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在上》 楔子 六界之外,有海曰太虚,太虚海内,有国曰崆峒。 传闻,太虚海上的龙楼花九百年一开,九百年一败,花开之时,在海上一铺千里,似重重锦绣。 龙楼花开了又落,如今已进入第九万八千个循环,几乎与天地存在的时间同样长久。 而天族的二殿下长陵君与崆峒储君沉朱的婚事,在历经一千八百年的搁置后,总算在这一年的年初敲定,是为这数万年来*八荒内最大的喜事。就连海上的龙楼花,都有眼尖之人瞧出比往年开得更热闹一些。 至于双方为何执着于结下这门亲,大凡是有些见识的神仙,都能说出个道道来。 经过九千年前的那场滔天大乱,饶是这世上最后的神族,也不能在失去两位上神之后,还妄想凭借一族之力重拾往日的神威。与天族联姻,对于日渐没落的崆峒而言,是必然也是最好的选择。至于天族,也面临着妖皇横空出世的巨大威胁,着实需要借用崆峒的神威,来维护一下自己六界之主的正统地位。 当然,天帝他老人家愿意以入赘的形式将自己的亲儿子送过来,也算是给足了崆峒面子。 然而,在天族的婚书送抵崆峒之前,这桩事关崆峒兴衰、天族正统的喜事,却又生了变故。 崆峒国,华阳宫。 女官成碧步履匆匆地进了墨珩上神的寝宫,刚行到大恩殿外的日光池前,就见到墨色长袍的上神正坐在轮椅里,姿态悠闲地喂着池中锦鲤。 小女官停下来理了理走乱的衣袍,这才满脸凝重地上前:“墨珩上神,帝君她方才卸了夜来将军两条胳膊,奔人界去了。” 男子喂鱼的动作一点停滞也没有,如墨长发被风微微吹动。 随风送来他无甚情绪的一句话:“料到了。照她的性子,又岂会乖乖接受与天族联姻。” 声音轻缓却沉稳,仿佛可以把人心头的躁郁抚平。 成碧行到他身畔,觑了一下他的神色,说出自己的困惑:“上神不担心吗?天族的婚书万一这几日送来……” 男子将盛放鱼饵的白玉钵随手递给她,她慌忙恭谨地接过,目光在他修长却有些枯槁的手指上停了片刻,不动声色地移开,听他道:“让长陵入赘,已经使天族低崆峒一头,按照帝尚的做派,婚书定然还会再压一段时日。” 帝尚乃天帝名讳,这世上敢直呼其名的,加上帝后在内恐怕也数不出第三位。 成碧虽知墨珩曾是天帝的老师,可是每次听他直呼天帝之名,还是忍不住有些心惊肉跳。若换作寻常人,此刻早就有惩罚的雷霆打下来了吧。 成碧怀着忐忑的心情,揣摩了一下墨珩的意思:“上神的意思,是不急着立即抓帝君回来?” 墨珩道:“她是崆峒的储君,未来的王,知道何事该为,何事不该为。就算是出了崆峒,她行事也不会过于出格,放她去吧。” 成碧默念:“至今为止,帝君她做过的出格的事还少吗。”嘴上忍不住道,“可是……” 墨珩操纵着轮椅转了个方向,从她身侧绕过。 “她玩够了自会乖乖回来,你若不放心,就差个人跟上吧。” 成碧慌忙垂下头,恭送他离开。当空中清苦的药香散尽,她忍不住抬头朝男子离开的方向望去,那行将消失的背影冷寂而端庄,纯黑厚重的道袍也无法掩盖仙风道骨,整个人都似笼罩着亘古的威压。 崆峒的大祭司墨珩,神力强大,可是身体却是一向不大好的。 “可是。”成碧望着他的背影将方才想说的话说完整,“帝君她闯入剑冢,拔走了龙吟剑啊……” 龙吟剑,乃上古有名的凶剑,不出鞘则已,出鞘必要饮血,关键的是……帝君她拔剑之后,似乎忘了把剑鞘也一道带上。 “不过。”成碧托着下巴沉吟,“一把凶剑而已,帝君她应当能搞定吧。” 第一章 崆峒有恶龙 昆仑山下,荒河镇,玲琅茶楼。 此地乃六界交汇处,往来者形形色色,有披着人皮的妖魔,也有浑身戾气的人类,偶尔有几个仙君混在众生堆里,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近来又赶上百年一度的妖市,这镇上唯一一家歇脚的茶楼,更是鱼龙混杂,热闹非凡。 此刻,便有几位仙友相约来妖市寻宝,顺道趁喝茶的功夫交换一下各自的八卦,正聊到兴头上,忽然被一声响亮的喷嚏打断。 齐刷刷朝旁边望去,见邻座是位白衣少年,正拿茶水润喉。 聊八卦的仙君把目光从那张平凡无奇的脸上收回,继续方才的话题:“洪荒纪结束之后,传自上古的神脉就只余龙族和凤凰二支,就连在六界中资历甚老的北海蛟族和青丘狐族,也都是到了洪荒之后的上古纪才降世。如今的天族虽然标榜自己的血脉传自九天凤族,可是第一任天君只是凤族与蛟族的混血,这也算是各界人人心知肚明却又不敢张扬的事吧。” 说到此处歇了歇,见满座人都将自己的话听得津津有味,满意地眯起丹凤眼,继续讲道:“上古纪后期,龙凤二族逐渐淡出六界事务,天族却不断壮大,渐渐统领八荒九州,到了现在的后古纪,一些小辈竟然以为天族是资格最老的神族,当真是无知得紧。” 这话说的有几分好为人师的味道,席间有个小辈忍不住为自己这一代辩白:“也并非所有的小辈都这般无知。只因九天凤族过于低调,崆峒龙族又过于高傲,这六界中有关他们的传闻才甚为有限吧……” 席间另一位年轻仙君点点头附和:“的确。九天凤族数万年来一直避于北方蛮荒,守着洪荒众神的消亡之地。就连神族与妖族的旷日大战,天君亲自登门,都未能请动凤皇出手相助。凤皇唯一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还是距今九千年前的崆峒大乱之时……” 提到崆峒大乱这四字,众仙君皆有些戚戚然,一时静默下去,仿佛全都想起了那场天地浩劫。 沉默了一阵儿,先前那位好为人师的仙君才开口:“说起崆峒,若非与长陵君的婚事公布,还不知这一任的储君沉朱上神竟然是位女皇。不过,崆峒的这一任当家喜欢惹是生非,此事倒是名扬天下。” 一句话立刻引来热烈的附和:“那可真是个惹祸精啊……” 八千多年前,六界内流传着一则传闻,事关狐族的少君君临。 君临的断袖之癖在三界九州颇负盛名,传闻中,他有一位相好唤作夜来,本是由下界修仙升入青丘的一位仙君,模样生得端正,很讨君临的欢心。那一年,君临不顾狐君的反对,在六界之内广发喜帖,要与这夜来神君结秦晋之好。然而,就在仪式的前一天,夜来神君却被人给掳走了。 青丘国内盛传,当日掳走夜来神君的,正是途经青丘国的沉朱上神。 不过,这也只是君临的一面之词,未经考证。可是,他好歹是青丘的少君,自然不会凭空污蔑地位在自己之上的崆峒上神。 虽说狐君并不大喜欢自己的儿子搞断袖那一套,可是人毕竟是在青丘的地头上被掳走的,这里头就牵扯到了一个颜面的问题,不过话又说回来,因为颜面的问题与崆峒的上神撕破脸,又太得不偿失。 狐君思来虑去,决定此事还是不要张扬为妙,就当是吃了个哑巴亏。可是狐君愿意吃哑巴亏,当事者君临哪肯愿意?他非但不愿意,还经常性地跑去崆峒大闹,搞得狐君一度不想认他这个儿子。 狐君不想认这个儿子的理由很简单——嫌他太丢人。 崆峒的九道生死门岂是一个狐族少君随便进得去的?他第一次闯崆峒时,就在第二道生死门前碰了大壁。碰壁之后他仍不死心,在一个月内连闯九次,直等到他在第三道生死门前搞得鼻青脸肿,才换来对方第一句回应。 “君临,你连崆峒的第三重结界都进不来,还有什么脸娶媳妇儿?夜来既然进了崆峒的大门,就是本神的人,想见他,回家练好功夫再来吧。” 小仙童替沉朱上神传完话,立刻神情倨傲地消失在大门后,留下狐族的少君气得频频跳脚。 那一年,沉朱上神才刚刚八百来岁,鉴于当神仙的动辄就能活到好几十万岁,这八百来岁的年纪就只能算作幼龄。被一个幼龄的小神君这般羞辱,也难怪君临会将她恨得牙痒痒。 受此大辱,君临自然不愿善罢甘休,自那之后,他就回狐狸洞闭起了关。而后,他每隔百年就要闯一次崆峒结界,可是他成绩最好的一次,也才过了四道生死门。几千年来,竟是连崆峒的大门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 第二章 这少年,究竟什么来头? 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崆峒的当家喜欢男色一事,也因君临每年一度的大闹逐渐成了六界公开的秘密。那时世人还不知道崆峒的神尊竟是个女娃,只不过觉得这位上神小小年纪竟已好起了男色,实在有些不大像话。 茶楼的这几位仙君明显是想到了这一茬,以互相对望的方式交流了自己的看法。 突然有个仙友开口:“我听说,沉朱上神因不满和天族联姻,离开崆峒往下界来了。” 众君一听此话,皆觉得心肝一颤。 其中有个书生模样的青年,大概是幻化术习得不大好,脸上还有鳞片若隐若现,应当是四海的水族。听到这里,忽然开口:“仙友此言非虚,小可前几日从东海而来,听说她上个月路过东海,差点把东海水君的宫邸给拆了。” “她拆东海水君的宫邸做什么?” 水族青年面上一副受惊的表情:“据说是看上了东海水君身边的龟二公子。二公子洁身自好,誓死不从,她恼羞成怒,在东海大闹了一场。” 听到这里,邻桌的白衣少年握茶杯的手抖了抖。 众仙沉默加唏嘘,半晌才得出结论:“上门明抢,这……这也忒不像话。” 水族青年抚着胸口压惊:“幸好小可早已不在东海当差,不然以小可这般的英俊相貌,若撞见这位上神,怕是难逃魔爪啊……” 朝他看上一眼,某位仙友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小二,再来一壶茶。”又将话题转回去,“话说,如今沉朱上神下界而来,不晓得还要兴什么风作什么浪。” 有仙友应道:“下界就下界吧,左右不会来到荒河镇。” 水族的青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这般一说,小可突然想起一件蹊跷之事来。” 众仙君都看向他:“哦?有何蹊跷?” “前几日,小可路过藏龙沼,撞上一名地仙,见他神色慌张,就多嘴问了他一句。不问则已,一问却着实令小可惊讶。他说,最近藏龙沼不知从何处来了个恶女,专门对过路的男人下手,他不小心撞见过一次,险些也遭了毒手。他提醒小可,若是见了额间有奇特胎印的,一定要绕道而行。” 众仙都来了兴致:“胎印,是怎样的胎印?” 青年道:“小可为谨慎起见,专门让那地仙画了下来……”说罢,匆匆忙忙地拿手指蘸水在桌上画了个形状,问道,“各位请看,这印记是不是有些眼熟?” 众仙看了半晌都莫名其妙,忽然有人咦了一声,道:“这、这不是崆峒的神印吗?” 水族青年还未表态,突然听身侧有个嗓子问道:“那地仙是在何处见到这名女子的?” 开口说话的正是邻座那名白衣少年,众仙君朝他望去,见他模样生得极为普通,唯独一双桃花眸细长而锐利,有种逼人的气势。少年的腰间隐约有样长形物件被绸布裹得颇为严实,衣摆下露出黑色的鹿皮软靴。 “荒河镇的北郊有片密林,大概便是在那附近了。”摄于他的那双眼睛,被问到的青年不由得应答。 少年听罢,起身撂下茶钱:“多谢。”三两步迈到窗边,一把就拉开红木的雕花窗。 众仙君看着他在涌入的风中撩起衣摆,单只脚霸气地跨上窗台。 “等等,你问这个做什么?”众仙君回过神来。 少年手扶窗棱偏过头来,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唇角勾着若有似无的弧度:“自是去会一会那传说中的崆峒恶龙,顺便看一看,能不能从他身上讨到些稀罕玩意儿。”又眯了眼添道,“奉劝诸位,有些闲话还是少言为妙,诋毁上神,可是要遭天谴的。”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和着他的这句话,头顶竟隐约响起雷霆之声。 再回神时,那个白色的影子早已跳下茶楼,不见了踪影。 动作干净利落,看得在座的水族青年两眼发直。一时之间,似有无形的威力压在身上,想要张口,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良久,他才额冒冷汗地问身畔仙友:“这位仙友,方才他……” 对方扶好茶案,也是一副惊诧之色:“虽然他隐藏的很好,可是方才的一瞬间,我好像感受到来自远古的威压……这少年,究竟什么来头?” 第三章 姑娘自重 沉朱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泄露出来的气息,竟会将几位仙人压迫得许久不能动弹。 路上,她的心情有些复杂——若不是此次外出游历,竟不知自己的名声已被人败坏成了这个样子。她搜肠刮肚,自己第一次掺合崆峒之外的麻烦事是什么时候来着?倒也没费多大功夫,就想起君临的那桩事来。 当年,听说狐族少君要与一个男人成亲,她心情很激动——一个新娘一个新郎的婚礼没什么看头,可是两个新郎的婚礼不看实在太对不起自己了。于是,不顾墨珩的反对,刚满八百岁的她亲自去剑冢挑了把神兵作礼,打算去青丘凑凑热闹。谁料,她刚抵达青丘,就遇到了逃婚的新郎官,以及,提着刀凶神恶煞地追出来的另一位新郎官。 她蹲在半道上看了半天热闹才看明白,原来,这桩婚事是君临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夜来神君并不乐意嫁给他,他却死缠烂打追着人家不放。当时的她委实纠结了一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向是崆峒的美德,但人家的家事她一个外人插手好像也不大地道。正当她拍一拍手打算原路折回的时候,却忽然有一把流星锤径直朝蹲在草丛里看热闹的她头顶飞来。 看清那流星锤是君临的手下扔过来的,她毅然决然地选择对夜来拔刀相助。她这个人,向来很有原则。 没想到自那之后,世间竟有人说她爱好男色。想想那时她才八百来岁,梳着两个丸子头跟个女童没两样,他君临打不过她,竟还好意思造谣说她欺负他!这件事也就罢了,她这个人向来不看重名声,何况夜来的确是她抢去的,至于把君临拦在崆峒结界外头,看了他好几千年热闹,也确实是她闲来无事拿他消遣。可是谁能告诉她,东海又是怎么回事? 上个月她是经过东海,不小心拆了东海水君半座宫邸,可她不是赔给他了吗,还有,谁说她看上了龟家老二? “当真笑话。”忍不住骂骂咧咧道,“那东海水君也忒不地道,帮他砍了在他的地头为乱的凶兽,他竟放任手底下的人造这样的谣言!” 御风北去,腰间的龙吟剑发出躁动的低鸣,毫无疑问,这玩意儿又在渴血了。 离家三月,沉朱第八百次悔恨地想,剑冢无数把绝世好剑,她怎就偏偏拔了一把凶剑?也怪她当初走得匆匆,忘了把剑鞘也一并带上,害她每到一个地方,都得先费尽心思把剑喂饱。 也因为这把饮血的凶剑,当初她听说东海有妖兽作乱,立刻激动地前去帮忙,东海水君比她还要激动,立刻让自己的左膀右臂协助于她。知道他的左膀右臂是只慢吞吞的龟仙之后,沉朱终于明白东海的战斗力为何那般的不上道。 在东海海上酣战三日,总算将妖兽斩于龙吟剑下,只可惜剑气太盛,不小心毁了半座宫宇,这件事令她觉得很不好意思,还专门赔了一颗崆峒的鲛珠给东海水君——她做的桩桩都是好事,怎么到了别人嘴里,竟然全成了负面传闻? 她沉思片刻,觉得说来说去都是凶剑误事。好在东海水君为她出了个主意,告诉她可以先凭自身神力压制剑的戾气,而后找人打造一把靠谱的剑鞘。可是水君看过她的剑,说此剑凶邪万分,东海没有能够镇得住它的宝贝。听说荒河镇的妖市上会出现各界的奇珍异宝,于是就劝她到昆仑山下碰碰运气。 她这个人本就喜欢凑热闹,听说还有妖市这等事,立刻辞了水君前往昆仑。 没想到,在茶楼歇脚的功夫,就听到关于自己的谣言。 谣言中的人,很明显不是她本人。 “这小小荒河镇,竟也有人胆敢冒充本神,简直是吃了雄心豹子胆。” 正腹诽间,遥见前方有一密林,密林上方云雾蒸腾,林气浩瀚森然。 沉朱落地,在密林中缓缓前行。这林中有结界,她将结界轻松地破开一个小口,敛了气息朝内行进。大约行了半柱香,浊气突然加重,透过雾气往前望去,前方是茫茫一片沼泽。 上个月,她与妖兽交战已经耗了大半神力,还要分一部分压制龙吟剑的戾气,如今身上能用的力量已然不多。诚然如此,对付下界的小妖小怪也足够了。出乎她意料的是,此处的浊气似乎比想象中还要严重一些,呛得她直蹙眉头。 她终于忍不住抬起左手,往掌心里一吹,吹出一个引路的灯盏来,那盏灯径自朝前飞去,所过之处,浊气刹那被净化,视野也开阔起来。 沉朱随灯盏抬脚慢行,脚下是湿润的泥沼,稍不留意就会陷入其中,她一连掠出数十步,洁白的衣角依然纤尘不染。 再往前去,脚下忽然有什么东西挡了路,垂头一看,却是一捆柴禾。 约莫是有人来林中打柴,不小心遗落在此。 绕过柴禾,继续前行,又被什么东西吸引住目光。唔,这次是一尾还没死透的鱼。 再往前去,遇到两棵绿油油的大葱,大葱不远处,是一块豆腐…… 沉朱眼角抽一抽,很想找人问上一句,是谁把一锅鱼汤落在了这里? 正蹲在地上望着那里留下的脚印揣测,这究竟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耳畔忽然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前头引路的灯盏在空中转一个圈,化作几点银光消失不见。 沉朱听到女子的声音,语声轻佻,像是在调戏什么人。 “奴家方才一见公子,就觉得好生喜欢。公子怎么忍心拒绝奴家?” 一字字一声声,皆柔媚入骨。单闻其声,沉朱的身子已经酥了一半。心中暗道:啧,这媚功练得不错啊。她这个神仙听了尚且如此,普通人怎么受得住? 正预备听对方如何应付,就听到一个动听的男声:“姑娘自重。” 第四章 化蛇小妖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书生模样,青衣白裳,发黑如墨。 虽说瞧背影气质还不错,但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凡人。至于他面前的女子,或者说女妖,身上除却一袭艳丽的紫色长袍,里头竟是未着片缕。何等非礼勿视的场面。 白花花的手臂绕过书生的脖颈,巨大的胸脯贴在他的胸前,瞧女妖那架势,整个身子都恨不得缠在书生的身上。 书生目光从女妖的脸上错开,困扰道:“姑娘自重。在下还赶着回家做饭,隔了夜鱼就不新鲜了。” 听清这句话的沉朱差点从藏身的树上掉下来。 女妖也是眼角一抽。好容易才敛好情绪,朝那清秀书生伸出罪恶的咸猪手。 书生的目光避了避,身子却并没有避开那只意欲轻薄自己的手,明显是中了定身术。 “方才奴家都说了,只要公子陪奴家一晚,公子要什么,奴家就给公子什么。”那只咸猪手漫不经心在他的眉眼上描画,有些期待地问他,“难道,与奴家共度一晚,还不如一锅鱼汤?” 书生沉默下去,像是在思考,隔了片刻,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嗯。” 女妖忍住朝面前这张脸扇耳光的冲动,心里却忍不住有一万头草泥马咆哮而过。她的媚功得本族师祖的真传,打从出师以来就没有失败过,怎么如今在一个凡人身上却连半毫效力也没有?这不应该啊,太不应该了。 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在这方面,她向来收放自如。换上一副恶狠狠的模样道:“臭男人,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可识得本尊是谁?告诉你,本尊乃崆峒的帝尊,这四海八荒,还没人敢跟本尊说一个‘不’字!” 书生这才轻轻抬眸,直视面前女子的面庞,传闻九百年一开的花,在女子的额间盛放,如同燃烧的火焰。 以极小的声音道:“崆峒吗……这二字还真令人怀念。” 女妖并未听清他的低喃,只是见他对崆峒的名号有了反应,免不了更加得意:“被本尊看上,是你三生有幸。来,今日就让本尊好好疼爱你……” 正要进行下一步动作,忽被一个声音打断:“混账东西。崆峒的名号也是你这等妖物可以随便拿来用的?” 女妖神色一凛:“谁?!” 书生将身下微曲的手指原原本本缩回去。 唔,好像有好戏看了。 女妖没注意到他的动作,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但见擎天古木之上,一个白衣少年抱臂而立,其貌不扬的一张脸,却浑身散发一种清贵之气。 看到沉朱,女妖明显吃了一惊。方圆十里内都有她的结界,此人是什么时候…… 不等她想明白,就感到一抹凛冽的气息迎面而来,还未来得及闪避,就被那突如其来的威压逼退几步。 白衣少年已长身挡在书生跟前,洁白的衣袍无风自浮,看得人心神一晃。 女妖涉世不深,却凭本能判断出自己与来者之间的实力有些差距,可是究竟差了多少,她却有些没底。 俗话说无知者无畏,她妖眸一眯:“原来是个丑八怪,有胆子扰本尊的好事,可是想让本尊连你一起吃干抹净?” “这个‘本尊’你倒是叫得顺口。”沉朱对丑八怪三个字无甚反应,朝她轻蔑一笑,“化蛇,区区八百年修为,你哪来的自信妄称‘本尊’?” 化蛇小妖被她说中身份,脸皮陡然一僵。心道:这小子模样生得这般普通,眼力却不一般。眼神阴沉下去:“小子,你是哪门哪派的?” 这样有眼力的凡人,留着肯定是祸害,今日除去他,他的师兄弟们恐怕还要来替他寻仇,为了防止日后麻烦,还是将整个门派屠光才好。 化蛇打好了主意,却见沉朱手按上腰畔的剑柄,道:“待我放了人,再与你探讨探讨我是何门何派。”说罢,就将她晾在一边,转身朝那名书生走过去。 第五章 这凡人,委实不济了点 化蛇因方才的威压对她有些忌惮,在摸清她的路数之前,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结果沉朱刚刚回头,就因那书生出众的长相怔了怔。好在她定力好,只愣了一瞬,就回过魂来。心道:他生得这副模样,也难怪会招来妖界最好色的蛇妖。 书生却对自己的美貌没有觉悟,径自迎上她的目光,一双幽黑的眸子看得她心头又是一动。好在他很快敛下眉目,没再继续诱惑她。 沉朱抬手化去他身上的禁制,冷淡道:“今日算你运气,走吧。” 书生被她的手碰到时微微颤了颤,随即垂下眼,道:“在下凤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凤宓。总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沉朱无暇琢磨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只道:“不谢,还不快走。” 书生却仍道:“在下……走不得。” 沉朱蹙眉。不都帮他解了咒术,怎么还走不得? 就听书生问道:“姑娘,你会不会……” 沉朱挑了挑眉:“你不会是担心我打不赢这一架吧?放心,我还不至于败给区区一只小妖。你若不想碍事,就速速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好。”说罢,看着立在原地不动如山的他,指点道,“你可以走了。” 隔了片刻,听到对方有些为难地开口:“在下也很想走,只不过……” 沉朱揉一揉额角,心想一个大男人怎么婆婆妈妈的,此刻若是换做夜来,早就一掌拍过去了吧,可是想起自己好歹是崆峒的神尊,应该端庄持重一些,于是耐着性子和蔼道:“我当真可以独自应付,你跑自己的路就是。” 凤宓听后默了默,望着面前极力表现的端庄大方,但是脸上早就表现出不耐烦的少女,真诚道:“其实,是在下方才把脚跑脱臼了,想问姑娘会不会接骨。” 沉朱怔了怔,随即一撩衣袍蹲下去,神色还挂着些尴尬,方才的端庄大方瞬间破功,低声骂道:“混账东西。不早说。” 凤宓没说话,听到她没好气地问自己:“哪只脚?” 他极力忍笑,老实应道:“右脚。” 沉朱握上他的右脚腕,利落地帮他把骨头安回去。心道:区区一个凡人,竟也敢让她亲自为他接骨。此事若是给夜来知道,一定会废他八百次。 边腹诽边起身,听他道:“多谢姑娘,在下告辞。” 沉朱已有些烦乱,挥一挥手:“走吧走吧。” 等一等。自刚才开始他一直唤自己姑娘,他又如何瞧出她是个姑娘来的? 困惑地朝他的背影望去,却见那书生正弯了腰将柴禾背回身后。 而后,就见他捡起那两棵绿油油的大葱,又看着碎成渣的豆腐可惜了半晌,最终走去将那尾鱼提到手上。 一连串的动作极为流畅淡定,而且,旁若无人。 沉朱和躲在一旁思考对敌政策的化蛇一起看愣了。 化蛇率先回神,低吼一声,释放出早已酝酿好的情绪:“给我站住,今日谁都走不了!” 顷刻间煞气大作,脚下的沼泽地巨蛇一般鼓动,沉朱来不及丢给书生一个定身咒,就看着他提着鱼踉跄了一下。 这凡人,委实不济了些。 第六章 把眼睛闭上 化蛇却趁沉朱不注意,催动煞气,直朝着她的面门袭去。眼见四方阴煞之气如同黑色巨蛇一般来势汹汹,沉朱却避也不避,唇角一挑,道了声:“找死。” 巨蛇所过之处,雾障被冲撞开,小小的身体转瞬就被吞没于无形。 化蛇放肆地大笑:“还道你有多大的能耐,原来也不过如此、被我的蛇煞阵困住的人,不消半柱香就会死透,待我先料理了这个男人,再来取你的――” “内丹”二字还未出口,整个蛇煞阵便同雾障一道,被一股极清之气破开。而她自己,也被那股力量震出数丈远,想要起身,却觉得浑身无力,惊骇之中往丹田深处探去,却发现八百年的修为,竟然被化得半点也不剩。 她捂着胸口艰难地抬头,烟尘尽散,那执剑的少年白衣出尘,目空一切。 沉朱提剑朝女妖缓步走近:“化蛇,你也太沉不住气。” 化蛇艰难地调整出一个伏地的动作,脸贴紧地面:“小妖知错,求尊上念在小妖初犯,咳咳,饶小妖一条生路。” 能在顷刻间取她数百年修为的,恐怕早已是上仙之位。如今,百年修为已经毁于一旦,她犯不着再赔上修行的根基。 头顶传来极淡的一句话:“你倒是挺能屈能伸。” 化蛇头也不敢抬:“尊上谬赞,谬赞。”又道,“小妖惶恐,不知尊上法号是?尊上若是肯高抬贵手放小妖一命,小妖愿意给尊上做牛做马,一生都任尊上差遣。” 沉朱垂眸:“哦?”懒懒道,“方才记得谁说了三个字,什么来着?对了,‘丑八怪’。被一个丑八怪差遣,你难道不觉得委屈?” 此话听得化蛇重重一抖。 自称凤宓的书生立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手里提的鱼偶尔扑腾两下。本以为这姑娘方才对这三个字无动于衷,现在看来也并非如此。 化蛇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为自己挖了这么个坑,绝望中慌忙为自己找补:“小妖一时口误,还望尊上恕罪。尊上眸正神清,丰神俊颜,是小妖见过的最俊美的仙君,就连天上的星星,不,就连天上的太阳都及不上尊上您的一丝光彩。” 虽知她是一派胡言,沉朱却受用地眯了眯眼,道:“唔。这还差不多。” 化蛇一下又一下地磕头:“多谢尊上不杀之恩!多谢尊上不杀之恩!” 沉朱冷漠地看了她一会儿,换上凉薄的语气:“不杀你,我用什么来祭我的剑?” 方才若不是这只蛇妖突然攻击,她也不会在不得己之间解了剑上封印,剑既出鞘,必要饮血,这可都是她自找的。 沉朱无情道:“化蛇,你违背修行之道,吸食精气,为祸人间,就算我今日不斩你,天道庄严,也必不会放过你。今日,我就替天行道……” 听到此处,化蛇小妖已是满头大汗:“尊上,尊上你听我说。”看着沉朱手中的剑,像看到了救命稻草,急切道,“尊上手中的剑戾气甚重,乃绝世凶剑,如今没了剑鞘,需要不断饮血才能抑制剑上的凶邪之气。尊上,若小妖没有看走眼,此剑乃蛇骨所炼,是不是?” 沉朱抱臂看着她:“那又如何?” 化蛇见她神色松动,慌忙抓住这唯一的活命机会,道:“若想抑制住此剑戾气,可以以蛇的鳞甲打造剑鞘,小妖愿意献小妖的护心之鳞给尊上,万望尊上笑纳。” 这段时日,沉朱吃够了没有剑鞘的苦头,听化蛇这么一说,忍不住沉吟:此妖已被她废了修为,再取护心的鳞甲给自己,恐怕短时间内是翻不起什么风浪了。 略作思量,把剑一收,道:“好,你且取来。” 化蛇伏首又叩了叩,正要催动口诀,化出真身来,就听沉朱喊住她:“且慢。” 化蛇心头一颤,以为沉朱要反悔,却听其对一旁的书生道:“若是不想回家做恶梦,就把眼睛闭上。” 听说化蛇乃人面蛇身、背有双翼的怪物,他一个凡人,此等场景还是不看为妙。 见书生听话地闭上眼睛,沉朱才对因为被嫌弃而有些神色复杂的化蛇道:“取吧。” 第七章 该死,竟敢暗算本神 待化蛇显了真身,沉朱将她打量一眼,忍不住评价:“果然极丑。” 化蛇的脸皮微不可见地抖了抖,语气依然谦恭:“尊上,小妖没了修为,如今已无力气取自己的心口鳞甲……”说完盘了蛇尾,将胸膛送至沉朱面前,泪眼汪汪看着她,“劳烦尊上亲自动手,还请尊上下手时能轻一点儿,小妖怕疼。” 沉朱向来吃软不吃硬,方才还因她冒名顶替一事火气冲天,如今见她这副模样,却又觉得她有些可怜了。 一边抬手朝她心口探去,一边漫不经心问她:“说吧,为何冒充崆峒帝尊?” 化蛇恭顺地将身子送得更近一些:“自然是因为……”泛着泪花的眼中,忽然有一丝妖邪的光闪过,“好、玩、呗。” 沉朱的手刚刚触到冰凉的鳞甲,就感到背部传来一阵剧痛。 难以置信道:“化蛇,你竟敢……” 不待她把话说完整,就觉得脑袋一重,最后残留在眼前的,是一双血红色的蛇眸。 她身上本来有墨珩给的鲛珠护体,那鲛珠遇杀气会自动结一层仙障,可是在东海她却把那颗鲛珠当作赔礼赔给了东海水君,没想到,今日竟然给这妖物钻了空子。 小小化蛇,竟也敢暗算于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化蛇哪里还在乎她的腹诽,将蛇尾上的倒钩从她的身体拔出,缓缓绕过她的腰收紧,按捺不住语气中的得意:“蠢货,你化我八百年修为,我便吃了你的内丹,没想到因果报应来的这么快吧,哈哈哈哈……” 正张开血盆大口将沉朱往里送,就听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孽畜,住口。” 蛇眸一斜,看向说话的书生。 那时,映在她眸中的好似另外一个人——墨簪将三千青丝挑起,银色腰带上点缀着万点流光,一双幽黑而深邃的眼睛,冷漠得仿佛被他看上一眼,就会魂飞魄散。可是等她再回神,书生便又是那副背着柴提着鱼的古怪模样。这样看他,也不过是个模样出众些的清秀书生罢了。 化蛇的眸中有狂热的光芒滑过,咆哮着就朝那书生冲过去。 原本见那书生貌美,还想豢他为男宠,可是现下当真是饿得厉害,先拿他打了牙祭再说。 书生连脚都没挪动一步,就那样等着她蛇行而至,化蛇没有注意到,此时正有淡淡的威压自他的身体散发出去。那是来自远古的力量,冷漠,浩瀚无边。 待她在千钧一发之际意识到自己要在这股力量面前臣服时,身体却在转瞬之间化为飞灰。 “都说了,让你住口。那个可不是你能消化的。” 夜幕低垂,旷野中一片寂静。 书生把曲起的小指收回,目光落在因失去凭依而倒在泥沼中的白色物体上。 那个白色物体,是一个穿白衣的姑娘。以人类年纪看,只有十五六岁模样。黑色长发凌乱地散开,发尾略打着卷。隐在黑发之下的,是极清晰的眉目。额间一朵血色的龙楼花,衬得那张稚嫩的脸更加清秀。 书生蹲在地上,望着少女被化蛇刺穿的伤口,叹一口气:“化蛇阴险狡诈是常识,身为崆峒的神尊,竟然连这点都需要别人来教吗?” 说罢,目光就在少女手中紧握的那把剑上落定。 好一把凶剑。 书生抬起手在剑上落下,金色的图案瞬间融入剑身,环绕其上的凶邪之气霎时被那咒文镇住,归于沉寂。 而后,修长手指从剑身落至少女那张清秀的脸上。 手离开的时候,少女的脸变回平凡无奇的面孔,额上象征尊贵身份的胎印,也一同消失不见。 第八章 被书生捡到了 沉朱是被梦惊醒的。 睡梦中,她已经与东海的妖兽大战了三百回合,正打得难解难分,那妖兽突然后背生出双翼,双脚化为蛇尾,脸上还挂着一抹嘲弄的笑意。 沉朱一见她就气不打一处来,气沉丹田,怒吼道:“孽畜,竟敢暗算于我,纳命来!” 适时,凤宓刚坐到床边探出手想试她的额头,就听她低吼一声,猛然抬手袭上他的肩膀。 喉咙只来得及发出一声轻叹,整个人就被她带倒在床上。 沉朱从被窝中腾地坐起,单手按住凤宓的肩膀,另一只手高高握拳,眼看着就要砸下来。 凤宓保持那个姿势看她,感受到她凌乱温软的呼吸一下下落到自己的脸上。 她在拳头落下来之前看清他的模样,眼中敌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却是七分茫然,三分戒备。 她道:“是你?” 书生眼睛眨了眨,道:“是我。” 沉朱将拳头收回,身体缩回被窝里,凝眉环顾四下。 此处是一个极简陋的房间,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之外,没有多余的摆设。床是简单的木板床,桌子也是普通的红木桌。 主人究竟是穷成什么样,才能住这般寒碜的房子啊。 凤宓见沉朱既没有拉他起来,也没有向他道歉的意思,只好自己从床上爬起来。正在整理被她扯乱的衣袍,忽听她问道:“是你把我带回来的?那只混账蛇妖呢?” 对方的回答迟了一拍,道:“不见了。” 沉朱挑眉:“不见了?”那化蛇小妖将自己的精元全部凝在蛇尾的倒钩上,孤注一掷地将她的胸前戳出一个大窟窿,下一个动作不是将她熬成一锅十全大补汤,竟然说不见就不见了……忍不住道,“你逗小孩儿呢?” 书生模样的青年睫毛颤了颤,显得很无辜:“你觉得我在说谎?” 化蛇在他面前灰飞烟灭,的确是不见了。 沉朱朝他探过去一些身子:“那你告诉我,她是怎么不见的?” 书生道:“你让我闭上眼睛,我就闭上了。” 沉朱看了他半天,突然意识到再问下去就显得她在欺负他,一时没了追问的兴致,可是转念想到自己受暗算的一幕被此人瞧了个正着,又觉得极没面子。 她好歹是崆峒的神尊,从小到大哪里出过这样的洋相,何况还是当着一个凡人的面。 沉朱怀着悲壮的心情揉了揉额头,目光落到青色的衣袖上时,总算注意到了自己现在的装扮。 身上是一件松松垮垮的青色外袍,外袍下隐约还能看到被布条缠好的伤口,先不提胸前伤是如何缠好的,只看这件外袍,很明显是男人的衣衫。 沉朱面色一沉:“凤宓!” 凤宓被她这一嗓子唤得浑身一震,看她憋的通红的表情,立刻明白过来:“放心,衣衫是隔壁赵姑娘替你换的,本还想找她借件衣服给你穿,只是她为人小气……”漂亮的凤眸看着她,真诚道,“虽是我的衣衫,还是可以将就将就。” 沉朱这才放下心来,脸却仍旧沉着,不自在地道:“伤口也是……” 对方的目光微妙地从她脸上错开:“伤口也是赵姑娘处理的。” 沉朱卸下半分戒备,缓了半晌,突然又没好气问他:“然后呢,你现在在这里做什么?” 凤宓默了默,此处是他的家,他能在这里做什么?此话不好直言,直言她肯定要炸毛,只好道:“你伤得甚重,我来瞧一瞧你。顺便问问你,肚子饿吗?” 沉朱刚板着脸道:“不饿。”就听肚子不争气地发出咕噜一声,看到书生的目光,神色登时冷下去,“看什么看,快出去。” 就见书生慢悠悠地起身,嘴角竭力忍笑:“我去帮你弄些吃的来。”走出两步又突然回头,“对了,还不知姑娘芳名?” 沉朱想了想:“唤我阿朱。” 书生眉眼含笑:“阿朱姑娘。” 看着他出了房间,沉朱脸上的热度渐渐褪去。不知为何,他的影子却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那一副世间少有的容貌,实在是很令人分心呢。 却在此时,突然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来。她的剑。那把绝世凶剑如何了? 如今她没了神力,加诸在剑上的封印也被她解开,若是剑在此种情况下佚失,被不怀好意之人捡去…… 沉朱登时有些按捺不住,掀起被子就要去寻剑,结果脚一落地,就重重跌在地上。心不由得寒了半截:那蛇妖的毒竟这般霸道吗? 手扒床沿试图爬起来,却在半途跌回,那光景十分狼狈。 该死,这副样子像个什么话。若是被那凡人看到—— 想到这里,沉朱更加卖力地扒紧了床边。 这副模样,若是被那凡人看到,她干脆撞死在豆腐上算了。 结果,在她第三次跌回地上,还不小心将一床被子也扯了下来的当口,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压抑的轻笑。 沉朱调整好心态,沉声道:“凤宓,过来。” 第九章 以为是在喂兔子么? 凤宓咳了一声,将手中装食物的托盘顺手放在桌子上,走到奋力压下尴尬神色的沉朱身边,听她颐指气使道:“还不抱我起来。” 才刚认识他,叫起他的名字来倒是很熟练。 乖乖朝她矮下身子,就见少女带着别扭的神色朝自己伸来双臂。 他抱着她直身而起,将她放到床上。正欲离开,忽听她凶巴巴地问自己:“凤宓,你可看到过我的剑?” 他想了想,长手突然越过她,朝枕头底下摸去,边摸边道:“你昏迷的时候,手中紧紧攥着这把剑,我见它没有剑鞘,就随便找了块布包上……” 话未说完,剑已被一只手抢过去。 沉朱一将龙吟剑接到手上,就吃了一惊。这的确是龙吟剑不错,可是却没有一丝一毫上古剑的神威。这种毫无道理的事,怎么可能?除非—— 沉朱看向面前的书生,玄墨色的眸子深得化不开:“除了你,还有谁动过这把剑?” 书生摇一摇头,茫然地看着她,那一张俊脸美得不像话。 她盯了他半晌,总算在他坦然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怎么有能耐封印上古神剑。 沉朱低下头重新打量手中的剑:“古怪,太古怪了。”这般嘀咕之际,却错过了书生眼中一闪而过的幽光。 经过仔细盘问,她从书生口中得知,自己身中蛇毒,已昏睡了七日。这七日来,自然都是他在照顾她。每每想到自己沦落到需要借助凡人的照料,她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本欲救人,却被人给救了,他们崆峒哪里丢得起这个脸。 好在书生这个人话不多,不但不好奇她胸前的伤口为何复原得比常人快,对于她的身份和来历也一干不过问。沉朱甚满意他这不多事的性子,心想,待日后修为恢复,再将他的记忆抽去也不迟。 短短数日,皮肉伤就彻底愈合,只是体内的蛇毒一时得不到净化。 沉朱曾经试着调动体内神力,可是被东海凶兽重创的后遗症这时才显现出来。她所剩无几的神力一时敌不过化蛇的煞毒,被其死死压制,此时只能竭力不让蛇毒入侵,可是想要将蛇毒逐出体内,却还需等到修为恢复再行尝试。 来荒河镇之前,她曾听说此地众生杂居,不似人界或仙界那般充满秩序,却也不似妖界那般强者为尊,这里更多处于一种远古时的无序状态。人、仙、妖的界限并不那么分明,却反而因此呈现出一种微妙的平衡。 书生似乎在这里住了很久,大约也因此才会对奇人异事见怪不怪。只是,他一个凡人,独自住在一个破旧的院子里,没有保护自己的本事,连谋生的技能都是一个谜,还整日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委实有些古怪。 此人每日日上三竿才起床,过午才晃晃悠悠地出门,傍晚回家的时候,手中要么提一根萝卜,要么提一小捆青菜。 分明生了一张不沾烟火气息的脸,这个样子很让人出戏好吧! 最让沉朱不满意的,是家中的伙食,简直随意到了一定的境界。若不是看这书生家徒四壁,她约莫早就动怒。在连续数日一点油水都没有进的情况下,总算忍不住闹起了脾气。 只看了一眼书生拿进来的东西,沉朱就把脸转过去:“把东西拿走,本神……我不吃。” 她好歹是龙神,他却每日给她吃这些菜叶子,以为是在喂兔子么? 书生仍是那副好脾气的表情,温和地问她:“不吃东西,怎有力气养伤?” 这些天她不能下床,前几日他还专门做了根拐杖给她代步,结果自不必说,被她严肃地轰了出去。 她堂堂崆峒上神,拄拐杖像话吗?当然,书生不在跟前的时候,她每日都会下地走个几圈。 她失算的是,每当听到屋内传来摔倒时的“扑腾”声,懒洋洋躺在院中晒太阳的清秀书生,都会不自觉地勾一勾唇角。 此时,书生立在床前,目光清澈地望着她:“当真不吃?” 她的气色已比刚醒来时好了很多,却仍旧少一些血色,皮肤白皙,眉眼虽说不上难看,但是比起好看来也有些距离。想起那日的惊鸿一瞥,不由得自唇角抿出个极浅的弧度来。 明明是挺漂亮的小姑娘。 小姑娘拧着眉头,道:“不吃,拿走。”忍了忍,没有忍住,“凤宓,你每日就吃这些?”说罢,就见书生眯着狭长的凤眸看向自己。他的身上是白玉色的衬袍,搭一件温润的青色外衣,身上有极清澈的书卷气。 他将饭菜随手放到一旁的桌案上,道:“怎么?” 第十章 穷书生,我要吃肉 书生将饭菜放到一旁的桌案上,道:“怎么?” 沉朱严肃道:“看你的穿着,不像是为生计所迫,怎么在膳食上如此马虎?”最主要的是怠慢了她这个客人。 书生听了她的话,看一眼桌上的白饭和青菜萝卜汤,手托在下巴上沉吟:“嗯……的确有一些简陋。” 沉朱暗道:这岂止是有一些简陋啊。 本以为他终于明白改善伙食的重要性,却听他道:“不过,这些是给你吃的。” 沉朱眼角抽了抽,听他继续道:“你不必担心我,昨日在集市上买了一只鸡,吃剩的半只还未想好如何料理,不然去集市买些蘑菇,过几日熬汤好了。”又想起什么似的,“那日买的鱼不知道死了没有,”说着就朝外面走,边走边道,“鱼汤也很滋补,只是有些腻了呢……” 身后传来少女微沉的声音:“凤宓!” 转身看到对方微红的眼眶,暗道:唔,果然生气了。 沉朱岂止是生气,简直想将他生吞活剥了,可是面前的青年却一副纯良无辜的神情,看得她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若是被别人晓得,她沉朱竟会为了一顿饭跟一个凡人计较,还不得笑掉大牙。 可是不与他生气吧,又容易憋出内伤。 半晌,她才神情阴沉地问书生:“你难道不想解释一下吗,鸡是怎么回事,鱼汤又是怎么回事?” 就见书生抬起衣袖,掩了掩口。 他在忍笑吧,绝对是在忍笑吧! 沉朱正要发飙,却忽然想到,人界不比崆峒,向来没有吃白食的道理。书生供自己白吃白喝也有些时日,若换做旁人,恐怕早就同她谈起了报酬。他没向她提过这档子事,大约是拉不下脸来。想到这里,沉朱忍不住低低骂了句:“穷书生,吝啬鬼。” 六个字清清楚楚地落入凤宓耳中,惹他身子一顿。 只见面前的少女在身上摸了两圈,大约是没摸着东西,又伸手将枕头下的剑拖了出来,而后,就见她把剑穗上的珠子一把扯下来,丢到他怀中来。 “这是崆峒的夜明珠,你拿到市集上卖掉,足够你这辈子用的。”沉朱说罢,一张小脸极其严肃认真,“穷书生,我要吃肉。” 凤宓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笑意进了眼睛。 沉朱望着他含笑的眼睛,不由得恍了下神。书生的眼角眉梢都清隽秀气,这样看起来,真像是画中走出来的。 她回过神来,轻咳一声,凝眉对望着自己的书生道:“看着我做什么,我要吃肉,你有意见不成?” 书生眼里的笑意收起来,将她丢来的夜明珠拿到眼前打量,眸光清清淡淡:“想吃肉,这可不好办。” 沉朱神情一肃:“嫌这个不够?” 书生凤眸微挑,侧头看她,只是简单一个动作,就带出无尽的风华。 “我特意问过镇上的大夫,你身上的蛇毒未清,平日所食应至清至净,此时食肉,是想再晚几日下床吗?”没什么情绪的一句话,却让沉朱有些愣怔。 怎么回事,这家伙平时一副不中用的模样,怎么此刻看起来却有些难言的……霸气? 不过,倒是未曾料到他不给自己吃肉竟是因为这个,沉朱一时有些下不来台。 “我……我自然知道。”把脸偏过去,道,“给你的东西你拿着就是,待明日换了银两,去买一些上好的点心。”小声道,“点心总可以了吧。” 书生把夜明珠收到袖中,看向带着别扭神色的少女,含笑应道:“好。” 第十一章 我是他姑奶奶 静养数日后,沉朱勉强以神力冲开被煞毒堵塞的腿部经络,总算可以不借助拐杖下地行走。 在房内练习几圈之后,她才放心地推门而出。 正值巳时,晨雾散去,艳阳高照。遥远处笼在雾中的昆仑山,仍旧水墨一般朦胧。 沉朱立在门边,目光从遥远处的山峦上收回。 本以为会看到寒碜破败的景象,没想到映入眼帘的却全无颓景。 小院整洁干净,西侧有一小片花圃,花卉挺建,一派生机盎然。柴禾堆在厨房外头,码得整整齐齐。靠近花圃的地方有引水的竹笕,不时敲在石头上,发出清寂的响声。 沉朱的目光最终移到院中的摇椅上。 书生正斜靠在椅上懒洋洋地晒太阳。从沉朱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不知他是在神游,还是睡着了。那光景很安静,偶尔有风撩动他的衣角,还有不怕人的麻雀落到他的脚边。 明明是个穷书生,美成这样真是没有天理。 仿佛是听到了她的动静,书生的身子突然动了动,麻雀被惊飞,打了个旋落到窗台上。 “饿了?”望着朝厨房去的沉朱,他懒懒开口。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听得沉朱耳朵有些发痒。 沉朱含糊地应了他一句,开始动手在灶台上翻找,书生慢悠悠地晃到她身后,能够感受到自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的清气。 他伸出手,将被她掀开的盆盆罐罐一个个重新盖回去。 沉朱找了一圈没有任何收获,拉下脸抱怨:“穷书生,你今日如此偷懒,早饭竟什么都没准备。” 自从收下她的夜明珠,穷书生就成了他的别名,凤宓表示很受伤,为了挽回自己的尊严,他道:“中午给你买肉吃,想吃什么?” 沉朱眼睛一亮:“当真?”意识到自己的表现有些没出息,咳了一声,问他,“昨日不是还说煞毒未清,不可食肉吗?”狐疑道,“穷书生,你昨日不能食肉的那番话,莫不是在糊弄我?” 书生看了她一会儿,道:“也罢,既然你觉得我在糊弄你,今日还是吃素好了,本来,还想看在昨日那颗夜明珠的面子上,买些三净肉来给你解馋……” 沉朱将他衣角一扯,打断他的话,坚定道:“买。现在就去。” 凤宓看一眼扯着自己衣角的小手,目光又重新落回少女的脸上,含笑道:“那就乖乖看家,等我回来。” 书生走后,沉朱一个人在院中四处走动,见花圃被凤宓打理得还算顺眼,就停在那里自在地伸伸腰抬抬腿,活络久未舒展的筋骨。 耳畔传来敲门声,心想多半是找书生的,本来预备置之不理,可是敲门的人却有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只好挪过去开门。 门外是一个年轻女子,看到沉朱时,神情愣了一瞬。 “穷书生去买肉了,你找他何事?”沉朱问她。 女子生得白净,一双凤目尽显风流,从那精致的妆容上可以看出,她来此之前精心打扮过。 沉朱想,没想到这荒郊野外,竟然还有这样的绝色女子做邻居,穷书生艳福还不浅。 女子却不知为何蹙了眉,以一种敌视的目光打量着她。 认出沉朱身上穿的是凤宓的衣服,她的目光更凉,朱唇轻抿:“我找凤公子自是有要事,你是哪位,为何会出现在凤公子家中?” 沉朱听她口气不善,轻轻扬起下巴:“问别人的来历之前,你不觉得先报上自己的姓名才合礼数吗?” 女子勉强按捺住心中不满,凉凉道:“赵锦儿,与凤公子已做了十年邻居。你又是何人?” 听说她姓赵,沉朱忽然想到刚醒来那日,书生告诉她自己身上的衣服乃隔壁赵姑娘更换,心中顿时生疑,遂问面前女子:“赵姑娘今日是第一次见我?” 赵锦儿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从前不曾见过姑娘,也不曾听凤公子说起他有什么亲戚。” 该死的书生,说谎精。 沉朱在心里把书生骂了好几遍,才对赵锦儿道:“姑娘没听说过,未必他就没有不是?我是凤宓的远方表亲,按辈分,他还要唤我一声……”想想自己的年纪,下巴扬得更高,“唤我一声姑奶奶。” 赵锦儿愣在那里。 沉朱很快入了戏,和蔼道:“赵姑娘有什么事告诉老身就好,待老身那不成器的孙儿回来,老身定将姑娘的话转达于他。” 赵锦儿像看病人一般看了她一眼,有些退缩:“我……还是改日再来。” 沉朱也不留客:“慢走不送。” 赵锦儿对着毫不留情关上的大门蹙了蹙眉,嘀咕道:这丫头究竟什么来头? 刚转身,却看到凤宓手中提了只鸭子朝这里走近。她心口一跳,慌忙迎上去:“凤公子,你回来了。” 说话时,脸颊上不自觉飘上一层薄绯,看到他手中的鸭子时,眼角却不由得抽了抽。 第十二章 怜香惜玉是什么,能吃吗? 书生宽袍缓衣,容颜清隽,青色的衣袖上似沾了淡淡的竹叶香,整个人如清风明月,温润无双。 当然,前提是要努力忽略他手中的鸭子。 他走到门前,停下来问她:“赵姑娘有事?” 他待她的态度仍然十年如一日的客气,可是那双清清凉凉的眸子里,哪里有她的半分影子? 赵锦儿心中虽然黯淡,却仍然鼓起勇气:“再有几日就是妖市,我想去寻几味珍奇的药材,只是妖市上鱼龙混杂,女子独身前去恐怕会有危险,所以才来问问你,能不能……”脸上热度蔓延到耳根,“能不能陪我同行?” 赵锦儿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多少青年才俊想要亲近她,却都被她拒之门外,如今她主动邀约,若是放在旁的男子那里,恐怕早已欣喜若狂。 然而,书生却仍是那副笑吟吟的样子:“凤某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赵姑娘想寻个伴壮胆,只怕是找错了对象。” 赵锦儿在他绕过自己进门之前,及时扯住他的衣袖。 他顿下来,好整以暇地等着她说话。 赵锦儿咬着唇:“凤宓,你我好歹相识这样久,你怎能……”怎能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她。 委屈地瞪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书生却气定神闲地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来,道:“赵姑娘若无要紧事,凤某就先行告辞。” 赵锦儿神情一怔,急急道:“凤宓,你、你可是已经有了思慕的人,如今在你家中借住的姑娘是谁?她……她……” 书生推门的手顿住,转身望住她,玄眸幽深:“你们见过了啊。” 赵锦儿由于过于急切,也顾不得语气里的咄咄逼人:“她是谁?为何住在你家中,身上又为何穿着你的衣服?她模样如此普通,又怎会入你的眼?莫不是……” 书生打断她:“凤某的事,赵姑娘这么上心?” 脸上虽在笑,眸光却有些凉凉的。赵锦儿察觉到自己失言,登时有些后悔。 “凤宓,我……” 书生打断她:“时候不早,赵姑娘回家吃饭吧。”又突然站住,“啊对了,”眸子清清凉凉地看着她,“这世上男子千千万,赵姑娘还是不要再把心思放在凤某的身上,不划算,也不值得。” 说罢,就将她隔绝在朱漆脱落的大门外。 书生一进门,靠在墙边听了半天墙角的沉朱就懒懒道:“你拒绝起人来也太不留情面,好歹要怜香惜玉一点。” 他提着鸭子往厨房走,留下一句:“怜香惜玉是什么,能吃吗?” 沉朱嘴角扯了扯,跟在他身后进了厨房,在案板前抄着手评价:“这鸭子还挺肥硕的嘛。你打算怎么做给我吃,清炖?红烧?” 书生看了她一眼,好奇地求教:“如果我说我厨艺并不好……”看到少女瞬间杀气腾腾的神情,将余下的话咽下去,目光转回砧板上,“煲汤喝吧。” 沉朱把手边的菜刀递给他:“准了。” 书生干脆利落地把鸭脖子斩断,有些无语凝噎。 自己真的不是捡了个祖宗回来吗? 喝着热乎乎的鸭汤,沉朱暗道,这家伙长得像个绣花枕头,可是煲汤的手艺还真不错。漫不经心地抬头看向他,目光却有些难以移开。 分明是个男人,皮肤却好得不像话,五官精致,挑不出一点瑕疵,不过是寻常的布衣,却让人想到光风霁月这四个字,也难怪那赵姑娘会对他一往情深。 正这般想着,却见对面的书生风卷残云解决了一碗鸭汤,他拿着空碗起身,大约是想再盛一碗,衣袖却不小心划拉过饭桌上的一块油渍。 盛完汤坐回去,嘴角还挂着一点汤汁。 沉朱扯一扯嘴角,把“光风霁月”四个字收回去,宽慰自己,谁看人还没个看走眼的时候,话说那个赵姑娘的眼光也太差了。 书生风卷残云又吃了一碗,将自己的碗筷一收,起身道:“我下午要出门,晚上也许回来,也许不回来。”又嘱咐道,“此地夜里不太平,打过三更以后不要外出。” 沉朱喊住他:“等等。”放下碗筷,慢条斯理地拿出手绢擦嘴角。 与书生相比,她的吃相文雅得多,桌上一点油渍也没落下,“穷书生,夜里不太平,你日日夜半三更独身外出,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家中只一间卧房,书生将床让给她,自己则在柴房打地铺,她睡觉较轻,他每日起身出门她都有所察觉。 书生却丝毫也没表现出惊讶,仿佛早就知道会被她看穿一般,淡淡回答:“赚钱养家。” 沉朱道:“什么事要你三更半夜去做?” 书生很坦诚:“自是见不得人的事。” 沉朱默了一会儿,道:“早去早回。”忽又唤住他,“等一等。” “丫头莫不是担心我有去无回?” 不知是否沉朱错觉,那时的书生神态里多了些风流,不大像个穷酸书生。 她恍神回来,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想问一下,晚上我饿了怎么办?” 书生换上失望的表情,叹口气道:“厨房还有昨日吃剩的馒头。” 她轻哼一声:“也太不像话。”说着,就携了自己的碗筷,去厨房洗碗了。 书生望着少女的背影,跟过去,“阿朱姑娘,既然都要洗,能不能顺道把我的也……” 话未说完,就听对方道:“嗯?” 他道:“没什么。” 夕阳西斜,落日的余晖静静越过厨房的门槛,落在一高一矮两个背影上。 第十三章 我们顺路 沉朱再次见到那穷书生时,已经是三日后。 她在房中打坐调息,并没有觉得三个日升日落有多么长久,神仙与凡人不同,三日对她而言委实算不上什么。 只不过,换成书生就不一样了。三天都夜不归宿,问题有点严重。 故而,当他出现在自己跟前时,沉朱不由得怒道:“太晚了!”睁开眼睛,气呼呼道,“竟然让我等你三日,太不像话。” 他若今日还不回来,难道是想让她亲自去找吗? 火气还没发出来,头顶就落下一只大手,伴着手掌的温度,是书生一贯的温雅嗓音:“路上买了梅花糕,快下来趁热吃。” 不等沉朱回神,头顶的温度已经离开,她愣在那里,半晌才抬手摸上自己的头。 除了墨珩,这世上还没有人敢这般碰她。就是九重天上的天君帝尚,在她面前也要做出个敬重的样子。凤宓却丝毫也没有自觉方才做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事,只见他抬脚行到桌边,将怀中的纸包摊开,一股细腻的甜香渐渐盈满整个房间。 沉朱哼了一声:“不要以为几块梅花糕就能讨好于我。”人却乖乖下了床,走过去挑了最大的一个,迫不及待的咬入口中。 糯米做成的糕点还有些烫舌,软糯适中,口感很好。 凤宓立在那里看着少女急切却又端庄稳重的吃相。 这丫头脾气大了点,教养却很好。这几日来虽有将他当成奴仆之嫌,却并没有给他添过什么麻烦,倒是个省心的房客。 她边吃梅花糕边审问他:“穷书生,这几日你究竟做什么去了?” 他叹口气,感觉自己已经练就了忍受“穷书生”这个歧视用语的能力。 偏过头看她,微微启唇,脸上带着可亲的笑容:“阿朱姑娘没有听说过吗,好奇心会害死猫,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她的脸却突然往前送了送,紧盯着他道:“穷书生,你不会是人贩子吧?” 穷书生表示很受伤。 他长成这个样子,很像人贩子吗? 奈何这姑娘的脑洞开得有点大,望着他继续道:“要不然就是江洋大盗或者采花贼,寻常人家的书生才不会总是夜不归宿。”作势在他身上嗅了嗅,却面露期待落空的神情,“嗯?没有脂粉气?原来不是去勾搭姑娘了……” 正欲撤了身子,书生却伸出手来,握上了她的一缕头发。 他的手指很长,灵巧地将她的头发绕了绕,眉目含笑:“寻常都是姑娘勾搭我,我哪里用得着去勾搭姑娘?”一张脸仿若桃花,明艳不可方物,“阿朱姑娘若想陪我练练,我日后倒可以去试……”撞到对方的目光,吞口口水,主动把头发松开,端正道,“嗯,我在同你开玩笑。” 片刻以后,沉朱捧了一盏热茶在手上,喝一半道:“对了穷书生,明日的妖市,我想前去寻一样东西。”龙吟剑虽然被莫名其妙地封印,可是要将它安心带在身上,还是寻把剑鞘为好,”又道,“无论寻到还是寻不到,我都会离开此地。” 虽说身上的修为只回来一成,却也不好继续赖在此处。她并无强烈的贞操观念,却明白男女有别的道理,与其与一个人类男子同居,倒不如去找个客栈住更方便些。 话说罢,耳边即传来书生清淡的一句话:“伤好利索了?” 既没同意,也没挽留。 沉朱朝他点了下头。 书生为自己斟完一盏茶,道:“也好。” 第二日一大早,沉朱换好衣服,束好长发,背了龙吟剑即跨出房门。 刚刚出门,她就愣了,书生正立在院中拿馒头屑喂鸟,那些鸟一点儿也不怕他,都围在他身边抢食,她一走近,却扑腾腾地全飞走了。 他拍一拍手中的馒头屑,回过头,眸子似也被清晨的阳光染成金色:“醒了,昨晚睡得好吗?” 望着穿得整齐的书生,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她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轻手轻脚得本不预备惊动他,没想到他这个夜猫子竟抢在她前头起来了。 书生像是读到她的心思,道:“不是要去妖市吗,我们顺路。” 微风撩动他的衣袂,一个凡人,竟翩若仙上之仙。 第十四章 不可说 妖市当日,各种摊位早已摆开,整条街拥挤得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瞧那光景,倒有些类似于人界的庙会。只不过,摊贩的经营者来自妖界的居多,也有一些落魄散仙打着“太上老君独家秘传”的旗号贩卖成分诡异的丹丸。 沉朱刚从崆峒出来时,还需竭力隐藏自己身上的龙息,一则避开崆峒的追兵,二则免得被不轨之徒惦记,如今龙息受煞毒压制,又加上此地各种气味纠结在一起,倒是省去刻意隐藏身份的麻烦。 “跟紧我,莫要走散。”沉朱走在路上,谨慎地叮嘱身侧的书生。 他若是在妖市上遇到什么不测,还得算在她的头上,委实麻烦。 这妖市非比寻常,不过一会儿工夫,同她擦肩而过的已有两位妖君。 妖界向来强者为尊,修为达到一定境界就会晋君封王,妖皇之下,还有数百位妖君统领下等的妖民。由于够得上妖君资格的大妖怪数千年才出一位,故而这妖界的妖君,同那九重天上渡得九九之数的天劫荣登上仙之位的神君一样稀罕。 没想到小小妖市,竟还有足够吸引妖君前来的宝物。 沉朱收回心念,绕过一些乱七八糟的巷子,进了深巷中一个不起眼的铁铺。方才经一位常在妖市摆摊的下仙指点,得知这间铺子的老板常在妖市这日将秘藏的兵器拿出来贩卖,当然,对方趁机向沉朱收取了不菲的指路钱。 将龙吟剑拿在手中打量,饶是见惯了世间兵器的榆树妖,也忍不住觉得稀奇。 “这可是上万年的蛇骨,比玄铁还要坚硬,不过,以妖骨炼剑,在兵器界乃旁门左道,炼出来的剑难免呈大凶之相……不过,此剑早已有神力封印,只要封印未解,小公子尽可将它当做寻常的剑使用。”说罢往一个角落一指,“你便在那里挑一把顺眼的剑鞘用吧。” 沉朱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见那里有一个大筐,里头尽是些没有鞘的刀和没有剑的鞘,看上去十分不起眼,登时有些怀疑这老头的专业水准:“你不要小瞧了此剑,它的煞气甚是霸道,若是哪日冲破了封印呢?” 榆树妖登时有些来气:“小娃娃,老头儿我看过的兵器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加在这剑上的力量可比你所谓的煞气凶狠多了,想要冲破封印,恐怕还早个几千年呢。” 沉朱见他不像是在瞎扯,忙凑过去:“哦?那你可看出这封印里头有什么门道?” 能封了上古凶剑,究竟是谁干的? 榆树妖也有些好奇,方才他已探过此剑,只感知到一抹灵气加诸在剑身上,那灵气只是极微弱的一缕,却能将剑的煞气死死压制,证明封印者实力骇人——只是,这世上有如此强大神力之辈,他活了这么久,却是从来没有见过。遂对沉朱道:“待老夫再探上一探。”说罢,便以自身的精元注入剑身,闭目感知。 沉朱等着他的反馈,却见他陡然睁眼,浑身震颤:“……” 沉朱慌忙问他:“怎么了?” 榆树妖从适才的震撼中回神,望向面前的少年。 那少年除却一双眼睛明澈有神以外,容貌委实普通了些,可不知为何,他的身上却似散发着某种古老而尊贵的气息。这榆木老妖在此地开了四千余年的铁铺,自然早就练就了看人的火眼金睛,瞧这少年的风度,还有他带来的这把剑,想必不会是等闲之辈。尤其是方才感知到的那抹压倒一切的力量…… 正欲说些什么,看到随在少年身后进来的书生的动作,忙急道:“哎哟这位公子,那暗器上头可喂了剧毒,摸不得,摸不得……” 沉朱斜了一眼自方才为止就在铺子里东摸西看的书生,见他正将一把形状古怪的兵器拿在手上把玩,手指白皙修长,很是受看。 沉朱唤道:“穷书生。” 书生乖乖把兵器放回原处,解释道:“一时好奇。” 沉朱转过头对榆树妖道:“你接着说,方才探出什么来了?” 那榆树妖的目光却直愣愣落在书生身上,一时收不回来了。沉朱咳了一声,他才回神,却把剑胡乱塞进她怀中,道:“恕老头子法力低微探不出来,你还是挑好剑鞘赶快走吧。” 这时正好来了其他客人,那榆树妖当即遇到救星一般迎上去,不再理会沉朱二人。 “你这老头……” 沉朱还想说些什么,书生已从墙边的篮筐中随手捡了一把剑鞘,在手上掂了掂,又拿手比了比尺寸,笑吟吟道:“这把不错,老人家,多少钱?” 榆树妖看都不看,只道:“丢在那里的都是破铜烂铁,本就不值几个钱,客人既然挑中了趁手的,且拿去吧。” 这是不收钱的意思。 书生道:“多谢。” 从铺子出来,沉朱嘀咕道:“这老头儿可真够古怪的,究竟有什么不能说的?” 书生安静地走在她身边,没有接话。 而铁铺之中,待两个客人的身形消失不见,榆树老妖才从方才的压迫中解放出来。适才,不过与那男子对上了一眼,他就浑身重重一颤:看来,今日是遇到了大主顾,想要活命,他可什么都不能说。 更何况,那剑中的一息,久远到难以追溯,恐怕,他的数千年修为在那一息面前,也不过是区区之数。 第十五章 你同我认识的人都不一样 沉朱将龙吟剑封入书生挑来的剑鞘内,见剑与鞘贴合得严丝合缝,浑然一体,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你提前量过龙吟剑的尺寸?”不等他回答,就拍一拍他的肩膀,赞许道,“你倒是周到。” 凤宓的眼皮跳了跳。沉朱的手从他肩头收回,怀念的口吻:“我有个家仆也像你这么细致,只是他脾气不大好。” 凤宓道:“哦?” 沉朱的眯起眼睛:“那家伙为人处世相当笨拙,在他眼中,事情大约不是一就该是二,从来没有折衷的可能,”提到熟人,她的神色不复平日里的严肃,眼里多出明朗的笑意,“不过,却是个相当有趣的家伙。” 她口中这个相当有趣的家伙,此刻正冷着一张俊脸从东海水君的府邸出来,身边神将叹息道:“夜来将军,咱又晚了一步,帝君她半个月前就离开东海往昆仑去了,不过,照帝君那不安分的性子,这半个月恐怕早就跑别处鬼混去了。” 夜来揉一揉眉心,眼前不自觉浮现出自家主上的脸。 那张纯良无害的脸上,仿佛端端正正地写了如下自我介绍:沉朱,崆峒上神,九千岁,擅长打架乱来。 身侧神将仍是叹息的语调:“帝君这次也太过分了,从前出去乱来,起码还会带上夜来将军,这次竟然连将军都惨遭抛弃。” 听到这里,青年神君正在揉眉心的手一抖,身侧毫不懂得察言观色的神将摇摇头继续道:“听东海水君的意思,帝君还替他砍了一头凶兽,你说那凶兽合整个东海之力都没能搞定,帝君却凭一己之力把它给砍了,若是不小心伤着了自己……” 青年神君陡然抬头,打断正在耳边喋喋不休的神将的话,断然下令:“本神先去昆仑一趟,剩下的人继续在四方打探,探到帝君的气息不必回禀,直接给本神捉回来。” 对方不禁因对方语气里的狠戾抖了抖。 看来,夜来将军这次被帝君气得不轻啊……虽说,墨珩上神只吩咐暗中把握帝君的行踪,并未下令将帝君捉拿归案,可是,想想夜来神君说一不二的脾气,还是乖乖领命吧。 云头上的众将士分别化作金光朝四方飞去,最后留在云头的青衣神君面貌俊美,威风凛凛,他握了握佩剑,脸上露出扭曲的笑容:“臭丫头,给我等着,这次定然让你在我面前好好谢罪!” 说罢,亦化为一道金光朝昆仑方向而去。 此时,身处昆仑山下荒河镇的沉朱,正与书生一道踏进一家酒馆。 酒馆行将客满,店小二花了好大的眼力才为他二人寻到一处空座位。等候上菜的功夫,沉朱大致扫了一眼这酒楼中的食客,看到分别坐在两个角落的那两个披着黑斗篷的妖君时,桃花眸饶有兴致地眯了眯。 不光是那两位看不清模样的妖君,这酒楼中的实力非凡之辈委实不少。 走仙道的,走魔道的,走妖道的……在这群人中还能够气定神闲安坐板凳的凡人,恐怕只有书生一个。当然,在旁人眼中,沉朱也跟他差不多,不过是多了些微薄的法力护体罢了。 不理会那些不时飘过来的目光,沉朱憋了一路,此刻总算逮着机会盘问对面的书生:“穷书生,你不愿陪那个唤作赵锦儿的来妖市,为何今日又同我顺路?”手漫不经心地找到龙吟剑,抚着冰冷的剑鞘,问出困扰她多日的问题,“还有,你究竟是打小生活在此,还是因什么机缘从人界而来?恕我直言,在荒河镇居住的凡人,大多是在人界待不下去的亡命之徒。”抬眸看他,下了结论,“凤宓,你不像。” 书生似乎早料到她会有此问,眸光清清凉凉地看向她:“首先,我不愿同赵锦儿来此,是因为我的确同她不顺路。” 沉朱腹诽:是你不想同她顺路吧。那赵锦儿美若天仙,也不知你一个穷书生哪一点瞧不上人家。 书生接着道:“其次,我打哪来的,为何在这里,像不像亡命徒,这些问题的答案,对阿朱姑娘而言重要吗?” 沉朱被将了一军,顿了顿,道:“自然不重要。” 书生道:“不重要的事,又何必劳心惦记?” 沉朱挑了挑眉,朝他倾身:“你的意思是我庸人自扰?” 凤宓本想说“你悟性不错”,可看到少女的眼光,只得改了主意:“哪里,怕阿朱姑娘累着。” 沉朱哼了一声,身子端坐回去,半晌,才理着衣袖幽幽道:“凤宓,你同我认识的人都不一样。” 书生修长手指执着白底的茶杯,淡淡道:“大概你是被我的皮相所惑,才会觉得我与众不同。” 沉朱面皮一扯,穷得就剩脸了,还真好意思说。 第十六章 长溟剑派 面前的书生若无其事地垂眸饮茶,如画眉目在茶烟里显得愈发清隽。 沉朱的目光停在他脸上,又默默地移开。 相处时间短,会觉得这个人云淡风轻,相处时间长,就会发现他只是对什么都不在乎,赵锦儿喜欢他,他不在乎,她的来去,他也不在乎。 她自然还没庸人自扰到为此事失落的地步,她才没那个闲工夫。 算了算时日,崆峒的追兵也该追上来,再不挪窝,她的仙身自由唯恐不保。 正要对书生说几句告别的话,一抬眸却见五六个身穿蓝色道袍的人鱼贯而入,皆腰间悬玉,手提宝剑,为首者剑眉星目,一张脸清俊却冷若冰霜,眼神锐利如将要出鞘的剑,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他一进来,目光就在大堂内冷冷扫过,见有桌人正好酒饱饭足空出了位子,就径自率人行过去。 自古以来正邪不两立,人妖殊途,仙魔亦互相忌惮,这荒河镇的来访者,大都会隐藏自己的气息,尽量模糊身份,以防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就连那两个实力不凡的妖君,都暂且以斗篷掩了满身妖气,这帮人却丝毫不加遮掩,可见其多么狂妄。 由于那一行人身上的浩然正气太过逼人,惹来众多打探和戒备的目光。 先前还聊得热火朝天的酒馆,因他们的加入陡然冷场。 沉朱奇道:这般高调,是哪一个门派?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低低一句话,仿佛在回应她心中所想:“紫华山,长溟剑派。” 紫华山乃上古神紫华仙尊的仙逝之地,那紫华仙尊不愧为上古的大神,仙逝数万年,整座紫华山依然处于他的神威庇佑之下,方圆百里灵气浩然,十分适合炼道修仙。只是摄于那强大的神威,无人敢在那里开山立派,直到天庭的长溟上仙下界,才在紫华山创立了长溟剑派。 沉朱老早就道听途说过这位上仙的八卦,据说他当年与某位上神共同追求一名女仙,在夺妻之战中落了下风,为治疗情伤,才躲去了紫华山。至于他创立长溟剑派的原因,说起来十分简单:闲着无聊。沉朱仿佛听说,长溟这个人在天界的风评有些不大靠谱。 据说他刚刚收徒,只口传了几个剑诀,就丢下几个弟子云游去了。故而这数千年来,长溟剑派的徒弟、徒孙、徒孙的徒弟以及徒孙的徒孙,一直都致力于一件事,那就是找到他们这位祖师爷。 在寻找祖师爷的过程中,长溟剑派渐渐壮大为六界实力最强悍的仙门——这件事似乎还要归功于长溟,因为他总是在徒子徒孙们寻找自己的道路上设置障碍,当然,他的目的究竟是为了考验弟子们,顺道鞭策他们成长,还是单纯地想耍着他们玩儿,就有待考证了。 长溟剑派这一任的掌门已是长溟的第十三代徒孙,人称玉虚师尊。玉虚师尊有七位弟子,个个都年轻有为,其中的大弟子最为出挑,在江湖上的名号也极响亮。沉朱走江湖的路上也听说过这位长溟剑派的大弟子,朝那张英俊的冰块脸望去,饶有兴致地沉吟:“原来他就是东方阙。” 也就是长溟的第十四代徒孙。 东方阙御剑的水准被盛喻为剑术的巅峰,不知道跟擅长兵器的夜来比起来,究竟谁更上乘。 沉朱收回目光,将脸转向书生:“你也听说过长溟剑派?” 书生点了点头,声音清雅:“长溟剑派名满天下,有众多民间八卦流传于世,与历任师尊的风流韵事有关的话本子,单是今年,我就读过十九本。” 沉朱咳了一声道:“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么个爱好。” 书生为自己倒了杯茶:“闲着寂寞,自然要找些热闹看。” 第十七章 白泽图情人节加更 东方阙抬手召来小二,却只点了一壶茶水。修行之人多习辟谷之术,他们怕是因为茶馆客满,才挑了这里休息喝茶。也不知是为什么,今日荒河镇处处客满,沉朱不禁疑惑,区区妖市,当真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忽然听到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怎么,长溟剑派也想来分一杯羹吗?” 说话的是个中年男子,语气里满是不屑和挑衅。他们那一桌坐了数个穿不同道袍的人,应该也都是仙道中人,只是不知这帮人聚在此地开大会,究竟是为了何事。 沉朱暂缓下与凤宓交流的念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看热闹。 “素闻长溟剑派不谋于众、不合于俗,没想到今日也来凑这个热闹。” 有人小声对说话者道:“钟师兄……”使眼色提醒他不宜惹事,尤其对方又是个不好惹的。 那天罡门的大弟子钟昊天却对他的眼色毫不理会,道:“恒安师兄有所不知,家师原本也给长溟剑派发了邀请函,却被玉虚师叔复信‘婉拒’,本以为长溟剑派对此事不感兴趣,谁曾想。”冷笑两声,语气里的不满之意十分露骨,朝着东方阙的方向道,“今日一见东方师兄,才知道原来贵派是想吃独食,不然,还会以为贵派是瞧不上吾等。” 一听此话,长溟剑派的七弟子洛小天按捺不住,欲起身回嘴,却听东方阙冷冷淡淡道:“贵派也号称蜀中第一仙门,钟师兄又何必自贬身价?” 钟昊天的脸一黑:“东方师兄,你这话什么意思?” 洛小天快人快语,道:“我师兄的意思是说,我们不跟你合作,不过是不想跟你合作,并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你自己看不起你自己,怪我们喽?” 钟昊天愤而起身:“你!” 身侧青云观的弟子将他拉回去,打圆场道:“钟师兄息怒。”又将脸转向东方阙,“东方师兄率门派弟子前来此地,说明贵派并非对天罡师尊的提议不敢兴趣,既然都是同道中人,又何必因这等小事伤了和气。” 东方阙听出他话中的试探之意,不置可否道:“在下来此,不过是奉掌门令行事,与诸位师兄井水不犯河水。” “哦?却不知东方师兄来此地,究竟有什么公干?” 洛小天立刻道:“鄙派派内的事,诸位师兄只怕管不着吧。” 一句话惹得上口气还没捋顺的钟昊天下一口气又不顺了,在座的其他人也纷纷面露不豫之色。 长溟剑派,果然一个个都是狂妄的家伙。 东方阙扫了一眼嘴上没把门的小师弟,对方慌忙拿手捂上嘴,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再不多话。 他冷淡地道歉:“七师弟年少无知,若是冒犯到诸位师兄,在下代他陪个不是。” 那张冰块脸上,哪有一丝一毫道歉的意思? 但他既然开了口,也不好不给他面子,有谁干笑一声:“好说好说。” 钟昊天哼了一声,道:“不知是不是长溟剑派广收门徒的缘故,这入山的门槛,当真是一年比一年低了。” 洛小天听他讽刺自己,立刻把话给顶了回去:“我派收徒向来严谨,像钟师兄这样的肯定不敢要。” 东方阙冷声提醒他:“七师弟。” 声音虽然不高,却透出大弟子的威严,洛小天慌忙认错:“大师兄,我错了。” 长溟剑派的二弟子慕清让凉凉开口:“大师兄,七师弟有什么错?”朝钟昊天所在的那桌白上一眼,“若是走在路上,有狗无端朝自己乱吠,难道还忍着吗?” 话音刚落,从两个方向就同时传来撤椅子拔兵器的声音。 双方拔剑的弟子分别被同伴拉住,目光在空中僵持,似也碰撞出金戈之声。 还是青云观的恒安师兄好说歹说才将二人劝回去。 对于两拨人没能打起来,沉朱颇有些惋惜,身边很应景地传来一声叹息:“唉,可惜。” 她眼皮一跳,看向身边的白净书生。 这家伙,莫非从刚才开始也一直在看热闹? 两拨人坐下之后,仍在你来我往地放嘴箭,沉朱却已经没有心思听他们打嘴仗,凑过去问凤宓:“穷书生,这些人似是为了某样东西来的,近日你可曾听说过什么?” 不等凤宓回答,就听那边钟昊天冷冷道:“东方阙,我天罡门联合青云观、南阳剑阁和天心教,对那白泽图势在必得,此一行吉凶难料,长溟剑派不愿与吾等联手,吾等也不强求,可若是在取白泽图的途中遭遇什么不测,汝等也莫怪我辈不念同道之谊!” 东方阙抬起那双冷冰冰的眸子,道:“钟师兄多虑,取白泽图……”眼角余光飘向角落里那两个妖君所在的方向,淡淡道,“大家自然各凭本事,能者先得。” 第十八章 脸红什么 原来这些人齐聚荒河镇,并非为荒河镇妖市而来,而是为了沉睡于昆仑山的神兽白泽。传说白泽知晓天下所有鬼怪的名字、形貌和驱除的方术,若遇到贤明之主,就会奉书而至——此书即为白泽图。 千百年来,数不胜数的修道者,穷其一生都在追寻白泽的踪迹。可是白泽已从世间消失万年之久,各界的修道者前赴后继,也不过是追着一些传说的影子白费力气罢了。 直到十八年前,昆仑山出现异兆。 有识之士激动地表示,那正是白泽现世的征兆。可是,此征兆只是一抹灵动,很快就归于沉寂,正在世人怀疑白泽现世一事是个乌龙的时候,十八年后,昆仑山却再一次灵气大盛,方圆百里之内,皆能感觉到那来自远古的惊人力量……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书生将有关白泽图的风闻原原本本讲完,沉朱抄着手沉吟:“原来如此。” 不过,她的神力已有所恢复,怎么从未感受到昆仑山的灵动?狐疑了一阵儿,将这个问题放下,唇角不自觉地勾起:“白泽吗,有意思。”突然问身畔的书生,“穷书生,此事你怎么看?” 书生道:“白泽本是上古灵兽,神界的四大圣兽之一,人界的传说中所描绘的白泽,是遇贤主就会奉书而至的瑞兽,可是实际上它以天地的清气为食,不喜人间烟火,所以那些传说依我看十之*都是杜撰。”说到这里顿了顿,添道,“书上是这么说的。” 沉朱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书上说的?鬼才相信。 目光从他脸上收回,道:“白泽奉书认主,何等的荒唐。它的主人……” 她听墨珩说过,洪荒终结,上古神族渐渐凋零,进入后古纪之后,这世间就只余下两条神脉——崆峒龙族和九天凤族。至于从上古时期一直活到现在的神祇,却是只剩下墨珩和凤族那位当家了。她虽然继承了母亲的神位,但是无论资历还是修为,都不可与墨珩这样的上古神同时而语。 沉朱想,若非九千年前的崆峒大乱…… 她敛去眸中的情绪,幽幽对身畔书生道:“白泽的主人,应当早就不在这世上了。” 若她记得不错,白泽之主名唤明玦,父神在开辟天地之后不久,就因力量衰竭羽化归天。适时,*初开,天地的秩序尚处于混沌未明的状态,明玦以一己之力划出八荒,为后来六界的成形打下了根基。数十万年的时间,八荒在一轮又一轮的功劫中不断完善,终于在一万年前迎来最大的那场劫难。 明玦就是在那一劫中仙逝的,于神仙而言,也算得上功德圆满。 这世上再无明玦的那一日,他的神兽白泽亦从六界消失。 时隔一万年,白泽再次现世吗…… 沉朱的眼中有厉芒闪过,听说昆仑山中多奇兽,这次来荒河镇原本也有去探一探的打算,没想到竟然撞到像白泽这样来头的主。 这六界八荒有头有脸的仙君都有自己的坐骑,譬如天帝的麒麟,天后的鸾鸟,皆是仙界的瑞兽,于主人的尊贵身份而言很是合宜。可惜这天地间只剩下区区几只麒麟,而且还都已经有主,唯独鸾鸟一族在凤皇的庇护之下,人丁还算兴旺。 数千年前,墨珩曾向凤皇打招呼,让沉朱在鸾鸟一族择一只当做坐骑,可是她去族里转了一圈,最后却扫兴而归。 她给墨珩的解释是:“鸾鸟一族都是些华而不实的家伙,看不顺眼。” 雌鸟打扮得花枝招展也就罢了,就连雄鸟化成人形之后,也都是些只懂得搔首弄姿的家伙,若是日后带出去,还不丢她的脸? 听说,她的母亲素玉上神的坐骑蛊雕本是鹿吴山中的妖魔,桀骜难驯,素玉与它大战七七四十九日,才将它收于座下。那蛊雕是上古凶兽,带出去自然十分气派。沉朱打小就与自己未曾见过面的母亲较着劲,无论什么都要比她好才行。 神兽白泽,自然可以将蛊雕甩出好几条街。 她顿下脚步,唤道:“穷书生!” 凤宓停下来,望着那张突然焕发出别样神采的脸。 她道:“带我去这里最好的客栈。”身高不够的缘故,一张小脸朝他扬了扬,“我不走了,找个地方住下。” 虽说如今神力受创,可是她认定的东西,向来势在必得。 然而,在寻客栈住的过程中,她却遇到了巨大的挫折。 镇上所有的客栈,清一色满客。她估计了一下,如今镇上的外来人员,一部分是凑妖市热闹来的,另一部分,而且是极大一部分,恐怕都是冲白泽来的。 “抱歉,小店昨儿个就客满了,不行您上别家看看,您沿着这条街往东,有一家名叫如意楼的……” 从客栈中出来,沉朱抄着手问书生:“这是第几家?” 书生道:“最后一家。” 沉朱揉一揉额头,远目看向笼在雾障中的昆仑山,妥协般地唤了声:“穷书生……”张了好几次口,终是没能开口,违心道,“天色也不早,你回家吧。” 凤宓瞧着她别别扭扭的样子,眼睛眯了眯,漫不经心似地道:“唔,从家里也能看到昆仑山,倒是比此处还清楚些。” 沉朱的眼睛亮了亮。 他继续道:“突然想起来,这几日快没有米下锅,陪我绕些远路,阿朱姑娘可介意?” 沉朱先是一怔,明白他的意思,忙别过脸去:“最好不要太远。”脚步先他一步朝前迈去,一路上都在骂自己:该死,脸红什么。 凤宓唇角微微动了一下,脸上泛起一个微不可见的笑:“阿朱姑娘,菜市在这边,你走反了。” 第十九章 世界还真小 在菜市买了米,凤宓与沉朱肩并肩往回走,正在探讨今晚伙食,却见前方拥堵异常,路人都挤在一处,似在围观什么。 还未回神,身边的姑娘已经一溜烟儿地跑了过去,很快就从里三层外三层的看热闹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凤宓见状,将手中的米掂一掂,也慢悠悠地踱了过去。 沉朱在最适合围观的位置站定,看到以东方阙为首的长溟派弟子时,忍不住感叹:世界可真是小。 只见东方阙冷冰冰地立在那里,仍是那张冰块脸,只是冰块脸更像冰块了,仿佛谁欠了他一笔大钱还不准备还似的。 沉朱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明白了,欠他钱的还是位姑娘。 那姑娘容貌逼人,身材挺拔修长,相比一般美人,虽也称得上眉目精致,却少了些柔婉,多了些英气,若非她一身紫色裙装,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段,沉朱第一眼见她,怕是要由衷赞上一句:好一位英俊的少年侠客!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少年侠客,生得颇有些面熟。 适时,那姑娘正在与东方阙对峙,一个眼神冰凉,一个神情冷肃,目光如短兵相接,互不相让。 沉朱正有些焦急,想问一问身边的人这是演的哪一出,那美人接下来的动作,却看得她目瞪口呆。 美人动了,朝东方阙扑了过去。扑过去时还一副怨妇的嘴脸:“东方阙,你到底怎样才肯带上我!” 东方阙似是没料到她会扑过来,就那样被她扑了个正着。 他身边那些同门亦没反应过来,年纪最小的洛小天率先发出一声大喝:“妖女,快放开我大师兄!” 东方阙平日里端庄自持,尤其在男女之事上向来一丝不苟,如今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女子如此轻薄,登时露出嫌恶之色,可是想到她一个女流之辈,又不好发作,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怒意,将她甩了甩:“宜默,放开!” 宜默抱着他的胳膊不动,大义凛然道:“我好不容易从紫华山追到青城山,又从青城山追到荒河镇,你说放就放了?除非你答应我,你走到哪儿就把我带到哪儿,否则没商量!” 女子的神情和语气都极硬气,可是这行为简直像在撒泼耍赖。 沉朱此时算是看明白了,这姑娘原来是追相好来了。从紫华山到荒河镇,少说也有几千里,这姑娘千里寻郎,矜持是欠了一些,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她委实不容易。不过,看他情郎这样子,虽然生了一张俊脸,却是薄情寡义之相。 东方阙额角跳得厉害,咬牙切齿道:“我数三下,再不松开,休怪我对你不客气!一、二、三!” 话毕,立刻手起剑落,竟无一丝犹豫。 那姑娘一个漂亮的旋身,避开那来势极凶的一剑。 四下静了静。谁都没有想到,东方阙竟然说砍就砍。好在那姑娘身手好,否则这一剑削掉的,就不只是姑娘的一缕头发,而是姑娘的脑袋。 唤作宜默的姑娘看了一眼落在地上的青丝,又看向面前的东方阙,目光缓缓沉下来。 东方阙仍是那副正气浩然的模样:“宜默,你可是忘了你在长溟的所作所为?若非有正事要办,我并不介意与你做个了结。” 口气中的狠戾,连沉朱都听出来了。 宜默就那样看了他半晌,唇角微勾:“了结?”脸上带笑,神情却一片冰凉,“事情都还没有查明白,你就要与我做个了结,你却说说,要与我如何了结?” 幽寂的眸中满是咄咄逼人的光。 东方阙迎上那双眼睛,眸中亦漫上来一层杀气:“宜默,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话说到这里,围观的人就有些看不清剧情了。 上一出还是千里寻郎,怎么这一出又像是仇人见面?悟了悟,明白了——这是爱着爱着爱出问题来了。上一刻还是如胶似漆的爱人,下一刻就恨不得手刃对方。男女之事,向来这般玄妙。理清头绪,众人接着看戏。 只见女子从衣袖上扯下一条布当作发带,将因方才那一剑而有些参差不齐的头发高高绑起,边绑边道:“就凭你师妹的一句话,就不分青红皂白认定是我做的,这就是长溟大弟子应有的风度?” 头发绑好后,更加显得她英姿飒爽。 她抬起手中的剑,横眉怒视东方阙。 就在沉朱在心中为她叫好之际,却听她以气吞山河之势道:“东方阙,本姑娘今日是跟定你了,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休想甩掉本姑娘!” 第二十章 打女人的功夫不错嘛,领教了二更 由于这姑娘在高冷和没脸没皮之间切换得太过自如,沉朱的眼皮不由得跳了跳。 怎么办,这性格好像也在什么地方遇到过,不过,是在什么地方呢…… 沉朱陷入沉思,再看东方阙,发现他的脸色已经不只是难看了。 洛小天插嘴道:“妖女,我大师兄好心救你信任你,你却恩将仇报,闯我门派禁地不说,还伤我二师叔和三师姐,若不是二师叔极力为你说情,你当我长溟派还能容你活到现在?事到如今,你哪来的脸纠缠我大师兄!大师兄放你一马又一马,你别给脸……” 他说得热闹,对方却彻底无视他,一双锐利的眸子盯紧东方阙:“东方少侠也如此认为?” 东方阙冷漠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宜默自嘲地笑笑:“好,你不相信我,我认还不成吗?”脸上流露出一丝倦色,举高的剑缓缓垂下去,长眸中戾气散去,神色有些冷清,“东方阙,就当一切都是我做的,你原谅我一次不行吗?” 沉朱忍不住道:“啧,太不争气了。” 书生不知何时已挤到她身边,听到她的话,好奇问她:“此刻若是换作阿朱姑娘呢?” 沉朱想也没想:“自是先打一架再说。” 书生很有原则:“解释不通,再诉诸武力也不迟。” 沉朱慢悠悠道:“愿意信我的人,不必解释,解释了才肯信我,留他何用?敢怀疑我,揍一顿再说。” 凤宓默了默,抬头看一眼这出戏的男主人公,又看一眼这出戏的女主人公,小声沉吟:“原来……如此。” 沉朱忙着看戏,漏过了书生的自言自语。 东方阙开口:“原谅你?好啊。” 众师弟忙道:“大师兄,万万不可!” 其他弟子也纷纷道:“大师兄,你怎能对这妖女心软,她……” 东方阙抬起一只手,打断众师弟的话,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紫衣女子,眸子里什么情绪也没有:“受我一掌,长溟与你的恩怨一笔勾销。若是不敢……”眼神冷下去,“那就立刻滚出我的视线。” 宜默眸中仅剩的光彩,因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彻底寂灭。 谁不知道,东方阙是长溟剑派千年难得一遇的弟子,他的这一掌,恐怕连玉虚师尊都不敢轻易答应。他提出这个条件,是在逼她知难而退。 他对她已厌恶至此吗。 心中百味陈杂,最终化为简短的一个字:“好。” 立在一旁看热闹的沉朱挑了挑眉。 反观长溟这一边,洛小天这个人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一听此话,又急了:“妖女,我大师兄的一掌也是你可以受的?大师兄肯给你台阶下,还不赶紧滚。” 宜默却继续无视他,缓缓走到大路中间站定,对东方阙道:“东方少侠,你可要说话算话。” 青年拳头握紧,几日前身负重伤的师妹的话犹在耳边。 “大师兄,是宜姐姐,宜姐姐她……她试图闯入天心阁,将那妖魔放出来,此事不小心被我撞破,没想到她竟下了杀手。” “大师兄,宜姐姐她接近你的目的,不过是想利用你。” 东方阙本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此刻却有些怒火烧进了眼睛,一抹无形的杀气从他身体散发出来,他抬手将剑丢给一旁的洛小天保管,凉凉对紫衣女子道:“你既然甘心受死,那便如你所愿。” 宜默嘴角一挑,眼里有淡淡的嘲弄:“东方少侠可千万别对我这个妖女手下留情。” 接下来的事毫无悬念,男子提掌朝女子拍过去。 在外行人看来,那一掌委实气势汹汹,沉朱却不禁挑了眉头。在她看来,东方阙这一掌恐怕连一成力气都没有用到,看来他对那姑娘还是有些情分,只要那姑娘将浑身的气泽暂时提到胸前防守,便能挡掉大部分力道,于性命无碍。 谁料,女子的举动却出乎她的预料。 在拳头朝胸口拍过来的一瞬间,她撤掉了护体的气泽。沉朱眼力好,忍不住轻轻啧了一声。东方阙同时判断到这一点,慌忙将这一掌往回撤,尽管如此,却仍然足够她断几根骨头。 周围发出几声抽冷气的声音,就见那紫衣女子被那一掌拍退好几步,围观群众纷纷后退躲避,就只有一名不起眼的白衣少年上前两步,将她稳在自己怀中。 凤宓望着沉朱挺身而出的动作,神情波澜不惊,眼里却滑过极浅的笑意。 女子靠在少年怀中,捂住胸口抬起头来。面前的蓝袍男子正脸色苍白地看着自己停在半空的手,良久。 突听身后少年开口,嗓音清澈:“长溟派打女人的功夫不错嘛,领教了。” 第二十一章 那种人有什么好的 沉朱道:“长溟派打女人的功夫不错嘛,领教了。” 听到这句话,几个长溟弟子的脸瞬间拉长。 在他们看来,说这话的少年其貌不扬,身上衣饰也极普通,虽有仙泽护体,却极其微弱,还不如他们刚上山的弟子,也不知是哪里的无名散仙。 长溟剑派向来受世人敬畏,适才在饭馆中与钟昊天冲突,对方有好几个门派的高手在座,都不敢轻易与他们撕破脸,这少年却公然出言不逊,不是极端没有常识,就是活得不耐烦了。 洛小天抢着道:“这妖女伤我同门,大师兄的这一掌也算她罪有应得。” 沉朱唇角挑着抹漫不经心的笑:“她伤没伤你同门我没看到,方才的这一掌倒是看得真真切切,你们老祖宗长溟就是这么教导小辈的?” 众弟子愣了愣,有人回神:“大胆,竟敢直呼我派仙尊名讳!” 沉朱笑容愈发散淡,她这样的位分,若是称长溟一声仙尊,只怕会折了他的寿。 她列位上神,岂是区区一个天庭上仙及得上的?六界九州,除了天帝帝尚,若提到哪一位神仙的位分比她更尊崇,恐怕就只有凤族的帝皇,不过,凤族的那位老人家是位闲云野鹤,只怕是没空同她论资排辈。 沉朱还未回答,就感觉靠在自己怀中的女子轻微地动了动。不经意间,看到她后脖颈上的朱砂印。 她眸光微动,那姑娘已从她怀中离开,站稳以后,抬手抹一把嘴角溢出的血,咬牙道:“东方阙,欠你的,本姑娘已全数奉还。咳咳,你自己说过的话,也不要忘了。自此以后,本姑娘与长溟的恩怨一笔勾销。” 长溟二弟子慕清让出声提醒:“大师兄,天色不早,还要与几位师叔会和,莫再耽搁下去。” 东方阙看向眼前女子,凝眉道:“宜默,这一掌,我今日替玲珑师妹还给你,从今往后,长溟与你……再无瓜葛。”将她看了很久,才道,“告辞。” 不知何故,他说这些话时,神情有些微不可察的恍惚。 宜默愣了片刻,突然小声苦笑:“原来,那玲珑妹子对你来说这般重要。” 刚转过去的颀长背影因这句话顿下,其他弟子也停下脚,等了一会儿,终究听男子无情道:“走。” 人群中有人朝宜默叹道:“姑娘,这帮修仙者说得好听点儿是清心寡欲,说得难听一些就是没心没肺,你这又是何苦呢。” 那姑娘却没有一点儿动静,只是定定望着东方阙决绝离去的背影。 众人摇摇头,暗叹她一句痴情种子,就各自散去了。 沉朱忍不住扬起下巴,朝她示意了一下东方阙的背影,闲闲问她:“那种人有什么好的?” 见身畔姑娘没反应,不禁又为她的没出息叹一口气,对立在那里的书生道:“穷书生,回家做饭。” 书生听话地抱着米跟上来,经过宜默身边时,淡淡撂下一句话:“这条街倒数第三家是开医馆的,姑娘保重。” 话说罢,就抬脚跟了上去。 宜默抬眼,望着方才离去的那两个背影。在她看来,二人一个气质清华,仿若谪仙,一个却容貌普通,与身畔男子天壤之别。这样的两个人,走在一起别提多不协调。 隐约听那少年教育身边书生:“穷书生,你能不能快点儿,我饿了。” 清雅的男声应了句:“我尽量。”又道,“可是米太重了,你来抱?” 少年不满道:“这点儿米都抱不动,要你何用。” 宜默正为此忍俊不禁,却突然觉得喉间一热,适才堵在那里的一口血,一下子全喷了出来。 咳了好阵子血,才拖着散架的身子,边挪边骂骂咧咧:“该死的,谁说的苦肉计好使来着。姓东方的这一掌也忒狠了,差点把姑奶奶千辛万苦得来的内丹给震成渣渣……” 适才她虽撤了护体仙障,却以同那只妖魔交换来的内丹护住心脉,要不然此刻早是一缕幽魂。 她好不容易从幽冥司逃出来,可不能这么早就回去报道。就算是魂归冥府,也要在办完正事之后。 然而,她在幽冥司待久了,阳气本就衰弱,如今又损了内丹,只怕撑不到事成之日,她就会因这满身阴气被冥府的那位找上了。 看来,在追上东方阙之前,需要先找个法子补一补阳气,只是,离白泽现世的时日越来越近,她要如何才能迅速补到阳气? 忧虑了半晌,忽然茅塞顿开——男人。 第二十二章 天族公主道歉:昨日更新错误,这章 是对的 一到家门口,沉朱就看到一个姑娘俏生生地立在家门口。那姑娘衣着庄重,妆容精致,正是被书生拒绝过一次的赵姑娘。 对方冷冷看她一眼,目光落回书生身上。 她道:“凤公子,我有话跟你说。”眼里写满了骄傲和不容拒绝。 沉朱有眼色地把凤宓怀中的米接过,却不忘叮嘱他:“陪美人聊完天,速速回来做饭。” 赵锦儿听她用这样的语调对凤宓说话,登时有些不大舒服,想起这丫头曾经自称凤宓的长辈,心中更为反感。暗道:“哪里来的野丫头,若是知道凤宓的身份,看她还敢不敢造次。” 待沉朱进了门,凤宓随手在门上落一个禁制,对面前女子道:“刚巧,在下也有些话,要同赵姑娘说明白。” 他将双手抄在袖中,缓缓朝一边行去,赵锦儿慌忙跟上他,却始终不敢与他并行,与方才在沉朱面前时判若两人。 走出老远,她才终于期期艾艾地道:“凤宓,我……” 凤宓却开口:“大公主觉得,私自下凡,很好玩吗?” 赵锦儿一惊:他都知道了? 也是,她虽借了一具凡人皮囊,灵魂却仍是九重天上的锦婳公主,这件事,又哪里能瞒得过他的眼睛?不禁涩然地想,这十八年来,他揣着这份心知肚明,却一次也没有点破,究竟是不想点破,还是压根觉得点不点破都不重要? “凡间十年,天上十日,大公主下界一事,若是被天帝晓得,惹来一顿责罚不说,还会殃及清染宫的声誉。委实得不偿失呢。” 男子的声音悠悠入耳,仿佛来自远古的一缕清风。 “清染宫既着人来催,大公主还是回去为好,过去的十年也好,此后也好,大公主想要的东西,本君都给不了。” 女子的语气有些凄楚:“是给不了,还是不愿给?” 男子的情绪没有任何改变:“并无什么不同。” 女子的喉头哽了哽,她本想告诉他,自从七千年前他救她一命,她的眼中就再也容不下其他男子。她苦苦爱了他七千年,也苦苦等了七千年。可他,不等她表明心意,就以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彻底绝了她的后路。 她心有不甘,抬脚绕到他面前,仰脸道:“凤止,若我求皇兄降旨赐婚,你根本不能拒绝。” 纵然他身份尊崇,可是天帝的旨意,谁都不能抗拒。她是天族的公主,所有的骄傲都不允许她低头,从小到大她想要的东西,还没有什么得不到。 他却只是淡淡看她一眼:“大公主是在威胁本君吗?” 望着那双深不可测的眸,锦婳只觉得身体一僵。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冷漠,里头是无边的空寂。 她突然起兄长帝尚的话:“凤皇无情,七妹还是不要打他的主意了。” 那时她不信:“我是你的妹妹,是这六界九州最尊贵的女子,难道还配不上他吗?” 帝尚悠悠道:“锦婳,若是有朝一日,你看到你与他之间的差距,一定不敢再生这样的心思。” 如今,看着这双眼睛,她突然悟到了帝尚的话中之意。 她几乎被本能驱使着,向面前的男子垂头礼拜:“锦婳口无遮拦,请凤皇恕锦婳僭越之罪。” 浑身抖成了筛子,几乎无法呼吸。 他并没有动用神力,只靠一个眼神,就已经迫得她抬不起头来——这就是上古神与普通神族的不同吗。 “回去吧,若是帝尚有什么旨意,本君随时恭候。” 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唤作锦婳的天族公主才浑身一松,几乎瘫倒在地。 早就暗中守护在一旁的清染宫神将及时出现,扶好她,急道:“公主!” 女子扶着神将的手臂站好,镇定下来。望着男子消失的方向:“凤皇,久立高处,总有一日是会寂寞的。”捏紧冰凉的手指,“总有一日,你也会体会到什么叫做求不得。” 身畔神将小心翼翼地开口:“帝君仙谕,请公主速速回清染宫。” 女子的神色恢复如常,冷然道:“知道了。” 皇兄昨日驾临清染宫,只怕已知晓她私自下界,此番回宫,看来要象征性地受几道雷霆之刑…… 临走之前,却突然想起一桩事:“前几日让你去查如今在凤止家中借宿的女子身份,查的如何?” “禀公主,小神几番动用仙力探查,都被凤止上神的禁制阻拦在外,只怕,是上神有心保护她。” 女子的脸上蔓延开一片寒凉:“是吗。” 书生回到家中,沉朱已在卧室备好一桶热水,见到他,立刻板起脸道:“太慢了。”又道,“你去做饭,我要沐浴更衣。”郑重地补了一句,“不许偷看。若是被我发现,小心你的腿。” 凤宓将她的身板打量一眼,觉得她大可放心,更何况——他又不是没看过。 当然,他英明地把话吞回腹中,钻厨房做饭去了。果然世间万事皆是修行,托那丫头挑剔的福,他这做饭的手艺倒是日日精进。 刚刚将土豆扔进锅里煮,就感到身后有股阴寒之气渐渐朝自己逼近…… 第二十三章 她还不是我娘子 沉朱洗完澡,擦着头发晃去厨房,一进门,就被厨房里的一幕给震惊了。 两具身体叠在一起,一上一下,上头的那个瞧背影是个姑娘,而被压在下面的,不正是那个穷书生? 锅碗瓢盆散了一地,厨房里一片狼藉。 沉朱觉得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想了想,想起初见这书生时,他好像也是在被人,哦不,女妖轻薄。 此刻,那姑娘正在动手撕扯书生的衣裳,书生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看到沉朱,不慌不忙道:“阿朱姑娘,还不救我。” 沉朱靠着门框嘲弄他:“你这体质,也太容易被人扑倒。” 正在对书生施暴姑娘听到身后有人说话,大惊,还没回头,肩头就落了一只手。来不及躲闪,就被一个擒拿手迅速擒住手臂,再然后,就听“咔擦”两声。 那只胳膊被干净利落地卸了下来。 沉朱好奇这采花女贼生得什么模样,一把将那姑娘扳到面前,待看清那张脸,不由得啊了一声,道:“是你?!” 一盏茶过后,沉朱和凤宓坐在饭桌前,边吃饭边审问所谓的“采花女贼”。 沉朱刚沐完浴的缘故,一头乌发披散在肩上,倒多了几分清秀。书生经过方才的那番轻薄,衣衫仍有些乱乱的,他却不甚在意,一张脸越看越是俊美如画。 宜默挂着泪花坐在地上,心道:刚刚被人拍了一掌,如今又被人卸了胳膊——虽然又帮她重新接了回去——但她今天的运气可真是背,简直倒了八辈子血霉啊! “说吧,刚刚还对那姓东方的小子一脸痴相,怎么转身就做起了采花贼?不要告诉我,你只见了这家伙一眼,就突然移情别恋了。” 书生明显对沉朱称自己是“这家伙”不满,道:“吾唤作凤宓。” 沉朱白了他一眼。 宜默的目光从沉朱身上移到书生的身上,又从书生的身上移到沉朱的身上,忽然大惊,指着她道:“你竟是个姑娘!” 沉朱揉了揉脑仁,这家伙也太拎不清重点。 宜默双手合掌,满脸歉意:“对不住对不住,我若知道这位公子是有家室的,断然不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只是今日见你二人时,还以为是两位公子,原还想着你二人若是住在一处,采完一位再采一位倒是省事,没有想到竟有一位是女扮男装。”说罢,郑重道歉,“宜某莽撞,望二位海涵。” 沉朱想了想,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反应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怎么,你还想连我一起采?” 宜默道:“呃……” 沉朱把碗筷一拍:“岂有此理。”隐约觉得她岂有此理的好像还不仅这一件事,却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宜默丝毫不懂得察言观色,与沉朱拉近乎:“我叫宜默,姑娘叫什么名字?你家相公生得真好看,姑娘好福气。” 在普通人看来,像沉朱这种模样一般的姑娘,能够有这样一个天仙般的相公,自然有些不合常理,宜默心直口快,成功地触到沉朱的逆鳞。 她立刻沉下脸,斜了一眼身边百无一用的书生:“你的意思是我配不上他?” 宜默忙赔笑脸:“那倒不是,宜某的意思是说……说姑娘眼光好。”干笑道,“哈哈,哈哈哈。” 一根筷子甩过来,入地三分,宜默慌忙道:“女侠饶命!”不忘向仍然气定神闲吃饭的凤宓求救,“这位大侠,快帮我劝劝你娘子。” 沉朱与凤宓同时开口。 沉朱说的是:“谁是他娘子?” 凤宓说的是:“娘子消消气。” 沉朱立刻瞪凤宓一眼,男子在她的眼神下改口:“她还不是我娘子。” 不是“她不是我娘子”,而是“她还不是我娘子”,一字之差,却足以让人浮想联翩。 也不知是他一时口误,还是刻意为之。 盘腿坐在地上的宜默结合了一下读过的话本子,立刻露出一副了然神色,意味深长地看了二人一眼:“我懂,我都懂。不就还没过门吗,多大点儿事儿。”又一副八卦的嘴脸问道,“二位是私奔了吧,家里人不同意?” 沉朱抬手揉一揉额头。 她这个人做事向来注重效率,若想将这件事说清楚,就得将她如何借宿在此的来龙去脉全部说一遍,由于此事过于麻烦,她决定暂且略过,考虑到现在的当务之急,转过脸对书生道:“你先回避一下,我有话要问她。” 书生不动如山,提醒她:“阿朱姑娘难道忘了吗,这里是在下的家,有房契为证。” 言外之意是:他有权请她出去,她却无权请他回避。 这家伙。 沉朱心道:最后总要将他的记忆抽去,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平复一下心绪,把脸转向宜默:“说吧,冥王的人是怎么跟长溟的大弟子搅合到一起去的?听说幽冥司的那位帝君是个护妻狂魔,你跑到荒河镇来追男人,你家相公知道吗?” 宜默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登时变了脸色:“你……你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第二十四章 冥帝夫人二更 沉朱眯了眯眼,当时,她好打不平,将被东方阙拍飞的她稳在自己怀中,从那个角度,刚巧看到她白皙的脖颈后的一点朱砂。 冥王季曜的占有欲在六界是出了名的,他的所有私有物品上都会有他的标记,比方说他的兵器,他的坐骑,当然还有他的女人。 听说季曜脾气古怪,不喜见人,数万年来都一直避在幽冥宫,有些盛会就连天帝亲自下帖,都从未见他列席。然而,就是这么一位性情乖戾的帝王,成婚之后却开始携娇妻四处赴宴。 原因很简单,他老婆在吃之一事上比较讲究。 沉朱前段时日在东海时听说过一段轶闻。 一千多年前,冥王突然跑来东海海钓,似是因他家那位迷恋上了海味。他季曜是什么身份?他可是与天帝、妖皇、魔君共掌六界的四帝之一,他老人家亲自来海钓,海底的水族自然要可劲儿地巴结他,时不时就要在他的鱼钩上挂些珍珠珊瑚之类的珍宝,谁曾想,来了几日之后,他竟带了张渔网过来,还一边撒网一边对随从道:“近日海钓总能有意外收获,本王的王后看了十分欢喜,特意命本王多钓些来,好补贴家用。” 一句话说得整个海底都颤了颤。 接连半个月,冥王每日过来撒网,收网时还不甚满意:“怎么今日的不如昨日的多?” 一句话说得整个海底又颤了颤。 海底的水族遭遇这样的搜刮盘剥,日日去东海水君那里哭诉,惹得水君险些为此将冥王告上天庭,可是鉴于传说中冥王古怪的脾气,还是堪堪忍下了。 此事在冥后厌倦了海味转向山珍进发之后,完美地落下帷幕。 不过,若是因此就觉得冥王冥后是夫唱妇随琴瑟和鸣,那就大错特错了,二人成婚一万年,这位帝后逃了不下八百次,她逃,冥王就满世界追,追回去也从不怪罪她,反而对她越发宠溺疼爱。 日积月累,冥王护妻狂魔的名声就成了六界的美谈。 如果宜默就是那位传说中的王后,那么她近日的行为,无疑是在给自家相公带绿帽子。 沉朱对这件事很有兴趣,却不好表现的过于关心,刻意放缓语调,道:“宜姑娘,你放着好好的冥界王后不做,来人界纠缠一个东方阙做什么,你就不怕你相公难过?” 却听宜默无所谓地道:“相公?哦,你说季曜啊。”淡淡道,“他习惯了。” 沉朱眼角一抽,听她又道:“再说,我与他不是那关系。待完事后回到冥界,我就与他说清楚。” 唤作宜默的姑娘说这话时脸上没有一丝愧色,那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突然让沉朱很同情传说中的冥王。好歹是统领百支鬼族的君王,连天帝都要对他礼让三分,可是在这姑娘面前,却好似一点地位都没有。 大约这就是传说中的一物降一物吧。 不等沉朱笑话,就听身畔书生忽然开口:“宜姑娘要做的事可是与白泽有关?” 宜默抬头看他,眼角挑了挑。 沉朱接着书生的话道:“来这里的人大抵都是为了白泽图,宜姑娘但说无妨。” 宜默思虑了一会儿,终于露出一副豁出去的表情,开始讲起事情的原委:“三个月前,我混入长溟派,是为报一个人的恩。可是,在讨好他的半途,却发生了一些意外。紫华山天心阁的妖魔封印遭人破坏,那妖魔有数万年的道行,一旦世出,定会给人间带来大祸,他……” 她抓紧了裙角,改口道:“东方阙奉师门之令下山除魔,我一路跟随于他,想寻个机会把恩给报了。后来,我与那妖魔战了一场,夺了他内丹后就放了他一马,谁曾想,东方阙却误会我与那妖魔是一伙的,还误会我打伤他师叔跟小师妹,再后来……就发生了你们看到的那一幕。” 她继续道:“我听说他要替师门取白泽图,所以想助他一臂之力。”说到这里,神色一黯,嘟囔道,“谁知道他看人的眼光那般不济,竟以为我对他别有所图。” 沉朱不放过任何疑点:“那东方阙还不到百岁,论道行哪里及得上你,他又怎么会于你有恩?” 宜默似乎早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换个舒适的姿势坐好:“宜某何曾说过那个人是东方阙了?” 书生淡淡道:“或许他是那人的转世。” 宜默立刻道:“对,与我有恩的人早已入了轮回道,所以我的恩就只能报在他的转世身上,算东方阙那小子运气好。” 沉朱点点头,姑且接受了她的说法。 宜默看向二人:“我说完了,是不是要换我来问你们了?” 还不等开口询问,就听沉朱道:“你的问题我没兴趣回答。门在那边,走之前记得把厨房打扫干净。” 书生亦添道:“还有大门,姑娘下次拜访,记得敲门。” 宜默眼角一抽——这对夫妻,八卦听完就送客,哪有这样做人的?! “夫妻俩”却一派心安理得,少女捧起碗来继续吃饭,书生则又为自己添了一小碗米饭。 宜默望了一眼桌上色香味俱全的饭菜,顿时觉得腹中空空,不由得吞口口水,可怜兮兮地提议:“我吃完饭再走,成吗?” 第二十五章 好厚实的脸皮 不等主人答应,她已经跳起来,冲去厨房给自己寻了副碗筷,回来后一屁股就坐上饭桌,纤纤玉手夹起菜来毫不含糊。 沉朱听她边吃边评价:“这鱼好吃,可惜笋片太老了,还有这汤,味道太淡,多放辣椒才好,这豆腐在井水中泡过了吗?豆腥气去得不干净。”说罢不忘安慰做菜的人,道,“刀工还不错,这鱼刺去得很干净嘛。” 沉朱眼角抽了抽,不禁在这姑娘厚实的脸皮面前甘拜下风。 书生心态好,淡淡道:“姑娘过奖。” 宜默递来一只空碗,面不改色道:“再来一碗。” 一顿饭过后,沉朱几乎是赶鸭子一般把这位不速之客给赶出去,对方扒着门框不动如山:“求女侠留宜某借宿一晚,大恩大德,没齿不忘!” 沉朱态度很坚决:“没空房间给你住。” 宜默道:“宜某打地铺就行,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沉朱道:“最近的客栈也就二三里路吧,你此时出发,天黑前就到了。” 宜默顶着一张可怜兮兮的脸:“这个时候客栈都满了,女侠难道忍心看我一小女子风餐露宿?” 沉朱想也没想:“忍心。” 宜默更加卖力地扒紧了门框嚎叫:“女侠你就当积德了好不好!” 沉朱扯一扯嘴角,觉得这么厚的脸皮她实在是没辙啊,只好改变战术,叹一口气:“不是我不想留你,实在是我说了不算。”搬出主人的名头,“穷书生喜欢清静,最讨厌留陌生人借宿。” 宜默毫不退却,摆出一副有话好商量的表情:“既然如此,我去同他商量便是。你把他叫出来,我亲自问问他,好不好容我借住一晚?” 沉朱还没说话,就听到轻飘飘的两个字:“好啊。” 一回头,就见书生停在那里,如果不是怀中抱的那几根烂木头,本该是一幅令人惊艳的画卷。沉朱的眼角一抽,这家伙,总是很轻易地就把自己搞得不伦不类。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刚刚说的那两个字。 趁沉朱没反应过来,宜默已乐颠颠地跑过去,腆着脸道:“多谢恩公,恩公你这么善良,日后宜某回幽冥司,一定偷偷在阴阳簿上帮你多添几年阳寿!” 一盏茶以后。 沉朱一边抱臂靠在墙边,一边看着劈柴的书生问他:“你该不是看人家姑娘长得好看,才答应收留人家吧?” 问罢,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一摸自己的面皮,那宜默长得的确好看,起码比她现在这张脸顺眼得多。 不过,行走江湖就图一个方便,若用她以前的那张脸,不晓得会惹来什么麻烦。倒不是说她那张脸多么倾国倾城,只是,不等对方看清她生得什么模样,大约就会被她额上的神印吓得退避三舍吧。 上神原本就是受人敬畏的,虽说,她这个上神之位来得容易了点。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就得来对方这样一句回应:“总觉得,那姑娘的戏还没有唱完。” 沉朱面皮一抽,很想问他一句,他当初收留她,难道也是想看她的戏不成? 他像是读懂她的心思,“咔哒”一声将一段木头劈成两半,抬头看向她:“阿朱姑娘跟她不一样,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面前的男子只穿了一件普通的布衣,可是这般看着他,沉朱却突然浮出一个念头:倾国倾城,也不过如此了。 正在恍神,突然发现那双幽漆的眸子从方才为止一直没有离开自己,沉朱顶着张尴尬的脸,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若无其事道:“宜默那家伙跑哪里去了……” 说罢,就转身进了屋子,大约是顾虑身后的目光,脊背略微有些僵直。 沉朱一进卧房,就发现宜默已在自己的床上睡过去。不禁皱了小脸:这家伙,你睡这里,却是让我睡哪儿去? 本预备把她从床上扔下去,走近了,却见睡梦中的她紧蹙眉头,原本张扬的眉目却有些凄楚的味道。 沉朱刚凑过去,就被一只手拉住,力道极大,仿佛是怕稍一松手她就会离开一般。 女子的语气有些无助,像被遗弃的孩子,夹杂着一声声压抑的哽咽:“爹……娘……” 沉朱掰她手的动作因这一声“爹娘”停了下来。 这两个字眼于沉朱而言很陌生。 九千年前,崆峒的素玉上神与修离神君反目,导致崆峒大乱,那一场动摇六界的大乱,最终以一种惨烈的方式收场——素玉上神仙逝,修离神君自戕,此后,崆峒无主。 再后来,天族邀请避世的墨珩上神重掌崆峒事务。 墨珩上神原就是龙族上神,整个六界八荒再没有比他更有资历的了,谁料,承位仪式的那一天,墨珩上神却带来一位刚满岁的小神君,还当着天帝之面昭告天下,从此以后,这位小神君就是崆峒的储君,而他将成为她的辅神者,直至辅佐她成为独当一面的崆峒帝皇。 此事一出,六界哗然。 那墨珩上神是什么人物?上古神界的那些战绩暂且不表,单只说太初洪荒,六界刚刚成形之际,由于人界的根基薄弱,天地数度遭遇大劫,若非有这尊大神坐镇,如今的六界,早就如同最初的神界一般气数耗尽,不复存在。故而,尽管他早已避世数万年,却没有人敢遗忘他的名字。 就是这样一位上神,愿意再度出山已经不易了,竟还甘愿屈居人后,做一个辅神者。 那来历不明的小神君又何德何能? 天帝代表六界众生虚心求教,得到的答案让人震惊——墨珩上神带来的这个小神君,竟是素玉上神与修离神君的女儿。 众人纷纷提出质疑,譬如素玉上神的女儿为何寄养在墨珩上神那里,又譬如素玉上神与修离神君的夫妻关系并不和谐,也不曾听说素玉怀有身孕的动静,怎么一下子就冒出来一个孩子? 面对众人的质疑,墨珩上神这般回应:“崆峒的神位自古以来皆由崆峒而定,从今往后,沉朱便是崆峒的王,有本神在一日,就会辅佐她一日,汝等可有异议?” 天君帝尚沉默半晌,才开了金口:“恩师说的是。从今以后,崆峒的帝位便交由沉朱上神。”又道,“不过,小神君如今尚且年幼,本帝提议,先由恩师代掌崆峒的帝印,待小神君成年,再将帝印交还。” 众人一听,连天君都不敢有什么异议,自己自然也不敢有什么异议。不过,关于沉朱身份的猜疑和流言,却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消停过,直到沉朱成年礼的那一日,那些无端的谣传才不攻自破。 成年以后,沉朱的额间浮现出崆峒的神印。 那是真正的王者所独有的印记,沉朱身上的血,货真价实地传自素玉上神。 如今,从宜默口中听到“爹娘”这两个字,沉朱只是觉得陌生。 她缓缓从钳制中抽出手,转而覆上女子的额头。待探到对方的记忆,她的手不禁一抖。 怪不得她会觉得宜默的模样和性格都很熟悉,原来竟是这般吗…… 第二十六章 这丫头,是在同他赌气?顺序终于正常了 凤宓劈好柴,又忙活着去给厨房的水缸挑水,待所有的琐事做完,已是夜色四起。虽说这些活儿他一个仙诀就能解决,可他觉得既然当了凡人,就该做出个凡人的样子来。这些年,砍柴打水伺弄花草,他早已娴熟无比。 正立在院中活动肩膀,一抬头,就看到不知何时爬上屋顶的沉朱。 她身上的衣服是他的旧衣,略有些松垮,夜风一吹,倒显得她有种仙人的风骨。从他所立之处,看不大清她的脸,只是觉得这丫头安静下来,同平时的她大不一样。 沉朱正坐在房顶上发呆,突然听到底下传来的动静,朝下一望,就看到书生正在慢吞吞的爬梯子。她眼角不禁抽了抽,等他在自己身边安顿好,才没好气地问他:“穷书生,你上来做什么?” 凤宓边整理衣服边道:“此话该我问你。不去睡觉,在此作甚?” 沉朱有些不满:“还不是你非要做好人。房间被人霸占了,上来透透气。” 凤宓道:“你终于体会到鸠占鹊巢的感受了。” 与她开这样的玩笑,若换作平日,她不骂他,也得甩个脸子给他。谁料,隔了半晌才听她道:“既然嫌我多余,又何必收留我这么多天?”说罢就抱上膝,样子有些无精打采。 这丫头,是在同他赌气? 凤宓将她的侧脸望了一会儿,不知为何突然想到那张面皮下的俏丽容颜,嘴角一抿,把脸转回去:“其实,我并未觉得阿朱姑娘有什么多余。” 沉朱一愣,听身边的书生继续道:“虽说麻烦了一点。” 她这才轻轻哼了一声,算作回应。 凤宓不是多话之人,沉朱也没有与他交谈的兴致,二人一时无话。 隔了会儿,沉朱随便找了个问题,问他:“凤宓,你可有什么亲人?” 凤宓道:“族中尚有一些小辈,我不在家中,倒是难为他们代为打理。” 沉朱笑了一声:“说的倒似你的辈分很高似的。”又问他,“你的父母呢,可还建在?” 凤宓整理衣袖的手顿了一下,道:“我没有父母。” 这下换沉朱顿了顿,歪着脑袋看向他:“从小就没有?” 凤宓嗯了一声,脸上表情在夜色里看不真切。 此时在沉朱的心中,不禁产生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再看向凤宓时,眼神里不禁多了些关怀:“原来你也是个孤儿。”说罢,就将目光投向远处被苍茫夜色侵吞的山峦,神思渺远,“我同你差不多,族中如今只余我和墨珩两个,可是,墨珩年事已高,家里的事倒都交给我做主。” 凤宓眼角微微一抽。 他与墨珩同辈,若墨珩年事已高,那么他约莫也快入土了。 月光如水,流连在草木上,沉朱望着头顶那轮圆月,思乡之情油然而生,不由得自言自语道:“也不知墨珩如何了……” 凤宓漫不经心地问沉朱:“既然这般挂念家事,又何必离家出走?” 沉朱忍不住看他一眼,再次轻哼一声,别过头去:“你这个人,分明什么都能看明白,却总是摆出一副了无心机的脸孔,这一点着实让人讨厌。” 凤宓丝毫不为所动,道:“也许吧。” 他这么干脆的承认,沉朱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却听他问自己:“阿朱姑娘像是有心事。” 沉朱道:“我有一个朋友被家里人逼婚,我在替她思考往后怎么办。” 凤宓道:“所以这个朋友其实是你自己吧。” 沉朱黑着脸,道:“要你管。” 隔了会儿,听凤宓悠悠道:“你若不想成婚,那就干脆拒绝这门婚事,离家出走,也太孩子气。” 沉朱被他戳中要害,眉间一紧:“若是能拒绝早就拒绝了。”墨珩虽然资历辈分都比她高,却从不逾越辅神者的本分,无论大事小事都交给她来裁决,数千年来从来如此,可唯独在这桩婚事上却没有询问她的意见,可见这桩婚事的重要性,也可见墨珩的决心匪浅。 沉朱叹口气:“如今,我也只好能躲一时是一时。” 凤宓道:“有句话你可能没听过: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沉朱咬牙切齿道:“不必你提醒我。” 凤宓乖乖闭了嘴,却蓦然感到一股气息闯入自己的神识范围,身畔的姑娘几乎同时起身。 他抬起头,见少女立在铺满月光的青瓦之上,身姿有种遗世独立的清冷寂静。 她遥望来者方向,严肃地交待他:“凤宓,你去房间躲好,我不回来莫要出门。” 说罢,就身形轻巧地跃下去。 书生坐在屋顶上,微微仰头看着远处的弦月,目光悠长:“倒是个爱操心的性子。”末了,低叹一声,“不过还是太莽撞了些。” 说罢,随手在半空画一道符文,夜风一吹,即化为青烟,消散在夜色里。 第二十七章 不速之客 沉朱去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回来时,凤宓正坐在桌畔饮茶。 他问她:“丫头,可是出事了?” 她一边插门一边回答:“去会了几个朋友,已经打发了。”行到桌边坐下,探手去给自己倒茶。 凤宓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将茶水饮干,饶有兴致地观察她的表情。 方圆百里都在他的神识范围以内,她做了什么又岂能瞒得过他。 适才,她抱着剑守在门外的小道上,专等着幽冥的两位鬼君走近,那架势,只怕就差竖个牌子,上书“此路是我开”了。 两个鬼君是冥王手下,此番上人界不为别的,正是要捉宜默回去,谁料,好容易探到她的行踪,就碰到了拦路虎。 行到百里外之时,他们便已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那股力量迫得他们每前进一步都需仔细斟酌,此时突然看到沉朱,不禁怀疑她是否那抹力量的源头。 可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面前的小丫头虽然神情冷肃,有神泽护体,却及不上他们所感受到的那抹威压的万一。 谨慎起见,还是询问一句:“幽冥司来此公干,何人胆敢拦路?” 沉朱手握宝剑,挑眉道:“二位若是来捉人的,还是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吧。若是不愿意这么回去,我不介意送二位一程。” 说话间,目光冷冷地在两个鬼君身上流连。虽然未曾与鬼族的人打过交道,可她好歹也身经百战,眼前这两个一看就不好惹,若是一个对一个,拼上全力尚能有些胜算,可是若这两个大哥不够君子,她恐怕还要吃点亏。 不过,既然蹚了这趟浑水,她又岂能临阵而逃? 眼中漫上一层杀气,随时做好抽剑的准备。 其中一个鬼君道:“汝是何人,报上名来。” 沉朱谦虚道:“吾本是一逍遥散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并无任何响亮的名号,不提也罢。” 对方复问:“宜默与汝是何关系?” 沉朱道:“她欠我一顿饭的关系。” 对方:“……” 沉朱与二鬼君僵持半晌,本以为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可是不等她抽剑抢先机,对方就双双撤了一步。 其中一个环顾四周,语调有些慌乱:“阁下是哪位尊神,为何插手幽冥之事?” 沉朱心下一动,他们莫不是看出她身份来了?不该啊。 四下幽寂,安静得连虫子叫都没有。 她茫然地往前行了一步,欲问他们此话的缘故,却见两个鬼君双双又退了一步,抖着嗓子道:“既、既是尊神的清修之地,吾等还是改日执帖再行拜访,先行告退,先行告退。” 说罢就急匆匆地遁了,竟有些像是……落荒而逃? 沉朱摸着下巴沉吟了好半晌。 这冥界人的办事方式,委实古怪得紧。 而两个鬼君一路遁逃,直待出了荒河镇才敢停下来休整,一个按着心肝儿缓了半晌,道:“自打入冥府当差,还未曾遇到过此等凶险……” 另一个同样有种劫后余生之感,道:“方才那一位的力量,恐怕还要在上君之上。能有如此神威的尊神,天地间屈指可数,究……究竟会是哪一位……” 同伴亦心有戚戚焉地道:“怪道夫人一次次出逃,原来是在外头找了个这么大的靠山。” 他慌忙作势捂住对方的嘴:“此事还不好妄下定论,还是禀过上君之后再作计议。”痛心疾首道,“早说夫人的性子早晚要闯下祸端,也不知君上当初是看上她哪一点,唉……” 二人交流完心得体会,就匆匆回冥界禀报去了,却是丝毫也未怀疑沉朱的身份。 沉朱带着心事回到家中,一开门就注意到端坐在那里饮茶的凤宓,只随口应付了他两句,就进了宜默睡着的房间。 原想一不做二不休将她喊起来,听着她轻微的鼾声,终是叹口气又回到了凤宓面前。 凤宓不用想就知道她脸色为何那般难看,含笑提议:“若阿朱姑娘不介意,可与我共用柴房。” 沉朱冷冷拒绝:“不必了。不过是一晚不睡,也算不得什么。”又对他道,“你不必管我,自去睡就是。”说罢就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还未入定,就听到衣料摩擦和走动的声音,而后,就听到“嗒”的几声响,耳畔传来书生清净的嗓音:“长夜漫漫,无聊得紧,丫头,陪我打发一下时间?” 沉朱睁眼,看到桌上东西时,面上不由得露出轻蔑之色。 象棋,多么老气横秋的爱好。 不等她答应或拒绝,凤宓已自顾自摆起了棋子。他的手修长好看,惹沉朱多看了几眼。因这几眼的关系,她反应过来时,他已将自己那边的棋子摆好。 沉朱这才慢悠悠地摆起棋子来,勾唇看向他,神色自信:“凤宓,我可是下棋的好手,到时候输了,你可不要讨饶。” 凤宓暗笑:丫头倒是狂妄。口上却只淡淡道:“来。” 第二十八章 那就一起来吧 宜默一觉到天亮,刚刚打着哈欠跨出卧房,就因眼前的一幕顿了顿。 红木桌上,蜡烛燃尽了好几根,面对面而坐的男女还是昨日装扮。男子的脸上丝毫也没有倦色,女子的眼下却隐隐发黑,双唇抿得有些紧,神情里也一片肃杀。 二人之间隔着楚河汉界,四下仿佛弥漫着硝烟阵阵,该落子的那一方,却久久没有动静。 宜默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提醒沉朱:“那什么,你这形势不妙啊,走哪一步都是去送死。” 被她一语点破,少女的肩头轻微颤了颤,而后就听她低叹一声,仿佛对于输给面前男子一事认了命,她的脸色虽不好看,却乖乖垂下头:“穷书生,我输了。” 凤宓望着面前的姑娘,见她虽然满脸不甘心,却仍旧保持着认输的风度,倒也十分难得,正想站在长辈的角度安慰她几句,却见她撩衣起身,径自行到院中舀水洗脸,显然是不想同他说话。 他的唇角不自觉地勾了勾,边收棋盘边自言自语:“胜负心这样强,早知道该让一让她。” 宜默挠一挠乱糟糟的头发:“你们夫妻还真是好雅兴,象棋也能下一晚上。”还想跟凤宓聊两句,却听院子里沉朱唤她:“宜默,你过来!” 宜默为人不拘小节,被沉朱直呼姓名,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唐突。更何况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她是受接济的一方,自然要表现得殷勤些。一听她召唤自己,慌忙行过去:“恩公,怎么了?” 沉朱对她的叫法不大满意:“‘恩公’二字就免了,听起来不顺耳。” 宜默忙道:“恩公说的是,只是还不知恩公尊姓大名?” 沉朱道:“你唤我阿朱便是。”似乎无意与她多说废话,直接问道,“你打算何时入昆仑山?”她的修为尚未完全恢复,不好擅自动用神识感知昆仑山白泽是否觉醒,宜默为此而来,自然比她更为关心山中的动静,问她总不会错。 宜默立刻戒备道:“怎么,阿朱姑娘也对白泽感兴趣吗?” 沉朱淡声:“那是自然。只是,白泽在昆仑山中一睡万年,如今突然觉醒,还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来,定然不会那么简单。我怀疑此事与它的旧主明玦有关……” 听到明玦二字,宜默神色不由一变,眸中毕现的锋芒未能逃过沉朱的眼睛,沉朱却佯作未觉。 宜默转瞬将眸中情绪隐去,再看向面前少女时,目光中就多了些提防。上至九重天排得上位的大神,下至四海八荒的无名散仙,她什么样的神仙没有见过?可是这姑娘的来历,却让她无法轻易断定。 这丫头,究竟是什么来头? 沉朱拿凉水洗完面,一边拿手绢擦手,一边迎向她的目光:“宜姑娘,我有个提议。”说这话时,脸上有种与模样不相符的老成。 宜默道:“你说。” 沉朱所表达的中心思想,无非是想与她结伴上山,会一会白泽,宜默不知她是敌是友,本来还有些踌躇,却在她表示可以再多管她几顿饭之后,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 凤宓远远地将二人的对话听完,若无其事地去给花草浇水。 这几万年来,他一向把避世的态度摆得很足,仙界不敢轻易过来烦他,本族大事也全由他的辅神代理,只是太闲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容易闲出病来,好不容易遇到这么有意思的事,岂有不掺合一脚的道理。 故而,当沉朱提出和宜默一起前往昆仑山时,他也随口编了个理由,表示与她们同去的恳切愿望。 “穷书生,你从哪里冒出一位卧病在床的亲戚?还有,你说的那什么仙草当真有那般稀罕,只生长在昆仑山深处?” 面对沉朱的质疑,凤宓极为淡定:“我那远房表亲身负顽疾,多年来试过不少偏方都无结果,无奈之下也只剩下求仙这一条道了,我好歹是个读书人,寻常闲着无事替他研读了不少相关的医书。延寿草生于昆仑山中,有续命之效。”说罢添了句,“《大荒经》上这样说的。” 沉朱看向他,深漆的眸中情绪莫测。 凤宓被她盯得心虚,吞口口水,又道:“我熟知进山之路,可为你们做向导。” 沉朱刚道了声“不必”,身畔宜默就乐呵呵道:“好啊好啊,能有熟知路线的人同行,再好也不过。” 沉朱却理着衣袖:“此事也用不着他,掬个地仙问一问便是了。” 宜默正色:“白泽可是上古神兽,附近的地仙躲都来不及,哪里还会往上凑。依我之见,还是带上凤公子比较好。” 昨日晚上,凤宓专门避开沉朱同她商量:“宜姑娘,阿朱姑娘喜欢凑热闹,若她有什么想法,还望宜姑娘能拦则拦,拦不住的话,还请让我同行,以求能够放心。” 宜默耳根软,立刻就拍胸脯答应了下来。 沉朱见二人的阵线牢不可破,已经隐约间嗅到阴谋的味道,将宜默拉到一旁,严肃问她:“你我倒都无妨,可是凤宓一个弱书生,进山之后谁保证他的安全?” 宜默拍着胸脯打包票:“放心,白泽觉醒定会封山,普通凡人根本进不去,”进不去的,又岂止是一个凤宓,她把这句话吞下去,道,“你的书生最多被拦在山门外,不会有什么危险。” 沉朱长眉一挑:“你既知道他进不去山门,为何不直接告诉他?告诉他,也总好过他找不到仙草失望而归。” 宜默与她打哈哈:“多个人多份照应嘛,时间不早,咱们出发吧。” 沉朱狐疑地瞧了她一眼,终于妥协,对书生道:“你既要同行,那就一起来吧。” 第二十九章 昆仑山 前往昆仑山的路上,宜默没话找话:“说起来,你们这对夫妻委实古怪,俗话说仙人殊途,你们是怎么搅合到一起去的?” 沉朱听后一默,觉得不能放任这个误会继续下去,于是正色:“你听好,我同这穷书生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是机缘巧合,与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而已。” 宜默有些不大能认可:“可是凤公子……” 凤宓面不改色:“我也从未说过与阿朱姑娘是夫妻,宜姑娘误会了。” 宜默狐疑地望了他二人一眼,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 上古神兽白泽觉醒一事早在六界传得沸沸扬扬,来到昆仑山脚下时,那里已人满为患。山门之外,早有看准商机的散仙搭起了简易的茶棚,试图通过招待四面而来的仙君捞些外快。 大致扫了几眼,沉朱发现熟人倒也不少,有些是见过的仙君,还有那日在酒馆中与东方阙起冲突的钟昊天等人。 山门果然如宜默所言,早已被白泽的神力封上。 如今,白泽处于神识混沌的状态,出于远古的本能,在整座山上空撑起一张巨大的屏障。沉朱感受着面前那座无形屏障散发出来的远古之力,望向屏障内高耸的山峰。仙障上的仙泽太盛,硬闯只怕不是办法,那些守在山门处的仙君或妖君,或许都是在静待入山的良机。 三人寻了个茶棚落座,有个狐仙立刻为他们上了一壶茶。 邻座坐了几个仙人正在聊天。 一个道:“没想到东岳帝君门下的弟子也来了,像你我这样的品阶,看来是没什么盼头啊。” 另一个道:“本仙君倒是打从一开始就纯粹为凑热闹而来。你看那边的玉清上仙和重月上仙,哪一个又是好对付的主?” “方才见到妖界的几位上君,倒也颇让人忌惮。” “所以,你我本本分分地看戏就是,难道你便不好奇,白泽最终会花落谁家?” 沉朱将茶盏在指尖转了转,没想到连东岳老头儿门下弟子也来了,看来这次又要得罪不少人。 抬起头望向凤宓,决定还是趁早把他打发回去,谁料却听他率先提醒自己:“阿朱姑娘,长溟剑派也到了。” 沉朱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见到长溟弟子停在山门前,为首的男子丰神俊貌,自带一种清华的气质,正是东方阙。 身侧女子几乎是立刻起身离座,沉朱伸出手将她绛紫色的衣袖一拉:“你的胸口已经不疼了?” 宜默翻脸不认人:“阿朱姑娘,既已到了昆仑山下,我们便就此散伙吧。”冷冷地拂开她的手,“宜某告辞,你和凤公子也保重。” 沉朱的嘴角扯了扯。 早就知道,宜默一定要拉上书生同行,并非出于什么道义,而是因为她身上阴气重,有个男人同行可以为她打掩护。 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惹上冥王那笔债的。 宜默走后,凤宓只见沉朱一张小脸严肃得不得了,不自觉伸出手在她头上摸一摸:“宜姑娘不像没有分寸的人,你也不要过于担心。” 沉朱为他的动作身子微僵,这人是摸她的头摸上瘾了吗?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穷书生,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为她担心?”脸上挂着轻蔑的神色,“我是怕她为我丢人。” 凤宓但笑不语。 望着那双含笑的眼,沉朱没来由的一怔,忽然觉得鼻子里头一热,慌忙抬手捂上去。 阿弥陀佛,书生的这张脸也太祸害人了。 远处传来长溟弟子的冷言冷语:“妖女,你怎么这般阴魂不散?” 凤宓及时伸出一只手将沉朱稳住。 沉朱在他的搀扶下腹诽:宜默啊宜默,你还能不能有点出息,看见东方阙就贴上去,你的尊严呢? 被她腹诽的姑娘却一派坦然,仰脸与东方阙说话。不过二人不愧是冤家,没交谈几句,就又起了冲突, 先是东方阙绕过宜默要走,再然后是宜默冲过去揪他的衣领要揍他,最后就见她霸气地拦在仙障前,声音夹着灵力响彻四方:“都听着,谁想破白泽的仙阵,就都来过本姑娘这一关!” 适时,她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冷肃的杀伐之气。 由于她的口气过于狂妄,在场之人无论仙妖,全都缓缓聚集到她面前。 茶棚之内,沉朱捏着茶盏的手一顿,继而悠声道:“宜默,你也太沉不住气了……” 经营茶棚的狐仙则朝那里望了望,叹道:“唉,这已经是今日第八个了……” 沉朱道:“此话怎讲?” 狐仙解释:“所有人都想在白泽降世之前先把其他人干掉,可是最后的结果都是自己先被干掉,没别的,寡不敌众。” 沉朱默了默,听到一个仙君冲宜默开口:“这位姑娘,白泽择主的机缘万年才得一次,吾等齐聚此地,就是要赌这个机缘。姑娘却在此横加阻拦,不觉得很没道理吗?” 第三十章 谁敢对吾妻不敬 整个山门之前,一片对宜默的声讨之声。 宜默却丝毫不为所动,立在那里不动如山,由于她这个人嘴上不饶人,不一会儿功夫,聚集过来的仙人就越来越多,几个妖君也神色冷淡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东方阙见宜默被众仙围攻,却一点也没有让步的意思,忍不住低低提醒她:“宜默,你闹够了没有?” 宜默却冷冷扫视着全场:“本姑娘今日就是要大闹一场,不服者尽管来战!” 有个仙君见这丫头浑身阴煞之气,颇是在意她的身份,一挥手,就落下一道仙力在她身上,谁料,那仙力在碰到她的身体时,却被一股力量弹回,他不由得凝眉发问:“你是何方神圣,竟敢如此狂妄?” 宜默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我的身份还容不得你来发问。” 那仙君受激,立刻挽起袖子:“臭丫头,待本神先解决你,再去会一会那白泽神兽!” 宜默眼中杀气一浓:“放马过来!” 东方阙厉声道:“宜默,仙君面前不得放肆!” 沉朱正在饮自己的第三盏茶,就听到身边书生开口:“不去帮一帮宜姑娘吗?” 沉朱道:“她自己搞的定。”说罢,却撩衣起身,“走吧,近处瞧瞧热闹。” 凤宓也起身跟过去,临走前却被那狐仙拦住:“客官,茶钱还没付呢。” 他在身上摸一摸,什么也没摸出来,只好看向狐仙,有些为难地唤了一声:“掌柜。” 狐仙一怔,就见那书生朝自己露出温软笑容:“能赊账吗?” 待书生走远,狐仙才如梦初醒,鼻腔热热的,有什么东西啪嗒啪嗒滴在袍子上。 狐仙捂着鼻子,觉得有些生无可恋,他好歹修行数百年,怎么能在美色面前这般不堪一击。 沉朱和凤宓一前一后在山门旁站定,就看到宜默自手中化出银枪,那银枪上浓郁的妖气竟逼得东方阙后退一步。 东方阙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子手中兵刃。 与宜默发生口角的仙君也是一愣,待看清那把银枪,当即惊诧道:“皓……皓月枪?” 在场妖君的神色俱是一凛。 那皓月枪本是妖界神兵,一直祭在妖界万仞山的峰顶,万仞山乃妖界圣地,非妖君以上不得踏足,那万仞山周围是创世时留下的十万蛮荒,有各种上古时代的妖兽潜伏,除非妖力到达顶峰的妖君,否则休想靠近万仞山一步。妖界规矩,得皓月枪者为妖界至尊,数万年来,整个妖界竟是没有妖君有能力问鼎妖皇,直到千年之前,才有人拿下皓月枪——此人就是妖皇溯光。 如今,象征着妖皇身份的皓月枪却出现在宜默手上,自然让在场的仙君和妖君为之虎躯一震。 众仙君忖道:这丫头不会与妖皇有些渊源吧。 众妖君忖道:陛下您不会是又把兵器搞丢了吧。 东方阙语声含怒:“宜默,皓月枪怎在你手上?你到底是……” 宜默却将手中兵刃在手中转了个圈,道:“皓月枪?那是什么玩意儿?” 一句话说得在场众人再次不淡定了。 有个眼明的仙君看出门道:“诸位先不忙,还请仔细看,这姑娘手中的银枪虽与皓月枪是同样的上古兽纹,可是镌刻方向却是相反的,上古神兵有时会分雌雄,这姑娘手中的银枪,恐怕是与皓月枪同时降世的另外一把。” 有个妖君顿时确认:“仔细看,这的确不是皓月枪。”摸一把额上并没有的虚汗,暗道:还好陛下没有犯糊涂,否则妖界恐怕又要大乱了。 不过,知道这把银枪不是妖皇手上的那把时,众人的心情依然凝重。 既是与皓月枪同时降世的神兵,那它主人的来头起码不会比皓月枪小。 由是,再看向宜默时神情就多了些严肃。 宜默却略有些失神,耳畔仿佛响起男子温和的一句话:“你既喜欢,拿去玩便是,我明玦还不至于舍不得一柄枪。” 明玦明玦,一万年都过去了,你此时又在何处。 东方阙立在不远处,望着突然失神的女子,心头一紧。他握了握袖中的手,暗道:宜默,你接近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你……到底是谁。 适才与宜默冲突的仙君突然道:“就算手握上古神兵,也没有挡路的道理,你既执意动粗,那就休怪本神不客气!” 说罢,就凝仙力于掌,向宜默袭去。 却在这时,有一道雷霆将二人隔开,自九天之上传来一声威严的呵斥:“放肆,谁敢对吾妻不敬!” 第三十一章 冥王季曜 众人齐齐朝声音方向望去,只见一青年怒气冲冲自西而来,足下有彼岸花凌空盛放。 火红的彼岸花一面开一边落,直至青年双脚落地,才敛尽风华。 那光景,委实养眼。 而那个步步生花的男子亦十分养眼,身姿英挺,面容俊朗,一袭玄色长袍,隐约散发出一种王者之气。 来者竟然是冥王季曜! 不等他走近,地上已经跪了一大片:“参、参见冥王。” 他不理会那跪倒一地的人,径自行到宜默面前,正在众人忙着感叹冥王英姿威武、气度非凡时,他却在紫衣女子面前弓了半身,一改方才的威武庄严,搓着手道:“夫人,为夫来迟,让夫人受委屈了。方才那个人若是冲撞了夫人,为夫这便将他押去冥府,十八层炼狱随夫人怎么处置。” 方才的那个仙君愣了愣,随即心肝一颤,跪在地上连道:“冥王饶命。” 被冥王的气势压倒在地的长溟弟子洛小天,见自家大师兄仍直直立在原处,慌忙拉一拉他的衣摆,小声唤他:“大师兄……”一抬头,却见东方阙的手在衣袖中紧握成拳,大概是过于用力,骨节咯吱作响。 “大、大师兄?” 大师兄这是怎么了。 只听东方阙冷冷对宜默道:“没想到,宜姑娘竟是这么大的来头,冥王夫人?从前在下还真是冒犯了。” 沉朱眯了眼睛,没想到好戏这么快就登场了。 本以为掌管鬼族的帝君该是青面獠牙的形象,谁料到本尊竟然是个俊美青年。 由于冥界与天庭互不干涉,在场的仙君虽然跪了大半,实际上却不必对冥王行这般大礼,他们伏地跪拜,不过是在他强大的压迫下做出的本能反应,就连生性高傲的妖君,也都被那份强大的神力压弯了半个身子,看上去就像是在朝他行礼。 沉朱早已位列上神,自然无需对冥王礼拜,东方阙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道士,能在这样的压迫下保持直立,也是个有出息的。但,身畔的书生却也面色如常地站着,就有些让人摸不清头脑。沉朱理解了一阵儿,觉得有可能是自己的神威庇护了他。 东方阙方才那句酸溜溜的话一出,就成功引来冥王刀锋一般的目光。 冥王轻蔑地打量他一眼:“你是何人?” 东方阙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寒澈的双眸盯着宜默,像是要在她身上看出一个洞来。 宜默正要开口解释,就听冥王口气倨傲地对东方阙道:“你这般盯着本王的夫人瞧是想做什么?虽说本王的夫人貌美如花,人见人爱,可是她早已有了本王,论英俊潇洒你比不上本王,论内在你也没什么胜算,还是死心吧。” 在场的众人纷纷扯了扯嘴角,没想到冥王大人竟然这般自恋。 对方说罢,却立刻换上和颜悦色,对宜默道:“夫人,为夫在家中做了你最爱吃的鱼香肉丝泡椒凤爪麻辣鸭脖子,来,跟为夫回家……” 宜默却一把把他的手甩开,严厉道:“季曜,我早说过,你再叫我夫人我便与你绝交。” 冥王神色一慌,忙安抚她:“好好好,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为夫保证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宜默将脸转向东方阙:“此人有病,你不要理他。” 冥王的身子晃了晃。 东方阙的神色却丝毫也未缓:“此人有病无病,宜姑娘不必向在下解释。” 冥王神色一凛:“放肆!” 第三十二章 这样有意思吗? 沉朱隔得老远,都能感受到自冥王身上传来的压迫,东方阙却直挺挺立在那里,一副清冷孤傲不愿低头的模样。倒是个有骨气的。 冥王眼睛眯起,踱到东方阙的身侧,语气里满是危险气息:“见了本王,为何不跪?” 东方阙调动全身的力气,抵抗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力量,可是他不过数十年的修为,在对方的巨大神力面前,自然只有吃亏的份。 一只膝盖几乎瞬间被压到地上。 他不甘心地以剑撑地,抬起头,眼底一片血红。 分明不甘心,喉咙却不受控制,像被火灼烧一般:“见……过……冥……”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完,就被一只手拉起来。 他在自己粗重的呼吸里,听到宜默冷冷地对冥王道:“你没有资格让他朝你行礼。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冥王的眸中冷光闪过,压在众仙身上的威压瞬间重了几分,正在众仙皆以为冥王要发火之际,却见他突然换上泫然欲泣的表情,看着自家夫人,有些委屈:“夫人,你竟为了这个人凶为夫,为夫好生难过。” 众人默了默。 他们看了半天戏,现在才看出名堂:这唤作宜默的原来是冥王的女人,可是冥王的女人,怎同长溟弟子扯上了关系?而且看起来,这冥王的女人有些不识好歹啊。 东方阙却也不领宜默的情,冷冷道:“宜姑娘,在下好像同你并不熟,委实不值得你这般维护。宜姑娘还是处理好自己的家事,再来管他人之事吧。” 冥王在宜默面前伏低做小,在其他人面前摆起架子来却丝毫不含糊,立刻代替自家夫人怒道:“大胆,本王的夫人维护你是看得起你,区区凡人,不要太不识好歹!” 宜默却轻轻唤住他:“季曜,算了。” 她的声音很淡,没什么情绪,却听得东方阙和冥王心头同时一紧。 宜默对冥王道:“此乃我与他的事,我答应你,此事一完,我便随你回幽冥司。”东方阙听到此话,身子轻微一晃,而后听她继续,“但是,今日无论我做什么,都请你不要插手。” 冥王眸色渐深,没有开口说话。 三人之间蔓延开一阵沉默。 沉朱望向仙障之内,那里仍然是混沌一片,可是胸前却越来越喧嚣,能够感受到属于白泽的气息正在急剧提高。 不知谁咳了一声,小心翼翼道:“不知冥王驾临此地,可也是为了白泽择主一事?”若是冥王也要掺合一脚,只怕事情会更加难办。他们仙界要看冥王的面子,可是那些妖君却没有看他面子的道理,一场争夺战只怕在所难免。 谁料,冥王却冷冷淡淡道:“本王来此只有一桩事,那便是寻回本王的夫人,管他白泽还是什么,同本王何干?” 众仙君松了一口气。 却听宜默道:“我是不会与你回去的。” 冥王收起讨好的模样,一双黑眸如同玄墨沉入忘川之底,接下来的一句话说得极端刻薄:“宜默,一万年都过去了,你还苦苦等着一个死人,这样有意思吗?” 第三十三章 白泽降世 只见紫衣女子的肩头一颤,握住银枪的手骨节泛白。 冥王冷声:“宜默,他早已抛下整个六界,你不要忘了,陪在你身边一万年的,是本王。”说到这里,有些动怒,“本王只怕并没你想象中那么有耐心。” 宜默微微仰起头,白皙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她保持那个动作立了一会儿,嘴角突然挂上嘲弄:“既然如此,冥王大人又何必把时间耗在我身上?这一万年,我活着的唯一理由,就是相信他一定会回来。总有一天,他会重临六界八荒。” 冥王听到此话后身子重重一颤,翻腾的愤怒仿佛要冲破胸膛,毁天灭地。 宜默啊宜默,本王这一万年待你如珍宝,竟然都不曾捂热过你的心吗? 二人像是隔着万水千山对视,冥王的神色从最初的愤怒渐渐转为无奈,最终化为无尽的悲凉。 他撑上额头,嘴角挂着抑制不住的苦笑。 好,她想做什么都好,就算是碰壁碰得头破血流,他也要亲眼看看她能撑到什么时候。 此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宜默的手缓缓在袖中握紧,她怕自己稍一松懈,就会撑不下去。季曜,你给我的太过沉重,若我没有遇到明玦,或许会为你动心,可是我遇到明玦,终是比你早了一步。 冥王总算开口:“好。本王给你机会。可是,你给本王记着,日后若你再想回到本王的身边,本王未必还会要你。”说罢就拂袖而去,空中徒留下一阵彼岸花的浓郁香气。 待冥王的气息彻底不见,跪着的众仙才纷纷爬起,心中都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洛小天有些担心地唤了一声大师兄,却听他道:“宜姑娘的情史原来这般丰富,倒是教人领教。” 方才听他们对话,仿佛她在意的人,竟是另外一位尊神。 宜默的神情麻木,语调微讽:“宜某的情史丰不丰富,跟东方少侠有关系吗?” 东方阙脸色更沉。 洛小天却在这时隐约察觉出不对来。在长溟剑派,大师兄是出了名的稳重冷清,这个宜默出现以后,却时常搅得他情绪波动,不过,今日还是第一次见他乱成这样。 难道,大师兄对这个宜默…… 洛小天窥测东方阙的侧脸,却见男子神情陡然一肃,眼光异样的冷峻。 几乎在同时,天地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刹那间便震荡四海九州,众人只闻头顶雷霆大作,脚下亦有隆隆的地鸣之声相和,就连天帝的玄天殿,都能够感受到这股巨大的力量。 沉朱应声朝仙障之内望去,见适才还笼罩在云烟中的昆仑山主峰,渐渐露出嶙峋的形貌,半空的烟岚仿佛被什么搅动,不断凝聚成黑色的云,不时有几道闪电在云中游过,仿若游龙。 雷霆声由初始时的压抑,渐渐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洛小天一喜:“大师兄,白泽神觉醒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此话的正确,有个低沉的声音突然自群山之巅传来:“此地乃吾安歇之地,尔等何人?” 那声音里没有情绪,却带着巨大的威慑,片刻间便席卷了整座昆仑山。 没想到冥王刚走,神兽白泽就降临人世。 修为不足者受那声音的威慑,一时立在原处动弹不得,以天罡门为首的仙门弟子,原本觉得此行势在必得,此刻却连上前一步的勇气都没有,只能望着山巅腿软。 他们实在是低估了上古神兽的力量。 有人大着胆量开口:“参见白泽上神——上神时隔万年再次驾临,实乃九州的幸事!” 沉朱暗自可笑,他们原本是冲着白泽图而来的,为了得到白泽图,就必须使白泽臣服,如今,他们却率先对白泽臣服了,还真是本末倒置。 白泽神的声音自山巅传来,低沉而悠远:“听汝所言,吾竟已沉睡了万年之久吗……”声音苍凉,听得沉朱心中一怔,而后便听那个声音又道,“汝等来吾沉睡之地,所为何事,一一道来。” 第三十四章 的确有些无聊 有人道:“自明玦帝君仙逝以后,上神亦隐于昆仑山,八荒帝君的神位也空了一万余年,小神斗胆,不知上神此次临世……可是为了……” 话未说完,就听到白泽神的愤怒响彻八方:“黄毛小儿也敢觊觎八荒的神位,胆大包天!” 言罢,便有无数道玄雷自九天砸下,竟是不分青红皂白乱砸一通。 沉朱拉着身边的书生避开一道雷霆,望着地面留下的那道深坑暗道,这白泽神也太乱来了,若非闪避得及时,只怕书生早被这几道玄雷砸得魂飞魄散。将他护在身后,饶有兴致地问他:“穷书生,不让你来,你却非要跟过来,现在可觉得怕了?” 却听书生含笑反问:“阿朱姑娘,若我说怕,你可会保护我?” 沉朱心头一动,堪堪忍下:“穷书生可真会给人添麻烦。”片刻后,又道,“我的佣金你可付不起。” 书生的唇角牵了牵,没再说话。 白泽的声音在众人耳畔响起:“前方是神之领域,尔等皆非吾要等之人,尽数退下。” 雷声渐渐远去,昆仑山的躁动亦平息下来,整座山缓缓恢复到亘古的沉寂之中。 看来,白泽神并不想在他们的身上浪费时间。 东方阙凝眉看向那些被白泽的神威慑住的师兄弟,判断出他们皆已派不上用场,立刻对众位仙君道:“诸位仙长,若想面会白泽,当务之急便是将仙障打破,在下有个提议,不如合力破阵。” 适才由于白泽觉醒时产生的压迫,许多仙君都已半心生退意,听了东方阙的话,只有几个大胆的上前一步表示认可。有个神君道:“本神同意。”目光落到那几个妖君身上,“不知妖界的诸位意下如何?” 妖族向来喜欢独行,可是面对这仙力浑厚的仙障,却也有几个在犹豫片刻之后,同意加入联合的阵营。众人皆神情严肃地望着面前的仙障。 东方阙亦神色一凛,整个人的感觉随之一变。 与东方阙挨得近的神君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暗道:这个东方阙绝非池中之物,假以时日,定能在仙道上有所大成。 却见那个挡在仙障前的紫衣女子将手中银枪一轮,在仙障前划出一道生死线,杀气腾腾道:“我早说过,若想破阵,先过了我这关。” 银枪上仙气大作,手握银枪的女子眉目英朗,有逼人的气势。 那神君突然有些恍惚,若她身上再多副银甲,竟有些神似天辟地以来的首位女战神。 只是那名女战神,早在数千年前的那场鬼族与神族的大战中以身殉职,尸骨无存,也算是红颜薄命,令人扼腕。若他记得不错,那位女战神,仿佛还同明玦帝君有着某种渊源…… 有个红发红眼的妖界女君凤眸一挑,一开口就带出巨大的杀意:“哦?你既这般不自量力,便让本君来会一会你。” 众仙君对她手中那杆枪及冥王夫人的身份有所忌惮,见有人主动蹚这趟浑水,自然乐得作壁上观。 却突然听到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穷书生,这出戏实在让人看不下去。” 众人一愣,皆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开口说话的是名白净的少女,怀中抱了一把破旧的古剑,模样生得平凡无奇。可是俗话说,美人在骨而不在皮,这少女模样虽普通,通身的气度却世间少有。 而她身畔书生模样的青年,竟是无论皮相还是风骨都让人惊叹,众人看到他似画的眉目,不自觉都屏住了呼吸。 书生听到少女的话,将身上的裘袍裹得更严实一些,嗯了一声:“的确有些无聊。” 少女挑一挑眉:“就算无聊,也还不是你自找?”说罢嘱咐他,“待在这里,好好看戏。” 书生很听话,老实地点头:“嗯。” 第三十五章 这些人,太碍事了 宜默见沉朱朝自己走来,想起先前与她约定共同入山,略有些内疚,狠了狠心道:“阿朱姑娘,如你所见,我不能放你进去。”目光沉凉,眉间写满坚毅,“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沉朱行到她面前站定:“翻个脸我看看。” 紫衣女子脸皮一扯:“……” 沉朱道:“你放不放我进去,并不打紧。”目光淡淡扫过在场所有人,“我便直说了吧,白泽是我的,诸位还是趁早打道回府,不要在无果之事上浪费心思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东方阙亦蹙起眉头,望向说话的女子。 身上灵力如此浅薄,她这份自信却是打哪里来的? 有个神君率先反应过来,哼了一声:“今日还真是有许多不自量力之辈。本神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你这般狂妄的丫头。”倨傲道,“你想让我们把白泽让给你,却是凭什么?” 沉朱道:“凭什么?”声音有些冷漠,“凭你们配不上它。” 这话她说的轻描淡写,却将在场的所有人得罪了个干净。 那个红眸红发的妖界女君冷笑一声:“小丫头,你的意思莫非是说,白泽神兽曾是上神明玦的坐骑,故而除非明玦那般的上神,就都没有资格将白泽收为己有?” 这句话意在讽刺,却听少女道:“你能自己想明白最好。” 女君的脸一黑:“臭丫头,那明玦上神曾是八荒的帝君,地位比之你们仙界的天帝也不遑多让,妖界恐怕也只有妖皇才有资格与之比肩,你又是站在什么立场上,与我们谈配得上还是配不上?” 另一个妖君道:“休要与她废话,先破这仙阵,她若横加阻拦,就连她也一起杀!” 红发女君一脸的求之不得:“好,冥王的女人归你,这个丫头归我!” 宜默低低对沉朱道:“逞一时口舌之快,对你有什么好处?” 沉朱反问她:“你为了白泽给自己树这些敌,又是有什么好处?” 说罢,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而后,同时将脸转向面前两个杀气腾腾的妖君,那一刻,竟是默契十足。 两个妖君率先祭出兵器,沉朱一改方才的淡漠,威严道:“宜默,退下。” 她手中的银枪虽好,可是以她现在的状态,恐怕驾驭不了如此强大的神兵,拿来唬人倒是真的。 宜默还未反应过来,身子就被一股力量强行撇到一旁,耳边是金戈相撞的铿然巨响,待因仙力和妖力碰撞而掀起的尘埃散尽,她惊讶地看到,有两个人分别将破空而来的兵刃挡了下来。 挡在自己面前的男子蓝袍玉带,未曾想到,竟是东方阙。 为沉朱挡下一击的则是个未曾谋面的青衣男子,两根修长的手指紧紧夹住妖刀的刀刃,看呆了众人。 沉朱却丝毫不觉惊讶,反而朝东方阙看过去:“东方少侠总算忍不住出手了。若是再忍下去,我还怕你忍出内伤来。” 东方阙与他面前的妖君同时收剑,各自后退半步,神情仍然冰凉:“在下只是不愿有过多的杀戮罢了。” 突然听到几步之外有女子鬼哭狼嚎道:“混蛋,你快松开我的刀!!啊啊啊,要碎了要碎了要碎了!!!” 开口的是那个被青衣男子空手接了白刃的妖界女君。被对方夹紧的刀面上,此刻正有细纹蔓延开来。 看到这一幕的众人皆是心里一颤,这是何等变态的力量! 再看那突然出现的青衣男子,他的面容竟然如同女子般清秀俊美,一双眼睛却仿佛地狱的罗刹。 他居高临下:“早就听说妖族尽是些鲁莽野蛮之辈,没想到上神面前竟也敢如此造次,也罢,本神今日就代替妖皇清理门户。”说罢,几乎不费劲地就将那把妖刀捏碎,那个红发女君还来不及反应,就感到巨大的神力朝自己面门袭来。 完了。心头刚闪过这个念头,就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夜来。” 那只手已经到了距离她面门只有毫厘的地方,听到这句话之后稳稳地停在原处,没再前进。 她趁机退出几步,破口大骂:“混蛋,你还老娘的刀来!!” 青衣男子却理也不理他,将手收回,负于身后,有些没好气地对身后少女道:“帝君还真是让属下好找,数月不见,怎将自己搞成了这副德行?” 被他称为帝君的少女轻叹一声,对他的出现有一些不满:“你来的太不是时候,我好容易找到的乐子,被你全给搅了。”扯一扯自己的脸,道,“至于这副模样,以后再同你细说。”正色,“夜来,我想要白泽。” 夜来抬手揉一揉眉心。 自家主子仍然同从前一样,总是轻描淡写就说出不得了的话来。不过,他既然是她的人,那么即便她想要天上的星辰,他也会替她摘下来。 修长的手从眉心挪下,他开口:“所以,帝君想让属下做什么?” 少女扫了眼在场的众人,淡淡道:“这些人,太碍事了。” 第三十六章 拜见沉朱上神 有人缘广的仙君认出这青衣神君是谁,顿时觉得压力很大。 夜来神君,原本是青丘的神将,八千多年前与狐族的少君还有段风流韵事,只是,那段风流韵事却因为某位上神的掺合,险些沦为六界的笑柄。至于那位上神,不是别人,正是崆峒龙族的当家。 上古神族凋零,她作为崆峒龙族最后的血脉,小小年纪就承继上神之位。作为崆峒未来的君王,身边有墨珩上神辅佐,不日后又将与长陵君完婚——一切的一切,无不诠释着“尊贵”二字。 既被夜来神君称为帝君,难不成,这其貌不扬的少女竟是…… “这些人,太碍事了。”淡淡的一句话,令所有人的身子都随之一抖。 青衣神君的目光幽幽地扫过全场:“都听到了?识相的话就退下去,否则,按冲撞上神之罪论处。” 仙界向来品阶森严,有颇多讲究,冲撞上神,最重的责罚甚至会被剔去仙骨。 众人惊愕归惊愕,却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有个仙君开口:“不知神君口中的‘上神’……”语气略有些紧张,带着隐隐期待,“现在何处?” 却见青衣男子把脸转向身后的少女,朝她行了个古礼。 “奉墨珩上神口谕,恭请沉朱上神回华阳宫。” 他的语气平静,却让听者心惊。 就听少女轻叹口气,道:“夜来,本神果然一点也不想见到你。” 青衣神君的脸黑了黑:“属下倒是日夜盼着能够见帝君一面,自从帝君离家出走,属下日日夜不成寐。” 少女抬手在他肩膀上一拍,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你也知道,墨珩已将本神卖给了天家做媳妇儿。”遗憾地看着他,“夜来,本神给不了你想要的名分。” 夜来皮笑肉不笑道:“帝君若是再开玩笑,属下就把你打晕了抗走。” 沉朱这才恢复庄重的模样,叹口气:“还是这般不解风情。像你这般无趣的人,也不知那只狐狸当初喜欢哪一点。” 夜来的拳头握了握:“帝君若是再提他,属下就把他捉来揍一百顿。” 听着二人的对话,有个神君忍不住抖着嗓子:“难道这位就是……沉朱上神?” 若她就是沉朱上神,可是她身上的灵息又为何此等微弱? 还在困惑,就见少女的身上泛起一层月光般的仙泽,光华褪去,立在那里的少女也恢复了女神的模样。五官出众,面上脂粉不施,玄黑的眸子仿佛一潭古池,蕴藏着亘古的静谧。长发被一根墨簪半绾而起,静静落在曳地的墨绿色长袍上。眉宇间有种古老的威仪,仿佛立于群山之巅,并不给人以压迫,却带着与生俱来的端庄和尊贵。只是额间的那羽龙楼花,却过于华丽冷艳,与她古朴的容貌不大相衬。 她的声音平静淡漠,带着些慵懒随意:“方才的那张脸,也不至于那般不济吧,本神倒是很喜欢。” 就连宜默也惊在一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众仙更加错愕,也不知是谁挑的头,朝她躬身:“拜见沉朱上神!” 随后,众仙整齐的声音就回荡在山门之前:“拜见沉朱上神!” 远古,崆峒曾高居神界之巅,是六界的主宰,随着神族不断没落,仙界渐渐形成天族主导的格局,但是谁也不能否认,崆峒仍是四海九州遥遥仰望的对象。 众人心中暗叹,今日究竟是什么日子,登场人物一个更比一个来头大,饶是心脏再好,也受不了这样的惊吓。 但是,还是有许多人明显处于状况之外。比方说长溟派的几个弟子,比方说目瞪口呆的宜默,再比方说一脸茫然的清秀书生。 第三十七章 不巧,正是本神二更 宜默难以置信地朝着众仙朝拜的方向看过去,立在那里的少女容貌虽有所变化,身上的气度却同几千年前丝毫未变。 她神色一喜:“小帝君,竟是你吗!” 沉朱唔了一声,不咸不淡道:“难为你还记得我。” 宜默已经上前一步,丝毫也不在乎她的尊崇身份,边揉她的脑袋边道:“几千年不见,你竟已长这么大了,当年我在崆峒时,你还是个小不点。” 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亲昵和怀念。 沉朱的脸上挂上明显的不满:“紫月,我好歹是崆峒的帝尊,还不快快放开我。” 宜默顿了顿,目光柔下去,口吻似有些怀念:“紫月……好久没有人唤过这个名字。” 将怀中少女放开,听她问自己:“所以,‘宜默’是怎么回事?冥王又是怎么回事?” 不等二人叙当年之旧,就听长溟派弟子洛小天惊讶地指着沉朱道:“你、你竟然就是那个传说中淫荡好色的崆峒上神!!” 此话说出了在场所有仙君的心声,却惹他们的心肝再次颤了一颤。 沉朱为他的形容词一默,看了他一眼:“不巧,正是本神。” 洛小天看了她半晌,想起那些有关崆峒上神的传言,恍然地“啊”了一声,脸上有些兴奋,指着夜来道:“他就是被你抢回去做压寨夫君的那个断袖神君!”从前只是听别人八卦,今日总算见着活的了。 夜来的脸黑了黑。 沉朱稳住身形,轻咳了一声。 洛小天的声音比方才更高,指着立在一旁的凤宓道:“那他……”眼睛亮了亮,“不会是你在凡间另寻的新欢吧?” 听到此话,夜来和凤宓皆是一顿。 “旧爱”和“新欢”的目光在半空对上,前者的神情渐渐变得有些危险,后者则行了个点头礼算作招呼。 气氛凝固了半晌,忽然有只手将洛小天往地上一按,几乎把他的头按到泥里,只听长溟的二弟子开口代自家师弟请罪:“长溟弟子慕清让,请上神恕七师弟口无遮拦之罪。” 说这话时,他自己的头也埋得很低,洛小天保持着脸触地的状态偷偷瞧他,惊讶地发现自家那高傲程度丝毫不输大师兄的二师兄,此刻竟然红了一张俊脸。 沉朱目光淡淡落在他身上:“不必多礼,本神还没有那样小气。”主要是现在没那个心思跟他们计较,“起来吧。” 慕清让头埋得更低,声音有些微微颤抖:“多谢上神不罚之恩。”朝她磕了个头,才拎着洛小天爬起来,恭敬地退到一旁,再不敢抬头看那女子一眼。 有个神君忙着为自己打圆场:“小仙有眼无珠,不知竟是沉朱上神驾临,还望上神不要见怪。” 听说这位上神脾气不好,适才他们对她多有冒犯,若是被她记仇,日后在六界还怎么混下去? 片刻之内,讨饶声此起彼伏。 沉朱单手负在身后,慢悠悠道:“本神狂妄,倒是对诸位多有得罪,都免礼吧。再说,本神也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可受不了诸位这样大的礼。” 众仙君纷纷拭了拭额上的虚汗:“上神息怒。” 凤宓在一旁暗道,这丫头年纪不大,倒是很会装模作样。 正暗自可笑,却感受到一道冰冷的目光。转过头,就看到唤作夜来的神君正充满审视地看着自己。 他把脸转过去,唔,还是装作没看见吧。 夜来盯着凤宓暗道,难道帝君在人界耽搁这样久的理由,当真是为了这个男人?这般想着,看向他的目光就更加的不单纯,甚至有种冲上去拉袍质问的冲动。 沉朱成心吓了众仙一跳之后,心情大好,理了理衣袖道:“都免礼吧。还是那句话,白泽是本神的,诸位都不要跟本神抢。” 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份这样好用,就应该早早的亮出来,也省得像方才那般麻烦。 众仙往后退了几步,恭敬道:“白泽神兽万年不遇,还请上神开恩,允小仙们在此观瞻,待上神携神兽归来,小仙们也好及时向上神贺喜。” 沉朱摆一摆手:“随你们罢。”说完,眼睛扫了扫那些杀气腾腾的妖君,淡淡唤道,“夜来。” 夜来跟了她数千年,岂不知她此刻唤他是什么意思,立刻上前一步,语气十分霸气威武:“此处属下守着。谁若有不服,只管来与本神一战。” 众妖君想起他刚才的空手接白刃,毫无疑问地退缩了。 沉朱欣慰地点点头,突然开口:“宜默,东方阙,你们随本神一起进去。” 第三十八章 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推荐票满五百加更 被点到的二人皆是一怔。 沉朱玄墨色的眸子落在二人身上,淡淡道:“怎么,不乐意?” 宜默已经没了之前的敌意,神情里却有些困惑:“为何是我们?” 沉朱只道:“来还是不来?” 片刻后,传来东方阙与宜默同时应答:“好。”话毕,二人互相对望一眼,神情皆有些怔然。 这时,突然听到长溟二弟子慕清让道:“弟子愿一同入内,誓死也要保护上神周全,请上神恩准!” 他仍旧不敢看沉朱,神色却颇为坚决。 立在他身畔的洛小天看向他,不是吧,二师兄向来不是爱出风头的人,怎么今日却这样抢着出头,难道是对沉朱上神……就这样,长溟剑派玉虚掌教门下七弟子那刚刚熄灭的八卦之心,又熊熊燃烧了起来。 沉朱抬眸,上下打量了说话的青年一眼,在他期待的目光中,道:“不用了。”而后,给了他会心一击,“你太弱了。” 洛小天看到自家二师兄重重一晃。 沉朱丝毫不理会自己对这位青年的幼小心灵造成的巨大伤害,唤夜来的名字:“那边的穷书生交给你了,在我回来之前,谁也不能动他一根手指头。” 因为她这一句话,众人的眼光刷一下投向凤宓。 看来,此人对沉朱上神而言果真不一般呐。 传闻中崆峒龙神好色一说,果然不假。 沉朱却没有想那么多。她维护凤宓,不过是觉得出于道义不能丢着他不管罢了。 听到她命令的夜来,看向凤宓的目光更是刺骨,凤宓只得继续装没看见。 待夜来意识到沉朱的意思是只带宜默和东方阙进入仙障,立刻反对道:“帝君,属下也一同前往!” 与此同时,响起男子温润的嗓音:“阿朱姑娘。” 沉朱为凤宓对自己的称呼愣了愣,不知为何,耳根竟因为他的一声称呼而微微发烫。她整理好心情,迎上他的目光,问他:“何事?” 凤宓慢悠悠地抬脚走到她跟前,大大方方地看着她:“我与你同行。” 她果断道:“不行,你留在外面。夜来会保护你。” 凤宓却抚袖轻叹,阿朱姑娘难道没有看到吗,你的下属已是一副要吃人的表情了,当然,还有长溟派的二弟子慕清让也…… 沉朱却无视他,抬脚在仙障前走了个来回。众人看着她的动作,心想她定是在寻找进入仙障的办法。一想到有机会见识崆峒的神力,就按捺不住心头的期待,这也是他们明知进山无望,却仍然留下来的原因。那可是龙神啊,此种机遇万年也难得一遇。 正在期待沉朱上神会如何破阵,却见她在一处停下脚步,朝东方阙勾了下手:“东方阙,本神无法打破这仙障,你来助本神一臂之力。” 众人的期待登时落空。纷纷在心中吐槽,这沉朱上神也太不济了吧。 东方阙提剑上前:“是。” 沉朱一副认真的表情指点他:“以七成仙力攻击此处,记得持续发力,没本神的命令就不要停。”又唤道,“宜默,往你的左手边走三步待命,届时还需借你手中青阳枪一用。” 洛小天不知何时已挪到近前,忍不住开口:“可是,连我都能看出来,此处神力浑厚,大师兄攻击这里,不是以卵击石吗?倒是西北的仙力最为薄弱,以那里为突破口,还能有些胜算。” 沉朱理着袖子道:“本神比你年长九千岁,难道还需要你来指导?” 洛小天初出茅庐,本就无知无畏,见沉朱模样不过与自己同龄,方才又说出那般不专业的话来,更加不把她当成一个高高在上的上神,忍不住以对同龄少女的口吻道:“九千岁?我看你还不如我大师兄有经验,对吧大师兄?” 东方阙立刻轻斥:“七师弟,休得放肆。” 沉朱仍旧在理袖子:“如今的小辈,当真是越发不懂得尊老爱幼了。也罢,本神今日就替长溟管一管他的徒孙。既是这张嘴闯出的祸端……”理袖子的手停下来,说得轻描淡写,“本神便罚你三个月不准开口说话。” 洛小天正要讨饶,就觉得喉间一热。不是吧,真的说不出话来了。可是她是如何做到的?方才不曾见她结印啊…… 东方阙却忍不住在心中感叹。这就是言灵之力吗,神创世时就赋予语言以力量,只是普通凡人的语言之力太过渺小,不足以对这个世界产生影响,那些上神却不同,只要他们愿意,每一句话都是金口玉言。 沉朱丝毫不理会由于被锁喉而憋得满眼泪花的洛小天,对东方阙道:“开始吧。” 东方阙依言上前,迅速结了个手印,控制着灵力撞向仙障,这一击,立刻激起仙障的抵抗,蓬勃而浩瀚的仙泽迎面而来,转瞬就将他的灵力吞噬殆尽。 原来如此。此处是整座仙障的灵力汇聚之处,不可有任何闪失,自然要比其他地方仙力浑厚,可是只要不断以灵力化去此处仙力,仙障就会调动其他方位的灵力补足此处,沉朱让他攻击这里,本意却在于寻找其他地方出现的空档。 白泽的仙障庞大而精妙,她方才不过转了一圈,就已精确地找准这个中心,何等厉害的洞察力! 东方阙知道现在不是赞叹的时候,立刻回神,专注于应付面前的仙障。 可是,要精确并且源源不断地把灵力送过去,饶是长溟派的大弟子也有些吃不消,正在他感觉心有余而力不足之际,听到沉朱道:“宜默!” 那边宜默早已准备好,提起手中银枪就朝面前的仙障刺了过去,伴随着她的一声长喝,眼前的仙障上赫然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沉朱望着她的动作,暗自感叹。不愧是这天地间第一位女战神,这枪耍得可真是干净果断。 宜默凛然道:“东方阙,快!” 东方阙毫不迟疑地飞入缝隙之中,待他的身形消失不见,宜默的眉间划过一丝不忍,下一刻却决绝道:“沉朱,先走一步,回头再向你赔不是。”说罢,竟不等沉朱进去,就将手中银枪收起,放任那被她挑开的裂口自行修复。 沉朱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好在她早已料到,紧跟在她身后,亦消失在仙障之中。 夜来只愣了一瞬,立刻冲上前去,却终是迟了半步。 他抡起拳头砸向面前闭合得严丝合缝的仙障,失声唤道:“帝君!” 众人皆没有注意,原本安静立在一旁的清秀书生,不知何时也悄然不见。 第三十九章 蛮荒妖兽 沉朱一入仙障,身体就被巨大的术阵吞噬,她的心蓦地一沉,白泽设下的竟是双重结界?! 不,不对。在被术阵吞噬的过程中,她意识到,这并非白泽的结界。这重结界在更久之前就已设下,年代久远到无法估计。 在空中拔出龙吟剑,试图以剑气破开术阵,谁料却遇到巨大的阻力,整个身体都被抛出,重重地甩在地上。 以剑撑起身子,环视四下。到处是雾障的缘故,能见度极低,感觉不到宜默与东方阙的气息,也不知自己此时身处何方。自掌心化出一盏灯,抛往高空,青光乍起,将半空的煞气一清而空。 沉朱看清面前的景象,神色不由得一凝。 此时,她身处巨大的石阵之中,四处是高低不一的石堆,说是“石堆”,最大的却已经近乎一座小山,最小的目测也有三丈之高,各个石堆高低错落,在荒芜的大地上连成一片,蔚为壮观。 有低徊的风在石堆间穿梭,风声令人毛骨悚然。 沉朱握紧手中的剑,不敢有一毫松懈。 若她料得不错,这里应是蛮荒时候的地貌之一。野蛮荒凉之处,谓之蛮荒。蛮荒大地,孕育着许多未开化的凶兽。上古时代,众神将其加以封印,以防凶兽危害六界,可是,正如六界浩瀚无边,蛮荒大地亦绵延无尽,至今世间仍有许多地方神力不及,比方说妖界的万仞山,还有仙界的天玄墟。 仙界对罪仙的重罚有“流及蛮荒”一条,许多罪仙宁肯在天刑台上受九天玄雷剥骨抽髓之痛,也不愿受流放之刑。那是因为,一旦被流放到蛮荒,就很难再有机会回归六界。 她竟是不小心被抛到昆仑山中的蛮荒里了吗? 突听头顶一声脆响,以神力幻出来的灯陡然碎裂,她还未抬头,就感到耳后一热,伴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她听到某种生物自喉间发出的低吼,一转眸,就撞上一只硕大的眼睛…… 玄墨的眸中腾起杀气,沉朱一个漂亮的闪身,手起而剑落。 粘稠的腥臭铺面而来,在落地之后,身后亦传来重物落地的动静。 她随手把被妖兽的血弄脏的脸一抹,缓缓走到那只庞大的紫毛妖兽倒落的地方,蹲下身子,把自己的墨簪捡回手上。 青丝散开,如黑色的瀑布。 沉朱保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自言自语道:“这蛮荒的凶兽也没什么了不起嘛,比东海那只恶蛟可是差得远了。” 这句话刚说完,眼神便是一凛,自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怪不得,原来不止一只。” 少女直身而起,把捡回来的墨簪收入袖中。 适时,巨石遍布的蛮荒大地上,少女孑然而立,及腰长发,墨绿色的道袍,浑身散发出淡漠的杀气,就连那些未开化的凶残妖兽,都发自本能地不敢轻易靠近。 她嘲弄地一笑:“怎么,不敢过来吗?”握了握手中古剑,凛然道,“可是不巧,本神喜欢速战速决。” 一个时辰之后。 沉朱在堆积成山的兽堆上挥动着手中古剑,尽管妖兽的头被轻而易举地砍下,但是动作的迟滞却越来越明显。体力愈发不济,砍杀起妖兽来却愈发得心应手。数百年前,她也曾跟随夜来上过与魔族的战场,如果说夜来杀伐决断,那么她也丝毫不逊色。若非她的神力尚未完全恢复,这区区几百头凶兽,又哪里奈何得了她?况且,龙吟剑遭到封印,大大影响了她的发挥。对此,她表示很不开心。 “三百九十八……” “三百九十九……” “四百……” 每杀一只,她就报一个数字,可是消耗她耐心的是,剩下的数目竟丝毫也没有减少。 她虽然一路往外拼杀,但这个石阵却似绵延无尽般,根本不知出口在何方。 这般下去,恐怕不等她见到白泽,就要成为这些低等妖兽的腹中之物了。 刚刚生了这个念头,就感到背后杀气袭来,本是极易挡下的一招,手中古剑却突然间似有千钧之重,手臂一时脱力,害得后背硬生生接了一招,五脏六腑恨不得被震得翻一个个儿。 她勉强站稳,视线却有些模糊。四面妖兽不再如开始那般忌惮她,一个个都凶猛地扑上来。她抹掉嘴角的血渍,暗自握拳,死在这里,太他大爷的丢人了。 眸中杀气一闪,就大吼一声冲入兽堆。 第四十章 路过 与沉朱一样,凤宓也一脚踏入仙障内的第二道结界,俯仰之间,就已明白这是一道乾坤阵。 此种术阵今已十分少见,上古之时,他倒是常同一些友人以乾坤阵斗法。 乾坤乾坤,顾名思义,此阵缘自乾坤二卦。乾卦通过变化来显示智慧,坤卦通过简单来显示能力,把握变化和简单,就把握了天地万物之道。将天地万物之道化入术阵之中,考验的是破阵者的推演领悟能力,故而,此阵也是所有术阵中最耗功夫的阵法。 不过,施术者定然没有想到,今日来到这里的,是这天地间推演领悟能力最好的上神。 凤宓漫不经心地做着推算,解出答案来不过是时间问题,可是解着解着,脑中就突然多了一个念头。 按照崆峒的那个小丫头的性子,定然没有弄明白这阵法是什么,就直接提剑破阵了吧。不分青红皂白的破乾坤阵,若是牵动了术阵上的变化,简直是找死的节奏啊。 这样一想,脸上就不禁多了些认真。 他担心的的确不错,沉朱提剑破阵,以为自己是被卷入了昆仑山中某个未知的蛮荒,可是实际上,她却是不小心动了乾坤,导致自己受困幻境。 那时,她已完全是杀红眼的状态,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只是,若是再这么杀下去,她就有入魔的危险。勉强将最后一丝清明守好,动作却越来越迟滞。 这个时候,入魔又有何? 此念一起,眼中就不易察觉地泛出红光,不断侵吞玄墨色的眸。 却在这时,忽然感到一股极纯净的清气从肩头越过,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一只妖兽在面前轰然倒地。 眸中的红光微退。她这是被救了吗? 头顶同时传来破空之声,她抬头,就见无数把古剑自九天落下,转瞬的功夫就将她周围的妖兽清空。不得不说,那场景极为震撼,能在瞬间凝出数百把灵剑,且控制得如此精确,就连她都未必有自信做到。 夜来?不对。夜来的招式她熟悉,才不会这样炫技。 无论如何,被来人救了却是事实。可她丝毫也没有得救的喜悦,反而通红着眼,杀气腾腾地转身,怒吼道:“来者何人,本神说让你救了吗!” 手腕却稳稳地被人握住,那只手几乎没有用力,就卸了她的剑。 对方的语气里竟也隐约有怒意,沉声道:“你知不知道,方才你差点入魔。” 不过,好歹是被他给赶上了。 沉朱神色微怔,就那样看着面前的男子。灰衣灰袍,模样俊秀,虽然是一张陌生的脸,可是身上的感觉却与她认识的人有些相似。她迟疑着唤道:“穷书生?” 凤宓身子一颤,他分明易了容的,不应该穿帮啊。于是咳一声道:“姑娘认错人了。” 沉朱又盯了他几眼,越看越可疑,这感觉绝对是书生没错吧。 于是换一个问题问他:“那不知这位朋友,如何会在这里?” 凤宓想了想,认真道:“路过。” 沉朱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外有白泽的仙障封山,内有古老的术阵挡道,此地又不是惬意的风景名胜之地,而是一不小心就会小命不保的兽窝,从这里路过,大哥你还能不能更扯一点? 还未戳穿他,就感到背后浓郁的妖气,想也不用想,定然是她身上的血腥味引来了其他的妖兽。 刚将龙吟剑捞起来,预备迎敌,肩头就忽然落下一件斗篷。凤宓将她裹好,握住她的肩头:“先离开此地再说,入夜后会有更麻烦的东西。”说罢,拦腰将她捞起,足尖一点,就踏风而行。 沉朱闻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迟疑道,难道此人并非穷书生?也对,那人类书生怎会有如此纯净的仙力? 却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神色一肃:“混账东西,快放下本神!本神自己能走!!” 对方淡淡道:“你此刻应当四肢无力浑身酸痛才对,把你放下,你确定不会扯我后腿?” 沉朱有些是可忍孰不可忍,朝他挥了挥拳头:“竟敢小瞧本神,本神非但能跟上来,还能下去再战个三百回合!” 对方却抬手将她按下去,顺便为她顺了顺毛,道:“听话。不要乱动。” 她的拳头握了握。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男人,怎么如此令她火大。 不过,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在他怀中躺得很舒服。他身上的清气盈盈包裹着她,缓缓注入灵台,方才一瞬间生出的魔心,竟也逐渐被净化。 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难道是在这昆仑山中修行的散仙?可是,昆仑山有这样逆天的散仙吗? 沉朱无暇多思,只觉得风从身边呼啸,脚下的风景急速掠过。男子虽然抱着她,速度却极快,然而,身后的妖气竟也如影随形。 忽闻一声长鸣划破青空,沉朱越过男子肩头,看清自天际俯冲而来的巨鸟时,面色不由得一凝:“是‘灭鹄’!” 第四十一章 不祥的预感 沉朱在上古图志中见过,本以为这种怪鸟早已灭绝,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到。 她将天空中巨鸟的数量数了数,神色微沉:“这下麻烦了……”灭鹄生性残暴,关键是战斗力惊人,仅一只就足以毁灭一座人类的城镇,她今日是何等的走运,竟然一下子遇到了一窝。 抱着他的男子却很淡定:“区区灭鹄,怕什么。丫头,借你的手一用。” 沉朱道:“何事?” 他道:“怀中有个卷轴,我不方便,你帮我取来。” 沉朱毫不犹豫地把手探入他怀里,摸了摸:“没有啊。” 他道:“再试。” 沉朱隔着他的亵衣在他胸前胡乱摸一通,没有找到目标物,就顺手往下探去。谁料,他的呼吸却蓦地一重:“快住手。” 她有些莫名,问他:“你怎么了?” 他稳住呼吸,道:“没什么。找到了吗?” 沉朱刚好摸到他说的卷轴,语气一喜:“有了。” 随着她的手离开自己的衣服,凤宓紧绷的身子才恢复如常,这丫头的手若是再往下走,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把她扔下去。他定了定神,指点她:“把卷轴打开,朝灭鹄丢过去。”又添了句,“丢准一点。” 沉朱眉头一挑,得意道:“我的准头向来很好。” 一只手因为握了龙吟剑的缘故腾不出来,只得以口咬住卷轴的一端,迅速扯开,几乎在同时,指尖传来一种极为古老的灵力,绘于狭长卷轴上的赤金文字散发出强大的迫力,她无暇多看,就将卷轴精准地抛向身后的灭鹄群。 卷轴骤然化作一座金色的屏障,带头的巨鸟一头撞上去,立刻发出痛苦的嘶鸣,“嘎——” 那金色的屏障则徐徐张开,在半空幻为一个巨大的鸟笼,将十数只巨鸟悉数囚于其中,那灭鹄好歹也是剽悍的上古凶兽,在网中竟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一撞上那道金色屏障,就发出痛不欲生的哀鸣。 一时间,如杀猪一般的“嘎嘎”声响彻天际。 沉朱收回目光,语气里难掩赞叹:“没想到你的卷轴这么好用,哪里得来的?” 凤宓调整了一下抱她的姿势,道:“闲来无事,随手画的。” 沉朱默了默,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人有些不够谦虚,却突然听他道:“丫头抱好,要跳了。” 此时才注意到,他们已来到石阵的边缘,漫不经心地往下一看,却惹得她身子一抖。 那是一个巨大的缝隙,仿佛是被某种力量硬生生地撕开,看上去就像是一张大口,怪瘆人的。 饶是她平日里胆量再好,说跳就跳也需要一些心理准备,谁料抱着她的男人压根儿没给她准备的时间,话音刚落,就抱着她一跃而下。 她几乎是本能地把脸埋入他的颈间,尘世的一切声音都蓦地远离,就只剩下擦过耳畔的风声和男子平稳的心跳声。 落地后,一个嗓音含笑问她:“怕了吗?” 她从他的怀中抬头,判断到自己已然平安落地,立刻板起脸:“你也太小瞧本神,本神自降世以来,还不知怕字该怎么写。” 脸色都白成了这样,还说自己不害怕,这丫头也太要强了。 凤宓好笑地勾了勾唇角。 沉朱的脸色犹自挂着些不豫,在他怀中动了动:“你还想抱到什么时候,还不放我下来。” 他从善如流地将她放下,见她盯着自己瞧,有些心虚地退了退:“我的脸上有东西吗?” 他的易容术有那般不济吗,化形时还专门借鉴了一下自己某位老友的模样,应该万无一失才对。 结果沉朱盯了他半晌,得出结论:“果然同书生半点儿也不像……”他这才对自己的易容术恢复了一些自信,又听她自然自语道,“还是书生长得比较好看。” 唇角不禁挑了挑。书生的样子与他本来的模样有七分接近,这丫头眼光倒是很不错。 沉朱却无暇再关注他的身份,她的当务之急是找到紫月和东方阙。虽然知道了紫月的身份,却还有太多事她想不通,心头一抹不祥的预感萦绕不去…… 第四十二章 紫月 沉朱晃了晃脑袋,把那抹疑云从心头驱离,对凤宓道:“与本神一同进来的应当还有一男一女,你路过此地时,可曾见过他们?” 凤宓摇头。他好容易出了乾坤阵,却发现她仍困在阵中,只好重新入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她,如何还顾得上另外两个。 沉朱哪里知道他为自己操了这么多心,见他摇头,神色更加凝重。 昆仑山这样大,她如今也不知是在哪一个山头,再加上身上神力消耗过多,难道只能动用龙族的本源之力来找人吗? 权衡再三,还是缓缓闭上眼睛,以本源之力将神识扩散出去。 肩头突然落下一只手,就听男子淡声道:“从脚底的灵气判断,此地距离昆仑山的灵脉不会太远。你的那两个朋友如果是为白泽而来,沿着灵脉找一找,定然能够寻到他们的踪迹。” 沉朱如有醍醐灌顶,立刻收了神识:“白泽一定沉睡于灵气最盛的地方,我怎就没有想到。” 凤宓抬脚往前行,她立刻跟上去。 男子的步伐分明半分也不急,可是不论她如何提气追赶,都始终落后他两步。 正值深冬,山中白雪皑皑,目之所及,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枯木,群山一派冬日的死寂,可是往前行了一段,植物却葱郁起来,山花草木都散发出勃勃生机,显然是受灵脉的影响。 沉朱终于追上前头带路的男子,问他:“你便没有话什么想问本神的?” “既然如此,那我便斗胆问上一句。”对方眉眼含笑,偏过头看她,“你入昆仑山,是为了白泽吧,找到了白泽,你又要如何呢?” 沉朱朝他扬一扬眉,一双眼睛如同琉璃般明澈:“自是将它带回崆峒。” 他仍旧淡笑:“若是它不愿跟你回去呢?” 沉朱看着前方:“那我就耗到它愿意。” 凤宓眸中的笑意一深:“还真是简单粗暴。”眼中笑意渐渐敛去,“可若是白泽执意等它的旧主,你岂不是要同它耗很久?” 沉朱却道:“那又如何。” 凤宓看着少女的侧脸,神情一顿:“你莫不是有信心取代它原本的主人?” 沉朱道:“它从前的主人那般不像话,我自是比他好成千上万倍。” 凤宓饶有兴致道:“哦?”明玦若是知道自己被一个后辈这般不放在眼里,不晓得会不会气得活过来,他忍不住为自己的旧友——同时也是他现在顶着的这张脸的主人说话:“丫头,那好歹是创造了八荒的尊神,如今这六界八荒的生灵,有谁不念着他的功绩?” 沉朱眸色渐沉,似浓墨泼染:“是啊,他对得起天下苍生,可是对白泽,对紫月……却未免不负责任。” 白泽守在这里一万年,紫月,又何尝不是等了他一万年。 凤宓佯装不知:“紫月?” 沉朱敛了情绪,淡淡道:“一个不成器的友人罢了。” 当年,她捡到紫月的地方,是太虚海的“不归渊”。 太虚海有别于其他海域,一旦有人在太虚海上死去,其灵魂不会进入冥府,而是会沉入海底,海底的那处灵魂聚集的地方,就唤作不归渊。说白了,那里就是巨大的坟场。当时,紫月只是重伤坠海,却同死灵一同沉入不归渊,证明她当时已全无活下去的念头。 当时沉朱年少贪玩,常去海底探秘,在不归渊附近发现了一个不死不活的女子,就让随从把她给扛了回去。 经过数个月的调养,总算保住了她的一条小命,可是人是救回来了,却日日颓得不像话。 沉朱费了很大功夫开解她,都没什么效果,只好威胁她:“你是本神救回来的,从此就是本神的人,若是再这般不像话,本神就把你扔回海里。” 紫月表示再把她扔回去她也没什么意见,沉朱叹口气,朝她一伸小手:“那好,把你吃掉的那棵八万年的仙草还来。还不起?那就乖乖为我卖命吧。” 那个时候的沉朱还不知道,这个半死不活流落到崆峒的女子,竟然就是六界八荒叱咤风云的女战神。 太初洪荒三次无量大劫过后,众神凋零,天地又孕育出许多神族,上古的神祇或魔神或妖神,大多是以肉身修炼,这些神族却由天地直接孕育,是为先天神族。紫月的家族拜月族就是其一,该族虽然顶了个阴柔的名号,族人却以剽悍善战闻名,紫月更是数十万年来第一位由天帝钦点的女战神,在她领兵期间,仙界从无败绩。 可是,沉朱所见到的紫月,却已与传说中的她判若两人。 第四十三章 这个笨蛋 她向沉朱打开心扉,是沉朱捡到她数百年后的某一场大醉。 那日,她抱着酒罐子与沉朱谈心:“我年少自负,不过跟着阿爹打了几场胜仗,就认为这九重天上自己最有能耐,提着一杆枪四处寻人切磋练手,那时候九重天上的神仙见了我全都避着走,我还喜滋滋地以为,自己的境界,已可以挑战更高层次的对手。” “所以,当我找到明玦面前要与他干一架时,他一定觉得很好笑吧。他是上古最善战的神君,面对一个扬言要将他做掉的姑娘,一定很头疼。” 紫月醉眼朦胧地看着沉朱:“你问我那场比试的输赢啊?我自然输得很惨,却无论如何都不服气,竟然靠着一副厚脸皮,就此赖在了他那里。 “后来,我爹被天帝派往边境,平定魔界的进犯,情报中明明说对方只有几万魔兵,谁曾想,等在那里的却是足足三十万大军,我娘为了救我爹,等不及援军就冲入敌阵,结果也……明玦那里消息闭塞,我得知此事时,我爹娘的首级已经在魔界的都城挂了半个月。” 说这番话时,女子神色一片木然。 “我也不知自己当时怎有那样大的力气,单枪匹马闯入魔界,将魔界十长老全给砍了,一直杀到魔君面前……” “我本无活着离开魔界的打算,明玦却突然出现,本以为他是为了要回被我顺走的青阳枪,谁料他竟是来救我的。就连魔君都忌惮他,他果然很厉害的吧。” “没有多久,就传来仙界要魔界议和的消息,魔界的议和条件是交出我的首级,呵呵,我还不知道,自己的首级有一天也能左右大局……” “全天下都弃我不顾,可我还有明玦。从那时起,除了明玦,我谁都没有了,我也谁都不要了。” 她说到这里,转过脸来,看着沉朱:“小帝君,你不知道,当我知道明玦也丢下我,为了他所谓的天下苍生应八荒之劫的时候,我有多恨他。”说这话时,女子已泪流满面,可是,她口上虽说自己恨明玦,语气里却一点憎恨也没有,她哭得又悔又难过,“可我更恨我自己啊,我为何没有强大到可以为他挡劫,为何要让他一个人去那样远的地方……” 那时候,沉朱的心头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她再也不想看到面前的女子这样流泪。 她这个人一向护短,她身边的人,又岂能如此委屈? 沉朱陷在久远的记忆里,却突然感受到一股灼热的灵力,不必依靠神识,就看到百里外的天地已被染成了赤红色,半空一团巨大的灰雾正裹着滚滚雷霆急速下坠,不时有红光和蓝光在灰雾中交织闪过,细看过去,那团灰雾之中,有两个人形生物正与一只巨大的神兽打得难解难分。 那神兽头顶生有一只巨大的犄角,通体雪白,却唯独背后的羽翼似燃烧的火焰,正是沉朱要找的上古神兽白泽。 她心头一沉,传闻白泽并不好战,也不会轻易受人挑衅,可是,看它那额间若隐若现的火焰图腾,分明已是暴走状态。 沉朱加快御风的速度,半途却见一人从那灰雾中被抛出,从身上衣饰和身形判断,应是东方阙。 然后,就见白泽也从那灰雾中冲出来,朝着东方阙就扑咬过去。扑到半途,一杆银枪却突然抢至面前,执枪的女子一身深紫色的劲装,青丝不知何时已成银发,背影看上去挺拔而决绝。 沉朱眸色暗沉,紫月,你和东方阙怎同白泽干上了,还将自己折腾成了这副田地。那东方阙究竟同你什么关系,同明玦又是什么关系?可以明显感觉到她身上的灵气在迅速流失,大概不出十招就会完全耗尽……正这般想着,她身上的灵气却陡然大盛,竟是方才的百倍之多。 凤宓凤眸一眯,燃烧自己的灵丹以提高灵力吗?照她这么个烧法,万年的修为只怕转瞬就成过眼云烟了。 还真是个笨方法。 突然听到身畔传来低低一声咒骂:“这个笨蛋!” 墨绿色的身影从身侧闪过,回神时,方才一直落后的少女,已比他多行出数十步,发稍不经意拂过他的鼻尖,留下一丝淡漠的香。 他抬眼看去,隐约见雪白的衬袍在少女衣摆下盛开,如亘古不败的莲花。 抿了抿唇,抬脚追上去。 还有十里的路程,耳畔忽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声,银发紫衣的身影从九霄坠落,坠地后扬起巨大的烟尘。 白泽仍在继续嘶吼,怒吼声在半空催开巨大的火焰,滚滚热浪翻腾搅动,在战场周围形成一道烈火的屏障。沉朱被迫落地,近距离感受到的热浪更加惊人,她开了仙障护体,眼睛竟也被扑面而来的热气熏得睁不开,几乎寸步难行。可是为了确认紫月的安危,她也顾不得许多,硬着头皮就往里冲。 突然有只手将她的胳膊拉住,一股清凉立刻从那只手蹿入体内,瞬间将周身的热气隔离开来。 她一愣,听身畔男子道:“白泽的怒火乃太初的本源之火,普通的仙障恐怕难以抵挡。” 她神色一僵:“本神知道,不必你来提醒。” 将那只手甩掉,却被重新握回去,对方的语气很正经:“救人要紧。” 第四十四章 我的眼神没那么不济 沉朱被凤宓拉着往前行,终于看到两个模糊的人影。紫衣银发的女子被一名男子揽在怀中,那男子黑发如墨,侧脸苍白。二人身下有个巨大的深坑,应是掉落时的冲力砸出来的。 悬在半空的白泽仍在咆哮,火焰不断砸向深坑中的二人,可是那周围却似有一道无形的屏障,烈火一撞上去就消散如烟。 沉朱脚步一顿,拉住凤宓:“停。” 凝眉朝那里望去,眸中渐渐升起雾气,那个抱着紫月的男人……是谁? 她虽站得远,却能感觉到自他身上正不断散发出陌生的神力,而且,那神力带来的威压绝非一般仙人可及。龙族的神威凌驾于所有神族之上,可是就连她这个龙族的后人,都能感到那力量对自己的威慑。即便她修为尚浅,这力量也太变态了…… 凤宓望着身畔少女皱成一团的小脸,又望向那里的男子,一直淡漠慵懒的神情里也挂上些认真。来迟一步吗…… 正托着下巴思考应对方法,忽听身畔少女道:“那是什么?” 前方不远处,就是昆仑山灵脉的中心,自地底涌出的灵泉形成一汪碧池,漂浮在池面上的灵气浓郁而浩瀚。 沉朱三两步行到池旁,立刻看到一座玄冰棺,端端正正地安放在池水的最中央。 她瞬间就明白那棺中的是什么,想来这座玄冰棺本该沉在池底,可是此刻却被什么人给拖了出来,也难怪它的守护者白泽会突然发狂。 “紫月那个笨蛋……”她骂了一句,趁着白泽尚没有注意到她,踏着池水就飞往冰棺所在之处。今日她便看看,让紫月一万年都放不下的那位八荒的上神,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结果刚刚看清棺中之人的模样,她就愣在那里。 这张脸,怎么如此熟悉? 回神过来,立刻朝池畔看去,留在那里的男子果然偷偷摸摸地预备开溜。她嘴角扯了扯,瞬间就出现在他身后,一把扯了他的衣领,阴恻恻道:“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张脸与棺中挺尸的青年一模一样,他若是告诉她此事纯属巧合,她就一掌拍飞他。 饶是凤宓,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转过身面对她,露出个讨好的笑,避重就轻道:“这件事不重要。” 沉朱紧紧盯着他,正色道:“凤宓,你还想耍我到什么时候?” 男子的眸光只微微一晃,神色极快就恢复如常,他仍是那个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惊讶的书生,眉目间带着淡淡的漠然。 他含笑望着她:“阿朱姑娘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沉朱哼了一声:“与你生活了那么久,我的眼神还不至于这般不济。” 是啊,这一点,他的确小瞧了她。不过,今日也怪他贪图省事,为自己幻了一张最先浮现在脑海的脸,这才让她逮了个正着。失算啊失算。 沉朱正欲与他算账,却忽然被蔓延开来的神力摄住,不可思议地回眸,就见“东方阙”放下紫月,缓缓起身,神力所至,火焰瞬间化为烟尘,不过片刻的功夫,半空的烈火就熄灭殆尽。 淡漠的声音自他口中吐出:“白泽,你竟伤了她。” 手一抬,地上的青阳枪就回到他手上。沉朱立刻感知到自青阳枪上传来的躁动,那是一种期待已久的兴奋。从前,她也常观摩紫月练枪,但是今日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何谓人枪合一,仿佛如今握枪的这个人,才是青阳枪真正的主人。 她瞪大眼睛,青阳枪真正的主人,那不就只有…… 耳畔传来凤宓的声音:“玄冰棺中的那个是明玦的本体,可是真正的明玦,在那里。” 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过去,眸色一沉,东方阙果然就是明玦。 第四十五章 九天玄雷 东方阙就是明玦,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然而,有些地方却让她想不通。 紫月找到了东方阙,发现他是明玦,恰好在此时白泽觉醒——这也太巧了。 思虑片刻,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犹如醍醐灌顶。是了,她把顺序弄反了。并非白泽觉醒东方阙才前来此地,而是因为东方阙来了,白泽感知到主人的气息,才会自沉眠中醒来。她记得紫月提过,因为紫华山天心阁的妖魔自封镇中逃离,东方阙才会率弟子下山除魔,恐怕她就是利用那妖魔,才将东方阙引来此地。 不过,东方阙就在眼前,白泽却没有将他认出来,这件事倒也蹊跷。 多思无益,沉朱收回心念,想到凤宓方才直呼明玦之名,蹙了蹙眉:“凤宓,你究竟是什么人?” 凤宓却神色淡淡:“机缘到了你自会知道,先看戏。” 沉朱扯了扯嘴角,这场戏,可没那么好看呢。 已是明玦的东方阙仍是那副冷得可以掉冰渣的脸,甚至比起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提着青阳枪,徐徐升至半空,声音冰冷得让听的人一个哆嗦:“这世上没有人可以伤她,伤了她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再看空中的白泽,不知是被他的神力震慑,还是怒火已发泄完,额间的火焰图腾渐渐淡去,血红的双瞳也恢复为极清澈的碧色。 从它的眼睛中,沉朱看到一丝惊喜,那是历经沧桑终于得偿所愿的喜悦,然而,更多的却是对面前男子的敬畏。 “吾主……” 它曾是他的神兽,可是今日,他却将它当成死敌。 沉朱看着一人一兽在半空对峙,白泽明显没有任何敌意,可是再看那蓝袍玉带的冷漠神君,心头不由得一沉:“他要做什么?” 一道金光自云上打落,径自砸在白泽身上。眼见着白泽庞大的身子一缩,雪白的皮毛瞬间焦黑。 沉朱一惊,明玦竟然引下了九天玄雷! 九天玄雷是仙界最重的刑罚,处刑期间,会有七七四十九道雷霆落到受刑者身上,而且每一道雷霆都会比前一道更重,直至受刑者仙骨剥离,魂魄尽散。 就算能挺过此刑,身上的修为和仙骨也不可能恢复了。 早就听说他们这些上神生性凉薄,没有料到明玦竟会这般冷酷。白泽自上古时就是他的坐骑,他竟如此对它!虽说紫月那家伙此时生死未卜,但是此事不能全都怪在白泽头上。 沉朱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他怎能如此?纵然白泽伤了紫月,他也应念在它事出有因饶它一命,若不是为了守护他的棺木,白泽又怎会发狂暴走?” 凤宓却叹道:“白泽会伤害紫月,是因为明玦对它而言极为重要,紫月擅动明玦的棺木,它才会本能地攻击她。丫头,现在的明玦同样如此。” 沉朱蹙眉道:“你的意思是说,现在的明玦同样被怒火所控,所以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凤宓点点头:“待他将怒火发泄完毕,就会清醒过来。”又有些不大确定地添道,“或许吧。” 沉朱却握紧拳头:“可是,等他清醒过来,白泽早被九天玄雷给砸没了!”眼睛通红,指着白泽,“那可是我看上的坐骑!” 凤宓为她的神情一怔。 白泽的正主在此,她竟能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番话来,倒有些令他刮目相看。他望着面前女子,略有些无能为力地开口:“玄雷既已被引下,除非明玦收手,就不可能会停。除非……” 还没说完,身畔姑娘就已冲了过去,他抚了抚衣袖,这丫头,能不能不要这么冲动。 “明玦,快住手!”沉朱朝半空冷漠的上神厉声喝道,声音里没有任何迟疑,适时,第四道玄雷正好落在白泽身上,自方才开始,它就安安静静地接受着东方阙的处刑,一言也未发,听到少女的声音,极缓慢地朝下方看去。 少女立得笔直,墨绿色长袍被风吹动,衣摆上的精美绣纹若隐若现。 第四十六章 白泽,本神会守好你 明玦微微垂眸,眸光只一动,就有道金光朝沉朱而去,沉朱撑开仙障挡开那道雷霆,听到男子极冷澈的声音:“再上前一步,杀。” 分明仍是东方阙的脸,给人的感觉却比东方阙还要冷。想起紫月曾经表示明玦脾气好,沉朱咬牙,这哪里是脾气好的样子! 沉朱黑了脸,对冷漠的不近人情的上神道:“白泽好歹陪你数十万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如此待它,不觉得太过分吗?” 明玦的目光空洞而漠然:“它伤了紫月,该杀。” 半空受刑的白泽身形微晃。 它总算开口:“吾犯了主上忌讳,当受责罚,小丫头,离开此地。”沉重地阖上眼皮,“吾守卫此处万年,就是为了等待主上归来的这一日,如今既已确认主上的魂魄安好,虽死也无憾。”缓慢道,“一万年,吾也累了……” 沉朱听得伤感,凝眉对明玦道:“你都听到了,还忍心下手吗?!” 明玦缓缓把目光落到白泽身上,眸中仿佛有一片苍茫雪色,他重复着方才那句话:“你伤了紫月,该杀。” 随着话音落下,又有一道雷霆落到白泽身上,受了七道玄雷,白泽总算挺不住,笨重的身子直朝着地面跌去,跌到中途勉强稳好,又缓缓将自己送回明玦面前,朝他缓慢地屈了前蹄,恭顺地接受惩罚。 沉朱再看不过去,瞬间飞到白泽面前,打开手臂:“本神以崆峒帝君的名义,任命白泽自今日起为本神坐骑。”扬起下巴,傲然道,“本神在此,谁敢动它!” 明玦在听到崆峒二字时,眼中浅浅划过一丝异色,可是不等他的神智捕捉到这二字的含义,心头熊熊燃烧的怒火就又占了上风。 “挡本神者,杀。” 第八道玄雷轰然落下,沉朱眉目一凛,立刻自头顶撑开一道仙障,替自己和白泽化去了那道玄雷。 白泽望着挡在自己跟前的少女,目光微晃,它沉睡之时,沉朱还未出世,它自然不认得她,可是能够化去九天玄雷的,只有与玄雷同等的上古神力,想起方才她称自己为崆峒帝君,莫非,她果真是崆峒的后人? 它道:“崆峒的后人,竟为了吾动用龙族的本源之力,何等鲁莽!” 本源之力消耗后不可恢复,弄不好就会断了自己修行的根基,可是,不过是几十道玄雷,沉朱又岂会怕这个。 “白泽。”她开口,声音虽还有着少女的稚嫩,却已有了一国之君的凛然风度,她道,“墨珩说过,自很久以前开始,他就看着上古神族不断没落,甚至从六界消失。他说他活得太久了,对生死大事早就看淡。可是,他在背着我翻看上古图志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明明很寂寞。” “崆峒如今也只剩下我和墨珩,在外人看来,只怕也是走在没落的道路上吧,也许有朝一日,龙族也会自世上消失,成为上古图志上的一页。”白泽看不到她的表情,却一时陷在她的声音里,目光渐渐有些悲凉,“可是,有我在一日,龙族的尊严就不容人践踏。” 白泽为这句话心头一震。 少女继续以自身神力化去头顶的雷霆:“白泽,你听好了,在明玦将兵刃转向你的那一刻,我就决定了,不管你从前如何,是谁的辅神,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坐骑,是崆峒的子民。”抬眸看着前方的明玦,语气极其认真,“白泽,本神会守好你。” 第四十七章 许久不见 凤宓以半看热闹的心态听完她的那番话,抬头看向半空的少女。不过几千岁的年纪,就已有这般魄力,倒有些让他刮目相看。 可是,还是嫩了点。 凤宓暗自叹了叹。正如白泽所言,何等的鲁莽。 这出戏看到此刻,已无任何悬念,若他不插手,这丫头恐怕会死在明玦的玄雷之下吧。插手还是不插手,这是个问题。他抬头望了望那个已有些吃力却兀自强撑的身影,决定再观望一会儿。 转眼就到第三十六道玄雷,能撑到这一步,已经远远超出他的预计。 半空的少女,脊背已无法挺直,却仍然强撑着身子,没有从白泽面前退开。 第三十七道玄雷马上就要落下,头顶的隆隆声越来越近。 白泽对沉朱道:“小丫头,速速从吾身边退下,你的心意吾心领,可是这一道雷霆,由吾自己来受。” 沉朱虽喘息有些粗重,声音却很坚定:“本神是不会退下的。白泽,你若过意不去,待这四十九道玄雷结束,随本神回崆峒就是。” “你……”白泽劝她不成,总算开口向明玦求情,“主上,小丫头是崆峒的血脉,不可伤她!” 因这一句话,明玦的眼中浮现出一瞬的清明,可是第三十七道玄雷,却已然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力决然地降下。 沉朱缓缓闭目,已经看到自己的极限,却依然不肯认输,她不断提升神力,在头顶凝成仙障……谁料,在雷霆落下之际,整个身子却被纳入温软的防护。 白泽的羽翼,柔软而蓬松,将她整个人护住,非常的,温暖。 她反应过来,又急又怒:“白泽,你做什么!” 白泽却已承了一击,通身都被雷霆贯穿,碧绿的眸瞬间浑浊一片。每一道雷霆的威力都是成倍数增加,这一道雷,比方才所受的雷霆的总和还要威力庞大。 沉朱颤声:“混账东西,你替本神挡下这一击,本神方才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吗?!” 它的声音像是耗尽了最后的生命力,苍白却透着满足:“小丫头,若是吾早遇到你几年,说不定会随你去崆峒。吾也想……看一看太虚海什么模样……” 沉朱鼻子一酸,垫脚抱住它,它温顺地垂下头,放任她将额头抵在它的鼻子上。 “笨蛋白泽……” “小丫头,吾原就只剩一缕神识,留在昆仑守卫吾主的灵柩,就算你救吾一命,吾也并非配得上你的坐骑……” 沉朱抱着它:“你这是在质疑本神的眼光吗。白泽,你说话这般老气横秋,我不喜欢。” 白泽的目光一柔,道:“是吗,那是因为吾活了太久啊。” 沉朱的身子瞬间失去凭依,整个人都向下坠去。处刑的对象已魂飞魄散,雷刑自然也迎来终结。 她耗了这样多的神力,终是没能将它留下。 她是多么的无用。 明玦的目光追随着少女坠落的身影,突然扬起手中的银枪,立刻有不亚于方才雷霆的神力朝她袭去。他的这个动作,自然没有任何理智可循。 少女的身子却在半空落入男子的怀中。 凤宓一手抱好已昏睡过去的沉朱,一手将明玦的神力化于掌中。 他抱着沉朱落地,淡淡道:“明玦,她已如此,你又何必赶尽杀绝。” 此时的他不复书生模样,颜如皓月,竟是比先前更胜几分,一身白衣无尘无垢,带着肃杀冷意,整个人如灼灼璞玉,这世间所有美景,或许都及不上他。 他的口气极淡,不露半点情绪,落在怀中少女身上的目光,亦没有什么温度。 半空中执枪的上神看向他,眸中戾气渐渐褪去。 上古的尊神,无论容貌还是气度,都风华绝代。 明玦望着面前人开口:“凤止,许久不见。”淡淡问他,“何故在此?” 凤止亦淡淡地回答他:“来见一个老友。” 明玦道:“可曾如愿见到?” 凤止将沉朱安置好,起身望着他,弯了弯没有温度的眸子:“你觉得呢?” 明玦略作思量:“你说的老友,是我。” 凤止理着衣袖,不置可否:“十八年前搬到昆仑山下时,还想着有朝一日能同你弈上一局。”唇角勾笑,“自你死后,就棋无对手,实在无聊得紧。” 明玦静静望着他,露出“要让你失望了”的表情:“可惜,我今日不过是暂时醒来,如今的这个身体尚承受不来我的神力。” 凤止点了点头:“无妨,我日后若无聊了,寻他下棋也一样。” 明玦却蹙了眉,俊秀的脸上有丝困惑:“我方才感知到一抹白泽的气息,凤止,白泽何在?” 凤止想告诉他,方才他亲手将白泽给灭了,可是又怕说出来刺激他,于是换了个说法:“方才有个人想动你的棺木,白泽与他战了一场,现在,大概去疗伤了吧。”为了不添更多的麻烦,把紫月的事也一并瞒了,随口换了一个话题,“说起来,你把本体留在此地,就不怕有朝一日被不轨之徒毁掉?” 第四十八章 离她远一点 明玦对于他的回答心存疑虑,却没有追根究底:“不过是一个壳子,随时可以再造,毁去也无妨。” 凤止道:“唔,那倒是。”又问他,“山门前的那个乾坤阵也是你落下的?” 明玦淡淡道:“年代久远,不记得了。” 凤止眼角微微一抽,这是有多不负责任。又听他道:“凤止,我无法以明玦的身份停留太久,今日既然有缘相见,就顺便托你一事。日后,这个身体历劫之日,还请你出手相助。” 凤止道:“我尽量。” 不是尽量,是一定会吧,与其盼望天地再孕育出一位上神来执掌八荒,倒不如寄希望于明玦这个正主早日归位。正如他方才所言,肉身可以造无数个,可是却并非每个肉身都如东方阙这般机缘正好,错过了这一个,下一个不知是哪一个。虽然都是“明玦”,却未必每一个“明玦”都是可造之材。明玦会在“东方阙”这一世醒来,就已经是极大的机缘。 只是,东方阙历劫归位,不知道会是多少万年之后的事了。 明玦的目光忽然落到昏睡的沉朱身上:“那孩子是谁?” 凤止也看了沉朱一眼,淡淡回答:“墨珩家的丫头。” 明玦神色微顿,看向凤止时目光里就多了些深意:“素玉的女儿,竟已这么大了。” 凤止道:“是啊。”神情仍然淡漠,让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唇角勾笑,“九千年前那场大乱尚且历历在目,没想到素玉的后人被墨珩保护得这么好。” 明玦默了片刻,换上郑重的口吻:“凤止,离她远一点。” 凤止含笑抬眸:“怎么,怕我没有分寸?” 明玦道:“我信你自有分寸,只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道,“我没有时间了,就此别过,凤止,若你还有理智,就离她远些。” 风拂过,蓝袍的神君又变成人类青年的模样,与手中的银枪一同坠落在地。 天地恢复如常,仿佛方才的一切未曾发生过。 凤止轻声:“睡了那么久的人了,还是这么爱管闲事。” 不久之前,守在仙障外的众人眼瞅着面前的屏障消失,皆是神色一愣,有个神君率先反应过来:“仙障竟然破、破了!” 有人困惑:“可是为何连白泽的气息也跟着消失了?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唤作夜来的神君早已迅疾地冲入山中。 众仙也纷纷跟上他,想要前去瞧个热闹,结果就见他回过头,冷着脸道:“不要跟来。”说罢,身形一晃就不见了踪迹。 众仙扼腕叹息,怎么如今就连凑个热闹都这般困难。 沉朱只昏睡了片刻,知觉就缓缓从身体深处恢复,僵硬的手指动一动,感到鼻尖落下一片凉意,缓缓睁眼,入目是一片盈白。 天地无声,正落着大雪。 肩头搭着一件裘袍,瞧着略有些眼熟。 她缓了半晌,忽然坐起来:“凤宓!” 话音刚落,就见到两个人影朝自己走来,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以及面容冷峻的年轻道长。沉朱抬头瞧了一眼东方阙,见他头发凌乱,身上的衣袍也灰扑扑的,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再看他怀中抱的姑娘,就明白他为何那般颓然。 沉朱朝他挑了挑眉头:“紫月……”改口道,“宜默如何了?” 东方阙朝她摇了摇头,许久才恍恍惚惚地开口:“上神与宜姑娘是旧识,不知宜姑娘家中还有无亲友,若无亲友,我可否将她的遗体带回长溟安葬。”努力克制着心中的情绪,声音却仍有些颤抖,“她为我而死,我总归是欠她个人情。” 沉朱听了他的话后一怔,把情绪敛好,不动声色:“据我所知,她的父母早亡,已没什么亲人。与冥王的那段姻缘,今日看来也非她心甘情愿。”扶着肩头的裘袍起身,道,“东方阙,她生前属心于你,想来会愿意跟你走吧。” 东方阙身子一顿,而后眼圈渐渐变红,半晌才道:“多谢。” 沉朱从他身边经过,没有看他和他怀中抱的姑娘一眼,踏雪行出几步,忽道:“人这一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说再见,有幸遇见,就该好好珍惜。宜默曾经托我带一句话给你。”顿了片刻,道,“她的这条命,本就打定主意要给你的。你要也好,不要,也好。” 东方阙听后一颤,整个人都像被抽空,声音总算有些哽咽:“我与她素昧平生,她又何苦执着至此……” 沉朱不置可否,留下他一个人在雪中独立,被大雪遮掩了眉眼。 凤宓不知何时追上来,与她并肩,问她:“费了这样大的功夫,却没有结果,值得吗?” 沉朱的脚步微顿,终是没有忍住,红着眼圈瞪向他:“我已经这般不甘心了,你竟还这般落井下石,凤宓,你也太过……” 不等她说出过分二字,就见凤宓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只手掌大小的蛋来。 沉朱愣了愣,问他:“此乃何物?” 第四十九章 那就送一送吧 凤宓道:“白泽消失之际,我姑且把它的魂魄收集了起来。白泽本是天地灵气孕育而生的灵兽,回去以灵气养着,说不定还能养回来,只是它的灵力能回来几分,我也没有把握……” 话未说完,手里的蛋就被对方一把夺入怀中,少女的语气中表现出少有的赞许:“凤宓,做得好,我决定收回方才的话,你当真是一个乐于助人的好青年。” 凤宓看着她眼角眉梢掩盖不住的笑意,唇角勾了勾。把手抄进袖子里,边行边道:“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抱太大的希望,这世间万事,都要听凭机缘二字……” 沉朱哪里听得进去,早已迫不及待想要将这枚蛋供到灵气盛的地方,脚步也跟着轻快了很多。 凤宓含笑追上去,问她:“对了,宜姑娘的事,方才为何瞒着不说?”看向她白皙的侧脸,“你其实看出来了吧。” 沉朱装糊涂道:“什么瞒着不说?看出来什么?凤宓,你怎么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凤宓但笑不语。 他们赶到的时候,那宜默虽然重伤昏迷,却还吊着一口气,只不过是一个不留神,那姑娘就只剩下一个壳子。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个人的魂魄勾走,他倒是刚好认识一个有这般能耐的人。 这丫头怕是也早就看出来,此事同冥府的那位帝君脱不了干系。 凤宓的唇角笑意更深。她既然不说,那应该有不说的道理,说不定她只是单纯地想虐一虐东方阙呢。 二人行到半途,正好与夜来撞了个正着。 青衣神君一见沉朱,就立刻奔上前来。 “帝君!”看到她灰头土脸的狼狈模样,急忙将她拉至面前,翻来覆去地检查,见她哪里都没受伤,这才放下心来,但是还未放心片刻,就秀眉一拧,吼道,“帝君,你又不听话动了本源的神力吧!!” 沉朱被他这一声大吼震得耳朵疼,一边掏耳朵一边避开他:“本源之力无穷无尽,我也不过动了沧海之一瓢而已,你紧张什么。” 夜来的神色更沉,语速极快:“什么叫沧海一瓢?你忘了墨珩上神是如何教育你的了吗。你身上的神力关系着崆峒的兴衰,并非你个人之物,都这么大人了,怎还小孩子一样不知轻重。帝君,我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沉朱却已经习以为常地敷衍道:“听到了听到了。夜来,我有些饿了,找个地方吃夜宵吧。”又问凤宓,“你可知荒河镇有什么好吃的酒楼?今日高兴,让夜来请客。” 夜来此时才注意到凤宓,顿时疑心大作:“你怎会同帝君在一起?” 凤宓气定神闲一笑,道了句“巧遇”,就抄着手往前去了。 夜来抽了抽眼角,巧遇?他信了才怪。默默腹诽一句后,抬脚跟上去。 行到中途,又遇到进来寻东方阙的长溟弟子。 慕清让一见沉朱就立刻抢上前来,见沉朱小脸苍白,裘袍下隐约露出沾了血渍的衣袍,脸上不禁挂着担心之色:“上神,你受伤了!” 沉朱把裘袍裹了裹,道:“无妨。”抬起手指给他们指了个方向,“寻东方阙的话,就速去吧。” 其他弟子立刻道:“多谢上神指路!” 说罢,就都匆匆忙忙地提剑往东方阙那里去了。唯独二弟子慕清让定定看着沉朱,一副关切模样,洛小天看不过去,将他拽了拽,作了个口型:“二师兄,寻大师兄要紧!!” 慕清让这才回神,慌忙朝沉朱行了个礼,追其他师兄弟去了。 沉朱的一门心思却全都在她手中的蛋上,不时将它举高打量,就像这颗蛋是她自己下的一样。 夜来此时才疑惑道:“帝君,你从方才开始就把这枚蛋当宝贝一样抱着,这究竟是枚什么蛋?还有,帝君不是去干正事了吗,白泽呢?” 沉朱示意了一下手中的蛋,慈爱道:“这就是白泽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孵出来呢。崆峒数墨珩那里的灵气最好,我回头也搬那里去住算了,也好陪一陪墨珩,就这么定了。” 夜来顿了顿,转过头看向凤宓,一本正经地问道:“帝君她没事吧?” 凤宓眉眼含笑:“放心,无恙。” 荒河镇华灯初上,沉朱欲寻家酒楼补一补消耗的元气,也存了向凤宓道谢并探他家底之意。谁料,走到酒楼前,凤宓却道:“这家酒楼的菜色不错,分量也足,尤其是秘制的桂花酿,值得一品,凤某就送二位到这里吧。” 沉朱眼皮一跳:“你要走?” 适时,男子立在酒楼门前迎客的大红灯笼下,眉目被灯火映得清寂动人。雪仍在轻缓地落着,时光似也跟着雪落的速度缓慢下来。沉朱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此时要走,她根本就留不住他。 她脱口而出:“那我也……”突然噤声。是啊,她也没有道理再随他回家去了。那里原本就不是她的家。 这般想一想,她与他相处的时间,满打满算也还不到一个月。这短短一个月,不过是弹指一瞬罢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同他一起生活,却在她知道自己要离开他的这一刻,突然变成了她习以为常的事。 她竟有些不舍。 望着面前男子好整以暇的笑颜,沉朱调整了一下心态,将怀中的蛋推到夜来怀里,吩咐他:“拿着蛋进去,点好菜等我。” 夜来一蹙眉头:“帝君呢?” 沉朱道:“我去送一送这家伙。” 凤宓还未说不必,就在少女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只得抿嘴笑一笑:“那就送一送吧。” 第五十章 我怕是喜欢上你了 夜来听话忙道:“属下也同去!” 沉朱语声含威:“酒楼待命,这是命令。” 夜来无奈,只得留在原地,看一眼手中的蛋,又看一眼街道上渐行渐远的两个背影,手突然一抖。 这果然是有奸情的节奏吧! 被认定有奸情的两个人,却只是肩并肩走着,一路无话。 长街上熙熙攘攘,妖鬼往来不绝,头顶有妖火凝成的灯笼飘来荡去,不时有半妖的小孩子嬉笑打闹着从身畔跑过。 沉朱望着两只小花妖互相追逐的背影,眸色一暖,这般看来,荒河镇同崆峒也并无不同,只不过后者的住民都是仙人罢了。 “凤宓,这些日子,多谢。”快要到家时,沉朱突然停下脚步,对身畔男子道。 对方仍然保持着两手抄袖的动作,勾唇看她:“倒是甚少见你这般客气。” 沉朱眉稍一挑:“你的意思是,我平日对你很凶?” 凤宓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以眼神道:“难道不是吗?” 沉朱很少有地没发脾气,只是盯着他看了又看,凤宓含着笑意问她:“这般看着我做什么?难道是觉得日后见不到了,所以趁现在多看两眼?” 本是一句玩笑,却见面前的姑娘点一点头,一张小脸很是认真。 凤宓一怔,突然作看天色状:“天色不早,阿朱姑娘就送到这里吧,在下也要回家收衣……” 收衣服三字还没有说完,就听沉朱道:“凤宓,我怕是喜欢上你了。” 他活了这样大的年纪,被无数个姑娘表示过好感,可是像她这么直白的告白,今日还是第一次遇到,连铺垫都没有,简单直白到略显笨拙。 面前的姑娘眼神认真,丝毫也不像是在同他开玩笑。 凤宓眼中的笑意渐渐褪去,神色中挂上一丝郑重:“阿朱姑娘。” 映入眼帘的姑娘脸色略有些苍白,模样虽然称不上倾国倾城,却端正而清秀,神态间没有一丝娇柔扭捏,目光里表露出的期待也很坦然。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给了她答案:“我不是你的良人。” 这也算是认真地拒绝了吧。 本想着,照她的性子说不定会恼羞成怒,同他动武都有可能,再不济也要骂他一句有眼无珠,谁料,却只见她眸光轻轻一晃,而后是坦然的语气:“嗯,知道了。” 眸中的失落难以掩饰,或许,是她没有去掩饰。藏着掖着,本就不是她的个性。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想起她的那句话:“你拒绝起人来也太不留情面,好歹要怜香惜玉一点。” 手忍不住抬起,朝她的头顶落去,可是到了半途,又缓缓收回去。 他这是做什么,此时怜香惜玉又有何用,他这个人本就以无情闻名,何必独独在她面前留下个好印象。 沉朱看到他的动作,唇角勾了勾,道:“放心吧,我比那赵姑娘承受能力好多了。再说,我也不过是觉得,有些话如果此时不说,日后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她神色坦荡,琉璃一般的眸子清澈见底,“凤宓,我喜欢你,至于你喜不喜欢我,都没有关系。”又命令他,“伸手过来。” 凤宓乖乖地伸出手,就见她自掌中化出一枚玉玦来。那玉玦小小的,白而通透,玉身上绘有精细而古老的龙纹。她极珍惜地抚一抚,才把它放至他的掌心。 凤宓将那玉玦拿在手上打量一眼,没有什么特别。以灵力去探,仍然没有什么特别。唯一一点特别的,或许就是这枚玉玦上带着寻常的玉所没有的暖意。 “这是?” “哦,小时候在崆峒海底捡回来的。” 凤宓眼角抽了抽,随即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所以,这个是送给我的?” 沉朱目光避开他,略有些别扭的语气:“没什么别的用意,不是是觉得玉的气质同你很相配罢了。” 凤宓把玉玦送回她面前:“我不能收。” 沉朱神色有些不豫,朝他扬一扬下巴:“我送出去的礼物,还没有收回来的先例,除非有人想得罪我。” 凤宓叹口气,将玉玦收到袖中,道:“也罢,就由我替你暂时保管。” 沉朱满意地点点头,仰脸望着他,突然轻轻开口:“所以,凤宓,在把这枚玉玦还给我之前,都不许喜欢上别人啊。” 凤宓一瞬间有种上当的感觉,少女却已高傲地转身:“走了,这里实在是太冷了。” 目光从她的背影上收回,修长的手指将那玉玦把玩了半晌,他无奈笑:“丫头,若我当真喜欢上了别人,你当一枚小小的玉玦就能约束得了吗?” 第五十一章 来日方长 荒河镇酒楼。 “这位客官,小店要打烊了,您看,要不要小的给您叫辆马车?” 夜来脸色铁青地起身,咬牙切齿道,那丫头,送人是假,借机开溜才是真吧! 他真是脑子被门夹了才会信了她的鬼话! 酒楼小二战战兢兢地将最后一位客人送至楼下,目送他绝尘而去。 这客人还真是古怪,抱着一颗蛋点了一桌子菜,还都是他们这里最贵的,结果却一直坐到夜半打烊,愣是连筷子都没动一下。 “大约这就是人傻有钱吧……”小二摇摇头,关上了大门。 夜来一路循着沉朱的味道追过去,熊熊的怒火却在找到她人的那一刻彻底熄灭。 少女立在高高的城楼上,肩头和头顶都积了一层厚厚的雪,证明她已经保持着同一个动作立了很久。他跟随她八千多年,对她的习性了如指掌。心情不豫,她喜欢登高。 分明隐了气息走到她身后,她却抬起手伸向天空,语调平静地对自己道:“夜来,你看,就连本神都有够不到的地方,如此一来,那些远远在本神之下的众生,不是会有更多的求之不得?”手缓缓收回来,笼于袖中,“这本就是世间常理,本神竟有一瞬间为世间常理而难过,是不是很愚蠢?” 夜来将她的后脑勺望着,叹一口气:“原来帝君在想这样无聊的事。”抬手将她肩头和头顶的雪掸去,淡淡道,“与长陵君的婚约,帝君若不愿意,就与墨珩上神挑明。至于那个凤宓,帝君喜欢,属下就把他打晕扛回去。” 沉朱身子颤了颤,随即轻笑:“如此强取豪夺,不就更落人口实吗?” 夜来面不改色:“帝君又不是第一次因为强取豪夺落人口实。” 沉朱歪着头看他,眉眼含笑:“你可不是我抗回去的,是你自己巴巴地跟过来的。”揶揄他道,“现在想想,那时的你还真是可爱,一副我若不把你带走,你就一头撞死的可怜表情。不像现在,油盐不进。” 夜来黑着脸道:“那时若非被那只寡廉鲜耻的狐狸纠缠,我又怎会如此走投无路。” 君临那个杀千刀的,仗着自己家里的势力,害他在六界八荒没有容身之处,好容易遇到一位八荒外的上神愿意管自己的闲事,自然要狗皮膏药一样贴上去,给自己寻个出路。 不过,那个时候他倒是没有想过,他去了崆峒,竟然就再不愿走了。 毕竟,有这家伙在啊…… 侧过头看着少女白皙的侧脸,目光柔和下来。 却听沉朱突然道:“夜来,鬼门马上就开了,你替本神去一趟冥界。” 夜来一愣:“去冥界做什么?” “找冥王要一个人。” 青年神君的额角突然一跳,又来了,揉一揉额角,疲惫道:“说吧,帝君你这次出门,除了那个穷书生之外,还看上了多少人?”要不要他帮她全都打包带回去啊。 沉朱却道:“与凤宓没有关系。”抬手幻出一个卷轴来,递给他,“找冥王要画像上的人,就说是崆峒的逃犯,让他务必交出来。” 夜来将卷轴打开,看清上面所绘的女子,神色了然:“只怕冥王不会轻易放人。” 沉朱理着衣袖,漫不经心道:“此事容不得他来决定。你告诉他,本神反正也闲着,不介意去魔界走一圈。几万年前杀了魔界十长老被魔界通缉至今的要犯,如今就窝藏在冥界——你说,我若是不小心说漏了嘴,会不会有场好戏可以看?” 夜来默了默,随即评价:“这招太损了。” 沉朱淡淡道:“他冥王明知紫月是我沉朱的人,还强占她数千年,他难道就不损了?” 当年紫月从崆峒不告而别,她大张旗鼓地找了许多日子,冥界也不是没有去过,到头来却一无所获,如今看来,原来紫月的行迹是冥王给瞒下了,将她改名换姓,做得还真是利落。 紫月与冥王那厮有什么纠葛,日后见了她一定要问上一问,不过,来日方长,她倒是一点儿也不着急。 第五十二章 宜姑娘诈尸了 子时过,鬼钟响。 苍茫夜色中,一扇幽绿色的青铜大门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中央打开。连接冥界与人界的道路随着鬼门的出现得以畅通,此时是鬼差办案的时间,也是从人界进入冥界的唯一时刻。 唤作夜来的青衣神君化为鬼族装束,对身披玄色裘袍的少女道:“属下去去就回。” 话毕,就没了踪影。 沉朱紧了紧身上的袍子,突然想起来,这件裘袍似乎还是凤宓的…… 三日后,紫华山。 奇山兀立,群山连亘,近日来连降大雪,峭壁之上,苍松劲柏皆身披银装,放眼望去,山间一派苍茫气象。 险峻的栈道尽头,就是云浮峰的峰顶,一座浮梯架在翻滚不息的云海上空,行在其上,抬腿似生雾,迈步如踏云,仙境怕也不过如此了。而这座看不到尽头的浮梯,笔直地通往紫华仙门,入了紫华仙门,就是长溟剑派的修炼之地了。 是日,有一女子坐在仙门外的玉阶上,怔怔望着苍茫大雪中的浮梯。 女子唤作玲珑,乃玉虚掌门之女,此次本也该随众位师兄弟一起下山,却因中途受伤,未能共同前往昆仑,自打得了师兄一行即将回山的消息,她就每日前来这里等候。她身后,隐约可见雕檐玲珑的建筑群,无一处不透着天下第一仙门的气派。 看到大雪中出现的人影,她蓦地起身,带起一阵环佩的叮咚脆响。 一行人并未走浮梯,而是御剑前来,身姿飘然若仙,还未看清为首者的模样,就已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凌厉气势。 玲珑按捺住雀跃的心情,看着众位同门在自己面前落地,带路的男子眉若远山,目似朗星,正是她心心念念的大师兄东方阙。 刚要迎上去,就被他怀中所抱女子绊住脚步。 女子眉目寂静,像是睡着了,整张脸都没有血色,却依稀能从眉间看出张扬的风采。玲珑呼吸一滞,手在衣袖下握了握,唤道:“大师兄……” 倒是东方阙身后的慕清让应了她一句:“师妹。” 玲珑好容易才挤出个得体的笑:“各位师兄回来了,玲珑自作主张,在大光明殿摆了接风宴,为各位师兄洗尘。”对东方阙道,“大师兄,我专门让人做了你喜欢的……” 话还未说完,就听他冷淡地打断:“我就不去了。”对身畔的慕清让道,“师父那里就劳烦二师弟了。”说罢,就无任何留恋地从她身边行过,背影冷漠,看上去有种难言的萧肃。 玲珑秀眉一蹙:“大师兄他……” 二师兄慕清让的脸上带着少有的肃穆:“师妹,我先去见师父,接风宴就不去了。” 四师弟也从她身边经过:“没心思吃饭,我也不去了,多谢师姐的好意。” 接下来是五师弟、六师弟……最后到了资历最小的洛小天,没大没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而后摇一摇头,表情无奈地朝他自己的厢房去了。 一向话最多的洛小天,今日竟然一句话也没有,究竟发生什么了? 玲珑回神追上去,拉住他:“师弟,到底怎么了?大师兄他怎又同那妖女搅在了一起?”一双圆溜溜的杏目不满地瞪着他,“你倒是说话啊!” 洛小天苦于被沉朱禁言,只能表情纠结地看着她。 已行出几步的慕清让闻声折回去,道:“师妹。师弟她被沉朱上神罚了禁言,三个月内都不能说话,有话便问我吧。” 听到沉朱上神四字,玲珑一脸惊讶,洛小天怎会得罪那位传说中的崆峒帝君? 慕清让将昆仑山的事简短告知她,听完之后,她的神色难掩震惊,却是为了宜默的身份:“那妖女竟是冥王之妻?她……” 慕清让的神色略有些严厉:“死者已矣,师妹措辞应当谨慎。” 玲珑垂下头去:“师兄教训得是。”咬一咬唇,语气里却仍然难掩不忿,“她既然已经嫁人,又为何还要来招惹大师兄?再说,她当日打伤我和二师叔,私放妖魔世出,这笔账都还未与她算。”语气更加狠戾,“如今看来,她也是死有余辜。” 就听男子凉凉道:“师妹,那日果真是宜姑娘私放妖魔,打伤了你和二师叔吗?” 玲珑的身子一僵,听他语气更凉:“二师叔至今闭关不提当日之事,他到底在包庇谁,你真当所有人都不知道吗?” 听到此话,唤作玲珑的姑娘原本红润的脸,一下子变得血色全无。 怎么会,那件事明明……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那日,她因不满宜默与大师兄走太近,故意将她骗入天心阁,本想借那里的妖魔让她吃些苦头,谁料,自己却反而成了妖魔的目标。 发生此事时,执掌剑阁的无虚师尊正好经过此地,注意到此间动静,及时赶来相帮。可是,那妖魔过于凶恶,合他们二人之力也不是他的对手,宜默本因她的算计而持冷眼旁观态度,后来大概是见无虚重伤昏迷,她也快要撑不下去,才出手帮了一把。 可是,东方阙赶到时,她却一时鬼迷心窍,将此事推给了本是自己救命恩人的她…… 她心想,无虚师尊是她的二师叔,一定不会为了一个外人揭穿她,当时又没有其他人在场,此事定然不会被大师兄给晓得…… 就听慕清让叹息一声:“你是师尊之女,我与大师兄自小对你疼爱有加,大师兄更是如此,他会被你的话蒙骗,一则因为他对你全无防备,二则因为他太在乎宜姑娘,你利用他对你的信任,看他为宜姑娘的背叛难过之时,难道就无一丝一毫的歉疚?” 玲珑的身子颤了颤,继而恼羞成怒:“她抢走大师兄,我为何不能使手段将她赶走?我与大师兄青梅竹马这么多年,她却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就让大师兄为她魂不守舍,她该死!” 慕清让的语气里满是失望:“这些话,你就不怕入了大师兄的耳朵?”说罢,拂袖离去,只留下她立在雪中,缓缓捂住脸哭了出来。 长安阁内室的玄冰床上,紫衣银发的女子静静躺卧。从前,因她性情过于张扬,他曾觉得宜默这么个内敛的名字同她十分不搭调,可是如今这般看着她,气质竟丝毫也不逊于那些名门高阁的女子。 原来她也有这般安静的一面,只可惜,他还是更喜欢那个同沉默不搭调的她。 “大师兄,你已守了宜姑娘半个月了,再这么下去,只怕身体会吃不消。”身后传来同门师弟的声音,“玲珑师姐煲了鸭汤给你,你好歹尝一口。” 他道:“出去。” 小师弟道:“大师兄……” 他仍道:“出去。” 小师弟艰难道:“人死不可复生,大师兄若是为宜姑娘好,就该让她入土为安。”小心翼翼地窥探他的表情,道,“还有,无虚师叔今日出关,请大师兄到临月堂一叙……”见他没有反应,又添道,“师叔说,是与宜姑娘有关。” 原以为按照大师兄现在的状态,就连掌门师尊都未必能请动他,谁料,男子却缓缓起身:“走吧,我正好也有些话想向无虚师叔确认。” 从临月堂回来,脚步停在寝居的紫竹林旁。 一袭乌衣,背影萧萧肃肃。 微风拂过,男子轻轻抬手,掌心覆于眼上。原来,竟是一直误会了她。 竹叶沙沙作响,立在竹下的颀长男子,只觉得天旋地转,行将站立不稳。 回到寝居,沐浴更衣后,他召来童子将葬礼的事宜吩咐下去,伺候他起居的童子见他总算一改数日以来的颓废,甚感欣慰,平日里根本不愿跑腿,这日跑起腿来却极为卖力。 一切安排妥当,已到了掌灯时分,东方阙在寝房门前立了片刻,就转身朝书房走去。 既已决定从今日起与她诀别,那这最后一面,见与不见都无妨了吧。 却在此时,听到屋内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动静。 他眉头一凝,问身畔侍童:“谁在里面?” 侍童也是一惊:“大师兄吩咐过,没有允许,谁也不许进去。”不确定道,“或许是听错了……吧。” 话音刚落,就又是一声响动。 东方阙砰的一声推开门,大步行进去,侍童也慌忙跟上,却见前面的男子突然顿住脚,整个人都定在那里。 顺着他的目光,就看到紫衣银发的女子,正坐在摆放瓜果的八仙桌上,手里的果子啃一个扔一个,边扔边抱怨:“什么果子,这么难吃。”又伸手去掀桌上的汤盅,闻了闻,立刻把手中果子全扔了,拿勺子去盛汤,喝一口后满意地眯了眯眼,“唔,这鸭子还不错。” 东方阙身后的侍童看清那姑娘的模样和做派,转头就跑:“诈尸啦啊啊啊啊!!大家快来看,宜姑娘诈尸了!!” 紫月应声望去,正好与东方阙的目光在空中对上。她看他片刻,道:“不过几日不在你身边,你怎将自己搞成了这副样子?” 形容消瘦,眼窝凹陷,都不像她认识的那个东方阙了。 东方阙失声唤道:“宜默……” 盘腿坐在八仙桌上的女子缓缓笑了,道:“我名唤紫月,不过,你若喜欢宜默这个名字,而且不嫌弃这是别人取的,这般唤我也无妨。” (第一幕终) 第五十四章 仙界的婚书二更 神仙的岁月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两百年的时间,一晃眼的功夫,就这么过去了。 华阳宫云初殿外的莲花池畔,一名白衣少女宽袍缓带,闲坐在柳荫下,正握着根钓竿垂钓,约莫是许久没有鱼虾上钩,她不时懒洋洋地打个哈欠,表情十分困倦,看看她身畔空空如也的鱼篓,就知道她为何这般无聊了。 望着在鱼饵附近游得欢畅但就是不上钩的鲤鱼,白衣少女叹一口气,默默地哀叹了一声,如今,就连墨珩养的鱼都成精了,她的日子竟还是这么一成不变,委实令她忧愁。 她打完一个哈欠,垂目瞅了瞅趴在自己腿边的小兽,那小兽小老虎般大小,通体雪白,一双碧绿的眼睛圆溜溜的,正目光炯炯地盯着鱼线在水面消失的地方。隔了会儿,它突然口吐人言:“沉朱,这鱼怎还不上钩?” 如果只听声音,还以为会是个孩童。 白衣少女的目光落回池面上,道:“不急。” 那小兽见她悠闲闲的样子,忍不住道:“若是鱼再不上钩,吾可不可以自己下水捉来吃?” 少女听后,这才略微撑起困得睁不开的眼皮:“这池子里养得都是墨珩的爱物,连我都只敢钓着玩玩儿,就算是运气好钓上来几只,观赏片刻后也得放生。白泽,你这么觊觎这池子里的鱼,就不怕墨珩得知以后不高兴?” 那小兽竟是神兽白泽,与两百年前相比,现在的它着实……小了那么一些。 白泽的幼兽道:“墨珩上神待人宽厚,才不会因此惩罚于吾,就连吾能够破壳而出,也全托了墨珩上神的灵气的福。” 白衣少女提醒它:“可是我把你带回来的,你不要忘本。” 白泽哼哼了一声:“分明是凤……”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忙把后面那个字咽下去,“分明是凤宓将吾的精元和魂魄收集起来的,吾可一日也没有忘本。” 听到凤宓这二字,沉朱不由得恍了一下神。已经有多久未曾想起这个名字了? 微风拂面,少女的唇角缓缓勾起,目光也柔和下来。两百年了,她的书生可还在昆仑山下的小院子中闲度光阴?凡世怕是已经历过无数次的改朝换代了吧,那家伙早搬走了也不一定,像他那样的人…… 白泽却早将凤宓的事抛到脑后,嘟囔道:“墨珩上神昨日与夜来同去了蓬莱仙境,尚有十日才归。”说罢吞口口水,颇为期待地问身畔少女,“沉朱,吾当真不能下去捕鱼吃吗?” 沉朱略有些艰难地撑上额头:“我说,你当真是传说中的白泽神兽吗?你确定跟饕餮没有亲戚关系?” 正在此时,从身后传来女官慌慌张张的声音:“帝君,你果然在这里!” 沉朱头也不回,抱怨道:“成碧,你怎么总是慌里慌张的?把我的鱼都吓走了。” 成碧气喘吁吁地站稳,道:“帝君,奴婢不急不行啊,天族送婚书的使节已经在渡海,大概不出一个时辰就要到华阳宫了,墨珩上神不在,如今给蓬莱去信怕也来不及,奴婢是来请示的,是不是先差个礼官去迎上一迎……” 沉朱握钓竿的手一颤,吓跑了刚刚咬钩的一条锦鲤,白泽见状哀嚎一声:“沉朱,吾的鱼!” 成碧仍在忧愁:“帝君的婚事一直是墨珩上神在操持,岂知这天族的婚书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墨珩上神外出这个关口来,如今就连夜来神君也不在……” 沉朱起身,掸了掸坐皱的裙子,慢悠悠打断她:“不过是婚书送来了,有什么慌的。墨珩不在,不还有本神吗?我看礼官就不用派了,本神亲自去迎这位婚使就是了。” 成碧先是一愣,继而感到有些欣慰,帝君总算是开窍了吗,不容易啊,太不容易了。她忙道:“帝君能亲自前往,当真是再好也不过。” 沉朱道:“待本神换件衣服,亲自去会一会这远道而来的贵客。” 成碧越发觉得感动了,自家帝君这般听话,还是九千年来头一遭,看来,墨珩上神的话说得不错,帝君身为崆峒的储君,还是有点一国之君的自觉的,她不由得抬起手擦了擦湿润的眼角,随在她身后往寝殿去了。 白泽也转身追上去,飞得与沉朱肩头同高,对她耳语:“你当真决定接受婚书吗?” 沉朱理着袖子,眸色渐深:“那就要看看,这位婚使有没有本事把这封婚书递到我手上了。” 待沉朱换了衣服出来,等在殿外的成碧望着她一愣。 少女脱下宽松的白衣,换了一身劲装,乌黑长发被一条红色发带高高束起,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把长柄刀,缀有红色的璎珞,刀刃上闪着凛凛寒光。 成碧想,这打扮故而英姿勃发,而且更显得自家主子身姿修长,气质出众,可是,这个打扮放在这个场合,却让她开心不起来。 说起来,主子她特意将额间的神印隐去,完全是去挑事的节奏啊。 小女官尚抱着些期待:“帝君……您、您这是要做什么?” 就见自家主子长眉一挑,唇角微勾:“自是去看一看,究竟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来我崆峒递婚书!”说罢,就化为一道银光不见了踪影,白泽喊了一声:“等一等吾,吾也要去凑热闹!”亦化作一道白光追了上去。 良久,僵在原地的成碧才悔恨地握了握拳:“我就不该对帝君有所期待……”抬袖抹了抹泪,道,“好在我留了一手,已经派人去请礼官了。” 太虚海上,来自仙界的婚使已行了小半个时辰,依然只见巍巍大海,瞧不见崆峒的半点影子,又往前行了数十里,视野里才稍微热闹起来。 碧波之上花开似锦,蔚为壮观,浓郁的花香将海腥气覆盖得严严实实。 云头上的青年神君把折扇往手中一砸,忍不住赞叹:“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龙楼花,难怪见过的都说是世间胜景,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身畔上神却没有答话,神情淡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行出数里,方才说话的青年神君终于按捺不住,再次开口:“有个问题我还是想不明白。” 对方淡淡道:“说。” 青年神君道:“素闻上神爱瞧热闹,可凡是与天族相关之事,却从来都不过问。怎么今日,上神却一反从前的原则,愿意陪同我为天族之事跑腿?望上神解惑。” 身畔上神只淡笑着道:“你多虑了,不过是饭后消食,陪你走走罢了。” 适才与他在青华长乐界下棋,正巧遇上天君传旨,听闻天君旨意与崆峒有关,一时兴起,就跟着来了。 青年神君一脸不能认可,折扇敲着掌心沉吟:“铁定是有什么内情,上神若是连我都瞒着,可就不够意思了。” 对方却换了话题:“本君有无内情暂且不提,说说你吧,这种为别人做媒的事,你竟也应承?” 青年神君一摊手:“上神还不知道我?我平时才懒得管这些闲事,这不是输了天君一盘棋嘛。” 在择递送婚书的人选时,天君着实头疼了一番。 原因在于婚书相当于求婚帖,而送婚书的人就自然而然相当于这门亲事的媒人,既然是天族殿下与崆峒帝君的媒人,那么就需要此人的地位和品阶都配得上这门婚事才是。这桩婚事敲定以后,天界拖了两百年才递来婚书,一则是天君故意摆架子,二则也有迟迟寻不到合适人选的缘故。 如今,被天君托付了媒人重担的青玄君立在云头,望着开满一整个海子的龙楼花无奈开口:“也罢,权当是借这纸婚书之便,来这崆峒国观光游历,顺便一睹传说中墨珩上神的尊容,如此一想,这机会倒也难得。” 看向身畔随行的,但见海风之中,男子广袖华服,灼灼风华,就连他这个男人,都有些移不开眼光。他也算对相貌颇有自信吧,可是与此君走在一起,也忍不住感叹起天外有天。若是某日看上了哪家的姑娘,一定要避免那姑娘与他相见,否则万一姑娘是个颜控,那他也就只剩下默默垂泪的份了。 不过,望着对方棱角分明的侧脸,又觉得自己委实没有为此事挂心的必要。 如果此君会为某个姑娘上心,那恐怕这四海之水都要倒流了。 青玄低叹:“却是不知道,崆峒的美人多还是不多……” 话刚刚说完,就看见前方海上有座仙门从海面钻出,那仙门高耸入云,论壮观程度比起仙界的南天门来也不遑多让,只是远远看着,就已感受到不得了的威压,在巨大的神威面前,随行的一众仙君无不心生敬畏。 刻有两条巨龙的崆峒大门紧闭,门前既无神将驻守,也无礼官相迎,贵为东极大帝的青玄君忍不住摇着扇子沉吟:崆峒这是几个意思? 他身后随行的天庭礼官,很有颜色地上前一步,对着仙门开口:“东极青玄君携天族二殿下婚书前来,烦请向墨珩上神通传,为吾等开门放行。” 第五十五章 否则呢? 且说此时,沉朱虽然风风火火提着长刀冲出来,却并没有直接杀到来访者面前。 崆峒共有九重仙门,每一重仙门都有咒术镇守。她行至最后一重门,在门柱的顶端坐下。狐族的那小子年年都要来闯一次,也不过破了第四道门,这证明他不过是个草包,若是来送婚书的这个仙官也是个同样的草包,那么她也没有亲自出马的必要了。 听到天庭礼官求放行的那番话,她唇角一勾,就以灵力将自己的声音送了过去。 “墨珩他……咳,墨珩上神去蓬莱论道去了,崆峒这几日闭门谢客,你们从何出来,就回何处去吧。” 方才那位礼官听到此话有些始料未及,他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没有在为天帝办事时吃过闭门羹,望向身畔的青玄君,他老人家的神色果然也有些不悦。 青玄挑了挑眉:“本君奉天帝的旨意来为你们的帝君送婚书,不来迎接本君也就算了,还让本君就这么回去,你不觉得这不合适吗?” 听他的口气,是将沉朱当成看大门的了。 沉朱轻笑:“劝你回去,不过是我的个人建议,你觉得不合适,不听就是了。进入崆峒的路就在你们面前,是进来还是折回,都请便。” 青玄的额角一跳:“你的意思,莫不是要本君亲自开门不成?” 那个声音道:“有能耐让生死门打开,尽管来试,没有能耐就速速离去,啰嗦什么。”又添道,“落日之前,我会在最后一道门前等你们,我这个人没有耐心,不要让我等太久。” 青玄的额角跳得厉害,忍不住对身畔的凤止道:“啧,一个守门之人也敢这么狂妄。” 却见凤止若有所思地望着面前的仙门,唇角微微勾了勾。 自从进了崆峒的地界,他就有些不大对劲,青玄正欲问他内情,就听他道:“这九道门,本君来开。” 青玄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十分惊喜:“上神亲自出马,看来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就能灭掉方才那丫头的气焰。” 凤止轻笑:“一盏茶?青玄,你也太小瞧本君。” 说罢,也不理会他的反应,就缓缓往仙门行去。 青玄忙朝身后扬了扬扇子,示意众仙往后退。就见一身白衣的神君在门前站定,只看背影,已足以让周围开得艳丽的龙楼花黯然失色。众仙神色肃穆地立在那里,连吞口水的声音都不敢发出,生怕错过他接下来的任何动作。 谁料,他只是抬起手,放在了面前的大门上…… 正闭目养神的沉朱忽然睁开双目,是她的错觉吗?方才的一瞬间,仿佛感觉到数道生死门上的咒术同时熄灭。她随即轻轻摇了摇头,自己怎会有这么个荒诞的念头。能让所有大门上的咒术同时熄灭的,这世上只有墨珩一个,就连她这个崆峒帝君,都没有这么个能耐。 何况,这最后一道大门由她亲自镇守…… 脑海中刚刚闪过这个念头,门柱下咒术猝然寂灭的感觉,就在一刹那传遍她的全身。 适才还紧闭的大门,豁然洞开。 她先是一惊,继而神情缓缓变得凝重起来,从门柱上跳下,握了握手中长刀,死死盯着前方。 来送婚书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此时,众仙正跟在二位上君的身后行过一道道肃穆的仙门,心里早就为凤止方才的表现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们都曾听过君临的笑话,经过今日,无不同情地表示,凤止上神一只手打开了九道门,这对于君临而言是多么巨大的打击。 正在此时,有人出声:“二位上神,前方有人。” 青玄早就看到那个立在门前的身影,将她望了望,饶有兴致道:“嗯?竟还是个美人。” 美人远山眉桃花目,不施脂粉却自有一种清华气质,只不过,这浑身的杀气有点让人望而却步。 她开口:“让九道仙门同时打开的人,就是你吗?” 青玄默了默,见过不客气的,没见过这么不客气的,他好歹也是一方的上君,没听到他的名号不要紧,听过他的名号却仍旧不买账,就有点儿让他不开心。 正欲端个架子,却见那姑娘目光一偏,视线稳稳落在凤止的身上,就见她握刀的手一颤:“你……”竟是就此怔在原地。 青玄觉得姑娘的反应很有意思,闲闲问道:“怎么,你们认识?” 沉朱稳住呼吸,目光仍落在凤止身上,良久才找回说话的能力:“你问他。” 青玄把脸转向身畔男子:“上神认识这位姑娘?” 凤止很老实:“嗯,认识。” 青玄有些扼腕:“早知如此,方才就该报上神的名头才是,不过,若是报了你的名头,恐怕就没有机会见识你的能耐了。” 沉朱一惊,问凤止:“门竟是你开的吗?” 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人? 青玄替凤止答道:“正是。先不忙叙旧,本君有些乏了,劳烦姑娘引路吧。” 沉朱握住刀柄的手紧了紧,调整好心态,道:“墨珩上神不在,你们也没有事先递来拜帖,我不能放你们进去。” 这句话她说得轻巧,完全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的意思。 青玄有些无语凝噎:“你同凤止上神不是认识吗,难道不能看他的面子行个方便?” 听到凤止二字,沉朱呼吸不由得一滞。 凤止,凤止…… 想明白这个名字的含义,她有些自嘲地笑笑:“宓,止也。我怎就没有想到。”抬头看着他,眸光寒澈中带着些疏离,“原来是凤皇驾到,倒是有失远迎。” 青玄这时就有些旁观者迷了,狐疑道:“你们究竟认不认识?” “不认识。” “认识。” 二人同时回答,答案却各不相同。 说“不认识”的那个道:“凤皇驾临崆峒,就为了陪这位递一纸婚书。”轻笑一声,评价,“倒是挺闲的嘛。啊对。我这个人记性差,竟然忘了,上神最喜欢看人热闹。只是我倒有些不解,这桩婚事有这般好看吗?” 随行的众仙登时在底下议论开来,这姑娘究竟是什么人,竟敢以这种带刺的语气同凤止上神说话? 上古的大神如今能见得着的,就只剩下凤族的帝君凤止和崆峒的上神墨珩,二位上神双双被喻为仙界的活化石。比起神秘的墨珩上神,凤止君的人缘却比较广,这六界中与他有交往的人不在少数。 认识凤止君的人都知道,他是个爱看热闹的性子,但是独独对天族之事,秉着从不参与的原则,此番天族向崆峒求亲,谁也没想到他竟会随东极的青玄君一道前来。 话说回来,凤止君怎么得罪这位崆峒的姑娘了? 青玄同样有此困惑,想要开口,又觉得此时的气氛委实不适合外人插嘴,只好看着二人目光在半空僵持。 却见凤止一挥袖幻出茶座茶具来,慢悠悠地落座,望向面前的姑娘,微微上挑的凤眸里攒出几分笑意:“既然墨珩不在,我与青玄又无拜帖,那就只好在此候上一候,你不介意吧。” 沉朱被他的举动噎了一噎,脸涨得有些红,沉声道:“你非要如此吗。” 凤止抬了抬眼:“本君怎么了?” 青玄见状,也雍容落座,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那本君也在此候一候,这儿的风景倒是挺合本君胃口的。” 随行的众仙互相以眼神交流:既然两位上神都坐下了,那他们也一道坐了吧。 片刻间,仙门前就布下了许多茶座。 还别说,此处风景的确不错,温度合宜,花香也醉人。 早早追随沉朱而来的白泽,由于不熟悉崆峒的方位而在中途跟丢,此刻才终于找对地方,一看到沉朱,就朝她抱怨:“你飞这么快做什么,也不等等吾。”说着,将身子为一只猫那么大小,落至她的肩头歇脚,抬眼看眼前的阵仗,“沉朱,你怎还没把他们打发走……”在看到凤止的那一瞬间,身子却轻微地缩了缩。凤皇,他竟来了? 沉……沉朱? 众仙闻言亦在海风中打了个激灵。 青玄执茶杯的手一抖,抬眼看向面前姑娘——她就是沉朱?早有风闻她对这桩婚事不满意,看来是真的。不过,她同凤止是怎么认识的?还有,她肩头的白色神兽,竟是白泽的幼兽…… 青玄越发觉得自己不虚此行了。 天庭的礼官一听沉朱名号,立刻撤座起身,执了个古礼:“既是沉朱上神,那就更没道理不为小仙们放行了,墨珩上神既应下这门婚事,想必也是问过您的意思的。” 沉朱冷冷道:“墨珩是墨珩,本神是本神,若以墨珩的意思当做本神的意思,尔等又是将本神置于何地?” 一袭话说得那礼官惶恐不已,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送了个求救的眼神给这里位分最高的那位。 凤止将白底青花的茶盏在手指上转一圈,淡淡开口:“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墨珩是你唯一的长辈,自是有代你结亲的权力。”神色极自若地看向她,“又不是小孩子了,却如此闹脾气,是将长辈的颜面置于何地,将天家的威严又置于何地?” 青玄听了此话更感惊奇,此神竟也会搬出“天家威严”这四个字来,简直是太阳打西边海上出来了啊。他不是最不将这四个字当回事儿的吗? 再看被他以这四字教训的姑娘,正目光寒凉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这就是你对这门婚事的看法?” 凤止将手中茶盏放下,语气很淡:“否则呢?” 第五十六章 种族歧视? 凤止神色自若地道了句:“否则呢?” 就见面前的少女长睫一颤,看上去竟有些……不知所措?那个细微的神情没有逃过青玄的眼睛,让他忍不住打量起她来。 她的穿着打扮简单至极,身上也没有脂粉气,大概是从小被当成储君来养,身上有一种普通女子少有的贵气,*八荒虽也出过不少女君,可是如她这般的却一个也没有,这一点,顿时让自诩已阅尽天下女子的他兴趣大增。 这种类型,还真是未曾遇到过。 可是下一刻却见她撑着额头笑了,边笑边道:“好。好一个长辈的颜面,好一个天家的威严。本神若是今日不接下这份婚书,就是个不顾长辈颜面,藐视天道威严的大逆之徒,既然如此……”把脸转向青玄,冷冷道,“那就劳烦尊驾将婚书留下,恕本神不远送。” 青玄略顿了一下,从前就听说崆峒的小帝君脾气不好,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既然人家开口送客,他也不好厚着脸皮强行闯进去,无奈地掸了掸衣袍,缓缓起身,伸出一只手唤道:“礼官。” 那礼官立刻上前,将婚书郑重地交至他手上,他开口:“原本应当将婚书面呈墨珩上神,不过帝君既然不拘小节,倒也省了本君的麻烦。现就将婚书送上,本君与凤止君闲逛个几圈也就打道回府了。” 谁料,刚刚将婚书往她面前送过去,就听一个声音惶恐道:“上君且慢!” 原来是崆峒的一众老臣赶了过来。 其中有个须发苍苍的老神仙迎上前来,端端正正挡在正欲伸手接婚书的沉朱面前:“我家帝君年少轻狂,脾气莽撞,对二位上神多有冲撞之处,还请二位上神不要见怪。老臣乃崆峒执礼的神官,特意备下宴席,为二位上神接风,还请二位上神移驾。”又殷勤道,“墨珩上神回来之前,就只好请二位上神屈尊住下了。上神这边请……” 沉朱气得直吼:“老头子,本神说要请他们住下了吗?!” 被唤作“老头子”的崆峒礼官立刻以同样大的声音吼回去:“帝君!墨珩上神不在,帝君休要以为可以为所欲为了。帝君不要颜面,老臣这张脸可还想留着用几年!” 沉朱吼得更大声:“迂腐的老头子,本神说不欢迎他们,就不欢迎他们,你的老脸也无用!” 老神仙气得吹胡子瞪眼:“臭丫头,谁是迂腐的老头子?就连墨珩上神都不敢这般同老臣说话……” “臭老头儿,墨珩也不敢唤我为臭丫头,你不也这般唤了?难道你比墨珩还高一等?你这是以下犯上!” “你……”老神仙抚一抚胸口,顺完气道,“罢了罢了,待墨珩上神回来,再来教教帝君什么叫尊老爱幼。”对带过来的一众神将道,“都愣着做什么,把帝君架回去!” 崆峒众神将正欲上前,却见女子眼风凛然扫来:“我看谁敢!” 众神将互相交换眼神,有些为难。 并非他们皆被沉朱的气势吓到,而是因为他们从小看这丫头长大,不好在外人面前让她下不来台。自家的帝君,自然要宠着。 却听老神仙威严道:“都愣着做什么,堂堂七尺男儿,还怕个黄毛丫头不成?” 崆峒的神将都是铁血男儿,一听此话,立刻目光一凛,道:“帝君,得罪了。” 沉朱正要挥刀,却听耳畔白泽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又道了关键的一句,“小心墨珩上神动怒。” 她身子颤了颤,想到墨珩的身子这些年好不容易养好了些,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将长刀一收,冷冷道:“都退下,本神自己走。” 凤止捧着热茶看热闹,唇角不自觉勾起,这丫头胡乱发起脾气来,原来是这副模样。 却见她走了两步又撤回来,风风火火地冲到自己面前,将他盯了半晌之后,突然朝他重重一哼,拂袖而去。 凤止默了,青玄也默了,众仙都默了。 待她的身影消失不见,青玄望着凤止开口:“难道是上神欠了她一笔桃花债?” 凤止不置可否地笑笑:“你觉得像吗?” 说罢,就气定神仙地跨入崆峒仙门。 青玄摸了摸下巴,而后摇一摇头:“嗯,应该不会吧。” 他与凤止相识这么多年,何曾见他惹过什么桃花,就算是惹了桃花,以他的性子,应该在桃花未开之际就已把花骨朵给掐了。 沉朱气呼呼地回到华阳殿,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就爬上房顶望天。 她喜欢的人,竟然会是凤族的帝皇。那个她从小就只听说过而没见过的上古神。他同墨珩是一个辈分,也难怪会看不上自己。 两百年前被他给拒绝的时候,她尚没有这么心塞,也没有这么委屈,可是今日见到他,得知来前来的目的,就无法克制地心塞和委屈。他明知自己心意,却还跑来见证自己与另外一个人的姻缘,究竟是不在乎,还是他压根儿就是觉得逗着她很好玩儿? “凤止上神同墨珩上神是一个辈分,你二人不合适。”白泽在她身侧寻个舒适的姿势窝好,这般劝她,“吾还是明玦上神辅神的时候,就同这位上神打过交道,他从上古就以无情著称,就连那时最美貌的女神的示爱,都未能打动他的心。更何况……” 沉朱闷声问它:“更何况什么?” 白泽有些同情地道:“凤凰一族的傲骨是出了名的,除了本族的异性,甚少能有其他族群可以得他们正眼相看。” “你的意思是,他不喜欢我,是出于种族歧视?”哼了一声,“我还瞧不上他们凤族呢,个个都是花里胡哨的娘娘腔。” 白泽侧目:“你觉得凤止上神是娘娘腔?” 沉朱不甘心地承认:“不觉得。”反而是他身边那个青玄君,穿得比女人还招摇。 白泽继续劝她:“沉朱,人间情爱,皆如浮云,你此时对他执着,是因为你得不到,待你得到了,他未必如你想像中那么好。” 沉朱懒懒地摸了摸它的脑袋:“白泽,你是在以你的自身经历在安慰我吗?” 白泽立刻急道:“吾、吾可是上古灵兽,怎会有此等经历。” 沉朱哦了一声,忽然问它:“白泽,据我所知,上古的神兽乃天地灵物,比其他生灵都更易得道,你就没想过以肉身修炼飞升成神吗?就像凤止和墨珩那样。” 白泽高傲道:“吾这样就可以了。凤止和墨珩上神选择成神,自然有他们成神的理由,吾没有成神,也有吾的道理。” 沉朱好奇:“什么道理?若你当时成神,现在应当也同凤止他们一样了。” “上古时,吾心中没有天下苍生,就只想待在明玦帝君的身边,所以没有成神的必要。” 沉朱抚摸它头的手一顿,语气突然意味深长起来:“原来,你对明玦……” 白泽忙撇清:“吾不是那个意思!” 沉朱却不信,语气里带着醋意:“真想将你丢回昆仑山去。” 白泽忙换了话题:“总而言之,吾觉得你应当端正心态,把凤止上神忘掉。说不定那个长陵君并无你想象中那般糟糕。毕竟是墨珩上神看上的人物,应当也不会比凤止上神差多远吧。” 沉朱想了想,觉得白泽说的极有道理。 不过,她突然想到另一件事:“话说回来,两百年前你应当也见过凤止的……”语气有些危险,“白泽,你莫非,一直瞒着我?” 白泽只觉得浑身的皮毛都立了起来,颤声解释道:“吾只是觉得你不知道会比较好……” 沉朱怒道:“废话休说,给我回来受死!!!” 墨珩不在华阳宫的这段时日,前来送婚书的青玄君以及莫名其妙陪他同来的凤止君,就都留宿凌兮殿,凌兮殿距离沉朱的寝殿甚远,也就避免了相见时的尴尬。 青玄与凤止每日在神官的陪伴下游山玩水,几日来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动静。白泽为了弥补自己隐瞒不报的罪过,主动请缨监视他们。 这一日,沉朱听说那个唤青玄的突然心血来潮要去剑冢参观,就自然而然以为凤止也一道去了,故而,在莲花池畔见到凤止时,她委实有些受到惊吓。 待反应过来,人已迅速转身,却听到一个含笑的嗓子:“好歹也是故人,怎么见到本君却如临大敌?” 适时,凤止手中握着她的鱼竿,坐在她的小板凳上,白衣广袖,让人想起话本中那些精妙无双的世家公子。 她想起他还是个穷书生时,总是叫她阿朱姑娘,语调温和好听,不似现在这般高高在上。 这两百年,她也不是没有动过打听他消息的念头。她沉朱作为崆峒的帝君,想要在六界之内打听一个人的身份来历,简直轻而易举。可是,每次她想这样做的时候,都逼迫自己忍下了。他的身份,她更想听他亲口告诉自己。 她想过无数种与他相见的情形,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今日这番境地。 定了定神,走到他身后站定,神色高傲地行了个古礼:“晚辈见过凤止上神,原来上神也有垂钓的雅兴。”忍了忍,没忍住,“你怎没跟那个做派浮夸的青玄君一起去剑冢参观?” 凤止的唇角为她对青玄的评价勾了勾:“不巧,本君对那些冷兵器并无兴趣。” “比起冷兵器,我更不觉得你会对垂钓感兴趣。” “本君对垂钓的兴趣聊胜于冷兵器。” 沉朱脸皮扯了扯:“上神若是无事,小神就先告辞了。” 正要遁走,又被他唤住:“站住。” 第五十七章 崆峒古国 她耐着性子道:“上神还有什么吩咐?” 就见白衣上神慢悠悠地起身,懒懒将衣褶抚平,道:“本君有个地方要去,你来带路。”极自然的命令语气,虽然语气淡淡的,却给人一种不可抗拒的压迫。 这就是上神凤止,而非她所认识的凡人凤宓。 沉朱闷闷地应了一个字:“是。” 崆峒国上空,沉朱驾云前行,凤止一袭白衣立于身侧。他站得近,衣上仿佛有淡漠清冽的气息。沉朱忍了片刻,终于略有些别扭地开口:“你就不能自己驾个云?” 凤止手笼在袖中,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开口:“本君懒。否则带上你作甚?” 沉朱眼角抽了抽,您老人家懒可以,但是要不要懒得这么理直气壮? 天气甚佳,青空朗朗。 沉朱并无出行的兴致,这一日却被凤止使唤着从东跑到南,又从南跑到西,眼下,她拖着疲惫万分的身躯驾云往北去,按捺不住心头的不满。 此神究竟怎么回事?放着热闹的地方不去,偏要到那些鸟不拉屎的边远之地,而且,每个地方他都不过是走马观花,看个两眼,就又指点着她往另一个方向去。 这厮真的不是在溜着她玩儿吗?沉朱边驾云边思考这个问题,大概是想得太投入,脚底冷不防一滑。凤止及时伸手将她的手腕扯住,淡淡提醒她:“专心一点。” 她颦眉看着他:“都怪你。” 他好笑地看着她:“怪本君什么?” 她面不改色:“你在我旁边,太让我分心了。” 凤止一愣,听她继续道:“你说,你今天是不是故意把我当苦力使?”神情严肃道,“我那日对你是不客气了些,可也是你有错在先。你若是为此与我这个晚辈计较,也忒小气。” 凤止听后神色微顿,而后失笑:“原来是为此分心。”方才一瞬间还以为她别有她意,看来他也有自作多情的时候。 他总结:“你觉得本君今日叫你出来,是故意耍着你玩儿?”好笑地看着她,“本君像那么无聊的人吗?” 她掷地有声道:“像。” 他无奈一笑:“本君的确是有些东西想亲眼看看,只是觉得你没必要知道罢了。” 她哼了一声,偏过头去,语调里挂着淡漠的嘲讽:“是啊,就连上神的身份,我也没必要知道呢。” 他望了她一会儿,才道:“本君以为,你并不在乎。” 她听后一顿,良久,才淡漠道:“不错,我的确不在乎。”又淡淡提醒他,“上神是不是可以松手了?” 凤宓这才意识到,自方才开始,他一直抓着她的手腕,没有放开。 他闻言松了手上力道,将留有她皮肤余温的手负于身后,隔了会儿,突然开口:“丫头,你不是想知道本君到底想看什么吗。”淡淡问她,“前面是什么地方?” 沉朱冷着脸道:“北方边境。” 他继续问:“再往北呢。” 沉朱沉吟:“再往北就是太虚海了。”朝他挑一挑眉,“你不要告诉我,你今日绕崆峒一圈,只不过是想看一看崆峒的龙柱长什么样子。” 崆峒在太虚海内,共有八根龙柱支撑起崆峒的结界,使崆峒免受海水的侵蚀,也免遭妖兽的袭击,这八根柱子也算是崆峒的名胜古迹了,不过,她倒不觉得凤止有这么无聊。 凤止道:“龙柱固然有看头,不过本君对龙柱外的东西也挺感兴趣的。” 龙柱外的东西,那不就只有…… 沉朱的眸光一动:“你想去看崆峒古国?” 崆峒是上古神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处神迹,历经无数浩劫,才得以与如今的六界共存。然而,天道无常,世间万物都有它的气数,六界形成以后,崆峒这个独立于六界的神国的气数,就随着龙族的上神一个个离世,而渐渐走上了下坡路。 九千年前的崆峒大乱就是一个征兆。 不过是两个上神的内斗,竟然差点毁了整个崆峒。在名为流离之火的咒术下,半数土地化为焦土,超出大半的崆峒臣民的魂魄在火海中煎熬,永世无法往生。 若不是墨珩耗尽半数神力,将尚未受流离之火殃及的土地强行从本土割离,同时把旧土封印于太虚海底,否则,如今的崆峒早就葬送在大海的波涛里,和神界一起葬送在时间的洪荒里。 然而,崆峒虽然幸存,可是那场大乱,却如同当年割开大地的巨大伤疤一般,时至今日依然横亘在每个崆峒百姓的心头。他们将封印的旧土称为“崆峒古国”,那里不但有他们失去的土地,还有他们失去的族人。 沉朱年少,没有经历那场浩劫,古籍中也只记载了寥寥几笔,但是有件事她比谁都清楚,那就是当年差点毁了崆峒的两位上神,一个唤作素玉,另一个唤作修离,那是她的父亲和母亲。 自懂事以来,她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一刻也不要忘记。 看到身畔的少女突然失神,凤止极自然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 对方却戒备地将他的手拍开,像是一只领地被侵犯了的野兽,有些炸毛:“你做什么?” 她的反应也未免太大了。 凤止无奈地收回手,教育她:“沉朱,本君好歹是你长辈。” 适时,海风迎面而来,带着浓郁的海腥气,沉朱正要顶撞他一句,他却已从她脸上移开目光,淡淡道:“丫头,我们到了。” 前方两道高耸入天的圆柱昂然屹立,可以感受到自那两根圆柱上徐徐散发出来的神力,浩瀚而庞大,将整个崆峒笼罩在神威之下。 沉朱调整好心情,望着龙柱方向,悠悠道:“很难想象吧,那是墨珩以神力所化。” 凤止能够听出她语气里那发自内心的尊敬与仰慕。 “墨珩常年深居华阳宫,连外出一步都困难,却以一己之力守护着所有的臣民,也守护着我这个不成器的帝君……”语气虽然平静,他却听出淡淡的惆怅,“我倒是希望他可以更随心所欲一些。” 尤其是,他老人家都活这么大年纪了,身边竟还没个女人,实在是不像话。听说蓬莱是个好地方,最重要的是蓬莱的岛主是个女神,还是个对墨珩十分倾慕的女神,故而,接到蓬莱的请帖时,她几乎是半强迫地将墨珩给送出了门。 本来她也是要陪着一起去的,可是她若去了,照墨珩的性子,定然会以华阳宫无主为理由反对此事,也就只好折衷一下让夜来随行。 想到这一茬,忍不住自言自语:“不知墨珩在蓬莱玩儿的怎么样,与蓬莱岛主有没有发生点儿什么……” 意识到身畔的凤止正兴趣十足地听着自己的话,忙咳了一声,目光投向遥远的海面,掩饰一般:“崆峒古国就在那里的海底,若是潜下去,还能看到从前的旧貌。你若想去,我便在此地候着……” 凤止却道:“陪本君过去。” 又是不容置疑的口气。 沉朱先是一愣,随即以隐忍的语气道:“上神非要强人所难吗。”声音提高了几分,“那里可是我半数臣民的葬身之地。” 带他过来已是她脾气好,他竟还想让她亲自陪他下去,可曾考虑过她的感受? 凤止望着面前的姑娘。 她一身简素的月白袍,墨玉般的青丝也只是随意绾起,插一根檀木的簪子就算是点缀了,不像他们凤族那些小姑娘,无论是衣着还是发饰都爱争奇斗艳。族中那些姑娘固然很好看,却难免好看得雷同。 反观面前这姑娘,未经雕琢,似一块无瑕的古玉,仿佛天生带着傲骨,像这般眉间含怒的样子,竟也挺受看。 凤止第一次觉得,墨珩把她养得太好了。 他忽略她眼中的怨恨,微微偏头:“本君说的是那里。” 沉朱微微红着眼眶,向他示意的方向望去,不由得愣了愣。 那是立在海崖上的一座孤亭,有海水无休无止地在崖下翻腾,看上去摇摇欲坠,一个大浪袭来,似乎都能将它侵吞。 凤止道:“你不是累了吗,寻个可以坐的地方歇一歇。”言罢,就朝那里行去,衣袂翩翩,看得沉朱微微失神。 她连忙跟上,小声抱怨:“去哪里你倒是说清楚啊。” 前方传来他闲闲的应答声:“看你方才的反应,还挺有意思的。” 她虎着脸道:“哪里有意思了。” 还未行到孤亭跟前,忽然听到头顶传来尖锐的啸鸣,应声望去,只见两只金色的巨鸟正在轮番冲撞头顶的结界,每次冲撞都不能撼动结界分毫,它们却不知疲倦地一次次撞击。 凤止望着那里的光景开口,情绪难辨:“丫头,常有妖兽试图闯入崆峒吗?” 沉朱的小脸皱了皱:“有墨珩的神威镇护,一般的妖兽应当无法靠近才是啊。”话说着,就自手中幻出一把长弓来,双箭齐发,准确地透过结界,刺穿两只巨鸟的身体。 少女望着猎物坠入海中,沉吟:“兴许是偶然吧。” 凤止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层无形的结界上,眸色深沉得似化不开的浓墨。 原来……如此。墨珩,你竟然为崆峒做到这个地步吗。 沉朱却丝毫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越过他朝孤亭而去,察觉到身后的人久久没有动静,疑惑地回头,就见男子雪袍里灌满清风,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 忍不住开口:“怎么了?” 他回神,抬头道:“丫头,要下雨了。” 第五十八章 你们才不一样 凤止的预言很准,不一会儿的功夫,无根水就从天而降。 蒙蒙烟雨中,海和天连成一片。 孤亭内设有白玉的桌凳,简单却也雅致,凤止在亭子周围布下隔雨的仙障,抬脚走回桌畔。 望着伏在桌上的女子,他撩衣落座,似笑非笑地问她:“有这样累吗?” 她有些不满:“下次换你来试试,看看驾云四个时辰是什么感觉。”有气无力地抬了下眼皮,不抱什么希望地提议,“要不回去你来带我?” 凤止想,这丫头性格虽然要强,礼仪却极周全,今日竟在他面前这般没有正形,看来是真的累坏了。 他挥袖化出茶盏来,边泡茶边应道:“好,回去本君带你。”语气里竟有些不易察觉的宠溺。 沉朱见他这样好说话,倒是愣了愣,缓缓坐直身子,恢复一贯的端庄做派。 她静静地看着他倒茶,看到一半终于看不下去,忍不住把茶壶从他手上接过来,骂了句:“笨书生。” 骂完之后,却见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眉眼含笑:“你方才唤本君什么?” 沉朱略怔了一下,没有答话。默默把茶盏推到他面前之后,就转过头望向亭外的雨帘,脸上无甚表情。 凤止透过袅袅茶烟望着少女的侧脸,目光从她端正的额头滑落,经过挺拔的鼻梁,最终落到她的双唇上。唇瓣轻轻开合,似说了句什么,他回神:“什么?” 沉朱恹恹道:“没什么。” 你已经不是我的笨书生了啊…… 凤止没再追问,抿了口茶,同她一起看着亭外的苍茫烟雨。 隔了会儿,听她漫不经心地问自己:“长陵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凤止玩弄着空茶杯:“怎么,还未过门,就好奇起自己未来夫君的为人吗?” 沉朱为这话胸前一闷,极力克制着情绪:“是啊,我的夫君,自然要配得上我才是。”挑眉看向他,眸子染上了一些狂放不羁,“你从长辈的角度给个意见,觉得这个长陵君配不配得上我?” 这本是个极好回答的问题,他并无理由迟疑,可是在这个不必迟疑的问题上,他却沉吟良久。 唔,长陵君,天族的二殿下,出身倒也可以,可惜是天帝庶出,论模样也算得上一表人才,可是气质太普通,性情虽好,却未免软了些,不够霸气…… 想到这里,凤止心下一顿。 似乎从刚才开始,他一直在挑长陵君的毛病。他为何挑他的毛病? 沉朱见他沉默半晌也没有给出答案,忍不住问他:“这个问题有这么难回答吗?” 他收回心神,挑了个极官方的说法:“长陵君出身显赫,人品和相貌都出类拔萃,无论本君意见如何,墨珩看人的眼光总不会错。” 沉朱听他这么说,不知为何心头有种期待落空的感觉,将那种感觉强压下去,漫不经心道:“墨珩的眼光自然很好。”自言自语般道,“今日回去就让成碧弄一张画像,成亲之前,我也该过目一下才是。” 凤止听后不置可否,隐在袖中的手上多出一块玉玦来,将它玩弄了两三下,总算开口:“丫头。” 沉朱漫应了一声:“嗯?” 他将手中物件轻轻搁在桌上,声音显得有些冷漠:“此物在本君手中已有两百余年,如今也该物归原主。” 沉朱望着桌上的玉玦,分明是温润的色泽,却刺得她眼睛疼。 她听到自己开口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两百年前本君已借凤宓之口说过,你若还愿意听,凤止也无妨再说一次。” 沉朱抓着玉玦起身,道:“不必了。” 虽然知道这一日总会来,却还是低估了他的拒绝对自己的伤害。 行到亭子口,用尽全力将手中精巧的龙形玦扔入太虚海中。 她背对凤止,背影显得单薄而孤绝,尽管如此,头却依然抬着,语气微讽:“上神大概是误会了,我喜欢的自始至终都只是书生凤宓,而从来不是上神凤止。如今,我只当是凤宓不在了,就不劳上神转达他的意思了。” 她说罢,连仙障都未撑开,就冲入越下越大的雨中。 海上苍茫一片,她驾云而行,分不清脸上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在云头上自嘲地笑笑,若是雨水便也罢了,若是泪水,沉朱你也太没出息。 凤止在海上的孤亭里喝完一盏茶,叹口气:“丫头,本君与凤宓,从来都是同一个人啊……” 沉朱靠着一时意气行出数十里,心情缓缓平复下来,她这个人甚少做事后悔,可是想起方才将那玉玦扔进太虚海,还是隐隐有些肉疼。 那可是她以自己本源的神力养出来的东西,就相当于将她的神力分了一半在那玉玦里。“玦”有决断之意,她本欲通过这枚龙玦提醒自己,当决断时就应痛下决断,故而,当年遇着心仪的人,她想也没想就把玉玦送给了他。荒唐的是,对于她的决断,人家却一点也不领情。 她沉朱可真是个笑话。 将自己骂了几句之后,果断掉头。为了不亏太多,她得把东西找回来。 亭中已无凤止的身影,沉朱化出真身来,一头扎入腥咸的海水。 尽管龙族在水中的视力极佳,可是想要在这样大的海域找到一枚小小的玉玦,还是有些难度,幸而是她自己的神力养出的东西,很快,她就感应到玉玦的灵动。 沉朱靠着那抹微弱灵动的牵引,奋力向深海游去。 海水愈加冰冷刺骨,忽然有断壁残垣闯入视野,她心下一惊,那玉玦竟被海流冲到崆峒古国了吗,而更让她惊讶的是,此时,那里已有一人。 男子一袭白衣,虽在水中,却如立于平地,正对着一座生满绿苔的古城墙,探手触碰上面的古文字。 她忍不住道:“凤止,你怎在此?” 话说完,才想起自己此时是龙身。 凤止手顿住,面前的文字转瞬化为虚影,消失在海水中。他回过头,便看到巨大的白龙浮于身后,这丫头,竟是少见的白龙吗…… 应当是意识到了自己的真身被他看去有些不妥,就见她尾巴一摆,即化成少女的样子来,还未稳好身子,就被一个暗流撞得一个踉跄。他想也未想,就伸手将她拽入自己的仙障内,用力过猛,一下子把她拽进了自己的怀中。 沉朱在他怀中抬头,撞上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眸,冷不防地蒙在那里。 整个身子都僵硬得不似自己的,心跳陡然快了那么几拍。 她没有及时从他怀中离开,而是重复了一下方才的问题:“你怎么在这里?” 凤止亦保持着怀抱她的姿势,道:“同你一样。” 沉*了半晌,看到自己的玉玦端正地悬在他腰间,微微讶异:“你是特意下来找这个的?” 凤止不置可否,问她:“你方才在生本君的气,现在气可消了?” 沉朱经他提醒才反应过来,她丢失玉玦本就是他害的,就算他特意替她找回来,也于事无补,更何况,他本就有意下来看崆峒古国,替她寻找玉玦约莫就是顺手。 她自然无需为他的顺手承他的情。 将心态摆正,从他怀中撤离,伸出一只手:“物归原主。” 一张小脸上,表情十分认真。 凤止的目光在她掌心的纹路上落了落,突然生出了逗弄她的心思,甩下一句:“什么物归原主?”就转身而去。 沉朱默了默,随即咬牙,这世上怎有他这样的人! 气呼呼地跟上他:“我的玉玦某人不是不稀罕吗,那就还给我。” 他气定神闲道:“本君水性不好,方才发现这枚捡来的玉玦,佩在身上倒有避水之效,着实好用得紧。” 沉朱腹诽:姑奶奶若信你水性不好,那铁定是姑奶奶的脑袋被驴踢了。 不想与此神多做纠缠,她黑着脸道:“那就请上神用完之后还给小神。”说罢,就化出真身来,“小神还有要事,恕不奉陪。” 凤止唤住她:“等等。” 她耐着性子道:“做什么?” 由于恢复了龙身,声音听上去就比平时多了些威严,凤止认真地打量她一眼,十分厚脸皮地道:“正好,载本君一程。” 面前的小白龙眼角微微一抽,还未开口拒绝,他已利索地落到她的头顶,气定神闲道:“走吧。” 沉朱怒道:“凤止,我好歹是龙神!”他怎能把她当成坐骑来用,还、还顺手握住了她的龙角!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几乎是在咆哮了:“你给我下来!” 凤止却轻轻拍一拍她的头顶,哄小孩子一般道:“听话。”又笑吟吟道,“待出了太虚海,本君也给你骑上一骑,可好?” 沉朱迟疑:“真的?” 按照沉朱的理解,他说的意思,自然是化出真身来给她骑。他贵为凤皇,一定甚少在别人面前化出真身来,给人当坐骑的机会自然也少之又少。这么个难得的机会,她若放过了,一定会后悔。她不过是载他一程,就能换来将他踩在脚下的机会,又算得了什么。 凤止真诚道:“本君向来不打诳语。” 沉朱果断道:“成交。” 出水之后恢复了人身,她轻咳一声,面上一派端庄文中,眼里却有抑制不住的喜色:“好了,凤止,你可以化出真身来了。” 兴奋得连敬称都给忘了。 凤止望着少女因为期待而清亮无比的双眸,陷入了沉思。方才他虽然承了她一诺,实际上那一诺并没有什么分量,当时,也不过是挑了一个最省事的办法哄她开心罢了。 可谁曾想她就这么心思单纯地信了呢。 大概是见他神情不对,少女深漆的瞳色渐渐染上一层怀疑:“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凤止沉思了好一会儿,白衣广袖一抬,手拍上她的肩膀:“今日本君乏了,改日吧。” 说罢,就丢下石化在原地的沉朱,径自召一朵祥云,朝华阳宫方向去了。 经此一事,沉朱明白过来一个道理,那就是凤止想骗她的时候,往往比寻常时候显得更真诚一些。 凤止这个骗子!! 云头上,唤作凤止的上神也在暗中自责,这次貌似做得有些过了呢,照那丫头的性子,恐怕不大容易哄回来。 嘴角却不自觉轻扬,这么欺负她,心情莫名开心是怎么回事。 第五十九章 墨珩为feiniao13钻石加更 隔日,云初殿内,从西天移来的优昙钵罗花,正逢上三千年的花期,白色的花朵卷了千堆,祥瑞万分。 沉朱在半睡半醒间,听到殿外似有许多人在走动,睡眼惺忪地从床上坐起来,披散下来的发丝遮了一半脸颊。她沙哑着嗓子唤了一声成碧,没有人应,只好随手扯了件袍子披上,光着脚朝殿外走去。 行到廊下,见成碧正在指点着小仙饿打扫各殿的卫生,整个人神采焕发,充满干劲。 沉朱有些不解:“成碧,不是半个月前才大扫除过吗,怎么今日又来了一次?” 成碧闻声望去,看到少女的样子,登时捂上鼻子。 虽说同为女子,可是自家主子刚睡醒时的模样,实在是太令人把持不住了。而且,大概她睡醒随手扯了件墨珩的袍子披上,宽大的素色长袍,三千青丝未束,让她看上去有些雌雄莫辨,大概是年少的缘故,就算硬将她当做是一个美少年,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妥。 若是自家主子是个男孩子,日后长大了,美貌程度绝对跟前两日见到的凤止君有得一拼。 成碧保持着捂鼻的动作,禀道:“帝君,上神从蓬莱回来了。” 沉朱愣了愣:“墨珩回来了?怎么这么早?”又狐疑道,“可是这跟你大扫除有什么关系?” 成碧喜滋滋地向她解释:“上神的房间空了好几日,奴婢怕会落灰,所以令人打扫干净了,好让上神入住。” 沉朱无奈,就算是墨珩回来了,这小丫头也太小题大做,犯不着把整个云初殿也一起打扫吧,不过算了,由她折腾吧。 “墨珩如今在何处?” “哦,上神刚刚去广兴殿见二位上君了,应当是要商议帝君的婚事。” 沉朱抬脚就往广兴殿去:“我去见他。” 成碧道:“等等,帝君你好歹……”换身衣服再去。 话未说完,人却已经走远了。 廊外桃花被风吹动,纷纷扬扬,洒落一地。刚刚回府上换了件常服赶来的夜来,正好在回廊的转弯处撞到沉朱。 少女白衣纱笼广袖,突然闯入他的眸中,凝成一抹惊艳之色。 夜来将眸中的情绪隐去,唤道:“帝君这是去哪里?” 沉朱看他一眼:“墨珩去谈我的婚事了,陪我去广兴殿走一趟,对了,你们怎么提前回来了?” 夜来跟上她的步伐,淡声道:“上神挂念帝君,就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辞了蓬莱仙主。”忍不住提醒她,“帝君打算就这么衣冠不整地去见上神吗?” 沉朱往脚上看了一眼:“啊对。”随意捏了个诀,化了一双织锦的短靴穿上,责备他道,“夜来,你怎么搞的,去之前我不是嘱咐你了,这次墨珩去了蓬莱,务必让他多住些时日,最好能住个一年半载的,也好与蓬莱仙主多培养培养感情。”说到这里,语气里带上些遗憾,“我可是连喜酒怎么摆都已经想好了。” 夜来神色不变,语气里却已有取笑之意:“帝君明知上神的脾气,就该知道那蓬莱仙主根本留不住他。”抱臂说起了风凉话,“帝君有时间考虑墨珩上神的喜酒怎么摆,还不如抽空想一想自己的喜酒该怎么摆。” 沉朱横了他一眼,却又转怒为笑:“正好,你是过来人,可以给我个参考,当初跟那只狐狸成亲,你们是怎么摆的喜酒?” 夜来眼角一抽,这丫头。忍不住开口反击:“都过去那么久了,属下哪能记得那么清楚。”咬牙切齿道,“对了帝君,属下这次在蓬莱寻了许多宝贝,打算给帝君当大婚的贺仪,改日帝君亲自去属下府上挑一挑。” 沉朱脸黑了黑:“挑你大爷。” 二人一路斗嘴,过路的仙娥听到皆忍不住掩袖轻笑,夜来神君与帝君还真是数千年如一日,咳,无一日不在互相拆台。 来到广兴殿,小仙娥进去通传,得到墨珩的许可,沉朱才抬脚进了内殿。 不远处的树荫下,正靠着大树打盹的凤止听到动静,懒懒将覆在脸上的经书摸下来,隔着簌簌的落花,正好看到少女上殿的背影。 素衣白袍,衣袂翩翩,发丝上仿佛沾带桃花香气。 夜来奉令守在殿外,看着沉朱的背影消失,俊秀的脸上缓缓有凝重之色。良久,他轻叹一声,结果叹到一半,就听到身后一个清雅的男声:“夜来将军也在为这门婚事忧心?” 他回头,看清男子的模样,神情不由得一顿。 凤宓,他怎会在这里? 只愣了片刻,就结合回宫后得到的传闻悟出此神是谁,眸色一沉,神情傲慢至极:“原来是凤止上神,这厢有礼了。” 凤止不为他的简慢生气,含笑道:“夜来将军不必客气。” 夜来眯着眼睛问他:“上神与帝君已经见过面了?” 见凤止点头,语气里更添敌意:“不知上神是什么意思?”手缓缓握紧,凉凉道,“耍着我家帝君玩儿是吗?” 凤止没料到自己在他心中竟然这般不堪,略感到些无奈,本想出言为自己辩解,却突然改了主意:“本君便是耍着她玩儿,又待如何。” 簌簌落花下,夜来看着面前的男子,一袭竹青色长袍,容色温润,神情坦荡,仿佛就算动手毁了六界,他也会是这副神情。 夜来强压下满腔怒火,阴沉沉道:“谁若伤害她,就算那人位极六界……” 凤止含笑:“若那人位极六界,你待要拿他如何?” “他伤她一分,我让他十倍奉还,他伤她十分,我让他百倍奉还。”男子的眸色狠戾决绝,“上神信不信,夜来说到做到。” 凤止没料到会得到这么一个回答,方才那句话的本是简单的试探,谁料试探的结果却让他有些意外。 “夜来将军莫不是……喜欢她?” 面前的男子一顿,眼中的怒色渐渐消失,代之以浅浅的嘲弄:“上神玩笑。身份之别,夜来岂敢逾越。就像上神不可能喜欢帝君一样,帝君也不可能喜欢夜来,这样的自知之明,我们主仆都是有的。”说罢,冷冷道,“上神若是对帝君无意,就不要出现在她面前,免得她心思单纯,再误会了上神的意思。” 凤止抚着袖,垂目沉思。明玦的那句话犹在耳边,不由得低声沉吟:“离她远一点……吗。” 夜来不欲与他多言,径自行到广兴殿前,让一个小仙娥借送茶水之便打探殿内情况。特别强调,若是帝君发起小孩子脾气,就立刻向他禀报。 不过,应该不必担心吧。那丫头向来敬重墨珩上神,这几千年来,何曾听她在墨珩上神面前说半个不字? 那小仙娥隔了一会儿行出来,果然道:“神君放心,帝君乖巧着呢,没有惹出什么乱子。奴婢进去时,上神与青玄帝君正在合议婚期的安排,问帝君的意思,似也默许了。” 夜来蹙眉:“婚期?” 小仙娥道:“天帝的意思是,婚后让长陵君随帝君来崆峒,可是大婚却是一定要在九重天置办,否则天族的面子不好看。” 夜来却并不在乎这件事,问她:“婚期定在了什么时候?” 小仙娥摇摇头道:“奴婢没有听到。” 夜来神色严肃地挥一挥手,道:“知道了,下去吧。” 二人的对话一字不差地落入凤止耳中。婚期,恐怕不会出三个月吧。 夜来眼角余光见他仍在原处,暗中沉吟,听说此神是同东极的青玄帝君一道来送婚书的,怎么此时却自己在殿外闲晃? 不待他解开其中蹊跷,就听到沉朱的声音从殿门处传来:“青玄君留步,我送墨珩回去就是了。” 夜来应声望去,广兴殿门前,手执折扇的那位应当就是青玄帝君了,传闻此君在衣着打扮上颇为讲究,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月白袍,青玉簪,也算得上是风度翩翩。只听他道:“不过几步远,晚辈还是送上神一程。” 正由沉朱搀扶着的那名男子,发色极黑,更衬得他肤色苍白。一身玄墨色的古袍,透着无与伦比的矜重和庄严,虽然身体看上去既单薄又弱不禁风,却容不得人有任何亵渎冒犯的念头。就连风度翩翩的青玄帝君立在他身边,也都成了个不起眼的陪衬。 也难怪九重天上的那位帝王,在墨珩上神的面前也甘愿低上半头。 如果真要找个人对比的话,或许,也就只有—— 夜来忍不住望向凤止,对方也正望着墨珩上神的方向,竹青色的宽大衣摆被和风吹起,神色不辨喜怒。 如今世上仅剩下的两位上古神,给人的感觉竟如此不同。 世人都说墨珩冷傲,却不知那是因为他眼中只有崆峒,于他而言,除却崆峒的兴衰以外,皆是身外事,自然就显得他凉薄,而与墨珩置身事外的冷漠相比,凤止的淡泊和好脾气却在六界有口皆碑。 不过,那的确是真正的凤止吗? 在六界未分之时,妖鬼混战不休,毫不夸张地说,每三日就会有一族被异族吞并,每五日就有某个小族彻底覆灭。凤族并不是骁勇善战的神族,却直至今日都立于六界的顶端,那执掌凤族的帝皇,若是没有杀伐决断的霸气和笼络人心的手腕,仅凭运气又怎么可能走到今日? 上神凤止,岂可能是善辈? 第六十章 淫贼 夜来回过神来,听到不远处墨珩开口:“有朱儿陪着本神就是,青玄君留步。”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人拒绝的威仪,“诸位远道而来,不妨在华阳宫多住些日子。本神身体不便,若有怠慢疏失,也请诸位多多担待。” 青玄和他身后的礼官忙道不敢,墨珩朝他行了个半礼:“告辞。” 青玄忙回全礼,谦谨道:“恭送上神。”握着折扇的手心隐隐冒汗,时至今日才明白,何谓不怒自威,也难怪天帝对他的话不敢有任何异议。好在,此神并不愿过多插手六界之事,否则,照天帝那么个多疑的性子,就算对方是自己的老师,恐怕每日也要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了。 沉朱搀扶着墨珩,走到石阶前提醒:“小心脚下石阶。”又提议,“要不还是坐轮椅吧,我来推你。” 墨珩的语气里有些无奈:“朱儿,我应当还未年迈体衰至此。” 沉朱迟疑:“可是,你刚刚从蓬莱回来,云初殿又那么远,我怕你身体吃不消……” 墨珩难得展颜,侧头看她:“那你就陪着我慢慢走过去。” 沉朱这才朝他温软一笑,乖巧道:“好。” 夜来看着二人朝自己走近,神情也缓缓柔和下来。恍然想起当年,墨珩在满园春光中问自己:“夜来,你可愿意留在崆峒?” 当年他本打算,待自己躲过了君临的骚扰,就去四海遨游,做一个逍遥散仙。谁曾想,那个位居六界之巅的上神竟会亲口出言挽留。 他没有去问为什么,只是在获得留下来这个选项的时候,突然觉得似乎这样也不错。本以为墨珩不过留他做个小小的神将,谁知他却授他兵法,指点他修行,短短几千年,几次三番委他以重任,甚至将崆峒的十万神将交给他掌管。 崆峒上下,无不默认他是墨珩的弟子,对他敬重有加。 他又是何德何能。 恍神回来,漫不经心朝凤止所在的方向瞧去,那里却已空无一人。 心下略顿,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怎么也不和墨珩上神打个招呼。 是夜,凌兮殿外小花园中,青玄邀凤止月下对酌。 蓝袍神君有些感慨:“墨珩上神那般风骨的人,也难怪能养出那样的小帝君。不过,嫁给天帝的二子长陵,当属屈就了。” 他的对面,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捏着青釉的酒盏,说不出道不明的好看,曳地的广袖上铺就一层清冷月光,亦胜却了无数美景。唤作凤止的上神含笑问道:“照你的意思,那丫头该嫁个什么样的人,才不算屈就?” 青玄玩笑问他:“上神觉得我怎么样?” 凤止目光在他脸上流连片刻,开口:“也是屈就。” 青玄表示很受伤,他好歹也是青华长乐界的上仙,下首还有十位天尊以及无数真君,证明他身份很尊崇好不好。不过,再尊崇的身份,在这位早已跳脱六界的上古神面前,约莫都是浮云。 他定了下神,饶有兴致地问面前这位上古神:“上神既这么说,想必心中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不妨说来听听。” 却换来凤止一句:“无论配谁,都是屈就。” 青玄眼皮一跳,望着面前淡然饮酒的上神,突然被某个念头惊的虎躯一震。 试探着问道:“那如果是……配上神呢?” 执杯的手顿在那里,而后是“嗒”的一声,酒盏落在石桌上。 狭长的凤眸里落下清凉月光,男子的语气也带着幽幽的凉:“青玄,这个假设可以放在任何人身上,唯独本君不可以。” 青玄为他的神情一怔,半晌才干笑一声,道:“也对,上神心怀天下,对万物众生一视同仁,怎会独为一名女子动特别的心思。”为他斟酒,道,“不提这个,喝酒。” 凤止将杯中酒汤饮干,低叹一声:“是本君没有那个资格啊……” 这句话说的太轻,并没有落入青玄耳中。 月上中天,青玄不过才小酌数杯,就已不胜酒力,晃晃悠悠地回房休息。凤止在他走后,又独酌了小半个时辰,隐约觉得酒意上头,才缓缓起身,想找个凉快的地方醒酒。 却说华阳宫最凉快的地方,当属距凌兮殿不远的凤幽池,该池由数十万年的玄冰堆砌而成,池水寒凉沁骨,于修行却很有益处。两百年前,沉朱为救白泽伤及根本,被墨珩勒令每日来这里泡一个时辰,这两百年间,她将此事当成晚课,从未有过间断。这一日同样如此。 适时,凤止顶着浑身的燥热,漫无目的地在凌兮殿周围晃荡,隐约感受到玄冰的凉气,就自然而然朝凉气的源头行去。 踩着一地月光,穿越繁茂花木,隐约见前方一座清池,沁人心脾的寒气扑面而来。 他眼睛一弯:“原来是座玄冰池吗。”抬脚走过去,边走边将袍子扯开,欲借池水一解浑身的燥热。结果,人还未走近,动作就顿在那里。 映入眼帘的,是一池月光,月光中有个人影,在水雾中渐渐清晰。 长发被撩至胸前,后背如白璧无瑕。不过是一个背影,还不至于让人生出亵渎的念头,更何况是活了数十万年岁的上神,这样的诱惑委实算不得什么。玄冰的寒气直沁入脾肺,凤止却觉得体内燥热并无一丝缓解。索性靠在池畔的古木上,敛了自己的气息,静静看着池中的人。 沉朱泡完一个时辰,开始闭上眼睛调理内息,刚刚将气息在体内运行了一个周天,就听到身后一声树枝断裂的脆响。 她开口:“是白泽吧。” 凤止顿下自己的动作,本欲悄悄地离开,谁料竟这样不小心。 沉朱丝毫没有察觉出不对,还以为是平时这个时候为自己放风的白泽。 “你不是替我去九重天跑腿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没等回答就继续问下去,“你可见了长陵君,那家伙如何?”隔了会儿,又道,“可是,他便是再好,我也不想嫁他。三个月后,我若是逃婚……”摇了摇头,从池水中站起,“算了,回头再……” 凤止反应慢了一拍,意识到自己该避嫌时,却已经为时过晚。 沉朱刚转过身,就看见立在池畔的男子。玄衣广袖,衣襟微敞,青丝被一根白玉簪挑了一半,凤眸中似有缭绕的雾泽。 她愣在那里,第一反应就是开口惊呼,对方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一瞬就出现在她身后,伸手将她的嘴捂了个严实。她眼睛瞪大,在他怀中呜呜地挣扎,听到他在耳后道:“不要出声。” 男子的气息落在颈子上,几乎要灼伤皮肤,浑身分明已被玄冰池水泡得寒凉彻骨,这一刻,身体里却腾地升起一团火焰。 男子的手臂十分有力,她久挣不脱,以神力去对抗,却被他轻而易举地化解。 对方的声音略有些无奈:“沉朱,你若此时叫唤,只怕会败了名节。”轻声安抚她,“你乖乖的,本君就放开你。” 她在他的怀中无措地点头,浑身都因羞愤而颤抖不已。 凤止见她逐渐镇定,这才将覆在她嘴上的手缓缓移开。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咬牙切齿道:“凤止,你这是在做什么,还不放开我!” 声音很低,胸膛因为愤怒而剧烈起伏。 她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未着寸缕的后背能够明确感受到男子的胸膛,一只手还留在她的肩头,将她整个人都圈在怀中。 水泽从她的肩头滑落,空气中弥漫着说不明的暧昧缱绻。 修长的手越过她的肩头轻轻抬起,将她置于池畔的衣服捞到手上。 凤止简单将她裹了,抱着她一步步走出凤幽池。 手臂上传来颤抖和挣扎,他暗叹,自己今日,怕是吓到她了。却听她低低骂道:“快放我下去,你这个淫贼!” 淫、淫贼? 沉朱一落地,就手忙脚乱地穿衣服,待穿戴齐整,才红着眼转过身去。 凤止那家伙早已捏诀弄干了自己的衣服,神情一丝不乱,仍是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这副模样她曾经很喜欢,可是今日却越看越可恨,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今日之事,你我都当没有发生过,你热闹也看完了,明日就走吧。”望着他,又改了主意,“现在就走!” 凤止朝她走了一步:“沉朱,若本君说,此事纯属偶然……” 她竟一抬手化出红缨刀来,杀气腾腾道:“你不要以为我道行不如你,就要受你欺负,你这个淫贼,只管来战!” 凤止的酒早已醒透,额角却因为她的反应隐隐抽痛,抬手揉一揉,无奈唤道:“阿朱……” 她身子一颤,继而怒道:“谁是你的阿朱。”怒极反笑,蓄满水汽的眸子满是高傲和鄙夷,“凤止上神,阿朱实在是高攀不上,也不想再高攀。” 她说罢,就仓皇逃走,只留下白衣上神怔怔立在原地。 良久,他才撑额苦笑,喝酒误事,果然如此。 不过。他忍不住抬起一只手,双臂间仿佛还留有少女的体香,盈盈绕绕,盘桓不去。他心中一顿,凤止啊凤止,你难道真要将淫贼这个罪名给坐实吗…… 第六十一章 练兵 翌日,沉朱起得比寻常都要迟,日上三竿,都还没有下床的意思,从九重天归来的白泽从窗户飞入寝殿,行到床边,语声担忧:“沉朱,你今日是怎么了,昨日我临行前不是还听你信誓旦旦地保证,要去墨珩上神那里听他讲经吗?” 良久,才见少女从锦被中露出个脑袋,声音有些沙哑:“我今日身体不适,你去替我转告墨珩,他那里我不去了。” 软软的兽爪覆上她的额头,白泽果断揭穿她:“你无病无痛,哪有什么不适?” 沉朱闷闷地哼了一声,道:“白泽,你这碰一下就能知道别人身体状况的能耐,有时候还真是讨厌。” “吾生来就通晓天下事,医术的造诣自然很高。” 沉朱侧着身子,懒洋洋地问它:“通晓天下事,是不是连人心都猜得出来?” 白泽道:“人心自然不一样。就像世人常说‘人心不古,诡变百出’一般,这种变来变去的东西,恐怕有时候连他们自己都不明白。” 沉朱又缩回被子里:“是啊,有时候连自己都不明白。” 明明已经决定要与那个人划清界限,脑海中却时时能浮现出他的模样来,这种感觉实在太令她烦躁。 白泽后腿一蹬就跃至床上,边转圈边道:“不要犯懒,速速起床,吾陪你去看夜来打架。” 沉朱忍了片刻,终于忍无可忍地掀被:“白泽,你快要踩死我了……” 出了华阳宫往西行,不出二里就是崆峒的神军营,练兵场的正中央就是演武台,有三面旌旗随风摇荡,高台的两侧各置一面大鼓,在隆隆的鼓声中,演武台上已有两个人打在一起,聚集在两侧的神将纷纷扯着嗓子为他们呐喊助威。 沉朱还未走近,就见一魁梧的将军被甩下高台,正好撞到大鼓上,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响。在一片叫好声中,玄衣玄甲的青年神将执枪立在台上,秀气的脸上满是张扬的神采:“就这点程度吗,还有谁来?” 沉朱朗声开口:“我来!” 从云头落下,围观的神将立刻让出一条道来。 她朝经过的一个神将伸出右手,对方立刻会意地将手中长矛递到她手上,道:“帝君小心,夜来将军已经连胜二十八场。” 沉朱留白泽在台下,身姿轻盈地跃上演武台,朝夜来挑了挑眉头:“夜来将军好功夫,本神也来会会你,可好?” 围观的众神将一见沉朱上台,心中都有些激动。每一年练兵,最有看头的就是这二位对阵。 夜来神君的实力早已达到他们心中的巅峰,一般的神将望尘莫及,基本上敢与其对阵的人,都是难得的勇士。只要上台,被虐是肯定的,众神将向来以被虐的时间长短,作为检验自己实力的标准。 可是帝君就不一样了。 对于他们这些糙老爷们,夜来神君虐起来从不手软,不出一盏茶定能分出胜负,可是,每次与帝君对阵,他却总要拖上个把儿时辰,然后输掉比试,原因没别的——他喜欢对帝君放水。 不等战斗开始,下面的一众神将已经摩拳擦掌地下起了注,押的是这次夜来神君会以何种不明显的方式输给帝君。 夜来看了沉朱一眼,阳光下,少女的眼角眉梢显得暖融融的。他轻轻一笑:“要不要让你三招?” 沉朱身上杀意一浓,也不与他客套:“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夜来被她这极凶狠的三招逼退到擂台边缘,电光火石之间以刀背挡下她的长矛,眯起眼睛:“三招已过。帝君小心,属下可要反攻了。” 女子露出肆意而张扬的笑意:“求之不得!” 一个时辰之前,华阳宫。 青玄本预备邀上凤止一道去崆峒的皇城逛一圈,可是敲了半天门也没反应,恰有一个小仙娥经过,告诉他凤止独自出门散步,已去了小半个时辰。他向来嫌那些随行的天庭仙官古板,也就没有邀他们一起逛街的兴致,得知凤止不在,只好败兴地回房睡觉。 这时的凤止,正在云初殿上与人对弈。 对面端坐的男子容貌清冷,发黑如缎,静静落到堆叠的长袍上,执棋的手苍白枯槁,仿佛下一刻就会化成枯骨。 墨珩的声音和着落子声在云初殿上响起:“没有想到,你竟会主动来见我。” 凤止道:“若我不来见你,还不知你的神力已衰竭至此,墨珩,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擅长粉饰太平。” 墨珩的情绪丝毫未受影响,只冷淡道:“凤皇管好凤族的事务就是。” 凤止的目光落在棋盘上,也不为他的冷淡生气,说话的语气就如同闲话家常:“也是。崆峒有你在,又何时需要我来费心。不过,有些事你此刻可以扛着,可若是你不在了呢?”从棋盘上抬头,神色喜怒莫测,“你打算让那丫头如何?” 墨珩抬头:“届时,她自会有她的选择。” 凤止执白子的手落下去,堵上了他的一个活眼,轻笑:“你明知她会如何选择,照她的性子,就算是崆峒陨落,她也会毅然陪葬吧……” 墨珩的目光在他腰间的玉玦上落了落,又不动声色地挪开,避开这个话题:“我从夜来那里听说了,两百年前,那丫头似给你添了些麻烦。” 凤止执棋的手微顿,而后恢复如常:“不过是个巧合。” 墨珩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棋下到一半,才开口:“凤止,崆峒如今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后人,本神舍不得让她出任何差错。即使那个差错……”他抬头,静静道,“是你。” 凤止抬起凤眸:“我知道。”眸色冷而沉,“可是,若我偏想要她呢?” 墨珩落子的手微顿,只道:“凤止,你不会。” 凤止与他对峙半晌,终于败下阵来,轻道:“墨珩,你舍不得将她给我,凤止……又岂舍得要。” 墨珩道:“如此最好。”轻轻落子,“但愿日后,你不会与她为敌。” 凤止苦笑:“你早已看到结局,又何必这般试探我。你放心,本君虽爱看热闹,却从来都不喜欢蹚浑水。” 下完一盘棋,凤止起身告辞,墨珩坐在原地,在缭绕的沉香中开口:“凤皇,你今日答应本神的事,莫要忘了。” 凤族的帝王背对他而立,白衣广袖,发色如墨:“上神放心,本君好歹也是一族之王,说过的话,自然记得。” 墨珩继续道:“从今日起,本神将入观星殿闭关,沉朱丫头还要请凤皇多多照拂。” 凤止道:“本君会的。” 离开云初殿,凤止略作思量,驾了云朝太虚海去,途中正巧经过兵营,见底下乌压压的一帮神将都围在一处,十分热闹,于是下了云头,想去瞧个仔细。 刚一落地,就听到一片叫好声。抬头望向那被神将包围的高台,就看到女子一竿长矛立在台上,朝摔至台下男子扬了扬下巴:“夜来,你输了!” 应当是经历了一番苦战,头发散了,显得有些狼狈。 唤作夜来的神君理了理袍子,神情仿佛有些不甘心,高傲地回了一句:“算帝君运气。” 凤止抬脚走近,听到身侧有神将小声对同僚道:“方才夜来将军的那个假摔好生高明,从帝君那个角度只怕瞧不出一点儿破绽。” 同僚亦小声回他:“真佩服夜来将军,每一年都能开发出不同的假摔技巧。” “大约这就是爱吧。话说回来,你有没有发现,帝君今日的杀气比往年都要严重。” “是啊是啊,还不曾见过这样的帝君,好可怕。” 凤止苦笑,仿佛隐约明白她心情不豫的原因。不过,能发泄出来总是好的。 就听她在台上道:“还有谁有胆量,来与本神战一场!” 底下的神将面面相觑,说实话,帝君的实力只能算作中上,兵营中有几个能打的将军,恐怕在十招内就能打赢她。可是,若他们打赢,帝君不免就会发现夜来将军给她放水,这样一来,也就难免会生夜来将军的气。帝君生夜来将军的气,夜来将军铁定也会有气,这气最后不还得发泄在他们这些手下的头上? 故而,沉朱一连点了好几个名字,都没有一个站上前来。她神色更加不豫:“一群胆小的家伙!” 他们不是胆子小,是没有夜来将军放水的本事啊。 众神将正在互相推脱,忽然听到一个清雅的嗓子:“本君应战。” 围在演武台周围的神将纷纷回头,本想看一看是谁这么有胆色,结果看清男子的模样,俱是浑身一颤,齐声道:“恭迎凤皇!” 然后,很自觉地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夜来见到来者,神色陡然阴沉,凤止却看也不看他,就气定神闲地走上擂台。 在沉朱的面前站定,静静望着她:“丫头,本君做你的对手。” 沉朱的神色由愣怔转为阴沉,低低骂了句:“淫贼。” 夜来站得近,听到此话一顿,问自己脚下的白泽:“淫贼是什么意思?” 白泽淡淡解释:“约莫就是登徒子的意思……”沉吟道,“今早沉朱仿佛有些不大对劲,难道昨日与凤止上神发生了什么?” 夜来的手不自觉地抖了抖,看向台上凤止时,眼神里多了些杀气。 第六十二章 妖皇 凤止对沉朱道:“丫头可愿听本君解释?” 沉朱已经提了长矛刺过去:“废话少说。” 这一招被他轻易躲过去,她身上杀气一凛,招式比方才面对夜来时更加果决凶狠。 她步步紧逼,谁料,一直后退的凤止却突然一个闪身,鬼魅一般出现在她身后,还未反应过来,手中长矛已经落地,他干净利落地将她的双手反剪在身后,凑到她耳边,语声氤氲:“阿朱,乖乖听本君说话,就放了你。” 沉朱咬唇:“看招!”一只手从他的钳制中挣开,朝他的鼻梁就砸过去,凤止换了个方式将她制住,语声含笑:“这般凶悍,日后谁敢娶你。” 沉朱道:“我的婚姻大事,不必上神操心!快放开我!” 凤止道:“放开你也可以,昨日一事,原谅本君。” 沉朱重复了一遍:“原谅你?”凤止忽觉手上一烧,不过是稍有松懈,就被她挣脱钳制。她道:“你想得美。” 这丫头,竟又擅用了宝贵的本源之力。 不待多想,她已携着凶狠的掌风朝他袭来,他避开她,道:“丫头,休要乱来。” 这般擅用神力,她就不怕将来有个万一?! 凤止的眼神不禁比方才多了些认真。 沉朱选择的袭击角度甚是刁钻,他若是认真还击只怕会伤到她,可若只是一味地躲,她的神力和体力恐怕会消耗更多。 “丫头,你就这般痛恨本君吗。”神色隐隐发沉,“把神力收回去,本君认输就是了。” 沉朱怒火烧心,哪里肯听他的。这些时日以来的委屈、愤怒全都交织在一起,她眼下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痛痛快快与他打一场。 对方是上古神,神力浩瀚无边,她就算拼上全力也不可能赢了他。 但,输给他还是太不甘心了。 她继续提高神力,却突然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瞬间将她的神力压制,她的身体也被那股力量震出去,眼瞅着就要跌下擂台,对方却突然上前一步,揽住她的腰,将她放至稳妥的地方。 一时间,整个世界都是他的味道,一如他的神力,霸道、广阔,亦让她无能为力。 他在头顶柔声唤她的名字:“阿朱。” 她猛然将他推开,立稳之后,道:“此局上神取胜,沉朱无话可说。”把松了的发带从头上抽下,长发登时被风吹得凌乱,目光落到他腰间悬着的玉玦上,道,“沉朱之物,留在上神那里也没什么用,还望上神能物归原主。” 台下众人皆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这个时候的帝君,比寻常时候都要决绝和冷漠。 凤止道:“本君原是想……” 话未说完,突然听到一个拉长的嗓音从人群外传来:“报——” 应声望去,就见一个传令兵神色匆匆地挤至跟前:“帝君,妖皇琉光突然闯来,破了九重生死门,如今已杀至华阳宫!!” 沉朱神色一顿:“你说什么?” 她才离开华阳宫不出半个时辰,这样短的时间内,怎突然冒出一个琉光来?而且还继凤止之后,再一次打开了崆峒的生死门! 妖皇琉光,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传闻此君嗜血好战,行为乖张,是六界的头号麻烦,但,崆峒与妖界素无过节,他琉光来这里做什么? 夜来同样困惑地问那传令的神将:“妖皇来此作甚?” “属下不知,那厮不分青红皂白就要闯宫,兄弟们誓死守卫宫门,但他手里那杆妖枪委实厉害,恐怕此时,他已闯入宫内!” 夜来沉声道:“岂有此理,妖界难道是想进犯崆峒不成?!” 那神将道:“禀将军,琉光独身前来,没有带一个妖君随行。” 夜来一顿,独自杀入崆峒,他琉光当他崆峒的将士都是吃素的吗?还是他自负到以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 沉朱却无暇计较这些,伸手召云:“先赶回去再说。” 那妖皇既有能耐打开生死门,自然有能耐对付当值的神将,只看这传令的小将狼狈的模样,就知华阳宫的守卫根本拦不住他。想起独自待在华阳宫中的墨珩,心不由得一沉。 手忽然被人拉住,竟是凤止:“本君同去。” 沉朱欲甩开他的手:“上神的美意沉朱心领……” 凤止却加重力道,眼神透着些少有的严肃:“本君说了,与你同去。” 妖皇来者不善,他不跟上去,照这丫头爱乱来的性子…… 想到这里,他心中略顿,虽说答应了墨珩要对她多多照拂,可是,此处毕竟是崆峒地界,华阳宫尚有墨珩坐镇,他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沉朱同样默了默,最终对他让步:“那就速去,莫要耽搁。” 说罢就拂开他的手,跳上云头,其他将士也立刻随在后面,浩浩荡荡朝华阳宫而去,凤止神情复杂地笑了笑,亦御风追上去。 沉朱在云上问那名传令的神将:“那琉光就没有透露他此行的目的?总不会是闲得无聊吧。” 神将神色愤愤:“禀帝君,妖皇桀骜难驯,做事全凭一己之喜怒,这一次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 沉朱陷入沉思,崆峒与妖界并无宿怨,琉光究竟是所为何来。 不多时就赶到华阳宫,还未走近,就已闻到呛鼻的血腥气,沉朱面色陡然一凝,疾步行到一个倒在血泊中的将士处,不顾衣摆被血污沾染,就朝他蹲伏下身子。 其他的神将也纷纷去探视倒在宫门前的同伴。 “帝……帝君……”那个将士尚有些意识,虚弱地开口,沉朱立刻将他扶起,他推辞了一下,“帝君,咳咳,莫要脏了帝君的衣袍……” 沉朱道:“无妨。有什么话只管对本神说。” 他缓了缓,声音极低,沉朱凑过去,听他道:“小神无能,未能拦住妖皇……他……往宫内去了。” 沉朱道:“本神知道了。你放心,本神会让琉光给你一个交代。” 说罢,将他轻放在原地,缓缓起身,望着满地狼藉,眸光沉下去:“琉光这是欺我崆峒无人吗……” 崆峒虽有十万神将,却有一大半都驻守边境,尤其是与魔族交界之处。 太虚境独立于六界,于生存条件恶劣的魔族而言是一块肥肉。虽说魔族不曾大举进犯,却时常有兵力于边境试探,这一任的魔君是个老狐狸,沉朱每次向他表示抗议,他都以进犯崆峒的是魔界叛军为由,把自己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 近几年,魔族越发猖狂,崆峒派往边境的兵力自然就更加集中。 如今,在崆峒的皇城可以调动的兵力恐怕并不理想,不过,数万年来,还无人能够正大光明地从九道生死门闯入华阳宫。 近日是怎么了,先是凤止,后又来了一个琉光。 沉朱瞟了跟在自己身畔的凤止一眼,愈发觉得此神果真是自己的克星。 凤止注意到她在看自己,亦迎上她的目光,她却轻哼一声,撇过头去。凤止无奈地理着衣袖,自己此行算是彻底惹到这丫头了。 沉朱留下懂医术的白泽和一部分人照顾伤员,自己朝匆匆宫内而去。夜来随在她身畔,问她:“帝君是不是在为墨珩上神担心?” 少女冷笑了一声:“担心?区区一个琉光,还不至于威胁到墨珩。本神……只是单纯地有些窝火罢了。” 夜来望着她的侧脸沉默。 于身畔的少女而言,墨珩这二字代表的是整个崆峒的权威。她之所以能够骄傲地活到今日,就是因为有墨珩在。任何的担心都是对墨珩的侮辱,也是对她自己身上血统的侮辱。 上古龙族,又何曾畏惧过什么? 往深宫而去的一路上,到处可见横七竖八的败将,沉朱脸色愈发不好看,琉光这厮是在血洗华阳宫吗? 刚来到云初殿前,就有个小女官扑入沉朱怀里:“帝君,你可算回来了!方才来了个男人好凶,奴婢,奴婢差点就见不到帝君了……呜呜呜……” 沉朱将她扶好,道:“成碧,本神在此,你有什么话,慢慢道来。” 成碧在她怀中缓了缓,就抽抽搭搭地诉说起了事情的始末。 总结一下她的意思,就是她正在路上走,忽然有个长相很凶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向她问路,她见那男人面生又浑身戾气,就没告诉他,结果他恼羞成怒,差点把她给灭了。不过,那男人大约是赶时间,丢掉不听话的她,转身就挟持了另外一个宫娥。 沉朱道:“你说的本神都知道了,妖皇如今何在?” 成碧从她怀中抬起小脸,抽搭了一会儿后,有些茫然地道:“帝君,什么妖皇啊?”身子一抖,“难道那个很凶的男人就是……” 沉朱道:“就是那个‘难道’。他现在何处?” 成碧抖着手,指了一个方向:“他……朝观星殿的方向去了。” 那里正是墨珩寻常闭关的地方。 沉朱把成碧推到夜来怀中,道:“照顾她。”抬脚就朝观星殿而去。 夜来将成碧稳好,道:“自己照顾自己。”也一阵风似地跟上去了。 凤止从成碧身畔走过之后,又退回去,问她:“你可还记得琉光对你说了些什么?” 成碧尚在云里雾里:“没什么特别的啊……”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他说了一句话,奴婢觉得十分古怪……” “哦?” 第六十三章 谁让你救 “他说,他是来向帝君要人的。上神,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凤止眼皮一跳:“要人?”略微沉吟,“难道,又是那丫头惹上的麻烦?” 成碧好奇地看向身畔上神,恰有清风拂过他的侧脸,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陡然停了那么一下。 沉朱来到观星殿前,那里竟已有位仙君在看热闹,一看那身花哨的锦袍和不离手的折扇判断,就知道是办完正事却依然赖在华阳宫不走的青玄君。 青玄见到她,立刻朝她翩翩行来:“这不是小帝君吗。今日本君是走了什么运,竟能与帝君有如此巧遇。”这几日虽住在华阳宫,却一直受主人冷落,本欲同她开个玩笑,谁料,她却与他错身而过,站定后抬头望向观星殿上空,一张小脸极其严肃:“那是……墨珩的幻身。” 被她视而不见的青玄君保持着僵立的动作,略有些尴尬:“小帝君,本君同你打招呼,你至少看本君一眼。” 沉朱哪里有功夫与他寒暄,抬头望向半空,金色的仙障中,两道身影正斗得天昏地暗。 墨珩正在闭关,所以正与妖皇战斗的那个,定然只是他的幻身。虽然不知墨珩为何选择此时闭关,可是他一旦入了观星殿,没有百年不会外出,妖皇偏偏在此时擅闯…… 沉朱凝眉对身畔的夜来道:“那个就是妖皇琉光?” 夜来亦神情严肃:“他手中的神兵只怕就是皓月枪了。”距离遥远,却仍能感受到庞大的妖力。 据说皓月枪祭在万仞山数十万年,在琉光之前,妖界无人能将它拔出,故而,妖界无主的状态也一直持续了数十万年,直到琉光降世。在此之前,世人一直以为妖皇会在强大的妖君中诞生,可谁也没有想到,妖界苦等了数十万年才出现的妖皇,在拔得皓月枪之时,竟然连名字都不为人知。 不过,妖界并非仙界,向来没有“正统”一说,谁有力量问鼎万仞山,谁就是妖界之王。 当皓月枪的封印解除,浩瀚的妖力几乎瞬间覆盖了整个六界,九重天外的天命钟为了恭贺妖皇诞生,竟然足足响了七七四十九下。 天帝即位之时,也不过是这个阵仗。 沉朱瞳色幽沉:“竟然能劳动墨珩与他斗法,妖皇好大的面子。” 被彻底漠视的青玄君冷静片刻,选择了自己给自己找存在感。他踱步到沉朱身边:“如若不是墨珩上神将他困住,恐怕华阳宫早已是一片废墟。”以折扇将少女拦住,“小帝君莫要冲动,若是此时分了墨珩上神的心,输赢可就不一定了。”转眸看到跟在沉朱身后来到的凤止,立刻笑道,“就知道上神会来凑这个热闹。” 沉朱的身子一颤。凤止这家伙…… 她的脸色沉下去,将青玄拦在自己面前的手一拂,气势汹汹道:“拦着我做甚,让开!” 琉光伤她崆峒将士,冒犯墨珩这个崆峒上神,她倒要亲口问问他,他到底想干什么。 被她拍开的青玄恨不得蹲到地上划圈圈,他老人家活了数十万年,还不曾这么不受人待见,顿时觉得心底拔凉。 却听凤止道:“青玄说的对,你此时过去,只能为他添乱,不妨暂时观战。” 沉朱为他的那句话顿在那里,回头看向说话的男子,开口就带上了赌气的成分:“上神此时有瞧热闹的心思,却要请恕小神不能袖手旁观。” 白衣男子长身而立,在她森冷目光的注视下,神色仍旧淡然。 她有些莫名恼火:“因为墨珩的生死与你无关,崆峒的荣辱也与你无关,所以你才有心情看热闹,不是吗?” 凤止为她的这句话无言良久,抬眸问她:“你很厌恶本君这一点?” 沉朱越过他上前,没有半分留恋,空中就只留下一句疏离的回答:“小神岂敢厌恶上神的作风呢,只是不喜欢罢了。” 微风拂乱男子的发丝,清隽容颜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所以,你喜欢本君的部分,究竟只有多少一点啊……” 连正眼看一眼本君都不愿了吗。 青玄沉浸在被人无视的悲伤情绪中不能自拔,夜来则忽视他们这二位尊神,疾步追上自家主子。 方才隔得远,看不清那里的战局变幻,只隐约瞧出战况激烈,是一场恶斗,待行近了,才发现法力的激荡碰撞比预想中还要惊人,若不是有层金色的仙障将战场封闭,脚下的楼阁恐怕早就化为尘埃。 夜来落后几步,忽然有庞大的气泽冲破仙障而来,沉朱的身子一个不稳,他忙上前扶好她,道:“帝君,没事吧。” 沉朱稳住身子,道:“无妨。” 抬眸看向那仙障之中,正看到青色的龙爪朝黑袍男子拍去。男子不避不闪,手中银枪一转,就有数道厉芒与那龙爪相撞。 龙爪化为青烟消散,然而在半空中,巨大的青龙却缓缓凝聚成形。 那不过是墨珩的幻身,无边的法力却足以让六界生灵敬畏。 青龙俯视着面前的男子,漆黑的双眸如同亘古的星辰。龙眸中映出的男子身材高大,一袭黑袍,衣摆和广袖上绣有红莲,妖冶异常。男子的容颜极为清冷,尤其是剑眉下的那双眸子,瞳色淡得近乎无色,却写满了桀骜不驯和唯我独尊。 沉朱立在仙障之外,无法再前进一步,只好看着一人一龙良久的对峙,终于,听男子冷漠地开口:“龙神,本座赢不了你。” 琉光虽然自大,却向来坦诚,他清楚自己与对手的差距——就算再战个三日三夜,他也未必能赢得了。既然赢不了,那么再战下去也没有意义。更何况,与一个幻身战斗,就算赢了也没有成就感。他收起皓月枪:“本座认输。” 青龙开口:“既然如此,就请妖皇离开崆峒。”声音低沉,如同吹过荒凉大地的风。 琉光道:“本座自会离开。”身上的杀气虽然已经褪去,却依然有种无法靠近的肃杀感,“龙神,本座今日虽然未达目的,可是能与你一战,也算不负此行。下一次,务必出关与本座切磋。” 夜来闻言脸皮一扯,这个琉光,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青龙不置可否,龙眸转向沉朱,道:“朱儿,替本神送客吧。”言罢,就重新化为虚空。可是,庞大的威慑却依然压在人的心头,久久不散。 沉朱垂首:“是。” 黑袍男子却道:“不必远送。” 沉朱见他一拂衣袖就要离去,立刻冷冷唤住他:“琉光,你当我崆峒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琉光一转眸,就看到立在不远处的少女,适才他已注意到有人靠近,却只道是崆峒的宫娥,并没有将她放在心上,何况,他向来不擅长应付女人。 映入眼底的女子,长发未束,一身素色长袍,额间的龙楼花色,衬得她唇红齿白,面容清秀。 他眸色微厉:“你就是崆峒帝君沉朱?” 不等沉朱回答琉光,已有数十名神将把他的去路围断。 沉朱唇角勾笑:“正是本神。墨珩脾气好,愿意放虎归山,本神却没有那样大的肚量。”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冷冷道,“琉光,你今日做了什么,不必本神细数了吧?今日若不让你留下点儿什么,本神怎么对那些重伤的将士交代?” 琉光身上冷肃的杀气渐渐回归,冷声道:“你既是沉朱,本座就不必再跑一趟了。” 沉朱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意思,神色越发阴沉:“哼,区区妖皇,也敢来崆峒撒野。” 琉光的脸原本就绷得紧,听她出言不逊,神色更是冷峻:“胆大包天的丫头。”二话不说,就抬起一只手,操控着妖力朝她袭去。 包围他的神将立刻喝道:“休得对帝君不敬!”结果,还未近他的身就纷纷被强大的妖力抛下云端。 琉光对无关人等视而不见,他的目标很明确:沉朱。 夜来见状,厉喝一声,飞身上前:“区区妖皇也敢在崆峒造次!” 琉光衣袖一挥:“整个崆峒,有资格与本座一战的,只有方才的龙神。”轻蔑道,“你既送死,本座成全你。” 沉朱脸一沉:“琉光,你别忘了,本神也是龙神。”说罢,就与夜来一前一后冲上去。 她自然知道,自己的修为远远不及夜来,往日切磋,夜来总是为了照顾她的面子,并不使出全力,可是,她虽不及他,却也不至于扯他后腿。谁料,不过是三五招,修为远在自己之上的夜来就被蛮横的法力甩出去,只听轰然一声巨响,他的身体连同底下宫宇楼阁一同倒塌,待他自废墟中撑起半个身子,再欲回去保护沉朱,已经为时过晚。 沉朱也未料到,琉光竟有如此霸道蛮横的妖力,眼瞅着那份力量就要朝自己的身上招呼过来,她极迅速地在胸前结印,凝成一个护体的仙障以为抵挡,谁料,那仙障却在碰到那妖力的一瞬间溃散成沙。 避已来不及,她在凛然的杀气中,抬眸迎向对方冷漠的双瞳。 见状,众神将无不阵脚大乱:“帝君!” 沉朱眸色一厉。她才没有那么好欺负,神力一扩,正要化出真身来,却忽有个白衣的身影挡在她跟前,她恍了一瞬,沉声喝道:“凤止,谁让你救!!” 对方却已为她化去那一击,氤氲仙气中,白衣男子长身挡在她的面前,竟在一瞬间安了她的心。 第六十四章 玄天诏 琉光眯了眯眼:“凤皇,何故在此?” 他并未见过凤止,对仙界的位分也不感兴趣,可是凤止这个名字,他却并不陌生。 就见他理了理衣袖,吐出两个字:“路过。” 沉朱嘴角一扯,路过,我要是琉光信你才怪好吗!谁料,琉光却道:“如此倒是甚巧。” 沉朱身子一晃,凤止及时递来一只手,问她:“可要扶着本君?” 她冷着脸道:“不必。” 凤止握住她的手:“那本君扶着你。” 沉朱将他甩了甩,没能甩开,听琉光道:“凤皇,将那丫头交给本座。” 凤止淡淡看着他:“妖皇要这丫头做什么?” 琉光冷漠的目光落到沉朱身上:“此话你不该问本座,问她本人最好。” 沉朱怒道:“你擅闯华阳宫,重伤我的部下,如今竟还倒打一耙,不要欺人太甚!” 琉光身上杀气更盛:“本座没有耐心,是你乖乖跟本座走,还是本座断你手足抗你走,选一个。” 沉朱握拳,咬牙切齿道:“选你大爷!” 琉光手中银枪寒光一凛:“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丫头。” 不等二人干上一架,就听凤止对琉光道:“若本君记得不错,适才你已答应墨珩上神,会就此离开崆峒。你贵为一界之君,说过的话若不算话,就不怕传出去笑话?”脸上挂着和善的笑意,握紧沉朱的手,“本君好容易路过一次,还全靠这丫头解闷,还望妖皇理解。” 沉朱的脸皮扯了扯。 琉光的目光落到二人握在一起的手上,眯了眯眼:“是吗。可若本座坚持呢?” 自面前的上神身上散发出清冷的仙气,他本人却仍是一副悠闲闲的样子:“琉光,本君与墨珩同为上古神,你适才已同墨珩过过招,本君也无妨在你的败绩中再添一笔。” 琉光听罢,眸中寒芒乍起。 败绩……是吗。 庞大的妖息缓缓从他体内向外扩散,底下一直持观望态度的青玄,脸上神色愈发肃然。 放眼六界,但凡是立于巅峰之辈,都经历了与其地位相称的造化和劫功。就连如今的天帝,即便出生在尊贵的天族,在其坐上九重天的御座之前,也有将近九万年的时间都在盘古轮中不断应劫、化劫,直到天命示下,才顺理成章地登基掌权…… 可是妖皇琉光,一出世就拥有巅峰的修为,没有任何天命,就轻而易举地立于六界的顶端。 这样逆天的存在,也难怪会令妖界振奋,令仙界倍感威胁。 如今,琉光与凤止,一个是风头正盛的妖皇,一个是逍遥六界的上古神,在这里互相对峙,自然令人提心吊胆。 二人僵持半晌,气氛似绷紧的弦,却听琉光忽然道:“与龙神之约,本座自当遵守。”敛了妖息,把那张桀骜不驯的脸转向沉朱,“丫头,本座会在妖界的万仞城等你,若你不来,本座就率百万妖兵,将崆峒踏平。” 这一番话他说得字字平淡,却听得人脊背一寒。 沉朱袖中握紧的手几乎用力到泛白:“琉光,本神乃崆峒上神,你可知与崆峒为敌,究竟意味着什么?” 琉光冷冷道:“本座给你三日。”言罢,即转身离去,大红的衣摆如同燃烧的红莲。 只说结论而不做解释,何等的霸道专断! 沉朱勉强按捺住追上去的冲动,对仍旧拦在她跟前的凤止道:“你放心,我还没有不自量力到把他追回来自讨苦吃。”朝他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她飞身而下,径自奔向被琉光重伤的夜来。夜来已被另一名神将从废墟里扒出来,唇角血渍斑斑,看到沉朱朝自己疾步踏来,他推开搀扶自己的神将,勉强立好,唤了声:“帝君。” 她却直接将他架到自己身上,冷着一张脸:“伤得这样重,就不要逞强了。” 男子愣了愣,一缕乱发顺着苍白的脸颊垂落,拂过他唇角轻勾的弧度:“帝君就是喜欢小题大做,不过是……咳咳……散了几百年修为……” 沉朱打断他:“若不想修为散得更快,就别说话。” 夜来竟然这般容易就被人重伤,实在是太出乎她的预料。 她面容凝重地行出两步,经过青玄时脚步顿住:“青玄君若是待在崆峒很闲的话,本神也不好继续留客。诸事繁忙,恕不远送。” 青玄望着她搀扶着夜来离去的背影,失语良久:“这、这是送客的意思?” 在他身侧落定的凤止立了片刻,才淡淡开口:“也是时候告辞了。” 月上中天。观星殿前的青阶上,铺开一片清凉月光。 朱红的殿门紧闭,一名少女茕茕孑立,墨簪绾发,背影清冷。 小女官成碧踏着昨日凋零的花瓣一步步踏来,行到少女身后,向她禀报:“帝君,二位上神已离开崆峒地界,青玄君托奴婢转告帝君,随时恭候帝君到长乐界做客,还留下一柄折扇作为告别礼。”说着,就将手中折扇呈上去,“帝君,这玉骨扇倒是很风雅呢。” 沉朱却看也未看:“你既喜欢,就赏你了。” 成碧道:“帝君,青玄君的心意,你好歹看一眼。” 沉朱道:“没这个必要。成碧,夜来的伤势如何?” “已经差医官到神君府上去了,帝君放心好了。还有,其他的伤兵也都已安置妥当。”心有余悸地开口,“好在都只是散了几百年的修为,并未伤及性命……” 不过,作为崆峒的守将,那些将士个个都是骁勇善战之辈,在一个琉光面前,却连还手之力都没有,自然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了士气。 成碧没有提这一点,以免惹自家主子不开心。 不过,她要提的另一桩事,恐怕会更加让主子不豫吧。窥探了一下主子的神色,小心翼翼开口:“帝君,玉镜天妃今日递来一个帖子,邀帝君到钟秀宫小住。请帝君示下,奴婢该……怎么回帖?” 玉镜天妃正是长陵君的母妃,沉朱听后揉了揉额角,疲惫道:“待我想想,回帖的事暂且缓一缓吧。” 成碧道了声是,听她继续问自己:“让你查的事进展得如何了?” 她正了正色,道:“关于此事,奴婢正要禀报。” 半盏茶过后,听完小女官的话的沉朱忍不住道:“简直荒唐!” 成碧亦表示同感:“帝君已有两百年未曾离开过崆峒,他们妖界丢了人,竟也能算到帝君的头上!” 原来,有一名妖界长老被人强行掳走。这件事原本同沉朱八竿子也打不着,可是,偏偏有个小妖目击了凶手行凶的整个过程,也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凶手的容貌。当年昆仑山白泽现世时有好几名妖君在场,当看到那名小妖提供的画像时,立刻有妖君表示,画像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崆峒的帝尊沉朱。 沉朱好男色的名声早在六界传了个遍,被掳走的妖君恰好是个美男子,这就是琉光不分青红皂白闯来崆峒的理由。 沉朱抬手让成碧退下,目光投向面前紧闭的殿门,眸色渐沉:“墨珩,又来了一个胆敢冒充我的家伙。”想起当年的化蛇小妖,神色严肃,“我一定要亲手将那家伙揪出来!” 门后却传来一个沉缓的嗓音:“朱儿。” 她惊了惊:“墨珩?” 与琉光那一战,定然耗费他不少体力,若换作往常,他只怕早已封闭五感进行调息。她今日来这里,不过是夜里睡不着觉,想同他说说话罢了。至于他听不听得到,她却没抱期待。 墨珩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本神听到了。” 沉朱道:“你醒着也好。明日就是琉光给出的大限,墨珩,我必须去妖界走一遭。” 两百年前她逃避婚约,墨珩都并未罚她,这件事关系到她的名节,也有可能给崆峒带来麻烦,于情于理,墨珩都应放她前往万仞城,当面向琉光洗清嫌疑。 谁料,墨珩却道:“清者自清,此事你不必管。琉光那里,我自会遣夜来前往交涉。” 沉朱未曾料到墨珩会这般回答,立刻道:“我不同意。夜来重伤未愈,怎能让他去涉险?” 墨珩道:“那就另派他人。” 沉朱道:“你不让我去,总要给我个理由。” 墨珩道:“三月后,就是你与长陵的婚期,你二人却至今也不曾正式见过,玉镜天妃借钟秀宫的名义邀你上天小住,倒是与本神的想法不谋而合。”淡淡做了决定,“明日,你就去九重天吧。” 沉朱一听此话,立刻反对:“墨珩,距离婚期尚有三个月,就算是要我们培养感情,也犯不着明日就去,待我从妖界回来,再回玉镜天妃的帖子也不迟。我这就去神军营挑几个能打的将军!”言罢,怕墨珩阻止自己,立刻转身往兵营去。 身后却传来一个沉沉的声音:“沉朱,不可胡闹。” 伴随着墨珩的话音,一卷玉轴凭空在眼前展开,仙气缭绕,庄严肃穆。 沉朱瞪大眼睛:“墨珩,你竟然下玄天诏给我?!” 第六十五章 天族长陵 虽说沉朱还未正式执掌崆峒的帝印,可她若执意想做某件事,墨珩是无权阻止的。不过,崆峒历来规定,若辅神者认为帝君的行为有失妥当,可以以玄天诏约束之。 九千年来,崆峒无数大事,墨珩就算觉得她的决断不妥,也从未以玄天诏强行改变过她的意志,今日,他竟将玄天诏用在这件事上。 盯着悬在眼前的诏书,沉朱满脸都是难以置信。 墨珩道:“沉朱,你明日就前往仙界,大婚之前就不要回来了。琉光一事,本神心中自有计较。”淡淡道,“玄天诏已下,还不接旨?” 沉朱脸色隐隐发青,用尽全力把心头的不满忍回去,道:“沉朱……领旨。” 第二日,前往九重天钟秀宫的路上,沉朱全程黑着脸不发一语。 她这个人向来厌恶排场,此次出门,就只带了白泽和成碧。临行前,不忘点了几名神官带自己的亲笔信前往妖界,也算是给琉光一个交待。 她自小长于崆峒,虽然年少时也曾四海八荒到处跑着玩儿,却不曾上过天,也从不曾有过上天的念头。究其原因,大约是她瞧不上天族数万年来抱着“正统”二字,妄图统领六界、称霸八荒的作风。 六界的霸权,若不是因为崆峒不屑、凤族嫌麻烦,不断放权于底下的神族,如今小小天族,又哪敢妄称“正统”? 本以为,自己绝不可能同天族扯上关系,却没想到自己竟会与天族联姻,当真是造化弄人。 但,墨珩的苦心,她岂会不知。 虽然无人胆敢当着她的面开口,但是,那些背后的议论,她比谁都清楚。 世人皆言,属于崆峒的时代早已结束,自从九千年前的那场大乱,崆峒的没落就已经是定局—— 没落这个词,她很讨厌。 这三日来,每每想到如今就连妖皇都能闯入崆峒大闹一场,她的胸口就堵得慌,又忍不住憎恨自己。 也许,她恨的并非妖皇对崆峒神威的蔑视。 她所憎恨的,只是面对他的蔑视而无能为力的自己。 那是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若是没有墨珩,她这个崆峒帝君不过徒有虚名。 也是在那个时候突然明白,墨珩安排她与天族联姻,又何尝不是为了她考虑。如今崆峒的神威虽大不如前,可是有墨珩坐镇,起码魔族还会有所忌惮,各界在明面上也还算恭敬,可若他不在了,崆峒只剩下一个年轻的小帝君,又会如何? 墨珩太强大了,若他有个万一,那些一直以来因他而存在的体面,怕是会荡然无存吧。 将她嫁给长陵,与天族结下姻亲关系,那么她的背后,就不只是一个墨珩,而是整个天族。 神思忽被怀中的白泽召回:“沉朱,前方就是南天门了。” 她带上白泽,本意是让它驮着自己,结果路还没走一半,这家伙就开始喊累,她与成碧只得轮番抱着它,好在这家伙可以自由化形,否则她早就一脚把它从云头踢下去。 白泽却丝毫没有为此反省的意思,在她手臂间仰脸问她:“这一路上你都有些闷闷不乐,可是在不满墨珩上神的决定?” 沉朱轻道:“我是不满他什么事都为我打算了,却又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抬眼朝南天门的方向望去,只见巍峨仙门后,一派云烟浩淼,隐约可见琼楼金阙,当真是穷极百工之巧,也难怪许许多多的修行者挤破脑袋也要来这九重天当差。 南天门外有两名神将看守,远远瞧见沉朱一行,立刻依照惯例上前盘问:“来者何人?” 大眼望去,只见来者是一名很年轻的女仙,朱袍广袖,没有佩戴象征身份的环佩,而且只带了一个侍婢,应当不是什么有来头的神仙。因此,守将的语气颇为公事公办:“前方是天宫重地,若无诏令,就此止步!” 然而,等到那女仙走到近前,看清了她额间的神印,却不由得浑身一震,忙屈膝行礼:“原来是沉朱上神驾到!” “免礼吧。钟秀宫在何处?本神初次上天,有些辨不清方位。” 一神将忙道:“禀上神,过了前方的碑林往右转就是了。” “知道了。成碧,我们走吧。” “恭送沉朱上神!” 二守将久久不能从震惊中缓回神来,他们未曾料到,崆峒的帝尊竟是这样一副模样,虽说事前得知她今日会上天,可是,她这阵仗也未免太过简朴。前几日有个下界的女君蒙诏上天,都有九匹神兽驾车开路,排场十分盛大,堂堂崆峒的上神,出行竟然这般不讲究…… 不过,那样的容貌,那样的风度,就算是同天族的公主比起来,只怕也不会逊色。 “传说中好色任性的混世魔王,怎么……有些不大一样?” 已走出几步的沉朱听到随风送来的这句评价,事不关己道:“好色任性,混世魔王……成碧,我这惊世骇俗的名声,竟都传九重天上来了。难得。难得啊。” 成碧忙道:“都是捕风捉影胡编乱造,帝君不要放在心上。” 不等沉朱回答,前方就有两个小仙娥迎上来,见了她施了一礼,就说是来迎她的。可是随她们走了几步,沉朱发现不对来:“等等,这里并不是钟秀宫方向。” 前头带路的仙婢道:“禀上神,我们也不是钟秀宫的人,是昭华宫长陵二殿下的人。” 沉朱顿下,轻抚衣袖:“这是什么意思?” 那仙婢解释道:“天帝陛下去北荒巡视,临时把玉镜天妃召去随驾,天妃怕钟秀宫中无主,底下的人会怠慢上神,所以吩咐二殿下为上神接风。”又心虚地添了一句,“我们殿下早盼着上神来呢。” 沉朱将她的意思消化了一下,道:“那就走吧。” 玉镜天妃为了给她和长陵创造相处的机会,也是操碎了心。 然而,一到昭华宫门前,就有个宫娥匆匆上前,在带路的仙婢耳畔说了句什么,就见她的脸色微妙地变了一变,撞到沉朱的目光,忙敛了表情,带着她往客房去。 沉朱刚刚坐下,就有宫娥轮番前来拜见,她平日里最烦这些虚礼,终于忍不住挥手屏退她们:“都不要同本神见礼了。”看一眼这宫里管事的女官,悠悠问道,“本神的茶都续了三杯了,却还不见你们长陵君的影子,他平日里都是这样大的架子?” 女官神情尴尬地垂着头,支支吾吾道:“上神恕罪,殿下他……身体有恙,怕把病气过给上神。上神且在这里住下,待殿下身体养好,再来看望上神……” 成碧道:“身体有恙?怎么这么巧,我们帝君一来他就病了?” 那女官心虚地望向玉座上端坐的女子,却为她饮茶时的风仪失了失神。 面前的少女只有九千岁,却高居上神之位,此事本身就容易惹人非议,又加上那些满天飞的流言,更是将她塑造成了一个横行霸道的恶女,也难怪自家殿下从一开始就抗拒这门婚事。 他几次三番跑去天帝那里求情,却始终未能换来天帝松口,满肚子的怨气没处发泄,就全都累积在了自己这位准夫人的头上,如今,婚期将近,他无法改变这个既定的事实,就只能选择逃避。 可是…… 小女官望着面前的女子,暗道,若是自家殿下此时在这里,不知道还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委屈。 沉朱随手将青釉的茶盏放下,起身的动作惊动了伏在她膝上打瞌睡的白泽。朱色广袖拂过檀木的桌角,白泽从她膝头跳下,转身就扑入身后侍立的成碧怀中。 成碧无奈地抚了抚它的头,低声道:“白泽,你可真是懒死了。” 白泽在她怀中寻一个舒服的姿势窝好,语气老成:“吾刚刚觉醒,体力自然稍欠。” 成碧撇了撇嘴,不予置评。 沉朱听着它们的话,唇角微勾,对昭华宫的女官道:“你们殿下既然有恙,本神就不打扰他了。成碧,难得来天上一趟,陪我四处走一走。” 女官欲跟上去,却听她淡淡道:“你们就不必跟来了。” 她忙垂首,恭敬道:“是。” 沉朱在昭华宫的日子,好吃好喝地被伺候得很周到。只是,长陵的病情却一日日并不见好,惹来成碧感慨万千:“堂堂天族皇子,身体这么差,帝君婚后可怎么办啊……” 沉朱饮茶的手顿了顿。 成碧向她提议:“帝君,咱们还是去瞧一瞧二殿下吧,好歹是您未来的夫婿,总要表示一下关心。” 沉朱正在看一个话本子,听罢,懒懒地翻了一页书:“只怕本神去了,他的病非但不见好,反会更加严重。” 成碧将她的话悟了悟,迟疑:“帝君的意思是二殿下在装病?”不甚理解地道,“他为什么装病啊?” 沉朱气定神闲看她一眼:“这么明显你都猜不出来吗。他不想见到本神,又不好直说不想见,就只好一病不起。”轻蔑道,“堂堂天族皇子,性子却这般窝囊。”将话本一收,“本神最讨厌拖泥带水,也罢,今日就去找他说个明白。” 还以为这桩婚事只有自己不情愿,如今看来,也并非如此。 第六十六章 珠玉在前 适时,长陵正躲在自己的房间借酒浇愁。 黄汤一口口下肚,锦袍玉带的年轻男子直叹自己命苦。 他好歹也是天族的二殿下,虽然在几位殿下中不算很出挑,却也不至于给天帝丢人,那崆峒的小帝君却是什么人物?还未满千岁,就因强抢青丘貌美神君一事名满天下。行事作风如此剽悍,他哪里敢娶回去。更何况,她年纪虽比他小了些许,却早已列位上神——性格比他强悍,在身份上又高他一等,这天底下有哪个男子会期待这样的姻缘? 无奈,天帝吃了秤砣铁了心,无论他如何央求,都绝不给他转圜的余地,还有一向疼他的玉镜天妃,竟也坚定地促成这门婚事,他躲这位尊神都来不及,母妃竟还邀她来自己宫中小住,害的他连门都不敢出…… 想到这里,更加苦闷。 正在添酒,门突然被推开,一个仆从不顾礼仪冲到他面前:“二殿下,沉朱上神来了!” 他倒酒的手一抖:“你说什么?” 仆从急道:“沉朱上神过来探殿下的病,已经到门口了,拦都拦不住。” 长陵一听此话,酒意登时醒了三分,忙从酒桌旁起身,一挥手把酒桌撤了,吩咐仆从:“快,扶本殿下进去。” 刚刚在床上躺好,佯装卧病,就听到一个脆生生的嗓音:“你们二殿下不是病了吗,怎么满屋子都是酒气?” 对于成碧的问题,小宫娥装傻:“酒?有、有吗?” 成碧道:“这么大的酒味你没闻到?” 小宫娥道:“那个……兴许是殿下养的猫又把酒罐子打翻了吧。”转移话题,“我们殿下刚刚睡下,上神里面请。” 长陵在被窝中屏息凝神,听着错落的脚步声停在自己的床前,隔着床帐,似能感受到随之而来的无形压迫,。他的手心微微冒汗,长陵啊长陵,不过是一个丫头片子,你怕她做什么? 守在床边的仆从恭声对来人行礼:“见过沉朱上神。” 女子的声音在帘外响起:“起来吧。你们殿下在里面?” 略有些稚嫩的嗓音,并无预想中那般尖锐刻薄。 “成碧,这床帐子很碍眼。” “是。帝君。” 眼瞅着成碧就要去掀床帐子,仆从自然阻止:“不可,我们殿下得的病……不好见光。” “我们帝君是来探病的,隔着床帐子怎么探?你们殿下这谱儿摆的未免太大。” 成碧自打得知长陵君装病就满肚子火气,一闻到这里酒气熏天,就更替自家帝君不满。 他们崆峒的男儿,个个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真汉子,哪像这个长陵君,不满意婚事就装病,说出去丢不丢人。 被嫌弃丢人的长陵君同样心头不忿,崆峒的女人怎地如此粗鲁,也不通报一声就擅闯男子的卧房,太不知羞了。 床帐外,沉朱扫了一眼随着自己进来的满屋子的奴婢,淡淡命令:“你们先出去。” 长陵不自觉地抱紧了被子,她她她……她把人都赶出去,想干什么? 那些下人朝沉朱坚定地摇头,自家殿下避这位尊神都来不及,他们怎么能撤呢,多不够意思。 成碧挑眉:“我们帝君要与你们殿下说几句悄悄话,你们在这里合适吗?” 众仆从一听此话,纷纷以眼神交流看法。片刻后,有个小宫娥带头开口:“如此,奴婢们就先行告退……” 唔,自家殿下的心情固然重要,可是这位沉朱上神他们实在是惹不起呢。 长陵闻言,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掀开床帐:“都给本殿下回来!留本殿下与这母老虎共处一室,若本殿下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话未说完,人就愣在那里。 少女朱袍广袖,姿貌端华,脸上挂着一丝露骨的不悦。 她居高临下地打量他一眼,眸中多出些讥诮之色:“母老虎,你说本神吗?” 长陵为她的容貌恍了一下神,而后吞口口水,挪开目光,小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目光转向那些奴婢,怒道,“本殿下平日是怎么教你们的?有客人来也不知通传一声,就这样闯进来,还有没有规矩?!” 沉朱听出他话中之话,凉凉道:“擅闯殿下寝宫,是本神冒犯了。” 长陵拢了拢胸前的衣袍,假惺惺道:“是本殿下衣冠不整,让上神看了笑话。”对立在一旁的小丫头道,“还不快给上神看茶?” 沉朱冷眼看着他,道:“不必了,本神说两句话就走。” 长陵听她言语冰冷,态度高傲,冷不防又想起那些关于她的传闻,心中冷哼了一声,脸长得漂亮又有什么用,如今还没有大婚就甩脸子给他,大婚之后那还了得? 他看沉朱不顺眼,沉朱对他亦无好感。一个大男人却一点骨气也没有,眼睛里分明都是对自己的不满意,却一个字也不敢说,还不如凤宓。那家伙虽说第一眼看上去也是个柔弱书生,可是真正到了关键时刻却很靠得住,就连拒绝她,都很干脆呢。 想到这里,不由得自嘲地笑笑,她怎又想起了凤宓。 这世上哪还有什么凤宓。 望着床上的男子,成碧亦默默感叹,珠玉在前,这长陵君比起凤止上神来,委实差了那么一大截。 长陵君忐忑地开口:“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她抬眼看了一眼床上衣衫凌乱的年轻男子,目光幽沉:“那本神就明说了。这门婚事,既不是你的意思,也不是本神的意思,不过事情已成定局,你也不要觉得委屈了你。本神的行事作风你应当早有耳闻,所以,最好不要期待本神会对你负责。这*八荒,想让本神负责的多了去了,本神忙不过来。” 长陵君的眼角抽了抽。 “还有,本神的脾气不好,婚后你多担着,若是哪日失手打了你,你最好忍着,本神最看不惯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 长陵君的脸色煞白一片,漏过了少女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笑意。 沉朱把上挑的唇角强压下去,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一旦过了我崆峒的大门,那就是我崆峒的人,我不允许你做出有损我崆峒颜面的事,比如——装病。”对身畔小丫头道,“成碧,我们走。” 成碧咳了一声,对脸色已经由煞白转为铁青的长陵说:“所以说让你把下人都屏退嘛,这番话让别人听到多不好。” 说罢,也神色高傲地追自家帝君去了。 半晌后回过神来的长陵君不禁气得浑身发抖:“她这是什么意思?!你、你们说,这样的母老虎本殿下敢要吗?” 何况,她这哪里像是要嫁人,分明是要“娶”了他的节奏啊! 守在一旁的小宫娥慌忙上来给他顺气:“殿下息怒,息怒啊……” 他脸色变了几变,终于目色坚定道:“不行,这个婚必须得退,我这就去见父君!” 小宫娥忙拦他:“殿下您忘了吗,陛下他去北荒巡视了啊……” “那就速速为本殿下更衣,今日之内,我必须要见到父君!!” 出了长陵君寝宫,沉朱心情很是舒畅,成碧在一旁责备她:“帝君,你方才吓唬他做什么啊,你没见二殿下的脸都被你吓白了。” 沉朱理着衣袖,语气很无辜:“本神吓他了吗?” 成碧叹口气:“帝君你就别装了。” 沉朱含笑道:“成碧,陪我去九阙台走走,听白泽说那里偶尔可以听到三清妙音,若是运气好,说不定忽然间就清凉彻悟了。” 还不等成碧回答,就见前方云层中,有什么东西裹着雷霆滚了出来。 沉朱慌忙捏了一个诀,将那团东西周围的雷霆扑灭,待对方落入怀中,她不禁沉声道:“白泽,我让你去探妖界的消息,你怎将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 那裹着雷霆落下来的正是神兽白泽。 它在沉朱怀中虚弱地抬了抬眼,道:“沉朱……”缓了半晌,道,“吾饿了,有没有吃的。” 沉朱默了片刻,而后携了它转身就往回走,白泽以灵气为食,这附近能喂饱白泽的地方,也就只有长陵君的寝殿了。 就这样,刚刚换了件外出的袍子预备往北荒去的长陵,还未出门就与沉朱撞了个正着。 月白锦袍的青年殿下一见她就是一惊:“你怎么……” 就听她颐指气使地对他身后的丫头道:“宫里的灵果灵丹,仙露仙酿,有多少就送来多少。”见小丫头愣在那里,提高声调,“速去。” 迫于她的气势,小丫头也不问缘由,慌慌张张地跑去张罗了。 一盏茶过后,长陵君黑着脸立在一旁,听沉朱问吃饱喝足的白泽:“你伤成这样,可是琉光干的?” 长廊之外,桃花开得正好。 白泽摇了摇头,道:“是吾在从妖界赶回来之时,不小心搞错方向,误入了北天的雷泽之中。” 沉朱眼角抽了抽,当年的她怎会料到,这上古的圣兽白泽,识路的本事竟这般不济。 白泽的目光却渐渐认真:“沉朱,出事了。” 沉朱的眸中也是一片幽沉:“是不是琉光把人扣下了?” 白泽点了点头:“还有更坏的消息。夜来沉不住气,前往妖界要人,闹得好似还有些严重。” 沉朱呼吸一颤,夜来那家伙,还是这般莽撞…… “看来,琉光那里本神不亲自去一趟,只怕是不行了。” 成碧急道:“帝君,墨珩上神对你下了玄天诏,你不能离开天宫。” 沉朱神色凝重:“你难道希望琉光那厮再一次闹去崆峒吗?墨珩可经不住他那般折腾……事已至此,管不了那么多了。白泽,你还有没有力气随我去妖界?” 白泽的四周腾起蓝色的火焰,待火焰散尽,已恢复成沉朱初见它时那般大小。它将身子伏低,声音低沉,带着来自远古的威仪:“上来吧。” 沉朱勾唇一笑,动作灵巧地翻上它的后背,坐定后,对成碧道:“本神去去就回,此事暂且瞒着墨珩,你就先留在昭华宫吧。” 成碧还来不及提出异议,就忽然平地生风,只见白泽扶摇直上,转瞬就消失在天际。 对于上古神白泽的风采,在场的神仙无不叹服,唯有长陵脸色沉沉:“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我天庭是什么地方。”说罢,冷着脸吩咐仆从,“都愣着做什么,摆驾北荒!” 第六十七章 妖界 北荒,云渊沼泽。 天帝在各路神仙的陪同下来到沼泽上空,望着云头下翻滚不息的瘴气,神色愈发严峻。近些年,云渊沼泽不断扩大,若是继续放任下去,不出几年此处的瘴气就会蔓延到仙界,甚至有侵蚀华严境的危险。华严境作为仙界五处秘境之一,关系天地的气运,不可有任何闪失。 将此顾虑向身畔的上神托出后,对方含笑开口:“天帝今日请本君过来,可是想让本君在云渊沼泽布一个仙障,阻止这瘴气的蔓延?” 毕竟是有求于人,就算是天帝,也不得不放下身段:“本帝知道,上神逍遥六界,早不过问方内闲事,可是此乃关系天地正常运转的要事,就当是本帝替苍生开口,请上神万勿推辞。” 身后陪同的仙官亦纷纷道:“请上神万勿推辞!” 白衣上神虚扶天帝一把,眉眼含笑:“天帝放心,本君心中有数。” 得了他的应允,天帝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地。只是,这位尊神会答应,却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就连七万年前那场差点毁了六界的鬼族之乱,这位上神都置身事外冷眼旁观,怎么如今却一反往日超然的作风,这么轻易就答应出手相助?当然,他答应了总是比拒绝了好。云渊沼泽的瘴气与天地同生,要在此处结一个有效的仙障,这世上能够做到的也就只有眼前这位尊神了。 不待称颂他为天下苍生做出的功绩,就听身后一个声音高喊:“父君!” 应声望去,就见长陵带着仆从匆匆赶来。随在天帝身侧的玉镜天妃颦眉问道:“陵儿,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不解道,“你未过门的妻子应当已在天宫,你怎么……” 长陵打断她的话,语气里带着隐隐的不满:“母妃,那样没有妇德的女子,儿臣一日也受不了。” 玉镜天妃神色一顿,察觉到他此行目的,毫不留情地呵斥:“休得胡言。” 长陵虽知自己出言莽撞,却也顾不得许多,整理了一下心绪,就将自己平日里拒婚的那些说辞又重复了一遍。 天帝还未听完,脸色就是一沉:“你特意赶来,就为了说这个?本帝早说过,婚姻大事,岂能由着你的性子来?” 长陵意志很坚定,不顾形象地解释:“父君,你是没见过那样粗暴的女子,你也知儿臣生性温吞,必定不会喜欢那样强势的女子。”伸手拉上玉镜天妃的衣袖,“求母妃劝劝父君。” 玉镜天妃见天帝神色明显不豫,将袖子从他手中扯出来,低低呵斥:“陵儿,休得胡闹。” 长陵一路上总结了自己从前拒婚失败的原因,觉得或许是自己性子太软,没有坚定推辞,若是他以死相逼,不晓得父君会不会心软? 坚定了下决心,豁出去地往天帝脚下一跪:“父君,儿臣自小未曾求过父君什么,唯独这桩婚事,恳请父君开恩。”抿了抿唇,道,“求父君放过儿臣。” 天帝的脸色十足的难看,他生了九个儿子,唯独这个二儿子最让他省心,谁曾想,在这门他钦点的婚事上,最省心的这个儿子竟三番五次表示不满,当着他一个人闹一闹也就罢了,如今竟还追到这里,不顾他身后这么多随行的仙官。 “快给本帝起来,这副样子像个什么话!” 玉镜天妃忙劝道:“天帝息怒。”厉色道,“还不起来,多大的人了,也不懂得看场合。” 长陵面目凄楚:“母妃,儿臣这几日亲眼见识了那位女君的凶悍,实在没有自信可以与她共度余生。您老人家难道愿意看着儿臣送死吗?” 天帝气得嗓子都抖:“你说什么?这个孽子!” 长陵埋首抹泪,却听到头顶落下一个清淡的嗓音:“崆峒的丫头本君见过,也不至于如此凶悍。” 他抬头,往天帝身畔看去,只见那里立了一个面生的神君,白衣雪袍,衣袖间灌满清风,头发被一枚温润的玉簪束起,唇角挑了几分笑意。 长陵为那他脸上的绝色怔了怔,喃喃道:“这位是……” 天帝肃容:“凤皇面前这般失仪,本帝的脸面今日被你给丢光了。” 凤止却和蔼地笑笑:“孩子小,无妨。”问呆在那里的长陵,“本君的话你还未答,那丫头怎么你了,让你如此抗拒这门婚事?” 长陵慌忙敛了脸上的怔色,道:“不知上神在此,长陵失仪。那丫头……她、她将晚辈辱了一顿,就不顾礼数地跑妖界去了。” 凤止脸上笑意一顿:“哦?”沉吟片刻,忽而悠声道,“沉朱乃崆峒上神,本就不受六界约束。”虽仍是笑意满面,眸中的光却清寒,“二殿下却说她不顾礼数,又是谈何说起?” 语气轻描淡写,却听得天帝心头微微一颤,慌忙代自己的笨儿子请罪:“逆子年少无礼,并非刻意冲撞,还请上神看在本帝的颜面上,不要与他计较。”板着脸训斥,“沉朱上神乃龙族帝君,你有什么资格对她的行为置评?” 长陵的心为这话凉了半截,还未开口,就听天帝继续:“你若想跪,那就继续跪着吧,跪到你想明白自己错在何处为止!” 天帝本欲请身畔上神移驾北荒行宫,却听他道:“本君还有要事,就不妨碍天帝教训儿子了。天帝放心,此处的结界,本君自会想办法。” 说罢,就踏云离去。 天帝反应过来,忙携同身后仙官,恭送他离开。然而,眼中的光却沉下去。凤皇今日当着他的面开这样的口,是在表明他对崆峒的维护之意啊。真是没有想到,崆峒没落至此,竟还是他的一个心病。 长陵愣愣地跪在那里,意识到自己差点酿成大祸,忙欲开口讨饶,却听天帝哼了一声,对身畔随行的玉镜天妃道:“看看你教的好儿子!” 天帝撂下他离开,身后的仙官也呼呼啦啦全随了上去。 玉镜天妃看了一眼跪在那里的长陵,不禁叹口气,盯着他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也匆匆提脚追天帝去了。 跪在那里的长陵欲哭无泪。 他是造了什么孽,生在最尊贵的天族,却连婚姻大事都不能自己选择,这个天族的殿下,他宁可不当! 凤止一路北去,想着长陵方才对沉朱凶悍的评价,唇角不自觉勾起。小姑娘表面凶悍,实际上却是小孩子脾气,典型的吃软不吃硬。不过,想到她还在同自己怄气,不禁沉吟:“也不知此时气消了没有……” 妖界,万仞城。 黄昏时分,守城的妖兵正百无聊赖地靠着城墙打盹,却突然感到一股强大的气息自头顶飞过,那股力量远超一般的妖兽,令众妖陡然清醒。抬头望天,发现那是一只白色巨兽,正朝妖皇府邸的方向极速而去。 待守城的妖君集结下属追至妖皇府邸前的广场,那只巨兽已然落地,萦绕在它周身的庞大气泽,竟迫得那些身经百战的妖界战士无法靠近一步,就连领头的妖君景焱都手按妖刀,暗道:这位不速之客,究竟是何方神圣? 巨大的紧张感在广场上无声蔓延,却忽然听到一个女子出声抱怨:“亏得你还是传说中睿智的上古神兽,一日之内迷了两次路,你对得起‘睿智’这二字吗?” 回应她的声音浑厚低沉,不似人声:“吾何曾自诩过‘睿智’?不过是那些凡人爱扣帽子罢了。” 女子叹一口气,声音略稚嫩,带着不事雕琢的清越:“也罢,能够在日落之前抵达,你也算尽力了。” 妖君景焱冷声开口:“何人胆敢在吾皇府邸前造次,不知此地乃妖界禁区吗!”伴随着他的话音,就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形缓缓自尘烟中走出。看到走在白泽身畔的少女,他不由得愣在那里。 虽说白泽是万年也难得有机缘一遇的上古神兽,可是不知为何,目光却被它身畔的少女深深摄住。会这般失态,一则因她容貌出众,二则因为他没有想到,就连白泽那样高傲的神兽,竟都甘心落后这少女半步。 其他的妖族的目光自然也落在朱袍广袖的少女身上。 额间有象征身份的神印,这样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竟然就是那个好色荒唐的崆峒上神吗? 她的目光在空中巡视,最终落到这里身份最高的景焱身上:“琉光不是在等本神吗,本神来了,还不带路。” 景焱的神色为她直呼妖皇名讳而陡然一凉,几乎是同时,自掌心传来一阵剧烈的颤动。 沉朱在那一瞬的功夫,感受到强大的杀气,目光准确地找到杀气的来源,发现面前的妖君手中的刀已经从鞘中冲出一截,刀身上泛着妖冶的红光。 她忍不住赞道:“能够察知主人的杀气,瞬间做出反应,你的刀不错。”赞过后,神色微微一变,“不过,琉光应当同本神一样,不喜欢拖泥带水。” 景焱想起琉光的吩咐,压下与面前的少女一战的强大*。妖族素来好战,他也不例外,他手中那把妖刀更是不住地震颤,不过才见了这少女片刻,却似早已按捺不住,想要立刻脱鞘而出了。 跟了他数百年,这把刀还是第一次这般沉不住气。 景焱手指一动,将泛着血光的刀重新封回鞘中,对少女作了个请的手势:“原来是沉朱上神,吾皇已在寂幽殿中恭候多时。” 第六十九章 妖皇欺负你了? 在景焱的带领下,沉朱来到妖皇所在的寂幽殿前,自紧闭的殿门上传来森冷的寒气。似是感应到了沉朱的接近,厚重的殿门轰然洞开,昏暗的大殿上,飘着几盏幽微的灯火。 景焱无声地避至一侧,沉朱看他一眼,提脚上殿,白泽自然随在她身后,却遭到景焱的阻拦:“请沉朱上神单独进去。” 白泽道:“吾是沉朱坐骑,自然与她同进同退。” 景焱坚持:“此乃吾皇之命。” 白泽碧色的眸中多出几丝森冷之意:“妖皇在崆峒肆无忌惮的时候,可是一路闯到了墨珩上神的面前。此刻在妖族的地盘,他竟畏缩了不成?” 景焱正要出言驳斥,就听沉朱淡淡一笑:“客随主便,白泽,在妖界也不可丢了规矩。” 这句话暗指妖皇没有规矩,景焱的脸立刻沉下去,却忍着没有爆发,对沉朱道:“请。” 沉朱独自走进去,大殿被层层纱帐隔开,与悬在殿上的妖火是同样的赤红色,她穿行在重重纱幔中间,隐约觉得周围光景妖冶异常。总算来到最后一重纱帐前,只见有个人影映在纱帐上。她刚刚立下,面前的纱帐就自动往两侧避开。 只见纱帐之后,一名男子坐在王座上,长袍堆叠在身下,一双极淡的眸子正望向自己,眼底空无一物。 沉朱唤了声他的名字:“琉光,本神来了。” 琉光开口,语气极为空洞:“本座等你很久了。” 沉朱单刀直入:“废话就不多说了,本神此番前来,是要带回夜来他们。否则,你那日在崆峒做了什么,本神今日就照原样来上一遍。” 琉光冷笑一声,评价:“狂妄的丫头。”语气丝毫未变,“想带回你的人,可以。拿本座的人来换。” 沉朱向前迈了一步:“你那日已将华阳宫彻头彻尾地翻过一遍,可曾找到人?” 琉光答得坦诚:“未曾。” 沉朱继续迈步:“本神的神使前来妖界,被你关入牢中,从他们口中,你可曾拷问出什么?” 琉光依然道:“也未曾。” 沉朱已距他一步之遥:“既然如此,阁下又是何以认定失踪的妖君是被藏在了崆峒?你也好好地见到了,本神的那些将士,哪一个不是铁血铮铮、器宇轩昂,区区一个妖君,也配让本神弃他们于不顾吗?”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毫不含糊,言罢,她伸出手拽住琉光的衣襟,她的力气极大,直将他从榻上拖起,如墨的眸子冷冷盯着他:“你看清楚了,本神的眼睛可像是在说谎?” 琉光的气息一丝不乱,保持着那个动作与她对视。 少女在那一瞬间爆发出的气势,的确让他佩服,不过,只是片刻的功夫,他就反客为主,将她按在榻上,冷漠的眸中映出少女始料未及的神情。 琉光的眼底总算有了些别的情绪,却是淡淡的鄙夷:“本座何曾说过人是在你那里?” 沉朱抬手,眼中杀气腾腾:“琉光,放开本神!” 他将她抬起的手腕压回去,盯着她继续:“如你所言,区区一个妖君失踪,对本座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只不过因他是妖界长老,知道妖界创世时的不少秘辛,若不是那些老家伙每日在本座耳边啰嗦,本座又何至于专为此事跑一趟崆峒。” 沉朱听着他冰冷的语言,在他身下不再动弹,冷冷道:“所以我早说过,你要找的人不在崆峒。” “本座自然已经确定他不在崆峒。”头顶盈盈一盏妖灯,映得琉光那张俊美得如同雕塑一般的脸有些邪魅,“可是,他的失踪,与崆峒,与你,都脱不了干系。”温热的鼻息落到沉朱脸上,惹她浑身都不自在,“话已至此,你可明白本座叫你来的意思?” 沉朱想明白之后,怒道:“此事又不是我惹下的麻烦,你想让我替你跑腿,门都没有!” 琉光勾唇,脸上却没有一点笑意:“既然如此,你今日能带走的,就只有九具尸体了。” 沉朱的眼中瞬间杀气满溢:“你敢!” 琉光按在沉朱肩头的手用力,再重一分,就要捏碎她的肩骨,他出言威胁:“你看本座敢不敢。” 沉朱对他怒目而视,这世上怎有如此无赖之辈!此事同她一毫干系也没有,就因为有人顶了一张她的脸,她就要对对方做下的事负全部责任,未免太过荒唐。 不过,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选择,难道真要集结兵力,与妖界一战吗?届时生灵涂炭,六界大乱,她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她脸色变了几遍,镇定下来,问面前男子:“若我替你完成此事,对我自己有什么好处?” 琉光闻言,松了施加在她肩上的力道:“难道你就不想知道,那个冒名顶替你的人,究竟有何目的?” 沉朱趁他放松的间隙抽身而出,理着衣袖,冷声:“本神定然不会饶过他。”望向从榻上坐起来的琉光,神情高傲地哼了一声,“既然你们妖界这般没用,此事便由本神代劳。” 琉光起身,长发自肩头滑落,哼了一声:“嘴硬的丫头。本座给你十日的时间。” 十日?琉光这家伙……沉朱冷冷提醒他:“琉光,你不要得寸进尺。” 琉光缓缓道:“若觉得自己做不来,那就提前来收尸吧。” 沉朱在衣袖间握了握拳,忍下心中排山倒海的不满,肃容道:“琉光,本神要确认人质的安危。” 琉光道:“景焱会带你过去。”说着,就如鬼魅一般飘下床榻,撂下一句,“十日之后,本座还在此处等你,不要让本座失望。” 沉朱气呼呼地从九幽殿冲出来,下了台阶,拳头径自向生在附近的一棵古木招呼过去,一拳而已,那里的一整排树却轰然而倒。 唤作景焱的妖君只是眉头蹙了蹙,没有说话。 白泽行到她身边,问她:“沉朱,妖皇欺负你了?” 沉朱气哼哼地道:“本神怎会被他欺负?”想到方才被他推倒,脸却不由得黑下去,好在大部分的怒气已发泄在了方才那排树上,她转身朝景焱道:“带本神去见人。” 景焱早已受命琉光,丝毫也不多话,只朝一个方向做了个手势:“请吧。” 暗无天日的地牢,到处散发着腐臭的味道,血腥味混在空气中,惹得沉朱频频蹙眉,白泽更是厌恶这种味道,它自诞生起就以灵气为食,身上的神力至纯至净,通往牢狱的甬道只下了一半,就忍不住化为猫状大小,躲入沉朱怀中。 沉朱身上的清气让它稍稍清醒,没行几步,它就辨出熟悉的味道,沉声道:“吾闻到了夜来的血的味道。” 沉朱闻言后脚步一疾,三两步就冲到前方的牢狱前,隔着无形的结界唤道:“夜来!” 黑暗中没有任何回应,隐约可见被钉在木桩上的男子,浓郁的血腥气冲破结界扑面而来。 沉朱目光如利刃,对景焱道:“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妖君的脸在昏暗的牢中看不真切,声音平静如水:“夜来神君神力无穷,自然要用些手段,封住他的手脚才可放心。” 沉朱有些失神:“手段,什么样的手段?” 景焱答:“比如以玄铁链将他的手脚穿透,钉在镇魂桩上,上神放心,不过是会疼一些而已,在血流干之前,神君死不了。” 话刚说完,就有一只手朝他的喉咙袭来,他没有避让,放任那只微凉的手锁了自己的喉。 只要稍稍用力,那只手就会掐断他的喉咙。然而,他的眸仍然静如深潭。 沉朱声音低抑:“把他放了。否则本神杀了你。” 远在万里之外的崆峒国观星殿,正盘腿坐在术阵中闭目调息的上神陡然睁开双目。一张俊美的脸苍白得如同将死之人,黑色如瀑的长发落在堆叠的纯黑古袍之上,整个人仿佛都要与渐渐降临的黑夜融为一体。 如果此时殿上有人,就会看到一个巨大龙图腾正高悬于他的头顶,那条龙原本双目紧闭,男子眼睛一睁,紧闭的龙眸也蓦地睁开,虽然大殿上寂静无声,却仿佛有巨大的龙啸声充斥着整个空间,巨龙的图腾在无声的长啸中,缓缓隐没在男子的身体里,直至彻底不见。 五感渐次回归体内,那些日夜压迫着这个躯壳的沉重感亦同时回归,四肢长久麻痹,五脏六腑也早已不堪重负。墨珩微微垂首,望着自己枯瘦的手指,感觉寿命似乎正以肉眼看到的速度在自己的身上流逝。 那丫头,果然不顾自己的命令跑去妖界了吗。然而,他的第一个念头竟然并非担忧,而是骄傲——他教出来的孩子,做事自然不会畏首畏尾。 只是,她一年一年长成他期待的模样,他却有些含糊,不知这到底是该喜还是该忧。 良久后,一声叹息在没有掌灯的大殿上蔓延,如同一缕青烟,兀自散去。 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 第六十九章 失踪的土地神 沉朱扼住妖君景焱的喉咙:“把他放了。否则本神杀了你。” 景焱静静道:“夜来神君几日前斩杀数位妖君,吾皇没有杀他,已经算作仁慈。” 沉朱的手缓缓用力:“本神说了,放他下来。” 景焱闭目:“上神扭断我的脖子轻而易举,吾皇杀掉其余的几位贵客,也是轻而易举。” 卡在他脖子上的手微微颤了颤,少女声音凉如寒冰:“你在威胁本神?” 景焱道:“岂敢。” 沉朱满腔愤怒,脑中一个声音在高喊:杀了他,救出夜来,杀了他,杀了他……却听白泽在怀中提醒:“沉朱。” 她的神智恢复清明,放开景焱,行至困住夜来的结界旁,沉声道:“夜来,再忍十日,十日之内,本神定然救你出来。”说罢,就像不忍再在此多停留一刻般转身离去。景焱感受着自己火辣辣的喉咙,缓缓松出一口气。他确信,方才自己的生死只悬于少女的一念之间,巨大的神威压迫着他,让他连抽刀自卫的机会都没有。 她的修为未必高得过他,可是他体内的血却不由自主地向她臣服。龙族已经快要死绝,没想到留在这世上的威慑,竟然依旧这么强大。 “夜已深,上神不妨留宿一晚。”景焱跟在沉朱身后,提议。 地牢之外,一轮冷月正静静俯视着妖界的大地,沉朱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道:“那个笨蛋妖君是如何失踪的,详细说于本神。” 听完景焱的详述,她的眼中有冷光掠过,低喃:“人界吗。” 白泽道:“从妖界往人界途经黄泉,遇上百鬼夜行会有不必要的麻烦,沉朱,吾也同意明日出发。” 沉朱想起自己与冥王结下的梁子,只得认可地点头。 第二日天未亮,沉朱就来到妖君失踪的那座人界城池,按照景焱提供的说法,妖界早就进行过大范围的搜寻,可是搜查的结果却只证明了凶手的滴水不漏,所有的线索都被抹消得干净,而凶手唯一的疏忽,就是让人看到了脸,也就是“沉朱”的脸。 沉朱总算明白琉光为何刁难自己,因为这个失踪案的唯一线索就是她的这张脸,凶手嫁祸她的动机十分清楚,那就是想借此引她出来。 听说失踪的妖君生性浪荡,喜欢四处勾搭姑娘,那日途经此地,在青楼花天酒地一番后,就不见了踪影。 为了行事方便,沉朱在入城后就换上了人类装束,头戴斗笠,身穿素衣白衫,走在街上毫不引人注目,只是,她身边那只白底黑纹的小老虎,就有些离谱了。 沉朱终于受不了行人或惊异或恐惧的目光,对白泽道:“都说了,让你变成一只狗或者一只猫,你这样也太引人注目。” 白泽却扬起下巴:“让吾化成猫狗那类的低等生物,吾宁肯去死。下界的兽类之中,也只有老虎与吾的勇猛有几分接近。” 沉朱为它宁折不弯的态度叹一口气,心想从前不是还经常懒猫一样让自己抱吗,见街旁有个正在打酱油的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忍不住道:“怎么,没见过养老虎的吗?” 打酱油的人吓得夺路而逃。 沉朱蹙了蹙眉,继续往前走,没多久,就彻底习惯路人的眼光。白泽道:“沉朱,这座城并无古怪。” 这座城的确没有什么古怪,可是不知为何,她的心底却没来由的有丝不安,仿佛自她踏入这座城开始,就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她突然停下脚,问街畔卖酒的女子:“土地庙在什么地方?” 女子冷不防见到一人一虎停在自己面前,登时吓得花容失色,后见那问路的少年眸正神清,身畔老虎也并无吃人之相,才稳下心神,遥指了一个方向:“在西南方向的林莽之中,大概有十多里,可远着呢。” 少年道声多谢,就朝她指的方向行去,女子还在直愣愣地盯着他的背影望,视线却突然被隔断,望着面前的公子,忍不住露出嫌弃的表情:“傅公子怎么一大早又来了,还真是雷打不动。” 傅渊将目光从沉朱的背影上收回,出言刻薄:“来者是客,你那是什么态度,莫不是怕我付不起酒钱吗?”说着,便径自进了酒舍,在靠墙第二张桌子旁边坐下,不耐烦道,“上酒。”又添道,“只要酒。” 女子含嗔带怒地盯了他一眼:“你哪回是认真付过酒钱的。”却还是乖乖为他搬了一坛酒,略有些在意地往门外少年离去的方向望去,那里却早已空无一人。 忍不住轻叹:“还真是许久没有来过外地人了。” 适时,坐在桌畔饮酒的公子,一双风流的桃花眼深得看不到底。 沉朱一走到感觉不到视线的地方,就身形一闪,落地时已在林莽之中,往前行没几步,就见到红墙灰顶的祠堂,墙壁上还留有翻新过的痕迹,脚下有颇新的一串脚印,证明此处还有香客往来,怎么瞧都是一座普通的土地庙,她却不自觉蹙了眉头。 此刻,她并未隐藏身份,土地公却没有前来见礼,除非这是个不谙世故到了极点的仙人,否则不可能在她这尊大神的面前还能这般淡定。 白泽一语道破:“沉朱,这座土地庙只怕是已经空了。” 沉朱道:“进去看看。” 踏入祠堂,土地公的神位好端端地供奉在堂前,香火才刚刚烧了半根,瓜果上还挂着水迹,点心也没有隔夜的迹象。 沉朱将一枚供奉的果子咬入口中——甜的。 她的目光沉下去:“白泽,你说的不错,这里的土地神不见了。”神色突然一凛,朝头顶低喝一声,“谁?!” 这一声夹了几分神力,就见眼前一黑,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从房梁上掉下,咚得一声砸在了祠堂硬邦邦的地上。 那是个圆滚滚的“肉球”,沉朱见它一动也不动,眼皮不由得一跳:别是摔死了吧?这个念头刚闪过,就见那个“肉球”艰难地探出手脚和脑袋来,然后,艰难地匍匐到自己的脚边。 原来是只小妖怪,身穿不知哪里偷来的灰色布衣,从它头上那毛茸茸的耳朵判断,是只小狐狸。 小狐狸突然伸出毛都还没有褪完的手,抓住沉朱的衣摆,憋出一捧眼泪来:“别吃我别吃我,我的肉不好吃,我只是只无家可归的小狐狸,没有做过坏事,求这位大姐姐不要收了我,也不要把我喂大老虎……” 白泽鄙夷的语气:“吾对狐狸肉没有兴趣。” 小狐狸听后,抽泣声才止住。 沉朱见它身上的妖气极清澈,猜它应是靠偷吃土地庙贡品生存的小妖怪,并无大害,而且,看它这副不人不狐的半吊子模样,只怕是刚刚化形没有多久,应当也没能耐绑走土地神。 不过,她还是威吓它:“不吃你不代表就会饶过你,有几个问题,你且如实作答。” 小狐狸刚刚止住眼泪,被沉朱这么一吓,又变得眼泪汪汪了。 沉朱一副恶人模样:“等我问了你再哭也不迟。” 小狐狸闻言浑身一震,慌忙重重吸了下鼻子,跪正了道:“是。” 沉朱见它一副努力憋眼泪鼻涕的模样,终是于心不忍,放缓了语气:“这里的土地神失踪了,你可知道什么缘故?” 谁料,小狐狸一听此话,立刻眼泪鼻涕横流:“云渺大人,云渺大人他……呜哇哇哇……” 面对小狐狸突然爆发的泪点,沉朱有些手足无措,只能求助白泽:“白泽,你、你快想个办法哄一哄!!” 谁料,白泽却退了两步,一副对小孩子没辙的模样。沉朱瞪大眼睛:“你不会是想让本神亲自哄吧?” 白泽坚定地又退了两步,表示自己的皮毛可不能被一只狐狸给哭脏了。 小狐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沉朱怕它再这样下去会哭断气,只好蹲下身子,将它抱入怀中:“云渺大人可是此处主人?你把他失踪的前后情形告诉我,我答应你,一定把他找回来。”放缓声音安慰它,“好了,不要哭了。” 她的话语和动作都略显笨拙,小狐狸却渐渐止了哭声,良久才在她怀中露出个毛茸茸的耳朵,仰脸问:“真的?” 沉朱正视它的眼睛:“自然是真的。” 等到情绪恢复,小狐狸才向沉朱讲起事情的始末,它说的颠三倒四,有些话也并不是重点,沉朱却听得认真,一直不曾打断它。 “那一年的冬天太冷了,饿死了许多狐狸,我不想被饿死,所以偷偷吃了供奉给云渺大人的果子。云渺大人是土地神,我偷吃神仙的贡品,本该受到惩罚,可是云渺大人是个好神仙,对我偷吃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香客上门的时候,还时常亲自摘果子给我。” “大概是吃了神给的果子,我渐渐有了灵识,也开始能够感受到云渺大人的存在。可是,林中的野狐告诉我,我虽然沾了云渺大人的仙泽,可是修为太浅了,还没有资格见到云渺大人的真容。” “从那时起,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化成人形,看一眼云渺大人……” “可是……半年前,云渺大人的气息却消失了。” 听到此处,沉朱忍不住出声:“半年前,你可确定?” 第七十章 酒鬼 回到问路的那家酒舍,沉朱随意落座,要了一壶酒。女子见她去而复返,不免好奇:“客官方才问了土地庙的所在,怎地又折回来了?” 土地庙距城中有十里左右,一个时辰别说是来回了,能够走到就不错了,而且,昨日下了场雨,林中道路泥泞,这少年如果前去,鞋底不可能一点泥泞都没有。 对方将头上斗笠摘下,放在桌上:“问那么多做什么,上酒吧。” 斗笠下的竟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她不禁更为惊奇,一个外地姑娘,带着一头白虎大摇大摆地进城,委实古怪得很——话说回来,那只同她在一起的老虎呢? 此时的白泽,正带着小狐狸在方圆百里内的山中打听消息,妖君在此地失踪,土地神也不见踪影,这两桩事若有联系,此地的山精野怪中兴许有知道内情的。 沉朱返回城中,则是觉得城中弥漫着一股古怪的气息,她必须去确认了才可放心。 酒舍之中,女子见她态度冷淡,就没再多问,张罗着备酒去了。 大概不是喝酒的时辰,沉朱进来的时候,酒舍中就只有一个客人,那客人已经醉倒在桌上,酒水打翻在地他都没有反应,口中还念念有词,整个人潦倒至极。 正对着那个烂醉的客人蹙眉头,就听提了酒壶过来的女子开口:“你不要理他,好几个月了,日日如此。”一边将热好的酒和酒盏放下,一边感慨,“别看他现在这样,从前可也有风光的时候,不信姑娘尽管去问,城里的姑娘哪一个没思慕过傅家公子?” 沉朱又看了一眼那个醉汉,努力从他身上找到信服的理由,却以失败告终,可是看那女子脸上的表情,就知她也曾是思慕过此人的女子的一员,不好打击她,只好挑了个问题问她:“那他是如何变成现在这样的?” 她才不在乎一个醉鬼如何沦落至此,只是一会儿还有事要打听,此时倒也有必要先同这个人类女子套套近乎。 女子似是回忆到了他往昔风光的时候:“他呀,本是世家公子,人生得好看,又有才情,可是几年前的一场大火,把他的家人全烧死了不说,还砸断了他一条腿,财产当然不剩什么,就连相好都跟别人跑了。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倒霉的人?” 沉朱听后点头:“唔,的确很倒霉。”司命给他写命格的时候,可能心情不大好。 醉倒在酒桌上的男子却突然开口:“阿舍,你又在同人乱嚼舌头。我这么倒霉,你很幸灾乐祸吗?” 他抬起头,凌乱的长发下,竟是一张极为俊秀的脸。 被他称为阿舍的女子拿着抹布过去,换上嫌弃的表情:“换做从前,谁敢当着傅公子的面嚼舌头?可是你看看你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当自己是从前那个傅公子吗” 男子冷笑一声:“呵,女人可真会翻脸无情。风光的时候,一个个把自己往我的床上送,现在呢?”冷哼一声,“我就不信你们还睡得下去。” 这句浮浪的醉话听得阿舍脸一红,方才还同沉朱说他的好话,此刻却被他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好好好,你既如此觉得,那老娘今日就同你算一算账,叫你看看什么是薄情寡义。” 把抹布往桌上一扔,绕去柜台翻出了账本,扔在他怀中:“你看看,你已欠下了多少银子?付得起就拿钱来,付不起老娘就拉你去见官!” 男子出言更加荒唐:“不就是酒钱吗,这有何难。”撕扯自己的衣服,露出清瘦漂亮的锁骨,可说出的话却不堪入耳,“前几日见女子当街卖身葬父,今日我也无妨效仿一次,卖身抵这顿酒钱。” 阿舍惊呼一声:“傅渊,你还要不要脸,你以为你现在这样还有当年的行情吗,我阿舍既不愿高攀,也不愿屈就,不还钱就给我走人!”说着就要把他往外轰。 沉朱总算看不下去,开口解围:“他的酒钱我替他付了。”再不打断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问正经事。 傅渊应声望去,目光在沉朱的面上停了停,忽然轻笑出声:“你看,还是有人愿意为我出钱的,看来我不必屈就自己卖身于你了。” 沉朱的眼角跳了跳,阿舍登时一副咬碎牙的模样:“不就是跑了个女人吗,你怎至于把自己糟践成这样?那柳姑娘与他那个相好至今下落不明,说不定早就曝尸荒野了,这样的报应还不够你解气?” 傅渊的身子重重一晃,不知是因为当垆女提到了他的相好,还是因为酒力上头的缘故。 沉朱一听到下落不明四字,立刻起身:“你说什么?” 阿舍像是要报复男子方才的出言不逊般,语气中带着挑衅的味道:“傅公子的那个相好,本是京城的名妓,可是傅家出了意外之后,她就跟慕家的公子好了,俗话说人往高处走,姑娘家想攀个高枝还不许了啊。” 沉朱打断她的滔滔不绝,道:“下落不明是怎么回事?” “那还得先说慕家公子,他也是个少见的奇葩,平日里不好好读书考功名,专对那些神神叨叨的事情感兴趣,一度闹着要上紫华山修仙,慕家为了留住这个儿子啊,也算是操碎了心,这些年好容易消停些,他却爱上一个青楼名妓。慕家自然不会让一个身份不清不白的女子进门,闹得正凶的时候,二人双双失踪了。此事也不远,这不,才过去半个月。” 又是一个失踪案,却是最近发生的事。 沉朱问:“敢问慕家在什么地方?” 阿舍见她神情严肃,立刻将地址详细告知她,就见她撂下一锭银子,将斗笠重新戴回头上,示意了一下晃晃悠悠立在过道上的傅渊:“他的账也一并清了,若他下次再出言不逊,直接将他赶出去就是。” 见她出手阔绰,阿舍忙道:“姑娘这就走了?不尝一尝我酿的桃花酒?” 沉朱道:“不了。告辞。”她急着去慕员外家确认情况,谁料,那个醉醺醺的男子竟也提脚跟了上来,不由顿住,蹙眉,“你跟着我做什么?” 一回头,就撞见他带着醉意的双眸,风流的桃花眼,让她呼吸一滞,连他动作轻浮地搂上自己的肩膀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凑至她耳边,声音低沉沙哑,说出的话却十分刺耳:“银子都付过了,我又怎能白白领你的情。”一开口就酒气熏天,“走吧,去找个住的地方,我们把这笔账清了……” 阿舍立刻感受到被傅渊揽住的少女身上的杀气,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忍不住为傅渊解围:“他这人嘴就这样,平日里更混账的话都说过,其实心眼儿不坏,姑娘不要跟他一般……” 见识二字还未说完,就听到“咔嚓”两声,一声哀嚎同时响起,惊落了房梁上的积灰。 被少女卸掉一条手臂的男子疼得整张脸惨白一片:“你……”刚说了一个字,就疼得抽一口气。 沉朱将他按在酒桌上,眼眸微凉:“下次再让我听到这种污言秽语,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声音不大,语气也并没有多么狠戾,可就是给人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 阿舍呆在那里,委实没有料到这样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竟有轻易卸掉一个健壮男子手臂的力气,她还愣着,对方就撂下傅渊扬长而去。 傅渊抽了几口气之后,狼狈地从酒桌上爬起,跌跌撞撞往门外追去:“给……给我回来。” 该死的女人,下手也太狠了。 出了酒舍的沉朱委实没有料到,对方竟会死皮赖脸地追出来。街上行人如织,他一个大男人拖着一条断臂,披头散发地跟在她身后,左腿还略微有些不便,那光景本就有些不雅,他竟还口口声声说要她负责…… 他不嫌丢人,她却忍不住为他脸红。 显然,他在此地的知名度很高,一路上都听人议论:“咦,那个不是傅公子吗?有些日子不见,怎混成了这副德行。” “自打那场意外之后,他连睡觉都泡在酒缸里,能不混成这样吗。” “听说这些年,他一直靠女人接济。这个女人受不了了,就把他赶到另一个女人那里。好在他从前的女人很多。嘿嘿,咱寻常百姓还没他这艳福呢。不过,最近好像没有女人愿意管他了……” “前面走的那个,难道也是想甩掉他的女人?啧,也太狠心了。” “唉,本是世家子,谁曾想会有这样的一日,从前玩儿女人,现在被女人玩儿。” “嘘。此话可不好乱讲。” 沉朱的脸色越发不好看,这些话她听了都觉得刺耳,更何况身后的男子。却听他一声轻蔑的笑:“你听,连路人都对你始乱终弃看不过去了。” 沉朱忍无可忍,转身:“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自尊心?” 男子望着她:“自尊心?不认识。”沉朱眼皮一跳,听他勾唇道,“你我素昧平生,却肯为我付酒钱,承认吧,你就是看上我了。” 沉朱恨不得一刀砍过去。腹诽了一句后,转身疾行,本以为那酒鬼定然还会追上来,却冷不防听到倒地的动静,忙顿下脚,转身,就看到男子头朝地栽倒在大街中央,凌乱的长发把他的脸遮了一半,阳光落到他另外半张脸上。 那半张脸白皙俊美,还很年轻。 第七十一章 长生教加更 沉朱也不知自己是吃错了什么药,竟然把那凡人给搬到了就近的客栈。客栈掌柜显然识得此人,看向她的表情先是惊讶,后来就带上了那么一丝意味深长来。 她将傅渊丢到床上,吩咐客栈小二:“去医馆找个郎中,把他的手臂接上。” 他身上的伤,她若愿意,当然捏个诀就可以治好,只是一想到他那张毒辣的嘴,就满肚子火气。 客栈小二却为难地站在那里,探头望着床上的男人:“这位是傅公子吧,傅公子他大概付不起请郎中的费用。姑娘您若是走了,这住客栈的费用,傅公子他只怕也是付不起的,您看?” 听这一番话,沉朱忍不住出言讽刺:“我听说,他原本也是这城中的名人,从前巴结他的人不在少数,怎么如今落难了,连住个客栈都要受人冷眼?”说着,随手化出一锭银子丢过去,“去吧,再为我准备一间上房,我回来后他若有三长两短,拿你是问。” 小二在她的气势下连连点头,哈着腰退下去了,下了楼不忘同伙计八卦:“傅公子这次好像攀了一个厉害的金主,人长得美若天仙,出手也阔绰着呢。” 沉朱望向床上挺尸的男人,神色缓下来,良久,才发出一声轻叹。 墙倒众人推,人心已沦落至此了么。 清风拂面,床上的男子缓缓睁开眼睛,窗户不知何时开了,房间里已无少女的影子,他躺了一会儿,卷了被子嘟囔:“走时也不知把窗户关了……” 沉朱出了客栈,径自朝慕府的方向而去,此地虽无京城繁华,却也是车水马龙,街道纵横,行至一个街口,转弯时忽然从大路中央冲来一驾马车,她避让之时,却注意到两个孩子还停在马路中央,脚步一个急转,就落至他们面前,正要一手抱一个,却见其中一名女童被一个玄袍男子揽入怀中,目光相遇,男子微微一怔。 待同时避到路旁,将孩子放下之后,那男子突对她行了一礼,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喜色:“见过沉朱上……” 她慌忙竖了一根手指在唇边,止住了他接下来的那个字。 慕清让忙改口:“沉朱姑娘如何会在此处?” 沉朱此次人界之行并未易容,可是这副粗布麻衣的打扮能够被人认出来,却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将男子打量一眼,认出他隐在衣间的佩剑,恍然:“长溟弟子又何故在此?” 昆仑一事,已过去两百多年,两百多年的时间,足够让一般的凡人经历几轮生死,面前的青年却是二十几岁模样,一双眸子沉静如水,沉朱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他是哪一位,可是他既认得她,那应当是东方阙的某位师弟吧。 慕清让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已不记得自己,心下不由黯然。当年的惊鸿一面,让他生生将这位上神记挂了两百多年。做梦也没有想到,两百年后,竟会在柳州的街头重新遇到她。 他隐去眸中情绪,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回沉朱姑娘,几日前,我派玉虚师尊仙逝,派中一致推举东方师兄继任掌教,可是在承位仪式前,东方师兄却与宜姑娘不辞而别,弟子这次与同门下山,本是为寻东方师兄回山,来到此地却被私事绊住,就让几位同门先行了一步……” 沉朱听后唇角忍不住勾笑:“紫月喜欢胡来,东方阙却是个稳重性子,没想到才两百年的功夫,他就被紫月给带坏了。”摇一摇头,对慕清让道,“我想起你了,你那日想同我一起入昆仑山,我没有答应,看来这两百年,你的修为大有长进。”随口指点他,“只是,若是一味求快,却容易根基不牢。不妨把修行放缓一些,待领悟了仙道法门,修为自然能一日千里。” 慕清让怔了怔,回神后忙恭声道:“多谢沉朱姑娘指点。” 沉朱问他:“你唤作什么来着?” 他道:“弟子慕清让。”虽然欣喜,表面却不动声色。她还记得自己,看来也并不是全不把他放在心上。 就听她道:“我还赶着去慕家,你不是也有私事要办吗,那就就此别过吧。” 慕清让一急,伸手拉住她,唤道:“沉朱姑娘。”意识到此举不妥,忙松开她的手臂,虽然隔着衣袖,却觉得手掌火辣辣的。 沉朱却有些奇怪他为何恍神,好奇道:“怎么了?” 他回神,玄眸沉静下来:“姑娘说的慕家可是这条街尽头的那座宅子?实不相瞒,弟子也正要前往。” 这下换沉朱惊讶了,一问之下,才知此地竟是慕清让的故乡,更巧的是,他口中所说的私事正是慕家的事。 “你也姓慕,莫不是……” 慕清让笑颜清隽:“慕家是弟子的本家,如今的慕老爷,按辈分算,应是弟子的第九代孙。” 沉朱为这样的巧合感慨了半晌,问他:“所以,慕家丢了儿子,知道你正好前来此地,才求助于你?”得到慕清让点头回应后,展颜,“我正愁该怎么向慕家打听消息,有你在倒是省了我麻烦。” 慕清让为她的笑容一恍,忙问她此行目的,听罢一惊:“竟有此事?”神色凝重起来,“沉朱姑娘放心,此事弟子定会全力相助。” 沉朱道:“外人面前,最好不要再对我自称弟子。” 慕清让知她想低调行事,立刻从善如流,道:“我明白,稍后到了地方,我便称姑娘是我师妹,如此可好?” 沉朱满意地点头:“走吧。” 到了慕府,慕清让报出名号,立刻受到了全府老少夹道相迎,慕老爷亲自将他迎至上座,恭敬地问候几句之后,就亟不可待地说起了请他至府上的用意。 年逾花甲的老人在说到自家儿子时几度差点落泪,老来得子本就不易,好容易拉扯大,却是个不成器的,竟然荒唐到要娶一个青楼女子。他一怒之下将那个不孝子禁足,可是禁足了数日之后,他却跳窗逃跑。有人说曾在去风月楼的路上见过他,而他的相好也正好是在风月楼挂牌,问起风月楼的姑娘,也都说那日亲眼见他进了他相好的房间,可是到了第二天,二人却同时不见了。 风月楼,是那个笨蛋妖君失踪的地方。 “慕公子失踪前,可有什么不正常的举动?”沉朱突然开口。 一个侍婢有些畏缩地看了一眼自家老爷,听他道:“看我做什么,仙姑问话,如实作答。” 侍婢忙道:“公子他被禁足后,每日恍恍惚惚地坐在窗边,也不说话,就看着窗外的莲池发怔,失踪前的那一天,公子却像是魔怔了一样,口中念念有词,说什么自己终于得到‘天启’,能和柳姑娘在一起了。有人说,公子这般……”瞄了一眼自家老爷,道,“像是给狐狸精迷上了。” 沉朱评价:“无稽之谈。” 慕清让淡声解释:“这个家中并无妖气,这些无来由的传闻,切不可轻信。” 慕老爷忙道:“仙上说的是,小儿一直执着于仙道长生之术,一度想过要到紫华山追随仙上,若不是因他一脉单传,晚辈只怕就放他去了。几年前有个云游仙人曾教过小儿一些术法,还说小儿天生就带仙骨,这样的人万里也难挑一,是断然不会受妖魔蛊惑的。” 沉朱听罢,突然起身:“带我去令公子的房间。” 慕老爷看了一眼慕清让,见他颔首,忙吩咐丫头带沉朱过去,见慕清让不发一语地跟在沉朱身后,不由得惊奇——那女子不是他的师妹吗,怎么看上去,却是那女子说了算? 不过,这两位还真是像神仙一样的人儿啊,尤其是那白衣的少女,比画像中的九天玄女还要漂亮。 来到失踪者的房间,沉朱细细查看,没什么特别发现,转一圈之后,来到窗边站定。 这个房间紧挨着莲池,清风徐来,送来莲花清香,沉朱有些在意方才那个丫鬟的话,“天启”,是什么意思? 抬眸远望,只看到一片片的莲花,在碧水上开得热闹。 正要从窗边撤开,目光却突然顿住。有什么东西被刻在了窗棱上。她神色凝重地抬手抚摸,突然肃容唤道:“清让,你来看这个。” 慕清让为她直呼自己的名字心头一动,慌忙上前,目光落到窗棱上的东西时,不由得一惊:“这是……” 有谁在红木的窗棱上,歪歪扭扭地刻下了某个图案。那个图案沉朱太熟悉了,赫然是一朵龙楼花。可是,龙楼花只生于上古神界,就算是仙界的人,也大都是只闻其名。一个普通人类的房间,为何会出现龙楼花的图案? 看那刻痕,应当是最近刻下的。 沉朱的神情愈发严肃:“看来,此事的确是冲我来的。” 慕家的小丫头探头过去,看到窗棱上的图案,突然大惊失色:“长生花……难、难道公子的失踪跟长生教有关?” 第七十二章 最毒不过妇人心 土地庙所在的山林之中,小狐狸畏畏缩缩地跟在白泽身后,她虽不认识白泽,却感觉得到他身上古老的灵力,竟然比云渺大人还要浩瀚,他的体型也比林中最强大的野猪精还要硕大。 白泽却突然停下来,语气有些不满:“狐狸,你跟在吾身后,如何为吾带路?” 她以为白泽生气,忙伏地叩首:“小的知错,白泽大人息怒。” 看她惊慌之下的反应,显是已习惯了对人讨饶,白泽眯了眯眸子,望着连连对自己叩头的小妖怪,道:“狐狸,吾有这般可怕吗?” 小狐狸不敢抬头,抖着嗓子道:“小的孤陋寡闻,见识浅薄,从来没有见过像大人这样的大妖怪,不由得心生敬畏……” 白泽不满:“大妖怪?”见她瑟缩的样子,道,“罢了。”把头朝她伏下,道,“上来。” 小狐狸愣了愣,一抬头就看到面前停了双碧绿的眼睛,眼睛上方是蓝色火焰状的神纹,似乎有种来自远古的气息。 她吓得往后退了退,却听他不耐烦道:“到吾身上来。能够让吾低头的人不多,若不是着急为沉朱办事,你这样的小妖怪,岂能有如此待遇。” 小狐狸终于哆哆嗦嗦地攀上去,在他后背落定,颤声开口:“白泽大人,小的曾经从相识的狐妖那里打听出来一些消息,只是他们不愿告知详情……” 白泽道:“既然如此,那就去狐狸洞问个究竟。” 待来到狐狸洞前,小狐狸又躲到白泽身后,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 “同是狐族,怎至于如此害怕?” “小的本就是从别的地方流落此地的,又与云渺大人走得近,他们不喜欢小的身上有云渺大人的气息,所以……当年小的向他们打听云渺大人之事,他们也……”又道,“白泽大人一定小心,狐主大人脾气可差着呢,小的从来不敢一大早就来打扰她。” 白泽望了望头顶太阳,怀疑道:“一大早?” 小狐狸道:“对狐主大人而言,正午之前都是一大早。” 白泽眼角抽了抽,听小狐狸道:“我们还是再候上一……” 还未说完,白泽夹了灵力对着洞口道:“狐主何在?” 小狐狸急道:“白泽大人不可……” 半盏茶过后,看着狐主亲自带着族人整整齐齐地跪在白泽面前的光景,小狐狸默了,她一直以为,野猪精是这林中最大的妖怪,可也没见狐主对野猪精这般恭敬。 她突然觉得白泽大人的形象又高大了一些。 不过,想起当年,她软磨硬泡了那么多天,甚至提出将自己的内丹奉上,狐主也没答应帮忙,恐怕此事关系重大,不是那么好问出来的。 谁料,白泽刚刚托出来意,狐主就殷勤道:“原来是这件小事,还劳尊上亲自跑一趟,奴家太惶恐了。此前是有这么一桩事,在当时造成了不小的恐慌,奴家对这件事十分重视,还专门差人打探过此事。巧的是,目击云渺神君被掳走的正是我族中人……” 小狐狸偷偷抹泪,狐主大人果然是不待见自己吧,她拜访多次,也没听狐主大人说过这么多话…… 白泽道:“你细细说来,不准隐瞒。” 狐主忙道:“禀尊上,带走云渺神君的,是长生教的人。” 沉朱一惊:“什么长生教?” 小丫头在看到那朵花的瞬间,整张脸忽地惨白一片,沉朱再问下去,她却只是恐惧地摇头,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经过再三追问,她才断断续续道:“姑娘是外地人,所以不知长生教,但是京师这一带,长生大人的厉害却家喻户晓。此花名唤长生花,是长生教的圣花,长生大人会在‘圣湖’聆听众生的诅咒,然后替祈愿者实现诅咒之事。” 小丫头的声音有些颤抖:“长生大人出现的地方,就会出现圣花的标志,所以,圣花的出现也意味着灾祸。当年的傅家……就是在见到这个标记之后家毁人亡的。” 已经不知是第多少次听到傅家了,沉朱的心头不由得一动。 “不过,长生教应该早就被日月盟铲除了……长生大人也已经……”说到这里,眼睛瞪圆,花容失色,“难道,是长生大人归来复仇了吗?!不、不会的……” 沉朱按住小丫头颤抖的肩膀:“你说的长生教和日月盟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长生又是什么人?他在什么地方?” 小丫头重重地摇了摇头:“奴婢不知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长生大人是神,可以化身千万,无处不在,奴婢……奴婢区区凡人,怎么可能知道长生大人在何处?” 沉朱的眸色一沉:“神吗……” 若果真是“神”,那她倒是很想会会这个所谓的神呢。 得知窗棱上出现了所谓的“圣花”之后,慕府上下无不大乱。 经沉朱仔细盘问,得知长生教是这一带的密教,教众信奉的长生大人神出鬼没,专门实现信徒的诅咒——自然要收取巨额的报酬。据说,他的手下有四位护法,个个手腕阴毒,残忍冷酷,做下过不少伤天害理的事,长生教也因此被正派人士视为邪教,六年前,四个修仙的正派组成日月盟,将四护法及其手下尽数剿灭,并将长生教主闭关的月湖宫夷为平地。 慕清让听罢,沉声:“这个长生教,多半是借装神弄鬼来敛财,简直是彻头彻尾的魔教。” 沉朱注意到一件事,问道:“长生教主呢,逃了?” 慕老爷听后道:“当年日月盟布下天罗地网,血洗月湖宫,没有任何人逃出生天,可是教主本尊一直在月湖宫闭关,所有事务皆都由四护法出面,故而也就无法确认哪一具才是他的尸体。还有人说长生大人只是个幌子,是四护法编造出来迷惑教众的,时至今日,已经无法确定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不过,有件事却十分蹊跷。” 沉朱问:“何事蹊跷?” 慕老爷道:“长生教被灭之后的第三年,‘圣花’又重新现世了。圣花出现的人家,被一场大火烧了个精光……” 沉朱突然抬眸:“难不成是傅家?” 老人似是没有料到她竟知道傅家,收了惊诧之色以后,点点头:“当年傅家被付之一炬,全家上下数十口人,就只有傅家的独子生还。后来朝廷来查案,在烧断的房梁上看到了‘圣花’标记,此事震惊了全城。所以,世间才有传闻,长生教主其实并没有死,傅家就是被长生大人给诅咒了……” 慕老爷说完这番话,想起自家那个失踪的儿子,拉着慕清让的袍子不放:“仙上,若小儿果真是被长生教带走的,还请仙上看在他是您第十代孙的份上,解救他出来啊!” 慕清让自然表示此事他在所不辞,傅家上下则三跪九叩,千恩万谢。 从慕府出来,沉朱漫不经心道:“既然慕老爷挽留你,你又何必拂了他的好意。” 慕清让本想说自己不想同她分开,可是想想觉得不妥,改口:“还是客栈方便些。” 沉朱想起客栈里的那个人,叹口气:“其实,客栈里的那个恐怕更加麻烦吧……” 慕清让一顿:“麻烦?什么麻烦?” 沉朱不欲多谈,只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刚踏进客栈,伙计就看到救星一般迎上来:“姑娘你可回来了,小的依您的要求去请了郎中,可是傅公子他……”一言难尽似的,“唉,您还是快上去看看吧,傅公子他已经闹了大半天了。” 沉朱慌忙上楼,慕清让也快步跟了上去。还未走近,就听到房间里传来男子的怒吼:“都给我滚出去!像那个女人一样,走了就再也别回来!!” “听老夫一言,你的手若是再折腾下去,可就废了!” “已经是个废人了,再废条手臂又算什么?滚,庸医!” “你……好好好,让老夫滚可以,能不能先把药罐子还给老夫……” 沉朱破门而入,行到床边:“闹够了没有?”语调不高,却让床上大闹的男子消停下来。 傅渊定定地看向沉朱,脸上还留着些难以置信。 趁他发愣,那个老郎中慌忙将他手中的药罐夺下来,塞进药箱里就匆匆走了。临走前,还撂下一句:“疯子!!” 床上的男子虽然披头散发,却难掩那张脸清秀俊美,他冷冷一笑,别过脸:“你救了我,是不是后悔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就算是救过来,也是个惹人嫌的疯子,哦,我倒忘了,我的手臂就是你弄断的,若我就这么死了,你只怕也脱不了干系……” 沉朱凉凉道:“你这张嘴这样尖酸刻薄,也难怪你的那些女人都受不了你。”说罢,唤道,“清让,帮我按住他。” 慕清让虽不知沉朱用意,却依言上前,按住了傅渊的肩膀。 男子极瘦,仿佛就只有一把骨头。浑身上下,也就只有一张脸还可以看,他忍不住暗道:这个男人,同沉朱上神是什么关系? 傅渊则嫌恶地动了动身子:“你们做什么?”无奈慕清让的力气极大,他丝毫也动惮不得。 沉朱活动了一下手指,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臂,傅渊意识到她想做什么,脸色立刻一白:“你等……” 话未说完,就听到关节处传来两声脆响,慕清让一松开手,他就痛得蜷在了床上,疼成这样,嘴却也没闲下来,刻薄的话不断从他的口中吐出来,而且越来越难听,一连数次出现了“狠毒的女人”这个词,慕清让听不下去,沉着脸想要制止,却被沉朱抬手挡了。 她轻叹:“若是让方才的郎中替你接骨,想必会更温柔些,可惜他被你骂走了。” 傅渊头埋在被子上,艰难地找了个能看到她的脸的角度,总结道:“最毒不过妇人心。” “不想让我更毒一些,就乖乖闭上嘴。”沉朱这句话之后,他果然不再说话了,把被子一拉,蒙上了脑袋。 第七十三章 把他扔出去 沉朱见状,唇角微微一勾,听慕清让问自己:“姑娘,这位是?” 她默了片刻,道:“就是那个家破人亡的傅公子。” 慕清让向床上望去,清俊眉目间划过一抹复杂的情绪:“他就是傅家仅剩的……” 几年前一场大火,将傅家全家老少全烧成了灰,就只有傅家的长子苟延残喘活了下来,如今看来,此人就算活着,也是个废人了。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沉朱率先对慕清让道:“你先退下吧,我还有笔账要同此人算一算。”见他有些犹豫,添道,“放心吧,他这个人,也就只有一张嘴还有些能耐。” 慕清让十分认可她的话,点头:“好,姑娘小心。”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自己和蒙头赌气的男人,沉朱才拉了板凳坐到床边,戳一戳被子里的人:“起来,有话问你。” 被子中传来低低一声:“滚出去。” 沉朱心平气和道:“我不滚,我要看看你什么时候会疼出声来。”此时他在被子中的姿势,应当正好压着那条断臂,她要看看他能硬撑到什么时候。 此话一出,裹成一团的被子果然颤了颤。一盏茶过去了,两盏茶过去了,男子总算受不了,掀被起坐:“我说让你滚出去,你没有听到……吗。” 额上冷不防落下一只手,与他略低的体温相比,那只手微微发烫,少女清秀的脸近在咫尺,他因发怒而扭曲的表情,就那样落入她的眼底,无所遁形。 那一刻,二人的世界是多么泾渭分明。 与站在光明中的她相比,在黑暗中苟延残喘的他,是多么丑陋。 沉朱收手回去,问他:“身上这样凉,你冷吗?” 他一时忘了回答,回过神来,却突然爆发。他抓住身畔所有能抓住的东西狠狠摔在地上,似乎要将一切都砸得粉碎,他浑身颤抖:“阴魂不散的丑八怪,疯女人,你回来做什么,专门来看我的笑话吗?!” 很快手边就没有东西可砸,被他痛骂的少女却及时递来一个花瓶,望着他道:“继续。” 他的神情一顿。从前他发怒的时候,身边的人要么惶恐劝阻,要么退避三舍,还是第一次,遇到如她这般反应。 面前的少女皮肤雪白,衬着一双眼睛宛若黑渊,仿佛淬了霜芒的古玉,带着幽寂的冷意。他方才骂她丑八怪,然而实际上,她比他见过的任何女子都要漂亮,皮相倒是其次,让他不知不觉屏住呼吸的,是她身上那种淡漠悠远的气息。 他没有接她递来的花瓶,脾气渐渐平息下去,良久,才缓缓挺直身体,问她:“你想问我什么?” 沉朱见他发泄完总算有配合之意,也不拐弯抹角,把花瓶放回去,道:“关于‘长生教’,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傅渊的脸上又浮现出了一贯的冷笑:“原来如此。我这样的废人,若身上没有什么秘密可以发掘,像你这般的人,又岂会正眼看我一眼。” 沉朱有些窝火,额角隐隐抽痛:“你这个人……”怎么性格如此扭曲。 话未说完,就见男子别过脸去,轻哼一声:“如此……倒还不如不回来。” 沉朱将他望了望,迟疑:“莫非……你其实一直在等我回来?”见到他指尖一颤,幽凉的眸中却多了些笑意,“会对着郎中发火,也是因为害怕吗?” 他果然恼羞成怒:“你若再信口胡言,就从我眼前消失。” 沉朱佯作起身:“好,我走了。” 他冷笑:“所以说女人都是翻脸无情之人。” 沉朱叹一口气,跟一个傲娇还讲什么道理:“就当是我死皮赖脸缠着你,明明可以把你丢在客栈里自生自灭,却非要给你找个郎中,还不顾一切地飞奔回来听你辱骂,你若愿意,这般理解也无妨。” 一席话说完,就见床上的男子愣了愣,片刻后,他竟开怀地笑了,笑了一会儿之后,得出结论:“所以,你总算承认是你死缠着我了。” 那时的他,竟像是一个总算要到糖吃的孩子,让她微微恍神。 她觉得在这个男人面前,自己都快要没脾气了。 他收了笑之后,扯过外袍披到肩头,沉朱见他动作艰难,想搭把手,却被他避了开来。 分明说过自己不要自尊心,其实自尊心比谁都强吧。 沉朱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听他开口:“我若说我见过长生教主,还求他杀光我的全家,你可会信?” 一句话,说的沉朱忽而心惊。 男子的脸色苍白如纸,眉和眼都俊美标致,说这话的语气很平静,内容却让人不寒而栗。 沉朱惊在那里,一时失语。 却听他噗嗤一声,掩袖笑道:“嘿,你这人真有意思,这样的鬼话竟也信了。” 沉朱咬牙切齿:“傅渊,你再同我玩笑,我将你扔出去!” 他笑了一会儿,才恢复正经,语气仍有些漫不经心,让人听不出真假:“其实,真相同我方才说的也无甚区别。当年,我无意中闯入长生教的圣湖,所以,就鬼迷心窍地向长生教主许了愿。”他偏过头,头发垂落胸前,“长生教主可不是只会聆听诅咒,若他愿意,甚至可以逆天改命,只是要看你愿意付出的代价有多大了。”他唇角勾起一个自嘲的笑意,“那时的我岂料到,我付出的代价会是整个傅家。我的父母死在了我的面前,就连我的妹妹也……” 沉朱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你还有个妹妹?” 据她了解,傅家只他一个独子,又是哪里冒出来一个妹妹? 男子的口中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冷笑:“想不到吧,我还有个双生的妹妹。”语气低沉而温柔,“我的那个妹妹啊,一生下来就被认为是个不祥的人,所以从小就被寄养在外,傅家连她的存在都不愿承认,可是,怎么就那么巧呢。火灾的那一日,她偷偷跑来见我。真没想到,我见她的第一面,竟然是她的死期……” 沉朱不知此话真假,开口安慰不是,沉默也不是,正不知所措之际,他突然伸出手捞起她的一缕长发,苍白的手指衬着如墨发丝,竟带着些说不出道不明的凄冷味道,他继续道:“可是我……就算是每日都活在绝望里,被人嘲笑为疯子,却还是活下来了,说不定,我这样的人,比那些体面的人还要活得更长些。”缓缓抬,眼中有意味不明的笑影,“正如我当年所许下的愿望一样。” 沉朱眉头一蹙:“你的愿望……” 他撩起她的长发凑至嘴边,声音氤氲:“那时我身患重疾,已经命不久矣。所以,我向那个人求了寿数。”他的唇落到她的头发上,激起她轻轻的战栗,他抬起漆黑的眸,“只要能让我活下去,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他继续:“我的家族的确被诅咒了,只可惜,是被我诅咒的。” “是我求生的*,让我杀死了我的家人。可是多可怕啊,我竟然丝毫也不后悔。” 听着男子的这些自白,沉朱不由得默然,从前,她并不将凡人的生死当成一回事,凡人漫长的几十年,也不过是神仙的谈笑间,可是,今日她才意识到那有多傲慢。 只是,这个长生大人真的可以逆天改命吗? 她突然伸手捞起傅渊的手腕,他自然抽手:“你做什么?” 她不理会他的反抗,手搭在他的脉门上,傅渊这才放松下来,轻笑:“怎么,当郎中上瘾了吗。” 她道:“先别说话。”探了他的脉象之后,脸色微变。 一个人的脉象怎能乱成这般,乱成这般还能活下来,的确不可思议。 她将他丢开,开口:“乱改凡人命数,会乱了整个轮回道,若你如今的寿数果真是他给的,天庭又岂会放过他?傅渊,傅家的灭门同你没有关系。” 对方身体一颤:“……” 她却不理会这句话给他带来的冲击,继续问下去:“告诉我,你遇到长生教主的圣湖在何处?” 生死有命,他却擅自玩弄人的生死,罪无可恕,就算天道放过他,她也不会轻饶他。 他竟敢将龙楼花用在诅咒之上,好大的胆子。 却见面前的男子薄脸上浮起一个古怪笑意:“所有人都怕他,畏他如神,你难道不怕吗?” 沉朱的眸中有寒芒掠过:“自封为神者,我惧他作甚。这个世上,又哪里会有需要畏惧的神?” 男子为此话沉吟良久,道:“是呢,需要畏惧的,向来都只是人心罢了。” 沉朱抬眉:“傅渊,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男子确认:“你真的想知道吗?”突然凑到她近前,近得甚至能够感受他口中喷出的温热气息,“陪我一晚,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沉朱指尖一颤:“什么?” 他冷笑:“还需要我重复吗。陪我一夜,我就告诉你圣湖在什么地方。”露出趁火打劫的嘴脸,“你找长生大人,是很重要的事吧,那就付出点代价,正如我当初付出的代价一般,这很公平,不是吗。还是说你瞧不起我这个身有残疾的男人?”目光在她身上流连,慢慢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你不会是……还没有被男人碰过吧?” 话刚说完,脸上就挨了一记耳光,少女面红耳赤地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方才还一瞬间同情过他,此人根本就不值得同情好吗。 一怒之下,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出。 男子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望向那个夺路而逃的背影,扯了扯嘴角:“力气这么大,是想打死我吗……” 沉朱一出门,就差点撞进一个人怀里,抬头看到慕清让的脸,立刻命令:“替我把里面的那个人给我扔出去!” 慕清让有些反应不过来:“怎么了?” 沉朱气呼呼道:“总之再也不要让我见到他。” “姑娘,你这是去……” “土地庙。” 慕清让望着少女下楼的背影,面色蓦地一沉,提着剑破门而入,冷声问床上男子:“你对沉朱姑娘做了什么?” 傅渊揉着自己的半张脸,口吻哀怨:“不过是同她开个玩笑,哪知她的反应会那么大……” 那些话一听就是玩笑,怎会有人当真,他很无辜好不好。 第七十四章 色即是空 沉朱一转入无人的巷子,就御风而上。不一会儿,就将喧嚣甩在身后。清风拂面而来,将她脸上的热度吹散了七八分。想起傅渊方才的那句话和他说那句话时的嘴脸,不由得神色发沉。 不知为何,竟然在这个当口想起凤止来,连带着想起那日在凤幽池中荒唐的一幕。 正如傅渊所说,她长这么大,还没有被男人碰过,若说最亲密的接触,怕就是那一次了吧。一想起男子有力的臂弯和身上的气息,那刚刚退下去的温度,就又腾地一下爬上脸颊。 像是为了嘲弄她一般,脑海中适时响起他的那句话来。 “阿朱姑娘,我不是你的良人。” 一想到这句话,就像是被人泼了一桶冷水,神智瞬间清醒了过来。白衣少女缓缓呼出一口气,脸色渐渐恢复如常。 你既无心我便休,他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他就是。 朱雀街上的酒家中,阿舍在柜台后打着算盘对账,时不时抬头瞧一瞧那个客人,他坐在傅渊平日常坐的位子上,正仪态从容地自斟自饮。 望着他举手间的风仪,阿舍不由得有些愣怔。她经营酒家这么多年,还不曾见过这样的男子。他书生打扮,青衫温润,长发以一枚碧玉簪松松绾着,浑身也散发着如玉一般的温和气质,尤其是他的那张脸,委实养眼得很。 她正对着他犯花痴,忽然听他唤道:“掌柜。” 忙放下手中账本,应道:“来了。”行到他身边,问他,“客官有何吩咐?” 他放下酒盏,笑容温和清隽:“想向掌柜打听一事。” 阿舍忙道:“客官请讲,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他道:“在下想问的是曾在这张桌子上饮酒的客人,望掌柜能如实告知。” 阿舍一听此话,立刻脱口道:“客官认识傅公子?” 凤止重复了一遍:“傅公子?” 阿舍解释:“傅公子是小店的一位常客,因他每日来得早,又喜欢坐这个位子,所以客官问的若是常坐这张桌子的客人,那应当是傅公子了。”又道,“客官若来得巧,说不定还能遇到他,只可惜,他刚刚跟一个姑娘走了。” 凤止不动声色:“一位姑娘,一位什么样的姑娘?” 阿舍想起那名少女,不由得换上敬佩的神情:“那姑娘可真是与众不同啊,模样生得清清秀秀的,可是只那么一下子,就卸下了傅公子的手呢。” 凤止若有所思地捏着酒盏,听酒舍的女子问自己:“客官是外地来的吧,可还有别的事想要打听?” 他回神,道:“不必了,多谢掌柜。” 待阿舍走开以后,凤止伸手轻抚刻在桌楞上的那个图案,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不见,轻声沉吟:“龙楼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沉朱在城北土地庙前落下,进了祠堂后,就开始四下搜查,小狐狸和白泽还没有回来,祠堂里很安静。在试着将土地神的神位移开之后,她不由得为看到的情景倒抽一口气。 在供桌上,赫然刻着一朵龙楼花。或许,眼下应该叫“长生花”。 少女精致的小脸渐渐皱了起来,自从来到此地,这个图案也出现得太频繁了。 不知不觉间,日已西斜,昏暗的祠堂,因夜幕的降临而带上些恐怖森冷。沉朱立在供桌之前,抚摸着桌上的刻痕,轻叹:“如今唯一一个与长生教有联系的,就是那个满嘴污言秽语的醉鬼了么。” 入夜,一个颀长清隽的身影正立在通往客栈的街头,因为在夜色中站得太久,身上的道袍上沾了些寒气。 由于沉朱刻意敛了气息,慕清让无法靠术法追踪她,就只好守在这里等她回来。 她回来还好,可她若是不回来呢? 正为这个念头心神不宁,却见前方一个白衣的影子缓缓而来,眉头蹙着,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他慌忙上前迎她,急急走了几步远之后,忽然克制住,放缓步子走到她面前,唤道:“姑娘。” 沉朱似在沉思什么,听了他的这声唤,才如梦初醒:“清让。你怎在这里?” 他道:“姑娘久久不回,我有些担心,所以来这里接你。” 沉朱哦了一声,道:“让你挂心了,方才去了土地庙一趟,可惜并无收获。” 慕清让缓步走在她身边,目光柔和地看着她有些凌乱的额发:“凡事不可急于求成,明日若有什么跑腿的工作,不妨交给我来。”又添道,“我好歹是个男人。” 她淡声:“我今日也是临时起意。”若有所思道,“明天或许真有事需要有劳你。” 他忙道:“不敢当。沉朱姑娘的事……就是我的事。” 她误解了他的意思:“也对,你也着急找到慕家的公子,好前去与你的同门会和。”又一副老成的口吻开解他,“东方阙的事你无需担心,紫月小事上虽不像话,大事上却不糊涂。只怕这次就是拐了东方阙陪她玩儿两天,不会误了你们的承位仪式。” 慕清让欲言又止,终是道:“但愿如姑娘所言。” “对了。”沉朱突然问道,“你不会真把傅渊给扔出去了吧?” “姑娘虽然这般吩咐,可我觉得此人还有用处,所以自作主张把他留了下来,姑娘不会怪罪吧。” 沉朱松了口气,由衷道:“太好了。若换做夜来,恐怕真的会把他扔出去,还是你更知道变通。” 想起尚在妖界大牢的夜来,神色微微一顿。 慕清让得了她的夸赞,眼中立刻泛起笑意,本还想同她多说些话,可是见她神色疲倦,就没再多言。 路边的店铺大都已经打烊,街上只有几点零星的灯火,少女身穿简素的白衣,却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风华绝代。 他安静地走在她身边,内心却悸动不已。 他知道,自己同她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沟壑,也许在他有生之年都无法填补。只因她是上神,他却只是一介凡人。他很清楚,自己没有东方师兄的天赋,也许穷尽一生都无法飞升上仙,对于她的那些念头,不过是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正神思飘渺,就听她突然问自己:“清让,你可有什么求而不得的愿望?” 他的手在袖中一颤,努力敛了情绪,道:“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求不得。只要尚有六识,就不会脱离这八苦。”侧头看着她,神情有些微苦,“求而不得之事,我自然也会有啊。” 她自然没有看出他眼中的情绪,脚步突然顿下,神色认真:“所以,如果那个长生当真可以实现你的愿望,你也会去寻求他的力量吗?” 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随后望住她的眼睛:“修行之人最忌执着,我虽有求而不得之物,却时刻都在提醒自己,要同她保持距离,以免沉沦执着之中,徒生心魔。” 沉朱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心魔啊……” 在街畔酒楼的雅座,书生模样的男子垂眸望着二人并肩而行的背影,陷入了沉思,沉思了片刻,他得出结论——自己不过晚来一步,她就与别的男人走在了一起,嗯,有些不爽。 “公子,您点的曲子已经唱了三遍,可要再点上一曲?” 那边丝竹声刚停,歌女的温言软语便入了耳,书生凤眸里有笑意闪过:“不必了。”望着少女的背影,道,“我找到别的方式解闷了。” 回到客栈,确认傅渊已经睡熟,沉朱才与傅清让各自回房,回房后让小二备了热水,褪去衣衫,缓缓没入浴桶之中。 趴在浴桶边上,一边泡澡,一边回想白天所遇之事的细节,大概是过于舒服,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凤止无声无息地落至房中,正好见到她趴在浴桶边上熟睡的光景,极轻地叹了一声——怎么每次见这丫头,都是此等非礼勿视的场面。 叹罢,就化出一件衣衫披在她的肩头,将她安置在床上后,又扯过被子盖在她的身上。做完一系列的动作,人却没有离开,而是在她的床边坐了下来。 修长手指落到少女的眉间,将被水汽沾湿的额发拨至一旁,指尖滑过她白皙的皮肤,缓缓落至双唇之上。 他的动作极轻,睡梦中的人却似有感应,朱唇之间逸出一声低吟。那一声梦呓夹杂着轻微的鼻音,惹他手指一顿。 缓缓把手从她的唇上收回,人却朝她俯下去,唇停在距离她只剩毫厘的地方,能够感受到她温软的鼻息,再进一步,就可以吻上她,却闭起眼睛坐正,念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分寸二字,他必须时刻拿捏得当。 沉朱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阳光自纸窗透过,暖意融融。 她慵懒地坐起身子,将宽松的内衫拉过肩头,遮住胸前的起伏,正漫不经心地理着衣衫,手却突然顿了顿。 昨日她是什么时候上床休息的?想了片刻,摇一摇头,自己最近的记性真是愈发不济了。 第七十五章 风月楼 沉朱去喊慕清让下楼吃饭的时候,他有些诧异:“莫非上神不必修辟谷之术?” 她拍着脑袋:“我倒忘了你需要忌食。你们修仙的人习辟谷之术,是怕人间五谷在体内产生秽气,阻碍修行,我天生灵胎,自然无需忌讳。”说罢又道,“陪我下去坐坐,一个人吃饭也忒冷清。” 慕清让自然道好,又迟疑地问道:“要不要把傅公子也喊上?” 沉朱立刻面露嫌弃之色:“他行动不便,还是让小二给他送房间里去吧。” 结果,这顿饭刚刚吃了一半,小二就过来传话:“姑娘,傅公子他不肯进食,让姑娘过去陪他。” 沉朱额上黑线:“你告诉他,爱吃吃,不爱吃就饿着。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把自己当大爷的。” 慕清让掩袖轻笑。 小二迟疑:“傅公子他料到姑娘不会去,所以让小的告诉姑娘,若是姑娘不去,他就……割腕自尽。”又添道,“傅公子说了,给姑娘一盏茶的时间。”又瞄了一眼慕清让,“还说,除了姑娘,他不想见到其他人。” 沉朱手中筷子一抖,这家伙竟然威胁她?! 慕清让坐不住,道:“我去打发了他。” 沉朱却把筷子放下,道:“不必。”只要看过傅渊的眼神,就知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像他那样的疯子,什么样的事都做得出来。她倒想看看,他到底想怎么折腾。 慕清让还有些迟疑:“可是……” 沉朱道:“傅渊那边交给我,我还有别的事要交待你,记得昨日慕家老头提到的日月盟吗?” 不等她开口,他已一副了然的神色:“我明白,强龙不压地头蛇,姑娘不提,我也正打算去各门派走一趟。” 沉朱满意地点点头,评价:“东方阙勇武,你脑子好用,你们师尊走之前把长溟剑派交给你们,一定十分放心。” 慕清让看着她翩然上楼的背影,眼睛里情绪复杂。 小二的声音响起:“客官,您是继续用餐,还是我帮您撤掉?” 他望着沉朱吃了一半的饭菜,道:“撤下去吧。” 小二收拾碗筷的同时,不忘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客官,您同方才那位姑娘是什么关系啊?” 慕清让执着茶盏抬眸,反问他:“你觉得呢?” 小二见面前的青年剑眉星目,仪表堂堂,立刻堆笑道:“依小的之见,姑娘与客官乃一对璧人,那姓傅的就是自讨没趣,姑娘肯定连正眼都不愿看他的。” 本以为这个马屁拍得好,谁料,青年听后,却冷傲道:“有背后说人闲话的功夫,不如多收拾几张桌子。” 说罢就放下茶盏,捞起桌上的佩剑,起身离开。 小二在他那里讨了个没趣,撇一撇嘴干活儿去了。腹诽道,除了和尚和道士,这世上怎有这么不通世故人情的男人。 沉朱推开傅渊的房门,看到他正在摆弄一把短刀,他一看到她,就露出一副玩世不恭的笑脸:“你果然舍不得我死。” 她一把夺下他的刀,扔到地上,他的目光追随着刀抛出去的动作,平静道:“其实我如果想死,也不一定非要用刀。只是怕咬断了舌头,死状太惨,再吓到了你。”目光移回她的脸上,“怎么,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爱上我这样的人,还真是可怜。” 少女却没像预想中那般发怒,反倒是冷冷淡淡地看着他:“说这些话,会让你觉得开心一点吗?” 他身子顿了顿,偏过脸不看她,隔了会儿,才轻道:“或许会开心一点吧。” 她走到床边,命令的语气:“吃饭。” 傅渊冷哼:“我的手臂被某人折断,如今可还没练成单手吃饭的绝技。” 沉朱抱臂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他意味深长地开口:“我能是什么意思。” 她朝他走过来,坐下后捞起饭碗,将汤匙递到他唇边,冷冷地看着他:“你可是这个意思?” 男子看了她一会儿,竟然乖乖凑了过来,反倒是惹她愣了愣。 她本是要威胁他好不好,可是他这副乖巧的模样,却让她有些骑虎难下,只能继续喂下去。 吃了小半碗,他却躲开,不耐烦道:“行了行了,你也不必装出一副好人的模样,虚伪。” 沉朱把碗放到桌上,看了他片刻,开口教育他:“我有个长辈,唤作墨珩,他曾经教育我……”她留意到,在听到这句话时,男子的手上有细微的颤抖,她继续,“一个人,既要有一把剑,也要有一面盾。剑是用来保护别人的,盾是用来保护自己的,手中的剑可以折断,盾却不能扔下。” 傅渊冷笑了一声:“别拐弯抹角了,有话直说就是。” 沉朱理着衣袖,道:“意思就是,如果有朝一日,你遭人背弃,失去一切,就要把那面盾竖起来,堂堂正正地承认自己的人生一败涂地,这样才不至于太难看。”她说罢,望住他的眼睛,“痛苦也许不会过去,可是它也不能再继续伤害你。” 轻轻的一句话,却让他失了下神。 沉朱望着他苍白突出的手指骨节,声音却突然变得严厉无情起来:“傅渊,真正骄傲的人,是不会让人看到他的痛苦的。”毫不留情地揭穿他,“承认吧,你的自暴自弃,其实都只是在演戏而已。” 男子的肩头开始颤抖,手指也抓紧了身下的床单,沉朱等着他恼羞成怒,却听他低低笑出来,笑声低沉嘶哑,带着发自内心的鄙夷:“笑死人了,什么都不懂的人,竟然满口大道理,那个叫墨什么的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沉朱蹙着眉起身:“我话已至此,你自己好生想想吧。” 刚走出两步,就听他唤住自己:“等等。”慢慢止了笑,脸上却犹挂着些嘲弄,“不是想让我告诉你长生教主的所在吗,你只需答应我一件事……” 沉朱想起他之前的荒唐提议,眼神如刀一般扫过去:“昨日说的那件事,你想都别想!” 傅渊被她的气势吓得一缩,道:“你就这么不乐意啊。” 沉朱本来不想提某件事,见他这般态度,忍不住道:“柳青青不是你深爱的女人吗,她的失踪也许跟长生教有关,你真的一点也不在乎?” 他却刻薄道:“跟别人跑了的女人,她的死活跟我有甚关系?” 沉朱评价:“你这个人,还真是冷血。” 他却道:“不提那个煞风景的女人了,这几日,我起居不便,你照顾我直到康复,我便带你去我见过长生教主的圣湖,如何?” 沉朱的眼神渐凉,灵力在手中凝聚:“想从你身上问出圣湖的所在,我有更省事的法子,又何必费那么大的周折?” 本来不想对他一个凡人动粗,可是他既然这么不识好歹,那就不能怪她欺负他了。 却听男子悠悠道:“我知道有很多种办法可以逼一个人说真话……”他顿了顿,“不过,我也有办法在你碰到我的瞬间就变成一个死人,从死人口里,再想问出什么来,可就难了。” 沉朱收了灵力,拂袖离开。 傅渊朝她背影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沉朱砰地一声关了房门。一个凡人,竟也敢跟她谈条件,还敢威胁她?他以为自己有多重要吗。 黑着脸回到房间,却感受到窗外的灵力,三两步走过去把窗打开,就见一只纸鹤在那里盘桓。 她伸出手,让灵力凝成的纸鹤在掌心落定,听到慕清让以灵力送来的声音:“上神,日月盟中也出现了‘圣花’,各派都人心惶惶,觉得那是长生复仇的标志,弟子想留在这里几日,说不定会有所收获。” 沉朱凝眉片刻,对着纸鹤道:“凡事小心,不可莽撞,若有什么状况,不可逞一时之勇,即刻回来。”言罢,就将纸鹤放飞,望着载着灵力而去的纸鹤消失的影子,眉间渐渐收紧。 看来,所有的线索都与长生教联系在一起了。 长生教主究竟意欲何为?若他的目的是她,那么这个目的,在他捉走那个妖君时就已经达到,根本不必再对其他人出手。 带着满腔困惑,沉朱决定去风月楼一趟。 原本觉得此举无甚必要,可是,与其坐等慕清让的消息,不如去看看那里有无遗漏的线索。 总觉得柳青青这个女人不简单。 青楼这种地方,她自然从未去过,所谓的风月生意究竟是种什么生意,她作为高贵的龙族上神自然也不屑于去研究,不过,基本的判断能力她还是有的,从规模来看,风月楼必然不会是普通的青楼。 这里自然不是普通的青楼,本地人都知道,到这里谈笑的哪有等闲之辈?腰包里没几千两银子的人,都不好意思在风月楼三个字下多作停留。 沉朱翻墙而入之后,忍不住啧啧称叹,如果事先不知此处是青楼,或许还会以为自己闯入了某个大户人家的私宅。 她循着丝竹之声,来到听琴小筑。 第七十六章 很好看吗?加更 沉朱听说,柳青青失踪以前,就住在听琴小筑。 听琴小筑,名字倒是别致。 听到男女的说话声,她立刻一个闪身,躲入假山之后,等着他们从廊下走过,风吹动挂在廊下的铃铛,声音清脆好听。 她一路尾随着这对男女,见他们进了一个四面垂帘的小楼,楼内香榻软枕,琴台香炉,设施齐备。 沉朱无暇理会这对男女想在这里干什么,她趁二人闲聊的功夫,潜入对面的厢房之中。 为了解闷,顺便施了术法听他们聊天。 他们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理,又从人生哲理聊到宇宙洪荒,连宇宙洪荒这么个宏大的命题都聊完了,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开始聊风花雪月的正事。 沉朱搜完所有的房间没有什么收获,没有如预料中那样找到龙楼花的标记,暗中沉吟,就只剩下这座小楼了。 她轻巧地跃上小楼对面的房顶,寻了个隐蔽的角度躲好,想等二人离开之后,再去那里看个究竟。 小楼的四面都有垂帘阻隔,不过耐不住她寻得角度好,里面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 看着看着,她突然浑身一颤。 小楼中的那名男子竟然突然抱住了那个女子,而后,就重重地吻在了女子的唇上。 她方才施了术,忘记收回,此刻,二人的声音就仿佛响在耳边。 男子粗重的呼吸,女子欲拒还迎的娇嗔,让她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 按理说,她活了九千多岁,相对底下的二人来说也算是个老人家,可是如此场景,她这个老人家竟是前所未见。 惊骇归惊骇,目光却一时没能离开。 直到二人的衣服一件件离身,响在她耳畔的喘息声更加急促凌乱。 她的脸不由得憋得通红。喂,那个男人的手是要往哪里放,还有那个女人,怎能如此不知廉耻!这、这也太不像话。世上怎有如此荒淫无度之事? 正在腹诽,眼前蓦地一黑,有只炽热的手覆上她的眼睛,一个声音在耳后道:“脏,不要看。” 小楼之中,男子已将最后一件蔽体的衣服脱下,与女子纠缠在一起。 沉朱的睫毛颤了颤。 男女交欢的声音比方才更加突兀,耳边传来女子断断续续的碎语:“唔……公子,快、快一点……” 微风送来一缕幽香,熏得她昏昏欲醉。 手心微感汗湿,隔着薄薄的衣衫,能够清晰地感知身后散发着强烈男子气息的胸膛,待她反应过来覆在自己眼帘上的是谁的手时,不由得一惊。 他怎会在这里? 脚底忽地一滑,踢落了几枚瓦片。 那个动静有些大,正在女子身上剧烈动作的男子突然停下来:“谁?” 凤止立刻拉住沉朱的手腕,带着她迅速落下,躲至附近的假山之后。 沉朱一抬头,就看到书生模样的青年正目光清浅地望着自己,附近有一从山茶,开得如火般繁盛,青年穿一件剪裁合体的白裳,精致温润的面容在花香中惹人恍惚。 “你怎么……”还未问完,他就忽然靠得更近些,她在他的动作下后退,背贴在了假山之上,而他的胸膛也随之压下来。 假山旁,响起男子气急败坏的声音:“何人胆敢偷看小爷寻欢,来人,还不给小爷追!” 原来是方才那名被扰了兴致的男子召来了青楼的护卫,凤止气定神闲地捏个诀,松动了某处的砖瓦。 啪嗒一声,碎落在地。 对方果然上当:“那边,追!” 脚步声远去,廊下铃声被风拂动,沉朱贴在凤止的胸前,呼吸微乱,隔了会儿,才僵硬地动了动身子,低低道:“人都走远了,放开我。” 凤止却只是微微撤开一些距离,神情有些不辨喜怒:“方才的那个很好看吗?” 她的脸红了红,别过脸去,鼻子底下发出一声细细的冷哼,说出的话却没什么底气:“要你管。” 凤止的目光落到她发红的耳根处,悠悠道:“本君从前还不知你竟有这么个雅兴。” 沉朱推了他一把,没有推动。 他道:“人还没走干净,再等等。” 她的视线被他挡住,看不清他身后的情况,听他此话,只好乖乖窝在他胸前,压低声音道:“我来这里自有正事,你来这里又是做什么?” 凤止道:“我不过是……” 她睨着他:“不要告诉我你这次又是‘路过’。” 少女的眼睛沉黑而幽深,眼底的光疏离淡漠。 凤止只得改口:“本君来此自有要事,得知你也在此地,顺便来瞧一瞧你。” 沉朱冷淡地笑笑:“那还要谢谢上神挂念。上神瞧也瞧完了,就莫在我这里耽搁了。” 凤止猜到她会这种反应,气定神闲道:“本君不急。” 沉朱赶人不成,脸色沉了沉,却在此时突然想到另外一种可能,问他:“你不会是来这里寻花问柳的吧?” 凤止怔了怔,听她咬牙切齿道:“没想到你是这种人,让开!” 尝试从他手臂间绕过,却被他轻而易举又挡了回去,他温润的眉眼含着浅淡笑意,望着她,道:“你就这么不愿见到本君吗?”目光落到她有些凌乱的额发上,极自然地就朝她抬起手。 衣袖间传来淡漠悠远的气息,惹她不由得屏住呼吸,要是面前的人是凤止那副高居六界之上的姿态也就算了,可他偏偏是两百年前的书生模样,只一个动作,就乱了她的心。她心思向来简单,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他若喜欢自己,那么他无论做什么她都喜欢,可他明明白白地拒绝过她,却要有这种暧昧的举止,就有些惹她抗拒。 感受到微凉的手指已经若即若离地擦过自己的脸,她努力定住心神,一巴掌拍开他的手,目光清冷而理智:“凤皇,你逾礼了。” 他看了她一会儿,将被她拍红的手隐于袖中,语气里有些叹息:“沉朱,本君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呼吸一顿,望着他深漆的眼睛,精致的小脸缓缓皱了起来。 “阿朱。”他低唤她的名字,声音清朗中带了些许沙哑,听得她微微一愣,“你若有所顾忌,本君可以答应你,那些你不想发生的,都不会发生。所以……”他换上商量的口吻,“见到本君,不要总是这般如临大敌。” 沉朱听他此话,脸上冰冷的神色渐渐被嘲弄的笑意取代:“我不想发生的,都不会发生。呵……你的意思莫不是说,若是有朝一日我想同你发生什么,你就可以满足我?”她柳眉倒竖,“你将我当成了什么?”说完重重推开他,朝早已空无一人的小楼走去。 凤止默了片刻,随她进了楼内,在她将各种器物挪开打量的时候,开口问她:“阿朱可是在找龙楼花的标记?” 沉朱举起香炉的手一顿,脸上有惊诧之色:“你怎知……” 凤止抚着衣袖上的褶:“本君还知道你在查长生教的事。” 听到长生教三字从他口中说出,她不禁眯起眼睛,继而冷声:“哼,你左右又是来看我热闹的。” 对于她的胡乱揣测,他备感无奈,只得装作没有听到,道:“长生教只是下界的一个小小教派,却有能耐捉走实力强大的妖君,倒令人刮目相看。本君这二日也打听过,此教成立多年,却一直行事低调,最多也不过是借诅咒的名义敛敛财罢了,近日却有如此大的动作,你不觉得奇怪吗?” 沉朱把手中的青玉狮子香炉放回原处,不禁沉吟:“最奇怪的是长生教的圣花,竟然会是象征崆峒的龙楼花。”眸中滑过一丝异色,“这个长生教主,费尽周折把我引来此地,却全无动作,究竟是在等什么?” 凤止道:“无论如何,想要查明真相,都并非你一己之力可为。”目光淡淡地落在她身上,“本君知道你不喜欢前呼后拥,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要孤身涉险。”唤她的名字,“阿朱,这几日,让本君陪着你,可好?” 沉朱为他这句话一时怔住,忽地冷笑一声,“呵。”迎上他的目光,“陪着我,你是我的什么人?” 她的下巴轻轻抬着,眼里的傲气拒人千里。 凤止听后,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望了她一会儿之后,她果然败下阵来,走到软榻前继续翻找,冷声:“方才我什么也没说。” 他却开口:“你对墨珩有多重要,对本君就有多重要。” 这个回答,让她的手停了下来。 他这个人,果然很擅长四两拨千斤,轻描淡写就把她的防线给击溃了,可是这样意义不明的回答,算什么啊…… 到头来,他还是像墨珩一样,将她当成一个小辈来爱护吗。 她定了定神:“与其说好听的,不如帮我找找这里有没有什么线索。妖皇那个不靠谱的手下和慕家那个纨绔,失踪前都与风月楼的柳青青有交往,说不定……”手在软榻上摸索时,神色突然一变,严肃地唤道,“凤止。” 第七十七章 地下密室 凤止为她无意间直呼自己名字唇角勾起,踱到她身边,问:“可是有什么发现?” 她整个人已经上到床榻,抬眸与他对视一眼,修长漂亮的手缓缓移开,底下就露出一个刀刻的图案来,她道:“龙楼花,果然又出现了。”凝眉道,“我料得不错,有受害者的地方,就会有这个标记。可是,捉走一个青楼女子,对长生教有何好处?” 好歹妖君和土地神还有些修为,那慕家的公子也胜在骨骼清奇——天生带有仙骨的凡人,多半是在凡尘历劫的神仙,可是柳青青却不一样,她是个弱质女流,沉朱委实想不出,她能起什么作用? 却听凤止在耳边沉吟:“或许,柳青青并非受害者呢。” 沉朱眼皮一跳:“你的意思是说,柳青青与长生教是一伙的?” 凤止提议:“你只需去打听打听,那个失踪的土地神此前是否也跟她有过接触,若是如此,就不能排除她有这个嫌疑。” 沉朱认可地点头:“有道理。”撞到他含笑的凤眸,神色却敛了敛,改口,“在事情还没弄清之前,你不要瞎猜。” 凤止眼睛弯了弯,帘外突然传来侍女的说话声。 “你说,好端端的,怎么能有人潜进来呢?而且还来无影去无踪的,别是大白天见鬼了吧。” “柳姑娘才失踪没几日,今儿个就出了这事,知月姑娘……” 沉朱忙要从榻上下来,却突然觉得膝下一空。她没有料到,软榻上竟然藏有一个向下打开的机关,下坠的瞬间,她本能地朝上空伸出手,喉间有个名字冲出:“凤止……” 凤止反应慢了一步,虽然听到她呼唤就立刻冲过去,却一手抓空,无暇多想,只得随她一起跳下去。 沉朱与凤止几乎同时落地,头顶传来一声出口闭合的闷响,所有的光瞬间被隔绝在外。 她一时不能适应黑暗,手往旁边虚虚一抓,却碰到了凤止的手臂,忙把手缩回去,缓了片刻:“这里是什么地方?” 凤止随手化出一盏灯来,将灯火朝向前方的甬道,道:“看起来,有问题的不仅是一个柳青青。”灯火在他的眼中跳动,他的声音似裹着雾气,“或许,还有风月楼。” 此时,两个听琴小筑的侍女进了帘内,不禁为眼前的光景愣了愣。桌案不知何时被翻得乱糟糟的,四下的垂帘在风中轻扬曼舞,她们口中的知月姑娘正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起身,蔷薇色的裙角下,藏着方才打开地宫暗门的机括。 侍女垂眉敛目,唤道:“知月姑娘。” 女子面容精致,脸上表情却冰冷:“人已被我放入地宫,去知会主人吧。” 侍女恭敬道:“是。” 沉朱跟在凤止身后,沿着甬道下行,墙壁由石砌而成,似乎有些年成了,摸上去冰冷沁骨。 她本想问凤止方才为何随自己跳下来,话到嘴边却化作沉默。若他再说些什么话,搅乱她的一颗心,又该如何是好。长生教一事搞得她焦头烂额,眼下实在是腾不出功夫应对他老人家。可是,想到自己危机关头本能的反应,竟是叫他的名字,脸颊就有些微微发烧。 凤止提着灯沿着甬道往下,到第二个转角时,不知自何处吹来一阵凉飕飕的风——灯灭了。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沉朱心中一紧,不由得往他身边靠近一步。 感觉到她的动作,凤止顿下来问她:“怕黑?” 她立刻轻蔑道:“谁怕了?你不要污蔑我。” 他找到她的手,极自然地握住。沉朱立刻沉了脸:“都说我不怕了。”堂堂龙神,岂有怕黑的道理,方才也不过是无意识的反应罢了。 他却握住她的小手不放,淡淡道:“不怕就好,本君怕。” 沉朱默了默:“你不会把灯重新点上吗。” 他道:“不必麻烦了。” 沉朱道:“有何麻烦的,也就是一个仙诀的事。” 他气定神闲道:“本君提灯久了,手酸。” 沉朱眼皮跳了跳,本欲戳破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言,可是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和握住自己时的力量,竟然没出息地想:这样似乎,也挺好。不由得顿了顿,她难道真的……打算吊死在他这一棵树上吗。 定了定神,将方才那个念头从脑海中赶出去。 四周静得出奇,唯有丝丝凉风在耳边吹过,越发显得二人的呼吸声很突兀。 他们掉下来的出口被人从外面用符咒封上,自内无法打开,只能寻找别的出路,有能耐困住他们的人,实力不可小觑。沉朱的一颗心愈发沉重,她以为自己的行动都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如今看来,恐怕自己所走出的每一步,都是被算计好的。 自从来到此地,她的行动就被操控了。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甬道却似永远没有尽头,转了几个弯,又往前走了几步,她突然顿下,问身畔男子:“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那个声音断断续续,若有似无,似乎是风声,又似乎不像,凝神细听,竟又似女子的低吟浅唱,在黑暗阴冷的地下,说不出的诡异。 凤止还未表态,身畔的少女已挣开他的手,疾步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追去,身形快如闪电。 他无奈地揉了揉额角,这丫头,还真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脑子里从来不会多转个弯。他不得不承认,她那样横冲直撞的路子,有时候的确让他提心吊胆。 不过,好在局势从未脱离过他的控制。他定下心神,抬脚朝她追了过去。 沉朱循声追去,直至所有的动静戛然而止。她停在原地,蹙眉道:怎么突然消失了……她方才明明听到了声音,也捕捉到一抹陌生的煞气,为何到了这里,一切都突然不见了?正在沉吟,就感觉有人停在了自己身后,本以为是凤止追上来,转身:“事情很蹊跷……啊。” 映入眼帘的却并不是凤止的脸。 那是一张惨白的面孔,几乎要贴上她的脸,这般近的距离,她却感觉不到对方的任何气息,漆黑长发遮挡下的那双血红色的眼睛,正一瞬不眨地看着她。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凤止赶到时,沉朱已与那个突然停在自己身后的女鬼打作一团。说是鬼或许不够恰当,可对方虽然是人,却浑身死气,又加上一袭白衣,披头散发,那模样委实同女鬼无异。 若不是沉朱反应快,此刻已被她咬了一口。三两下将她打趴下,踩在她后背上质问:“你是什么东西,是谁指使你在这里装神弄鬼?” 那女鬼的身体在她脚下扭动,口中发出的声音浑然不似人声,血红色的眼珠仿佛要从眼眶中跳出来,面孔极其可怖。 听着她喉间吐出意义不明的声音,沉朱蹙眉,把脚从她身上挪开,朝她矮下身子:“你在说什么?” 谁料,刚刚凑过去,那女鬼就朝她白皙的脖颈扑咬上去。 凤止正要出手,就听那女鬼哀怨地嗷呜了一声,被沉朱再一次狠狠踩趴在地上。 女鬼的口中发出凄厉的哀嚎,沉朱三下五除二在她额间压下一个符咒,恶狠狠道:“你是谁养的鬼,话都说不清,闭嘴。” 符咒上的文字上有金光闪过,女鬼瞬间不再挣扎。 凤止见状勾了勾唇。看来,他也不必担心这丫头会吃亏。行到她身边站定,看着她撩衣蹲在地上的女鬼面前,拿手拨了拨对方的头发,戾气被镇住之后,自那女鬼的脸上依稀能辨出些清秀的影子。 沉朱在她身上摸索一番,自她怀中摸出一块帕子来,看到精致的蚕丝手帕上绣着的那个“柳”字时,小脸不禁皱了起来。 头顶传来凤止淡淡的三个字:“柳青青。” 沉朱沉着脸起身,攻击她的不过是一具皮囊罢了,操纵这具皮囊的人才是她要找的人,她忍不住握了握拳头:“那个将她变成这副模样的人,委实可憎。”死死盯着甬道的前方,对凤止道:“你听,有什么东西来了。” 凤止的目光淡淡落到柳青青的身子上,漫应了一声:“恐怕,是一样的东西吧。” 数目应当还不少,可就算是成千上万这样的傀儡,又岂能对他们造成威胁,将他们引来此处的人,有这般天真吗? 沉朱果断道:“前去看看。” 凤止嗯了一声,抬脚往前去,沉朱自然跟上,脚却没有抬动,蹙眉往自己的脚下望,却见脚腕上不知何时爬上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定睛一看,竟是柳青青的长发。是什么时候缠上来的?她嫌恶地抬了抬腿,想把那团头发甩下去,谁料,照理说应被她的符咒镇住的女子却忽然立起,朝她张开大口,她没有防备,被对方口中的煞气喷了个正着。 煞气带有剧毒,顿时封了她的视觉。 “该死……”她闭紧眼睛,胡乱往后退去,却被缠在她脚腕上的头发绊住,明显感觉到杀气朝自己面门袭来,却避无可避,千钧一发之际,有谁及时带着她避到一旁,有个声音轻道:“在此等一等。” 她朝凤止点点头,在他离开自己之前,忽然扯住他的衣袖,叮嘱:“小心。” 他轻笑了一声,声音低沉好听:“莫怕。” 第七十八章 虫蛊为亲爱的feiniao13姑娘钻石加更 凤止去对付女鬼之后,沉朱一个人默默地调动神力驱除眼睛中的煞毒,可是,耳畔打斗的动静却有些让她无法集中精神。她好像还从未见过凤止打架,看他平时温温吞吞的样子,实在想象不来他与人肉搏会是一副什么样子。 唔,有点想看。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立刻定下心来驱毒,待她视觉渐渐恢复,那个白衣的影子却已翩然退到自己面前,手中所执似是一柄玉骨的折扇。 她望着他模糊的脸,语气里难掩失望:“你怎么这么快就打完了。” 他温润的嗓音中带着些笑意:“怎么,想让我多打一会儿?” 她道:“倒也不是这个意思。”靠着微弱的视力往他身后看去,虽见那柳青青已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却忍不住担忧,“我的符都镇不住她,她会不会再醒过来?” 凤止道:“很有可能。所以我断了她的手足,就算她醒过来,也只能用爬的了。” 她默了默,您老人家要不要对一个美人这么狠,还未吐槽他,神色就陡然一凛:“凤止,背后!” 凤止自然注意到了危险的接近,一个漂亮的转身,竟以手中折扇轻巧地化去那朝他袭来的蛮力。沉朱视力未完全恢复,却清楚地看到他的身后有无数双眼睛,全都泛着血光,而且,被凤止断了手足的柳青青,竟以一种扭曲的形态立了起来。 这……究竟是什么怪物? 她自手中化出一柄短刀,与凤止一同冲上前去,打斗的间隙提醒他:“不要伤他们性命。”这些行尸走肉约莫就是那些失踪者,说不定她要找的妖君就在其中。 凤止道:“本君知道。阿朱,退下去。” 她却握了握刀,对他的命令置若罔闻:“有架可以打,哪有旁观的道理。” 凤止无奈:“也罢。”嘱咐她,“不要离开本君的视线范围。” 她为他的这句话心中涌起莫名的暖意,应了一声:“嗯。” 打斗期间,她判断出这些怪物的攻击力并不高,只是那被打翻却仍然能重新站起来的能力略有些棘手,符咒不管用,断去手足竟也能似提线木偶一般继续攻击,若是能用杀招,倒也不必这般伤脑筋。 她气喘吁吁地退到凤止身边:“这样下去没完没了,不如想个办法将他们困住。” 凤止却突然一把将她拉过去,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的颈上多出了三道血痕。她一惊:“凤止,你……” 他竟为了救自己,受伤了。 他却对自己的伤视若无睹,将那个伤他的家伙一把按到墙壁上,两根手指一并,就朝对方的口中插去,待那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自口中掏出,沉朱赫然看见两指之间夹着一只黑色的虫子,拇指大小,还在不停蠕动,虫身上残留着白色的粘液,有些令人作呕。 自虫子离体,那被凤止制住的躯体就贴着墙壁滑落下去,再无动静。 凤止眸中有一抹异色闪过:“竟是虫蛊吗。” 无暇多思,其余那些被蛊控制的人已缓缓包围上来,凤止将手中蛊虫捏碎,击退迎面而来的一只之后,身形却忽然晃了晃,耳边立刻传来少女紧张的声音:“你还好吗?” 他捂住自己脖颈处隐隐发黑的伤口,神色丝毫不变:“无妨。”手却被少女扒开,她看清伤口之后,神色一冷:“什么无妨,煞毒入体,你能站稳才怪!”不禁为她煞有介事的表情愣了愣,旋即轻笑一声评价她:“小题大做。” 沉朱将手中短刀掷出去,刀光过处,遍地哀嚎。 沉朱趁那些怪物被自己断了脚筋还未站起,拉上凤止:“先离开此地。” 凤止放任她拉着自己,轻轻点头:“好。” 继续沿甬道下行,不久就走到了绝路,沉朱无法,只得单手执了一个诀,在虚空之中自上而下一划,立刻有一道墙随着她的动作轰然落下,不过,追兵虽被阻隔在外,却仍能听到重重的撞墙声和自它们口中传来的嘶吼声,沉朱只得在墙上落了个隔音咒,回头:“这堵墙约莫能撑上一段时间,你的伤……” 见凤止已靠着墙边坐下,立刻上前,在他面前蹲下之后,却有些狐疑:“有这么疼吗?” 传闻中的凤皇可不是这么虚弱的神,他颈上的伤口虽有些深,且沾了煞毒,可是上古乱世枭雄辈出,能够在枭雄辈出的乱世杀出一条血路,成就如今这样的地位,又岂能受这么点儿小伤就挺不住了? 沉朱想了想,毫不留情地问他:“你不会是装的吧?” 凤止的身子微微顿了一下,调整好心态之后,朝她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本君像装的吗?”又道,“方才打得久了,有些累。”说罢,侧头靠在墙壁上,“容本君缓上一缓。” 面前的男子白衣素簪,三分温和七分清贵,尽管受伤,浑身上下却无一丝狼狈,只是神色苍白,额上有些细小的虚汗,想到方才他为自己受伤,不禁心软,轻道:“原来你也是会累的啊。”在他身边坐下来,道,“就连这世间最强大的上古神,都会让自己受伤吗?” 耳边传来他的轻声淡语:“丫头难道以为上古神就无所不能了吗。这世上所有的力量都会衰竭,就算是力量强大的上神,也会有衰弱得无法自理的一日。天道轮回,没有谁能够永远立于顶端,更何况,力量越大,所要承受的制衡就越多,无法随心所欲的事,也就越多啊……” 沉朱为他的这番话失了下神,想起常年隐居华阳宫的墨珩,眸中不禁滑过一丝寂寥,忍不住轻叹:“是啊,这世上又有谁知晓,那高居六界之巅的龙族上神,身体其实虚弱得不如一个凡人,有的时候就连出门赏一赏桃花,都是奢侈呢。” 凤止将她满脸的落寞看在眼中,手抬至她的鬓边,道:“这九千年来,有你陪着他,难道不是最大的奢侈吗。” 她很少有的没有避开他的手,侧头问他:“真的?” 少女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望着他,眼神里有丝不确定,他心头一动,这样的眼神,有些让他不能忍。 他在她脸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嗯。” 凤止觉得此刻是难得的好气氛,适合与她谈一些人生大事,正要开口,却忽被她一把扳住了肩,她的声音一沉:“这是怎么回事?” 不等他反应过来,她已不顾男女大防,将他的衣襟扒开,只见他脖颈处的伤口变成了深黑色,那三道伤口虽然不长,却极深,黑色的煞毒正沿着经脉扩散,如今已快要爬上他的脸。 原来,他额上的虚汗并非累出来的。 沉朱见状,语气更沉:“凤止,为何忍着?” 他却若无其事地把衣服拉上去,覆上伤口,仍是淡淡的语气:“原以为可以尽量压下去,没想到还是被你看出来了,阿朱,再给本君些时间,本君定能……” 还未说完,就听少女果决道:“我替你把毒逼出来。”说罢就要结印,他却阻了她的动作,道:“此毒连本君的神力都可蚕食,不必多此一举。”伸手握了握她的手,道,“放心。” 她蹙眉看着他:“可是,我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说到这里突然顿下,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就不再多言,起身去查探四周。 此处阴煞之气太重,无法运气调息,她方才不过是眼睛中了一招,煞毒并未入体,却耗了大半天才恢复,更何况是他这样深的伤口,煞毒溶于血液之中,更需找个清净的地方疗伤才好。 但,此处已然封闭,怎么出去?难道要在墙上开个洞么? 看着她在墙壁上敲敲打打,凤止的眼睛弯了弯,本想告诉她这毒并没有看起来这般严重,想了想终究没有作声。 她转了一圈之后,将耳朵贴在墙壁上,听了一会儿,口中嘀咕:“什么声音?” 哗——哗—— 虽然轻微,却透过墙壁传到耳底,沉朱总觉得自己在何处听过这样深沉的声音,一时却判断不出究竟是什么,听了片刻无果,只好回到凤止身边。没有想到,不过片刻的功夫,煞毒竟又往上走了几分,如同黑色的藤蔓,在清秀俊美的脸上留下斑驳的印记,看得她有些心惊。 他竟还朝她笑:“怎么眉头皱的这样紧,怕吗?”他望着她,眼神难以言喻的温和,“天塌下来有我。阿朱,我会带你出去的,你可信我?” 沉朱沉默地撩衣蹲下。凤止这家伙,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样让她误会的话——真狡猾啊。 她伸手按住他的肩膀,眸光如墨一般漆黑:“我信你,你也信我。”淡淡道,“凤止,把眼睛闭上。” 凤止挑了下眉:“怎么?” 她道:“叫你闭上就闭上,废话这么多做什么。” 凤止无奈地勾了勾唇,却听话地闭上了眼睛。也不知这丫头要做什么,这般神秘。结果,闭上眼睛没有多久,就感觉到两瓣温软之物落在了自己的颈间。灼热的气息惹他心头一动,不禁怔了怔:她竟打算用嘴将他伤口中的毒吸出来吗? 第七十九章 便宜占多了,是会上瘾的么 沉朱自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将唇压了上去,她宽慰自己,凤止因自己受伤,她不能坐视不理,不可否认,他虽对她无情,却救了她多次,欠他的人情能还一笔是一笔,省得日后再纠缠不清。 吸出一口毒血,吐在地上,再次将唇覆上去吮吸,如此反复了十数次,吐出的血总算变成正常颜色。她心无旁骛地为他吮毒,可是渐渐的,她隐约察觉出他身体的变化。每次她将唇贴上他的皮肤,都能感受到他轻微的颤抖,温度也愈发灼热,他似在极力忍耐什么,呼吸也不似之前平稳。 她极力将杂念赶出脑海,双唇一次次落到他的颈间,却突然听他声音沙哑的开口:“丫头,你可想过,此举的后果是什么?” 还未回答,后脑勺就覆上一只大手,温度滚烫,将她刚要离开的头重新按回去。 她的呼吸一重,口唇之间的气息贴着他的皮肤滚落,惹他的身体绷得更紧。 “唔……凤止……”她亦因他的动作崩紧了身子,口齿含糊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想要撤开,却被他的一句“不要动”定在了原地。 唇与他皮肤接触的感觉,无比清晰地传递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就连指尖都微微颤抖,原本清明的灵台,突然之间含糊一片。 感受着他颈间的温度,心头如有狂风大作,他似也在同什么做抵抗,胸前的起伏伴随着他的呼吸越来越剧烈,她屏住呼吸,等待他平复,却忍不住开口问他:“你……疼吗?” 她的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所有的克制隐忍瞬间溃散。 “阿朱……”他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将头如她方才对他所做的那样,埋入她的颈间,她还未反应过来,就觉得颈上一痛,继而便觉得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沿着那里传遍全身。 她心头一惊,凤止竟然咬她! 她方才……她方才不过是为了给他疗伤,他至于这般以牙还牙吗?! “你……你放开我。”她满脸通红地推了他一把,却浑身绵软,使不上力,不禁心头大骇,从前同妖兽大战的时候,尽管再怎么疲惫,也没有如今日这般不济过。 凤止仍在绵绵地用力,颈间传来的痛感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哼。 听到她如蚊蝇一般的声音,他的气息一重,在她颈上流连片刻之后,抬头,在她惊愕的神色下,将唇重重地压在了她的唇上。 她的身子明显一僵,就那样懵在那里。 书生的脸近在咫尺,秀挺的鼻梁,浓密的睫毛,好看的眉骨,分明是她熟悉的模样,可不知为何,这般熟悉的模样,靠近了看却如此陌生,自他唇上传来的炙热气息,也与他平日温温淡淡的性子不大像。 这样的书生,她不认识。 她的唇上尚残留着方才为他吮毒时留下的血,他以舌尖一点点舔去,而后,就加重力道吻她,仿佛要将她吞进去,她总算回过神来,立刻怒声道:“放……” “肆”字未出,他的舌头就趁机探进了口中,在接触到他滚烫的舌头的瞬间,沉朱只觉自己的心砰然动了那么一下,她想起来今日在青楼所见的那一幕,男女唇舌相依,原来便是这样的感觉。 只是,她未曾想过,上一刻还捂住自己的眼睛告诉自己不要看的凤止,这一刻竟也会对自己做同样的事,他明明……并不喜欢她。 她为这个念头浑身一震,理智也随之归来,重重将他推开,喘息不定地望着他,等着他给自己解释。凤止在她的目光下也有一些怔然,那时的他,面颊微红,衣襟半敞,露出漂亮的锁骨,胸前的曲线也隐约可见,不再是寻常那副清心寡欲的模样,颈上的伤也为他平添了一丝邪气,良久,才见他撑了一下额头,轻轻道了句:“对不起。” 她为这三个字心尖一颤,目光渐渐寒凉下来。 她虽然未经历过男女情事,可是又岂不知“对不起”这三个字的意思,事到如今,她还能对他有什么期待? 她理了理凌乱的衣袍起身,走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道:“没想到上神也有如此唐突的时候。” “本君不过是……” 她打断他:“不过是什么?头脑发昏,意乱情迷?”指尖握紧,“我对上神来说……有这样的吸引力吗?” 良久,才听他苦笑着道了句:“自然是……有的啊。” 她为这话指尖一颤,忍不住回头看他,等着他继续,却听他轻道:“长陵被你吓得跑去找天帝退婚,此事你可知道?” 委实没有料到他竟选在此刻提这个话题,她刚刚缓下的脸色又是一沉:“这门婚事对我而言本就无所谓,当初应承下来,也不过是让墨珩安心。他要退就退吧,也省得日后麻烦。”又忍不住关心,“天帝答应了吗?” 凤止道:“没答应。”又低喃了一句,“这桩婚事关系重大,他自然不会答应。” 天帝一直将崆峒视作天族的威胁,如今总算能借这门婚事高枕几日,他又岂会轻易让这门婚事出岔子。 沉朱连失望都懒得掩饰了,道:“……是吗。”脸上突然又滑过浅浅的冷意,“不过,这件事同上神又有什么关系呢。若这门婚事顺利,普天同庆,伤心的也只有我一人罢了,若这门婚事不顺利,为此开心的也只有我一人而已。难道上神还能一起为我开心不成?” 凤止听罢默了片刻,反问:“你怎知我不会为你开心?” 精致的面孔上一愣:“你当初,不是很赞成这门婚事的吗……” “本君赞成这门婚事,不过是因这是最好的选择。可是,最好的选择,却未必会让本君开心。”他的眸中飘起一层雾泽,“阿朱,你可明白本君的意思?” 她握了握手指,走到他面前:“我不明白。能够直说的事情,为何这般拐弯抹角。”眼眸清澈见底,“凤止,你只需告诉我,你究竟喜不喜欢我?” 凤止的睫毛轻颤了一下。 她方才问他,喜不喜欢她。 所有的迟疑和不确定,都在少女这句毫不含糊的质问中,变成了简单的两个字。喜欢。他自然很喜欢。否则,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她面前失态?虽然说不清这份喜欢究竟有多深刻,可是若让他将她拱手让人,他也舍不得。 这些年,他早已习惯了隐藏自己的心思,也习惯了从容不迫地安排一切,就算是泰山崩于前,他也绝不会乱了自己的步调,正如与人博弈,落子前一定要看到三步甚至五步之后——否则,他不放心。但,再怎么运筹帷幄,在她这从不拐弯的棋招之前,他却总是微妙地失了分寸。 想起自己曾经多次看了她身上不该看的地方,顿感惆怅。 果然,便宜占多了,是会上瘾的吗…… 沉朱见面前的男子神色捉摸不定,似有话要对自己说,正耐心地等着他开口,就听身侧噼里啪啦传来几声响,正是自她方才落下的那道墙壁处传来的。 望着墙壁上蔓延开来的缝隙,她蹙眉:“这堵墙支撑不了太久了。” 那些被蛊虫控制的人,竟然这般厉害吗? 凤止走到甬道尽头,把手放在石壁上:“看来,只能自这里破开了。” 沉朱点头:“那就破开吧。” 凤止随手在石壁上按了张符印,退至她身边,他抬手,浑身散发出的仙气将衣袖托起,随着一个“破”字出口,厚重的石壁轰然碎裂,看到面前的光景,沉朱总算知道她方才听到的那个声音是什么了。 是水。 这座地下甬道竟然通往水下吗? 巨大的水流很快就填满整个空间,沉朱是龙,就算是四海之水齐齐向她发难,她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在水中稳好,身姿轻盈地就要往水面游去,想起凤凰属于飞禽,只怕水性并不好,就顺手将凤止也拉了一把,他倒是一点也不同她客气,竟顺势将所有重量都压在了她的身上,此情此境,她也顾不得骂他,只顾奋力朝水面游去。 一柱香过后,二人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上岸,沉朱一落地,就捏诀弄干身上湿衣,湖畔紧挨着一座小阁,看来他们仍是在风月楼中。 沉朱朝湖畔楼阁望去,正好见着一角绯色的衣摆自凭栏处一晃不见。 那是……楼中的姑娘吗? 看来,今日一事,有必要找风月楼的人问上一问了。下了这个决心,回头问默默在一旁整理衣袍的凤止,语气极冷淡:“你没事吧。” 凤止立刻凑上来:“本君无事,阿朱忘了吗,本君的身上有你的玉玦,可以避水。” “既然没事,那你就自己走吧。”说罢,竟丢下他,朝湖畔花木掩映的小道上走去。 他为她的冷淡反应默了默,正望着她的背影想办法,却见她突然顿下,回头朝自己走来。 他的眸中一亮,笑吟吟问她:“阿朱可是还放不下本君?” 却见她朝自己伸出手来,道:“方才你既提到我的玉玦,那就趁这个机会还我吧。” 他叹气:“若我记得不错,这已经是你第三次找本君讨要此物了。” 她的语气丝毫也不像夸他:“你记性不错。” 他对她伸出的手视而不见,反而漫不经心似地问她:“本君记得,崆峒历任当家都是属火,额间的神印便是证据,可你以神力养出的玉玦,为何却是水属的器物?” 第八十章 进退失据 凤止问完,观察面前少女的反应,只见她神色微变,却很快掩饰过去,冷冷道:“谁同你说那是我的神力养出来的,都说了那是我捡回来的。” 他眉眼含笑:“是吗?” 她在他的好整以暇中败下阵来,避开他的目光,道:“我去找风月楼的当家问个清楚,你不要跟过来。” 转身之后,神色却缓缓变得凝重起来,看来,有必要寻个机会把玉玦偷回来了。 找到风月楼的管事之人,一问,楼主不在。二问,楼主还是不在。三问——被打手提着棍子赶了出来。 白衣少女立在风月楼的大门外,将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了身畔书生的身上:“你方才拦着我做什么,这些凡人,也太不识好歹!” 书生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就算你拆了风月楼,也无法见到一个不想见你的人。” 少女语声含怒:“风月楼分明有问题,那个楼主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人。”望了他一眼,添道,“你也不是好人。” 把话撂下,就沿街往客栈去。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笛声,虚无缥缈,被风一吹,就四散开来。 风月楼临月阁中,一名绯衣人懒洋洋地斜倚在阑干上,吹完一只曲子,将玉笛拿在手上把玩,候在竹帘之后的女子迟疑发问:“主人原不是打算今日与她见一面的吗,怎么……” 那人开口,声线慵懒,慢吞吞的语调却听得人脊背一寒:“知月,何时轮到你来过问我的事了?” 女子忙深深地垂下头:“知月不敢。” 好在对方心情尚佳,并未像平日那般处罚她,而是懒懒道:“*来临之前,总要把前戏做足。”说罢挥了挥手,“下去吧,把碍事的那些处理得干净些。” 女子道:“主人放心,狐狸洞和日月盟那里早就已经吩咐下了,绝不会有任何不该出现的人妨碍主人的计划。” 那人道:“如此最好。” 风吹动竹帘,竹帘后的绯衣人偶露一个侧脸,那张脸美艳绝伦,雌雄莫辨。 沉朱回到客栈,凤止果然没脸没皮地一路跟上来,她不理会他,一到客栈就问掌柜:“同我一起的慕公子回来过吗?” 掌柜摇了摇头,道:“不曾见公子回来。”又道,“姑娘脸色不好,可是受了伤寒,要不要为姑娘请个郎中来瞧瞧?” 沉朱自然摇头,她脸色不好,还不是凤止害的,继续问掌柜:“傅渊呢?” 掌柜道:“傅公子姑娘也不用担心,今日一直没有再闹,让小二去送饭,也每样菜都吃了几口。” 沉朱点点头,道:“有劳掌柜了。” 掌柜看见了她身后书生,忍不住问:“这位公子可是同姑娘一起的?” 沉朱刚刚摇头,就听身后一个温和的声音:“掌柜,此处可还有上房?” 沉朱眉头骤然一紧:“你要住下?” 掌柜翻了翻手边册子,道:“这倒不巧,昨日慕公子的那一间啊,是最后一间天字号房了。” 沉朱望向凤止:“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凤止可怜兮兮道:“我颈上的伤未愈,你难道舍得我露宿街头吗?” 掌柜则继续翻册子:“不过,普通的地字号……”原想说地字号还有几间,却突然觉得大脑一蒙,恢复如常后,道,“也没有了。” 凤止将捏诀的手指收回,含笑对掌柜道:“不能想想办法?” “真是没有了。”掌柜略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慕公子不是不在吗,他的房间……”却见面前含笑的书生眼中有冷光掠过,突然觉得脊背一凉,立刻改口,“没什么,房间真的没有了。” 凤止满意地点点头,把脸转向沉朱:“所以,我就只能勉为其难跟你挤一挤了。” 沉朱先是怔了一下,继而忍怒道:“你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对掌柜做了什么。” 凤止一副无辜的表情,道:“有吗。”又对掌柜道,“我带她出去吃饭,麻烦掌柜多送一床被子到房里。” 掌柜愣愣地点头,然后看到书生模样的青年转向身畔少女,眉目含笑:“附近有家酒楼,剁椒鱼头做得很好,去尝一尝?”又凑到她耳边,低声,“也不急着现在就回房休息吧。” 声音虽低,却也是能被立在柜台的掌柜听到的音量,只听掌柜的轻轻一咳,然后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望起了客栈的房梁。 书生唇角勾笑,少女脸一红,冷冷地哼了一声算是应了。 待二人消失在门外,掌柜忍不住感叹,这姑娘,原来是有男人的啊,转眸看到立在楼梯中间的人,惊道:“傅公子,你怎下来了?” 男子清瘦的身上裹了件玄色的外袍,面色苍白如纸,他的目光从门口消失的二人身上收回,极冷地哼了一声,转身回楼上房间。 掌柜见他脚步虚浮,忙差一旁的小二道:“快跟着上去看看,受了这么大的刺激,别再做了傻事。”喃喃添道,“这要是死在了客栈里,那可就晦气了……” 沉朱踏出客栈,外面夜色已转凉。无言地走了一会儿,只觉得胸口堵得愈发厉害,一时又无法将这种情绪消解掉,就显得有些心事重重。被夜里的凉风一吹,含糊的头脑倒也清醒了一些,抬脚停在一个酒楼前,望了望牌子:“你说的酒楼可是这一家?” 进得楼内,捡了个顺眼的位子落座,就一语不发地看着凤止召来小二点菜。他报了几个菜名,竟都是她喜欢吃的,正在愣怔,就听他问自己:“能喝酒吗?” “上神‘特意’来看我,我又岂能不陪上神小酌几杯。” 菜一盘盘上来,沉朱却几乎没有动,只顾一盏又一盏地倒酒喝,话也极少,总是他问一句,她答一句,后来干脆连答都不答了,只是自鼻子底下轻哼一声,表示听见。 凤止自然知道她在不满什么,望着她一杯杯给自己灌酒,轻叹一声,执起竹筷为她夹了一片鱼,放到她面前青花白底的盘子里:“你喜欢吃的鱼。” 还记得当年在荒河镇,自从他为她做过一次鱼汤,她就彻底喜欢上,每到饭点,总是跟在他身后:“穷书生,我要吃鱼。” 思及当年之事,眼神缓缓柔和下来。 还真是怀念。 沉朱却只尝了一口,就放下筷子,他望着她皱起的眉头,含笑问她:“不好吃?” 她道:“味道不对,不喜欢。”他只知她喜欢吃鱼,却不知道,她喜欢的是他做的味道,其他人做出来的,味道自然不对。 他又夹了些别的菜给她,她都只尝一口,便蹙眉摇头,到后来连筷子都懒得动了。 凤止无奈地摇了下头,放下筷子,召来小二:“可否借厨房一用?” 沉朱还未此话愣着,他已撩衣起身,温声道:“等我一会儿。” 等了一会儿,凤止重新在她面前坐下,小二把放冷的菜撤下去,一边上新菜,一边笑吟吟地开口:“这位姑娘,你的口味可真刁,咱家的大厨一个个可都是御厨出身,竟都不合你的胃口。”语气里满是羡慕,“你家相公对你真用心,亲自做了几样菜给你,快趁热尝尝。” 沉朱愣愣地看着桌上的光景,又看向面前的男子,他却只是淡淡道:“吃吧。” 也许是酒力上头的缘故,她只觉得鼻子微微一酸,堪堪把情绪忍下去,埋头夹菜,饭到中途,听他问自己:“好吃吗?” 她冷着脸:“还是跟以前一样,完全没有长进。” 可是究竟是为什么,我竟会如此喜欢。 酒为果酿,入口清甜,并不容易喝醉,可沉朱连喝了好几盏也有些发晕,看人也不清楚了,只觉得面前的人一会儿是凤止,一会儿又变成了穷书生,回客栈的路上,行到一个街角,有双手及时拉住往墙上撞的她:“阿朱,注意看路。要转弯了。” 她甩开他的手:“你不要管我。”明知再往前就要撞上,却仍要往前去,“我告诉你,我就是要走这条路,你做什么拦着我……”一双手将她纳入怀里,有个温温淡淡的嗓子道:“阿朱,不要闹。”柔声道,“再往前走,就头破血流了。” 她在他怀中抬头,醉眼朦胧地看着书生模样的男子,神情显得有些委屈:“我为何不能一直往前走,头破血流,我也愿意。”在他怀中挣扎,“穷书生,你放开……放手……” 那个声音微微严厉了一些:“阿朱。”力道极大地将她按在怀中,继而叹息一般,道,“你醉了。” 她闻着他身上的清冷气息,渐渐平复下来,她清楚地知道,此刻抱着她的不是昆仑山下的穷书生,而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上古神,她缓缓呼吸,良久,才在他怀中轻声问他:“凤止,你也醉了吗?” 若不是醉得厉害,又怎会对她做这样的事? “否则,你抱着我……做什么?” 他非但没有将她放开,反而抱得更紧些,尽管如此,拒绝起人来却十分果断:“沉朱,你不能和我在一起。” 她为他这没来由的一句话失神片刻,挣开他,往后躲去,语调微讽:“上神既然这般清楚明白,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他保持着将她围困的姿势,望她了很久,才道:“我知道,却忍不住。”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进退失据,原来便是如此吗。 第八十一章 来,他是喜欢她的啊 凤止说完这一句,等着她反应。他很少有猜不出她在想什么的时候,可是这一刻,看着面前少女变化不定的神色,心中却有些没底。正在揣摩她的想法,却见她脱力一般,朝自己倒了过来。 她抓住他的衣服,喃喃道了句:“穷书生,回家……” 听着她醉醺醺的语气,他缓缓松出一口气,将她扶好,温声道:“好,我们回家。” 回到客栈,天字号上房,除了一张花梨木大床之外,还摆了一张罗汉榻,中间以花鸟屏风隔开,他回头关门,沉朱已晃晃悠悠绕过屏风,不一会儿,就抱了床被子回来,扔到榻上,指了指:“你睡此处。” 他走过去,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本君身上有伤,此处又硬又窄,你难道舍得?” 她大约是酒力上头,听他此话,也没有如平日那般顶撞,目色迷离地看了他一会儿,开口:“你明知我不舍得,又为什么故意问我?” 那时的她神色认真,看得他心头又动了那么一下。 不行啊,实在是,忍不住。 她朝前走了一步,伸手抓了他的衣襟,小脸微微仰着:“说白了,你也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可是从今日起,我不喜欢你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凤止,从此以后,崆峒的沉朱跟你无关了……” 原本就精致的眉目,因为醉态更显得明艳逼人。 他的喉头不自觉滚动了一下,对于自己在她面前越来越不济的自控力,略微感到些忧虑,为妨酿成大错,只好伸手将她推开一些,她却不管不顾,直往他身上凑:“我方才说的话,你听到没有。听到了就答应一声。” 他垂首看她:“你是说从今日起就不喜欢我了吗?” 见她重重地点头,他闲闲道:“本君不答应。” “你……”她的脸皱了又皱,似是想骂他,可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大爷的!” 他忍不住笑出来:“阿朱,本君这把年纪,哪来的大爷。” 她没有回答,再一次栽倒在他身上,似是又想起了方才的话题,喃喃道:“好,你去睡床,我睡这里……我……尊老爱幼……” 凤止保持那个动作一会儿,等待身体的燥热退下去,才抱起她往大床走去,帮她把鞋子脱掉,头发理好,把她仔细裹在被子中之后,声音很轻:“你不舍得让我睡硬榻,我又何尝舍得……方才也不过是,同你开玩笑。” 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吹熄了灯盏,自己则行去榻上休息。 夜半,沉朱起身,光着脚绕过屏风,来到罗汉榻前。 故意碰倒一个烛台,观察在榻上和衣而眠的男子,见他没有反应,又捏诀打碎了一个被子,依然没有反应,她这才放下心来,暗道,有件事此时不做,更待何时。 伸出手,往他的胸前探去,他却好巧不巧在这个时候翻了个身,她慌忙把手收回去,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醒来的迹象,就大着胆子继续,无奈他的睡姿刁钻,她换了几个角度都够不着他,见他睡得熟,一狠心就爬到了榻上去。 终于够着他的胸口,慌忙在他的衣服里翻翻找找。 手一触到他的胸膛,她就差点因那份触感缩回来,没有想到,凤止外表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可是这般摸起来,却是线条硬朗,肌理分明,尽管隔着一层薄衫,却依然能够感受到他的躯体里蕴含的强大力量。 男人同女人的身体,果真是不一样的吗。 沉朱的手有些抖,额发被薄汗沾湿。 她边摸边着急地想,他到底把她的玉玦放哪里了,若是被他发现她的秘密,她简直能成为自掘坟墓的典范,想想自己当初,怎么就脑子一抽送给他了呢。 摸了半天也没摸到,她心中一沉,莫非,他并没有带在身上? 正失望地缩手,却忽然有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将她马上就要离开的手死死按在原处。 她的呼吸一住,自手下传来男子有力的心跳,砰砰,砰砰砰。 那个地方,正是他心口的位置 一双深漆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眸中如有重重烟霭,看得她面红心跳。 他开口,声线慵懒而低哑:“你在做什么?”双眸却深邃清明,哪里像是刚刚醒来,他分明是在装睡。 沉朱刚为这个发现沉了心,就见他唇角挑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莫非,阿朱想与本君同榻而眠?” 她道:“去你的同榻而眠!”将手抽了抽,没有抽动,望着他好整以暇的脸,觉得自己委实不需要心虚,于是以气吞山河的气势道,“把我的玉玦还来!”下一句话却弱下去,“你……先放手。” 他保持着那个动作没动,望着她飘上一层薄绯的脸,唇角的弧度越发分明:“原来,阿朱不是想偷袭本君,而是想偷东西。” 她避开他的目光,仍然用细若蚊蝇的声音道:“东西本就是我的,怎么算偷?”又小声添了一句,“谁稀罕偷袭你。” 虽然没有看他,却感觉有道目光一直灼灼地盯着自己的耳后,握住她手臂的力道越来越紧,她忍不住道:“你放开我,疼。” 手臂上的力道一时松开,她忙朝里面躲了躲,无奈卧榻太窄,她的身子几乎贴在墙上,却仍显得逼仄,他从榻上坐起,点亮了一盏油灯,散了的长发披在肩上,比平日里慵懒而随意。 他伸出手将她的手臂捉过去,望了望被他弄出来的淤青,轻道:“怪本君力气太大了。” 沉朱别过脸不理他。更声在窗外响起,夜显得更静了。隔了一会儿,她才别扭地开口:“你的伤……还疼吗?”方才瞄到了他颈间伤口,尽管有所恢复,却仍然有些触目惊心。 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乎更加灼热,许久,耳畔才传来他低低一声:“疼,本君疼得厉害。” 她立刻道:“骗子。” 他却拉住她的手,放到他的颈上的伤口处:“本君是不是骗子,阿朱自己来确认一下不就行了。” 手碰到他灼热的皮肤,惹她轻微地瑟缩了一下,一转头,就看到一双眼角上挑的眸,眼底狡黠却深沉的光让她呼吸一住。 见她的呆愣反应,他脸上的笑意更深,握住她的手,从颈间往下移,一直来到心口位置,衣衫下传来滚烫的温度,让她恨不得立刻抽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那双含笑的眸子的注视下,就是无法动弹。 他低低问她:“你觉得,本君像是在说谎吗?” 她愣愣地看着他,明知他说的不是实话,却无法揭穿,本就乱成一团的心,彻底成了浆糊,此刻,在她手下跳动的仿佛并非他的心,而是她的,一下下,如擂鼓,如雷霆。 在她快要为此窒息的时候,他却缓缓将她拉入怀中,耳畔传来他轻轻的叹息声:“阿朱,看来本君是要失信于人啊……” 与墨珩的约定,目前看来只能作罢。 走出这一步,并非他原定的计划,不过,此时调整,也总好过日后悔棋。 至于如何搅黄她与长陵的婚事,堵上六界的悠悠众口,哄得凤族那些顽固答应,也只好留待日后考虑,不过,就连上古洪荒的腥风血雨都不曾染脏过他的衣袍,只是想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又何愁想不出万全之策来。 怀中的她明显在状况之外,听声音像是快要哭了:“凤止,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这个人,就不能直接一点吗。 他抚了抚她的发丝,身子撤开一些,摊开她的右手,往她掌心放下一样东西,她望着躺在掌纹上的半块玉玦,不由得愣了愣:“这是……” “本君听说,定情信物都是一人一半。所以,”他含笑的眉眼在青灯之下,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另外一半,本君会好好收着。” 沉朱体会了一下他话中的意思,呼吸骤停,在他深邃目光的注视下,心脏几乎要跳出来:“定情……信物?” 他目光清清明明,声线如玉般温和:“你不是喜欢本君吗,恰好本君也喜欢你,你的定情信物,本君收了。” 她为他的这句话猛然抬头,犹自有些不信:“你方才说了什么?” 他唇角一勾:“本君方才说,喜欢你。” 她忍不住往前凑了一些,眼睛发亮:“凤止,你说你喜欢我?” 他唇角噙了几分笑意,道:“还让本君再重复第三遍吗?” 她脸一红,似是觉得自己的反应不够矜持,轻咳一声,道:“谁让你说的那么小声,我没有听清。” 他朝她俯下头,温热气息落到她的颈项之间,惹她瞬间绷紧了身子,他在她耳边轻声道:“阿朱,我喜欢你。” 同样的话听了三遍,饶是她再迟钝,也听了个明明白白,在热度蔓延到耳后根时,他伸手拍一拍她的头,道:“睡觉吧。” 说罢,就重新躺下,黑色发丝落在素色锦被上,如同浸了墨的绢,发梢似还残留有淡淡酒香,沉朱直愣愣地望着他散在床上的长发,心中就只剩下一个念头。 原来,他是喜欢她的啊。 第八十二章 本君也紧张加更 凤止侧身躺下,嘴角轻扬的弧度却缓缓消失,长生教的这件事,他心中顾虑重重,选在此时向她挑明,是否太过轻率。 正为此锁了眉头,忽然感觉身边有个身子躺了下来。 这丫头,竟打算赖在他这里不走了吗? 卧榻极窄,她这一躺下,自然免不了与他有身体接触,感觉到那个温软的身子,他的脊背微微僵直,这倒罢了,她竟还在他身边翻来覆去,折腾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安稳下来,他忍不住转身,无奈唤道:“阿朱。” 她正半撑着身子不知要做什么,听到他的声音神色微微一僵:“你怎么还没睡啊。” 他道:“睡不着。”问她,“你在做什么?” 她略有些尴尬:“我在想,怎么才能捏个诀,把我的枕头和被子给弄过来。” 中间隔着屏风,有些不好操作。 凤止闻言,叹气:“何必这般折腾。” 沉朱有些迟疑:“你……不会想赶我走吧?”大着胆子道,“我不回去。” 他刚刚说了喜欢她,她还没有缓回来,现在让她回去,绝对会失眠。 她还想,再跟他多待一会儿。 凤止眸色一深:“不想回去?”见她点头,又明知故问,“为什么?” 她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因为你怕黑,我在这里陪着你。”轻轻扬起下巴,“凤止,我是不是很善解人意?” 凤止为她的理由失笑,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半枕头给她,淡淡道了两个字:“进来。” 沉朱愣了愣,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立刻觉得脸上一烧:“这……成何体统。” 饶是她再不矜持,也不能与一个男人同睡一个被窝,若是让墨珩知道了…… 想起墨珩,就连带着想起她与长陵的婚约,神色不由得有些发沉,凤止望了她一会儿,起身:“你睡此处,本君去里面睡?” 还未下地,就被一只手扯住了衣角。 他回过身,将她拉进被窝,温声道:“本君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无论是墨珩那里,还是天族那里,都交给本君。”一边为她掖好被角,一边轻笑道,“还是说,你怕我这个凤皇只是徒有虚名,在墨珩和天帝那里一点面子都没有?嗯?” 她在被窝中朝他伸出一只手,道:“我自然不怕这个。你是我选的,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反对,我也不在乎。” 凤止将她的手握住,眸色深沉,声音却轻如雾霭:“我也是。” 她却缓缓敛了眉,不敢看他:“凤止,我只是怕有朝一日,你会后悔。因为我……”正要将自己的秘密合盘托出,嘴却忽然被堵上。 这已是凤止第二次吻她,她却依旧紧张,凤止自然察觉到她的紧张,动作极为轻缓,待她终于放松下来,他才一点点的攻城略池。这个吻结束,二人都有些气喘吁吁,沉朱有些不满:“你怎么总是偷袭我啊。” 凤止的眸中有笑意闪过,道:“所以,下次本君还要提前给你下份战书?” 她的脸一红,默了默道:“你还想着下次?” 他含笑问她:“你便不想吗?” 她还没说话,他已凑至她耳畔:“其实,本君也紧张。”声音太近,如沉香一般在耳中氤氲开来,直抵她的心尖,“怕不小心……会吃了你。” 沉朱因他这句话动摇得厉害,他却没事人一样躺入被窝,揽了揽她,道:“睡吧。” 她往他胸前凑了凑,含糊地嗯了一声,就乖乖闭上眼睛,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竟然很快就睡了过去。 凤止一直等到怀中少女睡熟,才缓缓从榻上支起身子…… 房顶的青瓦之上,某位上古神一边吹冷风一边自我反省,她还是个小姑娘,对他的喜欢大抵同*无关,他却有些低估自己作为男人的本能,虽然有些事现在做了也未尝不可,可他并不想过早将她拖入自己的*之中。 不过,有些度,他又实在不好把握。 这几日,委实是有些急功近利了。 忍不住轻叹一声。凤止,事已至此,你究竟想如何收场。 正对月自省,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唤他:“君上。” 闻声,他冷淡地转过眸,眼角余光扫过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女子,眼角一挑:“你是百翎?本君记得三千年前派你守千神冢,没有本君的命令,是谁差你来这里的?” 容貌冷艳的女子垂首:“百翎擅离职守,罪该万死。只是事出突然,还望君上容禀。” 凤止头也不回,温润的身影却散发出睥睨众生的清贵:“本君早已不问族中事务,便是真有要紧事,你也找错了人。” 他的语气虽温和,态度却冷淡,百翎的眸中滑过一抹忧色,却继续以冷静的声音道:“关于此事,百翎已与几位上神相商,众位上神商议的结果,也是非请君上回去一趟不可。” 这些年,自家君上不断放权,族中事务几乎一概不理,就连行踪也捉摸不定,今日在泰山,明日也许就在蓬莱,她也是听说近日君上曾陪同天帝巡视北荒,才循着这个线索找来此处。 想见他老人家一面,可真不容易。 听她此话,凤止总算松口:“哦?是何要事就连凤仪都搞不定?” 百翎忙道:“是千神冢的封镇出了异状。” 凤止眉头一动:“千神冢?” 千神冢是洪荒众神的消亡之地,每有神祇仙逝,千神冢内就会添一座空冢,远古的众神或多或少都背负着创世的秘密,他们的神威会自世间消失,可是这些秘密却永不会消亡,它们被封镇于空冢之中,支撑着六界运转的根基。凤族自上古时起就担任着守卫千神冢的任务,千神冢前的封印就是凤止亲手设下,若是千神冢出了异状,凤仪的确有可能搞不定。 百翎窥探凤止的表情,道:“凤仪上神交代百翎,务必请君上回去一次。”又添道,“最好是在今日以内。” 凤止沉吟:“怎这般不巧。”想了想,道,“本君知道了。” 百翎听他此话,一颗心才算落回肚子里,见他立着没动,猜他是在此地还有未竟之事,遂道:“百翎先行告退。” 冷月之下,只余白衣男子长身而立,衣袂飘飘,仿佛有远古的清风拂过他的袖间。 凤止回到房中,沉朱仍在熟睡,一头长发被她睡得乱糟糟的,他离开之后,她就霸占了整个被窝,抱着被子睡得正酣,也不知在做什么梦,秀气的眉轻轻蹙着,白皙的脸愈发显得稚嫩。 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低声:“千神冢关系重大,本君只得去一趟。”想起她莽撞的性子,恨不得将她唤醒,拎着她的耳朵再细细嘱咐一番,不过,看她熟睡的模样,终是于心不忍。 望着少女的睡颜沉吟:“应当不会这么巧吧……” 那日夜里,沉朱做了很多梦。 梦中一会儿是凤止信誓旦旦说他喜欢她,要与她在一起,一会儿又是墨珩愤怒地表示她已有婚约,怎能如此乱来,后又梦到那从未谋面的娘亲,对她痛心疾首地表示:“朱儿,你怎能与凤止在一起,凤止他,可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啊!” 她浑身一震,被这个梦吓得醒了过来。 撑了撑额头,自己怎么会做这样荒唐的梦。凤止怎会是她的亲兄弟,他的年纪,是她的亲爹还有些可信度。 想起昨日之事,脸又开始发烧。 往身畔望去,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枕头上留了一张字条,她忙捞到手上,上面的字迹古雅端秀,一看就知是出自谁手:“本君三日内回来,风月楼一事,莫要擅自行动。” 她撇一撇嘴,嘟囔:“谁说会陪着我的……骗子。” 沉朱整理了一下心情,跳下卧榻,行到窗前,在胸前结了个手印,轻轻吐出一个字:“扩。” 前几日一直被凤止缠着,此时才想起至今未归的白泽来,不光如此,慕清让也不该没有消息。 浩瀚的灵力如巨大的涟漪一般扩散,覆盖了千家万户的屋顶,灵力越过森林,向远处荒芜的群山徐徐铺开。在灵力之下,她可以感知一切细微的动静,可是,不过片刻,灵识就忽被一股蛮力斩断,万物喧嚣的声音瞬间全部涌入耳中,在灵台被侵吞扰乱之前,她及时解了手印。 是谁在刻意扰乱她。 客栈二楼的窗边,她立于清风之中,衣袂飘飘若举,独立片刻,忽然转身,匆匆离去。 行到傅渊的房间,敲门,三下之后没有回应,立刻破门而入,看到空空如也的床铺,她脸色不禁一变。行至楼下,问客栈掌柜:“傅渊不见了,可知他去了哪里?” 掌柜被她严肃的神情吓到,忙问跑堂的伙计:“你们谁见到傅公子了?” 伙计们纷纷摇头,沉朱复又道:“他有可能会去的地方,尽数告诉我。” 掌柜开口:“若是以前,指不定会在哪个温柔乡里呢,不过最近没听说他与女人有来往。姑娘倒是可以去朱雀街的酒舍找一找,说不定他是去找阿舍姑娘了,要说那阿舍姑娘心也真大,没钱还能供他白吃白喝……” 还未说完,少女已匆匆跨出门槛,客栈掌柜望着她的背影,愣住:“这又是哪一出?” 第八十三章 他不会知道 沉朱在朱雀街的酒馆中找到了傅渊。 他已喝得烂醉如泥,脚边扔着好几个酒坛子。看到他,她才总算放下心来,他是她的重要线索,若是出了什么意外,那可就难办了。 察觉到有人在自己对面坐下,男子抱着酒壶抬了抬眼。一双桃花目,不知道倾倒过多少女子的心。 侧颜的轮廓优美而清冷,衣衫松垮垮地露出锁骨和胸线,沉朱眼睛正不知该往哪里放,他就朝她抬起手,递了个酒盏给她:“你竟找来了,正好,陪我喝一杯,今日一醉方休。” 手指清瘦而修长,倒不大像是男人的手。 见她没有反应,男子冷哼一声:“无趣。”丢下这句评价,就自顾自地饮了起来,没饮两杯,酒壶里的酒就空了。 沉朱在他蹙起眉头前,唤来阿舍,道:“再给他开一坛。” 待酒上来,扫了一眼他方才递过来的酒盏,轻蔑道:“这杯子也太小家子气,拿碗来。” 阿舍立刻换了大碗给她,看到她一口饮干的豪气模样,忍不住赞道:“姑娘好酒量。” 沉朱抬起衣袖抹一抹嘴角,迎向对面男子的目光:“没见过女人喝酒吗?” 傅渊唇角勾了勾:“女人?”目光在她身上流连片刻,“哦,你说你啊。”这句话说的有些凶残,沉朱刚拉下脸,听他又道,“怎么,男人跑了,所以来这里买醉吗?” 沉朱额角一抽,此人这张嘴也太欠收拾。 不过,她的心情的确不大爽快。凤止不辞而别也就罢了,神识竟然在中途被斩断,那个故意斩断她神识的人,自然是不想让她与白泽和慕清让取得联系,此举若不是刻意在孤立她,就是白泽与慕清让出了什么问题。 想起凤止不让自己孤身行动,忍不住腹诽:自己不靠谱,还管得这么宽。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容易莽撞,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听他的话等他回来。 抬头望向对面男子,那一双眼睛虽然醉意朦胧,却似能看到她的心底,她为此一怔,就听他他换上调笑的语气:“昨日的那个书生就是你的相好吗?” 沉朱额角一跳,他什么时候见过凤止了?神色僵硬地评价他:“多管闲事。” 他笑:“看来我猜对了。” 沉朱不答,自顾自饮酒,听他又道:“你既有了相好,却是缠着我作甚,莫不是想脚踏两条船?不,是脚踏三条船。还得算上那个慕公子……”轻佻一笑,“我倒是没有意见,只是怕你忙不过来。” 早已习惯了此人的不正经,沉朱不为所动,道:“废话少说,不是要一醉方休吗。” 傅渊牵起唇角,十分不要脸地道:“你付酒钱,当然要痛饮一场。” 沉朱趁与他对饮的功夫,试探他:“我昨日去风月楼了。你猜我见到了谁?” 他醉醺醺道:“风月楼?你一个女人跑那种地方做什么。” 她继续:“我见到了柳青青。” 说完,观察他的反应,他果然有一瞬的失神,下一刻却嘲讽地开口:“还以为你酒量多好,这酒才几杯下肚,竟说起了醉话。见到了柳青青?你莫非是见了鬼了?” 沉朱漫声道:“我还真是见了鬼了……” 他丝毫不为所动:“大白天的,别讲这样的鬼话,那个女人就算是化作厉鬼,同我有甚关系?”捞起酒罐为她把碗斟满,道,“喝酒,别说话。” 沉朱盯着他:“柳青青被人下了蛊,关在风月楼的地下,傅渊,你仔细想想,你见到长生教主的那一日,是不是在风月楼中?” 她冷静地观察着面前的人的反应,试图从他的神色里找到蛛丝马迹,谁料,他望了她半晌,竟然一头栽在桌子上,嘴角挂着一丝颓废的笑:“风月楼,柳青青……青青……为什么离开我……” 沉朱望着他重重叹息,此人果然只是个被女人抛弃的落魄公子吗,看他这样子,还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摇摇头,端起他方才为自己斟的酒碗一饮而尽。 一个时辰之后。 男子望着醉倒在桌上的少女,唇角挂上嘲弄的笑意:“酒量果然不行,才几碗下肚,就醉成了这样。” 少女侧伏于酒桌上,清秀的脸因为醉意而带上了些娇憨,本在柜台内埋头算账的女子,不知何时来到桌畔,出言提醒:“主人,她全无防备,是个好机会。” 原本酩酊大醉的颓废公子,此时已无一丝醉态,他抬起手缓缓落到少女的长发上,嗓音低而冷:“知月,管好你的嘴。”看也不看她,道,“你也想同柳青青一样下场吗,滚下去。” 唤作知月的女子似早已习惯了他的坏脾气,敛眉退下:“是。主人。” 离开之前,目光却忍不住在那双手上停了停。苍白好看的手,正专注地抚着少女的头发,动作极尽温柔。 女子的眸中不由得掠过一丝冷光。 主人性情古怪,大部分时候都冷漠刻毒,尤其是对女人,她跟随他以来,从不曾见过他对谁如此。 因为这名少女对主人而言,是特别的吗…… 酒舍桌前,男子的眸光变幻不定,脸上的表情时而温柔,时而又露出狠戾之色。堂堂龙神,在陌生男人面前这般没有防备,在何种优渥的环境中长大,才能养成如此了无心机的个性。 沉朱睡了很久才醒过来,睡梦中,似乎有一双手落在她的头顶,动作分明极轻柔,却无比冰冷,让她心生寒意。 手? 她猛然惊醒,目光落到对面,却发现趴着的那个比她还不省人事,唤作阿舍的酒娘已经在收拾桌椅,外面天色已暮,她默了默,自己竟然在这里睡了一整天吗。 明知自己处境危险,怎能如此大意? 阿舍注意到她醒来:“姑娘可算醒了,叫都叫不醒呢。”目光落到傅渊身上,“看看那位,睡得跟猪一样,小店可要打烊了,姑娘想想办法把他弄走。” 沉朱闻言,戳一戳闷头大睡的男人:“起来。” 他却一巴掌将她拍开,咕哝道:“别管我。你们都不要管我……青青……我要青青……” 沉朱起身将他架起,对阿舍道:“此人我带走了,告辞。” 阿舍笑眯眯道:“客官常来哟。” 望着二人远处的背影,眼光却渐渐沉寂。 主人,大计将成,你开不开心。 沉朱将傅渊丢到客栈床上,为妨他又像今日这般随便乱跑,临走前就在门窗上都落上了禁制。说来也巧,这一日她刚刚入睡,就被手腕上的灼痛惊醒,证明有人破了她的禁制,闯入了傅渊的房间。 她眉目一凛,是何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冲进去的时候,却只见到傅渊捂着流血不止的手臂躺在地上直哼哼,她越过他,冲到不知何时已经大开的窗边,可是目之所及只有深沉的夜色,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她眉头蹙紧,究竟是什么人,逃得还挺快。 “别追了……人早就跑远了。”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她才忙回过头去,朝男子蹲下身子:“你没事吧?”他的右臂被活生生砍出了一个三寸长的口子,深可见骨。她还没碰他,他就痛得直叫唤。 片刻后,她坐在床上为他包扎上药。 唤作傅渊的男子便是在此时都不忘对她毒舌:“嘶……好容易从杀手那里捡回来一条命,看来要葬送在你手上了。” 沉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闭嘴。”手上力气道却放轻一些。 他继续挑战她的耐心:“脾气不要那么大,可惜了这张脸。本来这张脸放在风月楼是可以夺魁的,只是这手艺,跟风月楼的花魁比起来可差得远了。” 他竟拿她与青楼女子相比,也太混账。 她拉起方才为了上药方便而脱下来的外袍,顺便问他:“仔细想想,你可得罪过什么人?” 他立刻道:“得罪过你算不算?”撞到她的眼风,教育她,“姑娘家家的,不要那么凶。我还能得罪谁,无非是那些女人。”唏嘘道,“可方才那两个刺客的凶狠程度,若是女的也太可怕了。” 来的自然不会是讨风流债的女人,能够将她的禁制打破,一定不会是善类。她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是长生教的人来杀他灭口? 他犹自在她耳边念叨:“你说你是不是我的克星啊,怎么遇到你之后,就没遇到过什么好事。” 沉朱白他一眼,此话该她说才对,来到这里第一日就碰到他,结果没有一件事顺利,不过,看到他因为疼痛而更加苍白的脸色,忍着没有与他顶嘴,为他盖上了被子,道:“你躺着吧。”又道,“如果真是长生教要杀你灭口,的确是我连累你。你放心,我会护你无恙。” 傅渊望着她,目色微微一深,继而换上玩世不恭的表情:“行了,你走吧,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不怕被你的书生知道了,再因为此事多心?” 她却已找到铺盖,卷了被子躺在地板上:“他不会知道。快睡吧。” 第八十四章 风月楼主 一夜无事。 从第二日开始,沉朱就极其留心傅渊的动静,将他房外的禁制加厚了一层又一层,他外出时也寸步不离地跟着,如果袭击他的人是长生教徒,跟着他总会有所收获。 当然,她的心中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傅渊这个人有问题。 她跟着他,就是变相地监视他,他若真有问题,最后定会露出狐狸尾巴。 然而,还没有辨出此人的敌友来,她就收到了慕清让传来的消息,看完之后,面上一喜,他与日月盟的人刚刚抓到了两名长生教徒,是六年前围剿活动的漏网之鱼,如今正在对这二人进行严刑逼供,其中一个人已有松口的迹象,若果真如此,她也不必再与傅渊周旋了。 不等她前去与慕清让会和,却突然有个不速之客找来她下榻的客栈。 风月楼主遣侍女前来,邀请她到楼中一叙。 听完对方的来意,她轻轻眯了眯眼,上次将她赶出门外,这次却专门遣人来请,这个风月楼主,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权衡再三,她决定暂缓下去找慕清让的打算,先去风月楼一趟。 临去之前,恶狠狠地叮嘱傅渊不得外出,又托客栈小二将他看好,这才放心地随那侍女出了客栈。 客栈外停了一顶红缎作纬的单人软轿,典雅而不失华贵,沉朱问身畔女子:“不过几步远,至于乘轿吗?” “姑娘是楼主贵客,自然不应怠慢。”说罢,抬起纤纤玉手打起轿帘,淡淡道,“姑娘请。” 这些凡人,还真讲究。沉朱腹诽了一句,矮身钻进了轿中。 侍女将顶上有红缨垂穗的轿帘放下,目光漫不经心地往客栈楼上飘去,临街的那排房间,有个清寂的人影立于窗前,神色模糊不清。 她将目光收回,道:“起轿。” 轿子停在一座临水的楼阁跟前,沉朱一下轿就认了出来,面前这座半月状的湖泊,正是那日她与凤止自地宫逃离的地方。抬头仰望,暗道,莫非那日见到的绯衣的影子,就是此地的楼主不成? 她定了定神,跟上侍女的脚步。 “楼主,贵客已到。”侍女在隔帘外停下,禀道。 垂帘之后,隐约看见一个穿绯衣的身影,正凭栏远望。自帘内传来淡淡茶香,沉朱轻嗅了一下,唔,极普洱的味道。 她直截了当地发问:“你就是风月楼主?” 对方开口,语调优雅却冷漠:“知月,既知是贵客,怎不请姑娘入内说话,教你的规矩可是被狗吃了?” 沉朱微感诧异,竟是男人的声音。 她混迹凡间多年,也算有些常识,按常识来讲,那些青楼的老鸨,一般不都是女人吗?风月楼同样做风月生意,没想到楼主竟是个年轻男人。 唤作知月的女子受到训斥,忙上前打起垂帘,道:“楼主请姑娘入内说话。” 沉朱也不客气,抬脚走进去。 女子望着她步入帘内,目光渐渐冰冷。楼主平日与她说话,从来都隔着帘子,有一日,她见他睡着,偷偷进去为他盖了个毯子,竟差点为此丢了性命。 她一直都知道,楼主厌恶女人,之所以将这么多的女人放在身边,不过是想看她们为他疯狂、最终却被他丢弃的可怜模样罢了。这些年,她之所以能够留在他身边,也不过是因为她掩藏得很好。若是有朝一日,他发现她也同那些女人一样对他抱有疯狂而热烈的念头,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她弃如敝履,而且那个时候,他只怕是连杀她都不会亲自动手吧。 沉朱感觉到身后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回头,却只看到女子敛目退下的模样。 女子的五官虽然也算端正,却并不漂亮,风月楼这种美人如云的地方的当家,身边伺候的竟是这般容貌普通的女子,有些让她意外。 她收回心神,行到男子身后站定。走近才发现,他的脸上覆着一个木雕的面具,只能看到清瘦的下颌和冷漠的唇形,长发犹如绸缎,顺着红衣静静垂下,虽看不到他的模样,却能够感受到那股自骨子里透出来的优雅和尊贵。 那个时候,他的整个人便如火焰一般闯进她的眼底,而且愈烧愈烈,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烧成灰烬。 她看不透眼前的人。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遇到凤止的时候。 可是,凤止淡如清茶,面前的男人却如烈酒,还未靠近,就已因他身上的气息而本能的戒备。 她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凝住,道:“你既主动请我,一定知道我是为何而来。”直截了当地问他,“我有个朋友在这里失踪,是不是你干的?” 虽然这般问他,却未抱什么期待。妖界应当早就查过风月楼的底细,既然没有告知于她,自然是没有查出什么来。 男子果然低笑一声:“在自己的地盘绑人,在下像是那么蠢的人吗?” 声音低沉清雅,冷冷的很是好听。 他转过身,下颌轻轻抬起,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冷漠锐利的目光:“姑娘瞧上去也不像粗鲁无礼之辈,怎么一开口,竟这般没有教养?” 沉朱极其讨厌他说话的腔调,理着衣袖问他:“那就请楼主教教我,什么是有教养?三日前我与朋友来访,楼主避而不见,还派人将我们赶出门外,这也算吗?” 听了她的话,男子竟笑了:“娼妓本就是下九流,在下一个卖春的,要教养做什么?跟在下这种没娘生没娘养的下九流相比,姑娘倒也不怕跌了身份。” 沉朱委实没有想到,从一个看上去雍容华贵的人口中,竟会吐出这样一番话来,就算他是为了反讽她,也没有必要把自己也说得这般不堪,这人得有……多不要脸。 她轻笑一声:“像楼主这么有自知之明的人,还真是第一次见,佩服。” 他游刃有余地应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在这方面,姑娘还差点火候。” 这个人,真的是每一句话都能把人堵死。 不待沉朱发作,他就收了笑,闲闲道:“好了,在下请姑娘来,并不是为了跟姑娘吵架。” 沉朱忍不住问他:“那是为了什么?”从方才开始,是谁一直在惹她的? 他只道:“到我身边来。”淡淡的命令,语气似笑非笑。 沉朱迟疑了一下,朝他行过去,在距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他道:“再近一些。” 她又往他身边走了一步,听他冷笑:“你放心,我腿脚不便,这十年连楼都没下过,一个瘸子,难道还能吃了你吗?” 沉朱为此话一怔,走近了,才看到有根拐杖隐在他的衣袖间,做工精致,刻有繁复的花纹。 她迟疑:“你竟十年……不曾下过楼吗?” “有何不可?风月楼日进万金,就算是皇帝的寝宫,也未必舒服得过这座临月阁。你瞧,你手边那座青玉狮子的香炉,上一任的皇帝临死前都还在念叨,可是他穷极一生都得不到的东西,我却触手可及。还有那个白玉花瓶,那副绝世名画,书架上那些古籍残本……就算是一个没有腿的人,也可坐拥天下。” 沉朱默了片刻:“你邀我来,就是为了炫耀这些吗?它们究竟是价值连城,还是一文不值,在我眼中全都一样。” 他竟然不要脸地同意了:“说的不错,浮世虚妄,这些东西本就一文不值,正如对在下而言,世间众生,不论是人是妖,抑或蝼蚁,全都没有什么不同。”说罢,笑吟吟道,“可是,当着那些把这些东西视若珍宝的人的面,将它们毁去,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沉朱默了默,道:“你的兴趣……可真独特。” 他道:“嘘,别说话。今日天朗气清,风景如画,甚为难得,在下那日在此处见到姑娘,觉得姑娘甚合眼缘,只可惜姑娘身边的人太碍事,否则,又岂会等到今日才邀姑娘一叙?”声线慵懒优美,侧过脸看她,“你可是这十年来唯一一个有幸站在此处,陪在下看风景的人。” 沉朱为他这句话一怔,他叫自己来,就是为了陪他看风景吗? 这个人,委实古怪。 和风吹来,拂动他的长发,远处的楼阁如同水墨画卷一般,男子的轮廓亦如同用浓墨勾勒,然而,沉朱却觉得只有他置身画外,虽与他近在咫尺,却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距离感。 她安静了片刻,神情一肃:“我才没工夫陪你看什么风景,听琴小筑的地下密室是怎么回事,你今日若不给我个解释,休说是十年,我让你日后都再也不必下楼!” 他面具后的眸子转到她脸上,眸色沉沉如墨,薄唇轻轻勾起:“地下密室?姑娘在说笑话吧。” 沉朱冷冷道:“你果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风月楼与长生教,当真并没有暗中勾结?” 他低头笑,华美如缎的长发垂落胸前:“在下做的虽不是正经营生,却不至于与那种歪门邪道同流合污。姑娘若是不信,去确认一下就是了。”说罢,扬声唤道,“知月。” 片刻后,帘后传来女子的应答声:“主人。” 他吩咐:“带姑娘去听琴小筑。” 沉朱没有想到他这么好说话,一时有些难以相信。 他道:“在下一个残废,就不必跟着去了吧?” 她默了默:“不必。” 第八十五章 欺人太甚 沉朱在侍女的引路之下,来到听琴小筑,一路上暗暗观察所遇到的人,都是普通的人类女子,并无什么异样,进了那日的楼阁,来到设有暗门的床榻,发现那上面刻的龙楼花已不见踪影,仔细在上面寻找,却并没有找到暗门。 让她心惊的是,脚下的地下甬道好似也凭空不见了。 这不可能。 先不提普通凡人能不能在数日内将那样大的地下甬道填平,即便对方修为强大,将这里彻底改造,也该留下痕迹才是。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身后传来女子轻柔的嗓音:“姑娘可查看完毕?楼主已差人备下膳食,请姑娘赏光。” 回到临月阁,男子已在膳桌旁坐好,看到她,开口:“不知姑娘喜欢什么菜系,就让后厨将南北八个菜系的招牌菜都做了一遍。”见她立着没动,道,“还需让在下请姑娘坐吗?” 沉朱望着满满一桌子菜,道:“又是邀我看风景,又是请我吃饭,楼主总不会平白无故待谁这般殷勤吧。明人不说暗话,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面具下的眼睛弯了弯,似乎在笑,可是水墨般的眸子里却没有一点笑意:“在下看上去很像磊落坦荡之人吗?” 沉朱眼皮一跳,听他继续:“有些话点破了就没有意思了。看姑娘的表情,是没找到想找的东西吧。既然如此,不妨把心中的事放下,就当是陪一个朋友吃一顿饭,如何?” 沉朱拉了凳子坐下,戒备地看着他:“我与楼主好像还不是朋友。”试探他,“哪有朋友连对方的姓名都不知道的?” 对方沉思片刻,轻轻道了句:“不知道比较好。” 她迷了眼睛:“此话怎讲?” 他道:“在下一直觉得,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人,互相不知底细,才比较没有负担。毕竟,你不知道跟你一起吃饭的人,什么时候就会变成敌人。姑娘觉得呢?”轻轻笑了,“在下可有十年不曾与人共同用膳了,想想还真是寂寞得紧。” “风月楼这么多姑娘,都找不到可以陪你用膳的人吗?” “她们要么畏我,要么私我,与不知心怀什么鬼胎的人同桌用膳,还没吃就已经反胃了,在下何必自讨苦吃?” 听到此话,立在沉朱身后伺候的女子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沉朱凝眉问他:“所以,为何选择了我?” 他道:“不过是个无聊的理由,在下不想说,姑娘也不必问。”吩咐知月,“为姑娘布菜吧。” 用完午膳,对方又留她下棋,她想了想,鬼使神差地服从了他的安排。 他的棋品委实糟糕,输了要悔棋,偶尔赢一把就洋洋得意,将她贬得一无是处,她有好几次都要掀桌走人,可是一听他嘲讽自己输不起,就又气呼呼地坐回原处。 此人下棋的水平十分不济,可是扰乱人情绪的水平却极为超凡脱俗。寻常跟墨珩下棋时,墨珩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多说,耳根很是清净,哪像此人,各种赖皮嘲讽,沉朱心情不佳,这棋自然是越下越糟糕。 一直到夜深,他才意兴阑珊地放她回去,并以夜路不好走为由,派知月送她,行至客栈附近,她忽然掀开轿帘:“快落轿!” 方才与轿子擦身而过的那个气息,绝对不会错,是幽冥司的鬼差。 凡人死亡,魂魄离体后会由鬼差带入冥府,在人界遇到鬼差并不稀奇,可是,同时有这么多鬼差出现在人间,就有些不寻常了。 出事了。这是沉朱心中唯一一个念头。 知月望着白衣少女匆匆下轿远去的背影,目光深沉如墨,良久,才吩咐抬轿人:“回楼。” 沉朱顺着鬼差一路留下的气息前行,眼前围得水泄不通的地方,正是她下榻的客栈,没想到,她离开不过半日功夫,客栈竟被付之一炬。有官差模样的人举着火把,在只剩一个框架的客栈中进进出出。 她神情一肃,随手拽住一个围观路人询问:“里面怎么了?” 那人颤声道:“客栈突然失火,没有一个人逃出来,你没看不久之前抬出去的掌柜,死得可真是惨。据说,这次又是长生大人的诅咒。”红了脸道,“姑……姑娘放手,小生、小生要喘不过气了。” 沉朱松开他的衣襟,就要往客栈里闯,有官差挡住她:“官府办案重地,闲人免……咦,人呢?” 临月阁中,男子独立于阑干处,正在吹一支玉笛。 天空一轮圆月,将千家万户的屋顶映得一片明亮。 笛声过处,却仿佛有一盏浓墨在画卷上打翻,画卷上的一景一物,缓缓被墨色侵吞,远处的山水楼阁,近处的假山花木,不到刻的功夫,就只剩下模糊的墨迹。 墨迹瞬息万变,只有男子所立之处不受笛声影响。 笛声骤停,玉笛在修长漂亮的手上把玩片刻,隐于宽袍大袖之中。 楼外仍是一轮圆月,照在千家万户的屋顶上。 知月在男子身后开口:“主人当初就可借傅渊的身份达到目的,为何偏要兜这么大的一个圈子……知月委实不解。” 若换做往日,她这般多嘴,定然会惹楼主不悦,可是今日他的心情似乎极好,竟然没有骂她:“我不过是想看看,那位上神亲自选择的继承人,究竟有多大能耐。”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嗤,“最后还不是被一个长生教耍得团团转,到头来,竟然连自己的敌人是谁都不知道。” 男子说着,朝她微微转过脸,即使带着面具,也能从那完美的下颌线条中看出倾城之貌来。 她屏住呼吸,听他似笑非笑地开口:“她这么笨,让人忍不住想多欺凌几日呢。” 那一刻,她感觉到男子的目光确确实实地落到自己身上,没有任何温度,却有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这竟是这些年来,主人第一次拿正眼看她。 她感觉自己浑身都绷紧了,不由得屏住呼吸,埋下头去。 “恭祝主人得偿所愿。” 手指却在衣袖间握紧,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主人说起那名少女的口吻,虽然满是鄙夷和不屑,却如同说起他自己的所有物一般。这几日,他兜了这么大的圈子,为她编造了一个巨大的谎言,若不是到了必须收场的时候,他其实,是想将这个谎一直撒下去的吧。 沉朱神色凝重地停在官府的停尸房中,揭开裹尸布一个个辨认,虽然里面的人都烧得不成样子,可她知道,傅渊不在其中。 尽管如此,她却一点也没有放松下来。 死者都是她见过的人,今早出门前,那个有些嘴碎的小二还与她开过玩笑,掌柜的虽然有些势力眼,对她却还算客气。不过半日功夫,这些活生生的人就死于非命。 若不是她的到来,只怕他们的人生,会一如既往的安稳平顺吧。 她抬起双手,拍了两下自己的脸颊,手放下时,眸光变得寒澈锐利。 她等不及凤止了,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杀人,这个长生教主,欺人太甚。 正要动用神力,一抬头,却忽然看到了一个人。 颀长瘦削的男子,正立在不远处的月光下,眸光淡淡地看着她。 漆黑如缎的长发下是一张堪称完美的脸,无论是眼睛的形状,侧脸的轮廓,还是唇部的线条,都流畅而漂亮,若将身上那极为不整的衣衫脱下,换一件干净的锦袍,只怕也应是芝兰玉树的好模样。 她的身子微微一晃:“傅渊?” 他什么也没解释,只淡淡道:“跟我来吧。” 沉朱默了片刻,右手微微一动,就有把短刀滑进掌心,她将刀柄握住,随在他的身后。 她的每一步都很谨慎,随他进入城西的林子之后,就更是提高了警惕,四周无声无息,除了他们之外再没有其他生灵的气息,头顶一轮被浮云遮蔽的月亮如影随形。 前头带路的男子背影单薄,身上白衣被林风掀动,形如鬼魅。 沉朱冷冷问他:“你带我来此处,是想做什么?” 他等她与自己并肩,唇角含笑:“好容易到了望日,我就不能带美人赏一赏明月吗?” 沉朱无情地提醒他:“说话前请先抬头看看月亮。” 他冷哼一声:“当真不解风情。”方才还笑吟吟的,不过一句话听不顺耳,口气就又变得不耐烦起来,“废话少说,来就是了。” 走了几步,却忽然见他一个踉跄。她一个侧身挡在他跟前,扶好他:“没事吧?” 他倒在她的身上,少女的身量不高,却站得极稳。 他从她的肩头抬眸,面前的这张脸的确漂亮,如同一副工笔画,落笔简洁明快,干净利落,不多一笔,也不少一笔,美得恰到好处。眼睛微微一垂,目光就落到她隐在袖中的短刀上。 男子的唇角轻轻勾起。 分明已经开始怀疑他,方才抢至他身前的动作,却丝毫也没有含糊。 让他……拿她怎么办呢。 也许是一时鬼迷心窍,他缓缓抬高手臂,紧紧地抱住她。 第八十六章 长生教主 沉朱没有料到他竟会趁机占自己便宜,也没有料到那双枯瘦的手竟然拥有那么大的力量,她冷声开口:“傅渊,放手!” 他却变本加厉地把头埋入她的颈间,灼热的呼吸落到她的皮肤上,一下比一下粗重,不知为何,她竟然全然使不上力。对方分明只是个凡人,她怎会……眸中杀意一浓,还未出言警告,他竟似读出了她心中所想,声调极缓:“你想杀了我吧?” 她的身子在他怀中一颤,他阖目浅笑:“先别着急,此刻还不能让你如愿。”说罢,后退两步,单薄的身子没有立稳,在风中晃了晃。 沉朱站着没动,冷冷地看着他。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敌是友?他带她来这里又是何目的? 他稳下脚步之后,却当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丢下她继续前行:“你不是想见长生大人吗,我带你去见他。” 不知从何时开始,身边有乱萤飞舞,点点幽光如同引路的灯火,穿过衣袖,朝前方飘去。 此等光景,恍惚不似人间。 走到林子的尽头,沉朱不由得为眼前的景象惊在原地。 浮云不知何时已经移开,一轮冷月之下,赫然是一片宽广的水域。 湖面如镜,倒映着天上月。虽是望日,却月色晦暗,孕育着某种不祥。 “这里可是长生教的圣地,方才所走的那条路,也唯在望日才会畅通,望日一过,再想再见到这座月湖,可就难了。” 整句话漏洞百出,沉朱捡了个问题问他:“长生教的圣地,你如何得知具体方位?” 他道:“那日,我想寻个自我了结的地方,跟着流萤走,不小心误入此境。”在沉朱为这个答案沉默的功夫,他掩袖轻笑,“你方才又相信了吧。” 沉朱神色一窘,拧紧眉头道:“傅渊,你到底哪一句话是真的,哪一句话是假的?”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语气恢复了正经:“那日我看到了。” 沉朱蹙眉:“看到了什么?” 他伸出手,指向遥远的对面,目色如夜色般漆黑迷离:“就在那里,我看到了一个戴面具的人。湖面上突然起了雾,就像现在这样……” 沉朱顺着他的手所指的方向望去,仿佛是他这句话起了作用,原本什么都没有的湖面上,竟然缓缓有白色的雾气聚拢,对岸的景色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她心头一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男子的声音依然清晰地响在耳边:“在雾气中,我看到了那个人,身穿白衣,戴一个木雕的面具,长发随风而浮,男女莫辨……” 沉朱被他的声音摄去了心魂,自缭绕的雾气中,仿佛真的看到一个白衣的幻影,衣袂翻飞,如影似魅。 “他突然朝我飘来,你猜,他到底有没有脚?” 随着他的描述,雾气中的那个幻影也开始移动,在水上飘然而行,墨发与夜色融为一体,白色的衣袂却漫飞如云。 不知是他的描述太形象还是如何,此刻,沉朱竟仿若身临其境。 等等……她突然惊醒。那个并非幻影,那毫无疑问是一个穿白衣带面具的人! 她惊呼一声:“那是……长生教主!” 再看身畔的傅渊,竟是一副呆滞表情,眼神空洞,显是已受困幻境。 那个白衣的影子极迅速地穿行在水雾间,转瞬就要来到近前,沉朱挥动右手,刀光一闪,就将迎面扑来的白衣人脸上的面具劈成两半。 面具滑下,露出一张木然而惨白的脸。 沉朱一惊,堪堪收住了往对方颈间划过去的刀,徒手拽住那白衣人,将其拽落地上。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已经死了的女人。 这个女人她几日前还见过,正是那日受蛊虫控制的柳青青。可是,在地下遇到她时,她姑且还算是活着,可是此刻,却已只剩一具躯壳。 将柳青青的尸身放下之后,沉朱未做任何停留,立刻踏水朝湖的中心而去。操控这具尸体的人定然还躲在暗处,那个人就是她要找的人。刀光破开半空雾泽,湖上却空无一人。 “是谁在装神弄鬼?出来!”沉朱手握短刀,朝虚空喊话。 “费尽周折引我来此的就是你吧,不要故弄玄虚,堂堂正正地前来见我!” “怎么了,怕了?躲在暗处算什么好汉!” 一连喊了几嗓子,都没有任何人回应,沉朱不甘心地在空中挥刀,激起湖水数丈高。湖水落下,如同下了一场雨。 片刻后,她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回到岸边,发现傅渊神情呆滞地跪坐在地,修长的手正在一下一下地抚摸那名女子的长发。 她走到他身侧,安慰他:“死者已矣,节哀。” 傅渊不发一语,长发遮了他的半张脸,让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毕竟是爱过的女人,他为她难过一下也正常。沉朱立在那里,安静地等着他缓过来,可是时间一寸寸过去,他全无动静,她终于忍不住:“柳姑娘尸骨已寒,魂魄应当已入冥府,还是尽快把她的遗体安葬吧。” 见他仍旧没动静,沉朱只好蹲下身子,欲替他合上那姑娘的双目。结果,手还未触到那张脸,已故女子的尸身却忽然坐起,两只空洞的眼睛再一次泛起幽红的光…… 沉朱单手迅速地在胸前结印,在那女子抬手掐上傅渊脖子的同时,携灵力往她胸前拍去,口吐真言:“镇!”在以一个字封住她行动之后,又大喝道,“灭!!” 红莲一般的的龙火伴随着这个字自女子身上腾起,转瞬间就将她侵吞,唤作傅渊的男子恍惚地张开手臂,想要将她抱住,却抱了个空。 女子的尸体,在龙火中化为一缕烟尘消散,而那个施术的少女,额间也有红莲一般火焰,缓缓勾勒出一朵惊世骇俗的花来。 傅渊望着她额间的印记,眼中一抹冷光掠过,只一瞬,他就换上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张口结舌道:“你……” 望着面前男子眼中的震惊之色,沉朱略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她今日非但在他面前动用了神力,还不小心将神印给逼了出来,这下该如何收场。 正朝他伸出手,预备把他的记忆给抹了,却见他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她默了默。她的模样,有这么可怕吗。 在她无知无觉之中,盘桓在圣湖上空的雾气已经散尽,月光下的水域安静得近乎可怖,仿佛随时会有什么东西破湖而出一般…… 与此同时。 日月盟的人正在牢室之中审讯犯人。从两个长生教徒落网至今,已经过去了将近七个时辰。既怕用刑轻了没有效果,又怕用刑太重对方受不住,还要时刻防备他们自尽,委实耗神耗力。 各种刑罚轮番上阵,这两个长生教徒却仍在死扛,也曾试图探他们的记忆,可对方似乎修习了某种秘术,在以灵识注入他们的灵台时,对方体内却有股力量反过来侵吞他,此举也只得作罢。 用刑已经十分小心,却还是折磨死了一个人。负责刑讯的弟子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一直在旁边观摩的慕清让开口:“能不能让在下来试试。” 那名弟子自然道好。慕清让悠然地行过来,在被钉在十字桩上的男子面前站定。 这百余年来,他一直代替云游在外的无虚师叔打理剑阁,有时为了争夺一把好剑,找到藏剑之处,免不了要使些手段,如何逼一个不愿开口说话的人开口,自然也是一个好的剑阁主人必备的修养。 他抚着衣袖,问对方:“嘴这么严,至于吗。”抬眸看他,“知道长溟剑派对付死不开口的人,第一件事会做什么吗?” 说着,目光落到他的胯间,别有深意地停了停。 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男子为他的目光一阵恶寒,就见清颜俊貌的男子勾起唇角,眼神清清明明:“嗯,若是男的,就先割了再说。” 半个时辰过后,那个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男子缓缓开口:“长生大人正在练一种古老的秘术,需要一百只精纯的灵魄,我等替大人搜集灵魄,大人则许我等以长生,虽然这件事花了好多年,不过,就在半个月前,灵魄终于集够一百……”睁着血红的眼,“七月望日子时,术阵可成,如今,子时已过,谁也阻止不了长生大人了,哈哈,哈哈哈……” 凄厉的笑声回荡在牢室之中,让慕清让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他听罢,也不顾男子身上的血污,就握住他的肩头:“术阵设在何处,快说!” 此时的他,已不复方才用刑时的云淡风轻。 然而,那人却在说完这番话后立刻气绝身亡。染血的眼珠子就那样瞪着他,死不瞑目。 需要百只精纯的灵魄才能完成的古老秘术,七月望日子时完成的术阵…… 慕清让心中“咯噔”一声,忽然觉得手脚冰凉,忙对旁边的日月盟弟子道:“速速拿此地的地图过来!” 地图很快被呈上,青年的双唇抿成一条线,眉头紧蹙,他一言不发地将地图上的土地庙、慕府、风月楼等出现过龙楼花的地点连成一线,待图形闭合,他握笔的手不禁一抖:“天罗阵……” 原来,对方早就给出了暗示,只可惜,他没能早一步发现。 有人布下了天罗阵,这是要弑神啊! “糟糕,阿朱姑娘……”他匆匆转身,却被人截断去路。 挡在他面前的人,皆神情呆滞,眼中泛着幽红的光。 第八十七章 来迟一步 在布满瘴气的山中,白泽重重地倒了下去,四周有无数双泛着凶光的眼睛,正虎视眈眈地朝他逼近。他艰难地撑起眼皮,似乎听到谁惊惶的哭声:“白泽大人……白泽大人你醒醒……” 几日前,白泽向狐主打探消息,得知带走土地神云渺的组织名为长生教,而且,不光是一个云渺,这附近但凡灵力强大的神仙和妖怪,都接二连三地失踪,据狐主透露,最近一个消失无踪的,就是这座山的山主。 本欲来此探些消息,谁料,入得山中,等在此地的却是上百只饥肠辘辘的凶猛妖兽。 仙界早在上万年前就对下界的凶兽进行过肃清,以免威胁人界秩序,如此庞大数目的凶兽,自是有人私自豢养。 白泽乃四大神兽之一,若是从前,对付几百只凶兽自然不在话下,可是万年前它为明玦挡劫,誓死才保下自己和明玦的一缕神元,又因为两百年前紫月的大闹,差点连这缕神元都损耗殆尽,当年虽被凤皇所救,并得到墨珩上神的灵力孕育,重新破壳的他却早已是强弩之末,更别提上古时的风光。 意识含糊之际,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人类女孩子的衣服,可是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却出卖了她。 小狐狸伸出双臂,挡在他面前:“你们不要吃了白泽大人,要吃就吃我吧。别看我只是一只小狐狸,我的肉比白泽大人好吃多了……”抖着嗓子道,“白泽大人,你放心,小的一定会保护你……” 白泽重重叹了一口气,这话怎么听着耳熟。 而且,某一日似也见过这样的场景。 是日,雷霆翻滚,少女挡在自己跟前,说她会保护他。 他突然想起某日她问过自己的问题:“白泽,你为何没有成神?” 成为上神,的确可以享受至高无上的待遇,可也同时意味着自己再也无法随心所欲。恐怕,也没有办法选择自己想要守护的人吧。毕竟,上神的力量过于强大,若是沦为私用,对六界造成的威胁可想而知。所以,天道一定会对这份力量加以制衡。 譬如凤皇,即便把避世的架子摆得再足,只要有千神冢在,他就永远也不可能真正无忧。这些年他早已不过问凤族事务,却迟迟不将封印千神冢的诀语托付给凤族的下任当家,应当是有难以言说的秘辛。再譬如墨珩,虽是龙族的上神,论神力这世上恐怕无人可以与他比肩,可是一个崆峒,就足以将他耗得油尽灯枯。还有明玦……他们这些上神,哪一个可以真正逍遥六界。 他不愿成神,是因为他不想成为第二个凤止或墨珩,而且,一旦他历劫成神,论神界的资历和位分,定然要威胁天帝,若是如此,只怕是无法再留在华阳宫了。一个墨珩已经让疑心病严重的天帝无法安枕,每日盼着他尽早羽化登天,他又岂会再放任崆峒多出一位上神来。 不过,小丫头的恩情还未报,他又怎能被几只低等妖兽分食? 何况,这个上神之劫过得过还是过不去,都尚是未知之数。 脑中念头闪过,被血污模糊的眸中就亮起果决的光,与此同时,有道闪电轰然落下。 那道闪电威力之大,将在他周围虎视眈眈的妖兽尽数逼退,小狐狸听到那声落雷,本能地把头埋在地上,却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狐狸,离吾远一点。” 她忐忑地抬头,见浑身血污的白泽不知何时已重新站起,雷霆和闪电交织,仿佛要将处于中心的白泽和其他的生灵之间划出一个绝对领域。自白泽身上散发出的凌驾万物的气势,骇得她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她震惊之余低声唤道:“白泽大人……” 在那一刻,四海九州的所有生灵,都被巨大的雷鸣惊醒,离得近的百姓无不推门开窗,带着惶恐不安的神情望向远处的天空,只见那里有无数道闪电汇聚,仿佛要将整个黑夜撕裂开来。 雷霆在乌云密布的上空不断累积,一道又一道破空而下。那光景,于凡人而言自是前所未见,而知道内情的仙门中人则更加震惊——那竟是上神渡劫的动静! 白泽引下了升为上神的天劫,以它上古时的能耐,应这个劫都尚有危险,以它此时的修为,自然更是凶多吉少,十之*,会在此劫中灰飞湮灭吧。然而,置之死地而后生,或许,这也是他历劫的最好时机。 从千神冢赶回的凤止闻声,朝那座山的山巅望去,忍不住眯起凤眸:“白泽,你竟选在此时引下天劫,本君当年救你,可不是让你这样乱来的。”摇一摇头,“那丫头年少莽撞,你只跟了她几十年,竟也学得这般不知轻重吗……” 沉吟良久,将脸转向挡在自己面前的血红色的屏障,如墨长发和竹青色广袖被屏障上涌动的阴煞之气掀动,带上些诡异色彩,他低声:“本君还是来迟一步吗……” 他没有想到,将千神冢重新封印,竟然会耗费这样久,想起不久前凤仪那神情凝重的样子,向来沉着的他眼中,竟隐约露出一丝忧色。 不由得想起凤仪的那句话。 适时,他封印千神冢归来,淡淡扫了守在那里的凤仪一眼:“你是本君亲自挑选的下一任帝皇,就算是大祸临头,也不能露出如此表情。” “……是。”凤仪努力调整情绪,脸上的表情却没有缓下去多少,“君上,千神冢的封印万年才会松动一次,可是此次出现异状,距离君上上次封印只过了三千年,这……委实不是个好兆头。”见他若有所思,试探问道,“果然还是因为,千神冢上的五行封印少了一道吗?若是能拿到焱灵珠……” 他还未说完,凤止就淡淡打断:“本君会想办法。”吩咐他,“这几日封印或许仍会不稳,记得多派几个人守着。本君会授你一句诀语,以备不时之需。” 凤仪一惊:“君上还要赶回人界吗?你刚刚完成封印,怎么也该修养几日……”三日不眠不休,若换作是他,恐怕早就力竭了吧,可是,抬头看面前的男子,却仍然从容如同松间清风,温润面容上竟连一丝疲态也没有。 他淡声:“不必了。本君现在就授你口诀。” 凤止好不容易才回凤族露一次面,临行时,族中送行的队伍自然浩浩荡荡,一直到离凰山才停了下来。 待他的影子消失不见,为首的凤仪抬头,眼中不由得滑过忧色:“拿到焱灵珠明明是最简单的办法,君上又是在犹豫什么……” 神思归来,凤止理着衣袖沉吟:“焱灵珠……吗。”抬头看着面前布满阴煞之气的天罗阵,将连日来的线索拼凑在一起,只觉遮挡在眼前的那片树叶总算移开,灵台一时清明,“长生教主,本君知道是谁了。” 然而,此刻陷在天罗阵中的沉朱,对白泽所遇到的凶险和凤止的到来浑然无觉。她刚刚将晕倒过去的傅渊安顿下,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震慑在原地。她能“看到”身后那个庞大的东西,却无法转身。浑身的神力在一瞬间被压制,额上的神印开始火辣辣的疼。 她这是……怎么了。 是何等庞大的力量,竟然能让她怕得浑身颤抖。 手腕上划过锐利的疼痛,她忙抗起傅渊,迅速从原地逃离,在方才那个地方,瞬间出现一个巨大的深坑,深坑之中,有火焰四溅。 方才她以短刀划伤自己的手腕,才及时自震惊中回神,避开了这一击,否则。 来不及细思否则之后会如何,第二击和第三击已接踵而至。她回头,看清身后的光景,不由得浑身一颤。湖面不知何时浮起许多光球,每个光球都有拳头大小,只见那些光球一个个化作展翅之鸟,发出嘹亮的啼鸣,朝她猛冲而来——足有上百只。 那些火焰鸟一触碰到阻拦之物,就犹如利剑一般将其刺透。让沉朱心惊的是,她的神力竟然丝毫也使不上来。她自然不知,自己早在天罗阵中,天亮之前,她的神力都不会再恢复。 刚刚寻隙将昏睡的傅渊安置在一棵树下,就又感觉到灼热之气逼近自己,她慌忙闪身,见这些鸟对傅渊没有兴趣,这才放心地将它们往别处引去。 那些火焰鸟纷纷追逐她而来。 即使没有神力,她的动作也迅疾如风,手中的那柄短刀完美地配合着她的身形,不断将火焰击散,然而,以*凡胎与灵物对抗,自是很快就落了下风,腰和腿部都有被刺穿的伤口,不一会儿,身上就满是血污。 若是带在身上的不是一把短刀,而是一把弓弩就好了。只一瞬的恍神,肩膀就被贯穿,她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鲜血霎时将肩头染红一片,还来不及反应,就觉得膝盖一痛,忍着疼伏低身子,旋身避开来势汹汹的另一击,双手握刀,将迎面而来的火焰鸟当头劈开。 第八十八章 浮渊 数百只……不,大概有上千只吧。无数只火焰鸟发出尖锐的啸鸣,如利剑一般猛刺而来。沉朱虽是崆峒的帝君,却并不擅长应付火。 崆峒龙族本分为水火两支,在洪荒时代,为争夺帝皇之位,两支神脉混战千年,最终由火之一脉取胜,落败的水之一脉立下誓约,此后永不争夺帝位,但应从水之一脉中挑选人才辅佐帝皇,故而,此后崆峒的神位便分主神和辅神,历任帝皇,包括素玉在内,无一例外都传自火系。由于龙族幼年期容易夭折,到了后古纪,崆峒龙族渐渐凋零,到了沉朱的上一辈,尚有几位上神可以撑个门面,可是崆峒之乱过后,就只剩下她与墨珩。 若是没有墨珩,她恐怕也活不到今日吧。毕竟,幼年的龙真的很难养——五百岁是个极大的槛,记得那一年,她虚弱地连人形都维持不住,墨珩就一日日地陪在她身边,以神力吊着她的神元,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没有丝毫松懈,那时,只要他有分毫差池,现在的她就会不存在。 想到此处,沉朱的鼻子一酸。墨珩,你这样努力才将我养大,我恐怕要辜负你了啊。尽管平日可以游刃有余地操纵体内焱灵珠的龙火,让人丝毫也瞧不出破绽,可是,若我果真是崆峒的帝君,这些火焰又怎会伤到我分毫?没有神力,我就只能是他人刀俎上的鱼肉。 浑身的伤口如同烈焰灼烧,疼得牙根都在打颤。 短刀掉落,她终于因失血过多和体力不支摔倒在地。凌乱长发之下露出苍白的侧脸,额间的神印赤红如火,衬得那张脸更是清冷动人。 无数火焰汇聚而成的鸟在她头顶盘旋飞舞,却迟迟未再落下。她略缓了片刻,伸出手朝一旁的短刀摸去。还未触到,就觉得手腕一痛,那一瞬间,似乎清楚地听到了腕骨碎裂的声音。伴随着这一击,对身体其他部位的攻击也随之而来。只是不知为何,所有的攻击都避开她的要害,虽然恨不能刺透她的身体,却还慈悲为怀地留她一口气在。 无数尖锐的鸟鸣混在一起,此起彼落,震荡耳膜。“混账……东西。”她低低骂了这么一句,吃力地翻了个身,让自己平躺在地上,眼底映出无数只鸟的影子,它们遮天蔽月,仿佛要将她吞噬。在那些鸟俯冲而下时,她下意识地闭了眼,却并未受到预想中的攻击,睁开双目,前方多了一个穿白衣的人。长发微微浮动,整个人如同清寂月光。 他微微侧过脸来,眼皮一垂,优雅的薄唇轻启:“作为崆峒的上神,却差点被龙火侵吞,是什么感觉?” 龙……火。她的瞳孔微张,来不及细思他这句话的真假,就因为另一个发现呼吸微滞,她缓缓开口:“长生教主,我们终于见面了。”声音沙哑疲惫,语气里却没有一丝恐惧,“或者,我该称呼你风月楼主?”保持着那个姿势看他,声音冷澈如同万年的寒冰,“傅渊。” 男子眼睛弯了弯,如墨的眸中却殊无笑意,他微微抬起衣袖,那些在头顶盘桓的火焰鸟便朝他的衣上落去,扑扑簌簌,很快,他的身上就又是一袭华丽的绯衣。此刻的男子,哪还有这几日相处以来的落魄与颓废,分明美得仿若天神。 想到这几日被他耍得团团转,就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想要站起来,可是身上的伤太多,痛彻骨髓,挣扎了半天,才勉强在地上撑起了上半身。她抬头望他:“这么多天的相处,这样多的巧合,我竟信你只是一个普通凡人,还曾那般可怜你……”唇角的笑意愈发寒冷,“傅渊。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他轻嗤一声:“我也没想到,你竟会这么笨。不过你该庆幸,这么笨的人,你也并不是唯一一个。” 他居高临下望着她,精雕细琢的容颜极为冷漠:“长生教主只是个虚构出来的幻影,当初也只是四个人类恶徒想要敛财才搞出来的噱头,我不过是暗中帮他们一把,他们竟白痴到以为是长生教主显了灵,还为他修造宫殿,可不可笑。最后也怪他们贪心不足,坏事做得越发没有节制,才惹来日月盟的忌惮,最终才落得被肃清的下场。” 他语气漫不经心:“还有日月盟,自诩什么名门正派,暗地里的把柄还不是一大堆,稍加威胁,就乖乖为我所用。对了,客栈就是他们烧的,你见到的那些龙楼花的标记,也多半是他们刻下,当地的官府若是判断这件事是长生教所为,说不定还要重金请他们协助。”他得出结论,“你看,这世上尽是些生了眼睛,却如同没有眼睛的人。” 沉朱听后眸光一冷,问他:“客栈为何烧掉?”她实在想不出客栈必须毁掉的理由。 “哦。”他语气散漫,“那里的掌柜,不是嫌我会为客栈带来晦气吗,既然如此,我就做个好事帮他烧掉,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就因为……这么无聊的理由。”浑身血污的少女晃晃悠悠地立起,眼眸霎时凌厉,“傅渊,竟因为这般无聊的理由,你竟夺人性命!” 男子没有费多大力气,就将她赤手空拳的一击接住,细长的眸将她痛苦的表情欣赏了一会儿,往前一拉,便将她揽入怀抱。 陌生的男子气息萦绕,让她立刻戒备紧张起来。 “别动。不然会疼的。”男子提醒她。 她咬牙,自己身上的这些伤分明全是他造成的。 沉朱蓄力屈膝,朝他腹间脆弱的地方踢去,不等突袭成功,就觉得脑后一痛,听他道:“不听话可是会死的,劝你还是先睡一觉。” 少女晕在他怀中,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主人,马车备好了。” 他抱着沉朱,轻巧地跃入车中。车帘放下,将容貌倾城的二人与深沉的夜隔绝开来。知月跳上马车,握住缰绳。主人之前的分身,包括傅渊在内,都不过以神力创造出的幻影,今日竟是这些年来她第一次见主人以真身踏出风月楼。 主人虽然可操纵强大的幻术,可是这副身体,实在不适合频繁外出。 她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而冰冷,主人会如此,都是拜崆峒所赐。 华美宽敞的马车内,男子将少女放在膝上,抱在怀中。修长手指落在她的脸上,轻轻抚过,又滑落到她微敞的胸前,在形状漂亮的锁骨上轻轻摩挲,他的这一动作,却并不带多少*的味道,反而像是在感受她的温度。沉睡的少女,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身上满是血污,唯独一张脸很干净。他垂眸望着她,眸色渐渐转浓。 他一出生就被丢弃在云渊沼泽,每日受瘴气入体之苦,承五毒噬咬之痛,在他生不如死的时候,她却在华阳宫中过着悠闲岁月,恐怕连“疼”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怕这一副单纯至极的秉性,也是因她被保护得太好。 不知人心险恶,才会被他设计至此。 沉朱醒来的时候已安稳的躺在床上,身上大概有数十处刺伤和烫伤,只轻轻一动,就疼得恨不得再次昏厥过去。眼前一片漆黑,看来她也没有睡多久。 “醒了?”床畔传来一个嗓音,幽凉如水。 她一惊,谁在那里,为何她看不到。 她的惊惶似乎没有漏过那个人的眼睛,只听他一声轻笑,凑到她耳边来:“我种了一只蛊,在你的眼睛里,你自然看不到。”一只手落在她的脸上,冰冷的触感惹她眉头一蹙,又听那个声音继续,“从今日起,我会依次封住你的听觉、嗅觉、味觉还有触觉,让你体验一遍五感尽失的感觉。” 她撑身而起,靠着直觉,弓起手指朝那人的喉间袭去,结果手被轻而易举地扣住,那人“好意”提醒:“刚刚为你接好的骨头,可别再折腾断了。” 她胸口起伏不定,低低道:“傅渊,我沉朱向来光明磊落,就算是得罪人,也从不会在暗地里,我与你什么深仇大恨,你要这般对付我?” “傅渊?那不过是我在尘世的化名罢了。他与你自然无冤无仇,或许,他还会感激你。因为只有你,从一开始就不拿轻侮的眼光看待他。” 她冷哼一声,将他的手甩开。虽没有视力,却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在那样的目光注视下,总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无所遁形。这种感觉让她讨厌。 两只手落在她的肩膀上,将她按住,那个声音道:“我本名唤作浮渊,浮沉的浮,深渊之渊。” 她睫毛一颤:“浮……渊。” 并不是她熟悉的名字,却恍惚觉得念出这二字的时候,血脉之中有某种东西沸腾起来。不过,那自然是她的错觉。她试图从他的钳制中躲开:“我何时得罪过你?”身子后撤,腰身却被他停住,他只轻轻往前一带,就将她禁锢在怀中不能动弹。 肩膀上多出个重量,是男子把下巴搁在了她的肩头。 第八十九章 他来了? 男子突然的靠近,让沉朱顿时戒备,可是,浑身的重伤却让她无法挣扎。 “九千多年来,守着那个不属于你的神位,开心吗?” 她为听到的这句话蓦地僵住,手指缓缓抓紧身下的床单,将在胸前冲撞激荡的情绪忍回去,开口时,语气平静如一潭古池:“本神乃崆峒帝君,从前是,今后也是。” “谎话说的多了,果真连自己都会相信吗。”男子的语气里充满嘲讽,他撤开身子,将她的下巴挑起,她躲了躲,没能躲开,感觉他的目光落到自己额间,听他沉吟,“墨珩竟然将焱灵珠都交给你了,这样不为你留后路吗。” 听到焱灵珠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她心头的情绪再次溃散,不可能,这世上,应当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她尚在愣怔,他的手指就轻轻在她额间抚过,剧烈的刺痛几乎让她疼出眼泪来,体内的焱灵珠突如其来的躁动,令她浑身如同被烈火焚烧,还不等将那份躁动压制下去,就听男子问自己:“你可知道,焱灵珠取出来,你会如何?” 她忍着痛,继续将不认账进行到底:“本神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声音已有些颤抖,“浮渊,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这句话问的好。你该去问问墨珩,他将我丢弃在云渊沼泽时,是将我当做了什么人?” 云渊沼泽。沉朱为他提到的这个词颤了颤。那里的瘴气与天地同生,孕育着各种毒物和妖魔,普通的小仙只是靠近那里就有被瘴气损及本元的危险,若是不小心误入沼泽之内,只怕转瞬的功夫就会被吞没无形。据说,有魔界的长老欲借那里的瘴气修行,可是,吸纳了半个月的瘴气之后,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将那里的瘴气化为己用,最后散了上万年的修为才勉强保住一条命,自那以后,魔界再无人敢打云渊沼泽的主意。 她迄今还未听说有谁能在云渊沼泽全身而退,仙界只怕也一直在想办法控制那里的瘴气吧,那样险恶的地方,墨珩怎会…… 她的眉目陡然阴沉下来:“你少血口喷人。墨珩与你有何仇怨,要将你丢进云渊沼泽?” 浮渊冷笑:“看来,他的伪善倒是挺深入人心。” 沉朱因为墨珩被他冒犯,声音含怒:“虽不知你与墨珩有什么纠葛,可我奉劝你把话收回去。否则……” 他好整以暇地问她:“否则你要拿我怎么办呢?” 沉朱一字一句:“否则,我将你千刀万剐!”此话说完,却突然自眼睛处传来尖锐的疼痛,那种疼痛她生平从未经历过,如同有成千上万根针一同刺入眼球,她自小性子高傲,绝不会在人前示弱,此刻,却忍不住痛出声来,捂住眼睛:“你对我的眼睛……做了什么……” 浮渊冷冷淡淡地望着在自己面前痛的浑身痉挛的少女:“都告诉你了,我在你眼中中了蛊,蛊虫感受你对我的杀意,自然会对你发动攻击。” 她似是实在克制不住,抬起手就往眼睛里抓。 那时的她甚至想,与其这般疼,不如将眼睛抠出来。 浮渊在她将手指送入眼眶之前制止她,将她双手扣住,道:“不过这种程度就受不了?你知道云渊沼泽中有多少只这样的虫吗?知道我是如何在这些毒虫的噬咬下活下来的吗?知道想死却死不掉是什么感觉吗?你自然不知道,你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上神的掌上明珠,又如何会知道!” 沉朱却早已经痛得听不到他的质问,眼睛的疼痛已经让她快要丧失理智:“杀了……我吧。否则,我就会杀了你。” 因为剧烈的挣扎,她身体上的伤有几处崩开,将白衣染红一片。那时的她虽然狼狈,却没有丝毫软弱,像是一只被猎人逼到穷途末路的野兽,只要他稍加松懈,她就会扑上去咬断他的脖颈。 他微微恍神,将她的手松开之后,却抬手覆在了她的眼睛上。 他轻轻道:“滚回去。” 蛊虫的攻击立刻停止,只见少女的眼神一空,再次晕在他膝上。 知月进来的时候正好撞见这一幕。男子坐在床边,垂头望着在自己膝上沉睡的少女,侧颜轮廓分明,线条冷漠,一缕长发静静垂落,美得让人微微恍神。 他突然开口,声音如一缕烟:“知月,她本来该是我的。” 女子为这话一怔,随即垂眉敛目:“是,她是主人的猎物。主人想如何处置,就能如何处置。” 却见他冷漠地转头,眼神中的压迫仿佛能将她浑身的血液都封冻住。男子薄唇轻启:“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望着自己的脚尖:“知月鲁钝,请主人解惑。” 男子眯了眯狭长的眸,将她望了一会儿之后,非但没有计较她的装傻,甚至很少有地问她:“你跟了我有九百余年了吧。我是不是从未向你提过崆峒的往事?” 她一怔,忙道:“未曾。” 他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手落在膝上少女的头上,一边轻抚她浓密的长发,一边道:“当年,崆峒的两位上神反目,差点毁了整个太虚境,崆峒在六界的地位也因此一落千丈。世人只道他们反目的原因是夫妻不和,却不清楚他们究竟为何不和。”声线清冷,听得知月微微恍神,“实际上,他们从未有过不和。素玉会失控,只是源于她诞下了不该诞下的孩子。不等那个孩子破壳,太虚海内已一片大凶之兆,妖邪之气冲天,致使华阳宫方圆百里,草木凋零,寸草不生。这样的孩子一旦出世,必为邪神,六界可诛。素玉无法忍受自己生下一个怪物,就只能逼疯她自己。” 知月已服侍他九百余年,却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的话,她只知他与崆峒有深仇大恨,却不知这深仇大恨究竟从何而来,今日听着他的这番话,不免屏住呼吸,连一个字也不愿错过。 他的声音低雅动听,带着惯有的慵懒语调:“素玉疯了,无法过问政事,崆峒的大权自然旁落到修离手上,修离将素玉囚在深宫,对外界封锁消息,至于那个孩子……他无法痛下杀手,所以将他托付给了龙族的上神。” 男子的眼神凉下去:“两百年的时间,那个孩子一直在那位上神的身边长大。他甚至觉得,他的父亲只怕就是那副样子了。虽然沉默寡言,却耐心温柔,只要在他的身边,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怕……” 说到此处,狭长漂亮的眸中仿佛下起一场纷纷扬扬的雪,遮天蔽日,亘古不休,他的声音亦如飞雪一般寒凉冷漠:“直到两百年后,素玉再次有孕,那个孩子偶然得知自己将有一个弟弟或妹妹,偷偷跑去华阳宫……结果,素玉见到他之后彻底失控,甚至,要亲手杀了他。” 他侧过脸看着知月,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崆峒之乱便是由此而来。而我,就是那个孩子。” 那一日,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父母为自己互相厮杀,也亲眼看着他们一起葬身火海。他永远也忘不了素玉的眼神,分明是他的母亲,可她看着他时,却似在看着一个怪物。直到如今,他都会在睡梦中听到她声嘶力竭地叫喊:“你为什么会长在我的肚子里?” 直到最后,她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为何要知道一个生长在自己腹中的毒瘤的名字。 知月良久才找回呼吸,声音干涩地问他:“主人又为何……会被丢弃在云渊沼泽?” 大概是她眼中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疼惜惹恼了他,顿时感觉腹中一阵痉挛,她知道,那是种在她腹中的蛊虫醒了过来。就算已与这些虫子相处多年,它们动起来还是会令她痛苦难耐。 望着捂着腹部痛苦呻吟的女子,男子面色沉沉:“不要以为我对你多言几句,你便有资格过问我的事了。” “主人息怒,主人……饶命……” “知月,你莫不是以为能够留在我身边,你就是特别的?”冷冷望着她,“记住,能够取代你的女人,要多少就有多少,你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 腹部的抽搐比往些时候更加厉害,她忍受不住,连滚带爬挪至他的脚下,抓住他的衣摆:“知月知错,求主人……求主人让它们不要……” 却换来重重的一脚,将她踹开的那个人冷冷道:“肮脏的女人,不要碰我。” 知月伏在地上,浑身的疼痛却不及他方才那句话带来的伤害更大,苍白的唇角不由得浮出一丝苦笑。我对你而言,原来什么都不是。 浮渊正为知月方才的靠近而动怒,就听见膝上传来少女低低的一声:“她是你的人……你怎对她也如此刻薄。” 沉朱眼中的蛊虫适才被他喝退,视觉暂时恢复,醒来时,正好看到他的脚落到女子身上的一幕。 浮渊冷哼一声:“自身都难保,还有工夫管别人。”伸手将她欲撤开的身子捉回,勾唇,“你若愿意替她承受一只蛊虫,我倒是可以满足你。” 她默了默,道:“不必了。” 浮渊为她这句话唇角又往上扬了一些,冷漠的眸子转到知月身上:“把你要说的话说完。” 知月伏在地上,身体里的虫蛊似乎察觉到主人心情的好转,没有方才那般狂躁,她虽因此减少了一些痛苦,心中却滋味难辨。 不过是一句话,就能让主人心情好转吗……这名少女的身上流着与主人同样的血,难怪主人方才会说,她本来该是他的。 女子将胸中毁天灭地的嫉妒忍回去,道:“适才有人入了天罗阵。” 浮渊眸子一眯:“想入天罗阵,必须卸下浑身神力,谁竟敢这般冒险?” 却听怀中少女失声:“凤止?”能够感受到她浑身都紧张起来,口上却低低骂道,“这个笨蛋。” 他在外面还能为自己想想办法,若是卸了神力入内,岂不是同她一样任人宰割? 第九十章 把她交给凤皇 浮渊见她反应,一股无名火立刻窜上心头。想起那日与她在一起的白衣书生,面上神色更加阴沉,可是片刻后却突然笑出来:“凤止?你与凤族的帝君竟已熟悉到可以直呼他名讳了吗。” 他竟连凤止都晓得?沉朱不由得更加困惑于他的身份,然而最让她困惑的,却是焱灵珠。 她的神力传自修离,本源属水,可以作为辅神,却没有继承帝位的资格。然而,崆峒不可无主,墨珩以焱灵珠溶于她的神元之中,强行将她的本源之力化为龙火,额间的神印亦是因焱灵珠才得以浮现,如若这个秘密大白于天下,不要说墨珩的颜面扫地,只怕她这个冒名顶替的帝君,也要受到天罚吧。 她恍神回来,试图从男子的怀中挣出去,努力的结果却只是被他换个姿势抱住而已。 “你捉我来到底是要做什么,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他却不理会她,凉凉问跪在脚边的知月:“还有何事?” 知月道:“日月盟那里出了些状况。” 浮渊的声音低下去:“哦?倒是小瞧了那个长溟的剑仙。” 知月的目光落到沉朱身上,正迟疑如何禀报,就听男子淡淡道:“直说吧。” 她闻言开口:“长溟剑派和崆峒皆有援兵抵达,如今正赶去天罗阵的八个死门。照他们的速度,不等天亮就能破掉此阵。还有,白泽的上神之劫此刻应当已到最后一道雷霆,若是他将此劫顺利渡完……”小心翼翼地提醒,“此地只怕不宜久留。” 女子方才的这番话中透露出的信息太多,沉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长溟剑派和崆峒的援兵,白泽的上神之劫……究竟什么情况? 浮渊沉吟片刻,轻描淡写地开口:“那就毁掉此境。” 知月似早揣摩出他的想法,道了声是,又迟疑地望向沉朱:“主人想拿沉朱姑娘……如何?” 浮渊的目光冷冷扫向她:“去做你该做的事。” 知月身子颤了颤,知趣地退下去。 待房中只剩沉朱和浮渊二人,男子低低开口:“你若求我,我就留你一命,如何?” 自怀中传来少女冷冷的回答:“本神乃崆峒的帝君,岂能低微讨饶。浮渊,你以为本神同你一样吗。” 他从她身上撤开,低头,看到她不知何时已将头上的发簪摸到手上,正以发簪的顶端抵在他的胸口处。 她左手撑起身子,右手握簪,清秀的脸上多出些决绝之色来。 他朝她倾过身,却听她低言威胁:“你再碰我,我就杀了你。” 他将她望了片刻,忽然抬起瘦骨嶙峋的手,她眸光一凛,下一刻就听到发簪刺入血肉的声音,他的手却丝毫不受她动作的影响,缓缓落在她的脸上。 发簪刺入胸膛,他却似全无感觉,动作轻柔地将她脸上的血污擦去:“你就算在我身上多刺几个洞来,我也不痛不痒。”淡淡告诉她,“早在九千年前,我就五感尽失,你又何必这般折腾。” 他五感尽失,所以,就算是将她抱在怀中,也完全感受不到她的温度,只是血液里那种互相亲近的感觉,却让他有些留恋。那份感觉尽管虚无飘渺,如握不住的烟尘,却已是这九千年来他唯一能体会到的温度了。 “这副身体,说起来还要拜你尊敬的那位上神所赐。” 沉朱不由得有些怔然,总觉得他的话令自己如鲠在喉,良久才小声开口:“墨珩他……不会的。” 此话说完,却默了一默。沉朱,你竟有一瞬间不信任墨珩,这世上你谁都可以不信,你又怎能不信任墨珩。默罢,心中的迟疑渐渐褪去,她抬眸,道:“浮渊,既然你心中有冤屈,那就堂堂正正地随我回崆峒。你认定是墨珩犯了错,那就当面与他对峙。若是当真如你所说,本神会还你公道。” 男子听后,却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几乎笑弯了身子:“还我公道?你有什么资格还我公道,一个冒牌货。” 沉朱的怒意再一次被激发出来:“何谓冒牌货?本神是崆峒的后人,无论何时,本神都会与崆峒共同进退!”因为情绪激动,身体的疼痛再次尖锐起来,她忍着痛楚,喘息不定道,“这是我……答应墨珩的。” 在她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崆峒帝君的问题上,浮渊有些不愿管她了,她既这么厚脸皮认为自己是正主,那就随她去吧,本来,他也并不是想抢她的位子。 他叹一声:“罢了。”将刺入自己胸口的簪子拔出来,拿手帕细细擦拭干净之后,为她簪入发间,“既然这么在意这个神位,那就装得像一点,可千万别像上次那样,差一点就主动告诉别人了。” 沉朱的神色一怔,失语道:“你、你竟偷偷监视我?” 前几日,她因一时意气差点对凤止托出实情,不过后来被凤止一个吻给堵了回去,此人竟连这件事都知道,不是监视她是什么?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当我很愿意看你们儿女情长吗?”他冷哼一声,自床畔起身。沉朱看到他在起身的同时,随手捞起了竖在床边的拐杖,不由得怔了怔。他有能耐布下如天罗阵这般凶邪的阵法,并能随心所欲地操纵幻术,可是腿脚竟当真无法如常人一般行走吗? 她目视着他行到茶案旁倒茶,行动虽有所迟滞,却丝毫遮掩不了冷傲尊贵的气质。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 “把这杯茶喝了。”她恍神期间,他已回到她身边,命令。 她扭过头:“我不喝。” 谁知道他在茶水中动了什么手脚,她又不傻,怎会喝他倒的茶。他倒也不含糊,直接伸出苍白的手捏住她的下巴,动作粗暴地将茶水灌了进去。她被茶水呛地直咳嗽,他却在旁边好整以暇地望着,眼眸含笑:“谁让你不乖乖听话。” 她的脸皱了起来:“浮渊,水里有什么?” 他淡淡道:“一百只虫卵。” 她立刻趴到床边,试图将茶水吐出来,在她恨不得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时候,耳边传来他幸灾乐祸的三个字:“骗你的。” 沉朱默了默。此人说谎成性,她怎么又信了他! 想起那日在地宫中遇到的怪物,神情凝了凝,理出头绪。他捉走那些地仙妖君、神灵精怪,取出他们的灵魄,以蛊虫操纵它们,并故意放她进入地宫,其实都是为了转移她的视线,好隐藏他真正的目的吧。他的真正目的,恐怕就是为了给布下天罗阵争取时间。 她抬眸:“我既已落入你手中,那些被你捉走的人已经无用,放了他们。” “自身都难保了,还想着别人。你放心,他们体内的蛊虫自会替我将他们好生处理掉。” 她怒道:“你……”却是让她如何向妖皇交差。 他在她扑过来之前,伸出一根手指按上她的额间。 又来了,体内焱灵珠再次躁动,龙火沿着经脉,一路往男子的指尖汇聚。沉朱想要将龙火压下去,却无能为力。烈火焚身,痛得受不了。 浮渊望着她痛苦的神色,将手指收回,笼于袖中。 看来,焱灵珠早已与她的神元融为一体,若是强行取出,她只怕就废了。 随着他手指从额间离开,她立刻脱力倒在床上,喘息不定的样子,看上去有些惹人怜爱。 浮渊静静在她身边坐了片刻,听到知月的声音:“主人,一切已准备就绪。要带沉朱姑娘一起走吗?” 他扫了一眼仍在床上痛苦喘息的少女,眸光缓缓沉寂下去:“还不行。与崆峒为敌,现在还不是时候。” “主人是想?” “凤皇不是来了吗,把她交给他。” 男子说罢,突然朝沉朱倾下身,长发自瘦削的肩头流泻而下,如同黑色的锦缎,他凑至她耳畔,低低送了几句话到她耳中,说完后,见她脸色惨白,不由得缓缓勾唇,有冷漠的笑意自漆黑的眼底一闪而过。 “阿朱,我们还会见面的。” 他起身离开,头也未回。 在华丽宽敞的马车之中,男子抬起苍白瘦削的手打起车帘,望着伫立在夜色中的临月阁,眸色如墨般浓重。片刻后,他放下车帘,随手将一个木雕面具压在脸上,俊美的容颜立刻被封印在丑陋的面具之后…… 墨珩,总有一日,我会把你从我手上夺走的东西尽数夺回来。 卸下浑身神力的凤止,如今正独行在天罗阵中。头顶是一轮血红色的月,预示着此阵中的任何事物皆属大凶,血月之下,一草一木都透露出凶煞之气。远处的风月楼,更是笼罩在浓郁的不祥中。在这诡异的氛围中,那身穿一袭竹青色宽袍的上神,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即使没有任何神力护体,他的身上也自带一种清华之气,不容任何亵渎玷污。进入风月楼范围,忽然有浓郁的浊气袭来。他垂眸,看到脚下不断有黑色的虫涌出,密密麻麻,让人头皮发紧。 那是百足妖虫,虽然单只的杀伤力并不大,可是这么大的数量……可不好办呢。 凤止抖落已经爬到自己腿上的毒虫,退至空旷的地方后,闲闲抖开一个卷轴,唤道:“貔貅。” 卷轴上是一只以墨绘成的貔貅神兽,落笔极简单,却栩栩如生,随着他的那一声低唤,上头的墨迹像是突然活过来一般,腾地一下自卷轴上跃出。 上古神兽貔貅,霸气生猛,可吞万物。 凤止淡淡道:“此处交给你了。” 不等他话音落地,那只貔貅已撒欢一般冲入虫群之中。凤止默了默,是关太久没放出来了吗…… 自远处突然传来轰隆的巨响,他循声远望,见此境有崩塌之相,神情肃了肃,忙朝临月阁的方向疾行而去。 第九十一章 援兵 临月阁中。沉朱缩在床上,不断疼晕过去,又疼醒过来。浮渊走后,大概是留在她体内的蛊虫又发作了,视觉再一次丧失殆尽,眼睛无法视物,对疼痛的感受反而变得更加敏锐。 她咬紧牙关,等待着痛楚退去。然而,疼痛却如潮水一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至。 凤止……为何还不来。 想到凤止,不由得回想起浮渊临走前留在自己耳边的那番话来。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却让她的心脏霎时抽紧:“你知道素玉是怎么死的吗?她并非与修离自相残杀而死,当年,崆峒大乱,天帝怕此祸殃及仙界,请了几位上神前去平乱,凤皇,也在其中。”又道,“千神冢的五行封印唯独缺了火之一道,你猜,凤皇当年驾临崆峒,会不会同此事有关?” 沉朱自然不会轻信他的挑拨离间,然而,却忍不住深思这番话的可能性。龙神羽化之时,会结一颗珠子,此珠便是焱灵珠,焱灵珠中承载着龙神尚未耗尽的本源之力,是天地间无比罕有的圣物。素玉是崆峒第三任帝皇,此前的两颗焱灵珠,全都用在了化去崆峒的大劫之上,至于素玉的这颗,则被墨珩融进了她的体内。 当时,凤止已经避世数万年,若他是为了这颗焱灵珠才前往崆峒,那么,如今他接近她…… 她没有再想下去。像浮渊这种说谎成性的人,自己岂能被他的话所迷惑。 可是,只是一想到那个可能,就觉得胸口疼得快要撕裂开来。 凤止找来的时候,她已昏沉沉睡过去。 男子步履慌乱地奔到床边,见沉朱蜷缩在那里,小脸埋在凌乱的长发下,看不清眉目,身上的伤口虽被做了简单的处理,却在不断地往外渗血。将她的衣袖撩开,单是一只手臂,就布满密密麻麻的切口,似是剑伤,又似灼伤,腕骨虽被接上了,可是经脉却尽数断裂。 他依次检查她的身体,向来从容的他,手竟止不住地发抖,生怕动作重了会弄疼她。 关心则乱……吗。 这丫头,究竟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啊。 “唔……” 他的手落到她腿骨处时,她忽然颤了一下,身子也疼得微微弓起来。 “阿朱。”他凑过去,低声唤她的名字,唤了两三声,她才有所反应。缓缓睁开眼睛,深漆的眸中却一片虚无。 他沉声:“你的眼睛怎么了?” 她抬起一只手,气息弱的仿佛马上就要断掉:“凤……止?” 他忙将她的手捉住,道:“是我。”按捺住胸中的情绪,温声道,“我要抱你起来,或许会弄疼你,忍一忍。” 她乖巧地嗯了一声,放任他将自己抱起。 凤止的动作已经很小心,却仍然不可避免地碰到她的伤处,她无意识地蹙起秀气的眉,气息也有些紊乱,却一声也没有吭,只是抱怨了一句:“你也……太慢了。” 他乖乖认错:“是我不好,下次不会了。” 她吃力地往他胸前靠了靠,有些不满:“再有下次……” 他道:“再有下次,凤止以命相抵。” 沉朱为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失神片刻,而后轻道:“凤止,我累了。” 他轻声:“那就睡一觉。” 一放松下来,倦意便如藤蔓一般缚住她的手脚,将她往纷乱的梦境中拖去。 此刻,慕清让正匆匆赶至天罗阵的第八个死门处,待来到正确的方位,他开口:“大师兄,这是最后一处了。八个死门全部打开,就能破掉天罗阵。” 与他同行的男子一身宝蓝色的寻常装束,却难掩仙人的风骨,漆黑长发下,是如同刀刻一般的寂静容颜,脸上虽然无甚表情,眼眸却冷澈锐利。他伸手探向面前的术阵,衣袍和长发立刻被迎面而来的煞气掀动。 不等他开口,身后就有女子的声音传来:“不可。强行打开此处,天罗阵会瞬间崩塌,困在里面的人就再也出不来了。” 慕清让回头,见一男一女匆匆朝这里行来,说话的紫衣女子在蓝袍男子的身畔站定,神情严肃:“东方,不可莽撞。” 随在她身后的男子唤道:“大师兄二师兄。你们方才跑这么快做什么,我跟宜姑娘腿都快跑断了……” 蓝袍男子没有理会他的话,把手收回负在身后,对女子道:“我也并无莽撞的打算。” 慕清让神情苍白:“无法……破阵。可是沉朱上神……” 东方阙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他们自小一起长大,慕清让一向沉稳,当年无虚师叔也是看中他的临危不乱,才放心地将剑阁交他打理,自有记忆以来,还不曾见他为谁如此焦急过。 还不等安慰他一句,就见身畔女子卸了神力:“待我入内,将阿朱带回来!” 他忙扯着她的手臂将她扯回身边,无奈唤道:“紫月。”这家伙,刚才还大义凛然地让他不要莽撞,自己倒是先冲上去了,挑眉,“天罗阵凶邪异常,你敢进去给我试试看?” 紫月挣了挣:“阿朱与我有恩,我岂能置她的生死于不顾。东方阙,你给我放开!” 东方阙道:“不放。” 紫月气势冲天:“再同老娘说一句不放试试!” 东方阙:“不、放。” 紫月望着他的寒凉的眸子,不情不愿地退让了:“不放就不放,那么凶做什么。行行行,我不进去,再想别的办法。” 东方阙正要说什么,忽然三两步抢至慕清让那里,原来,在他与紫月争执期间,慕清让的单只脚已经快要迈入阵中。 他将他拽回来,额角抽痛得愈发厉害:“二师弟,你怎么也同紫月一般胡来!” 一个个的,能不能让他省点儿心。 被冷落的洛小天迟疑:“二位师兄,要不我进去试试?” 东方阙与慕清让同时开口:“不行!别添乱!” 洛小天默了。觉得自己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正在此时,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让开,吾来。” 众人回头,见月色中行来一名男子,身形高大,一头白发很是惹眼,身上裹得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破衣服,有些不大合身,可是,那张脸却十分俊秀,尤其是那双眼睛,竟如同沉入水中的碧玉,带着幽幽古意。往他的肩头看,那里趴着一坨圆乎乎的东西,定睛细瞧,是一头圆毛狐狸。 东方阙只觉得他身上的气息有些让人怀念,不等开口,就听紫月迟疑道:“你是……白泽?” 她与东方阙原在附近游玩,忽然感受到巨大的神力,本意是想探一探情况,没有想到会遇到慕清让,听说了沉朱一事,自然当仁不让地来救沉朱。 原来,那股神力的源头是白泽。 对方显然没有叙旧的闲情逸致,面无表情地走到天罗阵前站定,道:“吾会以神力支撑此阵,尔等打破死门,方可入内。”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是,所有人都知道此事有多困难,天罗阵本是以一百只精纯的灵魄支撑起来的,想要打破此阵却不让它崩塌,意味着需要不下于一百只灵魄的强大神力。 东方阙想了想这件事的可能性,道:“我来助你。” 白泽朝他点点头,闭上眼睛,伸出手放在术阵之上,缓缓释放神力,将整个天罗阵裹挟住。东方阙亦调整状态,竭力协助于他。待支撑住术阵的神力稳定下来,紫月化出青阳枪来,眼中的光霎时变得肆意而张狂,搞破坏她最拿手了,破开天罗阵一事,自然不在话下。 随着青阳枪银光闪过,自术阵上立刻传来轰隆的巨响,东方阙顿感压在自己神力之上的力量重了许多,他气沉丹田,将神力又提升了几分……此时,只要稍有差池,里面的人就会随天罗阵一起埋葬。 术阵破开之时,上头的阴煞之气如同做垂死抵抗一般,凝成一条血红色的巨龙朝紫月咆哮而去。 慕清让与洛小天见状,各自亮出仙剑迎了上去。 混战中途,崆峒的崇冥将军率神将自其他几个死门处赶来,很快就将那煞气凝成的巨龙牵制住。紫月将局面交给崇冥控制,正要与慕清让入天罗阵寻人,却忽然看到前方出现一个人影。 待看清那人模样和怀中抱着的少女时,她拔脚冲上前去:“阿朱!” 战斗途中的崇冥闻言回头:“帝君?!” 这一分神,刚刚被控制住的巨龙又有暴走的迹象,手下神将忍不住提醒:“将军您又在战斗中分心!”声音高了几度,“背后!” 生着络腮胡子的中年将军眸色一厉,回头骂道:“你奶奶个腿儿,没见到我家帝君在此吗,还不给本大爷滚回老家去!” 在巨大的神威之下,煞气凝成的巨龙瞬间溃散,有风打着旋儿从低空经过,向远方的竹林飞去。 在场之人都默了默。却见上一刻还威武万分的将军,忽然从半空飞奔而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朝那个自天罗阵中行出的人影迎上去,目光却紧紧粘在他怀中的少女身上:“帝君,帝君小乖乖!” 两名神将及时将他拖住,一人附在他耳边提醒:“凤皇也在,将军就算再心疼帝君,也请不要失仪!” 自家将军没啥缺点,唯一的缺点就是在帝君面前容易控制不住,有人猜测将军他是不是经历过丧女之痛,所以把对女儿的溺爱全都转移到了帝君身上,此话传到他本人的耳里,他还专门召集属下开了个会,愤怒地表示自己还没成婚,哪来的丧女之痛,主要是因为帝君太可爱了啊,作为一个纯爷们,在那么可爱的女孩子面前,谁能把持得住! 所以,他在八百年前被帝君一道旨意派到人界驻守,帝君会这样做的理由很简单——他太烦了,眼不见为净。 这八百年来,崇冥将军一直将帝君的画像挂在床头,每日睹物思人,以至于人比黄花瘦。 另一边,白泽见凤止已带着沉朱安全出来,立刻撤掉神力,东方阙亦退到一边,放任天罗阵崩塌。里面的一景一物,皆化作尘埃风逝,而风月楼这座烟月之区金粉之地,也缓缓埋葬在夜色里。 慕清让本欲上前,可是看到怀抱少女的上神的绝代风华,却莫名地顿住了脚。 第九十二章 歃血之誓 沉朱醒来后,着实被眼前的阵仗惊呆了。房间着实算不上小,却满满当当挤得都是人。从气味判断,竟都是崆峒的人。 撑在床边的紫衣女子自瞌睡中醒来,神色一喜:“阿朱?” 不等她开口,就听到一个粗犷的嗓子:“帝君醒了?都给本将军让开!”就见一名男子扒开众神将,勇猛地挤到最前头,脸上满是惊喜交加的泪水,“帝君你醒了!你可吓死臣了,疼不疼?要不要喝水?臣让人熬了十全大补汤,快来人,给老子把汤搬上来!” 沉朱将那张生了络腮胡子的脸望了一会儿,偏头道了两个字:“你谁?” 崇冥将军闪了下腰,有些悲愤交加:“帝君你忘了吗,小时候臣还抱过你,你上树掏鸟蛋的时候还是臣给你搬的梯子,你八百岁那年玩儿火不小心把墨珩上神的寝殿烧了,还是臣帮你求的情啊……” 沉朱从那络腮胡子底下勉强辨出男子容貌,却被他的大嗓门吼得头疼,简短道:“出去。” 两名神将迅速上前,将石化的崇冥将军架住,对沉朱道:“帝君既然平安醒来,臣等就先行在门外等候。”说罢,一众神将就呼啦啦地退到了门外,不得不说,他们消失得迅速而整齐,一看就是训练有素。 被拖到门外扔下的将军如蘑菇一般蹲在地上,周身的低气压让人难以接近。一名神将咳了声,试着劝道:“几百年不见,帝君认不出来将军也很正常,请不要太难过。” 另一名神将一脸正直:“将军放心,帝君没有认出将军,绝对不是因为将军的相貌,将军近些年虽然不修边幅了些,吓坏了不少小朋友,可是请将军重拾信心,胡子刮掉还是英俊的将军。” 崇冥将军愤而起身:“你小子刚刚不小心把实话说出来了吧!” 房间里,沉朱被紫月扶起,靠在软枕上,问她:“说吧,你怎会在这里?” 紫月简短道:“我与东方途经此处,偶然遇到慕清让,得知你有难,就前来为你两肋插个刀。” 沉朱默了默:“原来如此。”又问她,“清让呢?” 紫月弯了眼睛:“醒来找的第一个人竟是那家伙吗。话说,你与他何时这般熟了。我都与他认识这么多年了,都还连名带姓地唤他,你倒好,叫得这般亲热。” 沉朱一本正经道:“别开玩笑。我找他自是有事交代他。” 紫月将被子为她往上拉一拉,道:“放心,你来人界的目的他已尽数告诉我,我让东方随他去办了。天罗阵崩塌之时,大部分的灵魄随着阵法消亡,可也剩下几只强大的被我收了回来,只要能找到他们的壳子,就不愁没有办法。” 沉朱这才松了口气,好歹是妖君,灵魄应当不会那么容易消散,只是,承诺为小狐狸找的土地神只怕凶多吉少…… “对了,白泽……” 话未问完,就感觉到一抹熟悉的气息来到门外,隔着门板传来守在那里的神将毕恭毕敬的声音:“见、见过白泽上神!” 沉朱微微怔了一下。那抹气息的确是白泽不错,可是,自他身上散发出的神力比之白泽却不知要浑厚了多少。就算是隔着房门,也能感受到那压倒一切的力量。 那是,上神的力量。 拥有这般强大的力量,正常的神绝不会丝毫也不加遮掩。来者若不是傲慢到极致,那就只有一个解释—— 他刚刚升为上神不久,还不能随心所欲地控制身上的神力。 沉朱屏住呼吸,直到一名男子跨入房间,绕过隔帘,行到她的面前。 碧眸白发,额间有火焰状的神纹,身材高大而匀称,大概是因为衣服不够合身,所以干脆将两边的衣袖都撕了下来,从那露在外面的手臂,可以直观地看出这副躯体内蕴含的强大力量。 眼前的这位如冰山一般难以接近的神君,当真就是白泽吗…… 不过是换了副皮囊,给人的感觉竟然会如此不一样。 沉朱自被窝离开,朝他伸出双手,男子行至床边单膝跪下,仰视她:“沉朱,吾是白泽。” 她的双手落到他的脸上,与他对视片刻之后,开始对他的脸上下其手。无论她动作如何夸张,那张俊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沉朱折腾一番之后,认真地问道:“白泽,你的脸为何长瘫了?” 立在旁边的紫月面皮一扯,再看被少女蹂躏半晌的白泽,表情丝毫未变,他平静应道:“是吗。大概是历劫之时哪里出了状况。” 紫月忍不住插嘴:“有人说你面瘫你竟然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真的好吗?” 白泽扭头看她:“其实,吾内心对沉朱方才的说法……”想了想,道,“十分不爽。” 紫月扶额:“原谅我并没有看到你的不爽。” 沉朱靠回软枕上,神色沉静:“白泽,你已升为上神,可以不对这世间任何人屈膝,若你愿意,更不必仰视任何人。”玄眸如墨,眼神里仿佛有种动人心魄的力量,“起来。” 白泽却保持着那个动作没动,静静地看着她:“诚如你所言,吾可以不必仰视任何人。”望着她的眼睛,“可是这般仰视你,吾愿意。” 沉朱为他这句话怔在那里。反应过来的时候,白泽已抬起手指放到口中。只见他以牙齿咬破指尖,将血缓缓涂于双唇之上。待她意识到此举的含义,却已经来不及。 白泽倾身过来,将染了血的双唇覆在她唇上,不等她的知觉捕捉到唇上的温度,他已迅速离开。 与其说这是一个吻,倒不如说是一个仪式。 白泽在神色愣怔的少女面前平静开口:“上神白泽,在此歃血为誓,吾之神力,愿为崆峒帝君沉朱所用,除非九州山崩,四海水竭,否则,不违此誓。” 紫月为白泽的举动惊在当场,她委实想不到白泽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片刻后,她缓缓勾唇,与其将神力用在天下苍生身上,不如用在一人身上吗?倒还真像是白泽会做的选择。 等到明玦觉醒,她一定要拿此事揶揄他一番,若他知道自己的坐骑就这样被一个小丫头拐走了,不知会作何感想。 转眸望向床上的少女,见她眼中的惊讶渐渐沉淀下来,缓缓化为深沉的墨色,原本苍白的双唇沾上了血色,再配上一副清丽的容颜,就连她这个女人都忍不住动了一下心。 少女的眼中泛起温和笑意:“白泽,你就这么想留在本神身边吗?其实,本神原就没有打算放你走。就算是天庭前来招安,本神也打算将你据为己有呢。” 凤止在隔帘后立了一会儿,将这一幕戏完整地看完,正陷在沉思中,就见紫月朝自己望来,他将眸中情绪完美地隐去,抬脚朝床边走过去。 沉朱看到他,忙抬起手将唇抹了抹,略有些尴尬地问他:“你什么时候在那里的,怎么不吭一声?” 紫月极有眼色地拉上白泽,随便找个理由遁了,凤止则在床边闲闲落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醒来后首先想到的人是慕清让,第二想到的是白泽,本君倒是很想继续等下去,看你什么时候才会想起本君来。” 这句话他说得轻描淡写,脸上的表情亦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可是却惹她不由自主地抖了抖身子,忙往床内撤了撤,与他拉开一个安全距离,教育他:“你怎么能偷听人说话啊,这样多不好。”转移话题,“帮我倒杯水好不好?” 他将她望了一眼,懒懒从身侧的茶案上捞了茶杯,倒了杯水递给她。 她探身去接,手还未触到茶杯,就见他收回去,勾唇:“过来。” 她想了想,身子往后又撤了一些:“我不过去。” 他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你不过来,我可就过去了。” 她见他不像是在开玩笑,想了想他过来的后果,只得挪到他身边,欲从他手中接过茶水,却被他再次避开。 他轻道:“我来。”说着,就伸手将她揽进了怀中。 沉朱的身体略僵了僵,而后才慢慢放松,将自己的重量尽数交给他。 他在将茶杯送到她嘴边之前,突然道:“等一等。”修长手指将茶盏放下以后,转而落至她的唇角,将她唇角残留的血迹清理干净,才重新捞起茶杯。 沉朱在他的帮助下喝了一盏茶,又往他怀中蹭了蹭,轻声开口:“其实,我醒来后第一个想到的人,并非慕清让。”唇角勾起一个轻微的弧度,“我好歹也是崆峒的帝君,可是睁开眼睛以后,没有在第一时间看到你,我竟有些害怕。在紫月面前绝口不提你的名字,也只是在逞强罢了。凤止,我怎能这般没有出息……” 凤止听到她的话,身子轻轻一颤,若不是在意她身上的伤,他几乎想要立刻将她揉入怀中。他克制住那份冲动,捉起她的手,在苍白细弱的手腕上轻轻摩挲,问她:“还疼吗?” 第九十三章 本君愿做恶人本章 有福利哟 凤止问道:“还疼吗?” 沉朱摇了摇头:“不过是断了经脉,有何大不了的。没想到紫月平时笨手笨脚的,经脉却接得很好。” 续接经脉最是考验人的耐心,稍有差池就会接错,她身上的经脉断了七八处,全部接好只怕费了不少时辰,也难怪醒来的时候会看到紫月在床边打盹。想到这里,道:“还真是难为她。” 凤止漫应了一声:“的确挺难为她的,一上来就把脉搭错了,幸而明玦及时拦了她,否则你今日只怕还得躺着。” 沉朱身子一颤:“所以,昨日替我疗伤的人……” 凤止的手指微凉,搭在她的手腕处让她觉得十分舒服,他的语气淡雅如同将散未散的茶烟:“昨日,本君可曾弄疼你?” 沉朱轻咳一声:“疼倒是没有。”不知为何,有些发窘,遂转移话题道,“只是紫月那家伙为何如此靠不住,明玦究竟是看上她哪一点?不过,她究竟看上明玦哪一点,倒也十分匪夷所思。你可还记得冥王季曜?虽说那家伙脾气怪了些,可是若论起花费在紫月身上的心思,只怕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多。” 凤止淡淡道:“冥王待她再好,她偏不喜欢,你又能拿她如何?” 沉朱为此话沉思片刻,感慨了一句:“喜不喜欢,都是这么没有道理吗。”说着,从他怀中起身,白色的衬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肩头,长发之下,颜似皓月,瞳如秋水,她望着他沉吟良久,支起下巴严肃道,“如此说来,你到底什么地方值得我喜欢呢?” 凤止为她此话身形微晃。还未如何,他的阿朱竟已怀疑起了自己的眼光,这可要不得。立刻捉住她的双手,十分严肃地开导她:“你不觉得本君很多地方都值得你喜欢吗?” 沉朱望着他:“比如呢?” 凤止道:“本君不但法力高强,脾气也好,关键是……”想了想,神色很认真,“长得很帅。” 沉朱脸皮扯了扯,有他这么往自己的脸上贴金的吗。不过,这般看着面前的人,长眉俊目如由画出,这家伙的确帅的有些……人神共愤。 凤止勾唇:“阿朱,你脸红什么?” 她把手抽出去,别开脸不看他:“还不是你……一直盯着我看。”他只不过是这样看着她,就足以让她脸红心跳,可是反观他,却仍是那副温温淡淡的模样,眸子里仿佛无论何时都不会落入一分污浊。 她的神色恢复如常,扯了扯他的衣袖说正事:“凤止,我何时才能回崆峒?” 凤止脸上的笑意淡去了几分:“伤你的人故意避开了要害,所以即刻启程也无大碍,但是回崆峒的路上少不了颠簸,若是不想中途受罪,最好再养三天。” 她沉吟:“三天吗……琉光给我的期限也还剩下三天,如此也好。” 凤止目光淡淡的落在她脸上:“为何这般急着回去?” 沉朱神情凝了凝,向他讲起浮渊一事,说话间刻意避开了与焱灵珠有关的部分。凤止静静地听完,低眉想了片刻,道:“你在意浮渊身份,所以想尽早从墨珩那里知道答案。” 她嗯了一声,埋下头往他身边凑了凑,轻轻抵住他的手臂:“凤止,浮渊说的话会不会真的?他可以操纵龙火,会不会当真是我的族人?可是,如果果真如此,墨珩怎么会瞒着我?” 她突然想起浮渊的那句话。 “我的那个妹妹啊,一生下来就被认为是个不祥的人,所以从小就被寄养在外,傅家连她的存在都不愿承认……” 那时的他会不会是在说他自己? 沉朱心乱如麻,身子不由得微微发抖,有一只手落到她头顶,将她的头发抚了抚。 凤止什么都没有说,她在他无声的陪伴下,缓缓平复下来。 从他的衣袖间抬头,鼓起勇气道:“凤止,我有件事想要问你,你如实作答,不要骗我。” 此刻,凤止脸上的笑意已完全淡去,他望着她,道:“阿朱想问本君何事?”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微微叹了口气。这丫头从来不会隐瞒自己的情绪,看她此刻眼神,只怕这个问题是他最不想面对的吧。然而,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与其她拐弯抹角从别人那里听说,倒不如他直接告诉她。至于她听后会如何抉择,就不是他能决定的了。 有个声音在心头响起,凤止,你不能再进一步了,此刻止步,还来得及。 他盯着她,却见面前的少女抿紧了双唇,良久才道:“今日中午吃什么?” 沉朱的手在衣袖间握紧,又缓缓松开,掌心微感汗湿——那个问题,终究还是问不出口啊。 凤止顿了顿,失笑:“你想问的就是这个吗?” 她板脸:“严肃一点。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凤止将面前的少女望着,眸色渐渐幽沉,果然还是骗不了自己,这般看着她,她的一颦一笑,都让他动摇得厉害。她是这数十万年的岁月里他唯一看上的姑娘,虽然年少莽撞了一些,总是给他添麻烦,但是,作为崆峒的储君,她已经很像样子。在他眼中,现在的她已经足够好,那些她做得不够好的地方,他可以代她去做。如果可以,他什么都愿意为她做。 见他定定望着自己,沉朱露出轻微的困惑表情:“凤止,你怎么了?” 朝他抬起手,本意是想在他眼前晃一晃,好将他的神识召回来,结果才刚一抬手,就被他扣住了,下一刻,她的头就落进了枕头中,凤止翻身在上,将她死死压住。 她瞪大双眼,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喉间微微有些干涩。 方才她还觉得他不惹尘埃,可是此刻的他,却微红着双目,一张脸美得魅惑人心。 凤止盯着身下的少女,觉得映入眸中的这张脸,无论是哪个部位,都美得很合他的心意。探手落在她的脸上,轻轻抚摸,唔,肤如凝脂,玉骨冰肌…… 他呼吸一急,喉间滑出滚烫的几个字:“阿朱,对不起。” 沉朱为他这句莫名其妙的对不起愣了愣,一般说对不起,不是做了坏事认错的时候吗?他选在此时说这三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不等她想明白或者出声询问,他就低头吻在她的眼睛上,那个吻沿着她的鼻尖,缓缓落到她的双唇处。 手腕被他握得有些疼,被他这般压在身下,浑身的伤口自然也不会好受,她明白过来后,眉头一拧,凤止这家伙,方才是在提前向她道歉吗? “凤止……你放开……”她在他的钳制下挣了挣。 他却将她压得紧紧的,丝毫也不允她动弹。 “笨蛋凤止!快停……下。” 她的挣扎非但没有效果,反而适得其反,听到断断续续自她口中逸出的声音,他的呼吸骤然重了几分,霸道地探入她口中,找到她的舌,吸吮纠缠,少女的舌温热柔软,惹他愈发留恋,不由得往更深处掠夺。 沉朱只觉整个人都身不由己,就连浑身的疼痛,也都渐渐融化在与他的唇舌纠缠之中。不知不觉间,呼吸竟也渐渐重了起来,脑子也变得空白一片。一片空白之中,隐约感觉到有只手在自己身上游移,手经过的地方,留下微微凉凉的触感,却让她觉得舒服。就快要忘了自己是谁的时候,忽然倒抽口气,口中蹦出一个字:“疼。” 因她这一声疼,那只手立刻顿住。 男子停了动作,唇游移到她颈间,温热呼吸洒落她的耳畔:“怪本君动作太大了么……”他伏在她耳边,喘息不定,因他不再有动作,她身上的灼热缓缓消退,睁开眼,看到他满脸都是克制和隐忍。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道:“阿朱……你的伤,为何不能好得再快一些。” 说罢松开她,翻身躺至一旁。 沉朱默了默,她虽然是神,伤势恢复的速度比寻常人快些,却也不能一夜之间就能完全痊愈,将身上凌乱的衣衫整理妥当,骂道:“笨蛋凤凰!男女尚未婚娶,怎能做这般荒唐的事?也太不成体统!” 凤止专心吐纳,待调匀了呼吸,才悠悠问她:“阿朱觉得,何时做这般荒唐的事才成体统?”这丫头年纪不大,却满脑子都是些陈腐观念,看起来,他还有很多事要教她。 她一脸认真:“自然是成亲以后方可。” 凤止在心里轻叹,支起身子,抚了抚她的脸:“成亲?若是可以,本君今日就想娶了你。” 沉朱顿了顿,眸色微微黯下去,抱起膝盖小声道:“那也要先退了与长陵的婚约啊……” 凤止手一顿,继而笑了笑:“本君知道。” 与长陵的婚约一直是她心头的一个结,墨珩将这门婚事压给她,她尽管不喜欢,也没有当面拒婚,证明墨珩的话在她心中有极大的分量,如今让她违背墨珩的意志,的确太难为她了。 “阿朱,不是你想抗婚,而是本君想让你抗婚。”他将她眉间的褶皱抚平,道,“只要你愿意,本君可以做那个破坏你姻缘的恶人。” 第九十四章 道理和私情 凤止说罢突然转头,捏一个诀往房门处丢过去,就见一男一女自门外跌了进来,身后还站着个银发青年。 望着跌进来的紫月和崇冥,凤止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你们听墙角倒是听得挺欢畅的嘛。” 跌进来的女子尴尬地直起身子,作茫然状:“咦,这不是我的房间啊。”在身畔男子后背上重重一拍,“崇冥,你这路是怎么带的?” 崇冥没反应过来:“啊?”接受到紫月的眼色,立刻配合道,“哦!是老子搞错了,都怪两个房间挨得太近了,老子没注意就……” 凤止道:“本君若记得不错,紫月的房间应该在走廊的另一端。挨得很近吗?” 紫月蹙眉数落崇冥:“我就说嘛,这路越走越不对,你看,走错了吧。”一手拽住崇冥,一手捞住白泽,堆笑道,“不好意思走错房间了。” 两个男人却没有动,紫月压低声音:“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走。”在她看来,凤止虽然笑若春风,可是这位尊神的心思深沉与他的好友明玦比起来,只怕是各占春秋,至于他身畔的白衣少女,脸色早就有些不大好看。 崇冥却挣开她的手,径自走到床上的二位尊神面前,神情少有的严肃正经:“帝君,臣是个粗人,话可能说得不中听,可有些话还是要讲,不论帝君与凤止上神有何私情,毕竟与天族的婚事在即,还是要注意一下影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若是传出去了,墨珩上神的颜面怎么好看?” 紫月想拦他,可他语速极快,很快就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给说了,她只能在一旁干着急,再看床上的二位,一个仍旧维持着淡然的风度,脸上的笑意不多一分,也不减一分,另一个则凝眉思索,小脸皱成一团。 凤止含笑问道:“所以,崇冥将军的意思是?” 上一刻还很严肃的威武将军,下一刻却换上殷勤的表情:“小神的意思是,干脆上神带帝君私奔吧。掐指算一算,最近这三日,正是私奔的好时机啊。”又搓着手道,“实不相瞒,小神的府邸在人界与崆峒的交界,那里人迹罕至,地势复杂,易守难攻,十分适合落难鸳鸯避难……” 紫月的身子晃了晃。这位将军,您要不要这么不按常理发言? 床上的少女果然抬手揉起了额角,她大概是对自己的部下绝望了吧。 不等她开口,就有一个声音道:“不可以。” 紫月望着说话的白泽,欣慰地想,这里总算还有一尊正常的神。却听他道:“将军的府邸在荒漠戈壁,食粮紧缺,不好。” 紫月扯了扯嘴角,这位奇珍异兽,你的脑回路果然也很清新脱俗呢。 凤止笑容满面:“崇明将军的好意本君心领,日后若有机会,自当带阿朱前往将军府邸拜访。对了,尚不知将军从何处得知阿朱有难,缘何这么巧赶来相助?” 崇冥按住腰间的刀柄,眸色沉了沉,道:“小神数日前接到墨珩上神谕旨,自帝君踏入人界的当日起,就率部下暗中保护,只是小神的行动却被某个神秘势力扰乱……”说到此处,眼睛里竟泛起泪花,同他粗犷的形象极度不相称。 “让帝君陷入危险之中,还受了这么重的伤,臣实在是太没用了……”说着就老泪纵横,抬起衣袖抹了抹眼泪之后,一脸视死如归,“帝君,臣无颜再见崆峒父老,看来只有切腹谢罪一条路了!” 说着竟然当真抽出了刀来,就要往自己身上捅。 紫月愣住,此人说抽刀就抽刀,当真让人一点儿防备都没有,千钧一发之际,听到沉朱开口:“且慢。” 为她这两个字,崇冥双目放光:“帝君果然不舍得臣死!” 沉朱慢条斯理地理了一下衣袖,温吞吞道:“哦,本神是怕你弄脏了地板。” 紫月默了。 沉朱暗叹,这样的戏码从前每隔个三两日就要上演一次,她都懒得陪他玩儿了。 崇冥一脸生无可恋地转身:“儿大不由爷,帝君长大了,也是臣默默消失的时候了……” 紫月目送着他消失在门外,将脸转向沉朱。 少女一脸淡然地转向身畔书生模样的青年:“我肚子饿了,是不是该开饭了?” 书生道:“阿朱想吃什么?本君亲自下厨。” 少女道:“红烧排骨。” 白泽道:“青花鱼。” 紫月道:“白泽,没人问你的意见。”转过脸正经道,“鱼香肉丝。” 在吃饭的问题上,四人一拍即合。 于是,凤止起身去厨房做饭,白泽一言不发地跟出了房门,紫月惦记东方阙,就趁还未开饭出门寻郎,房间里只剩下沉朱以后,她思索片刻,决定再睡一觉。 如今落脚的这处宅院,是当地一户人家的私宅,户主因为升迁举家搬往京城,就只留下一个老仆看院子,于这处偏院外结一层仙障,也不怕有凡人会来打扰。偏院中有处菜园,虽然已多年无人打理,却也生机勃勃。 凤止交待那些闲着无事的神将买肉回来,自己则闲闲步入菜园。 众神将无不惊讶得合不拢嘴。 因为他们委实没有想到,凤止上神竟会如此充满生活气息。传说中的凤皇虽然也很平易近人,可他再平易近人也是来自上古的尊神,上古的尊神大部分都已作古,唯有凤止和墨珩可供世人高高瞻仰。 他们虽是崆峒神将,却都是些底层的小神,自然没有机会近距离见到墨珩上神,只有少数人远远的见过,据他们所言,不过一个模糊的影子,那来自远古的风仪,已足以使人心甘情愿地折服。 故而,众神将无不觉得,如今在菜园子摘菜的男子,与他们想象中的凤皇……略有些不大一样。 尤其是看到他不顾泥泞蹲下去拔萝卜的时候,他们受到的冲击是巨大的,内心是纠结的,您老人家捏个仙诀就能搞定的事,为什么非要亲自动手?纠结了一会儿,豁然开朗——约莫这就是上神的境界。 亲手拔的萝卜,一定比较香。 感慨完毕,就按照吩咐去集市买肉了。 白泽立在菜园的篱笆墙边上,静静看着男子拔完萝卜起身,衣角上还沾了些泥土。若不是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悠远气息,白泽甚至一时忘了他的身份,误把他当做一个白净清秀的人类书生。 他立在丝瓜架子下,头发被清风吹动,对他说道:“白泽,你不必寸步不离地跟着本君,本君虽然听懂了崇冥将军的暗示,却无意接受他的好意。”脸上云淡风轻的笑意消失,代之以轻微的叹息,“本君是很想带她走,可是也要她愿意。”又淡淡问他,“此番你历上神之劫,墨珩出了不少力吧。” 白泽面上虽然没有表情,瞳孔却微微放大,恢复如常后,道:“你都知道了。” 凤止轻道:“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胆敢蹚这个浑水。” 那可是上古的神劫,就连天帝当年都不敢引下——据说帝尚当年原想冒险一试,旁敲侧击地问墨珩的意见,却未获得他任何指点,在最后的关头,帝尚选择放弃此劫,所以,直到今日,他的神格都还未能与墨珩和凤止平级。 如今,墨珩助白泽渡劫,是公然把天帝的面子放在了一边,天帝得知后的震怒可想而知。 白泽道:“吾也未曾想到,墨珩竟会助吾渡劫,他自身已是强弩之末,此举几乎耗尽了所有神力。”评价道,“何等鲁莽。”他总算知道,那丫头的鲁莽是从何而来了。 凤止眸光深敛:“他有事托付你,自然不会让你死了。” 白泽开口,神色平静:“是,他将沉朱托付给了吾。” 凤止道:“所以你才会对阿朱立誓效忠吗。” “吾承了墨珩的人情,岂有不还之理。” “仅此而已吗?” 白泽顿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道:“凤皇,吾与你不同,吾的行动只为道理,绝不会关乎私情。” 他说罢,就抬脚离开。 凤止兀自立在原处,任微风拂过他的发梢,阳光下,他轻轻吐出一句:“道理啊……” 适时,唤作崇冥的将军正抱臂靠在一侧的墙上,动了动唇角,络腮胡子之下,隐约可看出英俊的容貌,他将口中刁的那根狗尾草吐出,恶狠狠地吩咐与自己一起听墙角的下属:“方才听到的,不许说漏嘴,尤其是在帝君面前,听到了吗。” 属下连连点头,道:“是。”又忍不住问他,“将军打算把墨珩上神的旨意压多久?” 他瞪了问话者一眼:“老子不都说了吗,这三日谁也不许轻举妄动,其旁的,三日以后再说!” 属下忙道:“遵命。” “都围在老子这里做什么,还不去看看帝君有什么吩咐,或者去帮凤止上神打打下手,一个个的,也没个眼力见儿……” 将属下骂走,男子的神色缓缓沉寂下来,自己能为帝君做的,也就只是争取三天吗。 还真是个无用的臣子啊。 第九十五章 囚禁百年 午饭的时候,紫月带来了好消息。 东方阙与慕清让等人在日月盟的地下牢室找到了那些失踪者,灵魄健在的,不消几个时辰便可自动苏醒,至于那些未能保住魂魄的,只能找块清净的地方将他们安葬,并做法事超度。 傍晚,长溟的众位弟子风尘仆仆归来,与他们同来的,还有几个陌生的男女,不必说,他们正是那些劫后余生的神仙或妖怪,其中有个面貌俊美的妖君,正是沉朱所要找的那一位。 尽管他真诚地表达了感激之情,沉朱却对他没有丝毫好感,想起在妖界大牢的夜来,就更是神色发沉,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差了一名神将随他回妖界交换人质,不容分说地将他给轰了出去。 其他的得救者也在表达了谢意之后各回各家,最后,一个男神仙上前一步,把脸埋在衣袖间,恭声道:“小神云渺,多谢上神救命之恩。”说着,就对沉朱恭敬地拜了三拜。 沉朱眼皮一跳:“你就是云渺?” 男子穿一身不起眼的灰袍,可是身上灵气却极清澈,适才气息混杂,沉朱却已隐约察知到这股灵气,她眯了眯眼,有如此纯净气息的神仙,如何只会是个最下等的土地神? 详细问他,情况与她的猜测果然相去无几。他本是有品有阶的仙官,只因在仙宴上与天族的某位殿下发生了口角,此后就一再因小事被贬谪下放,一直到他被放逐此处,再无升迁的机会,那位殿下对他的报复才终于罢休。 沉朱听罢问他:“你说的是天族哪位殿下,竟然如此锱铢必较,若你还有心想回九重天做官,本神倒是可以派人去天帝那里传个话,天族总还要卖本神一个面子。” 唤作云渺的神君却云淡风轻地一笑:“多谢上神美意,小神从前的确因为仕途不畅而消沉过,如今却对那些过眼烟云无任何执着。在别人看来,小神或许受困于这一方小小的土地,然而,这方束缚小神的土地却也给小神带来很多快乐,小神日后也会继续守护这里的生灵吧……” 沉朱为他的话神情恍神片刻,道:“云渺,你有这般纯粹的心思,难怪土地庙中的香火会那般旺盛。”淡淡命令,“回去吧,有人一直在等你。” 小狐狸原本与白泽在一起,在天罗阵外得知云渺的灵魄有可能散了之后,就不见了踪影。沉朱想,她现在一定缩在土地庙的房梁之上吧,不知道看到云渺之后,她会是什么表情。 总算是,不负她所托。 正事办完,紫月拖着东方阙回房休息,洛小天则因为第一次见到崆峒的神将显得有些兴奋,嚷嚷着要崇冥教他几招术法,慕清让一直默默地注视着沉朱,正要默默地退下去,却被她唤住:“清让。” 他为这两个字心脏一紧,立住了脚,应道:“上神。” 凤止立在一旁,目光冷冷淡淡地看向他。 慕清让承受着无形的压迫,努力维持着脸上表情,额上却忍不住往外冒虚汗。 沉朱没有察觉二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开口问他:“这几日辛苦你。慕家之事,你打算怎么办?” 想起慕家老爷子请求他们带回儿子的恳切模样,隐隐有些内疚,所以才留下慕清让询问此事。 慕清让眼中闪过微微的失望,敛去之后,道:“上神放心,慕家那里弟子自会前去安抚。”又宽慰她,“世间的生死皆属造化,上神切莫自责。” 沉朱叹息一声:“可此事毕竟因我而起……”说着,又嘱咐了他几句,见他频频抬袖拭汗,忍不住问他,“你很热吗?” 慕清让僵了僵,眼角余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凤止,沉朱随他目光望去,却只看到凤止的一张笑脸。唔,笑得还很和蔼。 沉朱见慕清让眉间隐约露出疲惫之色,便道:“你若累了,就下去休息吧,有什么事就交代崇冥,不要同他客气。” 慕清让总算可以逃离自凤止上神身上散发出的险恶气氛,立刻行了一礼:“多谢上神,弟子先行告退。” 沉朱在他退下之前又道:“且慢。”想了想,问他,“你可知道崆峒的剑冢?那里有数以万计的神兵,全部都传自上古,其中的任何一把,只怕普通人穷尽一生都难得一见。”又道,“其实,剑冢常年都缺人手……”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可是她其实挺中意眼前的青年,崆峒掌管剑冢的神官年年都在闹退休,她早就想提拔一名新人,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虽说抢东方阙的人有些不大厚道,能不能说抢得走也是个问题,可是俗言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俗言又道:只要锄头挥得好,哪有墙脚挖不倒。 沉朱坚定了一下决心,在他还没表态之前,道:“咳,虽说紫华山也是个极好的修炼之地,以你的资质,再修行个千八百年,或许也有机会飞升上仙,可你若来崆峒,不出百年,就可顶上奉剑神君的神职……”眸中的迟疑散尽,直率地问他,“本神的意思是,你愿不愿意来崆峒?” 慕清让为她的话怔在那里,望着少女清明坦诚的目光,良久,才道:“多谢……上神的美意。” 沉朱期待落空,叹口气:“你若不愿,本神也不勉强。” 慕清让迎上她的目光,坦然道:“并非弟子不愿,而是弟子尚有俗务在身,无法草率放下,无虚师叔临去前将剑阁托付给弟子,所以,看守剑阁便是弟子的责任。”缓缓道,“待哪日尘缘已了,弟子愿追随上神。”神色坚定,道,“天涯海角,誓死奉陪。” 沉朱听罢,缓缓勾唇,道:“好,本神等你。” 待慕清让离开房间,沉朱望着仍然赖着不走的凤止,眼皮一跳:“你打算不走了吗?” 凤止慢悠悠踱到床边,坐好后问她:“你觉得本君是走好呢,还是不走好?” 沉朱想了想,拉起被子:“慢走不送。” 腰在中途被停住,男子的气息逼到近前,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看着她:“你就那般中意他吗?” 沉朱没有听出他的话中之意,一本正经道:“你说清让吗?他符合我的所有期待,性格稳重,话也不多,剑冢的主人,就该是那副样子。” 面前的那双眼睛眯了眯:“所以,他方才没有答应你,你很失落?” 她点头:“那是自然,崆峒不比九重天,每年都有那么多的修仙者趋之若鹜,有些人才可遇而不可求,错过这次,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到。”推了他一把,“我累了,你快回去睡觉。” 他却将她带倒在床上,抱住:“本君不走。” 她神色无奈:“所以,你是当真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有私情吗。” 他闭目,长睫在眼下投落阴影,声音里带着好听的鼻音:“知道了又何妨。”头往她颈窝蹭了蹭,道,“阿朱,本君不大开心。” 沉朱一惊:“怎么了?” 凤止叹气,她怎能当着他的面对别的男人说‘我等你’这样的话,犯了忌讳啊。可是这种理由说出来倒又显得他很小气,于是思虑片刻,决定与她生闷气。 沉朱见他没动静,看来是真的不开心,于是抬手在他的头上落了落,道:“我不赶你走了,成么?” 凤止为她的动作顿了顿,继而自唇角勾起一个弧度,虽说她搞错了他不开心的理由,可这样的结果倒也极好。 凤止起身,道:“成交。”利落地将自己扒得只剩贴身的内衫,又将她给扒了,吹熄灯盏,抱入怀中,道:“睡吧。” 沉朱缓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家伙,绝对是有预谋的! 第二日一早,长溟的一行人前来辞行。东方阙的承位仪式还余两日,再不赶回紫华就有些说不过去。 临行前,紫月有些恋恋不舍,东方阙顶着那张冰块脸将她拖走,洛小天因为当年被沉朱罚过禁言,所以此次吸取教训,把嘴管得很严实,只是在临去之前忍不住向她介绍了一遍紫华山的风土人情和壮丽河山,并诚恳地邀她有时间到紫华一游,慕清让虽然只道了一句“上神保重”,眼神里却有千般情愫,沉朱自然未能读出来。 他们一走,小院立刻冷清下来,崆峒的神将奉崇冥之命,只在暗中看守,不去打扰沉朱与凤止。 沉朱腿伤没有好利索,又嫌房中太闷,就让凤止抱她到院中的摇椅上坐一会儿。 院中有个紫藤架,藤条缠缠绕绕,有细细碎碎的花在头顶汇成一片。 少女闲靠在摇椅里,听书生模样的青年说一些上古时的轶事。花影投落到秋水般的眸中,似将双瞳也染上重重紫色。她不知不觉听倦了,就闭目浅浅睡了过去。 白衣书生探手将落在少女发间的花瓣拂去,垂目凝视她的睡颜。 紫藤花下的那个场景,美好地如同一副画。 沉朱静养三日,到了启程回崆峒的日子。 凤止每日都以神力在她体内循环一遍,助她疗伤,所以伤势恢复得极快,虽然行动仍略有不便,身体却已无大碍。这一日,她整好衣装,预备与崇冥商量回崆峒之事,结果一推门,就看到崇冥早已率众神将整整齐齐地立在门外的空地上。 虬髯的将军玄甲护身,单手放在刀柄上,抿着嘴,神色严肃。他身后的将士,也各个整装披甲,神色肃穆。 沉朱眼眸微寒,这绝非护送她回崆峒的阵仗,倒点捉拿犯人归案的意思。 她冷冷扫了众神将一眼,问道:“崇冥,你这是想做什么?” 崇冥的目光在立于她身侧的凤止身上落了落,适时,白衣上神理着衣袖,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将目光落回沉朱身上,自手中化出一卷诏书来,念道: “墨珩上神谕旨,崆峒储君沉朱不顾玄天之诏,擅自下界,其罪当诛,念其年少,即日起剥去其储君之衔,罚入混沌钟囚禁百年,以儆效尤。”默了片刻,才道,“罪神沉朱,还不领旨。” 沉朱虽然极力站好,却仍觉得腿上一软,手扶上身畔男子,道:“你说什么……” 第九十六章 墨珩 她听得清楚,崇冥方才说,墨珩让她去混沌钟内受百年囚禁之刑,还要剥夺她储君的名分。 她罔顾玄天诏自九重天跑来人界之时,就已做好了向墨珩认错的准备,她知道自己这次闯下的祸不小,却没有料到,墨珩竟会这般重罚于她。 上古的众神开辟六界之初,为防六界的根基不稳,以一座威力无比的神钟镇压在鸿蒙世界之上,这座神钟便是混沌钟。数十万年来,混沌钟便如镇压坐席的玉器一般,稳稳坐在鸿蒙世界的边极。后来,六界的根基渐渐自行扎牢,不必再借助混沌钟的力量,混沌钟便渐渐沦为闲置的神器。 后来,有人提议,混沌钟是先天之宝,这般闲置下去未免可惜,因其具有镇压鸿蒙世界之威,能震住天地间的一切戾气,不妨用来关押堕仙或邪神。可是,开启混沌钟会耗费极大元气,关押一般的罪神犯不着这般折腾,所以自上古至今,混沌钟便只开启过一次。 沉朱记得清楚,上一次混沌钟开启,是因上古邪神青鸾屡次自仙界天牢逃脱,天帝不得已才动用了混沌钟。如今,墨珩罚她入混沌钟内悔过,无疑是在告诉天下人,她沉朱犯下了滔天大错。最让她寒心的是,他竟连认错的机会都不给她。 凤止将沉朱扶好,目光冷冷淡淡地望向崇冥,还未开口,崇冥便道:“凤皇,你答应过,此事绝不插手。” 怀中的少女颤了颤,待明白此话的意思,脸上浮出怒色:“凤止,此事你早知道!” 凤止敛下眸子,没有隐瞒:“是,本君三日前就已得知。” 沉朱的大脑为他的回答一片空白,他早知道,为何绝口不提? 她无暇细思他缘何隐瞒自己,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良久才找回说话的力量,对崇冥道:“崇冥,本神不服,即便是要入混沌钟领罚,也要在本神面见墨珩以后。” 崇冥往日对她殷勤无比,此刻竟是一步也不退让:“上神在观星殿闭关,帝君就算赶回崆峒,也见不到上神。”眼神冷下去,“奉劝帝君不要轻举妄动,臣并不想伤害帝君,可若是帝君抗旨,那就休怪臣无礼了。”手下的腰刀仿佛随时都会出鞘,“臣奉旨行事,请帝君不要让臣难办。” 沉朱脸色渐渐苍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身体贴上一个有力的胸膛,她心绪稍定。事情还没有糟糕至此,她还有凤止。 谁料,他却只是轻握住她的手,声音很轻:“阿朱,不过是一百年,很快就会过去。” 手心的温度滚烫,她却失神,他这是要……袖手旁观? 唇角不自觉勾起冷冷的弧度,将手抽了抽,道:“放开。” 他的手颤了颤,将她握得更紧,唤道:“阿朱。”这一声阿朱里,竟似有诸多无奈。 她唇角的笑意愈发冰冷,本以为他会护一护她,起码要为她说句话,也许他的话并不会改变什么,她也并未期待崇冥会在他的威严下退让,她只是觉得,他应该要争取一下,为她争取一下,而不是平静地告诉她,这一百年很快就会过去。 凤止,你难道不明白吗,我并不是怕这一百年,而是怕这一百年是个谎言。墨珩绝不会如此无情,他既下了这样无情的旨意,定然有他的难言之隐。 她的本能告诉她,混沌钟不能去。 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休说她重伤未愈,就算她此刻生龙活虎,也未必能打得赢崇冥。 从未有一个时刻,她觉得自己如此孤立无援。可是,偏偏凤止将她的手握得十分紧,自他手上传来不易察觉的颤抖,后来就只能感觉到滚烫的温度和越来越蛮横的力道。 那一刻,她与他靠得很近,却又像隔着很远的距离。有些话他不说,她自然不会知道。如果可能,她希望自己是个更擅长猜人心思的姑娘。她想知道自己喜欢的人在想什么,不想与他有任何误会。 她终于甩开他,并非刻意与他疏远,只是不喜欢这种与他牵着手却又远隔山水的感觉。他却为她的动作神色黯了黯,手在原处僵了一会儿,才缓缓握住空了的掌心。 沉朱无暇理会他眼中滑过的黯然,沉声对崇冥道:“见不到墨珩,本神绝不去混沌钟。”脸上露出一副“你看着办”的神情。 崇冥知道自家帝君的脾性,出于私人的关怀,也有些于心不忍,可是想了想自己于心不忍的后果,就硬下心肠,抽出腰刀:“给本将军把帝君拿下!” 不等神将行动,忽有一个影子闪至沉朱跟前,雪发玄袍,神泽浩瀚。他伸出一只手做阻拦状,声音无任何波澜:“都退下。” 沉朱暗暗松一口气,她怎忘了,还有白泽可供差遣,行到他身后站定,道:“白泽,本神不想去混沌钟。” 白泽木着一张脸看向崇冥,重复道:“沉朱说了,不想去混沌钟。” 崇冥瞬间不淡定了,白泽这个猪队友,到底是站哪一边的?墨珩上神刚刚助他渡劫,九死一生,他倒好,转脸就忘恩负义。这些话不好当着沉朱的面直言,只得咬牙切齿地提醒他:“白泽神君,你想违抗墨珩上神的旨意吗?” 白泽道:“吾在沉朱面前立过誓,愿为她所用,所以,吾只听从沉朱一人号令。” 崇冥将军默了默,他说的,倒也是这么个理,却又忍不住腹诽,虽说是这个理不错,可是你脑子能不能拐点弯?怎么主仆全一个德行。 眉头一拧,不管了,先将帝君抓了完成任务再说。他刀柄一转,道:“得罪了!” 话音未落,人已到白泽面前。面前神君的一双碧色眼睛古井般幽深,里面却无半点杀意。逼人的刀气将他的衣袍和长发掀起,他不避不闪,赤手空拳将迎面而来的刀刃接下,崇冥目色一冷,扫堂腿攻他下盘,白泽保持握住他刀刃的动作原地翻身跳起,以手作刀朝他后颈砍去,崇冥闪开,旋身攻他手腕…… 电光火石的功夫,二人已过了数十招,众神将看得目不转睛,正默默吞口水,就听崇冥朝他们喊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来帮老子!” 沉朱趁白泽牵制众神将的功夫原地观望,发现满院子都是守将,就连后门都有两个神将把守,她捡了个防卫较薄弱的方向行过去,凤止也抬脚,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她转身,唇角不自觉挂上一丝嘲讽:“你跟着我做什么,难道你也要将我抓回去关押吗!” 凤止为她充满敌意的态度顿了顿,突然伸手将她往前拉了一把,在她原本所立的地方,一个大块头神将被白泽从战局中甩了出来,砸断了走廊的护栏。他低声道:“阿朱小心。” 沉朱冷冷道:“凤止,你若是还待我有些情分,就放我走。”忍不住冷嘲道,“热闹只需看着,不需要参与,不是你的一派作风吗?”她说罢就转身而去,只见方才倒地不起的那名神将刚要爬起,就被她一脚又给踩了回去。 凤止望着直接从自己下属的身上踩过去的少女,默了默,绕过那名可怜的神将,无奈唤她:“阿朱……” 随她来到后门处,守在那里的两名神将立刻抬手阻拦,只听少女冷冷道:“你们还认不认我这个帝君?让开!” 那两名守将被她的神威震慑住,却很快回神,道:“帝君,墨珩上神有令,请帝君入混沌钟!” 沉朱见二将不动如山,立刻调动体内神力,可没有坚持片刻,她就晃了晃身子,刚刚调出的神力重新落回丹田,微微浮起的衣袖也重新落回,果然……还是身体太虚弱了吗。 正要赤手空拳与那两个神将干一场,就有两只手落在她肩头,将她按住,凤止的声音响在身后:“阿朱,你想好自己要去何处吗?” 她咬了咬唇,道:“天下之大,哪里不可去?大不了去紫华山,紫月多年之前还欠我个人情没还,不妨向她讨回来。” 凤止的语气却很平淡:“你前脚去紫华山,崆峒的神将后脚就会跟过去,紫月的确会护着你,可正因为她会护着你,此事才更麻烦,弄的不好,就是崆峒与长溟的一场大战,阿朱,你可想好了到时候如何收场?” 她为他的话默在那里。 他说的话她的确没有想过,一直以来,她好像都只会看到眼前发生的事,也只会事到临头才想办法,这种丝毫也不瞻前顾后的个性,其实有时是会给身边的人带来麻烦吧。 良久,她才道:“是啊。届时,我一定无法收场。”唇角挂起一抹自嘲的笑,“凤止,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崆峒的帝君……当得很不像样?” 凤止还未回答,就感觉到一股巨大的神威自天穹压下。那股神威来自远古洪荒,虽然未刻意对人施压,却让人不自觉臣服,混战中的白泽和以崇冥为首的众神将纷纷停下动作,朝苍穹仰望。 沉朱一惊:“墨珩……” 第九十七章 我不恨你 第六十五章我不恨你 一道金光在院中落下,自光华中走出的男子,着一袭庄重的墨色古袍,眉目古雅,仪态威严。那一副尊容,就算以这世上最美好的字眼来描摹,或许都显得轻浮和冒犯。 众神将大都是第一次见到墨珩,纷纷卸掉手中兵刃,伏地而拜。 崇冥以刀撑地,半跪下去,心头难掩震惊,上神竟亲自过来了…… 墨珩没有理会那些跪了一地的神将,缓步朝前行去,玄眸在凤止的身上定住,道:“凤皇,又见面了。” 凤止回之以温和一笑:“是啊,又见面了。”与他寒暄,“墨珩,别来无恙?” 墨珩客气道:“托凤皇之福。” 凤止脸上维持的恰到好处的笑意:“上次在崆峒未能当面道别,没有想到,竟会在人界重逢。”明知故问,“听说你在闭关,怎会突然驾临人界?” 墨珩的眸中没有任何波澜:“此话该本神问凤皇才是。凤皇来人界必是有紧要之事,何不说来听听?” 凤止含笑:“本君闲散惯了,如何不能来人界逛逛?倒是你,怕是有数万年不曾踏足人界了吧。” 沉朱眉头皱起,也顾不上问他混沌钟一事,上前一步:“墨珩,你的身体如何承受得住人界的污浊?” 墨珩却看也不看她,眸子转向恭敬立在一旁的崇冥:“本神的旨意如何现在还未执行?” 沉朱身子颤了颤,墨珩他……就这般生自己的气吗? 崇冥道:“帝君几日前身负重伤,臣与凤皇相商之后,擅做主张,将上神的旨意延后了三日。可今日捉拿帝君之时,却遭白泽神君阻拦。小神办事不利,请上神降罪!” 墨珩听罢,微微眯了眼,看向凤止,语气里有些不悦:“崆峒的家事,凤皇只怕没有掺合的资格吧。” 沉朱的手指在衣袖间握了握,在凤止之前开口:“墨珩,你不要怪他。” 凤止未曾料到她会为自己说话,定定望住她,松挽的长发下是修长白皙的脖颈,身上的衣装乃崇冥备下,里面是浅紫色裙装,外罩一件黑色长袍,袖间有精致的刺绣,这般看她,就像是人界某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端庄高贵,雍容典雅。 她道:“我那日重伤,凤……”缓缓吐出一口气,看向墨珩,“凤皇岂能坐视不理。”说罢,默默在身下找到凤止的手,拉住之后,以只有他可以听到的声音道,“对不起。” 凤止为她的道歉心头一动,目光缓缓柔和下来,他的阿朱,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啊。 可是,她越是懂事,就愈发显得他的私心甚重…… 沉朱望向墨珩,定了定神,道:“墨珩,你罚我入混沌钟可以,但我有权知道你隐瞒我的事。还有,我要退掉与天族的婚约。”握紧凤止的手,道,“我喜欢的人在这里,除了他,我谁也不嫁。” 此话她虽说得明白,手却忍不住颤抖。在她眼中,墨珩并非世人敬畏的上古尊神,而是将她养大的人,是她的父兄,是她的师长,在那些由他陪伴的悠长岁月中,她不止一次地想,他说的任何话她都会照办,就算有一日他让她毁了六界,她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可她终究还是让他失望了。 凤止感受到她的挣扎,心道,阿朱,本君何德何能,值得你如此倾心相付。 墨珩听完她的话,薄唇抿成一线,良久才道了句:“甚好。” 声音不高,却清楚地传入沉朱耳中,他的这一句“甚好”,比起责骂呵斥来更让她无地自容。 她身形微晃,听男子继续道:“玄天诏无法威慑你,与天族的婚约你可以撕毁,长幼尊卑你亦可以罔顾,本神这些年,可真是教出了个好孩子……咳……咳咳……”他突然抬手掩住口,自指间不时漏出几声低抑的咳嗽。 沉朱心尖一颤,忙冲过去,手足无措地帮他拍着后背顺气,她的紧张透过语气就能明显察知:“墨珩,你、你莫要动气……”额上因担心而微冒冷汗,“你来人界,成碧怎没拦着你……”边拍边问他,“可好了一点?” 墨珩缓回之后,却有些冷漠地将她自身旁推离。 沉朱为他的动作脸色一白,眼眶登时就红了一圈:“墨珩,你当真不要我了吗。”手伸出去,想去扯他的衣角,却在中途缩回,语气里的委屈闻者动容,“剥夺我的储君之位,罚入混沌钟百年……我就这般令你失望吗?” 崇冥忍不住劝道:“帝君快将方才那番话收回去,再向上神认个错,保证日后再也不犯就是。上神不过是一时气话,待帝君自混沌钟归来,还是崆峒的君王。” 沉朱虽然眼睛红着,却轻轻抬起下巴:“认错?那你告诉我,我何错之有?若我不依与妖皇之约来人界,是弃自己的部下于不顾,若为了一纸婚约与长陵成婚,是弃自己的本心于不顾。失去部下和本心,这个崆峒帝君不当也罢!” 墨珩闻言,撑上额头评价:“好一个本心,好一个不当也罢。” 沉朱只觉得心里憋闷得厉害,她与墨珩,为何会闹成今日这般局面。 可是,有些话她却不吐不快,也不顾此时时机是否正好,就问他:“墨珩,你便没有话要同我说吗。你既早早派崇冥看管我,为何不一开始就让他拿我归案,长生教一事,我不信你什么都不知道。浮渊是谁?他为何针对于我,想必你也一清二楚吧。” 声音虽然有些颤抖,却极清晰:“还有,母皇究竟是怎么死的,有关九千年前的崆峒大乱,你究竟还要瞒我多久?” 墨珩看着面前的少女,眸中如有飞雪旋过。她方才问他,浮渊是谁,她的母亲是怎么死的,这两个问题在他心头已经压了九千年,想必她也早有无数次想亲口问他吧。 这一日,总算是来了。 墨珩抬脚行到她跟前,眸中情绪隐去,神色平静:“你方才不是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吗?本神今日便告诉你。”说着,扯住她的手臂来到凤止面前,冷静道,“凤皇,本神早就提醒过你,若本神记得不错,你也答应了本神,不会再打这丫头的主意。” 沉朱为墨珩的话头脑一空,这些话都是简单的字眼,可组合起来,她却一个字也不能理解。 此事,同凤止有何关系? 唤作凤止的上神立在那里,眉目似画,自他唇角泛起的笑意似有些微微发苦:“或许,与你定下约定的那日,本君就并无守约的自信,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凤皇这般坦诚,本神倒是省了许多麻烦。九千年太久,有些旧账翻起来只怕会没完,那就先说说两百年前吧。” 沉朱为此话指尖微颤,两百年前,正是她遇到凤止的时候。 “两百年前,为了将这丫头引到昆仑山,凤皇怕是颇费了一番神吧。” 沉朱呼吸一乱,瞪大眼睛看向凤止,只见书生模样的青年眉目低敛,唇角笑意清隽动人:“其实也并未如何费神,只是得知阿朱往东海一带去之后,提前知会了一声东海水君,让他将昆仑妖市的事透露给阿朱。待阿朱来到荒河镇,事情就更加好办,至于如何去办,就不必本君细说了吧……” 若不是墨珩扯着沉朱的手臂,她只怕要瘫软在地。 凤止的意思她听得明白,他的意思是,当年她会去荒河镇,全是他的算计。可他这般算计她,对他有什么好处?她还记得初见时他的模样,书生打扮,一身白衣,眉眼温软干净,问过她的名字之后,他轻轻唤自己:“阿朱姑娘。” 她失声问他:“凤止,为什么?” 凤止不忍看她表情,抬了抬眼又垂下,道:“因为本君对你有兴趣。” 沉朱为这个回答大脑空了半晌,不由得冷笑,问他:“是对我有兴趣,还是对我体内的东西有兴趣?” 焱灵珠。他接近她,不就只剩下这个可能了吗? 她疲惫地闭了闭眼,想了想,语调愈发清冷:“你费尽周折将我引到昆仑山中,是不是觉得我免不了会与白泽一战?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愧是凤皇啊,算计人都能这样不着痕迹。”可惜,他的整盘棋都被紫月给搅了,因为紫月的缘故,她虽入了昆仑山,却并未与白泽打起来,想到这里,唇角的弧度渐渐凄凉惨淡,她睁开眼睛凝视他,“我有一事不解,想请凤皇解惑。” 凤止身形一晃,听她红着眼眶问自己:“既然都算计到了这一步,当年又为何救我?” 她死了,他就能拿到他想要的东西,既然算计了她,为什么不能算计到底? 凤止手在衣袖间握紧,道:“当年本君的确有借白泽试探你的意思,也曾经犹豫要不要下手,可是,本君没能做到。阿朱,你可信我?” 沉朱只是冷淡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该如何回答?我信你,抑或我不信你?无论她信他还是不信他,都已经无法否认,他接近她,从一开始就用心不良。 她竟还傻傻的,将他放在心上两百年。 墨珩的声音响起在耳畔:“崆峒大乱时,素玉因怒火失去控制,险些毁掉六界,天帝召集众神合议的结果,是在酿成大祸之前将她诛杀。”声音里有说不出道不明的沧桑和凉薄,“朱儿,有关此事,本神与凤皇都点了头。” 他说罢,将脸转向她:“你方才的问题,本神还需回答吗?” 与凤止在一起,就是与弑母仇人在一起,此事她不知还好,若是日后得知,以她的性子,难保不会厌恨她自己。此时告知她,她最多会憎恨他与凤止,虽然残忍了些,他却只能如此。 墨珩无法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的身体和都感情已撑到了极限,将她往崇冥怀中丢去:“崇冥,带她去受罚。” 崇冥将少女护在怀中,道:“是。” 他转身欲走,白泽横档在他身前,那双碧色的眸中隐约有杀气腾起。 他还记得沉朱的命令。她说,她不想去混沌钟。可是,自崇冥身畔却传来她极轻的一声:“白泽,下去吧。” 一身玄甲的将军高大而壮硕,被他护住的少女就愈发显得娇小柔弱,男子揽着她继续往前走,走到一半,她突然顿下脚。 她没有回头,只道:“凤止,我不恨你。”缓缓道,“我只当从来都没有见过你。” 极轻的一句话,却似锋利的剑。 待崇冥带着沉朱离开,墨珩突然重重一晃,整个人朝前倒去,白泽最先反应过来,抢至他身前,将他扶稳在怀中。 鲜血自他口中喷薄而出,很快就染红了白泽的肩头,他剧烈地喘息,漆黑长发下,面色如燃尽的灰烬一般苍白,唯有一双眼睛里还有些微的光亮,可那光亮却似一盏点在风中的灯,不知何时就会熄灭。 凤止立在那里没动,道:“墨珩,你一直都对自己这么狠吗。” 唤作墨珩的上神自白泽肩头撑起头,唇角被鲜血勾勒出一朵绝世的花:“凤皇,本神大限将至,怎能不为她考虑?百年以后,她自混沌钟出来,就算见不到本神,也不会过于难过,否则,以她的性子只怕要扰得六界都不得安宁……”又道,“这一百年,她恨着本神,也好。” 凤止神色莫测,道:“墨珩,你让本君说什么好。” 她连本君都不恨,又怎会恨你?你养育她长大,竟都不了解她的脾气吗。 却听墨珩郑重道:“凤皇,本神能将她托付给你吗?” 凤止苦笑:“你一步步将本君逼到绝境,不就是为了让本君承诺你这一句吗……可是事到如今,你想让本君如何收场?” (第二幕终) 第九十八章 极望山 最近几个月,因锦婳长公主的寿诞将至,九重天一派热闹气象。自一个月前开始,就陆陆续续有贺仪自四海八荒送至天上,几乎每日都能够看到满载奇珍异宝的香车宝马自四面八方飞往清染宫方向。与清染宫相隔不远的长乐界饱受其扰,长乐界的当家青玄君不胜其烦,只得暂时去友人那里躲清闲。 闲聊之时,说起了这位锦婳长公主。 她乃天帝胞妹,是九州八荒难得的美人,又加上至今尚无出嫁的动静,就成为许多单身男神仙觊觎的对象。不过,听闻她性格孤傲,普通的青年才俊根本入不得她的眼,否则,也不会八万岁高龄了仍然打着光棍。 尽管明知俘获美人芳心难度很大,却仍有许多男神仙抵挡不住做天帝妹夫的诱惑,暗自将主意打到这位公主身上,可是她性格冷傲,不常参与交际应酬,她的寿宴便成了接近她的唯一途经,为了得到清染宫的请帖,四海八荒的男神仙都在贺礼上下足了功夫,期待能够得到长公主的青眼。 然而,清染宫负责送请帖的女官,最近却为请帖送不出去愁容满面。 长公主下了死令,这份请帖务必送到凤止上神的手中,他来还是不来都不打紧,打紧的是一定要将他的回音带回清染宫。可她努力了半个月,却连那位上神的面都见不到——实在是鞭长莫及啊。 小女官在长公主的寝殿前叹了一声又一声,终于一脸从容就义的表情迈进了殿内。衣着华贵的女子懒洋洋地坐在美人榻上,正伸出纤纤玉手逗那只上个月自南海送来的鹩哥。这只鹩哥虽然只是普通禽类,却可模仿两千多种声音,深讨清染宫主人的欢心。 虽察觉到女官的到来,女子的眼睛却依然停在那只鹩哥身上,懒懒问道:“可是凤皇那里有了消息?” 女官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奴婢没用,请殿下降罪。” 那只鹩哥立刻尖声重复:“奴婢没用,奴婢没用!” 逗鸟的手一顿,女子声音微冷下去,问道:“可是他不愿意来?” 女官把头埋得更低一些:“回殿下的话,奴婢并没有见到凤止上神……” 女子神色更凉,冷冷扫她一眼:“倾尽清染宫之力,都找不到一个人,你这个女官当得果真无用。” 小女官肩头微微一颤,小心翼翼地寻找合适的措辞:“殿下,并非奴婢找不到凤止上神,只是,凤止上神所在之处,委实不是奴婢这样修为的人可以硬闯的,恐怕就连清染宫修为最高的神将,也不敢冒险一试。” 女子将鸟食喂给鹩哥,眯起眼睛:“哦?凤皇他究竟在何处?” 小女官吞口口水,不敢看女子的脸色,颤声道:“禀殿下,凤止上神如今在极望山中。” 闻言,女子的整张脸都沉了下来。极望山乃混沌钟所在之处,因山中极寒,又因混沌钟神威强大,单只靠近就有灰飞烟灭的危险,别说是清染宫的神将,这世间恐怕少有神仙能面不改色地进入极望山。 她道:“他去极望山做什么?” 小女官身子颤了颤,虽然主子问了,可她实在是不敢说,可是她不说,主子也会从别处得知,只得咬了咬牙,道:“不知殿下还记不记得,百年前崆峒的沉朱上神被罚入混沌钟,听说,凤止上神随后就入了极望山,有人说……” “有人说什么?” “有人说,凤止上神会不会与沉朱上神有私情,否则,也不会不顾极望山中的寒气,一伴就是百年……” 不等女子反应,那只鹩哥就已尖声学舌:“有私情,有私情——嘎——”鹩哥被女子粗暴的动作惊飞,扑棱棱地在殿内盘桓几圈,停在了远处宫灯的灯罩上。 女子摔碎手中盛放鸟食的白玉钵,精致的眉目上染了一层冷色,许久,才凉凉道了句:“好一个沉朱。” 百年前,崆峒帝君沉朱与天族二殿下长陵的婚事将近,却因违抗玄天诏而被罚入混沌钟受罚,本该举办的婚事自然也因此延期,她若是同凤皇果真有染,却是要将天族的颜面至于何地? 锦婳的手指缓缓掐紧,她与帝尚虽然诞生于天族,却并非自一开始就有如今的风光,他们的母亲原本只是个地位低下的仙娥,并不得先帝宠爱,所以兄妹二人从小就饱受欺凌和歧视,能够有今日这般的地位,所付出的艰辛可想而知。 她与帝尚花了数万年才得到的东西,那个小丫头不费吹灰之力就已获得,甚至拥有远甚于他们的尊崇和荣宠。就算是修为资历远高于她的自己,见了她也要恭恭敬敬地称一声上神。天底下,哪有如此没有道理的事! 虽然不甘心,却又不得不承认,仙界绝不能与崆峒为敌。毕竟,关系天地运数的五大秘境——大光明境、东方金刚境、南方华严境、西天梵境以及北天莲花境,虽然自身也在万千劫数之中不断完善,目前却仍然无法斩断与崆峒的联系,上古的神威纵然已十分稀薄,却依然足以左右整个六界的局势,否则,当年崆峒动荡,帝尚也不至于那样紧张。 想到适才女官的说法,女子精致的面孔微微扭曲。凤止,你当真对崆峒的小丫头动了心思吗…… 小女官望着自家主子,战战兢兢劝她:“殿下息怒。说不定,此事还有其他内情呢。听闻沉朱上神野蛮粗鲁,凤止上神怎么可能会看上她,毕竟,连殿下这样端庄贤淑的美人都……” 这句话无异于是火上浇油,就听女子冷冷道:“你是不是想说,连本宫这样的人都入不得他的眼?” 小女官欲哭无泪地想,自己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最终,她被罚去扫了三年的茅房。此乃后话。 极望山中。 百年的力量可使凡人青丝成雪,却不能使极望山中的寒冰有分毫消融。这里是天地至寒之处,乃六界有名的险境,山中不光灵力密布,混沌钟的神威亦震慑着四方的生灵,尽管有神力护体,白泽依然在踏入山间的瞬间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极目远望,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一座大钟巍峨耸立,自上面繁复的上古神纹之上源源不断有神泽扩散开来,试图阻挡任何人靠近。 白泽以本源之力撑起仙障,踩着覆满坚冰的土地行到大钟附近,大钟脚下十里左右的地方,有一座孤零零的小木屋,木屋外摆了石桌石凳,外头则围上了一圈简易的竹篱,尽管山中风雪肆虐,竹篱范围内却不受影响,石桌石凳都很干净整洁。 能够在如此靠近混沌钟的地方撑开仙障,证明木屋的主人实力逆天。 白泽轻车熟路地以咒术破开仙障,推开了小木屋的门,房中却空空如也,他退出来,低声道:“又出门了吗。” 他十次来访,总有七八次主人不在,已经习惯了。 不过,他大抵知道木屋的主人去了哪里。 此时,一名青年正独行在漫天大雪中,身上是一袭干净的白衣,风雪中看不清眉目,只是,在这环境恶劣的极望山中,他却闲庭散步一般,淡然地朝混沌钟逼近,就仿佛那山中遍布的灵力和混沌钟的威慑,于他而言都是闹着玩儿的一般。 他行至混沌钟前,长身立下,目光虽然落在钟身上,却似透过它望着里面的东西。他不顾混沌钟上的灵力会对自己的身体造成的伤害,将手放至其上,声音低沉清雅:“阿朱,还有半个月,就能见到你了……”淡淡的敛下,“不怕你笑话,本君虽然宽慰你,一百年很快就会过去,可是这百年来,本君却每日都要想将混沌钟打破……本君忍的,很辛苦呢。” 说着,就有冰冷深沉的气息自他掌心漫出,缓缓酝酿成肃杀凛冽的杀意,混沌钟似乎感受到那自外部而来的毁坏之意,立刻调动灵力与其对抗,凤止眉眼一沉,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凤皇。住手。” 他将手收回,负于身后。 白泽疾行到他身后,面上虽无表情,语气却郑重:“不可以。会害了沉朱。” 他敛眸,道:“白泽,本君心中有数。”温润的面孔转回混沌钟,淡淡道,“本君原本想,她那样爱热闹的性子,怎能承受得住百年的孤寂。可是最近本君才悟透,原来那个承受不住孤寂的人,其实是本君。她或许……连见都不想见到本君呢。” 白泽瞅了瞅他,丝毫也不解风情地道:“沉朱不想见你,你就离她远远的。” 凤止脸色顿了顿,低眉苦笑:“白泽,此事由不得本君。” 白泽想起他答应墨珩上神要照顾沉朱,道:“吾会保护沉朱。夜来也会。崆峒的十万神将,都不会让她受到伤害。” 凤止听罢,挑了挑唇:“所以到头来,只有本君是多余的吗……” 第九十九章 本君答应了吗? 在混沌钟内度过的百年时间,于沉朱而言,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最难熬的当属最初的几日。她整个人都浑浑噩噩,满脑子装的都是墨珩的那些话。她觉得自己应该将那番话想通,于是坐在那里不眠不休地想,也许是太久没有合眼,最终累倒在一片混沌之中。 醒来后,她缩在地上,失声痛哭。 也许是因为四周没有光,让她觉得害怕,又也许是因为她心里难过,需要发泄。 她发现有些事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比如为什么在得知素玉的死因时,自己心中竟无任何波澜,她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为墨珩开脱。 她告诉自己,素玉的死是没有办法的事,墨珩身为龙族的上神,不能为了私情弃天下苍生于不顾,他当年为了崆峒甘愿耗掉自己的一半神力,如果有更好的选择,又怎么会牺牲素玉?只怕,当时的情况已经严峻到超出他的控制了吧。 她没有办法恨墨珩,素玉生她是恩,墨珩养她……又何尝不是。 还有凤止。千神冢的封印何等重要,若非事情严重到一定程度,他也不会把算盘打到她的头上。他本有无数机会可以取焱灵珠,可是他没有。如今想想,他第一次拒绝她的时候,或许就已经决定了放手。 他想让她离开他,离得远远的。 如果他没有来崆峒,或许有一天她会把他忘了,她做她的崆峒当家,他当他的凤族帝皇,永不相见,各安天命。可惜,明明是他自己的决定,他却先动摇了。否则,也不会做出陪青玄君送婚书这等不合常理之事。 这世上最强大的上古神,竟也有管不住自己的时候,此事倒像是她沉朱捡了便宜。 她与他都不好受,她恨他又是做什么。 她只是有些可怜他,也可怜她自己。 他们都是这世上最尊贵的神,却如此身不由己,就连爱一个人,都这般困难。 她自然不能一直软弱,哭过之后,还要想办法打发这百年时间。 这里什么也没有,她能做的事情有限,唯有静心入定,调理内息。 她打小就喜欢耍刀弄枪,不热衷内在功法的修炼,所以她的拳脚功夫虽好,对神力的控制却毫无章法。尤其是她的体内还存在着包括焱灵珠在内的两股神力,有时候,二者会在体内互相冲撞,发作起来生不如死。 所以,墨珩才一再叮嘱她,在将焱灵珠的神力彻底化归己有之前,绝不能擅动本源之力。然而,焱灵珠神力庞大,虽已与她的神元相融,却只有不到一成的力量可供她自在掌控。只要一日不将焱灵珠化完,这些无法控制的神力,就有可能在她体内暴走,而九千年前素玉造成的那场大祸,也可能再次重演。 一想起素玉,本就没有神采的眼眸就更加黯淡。 那个给了自己生命的女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有什么样的喜怒哀乐,为何会做下那般疯狂的事? 她将这些杂乱的念头逐出脑海,原本只是想借静坐调息打发时间,可是试着将丹田的气息在体内运行了一个周天之后,她却惊讶地发现,焱灵珠竟一点点转化为神力,融进了她的神元里。 原来,素玉仙逝时怒火冲天,所结的焱灵珠自然也因此带上了极大的戾气,这也是她难以掌控焱灵珠的原因,可是,混沌钟的神威却将那份戾气稳稳镇住,为她将焱灵珠的神力化归己有提供了方便。 她心情复杂地想,自己这是……因祸得福了吗。 自发现此事之后,她就开始专注于转化焱灵珠的神力,若能够将焱灵珠化尽,也算是没有白白浪费了这个机缘。 混沌钟内没有光,不分昼夜,她把心思都放在了淬炼焱灵珠的神力上,也就没有特别留意时间的流逝。 她按照炼气化神的最基本的方法,将焱灵珠的神力提出一缕,在身体内按经络路线循环、周转,过三关沟通任督和十二经脉,使之通达全身。这个过程虽然缓慢,却颇有成效。 焱灵珠的神力,她花了九千年只勉强化了一成,想在短短百年内将剩下的全部化完,有些不大现实,但她明显感觉到,神力提炼的速度越来越快。照这么个速度,百年内她的神力或许可以有三成提升。 在马上就要突破三成大关时,她却强行中止了在体内周转的神力,神力虽落回原处,却对她的脏腑造成巨大的伤害,登时有鲜血自口中喷涌而出。 不能再进行下去了,九千年的修为,还不足以承受焱灵珠无穷无尽的神力。她告诉自己,沉朱,你的身体已到极限,不可急功近利。 剩下的时日,她没有再动焱灵珠,只是一味地练气化神。 这一日,一声闷响如同春雷骤起,将闭目养神的少女惊醒。 眼眸缓缓打开,瞳仁如同黑色的琉璃,清亮纯粹,却深渊一般漆黑。 百年之期,总算到了吗。 此时,崆峒的众位将士皆神情肃穆地注视着面前这座上古神钟的开启。玄衣玄袍的神君立在十丈开外,秀气的眉目间难辨喜怒,可微抿的双唇和不自觉握住的手,却显示出他的紧张。其余神将则在他身后更远的地方等候,再靠近一些,就有被混沌钟的神威伤害的可能。 有些老将忍不住唏嘘,就连夜来神君都难再近一步,凤族的那位帝君,究竟是如何在此地一住就是百年的?忍不住四处搜寻,总算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他的身影。一袭白影,静静站立,男子望着捏诀开启混沌钟的白泽,神情温温淡淡。 都这个时候了,竟还这般沉得住气,这位上神的耐心,可真叫人佩服。 不等叹完,就突然被一股来自远古的力量震慑住。 混沌钟开启,整座山的灵力都受到影响,众神慌忙屏了呼吸,伸长脖子盯紧前方,生怕错过了两百年后见帝君的第一面。没有人注意到,那个白衣的身影不由自主地朝前行了两步,却又忽然立住。 凤止将呼吸缓了缓,没再继续上前。 还是暂时躲一躲吧。她一定不想第一眼就看到她不想见到的人。 有谁失声到:“帝君……” 他的心跳声陡然响了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剧烈。 被白泽牵在手上缓步走来的少女,头发已经长及脚踝,以木簪散散绾住了一缕,顺着黑色的外袍静静垂下,挡住眉眼的额发被风吹开,露出一双沉静秀气的眼睛,她比以前更瘦,可还是那样美。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目光落到她赤着的双脚上时,眉间蓦地一紧。身体不受控地上前,却已有个玄衣的身影更早一步奔过去。 男子半跪至少女面前,化出一双鞋来,为她仔细穿上。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反抗,只是垂头看着他的动作,唇角似浅浅勾了勾,脸上却没有一点笑影。 夜来为她把鞋穿好,解开自己的披风压在她肩头,将她看了又看,才轻道:“帝君,我们回家。” 其余的神将纷纷朝她行礼,齐声道:“恭迎帝君回华阳宫!” 白泽立在少女身侧,见少女四下张望,像在找什么人,问道:“沉朱,你在找谁?” 沉朱没有找到墨珩,神色难掩失望,敛眸:“没什么。”淡淡道,“回去吧。” 她抬脚往前,从凤止身边经过时,被他唤住:“阿朱。” 她头也不回,冷淡应道:“何事?” 凤止眼神微微黯下去,努力一把,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笑脸来:“没什么,只是阿朱似没有看到本君,只好出声提醒。” 他今日虽低调了些,却不信她没看见。她只是,不想看见吧。 沉朱自然早就看见了他。 实在是,很难不注意到。 沉朱淡淡道:“百年不见天日,眼睛总归是有些不大适应,没有看到凤皇,望凤皇不要见怪。” 凤止听罢,立刻紧张地上前一步,手抬起:“眼睛?让本君看看。” 她却避开他,道:“凤皇就不必费心了。夜来,不过是接本神回家,怎能把别人也牵连进来?” 一个别人,说得凤止身形微微一晃。 夜来蹙了蹙眉,道:“其实,凤止上神他这一百年……” 凤止却打断他,淡笑着问她:“本君不请自来,让你不开心了?” 沉朱调整了一下情绪,将脸转向他,如墨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暖意:“凤皇,本神有婚约在身,有些嫌该避还是要避,否则传出什么不好的话来,无论于本神而言,还是于你而言,都没什么好处。你觉得呢?” 凤止敛眸,缓缓道:“是没什么好处。” 她看向他,眼底的光清清明明:“所以,为了你我的名节着想,以后都不要再见面了。”说罢,自唇角牵起一笑,下巴轻轻抬着,显得有些骄傲,“凤止上神,你我二人,这也算是扯平了吧……” 他看了她很久,才答道:“是啊,扯平了呢。”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凤止上神,后会无期。” 她说罢,携白泽和夜来等人离去,再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乌云散开,阳光缓缓洒落山巅,白袍的神君独立良久,低喃:“阿朱,你要同本君一刀两断,本君答应了么?” 第一百章 本君既然来了,就没打算走 一行人渡过太虚海,落到崆峒的仙门外,沉朱望着前方紧闭的生死门,不由地顿了一下。生死门高达百丈,以上古的神石砌成,散发出古老的威严,不过百年的时间,这座历经数十万年的岁月依然庄严挺立的大门,竟似被时间风化,隐隐透出些沧桑之感来。 白泽见身畔少女失神,抬手在她头顶按了按,她恍神回来,摇了摇脑袋。 境由心生,她自己感慨百年岁月悠悠,才会看什么都有隔世之感。 不等白泽以神力开启生死门,大门就自内打开,女官成碧率人迎来,一看到被簇拥着归来的少女,鼻子就酸了一酸。她将眼泪忍回去,唤了声:“帝君……” 沉朱道:“成碧,本神回来了。” 成碧听到她的声音,终于抬袖欣慰地抹泪,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上前代替白泽扶上她的手臂,与她身后随行的夜来交换一个眼神,垂首道,“凌兮殿已打点妥当,帝君刚刚自混沌钟归来,定然疲惫万分,奴婢先陪帝君去休息,再设宴为帝君接风洗尘。” 沉朱道:“洗尘就不必了。”脸上露出一丝困惑,“为何是凌兮殿,本神之前不是住在云初殿吗?” 两百年前,为了白泽能够吸纳更多灵气,她搬至云初殿与墨珩同住。白泽破壳之后,墨珩没有赶她,她就顺理成章地赖在了那里。 成碧闻言,眼中滑过一丝痛楚。沉朱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想到或许墨珩还没有原谅她百年前的莽撞,神色不由得黯了黯,低喃:“住得远些,也好。”说罢,往凌兮殿的方向缓慢行去。 成碧将情绪隐去,跟上她的脚步。 路上,沉朱问她百年内有无大事,她挑些重要的一一简述,想起几日前收到的帖子,道:“对了,九重天的清染宫递来了一份请帖,邀帝君出席锦婳长公主的寿宴,奴婢本想代帝君回绝,可那锦婳长公主的侍女却搬出天帝的名号来……”窥探她的神色,问道,“要不要这几日,奴婢随意寻个理由回了她?” 沉朱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道:“锦婳长公主,是哪一位?” 帝君这样骄傲冷淡的性子,自然对九重天上的红人没兴趣,成碧早已习惯,向她介绍道:“这位公主啊,是天帝一母同胞的妹妹,据说身上还有稀薄的凤族血统,与凤止上神似乎还有段孽缘。”没有注意到身畔少女微变的脸色,兴致勃勃地说起八卦,“听说凤止上神救过她一命,她差点以身相许,不过后来……” 身后传来一声:“咳。” 应声回头,见夜来神君将手拢在唇边,一脸严肃地朝她摇了摇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慌忙捂住嘴,默了一会儿,道:“奴婢还是替帝君回绝了她吧。” 沉朱却沉思片刻,道:“本神初回六界,不好给人留下一个冷漠古板的印象,既是天帝的意思,就暂替本神应下。” 经历了混沌钟内的百年,她想明白了很多事,也想明白了墨珩对自己生气的理由。作为崆峒的帝君,她太不把自己的身份当一回事。常听老一辈的神将说,她同素玉的性子几乎无二,墨珩大概是在她身上看到素玉的影子了吧。 崆峒实在是不能,再出一个素玉。 成碧听了她的话,愣了愣,帝君这次回来,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似乎,比从前更加沉稳,也更加顾全大局。可是,这样的帝君,却有些让她觉得陌生。 她还是更加喜欢从前那个张扬古朴、率性而为的帝君。 忍不住望向身后的夜来,他的眼中亦有同样的忧色,却换上坚定的眼神:“我陪你去。” 白泽亦道:“吾也去。” 沉朱不置可否,小小的身影在白玉石桥上立住,望向远处的云初殿,虽然神色淡漠,眼神平静,身上却散发出一种苍凉寂寥的气息。夜来望着她,觉得心头一颤。在混沌钟内的百年,她究竟一个人默默地承受了多少东西啊。百年前得知那些事,于她而言无异于是遭到了最信任之人的背叛,她的内心岂能好受。 在她饱受煎熬的时候,他竟不能陪在她身边,作为贴身护卫,委实失职。 不过,他却发现,她身上的神力仿佛比从前浑厚了许多,萦绕在她周身的气泽也变得更加收放自如。不过百年,修为竟能有如此提升,有些让他意外。 沉朱回到华阳宫,只休息了一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让成碧搬出九千年来的卷宗,细细过目。 九千年来,她虽被当成储君对待,却没有正儿八经地接触过政务,年纪小的时候,一切事务自然都由墨珩处理,稍微长大一些,墨珩开始从卷宗中挑出一部分给她过目,后来,竟至于大事小事都来问她的意见,弄得她一个头两个大,只不过坚持了几个月,她就一本正经地找墨珩撂挑子:“墨珩,我不介意你独揽大权,所以,日后这些卷宗,你还是不必找我看了。” 墨珩放下手中书卷,淡淡道:“本神可以独裁一时,总不能独裁一辈子。你难道就愿意做一个空无实权的傀儡帝君吗?” 她想了想,认真道:“与其说愿意,不如说求之不得。” 墨珩轻斥一声:“不像话。” 她绕到他背后为他揉肩,道:“墨珩,我这个神位本就是你争取来的,你当年担心华阳宫无主,六界会乱,才要立我为储君,可是有你在,我究竟有没有实权,根本不重要。我会一直守着你,你想做什么,我就替你做什么。” 墨珩听后,却将她扳至面前,神情比任何时候都严肃:“本神唯一想让你做的,就是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沉朱,你要让本神可以放心地把崆峒交给你。” 那时她虽然年少,却为他话中的郑重感到一丝不安,慌忙扯上他的衣袖,问他:“那你呢,你要去哪里?” 他敛眸浅笑:“本神老了,还能去哪里,自是在华阳宫安度晚年。” 她听后,嘴角翘了翘,小手落在青年的头发上,抚了抚:“墨珩一点也不老,还能活很久很久,要一直陪着我,可不能偷懒啊……” 思及往事,唇角不由得漫上一丝寥落的笑意。 说什么安度晚年,很让人伤感啊。 她记忆中的墨珩一直都是那副模样,明明生了张惹桃花的面孔,却总是绷着张脸,不苟言笑,宫里的仙娥觉得他刻板严肃,都不敢与他亲近,敢亲近他的,也只有她和成碧了。 不过,成碧那丫头是被墨珩捡来的,对他的感情自然与旁人不大一样,可那丫头提起他的时候,似也是敬畏更多一些。 想到此处,沉朱微微顿下来。她很小的时候,墨珩似乎时常外出,那时他的身体还没有现在这般衰弱。大约有百年的时间,他频繁下界,也不告知究竟去了何处,只是每次回来,都要将自己关起来一段时日。她还记得有一次,墨珩自外界带回一个浑身都是煞毒的小姑娘,那个小姑娘,就是成碧。 她倒是有些忘了,墨珩是从何处捡到成碧的? 沉朱立刻放下手中卷宗,让人传成碧入内,询问之后,小女官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帝君怎么突然想起了这个?”却还是乖乖道,“奴婢嘛,当年刚刚拜入仙门,还没习几个术法,就被同门坏心眼儿的师兄骗入了云渊沼泽,差点儿丧命。若不是墨珩上神出现,奴婢只怕早就被煞毒毒死了……” 小女官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沉朱却早在听到云渊沼泽这四个字时大脑一空。 她终于知道墨珩那百年为何会频繁下界,又为何每次归来都要闭门静养了,原来,他一次次出门,都是去云渊沼泽。他本就因崆峒的大乱损耗甚多,如此频繁地出入天地间煞毒最重的地方,身子骨怎能不每况愈下? 耳畔成碧的声音轻下去,语气里有丝落寞:“当年,墨珩上神怎会去云渊沼泽呢,若是能好好养着,后来身体也不至于……” 沉朱的目光落到摊在桌案上的卷宗上,上面还留有痕迹古老的批注,墨珩的字亦如其人,端正而谨严。她的眼里划过一抹复杂,喃喃道:“我知道墨珩是去做什么了。他在找一个人,一个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 她眼里的光缓缓沉寂。 墨珩贵为龙族的上神,骨子里的骄傲让他无法容忍任何瑕玷,他不顾安危一次次进入云渊沼泽,是不是想要修正曾经犯下的过错? 浮渊究竟是,什么人。 成碧看到自家帝君突然神色一凛,就要往殿外行去,急忙追上她:“帝君,你这是去……” 沉朱头也不回:“我去见墨珩。” 成碧心下一沉,忙拦住她:“帝君,不可……” 沉朱目光淡淡:“他不想见我,我便等到他想见我为止,成碧,让开。”说罢,绕过她往云初殿方向去。 成碧一路上跟着她,急得满头大汗:“上神有可能已经睡下了,帝君还是改日再去打扰才好,对了,帝君方才不是召夜来神君入宫,共同商量明日为锦婳公主贺寿的事宜吗,若是夜来神君到了凌兮殿见不到帝君……”一抬头,像是遇到救星一般,唤道,“夜来神君!” 迎面而来的玄衣神君看到二人,停下问道:“这是去哪里?” 沉朱淡淡道:“本神要去云初殿。” 夜来目光微顿,将神色敛去,道:“帝君,凤止上神来访,此刻正在门外与白泽神君僵持。”问她,“见不见?” 沉朱眼睛一挑,冷声命令:“把他给我轰出去。” 却听一个淡淡的嗓子随风入耳:“本君既然来了,就没有打算走。” 沉朱应声望去,见白泽面无表情地跟在一名男子身后,衣衫不整,满身灰尘,明显是刚刚打过一架,而他身畔的男子,却一袭整洁肃杀的白衣,气质端华万分,眼角微微挑着,看得人不自觉的心神一动。 沉朱不悦地眯了眯眼睛:“你来做甚?” 男子唇角勾了勾,笑意温润而自若:“听说你明日要去清染宫,本君与你结个伴。” 第一百零一章 功败垂成 沉朱望着那双噙笑的凤眸,唇角扯了扯,有他这么厚脸皮的吗。她拉下脸,唤道:“夜来,替本神送客。” 夜来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到白泽的身上。 望着在青年神君的白发间随风凌乱的几片叶子,他默了默。白泽同样是上古神兽,可是与面前的这位上神交手,却还是打得这么惨。他还是……不瞎掺和了。于是坚定道:“帝君,今日不是要决定带什么贺仪好吗,凤止上神既然也要去赴宴,不妨请他共同商讨。” 沉朱神色肃了肃:“谁要跟他商量。” 背景里的白泽抬起手,试图将插在他发间的那几片树叶捞下来,可惜几次都没有成功。 沉朱极力无视他,对凤止道:“若我记得不错,应当早就同你划清界限了。你这般若无其事出现在我面前,实在是让人困扰。” 凤止因为她的这句话略有些低落。 他让她……困扰了吗。 脸上的笑意却丝毫未减:“你若是觉得困扰,可以无视本君,就当本君是棵会走路的草木,若是连本君的声音都不想听到,本君可以不说话。”深深望着她,“阿朱,本君会尽量不让你感到为难。” 沉朱为他的这番话心头一动,轻轻别过脸去。你在这里,已经很让我动摇了啊。 凤止望着面前的少女,她今日穿了件青色的长袍,式样虽然古朴简单,可是仔细看,领口和衣摆都有精致的绣纹,微风一拂,便自她发间传来的淡淡墨香。 听说她最近几日一直关在书房,看她眼睛下方的阴影,只怕是很久都没有合过眼了。 墨珩,你的算盘打空了呢,她这么努力想为你分担,又岂像是会怪你的样子。 沉朱抬头,坚定了一下神色,打算将他赶回去,却忍无可忍地对立在她身后与发间的树叶做对抗的男子道:“白泽,你怎么打这一架的,竟将自己搞成了这副样子!” 太丢她的人了好么。 白泽顶着一张木头脸和一头乱糟糟的白发,道:“不是打架,是切磋。” 沉朱眼角一抽,道:“切磋还不是输了。”再说,把“打架”换成“切磋”,完全没有挽回尊严好吧。 白泽哦了一声,道:“可是凤皇说,切磋无关输赢。” 凤止那句话绝对不是在安慰你,而是在嘲讽你啊,同样是上古神兽,你不要被他人畜无害的模样糊弄了好吗! 沉朱揉一揉额角,对笑吟吟立在那里的凤止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大门在那里,不送。” 他却上前一步,将她的手指握住,朝其余人道:“你们先去凌兮殿,本君与阿朱随后到。” 成碧望向另外两位神君,咳了一声道:“也好。奴婢已经备了好几份礼在凌兮殿上,原想让帝君挑一挑,不过,帝君闷头看了几日卷宗,只怕也看不出好坏来,不如奴婢与二位神君先去把一把关,待挑好了再让帝君过目。” 见凤止点头,道:“奴婢先行告退。”说罢,就拉着夜来和白泽一溜烟儿不见了。 路上,白泽不解:“为何留沉朱与凤皇在一起?”沉朱明明说过,再也不想见到他。 成碧腹诽:“这句话我才想问好不好!”敛了敛神色问他,“不是神君在看大门吗,怎么没有拦住凤止上神,反而把他领宫里来了?凤止上神很厉害吗?”把白泽打得落花流水,应该很厉害吧。 白泽闻言顿了顿,在脑中重演了一下方才的情形—— 凤止挑眉:“白泽,你怎在此?” 白泽道:“沉朱说了,这几日让吾多加留意,如果见到姓凤的可疑人士,就把他赶回去。” 凤止理衣袖的手微顿,姓凤的可疑人士,难道是在说他?阿朱已经连他的名字都不肯直言了,这委实有些不妙。 他打定了主意,笑的和蔼:“白泽,你刚刚渡劫飞升,对这个身体还不大适应吧,可愿与本君过上几招,活动活动筋骨?” 白泽想了想,道:“好。” 他虽不好战,可是能与面前的这位上神过招,的确,很有诱惑力。 一柱香的功夫不到,凤止上前拍了拍白泽的肩头:“切磋无关输赢,不要放在心上,本君渴了,先进去喝杯茶。”走出两步又退回来,和蔼道,“一起吧。”—— 被成碧一问,一直处于恍惚状态的白泽突然悟了。虽说他与凤止同是上古神,神力也旗鼓相当,可是自己初升为神,全无实战经验,凤止压根儿就是看准了他的所有弱点,与其说是同他切磋,不如说是对他单方面的实力碾压,那张温和纯良的笑脸之后,实际上对他这个后辈没有半点关爱。 白泽想完,俊美呆滞的脸上终于有丝裂痕,转身就走:“吾要与他再打一场……” 成碧及时拖住他的手臂:“神君你就不要跑去添乱了。凤止上神上古时代就已经威震四海八荒了,这么一尊伟大的神,得罪了他对崆峒有什么好处?不如放着让帝君去对付他,说不定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呢。吾等还是做些别的为帝君分忧,比方说……”认真道,“躲得远远的,以免被误伤。” 白泽默了默,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成碧与白泽说话期间,夜来回头,望了一眼立在山茶花丛旁的男女。一个温良如玉,一个遗世出尘,这样的两个人站在一起,哪里还能看到别的风景。 他收回目光,转向白泽:“神君打输了也没关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白泽握紧的手松下来,乖乖被夜来和成碧拖走。 被留在原地的少女半天才回过神,咬牙切齿道,这帮家伙,竟这么简单就将她给卖了! 目光在被凤止握住的手指上落下,朝他挑了挑眉,他立刻松开手,若无其事道:“去海上吹吹风吧。”眼神清澈地向她承诺,“这一次本君来驾云,不会累着你。”说着,就抬手召了一朵祥云,含笑看着她,“还是说,想让本君化出原形来载你?” 沉朱微微一愣,他还记得在太虚海底诓了她的那件事吗。 待祥云落到面前,她竟鬼使神差地跳了上去,板脸道:“不必。” 凤止见她动作,唇角往上掀了掀,在她身畔立定以后,捏个仙诀朝太虚海的方向行去。 凤止驾云,带着她落到曾经一起躲过雨的海上孤亭。 人还是同样的人,心情却不复当初。仔细想想,他们这么兜兜转了一圈,真像是又回到了原点。只不过,那时她对他有意,他却对她无情,此时,却换作她想尽量躲开他。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她暗道,不能再与他有牵连了,她不想让他在必须做选择的时候,有任何的为难。 望着亭外的碧海长空,她沉默许久,忽然开口:“你曾经在此处把玉玦归还与我,凤止,你那日的想法,现在告诉我也无妨了吧。” 能够感受到男子炽热的目光,她却没有回头,只是目视着前方,任海风轻解身上衣裳。 耳畔传来凤止淡淡的一声:“还记得你赠本君玉玦时,本君说了什么吗?” 沉朱道:“你说,你不是我的良人。” 凤止声音平缓柔和:“阿朱,你知道千神冢中的那些上神,都是怎么死的吗?” 沉朱微顿,不知他为何会提起这个,愕然了一会儿后,道:“自然是寿数尽了。” 凤止低眉笑:“寿数?本君活到今日,还未曾见过哪个上古神是寿终正寝的。”他语气虽淡,在海风中却有种清幽苍凉之感,“在天帝执掌四海八荒之后,四海八荒的神仙都由天条加以约束,妖界和魔界亦遵循着妖皇和魔君掌管的种种规则,可是来自上古的,力量之强,又岂是区区天条或能制约得了的?” 沉朱忍不住回头,望向身侧男子,白色的长袍,随风浮动的黑发,如墨般深沉却冷淡的瞳色,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目光。就算是在上古神中,他的容貌只怕也是出类拔萃的吧。她为这个念头别过脸去,只听见他略夹着叹息的声音响在耳边:“可是,六界之大,强者无数,真正自由的又能数出几个?” “就算神力强大无边,也有无形的天道纲常在俯瞰他们,稍有不慎,就会有劫难压顶而来,有时,甚至会是毁灭六界的浩劫。所以,上古神的责任,就是约束好自身,不要去尝试犯错。” 他转过脸,眸子里有炽热浓烈的色彩,目光落到少女端正的面孔上:“阿朱,谁也不知道,像本君这样的神,若是犯了错会是什么样的后果。连本君自己……都不知道。” 他说了半天,总算说到正题:“所以,本君每走一步,都需要去考虑,擅动私情所带来的后果,本君是否有能力承担。阿朱,那时本君的确是在犹豫,犹豫是否要再进一步接近你。因为,你对本君而言,实在是太危险了……” 他口中吐出幽幽一缕叹息,垂下头:“本君如此瞻前顾后,是不是很不像话?” 沉朱默了片刻,道:“是啊,很不像话呢。” 凤止在身下找到她的手,问道:“若是本君现在想要修正,可还来得及?”轻道,“阿朱,本君以后不会再有事瞒着你了,也不会对你有任何私心,以前犯下的错误,本君会弥补。你想要什么,本君就给你什么,就算你要颠覆六界的乾坤,本君也会陪你走一遭。” 沉朱为他的这番告白震在原地。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不等回答,忽听远处传来一声清亮的凤啼,凤止一听这动静,就知来者是谁了。 这个百翎,怎么每次都来的这么是时候。 果然,刚刚握住的小手迅速从他手中抽出去,等到自九天而来的凤凰化为女子的形态落至亭中的时候,少女已经将手拢在袖中,且无声地与他拉开一些距离,精致的小脸上一派端庄与冷漠。 功败垂成,原来是这般让人抓心挠肝的事。 唤作百翎的女子一落至亭中,就被自家帝君眼中的冷光吓得微微一缩,她这是……来的不是时候?正在迟疑,就见他换上一贯的淡笑,问她:“百翎,来此何事?” 额,帝君分明笑得温柔,可是为什么她觉得这么冷呢…… 第一百零二章 你倒是深懂女人心 沉朱眯起眼睛打量突然出现的女子,红衣红袍,容貌清丽,适才见她的真身,好似是只彩羽凤凰。 听闻凤族的姑娘个个骄傲冷淡,可面前的女子身上虽散发出一丝禁欲气息,却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近,非但如此,她的这副容貌,反而让沉朱很有好感。 女子朝沉朱微微行了个点头礼,虽然稍显冷淡,可比起那些虚伪的客套,反倒是这种自然不造作的态度更让沉朱欣赏。 百翎道:“君上,借一步说话。” 沉朱闻言,抬手打了个哈欠,一副困倦的样子走去旁边避嫌。凤止无奈地望着她的背影,对百翎道:“说吧。” 女子附唇到他耳畔,听完之后,凤止神色微变:“竟有此事?”沉下眼问她,“还有谁知道?” 百翎道:“除凤仪上君以外,没别人了。” 凤止垂眸思量片刻,突然望向立在不远处望着天空出神的少女,眸光清浅,眼底却似藏着深深的忧虑。 百翎还不曾见过他如此思虑深重的样子,亦回眸望向少女的背影。这名少女,就是让君上心甘情愿在极望山守候百年的人吗?似注意到自己的目光,她微微偏过头来。一张微带倦意的脸,眼睛里闪着一丝困惑。那副倾城的模样,看得百翎心头一动。 自家君上的眼光,真是好的让她无话可说。 不等沉朱开口说话,她便神情一肃,责备的语气:“君上,你怎能让未来的帝后穿的这般单薄。”说着就上前一步,化出一件大氅,压上了沉朱的肩头,“不知帝后几日没有睡觉了,华阳宫的宫人都是如何照顾帝后的?” 沉朱还愣在那里,就被容貌清丽的女子拉住了手。 百翎将脸转向凤止:“君上,与其在此处吹冷风,不如速速带帝后回去休息。”说罢拉着她,将她的手郑重交到他手上,“好了,去吧。” 沉朱神色一窘:“谁是你的帝后?” 百翎退到一边:“上神不必害羞,现在不是,早晚会是。” 沉朱额角隐隐抽痛,问凤止:“你们凤族的人都是这般一厢情愿吗?”在他含笑目光的注视下脸颊一烧,撂下一声冷哼,抽手离开。 百翎望着少女落荒而逃一般的背影,脸上浮现出一丝内疚:“君上,可是百翎说错话,吓到帝后了?” 凤止却理着绣袍,淡淡沉吟:“话未说错,却有些急功近利了。” 可是,偶尔看阿朱这般反应,也不失为一桩乐趣。 待少女的影子消失在天际,青年唇角的笑意渐渐淡去:“本君的意思可转达给天帝了?” 百翎忙道:“君上放心,已经打点妥当,崆峒也早派人与天帝通过气,应当不会有人胆敢在帝后面前多嘴。” 凤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往天际又看了一眼,才捏诀召云,追了过去。 百翎在原地想了想,君上方才没说让她回去,那她岂不是可以留下来蹭顿饭? 打定了主意,身上立刻泛起五彩的光华,女子转瞬化为一只彩羽凤鸟,朝华阳宫的方向而去。 沉朱前脚刚到凌兮殿,凤止后脚就跟了过来,她竭力无视这张会移动的狗皮膏药,行至成碧身边。 成碧正在纠结贺仪挑什么好,见了她眼睛亮了亮,忙问她的想法。夜来和白泽这两只,完全不能给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华阳宫数千年不曾掺和过六界琐事了,虽是个普普通通的贺仪,却实在是不好挑。既要上档次不失崆峒的面子,又不能太上档次显得崆峒刻意巴结。 沉朱将摆在眼前的礼物扫了扫,径直行到摆在最边角的那斛珍珠前,修长手指探入珠圆玉润之中,却只捞起一颗,递到成碧面前:“这个。” 成碧眼角不禁一抽:“帝君你是认真的吗,确定只送一颗?” 若是多挑几颗串条珍珠链子,倒也说得过去,可是只有一颗……有些难办啊。 她知道自家帝君的性子骄傲,对天族看不上眼,但也不能如此堂而皇之地藐视人家吧。人家好歹是在过寿,帝君你就不能换个场合傲娇? 沉朱坚持:“就这个。” 却见凤止慢悠悠行过去,手伸进盛珍珠的玉斛之中,挑出一粒在指尖打量,含笑道:“百里挑一,这份礼物倒是别出心裁。按照那位公主骄傲自矜的脾性,若是拿整斛珍珠送她,反倒入不得她的眼。” 听凤止这么一解释,成碧豁然开朗:“唔,原来如此。” 沉朱听罢斜他一眼:“凤皇倒是深懂女人心。” 凤止眼中笑意一深:“阿朱莫不是为本君醋了?”眼角眉梢,不经意地流露出生花妙笔也描不尽的风流。 沉朱身形一顿,继而道:“别胡说八道。” 此时百翎也入得殿内,夜来率先注意到她,沉眼问道:“来者何人?”女子身上散发出的神力浑厚,至少有万年修为,不过,也不可排除她隐了实力,她真正的修为也许远超于此。 百翎无视他,行到凤止身边:“君上。” 夜来恍然,原来是凤止的人。 凤止将沉朱挑出的那枚珠子连同自己挑的那一颗一并递给她,淡淡道:“百翎,来的正好。拿去打一副耳饰,送到清染宫,就说是……本君与阿朱的贺仪。” 还不等沉朱开口,他就转过脸:“本君出门仓促,什么也没准备。”说这番话时,某位上神彻底无视了躺在自己袖中的那棵千年灵芝,摆出一副可怜的姿态,“阿朱舍得本君空手而去吗?” 沉朱瞠目结舌,此人的厚颜无耻仿佛又登上了另一个境界。 百翎将两颗珍珠收于掌中,一脸郑重:“君上放心,百翎现在就去。” 沉朱反应过来,神色一冷:“夜来,把她给本神追回来。”若是让这份贺礼就这么进了清染宫,她可就百口莫辩了。 夜来道了声是,身形一闪就追着那个红衣身影而去,远远朝她喊道:“站住。” 追至殿外,见那名女子停在空地处,两颗珠子在淡淡光华的包覆下悬于她面前,一串简单的咒文自她口中诵出,但见流光溢彩在珠子上浮掠而过,很快,就有一副耳饰成形。 百翎将其捞至手上,放至一个檀木匣中,刚刚将木匣掩好,就有一只手按在其上。木匣上有雅致的花纹,那只手修长秀气,却极有力。 她神色不变,抬头望着面前的玄衣神君:“放开。” 对方不动。 她道:“放不放?” 对方非但不放,反而将木匣往他身边夺去。 百翎眸中冷光一闪,她这个人,从不给人第三次机会。见对方不识好歹,也就不再废话,直接动起了手。过了几招,木匣也几番易手,却没有一个人能够一直保持上风,拉锯战的间隙,眉目俊雅的玄衣神君凉凉道:“百翎姑娘,把东西放下,在下从不与女人动粗。” 女子望着他,道了句:“我也是。” 面前的玄衣神君身形微晃,良久,才自那张俊美的脸上浮出一个冷如数九寒冬的微笑,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强调:“姑娘听好了,在下是个男人。” 女子怔了怔,恢复过来之后,由衷夸奖他:“神君还真是花容月貌。” 夜来拳头握了握。这一副清秀的相貌,在他还是个凡人的时候便为他惹了不少麻烦,历劫升仙之后,更是害他被君临骚扰了数千年,甚至于差点沦为六界的笑柄,故而,他平生最厌恶的字眼,就是别人说他男生女相。除此以外,所有形容女人的词,都是他的禁区。 百翎的这一句“花容月貌”,无疑成功触到了他的眉头。他浑身的神力陡然一凛,将她震退一步。 女子握着木匣站稳,显然没有明白他突然爆发的原因,问他:“开打之前,能否请教神君芳名?” 片刻之后。凌兮殿上的众人忽然察觉到两股强大的神力,慌忙外出查看情况。 沉朱抬头,见半空有两个影子纠缠在一起,正打得难舍难分。 空气被神力搅动,一股股热浪自打斗的中心扩散开来。半晌,打斗的二人才终于分开,女子的语气里透露出发自内心的赞许:“神君的修为虽然尚浅,可是想在这四海八荒内,再找出一个如神君这般懂得扬长避短的对手,怕也困难。” “百翎姑娘也不错,一个女人能有如此怪力,委实不易。” “被你这般夸奖,一点也不开心。” “彼此彼此。” “还打吗?” “打。” 话说罢,就见女子抬起手,在胸前结下复杂的手印,一个火焰凝成的凤凰图腾自她面前破空而出,她的衣袍漫飞,在空中盛放如同红莲。 玄衣男子也不断提升神力,只等将她这一击给挡回去。 二人神色同时一凛,却听到脚下传来异口同声的一句:“住手。” 沉朱望了身畔凤止一眼,露出个嫌弃的表情,后者轻叹一口气,觉得自己虽然很努力,但是似乎在抱得美人归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最终,此事以百翎和夜来同时被罚禁闭收场。第二日去九重天赴宴,自然也没有看到他们的身影。 第一百零三章 清染宫寿宴 寿宴这日,沉朱重新选了贺礼,派两个仙童先行,自己则不紧不慢地驾云而行,后来干脆将驾云的任务交给白泽,在云头上眯起眼睛打起了哈欠。 无视了凤止一路,在快要到达清染宫的时候,终于神色淡淡地开口:“为了你我的声誉,还请上神先行一步。” 凤止挑眉:“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我清清白白,有什么好怕的。”笑意清淡,却有些意味深长,“除非阿朱心里有鬼,才会觉得人言可畏。” 料想他不会这么轻易被打发,沉朱早就于心中想好对策,冷冰冰道:“本神适才想起,来的时候忘了从成碧那里拿帖子,此时折回去取,只怕会迟到,若是让清染宫觉得本神摆架子,却是影响崆峒与天族的关系,只好劳烦上神向锦婳公主转达此事。” 一句话,将对方的后路全给堵死了。凤止无奈:“也罢。” 阿朱既然这般不想同他一起出现,他成全她就是。袖摆一拂,便独自朝前方行去。白泽见凤止走远了,转身欲回崆峒,却被沉朱一把拉住,她手中变出一张描金的请帖来,朝他扬眉:“成碧昨日就将拜帖给我了。走,下去找个地方消磨时间。” 从云上下来,是一片松竹林,仙气缭绕,灵气充沛,松竹间有一座竹庐,看样子,应是某位仙君的修炼之地。沉朱判断出庐中无人,就挑了竹庐外的一块圆润的石台躺了,不一会儿,就手撑在额角打起哈欠。 白泽在石台下盘腿坐好,望了她一眼,评价:“沉朱,你太懒了。” 她眼也不抬:“还不是昨日没能睡好,脑子里尽想着……”忽然噤声,隔了会儿才道,“一个时辰后叫我。” 白泽收回目光,开始闭目养神。 清染宫中早已张灯结彩,仙客莅临,宾主尽欢。因是锦婳长公主的寿宴,天帝天后都会列席,收到拜帖之后,就算不看长公主的面子,也要看天帝的面子,所以,八荒之内有来头的神仙,能来的全来了,说起寿宴的排场,比起西王母的蟠桃盛宴也不遑多让。 让众仙惊讶的是,就连凤止上神竟都悠闲闲地逛了过来。锦婳长公主虽未过多表现出喜出望外的情绪,可是明眼的仙君全都瞧得出来,她不过是在端架子,自从凤止上神落座,她的话就不自觉多了起来,眼神里的情愫也无法轻易遮掩。 一直到宴会过半,却仍然有个位子空着。凤止饮酒的间隙,不时漫不经心地朝那个空位子望一眼。那丫头,究竟去哪里打发时间了…… 清染宫门外,只有两个小仙童靠着门边打瞌睡。自清早开始,来客就络绎不绝,他们负责迎宾,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可是到了这个时辰,还没到的客人已少之又少,也就不顾规矩的偷起了懒。正在打盹儿,忽然听到一声轻咳,二人一个激灵,慌忙抬头。 一男一女停在门前,男的生了一头少见的白发,俊美修目,虽然面上的棱角生的很温软,可是看上去却有些不苟言笑,他身畔的少女则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身上随意穿了件墨绿色的古袍,头发也只是随意一绾,可是无论容貌还是气度,都将今日来赴宴的那些盛装打扮的女君甩出了一大截。 两个仙童忙恭敬问那名少女:“不知是哪位仙上?”说来也奇怪得很,分明那名男神仙身上的神力更加令人敬畏,可是不知为何,就是觉得这名少女才是他们该询问的人。 少女从袖中摸出拜帖递过去,道:“本神来迟,烦请带路。” 看清拜帖上的名字,两个小仙童皆感到浑身一震,虽然很想将她再看一眼,却努力忍下这个念头,崆峒的上神,岂容他们冒犯,其中一个伏低身子作引路状:“上神这边请。” 宴会场上,宴饮正欢,天族的二殿下长陵君举杯祝酒:“小侄长陵恭贺姑母仙寿,愿姑母泽被六界,福荫九州……”话刚说了一半,忽听殿外传来一句:“沉朱上神驾到!” 长陵不由得身形一晃,锦婳长公主捏酒盏的手亦颤了颤,眉间划过一抹冰冷,却依然从座位上走了下来。无论如何,来者的神位在她之上,按照礼数,她还是应该迎上一迎。在座的其他仙君,包括天帝在内,也都撤座起身。唯一一个不必起身的,就只剩下凤止了。 以长公主与天帝为首的众仙纷纷开口:“恭迎沉朱上神。” 来到殿上的少女却随意摆一摆手,道:“都坐吧。”目光落到为首的男子身上,见他仪态威严,应当就是天帝了,朝他轻轻颔首,“本神来迟,还望天帝和长公主海涵。” 天帝自是道:“不敢当。”看了一眼她身后四处张望的白发神君,眸中划过一丝异色,却恭敬道,“见过白泽上神。”不由得出声提醒身畔女子,“锦婳,还不请二位上神上座。” 锦婳却眉头一拧,对沉朱道:“是你?”当年在凤止家中借住的姑娘虽然易了容貌,可是身上散发的气息,却与面前的少女无二。她的指尖紧了紧,原来,凤止与她那时便已相识。 沉朱的脸上却浮出一丝困惑:“本神见过你?” 女子道:“上神贵人多忘事,锦婳却忘不掉上神的风采呢。” 沉朱将她的模样仔细看了看,道:“抱歉,本神的记性不大好。” 女子眸色一沉,垂目将神色隐去,淡淡道:“按上神位分,当与凤止上神同席,可是上神与小侄长陵有婚约在身,锦婳也不该随便拆散鸳鸯,恕锦婳不恭之罪,敢问一句上神的意思……” 一听此话,天帝愣了愣,长陵也愣了愣。众仙的八卦之心无不熊熊燃烧起来。包括天帝在内,众仙大抵都听说过凤止与沉朱的传闻。单是凤止百年守在极望山一事,就为二人的关系添入一丝暧昧的味道,可碍着这两位尊贵的位分,无人敢做更深刻的揣测,尤其是长陵还夹在中间,弄不好头上就是一顶绿帽子,这若是真的,天帝的脸可怎么挂得住。 这个锦婳公主倒是好魄力,竟敢当场让沉朱上神做选择,这是摆明了让她明确立场啊。高,实在是高。众仙的目光无不紧紧追随沉朱,生怕错过了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凤止的目光,自然从一开始就没有离开过她。 在万众期待中,少女不紧不慢地开口:“本神与令侄还未完婚,锦婳公主原本也犯不着如此为难。本神是崆峒的帝君,该坐什么位子,便坐什么位子。”将脸转向帝尚,问他,“天帝觉得呢?” 这话的意思众仙都听懂了,无不为锦婳长公主捏一把汗,沉朱上神的意思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还不是长陵的人,为何要与他同席? 天帝自然也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虽有不悦,却强压下去,道:“上神说的极是。” 凤止的唇角勾了勾,这丫头,就不知道敛一敛自己的锋芒吗,好歹也是天族的地盘。不过,这份不卑不亢的风度,却让他很喜欢。 锦婳的目光更凉,却见少女缓步朝长陵走去:“不过,长公主既然这般通达人情,本神若不领情,便显得不解风情了。”说着,就撩起衣摆,闲闲落座,坐下后对愣在当场的众仙道,“诸位坐吧,切莫让本神扫了兴致。” 众仙愣怔之后,无不感叹,崆峒的小帝君,原来是这般人物。既表明了崆峒的立场,又没有拂天族的颜面,朝天帝望去,他的神色果然缓了不少,有人偷偷朝凤止上神望去,却见他正好抬袖饮酒,将神色挡在了酒盏之后。 中断的宴会重新开始,但是宴场的气氛却有些怪怪的。自从少女在身边坐下,长陵君就如坐针毡,只想离她远一点,更远一点。偏偏天帝还提起那桩搁置的婚事,沉朱回答得很客气:“此事全凭天帝的意思。” 天帝闻言,脸色更加缓和。 锦婳刻意将话题丢给凤止:“听说当年这份婚书还是凤止上神陪青玄君送的,如此说来,凤止上神倒也算半个媒人。长陵,还不敬凤止上神一杯?” 不等长陵表态,凤止就淡淡道:“这倒不必。”脸上笑意浅淡,语气却凉矜衿的,“阿朱与长陵已有青玄这位大媒人,本君就不凑热闹了。更何况,长公主又怎知,本君当年去崆峒,不是抱着某种私心,为了满足私欲呢?” 锦婳呼吸一顿,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当真对即将嫁给长陵为妻的少女抱着不可见人的想法吗? 众仙刚刚熄灭的八卦心,立刻被凤止这句话撩了起来。 这可真是……太劲爆了。 沉朱正在蹙眉头,就听天帝干笑一声,打破沉默:“凤止上神还是这般爱开玩笑。”圆润地转了话题,“长陵,你不借此机会邀上神在天上小住几日吗?” 长陵闻言心头一颤,他避她都来不及,还请她小住?别开玩笑了。如此出卖儿子,当真是亲爹。可是,看到自家亲爹那不容拒绝的威严眼神,刚要反抗,就又蔫了下去。 身畔传来少女懒懒的一句:“好啊。百年前本神不辞而别,倒是还没有机会向长陵君道歉。本神干了此杯,长陵君自便。”说罢,就抬袖满饮手中的一杯,待衣袖放下,便露出初雪般的清秀眉目,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竟看得长陵心中动了一动。 他还在愣着,少女已起身,道:“本神出去醒醒酒。” 白泽见沉朱起身,也要跟过去,却被她制止:“白泽,不要跟来。” 第一百零四章 你在害羞吧 沉朱其实并未饮太多酒,只是不喜应酬,这才起身离席。 清染宫外,漫天星子已经布好,银河如练,夜色撩人,后花园中景致清幽,凉风习习。 她信步溜达了一会儿,路上竟也没有遇到什么人,约莫整座清染宫的人都去寿宴上伺候了吧,像今日这么大的排场,在崆峒是难得一见的。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劳民伤财地置办这样一场宴席,究竟有多大意义。若换作她,倒是宁愿把省下来的银子用在犒赏三军上。 不过,崆峒的神将约莫都穷习惯了,向来将钱财这种身外之物视作粪土。正停在一棵十分壮硕的桃花树下,守着桃花瓣被凉风吹落,突然毫无征兆地被人从身后卷入怀中。 怀抱有清寒的气息,混杂着浓郁的酒气,让她挣脱不得。 头顶传来男子夹杂着凌乱气息的一句:“阿朱,你究竟想做什么?” 她被他箍得紧,只觉得呼吸都要在他怀中断掉,挣了一下:“凤止,你当真是愈发胡来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若是被人看到……” 他却用力抱紧她,语气里虽无怒意,却明显与往日不同:“回答本君的问题。嫁给长陵,是深思熟虑过后做出的决定,还是单纯为了摆脱本君?” 她听后冷笑一声,不屑道:“本神还不至于为了你做出这样的决定。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你对本神而言,根本就没有那般重要。” 话说完,人就被按在了桃花树上,他的力气太大,震得满树桃花纷纷洒落,如同雨下。 面前的白衣男子神色清冷,身后是一片深沉如墨的夜色,有花瓣无声飘落。 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一下一下,清晰而无措。 凤止的一只手按在她的肩头,另一只手抬起,微凉的手指滑落在她的耳际。 他开口,说话的语调让她感到一阵陌生:“阿朱,没有人告诉过你,说谎是不对的吗?” 有浓烈的酒气扑来,惹她蹙了蹙眉。她离席之后,他到底喝了多少酒。难怪他的行为会如此出格,以前,起码还懂得克制。 她拉下脸,抬起手臂:“让开,本神没有闲工夫陪你发酒疯。” 他却轻而易举将她压回去,唇角勾起,笑得有些祸乱人心:“发酒疯?对。本君是醉了。阿朱想知道本君醉了会做什么吗?”说着就朝她凑了过来,酒气也更近了些,她心头一紧,怒道:“凤止,你敢!” 他凑到她耳边,声音立刻在她耳中氤氲一片,直抵她的心尖:“本君有何不敢的。阿朱,是你逼本君的。” 他说罢,不等她开口,就粗暴地压上她的唇。 少女的无措自她颤抖的身子传递给他,他却放任自己在她的无措中沉沦。事后他也有些含糊,当时究竟是酒力作祟,还是只是借醉酒放纵?那时的他丝毫也不顾忌她的感受,只是一味的向她索取,同时将自己的愤怒回报给她。虽是在吻她,却像是在惩罚。粗暴的动作里没有丝毫体贴,暴风骤雨般的吻让她的狼狈无所遁形。 嘴里忽有血腥气蔓延开来,这丫头,竟然咬他。唔,不理。 压住她挣扎的身体,力道重了几分。 直到自她口中传来低低的呜咽,他才身子一颤,微微回神。停下动作,看着无助哭泣的她,心头有些不忍。这丫头,无论是身负重伤时,还是被墨珩关入混沌钟时,都没有落过一滴眼泪,他今日竟……弄哭她了。 身子微微撤开一些,却舍不得放开她,害怕一撒手她就会离自己远去。抬起手欲为她擦泪,却听到“啪”的一声,左脸挨了重重一掌,火辣辣的疼。 少女红着眼睛看他,眼里除了没有散尽的畏惧,还有浅浅的厌恶,由于那份厌恶过于刺目,他的酒便又醒了几分。 她红着眼睛:“凤止,以后再也不要让我见到你。”说罢,推开他夺路而逃。 自花丛掩映的小道上,突然传来一声突兀的钝响,原来,有个宫娥偶然经过此地,不小心撞见了这一幕,而且还不小心看呆了,回过神来,自是手忙脚乱地捡起失手砸落的灯盏,正预备逃命,一抬头却撞到一道冰凉的目光。 白衣男子立在桃花树下,风华绝代,却面若寒霜,微微上挑的凤眸中没有一丝温度,她只觉得手心冒汗,腿脚发软,想要逃,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摄在原地。 传闻中的凤止上神性情温和,平易近人,是六界出了名的好脾气,可是今日一见,她的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脾气好你大爷啊呜呜呜。她今日撞见如此场景,这位上神不杀她灭口简直对不起列祖列宗。 她运气可真是背啊。 正浑身哆嗦地等待他动手,却见适才还神情冰冷的白衣上神忽然挂上和蔼可亲的微笑,拢了拢衣袖,开口:“姑娘方才什么都没看到。” 她先是一愣,继而重重点头:“小神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看到!” 他仍然是那副笑容可掬的模样:“退下吧。” 她忙道:“多谢上神不杀之恩,上神你好,上神再见!”一边逃命,一边忍着眼泪发誓,她这辈子都不会将方才看到的说出去,除非她想作死。唔,今日实在是太刺激了。 沉朱在回到宴厅之前,在外面缓了片刻,手不自觉放到唇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冷冽的酒香。想到方才的凤止,身子又开始微微发抖。今日的他实在是陌生得可怕,仿佛随时能将她捏碎一般,在他面前,她根本无力反抗。 神色凛了凛,这一次,休想让她原谅他。 她回到坐席,撩衣落座,闷头喝了几盏酒后,听到一个幽凉的嗓子问自己:“适才凤止上神也离席外出,沉朱上神回来时,不曾遇到吗?” 她理着绣袍,漫应:“不巧,本神并未见到凤皇。锦婳长公主如此关心他,何不差个人去寻一寻?” 不等锦婳回答,就有一个温润的嗓子传来:“不必了。” 循声望去,见白衣男子神态从容地回到席间,脸上哪有一丝慌乱。 他落座:“本君贪恋月下桃花,便多驻足观赏了片刻。”含笑评价,“长公主将清染宫打理得不错。” 锦婳闻言,脸上浮现出一抹喜色,试探地问道:“上神既如此中意清染宫景色,不妨多住些时日。不知上神可还记得,锦婳昔年历劫之时,曾经蒙上神出手搭救。至今未能报上神大恩,一直是锦婳心头的遗憾,若上神能容锦婳好生招待几日,也算是圆了锦婳的一个心愿。” 凤止几乎没有迟疑:“好啊。” 锦婳怔了怔:“上神这是……答应了?” 他唇角噙着浅淡笑意,仔细看,那笑意却并没有进到眼底:“公主盛情,凤止若是拒绝,岂不是不解风情?” 众仙顿感心潮澎湃。这又是哪一出?话说,这一出刚刚好像发生过。朝崆峒的小帝君望去,却见她正在闷头喝酒,只是倒酒的速度比方才快了许多。 一只手将沉朱的杯子按住,唤作长陵的神君提醒她:“你已喝了十盏,不能再喝了。”话一出口,就微微顿了一下,他关心她做什么? 少女的目光冷冷扫来,他立刻吓得缩回手去,扯一扯嘴角,腹诽:这么凶做什么。当真是不改母老虎本色。 仙宴的最后,沉朱趴在酒桌上不省人事。天帝天后早已半途离席,其他的仙君也大多撤了,离家近的连夜赶路,离家远的则暂时留宿清染宫,长陵正犹豫着自己要不也撤了吧,就听到女子的声音:“长陵,还不扶沉朱上神回宫休息。” 他抬头望向衣着华丽的女子,不可避免地看到了立在她身畔的白衣上神。 凤止的神情平淡,并无别的情绪。 长陵望了一眼趴在桌上的少女,狠了狠心,就朝她伸出手。早晚都得是他的夫人,早抱晚抱都一样。结果不等他的手碰到她,就有另一双手抢先将她抱过。 白发的面瘫神君看他一眼,淡淡道:“带路吧。” 长陵吞口口水,道:“白泽上神这边请。”又转向锦婳和凤止,“姑母,凤止上神,长陵先行告辞。” 经过二人身边时,听到锦婳恭敬的声音:“请凤止上神到厢房休息。” 男子嗓音清淡,回了句:“有劳。” 沉朱在白泽怀中缓缓睁开眼睛,又重新闭上,往他怀中缩了缩,小声:“白泽,快走。” 虽是极小的一声,却没有逃过凤止的耳朵。阿朱,你就这般厌恶本君吗。 第二日,沉朱在宿醉中醒来,撑着胀痛的脑袋从被窝爬起,卷了被子往床边看去,就看到盘腿坐在地上的白发神君。 她出声:“白泽,你不会在这里守了一夜吧?” 白泽闻声起身,道:“沉朱,你在说胡话。” 她愣了愣,迟疑问他:“我说了什么?” “‘凤止,放开我’、‘凤止,混蛋’、‘凤止,你去死’……” 白泽面无表情地念出这些句子,还要继续,却被少女打断:“够了。”朝她望去,她已经将自己整个埋到被子里,隔了一会儿,才传来些闷闷的一声,“我要吃饭。” 他将她望了一会儿,问她:“沉朱,你在害羞吧。” 一个枕头扔到他脸上:“白泽,出去。” 第一百零五章 陪本神演一场戏 将白泽赶出去之后,沉朱独自平复了半晌,才从被窝中钻出。扯下雕花木架上的干净衣袍,以墨簪绾了头发,推门而出。 厢房外桃李满园,百花缭乱。百年前在此小住期间,便听闻长陵君是爱花之人,一抬头,就看到悬挂在廊下的护花铃,清风拂过,带动悦耳铃声,将雀鸟惊飞。 她拢着绣袍,独立廊下,望着远处发呆。 如此看来,昭华宫倒是个难得的清静处。长陵君怕她,自然会处处躲着她,不会来扰她清闲,这倒是正合她意。不妨在此多住些日子,躲过凤止的骚扰再说。 刚打定了主意,宫娥细碎的说话声便不经意闯入耳中。 “适才见到长公主的銮驾,看方向是往三十五天去了,凤止上神好似也随着,这二位尊神不在清染宫烹茶煮酒,去三十五天做什么?” “听闻长公主当年在三十五天的玉清境受封神之劫,承蒙凤止上神出手搭救,才有资格入主清染宫。说句僭越的,以长公主的出身,顶多领个女君之位,难保不会被派至下界的某个穷乡僻壤。虽说后来天帝夺得君位,一定会想办法将她重新调入天庭,可是依着长公主那样的心性,就算在天劫中保住了性命,几千年的时间也够她憋屈了。凤止上神这些年行踪不定,难得久别重逢,若换作是我,也会想借旧地重游之机,与凤止上神拉近一下距离。” 对方恍然之后唏嘘:“先帝那么多儿女,怎么就只有长公主有这般机缘造化?” “还不是因为长公主身上的凤族血统,据说,长公主的身上流有太初的凤血,十分罕有,而另外一位有同样血统的,是凤族的凤仪上神。” “难怪凤止上神对长公主这样不一般,还特意赶来为长公主祝寿,听你这么一说,上神他原来是护短吗?” “那可不,说不定九重天很快就要再有一桩喜事了呢。待崆峒的小帝君与咱们殿下完婚,长公主再嫁入凤族……” 正说得热闹,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清嗓子的动静:“让你们来采朝露,你们却在这里嚼舌根。” 两个小仙娥嗓子一抖:“二、二殿下。” 长陵将她们手中的琉璃盏夺过,道:“这么半天才采了这么点儿,还不如本殿下自己来。”将她们赶走后,忍不住朝廊下望去,不想正巧与立在那里的沉朱目光对上,少女一身素衣,衣袖间仿佛有清微香气,他迅速将目光收回,捏诀采集花瓣上的朝露。 不多久,突然听到一个淡淡的声音在身畔响起:“采朝露烹茶,同墨珩一样的爱好,不过,比起使用仙诀,墨珩更喜欢亲自动手。” 他吓了一跳,差点将手中的露水打翻:“你怎么走路没声的?” 沉朱拢着衣袖看他一眼:“自己反应迟钝,怪本神吗?” 长陵见她摆上神的架子,心中不满,却只能忍气吞声地嘟囔:“怪你?我哪敢啊……” 她懒洋洋地把目光转回面前的花叶,望着上面晶莹剔透的露水,继续方才的话题:“本神也更喜欢喝亲手采的露水煮的茶。” 长陵眼皮一跳,她这意思,是在暗示他不要用仙诀?后来他发现自己想多了,她根本就不是暗示,而是纯粹的命令。 她淡淡道:“采吧。” 花间的白玉桌凳前,少女捧着茶盏品了一口,满意地眯起了眼睛。长陵默默在心中吐槽,自己堂堂昭华宫的殿下,竟然要亲自动手替一个丫头片子采露水烹茶,传出去还不得贻笑大方?若是被人误会他惧内,他这张英俊的脸还往哪儿搁。 “虽不如墨珩的手艺好,却也难得了。”她喝完,还一副老成的口吻评价。 长陵来不及为她居高临下的态度生气,就因她提到的名字顿了一下。看她这反应,是还不知道吗?也是,崆峒一直对外封锁消息,就算是知道实情的人,又哪里敢当着她的面哪壶不开提哪壶。 想到这里,情绪难免复杂。怕被她看出端倪来,只得应了一声:“小神的茶艺岂敢跟墨珩上神相提并论。” 看她饮茶的动作,倒也端庄得体,可是一想起百年前她威胁自己的那番话,心里难免有些解不开的疙瘩。他中意的女子,要么温婉可人,要么娇憨可爱,再不济也要善解人意,反正不会是她这副模样,可又偏偏,这桩婚事这么凑巧的砸在了他的头上。 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她将茶盏放下,拿锦帕擦了擦嘴角,慢悠悠道:“同本神成亲,殿下很不满吧,听说殿下还跑去找天帝退婚,被天帝大骂了一顿。” 长陵脸皮一僵,不等想好合适的措辞,就听她道:“你不必怕本神会与你计较此事,本神同样觉得,政治联姻无比可笑。只不过,可笑归可笑,却未必不合理。”抬眼问他,“你可知道,天帝与墨珩为何要促成此事?” 他愣了愣,目光沉下来:“可是为了魔界?” 她赞许地点头,声音虽然略显稚嫩,却带着看透世事的练达:“数万年来,魔界一直觊觎六界的霸权,试图染指仙界的天脉山,而太虚境就成了必经之地。从前,魔界摄于崆峒的神威,不敢有逾越之举,可是崆峒大乱之后,太虚境就只靠墨珩的神力维系,对魔界的威慑大不如前,这些年,魔君不断进犯崆峒边境,一则试探,二则威胁,为的就是让崆峒在仙魔之争中袖手旁观。” 长陵蹙了蹙眉头,手指不自觉在玉桌上轻敲:“崆峒若想与仙界联手对抗魔界,也不必非要依靠联姻。” “天帝的性子,想必你比本神更加了解,若不是令尊多疑,信不过其他形式的盟约,本神倒是很乐意以别的方式与仙界结盟。” 她又抬手斟了一杯茶,纤细修长的手指衬着青瓷的杯盏,说不出的好看:“不过,本神想通了,归根到底,都是因为崆峒在九千年前遭受重挫,才会一直为魔界所扰。可是有了这纸婚约,崆峒的立场不言自明,魔界大约也会消停一段时日吧。本神以为,在魔界大举进犯之前,暂时以这纸婚约争取休整的时间,也未尝不可。” 她说罢,坦然地迎向他的眼睛,那时她的模样,竟让他觉得有些耀眼:“长陵,本神是崆峒的帝君,不会一直仰仗这纸婚约,仙魔之战来临之日,便是本神与你和离之时,可是在此之前,本神需要你,你就当帮本神一个忙,陪本神演一场戏,待这场戏演完,你想让本神怎么还这个人情,本神都可以答应你。” 长陵被她的这番话震在原地,这一场戏,短则几千年,多则数万年,她难道真的做好了牺牲自己的打算吗?想起她与凤止的那些传闻,忍不住问她:“此事为何不求助凤皇?或许,求助于他,你就不需要再演这出戏。” 她微微敛眸,繁花的影子落在精致的五官上,良久,才轻道:“本神不想把他牵连进来。” 长陵可以入赘崆峒,凤止却不可以,他可以不在乎,她却不能。 让他为她这般憋屈,她不愿意。 让他陪她一起担惊受怕,她也不愿意。 她自己早就与崆峒的兴衰绑在一起,可是她喜欢的人,她希望他可以活得随心所欲,无忧无惧。 听到她的这句回答,长陵的眉间渐渐收紧,继而自唇角勾起一抹苦笑,问她:“上神这样算是……护短吗?” 她理着衣袖,道:“就当本神护短吧。” 此时的三十五天,一男一女正立在玉清山巅,望着脚下翻滚不息的云海。 男子白衣胜雪,气质温润天成,却又带着淡漠的疏离,他身畔的女子穿了一袭华丽锦袍,别致的发髻间斜插一根金色的鸾凤步摇,精心描画的眉眼上敛着一丝温柔笑意:“上神还记不记得此处,你我便是相识于此。那时我年纪小,又心高气傲,誓要夺清染宫的主位,竟至于不顾皇兄的劝告,偷偷跑来这里引下了那场天劫。” 思及往事,脸颊微微泛红:“选择与世隔绝的玉清山,原是想坦然接受成败……可是,当真要魂飞破散的时候,却突然觉得害怕。可是,你却来了……” 她想起当日遇到凤止时的场景。 那日,他也同今日一样,穿干净的白衣,只是衣袖一拂,就扑灭了在她身上燃烧的业火。她还记得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清雅温和:“不要睡,睡了可就醒不过来了。” 她伏在他衣袖间,闻着他身上的清冷香气,朝他懵懂地点头。 自那以后,他就成了她的一个梦,成了她的遥不可及,成了她的欲罢不能。她甚至追随他下界,以一个人类女子的身份卑微地陪了他十年,尽管,他并不领情。 她终于要放弃他的时候,他却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仍旧是那副温和却冷淡的模样。 她觉得自己还要再试一试,否则,她不甘心。 拿捏出适当的语气,道:“不知怎就那般巧,若非上神搭救,锦婳哪有今日,上神恩重如山,让锦婳怎么报答才好……” 他却漫应:“唔,其实你也不必有这么重的心理负担,见了落难的小猫小狗,本君同样会顺手救一下。” 锦婳嘴角的笑意一僵,半天才憋出一句:“上神还真是……慈悲为怀。” 身后随行的仙娥听了凤止那句话,也不由得默了默,上神你也太实诚了,起码顾及一下长公主的颜面啊。 白衣上神的脸上仍然挂着客气的微笑:“长公主邀本君来三十五天,莫不是为了跟本君回忆往事?抱歉,本君记性不大好,也从来都不念旧。” 女子精致的脸上隐约有裂痕扩散开来,颤抖自指尖蔓延至全身,她极力克制,问他:“上神既然对锦婳无意,又为何来赴清染宫的宴席,又为何答应留宿,上神便没有想过,这会让锦婳误会吗?” 他看了她一会儿,道:“怪本君没说清楚。”敛去笑意,道,“本君不过是想,如果追着那丫头去昭华宫,显得过于厚颜无耻,既然清染宫距离昭华宫也没有很远,不妨将就将就。” 女子的脸色瞬间苍白,良久,才苦笑道:“上神如此坦诚,倒是教锦婳无话可说。” 凤止,你怎能如此残忍。 他望着她,脸上的冷漠让她如坠冰窟:“本君早就告诉过长公主,不要把心思放在本君身上,除非长公主觉得,被本君利用也没关系,否则,就离本君远远的。”说罢,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和蔼问道,“本君话已至此,长公主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第一百零六章 这门婚事,还是再缓一缓吧 “我答应你,陪你演这场戏。”长陵道。 得了他的承诺,沉朱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却并不多言,只道:“多谢。” 长陵抬头,第一次正经打量面前的女子。 从看待女人的眼光出发,她的模样自然该划分到美人那一类,可是单只以美人来形容她,却又有跌她的身份。她的美张扬古朴,一如她的个性,棱角分明,无任何含糊之处。这姑娘虽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却也不是他可以随意轻视的女子,他甚至不由自主地想,同她站在一起的,不该是他这样的人。 他将手中的杯盏把玩片刻,忽然道:“上神,我有个提议。” 她道:“哦?” 他望着她,唇角扬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既然是演戏,不妨把戏做的更足一些。上神不是很想摆脱凤皇吗,我可以帮你。” 不知是否沉朱的错觉,面前的男子说这句话时,给人的感觉仿佛不是从前那个胆怯无能的二殿下。 自那日起,她开始与长陵出入成双。她在院中练剑,他就在花下抚琴,她在池畔钓鱼,他便摆张案子作画,她还时不时踏着月色去他的厢房寻他对弈,一夜不归,后来,还因嫌白泽碍事,将他给赶回了崆峒…… 没有几日,二人情投意合、如胶似漆的风闻,便从昭华宫传遍了整个九重天。 这一日,凤止闲来无事,逛去瑶池边喂鱼,约莫是那日在三十五天把话撂得太重,清染宫的女主人自从回宫,就对他避而不见,难得的是没有恼羞成怒赶他走,主人没有下逐客令,他也就无事人一般继续赖在清染宫。 锦婳也有些含糊,含糊自己竟然没有对他因爱生恨。 她只是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和可怜罢了。恨他,还不到那个份儿上。不恨他,又委实觉得委屈。可她能做的都做了,他还是不喜欢她,日后只怕也不会喜欢她,她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宽慰自己,他不喜欢她,并不是因为她不够好,只是他的眼光太差。 他的眼光差,才会放着她这么好的姑娘不要,偏要去喜欢崆峒的那一位。 清染宫的静心殿上,两个小女官将昭华宫内流出来的消息禀完之后,小心翼翼窥探自家主子的脸色,这二日自家主子心情不佳,她们可得小心伺候,却听到她开怀地笑出声:“哈哈哈,凤止,到头来你也同本宫一样吗,只不过本宫早已放下,你却仍然求不得!好,甚好!” 二位女官面面相觑。自家公主这是打击太大,得了失心疯? 瑶池中,两条小鱼精在水中聊得欢畅,丝毫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话被池畔的白衣上仙听了个干净。将沉朱与长陵如何神仙眷侣添油加醋一番之后,感叹:“天族与崆峒的这桩婚事,几番周折,看来终于是要定下来了。” 另一条表示不解:“可这二位怎么突然就互相看上眼了呢?尤其是二殿下,百年前不是还闹退婚闹得颇凶吗?” “有甚奇怪的,听说啊……”神秘兮兮道,“是沉朱上神把二殿下给强了。” “如、如此伤风败俗?” “这算什么。那位上神小小年纪就强抢了青丘的神君,如今与咱二殿下有婚约在身,男欢女爱不也是水到渠成吗。昨日还听人议论,说二殿下最近总喊腰疼,还特意传了典药寮的医官去昭华宫,指不定就是纵欲过度。” “腰、腰疼?可是今日一大早二殿下还带沉朱上神去三十二天狩猎……咦?”话未说完,却见原本立于池畔丢鱼饵的白衣神君,一晃没了踪影。 它们修为极浅,生出神识来也不过是这几百年的事,还不能将这九重天上的神仙认全,方才的那位白衣神君最近总是跑来撒鱼饵,它们虽然好奇他身份,却没有深究,只当他是新调到这里当值的仙官,当然,这样貌美的仙官,还真是第一次见。 “怎么不见了……”小鱼精低喃。 凤止在云头上理着衣袖,神色虽然未变,眼中却含了几分幽深,不过是几日没有看着她,她就又出乎预料地将了他一军,好啊,在他面前那般有气节,连亲一下都不让,如今为了逼他知难而退,竟然出此下策,教人拿她的名节做文章…… 他摇一摇头,阿朱,你让本君说什么好。 为此事分着心,驾起云来却一点也不含糊,不及片刻,就已看到天玄墟的轮廓。 天玄墟原是太古遗留下来的一片未开化之地,有些强大妖兽在深处沉睡,还有一些弱小妖兽在边缘游荡,帝尚掌管仙界以后,每年都会择个清闲日子,率座下神将来这里猎几头妖兽玩儿,久而久之,此处便成了闲着无聊的仙君狩猎消遣的地方。 会想到来这里玩儿,自然不会是长陵的主意,天帝九个儿子中,数这位二殿下的身子骨最弱,在仙法道行上的造诣也远不及其他几位殿下,所以类似于狩猎这样的活动,他避都来不及,绝不会自己往上凑。 想想那丫头的性子,倒是很有可能嫌昭华宫闷得慌。照她的性子,听说仙界还有这样一个地方,一定会跑来见识见识。 好在天玄墟中的妖兽被人狩猎了数万年,全都精明得很,见了仙人都晓得避着走,他倒也不害怕她会在这里出什么岔子。 在云上这般定下了心,可一落到天玄墟外,透过那层紫色的仙障见到里面的情形,脸色却陡然沉了下去。几个守在外面的神官也一脸提心吊胆地盯着仙障内,连他的到来都没有察觉。他的脸色便又沉了几分。 外面分明是朗日晴空,里面却暗无天光,只能听到落雨倾盆、雷声轰鸣,可里头究竟是个什么状况,站在外面却看不真切。 就连守在外面一脸紧张的神官,实则也并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晓得这个仙障撑开得有些蹊跷,而长陵殿下与沉朱上神迟迟不归,也有些蹊跷。可是蹊跷归蹊跷,他们却并没有多么大的担忧。 天玄墟虽然不是什么好玩儿的地方,可是只要不往深处走,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自家殿下一向谨慎,应该不会闲着没事儿将沉朱上神往里面带吧。 “发生了何事?”一个清冷的男声突然在身后响起。 神官回头,看到白衣青年的模样,惊了惊:“凤止上神?” 青年面无表情,淡淡道:“说。” 神官忙敛了讶色,道:“两个时辰之前,长陵殿下让小神在此处守着,便与沉朱上神结伴入内。可是小神左等右等,也不见二位尊神出来,正打算进去探一探究竟,却突然凭空多出了一个罩子,里头究竟发生了何事,小神也颇为费解……” 这个仙障别人不晓得,凤止却是晓得的,毕竟,那是他亲手所设,虽有些强大的妖兽沉睡在天玄墟深处,可是难保有一日不会苏醒,跑到外界来祸乱苍生,所以,他早先应天帝的请求,在此处设了一个术阵,感应超出一定程度的妖力,就会自动撑起一个仙障。 说话间,却见一名玄衣青年突然从仙障中踉踉跄跄跌了出来,头发散了,衣衫凌乱,一副仓惶逃离的模样,昭华宫的神官一看到他,就焦急唤道:“殿下!” 正要抢过去将他扶上,身畔的白衣青年却更快一步落到玄衣男子面前,抓住他的手臂沉声问:“阿朱呢?” 长陵狼狈地抬头,撞到白衣青年的眼神后,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神色苍白的解释:“适才小神与阿朱并未往深处走,可不知为何竟遇到太初的妖兽,小神修为不足,留下来非但无法帮上忙,恐还会拖阿朱的后腿,故而暂时趁阿朱牵制妖兽之机,出来搬救兵……” “所以,你便将她丢下了吗。” 极冷静的一句话,听上去没有什么情绪,却惹听的人重重一抖。此时,仙障中的雨气恰巧被狂风吹开了一角,凤止回头,便看到里面光景。 少女在妖兽的攻击之下勉强稳在半空,小小的身子在凄风苦雨中摇摇欲坠,被雨水打湿的长发如同淡墨泼染,底下露出一张无甚血色的脸,尽管隔得远,看不真切她的表情,他却知道,她在硬撑。 妖兽的嘶吼化作利剑一般的光束,道道都往少女身上招呼,长陵见状,眉眼也是一沉。 他出来的时机,还是太早了吗。 不过转念之间,原本立于他身畔的白衣男子竟已出现在仙障之中,根本来不及撑开仙障,就那么抢在少女面前,顷刻间,身上便被割出了数道口子,大雨很快将赤红色的鲜血冲洗掉大半,可是原本干净的白衣还是在瞬间染红一片。 少女的神色有些愣怔,约莫是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同妖兽的战斗上,对其余事情的反应便有些迟钝:“凤……止?”唤出这个名字的同时,整个人也在瞬间松懈下来,身子直直往下坠去。落了一半,稳稳停在一个带着清冷雨气的怀中。 仙障之外的众神皆目瞪口呆地注视着仙障中的发展。 只见白衣青年单手抱着少女,还能步履稳健地躲闪妖兽的攻击,虽然身上不断多出新的伤口,可是从他的动作中却看不出丝毫停滞,关注了一会儿,有神官提出一个紧要的问题:“殿下,是不是该去附近搬个救兵,也好助二位上神一把?” 长陵却神色幽深地注视着仙障之内,道:“不必多此一举,此阵只有凤皇可以随意进入,请谁来都没有用。”眯起眼睛,“放心,凤皇若无这个能耐,哪里担得起上古神的威名。” 众仙愣愣地点头,再往仙障中看,视线却又被雨雾给隔开了。 焦急地等了片刻,终于看到白衣青年抱着少女自仙障中走出,他的步伐缓慢而平稳,虽然不断有血水沿着白色的袖边滴落,他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连眉头都没有动一动。 长陵慌忙迎上去,却被对方冷漠的眼神迫在了原地。 凤止抱着沉朱从他身畔行过,轻描淡写撩下一句:“你与阿朱的这门婚事,依本君看来,还是再缓一缓吧。” 第一百零七章 你是我的人了 天玄墟的术阵被触发,天帝自然也被惊动,率神将匆匆赶来之际,正好听到凤止的那句话,神色不由得一凝。 长陵身子晃了晃,脸色比方才更白了几分,身侧神官率先跪下去,替他求情:“求上神开恩,二殿下并非故意……” 天帝敛了神色,上前唤道:“凤止上神。” 凤止转眸:“天帝,来的正好。” 天帝看到他怀中昏睡的少女,已对事态有所把握,冷冷瞪了一眼长陵,做出一副恭敬的模样,对凤止道:“小儿无能,让沉朱上神在天玄墟受到惊扰,好在尊神及时赶来,才没有酿成大祸。若是今日沉朱上神有什么闪失,本帝定让这个竖子以死谢罪。只是,这太古的妖兽沉睡数万年,何故突然觉醒?本帝以为事出蹊跷,还望尊神容本帝详加调查,定然给沉朱上神一个交待。” 凤止在心中冷笑,一个事出蹊跷就为长陵开了罪,看来,帝尚这几万年的帝位也不是白坐的。心中虽然怒意激荡,面上却仍然悠闲从容,浑身的血污也没有影响到他的气度与风韵。 他轻笑:“太古的妖兽缘何觉醒,天帝的确需要好好查实,省得日后再酿成今日这般的祸事。唔,令郎也的确无能,本君以为,他暂时不适合成亲。” 一句话说得长陵又抖了抖,上神您这张嘴……有些狠毒。 帝尚也被他说得面皮一僵,忙道:“养不教,父之过。小儿自小养尊处优,缺乏必要的历练,本帝愿代他受过,只是,这桩婚事早已四海尽知,若是草率收回,只怕于沉朱上神的名节有损。恳请上神收回成命!” 随行的众仙也纷纷道:“请上神收回成命!” 凤止眯了眯眼睛:“名节?”轻笑,“天帝莫不是担心阿朱解了这桩婚约,就会嫁不出去?”缓缓道,“只要阿朱答应,本君随时愿意去崆峒求娶,天帝无需多虑。” 一句话,虽然落得极轻,却仿佛平地一声雷霆,炸得所有人不能淡定。 凤止上神,这、这是在公然抢亲?还是公然同天帝抢儿媳?您老人家这般为老不尊,真的合适吗。 天帝为他的这句话失语良久,不等开口,就听到少女微弱的嗓音:“凤止,你疯了。” 沉朱只晕了片刻,便自凤止怀中转醒。 听到她的声音,凤止微微压下下巴,一缕黑发便顺势落到她的手边,她抬起手,朝他脸上的血渍摸去,却在中途顿下,狠心道:“放我下来。” 就算他不赶来,她也未必会输给那只妖兽,只不过要打得更惨一点。可是不知为何,在看到他的瞬间,胸中的斗志立刻烟消云散。从前的她,不会这般没用。是从什么时候,她变得这般信任他。 他却抱紧她不放,柔声道:“阿朱,有本君在,你可以不必逞强。” 沉朱却声音含怒:“你的右臂受伤了,再抱下去,是想废掉不成?!”抖得这么明显,以为她感觉不出来吗。 他却缓缓勾唇,笑意温和动人:“阿朱,本君还没有那般不中用。”虽然的确吃力了点,可是美人在怀,岂有放手的道理。 天帝终于不再隐藏自己的情绪,语气发沉:“尊神要解除这门婚约,可问过沉朱上神的意思?沉朱上神与小儿长陵情投意合,尊神岂能为了一己私欲……” “长陵愿意解除婚约。”适才一直没有开口的玄衣神君忽然出声。 沉朱眼皮一跳,长陵这个猪队友,竟然这么轻易就出卖了她!天帝同样在心里头骂了一句猪儿子,脸色难看到极点。 长陵却缓缓道:“诚如父君所言,儿臣在九重天太过养尊处优,才会如此无能,连自己的未婚妻都无力保护。玉不琢不成器,儿臣听闻驻守天脉山的不周将军训兵有方,愿自请去营中历练……” 众神将皆面露震惊之色。天脉山是何等艰苦的地方,二殿下细皮嫩肉,如何受得了?这,该不会是在开玩笑吧。 谁料,他却郑重地跪拜下去,道:“请父君和凤止上神恩准。” 凤止目光淡淡的落在说话的玄衣神君身上,狭长的眸中滑过一抹异色。天帝共生九子,数二子长陵最是无能,天帝将他选作与崆峒联姻的对象,约莫也是认为他不会有其他的建树,倒不如送去崆峒做个政治的筹码。 可是,他果真无能吗?天帝最有能耐的儿子非三殿下景霄莫属,可是景霄却在一万年前因酒后失德被罚去受轮回之劫,至今未归。与三殿下有得一拼的是六殿下离轩,不过离轩更惨就是了,他因轻薄帝妃之罪遭受流放,只怕日后再难回归仙界…… 仙界谁人不知,天帝偏爱太子楚阳已经到了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只因太子楚阳是天帝与楚山神女之子,楚山神女虽是天帝挚爱,却红颜薄命,没有等到天帝登上云霄殿,便羽化仙逝。佳人虽逝,却化作天帝心头的一点朱砂痣,此后天帝娶的所有女子都有几分她的影子,这件事就连天后都心知肚明,却哪里敢戳破,只能把所有的委屈往肚子里咽。 天帝想把江山留给与最爱的女子生下的儿子,此心昭昭。在天帝明显的偏袒之下,比起锋芒毕露,倒是韬光养晦来得更加聪明。但,若他只想庸庸碌碌度过一生,借这纸婚约躲到崆峒,也不失为一种权宜之计,可是如此一来,便也意味着他要放弃争夺九重天帝位的资格。 很明显,他不愿意。 凤止的眸中寒芒乍起,他倒是小瞧了这个长陵。故意设计今日一事,逼他现身,同时让天帝骑虎难下,并在天帝问罪之前,自请去天脉山受罚……天脉山虽然险恶,但是仙魔终有一战,提前去熟悉一下那里的情况,也并无什么坏处。这样的心机,实在是让人佩服。 望了望怀中咬唇不语的少女,叹息,这丫头,被人算计了都不知道。 他在天帝表态前,悠悠开口:“二殿下既有历练之心,天帝何不成全他?只不过,别去天脉山了。”脸上的微笑十分温煦,“云渊沼泽虽已被本君以仙障隔开,仍有许多地方受瘴气污染,二殿下身上灵气精纯,倒是可担净化之任。”淡淡道,“何时瘴气清了,二殿下就何时归位吧。” 长陵神色骤变。要将云渊沼泽周围的瘴气全部净化,动辄就要数万年,他哪里等得了那么久?忙求助地望向天帝,可惜天帝正在气头上,怒道:“看为父做什么,你自己惹下的事端,还想为父替你收拾吗!” 天帝拂袖离去,白衣青年抱着少女停在长陵面前,凤眸轻垂:“这个人情本君承了,只是,殿下今日有一事不该。” 长陵朝他规矩地一拜,道:“长陵已知错在何处,多谢尊上不罪之恩。” 他错就错在,不该以沉朱的身家性命冒险,摸了摸藏在袖中的那个可以控制妖兽的玉哨,轻叹,他算错了时机,让她面临险境,其实,那时他本想用玉哨制止妖兽,没想到却被凤止抢了先。他想说自己并无让她受伤的打算,可是虑了片刻,觉得此时怕也没有解释的必要。 他今日,认这个栽。 唤作沉朱的少女至今尚不明白状况,神色沉沉地开口:“长陵,本神真是看错了你,没想到你竟这般软骨头!” 他苦笑着应道:“长陵无能,看来这出戏,只能让凤止上神陪你演下去了。” 她哼了一声,有些认命地靠在白衣青年怀中,不再搭理他。 云头上,沉朱抬眼问凤止:“我们这是去哪儿?” 凤止淡淡道:“离凰山,朝凤宫。” 沉朱眼皮一跳,那不是凤族的地盘吗,立刻抗议:“我不去,凤止,送我回崆峒。” 凤止的语气有些无奈:“崆峒距仙界万里之遥,你难道忍心本君失血过多而亡吗。” 她这才有些紧张地问他:“伤得很重吗?你……先把我放下再说。”他身上有浓郁的血腥气,脸色也不大好,她把手撑在他的胸前,可是再抬手时,掌心已被鲜血染红一片,她鼻子一酸,唤了声:“凤止……” 已经是第几次让他救她了?她记不清。心中有些微微发苦,好像只要同她有牵扯,他就没遇到过好事。 他却宽慰她:“阿朱,这点小伤,本君还忍得住。” 良久,她才道:“何时能到离凰山?” 他唇角勾起,道:“半个时辰便能赶到。” 她道:“那你快些。”隔了会儿又叹息一般道,“你害我没了跟天族的婚约,可想好了该怎么赔我?” 他将她往怀中揽了揽,轻道:“本君把自己都赔给你了,你还想要什么?” 少女身子颤了颤,继而如同放弃了所有抵抗一般,缓缓环上他的脖子,埋至他的颈间,声音绵软:“所以,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人了。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凤止在她头顶吻了吻:“嗯,都是你的。” 第一百零八章 上神可知双修之术? 到了朝凤宫,凤止暂将沉朱交给女官,自己去药阁处理伤口,沉朱沐浴更衣完毕,眉清目秀的小女官立刻上前:“君上吩咐奴婢带上神去寝殿休息,上神随奴婢来。” 沉朱却道:“凤止呢?” 小女官为她直呼凤止的名讳小脸一红,这位上神与自家君上的关系果然很不一般,看来,朝凤宫很快就会有女主人了。她道:“君上在锦春阁处理伤口,怕会让上神久等,上神先去睡上一觉,醒来就能见到君上了……” 沉朱丝毫也不拐弯抹角:“本神现在就要见他,带本神过去。” 小女官愣了愣。她伺候君上多年,觊觎他的姑娘她什么样的没有见过,那些姑娘当然各有各的好处,可是君上偏不喜欢。 按照她多年的经验,自家君上的喜好,其实有些不大好把握。并不是他太挑剔,而是他实在是,咳,太随便了。比方说喝茶,极品茶他喝,普通茶他也不挑,再比方说穿衣,上好的锦缎他穿,粗布麻衣他也不嫌弃。什么都可以,反而最棘手。他过得这般随便,只是因为他对什么都不上心。 她曾经坚定的以为自家君上会打一辈子光棍,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老人家都从没有对谁上心过。男神仙打光棍的原因嘛,无非两条,一是对女人没兴趣,二是眼光太高。可是今日见到这名少女,她才发现原来君上是第三个原因。 并非他不好女色或眼光太高,而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 面前的这名少女之于君上,就好比落在赤轴青纸上的古拙文字遇到描在锦绣绢帛上的华美词章,这样的缘分,实属世间难得。 小女官收回感慨,道:“上神跟奴婢来吧。” 来到锦绣阁,还未进去,就有淡淡的药香飘至鼻端,还夹杂着几缕血腥气,不待入内,就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君上在极望山受百年极寒,寒气在体内沉积,阻塞经络,以至于重伤难愈,小神无能,至今不能找到清除君上体内积寒的上策,适才见到沉朱上神,私下觉得下策倒是有一个,不如……” 话未说完,就被凤止淡淡打断:“本君知道你想说什么,此事不要再提。” 药仙有些着急:“可是,君上原是为了沉朱上神才会受那百年之苦,此次又为她受伤,若是上神知晓,也定不会放任君上……” 凤止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辨不出情绪:“极望山的百年,是本君自愿,与她无关。本君也不过是想让自己心里好受些,才会在混沌钟外陪伴于她。此事她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 “可……” “不必劝了,你尽管用药就是,不过是痊愈慢些,也无大碍。” 药仙欲言又止,终是道了句:“是。” 沉朱为这番话灵台空了片刻,整理好心情,才推门而入。 男子披了一件浅灰色的袍子坐在榻上,长发未束,眉目清隽,一名穿青衫的男神仙坐在床边,正在收拾止血用的银针,见到沉朱,忙起身:“沉朱上神。” 凤止抬眉看她,唤道:“阿朱。” 她行到他身边,听他淡淡对药仙道:“此处不用你了,下去吧。” 药仙退下去之前,颇有深意地看了沉朱一眼,沉朱朝凤止蹙了蹙眉:“药已经上完了吗,怎把他赶走了?” 男子朝她伸出一只手,道:“来。” 她递手过去,放任他拉着自己在床边坐下,听他似笑非笑道:“有你在,留他何用?适才他已替本君以银针止了血,无需再用药。”说罢又改口,“唔,若想愈合得快些,用一些也无妨。” 他的声音低缓清雅,和着青釉香炉中升起的冉冉檀香,让她神思微恍。他握着她的手,没怎么用力,却真切的传来他的温度。他就在这里,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让她觉得很安心。却又忍不住在心间轻叹,分明是想要将他推得远远的,今后与他再无瓜葛,可是…… 在他面前,自己的定力从来都没有用。 可谁让他是凤止。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凤止啊。 见她垂眸发呆,凤止不忍打扰,就那样静静地观察她的表情。少女睫毛浓密修长,鼻梁秀挺端正,丹唇皓齿,美得浑然天成,她脸上的怔色褪去,把手从他掌中抽出来,探身把案上的药瓶捞到手上,道:“我来帮你上药。” 凤止自然含笑答应:“好。” 她却将他望着,陷入了沉思。凤止挑眉提醒她:“你应该先帮本君把衣服脱了。” 沉朱道:“嗯,有道理。” 三下五除二把他上半身给扒了,就心无旁鹜地把药膏抹在他的伤口处,她的手指蘸了药膏,凉矜衿的,可是从他的肌肤上滑过时,却留下滚烫灼热的温度。 凤止抬眼观察她的反应,有些期待落空,忍了忍,循循善诱道:“丫头,你此时便没有觉得小鹿乱撞吗?” 沉朱边抹药边随口应道:“我为何要小鹿乱撞?” 他眼中多了些忧色,阿朱你的反应这么平淡,有点让本君受挫,轻叹了一声,嘀咕:“怎能这般不解风情……” 沉朱却无暇关注他的失落,她满心都是方才隔着门板听到的那番话,上药时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面对赤身裸体的凤止,自然也没空起别的心思。上完药,替他把衣服重新拉回,就唤女官进来伺候,凤止见她一副撂挑子的模样,撑起身子问她:“你不留下来侍疾吗?” 她挑一挑眉:“本神好歹是崆峒的帝君,可不是你的女官。你睡一觉,醒了我再来看你。”不等他答应,就转身离开,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凤止忧伤了片刻,对女官道:“茶。” 小女官立刻把茶水奉到他手上,望着满脸落寞的男子,同情道:“君上节哀。” 沉朱一出门,就拦了个宫娥询问:“适才为你家君上看诊的药仙何在?” 宫娥见她满脸郑重,忙道:“上神稍候,奴婢这就去传。” 沉朱等在一棵海棠树旁,抚着衣袖发呆,不一会儿,就有个穿青衫的男神仙赶来,对她的背影恭敬地一揖:“见过沉朱上神,不知上神传小仙来所为何事?” 少女闻声回头,道:“不必拘礼。本神有一事相询,还望药仙不吝赐教。” 药仙惶恐道:“赐教实不敢当。上神但问无妨,小仙自当知无不言。” 沉朱缓声道:“适才你与凤止在房中所言,本神听到了。” 药仙闻言,身形一晃,听她继续:“你说本神有办法解凤止体内寒气,是何办法?”又道,“放心,本神不说,凤止绝不会知道是你透露的。” 药仙暗道,这可不是君上知不知道的问题啊,实在是那个方法太难以启齿了。君上不知道自然很好,可若是知道了,他还是别在朝凤宫混了。 想到这里,立刻坚定不移道:“上神恕罪,小仙不能说。” 少女漫不经心道:“哦?”脸上虽无甚表情,眸中却渐渐有寒光聚拢,精致的小脸上泛起肃杀的冷意,慢悠悠道,“你既不肯说,本神也只好得罪了。你说,本神若是不小心失手杀了你,凤止是会与本神翻脸,还是会装作不知道这回事儿?” 在少女的威胁下,药仙很有气节地挺直胸膛,道了两个字:“我说。” 沉朱和蔼道:“乖。” 药仙抬手抹去额上冷汗,四下望了望,往少女身畔走近了一步,压低声音问她:“不知上神可知男女双修之术?” 沉朱自小接受的是墨珩的正统教育,自然不知双修这种偏门邪道,遂请教他:“何谓双修?” 药仙望着少女不含一丝杂念的明眸,顿感罪孽深重,可是,为了自家君上,还是咬了咬牙,本着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将双修的真谛一一道给她听。当然,他的遣词用句尽量含糊委婉,不过,少女的悟性极高,听了一半就已听出其中的道道,强装镇定地打断他:“本神知道了。” 药仙的意思是让她以内丹助凤止化去体内积寒,除了将内丹提出来以外,就只剩下双修一途了。可是,内丹离体于神仙而言十分凶险,而且功效甚微,需要耗费极长时间,不如后一种方法安全且行之有效。 她竭力压去脸上泛上来的潮热,朝他挥一挥手:“你下去吧,本神想一想。” 药仙见她已领会自己的意思,忙敛眉退下。 君上,小仙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海棠树旁,少女独立片刻,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微风拂过,手指在衣袖间缓缓收紧。良久,她呼出一口气,原本迟疑不定的神色也变得坚定起来。 如果只有这个办法可以让凤止少些罪受,也不妨一试。 回到房间,凤止已经睡下,她屏退侍立的女官,轻手轻脚地在床边矮凳上坐下,撑着头打量床上男子的睡颜,纯黑长发漫不经心落到锦被上。不多时,便倦意袭来,她懒洋洋打个哈欠,在床边伏下身子。凤止醒来,看到少女在身边睡得正香,抬起一只手落到她的发上,神色温柔。 这丫头,何时回来的。 第一百零九章 花好月圆 沉朱睡得迷迷糊糊,醒来时已稳妥地躺在被窝里,层层纱帐在紫檀的大床前合拢,帐子顶有夜明珠的微光倾洒在锦被之上。 闻着渗入纱帐中的苏合香气,她头脑有些含糊,正含糊着,就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床帐挑开,白衣男子左手稳稳托着一个青瓷的碗,自帐子后出现。 他开口,声音温和:“你醒了?” 沉朱撑身起来,扶了一下额头,道:“怎么会不小心睡着了。” 凤止在床畔落座,把手中的碗放在床头:“本君赶去的时候,那头妖兽已被你驯得差不多,以数千年的修为,要做到与太初的妖兽势均力敌……”抬眼望着她,眼底一点笑意也没有,“阿朱,你可是又擅动了焱灵珠的力量?” 沉朱忽略他眸中的危险色泽,答得有些漫不经心:“唔,是用了一点。”探头去看他放下的那只碗,见里面是黑乎乎的汤水,上空漾开一片清苦药香,不禁一脸退避三舍,“凤止,你怎地把药端进来了?” 凤止不理会她的问题,继续道:“焱灵珠完全化入内丹之前,擅动本源之力的后果,墨珩只怕早就交待过你,不必本君再强调了吧。若是本君再晚去片刻,焱灵珠失去控制……阿朱,本君不信你现在还下得了床。” 沉朱叹了口气:“凤止,我心中有数。” 他伸手过去,虽遭遇到了抵抗,却仍然稳妥地将她的手臂捉住,撩开她的衣袖。 他垂目望了一会儿,低声问她:“你就是这般心中有数的?” 原本白皙细嫩的手臂上布满深紫色的烧伤,丑陋的伤疤与清秀的容颜两相对比,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沉朱把衣袖拉回去,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道:“诚如你所见,焱灵珠不小心失控,我将失控的神力强行封在左臂,才未酿成大祸,虽然手臂严重烧伤,可伤疤很快就会消下去,无需担心。”撞到他的眼神,身子不由自主往后撤了一些,态度却极硬气,“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凤止本要发作,可是看着少女无辜的表情,终是泄了气,抬起手揉了揉额角:“阿朱,你为何不能听话些,也让本君省些心。” 沉朱望着面前的白衣青年,想到他为自己做的一切,目光柔下来,她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对,于是朝他挪过去,抬起手为他顺了顺毛:“凤止,我答应你就是,在焱灵珠化完之前,再不动用本源之力。”极少有的示弱,“原谅我。” 凤止身子顿了顿,抬头:“好,原谅你,先把药喝了。” 沉朱面皮僵了僵,坚定道:“苦,不喝。” 凤止却不容分说:“此乃补气益神之药,你神力损耗太多,必须喝掉。” 沉朱默了默,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你也耗了不少神力,这碗药我们一起喝,可好?” 凤止勾了勾唇,这丫头平日里那般老成,可是遇到喝药的问题,却像个孩子一般,他若是再为难她,倒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于是道:“也好。”说着,就自己先喝了一口,把药碗递给她,朝她挑了一下眉。 她这才不情不愿地接过药碗,抿了一小口后递还给他,他眼中笑意一浓,接过药碗饮了小半口,重新递给她。二人都饮得很少,所以将这碗药分完,足足耗了一炷香的功夫。 饮完之后,凤止提议:“可要出去走走?” 沉朱睡得骨头都要散了,自然欣然答应。凤止握住她的手,将她扶下床。 二人在朝凤宫中信步而行,凉风习习,吹动花影摇曳,月光明亮,照的屋顶银白。 听说离凰山是凤止的降生地,整座山空而幽,山中生有许多梧桐木,每一棵都与天地齐寿。凤止是天地孕育的第一只凤凰,乃百鸟之皇,所以,他的寝宫名为朝凤宫,倒也十分妥当。 沉朱还记得,在荒河镇的小院中,总有雀鸟停在他身边,那时她还纳闷,为何所有的鸟都不怕他。此时才自豪地想,原来她的书生是很有来头的,而且来头还不小。 二人携手漫步,虽然话不多,气氛却很好,行到一处凉亭,沉朱突然开口:“凤止,很久之前,我曾经来过一次离凰山。” 凤止牵着她走入凉亭,闻声一顿:“哦?” 少女思及往事,语声有些悠远:“当年,墨珩让我到鸾鸟族中挑一只坐骑,我没有挑中,回程时与神官走散,误入离凰山,还不小心在山中迷了路。” 她在亭中立下,淡淡道:“我不知此山便是离凰山,在山中徘徊了好几日,都未能找到出路,心想,这里的路这般难找,也不知主人是个什么神仙,若是见到他,定要将他骂上一顿,也好出一出这口恶气。”说罢,回身环上他的腰,将头埋入他怀中,“只可惜那时我们无缘……” 凤止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拥紧她。 怎是无缘呢,只不过是缘分来得迟了一些。 沉朱感受到他的力道,不由自主地回应他,将他的腰环得更紧,这种仿佛要将彼此融入血肉的感觉,让她心跳如同擂鼓。 相拥片刻,她却突然察觉到凤止的状态有些异样,他怀抱的温度好似在缓缓流失,自他的身体上传来轻微的战栗,正要出声询问,他却忽地将她松开,身子朝一旁的石凳跌去,跌至半途,手扶上身畔石凳才堪堪稳好。 沉朱忙冲过去:“凤止,你怎么了?” 他却将她推开:“阿朱,暂时离本君远些。” 不过片刻,他的眉毛和头发上便覆上了一层白色的冰碴,细细的冰碴以极快的速度侵吞他的整个身子,沉朱虽被他推开数步之遥,却仍然清晰地感觉到自他身上散发出的封冻血液的寒意。 少女的唇抿成一线,是他体内的寒气发作了吗? 据她所知,普通仙人无法在极望山中停留一日,可凤止的体内却累积了百年的寒气,发作起来自然非比寻常。 “阿朱,离开此地,本君……” 凤止话未说完,就听到少女一声轻斥:“笨蛋凤凰。” 她随手一挥,立刻有纱帐悬垂而下,将整座亭子围在其中,青年还来不及反应她此举的含义,人已被她推着往后倒去,身后本是一张石桌,不知何时竟化作床榻,他在床褥上落定,少女的身子随后压下。 她跨坐在他身上,语气认真而笃定:“凤止,我们双修吧。”说着,抬手将绾发的簪子抽下,一瞬间,青丝散落,衬得少女一双瞳子幽漆明亮。 被她压在身下的青年微微屏息,就连封冻了他脏腑的寒气,似都没有方才那般霸道。 他想移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盯着面前少女,凭借最后一丝清明命令:“阿朱,下去。” 少女的脸却朝他更近了一些:“你答应也罢,不答应,我就强了你。”在他开口之前,俯身封住他的嘴。柔软的双唇在他唇上停留片刻,滚烫的舌自朱唇皓齿间探出,以舌尖在他唇瓣上轻轻舔舐,青年的睫毛轻颤,感觉唇上的知觉渐渐恢复。 沉朱方才虽说要强了他,可是动作却极生涩,毕竟没有太多经验,只能有样学样。她知道想要强了凤止,还有些别的事需要做,可是究竟要做些什么,脑子里却十分含糊。本以为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儿,谁料真正到了这个关头,局面却这样让人尴尬。 不过,话都放出去了,如果中途偃旗息鼓,那也太丢面子。 在她吻了几口,对下一步犹豫不决的当口,凤止已然恢复从容,他以一种极放松的状态躺在她身下,好整以暇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她注意到他的打量,神色一窘,强装镇定,道:“凤止,闭眼。” 青年眼中有笑意掠过,而后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他倒要看看,这丫头要如何强了他。 沉朱望着身下男子,浓密的睫毛上细碎的冰碴还未融化,大约是体内寒气的缘故,原本就白皙的皮肤接近透明,整张脸精致得如同冰雕,俊美得让人无法把持。 见他乖乖闭了眼睛,她心中稍定,摸索着去解他的衣带。他身上的寒意惹她手指轻颤,笨拙地解了半天,却是越解越乱。正盘算着要不捏个诀算了,却突然觉得天旋地转,原本乖乖躺在她身下任她为所欲为的男子,一转眼已翻身在上,精致的凤眸清清淡淡地看着她,薄唇轻启,商量的语气:“阿朱,不如本君强了你?” 她大脑空了片刻,道:“也好。” 青年眸色一深,低头堵上她的口,比起她方才的吻,他的这个吻更加彻底,未及片刻,她已被他吻得有些含糊,隐约察觉到一只手在解自己的衣带,不过,那只手竟也如她方才那般,许久都没有成功。她低低评价一句:“没用。” 青年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奈:“本君手冻僵了,阿朱,自己来。” 她支起身子,依言解开自己的衣带,他亦撑身而起,凑到她耳边,声音如同雾霭:“也替本君解了吧。”指点她,“镇定一点,不要害怕。” 她点头,手虽然仍有些发抖,却顺利地帮他把衣带也扯开了。 他凑上来继续吻她,适才散开的衣服一件件离体,沉朱初经此事,赤诚相对之时,不免窘迫,心里仿佛拉着一根绷紧的弦,稍有不慎就会断掉。好在凤止动作轻缓,虽然急切,却没有乱了章法,每一步都很照顾她的情绪,对他身体的不适和排斥,也渐渐融化在他的体贴里。 依稀间听到他这般问自己:“阿朱,你不后悔吗?” 她抬起绵软的手臂抱上他的后背:“不是要强了我吗,那就快些,不要给我后悔的机会。” 耳边传来低低一声:“好。听你的。” 亭外清风徐徐,花好月圆,自低垂的纱帐之中,偶尔漏出几声粗重的喘息。 今天的夜色,十分撩人。 第一百一十章 太让人想入非非了求过审 也不知凤止是何时停下动作的,等到沉朱回神,他的皮肤早已滚烫,原本被冰霜覆盖的眉眼恢复如常,汗水淋漓,顺着他线条流畅的胸膛滚落。身体的痛楚还未消退,人就被他拉入怀中抱住。她缓了片刻抬头,望着他清冷的下颌,迫不及待问他:“如何,体内的寒气清除干净了吗?” 凤止怔了怔,这丫头,怪不得今日会如此脱离常轨,原来是为了他体内的寒气吗? 如此看来,是药仙对她透露了什么吧。 这丫头,不知道这样会让他受挫吗。 凤止努力宽慰自己,她年纪还小,又是跟在墨珩那般不解风情的男人身边长大,自然也养成了这般不解风情的性子,如何敲打她这颗榆木脑袋,来日方长。 他闭上眼睛,淡淡道:“百年的累积,哪有一次就清干净的道理。以后,还需劳烦阿朱常为本君驱寒疗伤。” 少女的身子明显僵了僵:“以、以后还要?” 凤止懒懒抬眼:“怎么,阿朱不愿意?” 少女闷不作声了好半晌。 凤止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却并不戳破,直等到她认命地开口:“唔,若是你能快一点,此事还可以商量。” 凤止默了默:“好。本君尽量。”体力有所恢复,便翻了个身到她上方,望着她,认真道,“可是,阿朱。” 她漫不经心应了声:“嗯?” 他的发垂落枕畔,上挑的凤眸看得她心头一荡,不由自主地别开眼光,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灼热鼻息,适才她满心都是他体内的寒疾,如今想起刚刚结束的那档子事,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意识到自己此刻未着片缕,十分不雅,立刻伸出手去扯锦被,却被他按住手腕压在了枕上。 近在咫尺的距离,传来青年沉雅的嗓子:“想什么呢?” 她偏过头:“没想什么。” 他将她看了片刻,目光落到她微红的耳根上,问她:“关于本君体内的寒疾,药仙是怎么对你说的,可要告诉本君?” 沉朱愣了愣,坚定道:“药仙他什么都没说。” 凤止评价了一句:“你倒是义气。”面上带着和煦的微笑,循循善诱,“你放心,本君绝不会因此为难他。” 沉朱嘴很硬:“那也不能说。” 凤止脸上的笑意更加和煦:“也好,本君明日自己问他。”手在她侧脸的线条处缓缓滑过,语气极轻,却让她不寒而栗,“托某人的福,药仙的这个位子,看来是保不住了。” 沉朱身子抖了抖,知道他做得出来,只得乖乖将药仙关于双修的那番理论告诉他,说罢总结:“既是双修嘛,对我约莫也有些益处,但是这益处我此刻还未感觉出来,想来是药仙过于夸大双修的功效了,不过看起来双修对你的寒疾颇有成效,那我就勉为其难牺牲一下……” 凤止将她的话堵回去,听得这般扫兴,还不如不听。 他已经看开了,这丫头的脑子里一点风花雪月的概念都没有,他还是以实际行动教她吧。在她唇上掠夺几口,直吻得她呼吸不上来,才放开她:“丫头,双修除了能提升修为,可还有别的益处。药仙并未夸大它的功效,只是你头脑愚钝,未能领会其中的妙处罢了。” 沉朱因方才的那个吻,声音绵软无力:“那……如何才能领会?” 凤止郑重命令:“把本君的寒疾一事,忘掉。” 沉朱更加困惑:“如何才能忘掉?” 凤止眸色深了深:“阿朱也不必刻意努力,本君会让你忘了的。” 他的这句话温柔至极,可是不知为何,沉朱却感到一股恶寒自体内腾起。总觉得,气氛有些不妙。 不等她揣摩出如何不妙,他就已实际行动让她浑然忘却了今夕何夕。 当然,这一次,他很尽兴。 夜过三更,凉风拂开纱帐的一角,少女因为过于疲惫沉沉睡去,青年却独自醒着,身上披了件松松垮垮的袍子。 他伸手抚了抚少女的长发,将她横抱而起。 天上一轮明月,照着青年朝寝殿方向行去。 凤止将沉朱安置在寝殿的大床上,静静地凝视着她的睡颜。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够护她一世无忧。可是,想起将来要面对的事,口中就不自觉发出一声轻喟。 床上的少女无知无觉地翻了个身,抱着被子犹自熟睡。凌乱的长发如同上好的锦锻,青年的眸光渐渐温柔深情,片刻后,他挥手落下床帏,自满室沉香中隐去了身形。 离凰山,梧桐林的石台之上,白衣青年负手而立,背影显得苍凉而寂寥。 在高台之下,一座空冢连着另一座空冢,延绵不绝,每一座空冢前,都有一座巨大的石碑,如巨剑一般插入土地,不必靠近,就能感受到石碑的厚重感,风在那些石碑间穿行,亘古的苍凉气息迎面而来。仔细看去,石碑之上,皆密密麻麻地镌刻着古旧的文字,源源不断的灵力自那些文字上生出,随风飘散,最终弥漫在整个离凰山。 可是,在错落交杂的石碑中,唯有一座碑上空无一文,凤止的目光落在那座无字碑上,脸上情绪淡淡,眸色却深沉如渊。 墨珩,你的事,本君还能瞒多久。 将所有的烂摊子都丢给本君,自己却在这里躲清闲,实在是,太狡猾了…… 崆峒,燃灯堂。 名为百翎的女子十分不满,自己分明是凤族的人,为何要同崆峒的神君一起在这里罚禁闭。不过,想到君上也许是为了创造和帝后单独相处的机会,便微感释然,想到君上说不定已经把帝后拿下,就更加觉得自己的牺牲很有必要。 毕竟是罚禁闭的地方,燃灯堂内的摆设十分简朴,不过铺了几张草席,草席上置一个茶案而已。 二人各据茶案的一边,静静打坐调息,由于空间小,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不过,他们倒是一个比一个有耐心,没有人率先开口说话。 百翎心无旁骛了几日,终于忍不住撑开眼,朝对面的青年神君望去,也不知怎就那般凑巧,他竟也在那个当口睁开眼睛,静静望向她。互相对视片刻,坐姿板正的百翎率先开口:“我腿麻了,你呢?” 夜来道:“我也是。” 言罢,二人心照不宣地换了个姿势。一阵衣服的摩擦声过后,唤作百翎的女子挪到茶案前,挥手布下一个棋盘,望向青年神君:“上次一战没有分出胜负,手谈一局,如何?” 对方挑了挑眉,露出狷狂一笑:“求之不得。” 一局过后,势均力敌。女子抬眉:“再来一局?” 夜来望着面前女子。眉眼冷艳,描一副红妆,却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可是不知为何,她的这副模样,却丝毫不惹人反感。大概是她十分适合红妆,他的目光便多在她的面上停了片刻。不动声色地把目光移开,道:“来。” 手谈十三局,竟有六局平手,夜来在最后变换棋招,险胜一局。 他从未遇到过如她这般的对手,她的棋路竟同他如出一辙,与她对弈,就好似与自己对棋,可是他们分明从来不曾见过…… 她也为此有些愣怔,收起棋子,由衷地叹了一句:“我与神君莫不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吗。” 夜来身子晃了一下,道:“百翎姑娘想与在下再打一架吗。” 百翎闻言,立刻撤座起身,挑眉拔刀:“怕你不成!” 砰的一声,燃灯堂的大门自外面打开,小女官成碧笑眯眯道:“二位神君,禁闭时间已到,二位可以……”笑容僵在面上,嘴角扯了扯,“呃,二位这是在作甚?” 只见玄袍青年仰卧在地,红衣女子则稳稳当当地跨坐在他身上,那姿势要多暧昧,就有多暧昧。 成碧愣了一瞬,面上的笑意好端端地维持着,道:“打扰二位神君雅兴,成碧罪该万死,二位继续,就当成碧不曾来过。”说罢,迅速地为他们掩好门,退了出去。 一路上,成碧不无激动地想,咱们崆峒到底是跟凤族有缘啊,刚听说帝君被凤止上神拐到了朝凤宫,没想到今日就看到夜来神君与凤族姑娘在这里上演活春宫——太让人小鹿乱撞了有没有。 夜来自愣怔中回神,咬牙切齿道:“百翎姑娘还不下来吗。” 适才她抽出刀朝他冲来,却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裙角,他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已被她扑倒在地。 女子简单道了声抱歉,欲从他身上爬起,成碧捡在这个当口进来,所看到的画面,便正好定格在女子跨坐在他身上的那一幕。 那一幕,自然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女子却对此浑然无觉,淡淡哦了一声,继续爬起的动作,半途口中却发出“嘶”的一声,重新跌回他身上,也不知是碰到了他身上的哪里,只听他的呼吸声蓦地重了起来。 她神色无辜地望着他,真诚道:“抱歉,腿又麻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成亲好不好? 一晃眼,沉朱已在朝凤宫住了月余。她挂念崆峒事务,自半个月前开始就有告辞之意。可是,不知为何那般凑巧,每次有开口的念头,凤止体内的寒毒都要发作。 这一日,她伏在凤止身上,有气无力地问他:“凤止,最近这几日,你体内的寒毒莫不是发作得频繁了些?” 今日本是趁着春光明媚在外踏青,不过是不经意间说了句:“崆峒的桃花也该开了吧。”他便突然抗起她就往寝殿去,将她压在身下之后,一本正经道:“阿朱,本君寒毒发作了,替本君解毒。” 虽已不像第一次那般无措,她却仍旧紧张。 事毕,她狐疑地问他:“凤止,我怎么觉得,双修非但没有成效,反而适得其反呢?”否则,怎会如此频繁发作? 凤止顿了顿,道:“这种寒毒约莫就是如此,不碰它还好,一碰它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发作起来也不分时辰和场合,不过,本君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有利于尽快将寒毒排完,阿朱以为呢?” 沉朱腹诽,我觉得你是在胡说八道。 凤止闭上眼睛:“我累了,陪我小睡一会儿。” 沉朱嗯了一声,往他怀中缩了缩。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越发习惯他的身体,对于他的气息和温度也愈发依赖。她不知喜欢一个人是否都如她这般,明明此刻就在他身边,与他肌肤相亲,耳鬓厮磨,却还是觉得与他不够亲近。 佛卷曰执念,即有二十一心结,让人不能解脱,可她的执念却也是她的欢喜,她自是希望这份欢喜能够延续得更久些。 她闭目养神片刻,却丝毫没有睡意,于是爬起来望着身畔的青年发呆。他的睡相极好,睫毛长而密,眼睛轻轻阖着,鼻息清浅。她以手指在他的眉眼上描画片刻,俯身去在他额间轻轻吻了吻。又贪恋地看了他几眼,才轻手轻脚地扯过衣服披上,朝大殿外而去。 花团锦簇,春意喧闹,明媚的春光里,少女独自坐在花园的石桌前发呆。宽袍缓带,长发松绾,虽然一副懒淡模样,可是身上那份端华气质,却让人无法忽视。 月白长袍的男子立在回廊上看了她片刻,道:“那便是崆峒来的贵客吗。” 引路的宫娥随他目光望去,道:“上神可要去同沉朱上神打个招呼?” 男子把目光收回:“不必。面见君上要紧。”抬脚往凤止寝殿去,淡淡道,“没有想到,崆峒的帝君竟是这样一名纤弱的少女。这几日备些礼物送至她的住处,既是君上贵客,本神也不好怠慢。” 宫娥咳了一声,道:“禀凤仪上神,沉朱上神这几日,一直与君上宿在一起。” 唤作凤仪的男子脚步微滞,长眸眯了眯,复又朝花丛掩映中的白衣少女望了一眼。君上,你便这般青睐她吗。这世上女子千千万,为何偏偏挑中了她? 宫娥见他停在那里半晌没有动弹,忍不住提醒:“上神?” 凤仪回神,道:“走吧。” 沉朱听到脚步声,漫不经心回头,却只看见一抹月白色消失在回廊转弯处。适才仿佛感受到了轻微的杀意,是她的错觉吗?将脸转回不远处的桃花树上,突然有些怀念墨珩酿的桃花酒。 墨珩爱花,尤其喜欢桃花,每一年都会将残花收集起来,酿作桃花酒。她一直觉得,看墨珩采花酿酒,是一件很赏心悦目的事。他这个人,无论做什么都不急不缓,专心致志,仿佛只有手头之事才是最紧要的。 按墨珩的说法,凡事都该有样子,侍花要有侍花的样子,酿酒要有酿酒的样子。她小时候不够安分,在墨珩身边久了,竟也沉稳下来。 想到这里,有些坐不住,于是揽衣起身,朝凤止寝殿行去。本想着他应当还没睡醒,谁料一进去,就看到某人已衣冠楚楚地坐在茶案旁饮茶,身上穿了件她没有见过的烟青色袍子,玉冠束发,风致翩翩。她从惊艳中回神,评价:“你这件衣服挺好看的嘛。”走到他身边,朝他扬了一下眉,“凤止,我们去酿桃花酒吧。” 目光一偏,却看到了坐在凤止下首的陌生男子。男子月白锦袍,容貌端正,同样是一双秀雅的凤眸,比之凤止却少了几分温润,多了几分清冷。 撞到她的目光,男子撤座起身:“凤族凤仪,见过沉朱上神。” 沉朱将他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凤止,坦率道:“凤止,你们凤族的男子都生得这般好看吗?” 这句话虽然直白,却并不粗鲁,少女的眼眸清澈见底,语气里也并无恭维之意,不必特意揣摩,就知她的这句话是发自内心。 凤止轻笑:“你倒是会夸人。” 沉朱理了理衣袍,转向月白袍子的青年神君:“你便是凤仪?” 凤仪应了一声是,听她认真对凤止道:“你挑接班人的眼光也挺好的。”又添了一句,“你的眼光一向很好。” 凤止放下茶盏:“阿朱可是在拐弯抹角地夸自己?”见她神色一片茫然,显是没有明白他的话中之意,含笑提点她,“你也是本君挑的。” 她轻咳一声,道:“既然你们有事要谈,我就不打扰了。” 正要退下去,被凤止唤住:“等等。”他起身踱到她身边,极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对唤作凤仪的青年道,“你方才说的那些事尽管自己拿主意。本君既将凤族交托给你,便不会怀疑你的办事能力。”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更何况,你的心中已有决断,若是本君的意见与你相左,你打算怎么办?” 凤仪恭声道:“若是如此,自是听从君上裁决。” 凤止不置可否地笑笑,将沉朱试图往外抽的手攥得紧紧的,“你且自便,若是不急着回去,稍后可留下吃顿便饭。” 凤仪跟随他多年,岂能品不出他语气里一点留客的意思都没有?遂推辞道:“多谢君上美意,小神还有要事,便先行告辞了。”临去前却又向沉朱道,“小神还有一事,想向沉朱上神请个旨。” 沉朱眼皮一跳:“哦?你且说无妨。” 他道:“听说百翎在崆峒大闹,被上神扣在崆峒,小神想为她求个情……” 说起百翎,神色略有些复杂,当年姝鸾铸下大错,却把所有的罪责推给百翎。君上罚百翎守千神冢时,她一言未发,只是抬眼看向他。明明,只要他的一句话就能为她脱罪,可是他没有。他至今都忘不了她的眼神,那般平静,却又那般难过。 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可是最关键的时候,他却因为对姝鸾护短,选择了牺牲她。那时他想,她好歹是凤族之人,性子又坚强,就算受到重罚,也撑得下去。可是姝鸾不一样,姝鸾出身鸾鸟族,身份低微,在族中多受歧视,如今还未在族中立稳,便被记一大过,日后只怕永远也抬不起头,他必须要护好她。 他不知百翎可曾怨他,他只知道,自从做了那个决定,他每一天都不开心。 当年,君上罚她入千神冢守陵千年,可是,千年过去,他亲自到千神冢前接她,却只等来她淡淡的一句:“百翎还有些事没有想明白,想继续留在千神冢中,直到想明白为止。还望上神代为向君上转达百翎的意思。” 当年凤止听到此话,只淡淡道了一个字:“允。” 凤仪想,若非此番千神冢出现异状,他只怕再也见不到她。他很想问她是否已将未想明白的事想得透彻,可是她却连单独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 他将情绪敛好,对沉朱道:“百翎守了三千年的千神冢,不通达人情世故,若有冲撞之处,还望上神包涵。”内心情绪翻涌,表面却平静,“小神想去接她回来,请上神恩准。” 沉朱闻言,道:“我倒是把这茬忘了。百翎的个性本神很中意,罚她禁闭也不过是做个样子。你择个日子去领人吧,只消说是我的意思,不会有人为难你。” 他暗中松了一口气,道:“多谢上神。” 一抬眼,却见少女正盯着自己。 她盯了他一会儿,忽道:“百翎对你……很重要?” 他怔了怔,道:“同族之人,自然亲若手足。上神何出此言?” 少女淡淡道:“唔,只是觉得你提起她时,好像很难过的样子。”笑了笑,“约莫是本神多虑了。” 凤仪为此话略微有些失神。 凤止看向少女的侧脸,勾了勾唇,这丫头有时迟钝,有时却又出人意料的敏锐。凤仪与百翎那档子事,他看了多年才看出些端倪,今日竟被她一句话就戳破了,也不知是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再看愣在那里的凤仪,暗自摇头,他当年挑中凤仪,是因他脑子好使,可是遇到脑子更好使又会装傻扮弱的鸾鸟族的小丫头,不免被耍得团团转。 当年他罚百翎守千神冢,是看出在那个鸾鸟族的小丫头面前,她那般死板的脑子,一定会吃大亏,倒是不妨让她去千神冢中避一避,他也好找个机会点化一下凤仪。只是后来诸事繁忙,便将这件事给忘在了脑后。听说近些年凤仪对姝鸾宠爱有加,只怕想要点醒他,也不是那么容易。 何况男女之事,他这个做长辈的不好过度参与,只要姝鸾不触到他的底线,他也并非容不下她。 凤止观察了一下凤仪的表情,忽道:“把百翎接回来也好,不过,你确定不需要问一问姝鸾的意见?” 行到殿外,沉朱好奇地问:“姝鸾是谁?” 凤止道:“凤仪的姬妾,不过,约莫离正妻也不远了。” 沉朱一顿:“他竟娶妻了吗?”不等凤止回应,就感叹出声,“你这么老都没成亲,也没有姬妾,他怎么……”撞到凤止的笑脸,把余下的话吞下去,道,“没什么。那边的花好像开得比较好。走,去瞧瞧。” 他抄着手跟上去:“本君这么老,阿朱可会嫌弃本君?” 少女跑到桃花树下停好,伸手去够花枝,耳根有些发红,话却毫不含糊:“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你便是再老一些又何妨?” 男子来到她身后,一只手压在她肩头,另一只手则轻松将花枝折下,送到她面前,在桃花香气中,她听到身后青年问自己:“既然阿朱不嫌弃本君,那择日与本君成亲,好不好?” 第一百一十二章 命犯桃花,甘之如饴 沉朱为他的这句话怔了怔,良久,才接过他递到面前的桃花,转过身面对他。 少女矮他一头,白色的宽松绣袍下,露出精致的锁骨。 他想起初见她时,她隐去倾城的相貌,一副人类少年的模样,虽然貌不惊人,却气度散朗,尽管时不时对他张牙舞爪,作为一个姑娘家也不够可爱,他却一点也讨厌不起来。 遇到她之前,他没有想过自己心仪的姑娘应该是什么模样,遇到她之后,他觉得无论她是什么模样,他都会喜欢。 所以,他喜欢她,大抵同皮相无关。他活了这么久,身边从不乏美人,若是那般容易就耽于色相,世间也就没有凤止了。 可若是问他喜欢她哪里,是何时喜欢上的,却也不大好说。他只记得,在拒绝她之后,他有些舍不得。也许那时便已隐约为她倾了心,可是明确地发现自己对她动了邪念,还是在她当面将玉玦扔进太虚海的那一刻。望着她冲入雨中的背影,他有些心疼。那一刻,他便知道这场桃花劫他是绕不过去了。 他最终下定决心,是风月楼地宫中她为他吮毒的时候。上古那么多场劫难,他从来都不避不躲,渡得过去是造化,渡不过去也是造化。 既然都是造化,他又何需顾虑。 这般想着,双手落至少女的腰间,将她轻轻揽住。 他垂眸凝视她,眼神深情而专注。 望着面前的男子,沉朱恍惚地想,好似,将终生托付给这个人也无妨了。 可是,她的理智尚在,定了定神,迎向他的眼睛:“凤止,若这句话是问阿朱的,她的答案自然是好。可是,若这句话问的是崆峒帝君沉朱……”她的眸中有不忍滑过,语气却决绝而坚定,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她不能嫁给你。” 也许早就料到她会如此回答,凤止的神色不变,唇角依然噙着浅淡的笑意,眼睛里却少了些温度,淡淡问她:“理由呢。” 她反问他:“你便没有想过与我成亲之后的事吗,是你陪我回崆峒,还是让我留在凤族陪你?” 凤止闻言,轻敛下双眸:“阿朱,本君不能离开凤族。” 她将桃花捧在胸前,眼中有失望一闪而过,敛去情绪,她露出释然的表情:“是啊,我也不可弃崆峒于不顾。”努力做出一副豁达的模样来,“这世上许多男女有缘相识,却无缘走在一起,能够走在一起的,也未必就是良缘。那一纸姻缘书固然珍贵,却终还是抵不上两情相悦。你能喜欢我,就已经是我的求之不得。”朝他挑了挑眉,神色一派云淡风轻,“日后若有缘,还能一起赏一赏桃花,不也是风雅乐事?” 说着,身子往后撤了撤:“如此一来,也不必害怕婚后会相看两厌了吧……”眉眼低垂下的瞬间,却不自觉流露出一抹寂寥。 凤止没有看漏她的细微情绪,将她后撤的腰身稳稳停住,又往自己身前带了带。 她方才说他是她的求之不得,可是于他而言,她又何尝不是他的命犯桃花。 望着她怔然的表情,道:“阿朱这般努力说服自己,本君都不好不信了。”趁她发愣,将她按入怀中,声音沉而缓,“可是,本君宁愿把赌注压在那份姻缘书上,也不愿再将你我的未来交给虚无缥缈的缘分。”轻道,“阿朱,本君不信缘分。” 隔着衣袍传来男子有力的心跳,沉朱听到他道:“本君只信自己。” 沉朱握住花枝的手垂落下去,浑身的力气也松懈下来,他的怀抱很暖,有桃花清香,她贪恋地嗅着他的气息,小声道:“凤止,你这样说……想让我如何是好。” 方才,他也分明说了不愿跟她回崆峒,此刻,却又说这番话来动摇她。 这不是耍赖吗。 他却轻声问她:“阿朱,若是这世上再无凤皇,只有凤止,你可愿意把阿朱交给他?” 沉朱脑子没有转过弯,道:“什么意思?”这家伙,为何总是这么绕来绕去,何时才能学会有话直说? 他将她抱得紧了些:“我的意思是,将千神冢托付出去,把君位传给凤仪,自此离开凤族……” 沉朱闻言一顿,迟疑:“可是,你久久不将千神冢交托出去,是因为五行封印少了火之印吧。除了我体内的焱灵珠,还有什么能……”神色凝了凝,沉声,“凤止,你莫不是要以上神的修为去换一道封印吧!”以他数十万年的修为,的确可以保千神冢的封印无虞,但是如此一来……她的声音凛了凛,“我不许你这般胡来!!” 他将她的脑袋按回去,语气里有些叹息:“所以,如此一来,我就会变成一个没用的神仙,再也无法保护你。”说罢,轻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阿朱,你愿不愿意为了本君,把崆峒托给其他人,白泽也好,夜来也好……”缓了缓,道,“我们离开仙界,遁入红尘,以后不再过问六界的俗事。” 他做她的穷书生,她做他的阿朱姑娘,或许,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说到此处,青年的神情柔和下来,道:“本君的意思是……阿朱,离开崆峒。” 怀中的姑娘许久都没有反应,隔了会儿,才听到她茫然的一声:“你让我……离开崆峒?” 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凤止于心不忍,可是,唯有她离开崆峒,他才能放心。不知不觉将她越拥越紧,仿佛一松下力气她就会离开一般。直到怀中传来少女闷闷的一声:“凤止,我透不过气了。” 他这才松开她,她退了一步,皱着小脸看了他一会儿,叹口气:“凤止,你何时学会了开玩笑。我虽不成器,却也是龙族的后人,也是除墨珩以外唯一一个……”说到此处突然顿住,失神片刻,口中悠悠蹦出一个名字,“浮渊……” 将这个名字含在口中沉吟片刻,突然抬头望向凤止,道:“凤止,你方才说的话先放一放,我要弄明白浮渊是谁!” 凤止理着衣袖,暗道,终于想起这一茬了吗。 浮渊的身份的确扑朔迷离,的确有些令人在意。这世上甚少会有他不知道的事,可是关于浮渊这个名字,他竟一无所知。想起阿朱的性命曾经悬在此人的一念之间,神色就隐隐发沉。如果他晚去一步,不,他去时便已经晚了。若是那个男人有动她的念头…… 他没再想下去。他不愿想,也不敢想。 沉朱却丝毫也没有留意到他的神色变化,沉吟:“唔,此事墨珩应该最清楚,可他一定不会告诉我,都一百年了,他竟还在气头上,连见都不肯见我,委实小气,他从前可没有那样小气。”垂下头,显得有些落寞,“与天族的婚约作罢一事,只怕已经传到他耳中了吧,不知他会不会动怒。”抬起小脸,认真地问他,“你说,我要不要回去负荆请罪?” 凤止却将手搭在她肩膀上,道:“你不是想调查浮渊的身份吗,本君认识一只妖,在打听消息方面很有些门路,或许可以托他想想办法。” 话题虽然转移的有些生硬,但若是继续方才的话题,她只怕又要提回去一事。虽然纸包不住火,墨珩的事早晚要捅破,可是,他私心却想让她多蒙在鼓里几日。多蒙在鼓里几日,便能多无忧几日。自打从混沌钟归来,她就时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几日情绪才刚刚有些起色,他不舍得让她再受打击。 她显然没有察觉到他的意图,好奇道:“你同妖族也有交情?” 凤止将她的手握住,淡淡解释:“他并非妖族,同本君也谈不上交情,只是认识罢了。对于他的身份,本君只知他诞生于上古,本体究竟是妖是神,抑或是魔,却有些不大容易下判断。你放心,这六界中的事,还没有他窥不到的。” 那只妖……根本就是个偷窥狂吧。 沉朱更加有兴趣:“上古时的妖?那不是同你一样……咳,有资历吗。” 凤止声音含笑:“嗯。他的辈分的确不低。” 沉朱缠着他继续发问,他只淡淡道:“你见到以后自然便知。待你的身子养得好一些,本君便带你去见他。”望向她手中桃花,笑吟吟提醒她,“不是要酿桃花酒吗,可要本君给你打下手?” 经他提醒,沉朱才想起还有这一茬,朝他柔柔一笑:“那你可不要帮倒忙啊。” 说着,就丢下他去采桃花了。青年望着少女的背影,眉目渐渐舒展,有清隽温润的笑意随花影一起落入眼底。 据说桃花极苦,可是这朵命里的桃花,便是有剧毒,他也甘之如饴。 华阳宫,小女官成碧坐在偌大的观星殿上,自己陪自己下完一盘棋,她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算一算日子,也该去接帝君回家了呢。不过,上神可以允成碧自作主张一次吗?”小脸转向身侧的玄冰棺,道,“华阳宫如今有白泽神君在,就让帝君在外多逍遥几日,如何?” 等了一会儿,她淡笑:“上神不说话,成碧可就认为上神默许了。” 又待了片刻,她才携棋盘起身,朝殿外而去。 玄冰棺内,青年男子和衣而眠,五官雕塑一般美丽,墨染的长发旁,摆了一枝新采下来的桃花,衬着苍白的容颜也带上一抹桃花色。 他仿佛随时都会醒来,又仿佛会永远这般睡下去。 成碧停在殿外,在料峭的春寒之中紧了紧身上的袍子,喃喃道:“墨珩,你看,桃花都开了呢。” 适时,绿衣少女的脸上并无特别的表情,却有豆大的泪珠自眼眸中不断滚落,她却对自己的眼泪浑然无觉,腰杆挺得笔直。 崆峒的女子,可以流泪,却不可以低头。 他不在了,她也要撑下去。整个崆峒,都要撑下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这两个字,不顺耳 少女脸上的泪痕未干,就听到身后传来淡淡的一声询问:“成碧,又来陪墨珩上神吗。” 她回头,脸上挂好一贯的笑意:“夜来神君。”目光落到他手中拎的酒罐子上,笑意深了深,“帝君不在,神君来找谁喝酒?” 对方将酒罐子往袖中隐了隐,没有作声。行到她身边站定,与她并肩立在玉阶尽头。 观星殿位于华阳宫的最高处,古朴肃穆的殿宇,幽凉的白玉石阶,每一块砖木都饱经沧桑,自脚下还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来自远古的气息,整座殿宇都给人以沉寂厚重之感,如同它原本的主人。 绿衣少女突然开口,语声轻悠:“分明早已离去百年,可是每次在这里看着华阳宫,就总会觉得他还在身边呢。”他留下的气息,那样温暖亲切,却又那样冷漠无情,长长呼出一口气,“墨珩上神,原本就是个无情的神啊。” 良久,才听到身畔男子应道:“是啊。” 无情得近乎残忍呢。 恰在此时,有个宫娥匆匆前来禀报:“夜来神君,成碧元君,凤族有人来接百翎姑娘了,如今已在正阳殿候着。” 夜来的眼皮无端地跳了跳。 成碧吩咐宫娥:“那还不速去请百翎姑娘。” 几日前,本以为禁闭罚完,这位凤族的姑娘自会离去,岂料她竟全无告辞的意思。她不走,崆峒自然一直以贵客之礼相待。可是瞧她那架势,大有在崆峒常住的意思。崆峒的姑娘们莫不揣测,这位凤族姑娘赖着不走,可是瞧上了她们的夜来神君? 很快,这个猜测便由成碧之口得到确认,成碧的消息来源一向可靠,姑娘们无不信服,继而纷纷钦佩地表示,有胆子打夜来神君的主意,这位凤族的姑娘当真是个豪杰。 毕竟,觊觎夜来神君美貌的男神仙和女神仙,可以从华阳宫的北墙排到华阳宫的南墙,至今没有人能够杀出重围。 记得有一年,有个小宫娥按捺不住相思之苦,熬了三天三夜终于熬出一份情真意切的情书,羞涩地跑到他面前要对他表白,结果刚起了个头,就被他打断:“抱歉,本神对女人没兴趣。” 自此以后,姑娘们的芳心碎了一地,悲痛地想:“没想到夜来神君竟是个断袖。”后来姑娘们纷纷想开:“这么漂亮的男人,怎么可能不是断袖。” 然而,面对男神仙的表白,他的拒绝却更加简洁有力,只有一个字:“滚。” 姑娘们纷纷琢磨,这个滚字,不像是一个断袖对另一个断袖该有的态度啊。 难道说,夜来神君非但对女人没兴趣,对男人……也没兴趣? 一个既不近女色又不近男色的男人,简直坚不可摧。 渐渐地,整个崆峒,没有人敢打夜来神君的主意。 成碧看了一眼身畔的玄袍神君,咳了一声,道:“夜来神君,不如一道去会一会这位凤族的来客?” 男子的表情没有特别的变化,道:“也好。” 那日禁足令解了之后,他便径自回府,未再见过百翎,只是心中记挂着那场没有分出的胜负,今日得闲,就随手挑了壶酒,来华阳宫寻仇。适才已走到她住的别院,可是突然想起那日被成碧撞见的尴尬,便又提着酒原路折了回去。 路过观星殿时,遇到了成碧。 二人结伴,来到正阳殿前,却看到红衣红裙的姑娘正与一名月白袍子的青年对峙。成碧拉着夜来避到一边,道:“嘘,先看看热闹。” 看不到女子的表情,却听到她冷漠的语气:“上君请回吧,百翎无德无能,不敢劳烦上君亲自来接。” 男子叹了一口气:“百翎,你便这般恨我吗?” 他的声音素来好听,入耳幽凉,清冷中带着微微的哑,如同拂过人心头的清风。 他说着上前一步,似是想拉她的手臂,却被她避开了,他的手顿了顿,突然改变方向,朝她的头顶落去。 她“啪”一声拍开,语气有些戒备:“上神这是做什么?” 男子的目光在她身上落了落,眸色突然一深,竟上前将她按入怀中。 “百翎,三千年前,是我与姝鸾对不起你。” 听到姝鸾二字,女子的身子抖了抖,他将她抱紧,道:“你想要我如何补偿你,我都可以答应,不要再闹了,好不好?” 良久,才听到怀中女子极冷淡的一声:“补偿?好啊。” 男子心头一喜,不禁将她抱得更紧。岂料,却听怀中人凉凉道:“三千年前,姝鸾私闯千神冢,触发了火之封印,致使五行封印失衡,至今未能找到替代之法,其罪当诛,但是,因你的包庇,让我替她蒙受了三千年的不白之冤。” 她吐字轻缓,却一字字如同尖锐的芒刺,惹男子心脏顿时抽紧。 “凤仪,当年若是君上动了杀心,你也会推我做这个替罪羊吗?” 他微微慌乱:“不会的,君上向来护短,你跟随他多年,他不会……” 怀中女子失笑:“凤仪,道理可不是这样讲的。” 她将他推开,冷漠地看着他:“君上护我,是君上待我的情分,你护着姝鸾,是你待她的情分,可你为了姝鸾推我入火坑,却还想让我念着你待我的情分……”平静地质问,“你告诉我,世间可有这样的道理?” 男子身形微晃,良久,才道:“你果然怨我。” “怨你?至于吗。凤仪,当年替姝鸾抵罪,是我对你的情分,可我对你的情分,也只那么多了。若你真想补偿我,就让姝鸾去君上那里认错。你最对不起的不是我,是君上。你以为君上当真看不出你是在包庇她吗?他只是不愿你因此事在凤族抬不起头来罢了。” 凤仪苦笑:“你说的,我又何尝不知。只是事到如今,再将姝鸾推出去,我做不到。” “既然做不到,上神又何必假惺惺地把补偿挂在嘴边?” 男子的嗓音远远传来,清朗中带着一些冷傲。应声望去,便看到立在不远处的青年,玄衣劲装,面容极为俊美。他身边俏生生立着的那个绿衣少女,虽也眉清目秀,可是若论美貌,竟也逊了他几分。 不过,他虽然生了一副女相,身上却全无女气。若是披上战甲,只怕也是威风凛凛的一员猛将。 凤仪眯了眯眼睛,凉凉道:“何人偷听?” “凤仪上神此言差矣,在下是光明正大地听。”夜来走近,在百翎身边站定。 百翎朝他点了下头,道:“夜来神君,好久不见。” 夜来朝她挑眉:“好久?也不过才半个月吧。” 成碧拿捏出妥当的微笑,上前朝凤仪道:“听闻凤族有贵客上门,不想却是凤仪上神亲自来访,上神不要在这里站着,里面请吧。” 打量着面前男子,风华气度都出尘绝世,可惜适才听百翎的一番话,让她对他全无好感。 他淡淡道:“不必了,本神是来接人的。”目光落向百翎,朝她伸出一只手,“百翎,跟我走。” 百翎往夜来身后退了一步,态度很明确:“我不跟你走。” 成碧赞赏地看了她一眼,百翎姑娘,好样的。 凤仪面子挂不住,神色微微沉下去:“本神都亲自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百翎转身:“百翎先行告辞,凤仪上神请便。” 凤仪抬脚欲追,却被一只手臂拦住,看着拦路的玄衣神君,凤眸轻眯:“夜来神君可是要管凤族的家事?” 夜来勾起薄唇:“上神也不看看,这里是谁的底盘。” 对峙片刻,互不相让。 成碧上前打圆场,道:“凤仪上神不妨先在崆峒住下,待百翎姑娘解开心结,再提此事也不迟。” 凤仪的目光仍然冷冷淡淡地落在挡路神君的脸上,道:“如此,本神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成碧趁势挤入二人之间,笑呵呵对凤仪道:“上神一路劳顿,不妨暂去休息。上神这边请。”说着,便向夜来递了个眼色。 夜来从善如流地将手臂收回,避开一步,行古礼道:“恭送上神。” 凤仪拂了拂衣袖,随成碧离开。 夜来望了一眼隐在袖间的酒壶,思量片刻,抬脚朝百翎离开的方向行去。 红衣女子坐在房顶的青瓦上,静静地望着远天发呆。隐约能感受到某种古老的神力,将整个崆峒笼在其中,可是特意去探,那抹神力却又无从捕捉,仿佛一下子就被风给吹散了,消失在了青天碧海上。 身畔突然落下一缕陌生的气息,她立刻朝对方攻去,戒备的语气:“谁?” 对方稳稳将她的手腕握住,语气带着一抹取笑:“你的这一招,气息不稳得很呢。方才的那个男人,竟让你乱成这样吗?” 她缩手回去,握了握手腕:“谁为他乱了。莫要血口喷人。”看到他随手放在身边的酒罐子,眸中一喜,“酒?” 青年把酒塞拔去,递到她面前:“喝吗?” 她丝毫也不同他客气,夺过去之后,先闻酒香,赞道:“好酒。” 说罢,就仰头饮了一大口,而后不拘小节地以衣袖抹了抹嘴,道:“酽白甘香,色纯味洌,秋露白。”将酒壶递回对方,他顿了一顿,便学她的样子,对着酒壶饮下。 没有推杯换盏的客气,倒是多了几分豪迈和快意。 将一壶酒饮完,夜来微感酒劲上头,正要问身畔姑娘如何,却对上一双醉醺醺的凤眸。姑娘看了他一会儿,认真地问他:“酒,还有吗?” 他将酒罐晃了晃,道:“见底了。” 对方眉尖一蹙,突然朝他凑了过来,伸出葱段一般的手,捧上了他的脸。 他身子微颤,不知为何竟没躲开她,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这张精致的脸,问她:“百翎姑娘想做什么?” 她想了想,道:“我忘了。” 夜来默了默,这记性是有多差。正要把她的手拂开,却见她眼睛一闭,朝自己压了过来。 柔软的身子落入怀中,他的身子微僵,保持着那个动作,半晌没有动弹,正要撤开,怀中的人却突然扯紧他的衣袍,颤声唤他:“凤仪……” 他眉头蹙了蹙,却没有忍心将她丢开,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应了一声:“嗯。” 她往他怀中埋了埋,哭腔唤他:“凤仪……凤仪。” 青年的手在衣袖中握了握,莫名觉得凤仪这两个字,十分不顺耳。 第一百一十四章 凤皇驾到 “凤止,你确定没有找错地方?”荒山的洞府前,停了一把六十四骨油纸伞,清润的嗓音自伞下传来,语气里有一丝怀疑。 暮雨山雾中,一道颀长身影立于伞下,执伞的青年微微抬头,露出温润的眉目。 干净的白色宽袖下,那只执伞的手骨节分明,十分受看。他含笑:“阿朱,本君的记性一向牢靠。” 身畔少女托着下巴,将洞府前的颓败光景打量一眼,摇头:“可是此处实在不像是能住人的地方。会不会是你太久没来,主人早已另觅佳处了?否则,怎么会敲这么久的门也没个人应声。我们不会是白跑一趟了吧。” 白色玉带将长发高高扎起,作男子打扮的少女眉头微拢,朱唇紧抿,一张稚嫩的小脸显得有些严肃。 那个可以帮她打探浮渊身世的人,当真住在此处吗。 凤止见她表情,不由自主地抬手在她头顶按了按,安慰她:“放心。本君自有办法。” 沉朱正要问他有什么办法,就见他随手捏了一个诀,柴禾从天而降,整整齐齐地码在了洞府前。她眼皮一跳:“你要把这里点了?” 他偏头,唇角噙着抹淡笑:“阿朱觉得不妥?” 身畔少女已自手心化出一团火苗,朝他扬了扬眉:“不早说。放火我最拿手了。” 凤止唇角勾了勾,目光转回洞府的大门:“趁现在雨势还小,动手吧。” 不等沉朱将火焰丢到柴禾上,就听到怒气冲冲的声音自门后传来:“谁敢点了我弥生大人的洞府,还不给本大人住手!!”洞府豁然打开,一名衣衫不整的男子出现在门后,骂骂咧咧,“哪里来的刁女莽夫,不知道这个时辰是大人我忙活的时……辰……吗。” 话未说完,就望着凤止的那张笑脸吞起了口水。 这位自称弥生大人的男子方才不知是在做什么,衣裳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胸前春光乍泄,颈间有几处诡异的红痕,凤止似是预先意识到会撞上这样的场面,早一步抬手遮上了身畔少女的眼睛。 “把衣服穿好。”凤止淡淡命令。 男子望了他一眼,忙手忙脚乱地整理好衣装,神色也由怒转喜:“小、小凤……” 凤止的手从沉朱眼前移开,沉朱为方才听到的那句称呼呛了几口:“咳、咳咳。”手扯上身畔书生的袍子,问他,“是在叫你吗。” 书生很淡定:“约莫是吧。” 面前男子早已双目放光:“小凤,你怎么来了,来了怎也不知会一声,自从上次一别,有……”他迅速地掐指算了算,报出个让沉朱虎躯一震的年数,“九万九千八百三十二年了吧。” 这个年数有些精确,沉朱对他的记忆力有些佩服,赞道:“好记性。” 对方立刻挺直腰板:“那是,与美人的第一次,本大人向来记得很精准。” 沉朱扶住身畔书生,稳好身子:“第、第一次?” 她是不是无意中撞破了什么。 凤止却很从容淡定地拉住她的手,温声道:“放心,我的第一次是你的。” 唤作弥山的男子身形一晃,少女则红了红脸,道:“谁问你这个了。”而且这种事你光明正大地说出来真的好吗。 书生握了握她的手,道:“怕你吃醋。” 身后的烟雨渐收,群山被雾岚模糊成一副水墨画,立在伞下的那对璧人,一个松竹般颀长挺拔,一个古玉般端华无双。听了书生的话,少女的唇角轻轻扬了扬,手理着衣袖,慢条斯理地看向面前男子,不由得顿了顿:“你咬手帕做什么?” 弥生眸色哀怨地对凤止道:“小凤,你何时有了新欢?”看了沉朱一眼,眸中的哀怨之色更浓,“而且,年纪这么小的你竟都下得去手,我实在是看错你了,枉我这些年坚贞不移,为了你守身如玉……” 话音刚落,就自洞府深处传来娇柔的一声:“大人,还没把人打发走吗,奴家可等不及了。” 沉朱道:“坚贞不移?”眉头挑了挑,“守身如玉?” 男子咳了一声,正色道:“你们来找本大人何事?不要告诉本大人是来送请帖的。抱歉,本大人从不参加旧情人的婚礼。” 正要关门,就被一只手制止,书生笑意清隽,眼中的光彩却极为惑人:“弥生,本君有事相求,你想让本君失望而归吗。” 弥生继续吞口水,唔,美色面前,拒绝不了啊。 面前的那双凤眸弯了一下,提醒他:“本君不想让阿朱看到不干净的东西。” 他回过神来,神情端了端,道:“稍等。”说罢,就砰的一下将二人关在了外面。 沉朱道:“他做什么去了?” 凤止道:“约莫是清场子去了。” 片刻后,洞府门重新打开。开门的却是个作丫鬟状打扮的女子,浑身妖气,眸光流转间尽是勾人的媚态,唔,明显是一只颇有道行的女妖。 女妖一看到凤止,眼睛就亮了亮,这世间竟有如此好看的男子,看到他身畔的沉朱,眼中的惊艳之色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更加浓烈,这少年也不错啊,最重要的是年纪小,好调教。不过,看到二人交握的手,立刻露出败兴之色,哼,又是一对上门秀恩爱的。 女妖一副恹恹的模样,道:“家主有请,二位随奴家进来吧。”说罢,就扭着水蛇腰前头带路了。 凤止与沉朱刻意隐去了身上神力,所以在女妖看来,二人不过是普通的人类书生和少年罢了,不过,她跟随此处主人多年,却是心知肚明得很,与主人有交情的怎么可能没有来头,尤其是这二人身上的气度,只怕来头还不小。 不过,她对他们的来头一点儿也没兴趣,倒是这二人打扰她与弥生大人双修,让她有些不满。 沉朱自然没有空去察觉她的不满,从外面看,这座洞府早已荒废许久,进得其中,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穿过潮湿阴暗的一小段路,前方有微弱的光,从狭窄的出口出去,面前景色豁然开朗。 土地平旷,植有一排排青竹,青竹旁屋舍整齐,俨然是一处世外桃源。 女妖径自推开一间房,引他们进去。沉朱一进门,就看到男子正在软榻上拗造型,一边变幻姿势一边嘟囔:“唔,如何才能显得本大人更加风流倜傥呢,是这样,还是这样……” 女妖眼角抽了抽,大人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丢人。敛了嫌弃的神情,咳一声以示提醒:“大人。” 对方动作一僵,忙从卧榻上起身,笑容满面地唤了一声:“小凤。” 虽然笑着,神色却略有些尴尬。 书生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他身畔的少女则托着下巴评价:“你还是站着比较好看,躺着显得有些不正经了。”又添道,“凤止喜欢正经一点的。” 他嘴角扯了扯,道:“多谢提醒。”行到女妖身边,在她耳畔咬牙切齿地质问,“怎么进来也不敲门?让我丢了这么大的人!” 女妖无辜地看他一眼:“大人,你我双修时可没这么多规矩。” 沉朱敏锐地捕捉到双修二字,思考了一下,认真地提了一个问题:“断袖也可以双修吗?” 女妖听了这句话,媚眼弯了弯,扭着水蛇妖行到她身边,伸手将她下巴抬起,说话的声音柔媚入骨:“小公子,弥生大人可不是断袖。”眸色深深,脸上的香粉气闯入沉朱的鼻息间,惹她微微禀住呼吸,“与奴家双修时,弥生大人自然是男人,可若是与男人双修,弥生大人便是女人。”说罢确认,“对吧,弥生大人?” 弥生哼了一声,秀眉颦起:“多嘴。” 沉朱还没想明白这席话的意思,就听凤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般想来,本君当初遇见你时,你的确是个女人来着。” 沉朱身形一晃:“啥?” 弥生也身形一晃,继而幽怨道:“小凤,你竟连这样重要的事都忘了,也太让人伤心。” 起码把他的性别记一下啊。不过,这几千年当男人倒是当得很快活,若不是他提起,他也差点忘了自己那时究竟是女人还是男人。 沉朱尚在混乱,捏住她下巴的女妖就把眸子转向她,蛊惑一般问她:“若小公子也想试试同女人双修是个什么滋味,奴家倒是可以帮这个忙……” 少女还在愣着,就有只手将她扯到身边,书生似笑非笑地看向弥生:“敢打阿朱的主意,你养的妖胆子挺大嘛。” 弥生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杀意,登时脊背一寒,忙对僵在原地的女妖道:“还不快去备茶!” 女妖好容易从压迫中回神,忙道:“奴、奴家这就去。” 出了房间许久呼吸都不能捋顺,一边喘粗气一边反省,日后见了貌美的少年,可不能这么沉不住气。 只是没有想到,那书生柔柔弱弱的,竟然只靠杀气便能让她敬畏至此。想起弥生口中的名字,小凤,凤……天,不会是凤皇驾到了吧! 女妖扶上身边的修竹,悲惨地意识到自己刚才好像得罪了一尊大神。 第一百一十五章 本君是你一个人的 待女妖退出去,凤止见身畔少女一脸沉思,不由得抿唇轻笑,温声向她解释:“阿朱,上古许多妖神是在鸿蒙中降生,并无雌雄观念,有了神识以后,才会自主选择性别,当然,也有一些迟迟无法做这个抉择……”目光落到弥生身上,“尽管挺罕见的,可是你面前的这一位,便是如此。” 弥生不满:“怎么,有意见?” 他既想当男人,也想当女人,还不许了啊。 凤止笑而不语,沉朱恍然地点点头:“原来如此。”却转过脸,别有深意地看着他,“你也是上古神,所以最初也是雌雄同体吗?”挑了挑眉头,“变个女人我看看。” 凤止无奈:“阿朱,本君自然不同。” 弥生有些骄傲地抬了抬下巴:“凤凰乃天地孕育的瑞兽,自然不能同鸿蒙中降生的腌臜妖兽相提并论。”本意是抬高凤止,却不小心贬低了他自己,意识到这点,轻咳一声,冷哼,“明明是龙族的后人,竟然这般无知。” 沉朱原是玩笑,听他这话,小脸不由得沉了沉。他竟一眼便看透她的身份了吗?不过转念又想,因与天族退婚一事,她与凤止的事只怕早就闹得满城风雨、六界皆知了吧。 弥生继续:“小凤,你何时同龙族的丫头搞在一起的?”打量沉朱一眼,讽刺道,“蕙质兰心如本大人,你竟都看不上,还当你是眼光多高,最后竟挑了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吗。”不情不愿地添了句,“也就是这副模样有些可取之处。” 凤止还未开口,就听身畔少女悠悠道:“我的可取之处还有很多,你可想听一听?” 弥生轻蔑地看她一眼:“哦?说来听听。” 沉朱缓步上前,每走一步就释放出一分神力,走到他面前时,庞大的威压已弥漫至整个房间。 唇角勾出淡淡的弧度,桃花眸中却肃冷一片:“比如我很会打架,你可想试一试啊?” 这个唤作弥生的男人是上古的妖神,她虽看不出他的来历,可是此人既有让凤止刮目相看之处,必然不会是等闲之辈,对于他的挑衅,她本打算忍忍就过去了,可是面对他对凤止的露骨居心,她却发现自己没那么好的耐性。 管他厉不厉害,先打一架再说。 谁料,还不等出手试他深浅,他竟已在她的气势下后退一步,十分不要脸地躲到凤止身后,受气小媳妇一般,道:“小凤,你老婆要打人,你还管不管了?” 沉朱嘴角扯了扯,这也,太没用了。 凤止抬眼唤她:“阿朱。” 少女朝他挑了一下眉,他默了默,淡淡嘱咐:“下手轻一点。” 弥生身子晃了晃,咬牙切齿地评价:“奸夫淫妇!” 沉朱唇角笑意深了深,一边活动手指一边上前:“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弥生急急后退,额冒冷汗:“你……你要做什么,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可喊了啊!”退无可退,直接跌坐在身后的椅子里,在沉朱抬手的瞬间闭上眼睛,双手死死护住胸前,抖着嗓子道,“你想对本大人做什么?本大人跟你可都是有家室的,怎能当着小凤的面与你发生如此苟且之事!你……” 话说到一半,试探地睁开一只眼睛,却见少女左手抱臂,右手托着下巴,狐疑对书生道:“凤止,这家伙如此没用,当真靠得住吗?” 凤止淡淡看了弥生一眼,选择与他撇清关系:“我不认识这个人。” 此话说得有些不厚道,可是说这话的男子,玉冠温润,白衣胜雪,看上去要多君子就有多君子,要多和气就有多和气,他凤眸含笑,道:“只是听说他能解他人不解之惑,本君才带你来碰碰运气,不想……”摇一摇头,道,“阿朱莫要放在心上。” 适才被遣出去的女妖奉茶而来,一进门就听自家主子气急败坏的吩咐自己:“媛娘,替本大人送客!” 唤作媛娘的女妖吓了一跳,道:“大人,这就送客,不大好吧。”把茶盏摆好了,笑着用衣袖擦了擦凳子,殷勤道,“二位仙上请坐,快快喝杯茶润喉,这可是从蓬莱弄来的极品茶,几日前家主想喝,奴家都没舍得拿出来。家主适才说笑而已,二位仙上不要放在心上。” 弥生听罢,眉头挑得老高:“媛娘,你到底是哪头儿的!!”叉着腰将一杯茶喝干,放下茶杯时弄出很大的动静,“当本大人是没有脾气的吗?适才要烧本大人的洞府,本大人宽宏大量不跟你们计较,可是要想在本大人这里撒野……”冷冷撂下一句,“慢走不送!” 媛娘忙将他按在座位上,一边为他揉肩一边媚着嗓子劝道:“大人息怒,二位远道而来,必是有事相求,大人何不先听一听,再做定夺?” 媛娘揉肩的手法十分老练,他的身子顿时在她的手上酥了一半,不忘递一记白眼给立在房中的男女,冷哼道:“他们这是求人的态度吗?不听。”说罢就闭上眼睛,指点她,“往上一点,再往上,唔,就这儿。”不一会儿,口中就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喟,“媛娘的手法,可真叫本大人*。”说着,就抬起一只手在她手上捏了捏。 媛娘躲开他,娇声道:“大人现在倒是知道奴家的好了。” 沉朱见他这不搭理的态度,想起自己的来意,默了片刻,微微压下下巴:“适才多有得罪,我的确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凤止看她一眼,这丫头平日又冷淡又骄傲,能够在口头上示弱,实属不易。 唤作弥生的男子却只是懒懒抬了下眼皮,道:“没看到本大人正忙着吗,哪有空听你的请求。”说着,手就又摸上了女妖的手,抚了抚,“媛娘,你的小手可真细,来,让本大人好好看看。” 女妖娇笑一声,就被他拉着跌入怀中。 他将她放至腿上,揽住她的腰,将头往她胸前凑过去,嗅了嗅,评价:“媛娘,你的身上可真香,本大人虽也做过女人,却都没你这般有女人味。” 沉朱别开目光,手在此时被凤止握住,不知为何,竟有些轻微的烫手。 凤止倒是若无其事地将眼前发生的一幕看着,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 这家伙,为何总是这般波澜不惊?不过,想起他比自己年长了好几轮,漫漫仙途,自然什么热闹都看过,眼前的这一出,对他来说只怕也不算什么。又说不定,是他自己经验丰富,所以看别人*也能面不改色。她顿了顿。适才凤止说他的第一次是她的,莫不是在哄她开心吧? 说起来,他这副祸害人的长相,怎么可能没有女子惦记?说不定早在她之前,他便有过同别人双修过的经历。如果没有,证明他定力好,可是如果他真的定力好,不久前怎会那般轻易就同她双修? 思及此处,沉朱的脸色不由得沉了沉。 虽说双修的目的是提升修为,可是一想到凤止有可能同别的女人双修过,她的胸口就莫名堵得慌。为何,这般不是滋味。 沉朱定了定神,觉得与其自己在这里胡乱猜测,倒不如寻个机会问问清楚。 弥生那厢已把手探入女妖的胸口,捏了好几把之后,注意到旁边两个多余的木桩子:“你们怎么还在这儿杵着,难道是想观摩本大人如何窃玉偷香?”说话间,手已顺着女子的肌理往深处探去。 女妖被他熟练的手法撩拨得无法自持,她们这些山野精怪,原就没有世俗的羞耻心,兴头一上来,哪里还管得上其他。口中嘤咛一声,便紧紧缠上男子的身子,唤道:“大人……奴家浑身都热,大人可要快点儿为奴家清热败火。”不忘对凤止与沉朱道,“二位仙上,待奴家与大人完事,再来替二位说好话,请二位稍等……片刻。嗯……” 话不等说完,就被男子咬了一口:“媛娘,给本大人专心一点儿。” 沉朱抿了抿唇,拉了拉凤止的手,道:“走。” 凤止也没有留恋的意思,淡淡对纠缠在一起的二位道:“既然如此,本君与阿朱便先去门外等候。”笑吟吟道,“弥生,你了解本君,想要达到目的,本君多的是办法。” 弥生轻微地抖了抖,待书生拉着少女走出房间,听到女子埋怨的声音:“大人,方才是谁说不专心的!” 他回神,继续方才的动作,“敢讽刺本大人,看本大人不好好收拾你。” 厢房外,淅淅沥沥的小雨不知何时又飘了起来,不过,没有山岚萦绕,满目便都是青竹的翠色,沉朱与凤止并肩立在屋檐下,听细雨润物之声,心情原本极平和,无奈房中的动静却越来越大,让她无法专心。 小脸肃了肃,不满道:“不过是双修,怎能弄出这样大的动静。” 凤止将她愈发滚烫的手握紧,声音极轻:“阿朱,双修时若是全身心投入,其他的便全不需在意了。闹出多么大的动静,自然也无需挂心。” 沉朱默了默,冷不防道了句:“凤止,你好像很有经验嘛。” 凤止闻言一顿,待回神,唇角不自觉勾了勾,虽然心知肚明,却佯作不解:“怎么说?” 他的阿朱是醋了吗,唔,有些让他开心。 少女长出一口气,正色问他:“你老实告诉我,从前可曾跟别的女子双修过?” 话刚问出来,就被面前那双凤眸中的幽深颜色攫住了呼吸,她不知该如何描述,只是突然觉得,这世上她见过的一切美景,竟都及不上凤止那时的一个眼神。 他将她深深地望着,反问她:“若是本君与别的女子双修过,阿朱会如何?” 她眉头皱了皱,仿佛在极力克制,半晌,才小声道:“我不管你从前跟多少女子双修过,可是从今以后……”平复了一下呼吸,道,“我不许你再……” 凤止眸中忽有烟霭升起,不等沉朱把话说完,他已俯下头将她吻上。 长吻之后,他将额头抵在她额上,手轻轻摩挲她的脸颊:“阿朱,本君自始至终都是你一个人的,又怎会与别的女子双修?” 他的呼吸一下下落到她的鼻息间,惹她含糊半晌,许久后,才环上他的腰,道:“说好的,可不许反悔。” “若是反悔,本君以命相抵。” 第一百一十六章 他这是……生气了? 这已是第二次从凤止口中听到这句承诺,第一次听到,是她被浮渊设计、命在旦夕之际,适时,他为救她而来,她怨他太慢,他说:“再有下次,凤止以命相抵。” 可是,她又哪里是在怨他。他能来,自然很好,他不来,她也不怪他。可是想起他说那句话时的郑重,就觉得心里的欢喜快要溢出来。 就算他是在骗她,她也不在乎。 她认识的凤止,是何等云淡风轻的人,能为了她说出这般没有轻重的话来,已是她的大获全胜,尽管,是她早一步在他面前卸下了盔甲。 再次听到同样的话,她无奈一笑:“凤止,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从他怀中抬头,望着他的眼睛,声音郑重,道,“无论何时,都要活得好好的。”摸一摸他的头,“你是上古神,于六界而言那般重要,就算我恨死了你,也不会想要你的命的。” 他将她的手捞到掌中,放到自己的脸颊旁蹭一蹭,像是在慢慢感受她的温度,片刻后,他叹息一般开口:“阿朱,你想要本君的命,本君可以给你,可是你若恨本君,本君却是无计可施了。” 沉朱望着面前的青年,认真道:“凤止,我为何要恨你,没有理由啊。” 凤止望着面前少女的眸子,心中叹息,这丫头虽然并非那般爱憎分明的性子,可是若当真钻了牛角尖,只怕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那……”他将心头的顾虑驱散,眸色渐渐变得浓黑如墨,轻道,“告诉本君,你爱我。” 闻言,少女的神色立刻一僵,道:“如、如此肉麻的话,我才不说!” 说罢,就从他掌中抽手,转身行到一旁。 凤止望着少女微微发红的耳根,勾了勾唇角,不紧不慢地踱到她身边,手放在她的肩头,似笑非笑道:“若阿朱不说,本君便当是默认了。” 沉朱只觉得脸上的热度更甚,挣开他,又往旁边躲了躲,道:“随便你。” 良久,身后传来幽幽一声叹息,声音显得有些低落:“态度如此敷衍,看来是本君自作多情。”凤止说罢,便摇一摇头,行到另一边站定,望着雨打翠竹,不再说话。 沉朱心头一顿,他这是……生气了?转眸看过去,见那道白衣的身影负手而立,侧脸显得有些落寞。 见他如此,她略有些不忍,行过去,伸出小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却仿若未觉,看也不看她。 真生气了? “凤止。”她唤他的名字。他不理睬。她迟疑了一下,唤道:“小凤?” 他身子晃了晃,仍旧没有搭理她。她将他的衣袖攥得紧了紧,道:“笨蛋凤凰。”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道,“有些话我不说,并非不想说,只是……”小声道,“我说不出口啊。”向他承诺,“你想听什么,我都说给你听就是。你不要生……”看到他忍笑的嘴角,将他的衣袖甩下,怒道,“混账凤凰!” 这家伙,竟敢戏弄她,让她这般紧张。 凤止扯住她的手臂,将她环到怀中:“是本君的错,阿朱莫气。”抬手为她顺了顺毛,勾唇,“适才阿朱说的话,本君记住了。”凑到她耳边,声音慵懒沙哑,十分动听,“日后,本君有许多话想让你说,今日的这一句,就当是阿朱欠着。” 沉朱咬牙切齿:“谁欠你的。”在他怀中挣了挣,“凤止,你给我放开!” 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里头传来一个神清气爽的嗓音:“哟,怎么一会儿工夫就打起来了,要不本大人借你们房间一用,你们床头吵架床尾和一下?” 沉朱总算从凤止怀中挣开,皱着小脸,理了理衣服:“谁要与他床头吵架床尾和。” 凤止无奈看她一眼,而后若无其事地看向唤作的弥生男人,似笑非笑道:“本君的女人,本君自会哄,便不劳你费心了。”又道,“还是先办正事要紧。” 弥生挑了挑秀眉,道:“看来今日是送不走你这尊大佛了。”朝屋内唤道,“媛娘,开张做生意了。” 女子神色慵懒地出现在他身后,毫不注意影响地环上他的脖子,媚笑道:“当家的有好几千年没有开张了吧,奴家都快忘了咱家做的是什么生意了。” 弥生将她从身上推开,嫌弃道:“还不速去,在本大人面前愈发没有大小了。” 女子也不生气,扯起滑落肩头的衣服,打着哈欠朝另一个房间行去,嘟囔道:“每次完事脾气都这么大。若不是实在无处可去,奴家才不跟着你受这个气。” 弥生冲她背影道:“臭女人,再啰嗦把你丢出去。” 沉朱望着这个唤作弥生的男子,觉得自己实在是摸不透他的脾气,自她与凤止进门,这家伙换了多少张脸了?这般情绪化的人,还真是前所未见。 他朝她挑了挑眉,道:“二位客官的委托本大人接了,进来喝杯茶谈谈价钱吧。”说完侧过身,示意他们进去。 沉朱抬脚进屋,凤止亦抄着手慢吞吞地跟了进去。 弥生随手把门关了,回到桌案旁各倒了一杯茶给他们。 沉朱道了声有劳,将茶盏接到手中,早就应该放凉的茶,方才过他手时重新热过,茶香扑鼻,的确是极品。 “本大人的费用可不菲,不过,看在小凤的面子上,倒是可以给你打个折扣。”不知何时变出一把小算盘,拨了个数目递到她面前,淡淡道,“茶钱。” 沉朱一口茶喷到他脸上:“这也算?” 他淡定地抹了抹脸,嫌弃道:“本大人压箱底的好茶,就这么被你糟蹋了。”手在算盘上又迅速地拨出个数目,“双倍。” 沉朱默了默,望向凤止,他气定神闲地把茶盏放下,唤道:“弥生。” 适才还一脸钱钱钱的男子,在看向凤止时立马换了副嘴脸,和蔼道:“小凤,你尽量喝,免费的。” 沉朱捂着胸口咳了两声,抬眼问他:“谈价钱之前,你都不问问我们的来意吗。这桩生意能不能做,可还是另一码事。” 他却是一副极自负的口气:“怀疑本大人做不到,你却是来找本大人作甚。”目光在她身上落定,看了一会儿,饶有兴致地眯了眯眼睛,“哦?你体内的那颗珠子……是焱灵珠吗。” 她的手一颤。就连天帝都看不出端倪的事,竟被他一语道破。 此事凤止知道也就罢了,他到底是如何看出来的? 却见他眉稍一挑,突然道:“好。本大人决定了。” 沉朱问他:“你决定什么了?” 他勾唇:“自然是决定了这桩生意的报酬。”手中算盘化去,手指指向她的胸口,“本大人要你体内这颗珠子。” 沉朱的神色沉下去,他方才说要这颗珠子,可是没了这颗珠子,她就是一个废人。 她连凤止都不舍得给,自然不能给他。 正要表态,就听到凤止不紧不慢的声音:“弥生,这丫头是本君的,她体内的珠子,自然也是本君的。”淡淡道,“这颗珠子,本君不愿给你。”气定神闲地饮一杯茶,一副“本君话撂在这儿,你自己看着办”的悠然态度。 弥生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哦?那可不好办了。我这个人是很任性的,第一眼看上的东西,若是得不到,我会很不开心。” 凤止道:“所以呢?” 弥生道:“所以,这桩生意有可能谈不成了。” 凤止仍然面带微笑,迎向他的眼睛:“此事的报酬,你可从本君身上拿。只要是本君有的,都可以给你。” 弥生一副为难的样子思虑片刻:“好吧。”托着下巴,沉吟,“如此一来,也只能让你肉偿了。” 沉朱刚刚拿起茶杯润喉,听到此话一口茶水又喷了出来。 弥生甚是习惯地掏出手帕擦脸,不等埋汰她,就见少女拍案而起:“凤止,不可以。” 白衣青年望着少女的脸,眸中含笑:“有何不妥?” 她抿了抿唇,道:“总之,我不同意。” 弥生把手落到她的肩头:“不过是一晚上,本大人会好好对小凤的,若是小凤不习惯本大人这副身体,本大人还可化成女人配合他。” 少女果断道:“那也不行。凤止是我的,你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休想打他的主意。” 不、不男不女?弥生捂着胸口退了一步,继而指着她:“你看看你看看,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这个生意,本大人不做了。” 沉朱道:“不做就不做。”上前拉住凤止的手,道,“我们走。” 弥生道:“好走不送。”伸出手,“茶钱结了先。” 沉朱哼了一声,拉着凤止就要往外走,凤止没动,她忍不住看向他,道:“走啊。” 他却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在她手上安慰地一拍,道:“阿朱,稍等本君片刻。”说罢,朝弥生扬了下眉,“同本君单独聊一聊?” 弥生喜出望外:“单、单独?就你我两个?” 凤止含笑点头:“嗯。就你我二人。” 第一百一十七章 相信本君 房门一打开,沉朱就上前一步,拉着白衣青年做全身检查,虽然在极力克制,语气里却仍透出些紧张:“凤止,你没事吧。” 青年眼中笑意点点,放任少女的手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阿朱,本君无事。” 唤作弥生的男子慵懒地靠在门框上,将衣服理一理,抬眼看她:“丫头,你该问本大人有没有事才对。” 沉朱的脸上爬上一层阴影,问凤止:“你们在里面偷偷摸摸做了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她的面说,非要把她赶出来,她很紧张好不好,撞到凤止含笑的双眸,眉头蹙了蹙,“凤止,你笑什么。” 凤止虽然敛了笑,眸光却依然潋滟如春,惹她呼吸微凝。 这家伙长得这般好看,自然会遭人觊觎。不过,想起当初在荒河镇他拒绝邻家姑娘时的冷漠,便稍稍定了心,她应该更信任他才是。 他手落在她头上,轻道:“阿朱,弥生答应帮忙了。” 靠在门框上的那一位幽幽叹了句:“唉,自古以来,英雄难过美人关呢。”也不知是在说他自己,还是在说凤止。 沉朱眼皮一跳,问面前的白衣青年:“凤止,你给他什么了?” 他突然肯答应帮忙,自然是因为凤止承诺了他什么。 凤止淡淡道:“阿朱,不过是些身外之物。” 沉朱的小脸皱成一团:“我想问的是崆峒的秘辛,代价又怎能让你来付?他想要焱灵珠,我虽不能给他,可是其他的宝贝,只要崆峒能够拿得出来……” 话未说完,就听男子的声音淡淡传来:“丫头,你不了解小凤吧,他能拿出来的东西,自然都是他不在乎的东西,他都不在乎了,又岂轮得着别人替他紧张?”懒懒行过来,道,“你放心,我与小凤这么多年的交情,若是他给的东西太贵重,我还嫌烫手呢。” 因他的这番话,沉朱的心一颗心才略微放下来,“真的?” 凤止唇角微勾:“嗯。”轻轻揽住她的腰,“阿朱,你只当是欠本君一个人情,过意不去的话,就留待日后还给本君。” 沉朱默了片刻,道:“那你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凤止含笑:“好。” 弥生无奈道:“我说,你们两口子腻歪够了吗,腻歪够了咱可以开始了吗?” 沉朱这才从凤止怀中撤出去,咳了声,望向身畔男子:“弥生,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对方朝她挑了下眉,也不问她所问何人,便道:“跟我来吧。” 跟在他身后,一跨入某个房间,沉朱就为迎面而来的古老气息恍了下神。 房间阴暗,有种长年累月沉积下来的味道,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一排又一排的博古架。她将架子的数目数了数,没能全部数过来。这是一个收藏古玩的房间吗? 唤作弥生的男子手中化出一盏灯,在前面带路,沉朱随后跟上,惊讶地发现房间里的博古架上只陈列了一种东西。 每一个格子里,都摆着一鼎香炉。 大小不一,形状各异。 整个房间,都是香炉。身处其中,情绪有一些微妙。 忍不住将手伸向一座焚檀香用的三脚铜炉,道:“看不出来,你竟有收集香炉的爱好……” 手还未触到,就听到一个紧张的嗓子:“别碰它。” 男子抓住她的手臂,手上的力气极大:“这东西可不能随便乱碰。” 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沉朱缩手回去,抚了抚自己的手腕:“哦?这香炉上有何门道?” 男子不置可否,一双冷淡的眸子在灯火的映衬下有些妖异,对立在她身畔的白衣青年道:“小凤,看好她,丢了我可不负责。” 此话说得莫名其妙,这个房间虽大,架子又多,却还不至于在这里走丢。 凤止却丝毫不觉得奇怪,淡淡地应了一声:“若是丢了,本君自会找她回来。”说着,目光便落在面前的香炉上,片刻后,轻轻眯起凤眸。 沉朱见他表情,应是心中有数,好奇地往他身边凑了凑:“凤止,这些香炉中有什么古怪?” 凤止漫不经心将一座香炉拿在手上,放任镌刻于香炉上的古老咒文自手指漫过,片刻后,他眼眸淡淡地转向提灯的男子:“本君委实想不到,竟会有人将自己的内丹炼化成器物。” 沉朱为此话浑身一震。这满房间的香炉,竟都是由内丹炼化的吗? 内丹乃修行的根本,若是不小心毁掉,很难再炼一个出来,无论神仙妖精,最害怕的就是内丹遭人惦记,所以一般都会好生藏起来。哪有人会把内丹炼化摆在外面的?这摆明了是让人来抢的意思啊。 凤止的声音淡淡响在耳边:“不过,如你这般修为的上古妖,就算没有内丹护体,一般的天劫也能应付吧。”随手将香炉放回,“只是,将内丹化为有形之物,着实危险。” 闻言,男子的脸上露出喜色:“小凤这是担心我吗?你的心里果然有我。”说完就挑衅地朝沉朱扬了扬眉。 沉朱眼角抽了抽,这家伙,还真是给点儿阳光就敢灿烂。耐着性子问他:“你带我们到这里,究竟是何用意?”总不会是为了让他们欣赏他的作品吧。 他却已经提着灯在博古架上四处翻找,懒洋洋道:“自然是为了找到合适的炉子。”一边在架子间穿梭,一边问她,“丫头,你可知道归蛊?” 上古有妖,名为归蛊,听说归蛊可重塑过去的时空,是为归蛊幻境。幻境既是过去,又并非过去,闯入者若是动了逆转时空的念头,便会受困其中,被归蛊吞噬。 男子转身时,手上多了一鼎小巧的紫铜香炉:“我可以为你点一炉香,这炉香的名字,便唤作归蛊。” 这些年来,他一次次燃起这炉香,走入同一个幻境。在幻境之中,他重塑了无数人的悲欢,尽管那些人的悲欢与他无干,他心中惦记的那个人早已是他的过去,然而,他却很想知道她生在何时,死在何时,想知道他不在她身边的时间里,她都在什么地方,与什么样的人在一起。 这些年,他渐渐开始忘了,不惜将内丹炼化为饲养归蛊的容器,究竟图什么。 编织幻境的是他,受困幻境的,或许也是他。 他的脸上有苦笑一闪而过,望向沉朱,声音里带着些事不关己的冷清:“若你不能在这炉香燃尽之前回来,也许会永远困在其中。要不要走进去,你可要想好了。” 面前的男子生了一张玩世不恭的脸,狭长而多情的眼睛,微微上翘的双唇,即使不笑,脸上也有三分笑意,五官上仿佛端端正正书了两个字:风流。 沉朱对着这张风流而情薄的脸,正色道:“我要知道当年的崆峒究竟发生了什么,母皇和父君是如何死的,浮渊究竟是谁,为何那般恨我,墨珩又为何要隐瞒他的存在……”她的眸中没有迟疑,也没有畏惧,“弥生,送我回到崆峒大乱之前。” 男子的唇角勾了勾,道:“好。”大发慈悲道,“便由本大人亲自陪你去一趟吧。”将脸转向凤止,“小凤,护法的事就交给你……” 却听凤止道:“本君去。” 男子和少女同时一顿,待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不由得问他:“小凤,你确定?” 崆峒大乱,据他所知,可不是那么好玩儿的场合。更何况,六界谁人不知,当年凤皇受天帝之邀前去崆峒平乱,难保没做过什么不合适的事。他若是跟着去,还能替他遮一遮,不影响他们小两口的感情。 凤止却找到身畔少女的手,握住以后,温声道:“阿朱,本君与你一起去。” 弥生朝他挤眉弄眼:“小凤,我在幻境中出入多次,早就轻车熟路,你放心把这丫头交给我,我保证把她原原本本地带回来。” 凤止却道:“本君也会把她很好的带回来。”抬眼看他,“弥生,除了本君,本君谁也信不过。” 弥生哀怨地看他一眼,小凤,人家的一片苦心,你究竟明不明白。 他已笑着决定:“弥生,护法就交给你了。” 弥生为他的笑容怔了怔,方才还说谁也信不过,下一刻就将自己的命托付给了他。燃香期间,他若是生了歹念,想对他们下手,简直易如反掌。 凤皇,你向来都是如此收买人心的吗。 沉朱欲言又止:“凤止……” 凤止已看透她的不安,道:“阿朱,相信本君。” 她不由得苦笑,她自然信他,只是,她却不信她自己。有些事,听说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她不确定,亲眼看到素玉死时,也能够如现在这样,丝毫也不恨他。 凤止握紧她的手,不断用力,道:“阿朱,就算你恨不得杀了本君,本君也绝不会放开你的手。” 感受着他手上源源不断的力量,她定下心来,道:“唔,我也……尽量不会放开你的手。”郑重地嘱咐他,“若是我情绪受到影响,你一定说些好听的,把我给哄回来。” 凤止笑了笑,道:“好。” 第一百一十八章 崆峒往事(一) 紫铜香炉中白烟袅袅升起,男子从放置香炉的案子前撤开,道:“入幻境的诀语已告知你们,进去以后,你们可以自主选择想要去的时间节点,这炉香快要燃尽之时,我会提醒你们,届时,如你们不能及时归来,便会受困其中,切记切记。” 沉朱缓缓呼出一口气,抬起脸道:“凤止,我准备好了。” 凤止将她的手握住,朝弥生点了点头:“本君与阿朱去去就回。”言罢,便闭上眼睛,念出进入幻境的诀语。香气陡然浓烈,在浓烈的香气中,青年与少女交握的手指缓缓扣紧…… 片刻后,男子懒懒唤道:“媛娘。” 女子自屏风后出现,漫不经心问他:“当家的,有什么吩咐?”袅袅娜娜地行至香案前,在睡过去的男女面前蹲下身子,“啧啧,瞧瞧瞧瞧,这一对儿的相貌,放在一起可真教人嫉妒。” 男子却打着哈欠,一脸疲相:“本大人倦了,且去睡上小半个时辰,把这小两口给我看好喽,若有什么差池,看本大人怎么收拾你。”脚步声远去后,又遥遥传来一句,“敢碰她,本大人吃了你。” 女子不情不愿地把手从少女的脸上收回,轻啐一声:“早被你吃干抹净了,怕你不成?”又哎了一声问他,“当家的,你就这么不管了?” 屏风后却哪里还有他的气息。女子摇一摇头,神色变得有些复杂。每次点燃这炉香,当家的都要消耗很多力量吧。这一次,不知道要休息多久才能缓回来。 目光落回面前的男女身上,只见少女静静地靠在青年的肩头,一缕青丝垂落在干净的白衣之上,脸上神情没有任何防备。若不是知道这二位的身份,或许会以为他们是人间的一对普通眷侣。不过,容貌倾城的书生,气度不凡的少女,只怕注定要与普通二字无缘了…… 诀语念完,不过须臾,二人已身在幻境。 脚下的土地很陌生,风中的气息却极熟悉,此处是一万多年前的崆峒,距离崆峒大乱,尚有千余年的时间。 幻境中的时间点他们可以自主选择,沉朱凭着模糊的记忆,来到素玉与修离大婚之前。 世人只知,崆峒的二位上神于婚后反目,差点酿成毁天灭地之劫,可是又有几个真正知道,素玉与修离婚前便已不和,又何来反目一说? 沉朱曾听崆峒的老人说起,素玉性情桀骜,行为乖张,在还是储君的时候,就已经让族中的长老很不放心,长老们担心她在即位之后会更加任性胡来,把崆峒搅得一团糟,便聚在一起开了个会,并在会上拿下了一个稳妥的主意。 正是这个主意,把修离推上了风口浪尖。 修离出自水之一脉,年纪与素玉相仿,性格却冷静内敛,虽有拔群之才,却从不显山露水,是个为人和气的好青年,长老们一致认为,只有由这样的青年辅政,他们才能放心。所以,在素玉尚是储君的时候,他们便将修离安排在她身边,并为他们立下了一纸婚约。 这个决定当时看来很英明,可恰恰是这样一个英明的决定,差一点将崆峒毁于旦夕。 为了培养二人感情,众长老提前安排修离搬到华阳宫,帮助素玉处理政务,然而,不过百年时间,以沉稳和气著称的青年便被素玉气得搬出府邸,没有几日,便又托人递了一个折子,在折子上,他自请下界治理水患。素玉朱批一落:准。准的同时不忘拍桌子放狠话:“走就走,有种别回来!” 修离神君也很争气:“水患不绝,修离不归。” 可是,修离乃是崆峒水之一脉的传人,若非崆峒高居六界之上,不过问下界俗务,便是四海的水君,在他面前也只有俯首称臣的份。他若愿意,可以将一整个太虚海训得服服帖帖,小小水患,对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故而,水患常年不绝,并不意味着治理水患的人没本事。 有些事并非不能,只是不想罢了。 当时,整个崆峒都在议论,修离神君一去不回,定然是在跟帝君赌气。 又佩服地想,能将脾气好的修离神君气成这样,他们的素玉上神委实了不起。 修离负着气,没有示弱的道理,素玉脾气要强,也不会主动屈尊降贵,二人就这般耗着,这一耗竟耗了三千余年。 修离乃崆峒辅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般尊崇的身份,却三千年间都在下界游荡,未免惹来众议。而且,此前的百年,崆峒事务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自从大权重回素玉手中,井井有条的秩序就被打破,虽说也不过是恢复到了他没有入住华阳宫的原始状态,崆峒的臣子们却纷纷表示不适应。 很快,铺天盖地的奏折便纸片一般飞到素玉的寝宫,所有的奏折都表达了同一个中心思想:跪求帝君迎修离神君回宫。 素玉原本对这些意见充耳不闻,可是扛了几千年总算扛不住压力,只得将修离迎回华阳宫。没有多久,便又在扛不住的压力下,与修离完婚。 沉朱与凤止此刻所在的时间,应当是修离重回华阳宫的前后。 适时,两个小宫娥目不斜视地自他们面前经过,有几句轻微的交谈落入二人耳中。 “真不知二位上神要水火不容到什么时候。今日修离神君的复信,又被上神给撕了个粉碎呢。” “还真教人费解,修离神君那么好的脾气,为何偏偏在帝君面前这般有骨气,你说说,帝君都去了多少封信给他了?” “算上今日这封,已是这个月的第六封了吧。据说,神君的复信之中丝毫也没有回来的意思呢。” “那也难怪帝君要窝火啊……” 沉朱目光朝不远处的殿宇望去,飞檐斗拱,琉璃竹瓦,有龙的图腾盘踞其上,应该便是素玉的寝宫,正望着那里失神,身畔就响起一个温和的嗓音:“阿朱,前去看看吧。” 她神色恢复如常,握住他手的力道却紧了紧:“嗯。” 凤止捏诀,转瞬落至某个房间外,刚刚落地,便有一个杯子从房中飞出来,碎在他们的脚边。继而,便听到一个清冷动听却气急败坏的嗓子:“反了他了。当我看不出来啊,这信分明就是代笔,代笔也就罢了,可你看看这上面都写的啥?文理不通,还有错别字!你说说他,代笔他都懒得找个有文化的,他的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帝君?” 沉朱为这番话默了默,抬眼朝房中望去。 房中,一名绿衣少女正对着个男神仙发牢骚,那个男神仙的模样颇有些面熟,可沉朱的一门心思全在那名少女身上,也就没去在意她身边那个男神仙,只听他劝道:“帝君息怒。兴许是修离神君诸事繁忙,才不得不口述复信呢。对了,听说近日四海的水脉接连动荡,四海水君先后邀请神君前去帮忙,如此多事之秋,神君却还是在当日就回了帝君的信,可见神君对帝君的重视啊。” “他诸事繁忙?我还日理万机呢。崇冥,你不要同我说他的好话!” 听到崇冥二字,沉朱才自愣怔中回神。 是呢,崇冥本是素玉的心腹,就如同夜来之于她一样。 素玉死时,也不过一万来岁,同她现在的年纪也相差无几,所以,这般看过去,眼前的女子也不过是个性格乖张的少女罢了。 她骂骂咧咧了半晌,抓起杯子又要砸,崇冥忙拦住她:“我的帝君祖宗,你生修离神君的气,犯不着砸杯子解气啊,浪费多不好。” 闻言,少女的手顿下来,道:“有道理。”一屁股坐在椅子里,伏在桌上生起了闷气,如墨长发披在身上,显得身子骨有些柔弱,半晌后,她忽而轻道,“他到底是让我怎么办啊。我当年不过说了他几句,谁曾想他竟气性那么大,这么多年都……” 话到这里便没了后文,崇冥默默挪到她身边,为她倒了杯茶,递过去:“说不定,修离神君是想让帝君亲自去请他呢。” 少女刚将茶盏捞到手上,闻言顿了顿,继而将茶杯重重拍在案子上:“他想得美!” 凤止暗道,听闻素玉与修离互相厌恶,婚前还大打出手,致使素玉重伤,成婚以后更是分庭而居,互不往来。可如今看来,二人的关系是否当真如传闻中那般不妙,倒是有些值得观望。 尤其是素玉的这副神态,分明是小姑娘同心上人闹别扭的模样。偏头看向身畔发呆的少女,目光柔下去,还真是……很像啊。 她似是同他想到了一处去,轻轻闭了眼,双唇微微动了动,便催动诀语,来到幻境的另一个地方。 西海之上,巨浪滔天,数百股水柱同时掀起,宛若桀骜不驯的游龙,仿佛要搅动整个西海。一名玄衣青年独立浪头,神态镇定而从容,任凭巨浪如何向他发难,他都游刃有余地化解,不过片刻功夫,海上便已一派风平浪静的平和光景。 他落至岸上,接过随从递来的手帕,擦一擦手,淡淡对等在岸边的西海水君道:“水脉移位乃是水患形成的根本,水君若想高枕无忧,还是应当尽快找到原因,否则,水脉彻底偏离主位的那一日,本神也爱莫能助。” 水君连连称是,道:“小仙自当尽快排查原因,此番还要多谢修离神君出手相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说罢,又殷勤地邀他回西海的府邸休息,他却漫不经心问身畔随从,“今日可有本神的信?” 随从摇了摇头,道:“已半个月未曾收到帝君的信了。” 男子略顿了顿,转过头对西海水君道:“那便容本神再在你府上打扰几日。” 西海水君自是受宠若惊,慌忙往水中丢了一枚避水珠,对着分开的海水作了个请的手势:“修离神君请。” 男子正要迈步,温凉的眸子却突然转向沉朱所立的方向,沉朱的心不由得紧了紧。 她与凤止不是此境中人,他没有可能会看到他们。 却听他淡淡开口,声音清雅好听:“来都来了,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第一百一十九章 崆峒往事(二) 男子身材修长,天气炎热的缘故,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玄色衫子,样式又古朴又素雅,量身定做一般合体,经历了方才的水患,他的身上却没有一处凌乱,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一丝不苟的气息。 而且,他生得极漂亮。 挺拔的鼻梁,单薄的唇,清瘦的下巴,还有一双仿佛会说话的桃花眼。 比起素玉,身畔少女的模样更像修离。 在修离生前,凤止也与他谋过面,只不过,那时修离二字于他而言还没有太大的意义,如今借助幻境重新站在故人面前,心绪微感复杂。 身边的少女一直没有出声,可是透过她的手却能感受到她内心的动荡。 沉朱微抿双唇,凝视着面前的陌生男子,虽然知道他看的不会是自己,却希望这个时间能够停留得更久些。 他,便是她的父亲吗。 直到凤止轻轻揽过她的肩,她才回神,随修离的目光一起回头,便看到近旁的海中突然钻出一名少女,少女绿衣绿裙,发间还扎了根绿油油的水草。刺目的阳光下,少女朱唇皓齿,眼眸明亮,她随手将发间的水草扯下,道:“你方才说谁在躲你,本神闲来无事来这里戏水,关你鸟事?” 修离看了天上太阳一眼,又看向说话的少女:“顶着如此毒辣的太阳,来水患严重的西海戏水,唔,好兴致。” 少女神色一僵,道:“本神乐意,你管啊。” 西海水君板脸道:“哪家的女娃娃,竟敢对修离神君不敬,还不速速……”话到一半,应是看到了她额间的胎印,身形一晃,忙道,“原来是素玉上神驾到,小仙失敬……” 素玉却不理会他,微微扬着下巴,看向立在那里的玄衣青年,语气冷傲:“还当你有多大的本事,适才见你平定水乱的那几下子,也不过如此嘛。” 修离为她的这句话眸光寒了寒,有些冷淡地问她:“修离不才,让帝君失望了。帝君是来做什么的?” 素玉摸了摸鼻头,道:“我嘛。我自然是来……”眼珠转了转,看到惶恐立在一旁的西海水君,挺了挺腰板,“听说西海的螃蟹好吃,本神来尝个鲜。” 凤止在沉朱身边低叹:“分明是来接人的,为何不说出来。” 素玉与修离的关系会闹得那般僵,与她高傲不低头的个性,只怕也不无关联吧。 沉朱却颇为理解:“若是被父君知道,她是专门来接他的,该有多丢人。” 凤止默了默,果然血浓于水吗,连个性都如此相像。不过,他的阿朱虽然也时常口是心非,可是面对感情却相当坦率,否则,当初也不会主动开口说喜欢他。 他沉吟片刻,继续看戏。 场景瞬间转换,西海水君的仙邸中,修离正在与一名男神仙对弈。 对面的男神仙开口劝道:“神君,素玉上神虽然不说,可是既然都亲自来西海了,应当是有请您回宫之意。前段时日不是还连着写了许多封信吗?唔,信上的用词有些生硬就是了……不过,小神觉着,神君就是上神的一块心病,神君一日不回,上神的心病就一日不愈……” 修离却似不想谈这个话题,轻描淡写道:“不提她,下棋。” 一局棋未完,男神仙便因事告辞,只剩下玄衣男子独对残局,良久,才听他轻声沉吟:“心病吗。”声音如香屑沉沉,瞳色也渐渐幽深,“还不够啊。素玉,我要让你的这个心病,无药可医。” 沉朱听到此话,略有些含糊,问凤止:“他这是什么意思?” 听他的话音,好像是要同素玉死杠到底。他……就这般讨厌素玉吗? 凤止却心如明镜一般,提点她:“阿朱,他不是不想回去,只是不想素玉那么简单就把他请回去。他三千年都等过来了,还差这么几日吗?” 沉朱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转向独对残局的男子。他虽是她的父君,她却一点也不了解他。他与素玉的感情不好,这她知道,可是究竟需要多大的恨意,才能将素玉逼至癫狂?他们之间的症结,究竟在何处? 她的满心困惑,在将整个幻境看完之后,终于得到解答。 直到那时,她才明白,素玉与修离之间的症结,并不在于她有多恨他。 她与修离之间,隔着一重又一重的误会,他们彼此那般靠近,却都看不到彼此的真心。 素玉在西海的那些天,每日都在水君的陪同下吃香喝辣,等到把西海的海鲜全部品过来一遍,她才终于想起修离。她想起来,她到西海来的目的,是要把修离给带回去。 临出门前,族中长老的态度很坚决,若是不能将修离神君带回,她这个帝君也不要再回来。毕竟,还有一个月就是她的封神之礼,修离身为她的辅神,将来要与她共同接掌崆峒的帝印,若是这样重要的仪式他都不能出席,难免会落人话柄。她原本觉得,落人话柄的又不是她,没甚可怕的。可是仔细虑了那么一虑,觉得一直同他耗下去,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于是,她抱着快刀斩乱麻的念头,独自来到西海。 那是时隔三千年,她再一次见到修离。再见到他时,他已从一个挺拔冷淡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挺拔冷淡的青年。从她认识他时起,他就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地和气,可是唯独对她,从来不咸不淡,爱答不理。 她曾拐弯抹角地听闻,他私下对她这个帝君有些不满意。所以,在族中长老将他挑为她的辅神以及夫婿时,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反对。强烈的反对。 在她强烈的反对中,修离搬到了华阳宫,开始以她未婚夫婿的身份辅政。初搬过来的时候,他连一个随从也没有带。她嘛,原本抱着看笑话的心思,想看看他一个孤家寡人能翻起什么浪来。让她生气的是,他的每一件事都做的很好,而且,做的比她还要好。不光如此,她身边的心腹,也在他入住华阳宫之后纷纷倒戈,一个个从素玉派,变成了修离派。 他能干,这当然很好,可是他总跟她对着干,就有些让她愤愤。她喜欢雾隐山的夜景,想在那里修一座行宫,他以铺张浪费为由,反对;她练兵时看中崇冥手下的一名神将,想调他到身边当值,他也以大材小用为由,反对;她平日里没甚消遣,就喜欢喝个小酒,他竟让人把酒窖给封了,还美其名曰整顿风气…… 她这个帝君,当得委实憋屈。 她不是个受得了委屈的人,所以,修离在华阳宫的百年,她每日都在琢磨两件事:排挤他,赶他走。 让她郁闷的是,她那么用力地与他为敌,他自始至终却连正眼都没瞧过她。 即便是当着他的面爆发,叫他滚出崆峒,他在收拾行李的时候,也没有动一下眉头。 时隔三千年,她亲自来西海见他,他依然是那副冷淡的态度,连日来都将她晾着,对她不闻也不问。 她从来没有这般讨厌过一个人,可是多么的讽刺,她讨厌的人,却也是她喜欢的人。 沉朱不知素玉是何时意识到这一点的,她在幻境中却看得清楚。 那一日,素玉在与西海水君醉饮之后,闯入了修离的房间。 修离正要入睡,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后,来到门边,望着门外的少女,他神色一怔。鼻翼间闯入酒气之后,蹙眉向后退了半步,唤她:“帝君。” 她却凑上来,扯住他的衣襟,冷笑:“帝君?修离,你还认得我这个帝君吗?三千年了,你怕是连我的样子都不记得了吧。”又自我否定,“不,不对,你压根儿就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因为你从来没有好好的看过我。” 修离有些无奈地吐出一口气,道:“素玉,你怎知我没有好好的看过你。”像是厌恶她身上的酒气,将她往外推了推,中途却改动作为握住她的手臂,道,“夜深了,我送你回房休息。” 她却撞开他,晃晃悠悠地进到他的房间中去,语气里带着浓浓的醉意:“我今日不走了,就在这里睡。修离,我有些事要跟你谈一谈,要跟你好好的谈一谈。” 她说着,就找到凳子坐了下来,整个人伏在桌案上,口中喃喃说着什么,可是除了修离的名字比较清晰以外,其余的便都是无意义的呢喃。片刻后,房中响起关门的声音。烂醉的少女含糊地抬头,朝门边看去,那里却已空空如也。 是修离丢下她,离开了房间。 她略怔了一会儿,重新伏回案上,神情显得有一些疲惫。她阖上眼睛,道:“……讨厌的家伙。” 修离带着醒酒汤回到房间时,发现少女已经睡着。 他随手把醒酒汤放下,将她的头发理一理,继而小心将她抱起。把她安置在床上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床边坐了下来。 一声叹息自他口中逸出,只听他轻声问她:“素玉,如果不是封神之礼将至,你会不会想起我?”唇角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你这般厌恶我,自是希望我在外的时间越久越好。” 第一百二十章 给本神受死 素玉与修离,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不知是哪里出了错,让他们之间出现很多波折。她以为他瞧不起她,他误会她厌憎于他,又偏偏他们都那般骄傲,不肯先向对方低头。 男女之事的玄妙或许就在于此,说不上孰对孰错,也论不出谁是谁非。不过,素玉与修离,最初也不过是互相争着口气,若说他们有什么嫌隙,倒也还不至于。 尤其是,素玉宿醉一场过后,发现自己误会了修离。 她醒来第一眼,就看到他和衣睡在自己身边。既没打呼噜,也没有流口水,原本冰冷的棱角,也因为睡着而显得不那么生硬。她望着他呆了一会儿,心中突然有根弦颤了颤。 她听说他有很严重的洁癖,尤其受不了酒味,所以他从不饮酒,也厌恶别人饮酒,想到这里,慌忙抬起衣袖嗅了嗅,她昨日喝得太高,身上自然酒气熏天。他竟……他竟躺在她身边睡着了吗?话说他为何会躺在她身边? 含糊了半晌,她总算为自己拿了个主意,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速度从这里溜出去。 于是,轻手轻脚地将衣裙从他身下抽出去,又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脚还未落地,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微哑的嗓子:“你的东西,不要忘了。” 她后背一僵,转身见男子已支起上半身,黑发自肩头泻下,又直又顺,不像她的头发,天生打着卷,一觉醒来就乱蓬蓬的,怎么瞧都不服帖。 他的手上握着根墨簪,看上去有些眼熟。 她往发间摸了摸,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竟道:“送、送给你。” 修离顿了一下,向她确认:“送给我?”又道,“为什么?” 她想了想,道:“封口费。”说罢迅速从床边站起,将衣服拢一拢,道,“本神昨日喝大了,不小心进错了房间,此事传出去,于你的声誉不好,当然主要还是于本神的声誉不好。所以,你的嘴最好严实一点,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要说。听到了吗?” 修离若有所思地望着那枚墨簪,又望了望面前少女,突然问她:“喝醉了,当真会找不到房间吗?” 素玉被他问得一顿,继而咳了一声,点头:“那是自然。我跟崇冥西征的时候,晚上也时常摸错营帐。都是兄弟,不计较这个。” 素玉还未满千岁的时候,曾亲自西征,西征的对象,乃盘踞在雾隐山北麓的邪神一族。 若这世上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邪神一族与崆峒龙族的世仇,约莫便可称作不共戴天。邪神之所以称为邪神,是因为其操纵的术法极端妖邪凶恶,崆峒的历史上,曾有数万子民葬身在对方强大的幻术之下。就连崆峒上一任的帝皇,便是死在与邪神一族的大战中。当然,在那一战中,邪神族的首领孤光同样元气大伤。 九百年前,素玉趁孤光尚未恢复元气,果断率军西征,将雾隐山一带的邪神族屠杀殆尽,终于为历时三十七万九千年的崆邪之战划下了句点。 素玉之所以对邪神一族这般残忍,是因为自上古洪荒以来,这一族就没做别的,只兢兢业业地做了一件事——觊觎崆峒的神泽、染指崆峒的土地、掠夺崆峒的女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年素玉提议西征时,崆峒之内争议极大,大多数意见都认为,此举太过冒险,毕竟,他们不知孤光的真实状况,若他是在拌弱诱敌,素玉就是自己送死。可素玉偏生是初生的牛犊,硬是力排众议,与崇冥举大君西征。结果,此战大捷。 孤光被活捉,封印在不归渊底。邪神一族,永不来犯。 修离见到素玉的第一面,便是她凯旋的那一日。那一日,他立在城墙之上,看着她鲜衣怒马,班师还朝,脸上尽是张扬的神采。适时,少女还未长成,便已气势哆哆,带着凛凛的威仪。身畔人说她是天生的帝皇,他却摇一摇头,淡淡评价:“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小丫头。” 他的这句话拐着弯传到她耳里,让她对他的印象一直都不大好。 他回神,眸色沉了沉:“你常常摸错营帐,然后呢?” 她朝他眨了眨眼睛,道:“然后……就让崇冥分我一角床啊。”若无其事地打了个哈欠,“我回去睡个回笼觉,方才吩咐你的话不要忘了。”走出两步又顿住,道,“对了,你到底跟不跟我回去?” 总算是,问了出来。 修离脸上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回去可以,约法三章。” 素玉按捺住心头的激动,极力镇定,道:“说。” 修离道:“其一,不许饮酒。” 素玉身子一晃:“这也太……”想了想大局,改口,“本神尽量。” 修离继续:“其二,把崇冥调给我用,你的护卫工作,我会另择别的神将。” 素玉眼皮跳了跳,问他:“你……你看上崇冥了?”崇冥是她的左膀右臂,让她把他调走,有些肉疼,想了想自己的封神大礼,终是咬牙道,“好,本神回去跟他商量。第三件事呢?” 修离理着衣袖,道:“其三,把婚事办了。” 若是再拖下去,他怕夜长梦多。 抬眼看向为这个问题默在那里的少女,添道:“只有尽早完婚,我在华阳宫辅政,才能名正言顺。” 良久,才听少女道:“修离,权势于你便这般重要吗?” 她一直想不明白,他既看不上她,为何会应下这门婚事。在听到方才那句话之后,突然茅塞顿开。他虽不喜欢她,却很喜欢她身边的这个位置。这般想想,他到华阳宫不久,便对政务表现出了出乎寻常的热心,每日都耗在政事堂,出入都抱着卷宗。 不过,世上又有几个男子不想权倾天下? 只听修离道:“权势自然重要。有了权势,我才能将想要的东西留在身边。帝君觉得呢?” 素玉将一只手负在身后,转过身去不看他:“你想要的,本神会给你。不过,你要时刻记住,你要的是本神给的,本神随时都可以收回去。若是不想被本神收回,那就尽管骑到本神的头上试试。”说罢,冷冷哼了一声,便拂袖离去,再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她其实有一些生气,气他那般轻易就承认了他留在她身边的目的。可是回头想想,又觉得自己气得毫无道理。 修离望着少女离去的背影,缓缓将手中的墨簪握紧。苍白的脸上覆了一层寒霜,眉眼显得更加清冷。 他望着空空如也的前方,道:“好,那便如你所愿。” 次月,素玉于自己的封神之礼上,昭告了自己即将大婚的消息。此话一出,崆峒百姓无不激动地表示,自家帝君终于开窍了!而大婚的人选自然毫无悬念,就是他们敬爱的修离神君吧。然而,他们却低估了他们的帝君。 他们的帝君表示,她要效仿人界,摆擂台招亲。 她的意思十分清楚明白,她的夫君,她要自己选。 立在封神坛上的少女说完这番话,便垂目望向立在玉阶下的玄衣青年,他的脸色微白,薄唇轻抿,庄重典雅的古袍将他的神色衬得愈发肃穆。片刻之后,他已恢复如常,静静迎向她的目光。适时,男子的眸中如有一片深潭,深得似要将人吸进去,永生禁锢,不死不休。 她手心微微汗湿,竟有些后悔以这种方式向他宣战,然而,覆水难收,说得正是如此。 虽说,她将择婿的意思传达的很清楚,然而到了摆擂台的当日,她却遇到了十分尴尬的状况,整个崆峒,竟无一人胆敢应战。 话说回来,崆峒国内,谁会同修离神君抢人? 所以,素玉一直在擂台上等到日暮,也没有等来那个愿意娶她的人,面子难免挂不住,目光朝围观人群中望去,给混在那里看热闹的崇冥使眼色:“还不速来救场!” 崇冥忙往后缩了缩:“末将不敢。” 最让素玉窝火的是,修离竟也没有来。一直等到第二日,他都没有来。 她提着剑杀回华阳宫,怒气冲冲地来到修离的寝殿前:“修离,你给我滚出来!” 宫娥侍从都拦不住,只得一路跟在她身后,来到修离的房门前。她一脚将门踹开,喝道:“修离,你个懦夫软蛋!连个擂台都不敢打,你给我说清……楚……” 眼前的一幕,让素玉陡然握紧双手。 一名女仙衣衫不整地从修离的床上跌下来,跪在她面前连连叩头,边叩头边道:“帝君饶命,小仙与修离神君,不是帝君看到的……” 她只道了一个字:“滚。” 那名女仙脸色惨白一片,慌不择路地从她身畔跑走,中途还撞倒一个花瓶,唤作修离的男子则慢条斯理地将衣袍拉好,遮住胸前的春色,看向她:“帝君昨日比武招亲,可择到了良婿?若是如此,修离还要向帝君道喜……”话未完,就见面前姑娘手中剑光一闪,朝自己袭来。 她的语气怒不可遏:“修离,给本神受死!” 第一百二十一章 任你处置 素玉与修离的那一战可谓惨烈,二人直打到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也没有分出个结果。素玉的性子本就刚烈,又亲眼撞见了修离与别的女子的苟且之事,自是怒气冲天,出手没有轻重,招招都直取他要害。 素玉的骁勇善战闻名六界,尚未成年之时,她就已经打遍崆峒无敌手,修离与族中其他青年相比,虽也算得上出类拔萃,可是于武功方面,却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供圈点。崆峒百年一度的试剑大会,素玉每一次都能拔得头筹,与她相比,修离的表现便显得有些中庸,中庸到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她本以为,除非她放水,他必输无疑。 可是,最后输得很难看的那个人,却是她自己。 起先,修离只是被动迎击,她的每一招似乎都能将他彻底压制,可是,她身经百战,又岂能察觉不出,修离的实力若果真如他表现出的那般平庸,绝不可能与她耗上这么久。他能与她耗这么久,便只能证明一件事——他从前看上去那般不起眼,是因为他隐藏了实力。 意识到这点,素玉身上杀气一浓,提剑朝他刺去。 修离挡下她毫不留情的一击,神色沉得厉害。她方才的那一击,若他躲得稍微慢些,半个脑袋都会被她削下来。她竟然如此不留情面。 他声音凉凉,问她:“素玉,闹够了没有?” 女子的脸上浮出一丝冷笑:“修离,你还要隐瞒实力到何时?给我拿出真本事来!今日,你若赢了我,我便随你处置!” 男子闻言,语气更沉:“这可是你说的。” 女子眸色冷了冷,又很有骨气地添了句:“可是,我素玉宁肯死,也不要输给你!” 说罢,招式便接踵而至,每一招都狠戾绝情,让修离心头凛然。 战至中途,他忽而问她:“素玉,你是在生什么气?” 她的动作一顿,是啊,她在气什么?气他没有去打她的擂台,还是气他与别的女仙乱搞?他不去打擂台,他们之间的婚事便能如她所愿就此作罢,既然婚事都作罢了,他与别的女仙乱搞,又与她何干? 她意识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竟有些像个无理取闹的泼妇。 可是,胸口那样多的火气,若不寻个地方发泄,她怕自己会疯掉。 适才见到别的女子从他的床上下来,她的心脏疼得好像要碎成千万片。很久之前,在与邪神孤河的那一战中,她数次命悬一线,却也没有像刚才那刻一般。入骨疼痛,宛若剜心。 就听男子道:“素玉,你不会是……”他趁她愣怔,逼到她近前,直视她的眼睛,“嫉妒吧?” 她……嫉妒? 为了隐藏突如其来的慌乱,她怒喝一声:“修离,你莫要血口喷人!” 适时,面前男子的身上到处都是破绽,她想也没想,就提剑瞄准他胸前,刺了过去。 他竟然,没有躲。 剑刺入心口,血水喷溅而出,一时间,脸上,身上,都是血。都是他的血。 她的脸色陡然失去全部血色,仿佛受伤的是她自己。 她的手还留在剑柄上,可是长剑已经没入修离的身体,她失声:“修离,你为什么不躲?” 他抬头看着她,血水顺着嘴角流下,唇边犹自带着些苦涩笑意:“我只是想看看,你可是真心想要杀我。”握住剑柄,艰难地站稳身子,“素玉,我原本想,你的剑便是只偏一分,这一场比试,都算作我赢。” 那时,他笑容里的绝望让她无法呼吸,一时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素玉,原来你是狠得下心的。” 极轻的一句话,却让她的身子重重一震。 “修离,不是的……我……”她本想说,自从学剑的第一天开始,她便被教导要牢记身体上的每处要害,经过多年历练,她的剑从不虚发,准确地命中,早已是她的本能。 可是,他却没有给她机会解释。 他颤着手握住剑柄,将剑从胸前一寸寸拔出来。 等到她回神,欲图拦他,他已把剑彻底拔出。 她声音颤抖:“修离,你疯了!血,止血……”慌乱喊道,“药仙!药仙何在?!” 却听男子冷声道:“我与帝君的比试还没有完,帝君叫药仙做什么。”对围上来的宫娥侍从道,“都退下。” 她望着他摇摇晃晃的身子,神色一寸寸苍白:“修离……” 他凝神力护住胸前的伤处,将她的剑扔还给她:“帝君适才说了,若我能赢,帝君便任由我处置。此话可还算数?”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输赢?!” 他对她做出一个手势,冷漠道:“请帝君出招。” 她往后退了一步,已经快要有哭腔:“修离,我们不比了。算我输,成吗?” 他唇角往上掀了掀,眸子里却没有任何温度:“帝君不出招,便恕臣冒犯了。” 素玉的心乱作一团,又顾虑他身上的伤,再战,自是惨败。 修离把她的剑重新丢给她,语气冷漠如冰:“若是帝君无甚意见,臣就让人置办下个月的婚典了。”目光落到跌坐在地上的少女身上,蹙眉唤道,“来人,扶帝君回去。”又对被宫娥搀扶而起的她道,“我去药阁疗伤,帝君可要一起来?” 她木然道:“不必了。” 他看了她片刻,吩咐宫娥:“送帝君回去休息。”环视四下,目之所及,一片狼藉,又道,“此处殿宇已毁,把我的东西搬去帝君那里,从今晚开始,我与帝君同宿。” 素玉身形轻晃,回头看他,他已在宫娥的搀扶下往药阁方向去。 男子身穿玄墨色的古袍,背影颀长而清冷,从没有某个时刻如那刻一般,让她觉得他那样遥不可及。她甚至想,自己也许永远无法再靠近他一步了…… 从那日起,素玉的手再也没有握过剑,这是后话。 当晚,素玉一夜未眠,修离说,他从今日起会搬到她的寝殿,可她等了一夜,也没有等到他来。第二日才知道,他的伤有些不妙。她的剑正中他的心口,再深一分,足以让他毙命。她听完女官的禀报,失神半晌,道:“传药仙过来。” 药仙从素玉的寝宫出去时,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帝君说了,若他不能治好修离神君,她就剜了他的心。帝君还说了,这话若是被修离神君晓得了,她就把他的心喂狗吃。 当药仙不容易,当药仙太不容易了。 修离从药阁回来的时候,素玉已失眠了七日,那一日,她正躺在床上发呆,就听到帷帐外传来女官的声音:“修离神君。” 她的心重重一跳,呼吸也停了下来,她在自己的心跳声中,听到小女官声音绵绵地道:“神君,帝君已睡下,可要……” 床帐外响起一个清冷低哑的嗓子:“下去吧。” 女官道:“是。” 脚步声响起,一只手挑开帷帐,她慌忙闭上眼睛,默默数道:一步、两步、三步……男子从帷帐到床边,一共走了五步,虽然没有睁眼,却仍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 片刻后,一个身子在床畔坐了下来。 她正在极力调整呼吸,鼻翼间忽然闯入一抹陌生的气息。温热,却又清冽。她的浑身都僵在那里,下一刻,便有个柔软的物事落在她的唇上。 她的呼吸一重,那个物事便从她唇上稍稍离开些,虽然离开,却并未离开很多,男子的声音混杂着温热的呼吸落下:“既然醒着,为何不敢睁开眼睛?” 她的手抓住身下床单,为了证明自己的骨气,缓缓睁开眼睛。 入目的是一双狭长的眼睛,瞳色极深,睫毛浓密。 在她与他对视期间,那双眸子的颜色又深了些许,不等出声,适才落到她唇上的那个物事便又落下来,封住了她的呼吸。 那是修离第一次吻她,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又加上动作粗暴,惹她心头大骇,连眼睛都忘记闭上。他停下动作以后,看着她无措的脸,凉凉问她:“素玉,你也会怕的吗?” 她猛地将他推开,自床上坐起,冷声:“修离,你好大的胆子!竟敢……” 修离的眸色冷漠幽凉:“是谁说的,输了就任我处置?” 素玉默了默,话的确是她说的,可是说那句话的时候,她没有料到会有兑现的一日。 她咬了咬唇:“修离,你这是趁人之危。”想起那日从他床上下来的女仙,脸色更加不豫,望着他伸过来的手,脱口而出,“别用你碰过其他女人的手碰我!” 那只手顿了顿,继而落至她的脸上,男子的声音如同一缕冷香:“素玉,这只手便是碰过再多的女人,同你又有什么关系?”眸色深沉,幽幽问她,“你还不肯承认吗。” “承认什么?” “承认你喜欢我。” 素玉为这句话懵在那里。 从幻境出去以后,沉朱不止一次地想,如果那时素玉肯低一低头,乖乖承认她喜欢他,那么他们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可是,无论她再怎么幻想,都无法改变冰冷的过去。 在幻境中,她看到素玉回神,狠狠拍开男子的手:“喜欢你?呵,我不过是嫌脏。” 第一百二十二章 素玉,不要害怕 修离的神情为这个脏字有细微的破碎,心口的剑伤固然疼痛,却全无她厌恶的表情更加伤人。沉朱看着他坐在床畔,淡墨般的眸子里死寂一片。常言道,哀莫大于心死,也许就是在那时,修离对素玉死了心,也是在那个时候,他选择了对她妥协。 沉朱看到他伸手扳过素玉的肩,缓缓将头埋入她颈窝,在她反抗之前,轻声唤她的名字:“素玉。你对喜欢你的男子,总是这般残忍吗?” 素玉的身子一颤,茫然过后,脸上蔓延开一片震惊和无措。 修离却已在身下找到她的手,拉着她落到自己的胸口处,缓缓问她:“刺下来的时候,你便没有觉得疼吗?”又露出苦涩而苍白地一笑,“你怎么会感到疼呢,修离于你而言只是个碍眼之人,他死了还是伤了,都是他自找。早在三千年前,他就不该答应进华阳宫辅政,比起居庙堂之高翻云覆雨,他更加喜欢流连山野做闲云野鹤。可是,想到那个华阳宫中的姑娘,他却改了主意……” 他的语气里有难言的温柔:“他不愿辅政,总会有别人愿意,把她交给别的男人,他不放心。” 极简单的一句话,让素玉心头大动。 “他第一次见到她,就很喜欢,即使发现她讨厌自己,仍然很喜欢。” “她的脾气虽有些大得不像话,可是只要他忍一忍,又有什么要紧的。可是越是留在她身边,他就越是想要她,想要的不得了。甚至为了试探她的真心,刻意疏远她,忍着厌恶与别的女子亲近……” 她在他的告白中艰难地开口:“修离,你竟……”颤颤巍巍地抬起手,似是想要抱一抱他,那个动作几乎耗了她全部的勇气,可是不等碰到他,她的手就为他的下句话顿在那里。 他说:“素玉,你告诉我,我为何会爱上一个没有心的人?” 男子说罢松开她,起身立在床畔,脸上带着深深的疲倦:“帝君放心,修离还不至于死缠烂打。此时把婚典取消,还来得及。” 素玉为这话呼吸一乱,脱口而出:“我不同意!”慌乱地奔到他跟前,一把扯住他的衣服,死死握住,“修离,大婚不能取消!” 修离的目光在她斥着的脚上落定,又回到她脸上,问她:“为何?” 素玉握住他的衣袍,力道越来越紧,分明只要一句话就能把自己说明白,却还是选择了死要面子活受罪,她直视他的眼睛:“这门婚事早已昭告六界,临时取消,成何体统。修离,你难道想让我颜面扫地吗?” 男子本就没有神采的眼睛,因她这句话更加黯淡。他看了她许久,才道:“素玉,你可不要后悔。” 他转身离开,留下女子赤脚立在冰冷的琉璃地板上,良久。 沉朱看着这一幕,心情自然压抑,正感觉有些喘不过气,就被一只手拉入怀中。她闻着男子衣上熟悉的气息,情绪渐渐平复,轻声安慰他:“凤止,我没事。”往他怀中蹭了蹭,“只是有些……为他们着急。” 凤止应了一声,道:“阿朱,本君会一直陪着你。” 幻境继续转换,她看到素玉独坐在一个房间,四面的墙壁上凿有一个又一个的格子,每个格子里都安放着一盏灯。她的手中拎着个酒罐子,一口又一口地默默饮下,无论是她的坐姿,还是她饮酒的架势,都洒脱而狂放,带着些不羁,又带着些难言的孤寂。 那是她与修离大婚前的一日。 素玉与修离的大婚,循的是上古之礼,无十里红妆,亦无锣鼓喧天,却盛大而庄严,无一处不透露出二人身份的尊崇。 在观礼台上,沉朱看到了墨珩。 那是她在此境中第一次见到墨珩。 一万年前的墨珩,同一万年后的墨珩,竟没有什么不同,纯黑色的古袍,寂静的眉眼,浑身都散发着亘古悠远的气息。若说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便是此时的他面容更加丰润,气色也更好。 他身畔陪同的仙官一边观礼,一边欣慰地抹眼泪:“先皇仙逝之前,最担心的就是帝君会嫁不出去,若他老人家能看到今日的场面,该有多好。” 忍不住唏嘘:“唉,秋华帝妃有孕时,正赶上崆邪之战最激烈的时候,生帝君时又是难产,还没等到看孩子一眼,就已撒手人寰,先皇无法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把全部哀思都寄托在了刚出世的女儿身上,便是上战场也要将她带去营帐,若不是自小在战场上长大,帝君的性子也不至于如今日这般乖张吧。” 抬眼看向正在行对拜之礼的男女,眼中满是怜爱:“更何况,先皇又是当着她的面灰飞烟灭,其余与她亲近的将领也都接踵离去……”摇一摇头,“回到华阳宫以后,帝君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肯跟任何人亲近,不知是不是那时受到了刺激。” 墨珩缓缓接口:“她大约是害怕,与自己亲近的人,总有一日会离开自己吧。” 直到此刻,沉朱才明白,房间里的那些灯,代表的原来都是逝去的人啊。 礼毕,素玉被女官搀去婚房,修离则留在宴场招待来客。沉朱看到身穿大红喜服的男子穿梭在觥筹交错间,言笑晏晏,举手投足,都沉稳端雅,瞧不出任何破绽。 传闻中从来都不饮酒的他,这一日竟是来者不拒,宴还未至中途,就以不胜酒力为由,告辞离去。众仙望着他脚步虚浮地朝新房而去的身影,忍不住含笑揶揄:“这世上所有的新郎官,在大婚当日都是如此迫不及待吗?” 沉朱与凤止追上他,发现他在转过花园之后,脚步明显稳了许多。 婚房之中,素玉已卸下繁重的头饰,端坐在床沿,看得出来,她浑身都不自在。从她平日里的装束判断,应是很少会穿如此拘谨的衣服,可是,百鸟朝凤的大红色礼装,穿在她身上却无比和衬。 修离隔着鸾帐,将女子严肃拘谨的模样望了一会儿,忽然转身离开。刚刚迈出两步,就听到女子迟疑的声音:“修离?” 他顿下,道:“若是不喜欢身上的衣服,可让女官伺候你更衣。可要我传依依进来?”依依是素玉贴身女官的名字。 鸾帐之中沉默片刻,传来女子喜怒莫辨的一句:“你要走了吗?” 修离不答反问:“帝君希望我留下来吗?” 鸾帐后又是沉默。他耐心等在那里,比方才隔了更久,才听女子道:“留下来。” 修离心口狂跳,快步朝鸾帐走了几步,还不等将帐子掀开,就听她道:“修离,作为辅神,留在我身边。我……”改口道,“本神需要你。” 那只修长的手在空中顿下,缓缓握拳收回。 隔着鸾帐,男子轻声开口:“素玉,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烛影摇曳,盛装的二人立在鸾帐内外,静静对视,那个场景,甚至令人觉得,天长地久,也不过如此。 婚后的二人,关系不复从前的剑拔弩张,素玉对修离日渐倚重,将大部分内政都移交给他,自己只保留兵权,除了偶尔去神军营练练兵以外,平日里大都是在华阳宫赋闲。夫妻和睦,自是令所有人都感到欣慰,唯一不让人欣慰的是:他们一直没有圆房。 也许,对素玉而言,这才是最好的状态,起码不会靠得太近互相伤害。想见他的时候就能够见到,知道他会在自己身边,于她而言便足矣。 二人之间这种相敬如宾的疏离关系,被几百年后的一场意外打破。 那一年,雨雪飘飘,冰霜惨烈,太虚海上封冻千里,整个崆峒一片凄寒。此乃异象。 这种异象持续了数月之久,崆峒国内人心一片惶惶, 素玉率人四处查探情况,终于在不归渊底,找到异兆产生的原因。 不归渊的封镇被破,邪神孤河的魂魄不见踪影。 连同孤河的魂魄一起被封印的记忆,以此为契机悉数觉醒,她在那一刻,回忆起父君在她面前化为飞灰的场景。 她知道,她的噩梦又要开始。 孤河乃上古邪神,即使肉身毁去,魂魄却永不寂灭。数千年前,她趁孤河元气大损,摧毁他的肉身,将他的魂魄提出,借不归渊的灵气镇住他的魂魄。 她明明对不归渊施加了层层镇护,孤河究竟是如何逃脱的? 立在封冻的太虚海上,她只觉得浑身都瑟瑟发抖。 修离赶至那里,只见女子脊背挺直,却显得单薄而纤弱。他行到她身后,在她肩上压下一件大氅,道:“素玉,回去吧。” 她的手握得极紧,仿佛生怕一松懈下来就会挺不下去,虽然浑身都在用力,却还是表现出从未有过的软弱和无措:“修离,他逃了。我该怎么办……” 修离将她的肩头揽住,道:“素玉,你还有我。我会替你守好崆峒,不会让他伤害到任何人……” 话未完,女子就转身扎入他怀中。 她将他抱得很紧,仿佛用上了毕生的力气,抱了他一会儿,道:“修离,你若见到他,就离他远远的。” 在渐渐凛冽的寒风中,修离抬起手,抚了抚她的头发。 “素玉,不要害怕。” 第一百二十三章 孤河 修离抬手抚着她的长发:“素玉,不要害怕。”轻轻安慰她,“孤河虽然自封镇中逃离,却只是一缕魂魄,若我是他,一定不会轻举妄动。我们还有时间。” 素玉却在他怀中道:“修离,你不了解他,他诡计多端,能以幻术迷惑人心,当年我与他交手之时,便被他的幻术所惑,差点送了性命……”她的语气带着莫名的沉重,与她平日不服输的脾性极不相称,“若给他时间休整,后果……不堪设想。” 她说罢,身子又有些发抖,头抵在修离的心口处,涩然开口:“我一出世,就害死了母妃,后来,又害死了父君……”声音颤抖,“修离,我是个不祥的人。” 修离将她的腰身揽住,叹息一般道:“素玉,你怎会这么想。龙族的女子有孕时,身体本就极易虚弱,秋华帝妃若是在千神冢下有知,一定不愿看到你这般自责。”声音低沉而温柔,“清沐上神是战死的,又怎会是被你害死的呢?” 女子嗓音微哑:“不,父君是被我害死的。”她在他怀中缓了半晌,终于把压在心头多年的秘密道出,“当年,为了防止敌军的奇袭,崆峒的大营外设有重重结界,便是对方有千军万马,想要冲破那层结界,也绝非易事。可是我……却把入内的诀语透露给了孤河。” 修离为此话身形一晃。 不等他详细询问,女子便离开他的怀抱,避开他带着惊愕的目光,缓步走到旁边站定。她望着脚下的不归渊,轻垂眼睫,缓缓道出尘封多年的往事。 她遇到孤河的时候,还是很小的年纪。 那段时日,清沐率军奔赴前线,平日里与她玩的好的将领,也大都随他出征,她独自在营中,有些无聊。 无聊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人陪着她无聊。在她逛遍整个大营也没有找到能陪她解闷的人时,决定偷匹好马和一副长弓,到附近的山中打猎去。 清沐爱女成痴,想从他口中套出出入结界的诀语,实在是易如反掌。素玉年少好动,时常趁清沐不在,偷偷溜出大营。 大营往北,有山名为鹿吴,鹿吴山中时常有妖兽出没,是打猎的好地方。那一日,她运气颇佳,遇到了上古凶兽蛊雕。上古的凶兽,大多桀骜难驯,可是一旦驯服,便是最上乘的坐骑。素玉年纪虽小,却浑身是胆,硬是凭着五百年的修为,与蛊雕久久周旋。 与同龄的仙君相比,素玉堪称剽悍,无论是体力还是耐力都极好,当然最主要还是精力旺盛,对峙数日之后,蛊雕绝望地看开——面前的女娃娃是龙族的后人,把她弄死后果有些严重,不能将她弄死,又耗不过她,只能向她妥协。 素玉将手放在蛊雕头上,落下独属于她的神契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清缓的嗓音:“为了将这只蛊雕引出来,你可知我费了多大功夫?” 她眼眸凌厉地回头:“谁?” 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陌生青年,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青年白衣白袍,唇角噙一抹笑意,薄唇之上,覆了半张木雕面具,将他的眼睛遮去。他身上的气息很古怪,让她判断不出,他究竟是神仙,还是山中的精怪。 “不过,能看到这么精彩的驯兽表演,倒也十分解闷。” 她朝他挑了挑眉:“这只蛊雕已是我的了,你若是眼馋,可到别处瞅一瞅,看看能不能找到它的兄弟姐妹。” 蛊雕闻言,哀怨地看了自己的小主人一眼。能不能给它的家族一条活路。 白衣青年唇角的笑意不减,语气极其理所当然:“可是,它是我先看上的。” 素玉扬了一下鼻尖:“你看上了,为何不出手?偷看别人打猎,还有理了不成?走开。” 青年评价一句:“年纪不大,脾气不小。” 素玉想要反驳,却觉得头脑一昏,她与蛊雕周旋太久,神力耗了个干净不说,体力也早已到极限。身子晃了几晃,便朝前栽倒下去。临落地之前,有个白色的影子来到她身前,再然后,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在一个山洞中,洞外下着雨。瓢泼大雨。不时有几声雷响轰然落下,她的头脑也随之发出轰然一声响,慌忙坐起,朝四下张望。看到卧在自己身边的蛊雕,略微放心,看到蛊雕旁边的白衣青年,小脸却不禁一沉。 是他把她搬到这里来的?没有趁她昏倒对她做什么,应该不是个坏家伙,若是心术不正,应该会趁机取她的内丹,当然,蛊雕在旁,不会给他那个机会。 对方正漫不经心地为蛊雕顺毛,生性凶暴的蛊雕非但没有反抗,还一副顺从模样。宛如一只,唔,被驯养的家犬。 “把你的手给我挪开!”她撑身而起,气呼呼道,“蛊雕,你还有没有点骨气?我才是你的主人!” 蛊雕抬头看她一眼,神色有些无辜。 白衣青年悠悠开口:“放心,蛊雕一生只认一主,它既选择了你,本座……”改口道,“我不同你抢。” 素玉挺了挺身板,很有傲骨地道:“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青年垂眸笑笑:“小丫头,好大的口气。”把手从蛊雕身上移开,理了一下衣袖,望向挂在洞口的雨帘,轻飘飘道,“这场雨还要再下个半日,小丫头,可有兴趣比一场?” 素玉鄙视地看他一眼:“你这人还真够君子,同一个修为严重受损的人比试,好意思吗?” 对方笑:“你倒是不傻。” 素玉挑眉:“我看上去很傻吗?” 对方道:“唔,不精明。” 素玉噎了噎,还未说话,就听对方继续:“我也受伤了。” 素玉在他身上打量一阵,怀疑道:“你?哪里受……”目光落到他没有动的那只手上,不禁顿了顿。那只手上一片焦黑,像是中了某种咒术,隐在宽大的衣袖间,有些触目惊心,她凝眉,“你这伤,有些日子了吧。” 他乖乖道:“九日前,被宿敌废了半边身子。”淡淡评价对手,“能伤我至此,也算有些本事。不过,他也没讨着什么便宜,此刻恐怕正困在我设下的阵法中殚精竭虑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不等素玉琢磨清楚这话里的玄机,他已继续说下去:“这鹿吴山中灵气甚为浓厚,原打算在此处修养几日,等待身体恢复。”摇一摇头,“只是没有想到,会这般无聊。好容易等到个乐子可以打发下时间,却被你给抢了。” 素玉默了默,评价他:“你只有一只手,竟敢打蛊雕的主意,还真是……自负得很。” 对方道:“自负?”笑声凉凉的,有些像洞府外的雨落之声,“也许吧。我本性如此,也无需隐藏。” 素玉道:“还真是个……怪人。”又问他,“你方才说比一场,比什么?” 他想了想,从地上捡起一枚小石子,在手中掂了掂:“雨住之前,从我手上抢得此物,便算你赢。我允你双手并用,可算公平?” 素玉看了看雨势,觉得闲着也是闲着,便应道:“好。若我赢了,有何奖励?” 男子道:“你可向我随便提一个要求。” 素玉道:“好。我若赢了,便要你摘下面具给我看。” 男子勾了勾唇:“我若赢了呢?” 素玉神色凛然下来:“那就等你赢了再说。” 时隔多年,素玉还总是会回想起那一日,那一日是她噩梦的开始,而那一日的噩梦,一梦就是几千年。直到临死之前,她还在想,若是那一日,她将那个男人的身份猜出来,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即便猜不出他的身份,只要能赢得那场比试,也许也不会有以后的种种。 然而,冰冷的现实却是,她没能抢到他手中的石子。 山洞外有彩虹架起,男子气定神闲地看着蹲在地上喘粗气的她,淡淡宣布:“你输了呢。” 素玉虽有不甘,却仍是道:“愿赌服输。说吧,你要我做甚?” 男子将石子在修长手指间把玩片刻,道:“明日,还来这里见我。” 素玉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我此次是偷跑出来的,若是阿爹打仗归来,怕不会放我出门。” 男子竟也不为难她,道:“那便后日。”面具后的眸子转向她,淡淡道,“我伤好之前,都会在此等你。” 问他缘故,他答:“一个人久了,会害怕。” 素玉为他的这句回答怔了怔,片刻之后,答应道:“那我……尽量过来。” 回营的路上,她骑在蛊雕的背上默默想,此人虽然怪怪的,可是好像很寂寞的样子,又想,方才好像忘了问他的名字,下次,可一定要记得啊。 回到营帐,清沐竟还未从前线回来,负责照顾她起居的女官因为她的失踪,早就掬了一大把鼻涕泪,不过因为此事常有,也就没多念叨她。只是晚上在为她更衣时喃喃道了句:“清沐帝君怎去了这么久也没个音讯,别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彼时,清沐与大批人马正受困于孤河的幻境,情势严峻,可谓九死一生。 素玉坐在妆台前,严肃地呵斥女官:“胡说什么,父君一定会带着孤河的人头大捷而归,到那个时候,崆峒再无战事,我们也能回家了。”捏着妆台上的发簪,轻轻道,“父君常常念叨太虚海上的龙镂花,再过个百日,也该到花期了吧。” 然而百日之后,她却连清沐的遗骨都未能带回。 清沐当着她的面化为飞灰,再也不会归来。 她说到此处,已经泣不成声:“修离,我若知道,那个人便是孤河,一定不会再回去找他……都怪我。父君的死,都怪我啊。” 那时,清沐带着浑身的伤退回大营,还没有休整几日,便遭遇了敌人的奇袭。对方勘破了设在营帐外的结界,无声无息地潜入。 为首的男子,白衣雪袍,面容俊美,在那宛若天神一般无可挑剔的脸上,嵌了一双暗金色的眼睛。 那种颜色的瞳仁,只有邪神一族才会有。 素玉虽然从来都没有见过他的模样,却一下就将他给认了出来。 原来,他便是孤河。 那是与崆峒有世仇的男子,可她,竟然无数次从营帐中溜出去与他相见。进入营帐的诀语,只怕也是从她身上探出的吧。孤河擅长使用幻术,趁她没有防备,以幻术迷惑她的心智,从她口中问出一句诀语来,实在是易如反掌。 清沐在那一战中,孤注一掷地催动上古禁术,欲与孤河同归于尽,最终,却只是重创孤河,让他暂无东山再起的可能,而他自己,却遭受禁术反噬,三魂七魄,荡然无存。 素玉忆起那时情景,失声痛哭,中途,一双有力的手将她箍入怀中,男子的声音有些不同寻常的严厉:“素玉,不要再想了,把此事忘记,彻底忘记。”强迫她停在自己怀中,道,“没有人怪你,你也……不要再怪自己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迟来的良辰 素玉哭累了,声音渐渐小下去,修离垂目望她,白净的小脸早已哭花,少了平日的蛮横霸道,多了些楚楚动人。 他没有忍住,捧住她的脸深吻下去。 寒风陡然肆虐,将女子肩头的大氅卷去,竟日不息的大雪依然没有停下的迹象,太虚海上封冻千里,整个世界一片肃杀。 适时,男子炽热的唇舌是素玉能够感受到的唯一温度,她徒劳地挣扎:“修离。我不能……”不能再进一步了。 他却捧住她的脸,语气里满是如释重负:“素玉,你还敢说你不爱我?” 她为此话失神之际,他已重新封住她的口,这一次,他没有再给她说话的机会。 后来再回想起那一日的沉沦,素玉的心中不免喜忧参半,喜的是不必再为儿女情长挣扎烦扰,忧的却是孤河。孤河一日不除,她便一日无法安枕。不过,她很快就坚定了信心,既然她有本事将他封印一次,就有本事将他封印第二次。 议事堂内,崇冥宽慰她:“帝君,总会有办法的。不如属下再去探一探墨珩上神的口风?” 她眉头轻蹙,摇了摇头:“墨珩的神力与崆峒的气数相系,他的神力动一分,崆峒的气数便也会跟着耗一分。我不能为了一个孤河,拿崆峒的根基开玩笑。” 崇冥严肃地想了片刻,提出了一个建设性的意见:“孤河不能只靠一缕魂魄游荡六界,他逃出崆峒,定然会去夺取一副合适的壳子。想他性情自负,定不会挑等闲之辈下手,只要将这个消息广为散布,让各界的上君多加留意,不愁把握不到他的行踪。” 素玉为这个建议眼睛一亮:“说得对,我现在就修书送往各界!” 回到寝殿,还未吩咐人备笔墨,就看到长案旁有个男子正提了管紫毫写着什么,他的肩头懒散地搭了件浅灰色的袍子,里面是一件干净的白色衬袍。他甚少会有这般轻袍缓带的模样,素玉忍不住驻足欣赏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 看清他写的东西之后,奇道:“你怎知我要写信?连内容都是我方才在路上想好的。”又道,“修离,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他将手中紫毫搁下,拎起信纸在空中晾了晾,淡淡道:“这个建议难道不是崇冥提的吗。崇冥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素玉默了半晌,明白过来:“我说呢,崇冥那个莽夫,怎么会突然动起了脑子。”忍不住问他,“既是你的意思,又为何不直接告诉我?” 他看她一眼,挑眉问她:“你都躲我几天了?” 素玉摸了摸鼻头,道:“我这不是……忙嘛。”自打那日对他掏心掏肺了一次之后,他便心安理得地搬到了她的房间,她虽知道自己早晚要把自己交待给他,却还没有做好这个准备。为了避免相处时的尴尬,平日里便尽量躲着他。 他却凉凉问她:“素玉,你我已是夫妻,你打算让我独守空房多久?” 素玉一直觉得修离有个极高明的地方,那就是无论他说什么,都能维持一种高洁而冷静的气质。独守空房这这种受气小媳妇一般的台词,从他口中说出来,非但没有一点违和感,反而掷地有声,令她听着十分心虚。 她努力维持住一国之君的风范,搜肠刮肚了一番之后,想起了读过的话本子,代入了一下,对他道:“唔,朕日理万机,是有些忽略爱卿的感受,爱卿不要着急,改日等朕忙完了政务,就来好好疼爱爱卿。” 修离原本淡定的面皮因这番话扯了扯,问她:“这些话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她道:“话本子中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修离又问:“什么样的话本子?” 竟会出现这般不妙的台词。 素玉立刻来了兴致,兴冲冲道:“人界流传着一种本子,专门讲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情谊,我的看的这一本,便是讲君臣之间的友情,有一个词似是专门形容这种友情的,是什么来着。”一捶手,道,“想起来了,断袖情深。你若有兴趣,我可以借你一观……” 话未说完,就觉得身子蓦地一轻。 修离将她抱起,淡淡道:“这种本子,日后不要看了。” 脑子里装了如此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也难怪会对男女之事没兴趣。 她茫然问他:“大白天的,你带我做什么去?” 他垂眸看她,如瀑黑发下露出一张俊逸非凡的脸,说出的话分明让人心口狂跳,神情却不改高洁浩然:“适才帝君不是说好好疼爱我吗,别改日了,就今日吧。” 将她放在床上之后,朝她俯下身来,仍旧是沉稳清冷的嗓音:“本打算择个合适的日子圆房,仔细算一算,所有的日子,都不如今日合适。”微凉手指摩挲着她的脸,“素玉,你还欠我一个良辰吉日。” 素玉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吞口口水:“我觉得,有些事大白天的不大合适。” 男子气定神闲:“不难。” 话音落下,整个大殿便暗了下来,有灯烛凭空点燃,映得周围一片喜色。 素玉继续吞口水,结结巴巴道:“信……你方才写好的信……”起身试图绕过他,“还是速速差人送出去比较稳妥。” 对方将她拦腰勾回,顺便将挂床帐的银钩拂下,淡淡道:“明日再送,也来得及。” 素玉望着面前的那双深幽的眸子,想了半晌,终于朝他顺从地点头:“也对。” 他抬手将她的发撂至耳后,在细白的颈间摩挲片刻之后,低头吻了下去。 轻裳纱袍,一件件落地,不多时,香烛的暖光之中,便是一室旖旎情动。 灯烛燃尽,男子披了袍子斜靠在枕上,发黑如瀑,尽管才经历了一场情事,却丝毫不减出尘气质,女子则轻纱罗裳,慵懒地躺在他的臂弯中,朱唇轻启:“这一日,足足欠了你好几百年呢。” 男子的声音清冷动听:“岂止是好几百年。” 她往他怀中靠了靠,闭上眼睛:“那就等我日后慢慢补给你。”隔了片刻,莫名其妙地道了句,“修离,我想要个孩子。” 修离揽了揽她的肩,语气有些轻描淡写:“何必这般着急。” 素玉闻言,自他身畔支起身子,秀眉轻蹙:“你难道不想吗?” 他诚实道:“不想。” 素玉神色沉了沉,就要发火,却被他伸手拉回,听他无奈唤了声:“素玉。”轻轻解释,“我只是害怕罢了。” 素玉神色黯了黯,问他:“你怕我会像母妃那样吗?” 龙胎在母体中动辄就是百年,这百年的时间,有许多变数,龙胎结成卵落地之后,还要有百年时间才会破壳,这百年的时间,又有许多变数,这就是为何龙族绵延至今,人丁越来越稀少的原因。 孕育子女对龙族的女子而言,一向都是劫难。 修离吻了吻她的头发,道:“你我的孩子,还是来得迟些比较好。” 素玉无精打采地抵抗了一句:“我的身体一向很好。” 修离闲闲道:“你难道不觉得,此时便考虑孩子的事,略有些早吗?” 素玉却小声道了句:“早一些生了孩子,你我便可早撂担子啊。”找到他的一缕青丝,在指尖绕了绕,“修离,你陪了我这么多年,我也想陪你做你喜欢的事。” 他说过吧,比起在庙堂之高翻云覆雨,更喜欢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她已束缚他多年,不能继续将他拘在华阳宫,尽管,他那般游刃有余、长袖善舞。 可她不能那般自私。 修离为她这句话神色柔下去,将她的手找到,问她:“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孩子?” 素玉一听此话,立刻来了兴致,语气里不无向往:“最好是个男孩,长得要像我,脾气要像你。” 修离道:“哦?为何不能长得也像我?” 素玉咳了一声,一本正经道:“太高冷了,不好。” 修离:“……” 彼时的素玉还不知道,她即将在不久以后生下一个男孩,可是那个孩子在她体内的每一日,于她和修离而言,都是折磨。 翌日,素玉在噩梦中惊醒,她清楚地记得,梦中有名白袍青年,容颜分明极端俊美,暗金色的瞳仁中却孕育着妖异和不祥。他长身而立,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懒意:“丫头。” 她在梦中怒不可遏:“孤河,你竟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我要将你千刀万剐!”提剑砍过去,他却转瞬风华成沙,在不远处凝聚成形。 洁白的衣衫,衣角纤尘不染。 他的神情中竟带着些微的失落:“何故这般恨我?” “何故恨你?杀父之仇,岂能不恨?!” 他的语气极为理所当然:“清沐若能杀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动手,他能杀我,我为何不能杀了他?” 素玉握剑的手颤抖不已:“可若是堂堂正正一决胜负,父君又怎会……孤河,你当年是如何利用我进入结界的,还用我再说吗?” 孤河望着她,神色有些茫然:“利用你?”勾唇笑笑,“你莫不是以为我会那般下作吧。”他抬眸,声音温柔,“小玉,清沐设下的结界,我早便勘破,又何需从你那里获取入内的诀语?” 第一百二十五章 小玉,我没有办法 孤河身形轻闪,已与她近在咫尺。他身上的淡漠悠远,那双暗金色的眼睛里,除了亘古的空无,别无他物。 她瞪着他,满腔仇恨化为一声愤怒的低吼:“孤河!” 在她杀机尽显的眸子里,映出的却是他波澜不惊的脸。他朝她伸出一只手:“小玉,将我封印在不归渊数千年,竟都不能平息你的仇恨吗。” 那只手还未碰到她的脸,便被她齐腕砍断。手起剑落,没有一丝迟疑。青年眸色黯了黯,换另一只手,继续方才的动作。当然,这只手依然没有逃脱被砍断的宿命。 他放弃了触碰她的努力,叹息一声:“你可知,不归渊中的岁月有多难熬?每日与那些无归的魂魄作伴,实在无聊。” 女子满面寒霜,一字一句地问他:“那你为什么不去死?” 男子因她这句刻毒的话唇角勾起一抹苦笑:“我如今这般,同死了又有什么不同。”抬起新生的双手,活动了一下手腕,“如你所见,现在的我只是个游走于幻境,连形体都没有的怪物。若是在幻境中杀我可以让你泄恨,你想杀我几次,都没关系。” 素玉双目通红:“这可是你说的!”她提起剑,朝他狂乱地刺去,每刺一剑,情绪就有一分崩溃,“孤河,你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不去死……” 明知面前的不过是个幻体,自己即便是在他身上戳出一百个窟窿也无济于事,心头的杀意却无法抑制。 融入骨髓的恨意,在将他封在不归渊之后依然未能平息,随着他的逃离,对他的憎恨更是成为压在她心头的一块巨石,让她每时每刻都喘不过气来。如今见到他,她却发现比起恨他,自己竟然更加害怕他。 手腕酸痛,古剑脱手落地,女子的情绪彻底崩溃:“孤河,你逃便逃了,还回来做什么,你究竟如何才肯放过我……” 孤河的手总算是落到她的发上,可本该插入她发间的手,却穿过她的发丝,只握到一片虚无。他神色顿了顿,将修长手指收回,道:“小玉,我没有办法。” 她为他的称呼冷笑道:“呵,小玉。” 当年在鹿吴山中,他一直这般唤她,那时,她虽疑惑他的身份,却只当他是个无害的散仙,对他不甚提防,又加上他博古通今,身手又好,便渐渐对他产生了崇拜之意。当然,她性子骄傲,不会当他的面表现出来,可偷偷溜出营帐寻他的次数却越来越多。相处的时日虽短,与他之间却十分投契。如今想来,多么的讽刺。 他却抬起暗金色眸子,缓缓道:“邪神一族与龙族纠缠数十万载,若吾族不能将龙族侵吞,龙族便会将吾族侵吞,小玉,这是两族之间的恩怨,你不能决定,本座也不能决定。三千年前,清沐催动禁术之时,成败输赢已见分晓。本座承认,自己没有那样的魄力,所以愿意率余下子民退至雾隐山外。那时本座便已知道,有朝一日会与你兵戎相见。只是没有想到,那一日来得那么早。” 他看着她:“趁我元气没有恢复,对邪神一族赶尽杀绝,小玉,你做得很好。” 他说这番话时,神情平静而坦然,仿佛此事并非关乎他本族的存亡,对于将他灭族的她,竟还流露出了赞许之意。 该是何等的冷情,才能以如此置身事外的语气说起这番话。 他轻声评价她:“杀伐决断,有乃父遗风。”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惹素玉身子重重一晃。还有什么比从他口中听到这句评价更加讽刺? 她稳住身形,苍白美丽的脸上露出一抹狠戾:“孤河,你不要以为说句好话,我就会原谅你。如果不是你,父君不会死,随父君征伐四方的那些将士也不会死。我对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原原本本还给你的。可是这一切,都不足以抵消你的罪孽。”她冷冷地看着他,“这世上很多东西都可以相抵,可是你的命,却不足以抵我父君的命。你不配。” 良久,一声叹息在空中扩散开来,青年隐去身形,只留下一句:“小玉,你若不想见我,我日后再不出现就是。” “孤河!” 惊醒时,汗早已凉透薄衾,粗重的喘息声在深夜里显得尤为突兀,耳畔响起一个清冷的嗓音:“素玉。” 她回身抱住身畔男子,将头埋入他的颈窝:“修离,我方才见到了孤河。” 男子一边扶住她,一边撑身而起,起身时长发顺着松松垮垮的亵衣滑落,在身下与她凌乱的青丝纠结在一起。他挥手点亮了床畔的两盏灯,手落到她的后背上轻拍,安抚她:“素玉,你做梦了。” 她缓了片刻,在他怀中摇头,语无伦次地道:“不,那不是梦,修离,他还在,他一直都在……” 修离将她按在怀中:“素玉,有我在,他不会伤害你,你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把孤河从你的记忆中抹去。”又道,“若是你做不到,我可以帮你。” 素玉却捉住他落往她额间的手,朝他摇头:“修离,这是我的记忆,是我的一部分,我怎能把它忘了。” 修离有些怜惜地望着她:“素玉,你这是何苦。”将她的手捞至掌中,摩挲了一会儿,柔声道,“那便同我讲一讲你与孤河之间的事吧。素玉,你已不再是一个人,还有我可以为你分担。” 素玉抱住他,隔着亵衣感受他的温度,道:“好,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在她说话期间,他一直耐心地听着,不曾打断,她说到与孤河的那场对峙,眼中情绪渐渐复杂:“……修离,当年我与崇冥本无胜算,他的幻术强大又精妙,只怕我此生都不会是他的对手,可是,困在我们的幻境,在最不该出现破绽的地方,却出现了破绽。”她的手指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语气里有难言的酸楚,“这些年,虽然我一直在欺骗自己,可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故意露出破绽给我,故意被我封在不归渊。你说,他为何要这么做。既然都这么做了,又为何不能做到底?”没有等来身畔男子的回应,问他,“修离,你怎么不说话?” 抬起头,却见男子神色发白,双唇轻微的颤抖。 她撑身询问:“修离,你怎么了?” 男子抬手撑上额头,朝她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无事。只是有些头疼,大约是最近累着了。” 少女立刻担心地探上他的额头,数落他:“你要注意休息啊,崆峒又不是只有你一人辅政,把事情交给下面的……” 话未完,他已将她拉入怀中。 急切的吻落入她的颈间,手也滑入她的衬袍间,握住之后,轻轻揉捏。 素玉呼吸一急,忙推他一把,语气有些无奈:“修离。怎突然又有了这个兴致,睡前不是已经……” 他却翻个身,将她压在身下,凑到她耳畔,呼吸粗重:“小玉,再来一次。” 她为他的称呼心尖颤了颤,他已急切地在她身上开疆辟土,不一会儿功夫,她便融化在他的粗暴里,浑然忘却了今夕何夕。 比起一贯的有条不紊,今日他动作慌乱无章,有些古怪。 兴许,是与孤河有关的那番话刺激了他,果然,不该对他说太多的吗。 第二日,素玉一觉睡到大晌午,连修离何时起床的都不知道,女官伺候她起床时,问了问他的行踪,女官答:“修离神君在书房看了会儿书,就微服出去了。” 素玉眼皮一跳,抱怨道:“这个修离,分明昨日才嘱咐过他要好好休息……”抬眼问她,“可曾说去了何处?” 女官边对付她乱糟糟的头发,边道:“不知道啊,神君他没有带人,应当不会走太远吧。说不定只是出去散散步,一会儿就回来了。” 素玉捏簪子的手顿了顿,沉吟:“他平日外出,不都会带上崇冥吗。”眉头蹙了蹙,对身后女官道,“好了好了,差不多就行了。” 女官握着簪子道:“帝君你的发簪。” 素玉头也不回:“不戴了,麻烦。” 女官望着她的背影叹口气:“都是成了亲的人了,帝君怎还这般不修边幅。说好的女为悦己者容呢?”又欣慰道,“不过,好在修离神君喜欢。” 素玉也微服出了华阳宫,一边沿皇城的大街闲逛,一边向过往仙人打听修离的行踪。当然,主要目的还是逛街,打听他的消息只是顺便。 崆峒与其他各界一样,有市井商肆,也分三教九流,各路神仙在此安居乐业,熙攘街头一片热闹光景。素玉少年时在军营长大,回到华阳宫后,因为清沐的死消沉了几百年,还未从丧父之痛中走出来,便又开始跟着各路长老学习怎么当好一个帝君。 好容易微服私访一次,自然看什么都新鲜。 可是,快要把整个皇城逛完,也没有见到修离的影子。 “有没有见到一个个头这么高,桃花眼,高鼻梁,模样俊秀的男神仙?” “没见过。敢问,这个男神仙同女君是什么关系?” “还能是什么关系?我相公。” 打听无果,想着修离也许去了别的地方,正要打道回府,一转身,却看到玄袍的青年正立在不远处看着自己。适才被问到的男神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道:“女君要找相公,那位不就是?” 素玉已小跑过去,朝他扬了扬眉:“做什么去了?可让我好找。” 修离目光中的情绪敛去,露出一贯的沉静清冷,挽了她的手,道:“不过是去以前住过的府邸看了看,回宫的路上听说有个姑娘在打听我,便前来看看。” 素玉好奇:“你怎知打听的是你?” 他脸上多了淡淡一抹笑意:“桃花目,高鼻梁,模样俊秀。这就是你眼中的我吗?” 素玉拉着他往前走,闪烁其词道:“我也不是特意在打听你。走,找个地方吃饭去。”忍不住问他,“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又道,“手这么凉怎还会出汗?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修离将她的手握紧,道:“放心,一切都很好。”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不可轻敌 修离虽说一切都好,素玉却直觉他有事瞒着自己,可是偷偷留意了他几日,却发现他的举止一切如常。她虽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太将此事放在心上,心头却总像是笼着层疑云,无法释然。 让她欣慰的是,孤河如他承诺的那样,没有再次出现。 不过,也许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他就在身边,阴魂不散。 孤河说过的那些话,也时常回荡在她耳畔。 “小玉,将我封印在不归渊数千年,都不能平息你的怨恨吗?” “若是在幻境中杀了我可以让你泄恨,你想杀我几次,都没关系。” “小玉,我没有办法。” “你若不想见我,我日后再不出现就是。” 华阳宫中岁月安稳,因孤河逃出封印而出现的异象没有持续下去,六界亦风平浪静,没有任何有关他的消息。 唯一不对劲的地方是,修离对孤河二字愈发敏感。 身边的人偶尔提起,他都会冷冷呵斥,有一次,素玉听到他在训斥伺候笔墨的小女官:“日后不要再让我听到孤河二字。滚出去。” 小女官白着一张小脸跑出来,撞见素玉,张口就要叫她,她却竖了根手指在唇畔,以眼神示意她:“下去吧。” 女子立在门畔拢了拢衣袍,望向书斋中的青年。 他立在那里,神色模糊难辨,下一个瞬间,只见他突然将长案上的东西拂落,噼里啪啦,一片狼藉。 素玉还从未见他如此狂躁的模样,心口不禁跳了跳,定了定神,缓步走到他身后。 大约是将她当做了女官,只听他冷冷道:“滚下去。” 她化出一盏茶水递给他,道:“先喝口茶平复一下。” 听到她的声音,他身形一顿,转眸看向她时,眼中的戾气还未散去。她伸出手指,落到他眉宇间,笑眯眯道:“还没见过你生气的模样,原来是这副样子。” 他眸光渐渐恢复清明,放任她将自己眉间的褶皱抚平,声音里难掩疲惫,问她:“方才可吓到了你?” 素玉为他理了理衣袍:“我胆子哪有那么小。”随手捏了个诀,将凌乱的书案恢复原状,白瓷的笔洗端端正正摆好,青玉狮子的镇纸压在铺开的卷轴上。 修离的反应慢了半拍,待他挡至她面前时,她的目光早已落到卷轴之上,看着画中的人,神情有一瞬的怔忡。 卷轴之上,谁只用了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个清晰的轮廓,白衣青年黑发如瀑,宛若画中仙。虽然眉眼还没有填上,她却一眼就认出来,画中所绘正是孤河。只有孤河,才有那样的淡漠悠远的气质。 她淡淡开口:“修离,你何时有这样的本事,能将一个没有见过的人画得入木三分?”不等他回答,就自言自语道,“啊对,崇冥见过,你的悟性一向很好,琴棋书画都不在话下。”又道,“好啊,有了画像,便可在六界散布,也更方便各界的上君提防他。”说完,便捞起一管笔,在画中人的脸上落下,眉毛鼻子嘴巴,数笔勾勒成形,正欲将眼睛点上,手却被男子按住。 墨汁滴落,在纸上晕染,画中的那张脸缓缓模糊。 毛笔掉落在地,男子将她拉入怀中,有些疲惫地唤她的名字:“小玉。” 她在他怀中一会儿,轻轻抚了抚他的背:“近来看你气色有些不好,是在宫中憋闷太久的缘故吧。我看,最近也无甚要紧之事,你我不如出门一趟。听闻西王母的瑶池仙境风景极佳,值得一游,你觉得呢?” 他道:“好。我们去瑶池仙境。” “回来的路上顺便去蓬莱仙岛走一遭,怎么样?” “嗯,好。” “修离。” “嗯。” “你若有什么心事,一定要告诉我。有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素玉绝非胆小怕事之辈,你是我的夫君,难道还不了解我吗?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你身边。就算是死,我也会在你身边。” 修离用力抱紧她:“小玉,你会后悔的。”又道,“可我一定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 素玉无奈地回抱他:“你最近……真的很奇怪啊。” 虽是母女,素玉与沉朱却有个极不一样的地方。沉朱遇事必须想明白,想明白之后必须说清楚,素玉却擅长粉饰太平,有些事如果糊涂一些比较好,她便宁愿糊涂着。比方说她对修离的感情,若不是修离率先坦白,她只怕要放在心里一辈子。有时候只要不承认,就连自己都能够骗过去。 可是,一旦认定了,她的感情却也来得热烈。想要的东西,她会誓死捍卫,除此以外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重要。这一点,从她洒脱地丢开政务,只为陪修离出门散心一事便能看得出来。那段时日,他们四处吊古寻幽,游山玩水,几乎乐不思蜀,大有不将六界的名胜踏遍,便不回华阳宫的架势。所有奉令请他们回宫的神将,都被素玉打发了回去。 这一日,南海的某处。广阔无垠的夜幕,缀了满天的星子,平静无澜的海面,只一叶扁舟浮于其上,天地间,一片静寂与安宁。 舟上的男女,一坐一卧,皆薄衣轻裳,仙姿飘渺。斜卧舟上的女子青衫翠裳,以手撑头,正在听身畔的玄衣男子吹一支玉笛曲。她的手腕纤细皓白,眼角微微挑着,带着一抹漫不经心的风流。云鬓间,斜插着一根古朴的木簪,微风轻拂下,裙幅褶褶,似有点点光华流泻其上。 一曲听罢,她懒懒评点:“唔,吹得不错,只是曲子太伤感,来个热闹些的?” 男子将笛子在手中转了一转,横到唇边,道:“好。” 笛声响起,开头并不比适才的曲调欢快,女子神色懒淡地听着,正困得打哈欠,却听笛声忽而轻扬,旋律在海面上盘桓而过,只见半空、海面,突然有白色的花缓缓盛开。 刹那之间,香气盈鼻,满目都是繁花盛放的瑰异光景。 她忍不住赞了句:“这个好。”自舟上坐起,抬起一只手臂,放任花朵在她指尖盛开。手轻轻一挥,花瓣便如雨般纷纷落下,落在她逶迤的裙摆上,白花翠裙,美而不艳,魅而不妖。 笛声止住,她挪到他身边,以他的腿作枕,满足地看着这海上花开的盛景和满天繁星。 男子突然开口:“小玉,我们要个孩子吧。” 他的长发落一缕在她脸颊旁边,弄得她痒痒的,她笑笑,摸一摸他的脸:“怎么突然开窍想要孩子了?” 他的眼睛里仿佛也有一颗星子,漆黑而明亮。 “你那日说得对,有了孩子,我们便可如墨珩上神那般避世,如这段时日一般自在,不好吗?” 她漫不经心应道:“自然很好。”又道,“可是,只怕你到时候会舍不得啊。你说说,为人父母的,哪个不想陪在儿女身边长大?” 男子握住她的手:“那就好好陪着他,一直等到他可堪重任,你我再退隐,也来得及。” 她轻笑一声:“什么来不来得及。修离,你最近总想些莫名其妙的事,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沉默下去,看神情,不知究竟在想什么,她忍不住坐起,逶迤的裙摆在身下堆叠,缕缕青丝铺在其上,如黑色的锦缎。 却见他温和一笑,抬手扶一扶她歪在一旁的发簪:“我能有何古怪,是你自己思虑太重。”凉凉的手停在她鬓边,看了她一会儿,“你想何时回去?信不信,你我若是再不回去,下次来请的,便是崇冥和他手底下的十万神将了。” 她却算了算日子,道:“不急,再玩儿两天,崇冥没那么麻利。”又兴致勃勃道,“修离,再吹支曲子吧。” 对方却道:“累了。” 她轻哼一声:“我就不信你体力这般不济。” 青年的桃花眸眯了眯,道:“还是小玉了解为夫。方才的那两支曲子,是无偿赠送,这第三支……可就看你的诚意了。” 素玉迅速在他的唇上啄了一口,道:“够诚意了吧,快吹。” 唤作修离的青年默了默,问她:“你觉得我是这么好打发的人吗?”不等她回答,就按住她的肩头,深深吻下去,离开她的唇瓣后,望着她憋得通红的脸,眸色狡黠,“要这样才像话。” 却见女子神色一凛,道:“修离!” 伴随着她的话音,是一声巨响,身下的海突然狂躁翻滚,小舟承受不了力道,瞬间被掀翻在海浪之中。 二人及时跳开,借神力悬在半空,海水翻腾之处,有数条巨蛟咆哮着钻出,素玉撑起仙障,抵挡自巨蛟身上甩落的海水。大致数了数,蛟头有九,竟是只九头蛟。 能够无声无息地靠近他们,丝毫也没有泄露气息,证明此蛟能耐不小,看它的个头,修为至少有数万年吧。 蛟族类龙,却与龙族天差地别。龙族位于六界的巅峰,一出世便是上神之位,可是蛟族历经千万年的修炼,度过重重险恶的天劫,却也未必能获得一个升为上神的机缘。分明在外形上与龙无异,可是想要步步升仙,却极端艰难,这其中也无甚别的原因——根基不同罢了。 这只九头蛟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 只要夺得龙族的仙骨,它就可以避开重重天劫,直接升为上神。 多么大的诱惑。 九头蛟的口中发出含混的声音:“龙族的后人,竟亲自送上门来,不负本座这七万多年的修行。你们谁愿乖乖将仙骨献给本座,本座便饶另一位不死……” 声音空无,却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激动。 素玉听他说修行七万年,神色隐隐发沉,口上却轻蔑道:“区区笨蛟,也妄想成龙吗?” 修离却在半空握了握她的手,低低道:“此蛟不简单。小玉,不可轻敌。” 第一百二十七章 你是谁 素玉冷哼:“就算有九个头,也不过是只恶蛟而已,修离,你只管在一旁看着,看我是如何将它抽筋扒皮的!” 欲上前迎敌,手却被修离死死拉住,他将脸转向面前的九头蛟,道:“我们夫妻难得外出一次,只想纵情山水,不想为不必要的冲突扫兴。七万年的修行得来不易,或许再经一*劫便可获得一个升神的机缘,阁下却是急什么?”淡淡笑着,与它谈条件,“前几日本神在蓬莱得了件法器,可抵三万年的功劫,若阁下肯为我夫妻二人放行,本神愿舍这件法器给你,权当是结识个朋友。” 说着,便化出那件法器给它看。 莲花状的器物在男子掌心缓缓旋转,发出淡淡的幽光。 素玉闻言有些惊怔:“修离,那百日莲盏得来不易,你怎能说舍就舍?” 身畔的青年虽然性格谨慎,却绝非胆小怕事之辈。面前的这九头恶蛟,竟让他拿出如此珍贵的法器,情况当真如此不妙吗? 修离拿出的法器对九头蛟而言的确很有吸引力,只见它的九双眼睛同时亮了亮:“百日莲盏,本座找了数万年,原来是失落在蓬莱了,看来,本座今日运气不错。” 素玉虽然个性冲动,却信任修离的判断,她极力按捺住与此蛟战上一场的冲动,道:“想要吗?想要的话,就速速拿着它滚,不要妨碍我们看星星。” 对方眸中的戾气突然大盛,凶恶道:“只要杀了你们,这百日莲盏便是本座的囊中之物。你说,此物本座是要,还是不要?” 修离的眉蹙了蹙,见条件没有谈拢,便握住掌心,将法器收回。 素玉挣开他的手,道:“我先去试试它的水,若有不妙,速来救我。” 修离朝她的背影道:“小心。” 女子已踏着气浪迎敌而上,衣袂翩跹,如莲华盛放。不多时,她身上便龙息大作,与九头蛟释放的妖气混杂在一起,清浊分明,却又难舍难分。 看着她战斗的姿态,男子忽而恍惚。这种光景,好似在何处见过。女子的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带着与她年纪不符的果决,每攻击一处,都准头十足,不等敌人反应过来,她已闪身来至最出人意表之处。所有的招式都毫无章法,却一步步将敌人逼至绝境。 身经百战,才有如此老练的打法。 可是,透过他的眼睛,却看到另一个场景。 与名唤蛊雕的上古凶兽周旋的少女,眉眼稚嫩,满脸都是血污,唯有一双眸子乌黑清亮,透着一抹不服输的倔强。她趁战斗的间隙,胡乱抹一把脸,道:“蛊雕,你便从了我吧,随我回去吃香的喝辣的,不好吗?” 蛊雕明确表现出拒绝之意,她却毫不气馁:“是吗,那我就只好耗到你答应为止。”又问它,“对了,你喜欢吃两条腿的飞禽还是四条腿的走兽?喜欢吃瘦的还是肥的?”打了一会儿又问它,“你不吃人的吧?你若是吃人,我可养不起啊。” 他失笑,评价:“有趣的小丫头。” 笑到一半忽而顿住,抬起手撑上额头,只觉得脑仁疼痛欲裂。 又来了,这究竟是谁的记忆?他与素玉的第一面,是她自战场归来的那一日,可是,在此之前呢,在此之前他究竟是谁? 几乎没有费力,他便想起自己的身世。他诞生于崆峒水之一脉,父母的身份并不尊崇,在他年少时便双双亡故,族中的长老收留他,起先只是留他帮忙处理一些杂务,后来见他天资出众,便举荐他到崆峒的宗学,再后来,他便进了华阳宫。 虽然这个过程如今只用寥寥数语便可代过,可是他能有如今的地位,绝非平步青云。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沉默少年,成长为足以匹配他的青年神君,他用了将近万年的时间。这万年的时间,自然大部分都孤寂而冷清,他却一点也不着急。他知道,她一定会是他的。 可是,究竟为何,会对她种下如此深的执念? 明明,只是见了她一面而已。 愈是往深处探究,愈是头痛难忍,似乎有种强大的力量阻止他继续想下去,他却无法停下来。 直到感受到巨大的戾气,他才蓦然回神,在他沉溺于思虑中的这段时间,素玉的身上竟已被鲜血染透。 他所料不假,这头九头恶蛟并不简单。 他慌忙奔向前去,及时将被恶蛟的妖力甩出来的她接入怀中。 她在他怀中吐了一口血,抬起苍白的小脸:“修离,你方才在发什么呆?” 他抱着她在空中稳好,声音因自责而有些颤抖:“对不起。” 撑起一个仙障,勉强抵挡九头蛟的攻击。 素玉来不及抱怨,便急急向他汇报战况:“它身上好似有什么法宝,怎么杀都杀不死。我都砍掉它好几个头了,一点用都没有。不过,依我的经验,这样的法宝必有反噬,我们只需拖到那个时候,不愁打不赢它……”在他身畔稳好,眼中毫无畏怯,活动了一下手指,望着仙障外发狂的恶蛟,“修离,你我联手,杀它个片甲不留!” 他却将她的头发和衣袍理一理,道:“素玉,若想活命,就听我的。”淡淡道,“跑吧。” 她瞳孔微张:“你要我丢下你……吗?” 他的语气平静:“小玉,此蛟身上的法宝,乃九转还魂珠,除非你能在还魂珠失效之际杀它九次,否则,它的蛟头会不断再生。”轻描淡写道,“可是你我不知还魂珠会在何时失效,失效的时间会维持多久,能不能把握那个时机,也很考验人的能耐……”手扶在她的脸颊旁,道,“你不在,我才能放手一搏。” 素玉并非感性纠结的性子,听到他的话,只是仰脸问了他一个问题:“有多大胜算?” 他诚实道:“你在,五成。你不在,七成。” 素玉望着他,神情渐渐郑重:“修离,我说过,会与你死在一起。可是,不是现在。”垫脚封上他的唇,蜻蜓点水一般吻了一下,道,“我去搬救兵,在我回来之前,绝对不可以死。” 话音刚落,笼在二人头顶的仙障便被恶蛟破开,凶煞之气凌厉袭来,素玉道:“答应我。” 修离的眸中一片温柔:“好。” 素玉一路往南,她记得,千里开外的炎华山是火神仲天的地盘,仲天的座下弟子都很有能耐,能不能帮忙暂且不论,起码可以壮个声势。他与修离对过阵,相信他的本事,此时,她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及时赶回。 若是那一日,她能够坚持赶到炎华山,或许,就不会有日后的种种,可是,行至中途,她却突然折返。 适才,她边行边想,总觉得与九头蛟战斗时有什么地方有古怪,在将战斗的每个细节反复在脑海中过了几遍之后,她突然心头一喜。那个古怪之处,正是致胜九头蛟的关键! 她急急往回赶,一路上,心心念念的都是修离。 终于,遥遥能够看到正与九头怪兽厮杀的男子的身影,登时便松下了一口气,朝他奔过去,急切道:“修离,九头蛟的眼睛……” 话未说完,她便顿在那里。 眼前发生的情景,是何等的似曾相识。 庞大的蛟身在夜幕之下缓缓风化成沙,男子高悬在半空,冷漠地看着那一幕,如瀑长发在风中轻扬,仿佛有月华缓慢流转。 那个穿玄袍的背影无比熟悉,可是他身上的气息却并不属于那个同她朝夕相处的人。 此时的他,浑身都散发出一种悠远旷古的气息,颀长背影带着睥睨众生的冷漠。 立在那里的,究竟是……谁? 她的呼吸一阵紧似一阵,头脑中却蔓延开一片空白。所有的念头都在那个瞬间归于空无,她不去想,是不愿想,亦是不敢想。 直等到男子偏过头来,露出他的那双眼睛,她麻木的知觉才重新恢复。四肢蔓延开来的感觉,只有一个字可以描述:痛。 从不曾有过的疼痛,痛彻骨髓。 男子注意到她,俊美的容颜微微有些愣怔:“小玉?” 他看着女子的神色由惊怔转为愤怒,又由愤怒转为悲伤,最后,美丽的容颜上是他从不曾见过的绝望,她似是用尽了一切力气,朝他摇头:“你不是修离……”一字一句问他,“你是谁?” 她问他,他是谁。 在那一刻之前,他也曾无数次地问自己。他是谁?是修离。可是修离又是谁? 修离不过是孤河在这个世界留下的一个幻象。 当年,她带着满腔仇恨,来到他的面前。他可以杀了她。以幻术杀她,轻而易举。可是,看到她在幻境中晕头转向,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徘徊之际,他却突然犹豫了。 这般杀了她,似乎不是很好玩。 那时的他想,如果她此时死了,那么她对他的满腔仇恨,也就会随着她的死而消亡,这世上也会少一个恨他的人。少一个恨他的人,这固然很好,却未免有些寂寞。 可是,若不杀她,她就会一直恨着他,她恨着他,他便难以接近她。 好在,他一向擅长编织幻术,他的幻术,可以欺骗别人,也可以欺骗他自己。 第一百二十八章 已有身孕 好在,他一向擅长编织幻境,他的幻术,可以骗别人,也可以欺骗他自己。 当年,他亲自杀死了“孤河”,放任素玉将他的魂魄和记忆封印在不归渊底。然而,在他“死去”之前,早有一魂一魄离体而出。他本是这世上最古老的神族,不生不灭、不去不来,世人眼中所见,皆是他的化身。孤河与修离,亦皆如是。 数十万年来,他以各种形象游走世间,却从来没有一个化身如修离这般——体内有孤河的一魂一魄,却没有任何关于孤河的记忆,孤河亦不知他的存在。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条河,此岸与彼岸,一个前世,一个今生。若是孤河的魂魄没有觉醒,那么他是永远是修离,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看出破绽。 但,孤河还是醒了,他受不了不归渊的孤寂,自封印中逃离。一离开封印,属于修离的记忆便回归他的身体。 那个时候,他面临两个选择。 孤河与修离,必须抹去一个。在幻境中与素玉相见之后,他做了决定。他要将孤河永世囚禁,或者,将他彻底抹去。 可是在动手之前,他却犹豫了。他没有想到的是,孤河对素玉,竟然还有留恋。 被她封印了数千年之后,他才发现,原来当年他不杀她,是因为喜欢她。上古邪神孤河,竟然喜欢上了那个要杀他的小姑娘。 在她身边徘徊犹豫之际,修离却隐约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察觉到自己与孤河之间冥冥之中的联系,他毫无疑问地,产生了混乱。 他太爱素玉,自然极力抗拒自己是孤河的事实,孤河想,是他离开的时候。然而,在这个关口,修离与素玉却遭遇了九头蛟。 他的体内只有孤河的一魂一魄,与有强大神器护体的恶蛟相比,自然处于绝对劣势。面对这个强敌,他的胜算,只怕一成也不到。意识到这点后,他从容不迫地撒了个谎,将素玉骗走,欲与九头蛟恶战一场。是吉是凶,全凭造化,最不济,便是与对方同归于尽。 观战中途,孤河无法坐视这个化身消失,只好暂时回归他的身体,岂料,素玉竟会在此时折回。 她望着他时,神色仓惶无助:“你不是修离……”身体在半空摇摇欲坠,语气里是难言的绝望,“你是谁?” 该来的总会来,任何力量都挡不住。 他望了她一会儿,终于放弃了与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残酷命运作抵抗。便是殊死抗争,到头来不还是一个输?也许,在他遇到她的那一日,他们的结局便已注定,有一日,他会输在她的手上,输得什么也不剩。 他抬起暗金色的眸子,柔声唤她:“小玉。” 女子神色凄冷,看得他心口抽痛,大概是打击太大,只见她的身子在空中一晃,他想也未想,便疾步来到她身前,将她按入怀中,低低道:“小玉,你听我说。” 她没有推开他,只是麻木道:“好,你说。将你这些年是如何骗我的,都一并讲了。” 抱住她的力道紧了紧,自男子的衣袖间传来浓郁的血腥气,应是方才与恶蛟战斗时受了伤,她却觉得异常讽刺。他可是上古的邪神呐,区区一头恶蛟,在他面前难道还能讨到好果子吃吗?她方才竟那般担心他,甚至想,他若是死了,她就陪着他。 他死了,她定然是不愿独活的。 可是,真相却是,他骗了她,还骗了她这么多年。 男子的语气里带着难言的恐惧,嗓音轻轻颤抖:“小玉,我爱你,你信我,好不好?” “呵。”她冷笑一声,推开他,脸上写满讽刺,“爱我……你刚刚说你爱我?”指尖握紧,用尽浑身的力气道,“孤河,你爱我,却当着我的面杀了我父君,你爱我,却玩弄我的感情这么多年。”眼睛通红,语调苍凉,“……你让我,如何信你?” 男子的身子为此话一晃,悲伤地看着她,朝她伸出手:“小玉。你信还是不信,我都爱你。” 她却后退一步,道:“不要碰我。”神色凄楚地看着他,仿佛随时要晕厥过去,“孤河,事情已经败露,你想拿我怎么办?”唇角的冷笑愈发刺目,“这世上,有你没我。你不杀我,我便会杀你。” 男子把手收回,神色在夜幕下辨不分明:“小玉,你我当真要走到这个地步吗?”暗金色的眸子无望地看着她,“我若让你杀我,你当真,下得去手吗?” 女子道:“你尽管试试。” 男子自手心化出一柄短刀,递过去:“好。那便试试。” 女子看了他很久,才将他递过来的短刀接到手上,她的手上有细微的颤抖,眼神却极端冰冷,眸中仿佛封冻着千万年的寒冰,让她的神情看上去肃杀而冷冽。 她将匕首握得紧些,更紧些。 男子极缓慢地上前,将她拉入怀中,语气在她耳畔氤氲开来:“小玉,你若恨我,就往我的心口刺。这把刀是我以本源神力凝成,刺下去,你就能杀了我。” 怀中的女子身体微微发抖,她道:“孤河,你不要后悔。” 他轻柔地笑了:“死在心爱的女子手上,有何可后悔的。”说着,便不断用力,将她缓缓揉入骨肉,中途,他的动作突然停滞。 自胸口处蔓延开来的疼痛,让他的头脑渐渐空白,可是,抱住她的力道却没有丝毫放松,感受着那个不断往他的身体深处去的冰冷锐器,他轻声问她,“小玉,为何刺偏?” 女子自他怀中离开,望着插在他心口附近的短刀,泪水夺眶而出。 那时的她看上去无助而委屈:“修离,我做不到。你明知我做不到,为何还要逼我?”她说此话时,身子晃得愈发严重,男子察觉到她的异样,忙上前将她接入怀中。 少女在他的臂弯里晕厥过去。 男子的胸前仍在汩汩流血,他却对此无知无觉,垂目望着怀中女子,轻声道,“小玉,我给你机会杀我,为何不好好把握?日后,不要怪我。” 女子沉沉睡去,眉间是一片悲伤。 素玉醒来时,已身在华阳宫,照顾她的小女官看她醒来,眉目一喜:“帝君,你醒了。” 她望着头顶的帐子缓了半晌,才明白自己此时身在何方。一侧的桌案上燃了一炉沉香,让人心思恍惚,此时的她,只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大梦,回忆起梦里的光景,身子渐渐冰凉。 她想起身,却浑身无力,欲开口说话,却觉得喉咙仿佛被一只手紧紧钳住,连半个音节都发不出。心里不由得一沉。 小女官自然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欣慰道:“帝君可算是醒了,修离神君带帝君回来时,可把奴婢给吓坏了。奴婢听修离神君说了,那头九头蛟委实可恶,竟然将帝君伤成这般。药仙看过之后,说帝君怕是有些日子下不得地了。”见她的神情,似是想要说话,忙道,“帝君莫慌,药仙说帝君是受到了惊吓,暂时失声,修养几日就会恢复的。” 说着,又自顾自地解读她的想法:“帝君是想问修离神君吗?”感动道,“这几日可辛苦了修离神君,没日没夜地守着,好几天都没有合过眼了。你说说,上哪儿找修离神君这样负责的人,自己都还受着伤,却一边照顾帝君,一边处理政务,奴婢看了都有些心疼。” 小女官说罢,起身:“适才修离神君被崇冥神君给叫去了,奴婢这就去寻他。他若知道帝君醒了,一定很开心。”走出两步又回身,道,“对了帝君,药仙说,帝君已有两个月的身孕,可要好好的养着。” 听完此话,素玉的大脑一片空白。 小女官走后很久,她方才说的话都在耳边回荡,两个月的,身孕…… 她木然地躺在床上,只觉得浑身冰凉,也不知何时,有谁在床畔矮身坐下,玄衣玄袍,眉目俊美,一双桃花眸深黑如渊。 他执起她的手,唤她的名字:“小玉。”将她的手捞到唇边,吻一吻,片刻后,轻道,“你放心,我只是暂时封了你的行动和声音,等你情绪平复下来,我再帮你解开。”又轻轻问她,“女官可告诉你,你已有身孕。小玉,我们有孩子了。你不是一直都很想要一个孩子吗?” 素玉如果有力气,很想把手从他掌心抽出,可是,她所有的力气都已被他封印,此时的她,只能冷冷地看着他。他却对她的眼神视若无睹,温柔地将她扶起来,让她靠到自己怀中,捞起桌案上的一碗药汤,送到她面前,道:“小玉,与九头蛟的那一战,你耗了太多元气。药仙说你动了胎气,好在并无大碍……” 他说着,舀起一汤匙的药,送到她唇边:“这是我让药仙熬的安胎药,喝下去。” 她用尽全力,将头扭到一边,他顿了顿,将她的脑袋扳回。 “小玉,你可以同我过不去,却不能同我们的孩子过不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 映入眼帘的青年,每一个棱角她都熟悉,那样多个日夜,她与他互相试探,互相靠近,直至耳鬓厮磨,相依为命。 她早将他当成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可是到头来,那却只是一场梦,是一个巨大的骗局。 他怎能如此可恶,骗走了她的一颗心,又当着她的面敲了个粉碎。 她绝非脆弱之人,此时此刻,眼泪却夺眶而出。 他骗得她太苦了。她那般信任他,将自己毫无防备地交给他,他却成了她最该厌憎的人。他竟是孤河,他怎能是孤河。 “小玉,莫哭……”他手忙脚乱地为她擦去眼泪,头抵上她的额头,语调慌乱,“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不要再哭了。” 素玉极用力,终于自喉间挤出嘶哑的一声:“……你走。” 青年睫毛轻颤,缓缓自她身边撤开,望她半晌,原本温淡的眸子多出一抹阴狠残酷。他的手扶在她的脸侧,触感幽凉冰冷,一如他的语调:“素玉,我没有办法。即使你恨我入骨,也要在我身边。我在一日,你便哪里也不能去。” 她哀伤地看着他,无声询问他:“你我非要这般互相折磨吗。” 他看懂她的意思,语气恢复之前的轻柔:“小玉,即使是互相折磨,我也甘愿。”手在她脸上摩挲,动作极温柔,“你不要忘了,我是修离,亦是孤河。修离也许不舍得让你难过,孤河却不达目的便不罢休。想要的东西,他会放在身边。即便是碎了,也要碎在他的手心。”说着,为她下了判决,“小玉,你逃不掉的。” 他每说一句,她的神色便破裂一分,听完最后这句,整个人已近乎崩溃。 悲伤、憎恶、绝望……万般情绪在胸中纠缠、激荡,最终化为腹部的绞痛。双腿间有什么东西流出,在裙下晕染,将床单染成刺目的红,她痛得难以自持,终于失去意识,浑浑噩噩间,听到谁语气慌乱:“小玉,你怎么了?”颤声道,“来人,传药仙!!小玉,小玉……”紧紧抓着她的手,一刻也没有松开,“小玉,你不能有事,我不许你有事。” 中途醒过来几次,断断续续听到说话的声音 —— “修离神君,帝君的情况不妙,小神会竭力保母子平安,可是,若是腹中的小神君和帝君只能择其一……” “我只要小玉。” “……小神明白。” —— “修离神君,帝君的胎相已稳下来了。只是,能否脱离危险,还需一些时日观察。此处有小神守着,神君还是先行……” “本神跟你一起守。” “是。” —— “药仙。” “小神在。” “小玉为何还不醒来?” “帝君的脉象已趋向平稳,只是,何时醒来,小神却有些吃不准。可按理说,早该醒了啊……” “她一定是不愿醒。可是这般睡下去,也好。” 攥住她手的力道紧了紧,有什么靠过来,在她唇上触了触,动作十分小心翼翼。 药仙的声音响起:“有神君陪着帝君,小神便先行告退了。” 空旷的寝殿只余下玄衣男子和沉睡的女子,男子握住那只纤瘦的手,眼睛里布满血丝,却死死望着她的睡颜,不愿漏过她的任何一个表情。 女子的脸上无甚血色,在漆黑长发的映衬下愈发显得美。她的年纪还这样小,眉宇间的灵气却似已被什么耗尽,如今的她像是只余一个躯壳,让他的心隐隐作痛。 他知道,她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都是他害的。 他害了她,却无法收手。 他跟修离到底不同,修离是他身上最克制的部分,他爱她,可以默默地守护她数千年,也可以数千年都不说一个爱字。可是,他爱一个人,却要用尽手段得到她,甚至不惜杀掉他自己。 如今,他与修离合而为一,两种矛盾的感情撕扯斗争,让他每一刻都受尽煎熬。最终,孤河胜了。他想,即使他离开她,她同样会因为他而痛苦。既然如此,不如把她留在身边,永远地留在身边。 就算他们会成为彼此的地狱,他也不在乎。 他在她耳畔轻道:“小玉,前方是地狱,我也会与你一起去。”修长的手指抬起,落至她光洁的额头,轻轻一个诀语,便抹了她的记忆。 三日之后,他总算守到她醒来,醒过来的女子,哑着嗓子唤他的名字:“修离。” 他肩头轻颤,自浅眠中抬头,眼中有喜色泛起:“小玉,你醒了。” 她将他看了半晌,又唤了一声:“修离。”朝他缓缓抬起手,“你怎么了,为何这般憔悴,一点都不像你呢。” 凌乱的长发,苍白的脸,下巴处冒出的青黑色的胡茬……华阳宫的修离神君,何时以这样的形象示过人? 他将她抬到中途的手握住,轻道:“你睡了太久,我很担心你。” 她神色茫然:“我睡了很久吗。”又问,“我这是怎么了?” 他道:“你不记得了吗。” 她努力回忆:“我记得,我们出门游玩,去了瑶池,去了蓬莱,还去了南海……在南海……”她露出痛苦的表情,“修离,南海的事,我为什么想不起来。头……好疼。” 他轻轻为她解释:“小玉,我们在南海遇到了九头蛟,它为夺你我仙骨,重伤了你。”将她揽入怀中,“想不起来便不要想了。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怀中的女子轻轻嗯了一声,在他怀中弱弱地推他一把:“你快去洗个澡……洗完澡再来抱我。” 他口上应道:“好。我去沐浴更衣。”人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将她抱得更紧。她催了他几次,他才起身,起身后时没有立稳,身子晃了晃,她望着他清瘦的身形,鼻子一酸,克制住情绪,道:“你快去啊。叫衣衣进来伺候我。” 他握了握她的指尖,道:“好。等我回来。” 行到帘帐之外,男子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原地立了立,神色寂寞。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女子的眼神渐渐变得酸楚悲戚,小女官进来之后,看到她的神情,慌乱道:“帝君,你怎么哭了?” 她把手放至小腹处,闭了闭眼睛:“大概是安胎药太苦了吧。” 小女官嘀咕:“可是,这药帝君都还没喝啊……” 她闭上眼睛,疲惫地想,修离,你既不肯放过我,那么便由我成全你。两个人,总要有一个人得到成全。 那之后的百年,素玉专心养胎,深居简出,就连与她交好的崇冥,都甚少有机会见到她。 整个华阳宫都认为,素玉是因为怀了小神君的缘故才会如此安分,照顾她的女官却时常犯嘀咕——帝君的性子实在是比以前安静太多,甚至时常整日都不开口说话,与修离神君之间,从前还会因为意见不和而拌拌嘴,这百年却甚少再有这种情况。夫妻和美固然很好,可是又总觉得,有时候帝君看向修离神君的眼光,有些莫名的哀伤。 或许,修离也已隐隐察觉到,素玉的记忆并未被他抹去,她不过是在他面前装傻。可是,他乐观地想,她肯装傻骗他,就是个好兆头。就像他当年将孤河的记忆封印一般,此时的她,也将他们之间不愉快的记忆悉数封存。有些旧伤疤,只要彼此不去触碰,他们就还是一对恩爱的夫妻。 然而,表面的平静,却在百年后被打破。 那一年的冬天,素玉与修离的第一个孩子出世。那个孩子本该一落地就受众星捧月,可是在他降世之前,华阳宫的气氛却一派冷肃。 原因是,不等素玉临盆,太虚海内便有了大凶之兆,华阳宫上空盘桓着阴煞之气,方圆百里,因这抹煞气草木不生。 所有的征兆都预示着,这样的孩子一旦出世,必为邪神。 崆峒的长老百思不得其解,素玉与修离都是龙族的上神,怎会生出这般不祥的孩子。修离更是没有料到——这个孩子在素玉体内时,为了稳妥起见,他分明早就落下过封印,怎会…… 众长老迅速封锁了一切消息,一致认为:这个孩子,不能生。 他们带着这个残酷的决定,来到修离和素玉面前,修离听罢,神色缓缓凝重。这个孩子一旦出生,他的身份自会暴露无疑,可是,那是他的孩子,他岂有不护之理。只是,他若护住这个孩子,苦的却是素玉。 与邪神结合,她会受千夫所指。 正当他犹豫不决之际,床帐之后传来女子凉凉的声音:“各位长老的意思……是让本神不生这个孩子?”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的气息乱了乱,却维持着冰冷缓慢的语调,“事到如今,你们不让本神生这个孩子,同让本神亲手杀了他,有何不同?” 众长老沉默,终有一人出声:“帝君同修离神君,日后还会有孩子。可是,这个孩子不能留。” 良久,自帘后传来女子的一声:“修离,你说。” 被问到的男子神色沉敛,缓缓道:“小玉,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护住你们母子。” 闻言,一名长老冷声道:“修离神君,请你以大局为重。” 男子理着衣袖:“何谓大局?小玉和她腹中的孩子,都是我的骨肉至亲,他们,就是我的全部大局。” 一席话说得在场之人悉数沉默,却听床帐之后传来一串清朗的笑声,女子笑完,道:“修离,到我身边来。其他人等,尽数退下。”又道,“你们放心,这个孩子是本神的,本神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交待。” 众长老沉默片刻,纷纷退至房间之外。 修离挑开床帐,急急行进去,刚刚入内,便有个身子扑入他怀中。女子全无方才说话时那般镇定自若,她伏在他怀中,声音虚弱:“修离,你方才说好的,会护住我们母子。” 修离察觉到她的异样,将她自怀中扶起,看清她此时的状况,脸色蓦地一白,颤声道:“小玉,你做了什么?!” 女子的裙袍上渗出斑斑血迹,腹部如有红莲盛放,房间的地上扔着一柄刀,上面的血还未干,让人看了心头凛然。 她仰着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异常的脸,唤出那个早已尘封的名字:“孤河,那是你的孩子,你不就是想要他吗,带着他,离开崆峒。”握紧他的手臂,努力道,“以你的能耐,带着孩子逃出去,怕是不难吧。” 男子为她这番话浑身一震,目光往床上看去,见那里有个婴孩,被仔细的裹在了襁褓中。 他几乎站立不稳,素玉,你竟然剖腹取子吗……回神的时候,早已亟不可待地奔到床边,将那襁褓捞入怀中,垂首望去,是个漂亮的男孩。 长相很像他,唯独一双眼睛,却深漆如墨,是她的眼睛。 带着初为人父的喜悦,急急抱着孩子来到女子身边:“小玉,是个男孩!” 女子垂目望着他臂弯中沉睡的婴孩,神色柔和:“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若是生了男孩,便唤他浮渊。我不求他能大富大贵,只愿他将来即便深陷渊沼,也能找到一根浮木。不要像我一样……” 男子为她的话失了下神,缓缓道:“浮渊……阿浮。” 女子却自唇角勾起苍白的一笑,语气凉薄:“从今日起,你们父子,与素玉再无瓜葛了。素玉与你们,也再无瓜葛了。”轻道,“若我将你的身份公之于众,你一定无法全身而退,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好不好?” 男子修长的身子一晃,反应过来,脸色煞白:“小玉?!” 不等他继续开口,女子已闭目倒下去,她的腹间,早被鲜血模糊一片。 第一百三十章 本神为什么要帮你? 那时的他面临两个选择,一是如素玉所愿,带着他们的孩子远走高飞,从此海阔天长,与她再无瓜葛。二是留下来,与崆峒反目,毁掉这些年苦心经营的一切。 他一手抱着婴孩,一手揽住昏睡过去的女子,眸中如有大雪纷扬,一片苦寒,一片苍凉。 他从来不曾觉得六界这般大过,可是这般大的六界,竟容不下他们一家三口。若放在从前的他身上,将六界毁去又何妨?可她是崆峒上神,六界是她心之所系,只要她一日不将六界众生放下,他就要陪她守着。崆峒的神威维系着六界的运转,他又岂能倒行逆施,让她伤心? 可是,要成全她,他就必须放弃她。 这样的抉择,何其两难。 将素玉轻轻安置在床上,抱了抱襁褓中的婴孩,良久,才道:“阿浮,不要怪为父心狠……” 永乐殿外,崆峒的一众长老肃然而立,隔着厚重的殿门和重重仙障,依然能感受到惊人的煞气,正在心中感叹造孽啊造孽,那庞大迫人的煞气却突然消失,殿门缓缓自内打开,开门的男子,眉目冷淡而清贵,脸上不带任何表情。 众神呼吸紧了紧,惊诧地看到,修离神君的满头青丝竟已雪白,衬着玄色古袍,说不出的淡漠清冷。他的臂弯中抱着一个襁褓,襁褓之中,却没有任何活物的气息。 “修离神君,你……这……” 男子立在白玉石阶上,面无表情,开口时语气凉薄:“素玉诞下的,是死胎。” 一句话,让所有人的呼吸都乱了乱。 男子的声音却仍平稳:“此乃崆峒家丑,本神以为,便不要张扬了吧。”抱着襁褓行出两步,顿下,“哦对,传本神的命令,素玉醒来以后,不要在她面前提及半个字。否则,剥去仙骨,发配蛮荒。” 有人欲上前确认胎儿是否当真死去,被身畔人拦住,对方摇一摇头,低声:“这样大的死气,便不要确认了吧。”望着男子离去的背影,所有人都沉默下去,仿佛此刻,就连叹息都是冒犯。 素玉诞下死胎一事,虽只有在场的数人知道,可是没有几日,便有小道消息悄悄在华阳宫流传开来。关于此事,暗地里流传的有两个版本,一说是小神君胎死腹中,另一说则是修离神君大义灭亲,亲手掐死了小神君。两个说法各有其依据,经过考证,第二个说法似乎更让人信服。不过,自从有人因谈论此事受到抽骨剥髓的重罚,华阳宫中便再无人胆敢提及半个字。 华阳宫——至少在表面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祥和宁静。 素玉昏迷半个月,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牵挂孩子。从小女官口中问不出什么,她不顾虚弱的身子,跌跌撞撞就要下床,中途,落入一个怀抱,抬头,看到玄衣白发的男子,大脑空了空,回神后,缓缓握紧他的手臂,问他:“修离,我的孩子呢?” 她的神色让他心中难过,屏退女官,轻道:“小玉,我把阿浮放到一个稳妥的地方,没有人能够伤害他。” 她不信:“你骗我……修离,你骗我。”又道,“你为什么还好端端的在这里,我的孩子呢?你告诉我,我们的孩子呢?” 他将她固定在怀中,轻道:“小玉,虎毒不食子。” 她这才安静下来,却忽道:“不,你是孤河,不是修离。你杀了我的父君,还要杀了我的孩子。”语气慌乱无措,“孤河,我求你,把孩子还给我。” 男子无奈:“小玉。”抱住她,把头埋至她颈间,“待你把伤养好,我便带你去见他,好不好?” 她听了这话,沉默片刻,才乖顺地点点头:“好。我什么都听你的。”扯住他的衣袖,抽了抽鼻子,“孤河,除了阿浮,我什么都没有了。不要把他从我身边带走,好不好?” 男子缓缓抱紧她,声音低沉沙哑:“小玉,你怎会什么都没有。我不是在你身边吗。” 幻境看到此处,已经隐约能够看出素玉癫狂的征兆,那之后,她时常询问修离何时带她去见阿浮,得到的自然都是否定的回答,次数越多,她的情绪越难以控制,后来,竟发展到见谁都要问一句:“你能带我去见阿浮吗?” 她的这种状态,自是无法见人。修离只得称她身体有恙,将她关在寝殿之中,派人寸步不离地守着。明面上是养病,实则同软禁没有两样。虽然请了无数药仙为她诊治,可她患的是心病,心病,自然只有心药来医。 他自是不希望素玉一直处于这种状态,可是又觉得,这种状态也未尝不好。 至少,她暂时忘记了对他的仇恨。只要哄着她可以带她去见孩子,她就会对他百依百顺。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虽以铁血政策下了封口令,却仍是没能封住照顾素玉的小女官的口。 在素玉无数次提起孩子之后,小女官终于绷不住,泪如泉涌,告诉她孩子没了,还告诉她孩子也许是被修离神君亲手杀死的。 素玉为这番话彻底失控。 她带着满腔怒意杀到修离的面前,适时,修离正在接待来自仙界的某位上神,这般一闹,致使六界尽知——原来,崆峒的二位上神关系这般不好。 修离虽最终将发狂的素玉制住,浑身却被她重伤数十处,站在一片狼藉之中,他不顾自己血流如注,将她抱起,她在他怀中失控地哭喊:“你杀了我的孩子,我要杀了你,孤河,我要杀了你。” 他抱着她回到寝殿,褪下她的衣衫,以神力在她的伤处抹过,疲惫地重复从前告诉过她的话:“小玉,阿浮在安全的地方,你信我。” 她却悲愤难过道:“你骗我。你一直都在骗我。”试图挣扎,自手脚处却传来锐利的疼痛,为了不让她动弹,他竟断了她的手脚。 男子手指冰冷的触感在她肌肤上滑过,惹她身子轻颤,伤痕却渐次在他手下淡去,每医治一处伤痕,他的脸便憔悴几分,尽管如此,他却仍细致地将她身上看得见的伤一一抹去。 他似是忘了,自己身上的伤比她更严重。 待所有的伤口变得平整光滑,他的手却仍在她身上游移,似是不舍得离开,她哭腔道:“孤河,不要以为你对我好,我便会被你骗了。骗子,大骗子。” 他的呼吸重了重,俯身吻上她光洁的脖颈,语声里夹着凌乱的呼吸:“是,我是个骗子。小玉,我从一开始就在骗你。” 她试图把头偏向一边,躲避他的亲吻,却仍被他封上了口。 很快,那个吻里便带上了血的味道,他却不管不顾,继续深入,仿佛不把她吞入腹中,便不会罢休。 不多时,她便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 待掠夺结束,他紧拥着女子,告诉她:“小玉,阿浮在墨珩那里,他很好,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怀中的人却早已昏睡过去,脸颊犹挂着泪痕。 那一日,他抱着襁褓中的婴孩,来到墨珩隐居的仙邸。 他以自己的全部本源神力将婴孩身上的煞气封印,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将崆峒的众位长老瞒骗过去。可是,此事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这个孩子一日在他身边,他与素玉便一日不得安宁。这六界之中能帮助他的,他只能想到一个人:墨珩。 仙邸的小厅之中,墨色古袍的男子一手撑在额角,另一手捏一本旧书,目光流连在书页上:“孤河,本神为什么要帮你?” 他为对方准确地叫出自己的名字失神片刻,继而唇角勾笑,语气不掩赞叹:“不愧是创造了崆峒的上神,看来,这世间的一切,都瞒不了你。”问他,“上神既然洞若观火,又为何至今未发一语?” 修长的手翻了一页书,墨色长袍的男子眼皮仍然没有抬:“邪神,你亦为上古之神,便该知道,造物者,不可参与众生的造化。”终于看了他一眼,目光悠久亘古,“不过,若是出现覆灭崆峒的大劫,本神定当出手匡扶。”目光落到他怀中的婴孩身上,“这个孩子,或许与崆峒之劫相连。”重复了一句,“本神为何要帮你?” 玄袍男子沉默良久,方道:“你说的对,你没有理由帮我。当年清沐有难,你都没有出手,又怎会为了一个不该出生的孩子坏了自己的原则。”轻轻道,“凡人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所以遇到难以达成的心愿,便会到庙中求神拜佛,以前的我觉得可笑,可是看起来,今日我来这里找你,倒是做了自己都觉得可笑的事。”将怀中婴孩沉睡的脸望了片刻,轻轻放在一旁的椅子上,“你便当我是一个求神的凡人,从此以后,这孩子的造化,全凭神的旨意。” 离开之前,又道:“墨珩,我的本源之力已悉数在这个孩子身上,从今往后,这世上再无邪神孤河。”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万劫不复 待主人读完余下的半卷书,客人早已离去,小厅外天色青青,有落雨的迹象。 被生父丢弃的婴孩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却不哭不闹,极为安静。 男子放下书卷,缓步行过去,抬手放至自己的眉心,揉了揉:“孤河,你竟将这样烫手的山芋扔给本神。” 这孩子,身上不光流着龙神的血,还吸纳有邪神的本源之力,将来若生恶心,定然会是六界的麻烦,只怕,还是个大麻烦。 也难怪孤河不敢将他留在族中——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别说是崆峒容不下这孩子,若此事捅到仙界,只怕天帝都不能坐视不理。 他的心思渐沉,抬手便朝婴孩稚嫩的脸压下去,自他身上徐徐漫开一片杀意,将他宽大的袖袍托起。手指在婴孩眉心落下时,动作却突然顿住,凛然浩瀚的杀气缓缓收敛,重新归于寂无。 望着自指尖缓缓勾勒出的龙楼胎印,他总算知道孤河为何会带着孩子来找他。 孤河早知,只要有这枚胎印在,他就下不了手。 动作轻缓地将孩子捞入怀中,对上那双漆黑明澈的眸子,神色虽淡,语气却难掩温柔:“嫦依,会是你吗。”过后又摇头叹息,声音有些寂寥,“怎会是你。你早已……不在六界了啊。” 沉朱看到此处,忍不住沉吟:“嫦依?这个名字,好似在何处听过……” 熟悉的名字,却一时想不起来。 凤止不愧是活过了上古的老人,淡淡提点她:“当初创造崆峒的共有四位上神,嫦依是唯一的一位女神,可惜洪荒大劫降临时,她便以身化劫,不存于六界。”柔声宽慰她,“嫦依虽是崆峒上神,可她仙逝时间较早,你作为小辈,不记得她的名字,也情有可原。” 身畔少女却道:“我想起来了,太初有位女神为崆峒挡下洪荒大劫,传说她的血落入太虚海中,化成了一海子的龙楼花。她就是嫦依。” 凤止嗯了一声,望向幻境中的墨珩:“听说,嫦依生前与崆峒的另外两位上神关系都不好,唯独同墨珩亲近,甚至还放着自己的仙邸不住,大部分时间都宿在墨珩那里。” 沉朱沉默片刻,道:“墨珩为何对着浮渊唤嫦依的名字?” 凤止猜测:“大约是浮渊额间的龙镂花,让他想起故人了吧。” 不过,听墨珩方才的话音,似还有别的隐情。难道,他是认为额上有龙楼胎印的人,会是嫦依的转世吗?下一刻又为自己的想法觉得可笑。 墨珩应该不至于会认为,神仙亦有转世吧。 沉朱却不知他在想什么,缓缓抬手抚上自己的额头,手指触到的印记乃焱灵珠的神力所化,并非真正的胎印,一想到这点,眼睛就不禁沾染上一抹复杂,虽极力隐忍,声音却不由得有些低落:“墨珩若是动了杀心,此刻就该杀了浮……”顿了顿,改口,“就该杀了大哥。”身子微微发抖,“可是,大哥为何说他在九千年前被墨珩丢弃在云渊沼泽?” 凤止道:“素玉与修离之间都有如此多的隐情,墨珩与浮渊之间,只怕也是有误会的吧。” 她轻轻嗯了一声,拉住他的手,涩然开口:“凤止,我的身上,也流着邪神的血呢……” 他揽住她的肩,不等开口,就听到苍穹传来一个声音,懒散中带着些严肃:“这炉香马上就要燃完,小凤,你与丫头要尽快了。” 二人整理好心情,继续在幻境中穿梭。 后来发生的事,其实无甚别的悬念,素玉的病情时好时坏,修离却从不曾失去耐心,两百年的时间,一直对她悉心照料。 透过幻境,沉朱能够看出修离的不容易。 他舍了本源之力,身体本就虚弱,既要照料素玉,又不能丢下政务,自会心力交瘁。可是,无论多疲惫,只要回到素玉的身边,他的脸上就都是满足,仿佛只要能看到她,他就能继续挺下去。 他陪她散步,陪她吃饭,念她喜欢的故事给她听……兴许是他的耐心有了成效,有将近百年的时间,素玉都没有再度发作过,甚至让沉朱有种错觉,她也许就这样痊愈了,日后都不会再发疯。 可是,她的期待在百年后落了空。 百年后,素玉再次有孕。 生浮渊时,素玉不等龙胎结成卵,便剖腹取子,与第一胎相比,素玉生第二胎的过程极为顺利,龙胎结成卵落地,只待百年之后,胎儿自行破壳而出。 自那之后,素玉仿佛将浮渊忘了,再也没有提起过他。她守着孩子,修离便守着她,看着幻境中厮守的男女,沉朱几次都忍不住落泪,若不是有凤止在身边陪着,她只怕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从前提起父母,她的心中一片含糊,如今,心中却满满都是苦涩。 她的母皇和父君,实在是太苦了。 幻境终于到了最后。 她甚至想立刻逃离,可是若不看下去,便无法找到她想找的答案。 浑身虽然都在抗拒,却还是催动诀语,来到崆峒大乱的当日。 那本是一个极晴朗的日子,可是因为知道崆峒将在这一日迎来大劫,看在沉朱眼中,这一日的一景一物,便都笼上了一层悲伤壮烈的气息。 来到华阳宫的永乐殿上,一抹红色率先闯入沉朱眼中。那是一个身穿朱色长袍的女子,正懒懒地卧伏在紫檀的婴儿床边,她的眼神温柔而专注,口中正哼着一支古老的小调。声音沙哑轻缓,稍不仔细听,旋律就会断掉。 大殿上脚步声响起,男子停在她身后,又立了一会儿,才矮身下去,将她轻柔地揽入怀中,唤她:“小玉。” 女子口中的旋律没有停,目光也仍然停在婴儿床内。 男子柔声:“小玉,你又在此处守了一日,这般下去,身体会垮。殿外百花开了,此处交给女官守着,我们出去走一走,可好?” 女子转过头,瞪了他一眼,嗔道:“嘘。你吵到阿朱了。”又道,“我要在这里陪着阿朱。” 男子无奈地叹口气,道:“阿朱已经睡下,不需你我陪着。”之后,连哄带骗,才总算将她带了出去。 殿外春光明媚,二人靠坐在玉阶上,有花瓣簌簌飘落,不大会儿功夫,女子的发间和裙上,便都沾染了花香。 素玉仍在断断续续地哼唱那支摇篮曲,唱完之后,她靠在修离怀中,轻轻合上眼睛:“修离,我好累啊。” 修离在她发上吻了吻:“那就睡一觉。你有好几日,都不曾合眼了吧。” 她道:“我怕啊。我怕,一睁开眼睛,我们的阿朱就没了。”又道,“孤河会把他带走的。” 男子早已习惯她神志不清的混乱话语,轻轻应道:“有我在,谁也不能将阿朱带走。” 她捉住他的手:“修离,你会陪着我吗。” “我会。” “会一直陪着我吗。” “会。” “你要发誓,发誓我才相信。” “好,我发誓,会一直陪着你。睡吧,小玉。” 男子说完这句,自己却先睡了过去,女子在他怀中抬头,望着他睡梦中依然紧锁的眉头,缓缓伸手为他将皱纹抚平,沉朱不知那时的素玉神智是否清醒,她只觉得,女子为男子抚平皱纹时的神情专注而认真,是深爱的模样。 正在此时,永乐殿上忽然传来一阵骚乱。 素玉的神色凝了凝,忙自玉阶上起身,匆匆往殿内赶去。 行到半途,迎面撞上一名白衣白袍的少年。看清彼此的模样,二人皆怔在那里。少年的神情率先发生变化,深漆的眸中有喜色泛起,朝前走了一步,看他的口型,似是想唤一声娘。可是,不等那个称呼出口,就听素玉冷冷道:“不要过来!” 也许是因为少年的模样实在同孤河太像,她的脸色陡然苍白,只见她浑身颤抖地捂上脸,似是恐惧,又似厌恶,一边往后退,一边喃喃:“你为何……会在这里。” 因她的反应,少年的眸中有痛色滑过。他抿紧唇,语气哀伤地问她:“你便这般……不想看到我吗?” 素玉透过手指望着他:“我自然不想看到你。”每一个字,都让人浑身发凉,“我,宁愿你死了。” 闻言,少年的身子一晃,许久才恢复如常:“是吗。原来,你这般恨我。”手在袖中握紧,似还有话要说,却终是沉默下去。 沉朱不知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到华阳宫,也许,他也同她一样,很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模样。 就听素玉质问他:“你想对阿朱做什么?” 少年怔了怔,继而轻道:“我不过是想,看看她……” 素玉摇头:“不,你要把阿朱带走,我不许,我不许!” 身上杀气陡然大盛,手中幻出一把长刀,直朝着少年便砍了过去,少年下意识地抬手挡,有人及时护在他跟前,徒手挡下那一击,男子声音有些急:“小玉!” 少年抬头,便看到玄袍的男子,白发在空中轻轻飘扬,因为徒手握住刀刃的缘故,鲜血一滴滴坠落。 他的声音冷清却温柔:“小玉,你认错了人。”又对身后的他道,“快走。” 可是,却为时已晚。 那时的素玉,将浮渊当成了孤河,孤河是她努力封印的一个噩梦,封印一旦触动,便是万劫不复。 第一百三十二章 我们一起留下来 所有的一切,都在浮渊面前发生。 毋宁说,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他而始。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母,可是,还未看清他们的模样,他们便在他面前厮杀,而且,那般惨烈。 适时,他立在原地,抬目望向在半空交战的男女。 女子的动作带着说不出的狠戾,玄袍男子在她的攻击下节节败退,鹤发凌乱地挡住了苍白的俊颜,偶然看到他的嘴角,有鲜血渗出。 男子败势明显,却并不是因他实力不济,而是因为,他一直没有出手。 他声音清冷地唤她:“小玉,醒过来。” 女子神色疯狂:“修离,滚开,让我杀了他!” 男子徒手挡下她的攻击,长发因迎面而来的杀气在空中飞扬:“小玉,你好好地看一看,那里的到底是谁。” 女子的眸中却是一片绝望的虚无:“再不让开,我连你一起杀。”以神力将他撞开,直朝底下的白衣少年冲过去。 不等逼到少年近前,就又被男子追上来挡下,他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奈:“小玉,你连我都不信吗。”语气里都是疲惫和心疼,“你的身体禁不起这般折腾,随我回去,好不好?” 女子怒目道:“修离,你为何拦着我?难道你同他是一伙的?!”望了他片刻,突然抽了抽鼻子,委屈道,“修离,你不是一直对我很好吗,为什么今日却不听我的了?你替我杀了他,替我杀了他。” 男子眸色渐渐染悲:“小玉,杀了他,你会后悔的。” 女子的神情变了几变,如画的眉眼终于被寒霜覆盖:“好,你不杀他,我自己来。” 随着声音落地,她身上的神力陡然大盛。感受到那毁天灭地的杀意,浮渊的身子在原地踉跄了一下。 就听半空男子冲自己道:“还不速速退下。” 冷漠的声音里,有焦急,有忧虑,唯独没有温情。 “浮渊,若你不想再刺激你母皇,日后,就再也不要出现在华阳宫。” 他立了良久,才自嘴角浮起一抹苍白的笑,手扶上胸口,按住那里蔓延开来的疼痛。原来,他是多余的啊。 幻境之中,沉朱立在少年的身边,忍不住朝他伸出一只手,在他的脸上却只触到了虚空。 这时,她才伤感地意识到,他们之间,横亘着九千年的时间呢。 素玉与修离的爱恨纠葛,如今也早已被九千多年的岁月风化,只留下寥寥几笔于后世史书中,供后人唏嘘感慨。 后世史书有载:太虚历九万六千年,崆峒乱。 崆峒之乱,始于崆峒女皇与其辅神的反目,二人于华阳宫恶战,竟日不休,大半个太虚境都化为战场。虽有神将及时赶来,却因二人交战时产生的杀气无法近身一步。就连墨珩上神撑开的仙障,都只维持了三日,便在素玉失控的龙息的冲撞下溃散成沙。 没有仙障防护,众多生灵的魂魄受龙息灼伤,轻者修为尽失,重者魂飞魄散。 沉朱透过幻境看到修离的动作愈发迟滞,喘息声也越来越清晰可闻,望着那不断从袖摆滴落的鲜血,她的手紧握成拳,指甲陷入肉里都恍若未觉。 她在心中不断祈祷,停下来,求你们,不要再打了。 如果可以,她愿意以生命来换他们一生平安喜乐,他们是她的骨肉至亲,为了他们,她愿意付出一切。 可是,无论她如何祈祷,该发生的,还是在她面前一一上演。 素玉的神力愈发没有节制,天地色变,预示着大劫将至。 早已到极限的修离眸色沉了沉,不过是一个失神的功夫,便有掌风朝他胸口袭来,他闷哼一声,有腥热之物自胸腔涌出,眼前有朱袍的身影一闪而过,他就那样望着素玉化为龙身,再次朝少年所在的地方冲撞而去。 巨大的绯色巨龙,所经过的地方有烈焰腾起,被烈焰碰到的生灵,皆化为飞灰。 此时,太虚境外已汇聚了乌压压一片天兵,崆峒大乱无法收场,有累及六界之险,天帝帝尚亲自出马,前来崆峒平乱。他身边随着的神君,一袭竹青色长袍,眉目温润如画,正是九千年前的凤止。 唤作浮渊的少年,却仍然独立在原处,脸上是一片木然,感受到灼热之气,他才轻轻抬起头。眼底映出巨龙的模样,他在她巨大的咆哮声中,唤了一声:“娘……” 他闭上眼睛,放任自己的身体被火焰侵吞,魂魄在灼热的龙息之中,仿佛下一刻就会被焚成灰烬。 然而,却有一股极清澈的气息挡在面前,睁开眼睛,便看到男子以血肉之躯将龙的头抱住,火焰自他的身体穿透,他也毫不在意。 巨龙眼中的浑浊渐渐散去,代之以巨大的震惊和悲痛。 男子的唇边还带着笑意:“小玉,这些年,你其实一直在害怕吧。”布满伤口的手在龙的鳞甲上轻轻摩挲,头轻轻抵在她的头上,“可是,你可以不用害怕的。”轻道,“你没有做错任何事,错的是我,该受到惩罚的也是我。若不是我,你会是个很好的帝君。”男子的唇角不断有血渍渗出,脆弱得仿佛随时都可能倒下,他却继续说下去,“我原本想,你要守着崆峒,那我,就在你身边好好守着你,一百年,一千年……我能活多久,就守你多久。” 苦笑道:“可是,到头来啊,我竟是那个最没有资格的人。”他缓了一会儿,继续道,“可我,却一点也不后悔。你不知道,这些年,你能在我身边,我有……多开心。” 轻轻亲吻她,在烈焰之中,声音却清冷而动听:“小玉,如今,我们儿女双全,修离已别无所求。” 说完,便有一大口血自喉间涌出,良久都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浮渊颤声:“爹……” “修……离?”巨龙重新恢复为女子身,伏在他怀中哑声开口。 男子涣散的眼神因她的呼唤恢复一些清明,温柔地回抱她:“嗯,我在。” 女子的眼中有泪水汹涌而出,将身体的男子紧紧抱住,喃喃唤他:“修离……修离。” 男子强撑着,应道:“嗯。”轻道,“已经没事了。” 女子涩然道:“如何会没事……”她虽恢复神智,却依然能感受到身体的龙息不断转化为火焰,事态已超出她的控制,这般下去,崆峒只怕要毁在她的手上。 目光越过男子的肩头,看到愣在身后的白衣少年,瞳孔微微张大,片刻之后,她朝他伸出一只颤抖的手,却又在半途收回。 她的所有情绪,都化为一声哀伤的质问:“你为何……要长在我的腹中?” 少年神色的为她的这句话支离破碎,终于转身逃离。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女子终于失声痛哭,哭过一场之后,轻道:“修离,再为我做一件事。”靠在他怀中,肩头微微颤抖,“我无法收回本源的龙息,这般下去,崆峒早晚会化为焦土,唯今只有一计……”她缓了缓,道,“杀了我。” 男子身形一晃,嗓音低哑滚烫:“你觉得,我下得去手吗。” 她伏在他胸口,闭上眼睛:“你没有察觉吗,已有人朝这里来了,你不杀我,总有人要杀我。” 男子轻轻道:“那我便陪你一起死。”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没有任何犹豫。 他说罢,又道:“小玉,把龙息全部释放。” 女子失神片刻,自他怀中抬头,望住他的眼睛,神色渐渐释然,轻声问他:“修离,你不后悔吗?” 他找到她的手握住,凑到唇边吻一吻,反问她:“小玉,你可害怕?” 她摇一摇头,手探向他的心口处,轻轻抚了抚:“我最害怕的时候,是把剑刺进去的时候,我怕你死了,怕得不得了。”手转向他的唇边,将那里早已凝固的血渍擦去,放弃一切抵抗似地道,“这些年,我以为我一定能找到机会杀了你,为我父君报仇,可是就在刚刚,我却发现,我最害怕的,是亲手伤害你。”眼里又有泪水涌出,“修离,我那么恨你,却又那么爱你。” 男子呼吸一重,俯身将她吻住。 自女子身上散发出的庞大龙息,不断转化为火焰,将他们笼在一层屏障之中。 而此刻,天帝终于在墨珩和凤止的陪同下接近此处的上空,其他的神将在此境中却寸步难行,能够感觉到,素玉正在不断将本源之力转换为龙火,龙火燃尽之时,也是她化为飞灰之际。 天帝的声音有些沉:“如今看来,素玉上神已完全失控。若是放任下去,别说是崆峒,就连六界都会受牵连。”对墨珩道,“恩师,不能再犹豫了。” 凤止温淡的声音响起:“天帝的意思是?” 天帝道了一个字:“诛。” 良久,才传来墨珩的一句:“还请凤皇助本神一臂之力。” 望着众神联手诛杀素玉的场面,沉朱终于在凤止面前崩溃,不顾眼前的一切只是幻境,就要往火海中跳,却被凤止拉住,她泪流满面地质问:“凤止,你为什么不救他们?你那般有办法,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凤止将她箍在怀中,朝苍穹望去,道:“阿朱,我们该走了。” 沉朱却沉浸在悲伤中,望着火海中相拥的男女,道:“我不回去,我要陪着他们……凤止,你走吧。” 头顶传来弥生严肃的嗓音:“小凤,幻境要闭合了,速速回来。” 凤止道:“阿朱。” 怀中的少女依然道:“我不走。” 他叹息一声,道:“好。”怀中少女身形一晃,听他继续,“阿朱,你既不愿走,我们便一起留下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人界的姑娘,何时这般奔放了? 整炉香已烧至最后,只剩下一些香屑还在硬撑,自香炉的镂孔逸出的香气已十分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断掉,蹲在熟睡的男女面前的男子神色早已沉沉如霜,就听身畔女妖问道:“当家的,他们不愿自幻境出来,怎么办?” 弥生冷哼一声,捋了捋衣袖:“还能怎么办,只能本大爷亲自去一趟了。” 女妖连忙拽他,有些着急:“他们不出来是他们的事儿,当家的犯得着把自己赔进去吗?” 男子目光冷嗖嗖的:“快给爷放开。小凤他们耽误不得了。” 女妖有些怨念地看着他:“不放,此去必定凶多吉少,奴家担心。”语气有些酸酸的,“说起来,当家的何曾对奴家这般上心过?” 男子衣袖一拂就将她推离身边:“给爷等着。” 正要念诀入幻境,耳畔却突传来一个清淡的嗓子:“弥生。” 声音温良如玉,十分动听。 他一惊,朝声音传来之处望去,就看到书生模样的青年已睁开眼睛,淡墨般的眸子里波澜不兴,温温淡淡地看着自己。 弥生松出一口气,道:“总算是醒了。” 她旁边的少女果然也已醒来,只是,人回来了,魂却似丢在了幻境里,长而浓密的眼睫轻轻垂着,看上去好似随时都会哭出来。 凤止看向她,想起方才的情形。 “阿朱,你既不愿走,我们便一起留下来。” 怀中的少女声音有些发抖:“凤止,你是认真的吗?” 他抚一抚她的长发:“虽说归蛊幻境一旦闭合便再无走出之法,可是,只要能同你在一处,本君又有什么好怕的。”轻轻道,“阿朱,你不走,本君就在这里陪你终老。” 沉朱呼吸一重,继而骂道:“笨凤凰。”将颤抖的手握住,用尽力气念出离开幻境的诀语。 她的母皇和父君,素玉与修离,早已携手走向那个名为死亡的结局,完成了他们今生所有的爱恨。一切缘起须臾湮灭,一切爱恨转瞬成空,她在此处陪着,又能如何。 回到现世,却久久无法平复,仿佛午夜梦回,梦中的酸楚,依然刻骨铭心。 因她未能将幻境看到最后,浮渊如何会被墨珩抛弃在云渊沼泽,仍是个谜团,只能,回去问墨珩了吗…… “阿朱。”听到身畔有人唤自己的名字,她才回神。 撞到凤止担忧的目光,她调整了一下呼吸,道:“凤止,我没事。”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起身,“我出去走走,透透气。” 望着少女的背影,弥生朝身畔青年挑了挑眉头:“你不追过去看看?” 凤止却道:“让她静一静。”把脸转向他,含笑道,“今日或许要在你这里借宿一晚,不知方不方便?” 弥生捂住鼻子,蹙起秀眉:“小凤,不许用美人计。” 凤止理了理衣袖,唇畔依然含笑:“本君有吗?” 弥生道:“媛娘,快给他拿个镜子照照,让他自己看看这张笑脸有多祸害人。” 身畔女妖却早就一副痴妇样,娇滴滴问他:“不知神君可缺暖床丫鬟,奴家暖床的功夫那可是……” 弥生对凤止道了声抱歉,将她拉到一旁教育:“胆肥了是不是,连小凤都敢调戏,水性杨花也给我看看对象,再有下次,信不信本大爷废了你?” 女妖媚眼一勾,问他:“当家的可是醋了?” 弥生瞪她:“醋你大爷。还不去收拾房间。” 女妖斜睨他一眼,懒懒地去了,心里骂道:“臭男人,说句好听的会死啊。” 眼角余光捕捉到那抹立在一旁的白衣身影,心口却不受控地跳了跳。 唔,虽说这位上神不是调戏的对象,却有些让人忍不住呢…… 弥生对凤止道:“机会难得,去喝一杯?” 凤止没有拒绝,道:“也好。” 沉朱独自在外面溜达,走走停停。她与凤止来时,已经接近黄昏,如今从幻境出来,却也只是刚刚入夜,意识到这点,心里更加酸楚。 她漫无目的地闲逛,也不知何时才走回先前的宅邸,小厅之中,凤止正与主人清饮小酌,将那两个影子望了片刻,对身畔引路的女妖道:“我累了,想先去厢房休息。” 媛娘道:“仙上不过去打个招呼吗,当家的还想等仙上回来,陪他喝上几杯……” 沉朱懒淡道:“有凤止陪他,我便不凑热闹了。” 媛娘见她没那个兴致,便道:“那奴家去为仙上准备热汤。”凑过去问她,“可要奴家伺候仙上沐浴更衣?” 沉朱断然拒绝:“不必。” 沐浴躺下,留一盏灯在床边,便钻入锦被中,正在辗转反侧,突有个身子进了被窝,将她捞至怀中抱住。 她闻着他衣上的清幽酒香,唤道:“凤止?” 男子以鼻音应了她一声,问她:“心情可好些了?” 她保持着背对他的动作,含糊地应道:“唔。”又道,“凤止,我想回家了。” 凤止沉默片刻,道:“好,明日,本君便送你回崆峒。” 她在他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声音很轻:“有一件事,我想回去同墨珩商量。” 男子的身子微微一颤,问她:“可是与浮渊有关?” 怀中的少女一向坚强,此刻声音却显得有些涩然:“大哥这些年吃了不少苦,我不想看他一直流落在外,崆峒本该是他的家。” 凤止语气发沉:“阿朱,你忘了他曾对你做过什么吗。” 沉朱道:“我自然记得。可是,骨肉亲情,我怎能怪他。” 凤止将她的身子扮过来,眸中有灯影摇曳:“可他差点杀了你。” 沉朱望着那双狭长的凤眸,发现里面满是担心和顾虑,缓缓敛眸,把头埋至他胸前,叹息一般:“我知道。所以,才要找墨珩问清楚。凤止,我想知道他的心结在何处,想要有朝一日,能够当面叫他一声大哥。” 青年的胸前起伏不定,似在隐忍什么,最终,却是妥协的语气:“好,你做什么,本君都答应。只是,你要记得,你的整个人都是本君的,无论何时,都要护好自己。” 少女搂了他的腰,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凤止,谢谢你。”默了片刻,又小声道,“今日在幻境中,我不该对你发脾气。对不起。” 凤止将下巴抵在她头顶,评价她:“谢谢二字,不顺耳,对不起,更不顺耳。你我之间,需要这般见外吗?” 沉朱为此话心头一跳,道:“好,那我日后再不说了。” 凤止挥手将灯盏熄灭,卷了被子道:“睡吧。” 翌日清晨,二人拜别弥生,朝崆峒而去。 凤止在半途提议她绕个远路,从人界取道,往北经妖界返回崆峒,就当是散散心。沉朱想了想,觉得若以此时的状态回崆峒,免不了让夜来他们担心,便觉得凤止的这个建议十分体贴,也就随他一路游玩,慢慢调整心情。 到了人界,沉朱顶着在荒河镇初遇到凤止时的那张脸,望向身畔书生,评价:“唔,还是这张脸顺眼。” 凤止眼皮跳了跳,暗道:他家阿朱最中意的原来是这张脸吗?虽说这张脸是照着他本来的面皮幻化的,却刻意敛了几分风华,所以比之他的本来面目,这张脸要逊色几分。 少女却道:“之前那张太完美了,不好。” 因为太过完美,让人不由得望而却步,书生的这张脸虽也甩了普通凡人几条街,却不会给她那种距离感。虽说两张脸她都喜欢,可是也许是先入为主,总觉得书生的模样她更愿意亲近。 凤止眉眼弯了弯,捉住她的手:“阿朱若喜欢这张脸,日后本君用这张便是。” 沉朱亦笑道:“好。”望了一眼被他紧握的手,试图抽出来。 凤止却朝她挑了一下眉,将她拉得更紧些。 她忍不住咳了一声,道:“你不觉得,应该低调一点吗。” 毕竟,她的模样幻得过于普通,又是一副少年模样,与他牵着手走路,极容易惹路人侧目。 不等凤止回答,忽有一个荷包从天而降,稳稳落入他怀中。 往路边看去,见一名少女正羞怯地看着他,满脸都是期待。他将荷包拿在手中打量,听沉朱好整以暇道:“听说,人界的姑娘若见到中意的男子,就会往他身上丢荷包,若男子收下荷包,便可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该干什么干什么。”揶揄他,“凤止,你还挺受欢迎的嘛。” 凤止将那绣工精致的荷包在手上把玩片刻,淡笑着评价:“只能说这姑娘的准头不错。”又添了句,“唔,眼光也不错。” 沉朱眼皮跳了跳。 再然后,就见他在那姑娘期待的目光里,随手将荷包,丢进了路边的河沟里。 姑娘身子一晃,继而捂着脸伤心地跑开了。 沉朱默了默,问他:“下次,能不能拒绝得客气些?” 姑娘的心,起码是肉做的。 凤止挑眉:“阿朱的意思是,让我收着?” 沉朱断然道:“不许收。” 凤止眼中笑意深了深,朝她露出一副“那不就是了”的表情,拉起她的手往前逛去,沉朱留心算了算,这一路,凤止收到花式各异的荷包,共计三十二个。 人界的姑娘,何时这般奔放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你是本君的归宿 逛了几座城池,许是心头的愁绪被人界的喧嚣冲淡,沉朱不再如最初那几日一般心事重重,让凤止稍稍放下心来。 这一日,来到人界的边陲,再往北去不出百里,穿过横亘在两界之间的幻域,就能进入妖界。只是不知为何,幻域的入口竟不在该在的地方,掬了个土地神欲询问情况,结果土地神边擦汗边道:“禀二位仙上,小仙今天才走马上任,对这里的事,还没来得及熟悉。” 挥挥手将土地神放走,沉朱不满地评价:“仙界的人,果然不靠谱。” 凤止却十分好脾气:“阿朱莫急。”淡淡道,“此处不久前曾有一股强大的灵气经过,幻域入口偏离错位,或许就是受此影响。” 沉朱闻言,闭目感知片刻,困惑道:“强大的灵气,我怎么没有感觉到?” 凤止手在她头顶摸一摸:“待你再多修行几年,或许就能感觉到了。” 沉朱不满地挑起一边眉头:“你的意思是我修为太低?” 凤止含笑道:“嗯。” 沉朱的拳头刚刚举起来,就被他握上,书生若无其事道:“我们在这一带耐心找一找,进入妖界,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沉朱放任他拉着自己,叹口气:“也只能如此。” 凤止问她:“累了吗?” 沉朱摇头,提议:“还记得刚刚经过的那个小镇吗,再过几日似有庙会,反正暂时走不了,不如去凑个热闹?” 凤止欣然答应。 进入妖界的幻域入口凭空消失,虽说不是个好兆头,却也未必就是坏事。于他而言,能将她拖在人界一日,他便赚上一日。 庙会后日举行,暂时宿在客栈。 “一、一间房?” 见惯了客栈老板惊讶的表情,沉朱已见怪不怪,将银子撂在柜台上,道:“一间,上房。” 客栈老板将银两和脸上的讶色都收起来,心里叹息,这年头,断袖都能这般理直气壮,唉。 上楼时,沉朱摸一摸自己的脸皮,迟疑地问凤止的意见:“我下次是不是该换张脸?” 这张脸太普通,总觉得所有人看到她和凤止,脸上就差露骨地写上一行大字了:鲜花插在牛粪上。 当然,她是那坨牛粪。 凤止却道:“这张脸就挺好。” 沉朱眸光亮了亮,正要问他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就听他诚实道:“虽说不好看,却很安全。” 沉朱望他一眼:“不想跟你说话了。” 凤止尝试补救:“其实,也没有很不好看。”为了显得真诚些,又道,“唔,再丑一点也没关系,本君受得住。” 沉朱表示:“晚上不要碰我。” 是日晚上,受到冷落的某人告诫自己:言多必失,下次说话前,一定要三思再三思。 话说,已经很久没碰过她了,前段时间,是因她心情不合适,这几日心情合适了,又因自己一句话错失了机会。 还有,连抱都不让抱了,这合适吗? 第二日,因昨夜睡了个好觉,少女感到神清气爽,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畅,书生却有些不大开心,磨磨蹭蹭地不愿起床。 沉朱伸手摇了他几下没摇起来,就丢下他自己去洗漱更衣,吃完早餐回来,某人竟还裹着被子,丝毫也没有起床的意思。 隔着被窝戳一戳他:“笨书生,今日要去听折子戏,快起来。” 被子里的人闷闷应了一声,把被子卷得更紧些。 沉朱的声音有些茫然:“你今日是怎么了?”昨日还很有精神,怎么今天就赖床了呢。 自被窝中传来一个字:“困。” 沉朱问他:“昨日没睡好吗?”不解地沉吟,“怎么会没睡好呢。” 欲求不满的某人正要说话,就有只手探进了被窝,落到他的额上,少女的低吟声隔着被子落入耳中,很动听:“是不是生病了?”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可是神怎么会生病呢。” 他唔了一声,道:“或许是,水土不服。” 沉朱:“……” 凤止道:“阿朱,本君很难受。” 沉朱忙问他:“哪里难受?”试了试他额头,却并没有觉得烫手。 凤止扯了扯胸前的衬袍,道:“这里。” 沉朱将信将疑地把手挪过去,试探着按了按:“疼?” 凤止感受了一会儿,道:“再往旁边去一点。” 她把手挪过去:“这里不舒服?” 又在他的指点下试了几个地方,听他总结:“这些地方都不舒服,你帮我揉一揉。” 沉朱想了想,毫不留情地揭穿他:“凤止,你不就是想让我摸你吗?” 凤止:“……”伸手拉住她的衣袖,唤道,“阿朱。” 少女的眼风扫过来,他抗住压力,拉着她的袖子同她商量:“折子戏下午才开始,我陪你多看几场,此时出去也只是闲逛,不如陪我再睡一会儿,好不好?” 沉朱想了想,道:“不好。”都起来了,哪有再让她躺回去的道理,大好的时光,她可不想浪费在床上,起身道,“你继续睡,我自己出去逛。”又道,“放手。” 凤止无奈地叹口气:“阿朱,你实在是……” 她挑眉:“我实在是怎么?” 凤止手上用力,将她拉至近前,手抚上她的发,把后半句话说完:“不够可爱。”又勾了勾唇,“可我喜欢。” 此时的他,哪有方才赖床时的绵软模样,方才分明就是在逗她,沉朱咬牙切齿地问他:“笨书生,逗我很好玩儿吗?” 凤止诚实地点头:“好玩。百试不厌。” 沉朱表示:“我讨厌你。” 他懒懒起身,坐至床沿,少女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他娴熟地拉至腿上放好。 望着面前的书生,沉朱的呼吸不受控地乱了乱。 这家伙,分明刚刚从被窝中起来,身上却没有一分浊气,眉眼清俊干净,长发一丝不乱。凤眸微微上挑,瞳色如墨,鼻梁高挺,唇色如朱,这张脸,生得比女人好看,却没有一点女气,当真不易。 在他的唇靠过来时,她竖了根手指在二人唇间,问了他一个煞风景的问题:“我现在这副模样非但不好看,还是个男人,你吻得下去?” 书生想了片刻,道:“放心,我可以脑补。” 沉朱默了默,他眸色深了深,将她的手挪开,对着那张平凡无奇的脸便吻下去。舌头灵巧地撬开她的唇齿,滑入她口中,刚刚触到她的舌尖,她便有些不适应地躲过去,他将动作放缓,感受到她呼吸渐重,开始仔细而小心地回应他的每一个动作,才再一次侵入她的齿关,卷上她的舌,一步又一步侵占她,直到她瘫软在他怀中…… 一炷香过后,沉朱边穿衣服边哀怨地想,怎么又被他牵着鼻子走了,看来,下次不光脸要变成男人,身体也一起变了算了,到那个时候,看他要怎么办。 没想到,他竟与她想到了一处去,勾了她的腰,把头贴上她后背,语气有些慵懒惑人:“幸好身体还是女人,不然……” 沉朱挑眉:“不然?” 凤止道:“不然,本君就只好研究一下断袖该怎么断。” 沉朱道:“我好累,让我静一静。” 听完折子戏,沿着河堤漫步,夭桃灼灼,杨柳依依,河堤尽头正有人折柳相赠,倒也应景。少女靠在石桥上,轻叹:“人界,好美。” 耳畔有燕声喃喃,莺啼啁啾,让人心情平和。 书生望向身畔少女,分明是张再平凡不过的脸,他却想,若是能与她厮守,她便是一直这副模样,又如何? 收回思绪,拉住她的手,道:“既然这般喜欢,不妨多留几日。”又道,“一直留下来,也并无不妥。阿朱……” 正欲旧事重提,却被少女打断:“凤止。” 沉朱沉默片刻,问他:“你很想让我离开崆峒?” 他却反问她:“离开神界,与我做对平凡的夫妻,不好吗?” 她蹙眉看了他一眼,问他:“凤止,你到底在怕什么?”抬头望进他的眼睛,“我知道,只要你我一日顶着崆峒帝君和凤族君上的身份,就一日无法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他们都是一族之君,却是让谁迁就谁? 想到这里,神色不禁一肃,眸色坚定地看着他:“凤止,让你为我放弃一切,我不舍得,也不愿意。” 凤止叹息:“怎会是放弃。凤族总要交出去,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与其挺到最后一刻,不得不顺应天命,本君更愿意自己做主。或许,这个办法不是最好的,却是最让本君满意的。”将她的手捞到唇畔吻了吻,“阿朱,你从来都不是本君的退路,你是本君的归宿。” 沉朱为这句话心头一软,正要唤他的名字,身子就落入他怀中,感受着他心口的温度,柔声道:“凤止,待我见到大哥,解开他与墨珩之间的心结,便把崆峒交还给他,那个时候,我留着焱灵珠也没用了,你可拿去修补千神冢的封印……” 凤止道:“本君不要焱灵珠。” 少女没有听出他语气中隐忍的情绪,声音开朗,道:“同我还客气什么,就这么说定了。”又添了一句,“不过,取出焱灵珠之后,你可不能趁机欺负我啊。” 凤止将她往怀里揉了揉,道:“阿朱,本君对你好都来不及,怎舍得欺负你。”又道,“到那时,我们便成亲吧。” 少女回抱他,道:“好。” 第一百三十五章 幻域 华灯映水,画舫凌波。河岸上人群涌动,到处是逛庙会的人。 人界的庙会向来热闹,各地习俗不同,庙会上的节目也不尽相同,但是无论规模如何,都会有祭神仪式,规模大些的还会将神佛的塑像装进彩车巡城,舞龙舞狮更是例行公事。 遥远处传来人类长者祈祷风调雨顺的祝词:“先农播谷,克配彼天。粒我蒸民,于斯万年。农祥神正,协风满坛……” 近旁则听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小跟班对身畔穿华服的贵公子道:“公子,听说前方有座石桥下的桥洞里吊着一枚大铜钱,铜钱孔中有一只小铜钟,上书‘钟响兆福’四字,若是能用铜钱投中铜钟,就能心想事成。咱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要不要前去碰个运气?” 贵公子的表现有些高冷:“一听就是骗钱的新门道,你竟这般轻易就信了。”摇一摇头,“这些年,枉你跟着本公子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 小跟班却将他的衣袖一扯,道:“公子计较那么多做什么,就当是花钱讨个彩头嘛。” 望着对方娇憨的笑脸,贵公子叹口气,妥协:“在何处?” 待主仆二人走远,沉朱手拢在衣袖间,看向身畔书生:“走,去瞧瞧。” 来到石桥处,那里已聚集了很多人,人手一枚铜钱,纷纷往桥洞里投。只不过,别说是投中铜钱孔里的小钟了,就连那枚铜钱都纹丝不动,只听到铜钱落水的声音,扑通,扑通通。 方才的那对主仆也几次尝试都没有投中。 “本公子就说,怎么可能投中。”华服公子以扇子敲着手掌,道,“距离如此之远,悬吊铜钱的角度又刁钻,摆明了是在坑人。若是有人能投中,本公子下去把河里的水喝干……” 话音刚落,就听到“咚”一声钟响,悠长、突兀。 华服公子的神色僵了僵,往人群中看去,只见一名白衣少年正在手心抛接着铜钱,朝身畔书生开口:“唔,也没那么难。” 她没有动用神力,就一下子击中了。 把铜钱递了一枚给他,道:“你试试。” 华服公子咳了咳,为自己找面子:“有些人运气好了,还真是挡也挡不住。” 刚说完,又是一声钟响,书生的声音温润好听:“嗯,的确不难。” 此时,华服公子的内心是崩溃的,他的跟班却由衷感叹:“二位好厉害,方才是怎么做到的?” 却见白衣少年将脸转向自己,认真问道:“你方才说,有人投中就下去把河水喝干,此话作不作数?” 他的脸皮扯了扯,只能干笑一声,赞道:“小公子好耳力。” 少年其貌不扬,他身畔的书生却容貌俊秀,可若论起身上的气度,这二人都可谓鹤立鸡群,他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没有见过如此风骨的人,一时竟有些移不开目光,正想邀他们喝杯茶结识一番,却见少年的神色突然肃了肃,将脸转向书生:“凤止,你感觉到了吗?” 书生神色淡淡地朝少年点了点头,道:“幻域的入口就在这附近,嗯?好似还在移动……” 少年忙道:“快走,不要让它跑了。” 莫名其妙的一番话入耳,华服公子正有些茫然,就听小跟班问自己:“公子,这水你还喝不喝了?” 他道:“喝个屁。”望向少年和青年匆匆离去的方向,沉吟,“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总感觉,不像是普通人呢。 沉朱沿着方才感知到的那抹灵动一路追过去,头顶有红灯连成一片,路旁则挤满了各式摊贩,有卖风车的,还有贩面具的,到处都熙攘拥挤,几乎没有地方下脚。 追至半途,手被人从后面握住,书生道:“阿朱,莫要走散了。” 她顿下来,蹙了蹙眉头:“幻域的气息,到此处便消失了。” 把神识打开一些,立刻有各种声音和气息汇入灵台,她仔细辨别,没有片刻,就吃力地将神识收回,摇一摇头:“不行,此处太乱了。” 凤止却突然放开她的手,快步朝前跨去,他的步法轻盈缥缈,身形一闪,竟已至十丈开外。 沉朱慌忙追上去,有生之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会逃跑的幻域入口,难道是多年来吸收两界的灵气,成精了不成? 总算在荒郊野外追上凤止,一轮冷月挂在半空,俯瞰大地。沉朱已恢复上神之身,落至凤止身边,他已以术阵将入口固定在原地。术阵之内,一扇古朴的大门虽然时隐时现,却始终不愿最终定形,这家伙,竟还在挣扎。 凤止挑眉:“这般不听话?” 将神力提升一分,就见入口抖了抖,这次总算维持住了大门的形状。 凤止和蔼道:“这才乖。” 沉朱眼皮跳了跳,问凤止:“它方才跑什么?” 作为连接两界的入口,这么跑来跑去的,合适吗? 凤止理了理衣袖,道:“大概是吓的。”淡淡解释,“阿朱可还记得,本君几日前说过,此地留有一抹强大的灵气经过的痕迹,幻域有灵,遇到过于庞大的威胁,自然会本能地排斥对方入内。大约便是因此,它才会四处躲藏。” 沉朱看了瑟缩的入口一眼,评价道:“这家伙,也太不中用了。” 入口君哀怨地表示,它很不容易好不好,若是放了不好的东西进入妖界,以现任妖皇那般的脾气,它还要不要在守门界混? 沉朱评价完,又忍不住沉吟:“到底是什么力量,让它如此害怕?你我多次出入妖界,也没见它躲啊。” 凤止道:“你我不含杀意,它自然不必躲。” 沉朱含糊了片刻,就要推门而入,却被凤止抬手拦下:“阿朱,此事蹊跷,不忙入内。” 四下感应,却并无异样气息,手在大门上探了探,也没有探出什么来,沉吟:“是本君多虑了吗……” 沉朱道:“先入内再说。” 在人界已耽搁太久,若是不经过妖界,改走别的路线,便要走双倍的路程,实在不划算。既已找到幻域入口,管它有何蹊跷阴谋,她和凤止都在,还有什么可怕的? 打定了主意,朝身畔的凤止挑了挑眉,青年眸中的忧虑渐渐淡去,唇角微勾:“也罢,先入内再说。” 说着,就抬起手,缓缓推开面前那座刻满古朴花纹的大门…… 刺目的光过后,已身处幻域。 幻域是位于两界之间的过渡领域,既不属于人界,也不属于妖界,每一次进入,都会呈现不同的形态。此时,在沉朱与凤止面前铺开的,便是一片类似于大漠的荒芜领域。 从这里穿过去,就能抵达妖界。 结果,在广漠中行了半日,沉朱扶额——出口又找不到了。 入口到处逃窜也就算了,出口竟也躲了起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心思渐渐有些发沉,事情果真没她想得那般简单吗。 在幻域中找了半天,也没有见到出口君的影子,沉朱不免有些懊恼,对身畔人道:“凤止,我不该拖你进来的。” 凤止温声宽慰她:“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你还不信本君吗?” 沉朱将沮丧的心情收拾好,提议:“不如,我们分头去找?” 幻域这般大,他们两个这么漫无目的地找也不是个办法,还是分头行动更有效率。凤止却断然拒绝:“阿朱,你要跟本君在一起。否则,本君不放心?” 沉朱有些无奈:“你不要总把我当成一个需要照顾的小孩子,我有分寸。” 凤止挑眉:“有分寸?”淡淡道,“当年,是谁不小心着了化蛇的道,几日都不能下床的?” 沉朱脸皮僵了僵,听他继续:“是谁受困昆仑山的乾坤阵,差一点就走火入魔?” “又是谁,在天玄墟差一点就命丧妖兽之口?你却说说,本君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哪一次是有分寸的?嗯?” 沉朱被他敲打得面皮一红,却死要面子,道:“你怎么知道我一个人应付不了?你也太小瞧我。就算你不赶过去,我也未必会输,我好歹也是……” 凤止摸了摸她的脸,道:“阿朱,你的性子,实在是不能让本君放心。” 沉朱闭上眼睛在他手上蹭了蹭,道:“此处不过是个普通的幻域,我多少次在这里出入,你难道还怕我会在这里走丢吗?”理直气壮道,“凤止,你该更信任我才是。” 话说完,等了一会儿,终于听到对方轻叹一口气,道:“手伸过来。” 她虽茫然,却乖乖朝他伸出手,他的手指在她掌心缓缓滑过,在上面落了个复杂的印之后,朝她掌心吻下去,道:“好。本君信你就是。” 沉朱忍不住问他:“凤止,这是什么术?” 那是命理之术,结下命理的二人,从此魂命相系,生死相连。 他却只道:“让本君可以迅速找到你的术。”淡淡道,“你往西去,本君往东去,一个时辰之后,在此处会和。” 沉朱道:“好啊。” 第一百三十六章 本君不会有事 沉朱与凤止各自寻找出口,其间,幻域中的景色开始变化,方才还是茫茫大漠,不多时已是雪地冰天。沉朱却丝毫不受影响,一路往西,寻找出口的影子。 没有找到出口,面前却突然出现一座悬崖,她在悬崖边上顿下脚步,身上的衣袍被风吹起,猎猎舞动。 往崖下望去,依然是冰雪寒天,有冷风刮来,冻得人直打哆嗦——护体的仙障,好似没有什么用。 在悬崖畔独立片刻,她忽然身体前倾,就那样朝崖下坠去,快要落地时,身体却在空中顿止,意识到再往下去就会被幻域吞噬,立刻踏风而上,重新落回方才所立之处。 看起来,这座悬崖已是幻域的边境,前方没有路了。 拢了拢衣袍,朝四下环顾。除了冰冷的雪地以外,空无一物。整个世界,都回荡着寒风空无的悲鸣。好似越来越冷了。 她神色渐渐严肃,心中有个念头越来越清晰:此境不妙。 适才与凤止在一起时还没有察觉,此刻,却愈发清楚地感受到这座幻域正在侵吞她的神力。捂住胸口探了探,脸上神色更加冰冷,神力流逝的速度,比她想象中还要快些。这般下去,如果一直找不到出口,她的神力会被侵吞殆尽吧。 不知凤止的情况是不是跟她一样,要尽快与他会和,商量个对策才是。 回到约定之处,看到立在那里的男子的颀长身影,不由得加快脚步。快要到他身边时,却滑了一下,对方伸手将她接到怀中,道了一声:“笨。” 她有些不满,道:“为节约神力,我连仙障都没撑,浑身都冻僵了好吗。”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仰脸道,“凤止,此境好似会吸食人的神力,十分蹊跷,我方才探了探,觉得自己只怕撑不了三日。”又添道,“唔,挺一挺,或许能坚持到五日。”问他,“你呢?” 男子将她冻得紫红的手看了看,道:“同你差不多。”说罢,却俯身捏了她的下颚,吻上她冰凉的唇。 沉朱的睫毛颤了一下,继而有些窘迫,凤止这家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这个兴致…… 不过,很快她就发现自己误会了他。 灼热绵长的气息从他的唇间渡入口中,冰冷的身体缓缓有了温度。 原来,他只是在渡气给她暖身子。 凤止渡完这口气,望着少女红润的面颊,揉了揉她的头,问她:“方才可是想歪了?” 沉朱先是为此话面皮一僵,继而轻轻哼了声,挑眉问他:“我便是想歪了,又如何?” 凤止为她的反应勾了勾唇,握住她的手,道:“不如何,若是冷了,便告诉本君。” 沉朱想了想,道:“可是你把神力渡给我,还是一样会流逝掉,倒还不如好好保存实力,若是一直找不到出口,你我都要遭殃。” 凤止眯了眯眼:“本君无妨。”虽说渡气给她,他身上的神力会成倍消耗,可是,让她受冻却也舍不得,若无其事道,“尽快找到出口就是。” “可是出口到底在什么地方,这个幻域究竟是怎么回事,竟连你我的神力都敢侵吞,不怕消化不了吗?” 凤止心中也是一团迷雾,这世上能够侵吞他身上神力的,的确屈指可数,可是,他知道的那些人,要么已经作古,要么不可能与他为敌,究竟是谁,要将他和阿朱困在此处? 心中百转千回,脸上却波澜不惊,对一脸忧色的少女道:“阿朱,有些东西,刻意去找,反而找不到。既来之,则安之,说不定机缘巧合,出口便像入口一般,自己冒出来了呢。” 少女唔了一声评价:“年纪大了,心态果然好。” 凤止顿住,问她:“阿朱,本君很老吗?” 沉朱反问:“你多大了?” 凤止算了算,说出一个吓死人的岁数之后,就见少女一脸“如果这都不算老”地看向自己,调整好心态,嘱咐她:“所以,阿朱以后要爱护本君。” 少女道:“放心吧,我会好好关爱你。” 由于幻域处于不断变幻之中,沉朱与凤止在寻找出口的过程中,倒也没有觉得很无聊。四海八荒的景致在身边一一呈现,有时还会出现世间难得一见的美景。虽说不再受冻,可是因身上的神力在不断流逝,沉朱越发感到力不从心。 好在有凤止不时渡些神力给她,否则。 这一日,凤止为少女渡完气,望着她仍未恢复血色的唇,忍不住再次将唇覆上去。他们已在此境徘徊十日之久,虽然每日都渡一部分神力给她,可是比起此境蚕食神力的速度,他渡给她的这一点,只是杯水车薪。 正闭目将神力渡到她的身体之中,却被一只小手推开,少女望着他,认真问他:“凤止,你的神力还能撑多久?” 他乐观地估计了一下,道:“三天吧。” 她手撑在他胸前,沉吟:“这般看来,我们需要在三天内走出去……”握了握冰冷的手指,冷声道,“若被我知道是谁在搞鬼,一定饶不了他。”说罢,抬起桃花眸望着面前青年,正色,“凤止,这三天你不要再渡气给我。”声音渐轻,“你把我放在这里,去找出口吧,我们两个,总有一个要走出去。” 凤止为此话一默,将她搂入怀中,声音低沉:“阿朱,你的意思是让本君丢下你吗?” 她闻着他身上的清润气息,道:“找到出口以后,你可以回来找我啊。” 他却将她抱起,垂目嘱咐她:“待着不要动,什么都不要想,阿朱,相信本君,事情还没有那般严重。” 虽说,他也不确定何时能离开这个险境,就连这个险境的本来面目他都看不清,可是无论何时,他都不会丢下她。在她额上印下一记吻,道:“阿朱,你若累了,便睡一觉。” 她的情绪在他怀中逐渐安稳,呼吸虽然微弱,声音却坚定:“我不睡,我同你一起找出口。” 凤止眸中有笑意泛起,正要点头,却见怀中的少女瞳孔突然一缩,越过他的肩头大喊:“凤止,是出口!” 他自然也捕捉到了那抹一闪而过的气息,脚尖一掠,便落至出口面前。那出口反应极快,立刻遁逃,凤止凝神力朝它打去,准确地在它前进的路线上化出一道屏障,那出口见前路被阻,立刻返回,结果刚退一步,就有个白衣少女从天而降,将它死死按住。 她死死趴在门框上,喜道:“凤止,我抓住它了!” 凤止早已捏诀,一道金光打去,将出口死死定在原地。待出口不再动了,沉朱才将它放开,在门上踢一脚,恶狠狠道:“看你还往哪里跑!” 她的神力本就所剩无几,经方才这么一番折腾,立刻有些气喘吁吁。凤止行过来,将她额上的汗抹去,笑着问她:“还好吗。” 沉朱点了点头,审问终于捉到的出口:“快说,你把我的神力吞到什么地方去了?” 出口自然不会回答她,因为它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凤止望着少女愈发苍白的脸,道:“先出去再说。” 沉朱嗯了一声,便去推门,身体已经有一半融入出口的白光之中,她却突然顿下,朝他伸出手,道:“凤止,一起。” 凤止含笑,便去握她的手,然而,手指刚接触到那里的白光,却感到一阵刺痛。 凤眸微动,缩手回去,听少女沉声问他:“怎么了?” 凤止却笑着道:“阿朱,你先出去,本君随后就到。” 他的神色虽然没有任何破绽,少女却立刻就发现了异样,果断从白光中退回,道:“凤止,这个出口只能容纳一人吧。” 凤止心知瞒不过她,点了点头,道:“也许要等一人出去,另一人才能继续使用这个出口。”按了按她的头,道,“乖,出去等本君,本君不会有事。” 沉朱默了默,道:“凤止,你的不会有事,会不会是在骗我?” 他眸光一动,轻唤了一声:“阿朱。”正要说什么,却意识到她身后的出口正逐渐变得透明,而他方才加诸在它身上的神力也变得极不稳定,仿佛随时都会崩解。他竭力维持住马上就要消失的出口,语气难得的重了几分:“阿朱,听本君的话。不然,我们谁也走不成。” 少女纠结地看着他,终于下定决心,问他:“凤止,你能保证,一定不会有事?” 他点头,道:“我保证。” 少女朝他扑过来,将他抱住,声音有些哽咽:“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凤止神色缓缓柔和,轻道:“出去之后,在原地等着本君。”说罢,便要将她推出去,此时,却发现身体被一股极大的神力控制住,脸色立刻一沉,失声道,“阿朱!” 这丫头,竟趁他调动浑身的神力维持出口之机,以身上仅剩的神力将他困住…… 还未多说什么,身子便落入白光之中,少女在白光外平静地看着他,神色哀伤却平静:“凤止,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可是这一次,不可以。”轻轻道,“再见。” 凤止稳住身子之后,立刻要上前,可是那个时候,少女的脸已经连同白光一同消失,他的面前,只有一片虚空。 他立在那里,轻念一句:“阿朱,你怎能骗本君?”又忍不住摇一摇头,他与她连了命理,她有事,他也不能独善其身,虽说反过来同样如此,可是若此番留在幻境中的是他,他还可以想想办法,实在不行,还可以将命理斩断,此时,却是让他怎么办? 幻域之中,沉朱盘腿坐至原地喘息,适才孤注一掷地用身上的所有神力将凤止推出去,此刻只觉得浑身沉重,只怕连再走一步都困难。 虽然面临绝境,她满心却只有一个念头:还好,留在这里的不是凤止。 闭上眼睛,听着自己愈来愈沉重的呼吸声,忽听身后传来一个低冷的嗓音:“为了他,你竟不怕死吗?” 第一百三十七章 你说什么? “为了他,你竟不怕死吗?” 微冷而似曾相识的嗓音,让沉朱的后背一瞬间僵直。她强迫自己缓缓立起,转身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斜后方不远处,男子绯衣如火,发黑如墨,苍白却细致的眉眼上,带着丝丝慵懒和邪魅。 目光落到她的脸,神情转为玩味:“见到我,你好像很诧异?” 望着久别重逢的故人,沉朱只觉得有万般情绪在胸中激荡,想要开口,却又如鲠在喉——她不知该如何唤他。 幻域中的场景再度变换,漫天霞光之中,有红莲凌空盛放,那光景诡异而妖冶,男子长眼眯了眯,在步步莲开中,朝她走了过来。大约是腿疾的缘故,他的步伐极慢,花了许久才走在她近前。 她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戒备地看着他,眸色冷下去:“这个幻域,原来是你捣的鬼。” 他不否认,脸上泛起一个慵懒的笑意:“否则呢?” 神态冷淡,眼神睥睨,如墨长发和华丽绣袍在空中微微浮动,美得让人心惊。 他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你本有机会离开此境,为什么把这个机会让给凤皇,他的命,难道比你自己的命还重要吗?” 沉朱答得毫不迟疑:“他的命,比六界都重要。” 男子沉默片刻,冷哼一声,评价:“好一个比六界重要。” 他看着她,眼底渐染冰霜。上次一别,已百年之久,说不出她身上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只是眉眼间少了些张扬跋扈,多了些温软细致,是因为凤皇的缘故吗? 这般想着,便朝她伸出一只手,她似是想避,可不知为何,却没有避开,放任他冰冷的手落到她的脸颊上。 正在感受久违的温度,忽听她开口:“你还是想杀我吗?”鼓足勇气,唤他,“大哥……” 他为这个称呼一顿,手缓缓滑到她的下颌处,捏紧:“你方才,唤我什么?” 呼吸落到她的鼻翼间,让她微微屏息。她本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既在此处遇到他,就没有与他打哑谜的道理,迎向他的眸子,正欲重复一遍,却觉得下颌处的力道骤然收紧。男子的语气比方才更加阴冷:“你敢再唤一声试试。” 喉间的力道紧到令她无法呼吸,她痛苦地挣了挣,却浑身都使不上力,好在,他在她窒息前将她松开,松开后,却又拥入怀中。 “咳……咳咳。” 她在他胸前咳嗽几声,才缓回呼吸,头脑却因他的举动有些含糊,欲推他离开,手却不小心碰到了隐在他衣袖间的玉拐。她微微失神,想起他曾言称自己是废人,鼻头不禁一酸,也就没有再动离开他怀抱的念头。 他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她怎能避讳他? 耳畔,是他低低问自己:“是谁告诉你的?”在她回答之前,又沉声道,“不必说了。” 他的性子本就乖戾古怪,而且易怒,沉朱默了默,觉得他个性如此,也不是没有理由。 他恨她,她也可以理解。 男子的语调苍白而冰冷:“血缘这种东西,于我而言,毫无意义……” 她为此话失神片刻,他虽是她的兄长,却对她充满敌意,思及百年前他对她做的那些事,至今仍然有些心惊,此番他再次出现,将她困在此处,自然不是来同她聊天的。 “浮渊。你……”不等探究,却觉得头脑昏了昏,她身上的神力已经所剩无几,此境却依然在吞噬她的神力,这般下去,自然不妙。 纠结了片刻之后,她选择了下策。 默念诀语,试图唤醒焱灵珠,正缓缓将焱灵珠的灵气引出来,却听男子冷冷道了句:“愚蠢。” 他抬手落到她的额头,将刚刚调动的灵气彻底封住。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讥讽:“这才几日便撑不住了,竟要动用焱灵珠来护体。分明是墨珩养出来的,却这般不中用。”眸中的讥诮之色更浓,“这么多年未见,还以为你会有点长进,如今看来,是我多虑。” 口上虽这么说,却自指尖送神力进入她体内,命令的语气:“按我说的吐纳运气。” 说着,就自顾自念出气息在体内运转的顺序。 他的嗓音偏冷,如同剑刃刀锋,自指尖灌注进她体内的神力却极灼热,她的五脏六腑一时难以承受,脸上也露出痛色。她的身体在拒绝他的神力,而他告诉她的,应当便是将其融入体内的方法。 “不想死的话,就照我说的做。”他冷冷提醒她。 可以……相信他吗? 俗言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从前将她骗的太惨,此时不免迟疑,迟疑的功夫,脸更加苍白了几分,男子眸凉了凉,不耐烦地捏住她的下颚,朝她的唇压了下来。 她于此境而言,属于异物,要么会被彻底抹杀,要么就会遭到吞噬,若不灌注他的神力进去,她休想再撑至幻域的下一轮循环。不过,他的神力她的小身板怕是难以承受,她既不肯信他,他也只能以这种方式助她疏导。 不理会她的惊慌,控制气息通过唇齿送入她体内,缓缓游入她的经脉,直到口腔里蔓延开血腥气,他才将她松开。唔,咬他?很好。望着少女已恢复血色却因羞愤皱成一团的小脸,心情莫名大好。朝她挑眉:“方才说你没有长进,看来也并非如此,脾气和戒心都见长。” 她又气又怒:“混账,你怎能……怎能……” 怎能对她,做这样的事。 男子将溢至唇角的血抹去,依然一脸玩味:“凤皇可这般对你,我为何不行?” 她想了想此话的深意,神色僵住,咬牙切齿道了句:“偷窥狂魔!” 她与凤止在这里的一举一动,他应当都看到了吧。 浮渊默了默,自鼻子底下发出一声轻微的冷哼:“当我很想帮你吗?只是不想你这么早就死在这里罢了。” 他并非此境主人,只是暂时以强大的力量凌驾在此境之上,将其转化为困住她的囚笼。此境在六界形成之初便已存在,想要控制它,绝非易事,他在这里所要承受的压迫,几乎百倍于她。分体内神力给她,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她竟还嫌弃他? 沉朱适才处于混乱状态,此时冷静下来想一想,才意识到他方才的举动是在帮她。神色变了几变,迟疑着问他:“其实你根本不想杀我吧,否则,为何还要帮我?” 只要他放着她不管,她早晚会被幻域侵吞。他口上说血缘于他毫无意义,其实,还是会顾念兄妹之情吧。 浮渊还未出言讽刺,少女就突然伸出纤细的手拉住他的衣袖,眼中的情绪没有任何遮掩,喜道:“大哥。” 他身子一颤。血液好似因那二字轻微的沸腾,可是更多的却是抗拒。烦躁。厌恶。他看向面前少女,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厌恶她。 她却继续惹怒他:“大哥,随我回崆峒,好不好?” 他缓缓恢复冷漠慵懒的神态:“随你回去,为何?” 她静静看着他:“因你是我的兄长,身上流着龙族的血。” “龙族的血?”他轻嗤道,“是下贱和不祥的血吧。” 少女的眸光为这话晃了晃,蹙眉看着他:“大哥,你是母皇和父君所生,怎会是下贱和不祥?”眼中有寂寥的光掠过,额发垂一缕在脸旁,轻道,“他们都不在了,可是你还有我啊。” “呵。”低冷笑意在男子唇角漫开,“一个无人生,无人养,不知生,亦不知死的人,何来你口中的母皇和父君?你这是在,同我说笑话吧。” 沉朱道:“大哥,有些事三言两语无法说清,当年……” 正在努力寻找合适的措辞,却听男子懒懒道:“你莫不是告诉我,当年之事存在误会?” 他的神色捉摸不定,手忽然伸向她,将她拽至面前,鼻尖几乎要贴上她的,眼眸深漆如渊:“你听着,我并不关心你口中的当年,我是素玉与修离的瑕疵,生出一个怪物来,他们有什么办法?所以,他们将我抛弃,我并没有怪过他们。”凉凉道,“你说,我怪两个死人做什么?” 沉朱喉咙发紧,几乎被他眸中蔓延开的漆黑攫去呼吸,涩然问他:“所以,你怪的是……墨珩与我吗?” 那双眼睛眯了眯,气息又逼近了些,缓声确认:“墨珩?” 她的语气几乎哀求:“大哥,随我回家好不好,墨珩一定也很想见你。” 男子为她的这句话呼吸骤紧,神色也开始变得捉摸不定,落在她脸上的气息时重时缓,终于开口:“你竟不知道吗。” 原来,她是不知道的。 将她松开,身子微微晃了晃。墨珩,你竟将她保护得这般好。 少女显然不明白他为何这种反应,探究地望向他,“大哥?” 他抬眸看她,眼中早已空无一物,“好啊,我随你回去见他。” 她眸色一喜:“当真?” 他缓缓道:“有机会瞻仰这世上最尊崇的上神的遗容,你说,我有什么理由拒绝?” “你刚刚说……什么。” 第一百三十八章 邪神降世 “你刚刚说……什么?” 虽然这般发问,她却听得清楚,他方才说,要去瞻仰墨珩的遗容。 小脸缓缓沉下去,声音有些严厉:“墨珩还好好地活在华阳宫,何来遗容一说?就算你是我大哥,也不能这般出言不逊!” 少女神情严肃,眼底蓄满迫人的光,仿佛他不将方才那句话收回,她就誓不罢休一般。 那时的她,就像是一把行将出鞘的剑,全无方才唤他大哥时的娇憨。 男子冷冷的看了她一眼,语气淡漠刻薄:“墨珩早在百年之前便已仙逝,你让我去见他,不是让我去瞻仰他的遗容,还能是什么?” 听完他的话,少女神情霎时苍白。 “不可能……这不可能。”她喃喃数声,沉着眼看他,“浮渊,你以为我会信吗?是谁给你的权力,可以拿墨珩的生死开玩笑?” 男子立在那里,抬眼看她:“不信吗。”桃花眼微扬,“我且问你,拿此事骗你,对我有何好处?我虽不容于六界,此事六界众生却都可为我作证。你敬爱的墨珩,早已不在六界之中。” 沉朱身上的杀气陡然肆虐,冷着眼道:“住口!” 手毫不留情地朝男子的脸甩过去,却在中途被另一个力道接住。一名青衣女子突然出现,挡在他们之间,稳稳握住她的手腕,道:“不可对主人不敬。” 望着突然出现的女子,沉朱冷冷道:“滚开!” 握住她手腕的力道缓缓收紧,在她的腕骨被捏碎之前,自青衣女子的身后传来清冷的嗓音:“知月,谁许你碰她的。” 唤作知月的女子闻言,忙将少女松开,垂眉:“她要伤害主人。” 男子道:“让开。” 女子立刻避到一边。男子拄着玉拐上前,伸手将少女的手臂捞起,只见他垂目望着对方手腕上的握痕片刻,转眸看了她一眼,语气很轻,却异常阴冷:“再有下次,你便自行了断。” 她的身子微颤,神色恢复如常,应道:“是。主人。” 浮渊将目光转回面前少女,端正清秀的脸,双唇紧抿,对他怒目而视:“浮渊,墨珩之事,给我说清楚!” 他轻轻抚着她手腕上青紫的地方,声音低柔:“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朝她低下头,附到她耳畔,“墨珩,死了。” 少女的瞳孔一缩:“我不相信,除非我亲眼所见,你说的字,我一个字也不信。” 声音虽然竭力镇定,可是决堤的情绪却早已摧枯拉朽,难以遮掩。 推开他,踉跄着往前跑去:“崆峒……我要回崆峒。” 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出数步远,面前却陡然多出一道火焰围成的屏障,她转身,杀气腾腾道:“浮渊,把仙障撤开!” 他望着她道:“事情还未办完,休想走。” 少女瞪了他片刻,奋不顾身便朝火焰冲过去,试图以血肉之躯击散这龙火围成的屏障,浮渊沉眼看了一会儿,评价:“蠢货。” 一挥衣袖,便将浑身灼伤的少女捞回怀中。 她只看了他一眼,便撑不住晕厥过去。清丽的脸上有几处灼伤,身上衣物也早烧得不成样子。 昏昏沉沉中,听到女子的声音:“主人,取她的心口血,解开身上封印要紧。” 心口血。封印…… 女子声音似远似近:“若是被凤皇找到入境之法,这次便要功亏一篑。” 是谁,谁在说话。 有只手落到她的脸上,凉凉的拂过她的眉眼,男子的声音似要冷到人的骨子里:“你急什么。” “主人等了九千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如今,碍事者已经不在,只要取了这滴血,六界便是主人的了。” “知月,你何时变得这般多话。退下去。” “……是。” 良久,忽然听到男子柔声道:“阿朱,所有人都为六界背弃我,你……可也会为了六界与我为敌?”忽而轻笑,“我却是忘了,六界于你而言,不如一个凤皇。我该问你,凤皇与我,你会作何选择,”一只手落到她的胸口处,轻轻探入她的衣衫,声音愈发阴柔,“若有那一天,我一定不会给你选他的机会。” 胸前失去遮挡的衣物,突如其来的凉意惹她轻微瑟缩,下一个瞬间,便有尖锐之物刺入胸口,她浑身崩紧,呼吸也渐渐因痛苦而变得急促。待那利器抵达心尖,她终于疼出声来。 男子问她:“疼?” 她自然不会回答他。 垂目望向怀中少女,修长的脖颈后仰,唇微张,手无措地抓紧他的衣服,额上满是虚汗。 取心口血,自然很疼。 总算将她的一滴心血带出,那心血暴露在空中时,当即凝成一枚血珠,如同通透的古玉。 沉朱在此刻疼醒,脸色苍白如纸,有气无力地问他:“浮渊,你取我的心口血,是要做什么……”伸出手,试图夺取那悬在面前的血珠,却没能得逞。 并非他阻拦,而是她抬到中途便没了力气。 又反复试了几次,总算死心。 看着怀中少女有气无力地垂下手,一副认命的模样,浮渊唇角不禁轻轻勾起。念咒为她止血,目光从她胸前的起伏处错开,回答她的问题:“我自有用处。”伸手替她将衣衫拉回,淡淡道,“你的这滴心血,从今日起,归我所有。” 说罢,便闭上眼睛,将那悬在半空的血珠纳入心口。 然而,血珠还未彻底融入,便感觉到有股磅礴的神力彻底凌驾于整座幻域之上。震慑一切的威压自穹顶罩下,迫使此境绝对臣服。 男子漆黑的瞳色化得如墨般深沉,眸中极少见的染上赞许之色。 不愧是凤皇,竟将他设在幻域外的阵法震碎,取代他成为幻域的主人。在苍穹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一个巨大的凤凰图腾,美丽而威严,带着来自远古的苍茫气息。 为了抵挡那伴随着凤凰图腾出现的威压,他的周身自动撑起一个墨色结界,然而那道结界,只撑了片刻便被震碎,青衣女子及时出现,以本源神力凝成一道仙障,道:“主人,要尽速离开此地。” 话说着,脊背就被庞大的神力压迫得弯下去一分。 沉朱眼中有冷光一掠而过,趁此机会,探手去取那枚尚未融入男子身体的血珠,然而,对方却似早就察觉到她的意图,眸光只微微一动,便隔断了她的手腕经脉。 她捂住流血不止的地方,沉声道:“凤止来了,还不快走。” 他眯了眯眼:“你担心我?” 沉朱的神情有些僵硬,道:“浮渊,你我兄妹一场,我不想与你为敌。” 他听后桃花眸轻眯,淡淡道:“那就跟我走。” 沉朱还没反应,那唤作知月的女子便先是一怔,因突然的走神,脊背又弯了一分,她吃力道:“主人,快。” 再不快些,她的本源之力怕是支撑不下去。 浮渊却冷冷扫她一眼,道:“废物。”缓缓闭目,将那滴血珠彻底吸纳进心口,睁开眼睛后,眼里突然染了些苍茫威严,“知月,退下。” 知月依言撤开仙障,那庞大的神威立刻朝浮渊笼下。 却在那一瞬间,有浑厚的神力自他身上散发而出。 沉朱神色微变,这是……孤河的神力。 那股神力与凤止的神力互相抗衡,一时之间,竟不相上下,有淡淡的金光聚集在男子身边,不过片刻的功夫,强大的神力突然凝聚成一道光柱,直冲云霄而去。 及目之处,灵力泛着金色的色泽,覆盖天地,神秘而悠远。 沉朱陷在男子怀中,脸上都是震惊之色。 这股神力,几乎凌驾于整个六界之上! 位于幻域外的凤止也感受到这一点,神情渐渐冷肃。 他总算知道,墨珩当年为何要将他丢弃在云渊沼泽。如此逆天的力量,于六界而言,是何等的威胁! 唤作知月的女子看着仙障中的人,激动的双唇颤抖,突然跪地,道:“恭喜主人,总算破除封印,获得至高无上的神力,主人君临六界,指日可待!” 沉朱自巨大的震惊中回神,颤声唤道:“大哥……你。” 他这是在……向六界宣战啊。 此时,天帝在玄天殿的御座之上猛然立起,疾步奔至玄天殿外,感受着那在六界的上空激荡的神力,神情渐渐变的沉重而冷肃,立在他身畔的仙官敏锐地察觉到,天帝的眼底深藏着恐惧和不安,只听他喃喃:“邪神……降世了。” 与此同时,在幻域之中,男子敛眸轻笑:“君临六界?何等无聊。” 绯红的长袍无风自浮,漆黑的眼底却无比空洞。 墨珩,你不是要为了六界杀我吗,既如此,我便毁了六界给你看。 沉朱仰头看向男子,目光沿着清冷的下颌往上,落到他额间,看到那里出现金色的龙镂花印记时,呼吸比任何时候都要仓惶。 他注意到她的目光,缓缓垂头,问她:“阿朱,从今日起,我将与六界为敌,你……是要来阻止我,还是同我一起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杀你,本君怕脏了手 “阿朱,从今日起,我将与六界为敌,你……是要来阻止我,还是同我一起来?” 沉朱闻言心头一紧,抿唇沉默片刻,道:“浮渊,你要对六界做什么,与崆峒何干,与我又何干?但……”抬起小脸,正色道,“你若是伤害我身边的人,我……本神决不姑息。” 望着少女苍白却决绝的神色,男子的眼里逐渐漫上谐谑的笑意:“好一个绝不姑息,我倒想看看,你是怎么个不姑息法。” 沉朱忍着心口的疼痛,语气里有些肃杀之意:“放我下去!” 男子垂眼看她:“被我这般抱着,很讨厌吗?你我可是……” 话说到一半,突然抬眸望向半空。幻域蓦然瓦解,伴随着一声嘹亮的凤啼,那只巨大的凤凰展开羽翼,朝这里俯冲而来。他神色丝毫不变,随手将怀中少女丢给侍立一旁的知月,抬起宽大的衣袖,随着他的动作,霎时有龙吟声响彻四方,自他体内扩散出的神力在空中凝成巨龙,飞掠的龙身在半空中划出火红的虚影。 两股神力在半空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几乎动摇人妖两界,万仞山寂幽殿上,妖皇琉光睁开瞳色极淡的眸,唤来景焱:“本座感到两股巨大的神力,在东南方向七百里处,若记得不错,那里是人妖两界的界域,可曾派人前往查探?” 景焱垂首:“禀君上,适才已有消息传回,崆峒帝君沉朱受困幻域,如今,凤皇正与挟持她的人僵持。” 妖皇轻眯双眸,评价了一句:“又是那丫头,一天到晚惹是生非。”起身下了御座,繁复长袍拖过幽凉地板,“这六界还有何人,敢动凤皇的女人?” 景焱神情严肃地跟上他:“那股与凤皇的神力抗衡的力量,有凌驾六界之威,属下孤陋寡闻,不记得六界有这号人物。” 此话说完,却想起当年,面前的男子也是横空出世,让整个妖界在一夕臣服。至今犹记得,他轻而易举便将代表着巅峰实力的皓月枪拔起,宣告从今以后妖界再不是无主状态,那个时候,妖界不乏为妖皇的诞生喜极而泣者,却全都面临着一个尴尬的问题。 他们,不知妖皇之名。 “名字?”适时,男子的脸上无悲无喜,思虑片刻,方对妖界众生道,“若汝等需要这般无聊的东西,不妨唤本座琉光。” 晃神回来,听琉光淡淡道:“竟是个无名之辈吗。” 景焱默了默,陛下你好像没有说这句话的资格。敛了神色问他:“陛下现在要去何处?” 对方只淡淡留下一句:“去还人情。”金光一闪,便消失在他面前。 唤作景焱的妖君扶着腰刀,朝他离开的方向垂首:“恭送陛下。” 抬眸时沉吟,还人情……吗。 百年前,那名唤作沉朱的少女的确为妖界解决了一桩麻烦,可她也因此被罚入混沌钟思过百年,自家陛下时至今日还记得这个人情,定是对她印象深刻吧。 此事对于从来记不得女人模样的陛下而言,的确不易。 幻域之内,浩瀚的神力令周围空间微微扭曲,沉朱脸色煞白,望着两股神力化为碎光,消失在空中。 浮渊将手垂下,望着男子逶迤行来。 一身干净的白衣,墨发碧簪,极简单的衣袍,穿在他身上,偏生有种清贵之感,整个人淡雅飘渺,温纯清淡,脸上分明带着笑意,凤眸却幽沉。目光落到少女胸前的斑斑血渍之上,眸色更加清冷。 他朝他伸出一只手,淡淡的语气:“阁下是不是,该把阿朱还给本君?” 沉朱见到来人,黯淡的眸中立刻泛起喜色:“凤止!”抬脚欲往他那里去,却被青衣女子死死按住。 浮渊眸子转向她,眼中有不悦一闪而过,挑衅地问凤止:“你是她的什么人,我为何要将她交给你?” 说着,就抬起衣袖,只见龙焰自掌心化出,欲朝凤止打去。 沉朱神色一沉,觉察到青衣女子对自己的钳制有所放松,忙从她手下挣出,朝浮渊扑过去,试图阻拦他的动作:“浮渊,住手!” 她不知,浮渊警惕性高,最忌讳施术时有人从旁袭击,察觉到她的杀气,几乎发自本能地凝神力朝她打去,适时,他身上的封印刚解,还不能得心应手的控制,出手自然不分轻重,庞大的神力拍在她心口,当即贯穿她单薄的身体。 “阿朱!”凤止拳头立刻一紧,立刻上前。 浮渊愣了一瞬,亦慌乱地冲上去。 青衣女子冷冷看着这一幕,在浮渊将少女揽入怀中之前,眸光一闪,便横身挡在凤止面前。 凤止没有漏过她方才的表情,猜她方才多半是故意放沉朱上前,好借刀杀人,如此歹毒的心计,他怎能留她,胸中怒意翻腾,宽袖一扫,便将她重重拍开,声音冷漠到极致:“滚下去。” 女子受他一掌,立刻不省人事地倒在地上呕血,经脉尽断,神力尽失。 他却再不看她一眼,越过她便朝浮渊而去,在他眼中,她不过是只蝼蚁,她的生死,于他而言,什么也不是。 就要来到近前,却被突然腾起的龙焰挡在外围。 “浮渊,阿朱若有闪失,本君决不饶你!”脾气向来温淡的他,甚少有情绪失控的时候,此时,却无法克制胸中的杀意。 他竟然,再一次让她受伤,而且,还是在自己面前。 龙炎围成的仙障之内,男子将少女小心翼翼地揽在怀中,手忙脚乱地捏诀为她止血,低低唤她的名字:“阿朱,阿朱……” 自少女口中却不断涌出鲜血,将他的衣袍染成深绯色。 她身上受的伤,已不是简单的诀语能够治疗,男子神色苍白将她抱紧:“蠢货,为何要冲上来,凤皇当真值得你如此奋不顾身吗?!你胆敢再吐一口血试试!” 自怀中传来少女微弱的嗓音:“大哥。” 他为她的称呼浑身重重一颤,忙道:“我在。” 小手吃力地抬起,在虚空中胡乱抓了抓,仿佛要握住什么,虚弱道:“墨珩他,当真已经仙逝了吗?你……咳咳……是在骗我吧。” 他将她的手捉住,握紧,语调慌乱:“是,我在骗你,你可想回崆峒,我送你回去,我送你回去见他。” 少女轻轻问:“当真?” 下一刻,却又有一口血在他胸口绽放,艳若红莲,他呼吸仓促,道:“自然当真,所以,回到崆峒之前,给我挺着,不许死。听到了吗?” 她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能感受到的温度,他可以伤她恨她折磨她,她却不能死,他不许她死。 “浮渊,把阿朱放下!” 火焰的屏障突然撤下,凝成一条火焰的巨龙,凤止沉眼望着立于龙首的男子,立刻命令。 伏在男子胸前的少女眼眸紧闭,如墨长发下,只露出半张苍白的小脸。 凤止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可他为破除这个幻域耗费了太多神力,而浮渊方才靠着沉朱的血解除了孤河下在他身上的封印,实力正值巅峰,此时若是硬与他纠缠,只怕,他没有胜算。 对方只冷冷扫了他一眼:“凤皇,本神今日没有时间与你啰嗦,若想要回这丫头,便来雾隐山,本神随时恭候。” 见他有离去之意,被凤止重伤的女子急切唤道:“主、主人……带我……”努力撑起身子,朝他伸出一只手,“带我一起……” 那立在龙首的男子,却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知月,你不该跟在我身边的,既然跟在我身边,就该守好你的本分。我的身边,不需要别有用心的女人。”声音冷漠至极,“你便与此境一起,消失吧。” 男子说罢,便御龙而上,背影无比冷漠。 凤止快步追了数步,在巨大的自制力之下,强迫自己顿下脚步。骨节分明的手在身下合拢,指甲缓缓陷进肉里。 女子发出一声凄厉的“不——”那声音有绝望,有悲伤,更多是不甘。她不甘呐。她服侍他那么多年,没有一句怨言,如今,却只换来这个下场。何其讽刺! 白衣上神转眸望向那仿佛在一瞬间失去灵魂的女子,声音里没有任何怜悯:“自作孽,不可活。”冷眼看着她,“本君挚爱的女子就这般被夺去,你说,本君的这份愤怒,该如何平息?” 女子望着那双冷澈到极致的凤眸,缓缓闭上眼睛:“恳请上神,给知月一个解脱。” 如今,她就算侥幸活下去,也是个废物。 凤止漠然地看着她:“杀你,本君怕脏了手。” 女子神色白了白,良久后,望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忽然仰天大笑。是谁说的,上古神凤止宠辱不惊,临危不乱,如今,还不是为了个女人,便如此失常。 虽然笑着,却有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在那名少女面前,她可真如一个丧家之犬…… 界域之外,白衣上神望着整座幻域分崩离析,听到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看来,本座来迟一步。” 第一百四十章 怕我? 白衣青年闻声回头:“妖皇,来得正好。” 看到凤止的表情,琉光颇有些意外,面前的男子,要多淡然有多淡然,要多温润有多温润,唯有幻域崩解产生的劲风在他的颈边拂过,吹乱了他披在肩上的碎发,让他看上去轮廓清冷。 不过,琉光的眼底很快便由意外转为了然。 上神凤止,若是因一个女人便乱了阵脚,倒是有负凤皇的威名。 琉光问他:“崆峒的小丫头何在?”仔细探寻,幻域中已无她的气息,“本座适才感到幻域中灵力大乱,莫非,那丫头已遭遇不测?” 他这话说得颇为直白,凤止却丝毫不以为忤,理着衣袖淡淡道:“阿朱无事,只是被带走了。” 琉光问他:“不追过去吗?” 凤止道:“本君需要先去崆峒一趟。”虽说将阿朱放在浮渊那里,他百般不愿,可他清楚的知道,此时独身追去,过于鲁莽。 此事,他需从长计议。 浮渊既说他要去的地方是雾隐山,那就更不需着急。雾隐山本属于邪神一族,孤河的宅邸便在雾隐山中。浮渊带沉朱前往亡父生活过的旧地,说明血缘于他而言并非全无意义,他应当,不会伤害阿朱。 妖皇听凤止说要去崆峒,点点头评价:“以那抹灵气的外溢之势判断,此乃明智之举。” 凤止点了点头,道:“只是,幻域已毁,妖界的气息若是泻到人界,或会引发人间大乱,致使六道失衡,本君暂以神力将妖息镇压,可也因此无法脱身,妖皇既来,还请助本君一臂之力。” 琉光听罢,眸子不禁眯了眯,分明都已自顾不暇,竟还考虑人界的周全。 “两界的幻域崩塌,妖界也会受扰,此事由本座来办,凤皇自去便是。”说着,便闭起眼睛,缓缓以妖力将凤止的神力取代。 凤止望向唤作琉光的男子,他的轮廓深邃,五官精致,宽大的袍袖被妖息轻轻托举,身上带着说不出道不明的悠远气息。 分明降世不过数千年,却能有如此浑厚广阔的妖力,也难怪会让天帝食不知味数千年。不过,在凤止看来,琉光虽然行事肆意张狂,不将六界的规则放在眼里,可是于六界而言,却谈不上威胁。他只是,比别人活得都随意率性罢了。 比起琉光,自己这些年虽渐渐不问世事,却依旧被众多的条条框框束缚,无法从心所欲。 实在是,很累呢。 凤止收回神力,只道:“此处交给妖皇了,本君先行告辞。” 琉光睁开眼睛,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白衣背影,悠悠道:“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竟至于让凤皇迷恋至此……” 千里之外,男子怀抱少女落至雾隐山中。 朝前疾行几步,来到一座宅邸面前。正欲跨进去,却遇到神力的阻拦,他眉头蹙了蹙,一拂袖便将阻隔在外的结界撤去。宅邸虽荒废许久,却因为结界的缘故保存完好,伫立其中,还能感受到多年前的气息。 这里便是他的父亲曾经居住的地方吗? 浮渊敛了思绪——那于他没有意义。环视四下,挑了最像样的一个房间入内。门一打开,被封印的时间便重新流动,神力过处,所有的东西都焕然一新。垂目看着怀中的人,脸上血色全无,仿佛再也不会醒来。他神色愈发地沉,抱着她绕过帘帐,步伐凌乱,把她安置在床榻上动作却很小心,生怕会弄疼她。 起身后,双手结印,就有一个淡金色的罩子笼下来,罩子上的神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入少女体内,片刻后,她的呼吸便平稳下来,脸上的血色也有所恢复。 在她的身体恢复自愈能力之前,他只能先行以自己的神力将她的气息吊着。在她沉睡期间,他不能有任何松懈,要时刻关注她身体的反应,好调整神力渡入的速度,否则,只怕她会承受不住,再出现什么闪失。 这般守着她,转瞬便是七日。 在此期间,邪神降世的消息传遍各界,天帝召来各路神仙商议对策,得出的结论却是——邪神的神力凌驾六界,天庭暂时找不到能与他对抗的神君,若集结力量与他起冲突,势必又是一场大乱,在他有威胁六界的行动之前,倒不妨将讨伐一事搁置,留待日后再作计议。 简单来讲,就是无视他。 天帝想了想,觉得虽然显得仙界憋屈了点,可是为了六界人民,也只能如此。 崆峒,华阳宫。 “吾去将沉朱带回来。”白泽一听闻沉朱被浮渊带走的消息,便起身欲走,结果被一只手给拦了下来。 “白泽神君,就连凤止上神都不是……”成碧本想说就连凤止上神都不是对方的对手,中途却察觉到不妥,偷瞄一眼带来这个消息的白衣上神,点到为止,对白发神君道,“所以我们还是不要过于冲动。”又问,“夜来神君觉得呢?” 结果发现玄袍青年的剑已经在手上,他简洁道:“敢动帝君,杀过去。” 白泽与他一拍即合:“走。” 成碧一手拉一个,十分力不从心,对立在凤止身后的女子道:“百翎姑娘,你也跟着劝劝。” 她虽然也担心帝君的安危,可是听凤止上神的意思,还是应当拿一个稳妥的主意,确保万无一失,再前往雾隐山比较好,起码也得先派几名神将探探路。 百翎想了想,忽然一撩衣摆,在凤止面前半跪下:“君上,百翎请命,去雾隐山带沉朱上神回来!” 成碧默默掩面,一个个的,能不能不要那么一根筋,怎么都跟帝君一个毛病。 她突然有些怀念在崆峒打扰了近两个月的凤仪上神。起码,他看上去就很稳重。只可惜,他几日前被一封家书叫回了凤族,临行前,终是没能说动百翎同他一起离开,看上去好似也对她死了心。 凤止带来的这个消息,让崆峒的众人心头霎时笼上了一层阴云。 他们不知沉朱与浮渊的渊源,更是为沉朱的安危揪心。 夜来一刻也按捺不住,甩开成碧的手,就要往殿外去,却听男子淡淡道:“等等。” 他回头,沉眼看向自进殿后就垂目坐在桌畔的青年。 帝君生死不明,他竟还是那副寡淡的样子,没有表现出丝毫担心,往好听了说是处变不惊,往难听了说就是寡意薄情,想到此处,胸中立刻腾起无名业火,也顾不上地位尊卑,便朝他凉凉道:“帝君在上神手中丢了,上神却是打算如何负起这个责任?” 百翎沉声喝道:“夜来,不许对君上无礼!” 夜来却只是冷冷地看着那里的青年,只见他敛着眉目,神色不辨喜怒。他把玩着手中茶盏,道:“本君会把她好好带回来,不过,要等。” 夜来冷笑:“等?上神打算等到什么时候?” 凤止为他口中的敌意叹一口气:“夜来,阿朱在本君面前受伤,本君比你更恨自己。你若信得过本君,便陪本君一起等。” 夜来的眸色更沉,道:“上神等得,只怕帝君等不得。她既是崆峒的帝君,便不劳烦上神去救了。”转身道,“上神自便,夜来告辞。” 白泽看了一眼凤止,亦面无表情地跟上夜来的脚步。他显然,也不同意凤止的想法。 成碧查看了一下凤止的脸色,在他脸上虽未见到不豫,却小心替夜来道歉:“夜来神君是关心则乱,上神不要放在心上。” 凤止把已经被他的神力重塑无数回的茶盏轻放下,道:“关心则乱……吗。” 若说乱,此时的他,才是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沉朱睡醒时,已是七日后,知觉恢复后,只觉得胸口疼痛欲裂。有神力源源不断地涌入她的身体,与她体内的神力交融,排斥,亦让她感到严重的不适。 她这是……怎么了。 喉咙干涩难耐,忍不住开口:“水……”一出声,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那声音嘶哑含混,完全不似她的嗓音。 却有个声音问她:“你醒了,要喝水吗?” 那个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惊喜,而后,是衣料摩擦的声音,又听见凌乱的脚步声朝一个方向奔去,一阵叮叮当当的瓷器碰撞声过后,脚步声又急速地朝床畔而来。 身畔有人坐下,将她捞入怀中,把茶杯凑到她唇边,命令的语气:“喝。” 对方显然没有伺候人的经验,倒来的茶水滚烫,沉朱的唇刚触到,就烫得直蹙眉头。 浮渊见她反应,并不晓得她如何突然停下来,只当她是不满这杯茶,道:“怎不喝了?” 沉朱默了默,道:“烫。”舌尖都要烫坏了。 他却顿了顿,“烫?” 他五感尽失,早就忘了世间还有烫的概念,蹙了蹙眉,评价了句:“麻烦。”说着,就把茶水饮下,对着少女的口便喂了下去。 经过他口的茶水温度适中,顺着唇齿流入,沉朱的浑身却蓦地一震,忙将男子推开。动作过大,扯到了胸前的伤,立刻捂上心口喘息,看向他时,神色间有抹别样的复杂。 对方亦为她的反应面露不悦,朝她伸出一只手,欲为她擦去唇畔的水迹,她却躲了躲,眉眼轻垂,一副不愿他碰的模样。 他眯了眯眼,道:“你,怕我?” 第一百四十一章 好啊,来抢 浮渊眯了眯眸子,眼神冰冷,问她:“你,怕我?” 他的身边向来不缺女人,更不缺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她们的大多数,都是为他的皮相所惑,甘愿留在他身边,可是不消数日,又多半会为他的古怪性情退怯,既然如此,乖乖消失便是,她们又偏偏抱着不切实际的期待,妄想留在他身边。 愚蠢至极,肤浅至极。 原本觉得,知月不一样,她够聪明,懂得把不可告人的心思藏起来,可是到头来,她也是个不自量力的蠢货。 尤其是她看向他时的目光,爱慕中带着深深的畏惧,着实令人作呕。 眼前的少女,若是敢如那些女人一般无趣—— 他的眸光愈发危险,乖戾性情正要发作,就听她轻哼一声:“怕你作甚。”这般说着,人却又往后缩了缩。 他慢吞吞问她:“不怕我,你躲什么?” 沉朱转过脸,别扭道:“谁让你对我……动手动脚。” 为她的反应,男子眸中的冷意褪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微不可察的笑意,挑眉道:“不过渡你一口水,你便这般如临大敌……”幽幽评价她,“堂堂崆峒帝君,却如此扭捏作态。”又道,“你同凤皇不是一直都这样亲热的吗?” 沉朱忍不住望向说话的男子,见他神态自若,丝毫也没有觉得此话有何不妥,小脸板起来:“你与凤止怎能一样。” 他刚刚缓回的神色又沉下去:“有何不一样?”慵懒危险的语气,“凤皇是男人,我也是男人。” 沉朱抿了抿唇:“总之,就是不同。” 他明知跟自己有血缘关系,还对自己做如此出格之事,莫不是因为,他的心中并无伦常的概念? 正在心里犯嘀咕,他的手就又伸了过来,此次,她及时制止他:“且慢。”正色道,“浮渊,按照人界的说法,男女七岁便不可同席,你我血脉相通,更加不可乱了伦理纲常。”缓了缓,总结,“总而言之,你像方才那样口对口的渡水给我,是不对的,日后切不可再……” 话还未说完,就被对方扯入怀中。 清秀的小脸在他怀中缓缓皱起来:“我说的话,你到底听没听到?” “听到了,没听懂。”男子气定神闲道:“什么血缘,什么纲常,一个字也没听懂。” 她同他说血缘,却不知,他的血就是他的噩梦。 他的母亲生下他却不养他,是因为他身上的血,他的生父与墨珩都将他遗弃,也是因为他身上的血。 他身上淌着的,是连他自己的生身父母都厌憎的不祥之血——分明,与她没有什么不同。 将怀中少女推离一些,打量着面前这张脸。细看之下,这张脸的确与他有许多相似之处——不,她比他漂亮得多,眉目疏朗,如画笔勾描。 在人界的时候,他便已意识到这一点。那时,他化名傅渊,与她朝夕相处,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美好得出乎他的想象。 也是因为如此,让他恨不得亲手毁了她。 同样是九千年的时间,为何她的眸中便没有一毫阴霾,而他,却没有一日不生活在仇恨之中,也只能靠仇恨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缺。她为何可以在墨珩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长大,他却要游魂一般在世间徘徊?不神不魔,不妖不鬼,就像个……怪物。 眼中不由得多了些冷笑。可最后,她还不是落入了他的掌中。 墨珩,你那般宠她,可惜,她却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沉朱望了他捉摸不定的脸片刻,默默移开目光,不经意间,却注意到他隐在袖中的手。瘦骨嶙峋,十分苍白。她略有些怔然,语气里也少了些敌意:“你……” 他眸色深沉如墨:“你可是想问我,此刻在想什么?我在想,真应该谢谢墨珩,把你这般好地交到了我的手上。” 听到墨珩的名字,沉朱的脸色陡然苍白,从方才开始,她就在刻意回避这个名字。 她知道,自己在努力地欺骗自己,几乎已经成功。 可是,所有的努力,都在从浮渊口中听到这二字后化为泡影。 回神之后,不顾身上重伤未愈,挣扎着便要往床下去,遭到阻拦后,眸色寒澈逼人,语气认真而决绝:“浮渊,放我回家!”不知是否情绪激动的缘故,喉间突然涌上一股腥热,干净的白色衬袍上,又是一滩血渍。 沉朱一边扶着胸口,一边咳嗽,听到男子的声音冷冷响在耳畔:“哼,咎由自取。” 语气虽刻薄,却伸来一只幽凉的手,抬起了她的下巴,仔细将她唇边的血渍抹去之后,将她按回床上。压了被子在她身上,道:“躺好。”又凉凉命令,“不要动。再动就断了你手足。” 沉朱咬唇看了他一会儿,知他说到做到,便不再乱动。有些疲惫地看着他:“浮渊,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勾唇:“只是想把崆峒欠我的东西讨回来而已。”手抚上她的脸,滑落到她额间的印记上,眼底多出一抹戏谑,“阿朱,你既自诩崆峒帝君,便替崆峒还了这笔债,如此?” 眸光突然动了动,似是感应到了什么,片刻后,轻垂下桃花眸:“方才有两股神力进了雾隐山,一个是白泽,另外一个……”眼睛眯了眯,“莫不是那个你从青丘带回来的神君,叫什么来着?” 沉朱嗓音一颤:“夜来?” 浮渊冷笑一声评价:“这二位倒是忠心护主。只可惜,整个雾隐山都在我的神力之内。”语气渐渐变得有些危险,“以我此时的神力,想要杀他们,简直轻而易举。” 沉朱呼吸立刻一紧:“你敢杀试试!” 浮渊自唇角勾起一个戏谑的笑,拾起她枕边的一缕发,薄唇开合,说的是:“我若是,杀了呢?” 沉朱瞳孔一收,继而冷冷道:“那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你不要小瞧了我的人,白泽和夜来,咳、咳咳……” 浮渊将她的头发放下:“知道你的人厉害,这般激动作甚。”神色凉了凉,忽又笑了,“他们既知你身在此处,说明凤皇已到崆峒,他为何,没有来接你?” 沉朱为他的话有一瞬失神,轻轻阖了眼:“他不来,自然有他不来的理由。我也……并不想让他来。” “哦?你不想让他来救你吗?” 沉朱却把头偏到一边,不再回答他的问题。 她的私心,是想让他离麻烦远远的。如今,她就是他的麻烦。 可是,知道他没有来时,又为何,这般不是滋味。 他来与不来,与她想不想让他来,不是一码事啊。 浮渊见她不理自己,也没再追问,坐了一会儿,直等到她呼吸匀称,才自床畔起身。又将结界加固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方才离开房间。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会一会崆峒来的贵客…… 此时,白泽与夜来正在雾隐山上空喊话:“邪神听着,速将帝君交出来,饶你不死!否则,明日本神便率十万神将,将雾隐山踏平!!” 悬在半空,能够看到脚下宅邸的形貌,然而,宅邸上空却笼着一层薄薄的墨色结界,他们试了多种办法,都无法破开。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个凉凉的嗓音:“谁要踏平雾隐山?” 夜来神色陡然一凛,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便见男子绯衣如火,慵懒地立在一头火龙之上。眉眼俊美,仪态清贵而高傲,浑身都散发出浓厚的神力。夜来眼底有怔色滑过,回神后冷冷问他:“你就是浮渊?” 对方道:“正是。” 白泽在夜来身畔开口:“你把沉朱怎么了?” 浮渊懒懒打了个哈欠:“本神想对她怎么,便对她怎么。与你何干?” 夜来怒:“放肆!” 正要冲上去,却见对方随手一挥,便有道火墙横在他跟前。男子轻飘飘道:“急什么,先来聊聊天。” 夜来挥剑破开火焰的屏障,转瞬就逼到他近前,凛然的语气:“谁要同你聊天,受死吧。” 白泽身上亦神力大盛:“把沉朱交出来。” 浮渊却轻而易举地避开他们的攻击,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玉笛,边把玩边低眉笑:“怎与那丫头一般,都是急性子。”仪态优雅地横在唇边,道,“你们的来意既然这般不善,那便莫怪本神不客气了。” 一个时辰之后,崆峒的小女官成碧望着铩羽而归的二位神君,默了默,问他们:“邪神很强吗?” 白泽的脸上还有没有凝固的血渍,很实诚地承认:“吾不是他的对手。” 夜来沉着俊脸:“邪神阴险狠毒,操纵的幻术诡异莫测,帝君落入他手中,只怕凶多吉少。”脸色更沉,道,“不行。” 见他转身就走,成碧忙唤道:“夜来神君,你要做什么去?” 他道:“集结神将,救帝君。” 白泽追上去:“吾也去。” 成碧保持着伸出一只手的动作,叹口气,也罢,随他们去吧。又沉吟,邪神既然这般厉害,为何……不干脆杀了二位神君呢。 浮渊刚以幻术将白泽和夜来逼退,还未消停片刻,便又听到对方的喊话。 “邪神,还不出来受死!” 再次迎战,望着黑压压的神将,桃花眸眯了眯:“怎么,这次改用人海战术了?” 白泽还是那句:“把沉朱交出来。” 浮渊化出玉笛,闲闲道:“好啊,来抢。” 第一百四十二章 这种煞风景的话,不听也罢 沉朱醒了睡,睡了醒,这种含糊的状态持续了数日,才慢慢有气力坐起来。 掀开被子,偏过头,就看到挡在床边的那层淡金色的罩子。 谨慎起见,先送了一只手过去试探,感受到轻微的刺痛,立刻收回袖中,眼底不禁多出一抹阴沉。明知她神力受到重创,浮渊竟还以这般牢固的结界困住她。 不知该说他谨慎,还是该说他丧心病狂。 她委实……不擅长应付这种结界。 听说,凤止擅长解各种仙魔剑阵,自上古以来无人能出其右,若他今日在此…… 沉朱极力定下心,控制着神力撞向面前的结界。 她不能什么事都靠凤止,给他添的麻烦,已经太多了。 然而,结界上的神力十分浑厚精纯,她体内焱灵珠的力量被浮渊封印,只靠着所剩无几的神力,无异于以卵击石。 尝试了数十次之后,她有些气馁,不论她如何折腾,面前的罩子都纹丝不动。咬了咬唇,眸色渐渐凛然。她偏不信,区区一个结界,她不能将它给破了! 浮渊落回房中时,正好看到少女跌回床上的光景。 她极力撑身而起,抬手将唇角的血抹去,模样虽然狼狈,眼底的光却沉静而果决,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头。 沉朱正要再行尝试,突有道锁链隔空而来,仿佛有生命一般,迅速将她的手脚束缚住,锁链的另一头则重重打入墙里。 她只稍一动作,镣铐就叮当作响,不禁默了默,从小到大,她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登时便因愤怒红了眼睛,他到底把她当成了什么,囚徒不成? 浮渊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此时模样,眸中颜色逐渐加深。 少女的眉目古雅端庄,乱了衣衫,更是多出丝丝缕缕的禁欲气息。她跪坐在床上,脸有些病态的白。四条玄铁锁链分别绕过她的脚腕和手腕,将她的双手吊至半空,堆叠的衣袍下,露着一截修长笔挺的小腿。身体微微前倾,额前有一些碎发零落不堪地落下,让她看上去有些落魄,漆黑的瞳仁里,却满是清冷孤傲的光。 这般看着她,突然觉得浑身燥热。 分明,这副身体早就没有知觉。 他抬脚朝她走过去,坐至床边,伸手替她整理衣袍,极力克制住心中没有来由的焦躁,道:“这个结界,除我以外谁都无法解开。你老实一点,莫要白费功夫。” 目光落到她的脚腕处,顿了顿。然后,修长手指移过去,轻轻握住。 因他的动作,沉朱立刻瑟缩了一下,听他道:“别动。” 沉朱顿在那里。 他以手碰了碰那里的锁链,只听咔哒一声,锁链断成两截,又以同样的动作将她另一只脚和双手上的束缚也解开。趁她尚在愣怔,又在她身上落了一道神力,探完之后,微感诧异。 虽说有他的神力辅助,可这丫头的恢复能力也快得太出奇,不过几日功夫,已恢复到这个程度了吗? 将她望了一会儿,突然将她抱起,起身时,长发顺着堆叠的衣袍倾泻而下。 因他的动作,沉朱神色一乱:“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淡淡道:“你不是不愿待在此处吗,那便出去透透气。” 雾隐山上空,男子御龙而行,少女被他稳妥的抱在怀中,脸色虽仍旧苍白,唇上却渐渐恢复了一些血色。 她越过他的肩膀,探头望向下方的山峦。 男子笑了笑,清朗的声音揉碎在风里:“抓紧了,莫要掉下去。” 沉朱抓住他衣袍的手紧了紧:“这里……是父君的降生地呢。” “父君?”他轻蔑一笑,“你说的父君,究竟能是邪神孤河,还是上神修离?” “有何不同?无论他是谁,都是我们的父君。”忽然迎风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头,道,“此处是父君的降生之地,也是他的仙逝之地,在这里,母皇亲手‘杀’了他……” 素玉在此处将孤河斩杀,并将他的魂魄封印在不归渊底,所以,在那个时候,孤河便已经死了。 沉朱在他怀中轻道:“大哥,你不要恨他们,父君当年没有办法……” 浮渊刚刚撑开一个仙障为她挡风,闻言立刻轻斥一声:“住口。这种煞风景的话,不听也罢。” 沉朱知要解他心结,不是一日两日,如今他既不肯听,她就日后再寻机会告诉他。 第一百四十三章 舍不得离开我了吗? 华阳宫,花园凉亭。 百翎行到男子身后,禀道:“君上,二位神君自雾隐山回来了。不过,还是未能带回沉朱上神。” 自男子口中吐出极淡的一句回答:“料到了。”浮渊身上的封印刚刚解除,龙神的根骨,邪神的本源之力——白泽与夜来,怎会是他的对手。 凤止长眸微垂,望向自己左手掌心。有股无形的灵气在掌纹处汇聚,状态已比数日前稳定得多。 幸而之前与她结了命理,能够随时把握她的状态,否则,让他如何沉得住气。 百翎望向自家君上的侧脸,清秀的脸白玉一般全无瑕疵,双眉修长,鼻梁秀挺,浑身的风华都敛在白袍之下,文雅沉静似雪中白梅。 她敛了怔色,试探着问他:“君上打算,何时接上神回来?” 凤止的语气极淡:“百翎,此事由不得本君。” 百翎直言道:“君上究竟在等什么,只要联合崆峒与凤族之力,荡平一个雾隐山,也并无那般困难。”在他身后拱手行礼,“求君上降旨,允百翎回凤族调兵。” 凤止却看她一眼:“回凤族,你便不怕碰见凤仪和姝鸾?” 她压下眼中情绪,道:“君上的谕旨,可不必经过凤仪上神,百翎会避着他们。” 凤止望了她一会儿,淡淡问她:“是夜来托你找本君调兵的?” 百翎顿了顿,很义气地道:“不关他的事。” 凤眸没有戳破她的谎言,只道:“百翎,本君这几日一直没有出手,是因为,不需本君出手,浮渊就会放了阿朱。” 百翎的脸上泛起微澜,有些不能理解:“可是,他既会放了沉朱上神,当初劫她做什么?” 凤止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垂下眸:“因为,把阿朱留在身边,对他来说没有用。”眼底多出一抹复杂,“但愿,事情并无本君想像的那般严重……” “你走吧。” 听到浮渊口中吐出的这二字,沉朱惊了惊,忍不住确认:“你说什么?” 男子斜眼看着她,吊儿郎当问她:“怎么,舍不得离开我了吗?” 沉朱却郑重问他:“你是说真的,确定不是在骗我?” 望着她的表情,他却放声大笑,笑声爽朗清举:“不过几日,就被我养得这般多疑,甚好。”修长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眼神恢复冷漠,“你已经没用了,滚回崆峒。” 沉朱默了默,几日前分明还威胁她,若是敢逃跑,就废了她的手足,今日却彻底变了个态度——他的性情,果真古怪善变。 不过,她本就无意久留,他既让她滚,她滚就是了。正色道:“告辞。” 他却捏紧她的下颌,将她固定在那里,道:“等一等。” 沉朱的脸不禁僵了僵:“你不会是,反悔了吧。” 他弯了弯眼睛,道:“多虑。”俯下身,朝她的唇压下去。 片刻后,沉朱惊骇万分地自床上跌落,脸色苍白地问他:“浮渊,你喂我吃了什么?” 男子斜靠在床边,漫不经心道:“哦,上次种在你身上的蛊虫,好似被人取了出来,那就只好再种一只。”懒懒为她解释,“放心,这只虫对你的身体无碍,不过,只要它还在你的体内,你的行动就尽在我的掌握。”薄唇轻启,话说得略有些凶残,“所以,与凤皇亲热的时候,悠着点儿。” “你……” “你若是再多废话,我可要反悔了。” 望着少女跌跌撞撞逃离的背影,抬起手放至唇上,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冰冷却倾国倾城。 阿朱,你还会回到我身边的,你会看清,只有我才是你的归途。 “君上,如你所料,沉朱上神回来……”百翎连门都未敲,就径自进了凤止房间,话还未说完,就感到一阵清风从身畔经过,房间里,哪还有她要找的影子。 凤止在观星殿前落下,他比谁都清楚,沉朱如若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见墨珩。守在殿外的宫娥果然一脸着急:“上神,帝君一回来就冲入观星殿,奴、奴婢未能拦住!” 同时赶来的夜来闻言,神色立刻一沉:“帝君在里面?” 宫娥点头:“帝君刚刚进去。” 夜来道:“不好。” 凤止道:“墨珩之事,阿朱早晚都要知道,你们打算瞒她多久?” 夜来冷冷看他一眼:“此乃崆峒家事,上神不觉得自己太多嘴了吗。”听他语气,显然以为此事是凤止说漏了嘴。毕竟,凤止与沉朱朝夕相处,此事由他说漏嘴的几率比较大。 凤止也不为自己辩解,抬脚走上玉阶,夜来忙抢过去,先一步进了观星殿。 进入殿内,脚步却蓦地顿住。 冰冷凄寒的大殿上,有抹身影立在那座玄冰棺前,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觉得彼时的她无比黯然。 沉朱将手放在寒冷彻骨的棺盖上,垂目看着那个沉睡的身影,眼眶慢慢红了起来。 凤止立在不远处看了她片刻,才缓步走到她身边,轻轻唤道:“阿朱。” 她放在冰棺上的手无力地垂下来,转过头看向他,脸上的神色让他心中一抽。 她的表情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茫然:“凤止,墨珩他……为何会睡在此处?” 第一百四十四章 阿朱,没事了 大殿上一片死寂,立在不远处的夜来垂下眼,没有继续上前,白泽百翎等人也闻讯赶来,沉默地看向立于冰棺前的男女。 凤止朝沉朱伸出手,快要触到她肩头时,听她开口:“百年前,墨珩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怕我承受不住他离世的打击,所以罚我入混沌钟。他以为,对他百年的怨恨,会冲淡失去他的痛苦……”双唇抿成脆弱的弧度,手在衣袖间紧握,“在他眼中,原来我这般不争气。” 凤止顿了顿,终于还是将她轻轻揽住。 沉朱对他的动作无知无觉,继续说下去:“他为何就没有想过,于我而言最难过的事,不是亲眼看着他离世,而是我自混沌钟归来,他却早已不在六界。比起在混沌钟内度过无知无觉的百年,我宁愿在他离开的那一刻陪在他身边。”手扶上凤止,仰脸看着他,“如果可以,我愿意用百年、千年甚至更长久的岁月,换他最后一面……” 她的悲恸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成碧悲不自禁,转身把头贴上最近的一个胸膛,白泽木着脸,任由她将自己当成木桩子。 沉朱说完,自凤止身畔离开,一言不发地行到棺木旁。 她再一次看了一眼躺在里面的青年。青年的身上是一袭纯黑色的古袍,散发出凛然庄严的气息,眉目宁静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然而,无论她如何努力,自那具躯体上都感知不到任何生气。 她自欺欺人道:“凤止,墨珩他只是……睡着了吧。” 尽管知道说出真相很残忍,凤止仍是轻道:“阿朱,墨珩已经死了。” 沉朱眼中的光在一瞬间寂灭,尽管如此,却仍然努力将浑身的颤抖压下去,她那副逞强的模样,看得凤止更是心疼,正要开口,却见她朝自己转过脸来,问他:“墨珩走时,可如我看到的这般安详?” 凤止神色一顿,温声应道:“嗯。他走时,并无痛苦。” 墨珩仙逝时,他并不在旁,所以这句话没有根据,然而此时此刻,他唯有如此回答。 她听后,极力挤出一个释怀的笑:“是吗。” 看着她那个表情,凤止的心头大动。 努力克制住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抬手在她头上按了按,道:“阿朱,会好起来的。” 成碧自悲恸中回过神,从白泽的胸膛离开,开口缓和气氛:“帝君,你能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我们不要聚在这里打扰墨珩上神安歇,上神他……一向喜欢清静。” 凤止揽了揽沉朱的肩,温言道:“阿朱,本君送你去休息。” 她却疲惫地垂下头:“你们回去吧,我要陪墨珩多待一会儿。”又道,“白泽留下。” 夜来道:“帝君……” 成碧却朝他摇一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身畔的青年:“白泽神君,此处便交给你了。” 她的那一眼,郑重的仿佛是在托孤。 凤止的手从她肩头垂落,道:“阿朱,本君在殿外等你。” 行到大殿门前,回头看了一眼留在那里的少女,她的拳头一直紧握着,没有片刻松开。 待大殿上的人走得只剩白泽,沉朱才疾步走到他面前,扯住他的衣袍问他:“白泽,可有办法救墨珩?” 白泽乃通晓万物的上古神兽,只有从他口中听到否定的答案,她才能死心。 白泽垂目望着她:“沉朱,吾若有办法救他,便不会等到百年之后。” 沉朱闻言,手不禁颤了颤,颓然地松开他,眼眶又红了起来。 白泽见她表情,略有些无措,抬起手想碰她,中途又缩回去,道:“沉朱,墨珩的三魂皆已亡逝,七魄也早不存于世间。”又道,“吾没能救他,对不起。” 她的眼睛更红:“三魂七魄亡逝,就没有办法了吗?” 白泽以沉默回答她的质问。 她的手垂下去,整个人仿佛在一瞬间被掏空。 白泽能够感受到她的哀伤绝望,却无力让她恢复豁达开朗的模样。只要墨珩尚有一息留存,他都可以想办法,可是,他要怎么唤回一个三魂七魄都不在的人? 不,也许并不是没有办法,只是那个办法无人能够做到罢了。 沉朱却没有漏过他眼中泛起的细微情绪,问他:“白泽,你可是有话没有说完?” 他避开她的目光,道:“并无。” 沉朱却道:“白泽,为何不敢看我?你果然有话瞒着没说吧。” 他顿了顿。他表现的很明显吗?可他明明是个面瘫啊,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世上,的确存在可以唤回魂魄的办法,可是,那个方法却是一条死路。弄不好,就要拉整个六界陪葬。就算告诉她,也只能为她多添绝望。 不能说,打死也不能说。 白泽把脸转回她,真诚道:“沉朱,吾没有说谎。” 沉朱默下去:“是么……”姑且信了他的话。 却在此时,听到一个慵懒的男声:“明明已瞧出端倪,为何这般轻易就信了?” 她怔了怔,有些惊慌失措。浮渊,她为何会听到他的声音? 难道是……体内的蛊虫。 他似是听到她的心声,轻笑:“聪明。你我体内种了相同的蛊,你的所思所想,都逃不过我的掌握。”又道,“劝你莫要动它,也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它的存在,否则,它会立刻咬断你的心脉。” 沉朱极力定下神,在心中问他:“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浮渊只道:“你只需问白泽,知不知道引魂灯。” 沉朱的手不自觉握了握,把脸转向白泽,问他:“你……可知道引魂灯?” 听到引魂灯三字,白泽兀然怔住。是谁,告诉她的? 见白泽不说话,沉朱目光灼灼,又问了一遍:“白泽,告诉我,你是不是知道引魂灯?” 白泽默了片刻,点头。 沉朱继续问他:“此物有何用?” 白泽道:“点燃它,置于体内七七四十九日,可引失散的魂魄回归本元。” 沉朱眸子霎时被点亮:“此物可还在六界?” 白泽知此事瞒不过她,只得道:“引魂灯如今悬于幽冥兰若界上空,用于镇压兰若界的恶鬼亡灵,乃冥界的镇界之宝。” 听到引魂灯的用处,沉朱的眉眼渐渐沉下去,问他:“若我欲取引魂灯,为墨珩引魂呢?” 白泽望着她,淡淡的眸子里有哀伤漫开:“沉朱,引魂灯不可离开冥界。” 冥王将兰若界封存,数十万年一直隐瞒引魂灯的存在,便是害怕有朝一日它会为人所觑觎,除自己以外,六界之中知晓此事的人只怕寥寥无几。 是谁将此事告诉沉朱,不可饶恕。 他的眼底多出一抹阴影,补充:“冥界若乱,人界也不能幸免,人界一乱,就是六界之乱。” 沉朱听到此话,身子重重晃了晃,是啊,如今六界的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不能如此冒险。 她颓然地撑上额头:“浮渊,这便是你放我回来的理由吗。” 对方的语气里有蛊惑的味道:“一个六界大乱便可换回墨珩,于你而言,当真不值得吗?” 她为此话心旌大动,那个表情映在白泽眼中,惹他眸光一晃,双手落到她肩头,紧紧握住,语气难得的严厉起来:“若取引魂灯,必要与六界为敌。沉朱,你是崆峒上神,不可有任何动摇,墨珩上神也不会希望你这么做。” 沉朱的神智被他的这句话召回,精致的脸上漫开一片深沉的绝望。从未有一个时刻,如此刻这般让她为难。 脑海中响着浮渊事不关己的冷淡语调:“我不过为你指了一条明路,如何抉择,全凭你自己的意愿。”嗓音寒彻透骨,“阿朱,就算你不背叛六界,总有一日,六界也会背叛你。” 沉朱肃然而立片刻,突然失笑:“浮渊,你莫不是以为,为了墨珩,我什么都会去做?你不要忘了,我与你不同。墨珩想要的,是六界的朗朗乾坤,是崆峒的江山万里,他走了,我便为他守着这乾坤和江山。”冷冷道,“你死心吧,本神绝不会成为你扰乱六界的棋子。” 男子听后怔了一瞬,随即低笑:“好,好一个为他守着江山万里。我很好奇,如果将你的身世公诸天下,这六界之中,有谁会念你的这颗赤诚之心。” 白泽见面前的少女眼睛突然睁大,一抹凌厉的煞气自她身上散发而出,漆黑的眸中有一浪又一浪的暗潮,仿佛要将她自己侵吞,不由得唤她:“沉朱!” 唤了好几声,她的眼神才恢复一缕清明,她攥住他的衣袖,将眸中情绪掩去,语气疲惫:“白泽,我累了。” 白泽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道:“沉朱,你需要休息。” 凤止等在殿外,听到动静后,回头。安静地走在白发泽身边的少女,眉宇间是深深的疲惫。望着那道纤细的身影,凤眸中泛起幽冷光泽。浮渊,你放她回来,便是想看她为墨珩肝肠寸断吗。还是说,你有其他打算…… 少女行到他身边,仰脸看向他,眼里一片黯然。 她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他伸手将她扯入怀中,轻柔地抱住,温声安慰:“阿朱,没事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凤止,今日不行 沉朱回来之后,没有提及雾隐山中发生的事,众人照顾她的心情,没有多加询问。 成碧最近有些为她的状态担忧,打从她自雾隐山归来,整个人便沉默了很多,而且变得不大与人亲近。不光是夜来和白泽,就连凤止都受到了冷遇。 有一个多月,她总是独自在观星殿,对着墨珩上神的棺木一坐就是整日,不发一言,亦不让人靠近。夜来和白泽轮番过去陪她,都被她冷淡的赶了回去。成碧只得去请示凤止,对方垂下文静秀雅的眉眼:“成碧,本君这个月,已被赶出来二十九次。”又道,“这几日,本君总是等她睡着,才将她抱回房间,可是第二日醒来,再去敲她的门……”低眉苦笑,“人就又不见了踪影。” 成碧默了默,对凤止的遭遇表示了同情。 沉朱的这种状态又持续了半个月,让成碧欣慰的是,她终于不再对着棺木发呆,也不知是脑子里搭上了哪根筋,转而对墨珩书房里的古籍残卷生了兴趣,每日都见她抱着一摞书卷研读,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近日还听她吩咐夜来和白泽将六界能搜罗到的古卷都送过来。成碧心里直犯嘀咕,帝君这是怎么了,从前不是最不喜欢看书的吗。 不过,她能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自然是一件好事。 托福于那些永远研究不完的古籍,凤止仍然处于受冷落的状态。 云初殿外的桃林中,白袍少女沉静的身影坐在桃树下,正握着一卷书闭目沉思。微风袭来,少女的宽大衣袖和握在手上的书卷轻轻晃荡,书页声显得更加安静。 凤止在十步开外的地方顿下,将那道清寂身影望了一会儿,才轻脚行到她身边。桃色花影里,青年低头将少女手上的书卷抽走,对方感受到他的动作,睁开眼看向他,眼眸幽沉冷寂,夹着点点茫然。回神之后,眸中才多出一些暖意:“凤止。” 他握住书卷在她面前坐下,目光扫了扫那一页的文字,问她:“你在研究镇压恶鬼的方法?” 她将书卷抽回掩上,淡淡道:“恰好翻到此页罢了。”看到他的脸色,问他,“你昨日没有睡好吗?”问完之后,才想起昨夜之事,有些自责,“凤止,你其实不必陪着我的。” 昨日,她不知何时在书房伏案睡去,醒来的时候已躺在被窝,想来是凤止把她给抱回去的。 她朝他的脸伸出手,想了想觉得不妥,半途想缩回去,却被他及时握住。 他拉着她的手贴到他的脸颊处,呼吸清浅:“阿朱,为何缩回去?” 她道:“被人看到,多不好。” 凤止打量着她:“被谁看到?” 她咳了一声,道:“成碧有时会来奉茶,她那个人最八卦了,还是小心为妙。” 说完,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布了茶盏,捞起冒着仙气的茶水饮了一口,听凤止似笑非笑开口:“所以,阿朱是怕被成碧捉奸吗?” 沉朱冷不防呛了一口,凤止及时化出一个帕子递过去给她,她捏了帕子的角边擦嘴边道:“瞎说什么大实话。” 凤眸弯了弯:“你与本君的私情,早就闹得六界尽知,此时才想着避嫌,不嫌太晚了吗。”捞起一盏茶水润喉,恢复淡淡的语气,“阿朱,你最近,有些冷落本君。” 此处是崆峒,不是离凰山,她让他与她分房睡,他遵命照办,可是,这些日子,她竟连独处的机会都甚少给他,就有些折磨人。 而且,看她的样子,好似还有事瞒着他。 沉朱望着面前青年清秀白净的脸,顿了顿,选择转移话题:“你打算何时回凤族?” 凤止的脸上尚留有似有似无的笑意,眼神却渐渐冷下去:“阿朱这是在,送客?” 沉朱望了他一会儿,朝他疲倦地笑:“凤止,我们本来说好,待我解开大哥与墨珩之间的心结,便与你离开六界,做一对平凡夫妻。可是,现在看来,我做不到了啊。”虽然很努力,眼底却还是流露出一抹低落,“凤止,阿朱做不到了呢。” 如今的她,已经无法兑现那个承诺。墨珩不在,大哥的敌意又那般露骨,放眼六界,她哪里还有可以托付之人? 凤止语调轻缓地确认:“所以,你想要放弃本君吗。” 沉朱的目光微晃,手在衣袖间缓缓合拢,直视他的眼睛:“凤止,沉朱此生只爱过一个人,除他以外,只怕也不会再爱上其他人,让她放弃他,她做不到。可她……却也无法再朝他更近一步了,也许,她永远也走不到那个终点了。”她脸上的表情孤寂冷清,“你到底……明不明白?” 话刚说完,就被男子拉入怀中。 凤止的声音温柔入骨:“阿朱,你什么也不需要做,只要站在原地,等着本君就是。”耳畔响着他有力的心跳和低缓的嗓音,“剩下的路,本君会把它走完。” 上一刻在心中筑起的固若金汤的防线,下一刻就因他几句轻描淡写的话溃散,眼睛刹那就红了一圈。 凤止捧住她的脸,轻轻吻了吻她的眼角,刚刚移到她唇边,她就往后撤了撤,摇头:“凤止,今日不行。” 温淡的眸中掠过一抹不悦,下一刻就做了个决定——不理。 唇贴到一起时,沉朱轻微地颤了一下,仍要撤开,后脑勺却被他以手掌稳住。落到唇上的力道渐次加重,男子的气息愈发霸道热烈。 理智渐渐被磨去,像是节节败退的将领,她退一步,他就进一步,很快就退无可退,只剩下垂死挣扎。 清风拂过,青袍少女与白衣青年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如同一副缠绵悱恻的画卷,渐渐在落花中模糊。 唇舌纠缠片刻,自心口处突然蔓延开锐利的疼痛,惹沉朱身子一阵痉挛,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重重将凤止推开。 凤止还愣着,她就撂下一句“我去找成碧”,落荒而逃。 清风之中,青年沉默片刻,缓缓蹙起好看的眉头。 耳畔传来清风翻动书页的声响,凤眸偏过去,落至桌案上的书卷上,眼底有幽冷色泽泛起。不由得沉吟:“阿朱,你究竟想做什么?” 沉朱奔出几步,听到脑中响起男子调侃的语气:“好一出郎情妾意。” 她扶上身畔的一株花树,缓了缓,道:“浮渊,把虫子从我体内拿走,你这般监视着我,很好玩吗?” 男子轻哼:“你当我很乐意看你与凤皇你侬我侬么?记住,他碰你一次,蛊虫便咬你一口,若是想被咬死,下次就再对他投怀送抱试试。” “你……” 正待骂他,他就单方面斩断了与她的联系,好似心情不佳,只撂下冷冷的一句:“你好自为之。” 她扶着身畔树干半晌,渐渐皱起眉头。看来,只能暂时与凤止保持距离了。 雾隐山中,绯衣袭身的男子神色懒淡地坐在九曲回廊下,望着廊外桃花零落,衣袍松垮,自一侧肩头滑落,底下的衬袍亦有些凌乱不整,他的侧脸轮廓清冷,整个人好似自骨子里透着清贵之气,又带着漫不经心的慵懒和桀骜狷狂。 他伸出手,将落至自己掌心的花瓣捏碎,血色的汁液刹那便染红苍白的指尖。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深漆的眼眸渐渐阴翳无比,只听他自鼻子底发出一声冷哼:“凤皇,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得意多久。” 白发神君抱着一摞书简,走在通往云初殿的路上。及腰白发在发尾处绑起,身上一袭古旧的纯黑长袍,一眼看去并不华贵,却无一处不透着精致。青年身材颀长,五官漂亮,本该桃花朵朵开,可惜的是那副万年不变的面瘫脸,为他在华阳宫挡掉了许多桃花——众宫娥纷纷表示,那张看上去冷冰冰的脸,实在是让人不敢上去搭讪。 名唤成碧的女官远远看见他,却弯着眼睛凑上去:“白泽神君,又来为帝君送书吗?” 白泽自高出他视线的书简后,看了少女一眼:“嗯。” 成碧乐呵呵地伸出手:“我来帮你。” 他却避开,道:“不必。”打量她的身板一眼,道,“很重。” 成碧没理会他的拒绝,仍然为他分了一半的重量,与他并肩而行,开口:“白泽神君……” 却听男子淡淡道:“白泽。” “嗯?” “吾名唤白泽。你从前如何唤吾,日后便如何唤吾,不必有所忌讳。” 成碧愣了愣,杏眸浅浅转笑,白泽还没有晋为上神时,她的确直呼他为白泽,不过,那时的白泽还是软绵绵的一团,可以缩在她身上懒洋洋的睡觉,如今身份地位都不同,她也就随其他人一起唤他一声神君,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想到此处,忍不住笑道:“你变成这副模样,倒让我忘了从前那个好吃懒做的白泽兽。”边笑,边往前走去。白泽顿了顿,跟上她的脚步。他好像留下了不得了的黑历史。 到了云初殿,成碧把书简还给他,告辞离去,他一进沉朱的房间,就见少女满脸喜色的朝自己奔来:“白泽,来得正好,我找到可以替代引魂灯镇护兰若界的方法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本君却是最后知道的 沉朱感觉到白泽的气息,立刻握着书卷朝他奔过去。 青年把抱着的书简在近旁的魑纹长案上放好,眼中流光微动。 这几日,她醉心于研究古籍,原来是想从古籍中找出代替引魂灯镇护兰若界的方法吗? 复活墨珩的执念,竟已在她心间深种至此吗…… 可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世间不可能有替代引魂灯的方法。就算有,也一定不会比覆灭六界更简单。 少女的眼中却带着一抹狂热,把手中的残卷给他看:“白泽,此处有记载,兰若界是六界至阴至邪之地,需要以至阳之力镇护,引魂灯之所以能够镇住兰若界的鬼气,便是因为它的灯芯是太初的至阳之火。所以,只要能炼化出同样的至阳之火,便可暂时取代引魂灯,镇护幽冥。” 沉朱想,她与冥王季曜因为紫月之事结过梁子,对方定然不会轻易答应借镇界之宝给她,可是,即便是抢,她也要抢回来。 谁料,她的话音刚落,就被白泽泼了冷水:“炼化至阳之火,谈何容易。沉朱,做不到的。” 沉朱眼中有不悦掠过,下一刻,却眯了眯桃花眼,往他面前凑了凑:“所以,你其实知道炼化的方法?” 白泽为自己的多嘴默了默,别过脸去:“吾不知道。” 少女却命令他:“白泽,看着本神。”语气里夹杂着稍有的危险气息。 白泽没有动,脑袋却被一双手给扳正,面前是一双幽深的眼睛,眼底弥漫着清冷高贵的光泽,微微扬起的眼角,让他的心莫名动了动。 “还记得你曾经是怎么对我发誓的吗,‘吾之神力,愿为崆峒帝君沉朱所用,除非九州山崩,四海水枯,否则,不违此誓。’”她对着他念出曾经的誓言,淡淡道,“白泽,只要四海九州还好好的,你就是本神的奴仆,现在,本神命令你,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不得隐瞒。” 望着她的眼睛,白泽生平第一次觉得,知道的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叹口气,乖乖道:“至阳之火,需集齐上古的四种本源神力同时炼化,才能够炼得,这四种本源神力的宿主早已不在六界,唯今能想的办法,只有找到他们生前以神力炼化的器物。这四样器物,早已由不同的主人继承,想要全部夺取,绝非易事。” 沉朱的手自他脸颊滑落,垂下眼,又抬眸,问他:“是哪四样器物?” 他道:“妖界的皓月枪,天族的碧落伞,东海的定海珠……”顿了顿,“还有,凤族的凤血玉。” 沉朱的身子微微一晃,神情渐渐凝重,皓月枪在琉光手中,夺之不易,碧落伞乃天帝所有,即便以崆峒上神的名义请他割爱,以他的肚量,料想没有那么简单,定海珠乃东海的镇海之宝,若轻易取走,东海定会动荡,她又怎好向水君开这个口。忍不住沉吟:“能够拿到的,就只有凤血玉吗……” 凤血玉是凤族之物,只要向凤止开口,他应该不至于舍不得吧。 想到这里,稍稍定了下心。 白泽却道:“沉朱,凤血玉如今并不在凤族。” 她眸光微晃,皱眉:“不在凤族,又会在何处?” 白泽道:“在天族的锦婳长公主那里。” 沉朱的眼睛里有点点茫然:“怎会在她那里?”话说完就隐约记起,那位天族公主的身上似有罕有的凤族血统,凤止对她好似也有些不一般…… 白泽淡淡解释:“锦婳长公主的姑母本是凤族上神,那凤血玉便是由她的本源神力炼化,因她生前无儿无女,天帝兄妹是她仅有的血亲,又加上她平生厌恶男子,所以吾推断,凤血玉十之*是在锦婳长公主那里。” 沉朱听罢沉默良久,才敛下眉,道:“所以,本神势必是要与天族为敌了。” 白泽望了她一会儿,问她:“沉朱,你要取这四物吗?” 她的神色复杂,眉宇间写满了迟疑与为难,若是其他四物,她即便上刀山下火海,也会去为墨珩取来。可是,皓月枪代表的是妖界的权威,权威被撼动,妖界势必大乱,碧落伞高悬于仙界上空,不仅能保证仙界风调雨顺,还能使仙界免遭煞气入侵,天帝自然不会轻易将此物交给她,定海珠就更不必说了,弄不好,人界就会成为汪洋浩泽…… 为了她的一己私欲,当真值得吗? 她的表情渐渐变得苍凉冷寂,嘴唇抿成一条线,内心的纠结全都写在眉宇间。一只大手朝她压下来,揉了揉,白泽的嗓音虽淡,却在一瞬间定了她的心:“沉朱,有些事无需多想。你要什么,吾便替你取什么。” 沉朱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感受着头顶的温度,缓缓问他:“白泽,我的决定,是否过于自私?” “你不过是,遵从自己的本心罢了。” 沉朱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神已恢复从前的清明透彻。 “你刚刚说的对,人生在世,无需顾虑那些条条框框。这四样东西,先取了再说。” 白泽点头,又拍了拍她的头,道:“不可鲁莽,此事需要从长计议。”转身欲走,“吾去知会夜来。” 沉朱忽然唤住他:“且慢。” 他回身,见她避过自己的眼光,敛眸道:“此事,暂时不要告诉凤止。” 白泽向沉朱告辞以后,略作思量,抬脚朝百翎的厢房而去。 唤作百翎的女子听罢他的话,猛然立起,总是波澜不惊的脸带上了点点惊骇,“你说什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神色敛了敛,沉声道,“不行,此事关系重大,必须向君上回禀。”行出两步,又道,“多谢白泽神君直言相告,不知夜来神君知不知晓此事?” 白泽道:“沉朱吩咐,不可将此事告知凤止上神。” 百翎点着头,了然:“所以,神君才来这里寻我的吗。”不由得露出钦佩的表情——通过她来转述,的确算不上抗旨。白泽神君的脑子,竟然这般好使。 他饮干了一杯茶,面瘫着脸起身:“吾与你一起去。” 一道赶往凤止那里去的路上,恰好遇到夜来。立在一旁,听唤作百翎的女子向青衣神君转达适才的那番话。 夜来听罢,神情亦是一顿,而后,满脸凝重地转向白泽:“百翎说的可是真的?” 白泽面无表情地点头:“千真万确。” 三人结伴来到凤止面前时,凤止正对着殿前的浅池喂鱼。清寂沉静的身影,在午后的阳光里无端沾了些萧肃气息。 最近沉朱刻意疏远他,他只能自己打发时间。 他当然也急于知道她为何突然疏远自己,可是想起她那软硬不吃的性子,也只能慢慢磨。逼得急,怕她跑了。好在,他的耐性向来好,既然不能逼她,就只能等她,有些事,只能等她自己想通。 听完百翎的话,喂鱼的手微顿,却很快恢复如常。 众人立在他身后,听他声音温淡的开口:“所以,你们将此事告诉本君,是想让本君拿个主意?” 他的反应,略有些淡漠。 夜来蹙起秀眉,语调发冷:“上神是帝君最信得过的人,此事由上神出面,自然最为稳妥。” 青年的声音含着凉凉的笑意:“最信得过本君,本君却是最后知道的。”把手中鱼饵尽数撒入池中,拍了拍手,“说说你们吧,有何打算?” 他边说边转过身,一袭柔软的白衣,袍角纤尘不染,墨发被玉冠挑了一缕束起,整个人如临画中。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人摸不透他的情绪。 白泽道:“吾会帮沉朱。” 夜来亦道:“不过是四样神器,就算倾尽崆峒之力,我也要替帝君取来!” 百翎眸光微微晃了晃,看了他一会儿,眸光收回:“愚蠢的决定。”不理会夜来瞬间变凛冽的眼神,望向凤止,“不过,只要君上有令,百翎定会竭力相助,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青年温淡的眸底却袭上一抹冰冷色彩,语气突然有些凉薄:“你们怎知,本君一定会尽力帮她,而不是尽力阻止她?” 他说罢,便丢下愣在那里的三人,缓步朝前走去。 待那抹白色的身影消失,百翎才自压迫中回神,还不曾,见过君上如此生气…… 夜来神色有些骇然,不过一缕气息,就将他们迫了这么久,他……不会对帝君做什么吧?正要往沉朱寝殿去,却被白泽拉住,对方朝他摇头:“此乃凤止上神与沉朱之间的事,吾等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不论凤止用什么方法,只要能够说服沉朱改变主意,此事都可算作圆满。 说起来,沉朱也不是刻意要隐瞒凤止,她只是有些犹豫,不知告诉他是否合适。在寝殿上踱了几个来回,突然想起凤止说过的话,他说,就算她想要颠覆六界的乾坤,他也会陪她走一遭。 这般重大的决定,她怎能瞒着他。 打定主意之后,推门而出,一开门,就看到一道白衣身影立在殿外。 衣袂飘飘,清寂无尘。 第一百四十七章 心脉衰竭 沉朱调整了一下心态,朝他走去:“凤止,来了为何不派人通传?” 他偏头看她,凤眸似笑而非笑:“阿朱,何时本君见你,都需派人通传了。” 她敏锐地注意到自他眼底浮出的冰冷,顿了顿,问他:“你生气了?” 他语气清淡:“阿朱不打算解释吗。” 她沉默片刻,道:“其实我被……” 我被浮渊下了蛊,无法与你太亲近,否则,便会受蛊虫噬心,生不如死。 这番话刚在心头掠过,噬心的疼痛便蓦地夺去神智,掩在袖中的手攥紧,极力调匀呼吸,道:“……被诸多杂事烦扰,所以有些没有心情。你若是嫌闷,可召夜来陪你下下棋。” 凤止不知的是,她虽避着他,每日却都要召来成碧问一问他的起居。他何时起床,何时就寝,今日心情如何,晚上睡得好不好……这些问题让成碧倍感压力:“帝君,我又不是凤止上神肚子里的虫,他老人家心情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我怎么能知道?” 沉朱把手放在她的肩头,一本正经地开导她:“从相学上说,若一个人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定然心情愉快,睡眠质量也好,可若他愁云密布、眉头紧锁,多半是有不顺心之事。你虽不是他肚子里的虫,察言观色总是会的吧?” 成碧表示察别人的颜观别人的色是挺容易的,可是凤止上神着实难以捉摸,忍不住道:“所以,帝君这般关心凤止上神,为何还将他老人家晾着?” 沉朱面不改色,道:“本神忙。” 成碧的眼角抽了抽,眉头却忍不住皱起,问她:“帝君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啊?” 沉朱咳了一声,道:“本神能有什么难言之隐,下去吧,本神想静一静。” 成碧不知,她每日临睡前,都会到凤止住的别院外站一站,虽只是一墙之隔,于她而言却隔着千山万水。 虽然不止一次地尝试以神力将蛊虫逼出来,可是每次动了那个念头,蛊虫的噬咬便会让她痛不欲生,非但如此,还要承受来自浮渊的嘲笑挖苦,那感觉实在称不上美妙。 这并不是最痛苦的事,最痛苦的事在于,她本不是拐弯抹角的性子,却有很多话都不能说。 浮渊放她回来,特意告知她引魂灯一事,将她置于两难之境,实则是想利用她对墨珩的私心,扰乱六界秩序。 扰乱六界,她不愿意,明知有办法救墨珩,为了六界苍生放弃,她也不愿意。遇上这般难以取舍之事,她,岂止是乱了方寸。 有好几次,她都忍不住对凤止和盘托出,可是她害怕,因为她深知,就算前方是万劫不复,他也一定会陪她跳下去。她不怕他与自己一起受千夫所指,因为她知道他不在乎,她只是怕自己的私心会害了他。 她已失去墨珩,不能再冒着失去凤止的危险…… 无论是坦诚告诉他,还是自己面对,都是自私。 心里万般滋味,面上却微澜不兴,大约是同凤止在一起久了,她竟也学会了隐藏情绪,而且丝毫也没有让他瞧出来。只觉得他凉凉的目光落到身上,让她如芒刺在背,不由自主地避开他的目光。 凤止望了她半晌,缓缓开口:“阿朱,不论你想做什么,本君都会陪你。” 沉朱为此话有一瞬的失神,笼在心头的阴云却缓缓散开,她没有料到,让她连日来无法安枕的问题,就这般在他简单的一句话里有了笃定的答案。 无论做什么,她都想同他在一起。 熟料,不等她开口,就听落到头顶的嗓音沉了几分:“可是,取上古四件神器,炼化至阳之火,本君却不同意。” 她猛然抬头,瞪大眼睛看着他,眼底渐渐染上阴霾:“是白泽告诉你的?” 他看着她,唇角微微上翘,眼底却没有一点笑意:“有些事,本君若想知道,又何需透过白泽?” 只要翻一翻经她手的那些古籍,何愁猜不出她到底想做什么。他只是,不愿亲自找她确认罢了。 “阿朱,若本君不提,你还打算隐瞒本君多久?” 她却似更加关心另外一个问题,沉着眼看他:“凤止,你方才说,你不同意。”呼吸略有些仓惶,问他,“为什么?” 他没有漏掉她眼底的敌意,神色渐冷:“皓月枪,碧落伞,定海珠,凤血玉。若你想要,本君都可以替你取来。” 沉*了一会儿,眼眶渐渐变红:“那又为何说你不同意?” 他问她:“你可曾想过,取这四物,面临的变数究竟几何?能否顺利取来,是变数,取来之后,炼不炼得出至阳之火,亦是变数,即使成功炼化,顺利从冥王手中借来引魂灯,能不能引回墨珩消散的魂魄,更是变数中的变数。” 这般多的变数,是他平生所少见,即使他清楚地知道,若是当真到了那个关头,他一定会与她共同进退,可是在她一意孤行之前,他总要试着阻止她。 “你说,此事有这般多的变数,本君又为何同意?” 沉朱身形一晃,凤止的这番话,无异于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立刻便是彻骨的冰冷。 他说的每一个变数,她岂能没有考虑,她只是不在乎罢了,即使只有微小的希望,她都要试一试。 墨珩本可遁世,却在华阳宫中陪伴她九千多年,九千年来,他就是她的一切。 凤止的这番话,让她身子重重一晃,双唇抿成一条线,心口竟比蛊虫噬咬还要疼。 凤止见她表情,知道自己把话说的太重,朝她伸出手去,却被她避开,听她道:“是,此事的确有很多变数,可是,有变数也意味着尚有翻盘的余地,我怎能不试一试,就接受眼下的定局?何况,这局棋定的不是输赢,而是墨珩的生死。凤止,你不知道,看到墨珩冷冰冰地躺在棺木里,我有多难过。” 这是她这些天来,第一次正面提及墨珩的死,凤止虽然心疼,却也感到宽慰,借这个机会逼她说出来,总好过她一直憋在心里。 修长的手从半空收回,在身下合拢,狠心道:“阿朱,墨珩早在百年前便已回归千神冢,只是你偏执地以为他还能回来罢了。” 闻言,少女眼中登时蓄满水泽,硬生生将眼泪忍回去,脸上浮起一层浅浅的冷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凤止道:“本君的意思是,至今还没有谁可以从千神冢回来。墨珩,也不例外。” 少女的目光虚了虚,眼泪不受控地顺着脸颊滚落:“住口。”胡乱抹一把泪,看着面前雾蒙蒙的人影,“凤止,你不过是想说服我,不想让我冒险罢了。”虽极力隐忍,却还是浑身颤抖,“可我心意已决,无需你的同意。” 她说罢就往后退去,若是继续留在这里,只怕会同他吵架。 虽然之道他有他的立场,可是,还是会忍不住厌恶说出那番话的他。他实在是,太可恶了。 刚转过身,就听他道:“站住。” 她不理他,继续朝前走,听他声音幽凉:“你再走,本君可就过去了。” 她闻言之后眉眼一沉,欲捏个遁逃咒,却忘了自己的身体受浮渊重创,尚未完全恢复,一个最基本的咒术,竟念了许久都未成功,正在尝试,却有一道神力加到她身上,立刻便封住了她的所有行动。她眼睛立刻又红了一圈:“凤止,把咒解了!” 凤止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身后,衣袖一抬,就将她揽入怀中。 虽然加诸在她身上的咒术立刻松开,她却反而被固定得更牢,心口的疼痛尖锐地向外扩张,让她痛得快要晕过去。凤止却对此浑然无觉,只当她身体的颤抖是因为适才过于激动。 就听她在怀中涩然开口:“凤止,若我当真要为了墨珩与整个六界为敌,你会来阻止我吗?” 他道:“会。” 她沉默片刻,声音微苦:“也是呢。” 他的声音很轻:“阿朱,你与墨珩感情深厚,想要为救他冒险,本君理解。可是,若你将自己的命看得重于墨珩的命,本君不答应。”将她越箍越紧,灼热气息落到她头顶,“本君又怎能答应。” 她放弃所有挣扎,无力地靠在他怀中,疲惫地唤他的名字:“凤止……” 他的吻落入她的颈间,气息凌乱而粗重,噬心的疼痛让沉朱的呼吸顿时重了重,凤止看不到她的表情,身体因她的反应更受刺激。揽了她的腰,转瞬便落入房间之中。 将少女轻放到床上,垂目望着她。原本插于发间的墨簪掉落在地,三千青丝凌乱铺开,一张清秀的脸无比苍白,却又无比动人。 她身上的衣袍已被他弄得凌乱不堪,脖颈间还残留有斑斑红痕,他的眸色深了深,直接捏咒移去了她身上的衣服,俯身压了下去…… 沉朱在一下更比一下难忍的噬心痛苦中,总算明白,何谓抵死缠绵。 待一场欢爱结束,她才终于抵挡不住,在他怀中晕了过去。 凤止直到此刻才察觉出不对,低低唤道:“阿朱。” 唤了几声都没得到回应,忙去探她脉搏,片刻后,瞳孔蓦地一收。 到底发生了什么,竟令她的心脉衰竭至此? 小心翼翼将她揽于臂弯之中,听她口中发出一声嘤咛,垂目看向怀中少女,见她眉头紧蹙,印堂处有黑气萦绕。 凤止额上汗水淋漓,身子却冰冷彻骨。 她中的是噬心蛊。 他竟然……未能发现。 第一百四十八章 离开崆峒 沉朱中的是噬心蛊。 此蛊共有雌雄两只毒虫,雌虫以雄虫的精血喂养,所有的行动都受雄虫的操控,想要杀死它,也必须先找到雄虫。雌虫的体内喂有剧毒,若是还未杀死雄虫便动了它,它的宿主会立刻毒发身亡。当然,雄虫的宿主也会同时毒发。 浮渊为了控制沉朱,竟将这般危险的蛊种入自己体内。 此举意味着,最后的最后,要么他死,要么,他与她一起死。 凤止的脸色苍白而冷凝,浮渊,你当真是个疯子。 沉朱气若游丝地躺在凤止怀中,听到脑中响起男子低冷的嗓音:“宁愿心脉被蛊虫咬断,也要贪图片刻的欢愉,我该说你痴,还是该说你蠢?” 沉朱以仅剩的清明缓缓问他:“你告诉我,贪图短暂的欢愉,有何不可?” 适时,男子立于雾隐山巅,衣袍和长发被风吹得凌乱,少女的心情直抵心间,那般热烈绝望的爱意,仿佛要将他冰冻数千年的心彻底融化。 精致的脸上覆满冰霜,片刻之后,忽然低低笑出声来:“阿朱,你那般爱他,他又是怎么对你的?你竟还奢望他能替你救墨珩,何等愚蠢。” 少女的心情因此话大为动摇,冷冷道:“墨珩,我会自己救。” 桃花眼眯起,凉凉问她:“可他若阻止你呢?” 她评价:“多管闲事。浮渊,此乃我与凤止之事,与你无干。”话刚说完,体内蛊虫便突然躁动,好似是感受到了来自主人的愤怒。 沉朱立刻痛出声来,对浮渊道:“住……快住手。” 她要……受不了了。 男子冷冷道:“住手?好啊。”艳若桃花的薄唇间吐出两个字,“求我。” 沉朱果断拒绝:“不可能。” 华阳宫的寝殿中,少女突然痛苦地蜷起身子,呼吸比方才还要凌乱,怀抱她的青年,汗水已沾湿额发,他将她紧紧搂住,一声声唤她的名字:“阿朱……”唤了许久,也不能将她的神智唤回,语气沉沉,道,“浮渊,速速住手,你要什么,本君都可答应。放了阿朱。” 怀中少女不再挣扎,眼睛突然睁开,只不过,此刻的她眼神涣散,眸中蔓延开一整片浑浊虚无。 凤止沉声:“浮渊,你对阿朱做了什么?” 桃花眸中渐渐被幽深占据,古玉般的眸子,此刻突然多了些魅惑味道。少女朝他扬了扬唇角,开口:“我能对她做甚?”语气里带着一抹玩味,“你适才将她折腾了那么久,我也不过是暂时让她睡上一觉。” 凤止眸中袭上凛冽的冷意,唤他:“浮渊。” “她”朝他笑得暧昧:“凤皇打算抱着我多久?” 目光落到他微敞的胸膛上,眼中的玩味之色更浓。 凤止的手一顿,将“她”松开,“她”的眸子眯了眯,慵懒地将凌乱的衣袍拉起,斥着脚跳到地上,开始活动手脚,以适应现在这个身体,待活动完毕,再回过头,书生模样的青年已衣着整齐地立在自己身后,风华浸远,温润无双。 “她”打量他一眼,评价:“呵,凤皇当真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衣冠禽兽。” 凤止不理会他的贬损,冷冷淡淡地看着“她”,分明顶着同样的脸,与之前古朴张扬的少女却判若两人。此时的“她”慵懒邪魅,眉间都是清冷的傲气。 “她”看他一眼,懒懒道:“你放心,我只是借阿朱的身体与你说句话,不会占据她太久。”若一直占着她的身体,他的本体怕会有危险。 浮渊说着,捞起妆台上的铜镜,将镜中少女的模样望了望,幽幽问他:“凤皇,你可是喜欢这张脸?” 凤止的眸中没有任何迟疑:“自然喜欢。” “她”顿了一下,继续问他:“那这副身体呢?” 凤止仍答:“喜欢。” 浮渊冷笑:“不愧是凤皇,就连耽于皮相一事,都能承认得这般坦诚。”行到他身边,挑起他的下巴,蛊惑一般道,“就算这副身体里不是她,也喜欢吗?” 男子往后退了退,避开“她”的手,问“她”:“浮渊,你要如何才肯解了阿朱身上的虫蛊?” “她”收手回去,理了理衣袖:“除非我死,此蛊无从解起。”冷漠地看着他,“若想救她,就杀了我。” 凤止身上气息渐渐凛然,无风自浮的白袍染上肃杀冷意:“你莫不是以为,本君不敢杀你?” 浮渊满脸轻松:“杀了我,你便不怕你的阿朱伤心?” “杀了你,阿朱会伤心,可是不杀你,你却会伤害阿朱。浮渊,本君宁愿她恨我,也不愿她受到伤害。”神威充斥整个大殿,冷漠的声音自白衣上神的口中发出,“你若惜命,就离她远远的。” 浮渊突然放声大笑,提醒他:“凤皇,你莫不是忘了,如今,她的性命在我手上。我想杀她,就如同捏死一只蝼蚁般,易如反掌。”冷冷逼视着他,“该离她远远的人,是你才对。” 凤止望着他:“若本君不愿意呢?” “她”笑若桃花:“那我便让她尝尝,百蛊噬心是什么滋味。”理着衣袖抬头,“反正,只要不折腾死她,她便还能为我所用。” 凤止的瞳孔为此话一缩,原本还有所克制的杀气,瞬间便蔓延至云初殿的每一个角落,雕梁画栋慑服于巨大的神威,发出轻微的哀鸣。 成碧匆匆赶来,看到青年与少女正在对峙,心头不由得一顿。 “上神,帝君,你们……怎么了?” 凤止上神,竟然对帝君起了杀心。 凤眸瞥了小女官一眼,冷冷命令:“成碧,退下。” 成碧还不曾见过凤止如此神情,浑身的血都凝了凝,再看亭亭立在那里的少女,心头更是重重一动。那里的人,不是帝君。 只听“少女”勾唇,笑得迷惑人心:“凤皇,只要你离开崆峒,我便暂时不动她,也不会再利用蛊虫探知她的想法。这个交易,于你而言,可还划算?”声音上扬了一个调,语调有些危险,“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好好与她告个别,本神对你,也算仁至义尽。” 成碧还在揣摩此话的含义,就见少女眼神空了空,身子蓦地朝前倒去。 她惊呼一声:“帝君!”还未上前,少女的身子便稳稳落入白衣青年的怀中。 她顿下脚,望着沉默立在那里的青年,突然觉得那个背影有些莫名的冷清。迟疑着上前,问他:“上神,方才那是……” 他抱着她走到床边,放下之后,理了理她的额发,口中吐出一个名字:“浮渊。” 成碧为这个名字心口一紧,神色缓缓凝重。 凤止的口吻温淡如水,听不出任何情绪:“阿朱中了他的噬心蛊,若想取出蛊虫,只能杀了他。否则,便会受蛊虫噬心之苦。” 成碧身子晃了晃:“帝君她……”心疼地看着卧床的少女,担心地问他,“上神,帝君她,不会有事吧?” 半晌,听凤止开口:“本君离开崆峒,她便不会有事。” 成碧的手为此话攥得紧了紧,凤止上神在这里,还能护着帝君,若他不在……她不敢想下去,慌忙转身:“上神莫急,我去找白泽神君想办法!” 她匆匆离开殿宇,凤止却仿若未觉。 他专注地望着少女的模样,轻轻捞起她的手,放至自己脸侧,低叹一声:“阿朱,你怎能让本君如此进退两难?” 闭目片刻,感觉到贴在自己脸上的手轻微动了那么一下,才缓缓睁开眼睛,少女的那双古玉般的眸,正茫然地望着他。 凤止隐去眸中情绪,柔声问她:“睡饱了么。” 她撑着额头起身,凌乱长发漫不经心落至枕上,开口:“凤止,我好像睡了很久。” 凤止手落到她的头顶,拍了拍:“不过小半个时辰,阿朱,你其实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她闻言,拉着他的衣袖,道:“那你就陪我躺一躺。” 他望了她片刻,神色暖了暖:“好。”俯身脱下软靴,褪了外袍,掀开被子坐入被窝,将她往胸前一捞,道,“睡吧,本君在这里陪着你。” 温软的身子贴上他胸膛,清浅鼻息一下下落至亵衣上,他却丝毫也没有别的念头,感受着她的温度,觉得这样便很好,很好很好。 隔了一会儿,他开口:“阿朱,本君或许要离开几日。” 沉朱默了片刻,道:“回凤族吗?” 凤止道:“嗯。” 沉朱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窝好,没有挽留:“何时出发?” 凤止道:“今日。” 沉朱没有睁眼,轻道:“让夜来送你。” 他抬起手,漫不经心地理了理她的乱发,温声道:“也好。”手滑落到她身下,找到她微微颤抖的手,紧紧握住,“阿朱,不要害怕。” 浮渊占据她身体时,她其实醒着,他们说的话,她也听得一字不差。虽然极力表现得若无其事,却还是忍不住颤抖。 凤止手掌的温度将她的所有情绪都抚平。她定了定神,告诉自己,沉朱,不过是暂时分开,又不是天人永隔,有何可怕的? 缓缓回握他,道:“嗯。” 第一百四十九章 阿朱是在防备本君啊 云初殿的红木窗畔,少女素衣散发,负手而立,她的目光落在不知名的地方,眼底一片寂静苍凉。 不知何时,身后响起沉稳的脚步声,她微微转眸,目光落到那道在自己身后停下的青色身影上,问他:“凤止走了吗。” 青衣神君点点头:“上神已离开太虚境。” 夜来说罢,盯着沉朱猛瞧。凤止离开华阳宫,她没有去送,而是独自在这里发呆,实在是有些让人担心。 她却神色淡淡,眼底无甚情绪:“夜来,这般看着本神作甚?”瞧出他眼中的忧色,眼角一挑问他,“可是因为百翎也同凤止一道走了,你舍不得?听成碧说,本神不在的这些日子,你与她往来颇多,凤仪来华阳宫要人,你替她挡了多次。”饶有兴趣地评价,“倒是甚少见你对哪个姑娘如此上心。” 听到她的玩笑语气,夜来微怔,见她神态轻松,不似作伪,也缓缓舒展了眉头:“帝君说笑。百翎女君是华阳宫之客,属下对她照拂,也不过是尽地主之谊。” 沉朱随意摆一摆手,道:“这些官话,在本神面前还是能省则省。”抬起下巴望着他,“寻常的姑娘你连正眼都不会看,你敢说你不欣赏她?” 夜来顿了顿,道:“百翎女君的确是……”想了想,道,”女中豪杰。”不欲多说这个话题,问她,“帝君,日后你有何打算?” 墨珩本有遗命,让他们在他仙逝以后,立刻将他的遗体付之一炬,这样的安排对沉朱而言自然残忍,他怀着私心,排除众议,将墨珩的遗体暂时封在玄冰棺中,等待沉朱归来。 他至今不知,此举究竟是对,还是错。 他本打算,待她自混沌钟回归,便将墨珩仙逝之事告知于她,届时再由她主持墨珩的葬礼。谁料时隔百年,他却发现这件事更加难以启齿。最终,她还是因特殊的情由知晓此事,如今,她究竟打算何去何从? 夜来眼中的情绪渐渐复杂。 沉朱却很冷静:“夜来,从今日起,华阳宫事务由你来主持。”说着,便自手中化出一样东西,朝他怀中丢去。 他慌忙将她抛来的物件接入怀中,看清之后,神色陡然一变。 青白玉玺,印台周边刻勾连雷纹,钮上的螭龙匍匐于云海之间,傲视万物,此印他虽第一次得见,却清楚地知道——这是崆峒的帝印。 他神色惊讶:“帝君,为何……” 沉朱的语气似在抱怨,眸中的黯然却难以掩饰:“墨珩百年前削去我的储君之位,却又托成碧将此物交给我,当真是自相矛盾。”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苦笑,小声喃喃,“他难不成以为,有这枚帝印在握,我便能名正言顺地执掌华阳宫吗……”言罢,眼中情绪隐去,对夜来道,“帝印暂交你保管,若有需要,你可凭它代行本神之职。” 夜来神色凝重地问她:“帝君将帝印交给属下,是打算出远门吗?” 她轻轻抚平衣袖上的褶,似是漫不经心地抬头,道:“本神?本神要开启盘古轮,只怕,会有很长时间都不在华阳宫。” 夜来的眼睛兀然睁大。 盘古轮与轮回道一样,是历劫与化劫之处,只不过,所有的神仙都可通过轮回道下凡尘渡劫,盘古轮却只有上神才有资格开启。当年,帝尚自盘古轮中历劫归来,神力提升数十倍不止,不久就顺理成章地晋位天帝——盘古轮中的功劫造化之大,由此事足以见得。 沉朱一出生即是上神之位,是世间少有能够开启盘古轮的人,她从前一直没有动过入内历劫的念头,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如今,她却不能继续优哉游哉,什么事也不做。 她好歹,也是崆峒的帝君。 夜来握住帝印的手紧了紧:“帝君,你可想好?” 在盘古轮中就算历劫失败,也只是打回本来的修为,所以,他并不需担心她的安危,只是,她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 她朝他点头,眼中没有任何迟疑:“在本神回来之前,派人守好墨珩的棺木,不可有任何差池。” 夜来垂头,只觉得手中帝印如有千钧之重,片刻后,抬头望她:“属下明白。帝君放心。” 沉朱也不再多说废话,朝前方抬起一只手,阖上眼睛念出诀语。 精纯的神力自她掌心缓慢扩散,片刻后,神力突然大盛,在她的面前,赫然出现一个旋转的金轮。 夜来退至一侧,望着立在盘古轮前的少女。肃穆亘古的神力将她的衣袖托举而起,让她的容颜也染上肃穆和亘古之色。 她顿了顿,抬脚走入盘古轮中。 夜来望着少女的身形消失,又立了片刻,才抬脚离开此地。 白泽与成碧得知此事之后,双双沉默,良久,小女官才摸了摸下巴,道:“帝君暂时离开六界,也好。” 起码,不必担心她会为了墨珩上神乱来。饶是爱乱来的帝君,恐怕也知道以她此时的能耐,别说妖皇了,就连他座下的妖君都不一定能轻松打过。更何况,她要对付的不光是妖皇,还有天帝。 成碧继续道:“凤止上神不在,我还怕帝君会受相思之苦,毕竟这相思之苦啊,特别催人心肝。”把脸转向夜来,“夜来神君,你说是不是?” 夜来默了默,道:“本神从何得知?” 成碧眯了眯眼睛:“夜来神君此时感觉不到,过几日就感觉到了。”又重复了一遍方才那个结论,“所以,帝君能给自己找个事做,还是挺好的,二位神君不必担心。” 在夜来听来,她的这句话更像是在安慰她自己。 数日之后,远在离凰山的凤止,亦通过成碧的书信得知此事,百翎立在他身后淡淡开口:“君上,沉朱上神入盘古轮渡劫,不在六界,可趁现在毁去墨珩上神的尸身,如此一来,再取引魂灯也无济于事。” 凤止握住书信的手却缓缓放下,对她的提议不置可否。 百翎继续:“君上若是害怕沉朱上神会怨恨君上,可将此事交给百翎安排,百翎保证做得干净利落。” 凤止唇角勾了勾,笑意寥落:“百翎,信上说阿朱临入盘古轮前,吩咐夜来重兵看守墨珩的棺木,阿朱她……是在防备本君啊。” 【以下重复字数是为了凑全勤(差一千字就扣72呜呜呜,好几天就白码了),我一会儿码完了就补上来,请亲们谅解,这章免费。】 盘古轮与轮回道一样,是历劫与化劫之处,只不过,所有的神仙都可通过轮回道下凡尘渡劫,盘古轮却只有上神才有资格开启。当年,帝尚自盘古轮中历劫归来,神力提升数十倍不止,不久就顺理成章地晋位天帝——盘古轮中的功劫造化之大,由此事足以见得。 沉朱一出生即是上神之位,是世间少有能够开启盘古轮的人,她从前一直没有动过入内历劫的念头,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如今,她却不能继续优哉游哉,什么事也不做。 她好歹,也是崆峒的帝君。 夜来握住帝印的手紧了紧:“帝君,你可想好?” 在盘古轮中就算历劫失败,也只是打回本来的修为,所以,他并不需担心她的安危,只是,她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 她朝他点头,眼中没有任何迟疑:“在本神回来之前,派人守好墨珩的棺木,不可有任何差池。” 夜来垂头,只觉得手中帝印如有千钧之重,片刻后,抬头望她:“属下明白。帝君放心。” 沉朱也不再多说废话,朝前方抬起一只手,阖上眼睛念出诀语。 精纯的神力自她掌心缓慢扩散,片刻后,神力突然大盛,在她的面前,赫然出现一个旋转的金轮。 夜来退至一侧,望着立在盘古轮前的少女。肃穆亘古的神力将她的衣袖托举而起,让她的容颜也染上肃穆和亘古之色。 她顿了顿,抬脚走入盘古轮中。 夜来望着少女的身形消失,又立了片刻,才抬脚离开此地。 白泽与成碧得知此事之后,双双沉默,良久,小女官才摸了摸下巴,道:“帝君暂时离开六界,也好。” 起码,不必担心她会为了墨珩上神乱来。饶是爱乱来的帝君,恐怕也知道以她此时的能耐,别说妖皇了,就连他座下的妖君都不一定能轻松打过。更何况,她要对付的不光是妖皇,还有天帝。 成碧继续道:“凤止上神不在,我还怕帝君会受相思之苦,毕竟这相思之苦啊,特别催人心肝。”把脸转向夜来,“夜来神君,你说是不是?” 夜来默了默,道:“本神从何得知?” 成碧眯了眯眼睛:“夜来神君此时感觉不到,过几日就感觉到了。”又重复了一遍方才那个结论,“所以,帝君能给自己找个事做,还是挺好的,二位神君不必担心。” 在夜来听来,她的这句话更像是在安慰她自己。 数日之后,远在离凰山的凤止,亦通过成碧的书信得知此事,百翎立在他身后淡淡开口:“君上,沉朱上神入盘古轮渡劫,不在六界,可趁现在毁去墨珩上神的尸身,如此一来,再取引魂灯也无济于事。” 凤止握住书信的手却缓缓放下,对她的提议不置可否。 百翎继续:“君上若是害怕沉朱上神会怨恨君上,可将此事交给百翎安排,百翎保证做得干净利落。” 凤止唇角勾了勾:“百翎,本君。阿朱最防备的便是本君。” 第一百五十章 有何不可? 炼化至阳之火的其余三物,都不可急于去取,只有凤血玉无关六界的存亡,可以不必顾虑。虽说暂时将其留在清染宫也无妨,可是为了避免中途再生变数,还是尽快取来比较稳妥。 难办的是,他想要,东西的主人却不愿给。 锦婳自然不愿给。她凭什么给? “本君想借凤血玉一用。” 听完凤止的来意,她的眉眼微沉:“凤血玉的确是由锦婳代为保管,若是追本溯源,此物也可算作凤族之物。只不过炼化此物的人,生前因种种缘由曾立誓死生不回凤族。”声音清越动听,眼中有遗憾之色,“尊上欲借此物,还请恕锦婳顾念先人遗志,难以从命。” 这席话说得委婉而妥帖,表达的意思很明白:不借。 凤止听后也不恼,问她:“可若本君一定要借呢?” 锦婳听出他语气里的威胁意味,却大无畏地看着他:“尊上若要强抢,锦婳自然无话可说。”眯了眯眼睛,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笑意,“在尊上那里,锦婳又不是没有吃过苦头?” 恋慕他的时候,她不惜放下身段追他下凡,证明她爱得执着,后来知道他心系别人,她便再没有主动招惹过他,证明她放手得洒脱。该经历的都经历了,她还怕他做什么? 凤止一笑:“公主是在怨本君吗。” 那一笑略有些晃眼,锦婳神情一顿,微微错开眼光,道:“岂敢。” 凤止却仿佛没注意到她对自己的回避,目光仍然定在她的脸上:“此物对本君很重要,否则,本君也不会亲自跑一趟。”灼灼地注视着她,问道,“不知公主如何才肯割爱?只要是凤止能力范围之内的事,公主都可以提。” 锦婳闻言,神色变了几变,唇角忽然勾起一抹莫名笑意:“为了凤血玉,尊上竟轻易许下如此重诺,不知尊上借凤血玉,究竟意欲何为?” 凤止声色清淡:“这便是本君自己的事了。” 锦婳理着袍袖:“以凤血玉换上神一个承诺,的确划算。”目光凉了凉,“可是,若锦婳提的要求,尊上做不到呢?” 凤止眉眼轻抬:“比如?” 锦婳逼视着他:“比如,上神可愿娶我?” 一句话,问得凤止默在那里,锦婳的脸上刚刚为他的反应浮出冷笑,就听他清淡道:“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 这四个字,仿佛轻得没有重量,却又好似重若千钧。若是从前的她,定会为此四字欣喜若狂,可是,如今听到这句话,却只是觉得讽刺。当年,她为他那般痴狂,却换不来他多看自己一眼,如今,他却愿意为了一枚凤血玉娶她。简直讽刺。 他的唇角仍勾着轻浅的弧度,重复一遍方才的话:“若公主想要与凤止的夫妻之名,又有何不可?” 她想要那个名分,他给她就是。事到如今,他有什么是不能舍的? 他说罢,笑着抿了口茶,不再说话。许下这样重大的承诺,他却仍是那副不温不淡的样子。 锦婳心头大乱,握紧指尖,问他:“尊上竟舍得负了沉朱上神吗……” 凤止望着茶盏,没有多解释,只道:“本君顾不得那么多。” 如今的他,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锦婳蓦地起身,神色凛然:“尊上请回吧,凤血玉是先人遗物,锦婳委实做不得主。” 被请出清染宫的凤止独自立了一会儿,霞光之中,那张脸美得不像话。 取凤血玉,他并不介意用强硬的手段,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伤她性命。何况,此时的他连凤血玉被她藏在何处,都还没有头绪。以锦婳那般刚烈冷傲的性子,日后免不得多跑几趟清染宫…… 凤止打定了主意,化为一道金光,朝雾隐山的方向而去。 落入山中之后,改为步行。山中灵力遍布,煞气蒸腾,一步不慎,就会困在阵法之中。看来,此地的主人为了阻拦山外来客颇费了一番功夫。不过,凤止却神色轻松地避开所有机关,快行到宅邸时,步伐却滞了滞,垂目望向脚下所踩青石,发出极轻的一声:“糟了呢。” 设在这里的阵法被触动,一具具魔物自泥土中爬出,朝他逼了过来。 望着那因阵法的触动而苏醒的不祥之物,凤止唇畔的弧度微微一敛,却不避不闪,抬起右手,淡淡唤道,“止水。” 随着他话音落下,突有嗡鸣之声响彻四方,周遭草木为之一颤。 有道凌冽的清气划破长空,以雷霆之势闯入困住他的魔阵中,所过之处,皆响起魔物的嘶叫之声,无数断臂断首,如雨点一般滚落在地,片刻的功夫,整个阵中除了立在那里的男子之外,便再无别的活物。唔,那些受召唤醒来的东西本也称不上活物。 衣袖被风轻轻撩起,男子的手上多出一把巨大的剑。 止水一出,魔物焉存? 他本没打算这么早就用上止水,可是,今日他要速战速决。 不理会那些滚落于脚下的断头断臂,凤止缓缓抬脚,走向前方的宅邸。魔物黑红色的血撒了满地,他身上的那袭白衣却依然整洁如新。 能够感觉到面前这重淡墨色的结界,正在以极大的力量拒绝外人的接近。凤止的黑眸里却波澜不惊,仿似藏着比这重结界更加冷漠浩瀚的神力。 手中巨剑在空中一挥,结界便被划开一个口子,他收了神剑,迈步向内走去。 行入宅邸,他声色平静地开口:“浮渊,本君来与你做个了断。” 他要趁阿朱不在,除去这个障碍。 不过,由于适才那重结界破得过于轻松,他已隐约有所预感,尽管察觉到主人有可能不在,却还是推开每一个房间查看。 从最后一个空房间退出来,男子语气微沉:“浮渊,今日你逃过一劫,日后,可没有这般好的运气。” 有风拂过,将他的声音揉碎:“你最好,不要再出现在阿朱面前。” 此时的沉朱,正在盘古轮中经历一轮又一轮的功劫,此间的轮回短则几载,多则百载,与凡间轮回并无什么不同,只不过,轮回中的命格全由自己所造,不必经过司命神君的那杆笔。 这世间,又有谁敢书写上神的命格? 在盘古轮中,沉朱既经历过农家女的平淡无味,也经历过开国女帝的波澜壮阔。身份跨度巨大,命中的灾劫也各有千秋。每次跨入轮回,她都会忘却前尘,可是托福于骨子里不服输的个性,一轮又一轮的劫数,不过是一级又一级的台阶。若能走到顶峰,便能傲视万物。 她早已位极六界,所需要的并不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她只是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不依靠别人的保护也能够安身立命。她希望她的子民能够无忧无惧,也希望崆峒的神威可以延绵千万载。 她希望,墨珩能够从那个冷冰冰的地方回来。为此,她必须变得更加强大。 七百年后。 成碧一大早,照例来云初殿上打扫卫生,望着空空如也的寝殿,已没有最开始那种空落落的感觉。不知何时,她竟已习惯帝君不在的日子,甚至已经开始对她的归来不抱任何期待。 从她被墨珩捡回华阳宫以来,沉朱还从来没有离开这么久过,将刚刚擦拭过的花瓶放回原处。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过头,看着白发神君棱角分明的脸,杏眼一弯:“白泽神君。” 白泽环视四下,道:“沉朱还未回来吗。” 这句话不是个疑问句,而是个肯定句。 成碧拢了拢衣袖,道:“是啊。” 白泽默默走到她身边,听她漫不经心似的开口:“七百年了呢。” 他拿起那个刚刚被她放回去的花瓶,道:“唔,七百年了呢。” 成碧问他:“白泽神君,你也是上神之位,是不是可以进入盘古轮中,把帝君带回来?” 白泽道:“沉朱会不开心。” 成碧叹一口气,道:“也对。”又道,“最近夜来神君在做什么?已经有几日不曾见过他了。” 白泽道:“夜来去了魔界,后日才能回来。” 成碧揉了揉额角,道:“瞧我这记性。”几个月前,有大批魔兽在太虚境的边境集结,冲撞崆峒结界,致使结界严重受损,夜来以沉朱的名义向魔君去了几封书信,都没有得到回应,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只好亲自跑一趟魔界,向魔君讨个说法。 “帝君不在,最近的魔界,愈发猖狂了呢。” 成碧叹罢,转身道:“我去看看墨珩上神。” 白泽跟上去,道:“吾也同去。” 二人结伴行到观星殿前,成碧的脚步立刻加快,这七百年间,观星殿前一向有重兵把守,可是今日,殿前竟空无一人,她眉眼不禁一沉:“今日是谁当值?夜来神君不在,便可玩忽职守吗?” 不过转念又想,守卫消失得这般整齐,委实不大像是集体玩忽职守,而像是被谁撤去的。 白泽道:“进去看看。” 二人匆匆上殿,却为那个立在棺木前的身影顿在原地。 立在那里的少女,身上是一袭墨色的长袍,青丝静静垂落腰间,浑身散发出一种沉静古老的气质。 第一百五十一章 凤止这家伙 “帝君?”成碧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试探着唤道。 她的语气小心翼翼,生怕此时立在那里的只是一个幻影。然而,对方却偏过头来望着她,眼眸漆黑深邃:“成碧,本神回来了。” 成碧又恍惚了一阵,才终于喜极而泣,朝那道人影奔过去:“果然是帝君,帝君,你总算是回来了呜呜呜……”没有刹住脚,直接扑到了她的怀中。 沉朱的声音有些无奈,问她:“成碧,本神离开了多久,让你如此激动?” 她在盘古轮中历了无数功劫,重回现世,恍如一梦醒来,却是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小女官在她怀中抬起头,撇撇嘴,道:“帝君去了七百年啊。” 她微微一怔,七百年,她竟去了那般久吗。望着面前小女官梨花带雨的脸,柔声道:“好了,莫哭了。” 成碧抹了抹泪,满肚子的话,却突然不知从何说起,这七百年的岁月,实在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沉朱读到她眼中的复杂,也不急着询问,懒懒道:“本神先去清池殿沐浴。” 成碧的脸色恢复常态,只有眼睛微微泛红,抽了抽鼻子,道:“我这就去为帝君备浴汤。” 沉朱对立在一旁的白泽道:“守着观星殿,不要让任何人接近。” 白泽点头,望着她墨色衣摆拂过玉石地面,只觉得那个背影比起七百年前更加挺拔清贵,却又更添了些冷清。 目光落到玄棺中的青年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沉朱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来这里见墨珩,可见墨珩在她的心中,要凌驾于所有人之上。想到这点,总觉得有一些滋味莫名。 云初殿外桃林的青石桌前,刚刚沐浴完的女子轻袍缓带,墨发未束,正撑着脑袋懒懒翻看一本册子,在她的手边还堆着一大摞书简,都是这七百年累积下来的文书。 她看完一本,随手丢到一旁,望向旁边仍然摞得高高的小山,眼角微微抽了抽。 让成碧捡重要的给她看,那丫头是把所有的都给搬过来了吧。 因为看得实在无趣,干脆召了个管事的仙官挑重要的说给她听,仙官禀时,她连连抬手打哈欠,直到说到魔界的动向时,才抬起眼,眸中一片冷然色泽。 “魔君觊觎六界霸权久矣,最近百年,常有魔兽在天脉山附近出没,崆峒结界也接连遇袭。”仙官窥探沉朱的神色,道,“帝君,夜来神君已亲自去魔界交涉,但,魔君若是忌惮太虚境的神威,也不会这般明目张胆……仙魔终有一战,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成碧奉茶而来,仙官的这句话隐隐入耳,目光投向坐在青石桌畔的女子,见她神色端肃,捏住书简的手紧了紧,声音虽然不高,语气却幽凉:“天帝执掌六界这些年,虽未作出什么功绩,却也没有什么大过。就算天族有朝一日失去民心,这六界的帝位,也轮不到他魔君来坐。” 沉朱说着,自石凳上起身,将书简往桌上一扔,道:“执掌六界之人,最重要的便是公正,天帝在位的这些年,虽然乏善可陈,没有一件政绩值得称道,但是六界之内的权势要人,却也没有一个人说他坏话。本神虽然不欣赏天族的做派,却也觉得如今的天帝,比起利欲熏心的魔君来,更适合坐那个帝位。”凉凉道,“不过,那个位子他争就争了,却偏偏欺负到本神的头上,当本神是吃素的吗?” 说这番话时,语气虽然漫不经心,身上却漫出巨大的神威,迫得那个仙官抬不起头来,忙道:“帝君息怒。” 成碧望着她,不禁恍惚。 少女墨色古袍袭身,精致的眉目不怒自威,眉宇间都是凛然浩荡之气,神力好似也比七百年前更加浑厚。 只见她沉着眼立了一会儿,朝那仙官摆了摆衣袖,道:“下去。” 成碧待那仙官走得没影儿,才回神,托着茶盘朝她走过去。 沉朱看到她,一屁股坐回凳上,又恢复了平日里慵懒散淡的模样。适才那一副傲视万物的神态,好似只是一个错觉。 成碧释怀地笑了笑,看来,无论帝君怎么变,骨子里都还是她认识的帝君。在人前还能维持着帝君的风仪,可到了她面前,便又褪了所有的伪装。 沉朱以右手托着半边脸,朝她恹恹开口:“方才的话你听到了?若换作从前,魔君自然没有那个胆量敢与崆峒为敌。”伸手捞了一块茶点放进嘴里,脸颊便微微鼓出一块,“也怪墨珩从前对魔界过于放纵,魔君在背地里搞出的那么多动静,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选择无视,我可没墨珩那般好的脾气。”眸中有精光掠过,“看来,需要想办法震慑一下魔界了……” 成碧递茶给她:“帝君打算怎么做?” 她接过茶水一饮而尽,略作思虑,脸上一派运筹帷幄:“或许,无需特别做什么……” 不等成碧详细,她就转了话题,略有些不自在地问她:“可知道……凤止最近在做什么?” 成碧身子僵了僵。帝君总算忍不住问起凤止上神了吗?咳了一声,应道:“自从上神回了离凰山,便无甚消息,上神他应当……过得很好吧。” 沉朱没有注意到成碧说这句话时的不自然,有些期待地问她:“他可曾……写信给我?” 却见成碧摇头:“没有。”又道,“一封也没有。” 小脸不禁皱了皱:“凤止这家伙。”竟然连一封信都没有,委实冷淡。 成碧道:“帝君不声不响地躲入盘古轮,于凤止上神而言,也相当于七百年毫无音讯。唔,所以,也算是扯平了。” 沉朱眉毛动了动:“那岂能一样?” 成碧好笑地看着她:“怎么不一样?” 沉朱想了想,小脸又皱起来,似也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闷着头不再说话。 成碧在心中叹一口气。她虽远在崆峒,却也有所耳闻,这几百年,凤止上神似乎经常去清染宫走动,也时常被人目击与锦婳公主出双入对。帝君那般骄傲的性子,若是知道此事,定然会心生芥蒂。唔,先不说凤止上神接近锦婳公主是不是别有目的,为了避免横生枝节,还是暂时瞒着帝君比较好。 沉朱又饮了一杯茶,把茶盏放下,起身:“本神出门一趟。” 说着,就化为一道青光,朝太虚海而去。 来至龙柱之处,自掌心化出一道神力,朝头顶送去,在那道神力之下,淡金色的结界徐徐显现,结界之上,古老的神力漫开,悠久苍茫。 不过,沉朱却清楚地察觉,上面的神力早已大不如前。这个结界本就是由墨珩的神力支撑,如今墨珩不在,上面的神力自然一日比一日衰竭。 她神情严肃地行到龙柱底下,闭目,调动本源神力融进去。 体内的神力通过龙柱徐徐注入结界之中。 “崆峒早已是强弩之末,你竟妄想效仿墨珩,以一己之力挽救狂澜吗?” 熟悉的讽刺语调自身后传来,惹她的身子蓦地一僵,忙收回本源神力,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神色凝了凝:“浮渊,你怎么进来的?” 男子一身火红的袍子,眉眼张扬,狭长的眸子微微挑着,朝她走来。 他走得很慢,却一步一莲华,美得不容人逼视:“这六界,有何处是我去不得的?” 沉朱立在那里,冷淡而戒备地看着他:“你来做甚?我警告你,此处是崆峒地界,我虽无自信困住你,却也有办法让你走得不那么轻松。” 他懒懒道:“放心,今日不是来对你做什么的。”随手化出一道神力朝她身上落去,却见她退了两步,以神力挡开他的探测,蹙眉望着他,目光幽沉。 浮渊挑着眉毛看她:“神力倒是大有长进。” 沉朱凉凉道:“休想让我再如之前那般,受你戏弄摆布。” 他唇角勾了勾:“阿朱是忘了体内的蛊虫吗?只要我动一动手指……” 说着,就不怀好意地抬起手,随着他的动作,沉朱的神色立刻一变,极力压下眸中情绪,视死如归地盯着他,道:“当我怕你不成。”话虽如此,手心却微微汗湿。 浮渊盯了她一会儿,淡淡评价:“这个反应,当真无趣。”手收于袖中,闲闲问她,“你打算何时去取引魂灯?” “这是我的事,不需你关心。” 浮渊眯了眯眼:“我只是想提醒你,若取就尽快,小心夜长梦多。” 沉朱道:“你就是来提醒我这个的吗?也太无聊。” 他却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风吹过,人就不见了踪影。 望着空空如也的前方,沉朱理着衣袖,沉吟:“夜长梦多吗。”抬眸时,眼中雾霭散去,目光坚定凛然,“不巧,我并无久耗的打算。” 召来祥云,在太虚海上空转了个圈,并没有回朝华阳宫,而是一路北行,朝妖界万仞山的方向去。 与此同时,离凰山中。 “君上,沉朱上神已自盘古轮历劫归来,方才探得她的气息……”百翎顿了顿,道,“往妖界去了。” 白衣男子微微叹息:“终于还是来了吗。” 百翎建议:“趁沉朱上神还未到万仞山,将她拦下,还来得及。” 凤止却想了想,道:“替本君去紫华山一趟,那丫头就连夜来和白泽都不愿卷入,定然不会向紫月开口。但,取引魂灯的人选,非紫月不可。” 百翎眼睛微微睁大,道:“君上,你……”是打算要帮沉朱上神吗? 他继续:“阿朱取完皓月枪,才会去仙界取碧落伞和凤血玉。”理着衣袖,沉吟,“看来,本君要与那位公主做个了结了。” 百翎眼皮一跳:“君上要去清染宫?不是该去妖界助上神一臂之力吗?” 凤止却一派运筹帷幄:“妖皇不会为难阿朱,本君去了,反而坏事。” 这句话他说得笃定,似有十足的把握,百翎虽然好奇,却没有多问,神色一肃,道:“我这就去紫华山。” 第一百五十二章 本座只问你,愿不愿意 第一百二十章 皓月枪上的妖息太盛,沉朱料想琉光不会一直带在身边,很有可能仍然祭在万仞山,故而在踏入妖界之后,她没有迟疑,径自朝妖界之巅飞去。 刚刚靠近万仞山的上空,就受到巡视的妖君的阻拦。 “前方乃妖界禁地,何人擅闯?速速退下!”为首的妖君望着自天边而来的那道影子,冷冷喊话。隔得远,只见来者单枪匹马,玄墨色衣衫,长发以红色缎带扎起,迎风飞扬,有几分英姿飒爽。 待那个影子飞前,心下微微骇然,竟是个女子。 更让他惊骇的是,自她身上溢出淡漠的神威,竟将他身上的妖息压制。她究竟是……何人? 她却二话不说,就化出一柄长刀,声音不大,却带着凛然威严:“让开,本神赶时间。” 妖君脸色黑了黑,哪里来的丫头,如此狂妄。 废话不说,亦上前迎战。 春水阁内,妖皇琉光正与景焱议事,忽有一名小将狼狈地闯进来:“陛、陛下!有个妖女闯入万仞山禁地,欲夺皓月枪,如今已在封魔殿!” 琉光眯了眯眼睛:“妖女?” 小将悲愤道:“那妖女委实凶残,竟以一人之力斩杀数百头蛮荒妖兽,入万仞山如入无人之境。最可怜的是xx妖君,被卸了手脚不说,脸还被她给划花了……” 眼前不禁浮现出方才的场景。 见xx妖君被那妖女从云头挑落,慌忙过去扶他入怀,道:“xx妖君,你有何遗言,但说无妨?” 结果,对方气若游丝了半晌,道出三个字:“镜……镜子。” 他顿了顿,慌忙化出镜子递给他,以满足他最后的愿望,却见他与镜中人两两相望片刻,两眼一翻,晕死了过去。 xx妖君最看重自己的那张脸,知道自己毁容,难免生无可恋。 小将从悲愤中回过来,对琉光道:“那妖女实力不凡,吓得其他妖君也不敢轻易接近,本欲把守在万仞山外将她困死,结果她……她……” 琉光眯了眯瞳色极淡的妖眸,道:“她怎么了,说下去。” “结果她拔不出皓月枪,就不要脸地抓了几名妖君当人质,还放狠话说会在封魔殿等着陛下,陛下若不亲自去一趟,她就抽了二位妖君的魂魄!” 妖皇闻言,空无的眸中少有的浮出一抹情绪:“妖女吗。” 妖君景焱蹙了蹙眉头:“这样的行事做派,莫非是……” 琉光淡淡道:“除了龙族的丫头,还有谁这般大胆。” 话音刚落,就化为一道红光,离开了春水阁。 小将有些茫然:“龙族?” 身子一抖,那不就是崆峒的小帝君吗?这般想想,她的额间好似的确有个印记很眼熟。作为崆峒的上神,这般招摇地闯入妖界,真的好吗? 景焱正要追上琉光,衣袖却被方才的那个小将扯上,听他正经问道:“景焱妖君,听说崆峒帝君好色淫荡,她……不会是看上咱家陛下了吧。” 景焱默了默,呵斥道:“不要胡说。” 踏上云头之后,却忍不住思虑这件事的可能性。若是果真如此,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毕竟,自家陛下实在是太清心寡欲了。可是,想起外界关于崆峒帝君与凤族上神的那些风传,却又摇了摇头,努力将这个念头甩出脑海。 自家陛下还是继续清心寡欲下去吧,离凰山的那一位实在不好惹。 封魔殿的正中央,一柄长枪岿然立在黑色玄晶砌成的高台上,枪身仿佛有月华浮动。 护在皓月枪周围的结界已被震碎,庞大的威压弥漫在整个大殿。 沉朱坐在高台下的玄晶阶上,眼神比那黑色的玄晶还要漆黑。两名妖君被她以神力凝成的锁链绑在一旁的柱子上,自刚才起就骂声不绝。 正考虑要不要割了他们的舌头,就有一道妖力朝她打来,她敏捷地避开,站定后朝妖力袭来的方向勾了勾唇:“琉光,来的太慢了。”又道,“你的部下实在聒噪。” 封魔殿中极为晦暗,只点着几盏妖灯,将黑暗中身形缓缓勾勒出坚毅的轮廓,男子衣袍繁复,面庞棱角分明,神色极为冷漠。 “丫头,敢单枪匹马闯入妖界,还以本座的部下为质,胆量不小。” “彼此彼此,当年妖皇也独身闯入崆峒,掳走本神座下数名猛将,来而不往非礼也,本神今日便是来还这个大礼的。” 男子眸子眯了眯,凝视着面前的少女。 墨发墨袍,满身清冷。 那两名倒霉催被挟持的妖君见到琉光,争先恐后道:“陛下,她要盗取皓月枪,还打伤我方数名妖君,陛下千万不要让她给跑了!” “崆峒与妖界素无瓜葛,她竟敢打皓月枪的主意,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陛下快快收了她!” 琉光的眸子淡淡转向他们,道:“住口。很吵。” 两位妖君乖乖地闭上了嘴,心中有些哀怨,陛下,您要不要这么不给自家兄弟面子。 沉朱望向琉光:“琉光,本神要借皓月枪一用。”指着玄晶台,面色丝毫未变,“可本神拔不出来。” 两个妖君闻言快要吐血:拔得出来才怪好吗,这世上除了他们陛下,还没见过谁能拔得出来,话说这位姑娘,你跟我们陛下说话,要不要这么理直气壮? 陛下,速速收了她! 大约是接收到他们强大的心念,只见琉光的眉毛动了动,抬脚便朝她走过去,而后,在两位妖君殷切目光的注视下,淡定地,将皓月枪拔了出来。 两个妖君瞠目结舌,沉朱的眼睛则亮了亮。 琉光望着少女亮晶晶的眸子,问她:“想要吗?” 她点头:“唔。” 琉光挑眉:“可本座为什么要给你?” 两位妖君刚刚绝望的心立刻死灰复燃,陛下,说的好!皓月枪关系妖界大统,绝不能落入别人手中。 少女的眸光立刻一沉,分明无风,殿上的烛火却集体晃了晃,封魔殿霎时又阴暗了几分。 她似忍了许久,才把身上的杀气忍回去,道:“琉光,你要如何才肯将皓月枪借于本神?” 琉光却提着皓月枪,行到一旁的软榻上坐下,单手撑额:“告诉本座,你借皓月枪做甚?”又道,“如实说来,不得隐瞒。” 沉朱默了片刻,如实道:“本神需要借皓月枪与碧落伞、定海珠、凤血玉一起炼化,得到至阳之火。你放心,炼化至阳之火只需调用这四物中的本源之力,并不会损及其本身,待本神取得火种,去冥界换回引魂灯,立刻将皓月枪归还。” 此话她说得平淡,被她绑在柱子上的妖君却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皓月枪、碧落伞、定海珠、凤血玉、引魂灯,这些物件都是六界至宝,她不但要与妖界为敌,竟还打算得罪仙界和冥界吗? “陛下,不可借她!谁知炼化的过程会出现什么变数?只要稍有闪失,就会酿成六界的大祸!” 少女的眼神扫过去,如同寒冬腊月,说话的妖君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那个眼神冻住,立刻噤了声。 琉光却并无别的情绪:“原来如此。”又道,“可是,借皓月枪给你,对本座而言,有何好处?” 少女答得坦诚:“于崆峒和妖界的大体,或许并无好处。” 琉光淡淡的眸光落到她身上:“当真遗憾。” 沉朱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眼底幽深而清澈:“唯一的好处就是,你会就此多出一个盟友,不是妖界之皇与崆峒帝君,而是琉光与沉朱。”将头上缎带扯下来,递到他面前,以发带相赠,是崆峒古礼,乃结盟之意,“就算有朝一日,你不容于六界,沉朱也绝不负你。”唇角微微扬起,“虽说,现在自身难保的是我自己。” 唤作琉光的男子闻言微怔,良久,才缓缓勾唇:“还不曾有人如你这般不自量力,妄想做本座的盟友。” 毕竟,他早已强大到不需要盟友。 可是,为何听到这番可笑的话时,他对她的兴趣却反而大增?抬眼望向面前的少女一眼,漫不经心伸出手去,修长手指碰到她递来的缎带,闲闲评价:“盟友这个词,于本座而言,委实无聊。” 少女的眸色立刻毫不掩饰地黯了黯:“是吗。” 手不自觉垂落下去,熟料,掌中的发带却被对方扯走。 琉光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不过,你若愿意,可做本座的女人。” 两个妖君嗓子同时一抖:“陛、陛下!” 他们私下以为,自家陛下即位这么多年,委实清心寡欲地让人发指,往他的龙床上送过的美人,少说也有一百个吧,他却一个都没碰过,本以为他是对那档子事没兴趣,今日才知道,他是对那些女人没兴趣。 他们哪能想到,陛下竟会看上一名异族女子,还是这般凶悍的异族女子,实在让人震撼。 不过,对方是崆峒上神,位极六界,配自家陛下,也没什么不妥。 然而,探视的目光落到自家陛下身上,在他的眸中却丝毫也看不出男女之情来。所以,陛下只是单纯地,想把这名少女留在身边吧。 沉朱很快神色便恢复如常,挑了眉毛,道:“琉光,没想到你也如天帝一般迂腐,若非他当年非要以姻亲关系巩固崆峒与仙界的盟约,魔界也不会利用两界因这桩婚事而生的嫌隙,在天脉山和太虚海多方造次。” 琉光将她的发带捏在手中把玩,道:“本座只问你,愿不愿意。” 沉朱默了片刻,抬眼正视他,语气里没有任何迟疑:“琉光,本神愿做你的盟友,却不愿做你的女人。” 她心有所属,就算让她为了拿到皓月枪说谎骗他,她也做不到。 她怎能,对凤止之外的人许下如此承诺。 听了她的话,被绑在柱子上的妖君心肝颤了颤,怒道:“竟敢拒绝我们陛下,不识好歹!” 另一个道:“陛下,灭了她!” 琉光却失笑,道:“好一个不愿意。” 自榻上起身,繁复衣摆拂过地面,在大殿中央站定。 妖力以他所立之处为中心,在地上化出一个圆圈,男子的声音低沉浑厚:“十招之内,若你能让本座出了这个圈,皓月枪,借你。” 第一百五十三章 墨珩,我回来了 景焱还未抵达封魔殿,便已感受到两股激荡冲撞的神妖之力。环绕在封魔殿周围的灵力乃太古妖力,早已守卫封魔殿十万年之久,此刻竟缓缓向后退去,足以证明那两股力量的强大。 上次相见之时,那位崆峒的小帝君还没有这般庞大的力量,不过数百年,她竟已能与吾皇的力量相争吗。 景焱心里一阵惊慌,加速朝前飞去,熟料,还未到近前,便听轰然一声巨响,只见屹立万仞山巅数万年的封魔殿在他面前倒塌,化为虚无。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两个妖君被适才的冲力蛮横地甩了出来。 他面色大惊,唤了一声:“陛下!”想立刻冲过去,却一时因神妖之力相撞产生的余韵无法靠近。 直等到尘埃落定,他才看到立在断壁残垣中的那两个身影。 少女眉眼轻扬:“琉光,我赢了。” 男子的目光从落在界外的一只脚上收回,道:“本座方才说,若你能让本座出了此界,皓月枪便借你。”提醒她,“丫头,本座的另一只脚,可尚在界内。” 沉朱一顿,适才还张扬的眉眼立刻染上怒色:“堂堂妖皇,莫不是要耍赖吗?”气呼呼地看着面前男子,“怪你没有说清楚,重新打一场!” 虽然并不明显,可是景焱好似看到自家陛下的唇角勾了勾:“再打,结果也不会改变,何必折腾。” 沉朱气极,咬牙切齿道:“琉光,皓月枪本神要定了,你打也要打,不打也要打!”说着便自手心化出一道神力,朝他胸前打去。 琉光以妖息挡开这一击,评价她:“急性子的丫头。”望着她,神色微澜不起,“能将本座一只脚逼出界内,也算难得。”环视四周,眸中映出一片狼藉,“封魔殿毁成这般,皓月枪暂无收容之处,你若是不怕被上面的妖息灼伤,尽可拿去。”眉毛挑了挑,“不过,毁坏封魔殿的这笔帐,本座可记在崆峒头上,日后要向你加倍讨回。” 沉朱愣了一瞬,神色恢复如常后,唇角向上扬了扬:“好。今日欠你的人情,本神日后加倍奉还。” 望着少女抱着皓月枪匆匆离去的背影,景焱缓了半晌才缓回神,陛下竟将皓月枪借了出去,这也太轻率了。 似是看破他心中所想,琉光那双淡漠的眸子转向他:“景焱,你莫不是怕本座没了皓月枪,便守不住这个位子?” 景焱忙收了脸上讶色,垂下头恭敬道:“整个妖界,谁有胆量与陛下相争?” 琉光自他身旁行过,道:“萤火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 分明是极为傲慢的一句话,自他口中吐出,却丝毫不会让人觉得自负,反而有一种悠久苍茫之感。 景焱默了默,追上他的步伐。适才与沉朱上神那一战,陛下你一定放水了吧。就算对方几百年间神力大增,也不可能将封魔殿毁得这么彻底。 忍不住低叹一声。重建封魔殿,可又是一大笔开销。 沉朱踏着祥云,一边打量皓月枪一边犯嘀咕,这传说中的皓月枪分量虽重了些,却并无琉光说的那般烫手,在封魔殿上震碎布设在它周围的结界时,她的确感受到了不得了的威压,可是过了琉光之手,为何便没了呢? 古怪,当真古怪。 她收了心思,一路往九重天而去。 “你说什么?” 提前自魔界回到华阳宫的夜来,在听闻沉朱自盘古轮历劫归来之后,不等洗去身上风尘,就匆匆赶至她的寝殿,结果却自成碧口中得知,沉朱独自外出,已数个时辰未归。 成碧略有些心慌:“帝君出门时没带神将随行,我见她是往太虚海方向去的,便没有多虑,可是现在想想,帝君临走前神态似有些不对。我已让白泽神君去找,但愿神君能带回帝君。”神色却更显得不安,“都怪我没有看好帝君……” 夜来手放在她肩头安慰她:“你不必着急,说不定帝君只是外出散心……”话虽如此,心中的预感却十分不祥。 又等了片刻,成碧突然立起,朝归来的白泽迎过去,满脸期待:“白泽神君,找到帝君了吗?” 夜来见白泽身畔空空如也,神色当即沉下去。 白泽果然摇一摇头,道:“沉朱的气息消失在了太虚海上,她应当是刻意抹去了行踪,不让吾找到。” 夜来拳头紧了紧,连敬称都省了,咬牙切齿道:“那丫头……” 成碧有些六神无主:“二位神君,这可怎么办?帝君定是去取那四件神器了,此时阻止,只怕也已来不及。” 无论是去仙妖两界还是去东海,帝君应当早就到了,此刻已经取得一物也说不定…… 夜来的唇抿了抿,难得的平心静气,道:“帝君没有在七百年前便如此行动,可见她并非冲动行事,既已不能挽回,也只能助她一臂之力。”神色严峻,沉吟,“只是不知帝君会先去取哪件器物。” 白泽道:“皓月枪。” 若是先取碧落伞和凤血玉,消息会很快传遍六界,先取定海珠同样如此,只有妖界因妖皇性格孤高,不与其他各界往来,为了争取时间,她一定会先去妖界。 夜来虽不知白泽如何得出这个结论,却信任他的判断,立刻做出决定:“白泽,你我分头行动,我去妖界,你去仙界,一定要追上帝君,助帝君把东西取回来!” 望着那两道分别朝东海和仙界而去的影子,成碧忍不住道:“二位神君小心……”眸中忧色重重,“帝君,你可一定要平安无事,否则,成碧怎好向墨珩上神交代……” 又在原地立了立,才抬脚朝观星殿走去。一路上桃花开得繁盛,心事却如隔世般苍凉。墨珩上神,你若是还在,该有多好。 观星殿前有神将率重兵把守,看到朝这里而来的少女,忙唤道:“成碧元君。” 她照例问了问:“可有什么异常?” 对方应道:“一切如常,元君放心,此处有末将把守,保证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成碧点了点头,挥手撤去设在殿外的结界,步入殿内。 行到放置墨珩棺木的地方,眼角不禁抽了抽。 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眼前的这个大活人是怎么来的? 立在墨珩棺木前的青年,虽一袭绯衣,背影却无比清冷,辨不出究竟是男是女,在常年清寒的大殿上,那袭如火的外袍显得无比刺目。 自从墨珩仙逝,华阳宫便甚少见到艳丽的服色,沉朱也大多数时候都是一袭墨袍,这位不速之客竟如此装扮,自然有亵渎逝者之嫌。 成碧手心凝聚神力,怒道:“何人擅闯墨珩上神寝殿?”沉声唤道,“来人!……” 话未说完,就被什么力量扼紧了喉咙。 男子微微偏过头,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那是……何其漂亮的一张脸。 如缎长发下的眉眼苍白而纤细,桃花般明媚的眸,挺拔俊秀的鼻梁,微微上扬却不带一毫温度的唇角……那张脸上有她熟悉的影子,却又全然陌生。 她在扼住自己的神力之下挣了挣,自喉间发出含混而颤抖的一句:“你……是谁?” 男子望着小女官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唇角冷漠地勾起一个弧度:“本神吗?”眼神冰冷慵懒到极致,“本神乃华阳宫的主人。” 成碧徒劳地与那个加在自己身上的力量做抵抗,冷冷道:“放……肆。”眼中浮出冷笑,“华阳宫的主人,我只认识一个,也只承认一个,你……是长在哪里的哪根葱?” 话说完,身子就被巨大的力量甩出,纤细的身子撞至一旁的柱子上,滚落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成碧撑在地上咳血,听到男子凉矜衿的语调:“不愧是那丫头身边的女人,就连不要命的说话方式,都如出一辙。”冷漠的眸子转向她,“你方才不是问,本神是长在哪里的哪根葱吗?”缓慢地笑了,“本神名唤浮渊,与崆峒,倒有一段说来话长的渊源呢……” 少女的脸为他的这句话血色全失。 浮渊的目光已从她脸上收回,落到棺木中那道沉睡的身影上。 语气低柔,却带着森然冷意:“墨珩,我回来了。” 夜来确认沉朱已携皓月枪前往仙界之后,立刻离开妖界,欲赶往九重天,行到半途,却又觉得不必急于去仙界与沉朱回合,白泽已赶至那里,他不妨先去将定海珠取来。 打定了主意,立刻调头往东海奔去。 云头之上,青年神君的容貌阴柔俊美,神色却坚毅无比。 此时的沉朱,已越过南天门,朝碧落伞高悬的九阙台飞去。 碧落伞乃天帝所有,可是,她却没有打算请示天帝——天帝定然不会借,她又何必多与他浪费唇舌?倒不如直接去取。 九阙台外守卫的仙将正有些昏昏欲眠,忽然感到一股庞大的神力从天而降,不禁打了一个激灵,抖擞精神朝那神力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名墨袍少女在一道青光之中出现在台上,她的怀中抱着一把银枪,神情淡漠。 “沉、沉朱上神?” 沉朱在仙界的知名度显然比妖界要高,为首的仙将立刻将她认了出来,抖着嗓子唤了一声,却见她抬头仰望,眸光冷凝:“那便是碧落伞吗?” 第一百五十四章 好歹,赶上了 铛——铛—— 万年沉寂的九阙台忽而钟声大作,响彻整个九重天,紫宸宫的御花园内,正与天后散步的天帝应声抬头,面色大惊。 天后神色一凝,道出他心中所想:“是何人,竟敢擅动碧落伞的禁制?” 天帝肃容:“本帝前去看看。” 凤止踏着阵阵钟声步入清染宫,白衣玉冠,神色淡漠。 清染宫的女主人近日一直有些心魂不宁,听到钟声响时,右眼更是跳得厉害,待看到不请自来的白衣上神时,顿觉心头一紧。 青年一袭白衣,如风拂玉树,温润得很,又清冷得很。 这几百年,凤止时不时会来清染宫坐一坐,虽然不提凤血玉,她却十分清楚,若他不是为凤血玉而来,又是为何而来? 与他耗了几百年,她的耐心快要被磨干净,像他这般温水煮青蛙,实在是让人难以消受。有时甚至会觉得,若是再这般下去,别说是凤血玉,或许连她自己的心,有朝一日都不得不舍给他。 “凤……” 刚开口道了一个字,便被他淡淡打断:“公主知道凤止的来意。” 看到他的表情,脊背突然袭来一阵寒意。 不一样,今日的凤止,同这七百年间的他不一样。 此时的他,丝毫也无刻意,便在他与她之间划出了一条界限,那个无形的界限,如此突兀,又如此分明。她屏息半晌,总算彻悟。并非他翻脸不认人,只怕……他从来不曾向她走近哪怕一步吧。 在她面前,他从来都是上神凤止,上神凤止必须公正,必须胸怀天下苍生,不容许任何私欲,所以,他虽想要凤血玉,却并未对她用强。 然而,此时的他,却只是凤止。 是失去了公正,满心都是私情的凤止。可是,为何她却觉得,比起那个总是笑若春风的上古神,面前这个冷冰冰的男子,更显得有血有肉。 摄于他的眼神,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身后随侍的宫娥亦骇得浑身战栗。 他朝她伸出一只手,浑身浴满风华:“本君想借凤血玉,不知公主可否成全?” 分明是个问句,却偏偏迫得人说不出半个“不”字。 罢了。在他面前,她早就输得一败涂地。不过,这一次,他却注定要与她两败俱伤。 她神情一肃,视死如归地调出神力,冷冷道:“看来,锦婳左右是逃不过与尊上这一战了。尊上既不打算看天族颜面,锦婳也不必以上神之礼相待!” 凤止的脸上自始至终挂着淡笑,道:“既然如此,本君便不客气了。” 沉朱的手刚刚触到碧落伞的伞柄,九阙台上便响起恢弘肃穆的醒魂钟声,每一声都透着巨大的威慑与警告,她眸色凛了凛,继续凝神力于掌,巨大的伞骨在神力下合拢,天色陡然暗沉,天外的雷霆笼下,将整个仙界都罩在一片晦暗之中。 不断有仙将赶至此处,却迫于她的神威无法近前一步。 她高居上神,普通的仙将自是没有资格阻拦。 只见墨袍少女高悬于九阙台上空,额间血色的神印透出无上的尊崇,她神色平静,墨色染尽的眸子深如古井。 “告诉天帝,碧落伞本神暂借几日,不日之后,定当原本归还。” 她说罢,便携伞径朝南天门外飞去,然而,却有一道神力将她逼停,一个威严的嗓音越过众仙将,冷冷道:“何人这般大胆,竟敢夺碧落伞,将仙界置于不见天日之中!” 天帝在前方显身,目光冷冷落到沉朱身上,脸上带着露骨的不悦:“原来是沉朱上神。”眸色沉沉,“上神贵为崆峒龙神,竟也行如此蛮横之事吗?” 因与长陵的婚事作罢一事,天帝心中早有不满,只是碍于她的身份,不得不将不满压下去,权当是吃了哑巴亏。今日,她却打起了碧落伞的主意,着实让他忍无可忍。 沉朱神色不变,道:“天帝,本神日后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不过,今日还请尊驾暂借碧落伞于本神,让路放行。” 天帝闻言,怒色立刻染入眼底:“碧落伞维系着仙界的风调雨顺,若是给上神借去,本帝如何向仙界的臣民交待?”意识到自己的地位身份不好将话说得太死,又添道,“沉朱上神欲借碧落伞,定然有你的理由,又为何不事先同本帝商量?” 沉朱看向面前的男子,一丝不苟的龙袍和龙冠,目光坚毅沉稳,眉宇间漾着一股浩然之气,九五至尊的尊崇,在他的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说话间,天后也在他身畔出现,妆容精致,衣着雍容,神态间的骄傲和睥睨一览无余。 沉朱望着他们,开口:“天帝,你在荣登九五之前,曾拜墨珩为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本神且问你一句,若以仙界几日黑暗,来换墨珩一命,你可愿意?” 天帝为此话浑身一震,看到少女手中所抱两样器物,立刻明白她的意图,震撼之下,语调冷硬了几分:“恩师早已羽化仙逝,上神何必如此倒行逆施?为一己私夺取六界至宝,简直枉为上神,此种做法,恕本帝不敢苟同!” 天后凉凉开口:“墨珩上神的确曾为帝师,然则陛下荣登九五,靠得却是一步一功劫,若无盘古轮中的九万年,又怎会有今日尊崇?” 只一句话,就与墨珩撇了个干干净净。 沉朱为这番话眼眸瞬间冷下去,嘴角却挂上讽刺的笑,将脸转向天帝:“帝尚,这就是本神没有事先同你商量的理由。”冷漠地看着他,“墨珩的命,你不肯救,本神却要救。休说是仙界几日黑暗,便是百日、千日,本神也要一试!”浑身杀气一盛,“让开!” 天帝为她态度震怒:“上神如此不讲道理,那就休怪本帝不客气了!” 执雷咒朝沉朱面门劈去,天后亦化出神器,助天帝夺碧落伞。 聚在下方的神将,只见三道影子缠斗在一起,不时有神力打偏,那些被击中的殿宇,立刻化为飞灰。 一方是天帝和天后,一方是龙族上神,这场争斗,简直盛况空前。 正提着一颗心观战,忽见一道白光落入战局之中,巨大的神威同时压下,将战斗的双方逼停下来。 玄袍的青年挡在少女跟前,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白发迎风而浮,身形俊秀而挺拔。 白泽将天帝的雷咒化于掌中。好歹,赶上了。 沉朱望着突然出现的青年,微微晃了下神,继而露出释然的表情:“白泽,还是被你给找到了。” 白泽淡淡嘱咐:“沉朱,下次不可独自行动。” 沉朱望着他的背影,道:“不会有下次了。” 白泽示意她,道:“走。” 天帝见他们有退意,怒喝一声:“哪里走!” 白泽却衣袖一拂,以神力化出一道屏障,趁天帝与天后对付那道仙障的机会,拉着沉朱跃上云头,朝清染宫的方向飞去。 身后传来天帝夹杂着暴怒的一声:“沉朱,就算你贵为崆峒上神,本帝这一次也绝不姑息!” 二人落至清染宫前,沉朱将皓月枪与碧落伞悉数丢给白泽,道:“收好。待本神取了凤血玉,再去东海取定海珠。” 白泽道:“适才夜来以灵力传回消息,说他已带着定海珠在赶来的路上。” 沉朱一顿:“夜来那家伙……” 不知东海水君可曾难为他。 夜来取定海珠的过程比预想中要顺利许多,说明来意之后,东海水君虽略感为难,却还是亲自带他来到定海珠的存放之处。夜来对于水君如此慷慨十分惊奇,水君却感慨地表示:“几百年前,东海境内有凶兽为乱,犬子前往平乱,差点命丧兽口,若非沉朱上神倾力相助,将凶兽斩于剑下……后果不堪设想呐。” 说罢又道:“夜来神君放心将定海珠拿去,本君暂以本源之力护住东海水脉,只要定海珠可在本君本源之力耗完之前归位,便无大碍。” 夜来闻言,立刻因水君的知恩图报高看他一眼,拱手道:“大恩不言谢,日后水君有什么用得着本神之处,本神定当倾力相助,在所不辞。” 他自然不知,水君知恩图报是一方面,今日收到朝凤宫那位尊神的亲笔信是另一方面。咳,若不卖个人情给崆峒的那位小帝君,他很怀疑自己能不能顺利干到退休。 清染宫的守卫一见沉朱与白泽,便上前阻拦,却被二人身上的神泽逼退一步:“二位上神,不知来清染宫……” 沉朱径自朝前走:“本神有要事与长公主相商,不必通传了。” 守卫不知沉朱来意,慌忙随上去,诚惶诚恐道:“上神留步。清染宫今日有贵客登门,殿下只怕抽不开身,还请上神改日再……” 沉朱漫不经心打断他:“放心,本神说几句话就走,不妨碍你家殿下与贵客幽会。”又问,“你们殿下如今何在?” 守卫无比为难:“上神,这……” 就听女子清冷的嗓音从前方传来:“何人要见本宫?” 闻声望去,只见前方回廊下立着一名女子,女子青眉如黛,额点梅妆,浅粉色的宫装,衬得她整个人端华无双。沉朱的目光却定定落到她身畔的白衣青年身上,青年眉目似画,静静立于女子身侧,二人之间,仿佛由什么东西隔出了一方天地。 一时之间,她怀疑自己看错了人。 “凤止。”她唤出他的名字,手在衣袖间缓缓握了起来。 第一百五十五章 永世不得归位 在此处遇到凤止,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盘古轮中的七百年,她自是无暇想他,可是,一跳出轮回,便满脑子都是他。原本以为,他一定也同她一样,可是此时此刻,分明是久别重逢,他看向她的目光却并无什么特别,甚至带着些泛泛之交的冷淡。 七百年,当真可以将他们的交情消磨至此吗? 沉朱的眸中不由得浮出一抹黯然,听到白泽开口:“凤皇,你也是来取凤血玉的吗?” 经他这么一问,她恍惚觉得好似也有这个可能,立刻探寻地望向凤止。 不等他回答,他身畔的女子便道:“如此说来,二位上神也是为凤血玉而来?” 沉朱将因凤止而乱作一团的情绪收拾好,应道:“正是。公主是聪明人,本神便不拐弯抹角了。本神今日前来,是想借凤血玉一用。”语气里多出些威胁的意味,“本神已与天帝天后撕破脸,不介意再多得罪一位公主殿下。” 女子的为这句话身形微晃,却依然维持着镇定:“如此说来,上神对凤血玉是势在必得了?” 沉朱朝她慢慢走过去:“不错。” 女子面色如霜,语气生硬:“上神要取的凤血玉,早已在封神之劫后化入本宫的骨血。”眼角眉梢染上凛然之色,“有凤血玉护体,只要再历几*劫,本宫便可晋位上神,若在此时强行抽出,本宫数万年的修为将毁于一旦……”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嘲讽和戒备,“上神打算以多大的诚意,让本宫将这般重要的宝物拱手相赠?” 此话惹沉朱身形一顿。 凤止将她的动摇看在眼中,心中轻叹,他认识的阿朱,虽然偶尔任性妄为,却并非自私自利之人。如今,她得知自己想要救墨珩,就必须牺牲一个无辜者,当然会矛盾动摇。 只见她神色变幻不定,眸色渐渐沉寂下去,忽而开口:“本神愿以上神之位与你交换。” 极轻的一句话,让在场的众人身形俱是一晃。 凤止的手在袖中重重一抖,阿朱,你竟肯为墨珩做到这一步吗。 她继续道:“公主若肯借凤血玉,本神愿在了却心愿之后,抽龙骨相赠。” 夜来恰好在此时携定海珠赶至此处,听到此话,不由得大惊失色:“帝君!” 她方才说,要抽龙骨相赠。若无龙族的根骨,她便再也不是上神,万年修为也将在龙骨离体的瞬间散尽。如今,她因上神命格不必受缚于六界规则,若是失去上神之位…… 他不敢继续想下去。 白泽忽而上前一步:“沉朱,不需你抽龙骨换凤血玉,这个恶人,由吾来做。” 夜来亦道:“白泽神君说的对。”眼中杀气一凛,“锦婳公主若不肯配合,便休怪吾等得罪!” 沉朱将他们拦下,喝道:“白泽,夜来,退下!此事由本神来做,你们谁也不可插手。” 所有的罪名,她要一个人来担。 “可是,帝君……” 忽而听到女子厉声道:“本宫不仅是天族公主,也是凤族后人,几位欲取本宫体内凤血玉,可问过我凤族的帝君?” 沉朱为这充满底气的一句话怔在那里,适才一直努力忽略她身畔的凤止,此刻却不得不正视他。 在少女灼灼的目光注视下,白衣青年却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袖,轻声问她:“阿朱,一定要取凤血玉吗?” 她为此话呼吸一紧,语气不由得重了几分:“自然要取,如今只差凤血玉便可炼化至阳之火,怎能轻易言弃?就只剩……最后一步了啊。”神力渐渐漫开,将墨色的绣袍轻轻举起,她转向锦婳,“公主放心,取龙骨相赠一事,本神说到做到。今日,只好先行得罪。” 凝神力于掌,朝她攻过去。 在心里默默祈祷,凤止,不要阻止我。 然而,手却在对方的面门前被一只手握住,进不得,退亦不得。凤止的力气极大,贴着她皮肤的手滚烫无比。 她冷冷望他:“凤止,放手。” 凤止垂目望着她,她的脸色略有些苍白,凌乱的呼吸一下下闯入他的鼻翼间,几百年的相思,让他恨不得立刻将她拥入怀中,然而,他却不能。 他望着她,语气尽量拿捏妥当:“阿朱,若本君今日一定要护着她呢?” 沉朱的胸前起伏不定,眼中渐渐漫上痛色,盯了他半晌,才艰难地问他:“凤止,为什么?” “本君七百年前便已说过,若你一意孤行,本君必会拦着你。阿朱,你莫不是忘了?”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只差凤血玉,我便能去冥界换来引魂灯。凤止,你若担心六界大乱,我可向你发誓,炼化至阳之火的途中,但凡出现一丝异状,我便立刻收手,再不肖想此事。”深深望进他的眼睛,语气里带着少有的祈求,“凤止,你让我试一试,行么?” 凤止的眼底有一抹复杂滑过,将情绪敛好,反问她:“阿朱,若本君执意不肯呢?” 沉朱为他的这句话失神片刻,唇角勾起苦笑:“我都这般求你了,你就不能为了我……退让一步吗。” 他的手从她的手腕处滑下,握住她的手:“阿朱,本君有本君的苦衷。” 她却甩开他,撑额笑:“苦衷?”下巴轻轻抬起,眸中带着一抹倦色,“是什么苦衷?” 凤止将被她甩开的手收回,问了她一个问题:“阿朱,若是在墨珩与六界之间择一,你会如何选择?” 沉朱毫不迟疑:“自然选墨珩。” 凤止轻道:“若是在墨珩与本君之间呢?” 沉朱的眉皱了起来,道:“凤止,我为何要在你与墨珩之间做选择?” 一个是她的至亲,一个是她的挚爱,她,怎能在这二者中做出抉择。 “若此时是我问你,在凤族与我之间,你会作何选择,你又会如何回答?” 面对她的问题,本以为他同样会为难,谁料,他却轻道:“若是不能两全,本君自然会选你。” 清冷的瞳色倒映出她愣怔的脸。她定定望了他片刻,听他道:“阿朱,本君只问你,是要墨珩,还是要本君。” 他身后的锦婳眼中有一抹复杂划过,掩在宽袖下的手握紧,目光定在面前的白衣背影上,嘴唇微微抿住。 夜来见沉朱为此话有些站立不稳,慌忙冲上试扶她:“上神明知帝君答不上来,为何还如此咄咄逼人?” 却听凤止开口:“阿朱,本君想知道答案。” 沉朱嘴唇紧抿,目光定定地落到凤止身上。他这个问题这般艰难,却不是她迟疑的原因。她会迟疑,是因为在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自己竟有了清晰的答案。 她看着他清冷的身影,道:“此时此刻,我只想墨珩回来。” 很久很久以后,每次回想起那天,她都会问自己,为何没有说出实话?为何,要那般伤他的心。 那一日,在窒息的沉默中,凤止开口:“这便是你给本君的答案吗?”向后退了一步,唇角缓缓勾起,笑意却自始至终都未及眼底,“阿朱,你对本君的感情,原来无非如此。本君的存在,不过是你的锦上添花,墨珩于你而言,才是最不可或缺的人。”手撑上额头,唇角的笑意无比寂寥,“墨珩,本君输了呢。” 沉朱为他的这句话红了眼睛,不知为何,有些恼恨他为何要把事情想得这般复杂,该生气的难道不是她吗?分明……已到了最后一步。可是,看到他如此颓然的模样,却还是忍不住朝他伸出手,中途,却又狠心收回,冷冷道:“凤止,让开,我今日一定要取凤血玉!” 男子的手自额上移开,露出清寒淡漠的眸色。 他身上杀气骤起,惹沉朱心思更沉,化出长刀便朝他攻过去。 “凤皇,你既无情,便休要怪本神不义!” 她不是第一次同他打架,想起上一次打架时,他还极力让着她,不舍得伤她分毫,这一次,竟是全然不留情面。她打得愈发吃力,却竭力牵制他,朝一旁的白泽与夜来递颜色,二人立刻会意,趁此机会朝锦婳袭去。 还未至近前,忽有庞大的灵力朝锦婳罩下,沉朱灵台一空,凤止,竟为她动了本源之力…… 不过是一个失神,便有神力朝胸口袭来,虽然及时结起仙障抵挡,却还是被震退数步。 抬眼望去,只见前方青年衣袂飘飘,挡在唤作锦婳的女子身前,温声安抚:“莫怕。”抬眸看向她时,却又恢复了冷漠的眼神。 这般无情的凤止,她不曾见过。 沉朱只觉得心口钝痛,几乎不能自已。 面前的他仍是书生模样,可是她的书生,为何会护在别的女子面前? 天帝率天兵天将赶来,看到对峙的双方,眼中的惊诧难以掩饰,不过,看到凤止护在锦婳面前,立刻定下心来,忙借机朝他禀道:“凤止上神,崆峒沉朱枉顾上神身份,私盗仙界至宝碧落伞,天理难容!还请上神予以严惩!” 他身后仙官亦异口同声道:“请上神严惩!” 墨珩上神不在,这世上,若是有谁可以治面前少女的罪,便只有凤止。 天帝说罢,冷冷望向衣袖间灌满清风的墨袍少女,却反而因她威严冷澈的眼神打了个寒噤。 就听凤止凉凉开口:“私盗碧落伞,当削去上神之位,贬为上仙,以上仙之身,私闯清染宫,乃以下犯上,当削去上仙之位……”冷漠的眸子落到墨袍少女身上,“传本君之命,崆峒上神沉朱,自即日起贬为下君,无本君之命……永世不得归位。” 立在那里的少女身形一晃,脊背却缓缓挺直。 “好一个……永世不得归位。” 第一百五十六章 成王败寇 指尖的颤抖无法自抑,凤止的这番话,让她从头凉到脚。为了阻止她对锦婳动粗,他竟不惜削了她的神位…… 他竟为了维护别的女子,削了她的神位。 众人望住那道凝住的身影,只觉得有苍凉而冷漠的气息自她身上蔓延。考虑到那一副连天帝天后都不放在眼里的性子,更觉得此刻的她神情悲怆。 天帝率先回神,立刻朝凤止道:“上神秉公无私,实为六界之表率。天道尊严,便是位居上神,也不可肆意践踏。”作势要拜,“本帝还要代表仙界,多谢上神主持公道……” 弯到一半的腰被一道神力托起,立在那里的白衣青年神色淡漠,语声却温和:“本君不过履行分内之责,天帝何必客气。” 天帝点了点头,将脸转向沉朱,神色莫测:“沉朱,上神面前,还不伏法认罪。” 夜来闻言眉毛一挑:“我崆峒的帝君,岂能在尔等面前低头?”语气里的护犊之意十分明显。 天帝神色不豫,冷冷提醒他:“夜来神君,本帝主持六界事务数万年,虽不敢以权势压人,却也容不得谁冲撞冒犯。沉朱私盗碧落伞,本帝绝不轻饶!” 夜来以眼角余光扫了凤止一眼,嘲讽道:“有凤皇这般大的靠山,天帝说起话来当真是底气十足。”目光落回六界至尊身上,“天帝不过执掌六界数万年,便已有居功之心,本神却想问上一句,这数十万年来,若无崆峒神威的维系,你的六界,还能否有今日这般太平?” 天帝为此话神色更沉:“夜来神君难不成是在指责本帝忘恩负义?本帝承认,崆峒的确为维系六界运转耗尽气数,可是崆峒大乱也险些祸及六界,墨珩上神仙逝以后,上古的神威更是荡然无存……”又道,“本帝早在关系天地气运之处建立光明境、金刚境、华严境等五处仙境,以取代崆峒的神力,如今五境趋于完成,依本帝看,龙族也可功成身退了。” 夜来的手上有青筋爆起,心中怒意翻腾,却听到一直沉默的少女口中爆发出一串大笑:“哈哈哈哈,说得好!” 笑声朗朗,却又透着一抹难言的悲凉。 沉朱许久才止了笑,自语一般道:“墨珩,这便是你拼尽全力护下的六界!崆峒大乱,你若是彻底斩断崆峒与六界间的联系,神力也不至于那般衰竭。可是,彼时五境尚未完成,你顾念天下苍生,偏偏选择撑下去。”眼中蔓延开一片漆黑,古井般的瞳仁深不可测,“只是可笑啊,六界的生生不息是你换来的,可到了需要以六界之力来救你的时候,却只换来一句可‘功成身退’……”扬起头,笑得疲惫,“哈,着实可笑。” 仙界上空因没了碧落伞遮挡,早已阴云密布,孕育半天,终于化为一场盛大的雨,自天外天落下。 无根水仿佛要将所有的喜悲都冲刷殆尽,少女立在雨中,整个人显得无比孤独。 凤止隐在衣袖间的手已隐隐泛出青白的颜色,透过雨帘,紧紧盯着那道仿佛要被大雨侵吞的身影,直到感觉头顶有阴影笼下,才回过神来。 锦婳化出一把雨伞遮在他头顶,有些担心地唤他:“上神。” 他敛了眸中情绪,轻道:“多谢公主。”被雨水打湿的睫毛垂下,在眼睛下透落一层淡淡的阴影。 白泽忽而行至跟前,望着凤止,神情冷肃:“凤皇,收回成命,阿朱不可没有神位。” 若她今日被贬为普通仙君,华阳宫只怕是回不去了。 他继续道:“崆峒不可无主。” 凤止的声音极淡,裹着清冷雨气显得有些凉:“本君说了,沉朱自今日起贬为下君。”抬眼望向立在雨中的少女,“怎么,是想让本君亲自动手吗?” 白泽忙伸手挡在凤止跟前:“不可过去。” 凤止难道要亲手削去她的神位吗? 向来面无表情的白发神君眸光渐渐冷凝,要削去神位,必须引下相应数目的玄雷,从下君到上君,需要经历九道雷霆,而从上君到上神,所要引下的雷霆则要翻倍,这就意味着,沉朱今日需要承受二十七道雷霆。 不过是区区二十七道天雷,于她而言自然无关痛痒,只是,那雷霆若是凤止亲手引下,她所要承受的便不仅仅是几道天雷那般简单。 凤止,就算她有何处触怒于你,你也不能这般残忍。你怎么舍得。 白衣男子却对他的阻拦视若无睹,缓缓朝沉朱行去。 正要动手,却听沉朱一声命令:“白泽,退下。”又对浑身戒备地护在她身边的神君道,“夜来,你也退下。” 她浑身放松下来,静静望着沐雨而来的白衣上神,缓缓开口:“不劳烦凤皇动手,沉朱自削神位就是。” 夜来神色一怔,眼中有痛楚化开:“帝君。” 凤止因她的话顿下,凤眸温温淡淡地看着她。 他的身后,是天帝和众多天兵天将,银白盔甲,冷硬长戟,肃杀的气息在雨中蔓延。面容精致的女子执伞而立,神色复杂地望着他的背影。 他与她对视片刻,轻道:“不必本君亲自动手,自然好。” 而后是漫长的沉默,除了雨声,世间再无任何声响。 夜来的拳头快要握出水来,白泽亦在极力克制。 他们知道,只要凤止不松口,沉朱这一次便在劫难逃。 极长的沉默过后,沉朱望着凤止,率先开口:“还请上神退后一些,以免被落雷殃及。” 凤止却没有动,只淡淡道:“无妨。” 沉朱再没说一个字,在他的注视下闭上眼睛,片刻后,只听头顶传来轰隆的巨响,一道玄雷蓦地落到了她的身上…… 所有的道雷霆全部落完,也不过是两盏茶的功夫,可是于凤止而言,却似等了一生。二十七道雷霆,并不会伤及她性命,可是雷霆打入身体的疼痛,却在所难免。每有雷霆落下,她的身子都会轻微的晃一下,每见她晃一下,他的心就跟着揪一下。他可以阻止,却没有那么做。唯有如此,他才能断了她的念头。 他不能再让她在墨珩的身上深陷了。 等到雷霆终于不再落下,他握紧的拳头才缓缓松开。夜来三两步越过他,化出一个件大氅压在她的肩头,她无力地倒向他的胸膛,靠了一会儿,才扶着他的手臂起身,道:“夜来,我们走。” 再没有看凤止一眼。白泽亦抬脚跟上他们。 “等等。”他望着她的背影,开口。 她头也不回,道:“上神还有什么指教?” 他理着被雨水打乱的衣袍,道:“把碧落伞留下。” 天帝回过神来,亦道:“凤止上神说的不错,留下碧落伞,今日之事,本帝既往不咎。” 沉朱一下子回不过神来,待明白凤止的意思,回过身猛盯着他:“凤止,你一定要如此赶尽杀绝吗?” 他悠悠道:“把所盗之物物归原主,不过是天经地义之事。” 沉朱神色蔓延开一片寒凉:“若我不肯还呢?” “那本神只好自己去取了。”凤止说罢,竟自手中化出一柄剑,朝她缓步走过去。 看清他手上的剑,她几乎站立不稳:“止水……” 止水,乃上古有名的封魔剑,记得有一次,她想一睹止水剑的风采,让他化出来给她瞧瞧,顺便陪她过两招,却换来他含笑的一句:“这世上见过止水剑的人,要么早已作古,要么将要作古,你确定要看吗?”在她表示不满之后,伸手摸一摸她的头,笑吟吟道,“除非惹恼本君,阿朱此生只怕没有机会见识止水了,遗憾的是,本君脾气向来很好。” 她朝他扬一扬眉毛:“那可不见得,你且等着,我非要逼你恼一次试试!” 仿佛是一语成谶。只是没想到,这句谶语竟是应在了这里。 望着他执剑的冷肃模样,她抿起嘴,低声对抱着碧落伞的白泽道:“此处交给我和夜来牵制,带着碧落伞快走。” 白泽见她神色郑重,只略顿了一下,就跃上半空,身后传来天帝威严的声音:“哪里逃,众将听令,将他们悉数拿下!” 夜来冷漠地扫视围上来的仙将,道:“谁要拿下本神,尽管试试。” 很快,双方就陷入混战。凤止在满天飞的咒术中,提剑朝白泽追过去,中途却忽然被一道神力绊住,沉朱以神力缚住他,一双眼睛黑如深潭:“凤止,你的对手是我。” 她的脸色因方才的雷霆而显得有些病态的苍白,薄如蝉翼的皮肤下,就连细小经脉都清晰可见。他只愣了一瞬,就以止水斩断她的神力束缚,道:“阿朱,本君不想伤你。” 她却不管不顾地朝他扑上来,唇角勾起苍白一笑:“你我如今这般,就只差割袍断义了,你还怕什么?”凝神力朝他打过去,神情决绝漠然,“凤止,沉朱今日与你恩断义绝。成王败寇,我们谁也不要手下留情。” 为她的那句“恩断义绝”,凤止简直要气笑了,墨黑的眼瞳里却蔓延开深沉浓烈的色泽:“好,你要与本君恩断义绝,本君成全你便是。” 一瞬间,剑气大盛,让沉朱的心跟着沉入万丈深渊。 她方才说要与他成王败寇,不过片刻,她就清醒地认识到,他们二人,谁才是那个王。 剑气袭来,避已不及,慌乱中闭上眼睛,却听到铿然一声响,已来到她鼻尖的止水剑被一道神力击开,再然后,眼前便多出一片赤红色,她只觉得腰身一轻,便被一个力道卷入怀中。炽热的怀抱,蔓延开一片清冷气息。 第一百五十七章 阿朱,你该唤我皇兄 男子高悬于半空,赤红色衣袍如同妖异盛放的红莲,黑色发丝掠过额间那抹如火的印记,眉眼略显苍白却带着无上的清贵。 被他揽在怀中的少女脸上带着一抹愣怔,看清他的模样之后,眉头蹙了起来。 他垂目看她一眼,面上浮起轻微的嘲弄:“就知道你搞不定。看看你此时的模样,哪里还像是崆峒最尊贵的龙神?墨珩若是知道你为了他沦落到这般境地,还如何含笑九泉?” 她冷冰冰应道:“浮渊,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 浮渊笑了笑,目光落到执剑立在下面的白衣上神身上,笑的更加肆意:“丫头,你将他的命看的比你自己的命还重,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对你执剑相向?” 凤止握剑的手紧了紧。 天帝凝望着这位不速之客,感受着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几乎凌驾六界的庞大神力,心头的惊骇难以言表。邪神为何会出现在仙界,额上又为何会有与他怀中少女同样的神印。莫非…… 浮渊见怀中少女沉默,眯了眯眼继续挑拨:“七百年前还你侬我侬,情意绵绵,没想到,这翻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 她闭上眼睛,将眸中蔓延开的凄凉之色隐去:“过去之事,休要再提。”克制住身体的颤抖,道,“从前,就当是我错付。” 凤止的身形微微一晃,抬眼望向浮渊:“浮渊,你躲了七百年,总算肯出现了。”提剑跃上半空,唇角勾着冷冷的弧度,“也好,省得本君四处找你。” 夜来和白泽也将浮渊的退路围上:“邪神,放下沉朱!” 紧张的气氛在空中蔓延,伴着仿佛永不休止的大雨和雷霆,整个世界仿佛都将倾颓。 天帝与众仙将避在一边,静观其变。锦婳行到他身畔,神色间带着深深的担忧,喃喃道:“邪神与崆峒,究竟有何渊源……” 天帝的眼皮重重一跳,心头有不祥的预感萦绕不去,抬起头,继续关注上空的情况。 浮渊不理会自己此刻面临的威胁,垂目看了看怀中缩成一团的人,目光又落回面前那道白色身影上:“凤皇,有句话她不肯追问你,本神却要替她问。为何宁肯做到这一步,也要阻止她?” 凤止只道:“此事是本君与阿朱的事,与你无关。” 浮渊刚刚挑起眉毛,就察觉有只小手攥住了他胸前的衣服,少女在他怀中道:“何必问他?他阻止我,自是因我坏了六界铁律。” 浮渊漫不经心道:“不过取了几样东西,何至于引雷霆,削神位?”冷冷扫视众人,“本神且问一句,沉朱取四宝,可对六界带来大难?” 天帝冷冷作答:“碧落伞暂且不论,皓月枪和定海珠关系着妖界和人界的安危……” 不等他说完,浮渊就打断:“一派胡言。”问怀中少女,“皓月枪如何得来?” 沉朱不知他是何用意,垂着小脸回答:“皓月枪乃妖皇相赠。” “妖界可会为此事动乱?” “有妖皇在,大约没事吧。” 浮渊继续问:“定海珠呢?” 熟知东海情况的夜来道:“定海珠乃东海水君亲手奉上,东海的水脉幸有水君的本源之力相护,短时间内不会出现动荡,为防万一,本神在赶来之前,特意调派一万神将前往东海驻守,就算发生水乱,也会保人界周全。” 浮渊点了点头,望向天帝:“失去碧落伞,仙界也不过是暗上几日,以天帝的能耐,撑开一个障子暂时抵挡,难道很耗神力吗?阁下为一把碧落伞便勃然大怒,不过是因为天家的颜面遭到践踏,觉得下不来台罢了。” 听他此话,天帝的脸瞬间拉下来,却偏偏无话辩驳,一时之间,脸上的颜色十分精彩。 浮渊不理会他,眯着眸子问凤止:“所以,本神就不明白了,凤皇如此英明睿智,应该也知道这丫头的性情,明知她一定会取这四物,为何早不阻止晚不阻止,偏要在她取凤血玉时阻止,眼睁睁看着她功败垂成……”眸子转向天帝身边的女子,语气带上浓浓的玩味,恍然道,“原来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几百年不见,你的品位何时变得这般庸俗,这种货色竟也入得了眼吗?” 因他的这句话,锦婳的脸色亦变得十分好看。 沉朱为浮渊的这番猜测心口一疼,抿着唇不说话,额发因雨水贴在脸上,有一些难受。 渐渐小下去的雨声中,听到男子微带自嘲的嗓音:“你说的不错,本君的确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此话让沉朱怔了怔,胸口蔓延开来的疼痛渐渐趋近麻木。 凤止他……承认了。 他已恢复冷漠的语调:“浮渊,把她交给本君。” 沉朱感受着凤止身上散发出的庞大神力,只觉得有种无力感袭向全身,适才受了二十七道雷霆,身体有些虚弱,又加上淋了雨,一开口便剧烈地咳起来,咳得浑身都要散架。 浮渊本还有话要说,见怀中少女状态不好,遂收起恋战之心,道:“凤皇,这丫头你既不要,今后便由本神接管,你就继续留在九重天,守着你的新欢吧。” 话音落下,自他周身忽燃起数丈之高的焰火,将二人笼罩其中,凤止眉眼一沉,不顾那火焰的灼热,纵身飞入其中,然而,火焰在止水剑的剑气之下四散开来,那里却并无任何人的影子。 白衣身影徒然定在原处,声音低微:“是谁说……本君不要的。” 夜来和白泽见浮渊带着沉朱消失,愣怔片刻,慌忙循着二人的气息追了过去。 锦婳见凤止定在那里的身影,忙朝半空飞去,在他身畔落定后,惊了惊:“凤止上神,你的手……” 他将灼伤的手臂隐于袖间,回头时,已恢复平日的从容淡然,朝她温和一笑:“不必担心。”对随在她身后而来的天帝道,“可惜,未能替天帝夺回碧落伞。” 他的神态和语气虽然温和,却不自觉透着一些心不在焉。 天帝顿了顿,忙道:“上神不必自责,本帝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倒不是碧落伞,而是锦婳的安危。沉朱已得三宝,一定不会对凤血玉善罢甘休……” 凤止微微抬眼:“有本君在,天帝担心什么。” 天帝面色一喜:“上神的意思是?” “本君暂时留在清染宫,不会让任何人伤害锦婳。” 天帝得了他的承诺,自是千恩万谢,待他带着仙将撤出清染宫,锦婳才松下所有力气,执雨伞立在凤止身畔,问他:“上神可曾后悔?” 他从远处被雨水模糊的宫宇上收回目光,却仍然没有看她,只道:“多谢公主今日的配合。” 锦婳默了片刻,问他:“上神是不是向来都只做最正确的事?”声音里有些叹然,“可是,最正确的事,有时也最伤人心。” 他不置可否,道:“公主不必在此陪着本君,回去吧。”态度温和客气,有些拒人千里。 待女子敛身退下,他才理着衣袖,自言自语道:“你又怎知,本君不是在同她赌气呢?” 他气她凡事都以墨珩为优先,连自身安危也不顾,气她明明在乎他,却又努力装作不在意,她的所有心事都写在脸上,他又怎能读不出来…… 阿朱,你就不能更信任本君一些吗。 本君削你神位,不过是做给天帝看,否则,你便当真成了引发六界之乱的棋子。天帝心肠狭小,早就因墨珩不肯助他渡劫晋位心生怨怼,又怎会轻易答应为墨珩引魂?今日,他话里话外都透露出对崆峒神威的漠视,如若借此机会与崆峒动武,魔界也势必会借这个东风卷入其中,那时,只怕才是真正的难以收场。 本君所能做的,只有暂时平息天帝的怒火。竭力做出一副绝情的模样,也不过是为了引浮渊现身,不出所料,浮渊没有沉得住气。 这般一来,应该能把天帝的视线暂时转移到邪神的身上吧…… 云头之上,沉朱从浮渊怀中挣下来,望着脚下翻腾的太虚海,道:“你带我来崆峒作甚?” 她的神位被削一事,应当早已传遍六界,此时的她,如何还能腆着脸回华阳宫?调头欲走,却被浮渊懒懒伸手拽住。他好笑地看着她:“神位丢就丢了,如何不能回去?” 少女红着眼睛,坚决道:“不能回就是不能回。” 浮渊看她半晌,莞尔失笑:“你莫不是嫌自己太丢人?” 被他说中,她的脸皮立刻一扯,轻轻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过是上神之位,本神……我有何可觉得丢人的。” 他却伸手在她头顶按一按,评价他:“欲盖弥彰。” 她拍开他的手:“浮渊,你跟着我做甚?” 他将被她拍开的手抄入袖中,想了片刻,自薄唇间吐出两个字:“回家。” 沉朱为他这二字心口一跳,对他的所有敌意,仿佛在一瞬间被这两个字融化,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大哥,你总算愿意承认崆峒是你的家了吗?” 浮渊看着她,眼中有取笑之意:“大哥这种称呼是从哪里学来的?委实不伦不类。”偏头看她,眼底漩涡一般的汹涌暗流缓缓归于沉寂,停留在唇角的笑意微敛,却依然蛊惑人心,“阿朱,你该唤我皇兄。” 第一百五十八章 怕我骗你? 听到他的话,少女神情略怔,回神后朝他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扯上了他的衣袖。仰脸看着他,眼睛不由自主地红了一圈,自喉间滚出沙哑委屈的一声:“哥。” 浮渊伸手将她拽入怀中。 她在他怀中懵了片刻,缓缓将头往他胸前埋了埋,声色伤感:“不要恨母皇和父君了,好不好?” 他答应道:“好。不恨了。” 她继续道:“也不要恨墨珩了,好不好?” 他仍道:“好。”手抚着她的头发,力道温柔,“不恨了。” 说此话时,声音低柔,眸中却有冰冷幽沉的色泽。 听到他的话,沉朱自是惊喜交加,自他怀中抬头,眉头却缓缓蹙了起来。 浮渊眸中有促狭的笑意闪过,问她:“怕我骗你?” 她心直口快,狐疑地望了他一会儿:“你不会是假装认亲,实则暗地里在酝酿什么阴谋吧?” 他不置可否:“我如果有阴谋,你打算怎么办?”见她默在里,眼睛弯了弯,也不等她回答,就撂下她朝前行去。 沉朱想了想,严肃地决定——亲要认,阴谋要妨。 越接近华阳宫,心情就越是沉重。此刻,她神位被夺的消息应当已传至太虚境了吧,她知道,自己作为一方帝君有些不像话,任性妄为,惹是生非,从来都不让墨珩省心。当年便因在青丘胡闹一事,惹来一众老臣的口诛笔伐,为了逃婚,擅自拔走龙吟剑一事,也让奉剑神君念叨了好几百年……不过,比起那些小打小闹,此番惹下的麻烦委实大了些。 就算她不主动上交帝印,也该有人逼宫了吧…… 行到华阳宫上空,看到底下肃穆排开的一众仙官,眼皮不禁跳了跳,虽在意料之中,却略有些惆怅地想,没有想到,自己的预感应验得这般快。 压下祥云,落到宫门前,理了理衣袍,朝前行去,浮渊则敛了身上的气泽跟在她身后。 众仙官一见墨袍少女,神色便一起沉了沉。 沉朱努力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开口:“今日之事,诸位只怕已经晓得,所有的罪责,都由我一己承担。我会在今日之内交还帝印,还请……”目光落到为首的仙官脸上,道,“元华长老托付给合适的人选。此外,我还有些事务需要交待,还请诸位给我半日的时间,容我整理成文,待诸事完毕,我便搬出华阳宫。”又道,“若是没有异议,便都散了吧。” 说完,就负手朝宫内而去。 却听一个浑厚苍老的声音威严道:“帝君!” 开口的正是方才的元华长老。 沉朱顿住,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问道:“长老还有何事交代?” 却听老者发出一声轻叹:“帝君离开华阳宫,是要到何处去?墨珩上神将华阳宫交给帝君,可没说过帝君可以轻易撂担子。”语调不由得提高几分,“何况,帝君惹下这种祸事,难不成还指望别人替你收拾烂摊子?”手拢在嘴边,“咳,失礼。总而言之,帝君既然回来了,就好好想想该怎么善后。” 沉朱忍不住回过身去,一转身,就见虚发苍白的老者执崆峒古礼,朝她拜下去。头埋入宽袍大袖中,声音饱经沧桑却笃定有力:“臣等,恭迎帝君回宫!” 其余仙官亦纷纷执礼,道:“恭迎帝君回宫!” 整齐高亢的声音回荡在华阳宫上空,让人莫名动容。 沉朱怔了半晌,朝他们摆一摆手,道:“好了,知道了。” 头也不回地朝宫内行去,脚步略显凌乱,身后传来男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声音:“既然哭了,就哭出声来。” 她道:“谁哭了,不过是……沙子进了眼睛。” 一入华阳宫,就有宫娥迎来,看到沉朱身侧的浮渊,不由得怔了怔。沉朱顺着宫娥的目光看了浮渊一眼,见他已敛了逼人的气息,周身只笼了一层淡淡的仙泽,额间的神印也已抹去,不由得满意地眯了眯眼,道:“这位是浮渊神君,自今日起入住华阳宫,见了他如见本神,不可怠慢。” 宫娥们听到此话,不禁对这位浮渊神君的身份多了些猜测。今日不是帝君第一次带人回来,紫月女君是她捡回来的,夜来神君也是她捡回来的,对帝君捡人回来的习惯,她们早已见怪不怪,可是,她们却从来不曾见帝君对谁这般周到过。 一句“见他如见本神”虽然轻描淡写,可是话中所代表的含义,就有些深远了…… 沉朱无暇理会宫娥互相交换的意味深远的眼神,问道:“怎不见成碧?” “成碧元君身体不适,正在将养,这几日,怕是不能过来伺候帝君了。” 沉朱眼皮一跳:“成碧身体不适?本神去看看她。咳,咳咳……” 一只手绕过她的肩,将她揽住:“自身都难保,还在乎一个小女官。二十七道雷霆,够一个小仙灰飞烟灭好几次了。”抬眼对宫娥道,“熬些滋补的仙药送至此处。” 宫娥忙道:“是。” 退下去之前,还一步三回头,目视着青年将少女扶入房中。他的发色极黑,落在赤红的衣袍上,美得仿佛上古的。 扶沉朱躺下以后,浮渊坐在床边没有走,她疲倦地闭了闭睛,对他道:“我想睡一会儿,你也去歇息吧。看着哪里顺眼,就让宫娥安排你住哪里,不要……”话还没有说完,就合上眼睛,没了声响。 从妖界到仙界一路累积的疲惫,此时才一股脑儿在体内爆发,呼吸渐渐绵长,眉头不自觉蹙着。 浮渊伸出手,漫不经心地理了理她的额发,手搁在她耳畔,突然俯下身,朝她压了下去。 快要触到她的唇时,却听她自口中发出一声梦呓。 “哥……” 他在距离她鼻尖毫厘的地方顿下,桃花眸中倒映着玉雕般的容颜,幽兰般的气息一点点磨去他的神智,他却为她不自觉唤出的那个字没再进一步。手轻轻摩挲了她的脸片刻,缓缓起身。 眼眸深沉,如同让人沉沦的渊沼。 他分明连天道都不顾,为何她的一个字,却成了他不可随心所欲的理由? 又坐了一会儿,他才起身,离开房间时,挥手落下垂帘,将熟睡的少女留在一室沉香之中。 第一百五十九章 还不是时候 由于浮渊的气息在中途消失,白泽与夜来兜了个极大的圈子,才死心返回崆峒,预备调派神将继续搜寻沉朱的下落,谁料,抱着将六界搜个底朝天的决心回到华阳宫,却得知沉朱早已归来。 匆匆赶往云初殿,欲入内探望,身后却传来一个慵懒的嗓音:“阿朱刚刚睡下,你们此时进去,只怕会吵醒她。” 听出这个声音,夜来兀然回头。 不远处立着的男子,大约刚从清池殿沐浴归来,宽袍散发,神色懒淡。同样是白衣,穿在凤止身上,便是书生般温润娴静,不惹纤尘,穿在面前的男子身上,却是一袭翩翩佳公子的风流,浑身都透着玩世不恭。 “危险”之二字,就只差被他写在脸上。 夜来身上杀气腾起:“邪神,你竟敢出现在崆峒,简直找死!” 正要冲上去,却被身畔白泽拉住,对方面瘫着一张脸朝他摇头,道:“夜来,他身上没有杀意。” 若他有杀意,足够将他们碾压好几次。想起此前在雾隐山中与他交手,不得不承认,此神当真强的令人发指。 白泽说着,望向浮渊:“你究竟要对阿朱做什么?” 浮渊勾起唇:“本神疼爱她都来不及,能对她做什么?她对本神来说……可是重要的女人。” 夜来为他语气里透出的轻浮拳头又是一紧:“放肆,吾崆峒的帝君,岂容你觊觎!” 浮渊为他的反应眯了眯好看的眸,火上浇油道:“既然早晚都会是本神的,本神提前觊觎一下,又如何?” 那副理所当然的神情看在夜来眼中,自然十分欠收拾,若非白泽拦着,他早就冲上去与他大战一场,不死不休。 冷冷对拦着自己的高大青年道:“白泽,放开我!” 却听少女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好吵。” 夜来应声回头,看到少女神色慵懒地立在身后,肩头松松垮快披了件外袍,头发乱糟糟的,显然是刚刚睡醒。 “帝君!”一见沉朱,立刻冲上前去,确认她一切安好,才冷冷扫了一眼浮渊,问她,“邪神为何会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崆峒?”又担心道,“他有没有对帝君做什么?” 沉朱的态度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只听她漫不经心道:“哦,是我让他来的。” 夜来身子一顿,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帝君,他如此危险,你怎能……” 她却淡淡道:“个中详情,待我日后与你们细说。”手落到他肩头,道,“从今日起,你们要与浮渊神君好好相处。” 白泽在听到此话时,眼皮亦跳了跳。不由得望向浮渊,猜测他的身份。 沉朱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兴致,关心地问他们:“让你们收着的东西还好吧?” 夜来暂时收回混乱思绪,自袖中化出定海珠,道:“帝君放心,定海珠安好。” 白泽亦化出碧落伞和皓月枪,呈到她面前:“只差凤血玉了。” 沉朱望着散发出上古神泽的三样宝贝,眸光渐渐沉敛,抚着皓月枪的枪身,吩咐:“暂送至剑冢安放,剑冢外多落几道禁制,不可有任何闪失。” 夜来应道:“帝君放心。” 浮渊行到她身边,漫不经心捞起定海珠,问她:“丫头,可要我替你把凤血玉取来?” 夜来暂时克制住对他的排斥,冷哼道:“清染宫有凤皇在,只怕不那么容易。”虽对凤止并无好感,却还是由衷评价,“止水剑一出,清八荒浊气,荡九州邪魔……”冷冷瞟他一眼,“今日若不是你怀抱帝君,凤皇有所顾忌,没有出剑,否则,怎能那般容易就全身而退?” 沉朱为夜来的这句话微微怔了怔。 浮渊的眸光为他的这番话冷下去。 他自然感觉到了止水剑对自己的巨大威胁,也感觉到了执剑之人在那个关头的迟疑。若不是那丝迟疑,恐怕他当真无法离开九重天。 凤皇,你已经下定决心要除掉我了吗? 真巧。我也同样觉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修长苍白的手持续发力,几乎要将手中的定海珠碾成尘土,身畔少女及时落了一只手到他手上,他才回神,放松下来,听她道:“凤血玉由我去取。” 沉朱微敛双眸,额前的碎发落下,睫毛低垂:“也许,非我不可。” 凤止是不是也算到,她一定还会去找他,所以才没有追上来? 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不必刻意猜他的心思,就已经可以知道他在想什么。 可是,知道他的心思,却并没有让她觉得开心。 凤止,你宁愿被我误会,也要以这种形式来保护我吗?这样的你,很让人讨厌呢。 夜色深沉,大殿上只有一盏宫灯立在魑纹的长案上,长案后的墙上挂着一副字轴,上面的字迹苍劲有力。 少女负手而立,长久地盯着那副字放空。 青年无声无息地落至她身后,唤道:“沉朱,此时召吾前来,有何要事?” 她没有回头,只道:“有些事,想找个人聊一聊。本想召夜来过来,可是想了想,那家伙容太容易喜形于色,实在不够让人放心。” 白泽默了默,道:“吾会为你保守秘密。你想说的话,可是与邪神有关?” 她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又轻又缓:“唔,的确同浮渊有关。白泽,他的身世,你只怕已经猜得*不离十了吧……” 白泽点了点头,意识到她背对自己,又应了声:“嗯。” 沉朱又沉默立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把来龙去脉一股脑儿讲完,轻轻道:“大哥只怕现在都还憎恨着崆峒,他鼓动我去取引魂盏,是希望利用我在仙界与崆峒之间制造矛盾……也怪我明知他的企图,仍然一意孤行,想为墨珩换一个生机。若不是凤止当着天帝之面削去我的神位,暂时平息天帝的怒火,崆峒与天族难免要动一场干戈。我想了很久,也只想出这么一种可能。”说罢,叹息一声,“那只笨凤凰……” 白泽的眸光动了动,望向少女的背影。长发以墨簪松绾,身上一袭素色长袍。一直以来,都觉得她是一副不喜拘束的性子,无论何时都率性而为,甚至在人情世故上显得不够练达,却原来,有些事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难得糊涂罢了。 她转过身来,语气里带着寻常没有的老成:“白泽,我原本以为,我的心上除了崆峒以外,什么挂碍都没有,如今才发现,自己并没有那般洒脱。” “若大哥仍要一意孤行,以后免不得要与凤止针锋相对,如今,我只能尽我所能牵制住大哥,能解开他的心结最好,若是解不开……”说到此处,手扶上桌案,缓缓道,“就算解不开,我也要护他安好,可是,我只怕……” 想起凤止执剑时的模样,指骨隐隐泛出青白色,那时的凤止,是真的对他动了杀心。 正为这个念头有些颤抖,脑袋就被一只手按住,抬起脸,眸中映出青年俊朗的容颜。 白泽的脸上虽没有表情,目光却温和。 “沉朱,你已经竭尽所能,就算无法做到最好,也已经做的足够好。剩下的事,不要多想,无论你做什么,吾会一直在你身边。” 她怔了怔,唇角泛起笑意:“白泽,谢谢。”眸中的忧色却仍未褪去,“只是不知,凤止为何不肯把凤血玉给我……”沉吟道,“只能当面去问他了吗。” 沉朱将养几日,不等身子骨彻底复原,就携白泽跑了一趟清染宫。九重天因她几日前的大闹戒备森严,她不敢过于招摇,遂化成一块锦帕躲入易了容的白泽的衣袖间,待过了南天门,才化出原形来,当然,为防被明眼人认出来,还是尽量掩了自己身上的神泽。 好在白泽的身上自带一种生人勿进的气质,这一路上,虽有仙将怀疑这位面瘫的神君究竟是何妨神圣,却无一个敢上前质问。 来到清染宫门前,没必要再隐瞒身份,对宫娥道:“烦请通传,崆峒沉朱求见锦婳公主、凤止上神。” 为她口中的“求见”二字,白泽微微失神。 此话被宫娥转述给凤止时,他亦有些怔忡。阿朱,你的骄傲,怎允许你用上“求”字。为了凤血玉,你竟肯向天族女子低头吗。 你不是,最瞧不起天族的吗。 锦婳探寻的目光投来,他抬眸,淡淡对宫娥道:“就说本君正在与公主赏花,不便见客。” 沉朱听到宫娥的转达时,拢在袖间的手微微一抖,抬手抚上衣袖上的褶,道:“既然如此,本神便在此处候一候。待上神与公主赏完花,再接见本神也无妨。” 望着无情掩上的宫门,沉朱为自己捋顺一口气,告诉自己,他既想端架子,就让他端,她原谅他这一次。 可是,直等到夜幕降临,大门才再一次打开,过来掌灯的宫娥看到披着星辉的男女,惊异道:“你们还在啊。上神与公主已经歇下了,改日再来吧。” 沉朱把拳头握得嘎嘣响,忍住破门而入的冲动,冷冷拂袖:“白泽,我们走。” 透过灵力望着少女离去的背影,凤止叹息:“阿朱,你想要凤血玉,本君会给你的,只不过,还不是时候……” 第一百六十章 轮不上你多嘴 那日之后,沉朱隔三差五到清染宫前求见,却连凤止的影子都没有见过。被拒在门外的次数多了,她开始有些含糊,他究竟是在故意气她,还是当真不想见她。 凤止,你到底打算赖在别的女人身边多久? 这一日,她照例等在清染宫外,正沉着眼考虑干脆强行冲进去,找凤止问个明白,却又怕惊动九重天的仙将,届时又是一场风波。俗话说忍字头上一把刀,这几日,当真像是有把利刃悬在心尖上。昨日东海水君还遣人委婉询问定海珠何时奉还,她若是再拿不到凤血玉…… 白泽见她耷拉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忍不住在她头顶按了按。感受到他的动作,她略打起精神,神色却仍有些阴沉。听到宫门打开的声音,黯淡的眸立刻亮了亮,忙抬脚疾行过去,可看到并肩行出的人,身形却陡然凝住。 在她的印象里,凤止不喜欢过于繁重的衣饰,平日里的穿着颇为随性,丝毫也不端上古神的架子。或一袭白衣,或一件青袍,头发也懒得侍弄,最多也不过是以玉带挑一缕绑在耳后。温温淡淡,宠辱不惊。 可是今日的他却穿得繁复而庄重,玄色的外衣下露出白玉的衬袍,宽摆大袖,当真是灼灼风华,日月失色。他今日的穿着固然好看,只是清润气质却掩在一层层的庄重下,让他看上去比平日冷淡,头发也以银冠一丝不苟地束好,就更有种高高在上的威仪。 他这种打扮,自然不是随意出门走动,而像是要去赴什么宴席,看到停在不远处的銮驾,就更确信了七八分。 他似没有看到她,直到走在他身畔的女子提醒,他才漫不经心抬眸望来,惹她心里的某根弦蓦地拉紧。 “凤……” 她喉咙动了动,还未唤出他的名字,他已收回眼光,旁若无人地行到銮驾旁站定,温声唤女子的名字:“锦婳,愣着作甚,莫要误了时辰。” 女子应了一声,凤眸轻轻挑着,朝沉朱望了一眼。那一眼颇有些意味深长,似是挑衅,又似是同情。而后便见她施施然朝凤止行去,朝他露出一个浅笑,神色亲昵:“芳华山距离清染宫不远,要不得一个时辰便到了,芳华上君尚不知是尊神陪我过去,若去的太早,免不得吓到他老人家。” 凤止极自然地伸出一只手,将她扶上銮驾,笑意温和:“本君有这般可怕吗?” 沉朱只觉得前方的光景有些晃眼睛,凤止身旁的女子,越看越是碍眼,偏偏耳中轰鸣,心情沉重的抬不动脚,待回神时,那五彩的鸾鸟却早已载着满身风华的二人远去。 “沉朱。”耳畔传来白泽的声音,“回华阳宫吧。” 她调匀呼吸,朝白发青年挑一挑眉:“回华阳宫作甚?我们去芳华山凑个热闹。” 芳华上君在神仙里也算是老资格,他诞生于洪荒纪末,本是仙界上君里最有希望升为上神的神仙,可是九万年前,他却突然看透仙途之浩淼,悟出一切都是浮云,主动放弃了升神之道,改在芳华山种桃。 芳华上君是个有追求的神君,就算是种桃,也要与名家看齐。仙界种桃最有名的,则非西王母莫属。这九万年,芳华上君孜孜不倦地研究种桃之术,誓要将西王母的蟠桃给比下去。每一年,他都会在芳华山举办一次芳华宴,广结仙缘是次要,请四方仙友品鉴他的桃才是首要。 到了芳华山,落到芳华上君的洞府前观望片刻,发现所有赴宴的神仙进去之前,都会有仙童确认拜帖。 沉朱恶名在外,六界的男神仙避她都来不及,又怎会递帖子给她?此番她大闹九重天,神位被凤止连降两级,更是成了人人避讳的人物。 托着下巴沉吟:“此处不好硬闯,闹大了,于崆峒的声誉有损,有没有什么办法……”微微偏头,却见适才还在身边的白泽,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正茫然四顾,揣测他的去向,白发碧眸的青年就又悄无声息地在她身边落定。 他的手上多出一封描金请帖,在受邀人的姓名上抹过,立刻换成了沉朱二字。 沉朱问他:“帖子哪来的?” 白泽面不改色:“抢来的。” 沉朱评价:“干得好。” 本以为有了帖子,就能轻松混入仙宴,谁料,刚刚将帖子递给迎客的仙童,就听到旁边传来一声轻嗤:“我当是谁,这不是崆峒的小神君吗?” 眸子往旁边一转,认出说话的青年,眼角不禁抽了抽。 狐族的少君君临,竟在今日碰上了,委实倒霉。 冷冷看他一眼,欲躲开这个祸害,却见他将仙童手上的帖子抽出来,瞄了两眼:“堂堂崆峒上神,却在拜帖上作伪,说出去不怕人笑话吗。”揭穿她之后,又懒洋洋拖长语调,“哦……本君忘了,你早已不是崆峒上神,而只是个下君,区区下君,自然没有资格受邀参加芳华宴,也难怪要作伪。”冷笑一声,“一个假帖子,你倒是好意思拿出来。” 此君摆明了是在找茬,沉朱抬眼看他一眼:“连崆峒的第四道生死门都过不去的笨狐狸,都好意思执拜帖前来,本神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君临被她噎了噎:“你……”咬牙切齿道,“你今日过来,究竟有何目的?” 沉朱悠悠道:“本神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过问。” 抬脚欲走,却被他抢至前方,只见他挑眉:“往哪走?本君还有一笔陈年的账,要同小神君算一算。” 他口中说的陈年的账,自然是夜来那一笔账,沉朱眉眼微沉:“本神今日没那个闲情逸致。让开。” 绕过君临,却又被守门的仙童拦下,听他期期艾艾道:“这、这位小神君,容小仙重新检查一下拜帖,若果真如君临少君所言……还请恕小仙无礼。” 君临换上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拿个假帖子,难道要硬闯不成?” 因君临这么一闹,洞府前霎时围上来许多仙人,对着沉朱指指点点。 众仙纷纷猜测,这崆峒的小帝君几日前闯下那般大的祸事,不在崆峒好好躲着,怎跑芳华山蹭起仙宴来了? 她私盗碧落伞,犯了天帝大忌,本应立即降旨缉拿,却不知是碍于往日与崆峒的情面,还是觉得此事闹大了不好,天帝只是对她下了最后通牒,限她在十日内交还碧落伞,并未有其他举措——在这个当口,她竟还有闲情逸致来芳华山? 深思熟虑了一番,众仙心里突然敞亮。这位崆峒的小神君,不会是为了凤止上神而来吧? 此前,她与凤止上神的流言满天飞,尤其是凤止上神亲口解了她与长陵君的婚约,让世人误以为这是一出凤求凰的佳话,可是没隔多久,就传来她被凤止上神削神位的消息,正在众仙以为这大约会是一出相爱相杀的戏时,又听闻凤止上神入住了清染宫——这出戏的走向,委实让人看不清。凤止上神的心思,也委实让人猜不透。 当年,锦婳公主思慕他的事,整个九重天都知道,他却一点也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后来中途杀出了个沉朱,让人不由得为锦婳公主可惜,觉得她怕是没戏了,可是今日,凤止上神却又与她成双成对地出现在了芳华宴上—— 难不成,是凤止上神兜了一个圈子,终于发现锦婳公主才是自己的良配? 忍不住看向这位崆峒的小神君,白袍黑发,容貌和气度都出众,并无传说中的跋扈张扬,不开口说话时,倒显得有几分沉静。 这般看着,委实挑不出哪里比那位公主逊色。 却见她朝君临挑了挑眉毛:“本神便是硬闯,你又待如何?有胆子拦的话,便来试试。”眯了眯眼,“不知狐君介不介意,日后多一个残障的儿子。” 众仙心尖不由得一抖,好似有些明白凤止上神为何最终选了锦婳公主。这小神君的性子,委实剽悍。 君临退后一步,抖着嗓子道:“你你你,莫要乱来……” 此处的骚乱惊动了芳华上君,只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神仙从洞府里迎出来,道:“各位仙友,缘何聚在此处?洞府内已备了仙酿,请各位移驾品尝。” 君临一见芳华上君,腰板立刻硬了硬:“芳华上君,此处有人伪造拜帖,难道也要一并请入吗?” 芳华老儿自然早就自仙童口中得知此事,只不过,他这个人向来喜欢和稀泥,忙打圆场道:“本君年纪大了容易犯糊涂,究竟请了谁没有请谁,倒记不清了。远道而来,即为贵客,小神君也一并来用些仙酿吧。” 君临正有些不满地蹙了眉头,就见一个玄袍神君自芳华老儿身后站定,眼眸立刻一亮,喜道:“凤止上神,来得正好。” 沉朱的眼皮一跳,目光落到凤止身上,就再也移不开。 只听他淡淡问道:“何故喧哗?” 君临立刻将沉朱伪造拜帖欲擅闯仙宴一事原本道出,中途,芳华上君欲拦,却没有逮住机会,只能无奈地立在一旁,抚袖喟叹。他这么大年纪,能不能不要这么折腾。现在的小辈,就不能体谅一下他这个老人家吗。 君临却心直口快,指着沉朱道:“她摆明了是追着上神来的,谁不知她刚刚被上神抛弃,心中定然不忿,若是放她进去,不晓得会把仙宴搅合成什么样。不过,都被抛弃了,还能死皮赖脸追上来,也是让人大长见识……”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啪的一声响,原本俊秀的右半张脸上,赫然落下一个鲜明的手掌印。 因那一巴掌过于响亮,周遭气氛陡然凝结。 沉朱揉了揉拍痛的手,慢吞吞道:“本神便是当真死皮赖脸追着他不放,也是本神愿意,轮不上你来多嘴。” 第一百六十一章 本君要你这个人 君临被这一巴掌彻底震在原处,反应过来,眼底渐渐被悲愤之色占据。 他却不知,他方才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若不是沉朱率先甩了他一巴掌,此刻出手的约莫便是白泽。 白发神君将凝在手中的神力化去,碧色眼眸中泛起的杀意也归于平静——敢当着他的面辱他的主人,找死。 君临正待开口,少女已转向饶有兴致看着这一幕的青年:“凤止,我只问你一句。” 凤止望着她,脸上情绪莫测:“你想问本君什么?” 她想问他什么?她自然是想问他,他从前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到底还做不做数,她想问他,他究竟还要不要她。可是想了想当务之急,硬是将那番话按下去,正色道:“你如何才肯把凤血玉给我?” 凤止将握紧的手缓慢地松开,忍不住垂眸苦笑,很好,又是凤血玉。 阿朱,直到这个时候,你最关心的都还是凤血玉吗。那本君……对你而言又算什么。 锦婳立在他身侧,感受到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荒凉气息,心头微凛,就听他开口:“把凤血玉给你,有何不可?”轻描淡写的语气,“可是阿朱,你想拿何物来同本君换呢?”抬脚行至她面前,语气泰然,“从体内抽出凤血玉,弄不好就是飞灰湮灭,你凭什么,让本君为你冒这么大的险?” 沉朱身形晃了晃,眉头蹙起,神色越来越沉。 要从锦婳体内取出凤血玉,的确会损伤修为,可是,也没有严重到飞灰湮灭的地步。 凤止,这就是你不愿把凤血玉给我的理由吗? 把内心的烦乱强压下去,问他:“直说吧,你想要什么?” “本君想要什么,阿朱难道不清楚吗?” 他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抬手朝她的脸上送去。冰凉的手指在她的眉眼上拂过,惹她轻微的瑟缩,她还未回神,那只手已漫不经心滑落到她的下颌,将她的脸轻轻抬了起来。 她屏息注视着他,分明意识到这个距离十分危险,却偏偏动弹不得,索性将眼睛一闭,不再看他。可是将眼睛闭上了,又觉得仿佛也有些不妥。何处不妥,却又有些含糊。 正在含糊,就听男子悠声问自己:“阿朱,你是在期待什么吗?” 她睁开眼睛,欲开口辩驳,他却俯下头轻轻印在她的唇上。一时间,呼吸交错,暧昧难分。 众仙为这样的场景惊了惊,慌忙看向立在旁边的锦婳公主,只见她抿着唇,静静注视着这一幕。大约是她情绪敛的好,众仙竟一时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君临却惊得魂儿都快掉了,凤止上神竟然亲了那个小丫头片子!这……这是旧情复燃的架势啊。忍不住吞口口水,若是如此,他今日还真是撞刀刃上了。 沉朱还为这个吻愣怔,凤止已自她唇上离开,手扶在她脸侧,淡淡道:“果真是在期待这个。” 沉朱脸扯了扯:“谁说……” 不等她说完,凤止便道:“又要急着否认了吗。”摇了摇头,语气里有些叹息,“阿朱,你向来都这般禁不起玩笑。” 沉朱为这话身形一晃。玩笑……原来,不过是个玩笑。 凤止看着少女沉默下去的小脸,悠悠开口:“仙途漫漫,浮世虚妄,你又何必活得……这般较真?” 沉朱呼吸骤急,手也不由自主地握了起来。 凤止的手却已漫不经心落至她额间,在那片龙楼花的印记上轻轻抚过。随着他的动作,她立刻感到阵阵灼痛。 只听他轻轻问她:“阿朱,你还打算守着崆峒帝君这个身份多久?答应本君的承诺,你何时……才能做到?” 沉朱为他的质问怔了怔,半晌后,才缓缓开口:“答应你的东西,我自会给你。” 凤止望着她,语气里带着逼问之意:“你打算如何给?” 她调整好呼吸,自他身边撤出一步,身体周围突然以灵力砌起一道屏障。 “如何给?凤血玉如何抽出,焱灵珠便如何抽出,凤止,你今日既问我,想拿什么来换凤血玉……我的身上,恐怕也只有体内的这颗珠子能入你的眼罢。” 此话一出,众仙中立刻便是一阵骚乱,芳华上君忍不住惊呼出声:“焱灵珠!竟然……”望向那灵障中的白袍少女,心中的惊骇无以言表。以他的资历和见识,结合凤止方才的那一句话,很快就明白过来。 崆峒上神的身份,只怕有假。 所以,凤止上神接近这名少女的目的,原来是为了焱灵珠吗? 芳华上君正觉得自己英明不已,却见凤止的脸色陡然沉下去。一向不会受情绪左右的上古神,语气里竟有些不同寻常的阴沉:“阿朱,把龙息收回去。” 白泽亦上前道:“沉朱,不要胡来。” 少女却已经闭上眼睛,以灵力封了自己的五感,专注于将体内本源之力释放,好将焱灵珠逼出来。她原本就答应过凤止,要将焱灵珠给他,是现在给他,还是日后给他,都无甚区别。 把焱灵珠给了他,他们就两清了。 白泽不断尝试打破灵障,将沉朱拉出来,凤止却没有动,他知道,龙域一旦形成,谁也无法跨入一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将焱灵珠逼出。 焱灵珠早已融入她的神元,要把它逼出来,必须先将它与神元剥离。当年,他抱着取焱灵珠的目的接近她,却迟迟没有对动手,并非因他一开始便对她动了心思,而是觉得她小小年纪,定然难以承受神元与焱灵珠剥离的疼痛。 那份疼痛,与抽骨剥髓,也无甚不同。 他生平甚少有后悔之事,一则是因为他很少做错事,二则是因为就算做错事,也可及时补救。可是今日,望着将自己困在龙域中的少女,他的脸却因为悔恨一寸寸失了血色。他为何没有尽早将焱灵珠取出?取焱灵珠,自然是越早越好。若是他知道,有朝一日要面临这样的局面,他一定不会再对她心软。 白泽试了无数种方法,都无法突破龙域,只得死心守在外面,龙域之内,有青白的火焰开开落落,立在那里的少女紧紧闭目,长发早已四散开来,身形渐渐有些不稳。 凤止的脸上满是倦意,阿朱,你才刚刚受过雷霆,这么短的时间,元气应当还未完全恢复,不过几日,你便如此作践自己的身体。你让本君说你什么好。 他垂下头,默然无声。 直等到龙域撤去,他才缓缓抬眸,望向那道身影。 白袍少女抬起手,将那颗自她体内逼出的珠子纳入掌心,众仙望向传说中的焱灵珠,无不目光灼灼。那便是焱灵珠吗?近乎透明的珠子里,有一朵以赤红色勾勒的龙楼花,巨大的热力正自上面散发出来。众仙无不想靠近一观,却又摄于那份灼热,不敢挪动一步。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焱灵珠吸引,唯独白泽注意到少女苍白的脸色,她应是已到极限了吧。 只见她抬手轻轻一送,便将那颗差点覆灭六界的珠子送到唤作凤止的上神面前。 “焱灵珠已原本奉上,还请凤皇……兑现自己的承诺。” 虽然虚弱,却掷地有声。 众仙无不为这小帝君的魄力叹服,听她此话,目光立刻投向立在那里的玄袍上神。 焱灵珠在他面前悬了许久,他才将它捞到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片刻,凉凉道:“你以为一颗焱灵珠便够了吗?” 沉朱的脸色为此话更是苍白,就连厌恶她的君临,看到她此时模样,都有些于心难忍。 她的眉梢渐染怒意,嘴唇气得微微发抖,“凤止,你怎能……”怎能如此过分。 她已取了焱灵珠送他,他竟还觉得不够吗?正欲骂他,身子却不受控地朝前倒去,白泽的反应已经足够迅速,却还是慢了一步。 他顿在那里,望着凤止将沉朱接入怀中。 他俯下头,在她耳畔道:“阿朱,本君要你这个人。” 极轻的一句话,却足以让在场的仙人都听清。沉朱的意识虽有些远,反应了半晌,却也反应过来此话的意思。手撑在他胸前,抬头怔怔望向他。 入目的这张脸,凤眸狭长,眼角微挑,却并无轻薄之相。 他把话说得更加明白:“你不是很想要凤血玉吗?与本君成亲,就把东西给你。”轻轻道,“阿朱,你与本君各取所需,不是很好吗?” 各取……所需。 沉朱望了他半晌,才自愣怔中回神,木然道:“唔。好啊。那便成亲。” 众仙皆没有料到事情竟会如此发展,虽说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很出人意料,可是脸上还是忍不住浮现出震惊之色。 这样的婚约,委实荒唐。 凤止却突然抬眼,目光在芳华上君的身上落定:“既然如此,便劳烦芳华上君做个见证。” 芳华上君是个见过大世面的,慌忙出列,恭声贺道:“能为凤止上神做证婚人,小老儿幸甚之至,幸甚之至。” 凤止点点头,道:“婚宴设在三日后,诸位不必执喜帖,皆可到离凰山朝凤宫吃喜酒。”又对白泽道,“这丫头暂由本君带走,崆峒若有谁对这门亲事不满,本君随时恭候。” 第一百六十二章 明日的大礼,本君很期待呢 凤止说完,才想起问沉朱的意思:“本君这般安排,阿朱觉得可好?” 她只是垂着眼,心不在焉地点头:“好。你安排就是。” 见她反应,某位上古神的眉头立刻蹙起,整张脸都写满不悦,众仙见状,无不唏嘘感慨——凤止上神的情绪,好似愈发不加以遮掩了。 他面前的少女却对此浑然不觉,只是耷拉着脑袋,有些神思恍惚。 沉朱刚刚将焱灵珠逼出,额上的神印已经淡去,碎发之下,是光洁端正的额头,更加显得眉目清秀。 大概是取焱灵珠时元气大伤,她的手一直撑在凤止胸前。 凤止望着她病恹恹的模样,眸中戾气稍稍散去,心间的烦乱却愈演愈烈。握住她的手腕,冷冷淡淡地对众仙道:“婚事还有许多准备,本君先行告辞。”连客气话都懒得多说,便拉着她驾云离去。 以芳华上君为首的众仙,立刻恭送那两道身影远去。 白泽欲追上去,中途却被一只手拦下,女子的目光从渐行渐远的二人身上收回,神色间带着些别样的郑重:“白泽神君若不想坏了这桩好事,就不要追。” 凤止驾云朝离凰山而去,脚下是满山的桃花,开得灼灼如华,他的眼底却仿佛九州冰封,寒澈异常。握住沉朱手腕的力道一时轻,一时重,竟无法拿捏得当。 透过手掌,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她的虚弱,她却一声未响,任由他拉着往前行。谁也没有先开口打破沉默,就这么忍了一路,快要看到离凰山的时候,沉朱才小声同他商量:“凤止,慢一些,好不好?” 她的体力已到极限,若不是被他拽着,只怕早就一头栽下去。 身畔传来青年略有些冷漠的语气:“本君适才还在想,阿朱会逞强到何时。”唇角勾了勾,评价她,“你的忍耐力,当真没有让本君失望。” 沉朱眉头蹙了蹙,神色明显不悦,却抿着嘴没有说话,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与他争辩。手无力地挣了一下,立刻被他拉得更紧。 驾云的速度却明显放慢下来,青年的声音里少了几分冰冷,却仍有些生硬:“还有一小段路,忍一忍。” 她却没有忍到离凰山,倦意毫无征兆地袭来,令她神智一空,直直朝前倒去。凤止及时将她拽回,盯着怀中沉睡的人,适才还冷漠的目光渐渐变得温柔:“阿朱,你这般不知心疼自己,又这般不会照顾自己,如若本君不在,谁还能代替本君……”他顿下,轻道,“本君不在,你也会很好罢。” 意识渐渐回归,沉朱只觉得身体有些不同寻常的沉重,试着抬头,却又虚弱地落回原处,眼珠漫不经心地转了转,却不期然看到一片白色的鳞甲,她顿了顿,自己竟虚弱到恢复龙身了吗…… 垂头丧气地闭上眼睛,暗道,焱灵珠离体,果然大伤元气,不过在焱灵珠与神元分离之时,被浮渊种下的噬心蛊好似在瞬间被烧成灰烬,也算是因祸得福。 只是,不知她的修为何时才能回来。 定了定神,念出恢复人身的口诀,第一次没有成功,没关系,再接再厉……当她念到第一百遍的时候,自帘帐外传来一个温淡的嗓音:“你在做什么?” 她脱口而出:“凤止,不要进来!” 帐内青光乍起,原本盘在大床上的小白龙缓缓化为少女模样,只不过,头上的龙角却没有褪去,手臂上的白色鳞甲也没有全部消失,最重要的是,她刚刚恢复人身,身上一丝不挂。虽然及时开口提醒,男子却早已悠闲闲地跨入房间。望着她的模样,眸色深了深。 少女却已迅速找到被子钻进去,久久都没再发出声音。 他顿了片刻,托着一个白瓷的碗行过去,在床畔坐好,道:“再憋下去,会把自己憋死吧。”被子里的人没有动静,他理着衣袖好整以暇地开口,“一、二、三……二十七、二十八、二十……” 少女大喘一口气之后,沉声道:“凤止,出去!” 他淡淡问她:“阿朱,你确定让本君出去吗?”凑近一些,唇角似挑非挑,“在成亲之前,本君可随时都有可能反悔。” 沉朱的身子一颤,面对他*裸的威胁,忍不住冷笑:“凤止,我虽答应与你成亲,却并不意味着便要取悦于你,你不要太过分。”话说完,就有些后悔,他若是当真反悔了,她便拿不到焱灵珠。可是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她还不至于为此求他开恩。 却听他一声轻笑:“很好。” 凤止自床畔起身,撂下淡淡的一句话:“碗里的东西,喝干净。” 听着脚步声远去,沉朱握紧的指尖才松开,小心翼翼自被窝中钻出,又小心翼翼捞起衣服穿好。 碗中的药汤泛着青白色,喝上去却有一股血腥气,在唇齿间久久散不去。 不知是不是那仙药具有奇效,她手臂上的龙鳞竟缓缓消失,额上的龙角虽暂时无法化去,紊乱的内息却渐渐平顺下来。不断有宫娥奉令前来侍奉,她都避而不见。 凤止约莫是忙着准备大婚事宜,一整日都没再露面。 短短一日间,二人要大婚的消息,已传遍六界的每一个角落。 没有哪门婚事如这门婚事一般荒唐,也没有哪门婚事如这门婚事一般仓促,六界之内,却又偏偏没有一个人有资格提出异议,就连执掌六界的天帝,恐怕都没有说话的余地。 只因定下这门婚事的那个人,唤作凤止。 面对位极六界的上古神祇,谁又敢说半个不字。 华阳宫中,男子神色慵懒地立在繁花盛放之处,将指尖的蝴蝶放飞,适才透过灵力得知的消息,并未让他表现出过多惊讶,凛冽香气中,他缓缓勾起唇角:“凤皇,你还有多少时间呢……” 沉朱一梦醒来,天色刚晓。随手在床头扯了件衣服穿上,白色的绣袍宽松古雅,却有一些不大合身。她赤着双脚行至铜镜前,不出所料,发现头上的龙角仍未化去。 还未来得及叹息,就忽然转头:“谁?” 身体虚弱的缘故,五感也随之迟钝,察觉到时,对方已冲到她身后,不容分说将她按入怀中,道:“阿朱,成亲这般大的事,你竟都不知会我,也太不够意思!” 她在对方怀中怔了怔,察觉到来者是谁时,声音里多了些惊喜:“紫月,你怎会在此?” “怎么,不欢迎我来吗?”紫衣女子将她松开,朝她扬了扬眉毛,注意到她额上的龙角,目光立刻沉了沉。 执起她的脉门探了探,惊讶道:“阿朱,你怎会虚弱至此?”忍不住问随行的男子,“凤止上神,这是怎么一回事?” 沉朱身子一顿,不动声色地往紫月身边躲了躲。她这副模样,若是被凤止看到,实在是太难为情。 凤止注意到她的动作,凤眸轻轻眯起,对紫月道:“说来话长。” 紫月注意到他话里的回避之意,把脸转向沉朱,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下自己的近况:“阿朱,我与东方不小心得罪了魔君,有七百年的时间都受困魔域,昨日才总算逃了出来,刚回紫华山,就接到百翎姑娘送来的请帖。”不好意思地道,“赶至此处已是马不停蹄,没有准备贺礼,你不要见怪。若是有什么帮的上忙的地方,你尽管说,不要同我客气。” 沉朱握了她的手:“紫月,你不必为我做什么。你能来,我已经很开心。”探头看了她身后一眼,“东方阙没有同你一起来吗?” “他派中还有事务,我没让他来。” 紫月说着,打量起面前的少女,原本张牙舞爪的小帝君,此时却满身清冷。眸中不禁多出一抹疼惜,柔声道:“这些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啊。” 沉朱只是握着她的手,默然无声。 紫月随意扯了些往事,其间,沉朱不时应上两句,凤止也偶尔温声回应,彼此之间却无任何交流,全靠紫月撑着场面。迟钝如紫月,也注意到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对,忍不住拉住沉朱,悄声问她:“阿朱,你莫不是被逼婚的吧?”偷偷瞟了一眼立在一旁的男子,唔,此君一看就脾气很好的样子,有些不大像。 沉朱道:“紫月,莫要乱猜。” 她还是谨慎地确认:“那你告诉我,嫁给他,你当真愿意吗?” 不等沉朱回答,就听凤止含笑开口:“阿朱好似有些倦了,你也一路劳顿,不如先去厢房休息。” 紫月走时还显得有些担心,可是听宫娥问起要不要为她备些膳食,立刻将担心抛到了脑后,诚恳地问道:“你们这儿的厨子能做干锅蒜香鱼吗?” 待房中只剩下沉朱和凤止,气氛略有些凝固,沉朱在意额上的龙角,满心希望他也尽快离开,他却偏偏朝她走近一步,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到她的身上。 “是你专门请紫月来的?”她没话找话。 “你不让宫娥近身,连婚服也不愿试,本君只能找一个不会令你设防的人。昨日恰好想起了紫月,如此而已。” 他又朝前行了一步,停到她面前。她抬起衣袖,欲将额上的角藏起来,中途却被他握住了手腕。 他清浅的目光落至她脸上,问她:“这副样子,不想让本君看到?”又道,“不让宫娥近身,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她只觉得手腕处滚烫,抿嘴道:“半人半龙,像什么话。实在难……” “难看”二字未说完,就听他淡淡开口:“很美。” 她不由得抬头,脸上挂着一丝愣怔。白衣宽袍,乌发自肩头滑落,美得仿佛山巅的雪莲。 他的眸色渐如墨染,忍住体内汹涌的冲动,手覆上她的锁骨,轻轻摩挲,问她:“阿朱,你不觉得你穿的这件衣服很眼熟吗。” 沉朱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随手扯出的这件袍子,原来是凤止的。 她呼吸微乱:“我不知是……” 他却俯下身,覆上了她的唇,索取片刻,在她凌乱的呼吸中开口:“紫月适才问你的那句话,本君也想问你,嫁给本君,你当真愿意吗?”可不等她回答,他便再一次覆上她的口,在她呼吸不上来时,毫不留恋地丢下她离开,走出房间之前,顿下脚步,“明日的大礼,本君很期待呢。” 第一百六十三章 吉时已到 大婚当日,沉朱由紫月帮着换上凤止为她准备的婚服。玄衣纁裳,广袖曳地,袖摆上绣着凤舞九天,虽不奢华,却透着无与伦比的尊贵。 紫月望着换好衣服立在那里的少女,微微屏息。此时她衣着庄重,更显得那张脸素净至极,忍不住沾了胭脂为她点在唇上,眯了眼睛细细打量,由衷道:“阿朱,你此时的模样,连我这个女人都忍不住想一亲芳泽。”按着她坐下,捞起她的一缕长发问她,“你想梳个什么发式?” 沉朱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道:“不必过于麻烦。” 紫月知她不喜约束,从善如流地挑了她的一缕发,简单绕了一个发髻之后,以玉簪固定在脑后。看了一会儿,满意地眯了眯眼。这丫头的这张脸,委实不需过多缀饰。当然,主要是因为她手脚笨拙,搞不出那么多花样。 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杰作,道:“先等一等。”说着,就快步转出房间,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个药碗,递到她面前,“凤止上神吩咐,要你把这个喝了。” 沉朱蹙了蹙眉:“这究竟是什么药?” 紫月道:“约莫是什么补药吧。”眼中多了些慈爱,“你为救墨珩上神取六界至宝之事,昨日凤止上神已全部告诉我,委实没有料到,你竟是为了凤血玉才会答应成亲。” 沉朱心口跳了跳:“他竟都告诉你了?”她还以为,此事他会瞒着紫月。 不过,在芳华山发生的事只怕早已闹得沸沸扬扬,紫月刚从魔域中归来,那些风传还未落入她耳中,时日一长,该知道的自然而然也都会知道。 紫月语气里有些叹息:“这才几百年不见,你们夫妇怎就闹成这样?阿朱,为了块凤血玉跟你的书生怄气,至于吗?”忍不住语重心长道,“书生对你的情谊,连我这个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又怎么会为了一块凤血玉让你难过。你便没有想过,他这般做,可能有他的道理?”谆谆地教育她,“男女之间的事,向来都是当局者迷,所以尤其忌讳自作聪明。” 见沉朱耷拉着小脸不说话,不由得放缓语气:“不过,他夺你神位,以凤血玉要挟你成亲,做得也的确过分。若是东方那小子也如此,他休想再进家门。”设身处地地想了想,立刻深有同感地表示,“唔,你暂时晾一晾他也好。”手落在她肩头,“待你拿到凤血玉,我随你去冥界取引魂灯,等到唤醒墨珩上神,再让你的书生好好跟你赔罪。” 紫月说罢,突然想起一事:“你还没吃东西吧,婚宴约莫要折腾一整日,我去给你找些吃的垫垫肚子。” 她风风火火地离开房间以后,沉朱缓缓伏上妆台,声音显得有些疲倦:“可他……早已不是那个笨书生了啊……” 这句话落入行入房间的凤止耳中,惹他脚步顿止,深深的望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紫月去膳房晃了一圈,回来时见立在廊下的男子,目光不由得凝在他身上。 他的身上亦穿了同色的婚服,微风拂动袖摆,隐约露出螭龙的绣纹,与沉朱身上的凤纹放在一起,正好是一对龙凤呈祥。 她不由自主地想,这二人若是立在一处,该是多么养眼。 望了他一会儿,抄着衣袖行过去,在他身畔站定:“上神不进去看看阿朱吗?” 他适才不知是在想什么,微微回神,轻道:“不必了。”似笑非笑地转向她,“你来的正好,本君正好有一事困惑,想听听你的想法。” 紫月闻言咳了一声,谦虚道:“东方常常说我有勇无谋,在这方面,上神还是不要对我抱太大的期待。”谦虚完了才道,“你问吧。” 凤止垂目沉吟:“东方……”微风自他的眉眼处掠过,让他看上去清隽温和,他沉吟片刻,方道,“如今明玦在东方阙的体内沉睡,可是有一日,属于明玦的记忆会觉醒,东方阙有可能会被取而代之……”淡淡问她,“紫月,届时你可能分清,自己喜欢的人究竟是明玦,还是东方阙?” 紫月为他这个问题顿在那里。是明玦,还是东方阙。 诚然,明玦和东方阙是同一个人,可是,东方阙却全无明玦的记忆,待他的神识觉醒,能不能保留东方阙的记忆,也是一个悬念。所以,凤止问的这个问题,于她而言委实有些难以回答。 紫月心思简单,让她在这个问题上纠结,的确有些难为她。凤止见她沉默,也不催问,只安静地立在那里,神情安静。 却听她迟疑地问道:“上神的这个问题,其实是在说自己吗?唔,阿朱喜欢的本是个平凡的书生,上神如今……也算是将书生取而代之了吧。” 凤止没有否认,垂目轻道:“是啊。本君害阿朱的书生消失了呢。” 紫月道:“这个问题,恕我不能回答。”沉默一会儿,才又开口,“我只知道,明玦背着我独自应劫的时候,我恨死了他。” 听到此处,凤止的手微微一颤。 女子眸中的阴霾却已散去,声音极为明朗,挑了挑眉继续:“不过,经历过生离死别,便觉得人生许多事都不能过多纠结。我此时想同东方在一起,便同他在一起。他归位也好,在红尘受劫也好,我陪着他就是。” 凤止微微失神,恢复如常后,问她:“紫月,你如今可曾原谅明玦?” 紫月顿了顿:“原谅他……”风吹过,将她身形勾勒的清绝孤傲,半晌,她才眉目一凛,“开什么玩笑?姑奶奶我战四海平八荒时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明玦那厮却让我为他哭了那么多场,这笔账没有算,凭什么原谅?”眸中有杀气腾起,冷哼道,“若不是东方没有明玦的记忆,姑奶奶早就废了他!” 远在紫华山的东方阙,莫名感到脊背一寒,正与他议事的弟子忍不住问他:“掌门师尊,你怎么了?” 他神色恢复如常,道:“没什么。”暗中道,紫月独身去了离凰山,不知有没有惹出什么乱子。唔,还是尽快把手头事务处理好,亲自去看着她才比较放心。 紫月去后,身穿婚服的男子独立于廊下,若有所思地抚着曳地的广袖,良久。 婚礼定在黄昏举行,许多仙友却一大早就已来到离凰山。因这场婚事过于惊世骇俗,且凤止上神十分大手笔,并未广发喜帖,而是高调地宣布闻讯者皆可前来,故而,六界中有许多仙妖都慕名前来,想要一睹传说中的上古神的尊容。 只不过,朝凤宫位于离凰山的山顶,众仙妖抵达之后,为表对这位上古神的尊敬,既不能驾云,又不能御风,就只能去爬通往山顶的石梯。因离凰山灵力逼人,石梯又长又陡,故而来客虽然众多,可是大多灵力低微的,都在爬石梯的中途歇了菜,最后能够抵达朝凤宫的,便只剩下那些修为高强的仙君或妖君。 抵达之后,众仙妖连声感慨——不愧是上古神凤止的婚礼。朝凤宫的苍穹殿外,宴桌摆得一眼望不到尽头,桌上器皿流光溢彩,早已注满仙酿,苍穹殿的上空则有鸾鸟飞舞助兴,耳畔响着仙音袅袅,十分祥和喜庆。 而且,在宴桌间穿梭的侍女大约都是凤族的女子,身上的灵气精纯,实力只怕个个都已达上君。 天帝天后当年大婚,只怕也及不上今日的婚礼隆重。 正坐在席间感叹,便见身着喜袍的男子自苍穹殿行出,玄色的衣摆拂过石阶,神情淡然沉静,这般看过去,来者无论是仪容还是气度,岂止是一个风华万千了得? 那便是……上古神凤止。 只见他的目光投向满座宾客,自手中化出一个酒盏,道:“今日是凤止的大喜之日,诸位自四海八荒赶来观礼,凤止不胜感激,先干为敬。” 众仙妖纷纷举盏,一时之间都是道喜之声。 凤止满饮一杯之后,便行入宾客之中敬酒,言笑晏晏,神情一派大方。喝了不知几盏,他以吉时将到为由,坐至苍穹殿旁边的石椅中,脸上的表情渐渐莫测起来。 众宾客不时向大殿望去,不无激动地等待着新娘的到来。 唯有靠近苍穹殿的某个宴桌上,气氛显得有些古怪。 玄衣神君面色冰冷,执起酒杯小酌,白发上神则坐在他身边,一副格外正经的表情,他身畔的绿衣少女盯着苍穹殿,小声道:“帝君何时才能出来啊。”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又道,“咦,那不是百翎姑娘吗?” 玄衣神君执酒杯的手顿了顿,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果然见到降红色裙装的姑娘立在那里,头发干净利落得束在脑后,手提长剑,脸上情绪淡淡,情绪难辨。 夜来朝与她说话的华服的男子看去,目光微微沉下去。 成碧认出对方是谁,轻道:“凤仪上神果然也在啊。” 夜来一言不发地将酒盏一饮而尽,本欲装作没有看到,却听成碧扬声唤道:“百翎女君。” 百翎转过脸,看见对自己招小手的成碧,立刻冷淡地对凤仪道:“我还有客人要招待,先行告辞。” 行了个点头礼,抬脚欲走,却被对方拉住。 她眉尖蹙了蹙,目光冷冷地落到他的手上。凤仪意识到不妥,把手收回,道:“我与你同去。” 百翎默了默,没有拒绝。 行至宴桌旁,寒暄片刻,听成碧笑眯眯道:“百翎姑娘,不妨同坐。”顺便对杵在她身后的男子道,“凤仪上神也坐啊。” 百翎推脱:“不必了,我有任务在身,稍后还要去宫门外迎客。”抬手召来宫娥,为这里送上一盏仙酿,道,“这是朝凤宫的青云酿,诸位慢用。” 成碧笑眯眯道:“马上就是吉时,约莫不会再有宾客上门,百翎姑娘稍微偷一下懒,想来也是无妨的。”思及她板正的性格,又道,“陪我们喝一盏酒的时间总是有的吧?”问凤仪的意见,“凤仪上神觉得呢?” 凤仪笑了笑:“诸位是贵客,自然该陪着喝上一杯。” 百翎想了想,将手中的剑放在桌上,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凤仪见她动作,眼睛弯了弯,也揽衣欲在她身畔落座,半途,却有个酒盏直朝他飞过来。他将酒盏挥开,却在衣袖上留下一片酒渍,望向对面的玄衣神君,听对方道:“不好意思,手滑。” 成碧唇角扯了扯,夜来神君,你这手滑的也太有针对性了吧。 凤仪没有及时捏诀清理衣袍,而是抬眼问他:“夜来神君好似对本神有些私怨?” 百翎茫然地望向夜来,以眼神询问他:“凤仪何时得罪你了?” 只见眉清目秀的神君挑了挑眉,道:“在下不过手滑了一下,何来私怨?”唇角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上神未免想的太多。” 凤仪眼睛沉了沉,正要开口,就听一直盯着苍穹殿的白泽道:“吉时到了。”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吉时的钟声敲响。浑厚的神力自苍穹殿内蔓延开来,原本还嘈杂的宴场被那古老的神力所摄,渐渐安静下来,杯盏交错的声音不再响起,所有宾客的目光都投向苍穹殿。凤止起身,在一片肃穆中,等着那个身影在紫月的搀扶下朝自己走来。 第一百六十四章 没有乱过,不如一试 沉朱踏着幽凉的石阶,一步步走向长身立在前方的凤止,行至半途,却突然停了下来,惹紫月低声发问:“阿朱,怎么了?” 她眉眼轻敛,不知在想些什么。 满座宾客一边为她的容貌惊叹,一边暗自揣测,这门婚事,不会再有变数吧。坐在席间的夜来凝神望向那里,只要在她脸上看到一丝退意,他就会立刻冲上去。 凤止则神色莫测地盯了她一会儿,抬脚上前,将她从紫月手中接过,淡淡道:“吉时已到,还愣着作甚?”说罢,凑到她耳畔,低声道,“难不成事到如今你想反悔吗?” 紫月退至一旁,神色间有些担忧。 沉朱从恍惚中回神,紧紧握住他的手,道:“怎会。开始大礼吧。” 凤止挑了挑眉毛,没有说什么,牵着她的手,行至苍穹殿中央。 皓月当空,月华静静洒落,并肩而立的二人沐在清冷月光下,显出不同寻常的尊贵。凤止望向石阶下的宾客,召来礼官呈送上酒盏,淡淡道:“本君与阿朱同是上古神族,大喜之日,原本该遵循上古礼制,只是,三日的准备过于仓促,本君想化繁为简,与阿朱同饮下这杯酒,即当做礼成。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众仙哪里敢有意见,立刻有人道:“能够前来观礼,已是三生有幸,就算无法欣赏上古婚仪,也不虚此行啊。” “是啊,凤止上神赶快饮了酒,与沉朱神君洞房花烛吧。” “*一刻值千金,上神就不要多礼了。” 在七嘴八舌中,凤眸眯了眯,执起酒盏,示意身畔少女:“阿朱。” 沉朱亦伸出手,将另一个酒盏捞至手上,与他面对面将喜酒饮干。 待空了的酒盏落回托盘中,礼官高唱:“礼成!” 石阶下响起众仙的恭贺声,在几乎淹没整座山的礼乐声中,凤止执了沉朱的手,笑吟吟道:“诸位继续畅饮,本君与阿朱便不一一敬酒了。” 成碧的目光追随着那两个身影消失在苍穹殿内,有些迟疑:“帝君就这么……嫁出去了?” 白泽执起一个酒盏,饮下去,道:“对,嫁出去了。” 夜来冷哼一声:“若不是凤皇逼婚,帝君又怎会这般轻易就将自己卖出去。” 百翎纠正他:“君上与君后是两情相悦,夜来神君注意用辞。” 凤仪理着衣袖,悠着嗓子开口:“听闻夜来神君是沉朱神君从青丘抢来的,这几千年也一直伴在她身边,自然是主仆情深……”轻笑一声,“沉朱神君出嫁,夜来神君好似很不开心嘛?”他说罢,窥探百翎的反应,却见她眉梢微动,看向玄衣神君的眸中多了一些探究之色。 见向来对别人不感兴趣的百翎竟然这般反应,神情不由得沉了沉。 夜来淡淡看向他:“帝君于我有收留之恩,她今日出嫁,我作为臣子,担心她所托非人,不过是为人臣子的本分,尊神若是偏要曲解成别有用心,我也无话可说。”唇角勾起一抹笑,“不过,如某位尊神这般不懂得投桃报李,反将别人的一颗真心当作烂泥践踏的人,又怎会理解这种感情?” 许是他方才喝多了酒,说起话来更加没有顾忌。 成碧见凤仪眼角微沉,慌忙推了一杯酒到他面前,道:“凤仪上神,喝酒喝酒。” 凤仪脸色稍缓,捏起酒盏对夜来挑眉:“这杯酒当敬夜来神君。本神面前,也只夜来神君敢如此直言不讳。”饮干之后,道,“不过,神君何不把话说得更明白些?” 夜来也执起一盏酒,一饮而尽:“凤仪上神是聪明人,岂有不明白的道理,只怕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吧。” 凤仪为自己满上之后,悠悠道:“可是本神明不明白,同夜来神君又有什么关系呢?” 夜来同样为自己满上:“大约是跟帝君混得久了,染上了爱多管闲事的毛病,尊神不要见怪。” 此话说罢,二人同时露出一个冷笑,而后,同时举盏…… 这一来二去,很快就喝倒了许多个酒罐子。 成碧与百翎大眼瞪小眼,不明白这二人究竟唱的是哪一出。在她们没有留意到的地方,白发神君也默默为自己倒酒,不一会儿,也喝倒了许多酒罐子…… 苍穹殿上,沉朱一直沉默地跟在凤止身后,没留意他何时停了下来,不小心撞上他的后背,听到他声音微凉:“大婚的日子都这般心不在焉。”转过身望着她,“同本君成亲,阿朱便这般为难吗?” 沉朱道:“你多虑了。”揉着鼻头,见他没有继续往前走的意思,提醒他,“不是要去洞房吗?” 他却道:“何必这般着急,洞房之前,本君还有别的事要做。” 沉朱茫然:“大礼已成,还有何事……”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所谓的大礼,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漫不经心为她理了理额发,道,“本君要的,是你我的婚礼。”不等她想明白此话含义,他就将她的腰身揽住,周身有狂风骤起,令她不由自主地抱紧他。 待双脚落地,她茫然四顾:“这里是何处?” 空荡荡的旷野,只有一轮皓月高悬头顶。沉黑的夜幕上,总觉得少了一些点缀。 凤止的手在她的眼睛上覆下来,低低道:“先不要看。” 那时他的语气带着久违的温度,让她有些失神,乖乖在他的手下闭了眼睛,道:“嗯。” 他与她贴得近,衣袖间的味道清淡悠远,不带烟火气,手掌心的温度有些惹人贪恋,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缓缓落下,她睁开眼睛,不由得被眼前的场景夺去了呼吸。 男子的身后,成千上万盏天灯徐徐升空,红色的灯罩,泛黄的烛火,将漆黑的夜幕映得亮堂。她方才还在想,夜空太过空旷,若是有盏灯该有多好。谁曾想,他就真的为她变出了很多灯。很多很多盏灯,载着很多很多的光,直上苍穹。 他抬起手,落至她的脸颊上,轻道:“阿朱,大喜的日子,何不开心一些?”将她的眼泪拂去,“笑一下吧。” 她在他的注视下,努力扬起嘴角,却听他叹息一声评价:“笑得比哭还难看。” 她哑着嗓子骂道:“混账凤凰,你当是谁害的?” 他温柔地抬起衣袖为她抹眼泪,乖乖道:“是本君害的,莫再哭了,脸都花了。” 她肆无忌惮地扯起他的衣袖,把眼泪鼻涕都抹上去,他放任她的动作,望了她一会儿,将她纳入怀中,轻声问她:“喜欢吗?” 她在他怀中望向漫天的灯盏,道:“喜欢。” 凤止将她揽得更紧些,声音低沉动听:“喜欢就好。” 旷野之上,二人静静相拥,头顶无数灯盏朝苍穹飘去,灯火氤氲一片,将他们的身形映照得清寂却温暖。 沉朱依偎在凤止怀中,心头有从未有过的欢喜,她想,他给她的这场婚礼,她一定会铭记一生,可是,他为她做过的一切,她又何曾忘记过?世人常道浮生如梦,于神明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更何况,神明的寿数那般漫长,长到仿佛抹去哪一日都无关紧要。可她冷静地想了一会儿,发觉有一日却是她割舍不掉的,那便是踏入荒河镇的那一日。 因为,在那日之前,她的生命中没有凤止。 她的生命中,怎能没有凤止。 夜色渐渐阑珊,凤止见怀中少女面有倦色,便抬袖在周围布下仙障和卧榻,供她暂时安歇。 沉朱坐在床边,看着他又随手幻出几案和香炉,忍不住开口:“不过是暂时安歇,你又何必这般讲究。” 他却不紧不慢地添了一炉香,又在龙凤雕饰的卧榻上落下缎帘,才回到她身边:“以防万一,还是先布置妥当为好。” 沉朱没有反应过来:“以防万一?以防什么万一?”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会儿,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 这一次,他没有如往日那般与她打哑谜,轻道:“本君怕一时忍不住,与你在此处圆了洞房。”沉朱的手颤了颤,听他继续,“所以,要提前布置得好一些。否则,会委屈你。” 沉朱默了片刻,低声骂了一句:“笨凤凰。”把手从他的掌心抽出来,在他的神情为她这个动作黯淡下去时,却抬手落到他的衣领上。 她望着他,眸色渐渐深沉,声音却很轻:“把衣服宽了吧。” 夜半,沉朱朦朦胧胧地醒来,觉得自己方才仿佛做了一个梦,可是头微微一偏,便真切地看到躺在自己身畔的男子。他背对自己,黑发散落在身侧,虽然凌乱无章,却极为动人。望了他一会儿,忍不住往他身边靠了靠,缓慢而小心地抱上去。隔着亵衣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才满足地闭上眼睛,再度睡了过去。 苍穹殿外,宴席已散了七七八八,成碧望了一眼醉倒在桌上的同僚,把脸转向百翎,真诚地道歉:“不好意思啊,白泽神君从来没有沾过酒,一不留神就喝高了。夜来神君本来是千杯不醉的,今日不知怎么了,竟也醉得不省人事。”望了一眼同样烂醉如泥的凤仪,点了点头总结,“也许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吧。” 百翎道:“成碧元君不必担心,君上早已为来客准备好厢房,今夜诸位可放心留宿朝凤宫。”召来一个宫娥,淡淡吩咐,“为成碧元君引路。” 成碧欣慰地起身:“还是凤止上神想得周到。”把白泽架好,笑眯眯道,“此处便交给百翎姑娘善后了。” 百翎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有些为难地望向趴在酒桌上的两名男子。一个白衣白袍,如清贵的佳公子,一个玄衣玄衫,脸生得比女人还好看。她忍不住托起下巴,都醉得不省人事,她到底该先送谁回去? 夜来在半醉半醒间,见立在身边的那个降红色身影顿了片刻,突然抬脚,朝白袍青年走去,额角不由得一疼,只觉得体内快要退潮的醉意突然翻腾,几乎不受控制地伸出一只手,将她的手腕紧紧握上。 她为他的动作顿住,语气平静:“夜来神君,你醒了吗?” 他坐直身子,冷冷道:“不许去。” 她的反应慢了半拍:“?” 他手上力道加重,语气更凉:“不许到他那里去。” 她仿佛没有注意到他话里的不满,道:“夜间露水重,神君既然醒了,不如回厢房休息……” 话音刚落,男子就突然起身,整个人压到她身上,惹她浑身一僵,而后,便听带着浓浓醉意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好啊,你送我。” 她定了定神,道:“好。” 一路搀他到房间,立在门前提醒他:“夜来神君,到了。”腾出一只手推开门,公事公办的口吻,“神君可稍事休息,容百翎唤人伺候神君沐浴更衣。” 她说完便要告辞,却感觉手臂上的力道一重,只听房门发出一声巨响,砰然在她身后关上。脊背紧紧贴在房门上,有只手则撑在她脑袋旁,一双狭长的眼睛在黑暗中看着她,眸色很沉。 房间很静,错落的呼吸声愈发暧昧。 她想了片刻,正经问他:“夜来神君莫不是要酒后乱性?” 他轻飘飘道:“没有乱过,不如试一试。”说完,就俯下头,咬上了她的唇。 图片来自度娘 第一百六十五章 等不及了 东方天色渐白,朝日划过晨曦,巍峨的宫殿在金色的晨光中,别有一番庄严气象。 昨夜因酒醉而留宿朝凤宫的客人陆续告辞,小宫娥目送最后一位仙客驾鹤离开,就见玄服广袖的男子怀抱少女落至宫门前,慌忙迎上去:“恭迎君上君后回宫。” 忍不住望向自家君上怀中酣睡的少女,一张小脸稚嫩而清秀,睡相极为温顺,没有任何防备。 小宫娥跟在凤止身后:“偏殿已备妥浴汤,君上是先送君后回寝殿,再去沐浴更衣,还是将君后交给奴婢……” 凤止淡淡道:“本君先带阿朱去入浴。” 小宫娥愣了一下,不由得抬袖掩上鼻子。君上的意思是要与君后共浴吗?那个场景只是单纯地想一想,就让人忍不住喷血啊。 却又听他吩咐:“让凤仪到苍穹殿见本君。” 听他此话,小宫娥顿觉期望落空,敛了失望的表情,应道:“是。” 原来君上只是把君后送过去啊…… 沉朱恍恍惚惚间听到他与宫娥的对话,抬了抬眼皮:“凤止。” 凤止神色一柔,道:“醒了吗?先去沐浴,把衣服换了吧。” 她抬手打了个哈欠,惺忪着睡眼道:“好。”应了一声,便又将脑袋心安理得地靠回他肩头,全无下地自己走的意思。 凤止望着她慵懒的模样,唇角勾了勾。来到偏殿前,垂目问她:“要本君陪你一起洗吗?” 她立刻一精神,从他怀中落地,一副端庄持重的模样催促他:“你不是找凤仪有事吗,快去。” 凤止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转身离开。 沉朱望着他的背影许久,才在候在一旁的宫娥的提醒下收回目光,道:“进去吧。” 在浴池中简单洗了洗,换了一件轻便的袍子,听说崆峒也有人前来观礼,便让宫娥带她前去看看。一进偏院,就为眼前的光景顿住。顿了一会儿,负手行到绿衣少女和紫衣女子身边。 望着正打得热闹的男女,眯起桃花眼,饶有兴致地问道:“这对冤家又结了什么怨?” 成碧目光灼灼地望着那两个缠斗的身影,道:“好似是夜来神君酒后无德,轻薄了百翎女君,后来不知怎么又被百翎女君轻薄了回去,一来二去,就发生了些不好说的事。如今二位神君正在探讨,这件事的责任究竟该算在谁的头上。”解释完之后才反应过来,“帝君?” 就见少女的眉头挑高了一些:“酒后无德?不大好说的事?” 成碧思及她保守的个性,知她定然容不下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正考虑要不要替夜来说句话,就见她转向大战的二人,由衷道:“不愧是夜来,做得好。” 成碧额角跳了跳。帝君,你何时变得这般没有原则。 同样立在一旁看热闹的紫月随手递了把瓜子给她:“我们正在押谁会赢谁会输,你要不要也押上一注?” 沉朱默了默,道:“不必了。”又问,“白泽呢?” 成碧道:“白泽神君昨日醉酒,尚在房中休息。” 正说着,就看到降红色裙装的女子被玄衣青年死死按倒在石桌上。 夜来单脚踩在石凳上,手中一把未出鞘的剑,横在女子白皙的脖颈处,女子保持着仰躺的动作,在他的围困下丝毫也动弹不得。 “你输了,还继续打吗?” 百翎自觉打不过他,干脆放松下来,叹口气,无论表情还是语气都很无辜:“夜来神君,昨日的确是你先咬了上来,我也不过是本能的自卫。” 夜来挑了挑眉毛。她所谓的自卫,不过是在他咬上她的唇时,非常迅速地咬了回去,在他扒了她的衣服时,她也如法炮制扒了他的衣服—— 在那种状态下,他岂能想到,一个女子竟会没有常识地以为,只要把对方对自己做的事反过来做上一遍,便不算吃亏。 他眯起眼睛,道:“好,姑且算你自卫。”却又别有深意地问她,“那后来呢?” 她微妙地避开他的眼光,道:“我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无论是昨日的缠绵,还是醒来时发现自己衣冠不整地躺在他怀中,她脑子里的印象都十分含糊,只有身体好似还记得那刻骨铭心的痛楚和稍纵即逝的欢愉。 夜来被她逃避责任的口吻气笑了:“需不需要我提醒一下,昨日发生了什么?” 她立刻道:“不必了。”正视他,神色淡然,“一夜风流,神君又何必放在心上,忘了便是。” 夜来为她这的句话神色更加危险:“忘了?你想得美。” 她眉头蹙起,眼角余光看到立在一旁的白袍少女,唤道:“君后?” 夜来的额角一跳,收起动作,道:“帝君……” 沉朱随意摆了摆手,让他无需紧张,在石桌旁随意坐下,布了茶盏,慢吞吞道:“夜来,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可要如实道来?”老成道,“本神也算是过来人,可以给你们拿个主意。” 夜来还未开口,百翎已道:“不过是些小误会,君后不必费心。” 青年挑了挑眉毛,没有把不满表现出来,问百无聊赖坐在那里饮茶的少女:“帝君可拿到了凤血玉?” 沉朱捧着热茶的手一顿,只道:“快了。” 夜来注意到她神色间的犹豫不定,道:“天帝让帝君十日内将碧落伞归还,如今算起来已逾七日。”宽慰她,“不过,帝君此时身份不同,就算逾期,天族应当也不会轻举妄动。只是,东海那边……” 沉朱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垂下头道:“本神知道了。” 成碧与紫月朝她围过去,后者伸手揉了揉她的头,笑道:“脸皱成这样做什么,以前的小帝君可不是如此。想想当年我为明玦一蹶不振的时候,你是如何骂我的?如今看来,你竟比我还不济。” 沉朱这才稍稍打起精神:“本神还不至于比你还不像话。你说说,你当年在东方阙身上栽了多大的跟头,见了他还不是巴巴地追了上去。”坐直身子,朝她挑了挑眉毛,“对了,当年你离开崆峒,是为寻找明玦在人间的转世吧,既然如此,又怎会阴差阳错地嫁给冥王?” 成碧掩袖笑:“帝君还不了解紫月姑娘吗,食色性也,会待在冥府那位身边,只怕是为了满足口食之欲吧。” 紫月挺了挺胸脯:“本姑娘怎会那般没有原则。我当年前往冥界,不过是想查一查冥府的册子,谁知道季曜那家伙会将我扣下。”托着下巴,露出向往的神情,“不过,那家伙人品虽有问题,厨艺却着实了得。” 少女抬头看了她一眼:“紫月,你当真没救了。” 几个人插科打诨了几句,沉朱的精神头有所好转,坐在石凳上晃了晃脚,突然问夜来:“大……”本欲唤大哥,中途改口,“浮渊没有一起来观礼吗?” 一旁的小女官听到浮渊的名字,神色微变。 夜来的脸色则沉了沉:“帝君为何对邪神那般特别?”见她沉默不答,似对这个问题有所忌讳,他努力压下心头困惑,道,“他没来,属下也有些意外,本还怕他会来掺和一脚,搅得婚礼大乱,如今看来是多余担心。” 沉朱理着衣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不来也好。” 就听旁边传来一个温淡的嗓子:“谁不来也好?” 众人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便见凤止一身简素的常服,整个人如临画中。 沉朱从石凳上跳下来,行到他面前,朝他挑眉:“你已见过凤仪了?” 他含笑点点头:“见过了。”随手将她的额发撩至耳后,道,“没在苍穹殿见到你,便猜你是来了这里,果然在。”找到她的手握住,道,“陪本君走一走。” 少女的眸子里有柔和的涟漪一圈圈荡开,应道:“好。” 紫月望着二人的背影远去,发出一声感慨:“啧。昨日还在闹别扭,今日就和好如初了,当真印证了那句古话,床头吵架床尾和。古人诚不我欺也。”话虽如此,却又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摇一摇头,将这个感觉驱散。走一步是一步,想那么多做甚。 她不知,沉朱的心头亦笼着某种说不清到不明的不安。凤止答应过她,只要同他成亲,就会把凤血玉给她,如今大礼已成,他们却心照不宣地不提此事。 与他成亲之前,她的确很想要凤血玉,可是成亲以后,她发现自己对凤血玉的*,远不如对凤止的*。虽说对这二者的*不会有什么冲突,可是不知为何,她的心间却隐隐有种不祥之感。仿佛,把凤血玉给了她,他就会离她而去。这个念头在心间愈烧愈烈,惹她时不时神思恍惚。 “阿朱。”见她披了件外袍坐在床上发呆,凤止行至床边坐下,摸了摸她的脑袋,“怎又在发呆?” 她一见他,便朝他扑过去。 柔软的身子落入怀抱,惹凤止微微一顿。她却越抱越紧。 放任她抱着自己,凤止轻声道:“今日是怎么了。” 她不说话,就那样抱住他,许久都没有撒手的意思。凤止轻笑:“你这般抱着本君,让本君如何宽衣睡觉?”哄小孩一般道,“听话,本君今日很累,先放开。” 沉朱这才闷闷地应了一声,将他放开。借着仅剩的一盏宫灯打量他,见他眉宇间果然有沉沉的倦色。 他已经自行宽去衣服,在枕上躺好。 她俯下身,落了一只手在他脸上,问他:“怎会这么累?” 他没有瞒她,道:“今日以焱灵珠补上了千神冢的五行封印,耗了一些修为。”轻轻问她,“阿朱,本君害你受焱灵珠离体之痛,你可会怪本君?” 沉朱摇了摇头,道:“本神可是龙族后裔,那点疼痛,岂有受不住之理?”又赞赏道,“你给我喝的仙药委实厉害,短短几日,我的修为竟已恢复了大半。”手抚着他的脸颊问他,“可要我渡些修为给你?” 凤止好笑的看着她:“你那么点儿修为,若是渡给了本君,自己还能剩多少?届时只怕还要本君再渡回去。” 她愤愤道:“不要以为你年纪大,就可以小瞧我。”说罢,就俯下身去,封住了他的口。 她调动自己内丹的修为,不断渡入凤止体内,大概渡了百年左右,抬起头观察他的脸色,果然有所恢复,不过,大约是他损耗过多,眉目依然有些苍白,她再次覆上去,尽可能多的将修为渡给他。正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他就翻身将她压下。 唔,果然连力气都比方才大了。 正欲为自己邀功,就听青年凉凉开口:“再渡下去,连本君的仙药都救不了你。” 他本想看看,这丫头究竟舍得渡多少修为给他,脑海中设想的无数种可能之中,并没有一种可能,是全部。 为何会……这般痴傻。 她却浑不在意,问他:“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累不累?” 他在她唇上亲了亲,道:“托阿朱的福,本君今夜可以晚睡一会儿。” 她隐约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脸红了红,道:“可我累了。” 他道:“没关系。”轻轻摩挲着她的脸,“你方才给本君的,本君慢慢还给你,可好?” 事实证明,他的确没有骗她,只不过,修为是还回来了,体力却被他磨得连渣也不剩。 夜深,少女抱着被子熟睡,青年却久久不眠,只披一件外衣坐在床上,满身清冷,修长手指落在少女脸上,认真地沿着她的五官勾画,一遍又一遍。 沉朱醒来时没有见到凤止,却从夜来那里得来一个不好的消息,东海水族内部有乱,水君自顾不暇,派人前来催还定海珠,取凤血玉一事,已经刻不容缓。 她闻言,神情肃了肃,问侍立的宫娥:“凤止何在?” 小宫娥见她神情严肃,忙道:“君上应在偏殿沐浴,君后稍候片刻,奴婢这就去请。” 沉朱却道:“等不及了。本神亲自过去。” 第一百六十七章 本君的誓言,应验的这般快 沉朱径自穿过偏殿,来到冒着蒸腾水汽的玄清池。侍立在一旁的宫娥见她神情严肃,没有敢加以阻拦。 她的目光落到池中人的背影上,脚步微微一顿。只迟疑片刻,就上前唤道:“凤止。我有话跟你说。” 池中闭目养神的青年微微偏头,水雾缭绕中,一双凤眼微挑,美得不可方物。沉朱觉得此时的凤止看上去慵懒至极,不经意间散发出一种来自远古的风流。 虽早已同他有夫妻之实,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回避这样的场景。 好似,还是第一次看他沐浴。 水雾中响起他慵懒沉雅的嗓音:“连等本君出浴都来不及,就这么莽撞地闯进来了,究竟何事这般着急?” 沉朱感受着他的目光,绷着脸道:“你……先把穿上衣服再说。” 他却低笑一声:“已是夫妻,你又何需介怀。”淡淡道,“过来说吧。” 沉朱不愿多耽搁,只得抬脚上前,走到池边之后,他的模样便看的更加清晰。好在,他的身体大半都没在水中,场面还不至于太不像话。 她原本打算一不做二不休,直奔主题,可真正见到了他,却突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凤止耐心等着她,目光落到她身上,渐渐变得幽深不可解。 “阿朱又何需犹豫?”他叹一口气,打破她制造出的沉默,“你是来找本君兑现成亲前的那笔交易的,不是吗?” 沉朱听着他微凉的语调,总觉得有何处不是滋味,轻轻道:“东海水君派人催讨定海珠,凤止,我必须尽快拿到凤血玉。” 虽然她极力隐藏情绪,凤止仍听出她语气里的负疚,笑道:“阿朱,你何必这般严肃。本君原就答应过你,你与本君成亲,本君给你凤血玉,如今,本君已得到想要的,你也该得到你应得的。” 他的语气轻松,沉朱的心情却沉重下去,默了片刻,道:“等我救了墨珩……” 他却淡淡打断她:“本君并不关心你救了墨珩之后的事。”冷漠道,“阿朱,这出闹剧也该到此为止了。” 沉朱为这句话心中一扯,手缓缓握紧:“此话,是什么意思?” 却只换来他凉薄的一句:“看起来,阿朱并不明白交易是什么意思。” 她立在那里,脑海中是一大片空白,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他以事不关己的语调问她:“你方才莫不是想说,待你以凤血玉救下墨珩,便会回到本君身边?”说罢,发出一声轻笑,声音裹着重重水汽,却芒刺一般锋利,“阿朱,你凭什么以为,到那个时候,本君还会要你?” 沉朱的指甲深陷入肉里:“凤止,就算是玩笑,这句话也太过分了。” 他还在为凤血玉生她的气吧,否则,怎会毫无来由的说出这样的狠话。 可是,这一次她不会再上他的当了。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信。 他的声音里却多出些嘲弄:“是本君表达的还不够清楚明白吗。”唇角挂着一抹笑,眸中却一点温度也没有,“还是你的理解能力有问题?” 沉朱身形微晃。她是高高在上的龙神,性子又骄傲,若换作往常,有人嘲讽她,她定会狠狠嘲讽回去。 可是,说这番话的人,却是凤止。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明明碰了她的逆鳞,她却无法对他露出獠牙。 默立片刻,她选择了转身逃离。却听他懒洋洋道:“你的凤血玉不要了吗。”语气冷漠至极,“你今日出了这个门,本君便视为你主动放弃。”轻描淡写问她,“为了此物你不惜托付终身,你当真要逞这一时意气吗?” 凤止说罢,目光透过水雾,落到那道顿住的身影上。 看不到她的表情,却注意到她在袖中握紧的拳头。 她果然没有忍住,杀气腾腾地转过身,朝水池里的他奔了过来。 他躲过她的拳头,只轻轻一带,就将她拉入池中。她红着眼睛,继续朝他出掌,很快,头上墨簪就滑入池中,青丝乱了,衣裳湿了,清秀的脸上满是狼狈,胸口因愤怒而有些起伏不定。 凤止终于将她的双手死死固定,凉凉问她:“闹够了没有。” 她怒视着他,道:“把凤血玉给我!” 凤止望着气喘吁吁的少女,眯了眯眼睛:“急什么。”适才打斗期间,与她不免有身体接触,如今一停下来,气氛更加暧昧。 二人都浸在水中,一个未着寸缕,身形自然暴露无遗,另一个也好不到哪里去,衣衫松垮,露出白皙的颈项,胸部的线条也因衣衫濡湿更加清晰。 沉朱注意到他渐渐不纯粹的目光,挣了挣:“你放开我。”见他没有放开的意思,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道,“凤止,你敢发誓吗,发誓你适才的那番话句句真心……”喘息片刻,一字一句道,“若你敢发誓,沉朱日后……便再不纠缠你。” 说罢死死盯着他。然而,不知是她过于愚笨,还是他尤擅伪装,他的神情丝毫也没有改变,眸中仍然是浅淡寒凉的颜色。 “好啊。本君发誓。” 她身子颤了颤,听他口吻清淡地道:“适才说的那番话,本君字字真心,否则,便让本君修为尽散,内丹尽毁,永世不可再为上神。”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沉朱眼中的光彩瞬间消失。刹那间,她便只剩下一个空壳子,整个人都没了生气。 他竟,当真发了誓。 她为他的话失语,他却变本加厉,凑至她耳边:“本君还可发更毒的誓,阿朱可还想接着听?” 她木然道:“不必了。”唇角轻轻扬了扬,道,“修为尽散、内丹尽毁……上神都以自己数十万年的修为和内丹发了誓,小神……还有什么不能信的。” 他贵为上古的尊神,随便说的一句话都是金口玉言,更何况是这般认真立下的誓言。她竟还傻到以为,他只是在逗一逗她。原来,从一开始都是她一个人在较真。在他看来,这竟然不过是一出闹剧。 她轻轻抬眸:“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指尖冰冷,被他握住的手腕也已开始麻木,“你既然没有将这门婚事当真,又为何非要闹得六界尽知?” 他看着她,眸光沉敛:“阿朱,你直到现在还不了解本君吗。当然是因为……有热闹可以看啊。” 她脸上的笑意一凝,头无力地垂下去:“原来如此。”轻道,“还真是个让人无法反驳的理由。”说罢,抬起头看他,虽然笑着,却将所有的脆弱都写在了脸上,“凤止,把凤血玉给我吧,给了我,你我便两清了。” 他望着她那个表情,所有的克制在一瞬间崩塌,在被她看出破绽之前,伸手按住她的后脑勺,狠狠压上了她的唇。 少女的唇柔软而冰冷,因他突如其来的动作身体陡然僵直,反应过来之后,开始愤怒而无措地挣扎,他却死死将她按在怀中,撬开她的嘴,让这个吻更加深入。唇舌纠缠,呼吸渐次暧昧粗重。她由最初的愤怒挣扎渐渐变得仓惶无助,困兽一般,朝他的舌头重重咬下去。 他吃痛,从她口中退出来,却又转而吻上她的颈间。唇在她颈上摩擦噬咬,夹着喘息命令道:“不要乱动。” 她声音哽咽地骂他:“凤止,你……混蛋。” 她浑身的抗拒和排斥都让他舍不得再动下去,可是,今日之后,她总归都要恨他,既然如此,再将他恨得更彻底一些又何妨? 他冷漠而无情地开口:“若还想要凤血玉,就老实一点,如今的你,没有资格说不。” 沉朱的拳头一时紧一时松,终于没再挣扎下去。 衣裳一件件被褪下,她在他冰凉的拥抱中,声色俱厉:“凤止,我恨你。” 一旁侍立的宫娥早已退到偏殿外等候,心中的惊骇久久未定。她在朝凤宫当值数万年,还是第一次见自家君上如此反常。 反常的有些,让人害怕。 等候许久,才见少女跌跌撞撞地冲出。步履凌乱,衣衫不整,神色憔悴得让人心疼。她却来不及为她担心,慌忙抬脚重新上殿伺候。 凤止已自池中迈出,眸子冷冷转向她:“还不过来伺候。” 她慌忙携了衣袍过去,手忙脚乱地为他穿衣,心中却直犯嘀咕,君上不是最不喜欢别人伺候自己更衣吗,怎么今日…… 在为他披外袍时,他的身子却重重一晃,一阵咳嗽过后,掌心多出一片鲜红。 她心头大骇:“君……君上!” 他却苍白一笑,轻声:“阿朱,你看,本君的誓言……应验得这般快。” 沉朱携带着凤血玉,往朝凤宫外疾行。夜来等人早已候在那里,看到她的身影,慌忙迎上前去。夜来问道:“帝君,凤皇没有为难你吧?” 她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正色:“凤血玉已到手,即刻赶回崆峒,待炼化了至阳之火,立刻把四物还回去。” 她虽早已整理好衣衫和情绪,憔悴的脸色却无法骗人。 “沉朱,你的脸色不好。”白泽道。 紫月伸手到她额上:“不会是病了吧。” 她却只道:“本神无恙,只是昨日没有睡好。”说罢,便伸手召云,往崆峒行去。 刚行了半里路,紫月便蹙了眉头,数落她:“你这叫无恙吗?”将她推给白泽,“白泽神君,还是你载着她吧,省得她晕晕乎乎再将自己摔下去。” 白泽听话地将她拉上,沉朱乐得省事,沉默地由他驾云载着自己。 紫月窥了窥她的表情,迟疑问道:“不会是与凤止上神吵架了吧……” 她的脸立刻拉下来:“不要提他。” 紫月身子一顿。唔,果然是吵架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紫月,他不要我了 回到崆峒,一行人直奔剑冢。沉朱将凤血玉放入玉匣之中,眸中渐渐尘嚣落定。皓月枪,碧落伞,定海珠,凤血玉,耗时这么久,四物终于被她给找齐了。 炼化至阳之火,需要提取出蕴藏在四样宝物中的本源之力,由于四物都是上古至宝,普通的神力难以驾驭,这个任务,自然而然落到了白泽头上。 在众人殷切目光的注视下,白泽点了点头:“吾尽力一试。” 抬脚行到放置四物的结界前,抬高右手,以神力将四样宝物托举至半空。闭上眼睛,立刻有浩瀚的神力自他体内向外扩散,片刻后,他的神力渐渐平稳。 他要以自己的本源之力,将器物中的神力抽取出来。 沉朱避在一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白泽释放神力的过程很长,正有些倦怠,突然听到蜂鸣般的声音,将空间微微震动。崆峒的剑冢藏有上万把古剑,好似受那股震动的影响,发出低低的剑吟。 沉朱精神一凛,目光如炬地望向悬在半空的器物,只见不同颜色的灵力正缓缓被白泽的本源之力拉出,但,白泽似乎有些力不从心,额上不断渗出虚汗。神力也渐趋不稳。 沉朱提心吊胆,却不敢贸然插手。 等候片刻,白泽总算勉力将四道神力抽离。 四件器物落回原处,半空就只剩下四个丹丸大小的光球。 沉朱来不及惊喜,就见白泽蹙了眉头:“不行。这四道神力无法融合。” 本源神力之间相互排斥,这般下去,不等炼化得到至阳之火,它们就会因为没有凭依而彻底消失。 碧落伞中的本源之力较为微弱,才片刻功夫,就已有陨灭的迹象。 紫月急道:“那要怎么办?” 白泽道:“除非有一道神力可凌驾于这四道神力之上,否则……”默了片刻,道出一个令人绝望的事实,“可是,就算集合吾等全部的神力,也不可能做到。” 夜来沉默,紫月的神色亦沉下去,望向身畔立着的少女,见她眼睛死死盯着半空,眸中布满血丝。 她的脸上写满了不甘心。 她不甘心,分明……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白泽,当真没有办法了吗?” 听到沉朱的问题,白泽顿了顿,道:“请凤止上神前来,或许可以一试。” 又是一阵沉默。 所有人都望向沉朱,等着她发话,她却死死抿着唇,不发一语。 紫月率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道:“离凰山距离这里太远,就算凤止上神现在赶过来,也来不及了。”又提议,“不如死马当活马医,先集合我们的神力试上一试,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沉朱神色稍缓:“也只能如此。” 正在蓄力,就听到一声刻薄的评价:“不自量力。” 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就见男子衣冠楚楚地出现在剑冢内,奉剑神君跟在他身后,黑着脸道:“浮渊神君,此乃崆峒禁地,怎可乱闯?虽说帝君吩咐要以贵客之礼相待,可是这几日你在崆峒委实嚣张了些许……” 他却仿若未闻,抄着衣袖懒懒朝前行过来。 奉剑神君脸更黑:“浮渊神君,小神说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听到?” 却听沉朱道:“让他进来吧。”摆了摆手,“你暂退下。” 奉剑神君只得哀怨地瞪了浮渊的背影一眼,敛眉退了下去。 浮渊行到她面前,挑了挑眉毛:“就算试个八百次,也只是白白消耗神力。蠢死了。” 此时的他,广袖曳地,玉冠束发,眼角眉梢都是风韵,一副神情却极为玩世不恭。 夜来对他没有好印象,一见他就蹙了眉头,紫月也因他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眯了眯眼睛。这个浮渊神君,究竟什么路子?而且,竟敢这般对沉朱说话,活得不耐烦了。 沉朱却只是为他的话沉默,垂下脑袋:“都怪我,太弱了……” 紫月目光一晃,心里满是不可思议,从来都不示弱的沉朱,竟在他面前露出了这般沮丧的表情…… 浮渊将她垂头丧气的模样看了一会儿,突然一拂衣袖,将那四个旋转的光球纳入自己的神力之中。 沉朱怔了怔:“你……” “不过是至阳之火,至于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吗。” 沉朱的脸上仍然满是怔色:“大哥,你愿意帮我吗?” 紫月和夜来俱是一惊:“大哥?” 浮渊只是懒懒道:“还不退下,要在这里碍事吗。” 待沉朱退至一边,紫月忍不住拉着她的袍袖问她:“你何时多了个大哥?” 夜来的表情却缓缓凝重。因焱灵珠一事,全天下都已经知道沉朱的身份有伪,既然她的身份是假的,那么崆峒的帝君,便应该另有其人。 时到今日,沉朱也不再隐瞒,轻描淡写地道出隐藏多年的秘辛:“我虽是母皇和父君之女,却并没有承位上神的资格,当年,墨珩怕崆峒无主,会造成六界动乱,故将焱灵珠融入我的本源,将我扶上了帝位。可是,在我之前,母皇和父君之间还有一个孩子。” 她说罢,抬眸看向正替她炼化至阳之火的男子:“浮渊,便是那个孩子。” 夜来和紫月为她的这句话心惊不已。 他竟是……沉朱的亲哥哥! 看向男子之后,不禁更是震惊,那四股最古老的神力,竟在他的神力下变得服服帖帖……何等变态的力量。 片刻之后,浮渊偏过眸,唇角挑起一抹笑:“丫头,至阳之火已炼成,可要我陪你去冥界一趟?”掌心有火焰跃动,映得他颜如皓月,举世无双。 分明笑意温淡,那双眼睛里却似孕育着无边的黑暗,让人在无知无觉中便沉沦深陷。 紫月下意识将沉朱的手握住,拒绝了他的好意:“不必了,我陪阿朱去就是。” 此神敌友莫辨,还是小心为好。 夜来显然有同感,将至阳之火从他掌心接过,暂时封入一盏琉璃灯中,冷冷淡淡道:“多谢浮渊神君相助,取引魂盏一事,就不劳烦神君了。” 对于他们表现出的戒备和敌意,浮渊只是勾了勾唇,道:“随你们便。” 沉朱望着他,眸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只道了最简单的一句:“谢谢。” 目送她驾云离去,男子理了理袍袖,唇角的笑意微敛:“阿朱,不必谢我。”目光渐渐变得深不可测,“你这般费力替我取引魂盏,该我谢谢你才是。” 从崆峒出发,一行人兵分三路。 沉朱与紫月结伴前往冥府,顺道去一次妖界,好将皓月枪还给妖皇,白泽与夜来则携碧落伞和定海珠,分别前往仙界和东海。 唯有凤血玉,沉朱没有想好如何处理,便暂收在袖中。 路上,紫月数度开口,欲问她与凤止的情况,却都被她身上散发出的阴沉气氛吓退。不过,她这个人身上有个极为优秀的品质,就是求知若渴,憋了一路,总算憋不住:“我说小祖宗,凤止上神这次又怎么惹到你了?” 说话间,已落入妖界皇城,走在通往妖皇府邸的大道上。 她们进入妖界以后,并没有刻意隐去身上的神泽,还大摇大摆地走在妖界皇城的主干道上,自然十分惹眼。 妖界众生纷纷戒备地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少女素衣宽袍,头上随意以墨簪绾了个髻,绷着一张小脸的缘故,显得有些与年龄不符的老成。她身畔的紫衣女子则眉目张扬,浑身透着一股杀伐之气,让人难以接近。 隐约听紫衣女子问那少女:“凤止上神这次又怎么惹到你了?” 紫月问完,望向身畔少女,见她继续沉默,欲接着盘问,却不经意看到她颈上露出的紫红色的印痕。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十分刺目。她忙将少女扳过,扒开她的衣领,见那里亦散落着许多同样的伤痕,目光微沉。问她:“上神弄的?” 沉朱将衣服拉好,道:“紫月,还皓月枪要紧。” 话音落定,却为今早发生的事微微失神。 她从来不知,凤止竟能有那般大的力气,他从前分明不舍得弄疼她分毫。 饱受委屈之后,她把衣服一件件穿好,将被他弄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皮肤遮起,听到他冷冷道:“拿着你要的东西滚吧,再也不要出现在本君面前。” 她垂着头,看上去竟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可怜。 紫月还从不曾见她这般低落,忙道:“好,先还皓月枪,咱不提他了……” 却听她突然开口:“他今日说,让我拿着凤血玉,再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伸手扯上她的衣袍,嘴唇轻动,声音低的似要淹没在这荒芜的世界,“紫月,凤止不要我了。”她说罢,喃喃地重复,“他说,他不要我了……” 话说完,就突然朝她倒去,紫月大骇,忙将她接在怀中,探了探她的脉象,判断她此时并不适合前往冥界。 冥界阴气重,这丫头此时这般虚弱,去了简直找死。 望了一眼近在眼前的妖皇府邸,忙打横将她抱起,衣袂带风地行了过去。先将她托妖皇照料几日,待她取了引魂灯,再接她回去便是。 第一百六十九章 本君自然,没有那般高尚 琉光坐在床畔,将少女的手腕执起,片刻后,听立在床畔的景焱问道:“陛下,沉朱神君的情况如何?” 他将她的手放回被窝,简单道:“无碍。” 从脉象上看,她不久前受过重创,神力衰竭,身体虚弱,大抵会睡上几日,又看了她一眼,淡声评价:“专为人添麻烦的丫头。”起身,吩咐景焱,“看好她,那个紫衣女人回来之前,不许她离开妖界。” 景焱忙道:“是。” 琉光妖眸轻眯,凤皇,对这丫头,你到底作何打算? 沉朱醒来后,得知紫月独身前往冥界,脸立刻沉了下来:“那个家伙……” 欲追过去,却遭到景焱的阻拦。 “吾皇有令,在紫月姑娘回来之前,请神君乖乖留在妖界。” “琉光何在?让他来见本神。” “吾皇最近并不在妖界。” “那就去找,本神等着。” “吾皇行踪不定,恕在下无能为力。” “……” “请神君在府中养伤,静候紫月姑娘归来。” 妖皇的府邸中守卫重重,景焱又几乎对她寸步不离,沉朱无计可施,只得暂时留在此处,只是,每过去一日,她内心的烦躁就拔高一个等级。 正在她盘算要不要打晕景焱,易容成他的模样混出去时,突然听到他一贯的沉稳嗓音隔着房门传来:“二位,这边请。” 而后,就见三道人影停在房门外。 她忙奔过去,一开门,就看到景焱的身后立着的男女。紫月的旁边是个着蓝袍的男子,眉眼冷毅,仙风道骨。正是东方阙。 二人立在一处,虽然并无特别的交流,却仿佛有种无形的默契。 紫月朝她扬了扬眉毛:“引魂灯到手,墨珩上神有救了。”看到她的表情,笑容玩味,“怎地,怕我取不回来吗?” 少女却劈头盖脸骂道:“混账紫月!你怎能将本神丢在妖界?明知冥王对你的心思不纯,还独入虎穴,你让本神怎么放心?引魂灯取不回来是其次,若是连你也……” 紫月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抱歉抱歉,季曜那厮的确难缠,不过,想算计本姑娘,他还差些火候。” 身畔蓝袍男子冷冰冰地提醒她:“若不是为夫及时赶来,是谁差一点又被冥王抽了魂魄,忘了自己姓甚名谁的,嗯?” 紫月脸皮扯了扯,打哈哈道:“季曜老谋深算,我不过是一时不慎,才差点着了他的道。不说这些了,阿朱,还是快些携引魂灯,赶回崆峒要紧。”拉过她的手,对景焱道,“替我转达妖皇,多谢妖界这几日对阿朱的照料。” 景焱顿首:“姑娘的谢意,在下会转达给吾皇。” 送他们离开妖界之后,又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才转身前去向琉光禀报。 “陛下这几日明明在妖界,为何对沉朱姑娘避而不见?陛下不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吗?” 手撑在榻上的男子懒懒翻了一页书,道:“你凭什么以为,本座会对一个已为人妇的女人有兴趣?” 景焱默了默,陛下你对阿朱姑娘没兴趣,每日还要召属下问她的行动做什么? 将景焱屏退,琉光的目光落回书页上,思及几日前闹得六界尽知的那场婚礼,极轻声地道了句:“无聊。” 华阳宫,观星殿。 玄冰棺的棺盖移开,露出男子冰冷的眉眼,望着已沉睡数百年的男子,沉朱无声询问:“墨珩,你可愿意醒来?” 默立良久,才自掌中化出引魂灯。其貌不扬的灯盏,跃动着幽蓝色的火焰。一种广阔的平静在大殿蔓延,仿佛有何物在无声召唤。失散的魂魄,当真会循着这幽微的灯火,重回墨珩的身体吗? 她闭上眼睛,轻念诀语,将引魂灯送到墨珩胸前。 七七四十九日后,她将会知道,自己所做的这一切,究竟会换来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有个声音问她:阿朱,耗费这般大的代价,只为换取墨珩重生,当真值得吗? 失去凤止。当真,值得吗? 送走紫月和东方阙,夜来行到独自守在墨珩棺木前的沉朱背后,默然而立片刻,听她问道:“这几日,天帝可曾派人来过?” 她额上的神印已经消失,冒充上神的罪名可不轻,天帝又怎会错过一雪前耻的机会。夜来顿了顿,道:“此事帝君不必忧心。天族还没有资格过问崆峒的内政,帝君只需耐心等候墨珩上神醒来,其余的事,有属下在。” 天帝昨日降下诏书,历数沉朱冒充崆峒上神、藐视天威的种种罪行,要向崆峒兴师问罪,如今,仙界的大军已在太虚海外集结,一场大战只怕在所难免。 崆峒国内,也因沉朱身份的诸多疑点,惹来猜忌声一片,每日都有朝臣闯华阳宫,欲向她这个“帝君”讨一个说法,夜来与沉朱的一些近臣两头应对,早已是焦头烂额。只能默默祈祷墨珩上神尽快醒来,好主持这行将失控的局面。 浮渊那里则一直没有动静,自从沉朱带回引魂灯,他就一直置身事外,好似并不关心事态会如何发展,就连观星殿他都没有靠近过一步。 沉朱知道夜来有事瞒着未报,却并不加以追问,只道:“夜来,这段时间,辛苦你撑着。” 夜来打起精神,道:“应该的。”目光逐渐温和,“为帝君解忧,本就是身为臣下的本分。帝君偶尔想要躲在属下的背后,也没有关系。想躲多久,就可以躲多久。” 沉朱道:“忽然这般肉麻,当真让人不适应。本神还是喜欢从前的夜来,唔,除了嘴巴毒了一些。” 夜来挑了挑眉毛:“属下也更喜欢从前的帝君,尽管从前的帝君……那般任性妄为。” 沉朱微微一顿,敛眉轻笑:“这般说来,本神这些年也并无长进。”摆了摆手,道,“下去吧。” 夜来退下去之后,她撩衣起身,独立片刻,忽然自大殿上隐去了身形。 她不能让墨珩刚刚醒来,就面对一堆烂摊子。 沉朱离去以后,一道绯衣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落入殿内,殿外的重重结界,于他而言形同虚设。 浮渊行至墨珩的棺木前,只随手一挥,就挪开了棺盖。 手轻轻一提,便将墨珩体内的引魂灯抽出。引魂的灯盏之中,已有透明的魂魄聚集成缕。棺中男子仍然无知无觉地安稳沉睡,浮渊看着他,眸中渐渐染上寒霜。 墨珩,我岂能让你如此轻易就醒过来? 他的脸上露出阴冷笑意,声音却低缓温柔:“墨珩,你说,若我失手将引魂灯打破,阿朱知道了,会不会发狂?” 他的语调极优雅,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说给棺中的青年听:“由四件神器炼化的至阳之火,只要燃尽就会熄灭,可是引魂灯中的火焰却是不灭的火种,真想看看,这不灭的火种失去凭依,六界将会如何。会不会像一万年前的崆峒大乱?”眼神渐渐狠戾,冷冷道,“只可惜,素玉那女人太不像话,竟然宁愿与孤河同归于尽,也不愿毁了六界。这六界的人心如此污浊,毁了倒是干净。”冷笑道,“就连龙族的上神都不过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这天底下,还有谁是清白的?” “可惜了阿朱,明明已经那般努力,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目光幽凉地看向棺中青年,“墨珩,是你害了她,是你害她成为六界的罪人,是你害她……不得不回到我的身边。” 话音落下,突听身后传来一个淡漠的嗓音:“浮渊,你当真觉得,只要六界都弃她而去,她便会选择你吗?” 眼眸转过去,看到男子落在殿内,一袭简单的白衣,干干净净,不染风尘。 止水剑握在手中,浑身散发出亘古的气息。 浮渊勾起唇角,笑容玩味:“她会不会选择我,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吗?” 凤止执剑朝他行去,脸上似笑非笑:“好,那你试一试,本君会不会给你那个机会。” 浮渊目光在他手中的剑上落了落,确认道:“所以,你今日前来,是想与本神做个了断?” 凤止道:“不错。” 闻言,浮渊突然失笑:“很好,上古神凤止,的确有资格与我一战,传说中可以弑神杀魔的止水剑,我也早想见识一下。不过……”眼神轻蔑地望着他,“现在的你,还抡得动你手中那把剑吗?”眼中有冷光滑过,淡淡揭穿他,“你给阿朱的凤血玉,是你的内丹所化吧?” 凤止在他面前不远处顿住,道:“真正的凤血玉早已不存于世间,能取代凤血玉的,只有本君的一颗内丹。” 浮渊为他的坦诚顿了顿,问他:“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告诉她?”眯起眸子,冷嘲的语气,“不要告诉我,你已高尚到可以为了成全她的执念,甘愿牺牲你自己。” 凤止为此话默了片刻,轻道:“本君自然,没有那般高尚。” 他不过是,错过了直接告诉她的机会。 若他还是从前的那个凤止,可以将七情六欲控制在一个安全的范围,或许,就不会弄成今日这个局面。 可惜的是,他却被情绪左右,一步错,步步错。 那日,他在清染宫问她,墨珩与他,她想要谁。 她说,她想让墨珩回来。 虽然,只需冷静想一想,就知那时的她不过是口是心非,可他却忍不住动了怒。当众削去她的神位,一半是为了安抚天帝,另一半却全是出于他的私心——在那一刻,他不愿她再做那个崆峒帝君。 他不希望她的肩上再有任何责任。 他想,既然无法说服她,他何不换一种方式? 削去她神位的那日,他本打算就此将她带走。她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他都不能让她再为此事深陷。他要带她离开天界,寻一个更好的机会,告诉她,这世间已经没有凤血玉,她无法救墨珩。 可是,浮渊的出现,却打乱了一切。 他甚至来不及想好,接下来的一步他该怎么走。 他想,若是追上去,与浮渊免不了是场恶战。他并不怕与浮渊交战,他只是怕,在与浮渊交战时,她若是站在浮渊的那一边,他又该怎么办? 一时迟疑,他留在了清染宫。 只要她还想要凤血玉,她就一定会来见他。他宁愿她不来,她却日日守在宫外。芳华宴上,他忍不住问她,究竟打算守着崆峒帝君的身份多久,答应他的承诺何时才能做到。 没想到,她竟抽焱灵珠相赠。 再一次,乱了他的步调。 那时的他无奈想,他还能怎么办呢。若是再不给她,就显得是他在欺负她。他实在,不想再让她失望而归。 他原就打算,有朝一日要散了修为,修补千神冢的封印,如今焱灵珠到手,他总算可放心地将凤族托给凤仪,从此以后两袖清风,逍遥人间。 所以,就算舍掉一颗内丹,仔细算算,这笔交易还是划算。 唯一不妥的是,舍掉内丹,他的身体渐渐会有很多不便,再让她陪着他,就有一些不大合适。他已骗她成了亲,不能再让她为他搭上一辈子。长痛不如短痛,她年纪还小,这场情事于她而言,不过是漫长浮生中的短短一瞬。经年之后,她能记得他自然很好,若是忘了…… 若是忘了,证明她过得很好,他也无需挂念。 墨珩醒来,自会替他护好她。他还有什么不放心?他唯一不放心的,是面前这个男人。 “浮渊,同本君赌一把。” 第一百七十章 为什么是你?高虐别打我。。。 凤止的语气平静悠闲:“浮渊,同本君赌一把。” “赌?”浮渊悠然望着他,“赌什么?” 凤止嘴角微微上挑:“自然是赌你我的输赢。本君赢了,你便带着你的仇恨离开阿朱,本君若是输了……”脸上笑意若有似无,“便任由你处置,如何?” 听了他的话,浮渊的眼中滑过一抹冷酷而嘲讽的笑意:“我为何要同你赌。”提起手中灯盏,声音低而冷,仿佛凝结着寒意,“只要将这盏灯打破,一切就都会有个了结,我为什么非要多此一举,与你拼个你死我活?” 凤止眼里的神色变幻了一下,止水剑只是稍有躁动,就听浮渊微微冷笑:“别冲动。无内丹护体,动一分神力,就是成倍消耗,此时的你,只怕并无多少神力可以折腾。” 凤止的神情仍然平静淡然:“浮渊,把灯放下。你恨的是墨珩,与六界苍生无关,更不能因这份怨气连累阿朱。” 浮渊冷嘲:“你不是早已将阿朱推出去了吗,那就不要一副道貌岸然的痴情模样。有能耐,便像当年杀了素玉时一般,将我也杀了。”眸子眯了眯,“不过,你确定杀了我,你的阿朱不会同你拼命吗?” 凤止的眉间划过微澜,将止水剑负于身后,走到他的近前:“你既然知道她会为了你同本君拼命,又为何不肯承认,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无私地爱着你。没有任何伪装,也没有任何算计。而你,却要将她亲手推入深渊。” 说这番话时,白衣男子神色温淡,古剑负于身后,锋芒尽敛,分明将所有的死穴都露在他面前,浑身上下却无一毫畏怯。 “你懂什么。”浮渊冷冷看着他,“若是没有那无聊的血缘,她会爱我?呵,她只怕会毫不犹豫地站在我的对立面,就像当年的素玉,还有……当年的墨珩。”整张脸苍白得让人心惊,只有那双眼睛是沉黑的墨色,“他们都恨不得我死,可我偏不让他们如愿。” 凤止垂目:“浮渊,没有人想让你死。你的所见所闻都受困一方天地,只有跳出那方天地,你看到的才会是真相。” 浮渊唇角笑意微敛:“真相?何种真相?” 凤止一拂衣袖,化出一方幻境,道:“本君与阿朱曾入归蛊幻境,好找出素玉与修离之间反目的症结,此幻境乃本君的记忆所化,你可自己去看。” 浮渊冷哼:“无聊。”目光却落到半空的幻象之上,没有挪开。 看完之后,他放声大笑,嘴唇因愤怒而有轻微抖动:“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 素玉竟是剖腹生下他,之所以会陷入癫狂,也全是因为他。 荒谬,这个幻境,为何这般荒谬。 他大笑了半晌,终于恢复平静:“这便是你们这些上神的做法吗。伪造一个幻境,告诉我之前的一切都是假的,以为这样一来我便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哈,我看上去像是生了副蠢相吗?”语气讥诮,“与其通过这种方式粉饰太平,还不如三跪九叩地求我。” 凤止沉默了一下,声音叹然:“你果然不信。” 浮渊冰冷的眸子突然转向冰棺中的墨珩:“素玉的事姑且不论,那他呢。他亲手养育了我,又亲手把我毁了。”浑身又开始颤抖,似是想到了在云渊沼泽中的噩梦,修长手指几乎要将手中灯盏捏碎,语气坚决而愤怒,“我不会放过他的。欠我的,他既已无法还给我,那我……只好从阿朱那里讨回来。” 因他的这番话,凤止的眼中有冷意闪过。 浮渊挑眉:“你的眼神终于变了。说到阿朱,便这般控制不住情绪吗。”语气极端刻薄,“凤皇,你跟她拜堂成亲了又如何,最终还不是要离开她。不过又能怎么办呢,难道让她刚成亲就做孀妇不成?” 凤止的手轻轻一颤,没有多言,只道:“浮渊,本君这几日去了一趟云渊沼泽,你猜,本君在那里发现了什么?” 浮渊眼中有奇怪的神色一闪而逝,随即冷哼:“还能发现什么,里面除了无边的瘴气,不过是各种毒物罢了。” 凤止道:“本君发现了一个龙域,和一个已经毁损的护心铃。” 浮渊陡然感受到心脏的跳动,表面却不动声色:“哦?” “你便不好奇吗,云渊沼泽中汇聚着这世间的至毒煞气,墨珩为何要在那里布下一个龙域,落在龙域中的护心铃,又是谁的东西?” 浮渊默然无语,凤止继续:“本君探过,那个龙域已存在将近万年。”观察对方的表情,道出自己的猜测,“也许,那是墨珩为某个人设下。” 浮渊的脸色在刹那间白得吓人,有些失魂落魄:“住口……”很快,就又改了主意,“……说下去。” 凤止沉默了片刻,道:“为了证实本君的猜测,本君去了一次仙界,天帝坦言,他很早之前就已察觉到邪神之子的存在,为此,他不止一次拜访过墨珩,不过,却都被墨珩拒之门外。崆峒大乱后,墨珩的神力损耗严重,沉睡了百年之久,天帝原想趁此机会将那抹不安定的因素拔除,可是,他将神力遍布六界,都没能将那个孩子找出来。” 六界之内,天帝的神力所不及之处,也就只有云渊沼泽。 听着凤止轻缓的嗓音,浮渊的神色变幻莫测,冰冷的眉眼在引魂灯的映衬下,显得苍白而妖冶,可是片刻之后,他眼中的动摇便瞬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冷意和不耐烦:“够了。” 他打断凤止的话,结了个印压在引魂灯上,道:“何必把事情说得这么复杂,来吧,用你的止水剑说话。”眼中充满恶毒的挑衅,“否则,就给我闭嘴。” 话音落下,就有焰红的神力化为火龙的模样,直朝凤止而去。 忽闻一声剑鸣,有白色的剑光当空划过,火龙登时被从头劈开。 龙身一寸寸断裂,最后化为点点碎焰,缓慢消失。 剑的主人白衣胜雪,如同水墨画中走出,神色沉静淡然。 “既如此,那就用剑来说话。” 浮渊望着他,表情森冷至极,火焰在他的眼中跃动,仿佛将他那些不见天日的仇恨也尽数勾起。他神色沉下去,暗中沉吟,凤止已失去内丹,为何……还会有这般大的威力。 就这么一息时间,巨大的古剑已经近到跟前,白衣上神立在不远处,衣袂被神力托起,烈烈作响。 止水剑在空中凝滞片刻,突然以凌厉之势朝浮渊袭来。 他眼中冷光一闪,慌忙调动龙炎抵挡…… 随后,巨剑的攻击接踵而至,他竟被逼得步步后退。 眼角余光捕捉到立在战局外的男子,只见他手势微微变幻,止水剑便跟着变换杀招,那一副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模样,让他心头凛然。 凤止,这就是你的真正实力吗。 我以前还真是,小看了你。 欲调动体内邪神之力抵挡,熟料,神力未调出来,却是一口鲜血自喉头喷涌而出。又来了。这该死的反噬。以为解除了孤河下在自己身上的封印,就能随意使用那庞大的力量,谁曾想,邪神的本源之力所带来的,竟是无穷的反噬。痛不欲生。 近在他鼻尖的止水剑骤然而停,他抬起头,死死盯着朝自己走来的白衣男子,眼里露出极其古怪的神色:“为何不杀了我?杀了我,一切就都能了结。” 凤止却只是望了他一眼:“本君不要你的命。”伸出手将止水剑收回,另一只手去捞引魂灯,轻声,“浮渊,离开阿朱。好好想想本君方才说的那番话,你会明白,你的恨毫无意义。” “是吗。” 浮渊却突然对他笑起来,那笑妖冶而诡异,让他的心间骤然一寒。 不等揣测出他那个笑的含义,就见他的手朝引魂灯夺来,凤止忙将灯往自己怀中收,熟料,男子唇角的笑意却更深,低低道:“凤皇,你会后悔的。” 凤止为此话心间陡然一惊。 就听背后传来一声怒喝:“凤止,住手!你若敢……你若敢伤害大哥……” 意识到此时映在沉朱眼中的是什么景况,他慌忙从浮渊面前撤下,然而,在她的声音里,他手中的剑却已贯穿浮渊的身体。 浮渊竟主动把自己送了过来! 血喷涌而出,将他洁白的衣袍染得一片血色。唤作浮渊的男子虽在大口大口往外吐血,眼中却带着让人心惊的笑意。仿佛在无声宣告,在这场赌局里,谁才是那个赢家。 尽管知道他诡计多端,却没有料到,他竟会以他自己的性命作为筹码。 凤止将剑拔出,身子后退两步才堪堪站稳,沉朱早已不顾一切抢上前来,将浮渊抱入怀中,颤声唤他:“大哥,哥……” 男子躺在她怀中有气无力地笑:“莫哭。”像是已经耗尽了最后的气力,手朝她的脸抬起,中途又重重垂下,“哭得跟……奔丧似的……” 沉朱望着他胸前汩汩流血的伤口,已经顾不得他的玩笑,手忙脚乱捏诀为他止血,豆大的泪滴从眼眶滚出:“为什么,为什么止不了血。他竟将你……将你伤得这么重。” 怀中男子闭上眼睛,声音低微:“不是正好吗……终于,可以安稳地睡一觉了。咳,咳咳,自从以你的血解了封印,每日,都承受邪神之力的反噬,不能安枕呢。” 沉朱将失去声息的男子抱入怀中,放声痛哭。 凤止无措地朝她走近,低声唤道:“阿朱……” 她听到他的声音,陡然抬头,眼里的寒意令他蓦然顿住。 “凤止!”少女眼中露骨的恨意,渐渐变成无尽的悲凉,“为什么是你?” 凤止只是轻声辩解:“阿朱,你听我说……”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道:“好,你说。” 凤止张了张口,却突然有股无力感袭击全身。他当着她的面,夺去浮渊手中的灯盏,将剑刺入他的心口。他还能……说什么呢。 手中古剑铿然落地,引魂灯也滚落脚边。 适才他动用了大量神力,失去内丹的支撑,身体已不堪重荷,强忍着上涌的鲜血,对沉朱道:“不必说了。一切……如你所见。” 他说罢,转身抬脚朝殿外走去。 “站住。” 少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无比冷漠。 她自地上起身,手一抬,就将止水剑捞到手上,冷冰冰道:“你的东西,莫忘了拿。” 凤止顿住身形,等待她执剑行到自己面前。 不知是否止水剑过于笨重,她握住剑柄的手微微颤抖。凤止闭上眼睛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来她的动作。他唇角轻轻勾起,脸上泛起温柔笑意,抬手落到剑刃上。 “阿朱,为兄长报仇,天经地义,你不必犹豫。”说着,竟握住剑刃,缓缓朝自己心口送去,动作做至一半,却忽然被少女以神力震开。 剑光闪过,锋利的剑刃在少女的手腕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她将滴血的手举到他面前,缓缓道:“你捅我一剑,我再还你一剑,冤冤相报何时了?”血水顺着手腕啪嗒啪嗒滴在冰冷的地面上,少女的声音冰冷无比,“凤皇在上,沉朱以龙神之血起誓,将恨你生生世世。” 凤止木然立在那里,听她决绝道:“想让我原谅你吗?”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想让我原谅你,除非……六界倾覆,四海水竭。” 止水剑丢至地上,她转身而去,再没有看他一眼。 喉间的血终于涌出,白衣尽染。 后来的他无数次地想,这世间最苍凉的时间,也无非如此。 一些闲话 翻了翻这两天大家的回复,对女主的骂声一片,说实话,看到这种一边倒的情况,真的挺不是滋味的。默默检讨了一下,觉得有可能是我的情节设置不合理(这话是真心的,写了那么多文,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情节烂就是情节烂,让大家看得心塞,真的抱歉) 不过,还是要默默为女主辩解几句。大家想一想,把女主的反应放在这不合理的情节中,是不是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女主的性格本来如此,非黑即白,爱憎分明,看到浮渊被凤止刺伤,她难道应该马上反应过来凤止可能是被浮渊算计的吗?就连凤止都没有算到浮渊会拼了命算计他,让性子向来耿直的女主立刻明白这件事里有蹊跷,也太难为她了。 而且,她并没有完全不给凤止说话的机会。她给他机会解释,可他没有。凤止一直让女主信任他,他自己却做不到。就像亲爱的httiy一直说的那样,他一直默默付出,认为这是为了女主好,可是根本没有想过女主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还有人觉得女主自私,为了墨珩不顾一切,可是,她如果真的自私,就不会独自去取皓月枪。在最开始,她也打算一己承担,至于白泽和夜来愿意追随她,那是因为他们觉得她值得追随——这是他们的判断,与她无关。凤止的付出,也完全是单方面的,如果女主不喜欢他,大家想想,他的奉献是不是只能感动他自己?也许就是因为女主喜欢他,大家才会觉得女主可恶…… 当然,女主的缺点也像大家说的那样,个性的确太偏执,做事冲动,没有预估到事态会像后来那样发展(这是我的问题,在这条路上设置了太多障碍qaq)。 还有,我想多嘴提一下,前面的一章,凤止让女主拿着凤血玉滚,亲爱的们都忘了吗,凤止对女主发的毒誓,大家也都没印象了吗?说这么多,只是希望大家看文的时候不要太上帝视角。要怪就怪我吧,都是我让他们互相折磨,相爱相杀…… 马上就要结文了,身体状态和精神状态都不是很好,写最近几章的时候,情绪崩溃了好几次,刚刚深刻反省了一下情节安排,决定接受大家所有的批评,在将来的出版稿中重写这一部分,不过,现在的网络版,希望大家能够宽容地让我按照原本的节奏写完。鞠躬。 永远爱你们,么么哒(づ ̄3 ̄)づ 第一百七十一章 我丢了凤止 沉朱忘了那一日是如何结束的,只隐约记得观星殿上好一阵混乱,有谁将浮渊从她怀中拉走,交给匆匆赶来的药仙。她没有反抗,木然地立在一旁,看着小女官将引魂灯重新置回墨珩体内。 “谢天谢地,引魂灯没事……” 在一片嘈杂中,她拂开她身畔的女官,独自朝殿外走去。 白泽闻讯赶来时,正好看到她自殿内行出,看到她的模样,呼吸一重:“沉朱……” 少女朝他一步步走来,满脸都是血和泪,却没有任何表情,沉墨色的眸中无一丝光亮,浑身散发出的绝望让人心惊胆战。 她行到他面前,缓缓将头埋在他胸前,喃声道:“白泽,我丢了凤止……” 誓言出口的那一瞬,她便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难以饶恕的事。她不断告诉自己,他伤了大哥,她应该恨他,可是,那个人是凤止…… 六界倾覆算什么,四海水竭又算什么,即使所有的恨都被时间消磨干净,那些深埋心底的对他的爱意,直至地老天荒也不会消亡。 可是,她却把凤止丢了,此生再也找不回来。 “沉朱,到底发生了何事?”白泽手足无措地拍着她的后背,问她,“凤止上神去了何处?” 她离开他的怀抱,摇头:“我不知道。”轻声,“我不知道啊……” 她说罢,丢下他朝前走去,水白色衣袂拂过玉石长阶,每一步都很稳当,背影却透着难言的苍凉。 那之后,沉朱的状态一切如常。每日除了去药阁探视处于昏迷状态的浮渊,便是挨个召见对自己的身世有非议的臣子。也不知她对那些臣子保证了什么,所有人都是来时气势汹汹,归时唉声叹气,不过,却再也无人因她假冒帝君一事说三道四。 又几日,在太虚海上叫嚣“不交出罪仙沉朱誓不罢休”的天族神将,竟然在一夕之间撤离太虚境,原本风雨欲来的局势,就这样恢复了平静。 引魂灯置于墨珩体内的第四十九日,少女白衣墨袍,立于棺木之前,望着仍旧睡颜安稳的青年,良久没有动弹。 想唤回墨珩,至少需要一魂一魄,然而,引魂灯中引来的魂魄,却只有那么微弱的一缕,根本……不足以唤醒他。 白泽和夜来望着她的背影,不禁悲从中来。 却见少女平静地转身,淡淡吩咐:“夜来,让群臣到长乐殿外见本神。” 夜来眉头一动:“帝君,为何选在此时……” 沉朱淡淡打断:“照办。” 夜来为她眉宇间的威严顿住,道了一声“是”,转身离去。 沉朱轻声对白泽道:“去取印玺吧。” 白泽望了她一会儿,问她:“沉朱,你当真决定了吗?” 她轻道:“白泽,这世上,无论是高高在上的上神,还是朝生暮死的凡人,都该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我做错了事,自然……应该承受做错事的后果。” 长乐殿外,众仙齐聚,正为沉朱召他们前来的用意交头接耳,便见殿内行出一名少女,墨色古袍,长发松绾。银发玄衣的神君跟在她身后,手上托着一个物事。众仙察觉到那个物事是什么,神色不由得肃了肃,望向走在前面的少女,朝她垂首行礼:“参见帝君。” 这声帝君,听上去比往常都要沉重。 沉朱拢了拢衣袍,玄黑色的眸子淡淡望向众仙:“看众卿的表情,应是已经知道本神今日为何召见。”勾了勾唇,道,“不必这般严肃,只需走个过场便可。”淡淡道,“白泽,替本神宣诏吧。” 清风撩动衣袍,长发轻轻浮动。 少女神色平静,脊背挺直,立在那里,如同一棵生在危崖旁的苍松,额上虽不再有象征身份的神印,却丝毫也没有因此多出半分低微。众仙不由得在心间感叹,即使自家帝君不再是帝君,那也是龙族的后人呐。再不济,也是墨珩上神养出来的小神君,风华气度自然不一样。 正在感慨,就见白泽自她身后行出,有卷诏书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他立在玉阶上,念出诏书上的文字:“罪神沉朱,伪造崆峒神印,冒充崆峒帝君,不罪不足以敬天地,私取碧落伞、引魂灯,动摇六界,不罚不足以平民愤,责其即日交还崆峒帝印,押青龙台受杖刑一百,贬为庶仙,永世……不可封神。”白泽念到此处,默了片刻,轻声念出剩下的八字,“崆峒帝君,沉朱敕令。” 诏书化为金光消失,他抬头望向立在那里的少女,无声问她:沉朱,这就是你说的代价? 你就是以这样的条件,说服天帝退兵? 听白泽宣读完诏书,长乐殿外一片肃穆。 沉朱静静望着阶下,没有再说一句话,正要转身离开,却有个幽冷的嗓子从旁传来:“为何会这般愚蠢?” 循声望去,见苍白瘦弱的男子披一件墨袍立在不远处,眸光冷淡地看着自己。她眸光一晃,张口欲唤他的名字,神色却沉寂下来,静静望着他,开口:“是啊。我已经愚蠢到相信凤止会来夺引魂灯……”朝他自嘲地笑,“凤止,又怎么可能会来夺引魂灯。” 浮渊的身形微晃,捂着胸口咳了几声,虚弱得好似随时都会倒下。追着他过来的小女官担忧地看着他,却不敢上前搀扶:“浮渊神君,你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不可……” 他却无视小女官的提醒,缓慢朝沉朱走去:“这个崆峒帝君,分明是墨珩的安排,为何事到如今,还要把罪名揽到自己头上?是怕玷污了他的一世英名?咳,咳咳……他人都死了,你还照顾他的英名,这番孝心,当真天地可鉴。” 他行到她面前:“青龙台受鞭刑一百……为了让天帝退兵,你竟接受这样的条件……”有些失神地笑笑,问她,“受完刑,你还会不会有命在?”眸中多出些嘲讽的冷光,“你们这些‘上神’,都这般喜欢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吗?墨珩是,凤皇是,连你也是。” 沉朱望着他:“浮渊,你若有爱的人,就会知道,有很多时候,并不是只要自己快活就好。” 他的瞳孔一收,似被说到痛处,浑身都有些颤抖,死死望了她一会儿,却倏尔笑了:“是啊。我不会爱任何人,也不明白爱人是何滋味,更不明白,这世上为何会存在愿意为别人牺牲的傻瓜。” 额间朱红色的胎印,将那张脸衬得更加苍白。 他缓慢将她拥入怀中,唇角扬起,声音却极低微:“阿朱,我活在这世上万年之久,可是掐指算算,却没有几日快活。” 他耳语一般,轻道:“只是把能抓住的东西握紧,就已经竭尽全力了,这样的我……还管别人的死活作甚?” 沉朱为他的这句话失神良久,先是觉得他很可恨,可又,觉得他很可怜。 她疲惫地想,他自始至终就没有被人好好爱过,她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去爱别人…… 他忽然丢开她,蹒跚着行到玉阶旁。 望向底下注视着这一幕的众仙,神态睥睨:“尔等听好,崆峒从今日起,由本神接管。”修长苍白的手夺过白泽怀中的印玺,道,“帝印在本神手中,神印在本神额上。尔等可有异议?” 为他的这句话,沉朱怔在那里,阶下众仙则面面相觑。 终于有个老臣抖着嗓子道:“这……恐怕不合规矩。毕竟浮渊神君的血统……尚未完全确定。承位之事,怎能这般儿戏?” 他冷声:“想验明血统,又有何难?”说罢,一把捉起沉朱的手,不等她反应,就自袖中滑出一把匕首,在她手上划了个口子。 “白泽。”他划完唤道。 白泽愣了片刻,忙化出一个装水的玉盏,送到他面前。 望着在水中扩散的鲜血,沉朱兀自惊怔:“浮渊,你这是……” 他却已驾轻就熟地割破了自己的手,血滴入玉盏之中,很快就与她的那滴血互相交融,难舍难分。 众仙也惊了半晌。许多起初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的长老,望着二人交融的鲜血,将利害关系仔细想了想,突然觉得让此神承位是件十分稳妥的事。毕竟,他被止水剑所伤,神力尽失,不复为邪神,与其期待沉朱为崆峒生下有承位资格的后人,还不如先将神位传给他——他没有神力,约莫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打定了这个主意,立刻变了态度,冲浮渊跪拜:“臣等恭请新帝即位!” 夜来望着身边纷纷跪倒的同僚,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怒道:“你们?怎能……” 有人拉一拉他的衣摆,道:“夜来神君,要看清形势呐。” 他冷哼一声,把对方的手甩开,拳头缓缓握紧。 浮渊则满意地眯了眯眼睛。 沉朱见局势这般转变,脸色突然惨白,虽说她也不是没有动过这个念头,可是,在得知他的品行之后,早已将这个念头打消。 将崆峒交给他,她怎能放心。 浮渊见到她的表情,眉头不禁蹙了蹙,冷声:“是你自己将自己逼至绝路,事到如今,也休要怪本神。”说罢,懒懒命令宫娥,“扶本神回去。” 行了一半,突然顿住。 他的声音在风中,显得冷淡而虚渺:“传本神的命令,将青龙台的鞭刑撤废,永远不得再入崆峒律法,立刻执行。” 说罢,从愣在那里的少女身边经过。 阿朱,你不是想惩罚自己吗,可我,不想给你这个机会。 行到观星殿时,他停下脚步,从怀中摸出一串铃铛。 那一日,他将自己的身体送到止水剑下,趁凤止为他的动作失神,悄悄自他怀中勾出了这个铃铛。他清楚地记得,那是墨珩给他的护心铃。好似还记得,他将铃铛挂至他胸前时,温声道:“阿浮,在此处等我。” 他让他等着他,却一直都没有来。 恍神回来,吩咐身畔宫娥:“将此物放到墨珩的棺木中。” 宫娥本欲问他这是什么,却在他冷漠的目光中噤了声。 望着宫娥匆匆上殿的背影,男子神色莫测,风拂过,吹散了他的低喃:“墨珩,你的一魂一魄,我好好地还给你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她为何没有发现 沉朱立在那里,望着浮渊的背影消失,轻轻闭上眼睛,自语一般:“真奇怪啊,短短数月,为何会这般漫长。漫长到好似已走完了一生。 为她的这句话,白泽和夜来俱是一惊。夜来冲过去,按住她的肩膀:“帝君,往后的日子还很长。” 话音落下,才意识到,她已交还帝印,再也不是他的帝君。 他为这个想法默下去,却听她轻笑一声,道:“慌什么,我不过是随口一言。你说得不错,往后的日子还很长。” 望着她走下玉阶的背影,微微恍神,前方有迟开的桃花被风吹落,白衣墨袍的女子,仿佛要就此走入画中去。 沉朱离开崆峒的那一日,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她避开奉剑神君,溜入剑冢拔了一把古剑,这次,没有忘记将剑气仔细封入剑鞘里,临行之前,又偷偷溜入观星殿,去见墨珩最后一面。 昨日晚上,她梦到了墨珩。他睁开深邃的眸,声音好听地唤她:“朱儿。” 她好似回到了小时候,踉踉跄跄扑入他怀中,攥着他的衣襟嚎啕大哭。 他的大手落至她的后背上,一下又一下轻抚:“这么大了,怎还哭鼻子。” 梦醒后,她抬起手臂搭上眼睛。骂道:沉朱,怎能如此没有出息。 虽然咬紧牙关,眼泪还是湿透了枕头。 第二日,她立在墨珩的棺木前,深深望了他一眼,终于逼迫自己调头离开。 在她转过头的刹那,青年的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那双紧闭的眼睛,好似随时都会睁开…… 华阳宫的某座楼阁内,浮渊的肩头搭一件降红色外袍,慵懒地撑在榻上,听小女官道:“帝君方才已离开崆峒,守卫的神将一路上偷偷为帝君放行,约莫是夜来神君事先给他们通了气……” 他漫不经心地听着成碧的话,意态一派悠闲。 经一段时间调养,脸上稍稍恢复了一些血色,却仍旧有些苍白,整个人仿佛是从水墨画中浮出。 成碧暗道:此神虽是帝君的亲哥哥,可是气质却完全不一样啊。只是站在他身边,就已感觉到那逼人的寒意。 若是从前,她还能装模作样地对他敬上几分,可如今他神力全失,她自然不需怕他,手拢在嘴边,咳一声道:“帝君身在崆峒心在外,神君不妨由她去?” 却见他玄眸一转,目光落到自己脸上,脊背仿佛在瞬间蹿上一股寒意,原本还松散的态度,硬生生被他这个眼神吓得端正起来,揣摩了一下他的情绪,迟疑问他:“神君莫不是想,把帝君给……追回来?” 他将目光收回,悠悠道:“不必了。”下一句话,让成碧心口一跳,“路上为她放行的那些神将,是本神安排的。” 正为他的这句话感动,却见他眯起眼睛,轻哼一声:“那丫头在崆峒如此碍眼,本神留她作甚。以她的能耐,没出华阳宫就会闹得鸡飞狗跳,到时候,还要本神去替她堵那些老家伙的嘴,本神可没那个闲工夫。” 成碧眼角一抽,忍不住评价:“神君的这张嘴实在是……”感觉到周围温度骤降,不紧不慢地改口,“说得太好了。”只是不知,这番话是真,还是假呢…… 沉朱离开太虚境,在四海上空徘徊了好几圈,终于下定决心,朝九重天清染宫的方向去。为炼化至阳之火所借的宝物,在换取引魂灯之前,皆已物归原主,如今,便只剩下一块凤血玉。 凤血玉是从凤止那里换来,本该直接还给他,可是如今的她,究竟该以何种面目见他?他只怕,并不想见到她罢…… 想到这里,心中情绪不免复杂。此物既是他从锦婳那里讨来,不妨直接去找锦婳。 在云头之上,她忍不住苦笑,问自己:“阿朱,你莫不是觉得还掉凤血玉,便能不欠他吗?” 远远见到清染宫的影子,她压下祥云,落至宫门之前。 如今她身份不同以往,想要见到天族的公主,自然不如从前那般容易。 守门的神将见她没有佩戴象征身份的环佩,料定她是下界的散仙,冷漠道:“清染宫也是寻常散仙能来的地方?还不退下。” 适时,沉朱一身寻常的灰袍,手中所握的古剑也十分破旧,也难怪那守门的仙将不将她放在眼里。 沉朱也不生气,只道:“在下曾向长公主借过一物,今日特来归还,还请通传。” 守将闻言,又打量面前的少年神仙一眼,眉清目秀,气度不凡,一时看不出是什么来路。只微微晃神,就轻蔑道:“又是一个妄图与长公主攀关系的。”对她冷淡地摆一摆手,“长公主不接见外来仙客,速速离去。” 沉朱见他铁面无私,只好叹一口气,自怀中摸出凤血玉,道:“既如此,此物便劳烦阁下代为转交,先行告辞。” 神将不耐烦地将她递来的东西接到手上,看清是何物时,脸色骤变。 沉朱刚刚转身召云,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小神君留步。”适才还将她拒之门外的神将,此刻已不复方才的怠慢,只见他召来下属,对他耳语:“速去禀长公主。”将脸转向沉朱,道,“适才多有得罪,小神君这边请,长公主已恭候多时了。” 沉朱顿了顿,跟上他的脚步。穿过假山庭院,来到一处凉亭。女子临风而立,金色步摇在发间轻轻摇动,不等沉朱站定,就听她淡淡开口:“你总算来了。” 沉朱立在她身后,问道:“长公主知道在下要来?” “是来还东西的,不是吗?可惜,你来本宫这里,却是找错了对象。” 沉朱知她此话何意,淡淡道:“凤血玉是还给你,还是还给他……并无差别。” “如果凤血玉是本宫的,自然没有差别。”女子转过身,神色淡漠地看着她,“可如果凤血玉不是本宫的呢?” 沉朱握剑的手一紧,凤血玉不是她的,还能是谁的?见面前女子并无玩笑之意,不动声色,道:“长公主不妨明示。” 锦婳将她望了一会儿,眼中浮起一抹讥讽笑意,并没有继续方才的话题,反而把话题扯到了很久之前:“上神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沉朱没有纠正她的称呼,道:“自然记得,长公主大寿,在此处设宴……” 女子的眸色却微冷下去,道:“你果然不记得了。也对,当年本宫不过是一介凡尘女子,是个对邻家公子苦苦纠缠的痴傻女人,骄傲的龙族上神,又怎会放在心上?” 经她提点,沉朱恍然:“……是你?” 原来她在那时便已对凤止…… 锦婳笑笑:“你总算想起来了。”避开她的目光,悠悠说下去,“本宫受封神之劫时,承蒙凤止上神出手搭救,那个时候年纪小,何曾见过那等风华的男子?情根种下,竟不过一眼而已。” 沉朱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听别的女子倾吐对凤止的爱慕,脸上有复杂的神色闪过,听她继续:“本宫当年年轻气盛,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引下一轮又一轮的天劫,遍体鳞伤,也不过是为了能够在仙道上更加接近他。那时候,他是本宫唯一的欢喜,就算会被他看轻,本宫也从未想过退缩。” 沉朱握剑的手轻颤,她竟对凤止用情至此吗。 女子继续:“可是到头来,却只换来他的一句,不值得。”眼中露出一抹不甘,“值不值得,岂容他说了算……”说罢,又失魂地笑了笑,转向沉朱,“你瞧,他对自己不喜欢的女子,是可以薄情至此的。” 沉朱一味沉默,不知她对自己说这些有何用意,只是觉得她的这番话让她有些难过,她以为自己对凤止的感情已经算作深爱了,可是仔细想想,她却不曾为他做过什么。 她甚至,不如这个唤作锦婳的女子勇敢。 想起那日观星殿上的一字字一声声,只觉得鼻头酸涩,不能自控。 沉朱,你之所以能在他面前那般口不择言,也不过是仗着他喜欢你。 锦婳看着她,声音里更添冷意:“你好似有话要说?” 沉朱抬头,死死盯着面前的女子,语调有些冷:“告诉我,凤血玉是怎么来的?” 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番话,也不会无缘无故说凤血玉不是她的,问完,只见女子神色恢复一贯的冷傲,凉凉道:“本宫的那块凤血玉,早已在一轮又一轮的天劫中散佚,凤止上神给你的,只怕,是他的内丹。” 简单的一句话,却令沉朱几乎站立不稳。 内丹,凤止的……内丹。 锦婳望着少女渐渐失去血色的脸,伸手召来侍立在一旁的神将,将适才她带来的那块玉呈到她面前,道:“既已知道,还不速去物归原主。” 沉朱从清染宫离开后,失魂落魄地赶往离凰山,凤血玉贴在心口,好似还能感受到微弱的温度。内丹可化六界的各种污浊,如凤止这般神力精纯的上神,一旦内丹离体,神力会成倍消耗不说,*所要承受的伤害远比一般仙人要严重许多。 若他一开始便是*凡胎,她自然无需替他担心,可他……却偏偏是上古的凤凰。现在的六界不比上古,四处都盘桓着污浊之气,让他如何能够适应? 如此说来,在观星殿上遇到他时,他已没有内丹。她竟然未能发现。她为何……没有发现?想到此处,忍不住浑身颤抖,恨不得杀自己一百次替凤止解恨。 第一百七十三章 我会找到你的 辞了离凰山,沉朱比离开九重天时更加魂不附体。 凤止早已不在朝凤宫,无人知道他的去向。 后来,她又寻去凤仪处,寻去与凤止交好的青玄君处,在所有他可能会去的地方辗转,却没有得到他的任何音讯。 可她不罢休,不眠不休地找,几乎要将六界翻一个底朝天。 不知是第几次经过西海,她拖着早已不知疲倦的身体,踏着海浪往前行。 生而为神,她从不曾觉得六界有多广阔。她想去什么地方,只需捏个诀,就能立刻抵达,可是直到如今,她才发现六界原来这般大,大到她想找一个人,都这般无能为力。 黄昏时分,西海上天气骤变,密布的阴云被雷霆划破,转瞬之间,便是一场暴雨。 在海面上踏行的少女却对天气的突变无动于衷,直到脸上有冰冷的雨滴砸落,她才浑浑噩噩地抬头,透过凌乱的额发,望着前方一望无际的海面。 水天模糊,天地间一片苍茫,在巨浪翻滚的海面上,只她一人孑然而立。 凤止,你究竟会在何处。你这是在……惩罚我吗。在滂沱的雨声中,她仿佛听到谁以决然的语气说:“想让我原谅你吗?除非六界倾覆,四海水竭。”冰冷的海水一点点侵吞她的脚踝,她立了片刻,突然自唇畔勾起一个轻微的弧度。 好,那便让六界覆灭,四海水竭好了。 一念刚起,以她所立之处为中心,忽而有无边的神力扩散开来。 风浪在瞬间得到平息,早已暗下来的天色骤然大亮,烈日如焰,炙烤着海面,阳光竟比正午时分还要灼热。她竟是以龙神的本源之力,强行逆转了白日黑夜。 沉朱神情恍惚,继续在海面上踏行。凤止,你看到了吗。我已为自己说过的话后悔,你可不可以,原谅我这一次…… 这种永昼的异象若是一直持续,四海只怕当真有被烤干的一日,可因着之前的那番折腾,她体内的本源之力早已所剩无几,没多时,便因体力不支倒在了岸边。 日月颠倒的异象骤然消失,天色瞬地暗下来,大雨如注,整个世界一片凄风苦雨。 黑暗冰冷的岸边,少女蜷缩着身子大哭出声。凤止,如今的我,连收回自己的誓言都做不到啊。 风雨渐收,哭声却久久没有止住。执伞的青年立在不远处,望着哭得可怜的少女,口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却并未走近。 第二日,沉朱自头痛欲裂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易的木板床上,身上还搭了件灰扑扑的外袍,上面附有淡淡的海腥味。掀开衣袍,身上的衣衫如旧,还沾带着昨日的泥泞。 是有人在她昏睡期间,将她搬至此处的吧。从搭在自己身上的外袍和房中的鱼篓判断,救她的或许是附近打渔的渔夫。 拂了拂身上衣衫,简单理了理乱发,推门而出。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她又重新回到此处,往简陋的桌案上扔下几颗夜明珠,才头也不回地离去。 白衣青年立在桌案旁,将被她丢到桌上的珠子捞至手上,想起她适才扎入西海的模样,眼中情绪莫测。 还真是……有恩必报啊。 离开西海,沉朱也不知自己要去何处,这几日为捕捉凤止的气息,已快要将神力耗干净,尽管知道这般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她却无法停下来。 凤止舍了内丹,便只是一个普通仙人,又要受六界浊气侵噬,只怕还不如一个身体健壮的凡人。 不找到他,她怎能放心? 正午时分,来到西海附近的人界城池。凤止曾说过,想与她遁入红尘,他……会在人界吗? 立在高处,调动体内所剩无几的神力,轻轻吐出一个字:“扩。” 神力铺开,将整座城的喧嚣都纳入神识,万千种声息同时汇入灵台,她在那些声息中仔细分辨,直至体力耗尽,才托着疲惫的身子赶往下一个城池。 她的心里只余下一个念头,要找到凤止,无论如何,要找到凤止。 数月之后,自西海开始便一路跟随她的青年,望着抱着剑累倒在路边的少女,微不可闻地叹一口气。阿朱,你这执着的性子,何时才能有所收敛。你便不知道有个词,叫做放弃吗。 本君既然不想让你找到,你又怎么可能找得到…… 沉朱靠在墙边休憩之际,几个地痞流氓见她睡得沉,登时起了歹念。 少女身上衣衫简素,不值几个钱,怀中抱着的那把剑也破破烂烂,约莫也换不了几个铜子儿,可是人却生得好看,眉目如画。 互相交换了几个眼神,立刻一脸垂涎地朝她围了过去。 却听身后传来一个温淡的嗓音:“几位想做什么?” 回过头去,看到说话之人,不由得为他脸上的绝色怔了怔,回神后,恶狠狠道:“哪来的穷酸书生,滚一边去。” 书生模样的青年抄着袖,望向他们身后抱剑沉睡的少女,一脸恍然:“原来是在找乐子。”却并没有走开的意思。 众地痞一脸凶相:“怎么,想坏几位爷的好事不成?” 书生脸上似笑非笑:“在下不过是……”气定神闲道,“路过。” 众地痞眼角一抽,这书生是怎么回事?路过也能说的这般理直气壮。 “那就速速离开,不要打扰爷寻欢作乐。”又眯了眼睛,“不过,公子若愿意加入进来,哥几个自然也没有异议。”说完,就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眼里满是下流的颜色。 时下男风盛行,这书生实在是秀色可餐。 靠在墙边熟睡的少女眉头轻蹙,好似随时都会醒来,书生不动声色,笑吟吟对他们道:“好啊。换个地方。” 众地痞闻言,精神陡然一震,今日是怎么了,竟有这种好事。 沉朱醒来,只觉得阳光刺眼,缓了好一阵才缓回来。 经过一个窄巷子时,不经意往里面瞄了一眼,却见里头横七竖八躺了几个壮汉,个个鼻青脸肿,好不凄惨。 唔,人界的治安当真越发不好了。 又忍不住恍神,凤止那副柔弱模样,会不会受人欺负? 立在街头,茫然四顾,突然觉得天下之大,好似已无自己可以去的地方。悲凉之感顿生,抬目之际,却见前方不远处,有个白衣清隽的身影静静而立。 时间在那一刻停了下来,心脏骤然缩紧,待回过神时,已经跌跌撞撞朝那个影子奔过去,那一刻,她的眼里便只有那一袭白衣。 手落至他肩头:“凤止!” 书生转过脸,茫然地看着她:“姑娘在唤在下吗?” 陌生的眉眼,陌生的声音,只有那温淡如玉的气质,有一些似曾相识。然而,不是他。 她怔了半晌,颓然地将手从他肩头收回,道:“抱歉。公子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书生的目光在她身上落了落,没有应声,数出几个铜板递给卖鱼的小贩后,冷淡地朝她点了下头:“告辞。” 沉朱黯然立在那里,唇畔浮起一缕苦笑,是啊,怎会这般凑巧,她穷极所有神力都无法找到的人,又怎会在这里偶然遇到。 她的运气,会有这么好吗。 那个卖鱼的摊贩见她失落的模样,忍不住问她:“姑娘,你在找什么人?” 她垂着眸,轻道:“我在找我的夫君。” 书生提着鱼慢吞吞地走,眼角余光捕捉到那个亦步亦趋跟过来的身影,忍不住顿住。 语气温和,神色却冷淡:“跟着在下做什么?” 沉朱眼睛抬了一下,又垂下,轻声:“我没有地方可去。” 适才看到他提着鱼的背影,鬼使神差就跟了上来。无处可去是实话,她身上神力耗尽,此时变个铜板出来的力气都没有,想要吃饭住客栈,唯有把手中的剑抵押出去。不过,下界的人大多不识货,这把崆峒的古剑,怕是抵不了多少钱。 书生唇角勾着,眼中却没有笑意:“在下并非善人,姑娘无家可归,跟着在下也无济于事。” 他说罢,提着鱼继续往前走,身后那个身形顿了片刻,仍旧抬脚跟过来。他行一步,她也行一步,他迈两步,她也迈两步。叹一口气,道:“在下与姑娘素昧平生,并非姑娘口中的故人。” 少女的目光落到他手中的鱼上面,道:“书生,我饿了。” 书生因她那个表情心口一跳,鱼在他手中扑腾两下,他才回神,敛了眼中情绪,道:“过来吧。” 沉朱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却见他进了就近的一家食肆,将手中鱼交给跑堂小二,吩咐他让后厨处理,还仔仔细细地指点了他如何料理才比较好吃,沉朱听着他语气里不经意透出的市井气,眼中不禁滑过一抹失落之色。他果然,不是凤止吧。 书生没有漏掉她那个表情,淡淡望着她:“还想吃什么,自己点吧。” 她却只是垂着眼,望着面前的筷笼发呆。 书生见她没有反应,只好自作主张点了几样吃食,菜上齐后,修长匀称的手指捡了两根筷子递到她面前:“不是饿了吗,吃吧。” 她乖巧地接过,虽有些食不知味,却因体力消耗太大,每盘菜都吃了大半。在她埋头吃饭期间,书生一直静静望着她,目光清淡。 他忽然问她:“若是找不到,还会继续找下去吗?” 她的睫毛轻颤,握紧手中竹筷,道:“总会找到的。” “可若他……并不想让你找到呢?” 她默在那里不说话,白皙的小脸上,一双眸子玄黑如墨,却显得有些冷清。 书生的声音淡若烟霭,没有什么情绪:“若他此时过得很好,已经将你忘了,你去找他,又有什么意义?” 说罢起身:“吃饱便走吧,不要再跟着在下。”离开之前,轻声劝了句,“姑娘年纪轻轻,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垂下眼睛,脸上有怀念之色,“在下从前也喜欢过一个姑娘,很喜欢很喜欢,可是,同她在一起,却也很累很累。”敛了表情,轻声,“如今在下已有妻室,姑娘若执意跟过来,会让在下……很困扰。” 搁下几枚铜板在桌上,自食肆离开。 白衣拂过桌畔,没有任何留恋。 沉朱轻轻仰起脸,凤止,我让你困扰了吗。 书生离开后,在食肆外默立良久。有清风掠过,将他身上的白衣掀动,让他看上去美得不似凡尘之人。 肩头突然有重物撞来,立稳后,听撞人的汉子恶狠狠道:“看什么看,滚开!” 凤眸眯了眯,手下意识往腰间摸去,眉目微微一凛。 提脚追过去,手落到对方的肩头:“这位兄台,可否将方才顺走的物件还给在下?” 对方是个彪形大汉,没想到这看似柔弱的书生竟会追过来,立刻凶神恶煞地去捉肩头的那只手,道:“臭小子,活腻了不成!” 谁料,本欲扭断对方的手,却反被对方扭住手腕,这般清隽瘦弱的书生,没想到力气却极大。 书生一副好说话的模样,道:“此物对在下很重要,兄台若肯归还,在下不与兄台多作计较。” 大汉哪里肯,到手的物件,哪有让他还回去的道理,暴喝一声,抬起拳头便朝书生招呼过去。 书生游刃有余地避开他的攻击,中途,动作却突然迟滞,捂上胸口:“该死,怎会在这种时候……” 身体明明已经差不多适应了人界的浊气,是最近又动用了神力的缘故吗? 大汉见他脸色突然苍白,像是犯了什么病,立刻冷笑道:“敢跟老子作对,老子送你去见阎王!” 眼瞅着拳头就要朝书生的脸上招呼过去,围观之人不由得倒抽凉气,那大汉是这街上一霸,连官府都奈何不得他,若被他顺走什么东西,只能自认倒霉,这书生委实胆肥,竟不自量力到想让他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这下可好,若挨了这一拳,怕是要送掉半条命吧。可惜了。 熟料,那气势汹汹的一拳却在中途被人接下,少女挡在书生前,冷冷道:“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无王法?” 那大汉没有料到自己的拳头竟会被一个丫头片子接下,愣了愣,道:“王法?”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老子就是王法!” 话音刚落,就听砰的一声巨响,论体格几乎是那少女两倍不止的大汉,转瞬之间就被甩到一旁的墙壁上,尘土落定,只见他两眼一翻,晕死了过去。 少女冷冷扫了围观众人一眼,道:“有甚可看的,还不速去报官。” 说罢,提着手中剑走到白衣书生身边,小心翼翼道:“你……没事吧。” 书生却冷淡拂开她的手,道:“多谢。” 少女眸色一黯,手缓缓收回,有一些失神。 书生强忍住喉头汹涌的血腥气,蹒跚着行到那大汉面前,朝他蹲伏下身子,颤抖着手在他怀中摸了半晌,才总算摸到坚硬温润之物。 将那物件紧紧握在手中,神色一柔,还好,没有丢。 起身后,绕过沉默的少女,缓慢朝前走去。行出两步,听她道:“凤止,是骗我的吧。” 他没有应声。少女已经走到他面前,仰脸望着他,眼睛里有隐忍的情绪:“已有妻室,是骗我的吧。” 他看着她,没有否认:“是骗你的,又如何?” 少女强忍住即将崩溃的情绪,将他的手掰开,望着那半枚龙形的玉玦,道:“说你已经忘了我,也是骗我的?” 他轻轻点头:“嗯。骗你的。” 口中有腥甜蔓延,他没有再忍,放任鲜血自嘴角溢出。 少女探手过去,碰了碰他的嘴角:“说你过得很好,也都是骗我的吧。”哽咽道,“大骗子。” 不等他开口,就将他紧紧抱住:“大骗子。” 凤止将浑身的重量都交给她,道:“阿朱,是你变得太聪明,还是本君变得太笨?”叹息一般,道,“分明……想躲你躲得更久一些。” 凡世喧嚣,却无法打扰相拥的二人,六界仿佛回到太古时的荒芜,只有两颗心在对方的心口跳动。又沉稳,又动人。 少女的声音在扰攘人潮中显得又轻又温柔:“你躲多久,我都会找到你的。凤止,我会找到你的。” 良久,才传来他轻轻的一声回应:“嗯。阿朱,本君被你找到了。” (正文·终) 完结感言?曲终人不散 本来以为,咱也是完本过好几次的人了,打下“完结感言”这四个字时,应该能比之前淡定一些吧,事实证明——完全没有。 这本书写了将近五个月,五个月的时间,跟故事中的人物为伴,走路、吃饭、洗澡、睡觉……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情节,好像自己也活在故事里,与故事里的人一起品尝喜怒悲欢,写这个完本感言,简直就像宣布失恋(抹泪)。 关于结局,我觉得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排——相爱的两个人绕了一个圈,又回到相遇的原点,一切好像都已经结束,一切又好像还没开始。当然,最后一章除了给男女主的感情线收了尾,还有一些内容没有交代,大家莫急,番外会有的,不过要等我一段时间。 这五个月,几乎把所有的重心都放在了这个故事上,以至于把生活过得一团糟,选在这个时间结尾,也是因为身体状况和精力都到了极限。不过,故事的大纲也的确是在这里就结束了,原本40万就能写完的内容,让我硬生生拖到了46万(现在看来还是收得有些草草),正文里没有说完的一些内容,我会在番外里补充。除了男女主番外之外,暂时定了1上古时候的番外(大约是个大神们都会出场的故事,凤止、墨珩、明玦、嫦依~)2夜来和百翎番外。 男女主番外我会发出来,另外两个也许要放在出版书里。 因为这个月15号要去一次四川,大概有一周的时间不能用电脑,如果明天没有发出来的话,就要拖到20号之后,申请完本以后就不能再传章节了,我写好了会贴在评论区。 说好的甜头都会给的,大家等我回来~再贴一次群号:,大家有兴趣可以进来愉快地玩(jiao)耍(ji)。 下本书要暂时告别仙侠,也许会写个暖萌的古言,又也许会写个走欢脱卖萌路线的江湖文。 最后,谢谢大家这五个月不离不弃的陪伴,唯愿曲终人不散,下本书还能见到大家! 番外 “让开让开让开!” 身后传来一阵急切的催促,沉朱还未回神,就被凤止轻轻一揽,躲过了一辆疾驰的马车。 喧嚣声重新入耳,车轮压过青石板路的轱辘声,小贩拖长嗓音的吆喝声,混杂着尘世的烟火味和人间三月的芳菲气息,暖融融地萦绕周身。 身畔男子一袭白衣,眉眼温润,却带着些遗世的冷清。 沉朱的脸色因担心他的状态而有些发白,道:“凤止,你还好吗?” 他道:“莫担心。”将唇畔血渍抹去,朝她安慰地笑笑,“不过是一时浊气入体,只要不动用神力,忍一忍就好。” 沉朱抿住唇,虽极力克制,肩头却仍有些颤抖:“都怪我。都怪我啊。” 凤止望着她自责的模样,执起她的手,道:“阿朱,跟我来。” 沉朱勉强打起精神:“去哪里?” 他轻声应了句:“回家。” 沉朱为那简单的二字失神良久,在心口的悸动中回握他的手,道:“好,我们回家。” 本以为,像凤止这样的人,应当会选一个幽静的地方隐居,谁料,他带她来的地方却意外的嘈杂。不甚长的街道,约有七八户人家,一出门就能看到茶肆杂铺,街边有挑着担子卖吃食的,街口处传来手艺人热情的吆喝声,满满的都是生活气息。 凤止推开某个院落的外门,示意神色有些踌躇的沉朱:“愣着做什么。”玩笑道,“怕我当真在这里藏了房姬妾吗?” 沉朱抬脚进门,仿佛还没有从茫然中回神,道:“只是没有想到,你会住在这般市井的地方。” 正环视四周,便听凤止道:“先去房中坐一会儿,我去汲水,给你洗把脸。” 沉朱这才想起,自己一身神力所剩无几,又加上风餐露宿,此刻委实有些……不修边幅。脸不禁红了红,回过神来,见凤止已行到井边打水,忙抢过去把汲水的木桶捞到手上,道:“你去休息,我来。” 凤止见她不容分说的神色,没有坚持,勾唇道:“好。” 说罢,就坐至葡萄架下的摇椅里,看着她利索地将水桶扔进井中,摇着辘轳提了满满一桶,再提着水桶倒入水缸之中。 玄眸色的眸子望着少女在水井和水缸前来回,眼中一片温柔专注。 沉朱一直将水缸汲满,才扔掉水桶,舀起一瓢水仔仔细细地洗了面,往凤止那里看去,却见他坐在摇椅里,不知何时已浅浅睡去,阳光透过葡萄藤落至他的脸上,让他的睡颜看上去十分温柔。 她行到他身边,蹲伏下去,将头轻轻靠在他腿上,轻叹道:“凤止。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幸福呢……” 凤止缓缓睁开双目,望着伏在自己身上的少女,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 “我也想……让阿朱幸福呢。” 沉朱没有抬头,保持着那个动作,问他:“凤止,内丹还能再还回去吗?” 他的声音带着些鼻音,很轻:“怕是不能了吧。”又道,“不过,若有机缘,或许还能再结一颗出来。” 沉朱喃喃:“再结一颗,怕会花上千年万年之久吧。你那日不惜发毒誓赶我走,是打算独自承担吗?” 他叹口气,坦言:“阿朱,在本君的内丹重新结成之前,或许还会有几轮天劫。你这样的性子,在本君历劫的时候,怎会肯乖乖躲开?本君不能让你同我一起……” “凤止,我会保护好你的,你不相信我吗?”她自他身上抬头,似是为他的做法有些隐怒,可是望他了一会儿,眸中的怒意却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委屈,“你不在,我也活不下去,你怎么能、怎么能……”眼中有泪光闪烁,脸上写满了无助。 凤止望着她的表情,忍不住将她拉到腿上,俯身吻上她的唇。 她闭上眼睛回应他,尽管不是初经此事,却仍然显得笨拙,在缠绵的呼吸中,他渐渐情动,吻得越来越深。 “阿朱……”他将头埋在她颈间喘息,声音沙哑地唤她的名字,“你不该来找我的。我既舍不得让你同我一起受苦,又舍不得放你走……”轻声喟叹,“你让我怎么办呢。” 她张开双臂抱紧他,道:“那就让我留下来。” “天劫算什么,我好歹是龙神,岂有畏缩之理?” “就算是死……我也要同你在一起。” “凤止。”她口中发出一声叹息,“从今日起,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躲起来了。” 凤止的呼吸重了重,眸色一深,便朝她颈上的皮肤咬下去。 她身子一僵,放松下来之后,含糊又深情地唤他的名字:“凤止……”无力地垂下头,长发落到他的身上,声音颤抖却笃定,“吃了我吧。” 他的手滑入她的衣襟,轻轻摩挲着她的皮肤,令她微微颤栗,她也主动找到他的腰带,在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过后,口中忍不住发出一声极细的呻吟。 人间的三月尚有些薄薄的寒意,凤止的皮肤却滚烫,她趴在他身上,亦有些大汗淋漓,感受到他的克制,她忍不住开口:“凤止,没关系的……你不必……再忍了。”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突然将她抱起,大步往房中走去。 房门闭合,只留下一地衣衫凌乱和满院子的暧昧气息。 待一场情事结束,她伏在他身上,开口:“凤止,原谅我。” 他将她搂紧,声音里带着沙哑的倦意,问她:“今后,就不打算回崆峒了?” 她闭上眼睛,应道:“不回了。” 他继续问:“若是魔族与天族开战,战火殃及崆峒呢?” 她懒洋洋答他:“我已不是崆峒帝君,还回去做甚。” “若是夜来和白泽来请你回去呢?” “那就把他们赶出去。” 凤止的唇角勾了勾,虽然不确定她是否当真能够做到,却并不为此后的事担忧。浮渊那样的手段,与魔族开战,又怎会让魔君讨到便宜? 唔,他反倒比较担心魔君。 就听少女声音细弱蚊蝇地问他:“所以,你到底原不原谅我?” 他将她换个姿势抱好,凑到她耳边,吐息温热。 “帮我生个孩子,就考虑一下。”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