼里有些惊慌:“啊?什么?这么快。” 祝锦川眸子动了动,没有说话,但刚才略带醉意的眼神,似乎清醒了不少。 张守振打着哈哈,也说不下去了。 席间的气氛忽然冷了下来。 丁文华及时出来打着圆场:“小姑娘害羞了,行行行,不说这事,不说这事,我们都当没听到。” 晚饭结束,凌俐本来要帮嫂子哥哥洗碗的,却被祝锦川拦下。 他一边不急不慢地绾起袖子,一边说:“女孩子的手要紧,洗碗太伤皮肤了。粗活我和建文去就行了,你们都歇着。” 丁文华很捧场地指着张建文抱怨:“听见没有?这样才是宠老婆的正确方式,你可得多学学!” 祝锦川去了厨房,丁文华去了楼上看小宝,舅妈则开始准备茶水。 桌前只剩张守振和凌俐。 他看着凌俐,一声长叹:“锦川是个好孩子,你也是,可我总觉得你们之间隔着什么东西。你好好想想,以后到底怎么打算的?” 凌俐牵了牵嘴角,声音有些发闷:“我不是已经打算了吗?” “是吗?”张守振带着些审视的目光,“小俐,你不必瞒我的,你知道锦川的年纪等不起,你也二十七了,结婚是自然而然的事。你还想让他等多久呢?” 凌俐轻咬着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张守振叹了口气:“小俐,如果你打定主意要跟锦川,就彻底放下以前的事,好好地安下心来跟着他。如果你放不下……那个人,那就好好和锦川说,别误人误己。” 凌俐了沉默一阵。 她抬头,认真地注视着张守振,回答道:“我知道了,舅舅,我会处理好这事的。” 回去的时候,因为祝锦川喝了酒,他们请了代驾。 因为代驾还开着车等在路边,祝锦川送了凌俐上楼,都没有进门,在她额头上轻轻的一吻,就微笑着告别。 自从上次他的吻被凌俐躲开,他就一直很有分寸地,不再有类似的举动。 凌俐心里微动。 她是没敢问的,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因为那件事恼怒过。或者说,即使恼怒过,他也总是尽力掩饰着自己负面的情绪,只为了不让她难做。 舅舅说得没错,他们之间隔着的东西,必须被打破。 想到这里,她拉住了他的袖子。 祝锦川转身,眼里是有些意外的神色:“怎么了?” 凌俐轻轻咬唇:“对不起,今天晚上的事,是我没做好,让你在我舅舅他们面前丢了面子。” 他浅浅地一笑,眸子里犹带醉意:“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说了,你不用说对不起,我也不在意什么面子里子的,只要你高兴,其他都是小事。” 凌俐微微点头,心间是一股暖流淌过。 之后,她踮起脚尖在他面颊上轻轻地一吻。 意料之外的吻,带来的是他呼吸轻轻一滞,几秒后,眼里有难掩的惊喜。 祝锦川眼里微光流转,声音温柔低沉:“小俐,我很高兴。” 目送祝锦川进了电梯,凌俐转身开了门,背靠在冰冷的防盗门上,思绪翻涌。 不过亲一下而已,他竟然是那样高兴的表情,到底是他付出得太多,还是她给得太少? 几分钟后,她轻叹了一口气,苦笑起来,伸手打开了灯。 一低头,却看到脚边散落的几张纸。 她顺手就捡了起来,看了一眼,又顺手扔在了玄关处。 那是一沓宣传单,有英语培训的,有家政保姆的,还有祛疤广告的。 这个小区她住了一年多了,其实物管还算尽心,平时管理也挺严,但还是偶尔会有人混进来,一家一家地发小广告。 像这个祛疤广告,她已经不止一次看到了,每一次都是直接扔进垃圾桶。她也懒得去投诉小广告扰民,因为知道要杜绝这样的小广告,物管投入的人力物力和收益不成正比。 她精力有限,与其在这上面给别人找难受,和社会现实较劲,不如多写一份辩护词,也让祝锦川能少为她操点心。 她轻舒口气,抬头环视一圈。家里一如既往地干净整洁,只是和以前不同,这一份干净整洁的来源,并非是她的整理癖。 随着业务量的增加,这些日子凌俐非常忙,基本无暇管家里的卫生,偶尔的周末也只想好好休息,没心情也没动力花时间在家务上。 然而现在每天回家,早上随手乱扔的睡衣叠得整整齐齐,污衣篮里的外套该干洗的送洗,可以水洗的已经洗好晾在阳台上,甚至连衣柜,也是按照她的分类习惯,收拾得妥妥体贴的。 其他的地方,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这是祝锦川在偶尔一次听她抱怨自己现在成了“乱室佳人”后,给她请的钟点工阿姨。阿姨工作日每天来一次,节假日完全不见踪影,如果凌俐偶尔有事工作日在家里,阿姨也不会来,根本不需要她特意通知。 显而易见,这是祝锦川能够知道她的日程表,又提前安排好阿姨的工作时间,目的是尽量不打扰她的生活。 而打开冰箱,里面新鲜的食物和零食,也都是祝锦川买好以后让她带回家的,往往她还没吃完,他已经又买好了——都是按着她的口味来,甚至敏锐到知道她这一次吃腻了某种口味的薯片,下一次就换成另一种口味的。 更别提平时吃饭、逛街、娱乐,完完全全都在迁就她的喜好和口味,而他连烟都已经戒了。 凌俐有些明白了难怪那么多女人渴望当小女人。 当一个男人满心满眼都是你的影子,而且,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为你付出过那样多,没有女人会无动于衷。 久而久之,也就会习惯这样万事不操心、只管追逐自己的梦想的生活。 宠自己入骨的男人,安稳富裕的生活,工作强度虽然大,但也深知自己背后还有强大的靠山,现在的生活已经是无数女人求而不得的日子,她还想要什么呢? 更何况,她又是在那样的情形下,被祝锦川捡回家的——一无所有,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在大雨里哭到崩溃。 没有他,她那场哭泣后,是坚强地站起来,还是陷入下一个更深的漩涡,谁也说不清。 他在试图把她拉出来,从来不会问一句南之易和她的往事,也从来不会提一句让她为难的要求。 祝锦川甚至比她自己,更为了解她。他早知道,他每前进一步,她就会后退,就会下意识地躲,就像之前那个被她躲掉的吻,和今晚说起婚期时候过激反应一样。 他就像他之前承诺的那样,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着她,直到她愿意靠近。 凌俐其实知道,她没那么快忘掉南之易,但是她相信,总有一天想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她不会再心痛了。 他终将成为她最熟悉的陌生人,没有恨也没有爱,只有淡漠和遗忘。 可是,这一天着实来的太过漫长,漫长到,她面对祝锦川的温柔,总觉得自己不配,也总觉得自己是个绿茶婊一般。 安心享受着他的付出和宠爱,心里面,却时不时想着另外的人。 即使她极力否认这一点,但,只要脑袋里冒起南之易三个字,她就会有负罪感。 即使白天被工作和祝锦川填满了生活和工作,但午夜梦回的时候,在一片黑暗和寂静中,她总会想起那个捏着三颗球的悬铃木果子神经兮兮的人,那个拎着她脖子理直气壮骂她笨的人,那个让她心疼和纠结了很久的人。 即使一年多过去了,他的痕迹还在,甚至能让她在枕头上,留下几滴泪。 尤其是他扑向她帮她挡去那碗烧开了的汤的影子,总不能忘。 凌俐吸了吸鼻子,眉眼间是清晰可见的愁绪,之后隔着羽绒服,摸了摸那块烫伤的痕迹。 烫伤痊愈后,留下的是粗糙的皮肤和沉积的色素,一度被她认为这是他们之间缘分的烙印。 然而,现在却成了桎梏一般,只要看到就会想起他。 忽然间,她的视线,集中到刚才门缝里塞着的祛疤美容的传单。 她怔怔地按住那块疤痕,心里有了一个念头。 也许,只要去掉手上的这块疤,只要能让皮肤光滑如初,她的心伤也就能痊愈,从而全心全意、毫无愧疚地回报祝锦川默默的付出,接受那唾手可得的幸福。 是的,一定是这样。 只要去掉了这个烙印,她就可以解除掉他下在她身上的魔法,让她可以回归自己的生活,不再徘徊于回忆和痛苦之间。 第四百三十二章 绑架 冬天的被窝总是有魔力一般,能封印住所有毅力稍有欠缺的人,尤其是在周末的时候。 和工作日一样,凌俐的手机闹铃七点就响了,只是刚响起几秒就被凌俐按掉,接着倒头,继续睡。 让她彻底清醒的是祝锦川的电话。 和他成了男女朋友关系以后,她最大的变化就是在接半梦半醒之间接到他的电话的时候,不会像以前一样马上清醒过来,假装自己早就起床,而是迷迷糊糊的状态和他一问一答,电话过后,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了。 这次也是一样。 直到祝锦川在电话里轻笑起来,她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好了懒虫,马上九点了,饿了就赶快起来梳洗打扮,我十点钟在楼下等你,一起去喝早茶。” 从床上坐起身,她懊恼地挠了挠头发,想起自己刚才说的一串古里古怪的话,真是替自己丢人。 她刚才好像和祝锦川念叨了一串吃的东西,无外乎是肠粉、虾饺、萝卜糕、芝麻糊、马蹄爽什么的。 她怔了一怔。 这些口味清淡的东西,似乎都是南之易的家乡小吃,也不知道祝锦川听到她懵懂的状态点了这些东西,会不会多想。 只是,她也无从解释,更无须解释。 十点钟,凌俐准时和祝锦川见面,按照凌俐早上半梦半醒时候点的菜,慢悠悠吃着早茶直到十二点。 之后,祝锦川带她去了珠宝店。 当美女导购把三枚戒指放在凌俐面前的时候,祝锦川解释:“本不想那么早和你说的,本来是想设计好怎么和你求婚才暴露的,结果之前一时嘴不严被张叔把话套出来了。也好,要不你自己看看喜欢那一枚?” 凌俐愣愣地看着眼前三枚璀璨的戒指,很有些猝不及防的感觉。 “这三枚都是我们的经典款,,大小从八十分到一克拉,不会太大显得夸张。这位女士,先生很有眼光,而且很有心的。” 导购的声音甜美清脆,语速不快不慢,显然是受过良好的训练。 凌俐看花了眼,好一阵子都选不出来,只好求助地抬起头:“都很好看,我都不知道应该选哪枚好。” “那三枚都买下来吧。”祝锦川淡淡地说着。 凌俐瞪圆眼睛:“什么?别乱来!” 他莞尔一笑:“逗你的,选不出来就再看看罢,不急的。” 凌俐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一丝慌乱。 祝锦川示意导购把戒指收起来后,丝毫不见情绪不佳,反而兴致勃勃地问她:“明天有场电影上映,我查了下口碑还不错,要不要去看看?这可能是春节前最后一个能清静清静的周末了,日子再往后推就该过年了。” 凌俐刚想答应,忽然又摇头。 她已经决心替往事画上一个句号,也已经按照之前的打算,预约了美容中心的医生,而时间就定在明天。 如今的疑虑和踯躅,终究会随着那块疤的消失而烟消云散的,一切都会回到他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模样。 想到这里,凌俐攥紧了手心。 是的,她一定,一定能做到的。 和美容祛疤中心确定了就诊时间后,凌俐买了些水果,先是去看了钟卓雯。 不出所料,她又碰到了钟承衡。 到医院前,凌俐还在思忖该怎么在钟卓雯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的情况下劝慰钟承衡,却不料,这一次见到他是满脸的喜气洋洋,眸子压不住的欢喜。 凌俐还没问原因,钟承衡已经主动告诉了她。 原来,钟卓雯竟然在这一天的早上,清醒了一阵子。 虽然目前,她仅能睁开眼挥舞手而已,还不能说话,只能发出呜呜呜没有什么意义的音节而已,但,这已经是个了不得的进展了。 凌俐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瞪圆眼睛:“真的?是真的么?” 钟承衡笑着点头,眼里泛着泪光,眼角是深深的沟壑:“真的,我就知道雯雯没那么容易放弃,她想做的事很多,怎么甘心一直睡下去?” 凌俐笑着落泪,心里祝福着钟卓雯早一些醒来才好。 不过,因为头部受到重创,又躺了两年多,只怕她的语言、运动功能都退化许多,要康复起来还需要很多时间。 想到这里,凌俐有些犹豫地开口:“钟……大哥,如果说治疗费用有困难的话,找我就好了。” 钟承衡听到她的话,压低了声音,脸上有几分难堪:“小俐,你真不用给我打钱。就算钱不够,我会跟你们借的。上次打来的三十万,正好,我得给你还回去。 “啊?”凌俐吃了一惊,“我从来没有给你打过款啊?” 钟承衡眼里闪过几分疑惑:“怎么可能?上周末我账号收到的三十万,我查过来源,明明就是以你的名字打给我的。” 凌俐更加疑惑起来,等看清楚钟承衡手机上的收款信息,说:“这只是转款备注上写的我的名字,至于银行卡账号,根本就不是我的啊。” 钟承衡也半信半疑:“真不是你?” 看到凌俐笃定地摇头,他又有些疑虑:“难道是,祝锦川?” 凌俐愣了愣,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好敷衍:“我也不知道,等我回去问问他。” 钟承衡沉沉点头:“替我和祝律师说谢谢,但钱我是不能收的。如果我有需要,会找你们借,千万不要再这样一声不吭地打过来。” 从医院出来,凌俐还在思考到底是不是祝锦川冒着她的名字给钟承衡打钱的时候,电话忽然响起来。 接起电话,对面是甜美脆爽的女声:“凌小姐,您预约的两点就诊,请问您现在是否在前往医院的路上呢?” 凌俐回过神,忙回答:“来了,我马上就到。” 半小时后,阜南大学附属医院对面,某医学美容中心。 这是凌俐那天在家里发现打祛疤美容小广告的医院,她也不是一个广告就能搞定的人,联系这里之前,也好好地做了一番功课,得知这里确实是雒都最大最权威的整形医院后,才按照广告上的号码,联系了医院。 还好,这里并不像网上说的那样店大欺客,不仅价格比其他地方贵,有些手术要排到三个月以后。 就她接触到的这位负责联络她的护士来说,服务是很不错的。 她停了车还没到医院楼下,那护士已经在停车场等她。 不过,在护士引领到二楼角落的一个房间时,凌俐有些纳闷:“不是在第一诊室见医生么?这里是?” 穿着粉红色护士服、戴着口罩的美女回眸,声音里有浅浅的抱歉:“不好意思,那边的灯坏了,临时又换不了,所以您先在这里等一等。” 说完,就推开了房门。 里面的陈设简简单单的,电脑、桌椅、几叠文件,以及角落的一张轮椅。 “这是医生休息室,您在这里等等,那边排好了就诊室就通知您。” 说完,护士又倒一杯水放在她面前,说:“您喝杯水,我先去找一下您预约的吴医生。” 凌俐点了点头,顺手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微微一愣。 这不是惯常喝的矿泉水或者柠檬水,水带一丝甜味,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香。 似乎察觉她的疑惑,那护士轻声地解释:“这是麦冬加甘草泡的,清火明目,补脾益气,我看您眼里有血丝,嘴唇干燥,就给您倒了这个茶。” 凌俐感怀于她的殷勤和体贴,本来不是那么习惯茶的味道,也就全部喝了下去。 接过她手里空空的水杯,护士又问:“还要一杯吗?” 凌俐刚想说不用了,忽然间奇怪起来,转了个话题:“不是说,要去叫医生吗?” 那护士说:“好,我马上去。” 依旧是温柔甜美的语气,只是,她的声音,似乎有了些变化。 凌俐疑惑地瞥了一眼护士的侧脸,觉得那轮廓似曾相识。 可下一秒,视线忽然模糊了,脑袋有些昏沉起来。 她甩了甩头,听到耳边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又听到那脚步去而复返。 脑袋越来越重,凌俐惊觉状况不对,然而还来不及叫,就被身后的一双手捂住了嘴。 接着,鼻间传来香甜的气味,她想要屏住呼吸,然而已经无力反抗,身体渐渐软下去,倒在了地板上。 而她视线里最后的画面,是那护士居高临下地看她,扯下口罩后,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冷笑。 凌俐努力地想要睁大眼睛,却抵不过铺天盖地的无力感。 她的视线,终于陷入一片沉黑。 不知道过了多久,凌俐从昏沉的状态,渐渐清醒。 只觉得头疼欲裂,身上也还在酸软,好容易睁开了眼,却看不见光。 她活动了一下身体,却发觉手被绑在身后,脚也被绑着动弹不得。过了几秒,又察觉她似乎被装在一个箱体里,箱体窄而短,她根本伸不直腿,而箱体还在移动,摇摇晃晃地很颠簸。 偶尔箱体的一停顿,她便止不住地向前翻滚,之后隔着厚厚织物,撞在一片金属的板子上,被撞的地方生疼生疼的,让她又清醒了几分。 再结合鼻子里若有似无的一丝汽油味,凌俐渐渐明白,她大概是被装在某个车的尾箱里,一遇到刹车,就会因为惯性的作用撞上前方的厢壁。 凌俐一面尽量保证自己不受伤,在刹车的时候变换姿势减轻撞击,一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细地回想到底是谁会绑了她,还关在车尾箱里。 可想来想去,也没个头绪。 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的新闻,有些犯罪团伙就爱尾随开豪车的年轻女子,伺机抢劫、绑架,甚至强奸。 前两年,甚至有位家境优渥的女民警,因为开了辆宝马车被盯上,落了个被奸杀的下场。 想到那个案子,凌俐不由得脊背上一阵凉。难不成,她也遇上这样丧心病狂的匪徒? 可想了想,凌俐又觉得情况不对。 用一杯水迷晕她的,是那个美女护士,再仔细回想一番,处处都透着诡异。 比如,网上传闻技术高超但态度恶劣的某整形医院,怎么会殷勤小意到安排专人接待她?又比如,医生不在诊室接诊,却跑到个偏僻的类似休息室的地方。 还有,美容医院里出现了轮椅,这本身就是很不合常理的事。 她还在惊惧万分地推测着,车,忽然停了。 因为惯性再一次撞向厢壁,很不巧地鼻子在这一次的撞击中遭了殃。 弥漫于鼻腔里的胀痛和麻木感让她差点落下泪来,而下一秒,眼前出现一道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等适应了光线勉强能看清楚眼前的情景时,零利率却看到,一张她意想不到的脸。 好久不见的戚婉,对着她笑了笑,之后咬牙切齿地说:“凌俐,别来无恙?” 第四百三十三章 罗网 已是黄昏,天边一抹灰色的云遮盖住渐渐下沉的太阳,而河边,已经渐渐起风了。 凌俐脸色苍白,鼻尖被冻得发红,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她当时进了诊室就脱了羽绒服,身上仅有一套薄呢的西装,完全抵抗不住凌冽的寒风。 尤其是在这荒郊野外,没有任何建筑物的遮挡,身上的温度早被寒风带走。 戚婉拿一杯水弄晕了她,拿走了她的车钥匙,之后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把晕倒的她装进车后箱,再之后,就带她来到了这里。 她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只知道,从她被戚婉抓住头发从车厢里拖出来到现在,起码两三个小时了,林子边的那条道路,只有两辆车通过。 暂时不知道地理位置,只知道这地方,很偏僻。 戚婉裹着羽绒服,看着凌俐被冻得发抖,冷笑着说:“都是拜你们所赐,我才落得现在的下场。工作没了,也回不去学校,一步步沦落到社会最底层,只能给别人打工为生。不过还真是凑巧,能混进美容医院当当勤杂工,刚好遇到身娇肉贵的你。怎么样?没有男人来保护你,独自面对我的时候,是不是很刺激?” 凌俐的嘴被胶带封着,无法说话,心底却在暗叫不妙。 戚婉忽然间喋喋不休起来。 她数落着和凌俐的新仇旧恨,越说越气,说到激动的地方,反身一脚踢在凌俐的肩膀上。 凌俐应声倒地,头磕在地面的一块石头上,尖锐刺骨的疼,应该是见血了。 不过,她已然顾不到这点小伤。她不知道戚婉为了什么原因要绑了她出来,不知道她是为了泄愤,还是为了求财。 不管她的目的是什么,都不是什么容易对付过去的事,尤其是,她现在敢肆无忌惮地露出真面目给凌俐看,这就证明了,她要么不打算留活口,要么,还有其他的杀手锏,让凌俐就算脱险后也不敢报警。 因此,当务之急是,如何摆脱如今的困境,摆脱戚婉的控制。 好在,戚婉虽然情绪激动,但手里没有诸如刀枪一类的武器,只是动动手扇耳光之类的, 而且,她和祝锦川约好了晚上见面的,如果不能赴约,祝锦川一定已经发现她电话打不通之类的异常,说不定,他已经报警了。 不过,在他找到她之前,她得想办法,自己脱身。 戚婉情绪激动,也不知道会不会伤害到她,能够远离她一些,自然是最好的。 只要能逃脱戚婉的视线,她应该就会安全。 凌俐皱眉想着脱身的办法,身体下意识地动着防止酸麻,大腿却忽然一疼。 她低头,看到身下那块刚才磕到她头的石头,眼睛亮了亮。 刚才头碰到时候的时候就异常地疼痛,并不是那种钝痛,反而像是被什么尖锐物体捅到的感觉。 这时候,她看到石头最上面的一块凸起,顿时了悟刚才的疼痛来源于哪里。 也不知道是怎么形成的,那石头最突出的部分,类似一个六十度锐角的形状,顶端尤其尖,看起来有一点锋利的感觉。 凌俐慢慢地靠过去,拿自己的身体挡住石头,之后又慢慢地调整角度,让那石头最尖利的地方,对准她手上的一圈绳子。 之后,她一边紧张地观察戚婉的动静,一边开始小心地磨着绳子。 戚婉没有注意到她在干什么,几分钟看一次手机,眼睛里时不时露出一丝焦灼,似乎,在等着谁一样。 半小时后,感受到身后绳子即将断裂,凌俐松了口气。 她佯装依旧是被绑得很紧的状态,屏住呼吸,等待着机会。 就算手上没了束缚,可腿还被绑了几圈,就这样的状态和戚婉搏斗,占尽了下风。 她必须有个机会,能解开腿上的绳子再说。 她留意到,之前戚婉已经喝了一瓶矿泉水,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反应。 果然,十几分钟后,戚婉皱了皱眉,起身看了看凌俐,确认她还被绑着以后,冷哼了一声。 之后,她走了几米远,转到车后面,停了下来。 凌俐抿了抿唇,等到她蹲下后,听到那边传来淅淅沥沥似乎是在小解的声音。 时机已到,凌俐再不犹豫。她一用力就挣开了手上的束缚,之后,麻利地解开了缠在腿上的绳子,站起身就开跑。 然而,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她才迈出一步,就猝不及防地摔倒。 戚婉已经听到动静,急匆匆地站起身,大惊失色。 凌俐已经从地上爬起来,忍住酸麻难当的感觉,看了眼身后追上来的戚婉,毫不犹豫地掉头,朝密林深处跑去。 听着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感受着狂跳的心脏,凌俐迈动像灌了铅一般的双腿,只想再多跑出一段距离。 她不知道离戚婉有多远,甚至不知道自己跑的方向是哪边,不过,她可以确定的是,戚婉想要追上她,已经不那么容易。 她没有向大路的方向跑是对的,因为她知道,戚婉手里有车钥匙,如果是平整的路面,她两条腿,肯定跑不过四个轮子。 既然戚婉迷晕了她,打定主意对她不利,说不准还有什么武器在手。 比如说,只要戚婉手上有一把刀,她的处境就很危险了。 凌俐虽然自恃力气大,但不敢保证在面对已经丧失理智手里还有武器的戚婉时,能够有胜算。 更何况,戚婉还可以开车向她撞来。 不过,她自信体力上是能够胜过戚婉的。只要跑得远远的,只要遇到人,只要能够报警,她就安全了。 想到这里,她刚刚还灌了铅一般的腿,又有了动力。 十几分钟后,凌俐喘着粗气,累到直不起腰来。 她终于再没有体力逃跑,但她停下来的时候,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气声音,林子里安安静静的,除了几声鸟叫,再没有别的声音。 听起来,她已经脱离戚婉的视线范围了。 她心下稍安,找了棵粗壮的树木,小心翼翼地倚在树干上休息。等体力渐渐恢复,又开始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的问题。 观察了四周的环境,凌俐基本确定她面临的状况。 刚才戚婉拖她下车的地方,是一片隐藏在河谷后的山脚,离那里几十米的地方,就是一条公路。 她现在是顺着山脚跑到半山腰的位置,并且顺着山腰朝前跑了起码几公里。 再往上爬不到一百米,就到了山顶。 如果戚婉弃车来追她了,她站在山顶的位置,可以很清楚看到她在哪里。 可如果戚婉没有弃车,那么,她回到大路上找救援的举动,势必很危险。 但如果不回到大路上,这人迹罕见的林子里,她又该怎么办? 如果翻过山,那戚婉基本没可能再追到她;但山那边是什么情况,凌俐根本不敢想。 万一又是一片更密的森林,缺乏野外生存技巧的她,不被戚婉追上,却会迷路、饿死、或者冻死在那里。 所以,翻山风险太大,不予考虑。 此外,天马上就黑下来,她孤身一人留在这片林子里,未免有些害怕。而且,没有穿羽绒服,想抵御晚上接近零度的温度,只怕不那么容易。 凌俐冥思苦想一番,终于还是决定先靠近大路,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等有人或者有车经过的时候,再出去求救。 打定了主意以后,她慢慢地朝下走着,小心翼翼地靠近马路,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声音,借着路旁的高大树木,掩藏着自己的身形。 天色越来越暗,她心急如焚,身体再一次剧烈地颤动起来。 因为冷,更因为紧张。 她咬紧了牙关坚持着,却觉得这时间过得尤其漫长,因此当她听到远远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时,着实有些激动。 她没有表也不知道到底有多久,但至少,不会少于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才来一辆车,只怕入夜以后,会更少的车流量。 她必须要抓住这次几乎。 不过,凌俐在关键时刻,还是提醒着自己不要慌,不要中了圈套——必须要观察清楚,看清楚是不是戚婉去而复返。 听着引擎的声音渐渐靠拢,凌俐偷偷地探出头,观察了一下那车的形态。 很好,从车灯来看,来的不是戚婉劫持下来的她的车。她那辆是轿车,而来的这辆车灯的位置要高很多,明显是越野车。 凌俐攥紧手心,计算着车辆的距离。 太早跑出去,害怕引起戚婉的注意;太晚,又怕对方来不及刹车,反而引起车祸。 眼看着还有百米左右的距离,凌俐再不敢犹豫,直接冲上了马路中央,跳着向那汽车挥手,希望在有些昏暗的光线里,那车能早点发现自己。 而等那车靠近,凌俐被巨大的惊喜,差点冲昏头脑。 竟然、竟然是祝锦川的车! 一定是祝锦川发现她不见了,打手机也打不通,所以出来找她——至于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很简单,他曾经告诉过她那车装了gps的,通过客服可以定位到车辆所在的位置。 凌俐再不顾忌声音会引来戚婉,开始大声呼救起来:“师父!师父!我在这里!” 随着车越靠越近,凌俐却发现不对。 按理说,她跳到马路中央的动作那样显眼,只要不是瞎子就会看到。 然而,那车似乎是没有看到她一般,根本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依旧保持着刚才的速度不变。 凌俐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楚是怎么回事,那车已经只有十来米的距离,眼看就要撞上来。 她终于还是在最后关头反应过来,急速地朝路边躲过去,这才没有被车撞到。 却因为巨大的冲力和仓促之间变形的动作,凌俐一下子重心不稳摔倒在地,脚踝处马上传来一阵剧痛。 她皱眉,顾不得自己受伤,已经开始回想着刚才看到的画面。 似乎,车上驾驶座上的位置,坐着的并不是祝锦川。 颈后的汗毛一下子立了起来,她心里暗叫不妙,再之后,听到汽车刹车的声音。 凌俐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刚才扭伤的脚踝却无法承力,看来伤得不轻。 好容易站直身体,她回头看到几米之外停下的车,悄悄向后退着。 之后,车门打开,有人下车来。 第四百三十四章 落难 仓促之间,凌俐忍着剧痛的脚踝,勉强后退了两步。 就凭刚才车减速后又忽然加速的举动,就凭这不闪不避直接冲着她过来的角度,就凭这车上下来的为什么不是祝锦川,这些不寻常的状况都让凌俐推断出,只怕是来者不善。 果然,史美娜刚刚站定,就冲她诡谲的一笑:“凌俐,真是凑巧,竟然在这里见到你。” “怎么是你?” 凌俐话音未落,车门又一次响动。 却是戚婉从车后座下了车,看着史美娜一阵娇笑:“美娜姐你果然厉害,你说她看到这车就会自己乖乖地出来,还真被你说中了。” 史美娜抿嘴,眼里闪着冰冷的笑意:“钓鱼嘛,自然要饵了。” 凌俐已无心纠缠于她们的嘲讽,一颗心高高悬起,失声问道:“我师父呢?他怎么了?” 史美娜和戚婉对视一眼,之后回答她:“想知道?别担心,你马上就能见到他了。” ———— 拖着凌俐上了车,史美娜把车开到了茂密的针叶林里。车刚停稳,戚婉就一脚把所在后座的凌俐踢了下去。 凌俐刚才在车上就已经被绑成粽子一样,这一下猝不及防地滚下车。 还好地面上铺着厚厚的松针,没有摔疼。不过,这落叶的厚度也让她心惊。 这样厚实绵软的一层,也不知道这地方,到底多久没人来了。 天色已暗,林子起了暮霭,昏沉沉的一片,颇有些阴暗深沉的诡异。 凌俐却顾不得害怕。 她又是懊恼,又是担心,懊恼的是她才从戚婉手下逃出来没多久,没想到自己又自投罗网;担心的是,祝锦川的车在这里,那他人呢? 祝锦川醒来的时候,鼻腔里是浓浓的血腥味,还夹杂着什么腐朽变质的味道。 他动了动身体,一咳嗽,吐出一团黑红的血块。 抬手摸了摸左胸,衣服上一片黏糊糊的半干血迹。 这一刀,明显是朝着他的心脏去的。 这样也没死,也是命大。 只是现在的情况也不容乐观。没有一刀捅死他,却也伤到了肺,呼吸越发地困难。 脑袋昏昏沉沉的,不过已逐渐想起失去意识前的片段。 周末陪了凌俐喝早茶,后来两人分开,他去了趟律所处理工作。 下午三点,他到了地下停车场取车,刚上车,就被人用一张帕子捂住口鼻,闻到一阵甜香后,失去了意识。 现在回忆起,那应当是哥罗芳。 再醒来时,车没了,头疼欲裂,胸口撕裂般地疼。 是遇到劫匪了吗?杀人劫车,把他扔在这片垃圾场一样的地方。 感觉生命在一点点流逝,他眼皮很重止不住地要闭上。 必须得找人求救。 忍着伤口撕裂的疼痛,他想要坐起来,却不到一秒钟又颓然倒地。 几次挣扎也没力气移动,他喘着气,只觉得呼吸愈发地困难。 身体止不住地困乏,大脑渐渐麻木,这是缺氧的前兆。 眼皮越来越重,他觉得自己快要睡着。 忽然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失去意识前在后视镜里瞥到的人影。 眼睛倏然间瞪大,脑海里跳出个让他不敢想的念头。 “二妹……”他呢喃着,声音很轻,接着强撑着翻过身。 胸口剧烈的疼痛倒是让他清醒了点。 再一次的努力下,他终于站起身,然而佝偻着走出不到十米,又再次倒下。 铺天盖地的困倦再次袭来,他知道自己一旦睡过去就再醒不来。 一筹莫展之时,他隐约听到了有人靠近的脚步,和低低的交谈声。 “救命……”他用尽全力喊着,声音嘶哑。 等终于听到迅速靠拢的脚步声后,他再也撑不住,陷入了昏迷。 茂密的针叶林里,四周一片浓黑,光源惟有车灯。 入夜后,林子里起了暮霭,四周昏沉模糊的一片,越野车的氙气大灯,都无法穿过面前的一片阴暗深沉的诡异。 凌俐被史美娜从后座揪下来,摔倒在地上。 她再一次被捆住,且这次绑成了粽子一样,完全失去了行动力,最多只能翻滚,嘴巴也被胶带封住,叫都叫不出来。 凌俐脑袋里是诸多的推测和疑问。 比如,史美娜为什么会和戚婉在一起,她们手里祝锦川的车是从哪里来的,以及,她们的目的是什么? 胡思乱想了一阵,她听到史美娜吩咐戚婉将她的车开到崖边,松掉手刹后推下山去。 戚婉不解,史美娜解释:“这贱人的车怕是有gps,我们不能因为车暴露行踪。悬崖下是条大河,车掉进去gps就没用了。还可以造成坠崖的假象。” 凌俐心里一凛——史美娜说中了,那车确实有gps,且在离开雒都辖区范围内4小时后,无特定手机号码回复服务商发来的信息后,会自动报警。 远处传来金属撞击山体的闷响,想必是戚婉已经按照史美娜的说法,把车推到了崖下。 凌俐来不及心疼车,只是希望落空。 史美娜却对车辆坠河的声音很满意,更满意凌俐眼里的失望与惧怕。 片刻之后,戚婉回来。 史美娜招呼她:“差点忘记还有东西在后备厢,来,帮我抬一抬。” 说完,按动手里的车钥匙,电动尾门缓缓抬起,后备厢一览无余。 模糊的光线里,一个人形物体若隐若现。 而随着视线里出现的那张熟悉的脸,凌俐呆若木鸡。 怎么会是他? 心跳陡然间加快,她想要叫却叫不出声,耳膜却被戚婉的惊叫声震得发疼。 戚婉面色难看,指着史美娜:“怎么会是他!” 已然入夜,林间的雾气吸进肺里,又冷又疼。 几米外燃着一堆篝火,火光跳跃。凌俐看着伏在地面和她一样被绑得牢牢实实的南之易,心头惊惧交加。 戚婉和史美娜,一前一后绑架了她期间还抢了祝锦川的车,这显然是经过详细而周密的计划的。 而绑了南之易来这件事,显然是戚婉都没料到的。 而戚婉和史美娜此时在她十几米的地方,低声地争吵。 凌俐听不清楚她们在吵什么,只是看到刚才气愤不已的戚婉表情渐渐缓和下来。 她心里愈发沉重。 祝锦川生死不明,南之易昏迷不醒,即使她现在不知道史美娜和戚婉的最终目的,她也能料到不自救的话,下场会很凄惨。 忽然,身边的南之易发出了些微的声音。 不知道他被史美娜下了多少*,只怕已经昏睡了一下午。 凌俐精神一振,费力地扭动脖子,动了动被绑着太久已然失去知觉的手脚,身体向他靠拢。 他鬼主意那样多的,一定能想到脱身的办法,不是吗? 好些日子没见,他双颊微微凹陷,衬衣敞开的领口了露出突兀的锁骨。 似乎更瘦了。 南之易慢慢地睁开了眼镜。 他眼神还有些迷离,刚睡醒般没有焦距,直到看到眼前的凌俐。 他眸子亮了亮,嘴被缠住也没办法说话,手脚微微扭动,却因为被绑得太紧毫无办法。 他上下打量了凌俐一阵,确定了她没受伤,眼里有一瞬的释然。 光线不是那么明亮,他眼里的关切却那样的明显。 视线交缠,默无生息。 凌俐忽然生出铺天盖地的委屈,视线渐渐模糊,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快要从眼眶里滑下来。 这一瞬的宁静却被忽然到来的戚婉打破。 她和史美娜似乎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眼看着凌俐和南之易依偎在一起,勃然大怒,扬起手对着凌俐的脸就是一巴掌。 本来已经抬脚对着南之易,却还是没有踢下去。 之后,她冷笑着说:“一对狗男女,一会儿有你们好看的。” 火光下,南之易的眸子忽明忽暗,不知在想什么。 戚婉离开已经十分钟,不知道是去干什么,留史美娜一个人看着他们俩。 史美娜对着火,一动不动地坐了会儿,忽然起身把南之易和凌俐拖到了篝火边,饶有兴致地撕掉凌俐嘴上的胶布。 “感觉怎样?”她笑得阴冷,“没人能来救你了。” 凌俐咬着牙:“史美娜,你到底想怎样?还有,你把我师父怎么了?” 史美娜看她一眼,慢悠悠说:“还有心情担心祝锦川?不如担心眼前这个?” 说着,她抽出一把藏刀,刀尖抵住南之易的脖子。 藏刀异常锋利,被划过的皮肤上迅速出现一道血痕,凌俐快要窒息,大叫:“就算因为钟卓雯的事,那也是我的过错,和他无关!你女儿马上就要醒了,你这样做又何必呢?” 听到凌俐力竭声嘶的喊叫,史美娜扬了扬眉,问她:“你是想劝我回头是岸?很不巧,正是因为雯雯醒了,你们才该上路了。” 之后收回手里的刀,又撕开南之易嘴上缠着的胶带。 “南教授,”她笑得意味深长,“你来告诉你心心念念的小情人,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几秒后听到南之易嘶哑的声音:“原来是你,都怪我太大意。” 史美娜眸子闪了闪,勾起了唇一脸的意味深长:“南教授,我早告诫过你,沾上凌家姐妹的人都没好下场。当初你不听,现在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很后悔沾染上这颗丧门星?” 南之易的声音却很平静:“相知相爱的美妙感觉,我相信你这辈子也没体会过,所以,你不会明白你刚才的问题有多可笑。” 凌俐眸子动了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复杂的心情。 史美娜勃然大怒之际,侧眸看了眼凌俐,忽然不生气了。她冷冷一笑,扬手一巴掌招呼到凌俐脸上:“我不和你计较,我只用折磨她就好了。” 她丝毫没有留手,凌俐只觉得耳朵嗡嗡直响,嘴角有一丝腥甜泛开。 打了一巴掌后,她阴冷地笑着,忽然扬起手里的刀,向凌俐挥了下去。 冷白的刀身上跳跃着橘红的火焰,妖冶而美丽,凌俐脑袋一片昏沉,眼见着刀向自己回来,无处可逃。 却听到南之易大叫:“不要!” 凌俐无处可逃,连呼救都忘了,只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第四百三十五章 受伤 疼痛并没有如期到来。 凌俐怔怔地睁眼,却看到让她肝胆俱裂的场面。 史美娜刺向凌俐的那一刀,被扑上来的南之易挡了下来。锋利的藏刀从他背上穿刺进去,深深没入了一半的刀身。 史美娜很惊诧,声音里都是不可思议:“我不过吓吓她而已,你这被绑成粽子还能帮人挡刀?” 她一边说,一边反手抽出了藏刀。 南之易闷哼一声,身体剧烈颤动一番后,再没了声息。 戚婉刚巧回来,看到地上一滩血,已经面无血色,瞪大眼睛语无伦次:“他!他……” “放心,没伤到要害。”史美娜瞥她一眼,“给他把伤口包起来,半死不活我们也省事。” 戚婉嘴唇翕动一阵,终于问出口:“你不是说绑祝锦川吗?结果是南之易。他哥哥是高院院长,我们这样做,是惹到了大人物,能安全脱身吗?” “怕什么?”史美娜笑着,“你该不是还在天真地以为,我真的就是为出气,才绑了他们来吧?” 戚婉被她看得后退两步,嘴里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史美娜歪着头,又是倏然一笑:“跟你开玩笑的,你怕什么。走吧,把人弄后备箱里,我们上路。” 戚婉还在愣神,十几秒后,她声音有些嘶哑地说:“两人都关后备箱,又会不会缺氧?要是出了人命的话,怎么办?不如我们……” “你想说,放人?”史美娜逼上去,眼神倏然间冰冷下来:“你竟然有这样的想法?你是让他们去报警,来抓我们吗?” “不不不,”戚婉连忙摆手,视线惊恐地掠过史美娜手里那把犹带血迹的刀,“我只是,只是……” 史美娜一步步逼近,手里那把带血的藏刀,寒冷的刀光中有一抹红,吓得戚婉赶快步步后退。 她对着戚婉说:“只是怕对吧?不是你找上门来,说要给凌俐好看吗?不也是你说要他们俩,身败名裂吗?现在我让他们俩接受应有的惩罚,怎么,你后悔了?” 戚婉被吓到说不出话,史美娜似乎早就预料到一般,只不说话,静静地望着她。 过了一阵,她放缓声音:“没事,你听我的就就行,有什么事都是我担着的,你别怕。” 之后也不管戚婉说什么,淡淡地吩咐一样的语气:“赶快把人绑好,我们要趁夜赶路了。” ———— 汽车开了不知道多久,等后备箱再次被掀开的时候,凌俐是仰面朝天的姿势。 头顶上,是一片沉黑的夜空,上面缀着三五颗黯淡的星星。 史美娜这一次停车,是为了解决晚饭问题。 她和戚婉吃的面包和牛奶,看起来并不新鲜,但对于饿了快十个小时的凌俐来说,无疑是珍馐美味。 凌俐偷偷地咽了口唾沫,老实地低下头。 她知道史美娜不会给她吃东西,自然也不会去自取其辱了。 南之易的情况有些糟糕,一路上不言不语地,看神智也不那么清醒。也不知道是他失血太多精力不济,还是一路又累又饿,已经没有了力气。 史美娜刺向凌俐的那一刀,被扑上来的南之易挡了下来。 好在他运气不错。那锋利的刀身从他背上穿刺进去,又恰好被缠绕的绳结阻却,失了一挥而下的锋利,也让刀锋滑向胁下的方向,没有伤到要害。 可已经是很深的伤口了。 他的伤口经过了简单包扎,堪堪止住了血。 大概是因为受了伤反抗能力降低,史美娜重新绑他的时候,绳子比较松。 想起刚才的画面,凌俐心有余悸。 那样多的血,从小而深的伤口里流出,不过几秒钟就浸染开。他一声不吭的,但显然极痛,零下的温度,忍痛忍到满头大汗。 她慢慢靠气息虚弱的南之易,轻声问:“没事吧?” 南之易双眼紧闭,唇色发白,听到凌俐的声音,慢慢地睁开了眼。 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在凌俐身上,他看了眼她,声音很轻:“你没事就好。” “对不起……”她低头,道歉,不敢看他温柔的眼睛。 “你没事就好。”他再一次强调,声音沙哑,眼里是显而易见的轻松。 “你怎么……”凌俐问,又怕让他说太多话消耗体力,说了一半便停下。 南之易却知道她想知道什么,简单地解释:“怪我,被她们用你手机发的短信迷惑。” 刚说完,却禁不住地一抖。 “冷吗?”凌俐忙问。 他失了血,衣服被血打湿,现在躺在地面好半天。 南之易没有作声,但他一直控制不住的颤抖告诉了凌俐答案。 她艰难地移动,挣扎了几分钟才靠过去,又艰难地调整姿势,让他的头能靠在她身上,也尽量多地给他温度。 夜已深。 一轮孤月下,两人依偎取暖。 史美娜和戚婉的交谈声慢慢低了下来,史美娜开车加赶路,也不是铁打的。没多久,她拎着刀爬上车,似乎已经睡着。 戚婉一个人守在火边,时不时看凌俐这边一眼。 四周的风忽然凛冽起来,松林哗哗作响,寒意声势浩大地扑来,火苗被拉扯地很长。 凌俐悄悄地移动身体,朝风来的方向靠过去,想要给他挡住一点风。 眼前的火光被一片阴影遮挡。 戚婉拎着件衣服走到她跟前,瞥了眼狼狈的两人,手一扬,衣服落在他们身上。 凌俐抿了抿唇,心中生出些,也许可以祈求戚婉放他们一马的想法。史美娜显然是疯狂且不计后果了,戚婉却还不想走一条不归路。看来,他们能逃跑的机会,只怕是在戚婉这里。 她心跳加速,睁大眼睛看着戚婉,嘴里呜呜地出声。 她不敢发出太大的响动,害怕被史美娜察觉,不过,戚婉也能体会到她的意思。 她犹豫又纠结,终于还是咬了咬牙,蹲下身子慢慢靠近了凌俐,尽量不发出响动。 之后,撕开凌俐嘴上已经不那么牢固的胶布,眼神焦灼地问:“你想说什么,说啊!” 凌俐顾不得嗓子疼,抓紧时间说着:“戚婉,你明白史美娜是想要我们两个死吧?” 戚婉明显有些焦灼起来,却还在争辩:“不会,还是吓一下你们。你老实点,别耍花样。” “何必自欺欺人?”凌俐说道,“绑架、重伤,下一步,大概就是杀人灭口了。” 看到戚婉眼里复杂的神色,凌俐顿了顿,给了她一个思考的时间。 十几秒后,她放缓了声音,问戚婉:“你呢?你的想法也一样吗?你们之间该如何区分主犯从犯呢?” 戚婉表情一滞,又低下头:“那是她的想法,我没有想过要你们命的。我只是想给你们找点不愉快,史美娜说我只管把你带来,其他的事她来操作,保证让你不能就这次的事冒半点杂音。” 凌俐心底一沉。所谓的百分百不能冒杂音的,只有死人了,看来戚婉也是上了当。 现在,祝锦川凶多吉少,史美娜还绑了南之易来——不管怎样,南之易和戚婉无冤无仇,更有个特殊的身份在,戚婉这一次显然也被史美娜给骗了。 戚婉显然也想明白了刚才那句话的具体含义,脸色开始发白。 凌俐放缓声音:“我知道你没那么狠,你只是想有东西在手可以,可以,可以过得好一点而已。” 凌俐尽量选了不那么带有感*彩的词语来描述戚婉的企图。 从戚婉和史美娜的对话里可以听出来,戚婉的最初目的,就像她自己陈述的那样,想抓住祝锦川和凌俐,羞辱一番拍些不堪入目的东西,捏在手里借此讹诈,得到些物质上的好处。 顺带享受一把,可以随时践踏凌俐和祝锦川自尊的感觉。 她也是被生活逼急了眼,才会这么不理智的。 不过,凌俐至少可以肯定,戚婉不是要取他们性命的——她还有几分理智在,不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漩涡里,因此,她就是他们的生机所在。 想到这里,凌俐劝道:“戚婉,你也是律师,你应该很知道犯罪中止和犯罪未遂的区别。现在抢车的不是你,重伤南之易的不是你,策划绑架你也不是主犯,如果你能积极阻止犯罪结果的发生,那责任就更轻了。” 戚婉眸子动了动,咬了咬牙,当机立断下了决定:“好,那你一定要出具谅解协议书。” 凌俐忙不迭点头,压低声音:“那,快帮我解开绳子。” 戚婉再不犹豫,绕到凌俐后面开始动手解绳子。 然而光线昏暗,她因为紧张激动,好半天也解不开缠成一团的麻绳。 凌俐急得满头是汗,回头小声地追问情况怎样,却忽然听到前方的脚步声。 史美娜拿着刀立在她跟前,声音止不住地阴沉:“果然,当惯了小人的人,是靠不住的。” 听到史美娜的声音,戚婉弹簧般跳起来,急忙转身面朝她,一直在摆手:“不是,我不是,我没有……” 话音未落,戚婉做出一个古怪的动作。 她的背弯着,双手护在腹部,下一秒,人已经倒在了地上。 凌俐看着史美娜把那把藏刀从戚婉的腹部抽出来,接着绕到戚婉身后,一手抓着她的头发,一手拿刀在她脖子上一划。 鲜血从她脖子处喷涌而出,视线里,全是红色。 戚婉痛苦地在地上翻滚着,身上沾满自己的鲜血,和地上的 她气管被割裂,已经说不出话,喉间发出嗤嗤的气流声。 从史美娜出现,到戚婉痛苦地呼出最后一口气,不过几分钟而已。 凌俐手脚发凉,眼睁睁看着人在自己面前死去的经历,这是第二次。 她第一次感觉到生命逝去的瞬间,是自杀的钱阳从那山坡上掉下去,尸体惨不忍睹。 而这一次,更加地惨烈且直观,带给她的震惊和心悸,远超过上次。 她转头,呆呆地看着史美娜在草地上拭擦刀伤血迹的动作,已然忘记了尖叫。 眼见着那血要染到自己的衣服,凌俐忙往后蹭了两步,惊惧交加之下,快要哭出来。 第四百三十六章 疯狂 “别怕。”忽然,身后响起干涩嘶哑的声音。 凌俐仓促中回头,看到南之易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和她视线相接,他压低声音:“我们暂时是安全的。” 他唇色苍白,眼里都是疲倦,但眸子里是让她安心的沉静。 史美娜踢了踢脚下的戚婉,又把刀在她还没被血迹浸到的衣服上擦了擦,看都没看凌俐一眼,埋着头说:“你该庆幸你现在还有活着的价值,我也现在还不想杀了你。” 凌俐稍稍冷静了些,但刚才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 “史美娜!”她有点控制不住走样的声线,声音不由自主尖利起来,“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怎样?要不是你蛊惑戚婉放了你俩,她怎么会死?”史美娜冷笑着回答,又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你们还真是麻烦。” 十几秒后,她蹲下来:“要不这样吧。” 说完,拿起一旁用来封口的胶带,抬起南之易的头,在他嘴上缠了一圈圈。 缠了南之易,她又回过头,将凌俐的嘴也用胶带封好。 “好了。”她说,嘴角漾起一丝笑。 凌俐还没搞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手里的长刀猝不及防地扬起。 再落下时,刀尖绽开一朵深红的花。 听到似乎是戚婉尸体撞击在崖边石头上的声音,凌俐牙齿都在打颤。 几小时前,戚婉才把那辆车推到崖下,企图误导警方的侦查。她那时候大概也想不到,下一个被毁尸灭迹的,竟然是她自己。 眼看着一个人死亡,凌俐惊惧交加,只觉得眼前沉黑的夜空,一眼望不见尽头一般。 南之易一直闭着眼睛,表情平静,似乎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眼前,也不能让他害怕一般。 一低头,却看到他腿部伤口缠绕的绷带上,渗出新鲜的血迹。 她低声地问他:“你怎么样,痛不痛?” 问完过后就知道自己这句话是多余的。 那样深的伤口,怎么可能不痛? 南之易却依旧是平稳的呼吸声,似乎什么都影响不到他一般。 “死不了。”他自嘲地一笑,“但也跑不动了,彻底成了别人砧板上的肉。” 顿了顿,他声音里带上一丝懊恼:“我太小看史美娜了,这个女人冷血又冷静,我现在高度怀疑,她和你家的案子有关。” 凌俐愣了愣。 因为疲倦和惊吓,她大脑有点停摆,一时半会想不明白南之易的意思。 他压低了声音:“忘了吗?她说钟卓雯醒了我们才该死,你难道还不懂什么意思吗?钟卓雯醒了,所以,她无路可逃了。” 史美娜刚刚回来,正好听到这段话。 她笑得挺开心:“南教授,果然你是聪明的那一个,可怜你这脑瓜子转不过来的小情人,还明白不过来。” 联想到南之易之前说过的话,她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 “是你?”凌俐摇着头满眼的不信,“不可能,你那时候在美国的,不可能是你。” 史美娜神色淡然,扶了扶头发,一笑:“我在美国,就不能杀人了吗?” 凌俐忽然悟了过来:“这么说,钱阳是受你指使!” 史美娜却摇了摇头:“说不上指使,只不过等价交换而已。” “交换?”凌俐不由自主重复着这两个字。 史美娜面上有些微得意的神色:“阜南矿藏资源丰富,小煤窑遍地都是,让好些人暴富起来。比如那黑水镇,就是一个因为煤炭兴盛起来的地方。不过,你可知那些废煤窑里埋了多少无名的尸骨?” 听到黑水,又听到煤炭,凌俐心念直转:“钱阳的爸爸!” 在警方怀疑是钱阳下手以后,凌俐就有意识地收集一切和他的资料。从而也得知了钱阳的父亲去了一个煤矿之后,一直没回来过的事情。 也就是他父亲失踪后没多久,妈妈也突然疯了,从此以后,钱阳过得分外艰难。 给了凌俐几十秒钟反应,史美娜又是一笑:“其实我当初只想要凌伶一条命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小子不听话,把我为凌伶特制的补药给了你全家喝。所以,其中只有凌伶一条命是我的锅了。” 她话说到这里就止住,再不肯多说一句。 “所以,钟卓雯调查到黑水,你怕罪行败露,竟然对自己女儿下手?”凌俐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她,”南之易笃定,“要是她的话,钟卓雯没机会醒过来。” 史美娜眼里悲伤的情绪一闪而过,下一秒,恨恨出声:“都怪你们给的资料,雯雯发现钱阳的父亲在煤窑失踪,又得知我曾经担任过多个煤矿的审计工作,她那样聪明,敏锐地发现了线索,所以才会私自去黑水镇调查,才会被钱阳发现!所以,雯雯遭遇不测都是你们害的。” 她忽然又笑起来:“雯雯醒了,我逃无可逃,自然只有找你们玩一玩。” 说着,似笑非笑地看了凌俐一眼。 南之易陡然紧张起来:“你要干什么?不要伤害她!” “怎么,看一眼也怕?”史美娜表情渐渐阴沉下来,“与其担心你的小情人,不如担心下你自己吧。” 又瞟了瞟他身上的伤口,自言自语:“还在渗血,该不会感染吧?不如,我们玩个新的游戏?” 史美娜的手段,让凌俐全身发寒。 她挑开了南之易所有包扎伤口的绷带,用刀将已经渐渐凝固的伤口挑开。 她还用上了阿紫折磨马夫人的手段——倒了蜂蜜在南之易伤口上,又把他拖到一棵大树下绑起来,靠甜味引来虫子爬在伤口上。 之后,饶有兴致地蹲在一边,和小学生观察昆虫一般,期待着虫子往南之易身上爬。 不过还好,小说毕竟是小说,再加上季节是冬季,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南之易身上确实有些蚂蚁,但也没有别的虫子爬出来。 史美娜对这结果很不满意,皱着眉不耐烦地吼着:“算了算了,真没什么好弄的,小说都是骗人的。” 凌俐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史美娜忽然又笑笑,从车里找出一个透明的瓶子。 扭开盖子,她居高临下,对着南之易的身上和伤口倒了下去。 隔了好几米,凌俐也能闻到强烈的酒精味。 伤口被酒精浸润,南之易满头大汗痛苦地挣扎着。 十几秒后,他一动不动了,似乎是晕了过去。 史美娜很满意这个结果,一直哈哈大笑。 扔掉酒瓶拍了拍手,说:“好了,消毒完毕,现在玩点刺激的。” 她说完,从衣兜里掏出个打火机,慢悠悠地蹲下身子,手指一拨,指尖跃起一团火苗。 她别过脸,挑着眉对凌俐说:“你猜猜,点燃他够不够我们今晚取暖的?” 凌俐看着那火在南之易身边晃来晃去,忽远忽近地,一颗心悬到了半空中,呼吸都快停滞。 史美娜饶有兴致地逗弄着凌俐,观察着她痛苦紧张的表情,只觉得心里无比地畅快。 然而,手里的打火机却容不得她玩太久,不到一分钟,那点火的地方已经烫得抓不住。 史美娜皱了皱眉,手一扬打火机脱手,远远地落下——她又不是真想点燃南之易,还有更残酷的折磨等着他。 凌俐却喘着粗气,快要虚脱。 史美娜玩够了,踱步过来,蹲下身子撕开凌俐嘴上的胶布,笑着问:“怎么样?能不能描述一下你刚才复杂的心情?” 凌俐两眼含泪,悲从中来。 凌俐明白史美娜的企图——她就是要折磨她,让她难过伤心,自己再怎么求她,也没用的。 既然追问不会有结果,干脆不问。 史美娜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倒是学聪明了。” 顿了顿,抬头看了看天空,她笑着说:“看起来要下雨了,下雨时候山路可不好走,干脆休息休息。” 十几分钟后,一场冷雨如约而至。 史美娜拖着凌俐扔进后备箱,也不关上后备箱的门,让那后盖高高地扬起。 她自己坐进驾驶室,关上车门车窗,把空调开到最大档,嘴里念叨着:“好冷,真快冻死了。” 冷风中,凌俐忍不住颤抖,看着渐渐被雨水打湿全身的南之易,带着哭腔:“你让他进来啊!他不能再淋雨的!” “安静点!不要打扰我养神!”史美娜不耐烦地喝道。 下一秒,又忽然笑了起来:“你觉得我在虐待他?小姑娘,你想多了。他一天多没喝水了,淋一场雨有好处,至少能补充点水分,你说是不是呢?” 凌俐看着他被折磨,心里焦灼,却知道祈求史美娜不会有任何效果。 看到她伤心难过,史美娜只会更开心。 好在半小时后,天空再次放晴,甚至开始出太阳。 一场雨后,南之易不管是脸色还是唇色,都糟糕到了极点。 史美娜看雨停了,好整以暇地下车,收拾了东西,再次上路。 阜南的冬天多雾又多云,正午的阳光转瞬即逝,天空再度昏暗下来。 黄昏的密林里,笼罩在一片浓雾中。 凌俐拿着毛巾,给已近昏迷状态的南之易擦着额头,试图降温。 他的伤口那样深,被浇上蜂蜜,被虫子爬过,即使有了烈酒消毒,仍然止不住感染化脓的趋势。 再加上那一场雨,现在他高烧不止,也不知道能撑多久。 史美娜还想看南之易多受点折磨,并不想他就这样无意识地死去,于是松开凌俐手上的绳子,让她照顾南之易。 反正她笃定,南之易这副模样,凌俐是不会跑的。 比起对南之易的残忍,史美娜对凌俐,还是颇有几分人道的。 比如给她喝水,又比如,给她扔了个小面包果腹。 “你的,”史美娜说,“我看着你吃,不许给他吃。” 一天多没吃东西,凌俐早就手脚发软,这时候这硬到哽着脖子才能咽下去的食物,她三两口就吃进嘴里。 之后,她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史美娜手里的东西,脸上都是渴望。 史美娜很满意她为了食物乞怜的表情,摊开手脸上尽是嘲讽:“就一个,你再看我也没有。” 凌俐失望地低下头,趁着史美娜走出十几米的距离,艰难地挪动着身体,之后,唇凑到了他的嘴边。 南之易发着烧,脑子有些昏沉,还不明白她过来干什么。 下一秒,一口已经被她含到温热的面包,送进了他口中。 他马上明白她的想法,闭上眼,默默地吞咽。 几秒后,凌俐离开他的唇,在他耳边低语:“我知道抵不了什么用,总好过没有的。你坚持住,就算要死,也有我陪你。” 她细软的声音让他模糊的神智,渐渐地清醒了过来。 她还在坚持着,他就不能放弃。一定得救她出去——就算豁出这条命去,也要让她安全地逃出史美娜的手。 第四百三十七章 一搏 漫长的白天过去,黑夜又已经来临。 这一次,史美娜似乎因为开车有些疲累,睡了好一会儿才起来。 她一醒,又饶有兴致地过来,对着凌俐笑:“你帮我想想,下一个节目玩什么?” 凌俐看着她笑得诡异,心里知道她大概在打算如何折磨南之易的办法,抿了抿唇,并没有回答。 得不到她的回应,史美娜托着腮,眼睛望向远处,若有所思:“我知道这林子里有野狼,如果说把他绑到再深一点的林子里,就他身上的血腥味,能不能引来几只?” 凌俐眼睫微颤,身体却止不住发抖。 她知道,史美娜既然这样想了,就很有可能这样做。 且不说现在南之易还能不能经得起她再一次的折腾,就他目前的状况,只怕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他受伤、发烧、淋了雨,两天以来没吃过东西,再被那样冻上一晚的话。 凌俐心里着急,却还是努力保持声音的平静:“冤有头债有主,你恨我们凌家,没必要把他扯进来。我和他已经分手了。” 史美娜低下头,诡谲地一笑:“因为你们家,我的男人被折磨了八年,他受的这一点点罪算什么?要怪就怪为什么你要爱他吧。” 史美娜终究还是没把南之易往林子深处拖,也不知道她是嫌麻烦,还是之后有更好的方法。 她甚至还给凌俐他们生了个火堆,拿睡袋把两人结结实实裹起来,一来防止两人被冻死,二来,也能防止他们逃跑。 下半夜,南之易的烧似乎退了一点,只是,仍然昏昏沉沉地,一会儿醒一会儿睡,状态很不好。 史美娜睡了几个小时,快到天亮的时候,披着羽绒服到了火堆旁,慢慢地坐下。 还有心情拿着镜子照着自己的模样。 她淡淡地笑了笑,声音平静无波:“再几十公里我们就到目的地了,那里有一个大峡谷,荒无人烟的很少人去过。不过,我听说那里别的没有,有一种旱蚂蟥,远近闻名。”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眼神阴冷:“曾经有科考队员迷路了被那蚂蟥吸成人干,也不知道我这次去,能不能看到那种异相。” 凌俐的手忍不住抖了抖,下一秒又镇定下来,继续给南之易擦着额头上的冷汗。 史美娜还在自顾自地说着:“不如你猜猜,就这样一个血淋淋的人放进去,多久会被那些蚂蟥吸干呢?” 说完,她忽然笑起来,一字一句:“血债自然要用血来还,要不是我时间不够,我会折磨他够八年的。” 随着史美娜转身,南之易刚才没有焦点的眸子,忽然亮了起来。 他艰难地抬了抬手,把一直握着的东西,交到凌俐手里。 感受到手里金属的质感,凌俐呆了一呆,下意识地一低头,看清楚手上是一根生锈的锯条。 她眼泪还在滑落,一低头,看到南之易刚才没有焦点的眸子已然恢复了清亮。 她眸子里满是惊喜,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你没事?” 南之易压低声音,语速快而清晰:“一会儿你拿这个割断你手上的绳子,我会想办法让后备箱打开。之后,你等待机会逃跑。” 凌俐呆呆地问:“什么?” 南之易抓紧时间交代着:“我刻意让她觉得我快死了,又怕我真的死,所以,一会儿你一定要求史美娜,让她把我关到后座,而不是后备厢。” 凌俐听到他的话,忽然间轻松了些:“原来你是装的。” 看到她眼里的喜悦,南之易忍住全身酸麻和无力的感觉,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微笑的弧度:“你看,这是什么?“ 凌俐从他微张着的手心里,看到了一把车钥匙。 她睁大眼睛:“怎么会?钥匙不是应该在史美娜那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车上出现了两把钥匙。你难道一直没发现,不管史美娜离车多远,它都不会自动落锁吗?这证明钥匙离车不足一米的距离。”南之易回答,语速轻且快。 “我注意到这一点后就特别留意,果然,昨天发现了这钥匙。” 凌俐思索几秒,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大概史美娜是从她这里得到的钥匙,偷上了祝锦川的车,却忘记了祝锦川自己的那一把。 大概是在劫持过程中,车钥匙滑落到座位下,更加隐蔽,史美娜就没发现。 却被南之易捡到。 凌俐精神大振。有了车钥匙,就有了很多个可能性。如果能趁着史美娜不注意抢了车逃走,那生存的希望将大大增加。 她提出自己的想法,南之易垂着眸子不置可否,只说:“你听我指挥,如果行车途中后备箱打开了,你一定要马上把握机会逃走,不管车出了什么事你都别回头,懂了吗?” 凌俐眼皮一跳,有不祥的预感,忙问:“怎么?” 南之易却不欲多说:“总之,你一有机会就从车上下去,我一定有办法让警察找到我们的,你别担心。” 凌俐被关进车后厢的一瞬,从密林上方的太阳判断,大概是早上九点左右。 之后,便是漫长的颠簸和让她浑身骨头都快碎掉的碰撞。 也不知道史美娜到底选了一条什么样的路,能让汽车时不时倾斜,有时候甚至还跳起来,让凌俐苦不堪言。 也让她按照南之易吩咐用那生锈的锯条磨断束缚双手的绳子时,吃尽了苦头。 好在,漫长的折磨和手腕被割得尽是伤口代价下,她终于还是成功了。 感受到背后绳索渐渐松开,凌俐松了口气。之后,她侧卧着蜷起身体,用已经被捆到麻木的手去解脚上的绳索。 这几乎是她两天以来的最振奋的时刻了,没有了绳索的束缚,如果史美娜一会儿来开后备箱,她是可以出其不意地袭击她的。 即使史美娜手上有刀,也不是不能一搏的。 南之易没有告诉她具体的打算,她却下意识地选择,全心全意相信他。 她激动到手指微微颤抖,然而,还没等她解开脚上的绳索,忽然听到轻微的咔咔两声。 眼前的黑暗中,投过来了一丝光。 随着车辆一个颠簸,那缝隙似乎更大了一点。 再之后,似乎是她斜上方的位置上,传来了短促有力的三个字:“粉妹,跳!” 凌俐怔了怔,下一秒,掀开已经打开的后备箱,毫不犹豫地滚了下去。 却忘记自己还被绳索缚住的下半身。 下一秒,她脑袋磕在石头上,不受控制地在路面上翻滚。 一阵天旋地转,她感受到的是后脑的剧痛和渐渐昏沉起来的神智。 眼前的视线一片模糊,她只看到车似乎在渐渐远离,她本想从地上爬起来跟过去看一看的,下一秒却再撑不住,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凌俐醒来的时候,耳边是崖底河水的咆哮声。 她睁开了眼睛,只觉得眼前光线昏暗。又努力地睁了睁眼,看清楚头顶上灰灰的天空,察觉到似乎已经快要天黑。 她移动了身体,只觉得脑后一阵疼痛,伸手一摸,好大的一个包,手触及的地方似乎还有干掉的血迹。 手上尽是伤口,她忍着痛艰难地解开脚上的绳索,费力地站起身来,视线所及之处,已经没有车的痕迹。 而前方,是个坡度很大的斜坡。 想起她从后备箱跌落时候,仿佛看到车是从这坡上向下的轨迹,而南之易,还在车上。 凌俐一个激灵,忙拖着左脚,顺着山坡向下走去。 朝前不过十几米,她终于看到了那辆冲到路边的车。 车还没有翻,车厢却已毁得不成样子,像被小孩一把揉皱了的纸做的模型一般,到处都是褶皱。 毁损这样严重,也不知道里面的人现在怎样。 凌俐顾不得一身的疼,忙跑上去查看情况。 然而只看了一眼,就几乎快晕过去。 那车左边的两个轮子完全悬空,一大半车身都在道路外面,堪堪被几棵不那么粗壮的树托住,这才没有掉下去。 史美娜在前座,趴在安全气囊上,不知生死。 而车后座的右侧车门开着,南之易一半身子在车外,垂着头,手支在车门上,一动不动。 隔着十几米远,她都能看到他身上全是斑驳的血迹。 凌俐屏住呼吸,忍着痛加快了速度,一瘸一拐跑过去,只想快一点去查看情况。 到了车前,凌俐查看情况,身体忍不住轻颤起来。 看来,南之易不仅是在翻滚中受伤的问题,他从腰部开始,被后座的安全气囊和侧气帘卡住了。气囊都已经被他的血染成红色,而那红色还在扩散。 先不说他受伤的问题,就说怎么把他从这半边悬空的车里弄出来,就是很大的问题。 凌俐心口发紧,一时间手足无措,只能问:“你有没有事?” 现在的情况,她不敢轻举妄动,呼吸都不敢重了,就怕那汽车失去平衡跌入山崖。 甚至,都不敢去碰一碰他,就怕自己不经意的动作酿成大祸。 好在,几秒后看到他眼睛微微翕动,身体起伏,显然还有呼吸。 她松了口气,忙加大音量:“你觉得怎样?我马上救你出来!” 第四百三十八章 绝境 南之易终于抬起头,看了凌俐一眼。 他脸上有不少细小的伤口,也有擦伤和红肿,但看起来都不太严重。 他嘴里说着什么音节,却太模糊,凌俐听不出清楚。几秒后,他无力地闭上眼睛,身体微微颤动,似乎是在用力挣脱束缚。 看到汽车微微一阵晃动,凌俐赶快制止他:“你别动,我来。” 南之易察觉到了异样,睁开眼有些疑惑:“怎么晃得这样厉害?” 凌俐轻声回答:“没事,车卡在树上的。” 他刚才毫无神采的眸子,忽然亮了:“会坠崖吗?” 凌俐咬了咬唇,还是告诉了他真相:“目前还撑得住一会儿,但久了就不好说。” 但又马上安慰他:“别担心,马上就能出去。” 南之易微微点头:“好。” 仔细察看着目前的状况,凌俐刚才揪成一团的心,稍微轻松了一点。 座位变形的程度还不严重,也应该没有什么锐利的东西刺到他,现在限制他活动空间的,就是气囊了。 凌俐再不犹豫,找了根顶端尖利的树枝,朝着胀起来的安全气囊刺了几下,没多久,气囊就瘪了下来。 好消息是,气囊瘪下去后,南之易可以动的幅度更大了。然而坏消息是,他依旧动不了。 他的左腿卡在驾驶座的后座上,那座位扭曲变形,朝后凸出来的一块卡在南之易的膝盖上方,他几乎没有活动的空间。 最关键的是,卡着他腿部的地方,她伸手也够不着。 凌俐试着靠蛮力把南之易拉出来,然而除了引起车身的震颤,没有一点效果。 她当机立断,找了根看起来粗壮的棍子般的枝条,爬上了汽车。 南之易紧张起来,一直有气无力声音大了很多:“你干什么?” “小声点,”她放轻声音和动作,小心翼翼地把身体重心后靠,“我拿棍子撬开座椅,你就能出来了。” 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凌俐深呼吸几口气,开始用那木棍,寻找合适的角度,插到驾驶座和南之易的腿之间,争取能撬动一点点,让他的腿可以抽出来。 说起来简单,但她一边要保持后仰的状态免得汽车失去平衡,一方面又要尽量避免对南之易造成二次伤害,一两分钟过去,已经满头大汗。 她心跳渐渐加快,忽然间,耳边有树枝断裂的声音响起。 凌俐赶忙停手后仰,面色惨白。她没保持好重心,让身体的重量朝左倾了一点,立马就加重了托住车身树枝的负担。 好在那声音短促戛然而止,看来只是一根小树枝断裂而已。 她喘着粗气,神色惊慌,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南之易冲她一笑:“慢慢来,不要慌。” 他的脸黑红一片,身上全是血污,只一对眸子格外清澈黝黑,带着让她心安的魔力。 凌俐点了点头,深深吸气。 她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慢慢放缓手上的动作,既害怕自己一时操作不当让南之易痛苦更甚,也害怕打破平衡让车身下沉。 几分钟后,刚才还紧紧卡着的位置,似乎有了松动的痕迹。 她喜不自禁:“好了,可以了,再一点点你就能出来。” 南之易眸子动了动,正要说话的当头,史美娜有了动静。 她身体动了动,痛苦地*着,带动着车身也一阵轻颤。 而她的身体被方向盘和空气气囊卡得牢牢的,凌俐甚至能看到,有一根金属样的东西,穿透了她的腹部。 凌俐害怕惊动她,放缓了手上的动作尽量不发出声音,心里祈祷着。 千万不要醒来,千万不要。一旦史美娜发现她毫无获救可能的处境,必然会做出极端的反应。 然而怕什么就来什么,史美娜还是睁开了眼。 她艰难地扭了扭脖子,看到车窗外的一片空寂,又看到后座满身是血的两人,咧嘴一笑:“有几分本事。你是怎么让车忽然失控?” 听到她的问题,凌俐朝南之易递了个眼色,无声地说:“拖时间。” 南之易马上了悟,缓缓地回答:“一键启动的车,如果行车过程中按住车钥匙上的启动键五秒,车辆会自动锁死,方向盘、制动也不起作用。” 史美娜想不通了,费力地说着:“可车钥匙明明在我手里的。” 南之易和凌俐交换了眼神,又开始慢慢说起两把钥匙的事。 他故意放慢语速,言语间找了很多修饰词,甚至把他如何在后车厢垂死挣扎之际意外发现钥匙的事也细细说了一遍。 凌俐却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了,她的眼里只有木棍和座椅,心里也只有让南之易脱困这一件事。 尽管南之易刻意拖时间,但几分钟后该说的都已经说完。 史美娜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下一秒,她声音尖利起来:“想要救他!不可能!我要你们陪葬!” 话音未落,她开始疯狂地晃动身体,车身也跟着她的动作一起晃动起来。 凌俐的注意力还在木棍上,只觉得耳边响过一阵枝丫开裂的声音,车上马上就要失去平衡一般剧烈地颤动。 她大惊失色:“别动!” 只来得及说两个字,她就被南之易一掌推开,耳边响起他的声音:“小心!” 凌俐被推下了车,仰面朝上地栽倒,后脑被石头磕了下,一阵剧烈的疼痛。 脑袋里空白里几秒,她马上起身,头昏昏沉沉的视线也模糊,却看着车身朝下沉了一沉。 她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大叫:“不要!” 好在,下一秒车身就停止下沉的趋势。 凌俐喘着粗气,颤抖着站起来。 刚才史美娜故意的扭动,让不堪重负的树枝,加速了崩裂的速度。好在,另有一批稍微细一些的树干,挡住车身,再次形成支撑。 只是,车右边的轮胎已经离地十厘米,车身更加倾斜,靠着更加羸弱的树干支撑,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翻入崖底。 时间已然不多,她必须赶在汽车彻底失去平衡之前,把南之易救出来。 凌俐捡起落在地面的木棍,刚想爬上车,却发现眼前那道车门,因为车身倾斜角度的改变和车门本身的重量,迅速地合拢。 “不要!”她全部不顾脚踝的剧痛,扑了上去。 好在,南之易伸手挡住了马上要关上的门。 凌俐缓了口气。 还好还好,要知道门框已经在车辆滚落的过程中变形,车门一旦关上,就很难再打开。 却不料下一秒,耳边传来砰地一声,却是南之易放开了挡在车门前的手,任由车门合上。 车门带来的重量和势能让车身再次剧烈晃动起来。 “你干什么!”她大叫,扑上去拉着车门。 果然,任她怎么用力,门都是一动不动。从破损的车窗里,她能很清楚地看到南之易的脸。 她气呼呼地大叫:“怎么那么笨!一扇车门都拦不住!” “粉妹,”他竟然微笑起来,“太危险了,你不要再过来。” 她会为了他奋不顾身,他却不能让她再次涉险。 凌俐怔了怔,已然明白他关门背后的目的——他不想让她上车,为了她的安全,他宁愿关上自己逃生的大门 忽然很想哭,但是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凌俐焦急地环视一圈,想要找工具撬开车门,然而伸手可及的地方只有树枝、石头,根本没有能和变形车门抗衡的东西。 她的视线又集中在车门上碎了一半的玻璃窗上。 既然车门拉不开,但窗户还可以逃生。 凌俐眼睛一亮,从地上捡起一块犹带血迹的石头,两三下就把剩下一半的玻璃砸碎。从车窗探进去手,拖住南之易的右手,想要靠蛮力把他拖出车厢。 她的动作带动了他的伤口,南之易忍不住发出一阵痛苦的*。 “忍一忍!”她咬着牙说,“马上就好。” 南之易垂眸,看了看自己被卡住的腿部。 因为角度的改变,刚才还有一丝松动的前座,这时候卡得更紧了。 他对自己的处境立刻有了判断。 如果说刚才还能搏一搏,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希望。 拉了几下也拉不动,凌俐再顾不得危险,攀上车窗整个人吊在上面,一方面以自己的重量平衡一下车辆翻转的趋势,另一方面,更加用力地拉他。 看到她的手被破损的玻璃划上一道道血痕,狼狈又坚韧,南之易说:“乖,放了吧。” 随着有一枝树枝的断裂,车身再一次地向左倾斜了一些。 “还真是生死缠绵,”史美娜嘲讽的声音响起,“既然如此,那就一起死吧。” 说完,她癫狂地大笑起来,在笑声中更加疯狂地扭动身体。 凌俐隐隐感觉到车身颠倒过去的趋势,咬着牙,紧张让她的身体紧绷却又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耳边是金属扭曲的吱呀声,以及细不可闻的枝条断裂声。 凌俐再忍不住掉泪,脏兮兮的脸上被泪水冲出一道道肌肤的颜色。 生死关头,南之易刚才紧张的神色已然消失,眉眼舒展开来。 “粉妹,别哭。”他说,声音很轻很轻,好像下一秒就会消散在风里。 又抬手,那方向似乎想摸一摸她的头顶,却够不到。 他竟然笑了起来,“这些日子好想你,让我好好看看你。” 凌俐咬着牙不肯答应,双手死命地揪住他的手臂,视线已经被泪水模糊。 却还是能看见,他脸上全是血污,眸子却干净通透。 他轻轻叹了口气:“傻。” 凌俐手握得更紧。 不能放。 她当然知道不放的后果,几吨重的车身,她没有九牛二虎之力,当然拖不上来,只有她也跟着掉下去的结果。 可看着他一点点下沉,她怎么可能放? 大不了就和史美娜说的那样,干脆一起死。 南之易看到她眼里决绝的目光,很清楚她在想什么,轻叹了一口气。 他够不到她的头,但还能够到她紧紧箍在自己手腕上的手。 他抬着手,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 凌俐从来不知道南之易的力气居然这样大,以前连瓶盖都扭不开,现在却能一根根地掰开她用尽全力攥紧的手。 却来不及多想,只倔强地把被他掰开的手指再度捏紧。 南之易无可奈何,放缓声音哄着她:“不要任性,好不好?听我一次话,最后一次。” 明明是轻言细语,明明声音轻到不能再轻,然而史美娜癫狂的尖叫和哭闹,此时成了微不足道的背景音。 凌俐紧咬牙关,连摇头的动作都无暇去做。 南之易的脸色已经很苍白,衣物也渐渐被他的血浸润成一片黑红。 他继续重复着刚才的动作,一根根掰开她再次握紧的手指。 只是这一次,他掰开一根手指,就用自己的手掌挡住,防止她再度握紧。 从小指,到无名指,再到中指。 他停了下来,抬眸对她微微一笑,说:“对不起。” 凌俐泪水上涌,力竭声嘶地大叫:“南之易,你不可以再次抛下我!” 他的手指,轻轻地在她掌心挠了一挠。 粉妹最怕痒了,手心更是触痒不禁,比起蛮力来她更怕这个。 再强大的意志也抵不过身体的本能反应,随着那细微的感觉被末梢神经传导到大脑,她的左手,已经脱离的他的手腕。 下一秒,又从她右手的掌心里滑出。 凌俐骤然失力朝后跌去,仰面摔在地面上。 眼冒金星,后脑是钝钝的疼。 脑袋里空白了几秒钟,但耳朵里树枝的断裂声那样细密绵长。 她迅速地爬起来身来。 模糊的视线里,车身已经慢慢翻转,越来越快,几秒后,就彻底失去了平衡。 眼看着那绿色坍塌,眼看着那团金属裹挟着他翻下崖底,看着眼前渐渐扬起的尘土。 之后,便是金属和石头撞击翻滚的声音,混杂着女人凄切尖利的笑声,以及重物坠入河底沉闷的一声响。 她跌跌撞撞地爬到崖边,只来得及看到那一团黑色,一半已经没入了崖底的河流。 不到十秒,车身就被咆哮的河水掀着翻滚起来,消失在漩涡中央。 第四百三十九章 死别 凌俐手握得更紧。 不能放。 她当然知道不放的后果,几吨重的车身,她没有九牛二虎之力,当然拖不上来,只有她也跟着掉下去的结果。 可看着他一点点下沉,她怎么可能放? 大不了就和史美娜说的那样,干脆一起死。 南之易看到她眼里决绝的目光,很清楚她在想什么,轻叹了一口气。 他够不到她的头,但还能够到她紧紧箍在自己手腕上的手。 他抬着手,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 凌俐从来不知道南之易的力气居然这样大,以前连瓶盖都扭不开,现在却能一根根地掰开她用尽全力攥紧的手。 却来不及多想,只倔强地把被他掰开的手指再度捏紧。 南之易无可奈何,放缓声音哄着她:“不要任性,好不好?听我一次话,最后一次。” 明明是轻言细语,明明声音轻到不能再轻,然而史美娜癫狂的尖叫和哭闹,此时成了微不足道的背景音。 凌俐紧咬牙关,连摇头的动作都无暇去做。 南之易的脸色已经很苍白,衣物也渐渐被他的血浸润成一片黑红。 他继续重复着刚才的动作,一根根掰开她再次握紧的手指。 只是这一次,他掰开一根手指,就用自己的手掌挡住,防止她再度握紧。 从小指,到无名指,再到中指。 他停了下来,抬眸对她微微一笑,说:“对不起。” 凌俐泪水上涌,力竭声嘶地大叫:“南之易,你不可以再次抛下我!” 他的手指,轻轻地在她掌心挠了一挠。 粉妹最怕痒了,手心更是触痒不禁,比起蛮力来她更怕这个。 再强大的意志也抵不过身体的本能反应,随着那细微的感觉被末梢神经传导到大脑,她的左手,已经脱离的他的手腕。 下一秒,又从她右手的掌心里滑出。 凌俐骤然失力朝后跌去,仰面摔在地面上。 眼冒金星,后脑是钝钝的疼。 脑袋里空白了几秒钟,但耳朵里树枝的断裂声那样细密绵长。 她迅速地爬起来身来。 模糊的视线里,车身已经慢慢翻转,越来越快,几秒后,就彻底失去了平衡。 眼看着那绿色坍塌,眼看着那团金属裹挟着他翻下崖底,看着眼前渐渐扬起的尘土。 之后,便是金属和石头撞击翻滚的声音,混杂着女人凄切尖利的笑声,以及重物坠入河底沉闷的一声响。 她跌跌撞撞地爬到崖边,只来得及看到那一团黑色,一半已经没入了崖底的河流。 不到十秒,车身就被咆哮的河水掀着翻滚起来,消失在漩涡中央。 雒都市城西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 穿着藏青制服的年轻警员,正在向领导汇报案情。 “已经查实伤者叫祝锦川,我市一名律师,从监控排查的情况看,他是两天前在他律所楼下的停车场被劫持的,后来被人在胸口捅了两刀后,扔在三环外一个偏僻的垃圾填埋场里。” 他顿了顿,继续汇报:“伤口从前胸贯穿到后背,也是他命大,心脏比常人的位置偏右一些,要不早死了。” 年长的警官锁着眉头:“有嫌疑人吗?” 年轻警员回答:“目前还没线索。他还有个同是当律师的女朋友,现在他女朋友也联系不上,我怀疑会不会一并被劫持了。另外,伤者从事的工作可能会结下仇人,社会关系网较为复杂,如果从仇杀的角度来排查,难度有点大。” 警官刚要发出下一个指示,办公室的门被大力推开。 刚进来的警员神色紧张:“伤者醒了,说有重要线索告知。另外,五分钟前,有gps服务商来电,说伤者的车自动报警并发来了gps位置,看定位距离雒都四百多公里的大渡河边。” 警官站起身,果断地发出命令:“整队,马上行动!” --- 夜色中沉黑的大渡河低声怒吼,深不见底的河水咆哮着在蜿蜒的河道里翻滚冲击,好像能击碎所有阻止前进的障碍物一般。 两岸都是高山峻岭,怪石嶙峋,半山上隐隐一条蜿蜒的道路,长长斜坡旁的山崖边,树枝断裂,满目疮痍。 崖下几乎是直直的九十度的角度,树枝断裂,时不时有细碎的沙石滚落,依稀还能看到汽车翻滚摩擦时候留下的痕迹。 凌俐还维持着汽车坠崖时候的动作,趴在崖边一动不动,已经半个多小时。 视线里早已没了车的痕迹,她却不肯离去,更没有找人求救的念头。 她全身冰凉,手被冻得发麻。心口也疼到麻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再也看不到他了,再也听不到他说她傻,再也感受不到他掌心滑过她额头的温度了。 只觉得眼眶发疼,她抬手无措地抚过眼角,却只摸到面颊上伤口凝结的血块,没有一点湿润的痕迹。 如果眼泪能够消弭一切痛苦,那么,哭不出来的时候,应该怎么办? 凌俐深吸口气,朝下望了眼,捏紧了手心。 曾经手里空无一物,又被他填得满满。再一次失去他的时候,赫然发现,她其实已经失去了全世界。 既然家人遇害的真相大白,那她,也算是了无牵挂了。 凌俐慢慢站起身,好容易在崖边稳住单薄的身形。 下面很高,看一眼腿就发抖,不过如果跳下去,和他的距离就会拉近。 “等我……”她嘴里喃喃念着,忽然又想起他的笑容。 上唇又薄又平,唇角肆意飞扬,明明是满脸凶相,笑起来就像个孩子。 “粉妹……”他的声音犹在耳边。 凌俐笑了起来,心里满是怀念。 他总是讨嫌地叫着他给她起的一个又一个绰号,嘴角上扬的弧度分外可恶。 什么粉妹、树懒、鸮鹦鹉、海獭、山荷叶、小年兽……就没他想不到的东西。 “粉妹……”又是一声,在风里被吹散一般,断断续续。 凌俐睁大眼睛,心里冒出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好像,这声音不是她的幻觉。 她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却只听到河水的咆哮,和山涧凄厉的风声。 她立着一动不动,心跳渐渐加快,心底渐渐燃起希望。 “粉……妹……” 终于,她又听到了一声。 确实不是幻觉,那样虚弱又喑哑的声音,一点都不是记忆里他讨嫌又可恶的语气。 凌俐低下头,声音颤抖而沙哑,朝崖底喊了句:“是你吗?” 几秒后,从她位置的正下方,传来一阵苦笑。 “还能有谁?” 声音很小,有气无力,但那语调和音色,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个人。 “你!你在哪里?”凌俐顾不得危险不危险,趴在崖边朝下探出大半个身子,想要在昏暗的光线里寻找他的影子。 “我……好像被挂在树上了。”崖下是他有些尴尬的声音。 片刻后,他焦急的声音响起:“太危险,快回去。” 他看得见她! 凌俐更加欣喜,一动不动地,视线在下方的山体上巡睃。 好半天,她终于在垂直向下十几米的高度,斜斜伸出来的树枝上,找到一团模糊的影子。 看来他是在汽车滚落的过程中,被甩了出来挂在了树枝上。 一瞬间,她无力地瘫坐在地面,眼泪夺眶而出,失而复得的喜悦让她嚎啕大哭起来。 崖下又飘来他有气无力的声音:“我还没死呢,你别急着哭丧。” 一分钟后,凌俐堪堪止住眼泪,朝下喊了句:“我去找人救你。” 下方南之易传来:“这是大渡河边,你要找人,起码几十公里以外。” 又染上她熟悉的嫌弃她笨的音色:“脑子呢?” “那怎么办?”凌俐手足无措,抹了把泪,“难道就等着?” “当然,”他声音明显中气不足,“保持呼吸,等待救援。” 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还有心情开玩笑。 凌俐真是急得不能再急。 这里荒无人烟是条废弃的国道,莽莽大山环绕的孤崖,十天半个月也不一定会有人来。 但是让她走几十公里寻找救援,先不说她一瘸一拐什么时候能到,等夜间的温度降下来,零度以下的低温,南之易又受伤又失血的,在半山腰上吹风,要怎么撑下去? 凌俐握拳,自言自语:“不行,我得想办法下去!” 却看着那悬崖打了个颤。 她该怎么在脚受伤的情况下下到那里?就算她能顺顺当当到南之易身边,两人能抱着取暖熬过这一晚,但又怎么上来? 她正在一筹莫展,远处传来由远及近警笛的声音。 凌俐眨了眨眼,屏住呼吸听了一秒。 不是错觉,确实是警笛的声音。不到半分钟,红蓝两色闪烁的警灯从路的尽头出现,呼啸的警笛渐渐靠近。 她几乎是跳起来的,全然不记得脚踝受伤,跑了两步就跌倒在地。 好在已经有人发现她。 耳里响起连续的刹车声,夜色中,一片杂乱的脚步声靠近。 不知道被谁扶了起来,有警员脱下的还带着温度的大衣,裹着她早已冻僵到没有知觉的身体。 她只来得及指着车坠崖的地方大声喊了句:“崖底下有人!救他!” 下一秒,眼前沉黑一片,悄无声息地倒地。 第四百四十章 无迹 夜色中沉黑的大渡河低声怒吼,深不见底的河水咆哮着在蜿蜒的河道里翻滚冲击,好像能击碎所有阻止前进的障碍物一般。 两岸都是高山峻岭,怪石嶙峋,半山上隐隐一条蜿蜒的道路,长长斜坡旁的山崖边,树枝断裂,满目疮痍。 崖下几乎是直直的九十度的角度,树枝断裂,时不时有细碎的沙石滚落,依稀还能看到汽车翻滚摩擦时候留下的痕迹。 凌俐还维持着汽车坠崖时候的动作,趴在崖边一动不动,已经半个多小时。 视线里早已没了车的痕迹,她却不肯离去,更没有找人求救的念头。 她全身冰凉,手被冻得发麻。心口也疼到麻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再也看不到他了,再也听不到他说她傻,再也感受不到他掌心滑过她额头的温度了。 只觉得眼眶发疼,她抬手无措地抚过眼角,却只摸到面颊上伤口凝结的血块,没有一点湿润的痕迹。 如果眼泪能够消弭一切痛苦,那么,哭不出来的时候,应该怎么办? 凌俐深吸口气,朝下望了眼,捏紧了手心。 曾经手里空无一物,又被他填得满满。再一次失去他的时候,赫然发现,她其实已经失去了全世界。 既然家人遇害的真相大白,那她,也算是了无牵挂了。 凌俐慢慢站起身,好容易在崖边稳住单薄的身形。 下面很高,看一眼腿就发抖,不过如果跳下去,和他的距离就会拉近。 “等我……”她嘴里喃喃念着,忽然又想起他的笑容。 上唇又薄又平,唇角肆意飞扬,明明是满脸凶相,笑起来就像个孩子。 “粉妹……”他的声音犹在耳边。 凌俐笑了起来,心里满是怀念。 他总是讨嫌地叫着他给她起的一个又一个绰号,嘴角上扬的弧度分外可恶。 什么粉妹、树懒、鸮鹦鹉、海獭、山荷叶、小年兽……就没他想不到的东西。 “粉妹……”又是一声,在风里被吹散一般,断断续续。 凌俐睁大眼睛,心里冒出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好像,这声音不是她的幻觉。 她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却只听到河水的咆哮,和山涧凄厉的风声。 她立着一动不动,心跳渐渐加快,心底渐渐燃起希望。 “粉……妹……” 终于,她又听到了一声。 确实不是幻觉,那样虚弱又喑哑的声音,一点都不是记忆里他讨嫌又可恶的语气。 凌俐低下头,声音颤抖而沙哑,朝崖底喊了句:“是你吗?” 几秒后,从她位置的正下方,传来一阵苦笑。 “还能有谁?” 声音很小,有气无力,但那语调和音色,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个人。 “你!你在哪里?”凌俐顾不得危险不危险,趴在崖边朝下探出大半个身子,想要在昏暗的光线里寻找他的影子。 “我……好像被挂在树上了。”崖下是他有些尴尬的声音。 片刻后,他焦急的声音响起:“太危险,快回去。” 他看得见她! 凌俐更加欣喜,一动不动地,视线在下方的山体上巡睃。 好半天,她终于在垂直向下十几米的高度,斜斜伸出来的树枝上,找到一团模糊的影子。 看来他是在汽车滚落的过程中,被甩了出来挂在了树枝上。 一瞬间,她无力地瘫坐在地面,眼泪夺眶而出,失而复得的喜悦让她嚎啕大哭起来。 崖下又飘来他有气无力的声音:“我还没死呢,你别急着哭丧。” 一分钟后,凌俐堪堪止住眼泪,朝下喊了句:“我去找人救你。” 下方南之易传来:“这是大渡河边,你要找人,起码几十公里以外。” 又染上她熟悉的嫌弃她笨的音色:“脑子呢?” “那怎么办?”凌俐手足无措,抹了把泪,“难道就等着?” “当然,”他声音明显中气不足,“保持呼吸,等待救援。” 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还有心情开玩笑。 凌俐真是急得不能再急。 这里荒无人烟是条废弃的国道,莽莽大山环绕的孤崖,十天半个月也不一定会有人来。 但是让她走几十公里寻找救援,先不说她一瘸一拐什么时候能到,等夜间的温度降下来,零度以下的低温,南之易又受伤又失血的,在半山腰上吹风,要怎么撑下去? 凌俐握拳,自言自语:“不行,我得想办法下去!” 却看着那悬崖打了个颤。 她该怎么在脚受伤的情况下下到那里?就算她能顺顺当当到南之易身边,两人能抱着取暖熬过这一晚,但又怎么上来? 她正在一筹莫展,远处传来由远及近警笛的声音。 凌俐眨了眨眼,屏住呼吸听了一秒。 不是错觉,确实是警笛的声音。不到半分钟,红蓝两色闪烁的警灯从路的尽头出现,呼啸的警笛渐渐靠近。 她几乎是跳起来的,全然不记得脚踝受伤,跑了两步就跌倒在地。 好在已经有人发现她。 耳里响起连续的刹车声,夜色中,一片杂乱的脚步声靠近。 不知道被谁扶了起来,有警员脱下的还带着温度的大衣,裹着她早已冻僵到没有知觉的身体。 她只来得及指着车坠崖的地方大声喊了句:“崖底下有人!救他!” 下一秒,眼前沉黑一片,悄无声息地倒地。 ———— 冬去春来,病房窗外高大的蓝花楹,枝头坠满蓝紫色的花朵。 凌俐垂眸核对着医生的用药单,声音里带点欣喜地说:“今天是最后一组液体了,明天没有开单子了。” “哦。”躺在病床上的人淡淡地回应,显然不太在意。 他眼睛望着窗外一片绿荫,似乎有心事。 凌俐没有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看完用药单,又算了算日子,说:“都住了四个月了,也该出院了。” 他转过头,狭长的眼睛看着她,声音淡漠:“好,我知道了。” 凌俐咬了咬唇,鼓起一阵勇气,问他:“你怎么了?” 他却摇头:“没怎么。” 凌俐不知道该怎么样继续对话,只好拿起床头的菜单给他:“你看你想吃什么,我去餐厅订。” 视线在上面停留不到一秒,他淡漠地撇过头,说:“随便。” 凌俐心事重重地走出病房,刚到走廊,看到护士长带着一帮子年轻护士巡房。 住院四个月的时间,护士长早就认识凌俐,微笑着和她擦肩而过。 下一秒,身后响起护士长爽利的声音:“祝锦川,量体温了。” 十几分钟后,凌俐订好了餐,慢慢地向回走。 经过餐厅旁边的第二住院大楼时,她心头一阵酸涩。 南之易曾经在那里住院,在骨科的病房。 他被救起来的时候,身上两处穿刺伤、两根肋骨断了,还有多处骨裂——所幸,内脏没有受伤。 经历了两次汽车翻滚的严重车祸,他能活下来还没有受到太严重的伤,这简直是奇迹。 获救后,他足足昏睡了三天,凌俐每天都要去看他。 却不料,第四天他就悄悄地消失,从此音讯全无。 凌俐惶然无措,问医院,医院说不知道他转院后去了哪里;问警察,警察说抱歉不能透露公民的隐私。 茫茫人海,凌俐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找到他。 更让她想不通的是,在经历那样一场生死离别,彼此都明白自己在对方心里的无可替代,他为什么还要躲着她? 她四处找他也找不,甚至求到南之君和田正言跟前。 然而,南之君对南之易在哪里三缄其口,连陆瑾然也对着她叹气:“小易对不住你,你忘了他吧。” 第四百四十二章 不逃 南之易低头叹气,又一次望向来时的路,却看到了匪夷所思的画面。 他不可置信的揉着眼睛,然而不管怎么眨眼,那娇美纤长的身影都没有消失,反而带着满脸的怒气,一步步靠近。 他张了张嘴,看着眼前红润细致的小脸,只觉得口干舌燥。 是因为中暑,还是因为思念太过产生了幻觉? 怎么这幻觉,如此的真实? 不仅视觉上这样逼真,他甚至还闻到了她身上隐隐若现的玫瑰香味。 可接着耳朵上一阵疼。 “南之易!”凌俐咬着后槽牙,踮着脚捏着他的耳尖,“你又关机了,害我一阵好找!” 琼州大学热带农业学院,一排新建的教学大楼的一楼角落的办公室里,门口的铭牌上五个大字“南之易教授。”门内,凌俐一直盯着南之易,等待他开口解释。 他却很有些定力,起码五分钟过去了,还是死皮赖脸沉默不语。 凌俐咬了咬唇,刚要看口骂人,却看到他动了起来。 他轻手轻脚走到门边,忽然地一拉门。 门开了,外面空无一人,三个男孩跌到了房间里,叠罗汉一般一个压着一个。 南之易低头,看着地上不靠谱的三只咸鱼,无奈叹气:“都谁教的?怎么爱听墙角呢?” 那牙齿磕在地上眼泪都快出来的瘦瘦黑黑的学生,忍着痛含含糊糊地说:“老师,我们来看师娘。” 南之易面色一沉:“什么师娘?” 面皮白净的那个微微一笑:“我看到老师你偷偷摸摸看师娘的照片好几次了,你电脑里不是还有个叫吾爱的文件夹?密码是91911那个?” 剩下一个还没说话也来彰显存在感:“嗯,老师你手机的屏保密码也是91911,我猜是师娘的生日。” 在凌俐面前被一群学生戳破小秘密,南之易色厉内荏地怒吼:“给我滚!一群下流的东西!” 轰走了学生,南之易回头,摸了摸鼻尖有些尴尬:“你别听他们胡扯啊。” 凌俐定定地看着他,眼里看不出情绪。 被她清亮的眸子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发慌起来,干脆垂下了头,不敢再看她。 好一会儿,凌俐带着怒气说:“你还在装傻吗?我都找上门来了,南之易,你就不能男人一点?” 这句话一开始,她从两年前积累的怨气,就开了阀门一般,滚滚而来。 她喋喋不休地数落着南之易的过错:“你好意思在这里呆着吗?又跑回来吃回头草,当初还不是我把你从这大学里救出去的?我就不信现在没地方要你,” 他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垂下头:“他们给的钱多,你知道我最近手头紧。” “所以现在有钱就能买你?”凌俐恨恨地说,“那南之易,你现在就出个价,不管多少,只要我这辈子能挣到,我就都给你,就买你不许再动不动就逃跑,就买你不许扔下我一个人。” 她吼完这段话,又往他手臂上狠狠地掐了一把:“说话啊你!怕我给不起,还是怕我退货啊?” 他静静地听着她抱怨,静静地听着她数落他的过错,看她停下说话似乎口渴了,又递给她一瓶矿泉水。 凌俐接过来喝了口,气似乎消了点,没好气地揶揄他:“不错啊,自生自灭一年,懂得看人脸色?” 她抓起他的手机,手指在屏幕上轻划以后,用91911解开密码,咬着牙一字一句:“你就知道逃,干嘛还用我的生日做密码?” 说完,狠狠地把手机往他身上一砸:“胆小鬼!” 南之易反应慢了半拍没接住,手机直接落到地板上啪地一声,听得凌俐眉头一皱。 似乎是屏碎掉了。 他嘴角渐渐荡起笑意:“我不逃了,也逃不掉的。” 说完,他捡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轻划,举到凌俐面前:“你看。” 那是一个app,他翻到的是一长串订机票的记录。 屏幕碎地有点厉害,雪花状密密麻麻地开裂,凌俐好容易才看清楚上面的字。 那记录显示——四月二十三日,琼州——雒都,状态:四月二十一日取消。 四月二十七日,琼州——雒都,状态:四月二十五日取消。 五月五日,琼州——雒都,状态,五月一日取消。 一连十多条,全部都在航班起飞之前几天,被取消掉。 而那最后一条,显示的是,两天后琼州飞雒都的航班。 目前看来,还没有取消。 凌俐咬着牙,只觉得火气更大:“你这是什么意思?让我看看你有多无聊?逗航空公司玩呢?” 南之易叹了口气:“我其实已经决定了,这周的课一完,我就回去找你。” 凌俐眉头震动,马上反驳他:“都没到时间,谁知道你会不会临时又取消?少来忽悠我!” “不会的,你相信我。”他轻笑之后,又点开了微信。 这次他让她看的,是一段微信聊天记录。 微信名备注“玊莫若”,这个名字,凌俐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南之易则说着:“这是我的朋友,目前在国外工作,我在拜托他帮我再找一块茶水晶的。这一次,我想做一整套的首饰送给你赔罪。” 凌俐咬着唇,故意撇过脸不看,鼻子里哼了一声:“谁知道是真是假?” 南之易一点都没有着急,继续点开下一个app:“我也在看房子,已经联络了雒都那边的中介,从三月就开始让中介选房。你也可以看我和中介提要求的信息记录。” 凌俐终于没再怼他,不情不愿地瞄了那屏幕一眼。 确实,屏幕上一排对话,主要内容是南之易预约六月一日看房。 他给中介提的要求是一室一厅五十平米左右,最好能带阳台或者花园,租金每月五千以下。 好寒酸。 南之易还在碎碎念:“你再看看我和这边王校长的短消息记录吧。我跟他说了,这学期的学生带完,我可能又要跑路,这一次欠他一个大大的人情,以后有机会再还。我真的没有骗你。” 凌俐这次接过手机,认认真真看了起来。 南之易说的是实话。 他和凌俐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生物学院院长的对话很长,对方字字句句都在挽留他,南之易则反反复复强调一个问题。 那就是“我必须回去,有人在等我”。 院长无奈回话:“两年前你也是这句话回绝我的,那等着你的人,还是上次那位吗?” 南之易的回答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字:“是。” 只一瞬间,她的眼泪涌了出来。 南之易抬手,指尖抚过那泪痕,声音清润柔和:“我真的打算回去找你了,结果,你这次又抢先了一步。” 凌俐吸了吸鼻子,手揪在他心口:“不喜欢我来,那我就回去了。” 南之易忙拉住她:“我说说而已,你来了我很开心,开心到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我的粉妹没有不要我。” 凌俐咬着牙,又揪在他手臂上泄愤:“你这么丑,我才不要你,就你这形象跟在我后面,好丢人的。” 凌俐说的也是实话。 曾经她把他照顾地光鲜无比,衣冠楚楚相貌堂堂,哪里像现在这样落魄老农民的形象? 瘦不拉几,绾着裤腿,头发乱蓬蓬,胡子都没有剃干净。 满身的汗味,衣服也脏到看不清楚颜色。。 越看越不顺眼,她皱了皱眉:“真是恨不得拎着耳朵把你扔洗衣机里去滚三滚。” 南之易眉眼弯了弯,正要回话之际,耳朵动了动。 他声音里有几丝无奈:“又来了。” 说着,转身看向窗户的位置。 窗户边冒出来三颗叠在一起的脑袋,隔着玻璃偷窥屋里的情况。 被南之易发现,那三个皮猴不但不躲,还开始起哄。 隔着玻璃凌俐都能听到他们吹口哨的声音。 凌俐叉腰,一字一句:“南之易,你带的这帮猴子该修理修理了!” 南之易微微抿嘴:“师娘威武,师娘自己修理,为夫袖手旁观。” 说完,他凑过来,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一吻。 被他的胡茬扎在额上,她微微有些痒。 窗户外面传来更厉害的骚动,三个不长进的东西跟服用了*的一样,激动地嗷嗷直叫。 凌俐窘迫到都不想抬头,心里却被久违的情绪慢慢地填满。 这是她想要的生活,不管旁人怎么觉得她不值,觉得她不会选,觉得她太过任性,可是她,就是想呆在这个不靠谱的家伙身边。 她主动圈住他的脖子,叹了口气:“怎么就遇到你了呢?” 半是抱怨,半是甜蜜。 南之易莞尔,手臂一伸放下了窗帘,接着在她耳边低声呢喃:“欠你太多了,下半辈子都卖给你赎罪,可好?” 凌俐忍住鼻音:“口说无凭,你得跟我签合同!我是甲方你是农奴,不接受反驳。” 他抱紧她,抬手揉了揉她柔顺的发:“好,你说了算。” 她闭上眼睛伏在他的肩头,一滴泪迅速滑下,钻进他脏兮兮的衬衫里,再也看不见。 第四百四十一章 故地 凌俐默默地握紧了手心。 实在不行的话,等此间事一了,她就去帝都,去找南怀仁和甘沃语。 可是一想到另一个清瘦的影子,她心里又是忍不住地愧疚。 这一次意外的绑架事件里,祝锦川的伤,才是最重的。 史美娜狠下手的两刀明显是想要他的命,即使能逃出生天,也遭了大罪。 他在被救后,肺部严重感染,一度生命垂危,期间靠着强大的意志力清醒了片刻,告知了警方是史美娜方案的关键线索,警方才能及时找到他们。 否则,南之易和凌俐会不会被冻死在那个夜里,很难说。 祝锦川足足住了一个月的icu,也正因为如此,凌俐没办法抛下还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他去找南之易,也默默担负起照顾他的责任。 这辈子她亏欠的人很多,祝锦川是其中一个。 订餐归来,经过楼下的小花园时,凌俐意外地看到了本该在病房休息的祝锦川。 他穿着浅蓝的病员服,以往一向朝后梳成背头的头发垂坠遮住额头,脸色苍白人也清瘦,却有了以往不曾有过的清逸神态。 她愣了一愣,慢慢走过去,喊了声:“师父?” “去哪里了?”他轻声问。 “没去哪里……”凌俐窘迫地低下头,掩饰着自己的慌乱。 他定定地看着她的头顶,轻轻的一声叹息:“我明天就该出院了。” “嗯。”她心不在焉地点头。 “我没法工作期间,兴蜀和乾锋公司的案子,你处理得很好。” “谢谢。”凌俐还是低着头。 “我已经让财务上的小林,给你算了代理费,扣除s320和我的x6毁损没有获得保险公司清偿的部分,还有一百二十万。” 他顿了顿,继续说:“下周转入你的户头。” 凌俐终于惊愕地抬头:“师父,你不用这么见外。” 祝锦川眼睛微微一眯。 下一秒,他抿起唇角:“果然,你还是习惯叫我师父,而不是名字。” 凌俐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他微微叹气:“其实,我也更习惯你这样叫我,就像我习惯叫你二妹一样。” 凌俐错愕间抬头,对上他眸子里的一片清辉。 “有时候我在想,要是秦兴海的案子,我没有欺骗和隐瞒的话,会不会我们今天的情况,会不一样?” 凌俐咬着唇默默低头,回忆起那时候她对祝锦川产生的一些小小的悸动。 那恍如隔世的一段,如果不是他提起,她早已经忘记。 “一开始,我以为这裂痕可以补救的,只要我对你好、宠你、照顾你就可以弥补自己犯的错。后来才发现,那个裂痕,已经让人乘虚而入,我和你之间,也再不可能有机会。” 那个人是谁,她和他,都心知肚明。 她鼻尖发涩,不想再延续这个话题:“别提以前了,你现在好好养伤,等养好了伤再说。” 他却忽然笑起来:“等我养好伤,你才敢说分手吗?我明天就出院了,所以今天是我们还是男女朋友的最后一天?” 凌俐愣了一愣,下一秒,手足无措起来,脸上全是被看穿的窘迫。 祝锦川观察着她的神色,勾起嘴角:“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你都放不下他的,对不对?” 凌俐一阵恍然,接着摇头:“我没有,他……他……我……” 反反复复说着词不达意的几个字,她眼圈却开始悄悄地红了。 祝锦川看着她,神色分外地复杂。 即使现在她已经不是那个被人一诈就把所有底都交出来的小菜鸟律师了,可是她在他眼里,始终清浅得如同一弯小溪。 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后,祝锦川说道:“对南之易的事,我也略知一二,他一而再再而三躲着你,大概是怕自己哪一天又疯了,害怕拖累你而已。” 他顿了顿,笑着问她:“你怕吗?怕不怕他成了个疯子?” 凌俐抬眸,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就知道,”他轻笑一声,“我还知道,如果他死了,你一定会随他而去的,不是吗?” 原以为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的心事被说破,她眼里的情绪再也掩藏不住,几秒钟而已,眼泪就滚滚而下。 祝锦川从兜里掏出一包卫生纸,抽出一张递给她。早就知道说起这件事这孩子会哭成傻子,所以他有备而来。 凌俐马上接过去,呜咽着掩住口鼻。 等她稍微平静一点,他才说:“去吧,他在琼州,曾经为了你卖身的地方。” 凌俐惊诧地抬头,声音里浓重的鼻音:“你怎么知道?” “南之易爱玩消失,我自然也要留一手。你记得我有个搞侦探的好友吗?我手术完了以后就给他电话,让他绑着盯南之易。” 说完,又递过来一张纸巾。 凌俐接过来捂住眼睛,十几秒后,那纸巾又被眼泪浸润成半透明的。 模糊的视线里,他笑得温润柔软:“去吧二妹,你们之间,再没了任何的障碍。” 炎炎烈日下,南之易躲在树荫的阴影中,手里抱着学生从老农手里买的椰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老师,现在怎么办?” 一个黑黑瘦瘦的学生,操着浓重琼州味道的普通话,问道。 南之易语速极快地数落着:“你们三个废柴,好的不学偏要学我不带手机?现在好了,荒郊野外叫个滴滴也没办法,要走回去吗?热死我怎么办?” 那男生满脸的委屈:“老师,不是你说的手机是科学家最大的敌人吗?” 另外一个高胖的男生还在嘟囔:“不是你说手机会干扰思维吗?” 南之易一翻白眼,挥了挥手满脸的烦躁:“我不管,找不到出租,你们就负责背我回去。” 他这句话不是说笑,他骨头碎了几处,大腿的伤没彻底好,走太久的话脚还真受不了。 剩下一个清清秀秀的男生一推眼镜:“好!老师你说背我们就背,责无旁贷。” 高胖男生当仁不让,握着拳头:“我体力好,我可以打主力!” 三个书呆子忙一起点头,眼睛里毫不掩饰的谄媚。 南之易嘴角一抽:“我早晚被你们几个气死!真是,生你们三个还不如生一条咸鱼,至少可以下饭吃!” 三只比不上咸鱼的男生乖乖闭了嘴,不敢再惹更年期综合征发作的南老师。 南之易一边喝着椰子降火气,一边告诫自己戒骄戒躁对傻瓜要宽容一点。 好容易心平气和下来,看着道路通向学校的方向,望眼欲穿。 这偏僻的道路上鬼影子都没一只,看来今天还真的只能走路回去。 他一声叹息后发现,他现在所在的这个位置、这棵树、这个天气、这个时间,真是似曾相识。 那一天,也是热到三十几度空气都开始扭曲,也是大中午,她气呼呼地跑来,小脸热的通红,一来就抓起他的矿泉水狂喝,之后又一口水喷得他浑身湿哒哒。 再之后,她骂完了他,又开始抽抽搭搭地哭,怪他把她一个人扔在了雒都。 从那时候开始开始,他试过不去关注她,试过主动放开她的手,也试过把她推给别人。 辜负了她好多好多次,他自己想起来都觉得罪无可赦。 但是平心而论,祝锦川确实比他好很多——比他会赚钱,比他会疼人,也他的情绪稳定,更懂怎么不伤害到凌俐。 他知道自己不该打扰凌俐了,因此在能转院后他悄悄地不告而别。 连当面和他们说一声“祝你们幸福”,都没有勇气。 然而理智终究抵抗不住身体的本能,以至于这些日子里,做出很多匪夷所思的事。 就像身上被箍了金刚圈,越挣扎便套得越紧,对她的思念愈来愈浓。 只怕余生都逃不开了。 第四百四十三章 回归 雒都中院审判大楼,一楼的第十一号审判庭里。 最前方是高大整齐的审判席,墙上悬挂着硕大的法徽,房间的四个角分别是用来播放实时录像的电视屏幕,而法庭正中的位置,则是原被告双方的位置。 这样的场景,凌俐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综上所述,上诉方上诉请求不明,提供的证据不能支持已有的上诉请求,我方恳请法院驳回对方上诉,维持原判。” 凌俐慢慢说完上述的话,微笑着等待法官敲响休庭的法槌。 之后,她看着法官的表情,心里梳理着这次诉讼的证据情况和开庭情况,基本上对于胜负已经了然于心。 对方这初出茅庐的美女律师太大意了,她这个被上诉人委托诉讼代理人几乎可以肯定,百分之九十以上胜诉的几率。 而对面的美女小律师,耷拉着眉眼微噘着嘴,显然也是预估到了结果,从而情绪低落。 这也怪不得凌俐欺负她,二审上诉请求不明,法院请她进一步明确的时候,却提出了超出一审判决范围的请求。 最关键的是,她是一般授权,根本不能改变诉请。 法官让她打电话给自己当事人进一步确定诉请,她却没能打通电话,一下子就慌了。 那之后的庭审,就糟成一团乱麻。 凌俐回想自己刚开始代理的时候,似乎犯过比她还低级的错误,祝锦川当时能忍下她来,实在是因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想起祝锦川,凌俐有些感叹起来——也不知道两年多过去,他现在怎么样了? 她一阵出神之后,书记员已经出了笔录让律师签字。 在接过笔录时,凌俐的视线不经意地瞟过书记员手里的授权委托书,翘了翘嘴角。 对面的小律师,竟然是呈达……律师事务所? 凌俐莞尔。 临时接到这个官司,来得匆忙,开庭前忙着准备材料,都忘记看一眼对方律师是哪个律所了。 这世界真是太小了,她回雒都的第一件案子,居然就和老东家打起了擂台。只是不知道眼前这个面嫩的小姑娘,因为遗漏掉的诉讼请求,会不会被祝锦川修理? 姑娘显然知道这场官司情况很不妙,无精打采地签了文书后,蔫巴巴地走出法庭。 凌俐跟在她后面,正说劝慰劝慰这萍水相逢的小美女看开点,却听到她委委屈屈的一声:“师父……” “出来了?看你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又要输了?” 当那清润的男声响起,凌俐明显地愣了愣。 刚才还在感叹世界小,结果,这世界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加迷你。 祝锦川已然发现了她在自己徒弟后面,意外地扬起眉,微微一笑:“别来无恙?” 法庭外,凌俐和祝锦川相对而立,都是意外和惊喜的神色。 而距离他们十几米远的地方,刚才的小美女一直有意无意地回头,看向他们这边。 两年多时间,凌俐的长发依然不见,现在是一头俏丽的短发,而以前太过瘦削的脸,现在有了点肉。 胖了些,却更好看了,举手投足间从容优雅的气质,和她刚刚入行时候满眼慌乱,判若两人。 祝锦川莞尔一笑,首先打开话题:“听小吕说,你好像生了个女儿?” 凌俐点点头,之后垂下头,看向他的左腿。 两年前,他左腿中了一刀深度感染,之后又被卡在车里受了伤,她那一年离开阜南去找南之易的时候,他还没下地走路。 至于后来她在琼州安心待下去,两年多时间结婚生子发展事业,忙得昏天黑地,连过年也只是回了趟南溪祭拜就算,当然没见过祝锦川。 凌俐笑着问他:“你呢?最近还好吗?我看你现在西装更贵了,出庭费又涨了吧?” 祝锦川正要回话,却看到小徒弟忍不住了,一路小跑着过来,怯怯地望了凌俐一眼,之后对祝锦川说:“师父,我去开车过来。” “你先回去,我还有事。”祝锦川淡淡地回答。 那小美女的目的没达成,有些不甘心,一步三回头,眼里是浓浓的不放心和不遮不掩的占有欲。 凌俐从空气中闻到一丝不一样出来。 等那孩子走远了,她看着祝锦川,似笑非笑地挑起眉:“你女朋友?” 祝锦川愣了一愣,淡然地一笑:“目前还不是。” “是吗?不过,我看也快了。”她笑得很愉悦,朝他伸出手,“恭喜。” 迟疑了两秒,握住眼前的纤纤素手,祝锦川一阵苦笑:“好吧,你现在眼光也厉害了。我的确有那么点意思,只不过她还懵懵懂懂的,似乎不是太明白。” “不是太明白也知道吃醋?”凌俐眼里,“看来把你看得很紧。” 祝锦川放开她的手,带了些自嘲的神色:“小孩子,怕是不明白她要面对什么,离异、大龄、父母的反对,她也就是仗着年轻的一股勇气,只怕以后会后悔。” 没想到祝锦川也有这样为情烦恼的时候,凌俐感叹道:“你不要那么凶,对小姑娘还是要哄的。你笑起来就挺好的,怎么就不对人家和颜悦色一点?” 祝锦川不自在地揉揉脸,开始自黑:“年纪大了,一笑鱼尾纹就出来,我本来就比她大整整十五岁,再老快一点,真成叔叔辈了。” 凌俐忍不住噗嗤一笑。 好些日子不见,没想到祝大状开起玩笑来,依旧这么冷。 “可你和以前没怎么变呢?说是三十都有人信。”她安慰着他,不过说的也是实话。 男人老得慢,尤其祝锦川这样面相清冷的。他五年前是什么样,现在依旧是什么样,也难怪能让二十郎当岁的小姑娘动心。 凌俐想起那姑娘的名字,忽然间心念一动:“我刚刚看她的名字,姓玊?这个姓氏很少见的,我好像认识一位,名字也和小美女接近。” 祝锦川一愣:“什么?” 凌俐莞尔:“莫若以明,这位小美女,难道没跟你说过她名字的来历?她是不是有个哥哥叫玊莫若,刚刚任职阜南大学生物学院的?” 祝锦川回想一番:“她好像有跟我说她哥哥从国外回来了,怎么,你们认识?” “倒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玊莫若和之易算是莫逆之交,如果说她家人那边有什么阻力,可能我家那个,能帮上点忙的。” 祝锦川脸上有了点波澜,几秒后释然一笑:“真没想到,我也有求到你头上的一天。” 既然他们的话题涉及到了南之易,祝锦川自然而然地问了句:“你们是回阜南了?我知道南教授的团队前几个月还拿了欧洲一个两千万的奖,看来你们应该过得不错。” 凌俐无奈地叹口气:“不错什么啊,还不是那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多了个老公还是多了个儿子。” 看到祝锦川隐隐的笑意,她摸了摸鼻子,很有些不自在:“怎么了?很好笑?” 祝锦川却摇了摇头:“看到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凌俐警惕起来:“怎么,喜欢看我遭报应?” “你啊!”祝锦川摇头叹气:“以前我说他不好的时候,你总是极力争辩;现在,你反而自己说起他不好的地方来。很好,不用对着外人虚张声势,证明你过得心满意足。” 凌俐尴尬地挠了挠额头,略略低头避过祝锦川似笑非笑的目光,几秒后,又品出了他话里的味道。 好像,确实如此。 抱怨归抱怨,日子也确实又累又忙碌,但每晚能和他一起入眠的踏实感,能确定他再不会逃跑的确信,已经能抵过所有的奔波和劳累。 有人可以一辈子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的,也有人想要过那样万事不操心的生活。她不是不想轻松一点,但,她更愿意和南之易在一起。 凌俐微笑着刚要回话,开着车过来玊以明已经从驾驶室里探出了头:“师父,我想了想还要回去开总结会的,我怕你时间来不及,走吧我送你回去!” 第四百四十四章 过往 目送祝锦川和他醋意满满的小女友离开,凌俐还在思考着如何帮这两人一把,忽然间,手机一阵响动。 一条短信进来,上面委委屈屈的一排字——师娘,老师今天旷工,又放我们鸽子。 凌俐捏了捏手机,好半天发回几个字:等着,我收拾他。 四月的雒都,正值月季最绚烂缤纷的花期。 凌俐停好车,从地下室到了小花园。她深深吸了口气,感受着空气中浮动着若隐若现的花香。 垂坠着上百朵龙沙宝石的花墙下,毛地黄的花葶超过一米高,焦糖蜂蜜爬满了拱门的一半,和占领另一半的藤本冰山抢着地盘,深橙色和雪白色的花朵纠缠在一起,寸土必争,分毫不让。 靠墙的防腐木的花架上,金丝雀枝头全是柠檬黄的小包子,海神王开成一颗粉红的花球,甜蜜马车伏在地面,长成一丛乱中有序的灌木,枝叶间铺着上千朵的紫红的花朵。 她恋恋不舍地看了眼白色到深粉渐变的龙沙——花墙虽好,但那是田正言家的。她家的小花园,目前种满了菜。 四季豆已经爬满支架,莴笋是开年的第三波,黄瓜藤开了上百朵花,枝叶间已经结出一指长的细条。 不管花叶果,没一个能看的,因为坚持有机不打药,还会冒出菜青虫。 都怪南之易这个老农民,本来高端洋气的英式花园洋房,硬生生弄成城乡结合部风。 想起那张讨嫌的脸,她怒气冲冲地开门进屋,然而一进门就看到一片狼藉。 出门前还整洁无比客厅,现在乱翻天,茶几上的鲜花打翻在地,地板上米粒和古丽的湿脚印旁,扔着一块尿不湿。 沙发上还有几个小小的黑手印,一看就知道是某胖妞留下的墨宝 她顿时忍不住大吼起来:“南之易!你给我死出来!” 从屏风后转出个瘦高身影,左手竖着食指贴着嘴唇:“嘘,小声点,小蛮睡了。” 他右手抱着的小丫头,贴在他的胸口,睡得正香。 她满脸的怒气消散无踪,放轻脚步走过去:“睡了多久了?” “半小时,”他伏在她耳边,低沉着声音,“最近风少,茄子地通风差了点,我怕光开花不结果,你拿毛笔给花人工授粉去?” 凌俐顿时捏紧拳头,压低声音怒气冲冲:“南之易,你还能不能再懒一点?” 他扬眉:“还用说?当然可以。” 晚饭自然是在隔壁田正言家蹭的。 还没开饭的时候,田大厨一个人在厨房忙碌,他老婆解晚露拿着两个孩子拼的英语拼图,目瞪口呆。 田寄柳站在她旁边,很是不屑地翻了翻白眼:“妈,我都六岁了,下次能换个难点的吗?” 解晚露冲他挥了挥拳头,生怕这孩子出言不逊打击到小桐的积极性。 又看看手里的拼图,叹了口气。 小柳那份很完美,而小桐的那副拼图除了少数几个字母拼对了地方以外,其余的字母,都是强行塞进拼图那镂空的字母轮廓里的。 比如,把e塞进f的位置,而e上,是一个d,至于h,委委屈屈挤在a的位置上…… 解晚露哭笑不得,唉声叹气:“小桐,你力气不小啊。到底怎么塞进去的?” 小桐抬头,憨憨地一笑,还以为妈妈在夸他。 至于小人精田寄柳,聪明地避开了是非之地,牵着步子还不是太稳的小蛮妞,教妹妹学习走路去了。 解晚露叉着腰叹气:“我就指望着儿子晚熟,我家小桐哪天突然开窍就好。” 凌俐轻声安慰她:“放心,男孩本来就比女孩醒事晚点,没问题的。” 然而一抬头看到小蛮妞比小柳粗了三圈的腿,也是一阵发愁:“这么胖,以后可这么办啊?” 这次轮到解晚露安慰她:“别怕别怕,现在才多大?等三岁后就会瘦了。” 饭桌上,田正言一直阴沉着脸,刀子眼时不时地抛向南之易,吃完了一垛碗:“南之易,这个月伙食费一万,记得打给我。” 厚脸皮的某人嘿嘿一笑。凌俐见惯不怪,内心毫无波动。 田正言一贯任劳不任怨,刀子嘴豆腐心,自从半年前再度被南之易搬到隔壁再次赖上,就自动自觉地晚餐多做两人份,成了南家的厨师长。 十多年的交情下来,想必他已经对黏在身上扯不下来的狗皮膏药南之易没办法了,早已认命。总是一边骂着一边管着,甚至于在南之易那次被算计后,花了三年时间挺身而出搞定昌瓴那帮居心叵测的人。 据说,昌瓴已经在牢里呆着,而牟诚华一回国,也因为涉嫌一系列的犯罪被警方控制了起来。 什么贿赂、诈骗、侵犯知识产权,罪名分布横跨刑法分则第三章、第五章、第八章。 牟诚华其实早就被一个跨国种业公司收买,为了那公司在国内倾销种子,手段用尽排除异己,打压隐隐有成为南方籼稻领军人物的南之易、彻底毁掉他只是他算计中的冰山一角而已,陶玥也是他在南之易身边布下的棋子之一。 陶玥就是当年那对死于南之易之手的夫妇的女儿。 牟诚华深知南之易的潜力,在对南之易往事进行深入调查后,他意外发现了这段往事,于是找到了陶玥,匿名资助她上学,引导她和南之易走上同样的路。 然后,告诉她真相。 崇拜和仇恨,这样畸形扭曲的感情,终究会结出苦果,也相当于在南之易身边埋下一颗*。 南之易也正是因为自己的算计造成了陶玥从小孤苦无依,才在得知陶玥身世后,做出很多不合常理的行为——其实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他不确定自己是否会有一天又疯了,所以才放任凌俐离开,之后也一次次地后退、逃避、放手。 目前经过五年观察,南之易一切正常,除了越来越懒为了陪女儿旷工旷得丧心病狂以外,离失心疯尚有一段距离。 至于曾经困扰她整个少女时期的惨案,随着钟卓雯的苏醒,也渐渐显露出真相。 第四百四十五章 新生 交换杀人不假,钱阳下的毒也不假,内里还隐藏着另一个少年的苦难。 钱阳那疯妈,之所以疯掉就是被叫铁头的流浪汉侮辱,趁着钱家没男人一次次上门,小小的钱阳一次次看到妈妈受辱,却又无可奈何,甚至害怕这件事曝光让他妈妈唯一的一点尊严尽丧。 凌旻那时候和他交好,无意中发现他妈病得厉害整个人浮肿又虚脱,慌忙中叫了凌家戍上门诊疗。 却发现,他妈妈怀孕了。凌家戍帮忙流掉了那孩子,也因此得知了钱阳母子的事。 他暴怒,狠打了铁头一顿,还说要报警让铁头受到惩罚。然而小小的钱阳却有自己的打算。 此时,史美娜正好送上门,说什么交换杀人,她帮钱阳搞定黑心的煤老板,钱阳利用小孩的身份,搞定破坏她家庭的凌伶。 钱阳先是镇定地稳住凌家一家人,在下手当天更是冒着凌伶的名字引了钟承衡来。钟承衡一走他就翻墙进门,把凌家戍准备用来毒杀祖坟老鼠的*,下到了晚饭的一锅汤里。 事后还做了假口供,说看到凌家人和钟承衡吵架。 而凌俐当时在外求学十天半个月才回家一次,钱阳的事她完全不知道,因此,逃过一劫。 也就是说,即使史美娜不动手,凌伶也会死。 知道了真相后的凌俐,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恨不起来了。 都曾经是被这世界残忍对待的孩子,幸运的是她和南之易遇到了彼此,而钱阳孤单地沉沦,直到万劫不复。 吃了饭回到自己家,凌俐首先警告南之易:“你还说今天没课休息一整天?你不是安排了下午开题会吗?明天你再旷课不去实验室,我就揍扁你!” 南之易摸了摸鼻子:“哪只小兔崽子告的密?” 凌俐一点都不想理他,手脚麻利地收拾整理被这两父女搞得鸡飞狗跳的家,嘴里下着指令。 “让小蛮自己在爬行垫上玩会玩具,你先去洗澡,再给小蛮洗个澡,换好睡衣,给她讲故事,哄她睡觉。” 正准备玩贪吃蛇的南之易嗷嗷叫起来:“不要,男女有别,当爸爸的怎么能给女儿洗澡?” 凌俐一脚踹在他小腿上:“你说的人家是谁?让他出来跟我打一架!想偷懒也有点节操好吗,小蛮妞才一岁多,尿不湿你也天天换,洗个澡怎么了?” 被“反对无效”了一番,南之易耷拉着眉眼,带着小蛮妞上楼洗澡。 凌俐在楼下忙碌,没多久就听到父女两个笑得很开心的声音。 等她干完活上楼进了卧室,不禁莞尔。 刚才还一片闹腾的两人,已经安安静静。 父女俩都已经睡着了,小蛮妞在左趴在枕头上,南之易在右离小蛮十厘米远也是趴着的姿势,脸朝着小蛮的方向。 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像极了一对睡熟的小猪。 凌俐轻手轻脚走过去,给他们盖上了毛巾被。又俯下身,在他们额头上,轻轻印了印。 很好,父女两个都洗了澡,身上都有忍冬的味道。 小蛮妞似乎睡得还不太熟,被她的动作惊醒,转过头奶声奶气叫了声“妈妈”。 “睡吧,乖宝宝。”她拍了拍她的背。 小蛮迷迷糊糊地点头,眼睛都还没彻底睁开,就又睡了过去。 家里一大一小两个闹腾的人睡着,凌俐又抱着笔记本到园子里加班。 满眼都是菜,惟有墙角蔫头蔫脑的玫瑰花。 这真是玫瑰,可以吃的那种,粉不粉白不白的单层花瓣,花瓣边一点都不整齐跟狗啃似的。 勉强算得上顺眼,离漂亮还有很长的差距。 对了,南之易说这花像她,凌俐当场就赏了他两拳头。 除了玫瑰,这院子里还有能被称为花的,就是另一侧墙角的昙花了。 那是一株小苗,十多公分高,栽下刚刚半年。 这样的个头,要想长成南溪那株匍匐满整个院子的巨型昙花,可能真得二十几年吧。 凌俐莞尔一笑,白天被鸡飞狗跳的事情搞得有些毛毛躁躁的心,瞬间安静下来。 有南之易在,这株昙花肯定会长成她梦里的样子,甚至,会更茂盛的。 一定会。 米粒古丽懒散散地躺在凌俐脚下,又是一只狗占领一只拖鞋的姿势,没多久就能压得凌俐双脚发麻。 这两只狗狗年纪也大了,体力大不如前,安安静静的时候也比以前多很多。 凌俐干脆脱掉拖鞋,把脚轻轻地放在狗狗身上,之后聚精会神地打着字。 工作的时间总是流逝地特别快,渐渐地,天色暗了下来。 她刚写完一篇代理词,轻舒出一口气。 夜色里的小菜园看起来比白天顺眼多了,至少不是满眼茄子白菜蔫黄瓜,杂乱一团。 夜风微凉,她抱紧双臂,肩上忽然传来一阵温暖的触感。 凌俐回身一看,是南之易给她搭上了一件羊绒的小披肩,又暖又软,正好抵挡了夜风的凉意。 一抬眸,便对上他一对浅笑而明亮的眼睛。 “你怎么起来了?”凌俐问着,有些好奇。 他挑了挑眉:“没你在身边,也睡不沉。” 又凑过来,在她唇边轻轻一吻,顺势将她拉入怀里,在她耳边轻轻呼气。 那细碎的气流声直接钻到耳朵里,痒酥酥的。 “讨厌!”凌俐醒神来,娇嗔着冲他挥了挥拳头:“一天到晚就不做正经事。” “给我家小蛮小美女添弟弟妹妹的事,哪里不正经了?”他轻笑,顺便又朝她耳侧亲了亲。 凌俐一爪子掐在他腰上,瞪着眼:“小蛮说过她只要哥哥的,现在已经晚了造不出来了。” 南之易眼睛弯了弯,无声地笑着,那眸子黑曜石般的微芒,唇角飞扬,上唇又薄又平。 只要他这样一笑起来,她心里有再大的气,也都消了。 时光对他格外地宽容,眼见着她自己已不再是光吃不长胖的体质了,身材悄悄地圆润起来,而他,还停留在她初见时候的模样。 单薄瘦削、习惯性驼着背、不那么友好的面相。 但一笑起来,就像个孩子一样。 只怕以后头发白了耳朵背了,他还能缩在她身边装傻充愣卖萌,当一个没一点违和感的老儿童。 至于南之君曾说过的,那个曾经敏感细腻、懂事谦让的少年,即使他记起了所有的事,依旧在他身上找不到一丝的影子。 还是大大咧咧,还是死皮赖脸,还是懒散又可恶,经常让她恨到牙痒痒,可一转身,又能带给她最渴望的温暖和拥抱。 更何况,他们还有了小蛮妞。 想起女儿,凌俐心绪更加柔软,挽起他的手臂,抿唇笑起来:“走吧,去看看小蛮。” 南之易微微点头,脚下步子却没有动。之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嘴角渐渐漾起笑意。 眉目如画,皮肤柔润洁白,眸子里映上灯光的淡淡光晕,哪怕是一头干练的短发,也还是挡不住她安静又温柔的美。 真是怎么也看不够。 凌俐被他看得心生疑惑,摸了摸自己的脸,问:“怎么?哪里不对?” 他还是没说话。 夜色微凉,夜风送来玫瑰花甜蜜馥郁的香味,香甜的气息,和她身上的一样好闻。 他的视线愈发温柔。 “走吧,我们一起。”南之易说道,声音低沉带着点笑意。 明明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却一个字一个字地,渗进她心里去。 她忽然了悟他在想什么,心里荡开淡淡的甜意,轻声回答了一个字:“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