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之春》 第一章 恢复高考 1977年,锦县田间。 一群穿着汗衫的人,密密麻麻地簇拥在一起。锄头镐子迎着阳光,此起彼落着,倒是颇有几分壮观的景象。 董芳放下手里装了菜籽的小碗,抬头看了眼天边挂着的火红日头。干了这么一会农活,她早已经热的满面都是细汗。眼周更是染了一圈红晕,衬得眼仁格外有神。 “姐姐!姐姐!快跟我回去!”董君匋一面朝着田间跑来,一面大声嚷嚷道。 “诶呀,二弟,又不是火烧眉毛,你跑那么急干嘛?小心摔着。”董芳摇了摇头,从肩上取了毛巾递过去,“快擦把汗吧,看把你给热的。” 君匋嘻嘻笑着揩了把脸,凑近几步道:“姐姐,快跟我回去,爸正找你呢,说是有事要跟你商量。” 董芳垂下头来,看了眼手里的小碗,“可我菜籽都还没撒完呢,要不,你等我一会?” “诶呀,这都什么时候了!这菜籽回头种也来得及呢,快跟我走吧!”董君匋火急火燎地抢过姐姐董芳手里的碗,不由分说地扯上她的手腕就往家里赶去。 董家门栏边上,董伟成伸手打了一个眼罩,遥遥地朝着弄堂口张望着。从上午得到消息开始,他就心神不宁,就连想要抽口土烟都打不上火。 他心里实在是有些说不出的焦虑,直气的把烟杆都甩到一旁,索性就跑到门口等着一双儿女归家。 “爸,你怎么出来了?是家里出什么要紧事儿了么?”董芳快步上前,对着蹲坐在台阶上的父亲说道:“君匋这小子,说话不清不楚的,害我都没明白是什么事,就被硬拽回来了。” 董伟成觑起眼来,望着董芳和君匋,点了个头,“进去说话吧。” 姐弟俩跟着董伟成绕过柴房,前后脚进了小屋里头。 董芳习惯性地抬起头来,用眼角的余光略略扫视了下屋内各处的角落。她要看看屋子里是不是有落下灰尘的地方,以留意下次好去清理。 却见董伟成小心翼翼地从橱柜里取出一个收音机来,他调试好频道,而后朝着董芳抬了抬手,示意她坐的离自己近一些。 收音机里“呲啦、呲啦”地发着焦躁的声响,董伟成半阖了眼睛,双手交叠在胸前,似是在等着什么。 “新华社讯……高等学校招生进行重大改革……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提出,今年招生要坚持德、智、体全面衡量,择优录取的原则。招生对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 收音机里的播音腔,有条不絮地播放着新闻。 董芳垂下了眼睛,她血管里的血液翻腾迸跃着,太阳穴掣掣地跳个不停。总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下真是难受极了。 恢复高考了,这明明应该是一个值得高兴的天大的好消息,可是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作为一个老三界的高中毕业生,她已经离开学校许久了。要说再拿起笔杆子,她并不确信自己究竟能不能够考得上大学。 再者,弟弟明年要去临县的机械厂上班了。平时是要住工厂宿舍,恐怕也没什么时间照顾得到家里头。 母亲去世的早,父亲又有肺疾。不得已,作为家中长女,董芳过早就担起了照顾家里的重担。这会要说扔下家里什么都不管,就出去上学,她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我还是回地里去干活吧。”董芳黯然地起了身来。 第二章 放弃 “阿芳,你别急着走。”董伟成将收音机关掉,脸上的神色略略有些僵凝,“刚才广播里说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么?” “没什么想法,我都离开学校这么久了,再去参加高考,恐怕题目识得我,我却不认识它。再说了,就算我考上了又怎么样?咱们家庭成分不好,万一到时候又因为这个不让过,这不是白耽误功夫么?我宁可多下田地劳作,至少辛苦还有收获。”董芳轻抿着下唇,言不由衷说道。 空气中静默了片刻,却听着“砰”的一声巨响,董伟成重重地拍了拍桌子,而后弯下腰去,面色涨红地剧烈咳嗽了着。 “爸,您喝口水,别急啊。”董芳忙从君匋手里接了一杯凉开水递了过去。 “咕嘟”两声,凉开水下了喉咙,董伟成的面色略略舒缓了一些。 君匋悄悄地朝姐姐眨了眨眼睛,递了个眼神,示意她赶快说几句好话认个错得了。董芳却是摇了摇头,默不作声。 几年干校放羊的经历,让董伟成这个老牌大学生的心性愈发地沉稳了许多。在儿女面前,他总是温和、内敛的,几乎从来都没有发过一次脾气。 因而这次,他发了这样大的火气,也是姐弟俩始料未及的。 “阿芳,你要想清楚了。上大学不仅仅是为了去学习知识,更是为了开阔你自己的视野。从前上学那会,你就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尖子生。这会总算恢复高考了,多难得的机会,你怎么说不考就不考了?再说刚才广播你也听见了,现在不看家庭出身了,要的就是建设人才,你凭什么不愿意去试一试呢?!”说到激动处,董伟成又重重地咳嗽了起来。 “爸,姐姐一定是高兴的昏了头,说胡话呢,您别跟她较真啊。”君匋忙上前帮着董伟成拍了拍背,顺了口气。 “我没说胡话,就是不想上大学罢了。家里做些活计没什么不好,我乐意。”董芳的犟脾气也上来了,直接就把弟弟君匋的话给驳斥了回去。 知女莫若父,女儿董芳心里在想些什么,董伟成不会不知晓。 他知道,女儿不过是出于一份孝心,想留在家里头照顾他个病躯壳。所谓的不想高考,浪费时间,那都是董芳随便找的借口罢了。 董伟成心下想着,便跟着暗暗蹉叹了一声。他不能就这般放任董芳胡来,错失了对她人生而言极为重要的这一次机会。 上大学可以改变董芳的人生,也可以改写她自己的命运,对此董伟成深信不疑。 末了,他深吸了口气,颤颤悠悠地起了身来。 董伟成这会算是下了狠心,将姐弟俩通通捻出屋外去,然后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也不喝的。 一开始,董芳以为父亲只是在气头上。等气消了,再好好说说,总算不得什么大事。哪里晓得,这回董伟成却是动真格的,竟然真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两天两夜也不出门来。 这样一来,君匋更是吓得不轻。好几次敲门哀求董伟成开开门,好歹出门透口气。可是人愣是一下门也不开,算是硬杠上了。 第三章 和解 “爸,姐姐这拗脾气,您还不知道么?她就认个死理,但凡想好了的事情,那是十头驴都拉不回来的。您也别生气了,姐姐这一心一意,也都是为了家里好呢。要说有什么没法统一的意见,咱们一家人坐下来,好好商量商量就是了,何必这样折腾自己的身子呢?您这药都跟着断了两天了,万一闹出个好歹来,我跟姐姐可不得急死啊!” 无论君匋说的如何恳切,甚至是带着涕泪,董伟成仍旧是不理不睬,那房门就紧紧锁着,好似里头压根就没住人一般。 董芳心下犹如过油锅,实在是煎熬的很。她几次经过父亲门前,也想请父亲出来说说话。可是心下几番折转,她仍旧有些不知道应当如何开口。 董芳有她自己的思量和自尊,董伟成亦然。父女两个倔脾气撞到了一处,可真够叫人头疼的了。 这一日傍晚,董芳看着弟弟君匋一副灰白的面色,心下也便更不是滋味了。她不可能真的放任父亲不管,特别是他还急需要每天按时服药。万一病情加重了,姐弟俩真的谁都担待不起。 “姐姐,你快想想办法呀。就上门去认个错,应下考试的事情不成么?明明都是为了对方好,你们何苦就闹得这样僵呢?”君匋一着急,眼眶又跟着红了大半。 董芳咬咬牙,转身就到天井里头,当场下了一碗面条。 阳春面的热气氤氲飘着,她上楼敲了敲门,“爸,是我,阿芳。我有话想跟您说,您开个门吧。” 君匋趴在门边上,仔仔细细地听着。半晌,屋里也没听见丝毫的动静。他扭头朝着姐姐撇了撇嘴,示意她再换个说辞。 董芳摇头,只得接着说道:“爸,我都打听清楚了,这镇上的报名点填个表格,交个五毛钱就可以参加考试了。您不出来,我也担心的,要是错过这报名的时间,那我也管不着了啊。” 君匋使劲地贴在门上,仍旧不见有声响,他心下有些疑虑,“姐,这么久都没开门,该不是爸出什么事儿了吧?” 董芳扭头看了眼紧紧闭着的窗户,眉头渐渐皱起,“不行,二弟。我得去掏把铁榔头来,把门锁给砸了!” 话才说完,就听着“吱呀”一声,那门缓缓地开了一条缝出来。站在董芳、君匋姐弟俩面前的,自是满面疲惫、胡子拉碴的董伟成。 君匋许久不见父亲人影,这会瞧了只觉得心下十分激动。他一下就紧紧抓着父亲的手,脸上半是哭,半是笑地嚷道:“爸,您可算出来了!” 董伟成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而后转身凝视着董芳,一字字说道:“你们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还要看阿芳考上大学,念书成才呢。” 这话落了耳中,董芳那含在眼眶里的泪珠,一下就跟着簌簌淌了下来。 动情处,一家三口抱头痛哭着。也不知道是哭的这两天家里较劲的疲惫,还是哭的这么多年的苦日子总算是要好起来了。 或许,他们只是想这样尽情的哭一场,好好把这些年积压在心底的阴霾给一扫而光。 第四章 过关 内耗了几日,董伟成实在是憔悴的很。等吃完阳春面,就由着董芳做主,张罗了起来。 君匋去煎药,她就负责出门去弄堂口请剃头的师傅进家里来。董伟成还没缓过气来,整个人略略有些无力地靠在椅子上,就由着他们去摆弄。 剃头的师傅平日就在附近,随喊随到。董家也是老主顾了,他也便格外上心一些。就见着那师傅帮着董伟成剃了头,刮了胡子,又帮着捶捏了脖颈、后背。 再跟着喝了君匋端上来的药,董伟成总算是脸上渐渐转了血色,眼珠子也慢慢恢复了活气。 一家子上上下下,总算是喘了口气出来。 隔日,董芳如约去了镇上的报名点。她将双面印刷的16开铅印表格给填写完以后,交了五毛的报名费,算是照着流程完成了报名的手续。 约莫过了一周后,君匋急急匆匆地赶回家告诉董芳,说是有人托了消息来,要她去镇上的报名点核实一些情况。 闻言,董芳心下顿觉有些忐忑。君匋想要陪着一块去看个究竟,却被董芳找了个由头搪塞了回去。 她只假意镇定说,肯定是之前漏写了什么材料,应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到了报名点,董芳却觉得踟蹰,连带着呼吸都有些不大顺畅。她的脸靠在墙上,轻轻撞击着,直到心绪渐渐平复,方才敲开了办公室的大门。 “进来吧。你是?”刘绵推了推鼻梁上的镜片,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质朴的年轻姑娘。 “您好,刘主任,我是家住东门桥边的董芳。刚才听我弟弟说,好像我的报名材料有一些情况需要核实。我就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补充说明的么?”董芳落落大方地说道。 刘绵垂下头,捧起热茶喝了一口,而后缓缓地舒出一口气来,“你怎么知道我是这儿的主任?” 董芳微微笑了笑,“上次来报名的时候,听其他人这么叫的,我听了一次也便记住了。” 刘绵点了点头,他看董芳杵在边上,便指着一旁的椅子笑道:“你快坐吧,确实是有一些情况,我们想再深入了解下。报名表上,家庭出身一栏,你为什么空着没写?” “这……不瞒您说,我们家里原本成分不好,但是现在已经摘了帽子了。这一栏上,贸贸然写其他的内容,我怕不合适,所以就先空着。”董芳据实说道。 刘绵没有急着说话,只是手指敲击着桌板,似是在思虑着什么。 “报名细则上写的是‘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毕业生,符合条件者均可报考’。我想我是符合报考条件的,对吧?”董芳脸上笑着,心下却有些莫名的紧绷了起来。 刘绵起了身,绕着办公室来回踱着步,略有些迟缓。 “小姑娘,胆子倒是挺大的。那我问你,你要是上了大学,想学什么专业呢?”刘绵忽然转过头来,开口问了一句不相关的。 “物理吧,我就是想去学习物理。我爸当年就是物理系毕业的,从小我就对物理实验很感兴趣。等将来学成了,我就去西北,祖国最需要人才的地方去建设边陲。”董芳的眼中,漫溢着笃定的光彩。 刘绵抬了抬镜架,而后“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好啊,算是个有志气的姑娘!难得啊。” “那这表格……”董芳忙问了一句。 刘绵指着“其他需要说明的情况”一栏,笑道:“你就在这儿,把你家里的情况据实写上去。我们会跟镇里的派出所协商,给你出个过关证明的。” 第五章 备考 这一年的高考,大中专是同时报名的。若是具有初中毕业的学历,既可以报考中专,也可以以同等学历报考大学。 而像董芳这样的高中毕业生,能够报考的只有大学而已。董家人一向忠厚,甚少有动歪脑筋的时候。 可是董芳的一些同学却不同,有人千方百计的降低自己的学历,就为了可以参加中专的报考。 董芳从前的同学,也有上门来劝说的,要董芳先去考中专,等有了干部身份再去考大学,这样两边都不耽误。 不过董芳还是逐一婉言谢绝了,从她和父亲达成共识的那一刻开始,她眼前的路就只有一条——那就是规规矩矩的考大学。 董伟成很是开明,打小就对董芳和董君匋一视同仁,因而董芳是一个较为自信的女孩子。 她一直对自己要求很高,即便是先前下田地干农活,她也必须要比旁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去种出最好的稻米来。 高考的备考,对董芳而言,又是背水一战。不管她之前在学校是如何出类拔萃,这会若是去裸考,显然是行不通的。 虽然她经过了几年正规的高中教育学习,可是毕竟丢下书本太多年了,这会脑子里能想起来的都是零零碎碎的一些框架。 考试大纲、要领,复习资料,董芳都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准备起。更不用说,甚至连从前高中时候的课本,都已经不知道转到了谁人之手。 就在董芳一筹莫展之际,董伟成却摸着黑起了个早。他坐了镇上最早的拉煤车,一路颠簸到了十里开外的乡下。就为了在几门亲戚家里,挨家挨户地把董芳的课本给找回来。 等到董伟成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中,除了那几本已经掉了线的课本以外,他还给董芳额外带回了一套马粪纸油印的习题册。 原来,董家有一门表亲,原是在矿上的文印室打过杂工的。这些压着积了灰的习题册虽然不完整,但是董伟成见了却是如获至宝。 在亲戚即将把习题册扔进柴火里烧灰,预备给董伟成热大饼的一刹那,他鬼使神差地认出了那些字迹,瞬间就把册子给夺了下来。 “阿芳,你好好看书、做题目。也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尽力就好。”董伟成坐了一天的煤车,满面都是黑黑灰灰的煤尘覆盖着。 董芳打了一盆热水过来,帮父亲细细揩拭着脸。一盆又一盆,竟然洗了整整八盆水,方才算把脸面给擦干净了。 “爸……谢谢你。”董芳垂下眼角,望着脸盆里浑浊的水,眼眶早已濡湿了大半。 董伟成伸出手来,挠了挠女儿的发鬓,沙着嗓子笑道:“傻孩子,一家人说什么‘谢’字。” 另一厢,自打董芳高考报名后,作为弄堂里唯一的高考生,她亦开始感受到了来自邻里的关怀。 隔壁的阿婆每天都想法子给董家送一些饭过来,好叫董芳不要操心家里的事情,专心备考。 弄堂口的李婶,主动叫自家儿子帮着君匋,一块去料理郊外地里的农活,以免耽误董芳复习的时间。 这些无私的帮助如细水涓涓,一点点地淌入董芳的心间。她暗暗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来回报大家对她的期许! 第六章 旅馆 踌躇满志,每天最多睡三个小时的董芳,一点也没有觉得疲倦。得益于家人与邻里的支持,她得以把所有的精力几乎全部都放在了复习上。 考试的地点原来在县城的教室里,可是临近高考的时间,却突然传出了教室墙体裂缝,恐成危房的消息。 根据招生办的统一商定与安排,最后董芳跟着其他考生一块去了市里参加考试。这是她第一次离家进城,更是生平第一次住进小旅馆。 “欸,你是锦县的么?”一个梳着两条乌油鞭子的姑娘,突然挤到了收拾床铺的董芳跟前,乐呵呵地问道。 “嗯……”董芳腼腆地笑了笑。 “巧了,我也是呢!认识下吧,我是潇潇,赵潇潇!” 潇潇嗓门很大,董芳听的耳朵里有些“嗡嗡”作响。但是她喜欢潇潇这股飒爽的劲儿,这热情洋溢的样子,叫人看了心里也跟着欢喜。 她不由得抿嘴笑道:“你好,潇潇,我是董芳。” “诶呀,董芳,那咱们今天就算认识啦?嘻嘻,这几天多关照喽,咱们可是一个房的呢。”潇潇一面说,一面将两条辫子绕在指尖上,“看你这脸我就知道,肯定是特能考试的那种能人吧?” 看着潇潇说的一脸认真,董芳不由得“嗤”的一声笑:“哪里的话呢,大家都差不多的。多少年没看书了,也不知道能考成什么样呢。” “反正现在能让我参加考试,那就是顶好的了。我这脑瓜子,不好用的。在家里看书上那些玩意儿,跟看天书似的,也太痛苦了。指不准,到时候考试见了试卷真身,我还真直接就呼噜大睡了。”潇潇煞有其事的说着,还不忘吐了吐舌头。 董芳噙着笑,温柔地望着潇潇的脸。这姑娘,别看着至少比她小个三两岁的样子。可是身上自带的那股子热情劲儿,可真够讨人喜欢的。 “全力以赴去备考,尽力就好。”董芳起身,将重新叠好的被子推到了床角处。 潇潇在对铺坐了下来,撅着嘴道:“市里学校出来的那些学生,从前的老师可是北城几所名校过来的。师资可比咱们小破县城的那些学校,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哟。我今天来的时候,就瞧见几个市里的考生了。那头跟公鸡似的,扬得老高了。好像考试还没开始呢,就已经打了胜仗了。” 潇潇的脖颈拉的老长,竭力学着那些人的样子,抬高了下颚。结果一不小心,用力过度,脖子即刻便抽筋了起来。 “诶哟…….”就听着潇潇尖叫一声,一下就疼的崴了脑袋。 “说就说吧,这么用劲抬头干嘛。”董芳忙跑了过去,帮潇潇捏着抽搐的肌肉,简直哭笑不得。 “嗨,我就是见不得他们那趾头高什么来着?”潇潇说着又呲了呲牙,“诶哟,可疼死我了……..” “是趾高气昂吧?”董芳抿嘴笑了笑,而后从包袱里掏出一盒青色的药膏,拈了些许在指尖,轻柔地抹在潇潇的拉上处。 “这药膏可以治肌肉拉伤的,抹上一点,等夜里就会号上许多。” “我说,董家姐姐,你该不是仙女下凡呢吧?怎么什么都有备着呢?”潇潇侧眼望着墙上董芳的倒影,连声感慨道。 见她说的认真,董芳莫名觉得有些脸红:“从前下田地干活多了,蚊虫叮咬、肌肉拉伤也是常态,药膏常年不离身,总是有用得着的时候嘛。” 彼时,两个人相互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又轻笑了两声。 “我不管啦,你这个朋友我交定啦!”潇潇大声嚷嚷着,恨不得叫整个旅馆的人都能听见似的。 第七章 考场 实则,潇潇说的那番话,也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县城的教育水准和市里相较,本来就有差距。 这多么考生里头,估摸着最后真正能上大学的,恐怕多半是出自市里学校的。 考前的动员大会上,有人做考生的思想工作。说是几千考生,能考上大学的最终只是九牛一毛。希望考生们都能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万一失败了也不要气馁,社会上总还会有合适的位置在等着大家。 这番话,若是旁人听了可能会觉得多少有些气馁,可是董芳却不会。这几年的劳作与历练,已经叫她越发学会了沉着心性。 秉持着平和的心态,董芳步入了考场。她要考的是理科,必考的是语文、数学,还有政治和理学等四门。 试卷发下来的时候,考场里大多学生下笔都很谨慎。董芳却是不同,她以利落的姿态迅速完成了考卷。在有争对性的检查以后,作为考场里第一个交卷的出了门。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时候,监考老师突然叫住了董芳,笑问了一句:“哎,小姑娘,你是哪儿的?” 董芳微微笑了笑,大方答道:“我是锦县上来考试的老三届考生。” 监考老师点了点头,“真不错呢,你肯定行的。” 四门考试,监考老师早就盯上了董芳。她总是最快出的考场,试卷纸张也是写的最工整的。这样一来,要想不注意到董芳也难。 董芳朝着监考老师挥了挥手,大步跨出了考场外。考试的所有动向,监考老师都是最了解的人。得到她们的赞许,对董芳而言,无疑是吃了一粒定心丸。 考场的走廊是朱漆色的栏杆,下了楼,便是很大的一处园子。寒风掠过,花开正好,屋檐下摆了许多的白色雏菊,成团地拥簇着。 此时出来的考生还不多,周遭静悄悄的。满地的花影交错,好似那清香能沾着董芳的衣袂飘起。 董芳深吸了口气,心下因着备考而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了下来。到了这会,她心里头只有股说不出的轻松与坦然。 回家的时候,邻里街坊见了董芳都玩笑说:“快看啊,咱们弄里的大学生回来了!” 这一声唤,一下就引来许多人侧目的目光。董芳羞得面上浮起几丝红晕,只低头礼貌地打完招呼,便匆匆往里赶。 ——————— 这年的高考并没有公布考试成绩,录取分数线对于考生而言也是一个未知数。最后省里规定调档分数线,诸如锦县这些地方,都得组织考生参加统一的体检。 镇上报考点的人通知董芳去体检,董芳去的时候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忐忑的。她并不确定,在这个过程里,会不会有什么失误。 等了又等,熬过了两三个星期,招生办的刘主任亲自托人带了口信过来。他要人告诉董芳,体检线过了。 这个消息轰动了整个县城,平日缄默惯了的董家,一时间成了人人艳羡的对象。 董芳头脑很清醒,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报考志愿也是至关重要的,还有六所大学的志愿要填报,这并不简单。 在与父亲仔细商量以后,董芳毅然将倾慕已久的燕京大学作为第一志愿去填报。 第八章 暗涌 董家天井里,摆了一地的坛坛罐罐,都是准备用来腌制咸菜和咸鱼的。董伟成坐在一旁的板凳上,看着小儿子君匋里里外外忙碌着。 冬令时节腌制咸鱼和咸菜,这是董家的老规矩了。君匋拿着鱼来回摔打着,照着姐姐的说法,这样摔打过的鱼肉腌制出来味道更好。 董伟成瞧着君匋的手势,不禁开口道:“君匋啊,这鱼身上的鳞片怎么没刮干净呢?” 君匋嘻嘻一笑:“爸,这玩意又不要紧。等腌制好了,吃的时候鳞片吐出来就是了,算不了什么大事儿。” 董伟成摇了摇头,“你呀,就是不如阿芳心细,办事总是毛手毛脚的。” 再看那厢,董芳坐在窗前,借着自然光凝视着墙壁上的挂镜。她将手别在后脑勺,不过三两下的功夫,就将头发给盘了上去。 清清爽爽的圆形发髻,要梳的不起毛边,妥妥帖帖的,可是一点都不容易。但是董芳就是有这样的巧手,可以把头发梳的恰到好处,叫人挑不出一出错来。 弄堂的邻里街坊,看董芳梳的特别好,都想跟她学一学。可是看着容易,上手难,就算董芳不厌其烦教了许多次,她们也不一定学得会。 董芳特别体贴的地方就在于,邻里对她的好,她都记在心上。因而但凡有场合人家需要梳个头的,她都会主动去帮忙,这也便是董芳好人缘的缘由之一了。 梳好头,自然要换一身衣服。家里也没什么新衣服可言,董芳不过拆了从前亡母留下的旧衫,自己改了个尺寸也便将就穿了。 董芳手巧,针线活也好,改装以后,那衣服就有了可拿捏的曲线。因而衣服虽朴素,她但凡穿在身上,又显得别样娇俏了。 “爸,不怪二弟,他哪次做的鱼不是带鳞片的了?反正就那憨样,往后等他自己有媳妇了,做了毛脚女婿,有的是人收拾他。”董芳下了楼梯,穿入天井,笑着说道。 君匋挠了挠头,“嘿嘿”笑道:“姐姐,你又拿我打趣呢。你自己都没男朋友呢,怎么好好的,说起我将来娶媳妇的事情了。” 董芳掩嘴笑道:“你这还没媳妇呢,就容不得我说上半句了?好呀,你这个弟弟翅膀是硬了哦,姐姐我应该退避三舍。” 看姐弟俩斗嘴有趣,董伟成亦低头说道:“我看他明年去了隔壁县的机械厂,可不是就等着野外放风了。可算没人管他了,那不跟脱了笼的鸟儿似的。” 听父亲这样说,君匋面色瞬间涨红了起来,“诶哟,爸,你又和姐联合起来,欺负老实人呢。” “好了好了,老实人,你慢慢腌鱼吧,我出去一会啊。”董芳一面说,一面回身跟董伟成招呼道,“爸,我出去透口气。” 董伟成笑着摆了摆手,随她去。他也不问董芳去哪儿,想来她自个有分寸。 又或者说,现下董芳去哪儿,做什么,仿佛是他不该去过问的。 这些天县里其他考生,都陆陆续续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手上拽了通知书的,欢天喜地,放着好几串大鞭炮,恨不得全县的人都能听到他们家的炮仗声。 董芳已经连着等了好几日了,迟迟也没有见邮差过来。她面上虽然看着十分平静,还能与君匋说笑。可是心里头能不着急么? 因而,董伟成倒是宁愿董芳能多出去透透气,这也比自个把心事闷在心里强。 诚如董伟成所想,这些天,董芳心里确实搁着事儿。体检结束后的日子,对她而言有些过于漫长了。 刘主任告诉董芳,体检线是按照录取的120%来规定的,所以最后肯定还是有人会报不上大学,变成落榜生的。 董芳的那些同学,如果落榜了大学,还可以再报中专作为保底。可是她不一样,一旦落榜了,也就无路可退。更何况,与其他人相较,她还有一道政审的风险。 第九章 百转千肠 董芳这种焦灼的心思,自然是不想被父亲和弟弟知晓的。她就想着,既然录取通知书是邮递员送过来的,那不如就直接去邮局门口等着。 反正邮局一天送一次信件,她就守株待兔看着,既能第一时间得到通知书的消息,又能避免通知书万一被漏件的几率。 与董芳有一样想法的考生不在少数,董芳到了邮局门口的时候,已经乌泱泱地挤满了许多人。 等到邮递员从邮局里面出来的时候,陆陆续续有考生收到了自己的通知书。 董芳的眼神从从一封封信件上掠过,海城交大、北城师范、云州大学等学校的通知书,一件件由着人嘴巴里喊了出来。 当听见“燕京大学”几个字的时候,董芳格外专注地盯着邮递员,可惜名字却不是她的。 “天呐!我考上了!我考上了!我走了整整八里山路过来等消息的!我真是高兴坏了!我真是……”手里捏着燕京大学录取通知书的一个男考生,喜极而泣起来。 周围所有人都鼓起了掌声,他的哭声也便越发的嘹亮。董芳为这个陌生的考友高兴之余,心里又隐隐泛起一丝失落之情。 看来,今天是不会有她的信了。 回家的路上,董芳的面色僵凝着,她觉得头上很沉、很重,总有些挪不开步子来。接下来几天,对她而言更是打击。 那些与她一样,家庭出身一样有问题的同学,据说都已经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可是为什么独独只有她,迟迟等不来那封信呢? 在家中,董芳一如既往地与父亲、弟弟说笑着,强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一旦回到房中,她就把自己闷在被子里,暗自啜泣着。 入了夜,董芳翻来覆去总是不能好好安睡。屏风将一间房隔成了两个空间,另一头的君匋早已经打起了鼾声,听起来睡得很沉。 偶尔还会想起被褥窸窣的声响,董芳知道,那是弟弟在翻身,看起来睡得真是不错。 如果是平时,董芳睡不着,或许还会跟弟弟说几句话,抒发一下心里的愁绪。可是这一次,她却按下了这个念头。 上大学对于他们家而言,是一种不可言喻的象征。她不想让父亲和弟弟跟着失望,甚至跟着难受。 越是不能睡着,心里头就越是胡思乱想,觉得很是繁复。董芳索性起了身来,走到窗户边上。 窗外夜色朦胧,她就一动不动地对着空旷的夜色发呆。 夜半已过,弄堂口早就是沉寂一片了。偶尔传来一阵狗叫声,又或者邻居家孩子啼哭的声响。除了这些声音以外,周遭真的是静谧的不得了。 董芳伸手抹了抹眼角的泪珠,而后咬咬牙,轻轻地拉开抽屉。 书里夹了一张母亲生前留下的窗花。那手工活真是细致,五子登科的图样活灵活现。老人们常说,董芳的巧手是像极了她的母亲的。 一想起母亲,董芳心下的某块柔软地方,便被慢慢拉了起来。那些愁绪好似便能跟着瞬间平息许多。 如果真的落榜了,她应该如何自处呢?这个问题,盘绕在董芳心头已久,在她把抽屉关上的一刹那,便有了定论。 结果不尽如人意又如何?擦干眼泪,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嘛。大不了,明年重新报名参加考试就是了。 董芳的心里从来都没有认命过,她心中笃定,凭着她一双勤奋的手和稳扎稳打的知识功底,总有一天她能够上得了大学的! 第十章 来客 这一日午后,董芳在天井里清洗碗筷,不时有喜鹊叽叽喳喳地绕过屋檐。 君匋在旁边打着下手,沥干碗筷放置在架子上,“姐,你看,咱们家来喜鹊了,该不是要有什么好消息了吧?” 闻言,董芳“嗤”的一声笑,抿嘴道:“你小子,这学白上了,这话也能说得出口呢。喜鹊叫要是真是什么好兆头,那咱们把喜鹊给捉几只到家里养着。什么事也不做,就天天听着,可不是天天有喜了?” 君匋扬了扬眉毛,“要是抓的着,那我也不介意养几只的。” 董芳伸手戳了戳君匋的眉心,“贫嘴,家里就数你皮。米缸里才几口米,还真想着养鸟呢。” “反正不管你怎么讲,我呢,就觉得今天说不准真就有什么人上门来做客了。要是真来人了,那你一定要做个肉羹啊,我可是很久没吃到你的手艺了。”君匋笑嘻嘻说道。 董芳笑着摇了摇头,“肉羹还不简单呀,你想吃,只要开口,我什么时候没给你做了?我倒是巴不得家里来人热闹点,也省得听你一个人念念叨叨的。” 听姐姐这样说,君匋心下跟着叹了口气。姐姐这些天烦闷,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只是他晓得姐姐的脾气,一贯要强,要是当面宽慰些什么,恐怕她还不乐意了。 两个人一敬一回地斗着嘴,门口果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隐隐约约能听见有人踩着高跟鞋正渐渐走近。 董芳嘴上不说,心里头却暗暗关注起了这脚步的动向。难道真被自家弟弟胡乱说中,今天家里要来人了? 门环被敲响的刹那,董芳下意识的理了理衣摆,这才缓缓开了门出来。 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穿着红色长裙的女孩,一双高跟鞋踩的十分惹眼。这不是考试的时候,旅馆同住一屋的赵潇潇么? 董芳略略愣在原处,有些茫然地望着她,似乎还有些不知所措。 赵潇潇将墨镜挑到了鼻子中央,笑道:“董芳!才多久没见呢,你不认识我啦?” “哦哦,潇潇,是潇潇呀。怎么会不认识呢,我刚才就是一下没反应过来。好好的,你怎么找上门来了?欢迎、欢迎,快请屋里坐呀。”董芳忙不迭地将潇潇让进了屋里。 一看真来客人了,好像还是姐姐的朋友,君匋也觉得心下欢喜,便忙利索地去泡茶水、拿小点。 “我家不算好找,亏得你也能找得到呢。”董芳笑着从弟弟手里接过搪瓷杯,朝着潇潇递了过去,“快喝茶吧。” 赵潇潇接过搪瓷杯,放置在一旁案上,笑道:“我念书不算拔尖,可是这找地方啊,绝对不在话下。上次你就说过一回吧,住在这溪边弄堂里,我听过也便记住了。” 董芳点了点头,将糖果盒的盖子打开:“这来的突然,我家里头是什么准备也没有。你将就着,吃点茶水、瓜子吧。” 潇潇按住董芳的手腕,“诶呀,不急的。我特意吃过饭才来的呢,你就别客气了。今天来,就是要带东西给你的。” 她说着,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一叠厚重的书来,“这书里别看都是写的汉字,横竖一看好像都认识,可是合在一起啊,我是真当不知道在讲些什么玩意儿。” 闻言,君匋好奇地凑过去看了眼,“哟,这可都是讲家电维修的书呢。可少见了,你这是哪儿来的?” 第十一章 柳暗花明 闻言,潇潇不由得回眸一笑:“嗨,还能哪儿来的呀。这不是我们家有一门亲戚,从前跟着一个海城来的师傅,学过家电维修的手艺。前些时候吧,人去世了,我们去帮着收拾遗物。别的没见着,倒是瞧见不少书来。我爸还说要丢掉呢,被我抢过来了。我就想着,你看着是个爱看书的,不如送过来瞧瞧,需要的话正好可以送你呢。” 还没等董芳开口,君匋就兴高采烈地将这些书给接过了手,欢喜道:“那你可算找对人了,我姐姐就喜欢琢磨这些新鲜玩意儿。” “君匋……”董芳假嗔着轻声唤了一声,而后扭头对潇潇道:“倒是多谢你有心了。要么你再坐会,晚上一块吃个饭吧。” “不啦,我还有事要回去忙呢,回头有空再聊啊。”潇潇嚷着收起了布袋。 “我送送你。”君匋倏地站起身来,脱口而出道。 潇潇旋即抬起头来,睨了君匋一眼,眨巴着眼睛笑道:“我自己有脚,用不着送。” 天井里留下了潇潇银铃般的清脆笑声,君匋挠着头,一时涨红了半张脸。 ———— 傍晚,做完农活的人陆陆续续都回家去了。董芳在溪水边净了手,而后就坐在一颗槐树下。 风掠过树杆,吹得窸窸窣窣作响。董芳从怀里掏出潇潇送来的书,极为专注地翻阅着。 夕阳映射在泥土上,泛起一道道光柱。董芳的指尖触到书籍的边沿上,总觉得有股子说不出的柔软在心里头漫溢着。 一旦看起书来,她仿佛可以自动屏蔽掉周围的噪音。书里的每一个字都叫她觉得兴奋,徜徉在新的知识海洋里,使得她身心都跟着轻快了起来。 不过个把星期的功夫,董芳已经把这些书里的知识都熟稔于心,甚至是倒背如流了。 都说纸上谈兵,最怕见真招,可是董芳却不然。在第一次拆开父亲董伟成的收音机以后,经过几番悉心的修理和调试,原本收音机杂音作祟的问题,竟被成功解决了。 自家所能练手的玩意儿毕竟有限,董芳又主动去邻居家讨要问题家电去修复。从黑白电视机到小冰箱,她所触及的物件越来越多,很快就到了熟能生巧的地步。 邻里们逢人就夸赞,这董家的大女儿真是个宝。不仅仅是脑子灵光、念书好,这修起家电来都有模有样,一点都不比男人逊色。 ——— 冬日里难得日头大好,董芳搬了几盆兰花,在坑坑洼洼的石阶上晒着。她又拿了条湿手巾,在仔细地擦拭着陶盆的边沿。 一阵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她一抬头,没想到看到来人竟是刘绵。 “刘主任,您怎么来了?”董芳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望着气喘吁吁的刘绵问道。 “唉…….董芳,我就来跟你说一声。新的政策下来了,第二轮大学补录工作开始了。达到录取条件的考生,原则上肯定是要录取的。我记得你后面有志愿填报的是省里的杭城大学吧?那是省属的学校,补录之内,我看你这次应该能成。”刘绵拿出手帕揩了把额头上的汗水,笑着说道。 一瞬间,周遭好像静默了下来。董芳不可置信地望着刘绵,一下就红了眼眶。她蠕动着双唇,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心绪起伏实在是厉害,话哽在喉间,愣是说不出口。 “砰”的一声,董芳抱在怀中的陶盆一下落了地,摔了个粉碎。 董伟成闻声而出,忙抓着董芳的手腕道:“阿芳,怎么了?是伤着了么?” “爸…….还有机会!刘主任刚才说了,补录开始了,我还有上大学的机会!” 董芳陡然仰起了脸,瞧着刘绵,又看了眼董伟成。待得眼皮一盖,那泪水就止不住地往下淌。 哭声先是颤抖,而后愈发地升高了起来。此时此刻,董芳积压在心底许久的情绪一下都宣泄了出来。 她想哭,就想要这么痛痛快快的哭上一场。那扇原本以为被命运关上了的门,终于又对她重新敞开了来! 第十二章 杭大 “姐姐!挂号信来了!” 君匋挟着牛皮纸信封,一路飞奔着进了弄堂。从邮局拿到信开始,他一路脚不沾地似地从台阶上滑了下去。一路跳着过了马路,溜回了家中。 董芳忙揩净了手,从君匋手里接过了信封,却见上头印着“杭城大学”四个字。 “姐姐,快打开看看呀。”君匋兴奋地喊了句。 “阿芳,看看吧。”董伟成亦附和了一声。 在父亲和弟弟的目光鼓励下,董芳颤着手撕开了信封的边沿,里头放的是两页薄薄的纸张。 一张是白底印刷的录取通知书,上面还盖了褶省招生委员会和杭城大学的印章;另一张是红底印刷而成的报到须知事项,上面罗列了些许细则。 “杭城大学中文系”几个字不断地盘旋在董芳的脑中。她暗暗地咬了咬下唇,如释重负。到了这会,她总算是可以真正地松了口气。 虽然最终录取她的不是燕京大学,也不是她一直向往的物理系。可是只要能上大学念书,那么她就不是一个犹如飘絮没有根的人了! 几日后,火车站的铁轨上,火车呜鸣着驶入了站内,旅客如潮水般地涌到了站台前。 董芳从父亲的手里接过人造革的提箱,预备要上车了。董伟成再三叮嘱着董芳,一路要保重,到了杭城要注意身体,作息规律。 君匋亦十分不舍地给董芳塞了一麻袋的番薯干,这是他一早偷偷在晒场备下的,想要给姐姐闲时解解馋。 哨声吹响,旗子跟着挥动了几下,车轮缓缓转动了起来。董芳泪眼模糊地靠在窗口上,含着愁绪竭力微笑着,向父亲和弟弟频频点头示意。 车子渐渐驶出了站台,天上飘起了迷迷蒙蒙的小雨,夹杂着离人的不舍心绪,纠缠在天际边…… —————————— 到了杭城大学门口,董芳仰头凝视着周遭。不远处,烟霭沉沉,青翠的山峰隐约可见。董芳的脸向着校门,深深地吸了口气,大步跨进了校园内。 连绵不断的柳木上,早已经有嫩绿色的柳叶冒了尖。芳草中夹杂着各色花圃,点缀的十分清秀。这便是她今后要学习四年的地方了,有这样的氛围与环境,也算得是份清福。 董芳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入学以后,教室、宿舍、食堂、图书馆,每天都过着四点一线的生活。 因为去图书馆格外的勤快,图书馆的管理老师们,几乎人人都识得董芳。 除了日常的必修课程以外,董芳还特意争对自己英语的短板展开了自学。她花了许多的时间,将许国璋的八本《英语》和厚重的牛津词典都给硬生生地啃了下来。 扎实的英语功底也为董芳带来了额外的好处,她可以直接阅览国外的原版刊物,获取一些新的知识点,这也让她的视野得到了极大的拓展。 甚至到了大二的时候,偶尔遇到教授讲错的情况,董芳也会在课后找到适当的时机与教授交流问题。 文学院的教授们,渐渐开始知道了董芳这号人物,都交口称赞董芳是个很有希望,大有前途的女学生。 第十三章 登山 杭大毕竟位于省城,大城市有小城镇无法比拟的精彩与风光。 就在董芳埋头于书海中,忙于做学问的时候,与她同寝室的室友们的生活却是丰富多彩的。 诸如董芳上铺的梁小雅,一贯喜欢参加各种学校的团体活动。交谊舞、乒乓球、登山这些活动她是一样都没有少的。 最近她的举动倒是出乎董芳的意料之外,这位并不喜欢看书的室友,突然也跟董芳请教起许多诗词典故来了。 甚至深夜也不睡觉,而是十分虔诚地抄录着各色小众的唐诗宋词,显得有几分有功的味道。有时候兴致来了,她还会跟董芳一块临摹楷帖。 要说一个女孩子,好端端的突然有了这么大的改变,显然是有缘由的。原来,梁小雅最近喜欢上了数学系的一位男生,名叫张叔青。这个张叔青,虽然人在数学系,可是对于诗词的喜爱却一点也不比中文系的人要少。 董芳自然不识得他,可是偏巧两人却是锦县的老乡。因缘际遇种种,梁小雅便时不时地缠上董芳,问上一些锦县的习俗与吃食喜好等等。 用功了一阵子,梁小雅的诗词功夫自然是有长进的,楷书写的也有些端正了,董芳瞧了倒是觉得也跟着心下欢喜。 至于梁小雅对张叔青的心思,几乎已经到了众人皆知的地步。可是,叔青楞是没有丝毫的回馈反应可言。 一腔热情遇到了冰天雪地的面容,倘若说是一般人,恐怕早已经退却了。小雅却不然,她总是想亲口听叔青将拒绝的话说出口,这才会晓得甘心。 好不容易,梁小雅逮着了一次与叔青几人一块爬山的机会。想着董芳与叔青是老乡,有她在,两个人话题也可以中和一下。 梁小雅索性胡搅蛮缠一通,愣是把董芳从图书馆里拽了出来,改道一块爬山去了。 这一行,董芳与小雅,再加上叔青系里的几个同学,零零碎碎的去了七八个人。等到了山顶的时候,董芳便主动去帮忙收拾点心。 一众人就地铺了一张塑料纸,再垫着一些报纸,也就随意席地而坐了。 下午时分,天色略略有些晦暗。云朵在天边被拥簇着,周遭的叶子在风中瑟瑟作响。董芳抬头看着山下的杭城,连带着湖水与天一色,可真是美极了。 众人吃喝着,自然免不了说了一会闲话。诸如开学时候的趣事,课堂里的漫谈等等。渐渐的,有心人将话题重点转到了梁小雅与张叔青的身上,大家都开着不咸不淡的玩笑话。 这时候,董芳才略略打量起张叔青来。却见他穿了一身挺括的白衬衫,下身是一款时下最流行的喇叭裤。头发剃的泽可鉴人,看着像是抹了一些摩丝,看着十分的讲究。 董芳略略有些诧异,她原本以为,数学系的人都是戴着眼镜框的书呆子,哪里晓得竟然还有这等时髦的人来。 彼时,梁小雅与叔青是面对面坐着的,虽然隔着几个人,可是小雅的心却早就飞到了叔青的身上。 “来来,为大家将来的坦途干上一杯汽水!”说话的是叔青系里的同学,笑着给大家斟了几杯饮料汽水。 “谁知道毕业以后会怎么样呢,将来有点遥远呢。”不知道是谁应了一声,惹得大家又哄笑了起来。 第十四章 激辩 “这样吧,今天大家伙既然都在,咱们不妨来个天马行空式的讨论。比如,不如咱们就说一说,等到这两千年的时候,咱们中国的人均月收入应该能有多少了?”那位斟汽水的同学又起了个话头。 闻言,梁小雅旋即扬起唇角,不假思索道:“这还能有多少差异?要我说,四舍五入,一百多块钱也就顶天了吧。” “对对,我看也就一两百块钱吧,再多,能多到哪儿去?”有人跟着附和了一声。 讨论声很是热烈,放眼当下社会,月入几十块钱的工资真的再普遍不过了。因而乍一听之下,将来月入一两百的收入猜测,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推测。 “叔青,你可是数学系的,要说算术做公式推导什么的,你最在行。不如你说说,你觉得那时候,咱们会有多少收入呢?”梁小雅一双眼睛睨着张叔青,眸中含笑地问道。 叔青抿了抿嘴,停顿片刻,而后慎重道:“这可不仅仅是光靠公式推导就能得出的结论,我倒是觉得可以用更开放的思维去看待这个问题。一两百块钱这个概念还是太保守了,要我说,咱们中国将来的经济发展情况一定是飞速的,一千块一个月总是有的吧。” 话音落地,人群里发出了啧啧称奇的声响。诸人低头纷纷议论着,都在说这个数字有些不可思议。 “一千块?恐怕还是太保守了吧。” 循声望去,原来是一直坐在角落里的董芳,突然开腔说话了。 “哦?这位同学,听你的意思是另外有高见了?叔青愿闻其详,倒想请教下你的看法是什么呢?”张叔青略略抬起下颌,觑起眼来凝视着董芳说道。 “都说你们数学系的人脑子活络,可是这会听着,似乎还是固定在了一定的框架内,想的思维机械了点。假如到了新千年,真如你所说,中国的人均月入才一千来块钱,那经济发展的速度压根就跟不上国际社会发展的脚步嘛。” 董芳说着,不经意间便提高了音量,略略加重了说话的口气。登时,空气中弥漫的尽是硝烟的味道。 谁都知道,张叔青向来侍才为傲,董芳这样当着众人面驳斥他,想来他的脸上自然是有些挂不住的。 眼见着张叔青的面色有些发了白,梁小雅眼珠子一转圜,不由得略略扯了扯董芳的衣袖,在她耳畔掩嘴道:“董芳……” 董芳倏地立了起来,咬了咬下唇,旋即背上拎包道:“刚才如果有失言的地方,还请大家不要见怪。我看时候也不早了,我还是回图书馆去看书吧,这就不打扰大家的兴致了。” “先别急着走。”叔青快步上前,前拦住了董芳的去路,“话都没说完呢,可叫人听了不明白的。你既然认为一千块的推测还太保守,那你认为究竟多少才是合理的呢?” 山风凉凉掠过,张叔青的话好似被风声给冲没了。董芳望着他的唇角,有些焦虑地翕动着,似乎是想要迫切得到一个回复。 “两千…….我认为等到了21世纪之初,咱们国家的人均月收入至少有两千块钱一个月。” 董芳说着,觉得鬓边的穴位又跟着开始突突地跳动起来。 彼时,叔青的脸正背对着光。深深浅浅的暗影映射在他的面庞上,晕成许多层次。 隐隐的,董芳能够感受的到,他的眼眸是灼烁闪动的。 第十五章 置气 “我想知道,你这样说的依据是什么?如果是张口就来,随意揣测的话,那未免也太天真了些。”张叔青用他惯用的严谨口吻问道。 “你们或许应该有人知道,在第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上强调,在二十世纪内,要把中国建设成为一个具有现代农业、现代工业、现代国防和现代科学技术的社会主义强国,实现四个现代化目标的‘两步走’设想。” 董芳一面说,一面笑道:“国外的杂志上说,美国现在人均家庭月收入已经有上千美金了。既然咱们中国准备在两千年的时候实现现代化,那么我前面说的咱们普通家庭能达到两千块钱一个月的收入是完全有可能的。” 闻言,张叔青唇边现出一抹赞叹的笑意。他突然郑重地伸出手,跟董芳重重的握了一下,“我是数学系的张书青,很高兴认识你。请问你的芳名?” 董芳能感觉的到周遭的目光都在望着他们,一想到今天原本只是陪着梁小雅来走过场的,却突然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她多少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她忙将双手抽回,交叠在身后,红着脸轻声说道:“我是中文系的董芳。” “哦,原来你就是董芳呀。我每次去图书馆想要借外文的书、杂志什么的,管理员总告诉我,被一位叫董芳的同学借走了。我还纳闷来着,到底是哪个女同学跟我一样喜欢看这些书的,今天我总算是瞧见真人了!”张叔青扬起头来,兴奋地笑说道。 叔青为人,一向都是淡淡的,有什么话多半也不会喜怒形于色。像今天这样的雀跃样子,大家都觉得心下十分诧异。 梁小雅在旁边听着,脸上满是忧虑。原本她是想让董芳帮忙,用同乡的名分,帮她跟张叔青拉个近乎的。结果好端端的,反倒是她白给人做嫁衣裳了? “不好意思啊,我真的有事情要忙,先走一步了。你们玩的尽兴啊,下次有机会再见。” 董芳推着梁小雅的肩膀,抱歉地笑了一声。她径自带上背包,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 宿舍内,董芳拿着一本杂志在专心致志地看着。 “砰”的一声,梁小雅带着一阵风,摔门而入。 “董芳,你起来,我要听你说个明白!” 闻言,董芳趿了鞋子下了床:“小雅,好好的,怎么发那么大火气?这是怎么了?” “哼,你还跟我装糊涂呢!我原来是想搬你过去当救兵的,哪里晓得你倒是成了撬墙角的了!”梁小雅眼睛里露着凶狠的光,简直恨不得把董芳生吞活剥了似的。 “咦?小雅,这是吃醋啦?”董芳按住梁小雅的肩头,笑了笑。 “别跟我来这套啊,我真是要被你气死了。真没想到啊,原来你还是个藏着尾巴的狐狸精呢。呜呜呜呜呜……”梁小雅说着就捂脸哽咽起来。 “小雅,你倒是睁开眼睛看看我这张脸,像狐狸么?丘比特的箭射中了你,可是跟我一丁点关系也没有的哦。”董芳打趣道。 梁小雅偷偷地从手指缝里打量着董芳,半晌,方才瓮声瓮气道:“你真的不喜欢张叔青?不是故意引他注意的?” “你看像我这种整天就只喜欢蹲图书馆的人,能喜欢谁呀?今天我原来是在图书馆看我的书的,要不是你硬拉着,我还不想去呢。”董芳撅着嘴,无奈说道。 听董芳这样说,梁小雅悬着的一颗心瞬间放了下来,她破涕为笑道:“我就说嘛,你这生活跟进了尼姑庵的姑子差不多,每天就是教室、食堂、图书馆,哪里有时间想这些事儿。” “恋爱这事情,感觉好像还不是时候。还是书本里的世界,比较能让我精神振奋。”董芳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说道。 两个人在宿舍里又说了一些闲话,董芳总是想着法子逗弄着小雅开心。谈笑间,两个人和好如初。 临末了,小雅对着董芳倾诉了一通。董芳这才知晓,为什么今天小雅回来的时候火气更甚。 原来,下山的间隙,小雅主动找到张叔青表白,结果对方以要认真学习为借口,直接拒绝了她。对于张叔青的不解风情,小雅自然十分难过。 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本事,竟然从包里掏了两瓶啤酒出来。董芳虽然酒量不好,还是舍命陪君子,跟小雅喝了个痛快…… 第十六章 归家 三年时光转瞬即逝,又到了快过年的时候。董君匋欢欢喜喜地拎了几只鸡鸭,从邻县的机械厂放工回家来了。 君匋进门的时候,董伟成正抱着一只猫在喂食。那黑猫久不听人动静,被开门声吓了一大跳,一下就窜到墙角根上躲了起来。 “你这孩子,进门时候动静这么大,看把猫给吓得。”董伟成话里埋怨着,见着许久未见的儿子,还是脸上笑开了花。 君匋嘴里信口胡乱唱了一句:“二弟他邻县打工,父亲他在家苦盼,只见那猫儿半空过……” 要说唱婺剧的调儿,君匋实在不算得什么内行。哼曲全靠瞎蒙,再加上自己随意改编了一段词儿,唱起来的架势就多少有些跟不上气,还愣是唱出了公鸭嗓的味道。 几只鸡鸭好像也听得懂人话似的,叽叽呱呱地一通乱叫。董伟成瞧在眼里,也禁不住笑出声来。 君匋倒是有些不大服气,不过笑道:“爸,你可别笑话,我这唱的不着调,可是那意境还在呢。” 董伟成摇了摇头,从君匋手里拎过鸡鸭,“你呀,在外头瞎糊弄你那些工友就算了,回家来还想诓我这个老父亲呢?” 君匋嘻嘻笑着走到边上,将黑猫一把抱了起来:“谁敢诓你呀,还嫌从前竹板子挨得不够么。对了,爸,你什么时候养起猫来了?” 董伟成笑笑,“还不是隔壁李婶家里,母猫生了一窝小的。她看我一个人在家寂寞,就给了一只说一块作伴呢。我看着小家伙可怜,也就要来养了一阵。还别说,这猫可一点不比孩子省事,喂饭、洗澡,还要帮着抓跳蚤。睡觉也讲究,还得给铺个暖被窝,这一天天的,可把我给忙的哟。” 说话间,那黑猫一下就从君匋手里跳了下去。它轻柔地在董伟成脚脖子上摩擦着,发出撒娇的叫唤声。 见状,君匋“嗤”的一声笑,“得,这猫灵光的唻,还晓得巴结人呢。” 说笑间,邻居家阿婆踉跄着一路小跑进来:“诶哟,你们家小囡放寒假回来了!还带了好多行李呢!” 闻言,董伟成忙不迭起了身来,慌张地跑出天井外,还带倒了一张长凳。他也实在顾不得旁的了,走了没几步,就跨出了门外去。 君匋听见姐姐回来了,也是分外欣喜,嘴上念叨着:“还以为姐姐放假在外面打工不回来了呢。” 董芳远远就瞧见父亲与弟弟的身影,她心里头有一团溶溶的东西似乎在漾开来。却见她穿了一身自己织的毛衣,下摆就束进了涤纶裤里。人的身形清爽,又透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 杭城天气湿润,也算养人。上了几年学,董芳的皮肤也就愈加的白皙。她的一双眼仁极其灵动,自然衬得上那一句“腹有诗书气自华”了。 “瞧瞧,姐姐去了城里没几年,这就像个大城市的姑娘了,可真好看呐!”君匋接过董芳手里的箱子,嬉笑道。 董芳莞尔一笑,而后扭头对着董伟成道:“爸,我回来了。” “回来好啊,回来好!”董伟城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你这学习辛苦的,都有两年没在家过年了呢。看看,人都瘦了一大圈,可得在家多吃点,补补。” 进了门,董芳搬了两张凳子在天井里叫父亲一块坐下:“不辛苦,能学习到好多新知识,可高兴了呢。瘦点不碍事,这不是看着精神嘛。” 第十七章 竹笼 父女俩说的正是兴致好的时候,董芳忙着去解了箱子,里头还带了些许礼物。 董伟成从董芳手里接过的是一把做工考究的黑纸扇,上头描画着兰花,还有笔锋稳健的题字。上头写的是“一灯群动息,孤磬四天空”。 这黑纸扇是杭城的特产,扇骨用的是绵韧的棕竹,扇面则是纯桑皮纸,而后上好几层柿漆,可谓雨淋不透。 “这上头的的字,是我回来前专程去林吟寺内,请主持师傅帮忙题的。”董芳笑着说道。 闻言,董伟成将折扇“哗”的一声甩开来,收放之间,早已是爱不释手。 “喏,这是给你的,二弟。”董芳说着又递了一包东西过去。 君匋笑嘻嘻地拆着打包的细线,“哟,姐姐,总算还记着你弟弟我呢。” 油纸打开,却见里面放的是色泽淡雅的定胜糕。 “我等不及了,先尝一口呗。”君匋说着就将一块糕点塞入嘴中,满口咀嚼着,“好香啊,真是太好吃了。” 董芳低下头来,“嗤”的一声笑,递了一杯凉开水过去,“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用得着这么猴急么?” “咳!” 君匋涨红了脸,重重地呛了两声。他忙抓过搪瓷杯,“咕嘟、咕嘟”几大口凉开水下了肚。 “呼......姐姐,你还不知道我嘛,也没什么大志向,就盼着那么一口好吃的了。不过,你可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呢,我早就想尝尝看这个杭城糕点是个什么滋味了。”君匋抚着胸口,喘了口气道。 这话里到底带了些许憨气,董芳和董伟成对视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董芳坐在院子里,跟父亲和弟弟绘声绘色地说着外头城市里的见闻。诸如学校里的课业、图书馆的藏书,乃至是杭城的山水、杭城人的饮食特色、生活习俗等等。 虽然说的都是琐碎,但是董伟成和君匋都是一脸笑意地在旁边听的入了神。 晚饭的时候,董芳破例陪着父亲喝了一碗暖烘烘的黄酒。黄酒是自家酿的,又加了个鸡蛋在酒里煮过,一碗下肚,酒劲后头来的快。 董伟成心里头高兴,多喝了几碗,很快就趴到了桌上,醉的有些迷糊。君匋忙将他扛在肩头,送回屋内去歇息。 董芳也是醉意朦胧,摸着胸口,只觉得心跳的厉害。她当即拿手探了探额头,好像也有些烫手。 窗外月光皎洁,想着反正也睡不着,董芳索性扯了一件毛衣随手套上,便来到天井里想要吹会夜风。 一双绿莹莹的眼睛从董芳身旁闪过,那只黑猫不知道突然从哪儿窜了出来,一下就跳跃到了董芳的肩头,在她的脖颈上挠着头。 茸毛柔软,挠的董芳“咯咯”直笑,她刚想抱过小家伙,就看见它一跃而下,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彼时,董芳突然瞥见,原本摆放在角落里竹笼的门竟是敞开着的。 她心下不由得一惊,忙跑过去叫了君匋:“二弟,不好了,你快来看看,外头的鸡鸭是不是没了?” 君匋原是睡下了,听姐姐这么一说,忙跟着开了灯去看个究竟。 等姐弟俩到了竹笼跟前,自不用说,里头是空空如也,鸡鸭一只都不见了。 “诶呀,坏事了,笼子门没关好,这小畜生都跑了!”君匋重重地拍着大腿懊恼道。 姐弟俩一合计,决定分头拿着手电筒,赶到弄堂外去搜寻。可是到了这会,街道上早已是万籁俱静,那些跑出去的鸡鸭早就不知所踪了。 第十八章 偶遇 雨夹雪的天气,阴寒恻恻,到底是春节将至。弄堂口那些梧桐树叶,早就凋零了大半,苍黑遒劲的树杆在北风中瑟瑟发抖着。 董芳走在人行道上,眼见着店铺门口,大红的灯笼高烧着。年货的摊位上,煤炉的呛鼻味道阵阵袭来。 铁锅里炸着米糖,炒着花生、瓜子,行人来来往往的采购着年货,预备过年的气氛倒是挺浓烈的了。 然而经过此处的董芳,恬静的眉眼上却平添了一丝愁绪——君匋带回来的鸡鸭都跑掉了,到了这会,她哪还有钱可买别的荤腥回家过年呢? 平日里,日子苦一点,倒也没什么。要说这过年过节的,家里头还指望不上一口肉来,多少叫她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儿。 经过石板桥的时候,有乡下来的篾匠,用箩筐摆了一挑子的竹制品,在那儿吆喝售卖着。 董芳低头瞥了眼竹编的簸箕,想着家里那个倒是坏了有些时候了,下意识地就把手伸进兜里想要掏钱。 手指来回划拉两下,自然是囊中羞涩,倒是叫董芳莫名脸上浮起了一丝红晕来。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匆匆走过桥面,却突然看见石栏上靠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待得眼睛看定了,这才瞧了个明白,眼前的人竟然是那个数学系的高材生张叔青。却见他正靠在石栏上,手里拿着一副画夹,聚精会神地画着溪边浆洗衣物的妇人。 董芳不由得喃喃道:“没想到呀,你竟然还会画画呢。” 叔青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而后嘴角上扬道:“难道校规有说,我们数学系的学生就不许画画了么?” “我可没在校规里看到过这样的规矩。”董芳在他旁边的石栏上略略倚住,仰望着天空跟着叹了口气。 叔青凝视着这张白净的侧容片刻,而后垂下眼角,“看你这心事重重的样子,怎么?是遇到难事了?” 董芳抿了抿嘴角,轻声道:“你倒真是个聪明人,这也瞧得出来。” 闻言,叔青“嗤”的一声笑,“这哪是什么聪明,你心里头想些什么,不都写在脸上了么?这寒假回家过年,大家都是开开心心的。你倒是奇怪了,还有什么值得这样伤神的么?” 董芳垂着头,缓缓说道:“发愁呢。之前我弟弟从邻县放工,带了鸡鸭回来过年的。哪里晓得,好端端的那鸡鸭自个跑了。眼瞧着要过年了,这家里也没钱再买肉下锅,实在觉得有些心里头难受呢。” 叔青佝了手,从袋子里掏了包话梅出来,噙着笑递了过去,“吃颗话梅,缓缓情绪吧。” 董芳犹豫了下,还是挑了一枚塞到嘴里。一阵酸甜的味道,还带着几分咸涩。 “我看你呀,才是真的掉书袋了。就这点事情,还能难倒你呀?”叔青说话的时候,身子微微侧了过去,露出一口莹白的牙来。 董芳诧异道:“怎么,你有什么主意?” 叔青笑说:“我记得梁小雅曾经念叨过,说是你不简单,还会修理收音机之类的玩意儿呢。我看你要不直接在桥头摆个摊,给人修理点小家电,赚点钱,好买个荤腥过年啊。” 正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叔青的话,在原本心事重重的董芳心头激起了一阵阵的涟漪。她双脚一弹,上前几步,直抓着叔青的臂膀大喜道:“诶呀,真是谢谢你了,我怎么没想到呢?!” 叔青拿着素描的铅笔,轻轻点在了董芳的指尖上:“你手劲可够大的。不过,董芳同学,上次是谁说的来着?说我那什么‘思维固定在了一定框架里,想的机械了点’之类的。” 董芳骤然意识到,刚才的举动似乎有些不太妥当。她忙将手收回到身后,含糊应道:“是我太快下结论了,很抱歉,我……” “得得得,我跟你开玩笑呢。看你那严肃的样子,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我张叔青这么小气,瑕疵必报,就为着跟你讨要一句‘抱歉’呢?”叔青说着笑出了声来。 “诶呀,我还有事,先回家去了。”董芳又急又恼,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忙找了个由头便小跑着离开了。 叔青伸出的手顿在半空中,而后望着那个匆匆离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第十九章 小摊 一个生锈了的工具箱,一张塑料布和小板凳,纸板上简单涂写了“维修家电”四个字。隔天的清晨,董芳就这般简简单单的坐到了桥头,摆起了小摊。 摊位刚开张的时候,董芳无疑是失望的。一个上午过去了,连一个来问津的人都没有。旁边卖竹制品的摊位人潮涌动,与之相对应的是门可罗雀的电器维修小摊。 午休的间隙,董芳嘴里闷闷地咀嚼着花卷,实在有些食不知味的意思。 “我说小姑娘,我看你都在这儿坐一上午了。要不,你收拾收拾回去吧,别等了,不会有人来的。”旁边的篾匠坐在石板上,手里擦拭着烟杆,扭头规劝了一声。 董芳觑眼看着篾匠,微微笑道:“大伯,你看我来都来了,一笔生意都没做成就回去,也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呢。我就等着吧,今天等不着,就明天,一直到年三十,我就不信还等不到有人上门来了。” 篾匠皱着眉头,深吸了一口土烟,含在嘴里片刻,而后缓缓地吐了出来。那烟气一圈圈地转圜着,倒是模糊了他的脸面。 “你这姑娘,真是不听劝那。你想想,你一个姑娘家,好端端的跑出来干嘛?人家一看你这就不像个修电器的,这能放心把东西交到你手里啊?” 这话一听,董芳的面色也不由得敛凝住了。篾匠的话虽然听着不好听,可是也是实情。 这县城里头,但凡懂得修理电器的师傅,大都是男的。谁能平白无故相信,一个年轻女孩子竟然也能修理电器呢? 可是董芳的性子就是这样,别人越说不可行的,她越是想要靠着自己闯一闯。即便有可能前头的是一道死路,往前走会撞得头破血流,她也在所不惜。 “大伯,谢谢你啊。可是我还是想再试一试。” 董芳咬了咬牙,倏地站起身来,对着来往的行人大声吆喝道:“大学生修电器啦!家电诚信维修,两块钱,包修好到手!收音机、录音机、电视机,一概都能修理啊!” 乍一听,这大学生修电器,还是个女孩子,这一下就投来了许多关注的目光。 “哟,这还是个大学生呢?大学生还出来摆地摊啊?” “诶呀,这女娃娃不得了啊,还真能修理电器啊?” 众人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围观的人渐渐聚拢了起来。董芳微微笑着,总是不厌其烦地回答着一个又一个问题。 “诶,我说姑娘,你帮我看看,我这收音机老不出声儿,这是什么毛病?”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步履蹒跚地拎着她的收音机挤进了人群问道。 “好办啊,我拆开看看就晓得了。万一修不好,不要您钱啊。”董芳熟络地接过收音机,拿着螺丝刀拧开机壳,一丝不苟地逐一排查着故障缘由。 未己,董芳判断是电路短电的问题才导致了收音机的无声故障,她利索地用打火机重新焊接了电路。 前后不过十几分钟的功夫,等到收音机重新开启的时候,老太太欣喜地发现,收音机能放声了。 第二十章 第一桶金 这老太太的收音机一瞬间就成了活广告,人群一下就跟着沸腾了起来。 大家都手忙脚乱地回家去拿故障的家电,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街边的行人都能看到桥面上的奇景——男女老少们不约而同地在桥头台阶上排起了队伍来,这都是等着去维修家电的。 从早到晚,董芳忙的脚不着地。她靠的都是最原始的工具,一个个耐心仔细地拢下来,破费功夫。 过手的电器多了,她的指尖上开始冒了水泡。 等到傍晚收摊归家,董芳总是小心翼翼地戴上手套给遮掩住了。但凡父亲和弟弟问起缘由,她就说溪边风大,含糊地将话题给盖了过去。 回到屋内,董芳净了手,却见手指肿的已然不能动弹。所谓十指连心,个个都痛的不得了。 她在灯下看着指头上的茧子和水泡,索性将缝纫的细针放在打火机上烤了烤,然后逐一将水泡给挑破了。 里面的脓水一点点地淌了出来,疼的董芳直呲牙。 可是她也不敢大声叫唤,只是默默地将这份疼痛给咽了下去。她并不想让父亲和弟弟为自己感到担心。 腊月二十九,总算是到了正式收摊的时候。收拾好包袱,董芳仔仔细细清点了下钱数。她实在没想到,这么些天辛苦劳碌,竟然整整赚到了四百块钱!这简直是始料未及的事情! 要知道,现在君匋在隔壁县城的机械厂里,也不过就是三十块钱一个月。四百块钱对于董芳或者董家而言,无异于天文数字。 董芳将钱紧紧拥在胸口上,真真切切地感受着心脏激荡的力量。她内心十分的快乐,简直快乐地颤抖起来,还抖的心尖都有些发疼了。 她实在没有时间再做过多的犹豫,转头骑了自行车便直奔菜市场而去。 进了菜场,董芳熟门熟路的去鸡贩摊位上买到了一只鲜活的芦花鸡。那芦花鸡的冠子鲜红,羽毛也是光亮的很,提在手里,足足的六斤重,估摸着鸡屁股上能割下整碗肥油来。 这一顿年夜饭,吃的是欢欢喜喜,其乐融融。一家人说说笑笑,别提有多开怀了。 董芳与君匋,还有董伟成念叨着这一次的摆摊经历。他们都十分诧异于,董芳竟然真的赚到了这么多的钱! 家里人几番讨论下来,董芳心里朦朦胧胧的,也对这第一桶金的来处渐渐有了一个轮廓。 这会锦县下头的村里,都刚实行了承包制,农民跟着赚了钱,自然都会上县城来买家电。再加上县城里头,多的是双职工家庭,这家电的需求市场也就更不用说了。 况且,县城里头能维修家电的师傅本来就少。时逢春节将至,这师傅们都回家准备过年去了,哪儿还能有人来修理电器呢? 董芳也便是抓住了这么一个市场空白的时间,挣到了比平日多了好几倍的钱。她的心里暗暗燃起了一把火苗,这火里带着“市场”,还有“时机”。 多年以后,董芳再回看这段经历,仍觉得感慨万千。 第二十一章 鞭炮 这大过年的,家里头还有君匋搭把手,可是董芳还是觉得有些忙不过来。 屋子内外轻扫以后,剩下的都是体力活。 馒头要先发面,再用蒸笼的屉盒蒸上。花生、瓜子怕是外头买来的不卫生,样样都还得自家炒着。 还有熬了米粉做锦县传统的特色米糖,再把腌制好的酱油肉给逐一切片。 香菇要泡发、溪鱼要剖刮,算上还没宰杀的芦花鸡,这家里家外真是数不清的活儿可以干。也亏得董芳有计划,才不至于乱了阵脚。 董伟成看儿女们忙,就自个进柴房去熬麦芽糖。这是预备祭祖用的,那香甜味一出来,就把君匋给引了过去。他的脑袋从门缝里张望着,眼巴巴地望着那铁锅里的糖。 “你怎么不去帮阿芳忙?在这里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小孩子,馋嘴想要吃糖呢。”董伟成在君匋脑袋上敲了一记爆栗,边笑边骂道。 君匋撇了撇嘴:“我倒是也想帮忙呢,奈何姐姐太能干了。我这做啥都做不好,姐姐说我净添乱呢,叫我写对联去。” 闻言,董伟成笑着摇了摇头:“你再去买点炮仗回来吧,难得你姐姐回来过年,可不得热闹点。对联回来再写也来得及。” 一听买炮仗,君匋一下就来了精神,即刻就扭头出弄堂,预备去桥头的炮仗店。不承想,才走了半道,就跟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满堂彩。 “诶哟。”君匋猛的捂着脑袋,呲牙咧嘴地叫唤了一声。 “真是对不起,需要我送你去医院看看么?”对面的人忙弯腰问道。 君匋眯眼看了看,见这人穿着一身浅灰色的毛衣,底下配着一条呢子裤,身形欣长,看着倒是有几分儒雅的味道。 “你是咱们弄堂里哪家的?我怎么不记得有你这么一号人呢?”君匋松开了手,倒是一时忘了疼。 “你好,我叫张叔青,家住在城隍山脚下。来这儿就是想找一位同学,她姓董,叫董芳,或许你知道她家是哪一户么?”叔青说着拱手让了一礼,“刚才是我失礼了,郑重跟你道个歉。” 君匋裂开嘴,一面笑着,一面揉着脑袋道:“你这人说话文绉绉的,倒是叫我怪不好意思的了。刚才呢,是我自个闭着眼睛往外瞎跑的,怎么能怨你呢?不过也就是不撞不相识,巧了,你要找的这个董芳啊,可就是我姐姐呢。嘻嘻,你来找她干嘛?” “喏,我爸是鞭炮厂的,今年厂里发了不少鞭炮下来。我们自己家里也用不完,要是放到明年,怕是潮了也不好用了。就想着,兴许你们家用得上,就送过来瞧瞧。” 君匋顺着叔青的目光望去,果然看见他手里拎着一个红色塑料袋,里面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鞭炮的样子。 “都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看你这送的鞭炮可真是及时雨啊。这不,我正要出去买炮仗呢,你就给送过来了。走走走,跟我一道回家去。”君匋一手揽到叔青肩头,笑道:“你是我姐的什么同学啊?送鞭炮这么有心的事情,怕不是一般同学吧?” 话音才落地,张叔青的脸“腾”地一下就跟着红了起来,“你还挺幽默的啊,爱说笑话好,心态肯定好。” 君匋扭过头,看着叔青那窘迫的样子,“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哈哈,至于嘛你?随口说说就脸红成这样,这毛病跟我姐姐半斤八两,她每次被人说中心事就这样。” 第二十二章 坦诚 董伟成在天井里听到门外有叽里咕噜的笑声,他听得出来,那是儿子君匋的声响。于是他忙开了门,想要看个究竟。 哪里晓得,门一开,却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再看君匋,都笑到浑身打颤,简直没法说话了。 “你这动静这么大,也不怕扰了邻里街坊。”董伟成皱了眉头说道。 君匋憋着气,竭力忍着笑道:“诶哟,爸,可不得了。这是姐姐的同学,叫张叔青。你看看,这么多年了,姐姐可算找着一个愿意给咱们家送鞭炮的人来了。” 闻言,董伟成觉得莫名有些面上过不去,他伸手从门后拿了扫帚就在君匋屁股上扫了一下,“臭小子,客人面前说话这么没羞没臊的,简直胡说八道呢。” 君匋瞪了父亲一眼,扭头一看叔青又红脸了,一下破了功,笑的是四仰八叉。 天井里到底动静太大,君匋又笑的大声,原本在里间忙碌的董芳也便出来看个究竟。 “这是遇到什么好事儿了?看把二弟给笑的。” 君匋挤眉弄眼道:“喏,姐姐,你的张同学来了。” “咳……君匋,跟我进去收拾收拾屋子,看你房间都成什么样了?要乱成狗窝发臭了。”董伟成催促了一声,就把君匋往屋里赶。 董芳自然早就瞧见了张叔青,只是刚才君匋那一番瞎胡闹,倒是说得她有些别扭起来。 “你……坐吧。”董芳低着头,搬了一张板凳过来。 “我来也没什么事儿,就是家里头鞭炮多了,想着给你送来一些,许是能派上用场。”叔青微微笑着将红袋子递了过去。 董芳略略迟疑,眼瞅着脚尖,也没有要接过的意思,只轻声道:“咱们既是同学,又是老乡,你闲时来坐坐,随时欢迎的。就是也不必要带东西过来,怪不好意思的。” “那天在桥面上,跟你说完话以后,我就一直惦记着你那摊位如何了。这不,就借着送鞭炮的由头,过来瞧一眼。你要是不收下呀,我这才真的是登门没道理了。”叔青说的实在,并没有要掩饰的意思。 董芳抬起头来,发现叔青在打量着她,脸上隐隐有些泛了红。她忙接过了那袋鞭炮,挂到了墙头钉上。 “说起这事,还真要多谢你指点。我摆了几天摊位,还真挣了四百多块钱呢。不仅可以好好过个年,连带着下个学期的生活费都有着落了呢。”董芳转身斟了一杯热茶,双手捧给了叔青道。 叔青笑了笑,低下头去,慢慢的啜了口热茶:“你可真是有本事呢,四百多块钱可不少了。我看你要是有心做这一行,八成都能做成万元户呢。” 说着,叔青和董芳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你可别笑话我了,不过就是想买点荤腥好给家里过年罢了。算是误打误撞,也算不得什么本事。”董芳谦逊道。 叔青一直望着董芳,看她清风细雨般地说着话,觉得心里头听着舒坦极了。直到董芳的目光再次投射而来,他才不动声色地将眼睛转向墙角。 第二十三章 作别 董芳回过头的时候,就瞧见叔青走到竹笼旁,手上抓了芦花鸡,迎面笑望着她:“看来你们家这忙的,都没来得及杀鸡呢?” 听他这样说,董芳略略笑道:“是呢,前些天都在桥头摆地摊,家里一堆事都忙的顾不上了。等傍晚时候,现杀就是了,还能吃个新鲜。” 张叔青把鸡扔在地上,凝视着董芳道:“怎么,你杀鸡都敢的?” 董芳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杀鱼还行,杀鸡倒是第一次。” “这样吧,你拿把菜刀过来,我来帮你把鸡处理干净了。”叔青说道。 “这怎么好意思的,平白无故叫你帮我们家杀鸡,说出去可叫人笑话了。这事儿我真做不了,那就叫二弟帮忙就是了,哪里需要麻烦你的。”董芳忙阻止道。 闻言,叔青摆了摆手:“你是大学生,我也是大学生。你能杀鸡,我怎么就不能杀鸡了?董芳,你这样说,可对我不公平啊。” 说着,叔青已经把线衫的袖口挽了上去,“好了,别别扭了,举手之劳,你赶紧的,烧几壶热水过来,我好拔毛呀。” 不知道为什么,董芳听了,只觉得有些无以反驳,鬼使神差的竟然就真到一旁煤炉上烧热水去了。 叔青借了磨刀石,手脚利落地磨着大把的菜刀。而后他熟练的将鸡脖子压住,刀子立马就要下去的时候,突然又顿住了:“我看你要么还是进里头去忙些别的?这杀鸡太血腥了,味道也重,你看了怕是心里头不舒坦。” 董芳抿嘴道:“我能杀鱼,肯定也能看杀鸡啊,这有什么好怕的。” 叔青笑笑,不再多说什么,一刀子下去,那鸡一下就断了气。董芳倒了一壶刚烧开的烫水,叔青将鸡放进去搅动了一圈,然后出水划拨了几下。 那鸡毛瞬间就落了一地,干干净净的芦花鸡肉现于眼前。 “好了,接下来的事儿,我就不越俎代庖了。”叔青说着将鸡肉交到董芳手里。 “可真没瞧出来,你这脑子推导数学公式在行,杀鸡竟然也是一把好手呢。”董芳由衷称赞道。 叔青走到一旁的洗手池,用瓢舀了水缸里的水,一面净手,一面轻声道:“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人都是要处久了,才知道好在哪儿。” 这话里带着画外音,董芳聪慧,自然一点就明白了。她面上浮起一丝红晕,话涌到嗓子眼,又给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我们家在美国有门亲戚,帮我申请了学校的签证。我的毕业证也提早到手了,等年后,我就……”话到一半,叔青突然就顿住了。 “出去留学是好事呀,涨涨见识,精进学问,祝贺你呀。”董芳终于扭过头来,望着叔青说道。 恰在此时,叔青也正瞧着她。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有种难以言明的情愫在其间暗暗浮动着。 两个人谁都没有发声,只是静默着地立在那儿。不知不觉间,董芳觉得自己已经透迤在了叔青与水缸之间,似乎一下也动弹不得了。 “咳……”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一声干咳声。 董芳一下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忙转身将那肉鸡放在脸盆里,假意不在意的样子。 叔青低头,又狠狠地搓洗了好几遍手,几不可闻地吁了口气。他还有一些话想对董芳说,可是到了这会,却又无法言明,这多少叫他心下有些焦灼起来。 他低头暗叹了一声,转而又上楼与董伟成、君匋等人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话,也便作别离开。 “张叔青!” 叔青跨出大门的刹那,董芳突然唤了一声。 叔青停住了步子,却没有回过身去看她,似乎在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董芳咬着下唇,半晌方才说道:“祝你一路顺风,学业顺利。” 叔青挥了挥手,欣长人影渐渐消失在弄堂口。 董芳遥遥的望着,不知道为什么,心下莫名涌起一股子微酸的味道。她心里头十分明白,叔青今天过来,是特意来告别的。 年后等他出国以后,下次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第二十四章 音箱 大四最后一年,学业格外的忙碌。董芳比以往愈加勤勉地投入到论文准备中,偶尔的,她还会收到叔青的来信。 信里的内容很平淡,说的多半是吃喝见闻一类的。可是董芳念了信,却觉得心里头很自在。 两个人就像多年相识的老友一般,几个月通一次信,直到董芳真正毕业,回到了家乡锦县。 杭城大学毕业,在杭城可以分配到一份体面的工作。董芳却不同,到底因为顾念着家里还有老父要赡养,毫不犹豫就回了家乡。 她得了一份教育局的工作,每天的内容周而复始,枯燥但却简单。坐着办公室、喝着茶水,看看报纸,这大概是大多数人的理想工作了。 可是董芳并不是这样一个安于现状的人。直到有一天,弟弟君匋拎着一台音箱,沮丧地归家来,请董芳帮忙修理的时候,她心底的那股火苗又被燃了起来。 “诶,姐姐,你快帮我看看这台破音箱,还说大厂出来的呢,这质量也太差了。我用了才两个多星期呢,一个响儿都听不出来了。可算是钱打了水漂,白费了我快小一年的工资呢。”君匋不禁抱怨了一声。 董伟成循声望去,冷哼一声:“谁叫你迷上这烧钱的玩意了,就不能存点积蓄,将来好过日子啊。就知道回来麻烦你姐姐,她现在可还得上班呢,哪有功夫帮你兜篓子。” 君匋忙拿眼睛望向董芳求助:“姐姐,你可一定得帮我修好喽。我都跟我那班工友吹牛吹下去了,说我姐姐铁定能修好,这就指望你啦。” 董芳拎过音箱,抿嘴笑道:“要我帮你修可以,不过你得在旁边看着,多少也学一点。不要每次遇到问题,总想着要我帮你解决,总有一天,你得自己学会自己修理才好。” 君匋挠着头,“嘿嘿”笑道:“这简单,只要姐姐肯动动金手,你就是要我陪你修上个三天三夜也成啊。” “去你的,皮猴子,没个正经。”董芳伸手轻戳了君匋的额头,跟着笑了一声。 董芳是个说干就干的人,口头上应了下来,手脚也没落下。陪着父亲吃完晚饭,她就跟君匋到书房里拆音箱。 八仙桌上,董芳将里头的零部件一样样拆了下来,而后齐齐整整地列在桌上。 她用抹布反反复复地擦拭着每个零件,又不断地拿到眼前端详着、欣赏着,一副爱不释手、沉醉其间的模样。 “姐姐,怎么样了?这音箱是出什么毛病了?”君匋到底沉不住气,着急问了一声。 董芳不过神情专注地拿螺丝刀压着抹布,来回擦拭着音箱内壳,“还真是出了点问题,别看你买的时候整机价格贵得很,其实里面的零部件成本便宜得很,质量上自然很难说的上好了。” 君匋指着桌上的音箱壳,愤懑不平道:“我就说上当了吧。买的时候还跟我吹,这玩意能用上个十年八载的坏不了。结果呢,都没撑过两个星期,可把我给气的呀。” 董芳笑笑:“我看这音箱就别修了。” 闻言,君匋诧异地抬眼望着董芳:“怎么,姐姐,还有你修不了的东西啊?” 第二十五章 集市 眼见着君匋急了,董芳禁不住“嗤”的笑出声来:“你就这么看你姐姐的?” 君匋撅着嘴:“那不是你说的,不修了么?这样一来,我在那帮兄弟跟前,多抬不起头来呀。这牛都吹出去了,你叫我收回来,这……总而言之,也太没脸面了点吧。” 董芳作势刮了刮鼻子,玩笑道:“你这没羞没臊的性子,竟然还知道要脸面呢。” 君匋清了清嗓子,急得有些挑眼:“姐姐,认真说,你这不是跟我开玩笑呢吧?” “我没跟你开玩笑,我觉得不修最好。你看看这些零部件,没一样是好的。要是咱们自个买来换上,那可比这玩意儿本身的成本价还高了,实在不值当。”董芳说道。 “那可怎么好,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不是还是没有一点办法么?你直接就说修不了得了。”君匋丧气地垂下手,在一旁木椅上落了座。 董芳微微笑了笑,“你呀,说你这个弟弟死脑筋,还真是呢。也难怪爸常说你脑子不转弯的。我不建议你去修理,可没说不给你做呀。大不了,咱们自己去采买零部件,做一个质量上乘的新音箱。你带回厂里宿舍用着,保管你一年半载的随便折腾都没事。” “诶呀!姐姐,你卖什么关子呀,不早说!那不就得了,我只要有个拿得出手的音箱,带回去跟我那些朋友听个歌什么的,那就倍有面儿了。姐姐,你看,还缺什么?我陪你去建材店找找。”君匋一听瞬间来了劲,不由得兴奋道。 董芳取了笔来,在薄薄的纸板上写着:“橡皮边的喇叭,还有中音喇叭,再加上球顶喇叭,这些是中高音必须要的。还得买合适的分频器、倒相孔什么的。我看硬质高密度板,这原装的还可以再用,外头市场上买来的和这个质量差不多。再就是接线什么的了,这个不算麻烦,咱们自己动手都能做得出来。” “好嘞,姐姐,走,咱们这就去买零部件去!”君匋忙扯了董芳的手肘,拉着就往五金店赶。 ———— 农历逢三与八,那便是锦县集市的日子。锦县虽然地处山区,镇子也不大,但是集市却很繁荣。从溪里的水货到丽市其余各县的特产杂货,但凡想得到的玩意儿,应有尽有。 这日清早六点不到,集市场地的人们便忙碌了起来。扎帐篷的扎帐篷,摆桌面的摆桌面,下货的下货,忙的不亦乐乎。 一通忙乱以后,从四乡八镇上县城来赶集的人们前呼后拥地挤进了集市中。一瞬间,各地的乡音混杂一片,高低起伏,集市倒是像一个售卖汇集丽市方言的一块地方。 有刚挑了菜来的菜农,不小心用扁担戳了旁人的腰身;又有人走了没两步,鞋子掉了一只;还有抱着鸡鸭、甚至是猪仔的人,不时在人群里穿梭着,时而还有妇人尖叫的声响。 董芳就随着这群人,如潮水一般涌上了集市里。 第二十六章 摊位 董芳是个会过日子的人,盘算总是要比常人要多。 她既是帮着君匋做了一个全新的音箱,恰巧配材还有多余的。她便想着,趁着假日多做几只,专挑来集市上看看市场行情如何。 要是运气好,像那次过年修理电器一样,指不准还能小赚一笔,帮着补贴些家用。 阳光明媚,董芳戴了一顶草帽,穿着一身朴素的白麻衬衫,愈发衬得皮肤白净如雪。 石板路上,已经摆满了各色各样的摊位。董芳挑着扁担,寻了一圈,却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摆摊。 踟蹰地在石板路上来回走了一圈,董芳鼻尖上早已沁出薄薄一层细汗。她索性把担子撂在边上,坐在台阶上喘口气。 董芳打了个眼罩,顺着阳光刺眼的方向望去,忽然瞧见前头的店铺的招牌,原来这是锦县的国营商店。他们也摆弄了几台录音机在店门口,吸引着来往的行人。 思忖再三,董芳忙起身将扁担挑到了商店旁,拣了一处空地,就把音箱拿出来开售了。 “喂,小妹,你怎么把东西摆到我们商店门口了?到那边集市去,那儿才是摆摊的地儿。”从商店里出来一位年约四五十的大姐,见了董芳直皱眉头。 “你好,真是不好意思,其他空地都被挤满了,我实在没地方好去。只能在你们店前借个落脚的地儿,还请通融下。”董芳说着,从兜里掏了几个橘子出来,满面是笑地塞到大姐怀里:“自家种的橘子,可甜了,你尝尝吧。” 大姐手里掂量着橘子,又瞥了眼董芳脚下的音箱,疑心道:“你不知道我们这是国营商店么?胆子可够大的,真就敢在我们门前摆台面呢?” “知道啊。”董芳甜甜地笑了笑,“你放心,我尽量往边上挪挪,不影响你们店里客人进出的。” “啧,知道你还敢往我们店门前凑啊?你这小破音箱,能卖几个钱?你看看进进出出这些人,哪有正眼瞧过你这些玩意儿的。”大姐一面说着,一面摇起了脑袋。 “欸,董芳!你怎么在这儿?” 董芳顺势望去,就瞧见一个身形相熟的女孩子。原来是赵潇潇,穿着一身商店售货员的白色围兜,从门里走了出来。 “潇潇,好久不见了。”董芳忙招呼了一声。 赵潇潇方才在店里头,就是听见了外头的争执,这才出来瞧个究竟。看着董芳脚下的音箱,她心下也便明白了七八分。 “诶哟,表姐,她是我朋友,董芳。”潇潇说着,偷偷朝着董芳挤了挤眼睛。 “你朋友?”那女人疑惑地问了句。 “可不是嘛,听我跟你说啊,表姐。我之前不是去市里参加过高考么?这个董芳,跟我是一个房间的。她这人特别实诚,也很会念书,还是个大学生呢。你就让她在这儿坐一会,也碍不着咱们什么事儿,你说对不?”赵潇潇嘴上说着,就将她表姐让进了店内。 帘子放下的间隙,潇潇将手朝后打了个圈,董芳心领神会,不由得轻笑了一声。 第二十七章 设想 一开始,摊位前确实没有人光顾。董芳也不着急,她不过将用音箱放起了现下最流行的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卓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一片冬麦那个一片高粱,十里哟荷塘十里果香。哎咳哟嗬呀儿咿得哟,咳哟,我们世世代代在这田野上生活,我们为她富裕为她兴旺,我们的理想在希望的田野上…….” 高亢嘹亮的歌声扬起,渐渐有人围拢过来。有人关注,便有人询价,摊位上渐渐热闹了起来。董芳靠着真诚与耐心的讲解,吸引到了不少买家。 董芳做的音箱,样子上不比商店里卖的要差,价格却只有寻常音箱的三分之一。再听这音箱放歌的效果,更是抑扬顿挫,一样都不少。 更为难得的是,每有一笔成交,董芳都会细心地打包好,专门用绳子做成了可背在身后的样式,这就大大方便了来赶集采买多样物件的人。 不过一上午的功夫,董芳带来的几台音箱就全部售罄,这个结果比董芳自己预想的还要好。 下午回到家中,董芳将这事儿高兴地说予父亲听。董伟成也跟着高兴,给董芳下了一碗面条,加了两个荷包蛋,父女俩对了一杯黄酒,算是家里庆祝了一番。 入了夜,董芳脑海里想的还是白天集市里的情形。她实在太兴奋了,整个人心里头都有股说不清楚的热血在奔腾着。 令董芳更没有想到的是,过了几日,陆陆续续有人跑到董家,询问是否还有多余的音箱可卖。 仅靠着集市的一个上午,董芳做的音箱便在小小的县城里出了名头。董芳一贯很有主见,她敏感的意识到,这是一个大好的机会,既然她自己可以做音箱,为什么不恺一个工厂,自产自销呢? 周末,等到君匋归家,董芳便将这个主意与他商议了一番。君匋本也不是闲得住的人,一听姐姐这么个计划,直拍大腿嚷嚷着要跟姐姐一块干。 改革春风扬起,外头的大城市,辞职下海的人潮渐渐涌起。 可是锦县毕竟是闭塞的山区,要说自己独立门户,出来单干,亦或者开工厂,是许多吃惯了大锅饭的人,想都没有想到过的事情。 一听董家姐弟的计划,家里亲戚们纷纷劝说,要姐弟俩安分些。这教育局和国营机械厂的工作来之不易,别人盼都盼不来的,好端端出去开工厂做什么? 董伟成却全然不在意这些风言风语,这个老牌的大学生只想着,只要孩子们高兴,做什么他都是支持的。 董芳毕竟念过书,见过市面,知道开工厂并不能只凭着一枪热忱。她找了个恰当的时机,与君匋一块跑了一趟县里的相关部门,去咨询自己开办音箱工厂的事宜。 接待他们的是部门里的科长,一听姐弟俩张口就要自个办厂,即刻就笑出了声来。 “我说你们俩,这是认真的么?开工厂,好呀,那你们工程师在哪儿?” 第二十八章 等待 “我自己是杭大毕业的,现在在教育局工作。虽然我不是专门学这一行的,可是看了不少的书,专业知识还算扎实。” 董芳边说,边又指着弟弟道:“这是我弟弟,他在邻县的机械厂工作,也会些手艺。” “年轻人,脑子单纯,想法上嘛,天真烂漫点也没什么,我是过来人,也能理解啊。但是你们资质上,确实是不符合要求的。仅凭着你们一个大学生,一个机械厂的工人,这实在办不成什么工厂呀。” “你们呀,老老实实回去,该干嘛干嘛去啊。”科长笑着将姐弟俩让出去了办公室外:“下次啊,可别喝了几壶酒就想着出来闯社会了。这安稳好日子不容易,珍惜点喽。” “可是!”君匋听了心底仍旧不服气,话到嘴边,就被董芳擎住了手肘。 “二弟,别冲动,这不是办事的态度。” 董芳在君匋耳边低声劝说着,扭头又对这位科长鞠了个躬,表示感谢。 回家的路上,君匋径自埋怨着,可是具体说了些什么,董芳却听不太清楚。她心里一直琢磨着方才科长的话,只觉得心里头堵得慌。 锦县到底民风保守,山区闭塞,行事上要说跟外头城市开放,显然是不可能的。再说,刚才科长说的那些,也未尝不是一种合理的拒绝理由。资质不符,那便是怎么折腾都没用,不管多好的想法也只能胎死腹中。 夜里,辗转反侧,董芳无论如何都不能入眠。她索性批了件外套起了身来,开窗望着天际边的星斗。 她拉开抽屉,取出一叠信纸,轻叹了一声。思忖了许久,方才下笔写了起来。 董芳一直念着叔青在美国学业繁忙,写论文任务太重,怕是扰了他清净。因而已经有许多日子,她都没有再与叔青通过信。 开办工厂被拒这件事情,成了扎在她心头的一根刺,她实在是心里头太难受了,又不知道可以和谁诉说。 笔尖落在信纸上,洋洋洒洒地写了许多。董芳将自己如何制作音箱,集市上又如何受欢迎,乃至是白日里开办工厂被拒的事情都叙述了一番。 排解忧思之余,董芳更希望能得到叔青的建议。叔青在国外这些年,长了不少见识,看事情的眼光定然比她要超前一些。 不管多么的失望,她心底还没有放弃自己办厂这件事情。她仍旧相信,自暴自弃是无用的。一切希望,都是凭着自己双手和本事去创造出来的。 写完信,董芳将信纸拥在胸前,深深地吸了口气。她不知道,叔青看了她的信会作何想可是她知道,叔青一定能够理解她心里的苦处。 日子继续,董芳依旧每天关注着国家各种时事新闻,看起来日子似乎恢复了平静。可是实际上,只有董伟成和君匋知道,董芳是在蛰伏,在等待一个新的时机的到来。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董芳靠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用毛巾揩拭着头上的热汗。她的目光瞥到办公桌上的一封信,上面印了航空的邮戳。 董芳识得那雄健有力的字迹,那是叔青的笔迹,他回信了。 第二十九章 来信 董芳起身走到床边,凝视着窗外的斑驳树影。踟蹰片刻,她方才重新回到位置上,展读着叔青的来信。 却见信上写着: 董芳: 我们有三年多没见了吧?但是我很高兴,每次收到你来信的时候,你的生活里总是会有新的经历与未有磨灭的斗志。 客套的话,我就不多说了,咱们直奔主题吧。这次的经历,我想对你而言,是一次宝贵的人生财富。 你提到了客户,提到了市场,甚至是办工厂,还有各种政策因素。你的分析很是细致,也处处写到了点子上。可是我还是想要说,董芳,离开校园几年,你的思想或许需要愈加成熟一些。 办工厂确实不难,你有这份手艺。卖产品也不难,你有自己的方式可以推销。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等到产品规模上来了,你又如何自处呢? 国内现在的情况是,实体销售的时候,总是要通过国营商店的。即便那些已经有不少私营工厂和个体户的大城市,在社会上所要遭受的有色眼镜总是少不了的。 私营工厂的产品,如果说要进入国营商店销售,这简直是天方夜谭。难道你还想一辈子就在集市上售卖你的产品,而不是想上规模和渠道么? 我知道,下面的话说了,你或许会心里难受。可是作为你的朋友,恕我还是要直言。如果你在销售渠道上始终被限制,这就注定了这个产品不可能获得你预期上的成功。 再者,你现在做音箱所需要的零部件,全部都是商店里买的。如果产品生产规模扩大,零部件的采购又是一个大问题。国有工厂,有这个资本,也有这个实力可以采购到价格合适的零部件。 而作为私营工厂,你又如何去保证价格上的优势呢?这些问题,你可都有考虑到过? 董芳,国内现在的环境在逐渐放开。我有理由相信,将来的市场一定会更开放,甚至有一天咱们中国的公司可以与国际接轨,站在国际的舞台上。 你有长远的目光,有干劲、有毅力,可是也更应该看到眼前的实际形式。所谓千锤百炼出深山,我想,总有一天,你可以找到自己合适的定位和方向的。 太阳赫赫的亮,天空朗朗的青,树林茂盛,便是蓊郁的绿云。保持着初心,保持着热情,继续朝前走吧。我只能在遥远的洛杉矶,预祝你接下来一切顺利。 另外,我这边一切都好,只是写论文忙碌了一些。生活上的诸事,我都能照顾好自己的,你不用担心。 偶尔的,我甚至会做梦。梦到紫藤架下,你背靠着,在那默念着普希金诗集。很久没有看到你写诗了,有机会的话,想再与你当面探讨诗歌。 叔青 读完信,董芳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叠好,放回到信封内。她的指尖轻触着字迹,脸上莫名的扬起了笑意。 叔青的信来的及时,倒是一下就点醒了她。上游的材料来源,还有下游的销售渠道,是摆在她眼前的两座山峰。 即便资质符合,侥幸开了工厂,可是将来要面对的局面,也是她无法以一人之力可以解决的。 董芳深深的吸了口气,或许这次开不成工厂,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阳光落在信封上,董芳的心间也慢慢涌起了那秀眉广额的人影。 两个人之间,虽然有些事情从未言明。可是那潜藏已久的思念,就若春寒时的蓓蕾花儿,只等春日重来,便要逞奇吐露。 第三十章 姐弟齐心 下班的时候,董芳手里夹带了一份今天的《褶省日报》。晚饭过后,她便开始细细翻阅今天的要闻。 突然间,一则新闻引起了董芳的关注。上头写的是隔壁夙省的卫县,养鸡业发展很快,前半年养鸡达到了二十五万只。 在此基础上,又引进了良种鸡五万只,促进了养鸡模式的转型。夙县的养鸡专业户由十八户发展成了九十多户,半年直接盈利近千元,使当地乡镇贫困户的生活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这则新闻对于董芳而言,无疑是触动的。县城里面,倘若说自己开工厂或者做个体会,社会上是有些瞧不起的。可是农民却不会,只要共同目的一致那么你是什么身份,对方并不会在乎。 锦县地处贫困山区,常年因为交通不便与闭塞,吃了不少苦头。锦县下属的乡镇里,生活贫困的人口不少,而报纸上说的养鸡,似乎很适合当下锦县的情况。 本地乡镇靠山吃山,本来也有不少在山林村落里散养母鸡的。如果要推广良种鸡的模式,受益群体将会很庞大。 既然有了想法,那么第一步就是先去找相关资料去了解。董芳看了厚厚的一叠报纸、书籍以后,对于养鸡的流程已经熟稔于心。 她又趁着午休的间隙,跑了一趟县畜牧站,专门找兽医了解了鸡瘟疫苗防治鸡病的相关知识。 周末,君匋归家,正喝着水,董芳便匆匆下楼喊道:“君匋,你过来,我有事情要跟你讲。” 君匋甚少见姐姐有这样严肃的时候,忙放下搪瓷杯,抹了把嘴,“哟,这是怎么了?你找男朋友了?” “皮实!说正经事呢。”董芳拍了下君匋肩头,将报纸递了过去,指着那则新闻道,“你看看这上头写的内容。” 君匋一面拿牙签剔着牙,一面眼睛盯着报纸看着。半晌,他眼睛方才从报纸上溜过,觑眼望着董芳道:“姐姐,你该不是又要把脑筋动到养鸡上吧?” 董芳微微笑了笑:“我弟弟果然一点就透啊。是了,我关注养鸡这事儿很久了。我做过一个调查,咱们本地的散养鸡很多,可是还没有上规模的良种鸡推广。我想,空缺的就是市场所在。如果面对的是农村,一些县城里遇到的问题,可能就不算是事儿了。” “嗨,姐姐,你这想法有些过脑热了。上次想办音箱厂的时候就算了,你到底是有这门手艺在的。养鸡,咱们可是一点经验也没有,你这风险也太大了点。” “再说了,那些农民凭啥跟咱们买良种鸡呢?我想了半天,都没想到这玩意能赚钱,难不成,它还能生金蛋呀?”君匋直言不讳说道。 董芳莞尔:“金蛋有什么不可能的,你想想啊,咱们把良种鸡卖给农民,鸡的质量好,他们卖出去也能赚钱。然后要是他们的鸡生了鸡蛋,就回收过来,继续孵化小鸡。这不就是一个良性循环么?” 鸡生蛋,蛋又能孵化成鸡,这样的一条流程,原是君匋没有想到过的。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击着,半晌方才起身道:“姐姐,我这就辞职,跟着你干!” 姐弟俩对视着,目光里是对未来的期盼,也是对之后将要走的道路的坚定。 董伟成在旁边听着,什么话也没多说,直接就从抽屉里拿出他省吃俭用省下的一千多块钱,“这都是你们从前拿回来的家用,我一点都没舍得花。你们要做个体户,那就好好干,说什么爸都支持你们。这点钱拿去用,刚开始呢,哪哪都得要钱。” 董芳略略迟疑,“爸,这是给您的家用钱,我们说什么都不能拿呀。 君匋附和了一声:“就是,我们俩瞎闯荡,爸你就安安心心家里歇着吧。” 董伟成唬了脸:“你们也不要多说了,钱要是不拿去,以后就别跟我说话。” 姐弟俩面面相觑,要说平日里讲道理还成。这父亲要是脾气倔起来,那是比谁都厉害的。 董芳眼里含了泪,轻唤了一声:“爸……” “我没想着让你们赚什么大钱,大道理也便不讲了。就觉得,你们这自己动脑筋,还能帮其他贫困户赚钱,是一举两得的好事,那就得支持你们。咱们锦县这既是革命老区,又是贫困山区,要一块赚钱不容易啊…….”董伟成拍了拍姐弟俩的肩头感慨了一声。 第三十一章 难辞 要辞职下海做个体户,君匋在机械厂只要按流程走,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亲朋邻里之间的非议,董伟成全然装聋作哑,他一点也不在乎旁人是怎么看自家孩子的。 而董芳那厢,却遇到了意向不到的难处。当她打了辞职报告到教育局的时候,引起了局内的一番轰动。 一个杭城大学毕业的大学生,要辞掉教育局的安稳工作,反而要去做风吹日晒的个体户,这在彼时的闭塞山城是不可想象的。有人向相关部门做了反馈,董芳辞职的申请也便迟迟没有被批复。 下午五点多,日头已经斜照了。自进入黄梅雨季以来,锦县便是这样,白天懊热,晚上就下雷雨。 这会连带着空气里都是湿漉漉的,又十分的闷热。董芳伸手抹了把办公桌,滑腻的很,好似总是干不了的样子。 方才局长亲自找董芳过去谈话,询问她辞职的动机。董芳据实以告,听的局长直皱眉头。闲话几句以后,他便让董芳走了。出门的刹那,董芳知道,辞职的事情又没了下文。 董芳难免觉得心下烦闷,索性收拾了桌案,准备下班回家做饭。 “咚咚咚……”办公室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你好,请问你是董芳同志么?” 董芳循声望去,却见是一名身穿棕色夹克的男人,她点头道:“是了,我是董芳,请问有什么事么?” 那男人一听,即刻跨步上前,与董芳握手道:“你好,我是赵卫平,是咱们县里杨书记的秘书。杨书记想找你谈一谈工作上的事情,不知道你有时间么?” 闻言,董芳面上略略诧异,不过她很快调整好了情绪,礼貌道:“劳烦带路,我这就跟你去一趟。”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董芳心里暗暗思忖着,这杨书记她从未相识,好端端的突然找她谈什么工作呢?思来想去,恐怕多半是为了她这次辞职的事情吧。 实则董芳自己心里也晓得,近日因为她辞职的事情,在县里相关部门都引起了关注。只是她未曾想到过,县高官竟然会亲自找上门来。 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后座上,董芳半支着手臂,倚在窗框边上,望向窗外。零零碎碎的光线透过梧桐细缝,一点一点覆于她的脸上,好似镀了一层暗哑的淡光。 下车的刹那,董芳抬头看了眼庄严肃穆的正门,这是到了县政府门口了。 赵卫平将董芳让进了楼内,到了二楼的办公室门口,他敲了敲门。 “进来。”沉厚有力的嗓音响起。门打开的刹那,董芳瞧见一名穿着中山装,年约四五十的人就坐在沙发座上。 “你好啊,是小董吧?我是杨德明,幸会啊。”杨德明主动起身打了一声招呼,与董芳郑重地握了个手。 彼时,赵卫平已经断了两盅黄茶进来,搁在了一张坑坑洼洼的茶几上。而后他对董芳道:“董芳同志,请用茶。” 赵卫平出去的时候,门是虚掩着的。杨德明找人谈话,一贯都是磊落的作派,倒是也没觉得有锁门的必要。 他在董芳对面的位置上落了座,而后捧起热茶,暖了暖手。他也没急着说话,不过轻轻吹开水面上浮着的茶叶碎,低头轻啜了一口。 第三十二章 谈话 杨德明觑眼,看董芳拘谨,也没有要坐下的意思。他忙抬手道:“小董,你快坐。” 董芳礼貌笑了笑,亦跟着坐下抿了口茶水。她用眼角的余光略略瞥了眼这办公室的一应陈设,都十分的陈旧,恐怕比她们教育局的家当看起来还要寒酸一些。 再抬头看,墙上挂了一幅字,上头写着“八月既望”四字。 顺着董芳目光望去,杨德明嘴角略略一扯:“怎么,你也认得这碑帖?” 董芳点头:“粗略认得一些,这应该是取自李白族叔李阳冰,当年在咱们锦县篆写刻石的《城隍庙碑》的内容吧?” “李阳冰为人气度轩朗,字写的更是劲利豪爽,也便是平时人们常说的,‘字如其人吧。”杨德明说着,略略跟着舒了口气,“小董,你应该猜得到,我今儿个叫你过来,是要谈些什么吧?” “杨书记,您今天叫我过来,怕是想说我要辞职的事儿吧。”董芳轻声应道。 杨德明爽朗笑了一声,手指着董芳道:“是了,就耽误你一些时间,想跟你谈一谈,这要辞职的事情。我想,你这些天也该晓得了。你要辞职的事儿,在县里头,不少眼睛都盯着呢。我就想问问,到底是教育局哪儿不好了?你这个大学生,竟然宁愿要辞职去做个体户,也不愿意继续呆在局里做事,那肯定是有你的原因喽。” 董芳顿了顿,看了眼杨德明的面色,好像也不是要兴师问罪的样子。 她心下踟蹰了一番,而后开口道:“杨书记,不瞒您说,我要辞职的原因,绝不是因为教育局的好坏,又或者因为什么私人恩怨。真的纯粹就是因为,我想辞职做个体户,去推广良种鸡!” “哦?”杨德明脸转向董芳,“这良种鸡又有什么名堂?” 董芳忙接口道:“我前阵子在咱们《褶省日报》上看过一篇报道,说的是隔壁夙省的卫县,说他们靠着养鸡业的发展,使得不少农民兄弟脱贫,过上了好日子。我就私下里,去了解了相关的知识,又去县里的畜牧站请教过几次,心里就认定了,这良种鸡很适合在咱们锦县推广。” 杨德明用手捋了一捋头上那几络早生的白发,“小董,你继续说下去。” “咱们锦县靠山吃山,现在发展主要集中在香菇种植这些菌类产业,还有耕地种田上。可是还有一点不能忽略啊,咱们四乡八镇,多的是农民,总还有很大一部分人没有调动起来。这样一看,良种鸡的潜在养殖市场就很大了。” “再者,我们若是把良种场办起来了,并不是说把鸡卖给农民就算完事儿了的。这里面还要考虑到,鸡养大以后,生了蛋,那我们可以自己去把蛋再买回来孵化。这样一来,不管对于良种场而言,还是对于养殖良种鸡的农民而言,这都是很稳当的模式。” 听罢,杨德明笑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人家农民兄弟为什么要跟着你干这事儿呢?凭的又是什么?” 锦县的模式一直都是围绕在耕地与菌菇养殖之间,要说开发一条新的脱贫致富路子,这是县里头谁都没有提出来过的事儿。 第三十三章 泥鳅翻浪 “杨书记,恕我直言,咱们锦县下头那些农民都穷成什么样儿了?如今男的讨不到媳妇,女的嫁不了好人家。人家一听咱们锦县的名头,立马吓的就调头走了,都知道咱们讲的是一个梅干菜精神,其实就是跟着一块吃苦头那!我就是想跟大家一块挣钱,一块过上好日子。当然了,我也算不得有什么特别的本事,但是做事全凭着这颗真心!”董芳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据理力争道。 在民风保守的锦县,董芳这番话无疑似一颗惊雷在杨德明心里炸开了花。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眼前这个个子瘦小的姑娘,竟然还蕴含了这样大的一股子爆发力。 一个不过毕业没几年的大学生,还是个姑娘,竟然在他面前夸夸其谈,还信誓旦旦的说,要带领贫困村民一块致富。这可能么?这不是天方夜谭,天大的笑话么? 初时,杨德明下意识只觉得有些荒诞不经。她董芳就算是一个大学生,念过的书比寻常人要多,难道她所做的决定就一定是正确的了么?书生意气,最怕的还是掉书袋。 董芳的这番话里,的确饱含了太多的年轻无畏与意气用事。但是思虑再三,杨德明也不得不承认,最后这番话,却是实实在在的打动了他。 锦县家家户户所传颂的梅干菜精神是什么?说到底,那就是穷呀!因为穷,所以才叫人不要怕吃苦,靠着勤勉去创造未来。 可是穷的吃不起好饭菜!穷的娶不上媳妇、嫁不了好人家!甚至穷的鬼见了都要发愁!这样的情况下,光是勤勉就真的能够带动人去致富了么?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县里确实已经想尽了各种办法,在帮助下面的农民去致富。可是光凭着菌菇养殖和蔬菜种植,到底路面太窄,还远远不够带动更多的人去脱离贫困。 思及此处,杨德明苦笑的摇了摇头。他抬起手来,朝着董芳示意了一下。两人一块下了楼,来到县政府后面的小院石径上。 锦县竹木资源丰富,因而现取现用,就在小院里栽满了一圈的竹子。夏日炎炎,竹子也耐不住热气,石径小道都飘满了脱落的叶箨。 董芳低着头,脚踩在晒得翻了面的竹叶上,一路发着窸窣的声响。 “小董。”杨德明说着,叹息了一声,愀然道:“你能跟我保证,至少带富十户农民么?” “嗯?”董芳心下想着心事,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片刻后,等到她回过神来,即刻明白了杨德明的意思。 “杨书记,我能跟您保证,不论如何,只要能让我辞职下海做个体户,一定给您带富十户农民来!不,不只是十户,甚至可能是整个村子!”董芳十分的激动,浑身都有些发颤起来,她的眼中焕发了兴奋的光彩。 “谢谢您,杨书记,我一定好好干!” 杨德明面上的神色渐渐舒缓了几分,他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不由得会心一笑,“小董,你辞职这事儿,我会跟你们局长再谈谈的。你就大着胆儿,放手去干吧。” 这话到底给了董芳些许底气,她又与杨德明闲话几句,便告辞而去。望着董芳离去的背影,赵卫平的眉毛拧到了一处。 他踟蹰半晌,还是开口道:“书记,您瞧人的眼光一向都没错过,按理说我也不该多嘴说些什么。可是这个小董吧,虽然说起来是大学生,行为处事上到底还是嫩头青,多少有些冒进的。她这姑娘万一不知道天高地厚,闹出点什么荒唐事儿来,您看……” 第三十四章 准备 “卫平啊。”杨德明摆了摆手,“在党的第十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曾指出,‘我们的现代化建设,必须从实际出发。要走自己的道路,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 “作为共产党员,咱们得要时时刻刻牢记,不管身在何处,都是要为老百姓实实在在谋福利、图发展的。小董有句话说的很对,这下面村里,有些农民兄弟日子都难过成什么样儿了?我作为一县的书记,完成本职工作以外,就可以袖手旁观了么?不,卫平!只要一想到还有那么多双老百姓的眼睛在盼着、望着咱们,我就无论如何都不能无作为。” “小董虽然年纪轻,也确实有经验不足的问题。但是我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实意想要带着大伙一块致富的。这份真心难得,倒是不如让她去试一试,看看这条小泥鳅,在咱们锦县这个贫困山区里,能掀起多大的浪来。”杨德明说着,舒了口气出来。 赵卫平算是把话给听明白了,他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风又刮起,杨德明微微阖上眼睛,露出满怀期待的笑意。 那厢董家,既是铁了心要开办良种场,那么自然是需要全力以赴。 董芳把自己原本上下班代步的自行车卖了,君匋则把自己宝贝了很久的音箱也卖了。再加上先前父亲给的一千多块钱的存款,还有亲朋好友,邻居街坊借来的一些钱。零零总总相加,姐弟俩的创业金不过三千块多块钱罢了。 这些钱,若是要拿去买些家当,倒是或许用的上许多。但是要说承办良种场,那这些钱也无疑是杯水车薪,远远不够。 可是董芳并不是一个愿意退缩的人,只要迈开了步子,无论如何她都会走下去。 既然启动资金不够用,那就开源节流,先从自身上节省资金。原本良种场的场地是是预备在乡下找一处空地搭棚子,这资金一核算,日子久了怕是吃不消。 董芳便转了主意,又将自家房子的天井直接改造成了养殖地,这就节省了场地的费用。定下了场地,接下来的便是装修了。 巧的是,君匋回邻县机械厂拿行李的时候,意外看到了旁边工地上堆积了一些废弃的砖头。一打听,这都是用不上的。 他便自己定了主意,用极其便宜的价格买下了这些废砖,再从工友那借了辆三轮车过来拉了一整车。 平日里,从这儿回到锦县,不过是一小时的中巴车程。君匋骑车只能走山道,路上许多道路泥泞,还没浇筑成水泥路。这般停停骑骑,整整一整天,天黑了才回到县城里。 那厢董家,董芳坐在天井门廊下,眼瞅着墙上闹钟的时间,看弟弟出去一整天还没回家,心里很是担心。董伟成亦是来来回回抽了好几袋土烟了,烟气缭绕下是一张担忧的面孔。 “爸,姐姐,我回来了。快来帮帮忙!”忽然,君匋的声响在门口响起。 董芳忙起了身,大步跨到门槛外,就看见君匋一路小跑到了弄堂口比划着。 原来,三轮车到了溪边,车身比弄堂还大,实在进不去。董伟成打着蜡烛出来看着也跟着发了愁。 “二弟,跟我回去拿担子,咱们挑进来。”董芳说着,便与君匋一块折返回家,一人手里拿着一根扁担。 董芳来回走了几趟,那砖头实在太沉,就是君匋挑着都喘着大气,更何况她一个姑娘家。可是她愣是咬着牙,忍着肩膀和腰上的疼痛,硬是将砖头给挑了回去。 等回了房间,董芳方才小心翼翼地开了灯,对着镜子照起了肩颈后背。上头经着反复摩擦着,早就红肿的起了水泡。但凡手指轻轻一触碰,她便疼的直呲牙。 第三十五章 醉酒 秋老虎来的厉害,都已经入了秋,天气还是闷热的要命。 董家门面里身影忙碌个不停,董芳与君匋起了早便不停干活。有了砖头,接下来就是砌水泥了。要说请师父,他们是请不起的了。 董芳与君匋就一块动手,一个称沙子,一个和石灰,等到水泥搅拌起来,就凭着印象里师傅砌墙的样子,现学现卖地砌起了孵化室来。 孵化室建成,一切运作也便顺理成章。董芳将床搬到了楼下天井旁,她就亲眼照看着孵化室里的鸡蛋。 等到小鸡孵化出来了,她与君匋便挑着几箩筐的小鸡,从汽车站坐大巴下乡去,挨家挨户地推销着他们的良种鸡。 愿望总是美好的,现实又总是有诸多的难处。有时候是农民不在家,在田里务农;有时候人家一听是来卖鸡的,都直晃脑袋说没钱买。 姐弟俩来来回回跑了整整一个月,车子扬起的尘土吃了不少,却是一只鸡也没有卖出去。 这日早间,君匋提了半盅黄酒,又从厨房里拿了一包自家炒的花生米,躺靠在沿廊下,望着天井里的孵化室发着楞。 连续下乡跑了好几天,人都累瘦了一大圈,却是一只鸡都卖不出去。这每天喂养小鸡,饲料、疫苗,哪哪伸手都是要钱的。一想起这些糟心事,君匋就浑身提不起劲来。 反正也没希望了,那还不如就这么干躺着,喘口气也是好的。他缓缓阖了眼皮,嘴里砸吧着黄酒,而后又塞了把花生米,甚是慵懒惬意。 “董君匋!大白天的,喝什么酒?”董芳刚洗漱好,下楼来就看见君匋在喝酒,气不打一处来。 “我们一会还要去汽车站赶车呢,你这样喝酒不是误事么?” “诶呀,姐姐,误事?误什么事?你也不看看咱们这一堆积压的鸡仔,我看啊,再这样下去,鸡不饿死,我们就得饿死了。”君匋嘴里咕哝着,面色很是不满道。 董芳抬起头来望着君匋,摇头道:“二弟,当初可是说好了的,你下海跟我一块好好干,咱们一起拼出个未来。怎么,这才一个月呢,你就要放弃了?” 君匋单手支撑在靠背上,直起身道:“你看看那些农民,哪个想要买咱们的鸡?一听是要他们买来养的,跟见瘟神似的跑了,就怕咱们是骗钱的呢。我看都是驴脾气,拉不回来的。人家可不像你,念过这么多书,还懂得要自己找路走呢。” 这话听在董芳耳里,简直直冒火,她就是看不得君匋这想要半途而废,丧气的样子。 “二弟,你给我起来。今天咱们还是一样,挑小鸡下乡去。只要脚动起来,总有人会识得咱们的好的。”董芳说着上前拉了君匋一把。 君匋嘴里吐着酒气,一把甩开了董芳的手道:“姐姐,你倒是什么都往好的方面想。我可不一样啊,我不像你有文凭,这去哪儿都是烫金的大学生。你要是这事儿干不成了,那还可以再去单位上班。我不一样啊,不过就是中学毕业,能往哪儿去呢?我的铁饭碗都被自己砸了,以后日子,怕是也难过了……” 第三十六章 换路 闻言,董芳微微张了张嘴,却是半晌说不出话来。她没有想到,在弟弟君匋心里,原来是这样想的。 可是说到底,到底是自家弟弟,这猴子身上几根杂毛,她还不晓得么?她是做姐姐,能跟弟弟一般见识,斤斤计较么? 董芳噙着笑,口气又跟着婉转了几分:“你看看眼前这孵化室,你跟我一块建的,多不容易啊。咱们当初就等着这鸡蛋孵出小鸡来,多少个日夜没合眼过了。你也是跟着付出了不少时间跟精力的,如果真是撂挑子不干了,你心里能甘心啊?” 君匋歪着头,刻意侧过身去不看董芳。他实则心里有愧,想到自己方才一时冲动说的那番话,可不是伤了姐姐的心了。 他们姐弟俩和父亲相依为命,一块长大,自小的感情就比一般的姐弟要深厚。不过是卖不出小鸡,却还要撒气在姐姐身上。想到这些,君匋不自觉便有些为自己感到害臊。 沿廊下一片寂静,风掠过梧桐上的高枝,树叶落下,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姐姐,叶子掉了。”君匋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话来。 董芳假嗔着哼了一声,“我看你嘴撅的老高,委屈着呢。叶子挂你嘴巴上,那肯定是掉不下来的。” 姐弟俩对视了一眼,而后都没缘由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君匋忙起身去揩了把脸,而后帮着董芳将箩筐收拾好,“姐姐,我这一早说糊涂话呢,真是该打。不过再晚,怕是人家又要下地里干活去了,咱们先跑一趟村里再说。” 董芳一面将袖子撸下来,一面抬眼笑道:“你这猴子,贼精,算准了姐姐不会揍你呢。改明儿,我得跟咱爸好好说说,让他用烟杆拾掇拾掇你才好呢。” 姐弟俩各挑着箩筐,一路走到汽车站,又颠簸了个把小时。下了车,董芳倒是不急着往村里赶,而是往另一个陌生的方向赶去。 “姐姐,咱们今天这是去哪儿呀?”君匋忙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追了上去。 董芳眨了眨眼睛:“当然是去该去的地方了。” “诶呀,姐姐,你就甭跟我卖关子了。今天我都跟你出来了,你倒是快说说嘛,今天怎么不往村子中心去了?” 董芳笑道:“你先前都跟我挨家挨户的跑了多少趟了,你觉得人家有理会过我们么?” 君匋撇了撇嘴,“我不就是愁的这个么。” “我这几天就琢磨着,光咱们这样自个找上门还不行。这乡里最讲究人情往来,咱们在这儿也没一个亲戚的,好端端的上门去,说要带着人家致富,这肯定不行,人家没拿棍子把咱们撵都出来都算客气的了。” “所以啊,咱们这力气是花了,可是方向不对,那也是瞎忙活。不过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前几天,咱们去地里找农户。那时候好像村支书在大喇叭里放着广播,你看那些人,手里再忙也停下来听着呢。”董芳耐心解释道。 “姐姐,难道你这是要上村支书那儿去呀?”君匋诧异道。 “说服村支书,比咱们挨家挨户去跟人讲要强。”董芳眨了眨眼睛说道。 闻言,君匋耸了耸肩,叹气道:“你这说了还是等于没说。人村支书好端端的,为什么听咱们俩的呢?再说了,你以为人家村支书都像杨书记那样,都是上过大学的,晓得同你讲大道理呢?” 董芳无谓笑笑:“没试过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不愿意呢?你呀,少给自己犯懒找借口啊。” 第三十七章 酒厂 潇潇骑了一辆凤凰牌黑色自行车,扬起头,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微风。 她穿的照样还是一身花红柳绿,头上戴着一顶草帽,脸上两团红扑扑的印记,无不彰显着青春的气息。 到了县仙水酒厂门口,潇潇蹬住了脚刹,而后将帽子摘下来搁在胸口,对着门卫心情大好道:“李叔!好久不见啦!” 门卫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姑娘,眼珠子转了一圈,也没有认出来的样子。 潇潇心里暗暗笑了一声,李叔上次见她,应该是她十岁时候了。所谓女大十八变,认不出来倒也是正常的。 “我是潇潇,赵潇潇。李叔你从前还抱过我在肩头骑人马呢。”潇潇乐道。 门卫惊诧的抬起了头,盯着潇潇又重复打量了一番:“诶呀,是潇潇呀。看你这一身洋气的,我这把老骨头哪里认得出来喽。你这是找你爸来的呀?” 闻言,潇潇眉毛一扬,“嗨,可不是嘛,就是给我爸送饭来的。他今天说是加班,都没空回家来了,我妈让我来送个盒饭呢。” 门卫笑着点了个头,“快去吧,你爸那车间,最近可真是够忙的。” 仙水酒厂,一楼车间大门敞开,锅子里烟气氤氲地不住上升着。彼时,潇潇的父亲赵大虎正在做着上甑的活儿。 这酿酒的工艺里,就数上甑是个最花气力的活。仙水酒厂自成立以来,几乎都是男工在这个岗位上忙碌着。 潇潇进门的时候,赵大虎正专注地撒着一层谷壳,而后把酒醅一层一层地散打着铺上去。 乍一看,这事情不难。实则真要自个捏在手里才会知晓,这撒酒醅,要的还是一个手腕的力道。新手上来,力道掌握不好,这密度撒的不均匀,后面的步骤几乎就是前功尽弃。 “爸!”潇潇将饭盒放在一旁缺了脚的木桌上,大声唤了一声。 赵大虎回身看了眼潇潇,笑着说道:“哟,今天怎么不是你妈送饭来?” 潇潇清了清嗓子,“怎么,我送的饭您就不想吃啦?不吃拉倒,我拿回去好了。” 潇潇说着,就假意作势要把饭盒拿走。 赵大虎急了,忙起身道:“你这丫头,玩笑都不好开了?真要饿死你老子我呀?” 潇潇“嗤”的一声嘻开了嘴:“哪敢呀,我这要真原封不动拿回去。妈可不得把新买的扫帚用上,赏我一顿暴栗呀? 赵大虎笑着摇了摇头,又转身盖了料。这酒醅布在甑里,最讲究不能压实了。一旦压的太过,上不来气,那又是大忌。 潇潇见状,忙又帮着添了把柴,加大了火力。那火欢快地迸跃着,映在潇潇的脸上,仿若镀了一层红光。 “爸,你怎么不吃呀。抓紧吃吧,这火我帮您看着。”潇潇扭头看了眼父亲,眼见着饭盒也没动过,忙催促了一声。 赵大虎笑了笑,旋即打开饭盒。梅干菜里头加了点猪油冻,他就好这一口。 潇潇在发黄的围兜上揩了把手,眼角的余光就瞥见父亲在狼吞虎咽地塞着梅干菜饭。那咀嚼的声音,真当是山响。 可是,潇潇在旁边听着,却觉得别有兴味,心里头总有股子说不出的踏实感。 第三十八章 接班 “潇潇。”赵大虎放下筷子,吃了大半杯凉开水,顺了口气:“我到今年年底,可就要退下来了。” 潇潇打笑着应了一声:“嗯,知道您还舍不得这车间里的脏活、累活呢。” “厂里到开春的时候,要组织一个女子吊酒班。我看你要不把外头国营商店的活儿给辞了,到厂里来接我的班吧。”赵大虎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拿眼睛去看女儿,这并不是商量的口吻。 他的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甑,底下的火苗窜到眼底,似乎有些灼人。 赵大虎自个心里明白,吊酒实在是辛苦。起窖、挑酒糟、推鸡公车、摘酒,甚至上班时间更是三班倒,是厂里最辛苦的岗位。 潇潇是他的独生女,让她去吊酒,那就等于是直接送她去吃够苦头。 这吊酒的苦,一般人还真吃不了。就算是厂里这些年招进来那些身强力健的男同志,都背后不迭地喊声苦。更何况是潇潇这些没受过历练的年轻小姑娘呢? “好嘞,等我进厂里,一定好好干,争取不给您丢人啊!”潇潇收拾着饭盒,满面笑着说道。 “你这……都不带过脑子想一想的呀?”赵大虎抬起头来,问了一声。 潇潇撇了撇嘴,满不在乎道:“我是谁呀?我是赵潇潇,您赵大虎的独生女儿。厂二代不进工厂奉献,难不成还要在外头瞎晃荡,给您添堵么?反正迟早要进厂的,晚进不如早进。吊酒班嘛,听着蛮有意思的,能学到不少手艺呢。往后就算我嫁不了人,要做一辈子老姑婆,估计您也不用担心我能不能吃上饭的问题了。” “啪”的一声,赵大虎拿了筷子,就在潇潇头上打了一下:“你这孩子,越说越离谱了。什么老姑婆?你这是成心要气死我呢?” 潇潇捂着脑袋,没脸没皮地笑了起来,“反正,您就放心吧,就凭着我这身硬气命,那吊酒班我要不去,谁还能去呢?” 打小,人家就说,潇潇是父亲赵大虎肚子里的蛔虫。赵大虎一瞪眼,她便能晓得后头要说些什么。 自潇潇记事起,父亲便是在酒厂里起早贪黑的辛勤工作着,拿了不少厂里的先进标兵。 母亲虽然常念叨着父亲不顾家,可是“仙水酒厂”四个字,却早就在年幼的潇潇心里扎了根。 赵大虎是个粗人,不善言辞。但是潇潇晓得,他这唬着的脸下,是一颗担忧女儿的心呐。 他怕她吃不了苦,更怕她吃了苦…… 赵大虎垂下了脸,将筷子猛拍到桌上。那缺脚的桌板受了力,跟着晃荡了两下。要不是潇潇不动声色地侧身抵住了另一头,恐怕桌子早就打翻在地了。 “你记着自己说过的话,去了可别给咱们老赵家丢人啊!”赵大虎没头没脑的扔下一句,直接揣了围兜又干活去了。 潇潇站在门口,遥遥地望着父亲伛偻的背影,在烟气中渐渐模糊起来。她的心下有一团暖融融的东西,在慢慢化开。 是啊,父亲老了,也该到了退休的时候了。他挂心了一辈子的酒厂那,可不得由着她来继续做这螺丝钉么? 第三十九章 护士 再说那厢董芳,带着君匋去寻了南溪村的村支书好几次,回回都扑了空,愣是人也没见着。 君匋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总觉得没戏。董芳说笑了两句,一点也没有往心里去的意思。 她不过在家堆了柴火,又亲自烙了两大篮的玉米饼,盖了毛巾就往人家村里送,村民们但凡见了都有份。 这一天的傍晚,董芳与君匋又要无功而返,坐中巴车回县城去了。这个时候,就看见有老人蹒跚着小跑过来,对着几个候车的年轻小伙唤道:“快去叫卫生站的医生过来,出事儿啦!山上塌方,人都摔下来了!” 董芳一听,即刻便跟着几个年轻小伙撒腿往村里赶。 “欸,姐姐,咱们不回去啦?”君匋眼见着姐姐头也不回跑了,急的大叫了一声。 “都什么时候了,去帮忙救人呀!还回去做什么!”董芳急切道。 等赶到了南溪村的祠堂,董家姐弟才算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村里几户人家上山挖竹笋,谁料得到遇到了土质疏松塌方,几个人跟着滚下了山,都受了重伤。 祠堂里七七八八的躺了一地人,身上流的血是一滩一滩的,血腥味闻得不少人跟着作呕了起来。 这个时候,就瞧见一个穿了白大褂的医生正撸了袖子,在用听诊器逐一检查着情况。 “我这儿少个护士,谁过来帮个忙?”医生抬起头来,焦灼地望了眼门口看热闹的村民。 这村里头就那么一个卫生所的医生,平日里大家伙瞧病吃药全靠着她了。这会还要护士,可往哪儿找呢? “我上学时候学过基本急救和护理,我来吧!”董芳当仁不让地上前说道。 医生打量了她一眼,随即分派了活了——董芳要干的事情,就是给受伤的村民消毒,做初步的止血处理。 君匋在旁边帮忙,压着受伤人的手脚。董芳深吸了口气,径自睁着眼睛,将那些血肉粘连的碎布给撕开。 在杭城上学的时候,急救知识她确实是学过一些的。可是到了这会,见了这样多的血,董芳心下多少还有些发憷。 她竭力镇定着自己的心绪,而后用酒精棉一点一点地擦拭着伤口。床板上的村民,实在是疼痛难耐,脑袋晃荡的跟拨浪鼓似的,不断的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绑布带的时候,董芳下意识的哆嗦了一下。好在君匋手劲够大,压得实,好歹算是让姐姐给绑完了。 折腾了不知道多久,总算是把一屋子的伤者给处理的差不多了。进村的路口被塌方的泥给埋了,县里的救护车要进来一趟也十分不易。 好在全村齐心协力之下,总算是开了道出来。等到那些伤者被担架抬上了车子,董芳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可是到了这会,她眼里迷迷糊糊的全都是方才那血肉模糊的影子。就连带着早上咽下去的玉米糊糊,都跟着在胃里头翻滚着。 “姐姐?”君匋注意到了董芳面上不自在的神色,忙关切问了一声。 董芳摆了摆手,一下就冲到了祠堂外的茅坑边上,跟着“哇”的一声吐了出来。酸水不住地往喉咙上涌着,呛的董芳直流眼泪。 “诶呀,姐姐,你看你,明明心里怕得要死,逞什么强呀。”君匋拍着董芳后背,口气略有些急躁。 董芳直起腰板,扭头抹了把眼角,沙哑道:“等回去,这事儿你可千万别跟爸提啊,不然我可得跟你急。” 君匋无奈点头,“说好了,就这一次啊。下次再这样,我可不保证帮你兜着。” 第四十章 暴脾气 几日后,董芳带着君匋再次拜访南溪村。这一次,两人才下了车子,就听见村里的王桌子来请,说是村支书有找。 董芳与君匋互望了一眼,两人心下都有了七八成默契,这良种鸡的事情,怕是能有转机了。 南溪村村委会办公室,在村子北边山脚下,一间极其简陋的土房里。土房是什么?就是由一半黄土、一半石块垒成的墙面,外头连白粉都不带刷一下的。 南溪村是锦县下头最穷的村子之一,有一间白粉刷就的土房,对他们而言都是一种奢侈。 董芳与君匋跟着王桌子走了半路,人才到办公室门外,就听见了里头不同寻常的声音。 “他娘的!这帮子王八孙子,真把我这个乡巴佬逼急了,我直接带咱们公社的施工队上门找他们去打一架去!” 董芳听得出来,这屋里的人火气很大,脾气还带着几分粗暴。 “那是我们村支书,声儿大了点,人实在呢。”王桌子略略尴尬地扯了张笑脸,而后转身推门进去,“书记,人来了。” “我!”林富有手才抬起,惊觉来人了,又忙把声音给生生咽了下去。 他脸上的肌肉不自在的抖了抖,而后哈哈笑道:“哟,你们来了,快坐、快坐。桌子,快去上个茶呀!” 闻言,王桌子忙麻利的去倒了热茶过来。林富有将茶水推到了董家姐弟跟前,一双眼珠子就在两人之间打着转。 “嘿,我这急脾气,火气一上来,那就吼的震天响,可让你们见笑了。我们村里头吧,弄了个施工队,出去接活,那是处处找气受啊。你们县城里过来的,肯定也晓得,这多少人说我们呢。那什么‘远看像要饭的,近看像收破烂的,仔细一看原来是搞施工队的’。 林富有说的都是大白话,再加上那滑稽模样,君匋一听,禁不住“嗤”的笑出声来。 董芳用手肘略略碰了下君匋,而后笑道:“书记怪有意思的啊,您这也是为了南溪的村民们嘛。外头难处多,都理解。” 林富有拍着桌子道:“说的太对了!要不是为了我们村这帮子老老小小的,我犯得着要跟那些混蛋急么?” “冒昧问一句,施工队在县城里是遇到什么麻烦了么?”董芳低着头,似不经意问道。 “还能有啥麻烦,人一听说我们是公社办的施工队,都嫌弃我们乡巴佬不懂活,干什么都糙。好不容易求到一家,愿意给我们活干,那还是白给搬了三天的砖头,这村里过去的都出了大汗。结果呢,三天一过,人家直接找了个借口把我们给开了。就这事情,你说气不气人?” 林富有说着挑了挑眉梢,叹了口气道:“嗨,我跟你们说这些干嘛。先前,我们村里塌方,人伤着多。多亏你们俩在,可算帮了大忙了。这不,我就让人在村口看消息。你们要是再来啊,无论如何也得当面感谢一声呢。” 他拿起茶杯,连跟着董家姐弟俩碰了杯子,“我这白天还要干事儿,喝不了酒。就用茶替了,算是敬你们一杯啊。” 第四十一章 商谈 董芳与君匋拿起杯子,跟着对了杯。那茶水入了口,里头还夹了沙子,喝的姐弟俩直磕牙。 董芳只当不在意,不过直接咽下茶水笑道:“书记客气了,也是我们凑巧碰着了,也应该帮忙的。” “我这人就是大老粗,别的不懂,但是就认一个理,那就是记得别人恩情。既然你们帮了南溪村一次,那我们也记着你们好。如果将来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你们尽管开口就是了。”林富有拍着肚子,大声说道。 “那敢情好啊,可不就是想找你们一块养……”君匋才一开口,就被董芳伸手止住了话头。 “不好意思啊,我弟弟这人嘴巴快,说话不过脑子的。我们也没什么事儿,就是帮了点小忙,举手之劳而已。我看你们事情挺多的,要不您先忙,回头有时间再来拜访啊。” 董芳说着就起了身来,这是作势要走的意思。 “别别别,看你们这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林富有不知好歹,赶人走呢。这都哪跟哪儿呀!”林富有跟着起了身来,嚷了一声。 君匋扯住了董芳,忙在她耳畔低声道:“姐姐,你这是搞什么呀?咱们往村里跑了多少趟了,不就为着推广良种鸡来的么?人家书记都开口了,这不是正好嘛。” 董芳摇了摇头,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君匋,而后扭头对林大富道:“书记,我这不是要跟你们耍什么心眼。我要走,是真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其实上次真是凑巧,遇到了也就顺手帮个小忙,没想到你们这么郑重……我们之前来村里,确实是有私心的。但是,一码事归一码事,不能显得我们好像帮忙就为了图什么似的。” 听了这话,林富有跟着舒了口气,“嗨,我还当你们县城里下来的脾气比我还大。一句不对付,就要走人呢。我就直接说了吧,听说,你们来村里,是想推广什么良种鸡?这是啥玩意,能帮我们村的人赚钱么?反正我们也够穷的了,你要是有什么主意呢,说出来听一听呗。” “当然了,我也不是要打肿脸充胖子,听了就能马上跟你合伙。这就想听个新鲜,听个明白,大家多聊聊,看看有什么新的思路。你看这成么?” 林富有为人,看着粗糙,其实倒是比董芳先前预想的要心细很多。他这也不算满口大话,既然递了梯子,给台阶下,她自然也不好继续客气下去。 “既然是这样,那就借用点书记的时间,不妨聊聊我们这个良种鸡的事情。”董芳大方地拉着君匋重新落了座,而后把早有准备的报纸从布袋里掏了出来。 董芳将报纸上的良种鸡养育致富的报道给林富有解说了一遍,然后将良种鸡的整套运作流程逐一细致的与之畅谈了一番。 南溪村原本是农业种田为主,如今一部分青壮年劳动力移到了公社名下的施工队上,剩下的只有妇女与老人。 良种鸡的养殖,显然很适合当前南溪村的实际情况。听起来既可以让妇女与老人也参与到过程中,又可以替各家各户争取到创收。 可是计划再美好,摆在眼前的问题却依然是艰巨的。 “南溪村是真没钱。我们连施工队都还没听见钱响呢,哪儿有钱能跟你们买良种鸡呀?”林富有琢磨了一番,无奈说道。 第四十二章 腊肠 “我看林书记你是直爽人,我也相信南溪村的村民们一定是守信用的。我先把小鸡给你们,你们就在我留个抵押。只要现金到账,抵押就可以拿回去,你们看怎么样?”董芳主动开口说道。 “这主意好是好呀,可是抵押……”林富有说着,眼光瞄向王桌子,“桌子,上次组建施工队的时候,我记得好像村里在信用社存了一张支票,用来应急用的。我记着,好像是存你那呢?” “这个……”王桌子有些含糊地应了一声,半天提不上话来。 “诶呀,你小子,都什么时候了?我这跟董芳同志谈的好好的,你别给我出什么篓子啊!你要是丢了支票,看我不收拾你!”林富有见不得王桌子的窝囊劲儿,跟着骂了一声。 “哎,我记着呢,是在我那儿。不过我媳妇收着了,我得回去要她找找。改明儿,我亲自给送到县城去,行么?”桌子说着,抹了把脸上的汗。 “要不这样吧,书记您看村里情况,跟大家伙都讲讲。看看最后有谁家想养良种鸡,就登记个户数。再劳烦桌子兄弟,得空了,来送个支票,顺道就把这鸡仔带走。”董芳笑着说道。 “行啊,这样干脆,也省得来回两头跑了。”林富有瞪了眼王桌子,“桌子,听见没?” “是是,可听见了。”王桌子忙不迭附和道。 林富有亲自送董家姐弟俩上了中巴车,一路上很是客气,又说了许多闲话。 等到车子驶出了村口,君匋回头望了眼漫天扬起的尘土,轻声道:“姐,你有没有觉得,那个王桌子,好像不大对劲?” 董芳笑笑:“二弟,王桌子这人怎么样,跟咱们关系不大。要紧的是,林富有这人靠谱,南溪村上下有这份养鸡的心思就够了。” “说的也是,看林富有刚才说话那样儿,可真逗,也算是个喜欢较劲的呢。”君匋回想着不禁说了句。 董芳抿嘴笑道:“等着吧,等南溪村的养鸡规模上来,恐怕他还有更较劲的时候。” 几天后,王桌子果然带人来了县城。转交了一张锦县农村信用社的支票以外,他又带了几百只鸡仔回去。 农户们家里、山上散养的鸡本来就有。养几只鸡仔,倒确实不算难事。从养鸡到种蛋回收,不过短短数月的功夫,竟然就在南溪村形成了一股小旋风。 到了这年的年底,建筑队总算是闯出了一番名堂。那些家里养了良种鸡的农户,更是趁着过年的时候卖了不少鸡,好歹多了一百多块钱的盈余。这对于南溪村而言是个好消息,董芳听了心里也跟着高兴。 立春刚过,董家来了一个人——正是南溪村的王桌子。 “董姐,新年好呀,我这自家做的腊肠,可好吃了,保准比市面上卖的都要香。你就放那蒸笼里热着,吃饭时候来几块,可下饭了!”王桌子满面堆笑的将一串腊肠拎进了门。 董芳忙招呼着王桌子进屋坐,“哟,倒是劳烦你跑这一趟,辛苦了,快喝口水呢。” 说话间,君匋将茶水端了上来,“桌子,你这趟来,你们书记晓得啊?” 王桌子挠头笑了笑:“可不是嘛,书记说了,一定要来登门拜访的。这不是念着你们的好,今年难得自家做了腊肠,我老婆也催着我来送呢。” “我看你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君匋调侃了句。 “二弟……”董芳低声唤了一声,而后又削了一个苹果递给王桌子,“你吃啊,不用客气的,都是老熟人了。” 王桌子啃了口苹果,笑嘻嘻道:“其实呢,我这趟来真是有事儿想要跟你们商量下。” 董芳抬起眼来,眼眸带笑道:“哦?你说,我们听着呢。” 第四十三章 平衡 “董姐,我们村的那些人吧,去年养上鸡的都挣钱了。今年那些小媳妇、大姑娘的,都眼巴巴盯着问我要鸡苗呢。我就想,这开春头一批鸡,您可得给我们留足了一千只。要不然,我这回去真交待不了呢。”王桌子讨好地笑了笑。 “去年那几百只鸡,不是说还担了风险么?这么快就盘活的了一千只了?”君匋质疑问道。 “诶呀,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嘛。新年新气象,这人的想法也会变嘛。过年时候,眼瞅着人家家里有钱刷白墙,自个家里刷不上,这瞧在眼里的人,心里能静的下来?”王桌子跺着脚说道。 董芳觑眼凝视着王桌子,心下思忖着,半晌没有吭声。 “再说了,我们村里不是还有支票压在你们这嘛。那就算是万一遇着点什么事情,好歹也不至于叫你们亏了血本不是?”王桌子说着,眼角余光一径从君匋、董芳姐弟俩身上溜过。 “我看,要么桌子,你稍等等。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可得留在这儿吃个中饭再走。我一会打个电话给你们书记,问候下新年,顺便说一声这鸡的事情。”董芳笑着说道。 此话一出,屋内的氛围一下就有些紧张了起来,就连君匋都觉得十分诧异的瞪起了眼睛。姐姐平日为人,最是和气。但凡能迂回的,就绝对不会正面冲突。 良种场全靠着南溪村的单子,这一年里头可算是肉眼可见的逐渐上了正轨。眼瞅着,来年可以扩大规模更上一个台阶,这时候要是跟南溪的人撕破了脸,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王桌子自然也没料到董芳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震惊之余即刻就起了身来,提上腊肠就作势要走。 “董姐,亏得我也叫您一声姐。你这话,这分明就是瞧不起我呢!你们不是不知道,我跟富有,那是打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堂兄弟。这电话去问了,我要是回南溪去,富有再说起这事儿,铁定说我办事不牢靠,我在村里这脸面该往哪儿搁呀?算了、算了,我就该心里明白,你们这城里人,就是瞧不起我们乡下人呢。” 君匋用劲拉了王桌子一把,“我刚才膈应你,你都没生气。怎么我姐说一句,就气成这样了?王桌子,你又不是十几岁的孩子,凶个什么劲儿?有一说一,别动不动就提东西走人呀,这可不男人。” 他说着,又扭头对董芳笑道:“姐,桌子是拿话激你呢。咱们一会中午吃饭,可得罚他多喝几杯酒才好。” 董芳笑了笑:“我们姐弟俩,自己辞职下海做个体户,肩上的担子也不小。处处谨慎小心了些,也是人之常情,桌子兄弟别往心里去。良种场现在规模尚小,一千只鸡不是小数目。我考虑的地方细致了些,也是不想咱们两家的合作受影响。” “不过既然说开了,那便最好不过。咱们有一说一,这一千只鸡,可以给你。但是钱款,也必须照着老规矩,三个月内补上,你看这样可以么?” 王桌子下巴一抬,“嗨,董姐,你心里想什么,我能不知道么?我也不是要怪你的意思,就是这脾气一上来,实在是收不住。老毛病了,一会真得好好跟你们喝几杯,算是陪个不是了。” 第四十四章 力气活 仙水酒厂的酒窖是依着山势而建的,是前厂后窖的模式。酒窖分为上下两层,又有十八级的石灰岩台阶连接着,里头分布了数十口窖池。 潇潇进了酒厂以后,每天的工作就是与一线的苦活打交道。 起窖的时候,她得赶在凌晨起个早,先把所有窖池周围打扫一遍。然后才把塑料布揭开,把窖皮泥逐一运出去。 潇潇个子很小,谁都没有料到,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姑娘身体里,却有着无穷的力量在支撑着。 将近两米深的窖池里头,要把酒糟扬上窖坎,一次得要挑起近百斤重的担子。外头的人若不是亲眼所见,怕是很难想象,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是如何能扛起这样的担子。 回了宿舍,潇潇都累的顾不上冲个澡,闷头就是大睡一场。 第二天起床,上工之前,她还得照着亮光,去挑水泡。脚跟上、手上、肩颈上,她那细嫩的皮肤上,哪哪都浮了一层白色的皮。针挑破了水泡,便有脓水出来。 日复一日的打磨,潇潇身上已经没有一处皮肤是完整的。总是前一天的水泡还没好,第二天就磨出了血。 上头敷了酒精也不顶事,常常是一下工,工服上也跟着染了血渍,还得额外多分一份精力去搓洗衣物。 同屋的凌梅霜就看不下去了,直言道:“我说赵潇潇,你每天那么拼命干嘛!你看看你自己,比那些个臭男人还要使劲!这身上就没一处是好的了,哪里还像个姑娘的样子?我这都看不下去了,你干嘛愣头青,要去那窖上吃苦头呀。还不如赶紧的,给领导打个申请报告,去外头车间工作呢。” 潇潇撇了撇嘴,将脸盆重新抱回胸前:“我这可是接替我爸进厂的,不能丢他脸呀。一来就去车间蹲着,不就是直接告诉人家,我们老赵家姑娘怕辛苦,丢人的很嘛。” “嗨,你这人,真是脑子不拎清了。那是姑娘能干的活么?你看看,除了你,烤酒班的几个女的,还有哪个是一样下窖扛皮泥和酒糟的?那都是男人该干的事儿,咱们女人凑什么热闹。”凌梅霜甩了一记白眼,不可置信道。 “‘妇女能顶半边天’这话都喊了多少年了,我就觉得我能顶半个窖,一点不比男人差。”潇潇说着大步跨出了宿舍外。 “呸!看把你给能耐的。”凌梅霜双手交叠在胸前,朝着地上啐了口唾沫。 她望着半开的宿舍门,心里头不住的叹着气。可真是不知道赵潇潇的脑袋里,到底都装了什么玩意儿。这男人都怕的活儿,她倒是干的甘之若饴。 可是,这算啥呀?是该说赵潇潇傻呢,还是应该说她瞎折腾呢?凌梅霜扭头呼了口气,继续拿着镜子擦起雪花膏来。 赵潇潇喜欢不男不女,去干力气活,她可不愿意。难得今天轮到休班,可不得好好打扮一下,出去兜兜风呀。 “赵潇潇!夜里给我留个门啊,我还得翻墙回来的!”凌梅霜朝着洗漱房大喊了一声,肩上背着拎包便出去潇洒了。 第四十五章 失算 天边的乌云愈来愈密集,在山腰处的日头慢慢都给掩盖住了。三月天,孩子脸,大雨即将倾盆而至。 王桌子看了眼天色,从副驾驶座上跳了下来。他将事先准备好的塑料扯了下来,和司机两个人爬到了车厢里,盖了个临时的雨棚,严严实实的将缝隙都给捂住了。 车子在国道上已经跑了一天了,到了明天这个时候,他们也该到杭城了。 从董芳那儿赊来的一千多只鸡苗,王桌子并没有运到南溪村去。他一早就做了打算,等鸡到手,他就给偷偷运到杭城里头去卖掉。 原来,王桌子有个从前一块厮混的狐朋狗友叫印小六,原本在北面的边境线上做倒爷,说是赚了不少身家。 据说,印小六如今在杭城开了个饭馆,私底下还干一些帮人倒卖牲畜的勾当。印小六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就知道王桌子他们干起了良种鸡的买卖。 过年回乡的时候,穿着皮衣、镶着金牙,神气活现的印小六找到王桌子,说是想合作卖鸡,这价格比锦县本地还能高出好几倍来。 王桌子一听价格这么好,即刻眼睛就放了光,也没多想就把事情给应了下来。 他嫉妒着印小六的光鲜,也想到城里扎根,过上父老乡亲们都羡慕的体面日子。按着印小六的说法,这倒一手,那就是上万的利润。 变成万元户的机会唾手可得,他实在是不容得自己错过这样一个机会。 王桌子与董家姐弟打了一年的交道,知道他们为人谨慎,肯定不会轻易给他个人赊出一千只鸡来。 可是想赚钱的心思蒙了眼,那就只能往旁门左道上去走。 王桌子想着,林富有到底是自己堂哥,就算是临时借着村里的名头去办点私事,那也不算得什么。 再说了,大不了,赚了钱就给村里多少分一些,大家手里拿了钱,也就没什么可多说的。富有就算是要跟他急,说他不该先斩后奏,那也没辙儿。 从锦县走国道到杭城,不过是一天一夜的功夫,就把车子开到杭城,那也便算了结了任务。王桌子怎么想,都觉得这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可是从来没有走过长途车的王桌子并没有想到,就是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漩涡当中。 塑料雨棚盖得严实,雨自然是落不进去。可是在里头密密麻麻挤着的小鸡,却是被闷得透不过气来。 等到了杭城,开了雨盖,王桌子见到的是一车的死鸡苗。他瞪着眼睛,一下就两脚瘫软在地,连眼泪都哭不出来了。 他开始设想,接下来他所要面对的处境…… —————— 卧室的窗上裂了一道细缝,台灯的光线通过窗户折射下来,在桌上晕染了一层黯淡的光晕。 君匋匆匆回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彼时,董芳正把绣针搭在绣棚上,她正利用着夜间的功夫,在给父亲绣一双护膝。 眼见着君匋来了,董芳便暂时放下手里的绣活,给他端了一盏一直温在煤炉上的绿豆汤。 “瞧你,今天突然出门去,到这会才回来。要不是我跟爸说,你是出去办点公事,他这会恐怕也没睡还在等你呢。”董芳笑着要君匋桌下赶紧吃汤。 第四十六章 假支票 君匋原本踱着步子在屋子里来回转着,他脸上虽然看起来在极力掩饰着情绪,可是董芳还是瞧得出来,他似乎有些不安。 董芳牵过君匋的手,将勺子捏在他指尖上,“二弟,看你心不在焉的样子,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君匋拿过碗,用勺子在里头搅和了一阵,勉强吃了一口,然后才不耐烦说道:“我就知道,王桌子这小子,信不过!” “哦?”董芳将针线收起,一样样有序地放到箩筐里头。 君匋一把扯下自己的外套,又摔到了地上,“诶!姐姐,我就明说了吧。这个王桌子真是个王八孙子,简直是混账!他那压根就不是真给南溪村送鸡苗的,是自己起了私心,要偷偷运到杭城去倒卖的。结果呀呀呸的,那鸡苗竟然在路上全给闷死了!” “什么!鸡全死了?!”董芳倏地立了起来,惊诧道。 “可不是嘛,这小子真是狗胆包天,竟然把馊主意出到咱们姐弟头上了。可真是气死我了,我就知道,这孙子信不过,咱就不该给他鸡苗的!”君匋越说越来气,直接奔下楼去,将先前王桌子送来的腊肠全部都甩到地上去踩了个稀巴烂。 董芳只觉得一阵阵的头晕席卷而来,身子一软,跟面条似的滑了下来。君匋忙伸手扶了一把,董芳瞧见他一脸无措的样子,直喘着气道:“没事,我倒不了。不是还有支票在抵押么?咱们明天去信用社看看就晓得了。” 董芳就这么大睁了眼睛,心下十分忐忑,一夜焦灼煎熬到了天明。第二天一早,董芳洗漱过后便跟君匋赶到了信用合作社。 “对不起,这张支票是假的,我们不能给你兑换。”柜台的职员皱着眉头甩出一句。 董芳听到的一刹那,她晓得,自己这次是彻底惹上麻烦事了。没有钱了,之前赊欠的鸡苗款项填补不上,后面又没有其他的流动资金可以继续运转,她还能怎么办呢? 君匋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气势汹汹的就杀到了南溪村里。彼时,林富有正准备吃中饭,听君匋这么一说,惊得连带着碗都摔倒在了地上。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先前以村大队集体的名义给王桌子代办的支票,竟然变成了假的。更想不到这个堂弟,竟然胆敢冒充他和全村人的名义,私下贩鸡去杭城。 “林富有,你把王桌子那小子交出来!他就是个混账!你晓得伐?”君匋说着重重的捶了土墙一拳。 白色的墙粉簌簌往下掉,林富有连连叹气摇头道:“我说君匋兄弟,我比你还急呢!我这恨不得即刻掐死这混球!真是狗胆包天,可坑死人了!” “别在我跟前演戏,谁不知道你们是堂兄弟的亲戚关系,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他这跑了,跑哪儿去了,你能不知道?骗谁呢!”君匋越说越激动,一下就跟林富有推搡了起来。 “君匋,别冲动!”董芳面色惨白的赶了过来,一进门就忙着拉住君匋,“林书记也许真不知道呢?这儿不是撒泼的地方,你快跟我回去。” “姐!他们就是一伙的,骗了咱们的鸡苗,叫咱们亏死了要!你还想帮着他们致富呢,简直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呀!”君匋说着,眼里瞬间盈满了血丝。 董芳顿了顿,苦笑道:“别多说了,相互之间都留份体面吧。” “他们!”君匋撺起拳头,眼见着随时要落在林富有的脸上了。 第四十七章 寻人 林富有也不是个窝囊废,眼见着君匋就要动手了,忙擎住他的手,重重的甩了出去。 “董君匋,你可别蹬鼻子上脸的啊。要不是看咱们先前的交情,我早就还手了。什么一伙的?哪里有你这样随便冤枉人的啊。亲戚归亲戚,我又不是糊涂蛋。这可不是我们个人的事情,是村集体的事儿啊,能和稀泥了谈么?” 君匋睁圆了眼睛,“那支票总是你们村集体名义开的吧?我也是没想到啊,你们南溪村人看着老实。没想到这么绝的,竟然给整了张假支票。可坑惨了我们了!” 闻言,林富有的腮帮子鼓作一团,嘴巴挪着半晌,也说不出话来。做这村支书多少年了,风里来,雨里去的,苦累就不说了。 那支票被做了假,实在是无可辩驳,他还能说什么呢? “这样,你们跟我来,我带你们去找那混小子。看他躲到什么时候去!”林富有拍了大腿,当即就带着董家姐弟俩去了王桌子的家。 连日的雨,叫南溪村里的路面都在一片灰黑中覆盖着。 董芳走在林富有身后,脚下总觉得有些泥泞,倒是像极了她现在与无可奈何的现状中挣扎的情形。 “下雨天村里就这样,不比你们县城里,柏油路平坦着呢。要是什么时候,我们也能修上柏油路就好了。”林富有扭头看着董芳,突然感慨了一声。 路上总有人经过,看见董芳姐弟俩就跟他们打招呼,“哟,大姑娘来啦。” 一句“大姑娘”,表达的是乡民们最淳朴的亲热。董芳纵使心下再沉,面上多少还是跟着礼貌应了两声。 王桌子的家在南溪村的西南面,进去的时候,院门是开着的。一个四五岁的姑娘,在地上自己画了“格子房”,在那欢快的跳着,脸上红扑扑的,尽然都是汗珠。 董芳望着孩子的身影,两条羊角辫上扎着大红色的蝴蝶结。每跳一下,那蝴蝶结就跟着扬起,好像小蝴蝶在翩然飞舞着。 “晶儿,你爸呢?”林富有嚷着嗓子喊了句。 “不知道,我也没瞧见呢。我妈在后头园子摘大葱呢,叔要有事儿,可以去找我妈去。”孩子笑眯眯地说道。 王家在外头有几亩地,种的都是稻子。农民最是勤劳,家里的地也没空着,都赶着种了各色蔬菜。 林富有带着董芳与君匋绕到了后院,就看见一地的菜苗,嫩绿的能掐出水来,还真是有些生意盎然的意思。 丝瓜已经爬了藤了,上海青绿油油的,还有豆荚和大葱,看着都是长势喜人。 “弟妹!桌子人呢?”林富有朝着不远处的身影喊了一声。 金花直起腰来,脖子上扎着一条白毛巾,在脸上抹了把汗,“哟,是富有哥呀。” 她忙从地里出来,一双靴子落了地,土跟雨似的落了下来。 “你们等我会啊,身上脏。” 金花扯下外套,又把臭气哄哄的雨靴往旁边一甩,水缸里舀了一勺水,就往身上冲刷了起来。 水花飞溅着,各种脏污染满了地面。 “富有哥,好好的找我们桌子干嘛呢?他有些天没回家了,不是说你派他出去干事儿么?” 金花抬头盯着林富有,脸上看着毫不知情似的。 林富有撇了撇嘴,一时间倒是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说起。 还是君匋最快,喊了一声:“王桌子可骗惨了我们了,鸡苗拿走死了一车不说,支票都给做了假。他要是不出来,给个说法,我们这日子可就过不下去了!” 闻言,金花即刻耷拉了脸下来,手里舀了一勺水,就往君匋跟前泼。 “他没回来呢,人不知道死哪儿去了。” 第四十八章 话里有话 “你怎么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呢?”君匋一面跳过,一面不满的嚷了句。 “信不信由你!”金花满脸不高兴地应道。 董芳见状,也实在不便多说什么。金花口气说的有些重,气氛一下也就有些尴尬了起来。 林富有搭着话,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到底相互都隔了距离,没话找话也挺累的。 董家的良育场资金周转不灵的消息,很快就在县城里面传开了去。 左邻右舍、亲朋好友,以及其他与良育场有合作的相关人士,接二连三的上门来了。 从言谈里,董芳听得出来。有人是想来将之前周转的借款拿回去的,也有人是专门来探听消息,想要将先前赊欠的种蛋款项给收回。 甚至还有人直接劝告董芳,要不先跟债主商量着,先还上一部分钱。然后再把家里这套栖身祖宅给卖了,好歹还能撑过一段时间。 一向关系自诩不错,老来窜门,还给董伟成送过猫的邻居李婶,这些日子也许久不见人影了。 隔了好些天,李婶突然来访,就拉着董芳的手说道:“阿芳啊,你是你们董家的大女儿,有事情,肯定要多担待一些。你爸身体不好,脾气也固执,要说卖了这房子,搬到别的地方,恐怕他也接受不了。” 董芳略略蹙起眉头,叹息了一声:“您说的是,我爸的身体也确实是我一直在考虑的问题。别的地方要找一处朝阳的好房子租住,怕是也不容易。” 眼见着董芳把话听进去了,李婶又笑道:“你看看,还是女儿懂事贴心。你再看看你弟弟,跟着你一块东奔西跑的。当了个体户不假,可是咱们县里的姑娘,哪个不希望嫁一个有稳定工作的国营单位职工呢?” “君匋年纪也不小了,你这做姐姐也得多帮着他考虑考虑。人家媒婆就算有想说亲的,这上门来一看,家里老的病着一个,姐姐还没成婚,一家子没个稳定依靠,可不是……” 董芳听了觉得心里有些烦躁,李婶薄薄的嘴皮子里,说出的都是话里有话。 “君匋的事情,我会多留意的,谢谢李婶提醒。” 李婶笑笑,并没有止住话头的意思,“阿芳,你看啊,咱们都几十年的老邻居了,有什话,按理说也不该拐弯抹角。我呢,一直就喜欢你这姑娘,觉得勤快、肯干。我儿子勇伟,你也认识,你们俩也算是打小一块长大的。虽然他不像你有文化,念过大学。可好歹也是高中毕业,进了咱们县里的仪表厂。” “你是知道的,如今这仪表厂的职工可是香饽饽,哪个姑娘不想啃上一口?勇伟这孩子也是眼光高,谁都瞧不上呢。不过,他老夸你来着,说你跟一般姑娘不一样。这些天,我就老琢磨着,你们俩倒是挺合适的。” “要不,你考虑考虑我们勇伟?到时候这定了婚,彩礼方面好说。我和老头还有些积蓄,再加上勇伟的工资存款,那也是不小的一笔数目了。你就算拿过去,要解决眼下的难处,那也不成问题啊。” 第四十九章 彩礼 话到这里,董芳算是听了个明白。 李婶终于把深藏不露的心思给说出来了。那就是,董家如今遇到麻烦了。她就行行好,让儿子娶了这门媳妇,算是帮了董家一个大忙了。 当初,董芳考上大学,多少人羡慕眼红着,如今就有多少人盼着她快点破落。董芳与君匋折腾了半天,入不敷出,还欠下了大笔债务,人家巴不得董家重新变得一贫如洗。 这就是人间现实,也是人心常态。董芳考大学的时候,大家都巴巴的来帮忙,那是都想从她这儿将来能捞点什么好处。 后来董芳从教育局辞职,干起了旁人瞧不上的个体户,大家还愿意借钱给她,自然也有缘由的。 那都是冲着董芳当初与县高官谈过话,以为她的人际脉络是广泛的。再加上看着良种场,有不少利润分红。那要借钱,也就借了。 可是现在,董芳的良种场资金断链了。眼看着有今天没明日的,谁还能放心继续把钱借给她呢? 想到这些,董芳心下跟着苦笑了一声。她想得通,普通人的交往就是这样功利的。所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也不能怪人家太现实了。 那个要强的董芳,不过二十多岁有一份清丽容貌的董芳,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当初上大学,就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的。难道如今遇到一点困难,她就要向命运低头么? 不!她绝不! 但凡还有一口气在,她也要想办法解决这次的债务危机。就算最后真的一无所有,她就是重新站到田里滚泥腿子,她也得比别的人高出半个头来! 董芳跟李婶说了几句客套话,找了个由头,也便把她给打发走了。 出乎意料的是,没几日,李婶又带着细眯眼的儿子勇伟亲自登上门来了。 摆在董伟成眼前的是一本全新的存折账本,还有一纸聘礼清单,请他悉数检看。 董伟成眼皮都没抬,就把东西推了回去,“这不合适,年轻人,恋爱都没谈过呢,就急着结婚,这算什么?又不是以前的包办婚姻,实在不应该。先谢过你们了,可是这份恩情,我们家里受不起。” 李婶也不急,不过继续说道:“勇伟这孩子,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人虽然长得不怎么样,可是好在单位好呀。咱们老熟人了,我也说话直接些。你看看你们阿芳,这亲妈早没了,又一家子拖累,自己也没份安稳工作,将来能找到什么好人家?不如趁着现在,把事儿给定了,你也算了了一门心事不是?” 听李婶这样说董芳,董伟成面上便有几分气恼:“就算是阿芳她妈妈还在世,那就是今天在这儿也不会应下这门亲事的。总之,这份彩礼,我们不能收,也受不起。董家再穷,也还没到要人可怜施舍的地步。” 董伟成一贯说话有理,如今这样说,也是实在是气急了。话听着刻薄,可是却也是着实这样想的。 说到这个份上,李婶也没有要马上翻脸的意思,她又朝着儿子使了个眼色。 勇伟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讨好道:“董叔,您是知道我的,本事不大,可是老实呀。我会待阿芳好的,您就放心吧。” 第五十章 订婚 “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就你这样子,也好意思要说来娶我姐姐?你够格么你?” 君匋终究忍不住,一下就冲到前头嚷嚷了一声。 这话乍一听,是有些刻薄,可是如果说的是旁的事情,他也不会这样不管不顾了。 在君匋的心里,姐姐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呀?风姿、样貌、学识,样样都是一等一的。倘若真跟这个勇伟在一块,那才是真委屈了姐姐。 更何况,这些天的世态炎凉也叫君匋心里窝了一肚子的火。李婶母子,恰是撞到了枪口上了。 李婶砸吧着嘴,眉眼一下就挂了下来,对董家上下扫视了一番。 “得,我这是自个找不痛快呢。原本呢,就是想着咱们两家是知根知底的,又是老邻居。你们有难处,我们也顺带帮个忙。就算是你们瞧不上我们家孩子吧,也犯不着把话说的那么难听吧。这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难道还不往来了么?” 李婶慢里条斯的说着,口气虽然不算重,可却是字字砸在了董家三人的身上。 董芳心下自然有些过意不去,到底是刚才弟弟把话给说重了,可是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李婶的提议。 于是她竭力委婉道:“李婶,谢谢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这时候,您也知道的,上门来的,不是要债的,就是看热闹的。您这份心意,我真的记在心里了。就是,这毕竟是我们自己的难处,光想着靠别人帮忙也不成啊。” 听姐姐这样说,君匋又有些按耐不住了。董伟成忙压了把他的肩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君匋哪里管得了这样多,倏地就从位置上立了起来,将董芳挡在自己身后。 “你们也别在这儿绕圈子了,绕来绕去的,累不累?既然咱们两家是老邻居,那有什么话,不妨说清楚了。我姐姐有男朋友了,也是咱们县城的人,叫张叔青,这会在美国呢。等他回国了,可不得要跟姐姐结婚呐。” 未料到君匋一下子会将事情给说了出来,董芳一下就红了脸。她双手交叠在身后,绞着,一时间倒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董伟成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忙又给李婶和勇伟斟了茶:“家里孩子不懂事,说话犯冲,可别往心里去啊。” 李婶推开茶杯,顿了顿,“张叔青?” “对,就叫张叔青,他们家就住在城隍山脚下,家里人说是在鞭炮厂上班的。他跟我姐呀,那就是金童玉女…….” 君匋还没把话说完,就被董芳打断了:“二弟,快别说了,这都哪跟哪呀,八字没一撇的事情,别叫人笑话了。” 李婶一双眼珠子,在君匋与董芳姐弟俩之间来回转着,而后笑道:“如果是城隍山脚下的张家,那巧了,我们叔伯辈算是有点亲戚关系。他们家孩子,确实有出息,在美国可好的大学念博士吧。就是啊……” “就是我怎么听说,他已经在美国订婚了呢?现在张家二老,就等着去美国喝媳妇茶呢。怎么,这事情,你们还不知道呀?” 李婶的嘴皮子一张一合着,董芳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有些头晕,倒是听不清楚她后来还说了些什么。 董芳觉得身子有些发软,不由自主的就扶住了一旁的柱子。 她抬起眼眸,看着父亲和弟弟担忧的面孔,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想要沉住气。 “不好意思啊,李婶,我爸吃药的时间要到了,我该去熬药了。”董芳压着声说道。 她扭过头,便径自朝着天井走去。等走到煤炉边的时候,眼眶早已经湿润了大半。 叔青确实已经有阵子没来信了…… 第五十一章 两难 洛杉矶,路灯在雾色里闪着惨白的光。叔青这会就住在中国城的一间地下室里,窗子靠近人行道,只露出一半的光线。 窗外不时有醉酒的人拿着震天的音箱,滑着滑板喧哗而过。 叔青原本在美国的亲戚,是很早就去了美国的老华侨。他膝下有四个孩子,生活却过的很节俭。如果要洗澡,得要提早两个小时,让水滴一点点滴到澡盆里。 一再麻烦亲戚,实在过意不去。叔青便主动搬了出来,自己出去找房子住。 中国城的地下室里,一张床,一张桌子,便组成了一个临时的落脚点。一个月180美金,这还是跟人合租的价格。 刚到美国的时候,叔青身上只揣着国内亲朋好友借来的60多块钱美金。这点钱,对于当地的物价而言,无疑是杯水车薪的。 实际上,ph.d学位的课程非常吃紧,每天的学业、论文已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一开始说好的全额奖学金,在一个学期以后,因为指导教授的离职而变成了半奖。 不得已,叔青还要利用所有的课余时间,往返于两家中餐馆洗刷盘子,来辛苦维系日常的开支。 他经常在水果店打包发烂的香蕉,这个时候价格是最便宜的。店主偶尔会同他开玩笑,问是不是家里养了一只猴子。 叔青听了只觉得心下无奈,但还是会与店主礼貌笑笑。生活艰辛,个中滋味,只能自己肚里咽了。 等到他好不容易捱到毕业,拿到了学位证书,却又迟迟找不到一份满意的工作。眼见着学生签证就要到期,如何再续签又成了一样难题。 毕业以后,同样面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签证又到期的中国留学生也有不少。被逼的没办法了,通过嫁(娶)本地华人而留下来,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一种方式。 偏偏这个时候,叔青收到了国内来的紧急电报。父亲在电报上说,他的母亲得了癌症,国内医生已经无法救治,叫叔青想想办法。 想办法……这个时候还能想什么办法呢?一边是签证到期,工作没有着落。另一边,是重病的母亲,急需要好的医疗资源来救治。 雪水开始融化,地下室的玻璃窗上溅满了淤泥。叔青强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吃不喝,枯坐了整整一日。 他想起临别的时候,母亲紧紧握着他的手,“你一定要争气啊。” 如今想起母亲的嘱托,他又格外觉得心痛难耐。 叔青像没有魂的人一般,浑浑噩噩的走到洗手间。他将脸盆的冷水放满,然后将自己的头整个淹没在里边。 有那么一瞬间,周围好像没了半点声响,似乎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将叔青惊醒,他猛的抬起头来,望着镜中的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幅狼狈的样子? 门打开了,站在门口的却是叔青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一个人。 “hi,叔青,可算找到你了!”梁小雅激动的扑到了叔青的怀中,喜极而泣。 叔青愣在原地,一时间有些不能动弹。 “你出国后不久,我也跟着父母移民来了美国,我们住在纽约。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你在洛杉矶的亲戚,这才……”梁小雅说着,又红了眼眶。 第五十二章 灰烬 自从叔青出国留学以后,梁小雅心下就一直没有放下他。正好此时,她的父母得到了一次出国的机会,梁小雅毫不迟疑便跟着父母去了纽约。 她有了美国身份,也在曼哈顿得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她的父母在纽约有一定的医疗资源,正好能够为叔青的母亲提供帮助。 顺理成章的,叔青与小雅订婚了。订婚宴在奢华的酒店举行,叔青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他的嘴角总是有些扯不开,机械的完成了订婚仪式。 不久之后,远在锦县的董芳收到了一张烫金的精美订婚请柬。这是梁小雅私下做主,特意给董芳寄过去的。 她明知道,董芳是不可能赶来美国参加她与叔青的订婚宴,可是她还是要这么做。对梁小雅而言,这是一场扬眉吐气的胜仗。 她必须要让董芳知道,能与叔青走到最后的人,还是她梁小雅! 打开越洋请柬的刹那,董芳楞了半晌。她总觉得请柬上的字迹有些模糊,怎么也瞧不真切。她仰着头,看着天花板上光影不及的暗处,一动也不动的。 君匋与董伟成盯着董芳,谁都不敢先出声,只是巴巴的望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董芳突然起了身来,低声道:“我去盛晚饭。” 君匋有些埋怨:“姐姐,还吃什么饭呀,气都气饱了。这个张叔青,可真不是个东西!” 董芳苦笑:“人是铁,饭是钢。再生气,也不能和自己肚子过不去。咱们家里这一摊子烂帐都没着落呢,哪里还有功夫管这些闲事。快吃吧,过两天还要去南溪村要债呢。” 一家三口,坐在饭桌前,都有些食不知味。董伟成心里晓得,女儿这是委屈了,筷子划拉两下,愣是没吃进几口。 董芳强装着无事的样子,勉强咽了一碗饭下去便找了个由头回了屋内。 刚才在楼下吃饭的样子,自然是做个家里人看的,她并不想家人跟着担心。可是但凡关上门的刹那,她却像面条一样滑坐在地上。 她双手抱着自己,浑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抖着。她并没有开灯,黑漆漆的屋子里,仿佛只有黑暗才能掩埋她的悲伤。 泪水一点点的从面上淌了下来,董芳咬着手背,强忍着咽下了呜咽声。她的肩膀止不住的颤抖着,有些伤心,实在不是言语能够形容的了。 虽然这两年,董芳与叔青只保持着书信往来,两个人也分明没有把心下的感情说出口。 可是在董芳的心里,叔青便是她的初恋。两个人心灵相契,早已在灵魂上获得了共鸣。 她不知道,为什么叔青突然就与梁小雅订婚了,甚至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 她只知道,在看到请柬的一刹那,自己的心被撕裂了一条大口子,此生恐怕都再难愈合! 董芳忘记了白天、黑夜,她在屋子里昏睡着。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她把叔青这些年的信,还有那封请帖一并扔进了铁盆里。 “呲啦”一声,火柴燃起丢进了铁盆,火焰熊熊,烧的董芳眼睛都灼疼了。 她失魂落魄的将手指插进纸灰里,真是又热又软,好似心也跟着被一并烧成了灰烬…… 第五十三章 百枯草 几日后的清晨,阳光透进窗户,落在角落斜插着的野雏菊上。阵阵淡香从花蕊中透出,令人神清气爽了许多。 董芳对着镜子,沾了刨花水,用木刷一丝不苟地头发梳向脑后。镜子里的面庞,好似大病初愈般的苍白。 出门的时候,董芳抬头看了眼天色,喘了口气出来。不论之前心情多么沉抑,日子总还得过下去。债务未清,还不是能倒下的时候。 董芳与君匋一块,再次坐车去了南溪村。到王桌子家里的时候,金花带着女儿正在吃早饭。 母女俩跟前摆的就是两碗稀疏见底的薄粥,金花嘬着嘴唇,喝的嘴里一阵阵的发着响声。 董芳敲了敲屋门,“早上好呀。” 金花也没有抬头的意思,不过嘴里含糊道:“这粥都要喝不起了,还有人上赶着来难为人呢。” 晶儿到底还是孩子,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偷偷拿眼瞧着董芳,微微笑了笑。 董芳也不介意,不过示意君匋去拿竹板凳来,两个人就在饭桌旁径自坐了下来。 “我们来,就是想问问,桌子兄弟有消息了么?这阵子,我们被催债催的紧,日子也是很不好过呢。”董芳不紧不慢说道。 金花眯起眼睛,见董芳开门见山就问起桌子的下落,不过将筷子重重的摔在桌上,吼道:“都说了,那死鬼不知道去哪里了!要找他,你们自己想办法去,成天没事找我们女人、孩子做什么!耍流氓么你们!” 金花将眼皮子一翻,目露凶光,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晶儿从来也没见过母亲发过这样大的脾气,到底还是孩子,一下就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看自家孩子哭得伤心,金花也跟着在地上打滚,嚎啕大哭起来。 “我这是前辈子造的什么孽哦!嫁到王家这么些年,别说享福了,净是这种乱七八糟的糟心事!苦啊!太苦了!” 董芳与君匋都有些愣住了,他们知道,金花是一定不会把王桌子下落告诉他们的。可是到了这会,一大一小哭声震天,这不明摆着是要告诉人家,他们董家姐弟欺负人么? “你先别急着哭呀,你一哭,孩子也急了。咱们有事说事,我们就是来找桌子的,又没说要难为你们。”董芳蹲下身去,想要扶金花一把。 金花尖起鼻子,猛的推开了董芳,哭嚎道:“少在这里装好人!你们这些县城里的,就是看不起我们乡下人,指不定心里怎么想呢!” “嘿!你这泼妇,是看着我姐姐好说话,还蹬鼻子上脸了是吧!”君匋忙将董芳护在身后,怒骂道:“我董君匋从来不打女人,你可别逼着我动手啊!” “呸!有本事你打呀!你打呀!”金花啐了口唾沫在地上,腿上晃荡着得意说道。 被逼得急了,君匋抡起拳头,便要上去与金花干仗。董芳死死拉住君匋,不让他靠近金花。 “二弟,冷静点!这儿孩子看着呢!不要干糊涂事!” 彼时,“砰”的一声巨响从里屋传来,闹哄哄的敞间一下就跟着安静了下来。 金花眼睛一瞪,将脖颈朝里缩了缩,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董芳将她的细微神色收入眼中,心下也料到她是有所隐瞒。 “爸爸!”晶儿忽然哭着跑了进去。 董芳与君匋对视了一眼,忙跟着跑了进去。 这时候他们才发现,竟然是王桌子,这会正倒在房间地上,痛苦地抽搐痉挛,嘴角尽是白沫溢出。 董芳定睛看了眼地上的瓶子,惊呼出声:“是百枯草!快送医院!” 第五十四章 舞厅 锦县人民医院,夜里突然停了电,有个把小时,整个医院都陷在黑暗中。董芳扶着门框,站在病房门口,看着打了手电的病床前,光线模糊。 金花一边用手在王桌子脸上揉着,一面鼻音厚重哭腔道:“死鬼,怎么说喝药就喝药了!难道你就要这样抛下我们母女一个人去了么?你真能舍得啊?!” 说完,金花的头就埋在被子里,浑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抖着。董芳见她这样,实在是于心不忍,索性转过身去,轻叹了一声。 她只是想要回自己的货款而已,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把王桌子逼上绝路。 不幸中的万幸是,王桌子喝的那瓶百枯草是假货,实际上是掺了水的普通农药。医院洗胃以后,说是静养一段时间总还能恢复。 但是只要一想到,王桌子口吐白沫,倒在地上的情形,董芳的良心就总有一种被揪炙的痛苦。 君匋拍了拍董芳的肩头,“姐姐……” 董芳无力地摆手:“二弟,往后咱们也别打搅王家的人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看晶儿,她还那么小,咱们怎么忍心看她没了父母呢?算了,我再想想办法吧。” —————— 夜里,华灯四起,歌舞厅的楼梯上响起了一片嘈杂的鞋声。 凌梅霜拽着潇潇,才到了门口,潇潇便有些不情愿的甩开了她的手,“这晚上原来加班呢,你拉我过来不是白耽误时间么?” “你看看这身红裙,都多久没穿了?你刚来酒厂那会,穿的那叫一个洋气呢,我看了都觉得嫉妒。哪里知道,你后来竟然都穿的不男不女,过的不像样了。我这是真看不过眼了,好心带你出来看一看乐子,你倒是还抱怨上了。”凌梅霜撅着嘴,嚷嚷道。 “诶呀,梅霜,你们来的这么晚,都几点了。快点上去跳舞吧,好几个哥们在了。”有个男人从楼梯上探出头来,嬉皮笑脸打了声招呼。 “急什么,这不是来了嘛!看,我还带了朋友来!”梅霜笑着摆了摆手,而后扭头对潇潇道:“别说你以前没来过歌舞厅玩啊?” 梅霜特意穿了一件黑色的紧身衣服,额前的鬓发还用铁夹子烫出了洋气的卷发。潇潇看的出来,她平常恐怕没少来这儿耍呢。 潇潇笑着耸了耸肩:“可别瞧不起人,我以前也是顶会玩的。” 凌梅霜抱住潇潇肩膀,乐道:“这不得了,这工作和生活还是分清楚的好。吊酒要好好干,生活嘛,也得要适当放松是不是?” 说罢,梅霜拥着潇潇上楼去,把舞厅的门一踢开,径自带着潇潇在舞池里摇摆开去。 舞池里早已经挤满了一众穿着时髦的年轻人,红红绿绿的灯光映射下来,乐声十分的带劲。梅霜跳着跳着,就跟扭橡皮糖似的,一下就跟一群男青年一块热舞了起来。 跳了一会,梅霜突然扭头与一个小伙子搂住了腰间,两个人竟然直接跳起了贴面舞来。 “你是梅霜的朋友嘛?”有人对着角落的潇潇伸出了手来,“一块跳个舞吧!” “呸!你算个什么玩意,潇潇可是我们厂的一枝花呢,哪里轮得到你这个牛粪往前凑!”梅霜突然挤了过来,半怒半笑地说着,将潇潇带到了一旁位置。 “这帮混小子,很久没见新人来了,看见你都高兴呢。就是没什么规矩,满嘴瞎说话呢,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啊。”梅霜说着给潇潇推了一瓶汽水过去:“喏,好东西,这可是海城的老牌子呢,咱们县城里一般地儿还喝不到。” 潇潇被梅霜逗乐了,“行,今天托了你凌梅霜的福了,有舞跳,还有汽水喝,可不是比在厂里干活要强。” “嗨!终于脑子开窍转过神来啦!来来来!赶紧的,我请你跳一支舞!”梅霜高兴地拉着潇潇又滑进了舞池里。 第五十五章 流言 仙水酒厂里,开始流传起关于凌梅霜的风流韵事。有人言之凿凿的说,她在家里开大胆的贴面舞会,与各种社会上的一些不良人士有不正当的关系。 还有人说,凌梅霜已经旷工月余,整日便与小混混厮混在一处,还大搞敲诈勒索之类的恶劣行径。 风言风语不断的传到潇潇耳中,但凡有人问起她,凌梅霜有没有回宿舍住?潇潇总是一笑置之,一副无话可说的表情。 在潇潇看来,凌梅霜性格大胆开放,确实喜欢嬉戏耍闹,也常出入歌舞厅跳舞。可是要说,她与外头的混混在一块,搞什么敲诈勒索,那是潇潇决计不愿意相信的事情。 不管外头的人说些什么,潇潇只是每日照旧帮着梅霜整理床铺、擦拭桌案,就等着她回归宿舍的一天。 缺勤这么多天,厂里的处分怕是少不了。但是不论如何,潇潇都觉得,只要梅霜愿意回来,她总会好好劝她心思多放在工作上的。 另一方面,潇潇因为之前在吊酒工作上的刻苦工作,很快就被评为了“妇女标兵”。几个领导对潇潇的工作都很满意,她很快被推荐到了车间办公室里做行政工作。 相较于吊酒时候的苦累工作,办公室里的节奏显然放缓了几分。潇潇并没有满足于现状,只要得了空,仍旧还是会去吊酒场地帮忙。 同办公室的大姐就常打笑她,“潇潇,你说你人都调出来,也不用风里来,雨里去的。干嘛还老往一线场地跑呀,这是苦没吃够呢?” 潇潇不过无谓笑笑:“辛苦惯了,要说这肩上的挑子一下卸下来,还真是有些不习惯呢。再说了,吊酒那边新来的人还没上手呢,怕是要影响咱们厂里的进度。我这得空了去帮帮忙,也没什么。” 日子不咸不淡的过了月余,潇潇去食堂打饭的路上,突然听到有人谈起梅霜的消息。 “诶呀,那个不要脸皮的女人真是丢尽了咱们酒厂的脸。刚才你们是没听到啊,她竟然在主任办公室掀桌子了。简直是无法无天啊!” “嗨,就她这作派,就跟女流氓没区别。要我说,最近这打击流氓团伙,就应该算上凌梅霜一份。你们看看她那走路横的样子,就是欠收拾呢!” 潇潇心下一阵紧、一阵松地起伏着,她只觉得脑子里有些“嗡嗡”作响。手上微微一颤,“砰”的一声,铝制的饭盒跟着掉在了地上。 她撒腿就往宿舍跑,也实在顾不上许多了。梅霜回来了,竟然还掀了车间主任的桌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厢宿舍里,凌梅霜将人造革的皮箱“豁啷”一声摔到床上,将扣子一把扯开。她一屁股坐在床上,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呸!凭什么说我行为不端正!老娘爱咋咋的,他管得着嘛!就那副嘴脸,就算是跑厕所掏粪那也没他份呀!” “梅霜……”潇潇敲了敲宿舍的门,迟疑着唤了一声。 凌梅霜端详着潇潇,半晌方才叹了口气出来,“你怎么回来了,这会不是该在食堂吃饭么?对了,忘了恭喜你了,听说你调到车间办公室去了,可算是熬出头了。” 说着,她不断往箱子里床单、被套,还有一些杂志、磁带之类的物件。 潇潇忙过去止住了梅霜的手:“你这是干什么,不是都回来了么?大不了就写份检讨,好好反省,态度端正了去工作就是了。” 第五十六章 朋友 梅霜从兜里掏出一盒“红梅”香烟,而后擦了火柴点了一支,狠狠地抽了两口。她的嘴巴紧紧闭着,残烟从鼻子里一点点呼了出来。 抽的急了,鼻腔里一时受了刺激,刹那间就跟着猛打了几个连环喷嚏出来。 “诶呀,梅霜,别抽了,宿舍里早说了禁止抽烟呢,这要被宿管看到了,又该告你一状了。”潇潇着急地伸手便要去抢香烟。 梅霜扭过头一躲闪,径自将烟甩到了脚下,有些气恼的跺了两脚,将烟头给踩灭了:“反正我也不干了,宿舍也住不成了,爱管不管吧。” “你别这样自暴自弃好不好?我知道,现在外头有些人风言风语说的很不好听,可是我相信你,肯定不是这样的人。这样,你跟我一块去主任那里,我帮你再求求情。你态度诚恳点,认个错,好好工作好不好?”潇潇恳切地劝了一句。 “人家话都放出去了,那就是敲着锣鼓赶人走呢。你这拉着我,上赶着去做什么热脸贴人冷屁股的事儿?我可丢不起人,也不高兴再去丢人!”梅霜咬着牙,恨恨地骂了一声。 闻言,潇潇突然鼓足了劲大声喊道:“可是你是我的朋友,我不可能看着你这样不管的!” “朋友?朋友……”梅霜喃喃自言,低头将皮箱的扣子扣上,却没有抬头再去看潇潇。 梅霜从小是被扔在乡下奶奶家一块长大的,爹不疼、娘不爱的,接回到县城家里的时候,都已经是十几岁了。 她总是不安分,喜欢制造麻烦,到处给家里惹祸,这是她宣泄心里不满的一种方式。说起来,二十多年了。从来没有亲人愿意去理解她,或者哪怕说一句真心实意关切的话来都没有。 更没有想到的是,到了这个份上,最后真真对她留有温柔善意的,竟然是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室友。 她还说,她们是朋友…… 梅霜的一概凶狠,都是伪装在表面上的神色罢了。这一刻,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突然就抱住潇潇痛哭流涕起来。 一个从来都我行我素,不顾旁人目光的女人,这会倒在潇潇怀里哭得像个孩子似的。 “赵潇潇,没想到,我凌梅霜这辈子,还能有你这么一个讲义气的朋友,真是值了。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 梅霜说着,拎起皮箱就把宿舍的门给摔开,跺着高跟鞋便快步走了出去。 “梅霜!你回来!你快回来!”任潇潇如何在后面追赶着唤她,她也再没有回头过。 过了两日,潇潇被叫到了车间主任的办公室。进门的时候,两个穿着制服的人,跟着潇潇郑重地握了下手。 “您是赵潇潇同志吧?您好,我们是派出所的,就是想跟你了解下,关于凌梅霜的事情。” 潇潇在一旁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手心里有些在冒汗:“梅霜是我宿舍的室友,你们有什么想要了解的,尽管问吧。” “根据群众反应,凌梅霜与社会上的一些不良人士在一块,大搞贴面舞会,还与多人保持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甚至与他们在一块,敲诈勒索,在社会上造成了极端不良的影响。我们主要就是想跟你了解下,她平时在宿舍和工厂的表现情况。” 第五十七章 说情 “是这样的,梅霜为人是比较爱玩,可能周围的人对她也有看法。但是她人的心地不坏的,我们曾经一块……”潇潇诚挚的想要帮梅霜说几句话。 “咳,潇潇,你有一说一,人家同志工作时间不能耽误,你说这么多无关紧要的干嘛?”孙鲁一急了,连忙起身来打断了潇潇的话。 “两位同志,是这样的,赵潇潇跟这个凌梅霜吧,虽然是一个宿舍的,可是完全是两个作派的人呐。赵潇潇吧,之前在我们酒厂的一线做吊酒工作,既苦又累啊,那是完全没有在怕的。她平时工作特别忙,根本也没时间跟那个凌梅霜说上几句话,全厂人都知道,她这孩子踏实着呢。这不,前阵子,赵潇潇还刚拿了我们酒厂的“标兵”呢。” “不过那个凌梅霜,就真是辜负我们厂里多年的培养了。她也没下一线去干活,车间里工作都干不住,还老出去惹是生非,甚至缺勤旷工,简直不像话呀。对于她的这些个行为,我们听了也是痛心疾首,但是不能包庇啊。总而言之,辛苦你们来这一趟了,我们对于出了这样的事情,也感到很抱歉。” 孙鲁一又具体介绍了些凌梅霜工作起始以来的一些细琐,多半都是不服从管理,任性妄为,在酒厂职工里也造成了很多不良影响的意思。 潇潇在旁边听着很不是滋味,几次想要为梅霜说话,都被孙鲁一直接给打断了。 在将两名办案的同志送走以后,潇潇实在忍不住开口道:“主任,梅霜就算是脾气上有缺点,可是也不至于在大是大非上犯糊涂。求求您了,帮梅霜说说情吧,她一定会改正自己的错误的。” 孙鲁一头也不回就反驳道:“潇潇啊,你可别犯糊涂!凌梅霜就是个女流氓,你还替她辩解什么?你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是包庇,你懂不懂?你爸退的时候,可是跟我说过的,要多帮忙看着你,别让你走错路了。我这是用过来人身份,帮你透过现象看本质,你可别辜负了我们一番好意啊。” “再说了,你这刚提到办公室里来,多少人眼睛都盯着呢。厂里几个领导对你之前的表现都特别的满意,当真是咱们厂里年轻人的楷模。将来啊,就算是再往上走两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你们老赵家都是老实人,才出息过几个人那?可别好好的为了个不相关的人,白耽误了自己的前途。” “可是,主任。梅霜她真的!”潇潇还不死心,绕到孙鲁一身前,试图再求求情。 “不跟你说了,我还要去厂长那边去开会呢。咱们酒厂最近任务紧,还一摊子事儿没解决。你也别耽搁时间了,快回去工作吧。”孙鲁一催促着将潇潇赶了出去。 不久以后,传来了凌梅霜被依法逮捕的消息。办案的同志,在一切从实查证的基础上,将凌梅霜敲诈勒索的嫌疑剔除了,总算是还了她一个清白。 但是因为确实多次聚众办贴面舞会,以及与多人不正当关系,造成了恶劣的社会影响,凌梅霜还是被依法宣判入刑。 酒厂宿舍的长廊,潇潇黯然地走着,她的眼睛里一眼望不到头。想起梅霜当初离开宿舍时候决绝的背影,眼角跟着一酸,一下就淌下泪来…… 第五十八章 承诺 这厢是王桌子闹死闹活的喝“百枯草”自杀,那厢还有从种蛋变成的良种鸡鸡雏,每天需要的饲料钱就超过了数百元。 更何况还有欠着亲朋好友的欠款,以及农民兄弟那里赊欠的蛋钱。千头万绪,对于董芳来说,这件件事情都是煎熬。 农民们是出于最淳朴的信任,这才能让她们赊种蛋,倘若还不上钱来,那就是辜负了人家。事情必须要有解决的时候,接下来唯一的选择,便是把手里这些鸡仔再变成现金。 董芳与君匋一块,先是把锦县周遭的乡镇都走了一遍。可是这个时候,正是农忙的时节,谁都没有功夫搭理姐弟俩。 在数日煎熬以后,董芳突然想出了新的主意来——她预备把鸡运到丽市去卖。既然乡镇卖不了,那也就只能去市区看看了。 恰在此时,董伟成身体又不见好了,需要去医院检查。而良种场新孵化出来的鸡仔也需要人时时照看着,这回要说继续姐弟俩一块上阵是行不通了。 在董芳的极力劝说下,君匋只得留下来陪父亲去看病,顺带照顾着良种场的日常。 董芳一个人,搬了好几框的鸡,天还未亮的时候,就骑着一辆破三轮车便开始去闯荡丽市了。 从锦县到丽市,隔了七十多公里的路。就算骑车过柏油路,那也得骑上差不多一天的功夫。 特别是,锦县是山区,到处都是崎岖山路。碰上泥泞的刚落过雨,还没有开发过的原始路面那也是常有的事。 等董芳好不容易到了丽市,早已经是深夜时分了。为了省钱,董芳住进了汽车站附近的小旅馆,里面是大通铺,一间住了十几个人。 夏季本来闷热,一屋子散发的臭袜子味道,还有汗臭的体味交杂在一处,熏的董芳头都发晕。 身体明明已经十分疲倦了,她还不能掉以轻心,必须要把鸡都一个个装进篮子里挂起来。因为旅馆里有老鼠,夜里要是不当心,鸡恐怕容易被咬死。 隔日,丽市的中心菜场,董芳在旁边摆了个摊位。虽然,她从前就有过在集市摆摊修叫卖音箱的经验。可是丽市的菜场人流更大,要她一个姑娘在这儿扯开嗓子叫卖,多少还是有些难为情的。 但是这会也不是讲体面的时候,她们董家还要做人,更不能辜负了农民们的信任。来都来了还有什么好逃避的呢? 每天董芳都要把一筐筐沉重的鸡搬到三轮车上,等到了菜场还要依次卸下。再加上傍晚以后还要走街串巷,每天走的路已经不计其数了。 这样的劳动量,对身子单薄的董芳,造成了永久性的损伤。只要稍微劳累一些,她的大腿就会痛的浑身发颤流汗。 鸡的销量出乎意料的好,这是董芳用自己的耐心和诚挚的态度换来的。对客户满口空话是无用的,最实际的就是跟客户算一笔明白账。 诸如养一只鸡的具体花费,还有通过这只鸡能得到的利益。话说的直接,却很能带动客户的购买欲望。 一只几块钱的鸡,既可以生蛋,又可以在有重要客人的时候现时宰杀。城里养鸡不需要花费额外的饲料,每日吃剩的饭菜便够。再加上大部分人住的都是平房,养鸡倒是成了一项经济实惠的选择。 就这样不辞辛苦,在锦县和丽市两地多番往来,前前后后奔波了整个夏日,所有的鸡都卖空了。 董家人坐一块清算货款,除去成本开支,如约还了赊欠的款项和外面的借贷以后,约莫只剩下三百多的收益。 对于董芳来说,这几个月的艰辛是不可为外人道的。但是她的心里压着的石块却落了地,因为她总算对得起当初承诺过的农民兄弟。 第五十九章 芥菜馄饨 因着之前忙于良种鸡的事情,董芳已经有阵子没下过田了。当她重新走到田间小道上,看了眼荒青老翠的菜畦,倒是有些意外。 谁都没有料到,入夏前,临时兴起随意洒下的扁豆竟然长开了。许久没有人来打理,菜畦里满地都是疯长的野草,有些带刺的蒺藜甚至长得比人还高。 扁豆牵藤的时候,因为时间有限,董芳不过用捡来的树枝临时搭了架子。这会看着藤蔓一旦重了,架子被压倒也是顺利成章的。 扁豆的生命力比董芳所想的还要顽强,它在一堆荒草和蒺藜里开了花,甚至还有些结满了豆荚。 董芳顺手折下一枝豆荚,细细赏玩,豆荚的上端是深绿,而后渐渐过度成淡色,大自然的画笔,还真是别致。 “董芳!” 凉风习习拂面而来,秋日的果香仿佛笼罩了潇潇的整个人影,她的唇角挂着久违的笑意。 ———— 董家天井里,潇潇帮着董芳把芥菜给择了,又从水缸舀水洗了个干净。董芳细细地切着芥菜,又剁了一些肉馅搅拌在一块。 君匋刚给父亲喂完药下楼,一看潇潇来了,心下也是觉得欢喜。自打上次潇潇上门来送书以后,他便许久没再见过她了。 眼见着姐姐和潇潇两个人灵巧地包着馄饨,君匋倒是一时插不上手。他只得歪了半个头,靠在柱子上,支起耳朵听着两人对话。 “董芳,你这些日子还好么?听说,良种鸡的买卖你没再做了是么?”潇潇手里捏着馄饨皮,抬头问了一声。 董芳无奈笑笑:“当初轰轰烈烈的说是要辞职干个体户,结果到头来什么都没干成,倒是白让人笑话了。” “万事开头难,第一次,谁都没经验嘛。”潇潇忙劝慰了一声。 闻言,君匋脖子一梗:“都说不三不四的才能赚大钱。我姐呀就是满脑子的做人原则,心又软,被那些欠债不还的混账东西钻了空子,什么事儿都自个一肩挑,可吃了不少苦头呢。” ”二弟,你去熬猪油渣去。”董芳睨了君匋一眼:“潇潇难得来一趟,总不能叫她在这儿吃清汤馄饨,加点猪油膏才香呢。” 君匋耸肩,扬了扬手:“遵命,我的姐姐诶。” 董芳有些不好意思的抬头看了眼潇潇,抿了抿嘴:“他就这副脾气,净爱胡说八道呢,你别放心上。” 潇潇将手边的馄饨盘放下,在旁边的脸盆净了手:“我们酒厂有个搬运工,刚好就是南溪村的人。事情我都听说了……可真是不容易呢。” “都过去了,日子要继续的,人总要向前看的嘛。”董芳望着潇潇抿了抿嘴。 潇潇拉过董芳的手腕,轻声道:“董芳,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件事情拿不定主意,想来问问你的意见。” “是工作上的事情么?”董芳关切道。 潇潇点了点头:“前阵子,县里的几个领导来厂里视察,我陪同他们参观车间和一线的工作,顺便做了一些解说。你知道的,我们厂里,对一线熟悉的女同志就我一个了。县委的杨书记觉得很稀奇,便叫我试试看,评一评样酒的品级。也算是歪打正着,我评判的级别竟然都对上了。杨书记就说我有天赋,鼓励我,可以试试学尝评。” 第六十章 换衣 “这是好事呀!一般酒厂都只让女的去做分析、化验这样工作,还从来没听说过有女尝评师呢。这是个好机会,潇潇你一定要把握住了。”董芳欣喜道。 潇潇皱起了眉头,神情有些怏怏的:“先前下酒窖,在一线吊酒,不少人说我傻。那是工作苦累,没人喜欢去干,我要做也就做了。可是,这尝评的活又不一样了,这可是实打实的技术岗位…….” “这寻常人的眼窝子浅,看得到的也就是眼前这些东西。要说闲言碎语,就由着他们去,也不碍着你好好学习和工作不是?同为女人,我多少也能明白一些你的难处来。你看看我,做个体户的时候,也没少挨人白眼呢。可那又怎么样呢?我想要做的事情,从来都不会因此而改变主意。” “潇潇,你要是认定了,尝评是你感兴趣的事情,那就放心大胆去做呗。人家越是质疑你,你就越是要拿出能耐来,堵住这些人的嘴。要他们好好看看,咱们女人认真工作起来,那是一点都不比男人差的!普通的尝评工作算什么,咱们潇潇将来还要做这方面的专家呢!”董芳兴致盎然地鼓励说道。 潇潇抬起眼眸,凝视着董芳。她的眼睛里,分明有火苗在窜着。她知道,她与董芳在某些时候,本质上是一类人——只要认定了的事情,就绝对不悔初衷。 “行啊!要定目标,那就定个厉害的!我就得好好努力,做个尝评专家!”潇潇说着,伸手与董芳击了个掌。 这是两个女人之间不用言明的约定,一种为了更好的将来而奋斗的约定。 “哟,你们这是开群众动员大会呢?看这气氛高涨的。”君匋从过道出来,笑嘻嘻地调侃了一句。 熬完猪油渣,一身的油腻味道。他出来前还特地去卫生间揩了把脸,又顺带把胡渣刮了下,用发膏打理了头发,好歹看起来也算是拾掇干净了。 临走到天井前,看着窗户上的倒影,君匋又对自己的个人穿着不满意了。他鬼使神差的上楼去,又换了一身衣服。 一件米色的翻领衬衫,随意塞进宽松的中腰牛仔裤里。仔细瞧了,确实是比刚才那身邋遢的模样精神不少。 董芳张了张嘴,跟活见鬼似的拉住君匋看了一圈:“不就是去熬了一锅猪油渣么?怎么一转头,还换了一身衣服了?这是哪家的小伙呀,怎么瞧着就这么顺眼呢。” “去去去,姐,你又拿我打趣了。不是你常唠叨的嘛,这在家的时候也该讲讲卫生的。猪油膏那油腻味太重了,我换一身,也薰不着你们嘛。”君匋煞有其事的说道。 董芳朝着潇潇眨了眨眼,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嗤”的笑出声来。 君匋一下子憋得脸面通红,拿起凳子上的馄饨就往里走,嘴里嘟囔道:“你们说的高兴,不吃饭都成。我可是快饿死了,煮馄饨去。” 董芳原本不过是逗逗君匋,看他反应这样大,倒是觉得真有些戳中他心事了。她这个弟弟,要说这么郑重其事的,好像也是头一遭呢。 第六十一章 见外 饭桌上,插着一瓶紫红色的野杜鹃。董芳从外头采摘回来的时候,许多都还是含苞待放的状态。到了这会,花儿们竞相齐放,好像一夜之间都跟着开了出来。 这边花谢了,那边花便开了,好像这些枝头的花蕾都是憋足了劲,要给桌上的诸人看着她的艳丽来。 “来,潇潇,吃馄饨啊。”君匋舀了好几勺的猪油膏到潇潇的碗里,搓着手笑眯眯说道。 潇潇诧异地张了张嘴,“好多呀,你这半碗猪油都没了呢。要不,我这儿再分你们一点,这实在太多了。” 君匋的样子看在董芳眼里,笑的她直背过脸去,手上的调羹都要跟着掉地上了。 “哈哈,二弟,行了。人家潇潇是姑娘,又不是你这种糙男人,吃那么多猪油膏,不腻的慌啊?我是叫你放一点调味,可没叫你给人家当饭吃啊。” 闻言,君匋有些难为情的停了手。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的咽了下去,真当是一时半会窘迫的有些说不出话来。 君匋一贯是家里话最多的人,今天潇潇在这儿,他的表现实在是有些反常。要说到了这会,董芳还瞧不出个四五六来,那就真当不是亲姐姐了。 董芳笑笑,不过亲自替君匋舀了一碗新鲜出锅的芥菜馄饨来。馄饨飘在水上,热气腾腾的,里头还洒了几粒葱花,再加上盐和猪油膏一搅拌,那滋味真是回味无穷。 要说平时,这吃馄饨什么的,君匋是最积极的人了。可是这会,他心下闹别扭,手臂一抬,勺子在碗里划拉着半天,也没见捞着一个馄饨入口。 董芳和潇潇说着一些日常琐碎的闲话,君匋悄悄地抬起头看着她俩。等到目光与潇潇撞在一处,他又慌忙垂下头去,囫囵吞枣似的吞了一个馄饨。 “诶哟!烫死我了!”君匋被着急塞进嘴巴里的馄饨烫到了,即刻惊的跳了起来。 潇潇忙递了一杯凉开水过去,“先喝点水吧。” 君匋接过搪瓷杯,“咕嘟”几声咽水下去,这才喘了口气出来:“谢谢你啊…….潇潇。” 董芳哭笑不得道:“看你,猴急什么?又没人跟你抢馄饨,慢点吃呀。还有啊,二弟,别再叫人家‘潇潇’了,直喊人名字多不礼貌。潇潇比你大两岁呢,你该喊‘姐’的。” 君匋摸了把鼻子,壮着胆道:“什么姐不姐的,这样喊多见外呀。潇潇不是你朋友么?那也算是我董君匋朋友嘛。” “对,这话没错,咱们都是朋友,不用这么见外的。”潇潇笑着应了一声。 “瞧瞧,姐,看人家潇潇,这就是做人的气度。”君匋不失时机的挺直了腰杆说道。 董芳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晚饭结束,潇潇自然要赶着回厂里的宿舍。君匋自告奋勇,说是要骑自行车送潇潇回去。董芳看外头天色确实不早了,潇潇要是一个人回去她也不放心,便欣然应允。 “二弟,再带些瓜子过去啊,潇潇回宿舍也可以吃呢。”董芳忙抓了一把糖盒里的瓜子,往塑料袋里塞着。 “诶呀!时候不早了,还要早去早回呢!”君匋将自行车推了出去,带着潇潇一溜烟似的没影了。 第六十二章 夜风 月儿已经升到了半空上,青灰色的云朵像海里被风蹙起的浪纹,一层层的晕染着夜空。 骑车经过草坡的时候,君匋索性将自行车停了下来,与潇潇一块推着车慢慢走着。树叶在夜风中微微作响,虫儿鸣声四彻,这个月夜倒是格外的清绝。 “你……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君匋闷了半晌,忽然没缘由的冒出一句话来。 潇潇“嗤”的一声笑:“哪里不一样了?这不还是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嘛。看你说的,好像我还会变脸了似的。” 叶缝中零落的幽澹月光,洒在潇潇的身上,一片月白风清,看的君匋心跳都跟着漏跳了半拍。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平时说话滔滔不绝的君匋,在这一刻突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潇潇一对汪着水光的眸子,滴沥溜地转着,她心下禁不住起了捉弄的心思:“那你是什么意思?” 君匋狂挠着头,“我是想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穿的不是一身红色裙子嘛,还有一双高跟鞋,看着真是好看又洋气。现在就……反正就是不一样了。” “之前每天下酒窖吊酒,压根就没功夫去打扮呗。现在虽然是调到办公室了,感觉也没那份心思了。等我真去学了尝评,生活习惯更加要简单一些,估摸着我跟那些化妆品是没缘分了。”潇潇不以为意笑道。 “那你男朋友就没看法么?”君匋低声嘀咕了一句。 “哈哈,什么男朋友,工作都忙死了,哪里有时间谈朋友。”潇潇拍了把君匋后背,咧开嘴“咯咯”笑了起来。 潇潇爽朗的笑声,仿若蓊勃的花香,将君匋一点点的包围住了。 “那肯定的,又要学新技术,又要工作,谈朋友太浪费时间了,还是专心工作就好。”君匋摸了把自个发烫的脸,乐得脚下都跟着蹦了起来。 看着君匋滑稽的模样,潇潇的笑的更是大声,两个年轻人在袭袭夜风之下,都觉得十分的畅快。 ———— 董伟成在床上躺了好一阵,医院来来回回去了好几趟,总是不见起色。 南方的夏天,总是潮湿又闷热,董芳特地托人找了乡下的篾匠,特意做了一床新的凉席给父亲垫着。 纵然是这样,董伟成仍旧时时发着虚汗,睡到半夜还要黏糊糊的湿了一床的席面。董芳本就睡得浅,听到父亲房里响动,便会去帮忙擦拭席子,再给父亲找一身干净的衣裳。 鸡都还没打鸣的时候,眼见着女儿里里外外的忙碌身影,董伟成觉得心下过意不去:“阿芳,别管我了,你赶紧再去睡会吧,天还没亮呢。” 董芳托了把父亲的臂膀,总觉得他又瘦了不少,心下多少有点难过起来,面上还是笑道:“没事,现在又不做生意,睡不够再补就是了。” “这样不行的,家里头里里外外,都靠着你操持呢。君匋那小子,最近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怎么成日不见人影。回头夜里,你还是叫君匋来帮忙吧,别总是有事净往自个肩上扛。”董伟成到底心疼女儿,不由得皱眉说道。 董芳笑笑:“这君匋的终身大事,也是要紧事。怕人家姑娘跑了,那他当然得跑的勤快点了,就由着他去吧。” 董伟成跟着咳嗽了两声:“怎么?他这是谈朋友了?” 董芳笑而不语,不过将薄毯给父亲盖上,“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我也不能瞎嚷嚷了。回头等有眉目了,让他自己来讲吧。” 第六十三章 做鞋 夏日苦短,偌大的天井里空荡荡的,只有梧桐树杆上的知了,时不时的鸣叫几声,扰人心意。 董芳从家里的老式木箱里翻出了一块黑绒布的料子,想着父亲许久没有换过鞋了,便打定主意要自己动手绣一双。 她手里捏着绣花针,也不知道绣了多久,就觉得眼皮子有些犯困,止不住的往下盖。实在觉得累了,董芳便略略靠在竹椅的靠背上,想着闭眼养养神。 迷迷糊糊的,好似有什么影子在晃动着。董芳将生涩的眼皮强撑着睁开,却看到是君匋回来了。 她忙坐起身来,“二弟,回来啦?” 君匋嘻嘻笑着打了两声哈哈,不过拿过董芳手里的鞋底,上上下下看了半天。这鞋底上的线条齐整,中间还绣了菊花式样,这做工实在没的说。 “哟,姐姐,你什么时候给我也绣一双呀,看这手艺好的呢。” 董芳摆了摆手,放下手里的针线:“看你一嘴的油,今天是跟潇潇一块吃的中饭了?” 君匋也不急着回话,不过左顾言他:“你看你,刚才都睡着了。要是家里进了什么小毛贼,可不得吓死人呀。” “别跟我岔开话题呀,我问你话呢。你这是去哪儿了,又干嘛了?”董芳正色问道,“爸可是问起来了,说你这两天都不在家,都不晓得忙什么呢。” “姐,那你怎么说的?”君匋略略觉得有些紧张,忙上前讨好的笑了笑。 “这个嘛……”董芳故意卖起了关子,反问道:“你都不告诉我你中午干嘛去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得得,算我怕了你喽,董家姑奶奶。”君匋夸张的做了个求饶的姿势,而后从眼睛缝里觑眼瞧着董芳:“我是去仙水酒厂了,跟潇潇一块吃的菜饭。” 董芳笑笑:“总算是落了句实话了。你放心,我什么都没跟爸讲,有机会你自个去交代。” 闻言,君匋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出来:“这潇潇嘴巴可紧,你说我,都追了她好几个月了吧,愣是不肯点头应一声。我每次去找她,不是说要去尝酒师傅那里学习,就是在办公室埋头苦干,好不容易呢,今天才逮着个机会,挤牙膏似的,勉强答应我一块吃了顿中饭。” 董芳细细品了品君匋的话,晓得他这个楞小子脑袋没开窍:“你知道人家忙,还硬往人家跟前凑,这不是讨人嫌么?” “诶呀,姐,你可不知道,这潇潇可是她们仙水酒厂一枝花,多少人眼馋着呢。我这要是不追的紧一点,可不得叫人半路给劫胡了,那可真是没地儿说理去了。”君匋一面说着,一面懊恼的挠了把头。 董芳“嗤”的笑了一声,戳了把君匋额头:“要是当初做生意有这股劲道,还愁什么事情做不成呀。” 君匋连连摆手:“姐姐,可别笑话我了,念书也好,做生意也好,我是没一样拿得出手的。可是架不住,我就是喜欢潇潇呀,这心里头跟一万只蚂蚁爬似的,可难受了。” “你可真是死脑筋,潇潇没空理你,那你可以去人家家里帮忙干点活去呀。”董芳拿着黑绒布拍了两把,顺带着抖了抖尘灰。 第六十四章 鹌鹑 听着像是在骂,君匋却觉得心里突然有了主意。他忙拿了把椅子在董芳身边坐下,看她做鞋。 董芳用一块木板夹在两张椅子中间,算是临时搭了一个平面出来。她扭头又从箩筐里拿了软尺、剪刀、还有划粉出来。 君匋殷勤地递了鞋底过去,董芳睨他一眼,只是笑笑不说话。却见她将那块黑色的绒布在木板上摊平了,然后仔细地按着对角划上划粉,从各个角度上对照着看尺寸。 “姐姐,要不要我把爸的旧鞋拿来,你好比划着做?”君匋忍不住开腔道。 董芳眼睛仍旧专注地盯着自己手里的黑绒布,轻声道:“你什么时候看我做东西还要对照了?你的尺寸,爸的尺寸,哪样我不是熟稔的很?” “所以嘛,姐姐辛苦。等将来我娶了媳妇,自有她帮我做鞋子,倒是省得你动手了。”君匋说着美滋滋地笑了起来。 听罢,董芳扬了扬眉梢:“人潇潇都没答应你呢,你倒是做起白日梦来了。再说了,就算将来,你们真的在一块了,她这双手也是做技术的专家的手,帮你做鞋子倒是大材小用了。” 君匋绕到董芳身后,叩了叩椅背,“嘻嘻,姐姐,你知道哪里有卖鹌鹑蛋么?” “嗯?鹌鹑蛋?”董芳转过身去,疑惑道:“好端端的问这个干嘛?” “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听潇潇说起,说是她家在海城的亲戚,最近托人捎带了一些鹌鹑蛋回来,煮汤吃味道可鲜啦。我就想着,既然是要去人家家里嘛,也不好空手去的,那要是能弄得到鹌鹑蛋,这不是顶好的见面礼嘛。”君匋笑眯眯说道。 董芳伸手弹了下君匋额头:“脑子倒是活络,之前我看报纸上说了,鹌鹑蛋营养特别好,给体质弱的孕妇、老人、小孩,滋补身体最好不过。就是这鹌鹑蛋啊,背后人家都管着叫‘金蛋’,也就是不太好找的意思了。” “得,算我没说。”君匋听着叹了口气出来:“想来想去,好像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办法嘛,想想总归还是有的……”董芳轻声笑了笑。 君匋恍然大悟:“姐姐,你这是早就有办法了,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就为了让我干着急呢。” 董芳凝视着君匋笑道:“你仔细想想,咱们先前的良种蛋是哪里来的,可不就是咱们自己养的鸡,又下了蛋么。我记得之前在丽市奔波的时候,听菜场的阿姨讲,隔壁温市是有鹌鹑卖的。如果你真的有心,倒是可以去温市看看,买些鹌鹑回来,咱们就在家里养养看,要是生了蛋,正好送到潇潇家去做个见面礼。” 君匋一听很有道理,趁着兴头上,当即便拍了大腿,一路风尘仆仆,转了好多次车子,赶到了一百多公里外的温市去。 等到他将一箱的鹌鹑,好不容易带回家中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姐弟俩虽然有养良种鸡的经验,笼子都是现成的,董芳还特意从县图书馆借了鹌鹑养殖的书来看。 可是这鹌鹑到底是第一次接触,要如何把鹌鹑养好,并且让它下蛋,这事对于他们来说一点都不简单。 没两周的功夫,这些鹌鹑突然就变得精神萎靡,背上弓着,竟然都跟着断了气。 君匋像泄气的皮球,颓然道:“诶,真是晦气!姐姐,我看咱们还是算了,咱俩压根就养不了鹌鹑。这钱打水漂不说,力气还白费,真是折腾人。” 第六十五章 分歧 闻言,董芳不由得摆手道:“二弟,不要说丧气话,这话就到这儿,我只当没听到。自从咱们的良种场停摆以后,都闲赋在家多久了?爸身体一直不见好,现在走路都需要辅助的器械。眼见着先前赚的那点钱,马上也要见了底了,我这颗心真是着急上火。” “潇潇是个好姑娘,性子直爽,许是不会计较个人条件。但是你也好歹腰杆挺直了,再去追人家姑娘呀。难不成,你还想凭借着咱们这四面灰墙,要人家来跟你吃苦么?这鹌鹑的事儿,不光光是为了你能得几个‘金蛋’撑面子,更是要为咱们将来做打算呀。” “有些话,我没有直接挑明,那是想着你多少也能体谅一些。你要是真觉得没耐性,耽搁时间了,那不如重新回机械厂去上班去。” 听姐姐一通数落,君匋面上有些过不去,不过犟嘴道:“我倒是还真觉得,从前在厂里上班的时候安逸。就管着车间的事情就好,一日三餐不愁,到了时间就领工资,压根不操心啊。” 君匋说着又把身子往前一探:“姐姐,不是我要说丧气话,你看你一个大学生,好好的教育局不呆,辞职下海干个体会。轰轰烈烈,那咱们县里谁不晓得你的名儿来?可是这钱没赚多少,良育场关门大吉,你腿上还落了毛病,真是吃力不讨好。” 董芳沉吟片刻,压着声道:“有什么话,咱们自家人关起门来,直说就好,犯不着跟我兜圈子。” “姐,要我说,你回去好好求求那局长去。好歹你也是正儿八将的杭大高材生,去哪个单位不是香饽饽呀?我呢,也回机械厂去上班。咱们就安安稳稳领那两份工资,给爸看病,家里过日子,那都不是问题嘛。干嘛非得要把脑子往生意上钻,就咱们家这情况,难道还承受得住第二次失败么?”君匋不依不饶说着。 董芳猛的抬起头来,望着君匋,只觉得心下有股子说不清的情绪在暗涌着。从高考上大学,杭大毕业回县里工作,再到辞职下海干个体户,这一路走来磕磕绊绊,着实不容易。 可是真要她再去吃单位的回头草,那也决计不是她的作风。打从决定辞职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决定不管路有多难,都要坚持走下去。 可是君匋的话,又实实在在的捶在了她的心口上,让她心口直发疼,简直如滚针毡。 董芳一时觉得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只抓了剪刀,俯身在布料上修剪着,半晌都没有吭声。 剪着剪着,她忽然满头是汗,一时间就觉得眼前一片乌漆抹黑,脚下一晃荡,人一下就跟着没了知觉。 这一下,可把君匋吓个半死,忙把董芳抱到躺椅上,手里一个劲的掐着她的人中。没多久,就听着哼唧一声,董芳总算从鼻子里喘了气出来,君匋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董芳人是醒了,可是总觉得全身没力气,躺在躺椅上一动也不动的。她脑子里不住的回想着君匋方才的话,只觉得十分难受。 “姐姐,我……”君匋知道,这又是嘴上不把门,伤了董芳的心了。 董芳的眼皮略略颤了颤,只对着君匋摆了摆手:“不怪你,是这两天没睡好,有些疲了,多休息休息就没事了。” 第六十六章 夜梦 夜里,县城停电了,屋子里漆黑一片。董芳摸索着从床上起身来,从抽屉里取出一根蜡烛点上。窗户的细缝里漏进风来,烛光昏暗,在夜风中摇曳着。 她靠在椅背上,手里捏着那张母亲留下的窗花,迷迷糊糊的好似又瞌睡了过去。隐隐约约的她好像看到母亲站在楼下的天井里,在向她招手。 “妈?”董芳诧异地站起身来,忙转身跑下了楼去。 母亲拽着她的手,眼眸含泪道:“阿芳,可苦了你了。妈知道,这些年你一个人既要照顾君匋,又要照顾你爸,里里外外就没一件事是轻松的。我真是心疼你呀,可是又没办法……” 董芳摇了摇头:“不,妈,我不苦。记得小时候,爸在干校放羊,您就常对我们姐弟说,一家人只要齐齐整整在一块,那便比什么都强。我就盼着爸的身体能好点,君匋能早点成熟起来,旁的是真的别无所求了。” “阿芳,我知道,你心心念念都是这个家。可是有什么苦处,不要总是一个人往肚里咽。君匋这孩子耐性不够,心思又沉不下来,这两年,要不是你一直看着他,还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荒唐事来。”母亲说着跟着叹了一声。 董芳垂下脸,揩了揩眼角:“妈,不管怎么样,君匋都是我弟弟。我只当他还是个孩子,也不会与他一般计较。只是,妈,我真的好想你……” 母亲的身影忽然一闪,好似一下就不见了。董芳心里着急,伸出手来不停的乱抓:“妈!妈你去哪儿!” “砰”的一声,桌上的书本掉在了地上,董芳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刚才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她靠在椅背上,浑身发凉,看着眼前的蜡烛快要燃尽了。昏黄的烛光照着,人的影子好似也带着孤寂的滋味。想到方才梦里再见母亲,她只是愣愣的出神。 ———— 趁着天色尚好,赵大虎蹲在地上,在一块磨刀石上“嚯嚯”地磨着菜刀。一股生锈的水味蔓延开来,地上早已经是一片黄色的水渍。 末了,赵大虎对着阳光照了照刀身,伸手试了下锋刃,眉头略略皱了起来,似乎是有些还不够满意。 “老赵,忙什么呢?”孙鲁一背着手出现在了赵家门槛边上。 赵大虎定睛一瞧,忙搬了张凳子过来:“哟,是孙主任呐,真是稀客,您快坐哈。” 孙鲁一觑起眼来,打量了凳子一番,瞧着上面有些许油渍,不禁皱了皱鼻尖:“不用客气,办公室坐久了筋骨疼,站着说话好。” 看样子,孙鲁一是有事要说,赵大虎心里直犯嘀咕,莫不是潇潇出了什么事儿了? “孙主任,您还是先坐会,我去泡杯茶就来。” “欸,老赵,别急着走呀,我跟你说两句就走。”孙鲁一单手扯住赵大虎的袖子,只觉得手心里也跟着沾了粘腻的玩意儿。 赵大虎老实巴交的看着孙鲁一:“那您说,我就听着。” “咳……”孙鲁一煞有其事地清了清嗓子,似笑非笑道:“老赵啊,说起来,咱们是同一批进厂的,那也是有同事的情谊在的。” “那是,潇潇接我的班进厂以后,可不多亏着你这个孙伯伯帮忙照顾么?”赵大虎憨厚的笑了笑。 孙鲁一沉吟道:“你家这个闺女,本事可大着呢。” 第六十七章 流言 这话乍一听,既不是肯定,又不像否定。赵大虎倒是一时间捉摸不透孙鲁一的意思:“您的意思是…….” “潇潇这孩子吧,像你,勤快、肯干,能吃苦,一点也没有寻常姑娘家的那些个矫情劲来。先前在酒窖啊,她真是比男人还要拼命哦,这干活的劲头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那么我推荐她拿了个‘标兵’,岗位换到办公室去,也是实至名归的嘛。”孙鲁一眯缝着眼睛说道。 赵大虎跟着笑了笑:“她刚进厂的时候我就说了,可千万不能丢老赵家的脸,要好好干。事实上,这也没什么可夸的,不过就是做了她该做的嘛。” 孙鲁一故意低头沉凝,看着地上的锈水,慢悠悠道:“做好本分是要紧的,就怕她越了界,得罪人还不知道呢。” “这……”赵大虎尴尬的赔笑道:“潇潇要是做错了什么事儿,您多提点,该骂还得骂呢。” 闻言,孙鲁一眉头颤了颤:“这事儿怎么说好呢……诶,我也是觉得要是不管她,就由着她堕落吧,也实在愧对咱们俩这多年的交情。潇潇吧,之前在宿舍有个舍友,叫凌梅霜的,那就是个女流氓来着。外头胡乱搞男女关系,前阵子刚判了刑呢。” “潇潇也是好的不学,竟然跟这个凌梅霜学了不正经的作派。最近说是有个没工作的浪荡男人,老追到厂里来,上下班都堵着厂里的大门,喊那些耍流氓的话来。两个人最近更是过分,甚至还在厂里的食堂搂搂抱抱,闹的是厂里头风言风语,造成了可坏的影响。” “什么?!”赵大虎吃惊的瞪圆了眼睛:“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孙鲁一挺直了身子,摇头道:“要是还兜得住,那还犯得着我亲自来找你老赵么?诶,我也是觉得头疼的很呐。潇潇最近还自作主张在学尝评,想转岗到技术的位置上。几个厂里的老师傅,背地里意见都是很大的。” “这尝评的活,本来都是男人的事儿,什么时候轮到女人进来掺合了?都说潇潇啊,实在太年轻,心性不稳,办公室都坐不住。说起来还是心思太大了,人心不足呀。再加上,最近她这风评不好,几个师傅都看不过眼,没少在厂长和书记那里抱怨呢。” “我看这孩子,要是再不管管,甭说转岗了,我看目前办公室的工作,能不能保得住都是个问题哦。” 纵使赵大虎平日再愚钝,话到这里,他也算是听了个明白了。原来,潇潇工作能力突出,孙鲁一顺势提拔她一手,这是卖的顺水人情,稳赚不赔。 谁料得到,如今潇潇风评急转直下,立马就从模范标兵变成烫手的山芋了。谁要兜着,谁就指不定跟着倒霉呢! “孙主任,你这话,我听明白了。我也实在没脸多说什么了,家里孩子不学好,那就只能我亲自去教训了。”赵大虎咬着牙说道。 ———— 凌晨五点,诸多人还在睡梦中的时候,潇潇已经醒了。她利落的穿上外套,趁着办公室还没人的时候,想去多练一练尝评。 才出了宿舍大门,潇潇抬起头来,就看到了父亲赵大虎的身影。赵大虎也看到了她,两人目光对接的刹那,潇潇既惊又喜。 最近工作实在是太忙了,她已经有阵子没见到父亲了,因而看到他的第一眼,潇潇心里头是欢喜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脸上竟然是…….带着怒气的? 第六十八章 犟气 赵大虎自觉是个只会干苦力活的粗人,看见女儿潇潇的刹那,他的第一个念头却是觉得痛惜。 他赵大虎勤勤恳恳地干了一辈子酒厂工人,从来都是行的端,做得正,不怕人质疑一声。可是他又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懂事乖巧,乐观开朗的女儿,竟然会成了一个生活作风有问题的人。 说来说去,前段时间,他明知道潇潇忙,想着也不去打搅她,便没怎么来宿舍探望过潇潇。这到底是他疏忽了,竟还累及了女儿的名声。 赵大虎哆哆嗦嗦地抖着嘴巴,眼见着潇潇都走到自个跟前了,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爸,您怎么来了?”潇潇喜笑颜开,伸手就要挽住父亲的臂膀。 赵大虎重重地甩开了潇潇的手,皱了眉头道:“不像话!” 说罢,他跟着跺了跺脚,好像是要甩掉什么晦气。潇潇收住了手,眼睛望着父亲,实在不知道他今天为什么一来就生气。 “爸……”潇潇带着撒娇的口吻,腮帮子瞬间变得透红:“还没吃早饭吧?走,跟我一块去喝碗豆浆吧。” 来的时候,赵大虎刻意没让老婆跟着。他就想着见着了女儿,一定要亲自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这会,看潇潇跟没事的人一样,赵大虎就觉得脑子里好像簇起了一团火。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每天跟那些个不三不四的人在一块,怎么就不多想想咱们老赵家的脸面要往哪儿搁呢?这丢脸都丢遍全厂了,你还跟个没事的人一样!” 潇潇起初还没明白过来,等到心下一转圜,便觉得心即刻被摔碎在地上,落了好几瓣。她眼仁紧紧地缩着,喃喃道:“爸,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赵大虎气的腿直打哆嗦,说话直接又决绝:“你这是跟我装糊涂是吧?你那一个宿舍的判了刑的女流氓把你给带坏了!竟然在外面跟不正经的小瘪三勾搭在一块,还在厂里食堂丢人现眼!你说说,你这干的是人事儿?!” 潇潇倒吸一口凉气:“爸,你从哪儿听人胡说八道的?梅霜她是我的朋友,压根就不是什么女流氓!我跟一个男性朋友在厂里食堂吃个饭而已,他也不是什么瘪三呀!我真的没有干过任何丢人的事情,请您相信我好嘛!” 赵大虎双手发抖,“你……你说什么?你还不知道自己错了?” 潇潇对着父亲抬起了头,眼眸微微阖上,“我自问真的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没做过的事情要我怎么认呢?我知道,厂里这些日子,风言风语很多。可是人家说什么,您就信什么了么?我是您亲手养大的闺女,我是什么样的人,您心里当真不知道么?” “你还犟嘴了你!”赵大虎一张面孔,早已经气的七窍生烟。 潇潇知道,父亲是个直脾气,要同他说道理实在太难了。她只得苦涩一笑:“爸,您要是心里有气,真觉得我丢了老赵家的脸面了,那就打我一顿,解解气吧!我的朋友没有错,我也没错!你打吧!” “啪”的一声,巴掌重重的落了下去。赵大虎的手捶在两边,好像千钧之重。 “爸!”潇潇哀叫一声,眼泪“刷刷”的往下掉。 第六十九章 鹌鹑蛋 东边日出慢慢升起,曙光把董家的天井照出了一片淡淡的红色。屋檐下的麻雀已经叽叽喳喳的欢叫了起来,董芳帮父亲做好早饭,又交代了君匋两句,便径自出门去了。 她一贯不是坐吃山空的人,既然君匋对于养鹌鹑提不起兴趣,那么她也不再勉强他。 在这段时间里,董芳又亲自去了市里的畜牧站,候着脸皮请教了许多关于鹌鹑养殖的事宜。痛定思痛以后,董芳决定自己亲自跑一趟温市。 温市地处海岸边上,又靠着山,当地人脑子活泛,早早的就干起了鸡毛换糖的生意。鹌鹑这样一样新鲜的事务,在温市先打开了市场倒是不足为奇。 董芳在当地的菜场,观察了许久,与商贩们交谈,发现鹌鹑的销量十分可观。她没再犹豫,甚至连回家的路费都搭了进去,尽数都换成了十几箱的鹌鹑。 七赶八赶,走走停停,带着腿上旧疾的痛症,董芳总算是回到了家里。接受了上一次失败的教训,这一次,董芳每天凌晨便早起观察鹌鹑的生活习性。 后来为了改善卫生条件,她将原本的良种鸡专用笼子给拆了,把自己的书架用铁丝改造成鹌鹑专用的笼架。 笼架的顶端,她特意垫了一块纱布,以防止鹌鹑头部撞伤。下边的承粪盘则用塑料片制作而成,旁边特意留了一处倾斜的窄道,方便清洁处理,又保证了鹌鹑的卫生条件。 光会养还不行,董芳还要像照顾孩子一般,研究钻研鹌鹑饲料的配方。多次反复试验以后,她发现,用玉米面、麦麸、再加白菜、萝卜以外,还可以再加一些骨粉、鱼粉等等,鹌鹑的发育势头明显健康许多。 到了产蛋期,董芳想法子牵了60瓦的灯泡过来,给鹌鹑笼子加强光照,促进鹌鹑的产蛋率。鹌鹑真正下蛋以后,终于迎来了真正的曙光。 这一次,董芳又亲自挑着鹌鹑蛋去了县城的菜场外头去摆摊。董芳作为本县少有的大学生,本来就因为前次辞职下海的事情成了本地的名人。 很多人第一眼就认出了董芳,他们原以为,董芳经过上次的挫折,早已经应该知难而退了。谁都没有料到,她竟然又挑着鹌鹑蛋重新出现在了公众的目光中。 “哟,这鹌鹑蛋这么小,能吃么?几个塞肚子也填不满啊,还不如买鸡蛋呢。”有过路的阿姨在董芳摊位前,左顾右看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嘀咕了一声。 董芳笑笑:“阿姨,别看这鹌鹑蛋个头小,营养价值很高的。家里有老人、孕妇、孩子,那都是很值得买的。您要不信,可以去看报纸新闻,外国友人来访咱们国家的时候,都把鹌鹑当做会下‘金蛋’的鸟来作礼物赠送呢。” 阿姨踟蹰一番:“金蛋?那价格一定很贵吧?这家里肉都不一定吃上一顿,哪里还吃得起这么好的东西。。” “我这刚出来摆摊,价格肯定公道。就五分钱一个,您买回去,给家里炖汤或者水煮都好,要是觉得味道好了,再回来光顾。”董芳热情的招呼道:“第一次买,多送两个蛋啊。” 普通人家,要说营养价值,那也不一定有购买的吸引力。可是这五分钱的价格买个‘金蛋’,听起来倒是实惠。所谓买不了吃亏,也买不了上当,尝一尝也未尝不可。 第一批鹌鹑蛋,不过一个上午的功夫,就很快卖空了。 第七十章 认错 初战告捷,市场上开始打听董芳卖的鹌鹑蛋的人越来越多,生意越做越红火。但凡董芳每次刚一出现,鹌鹑蛋便即刻售罄,几乎到了一蛋难求的地步。 另一厢,君匋带着两篮鹌鹑蛋想要去潇潇家里拜会二老。哪里晓得,赵大虎一听他的名字,就气不打一处来,竟然直接拿着菜刀就把君匋给撵了出来。 潇潇更是深居简出,闭门不见,君匋到仙水酒厂和宿舍楼下等了好几宿,也没等到潇潇的身影。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他知道,赵家二老和潇潇,都在刻意躲着他。 一天天的,董芳忙的不可开交,君匋却是无心出门,不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郁郁寡欢。到了这日中午,董芳卖完鹌鹑蛋回来,就看见董伟成拄着拐杖,正站在门口焦急地等着他。 “爸,您怎么出来了?快回屋里躺着歇息去。”董芳忙停下三轮车,伸手便要去扶董伟成。 董伟成哆嗦着手,嗫嚅道:“君匋这孩子太不像话了,你都忙成这样了,竟然还躲在房间里成日不见人,真是气死人了。” 董芳将碎发刮到耳后,低头道:“爸,君匋这些天,许是心情不大好,就让他一个人静静吧。” “你净向着他说话,就是这小子不识好歹呀,怕是不晓得你的好唻。”董伟成喉咙里呼呼作响,他实在有些不明白,一个娘胎出来的,怎么儿女秉性差别这么大。 董芳无谓笑笑,眼见着君匋房门紧紧闭着,索性下了碗面条送上楼去。 “二弟,开门,吃个面填填肚子把。” 君匋不大情愿地开了门,对着那碗面条,一副恹恹没有胃口的样子:“面就放在桌上吧,我呆会吃。” 屋里都是乱七八糟的杂物堆积,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息。 “就算在屋里呆着,也得开窗透个气呀,每天闷着,也不怕生病的。”说着,董芳走到窗沿边上,将窗户推开。 “姐姐,你就别管我了,让我烂在屋里发霉得了,我就是个没用的人。”君匋面贴在灰墙上,心灰意冷地说道。 听弟弟这样说,董芳既是心疼,又是无奈,故意冷了脸道:“你以为你这样自暴自弃,就能让已经存在的问题自动解决掉么?二弟,男儿当自强!越是这种时候你越应该奋发图强,去证明自己的诚心和能力。不管你是要回工厂上班也好,又或者自己谋些别的活计,只要是真真切切的想要上进,谁能不看在眼里呢?” 君匋觑起眼来,搓着手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当初要辞职,我那是甩了狠话下去的,说是赚不了大钱的话,就绝不回去丢人现眼。之前说要回厂里上班的话,我也就是耍耍嘴皮子罢了。真要回去了,人家还指不定要拿什么眼神瞧我呢……” “这样啊……那面条我就放在这儿了,你饿了自个吃吧。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得先走了,还得雇人来帮忙看鹌鹑呢。”董芳整了整衣袖,作势要走。 闻言,君匋忙用劲扯了董芳一把:“欸,姐姐,你别急着走呀。好好的雇什么人呀?” “那生意忙不过来了,请个人来帮忙不是很正常的嘛,要不然你要我一个人忙死啊?”董芳扬起头来笑了笑。 “姐姐,我这现成的大活人在这里你不找,多花钱出去雇人干嘛。”君匋到底有些急了。 “哟,你不是嫌弃跟着姐姐干不出什么名堂么?” 君匋迎上董芳的目光,犹如被当场泼了一盆冷水。 “那是我不对,上次不该跟你说赌气的话。我…….我跟你道个歉还不行么?”君匋嘟囔着说了句。 董芳被君匋脸红的样子逗笑了,旋即说道:“不吃饱怎么有力气干活呀?我可不养闲人。” 君匋摇晃着脑袋,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即刻跳起来狂往嘴里塞着面条:“我吃!马上就吃!” “你倒是吃慢点呀,小心噎着。”董芳说话的口气是微嗔的,脸上却满面的笑意。 第七十一章 肚量 有了君匋的加入,董芳的鹌鹑蛋生意也便更红火了。董家姐弟的名声越来越响,甚至是市里头也有人听过他们的名字了。 既然这做鹌鹑这么挣钱,其他旁观的人自然也跟着心动了。曾经有阵子没来往的亲朋好友,纷纷上门来讨教养鹌鹑的经验。 起初,君匋对这些人是有些意见的。毕竟先前良育场的时候,这些人落井下石的事情也没少干,可是董芳却用自己的大度包容了下来。 她不仅没有将这些人捻出门外,甚至还鼓励着大家伙一块来干。特别是县里的工人,但凡有来问情况的,董芳几乎都是倾囊相助,把自己养鹌鹑的经验都尽数教授了出去。 按照先前的经验,虽然广阔的农村更适合养殖行业。但是毕竟村民们的受教育程度有限,要他们去接受一样新事物,并且能按照合理的流程来饲养,这还需要花费一些时间成本。 而锦县是个城乡结合的小城,几乎每家都有亲戚在村里住着,这就给了董芳一个全新的推广思路来。 她这是刻意将养殖鹌鹑的经验授予县城里的人,底下村里的人看到城里的亲戚都在干这些,久而久之就会被调动起积极性。这比她自个直接跑下乡,挨家挨户去劝服人来干,要效果好得多了。 这一日,李婶突然又登门来访,身边自然还带着她的儿子勇伟,这样好使得她见了董芳也不至于觉得太尴尬。 巧的是,董芳、君匋,还有董伟成三个人都在天井旁坐着说闲话。 李婶便笑说:“平日里你们忙,来了几次都没见人影。这可好了,总算是见着面了。” 君匋斜眼道:“这又是要来上门说亲事么?” 李婶忙摆手道:“哪能呀,就是家里头炒了一些瓜子,特意送过来,给你尝一尝的。” “前阵子实在太忙,都顾不上田里的南瓜了,今年还真没嗑过一枚新鲜的南瓜子呢。”董芳笑着拿了凳子过来,示意李婶母子坐下。 “你这是有本事挣钱,鸡毛蒜皮的小事实在不值得去操心。就是听说你们这鹌鹑蛋的生意特别好,经常忙得好几宿都不用睡觉呢,可辛苦了。”李婶拉着儿子坐下,煞有其事说道。 “知道我姐累,还来凑什么热闹。”君匋冷不丁地呛声。 董伟成干咳了一声,递了杯水过去:“喝几口水,你这几天太忙了,身上带火气呢。” 君匋冷哼一声,随意灌了水,抹了把嘴道:“爸,姐姐,我先去拌下饲料。” 他这是实在看不得李婶一家的嘴脸,索性去搅拌鹌鹑饲料,也比这儿干坐着强。眼见着君匋走开了,董芳不过垂了眼皮,开门见山道:“李婶,你们来,是有什么事情要说么?” 董芳问的直接,李婶和勇伟面面相觑,一时间有些作不得声。他们都觉得董芳是有些变化了的,先前的她身上多的是一份书卷气,现在的她说起话来也能有噎人的时候。” 李婶强扯了嘴角,笑道:“听说,跟着你做鹌鹑蛋生意的都发财了。我就想,咱们这么多年的老邻居了,这里头到底有什么独门诀窍,你也顺手教教我们呗。” 这时候,黑猫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突然窜了出来,扑到了董伟成的腿上,不住地蹭着他的手,“喵喵”地嗲声叫着。 李婶趁势又道:“哟,这猫有阵子不见了,还是你们养得好呢,看这毛发亮的唻,肯定吃的不错呢。” 第七十二章 旧疤 这话,董伟成听得明白,这是李婶拿她送的猫,来凑近乎呢。可是上一次,也的的确确又是她,叫女儿心里难过了许久。 董伟成想起来,心里就有些气恼,不过抱起猫,回过身道:“阿芳,我该去喂猫吃点东西了,你陪李婶说两句,就赶紧出去忙你自己的吧。” 李婶笑着的脸面瞬间有些僵的扯不开来,董伟成这是换着法子的下逐客令了。任脸皮再厚,这么坐下去,也实在是有些煎熬。 她索性拉着儿子起了身来,低声道:”你这忙,我也不好耽搁你们时间,那就…….” 董芳也没急着起身,不过淡淡笑道:“忙是很忙的,但是你们都送南瓜子来了,也不好叫你们空手回去的。邻里嘛,抬头不见低头见,总还是要相互关照的。” 这话一出,李婶面色略有转圜,又讨好笑道:“那是,远亲不如近邻,多年老邻居,那是比自家亲戚还要亲近些的。” “这鹌鹑蛋吧,我们拿到菜市场上去卖,是五分钱的价格。自己家里做饲料呢,差不多需要两分钱的成本。前些时候,我从前教育局的同事,过来拿了五十只鹌鹑过去,那是一天下一个蛋,一个月下来,差不多能赚个四五十块钱吧。”董芳缓缓说道。 “哟,那可真赚的不少!比我们勇伟在厂里面干活还多呢。”李婶面上欣喜说道。 勇伟也跟着附和了一声:“就是就是。” “那我们也想跟着学养鹌鹑,就是这家里头吧,连个笼子都没有的,有些难办呢。”李婶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四处张望着。 董芳顺着她的眼神望去,晓得她这是找笼架,不过笑了笑:“我们在菜市场旁边盘了一块场地,专门用来放笼子的,家里头光天井这点地方,还不够我们养的呢。” “真是好本事呢……”李婶冒出的话里,多少带着点酸气。 “你们要是没有笼架,那也容易,你把我自己做的架子带走就是了。”董芳说着从屋里将先前用书架改装的笼架搬了出来:“你们可以先养几只试试,其他的饲料之类的,如果家里头不懂怎么做,直接去我们门店批发现成的就行。” 李婶将笼子交到勇伟手里,乐得合不拢嘴:“好嘞,阿芳,真是谢谢你了!改明儿,我再给你带些南瓜子过来啊,保你吃个够。” 董芳微微笑了笑,只将她们母子让出了天井外:“用不着客气,都是应该的。” 李婶走了两步,想了想,又回过身道:“我那个姓张远房亲戚,就是叔青呀,他……” 冷不丁的听到叔青的名字,董芳突然就愣住了。她的眼皮略略颤了颤,目光下意识的一躲,打断了李婶的话:“我换身衣服就要出去忙了,您有什么不明白的,直接来菜场旁边场地找我们就行。” 说着,董芳便将木门给关上了。她靠在门背后头,心一阵阵的往下沉。原本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再跟叔青有任何的交集了。 可是突然听到李婶说出他的名字,她心里头还是止不住的难受。垂在腿边的两只手,不住地抖着,她只能竭力地压抑着手背,好使得心下这种伤痛不至于流露的太明显。可是越是去压制,手就抖的越是厉害。 叔青已经成了她心下一道难以言喻的伤疤,但凡一触碰便疼痛难耐。 —————— 勇伟扛着笼架走到自家门前,喘着气,摸着兜里的钥匙,“妈,我看你刚才说那话,就是故意的吧。人张叔青在美国日子好着呢,这会都快抱儿子了,还有啥好说的呢。” 李婶睨了眼儿子,尖起鼻子道:“去,你懂什么!谁叫他们董家的人,现在个个鼻孔朝天看呢。当初那董芳瞧不上你,嫌你不上进、没文化。好嘛,那人家叔青是美国的博士,有文化、有能耐,可是不也瞧不上她嘛。就她这样的,眼睛长在头顶上,我看这辈子也就是做个老姑婆的命。” 第七十三章 老同事 董芳将鹌鹑养殖的经验传播了出去,渐渐的,县城里的机关单位,各个工厂里面,但凡有人群聚集的地方,便会有人在讨论鹌鹑养殖和鹌鹑蛋的事情。 县城里的居民,或多或少都在业余时间里,开始利用养殖鹌鹑来赚点外快,补贴家用。甚至是南溪村的林富有,亲自跑到县城里头找到了董芳,说是要村民也跟着一块再学着养鹌鹑。 董芳不计前嫌,又在百忙之中抽空去了几趟南溪村,给村民们手把手的教养殖的技术。但是这一次,董芳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对于任何想要做鹌鹑生意的人,不赊账、也不欠账,一概都是银款两清的做生意。 有村民试图胡搅蛮缠,想要强硬从董芳手里赊一些鹌鹑过来。董芳都坚持了自己的原则,闭门不见。 后来类似的事情一再上演,董芳不胜其扰,索性在新的良种场挂了块小黑板在门口。上面写着,若是她们良种场没有按时支付供货商款项,那么付清的同时还会给供货商千分之一的赔偿。 若是上门来拿鹌鹑或者种蛋的,赊欠货款也不行。所有拿货的人都实行担保人原则,若有人试图蒙混过关要赖账的,下次将不会再合作,并且担保人的押金也要尽数被没收掉。 在这场席卷全县的鹌鹑养殖风潮里,董芳成了真正的执牛耳者。鹌鹑饲料的生意,也跟着这波风潮一起被推向了主流市场。 在日渐兴隆的市场里,董芳并不止满足于眼前的养殖技术。鹌鹑的需求上去了,但是鹌鹑的数量却有些跟不上了。 好在,董芳本身就是懂得电器的,她经过自己的一番探索,用便宜的二手零部件,对良种场的养殖技术进行了革新——新的电孵技术的运用,大大提高了鹌鹑的规模化生产。 伴随着产量的增加,市场扩大也是必然的。董芳的生意开始不局限于县城里面,慢慢的扩展到了丽市、温市,甚至是杭市。 这里头最让董芳犯难的是,杭市路途遥远,如果全部都用米糠埋着鹌鹑去卖,这里头的运输成本实在有些偏大。 最后还是董伟成给女儿出了个主意。他们就用之前自制笼架的经验,就地取材,用本地山上的竹子做成四方形的蛋架,然后打孔上线,将鹌鹑固定在孔上。这样货车即便长途运输到了杭城,也能保证蛋的安全抵达,同时又节约了米糠的储藏成本。 这日,董芳风尘仆仆的从杭城赶回家中,脚刚迈进了弄堂口,就看见家门口有人杵在那儿。她仔细打量了一番,只觉得有些眼熟,又一时不晓得在哪里见过。 那人抬起头来,瞧见董芳来了,只是跟着礼貌的招了招手。董芳见他识得礼数,也微微笑着说道:“你是在等谁么?” “董芳,你真不认得我啦?我是君匋从前在机械厂的同事,凌卫华呀。你先前来厂里看君匋的时候,咱们还一块吃过饭呢!” 董芳踟蹰地打量了一阵,这才抱歉道:“诶呀!卫华,是你呀。从前你可瘦了,现在壮了一圈,我当真没认出来呢。” 凌卫华哈哈笑道:“不要紧,我这是调到了上头的办公室,胖了不少,也难怪你认不出来了。” “咱们别站在门口说了,赶紧进去坐。”董芳热情的将凌卫华让进了屋里。 第七十四章 送菜 凌卫华慌忙摆了摆手:“董芳,我来呢,是有点事情想跟你商量下。” 董芳诧异的睁眼道:“啊?有什么急事么?” 凌卫华道:“你别急啊,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我个人的一点私事。是这样的,我最近呢,需要去外地学习,恐怕没时间照顾我妈。我呢,原本是想把我妈送到这边城里的三妹家中。就是不凑巧,小妹跟妹夫去了省城办事,说是要月底才回来。” “前几日,在街头我碰到了君匋,说起这事,他说要么把我妈接到你们家里住几天。我想,你爸身体情况也不是很好,要是让我妈暂时在你们家住几天,那也是不太方便。那我就想,在附近的旅馆里,给我妈租一间房间,到时候麻烦你们,帮忙给我妈送三顿饭就成。” 闻言,董芳心下也便明白了七八分。凌卫华这是来探口风的,贸贸然把老太太拜托过来,他怕也是脸上有些过不去。 “从前,君匋在机械厂的时候,没少得你照顾呢,这样客气做什么?不过就是老太太过来,住几天罢了,我们家里收拾一个住处出来还是容易的。住外面旅馆,那卫生条件和环境怕是不太行,还是接到我们家来吧。吃饭也就添双筷子,不碍事的。” “那怎么好不意思呢,你们自己平时本来生意就很忙了,还要照顾家里老父,我这是在是心里过意不去。”凌卫华说着,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 董芳“嗤”的一声笑:“你要是继续客气下去,那就有些虚了啊。老太太来我们家住,欢迎的很。要不是你这儿真有难处,依你的为人,又怎么可能会开这个口呢? 凌卫华点头,抱拳千恩万谢:“真是太谢谢你们了。” 董家的祖宅面上看着分上下两层,实则房间小的很。董芳和君匋本就挤在阁间,一间屋子用帘子挡开两处。 既是答应了凌卫华,那么董芳自然也要照顾老太太周全了。她打算把自己的床让出来,给老太太睡,自己就在地上打个地铺,凑合几晚。 隔天,凌卫华便把母亲送过来了。老太太年纪比董伟成还要大,两鬓早已经是花白一片。说话的样子很是健谈,身体看着也很硬朗,与董家三人相处也算融洽。 老太太见了董芳和君匋,就连夸董伟成有福气,有这么两个伶俐的孩子。聊了一会,又没看见旁人,难免问起董芳的母亲在何处。 董伟成叹了口气,将董芳母亲早逝的事情说了一番。老太太听着只叹息,都说是天妒红颜,多半是姐弟俩的母亲太优秀了,老天爷都跟着嫉妒了。 既是老太太来了,也不好怠慢,董芳特意去买了菜回来亲自下厨。又想着老人家怕是牙口不好,净挑了红烧豆腐、溪鱼鹌鹑蛋汤、清炒大白菜这些容易消化的菜式去做。 饭桌上坐满了人,一顿饭吃的一家人心里头都欢喜。老太太抿了两口菜,笑眯眯地点头夸董芳手艺好。 董芳不过低头笑道:“都是些家常菜,也没什么大鱼大肉的,看您夸的。” “那我来加点菜。” 董芳循声望去,就瞧见凌卫华扛了一筐菜进来。 “自家晒的芋头丝、梅干菜,刚杀好的鸭子和酱油肉,还有一些自家种的豆荚、茄子,多少给你们添些菜。” 董芳忙起身去把箩筐接了过来,放在门沿边上。君匋跑过去,低头瞧了一眼:“哟,卫华哥,你这送的可都是我姐爱吃的菜呢,跟我姐肚子里的虫似的,什么都知道呢。” 看君匋把凌卫华比喻成了虫,老太太和董伟成都跟着笑出了声来。 第七十五章 晾衣架 老太太和董芳很聊得来,尽拉着董芳扯些家长里短。倒是凌卫华,好不容易临行前抽出时间来一趟,反倒在边上听着,倒像是个局外人。 不过凌卫华脾气好,旁边听她们说着,脸上依旧是带着笑意的。他就不徐不疾的给两个人添茶倒水,一副稳得住的样子。 眼见着天色渐深,老太太身子也乏了,凌卫华便先送她上楼去休息。董芳送凌卫华出去,两个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直到了弄堂口。 凌卫华突然转过身来,从兜里掏出一叠钞票,直接塞到了董芳手里:“我妈住你们这儿实在是麻烦你们了,真是心里过意不去,你就先收着这些钱,权当补贴点饭钱。” 董芳一听,倒是有些不乐意了,忙往凌卫华身上推:“你这样就见外了,之前君匋在机械厂的时候,不都是你在帮衬着么?不用这样客气的,这些不是该用钱去计较的。” “要说从前你还在教育局里工作,那工作稳定,这点钱你不在乎也就算了。可是现在你们到底还在自己做生意呢,伸出手来,处处都是要钱周转的。我也不能白占你们便宜不是?就算是我答应了,我妈还不肯呢。到时候又要说我给她丢脸,闹起来可有我受的。” “明天我就要出去学习了,一切就拜托你们了,给你们添麻烦了。”凌卫华说着,将那叠钞票重新塞回董芳手中,而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董芳从来没有想过,老太太住在这儿还要拿他们什么钱。这会钱捏在手里,倒是有些烫手的意思。 夜里老太太睡得沉,董芳却是一夜辗转难眠。第二天一早,她直接去了锦县信用合作社,将这一百多块钱以老太太的名义存在存折里。她打算等老太太的三女儿来接人,也便一道还了她们。 生意越来越忙,南溪村养殖鹌鹑的成功,又直接带动了其他相近村邻加入到鹌鹑养殖当中。农民养殖的队伍扩大,让董芳逐渐将重心放到了利润更高的技术领域。电孵化技术的不断完善,也为她带来了额外的财富。 董芳每天穿梭于乡镇之间,脚步再忙碌,也没有忘记关心家中的父亲与老太太。过了几周,凌家三女儿总算要从省城迟迟归来了。 老太太离开前两天,董芳特意抽出一些时间,把家里多余的竹片给削掉打磨好,预备做几个晾衣架,送给老太太用。 架子身骨整好了,还需要钻孔挂四个木夹上去。董芳用针线去穿绕,却不曾想,一不小心把手指给扎了。 老太太心疼的拉着董芳的手,说什么也不肯让她再干活了:“作孽啊,好好的做什么衣架?我这半只脚进了棺材的人了,哪里需要用这么好的东西。” 董芳抿嘴,轻声道:“伯母,不瞒您说,我妈在我很小时候就过世了,也实在谈不上多少天伦相聚的乐趣来。我打一见您,就觉得亲近投缘,您待我也好。眼见着您就快走了,我这给您做几样晾衣架,做个念想也好。” 第七十六章 无心 老太太一听,眼眶便跟着泛了红。这些日子,董芳操持着家里家外,这辛苦她是瞧在眼里的。更别提,她很早就没了母亲,也不晓得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头呢。 “我也确实喜欢你这孩子,待人实诚,比一般女孩子要踏实呢。就是我想,我收了你这衣架,指不准还舍不得用呢。不过,我儿子倒是个没心眼的,他那儿衣架子都坏了好几个了,要不,你这几个架子,就送给他用成么?” 突然听老太太这样说,董芳突然觉得心里头有些揪住了。她忙笑说:“这些东西,我想他自己也会做吧?机械厂的可是个个手巧的很,哪里轮得到我来班门弄斧呢。更何况,我要是把东西送了他,万一被他女朋友晓得了,可不是要闹误会了。” 老太太哈哈一笑:“他这个人,一门心思都扑在工作上,什么时候能有女朋友才好呢。他这个样子,太傻气,连恋爱都没谈过呢,有时候我还真替他个人问题感到担心来着。” 董芳虽然有些吃惊,但是跟老太太说这个话题,又有些莫名的难为情,便低声道:“是缘分没到吧。” 老太太鼓了眼睛,直叹气:“我儿子吧,其实也是个脑门不转弯的。明明当年念书时候,成绩挺不错的孩子,偏偏没有考运,中专和大学都没上成,那就只能去机械厂工作了。我老伴过世也早,家里就他一个男人,既当爹又当妈的拉扯着两个妹妹,这些年也是很不容易的。” “他呢,书念的多了,眼皮也跟着抬得高。机械厂里,姑娘也多了去了,可是他就是没一个瞧得上眼的。我们在市里也有亲戚,帮着给介绍了几个姑娘。可是人家就觉得他既不是中专生,又不是大学生,就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工人,家里也没什么依靠,条件好的自然也看不上他。” “我原来心里是挺急的,老想着,他要是早点结婚,生个孩子,那我就算是到了地下,对他爸也算有个交代。可是一年两年的过下来,他就是不肯谈朋友,那我也没辙呀。想想那就是命呀,急也急不来的。” 老太太的眉头拧到了一处,这还真是她的一桩心事了。董芳忙宽慰道:“就像您说的,人各有命,指不准那,等过了年,他就带媳妇回家了呢?” 老太太一听,嘻开嘴笑道:“丫头,你这是跟我说戏呢?就他那不开窍的样儿,八成只有做梦时候才能娶媳妇了。” 董芳掩着嘴,也禁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过了两日,凌家三女儿带着女婿到董家,放了一桶茶油,说是感谢董家人这些日子的对自己母亲的照顾。董芳客客气气的招呼着,又顺便把存折的事情给交代了一遍。 老太太这一走,董芳心里还真有些舍不得。这些时日的相处,两人多少还是有些感情在的。只是到底她也不是自己的亲妈,有时候关心也不能过分越了界了。 更令董芳想不到的是,有一日,她竟然收到了凌卫华从海城寄来的信。信里头,自然说的最多的还是那些感谢的话来。 董芳看完不过将信塞到抽屉里,想着凌卫华为人也真是礼数多,只多回了一封简短的信也就作罢。更让她想不到的却是,之后的日子里,她又数次收到了凌卫华的来信。 看着手里这些信,虽然说的都是一些家常细碎,可是董芳看了,总觉得心下有些烦躁。 这信里当然还是藏了话的…… 但她并没有捅破窗户纸的意愿,现下对她而言,最要紧的还是手头的生意和家人。 第七十七章 夜火 锦县的冬夜,泠泠地下着细雨。冷空气来袭,一阵冬寒砭骨,街头的行人变得十分稀疏。弄堂里,早就积了寸把厚的雨水。 路灯下,暗黄色的灯光蒙蒙地一片。董芳淌着水,走在弄堂里,只听见屋檐上窸窸窣窣的雨滴声。她甩了甩身上的雨珠,将伞收起,冷的打了一个寒噤。 这时候,君匋在台阶上对着董芳招手,要她过去的意思。董芳笑笑:“怎么?又在外头惹了什么事情了?” “诶呀,姐姐,你先过来嘛。”君匋有些别扭地喊道。 董芳手里的伞刚放下,君匋就一把扯住她往杂物间走。“你有什么话倒是快说呀,好好的,躲这里说什么呢?”董芳看他磨蹭的样子,料到确实是有话要说。 “我这不是怕直接说了,你要跟我急嘛。那你先保证,我说的话你不准跟我生气啊。”君匋睁着眼睛嘀咕道。 董芳听着心下“咯噔”一声,难道这小子,还真在外头闯祸了?这阵子,生意好的很,她都忙的没顾得上去管君匋。就想着,姐弟俩分工,一个管养殖,一个管饲料和电孵,倒也是相安无事。 “你这吞吞吐吐的,我可没时间在这儿听你瞎说话。要是不想说就算了,我去摘菜做饭。”董芳抬起脚便要往小间去。 一看姐姐真是要走,君匋急了,忙把她拉住,叫她坐在凳子上:“姐,是这样的,卫华从海城回来了,还带了一台彩色电视机回来,说是送给咱们家的。我也拗不过他,就先收下了。” 董芳皱眉:“平白无故的,你收人家东西干嘛?再说了,咱们自己有挣钱,又不是买不起。好好的占人便宜,也不晓得难为情的。” “这不是说,之前感谢咱们照顾他妈么。他心里一直惦记着,知道你肯定不肯收东西,所以就找上我了嘛。从前在机械厂的时候,他可就是我最好的哥们呢,你也千万别把电视机退回去,要不然,我这脸上还真挂不住。” 君匋小声说道:“更何况,咱们就算挣钱了,这要买台彩色电视机也不容易。人家还专门从海城给咱们拉回来的,也是够有心的了。” “你这是先斩后奏。”董芳闭了眼睛,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都是朋友,你计较这么多干嘛?再说了,爸有个电视机看一看,在屋里解解闷多好。咱们这平时忙起来,照顾总有不周到的地方。” 董芳瞪了君匋一眼,过了半晌,方才吐了一口气出来,幽幽道:“二弟,你既然说是你朋友一番好意,我也不驳斥你了,但是下不为例。” “救命啊!快来人呐,着火了!” 一番急促的呼救声,让董家姐弟结束了这段不大愉快的对话。董芳忙开门张望,就看见不远处有火点子闪了一下,紧接着“砰”的一声,弄堂里炸了一地的玻璃碎片。 周围的邻居们纷纷逃窜了出来,有惊叫的、咒骂的,都跟没头的苍蝇似的乱窜着。董芳忙招呼了君匋去带董伟成下楼来,“快带爸出去,这火要烧起来不是开玩笑的!” 董芳将湿漉漉的棉被披在董伟成身上,君匋一路背着父亲往外头奔跑而去。 “快救救我妈呀,她人还在里面没出来呢。”勇伟瘫坐在弄堂的地上大声嚎哭着,一副完全没了主意的样子。 董芳回身望了眼已经在安全地方的父亲,也顾不上旁的,下意识就径自冲进了李婶家中。“呼啦”一声,大火忽然在门口涌了出来,烧焦了董芳额前的一撮头发,惊的她一头冷汗。 黑烟四起,董芳俯低身子,到处寻找着李婶。骤然间,她看到地上有个黑影,原来是李婶因为吸入过量的浓烟,已经昏厥过去了。 董芳将李婶的手扛在自个肩上,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李婶带出屋外去的。到了弄堂外的时候,消防队的人已经拉着水枪赶了过来。 李婶被人拉走送医院的时候,董芳只面色煞白的在路边呆呆地站着。 “姐姐……”君匋忙递了一碗水过来。董芳仰头喝了一口,没多会,就“哗”地一声吐了起来。 第七十八章 人言 虽然火势凶猛,但是好在冷雨不断,再加上消防队灭火来的及时,火势很快就得到了控制,也没有波及到其他弄堂人家。 起火的原因很快也被调查清楚了,原来是李婶一家,为了不想家里的鹌鹑冻死,又不愿意多花钱搞电孵,就用自制的油灯给鹌鹑取暖。夜里风大,油灯一倒,火势也便跟着起来了。 董芳敏锐的观察到,整个锦县在鹌鹑养殖行业已经有些过热了。从机关单位到工厂菜场,只要有人的地方,都在讨论着如何养鹌鹑赚钱。涌入这一行的人越来越多,伴随而来的就是潜在的风险。风险便诸如李婶家的那把火,一夜之间,可以烧毁所有的鹌鹑和一切。 大规模的养殖,造成了鹌鹑和鹌鹑蛋的产量过剩。锦县虽然已经通了火车,但是能停靠的站点十分有限。向外输送全靠着人力车和大巴、货车。往来的车辆十分有限的情况下,势必有一部分的鹌鹑和鹌鹑蛋会滞销停留在锦县范围内。 这样一来,亏损也就在所难免。特别是对于那些,把全部身家都投进到行业内的农户,甚至荒废了耕地,他们更是承受不起亏损的那批人。 李婶从医院归家的时候,董芳特意又带着登门去看望了一番。烧残了的木板和墙砖还没修复,时时弥漫着一股子呛人的烧焦味道。 经过这场大火,李婶看起来一夜之间老了十来岁,面上都跟着起了深深的褶子。董芳进门的时候,李婶连眼皮都没跟着抬一下,不过一个劲的哼唧着,好像身上哪儿还不痛快。 董芳将几个烤好的红薯递了过去:“刚烤好的,味道不错,您尝尝。” 李婶眉毛抖了抖,将红薯皮往地上一吐:“诶,我真是命苦啊,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偏跟着你学,养什么鹌鹑呀。这下好了,什么都没了,烧的是一干二净。” 董芳按捺住心下的不快,淡声道:“这样也好,往后您还是别养鹌鹑了,这一行风险本来也大。现在县里很多人手里的鹌鹑和蛋,都愁着出不去,没销路呢。” 闻言,李婶将手里的半截红薯扔到地上,鼻孔里出着大气:“哟,我还以为,你真是来探病的。结果呢,就拿几个红薯,想堵住我们家财路呢?啧……” “我不是这个意思,是真的觉得这里头各种风险都有,也该说给您听听呢。”董芳忙解释道。 她是好心好意来提醒李婶一家,不要再盲目投入到鹌鹑养殖行业了。想着这场火正好是契机,便来劝说一声。哪里晓得,到底还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呸!你早干嘛去了?当初我们来问你养鹌鹑的事儿,怎么不劝着我们一点呢!现在好了,你是看我们家鹌鹑都烧光了,家里穷的叮当响了,就来说风凉话是不是?呵,信了你才有鬼了。你要劝我们不养,好的呀,那你们董家人也别养呀。自己养了发财,吃上了肉,就那肉末都不舍得给我们分上一份了?我算是看清楚了,这弄堂里多少邻居,就数你董芳最黑心眼了。” 家里着火,损失重大,李婶心里本就憋着一口气。这会听董芳这样讲,更是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什么样的尖酸刻薄话都跟着说出了口来。 勇伟小心翼翼的捡起地上的番薯,嘀咕道:“妈,可小点声,还是人家把你从火里救出来的呢。” “死小子,你是胳膊肘向外拐呢?说什么屁话!那会你人在哪儿呢?倒是让一个外人挣够了脸面了!这事儿我还没跟你算账呢!”李婶骂骂咧咧的抓起地上的拖鞋,对着勇伟就狠狠甩了他一脸。 董芳咬了咬下唇,她知道,这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李婶无理取闹、胡搅蛮缠,她继续呆下去也无济于事。 “李婶,那你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董芳扭头跨出了门外。 “快滚!有你们这样的邻居在,我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李婶拍着床板的声响震天,董芳往弄堂深处走的时候仍旧能够听得到。 她心下开开隐隐有了一些忧虑,当初,是她带领这些人进入鹌鹑养殖行业的,那么她也有一份责任,需要明确告诉他们如今市场形势的变化和风险。老邻居李婶尚且如此误解,那村里的养殖户们又该作何想呢? 想到这里,董芳紧紧地闭上了眼眸...... 第七十九章 规矩 乍暖还寒时候,风掠过水池,把池子里的倒影都给搅乱了。亮白的阳光从头顶折射下来,董芳用手挡在了额前,不时地张望着县政府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群。 赵卫平手里拿着两个文件袋,从台阶上匆匆下来,沿着池子边走了没几步,突然又折过身来:“哟,这不是董芳同志么?” 董芳笑了笑:“您好,好久不见了。” 赵卫平将文件袋夹在腋下,又除下眼镜,一面用衣角擦着镜面,一面觑起眼睛打量着董芳:“这会你来,是有什么事儿么?” 董芳点头,开门见山道:“我想见一见杨书记,有些事情想跟他商量下。” 赵卫平将眼镜扶正戴上,笑着摇了摇头:“不凑巧,杨书记去市里开会去了,这会不在办公室呢。要不,你有什么事情,先跟我说说?”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说说关于鹌鹑养殖的事情。现在县里头鹌鹑苗还有种蛋、养鹌鹑的架子、运输费用这些统统都在涨价。养的人也是越来越多,挡都挡不住,我总觉得有些担心呢。”董芳望着赵卫平说道 赵卫平用手捏了捏皱起的眉心:“咱们县里,这不是都是你带起来的风气么?杨书记都听说了,县里和下面的乡镇里,那都是跟着你学的呢。怎么,这大家伙收入增加了,你反倒还觉得这事儿不好了?” 董芳摇了摇头:“这鹌鹑来钱是快,可是这会市场风险也很大。现在听说不止咱们县里,临近的那些市、县,也跟着上规模的养鹌鹑了。这供大于求,到时候市场过分饱和,谁还来买咱们县里的鹌鹑和蛋呢?到时候一旦发生亏损,最难过的还是底下的那些农民兄弟。” “我带着大家伙一块干鹌鹑这行,初衷确实是想带着大家一块致富的。可是眼见着情况有了变化,风险也是越来越大,我就这样干看着都觉得着急呀。赵秘书,您多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赵卫平默默地盯着董芳看,半晌不得作声。这当初信誓旦旦,要带着乡邻致富,瞎折腾的人是她董芳。如今火急火燎,跑这儿来,要大家别往鹌鹑一个道上涌的人也是她。这姑娘,想的事情,总有些出人意料。 “董芳,有句话,也就这私下里,我劝劝你。干事可别光凭着自己一时冲动,无论做什么事情,那你自己都得要想好了担责任的。”赵卫平嗫嚅道:“杨书记是欣赏年轻人的干劲,所以时常鼓励你们去干实事,可是你也不能老给人找麻烦呀。” “可是……” 赵卫平低头看了眼表上的时间,干脆打断了董芳的话:“董芳,我跟你讲,我这会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先走一步了。你听我一句劝,国家培养你一个大学生不容易,凡事你也得多想想后果,可别再意气用事了。” 说罢,赵卫平匆匆离去,只留下董芳焦虑的身影。她知道,自打从良种鸡开始,就一直是杨德明在开明支持着,期间他身上也背负了不小的压力。 如今好不容易,把鹌鹑养殖业带动起来了,眼见着县里的居民和底下各村的人都跟着增收了,她再出面说要阻止这事,怕是要叫杨德明犯难。 赵卫平是个规规矩矩的人,董芳这样的作派,他一直都是持保留意见的。他总是担心,董芳会给他们惹来麻烦。 第八十章 花明 仙水酒厂,一阵木门开阖的声响,潇潇从过道上走了进来。她身上披着一件雨衣,发丝上早已经沾满了雨珠。 窗外风声飒飒娑娑,清明前后的天气就是这样,说变就变。早上起床时候还是艳阳天呢,到了这会已经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来。 “吃过中饭啦?”突然有人打了一声招呼。潇潇抬眼望去,没料到竟然是厂长吴贵祥。 “是呢,厂长。我刚从食堂回来,今天加了鸡腿,吃的可香了。”潇潇回道。 吴贵祥搔了搔光秃的头顶,“前两天你调配的酒,我和咱们厂里的其他几个领导都试过了。就事论事,你这勾兑的味道爽咧,回味自有一股清香在。这跟咱们厂里之前的产品相较起来,特点非常明显。你是怎么做到的?” 闻言,潇潇脸上绽开了一抹笑意:“这段时间,我练习尝评,用的就是酒窖那些坛子剩下的酒液。有次无意间,我把两种酒拼到了一块,发现味道竟然比原来的还要好。所以这一有时间,我就琢磨着加加减减组合新酒的事情。” “咱们厂里的勾调技术,本就在摸索阶段,跟外头的那些成名已久的酒厂,差距是客观存在的。这一点,我跟厂里的几个老师傅都沟通过,就是一直也没一个明确的说法。你也知道的,上一次国家名酒评选,咱们仙水酒连前十名都没挤进去。我如今都快退下来了,可一想到这件事情,就觉得实在是一大憾事。”说到这里,吴贵祥的声音哽住了。 仙水酒厂自成立以来,在业内的口碑一直就算是小有名气。从吴贵祥接手开始的数次名酒评选里,仙水酒得到的荣誉是不计其数的。可也就是上一次评选的落后,当即给了吴贵祥当头一棒。 当时就有专家对吴贵祥说道:“你们仙水酒,还有提高的空间啊。”也就是那一刻开始,吴贵祥骤然意识到,似乎仙水酒厂在业内的领先地位已经受到了挑战。 他作为老牌国营酒厂的厂长,兢兢业业一辈子,就算来年从位置上直接退下来,安享退休生活也无可厚非。 可是作为一名经历过仙水酒厂崛起的厂长,作为一名忠于党和国家的老党员,他又清楚的看到了,倘若任由酒厂继续这样固步自封下去,恐怕将来被业内淘汰也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一开始,潇潇说想要调往尝评岗位的时候,他也是竭力反对的。一则,因为在这之前,还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做过尝评师的先河。再者,他还必须还要考虑到厂里其他人的想法,接纳各方的意见。 可是最终,吴贵祥还是被潇潇独自勾兑的酒给折服了。他没法拒绝一个有天分的年轻人去施展才华,更是从她的这杯酒里,看到了些许希望。 “厂长,有些话,我知道我要说了会显得有些没大没小,不懂规矩。可是既然您都说到这儿了,我就大胆说些我的想法来。您知道的,我之前在一线窖池呆过一段时间,知道咱们厂里面最不缺的就是酒坛子。” “按照我的想法,咱们完全可以把不同年限、窖池的酒进行组合,尝试并坛储藏。然后再把这部分的酒,按照不同的存储时间进行分类,进行再一次的组合勾兑。这就算立了一个勾兑的规矩,也更有利于挖掘新的酒味。”潇潇信心满满的说着,眼里焕发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光彩。 吴贵祥略略吃了一惊,他好像从潇潇身上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那时候他刚下窖池工作,也是这般富有干劲和决心。 “潇潇,过几天,我会跟厂里其他人一块再开个会,仔细探讨和投票表决下关于你是否调离车间办公室的事情。” 第八十一章 会议 会议室内,底下坐满了仙水酒厂的职工代表,还有各部门的主管干部。这次的会议,潇潇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被邀请来参加,毕竟资历上,她与在座的人相较还是嫩了点。 吴贵祥摘下老花镜,捧起一盅早就凉了的茶,低头啄了一口,略略喘了口气。 “你们也看到了,现在的形式下,外头大城市的国营工厂,那都是全方位、多层次的开放格局。咱们仙水酒厂是锦县的老牌子了,可是也不能只看到眼下这一亩三分地。咱们得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透过现象看本质。” “我们要想办法前进,那就要打破常规,大胆的做一些变革。不仅仅是维持仙水酒的声誉,还要注重协调咱们厂里的经济效益。咱们是国营酒厂,要有海纳百川的决心,引入新鲜的血液到技术人员队伍里,也是很有必要的。” 吴贵祥扫视四周,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当然了,我也只是发表一些我个人的观点,具体的,还得听听在座各位的想法。” “老李,要不,你来说说?”眼见着无人吭声,吴贵祥又扭头望着厂里的党支部书记李玉才笑道。 “这个嘛,我看还是要多听听基层员工和技术人员的想法。要是有什么不一致的地方,大家就讨论讨论,看看是不是能说明白了。”李玉才说着微微笑着阖上了眼睛。 闻言,孙鲁一试探着瞥了技术总工程师朱鸣,小心翼翼道:“要我说,这技术上的事情啊,就得老同志来担当主要的攻坚任务。就好像这成品酒,它这个尝评,要的就是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经验。要保证酒的质量,那还得依靠咱们厂里这些个老同志才行啊。” “孙主任到底是在基层多年,十分了解咱们厂里的运作模式和关键所在。我作为厂里的技术总工,那我也说两句。这几年,我们几个老家伙,也是担了挺大的责任和压力的。不仅要钻研这个新的酒的调试技术,还要负责厂里年轻人的培养。” “但凡是这些年的经验和心得,我们都是毫无保留的教授给了他们。但是我们酒厂不比别的行业,这评酒、勾兑,那都得要靠着实践经验累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就算是要让年轻人接班,那也得要讲究一个循序渐进。”朱鸣提高了声量说道。 潇潇在底下听着,心里头自然是五味杂陈。她知道,不管是孙主任也好,朱总工也罢,在他们看来,她实在是还不够资格出现在技术工程师的队伍里。 更何况,朱鸣精心培养的徒弟,才是他真正想要的接班人。对于半路杀出来的潇潇,他自然更是觉得有些不耐烦。 “我听着,朱总工的话很有道理。这过去的经验告诉我们,厂里发展和变革的速度不能太快了。既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嘛,总还得瞧准了再来。咱们是国营工厂,要保障的是国营资产,那自然还是‘稳’字第一位。”李玉才脸转向吴贵祥,替他重新沏满一杯茶水。 第八十二章 蛰伏 “如今各家工厂都在改革,既要掌握新技术,又要善于创新,咱们要是不赶紧赶上人家步伐,继续满足于现状,将来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不过今天是全厂的职工代表大会,那么也该听听其他职工的想法。这样吧,潇潇,你之前在一线工作时间不短,又得过厂里的‘标兵’荣誉,不如你来讲讲,有什么想法可以与大家一块探讨的。” 吴贵祥指了指潇潇,旋即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向了她。潇潇分明看见吴贵祥那张脸上,微微起了痉挛,显然他刚才是被气得不轻。 潇潇凝视着在场诸人的脸,诚恳说道:“经过我这段时间的观察和学习,我发现咱们仙水酒虽然在咱们丽市范围内小有名气,但是放眼全国,仍旧有一定的提升空间。” “比如酱香的茂台,是带着细腻的酱香味,以国酒为老百姓当中家喻户晓。还有泸城的老窖酒,高粱制酒,混蒸混烧,一直也是高档酒的形象。再者还有西城的汾酒,醇甜甘润,是清香型的好酒代表。最后还有一种米香酒,南方最常见的,以蜜香知名全国。” “说句直接的话,仙水酒出了丽市,影响力十分有限。如果在味道上与前面说的这些酒区分开来,应该能够打响口号,并且打开市场的知名度和辨识度。咱们原本的工艺技术,已经很优秀了。但是如果进一步创新,设立一套合理的尝评勾兑体系,我想应该是更上一个台阶的事情。” “我知道,在工作资历上,跟各位老师傅比起来,还有增进和累积的必要。但是这些日子,我尝试了不同的酒类勾兑,只要给我一个机会,加入到技术工程师的队伍里,我非常有信心能够帮助咱们仙水勾兑出一个成型的酒香来。” 孙鲁一干笑了两声:“潇潇,你这年纪轻,说话不知道轻重。在座的都是老同志,也不跟你一般计较。真要说创新,那也是朱总工一马当先,带领咱们仙水酒的技术部往前冲呀。更何况,仙水的销路压根就不愁,整个丽市就没有比我们好的。” “有道是,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步子迈大了,总是要摔跤的。咱们酒厂不光光是造酒,还得要考虑到防止国有资产损失的问题。这可不是你这年轻小姑娘,光动动嘴皮子,就可以万事大吉的。” 明里暗里,孙鲁一都用资历压着潇潇一头。他的口气里既有对潇潇口气狂妄的嘲讽,也有对她的告诫与警示。平白无故,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姑娘,不过就是个厂二代,竟然还妄图在酒厂里翻天,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事儿! 当初他捧着赵潇潇去拿一个“标兵”,她不仅不感恩戴德,还自找死路,与人家过不去。那么如今将她拉下来,被众人奚落嘲讽也是理所当然的。 “孙主任,我!”潇潇面色有些涨红起来,孙鲁一这分明是当众给她难堪。 “潇潇……”吴贵祥沉声唤住了潇潇,示意她不要再多说什么:“既然大家伙的意见不一致,那改明儿再继续讨论吧。我看今天就这样了,咱们先散会吧。” 吴贵祥睨了眼角落里黯然失落的潇潇,心下跟着叹了口气。姜到底还是老的辣,潇潇纵使再勤勉、再有天赋,也到底难敌这三个老家伙。 他们还需要等一个时机,一个可以让潇潇施展拳脚,大显身手的机遇。在机遇未至之前,唯有选择蛰伏。 第八十三章 上学 天色湛蓝,漫山遍野的飞絮,不时地吹到来往行人的面上。老师们穿着朴素的黑色布鞋和布衣,手里夹着上课的笔记和作业,翻过一座坡,方才能到达南溪小学。 南溪小学是南溪村唯一的学校,等村里的孩子们上完小学课程以后,中学阶段是要去县城里面寄宿的。 杨德民站在半山坡上,伸手在额头前打了个眼罩,遥望着来来往往上学的孩子们。他从这些孩子的身上看到了一种知识与希望的气息。仿若每一个孩子的将来,都是别样的精彩。 林富有挽着袖子,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诶哟,我说杨书记,您这来一趟,怎么都不提前跟我们招呼一声的。” 杨德明笑笑:“我就是来看看你们村里孩子上学情况的,要是提早招呼,你们还不得一大帮人跟着一块折腾呀?有这时间,还不如忙你们自个的实事呢。不过,你们村从建筑队到自办公司,干的相当不错啊。我这回来,看到都有十几户人家盖了砖瓦新房了呢。” “那可不,别看我们村就那么点人,可是搞建材、运输、安装、来料加工,还有养鹌鹑的,那是样样在行啊。甭说那盖新房的了,我们村里还有买上小汽车瞎得瑟的,每天就在村口吹牛逼呢。”林富有说到这儿,早已是乐得手舞足蹈。他那脸上突着两块肌肉,不时的抖动着。 通过分田到户,南溪村已经解放了不少劳动力出来。林富有最擅长调动村民积极性,村里的几个公司,个个都喊着“称雄全国”的口号,短短几年时间,南溪村农民的年收入整整翻了六倍。 “既然村里富起来了,那孩子们上学的问题也该解决到位。《义务教育法》刚颁布,九年制义务教育的事儿还得落实到实处才好,一定要保证每个孩子都有学上。孩子是未来的希望,只有解决好孩子上学的问题,咱们农村未来的发展才能走更远的路。”杨德明望着学校操场上空高扬的鲜红国旗,不由得感慨道。 “前些时候,县里教育局的人也来看过了。我们村的孩子,只要是到了上学的年纪,那就肯定都得送学校去上学的。碰到有个别驴脾气,不配合的嘛……那就尽量做做思想工作。”林富有说着,嗅了嗅鼻尖,似是有些难处的样子。 学校操场上,体育老师的哨声吹响,顺着风飘到山坡上。孩子们又如潮水般的拥到操场上,开始做健身体操。 “要是做工作遇到了什么难处,也不用避讳。”杨德明笑了笑:“要不,你带我去瞧瞧,看看具体是什么情况?” “诶!”林富有忙应了一声,在前头带路。一路上,他把情况跟杨德明略略说了一番。 约莫就是自打王桌子欠了董芳债,喝假农药自杀未遂以后,他在村里就觉得有些抬不起头来了。村里人都说董芳心善,王桌子狼心狗肺不值得救。 南溪村就那么点大,家家户户都认得脸面。王桌子成日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实在有些捱不住了,某日一声不响竟南下打工去了。整整大半年音讯全无,家里就剩下老婆和孩子两个人撑着。 金花带着晶儿,日子自然不好过,全靠村里人可怜她们母女,时而给些周济。她自己偶尔去城里卖些菜,勉强还能过日子。 小学一个学期的学费是二十多块钱,再加上书本费差不多十多块,合起来拢共三十多块钱。对于大部分已经自力更生,多处有收入的村民来说,确实不算什么。 可是对于家里男人失去了音讯,毫无稳定收入来源的金花来说,这却又是真真的难事。一开始,林富有带着村委会的人和学校的老师,上门去劝说金花,要她送晶儿去学校上学。她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找借口推脱。 后来林富有急了,说是要借钱给金花,只要她能保证孩子不要断了学习就行。金花一听,反倒躲得更起劲了。以至于回回林富有过来敲门,王家都是寂静漆黑一片,好像压根就没人住在这儿似的。 第八十四章 水缸 这世上的事情,就是无巧不成书。就在杨德明与林富有到王家的刹那,他们惊诧的发现了此刻在门口徘徊的董芳的身影。 原来,前两日,董芳从公司出来的时候,遇到了在菜场附近卖菜的金花母女俩。董芳眼瞧着两人有些窘迫的样子,也猜到了怕是她们日子不好过。 为了避免金花感到尴尬,董芳竭力放缓了步子,就像刚好经过一般的出现在了摊位旁。金花抬头看见董芳的刹那,面色煞白,跟活见鬼似的。她抓起晶儿的袖子,挎上竹篮便飞跑了起来。 “你们等一下呀!”董芳拖着旧疾复发,时时疼痛的大腿,不住地追赶了上去。金花到底带着孩子跑不快,没两步就被董芳追上了。 金花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原本发白的脸上又平添了一丝恐惧,她哑声道:“你追我们干嘛!难道是要债来的么?我可告诉你啊,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自个看着办吧!” 董芳叹了口气:“我真要跟你要债,直接去你家门口堵你多好?在大街上追你,还得耗费体力呢。我就是奇怪,这个时候,晶儿不是应该在学校上学么?怎么跟你一块在县城卖菜呢?”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晶儿是我女儿,她上不上学关你屁事。”金花骂骂咧咧的啐了口唾沫在地上。 董芳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却不料金花一胳膊拦下了过路的三轮摩托车,喊了两声,便叫那师傅踩下油门跑的没影了。 想到晶儿可怜巴巴的眼神,董芳便觉得心下不忍。她还是抽空,自己跑了一趟南溪村,想要看看王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更令董芳想不到的是,竟然会在王家门口碰到杨德民。她之前去了几次县政府,想要说一说鹌鹑的事情。都因为杨德民在基层农村奔走,而未有见到他本人。这一下,倒真是凑巧了。 三个人寒暄了几句,林富有是个急性子,一时没忍住,就敲着王家大门大喊道:“弟妹!你快开个门!晶儿上学那事啊,咱们再坐下来好好聊聊行不行?只要你同意送晶儿回学校,那其他的事情好商量。” 屋内拉着帘子,黑咕隆咚一片,半晌都没有人出声。林富有瞧着董芳和杨德明,面面相觑,不由得怂了怂肩:“我回回来都瞧不见人,实在没辙。” “你们好呀,我是县委的书记杨德明。听说你们家孩子原本学习挺好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给辍学了呢?这家里头,有什么实际的困难,那不妨当面说出来嘛。也不用过村里商量了。我在这儿向你们保证,不管是什么困难,当场给你们一个解决的方案好不好?” 屋子里继续悄然一片,杨德明无奈的摇了摇头。连面都见不上,就算是要说理,那也没地儿说去。 沉吟半晌,董芳突然上前,敲了敲窗户:“晶儿,我是董芳阿姨,你在家里么?学校里有老师、有同学,还能学习各种新的知识,你就真的不想去上学么?” “铛铛”,院子里突然传出了水缸碰撞的声响。 董芳回过身就瞧见院子里的水缸突然倒在地上,朝着下坡滚了出去。 “救命啊!”水缸里传出了呼救的声音。 第八十五章 清零 晶儿出事了,她连人带着水缸一块滚了出去。等到董芳等人赶到的时候,她整个人的身子歪倒在路边,水缸砸破的碎片压在她的身上。 晶儿疼的直呲牙,一看其他人都跑了过来,又愣是一声都没哼哼。 “哎呀!我的晶儿呀!腿都要断了呀!”金花一把哭腔扑了上去。原本方才她老远瞧见有人走来,晶儿进屋也来不及了,金花便授意她赶紧躲进空水缸里去。 哪里晓得,这水缸这么沉,竟然还能滚下去了。金花在这时候早就吓得六神无主,什么乱七八糟骂娘的话都说出了口来。 董芳忙上前挽起晶儿的裤腿,却看见她膝盖上早已经破了一大块皮,直往外头冒血。林富有看着血流这么多,直嘀咕道:“要命了,好端端的躲水缸里干嘛。看把孩子给摔的,我瞧了都心疼!” “放你娘的狗屁!给我闭嘴!要不是你们成日上门找茬,晶儿能这样?!”金花咬牙切齿地说着,那放光的眼睛简直恨不得即刻要将林富有给撕碎了。 晶儿一听母亲这样凶狠,心里一时有些无措,突然就放声大哭起来。 “先给孩子包扎下,得赶紧送医院去看看,摔这样怕还得拍片看看呢,万一骨折就麻烦了。”杨德明在混乱中突然开腔道。 董芳忙从自己身上扯断一片衣料来,然后裹在晶儿的脚上。晶儿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害怕的,那哭咽的声音就没断过。 林富有当机立断,从村里买了车的人那儿临时借了车子过来。杨德明则亲自背着孩子上了汽车后座,然后踅到驾驶座上,脚踩着油门就忙赶到县城的医院去看急诊。 万幸的是,医生大致看了下,晶儿运气好,摔的只是皮外伤,里面的筋骨倒霉怎么伤着。医生就简单的处理清洗了伤口,又涂了碘酒,然后用纱布略略包扎了下。 即便进了趟医院,金花嘴上当然也是不饶人的。她戳着林富有的鼻子就骂道:“你好歹还算是桌子的堂哥呢,就是这样对你侄女的?看看这孩子,都被害成什么样儿了。” 林富有愕然,心里听了一肚子的火气。但又碍着杨德明和董芳在场,再加上是在医院里头,实在也不好发作。他只得压着声道:“别在这儿大呼小叫的,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还当是咱们村里呢。” 金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别跟我装像儿,之前还说什么借钱给我们晶儿上学。就你这德行,我还不知道么,从你头上拔根毛,跟从老虎嘴里拔牙似的。你要真这么大方,我们桌子能被逼得去了南方,至今没半点声响么?呜呜呜…….我真是命苦啊,死鬼跑了,孩子又摔的废了,我这下半辈子还有什么指望了!” ”同志,你别着急,你们的难处,我晓得了。关于孩子上学的费用,你完全不用担心,县里有海外的爱国侨胞捐赠的宏志奖学金。你们通过正规渠道去申请,只要条件资质符合的,都会有专人跟进的。”杨德明宽慰了一句。 金花擤了擤鼻涕,瓮声瓮气道:“你这县里的书记,倒是比村里的书记要讲理。可是就算这又怎么样?我们不还欠着人家债主钱么。到时候,人家要是一个不高兴,逼着上门来甩脸子要债,孩子能安心上学?” 这话说的有些胡搅蛮缠,听着是跟杨德明说的,实则是说给董芳听的。董芳心下明了,不过无奈摇了摇头。 林富有轻声嘀咕道:“还真有脸提呢…….” “怎么的!当着县高官的面,我有困难还说不得了?!”金花狠瞪了林富有一眼。 “这事儿就不用难为杨书记了,债务上的事情,本来就是咱们之间的私事。前次王桌子进医院的时候,我说的话肯定还是算数的。说不追债,就肯定不会再上门来。要是你心里真放心不下,我就写个字据,表明今后不再追究。从前良育场的欠债,不过一笔勾销!”董芳说着,就从兜里掏出纸笔,当即写了一张字条出来。 “杨书记,今天趁着您在,就当做个见证吧。”董芳凝视着杨德明说道:“王家欠我的债务可以清零,但是前提是,必须要保证让晶儿继续上学!” “董芳的话应该说的挺明白了吧,那你自己的意思呢?要是有什么异议,可以再商讨下。”杨德明侧过身去,询问金花的意见。 金花用手捂着脸,从指间细缝偷偷地瞄着在场诸人的脸色。别扭了半晌,方才点头哼唧道:“行啊,那今天写了条子,往后可就不能反悔了!” 第八十六章 问心无愧 赵卫平从楼梯上下来,一眼就看见了迎面而来杨德明和董芳。他忙上前,对杨德明道:“书记,您这都连续一个星期没怎么阖眼了,要不要先休息会?” “少睡点不打紧,重要的是把工作落实到位了。”杨德明踩着稳健的步子,径自朝着办公室走去。 “董芳……”赵卫平忙跟了过去,在董芳身后压着声唤道。 董芳旋即顿住了步子,扭头道:“嗯?” “你可要心里头有个数啊。”赵卫平没有直接把话说出口,不过比对了一个口型。 董芳只是礼貌笑笑,也没有多说什么。赵卫平望着她的背影,脸上整个都跟着皱成了一团。 办公室的大门半敞着,一进门,杨德明便示意董芳自己坐:“今天时间紧,就不招呼你茶水了,一会我还有一个关于“星火计划”的会议要开呢。咱们不妨都敞开天窗说亮话吧,听说你之前来县政府找了我好几趟了,怎么,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 “杨书记,就是关于鹌鹑养殖的事情。现在县里头,到处都是养鹌鹑增收的人,我看了心里头是既高兴,又担心。大家伙生活条件改善了,我看了当然也跟着一块高兴。可是我又担心,这养殖风潮过热,将来要面对的风险与危机就更大。” “简单来说,我认为现在太多人都投入到鹌鹑养殖这一行中,总体的鹌鹑蛋产量已经远远超出了咱们锦县的对外输送能力。接下来几乎可以预见的是,鹌鹑和鹌鹑蛋的过剩积压。一旦市场供过于求,价格下滑是必然的。这对于那些将全部存款都用在鹌鹑养殖上的人来说,是完全不可控的风险。到时候损失的人多了,谁还有心思好好过日子呢?”董芳恳切说道。 “你是这样看的?”杨德明若有所思道:“实则,我这段时间也有在忧虑这个问题,感觉鹌鹑养殖问题过热了,社会秩序也因此有些变得混乱了起来。我本来也琢磨着,应该怎么应对这个问题。依你的看法,觉得有什么可行的方法来阻止事态失控么?” 董芳抬起头来望着杨德明:“其实也不难,只要县政府牵头,布告栏发个通告,告诉全县乡镇的人,鹌鹑养殖可能面对的风险和损失。这样至少让仍然想进入这一行的人,能够真正静下来仔细思考下自己是不是能够承受这样的风险。” “嗯,这个想法不错,一会我就让卫平去起草个布告张贴出去。另外各机关单位的相关党员干部,也应该在鹌鹑的事宜上起个带头作用。”杨德明点头道。 “谢谢杨书记!”董芳总算是从心底舒了一口气出来。 杨德明笑笑:“是我们要感谢你呀,小董。你这是从全局观上思考,用理性去辩证看待将来可能遇到的问题。” 就在锦县发布布告之后,过热的鹌鹑养殖市场,慢慢回归到了理性范围内。就在隔壁县市纷纷陷入到鹌鹑过剩危机当中,很多人血本无归的时候,锦县已经用理性的行动完全避免了悲剧的发生。 鹌鹑热退却,锦县减少了鹌鹑饲养的投入,董家的鹌鹑生意自然也受到了影响。明明是做了一件好事,仍有不明事理的,对董芳没少咒骂。他们眼里没有看到市场的风险,只有董芳堵住了他们财路这件事情。 对此,董芳倒是十分豁达,她不求所有人都能明白和理解自己的苦心,甚至不愿意去多解释什么。 她只认为,人生在世,只求一个问心无愧也便够了。 第八十七章 可期 改革开放以来,以深城为代表的几个南方经济特区先后建立起来。大批海外华侨、港澳台同胞的投资建设资金、人才、技术纷纷涌入,经济发展形势一片大好。 锦县一隅,鹌鹑养殖已经恢复平静,董芳遂又将眼光又放到了更远的地方。她从报纸上看到南方特区的新闻之后,决定南下去实地考察。她亲眼看一看,亲身感受下这欣欣向荣的蓬勃景象。 董芳安顿好父亲,又与弟弟交代了一番。而后便一个人,带着一只简简单单的行李包,轻装上阵出远门。 她先坐火车到了杭城,而后又以杭城火车站为起始点,途中经传三次列车,好不容易总算是到了深城。 从深城火车站出站的刹那,董芳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处于开放前沿大城市的独特魅力。各色拎着红蓝条纹大塑料袋的旅客,熙熙攘攘地涌出了站外。 火车站外头的广场上,出租车队伍浩浩荡荡的排了老远一路。但凡肉眼可见之处,停车位上处处都停满了红色与白色的私家小轿车。 一栋栋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在不远处纷纷拔地而起。董芳每走一步路,都忍不住要停顿一下——路边布满了巨型的广告牌,美容护肤品、庆生用品、电风扇、电视机等等的广告处处皆是,简直看花了人的眼睛。 广告牌下处处又是商店,市场和商机的活力在这里尽情释放着。过路的女士们,画着精致的港式妆容。她们身着曳地的时尚长裙,还有董芳从未见过的衣服款式,从眼前袅袅娜娜拂过。 深城的确有她独此一份的繁华与自如,董芳面对着眼前的一幕幕,就好似在看电视一般,甚至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终于看到改革前沿的新城市了!董芳心下默默想着,望着来来往往的小汽车,猛然间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彷徨。这是在锦县,甚至是杭城的时候,都未曾受到过的巨大冲击。 说起来,董芳受过良好大学教育,又看过不少外文书籍,按理说也是饱读诗书,见过世面的人了。可是即便如此,当她真正深处在这个陌生又充满朝气的城市里,还是难免忐忑不安。 街头旅馆比比皆是,虽然如今董芳已经小有积蓄,她还是本着能省就省的原则,尽量比价,找了一家相对便宜的干净旅馆入住。 夜深了,华灯在窗外闪烁着。董芳没有将窗帘拉上,只是任由着外头的霓虹灯映射到屋内。窗外能瞧见不远处的河畔,即便是夜里,仍旧会有船只经过。 鸣笛声扬起的刹那,董芳就望着水面上若隐若现的浪花,心下揣度着,都是什么样的人在坐船,船里头的人又是什么样的打扮,有一番怎样的故事。只是船过去太快,董芳只隐约瞧了个船影飞速而过。 从前杭城湖边也是有游船的,可是像深城这种大型的轮船,董芳却是第一次见到。黑夜里,她的眼睛忽闪忽闪的,仿若看到的不仅仅是一艘船,更是一种对未来可期的希望。 第八十八章 沿廊 深城的大街小巷,董芳几乎都去转了个遍。她的脚步不敢停下来,在深城的每一个见闻都显得尤为珍贵。 大雨滂沱而至,是董芳未有料到的。汽车扬起的尾气、马路边的尘埃、梧桐枝叶下的泥土气息,夹杂着雨势,一点点的将董芳裹挟住了。 她不得不用手挡在额上,在路边寻找一处可以避雨的地方。雨水未有消失的迹象,反倒是随着雷声阵阵,如自来水一般不住倾泄而下。 不知道哪里来的可乐易拉罐,在水中到处摇荡着,一直滚到了董芳的脚下。她小心翼翼地提起阔腿裤的裤脚,从一旁绕了过去。 雨水顺着发丝淌下,董芳浑身早已经湿透了。好在雨势过大,也没有人注意到路边这个姑娘的窘迫模样。 不远处的沿廊下,有人忽然对着董芳喊道:“来这儿避避雨呀。”雨水模糊了视线,董芳倒是看不清楚对方是什么人,不过还是竭力地展现出一个感激的笑容来。 董芳抬起脚在水里艰难地淌着,哪里晓得没走两步,脚上的凉鞋竟然不知道怎么的,被水给冲跑了。 那鞋在水里起起伏伏着,没一会就被水推的没了踪影。惊叫声几乎要冲破喉咙喊了出来,董芳还是凭着本能捂住了嘴巴,总算是没有太失态。 “哎!你要干什么?”还没等董芳反应过来,她已经稀里糊涂的被人悬空抱起,一步步朝着沿廊下走去。 董芳一紧张,免不了跟着挣扎了起来,那人反倒抱得越紧了:“你鞋都没了,路不好走,要是扎破了脚就麻烦了,还是我抱你过去吧。” 附近躲雨的人,就看见一个男人托举着一个姑娘,那姑娘面色发白,浑身蜷缩的就像一只刺猬。 墙头的路灯昏暗的映射下来,照在凌卫华的脸上。这是第一次,董芳这样近地端详着他,即便这会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朦朦胧胧间,不时还有雨水飘到脸上,凌卫华也不知道从哪儿找了几块砖头过来,就要董芳坐下休息会。 “你怎么会在这儿?”董芳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她绝对没有想到,竟然会在陌生的深城遇到了许久未见的凌卫华。 凌卫华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手突然从董芳腰间掠过,倒是把董芳吓了一跳。她忙把脸扭了过去,也不敢看凌卫华。一片窸窣声响起,却原来是凌卫华从后头拿了提包出来。 此刻,董芳没了鞋的脚踩在另一边的脚背上,略微有些尴尬。凌卫华不以为意,不过蹲着身子,从包里拿出一块纱布垫在自个腿上。然后他很自然地牵过董芳的脚腕,轻柔地放在纱布上头,用碘酒沾了棉花,细细擦拭着脚底。 “呲…….”董芳吃痛地低声痛叫一声,原来方才脚底磨破了,她竟然浑然未决。 “我看我还是自己来擦吧。”董芳有些不好意思的起了身来,一摇晃,又崴身跌坐了下去。 “还好没有划拉道大口子,就是磨破点皮。都处理好了,再裹上纱布就成。”凌卫华还是第一次看到董芳着急的样子,唇角不由得扬起一抹笑意。 “谢谢你。”董芳垂下头,轻声说着。 第八十九章 招待所 招待所二楼室内,圆形的木桌上,摆放了一套崭新的用具。一对白色的咖啡杯,一叠方糖,一小杯淡奶,还有两个小勺,齐齐整整的放在托盘里头。 这是凌卫华在深城的百货店现买的新货,从托盘到咖啡杯都是最时兴的款式,看着闪闪发光,好不洋气。 凌卫华提着咖啡壶,绕过一楼前台去灌水。前台的招待员笑着问道:“凌先生,屋里来客人啦?” “嗯,朋友来了。”凌卫华笑着点了点头,想着这招待员见着南来北往的客人多了,到底也是有眼力劲的。 咖啡壶插上电源,咖啡还得滚上一会。凌卫华用眼角余光瞥着圆桌旁静静坐着的董芳,她正在专注地看着桌上的杂志。 发髻蓬蓬地斜掠下来,她的侧影倒影在墙壁上,好似一尊雕像。凌卫华面上看着毫无波澜,实则心下总觉得有些悬悬的,这还是第一次,他跟董芳独处在一处。 一个钟头的时间,咖啡煮的差不多了。凌卫华替董芳斟了一杯热咖啡,一时间屋子里浮着一股香苦的味道。 “我也是第一次煮咖啡,就学着别人的样子试试。也不知道好不好,你将就着喝喝看?”凌卫华弯下身去,将咖啡放置在碟子里,轻轻放到董芳跟前。 董芳抬眼笑笑:“以前上大学的时候,跟教授喝过一次,那味道真跟中药似的。不过提神醒脑倒是很不错的,比喝茶还要有精神劲呢。” “那就尝尝,也别喝多了,不然小心夜里睡不着觉。”凌卫华笑着从碟子里夹了几颗方糖,放到董芳的咖啡里,又添了些许淡奶,这才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董芳低头抿了口咖啡,“对了,你怎么会在这儿呢?你不是该在机械厂上班的么?” 凌卫华凝视着董芳:“我们厂里最近跟意大利那边的工厂对接了下,准备引进一批意大利的机器过来开工。都是新机器,也没人会用,对方又派了几个工程师过来。进关的手续都是在深城办的,我就被派过来负责对接工作。” “哦,原来是这样。”董芳笑着点了点头,低头又缓缓咀嚼着咖啡。 “你呢?你又怎么会来深城?”凌卫华凝视着董芳问道。 “你是知道的,我们做的鹌鹑生意,虽然目前情况收支还算过得去,可是到底也不能一直靠着这一样本事过活。市场既然有风险,那就还要随时做好转行的准备。我在报纸上看到,深城作为开放的经济特区,各行业发展都十分迅猛。我就想来亲眼看看、瞧瞧这座城市到底是什么模样。当然了,也顺便看看是不是还有别的机会。”董芳微微笑着说道。 都说开放后的深城,遍地是黄金。董芳除了要来亲自来感受下这个蓬勃的城市以外,还想伺机寻找下,是不是还有其他新兴的商机所在。 见董芳说的直率,凌卫华忍俊不禁道:“你的眼光倒是看的长远,要寻找新的机会,可不是要来深城嘛?不过你胆子也够大的,竟然一个人就来了。” “这有什么好怕的,不过出个远门而已,又不是去什么龙潭虎穴……”董芳望着凌卫华笑了起来,她知道,凌卫华这是在调侃她呢。 “对了,上次电视机的事情还没谢过你呢。电视机要多少钱,要不我跟你结算下?”董芳忽然想起旧事,忙又问道。 “钱倒不用了,也花不了多少,这样说也太见外了……”凌卫华眼睛定定的望着董芳,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 “咳……”董芳迎上凌卫华的目光,不由得呛了起来:“这怎么好意思的,也不能白占人便宜啊。要不这样,你家里还需要添置什么,我来出钱买,你看这样行么?” 第九十章 中风 凌卫华先是诧异地张了张嘴,而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这单身汉,家里头还能添置什么?又不是要娶媳妇,需要三大件呢。” 董芳面上瞬间泛起了红晕,“我……” “知道你好意,心领了。不过我真的就是感谢你们帮忙照看了我妈,也没别的意思,你不用觉得心里面压力大。又或者,你是压根没拿我当朋友看么?”凌卫华觑起眼来,煞有其事道。 “当然是朋友了!”董芳有些急了,喊了一声。 话音落地,凌卫华又大笑了起来。董芳有些迟疑,半晌方才醒悟过来,敢情这凌卫华是拿她开玩笑呢。 “诶呀,不理你了,我该走了。”董芳拎起手包,便要走。 凌卫华忙起身拦住了她的去路,赔笑道:“我就是开开玩笑,活跃下气氛,你可别跟我较真了。你还不急着回去吧?过两天,我要跟泰国的华侨朋友一块吃饭,他以前是在泰国的机械公司,现在转到饲料公司了。或许,你有兴趣一块吃个饭么?” “饲料公司?”董芳顿住了脚步,微微扭头:“你们老友聚餐,我一块去,是不是有些唐突了?” “不会的,我这个朋友啊,祖籍可也是咱们锦县的。他最欣赏的就是独立新女性了,你们俩肯定能聊得来。”凌卫华笑着说道。 “那就叨扰了。”董芳唇边漾起了笑意,如和煦春风拂到了凌卫华的身上。 董芳是个聪慧的姑娘,从一开始便知道凌卫华心里在想些什么。他的举止、神情,多多少少总是会给人一种暗示。可即便如此,董芳仍旧装作什么都不知晓的样子。她的心早就随着当初铁盆里的那把火,给一道烧成灰烬了。 —————— 清晨,潇潇拿着文件夹,刚到了工厂铁珊门外,就听到里头熙熙攘攘的围聚了一群人。 等到她迈入厂区的时候,就诧异的看到朱鸣,竟然瘫倒在徒弟于世为的怀中。他的手不停地在半空着挥舞着,嘴巴就那样不体面的张着,任他如何使劲都合不拢。 有几个胆小的女工,早已经捂住眼睛,吓得在旁边惊声尖叫起来。几个人挽手,跟见鬼似的逃窜开去,都不敢在这儿多停留半刻。 门卫李叔皱着眉头凑上前去,一面替朱鸣煽扇子,一面翻了翻他的眼皮盖,“诶哟,作孽死了,好端端的,朱总工怎么就这样了。” 于世为慌得满脸出着大汗,他一会掐着朱鸣的虎口,一会掐着他的人中,不停地低声唤着师傅的名字。他的心下十分焦虑,一颗心简直恨不得跳出嗓子眼来。 看热闹的和救人的挤成一团,乱糟糟的好不热闹。 不一会救护车到了,医护人员将朱鸣抬上了担架,于世为忧心忡忡地跟着上了车子。司机一脚油门,响亮的鸣叫声贯彻厂区,车子瞬间就飚了出去。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开,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交头接耳着。 “这好好的,朱总工怎么跟中邪似的,动都不能动了?” “嗨,一看你就没经验吧。他这样子,跟我老丈人一模一样啊。那就是中风,只有中风的人才那样邪门呢。啧啧,这下可真是有好戏看了。技术部那几个剩下的,哪个是省油的灯了?” 一对男工从潇潇身前走过,嘀咕着方才的情形。潇潇听到他们的对话,不禁下意识地回过身,望了眼方才救护车离开的方向…… 第九十一章 长队 深城市区的大道上,董芳与凌卫华一步步地走着,两个人之间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大道两旁载满了梧桐树,走的越远,越是密集。 深城的气候温暖,总也算得上四季如春,董芳略略觑起眼来,就瞧见一堆蓊蓊郁郁的叶子,被风刮出了一道道的浪花出来。 由远及近的风声掠过,董芳与凌卫华不约而同的抬起头来。两人凝视着同一片蓝天,心里的感觉却是大有不同。 “面包也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凌卫华突然侧过头,凝视着董芳说道。 这是电影《列宁在1918》里,瓦西里对饥肠辘辘的妻子所说的台词。虽然董芳并未有开口说些什么,可是凌卫华却早已经看透了她的心事。 董芳实在是纳闷,到底该说凌卫华是个聪明人,还是要说他有读心术呢?在凌卫华的面前,董芳的心思无所遁藏,这叫她心下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她下意识的伸手挡住了额前的光线,这样似乎又能将她与凌卫华短暂的隔离开来。至少她可以避开他的目光,不用觉得苦恼。 当两人到了泰国德信饲料公司门口的时候,却是大大出乎了董芳的意料。长长的队伍里排了口音各异的人,从公司的内部门厅一路排到铁门外头,一眼望不到头。 队伍里的人叽叽喳喳的用某种方言讨论着,董芳虽然没有全部听懂,但也能猜到个七八分。这些人是从全国各地赶过来,专门就为着买德信公司的全价猪饲料的。 凌卫华带着董芳在会客室坐着喝茶,等朋友忙完再去吃饭。哪里晓得,这一等就是一个上午,也没见人家得空。 约莫下午三点的光景,丘达英匆匆赶到会客室,直抱歉道:“不好意思呀,让你们久等了。公司业务实在太忙,都抽不开身呢。” “当然是工作要紧,我们今天也没什么事儿,等一会又不要紧的喽。”凌卫华笑着说道。 丘达英与凌卫华一路上说笑叙旧,看起来确实情谊不一般。董芳因此对凌卫华又有了新的认识,她没有想到看着老实的他,社交上面还是很吃得开的。 实则,在初见董芳的刹那,丘达英心下也觉得有些出乎意料。他只听凌卫华说过,有个做鹌鹑生意的朋友要一块吃个饭,他并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个女性。 更不用提,眼前的董芳看着出挑周全,眉眼间蕴藉着一股水秀气质。他很难想象将这样的女人,与做鹌鹑行业联系起来。大概,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人不可貌相了。 “来来,卫华,今天咱们吃饭总要喝点酒吧?白的还是红的?”丘达英一进馆子,就招呼着凌卫华喝酒。 “那就来点老白干吧。”凌卫华笑着说道。 “老板,油鸡、肠粉、叉烧,还有时令菜都来几样啊,还有三盅靓汤别忘啦。”丘达英朝着柜台喊了一声,老板笑眯眯地应了下来。 董芳拿起手边的白干,敬了丘达英一杯:“你好,老丘,我是卫华的朋友董芳,初次见面,先干为敬了。” 说罢,董芳仰头就猛的灌了一杯下去。酒灌的急了,喉咙里一阵剧痛,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头猛的抓了下。 她忙低下头去,掩住了嘴巴,可是又不敢随随便便张开嘴来透气。她怕那股子辛辣的酒味涌上来,一开口就要冒烟了。 第九十二章 新念想 丘达英与董芳相谈甚欢,他确实佩服眼前这个女人,一个小镇出来的大学生,竟然放得下身段从最基本的琐事入手,一点点做大了鹌鹑的产业。 “董小姐好酒量呀!”丘达英竖起大拇指,自己又猛的抓起杯子灌了一口。 董芳想要跟着再喝一杯,被凌卫华轻轻按住了手腕:“董芳,这样的喝法怕是要醉了。” “没事的。”董芳笑着摆了摆手,仰头又喝了一杯:“今天认识丘先生高兴,必须得多喝几杯才好。没想到,泰国的饲料在本地销量竟然这么好,这倒是给我涨见识了。” 酒液在胃里翻滚着,董芳觉得眼前一概东西有些模模糊糊了起来。迷迷蒙蒙间,她好似瞧见服务员端上来的汤水冒着白烟。 丘达英捧上一杯,一口就干尽了,然后他将酒杯倒过来,在凌卫华和董芳面前现了现,“董小姐海量啊,我要不跟着喝双倍的,那当真有些对不住呢。” 说罢,丘达英又自顾着满了一杯,笑道:“我们德信这个全价饲料可是泰国老牌子了,进入中国市场广受欢迎也是意料之中,毕竟现在放眼全中国都没有这样好的饲料。吃了我们的饲料啊,那猪的毛色是一等一的好,吃睡安稳,肉质更不用说了。” “我们饲料养出来的猪,出栏速度比传统养猪要快。再看看现在的市场猪肉供求情况,自然很多人愿意用我们的产品。就拿今天在外头排队那些人来说,都是各地过来的农民,有些人告诉我,他们就专为了我们德信的饲料,变养猪专业户了。” 董芳喝得两颧鲜红,面上已然带着醉意了。她心下细细琢磨着丘达英的话,只觉得心下有些念想跟着翻腾了起来。 传统的农村养猪,基本就是一家几头,也没怎么上规模,走的是一个自给自足的路线。而猪吃的食物,多半就是平时吃剩的饭菜,还有一些番薯叶之类的食物。 没有人专门去研究猪饲料,就由着猪去自由生长。要是运气好,没有病猪,那也至少要一年光景才能出栏。 农村养的猪,都是满足了农民自己需求以后才往外卖的。而与之相对的是,随着内陆城市日益高涨的物质需求,猪肉供应也已经出现了供不应求的局面。大部分人有强烈的买肉需求,可是买猪肉却又被肉票限制了。 董芳骤然意识到,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国家的经济形势会越来越好。到时候猪肉进入千家万户,变成随手可购的饭菜不过是时间问题。今天有农民为了饲料去变成专门的养猪专业户,那么如当初的鹌鹑一般,大规模的养猪热潮也是可以预见的。 鹌鹑饲料本来就是董芳在做的产业之一,若是再添加一项猪饲料的产业,想来公司规模扩大也是指日可待。 虽然锦县的鹌鹑养殖行业慢慢恢复了平静,可是董芳因为经营得当,已经将当初的良种场发展成了一个初具规模的小公司。公司目前的资金运转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这也支持了董芳能有机会南下深城来考察。 可是猪饲料和鹌鹑饲料又到底不同,要用自己的技术和力量,去研发可以与泰国进口相媲美的饲料,是实实在在富有巨大难度和风险的项目。 放眼锦县,甚至是全省、全国,都没有几个人会懂得如何研发新的猪饲料。这也是为什么泰国的饲料一进入中国前沿市场,便大受欢迎。 这件事情,若是换成旁人,或许就是“晚上想起千条路,早上起来走老路”。事情一旦进入了董芳的视野,那便成了一项她必须要达成的任务。 “丘先生,今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多谢不吝赐教。”董芳伸出手,感激地握了下丘达英的手。 丘达英那时候还并不明白,董芳眼里的光代表了什么。直到多年以后,他再回想到这段与董芳初次见面的光景,他方才意识到,这个女人的行动力是多么的可怕。 第九十三章 丹桂 “董芳,今天这顿饭局,你心里是怎么想的?”送董芳回旅馆的路上,凌卫华无不担忧地问道。 “刚才吃饭的时候,丘达英邀请我们良育场做他们公司饲料的示范户,我婉言谢绝了。”董芳抬起头来凝视着凌卫华:“你知道是为什么么?” “做示范户永远就只能是跟随者,而你偏生就是喜欢做那个执牛耳者。”凌卫华微微笑了笑:“做德信的竞争对手,怕是比做朋友要难啊。” “卫华,感谢你搭桥引线,今天这顿饭吃的值了。我倒是不担心往后难处的事情,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我刚才心里一直想的是,要怎么去研发饲料,这样的人才要去哪里找?这个时候闭门造车肯定是不行的,我觉得还有很多地方我需要去学习。”董芳坦然说道。 对于董芳来说,从过去的良种鸡到后来的鹌鹑,这两年的时间并不是轻易就这般度过去的。一开始做良种鸡生意的时候,她们一家子坐一块,侃侃而谈,好似做个体户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情。 可是后来的债务危机,也几乎让董芳一夜之间明白了,什么是纸上谈兵,什么是现实的艰难。商海的深浅,只要往里一跳,那也便什么都懂了。 董芳是呛过水的人,知道被黑暗侵袭、包围的时候,人是如何的无助。可是越是这种时候,越得要稳住了,只要不溺死,那么就能闯出一番新的天地。 如今的董芳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刚毕业不久,未经社会历练的青涩大学生了。凌卫华的担忧与所想,她可以理解,但却不会因此而退缩。 “卫华,你觉得我能行么?”董芳晃了一下,嗓子已经喝酒喝的有些哑了。凌卫华的目光射来,实在看得她有些晕眩。 路面上有个没了窨井盖的坑,凌卫华的余光瞥见,怕是董芳醉了,不小心踩着要掉下去。 他不动声色地略略走到前头,挡住了水坑,“这世界上,只要是你董芳认定了的事情,难道还有你做不到的么?只是…….我就怕你又要吃苦头。” 董芳踉跄着走了两步,而后侧过头,“咯咯”地笑了起来:“要是怕吃苦,当初我就不会辞职下海了。” 凌卫华不过笑望着董芳,只是一个劲的点头,也便不再多说什么。 夕阳把路边的树木都照得镀了一层微红的光,路边的几株桂花,香气隐隐飘散在半空中,似雾气一般地笼罩到了两人的面上。 董芳绕到旅馆台阶上,觉得有些吃力了,身子便略略靠在栏杆上,觑起眼来凝视着凌卫华:“你这人也真是奇怪,邀我一块去吃饭,拓展人脉圈子的人是你。怕我遇到麻烦应付不过来,不赞成我入猪饲料行业的也是你。你这到底是想帮我呢,还是就是想敷衍我呢?” 凌卫华就看见董芳悠长的裙摆,随着风姗姗扬了起来,像云朵一般将她温柔地簇拥着。 “那是因为……我喜欢你呀。” 彼时,董芳早已经扶着栏杆进了旅馆。这话,她恐怕也是没有听到的了。凌卫华楞在原地,苦笑了两声,只得转身离去。 她是个聪明姑娘,又怎么会不晓得他的心意呢?可是偏生,她就不给他一个吐露心迹的机会…… 第九十四章 茴香豆 姐姐董芳不在,家里和公司都没人管的时候,君匋心里头久久压抑的那些个心思,又难免跟着泛滥了起来。公司已经雇了几个人在干活,他也不是时时都需要在办公室里呆着的。 仙水酒厂门口,董君匋倚靠在墙面上,不时地朝里张望着。下班铃声响起,铁门敞开,工人们如流水般涌了出来。 君匋伸着脖子专注地辨别着往来的人群,一张张的陌生面孔掠过,始终都没有看到他朝思暮想的那个姑娘。 等着等着,却是到了月上柳梢头的时候。那一片清辉洒下来,君匋愣愣地看着早已经没了人影的厂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就跟着涌了出来。 他又想起了那一晚推着自行车,与潇潇在路边走着的情形。月色皎洁,可是君匋咬着牙根,却多少有些不甘心。 他自问,如今虽然他没多少大富大贵,可是比起从前刚出来做个体户时候相较,他已经算是一个有自己事业的男人了。 他也不是没去过赵家,送过去的一箱箱鹌鹑和鹌鹑蛋,全都被赵大虎当面给扔了出来。 赵家人见了他,那还是一脸的嫌弃,更是当面放了狠话:“像你们董家这样的,光想着自己赚钱,还要埋了别人生路的,可真够狠的啊!你们这一家子臭老九,我们赵家攀不起,可别再来了!” 君匋愣愣地站在赵家门口,只觉得嘴巴里都是苦凉的滋味。他知道,赵大虎他们也是误会姐姐的良苦用心了,还在为当初县政府的那纸公告在责怪他们。 说起来,当初要跟着姐姐一块重新干鹌鹑行业的时候,他原本就是想干点成绩出来,好在赵家人面前抬起头来的。如今他们的公司在锦县都算小有名气了,可是潇潇家里头还是不愿意接纳他。 君匋作为一个男人,深深地感觉到了自尊心被伤害。他回想着这些天的遭遇,缓缓走到了铁门旁,手抓着栏杆,不知不觉地滑坐到了地上。 一团黑色的人影骤然罩了下来,君匋沮丧地抬起头来,目光却与潇潇交织在了一处。彼时潇潇已经换下了工装,一件修饰着花边的白衬衫,下摆都束进了宽松的喇叭裤里。 她的脸蛋还是那样漂亮,眼睛里的灵动丝毫没有因为高强度的工作而受损半分。君匋再见潇潇,却觉得心下砰然作跳,满脑子只剩下了她的这双眼睛。 “快起来吧,一个大男人,赖在酒厂门口做什么?难道又想被当作流氓给赶跑啊?”潇潇翩然笑着,口气里却没有责怪的意思。 “你下班啦?我…….我在等你。”君匋掸了掸身上的灰,忙挺直了腰板说道。 “我当然知道你在等我,你这几天是趁着你姐不在,又出来瞎胡闹呢?”潇潇眼色一瞥,自顾着朝宿舍方向走去。 君匋忙追了上去,一把拦住潇潇道:“我没瞎胡闹!我就是想看看你!我!” 话说了一半,君匋便觉得嗓子哽住了。他这些天,从潇潇家追到工厂,可以算是穷追猛打了。倘若被姐姐董芳知晓了,指不定又是一通数落。 君匋的头渐渐低了下来,似是泄了气的皮球。人家姑娘都说的这么明白了,自己还纠缠不休,也实在是有些没脸没皮了。他还能怎么办?只能自己滚蛋了呗。 “对不起啊,我知道前几天你去我家里,我爸说话的有点过了。那件事情,我觉得你和董芳做的是对的,损失的风险,并不是人人都可以承受的……你们为全县的人,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潇潇叉开五指,把头发往上撩撩,对着君匋略略郑重说道。 君匋顿住了脚步,似不置信一般转过身去,凝视着潇潇,颤着声道:“了不起?” 潇潇见他有些发傻,在他手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喏,这是厂里发的茴香豆,我吃不惯,你拿走吧。” 君匋捏了捏手里的茴香豆,又看了眼离开的潇潇,一时激动的有些不知所措。他一面将茴香豆往自个衣袋里塞,一面大声喊道:“我今天晚上就把茴香豆给吃完!” 潇潇并没有转过头去,可是还是禁不住小声笑了起来。她心下想着,董君匋怎么总是傻兮兮的,夜里一口气吃完,还真不怕明天拉肚子呢。 第九十五章 名优酒 新一轮的国家名酒评选又将开启,仙水酒厂内部又开始议论纷纷起来。技术部门如今少了朱鸣这个技术总工,其余几个人都是心不在焉,似一盘散沙。 从前朱鸣在的时候,荣誉是整个办公室的人共享的,压力也是他一头担着的。如今朱鸣住院了,他的徒弟于世为就算有心接替师傅的位置,可也没有这个能力来胜任。 偏偏潇潇就是这么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人,她不管旁人目光如何看她,也不管人家是如何指指点点,她愣是独自挑起了勾兑的重担。 在第一瓶新酒真正勾兑成型的时候,潇潇特意分装成几个小杯,给同办公室的几个师傅和厂办的领导品尝点评。 办公室的几个老师傅,本就对潇潇不满,如今更是与于世为一个鼻孔出气。潇潇将新酒呈给他们的时候,竟然当着潇潇的面将酒给吐到了地上。 “呸,这都勾兑的什么玩意儿?新酒?这味道涩口,送到上头去评选,可真要把我们仙水的老牌子给砸了!” 厂办的几个领导,除了厂长吴贵祥以外,对潇潇勾兑的新酒多半也是不置可否的态度。李玉才尝了以后,就说了一句:“我看还有提高的空间,女同志新换部门,还得加把劲呢。” 即便是如此,潇潇的却并没有为外界的议论所击败过。吴贵祥原本担心,外头的风言风语或许会对潇潇造成一定的压力。 潇潇却是很看得开,不过潇洒道:“他们说他们的,我勾兑我的。这新酒的口味到底怎么样,厂长您作为厂里多年的老领导,难道还尝不出来么?反正这次送上去参评,大家的机会都是一样的。说再多,不如评选时候见真章。我对自己有信心!” 吴贵祥听罢不过笑着点了点头,也便没再多说什么。作为一个技术工程师,最基本的就是要能掌控自己的精神状态,及时调整自己的心情,以减少工作中的失误。 他知道潇潇是个有本事的姑娘,也愿意相信,她的酒一定可以让仙水酒厂看到未来的希望。 国家名酒评选,作为业内最高的奖项,是全国各大酒厂都极为重视的一项荣誉之战。评委中的评酒员,是由下面的省市经过一套严格的考试以后筛选出来的。 评选过程中,所有的酒样都做足了保密工作,在公平公正的前提下,评酒员们对送上来参选的酒进行客观评分。只有平均分数在90以上的,才能获得“名优酒”称号。 这项荣誉的特殊性更在于,它并不是终身制的。但凡在下一次评选,没有达到分数的酒类,最终回失去“名优酒”的称号。 吴贵祥所耿耿于怀的,不仅仅是仙水酒所获得的名次总是不尽如人意。他更希望在自己退休之前,能够给仙水酒厂进行一次改革,进行年轻人才的培养和跟进,以为这个老牌酒厂注入新的活力。那么送潇潇的酒上去参评,也变成了酒厂的一个新契机。 君匋骑着摩托车,出现在仙水酒厂门口的上坡路的时候,就看见潇潇在路边坐着。她就直愣愣地盯着石头墙看着,半晌都没有吭声。 第九十六章 火锅 “潇潇……”君匋从摩托车上跨了下来,他半蹲下身,凝视着潇潇,试着唤了一声。 潇潇缓缓抬起头来,眼睛激动地睁着,连带着眼皮盖上都跟着泛了红。她的肩膀隔了一会,便猛烈地抽搐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呜咽声。 君匋吓了一跳,忙揽住潇潇肩头:“发生什么事了?你别哭啊。是哪个混蛋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去揍他们去!” “呜呜呜呜……办公室……”潇潇说着,眼泪就大朵大朵的往外冒。 “啊!你们办公室的混账是么?!我这就帮你出气去!走!”君匋拽着潇潇的手,就欲要带她回厂里讨公道。 “不,你误会了,不是这样的。”潇潇忙低头抹了把眼泪,想笑又不知道该怎么笑:“我办公室桌上放了张奖状,我这次勾兑的新酒,在‘名优酒’评选上获奖了!评委评出来的平均分,就比第一名的茂台酒少了0.1分而已。” “我实在是太高兴了你知道嘛。我高兴……高兴的都要哭了。我真的太不容易了,终于等到好消息了。”潇潇一会哭,一会笑的,旁人若是见了,还以为是哪个疯婆子在这儿耍疯劲。 “获奖了,好事呀!”君匋不由分说的将潇潇过肩扛起,“那咱们走,一块去吃个饭庆祝下呗!” “诶呀,董君匋,你快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潇潇一面捶打着君匋后背,一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一时间情绪难以平复,更有些不知所措了。 “戴好你的头盔。”君匋笑嘻嘻地将一早备好的头盔递了过去,“可抓紧喽,我骑摩托最不要命了。” “啊!”潇潇还来不得答上一声,君匋一脚油门就踩着摩托车飙了出去。一路上都是潇潇尖叫的声响,手更是不自禁便搂紧了君匋的腰间。 君匋得意地吹起了口哨,油门狠踩到底。“突突突突”声中,车子好似跟着在柏油马路上飞了起来。 潇潇的心也跟着狂跳了起来,她已然分不清,这到底是因为车速太快,还是因为挨着君匋太近了。 君匋一路带着潇潇到了自家公司,他端着一只烧了炭的火锅盆进了办公室。打进门的时候开始,君匋脸上就笑的合不拢嘴,好像嘴皮都不用黏牙似的。 “我原来是想带你去市里吃顿好的,可是这会时间晚了点,那就涮个火锅。”君匋将火锅盆子搁置在一张圆桌的中央,对潇潇说道。 潇潇这时候才打量起君匋来,他穿着一身熨得笔挺的西装外套,还煞有其事的系了一根领带。脸上看起来剃得齐齐整整,就是那一头碎发,刚才骑摩托的时候吹的乱了一些。 看潇潇目光注视的方向,君匋下意识地抿了抿碎发:“今天带我爸去理发,我也顺带着收拾了下。” 潇潇“嗤”的一声笑:“我又没问你这个,干嘛要跟我解释?” “那什么,还是要说清楚的。我是什么都没准备过啊,就是下班的时候经过你们酒厂,就想着顺便上来看一看。”君匋说着抹了抹鼻子,有些忐忑的样子。 闻言,潇潇不由得心下想着,穿西装,又准备了这么一大口火锅和火锅料,还说自己什么都没准备过……这个董君匋,还真跟个孩子似的,连说谎都这么变扭。 第九十七章 熟夜 君匋忽然站了起来,端着一杯满满的仙水酒,走到潇潇面前,双手举起酒杯,要向她敬酒:“潇潇,祝贺你。” 潇潇拿起自个跟前的酒杯,仰头便灌了一杯下肚:“谢谢,我干了!” 她喝的干脆,将酒杯放下的刹那,又先自哈哈笑了起来。君匋看潇潇高兴,自个也跟着高兴,笑得发出了打鸣声。 “其实,我应该先敬你一杯的。先前我家里人对你们有误会,可也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呢,也亏得你们不计较。今天我在这儿敬你一杯,也算是替我家里人赔个不是了。”潇潇说着自干了半杯。 君匋笑着满了一杯跟上,然后坐下来,涮了几撮豆皮、大肠,给潇潇过酒。 彼时,潇潇心里头痛快,只端起杯子,将剩余的酒液给喝光了。年轻姑娘的脸最是容不得酒劲,眼皮盖子一下就跟着泛了红。 “诶呀,你喝上头了,不好再喝了。”君匋将潇潇手里的酒瓶一把夺了下来。 “这算什么话。”潇潇打断了君匋的话,“别人就算了,我可是仙水酒厂的技术工程师诶!我平时练习尝评,勾兑,酒哪里少喝了?喝自家酒厂的酒,那是小意思。你这杯子我觉得还小了呢,用碗来装,那才痛快。” “就算今天喝醉了又怎么样?那明天爬起来,我照样还是能喝呢。可别觉得我是女人就喝不动,喝不动怎么当尝评师呢?干!干掉!” 潇潇说着夺过酒瓶,又连着灌了两杯。她今天是真高兴,自打接替父亲,进酒厂上班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她觉得那么亢奋、激动。 她是很喜欢尝评这份工作的,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竟然就得到了专业的认可。这对于她的职业人生而言,无疑是跨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她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说出“尝评师”这三个字了。 君匋隔着桌子,嘎了喉咙,也跟着喝了一杯:“行啊,潇潇,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你的酒量了。这是女中木兰,女英雄海量呢!” 闻言,潇潇笑着掩了嘴巴,一只手乱摇道:“去!净捡着人家爱听的胡说八道呢。” 君匋用手背把嘴巴一抹,倏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扯过潇潇的手,牢牢的抓在自个的手心里:“我没胡说,这世上我最佩服的女人可就是你和我姐,都是能干的人呢。” “我算什么呀,不过就是一工厂里打转的,可不能和你姐董芳比。董芳是正儿八经的杭大高材生,做什么像什么,我也打心眼里佩服她呢。”潇潇试图将手甩出,无奈君匋使了蛮劲,这会子是怎么也挣脱不开。 “不,我不是要拿你们比较,你跟我姐不一样。”君匋嗫嚅着。 “好啦,董君匋,你别再借着酒劲占我便宜啊。”潇潇高声叫道。 “潇潇,你是知道的,我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我真的想和你在一起,你答应我,做我女朋友好不好?”话说完,君匋两颧已经烧得赤红。他的脸上已经没了孩子气,说话认真起来,倒是还有些唬人。 他的目光沉甸甸的,不知为什么,潇潇总觉得好似给什么东西施了定身法一般,浑身有些瞬间动弹不得了。 窗边的月光悄然投射进来,在潇潇的轮廓上打了一层亮光。酒晕从她的面腮上愈发的渗了出来,这个夜晚,似乎连空气中都带着酒液的醉意。 一番试探,一番推就,一对年轻人借着酒意行就了好事。 第九十八章 芳芳饲料 从深城回来以后,董芳心里对于进军猪饲料行业的念头就从来没有断过。原本因为饲养鹌鹑的同时,他们也有在做鹌鹑饲料。 她们的鹌鹑产业相关的客户,实际上家中也在养猪的人并不在少数。这时候德信饲料的主要客户仍旧主要集中在南方沿海一带,董芳心下清楚,倘若等到德信进入本省市场,也便没有了她们的立足之地。 为了抢占市场先机,也为了真正能够研发出最好的猪饲料,董芳在回锦县与君匋商议以后,又重新踏上了前往杭城的路途当中。 董芳的目标是杭城的农大,那里有最新的国外文献资料,也有专业级的专家教授在。可是她一个陌生人,贸贸然的登门拜访,一开始吃了不少闭门羹。 那些个教授们,平时科研工作都忙不过来,更别提还要专门花时间来招呼董芳了。对此,倒是在董芳的意料之中。 实在没法子了,董芳只能厚着脸皮找到了当年杭大的恩师。果不其然,杭大的恩师与农大的教授是有相识的,在恩师的引荐下,董芳总算是与相关的专家长谈了一番。 这一次,董芳几乎没有犹豫,在谈话结束以后就迅速在农大附近盖起了实验用的养猪场。她们不断的调配饲料配方,然后让小猪去吃,在经过几组对比实验以后,去确认配方的可行性。 董芳为了这一次的实验项目,几乎日日都在通宵监测。她的废寝忘食甚至引来了脱发症,每天洗澡过后,浴室里掉落的头发与她所付出的努力是成正比的。 好不容易盼到了一组实验小猪,成长的效率明显高于其他组数据。可是董芳仍旧没有放心,她开始设想,这是在固定的实验条件下的数据,如果环境改变,不知道对小猪是否还有效。 为此,董芳又专门去了杭城周遭的郊野乡下,专门寻找到农户进行养殖。在不同的生长环境下,这些小猪依旧保持着可喜的生长速度。 等到第一批实验饲料真正出炉的时候,董芳还没有急着回锦县。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她的产品需要投放的是广大的农村市场。她的客户是农民兄弟,他们需要养猪来继续改善家庭条件。 比之昂贵的德信饲料,董芳与专家教授们反复讨论、实验,终于研究出了一种新型的饲料。这种饲料原料是建立在农民们常用的猪食的营养成分基础上,再去添加改善的。 这样一来,成本降低以后,董芳所研制的新的猪饲料的市场定位价格便自然跟着降了下来。她不需要暴利,她只想自己的好产品能尽快在农户之间传播出去,并且帮助他们脱贫致富。 等到董芳带着新研发的饲料回到锦县的时候,产品的名字也跟着想好了。“芳芳饲料”这个名字,开始慢慢进入人们的眼帘。 芳芳饲料的最初定价,不过是德信的三分之一价位,这是谁都买得起的价位。靠着过硬的品质和亲民的价格,芳芳饲料很快便在本地引起了一小股旋风。 当初跟着董芳一块做鹌鹑生意的人们,又纷纷跟进了养猪行业当中。 第九十九章 号牌 芳芳猪饲料名声大噪,要在芳芳公司买一袋饲料都成了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农民兄弟是最淳朴的人,也是最实在的人。 他们不管饲料是什么名字,什么来头,只要能让猪快点长大,变卖赚到钱,那就是顶好的饲料。靠着人们口口相传的口碑,芳芳饲料的本地市场占有率迅速扩大。 每天上门来盯着要饲料的人实在太多了,公司的门槛简直都要被踏破了。君匋想了个法子,就自作主张,私底下自己写了数字牌,按下公司的章,再分发下去。 又放话出去,只有拿到数字牌的人,才有资格认购饲料。举措一出来,就即刻引起了强烈反响。来排队的不光是养殖户本人了,甚至是七姑八婶,但凡能找出来的人,都跟着来抢号码牌。 这号码牌转头倒出去,那就是几毛钱的利润,靠着号码牌,有些脑子灵活的人先小赚了一笔。这样一来,有牌子买饲料的人是欢天喜地。 可那些没抢到牌子,又不愿意出差价从黄牛手里买号码牌的人就这样被落下了。眼见着自己吃了不明不白的亏,那些人自然心里气不过。甚至开始有流言传起,说这是董家人利欲熏心,和黄牛内外勾结搞的鬼。 这一日,董芳和君匋在办公室里商量着生意的事情。才说了一会,就听见楼下动静有些大。仔细听了听,似乎有些不寻常。 “君匋,你听见了么?这是有人在楼下吵架么?”董芳不由得皱眉问道。 君匋点了点头,听着外头骂的确实有些难听。董芳便支开窗户,探出头去张望,就看见底下几个雇工,正张开膀子把几个人撵了出去。双方都涨红了脸面,大声地吵闹着。 气氛有些僵持,那几个欲要闯进来的人被逼的不得不连连往后退。看架势,董芳多少也猜得出来,这几个人约莫是想来买饲料的。 好好的,闹成这样,实在是太不体面。董芳匆匆赶下楼去,正要大声责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几个雇工倒是先瞧见了她,为首的老应先跟着叫了起来:“老板,不好啦,他们一大帮子人,要闯进来抢饲料呢。眼看着抢不成,都要开砸了。” 董芳一听,倒是有些愣住了。好好的,这些人怎么还要闯进来抢了?虽然外头这些都是不相识的人,可是锦县底下几个村里都是民风淳朴,也不至于会有人做出打砸的事情来。 还没等董芳应声,就有张黝黑面孔凑了上来:“你们这芳芳饲料倒真是比金子还金贵啊,我们来排队排了三天了,都没拿到号码牌。你叫我们这一大帮人,白跑一趟么?做事情不是像你们这样的,这是欺负我们乡下人不懂行么?” 董芳大步跨出门外,面色微沉:“这话倒是听的人有些糊涂了,我们做饲料,就是为着跟大家伙一块赚钱的。好好的,怎么说我们欺负人了呢?” 后面又有个矮个子冲了上来,对着董芳口气很冲地嚷嚷道:“我们今天一块来,就是要讨个说法的。我们来了几天了,号码一个没拿到不说。外头那些倒卖的倒是好,转手就是一张张雪花花的号码牌啊。你要说,这不是你们私下卖出去给他们的,谁信那!” 董芳扭头看了眼君匋,见他面色煞白,看样子似乎是有话要说。 “君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章 吵闹 “这……姐,我也是看人多没办法,就想了个主意。”君匋哭丧着脸说道。 “嗨,你们姐弟俩,是把我们都当傻子呢?你弟弟做的事儿,你这当姐的一句‘不知道’就给我们打发了?没门!我们倒是要讨个说法了,你这开门卖饲料的,故意卖号码牌坑我们一道,这算个什么事儿嘛!”有人不满的喊了一声。 “谁想得到,这还有卖号码牌的!又不是我让他们这样干的。”君匋不由得分辨了一句。 闻言,董芳不由得摇了摇头,君匋到底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这就是个孩子说的气话,哪里有半点思量可言? “事情我大概也猜到几分了,这事儿确实是我们的疏漏。今天我们就整改,先把发出去的号码牌给收回来,然后再重新进行购买预约。”董芳诚恳道。 “谁知道你们说话算不算数?万一又坑我们那!”底下几人异口同声说道。 董芳咬咬牙:“这儿到底还是我说了算,但凡是我董芳说出来的,就一定能做到!这里的一切都是我辛辛苦苦创下来的,我跟你们一样都是混生活,都不容易的。” “你们要是在这儿闹起来,那我生意做不成垮了,你们最后不也还是没地方买便宜的好饲料嘛。有事情就说事情,有问题,咱们就给解决了,总不至于,连你们这点饲料我都摆不平吧?那还出来做什么生意呢?!” “把我们逼急了,那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也不是我们吃饱了撑的一定要胡来,那可是你们做人不厚道在先,也怪不得我们要嚷嚷着讨公道呢!”黝黑面孔的男人又凑上前来不满道:“装可怜这套,放我们哥儿几个这里,是没门的,可省省吧。” 眼见着几个人围着董芳气势汹汹,君匋实在有些气得够呛:“姐,你看看,他们就是听不懂人话,你好说歹说有什么用?要我说,这饲料也不该卖给这种人,咱们从早忙到晚,可不是为了讨这份嫌的。” 旁边有看热闹的老太太,搭了把话:“人家董老板一个女人家,开门做生意真是不容易的。你们有怨气,那也别光拉着一个女人撒气呀,这算什么本事。” 几个闹事的一听,不过跟着冷笑了几声,一下就跟着冲了进去,要去抢饲料。 “别听她们几个娘们唧唧歪歪的,咱们先扛了饲料再说!” 几个雇工和闹事的扭打在一处,骂声、嚎叫声交织成一片。眼见着君匋衣服都被人扒下来了,看热闹的人都惊呼道:“作孽哟,作孽死了真是。” 董芳看着事情已经有些失控了,脑袋里只觉得闹哄哄的一团乱麻。这时候放眼四周,都闹成一片了,还能指望的上谁? 她快速返身来到楼上,拿起办公桌上的茶具,便往楼下冲。 “砰”的一声响,瓷器碎了一地。一概熙攘纷争瞬间都停滞了下来,所有人都望着董芳,眼中满是诧异。 “要买饲料的去边上登记排队!要闹事的跟我一块去派出所!”董芳掷地有声地喊着。 几个闹事的面面相觑,不免有些心虚的不敢说话。都说这个董老板是大学生,还以为好说话,没什么了不得的。他们都没有料到,对方发起脾气来,脸红脖子粗,竟然还有些骇人的模样。 “那什么……都看什么看呀,还不快去排队呀!” 黝黑面孔的男人眼看着董芳不怕事,知道是碰到硬骨头了。他也不吃眼前亏,忙高呼着喊了一声。 第一百零一章 一波又起 饲料风波暂时平息,可是董芳心里头却有些不是滋味。她在外头东奔西走,为自家生意操碎了心,没想到最终还是出了这样的疏漏。 董芳七想八想,觉得有很多话想要跟人说。可是放眼四周,又能指望的上谁呢?她倒真是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可是在父亲面前,她又得时刻保持情绪上的稳定。 夜里,君匋悄悄的回了家,亦是一脸的疲惫之态。他瞧见姐姐坐在走廊上,一时有些心虚,只是干瞪着眼睛也说不出话来。 董芳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脸上淡淡的说了句:“给你留了晚饭。” 君匋一听,低头摸了把肚皮,还真是饿了。他也便低着脑袋,一转眼的功夫就把饭菜给吃了个干净。 董芳进门预备收拾碗筷,君匋却突然按下了董芳的手道:“姐,我知道你这会心里气我呢。是我不对,没跟你商量,就出了个馊主意。要不,你打我吧?” “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打你作什么?重要的是你要长记性,下次做决定前,一定要多思量。”董芳坐了下来,定定的望着君匋说道。 君匋点了点头,又对着董芳招手道:“姐,还有件事情,我得跟你讨个主意。这事还不好跟爸讲,你就帮帮我好不好?” 闻言,董芳眉头微微蹙起:“你又在外面惹了什么事情了?竟然还是不好跟爸讲的?” 君匋左右环顾一番,小心翼翼的将厨间门给锁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姐……我…….” ”君匋,你这样鬼祟做什么?难不成,你真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董芳睨眼看着君匋,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要真干了什么违法犯罪的事情,我是不会包庇你的。” “诶呀,这都哪跟哪儿呀。姐,我就是想找个日子,看看能不能把我和潇潇的婚事给办了。”君匋拍着大腿说道。 “什么?婚事?潇潇?”董芳诧异的三连问,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君匋要说的竟然是这件事情。 她略略定了定神,而后缓声道:“你和潇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把话给说明白了。” “姐……”君匋拉长了声调,一副难为情的样子,这便更叫董芳觉得心下有些惴惴不安。 “她有了,我们得尽快结婚。”君匋嘴上蠕动着,还是将话给说出了口。 话音落地半晌,董芳都没有吭声。她仰头望着天花板,只觉得眼前一片黑影晃动。 “君匋,你真是让我失望啊。”董芳长长的吐了口气出来。 君匋知道董芳说的是什么,忙语气放软恳求道:“姐,那有什么,咱们现在又不是穷的办不起婚事。只要把结婚证领了,办两桌喜酒,一切不就名正言顺了么?” 董芳呵斥了一声:“董君匋,你是跟我装糊涂是吧!?” “这有什么,我们就是谈了个朋友,一不小心有了孩子,真不得什么。外面城里头,现在谈朋友多少开放了?再说了,我也不是说不负责任,这不是才跟你商量说要结婚么。”君匋委屈巴巴说道。 “这是在锦县,抬头低头哪个不是熟人?你们就算结婚了,街坊邻居难道就不会在潇潇身后指指点点了么?还有潇潇家里人,要怎么看待你还有咱们家这几口人?”董芳气的咳嗽了起来。 她万万没有想到,君匋竟然又重新和潇潇谈起了朋友,甚至还让潇潇有了身孕。董芳十分明白,潇潇作为一个女人,在酒厂里面一步步走下来都很不容易。 这件事情,若是被有心人拿捏住了,那便是个人作风有问题。再加上怀孕期间的身体不适和生育期的付出,很可能潇潇好不容易拼出来的成绩都前功尽弃。 君匋还是太幼稚了,他竟然以为结婚了就算是交代清楚了! 第一百零二章 奚落 慎重起见,董芳还是带着君匋去找了父亲商量这件事情。 董伟成乍一听之下,还有些不可置信:“君匋,你真确定潇潇是有了?” 君匋摆了摆手:“诶呀,又不是小孩子了,这种事情怎么会搞错。那就是有了,错不了。” “你还知道你们不是小孩啦?那怎么做事情怎么不考虑后果的?”董芳不禁呛了君匋一声。 眼见着姐姐是真生气了,君匋也不敢吱声,不过小心翼翼的瞥了眼父亲,抓耳挠腮道:“事情已经这样了,我还能怎么办。” 董伟成叹了口气:“突然说要结婚,这还真是千头万绪。得备个三件套,婚房还要装修,这都需要时间呀。” “我看还是周末的时候,备上一些见面礼,咱们一块去一趟赵家,说说这亲事。结婚到底是两家的事情,也不好在这时候落了埋怨。”董芳背着脸说道。 木已成舟,事情已经这样了,躲是躲不过去的。董家人一番准备以后,董伟成拖着一副病弱的身躯,由两个儿女搀扶着去了赵家。 这会潇潇事先已经得了消息,自然是先跟家里通过气了的。赵大虎一听自家闺女无缘无故的怀孕了,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自个老婆拦着,恐怕早已经将潇潇乱棍打出去了。 董芳三人一来,赵大虎就拉下了脸面,将门帘“咣啷”一声摔开,径自走到角落去抽烟。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还是潇潇的母香莲出来打了个圆场,请他们进屋里去坐。 香莲将家里平常用的杯子放池子里临时洗刷了下,然后又零零碎碎的装了几个不成样的干瘪红枣出来。 董芳自知,这是自家弟弟不成器在先,便用力拿眼睛嗔望着君匋。嗫嗫嚅嚅间,君匋还是上前去帮把手:“阿姨,我来帮您倒水。” 香莲也没有抬眼看他,不过冷冷说道:“用不着。” 茶水的热气氤氲上升着,两家人围坐成一圈,都多少有些局促。君匋知道自个不受欢迎,总觉得如坐针毡。潇潇一直在找着话头,无奈自个母亲也不接话。 君匋一会捋捋头发,一会儿挠挠胳膊,手好像无处可安放了似的。他原本想着,结婚就结婚,可没料着还要上门来受这份气。 倒是香莲先开了口:“我们家潇潇,可是仙水酒厂里唯一的女工程师。她调配的酒,这次可是大出了风头的。现在走在街上,谁不对我们家孩子另眼相看的?” “是啊,潇潇这姑娘,优秀呢。”董伟成忙赔笑了一声。 香莲从嘴里吐出一颗红枣核,“要我说呢,这孩子自己谈朋友,那也没什么。可是千不该,万不该,这不注意分寸过了界,可不是连累了我女儿嘛。” “潇潇正年轻,别说酒厂了,那就是隔壁的仪表厂、化肥厂,多少男青年仰望着呢?好端端,突然就出了这么件糟心事,可不是眼睁睁的看着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么?” 君匋鼻孔翕动着,他就是傻子也听的出来了,人这是一出场就先给你来一个下马威。张口闭口鲜花牛粪,他董君匋好歹也是芳芳饲料的老板之一,有她说的这么不堪么? 第一百零三章 婚房 “还真死皮赖脸了?没看出来我们不欢迎你们这种人啊?滚!”赵大虎倏地踩灭了烟头,径自冲进了屋里,凶的眼珠子都要瞪出眼眶来了。 董伟成面色略略一僵,仍旧强打着精神,扯出一丝笑脸道:“亲家,事情是我们君匋不对在先,也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可是,再怎么说,潇潇是个姑娘家,也不能叫她受委屈了。君匋是个男人,事情因他而起,那就叫他对潇潇负责。” “你生气归生气,那也得先把事情捋顺了对不对?等事情商量好了,对君匋是打是骂,那还不是你们说了算?我保证,到时候没有二话,就由着你们去处置。” 眼见着赵大虎不吭声,潇潇便朝着母亲香莲顿了顿脚:“妈……” 香莲抬了抬眼皮,瞧了在场诸人一眼,而后将赵大虎拉到位置上坐下:“来都来了,咱们不如听听他们嘴里能说出什么四五六来。要是说的不好啊,我第一个不轻饶了他们!” “董君匋!我问你,你对我们家潇潇,到底是不是认真的?还是说,就只是因为她有了,才不情愿的想要结婚的?!”香莲一叠声地质问着,那口气跟审犯人似的。 当面这样被问,君匋倏地转过头来,愕然地望着香莲,一双眸子溜溜转着,好像有些被气势压到了。 过了一会儿,董芳干咳了几声,暗暗拧了君匋一把,他这才反应过来:“我喜欢潇潇,当然是对她认真的。” 说完,君匋早已经一脸别得红胀,连带着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他从没有想过,要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这样的私事情,可真叫他觉得有些难为情。 香莲冷哼一声,在赵大虎身边坐了下来,递了个眼神过去。 赵大虎旋即瞪了眼君匋,“你说你们董家,就数你董君匋最没出息了吧?你爸是老牌大学生,你姐也是大学生。再看看你自己,这浑身上下就一身混毛,啥本事都没有,我们潇潇要跟了你,能有好日子过?” 这冷水泼的厉害,潇潇低着头,忙给君匋还有董芳、董伟成添了茶,体贴道:“来,慢慢说,都先喝几口水吧。” 君匋啜了口热茶,与潇潇四目相对,似是受到了很大的鼓励。他抿了抿嘴,这才开口道:“我本事是没有姐姐大,可是我能保证对潇潇好,我会让她幸福的。” 董芳指着君匋笑道:“我这弟弟不大会说话,不过他对潇潇的一番心意,我们都看在眼里的。从前还是为了追求潇潇,君匋才建议我一块养鹌鹑的。他一直也想在潇潇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现在我们生意不说做的多好,但是保障他们小俩口的基本生活是没问题的。再说,将来芳芳饲料还是要做大的。我也管不过来这么大的场子,君匋肯定还是要独挡一面的,到时候赚的钱,还不是他和潇潇的?” “我们在家的时候也商量过了,现在准备婚事是仓促了点,但是也不能让潇潇受委屈。我们打算在县城再买一处独立的平房,给他们小俩口做婚房,这样也省得挤在老屋不透气。至于其他方面,寻常姑娘结婚有的,我们都给尽量备上。这电视机、冰箱、缝纫机三件套,一样都不给落下,保证给他们俩准备一个体体面面的婚房和婚礼。” 第一百零四章 嫁仪 董芳这话说的透彻,她既是真诚的表达了自己作为长姐的歉意,又帮着赵家人将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任赵大虎和香莲对这门亲事多不满意,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他们也实在没了旁的法子可选。 按着赵家的喜好,董芳找人择了吉日。至此,董家上上下下就跟着忙起了婚事。董芳雇的那几个员工全体出动,帮着打扫董家的祖宅。 另一头,董芳知道潇潇喜欢热闹,就在县城中心区域买了一处独立的平房。只是时间仓促,只能把这房子里原来的陈设都收起来,另外再想法子换新家具,请师傅上门来粉饰一新。 董芳放下了手头的生意,亲自装点所有新房的要道,都扎上了喜庆的红色绸花。她还特意赶到市里去采购了五彩的灯泡,一概悬挂到楼道口喝大门前,灯下都垂着大大的“囍”字。 到了夜里,灯泡亮起来。一束束红光掩映下,整栋房子看起来真是喜气洋洋,董芳瞧在眼里,喜在心上。 邻居李婶许久未有露面了,眼见着董家喜事将近,阵仗如此之大,心下暗暗又起了几分妒忌。 她不过在董伟成跟前拈酸道:“瞧瞧,你们董家娶个媳妇,钱都要花光了。这还只是小儿子呢。你们多少家底都经不起这样折腾啊,我看董芳到时候怕是要光着脚出嫁喽。” 董伟成知道,李婶是特意上门来膈应人的。他不过微微笑着说道:“我们家本来一视同仁。等阿芳办喜事,有多少我就拿多少。就算把房子卖了,我也得给她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李婶没料着在董伟成跟前吃了个瘪,只得冷哼着离开。 另一厢,虽然董家这边一切就绪,可是也不好慢待了潇潇家里。董芳想着,因为家庭条件的缘故,恐怕赵家也不一定能收拾出几样嫁妆来。 她私下里,暗自请人送了一封红包到赵家。香莲和赵大虎正发愁,这陪嫁的嫁妆都没地儿筹备,红包一到,就跟及时雨似的。 在君匋和潇潇大婚之前,赵大虎做主,请人将潇潇的嫁妆先抬到了董家。从衣物被褥,到锅碗瓢盆和各色摆件,一应都放置在木箱里,由人抬着。 潇潇的嫁妆整整有二十个大箱,这在锦县都算少有的事情。看热闹的小孩和大人挤在路口,看着一箱箱的嫁妆抬进董家。 嫁妆摆在天井里,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子新鲜木屑和器皿的味道。阳光溶溶洒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到了喜日一早,董家的小轿车已经随着乐队,吹吹打打一路到了赵家门口。凌卫华主动过来帮忙,做婚车的司机。 一堆抢喜糖的孩子拦住了小轿车的去路,董芳从副驾驶座上探出头来,一把一把的将喜糖往外洒。 凌卫华透过汽车后视镜,看着董芳喜悦的神色,自个也不自禁跟着唇角上扬了起来。 另一厢,潇潇早已经穿好了白色的婚纱,再加上影楼的人帮忙装饰的饰品,这会已经美的不像话了。 她穿着婚纱,坐在自个房间里,一面抚触着肚子,一面东想西想,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与君匋明明因为之前家里的反对,而断了联络。没想到,如今竟然反而成就了婚事。 想到董芳很快要变成自己的大姑子,潇潇又觉得有些宽慰。至少家里万一将来有什么纷争,董芳总是帮理不帮亲的人。 至于她的公公董伟成,一贯也是老牌大学生的作派,温文尔雅,也不至于难为她。唯有自己的丈夫董君匋,才真真是要叫她操心和在意的。 君匋这人,虽然恋爱时候富有孩子气的天真,可是要是真过起日子来,恐怕又是另一回事情了。往后她还得寸步留心,多帮衬着君匋一把。 潇潇就这样坐着胡思乱想,一时有些作不得声。 第一百零五章 喜日 香莲在女儿房间坐着,虽然心里是极不满意这个女婿的。可是她膝下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好端端的就怀了孩子,要嫁到董家去了,想起来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赵大虎倚在门框上,眼睛瞅着潇潇就不自觉地红了眼眶。他一贯不大会说话,这会只觉得心下有些发酸,只能表现在神态上了。 香莲扭头看了丈夫一眼,瞧他也是不舍得女儿,一下就跟着流了泪下来。此情此景,潇潇难免跟着伤心流泪,几个亲戚就过来劝说了几句。 想着一会要是上了小轿车,脸上妆容还花的,那真是要闹笑话了。香莲忙又止住哭,扯着潇潇低声说了几句,她这才跟着抹了把泪。 乐声奏起,潇潇将白色的纱布放下,然后就由着伴娘牵引着,上了小轿车里头。潇潇一落了座,董芳就与她闲话几句,让她心里头好放松一些。 潇潇坐在后车座上,却是觉得心里头一阵阵的涌着思潮。她倒是说不清楚是什么情绪,就觉得有些坐立不安,大概这就是寻常新嫁娘们都会有的心绪了。 到了新房外头,车停了,董芳开了车门扶着潇潇下车。新房门口已经堆满了两方的亲朋好友,红绸飘荡着,看着好不喜庆。 君匋穿了一身西装,迎接着潇潇的到来。董芳与董伟成在楼下敞厅招呼着亲朋好友,潇潇便先在新房里头休息片刻。 进门的时候,她掀开白色头纱,就瞧见里头清一色的新家具,门口摆了两个红玻璃的落地台灯。 至于那张新床,潇潇坐下去,就发现这跟她家里的棕邦床垫很不一样。看起来好像是外头大城市才有的弹簧床垫,人坐着就陷了进去,还真是合她的心意。 出娘家时候心里的愁绪,这会已然消失了。等到董芳上楼来请潇潇的时候,她的面上都是喜色了。 “潇潇,今天辛苦你了。”董芳笑着说了句。 潇潇握住董芳的手:“你才是辛苦的呢,我这一天基本就是坐着的,你倒是忙前忙后,跑的累呢。多亏着有你在,不然这婚事怎么办,我还真是没主意呢。” 董芳微微一笑:“你能进我们家门,做我弟媳妇,我真是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会觉得累呢?就是说句心里话,我觉得你原本是有条件可以找更好的对象,你跟君匋在一块,还真是有些委屈你呢。” 潇潇对着梳妆台拈了拈头纱上的白花,而后扭头凝视着董芳道:“要是不知道的听了,还以为你是我赵潇潇的亲姐呢。董芳,真的谢谢你了,今天的一切都感谢,我真的特别高兴能有这么一个婚礼。” 眼见着潇潇眼眶又红了大半,董芳忙递了手帕过去:“诶呀,好好的,说着说着怎么又哭了?一会妆花了,可不得成花猫了。” 潇潇揩了揩眼角,笑道:“好,不哭了。我就是觉得一切跟做梦一样,真的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们还真的成了一家人呢。” “君匋这家伙,难免有犯浑的时候。他哪里做得不对,你就来找我,我肯定帮你撑腰出气啊。”董芳一面说着,一面替潇潇理了理婚纱的裙摆:“你今天可真好看呢。” “那有什么,等你结婚的时候,肯定更好看呢。”潇潇乐得脱口而出。 董芳低着头,刮了刮鬓边的碎发,红着脸含糊道:“好好的怎么说起我来了,咱们快下楼去吧,该到新人敬酒的时候了。” 第一百零六章 闹洞房 几轮敬酒过后,便到了闹新房的时候。这是锦县旧俗,遇到喜庆的事情,总还有喜欢闹一闹的亲朋好友。 闹新房的人,但凡新娘子越躲着,那就闹得越是厉害。潇潇虽然生性开朗,但是遇到个别不那么讲理的人,也是极有可能的。 董芳为了防止喜宴变闹剧,一早便想好了应对的法子。她与潇潇商议着,一有来闹洞房的,她就冷着脸回应。只要新娘子没什么兴致,闹洞房的人也就闹不起来。 新房门口,董芳带着几个亲戚家的姑娘们守着。潇潇在里头坐着,多少也踏实许多。 一群人赶到新房的时候,眼见着董芳守在门口,倒是都跟着楞了下。只听过新郎来求情不要闹洞房的,还是头一次见大姑子亲自出马来拦人的。 见是来人了,董芳也便笑脸相迎:“哟,楼下酒喝好啦?大家今天高兴,那就再去多喝几杯,酒菜我们管够啊。” 几个人拥簇着挤到了董芳跟前笑道:“酒不着急喝,回头跟新郎官还有的喝呢。倒是新娘子,我们今天没看清楚是什么模样呢。来来,你这个做大姑子的让开,让我们都瞧瞧你弟媳到底是什么样儿的。” 董芳笑笑,大大方方的将路让开,但又说道:“你们看可以看,但咱们有言在先,这客客气气的,往后再见这照样还是亲戚朋友。要是过了火,只怕是见了面也不好再招呼了。还请各位见谅,我这个人说话就是直接了点。” 这是一来就给了个下马威,纵使来人如何嬉皮笑脸,也终究还是有些顾忌的。 凌卫华不知道从哪里挤了出来,给在场的诸位殷勤的递烟道:“来来,这都是新人给大家的香烟,抽几根,意思一下啊。” 有人斜眼瞥了眼里头坐着的潇潇:“这新娘子不露面,就几根香烟打发我们呀?” 闻言,潇潇即刻起身,从董芳手里接过火柴盒,一根根的点好香烟,递了出去:“那我给大家敬烟,多谢参加我们的婚礼。” 这会,横看竖看,新人都挑不出一处错来,大家伙再挤在一块,就有些显得无赖了。既是已经给了台阶下,也不好继续再闹下去了。 凌卫华揽着几人肩膀,嘻嘻哈哈哈的说笑着一块打发下楼去了。 门关上刹那,潇潇直捂着胸口道:“我在娘家时候就担心闹洞房呢,这帮人闹起来可厉害了。还是你行,几句话就把人给打发了。” 董芳笑笑:“你现在还怀着孩子呢,能由着他们瞎胡闹么?恶人嘛,我来做,只要能挡得住就好。” 一帮人到了楼道口,有人还是不甘心的回身望了眼楼上新房道:“这家大姑子实在厉害,我们老江湖竟然都吃了瘪呢。” 凌卫华望了那人一眼笑道:“那就多喝人家几瓶酒,好歹吃穷了人家才作数。” 诸人一听这话,都捧腹大笑了起来,也便不再继续追问下去。婚宴还在继续,热闹的地儿多的是,一回到席位上,大家伙也便各自取乐去了。 第一百零七章 国营饭店 南风徐徐吹着,空气里都是柳絮的味道。锦县临溪的国营饭店门口,人影稀疏,招牌上的彩色小灯泡映射在溪水中,看着好似水底开出了花来。 几个老头在桥头占了一圈地盘,早早的吃完晚饭以后,这会正是杀一盘象棋的好时候。零零碎碎的人影在旁边围观着,看的紧张了,额上的汗珠泛出光来。 一辆小轿车从街上缓缓驶来,到了国营饭店的背面停好车,有人便一脚跨了下来。这人自不是旁人,正是生意越做越大的董芳了。 董家的名声在锦县越来越响亮,从良育场到饲料业,都是干的风风火火。生意好了,原来的场地也就不够用了。董芳便寻思着,需要再去跟政府申请土地,来建更大的场地来寻求发展。 这份请示一上交,就在县委里引发了极大的讨论。一则,个体户性质的私营单位要是想要雇佣工人,按照规定只能在8人以下。董芳手下的人员随着生意的发展时常不定,偶尔也有临时聘请多人的时候。 二则,倘若支持董芳的这项申请,是否会对本市的国有企业造成过大的正面竞争局面,从而触发一系列的问题,这又在许多人的心间打上了一个问号。 董芳前脚才进饭店,赵卫平便拎着公文袋下班匆匆赶来。才进门,董芳就笑着招呼了一声:“这边。” 赵卫平将菜票交到了穿着白大褂的服务员手里,轻声道:“一碗鸡蛋面,谢谢。” 吃饭归吃饭,各付各的,赵卫平不管在单位还是私底下,总是十分的谨慎。董芳看在眼里,不过抿嘴笑了笑:“来,快坐吧。” 赵卫平在董芳对面的位置上坐下:“看到你留的字条了,到底是什么火烧眉毛的事情?” 董芳笑着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喝酒不好,那敬你一杯茶总是可以的吧?” 赵卫平皱了皱眉头,低头啜了口茶水,“咱们都是熟人了,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吧。” “是这样的,你应该知道,我前阵子递交了一份土地申请的计划书。这等了快一个月了,还是没任何消息,我就想问问,是我们什么材料没补齐么?又或者有什么资质上的问题,我们愿意配合县里去说明和补充。”董芳一脸诚挚说道。 赵卫平左右环顾一番,压着声道:“按理说,这事我不好跟你多讲。不过你既然问了,那我就说一说。现在底下许多人跟着你们一块干,都跟着增收致富了,这事情杨书记都知道。你们要申请土地的事情,县委开了好几次专门的会了。反对的声音嘛,肯定是有的。” “可是杨书记说过,要搞活经济不能固步自封。党的十三大指示,私营经济一定程度的发展,有利于促进生产,活跃市场,扩大就业,更好地满足人民多方面的需求,是公有制经济的必要和有益补充。你董芳做的是对老百姓有益的事情,他做书记的肯定是支持的。” “那这申请怎么一直没有批下来呢?我这设备、人员,都在等着新场地开工呢。”董芳禁不住问道。 第一百零八章 红烧肉 服务员端了一碗鸡蛋面,一碗肉丝榨菜面上来。赵卫平舀了一勺汤水,不慌不忙的一口送进嘴里。再就着面上的浇头和鸡蛋,随着面条一块缓缓咀嚼着,真当是十分的美味。 赵卫平抹了把嘴上的汤汁,用筷子点着董芳道:“其实吧,吃归吃,总想着谈事情也不大好。别光顾着看我吃面,你自己倒是也吃两口啊。” 董芳知道,赵卫平这是要跟自个打太极,既然他沉得住气,那自己也只能静观其变。想着,董芳便顺口吃了几口榨菜肉丝面。 彼时,赵卫平已经放下筷子,端起茶水,略略漱口,这才跟着吞了下去。他身子略略向后移,而后缓声道:“这事情,不只是你急,杨书记也是跟着着急,都让我去问过好几次了。可是这事,现在是归土地局管,横竖都还是土地局的任局长的职责范围,杨书记也只能给予合理的建议,也不好管的太宽泛。” 说到这里,赵卫平便兀自打住了。董芳望着他,不发一言。她心下明白,问题的症结就在这位土地局局长任立峰的身上,恐怕要说服这位,还有些难度。 董芳微微笑道:“赵秘书,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这次真是给杨书记添麻烦了,我听了心里也是很过意不去。我看,我还是自己争取再跟土地局那边沟通下,看看是不是还有转圜的余地。” 听罢,赵卫平忽然坐直了身子:“咱们这位任局可不是好说话的,不是我要泼你冷水,去之前做好心理准备,别说我先前没提醒你。” “那也得看,我跟他谈的是什么。别人手里的生意做得怎么样,我不好说。可是我董芳手里,那做的是大家伙一块致富的买卖。从县里到村里,但凡跟着我们一块干的,哪个不是增收了的?我相信,只要摆事实、讲道理,纵使是块石头心,那也能裂个缝吧。”董芳笃定道。 “董芳,你呀……”赵卫平面露笑意,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我最后再多劝你一句,可别穷追猛打,凡事也要讲究个适度。” 董芳跟着一笑,“有劳提醒,那我再敬你一杯茶,就当谢过了。” 赵卫平瞥了董芳一眼,点头喝了两口,便急着离开了饭店。董芳望着赵卫平离开的背影,心下却多少觉得有些沉了下去,倘若事情真的好办,赵卫平也不会专门赶来说这一趟了。 君匋婚事一办完,家里就少了一口人。董芳回到老屋,偌大的天井里空荡荡的。她本就心里担着事,这会走着,却觉得脚底下总有些发空。 她摇了摇头,跺跺脚,似是要把脚上的灰尘给甩掉一般。楼上窗户里又重新亮了灯光,董伟成咳嗽着唤道:“是阿芳回来啦?” “是我回来了,爸,你还没睡呢?”董芳净了手,便赶到楼上父亲屋里说话。 董伟成靠在床头上,轻声说:“见你晚上没回来吃饭,心里多少有些担心呢。毕竟现在君匋不在家了,万一有什么事情我得多看着一点。” “我看楼下锅里红烧肉都没吃几块,您晚饭没胃口呢?”董芳问道。 “就想着多少留一些,万一你回来晚了,还能当宵夜不是?”董伟成望着女儿,柔声笑道。 旁人都道董芳是孝女,连夸她待自个父亲好,什么都给想周到了。可是董芳心里却觉得,自己做的那些事儿,还远远不及父亲疼她的一半。打小开始,但凡家里有好吃的,好用的,哪样不是父亲处处替自个着想省下来的? 第一百零九章 塞翁失马 董芳坐在一旁的竹椅上,稍作休息,而后目光望向父亲说道:“常看您抽土烟,我就没尝过是什么味道,有时候还真想跟着一块痛快的抽两口。” 闻言,董伟成双手支撑在床沿边上,抬眼望着董芳:“我这肺可不就是抽烟抽坏的,先前你还让我少抽两口,怎么这会自个倒是想抽了?” 董芳苦笑道:“爸,我开玩笑呢,哪里能作数的?别说我从前没有抽烟的习惯,就算是现在有了这习惯,那也得戒了不是?” “这话倒是听得我有些糊涂了。”董伟成不解道。 “我就想着,现在公司的业务越做越大,可是也不能就这样骄躁了,不晓得未雨绸缪。得趁着这会家里有能力的时候,多存些钱。该花的不能少了,可不该花的地方就万万不能不花。” “将来的日子还很长,万一有个好歹,虽然不好说是攒下金山银山,但总归对您也好,对二弟夫妻俩也好,总算是个应急的备处。也不至于说,到时候遇到事情,就得慌了手脚,什么法子也想不了。”董芳徐徐说着,眼中尽然是这些年的规划与打算。 “阿芳,其实这些天,我也在想呢,君匋也不在家里住了,正好你一个人住一间房宽敞。就是楼下那间柴房和储物间,到天井中央这一段,其实空着也是可惜。要是重新布局一下,开个门,我看倒是能算个不错的铺面位置。前些时候有人来打听铺面,说是想开杂货铺。咱们家后山背是小学,出了弄堂是沿溪街道,这地段其实也合适呢。”董伟成说道。 “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就是开了店铺,那往来的人流就杂乱了,这样会不会扰了您清净?”董芳盯着父亲问道。 董伟成手搭在被褥上,笑道:“你不是总担心,你在外头忙生意的时候,家里没人在,怕我没人照应么?这开了店铺正好,人来人往,有个事情还有个上下楼照应,比旁边邻居还方便呢。” 沉吟半晌,董芳方才缓缓说道:“这事容我再想想,房子改建到出租,这里头还不少事儿,我得理顺了才好。” “不急,我就嘴上那么一提。只是阿芳…….你这两天是不是遇着什么事儿了?我总觉得你揣着心事呢。”董伟成打量着女儿的面孔说道。 见是瞒不住,董芳只得长话短说,将这次申请土地扩建场地的前因后果一概说了一通。不过她也尽量没往难处上说,只轻描淡写说是暂时有些沟通上的问题。 董伟成了解自个女儿的秉性,看她说的平淡,实则背后的困境或许只有她自个晓得了。 思忖了片刻,他方才说道:“阿芳,咱们这一家的老实人,要说动歪脑筋,走旁门左道,咱们是不会的。从前报考大学的时候,你就在这块上面没少比人家多‘吃亏’了一些。可是我总想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审批这事儿兴许还有转机呢?” “嗯,爸你说得对,凡事总要往好处多想想。从前那些难关,我都闯过来了,如今其实仔细想起来也算不得什么难处。”董芳笑着宽解了父亲两句。 第一百十章 出头鸟 早晨七点多,董芳沿着人行道一路走着,抬眼看了眼暗沉的天色,这又是一个蒙蒙细雨天。在朦朦胧胧的雨雾中,来往的自行车和行人都跟着慢慢模糊了轮廓。 不远处有一群小学生成群结队的撑着伞,预备要去学校上学。虽然距离并不远,但是董芳总觉得那些孩子的人语好似悬在半空中了。 偶尔有菜贩的三轮车经过,溅了董芳一身泥泞,她也不过一笑置之,只用随身的手帕抹了抹裤脚也便作罢。 还没走上桥面,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了下来,一阵暴雨骤然而至。街上的行人到处乱窜着,多半因着要上班、上学的缘故,个个脸上都有些焦急的样子。 即便有伞挡着,还是架不住方才那突如其来的雨势,等到了土地局门口,董芳一双皮鞋早已湿透。 她侧身看了眼玻璃窗中的倒影,略略理了理鬓边贴着的碎发。不管怎么说,她今天非要见到土地局那位任局长不可,不管审批过不过,她总要一个合理的说法。 二楼办公室内,袁科长附在任立峰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听罢,任立峰略略吃惊道:“她怎么还来呀?不是跟你们说了,随便找个理由打发得了,有什么好见的。她一个女人能懂什么?还真以为自己是杭大毕业生就不得了了,以为自己能赚钱就能随便拿土地审批了?幼稚!” 袁科长笑笑:“她来倒是也不闹、不吵,就在楼下接待室坐着。咱们不急,她也不急,还一直客客气气的等着。任从早上等到傍晚,那是一句怨言都没有的,还给咱整个笑脸。我也是头次见脾气这样好的人,真没辙。” “哼,瞧你说的,什么脾气好?那是牛皮糖,粘了就扯不下来了吧?”任立峰冷哼一声,扭头道:“她董芳能耐好,要等就让她等去。这女人可是心机多着呢,就说我小舅子吧,去年在她那儿想规规矩矩拿个饲料的货,可没少遭罪。当初说好的拿号等饲料,结果呢,人扭头就叫黄牛倒卖号牌,赚了两道黑心钱。” “我小舅子回家那么一说,丈母娘一家都得跟我急呀,背后都说是我这个当局长没本事,被一个生意人给骑到头上去,还没处说理。好嘛,如今她犯到了我手里,还能给她好过?” “话说回来,我也没糊涂到公私不分上。就事论事,她董芳要扩大生产那是她个人的事情。她要当出头鸟,那就当去。可她一个卖鹌鹑、饲料的个体户,还妄图要跟国营大厂要一样的待遇和资源,审批说批就批,可能么?” 说起来,任立峰也是一肚子的牢骚。这个叫董芳的女人,实在太会招麻烦了,但凡跟她名字挂一块的,就没一件是痛快事儿。 袁科长沉吟道:“您说的对,这对待国营大厂和个体户上,咱们是要态度端正。可是局长,我这儿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说。”任立峰撇了撇嘴。 第一百十一章 较劲 “其实呢,按理说这事儿也轮不着我来说话。不过我也是为了局长您考虑,这不过就是见这个董芳一面,也翻不了天。再说了,您见她,这也不是说非要给这个女人台阶下,这多少也是卖县里头一个面子。您看,杨书记叫人来打过几回招呼了,好歹说明这良种场扩建的事儿,县里是重视的。” “我这么说,您应该也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不过就是见个面,各自给个台阶下。到时候审批的事儿,您不还是照样跟着程序走嘛?”袁科长低声说道。 任立峰似笑非笑:“照你这么一说,我今天还非要见这个董芳不可了?” 袁科长含糊一笑:“我随口说说的,该怎么办,不还是看您的意思嘛。” 办公室内片刻沉寂,末了,任立峰长长的吐了口气出来:“行了,叫她进来坐吧。” 袁科长听罢,忙一溜烟下楼去请董芳。接待室内,董芳一见来了人,忙礼貌的起身来。袁科长只笑说局长有请,董芳略略颔首便算谢过。 外头的大雨刚停,办公室窗外的水汽还未褪尽。办公室内虽然开着台灯,但到底有些光线暗淡,再加上任立峰是背过身去的,董芳进门的时候倒是未有看清他的神色。 但是打从董芳进门开始,她就感觉到,这个任局长决计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做生意的这两年,形形色色的人物她都见识过,这约莫就是阅历累积出来的直觉了。 董芳双手交叠在身前,只是礼貌的唤了一声:“任局长,早上好呀。” 任立峰转过身来,看董芳穿着一身简单的衬衫、西裤,可是裤脚上却沾满了脏兮兮的泥渍,显然刚才她是冒雨过来的。 她的脸上满是礼貌的笑容,因为过于礼貌,那弯曲的唇角弧度看着多少叫任立峰有些不舒服。这个笑分明也是在告诉他,她原本并不想来这儿,可是现下出现在他面前,也是无可奈何。 任立峰略略抬高头,不过略略摆了摆手,示意董芳去坐。董芳在对面的位置上坐下,那风姿与气度,莫名叫任立峰有些紧张起来。 他下意识的理了理衣领,而后略略笑道:“听说你有事儿非要见我?” “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就是之前我们申请土地的事情,想问一句,究竟是哪样材料不足,又或者哪里有欠缺的,烦请局长指正下,我们好改进。”董芳大大方方的端坐着说道。 任立峰侧过身,正色道:“指正什么的,还真谈不上。其实你也不必这样多跑一趟,我们局里办事,一向是按着流程走,该过的过,不该过的也决计不会给糊弄过去。” 董芳笑笑:“我当然明白你们局里是秉公办事的,可是所谓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嘛。我们有合作的面,不光光是在县里,甚至是下头几个村里都是很受影响的。一大帮子农民兄弟,眼巴巴望着我们呢。我们扩建多耽误一天,那人家就少赚一天,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损失。” 到了这会,任立峰是实实在在领略到了,眼前这个董芳,并非他想象中的好打发。虽然看着清秀,一脸书卷气,却还当真是一肚子的主意,一时还说服不得。 第一百十二章 硬石头 任立峰思忖半晌,即刻起身将办公室的大门完全敞开,然后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我看事儿说的也差不多了,这事情并不是说你来说说道理,我就能给你大开方便之门。这里是单位,一切照章办事,根本就谈不上任何的人情。也请你多理解,我们有我们的难处。” 董芳略略诧异的望着任立峰,她没想到对方赶人赶的如此干脆。他说的这番话,又实在挑不出毛病来,她要是继续再在这儿坐下去,那才是有些没了体面了。 看着董芳五味杂陈的神色,任立峰心下暗暗得意,总算是将了对方一军。 董芳迅速定了定心神,而后刻意压着声道:“若是有什么得罪任局长的地方,还请您多海涵。我这来都来了,烦请再给我几分钟时间可以么?” “董同志,你这样,我很难办的。”任立峰眼睛都不抬一下的说道。 董芳想了想,又轻声道:“之前我和您家里头小舅子是有些误会,当时实际的情况有些复杂,整件事情来龙去脉也不是一两句能说得清楚的。我向您保证,我确实一开始不清楚他就是您的亲眷。若是您家小舅子什么时候得空了,我可以亲自登门道歉,再解释解释。” 闻言,任立峰像被人扎针一般的跳脚起来,两眼望着董芳,冷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敢情,是变着法的骂我公报私仇了?” 他的眼神犀利,直剜着董芳眼眸,董芳咬着下唇,恳切道:“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了,我真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觉得,要是有什么误会,那坐下来聊一聊,解开误会就是了。一码事归一码事,哪里会觉得您是公报私仇呢,您言重了。” 任立峰似笑非笑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个体户也别觉得赚了几个钱就目中无人,以为我们国家单位的大门都是为你们开的呢。你们干事高调、出格,那是你们的事,可别觉得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你还是大学生呢,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么?” 董芳有些微微愣住,她心下着实是有些恼火眼前这个任局长的油盐不进。他明明就是挟了私心的,可又一副秉公办事的样子,让人找不着痛处,又将她架到半空中下不来。 想及这些,董芳面色早已煞白。不过她仍旧强忍着心下的恼怒,硬是撑开了一张笑脸道:“任局长,我虽然念过大学,但到底也是个女人。很多事情,可能确实考虑的不够周到。您是为本县办实事的人,总不见得忍心看到大家才好起来的日子,又跟着空悬了吧?” “你这句话倒是说对了,我就是办实事的,所以才不能叫人浑水摸鱼,占了国家的便宜不是?”任立峰言之凿凿的说道。 董芳望着任立峰,心下真当是一肚子的委屈。可是许多话,只能憋在心里头。她这回算是知道了,这是碰到硬石头了,怎么都绕不过去了。 “今天多有打搅了,还是多谢任局长抽空听我说这些话。”董芳起了身来,大步跨出了办公室外。 话是点到为止,多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第一百十三章 被拒 扩建的事情一再耽搁,董芳的心事便越来越沉。在这种漫无目的的等待之中,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的。 她的下巴明显变尖了,眼袋挂在眼皮下头,看起来真是疲惫极了。只是她的眼仁依旧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每次从土地局回来,她的眼中便带着火,好似随时都能有火沫往下乱溅似的。 君匋知道,到底还是自己闯了祸,看着姐姐的样子,他心里也有些不好受。下班回家以后,他将事情与潇潇一说,潇潇连说他糊涂,连连撵着他出门到老宅去找董芳道歉。 回了老宅,与父亲闲话了几句,君匋便小心翼翼的去敲姐姐的房门。半晌,董芳方才缓缓将屋门打开:“二弟,你怎么来了?” 君匋对着董芳躬身道:“姐姐,我错了。都怪我不好,当时想什么馊主意呢,连带着你这会连审批都拿不到了。今天下班以后,我跟潇潇一说,她就闹起来了,一定得叫我过来跟你陪个不是才行。我想想也是,总不能一直缩着,只让你一个人在那干着急。要不,明天我去一趟土地局,找那局长说说?” 董芳苦笑着摇头:“这不是谁去说理就能行的通的,算了,你还是回去多陪陪潇潇吧。” 话一出口,君匋只觉得心里更难受了:“姐姐,咱们是一家人,有事儿当然是一起扛。潇潇骂的对,作为家里的男人,我就该有担当点,遇着事情冲锋陷阵那得我上!你要是不放心,那要不明天咱俩一块去。” 董芳坐在梳妆台前,将鬓边的碎发一点点的抿到耳后,看着镜子里君匋焦急的影子,又觉得有几分不忍,“你先回去吧,这事儿是有些难处,但也不急在这会。你让我好好想想,到底应该怎么办吧。” 听罢,君匋这才舒了口气,“好,姐,我听你的。到时候需要我做什么,你随时说,别一个人扛着。” 他咬咬牙走出了屋外,又去父亲房中将痰盂拿出去倒掉。董芳看着弟弟做的这一切,心里头一时也说不上什么滋味,只是觉得对他实在是责怪不起来。 任他先前做了什么,可是到底是自个一块长大的弟弟,有事儿自然还是她这个做大姐的多担待一些。 只是董芳做梦都没想到,隔了两日,她就收到了土地局通知,说是因为资质不符,申请不予通过。 她仰靠在办公椅上,愣愣的望着天花板。或许一开始,就注定了这是一件办不成的事情。可是她偏偏掉进了这个执拗怪圈里,不断的想要改变早已经预知的结果。 她这不仅仅是跟对方在硬扛,更是一种信念在支撑着。被拒的消息,却实实在在的变成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董芳的头上,真叫人喘不过气来。 夜里,办公室没有开灯,一片漆黑。君匋推开门,轻轻的唤了一声:“姐姐?” 这一声喊,却一下叫董芳的泪水夺眶而出。这是她创业以来最难过的时候,可她必须要面对现实,并且去接受现实,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照着计划在走。 她捂着脸,哽咽着,心里头的落寞和失望混杂在一起,却又无可奈何。 第一百十四章 送地 到了第二日下午,凌卫华出乎意料的来了。自从上次君匋大婚以后,董芳也已经有阵子没见他了。 董芳并不清楚,凌卫华上门来,到底是因为与君匋的兄弟情分,还是因为她。不管怎么说,这到底是董家自个的事情,再怎么样也不好叫他一个旁人来插手。 更让董芳觉得意外的是,凌卫华上门来不仅仅是安慰董芳只言片语,他还带了一个木匣子过来,匣子里放的是一本房产所有权证。 见这架势,董芳倒是有些急了,忙把木匣往回推:“卫华,你这是什么意思?好好的,把你家祖宅的房产证拿来做什么?” 凌卫华不过笑笑,一伸手又将木匣置于董芳跟前,“我们相识的时间也不短了,见你有难处,难道我就袖手旁观,只能在旁边看个热闹么?董芳,这是我一点心意,不光光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君匋,更为了当初你照料过我妈的情分。” “实话说,今天这一趟,是我妈硬要催着我来的,她知道不少人在背后中伤你,那些话她都听不下去。只是一定要我想法子,帮你一把。我家里头旁的说不上,但就有这一处老宅,要是拆了,给你们作扩建用,好歹也能过度一段时间呢?” 听凌卫华又提起凌母,董芳不由得摇头道:“照顾伯母的事儿,你早就谢过我们了。如今你这样上门来,那是旁的说法了。你既然说我们相识已久,那你应该也晓得我的脾气,你送来的东西我不能收。” “再说了,你家有祖宅,我家也有,凭什么我就得沾你家便宜,要你们拆了给我扩建良育场用呢?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我董芳还没落魄到需要人可怜的地步。” 话一说完,董芳又有些后悔了。这话对于凌卫华而言,显然是有些刻薄了。倘若是寻常的熟人,或许她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可偏就是凌卫华,她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总觉得感情归感情,生意归生意,总不能因为欠了他人情,就总是要换个法子还他。 凌卫华听了也不生气,只觉得董芳是没把他当外人,对着他发了一通火气。仔细想想,她这话还有几分娇嗔的意思。 他微微笑着,又对董芳道:“你也别生气,我没有丁点瞧不起你的意思。刚才如果说的话,有冒犯了,还请你多原谅。只是,作为朋友,我真是不忍见你为难。朋友在你需要的时候帮你一把,这也不算得是什么稀奇事吧?” “我知道,你董芳有本事,就算暂时拿不到土地扩建,只要给你一点时间,你总有法子可以继续去扩建。我不过是趁着这会儿,先给你应个急。将来你要是不需要我那地了,我自个也乐得收回重建新房呢。” 凌卫华不慌不忙的把话给说了出来,董芳一时也便耕觉得有些心下过意不去,方才说的那些话,似乎是有些不妥当了。 她心下再三思虑,还是将口气变得婉转了一些:“卫华,谢谢你了,房产证你先拿回去。说实话,要扩建的话,地方肯定是比老宅要大一些,你这拿来过度也不大合适。刚才我也仔细想过,如果真的走投无路,没有办法了,我再来找你借地用一用,你看这样行么?” 听罢,凌卫华笑道:“你说的也对,我那老宅就算拆了,可能面积还是小了点。你既然想的明白,那就看你自己方便了。往后什么时候但凡用得着我的,你打个招呼便是了。” 他说着便起身告辞,也没有要多打搅的意思。董芳客客气气的将人给送出屋外,两人客套了两句,也便算别过。 第一百十五章 苦闷 董芳独自在溪边走着,望着奔流而去的溪水,心下总有些落寞。路过一家店铺的时候,她从里头买了平生第一包香烟。 烟的品种她也不懂,只是从一色艳丽的包装里,选了颜色最淡的“玉兰烟”。回家给父亲做完晚饭,又服侍着父亲早早睡下以后,董芳这才独自回到了房间里躺着。 她手里捏着那包白色的玉兰烟,略略有些发颤的将包装给拆开。又仔细想了想别人抽烟的样子,然后从里头抽出一根,用火柴点上。 往事一点点的涌上心头,却无法叫人不去发愁。自从那年从教育局辞职以后,创业的路上她已经走得很远了。 一开始的良种鸡,到后来的欠债无数,再到鹌鹑生意东山再起。这一路的风风雨雨,没有一处是她的庇荫棚。唯有不断的逼着向前走,她才能找到一条生路。 她总是不肯服输,以为凭着自己的韧劲和坚持,没有过不去的坎。可是如今现实又实实在在的告诉了她,总有些坎是绕不过去的。 可是她就这样认栽了,就由着自个的生意原地打转再也发展不了了么?不!她董芳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既然已经在这条单行道上,就永远没有回头的路! 烟味一点点的从嘴里吸了进去,董芳还是很小心的,她竭力注意着烟气的量,只一点点的咽下去。那温温热热的烟气在喉管里游荡着,然后侵袭到身体里,简直是又辣又香。 董芳觉得喉咙有些难受,毛毛的,有些发刺。她尽量多咽下一些唾沫,试图将这种难受的感觉给消除掉。 可是一闭嘴,那烟气一下就从嘴巴和鼻子里呛了出来。几声咳嗽以后,她却又觉得身心无比的畅快。好像原本闭塞住的每一处关节,这一刻都被打通了一般。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明明肺不好,却始终戒不掉那杆子土烟。这的确是样可以麻痹自己,又能让人暂时忘却烦恼的玩意儿。 她一支又一支的抽着,这是在放纵自己,忘记自律,忘记谨慎,抛开一切去享受这种轻松时刻。 第二天一早,董伟成迟迟不见女儿身影,推门而入看个究竟的时候,差些就被满屋的烟味给熏晕了。 他望着一地的烟头,忙跑到外头走廊上喘了口气:“阿芳,你心里发愁,我晓得呢。真要抽烟解闷,那抽一两根就好了。你这是一晚上抽了至少一盒烟吧?也抽的太凶了点,对身体不好呢。 董芳微微笑道:“爸,我就是觉得烟味越重,越解闷。总觉得肩上的东西压太久了,这样才能舒坦一些。” 董伟成听着,心下直叹着气。思来想去,他总是不大放心董芳的状态,于是趁着周末的时间,叫君匋夫妻俩回家来看看。 知道潇潇和君匋要来,董芳坚持自己下厨。她给潇潇做了红烧溪鱼,清蒸豆腐,白切鸡;又给君匋做了肉羹、梅菜扣肉等等一大桌子菜,就想着要他们多吃一些。 等到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坐到了一处,董芳便忙着给君匋和潇潇夹菜:“你们呀,多吃点,我可是很久没做这么多菜了,也不知道手艺是不是变差了。” 潇潇抿了口鲜美的溪鱼,笑说:“姐,还是你做的好吃,君匋前些时候说是去下厨,结果烧出来的溪鱼全都是黑糊黑糊的,完全不能下咽。” 董伟成一听自个儿子竟然会做饭了,不禁乐道:“怎么,君匋还晓得下厨啦?不得了嘛。” 君匋不好意思的放下了筷子,“嗨,那不是潇潇想吃嘛,又不好意思为这口菜回家来麻烦姐姐。那就只好我自己学一学,试着下厨看看了。” 见君匋夫妻俩感情好,董芳心下多少又觉得有些宽慰:“做饭这事,一回生,两回熟,二弟多练练也就会了。” 潇潇笑着睨了眼君匋,而后转身望向董芳道:“姐,我们打算明天去鼎山,一块去好不好?” 董芳拿着筷子,在碗里划拉了两下,缓缓道:“还是你们去吧,我有事情要忙呢。” “你看啊,肚子里的孩子也在叫着呢,他说姑姑,跟我们一块去吧。”潇潇装着孩子的腔调,笑着说道。 董芳不由得“嗤”的一声笑,“真拿你们没办法,那我一块去吧,孕妇到底是要注意的,我在路上还能搭把手呢。” 第一百十六章 鼎山 既是去鼎山,自然是少不了要去山顶的香鼎寺里烧柱香的。这也是锦县本地的旧俗了,但凡家里有孕妇和新生儿的,总要去拜上一拜,心里总能踏实一些。 因为是带着潇潇一块去的,董芳自然也不好马虎,还得临时做些功课准备一些供品。这会是夏季,带的也便是西瓜、糖藕、花生米,还有董芳亲自做的米糕。 她得趁着夜里把这些细碎备好,然后全部放进竹篮里,上头再盖一层白色纱布。供品备好以后,自然还得再备香烛。 香鼎寺香火鼎盛,卖香烛的小贩一直从寺庙门口排到山脚下。有小贩能说会道,三两句母子平安,就让君匋一下买了两把香下来。走了没几步,又有人跟君匋兜售送子观音,君匋一看好像也应景,又忙着掏钱买下了。 路上总还有些职业乞讨的,潇潇脸上一表现的有些可怜心软,君匋又忙不迭的要给这些人一些小钱意思下。 这样一趟爬山爬下来,还没到庙里,这钱就花出了大半了。董芳笑说:“二弟,你可真是个散财童子。” 君匋撇撇嘴:“诶呀,姐姐别拿我打趣了,我这就当是行善积德吧。” 听罢,董芳“嗤”的一声笑,想着,曾几何时,什么事情都马虎就好的弟弟,竟然也会思虑的这样多了。 董芳和君匋扶着潇潇一块进了山门,先到金刚殿,再过四大天王,香火挨个奉上。而后三人绕过一个内院,再沿着石阶拾级而上,那便是大雄宝殿了。里面的菩萨多,董芳便挨个替潇潇摆上供品,祈求一个母子平安,顺遂如意。 潇潇到底是孕妇,这爬山也耗体力,到了这会,她已经有些腰酸腿软,脑袋发晕的样子了,董芳忙搀着潇潇到一旁的厢房借地休息片刻。 才进了厢房,他们就诧异发现里头坐着三三两两的女居士和信徒,手里头都摆弄着针线,在缝缝补补着什么。 看了半晌,董芳才算是看明白了,原来是这庙里的师傅,总是有旧袍或者鞋袜要缝缝补补,本地的老妇人便都约着上山来,帮忙做些针线活。 几个妇人在一块,手里穿针引线忙个不停,嘴里也没闲着。说的都是哪家媳妇生了个儿子,竟然生了整整五天才出来;又或者哪家老人夜里走田间小路,突然失踪了,隔了几日又出现在邻村的怪事。 总而言之,说来说去,都是些传闻怪谈,几个人嘴上说说,做活的神色也跟着快活。董芳与潇潇、君匋在旁边听着,也是有些入迷,这跟他们小时候夏夜在凉棚底下听故事一样津津有味。 三个人就这样静坐了一下午,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寺庙要关门做晚课了。几个老妇人收拾好针线,纷纷出了门外。董芳三人见状,也便跟着离开预备归家。 下山途中,望着夕阳西下的天边景致,董芳有些望的出了神。那彩霞不时地变幻着,似仙人舞袖。今天出来鼎山这一日,虽然有些走的辛苦,但确实心情放松了不少。 第一百十七章 魄力 室内的吊灯莹莹的发着亮光,蓝色的纱窗外,不停的有夜蛾往上扑着。几只庇护潜伏在屋子的角落里,不时的张望着那些夜蛾。 吃过晚饭,董家一家人算是齐齐整整的坐到了一处。各人低头喝着茶水,想着各自的心事。 这些日子的经历,犹如一股火焰在董芳心底慢慢煎烧着。只是董芳压抑着,日久天长,似乎这些糟心事也已经成了日常的一部分。 刚才晚饭的时候,趁着大家伙心绪都不错,董芳跟着喝了不少酒。到了这会,热茶下肚,倒是觉得心里头一阵热,一阵酸的,整个百转千肠,倒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滋味了。 潇潇就坐在董芳的对面,方才董芳和君匋喝酒的时候,她就一直在旁边劝着。虽然董芳面上看起来并没什么不同,但是潇潇下意识里觉得,董芳不再是从前那般模样了。 那日君匋回家,与潇潇说起董芳在办公室爆哭的事情,潇潇便觉得心下一直担着心事。她怕董芳想不开,更怕这道跨不过去的坎会成为压在董芳头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屋内空气有些浊闷,纱窗上不住发着夜蛾冲撞的窸窣声响。潇潇索性起身,将屋门给完全打开,一阵夜风拂过,带来些许凉意。 董芳拿起帕子,抹了抹满是汗水的日头,“趁着大家都在,我想宣布一件事情。” 董伟成低头啜了口茶水,轻声道:“阿芳,你说吧,不管你做什么决定,爸都支持你。” “姐,我们听着呢。”君匋见状,也忙着接嘴道。 “我想……”经过一阵长久的沉默,董芳终于迸出一句话来,可是她刚一出口,她的眼眶又禁不住泛了红。 她忙低下头去,喃喃道:“我想,鹌鹑的生意是做不下去了。场地无法扩建,鹌鹑和饲料继续想要扩大规模的话也是不可能的。” “姐,你的意思是?”君匋禁不住插嘴急着问了一声。 “埋掉鹌鹑,把场地全部腾空,全心全意做咱们的芳芳饲料!”董芳说完,便觉得鼻子里一阵发酸,喉咙如同被卡住一般,十分的难受。 她这一生之中做过很多决定,但是从来没有哪次像这次这样艰难。她们能够走到今天,鹌鹑便是她们的支柱。如今要把赖以傍身的鹌鹑全部埋光,无异于破釜沉舟,不进则退。 汗水不住的从君匋的眉尖滴落,他心下十分震惊,没想到姐姐竟然做了这样的决定,一时倒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了。 “姐,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就算只剩下了芳芳饲料,我相信你也一定可以做到最好!”潇潇将自己的茶杯满上,然后对着董芳举起杯子,喝了半杯的茶水。 “好啊,阿芳,难得你有这份魄力,爸也敬你一杯茶。”董伟成说着也举起茶杯意思了下。 放下杯子的时候,董伟成的手略略抖了下,有几滴茶水还洒到了桌上。他心里十分清楚,埋光鹌鹑对董芳意味着什么。他着实心疼女儿的不易,若不是走投无路,她又怎么会下这样的狠心? “姐…….你是不是要重新考虑下。这样决定是不是太快了一点,那么多鹌鹑,可是咱们……”君匋呐呐的说着。 潇潇在桌底下踩住了君匋的脚背,予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不要多说什么。君匋咽了口口水,只得跟着幽幽的叹了一声。 第一百十八章 大火 “君匋,你如果觉得这样做风险太大,趁早要退出,姐姐也不会责怪你的。到底你也是要当爸的人了,凡事谨慎小心一些也没错。”董芳望着君匋,体谅说道。 董芳的目光罩下来,君匋又多少觉得有些心虚。他的心思,早就被姐姐给看穿了,到底是知弟莫若姐。 君匋脸上跟被火烙了似的,一下热的发烫:“姐,今天当着爸的面,我得把话给说明白了。我这不是要做逃兵,临阵脱逃啊。我……我就是觉得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有些拿不住这事儿到底能不能这样做。” “反正一句话,咱们姐弟一条心,你说埋鹌鹑,那咱就埋鹌鹑。我就不信了,就算只做芳芳饲料,咱们一定也能做成最牛的!”眼见着诸人都不吭声,君匋忙又提高声调,表了个态。 潇潇在旁边看着,见君匋一直不表态,原本有些干着急。这会话听到耳中,总算是跟着松了口气。这会君匋要真退股不干,那才是真对不住这么多年的姐弟情谊了,往后他们还怎么有脸进董家门? ———— 事情一定,董芳便亲自去良育场,将那些鹌鹑一个个用箱子装好,依次用封条胶上。君匋看了也是觉得心下寂寂,一时也作不得声。 眼见着不过数月光景,竟然就逼着要把这些跟了自己好几年的鹌鹑给埋了,董芳心下到底还是觉得有些心酸,有泪也便只能往肚里咽。 姐弟俩一块,跟手底下几个雇工一块将所有的鹌鹑给封好了。等到所有箱子集中到良育场的中央土坑中,董芳也不借旁人的手,不过亲自提了煤油,向着周围一淋,然后将壶向旁边一扔。 火柴轻轻滑过盒子,火苗见着煤油一下就燃烧了起来。没一会的功夫,在灼灼晨光下,箱子都跟着燃了起来。 这火势凶猛,不时有胶带的焦片打着回旋转。董芳便站在边上,愣愣的看着,她亲眼瞧着自己几年的心血付之一炬。 此时的董芳只觉得血往头上涌,眼里只能看到火呼呼地烧着、弥漫着,好似要把她也一道裹卷进去,变成灰烬。她耳朵里灌满了鹌鹑一声声的哀叫,叫声撕裂了她的身躯,血淋淋的、针扎般的疼痛,叫她不由自主地痛的弯下腰去。 烧的差不多了,雇工们便往土坑里填土,除了空气里弥漫着的焦味,仿佛刚才那把大火只是一时的错觉。 这把火,不仅仅震惊了整个锦县和丽市,就连周边的几个市里也惊动了。对于董芳自己毁了鹌鹑的由来,私下里总是多了许多揣测。 有人觉得董芳只是一时置气,偏要出口气,才一时糊涂把所有鹌鹑给埋了。也有人猜测,里面或许是有别的缘故。于是,这件事情一时成了城中热门,一下闹得满城风雨。 夜里回家,董芳什么也没多说,只若日常一般与董伟成闲话了几句家常便上楼去休息了。第二日,董伟成眼见董芳迟迟未起,心下多少有些挂念,就在窗外喊了一声,可是也没有听见有人应声。 董伟成寻思着不对劲,便推门进去一看,发现董芳是侧着身子躺在床上,脸上却是通红通红的。他小心翼翼的走过去,探了探额头,登时吓了一跳——董芳的额头已经像烙铁一般滚烫了。 董伟成忙俯下身去唤了一声:“阿芳……” 第一百十九章 鸡汤粥 医院的走廊上没有开灯,灰沉沉的,看着比窗外天幕还要暗。屋内,墙壁上柔熟的黄色灯光淡淡落下,罩在凌卫华的脸上。 他单手托着下巴,一动也不动的靠在病床旁的柜子上。他那一头短发,鬓角都跟着翘了起来,显得有些凌乱。柜上放着的茶水早就没了热气,里头的黄茶亦跟着全都沉了底。 病床上突然发出了窸窣的声响,凌卫华猛打了一个激灵,这才发现董芳皱着眉头,手心里抓着床单,口中在呓语着什么。 “她醒了!”凌卫华忙跑到病房外的走廊上,对着值班护士所在的位置喊了一声。 医生带着护士一块进来的时候,将床头的灯捻亮。他用听诊器逐一检查了一番,又叫护士汇报了下其他指标,一切趋向正常。 董芳睁着眼睛,茫然的望着跪在她病榻旁的凌卫华,喃喃道:“这是……怎么了?” “你发高烧昏迷了,伯父和君匋连着守了你好几日。我怕他们也要累垮了,劝他们先回去休息下,我暂时来替换他们的。”凌卫华边说,边递了一杯温水过去:“来,喝点温水润润嗓。” 董芳下意识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她确实需要些许水的滋润。于是她拿起茶杯,一口气将里面的茶水全都喝光。 “谢谢你。”董芳轻声说道。 凌卫华忙扶着董芳躺靠在靠垫上,又替她掖了掖被褥:“这两天正巧休假呢,顺手帮帮忙而已,算不得什么。” “那你……”董芳原是想问,为什么他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医院里。可是一时又觉得有些不大妥当,因而又一下消了声音。 凌卫华笑笑,看董芳的神色,他心下约莫也猜到了七八分:“我原本是想过来送两盆兰花,哪里晓得,才进门呢,就看到伯父和君匋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这才晓得是你病了…….” “哦,是这样。”董芳说着微微阖上了眼眸。 “我一贯晓得,你是个做事有原则的人,但是也万万没有料到,竟然能干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凌卫华小心翼翼的拧开保温盖,“我想你病了,应该是没什么胃口,就用鸡汤炖了点清粥,还有一点梅干菜炒肉、榨菜丝。你多少吃两口,填填肚子。” 董芳正要伸出手去接过那盅食盒,凌卫华却笑着提醒了一声:“小心些,还烫手呢。” 然后他就躬下身去,双手捧到董芳跟前,又递了一根调羹过去,玩笑道:“烦请董老板赏脸,尝尝看吧。” 董芳接过食盒,上头还留有凌卫华手心的温热。白粥的热气氤氲飘着,不时还能闻到鸡汤的香味。 她用汤勺舀了清粥,又就着小菜细细抿了一口,倒是确实比较合口味,对于生病的人来说,开胃正好。 “说什么惊天动地呢,恐怕成了不少人的笑柄了。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要不是被逼无奈,谁能舍得那些鹌鹑呢?到底都是自个亲手养的呢。”董芳说着眼眶有些泛了红,她忙仰起头来顿了顿,好叫泪水往回咽。 第一百二十章 东风来 “要我说,你就不是一般的女人,就是块干大事的料。就算没了鹌鹑,单单指着饲料去做,那也一定是红红火火的。”凌卫华说话的时候,身子微微向前倾着。 他从董芳手里接过吃好的食盒,壁灯下,董芳的脸面显得愈发白皙了。 “你呀,什么好话都让你说尽了。”董芳说着低下了头,轻啜了一口茶水:“要说全部身家都压在饲料行业上,说实话,我心里还真没有底。” “本来芳芳饲料在咱们锦县也打出名气来了,要说找出路还算不上,只多是如何扩大销量的问题吧。”凌卫华乐观道。 “你是这样认为的?”董芳应了一声,却仍旧在作饮茶的模样。 沉吟半晌,她方才接着说道:“要说像鹌鹑一样,做到临近几个市里都有客户,那还得费一番心思的。再说,埋掉鹌鹑腾出的空间也是暂时的,往后饲料做大了,还是要面对扩建的问题,到时候恐怕照样还得犯难。” 董芳抬起头来,触到了凌卫华的目光,他那双眼睛就直直的望着自己,看的董芳一下又有些不自在起来。 “你埋了鹌鹑的事情闹得这么大,那姓任的还能继续安稳坐在办公室里?你埋的可不光光是鹌鹑,还有锦县底下几个村的生计问题呀。就算你愿意咽下这哑巴亏,也不代表那些村民们也愿意跟着吃下这气。依我看,扩建这事儿也用不了多久,怕是就会有转机了。”凌卫华笑着说道。 “要是真如你所说,那倒是好了。”董芳说着,眼睛却瞟向了窗外。 三日后,董伟成与君匋、潇潇一块来医院替董芳办了出院手续。董芳虽然已经退烧了,可是到底大病一场,精神状态也没完全恢复,整个人看着还是有些孱弱。 潇潇担心董芳在家照顾不好自己,每天做好饭菜,都嘱咐君匋送到老宅去。凌卫华也打着凌母的旗号,每日午休时候都要来送一盅鸡汤。 家里歇了一周多,董芳觉得身子好一些了,也便直接去公司看顾生意去了。没了鹌鹑这条路可依傍,她得重新规划下芳芳饲料的未来了。 未料到,董芳人才到了办公室楼下,就看到赵卫平拎着公文包站在那儿来回徘徊着。 “这不是赵秘书么,贵客呀。”董芳大大方方的打了一声招呼。 赵卫平觑起眼来,望着董芳的面庞,心下不由得感叹着,到底是年轻人身体底子好,生了这样一场大病,竟然这么快就恢复了。 “听说你病了,杨书记有些不大放心,让我来看一眼。”赵卫平说道。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突然发高烧而已,烧退了也就好了,麻烦替我谢谢杨书记,就说我一切都好。”董芳微微笑着说道。 赵卫平盯着董芳,压着声道:“话说,我倒还真没瞧出来,你这狠起来,自己心头肉都舍得剜呢?” “亏得你先前还提醒我了,办事要注意分寸。倒是我自己冲动,一时按耐不住,又惹事了。”董芳低着头,轻声回道。 赵卫平伸手点着董芳,嘴皮子挪动半晌,一时倒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片刻之后,他终于冒出一句:“行了,我也不卖关子了。今天来也不单单是看看你的,还有就是告诉你一件事儿。良育场扩建的事情,县委组织了几次会议,还请了市里的领导过来一块进行指导意见。当然,土地局的人也在,一块提了提想法。” “可不容易啊,连着几日会开下来,总算是达成了一致意见。市里领导也说了,你们良育场,到底是干系到咱们县里民生的事情。扩建的事儿,土地局会再重新组织一次复审。话呢,我就带到这儿了,你就该干什么干什么,注意身体康复。” 闻言,董芳靠在一旁的门框上,稳了稳心神,而后朝着赵卫平郑重道:“谢谢……真是太谢谢你们了。请转告杨书记,就说,我董芳还记得当初的承诺,一定会带着更多的人一块脱贫致富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闲气 潇潇挺着大肚子,从酒厂回到家里。她摸着黑打开灯,坐在竹椅上略略靠着,真是疲惫极了。 她僵僵挺的坐在位置上,双眸望着饭桌上的咸菜扣肉和红烧豆腐,再看这空荡荡的饭厅,只觉得一点胃口也没有。 这会已经将近七个多月的身孕了,原本潇潇吃饭的胃口一向很好,这会却跟寻常孕妇不同,只觉得吃什么都没味道。 君匋忙着良育场扩建的事情,家里到底顾念不上,早出晚归,成日也见不到一个人影。潇潇又总是食不下咽,营养一时跟不上,面色自然是越来越差。 实在没辙,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老婆和肚里孩子挨饿,君匋只得硬着头皮将丈母娘请到家里来,好歹能照料潇潇吃上几口想吃的。 既是请了香莲,赵大虎心下不放心,自是跟着一块来的。两人上门的时候,还带了自家腌制的独门酱油肉,蒸锅里蒸一碟,肉香四溢。 一家子坐在饭桌上,潇潇见了酱油肉,果然胃口大开,连带着里头那点酱色肉汁也跟着一块拌饭吃了个干净。 “可慢点吃,小心噎着,看把你给饿的。君匋不像话呀,到底是怎么当人丈夫的?你如今怀着孩子,最是该受照顾的时候,他还成日不着家!”香莲一面说着,一面就抹着眼角,到底还是心里头心疼女儿。 赵大虎面色也很不好看,只道:“谁家媳妇怀孕,那不是一天三顿好吃好喝的供着?要我说,他董君匋要是不晓得疼惜人,那潇潇你还是跟我们回娘家住,好歹还有我和你妈在,犯不着受这份委屈。” 潇潇在旁边听着,心下也有些不是滋味,只替君匋辩解道:“他们良育场土地的事情,好不容易才复审通过的。先前鹌鹑的事情损失重大,君匋作为良育场的合伙人担子也不轻呀,这会当然得去现场亲自监工了。这不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嘛,倒也不能怨他顾不着家。” 赵大虎冷笑一声:“我当年在酒厂上班的时候,一线都忙成什么样了?你妈怀你那会,我不照样天天想着法的往家赶,你妈哪顿不是吃的热热乎乎的。就他董君匋说的好听,自个做老板,赚大钱。结果呢,家里老婆一顿饭都管不上,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混账东西!” 怕是女儿为难,香莲低着头,又对潇潇轻声说道:“要怪只能怪你家这个大姑子本事太大,要不是她把鹌鹑给埋了,惹了那么多事,你们这家里头也是稳稳当当的,哪里需要操这么多心。” “要不我看还是这样,明天起中饭我给你送到厂里来。晚饭你就回娘家吃,也别回来一个人吃冷饭菜。你是不知道,妈刚才进门时候看你这模样,真是打心眼里觉得心疼难受呢。” 说完,香莲碰了碰赵大虎胳膊,示意他赶快跟着劝一句。 赵大虎立马朝着自个老婆眼睛一瞪:“我就是看不惯董君匋那副德行,当初上门要讨潇潇做媳妇的时候,说的多好听呢,说是会把潇潇捧在手心里疼。” “外头那些不知道的人呀,一听这话都以为咱们潇潇是上门做太太来了。结果呢,也看到了,那都是狗屁倒灶!要我说,潇潇你就直接搬回家来住得了。咱如今好歹也是酒厂的工程师,怎么还能受这份闲气!”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迁就 说话间,谁都没有注意到,此时的君匋已经回来了。方才那番话,潇潇也不知道君匋到底听到了多少,可是想着方才父母骂骂咧咧那些话,一下便觉得十分难为情。 君匋瞥了眼槽台,他认得出潇潇的碗筷,看样子,今天晚饭吃的还不错呢。于是他扯开唇角笑了笑:“爸、妈,今天辛苦你们了。” “哼,我们有什么好辛苦的,倒是苦了潇潇,怀个孩子还吃不上一口热的。”赵大虎眉头一竖跟着讥讽了一声。 赵大虎这是分明不愿意给台阶下,君匋听了一时有些错愕。他想着自个在外头辛辛苦苦干了一整天,还不是为了将来给老婆孩子创造一个更好的将来。这会老丈人非但不理解,还冷嘲热讽,作为一个男人,君匋感到了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明明大家客客气气的说两句也便完了,眼看着气氛僵凝,潇潇心里也是又急又恼。 她倏地从位置上立了起来,将父母忙不迭的往门外送:“爸、妈,天色不早了,你们早点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儿,回头再聊啊。” “嗨……潇潇,你这孩子,爸这是帮你出气呢,你怎么还胳膊肘向外拐了。”赵大虎不情不愿的出了门,一路嚷道。 “诶呀,别多说了,这都几点了,走吧。”香莲朝着潇潇使了个眼神,拉着赵大虎便往大路上走:“潇潇,妈明天来厂里给你送饭啊。” 潇潇朝着父母离去的身影,挥了挥手,她知道父母那都是心疼她,说话才刻薄了些。可是到底如今她和君匋已经成婚了,小家归小家,娘家归娘家,总不好叫父母搀和到她们俩自己的小日子里来。 回到卧室,潇潇就瞥见君匋双手交叠着躺靠在床背上,似是在闭目养着神。 “你也别听我爸瞎说,他的嘴是损了些,可也没带旁的意思。”潇潇一面将外套挂到衣架上,一面轻声说道。 君匋缓缓睁开眼睛,望着潇潇,瘪着嘴道:“看你吃不下饭,我也着急,就想着叫你妈过来看看。哪里晓得,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了。咱俩谈恋爱那时候开始,你爸妈就不喜欢我,这我也理解,看不上我这个个体户,总觉得不是依靠。” “可是如今咱们俩都在一块过日子了,说话再难听,那也得念着是一家人不是?刚才你爸妈跟你说的话,嚷的响,我在窗外也听到了。要说我作为一个男人,没照顾好你,让你吃苦了,那是我不对,也该被说。可是我姐又怎么招惹他们了?就不说她是大学生吧,光冲着她那说话、办事的劲道和魄力,哪个是寻常人能比的?他们怎么就连我姐都瞧不惯呢?” 潇潇也没急着辩解,不过由着君匋将心下的火气发了出来,这才笑了笑:“你可说话小点声,都把孩子给吓着了。” 君匋微微一愣,而后又扶着额头“嗤”的自嘲了一声:“潇潇,看看,从前你明明就是小辣椒的性子呢。婚后跟我一块过日子,反倒变得温吞起来了。都说婚姻能改变一个人,天天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零零碎碎的一地鸡毛。” “横竖看都是辛苦,也亏得你不计较,还愿意跟我在一块过呢。那是我董君匋前辈子修来的福气,我就算是死,也值了。” 闻言,潇潇一把捂住君匋的嘴巴:“呸呸呸,谁要死了?你这是见不得我们娘俩好,要让我做小寡妇么?” 君匋一把捉住潇潇的手腕:“说来说去,都是我太笨了,要是我有姐姐一半的聪明就好了。我总是不懂得怎么讨你父母的欢心,每次见面都不欢而散,这样的事情,我真是厌烦透了。” “姐姐说得对,你呀,小孩子心性。”潇潇娇嗔着戳了下君匋的额头:“你是跟我过日子,又不是跟我父母一块过,有什么可烦恼的?” 君匋将手放在潇潇的肚子上,眼睛就闭着:“潇潇,谢谢你,真是难为你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舒舒服服 扩建工程完成在即,董芳却并没有因此而闲赋下来。如果在有限的资金内,听见让芳芳饲料迅速占领市场,成了一件头等大事。 自改革开放以来,如何建立一个“品牌”认知度,已经成了很多做企业人心中的必经之路。要想产品有一个好的销量,那就必须先要有一个相应的知名度。 这时候,大多数的企业,首选是花钱在电视广告上。诸如国家的中心电视台上,成为当年的标王,是很多新晋企业的角逐场。在他们的眼里看来,只要广告能上中心电视台,那么销量大增是必然的。 虽然这样的广告策略,很容易使得市场份额,在老百姓心目中树立起一个国民品牌形象。但是这无疑于是一种不计成本的烧钱腥味,一旦企业的资金链出现问题,无法再维系电视台的广告投入,那么产品后续市场乏力,又或者土崩瓦解也是可想而知的。 董芳对于芳芳饲料的定位,有她自己的认知。这种烧钱式的广告投入对于她们而言并不适合,一则本身她们的资金就没这样多。二来,这种高额的付出和回报有些太像赌徒,总有些风险过大。 芳芳饲料从设想、研发,到诞生之初,每一步路都是董芳亲自走出来的。她对锦县下面几个乡镇的情况都十分熟悉,对于农民兄弟而言,用最直白的语言和方式,去表达出核心信息才是最重要的。 柏油马路上,有些许被卡车和农用车碾压到龟裂的痕迹。车子开在上头,总有些颠簸。得知董芳要来,林富有一早就开了车在村口等着。 有阵子不见,林富有明显胖了不少,脖子有些粗粗厚厚的,浑圆的身上套了一件时兴的小开衫。他手里灵活的转着桑塔纳的方向盘,一股座椅皮饰的味道不时的传入董芳鼻中。 “现在家家户户日子好过多了,我看用不了两三年,我们村个个都能开得起小轿车了。”林富有笑嘻嘻的转过头来,用力的对着董芳说道。 董芳笑笑:“刚才来的时候就瞧见了,路面一看就是车子压的多了。那都是你们这两年辛苦来的,也是该得的。” “嘿,董芳,那也得多谢你呀。光是鹌鹑这一样,我们村的人就增收不少了。后来又有人跟着养猪,怎么说都是赚钱了的。这不,知道你这个善财童女要来,我还不得亲自来接嘛?”林富有兴奋说道:“你这次过来,是不是又有什么新的赚钱玩意儿要干呀?” 董芳略略调了调安全带,认真说道:“你应该也听说了,我把良育场的鹌鹑全给埋了,现在准备全部精力都投到饲料行业。扩建工程快完成了,我就想着下来看看,顺便商量点事。” “嗨,那事儿我听说了,可把我给吓的呀!真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大学生,出手就是不一样啊,换我那得尿裤子了。反正你那饲料做的不错,我们村那几个用了你饲料养猪的,个个长得那叫一个油水足啊,看就能卖不少钱。我们乡下人实在,只要东西好,那就肯定会买。” 林富有似不经意的既嘲讽了自己,又吹捧了董芳一番。反正他现在就是有这个本事,叫对方听的舒舒服服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隐瞒 林富有仍在不停的说着他们村里的变化,董芳听得出来,能够带领这么一个一穷二白的落后村子,走到今天这一步,林富有自有他的骄傲。 董芳坐在汽车后座上,凝视着车窗外的风景。越往村里深入,柏油路旁的梧桐树就越是深密。蓊蓊郁郁的叶子在风中招摇着,掀起一片片的绿色浪花。 由远而近的经过这些树下的时候,董芳略略抬起了头仰视着,不过也就几年的光景,南溪村竟又是另一番模样了。 突然意识到董芳的片刻沉默,林富有刻意减缓了车速,而后伸手掰了下后视镜,瞥了眼董芳的神色。 “我说董芳,咱们认识时间也不短了吧?这要是万一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讲,你不如现在就跟我说个痛快吧,我也好有个思想准备。”林富有大声说道。 董芳愣了愣,这才回过神来,敢情刚才林富有说了一路,这是在套她的话呢。她掩着嘴笑了一声:“你放心,不是什么要紧事,别那么紧张,我就是想商量下在你们村投广告的事儿呢。” 闻言,林富有略略抖了抖双腿,如释重负的吁了口气出来。他发现此时董芳也在透过后视镜观望着他。仿佛突然被窥见某些心思似的,林富有的手肘一时有些僵在方向盘上,以一种变扭的姿势继续把持着车头。 董芳一贯是个直觉很准的人,看着林富有的神态,她隐隐约约感受的到,他恐怕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她。 到了村委会门口,车子停了下来。董芳下车的刹那,第一眼就看到漆刷成白色的外壁。如今南溪村里不是盖新楼的,就是修葺墙面的,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新景象。 村委会门口站着一个冲刷地面的陌生妇人,手套袖子一直戴到手肘上,脚上穿着一双高高的黄色雨靴。见林富有带人来了,老远就嚷嚷着:“绕开点走,别沾湿了鞋。” 林富有“嘿嘿”的笑了笑:“这是我家媳妇冬娇。” 董芳恍然大悟,她隐隐约约是听说过林富有娶了一门媳妇,但是一直也没见过。她大大方方的打了一声招呼:“嫂子好呀。” 冬娇冲着董芳点了个头,冲完地,再拉着水管洗了围裙、袖套。然后将双手在衣服上抹了两把,算是擦干了。她朝着董芳点了个头,又对林富有道:“你们这村委会门前实在脏的不成,多少天没刷了,人家踩着鹌鹑屎来,都留了印记了。我真是看不下去了,还就得冲刷干净了才好。” “得得得,刷干净了你赶紧回家晒芋头干去。我跟这个县城里来的朋友谈点公事,别在这儿添乱啊。”林富有嘴上有些嫌弃,脸上却是有些宠溺的神色。 冬娇将围裙叠好,看了眼林富有道:“哎,对了,忘了告诉你了。桌子家那窝猪要生了,可是好像难产,猪仔就一直下不来。我早上去看了眼,下来的仔是瘸腿的。要我看,这猪仔是活不成了,诶……” 话音一落地,林富有的脸上便由红转白:“诶哟,你这娘们,少说两句又没人把你当哑巴,你说个什么劲呀。” “哼,你昨天夜里说是不放心,叫我去瞧一眼。我跟你说一声,怎么还成了我的错了?行!我走!”冬娇满脸不快的瞪了林富有一眼,而后拍拍袖子就走人了。 林富有也不敢抬头去看董芳,这一路上他叽叽喳喳建设起来的友好气氛,就因为自家媳妇一句话,眼见着就付诸东流了。 他确实是有事情瞒着董芳——他那不争气的堂弟王桌子,外地混不下去,一分钱没赚着,又灰溜溜的回到南溪村来了。 虽然当初,当着杨书记的面,董芳与金花签订过一个债务两清的协议。可是到底得罪人的是王桌子,林富有也吃不准,要是董芳晓得王桌子回来了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毕竟当初王桌子把人家坑的这么惨,将心比心,就是换成他自个,也不一定心里也咽的下这口气。因此,林富有得知董芳要来村里,感情上是复杂的。一方面董芳埋了鹌鹑以后,原本干这行的村民断了收入,他期盼着董芳能给村里人再带来别的增收机会。另一方面,他又担心因为王桌子的回村,惹来董芳的不快,合作上恐怕又要大打折扣。 第一百二十五章 广告 “别看我这媳妇粗糙,好像爱干活,其实啥都不懂,净给人添乱呢。我自个家里头养的那些**,几天没下蛋,她就给喂一堆谷子。结果呢,居然还把鸡给吃撑了,甚至还死了一头,可把我给气的呀。”林富有絮絮叨叨的往屋里走,左顾言他的样子,似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 一进门,他就先把办公室后头的窗户给打开。屋后种了许多竹子,开窗以后便会有竹茵洒下。这屋子是南溪村的建筑队重新修葺过的,屋顶上留了一面天窗,阳光直接能打进来,像这种夏日里,光照充足,几乎都用不着开灯。 林富有忙不迭的给董芳端了椅子过去坐,他心里有些忐忑,董芳始终没有表态,也不知道她对于王桌子回来的事,到底是什么想法。或许她感到气愤、不屑,又或者在寻思着怎么去追究责任? 董芳的目光却停留在林富有的鞋子上,刚才来的时候她只看到他穿了一件时髦的开衫,却没料到脚上穿的还是那双破布鞋。甚至那布鞋的洞里还露出了黑色的袜子。要不是现在这会近距离坐着,恐怕董芳还没发现这件事情。 林富有顺着目光低头一看,脸上一时高高低低的起伏着,自我嘲弄道:“鞋子还是旧的穿着舒服,新皮鞋磨脚呢,要不说,我就穿不得那好东西。” “有钱不乱花是好习惯,得要懂过日子的,才晓得要节俭呢。别说你了,就是我自己也是一样的。就算账上有钱,也不敢多花一分钱,天晴时候总是得多想想下雨嘛。”董芳一时感慨道。 “王桌子……”董芳说着,跟着顿了顿。 林富有惶惶的望着董芳:“哎,其实吧,我也不是要瞒你,桌子回来有段日子了。这小子干了亏心事,也不敢主动去找你。我见了他那也是恨得牙痒啊,恨不得亲自揍他一顿。可是……” “咱们有一说一,这过去的事情,当初当着杨书记的面,早已经一笔勾销了,我董芳决计不是这样出尔反尔的人。王桌子当年已经喝过一次百枯草了,我早就当他是死过的人了。这次来村里,不是为着找王桌子麻烦的,真就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情。” “我是想,现在我们公司已经全面转向饲料发展了,光靠我们现在已有的雇员已经远远不够了。倘若说要继续扩大市场,肯定是需要建立一个新的销售体系。这样一来,在外面发展经销商也是很有必要的。这个经销商,要说给旁的人来做,我也不一定放心。可是如果能够与你们南溪村合作的话,那是求之不得的事了。” 董芳这番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芳芳饲料要扩展市场,就必须要建立自己的经销商体系。而早已经有使用芳芳饲料的南溪村的农民们,因为了解芳芳饲料的长处,自然成了经销商的首选对象。 林富有转头看董芳,瞪大了眼睛:“经销商?这……我们村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能行么?” 董芳点头:“怎么不行了?就是农民兄弟自己用过知道好,那卖的时候才有说服力呢。只要是南溪村的人来找我做经销商,一定都给一个市场独家供应价。也就是说,到时候只要我董芳赚了钱,就一定也有你们南溪村的份。” “而且不止如此。我还想每天固定时段,租用用你们村的广播,喊我们饲料的产品广告。还有一些田地旁的墙上,也都刷上我们的广告词。当然了,价钱方面的事情好说。只要你们能开的出价,我们就给。” 闻言,林富有心下一惊,万万不敢相信,竟然还有人肯花钱在他们南溪村打广告的。从前只听说在城里卖货必须要打天价广告,什么时候听过有人来村里投放了? 他一下就跳了起来,差点儿带翻了屁股下的凳子:“你当真?可别到时候给了钱,又反悔呀。” 董芳“嗤”的一声笑,“千真万确,我就是喜欢你们南溪村,就在你们村里率先投放广告。要是效果好,再在临近的几个村里继续投入。” “那大喇叭,还有那小破墙,平时闲着也就闲着。这村里能增收的事儿,哪有拒绝的道理。就是价钱方面,也不能由着我一个人说了算。到时候还得在村里先开个村代表大会,大家伙表决下。到时候,经销商的事情,我们也一并商量、商量,你看这成不?”林富有禁不住喜上眉梢说道。 “好的呀,林书记,那就等你们的好消息了。”董芳起身,与林富有郑重握了握手。 第一百二十六章 初入市场 毫无悬念的,南溪村的大喇叭,开始每天定时的播放起芳芳饲料的广告词。先前都是村长或者村支书,在里头广播重要的事件,要说用在宣扬猪饲料的广告,这还是头一遭。 “养猪想致富,就得用芳芳。”,“芳芳饲料,咱老百姓用得起的好饲料。”等等口语开始先后出现在村民们的生活中。 原本荒废的墙面也被物尽其用,全部都用白漆刷上了芳芳饲料的广告。一时间,饲料的信息铺天盖地而来,就算是邻村过来窜亲戚,都能背得出饲料朗朗上口的广告词了。 通过这种方式,芳芳饲料迅速在锦县下头几个乡镇打开了知名度。原本零零散散的客户,开始成批的出现,大家都好奇的伸长了脑袋,朝着芳芳饲料公司门前挤。他们都非常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饲料,竟然可以带人致富。 南溪村几个原本养鹌鹑的散户,又开始跟着董芳打听起了经销商的事情。有个别胆子特别大的走出了锦县,到了丽市,甚至是周遭的县市,租下店铺去推广芳芳饲料。 短短两个月时间,芳芳饲料在本地市场占有率,大幅度提高。这就让许多人大吃一惊,有些诧异这个属于锦县的小牌子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 市里的国营饲料厂,在芳芳饲料面前变得毫无竞争力可言。低价、高质量的芳芳品牌,几乎把他们原本摇摇欲坠的客户全部抢光了。 可是彼时,国营饲料厂的人却还并不是很着急。他们并不相信,芳芳的这种热销可以持续下去,甚至认为芳芳的名声不过都是炒作出来的。他们相信,用不了多久,市场就会给芳芳饲料这种不知深浅的小公司予以沉重的一击。 但是如今摇身一变合资身份的德信公司,却并没有如国营饲料厂一般,轻视“芳芳”这个初生牛犊。在他们大举进军华东市场的档口,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潜在竞争对手,不得不引起了他们的重视。 此时的德信,与当初董芳在深城时候所见相较,经营的规模已经更为广泛了。因为背靠泰国的母公司,德信的资金运转完全不是问题。 芳芳在广告的投入上还需要锱铢必较的去衡量性价比,而德信已经以猛烈的姿态将企业的身影搬进了中心电视台冠名栏目,在全国各地都成了最知名的饲料品牌。 德信的态度一贯是强势的,自从进入中国市场以来,几乎就没有他们摆不平的市场。轻而易举的进入一片空白市场,轻轻松松的躺着数钞票成了一种常态。 一开始,董芳并没有打算和德信在公开的市场上较量,她非常清楚芳芳饲料目前的实力。芳芳予德信而言,是蚍蜉撼树,现阶段最大的目标应该是避开德信,去争取他们未曾触及的市场。 董芳低调的应对,却没有放松德信的戒心。在他们看来,董芳无疑是狡猾的,有计划性的。若是未开发的市场抢先被芳芳品牌占得先机,那他们后续再想进入市场无疑将会变得颇为周折。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即将在这个冬天开启。 第一百二十七章 叫花鸡 仙水酒厂,潇潇拎着背包,从办公室扶着扶梯缓缓走下来。如今月份大了,走起路来身子也有些沉,到底吃力了些。 君匋在酒厂门口徘徊着,一看到潇潇过来,忙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接过潇潇手里的背包。 “潇潇,你可算下班了。今天我开车出来的,跟我走,带你去个好地方。”君匋神神秘秘的说道。 潇潇“嗤”的一声笑:“瞧你那德行,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还不能直接说的?” 君匋眨了眨眼皮:“要是提前知道了有什么意思,暂且保密。” 潇潇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身躯,叹了口气:“最近水肿的厉害,这幅样子还能去哪里?外头见了人我都有点不好意思呢,要不还是回家去吧。” “别呀,我老婆最好看了,就算水肿了,那也是肿胖界的西施。”君匋说着,忙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替潇潇罩上:“喏,穿的多了,谁能瞧得清楚是什么身形。” 君匋不由分说的将潇潇让进了副驾驶座上,潇潇有些拗不过,只得随他去。君匋一路开着车,不时的跟潇潇说些解闷的笑话。 开到郊野的地方,没了柏油路,泥地上车轮跟着抖动了起来。车身一会向右倾斜,一会又向左边倾斜。君匋撇着嘴说:“要是轮胎不小心扎破了,今天怕是要猪八戒背媳妇了。” 潇潇睁着眼睛,笑道:“你们现在正好做的猪饲料,二师兄就算不背媳妇也不愁吃的了。” 小夫妻俩同时回身看了对方一眼,都跟着哈哈大笑了起来。初冬时节,郊野都是干枯的芦苇与黄草。车子开到了郊野深处,无路可去了,君匋这才将车子停住。 “在家吃喝太没意思了,我今天就带你见识下,什么是叫花鸡。”君匋扶着潇潇下车,煞有其事的说道。 话说完,他就从汽车的后备箱拿出一个铁铲,铲起泥洞来。然后再用捡来木枝,在泥洞里搭了个架子支撑着。 一会的功夫,君匋就用火柴生了火。他将早就腌制好的拔了毛的鸡拿出来,然后用油纸包上,放进泥洞里。 潇潇坐在君匋事先准备好的小板凳上,就看着泥洞里火光熊熊,那包油纸被火烧的窸窣作响。山风一阵阵的吹来,热气沿着泥洞的缝隙一点点的弥漫出来。 眼见着火好像快烧光了,君匋连忙又塞了一把稻草进去。火遇着了草,重新又恢复了火势,他陪着潇潇说了会闲话。 过了个把小时,君匋看准了时间,将泥洞的土一点点铲掉。刹那间,那包半焦的油纸整个跟着露出。油纸周遭不时的流出鸡油,那股子肉香也跟着飘了出来。 潇潇顿时觉得好像有无数的馋虫从肚子里钻了出来,浑身上下都不自在的盯着那包叫花鸡看着。君匋回过头来的刹那,潇潇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忙又低下头去。 君匋笑眯眯的将油纸一点点的打开,那股子焦香的味道也就越来越浓烈。潇潇觉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么嘴馋过,她甚至觉得这种想法有些荒唐。 但是好在,君匋很快就用短刀切开鸡腿,递了过去:“喏,尝尝。” “这真是给我的呀?”潇潇的眼眸里骤然迸出了亮光。 第一百二十八章 机械 君匋小心翼翼的撕下一片油纸,将鸡腿包住一半,放在潇潇手心里,“小心烫手啊,看把你给急的,口水声我都听到了。” 潇潇略略垂下头去,咬着下唇道:“讨厌,人家这是头一次见叫花鸡,好奇看看还不行么?” 君匋眯眼笑笑,脱下线衫在树枝两端绑上,这样恰好给潇潇挡了挡直射的阳光。 “这可是董君匋独门绝技,只有自家老婆才可以吃得到呢。那外头的人,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给做的。” 潇潇被逗得咯咯直笑,再低头看着手里的鸡腿,仿佛从来都没见过烤的这么好看的鸡腿。那鸡皮焦脆的正好,咬下去,肉质保留了鸡肉本身的鲜嫩,真当是人间美味。 她就这般沉浸在这个难言的美味当中,甚至舍不得多咀嚼一下嘴巴,生怕鸡肉吞下去,就再也享受不到了。 看着潇潇暗暗惬意与欢喜的神色,君匋只觉得心里也跟着高兴。 ”君匋,咱们再烤一只,带回老宅去分一分吧?”潇潇对君匋说道。 君匋笑笑:“傻瓜,你以为你吃的是普通的鸡呢?这是高山上的野鸡,抓一只可不容易。我还是从人家手里高价收过来的呢。要再去买,还指不定什么时候再有呢。” “啊……那这一只鸡得多少钱呀?”潇潇诧异问道。 “这也不是钱的问题,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得到呢。总之,有钱难买我老婆高兴,花多少我都乐意。”君匋说道。 潇潇本就在孕晚期,身体和情绪上的波动都有些大。君匋这番玩笑话,却一下叫她有些眼角湿润起来。君匋忙搂住潇潇,温柔的刮了刮她的鼻尖:“好好的怎么哭了呢。” “是鸡腿太好吃了。”潇潇呜咽着说道。 至少在这一刻,他们两人的心意是真真切切的联结在一处的。即便许多年过去以后,当潇潇再去回望这一段往事时,仍旧还记得那一刻心底的丝丝悸动。 ———— 德信饲料与芳芳饲料的烽火暗涌,在这个时候,董芳并不曾料到,丘达英已经调任到华东市场任总经理,并且还主动找上门来。 来者既是客,到底也有一份喝过酒的交情在。董芳也没有怠慢的意思,不过亲自将丘达英迎进了扩建以后的新的饲料工厂。 丘达英跟在董芳身后,穿过厂房正门,进入一处绿径。这是一处小花园,秋冬时节,菊花迎着寒风立着,开的正盛。 过了花园,就是青砖铺就的厂房,每天都有专人清洁。饲料厂在一般人眼里看来,那是灰尘漫天的地方,董芳这儿看起来却是干干净净的,自有一派清爽气象。 董芳一步步踏上台阶,回身招呼丘达英:“丘经理,这边请。” 两个人过了台阶,便进了厂房内部,一楼都是摆放大机器的地方。丘达英漫不经心的扫视过去,面上虽然没什么动静,可是心里头却是禁不住的暗叹。 没有想到董芳在无声无息之间,已经完成了大批设备的采购。他不过是窥伺了厂房一角,便已经粗略估计出机器的市值至少有百万之多,更何况是那些他看不见的地方? 董芳顺着丘达英的目光望去,淡声笑道:“小工厂也要考虑到生产机械化的问题,要不然全凭着人工,是赶不上供需的。” 丘达英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却是半天作不得声。比起完全不懂行,一股脑瞎买机器的人来说,董芳显然是做足了功课的。 一个有战略性目光的竞争对手,不得不叫人多了一份敬畏。 董芳的办公室内,摆着低调内敛的包豪斯沙发。寻常人看了可能只觉得是个洋气的沙发,丘达英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华侨,对于在一个封闭的山区小城,能看见这样的装修品味,心里头又平添了一份难言的诧异。 毕竟,即便是在已经率先富裕起来的南方经济特区,也只多是跟着港风走的装修风格。要说与众不同,独有一番不显山露水的品味,那还当属眼前这个董芳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先礼后兵 “丘经理,好久不见,你看起来倒是越发精神了呢。”董芳笑着请丘达英坐下。 与董芳对视的刹那,丘达英分明能够感受的到,她在关注着他的每个表情变化,仿若他的心思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董小姐……哦,不,现在应该称呼你为董老板了。”丘达英礼貌性的笑了笑:“被公司派到华南来开拓市场才是真的操心,你看我两鬓,头发都熬白了不少。倒是董老板,风姿一点变化也没呢。” 董芳亲自斟了一杯茶水,置于茶几上,缓缓推到丘达英身前:“我到底只是个女人,也不大抽烟,麻将打牌又玩不动,下了班回家吃晚饭就睡了,生活无趣许多,操心的事儿也就少一些。丘经理贵人事忙,劳累一些也就难免。” “董老板虽然是女人,可是商场上的作派,却是一点也不比男人迅速哦。”丘达英话里有话道。 董芳也不看他,不过将窗帘挂起,好让办公室内透亮一些:“嗨,这也就丘经理抬举我,咱们私下里说笑罢了。要是拿出去说给旁人听,怕是还得笑的磕碜牙呢。” 丘达英低头啜了口热茶,心下却在暗自忖度着,董芳说话真当是滴水不漏,连点打听的缝隙都不给人留下。 董芳仿若没瞧见一般,不过自顾着说道:“德信是国际性的大公司,从深城到全国,哪儿都有拥簇的人。大公司有大公司的威风,要是嚎一嗓子,怕是底下不少中小公司都得跟着颤一颤。” “不过,好在德信做生意,听的最多的是气量。咱们生意场上提起‘德信’的大名,那就是无人不尊敬的。”董芳话锋一转,又将丘达英那些未出口的话给堵住了。 听罢,丘达英不得不抱着脑袋大声笑了起来:“好你个董老板,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听的都跟着脑子发昏了。” 董芳也跟着噗嗤一笑,“那还不是见了丘经理,觉得老友重逢,多少有些高兴,嘴上的话也就跟着多了一些。” “董老板这样的人,做朋友自然是好过做对手的。”丘达英目光犀利的盯着董芳说道:“我还真得庆幸一下,这会还有做你这儿座上客的机会。” 董芳顺势在邱达英对面的位置上坐下:“看你这话说的,朋友就是朋友,哪里还有不招呼的理儿?” 丘达英顿了顿,而后将身子往前挪了挪,似是坐不住的样子:“商场如战场,德信和芳芳,在同一块地盘上争客户,要说往后还能和和气气的坐一块,怕是难了。” “我这做生意也有几年了,从来都是交朋友在先的。我觉得你倒是跟我说起玩笑话来了,现在但凡是有德信的地方,我们芳芳也不争不抢,不过安安分分的做自己的市场。井水不犯河水,也谈不上争客户吧?”董芳故作不解道。 丘达英径自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掏出纸和笔,画了一张华南地区的地图,然后举在董芳面前摇了摇:“你外头摆了这么多的机器,难道就单单只是为了这小小的丽市市场么?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们这是要继续在华南,乃至是全国市场上较劲。” “说真的,要说跟你做对手,我还真是有些为难。至少私下里,对于你这样的女强人,我是打心底里佩服的。董芳,德信认准了的市场,就从来没有失手过。跟我们做对手,后果是什么,你可得考虑清楚了。” 丘达英说话的声调并不响,可是听在董芳的耳中,这又是一种威慑。 “丘经理,我董芳别的或许不大懂,但是‘怕’这个词,在我的人生字典里是没有过的。从前从教育局辞职也好,后来亲手埋了傍身的鹌鹑也罢,我只知道认定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坚持做下去,遇事退缩并不是我们董家人的作派。”董芳面上依旧盈盈笑道。 丘达英低着头,将钢笔在衣襟上擦了擦,然后将笔盖给盖上:“该说的,我都说过了。之后再见面,若是有得罪的地方,也就请你多海涵了。” 先礼后兵,这是丘达英做事的一贯风格,倒也是个讲体面的人。董芳微微笑着伸出手来,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丘经理慢走,芳芳饲料随时欢迎你过来坐坐。” 第一百三十章 退堂鼓 中午时分,董芳回到家里给父亲做饭。冬日时节,董伟成总觉身体怠倦,瞌睡特别多,常常是饭后就直接睡一觉,一日甚至说不清楚到底睡了多久。 人睡得多了,就容易迷迷糊糊的,眼见着父亲饭量也跟着少了,人也消瘦了,董芳多少也会觉得着急。于是她想着法子,尽量让父亲活动活动,好歹保持一个好的精神状态。 前两年,要说陪父亲出门散步,又或者是扶着一块去郊野,那也还是走得动的。可是这年,他的脚越发的有些使不上劲了,咳嗽也总是时好时坏,总归外头是去不得了。 董芳想来想去,中午时候就在家里摆一桌麻将。然后喊来凌卫华的母亲,还有其他几个相熟的老人来家里陪父亲搓麻将,一坐就几个小时。 董伟成有人一块陪着,上了牌桌就一下来了精神,眼睛都直发着光。董芳在旁边瞧了,心里也觉得欢喜。 凌母的牙齿已经掉了好几颗,说话有点把不住门。打麻将打得兴致好了,时不时还会哼点婺剧小调。到底人是上了年纪,那调子要齐整也难。几个人轮番听了,都禁不住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天井里笑声正起,外头君匋已经大呼小叫的闯了进来,一路喊着:“姐姐!姐姐!可出大事了!” 君匋一进门,就慌慌张张的带倒了一张凳子。他也顾不得扶,见着董芳就摇着她的臂膀道:“出事了,德……” 董芳拍了拍君匋的手背,止住了他的话头,嗔怪道:“二弟,不就是办公室漏水了嘛,算什么大事?早上来的师傅修不好,那就再找一个就是了。” 君匋愣了愣,眼见着父亲和几个老人齐刷刷的盯着自己看,忙拍着糊里糊涂的脑袋道:“是我急过头了,要不你跟我回办公室看看。” 董芳笑着跟大家伙说了声抱歉,说是去公司看看就回来,还叫几个老人都别急着走,晚上一块留在家里吃饭。 出了门外,君匋一歪头就急切道:“姐姐,真出事了。我今天早上去几家经销商的铺面一看,那生意跌的的是不止七八成呀。德信呀的,出手太狠了!” 董芳拍了拍衣角,淡淡的扫了君匋一眼:“这也不值得你去慌张。” “怎么不慌呀,德信今天突然宣布,他们一次降价20%,这成交价可比咱们的饲料还要便宜许多。今天咱们下面几家经销商的铺面,那是一个客户都看不见了,全都赶着叫人从邻市捎带德信的饲料过来。说德信大牌子,价格更实惠。”君匋越说越急,脸面都有些涨红了起来。 丘达英早就来公司下过战书了,降价这回事,倒是也并不算太意外。一次20%的降价幅度,也就只有德信能够做得出这样的狠事来。 董芳半笑不笑道:“他们要降价,就让他们去降。既然德信想好了要这么干,咱们难不成还能手伸到人家公司里去么?” “姐姐,咱们可是已经投了好几百万到机器上了,手上可是没多少流动资金了。要是德信成心要跟咱们过不去,咱们哪里是他的对手。一想到孩子奶粉钱,都可能打水漂了,我这心里就是急的厉害。”君匋说着叹了口气。 “要不……咱们还是早做打算,把资产先套现?这来日方长,再找找别的生意机会?” 第一百三十一章 无惧 姐弟俩一块进了办公室,董芳坐在办公椅上舒了口气,而后朝着君匋努了努嘴:“二弟,咱们走到今天不容易,现在就把资产变卖掉,你能甘心?” 君匋听罢,忙走到董芳跟前低下头,眼睛望着她道:“姐姐,就是这一路太不容易,我才觉得咱们得要谨慎为妙。咱们赚的每一笔钱都是辛苦钱,要是有个差池,那就……” 董芳垂下了眼皮,“二弟,像今天这样,突然冲回家嚷嚷的事情,今后不好再有了。爸年纪大了,不要再让他操心。这些年,你跟了我这么久,什么时候见过我去打那没把握的仗?” “诶呀,姐姐,你要是有什么对策,倒是早点说呀,就光看着我着急。”君匋说着,忙在董芳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案台上摆了一个仿古的香炉,炉子里堆满了香灰。董芳慢慢悠悠的将香棍逐一插进炉子里,面上依旧很是平静。 ”大公司财力雄厚,是有它的好处来。可是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丘达英既然有胆量把临市的德信饲料价格降两成,那他必然也得想得到这件事情带来的后果是什么。诚然如他所愿,目前看来,客户似乎是一边倒的都涌向德信饲料,可是他的策略难道是可以持久的么?” 董芳说着微微阖上了眼眸,躺靠在办公椅上略略养了养神:“德信的盘子大,全国各地都有经销商。一旦咱们这一片的饲料降价了,那么其他经销商肯定也想要更便宜的饲料。那么从全国各地涌入的经销商,势必会打乱德信的公司体系。这就是所谓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们芳芳饲料不过是在锦县的一家小公司,德信还不至于为了对付咱们,就彻底动摇他们的公司体系。跨国公司要考虑的面实在太多了,这就不如咱们小公司来的灵活。再说,德信的每次调价是要层层上报的,这里头就又涉及到了时间成本问题。真的要搞价格战,咱们反应速度肯定是比德信更快的。” 这是董芳对于目前局势的判定,也是一种展望。她十分清楚,前些时日,丘达英并不仅仅是上门来下战书的,更是为了来摸清芳芳饲料的底线在哪里。 倘若说是一般初出茅庐的小公司,见到德信这样的架势,定然是吓得知难而退了。可是董芳却偏不信邪,她总是相信,有时候做一个正确的决策和选择,才是最关键的因素。 “姐姐,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就踏实了不少。”君匋不由得附和称赞道:“我总算晓得,你为什么这么沉得住气了,这是拿准了德信跟咱们耗劲耗不久呀。” “二弟,现在你就即刻去调整咱们芳芳饲料的对外售价,紧跟德信。德信降两成,那咱们就降三成。德信既然已经出招了,这一仗迟早都要打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倒是要看看,咱们蚂蚁用杠杆,到底能不能撬的动德信这头大象。”董芳眼中焕发出笃定的光彩。 第一百三十二章 火盆 南方的冬季,阳光总是难得一见。但凡有了出太阳的日子,家家户户总是要忙着拿被褥出来晒一晒。要不就抓紧时间晒芋头、晒菜干,得要晒满一年的腌菜量方才罢休。 咯咯村里头,但凡养了鸡鸭的,养了猪牛的,也要在这个时候做好窝棚的保暖,要不然人还可以躲屋子里扛着冻,牲畜就不一定经得冻了。 北风呼呼的吹着,所谓小寒胜大寒,一夜之间气温骤降,锦县城区的青石板路上都跟着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君匋怀里捂着着一袋早饭,匆匆经过桥头,不时冷的直搓着手。再看过路的行人,双手都揣在兜里,但凡能瞧见的,没一个不是鼻尖冒红的。 董芳坐在办公室内,看着当日的《褶省日报》。办公室一侧,生着一盆火盆。门一关,整个办公室内就暖融融的。比起雨雪的天气,这会外头还有阳光射下,世间怕是再没有这么舒坦的冬日了。 “姐,还没吃早饭吧?看,新出炉的包子,赶紧趁热吃,可捂了一路了。”君匋说着将包子放下,然后赶忙在炭盆前坐下,烤了烤手。 董芳放下报纸,起身将身后的窗户开了一条细缝:“早就吃过啦,这些天你陪着潇潇,老屋回的少了不知道。咱们家天井隔出来的铺子,已经租给卖早点的老吴夫妇了。夫妻俩都特别勤快、实在,隔三差五的就要赛点热乎的吃的。” 每次只要跟家人同处一屋,董芳总是会特别仔细一些。特别是这种需要生火盆的时节,开窗透透气,也可以防止发生烧煤炭中毒的事情。 “这也好,铺子租出去,家里也热闹一些,爸也不至于一个人在楼上住着寂寞。”君匋说着点了点头:“那这包子……” “买都买了,也别想着吃独食,当然还是得分我一个。”董芳笑眯眯的拿起一个包子,掰成两瓣,细嚼慢咽着:“味道真不错,包子就得吃的才好吃呢。” 君匋笑笑:“姐,你是不是已经听到消息了?” 董芳挑了挑眉梢:“什么消息?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君匋揉了揉鼻子:“嗨,一早跟我装糊涂呢。姐,你可真是算德信算的死死的,简直诸葛亮在世呢!我这次是彻彻底底的服气了,德信碰上你这么个对头,也是他们倒霉。” 闻言,董芳“嗤”的一声笑:“诸葛亮可是屯兵五丈原,跟司马懿对阵以后,积劳成疾病死的。我可不想做什么诸葛亮,我还是做我的董老板吧。” “嘻嘻,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总之啊,这次解气呀。咱们把价格调低以后,德信过了整整一个月才跟上咱们的脚步跟着降价。咱们今天要是宣布再降价呀,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估摸着德信反应过来的时候得开春了呢。耽误了这么多时间,损失的那都是白花花的钱呐。”君匋用着唱戏似的腔调说着,心里一高兴,跟着哼出曲儿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留任 董芳一决定迎战,由德信挑起的那把火就迅速猛烈的燃开了来。丘达英起初以为,芳芳饲料作为一家小企业,要击垮它简直易如反掌。 在他的计划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芳芳饲料精就应该会知难而退了。可是偏偏董芳就是这样一个不服输的倔脾气,在德信调整价格的当日,芳芳饲料又跟着下调了10%的价格。 舆论迅速被炒作了起来,各个村里到处都能听到有人讨论,芳芳饲料降价以后,德信是不是会继续跟进。在两家公司间摇摆的人来回观望着,大家都不知道明天市场上会不会出现新的情况。 不管怎么说,降价对于农民而言都是一件实惠的事情。随着这场价格战的升级,芳芳饲料精的名气也跟着迅速传播。起先不过周边的县市有人听过芳芳的大名。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整个褶省,只要是听过德信饲料的人,就一定都知道了芳芳饲料这么一家小公司的存在。 比起买饲料的农民,其他旁观的人更惊奇的是董芳面对德信时候的自信与魄力。谁都不曾想到,在这么一个落后的山区,竟然会有一个女人公然叫板跨国大公司。 外界的关注越多,压力自然越大。可是董芳面对舆论的时候,却能够做到镇定自若。来自省城的媒体开始有人打听董芳的来历,甚至直接有记者跑到锦县来,想要采访董芳。 面对突如其来想要采访的记者,董芳都选择让君匋出面,好好招待对方一番,然后客客气气的将人给送回省城去,委婉的拒绝了采访的邀请。 接受一次省级媒体的采访,或许能够更多的机会,去扩大芳芳饲料的知名度。但是董芳头脑清楚的意识到,在与德信的竞争中,还没有取得绝对的主导权,这个时候还不适合接受采访。 —————— 这一日是星期五的傍晚,潇潇拢了拢身上的棉外套,挺着一个圆滚滚的肚子从厂区里出来。怀孕的月份虽然已经很大了,潇潇依旧还是坚持在工厂上班。 办公室里的同事,诸如于世为,就很看不惯潇潇这样勤勉的模样。 “我说赵潇潇,你都是怀孕的大肚婆了,还天天来办公室上班干嘛?我们进进出出都还得注意着,不能磕碰了你,简直影响大家的工作效率。”于世为总是这样说,有些故意找茬的意思。 潇潇每每听了也不着急,不过反呛道:“我要是不来厂里,还担心有些人调配勾兑的酒不对味呢,到底是水平差距在那里。现在主打的酒味,都是我在负责,那我肯定是要负责到底的。咱们仙水酒厂可是老牌子了,绝对不能因为品质问题砸在任何人的手里。” 听潇潇说完这番话,于世为是气的脸色发白,可是有些无可奈何。潇潇到底是有一手技艺在身,整个仙水酒厂,如今勾兑的大任几乎都由潇潇一肩挑起。 于世为的师傅朱鸣倒了,自从他因为中风住院以后,就再也没站起来过。于世为对于李玉才多有巴结,总想着再寻一个新的靠山。 李玉才看在过去朱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情面上,纵使是有心提拔他的徒弟于世为,却是迟迟找不到合适的契机。 眼见着潇潇在各处出尽了风头,于世为心里头自然是嫉恨的。他总觉得,是潇潇的出现破坏了他的锦绣前程。要是没有她,这会酒厂正应该是他大展身手的时候,厂里总工程师的位置也非他莫属。 几个人眼巴巴的望着,想等着吴贵祥正式退休以后,再想法子找个借口,叫赵潇潇知难而退。可是谁都没有料到,在职工代表大会上,吴贵祥突然又宣布,将会继续担任厂长的职务。 吴贵祥倒也不是不想退休,只是厂里中层干部青黄不接,再加上靠着潇潇新调配的酒,仙水酒厂摆脱了萎靡不振的境地,吴贵祥也算有功一件。因而在找到厂长的合适人选之前,他又临时被留任了下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意外来客 潇潇步履蹒跚的走出酒厂,这个时候,门口站着一个黑影却意外的喊道:“请问,是赵老师么?” 闻言,潇潇抬起头来,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约莫四五十岁的年纪,神情却很严肃,嘴巴紧紧的绷着,嘴角的法令纹深深的展示着他的辛劳。 不知道为什么,潇潇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有种恍惚的感觉,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可是仔细想来,却又真真切切不识得他。 “你是…….”潇潇踟蹰问了一声。 那人劈头就用很重的乡音回道:“我是梅霜的大哥,我叫凌永昌,是想来问点儿事的。” 听完这话,潇潇很是惊讶,她有些不敢置信的望着眼前这个叫凌永昌的男人。印象中,梅霜是跟着乡下奶奶一块长大的。隐隐约约的,好像听她也提起过父母,但是从来不知道,她家里竟然还有一个大哥。 她心下思忖着,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方才一见他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个凌永昌在眉眼之间,确实是与梅霜有几分相似的。 那一日,梅霜就那么决绝的离开了,只给潇潇留下了一个最后背影。后来潇潇有几次曾经想要去狱中看梅霜,可是都被梅霜托人转话给拒绝了,这成了潇潇心下难言的一种痛苦。 现在想来,梅霜离开宿舍那一日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要与她割席了。梅霜不愿意再见到她,或者说在刻意回避着她。 可是这些年,潇潇心里一直怀着一个念头,梅霜在狱中改造是暂时的。等到她出来,重新回到社会,那么她总有一天还能再见到梅霜。 现在在酒厂的门口,这个与梅霜相似的男人出现了,那些原本潜藏在潇潇心底的痛楚也一点点跟着泛了出来。 她望着凌永昌的时候,感觉就像是看到了梅霜。那种对朋友的愧疚和想念,一时间叫潇潇有些失了神。 “我说两句就走,不耽误你时间。”眼见着潇潇迟迟没有回应,凌永昌皱着眉头说了句。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还没吃晚饭吧?要不,我带你去附近的饭馆,有事情我们坐下来慢慢说。”潇潇略略舒了口气,对凌永昌说道。 饭馆的灯罩下,一团一团的亮光向饭桌上慢慢荡开,把潇潇的影子拉的老长。潇潇划拉着碗里的饭,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 凌永昌嘴里砸吧着饭,囫囵吞枣般的咽了下去,而后没由来的冒出一句:“那个…….赵老师,一看你这人,我就知道一定特别好。” 潇潇放下了手里的筷子,“也不用喊我老师,显得生分了。梅霜是我朋友,你又是梅霜大哥,那喊我小赵就成。” 凌永昌抹了把油光发亮的嘴巴,仰头喝了杯水,拍着肚子道:“嗨,小赵啊,我来酒厂一打听,听说你都成厂里工程师了,那真是把人吓一跳。看看,你跟梅霜还一个宿舍的呢,她怎么就不跟人学学好,成天在外头鬼混,可不得把自个关进去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星期天工程师 潇潇的胸口突地胀了起来,她咬紧了嘴唇,看着眼前这个自称是梅霜大哥的人。说起自家妹妹,那语气竟然还带了几分嘲讽口吻,这多少叫潇潇心下有些不大舒服。 “客气话不用多说了,咱们有事说事。至于梅霜,她好好的,跟我学什么?至少她对朋友是真仗义,有这点就够了。”潇潇也不等凌永昌分辨,开口便呛道。 凌永昌打量着潇潇半晌,干笑道:“过去的过去了,晦气事儿就不提了。这次啊,我就是专找你来的。我们舒鸿镇里头有个小酒厂,你应该晓得吧?半死不活的,也撑到现在了。厂长呢,是我一哥们的爸。他就一直愁着,想要找个技术工程师过来,指导指导他们的工作。” “我这一听,找技术工程师,那不还得往县城里跑嘛,我就想着来仙水酒厂门口碰碰运气,看看是不是能见着什么人。还真没想到,一打听,发现你竟然成骨干工程师了。真是祝贺你呀,小赵,我在这儿敬你一杯。”凌永昌说着,忙招呼了服务员上了一瓶酒过来。 “不好意思,我现在怀着孩子呢,每天虽然还在做尝评工作,但也是要定量的。酒量过了,对孩子不好。今天已经差不多了,不好再多喝了。”潇潇干脆的拒绝了。 凌永昌眼睛瞟向潇潇,心下暗暗鼓着气。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这么不给面子。还真以为自己成了酒厂工程师,就尾巴翘上天去了?要不是受人所托,想着里头还能捞点好处,他才不想来跑这一趟受气呢。 “诶呀,看我,大老粗一个,都忘了你大肚子呢。那这样,我自罚三杯。”凌永昌嘻嘻笑着,连灌了三杯酒:“还是县城里酒好,喝了不割嗓子,爽咧。” 潇潇没有吭声,只是一点点咀嚼着碗里的红烧豆腐,仿若没有瞧见凌永昌喝酒的样子。 凌永昌几杯酒下肚,好像壮了胆了,又嚷嚷道:“这饭也吃了,人也瞧着熟悉过了。小赵啊,你看,是不是给哥一个面子,周末抽空去一趟我们舒鸿镇的酒厂看看呀?厂长可是拍着胸脯保证过,只要有人肯去,这跑腿的费用好说。” 他边说,手指上边摩挲了下,做了一个数钱的姿势。 “我没记错的话,舒鸿酒厂已经连续十年亏损了,这会能撑下来都已经不容易了。还要给钱从外面请工程师,这钱从哪里来?口气倒是说的不小,好似多少都给得起似的。”潇潇眼睛睨住凌永昌,只觉得方才他那番话,是侮辱了她的人格。 话音落地,凌永昌面色由红转青,额上的青筋隐隐迸跃着,声调也跟着激动了起来:“我叫你一声赵老师,左一个恭敬,右一个客气可不是听你这么说话的啊。现在趁着周末去赚外块的‘星期天工程师’海了去了,难道还差你一个啊?” “我这是想着,你是凌梅霜的朋友,有这样的好机会,那也带一把熟人,不算我没招呼过。可看看你刚才说的都是什么玩意儿?凌梅霜这个贱货,果然交的朋友也不是好货!” 第一百三十六章 斗殴 凌永昌鼻翼下两道法令纹,如同被刀子狠狠刮过一般,重重的抖动了起来。在他的眼中,有钱不赚的是傻子。更何况,眼前的赵潇潇不过就是梅霜的朋友罢了。 梅霜作为凌家的幺女,从小就扔在乡下奶奶家生活,在家里根本连说话的地位都没有。更何况是她所谓的朋友呢? 如今被这样被赵潇潇这般当众奚落,对于凌永昌而言,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事情。方才他说的也不算是大话,就算赵潇潇不愿意周末去帮忙,现在城里头高兴周末两头跑的工程师海了去了。 而桌子的另一头,潇潇的心中也是难以平静。她的眼前,好似隐隐约约的看到了从前宿舍里梅霜的影子。她穿着衬衫,坐在宿舍镜子前,落寞地梳着半湿半干的头发。 她的手明明很灵巧,可以梳那种十分圆润的发髻。可是她偏不喜欢这样的束缚。她只是任由长发披在肩头,散乱着,仿佛那些皮筋都是多余的。 旁人总说,凌梅霜脾气古怪,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女人,可在潇潇心底却并不认同这一点。她一直相信,梅霜的本性不坏,只是大都时候不懂得如何去表达自己的感情。 说起来,潇潇的父母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可是胜在到底是真心实意的疼惜着她这个独生女的。而梅霜呢?在家里竟是这样被自家的大哥所嫌弃的,更何况是她甚少提及的父母。 彼时,潇潇的心脏一阵紧、一阵松的被揪了起来。她倏地从椅子上立了起来,将杯中剩下的半杯茶水毫不犹豫的泼了出去:“住嘴!不许你这样说梅霜!” 凌永昌被赵潇潇突如其来的泼出的茶液给弄湿了半身,他目露凶光,紧紧的盯着眼前这个女人看着,大声吼道:“好你个!好你个赵潇潇!看我不弄死你!” 话音落地,凌永昌将桌子一把推开,一下就揪住潇潇的头发,就往饭馆外头拖。潇潇也毫不示弱,紧咬着牙,拼命踹脚反抗着嚎道:“打孕妇了!不要脸的畜生打孕妇了!” 周围瞬间便围拢了一堆人过来,纷纷指责凌永昌行为不当,不该对一个孕妇动粗。凌永昌正在气头上,哪里管得了这些,看热闹的人越多,他就越起劲。 却见他直接粗暴的将潇潇往街上一掀,没头没脸的就跟着揍了起来。 潇潇拼命挣扎着,满面血色的怒吼道:“你今天就算打死我,我也要说。梅霜有你这样的大哥,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简直活见鬼了!梅霜进去这么久了,你们去看过她几次了?!狱里的人都说了,压根就没家人来看过她!你们还有良心么?啊!!” “潇潇!”下班路过此处的董芳突然看见了潇潇被揍的一幕,简直吓得心惊肉跳:“你们快让开!” 对于眼前这个凶神恶煞的陌生男人,董芳也实在作不得他想,直接脱了鞋子就往对方的脑袋上狠砸:“滚开!当街行凶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 凌永昌被鞋子砸的有些懵了,董芳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抄起路边晒着的一箩筐番薯干和米糠就往凌永昌身上甩,糊了他满头都是。 警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而来,董芳扶住潇潇的刹那,潇潇只觉得意识有些模糊,眼角一时发酸,那眼泪就跟着落了下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产房 锦县人民医院走道上,君匋慌的出了一头的大汗。从收到消息,匆匆赶到医院来开始,他就心下慌得像着了火一般。 潇潇因为凌永昌的殴打出血,只能紧急送到河岸对面的人民医院抢救。医生判定潇潇是动了胎气,恐怕孩子要提早出生了。 在经过一系列的检查以后,由君匋为代表的家属签字,产房先尝试正常顺产。若是中途出现其他意外情况,再进行剖腹产。 君匋一会走到产房门口,想拉开门去看看潇潇。一会手握着门柄了,又不敢进去打扰医生,他只得拿眼睛望向董芳求助。 董芳皱眉道:“二弟,沉住气,医生既然说可以尝试顺产,现在才发动呢,离生怕是还早。若是不需要手术,正常顺产怎么也得一天一夜以上呢。” 果然,没多久,产房里头的尖叫声又跟着弱了下来,听起来里头似乎一时又没了动静。到了夜里,赵大虎和香莲匆匆赶来。 他一看见君匋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一上来就推搡了君匋一把:“你到底是怎么照顾潇潇的?好好的,怎么就被人打了呢?那个畜生在哪里?不揍死他,我就不姓赵。” 君匋站在产房门口,听着潇潇在里头再次扬起的凄叫声,早已经是面如白纸。岳父这一推,他也没防备,一个踉跄就跟着跌坐在了地上。 董芳忙将君匋扶起,而后对赵大虎道:“亲家公,您别着急,潇潇这事情,往后再容我跟你仔细解释。现在打人的东西已经被派出所带走了,我们也会追究到底,一定会让小畜生得到应有的惩罚的。” “现在要紧的是,潇潇人还在产房里头,咱们不好在外头先自家人乱了阵脚。总归给潇潇一个安静的环境,等她平平安安的把孩子生下来,旁的事情咱们往后再说,好嘛?” 香莲拉了赵大虎一把,使了个眼神:”她大姑子说得对,要撒气,也别挑这儿,咱们等潇潇生了再说。” 闻言,赵大虎重重的叹了口气,而后一屁股在走廊的凳子上坐下,眉头简直拧到了一处。 君匋现在完全没有心思去想别的,只要一听到潇潇在产房里的叫声,他就觉得如坐针毡,简直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凌晨三点多,护士突然出来跟其他护士耳语交代了声什么。君匋见状,忙上前问道:“我老婆在里头怎么样了?为什么这么久还没生出来?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还没等护士答话,赵大虎就跟着呛了一声:“呸!你这说的什么不吉利的话?我们潇潇怎么可能有事。” “诶呀,看我,该打,该打。潇潇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君匋喃喃自言着,赶忙又收回了方才的问话。 护士摇了摇头,好言宽慰道:“胎儿大了些,碰上又是头胎,顺产总是要费事点的,你们耐心再等等啊。” 君匋突然抓住护士的胳膊不放:“你可要跟我说实话啊,不能骗我啊。” “诶呀,你冷静一些,我刚才说的就是真的呀。难不成,你还非得进去亲自看一眼才罢休么?”护士有些不痛快的甩开了君匋的手。 董芳忙上前打了个圆场:“不好意思,我弟弟不大会说话,我弟妹就麻烦你们照顾了。” 说罢,董芳便将君匋拉到边上:“稍安勿躁,你这样叫亲家瞧了要怎么去看你?相信医生吧,他们一定会竭尽全力去帮助潇潇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心疼 天光大亮了,曙色把医院外围的墙壁照出了一片淡红色。董伟成带了早点过来,跟赵大虎夫妇打了一声招呼。 夫妇俩也没心思吃东西,只是一个劲的瞅着产房的门上盯着。董芳一脸倦色的从茶水间打了热水过来,依次递了一杯热水过去。 等到了君匋跟前,董芳刚想要开口宽慰他几句,就突然听见产房里传出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君匋睁圆了眼眸,有些愣愣的张了张嘴,似是有些不知道如何反应是好。 董伟成拍了拍他的肩膀:“傻小子,你做爸爸了!还杵着呢!” 君匋激动的就往产房冲,差点跟正好开门出来的护士撞个满怀。 “恭喜呀,生了一个女孩,家属可以进去瞧瞧了,就是注意轻点声。”小护士也没和君匋计较的意思,新手爸爸,什么样的场面她都是见过的,这都算是人之常情。 君匋一进去,就先扑到了潇潇床前,哭着抚了抚潇潇满是汗水的额头道:“潇潇,你……你还好么?真是辛苦你了。” 潇潇很是吃力,眼皮都肿的有些睁不开,手指着传来哭声的方向,轻声道:“我没事,孩子呢?” 君匋握着潇潇冰凉的手,只是一个劲的流泪,答非所问道:“听你惨叫都叫了一夜了,真是要把我急死了。我从前不晓得原来生孩子这么痛的。潇潇,我真是后悔死了,以后我肯定不让你再生了!真的!” 香莲到底是见了外孙女,这会心思全在孩子身上了。她喜笑颜开的把孩子报过去,给潇潇看:“你瞧瞧这孩子,耳朵大、面相好,看着也是个有福气的呢。生孩子就是这样的了,好了伤疤,忘了疼。等过几个月,你也就想不起这痛的滋味来了。” 君匋连连晃着脑袋:“不,就算她忘了,我也一直替她记着呢。” 这话里透着些许憨气,潇潇只是疲惫的闭上了眼睛,也来不及回应些什么,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护士将潇潇母女俩推到了另一边的病房内休息,香莲觉得男人在这儿碍事,屋里人多又要影响女儿和孩子休息,就把赵大虎和董伟成都先给打发走了。 君匋坐在床铺边上,替潇潇掖着被褥。他凝视着潇潇的面庞,只觉得生孩子这一遭,潇潇真是遭了大罪了。 董芳在温水里浸湿了毛巾,然后绞干递了过去:“给潇潇擦把脸吧。” 君匋接过手,略略理了理潇潇被汗侵湿的乱发,然后替她细细揩了把脸。董芳让君匋去休息片刻,晚些再来看潇潇。君匋不肯,只是痴痴的守在潇潇床边,只想等她醒来。 潇潇昏昏沉沉的睡了一整天,中途丈母娘香莲又回赵家去炖了鸡汤送过来。君匋几次想叫醒潇潇多少吃一些,可是又不忍打搅她,只得干等着。 这一日傍晚,潇潇终于醒了,睁眼就看到自个母亲抱着孩子坐在边上。潇潇不由得抱怨:“怎么不叫醒我?孩子该饿着了吧?” 第一百三十九章 罪有应得 香莲朝着边上努了努嘴:“喏,你去问君匋。” 君匋忙过来,握着潇潇的手,柔声道:“我怕你休息不好,就事先让姐姐帮忙去买了奶粉过来。孩子吃过奶了,你别着急啊。” “这孩子可乖呢,吃完奶就睡了,也不怎么吵闹的。”董芳坐在床尾的凳子上,跟着补了一句。 潇潇伸手,从母亲手里接过自个的孩子,然后小心翼翼的包在被褥里。孩子身上都是奶香气,熏的潇潇唇角禁不住扬了起来:“对了,孩子出生的突然,都还没来得及事先起名字呢。你们说,该给孩子起什么名好?” 香莲不假思索道:“孩子得起个贱命才好养活,要不叫狗娃?” “这……好好的女孩,叫什么狗娃呀。”君匋有些不满的嘟囔道。 香莲转头瞪了他一眼,“潇潇小时候,也是这样取小名的。怎么,到了你这儿,倒是还嫌弃名儿不好了?我都养大一个娃了,敢情你比我还懂呢?” “妈,君匋也不是这个意思。取贱命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现在谁家还这样干呀?要不,还是正正经经的给孩子起个好名字,听着也舒服些。”潇潇忙替君匋解释道。 “好好好,你们年轻人想法我是不懂的了,那你们商量去,我懒得听。”香莲有些赌气,起身就往外走去。 “欸,亲家母,你去哪里?”董芳对着君匋和潇潇打了个放心的手势,然后追了出去。 “君匋,我妈这人就是这脾气,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孩子是咱们的,自然是咱们商量着取名字。你说,孩子叫什么名字好?”潇潇笑着问道。 “我也没上过大学,要说取什么有文化的名字怕是取不来。不过这孩子是你辛苦生下来的,我看她的名字里得要带着你的名才好,这样才能记得妈妈不容易呢。要不,就叫‘爱潇’,怎么样?”君匋想了想,郑重说道。 潇潇“咯咯”的笑了起来,面色略红道:“亏你想的出来,也怪难为情的。” “这有什么,这孩子就是咱们爱情的结晶。”君匋笑道。 这个时候,孩子嗷嗷的哭了起来。君匋忙冲了一瓶温奶粉过来,先在手背上试了试温热,然后才递给了潇潇。 孩子的眼睛依旧闭着,只是本能的吮吸着奶瓶,小小的脖颈里,还时不时的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君匋和潇潇对视了一眼,双方眼中都有一种初为父母的快乐与新奇。 另一厢,因为凌永昌当街殴打孕妇,严重破坏社会治安,且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暂时被收容在看守所中,等待着法庭的正式审判。 其间,凌家人曾几次上门,到君匋与潇潇家中,要求他们写一份陈情书,好帮凌永昌求求情,好歹也减个刑。潇潇不过关着门,避而不见,只让凌家人不要再上门来了。 凌家人屡次不能见到赵潇潇,自然心有不甘。而后又跑到狱中找凌梅霜,想着赵潇潇到底是她从前朋友,好歹也让她出面为自家大哥求个人情。 梅霜只是冷笑说:“如果大哥不出事,你们是不是压根就不会想到来这里看我?” 凌家父母听了一时噤了声,只是可怜巴巴的说着她大哥的不容易。梅霜闭上眼眸,只说了一句:“他那是罪有应得。”任背后骂声滔天,她也没有再回头去看过所谓的家人。 爱潇满月的时候,潇潇突然收到了一封来自锦县狱中的信,虽然没有写寄件人的名字,但是潇潇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上头的字迹。 她激动又忐忑的拆开信笺,却见上头只写了“对不起,让你受累了。”短短一句话。千言万语,全在其间,潇潇一时间百感交集,一下又跟着洒了不少眼泪。 第一百四十章 底价 一切如董芳年前所料,一直到过完农历新年,德信的新一次降价措施才正式跟进。一次次的降价,只会将战线拉的更冗长,既然德信不愿意就此罢手,那么何不来一次釜底抽薪? 董芳与君匋一块,再三计算了饲料厂所有的资产和饲料、运营一类的成本。自从家中多了个孩子以后,君匋好似一夜之间有了蜕变,工作积极性倒是也跟着提高了不少。 “二弟,我想,是时候到了见底牌的时候了。这几天咱们综合核算过了工厂的所有资金,还有成本问题。我们不妨这一次,直接降到成本价去,我倒是要看看,德信这次敢不敢应战。”董芳胸有成竹说道。 君匋点头,“姐姐,行呀,这是憋了大招呀。咱们小工厂,底子虽然薄,但是管理和运营成本就便宜很多。咱们要是成本价促销,那德信要是继续跟进,那就得亏死。” 所谓有女万事足,君匋一改从前畏首畏尾的作派。这一次,他决心要跟着姐姐一块,为自家的饲料工厂拼出一片更大的市场。 “姐弟齐心,德信这倒门槛,咱们一定可以跨过去的!”董芳凝视着君匋,不由得感慨道:“对了,潇潇出了月子,快要回酒厂上班了吧?要不,就趁着这次降价,你带她和孩子一块,出去玩一趟吧。就去深城怎么样?我帮你们定机票,这次就从杭城直接飞过去,这比坐火车要好。” “这……姐姐,这时候我要是走了,这不是没人帮你看着了么?”君匋挠了挠头,有些不解问道。 “不只是你,我预备自己也不来公司了,就当给自己放个小长假,在家里多陪陪爸。你可记着了,既然出去玩,那就得全心全意陪着潇潇她们一块好好玩,等往后咱们公司再做大了,这样的机会可不多见了。”董芳笑着说道,似乎一切都胸有成竹。 就这样,在与工厂的几个骨干交代以后,君匋便带着潇潇和女儿一块,飞了一趟深城。至于董芳,在报价公布当日,也开始在家隐居起来,两耳不闻窗外事。 董家姐弟表现反常,一时间县城里谣言纷纷而起。有人说,这是董家姐弟惧怕德信追击,索性躲起来了。又有人说,这是董芳过分自信,压根就没把德信放在眼里呢。 就这样在诸人的议论纷纷中,董家人消失了约莫有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她们的对手,德信公司华南市场部的经理丘达英对此,却是如坐针毡。 如董家姐弟所预料的,丘达英这一次再也跟不起价格了。倘若继续进行价格战,德信在中国市场的整个布局就会被搅乱了,经销商们反水也是分分钟的事情。 更何况,泰国的公司总部对丘达英的迎战策略感到大为光火。在芳芳饲料宣布降价当日,就直接打了电报予丘达英,要他保持一个谨慎细微的态度,不能光顾着眼前小小的一个丽市市场,而毁了德信全国的市场。 两周后,芳芳饲料厂附近,董芳和君匋站在拐角处,遥遥的望着通往厂房的必经之路。董芳要看看,这两周不问世事以后,究竟来拉货的经销商是否有所增长。 又或者,或许德信已经采取了别的策略,对她们进行了狙击,乃至于经销商都跑光了也未尝不可能。 董芳一直盯着手上的手表,君匋则在旁边数着进进出出的货车,短短一个小时内,进进出出的货车就有十几辆之多! 姐弟俩对自家饲料的销售日常是再熟悉不过,暴涨的货车自然意味着,芳芳饲料成功扩大了市场。 “二弟,咱们该着手买新设备,继续扩大生产规模啦!”董芳兴奋的跳了起来。 君匋望着董芳,心下不仅仅是欢喜,更多的是对她的敬佩又多加深了一分。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魄力,直接将芳芳饲料的发展推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第一百四十一章 挖人 丘达英再次到访芳芳饲料公司的时候,心境与第一次的时候大不相同。他在车窗内遥望着,外头等着来拉饲料的经销商的小货车,已经将这条小道挤的满满当当的了。 工厂的两扇大铁门敞开着,即便是白天里,那两盏大红的灯笼也在高烧着。门口站着两个门卫,一个个的登记着访客的信息。 丘达英实在等不住了,只得下了车子,朝着厂区走去。才到了门口,就有人迎了上来。他穿着一身精神气十足的衬衫西装,见了丘达英就上前招呼道:“是德信的丘经理吧?” 丘达英从对方手里接过名片,却见上头印了“生产部副主管:任杰巍”几个字。他打量着这个叫任杰巍的年轻人,看样子,他并不像是锦县本地人。 看来,在董芳消失的这一段时间里,不单单是在家里闲赋。显然,短短的两周时间内,她还暗中升级了公司的管理,无声无息间还引进了外地的人才过来在公司担任职务。 董芳将芳芳饲料公司的管理进行了一次升级,要想把公司做的更好,必须要有各部门各司其职,她们再也不能拿最初创业初期的方式来管理公司了。 生产部、人事部、财务部、采购部等等,再加上董芳任董事长,君匋任总经理,在高薪引进人才的基础上,芳芳饲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完成了人员结构的调整。并且以一家独立的,真正没有上级主管单位的公司,而存在在市场上。 “任主管,初次见面,幸会啊。”丘达英笑着应了一声。 任杰巍操了一口明显的杭城口音,满面堆着笑道:”这当不起,我只是个副主管,您叫我小任就行。其实咱们也不算第一次见面了,从前我在杭城的光大饲料公司的时候,陪着当时的姚经理跟您一块吃过一顿饭的。不过您贵人事忙,也不一定记得了。” “嗷,你这样说,我倒是有些印象了。难怪刚才一见你,就觉得有些面善,就是一时想不起来,咱们在哪里见过。”丘达英面上微带着惊愕说道。 杭城的光大饲料,也曾经是德信的对手之一。只是这两年,光大饲料产业升级,多向发展了别的领域内容,因而两家的正面竞争倒是没有往先多了。 只是丘达英万万没有想到,董芳竟然有这个本事,一声不吭的从省城挖人到这么一个小小的锦县来,可见其间,又多的是他不知道的事情了。 见着丘达英一副思量的模样,任杰巍只当不知情,不过将他礼貌的让进了厂区内,然后在前头引路,带着丘达英从另一条水泥道上绕到了行政楼去。 “我们老板料想,丘经理会来,让我一早就在门口等着。等了两三天了,还真给盼来了。”任杰巍回头朝着丘达英说道。 “小任,辛苦你啦,你们董老板是神算子,连我要来都算得到呢。”丘达英这话里,半是讥讽,半是自嘲。董芳显然从迎战开始,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他当初还跟董芳撂了狠话,只想着挫挫这个女人的锐气。哪里想得到,短短数月的功夫,他堂堂德信公司华南市场的经理,竟然要以手下败将的身份再来见董芳? 要说心气上讲,丘达英是极不愿就这般低头的。可是偏偏总公司催的紧,为了大局,他不得不亲自再来一趟。能屈能伸,将来总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丘达英心下如是说。 任杰巍带丘达英走的是与第一次来时候截然不同的小路,过了一片水泥空地以后,就是一片小花园。满园子影影绰绰,都是些白玉兰,密密的栽了一圈。 丘达英绕过几丛梧桐,芳芳饲料那两层的行政楼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看样子,原本在车间楼上的办公室,已经被转移了过来,恐怕董芳这是又要扩大生产规模的预兆。 不过简简单单的两层旧楼,却处处透着生气。上上下下灯火通明,看在丘达英眼中,好像一团浇不灭的火焰。 第一百四十二章 提价 办公室的窗外,有一排栏杆,上头齐齐整整的摆了十几盆的菊花。董芳将窗户打开的刹那,一阵菊花的清香便跟着侵袭过来。 任杰巍带人到了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而后对着丘达英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丘经理,请。” “哟,丘经理来了,快请坐。”董芳走了过去,热情的招呼了一声。 “董老板现在贵人事忙,我这样来打搅,怕是不受欢迎呐。”丘达英刻意说道。 “丘经理,这是哪里的话?上次你来我就说过,我们芳芳的大门,随时愿意为你敞开。来的都是客人,哪里有不欢迎的道理?”董芳笑着将丘达英让座到了沙发上。 丘达英勇眼角扫了董芳两下,心下不禁想着,她怕是一早算准了他是为什么而来的,这个时候要怎么开口,倒是件难事了。 本身,他亲自来这儿就已经是放低了姿态的。这会坐着,他又是代表了德信公司,也不好过分屈就。手里捧着热茶,丘达英心下却多少觉得有些沉。 董芳一改从前素净的装扮,今天特意穿了一身老师傅定做的长旗袍,脚上也配了一双难得一见的高跟鞋。一对金链子从耳垂上坠下,衬得她今日多了几分傲气。她是低调惯了的人,这样打扮自然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董芳也不忙着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办公椅上看着手边的报纸。反正这会心里上火的是丘达英。既然他想谈事情,那自然有他的章法可循,她也不比着急。 此时无声胜有声,丘达英是聪明人,自然明白董芳想要表达的意思。德信当初是如何看低的她们,她如今就越是要他们不得不正视芳芳公司,这是她为自己挣回的一口气。 片刻以后,丘达英还是放下了手中的杯盏,不过笑着说道:“我昨天刚找卫华一块吃过饭,又说起你来了。卫华说,你很是厉害,不仅仅是做生意的事情上,待人处事的气量上也是大方。现在看来,确实是这样的。今天我来这儿呢,是想…….” “丘经理……”董芳突然打断了丘达英的话,反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瓶仙水酒,倒上一杯递了过去:“我们锦县地处山区,是个偏僻的地方,平时待人处事,要说跟大城市的那些人相较,肯定是有许多不足的地方。” “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就敬你一杯酒,表达下我的感激之情。说起来,我能进军饲料行业,也是承蒙你当年在深城给予的启发。德信是大公司,做的是大买卖,跟我们小公司是恨不一样的。能有机会,跟德信交手一次,我也是觉得荣幸之至。” “好,既是这样,那我就干了这杯酒。”丘达英扬起头来,将杯子里的仙水酒一干而尽。 董芳笑笑,也跟着过了一杯酒,“丘经理海量。” “董老板既然都这样说了,那我也直接说了。我希望,你是不是可以考虑下,把你们芳芳饲料浓缩精的价格给提一提。价格战再继续打下去,不光光是我们德信,你们芳芳也是得不偿失。所谓不打不相识,德信和芳芳,比起做对手,还是做朋友来的更好。”丘达英借着话茬说道。 “那这样吧,丘经理,咱们不妨把价格各自提高20%,这样相互都没损失,皆大欢喜,你看怎么样?”董芳吟吟笑着说道。 闻言,丘达英暗暗撺紧了拳头,这个董芳,别看着一脸都是笑,实则就等着他开口呢。什么提高20%,好像是随性说的,明摆着是一早就算计好了的。 芳芳饲料到底成本低,但凡提价20%绝对是盈利的状态。而德信呢,因为种种束缚,这个提价不过就是薄利罢了。 可是话头都提了,到了这个份上,他也没有旁的底牌可露。打从踏进芳芳饲料公司开始,他便已经丧失了提价这件事情上的主动权。 丘达英的内心是矛盾的,一方面,他确实佩服董芳的手腕,走下来的每一步,几乎都在她的意料之中。而另一方面,董芳这种把人算的死死的姿态,又使得他毫无拒绝的可能。 他闭了闭眼睛,而后起身从桌上拿起那瓶仙水酒,又倒上一杯,对董芳说道:“德信与芳芳,肯定是以和为贵。那就随董老板说的,咱们各自提价20%,握手言和了。” 喝酒,讲究的是一个细品。如丘达英这般饮急了,后劲自然是凶的,他的面上一下就腾起了一片红晕。 所谓愿赌服输…….可是他又是真真的心底不甘心呀! 第一百四十三章 唇枪舌战 仙水酒厂内,自从因为潇潇研发的新品味的酒进入市场,使得仙水酒实现了销量翻倍的目标。可是酒要更香醇,便需要窖藏多几年才好,因而实际上最后可以流入市场的仙水酒又是十分有限的。 这就使得酒厂内部出现了许多分歧,一方面是随着仙水酒的知名度提升,来进货的经销商络绎不绝。另一方面生产始终跟不上市场需求,在仙水酒供应紧张的时候,甚至还需要厂长吴贵详批条子才可以拿货。 这会,爱潇月份尚小,处于哺乳期的潇潇还是毅然返回到了工作岗位上。白班的时候,她便将爱潇放在父母家中照料,下班了再去接孩子。 回厂里上班第一天,潇潇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里头大变样的内景,一下子有些愣了神。原来,就在她不在酒厂的这段时间内,酒厂的办公室内也发生了一定的人员变动。 几个老师傅们突然集体选择提前内退了,空缺的位置迅速由两个年轻人潘磊和孙广坤所接替。 潘磊是专业对口的应届大学生,不管是学历还是动手能力都十分的出色。进厂短短数月,便已经为酒厂的产品改良提出了不少建设性的意见,并且还额外参与了仙水酒新系列的产品包装设计。 孙广坤是车间主任孙鲁一的侄子,原本是在做简单的质检工作,有一天突然就被安排到了于世为手下学习,不尴不尬的倒是也在工程师办公室里头占了个位置。 眼看着陌生的两张同事面孔,潇潇便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她原本位于窗前的办公桌被搬到了角落里,于世为和新来的两个同事占据了她原来的位置。 “要动我的东西,下次还是通知我一声比较好,柜子里还锁了不少厂里的机密文件,要是丢了,到时候责任数不清可不知道要找谁了。”潇潇并没有抬头看谁,不过不咸不淡的说了句。 于世为扯了扯嘴角,讥讽道:“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赵大工程师呀。这不是应该在家奶孩子么,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回来上班啦?” 听罢,孙广坤跟着“嘿嘿”的笑了起来,“师傅说的对呀,办公室里坐三个人就够了,多一个人,也怪挤的。小潘,你说是不是?” 潘磊推了推镜片,他多少又猜得到,恐怕是赵潇潇跟于世为他们不对付了。对于酒厂的过往,在入厂培训期间,他便有所耳闻。 他知道赵潇潇是从一线基层干上来的,又对酒厂有过重大突出的贡献,想来人红是非多,也难免招来一些嫉恨。 “我看办公室挺宽敞的啊,不是原本就摆着四张桌子嘛?”潘磊装作不知情的模样,含糊的说了句。 “啧…….还以为上过大学的不一样呢,结果也就是个呆子。”孙广坤不由得奚落道。 作为孙鲁一的侄子,有这么一个老牌的车间主任做后盾,孙广坤多少也有些飞扬跋扈的意思。更何况,他本身就知道,于世为厌恶赵潇潇,这女人还不知道抢了于世为多少次机会,这也便更让他有恃无恐。 “我是不是应该坐在这个位置上,还是应该回家奶孩子,这事情你们说了不算。真要较劲,那就上厂里职工代表大会去看看,让厂领导来评评理。到时候说起来,怕是丢脸的还不知道是谁呢。说的好像趁着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牛哄哄的发明似的。”潇潇毫不客气的应了一声。 潘磊在边上听着,禁不住低头暗暗笑了起来,没想到这个赵工程师,说话带着火沫子的,还真不是个吃亏的主。 至于于世为,那就面色阴沉了。却见眼皮跟着抖了抖,想要说些什么,一时间又有些语塞。他确确实实在这段时间里,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工作进展,说话自然也少了一些底气。 “你你你……..”孙广坤气的直呲牙跳脚:“好你个赵潇潇,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你也不照照镜子,你能走到今天,还不多亏着当年我叔提拔了你一把呢?要不然,你今天你就还是个酒窖里抬泥巴的!” “哦?说起来我倒是想问问,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这里新来的潘磊我听说过了,正经大学生,专业对口,这儿坐办公室倒是也没啥。不过你嘛,除了嘴上嚷嚷着,巴不得厂里每个人都知道你是孙主任的侄子以外,似乎也没这个资格坐这个办公室呀?要不你跟我说说,尝评的基本要点是什么?又或者你对于咱们厂里的酒有什么技术方面的高见么?” 潇潇连珠带炮似的数落,她就是看不惯孙广坤那狐假虎威的德行。她那得理不饶人的架势,几乎打的孙广坤瞬间溃不成军。 第一百四十四章 投机 仙水酒厂的职工代表大会再次举行,这一次,要商讨的是仙水酒新系列定价的问题。吴贵祥作为厂长,近日所批的拿货条子实在有些繁复。 他开始意识到这不是一个长久之计,还是需要厂里做出相应的调整为妙。诸如,不妨趁着这波市场行情,趁机让仙水酒提价,这样可以用来平衡市场需求。 会议一开始,吴贵祥也没急着说话,不过谦让着李玉才先发言。作为厂里的党高官,李玉才也不推辞,不过呷了口茶水,这才不紧不慢的将这次会议的目的概要的说了一通。 李玉才说的都是寻常那些话,态度看起来很是安详,似乎一切不过是走个过场。他心里并不认为,提价这件事情会在厂职工代表大会上通过。 底下的中层干部、职工代表们悉数聆听着,各人听了自有各人的想法。但是谁也没急着先出头说话,只是暗中观察着动静。 孙鲁一又挑了个头,笑眯眯的说道:“刚才李书记的话,大家应该都听明白了。这次力主提价的是销售科的人,他们是直接面对市场的人,说的话自然可以参谋参谋。只不过,既然都开会了,也应该听听其他人的想法吧。诸如,咱们厂里的工程师,毕竟是仙水酒的灵魂人物,不妨让他们说说看,有什么看法。” 吴贵祥闭着眼睛,果不其然,很快就听到了于世为的声响:“咱们是国营酒厂,做的事情也不能太过了。销售科的人说的固然没错,可是也得好好想一想,咱们厂的处境问题。现在仙水酒都是按照政府部门下达的计划,去完成生产任务。” “酒生产好了,当然是交给流通部门去分配,去处理。咱们酒厂目前虽然有一定的自主权,但是也一定要牢牢记住咱们国企的身份,可千万不能同外头那些三教九流的小公司给混淆了。” “咱们仙水酒,之前送上去参评得了奖,那是大好事。但是高兴归高兴,也不能因为问的人多了,就反反复复的踩着政策的铁丝,去赚那些个所谓的投机倒把的黑心钱。” 话说完了,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于世为这话是一语双关,既说赵潇潇人心不足蛇吞象,又暗示了吴贵祥作为一厂之长,做的事情始终是在踩钢丝的危险行为。 “嗯,小于这话说的很对。咱们是国营酒厂,那就得干好酒厂的本分。虽然政策上比较灵活,是允许部分经销商直接来厂里拿货的。但是咱们也不能完全跳脱了糖酒公司的框架去干这些事。” “又比如提价,这是物价局的范畴了,要是万一弄的不合适,这可就是正儿八经的资本主义式的投机倒把呀。这点关,我们还是必须要把好的。酒厂归酒厂,物价局归物价局,可不能越俎代庖,手伸的太宽了。”李玉才一开口,就把性质定在了“投机倒把”上,他的态度也便十分明显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从长计议 听着会议上这番发言,吴贵祥只觉得脑门疼,不时的揉着太阳穴,想要喘口气。他一早就知道,这件事情若是拿到会上说,一定会引来一部分人的反对。 只是没有想到,他们竟然防备的这么全面,方方面面的事情都给吃透了,压根就不留半点仙水酒定价上的灵活转圜的机会。 吴贵祥原来的意思,还是想听听其他职工代表和中层干部的意见的。可是这会,他又被夹在中间,多少有些显得拘谨,有些话也不好从他嘴里直接说,故而只是不住的皱着眉头。 潇潇在底下听着,虽然她也赞同仙水酒适度提价,毕竟好酒值得一个更合适的价格。酒厂有钱不赚,实在没这个道理。 可是细细品着前头李玉才和孙鲁一的话,又实实在在挑不出错处来。因为县领导班子的开明,酒厂确实是被赋予了一定的自主权。可是大环境上,酒厂又确实在定价方面处于一个被动的地位。 潇潇虽然性子飒爽,但是也不是没有头脑的人。她知道,今天这个会议上强出头也是没有结果的。因而直到会议结束,潇潇也没有发表过自己的观点。 散会的时候,潇潇刻意放缓了步子,直到会议室内只剩下吴贵祥,她才跟着不紧不慢的走了过去。 “厂长,我帮您拿文件吧。”潇潇笑着从吴贵祥手里接过一袋冗沉的文件。今天里头这么多资料,显然吴贵祥是做过不少准备工作的。可是今天他几乎都没有机会去阐释自己的观点,这多少也让这个半百的老厂长觉得有丝丝失落。 “今天也没看到你发言,但是我不认为你就没有自己的看法。潇潇,你对咱们仙水酒提价是个什么看法?”吴贵祥搓了搓眼睛,满面疲惫问道。 潇潇顿了顿,方才开口道:“今天孙主任还有李书记说的那些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咱们酒厂作为国营工厂,确实也需要考虑到这些实际情况。” “那么说,你也……”吴贵祥连连叹了口气,却没把话给说完。 “我觉得应该要提价,咱们仙水酒现在的品质,绝对可以在高端酒领域争得一份席位。高端酒也是一种荣耀,要获得这份市场荣耀,那提价也是必经之路。我觉得这件事情,咱们应该换个思路去看。比如,是不是可以考虑,直接去找县委的杨书记,去看看他有什么高见?” “杨书记一贯都是开明的人,只要是有利于经济,有利于老百姓的事情,他都从来不含糊。我想他应该是个明白人,要是得到了他的认可,或许咱们酒厂在许多事情上,可以稍微放开手脚一些。”潇潇直接说道。 “哦,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吴贵祥吟哦片刻,“定价这件事情,确实也不能草率了。就算我愿意去担保这里面的风险,怕是其他人也要担心我会连累到酒厂。这件事情,单单放在厂里去解决,恐怕是不合适了。” “我过两天找趟时间去一趟县委,这事确实也应该听一听杨书记的意见。”吴贵祥说着,紧绷的面色又跟着缓和了一些。 只要是有利于酒厂发展的事情,不管多难,他都愿意去试一试。 第一百四十六章 试探 “诶呀,叔,你再帮帮忙,想法子找厂长再弄几瓶出来呗。到时候……”孙广坤鬼鬼祟祟的左顾右盼了一番,而后附在孙鲁一的耳畔说道。 孙鲁一有些不耐烦道:“没看见我手头事情多呀,别净给我找麻烦成么?前头我都帮你跑过两趟了,你还不满意呢?” “叔,这分到手的,不是也有孝敬你的么?咱们一家人,什么时候说过两家话了?”孙广坤不依不饶的扯着孙鲁一,不让他走,脸上看着委屈的要死。 孙鲁一拿这个侄子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他膝下没有子女,自小看着长大的侄子也便当成亲儿子看待。孙鲁一平时在厂里最是精明,可是侄子一缠着胡闹,他就多少又不能独善其身。 他并不是不知道,自个这个侄子是什么样的酒囊饭袋。可是到底是他一手把侄子拉进厂里来上班的,又是他自己把人送进了工程技术办公室,那么他们俩怎么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了。 转身踱步的刹那,孙鲁一就看到,潇潇此时正站在他们的身后。 “孙主任。”潇潇喊着。 孙鲁一慌慌张张的扭过头去,下意识的揩了把脸。一口口水塞在喉咙里,差些就把自己给卡住了。他用力的咳嗽了两声,面上都涨的通红。 “咋咋呼呼的叫什么叫!”孙广坤毫不客气的嚷嚷道。 潇潇扬了扬眉梢:“我叫的是孙主任,又不是你,你急着应什么?” “你!”孙广坤一下急的就抄起手来,一副要动粗的架势。 “嚷嚷个屁!还不赶紧回去上班。”孙鲁一觑眼看了眼潇潇,又略略心虚的低下头去,对孙广坤低声训斥了一句。 孙广坤心下愤懑,眼见着孙鲁一也不给自己撑腰,一下就气的七窍生烟。他指着潇潇,半晌都激动的说不出话来。末了,气的连连跺脚便走开了。 一下少了一个人,周遭就突然安静了下来。孙鲁一与潇潇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紧不慢的走着。他的目光悬在潇潇的头顶上,微微眯起,嘴角的纹路也跟着深深浅浅的抖动着。 “那个…….潇潇啊。”孙鲁一将手背到身后,煞有其事的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今天会上,你倒是很沉默嘛。” “也不是沉默,就是觉得孙主任你们说的挺对的。我也想不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作为晚辈嘛,虚心听着老前辈们发言就是了。”潇潇立马掐断了孙鲁一探听消息的想法,简直让他无话可说。 原本,孙鲁一就像一只机警的老豹子,他在厂里几十年了,哪一次不是提前埋伏在每一个关口上?他自诩十分有前瞻性,简直随时可以出来为自己站好队,摇旗呐喊。 可是这一次,他突然有一种“垂垂老矣”的危机感。又或者他一直都是没有变化的,只是赵潇潇大跨步了,甚至越来越让他琢磨不透。 记得赵潇潇刚进酒厂那会,虽然性子外向,但是到底是初生牛犊,她心里想些什么,孙鲁一不会看不出来。那会对于他来说,是捧是摔,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事到如今,赵潇潇自己凭着本事成了工程师不说,就连带着说话都不那么好下套了。他便是想打听个一星半点,人家嘴巴也是严实的很,愣是不透一点风。 “孙主任,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回头再聊啊。”说罢,潇潇风也似的溜走了。 孙鲁一掸了掸身上的灰,长长的叹了口气出来。他下意识的抬起头来看了眼天边,太阳常照起,前浪与后浪,最后还不知道是谁先被拍死在沙滩上呢。 第一百四十七章 推陈出新 理想与现实出现了冲突的时候,往往需要做一个抉择。理智的人或许会与现实和解,从而用老祖宗的智慧退一步,选一个折中的方案。 若是硬碰硬,很容易被现实冲击的头破血流,得不偿失。追寻理想的路上,是如此的沉重,又是这般的山高水长。 吴贵祥是个有理想的老厂长,也是有情怀的。他几乎是一辈子的心血都倾注在仙水酒厂里头了,他顶着各方的压力,希望酒厂能够掌握主动权,培养各种年轻的新鲜血液,这都是为了酒厂将来的长远之计而考虑。 来到县委办公室的时候,吴贵祥一只眼睛瞄着杨德明,另一只眼睛就从他桌上的报纸溜过去。在过来之前,他就已经提前给杨德明打过一份计划书,因而他的来意,杨德明心下自然明了。 “老吴,你们酒厂的事情,不光光是县里面,就是市里也有不少人问起过情况。你的计划书我看过了,逐条都有明确的说明,写的倒是很仔细。旁的我也不多问了,我就想问你一句,你为什么就觉得我一定会支持你们的提价决定呢?” 杨德明用自己的务实式谈话,直接为吴贵祥打开了一扇门。他一向认为时间宝贵,计划书的内容既然已经看过了,就没有必要再去浪费双方的时间。如果提高谈话的效率,切切实实把工作做到位了,一直也是杨德明本人所喜欢的方式。 闻言,吴贵祥先是憋了一会,虽然他确确实实在来之前已经打过几次腹稿了,可是真的对方直截了当问起的时候,他还是愣了下。 杨德明耐心的等着这个仙水酒厂的老厂长开腔,他给吴贵祥悉心斟了一杯温水,却不是热茶。因为前次去酒厂参观的时候,他听人无意间提起过,这位老厂长有着多年失眠的老毛病。这会已经接近傍晚了,茶水喝多了,怕是吴贵祥夜里还要睡不着觉。 吴贵祥抬起头来,望着杨德明的目光,平声说道:“要是国营工厂能赚钱,还有不支持的道理么?” “提价最直观的就是给酒厂赚钱,同时又能增加我们酒厂上缴的财政赋税。如果我们提价继续受到束缚,那么最后得益的还是那些做个体户的经销商,还有……那些从中浑水摸鱼的人。” 末了,吴贵祥还是没有把话说穿,他多少还要留一些余地下来。目前厂里的问题还有许多,他需要时间来一件件解决。首要的问题是,酒厂得要保持一个盈利并且销售稳定增长的状态。 杨德明点了点头,直笑说:“好呀,老吴,就是要你这样一句大实话。既然面对面说明白了,那你就放心回去吧,我会再安排个时间,跟物价局的同志聊一聊的。” 在杨德明看来,今天若是自己换到吴贵祥的位置上,恐怕他也是会这样做的。他能理解吴贵祥的想法,也能明白他为什么一把年纪了还要担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比起那些常见的“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人,他更欣赏的是老吴这种直面问题,敢于推陈出新的勇气。 第一百四十八章 赤子之心 在仙水酒供不应求的市场背景下,又有县相关部门的默许支持,仙水酒厂开始正式宣布第一轮提价。单价1块5一瓶的仙水酒,涨价到5块。 价格一公布,销量不降反升,仙水酒厂的销售总额意外的获得了一个历史性的飞跃。 虽然要注重效益,但是仙水酒长又毕竟是国企,吴贵祥始终认为应该将一切资金用于酒厂的发展才是上上策。 比起外头的个体户或者国营大厂花大价钱去打广告,吴贵祥却始终没有动过这样的心思。这也意外起到了一个反向营销的作用,使得仙水酒的形象多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再者,潘磊与潇潇合作,一块为仙水酒的新包装献计献策。锦县多的是竹木资源,本身也有不少篾匠,他们便试着自己动手打造了一个竹编的酒盒。 潇潇看着初步出炉的酒盒,琢磨着似乎太过素净了点,还应该再添一些别致的东西。思前想后,她用锦县自染的蓝布缝制了一个酒袋,然后将酒瓶装到袋子里,再配上那个酒盒,也就显得十分有本地特色了。 产品包装一换,引起了广大经销商和消费者的强烈关注。甚至有人开始买仙水酒不为自己喝,纯粹就是冲着那精美包装去当礼物赠送用的。就此,仙水酒的包装形象也开始为人所熟知。 ———— 董芳通过芳芳饲料与德信饲料的价格战,最后双方又握手言和,种种事迹,瞬间又将董芳推到了舆论的高地上。 改革开放以来,推行的次序是循序渐进的。可是这个时候,国内市场也有不少人担心,相较于各方面都占有优势的外国企业来说,中国公司作为后起的新秀,显然底子是薄弱许多的。 若是与外资公司在市场上竞争,究竟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还是迅速被人挤出市场,成了当下热议的话题。 芳芳饲料作为一家地处落后贫困山区的小公司,竟然胆敢与跨国大公司叫板,并且还能在竞争中体面的赢了一仗,这就不得不说是给许多人以希望与热血。 在省领导的肯定和支持下,芳芳饲料公司正式成为一家没有上级主管部门的民营公司。媒体记者采访纷至沓来,比起一开始的低调,这一次董芳大大方方的接受了电视台的采访。 记者在芳芳饲料的厂区门口采访英姿勃勃的董芳:“你认为芳芳饲料能够成功的秘诀是什么?” 董芳听了只是抿嘴笑了笑:“要说成功,现在恐怕还为时尚早,芳芳公司要走的路还很长。但是我一直在告诉我们底下的员工,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我们做饲料的初衷是什么。” “那就是要让农民兄弟用了我们的饲料以后,能够养出高品质的好猪,从而真正卖上好价钱。我们做企业的当然都希望赚钱,但是比起吃独食,当然还是带着大家一块致富要更好。只有大家都跟着富裕起来了,我们企业才有做大做强的空间和展望。” 一番话说的恳切,也着实让省台来的记者惊讶不已。董芳的这番话,迅速变成了省内的热点新闻。人们不光光看到的是董芳做事的魄力和决心,更多的还是她那颗始终不变的赤子之心。 第一百四十九章 过分 在芳芳饲料的生产当中,棉饼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原料。所谓棉饼,顾名思义,是棉籽榨油后的副产物。随着芳芳饲料生产规模的扩大,在原料问题上慢慢浮现出了一些列问题。 因为市场上没有大宗棉饼可以交易,所有生产线上的机器都不得不停转。生产部副主管任杰巍同时还分头管着采购的事宜,他连日走访了多家工厂,都是一无所获。 君匋私下里托人打听,想着偌大一个丽市,总不至于一点棉饼的库存都找不着。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总算通过几个市粮机厂工作过的退休老工人那儿打听到,说是市粮机厂还有一定的库存。 听到消息,君匋一刻也等不住了,他立马带上任杰巍,兴冲冲的开车奔赴到市里。粮机厂的经理许健一听是锦县的芳芳饲料来人了,连声要求门卫将人挡住,说什么也不肯见他们。 君匋一听也急了,直接就拿出了一副光脚不怕穿鞋的气势。他当着粮机厂诸人的面,推着任杰巍一块从车上拿了铺盖下来,说是要在粮机厂门口打地铺,他偏不信就等不到许健出来了。 这阵仗,确实让许健觉得头疼,粮机厂就在市政府边上,这但凡出点风吹草动,到时候第一个被问事的不还是他嘛? 不得已,许健只得让人带董君匋他们上办公室来。进门的时候,君匋就瞧见许健尖嘬着嘴唇,喝茶都喝出了山响声。 听见脚步声,许健也没抬头,不过用手指敲击着杯沿道:“诶呀,人打哪儿来就回哪儿去,也别在那瞎嚷嚷啊,影响不好,到时候谁都下不来台。” 君匋顾不上许健话里的意思,不过径自与任杰巍在对面的木椅上坐下。他使了个眼色给任杰巍,任杰巍会意,即刻开腔道:“许经理,我们还是正式介绍下我们的情况。我们是锦县的芳芳饲料公司的,最近呢,我们生产商遇到了一些问题,急需要一批棉饼。听说你们这有库存,我们就想来跟您进货呢。” ”难道我的意思,刚才门口那些人没告诉你们么?我们粮机厂,是不可能跟你们芳芳饲料这种私人企业做生意的。拜托搞搞清楚,这儿可不是阿猫阿狗都能来要货的地方。”许健边敲着桌案,边眯着眼睛说着。 “许经理,咱们有一说一,我们芳芳是确实遇到了难处。如果你们有库存,就先卖给我们周转下。价钱方面好说,只要你们开口,我们肯定没有二话。”君匋压着心下的怒气,竭力压着声说道。 “啧,你们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的?都说了,我们是不可能跟你们私人公司做生意的。再说了,你们也别做梦了,这都是一早就定下的外贸货,哪里轮得着你们来占位置?”许健只让眼睛透出一条细缝,然后从那缝里看定君匋说道。 这话才一出口,君匋脸上已是刷地变了颜色。他愤愤的望着许健,实在觉得他说的话有些太过分了。 第一百五十章 熟人 君匋与任杰巍一块走出了粮机厂,到了门口的时候,君匋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我呸!这姓许的还真把自己当孙子!要不是因为真急着要这批棉饼,我犯得着上这儿来讨闲气受嘛?” “人家要是存心不给咱们好过,那也拿他没辙,要不然再打听打听,要是丽市找不着,也可以去临市问问。”任杰巍说着仰头看了眼天空,心下暗暗叹了口气。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身后传来一声嘀咕,君匋扭头一看,竟然发现久未露面的王桌子从粮机厂里头走了出来。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整天躲着不敢见人的王桌子呢。收起你那张鸟嘴,果然一见你就没什么好事儿。”君匋正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一见王桌子那张脸,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他愤懑地抡起拳头,想要给王桌子当头一击。 “经理,这是在市区……”任杰巍忙上前挡住了君匋的去路,小声道:“可不好在这儿惹麻烦的。” 君匋像嫌脏似的拍了拍袖子,眼睛剜着王桌子道:“看你那贼眉鼠眼的样儿,不是只知道躲在南溪嘛?这会出来做什么?又想骗钱?” 王桌子到底是做过亏心事,这会君匋看他的眼神,活像抽陀螺的鞭子。但凡君匋瞪一眼,他就心虚哆嗦的直想打转。 “没……我……我就是替我哥来问问,我们村稻米加工那事。”王桌子也不敢抬头,只是结结巴巴的说着。 “稻米加工……”君匋突然打了个激灵,他抬眼望着任杰巍,也看到了他闪动的眼神,显然两人是想到一块去了。 “你给我过来。”君匋扯住王桌子的领口,不由分说的就将他往外头的弄堂里拽。 王桌子喘着粗气,脸上是濒死一般的神情:“你轻点手!这可是在市政府附近啊,你不能随便揍我!” “我呸!你瞎嚷嚷什么?!谁要揍你了?要揍你也是上南溪村去揍,谁蠢的要挑市里打你了?”君匋有些哭笑不得。 王桌子顿了顿,眼睛从抱着脑袋的手臂间露了出来,颤声道:“那你拉我来这儿干嘛?告诉你啊,我可是找武校的师傅练过真功夫了,我不怕你们的。” 话说完,王桌子自己都觉得没了底气。到底是他欠了董家姐弟的,当初他们俩被自己害的有多惨,他不是不知道。即便后来他家老婆,硬生生的要到了一纸不追讨欠款的纸条,他也仍旧觉得心里亏得慌。 一直躲在南溪村里还好,可是一见到君匋他们,他就是犯怂了。董芳到底是大学生,讲道理。可是董君匋就不一样了,谁知道他会怎么对待自己呢? 君匋的呼吸声断断续续的传来,好像有人拿扇子不住的扇到王桌子的脸上。王桌子看了看人高马大的董君匋和任杰巍,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 “你跟粮机厂的人熟么?”君匋突然拍住了王桌子的肩膀问道。 这一拍,简直叫王桌子哆嗦的要命。他下意识的弯下腰去,两腿死死屏住。只差一点,恐怕他就要即刻吓得尿裤子了。 “怂货,你怕个毛线!”君匋嚷嚷了一句:“我问你,你跟粮机厂的人熟不熟?” “熟…….熟……我们村这些年的粮食加工,都是通过粮机厂搞定的。”王桌子开了口,瞬间就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顺着墙角根瘫软到了地上。 “你认不认识他们厂里管仓库的?现在有件事儿,需要你去问个话。”任杰巍扶起了王桌子,郑重说道。 王桌子深深的吸了口气,双手按在不住打颤的膝盖上:“都这个份上了,不行也得行了……” “你说什么?”听王桌子嘀咕,君匋跟着反问了一句。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有什么事儿要问,你们讲,我去办,成不?”王桌子吓得又起了哭腔。 第一百五十一章 顺势而上 南溪村与市粮机厂有一定的合作关系,因而看守仓库的老头跟王桌子倒是也算相熟的。王桌子瑟缩着脖子,硬着头皮又回了趟粮机厂。 到底插科打诨这方面,王桌子也算是有一手,跟看仓库的老头一面嗑瓜子,一面闲话的功夫,他就套出了粮机厂仓库棉饼的真实情况。 仓库里的的确确是放了几吨的棉饼,但是所谓的外贸,那是无稽之谈,纯粹就是许健瞎说搪塞君匋他们用的。 既然探知了对方底细,君匋与任杰巍心里也便有了底牌。两人又死皮赖脸的冲回到了经理办公室去,说是还要和许健再谈谈。 一看这俩又回来了,许健的额上也是青筋暴突,“你们到底怎么回事?该说的我都说清楚了,还要怎么样?” “许经理,刚才您说的话,我们都听明白了。但是棉饼反正也是放在仓库里的,这会是现货,你就先把东西卖给我们。棉饼做起来方便,你们又不缺原料,转头叫人重新碾轧,很快就能出新货了,外贸那边也能交代上。帮帮忙吧,我们是真的很需要这批棉饼。”任杰巍讨好的笑说道。 君匋不失时机说道:“而且,我们给你现金,这样你们拿了钱,马上就可以安排生产。这样双方都不耽误,大家都方便。” “我现在还要开会,没时间跟你们多讲,你们走吧。”所谓没货可给的烂话一下被戳穿了,许健更是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直唬着脸又将人赶了出去。 君匋和任杰巍就各自带了个折叠板凳,在经理办公室楼下坐定了。粮机厂的人到了饭点都下楼去吃饭,看见这俩小伙在这儿干坐着,都禁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到了快下班的点,许健一看俩人还在,简直觉得火冒三丈。可是他又知道,这次是碰着硬骨头了。就算今天不搭理,他们明天、后天都还得来,不见都还不行的那种。 “诶呀,你们是要来我这儿应聘保安的嘛?快收起凳子,可别丢人了。”许健骂骂咧咧的下楼来了。 “那不行啊,我们要走,也得等许经理同意把棉饼卖给我们才好。”君匋一脸耍无赖的表情。 “好!算你小子有种!这样,今天下班之前,你们要是能把现金直接拿过来,今天你们就可以把货拉走。这已经是特事特办,卖你们面子了。要是不行,下次也别来了,别说我没给过你们机会。” 许健得意的扬起唇角,这会就差个十几分钟就是下班的时间点了。这么短时间,他们能去哪儿找现金去?他总是有办法治一治这俩县城上来的土豹子,叫他们好好知道知道,什么人是不能惹的。 “成啊!多谢许经理了!”君匋拱手说着,即刻就跟任杰巍兵分两路出去找货车来拉货。 这会又要轮到许健目瞪口呆了,他绝对没有料到,董君匋竟然真就是带了一叠的现金过来的!这还正着了人家的道了! 许健心下肝火大怒,可是话是自己说出口的,一时又收不回去了。他只能干瞪着眼睛,看着君匋和任杰巍忙着指挥着拉货的人将仓库里的棉饼一概搬空了。 君匋将装满了现金的信封递到了许健手上,笑道:“谢谢许经理了,这是货款,烦请当面点算清楚了。您这情面,我们芳芳饲料也算记着了。” “快叫财务过来!”许健恨恨的叫了一声。 第一百五十二章 入职 难得君匋办成了一件利落事,董芳自是觉得心下宽慰不已,想着这么多年下来,二弟总算是有长进了。 更令董芳没有想到的是,君匋突然把王桌子引荐了过来,也将这次王桌子如何去粮机厂套得他们库存实际情况的事儿说了一通。 董芳望着王桌子,起初一声不吭,前次去南溪村的时候,王桌子还躲着不敢见人。结果这才多久,他倒是自个找上门来了。想一想,这世道变化也真是有些滑稽。 芳芳公司规模如今日益壮大,已经是本地办得相当不错的私营企业了。随着进城务工的人员增多,南溪村有部分年轻人也不想呆在村里了,纷纷想要外出打工赚更多的钱。 可是毕竟人在异乡不易,要说比起抛下家中老小,远赴千里之外去打工,那眼前在县城的芳芳公司倒是成了一个不错的选择。 毕竟董芳为人一贯讲原则,且又待人厚道。芳芳公司开出的员工条件,那就是和省城的大公司相较都丝毫不逊色的。 她不管员工是什么学历、什么出身,只要有动手能力、勤快肯干,那月底到手的时候,薪资翻倍都不算什么大新闻了。 一看不少同村的人都去了县城的芳芳公司打工,待遇好的不像话。要不就是有人做了芳芳公司的代理经销商,在外头高谈阔论,混的人模狗样。 这自然叫王桌子和金花看的羡慕的红了眼。可是到底先前董芳与他们家有过过节,平心而论,就算换了王桌子他们自己在董芳的位置上,也未必有这样的心胸,肯接纳冤家进门。 君匋大闹粮机厂这件事,倒是成了一次契机。王桌子向来不知道体面是什么,一看事儿竟然办成了,就往前凑着去邀功。 君匋原来是不想理会王桌子的,但转念一想,这将来少不得需要泼皮耍无赖的时候,这种没脸没皮的场合要是带着王桌子,倒是正好不过。他也便在姐姐跟前,推荐了王桌子一番。 “桌子,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客套话也就不必多说了吧。”董芳瞥了眼王桌子,平声道:“我董芳从来都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从前的事儿过去就过去了。不过,你今天既是想要来我芳芳厂里上班,那就要听得我们公司的规矩。” 王桌子一听,这是有戏了,忙不迭的满脸堆笑道:”董姐,你说。你说什么我都照办,只要能让我留在你们芳芳干活就成。” “但凡有任何触犯国家法律,又或者钻空子危害公司利益,破坏公司名声的行为,我们定然是要严肃追究的。再者,你要是痛改前非,决定要靠自己双手好好工作,那就安安心心的在这儿做着。我们芳芳一向不问出处,只要你有能力,将来有的是匹配的薪资和职位可选。” 这是打了王桌子一棒子,又给了一颗甜枣。董芳说话的口气不算重,可是听在王桌子耳中,却多少有些难言的威慑了。他也不是个笨人,这话里的意思自然听的明白。 “董姐放心,往后我一定好好干!谢谢董姐给的机会!”王桌子感激涕零的说着,心下跟着暗暗松了口气。 第一百五十三章 烧饼 接近晌午,潇潇亲自油印了几十张纸的材料,都是为了新酒研发用的。摆弄油印机程序有些繁琐,必须得戴个袖套,以防止油墨沾到衣服上,洗也洗不清爽。 整理的差不多了,她就去食堂外带了食物到办公室去吃。进门的时候,一股子食物的香味一下就散发了出来,那是锦县才有的美食味道。 等到潇潇打开饭盒,却看到里头是几根酥脆的油条,还有洒了黑芝麻的烧饼。潘磊在旁边瞅了一眼,心想着难怪刚才闻了这么香。 潇潇又小心翼翼的将一碗热豆浆拿了出来,好心递了过去:“小潘,还没吃饭吧?我看你这两天顿顿吃饭都不规律啊。喏,我帮你也带了碗豆浆,这儿还有烧饼、油条什么的。不用客气啊,使劲吃,我买了好多的。” 闻言,潘磊走了过去,拿起烧饼放在鼻尖上闻了闻,上头还有新鲜出炉的梅干菜和芝麻混杂着的香味:“谢谢潇潇姐啦。不过这烧饼好呀,从前在外头上学,就想着吃这么一口饼呢。就单单这冲着这烧饼的道道工艺,我敢说出了锦县就没人能做得出这么地道的味儿来。 看潘磊狼吞虎咽的吃着烧饼,潇潇不禁跟着笑了笑,“从前我姐姐在外头上大学时候也这样讲,说是不出远门都不知道,竟然会对家乡这点特色小吃痴迷成这样。这大概就是骨子里认的,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取代的家乡味道。” “潇潇姐……”眼见着潇潇吃着东西,心情大好,潘磊缓缓放下手中的烧饼,低声道:“我能求你件事么?” 潇潇抬头看潘磊,简短道:“怎么?新酒的项目搞不定了?” “那倒不算什么事儿,再难,琢磨琢磨,总能自己解决的。”潘磊轻描淡写道:“就是,有一点小事儿,想问问你。” “你说呗,还能有什么大不了的。”潇潇吞了一口豆浆,将嘴里的油条给冲软了,咀嚼着咽了下去。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水泥地面上。潇潇养了一盆水仙在桌子旁,这会养水仙的玻璃缸里也跟着泛出了五颜六色的光彩,看着倒是像一团彩虹。 潘磊顿了顿,似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推了推镜架,这才开口道:“我想问问,你周末能不能去一趟舒鸿酒厂帮忙指导下他们工作?要是再这样亏损下去,恐怕撑不过年底,那帮工人就都要吃不上饭了。 潇潇听着,嘴里渐渐有些鼓了气。之前因为舒鸿酒厂的事情,她被梅霜的哥哥凌永昌揍了一顿,还害的她提前早产,这件事情她不能不记在心上。 这个时候,突然又提起这家小小酒厂来,潇潇也实在不知道是该说潘磊傻,还是要说他不懂事了。 潘磊见潇潇许久不应声,紧张的缩了缩脚。他脚上穿着的布鞋已经磨的绒布都发了白,脚尖上早就破了个洞出来,还露出了里面白色的袜子。要不是这会坐得近,潇潇恐怕还瞧不见这朴素的布鞋。 “你跟舒鸿酒厂是什么关系?”潇潇抬起头来望着潘磊谨慎问道。 第一百五十四章 情有可原 突然被直接问话,潘磊到底觉得有些惴惴不安,甚至是窘迫。他感觉自己满身都粘着赵潇潇审视的眼睛,仿若他是怀着什么目的性似的。 他不敢说话,不敢喘大气,只是一个劲的低着头。办公室内的气氛有些紧张了起来,潇潇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等过了饭点,恐怕于世为和孙广坤又要回来制造噪音了。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好端端的,你突然提出这样的请求,我真的没办法马上就答复你。你应该听说了,之前因为舒鸿的酒厂,我这边闹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因而你总得给我一个说法,告诉我为什么吧?”潇潇口气跟着缓和了一些。 潘磊摘下眼镜,用手拧了把脸,算是醒醒神。而后他重新将眼镜戴上,望着潇潇说道:“我爸去世的早,我妈就扛起了养家的重任。可是闭塞的小镇里头,到底不容易。她时不时的给工厂缝补些扣子,赚点小钱特别辛苦,我也是很早时候就开始勤工俭学了。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我们家连去外地的车费都给不起。” “最后,是舒鸿酒厂的厂长站了出来,给了我妈一份临时工的工作。他们还给提前发了工资,说是好让我妈给我作路费和生活费用的。那时候太难了,那份工作和工资,简直是雪中送炭。现在酒厂发展遇到了难处,厂长也让人去外地请工程师了。可那些人一听是舒鸿这么个小地方,还要倒三轮摩托进去,都连摇着头不肯去。” “我是自己进了仙水酒厂的技术工程办公室,可是我那点能耐,你也晓得的,也就是掉书袋子。许多细节上的事情,我都还缺少实践经验,实在不能帮上什么具体的忙。对方厂长跟我提起,说是曾经托人来请过你,但是引起了误会还闹了个不愉快。他实在没脸面来讨人嫌,就请我做个中间人,看看你是不是肯周末过去吃顿饭,就是光看一看,什么都不说都成的。” 潘磊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轻到什么都听不清楚了。不过潇潇也算是听了个明白,潘磊这小子,倒是个讲情意的,到底也算是记着从前人家对他的好,还想着要报恩呢。 “小潘,你自己也在这办公室坐着,这位置上有多少人盯着你不会不知道。现在是有不少人趁着周末下别处去赚外块,可是这多少是踩着钢丝过河的。要光说给我多少钱,让我过去瞧瞧,那我肯定是不会去的,这违背了我从业以来的初衷。” “更何况,舒鸿酒厂与我之间确实是有过那么一段不愉快的交集……说实话,听到这个酒厂名字,我一开始就觉得有些抵触。不过刚才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倒是也明白了,你为什么要开这个口,想来你也是心里纠结过的。” “算了算了,周末,我跟你一块走一趟舒鸿,但是说好了,不为别的,只是去看看而已。”潇潇话锋一转,突然就把事情给痛快应下了。 “谢谢你,潇潇姐!这真是天大的人情了,我一定会记得的,将来有机会就报答你。”潘磊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了。 潇潇笑着摇了摇头:“这事可不是因为你,我只是觉得这厂长总算是有做人的原则。想来这样的人,就算换到工厂管理上,至少也不应该不是个离谱的人。舒鸿酒厂到现在这个地步,所面对的问题肯定比较复杂。反正我就是去看个热闹,可没说要去帮什么忙啊,这事还得说清楚了。” “哎!晓得了!”潘磊连声接话道。 第一百五十五章 落榜生 周末,因为君匋要回老宅陪董伟成聊天解闷。孩子到底还小,因着怕君匋照顾不周到,又怕董芳跟着受累,潇潇便把女儿爱潇暂时送到了娘家,嘱托自己母亲香莲帮着照料。 一切安排妥当,潇潇便与潘磊一块坐着县城的班车下舒鸿镇去了。舒鸿离锦县县城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坐完大巴下车以后,还要转两次三轮摩托车,绕着盘山公路再走上四十多分钟。 虽是好山好水,可到底地处偏僻,进镇子一趟也是不容易。外头的人若是头次来,一准就在这盘山公路上绕的肠子里直冒酸水,有个把肠胃闹得厉害的,直接就呕吐在路途中了。 到了舒鸿酒厂的时候,时间尚早,潇潇便先跟着潘磊母子一块,绕着舒鸿酒厂转了一圈。舒鸿酒厂的设备实在是有些老旧,更不用提什么规范的酿酒流程了,酒窖条件也是不太行,在这种情况下,舒鸿酒厂还能继续维系下去,想来也是极不容易的。 三人出了酒窖,预备回待客室去等厂长。路过一间杂物室的时候,潇潇突然看到一个女孩子,穿着蓝色的列宁装,蹲在角落里狠狠的搓着手。 潇潇觑起眼来,仔细看了看,这姑娘手里可能是沾了油印机的墨水,乃至于手掌、手腕里都是黑乎乎的一大块。 她拿着一块洗衣服的肥皂不住的搓着手,力道大了看着都能搓掉一层皮了。可是那油墨又是哪里这么容易清洗的,结果就是越搓越黑,好像这玩意永远洗不干净了似的。 晌午的阳光落在脸盆里,年轻姑娘的脸映射在里头,满脸的愁色。潇潇看了多少有些莫名心疼起来,想着好好一个年轻姑娘,手怎么弄成这样了。 “不该用肥皂洗呀。”潇潇忍不住走了过去,蹲下身说道。 那姑娘听见有人来了,慌忙用袖子抹了抹眼角,结果眼角边上也跟着染黑了,看起来也就更是狼狈了。 潘磊的母亲找了一瓶煤油递了过来,潇潇接过,然后示意那姑娘伸出手来。一股浓烈的煤油味道熏染在鼻子里,那姑娘扭头就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得用油来搓,油墨就怕这个。”潇潇轻声说道。 姑娘反复搓着手,又接过毛巾搓了搓眼角,一时间一股火辣辣的味道侵袭双眼,一下就疼的她流下泪来。过了几分钟,痛感消失了。这个时候,就看到她手里那些黑色印记,的的确确都已经搓掉了。 “你是酒厂新来的么?”潇潇好奇问了一句。 姑娘抬眼看了看潇潇,还有潘磊母子,点头道:“之前高考没考上,可是家里又急着要米下锅,实在没法子了,我就来这儿打点零工。厂长人好,愿意收我,没事的时候也让我好好看书复习,说是加油考上大学,以后就不用干这些力气活了。” 闻言,潘磊母亲解释道:“是了,最近厂里新招了几个年轻孩子,都是高考落榜要再复考的,要么就是考上了家里没钱送出去。这两年厂里效益不行,可还是愿意招这些孩子进来,多给条路走呢。其实啊,背地里都是厂长自己掏钱,补贴这些孩子工钱呢。” “哦……”潇潇轻声应了一声,心下却是五味杂陈。这么一个小破酒厂,员工工资都发不出来了,竟然还能想法子继续帮助这些贫困学生。要不说,厂长心意可贵呢? 第一百五十六章 改良 舒鸿酒厂的老厂长匆匆赶来,见了潇潇以后也是十分激动,一再就之前因为误会让潇潇早产的事情再三鞠躬致歉。 “之前的事情,是我们不对。我那个混帐儿子,办什么事儿都不成,就知道给人添乱呢。我是真的不晓得,他竟然找人去恐吓你。后来听说你住院了,我这急的不行啊,几次带了补品来看,都被你家人挡在了医院外头。”老厂长说着,脸上的褶皱就跟着挤到了一块。 潇潇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架势,老厂长一鞠躬,她忙扶住了对方:“事情都过去了,也没什么好深究的。我倒也不是说多少大气,只是觉得一码事归一码事。今天我就是来酒厂看看的,具体什么情况,还麻烦您老给介绍介绍。” 老厂长顺着台阶下,也便热情的介绍起酒厂的情况来。刚才已经大致看过内外的情况,对于舒鸿酒厂的现状,潇潇心里多少也有数了。 作为一个落后的山区小镇,酒厂有着很好的自然资源,但是酿造工艺上,到底和外头的国营大厂有着很大的区别。 老厂长递了几种舒鸿酒厂出的酒水样品给潇潇尝评,“这是这两年我们酒厂出的酒,还请你试试看,怎么样。” 潇潇伸手接过酒杯,只略略沾了一点,便能感受到,这几种酒有明显的口味差距:“这几杯酒,肯定不是出自同一个师傅的手艺吧?味道尝起来到底是有差距呢。” 老厂长连说:“你这年纪轻轻,果然尝评功力不一般啊。我们镇上也都得是五六十岁的老师傅才有这样的本事。厂里之前确实是有过资历深厚的老师傅坐镇过,口味完全是由这些老师傅的口感决定。要说具体怎么样,我就算是厂长,那都是说不上话的。” “后来因为薪资问题没谈拢,老师傅们也被城里高价挖走了。酒厂没人也不行,也就只能请一些半吊子的技师来凑合个人头,结果出来的酒,自然也是不怎么样。” 听后,潇潇只是微微笑道:“大致情况已经了结了,不过我得先把酒拿回县城去分析,最后根据实验室出来的结果,咱们再好好商量下,如何去升级改良你们舒鸿酒的问题。您看这成么?” 老厂长千恩万谢:“那真是太好了,可真是帮了我们酒厂大忙了。你这外头专门来一趟可不容易,无论如何都得给你专家咨询费才成。要不这样,我们按次数给,没回都给你结算现金。” 潇潇听了连连摆手:“实话说,真要是为了钱,我也就不来了。舒鸿酒厂现在资金运转是什么情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不是过来发横财的,不过就是想来看看,是不是有可以帮忙的地方,仅此而已。” 老厂长拍了拍潇潇的肩膀,嘴巴蠕动着,却是感动的说不出话来。 两周后,潇潇再次前往舒鸿酒厂的时候表示,舒鸿酒主要主打家宴、家庭日常饮用,那么其中乙酸乙酯和乳酸乙酯结合的香型酒,就很适合给舒鸿酒厂进行定位。 在潇潇的建议下,酒厂在原有的设备基础上,进行适当的革新。没有充足的设备资金,他们就从市场上去淘已经被淘汰的二手产品,经过打磨、抛光以后,重新进行循环使用。 在一套完整的工序流程下,舒鸿酒厂出来的酒水香型逐渐固定,不再出现时好时坏的情形。虽然此酒与市面上的好酒还不足以相较,但是在本地口碑上却靠着口口相传,渐渐有了扭转。 看着酒厂渐渐上了正轨,生产又跟着慢慢恢复了起来,镇上原本待工的酒厂工人也渐渐返岗。 潇潇总算觉得没有辜负自己这段时日来回奔波的辛苦,心里也十分欣慰。老厂长有次在私下表示,想正式聘请潇潇过来兼职为本厂的周末工程师。这个提议被潇潇婉言谢绝了,她反倒觉得是时候抽身离开了。 临行前,潇潇特意留下了一个信封,里头是一叠现钞。潇潇留下字条告诉老厂长,这些都是资助舒鸿本地贫困学子高复和上大学用的,还望厂长帮忙发到这些有需要的孩子手中。 第一百五十七章 风声 天气在一夜之间入了秋,吹来的风也是阴测测的。君匋带着王桌子从市区赶回来,石板路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花。王桌子走的急了,一个不小心摔了个四仰八叉。 王桌子手扶着地面想要站起来,哪里晓得,手指头一碰着上头,就跟刀冰直接割了一手似的,竟然还有些发疼。 “诶哟!晦气!”他不禁骂了一声。 “得了,快走吧,还有正事要说呢。”君匋有些不耐烦的催促着王桌子赶紧回公司。 芳芳饲料公司门前的梧桐树上蓊郁的绿叶,骤然凋零,只露出许多些许苍黑遒劲的枝干来。远远看着,上头还结了冰棱,看着真是晶莹剔透。 一进行政楼,君匋就迫不及待的嚷嚷道:“姐姐!姐姐!大事不好了!这市里的国营饲料厂要翻天了。” 董芳在办公室内看国外新机器的最新研发进展,这会听君匋没头没脑的喊了一身个,只觉得一头雾水。这市里的国营饲料厂,一向都不是芳芳饲料的对手,前些年人家甚至都不屑都看她们一眼,好端端的,怎么就出大事了? 还没等董芳回过神来,君匋就忽地冲到董芳跟前一脸焦虑道:“姐姐,真是不好了,我们今天去市里对账,回来的时候经过国营饲料厂,你猜我们看到了什么?” “别跟我卖关子了,有话就快点说。”董芳凝视着君匋,面色庄宁道。 “好家伙,姐姐,你是想不到啊,国营饲料厂一声不吭的就在他们厂门口打了一条大红色的横幅啊。上头写着‘坚定支持社会主义方向,坚决打击偷税漏税。’他们也没这么多闲钱瞎花,突然打了这么一条横幅,肯定是有想法的嘛。”君匋说着,脸色也跟着有些激动的发了红。 王桌子在边上听着,也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嗨,说明白了,不就是争对咱们的嘛,人国营饲料厂在本地也没别的对手了。不过这些天,我确实听说外头风声有些紧了,说是不少个体户、私营单位出了点状况,有人举报了上去,市里就挨个查着,还真出了不少偷税漏税的主。” 董芳看了眼君匋,又看了眼煞有其事的王桌子,纳罕道:“咱们芳芳一贯行的端,做得正,一切都是按照政策流程在走,从来都不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人家要慌,就让人家慌去,关我们什么事儿?” 君匋有些哭笑不得道:“我的好姐姐诶,你难道没看出来嘛?眼瞧着咱们芳芳生意好,客源多,早就不知道嫉妒红了多少人的眼睛。所谓枪打出头鸟,这会形式紧了,有人要对准咱们公司,存心要把咱们当枪把子也不一定哟。” 董芳叹了口气:“真要是这样,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着急也没用。” “那咱们是不是应该先做一些提前应对呀?”王桌子瞅了董芳一眼,小声问道。 董芳顿了顿,抬头对君匋道:“你去跟财务说一声,把这些年所有的支票、账本都分门别类给我准备好。万一有用处,就得马上拿得出来,可别磨磨唧唧坏了事。” “董芳!”说话间,办公室外突然响起了一阵熟悉的嗓音。 董芳透过君匋的肩膀望过去,就瞧见许久未见的凌卫华,竟然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第一百五十八章 或近或远 君匋眼见着凌卫华来了,忙打了一声招呼,便带着王桌子先出去了。 凌卫华在沙发上坐下的时候,一直盯着董芳打量着。董芳倒是也不介意,不过笑着给他现冲了一杯咖啡递了过去:“怎么?要看看我脸上是不是出褶子了?” “那倒不是,我就是看这个时候,还能稳住心性的,也就是你了。”凌卫华一边说,一边将外套挂在了沙发的后背上。 董芳望着凌卫华微笑道:“为什么要慌?又不是天塌了,今天早上经销商的车子还排到了路口呢,有什么可值得担心的。” 凌卫华低下头,缓缓咀嚼了一口咖啡,皱着眉头道:“你当真不知道么?” 董芳笑了一笑,自我调侃道:“你现在都是机械厂的副厂长了,多的是我这私营小厂不知道的消息。今天这日子还真不错,早上二弟刚匆匆忙忙赶来报信完,你这又来消息了,指不准明天还得有好事放炮仗呢。” “还真是有人在省里点了一把炮仗,我刚听说前些天省里有领导再看咱们市的清缴税额的情况。有人就在边上点火,说是你们芳芳饲料不大正常,这生意好的不得了,可是交的税却总是很少。”凌卫华凝望着董芳,眼里不无担心道。 “那有什么,国家现在的政策是扶持农副业和农业深加工产业,我们的饲料是涉农产品,税收上面肯定是有政策优惠的,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他们要查,那就来查好了,我还打开大门欢迎来查呢,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董芳镇定笑道。 凌卫华定定的注视着董芳,她面上的镇静绝对不是能够刻意装的出来的。她是心里有底,实实在在并不担心会被波及到什么。可是他又免不了担心,大环境下,芳芳公司未来的前景,恐怕又要开始不明朗了。 董芳看凌卫华太过严肃,不由得“咯咯”笑了起来:“顶多就是市里的国营饲料厂看我们不顺眼,找了个机会使绊子呗。商场上,竞争引起的纷争也不是第一次了。” “这……”凌卫华分明还没有说煽风点火的是谁,没料到董芳直接就把话给说破了。 董芳放下了手里的咖啡碟子,就算凌卫华没有说话,她也知道这会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她轻声道:“在省内,我们最大的竞争对手是德信饲料。可是德信毕竟是跨国公司,细究起来,要面对的问题怕是比我们只多不少。剩下的就是市内的竞争,旁的小工厂就不必说了,只有一家市国营饲料厂,场面大,多多少少总是少不了同台竞争的时候。所以要猜到这递火苗的是谁,倒是一点也不难的。” 听罢,凌卫华笑着摇了摇头:“我真是说不过你,原本是担心你,想来看一看的。没料到,什么事情都在你的意料之中,我倒是说了也白说呢。” “话也不能这样说,朋友到底是老朋友的好。你看这种时候,说风是雨的,很多人急着撇清关系都来不及呢,你贵人事忙,还晓得来看看,已经是顶好的交情了。”董芳淡淡笑了笑。 凌卫华舒了口气出来,一脸释然道:“看样子,你是已经有对策了。不过董芳,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彼时,两人对视了一眼,都默契的笑着摇了摇头。 “你现在生活怎么样?”凌卫华顿了顿,还是将心中积压已久的话,婉转的提了出来。 董芳手指在咖啡杯的边沿上摩挲着,半晌方才应道:“卫华,我觉得现在生活挺好的,谢谢你关心。” 从相识到现在,已经整整五年了,凌卫华对董芳的爱慕从来都没有说破过。他一直都是单身,即便坐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上,家中来往介绍相亲的人亦不在少数,他还是婉拒了其他人的好意。 他总是愿意等下去,甚至觉得只要日子够久,董芳还没有与其他的男性朋友交往,自己或许还是有机会的。 对此种种,董芳心下自然知晓。可是她又不得不一次次的暗示着凌卫华,不要再等下去了,做朋友比做情侣更久远,她们两人是没有未来的。 “那我就不多打扰了,你自己多小心,保重身体。”凌卫华喃喃说着,乃至于拿大衣的时候一时失了神,大衣都落在了地上。 “拿好了,外面风大,今天真是多谢你来看我了。”董芳拣起大衣递了过去,将他客客气气的送到了门外。 第一百五十九章 落水 入秋以后,晴朗的日子渐渐稀少,但凡见着日头,总是算好日子。站在广阔无垠的郊野上看,天空简直湛蓝的不像话。 落叶窸窸窣窣的在风里打着转,时不时还有些野雏菊的香味缠绕在其间。砖瓦房的屋顶上、晾晒在村口的芋头干上、乃至是人的衣服上,好像哪哪都能沾得一星半点的秋意,比起夏天躲也躲不干净的汗味粘腻,这可真是舒服畅快的季节。 董芳才到了南溪村,就瞧见晶儿在桥下拎着水桶,在那“唰唰”的用猪鬓刷子清洗着衣物。水面上浮着肥皂泡,还有星星点点飘过来的白色蒲公英。 晶儿低着头,拿着一根粗大的棒槌,在捣腾着衣物。但是棒槌下的力道大了,就难免溅起水沫来,因而还得事儿抬起胳膊来抹一抹面颊上的水渍。就在这个时候,她瞧见在岸边的盈盈笑着的董芳。 “董姨!”晶儿兴奋的喊了一声。 这些年来,董芳总是在关心着她,但凡每次去市里,总是要帮晶儿带一些文具、书本回来。董芳的见识、谈吐,还有关于未来的展望和鼓励,都让晶儿打心眼里喜欢她。 董芳示意晶儿别动,她找了下坡走过去。水不住的从桥下流过,岸边的人影也倒映在其间。就在这个时候,却听着“诶哟”一声,眼见着晶儿手里的棒槌就意外落到了水里去。 它不过在水面上溜转着打了一个圈,一下就被水流给冲走了。听晶儿这一声惊呼,董芳忙一步跨进水里,然后朝前小跑而去,把这棒槌给拣了上来。 水虽然说不上多少深,下了水里头,也不过就是到晶儿的膝盖,但是水流却很湍急。董芳显然没有料到,这水势这样厉害。加之下水匆忙,整个人身子也便有些站不稳了。 待得手里提着那棒槌的时候,几乎整个人就栽倒了下去,还吃了满嘴的泥沙。晶儿站在石板上,就看见董芳上岸的时候,整个裤子都已经湿透了,连带着裤脚上的水顺着裤管往下流,整个石板也被浸染的湿哒哒的。 “董姨,都怪我,你这身上都湿光了。”晶儿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跟着起了哭腔。 “这有什么关系,衣服嘛总是要换洗的,回头换一身就好了。”董芳无谓的笑了笑,然后将棒槌递了过去予晶儿。 晶儿皱起眉头:”这可怎么办才好,你去哪里换呢?现在要是回县城再换,中间可不得挨冻?” “没事,没事。”董芳笑笑,伸出手来揉了揉晶儿的脑袋:“你这要哭样子,要是被你爸妈瞧见了,可不得以为我欺负你了?别这样啊,我没事的。” 晶儿撅着嘴:“董姨,要不,你跟我回去一趟,换一身我妈的衣服。尺寸可能是不大一样,但总比湿着回去好。” 晶儿年纪虽小,考虑却很周全。董芳抹了把嘴边残存的泥沙,看看身上这狼狈的样子,也就不再推辞。 一大一小,两人并肩走着。董芳的腿上潮湿的很,布料整个就粘裹在腿上,自然是有些不舒服的。这个时候风吹过来,自带着几分凉意。 她脚上穿的皮鞋,也跟着糊上了了一层厚厚的泥。远看着,就像在泥地里打过滚似的。 才到了王家门口,金花就迎了出来。一看见董芳狼狈模样,金花也是跟着吓了一跳:“这……董姐,好好的怎么这个模样?是跟着掉进溪里了?” 自从王桌子进了芳芳公司,王家的收入也便跟着稳定了下来。一家子住上了新房子,整个生活面貌都焕然一新。 金花再胡闹,也晓得如今董芳是她们家的财神爷,怎么都得小心翼翼待着。因而她见着董芳,也是一再的客气,仿佛往昔那些不愉快不曾存在过。 董芳笑笑:“自个不当心摔的,没什么。” 晶儿侧过脸望着董芳,显然她晓得董姨是不想她被母亲给责备,因而才会这样说。 “村头的溪水也没满出来呀?这会水正浅,怎么就摔成这样了?还是遇到什么事儿了?”金花有些狐疑的看了眼晶儿。 “我进村的时候,就想着事情呢。想的太认真了,也就摔了,谢谢关心啊。”董芳忙应了一声。 金花嘀嘀咕咕的将董芳请进了屋里:“董姐,我进去找一身干净衣服给你换上吧,你别急着走,我给你生一炉炭,你烤烤再说。” 说话间,金花已经利落的挑了一身新衣裤出来给董芳换上。 “弟妹,董老板在里头么?”外头突然响起了一声呼声。 第一百六十章 脱贫致富 闻言,金花掀开了帘子,却见是林富有站在门口。 金花眼珠子骨碌碌的转着,撇了撇嘴道:“在呢,怎么,找她有事啊?” “这个嘛…….”林富有挠了挠脑袋,吞吞吐吐道:“也没啥事,就问问……” “啧……又跟我摆架子呢。得,不愿意说拉倒,我还不想听呢。”金花摔了门帘进去,对林富有爱答不理的。 林富有径自进了屋内,就看见董芳挨着晶儿,坐在椅子边上烤着火。 “哟,这么早就烤上火啦?怕冷呢?我们村里是比县城要凉快个四五度呢。”林富有笑嘻嘻的在董芳对面坐下。 董芳笑了笑:“要不说,现在南溪村越看越好呢?” “那个,董芳啊,你有空么?要不去我们村委会坐坐?”林富有清了清嗓子,有些生硬的转折道。 “这不成啊,董姐才来,屁股都没坐热呢,怎么就被你给半路给劫走了?我还要给她下碗面条呢。”一看林富有支支吾吾的样子,金花便晓得,他这又是打上主意来了。 林富有挑了挑眉头:“弟妹,今天真有事儿啊。回头,我做东,请你和桌子吃饭啊。” 金花将桌布甩到边上,没好气道:“吃饭、吃饭,你都说过多少次了?一年年的,也没见你真兑现过。算了,这饭我们也吃不上。” 一想到林富有一来,这董芳又得走了,金花便气不打一处来。原本,她还想趁着这次机会,好好帮自己的表弟也讨份差事。结果,全被林富有给打乱了。 “瞧你这话说的,多难听呀。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可别叫人看了笑话。”王桌子无奈的甩了一记白眼。 “我就先去一趟村委会吧,回头有时间再来家里叨扰啊。”董芳笑着拍了拍裤腿,而后起了身来,用眼神示意林富有一道走。 两个人才出了王家门外,董芳便道:“林书记,你是听到了外面的风声吧?” 没料到董芳这么快就问到了点子上,林富有一个趔趄,差些摔了个跟头。 “林书记,您没事吧?”董芳忙上前想要去帮扶。 林富有摇了摇手,连声道:“谢啦,皮糙肉厚,倒是没什么要紧的。” 林富有也不敢抬头去看董芳,人就是这样,藏着掖着的小心思被说破,反倒害怕听到任何的消息。一不小心,这是要人难堪的。 “外面现在说什么的都有,但是林书记,芳芳公司走到今天,跟你们南溪村发展是一脉相连的。公司具体是什么样,人家不晓得,你还不清楚么?” “至少我敢打包票,之前承诺村里要修的路全部都会按期修完,保证家家门口出来就是水泥路。还有,在你们村投资新办的仪表厂、面包厂,全部都会继续留下来,不会关门歇业,更不会裁员,这点你也放心。”董芳毫不忌讳的坦诚相告。 南溪村从一个落后贫穷的村庄,变成今天这样子,除了他们本身勤奋以外,可以说至少有一半都是靠着董芳的缘故。 从前的炊烟、土房、竹篱都没有了,不少人都住上了上下两层的小平房。墙上贴着最时兴的明星日历画报,敞厅放一对绒布沙发,桌上还得铺上白色的网状纱巾,任谁看了不羡慕南溪村脱贫致富发展的好? 董芳是个念旧情的人,她感谢南溪村在她创业之初几次,都愿意第一时间和她站在一处。因而既是要开办新厂,扩大就业岗位,她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南溪村。 林富有作为一村的村支书,头一个要思虑的是村集体所有人的利益。因而他有担忧的情绪,倒是也属正常,董芳对此多多少少也能理解。 “行,董芳,知道了。不怕你笑话,我只有亲口听你说出这些话,心里头才能觉得踏实点。”旁的话林富有也不再多说什么,既然董芳能保证一切照旧,那么他便相信她。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三擒三纵 回到县里,董芳没有去公司,而是直接回了家。这会天井里正摆了牌桌,董伟成正和早餐店的夫妻档,还有凌家老太太坐一块搓麻将。 看到凌家老太太的时候,董芳还略略有些诧异,说起来,老太太可有些日子没来坐过了。 打牌也算是到了佳境,凌老太太许是手气好,情绪也跟着起来了,这会就跟着边摸了张牌,而后打了出去边道:“我这叫抛砖引玉,你们那,可得跟上喽。” 牌桌上其他人听了都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凌老太太也不服气:“可别觉得我就逗乐呢,当年我跟几个小姊妹搓麻将的时候,那叫一个神气呀。我敢说,那时候整个锦县,都没几个是我对手的。” 董伟成听着有趣,手里摸了一条“六筒”,不禁逗笑道:“巧了,我这是穆桂英三擒三纵杨宗保,清幺九,和了!” 见状,凌老太太瞪大了眼睛:“噢哟,还真是和了。不过穆桂英三擒三纵杨宗保,那也是人家对杨宗保有意。所谓女追男,隔层纱,两人要在一块,还是容易的多。现在多的是男追女,苦求不得哟。” 这个时候,巧见着董芳回来了,凌老太太忙拉着董芳说道:“阿芳,看我刚才说的对不对?” 董芳微微笑道:“你们说的跟唱戏似的,刚才我还真不知道你们说的是哪出了。我在外头听着,那是从三十六计到杨家将啊,跨度太大,我恐怕都不一定明白。到底还是你们厉害,博闻强识,往后我还得多取经学习呢。” 凌老太太“嗤”的一声嬉开嘴,指着董芳,对董伟成笑笑:“董老弟,你听听,就你家闺女会说话,我凌老太头一个服气。” 董伟成听了也跟着笑:“阿芳这话倒是没说错,自然还是凌家阿姐你有见识。” 话音落地,几个人在天井里又笑作一团。 ———— 夜里,明明外头凉快的很,冷风一吹,董伟成还觉得有些头疼。可是一进了房间,他又嫌有些闷气,索性拿了夏天的蒲扇,“呼啦呼啦”的摇着。 董芳端了一碗桂圆莲子汤进来,放置在父亲桌旁,娇声道:“爸,刚炖好的,吃两口吧。” 董伟成一骨碌从躺椅上坐起,忽而问道:“阿芳,你真就没瞧出来,今天凌家阿姐过来,说的是什么意思么?” “不管卫华母亲是什么意思,反正我是什么意思,爸你应该了解的。”董芳四两拨千斤,也不愿意过多讨论这件事情。 董伟成咀嚼这话,囫囵吞了下去,一时有些不是滋味:“其实,爸知道,你这孩子心气高,一般人家也瞧不上眼。如今生意更忙了,终身大事更是没有着落。爸是心疼你,眼见着一个人,在外头打拼不容易,家里要是多个知冷知热的关心你,那我就算哪天去地底下见你妈了,我心里头也踏实。” “爸,别说这样的话,听了难受呢,您会好好的,长命百岁的。”董芳双手撑在膝盖上,轻声道。 董伟成凝视着女儿,叹息了一声:“傻孩子,你这是念书念傻了,这世上哪有什么长命百岁的人?我都这把年纪了,半截身子入土了,也没什么想不开的。君匋那边,多少也稳定了下来。就是你啊,我总是看你一个人忙着里外,怕是太累。有时候有些事情,别总一个人担着,多跟爸说说也无妨。” “哎,晓得了。”董芳知道,话到这儿,父亲便不会再继续追问下去。 凌卫华单身许多年,一直没有结婚,他在等着谁,董芳不会不知道。可是感情的事情就是这样,并不是因为感动就可以选择去接受。她和凌卫华不合适,这句话她心底不知道说过多少次。 要不是真的急了,恐怕今天凌老太太也不会亲自上门来试探她家的意思了。董芳回到屋里,遥望着窗外的月光,月色虽好,却始终不是她心下最美的那片月光。 第一百六十二章 冻疮 自“星火计划”推行以来,杨德民作为一县的书记,一直身先士卒奔走在最前线的地方。除了实地考察锦县下面乡村的企业发展情况以外,他还将南溪村的经验作为优秀示范进行推广。 另一方面,乡镇的农业建设上,他力主引进高校的科技资源,与省城、乃至是其他省份的农业院校建立合作关系。有了专家指导和试验田的效应,锦县本地逐渐摆脱了原来落后的传统农业方式,转向了更快、更高效,更能为农民兄弟带来实质性增收的新农业模式。 田野里的晚稻已经收成,新品种的麦子种下去还没有露头。这个秋冬的时令里,池塘里的水都是干涸的,积了一夏的淤泥也跟着透了出来,在阳光下闪闪发着光。 杨德民在田头蹲下身子,将挽着的裤脚放下。风一吹,芦苇跟着飘扬而过,这满是稻穗的丰收之时,看着可真叫人觉得赏心悦目。 “这试验田项目搞得好呀,我这会一鼻子都是土里的香味,真真的香。”杨德民转头予赵卫平说道。 赵卫平勉强笑着,递了一件外套过去:“要不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呢?” 杨德民察觉到了赵卫平的异常:“是还有什么事儿么?” “也没什么,就是您下基层这两天……市里已经来过两拨人了,当着县长的面说是,要就芳芳公司所存在的问题,必须要严肃查证和处理。”赵卫平说着,两只手背到了身后绞着。 杨德民笑着跨上了自行车,“卫平,你今天吃饱饭没有?” “啊?吃饱了。”赵卫平愣愣的应了一声。 “那你可跟上了,今天咱们直接骑车回县城,可别被我甩到半路上骑不动喽。”杨德民迎着风,踩着踏板,自行车一溜的跑过田埂,很快朝着县城方向驶去。 小丰村离县城还不算太远,骑自行车差不多是两个多小时的车程。等到杨德民跟赵卫平骑回到县政府门口的时候,就看到一个头上裹着围巾的女人,手上捧着一叠东西,不住的在小广场上徘徊着。 那个女人一转身,恰好就跟杨德民打了个照面,他这才发现原来是董芳。好不容易见到了杨德民,董芳做的第一件事情是飞速的把自己的围巾给解下来。围巾原来包裹住的耳朵和腮帮子上,红肿的冻疮也跟着露了出来。 杨德民有些诧异,不过还是很快招呼着董芳赶紧进里头说话。进了办公室内,照例是赵卫平泡了两杯热腾腾的茶水递了上来。 董芳捧在手里,暖烘烘的,好似方才脸上的冰凉也跟着化开了一些。 “你这是去哪儿冻的?按理说县城里不该这么冷吧?”杨德民啜了口热茶,跟着缓缓问道。 董芳笑笑:“杨书记您不是号召,要全县其他乡镇跟着南溪村学经验嘛。舒鸿镇底下的几个村里听说南溪村猪养得好,主要是因为吃了我们的饲料,跟着我们的方法养的。他们说是也想跟着一块学学,这不我就去了一趟舒鸿山上的几个村里。山上可是比县城里要冷个十来度,猪棚旁边住了两个多星期,就成这副样子了,倒是叫您看笑话了。” “哦?你去舒鸿的山上了?那不容易的,山里条件是比镇上还要艰苦一些。脱贫任务有些艰巨啊,我一直也有在关注那边的情况和发展。你去山里都具体做了什么了?”杨德明微微笑着问道。 第一百六十三章 务实 “您是知道的,原来村里养猪就跟养狗一样,都是散养的,随便拉到田间地头溜达一天,家里有吃剩的给喂两口就算不错的了。要是自家都吃不饱,那就偷偷放出去,啃人家的庄稼。这样一来不仅仅他们自己的猪养得慢、养得瘦,还连带着有些运气不好的人家收成都没了。”董芳说道。 “是了,村民有些世代生活在村里,连镇上都很少去,更别提养猪的方式了。”杨德民深有感触道。 董芳将之前跟舒鸿几个村里签的合作协议,从文件夹里拿了出来,放到杨德民桌上解释道:“我做的事情其实就是很基础的那些,联合几个村里的村支书一块,劝着大家把猪改成圈养的。然后喂得的第一批饲料,是我们免费提供的芳芳饲料最新的浓缩精。猪只要吃了,肯定长的又快又好。然后还要疏导他们将猪粪收集起来,一个保证猪圈的卫生,另一个就直接当做地里的肥料用,也算是一举两得。” “你这样做,芳芳饲料不就亏本了吗?天底下还有你这样做生意的?”杨德民放下手里的茶盏,拿起协议,略略扫了几页。 董芳摇了摇头:“倒也不是这样的,虽然第一批饲料是免费的,但是只要这些猪养大了卖了好价钱,农户过来买第二批饲料的时候,还是会按照市场价买卖的。我只是想要帮他们先建立一个合理的养猪模式,再搭配我们的饲料,让农户们能看到一个好的效应。” “只有科学喂养,这养猪才能真的赚钱。农户们赚了钱,要是觉得我们饲料好,肯定还是会做回头客的嘛。做生意眼光要放长远,光光我一个人赚钱路是走不长的。只有大家都跟着能赚到钱,改善自己的生活,这才是一门好生意。您说对么?” 董芳说的,句句都是心底话。在舒鸿这些日子,她确实吃了不少苦头。为了真真切切的将养猪模式介绍出去,她跟村支书一块,几乎是篦梳一般的细细梳理着村里的每户人家的具体情况。可以说,在董芳出现在这里之前,舒鸿山上几个村里的猪没一个落网的。 山上天气冷啊,寒风凌冽,早早的就跟刮刀子一样吹了起来。董芳夜里几乎睡不了两个小时,基本就在各家猪棚前面打着手电筒照看猪的情况。常常是冻得手、脚都跟着冰麻了才回到屋里,冻疮也便由此而来。 杨德明倏地从位置上立了起来,走到窗户边上,透了口气。半晌,方才开口说道:“董芳,不得不说,我杨德明当初没有看走眼,你确实是个干实事的。” “当初在您跟前说过的,我要带富十户农民,甚至是一个村子,如今只能说,我总算没有辜负您的期望。”董芳动然道。 杨德民沉吟了一下,话锋突然一转:“你应该已经听说了,省里、市里,对你们芳芳公司的情况都很关注。” “是,之前县长也已经跟我谈过几次了。”董芳点头道。 “你有什么需要跟我特别说明的么?我想你总不是单单跑到我这里,来说养猪经的。”杨德民直接问道。 第一百六十四章 肺腑 董芳笑笑,似乎早就料到杨德民会这样问,她直接从文件袋里将账本摆到了台面上:“杨书记,这里,是我芳芳饲料城里以来所有的账目和收据明细。到底是不是有问题,我相信县政府一定能给我一个公道的处理。” 说着,她又将支票拿出,“如果当真查出我们公司有任何的偷税、漏税问题,那么直接拿支票去开罚款,我绝对没有一句怨言。又或者我说一句不恰当的,托大的话。倘若觉得我们芳芳饲料确实做得不好,那索性我就把工厂献给国家了。” 实际上,这一趟来县政府之前,董芳就已经做好一无所有的打算了。如今社会上悄悄流行起了私人资本投资设立,公有制企业名下挂靠登记的红帽子企业。董芳说,要将工厂捐出来,也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杨德明在董芳对面坐着,沉思了一会,隔了一刻的功夫,方才喟叹道:“董芳,你这说的是心里话?” “杨书记,我董芳在您面前没必要说虚的。我只是个做生意的,旁的也说不上了解。可是我知道,应该相信党、相信国家,会给我们芳芳饲料一个合理、公正的审查的。”董芳点头应声道。 办公室外头的铁栏杆上,悬了几个手工编织的藤盆,上头挂了几盆兰花,花盆里早已经铺满了木屑。杨德民起身,走到那几盆兰花跟前,手交叠在背后,略略出了出神。 “董芳,你知道,我最欣赏你的是什么么?”杨德民突然低声说道:“就是你从来都是戒骄戒躁,走的很踏实,这一点实在是难得。” “你们芳芳饲料,当初是我亲眼看着一点点做大的。这是你董芳付出所有的心血,这我能不知道么?从前一年只能出栏一头猪,现在用你们便宜的饲料精,农民没到半年就能卖一批猪。” “三年了,将近20多万吨的饲料,这等于是帮国家节约了20万吨的粮食和增加20万亩良田。这市场上随便打听、打听,数百万头的猪,哪个不是吃你们芳芳饲料出来的?多少村里的农民兄弟们感激你,实实在在的带着他们一家老小脱贫致富呀!这都是你拼了命换来的……” 杨德民一番肺腑之言,听的董芳心下十分不时的起了波澜。从良种鸡起家,一直到鹌鹑,再到现在的饲料,一路上风风雨雨,她确实吃了太多的苦。可是她从来也没喊过一声苦累,因为这都是她心甘情愿去做的事业。 如今杨德民虽然没有给她一个正面的回复,可是她心下自然也有几分宽慰。这些年,芳芳公司对锦县的付出,对底下几个乡镇的付出,杨德民也是实实在在看在眼里的。 杨德明摆了摆手,却是没再继续多说什么。他只让董芳先回去等消息,说感谢她对政府的信任。 县政府连夜就芳芳公司的问题召开了常委会,从县高官、县长,到各部门的人都各抒己见。芳芳饲料干的每一件实事,都为人所津津乐道,这绝对是锦县不可或缺的一家饲料公司。 他们更是清楚,饲料厂只有在董芳这样的人手上,才能走的更高、更远。如果真的如董芳所说,反倒将工厂捐献给国家,恐怕未来的发展不一定会如此平顺。在会议上,所有人投票表决,要对这样一家公司,予以支持。 第二天,董芳便接到了杨德明的电话。杨德明简单明了的告诉董芳,她创业的过程和一切进出的账目,他都会交到各级部门领导手上,逐一说明、阐述详情,叫她不必过于担忧。 省、市形成的调查组在经过基层的实地考察,发现越是深入基层,芳芳公司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声望就更高。他们又同时听取了杨德明这边的具体情况报告,又多了一层了解的途径。 在经过详细、周密的账目核查以后,调查组正式宣布,芳芳公司一切运转正常,不存在任何的偷税漏税行为。 至此,董芳方才舒出一口大气来。 第一百六十五章 批货 这一日,董芳刚下班回家,就意外看到自家三叔董洋顶着那双别扭的眉眼堵在门前。 “哟,董大老板总算晓得回家了呢?”董洋阴阳怪气的说着,显然话里是带了气的。 董芳笑了笑,也没打算跟他一般见识,“哟,三叔,您这话说的见外了。什么老板不老板的,不都是您侄女么?” “哦呵,还晓得咱们是亲戚呀!”董洋说话那架势,简直是要戳着董芳骂出一鼻子灰来。 董伟成听见吵闹声,忙走了出来看个究竟,一看是表弟来了,又看着阿芳和他表情有些不对付,就知道一定是闹了什么矛盾了。 “洋,你难得来一趟呀,赶紧进来坐呀,杵门口干什么?”董伟成忙不迭的将董洋推进了屋里。 “别跟我来这套虚的,我来就是想问问,你们还认不认我这门亲戚了?当初你们家里两个小的,可不都是我们看着出生的?好嘛,如今长大了,出息了,就能不认人了,这家教真够可以的啊!”董洋在位置上翘起了二郎腿,狠声说道。 “来,阿芳,给你三叔递个茶。”董伟成特意支开董芳,笑着对董洋说道:“我不知道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了,可是阿芳做事一向是个懂规矩的孩子。逢年过节,家里亲戚长辈哪个孝敬都没落下?你不当初还跟大表姐一块说的,咱们家里这帮孩子,就数阿芳最贴心么?” 董洋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那都猴年马月的事情了?虽然说,咱们不是亲兄弟吧,可是表兄弟也亲近那?你说说,就董芳这样子,我在村里怎么抬得起头做人那?” “三叔,您喝茶。”董芳将新泡开的茶水递了过去,“事情呢,我听君匋说过,是我让他回绝了的。” “啪”的一声,董洋将茶杯即刻摔到了地上,唾沫横飞的指着董芳的鼻子骂道:“你这叫什么?你这叫目无长辈!你明知道我当着全村人的面,保证说能以市场价五折买的来饲料。这事儿还给我回绝了,那不是要我丢脸吗?你们这点破饲料能要多少成本,你就算两三折批发给我,让我中间赚点小钱,那不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嘛?” “伟成哥,这事情你可得给你老弟我评评理了,到底是不是你闺女做事错了?”董洋说话的时候,腮帮子鼓的老高。 董伟成看了眼蹲在地上收拾碎片的董芳,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止住了她:“阿芳,你别急着收拾,坐一块说说话吧。” 等到董芳坐定,董伟成方才开口道:“开公司办厂,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公司有公司的规矩,阿芳肯定也有她的难处,你也多体谅点。” “呸!董伟成,你这跟我装糊涂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那小破村拢共才几口人?要是知道,我要拿货被我侄女拒绝了,往后还不得笑掉大牙?我这还怎么在村里混呀!”董洋说着,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哭嚎了起来。 “三叔,现在这里就你跟我爸,咱们仨。你怎么闹,那都是关起门来自家事,我也不跟你细究。但是丑话说在前头,公司的规矩不能破,要拿货,你去经销商那里拿。可别再说我们直接工厂批发五折这样的话了,这工人、机器、货车,哪哪伸手都是钱。你这金口一开,我就少了市场价五成的进账,这当然不成了。”董芳也不正眼看三叔,不过自顾着给父亲又斟了杯热茶。 “好你个董芳,你能耐了!你说这样的话,可是要天打雷劈的!你等着,这家族里要修族谱了,到时候你别想把名字写上面!总有跟你说道的时候!”董洋挣扎着朝着空气踹了两脚,又跟着咒骂了一声。 “行,我知道了,谢谢三叔提醒。时候也不早了,要不我送您出去吧?”董芳不紧不慢的起了身来,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你们父女俩,一个德行,就没一个好东西!”董洋脸上满是狰狞,上来就揪着董芳身上的衣服领子不放手。 “三叔,我劝你不要动手,万一动了手,到时候进了派出所,吃亏的还是你。”董芳镇定自若地望着眼前已经语无伦次的董洋,她心里多少又觉得有些悲哀了起来。 好好的亲戚不做,非要逼着她在公司和亲戚关系上选一个,这实在是难为她。可是董芳一贯有自己的原则,就算三叔如此这般的威胁,她也绝对没有妥协的意思。 果然,一听到“派出所”三个字,董洋瞬间就泄了气。他耷拉着一张半死不活的脸,恶狠狠的咒骂着父女俩,踉踉跄跄的出了门外。 董伟成望着董洋离开的身影,暗色中叹了口气。 “爸……”董芳轻唤了一声。 董伟成摆了摆手,喃喃道:“阿芳,你不用多说什么,这事儿你做的对。今天要是你对你三叔破了戒,明天就会有其他的亲戚找你来要货。你五折,他六折,乱七八糟的价格满天飞,你这生意还做不做了?爸明白,还没糊涂……” 董芳紧紧的握着父亲发颤的手,一时激动的有些说不出话来。她实在是感激老天爷,给她安排了一位如此开明讲理的父亲。 要不是父亲这些年一路的理解和支持,她又怎么能走得到今天?任背后是何等滔天巨浪,父亲总是那个在背后默默支持着,等她回家的那个人…… 第一百六十六章 烟头 周末,君匋带着潇潇还有孩子一块回去探望父亲。潇潇和董芳边择菜,边说着私密的话,不时“咯咯”的笑了起来。 君匋独自带着爱潇,总有些手脚粗笨,就是换块尿布都觉得吃力。说起来平时夫妻俩带孩子的时间差不多,可是孩子就是不买他的帐,不论君匋怎么哄,都还是“嗷嗷”的哭着。 “潇潇……哭的太厉害,我招架不住了。”君匋抱着孩子到了厨间过道,对着潇潇唤了一声。 潇潇无奈摇头,暂时将孩子接过手。不过是刹那的功夫,爱潇即刻就止了哭声,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紧紧的盯着妈妈看。她不时兴奋的蹬着小胖腿,嘴里哼哼唧唧的,看起来十分的乖巧。 “到底是妈妈在,不一样。”董伟成在边上看了眼笑道。 潇潇安抚了一会孩子,然后将她放置到一旁的摇床上。这是董芳特地为小侄女亲自挑的礼物,也方便潇潇夫妻俩过来的时候适意一些。 眼见着孩子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一下就跟着睡熟了,君匋这才凑到董芳跟前,帮着一块择菜。 “姐……有件事儿,我觉得应该要跟你说下。”君匋将菜叶拨开,置入脸盆里面。 董芳一脸莫名:“有什么事情周五没有交代好么?” 君匋瞥了董芳一眼:“姐,虽然你说把对外客户联系那一块都交给我来处理了,但是我觉得这件事情还是应该跟你商量下。就是之前我收到一个客户的投诉,说是从咱们的饲料里面看到了烟头。我一琢磨这事儿不对呀,不过还是给了客户双倍的饲料钱赔偿。” “你们这生产区都禁止抽烟,好好的怎么会有烟头混里面么?这也未免太奇怪了吧?”潇潇不由得嘀咕道。 “可不是嘛,我一想这不对劲,原来是要找车间的人具体问问情况的。后来又怕一问,惹得人心惶惶,恐怕不太好,所以这件事情,我想还是听听姐的意思。”君匋边说边挠头。 “这事情现在还有谁知道?”董芳思忖片刻,问道。 “就我和财务知道,别的人谁都没说过呢。也是赶巧,刚好我出厂门的时候,听见那人跟门卫打听去哪儿投诉。我一听就把人拉到办公室里,单独问了问情况。”君匋回忆道。 董芳道:“二弟,这次的事情你做得对。咱们还是先不要声张这件事情,容我再想想,具体怎么去处理。” 现在正是芳芳饲料的高速发展期,随着客户量的扩大,车间工人们的身影也越发的忙碌。倘若去车间询问烟头的问题,保不齐工人们私下会怎么想。 这种情况下,要说逐一找出这个往饲料里掉了烟头的人,恐怕有些难处。但是董芳同时又是个眼里容不得沙的人,如果不揪出这个人,往后恐怕类似的生产事故还会越来越多,到时候芳芳饲料好不容易竖起来的牌子都得被砸了。 这样一来,董芳便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局面,这确实不是一个可以简单解决的问题。 第一百六十七章 观察 君匋带着王桌子去了一趟舒鸿山上的几个村里,帮几个购买了芳芳饲料的农户解决饲料喂养中的实际问题。本地交通不便的地方,客户遇到的实际问题都由芳芳饲料的总经理直接登门解决问题。这也是芳芳饲料与众不同,却在农户心中有良好形象的原因之一。 等到下午时分,君匋回到工厂,已经顶了一脑袋的尘灰,活像在建筑工地上劳作了一天的样子。 “怎么回来这副样子?吃过饭了么?”董芳见了不禁问道。 ”咱们之前捐修水泥路,这工程上马了,有一部分路段还没修好,很容易就沾了一身的灰和土。回来路上,我和桌子吃了个路边盒饭,这会都还撑着呢。”君匋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他实在受不住身上这味道,也等不及董芳多说什么,嚷嚷着就冲到一旁的空地上要冲洗一下。水笼头里的水“哗哗”地浇在头上,再用手抹了把脸,君匋这动作是一气呵成,弄得水池边一圈都是湿哒哒的。 董芳从办公室拿了毛巾下来,递给君匋。君匋接过就往头上胡乱一抹,用劲过大了,把脖子都给擦红了。 “姐,你放心,舒鸿村里的事情搞定了。是之前有几家喂养饲料的量不对,喂少了,所以猪的体重没达标呢。我就一家家当面用簸箕示范着大概是多少量,他们一看也就明白了。”君匋知道董芳在等着什么,主动把她想要知道的答案说了出来。 董芳点头,“你这会还有精力的话,跟我去一趟厂务办看看。” “啊?去那儿干嘛?工人还是管理层出什么事儿了?”君匋一脸狐疑问道。 “咱们公司元旦的福利,我今年改了规则,给工人们多放半天假,再去厂务办提早领个新年礼包。”董芳眨了眨眼睛说道。 君匋走在姐姐身后,边走边想,姐姐从来都不会无缘无故去改变厂里的规则,想来是有什么打算在里边了。 那厢厂务办门前,人山人海,员工们聚在一处,熙熙攘攘的欢快聊着天。一想到今年元旦还多了半天的假期,任谁脸上都洋溢着笑脸。 人群一旦聚集起来,聊天的时候一放松,抽烟的人也便多了起来。董芳拍了拍君匋的肩膀:“瞧,抽烟的可不只是一两个人。咱们这会随便指着人堆,都能看见嘴里叼着香烟的。” 君匋眼睛一径溜过去,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憋了一会,然后小心翼翼扭头问道:“就这样,还怎么管理?要不,咱们明天就贴个全厂公告,就说禁烟了,不给抽了。姐,你看这样成么?” 董芳摆了摆手:“溪里的水要是堵了,你直接把里面垃圾清理出来,确实又能恢复顺畅。可是就算这样,又能保持几天呢?多半最后又是重新被堵上,又得重新去疏导。这样一来,反倒还成了拖累。” 听董芳这样说,君匋心下跟着琢磨了一番,觉得说的很有理。就算工厂里明面上禁止吸烟,可是暗地里,总有那么些老烟枪,总会趁着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抽上两口。到时候,要是再出现饲料里见烟头的情况,恐怕双方脸上都不好看。 “那……”君匋瞥了眼董芳,看她面上带着笃定的神色,便知道姐姐是已经有了主意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高招 王桌子自从傍上了董君匋这颗大树,在工厂里头走来走去的,也总有一副当家的派头。他觉得任杰巍是大城市来的,穿衣打扮就净他学,可是到底个人气质差异,一样的一身格子纹衬衫在他身上就是有些不伦不类。 不过就算这样也不打紧,他总是不介意把衬衫袖子卷上去,再在腰上别上一根蹭亮的真皮皮带,上头再挂几个钥匙,走路的时候“叮叮铛铛”,要想人不注意他都难。 他迎着路人不时望来的目光,不过扬高了眉梢,刻意将手里那纸新的公告显摆了下。刷子沾了黏糊糊的白浆糊,布告栏上来回刷着,手使了劲狠狠的拍上两下,那公告就结结实实的贴在上头了。 慢慢的,人群挤了过来,有人嘀咕道:“这是怎么了?” 王桌子那双眼袋沉甸甸的抖了抖:“嗨,好事儿,白拿的钞票呀!” 一听竟然还有白拿的钱,这围观的人一下就跟着涌动了起来,纷纷都要脸贴着公告栏,好好看看上头到底写了什么。 有好事的大声嚷道:“昨天领元旦福利的时候,没有抽烟的人都可以到厂务办直接领取二十块钱整的奖金啦!而且要是从今天开始戒烟满一个月以上的人,下个月也可以领取这笔钱!” “诶呀!这还真是白拿的钞票呢!”人群里有人激动的喊着,即刻就转身朝着厂务办奔去。 二十块钱,这可是社会上很多人三分之二的工资。突然听说只要不抽烟就能领二十块钱,这件事情一下就在芳芳饲料厂引发了轰动。 王桌子拍了拍手里已经干涸的浆糊泥,嘴角跟着撇了撇。他就知道,这董芳一出手,就绝对不走寻常路。她这到底是大学生,脑袋精明又灵光。一般人要想达到让员工戒烟的目的,只想得到罚款,谁能想得到用奖金去激励呢? 更何况,如今芳芳饲料里上班的许多人,家并不在县城里,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工人,都是从锦县下面的乡镇上来打工的,因而住的都是公司统一分配的宿舍。一听戒烟有奖励,那谁都想赚这笔钱,刚好宿舍的舍友又帮着监督,效果更是倍增。 再者,董芳压根就没有要厂务办人去收集任何的凭证。只要这来人嘴巴敢张口说自个不抽烟了,那她就敢把这笔钱直接发出去。这就是她对自己厂里员工的信任,这是真正的把每个员工都当做了自家人看待。 一笔二十块钱,名声有了,戒烟的目的也达到了,王桌子这会是真真的佩服董芳的手腕。想着当初他要是能学着个一星半点,也不至于还要躲债躲到外省去了。 ———— 办公室内,君匋凑近了桌案旁,对董芳低声道:“姐,事情我已经让桌子去查了。他在县城里,三教九流认识的杂人多,估计能帮上一点忙。” “你记得提醒他,一定要低调行事,不可以太张扬。”董芳提醒了一句:“在事情还没水落石出之前,也不过就是些猜测。这种烂事,既然有了两次,也不差第三次、第四次……” 君匋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就奇了怪了,咱们厂里禁烟措施做的好好的,明明许多人都领了奖金了,怎么还会有农户买到带烟头的饲料。看来这事情,真不是巧合呀。” 董芳淡声道:“树大招风,咱们‘芳芳’遭人嫉恨也不是第一次了,沉着应对就是了。” 君匋瞪着眼睛,咬牙切齿道:“这做手脚的龟孙子,要是被我抓到了,看我不揍死丫的!” “切记不要冲动,只要咱们抓着了实证,事情总是好办的。”董芳跟着劝了一句。 君匋脸上的肌肉抖了抖:“放心吧,我肯定不乱来。就是一时气不过,随便说说而已。” 第一百六十九 摩托 自从芳芳饲料厂生意越做越大,君匋手里的闲钱也多了起来。他给潇潇专门买了一辆小轿车,可是潇潇总觉得开车去酒厂上班太招摇,还是自行车来的好。 君匋拗不过媳妇,又心疼她这些日子研究新酒口味太辛苦。自行车到底太累人,他就想着要不自己骑摩托车送她去上班。 南方的冬天,湿冷刺骨,一出了门外就能冻得直哆嗦。柏油路上因为结了霜,车子和人经过都能留下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印子。只是这白霜看着比刚入秋时更坚硬,仿若刀枪不入一般。 这种时节,骑自行车的也便算了,骑摩托车车速快,真得要有车技傍身才行。要不然,一旦车子驶出了车辙外,轮子一打转,那就得连人带车都给猛甩出去,摔个稀巴烂。 潇潇坐在君匋身后,冻僵了的手死命抓着君匋的衣角。她其实有些紧张,生怕君匋油门踩急了,一时失控就把摩托给甩出去了。 “潇潇,你抱紧了啊。”路上颠簸了起来,君匋回头提醒了一声。 潇潇紧紧挨着君匋背后,有些歪歪扭扭的保持着自己的平衡姿势。君匋许是要格外集中注意力,在这样冷的冬天里,他的脖颈上竟然热烘烘的开始冒汗了。 君匋张嘴大叫着:“潇潇,给你变个魔术!” 潇潇一愣,就看见君匋嘴里呼出来的白汽跟着飘了过来。 “瞧,厉害不?”君匋不无得意,又带着点天真的口吻说道。 风犀利的刮过潇潇的面庞,发丝割过面庞,还有些发疼。可是潇潇还是禁不住“咯咯”笑了起来,直戳着君匋的腰身道:“贫嘴!” 这一刻,潇潇心里是觉得甜滋滋的。尽管当初结婚的时候,她的家人并不看好这段婚姻,君匋也确实有一些性格上的缺陷存在,可是这也不能阻挡她在婚后的幸福。 尽管她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整个人都冻的没了知觉。可是一想到她的另一半,这会正在费劲的开车送她去上班,还流汗、逗她开怀,这些便足以叫她感到日子的甜蜜了。 潇潇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是不是会一直保持下去。可是至少这一刻,她知道董君匋爱惜她,为她做着能做着点点滴滴。 她甚至恨不得去酒厂的路再长一点,就算再挨冻久一点也无妨。毕竟这只是属于她们俩的小空间,幸福的甚至都插不进属于小爱潇的位置。 而生活的转折,又往往总是在不经意之间。 到了厂里,潇潇目送着君匋的背影远去,转过身的时候,却突然看到厂长吴贵祥站在不远处正用一种复杂的神色望着她。 “潇潇,你来啦?一会到办公室的时候,记得,一定要镇定啊。”吴贵祥抿了抿嘴,似是还有话要说。 潇潇这是第一次看到吴贵祥出现这样的面色,一半是白的,一半是红的,看起来好像要哭出声来的样子。要不是这时候心里头百感交集,想来他也不会这样吧。 可是到底又是什么事情,竟然会让吴贵祥都坐不住了呢?潇潇心下隐隐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第一百七十章 坦荡 吴贵祥陪着潇潇走了一路,路上到底看到了什么潇潇已经记不清楚了。她耳朵里“嗡嗡”的尽然是吴贵祥说的那些话。 从市里来人了,直接来的就是冲着仙水酒厂来的。有人举报了赵潇潇利用周末的时间去舒鸿酒厂赚外块,甚至还言之凿凿见过双方相互递过红包,绝对有来源不明的经济往来。 “赵同志,如果你有任何的经济问题,还请你自己交待清楚了。”说话的是市政法委的人,他们表示要深挖,就是要挖出一切潜在的问题,不能叫不法分子有机可趁。 潇潇在毫无准备中,突然被问的无所适从。她觉得身子有股子凉透的感觉,好像身上的棉袄瞬间变成了薄薄的一张纸片。 她咬了咬牙,却是将布袋一把扔到办公桌上:“我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是有什么误会,但是我没做过的事情,也实在没什么可交代的。” 吴贵祥扯了扯潇潇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冲动。潇潇摇了摇头,心下却是万千愁绪涌动着。到底她进厂许多年了,如今这局面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会不知道么?那是有人恶意举报,想要整垮她。 这个人是谁?又怎么知道她曾经帮助过舒鸿酒厂的事情?落井下石的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为什么偏偏是她即将升任总工程师的关口出了这样的事情? 许多的问题在潇潇的脑袋里打转着,她紧紧的咬着下唇,咬地狠了,就算出了血丝都不自知。 这种时候,如果换作董芳的话,多半是可以镇定自若,一切如常,她在重要的节点上,几乎没有慌乱过。 可是潇潇却很难做到平静的去应对,她的脾气一向比董芳要外露,在加上从一个国营商店的小店员走到今天工程师的位置,实在太不容易了。 “我们下来,也只是帮忙调查情况的。你也不必有抵触情绪,里面是不是有涉及到不明的经济往来,总是依照事实和根据来判定的。”市政法委的人眼见着气氛有些僵凝,又跟着说了句。 “我是用自己所学的技术,去救活了一家濒临倒闭的小酒厂,让当地人都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上。在这期间,我不仅没有收过一分技术咨询费,就算是路费都是我自己自掏的腰包。” “再说,我们也不是正式的聘用关系,全部都是义务帮忙的。要是说,我这样做也有错,那我就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或许我说话是冲了点,可是我敢为自己说话的真实性做保证。如果有需要的话,我愿意跟你们去市里走一趟,亲自解释清楚了。”潇潇嗫嚅道。 这一日下午,酒厂里纷纷开始传言,赵潇潇去了一趟市里,恐怕凶多吉少。事实上,现在是有许多的工程师,趁着周末去外地帮忙乡镇企业发展。而这里头,又恐怕涉及了企业本身的技术秘密,这样就很容易踩到法律的底线。 到底有没有收钱,潇潇心里是坦荡的。就算是坐在前往市里的车上,她也没有因此恐慌过。只是她心里到底是有些噤寒,人走到一定高处,总是有人见不得她的好。而这种嫉恨不仅仅是在日常的嘴角里,竟然已经延伸到了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 第一百七十一章 避风港 董芳和君匋亲自开车到市里去接潇潇,隆冬时节,一切都是萧瑟的,君匋望着窗外的清冷,一路上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当他听到消息的时候,真是要急疯了。他大喊大叫,完全不顾仪态的要冲到市里去要人,却被姐姐董芳一杯水给泼醒了。 董芳这是第一次,结结实实的朝着已经失去理智的二弟脸上,泼了一杯凉开水。水“嘀嗒、嘀嗒”落在地板上,每一声君匋都听的明明白白的。他错愕的望着姐姐,然后激动的心绪很快跟着平复了一些。 “揩把脸,跟我一块开车去一趟市里。你是爱潇的爸爸,潇潇的丈夫,关键时刻给我清醒点,拿出你的担当!别瞎胡闹!”董芳扔下一块毛巾,一字字说道。 等到姐弟俩站在办公楼的楼下时候,君匋遥遥的望着从里面走出来的潇潇。明明彼此的距离不会超过两百米,可是这段路,潇潇却走的异常疲惫和漫长。 出乎意料的是,君匋没有干等在原地,而是突然跑了上去,一把将潇潇悬空抱了起来,而后大步向着停车场走去:“你什么都别多想,咱们回家去。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到底是怎么回家的,潇潇已经有些迷糊了。她只知道,爱潇在娘家被外婆照顾着,今天家里没有孩子的哭闹声,一切都好安静。 她实在太累了,也不想开口说话,不过愣愣的靠在沙发上。君匋为她打来了一盆热水,仔仔细细的揩了把手、脸,然后还亲自给潇潇洗了脚。他抱她到床上,替她掖好被褥,自己就跪坐在地上,轻柔的握着潇潇的手,看护着她入睡。 潇潇头沾到枕头上,迷迷糊糊间,只听的到君匋呼吸的声响,而后一下就睡着了。 董芳给君匋放了几天假,君匋亲自去菜市场买菜、做饭。买一只土鸡,再一篮新鲜的土鸡蛋。还有溪里的新鲜溪鱼,拿回家煨汤正好。 切了几个西红柿,再切葱、奖、蒜,鸡肉得剁碎了,进肚子更好消化。鸡肉和配料全部扔进锅里,爆炒一通,香喷喷的味道一下就在厨房弥漫了开来。 溪鱼虽小,味道却很鲜美,一直都是锦县本地人煨汤的首选。用剩下的鸡肉熬了鸡汤,再加入溪鱼一块炖,一个小时的功夫,那汤也就入了味了。 潇潇昏昏沉沉的睡了一整天,君匋叫她起来吃饭,她也有些慵懒无力。 “潇潇,快起来。还想睡就等吃完了饭再睡,可不能饿坏了胃。”君匋拉扯着潇潇的手腕,一本正经的说着。这些话,往常多半都是潇潇在他耳畔常念叨的。 潇潇猛打了一个激灵,慢慢悠悠的坐起身来。到底睡得太久了,她的眼眶周遭都是红的。她挠着头,沙着嗓子问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我得回厂里上班呀。” 君匋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傻瓜,别想了,我帮你跟厂长请假了,你就安安心心在家养几天吧。” 潇潇靠在靠背上,“君匋,我总觉得这两天的事情有些不大真实。我一直还觉得自己挺了不起的,靠着一路自学,自己坐到了工程师的位置上。平时大家见了面,都叫我“赵大工程师”,我知道是玩笑,可是听了心里滋味也美着呢。可是,谁料得到,背后捅刀子的人竟然这么多呢…….” 君匋将潇潇的手绕过自己的脖颈,而后将她轻柔抱到饭桌旁:“别东想西想的,想多了有什么用?在家你就乖乖吃饭,吃完了就好好休息。咱们这家是你的避风港,可不是叫你回来伤脑筋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风水轮流转 潇潇坐在位置上,嘴里咀嚼着鸡肉,香味可口、十分入味。 “怎么你不吃呢?一块吃呗。”潇潇看君匋只是笑眯眯的看着自己,不禁叽里咕噜的含糊说道。 君匋笑了笑,不过伸出筷子,往潇潇碗里不停夹菜。他还特别细心的将溪鱼从汤水里捞出来,溪鱼的刺又细又小,挑的时候得格外仔细小心。 等鱼刺清的差不多了,君匋将鱼汤和鱼肉一块盛到了另一只碗里,递了过去:“多吃点鱼汤,好好补补,可不能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说话的时候,君匋眼里满是心疼,他实在是见不得潇潇受委屈,只是不住的劝她多吃。潇潇抿了抿嘴,没有多说什么,不过君匋递了什么,她就吃什么。一菜一汤,她很快就吃干净了。 肚子填饱了,容易昏沉。潇潇放下了筷子,觉得眼皮子又直往下盖,只得迷迷糊糊的回到屋里继续去睡觉。 约莫半个月以后,市里传来了消息,说是一切都查清楚了,潇潇确实没有收受过舒鸿酒厂的好处费,全程都是义务帮忙的。直到回到酒厂,潇潇才从吴贵祥嘴里知道了另一件她所不知道的事情。 原来就在潇潇居家休养的这段时间里,董芳来往于舒鸿镇与市里,为她的事情连番奔走。舒鸿酒厂的老厂长,原本双腿不便,不好亲自去市里。是董芳亲自背着上下车,一路用轮椅推过去亲自做了证言。 然后是舒鸿镇上,原本受了潇潇资助的贫困学生和家长们,也跟着写了陈情书,按了手印,纷纷要为潇潇说情。 再加上最后相关部门秉持着公正执法的原则,亲自深入到舒鸿镇上了解实地情况,一切真相自然显出水面。潇潇的莫须有罪名被洗刷掉了,她又能堂堂正正的回到酒厂上班去了。 对于潇潇的回归,厂里诸人心下是心绪复杂的。几乎是在同一日,孙广坤和亲叔孙鲁一,就因为涉嫌倒卖仙水酒,私下收受私人老板的经济贿赂,而被带走正式立案调查。 孙鲁一几乎做了大半辈子的车间主任,曾经在酒厂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这么多年来,酒厂谁见了都要给几分薄面。谁又能想得到,就是这样的孙主任,竟然也会栽一个大跟头呢? 另一厢,孙鲁一的离开叫于世为直接失去了一个有力的帮手。原本,对于赵潇潇要升任总工程师的事情,一拖再拖,多半也是因着在全厂会议上孙鲁一的再三阻拦。 师傅朱鸣没了,孙鲁一也注定要进去吃牢饭了。再加上李育才开始不问世事,一副做好退休准备的样子,于世为知道,自己已经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当他再次看到回归视野的赵潇潇的时候,他的嫉恨、恼怒,几乎是可想而知的事情。可是他已经拿赵潇潇没办法了,她的身上实在找不到任何的污点可以由他去进攻。 另一方面,潇潇不在酒厂的这段时间里,她手头的工作多半是由着潘磊接管的。当时,没有人相信赵潇潇还能再回来。大家都认为,赵潇潇完蛋了。一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女工程师,自己被自己给毁了。 甚至,酒厂一度有人传言,潘磊很可能会被厂领导专门培养个一年半载,然后将会接替赵潇潇在厂里的位置。毕竟,他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学习动手能力也强,一切看起来都是顺其自然的。 第一百七十三章 借书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自从潇潇回到厂里以后,几乎从来没有看到过于世为来酒厂上班。后来有人告诉潇潇,他好像是病了,说是在家里养病。 潇潇听了只是嗤之以鼻,于世为这样的人,身体好的很,怎么还能病了呢?多半是得了心病,而她就是他的心病源头。只要见了她,恐怕于世为心里就不会好过。 更令人感到诡异的是潘磊,原本在这次事情之前,潇潇自认为她与潘磊之间的同事情谊还是可以的。即便在她出事以后,潘磊从来都没有现身出面为她作证过,也没有为她说过一句话。 可是这些潇潇都并没有要责怪他的意思,毕竟年轻人,刚从校门出来不久,难道还要指望他去前头冲锋陷阵么?不,这是不可能的。就算换成一样年纪的自己,潇潇也不确定,自己会如何去做。 一个人面对突发事件的反应,不过是跟着从前的阅历和经验在走。就算是吓懵了,无所适从,那也不能笑他是胆小鬼。这就是潇潇对于后辈同事的态度,一切不必过分苛责。 不过潇潇在厂图书馆里与潘磊再见的时候,还是跟着吓了一跳。原本干干净净的一个大学生,这会裤腿是卷上去的,还沾了一圈发了干的泥巴,鞋子上也多是斑驳的泥渍。 潇潇还是一下就靠着灵敏的嗅觉辨别出来,那是厂里新选定的酒窖的泥味。他这分明是下过酒窖一线去过了,也难怪,这些天都不见他人呢。 潘磊并没有发现潇潇也来了,不过将填好的借书卡递给了管理员,然后侧过身去,预备带着杂志离开。 “英文好就是好呀,直接可以看国外的杂志呢,我就不行了。”潇潇瞄了杂志的封面一眼,赞叹道。 潘磊抬起头来,看见赵潇潇竟然站在他的对面,这就不得不叫他觉得惊诧。他张了张嘴,呆愣在那儿望着,显然有些不知道如何应对。 “就是随便借点杂书看看罢了,也没什么特别的。”潘磊意识到刚才的失态,忙竭力掩饰着脸上的神色,用一种平抑的口吻说道。 潇潇仍旧只是笑笑,神色带着欣赏道:“不过嘛,虽然我不会看英文,可是我能看图片。让我猜猜,照片上这说的应该是巴黎盲评会吧?1976年,来自加州纳帕谷鹿跃酒厂的红葡萄酒与蒙特雷纳酒庄的白酒,双双击败波尔多与勃艮第的知名酒庄。” 潘磊面色一敛,只是低着头含糊道:“潇潇姐见识多。” 潇潇“嗤”的一声笑:“倒也不是我见识多,是我大姑子比较厉害,有时候得空了,我也会借些杂志回去,央着她翻给我听听,看看国外现在酿酒的新闻都说了什么。” “哦哦,是这样啊。”潘磊夹了杂志,脚步已经急着挪了几步,有些急切道:“我还有点事儿,先走啦,回头再聊啊。” 潘磊的身影匆匆消失在图书馆的门口,潇潇瞥了眼整理资料夹的管理员,趴在桌板上,微微笑道:“他最近常来借书么?” 管理员推了推老花镜,看了眼潇潇。潇潇是厂二代,打小就常来玩,她们早就熟识了,因而说话也是比较直接。 ”之前他跑过来,跟我打听你平时都看的什么书,说你们是一个办公室的同事,他要跟你多多学习。我想,年轻人多看书没什么不好,就把你之前借书的记录表拿了出来,给他看了一眼。这小伙子记性挺好,你看的书这么多,他也就扫了一眼,竟然一本不差的把书名都给记住了。这不三天两头照着你看的书来借,可勤快呢。” 第一百七十四章 诬构 黄昏时候,最后一抹落日余晖映射在芳芳饲料大门前。王桌子脚下踢着石子,不时的来回张望着。他从裤子侧袋里掏出一盒早已经压得干瘪了的烟盒,而后掏出最后一支已经发软了的香烟。 虽然只要没进工厂,那就不算在公司里抽烟,谁也不能说一句不好来。但是王桌子还是谨慎的看了看周遭来往的行人,他并不想这么快就失去董家姐弟的信任。 他小心翼翼的搓了一根火柴,把烟头给点上,而后用劲的吸了一口,慢慢的吐了几个烟圈出来。垂下眼皮的刹那,他感觉到一股子雀跃的心绪——董君匋让他去查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一想起但凡这次又算立功了,王桌子抽烟的手就禁不住一个劲的晃动着。他盯着烟头上的那点火星点子,开始琢磨着自己的算盘。他并不是那种老老实实照实上报的人,毕竟这些天,请人吃饭,到处溜达,都花了不少钞票。 虽然说起来,这一切的费用都是有报销的。但是花一分钱,报一分钱,他这就一点油水都谈不上了。王桌子跟着董君匋鞍前马后,这绝不是要一心一意赚本份钱的。 饲料里进烟头的事儿,他忙了好几天,这才算把事情的原委给捋顺了。原来这接二连三的客户上门要说法的事,一切都是德信在背后搞鬼。 自打前次,丘达英在董芳手里栽了一次之后,就一直耿耿于怀。德信公司总部的严厉训诫尤言在耳,芳芳饲料又悄无声息的在试水杭城市场了。这一切,就不得不叫丘达英有所警觉。 面对一个有勇有谋的对手,丘达英已经正面吃过一次亏了,这一次自然不会再去当面找不痛快。他思前想后,决定予芳芳饲料暗中一击。而这个击溃的关键点就在于,饲料的品质,以及声誉。 一个、两个客户说饲料有问题,对董芳来说自然还算不上什么大事儿。可是倘若人数一多,那便是事情闹大的时候。就算她董芳本事再大,到时候也不过是百口莫辩,还不是只能认栽了? 丘达英暗中以不过合同的低价,从芳芳饲料那里挖来了几个客户。而后又许以重金,要他们污蔑芳芳饲料质量不行,里面被找到了烟头。 这几个人,原本养猪方面算不上大户。一看德信这边可以低价拿饲料,还有一定的“茶水钱”,芳芳饲料那里还能得到一定的赔偿,这种一举三得的事情,几乎就没有让他们犹豫过。 董芳本就声明在先,芳芳饲料做的就是“客户至上”,客户的需求永远是第一位的。这也就给这些两头捞的人在里头如鱼得水,愈发的肆无忌惮。 锦县,乃至是丽市的市场上,其他饲料公司几乎都被芳芳饲料压着一头。论销量比不上,论请人,请不到。客户也更不用提了,但凡一睁眼,那都是客户嚷嚷着要去买芳芳饲料的时候。 因而,这同行业内,嫉妒的人也不在少数。一听说芳芳饲料出了质量问题,他们也不管这事情的真伪,只管扯了嗓子就对外宣扬着,巴不得所有人都晓得,她董芳做的饲料不行了,不好再买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虚报 王桌子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短得要烫到手的烟头甩到路边,脚踩了两下给碾灭了。 “董姐,事儿都查清楚了,就是德信在背后干的。”王桌子进了办公室,就气喘吁吁的说道,仿佛他紧赶慢赶,回来第一时间就冲了过来。 董芳隐隐闻到了王桌子身上的烟味,略略皱了皱眉头。不过她很快不动声色的展了笑脸:“真是辛苦你了,都具体查到什么了?” “您可是不知道呀,这事情可把我折腾坏了。我先是从出问题的那几个客户身上着手,我发现咱们芳芳给他们赔偿之后,他们不但没用咱们的饲料,反而大摇大摆用起了德信的饲料。那我就想,不对劲,肯定里面有文章。”王桌子说戏似的翘起手指,挤眉弄眼的说道。 “嗯,这个办事思路是对的,先从源头查起。桌子,我发现你还是挺会办事的呢。”董芳夸赞道。 王桌子一听董芳这样说,脸上的神色也就更得意了,“这还没完呢,德信不是现在在丽市有了代理店嘛?我请几个哥们探了探路,发现有个店员是哥们认识的人。我就托哥们一块,趁着那人看店的时候,过去随便递了几根烟,套了话。” “这可叫我发现了,最近那个丘达英来咱们市里次数有些多。丽市大部分的客户都是被咱们芳芳吃下来的,他来的那么频繁,就更证明是背后有事呢。我就继续顺藤摸瓜,有事没事就在那店门口附近转悠。等到那个丘达英一来,果然啊,带着那来咱们工厂索赔过的人一块去吃饭呢。” 王桌子拍着大腿,眼睛瞪得浑圆,仿佛说的是了不得的事情。董芳的眼睛从他身上移开,不过径自低头啜了口茶:“听你这口气,后面还有事儿呢?” “诶!可不是嘛,就是这事儿,说起来我有点难为情了。我那会肚子饿了,也顺带在一个饭馆吃了饭。哪里晓得,被那个老客户给认出来了,也不知道跟丘达英叽叽咕咕说了什么。丘达英立马叫我去了一旁弄堂,给硬塞了一叠钞票,叫我不要多事呢。”王桌子一面说,一面瞥着董芳面上的神色。 “哦?那你怎么处理的呢?”董芳的手指在桌案上敲击着,微微笑着问道。 “我这都是董姐手下办差的,能收这脏钱么?不成呀!我当场就给回绝了,还把那丘达英骂了一通,说他不是东西。然后就一肚子气,回来了。”王桌子晃着头,好歹将事情给说圆满了。 “桌子,你这事办的漂亮,我得谢谢你。事儿查清楚了就好,你这功劳也得记上一笔,奖金也不能少了。对了,丘达英给了你多少钱?你说说,我给你双倍的。”董芳温和问道。 王桌子一听“双倍”两个字,脑子就跟着直接发了热:“不多,不多,也就四五百块钱呢。” “好,那这样,我就给你一千块钱的奖金,跟下个月工资一起发。还有其他的事要说么?”董芳望着王桌子,他早已经是喜不自胜的抽着嘴角了。 “没事儿了,谢谢董姐,那我就不在这儿碍眼了,先走啦。”王桌子自认识趣的走到办公室外。 门关上的刹那,他狠狠的咬了下自己的舌头,又跟着笑了起来。原本还以为,以董芳的性子,指不准还得再三核查。真没想到这次,这一千块钱竟然来的这样容易呢? 第一百七十六章 考核 君匋进门的时候,董芳正在俯首忙着手头的文件批阅。俩人到底是亲姐弟,也不用多说什么就很有默契。君匋也便等在一边,耐心的等董芳将公事忙完。 眼见着时间过去大半个小时,董芳还没有要忙完的意思,君匋索性拿了鸡毛掸子,不时的在书架、茶几上掸一掸灰尘。他又烧好热水,给姐姐倒了一杯热茶。 “姐,别光顾着忙,也喝点水。”君匋将热茶递了过去,关切道。 董芳这才想起来,君匋在这儿已经等了有一会了。她手扶住额头,点着鬓边的太阳穴醒了醒神:“诶,一忙起来就忘了时间了。你怎么这会过来呢?不是应该跟小任一快去杭城的嘛?” “国道线旁突然山体滑坡,滚了不少石头下来。路阻了,还在抢修呢,所以我们只得半路折返了。这会也没火车了,只能等明天再说了。”君匋手抠着桌案说道。 “哦,是这样啊。”董芳抬眼望着君匋,见他一双眼睛移来移去的,好像不知道看哪儿才好。她晓得,这二弟一定是有什么话捂着了。 “怎么?有什么事情还不好跟我讲的么?”董芳将文件合上,笑着问了句。 君匋的身子磨蹭了下,隔了半晌,这才直起腰,接了董芳的话头:“听说,你给王桌子发奖金了?还发的一千块钱呢?” 董芳笑笑:“他不是你手下的人么?人也是你推荐过来的,给他发奖金,就是给你面子,这还不好啊?” “不是,姐……诶呀,我是找了王桌子过来做事,不过她就是个挡枪的,我也没打算真让他干出什么名堂来。你这样给他发了一笔钱,杰巍他们心里还指不定要怎么想呢。我是好奇,按理说,姐你一向待谁都好,从来不会一碗水端不平。怎么这次就独独给王桌子涨了一把威风?”君匋直言道。 董芳盯着君匋:“二弟,那你是怎么想的?” “嗨,我还能怎么想,我就觉得姐姐你做什么都是有缘由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摸不着头脑。所以嘛,我就想问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君匋懵头懵脑说道。 “好,君匋,你既然今天问了,那我也告诉你一句话。你是公司的总经理,谁在你旁边,做了什么,那是厂里所有人眼睛都盯着看的。王桌子是你的人,不管他有什么样的言行举止,那在人家看来,跟你做的没什么区别,也不管那是不是你本意。” “王桌子秉性如何,我想我们就不必多说了。当初你举荐他进公司的时候,我也是思量过的。虽然从前他与咱们有过节,但是他也的确有他的长处。只不过,他到底是不是值得你委以重任,这又是另一说了。咱们芳芳饲料早晚要要设立分公司的,到时候公司交到你手里,身边要是没有信得过的人,你又如何自处?”董芳缓缓说道。 “姐,我算是听明白了,你这是在试探王桌子吧?他这会是威风得意了,可是也最容易招来其他人的瞩目。这时候,他但凡有不妥的地方,肯定就会被曝光出来。姐,你是这意思吧?”君匋恍然大悟道。 董芳笑笑,不置可否:“小任要是这一层都看不破,那恐怕将来也是一样不值得重用的。” 君匋连连点头道:“姐,这人事管理的事情上,我真是得要多跟你学学。” 第一百七十七章 爆鳝 “哥们,中午一块出去吃呗?”王桌子忽然从任杰巍的身后钻了出来,嬉皮笑脸说道。 “我这边还有点事没做完呢,你先去吃吧,桌子。”任杰巍埋着头,逐个检查着生产线上的饲料。 王桌子声音里带着一丝揶揄:“也不差这点时间吧?工人都出去吃饭了,你一个人在这儿有什么意思?” 到底靠的太近了,王桌子说话的时候,不住有热气喷过来。任杰巍觉得不太舒服,猛的回头看了他一眼。 王桌子那双皮笑肉不笑的眼睛,分明带着目的性的盯着他看。任杰巍到底也是公司里摸爬滚打惯了的人,对于王桌子这样一个人,到底是憨厚还是有所图,也同样瞒不过他。 任杰巍拍了拍手里的碎屑,张了张嘴道:“好吧,那咱们就一块出去随便吃点,说好了,一个钟头我就得回来的。生产部的事情太多了,我可不比你有福气,还有的忙呢。” 王桌子不会听不懂,任杰巍这是在暗暗说他在厂里无事可干、不务正业。任杰巍本来就是董芳从杭城挖来的人才,而他不过就是董君匋身边打杂的。 厂里多少人底下都看不起他,这点王桌子也十分清楚。不过他一点也不在乎旁人怎么看他,对他而言,只要能赚到钞票就是顶好的。 芳芳饲料公司出门往南走,过了一条公路对面,就有一溜的小餐馆。也是因为芳芳饲料生意兴隆的缘故,连带着这些小餐馆的生意也越做越红火。过来拉货的,厂里的职工,还有开车过路的人,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来,任哥,你坐这儿,这儿干净。”王桌子用袖子抹了把油光发亮的桌案,招呼道。 任杰巍绷着脸:“也不用这么客气,要是有什么事情你在厂里不方便说的,现在可以说了吧?” 王桌子瞥了眼任杰巍的脸色,笑道:“嗨,瞧你说的,我就是听说最近这家新上的黄鳝不错,拉你来尝个鲜嘛。你看你,最近工作忙的天天加班,是该好好补补呢。” 店老板端了一盆新鲜爆炒的黄鳝上来,王桌子殷勤的给任杰巍碗里添菜:“来,任哥别客气,多吃点。” 任杰巍塞了一口爆鳝在嘴里,咀嚼片刻,心下想着,王桌子这家伙跟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呢。明明肚子里一水的精明主意,表面上却不急着跟他套话。 饭吃过半旬,小酒也喝过了,眼见着时候差不多了,王桌子这才试探着开口道:“任哥,要我说,你本事大着呢,可真不是我们这些小地方的人能比的。董总慧眼识珠,把你给请了过来,那绝对是找对人了。” 任杰巍眼皮也没抬一下:“也不用这样抬举我,我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晓得的。” “任哥,你就没想过,去外边更大的公司么?像你这样的人才,在我们小小的锦县窝着,总觉得是委屈你了呢。”王桌子压着声道。 任杰巍微微皱起眉头,狐狸尾巴总算是露出来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搅混水 任杰巍耸了耸肩,摆出了老母鸡抱窝的姿态,他睨眼望着王桌子,似笑非笑道:“当初,我愿意跟董总来锦县干,钱给的多是一部分,可是更多的是因为芳芳公司有尊重人才的氛围。” “要说委屈,那真是谈不上,我反倒觉得在芳芳公司很有家人一样的归属感。这就是董总团队的凝聚力,对我们这些外地人才的吸引力。我觉得一切都很满意,没什么不好的。” 任杰巍话里话外滴水不漏,本就在王桌子意料之中。 他也不着急,不过笑着又给任杰巍斟满了酒水:“来,任哥,你这话说的哥们佩服。不过,最近我在我们经理身边听的多了,好像说,生产部主管的位置他要让出来了,今后要专心看看外地分厂设立的事情。还有人在厂里传啊,说是最近董总接触了市里国营饲料厂的退休老师傅,这事你应该也知道吧?” 任杰巍咬住嘴唇,有片刻的失神。他的喉头艰难的滑动了一下,然后将酒杯给推开:“人事调动的事情,不该是你我去关心的。董总怎么做,肯定有董总的思量,我们不过都是手底下打工的,做好自己本职工作就是了。” “不是,任哥,我跟你讲,我是觉得你当这个生产部副主管都有阵子了吧?按理说,怎么都该是你来坐这个主管的位置呐。要说外面平白无故来个退休老头,接管咱们工厂的生产线,这算哪门子的人事调动呀。” “要说主管这位置,谁来做我王桌子都不服气。只有你来坐,我这才心服口服呢。这叫真材实料,那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来的。那退休老头懂什么?怕是外头大城市都没去过。当然了,要是哥们你心里过得去,就当我没说过。”末了,王桌子又补充了句。 王桌子的话,一句句的在任杰巍心底打转。任杰巍囫囵吞枣的将话咽了下去,而后骤然起身道:“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这顿饭我请了。” 任杰巍留下散钱拍在桌上,而后匆匆离去,再也没有给王桌子继续嚼舌根的机会。话都是王桌子说出来挑拨用的,可是句句飞出来就跟子弹似的,猝然间将任杰巍给击中了。 回公司的路上,王桌子在身后喊了什么他已经全然不在乎了。他只想尽早回到工作岗位上好好做事,分散下注意力。 他在芳芳公司勤勤恳恳的做了两年了,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其间。这会要说公司生产部主管的位置空缺,那他自然也是希望自己能够接任这个位置。毕竟,谁都希望得到这样被肯定的机会。 王桌子眼见着人走了,急的找零钱都不要了,忙气喘吁吁的追了过去。任杰巍步子迈得大,一转眼走的没影了。 王桌子拍了拍大腿,想着这任杰巍真不识抬举。不过任他任杰巍不表态又如何,他到底是要把这浑水好好搅一搅。不到最后,谁知道这生产部副主管的位置谁来坐呢? 第一百七十九章 包装袋 董家天井里,董芳正熬着父亲的中药。煤球的火热的慢,就得在旁边看着、等着。她倚靠在一旁的柱子上,面孔在清晨的光线中显得很是柔和。 公司的事情越来越多了,只要一进办公室她就忙个不停。而家里成了她暂时得以喘息、休憩的港湾,就算是站着发发楞,她也觉得十分惬意。 凌卫华进门的时候,董芳正抬手,将碎发刮到耳后,她的动作很是轻柔,嘴角还带着吟吟的浅笑。 这一次,凌卫华倒是忘却了自己是为什么而来的了,他只是呆愣的站在门外,望着董芳。 他心下是矛盾的,他一直爱慕着董芳,即便只能像现在这样,只是面对面的瞧上一眼,他也觉得心满意足。可是偶尔的,他也会在想,董芳到底为什么不能转过头来看自己一眼呢?明明他是她最好的选择,他会待她好,会把她宠上天去。 每次心里一涌起这样的念头,凌卫华又不禁暗暗有些懊恼。他懊恼于自己会有这样自负的念想,即便对董芳求而不得,可是也至少应该从心底里对她保持一份尊重呀。 就在这凝视的遥遥一瞬间,凌卫华已经是悲喜交加。 董芳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近日有传闻,她马上要在外地开分公司了,两个人的脚步似乎很难再保持在同一条地平线上了。 即便他已经升任到了机械厂的厂长,即便他已经想尽办法的创造出了他所认为的一切适合过日子的条件,董芳仍旧没有多关注他片刻。 逢年过节的时候,董芳会给凌家老太太送节礼来,除此以外,两个人之间可真算得上礼貌又客套。 转身之间,董芳瞧见了杵在门口的凌卫华,她的脸上漾开了一丝笑容:“卫华,你来啦,快进门坐。” 董芳殷勤的收拾出了一张桌子,上面摆上了待客的四色果盒,还有茶水。 清晨的光线透过玻璃,折射进来,落在凌卫华的眼睛上有些发酸。他眼巴巴的望着董芳,在她的面前,他似乎总是卑微渺小的如同一粒尘埃。 “你母亲还好么?”董芳率先笑着问了一句。 凌卫华回过神来,片刻之后方才点头道:“亏你记挂,总是叫人送补品过来。我妈身子骨总算硬朗,寻常那些头疼脑热的事情,她是挨不着的。董叔呢?这些日吃药好一些了么?” 董芳笑着摇了摇头,“我爸吃药也不是一两年的光景了,时好时坏,总是很难说的。我就盼着他身体哪天跟你家老太太一样好,那我就真的是心满意足,再也无所求了。” 凌卫华低头呷了口茶,掏出一张编织袋来,展平了置于董芳跟前:“你看看,这包装,是你们芳芳饲料出的么?” 董芳瞥了眼,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她忙坐直了身子,回道:“这东西你是哪儿来的?” “前些日子,有经销商来我们厂里批发零部件,有人就带了这只袋子过来。我也是碰巧看到了,觉得有些眼熟,就拿了别的袋子跟他们换。我拿回去以后,左右看了一遍,总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也没听说你们换包装了,怎么好像跟之前市面上的袋子有些不一样呢?”凌卫华缓声说道。 第一百八十章 切丝 董芳的背部抵在椅背上,人略略仰倒思忖着。 “这是有人假冒的,对么?”凌卫华还是将心中的疑问说出了口。 董芳张了张嘴,有一种怅然的心绪涌了上来:“听说,省城很多知名大厂出来的东西,总是有仿冒的牌子出来浑水摸鱼。这一般都是有知名度的名牌产品了,大家口口相传,也是很有口碑的。没有想到,芳芳饲料还没到省城开分公司呢,这假冒伪劣先找上门来了。” 董芳说的是感慨,并不是抱怨,这也是她一贯的作风。她开始认真思索着一切可能的线索,今天这一只突然冒出来的仿冒袋子,恐怕不是个例。想来,市面上已经有不知道多少的仿冒饲料在横行了。 凌卫华又凑近她,低声说道:“这个袋子的所有人,我帮你打听过了,应该就是在北桥菜场旁的某家商户。我想你们合作的经销商,具体都有谁,这帐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卫华,你帮了我好多忙了,真是谢谢。”董芳点了点下巴,算是谢过。 凌卫华拍了拍董芳的肩膀:“我觉得这事要深挖,也不简单。你自己要注意点,可别一个人在外头吃了亏。” 董芳对着凌卫华,“嗤”的笑了起来:“卫华,在你眼里看来,难道我还是那十几、二十来岁,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呢?商场摸爬滚打这些年,不敢说见得人有多少,可是遇到事情,我也不会怕的。谢谢你的关心,我会多注意的。” 那笑声随着空气四处飘散着,在清晨的屋内,一直倾慕的姑娘在对着他笑。凌卫华的心下,不自觉有种难以言喻的甘甜荡漾开来。 她的笑声如此动听、轻松,可见她与他在一块的时候并没有设防。即便她一再认为,两个人之间只是普通朋友又如何?对于凌卫华而言,能与董芳做这样简简单单的朋友,多少也是一种宽慰。 “哟,你这是收了不少芋头回来呢?”凌卫华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董芳看了许久了,忙扭身子转向一边,岔开话题道。 董芳对他方才的目光,也装作不知情的模样,不过轻声道:“外头早餐铺的老板娘收成了一些芋头,就分了我一些。正好我爸爱吃芋头丝,我就想着趁着今天有空,天气也不错,顺便切丝晒一晒。” “那赶巧,我替你一块切了吧。”凌卫华二话不说,撸起袖子,从墙上拿了围裙系上,手举着白花花的菜刀,在菜篮里熟练的削着芋头毛茸茸的皮。 芋头剥了皮,里头是滑溜的,凌卫华的刀工不错,力道不大不小刚刚好,手腕起落之间,一个芋头切成细丝很是利落。 董芳什么也没多说,不过倚在边上看着。她往常倒是最怕处理芋头,一不小心,那毛茸茸的皮刮到手心里,简直痒的不像话。要是沾到脸上就更惨了,清水洗都洗不掉的难受。 “我帮你都给切好了,呆会一块拿房顶上铺开晒晒就成。”凌卫华说话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略略瞥了眼董芳。有片刻的时间,他甚至屏住了气,生怕从董芳这儿得到一个婉拒。 董芳只是扯开嘴角,微微笑了笑,有些不置可否。凌卫华眉梢一落,跟着暗暗松了口气。 第一百八十一章 香味 董家的老宅只有天井,是没有阳台可以晾晒的。若是要晒菜干、菜丝,那都得趁着阳光好的时候,用梯子爬到屋顶上去晒。 找个砖瓦斜度小的地方,将草席一径铺上,再把要晒的东西均匀铺上去就好。往常,这事儿多半都是君匋来做的。自从他成婚搬出去以后,这些大大小小的事儿也便都落到了董芳的身上。 凌卫华自告奋勇要去铺芋头丝,董芳也便由着他去,她就负责在后面洒些盐巴,顺便注意驱赶不时跑来凑热闹的麻雀。 芋头丝的香味在阳光下溶溶散漫开来,从远处还飘来了青草味、化肥味、溪水的腥味,甚至是不知道哪儿来的小孩的奶味。 一股食物的气息在董家屋顶上飘荡着,董芳已经有些记不清,有多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热闹的气氛了。 麻雀本就住在一旁的梧桐树上,它们胆子都很大,一看半席子的芋头丝晒在上头,一下就成群结队的飞扑了过来,叼起几根就往外跑。 因而,这晒芋头丝,切和晒是麻烦事,看守更是不容易的事了。人也就那么一两个,鸟可是有一大群。要是光晒在屋顶上,不管不顾,恐怕最后收下来的时候,能剩下四分之一就万事大吉了。 董芳踩在砖瓦上,小心翼翼的拿着竹竿驱赶着麻雀。凌卫华直起身来,忙道:“董芳,你小心些,别踩滑了。” 董芳回身望去,却看见凌卫华脱下了外套,在打结扎着什么。 “咱们光靠个体要和这麻雀斗,可太难了,还是扎个假人好。”凌卫华说着,笑了起来,他的手绕了好几圈,却是怎么都打不好结扣。 董芳从他手里接过外套,没多会的功夫,就照着他的意思扎出了一个布人。两个人合力,将布人套在竹竿上,然后压在砖瓦下头。 果然,这假人一竖起来,那小麻雀便谨慎的在原处观望着,再也不是先前那般疯狂的掠夺了。 董芳回身望了眼凌卫华,笑了笑:“我怎么先前没想到这一出呢?” 凌卫华突然伸出手来,情不自禁的在董芳的鼻子上点了下:“这叫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董芳的两颊仍旧微微的带着红晕,这是方才扎好假人以后的兴奋,还没有完全消褪。凌卫华的这句话,却突然让她的面色顿住了。她低下头,望着脚下的芋头丝,觉得心里好空好空。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幕突然叫她想起好多年前,叔青来家里道别,顺道帮着杀鸡,她在旁边帮忙打下手的场景。 多少年过去了,董芳仍旧没有忘记那一日离别的光景,也没有忘记那张渐渐模糊了的面容。 她试图刻意忘却过,也确实已经淡忘了。可是这会忽然想到叔青,一沾上过去的回忆,说不清楚什么滋味就跟着从心底漫溢了开来。 那感觉有些发凉,有些发愣,一点点的往骨头里钻,简直叫她全身上下都忍不住痛的发抖起来。 对于董芳的反应,凌卫华有些出乎意料。他隐隐感觉到,董芳心下是有些不快的。他忙低声道:“对不起啊,我刚才……” “不关你的事,刚才太阳照的太猛烈了些,我觉得有些发晕了。没事……真的没事。卫华,今天已经麻烦你很久了,我送你下去吧,老太太应该还在家里等你吧?” 董芳将凌卫华让到了楼下,而后什么话都没多说,不过礼貌周到的目送着他离开。 她又推开了凌卫华,再次将他赶得远远的。天井里,独独留下她一人,暗暗舔舐着伤口。 第一百八十二章 异心 根据凌卫华提供的线索,董芳暗中叫君匋多番打听,只能确定那里确实有假冒的芳芳饲料在售卖,可是源头到底在哪里,却一直不得而知。 事情的荒谬就在,董芳与君匋姐弟俩苦于没有线索的时候,线索却自己找上门来了。君匋越来越发现,王桌子连着好几日不见人,甚至不惜旷工扣工资也不来上班。等到来人了,又躲躲闪闪的,跟老鼠见到猫似的害怕见到他们。 董芳见着王桌子的时候,他简直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就好像随时要被董芳抓住一口吞了似的。董芳用自己的逻辑去看待王桌子的这种变化,多半是他又干了什么亏心事了。 所谓打蛇打七寸,太早问话,怕是还要引来王桌子的防备,事情很难有水落石出的时候。但是暗地里,董芳并没有放松对王桌子的观察。 一个人要是经济上出现问题了,那么最先表现出来的便是生活日常。王桌子透过倒卖假冒伪劣的饲料,发了一笔横财。家里的固定财富上去了,那么也难免家里人会沾点钱味。 金花立马在南溪村,摆出了一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架势,仿佛转瞬间,他们王家就成了南溪村的首富似的。她大摇大摆的把自己在纸箱厂的工作给辞了,理由是车间味道太大,她老咳嗽吃不消。 家里的事情她也不再上心了,甚至还有了闲钱去请了一位小保姆,平时就来家里帮着收拾家务,顺便有时候也管种菜。 出门打牌、搓麻将,那排场就更大了。挎上那只珍珠小包,往牌桌上一坐,那就必须要打全场气势最大的牌。吃红不吃够,想都别想她走。 王家吃的、喝的、用的,就更别提了,全都是跟外头大城市同步接轨的,整个南溪村里就没她们家这么讲究的。 金花还到处嚷嚷着,桌子有本事,会赚钱。那钱在她手里,就跟玩儿似的随便扔。但凡是她看中的衣服、鞋子,随随便便就能去市里买进一车来。 王桌子越是想捂着钱的来处,金花就越是让自家突然多了来历不明的财富的事儿,像火箭似的跑遍了全村,甚至直接传到了董芳耳中。 这时候,芳芳饲料厂里开始有流传,说是王桌子开始跟其他小厂的老板在私下里接触,好像是要高薪跳槽过去了。对于这些,董芳不过充耳不闻,不过静候着时机。 有一天下午,王桌子突然主动找上门来,要与董芳还有君匋对话。他看起来有些奇怪,明明是情绪里带着亢奋,却又要装出一副被事情恼怒死了的样子。 还没等君匋开口去问,王桌子劈头盖脸就来了句:“两位董总,你们是不是拿我当贼在防着呢?这些天我听说你们到处在打听我的消息,难不成你们认为我王桌子不是实心跟着你们干的么?诶!我真是觉得心里头难受死了,说起来我为厂里也付出了许多,怎么偏生就捞不着一句好呢?” 第一百八十三章 顺水推舟 王桌子的控诉很有节奏,几乎是一步步的给自己铺着路。君匋被他说得有些懵住了,一时搞不清楚他的意图为何。可是董芳却在旁边听得明明白白的,他王桌子无利不起早,这是又怕有事要说了。 果不其然,他眼见着董芳毫无动静,又跟着哭诉道:“我原本就是身体不太好,这几天在家里多歇了几天罢了。我想这点小事,也不能劳烦别人担心,那就自己扛着什么也不多说。可是哪里晓得呀,就这样反倒还被当成了贼来防,这真的是伤透人的心喽!算了算了,我王桌子大不了辞职不干了,那也好过在这里被人误会来得强。” 听罢,董芳“嗤”的一声笑,这笑声倒是让王桌子一时愣住了,他砸吧了下嘴巴,“你…….董总,你这是什么意思嘛?” 董芳笑眯眯的反问道:“你打今天一进办公室门来,就哭喊着有人把你当贼防着了。可是问题是,我们可是什么都没说呀,全都是你一个人唱独角戏。上来就先给人盖两顶大帽子,这寻常人谁吃得消?” “再说了,你要辞职,那就辞职好了。芳芳饲料的大门永远敞开,爱走不走,也绝对不会强留人的。工资方面你也不用担心,具体做了几天就给几天工资,一分也不会少你的。拿了钱,就赶紧走吧,总不至于说,我们还亏待了你。”董芳敲击着桌板,微微笑道。 王桌子听的直低下了头,在董芳面前,他就像被放到了显微镜下似的。他身上有几根汗毛,好似她都能瞧得一清二楚。他那些骗人的老把戏,更是无所遁从,毫不起效。 他咬了咬下唇,点头道:“我也没什么可多说的,多谢董总。” 董芳望着王桌子,目光渐渐敛凝:“桌子,咱们这恩恩怨怨的,认识也有些年头了。有些事,我不跟你计较,并不是因为我怕事不想惹麻烦,而是因为念着你们家晶儿。话我也扔这儿了,事情见好就收,也别净想着给脸不要脸。往后要是再遇着,也别怨我们不念旧情。” 说话的时候,董芳明明是含着笑的。可是王桌子听了,却觉得嘴巴咧了下,好像脸上被揍了两拳似的疼。 他哼唧了一声,就把话给咽了下去。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眼董芳,又看了眼君匋,心下莫名有些发憷。 君匋有些不耐烦的将王桌子撵出了办公室,大门一关,他就呼呼的喘着气:“姐,咱们真就让他这样走了?” 董芳挥了挥手:“算了……” “这怎么能算了呢?他这假冒饲料,坑了咱们多少钱了?这帐怎么也得跟他算算呀!”君匋有些愤懑道。 董芳双肩收缩,蜷缩着身体,然后伸直了手做了一个懒腰的姿势,立马就跟着舒服了起来。 她示意君匋坐下慢慢说:“之前就跟你说过了,上次叫王桌子白拿的奖金,就是对他的考验。他自己熬不住诱惑,背叛了公司,还里通了外面的小厂再摆我们一道。这样的人,身边自然是留不得。他急不可耐的要走,那咱们就成全他。” “可是他!”君匋握紧了拳头,仍旧是心有不甘。 董芳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他走了,我们才好对付呢。要是他还在工厂里,被经销商和客户知道,是咱们自己厂里人监守自盗,这往后生意还怎么做?人家还怎么信任咱们?他要出去,这才方便呢。咱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君匋仔细品了品董芳的话,这才拍着脑袋大叫:“诶呀!姐,还是你厉害!” 第一百八十四章 欲速不达 所谓“欲速则不达”,一个人的欲望超过了自己的能力,还不断的想要在浑水里捞点好处,那么终归也吃不了什么好果子。 在王桌子走后不久,芳芳公司宣布了人事调动,任杰巍直接升任生产部的主管。这一切毫无征兆,甚至是突然发生的。 一时间行业内众说纷纭,王桌子在得知消息以后气的牙痒痒。他这才心下知晓,一切一开始就在董芳的掌控之中。 芳芳饲料的生意越做越大,甭说丽市了,就算是周围县市都有不少饲料工厂看着都眼红。一心一意投身到饲料研发这种事情,对他们而言耗时耗力,那还不如直接用高薪从对方公司挖现成的人才过去。这样高效、快速,保不准还能大赚一笔。 因而一开始,王桌子打着赚中间差的主意,想要先怂恿任杰巍跳槽到别的公司去。人一走,那事情就由着王桌子说了算了。他再润色一下,跟两位董总汇报,保不齐那生产部主管的位置也是他的了。 可无论他如何去嚼舌根,任杰巍都不肯透一点风出来,这种城府也叫王桌子无可奈何。 一边是家里头金花花钱如流水,催王桌子要钱催的紧。另一边是听到风声,有人在查假冒饲料的事情。王桌子一时间被逼的急了,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接找董芳摊牌辞职。 对外,王桌子到处宣称,自己知道芳芳饲料浓缩精的秘方。一时间小厂商纷纷跑到王家,都表示要挖王桌子过去做主管。 饲料的具体配方,王桌子实则是接触不到的,他所知道的不过是日常生产过程中看到的碎片信息。还有他私下暗中记录的配料比例,再自己渲染夸大一番,许多不明所以的小老板就都被蒙蔽了过去。 出乎意料的是,王桌子最后谁家都没去,反而大张旗鼓的说要自己建立一家新的饲料公司,还打着要跟芳芳饲料抗衡的旗号。 王家小作坊出来的饲料一面世,就遭遇了一轮哄抢。跟芳芳饲料一样的品质,价格却只有芳芳饲料的一半,这种好事儿哪儿去找? 董芳对此不予置评,不过沉心静气自顾着做好本公司的事情。对于王桌子的一切动向,她都不闻不问,置身事外。 小作坊坑蒙的饲料进了农民的猪栏里头,效果好不好,很快就得到了验证。这个时候,大家方才恍然大悟,这是上了王桌子的当了! 王家门口求饲料的人开始慢慢变得门可罗雀,所谓的饲料生意无以为继,曾经喊得响亮的要跟芳芳饲料抗衡的口号,如今看来更像是一个笑话。 心有不甘之下,王桌子又动起了歪脑筋,他开始铤而走险,重新走上了假冒伪劣的路上。仿冒别的牌子不好说,可是仿冒芳芳饲料最省事,况且饲料的一切加工材料小作坊还是现成的。 事已至此,王桌子的行为已然触发了董芳的底线,几乎毫不犹豫的,董芳马上就去派出所报了案,表示要将打假进行到底。 第一百八十五章 车祸 那厢董芳去报了案,王桌子却是毫不知道收敛。过去的旧相识印小六又递来了一个消息,说是在杭城能用二手价格买到全新的捷达小轿车。 王桌子在外头虚张声势,小轿车本也是少不了的装点,他几乎想都没想,就兜里揣了钱直接去杭城拿车。 这一趟拿车,倒是比从前送良种鸡要顺利,王桌子到杭城的当日,就立马到手了。可是有了车子还不够,那还得要驾驶证。 王桌子脑筋一转,就喊了印小六当教练,直接开到杭城郊区的路上兜了两圈,然后又去乡下无人的路上随意开了开,最后竟然就一鼓作气,直接要把车子开上国道回锦县去了。 车子回了南溪村的时候,王桌子一路都“滴滴”的按着喇叭,生怕人家不知道似的。金花听见屋子外的动静,探出头来看了一眼,惊的差点连眼珠子都掉出来了。 “桌子……你就这么开回来了?”金花前前后后的看着捷达小轿车,又欣喜,又不敢置信道。 王桌子得意洋洋的吹着口哨摇下车窗,然后将一张崭新的驾照递过去给金花看:“瞧瞧,新驾照,热乎着呢,刚从车管所出来的,小六的朋友帮了忙。” “好,真好……不过桌子,前两天你刚走,派出所那边……”还没等金花把话说完,王桌子脑门一热,又踩着油门,轰出了村外去。 老话说得好,乐极生悲。就在王桌子一心一意,到处开车乱窜,炫耀车技的时候,一辆老式货车迎面而来,王桌子眼睛一迷糊,“砰”的一声巨响,两辆车子撞到了个稀巴烂。 风风光光从杭城开回来的捷达小轿车,即刻就跟着分崩离析,王桌子倒在了血泊之中,被送进了医院的抢救室里头。 董芳跟着派出所的民警一块赶到医院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王桌子的样子,想着多半是活不成了。就看他脑袋上满满当当的裹着白纱布,嘴上的氧气挂着,看着随时都能咽气似的。 金花带着晶儿哭的撕心裂肺,边哭边嚎啕着:“这货车司机不长眼睛呐!真不是个东西!怎么就把人给撞成这样了?我真是命苦啊!命苦死了!” “董姨……”晶儿悄然挣脱开了金花,跑到董芳跟前扯了扯她的衣袖:“警察叔叔来,是要带爸爸走的么?” 董芳凝视着晶儿闪亮的眼眸,蹲下身来,轻轻抚了抚她的脸蛋:“没事了,别多想。” 王桌子吃里扒外,靠着假冒芳芳饲料赚了些钱,就得意忘形了。开车这样危险的事情,也没有经过正规训练,就直接路上乱窜,也是害人害己。 董芳心里有很多的话想说,可是一看见晶儿,她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她眼中的王桌子再不好,到底也是晶儿的父亲…… “警察同志,不好意思,麻烦往这边说话。”董芳与一道来的民警到了病房外,低声道:“搜随你们再去一趟派出所吧,这个假冒伪劣的案子,还是撤案了吧。” 第一百八十六章 退出 王桌子虽是混账,却又到底算是命大。昏迷了十几天以后,他竟然就从重症监护室醒来了。在医院断断续续治疗了差不多一个来月,除了一双脚瘸了以外,倒是也没留下其他的后遗症。 出院以后,王桌子不肯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废品收购站。在一堆破铜烂铁里,他一眼就认出了那辆开了没几天的捷达小车。 他拐着脚,踉跄着走了过去,一会摸摸这车子残存的车壳,一会又把脸贴在车子上感受着上头的温热,那样子看的金花和晶儿心里都不好过。 至此,王桌子的饲料发财梦也算走到了尽头,一朝梦醒了。 小作坊的一切都化为虚有,还平白又背负了冗沉的债务。仿若有人一朝将他重新推回到了山崖下头,一夜之间回到了原来贫穷的起点上。 这一次,他脚坏了,就算想跑也跑不掉了。老婆、孩子,还有他,还得腆着脸在村里生活下去。曾经他和金花有多张狂,如今受的指指点点和白眼就能有多少。 闭上眼睛,王桌子已经不想去想象回到南溪村以后的日子了…… ______ 1990年,国营仙水酒厂,一场变革也在悄然中来临。潇潇升任酒厂总工程师以后,厂长吴贵祥却突然病倒了。这个在酒厂奉献了一辈子的老厂长,最终还是没熬过年老体衰的折磨。 本就有糖尿病的吴贵祥,在一次昏倒以后,被送进了急救室。谁都没有想到,曾经前总工朱鸣的遭遇又在吴贵祥身上上演了。 医院说是糖尿病引起的血管栓塞,只能靠着打点滴来融化血管。往后再去上班费脑筋是不大可能了,只能在家静养。 幸运的是,吴贵祥只是手上不能再握重物,走路有些失衡,需要有人搀扶,还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中风。说是只要调养得当,还是有康复的机会。 一代老厂长,纵使心下再不舍,还是以一种谁都没有想到的方式主动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更出人意料的是,在熬走了吴贵祥以后,李玉才也以自己年纪大了为由,向组织提供辞呈。 厂里两位主要领导一下都走了,未来仙水酒厂走向如何,一下又成了所有人关切的中心点。 而同一办公室的潘磊,却又再次变成了一个“隐形人口”。开始有传闻,潘磊被县里领导找过去谈话,很可能有机会成为下一任的厂长候选人。 清晨,董家老宅门前的弄堂,董芳正和早餐店的老板聊着天。说话的功夫,从弄堂口走进来两大一小的人影。 董芳打了一个眼罩,把头顶刺眼的光线挡住,等人走得近了,她就看清楚了。这不是二弟带着潇潇还有爱潇窜门来了么? 董芳知道潇潇手头事忙,只说工作要紧,从来也不催她带孩子过来。因而事先,董芳并不知道二弟一家会来,这会自然是又惊又喜。 “姐,中午我们又要在这儿蹭饭吃了。”潇潇见了董芳,笑嘻嘻的说道。 董芳“哦”地一声,这才从惊喜中回过神来,忙从潇潇手里抱过爱潇,笑道:“欢迎欢迎!爸成天念叨着,巴不得家里吃饭多添几双筷子呢!” 第一百八十七章 迷茫 爱潇见了董芳这个姑妈,也是十分的亲热,小手不停的摇着。董芳看了觉得心里爱怜,将孩子抱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抚触着。有阵子不见,孩子又长个了不少,越发的乖巧可人了。 君匋三人进了门,一家子都是欢欢喜喜的。董伟成泡茶、拿果子、抱孙女,忙的不亦乐乎。董芳起身,挽了菜篮子就说是要去菜市场买菜。 潇潇忙挽住了董芳的手腕,轻声道:“姐,不用这么麻烦的,中午下点面条,加点鸡蛋就成了。我有点事,想要跟你聊聊。” 董芳瞥了眼君匋,正跟父亲一块逗着孩子玩,她忙让着潇潇到了楼上屋里说话。 “最近我们酒厂的事情,你多半应该也听说了。新厂长的人选迟迟没有下来,外头传言倒是不少。不过这也不是我所担心的,我就是听说,好像县里最近在提国营工厂承包制的事情。” “从前只听说过下头村里,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可是工厂里要是也搞承包制,我就到底是有些糊涂了。姐你见多识广,政策上的事情一向看的最明白,我就想听你分析、分析,就当吃颗定心丸了。”潇潇拉着董芳手,直言不讳道。 董芳凝视潇潇片刻,而后垂下眼皮,摆摆手笑道:“潇潇,你都在仙水酒厂摸爬滚打十来年了,厂里具体什么情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到底算是个外行人,你们酒厂如何,我还真不好说。但是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既然问起了,咱们不妨也聊聊,要不然一会吃面我看你都心思不在。” 潇潇“嘻”的一声笑:“姐,还是你了解我。” 董芳将房门给带上,而后在潇潇对面坐下,轻声道:“现在外面的国营单位,承包制是一个趋势。从前吧,像你们酒厂,具体生产多少酒,都是跟着计划在走的。虽然你们在生产酒方面有一定的自主性,可是到底没有一个正式的说法。” “如果往好的方面看,你们酒厂要是有机会走承包制,那就是用市场去推动酒厂发展,可以很大程度上提升企业的活力。但是也有个很直观的问题……” “是什么?”潇潇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董芳问道。 “仙水酒本身已经实现转亏为盈了,国有资产为数不少,这个资产落在了承包人的手里,那就对这个人本身的管理和经营能力也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能够带的动大厂的……所以实际上,你前面说的,新厂长上任和承包制这两件事情,实则是息息相关的。”董芳缓缓说道。 潇潇躺靠在座椅靠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呐呐道:“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 “潇潇,我知道,你自从接下酒厂总工程师的位置以来,身上的担子一刻都没轻过。不过我相信,只要是你真正喜欢的工作,你肯定是能够做好的,不管最后工厂形式是不是会有变化......” “听说,外头有别的酒厂跟你抛出橄榄枝了?”董芳转头问道。 潇潇起初不作声,而后长叹道:“连你在外面都听到风声了,更何况是厂里那些人呢?不瞒你说,确实是有外市的酒厂找上门来,愿意给我高三倍的薪水,请我过去。可是我到底算是仙水酒厂培养出来的人,这会还真舍不得辞职走人。” “只是最近外头传谣的人也是越来越厉害了,明明也就一两家厂家找上门来,到了人家嘴里就变成我已经和人家私下里协议好了,随时准备要跟着跑路似的。人言可畏,就算我在办公室和研发室里两点一线,那也躲不过去啊。有人就是见不得我呆在厂里头,觉得看了碍眼。” 第一百八十八章 隐忧 眼见着潇潇眉头皱起,董芳不由得好言宽慰道:“我知道,有些话,你也不好同二弟多说什么。他为人冲动,万一听到个风吹草动的,指不定还要给你惹上一些麻烦来。你到底思虑要多一些,有些事就一个人心里头扛着,也难为你了。” 潇潇双手捂住脸,一动不动地坐着,半天方才叹出了一口气来:“姐,这总工程师的位置不好坐呀,厂里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从前老吴还在的时候,总归有他帮忙挡一挡,许多糟心事,也不需要我自己去操心。现在呢,老吴已经从厂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了,我独独一个人面对这纷复的局面,实在是有心无力的感觉。” 董芳摇了摇头,轻轻的拍了把潇潇手背,她明白潇潇在焦虑什么。自从上一次,她被举报成收取“技术服务费”的星期天工程师以后,便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意思了。 她纵然已经做到总工程师的职位,可是到底怕有心人要在背后大做文章。谁都不能保证,下一次被这样拉到陷阱里又会是什么时候。 董芳捏了捏潇潇的肩膀,像是自言自语道:“人这一辈子,要过的坎太多了。” 这话像是感慨,又带着些许的无奈。董芳亲眼见证了潇潇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姑娘,逐渐变成了一个谨小慎微的人 潇潇一直在变化,在成长,而她的二弟似乎还是偶尔会有幼稚的一面。两个人之间的差距,隐约之间在慢慢扩大。 当然,这一点董芳并不会当着潇潇或者君匋的面去说。这毕竟是两人的私事,她到底只是长姐而已,似乎说什么都是不合适的。 董芳又拣了些好话,宽慰了潇潇几句。说的差不多了,两人各自调整了心绪,也便一道下楼去了。 到天井的时候,潇潇看到君匋在到处翻找篮子,可是一时又挑不好,到底哪个是用来择菜的。眼见着君匋手忙脚乱了一阵,随意从一旁的水池下拿了个小碗出来。 潇潇嗔怪道:“这明明是喂猫用的,你怎么反用来浸米粉了。” 君匋笑嘻嘻的马上把位置让了出来,在一旁水缸舀水冲手道:“有几天不回家,我就晕头转向了,哪跟哪都分不清了。” 潇潇支起胳膊,将衣袖挽上去,然后从里屋找出择菜用的篮子,将菜叶逐一剥了进去。 她慢慢的将一片片菜叶侵在水中,另一只手就在上头仔细搓洗着,擦拭掉菜叶上的泥巴和污渍。水池里一时变得浑浊起来,一些草屑也跟着浮了出来。 君匋像个孩子似的,鼻子往菜叶上一凑,闻了一阵笑道:“潇潇,你这洗的就是不一般啊,还没下面呢,都能闻出菜香来了。” 潇潇脸上的肌肉跟着扯了两下,不置可否道:“行了,爸和姐都看着呢,说了也不害臊的。” 潇潇潜藏的情绪,君匋浑然未决。他不过双手撑在膝盖上,仍旧兴致勃勃的看着潇潇做事。 董芳则是抱着爱潇站在一旁,与父亲不经意的说着闲话。偶尔的,她抬起头来打量着君匋夫妻俩,心下若有所思。 第一百八十九章 欢迎仪式 一班乐工吹吹打打拥簇着,势头招摇着停在了南溪村前。眨眼间,看热闹的人们把南溪村村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林富有早就得到了消息,从一个星期前就把村子里上上下下都给打点了一番。什么红绸带、彩旗、彩灯、鲜花,只要是他能想到的一切大红大紫的玩意儿,都挥手直接给买回了村里,把董家姐弟要来的路上都装饰的一派喜气洋洋。 村里几个学校的学生们,个个脸上点了红扑扑的腮红,个个打扮的神气活现,只等着芳芳饲料公司的车子一到,锣鼓便及时响起,孩子们也跟着热热闹闹的跳起舞来。 这些孩子当中,就还有瞒着父母,偷偷跑出来的晶儿。难得中学不用上课,她也来凑个热闹,欢迎她的董姨。 晶儿领到的是领舞的任务,她身上穿着一身鲜红的表演服,锣鼓每敲一下,她的双脚就在地上肆意跺两下。锣鼓敲得越紧密,她就跳地越欢快。这就是晶儿的天赋,就算没有经过专门的舞蹈培训,她还是能跳出各种花样来。 林富有的老婆冬娇,领着村里的妇女们一块,举着一面面小旗子,大声喊着“欢迎!” 芳芳饲料公司给南溪村修了马路,真正做到了家家户户路都通透。并且村里另外兴办的纸箱厂、罐头厂一类的,也额外增加了本村人的工作机会和收入。 以芳芳饲料名义设立的奖学金、助学项目,还有老年活动室等等。她帮助了不少学生冲出了大山以外,开始真正认识这个广阔的世界。也让不少留守的孤寡老人,也同样感受到了社会的温暖。 可以说,南溪村如今七成的产业都是跟芳芳公司息息相关的。南溪村与芳芳公司,算是相互成就,自然也相互惦念。 董芳格外注意保护南溪村新做的柏油路,到了村口就叫车子不要进去了,反而与君匋一道下车,慢慢走了进去。 有人拥上来跟董芳握手,把鲜花放进她的手里。有人从半空中洒下花花绿绿的彩色碎屑,整的君匋满头都是亮晶晶的。 路上,董芳第一眼就看见了晶儿,她穿着一身红色的长裙,细溜的胳膊,修长的脖颈,有阵子不见,似乎又跟着拔个了不少。董芳朝着晶儿微微笑了笑,这笑里带着些许牵挂。 晶儿知道,董姨这分明是对她笑着的,看了到底不自觉的唇边漾出了笑容来。她的眼眸闪过一丝亮光,双唇略略咬着下唇,这是心里藏了小秘密才有的快乐。 董家姐弟今日来,自然不是为了走排场的。一切都不过是因为,芳芳饲料为了激发广大农民兄弟的致富积极性,特意与林富有商量着,要在南溪村里选出几个致富模范来。 几个晒得皮肤黝黑面孔的本村人,既紧张又激动的搓着手。他们个个精神面貌都很高涨,在看台上一溜站着,抬头挺胸,好不神气! 董芳与君匋上了台,先躬身与这几位代表握手,直道:“感谢!感谢你们能来!” 等到台上的村民率先落了座,君匋这才随后缓缓坐下。 第一百九十章 模范 董芳走到台前,心下一时百感交集。她拿着话筒,对着底下又是一个鞠躬道:“南溪村的兄弟姐妹们,谢谢你们今天能来出席这一次的‘模范表彰会’,我们芳芳公司感到十分的荣幸!” “好!”林富有等人高声吹起了口哨,大家都跟着哈哈笑了起来。 “打从鹌鹑养殖开始,一路到如今的饲料,芳芳公司要是没有你们的支持,真的很难讲会走到哪一步。吃水不忘挖井人,我想,在这里要感谢各位党和国家的灵活政策,能让我们芳芳公司有机会跟各位一道奔往致富的路上!” “今天在这里,我们宣布要同南溪村进行更深入的合作。经过公平、公正的筛选,我们与村委会商议,先后选出了现在坐在台上这几位‘致富模范’。我们芳芳公司自己出资金,将奖励他们每人五千块奖金!”董芳的话音才落地,君匋紧接着就把标有硕大数字的奖金牌子分发了下去。 “五千元块哦!”底下人群异口同声的爆发出了惊呼声。 要知道,这可是完完全全的一笔大数目了,要是再加点就直接奔向万元户了。有激动万分的模范家属,当场痛哭失声。甚至把手里的东西一概抛到了台上,一时又引起了一场小小的混乱。 即便如此,董芳仍旧谦和的帮助林富有维持着底下的秩序。在恰当的时候,他们请了戏班子上台来,给大家助兴。 正戏还未开场,台上的锣鼓已经敲得声声急。一班学戏的孩子翻着筋斗,踢着旋风腿,不断的穿梭而过。惹得台下观众们喝彩声不断,连带着把气氛炒到了十分火热。 帘幕边上,不时探出几张涂抹了彩妆的脸,顺带看着台下的热闹。随着一声琴声扬起,各种角儿吊着嗓子徐徐出场,看的大家都兴致勃勃。 董芳坐到台下看戏,平日里忙着公司的事情,下了班就回家照顾父亲。她虽然也喜欢看婺剧,可是一年到头终究没这么多清闲功夫可以看得。因而这会看着,她也是格外的欢喜,台上的悲欢离合,也能赚得她的眼泪。 她的记性也不错,看戏看过几次,也便能记得大致的台词,哼上个一两段也没什么问题。 等回了县城已是深夜,第二天一早,董伟成就忙着跟董芳打听桥段,看看昨儿个在南溪村里都唱的哪几出。董芳总是不厌其烦的,一次次的说给父亲听。董伟成听了,心下也能琢磨出点戏味来。 自这一场表彰大会之后,南溪村本地村民,带动全县其他乡镇脱贫致富的热情,愈加的高涨了。 要说十年前,有人在锦县这个贫困革命老山区说,要改变自己的生活、脱贫致富,恐怕大家自己都会笑这人是痴人说梦,简直做白日梦做的发傻了。 可是今时今日,到底是不同了。只要说是跟着芳芳公司一块干,任谁心里都会觉得踏实有底,也晓得勤奋就一定能有收获! 第一百九十一章 长谈 出夏入秋以后,董伟成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董芳这一日就特意提早下班回家,再拎个菜篮子去菜市场买菜。 买好菜到家,还要赶着时间择菜、切菜、炒菜,保证父亲吃上一顿热腾腾的饭菜。董芳的厨艺总是很好的,咸淡适中,也没有焦糊。君匋有时候周末回家吃饭就说,要是不做饲料生意,姐姐就算开个饭馆那也是有滋有味的。 咸菜炒芋头丝、清炒番薯茎、红烧溪鱼,番茄蛋花汤,四样家常拿手菜,董芳都依次端到了饭桌案台上。董伟成撇了撇嘴,从一旁的木柜里取出一瓶小酒:“阿芳,今天一块喝两盅?” 董芳看了眼酒瓶:“这是潇潇上次带来的新酒吧?她自己调配的保健酒,味道应该是不错的。” 父女俩面对面坐着,各自拿着一个小小的白色酒杯,慢慢悠悠的夹着菜,喝着小酒。这一顿饭吃的冗长又惬意,相处的时间长了,话匣子也就跟着打开了。 董伟成说的话有些细碎,从当年念大学,一直讲到干校放羊,林林总总的,总归都是从前的旧事了。 他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话想说,就是一副扯着家常的样子,想跟董芳好好说说话。董芳也乐于做一个倾听者,毕竟父亲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开怀过了。 有的时候,屋子里也会突然寂静下来,这多半都是无意间又提起了董芳早已过世的母亲天心了。明明是董伟成自己挑起的话头,可是说到妻子,他到底又沉闷了下来,只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来结束这个话题。 父女俩很有默契,不约而同的拿起了酒杯,各自闷头喝上几口,然后低头各自吃着饭菜,喝着汤水。 沉默的时候,他们似乎都在想着那个早已不在世间的人影。家里墙上挂着的全家福,独独少了母亲,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们,这个家庭从很早开始就已经与团团圆圆没什么关系了。 董芳看得懂父亲眼神里的哀思,可是她也不会主动开口再去多说什么,她不愿意再去揭开父亲心底的伤疤。 可是事情有时候就是那么荒唐,你越不想说,心里就越是觉得沉重,乃至于低头吃饭的时候,都觉得被压得抬不起头来。 董芳拿起酒杯,给自己倒满,仰头便往下灌。她手里悬着的酒杯空了,酒液在喉间游荡着,仿若就又有了勇气去岔开话题说些旁的事儿了。 “爸,还有件事,我得和你说说。就是关于二弟…….我想近期就在杭城开一家分公司,我自己亲自去办这事。锦县的总公司,就交到二弟手里看着了。”董芳说话的时候,尽力用手捂着嘴巴,她怕一张嘴,酒气太大,反倒要熏着父亲。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董伟成也跟着呷了一口小酒,而后直直的盯着董芳的眼眸,感慨道:“阿芳,这公司是你的心血,真就放心把公司交到君匋手里?” 听罢,董芳心里涌起一股酸涩的感觉,比起那些重男轻女的父母来说,她的父亲自始至终都是待她们姐弟一般好,甚至有时候是更偏心自己一些的。她的心里有种说不清楚的叹息和酸涩…… 第一百九十二章 选址 董芳侧过身去,开了窗户,夜风徐徐吹入,带着秋夜的凉意。 “爸,公司走到今天,二弟也出了不少力的。再说了,当初咱们去赵家提亲的时候,我在赵家二老面前提过,等潇潇和二弟结婚了,我就把公司交给他们来打理。说实在的,先前我也是怕太早放手,二弟有些事情处理不好。可是如今他到底也是做爸爸的人了,做事总是沉稳许多的。” “再说,杭城那边情况我更熟悉,要说去开分公司,肯定还是我自己亲自上马比较好。要是将来情况发展的好,保不齐我们还能去省外再开一家更大的公司。这样到时候,我就给二弟夫妻俩自个选,要在哪家公司当家做主。” “难为你了,话是这样说,实际上苦累的还是你自己呢。”董伟成感慨道。 董芳摆了摆手笑道:“就拿我自己来说吧,当初为了我能上大学念书,前前后后的,您为我费了多少周折?时代不一样了,人可以自己去选择不同的道路。爱潇现在还小,未来的发展还有很多的可能。等小丫头上了小学,去外面大城市见见世面也没什么不好的。我这个姑姑也没什么本事,就想着尽量多创造条件,可以给她多一个选择。” 董伟成一面点头,一面伸手抹了把脸面,“诶,阿芳,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这都是为了君匋他那个小家着想呀。酒厂的事儿,最近我也听说了,潇潇在我面前虽然什么都没提,我也瞧得出来,她心里端着事儿呢……” 董芳也没急着接话,不过将酒杯撤掉,略略清理了饭桌。等到开水一滚,跟着换了一杯热气氤氲的茶水端到父亲跟前。 茶叶在热水里上下翻滚着,一如董芳此时的心境。 “我记得那年,君匋还在襁褓里,大概是夏夜吧?睡觉总是能听到梁柱上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也不知道是白蚁蛀食还是老鼠啃咬的缘故。当时我害怕的缩起身来,觉得一点动静都会害怕的汗毛直竖。” “妈听见动静,就趿了拖鞋下床,抱了二弟过来,坐在我床边陪着我入睡。她伸手抚摸着我的额头,唱了一首小曲。我记得,当时是下意识就抓着二弟的小手在手心里握着,然后迷迷糊糊睡着了。那一刻我心下就想着,这就是我的弟弟了,我要好好待他,就像妈待我一样。” 董伟成呷了口茶水,一时间喉咙好似哽咽住了,他摆了摆手:“我知道,我都知道……” ———— 主意一拍定,效率就是一切的关键所在。锦县的芳芳饲料总公司,依托于锦县本地的政策扶持,一百多名员工的分工和职责都是十分明晰的。同时,董芳亦清楚的知道,芳芳饲料所有的公司运转机制和管理模式,在外地建立分公司的时候,并不一样适用。 在多年的摸爬滚打当中,董芳已经对外地建厂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雏形设想。在便利的交通环境行啊,建厂以后的运输范围应该在两百公里以内。 董芳亲自赶赴杭城去考察建厂地,奔波几日迟迟没有进展。 就在此时,地处杭城圈附近的余县,一个叫乔梁宇的供货商主动找到了董芳。他问董芳,是否愿意去余县开分厂,而他手头就有现成的包装袋可与芳芳饲料合作。 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与试图在杭城圈建厂的董芳不谋而合。余县虽不在杭城内,却又离杭城极近。余县本身又处在进出杭城必经的国道线上,在交通运输的便利性上也无可挑剔。 乔梁宇在余县给董芳找来了一块地,建厂的第一个问题率先解决了。第二步,是需要招一批人进厂发展,而人才哪里来?这又成了摆在董芳跟前最急切的问题。 第一百九十三章 面试 重新寻找没有经验的员工,就地培训,时间成本和经济成本上都有些耽搁不起。既然工厂上马,那自然还是一气呵成来的最好。 要招聘已有的人才进公司,最快速便捷的方式就是以高薪资直接从大公司挖人。放眼整个杭城如今员工综合素质最好的,多半都在早已在此建立市场的德信公司。 董芳尝试着与德信的几位管理人员进行了多方位的交流和谈话,她原本以为在上次与德信交手以后,因为褶南市场的份额流失,德信在杭城的业务也应当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岂知,也正是这一次正式进军杭城圈的契机,她方才真正了解到,德信对于管理人员和普通员工的薪资待遇在整个褶省来说,同行业内都是佼佼者。 董芳仔细估算了下,建好分厂以后,实际上可以运作的资金本就有限,倘若直接从德信挖人,会直接增加工厂运转的成本,实在不是长宜之计。 既然德信挖人这条路走不通了,那么董芳得要另辟蹊径了。余县这家分公司,董芳原本是寄予厚望的。只要能在这里站稳脚跟,就相当于已经在全省都能稳住局面了。 如若迟迟招不到合适的管理层,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恐怕也会变成泡沫。 中秋节前一日,董芳在余县宾馆的临时会议室,面试几个应聘者。这一次,来的都是国营工厂的退休老厂长,又或者是小厂经理。 面试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董芳已经觉得十分头疼了。这些人都是乔梁宇介绍过来的,具体里面有什么利益纠葛,董芳自是不得而知。 但是到了这会,她也已经晓得,乔梁宇口中的溢美之词,多半是不能全信的。他到底为人油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那一套处事之道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可是董芳急需要一个合理的管理者,私企招不到,就只能从国企这些年龄较大的退休者里考虑,这也是避不开的事实。这使得董芳有些进退两难,也使她有些无奈。 “您好,感谢您今天来参加这个面试。我想请问下,如果您来我这边新建的饲料分厂做厂长,会怎么进行管理呢?”董芳还是耐着性子,将说了无数遍的问题重新提了出来。 “这还不简单,直接照搬我从前管的那个仪表厂就行了。招人方面吧,简单,咱们得要招几个轮替的门卫,还要水工、电工、修理工、至于车间的工人,本地直接就地招聘,工源也是恨充足的。人齐全了,那就跟着开机器,整套东西跑起来就是了,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应聘者脸上的褶皱抖动着,一脸不以为意道。 类似的回答,董芳已经在前面几轮面试中不知道听到多少次了。这些应聘者完全就是按照国企的标准来套饲料厂的管理,这就是董芳万万不能接受的地方了。 芳芳饲料资金有限,需要高效的运转起来,那很多不必要的开支就肯定要开源节流。这些人并没有仔细想过,他们应该为工厂做些什么?他们也不曾想过,到这里应聘应该有什么样的转变? 董芳没有开口去追问,也不愿意再为此付出时间代价了。 中秋节,董芳挺起了僵直的脖颈,看到宾馆门口挂着的中秋灯笼,暗自叹了口气。她索性还是决定去一旁的小饭馆去买几样小菜,随意吃一顿也便算过节了。 东坡肉出了锅,装在粗瓦罐里盛着。一个油爆河虾,一个八宝豆腐,也一概装在两个碟子里,用塑料袋兜着。 饭馆老板看董芳拎着吃力,要服务员帮忙送过去,董芳笑着谢过,还是肚子拎着沉甸甸的袋子回宾馆去了。 “董芳!” 才刚踏上宾馆台阶,就听见身后有人唤了一声。董芳回过身看了眼,一时诧异的微微张了张嘴。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中秋 待得董芳看定了,就看见凌卫华拎着一袋子的螃蟹,笑着立在那儿。 “卫华,你怎么来了?”董芳惊得忙跑下了台阶:“来了也不提早告诉我一声的,你看我这会手忙脚乱的,连个像样的坐的地方都没有。” 凌卫华上前,止住了董芳的手腕:“别忙了,今天顺道来给你送一篓螃蟹的。” “可是……” 董芳话还没说完,凌卫华就递了保温壶过去,打断了她的话,“赶紧喝口水吧,看你忙得,一天没怎么喝水了吧,嘴皮子都裂开了。” 董芳抿了抿嘴,低下头,觉得有些别扭:“房间里有烧水。” 凌卫华将身上的外套拿下,替董芳仔细罩上:“那这样吧,我们一块去宾馆的餐厅吃,我跟她们打过招呼了。今天中秋呢,我叫他们帮忙蒸两笼螃蟹,再加几样小菜,你看这样成么?” 董芳拢了拢线衫,将鬓边的碎发挂到耳后,轻声说道:“真拿你没办法,那好吧……” “中秋嘛,就该热热闹闹的,你随便吃的几个炒菜像什么话?”凌卫华不由分说的将董芳让进了宾馆的餐厅。 待得入了座,董芳也没什么心思说话。不过双眼盯着筷子,听凌卫华说着一路的见闻。 服务员掀开帘子,端了新鲜蒸好的螃蟹出来。董芳见状,忙上前接过热气袅袅的蒸笼。 “小心烫手。”凌卫华抢到董芳跟前,将蒸笼捧到手上,佝身放好后,这才笑着道:“没想到这么快就蒸好了。来来,咱们赶紧趁热,吃口新鲜的。” 酒席十分的丰盛,除开上桌的螃蟹以外,还有凌卫华带来的仙水酒,再加上董芳自备的小菜,又有桂花糖藕、生煎包、莼菜、老鸭煲,一桌子满满当当好不热闹。 凌卫华随手夹了一块桂花糖藕到董芳碗里,“这些日子,你在余县怕是吃了不少苦头吧?” 董芳笑着摇了摇头:“也没什么。” 而后她便夹起那块糖藕塞到嘴里头。平日里,这糖藕要是做的不好,很容易会觉得甜腻,今天这味道入喉,倒是刚刚好。 董芳喝了几盅小酒,又吃了点螃蟹,便有点不胜酒力,手不住地揉着额头,很是发困的样子。 天色未暗,宾馆餐厅里映射着一层淡淡的浅色光晕。遥望着,那便是飘飘浮浮的,好似蒙上了一层轻柔的纱布。 暮霭沉沉之下,餐厅里只有董芳和凌卫华两个人,倒是一下显得有些有些许情绪暗浮。两个人似乎都有些不太自在,各自低下头去,埋头吃着小菜。 “对了,我还带了黄茶过来,味道很正宗的,你肯定喜欢。”凌卫华率先打破了沉默,朝着服务员挥了挥手,很快就就有人端了茶水上来。 董芳微微笑了笑:“喝茶我倒是也不讲究,主要是之前家里条件也不算好,也不晓得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今天托了你的福,还能喝上一口黄茶呢。” “听君匋说,你就算是来这儿住宾馆,也在房间里种了盆栽呢?”凌卫华似不经意问道。 董芳略略一愣,没想到君匋这小子什么都跟人说呢。 第一百九十五章 资源 董芳有些不好意思道:“盆栽就是过路的时候,在本地的摊位上随便买的。倒是里头的土,是我从锦县带过来的。我原本就想着,千头万绪的,离乡的日子不知道要多久,就带一捧土在身边。要是哪天牵挂家里,那闻一闻这土里的味道,也就算解了思乡情了。” 闻言,凌卫华心下起了一丝丝的波澜。难不成,董芳当真要在这里常驻下来么?要不然,为什么还随身带着一捧土? 原本只是无心一问,凌卫华现在反倒觉得心下有些莫名堵得慌了。倘若董芳真的准备长期驻扎在这儿,那他又如何自处? 饭后,服务员照例送了一叠瓜子和水果上来。 董芳随手抓了一把瓜子,凌卫华忙劝道:“我听你嗓子有些哑,怕是这几天累的吧?别吃瓜子了,要不然明天得要嗓子疼了。” 他一面说,一面用牙签戳了一枚陈皮片递了过去,“喏,这个就不错。润喉,还能有个嚼头。” 董芳吃了一口,问道:“你这是去杭城出差的么?” 凌卫华一双眼睛原来盯着董芳看的有些愣了神,他的目光像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将人不自觉罩在其中。就算是董芳发问,他竟也浑然未觉,只是这般痴痴的看着。 董芳察觉到了这目光,仰起头,轻声咳嗽了一声:“卫华?” 凌卫华这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看我,也是喝酒太多,菜吃少了,发酒晕了。可不是嘛,余县就是路过。听君匋说你在这儿,我就顺便来看看情况,吃完饭就走。” 中秋明月升起,天地间一片清朗月色。夜,简直像是葡萄酒桶里发酵出来的香气,整个空气都弥漫着微醺的味道。 淡淡的月光下,董芳和凌卫华映照出了两条长长的人影,在餐桌旁微微摇曳着。 董芳又与凌卫华聊了一些家常闲话,眼看着天色将晚,董芳将他送到门口,低头道:“这次去杭城出差,准备做什么呢?” 凌卫华笑笑:“没什么事,就是去看看合作工厂的。杭城那边的储备建设技术人才,说是可以与我们做一个交流计划。你也知道的,我们现在很需要新生力量,刚好杭城这边可以帮助培训新的年轻工人。我看这是个好机会,就赶着来瞧瞧了。” “嗯,借助大城市的技术和资源,来培养你们机械厂未来的人才储备,倒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总是通过外地引进人才,渠道太单一了。”董芳点头道。 台阶下,司机开了后座车门,凌卫华顿了顿,又转过身来凝视着董芳。夜风凉凉掠过去,周遭的细叶都沙沙的鸣了起来,把董芳脖颈上的披肩吹得姗姗扬起。 凌卫华沉吟半晌,方才说了一句:“董芳…….珍重。” 他心底还有很多的话原本想同董芳去说,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硬生生的压了下去。 道不尽的,终究还是心底的暗涌…… “路上小心。”董芳轻轻挥了挥手。 第一百九十六章 搬书 簌簌细雨,又开始落下来了。窗外灰蒙蒙的一片,一个人影也无。董芳伫立在窗边,只听得到外头雨滴落在瓦当上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片刻之后,她徐徐走到沙发前,坐下喘了口气。晦暗的灯光下,董芳不住的在腿上和关节处揉搓着。她最怕就是这种阴雨天,从前去温市买卖鹌鹑落下的脚伤,总会在这个时候隐隐作痛起来。 那种痛就像无数只小蚂蚁,一点点的啃噬着她的骨髓。疼痛也是一阵一阵侵袭而来,厉害的时候,甚至只能一整天在床上躺着。 董芳从行李箱里取出一张膏药,预备在腿上贴着,以缓解这种身体上的折磨。 “嘟嘟嘟嘟…….”房间内,座机声音响起。 董芳将话筒夹在脖颈下,轻声道:“喂,你好。” “是我,乔梁宇。”乔梁宇开门见山道:“董总呀,你这厂房都在建了,外头广告也登了不少了。这面试都多少轮了?那人都可以从余县排队排到杭城去了。具体的经理人选要是一直不定下来,这厂房要是建好了,不是也运转不了么?” 董芳知道,乔梁宇这是着急了。不过她还是神色平静道:“乔总,咱们既然说好了要合作,就肯定不会变卦的。你也不用着急,该开工的时候,总还是能正常开工的,分红一点也不会少你的。” 乔梁宇在电话那头紧紧拽着电话线,呲牙咧嘴,翻着白眼:“要不然这样,我再给你介绍几个人过来,你再看看?” 闻言,董芳不由得静默片刻。乔梁宇心里在打着什么算盘,她不会不知道。 “乔总,也不是我非要拖时间,不肯把这人选定下来。只是这到底是我们芳芳饲料在外地的第一家分公司,将来要承担的角色也是很重要的。这个经理的位置就显得太重要了,我必须要亲自把关好了才行。谢谢你的关心,我这些天在外面还有别的事情要忙,等得空了,再一块喝茶啊。”董芳说着,便将电话及时挂断了。 混混沌沌的继续照着老法子招人,恐怕很难再有进展。报纸上登广告,还有来应聘的人逐一给的车马费,日积月累,慢慢也变成了一种消耗。没人来应聘是种烦恼,来应聘的人太多了有时候也是麻烦。 董芳的一双眼睛在屋内溜转着,憋了好一会,决定还是拖着发痛的大腿出去转一转。她想呼吸点外面的新鲜空气,好让思路也能顺畅一些。 刚下过雨,外头的天色昏暗,董芳经过一排好似要倒塌的房子,看着里头亮起的一盏盏电灯。“余县图书馆”几个字,慢慢映入她的眼帘。 不知道为什么,人才走近这里,董芳就闻到了一股书本才有的那种霉味。墙角撒了一些石灰粉,跟霉味交织在一块,有些呛人。 这个时候有个男人从台阶上走下来,手里抱了一大箱的书,对着下面等候的人惊喜道:“看我淘到了什么?都是图书馆不要了的书,咱们拿回去擦一擦,厂里图书馆还能接着用呢。” 等候的小伙子立马上去帮忙接过了纸箱:“哟,厂长,里面书还真不少呢。《三国演义》、《大墙下的红玉兰》、《芙蓉镇》、《系在皮绳扣上的魂》……册那!不少书呢!县里图书馆真舍得?” 听着小伙子突然爆粗,那个男人脸上也跟着笑了起来:“地方太小,放不下,他们堆着也是发霉。还不如送一些给咱们厂里,正缺书呢。” 第一百九十七章 认同感 两人聊到兴致好了,索性直接坐在地上,将箱子里的书一本本拿到膝盖上数着。 董芳经过的时候看了眼那些所谓的书,有些封皮都掉了,用旧报纸临时包了一张;有些明显掉页了,还要缝一缝。 一张张皱巴巴的书页上,透出一股子霉味来。那男人随手一拍,长年累月堆积在仓库里灰尘就跟着漫天扬了起来。 “阿嚏!”董芳捂着嘴,打了个喷嚏。 “不好意思啊,刚才没注意,不知道有人路过呢。”那男人抱歉的挥手说道。 董芳笑笑:“这些书都不错呀,就是怕是得好好晒一晒才能看了,要不然直接放书架上,容易出蠹虫。” 那男人抬头看了眼董芳,“这是遇着行家了。” “行家真算不上,我老家也有许多藏书,梅雨时节一过,只要出了太阳,都得一窝蜂的端到天井里晒个够才行。要不然啊,一不留心,这书就跟着坏掉了。”董芳说道:“听起来,你们那儿好像另外还有图书馆是么?” “那是我们厂里自有的图书馆,刚建成的,就是条件有限,很多摆设上不好跟外面的正经图书馆相比较。看你这样子,也是读过许多书的吧?要是不介意的话,你跟我们一块去厂里图书馆瞧瞧?要是有什么合适的建议,也请你多提点呢。” “对了,看我唠叨了半天,都忘了自我介绍了。今天碰着也是有缘分,我叫袁慈忠,是我们这儿风达仪表厂的厂长。旁边这个,是我们厂务办的,叫童耀武。”袁慈忠很是健谈,说话的气氛很随意,仿若跟董芳认识已久,毫无拘束可言。 董芳微笑颔首,伸出手来与袁慈忠礼貌一握:“你好呀,我叫董芳,我从锦县过来的。” “锦县?”童耀武一听这地名,冷不丁的冒出一句:“你们那儿是不是有个叫什么‘芳芳饲料浓缩精’的?” 董芳抬眼略略瞄了眼童耀武,笑道:“我们锦县小地方,亏得你还听说过有这么个牌子呢。幸会啊。” 童耀武拍着袁慈忠的肩膀,扬了扬眉头:“我表叔不是开了家养猪场嘛?用的就是这个浓缩精,猪吃了长得那叫一个肥呀,价钱也卖得好。人一喝酒就跟我念叨,可不,我这个不养猪的都听说过这饲料了。” 董芳不置可否,不过轻声笑了笑,也没多说什么。 袁慈忠迎着昏暗的路灯,对着董芳招了招手:“咱们走吧,看头顶乌云又厚了。” ———— 风达仪表厂所谓的图书馆,其实就在厂房旁的一处角落里。一间看上去好像危房的屋子,门上悬了几盏灯泡,再用纸贴着“图书馆”三个字,也便凑合着开门了。 走进屋内,不出意料的,一屋子的呛鼻味道倒入董芳鼻间。一眼望去,也不过十几平方米大小的地方,与其说是一座图书馆,还不如说是阅览室更为合适。 里面的桌椅看起来也是残次不齐,不是少了腿,就是高低不平。总之看起来,好像不知道是从哪里淘汰下来的,直接又给回收利用了起来。 眼前的一切在告诉董芳,这个风达仪表厂恐怕是经济实力一般的小厂,一切都还在发展建设当中。一般做小企业的,多半想的都是如何快速将产品变现,几乎无暇顾及其他的问题。 而这个小小的风达仪表厂,却还有顾及到全厂人的精神需要,给大家提供了一个可以阅览的安静角落。这是一种做事的情怀,也便叫董芳看袁慈忠,多少带了些许管理理念上的认同感。 第一百九十八章 肉丸 这一趟仪表厂图书馆之行,董芳便算与袁慈忠和童耀武正式相识了。通过后续的接触,董芳又慢慢发现袁慈忠此人与寻常的厂长大有不同的地方。 比如风达仪表厂虽小,却也有一个小食堂。食堂里一日三餐,餐餐都是新鲜蔬菜、鱼肉供应。据说进了风达厂的人,就没想过要出来,都是因为里头伙食太好了。更奇特的地方在于,袁慈忠甚至还会亲自在食堂下厨,给工友们掌勺做饭。 这一日董芳来送点锦县土产的香菇过来,袁慈忠便正好在厨房里忙碌。 “你随便坐啊,我先做菜。”袁慈忠从案板上抓起一块新鲜的猪肉,念念有词道:“这猪肉还是耀武的表叔那送来的,肉质好,做出的肉丸啊可下饭了。” 董芳想起,前次听童耀武说过,他表叔就是用芳芳饲料养的猪。她想着袁慈忠应该不知道她与饲料的关系,不过随口一提罢了。 想到这些,董芳自然觉得心下十分舒畅。毕竟芳芳饲料能够走出锦县,被外地客户所认同,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儿。 袁慈忠熟练的清洗着肉块,操起一把锋利菜刀,三下两除二就把那层肉皮给削了下来。他办事仔细,刀子去了油以后,还要仔仔细细的检查过,上头是不是还有没清理干净的猪毛。 热水一烧开,肉就跟着下了大锅煮着去血腥。慢慢的水面上浮起了一层层残渣泡沫,猪肉看起来干净了许多。 董芳看袁慈忠的架势,很是利落。从此间也能推测得出,此人办事的仔细程度。 “像你这样的厂长,工友们应该很喜欢吧?”董芳笑着问了句。 “不知道,我一个大男人,也没好意思开口问人家是不是满意我这个厂长。总之嘛,为人民服务,这工人吃的好了,心情也就好,那干起活来总是卖力一些的喽。”袁慈忠坦白道。 说话间,他已经在案板上剔猪骨,把瘦肉和肥肉分各自剁成馅儿。 “肥肉剁的不能太细,要不然做成肉丸咬着费劲。要嘴里有味道,那还得刀刀切在准头上。”袁慈忠乐呵呵的说道。 “你就打算一直在这儿做下去么?”董芳试探着问道:“或者你有没有想过去别的工厂做管理呢?” 听罢,袁慈忠停下了手里的菜刀,踟蹰片刻,而后“嗤”的一声笑了起来:“就我这个年纪,出去人家一看就不是厂里的退休老干部,经验不足,谁愿意请我去呢?再说了,我学历也就初中毕业,文化程度实在不高,这像样的地儿没人肯要我的。” “而且……我觉得我办的这个厂也不错的。你别看它现在规模小,拢共就那么十几号人。可是将来只要做得好,发展起来了,上百来个工人也说不准的哦。”袁慈忠说道。 他的神情里,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望与自信。他相信自己可以带着风达厂的工人们,在小小的余县一隅闯出一番名堂来。 这种想法,董芳再熟悉不过了。当初自己决心下海创业的时候,也是带着这番豪言壮志的。 第一百九十九章 挑明 到了饭点,工人们纷纷涌到了食堂里,狼吞虎咽着。厨房的师傅要拖垃圾到门外去,袁慈忠摆了摆手,将活给揽了下来。 垃圾袋的分量不轻,压在袁慈忠的肩膀上有些斜了下来。他每扛着往外走一步,身子就跟着颤一颤。许是没有扎紧袋口的缘故,一股难闻的食物残渣味道伴着塑料袋的味道飘了出来。 “我帮你把袋子口扎严实了吧。”董芳上前要抓过垃圾袋,想要帮忙。 袁慈忠身子一闪,耸了耸肩道:“别,这玩意儿味道大,沾了身上就臭了。你这大老板,不合适。” 闻言,董芳微微一愣,而后转过头,认真问他:“你刚才说什么?” 袁慈忠将垃圾袋拖到硕大的垃圾桶前,将盖子盖上,而后在一旁的水管那儿冲洗双手。 他原是伸手想要拍一拍董芳的肩膀,后来意识到手湿的,忙又在衣服上抹了两把,笑道:“其实,余县就这么点大的地方,来了个外地女老板,要在我们这儿建饲料厂,这事儿我早就有听说了。” “说实话,起先我是真不知情的。还是后来接触多了,你提起自己去过深城,又对杭城比较熟悉,想来你也不是一般人,不然也不会有这样的见识。后来听厂里工人都在说,有个筹建的芳芳饲料厂,招工工资很高,不少人都去应聘了。巧了,那面试的地方就在你住的余县宾馆。那我想,总不至于真有这么凑巧的事情,也就认定你肯定也是自个开厂做生意的了。” “不过看你平时也不太聊自己的工作,我想你可能是有些顾虑,所以你自己不主动提,我也就不太问。”袁慈忠坦白说道。 在袁慈忠看来,他个人确实很欣赏董芳。她为人谦和,又有学识和见地,无论说什么,总是能引起人交谈的兴趣来。 另一厢,董芳没有想到,还是被袁慈忠发现了。她心底有一种怅然,心绪更是矛盾的。一则,袁慈忠确实是个不错的朋友,简简单单做朋友没什么不好。二则,她又确实是想挖他去芳芳饲料分厂做管理的。 事情一旦全部摆到了台面上,似乎这种纯粹的友谊也得戛然而止了。一切又要回归到公事公办上去谈,这就是人际交往上的微妙和不可言说了。 “谢谢你啊,慈忠。”沉默了片刻,董芳还是开口说道:“我真的觉得你是个难得的管理人才。对工人关心,对工厂发展也有期许,时刻保持着一份乐观的心态,这在公司的成长过程中极为重要。” “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你能加入芳芳饲料。我们虽然原本只是锦县的一家公司,可是也很希望能在杭城圈闯出自己的名堂来。只要你能来,薪资待遇,一切可以由你说了算。当然了,要是你觉得在我们公司做的不痛快了,也是随时可以走人,继续干你自己老本行,这点我也不拦着你。”董芳开门见山的说了个明白。 “董芳,你就不怕,我狮子大开口,漫天开价么?”袁慈忠笑道。 董芳“嗤”的一声笑:“你有你的原则和底线,我不怕,也知道你不会。另外关于你厂里这些工人,我们芳芳饲料也照单全收。工资按现在的两倍算,具体岗位怎么安排你说了算。” 袁慈忠用伸手点了点董芳,笑着摇了摇头:“你这是开了我不能拒绝的条件啊。” 董芳盯着袁慈忠的眼睛,与他郑重握手道:“欢迎加入芳芳公司!” 第二百章 新厂开业 费尽周折,在工厂竣工之前,董芳找到了她心目中的合适管理者。但是董芳并没有直接将厂长的重任交给袁慈忠,而是给了他一个“副厂长”的抬头。 董芳希望,袁慈忠能有一个时间段来熟悉芳芳的经营理念和运作方式,也希望他可能利用本地人的身份来与各方周旋。毕竟在这里,供应商,管理体系,还有竞争环境,一切都与锦县不同。 分公司正式建成开业当天,董芳与袁慈忠,还有乔梁宇,以及他们请来的当地各界嘉宾出席了剪彩仪式。百忙之中,董芳又从杭城亲自请了两位畜牧师过来,来为芳芳饲料分公司保驾护航。 这一日早间,下起了连绵不断的春雨。按理说春雨绵绵,也不至于多大的威势。怎料落了个把小时,芳芳饲料余县分公司门前就跟着淌起了小河。 路面被雨水冲刷出了一排排的泥渍,上头印着深深浅浅的脚印,都是来往于芳芳的工人、供应商、经销商所留下来。 有几个住在附近的孩子去上学,路过这儿,都脱了鞋子,冲到水潭里踩水玩。没一会的功夫,孩子们个个踩成了泥人,在父母们大呼小叫的惊呼声中才姗姗离去。 董芳从泥泞中走来,伞挂在手臂上,裤脚上早已沾满了泥巴,一直进到办公室里都还淌着泥水。 这个时候,袁慈忠敲门进来:“诶哟,瞧你这一身泥的,是不是要先换一身?要不我先出去,呆会再来。” 董芳摆了摆手:“有什么事儿你先说吧,我没事的。” 袁慈忠道:“刚才早上一开门,就有经销商过来反馈,说是前两天,他客户的养殖场突然死了一批猪。他们怀疑,是不是咱们的饲料出了质量问题。这件事不小,我想还是先问问你的意见。” 董芳拿起一旁的毛巾揩了把脸,“这样吧,慈忠,我跟你一块去一趟这个客户的养殖场看看,咱们再带上畜牧师。” “好咧,我这就叫人去备车。”袁慈忠忙出了办公室外去准备。 等到出发的时候,司机看地图才发现,这个客户的养殖场竟然不在杭城圈内,而是在更远的苏城郊区。一行人上午出发,到了傍晚七弯八拐,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家养殖场。 看到董芳一行人亲自赶来的时候,客户也是跟着吓了一大跳,说是从来没听说过厂家亲自上门来服务的。 畜牧师到底有经验,在养殖场看了一圈,又问了养殖场负责人一些问题。他们很快发现,这里的猪多半有呼吸困难的现象,精神也是沉郁,总是躺着不愿意站起来。 而且这些猪普遍都有消化道疾病的特征,部分猪皮肤也有发红现象,畜牧师根据经验判断,这八成是得了猪瘟了。 既然猪死亡的原因找到了,接下来便是对症下药。畜牧师建议将死掉的病猪掩埋,然后给开了药,并建议要定期给健康的猪打疫苗。 限于整个公司不过几十名员工,不少人既当工人,又当促销员,往返于杭城和余县之间。 在余县的国道旁,董芳还承包下了两块广告牌,来往的长途车辆几乎都能看到芳芳饲料的广告。 后来广告还扩展到了余县汽车站的所有长途大巴上。慢慢的,芳芳饲料在褶北一带的口碑也跟着慢慢建立了起来。 第二百零一章 风言风语 潇潇站在仙水酒厂门口,却迟迟挪不开步子。她的脸水肿着,眼睛还有些泛红。昨天夜里,心情有些压抑。等到爱潇睡后,她和君匋在二楼客厅喝了几盅酒以后,就嚎啕大哭了起来。 她只管全身颤粟地哭着,肩头起起伏伏,也没有去看君匋。君匋将她搂在怀里,好言宽慰着,可是她的心绪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平复下来。 面对着局面早已大变的酒厂,潇潇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头困兽。她被迫从热爱的总工程师的位置上退了下来,而潘磊接替了她的位置。 在经过两周的空窗时间以后,厂里同时宣布了新任的厂支部书记、厂长人选。而潇潇,出人意料的成了副厂长。 酒厂里谣言开始多了起来,对于潇潇突然的晋升,不少人出于嫉妒发出了不屑的声音。 有人说,是董芳在背后替赵潇潇去活动了,县里卖了董芳一个面子,这才让潇潇有机可趁;也有人说,潇潇这个人过于热情,和厂里很多人都有不明不白的暧昧关系,谁晓得她又动用了谁的资源帮助自己上位呢? 总之,不管潇潇多么努力,曾经带着仙水酒厂走出困境,如今都被人选择性的忽视了。在大多人眼里看来,她不过是传闻中,用了“不正当手段”来谋求上位的“心机女”罢了。 风言风语太多,潇潇听了纵然心里很委屈,可是也不好与人当面较真。毕竟她如今的位置不一样了,许多事情要从大局出发,不能凭着个人情绪意气用事。 而在实际工作当中,副厂长的担子很沉,除了酒厂一线的生产管理、跟单管理,还要能积极组织下面工人定时按质完成生产任务。在许多重大的生产质量和安全问题上,都肩负有极重的责任。 所谓的组织、指挥、协调能力,全靠着与下面的主任、车间、一线场地打交道,而潇潇的突然晋升又引起了一场暗中的集体排挤。 如果只是一两个人不配合工作,那么大可由个人去承担责任。可是若是一群人,都铁了心的要跟新官上任的潇潇作对,那便是举步维艰了。 无缘无故的,潇潇觉得自己工作不被人认可,还成了被昔日工友所抛弃的人,她简直不敢想象接下来的局面应该怎么走下去。 明明还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可是灵魂却被恶言恶语伤地千疮百孔,潇潇总觉得再也不如从前那般洒脱自如了。 这会时候尚早,还没到上班的时间点,厂里人影稀疏,连带着楼里的电灯都还没点亮。潇潇下意识的就走到了曾经每日都来的实验室,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她踮起脚尖看着里头熟悉的一切。 她曾在白炽灯下,痴迷于摆弄各种酒液,在各种物质检测以后,又用笔记本快速记录着心得了数据。她喜欢这种长久的沉默与专注,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绵长的希望与未来。 “你怎么那么喜欢呆酒厂的实验室呢?”君匋曾经认真问过潇潇这样一个问题。 潇潇听了不过笑道:“因为我能从勾兑的过程中感受到快乐和个人价值。” 那时候,只要说起酒,说起实验,说起勾兑的进展,潇潇便晓得像个孩子一样开心。 “小赵?” 身后突然有人唤了一声,潇潇转身一看,没料到竟然是新来的厂长秦平。 第二百零二章 中庸 秦平本身也是一个传奇人物,他原本在市国营酒厂做副厂长,在此之前还做过乡镇的主任、会计等等,这一次被调入仙水酒厂做厂长,是谁都没有想到过的。 承包制在仙水酒厂的推行,也给了秦平一个很大的发展舞台和机会。他平时为人看起来倒是蛮朴素的,穿的都是洗的发了白的四贴袋军装领中山装,一双磨的起了毛边的解放鞋。 “厂长,您怎么来这儿了?”潇潇慌忙收起微愣的神色,打了一声招呼。 “这不是要多熟悉厂里的情况嘛,我就早点过来看看。你倒是也起的早呢。”秦平一面说着,一面顺着潇潇的目光望向实验室内。 “怎么,调离了工程师的位置,还不适应?”秦平试探问了句。 “怎么会呢?我就是想着来看看,其他人工作完以后,所有器具是不是都摆放到位了。毕竟实验室也是咱们酒厂很重要的财产,安全防火意识也得加强,这本来也是我现在工作的一部分嘛。”潇潇抿了抿嘴说道。 “你知道燕京有个尝评专家叫任震岳的么?”秦平将手背到身后,笑着问道。 “哦,任老师,我在报纸、杂志上见过许多次的,可是咱们酒业的业内专家呢。”潇潇脸上浮现出一丝诧异来,她有些吃不准,好端端的为什么秦平突然提起了一个与仙水酒长八竿子打不着的任震岳。 “六十年代那会,我跟他一块在乡下种过田,他还是那时候自己偷酿着米酒喝呢。有时候晚上睡不着,我也跟他要点下肚,倒是真当味道不错呢,他是有天赋的。”秦平说起往事,眼睛就不自禁的望向阳光射入的走廊上,思绪仿佛也跟着飘回到了从前。 潇潇在旁边听着,也不敢轻易出声,只怕扰了秦平心底的回忆。 “不过你看,现在人家都到燕京去了,还成了酒界的顶级专家。我呢,资质平庸,混了大半辈子,也就还在锦县这么个酒厂里打转。”说话的时候,秦平带着些许调侃的口吻,他似乎并不愿意用严肃的态度去诉说这件事情。 潇潇听了却有些沉默,明面上,秦平说的是自己对过往逝去青春和机遇的不甘、挣扎,还有无可奈何留在闭塞山区的痛。可是实际上,这话何尝又不是说给她听的? “时常来实验室转转也没什么不好,这里有你从前工作的味道,来这里一定会觉得心里畅快很多。你还年轻呢,将来还有的是机会,你说是不是?”秦平似是而非的说了句,转身找了个由头便离开了。 潇潇望着秦平离去的背影,脑海中迸出许多画面,她不愿意去揣测秦平的过往,可是比起厂里的那些奚落,他这看似中庸的话,又何尝不是叫她从冗沉的思绪里醒来? 她应该振奋自己的精神,重新去迎接所有的新挑战。或许困难还有很多,谁也不能保证潇潇是不是真的能胜任这个职位。 可是至少,她应该冷静下来,重新想一想未来的规划。 第二百零三章 合资 市国营饲料厂的曾东龙,突然主动找上门,与君匋进行了一次恳切的谈话。君匋从对方的神色和话语里捕捉了信息,曾东龙希望能与芳芳饲料合资经营饲料厂。 如今的饲料行业竞争巨大,原来隶属于丽市粮食系统的国营饲料厂出现了巨额的亏损,甚至职工们已经连续三个月没有拿到工资了。 实际上,市国营饲料厂的困境,也是许多国营企业所面临的困境。在市场竞争的条件下,按部就班的老一套国企运行制度早已经不适应现有的情况。国企改革,谋求生路成了许多单位躲不开的一个话题。 君匋将这件事情在电话里与董芳照实叙述了一边,董芳连连惊呼不可思议。她只说,就算市国营饲料厂亏损,可也不该亏损到这个地步。毕竟工厂里还有一套非常好的饲料设备,这是一条一年前才改造过的生产线,完全还具有生产活力。 倘若说,市国营饲料厂的这条生产线,真的可以合资经营,那么对芳芳饲料而言,如何将这个僵局盘活起来,把生产重新恢复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况且,国营饲料厂的员工,基本都是熟悉操作流水线的。这批员工直接接收过来,完全省却了培训上岗的费用,还能避免这些老员工下岗的问题,芳芳饲料还能赚得一个名声。这件事情,予芳芳饲料而言,自然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董芳连夜从余县开车赶回,回到锦县探望过父亲以后,便与君匋一块直奔市区的国营饲料厂,与曾东龙进行了一场深入的交谈。 虽然在此之间,双方是紧张的竞争关系,可是如今谈到合资问题,两方商谈却很投机,很快就达成了一个口头上的共识——芳芳饲料与国营饲料厂合资以后,保证全员不下岗,并补发之前拖欠的三个月工资。 就在董芳认为大局已定,预备与曾东龙互签备忘录的时候,事情却又出现了变数。虽然曾东龙是市饲料厂的厂长,可是到底工厂是归市粮食系统管的。产权和管理权分离,使得曾东龙个人的意见并不能完全作数。 董芳再三恳求曾东龙重新考虑双方合作的提议,毕竟这也是一个极难得的机会。曾东龙只是面露难色告诉董芳:“市里做了决意,说是由下面县城的民营公司收购国营工厂并不合适。我也是替你们说过话的,可是不顶用啊。” 曾东龙说的含糊其辞,对于为何市里不同意双方合作的事情也没有解释的很明白。董芳到底脾气倔,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个机会溜走了。 于是她又大胆的找到了市里办公室,想要知道被拒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哪里晓得,董芳竟然在这里遇到了久违的老相识——德信公司华东公司的经理丘达英。 “好久不见,董芳。”丘达英淡淡扫了眼董芳,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奉劝一句,市国营饲料厂的事情,你还是别搀和了,这事儿你们没戏的。” 董芳撇了撇嘴道:“没争取过怎么就知道没戏?这话从前丘经理也说过,不过最后的结果嘛……” 她并没有将话说完,不过跟着微微笑了起来。丘达英咬着牙,恨声道:“行啊,有阵子没见,董老板脾气倒是一点没变,那就祝你好运了。” 第二百零四章 失意 市粮食局局长办公室内,唐誉扭着头,眯眼看着董芳。他早就听闻过董芳大名,一直以为应该是个男人婆式的人物。如今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清秀的模样,他倒是略略有些诧异。 唐誉的目光旋即望向一旁的盆栽上,“我们这儿可不是锦县,是市里。你要是心里打定了主意,要从我这儿赖到什么,那是不可能的。看你到底也是个女人,我也不难为你了,赶紧回去吧。” 董芳面色一凛,笑容瞬间凝固。没想到这个唐誉说起话来如此直截了当,甚至连个争取的机会也不给她。 “唐局长,那您不妨告诉我,他们德信开了多少价钱?它德信出多少,我们芳芳出双倍。”董芳探了头,还怀着一线希望说道:“而且,我们保证饲料厂所有的员工都能继续续用,更不会让任何一个人下岗!” 唐誉低头呷了口茶,不紧不慢道:“呵,口气倒是挺大的。听说你们还想饲料厂的所有资产、原材料,还有国有土地使用权都转移到你们芳芳饲料公司名下。董老板,你脑子一头热,不清爽了不要紧。可我这个把关的人,得要拎得清呀。” “你说说,就你们私人老板的资历和背景,鱼龙混杂得很。我要把好好一家国企交到你们手里,将来出了任何问题,这说得清楚?责任谁又担得起?” “我们芳芳饲料在锦县这些年,都是堂堂正正的做生意,哪里会是什么鱼龙混杂呢?不管是税务也好,收购实力也罢,如果您有疑问,尽管去核查就是了,我们一定配合。” 唐誉闷闷的敲了敲茶杯,隔了半晌方才说:“你走吧,这事儿局里是定了调的,真没你们芳芳公司瞎掺合的份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算董芳不甘心的憋红了脸,也只得是无可奈何。 “姐姐,谈的怎么样了?”一看董芳下楼来,君匋忙迎了上去问道。 董芳呐呐的摇了摇头:“德信是外资背景啊…….咱们芳芳饲料做的再大,也不过就是锦县下面的民营企业罢了。卖给咱们,还要背风险。卖给德信,那是万无一失…….” 事已至此,君匋已然听明白,这已经不是光靠姐姐一张嘴皮子就可以推动的事情了。 回去的路上,董芳手拖着腮帮一言不发,只觉得头痛极了。她想起一开始得知曾东龙主动前来谈合作的事情,到现在被粮食局踢出考虑范围。一切种种,无形之中都让她觉得沮丧和焦躁。 即便她带着芳芳公司走向了杭城圈,即便芳芳公司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公司了。可是如今合作不成,竟然还落了一顿奚落,这也实在叫董芳觉得意难平。 那厢,潇潇正在切葱、切蒜,打算下锅煎鱼。爱潇好奇地垫着脚尖张望着,看的兴致勃勃。 听到厨房外响起了窸窣声,爱潇忙小跑出去一看,大声喊道:“妈妈,是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 第二百零五章 沉闷 潇潇放下菜刀,扭头看了眼君匋。明明说今天要在丽市留宿的,这会突然回来,难道……. 她想着,一时有些愣了神,直到炒锅里的鱼发出了一阵阵的焦味,她这才猛的回过神来,忙关了煤气灶。 潇潇一双手在围裙上揩了两把,走出厨房招呼道:“今天回来的挺早啊。” 君匋有些沮丧的将公文包扔在一旁,而后躺倒在沙发上,脸上挂着僵硬的神色。他的眼睛躲闪着,也不敢直视潇潇,看起来完全就像个斗败的公鸡,看起来颓废极了。 年幼的爱潇站在边上,怯怯的摇了摇君匋的胳膊,小声唤了一声:“爸爸……” 潇潇倒是也没慌了手脚,不过将君匋方才挂在衣架上的外套拿起,放在一旁的换衣篓里。然后她又麻利的打了一盆热水过来,给君匋擦脸。 君匋一声不吭的接过热毛巾,敷在脸上,脑袋往后一仰,眼睛就跟着闭了起来。他能感知到热气从鼻子里钻入,然后在身上游走着,连日的疲惫多少跟着缓解了一些。 “你们去吃晚饭吧,别管我了。”君匋扯下毛巾,目光落在潇潇和女儿身上。 爱潇听了有些不知所措,潇潇将她拉过一旁,耳语了一番。爱潇咬了咬下唇,只得乖巧的点着头,跟着妈妈先去饭桌上吃晚饭。 好好的一顿晚饭,潇潇和爱潇却都吃的有些沉闷。潇潇不住的给爱潇夹菜,母女俩大眼瞪小眼,谁都没有心思多说什么。 君匋喝了点热水,就说自己乏了,上楼回卧室倒头就跟着睡了。潇潇洗刷完锅碗上楼的时候,实则君匋还没有睡着。不过他就闭着眼睛,也没有像往昔那般粘着潇潇说亲热话,不过假意已经睡着了。 等到夜里,听到君匋鼾声想起,潇潇这才下楼去收拾君匋留下的衣服、袜子。爱潇坐在小板凳上,疑惑地望着妈妈问道:“妈妈,爸爸今天怎么了?” 潇潇摇了摇头:“一两句也说不明白,不过能把你爸弄成这样,八成不是什么好消息。” 第二天,潇潇早起,准备送爱潇去托儿所,然后就要去上班了。君匋其实早醒了,可是也没有和妻女打招呼,不过继续装作仍在酣睡的样子,这是他要将自己暂时隔离开来了。 下班回家的时候,潇潇惊觉君匋还没有起床。她忙进屋唤道:“君匋,你是身体哪里不舒服么?要不然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潇潇这些日子也很忙碌,实则这会早已经累得骨头要散架了。不过她还是耐着性子,尽量理解君匋心情烦闷,始终好言好语规劝着。 此时,君匋一骨碌从床上坐起,积压了多时的情绪一下就爆开了来:“你什么意思?这是盼着我早点进医院呢?是不是觉得你自己做国企副厂长了,就高人一等了,瞧不起我这个做饲料的了?” 话音落地,爱潇早已吓得面色惨白,她还是头一次见父亲发这么大的火气,身子一个劲的往母亲怀里钻,简直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都挂到母亲身上。 潇潇抱着女儿回到小房间,给她放了一地的小人书和玩具,然后告诉她在这里玩一会。回到卧室,潇潇“啪”的一声将门一关,嗓子便扯开了:“董君匋,你什么意思?我说什么了么?明明我们刚回来,你就冲着我们吼,算什么男人?!” 第二百零六章 失踪 潇潇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和愤怒,她颤着嗓子,一下就捂脸哭了起来。君匋抡起拳头,就朝着墙上、桌上,猛的砸了起来。到处都是“咚咚”地响,墙上留下了拳头上的血渍,地上是掀翻的桌子和茶杯。 “砰”的一声巨响,君匋紧跟着又砸了热水壶。热水在地上蔓延着,潇潇怕烫似的缩了缩脚。她凝视着君匋,简直觉得有些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了。 潇潇满面泪痕的开门出去,却看见爱潇呆呆的站在门口,用一种乞求的眼神望着她。潇潇张了张嘴,话没出口,眼泪又跟着淌了下来。 夜里,潇潇没有回卧室,而是拥着爱潇,缩在她那张不足一米的小床上。爱潇明显感知到母亲睡不好,总是辗转反侧的,可是她也不敢动。即便半夜想要去卫生间,她也是强忍着。 潇潇睁着眼睛,望着窗外惨白的月色,她心下想起许多过往的场景。从去董家送书相识开始,到后来家里反对两人分手,再到意外怀孕复合生子。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才结婚几年呢,她和君匋之间的关系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虽然她知道,一切不过是因为事业上的不顺利,君匋才会如此这般的大发脾气。可是君匋吼出的那番话,又实实在在的伤了潇潇的心。 不知为什么,潇潇的心下已经涌起了“离婚”两个字。可是念头再多,她还是觉得有些事情不能在气头上说出口。 有些话不说,那天亮了,各自把心上的伤口捂住,一切也便会过去,日子照旧还能勉强过下去。可是一旦说开了,那就是破罐子破摔,谁都没有情面可言。 潇潇略略抱紧了爱潇,眉头也跟着渐渐皱起。爱潇还太小了,她还没有长大,还需要父亲和母亲,也需要一个完整的家…… 只是命运这只大手,总是在暗中推着人向前走。几年以后,当潇潇重新回望这一段过往的时候,她总是会感慨,所有的事情在那一日傍晚开始,其实就已经埋下了裂痕。感情一旦受到了伤害,那便不是睁眼闭眼就可以糊弄过去的。 她可以骗得了所有人,可是她骗不过自己的本心…… ———— 收购国营饲料厂不成,董芳心下也十分沉抑。可是她还没有时间去烦闷,意外又悄然而至。 这一日,董芳照例给父亲煎好药送到屋里,可是父亲却不见了。董芳顾不得旁的了,慌慌张张就出门去到处寻找父亲的身影。 如果是平日里,父亲身体还好的时候,他就算出个门,董芳也不会太过担忧。可是现下不同了,父亲身体越来越不好了,除了肺疾以外,最近还出现了健忘的毛病。医院的医生说,董伟成到底年纪太大了,要注意观察,恐怕这不是好征兆。 田间地里、溪边桥头、各种父亲可能会去的饭馆、老年活动室,董芳几乎都找了一遍。不得已,她亲自找到君匋家中。君匋和潇潇的冷战并没有结束,但是一听父亲失踪了,也都匆匆忙忙的出去去找人。 她们找了一圈又一圈,几乎所有的地方都找了无数遍,可是哪哪都瞧不见父亲的踪迹。从早餐店的老板夫妇到街坊邻里,没有人能说得清楚董伟成到底一个人去了哪里。 第二百零七章 残烛 三人回到老宅,董芳在天井里仰起头,望着父亲房间的方向一动也不动的。君匋和潇潇也不吱声,不过一径望向了乌漆抹黑的窗口。 半晌,董芳方才回过神来,对君匋喃喃道:“锅里还温着饭,你们吃了再走吧。” 君匋埋怨道:“姐,这都什么时候了?谁还吃得下饭呀!” 董芳扯了扯僵硬的唇角,“二弟,人是铁、饭是钢,这会外面天都黑了,咱们还能去哪儿找爸去?派出所咱们也去过了,能做的都做了,其余的也法子了,还得等天亮了再找吧?赶紧吃饭吧,亲家还在家里看着爱潇呢,不还得去接孩子么?” 一席话下来,听着也是有理。三个人围在饭桌旁,对着几个小菜,却是怎么都提不起食欲。潇潇划拉着碗里的梅干菜,就算是平时爱吃的也是有些食不下咽的意思。 董芳就当自己是个机器,嘴巴一张就把饭给强咽下去。君匋夫妻俩走的时候,再三叮嘱董芳,一个人在家注意安全。 送走两人,董芳一步步扶着扶手来到楼上卧室里。刚才那些都是做给君匋和潇潇看的,实际上,等房门一锁,她就难受的干呕起来。 屋子里没有开灯,董芳就睁着两只焦躁的眼睛,看着一眼望不到的黑暗,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跟着发抖了起来。抖地厉害了,她甚至都能听到自己牙齿发挫的声响。 董芳只觉得如今自己好像一个要溺水的人,鼻子里好像已经呼吸不到任何的气息了。她就慢慢的往下坠着,直到深渊里头再也出不来了。 这些年,她这么拼命,其中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给父亲创造更好的治疗条件和环境。她要好好报答父亲这些年养育她们姐弟成人的辛劳,想让他也享享轻浮。 她早就没有母亲了,那是她唯一的父亲呀。倘若父亲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还能算家么? 董芳就这样在床头一直枯坐到了天亮,她的眼睛深深的凹陷进去了,嘴唇周遭跟着起了一圈疹子,头发凌乱的贴在头上,看着真像个疯婆子。 反反复复找了两天,就在一筹莫展之际,派出所突然传来消息,说是人找到了。董芳颤着手,哆哆嗦嗦的找到了君匋。等到两人赶到派出所,看到的父亲却是一脸的狼狈。 董伟成的脸上、身上、哪哪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看起来不是磕碰的,就是被蚊虫叮咬的,这全身上下似乎就看不出一处好的地方来了。 一听说儿女都来了,董伟成突然缩成一团,死命捂着脸,也不肯给人瞧见。 君匋用蛮力想要把父亲的手给掰开,岂料董伟成更是用尽的捂着:“不!我不要再见到你们!要是失智了,那比杀了我还难受。你们就不要管我,让我在外头死了得了!” 董伟成绝望的叫声不断的刺激着董芳的耳膜,她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曾经那个满腹学识,事事总能沉得住气的父亲似乎已经不在了。 眼前的董伟成,就像飘曳的残烛。他虽然死死的想要保住自己的体面和自尊,可是他现在太脆弱了,好像随便一阵风都能将火苗给吹灭了。 第二百零八章 奄奄一息 董伟成越是躲着,君匋就越是要扯着他回家。两个人无休止的在派出所门口拉扯着,就好像两个使蛮劲的小孩一般。 “我不走!我不回家!我连自个家都不记得了,走出去就回不来了,还有什么脸面可说的?”董伟成不住的敲打着儿子的胳膊,他长满褶子的脸跟着不断的抖动着,血管一根根的涨开来,看起来好像眼珠子都要瞪出眼眶一般。 他病了太久了,从干校回家以后就病倒了。肺疾还带着一身的毛病,如今竟然还要接受自己将来可能生活无法自理,甚至直接变成一个老年痴呆患者。一切种种,都叫董伟成积压多年的心绪跟着一并爆发了开来。 董芳一把将父亲从君匋怀里拉过去,一面护着父亲,一面嗫嚅道:“爸,我们不回家,我们就在外面走走,散散心啊。” 董伟成仍旧死活不肯回家,情急之下,君匋叫潇潇带了爱潇过来。爱潇一看爷爷成了这副模样也是跟着吓了一大跳。 “爷爷……咱们走好不好,这儿爱潇怕怕。”爱潇怯怯地从母亲身后探出头来,对着董伟成喊道。 董伟成一头乱发贴在头皮上,整个人的脸面都是被挡住的。他周身都在颤粟着,就像一块在海上飘着的枯木。 董芳看不清楚父亲的神色,听到孙女的呼唤,他是喜悦、悲伤、无奈,又或者百转千肠?这一点在场没有人能够看得透。 可是显然,爱潇的到来让气氛缓解了许多。即便董伟成心下挣扎着,早已筋疲力尽,可是听到孙女的声音,多少叫他心底柔软的那一部分又展露了出来。 回家以后,该吃药的吃药,该休息的休息,看起来日子好像是暂时恢复了平静。可是董芳也不敢掉以轻心,她总怕有一日自己不在家的时候,父亲要是又钻了牛角尖,这可怎么得了? 余县的事情,袁慈忠已经熟络的差不多了,董芳正式委任他为余县分厂的厂长。而她自己,则留在锦县,每日侍奉父亲汤药,尽心待着父亲。 可是天不遂人愿,入了夏以后,董伟成的病症愈发的加重了。他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甚至有时候迷迷糊糊间,会喊着董芳早已死去的母亲名字。 晨间,董伟成开始咳血了,董芳要带他去医院瞧瞧,董伟成却是死活也不同意。他说他怕死在医院里头,更怕回不了家。 看着父亲苦苦哀求的模样,董芳只觉得心下如肉薄过刀山剑树之痛。汤药、补药,就算想了法子求了医生来家里看一眼,也是无济于事。董伟成一双眼睛无神地望着天花板,似乎随时在等着命归西去的那一日。 君匋带着潇潇和孩子来探视过好几次,可是他们也不敢出声惊扰父亲。每次都是悄悄的来,看上两眼,到楼下听姐姐说上几句,跟着直叹气。 董伟成已经奄奄一息了,外头但凡稍微有丁点动静,都会叫他觉得难受地直皱眉头。董芳无奈,只得将前来探望的亲友都挡在了门外,以保持老宅的绝对安静。 第二百零九章 交代 这一日,董芳照着惯例按时端了药进去,要喂父亲喝下。 董伟成侧躺在床上,脸上已经深深的凹陷了下去。他的眼睛微微阖着,似乎是听到了动静,跟着颤了颤。 董芳蹲下身来,轻声道:“爸,药煎好了,我扶您起来先。” 董伟成竭力睁开眼皮,眼仁里映着董芳的影子,气息孱弱道地摆了摆手。董芳明白,这是父亲有话要说。 她忙放下碗盏,靠近父亲身边:“爸,我在呢。” 董伟成抖着手伸了出来,董芳忙握住,父女俩相视一望,竟都跟着一道哽咽了起来。 “爸,咱们不哭啊。我喂您把药吃了,医生说了,只要咱们有信心,肯定可以撑过去的啊。”董芳扭头揩了揩眼角,瓮声瓮气道。 董伟成晃了晃头,双眸愣愣地望着女儿,颤声道:“阿芳,全怨我这副身子骨不争气,这些年净连累你了……” 话没说完,他眼中又淌下两行泪来。董芳忙取了热毛巾过来,替父亲细细擦拭着脸面:“爸,不说这些了,就安心养着身体好么?” 董伟成喘着粗气,连着咳嗽了好几声,好不容易才定住神道:“阿芳,我始终放心不下的,还是你和君匋啊。君匋好歹成家了,总算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可是你呢?要是我不在了,一个人孤零零的,要有个头疼脑热的,又有谁来照顾你呢?” 董芳轻声道:“我现在手头有钱,有公司,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投资。不说大富大贵,但是吃穿总是不愁的,这点您放心好了。” “再能干,那也不是不知疲倦的木头人呀。阿芳,你一个姑娘家,在社会上遇到的麻烦事总是比男人要多的。这些年,你吃的苦头还少么?我是担心啊,真的担心……”董伟成嗫嚅道。 董芳直言:“爸,你放心好了。公司也好,家里也好,我总是会料理地妥帖的。只要我还有一口饭吃,也绝对不会看二弟一家吃苦。爸,你要相信,我可以的。” 董伟成苦涩一笑:“我当然晓得,我女儿是有本事的……只是……” 话没说完,董伟成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董芳忙拿了毛巾替父亲擦拭着,却看见上头印染着一大块的血渍。 董芳觉得心都跟着碎了,她已经没有勇气再去看父亲的眼睛。他的眼睛已经不像往昔那般自有神采,那双眼皮子一盖上,仿佛就不会再睁开了。 她突然觉得怕,是真真的害怕,她不敢想象接下来会面对什么样的局面? 董伟成挣扎着从枕头底下取出一本存折,交到董芳手上,呐呐道:“这钱,我存了好多年了。里头一共十万块钱,都是你平时拿回来孝敬的。我这把病秧子,也没处花钱,全都给你存着了。” “万一,我要是身故了,丧礼的钱就从里面出,余下的你自己留着傍身。天有不测风云,一个姑娘家,要多为将来打算……就当是救急的钱了。” 说罢,董伟成整个人就疼地蜷缩了起来。他的面色因为疼痛而涨红着,汗珠不住的往下落。 董芳红着眼眶,替父亲轻拍着后背:“爸,我知道了,您放心。” 第二百一十章 团圆饭 时至端午,董芳张罗着在家里包了咸菜笋干粽、蛋黄粽。又从街上买来了咸鸭蛋,溪鱼双面煎好用来煨汤,再蒸上一屉酱油肉。 老宅里里外外门缝里插上菖蒲,点了艾草熏了屋内各处。董伟成病重多日,小酒是喝不得了,旁的食物也吃不了多少,只能由董芳喂些清粥。 虽然如此,董芳还是将家里做好的饭菜一概都端到父亲床前,逐一都叫他看过、闻过,算是叫父亲也一块过节了。 这一日董伟成精神突然好了起来,他唤董芳将饭菜都端到他卧室里,叫君匋他们一块上楼来吃饭。他就在旁边看着,心里多少也跟着高兴。 董芳心下略略有些诧异,想着父亲嫌外头吵闹,许久没有这样的兴致了。不过她还是和君匋一块搬了八仙桌上去,潇潇特意叮嘱了孩子,不能喊叫惹了爷爷不痛快。 而后董芳将父亲扶坐起,在他的背后用枕头垫着。在董伟成的眼皮子底下,董芳与君匋、潇潇,还有爱潇一块,吃了一顿端午饭。 爱潇到底是孩子,吃饭吃到一半,突然从桌上抓了粽子,送到董伟成跟前,笑道:“爷爷,你也吃粽子呀。” 董伟成竭力扯出一个笑容,颤着手接过粽子,放在嘴边假意吃了一口。可是到底体力不济,这粽子没一会就跟着掉落到了被褥上。 董芳忙拾起粽子,用毛巾擦拭收拾了一番。借着去外头清洗的片刻,董芳靠在墙壁上,一低头,眼泪就跟着簌簌掉了下来。 不过她很快敛了情绪,将眼角泪渍擦干,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回了父亲屋内。一家人说了一会闲话,到了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董伟成说有些困倦,想睡一会了。 诸人不敢打扰,都下楼去了。董伟成睡眠原来极浅,这一次却睡了很久,一直到晚间都没有醒来。董芳和君匋轮番上楼去看过,董伟成不过喝了点温水,又继续睡了回去。 夜里九点多,董芳放心不下,又去探望,“爸,你怎么样?要是身体不舒服,我带您去医院看看?” 董伟成望着董芳所在的方向,喃喃自言道:“你们终于来接我了。” 听罢,董芳心里“咯噔”一跳:“爸,你说什么?谁来接你了?” 董伟成没有答话,不过挥了挥手,示意董芳先出去,让他一个人再静一会。 回到楼下,董芳琢磨着父亲方才的话,总有些不是滋味。潇潇轻声问了句:“爸不是老咳嗽的么?怎么这会都没动静了?” 君匋连连点头道:“我就说今天总觉得有些奇怪,可是具体哪儿怪又说不上来。爸今天倒是难得有兴致,还看我们吃了顿饭。” “这不对劲啊,难不成……”潇潇话说了一半,又咽了下去。她不愿将那些不吉利的话再说出口,她怕董芳和君匋听了要伤心。 董芳面色苍白地望着潇潇,她瞬间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从前老人们常说,这人要离开人世了,总会有一段时间看起来精神特别好,兴致也会很好。 想到这些,董芳直捂着胸口,只觉得心口上犯疼。 第二百十一章 过世 董芳与君匋合计了一番,还是上楼去父亲房里守夜,万一发生个好歹也可以相互有个照应。 想着潇潇明儿个一早还要上班,董芳催促着她先去旁的房间休息。她与君匋俩人,就坐在父亲的房间里,盯着床上昏睡的父亲看着。姐弟俩都是心事重重,谁也没有再主动说什么。 迷迷糊糊间,董芳做了一个梦。梦里还是小时候那样,她依偎在母亲身边,看着母亲怀里的君匋。而父亲则在她们身后,温柔笑望着她们。 董芳下意识的伸出手来,想要拉住父亲的手。可是每次眼见着要触碰到了,父亲的手就突然消失不见了。 “爸!爸!”董芳焦急的在梦中喊了出来,等到她惊愕地睁开眼眸的时候,额上早已满是豆大的汗珠。 “姐姐……爸他好像彻底没动静了……”这个时候,君匋趴在董伟成床边,满脸是泪地望着董芳,呐呐说道。 董芳心下“咯噔”一声,忙跟着扑了上去。她紧紧的抓过父亲的手,摇晃道:“爸,你睁眼看看我吧。是我啊,阿芳呀。” 君匋瘫软在床边,一边探着父亲鼻下的鼻息,一边哭道:“没了,人没了……” “不!我不相信!爸怎么会一句话没留就走了呢?他留下咱们姐弟两个,真的能放心?爸!你起来!你起来呀!”董芳不住地哽咽着,整个人将脸埋在父亲的手心里,简直伤心地不能自己。 哭声震天,一下就把在隔壁房间睡下的潇潇给引了过来。虽然公公董伟成生病已久,因病去世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可是眼见着董芳和君匋哭地伤心,潇潇念起平日里公公对自己的好,难免跟着一道哭了起来。 三个人哭了痛哭了一阵,董芳还是强撑着精神,沙着嗓子道:“我们该准备下爸的丧事了,不能叫他走也走的不安心。” 第二天一早,君匋和潇潇将家中的亲友名单整理了出来,本县的、乡下的、外地的,但凡能想的起来的,都挨个打了电话通知了遍。有些家中没装座机的,就想法子请同村的人带个口讯过去。 董芳红肿着眼睛,赶往老街叫了人过来帮忙在天井里搭丧棚、灵堂。原本按照规矩,应该再找个剃头的师傅过来,替父亲修理遗容。 思来想去,董芳还是亲自上手替父亲剪发、刮胡子、洁面,之后擦拭了身子,给父亲换上一身崭新的寿衣。潇潇则在张罗着在替君匋穿戴麻布丧服了,举家上下一片白绸、白布,看着十分肃穆。 灵堂上,董伟成的遗像摆在中央,烛火在风中摇曳着。董芳眼望着父亲的面容,一时间悲从中来,一下又捂脸抽泣了起来。 君匋见状,上前拍了拍董芳的肩膀:“姐……从今往后,真的就只剩下咱们两个人了……” 话音落地,姐弟俩又是一阵抱头痛哭,平白惹得潇潇和爱潇在一旁落泪。 凌卫华原本仍在深城出差,听闻董芳父亲亡故,便匆匆从深城启程赶回锦县。他亲自送了挽联、花圈过去,董芳见了他,只是眼圈通红,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凌卫华不管三七二十一,愣是跟君匋讨了孝服过来。待得换上,便陪着董芳在边上守灵,时而还帮着招呼来吊唁的客人,俨然一副董家人的架势。 出乎意料的是,董芳这一次并没有拒绝凌卫华的好意,又或者说她实在是没有力气再去计较旁的了。丧父之痛,若过刀山火海,简直锥心刺骨。 她到现在都还不敢相信,父亲竟然真的已经去了! 第二百十二章 重逢 过了端午以后,天气便越来越热,披麻戴孝的董芳和君匋在灵堂站着,不过片刻的功夫,身上便已经被汗水侵透。 凌卫华从厂里借来了大电扇,风扇叶子“呼啦、呼啦”地吹着,还是吹不散灵堂里的那股汗腥味。 出殡这一日,董家老宅上上下下被挤得满满当当。棺材系上粗声,抬棺人预备扛着出门了。董芳终究伤心过度,直接就朝着棺材撞了过去,悲戚道:“爸!你怎么好这样就走了的?爸!” 幸而君匋反应及时,一把拦住了董芳的去路,不过叫她额头磕破一层皮,倒是也无大碍。 董芳一想到父亲已经去世的事实,就觉得万念俱灰。往日里理智惯了的她,到底也架不住情绪上的崩溃,一瞬间就有了随父亲而去的念头。 潇潇陪着董芳,好言相劝了一番,在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丧声中,董芳咬咬牙,还是得继续完成今天的丧仪。 送葬队伍浩浩荡荡的向明山走去,经过城隍庙山脚的时候,董芳的哽咽声忽然停住了。她的头微微侧着,红肿的眼眸遥望着人群,浑身上下都禁不住打了颤起来。 她脸上的神色有些僵凝,像是痛,像是诧异,又有种说不清楚的怅然心绪混杂在里间。君匋发现了姐姐的异常,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视线里却出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那是在山脚下摆了祭品小桌,站着等送丧队伍经过的张叔青……. 董芳新丧,本就困顿难过,心下原是一潭死水一般。如今见了叔青,却又多少觉得心下激起了无数骇浪,溅起了一滩滩的水花。 可是纵使她心下有数不尽的悲苦又如何?终究不过是过去的旧时光,所有的心绪又转成了沉绵的哀思。心底暗涌的浪头瞬间退却,唯独只剩下点滴涟漪。 送丧的队伍在摆满了水果差点的台案前跟前停了下来,却见叔青一步上前,跟着在棺材前上了一炷香,躬身道:“伯父,慢走,容我敬您最后一杯茶。” 叔青说着,将早已准备好的茶碗均匀撒在地上,对着遗像再三鞠躬。 董芳泪眼朦胧地看着叔青,十多年未见,举手投足之间,他的样子倒是没什么变化。看起来还是那般儒雅、智慧,这是当年还在上大学时候,董芳对他的最初印象。 他穿着一身黑西装,只是看起来有些褶皱,还没来得及熨烫过。显然这是突然得到的消息,匆匆赶来的。 叔青抬起头的瞬间,与董芳的目光交汇在一处。一个捧着遗像,一个举着香。两个人都没有言语上的交流,不过刹那间,各自默契地退了一步,董芳便低着头,随着送丧队伍继续往墓地而去。 十多年的光阴,世间沧桑变化,没有人知道此刻的董芳心里在想些什么。君匋略略看了眼神色平淡的姐姐,这些年的风雨似乎已经将她身上的铅华洗净。那段曾经让姐姐痛不欲生的过往,早已让她掩埋在了过去。只有君匋心下明白,自家姐姐是个一切向前看的人,她并不会将自己困在过往当中。 第二百十三章 生分 丧事结束后,董芳太过悲恸,昏昏沉沉的过了几日。 月光淡淡的照在窗前,风吹着树杆呼啦呼啦地响。一想起父亲,董芳便觉得像被人狠狠扎了一刀似的。这寂静的深夜里,泪枯气咽,她就算想哭都已经哭不出来了。 等到天光大亮,梳妆镜前恹恹地梳着头发,董芳又难免想起父亲的死,心中又跟着悲泣起来。 她总觉得噩音如果是一场梦该多好?遽然醒来了,生活一切还是从前那个模样。她还是早起替父亲煎药,给父亲做饭,日日陪伴在身侧,说着属于父女俩自己的闲话。 细细碎碎的余活儿还不允许董芳停顿下来。她还要准备头七,准备羹饭,还有祭祀的酒席等等。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董芳亲自操办完的。 后来,董芳进了医院,起因是她突然在日间咳血了。经过医院一番检查,医生判定咳嗽的血是来自喉咙里,那是因为哭伤了嗓子所致。君匋担心董芳身体,要她多在家休息,公司的事也不愿她再去操心。 转眼过了数月,又是秋高气爽的时候。潇潇知道董芳喜欢桂花,特意拿水焯了,装罐子里送到董家老宅去。 桂花用处多,可以搀小馒头里做成桂花馒头,也可以用来下酒酿汤圆。董芳特意做了一盒桂花酥,让潇潇带回去给爱潇当零嘴吃,也算是她作为姑姑的一片心意了。 这一日晌午,董芳刚忙着做完酒酿,身上那件围裙也跟着解开来。她借着天井的阳光,拍打粉末灰尘。那一头黑发,清清爽爽的用黑色发夹别在鬓边,整个人面颊都是红润的。 ”在忙呢?” 顺着声音回过头去,董芳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人——那是手里拎着两盒礼包,正朝着她走来的张叔青。 如今的董芳,已经不是当年还在校园里的青涩学生了。叔青的一声响,并不会让她慌了手脚。她已经是芳芳饲料的掌门人,果断、能干,能够负担得起许多人的生计,也能为自己的生活负责。 “怎么,我脸上长麻子了?还是头上出白发了?”董芳发觉叔青在打量着她,不过笑着问了句。 叔青随董芳进屋内坐下,“那倒不是,就是觉得许多年不见,你看着精干了许多。” “虽说岁月但凡经过,总是会有痕迹,我看你倒是一点也没变呢。”董芳沏了一壶黄茶,斟了一杯递过去:“前阵子忙丧事,家里也没功夫顾念到去买咖啡。你要是喝不惯茶叶了,也别见怪。” 叔青将茶盏放在桌上,眯起眼望着董芳,喃喃道:“在国外许多年,胃总还是那个中国胃。也不至于喝多了咖啡,就喝不惯家乡茶叶了。” 董芳礼貌笑笑,径自低头啜了口白开水,不置可否。 “董芳,你这些年过的还好么?我后来给你去了几次信,都石沉大海,一点回音都没有。我真的……”叔青说着,目光又跟着晦暗了下来。 “哦?是么?自从收到你的订婚请柬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收到过任何消息了。不过这也没什么,毕竟后来生意上的事情也比较忙了,我也确实没功夫看什么信了。”董芳抬起头来笑望着叔青,脸上早已经是释然之色。 叔青低头咀嚼着黄茶,入了口,竟尝出了苦涩滋味。 他苦笑一声:“这次回来我也听说了,你现在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强人了,真了不起呢。” “都是为口饭,混日子罢了,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你倒是抬举我了。”董芳淡声道。 第二百十四章 独立人格 “还是说说你自己吧,你太太呢?这次孩子和太太没一起回来么?”董芳轻声问道。 “几年前,我和小雅已经协议离婚了,孩子归她…….我就一个月探望孩子几次。”叔青摇了摇头,眼神里闪过一丝落寞:“你呢?董芳,你先生……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这些年忙于事业,也无暇顾及个人问题。不过我并不觉得遗憾,因为我在事业里找到了人生的价值。”董芳凝视着叔青说道。 “董芳…….我们都走的太远了……”叔青呐呐道。 董芳微微笑道:“人生就是这样的了,总是有聚有散。” 两个人都明白,十多年的光阴里,两个人之间不只隔了千山万水,还有解不开的纠葛和深埋的过往。 这些话,是董芳藏在心底,永远无法说出口的隐秘。董芳明白,她不可能去否认心下曾经对张叔青的那份感情。可是这世上的感情,又有许多的变数。偶然的错过,重重叠叠的误会,若是沉溺其间,只会叫人肝肠寸断。 时隔多年,董芳再次看到张叔青的时候,她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恨他。或许潜意识里,她还记得曾经那份让她窒息的疼痛。 可是她不会让这种痛变成一颗毒瘤,压垮自己。只有将这份不该留下的残念摘除,她才能继续独立行走在人间。 “听说,你这些年生意做得很大,还在外地开厂了是么?”叔青知道,董芳心里已经放下了。不知为何,心下总觉得惆怅。不过他还是适时换了个话题,以结束这种尴尬。 董芳抿了抿嘴,“是啊,这些年大半的时间都在外面跑,我们在余县建了一个分厂,专门用来应对华东市场的客户。” “余县地段好,靠近杭城,交通方便,确实是个合适的立足点。”叔青应道。 “那你呢?这些年在美国怎么样?现在做什么行业呢?”董芳拣了一块饼干,放到嘴里慢慢咀嚼着。 “毕业以后,我搬家去了纽约,在华尔街做了几年对冲基金。后来我离职,自己办了公司,主要做软件产品的。这次我回来,就是想好好考察下,看看国内的市场。现在国内开放了,未来市场还有很大的开发空间。”叔青望着董芳,认真说道。 ”哦,原来如此,现在倒是确实是进军国内市场的好时候。听说深城那边,已经有不少人在做中文系统软件开发了呢。”董芳轻应了一声。 两人各自垂下眼眸,静默地对坐着。 半晌,还是叔青先起了身来,“我也不多做打扰了,你应该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吧。董芳……能再见到你,真好。” 董芳将叔青送到门外,“谢谢你。” “董芳,我在市里的餐厅定了一个雅座,明天我请你去吃饭好么?那地方环境不错,有海鲜和罗宋汤,你应该会喜欢的。”叔青低声说道。 董芳微微笑道:“我明天还有公司的事要忙,恐怕去不了呢。” “那……”叔青望着董芳的双眸,似有不甘:“你什么时候有时间,随时说一声,我们难得见一面,总得吃个饭吧?” 第二百十五章 东风来 “叔青……其实我本来也不打算再见你了的。这次得知你回来,其实我也是很诧异。我觉得我现在生活很好,事业就是我的一切。虽然父亲的去世很遗憾,也很伤心。但是我现在一个人生活很满足,当初大学毕业以后立下的誓言,几乎都实现了。” “但是我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强大,创业之路太难了,中途有好几次我都觉得快撑不下去了。可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熬下来了,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靠着我自己双手拼搏出来的。其他的事情,恕我实在无心无力了。咱们现在这样真的挺好,各自都留一份体面吧。” 董芳轻声说着,将叔青送到了弄堂外。外头天色已经黯淡,家家户户都已经亮起了门灯。迎面一阵凛冽的寒风掠过,叔青不由得竖起大衣领子,以抵挡寒风的侵袭。 “董芳…….你多保重,有什么事情随时联络我。”街头人来人往,傍晚的喧嚣声此起彼伏,叔青的唤声很快就被人潮给淹没了。 “再见,预祝一切顺利。”董芳对着叔青挥了挥手,丝毫没有要他留下的意思。 身着藏青色大衣的身影很快就淹没在了霓虹灯下,董芳半阖着眼眸,在街口伫立了许久。直到三轮摩托车经过,发出“滴滴”的鸣叫声,她这才转身回了弄堂里。 ———— 1992年3月,一篇名为《东方风来满眼春》的文章,在报纸上发表,并且获得了巨大的反响。文章里,详实地记录了小平同志在深城视察时所做的重要谈话。 董芳在报纸上看到,***同志指出,坚持“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也就是说,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坚持改革开放。 她特意用红色笔将这一段划出,反反复复地看着。董芳敏锐的意识到,虽然之前收购国营饲料厂失之交臂,可是进一步改革即将到来,千千万万企业人的春天要来了! 董芳的目标是要将芳芳饲料做成中国最好的饲料品牌,那么饲料分厂建立在余县还远远不够,她必须要把目光放的更长远。 南下深城对芳芳饲料而言并没有抢占先机的机会了,大量的人潮和资金先行涌入,这块市场的蛋糕予董芳而言,似乎投入的风险更大。 反观此时杭城北面的海城,却是她们可以考虑的下一个据点。海城对于董芳来说,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水仙牌洗衣机、民光牌床单、海鸥牌照相机、永久牌自行车…….来自海城的品牌早已经进入了锦县的千家万户。 董芳清晰地看到,与杭城相距不远的海城便是一座必然要翻越的高山。而这座山又与杭城、锦县不同,它将是芳芳饲料最终走向全国的必经之路。 可是想法落定了,实施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锦县地处偏远,要说在本地寻找到一个中间人,可以在海城行下一步棋,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是董芳不同于旁人的是,只要是她认定了的事情,即便可能性很低,她也硬要闯一闯,试一试。 第二百十六章 升迁 开春以后,锦县总算是告别了暗沉少有阳光的冬日。到底是风光秀丽之地,春风一吹,各色缤纷就跟着在林间树荫底下漫溢开来。 暗红色的腊梅,在僻静的角落里独自绽放着暗香。黄澄澄的迎春花在春日的照耀下,纵情摇曳着身姿。 山脚、地头,时而还会有粉色的桃瓣、白色梨瓣落英纷纷而至,县城里的女孩子们都迫不及待地退下冬装,纷纷换上了各色明媚的线衫。 公司的年轻女工们到了饭点时候,总是嬉笑着路过行政楼前往食堂而去。那扬起的丝巾和发丝,还有空气中弥漫着的芬芳气息,总惹得董芳不时朝办公室窗外张望着。 董芳忽然察觉到似乎有一双眼睛在背后注视着她,她扭头一看,果不其然,办公室门口站着身着白衬衫的赵卫平。 乍一看来的人是赵卫平,董芳也是觉得有些诧异。最近她曾听闻,杨德明即将被调任到隔壁温市就任新一届的市长,而赵卫平极有可能是本届县委办公室主任的有力人选。因而在这个节骨眼上,看到赵卫平前来,是董芳所没有想到的。 “哟,赵秘书,好久不见了,这是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董芳起身,迎了过去。 “我当然是来跑腿的,杨书记说还有些话要跟你交代呢。”赵卫平答道。 听罢,董芳利索的将未看完的文件收进抽屉里,而后就跟着赵卫平下楼去:“这杨书记突然找我,具体是有什么事儿?老赵,你跟我透个底吧。” 赵卫平笑道:“怎么?你董芳不是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么?如今竟然还会怕见咱们书记了?” 董芳摆了摆手:“哪里的话呀,我就是听说杨书记要去温市了,临行前也不知道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要交代。我心里也没底,所以就问问你呗。” 赵卫平打开后车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你到了不就知道了。” 董芳跨步坐上后车座,赵卫平将驾驶座的车门一关,忽然放低声道:“是你这会正着急的事儿呢。” 赵卫平说的有些含糊,不过他说话做事的风格一贯如此,董芳也不便再追问什么。一路上,她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她着急的事儿还挺多,芳芳饲料上上下下都是她要操心的事儿。 哪里晓得,车子没在县委的路前打转,反倒开往后头的一处高坡上。赵卫平下车替董芳开了门,然后就守在车上。 董芳踟蹰地向前走,就看见一抹熟悉的背影站在前方不远处。 “小董,你来啦。”杨德明转过头来,对着董芳微微笑了笑。 杨德明的身后是一大片油菜花田,它们耀眼瞩目,黄灿灿的色彩看起来十分的热烈,这是春回大地的气息。 “书记,您找我来,是要交代什么事儿?”董芳开门见山问道。 杨德明背着手,在坡上走了几步,而后缓缓说道:“我记得你很爱钻研报纸新闻,那篇《东方风来满眼春》的文章,你应该已经看到了吧?” 董芳点头:“是了,我还特意将报道剪下来,贴在办公室的墙上了。” “你可能已经听说了,我马上要调任到温市去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芳芳饲料原本怎么做,接下去还是怎么做。中央现在的政策明确了,‘不改革开放,不发展经济,不改善人民生活,只能是死路一条。基本路线要管一百年,动摇不得。’” “所以,只要你们芳芳饲料,还是坚持着带动锦县广大农民兄弟脱贫致富,还有做最好饲料的初心不动摇,那么我想,后来者也应当会大力支持你们的工作的。” 第二百十七章 提醒 闻言,董芳眼睛一热,“杨书记,锦县能有您这么好的书记,真是我们的福气。要不是当初您支持我下海创业,芳芳饲料也不会有今天。也亏得您真心实意关心着下面乡镇的农民兄弟们,要不然光靠着我一个人使蛮劲,也不可能带的动这么多的乡邻一块干。” 杨德民指着董芳玩笑道:“小董,你呀,现在也会拍马屁了。” 董芳“嗤”的一声笑:“那倒不是,我说的是肺腑之言。现在随便在锦县下面问问,哪个不说您杨书记好的?” 杨德民转过身去,看了眼一望无垠的油菜花田,由衷地感慨道:“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实实在在为老百姓做点事情,本来就是我们共产党员应尽的职责和义务。其实,在锦县这些年,对这片土地我也有很深的感情了。只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也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往后你要是有什么难处,或者不大明白的事情,尽可以多找卫平问问。他行为处事上是古板了一些,或许有时候还有不能变通的时候。但是这不妨碍你在实际工作过程中,真有难处的时候,还是可以找他聊聊的。” 董芳在这一刻是听明白了,杨德民这也是用心良苦。赵卫平为人如何,杨德民再清楚不过,这人作为秘书,那是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可是将来一旦换到别的位置上,就很难讲结果会如何了。 “行,杨书记,我明白了,谢谢您的提点。”董芳诚恳回道。 “听说,你这阵子在到处找人打听海城的关系?”杨德民旋即往前走了两步,轻声问道。 董芳跟着往前挪了挪,忙道:“是啊,我想芳芳饲料要真正做成全国性的企业,就必须要出褶省范围。这样的话,光是在余县设立分厂还不够,刚好最近国家政策又支持,那我想完全可以把目光放长远一些。海城是华东地区的中心,只要在海城开上分公司,再站稳脚跟,那我想做大、做强,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这趟专门叫你来,还有一样,就是为这事,帮你出出主意的。丽市不是最近和西市结了姊妹城市么?最近巧了,刚好就有一个从西市过来的机械厂,要来丽市参观学习。他们不只要去市里,下头几个县都会挨个看一遍的。到时候,他们来锦县,你们芳芳饲料也可以作为咱们县里的企业代表之一,跟其他几家企业一块接待下他们。”杨德民笑着说道。 “西市?”董芳琢磨着杨德民的话,一时有些不解:“早有听闻,西市不少专门做重工的企业,只是……” “小董,你可以多想想,譬如西市如今一些重工企业是从哪里来的?”杨德民微微笑着提醒了一句。 董芳登时如梦初醒,一径睁大了眼睛道:“诶呀!杨书记,我明白了!五十年代海城不少企业跟着内迁,做的就是重工这一块。您是说,或许里面能找到跟海城有联络的人,对么?” 杨德民道:“我就知道你脑子转得快。” 第二百十八章 落叶归根 几日后,西市机械厂一行考察的人如约而至。他们进了芳芳饲料公司以后,发现这家企业跟前头看的其他家有些不同。 譬如公司待客的会客室里,墙上挂满了相片,可是上头的人却并非是芳芳饲料的领导,反而是许多基层员工在工作一线的工作照。 这都是董芳在过去的岁月里,一点一滴收集起来的。这里没有摆拍,只有最真实的饲料工人工作景象。董芳极为珍惜的将这些相片洗出来放大,还特意配上一个相框,然后就悬挂在墙上。 每一个抬头从照片掠过目光的人都忍不住会再三回头,他们诧异,他们赞叹,那是一线工人最真实的模样,也是这家企业的根基。 ”早就听说你们芳芳饲料在本地农民心目间是最佳饲料的代表,说是只要跟着你们芳芳一块干,就一定能致富。当初我们还想着,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家公司呢,亲自来到这儿,我们也算看明白了,这是工人、企业、农民之间,用信任相互支撑起来的局面。”一位年约五六十的人,背着手站在相框下,不住地感慨道。 “不知这位先生怎么称呼?先谢谢您了,您过誉了。其实我们芳芳饲料目前只是在褶省一隅磕磕碰碰摸索着各种经验。要说跟外头大城市已具规模的企业比起来,那还差得远了。”董芳谦逊回道。 “诶呀,看我,刚才看照片太入神了,都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我们西市机械厂的工程师,名叫梁思源,幸会呀。” 董芳不动声色地朝君匋使了个眼色,君匋会意,忙将其余人带到会客室另一间屋内,拿出企业宣传画册,跟西市机械厂的其余人细致地介绍起来。 另一厢,董芳则引着梁思源到旁边的沙发上坐下,而后似不经意问道:“哦,原来梁先生是老工程师呀,失敬、失敬。不过,听您说话的腔调,好似不是西市本地人?” 梁思源倒是也没急着反驳,不过笑着问了句:“怎么?董总是觉得我的普通话说的不够好么?” 董芳笑了笑:“那倒不是,只是听您说话的声音,抑扬顿挫,听着好像评弹一般。我就心里瞎琢磨着,或许您是海城或者苏城人?” 梁思源哈哈笑了起来:“董总,你这话说的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呢。其实我确实是海城人,不过早年跟着工厂迁到西市工作生活罢了。不瞒你说,我过阵子就要退休了,到时候可不还得回海城老家养老呢? 董芳在边上听着默不作声,心下却已然十分欢喜。 “回老家好呀,叶落归根,总归都喜欢回家歇着嘛。”董芳盈盈笑道:“既然您是海城人,那我想请教下或许您觉得我们芳芳饲料要是进军海城的话,合适么?” 梁思源和颜悦色笑道:“芳芳饲料既然在锦县、杭城都能打出名气来,进海城那肯定不是问题啊。再说了,海城的农民普遍也比较富裕,只要认准了是实打实的高质量产品,那用户忠诚度也是很高的。” 董芳忙诉苦道:“诶,梁先生,您是不知道,我们也很想在海城的市场上闯一闯。可是无奈,我这些年多半都是在褶省内打拼,这放眼海城,关系是一个都谈不上的。这在海城办厂究竟怎么个办法?流程怎么走?这些我就完全没有头绪了。” 第二百十九章 如数返还 “或许这样说有点冒昧,但还是想问梁先生,或许您有什么法子,可以帮我联络下在海城办厂的事么?”董芳满脸恳切说道。 原本董芳只是想先问一问,试探下对方的态度。毕竟这是一家外地公司要进上海开分厂的事情,可算不得小事来看。对于梁思源是否会答应此时,彼时的董芳当真没底。 梁思源在再三忖度以后,还是张口道:“说真的,这事儿要说怎么办,我心里也是一团浆糊。但是,巧的是,我刚好有个表弟在海城郊县做局长。要么过些日子,我退休回海城的时候,倒是可以顺便帮你问一问的。” 听罢,董芳的心里猛然一动,她并没有想到,梁思源这个人会热心到如此。 董芳当即说道:“梁先生,这实在是麻烦您了,感激不尽。不过这路途遥远,您回去帮我们联系,或许是不是还需要一些车旅费之类的经费?” “我本身在海城就有老宅子可以住住,回去也花不了几个钱,只多就是请我表弟吃个饭,那也没多少的。如果真在这个过程当中,有些额外的花销,我到时候再找你要好了。董总看着是个守信用的,这也不需要我去担心的吧?”梁思源笃定道。 董芳说什么也不肯让梁思源空手回去,毕竟人家回老家,还要专门替自己跑腿问一趟也不容易。最后,好说歹说,才算是说服了梁思源,董芳忙从兜里掏了三百块钱出来,说是路费什么的必须得她来报销。 梁思源收了董芳的现金,却也不急着走,不过白纸黑字、郑重其事地写了一张收条给董芳,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今收到芳芳饲料董总的三百块钱,专用来做差旅费。特立此收条,多还少补。” 董芳手里捏着那张收条,有些哭笑不得。她既是给了钱出去,也没打算对方真能干出什么事儿了。只要对方愿意去帮自己过问一下,那便感激不尽了。 梁思源却很坚持,非要董芳将收条收下,董芳无法,只得由着他去了。经此,董芳倒是感受到了海城人说话办事的特点——那就是拎得清,一分一毛都会算得清楚。看似精明,实则相处起来却是最为踏实的。 就在梁思源离开的数月以后,董芳突然收到了他的一封来信。 信上详细叙述着,梁思源回海城以后便直接去找了他的表弟。对方没有直接告诉他如何办厂,反而给他介绍了佳县郊区的一个乡书记面谈。 原来佳县本来就有一个小型的饲料厂,场地、设备、车间都是现成的,只是因为连年亏损,早就荒废在那儿了。佳县的党高官说,早就在报纸上看过芳芳饲料的报道,知道这是一家靠谱的企业,因而对于能与芳芳饲料进行合作的事情也是求之不得。 看完信,董芳轻轻舒了口气,只要对方有意愿,那么下一步便可以直接联系佳县相关负责人,进行磋商、探讨也便是了。 这个时候,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信封里似乎还塞了另一个小信封。等到董芳抽出那个小信封一看,里面竟还齐齐整整地放着289.2块钱整,外面则是用一张小纸条包裹着。 却见纸条上字迹工整地写着“赶往佳县几趟,路费、吃饭一共花销10.8元整,余下的289.2元钱如数返回,敬请查收。” 第二百二十章 饲料票 既是已经有了合作意向,董芳便直接与佳县的党高官进行电话交谈。双方多次协商以后,都认为合作办饲料厂是可行的。对于土地、现有的设备、厂房,对方预估是180万左右。 谈得差不多了,董芳心下也便有数了。她没有继续与对方深入交谈到合作细节上去,而是以一种朋友的姿态继续保持着联络。 对此,不明就理的人会以为这场合作是无疾而终了的。实际上,这只是董芳的一种策略,她相信海城佳县的党高官是个守信的人,并且她还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到来。 芳芳饲料在锦县之所以能这么快开拓市场,是得益于在杨德民等领导的开明支持下,适当放松了管制。因而锦县很早就放开了手脚,买饲料也并不需要通过饲料票,而是可以直接按照本人意愿进行交易。 而在此时的海城,情况又与锦县有所不同了。当地的农民想要买饲料,还是需要通过饲料票子来解决。这样一来,饲料厂一旦在海城成行,那价格还是由当地政府去决定。经营的效益也无从谈起,若是发生亏损,政府是按照回收的饲料票进行补贴。 另一厢,农民养鸡还是养猪,又或者是饲养任何的家禽、家畜,大都是按照政府的鼓励政策来走的。提倡养什么物种,补贴就多在那一项。饲料厂要根据这种变化来进行生产和销售上的调整,而没有灵活的机动性。 在这样的一个背景下,董芳如果直接杀入海城,那便没有盈利的机会可言。所以纵然董芳心下是迫切想要进入海城市场的,可是她同时也在等待一个时机。 新闻报道里讲,全国各地都在陆续取消粮票、饲料票之类的票制了,她相信海城肯定也会有这样一天。若是海城的饲料票取消,那么先行进入这块市场的饲料企业便是佼佼者,她一定要抢占这块高地。 春去秋来,到了这一年的秋季,董芳从报纸上看到了海城即将取消票制的消息。早就谋划好一切的董芳,即刻便给佳县打了个电话过去,说是立马就要在当地建厂。 与此同时,余县的芳芳饲料分厂在袁慈忠的带领下,销量大涨,已然完成了第一轮的设备升级改造。 也正因如此,芳芳饲料本身的流动资金也所剩无几,本身芳芳在锦县的总部也出现了资金周转困难的问题。 在一次与袁慈忠的通话中,董芳直接表示,接下来几个月要节约开支了,必须要全力以赴应对海城的开厂事宜。而袁慈忠方面,一听董芳大笔一挥,就是整整400多万的投入,觉得十分诧异。 袁慈忠劝董芳,是否再多考虑一下投入数额的问题。毕竟海城是一个全新的市场,一下子砸这么多钱下去,里头需要担的风险太大。 董芳只是笑说:“慈忠,你什么时候见我打过没把握的仗了么?当初余县市场是怎么开拓的,如今海城市场就照着打。只要我董芳能喝上一口稀的,就肯定能让你们吃上一口干的,你信是不信?” 袁慈忠在电话那头沉吟半晌:“这有什么不信的,我就是替你担心,这往后万一资金断链了,后头麻烦事还多着呢。毕竟余县这边可是刚升级改造完的,万一往后还有要用钱的地方,你可是真当挪不出来了。” 董芳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又哪来的抢滩新大陆呢?海城就是一块我们芳芳饲料必须要拿下的市场!” 第二百二十一章 筹建经理 钱方面要找全了,人方面更是不能落下。海城是董芳关注的重中之重,既然要去开分厂,那么就一定要派遣一个可靠的人过去。倘若说要从外面现招人,那是费时费力,最终与君匋商议以后,两人决定派任杰巍去海城。 当然,这个人选也并非是临时决定的,任杰巍的工作能力,还有待人处事的风格,在芳芳饲料的锦县总部是有目共睹的。短短几年时间,他就凭借着自己的业绩升任成了办公室主任,如今调往海城任筹建经理也无可厚非。 要从自己熟悉的地方调离,前往一个完全陌生的新城市,即便是城市出身的任杰巍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毕竟他如今在锦县也成了家,倘若到海城,那就意味着要么全家一块走,要么家属留守在锦县。 为了打消任杰巍关于家庭上的顾虑,董芳额外拨付了一笔资金,给任杰巍和其他调遣过去的员工作为在海城的安家费。毕竟留守对于任何一个家庭而言,都是一件痛苦的决定。 事实上,一开始董芳也考虑过是否自己亲自上阵,就如上次去余县开拓市场一般,在海城上下打点新根据地。毕竟海城,是董芳一直梦寐以求想要攻下的重要市场。 可董芳毕竟已经是身经百战的企业人了。她要想的是,如何管理企业,让企业正常运行,并且从全局上去调控大局,这才是她应该真正去关注的事情。 况且,在海城市场还未定型之前,整体还称不上任何的市场份额。即便这一趟派遣任杰巍等人过去,功败垂成,那也只多就是一部分的金钱损失。而现有的锦县本部,还有余县的分厂,才是她必须要守住的。 临行前,董芳做东,与君匋一块宴请任杰巍吃饭。说是吃饭,其实又是还有一些不方便在公司公开说的话,要与任杰巍交代清楚。 十月小阳春,风暖烘烘地垂着,空气里几多桂花飘香。临溪的菜馆门口灯笼高烧挂着,几个黄包车夫和货车司机坐在边上兴高采烈地聊着天。 一辆自行车从街口快速骑行而来,而后在树荫底下停住。那是在家刚收拾好行李的任杰巍,今天特意穿了一件隆重的黑西装来赴宴,也算是对董芳姐弟俩委以重任的感激和尊重。 任杰巍目光一径从路边的行人扫视而过,这个时候君匋先从一辆停着的小轿车后头冒了头出来,摇着手道:“杰巍,这边!” 说着,君匋一下就跟着跳到了任杰巍跟前,拍着他的肩膀,嘻嘻哈哈地说笑了起来。董芳在他们身后走着,看着两人没正经的聊天,唇角也禁不住漾起一丝笑意来。 到了餐馆门口,任杰巍这才转过身来,对董芳道:“今天来晚了,家里孩子闹腾的很,刚收拾好又给扔出来,可把我急的一头汗呢。” 董芳“嗤”的一声笑,“孩子就是这样的了,闹腾才好呢,灵光的唻。” 第二百二十二章 交底 三人心照不宣地往菜馆里走,董芳领着任杰巍上楼,到了一处用屏风隔开的雅间。里面原本的长条桌已经撤了,如今换上的是带转盘的圆形桌。三个人各自落了座,倒是也方便说话。 菜馆的招牌凉拌菜已经先上桌了,有麻油海带、熏溪鱼、番薯茎、卤豆干、炸土豆片、鲜笋丝等等。既是吃饭自然还少不得喝酒,桌上又摆了两坛三十年窖藏的仙水酒。 任杰巍看了就笑道:“两位董总客气了,这么多菜呢。其实咱们在食堂一块吃碗阳春面就好,食堂师傅做的浇头就滋味很好,往后去了海城,怕是就再也吃不到了呢。” 董芳淡声笑道:“这还不简单?你要哪天真想要吃浇头面了,叫师傅生腌了长途大巴带过来就是了。况且你这次可是作为我们芳芳的代表去海城坐镇的,来饭馆里吃一顿,还是要的。” 君匋忙不迭把酒坛子的泥封解开,而后双手捧起,将桌上的三只就被都倒满了酒液。透明的酒液衬着精致的玻璃小杯,这顿饭还没吃呢,任杰巍就已经觉得十分有胃口了。 董芳亲自将酒端到任杰巍跟前,微微笑道:“来,在这里先预祝我们任经理这一趟海城之行马到成功!大吉大利!” “干了这杯!”君匋把酒杯对着任杰巍举起,而后一饮而尽。 ”两位董总客气,不敢当,不敢当呀。”任杰巍抿了抿嘴,也跟着呲牙将酒给喝了个干净。 董芳睨眼看了两人一眼,不过用手略略挡住酒杯,侧过身去喝了几口便算意思过了:“抱歉啊,我之前喉咙伤着了,酒不好多喝的。只能做做样子,当是过瘾头了。” 听罢,任杰巍忙又起身敬了董芳一杯酒:“这是哪儿的话?您客气了,我再敬您一杯。” 还没吃上小菜,就先连灌了两杯酒,任杰巍的脸上早已经染上了酒晕。见时候差不多了,君匋对着屏风打了个响指,服务员很快鱼贯而入,端了正菜进来。 先摆到桌上的是一盆醉虾,吃醉虾最讲究一个新鲜。虾浸没到酒曲里以后,还得淋上豆腐**、味精、香油调匀,略略搅拌便是一道鲜美无比的美食。 再端来一直大锅,里面结结实实的贴着现烤出炉的烧饼,盖子打开刹那,一股热气涌了上来,一时间肉和梅干菜混杂在一块的香味就跟着扑鼻而来。 后面上来的是笋干老鸭煲,董芳亲自拿了汤勺和筷子替任杰巍布菜:“这师傅从前在杭城宾馆里做主厨,手艺很不错的,你赶紧尝尝。” 任杰巍忙跟着吃了两口:“这味道唇齿留香,果然好啊。” 而后鲜肉小笼包、东坡肉、桂花酒酿汤圆、蒸火腿肉,接二连三的跟着上了桌案转盘。任杰巍一面和董芳、君匋聊着,一面看着桌上的各色菜式,只觉得光看着心里也欢喜。 董芳趁着机会又给任杰巍倒了一杯酒:“杰巍,咱们现在就好好交个底。毕竟你要去海城,代表的是我们芳芳饲料,因而这一行有些事情,我们事先说清楚了。” “你到了那边以后,肯定还要和佳县进行深入合作的协商。对方之前给我们的资产估价是180万,但咱们过去投的可是400万整。咱们这边的资金、技术,还有品牌效应,合起来,无论如何也得占个至少80%的股份。” “好,董总的意思我听明白了,我再敬您一杯。”任杰巍本来也不是贪酒之人,只是董芳方才一说80%的股份,他便毅然感受到了一些压力。 不过事先交底比事后失态要强,外派最重要的不就是沟通么?仙水酒乍一喝之下,觉得也不算醉人。可是酒绕进了肚里,多少也跟着有些晕眩起来。 第二百二十三章 打击 “但是,你到了海城以后,第一个要去的并不是佳县。”董芳话锋一转,饶有深意地笑了笑。 “愿闻其详。”任杰巍从君匋手里接过一杯热茶水,吞了几口,忙用手揉搓着脸醒神。 君匋道:“嗨,我姐的意思是,你到了以后,佳县的事情可以先放一边。第一件要紧的事情,是你要去青县看一看,转一转。那里可是海城乃至华东地区,最重要的蔬菜供应基地之一。” “是了,青县是菜篮子基地,必然就有更广的市场根基,且交通运输方面也十分便利,一切都是现成的。况且,杰巍,你该是知道的。这一次为了进海城拼一把,我们可是东拼西凑死命抠出钱来的,拢共也就凑到了这400万块钱。等你到了海城以后,处处都是要花钱的。具体如何你看着办,我相信你一定能把钱花在刀刃上。”董芳和煦说着,神情里满是殷切期待。 任杰巍又给自己满上酒,起身敬了董芳姐弟一杯:“两位董总的意思我听明白了,感谢信任!杰巍一定全力以赴!” ———— 吃酒时候,但凡氛围到了,总是容易踌躇满志,激情澎湃。可是酒醒了,真正出行上路来到海城,那又是别样一番天地了。 任杰巍带人赶到海城,照着董芳和君匋的嘱托,第一件事情便是赶往青县政府,想要探讨一下在这里开设芳芳饲料分厂的可能性。 哪里晓得,迎面而来的却是一头的冷水。原来,德信饲料公司老早就在海城投资开设了一家饲料厂。他们目前在海城的投资达到了整整7个亿,这跟仅带着400万初入海城的芳芳饲料相较,简直是天与地的距离。 并且,德信是在饲料票取消之前就已经率先进入了海城的市场。而且因为是外资企业,甚至很快得到了扶持政策,还曾经属于饲料票的供应商体系。更不用提,如今德信饲料在青县的分公司,主事经理乃是青县的一位退休老干部。 不是本地企业,没有雄厚的资金支持,也没有强大的关系网络,芳芳饲料与德信公司的真正差距,任杰巍在这一刻深深体会到了。 不过他还是不甘心,反反复复地去找青县的相关领导,想要得到一个得以进入的契机。几次三番被人找借口请走,也是在他意料之中。 有人看任杰巍态度诚恳,便悄悄将他拉到一边提醒道:“我说年轻人,办事有热情、有毅力是好样的,可是你也得考虑到当下的实际情况。我们海城已经有将近两百来家饲料企业了,市场这么饱和的情况下,哪里还有你们锦县小企业的生存空间呢?” “可是市场再饱和,总还是可以进来试试看的嘛?毕竟饲料票都取消了,企业在市场上竞争,凭借的都是真功夫嘛。”任杰巍仍旧不甘心道。 那人笑着指了指任杰巍:“体制内和体制外投资的企业有什么差别,你现在要是拿出来问问,十有八九的人都说不清楚。你们是私企,还是外地来的私企,到时候就算有人架不住你这软磨硬泡的,也真想给你们这个机会,可是万一出了事情,谁来承担这个责任呢?没有人愿意为一家外地小私企承担这样的风险的。” “我…….”任杰巍心有不甘地攒紧了拳头,对方的话是句句打在了他的痛处上了。 是啊,外地小私企,凭什么呢?他心下不断地念着这个问题,可是却始找不出答案来。 “算了,送佛送到西,我既然跟你讲了这么多了,不妨再跟你多念叨两句。依我看,你们这小企业想要发展,完全可以考虑海城以外的地方。诸如夙北,那儿现在投资的要求低,条条框框少,很适合你们的。”那人好意说道。 第二百二十四章 文化输出 任杰巍在海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挫折感,他开始意识到在这里开辟市场是一件不可想象的难事。 半夜十二点多,任杰巍与董芳通完电话,话筒就挂在手臂上,久久没有放下。这一刻,任杰巍与董芳的意见是有分歧的。 任杰巍感受到的是一种地域上的差异,而董芳却并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毕竟她从养良种鸡开始,就一直有听到各种反对的理由和声音。这一路上,反对她创业的人太多了,可是没有谁曾阻挠过她前进的步伐。 更何况,海城是她将芳芳饲料带往全国市场的必经之路,才刚进了地界就打退堂鼓,哪有这样的道理? 董芳还是耐着性子安抚了任杰巍的情绪,而后她告诉任杰巍,那就启用备用计划,去最初联络过的佳县去看看。 与作为菜篮子基地的青县不同,佳县仍旧是焦头烂额想要将手里早已废弃的饲料厂重新盘活起来。诚信他们说的上,再加上任杰巍是直接带着现金过来的,双方很快就达成了合作协议。 只是在此期间,任杰巍发现,他们所谓的设备和车间,几乎都没有再利用的价值了,一切都还得重新改造购买。在董芳的授意下,工厂改造工程和设备购买计划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差不多两个月余的时间,新的芳芳饲料佳县分厂便竣工开始投产。 —————— 仙水酒厂,秦平作为一个从基层提拔上来的厂长,他甚至工厂要发展壮大,最重要的是抓住机遇。他利用一些在省城的关系,请一些文化界的名人对仙水酒进行品尝。知名的作家、画家、收藏家,在尝过仙水酒的经典系列和新调配的口味以后都是赞不绝口。 另一厢,作为副厂长的潇潇也积极往这条营销策略挂靠,以酒厂的名义开办了《仙水会友》报纸,主笔的都是锦县乃至褶省本地的知名人士。而后经过几次全城媒体报道的“品酒诗歌会”,使得仙水酒不单单是好酒的象征,更多的还带上了本地的文化特色。 在经典酒系列以外,潇潇更多地意识到,随着仙水酒在不同领域的知名度扩大,她们也迎来了许多新的客户。那么在现有基础上,推陈出新,开发出新的高档款仙水酒系列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芳芳饲料的主打市场在城乡结合部和农村地区,农村的墙体、喇叭,又或者借用城乡中巴来投放产品广告。 而仙水酒的高档款系列显然是不同的路线,比起费尽心思去寻找有限的广告资源和渠道,潇潇很快就找到了这款系列的新的营销方式——那就是口口相传。 改革开放以来,人民的物质精神领域得到了极大的发展,一部分先富裕起来的人群也成了仙水酒的客户目标。 在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在全国投放广告的前提下,仙水酒以锦县本地的地域人文特色和不为人知的新口味作为一个卖点,很快就以一种神秘的姿态为消费市场所知晓。 潇潇合计了下新酒推出以后的客户增长数量,又提议可以参照深城一些公司的做法,成立一个正式的仙水酒的联谊会。 《仙水会友》报纸和仙水联谊会,开始正式变成了仙水酒企业文化输出的主要渠道。 第二百二十五章 旧事重提 传达室内,一只黄色的土狗正在这里分娩出六只小狗,有两只是黄白的,还有一只是全黑的,剩下的跟土狗长得一模一样。 潇潇蹲在棉絮临时搭建的窝棚里,看着土狗像女人一样地呜咽着,甚至看起来身上大汗淋漓,十分的辛苦。 潇潇很快用一团旧布衣包住那些新出生的小狗擦拭掉身上的秽渍,然后逐一检查过小狗们的呼吸,这才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放在棉絮上躺成一排。 “我去找找吃的,也不晓得这母狗吃不吃得下呢?”门卫老李似喃喃自言说道。 潇潇突然又伸手抓住一只刚出头的小狗道:“这儿还有一只呢,不着急。” 老李诧异道:“这狗平时就在咱们酒厂附近流浪呢,看着瘦不拉叽的,没想到肚子还挺结实,一下能生这么多。” 潇潇手里忙碌着,不时抬头看了眼老李:“可不是嘛,这书上总说,生命就是奇迹呢。我看这狗知道你是好人,所以愿意躲你这儿生仔呢。” 老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不都是平时你也常拿些吃食来给我喂嘛。” “得了,我看这狗生的差不多了,应该算完事了。”潇潇说着起身来,走到一旁洗手台上净了手。 老李忙道:“赵副厂长,你还是赶紧回去吧,这儿一屋子腥味,地上也脏了,我得好好打扫打扫。” “没事,今天我爸妈帮着接孩子放学呢,我也不赶时间。”潇潇说着,就抄起手边的水壶准备烧点热水。 “诶,忙完厂里的事情,还要忙这些小东西,可亏得你有这性子。”老李感慨了一句,转身拿了拖把过来拖地。 这个时候,从传达室绿漆剥落的门框边探进一个头来,于世为很意外地站在那儿,向潇潇发出了征询的目光。显然他在门口瞪了一会了,脸上看着都跟结了霜似的发冷。两只手不停地在搓着,看起来冻得够呛。 “哟,于工怎么来了?”潇潇还是跟着打了一声招呼。 于世为有些忸怩地望着潇潇,又看了眼老李,含糊道:“那个……你方便出来说句话么?” 潇潇不以为意:“你要是冷,那就进来说呗,李叔忙他的,不搭嘎。” “赵副厂长,我真有事要说,你给我几分钟时间就好。”于世为双手僵硬地捏了捏耳垂,冷地直跺着脚。 “李叔,那这儿就交给你了啊,我明天再来看狗。”潇潇从墙头的架子上取下白色围巾和手套,揣在身上就往外走。 从传达室出来的路是下坡路,潇潇走的有些快,一路上于世为都在气喘吁吁地追赶着,就算想开口说话也没机会。 “我说,副厂长!你等等我呀!”于世为终于忍不住伛着身子,双手撑在膝盖上直打颤。 潇潇停住了脚步,像阵风似的又走了回去:“我这是正常走路速度,倒是于工你该多练练腿脚了,还没退休呢,就走不动路了?” 于世为一把扯下了脑袋上照着的棉帽,头发就跟溺水似的贴在脑门上发着热汗:“你就这么冷嘲热讽着吧,反正大不了这厂里的活儿我不干了!” “哦?你要是没事的话,我就骑车回去了。”潇潇一点也不客气说道。 于世为一听急了,忙拦着她的去路:“得了,姑奶奶,算我怕了你了!你等等,容我说两句再走。那个潘总工啊……” “有话就说,不要说一半吊人胃口,我不吃这套!”潇潇不屑地用眼角余光瞥了眼于世为。 于世为拱了拱手:“你先把你嘴里的子弹放放,我不是跟你耍花招。你难道不想知道,当年说你在舒鸿酒厂‘收取技术服务费’的事情,是谁捅到市里去的?” “呸!我警告你啊于世为,别嘴上乱说话。我赵潇潇从头到尾就没收过一分钱!这叫诽谤,好嘛!”潇潇激动的一下就涨红了脸面,扭头就要走。 “好好好,那我就问你,你到底想不想知道,这事儿是谁干的?”于世为拦住了自行车把手,定定地望着潇潇问道。 “你说了半天,不就想说潘磊么?我劝你不要再费心思去搞潘磊了,他在或者不在,总工的位置都不可能你来坐。论技术、论能力,现在你们办公室新进来的后生都比你强。你来我这儿搬弄是非,是找错人了,真不知道我赵潇潇是辣椒脾气呢?”潇潇呛声道。 第二百二十六章 窝棚 “我跟你争辩,你现在干领导的,口才好的很。反正,当初其实厂里很早就在传你做‘星期天工程师’的事情了。我当时听了还跟孙广坤讲,这事儿要是闹出来了,可有你好看的。”于世为振振有词说道。 “你要说是你无中生有污蔑我,那还可信点。”潇潇双手交叠在胸前,冷声道。 “得了吧,你都说了,我有什么能力?混了一辈子,也就这点半吊子水平。我是看不惯你挺听多年了。你说你一个女人,好好的办公室不坐,非要学男人做尝评、出风头,还挡了我的道,可不得让人恨得牙痒啊。但是人这辈子,有时候又不得不认命,我都这点年纪了,还能有啥上升的指望?”于世为为自己争辩道。 “呵,那就是你上升无望,就想着拖着小潘一块下水呗。”潇潇一下就点破了于世为的目的,惹得他满腔怨怒,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反驳好。 “你也就跟我横,遇到潘磊这样心机重、有城府的人,你也一样要栽!赵潇潇,别以为你自己做了副厂长就不得了了。我跟你讲,当初要不是你大姑子跟县委关系不错,谁想得到提拔你去做副厂长?论资历、论能力,你也一样轮不上呀!” “厂里现在都传开了,潘磊现在可是深受器重,还抢了底下几个新人的功劳往自个身上背着,过不了多久,你这副厂长的位置啊,指不准就得换人喽。”于世为狰狞地笑说道。 潇潇扬了扬眉毛,而后怕臭似地忙捏紧了鼻子:“啧,满嘴喷粪的味道,熏死人了。” 于世为抖了抖,激动地戳着潇潇鼻子骂道:“赵潇潇,好心没好报啊!你就等着瞧吧!早晚你还得被潘磊再教训一顿!” 潇潇什么都没多说,骑上自行车就往路上赶去。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将于世为那些咒骂的话也一并吹没了。 一路上,车子不断从眼前晃过,潇潇心里却并不是很平静。她虽然对于世为奚落了一番,可是却也明白,他说的不全是假话。 当初被举报那件事情,起初她也没有实质的证据,只是顺着线索有所猜测罢了。后来有一次,她因为要去舒鸿看助学的孩子,就顺道去看了眼酒厂老厂长。 结果她这才知晓,老厂长早就已经因病在家休养了。潇潇进对方家门的时候,发现竟然只是一间没有窗户的矮棚,一进去就一股子发霉的潮湿味道。这跟她印象里,原本老厂长住的那栋砖头房全然不同。 才走了没两步,就有几只老鼠在地上乱窜着跳了过去,这环境,叫潇潇十足的诧异。等到她看清楚里头的摆设以后,视线也跟着昏黄的灯光落在了竹床上。 似是听到了动静,竹床上的被褥跟着转动了下,轻声道:“谁来了?小峰么?” 潇潇知道,小峰是老厂长的儿子乳名。镇上的人都说,老厂长儿子不学无术,在外头欠下债务,索性偷拿了家里存折就跑路走人了。 “是我,潇潇,仙水酒厂的赵潇潇。老厂长,好久不见呀。”潇潇走了过去,将老厂长扶起,靠坐在靠背上。 老厂长见到潇潇的刹那,心里猛然一动,竟有些诧异地合不拢嘴。他的眼里有愧疚、有挣扎、有难受、也有说不清楚的许多情绪在里边。 自从那次潇潇被市里带走调查以后,除了听说董芳背着他去市里做过证言以外,时隔多年他们都没再见过面了。 其间,潇潇也不是没来找过老厂长,她想要当面感谢下他仗义执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老厂长都躲着不肯见,她也无可奈何。 潇潇拿出随身的饭盒,从里面拿出一碗鸡汤,若无其事笑道:“听说您病着呢,我特意带了鸡汤过来,您尝两口。” 老厂长哆哆嗦嗦地颤着嘴唇,半晌,还是将潇潇递过来的鸡汤喝下了半口。鸡汤润了喉咙,却好似一把火在他体内燃烧了起来,烧得他十分焦灼,简直无颜面对潇潇。 “潇潇啊,那事儿……”老厂长徐徐开了口。 “当初还得多谢您呢,您腿脚不好,还愿意跟着我大姑子一块跑前跑后的帮忙,真是不容易呢。这事儿我心里一直惦记着,就想当面说声谢谢呢。”潇潇由衷说道。 “诶呀,快别说了,我真是要羞死了……其实,当年那事儿,我也有责任的。要是我多劝着那孩子,也至于叫他被嫉妒蒙了心,闹到后来那份上。”老厂长说着,声音也一道哽咽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莹波楼 这个人是谁,他又做了什么,潇潇与老厂长在这一刻各自心下都明了。只是他们都没有再说任何的言语,或者说,是潇潇不愿意再去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老厂长身子骨不好了,儿子又跑了,这种时候再去追究当年的真相又有什么意义呢?更何况,当初老厂长也是跟董芳一块帮过自己一把的,潇潇决定将一切暂时放下。回到县城以后,她与君匋商议,将老厂长接到县里的养老院去照料。 如今,于世为突然旧事重提,这多少叫潇潇觉得有些如坐针毡。 一方面,潘磊作为从穷困乡镇上来的大学生,有着与他年纪不相符的城府与精明。想起当初他刚进办公室那会,自己对他还多番照顾。 乃至是后来为他所托去了舒鸿酒厂义务帮忙,一切种种竟然不过是这个比自己还年轻几岁的小弟的步步为营与算计,这多少叫潇潇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郁闷。 另一方面,潘磊自从接任总工程师以后,声望渐长,年纪轻轻就拥有了几项专利发明,在仙水酒几个系列的开发过程中,越发的有了影响力。潇潇感受到了来自潘磊的挑战和压力同时,也在酒厂改革的过程当中受到了不少人对她领导能力的质疑。 回到家中,已经天黑了,潇潇父母早已经将晚饭做好。潇潇带着女儿耍了一阵,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君匋影子。 香莲趁机说道:“潇潇,你可不能太死心眼了,平时也要多留点心呐。我怎么觉着这阵子君匋回家是越来越没个准信了?” 赵大虎听了也忙插话道:“这公司里大事都叫董芳管了去了,他也没什么好忙的,成天不见人影,天晓得去哪里鬼混去了。你妈说得对,这男人有钱就变坏,你可得小心点。” 潇潇无奈地笑道:“最近公司事情多,忙得晚一些回家也是正常的。他要赚钱了,我不也跟着享福嘛?” 赵大虎听了不以为然,嘴里发狠道:“他真要让你享福也就算了,看你这一天天给累的,爸瞧了都心疼呐。臭小子,可走着瞧,回头要是真干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情,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诶呀,算了算了,这都说的哪跟哪了,赶紧的,咱们先吃饭吧,看样子君匋是不会回来吃了。”香莲说着忙转身去盛饭。 潇潇抬头看了眼天色,心下也跟着敲起鼓来。按理说,这公司真有事儿要忙,君匋怎么也该提前招呼一声。可是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他总是有些神出鬼没的了,要是仔细思虑起来,确实是有些反常的。 ———— 市区的闹市上,夜灯已然亮起,改造后的莹波楼歌舞厅内,想起了一阵轻松、愉快的乐声。几个伴舞的女人在领队的带领下,穿着时髦的舞衣,风姿灼灼地从侧门鱼贯而入。 莹波楼的经理正急得满地打转,差一点就跟迎面而来的凌梅霜撞在了一处,满口嚷嚷道:“诶哟!我的凌姑奶奶,你可算来了,今天不是说好六点到么?怎么迟了这么多哟!” “不过是带小姊妹一块去吃个饭而已,至于这么着急么?有人等不住要走就走好了,来消遣的客人多的是,还差那两个小钱?” 梅霜随意打发了经理两句,不过笑着进了她个人的更衣室,在梳妆台前准备化妆。今儿个她穿了一身火红色的纱裙,裙子上染了一片片的枫叶,看起来真是妩媚四射。 顷刻间的功夫,这手串、项链、耳坠,一概的装点也便完成了。脸上妆容依旧精致,也不必重新去化,略略补些粉扑也就够了。 “你可要知道,咱们莹波楼新开不久,这新客变常客,那可得要些手腕的。这头一条,还不得要勤快点么?我这是出来做生意的,可不是做赔本买卖哟。”经理跟进了化妆间,兀自埋怨道。 第二百二十八章 无所 “啧……经理,瞧你这说的,怎么好像我故意不来似的。这小姊妹们开工之前,总得喝的尽兴了,个个心情好了才能来上班呀?要不然一个个耷拉着脸,你生意能好?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咱们莹波楼嘛。” 梅霜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上的金镯子,她的眼皮不时抬起瞥着,眼神里尽是不屑。 经理拍着大腿道:“可别说的你思想多好似的,你真要能这么想,那能去坐牢?你也不想想,你从里头出来了,到处找不到工作。要不是我收留了你,还指不准在哪个工地上拣砖块呢!” 闻言,梅霜猛地将手上的粉扑甩到了地上,而后一步步地走向经理,似笑非笑道:“老谢,你这是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呢,还是今天预备跟我来算算账呢?你要说,你晚上也喝了不少酒,脑袋进水了,那我也不跟你计较。可是非要说什么谁帮谁这种话,那也轮不到你来说!” “你看看你这莹波楼的场子,就丁点大的地方,要不是我带了小姊妹来给你撑场面,你能开的了业?我呸!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就你那点小气吧啦的基础工资,要不是当初非求着我来,姑奶奶我还不想来呢!” “真就做伴舞,我去深城不好?去广城不好?干嘛非得在你这儿活受罪!老娘我就算坐过牢,就凭着我跳舞的舞技,在哪儿混不到饭吃?!” “这……这……得得得,你就当我胡说八道,脑门进水。”经理一脸晦气说道。 “可别觉得你请了我来多委屈似的,你看看你这儿,来捧场的不都是我的旧相识么?难不成你这些所谓的客人,还是冲着你的面子来的?嚯,可别跟我吹牛皮了,就你那点路数,我早八百年就会了!你要耍横,那也得挑人呐,我凌梅霜什么场面没见过,还要在这儿受你的气?我呸!滚!” 梅霜说罢,抄起脚底的高跟鞋就往经理头上砸去。鞋子落在地板上,砸的那叫一个震天响。经理吓得连连抱头鼠窜地跑到了化妆间外嚷嚷道:“诶哟!算我怕你了!随你高兴!” “砰”的一声,梅霜扭头就把门给关上。她重新坐在了梳妆台前,看了眼镜中落寞的自己,而后从拎包里掏出一根香烟点上,咬着牙猛抽了两口。 她出狱已经有段时间了,当时她第一反应就是要离开锦县,离的远远的。所谓的家人,她最好再也别看到了。至于一直给她来信的潇潇,她也是没有搭理过的。因为她心下有根刺,总觉得自己会给潇潇带来霉运,那倒还不如不见。 原本梅霜是打算直接坐火车南下去深城,岂料从前认识的一块跳舞的小姊妹突然找了过来,邀她一块去丽市新开的歌舞厅去混场子。 如今时代变了,歌舞厅这样的地方,已经是正大光明的社交场地了。社会上三教九流的人,都会在这里出没。 梅霜想了想,自己一没文凭,二没技术,要进正儿八经的工厂干活是不可能了。想做点小生意又没钱,也实在没什么出路了,那倒是不如在歌舞厅工作的好。至少能混口饭吃,还能攒点钱。 可是要安身立命,又哪那么容易?后来梅霜算是真的明白了,这些年,世界翻天覆地的变了,外头很多东西跟以前都不一样了。 以前都只知道老老实实在工厂打工,谁想得到在外头捞快钱?又或者说,这钱是怎么赚的,日子是怎么变好起来的,对这些梅霜都一无所知,甚至有些陌生。 来歌舞厅耍的客人里,年轻的、年老的,但凡兜里有两个钱的,那都是因为胆子大,眼光好,总有那么几个人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突然就跟着暴富了起来。 一旁的台几上扔着好几束花,那都是跳舞的客人巴巴送来的。可是梅霜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她觉得听那些甜言蜜语早已经倦怠了,就没一个是正儿八经的良缘好归宿。 她已经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了,大好的青春都已经没了,可真是没功夫谈恋爱,也没功夫应付这些男人了。她还能图什么呢?无非就是攒点足以维系生活的钱,找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彻底抛开过去,重新开始生活。 梅霜把烟头重重地按在烟灰缸里,烟雾一点点地升起,缭绕在她的脸上。她凝视着逐渐模糊的镜子,只觉得眼中有泪涌起…… 第二百二十九章 鸳鸯蝴蝶梦 舞厅里,乐声早已旖旎而起,梅霜慵懒地倚靠在角落边上,冷眼看着舞池里妖娆舞过的一对对男女。这里伴舞的,多半都是卯足了劲的,那一身的舞姿、风情,又哪里是外头的人好相比的? 这里的氛围莫说是年轻男子招架不住了,就是久经情场的老江湖,那也得掉几分心在地上被踩着跳呢。 “凌小姐!”这个时候,从门帘后头涌入一群人来,有人朝着梅霜所在的地方唤了一声。 梅霜扭头一看,就看到印刷厂的许老板带着几个人来捧场了。她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来玩的都不是好相与的人。 “这是我几个朋友,给你介绍介绍啊。这是我朋友小董,年轻有为啊,可是咱们丽市鼎鼎有名的大老板呢,赶紧来认识下啊。”老许咧着嘴,将身后的人给推到了跟前。 梅霜笑着勾住了老许的脖子:“这儿哪还有什么大老板呀,要我看,就您许老板一个人呢。” “看你这话说的,胡闹呢。”老许浪笑着刮了刮梅霜的鼻尖,将她的手签到身后人的肩膀上:“喏,这位是董老板,今天正好介绍你们认识下。” 董老板……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这姓氏,梅霜心下禁不住一沉。待得她抬起头来,眼睛便与君匋对到了一处。 舞池里的霓虹灯映射下来,梅霜瞧不真切对方的面容,不过她下意识的就避开了对方探询的目光。 梅霜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转身戳着老许的眉心轻笑道:“没个正经,我先去陪别人跳舞了,你们先喝点酒呀。” 眼见着梅霜突然变了卦,有些爱搭不理的,落得他一时有些没有面子,老许忙扯住她的手腕嚷嚷道:“诶!凌凌,我今天可是专门带人来给你捧场的!你就这么对我呀?啊?!” 说话间,舞池里其他人渐渐围拢了上来,诸人开始窃窃私语,也有人暗笑着当下的这场好戏。梅霜一来就成了莹波楼最红的伴舞,这会看她被人为难,旁人并不急着给她解围。 就在这万般尴尬的时刻,君匋忽然拉起梅霜的手,贴着脸舞入了舞池:“不好意思,我先跳起了,你们慢慢玩啊。” “哟,这本事大呢,这才来新客呢,又勾上小白脸了。”人群里有人发出了尖笑声。 “我不大会跳舞,要是踩着了你脚,多见谅。”君匋轻声说道。 梅霜不由得顿住了脚,朝他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不说你也是老板嘛?怎么搞得好像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场所似的。怎么,你没出来玩过啊?” “没……平时忙,哪想得到来玩呢。”君匋突然被问住了,略略有些红了脸,随意找了个由头堵上了。 梅霜“嗤”的一声笑:“得,还真是头次来呢。那这样吧,我教你跳,就当谢谢你刚才替我解围了。” 墙壁上的音箱里,乐声背景转圜,一下便换了一曲《鸳鸯蝴蝶梦》。 “看似个鸳鸯蝴蝶,不应该的年代。可是谁又能摆脱,人世间的悲哀。花花世界鸳鸯蝴蝶,在人间已是癫,何苦要上青天,不如温柔同眠……” 一束金色的灯光从头顶射下,梅霜借着光线,仰起头来,略略凝视着眼前这个男人。她发现这个人的气质似乎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那种奇怪的感觉,实在是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 “你是丽市本地人么?”梅霜手指点在君匋肩头,妩媚笑了一声。 君匋乍一听之下,忽然有些慌乱了,他的手也不敢太靠近梅霜的腰肢,不过生硬地在半空中兀自乱晃着。才走了没几步,他便踩到了梅霜的鞋尖。 “诶呀,真是对不住,我真是不大会跳舞的。”君匋含糊地说道。 梅霜禁不住笑了起来,觉得这人怪有趣的,人都来这歌舞厅找乐子了,竟然还这样放不开。她索性拉着君匋走到一旁的包厢里坐:“得,我可不是要打听你底细。就是听你说话的口音,觉得有些耳熟,随口问问罢了。” “嗯嗯。”君匋点了点头,也不敢抬眼去看她。 包厢太小了,这个时候两个人处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多少又有些暧昧了。这一夜,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在包厢里聊着天,虽然拢共也说不了几句话,不过君匋还是对这位凌小姐印象深刻。 今夜,原本是跟老许谈生意来的。哪里晓得,老许事先不打声招呼,直接就拉着他来这歌舞厅来了。平日里他多半都是在饭馆或者宾馆谈事,也甚少来这样的场所,因而多少也带些生疏。 可是架不住人多又起哄,现在在歌舞厅谈正事,也不算新鲜事了。君匋一时不好抽身,也便只得随着这帮人来凑个热闹。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在这里真的跟一个女人跳舞。他更没有想到过,这个女人竟然会与自己的家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第二百三十章 思量 月光从窗户的缝隙间透了进来,斜照在办公室的地面上,透出几缕淡淡的白光。一对鸟儿紧紧挨在树杆上,风一吹,就冷得瑟瑟发抖。 董芳坐在位置上,手里捏着一份资料。到了这会她只觉得眼皮子有些发困,索性就把眼睛略略阖上,躺靠在办公椅上略略休息一下。 董芳已经许久没怎么睡过好觉,特别是父亲去世以后,身边少了一个提醒她早睡的人,作息也是越发的混乱了。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当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的内心得到更多的安慰。 朦胧之间,似乎有人影晃动起来,董芳强睁着顿感生涩的眼皮,定睛一看,却原来是凌卫华。她心下一惊,忙坐直了身子,将鬓边的碎发往而后刮了刮:“卫华,你怎么来了?” “我刚出差回来,路过你们公司,老远看见里头还亮着灯。我就下车过来问了问你们门卫,这才晓得你还没回家呢,我就上来看看你。”凌卫华说着将身上的外套摘下,替董芳细细罩上:“夜里办公室露凉,你这样睡着可是要感冒的。” 董芳揉了揉眼睛,笑道:“我就是想看看资料就好,哪里晓得这么不顶用,没看多久就睡着了。” “亏得你们公司还有保安和门卫守着,要不然就你这样心大,怕是来了贼人你都不晓得。”凌卫华玩笑道。 “真要来贼人也不用怕,我这办公室也没什么值钱的家什,也就一点家具和资料。人来了怕是也要跑空一趟呢。”董芳说道。 “那你刚才一惊一乍的,是在怕什么?难不成你是怕我么?”凌卫华似笑非笑问道。 董芳这时候已经醒过神来了,她听凌卫华这话,是话里含了旁的意思,只不过又没有太说透罢了。 她淡声笑了笑:“咱们都认识多少年的老朋友了,我怕你作什么?你来了我还觉得安心呢。” “哦?真的么?”凌卫华脸上闪过一丝喜色。 董芳知晓,他又会错意了,忙又低头问道:“你这刚出差回来也挺累的吧?赶紧回去休息吧,我一会也准备回了。” “我送你吧?车子外在外面等着呢。”凌卫华说道。 董芳踟蹰片刻,还是略略收拾了下资料,而后拿下衣架上挂着的羊毛围巾,“那就麻烦你了。” 两人虽是并肩走着,却又或近或远地隔了一段距离。凌卫华小心翼翼地护着董芳上了车子,董芳随手将他的外套塞了过去:“自个穿上吧,外头挺凉呢。” 凌卫华从另一头钻入车中,手里捏着外套,笑道:“我一大老爷们,虚火旺,这点冷不算什么。” 司机看了眼汽车后视镜,确定人都坐稳了,车子这才徐徐开动起来。 董芳望着窗外掠过的夜景,单手撑在车窗上笑道:“你总是喜欢瞎说。” 凌卫华略加沉吟,像是对董芳,又像是喃喃自言:“瞎说了能看你笑,我也高兴呢。” 董芳轻声咳嗽了一声,扭头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心下自有思量。 第二百三十一章 袒露 下车的时候,凌卫华凝视董芳片刻,而后绕过车尾替她开了车门:”你现在一个人在家,晚上晚归也不太安全,要是需要加班,你提前跟我说一声,我来接你。” 董芳下车的时候侧身退了一步,轻声说道:“不用,我是在弄堂长大的,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安全到家,你就放心吧。这会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回家吧,送我到这儿就很感激了。” 眼见着董芳快步向弄堂内走去,凌卫华忙小跑着跟了上去:“阿芳!” 昏暗的光线下,董芳睁圆了眼眸:“卫华,你喊我什么?” 即便桥不真切此刻董芳的神色,凌卫华也知晓她是有些生气了的。登时,他的一腔热血瞬间就泄了气,只是有些颓废地垂下了头。 “董芳,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你这么聪明,要说不知道我的心意肯定是假的。起码我这双眼睛看的真真的,你分明都知道的……你知道我在心里喊了你几年的‘阿芳’……一开始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人,也还要照顾父亲,一直也没有旁的心思。可是现在,伯父已经去世了,你也不可能再跟那个人在一块了。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身边就剩下我一个人了,这是老天在撮合我们那!” 沉吟半晌,董芳不过摆了摆手:“卫华,有些话,我就当从来都没听见过。从前父亲在世的时候,我这一门心思只想好好赚钱,照顾好他。如今父亲撒手走了,我这颗心也没什么可挂念的了,唯有给了关照二弟还有公司。” “你看看我这老宅子里,到处都是空荡荡的。天井里、房间里,什么也没有留下。你就算送我到家里又如何呢?我这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容不下了。卫华,不要再耽搁你自己了,你的将来还很长呢,就算同行的路上没有我,相信你也能过得很不错。” 凌卫华一向尊重董芳,只要是她不乐意的,那么他也决计没有二话。可是这一次,他却异常地坚定:“就是哪儿都是空的,才需要有人气呢。多个人在家里,你回家就能看见热饭,多好?” “不要这样,真的没有意义的。”董芳低声道。 凌卫华上前一步,忽然握住了董芳的肩膀:“董芳,我就问你,现在张叔青回来了,你的心还在他那里么?” 董芳一时有些错愕,她凝视着凌卫华:“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还提他做什么?更何况,这是我个人的隐私,恕我无可奉告。” 凌卫华骤然放开董芳,仰天笑了一声:“既然是过去了,那么我便当作你已经放下了。既然你可以把心思分到弟弟、公司身上,那为什么不可以多分一点给我呢?” “你真的大可不必这样,外头多少年轻姑娘倾慕你,又何必在我这个老姑娘身上浪费时间?我承认,从前我确实是为了叔青伤神过,可是如今我早就看开了。世间这些所谓的情与爱,对我来说到底不是最重要的。我只想好好做我的事业,仅此而已。”董芳冷声说道。 她没有再给凌卫华说辩的时间,快步便向家门跑去,“砰”的一声,木门关上,也将两个人重新隔成了两个世界。 凌卫华愣愣地站在原地,遥望着那扇黑漆漆的大门,他摇着头,无奈地自嘲了两声。 第二百三十二章 金银花茶 芳芳公司行政楼下,搭了一处花棚,棚架上爬满了葡萄。董芳站在下面,仰头望着这些碧绿的葡萄珠子,只觉得十分的小巧可爱。她就这样望着,不知不觉有些入了神。 “哎,姐,你在这儿呢?刚才杰巍打了好几个电话来,说是你不在,听着还挺着急的。”君匋从不远处赶来说道。 董芳回过身去,看了眼君匋:“他具体有说是什么事情么?” “那倒没讲,就说一定要跟你亲自通电话才行。”君匋摇了摇头:“看样子,这小子在海城压力大得很,说话都喘大气了。” 葡萄架的角落里,一张晶莹的蜘蛛网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黑色小虫。董芳瞥了眼那些将死的虫子,心下暗暗叹了一声,旋即转身回了办公室内。 任杰巍到海城以后,确实很不顺利。工厂竣工投产以后,麻烦接二连三的找上门来了。饲料是生产出来了,可是成品却积压在仓库,整整两个月里一袋都没有卖出去。饲料只要多在仓库呆一天,他们就多赔一天的钱。 这也便不得不叫任杰巍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几乎日日都睡不好觉,有时候夜里还要挂电话给董芳抱怨。前些时日,任杰巍情绪上有些激动了,直接就在电话里吵了起来,嚷嚷着要回锦县本部。 对于任杰巍的情绪化,董芳一方面有些生气,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多给他一些适应的时间。海城市场毕竟和别处不同,他们自有一套市场规则在里边。 任杰巍在电话里向董芳咆哮,海城本地的农民一听说芳芳饲料是外地来的工厂,就算是一开始有购买欲望的人,到最后都不了了之。而德信饲料虽然是外来的,可是人家是外国来的洋牌子,相较来说芳芳饲料就显得有些土里土气的。 董芳自然也知道,彼时有些脑子灵光的企业,便会在自家品牌前面加上一个洋名,要么就在国外注册一个品牌再转回国内来进行销售。这一切都不过是利用消费者对于洋牌子的新鲜和信赖心理。 即便如此,董芳还是不愿意将芳芳饲料放到类似的位置上去推广。她想做的就是最好的中国饲料,要做的也是中国人自己的牌子。倘若将芳芳饲料海城分公司改名,或者借用国外注册的便利回来赚国人的钱,这一点是她万万不可让步的。 “我们芳芳不仅仅是锦县的牌子,褶省的牌子,我们要做的是中国人自己的饲料好品牌!”在任杰巍的情绪发泄的差不多的时候,董芳对他郑重说道。 任杰巍并不是十分明白董芳的用心,他只是因为自己肩上的压力太大,董芳又坚守自己原则始终不肯让步将品牌改头换面,两个人讲了整整三个多小时,也不过是鸡同鸭讲,话不投机半句多。 如今他突然又来了好几个急电,想来多半又是为了这些琐碎的事情了。董芳回到办公室的时候,特意嘱咐秘书泡了一杯金银花茶。 在通电话之前,她要喝几口去去火气。任杰巍可以因为一时压力而胡乱咆哮,而她不能乱,作为芳芳的掌门人,她必须要控制好船头,断然不可自乱阵脚。 第二百三十三章 赠送 任杰巍深深的吸了一口烟,随手便把香烟甩到烟碟上:“董总,今天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了。我感觉海城这事儿我做不下去了,要不,您把我调回锦县;要不,我辞职。” “杰巍,你不是意气用事的人,你的能力我们都是有目共睹的。目前有困难只是暂时的,刚才的话,我就当是你玩笑话。”董芳半阖了眼眸说道。 “我感觉无路可走了,真的快被逼死了。”任杰巍在电话那头掩住了额头。 “这样吧,杰巍,换个角度讲。之前你跟我说过,你们在海城本地做过调研,也试过比较性的实验。那么你说说,咱们的芳芳饲料,是不是能帮海城农民养好猪,是不是能帮他们赚钱?”董芳缓缓问道。 “猪养的又快又好,当然是能赚钱的,可是我不是也说过了嘛。人家就觉得咱们是外地牌子,不行的,还不如国外的和尚好念经。”任杰巍说道:“再说了,人家都不愿意买咱们的饲料,又怎么能知道咱们饲料的好处来呢?没用过,又怎么谈得上能帮着赚钱?” 任杰巍的话落入董芳耳中,叫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是啊,他说的未尝不是有道理。倘若连用都没用过,又怎么踏出成为芳芳饲料客户的第一步呢? 董芳将杯子里的热水重新斟满,呷了两口金银花茶。杯子沉缓放下的瞬间,她心下已然有了决定。 “杰巍,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听仔细了。既然人家不愿意买,那没事,咱们就送!送到家家都用上咱们的饲料,送到人家知道咱们芳芳的好来!我偏不信邪了,难不成白送的还没人肯要了?!” “这…….”任杰巍显然没有料到,董芳竟会有这样的决断:“好是好,可是送多少呢?你总得给我一个数字,要不然送得多了,亏的更多。” “十五万!就送价值十五万的饲料开始!十五万足够覆盖海城的大部分农户来试用了吧?”董芳一口说道。 “董总,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啊,十五万的饲料,您确定啊?”任杰巍拿着话筒的手略略颤了颤,还是不放心地追问了句。 ”送,亏了算我的,你怕什么?”董芳笃定道:“开弓就没回头箭,我就不相信,咱们芳芳在海城就没处可容身了?!” 在已经亏损的情况下,还要送出十几万货值的饲料,这个决定予董芳而言,并不简单。可是董芳不容得自己去犹豫,这时候若是进不了海城市场,将来就更难了。 所谓不成功便成仁,倘若不再背水一战,这之前投入的几百万投资就都要打水漂不说往后更别提什么华东市场,甚至是全国市场了。因而在海城市场的任何一步,董芳都不愿意和任杰巍去妥协,去后退。 所幸,任杰巍虽然在之前颇多抱怨,但是他也是有真材实料的人。在选择赠送的对象上,他还颇下了一番功夫,价值十五万块的饲料,他多半选择赠予的都是养猪大户。毕竟市场上还是跟风为主,只要大户都用了芳芳饲料,就不怕散户不来买。 为了做足噱头,任杰巍又另外制定了一份协议。就是芳芳饲料免费提供,但是养殖的农民需要签订协议。 若是猪的生长情况没有达到理想的状态,那么如约,所有的饲料都免费。反之,倘若猪用了饲料以后达到预期,那么用户只要市场价的一半价格来支付饲料款项。 这种方式之前闻所未闻,很快就在本地农户间引发了舆论。一方面,大家都觉得这家外地来的饲料品牌好大的口气。另一方面,他们又好奇,这饲料吃了是不是真的能让猪达标。 一旦产品已经引起了市场的兴趣,那么这便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第二百三十四章 情难自制 海城佳县的芳芳饲料门口,购买饲料的人排起了长队。为了更早地得到饲料,许多人甚至直接将运饲料的船开到饲料厂门前,就这么干等着,有些人甚至一等就是足足一个月。 任杰巍不断从海城传来喜讯,在送出十五万块钱的饲料以后,他们如数收回了一半的饲料款项。饲料客户的信息传真传到锦县,董芳看着密密麻麻的名单,心里觉得十分欢喜。 只是看到最后,董芳发现还有一家没有付款。相较于大部分的付款人数来说,这一个客户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偏生董芳就是一个较真的人,她当即打了电话给任杰巍,想要核实下具体情况。 任杰巍告之,这是因为之前销售过程中,销售员过分承诺,说是猪的斤两一定能达到客户要求的重量值。结果最后称出来的重量,离客户的要求只差了0.2公斤,对方便揪着销售员的承诺不放,强钻空子免了这笔饲料款。 听罢,董芳心下明了,不过默然将这个客户的资料熟记心中。她决定改日到海城的时候,要亲自拜访这位客户。 ——— 莹波楼,董君匋一推门进去,就瞥见梅霜站在前台上唱着小曲助兴。舞池里,男男女女搂抱在一处,喧嚣热闹的很。 歌舞厅里到处充斥着烟味、汗臭味、乃至是酒水的味道,梅霜的歌声渐渐淹没在人丛中,谁都没有仔细去听台上究竟唱的是什么。 今夜的梅霜实在美得不可方物,映射灯映照在她苍白的脸上,那耀眼的光芒扎的君匋多少有些眼睛发疼起来。 梅霜本就身材丰满,如今经过一番巧手化妆,更是显得五官出挑。她那一双眼眸但凡流转过来,见过的人都不会忘却那个眼神。仿若一下子就被她罩在了细细密密的情网当中,不由得人去挣脱。 她今天穿了一身银白色的蓬松长裙,裙子上点点星光闪灼着。一头卷发从肩头斜掠下来,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止不住的风情万丈。 君匋略略仰起头来,闭上眼睛,细细听着,台上唱的是粤语歌曲《情难自制》。听她唱的有些沉醉,也不知道这歌是给谁听的。 “任晚风轻吻我耳边,悠然相拥。共你的心意再接通,重投美梦。在发端飘过是你气味,渗出兴奋的眼泪。今天他朝过去,全也属你,花犹如是我心里热爱……” 不知怎的,君匋从这歌声中听出了些许哀怨的味道。明明台上的她是这般耀眼,她高高扬起的颧骨是这般的骄傲,又怎么会有如此飘零的命运呢? 他只知道她姓“凌”,大家都叫她“凌小姐”,除此以外,他依旧对她一无所知。可是自打上次初见以后,君匋就有些魂不守舍了。 君匋知道这里不是什么好去处,也知道自己应该克制、应该忘记这一段经历,可是如今鬼使神差,竟然又重新踏进了这里。 从前总听生意场上的伙伴讲,这歌舞厅是销金窟,进去就很难出的来了。当时君匋还不大理解,这是什么意思。直到他本人经历了一番,突然就觉得有些难以自拔了。 或许是长久以来的身心疲惫,又或者是生活一成不变的一如死水,总而言之,他还是出现在了这个本不属于他的地方。 第二百三十五章 深渊 梅霜唱完以后,便被人拦腰搂进舞池里跳舞去了。一曲毕,两人又开始走到一边喝酒。对方灌酒灌的厉害,但凡梅霜一杯喝尽,他又立马添满了,显然这是要蓄意灌醉梅霜。 这些人心里头在想些什么,梅霜不会不知晓,不过她也不抗拒,不过一脸麻木地举起酒杯,一口气将酒给彻底喝干净。喝的急了,难免会有酒液漏下,她不过抬手随意抹掉,而后干笑两声。 君匋站在不远处望着,不知为何,说她在笑吧,看起来却跟哭似的。明明她是这样清高的一个人,不该这样被人摆布的。可是她如今却任由着客人灌酒,一声不吭地将酒全部喝掉,直喝的脸都跟着发白了。 再大的酒量,也不可能无止境地往肚里咽。梅霜终于觉得受不了了,她频频作呕,只得掩着嘴鼻,跟客人再三道歉,而后便起身去卫生间。 君匋一见她离开,鬼使神差地就跟了过去。地下室的卫生间门口,他却赫然瞥见梅霜已经醉倒在洗手台上。她那一头黑发整个都浸泡在水里,整个人脸上布满了水珠,嘴里不时咕哝地吐着酒气。 “你要把自己淹死么!”君匋忙一把将梅霜拉了出来,然后一把将她抱起出了这空气混浊的地方。 “回家,送我回家。”梅霜用着最后一点力气,迷迷糊糊地喊道。 君匋皱着眉头,脱下外套将她包住,她的家在哪里,他自然不知道,无奈之下,他只得带她到旁边的小旅馆临时开了一间房间。 才刚到房间,就听着“呕”的一声,梅霜一下就吐了许多污秽出来。一股浓烈的呕吐物味道和酒味交织在一块,熏的君匋呛出了眼泪来。 他也顾不得计较许多,只得打了一盆温水,给梅霜细细擦拭完满是冷汗的脸面,然后替她掖好被褥。此时的梅霜早已醉的不省人事,君匋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手里大哥大已经来了好几通电话,他知道这是潇潇打来的。心下一番争斗以后,君匋还是选择留了下来,照顾梅霜。 隔日清晨,窗外洒下一片淡色的阳光,梅霜缓缓醒了过来,脸色也很难看。 她径自睁着眼眸,听着窗外嘈杂的噪音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汽车的喇叭声,自行车上的欢笑声,孩童的啼哭声……一切听在梅霜耳中,只觉得头痛欲裂。 她突然周身颤抖了起来,手抱着脑袋,不住地摇晃着。君匋从楼下买了早餐上楼来,见状忙上前抱住了梅霜:“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去看医生吧。” 梅霜艰难地抬起头来,一看竟然是君匋,冷冷甩开了他的手,空洞地笑了起来:“看什么医生,就我这烂命,就算死了也无所谓了,总好过在这世上遭罪。” 袖子起落之间,君匋看到了她手臂上的疤痕,那分明是用烟头烫的。君匋转过身,假意没有看到,不过倒了一杯温水递了过去:“先喝点热水,醒醒神。一会吃点早饭吧,小笼包刚买的,还热着呢。” 梅霜喝了一点水,又有些作呕起来,昨日到底还是喝的狠了。她揉搓着鬓边,一头长发从肩斜掠下来,把半张脸都给遮住了。 她沙着嗓子说道:“你走吧,别管我了。跟我沾一块的人,都是要倒霉的。” “我是要走,不过看你吃完早饭再走。”君匋在床头坐下,将早饭逐一布好。 梅霜抬起头来凝视着君匋,勾起了唇角:“你就不怕么?” “怕什么?”君匋不解道。 “不怕我是个女魔头,吃了你?”梅霜说着,忽然又大声笑了起来。 她拉住君匋的手,点在自己的脖颈上,一丝丝地划过。君匋瞥见她手臂上的红色疤痕,就像蜈蚣一般地在眼前蠕动着。 一瞬间,君匋所有的理智都跟着缴械投降了。他一把抱住梅霜,两人一块陷落到深渊当中…… 第二百三十六章 尘土 晶儿生日的时候,王桌子从外头买了一件t恤回来。他想着这孩子都念中学了,还穿着她妈的旧衣服,心里头到底也觉得不是滋味。 等到孩子晚自习下课回家,一看父亲送她衣服,自然是既惊又喜。王桌子催着晶儿赶紧去试试,哪里晓得,衣服一上身,尺寸竟然还小了。 他没有想到,这会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过半年的功夫,身高长了,衣服尺寸自然也不一样了。 金花在一旁忙不迭地埋怨道:“你说说你,赚不到钱不说,家里也事事不沾手。难得给孩子买件衣服吧,连尺寸都买不好,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王桌子有些吃力地瞥了眼金花,一声不吭地进屋去了。他懊恼地坐在床头,眼睛盯着台灯的昏黄倒影,只觉得有些生涩。 自从离开芳芳饲料公司以后,他的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如今全靠着在林富有那里帮忙做点农活,在纸箱厂干干散工,这才勉强混上一口饭吃。他真是觉得后悔,当初怎么就因为那点蝇头小利,就把自己给搭进去了。他应该沉住气的,好日子后头不愁没有呀。 片刻后,晶儿端了一碗菜饭进里屋,放在床头柜上:“爸,别跟妈怄气了,您也在外头忙了一天了,赶紧吃点饭吧。t恤很好看,我很喜欢呢,就是我最近长胖了。等我减减肥,以后说不准就能穿了呢。” 王桌子到底还是心疼女儿,连连摇头道:“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儿了,还减肥呢,快别哄我开心了。晶儿,你要好好念书,将来一定要离开南溪村。这里不是我们能待的地方,我们就该全家搬走的。” 听罢,晶儿似懂非懂道:“爸,我会好好念书的,将来我上了大学,在外面找到工作,就接你和妈出去住啊。” “傻孩子……就咱们村里那破学校,你能学到什么好东西?要走就得早点走,去的远远的,在城里上中学,那才叫好呢。”王桌子喃喃自言道。 晶儿笑笑:“爸,你今天怎么净说胡话了。咱们连县城的中学都去不了,还怎么谈得上去外头大城市上学?” 王桌子拿着筷子,在碗里划拉了两口,满口咀嚼道:“你等着,我总要想办法让你出去的。” 夜里,晶儿躺在地铺上,只觉得辗转反侧有些难以入眠。她不明白父亲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提起城里上学的事情。凭心而论,她确实更向往城里的教育资源和学习环境。可是向往归向往,现实就是她们家的情况已经不允许她存在任何的幻想了。 隔了几日,王桌子突然要晶儿跟他一块去一趟县城,说是要买点肥料回去。晶儿觉得有些异样,这从前买肥料也不见得父亲带着自己,如今怎么突然想起要她一块去了?不过她也没有多问,还是跟着一块坐着中巴车赶往县城。 锦县溪边树荫下,晶儿眼巴巴地望着来回的路人和车辆。父亲要她等在石板桥头已经有一会了。太阳正是火辣的时候,知了在树枝上高声欢唱着,听的人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 一阵热热湿湿的午风,从溪边吹起,直向晶儿脸上吹来。她微微阖上眼眸,让风从她的颈边拂过,好把刚才一路走来闷出的汗水吹吹干。 “轰隆、轰隆……”晶儿突然感到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向她压来一样,震得耳中嗡嗡作响。 她回头看见几辆运沙车,穿过城中央,正向桥头这里驶来。运沙车但凡经过的地方,总会扬起漫天灰尘,然后变成一层薄薄的沙雾,显得路面上一片黑灰发黄,好似哪儿都沾了一层洗不净的尘土。 “晶儿!”不远处响起了王桌子呼唤女儿的嗓音。 第二百三十七章 救人 “爸,我在这儿呢。”晶儿闻声,忙朝着桥下跑去。 这个时候她就瞧见父亲双腿的裤脚都已经挽了上去,他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脸上的汗水下的跟瀑布似的。 “晶儿,快!有人掉下石板桥了!你快下去救人!”王桌子急的就差一把把晶儿扔进桥洞下。 晶儿听的有些愣住了,她浑然未知,父亲好端端的突然叫自己救人做什么?可是她还是下意识地看了眼桥洞,水流有些湍急,水面上有个孩子不时地挣扎着,显然她是被水底什么东西给绊住了。 “你还愣着干嘛!快跳下去救人呀!”王桌子脸色已经涨红了起来,在晶儿看来,甚至有些狰狞的可怕。 晶儿脑子里有些“嗡嗡”作响,她不谙水性,一般就算在河边洗衣服,家里也是叮嘱再三。而父亲自己会浮水,又为何不自己下水救人呢? 有许多的疑问在晶儿脑袋里盘旋着,不过她实在顾不得他想了,一看见那孩子可怜巴巴的小眼神,她就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噗通”一声,晶儿跳进了水里,一手扯着那孩子拼命向岸边拉扯着。 “诶呀!两个孩子落水了!快救人呀!”桥上路过的行人发现了水里挣扎着的两个孩子,跟着嚎了两嗓子。附近卖菜摆地摊的菜贩听到了,纷纷围拢了过来,都忙着下水去救孩子。 等到晶儿和另一个孩子被抱上岸边,她早已经浑身湿透。阳光落在她的眼眸中有些扎眼,她下意识地哆嗦了起来。 “快送医院去呀!”王桌子一把将晶儿拉起,“把小妹背上,快走!去人民医院!” 晶儿自己也呛了水,她自己还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孩子呢,这会还要再背个更小的幼儿。那小小的身躯压在她的背上,就如一座山那么沉。 有热心的路人骑了三轮车过来,要两个孩子一块坐上来。王桌子却是拒绝了,嘴里只是念叨着:“让她跑,两个都呛水了,胃里那些水得给倒腾出来才好呢,要不然噎着了,还得出大事呢。” 晶儿一路颠簸,一路喘息着,她觉得真是从来没有那么累过。就算将院子里的土都背到村口,也没有那么吃力。往日十几分钟的路程,她却觉得特别漫长,迷迷蒙蒙间,耳边不时传来父亲的声响。 “晶儿,你要争气,快到医院了,加把劲!” 这话音就似冲锋的号角,不住地催促着晶儿向前跑。可是她实在太累了,真的跑不动了。等到隐约看到医院的影子,她眼前忽然一片发黑,整个人就瘫倒在了医院门口…… ———— 浸了水,又背着小孩跑了一路,晶儿已经严重透支了自己所有的体力。她高烧不退,整整昏迷了两天都没有醒过来。 董芳与潇潇来到病房内,探望晶儿。她俯下身来,轻轻替晶儿掖了掖被褥。光线的变化让晶儿的眼皮跟着抖了抖,她突然睁开眼睛,看了眼董芳。可是她的眼珠子毫无生气,好似完全不认识董芳一般地呆愣着,而后很快又阖上了眼眸。 “晶儿……董姨来看你了。”董芳紧紧握着晶儿的手,只觉得喉咙里有些哽咽,心下十分的难受。 第二百三十八章 恩人 “我的晶儿呀!你怎么那么傻呀!怎么就为了救个不相干的人差点没了命呢?呜呜呜呜……”金花一把推开董芳,一下就扑在晶儿身上哭喊道。 “晶儿是爱潇的救命恩人,往后她一概的上学和生活费用都由我们包了。你放心啊,我们往后也会把晶儿当自个孩子看待的。”潇潇心下觉得万分抱歉,忙上前说道。 “呜呜呜……说的倒是好听,我们家就这一个孩子啊。你们的孩子是心肝儿,我们晶儿也是那…….将来还这么长,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我……呜呜呜呜呜……”金花哭的伤心,一口气差些喘不上来。 董芳忙从王桌子手上接过热水递了过去:“晶儿妈,你先喝口水,别激动。晶儿这孩子懂事、乖巧,我本来也想认个干女儿的。当然了,我也就那么一提,主要还是看你们意见为准。” 金花用手掩着脸,哼唧了两声,而后朝着王桌子挤了挤眉眼。 王桌子干咳一声,“这个嘛,说实在的,董总,我们这做爸妈的听了也不太舒坦。说的好听点,你们这是要报恩,认我们晶儿做干女儿。可是这话里听着,往后孩子就跟我们没瓜葛了似的。我们可舍不得放女儿一个人在外边,万一她受了丁点委屈,我们也是心疼得很哟。” “抱歉啊,是我思虑不周,说话有些唐突了。要是你们觉得不合适也没事,那就这样,往后晶儿的事,就是我们董家的事,但凡有任何难处,我们也一块担着便是。”董芳委婉说道。 “是了,晶儿爸妈,真是谢谢你们养出了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我真的谢谢你们了,要是没有晶儿,真不敢想,当时要是爱潇被水冲走会怎么样。我…….”潇潇说到机动处,一下就跟着哽咽了起来:“总之,大恩大德,我赵潇潇记着一辈子。” 要不是董芳扶着,潇潇就差要跟晶儿一家叩头跪谢了。爱潇是她的命根子,但凡她出了丁点闪失,那日子还能过得下去么?她不敢想,也实在想不得。 “爱潇怎么样了?”君匋突然出现在了病房门口。 窗外还下着雷阵雨,君匋看起来一身狼狈,雨伞就夹在腋下,裤子、衣服看着也湿了大半。当他得到消息,赶回县城的时候,整个人还是有些发懵的。 “你还知道关心你女儿么?”潇潇起了身来,冷冷地瞥了君匋一眼,便出了病房外。 君匋身为爱潇的父亲,却在爱潇最需要他的时候,不在她的身边。这一点,是潇潇无论如何都没法原谅君匋的。 更何况,君匋实则已经连着不见踪影有两三日了,她本就觉得心里窝着火,这会再见着他,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这儿到底是病房,也不能碍着晶儿休息,她只得暂时去室外透口气。 ———— 半夜,晶儿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彼时,她就看见母亲金花和父亲王桌子,正在床前争执地面红耳赤。 “王桌子!你个没用的东西!混账!”金花大声呵斥道:“你没看见这会溪水多深么?晶儿不懂水性!你还叫她往下跳,你安的什么心呐!?” 第二百三十九章 摔门 晶儿虽然此时还是有些头昏脑胀的,但是她还是听得出来,母亲话里是带着恨意的。即便从前父亲在外头干了那么多不成器的事情,她也从没见过母亲发过这样大的火气。 “你一个女人知道个屁!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难道你真要看着晶儿在村里憋屈着么?她必须得要出来,到城里来,这都是为了将来!”王桌子振振有词地驳斥道。 “滚!别在老娘面前装孙子!你这是什么狗屎的话?王桌子,你睁开眼睛看看清楚,晶儿是你女儿,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宝,你就这么把她推到水里去,我真的是气死了要!”金花尖起嗓子嚷着。 “啧,傻婆娘,你醒醒神,看清楚了。我可不是要害她,我这是在帮她呢!我王桌子的女儿不能一直在村里窝着,她要变成凤凰飞出去!”王桌子挺直了腰杆,理直气壮地争辩着。 今天董芳和赵潇潇在病房里的一番承诺,那就是实打实的定心丸了,那他们一家的将来还用得着去担心么? “混账东西,你这是在拿晶儿的命去搏呀。你就没有想过,万一晶儿也跟着被水冲走了呢?你就一点都不后怕么?”金花说到最后,仿若胸中的闷气都被抽空了去,一下就瘫坐在位置上呜咽了起来。 “人这辈子就这么几十年,你不去搏一次,怎么知道行不行?再说了,你看看今天白天,董芳、赵潇潇那脸,都快跟咱们跪下了,你这跟我闹个什么劲儿哦。”王桌子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眼里满是不屑道。 “那也就是人家不知情,要是人家知道,是你在里头捣的鬼,我看你到时候怎么收场。”金花冷哼了一声。 王桌子和金花之间的对话不断地交叠着,晶儿躺在病床上,却觉得身后一阵阵地发着冷汗。明明房间里有电风扇在吹着,可是空气却是浊闷的很,她用被子盖住自己的头,身体却在里头不住地哆嗦着。 晶儿的眼泪不住地往下落着,顷刻间就将枕头濡湿了大半。可是她也不敢哭出声来,只是在里头默默流泪。 —— 夜里,爱潇又做起了噩梦,一下就惊醒了过来。君匋原本和潇潇已经分房睡了,听见动静都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了孩子的房间里。 君匋走到爱潇床边,将台灯开启,光线洒在孩子稚嫩的脸上,显得尤为苍白。君匋心疼地抚摸着爱潇的额头,轻声道:“爱潇不怕,爸爸在啊。爸爸就在这儿陪着你,等你睡着了再走啊。” “呜呜呜呜…….爸爸,爱潇害怕。”爱潇说着捂住了小脸,啜泣了起来。 潇潇一把揽过爱潇,搂在怀里,咬着牙予君匋道:“你要真疼孩子,就不会突然消失几天不着家了。你要在家里,孩子能出这种意外?” “诶呀,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埋怨着呢。”君匋有些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 “不分轻重,不分场合的人是你呀,董君匋。我不管你之前到底在外头鬼混些什么破事,往后请你多念着自己为人父的那份责任好嘛!”潇潇说话的声调越来越响。 爱潇躲在她怀中,只敢怯怯地看着:“妈妈……” “行行行,只要我在家里,你就吵个不停,也不知道是吃错什么药了!那你在这儿陪女儿,我出去,这总行了吧?”君匋跺了跺脚,转头便摔门而出。 第二百四十章 冷淡 出院回到家中,金花忙前忙后地照料着晶儿,一会烧清粥,一会备小菜。还有董家送过来的鸡汤、补品要收拾,零零碎碎的,也够金花忙上一阵的。 粥烧好了,金花就催促着晶儿多少吃一些,再喝一些鸡汤,好歹算是大病初愈补过身子了。晶儿吃完回到屋里歇下,金花就把医院带回来的衣服、鞋子,全给当做晦气的东西一概扔到铁盆里烧干净。 王桌子不知道去了哪儿,从醒来开始晶儿就没瞧见过他的身影。金花也没有予晶儿说,王桌子到底干嘛去了。两个人之间仿若隔着一层隐形的屏障,有些话谁都没想主动去提起。 晶儿虽然不烧了,可是心里却觉得很沉,她浑身上下还是使不上劲,总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金花说她是吓破了魂,还在家门口插了三柱香,一时间屋子里也能闻到些许香棍的味道。 到了夜里,王桌子姗姗来迟回了家,他进屋去看晶儿,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只是不住地拍着她的手背道:“好孩子,多睡会,身体养好了咱们才能搬家呢。我跟你讲,我今天去县城看房子去了,就在城南,位置可好了。转学手续什么的,人家都替你办好了。等你身子舒服点了,你就可以去县里上学了,晓得不?” 晶儿有些浑浑噩噩道:“爸…….我觉得不舒服,心里难受。要不还是别去县城了,咱们就在南溪村里不好么?” 王桌子戳了戳晶儿的额头,笑道:“傻孩子,你这是发烧脑子烧坏了?还记得爸说过什么?你不能一辈子都呆在这个小破村里,你要出去,去外头见见大世面。晶儿,你现在不一样了,跟以前完完全全不一样了,咱们全家都撞大运了!” 晶儿压着声哀求道:“爸,别再说了。求您了。” 王桌子立起身来,撇了撇嘴:“我看你是脑子还没回过神来,不怪你。你再睡会,我出去吃点粥,你妈难得还给我留了点,嘻嘻。” “啪嗒”一声,王桌子将屋内的灯给熄灭了。客厅里不时响起王桌子哼小曲,砸吧嘴喝酒的声响,看起来他真当是心情不错。 但是这一切,听在晶儿耳中,却又是难言的痛苦了。刚才与父亲说的那番话,都是真的,她确实很难受,好像病入膏肓了。 她的双眸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浑身上下止不住地发颤着。吐痰声、咳嗽声混杂在一块,飘入了屋内,晶儿简直觉得自己随时都要溺毙在这暗黑的空间中了。 爱潇究竟是怎么落水的?父亲又是怎么知道她会在那儿落水?后来大人们之间又做了什么样的交谈?晶儿心里憋了许多的疑问,可是没有一样是能够说出口的。 过了一个来月,王家总算是如愿以偿得以搬到了县城里去住。离开的时候,晶儿看了眼站在老屋前精神抖擞的父亲,还有脸上掩不住喜悦的母亲,她下意识地扯了扯紧绷的衣角。 “得了,咱们走了,再也不用住这破房子了!”王桌子拍着晶儿的肩膀,催促着她赶紧上车。 垂下头的瞬间,晶儿低声道:“爸,那件事情不是意外对不对?” 闻言,王桌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凝滞住了,他略略皱起眉头,附在晶儿耳边道:“傻丫头,都几岁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瞎问呢?” 到了县城以后,一切有董家帮着照料安排,晶儿上学的事情自然也很顺利。出人意料的是,晶儿主动选择了在学校住宿舍,而非走读。 理由说起来也简单,无非就是想要认真学习。金花和王桌子咕哝两声,只得由着她去。晶儿住校期间,时常能收到父母送来的零嘴、吃食,可是她转手就送了寝室的舍友,一点吃的欲望也没有。 再到后来,王桌子和金花双双进了芳芳饲料,做起了办公室的闲职,成了人人艳羡的对象。晶儿见了却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凉,对家里亦是越发的冷淡起来。 第二百四十一章 流浪汉 这是一个暮秋的傍晚,董芳刚从公司下班,心情并不是很舒畅。芳芳饲料在杭城余县的分公司,遭到了德信饲料的狙击,最近销量出现了断崖式的下跌。 午后与袁慈忠通话结束以后,董芳已经在办公室内枯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她觉得思绪有些混乱,这个时候继续闷在公司显然不是上上策。 天气已经有些寒凉了,董芳走在路上,焦黄的叶子不时地瑟瑟滚动而过。街道上的行人匆匆而过,迎面而来的冷风叫人不由得脖颈上一凛,诸人纷纷裹紧了围巾,竖起了衣领,以抵挡这突如其来的寒意。 路过菜场的时候,董芳顺便买了点小青菜,还有一些豆荚、鱼块,预备回家自己做饭。回到弄堂口的时候,她突然发现有一个伛偻着的背影在那里徘徊。 那人看起来面色饥黄,走路的步子都有些吃力,身上罩着的外套结了一层厚厚的黑色污垢,都不知道有多久没清洗过了。 董芳略略打量了一番,印象里似乎不认识眼前这个人,况且父亲已经去世了,家里那些亲戚也不大会来窜门了,因而她认为,这人应该不是来找自己的。 思来想去,这多半是个遭遇了变故,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流浪的可怜人吧?如今很多人都凭着一己冲动去做生意,去大城市闯荡,可是最后身无分文狼狈回乡的也不在少数。 董芳心里对眼前之人多了一份同情,她从身上掏出皮夹,预备给这人一点钞票,让他去吃顿饱饭,然后找家旅馆洗个澡,好好休息下。 “喏,这些钱给你,拿去吃饭吧,再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要是觉得精神好点了,去外头找份正经的工作吧。”董芳将钞票塞到了对方手中,柔和笑了笑。 那人垂下的面孔渐渐抬起,在杂乱的长发中,依稀迸出了一句:“董芳……” 董芳猛然睁大了眼眸,她错愕地望着眼前这个面容枯槁之人。彼时,对方撩开了额前油腻腻的长发,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愧神色望着董芳。 “轰”地一声,董芳的脑海里瞬间炸开了锅。她终究还是认出了他,这是……张叔青。 叔青那日告别南下以后,董芳便已经许久没有他的消息了。她以为他在南方找到了事业的新起点,已经在领域内站稳了根基。她不曾试图去打听过他的消息,亦或者也不曾想知道他具体在做些什么。 她原本想着,相互不打扰,各过余生、各自精彩也并无不妥。可是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过,往日神采奕奕的张叔青,竟然会落魄到这个地步!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如今像个流浪汉一样出现在这里?董芳心下有许多的疑问,可是似乎没有一句是适合问出口的。 谁想得到,曾经心比天高的张叔青,会用这种方式重新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来者既是客,况且她与叔青之间早就已经不再有任何的纠葛,因而出于礼貌,她还是招呼着对方进门去坐一坐。 进门以后,端茶、倒水,董芳始终一言不发。叔青颤着手,从兜里掏出一盒“红双喜”,却是半天点不上火。 董芳起身,从抽屉里取出打火机,将烟头给点燃。她分明记得,叔青从前是不抽烟的。再看眼前的他,贪婪地吮吸着嘴里那根烟,一口一个烟圈,甚至都没来得及去细细品尝烟味,就把整个烟雾给吞了下去。 这是遭了什么大罪了?好端端的一个人竟然变成了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董芳实在按捺不住心下的难受,她甚至有些不忍再去看叔青。 第二百四十二章 落魄 烟抽上了,茶喝过一口,叔青垂着眼眸,断断续续的说起了这一年多来的遭遇。 原来,叔青初到深城的时候,发现这里的模式与他了解的完全不同。诸如在美国,计算机的产品销售需要“代理商-分销商-零售商”这三者组成的模式来进行商业链的运作。 而此时此刻的深城,虽然计算机蓬勃发展,遍地都是暴富的神话,但是销售方式上,却只有批发和零售的差别,整体的模式也不够成熟。叔青只得临时租下了一间商铺,每天等着客户上门来,顺便看看其他的机会。 在此过程中,叔青结识了一个名叫马青山的人,并且让他的公司做了自己的代理。一开始,双方协定按照营业额度的一定比例收益进行合作,以此签订了代理合作合同。 这个马青山脑子活络,诸如叔青手里拿过来的电脑是3万多块钱成本,市场价是4万。他愣是有本事用十几万的价格,高价卖给了一个来此考察的乡镇企业家。一转手,就是近十万的利润,这让周遭不少人看了都眼红。 借着光鲜的销售业绩,马青山已经不能满足于原来的收益,几次三番地耍横,要求提高分配额度。叔青到底是个读书人,经不过马青山的手腕,想着先站稳市场为主,也便退了几步,由着他去。 事情发展到后来,马青山说有大客户,直接拉着叔青货仓全部的货运走了。叔青左等右等,却一直等不到款项回笼,直到他发现马青山已经联络不上了,他这才知晓是上当了。 货被卷跑了,资金流也没了,商铺无以为系,软件开发无疾而终,一夜之间叔青失去了所有。他自是不甘心就此打道回府,而后在天桥底下睡了两个月。 在此期间,有人捧着烟来搭讪,说是有好的生意项目可以和叔青合作,还包吃住。人一旦落魄,基本生活都很难保障的时候,若说要再保持理智就更难了。叔青咬咬牙,决定跟对方去看个究竟。 一路坐着大巴到了广城以后,叔青方才知晓,这是落进了传销圈里。每日一堆人关在一间密闭的小屋里,大家聚坐在一块,漫天胡说想着发财梦。为首的所谓“老师”一边画着大饼,一边不断地打压着在场所有人的自尊心。 吃着烂叶子,沾着白开水,将亲朋好友骗到这里来当下线,成了这小屋里人唯一选择。可叔青不甘心,也不愿意在这里彻底沉沦。有一日,趁着看守的人不注意,他从厕所的窗户顺着水管往下爬,总算是逃脱升天。 后面的故事,董芳也便能猜到几分了。逃出广城后的叔青,身无分文,一路吃尽了苦头,流浪着回到了锦县地界。 董芳很难想象,以叔青的自尊,何以忍受的下这么多的折磨和羞辱。她多少有些起了怜悯的意思,偏过头,悄无声息地揩了把眼角。 而予叔青而言,生活和精神上的折磨不算什么,反倒是董芳的同情目光让他觉得如坐针毡。 “咳……”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呛的厉害了,整个人脖子上青筋都跳了起来。他的面色由白转紫,简直难受极了。 “你不该再抽烟了,咽喉怕是要出炎症的,过几日休息好了,找个时间去医院检查下身体吧。”董芳将他手里的烟头夺过,直接扔进烟灰缸里捻灭。 “不用!咳咳咳…….”叔青急的站了起来,一下又被胸口冲出的咳嗽声给击中了,很快又瘫坐回了位置上。 就算落魄到了这副田地,他也还想在董芳面前保持最后一丝体面。靠在椅背上,叔青的手有些开始发颤,哆嗦地就像两只青蛙在迸跃着。 他的眼里有难堪,有悲怆,有羞愧,整个人的骨头都抖得“咯咯”作响,看着整个人随时都能散架了似的。 第二百四十三章 歇斯底里 董芳突然有些后悔,刚才为什么要掐灭他的烟头。那是他个人的事情,她又何必去多管闲事。要开口说,那也是由着叔青去说。经过他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总是有回旋余地的。她开了口,那才是再次将他的自尊心摔到地上去了。 更何况,叔青现在的精神状态也不太稳定,似乎比较敏感。张叔青是谁呀?他是曾经的杭大才子,美国的高材生,站在高处看过风景的人。如今回国创业,竟然还遭受了这样大的人生变故,这日子还要怎么过下去呢? 董芳开始隐隐担心,倘若叔青越不过眼前这个坎,要是一时想不开寻了死可怎么好?毕竟在商场沉浮这些年,她见了太多的意外了。人要是真当一点活着的指望都没有了,一把剪刀,一柄菜刀,就算是往窗户外纵身一跃,那都是了断的手段。 “我去给你下碗面去,你先去外头水池边洗把脸吧。”董芳扭过头不再去看他,转而从灶台上舀了一把水到锅里,预备烧水。 叔青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来,他从桌上拿起打火机,又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等到烟雾入了口,又是一阵咳嗽声起。他涨红着脸,走到天井里,整个人看起来好像突然老了十几岁。 董芳眼角的余光从窗外的天井掠过,心下只是一阵阵的发酸。这不是董芳熟知的张叔青,那个世界都在他脚下的他,曾经走到哪儿身上都是带着一阵风的。那个自负的年轻人不见了,转瞬间成了一个浑身馊臭的失败者。 叔青站在久违的天井里,一阵阵地猛抽着烟,直到烫到了手,他这才将烟头踩灭,而后踢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他落寞地在水池里放着水,整个人像一滩烂泥一样靠在槽台边上。 上一次在这里搓洗双手,还是他预备要出国留学前,专程找借口来董家送年货时候的事情了。人生不过数十载,而今他在这里再次狠狠搓着自己的双手,却已经是物是人非了。 想到这些,叔青心里直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在董芳面前真是窝囊极了,乃至于就算是在天井里站一会,身上都能被一片冷汗给侵湿了。 尽管此刻叔青身体上是羸弱的,但是他还尚且残存最后一丝理智,那就是自己这个瘟神要离董芳远一点,不能再来耽误她了。 他关掉了水笼头,转身开了木门便要走。董芳看见一闪而过的身影,忙跟着追了出去:“叔青!别急着走呀!” 叔青跑的很狼狈,几乎是落荒而逃。出现在弄堂口,不过是下意识的行为。等到他清醒过来了,他便觉得再也无颜,更是不敢去面对董芳了。 “有什么事情,吃完面再走也不迟呀!”董芳紧紧抓着叔青的手臂,有些咬牙切齿地说道。她没想到,他竟然已经怯懦到了这个地步。 董芳的话落在叔青耳中,却堪比原子弹爆炸的威力。他仿佛被瞬间击中了一般,整个人猝然倒在地上,紧紧蜷缩着,抽搐着。 眼见着他的面色半是青黄,半是涨红,显然他这是在故意憋着气,想要把自己给闷死。 “啪”的一声,巴掌干脆落下,董芳将叔青憋在嘴里的一口气给打了出来。叔青愣愣地望着董芳,整个人彻底躺倒在了弄堂里。不过十几米,外头就是车水马龙的街道,而他此刻却是没了魂的躯体,就这样干躺在地上。 “张叔青,你要自轻自贱到什么时候?!遇到事情就只会逃避么?以前你是这样对我的,现在用同样的方式对待自己,难道你这辈子就是一个懦弱没用的孬种么?你给我起来!自己站起来呀!”董芳歇斯底里地吼叫着,眼睛里瞬间渗出了血丝。 第二百四十四章 梨花带雨 “你走吧,就让我自生自灭得了。”叔青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朝着城隍山方向走去。 他是固执的,可是董芳没有想到他的性情也跟着大变。起初他就把自己闷在家里,偶尔跟父亲说些闲话,给母亲上柱香。家里亲戚朋友寻来,他也会陪着聊一会,但是多余的话也没有。 表面上看,他似乎没有从前那般锋芒毕露了,他的身上已然看不到任何的清高自负。回国创业失败,一无所有的张叔青变得平和了许多,就好像一个已经废了的人一般。专业上的事情已经谈不上了,他只会说些日常琐碎。 更令人讶异的是,上门来的人他都见了,唯独就躲着董芳。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任何董芳可能出现的时间、地点,甚至在父亲面前也绝口不提他们再见面的事情。这种惧怕有时候让叔青自己都觉得莫名,可是他没办法再用从前的心态去看待董芳了。 董芳虽然没有再与他交谈过,但是她隐约也晓得叔青是始终躲着不敢见她的。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张叔青了,徘徊在小县城边缘的一个失败的海归,也没有任何人再需要他。 外头的小年轻,创业热情还是一浪高过一浪,可是张叔青却提不起任何振作的兴致。他的自尊心已经在回到锦县,见到董芳那一日被彻底打破掉了。他不可能再原谅自己有这样的一段经历,也没脸再去见董芳了。 偶尔的,夜里叔青抬头看着月光,也会觉得彷徨,甚至悲伤。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过,回国以后竟然会遭受这样大的打击。 美国的资产已经在离婚以后全部留给了梁小雅和孩子,至此深城创业失败以后,他已经输了个精光,而他曾经满心期许的与董芳再续前缘也成了镜花水月。 那种失望,那种再也回不去了的阻隔,无法不叫叔青觉得悲从中来。但是这些心事,他都一概掩埋在了心里,他不可能把这些沉重的心绪都告诉父亲,更不可能让他曾经深爱过的女人随他一道悲泣。 —— 过了几日,凌卫华来送两箱柑橘。到芳芳公司办公室的时候,就看见董芳面色紧绷着,神色很是低落。她眼里的光亮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难言的悲悯。 “卫华,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很惹人厌烦的人?”董芳凝视着凌卫华,眼里盈满了泪水。 任她平日里多么要强的一个人,在见到凌卫华的刹那竟会觉得有种决堤般的崩溃感。她当着凌卫华的面哭了,这是第一次她在凌卫华面前流露出自己的真实心绪。 “快别哭了,多漂亮的一双眼睛呀,哭的都快成熊猫眼了。”董芳情绪来的突然,看着有些反常。不过凌卫华还是递了纸巾过去,柔声道:“有什么值得你这样伤心的?不论如何,也别把自己逼得太急了。” 董芳揩了揩眼角,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往下落,简直哭的梨花带雨:“他为什么独独不肯见我?就算是普通朋友,去看看他也好。可是他把我当成什么了?是老鼠怕见猫么?是我能吃人么?我不过去送一蓝水果,都听见他在家里咳嗽了,可是他还是让他爸说谎,说不在家。我真是要气死了,卫华,你说说,我是不是都是自找的不痛快?呜呜呜……” 话到这里,凌卫华心下已经隐约猜到董芳口中所说的人是谁了。他多少也听过一些关于张叔青的传闻,知道他在深城的生意失败,落魄了,也没钱了。可是他也为董芳感到生气,张叔青凭什么这样对待董芳?凭什么?! 第二百四十五章 安心 与此同时,凌卫华对于董芳这一段带着娇嗔的抱怨,感到丝丝诧异。她居然就在他面前发火了,对着他没有一丝的顾忌。 她坦白她很生气,很懊恼,还是因为那个人。这种情绪是真真实实的表露,再也不是克制、隐忍,也不是寻常所见的那个董芳。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凌卫华第一次感觉到,他与董芳之间更靠近了一步。 董芳身上的担子太多、太沉了,或许是公司的事情,再加上张叔青的事,让她觉得有些心力交瘁。短暂的片刻,丧事沉稳与理智又如何?凌卫华宁可董芳能在他面前表现出所有一切的情绪,他愿意去包容,去迁就这样真实的董芳。 日子继续过下去,太阳如常照起。董芳越发的沉迷于工作当中,不分昼夜。凌卫华工作也很忙,他总是会挑夜深人静的时候去找董芳。 敲了办公室门,进去以后,凌卫华就自己坐沙发上看书看报。两个人很有默契,同处一室内,却是谁也不扰着谁。 凌卫华的眼睛不时从一排排的书架上溜过,直到董芳的眼眸。彼时,董芳正在专心致志地批阅着文件、资料,手里的钢笔在快速记录着什么。 凝视着董芳的时候,凌卫华觉得时间过得特别的慢。他喜欢就这般静静望着,她的每一个呼吸,每一个动作,都要深深印刻在脑海里才好。 凌卫华对董芳是充满敬意的,当然,更多的是爱意。夜深人静的时候,能陪伴着董芳,予他而言也是难得的美好时光。 “你晚上加班这么晚,回家多不方便?毕竟现在就你一个人住呢,万一要是遇上点什么意外,可怎么好。”凌卫华想到董芳工作到深夜,回家还要面对冷锅冷灶,不免开口说道。 “那你又为什么总是每天在厂里加班呢?”董芳抬起头来,望着凌卫华盈盈笑道。 “夜里好,不吵闹,适合思考,效率也高呢。”凌卫华不假思索道。 闻言,董芳“咯咯”的笑了起来:“那不得了,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看着董芳面露笑颜,凌卫华也打心底里觉得高兴,两个人没缘由地笑了一阵,脸上都浮现出了难得的轻松。 “董芳,我这样常来找你,你不会觉得我打搅你工作了吧?”凌卫华忽然止了笑意,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怎么会?倒是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呢,你自己本来下班就晚了,还要来这儿陪我折腾。”董芳抿了抿嘴,话里不再是冰冷:“其实我觉得有人在这儿也挺好,还觉得挺安心的。” 安心?凌卫华听了心里有些发懵起来,董芳竟然认为他在这里就会觉得安心么?她从前可从来不会这样表露自己的心迹,甚至连相处的机会都不肯给他一个。 对于董芳未有言明的转变,凌卫华觉得既高兴,又彷徨。他高兴的是自己与董芳终于有了进一步的发展,而彷徨的是他不知道这样的状态还能持续多久。 第二百四十六章 美梦 “董芳,我今年四十多岁了,在厂里我虽然没有干出什么大成绩来,但是我觉得问心无愧。其他的,只要看见你高兴,我也跟着高兴。真的……” 凌卫华哑声笑了起来,说的有些语无伦次。他激动的呼吸都碎成了一片一片的,天晓得他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卫华……”董芳轻唤了一声。 两个人相距不过咫尺,彼此的呼吸声都听的一清二楚。从前他们不管靠的多近,总好像隔了山海。如今那份疏离却隐隐跟着消失掉了,两个人仿若都被推着往前走了一步。 事实上,董芳所有的果敢、成熟的作派,都不过是表象,她的内心里有时候也像个孩子一般敏感、脆弱,甚至也需要有人去关心。 只不过在往昔的日子里,她更多的承担了作为“长姐”和“董总”的角色和责任,而内心的许多东西也跟着一并隐匿起来。 当初张叔青刚离开的时候,她确实还爱着他。甚至在此后的许多年里,她仍旧没有忘记,他毕竟是她的初恋,她不可忘却的青春记忆…… 即便是多年后,叔青再次出现,她仍需一遍遍地需要用理智去掩盖这些不为人知的心酸苦泪。 她可以暗暗舔舐伤口,欺骗自己,也欺骗所有人,她不再被感情所牵绊。可是内心的冲撞、对于感情背离的绝望、青春流逝的无可奈何,还有许多无法去具体表达的情感,却也变得无处可以言说。 有些东西,就像一根刺,随着岁月消逝,一点点卡在了董芳心间。夜深人静的时候,伤口会流血,也会觉得疼痛。 见到叔青从深城回来的时候,如此落魄,董芳觉得惋惜,也会觉得心疼。但那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旧日的情谊上的同情,她知道两个人早已经回不去了。 这种个人感情是复杂的、寥落的,在旁人看来或许只有被奚落的份。即便如此,董芳还是想要帮助叔青重新站起来。 但是叔青再一次地伤害了她,就算相互之间还留着善意,只是两个人终究已经是咫尺天涯,俩俩相忘。 也正是这个时候,董芳方才发现,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凌卫华早就像一束光,慢慢照亮了她心中晦暗的角落,为她开出了另一扇天窗。 从前的董芳不断地拒绝着凌卫华,觉得他值得有更好的选择和将来。与其说,她心如止水,不为所动,倒是不如说她将自己伪装起来,害怕受到再次的伤害更为合适。 “卫华,我不知道你现在是怎么去想我与叔青之间的关系的,但是我觉得我也有必要跟你坦白,我现在和他已经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我们只可能是普通朋友关系。” “我最近确实一直为他的事情觉得伤神,看到他颓废也觉得难过,甚至还在你面前失态过。但这并不代表,我们还会有其他的纠葛。这种问题跟你说起来我觉得也很绕口,我从前也是不屑于去跟旁人解释的,但是我希望你能理解。” 董芳仰起头来的时候,眼珠子就像黑珍珠一般闪亮着。在昏暗的角落里,凌卫华的呼吸变得一点点急促起来。他没有想到,有一天,他还能这般无所顾忌地凝视着董芳。 凌卫华心下已经激起了许多波澜,他与董芳认识了这么多年,她还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 “董芳……”凌卫华小心翼翼地牵起董芳的手腕,垂下头道:“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只要你知道,我一直在等着你,等到你愿意彻底接受我为止。五年,十年,不算长,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董芳抿了抿嘴,没有作声,凌卫华心下是欢喜的,这等于是默许了。 “当然了,你可以慢慢去清理你的思绪,你的生活,甚至是工作的一切种种。等你有时间,有精力了,咱们可以再聊。你愿意的话,我随时都在的。”凌卫华说道。 董芳微微笑了起来,凌卫华望着她,好似那迷迷蒙蒙的眉眼,跟着一道卷入到了这夜色当中。柔和的灯光与董芳溶溶地化为一体,显得有些不大真实。 一切变化发生的太突然,猝急不防的,像是做了一场梦。但是这世上很多的缘分就是这样没有道理可讲,那不是个人能够去左右的。 第二百四十七章 机械化 仙水酒厂会议室,伴随着激烈的争吵声,一场会议不欢而散。潇潇始终一言不发地埋头看着资料,其间潘磊几次想引她说话,她就是不肯开口去说。 出了会议室外,潇潇抿了抿鬓边落下的碎发,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就预备走了。这个时候,一个熟悉的影子一直跟在她的身后。 “你怎么自作主张把老厂长从舒鸿接到县城敬老院来?”潘磊一路小跑追了过来,将潇潇堵在了角落里。 潇潇冷笑一声:“没人管,那只好我管了,难不成还要看他一把年纪在小破房吃苦么?” “你一个外人,就不该插手去管。”潘磊心虚地揩了把额上的汗水。 “那总比他一个人在小破屋里自生自灭要强,我要不管恩人,谁来管呢?”潇潇意有所指道。 一听“恩人”两个字,潘磊手里的保温杯便不自觉地掉在了地上。一声清脆的响声,保温杯里的温水四溅,撒的满地都是。 过路的工人从楼梯口探出头来:“副厂长,怎么了?要帮忙么?” 潇潇笑着摆了摆手:“没事,你去忙你的。” 潇潇说着从一旁找来一把拖把,而后扔到潘磊跟前:“你自己闯的祸,自己解决,我没功夫和你耍嘴皮子。” 潘磊紧紧盯着潇潇,一把拽住了她的臂膀:“你跟我来。” “松手!快松手!潘磊!你是不是疯了!”潇潇拼命跺着脚,奈何潘磊到底是个男人,力气比她大上许多,一下就拽着她上了天台。 “砰”的一声,铁门重重地关上了,天台上大风掠过,将人的眼睛都吹迷糊了。 “好了,赵潇潇,老厂长的事情我不跟你废话。就说近的吧,你凭什么把我之前的提案给否决掉了?现在厂里的总工程师是我潘磊,不是你赵潇潇!”潘磊歇斯底里地叫道。 “就事论事,我们厂里现在的实验室装备跟外头其他公司相比,已经落后许多了。设备更新换代迫在眉睫,必须要为今后五年的发展去准备。如果仅仅想要靠着少数工程师的舌尖去稳定市场,这有些太自欺欺人了。倒是我要奉劝你,不要为了一星半点的私人利益,而罔顾厂里的大局!”潇潇直面道。 潘磊狠狠地捶了把墙壁,往日清秀的面目也变得有些狰狞:“什么是大局?你赵潇潇认定的就是大局,我潘磊认定的就不是么?厂里现在我是总工程师,大方向自然是跟着我的意见走。你一个副厂长,抓生产和管理就算了,手这么长伸到总工办干嘛!” 潇潇深深地吸了口气,平静道:“潘磊,刚才开会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情绪不太稳定,所以我没有想要讨论。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总工程师,那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职责是什么。你看看咱们厂里实验室的气象色谱仪,在同行业内档次都算是中低档的。再看看数据处理器,买来了直接就荒废在那里,连个操作的人都没有,这样怎么能够靠机械化来提高咱们的产品?” “我也请你清醒点,不要以为你一直掌握着核心的评尝的技术就为所欲为。未来是机械化的时代,仙水酒厂不走在时代前沿,将来就要被时代所淘汰的!仙水酒几次生产工艺提高,哪个不是靠着破陈出新?” 第二百四十八章 一黑到底 “你要说在小曲培菌糖化、大曲配醅发酵、泥窖提质这些改良更新,我是赞成的。但是你要说全盘靠器械去决定酒的味道和品质,这我实在不敢苟同。好酒的灵魂应该在尝评师的舌尖上,机械只能作为辅助出现。尝评人才是仙水酒的关键和品质所在!”潘磊阴沉着脸说道。 “潘磊,你这是非要较劲啊。上次用全套设备生产出来的酒,和你个人加机械辅助出来的酒,咱们是公开进行过全套数据分析的。咱们要保证招牌酒的味道,进一步正规化的管理,显然是全套设备加工的酒更胜一筹。我自己就做过尝评,怎么会不知道尝评人的舌尖就是灵魂呢?但是时代变了,应该要用更开放的心态去看待工艺流程的革新。” “况且你从尝评岗正式转到科研岗也没有什么待遇上的差别,一样都是你在行的领域,还能保证仙水酒有稳定的表现,这有什么不好的?”潇潇口气略略缓和了一番,“潘磊,咱们私人之间有什么过节、恩怨,那都是私下的。厂里的事情,还是公事公办的好。” 潘磊花了数年的时间,在厂里清扫了赵潇潇从前的声势,树立了新总工的地位,也让总工办在决策上起到了一个举足轻重的地位。 这一切的基石都是,他潘磊有能力开发出新的酒味,帮助仙水酒更进一步。可是他始终是人,在对数据的掌控上自然比不过机器的精准。前次的对比实验,已经让他颜面扫地。 如今竟然说要更新全套的生产设备和器械,那么工艺上完全可以依靠机械去解决,而他的作用微乎其微。 从舒鸿镇上的穷小子,爬到今时今日的地位,背地里吃过多少苦,遭过多少罪,又花了多少心机算计,这些都不为人道了。可是倘若说,她赵潇潇一出手,就要将他累积的一切给全盘推翻,这是他不可接受的! 而潇潇考虑的,不仅仅是生产工艺和流程的完整性,更多的还有人才的引进。锦县到底地处山区,要人才回流,为酒厂服务,光靠着提高待遇是远远不够的。设立一个合格的科研实验团队,扩大实验基地,建专门的人才宿舍楼,这才是长久发展的大计。 潘磊虽然年轻、上过大学,也有学识,可是到底眼界上还是棋差一招。潇潇已经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局限性,又或者说是被短暂的私利蒙蔽了双眼。他明明可以带着酒厂走的更高、更远,却偏偏选择了另一条一黑到底的路。 “不管你怎么想,反正这件事情我推定了。秦厂长那边你也不用费劲了,他的意思,在刚才的会议上应该已经表述的差不多了。潘磊,我最后忠告你一句,做人还是要往正道上走。不见光的事儿,少掺合,这是为你自己好。”潇潇说罢,转身便离开了天台。 潘磊错愕地望着她消失的背影,恨得牙根都疼了。他心下暗暗想着,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他不相信赵潇潇会一直这么顺风顺水下去。 第二百四十九章 惶然 “啪嗒”一声,床头的台灯被捻亮了。梅霜点了一根烟,含在口中,头就仰天望着,一双眼睛寂寂地半阖着。 片刻后,她嘴里那口烟被徐徐吐出,白色的烟雾氤氲缭绕着,将她整个面庞都给包围了起来。 君匋在一旁痴痴望着,梅霜略略侧过头来,朝着君匋抛了一记媚眼,而后慵懒地用手肘撑在床沿边上。她白皙的肌肤在台灯映射下愈发的细嫩,那一双眼眸流转之间都是说不出的风情万种,君匋明明一早没喝酒,却觉得自己已经醉了。 “喏,试试?”梅霜猩红的指尖夹着烟递了过去,示意君匋也抽上一口。 烟尾处,沾了些许梅霜昨夜没卸下的口红。蜿蜒的纹路昭示着梅霜的双唇是如何的动人,君匋一想起昨夜的温存,便觉得心下一番燥涌。 他猛地抽了一口,发急了,反倒将烟呛进了喉管里。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脸上一片抽搐着,好不容易才将那股烟气给咽了下去。 梅霜”咯咯”地笑着递了一杯水过去,另一手的指尖点在君匋的眉心上:“慢点,急什么?” 君匋喝了水,总算喘了一口出来。他从梅霜手里接过第二根香烟,这一次他抽的不徐不疾,慢慢悠悠就把那口烟气给吞了下去。 朦胧的烟雾间,梅霜的红唇突然靠近了过来:“你最近来我这里是不是勤快了点?生意不用做了么?” 君匋撇嘴笑笑,不置可否,他并不是很想马上回答这个问题。梅霜伸手轻轻勾住他的衣领,吟吟笑道:“你要是不说,我可有的是办法对付你。” “诶,别闹,就是觉得心里烦,别的事情也顾不上了。只有来你这里,我才觉得能放松会。”君匋轻拍着梅霜手背:“我不是从来都不问你名儿么,你也别问我的事儿,咱们就快活做神仙不好么?” 梅霜唇角上扬,一把抱过君匋的脖颈,君匋有些迷醉,几乎不由自主地就将她给推倒了…… ———— 门从外头被人打开来了来,进来的是莹波楼的经理钱致昆。梅霜瞥了眼一旁熟睡的君匋,披了件外套,冷着脸道:“接下来你想怎么办?” 钱致昆眯着眼笑道:“这小子睡得挺沉啊,看来你喂了不少安眠药呢?” “也没多少,磨成粉混在水里一块喝了,睡上几个小时该是没问题的。”梅霜不耐烦道。 钱致昆点点头,而后从肩上取下一个背包来。待得拉链拉开,里头确是一架照相机。他咧嘴笑了笑:“我得给你们照几张相片,留个底好做保。” 听罢,梅霜瞬间面色惨白,她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窘境是什么了。钱致昆需要能拿捏床上这位董老板的把柄,而她需要钱,这算是各取所需的一桩交易。可是这样做,又在危险的边缘,很可能一个不小心,行将就错,她又该吃上牢饭了。 这些日子的相处,她不会不知道身边躺着的这个男人是什么性子。可是凡事总有个万一,他要是真当身家性命也不要了,偏要来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到时候也是枉费心机。 歌舞厅里厮混,场面上的事情她也见了不少了,难就难在梅霜不确定这一次是不是真的干完就可以收手,直接南下开始她的新生活。跟何况,如今还要她跟他拍照,这不仅仅是拿捏对方的短处,跟掐着她的脖子也没什么区别了。 虽然一切都是钱致昆主使和策划的,可是事到临头,梅霜还是犹豫了。她才回归社会没两年,她还想继续生活下去,而这个代价又是要牺牲一个待她还算不错的客人。这种微妙又复杂的思绪,又多多少少叫她觉得有些惶然起来。 第二百五十章 陷阱 “怎么?你现在后悔了?”钱致昆讥笑了一声。 梅霜想到自己即将入镜,第一反应自然是紧张。她呆呆地望着床榻上的君匋,心下跟着暗暗叹了口气。 “经理,今天这事儿都到这步了,我是不想干也地干了。但是咱们丑话说在前头,不管你为什么要干这事,咱们可是说好了,事成以后,你得给我该得的钱。然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一拍两散,从今往后莹波楼里也就没我这号人了。”梅霜予钱致昆说道。 “看你说的,月月工资、分红,什么时候少了你的?还信不过我么?不过你还别说,这个董老板吧,他睡也睡了,要是自认倒霉也就算了。要是到时候没事反咬起来,还不得我好好受着呢?”钱致昆吊儿郎当说道。 钱致昆这是在胡说八道,他要真怕,就不会如此设计了。梅霜冷笑一声:“拍完后底片你还得给我。” “诶呀,底片这事往后再说,要紧的是把照片先拍了。他要是醒了,咱们俩啥都干不成了。”钱致昆催促着梅霜不要再提要求。 梅霜狠狠地咬了咬牙,而后将披上的外套重新脱下。她的神色有些决绝,仿若是一口气跳进了刀山火海里。 钱致昆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相机,一路狂拍起来。他将镜头对准梅霜,又对准君匋,整整拍了两个多小时方才罢休。 夜里,君匋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他突然发现自己出现在了陌生的旅馆里头。他抬起手来,艰难地揉着两鬓,真当是头痛欲裂,难受极了。但凡稍微想些什么,就觉得受不了要昏过去了。 一开始他还想着自己是不是醉酒了,后来慢慢回忆起来,又什么都没喝过,前头还在和凌小姐聊天呢,怎么转眼就到了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个时候,门突然开了,钱致昆拿了一杯茶水走了进来:“哟,董老板,可醒了?喝杯茶,醒醒神好不啦?” 君匋拿过茶水,才喝了一口就烫到了舌头,慌得他差点把水杯泼翻在床上。 “怎么样?跟凌小姐共度良宵的滋味回味无穷吧?”钱致昆挑了挑眉梢,笑着说道。 闻言,君匋心下大叫不好,猛地坐起身来想要离开。等到他起身的时候,方才发现自己是赤着胳膊的,原本的衣物也不见了。 他瞥了眼四周,看到原来衣裤都挂在一旁的架子上,忙掩着被褥想要去拿。钱致昆眼尖,即刻将凳子踢飞了过去,挡住了君匋的去路。 他双手交叠在胸前,倚靠在墙壁上,似笑非笑道:“怎么,董老板,穿上衣服就想走人了?你糟蹋了我们莹波楼的人,还以为可以平安无事回去么?你这是把我们莹波楼当你家开的了哟。啧啧啧……” 君匋虽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变故,不过他怎么也看得出来,这是着了人家的道了。 “钱经理,有什么话,咱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说,也犯不着一上来就先跟我吆喝吧?”君匋故作镇定说道。 “嗨,省省吧,别把你平时对人那套拿出来打发我,我可是见得多了。”钱致昆不屑道。 此话一出,君匋张了张嘴,却是半晌都接不上话。他想不通,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钱致昆?又或者对方究竟想要干什么? 他的面色紧紧绷着,眼珠子看起来也十分的晦暗,整个人活像砧板上的一条鱼,好像随时都能被人给宰杀。 第二百五十一章 要挟 钱致昆从桌上掏出一根烟,径自点燃,双腿盘坐在椅子上,适意地吞云吐雾着,话里有话道:“你和你姐俩人做生意,这么些年了,得罪人可不少呢。你们回头想想,随便哪个拎出来是能随便得罪的?”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君匋脸色瞬间僵凝住了。 “干什么?这还要问么?当初你和你姐是怎么对付别人的,如今我就怎么对付你们呗?得,既然你那么想知道,我不妨告诉你,舒鸿几个村里,原来吃的都是我们钱家兄弟的饲料。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利润高,躺着收钱。后来你们芳芳饲料进来了,这下可好,全一股脑买你们的破饲料去了。我和我哥没法子,这才转身投了莹波楼,做起了歌舞厅的生意。” “这莹波楼的生意可难做,我是好不容易才做到了今天的局面。怨就怨你小子不该色字头上一把刀,自个德行不行,栽到我手里了。呵呵……” “要不,我把你姐董芳亲自叫过来,给她看看我手里头拍的春光无限的照片,好好看看你干的好事。对了,还要加上你老婆,那可是酒厂的副厂长,里子面子都得要呢。保准他们见了你,见了这相片,非得激动不可。”钱致昆慢慢悠悠说道。 这话一出,君匋即刻吓得直哆嗦。他也顾不上去穿衣服了,只是不住地哀求道:“经理,钱经理,你可千万不能告诉我姐和我老婆,她们要知道了可不得气死啊!更何况董家在锦县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这样会毁了我的。你告诉我,你究竟需要我去做什么?我都听你的,成么?” “毁?你还担心毁了自个脸面呢,那你们挡了别人的财路时候怎么不好好想想呢?啧……“钱致昆眯着眼睛,似笑非笑道。 钱致昆从上而下地打量着君匋,那眼睛缝里不时透出的冷光折射下来,看得君匋有些不寒而栗。君匋想起第一次去莹波楼的情形,难道以一切一开始就是一个局么? 想到这些,他的牙齿都开始发颤,简直恨不得即刻就给自己一个大大的巴掌。 眼见着董君匋被他玩捏在手心里,半晌出不了声,钱致昆心下略为得意,不过将衣服一把扔了出去:“穿上吧,咱们换个地方好好聊聊。” 君匋几乎没有选择,只得狼狈地套上衣服,跟着钱致昆来到了楼上一处阁楼里。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钱致昆摇了摇手指,示意君匋坐近一些。 他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话还没说完,君匋便急地直跳脚:“不行的!不可以这样的!你们这是要害我姐,我不可以这样做!” 闻言,钱致昆冷哼一声:“哟,这会又开始晓得护着你姐了?那行呀,要不然我还是打个电话去芳芳公司,叫你姐来一趟市里接人呗。” 这话落入君匋耳中,又实在是进退两难。父亲去世以后,就他们姐弟俩相依为命,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让姐姐难堪和伤心,可是到了这会,无论他如何去选择,却都会叫姐姐对他失望透顶吧? 第二百五十二章 失约 “你到底干不干!?”眼见着董君匋一阵踟蹰,钱致昆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声。 却听“啪”的一声,君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而后痛哭道:“不,我做不了!你不如直接杀了我吧!” 事到如今,他已经没了选择,可是他仍旧不愿意对不起姐姐。芳芳公司是姐姐辛辛苦苦一手打下来的,那是他们的心血,绝对不容任何人来掠夺和蚕食。 纵使君匋今日做出了对不起家庭,对不起自己私德的事情,可是他仍旧还想着要去保全姐姐、保全公司。 心里被逼得急了,不得已,君匋拉开窗户便想往下跳。 “我呸!你个窝囊废,要死也别死我这里!”钱致昆一把将君匋扯住往后猛地一拽,一下将他摔到了地板上。 钱致昆没有料到,董君匋竟然宁愿死也不愿意去背叛董芳,背叛公司。或者说,是他低估了姐弟俩多年以来相依为命的深厚感情。 ———— 傍晚,董家老宅,潇潇接了爱潇放学,今天原本和董芳约好了回来一块吃顿饭。左等右等,却迟迟没有看见君匋的身影,潇潇的眉毛不禁扭到了一处。 爱潇嘟囔着嘴,跟董芳告状道:“姑姑,你可不知道,我爸最近经常不见人,家里都不回来了呢。今天也不知道是去哪儿了,你说,他会来么?” 闻言,潇潇忙捂住爱潇嘴道:“小孩别管大人的事情,你自己去旁边玩会儿。” 爱潇委屈巴巴地垂下了脸:“难道我说错了么?” 董芳微微笑了笑,一把将爱潇抱在怀里:“爱潇没错,你妈妈也没错,错的是你爸爸。等你爸一会过来,看姑姑怎么收拾他!” “算了,他八成今天是来不了了,咱们别等他了,要不先下饺子吃吧。”潇潇起了身来,走到灶台边,预备烧水。 天色渐渐变暗,明明之前再三与君匋说过,今天要回家吃饭的。可是三个人饺子都吃完了,始终也没见到君匋人影,打他大哥大也是无人接听,董芳心下难免有些犯疑。 “这么晚了,人也联系不上,该不会出什么事儿吧?要不,我还是开车出去找找。”董芳说着揣上车钥匙,便要去停车场取车。 潇潇虽然埋怨君匋,可是心里到底也是有些担心的。听董芳这样说,她忙抱着孩子跟了出来:“姐,我跟你一块去。” “诶呀,太晚了,你还带着孩子呢。要不然,今晚你们睡我这儿,我出去打听打听先。”董芳想了想,还是先把潇潇母女俩让回到屋内。 这个时候,大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这是董家么?” 董芳拢了拢发鬓,忙开了过道的路灯去开门:“是的,这是董家,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么?” “有人要我给你的。”那人将东西一把塞到董芳手里,便扭头跑掉了。 董芳看了眼手心,塞着一个满满当当的信封,掂量着还有些沉。她心下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一时间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有些不自禁发凉。 “谁送东西来了?”潇潇迎了上来,望着董芳手里的信封问道。 董芳抿了抿嘴:“外头太黑,咱们进屋里看。” 第二百五十三章 震惊 进了屋内,董芳坐在位置上,仔细想了想,还是将信封交到了潇潇手里:“你是君匋妻子,还是你来看吧。” 潇潇飞速将信封拆开,先看完信,而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叠不堪入目的相片。她拿着相片的手开始发抖,整个人哆嗦着,连带着椅子都跟着打颤。 相片就像一滩洪水,猛地朝潇潇倾泻而来,她整个人几乎没有还击的气力,只觉得强大的洪流将她猝然推倒在了地上。 她的眼神半是悲怆,半是愤怒,还夹杂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在里间。如果董君匋这会人在这儿,她非要跟他大打出手不可! 潇潇的面色皱着,愣愣地望着那些相片上的主角。那个将君匋身影挡住一半的女人,她识得……那分明就是阔别多年未见的凌梅霜。 梅霜出狱的时候,她不是没去接过她。可是等潇潇赶过去,却没有看到梅霜,得到的只是她早已独自离开的消息。 梅霜去了哪儿?这些年过的怎么样?她为什么一直不肯见她,还躲着她?原本有许多的问题在潇潇心间久藏着,而如今眼前这些相片,却时时刻刻在告诉她,她曾经最好的朋友,还有她的丈夫,竟然同时背叛了她! 相片里两个人的脸紧紧偎贴着,就像胶水一样粘在一块分不开来。潇潇越看越觉得心如刀绞,那种痛苦叫她脸面瞬间就涨红起来,她的肩膀抖动着,整个人疼地弯下了腰。 “妈妈,你怎么了?肚子疼么?”爱潇担心地上前抱住母亲,赶忙问道。 董芳上前,揽住潇潇:“潇潇,有什么你就说吧,我们都在呢。” 潇潇抬起头来,脸上早已是泪流满面,“姐,君匋在外面花天酒地,惹祸上身,被人绑票了!” 话音落地,董芳登时大惊失色。她只觉得一阵眩晕,要不是身后还有椅子可以扶着,她早就跟着软倒了下去。 她不得不竭力沉住气,而后扫视着慌张的潇潇和爱潇,心下想着,她千万不能乱了阵脚,还得沉住气呢。父亲已经去世了,这董家能拿主意的就只有她一个人罢了。 “既然是绑人,那是要钱了……对方要多少?”董芳深吸了口气,问道。 潇潇将那封勒索信在桌上展开,颤着声道:“一千万,对方开口就要一千万块钱…….” 一千万……这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呀,现在就算把公司的资产变卖了,都不一定能凑得齐这笔钱,更何况如今流动资金依旧吃紧,她又拿什么钱去赎人呢? 董芳仰起头来,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她必须要冷静地好好想想,这事儿应该怎么处理。 “要不,咱们先报警吧。”良久,董芳方才缓缓开口道。 “姐!你就不怕惹毛了他们,即刻撕票么?”潇潇望着董芳的下颌,错愕道。 “撕票…….潇潇,就算我们运气好,真的凑到了这笔钱,难道绑匪就能轻饶了君匋么?他既是在外头不学好,我倒是宁可他多吃些苦头。”董芳边说边苦笑摇头:“说起来也是我不好,没有教导好这个弟弟,还叫你平白受了委屈。潇潇啊……” 第二百五十四章 香火 董芳带着潇潇一块去派出所报了案,接到警情以后,引起了县市公安机关的高度重视。市里成立了专案组,赴锦县督导此次案件。 另一厢,考虑到潇潇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家住,怕是不安全。董芳还是将她和孩子一道接到老宅来住,好歹相互之间还能有个照应。 原本报警、筹钱,一切都是悄无声息地在进行着,董芳小心翼翼,生怕走漏了半丝消息,对方会对君匋不利。她的底线是,商量着给绑匪一定的数额,将君匋给赎回来。 可是殊不知,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君匋被绑架的消息隔日竟就传遍了整个县城。再加上他原本就是芳芳饲料的老板之一,消息一曝光,很快就引来了公众的注目。 与芳芳公司有生意往来的人,还有家里的亲朋好友,纷纷上门来探望董芳和潇潇。两人疲于应付来往的人群,冷不丁还有一些上门看热闹的,话里话外都带着弦外之音。 “诶,要我说,你们家得看看风水了,是不是有点太克男丁了点?你爸去世了,这家里头可就君匋一个男人了,他要是没了,那董家就真真绝后了。总而言之啊,钱不钱的都是身外物,你就全都给人家,好歹保了君匋一条活命。要不然,你说你们两个女人,孤苦伶仃的,往后日子可怎么过?” 说话的是三叔董洋,董伟成的表弟,当年他试图借着亲戚的身份从芳芳公司低价批发饲料,被董芳当面拒绝以后恼羞成怒,多年来都不与老宅来往了。如今家里出了事,他倒是来的勤快。 表面上看,都是些关心的话,实则细细一品,便能知晓多半都是看热闹的风凉话了。他倒是巴不得董芳公司快点破产,最好一无所有,这样他就痛快了。 可是董芳偏不要在这样的亲眷面前示弱,她直接毫不客气地开门将董洋撵了出去:“家里实在没地方下脚,三叔好走!” 董洋气的直跳脚,骂骂咧咧道:“你个丫头就是成不了大事!董家男人那都是被你克的,你晓得不!” “砰”的一声门响,潇潇将门给重重关上,转头宽慰董芳道:“姐,咱们不跟他一般见识。” 潇潇说完话,却是半天不见董芳作答。此时她才发现,董芳手里捏着洗漱的脸盆,两眼直愣愣地望着,仿若丢了魂儿。 “姐……”潇潇忙跟着唤了一声。 董芳撑了撑眼皮,这才回过神来,幽幽说道:“我要是早些骂骂他,叫他不要去沾染歌舞厅那些个见鬼的玩意儿,他是不是就不会被绑走了?” “他要是肯听你的话,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潇潇神色黯然道。 董芳握着脸盆的手,紧紧捏了两下,到底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彼时,她心里就有一个念头,要是君匋真出了任何差池,这董家还能成家么?难道她要眼睁睁地看着董家彻底散了? 潇潇送董芳回屋,董芳将帘子拉上,就到案台前点了几柱香,对着父亲董伟成的遗像拜了拜。 香火的烟气氤氲上升着,董芳缓缓闭上了眼眸,眼角却是濡湿了大半。她终究忍不住捂着嘴,轻声啜泣了起来。无论她在旁人看来是多么要强的人,到了这会,心里头搁着的那些苦闷,也不是说藏就能藏得住的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人群 隔日,凌卫华上门来了,他带来的是言语上的安慰,还有一顶帐篷。 “你这是……”董芳有些不解地望向凌卫华。 凌卫华笑笑:“君匋出事了,你们这一家子女人、孩子的,总觉得不大放心。我就想着过来帮你们看个门,万一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照应不是?我这样贸然前来,怕是你们也不习惯,所以我就自己带了个帐篷过来,天井里住着也不打搅你们。” 凌卫华这些日子在机械厂里事物繁多,董芳是知道的。堂堂一个厂长,突然跑来要住这简陋的天井看门,董芳到底心下也不忍。 眼见着董芳眉眼间的犹豫,凌卫华忙追问了一句:“当然了,你要是觉得不合适,那也理解,毕竟是我太唐突了,我可以马上就把东西移走。” 董芳想了想,面色平静地望着凌卫华:“其实,家里多个人也好……” 闻言,凌卫华如释重负,他的面孔因为激动而翻出两块红润的色泽来。从前在董芳面前,他总是小心翼翼,从来都不能感受到她的冷热。如今确实不一样了,她不再拒绝他,在润物细无声中向他敞开心扉。 董芳暂时没去公司,每天就在家里守着电话机,她想着绑匪既然是要钱,总还是会来电话的。只要跟对方周旋、谈条件,那君匋至少就不会有生命危险。更何况最近专案组都在为这个案子连轴转着,找到君匋的下落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这一日傍晚,董芳在家里包芥菜馄饨,她一个个将馄饨包好,等着潇潇接孩子放学回来。凌卫华拎着烧鸡进门的时候,天井里飘着的馄饨香味让他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董芳笑了笑,正要开口说些什么,门外却跌跌撞撞进来一个人,进门就差些摔跤。好在凌卫华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孩子,这可把董芳吓得够呛。 潇潇摇摇欲坠地撑着墙壁,带着哭腔道:“姐!姐!街上人都在说,桥头那儿好像一个浪打上来,冲出一具尸体!” 董芳瞬间如遭雷击,心慌意乱地拍着两只沾满了面粉的手道:“什么意思?是君匋么?是不是他?!” 潇潇面色煞白:“我只是刚才接孩子回来的路上听人在议论,还没去看呢。” 董芳再也顾不得旁的,扯着潇潇一块就往外赶:“咱们一道去看看!” 凌卫华抱着爱潇,忙也跟着追了出去。几个人穿街过巷,一路急急地朝着桥头跑去。董芳觉得她这辈子都没有遇事慌成这样过,她觉得喉咙里堵得慌,简直要喘过气来了。 潇潇的哭声在耳边不时响起,她觉得简直像锤子不住地在捶打着她的心。董芳觉得鼻头有些发酸,隐隐约约的,好像眼前总是晃荡着一个男人的尸体。 那到底是不是君匋?他是不是?天见可怜!她真的觉得下一秒她就要抓狂了,人还没跑到桥头呢,就要跟着心肌梗塞晕倒在地上了! 董芳和潇潇相互扶持着,好不容易来到了桥头。大老远就瞧见一拨人,密密地聚拢在一处,朝着地上指指点点议论着什么。 晚霞将天边照地血红,溪边的杂草映衬的格外凄凉。这时候还时不时有几只乌鸦跑来凑热闹,那“呱呱”叫的哀鸣声,真叫人心底没有来的懊糟。 第二百五十六章 牙印 彼时,潇潇用手指挡住了眼睛,已经没有勇气去细看。董芳咬咬牙,一直用一种悲怆的目光望着天边。她不敢低头,生怕一眨眼,眼泪就要跟着落下来了。 凌卫华将孩子交到潇潇手中,而后将董芳肩头轻柔地揽住,“没事,不要怕,不想看就不要勉强自己,我帮你们去看。” 说着,他艰难地挤进了人群中:“这人不是君匋!” 潇潇一时悲喜交加,一下就抱着孩子痛哭出声。董芳踉跄跌撞着挤进人群中,只略略看了一眼,就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言道:“真的不是君匋,真的不是他……” 凌卫华上前将她扶起:“君匋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没事的。” 董芳愣愣地望着那具尸体:“就算不是君匋,那也是别人家爸妈辛苦拉扯大,也是别人家的希望,好好的怎么就落水死了呢?诶,老天爷呀,你倒是睁开眼看看呐,怎么能这样残忍?” 凌卫华看董芳神色异常,晓得她是伤心过度有些乱了方寸了。他不顾旁人目光,直接将董芳拦腰抱起,就这么一路带着她们回了老宅。 董芳一路都没有吭声,只是痴痴地望着天际,到了家里头,也便愈加的心事重重,仿若丢了魂一般。 爱潇过来,拉扯着董芳的衣角叫“姑姑”,董芳也是没有什么反应。凌卫华看着心疼,眉头紧紧锁着,他晓得董芳这次是着实被吓到了。 枯坐到夜里,潇潇先行带着爱潇上楼休息去了。董芳忽然回过神来,予凌卫华道:“卫华,我觉得我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了。继续拖下去,谁都不知道君匋会不会有生命危险。我得出去,去找专案组看看,到底要有个确切的消息我才能心里有底。” 凌卫华道:“外头天黑了,你出去多不方便,还是我去看看吧。” “不,卫华,我只求你,在家里替我守着潇潇母女俩。这种时候还是得我亲自去看看,不然我真的心里那关过不去。”董芳头一低,转身便要出门。 “董芳!你清醒点!越是情况不明的时候,你越不能乱!你要乱了,这董家还成什么样子?!”凌卫华快步上前,双手擎住董芳的手腕,大声喊道。 董芳目光含泪:“卫华,你摸着良心说,今天要失踪的是你的亲弟弟,你还能家里坐得住?你还能说让人冷静下来?不!我做不到!我绝对做不到!我就只剩这么一个弟弟了!” 凌卫华抱住董芳的脑袋,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沉声道:“他是你弟弟,那也是我弟弟,这有什么区别?我知道你心里急疯了,可是你这样贸贸然去派出所,情绪又不稳定,那也要影响专案组办案的进度的。你冷静一些,好不好?真要是觉得心里闷得慌,难受的不得了,要不你咬我一口?” “嗯……”凌卫华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就跟着涨红了起来。却见董芳竟狠狠地咬着他的手腕,此刻他明明疼极了,可是却仍旧竭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只是由着董芳发泄心中的苦闷情绪。 君匋的事情就像一枚埋在董芳心底的炸弹,但凡一念起,便能随时爆炸,炸的周遭一切事物都跟着稀巴烂。 董芳缓缓松开了嘴巴,看着凌卫华带着血印的手腕,一下就扑到他怀里啜泣了起来。这一点都不像董芳,不像那个磊磊而行,凡事都能独当一面的大女人。此时的她,只剩下敏感与脆弱,只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第二百五十七章 全家福 一炷香的功夫,董芳的情绪慢慢稳定了下来,她落寞地靠在墙角上,瘫软在沙发里,“对不起啊,又叫你看笑话了,还伤了你,我真的……” 凌卫华伸出手指,抵在董芳嘴唇上,轻声道:“什么都不用多说,咱们都认识多少年了?不管你是什么样儿的,在我眼里都是最好的。” 董芳脑袋向后一仰,嘴巴慢慢张开一条缝,她浑身上下都被冷汗侵湿了,到处都是凉凉腻腻的。 这些年来,凌卫华总是像一个影子,无论董芳走到哪儿,总是有他的踪迹。一次次的困境中,陪着她一块走过的人也是他。她耽误了他,也并未有待他多好,可是他仍旧没有离开过。 她对得起眼前这个人么?董芳婆娑地望着凌卫华,心下涌起了万千的心绪。 当初,因为叔青的事情觉得伤神的时候,她怕自己将心里的沉重转嫁到凌卫华身上,觉得这样对他不公平,因而与凌卫华之间还留了些许的分寸。 如今,家中再遇变故,他还是这般任劳任怨地陪伴在自己身侧。人心到底不是石头做的,董芳必须要承认,她早已在不知不觉当中被他所融化。 两个人面对面,气氛还是慢慢心平气和了下来。两个人聊天,越过那些容易触发董芳心绪的暗礁,只说些天高云淡的事情。董芳不知道最后她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局面,可是此刻,她面对着这样一个熟悉的人,还坐在一块聊着天,她觉得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深夜,董芳上楼洗漱,预备关窗暂时歇息片刻。这个时候从窗口向天井望着,她能看到黑漆漆的一片夜色中,有一根烟头的红色火点子在一闪一闪地亮着。那光亮并不扎眼,是温温吞吞的红色。 起初董芳有些诧异,她原本从来不知晓凌卫华竟然也是抽烟的。而后想想,从前她又何曾留意过他的喜好呢?人要是没有心,那不管眼前发生什么都是瞧不见的。 偶尔凌卫华重重地猛吸一口,董芳能看见那火星点子快速地飞起一段曲线来。明明隔着一些距离,她却总觉得还能听到凌卫华的呼吸声,和烟头燃烧的“滋啦”声。 在经过长久的一段平和闪烁以后,那段红色的发光的烟头骤然熄灭了。董芳听到了帐篷拉链的声响,知晓这是凌卫华进去睡下了,她这才轻轻关了窗门。 ———— 山中破庙里,君匋眼睛是被一块黑布蒙着的。他竖起耳朵听着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一个步子轻,一个步子沉,显然这是一对男女。 几次吃饭的时候,嘴里的棉花被扯下,他都想借机引对方说话。可是喂饭的人相当警敏,不论君匋如何套话,她都是闭口不提,只是一个劲的给他塞完饭菜便算了事。 实则,这个女人不是旁人,正是当初被钱致坤拉着一块下水的梅霜了。她到底不是铁石心肠,怕君匋一时说些可怜的话,自己要心软,因而一直没有对他有所应答。 君匋的头之前撞伤了,还需要换绷带上药。梅霜收拾的差不多的时候,目光突然被地上的一张相片给吸引住了。相片是一张全家福,梅霜拣起细看的时候,面上瞬间皱缩。 第二百五十八章 心惊 相片里有她熟识的一张面孔,那是她唯一的好友——赵潇潇。她一脸甜蜜地倚靠在一个男人的肩头上,而那个男人,正是…… “你的东西掉了。”梅霜有些哆嗦着将相片快速塞进了君匋的裤袋中。 君匋略略一愣,而后低头笑了起来。梅霜忙拉开他嘴里的棉花,急声道:“你笑什么?” “凌小姐……那相片上的是我家人。我的姐姐、我已去世的父亲,还有我的妻子。我的妻子潇潇是个很好的人,是我混账,对不住她,倒是活该今天被你们绑了去。”君匋已经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 梅霜面色先是发白,而后慢慢变成青色,她实在不敢置信,眼前这个男人,竟然是潇潇的丈夫! “你再说一遍,你妻子叫什么名字?!”梅霜激动地摇晃着君匋的肩膀,不住地问道。 “潇潇,赵潇潇,她是仙水酒厂的副厂长,不也是你们勒索的对象之一么?”君匋不屑道。 “潇潇……真的是……”梅霜自言自语地站了起来,有些错愕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 “行了,你们也别折磨我了,有本事就早点杀了我,没事难为两个女人做什么?”君匋心下一横说道。 梅霜手上一抖,刚才换药的东西一下就摔了下去。“砰”的一声脆响,瓶子碎了一地,浓烈的酒精和药味登时散漫了开来。 钱致坤从外头进来,“怎么?出什么事儿了?” “没事,刚才不小心把东西摔了。”梅霜低头掩饰着内心的混乱,胡乱答道。 “啧,这点事儿也干不好,真是的!”钱致坤埋怨了一通,“快收拾掉。” 听着好像钱致坤又出去了,君匋忙又对梅霜说道:“凌小姐,我虽然不知晓你名字是什么,可是我知道你心地不坏。或许你是有什么难处,才被胁迫的?” “无论如何,我就想求你一件事情,哪天我要是被姓钱的给杀害了,你一定要帮我传话给我的妻子和姐姐,告诉她们,就说让她们不要想不开,我这辈子做的孽,自己承担,怪不得旁人。” 外头又响起了窸窣声,梅霜忙扭头抹了抹眼角,一言不发地用袋子拎着方才的碎片出去。 钱致坤在破庙门口啜着小酒,眼见着梅霜出来,眼睛还有些红红的,不过“嗤”的一声笑:“哟,怎么?咱们莹波楼的大红人,凌小姐,这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在为小情人难过呢?” 梅霜竭力别开钱致坤的探究目光,低声道:“嘴里别没个正形,咱们如今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还能有人跑的了么?倒是你,当初说好就绑人过来关个四五天了事,拿到钱就了事。怎么现在拖了半个来月时间了,还没见钱响?” 钱致坤从鼻子里冷哼一声,随即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梅霜接过看了一眼,原来是专案组发出的通告,要求积极提供绑匪的线索。 梅霜面色晦暗地望着钱致坤:“给我看这个做什么?我问的是破庙里要呆到什么时候?” “这不写的明明白白的么?咱们都成通缉犯了,你还想着拿钱跑路呢?啧啧……要不说,你们这种漂亮女人就是豆腐脑子,不顶用。董芳这够狠的呀,明知道弟弟捏在咱们手里,还非要报警,这不是自找死路么?总之咱们好不了,她也别想好!” “要我说,一不做,二不休,今儿个夜里就把人给做了!”钱致坤目露凶光说着,比划了一个割喉的姿势。 梅霜颤着双唇,轻声道:“就非得杀了他?不过求财而已…….” 第二百五十九章 私放 “他非死不可,他要不死,那死的就是咱们了!可别问这种傻问题了!”钱致坤拍了拍梅霜的肩膀,冷笑道。 不久以后,钱致坤手下一个叫宋小雷的人过来轮替了,钱致坤则到破庙后头条件更好的砖瓦房内休息去了。 宋小雷一来,就要进破庙里去查看董君匋的情况。梅霜冷着脸道:“刚才钱经理和我刚看过的,你又去看个什么劲儿?难不成,你觉得我们俩看护不周全么?” “不不不,哪里的话呀。诶哟,凌姐,你这话可是冤枉我了,我怎么敢呢?”宋小雷耷拉着脑袋,一下就跟霜打的茄子一般。 宋小雷本来也就是一个钱致坤跟前听候差遣的人,如今被梅霜这么一说,心下就直打着鼓。他一看梅霜瞪他,更是心下直发虚。 他当然知道梅霜脾气不好,舞厅里出了名的爆脾气。更何况她是在钱致坤跟前说的上话的,要得罪了她,那也是麻烦事一桩。 “那……”宋小雷有些犹豫着两条腿到底该往哪儿挪。 “那什么那!里头人绑着还能跑得掉么?你就在前面路口守着,有什么情况记得上来说一声。”梅霜眼睛盯着自个的指尖看着,漫不经心说道。 宋小雷瘪了瘪嘴,想还嘴都找不出理由来,只能去前头路口看着去了。等到宋小雷的身影已经走得瞧不见了,梅霜这才重新进了破庙内。 君匋隐约听见好像有木栓上锁的声响,他心下纳闷,好端端的为什么要上锁?难不成,钱致坤这帮人这会就要杀人灭口了?想到这里,他的心一下就被提到了嗓子眼。 梅霜扯下了君匋眼睛上蒙着的黑布,映入君匋眼帘的是一张沉寂的面孔。她二话不说掏出一把小刀,扔到了君匋跟前。 君匋下意识地用脚压住那柄小刀,双眉紧紧皱起:“你这是要……” “你自己想法子把手脚上的绑带给割开。”梅霜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君匋几乎都没有多想,就即刻想法子用帮助的双手夹着那小刀,一点点的将脚上的绑带给割断了。手脚同时恢复自由的刹那,他只觉得有些酸酸麻麻的,到底是被绑着太久了。 “你把衣服脱下来。”梅霜突然开口说道。 “啊?这这……”君匋有些诧异地张了张嘴,他到底吃不透,对方究竟是什么意图。 “把衣服脱了,你马上滚,滚得越远越好,可别再被人抓回来了。”梅霜淡声说道。 君匋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要放我走?那钱致坤能放过你?” “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你这么男人怎么这么墨迹?到底走不走?不走我重新绑你回去!”梅霜拿着小刀吓唬道。 君匋不敢再多说什么,他即刻就把身上的衣物都给脱了个干净,身上就穿着一件里裤。他尴尬地用手护在身前,忙跑到破庙门口,“凌小姐,你帮了我,这个恩情我永远都记得。将来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别废话!快点滚!往南边树林方向去,记着东西两面都有人看着呢。”梅霜一叠声地催促道。 第二百六十章 焦虑 在董君匋离开以后,梅霜设计将宋小雷骗进了破庙内,说是董君匋人跑了,要宋小雷快点找人。 一听人质跑了,宋小雷惊出一身冷汗,火急火燎转身就要出去找人。却不料梅霜擎了一根木棒,结结实实地朝着宋小雷后脑勺砸去,瞬间人就跟着晕倒在了地上。 给宋小雷换上君匋的衣服,再将他嘴巴塞上棉花,而后头上换了一个黑色的头套罩住。幸而宋小雷看起来与君匋身形相差无几,因而钱致坤过来的时候,梅霜说宋小雷半路跑了,他也并未起疑,只是骂娘道抓着宋小雷非一枪崩了他不可。 ———— 那厢专案组办公室,负责这次专案组行动的罗政正在临时的会议室内,与董芳还有潇潇、凌卫华等几人一块在开小会。 董君匋被绑为人质许久,对方始终谨慎的没有打过一次电话,几乎次次都是通过递纸条的形式传递着信息。赎金从一千万降到了五百万,董芳在罗队长的建议下,没有马上答应下来,只说要考虑两三日。 结果,几天过去了,钱致坤那边却没了丁点的消息。没有消息是什么意思,大家心里都有各自的揣摩。按照潇潇本身的性子,她是宁可亲自带人去找,就算把县城里外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丈夫的下落给找出来。 可是她不能因为个人冲动破坏了大局,更怕因为私下行动激怒了钱致坤,她只得苦苦等着消息。董芳晓得潇潇心里不好受,总是做一些她爱吃的饭菜,可是潇潇不过就是塞了两三口就罢了。 她觉得焦虑,特别的焦虑,君匋到现在都下落不明,她胸口简直要被一团火砸出一个坑来了。 董芳亦是觉得煎熬,在迟迟没有进展的时刻,每一分、每一秒对她而言都是度日如年。事到如今,她就算想哭毒哭不出来了,她也就是巴巴地望着、等着、盼着,也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到头。 这一日,罗政突然把她们几个叫到了派出所的临时会议室,凌卫华就予董芳说,这八成是有消息了。他说话的时候不时地观察着董芳的神色,她的眼角上已经愁得平添了几道细纹,垂眸间尽是苦楚,多少令凌卫华有些心下不忍再看。 “姐……君匋要是出事了……”潇潇突然沙着嗓子说道。 董芳楞了楞,而后突然掰住潇潇肩膀,沉声道:“潇潇,你可别胡思乱想。孩子还这么小,你怎么舍得?二弟也好,你也好,一个都不能少!听到没有?!” 潇潇面色煞白地咬了咬下唇,想要说什么,可是那些细碎的纠葛,却是终究说不出口了。她只得机械地点了点头,将这事打马虎过去了。 等到了会议室内,罗政便将最新的消息告之董芳等人,说是有人报告,前些时日南明山的山路上看见过几个陌生男人出入。经过一番细致侦查以后,他们可以判定董君匋是被人绑到山上去了。 只是目前对方具体有几个人,有什么样的装备,甚至是这山如此宽广,如何能从各个路口堵住嫌疑人,这都并非是说干就能干的事情。 罗政一口又一口地喝着茶水,为了这个案子,夜以继日,几乎就没睡过一个整觉,人已经瘦得尖了下巴。他一面揉着太阳穴,一面细细思忖着,要保证人质的安全,必须要有一个周密的部署。 第二百六十一章 对峙 潇潇双手插在发间,不住地勒着头皮,她已经没法再忍受所谓的谨慎再谨慎了。既然已经知道了君匋的下落,那么她一定要亲自找到他。她心中有很多疑惑,非要当面找他问清楚不可! 她骤然起身说道:“我不能再等了,这山头这么大,怎么部署都是有漏洞的。要么就我一个人去,我必须要先找到他!” 罗政略略皱起眉头,还是耐心劝道:“你去了要是也被人绑了,那不是更危险的事情么?我们不仅要考虑保护董先生的安全,你们家属的安全,我们也得考虑到了。况且这会要是马上行动,对方如果怒闹成怒,即刻杀人灭口可怎么好?” “不!罗队长!君匋已经失踪好久了,他随时都可能没命的。现在行动,过几天行动,那都是一样的!”潇潇面上抽搐道。 她的情绪颇为激动,旁人以为她是担心丈夫所致,多少都带些同情的心绪。可只有潇潇自己知道,她更多的是无奈。 她要将事情原委搞清楚,想要知道为什么梅霜会和君匋搅和在一起?她也要知道,君匋到底为什么要背叛家庭?有太多太多的问题,她需要当面问清楚,否则她决不甘心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受到了伤害! 这个时候突然有人急急进了会议室,在罗政耳边耳语了一番。罗政脸色瞬间僵凝,他眼睛望向董家人,说是有消息表明,钱致坤等人通过非法渠道持有改造枪支,恐怕会对人质不利。 “二弟…….”董芳喃喃说着,忽然就昏厥了过去。凌卫华忙抱住董芳,现场一时乱作一团。 等到董芳再次清醒的时候,她幽幽地吐了口气:“潇潇说得对,不能再等了,我要去看看。” 所谓特事特办,罗政也是晓得灵活机动的,因而当即就召集了其他公安干警一道,商量着晚上就展开紧急营救行动。他还特意安排了一组人专门保护董芳等人,并且再三强调,到时候她们只多远远看着,千万不能靠近匪徒。 这一次专案组派出的都是身强力壮的年轻公安干警,车子行驶到南明山下,便不能再继续往上开了。众人依次下了车子,先后向山头方向行进。 如今正是深秋时节,山上草木已经没了夏日的茂盛,一片枯黄的荒草堆间行进着,路上也没遇到一个过路的行人。董芳等人被一小队人护在中间,走在队伍的末端。 山上到处都是乱石,加上还有横倒的树梗在路头,这上山的路崎岖得很,一行人走了几个小时早已经是满头大汗。 罗政忽然注意到,在不远处有一处湿泥地,上头印着几个脚印,看样子还新鲜着。依照经验判断,此处继续往前走,应该有人迹。果不其然,走了约莫一个小时,就看见有一处破庙。 接近破庙的时候,周围静悄悄的,罗政做了一个警惕的手势,怀疑其中有些异常。潇潇有些按耐不住,不顾董芳和凌卫华阻拦,悄然绕到队伍前头去了。 罗政转头,跟其他干警用手语做了个交流,趁人不注意,潇潇突然走近了那扇破门,将门给推开了来。 却见破庙的地上坐着一个被绑住手脚,头上罩了黑色头套的男人。潇潇定睛一看,那是君匋的衣服。 就在这个时候,一杆狭长的土枪突然对住了潇潇的后脑勺,有人厉声喊道:“不要动!” 第二百六十二章 怒从心起 一瞬间,埋伏在破庙里的钱致坤和他的手下一下就跟着跳了出来,外头的干警纷纷拔枪,双方一下就形成了互相对峙的局面。 凌卫华下意识挡在了董芳跟前,董芳的脸贴在凌卫华的背后,紧张地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眼见着潇潇后脑勺顶着的长枪不时晃动着,董芳拼命地压抑着冲到嗓子眼的尖叫声。她闭着眼睛,简直不敢想象接下来要看到什么。 “有话好好说,你们不就要钱么?先把枪放下,好么?”董芳忽然推开凌卫华,径自走到了潇潇身侧,双手举起,做了一个投降的姿态:“要么你们绑我,不要伤害潇潇!” “董芳!”凌卫华的呼吸都跟着紧促了起来,他哀求地望着董芳,希望她不要以身涉险。 董芳朝着凌卫华递了一个笃定的眼神,她一旦下了决定,就很难再回头了。她知道,凌卫华是懂她的。 此时的梅霜端着土枪,她并没有觉得慌乱,毕竟她早就放走了董君匋,总算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董芳身上,梅霜拉着潇潇略略朝后挪了几步,她在潇潇耳畔压着声道:“潇潇……一会找个机会,你赶紧走。” 潇潇如被惊雷霹中一般,瞬间全身僵挺住了,她虽然没有回头,但听得出来,这分明就是梅霜的声响! 她一时间悲喜交错,喜的是,时隔多年,她终于再次与梅霜相逢;悲的是,她们竟然是以这样尴尬的对峙立场出现,而她甚至还破坏了她的家庭…… “走?怎么走?你认为我还能相信你么?”潇潇冷声道。 “把董芳绑起来!”钱致坤怒不可遏地吼道,马上有人上前将董芳五花大绑,扔到了头上罩着黑布的“董君匋”的身侧。 钱致坤马上上前,端着枪指在董芳和“董君匋”身上重重地敲了两下,朝着一众干警呵斥道:“叫你们的人全部放下枪,听到没有!要不然,我直接把这该死的姐弟俩直接给一枪甭了!” 形式陡然险峻,罗政与身后的人面面相觑,想着还是要本着人质安全第一的原则,罗政率先将手里的枪放在地上:“钱致坤,我劝你不要激动,你现在要是放了他们,我还可以帮你在庭上求求情,让你少坐几年牢。” “呸!蒙谁呢?我信你才有鬼了!”钱致坤叫底下几个小喽喽将地上的枪支一并给缴了,然后将罗政等人赶到了角落里。 此时,梅霜和潇潇身旁无人,梅霜这才轻声道:“潇潇,我知道,有些事情是我对不住你。但是你再信我一次,有些事情不是你表面看到的这样的。如果还有可能,总有一天我会跟你一句句说明白的。” 潇潇凛然道:“还有什么可说的?梅霜,你出狱的时候我去接你了,是你一直在躲着我。我还担心着你过的好不好,到处打听你的下落。现在想来,也是有些可笑。我没有想到,你不仅仅插足了我们的家庭,甚至还绑了君匋。我真是恨不得即刻就地跟你斗殴一场,也好过这心里的憋屈。” “不……潇潇,你听我说。”梅霜的声线跟着颤了起来:“要么我先带你离开这里,那些恩怨往后再说,好不好?” 潇潇苦笑着摇了摇头:“算了,梅霜,不要再演了。” “潇潇,我只能告诉你,董君匋不在这里了,他早就走了。”梅霜环顾四周,急切说道。 “他走了?那你们绑着的是谁?难不成你想跟我说,你还能大变活人么?难道这一切都是你们过家家的游戏?呵,凌梅霜,你是一定要把我当傻子看待么?!”潇潇感觉被愚弄了,一时间怒从心头起。 第二百六十三章 赎罪 “潇潇!”梅霜简直百口莫辩,她心下又急又懊恼,真是巴不得即刻就把一颗真心剖给潇潇看个明白。 潇潇闭上了眼眸,“不要再说了,我不会再相信你了。你也别费劲用枪指着我了,端着半天不沉么?要不就直接扣动扳机,打死我得了。反正你也不把咱们当年的姐妹情谊放心上,我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 听罢,手里端着枪的梅霜禁不住一阵颤粟,土枪跟着摇晃了起来。半晌,她方才幽幽开口,答非所问道:“我从没碰过枪,这也是第一次见呢……” 凌卫华等人被钱致坤从破庙里押了出去,预备往另一处山腰去与其他同伙会和。 走了没几步,突然出现了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不时还有一阵狗吠的声响。钱致坤警惕上前,在额前搭了个手,向山下望去。这个时候,他就看到一大队的公安干警,领着几条警犬,正朝着山头行进而来。 “来人了!快走!”钱致坤回头说道。 彼时,所有人都是缄默的,只是面上神色各异,各自立场不同,喜忧也不同罢了。 董芳听到动静,虽然看不见来的是什么人,但也能根据钱致坤的口气判断出,是其他的公安干警后续上山来援助了。在被转移之前能够遇到他们,只能说一切冥冥自有天意,她相信,今日她们一定都能得救! 钱致坤一面指挥着人赶紧低下头,想着借着枯草冗长,还能暂时隐蔽着赶紧撤离。对方明显人数众多,要是当面起了冲突,他们绝对没有胜算可言。 几个听差的即刻将董芳等人的脑袋往地上一按,狠狠将人质压倒在地上,使得他们丝毫都不得动弹。 窸窣的声响越来越近,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了警犬的狂吠声。时间仿佛瞬间凝结了,这个时候,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任何状况。 这个时候,梅霜趁着所有人心思都在游移,突然站起身来朝着山下大喊道:“看这里!救命呀!” 潇潇无论都没想到,第一个发出求救信号的人竟然是梅霜。钱致坤狠狠将梅霜摔打在地上,怒斥道:“贱人!” 董芳眼疾手快,马上把“君匋”脸上的黑色蒙布给扯掉,岂料里面却是一张陌生男人的面孔,这人压根就是君匋!那她的二弟去哪儿了?! 双方人马一露面,一场恶战在所难免。“砰砰”几声枪响,子弹不住的在草丛间穿梭着,董芳觉得混乱极了,简直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 这个时候钱致坤已经杀红了眼,他直接提了两杆土枪在身上,大吼大叫着要所有人同归于尽。 “潇潇!”梅霜突然冲过来一把推开了潇潇,她额上的青筋爆突着,眼中满是悲怆的神色。 钱致坤扫射的子弹击中了梅霜,她猛地往后一仰,猝然倒在了地上。那是致命的一枪,梅霜用自己的血肉身躯替潇潇挡住了灾祸。 潇潇颤抖着肩膀,将梅霜抱起:“梅霜,我带你去医院!你别睡啊!我带你走!” 梅霜艰难地喘着气,握着潇潇的手道:“我对不住你…….可是我当初真的不知道他就是你的丈夫。后来……咳……” 梅霜剧烈地咳嗽起来,血一下就从嘴上呕了出来。 第二百六十四章 白头 “不!梅霜!你不要说了!我只要你活着,我只要你活着!”潇潇痛哭失声,说话已经语无伦次。她的肩膀不住地起伏着,心头紧紧揪住,真恨不得即刻带着梅霜飞奔到人民医院的急救室去。 “后来我看到一张全家福,才知道他原来是你丈夫,我真的是后悔极了。潇潇,是我错了,这辈子不敢奢求你原谅,下辈子吧……下辈子你可千万劝着我走明路,别再……别再做错事了……”梅霜用劲最后一丝气力说道。 对凌梅霜来说,这个世界上曾经真正关心她、照顾她的人是赵潇潇。她是她唯一的朋友,而她却冲撞了她,背离了她们的友情。那些深埋在心底的痛苦,还有无法表达诉诸的懊悔,她再也没有机会继续去向潇潇言说了。 梅霜的视线早已模糊,好似潇潇在耳边说什么都已经听不清楚了。她的脸有些僵麻,知觉在渐渐消失。她试图想向潇潇展露最后一个友善的笑容,可是嘴角却怎么也使不上劲。 梅霜缓缓闭上眼睛,仿若看见了从前在仙水酒长的宿舍,她与潇潇嬉戏打闹着在长廊上跑过的光景。那时候真好呀,潇潇就是照进她心底的阳光,真正温暖照亮了她晦暗的人生。 可是她始终不是那个被命运眷顾的人,她终究还是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代价。 “好累啊……”梅霜喃喃说着,再也没有醒过来。 “梅霜!”潇潇跪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喉腔响起一阵痛苦的悲鸣声。梅霜身上逐渐变得冰冷,只有滴在上头的泪是温热的。 潇潇已然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被人从医院送回家里头的。她只觉得空气里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道,但凡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梅霜那凄楚的目光。这让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每日精神都很恍惚。 她不得不从酒厂休了几个月的病假,来调理几近崩溃的神经。对于梅霜的想念和悔恨,已经把她折磨的暴瘦了十几斤,她那头乌黑的发鬓也在一夜之间染白了半个头。 ———— 医院住院部的病房内,董芳披着一件大衣外套,低头看着病榻上沉睡着的凌卫华。她的发髻已经松散了,垂落在外套领子上,显得有几分凌乱。 病房的窗户不知道何时被冷风吹开了来,寒气丝丝灌入,董芳觉得脑子被吹得有些僵冷,只得起了身去关上窗门。 “你什么时候来的?”凌卫华突然醒了,看见董芳的身影有些诧异。他明明记得已经让董芳回去休息了,怎么这会还在医院呢? “抱歉啊,刚才关窗吵到你了吧?”董芳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不过随手拢了拢外套,笑着走过去替凌卫华理了理靠枕,扶他半坐着。 凌卫华抿了抿嘴:“医生都说了,我这伤的不重,这会不是还活蹦乱跳好好的?再说,我一个大男人,也没什么好怕的,你就放心回去休息吧。” 董芳伸出手来将凌卫华的碎发刮到耳后,有些嗔怪道:“伤的不重?医生都说了,就差一点那子弹都快到心脏了,要不是运气好偏离了分毫,这会恐怕只有哭的份了。” 当时山上现场混乱,在危急关头,凌卫华将董芳紧紧护在身后,岂料身上却中了一弹。他也没吭声,直到一行人下了山以后,董芳发现他外套上都是血渍才知道原来凌卫华受伤了。 凌卫华反握住董芳的手道:“我可不想看你哭,要是让你哭,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董芳忙捂住凌卫华的嘴道:“呸呸呸,你这说的什么混账话,我不许你死?” 看董芳为自己急了,凌卫华心下只觉得比吃了蜜糖还要甜,不禁喃喃自言道:“还别说,这回伤的真值了。” 董芳面上登时浮起一片红晕,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头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贫嘴了?” 凌卫华紧紧抓着董芳的手道:“董芳,这辈子,只要你不嫌弃,我就一直在你身边守着。” 董芳轻柔地靠在凌卫华的胸口上,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口,“卫华,有你这份心意也就够了,我不希望你再出任何意外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生日宴 数月后,爱潇的生日要到了,董芳想着家里成日阴云密布的,倒是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搞一个生日宴,也顺带可以缓解一下潇潇与君匋夫妻俩之间日趋紧张的关系。 这是潇潇闭门谢客,在家里养病数月以后,第一次重新回到亲朋好友的视野当中。她穿了一件橘红色的线衫,头发齐齐整整地一概梳到了脑后。 潇潇那全白了的头发,董芳亲自给染了黑色的发膏。鬓边还别了一朵雅致的绒花,潇潇原本不想戴的,爱潇偏说妈妈戴着好看,不由分说就给她别了上去。 “谢谢啊,谢谢来参加爱潇的生日宴。”潇潇看着往来董家天井的亲朋好友,只觉得眼睛都有些泛了花色,她确实太久没有与人接触了,如今竟然还要重新适应正常的社交生活。 董芳倚在柱子旁,看着潇潇抱着爱潇唇角漾起的笑意,心下到底有些感触。也不知道多久没见潇潇笑过了,曾经她也原本是个喜欢大笑,无拘无束的姑娘伢?可是她那明媚的笑容好像再也找不到了,如今笑里多少透出一股世事沧桑的味道。 而君匋呢,仍旧是被潇潇疏远对待着的,甚至那份疏远里还多了一份苛刻。潇潇当着众多亲朋好友的面,就让君匋一下忙这个,一下忙那个。总而言之,她从容指挥着君匋去干活,完全不管他是芳芳饲料的老板之一。 “叔伯了坐了好一会了,你怎么茶都没上?”潇潇冷冷瞥了君匋一眼,埋怨道。 从前夫妻俩关系还好的时候,君匋为潇潇学做饭,鞍前马后地跑腿,似乎也没什么不满的。如今他知道,潇潇这是借着由头在折磨他、报复他,她心底对他的恨意实在太深。 董家的老宅里熙熙攘攘十分热闹,君匋送完茶水出来,忙的满头是汗。董芳递了一块毛巾过来,君匋愣了愣,而后干笑着揩了把脸。 他明明还是董家的男主人,可是这会,他却被人刻意忽略在这个角落里了。除了他的姐姐董芳,没有人过来与他寒暄,也没有人有兴致跟他说话。大家好像都约好了似的,只是一径冲着潇潇去的。 可是今日的名头是爱潇的生日宴,明明爱潇是他与潇潇的女儿,怎么如今搞得倒是好像他是个局外多余的人?再说了,实则他并不想办这个什么生日宴,要不是姐姐坚持,他才懒得管呢。 就这么想着,君匋心下莫名又起了自怜的情绪。他知道先前是他对不住潇潇,可是他没想到潇潇气性闹的这么大,竟然整整大半年都没怎么搭理自己。 曾经意气风发的芳芳饲料董君匋,董大老板,到了这会竟然只能沉寂地在角落里哀怨着,还要像个跟班的一样,随时听候着潇潇的差遣。他觉得自己真是窝囊,简直窝囊的不像话了。 一咬牙,一跺脚,手上的茶壶跟着颤了颤,却听“砰”的一声,整个茶壶跟着掉落在地上碎了一地。原本熙攘的天井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将目光望向君匋这边。 “你怎么什么事情都做不好?不过就是端个茶壶而已,这都能摔了?”潇潇不满地斥责道。 “碎碎平安,没事没事,大家继续吃着、喝着啊。”董芳忙上前打了个圆场,俯身就要收拾那些碎片。 “姐,不要理他,就该他自己收拾呢,回回都想咱们替他善后,这可能么?”潇潇一点也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 第二百六十六章 簸箕 潇潇的话就像一颗炸弹,直接当着众人的面丢进了君匋的心间,瞬间将他炸了个稀巴烂。他到底是个要面子的男人,从前有人总说他说软饭,他也没当一回事。可是如今潇潇的话,却直接将他推到了众人的非议当中。 做生意的事情上,他确实经常需要仰仗姐姐董芳;上次被绑架的事情也着实对不住潇潇,叫她受了不少委屈。可是他已经知道错了,就想好好继续经营这个家庭,潇潇又为何对他如此苛刻?他简直想要逃都逃不开,简直恨不得即刻挖个地洞钻进去。 天井内外的人们睁着一双双眼睛,直溜溜地望着,空气里满是几不可闻的尴尬气息。这个时候,还是凌卫华出来,说了句:“来来,我和君匋一块收拾啊,你们继续说着乐,别停下呢。” 潇潇脾气上来了,横眉冷对道:“凌家大哥,他就是仗着随时随地都有人替他擦屁股呢,这才吊儿郎当犯下了大错。你越是这样,他越不晓得怎么去改那一身的臭毛病。今天还就得叫他当着叔伯们的面收拾好了,这才叫知道怎么做人了。” “赵潇潇,你差不多就得了啊!”君匋怒不可遏地指摘着潇潇吼道,他的脸色已然涨红的如同煮透的虾子。 好好一个孩子的生日宴,莫名其妙变成了夫妻抬杠吵架的现场,一时间,亲朋好友们都觉得不自在,很是尴尬。也都算是有眼力劲的,纷纷都找了个由头,先行离开了老宅。 君匋越看越来气,人还没冲上去,就被凌卫华给拦住了:“君匋,你是男人,可别跟自己老婆一般见识。潇潇心里还病着呢,医生不是说了,得多让着她一点?别冲动啊。” 董芳沉着脸,从一旁拿了扫帚过来:“外面扫干净了进来吃饭吧。” 君匋额上的青筋迸跃着,一脚踹到柱子上,直晃了许多灰尘下来,反落得自己直咳嗽。 “地上也没多少呢,来,咱们一块收拾。”凌卫华从董芳手里接过扫帚,又递了个簸箕给君匋。 君匋瞅了眼,有些不大情愿地配合凌卫华清扫起来。地上碎片确实不算多,凌卫华手脚快,很快就都收拾的差不多了。碎片全部扎到一个厚厚的黑色塑料袋里,君匋提着往弄堂口外的垃圾池丢掉。 “砰”的一声,垃圾袋重重地被甩了进去,君匋拍了拍手,觉得有些晦气。他抬起头来看了眼弄堂口,一想到潇潇这会还在里面,进去还要打照面,他就觉得过不去心里的坎。 没想到,他董君匋混了这么多年,最后竟然还要被一个女人欺负成这个样子,想想委实憋屈气闷,又无处可以诉说。 重新回到老宅的时候,潇潇正在盛饭,董芳忙使了眼色予君匋,君匋撇撇嘴还是上去伸手道:“我帮你。” 潇潇身子一歪,避开了他的手:“回来都不知道洗手么?一点卫生意识都不讲的。” 君匋耷拉着脑袋,走到天井的水池里净手。 “哗啦,哗啦”水声不断淹没着君匋脑子里的繁复思绪,他真是巴不得马上把脑袋也给洗一洗,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爸爸……”爱潇突然走了出来,扯了扯君匋的衣角,怯怯唤道。 君匋用手抹了把脸,看到女儿脸上恐惧的神色,不由得张了张嘴。他深吸了口气,尽量用一种平稳的口气说道:“怎么了?” “爸爸,我看到你手上受伤了,还疼么?”爱潇巴巴地望着问道。 君匋这才意识到,手指上刚才冲水的时候是有些疼,估计刚才不知道怎么回事弄伤了。他就一直觉得愤懑,也没注意手上如何了,反倒是爱潇,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这孩子没白疼,君匋心想着蹲下身来,凝视着爱潇的眼睛,突然多了一份莫名感动。这个时候谁见他都带有成见,也就自个的亲生女儿,还晓得关心自个呢。 第二百六十七章 忍无可忍 一想到女儿的懂事,君匋心下自是五味杂陈。明明还是个孩子,应该被父母所珍爱、呵护的年纪,却总是见到家庭不和睦的情形,这是万万不应该的事情。 “爸爸没事,一点也不知道疼呢,谢谢我们爱潇。”君匋若无其事地捏了捏爱潇的小脸,微微笑道。 “爸爸,我希望你能开心点。”爱潇也笑着露出了两颗洁白的门牙。 希望能开心点……这是女儿对他的期许,在君匋听来,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比这更美妙的声音了。是啊,人生这么短暂,还是要过的开心点,难不成他还要一辈子跟赵潇潇做怨侣么? 爱潇稚嫩的言语突然就点醒了君匋,他不想再继续这样吵吵闹闹的生活了。他需要呼吸的空间,更需要拿实际行动向所有人证明他无愧为董家的男丁。 从天井绕到屋内,经过狭窄的走廊,每靠近门框一步,君匋便觉得心向下沉一番。他觉得自己要窒息了,马上就要淹死在这没有任何希望的生活当中了。他必须要自救,必须要即刻脱离现在的生活状态。 “我刚才仔细想了下,任杰巍不是刚从海城分公司递交辞呈要走人了么?与其去找一个新的经理人选过去磨合,不如让我去吧。”君匋进到屋内,一脸平静说道。 潇潇、董芳、凌卫华,三人齐刷刷地望向君匋,或嘲讽、或担忧、或紧张,他们对于听到君匋突然冒出这样的说辞,都露出了各自的心绪。 董芳绷紧了神经,直起身拉住君匋,沉声道:“你这是饿糊涂了……好端端的提什么海城?现在是你能离开的时候么?” “不,姐,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我一天都呆不下去了!我每天都觉得头疼,肌肉也酸痛,简直无时无刻都像被人乐着脖子一样!我要走,必须要走!”君匋突然就爆发了,将近半年的时间,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他不得不承认,他与潇潇的爱情早就走到了尽头,他们的小家庭也早已经分崩离析。他已经厌恶回家了,这使得他一靠近家里便会有莫名的抵触情绪。今天发生的碎壶事件,更让他十分明白,这个小家已经维系不下去了,他不可能再这样唯唯诺诺过一辈子。 “真是够了,二少爷发脾气,闹着要离家出走呢?得,要走赶紧走,这个家有你没你,照样转得动!”潇潇毫不客气说道。 “这样,爱潇还没吃饭,正饿着呢。潇潇啊,咱们先吃,一切事情吃完再说,好不好?”凌卫华若无其事地将爱潇抱起坐在一旁位置上,而后与董芳对了个眼神。 真是难得的默契,董芳感激的报以一笑,而后一把抓着君匋往楼上去:“走,你跟我上楼去说。” ———— 来到屋内,董芳捻亮了台灯,她从桌上开了一瓶仙水酒,给君匋也倒了一杯:“你在楼下太呱燥了,这里陪我喝杯酒,总是可以的吧?” 君匋叹了口气,沉闷地点了点头,手里接过酒杯就跟着猛灌了一口。喝地极了,酒液一下就呛到了鼻子里,累得他直流眼泪。 “在这里没有别人了,只有我和你,难道你还要跟姐怄气么?”董芳拍了拍君匋的后背,递了帕子过去给君匋擦脸。 君匋摆了摆手,径自又斟满了一杯酒。这一次他吸取教训了,慢慢的喝,要叫那酒晃荡到喉管里,一点点落了肚子才算数。 等到他把酒杯从手里撤下,眼睛里却是无比的哀求神色:“姐……你就别劝我了,让我去海城吧,家里我是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第二百六十八章 冷静 “君匋,我希望你能有担当一些,现在家里内外都是需要人的时候。你就这么走了?这个家怎么办?难道你就真能放心的下?”董芳委婉劝道。 对于二弟几斤几两,董芳比谁都明白。这是她打小带到大的二弟,他本性不算太坏,可就是走了歪路,一时迷失了方向。 再说,一码事归一码事,君匋是因为家事而想去海城躲避。可是海城分公司总经理一职,又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君匋对海城也是人生地不熟,如果真的由着他去海城,到时候身边没了能直言的人,将来捅出天大的篓子也未可知。 君匋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他看着墙上的某个位置有些出了神。董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是那张一家人齐齐整整在一块拍的全家福相片。姐弟俩内心都是一阵刺痛,不约而同地想念起去世的父亲。 屋内一时间很是沉寂,不说话的时候,有时比说话时候更凝重。姐弟俩低下了头,各自都觉得肩上有些发沉。 “姐,我敬你一杯酒吧,这段时间以来,都是你在为我们的事儿奔波劳碌,真是辛苦你了。”片刻后,君匋给董芳仔仔细细斟了酒,而后将杯子推到她身前。 董芳微微笑着点了点头,轻啜了两口:“二弟,不管怎么样,你始终是我的弟弟。有什么事儿,姐姐陪你一起扛。最重要的是,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明白么?” 君匋悬空握着酒杯,神色复杂地望着姐姐,他的肩膀渐渐颤粟,突然就失态哭了起来。他垂着脑袋也不说话,更不敢看董芳,只是一个劲地哭着。 都说男人不能哭,不能流眼泪,可是他真的太难受了,忍不住呀。对于这个已经不成样了的家,对于这段困顿的婚姻,还有对他依旧没有放弃的姐姐,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才好了。 期间,有很长一段时间,董芳和君匋都是各自缄默的。君匋僵挺着身子,深吸着气,刚才光喝酒没下菜,这会脑子也是混混沌沌的。仙水酒的酒香围绕在屋子里,好像所有的坚硬壁垒都能被软化似的。 “君匋,记得爸在世的时候,我曾经也这样跟他一块喝过小酒。当时我告诉他,我一定要开辟杭城的市场,不仅仅是为了公司的发展着想,也是为了你们。当时我就想着,爱潇总是要长大的,将来要去外面大城市上学,见世面。”董芳喃喃说道。 君匋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姐姐道:“姐,我知道,你总是考虑的很多,一切都是为了咱们这个大家庭呢。” “你混账,犯错了,潇潇那样待你,也是你活该!”董芳咬着牙道:“今天她就是要拿鞭子抽你,那我也决计没有二话。” 君匋垂下了头:“姐……” “可是看你们这样成天闹,潇潇不好受,我心里头也不好受,更何况是年纪尚小的爱潇呢?你说要去海城,我是一万个不放心的,毕竟我觉得现在还不是合适的时候。但是刚才我仔细想了想,总得要放手让你去做一做,你才能知道自己不足在哪里。” “姐!你是同意了?”君匋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董芳道。 “你记住了,这不是因为你,是为了爱潇将来做打算。你可以带个自己信得过的人过去,我这边也会安排袁慈忠暂时从余县分厂调过来帮把手。” “另外,我希望你去了海城以后,能够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你与潇潇之间的关系,为你们的将来做一个负责任的决定。你现在状态不好,潇潇状态也不好,并不适合谈严肃的决定,这就当是为你们两个人各自创造一个冷静的空间了。”董芳说着直叹气。 第二百六十九章 理解 关于君匋欲要离开锦县,往海城去发展的事情,潇潇得知以后心态很是平静。这几乎在她意料之中,甚至是在知道这是君匋的正式决定以后,潇潇反而跟着心下松了口气。 剑拔弩张的夫妻关系僵持太久,她太需要紧绷的神经歇息一下了。董君匋要走便走,对她而言,这个男人不在家里,她的心灵才能得到喘息。毕竟只要一看到他,她就不得不想起他对婚姻的背叛,还有间接因他而死的梅霜。 原本她也曾经试着去与这段婚姻和解,甚至想过忘记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可是潇潇越是想忘记,就越发现很多事情已经深植在她的脑海当中,已然成了一种固疾。对于她这样烈性的性子而言,那扇镜子一旦破碎了,便没有再修复的可能。 道义上讲,董芳作为家中长姐,此时应该去骂醒君匋,要他担负起属于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职责来。他必须要赎罪,也必须要做一切可能挽救这个小家庭的举动。 但另一面,同为女人,董芳完全能够理解潇潇的处境。她想,倘若她与潇潇换一下角色,她或许也会如她一样的。 常人总认为睁眼闭眼,凑合着也便能过日子。可是潇潇并不是这样可以凑合的人,这样的生活予她而言反倒是更多的折磨。 董芳不忍心、不愿意,也不想看到一个满目创伤的潇潇。那个穿着红色裙子和高跟鞋,行走于阳光之下的开朗姑娘,她的笑声、她的希望,都不应该消失在这世上。 倘若婚姻的痛苦之下只剩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那么生活予潇潇而言便真的是再也没有任何生的意义了。 这是属于潇潇与董芳之间的一种默契,属于两个女人心照不宣的理解。 消息传到赵家,赵大虎和香莲都有些脑子发懵了。当初闹得要死要活,非要嫁给董君匋的人是潇潇自己。如今放任着董君匋去海城,变成事实意义上的分居的也是潇潇。 赵大虎觉得自己作为赵家的一家之主,这个时候不能再继续沉默,任由着女儿和女婿胡来了。夫妻俩饭都没吃,直接就急匆匆地杀到了董家老宅。 “潇潇,你是不是病糊涂了?你怎么可以任由君匋去海城那种地方?那可是大城市,人都说遍地是黄金,处处是诱惑,你就不怕他出去了,心就真的再也回不来了么?”香莲抓着潇潇的手,心痛不已。 潇潇扯开嘴,干笑道:“妈,他既然对不住我们,我也不想为他将来担惊受怕了。出轨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与其我整日提心吊胆地防着外头的女人,还不如就这样各自分开冷静冷静呢。” 赵大虎听了有些激动,嗓子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咳嗽声。他的面色有些涨红,恨铁不成钢道:“潇潇,当初我是瞧不上这个董君匋的,看着就不像过日子的人。可是你自己,闹着非要嫁给他。你这性子太拗,我们也只能由着你去。你说说,你们现在合计的事情,算个什么事儿嘛?到时候被亲戚朋友们知道了,还不知道背后怎么编排你呢。” “你也不是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了,身后还带着一个孩子,做事情可得要考虑好后果呀。你这说分居就分居了,分明就是冲着往后离婚去的。真要离了婚,往后你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可是不容易!” 第二百七十章 父与女 潇潇并没有打算要留下君匋,可是这不代表她过去没有爱过他。曾经他们一块在月下散步,一块坐着自行车在冬日里吹冷风,他曾经将她很好地呵护在手心里,可是也同样是他自己亲手将一切的美好给毁掉了。 潇潇盯着父母的眼睛,整个人的肩膀有些下意识地往后蜷缩了起来。她并不想把自己的这些伤痛给表露出来,她只想把一切暗中塞到无人的角落里,自己慢慢去消化。 “时代不同了……这是一个靠勤奋双手就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时代。婚姻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那么由我自己去承担这一切的后果和是非。我和君匋之间,已经没有办法再心平气和坐在一块聊天了,继续让我们勉强住在一起,每天只是无谓的争吵,只会让我筋疲力尽。他放手,我也放手,大家各自留条退路,没什么不好。” “外头的人要嚼舌根,那咱们拦不住,就算是平时没事儿时候,不也多得是说三道四的人么?但是只要是真正关心我的,关心咱们家的人,是不会因为这点事情就小看了我们。我不仅仅是你们的女儿,我还是爱潇的妈妈,酒厂的副厂长,离开了董君匋,我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你们所说的那些东西,都不是我想要去考虑的。”潇潇垂下眼皮,竭力压抑着心下起伏的心绪。 “砰”的一声,赵大虎沉闷地捶了一拳在桌上,仰天叹了口气,“我真是不明白你们这些年轻人,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玩意儿。结婚过日子在你们看来就像过家家呢,简直是胡闹!我年纪大了,管不动了,也管不了了。你爱咋咋的!反正最后被人戳脊梁骨,被人说闲话,难受的反正也不是你!” 香莲拍了拍赵大虎的肩膀,低声道:“少说两句,孩子听了也难受呢。” “你还好意思讲?那都是你不会教孩子,要不是你总是由着潇潇胡闹,她能到今天这个地步?这做姑娘的时候,脾气爆一点,闹来闹去那还可以说是年轻不懂事呢。现在都当妈的人了,人家还能说啥?说的也就咱们老赵家做人失败,不会教人呢!”赵大虎越说越来气,一股脑的将不满都给吐了出来。 闻言,潇潇的脸“唰”地一下就变得煞白。这个时候,她的父亲竟然还在考虑面子的事情,甚至还以此为由阻止他们夫妻分居的事儿。这是她最亲的父亲,又是给她最添堵的亲人。 当一场简单的分居事宜,变成一场“面子”上的较劲的时候,父亲说的那些话,便不得不叫潇潇觉得感慨、叹息,又无可奈何。她爱她的父亲,可是此刻也有些发恨,为什么上了年纪以后,父亲越发的不可沟通了呢? 在这种爱恨纠葛无可解脱,对自己挣脱往日巢穴的期盼中,潇潇突然站起身来,大声喊道:“爸!我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在你眼里看来,我还不如你说的面子重要么?你非要我和董君匋继续捆绑在一块,做一辈子的死对头,你才满意么?我是人!我个需要呼吸的人!我真的累死了!您就让我喘口气吧!” 赵大虎愣愣地张了张嘴,他是盼着潇潇好的。可是更怕潇潇真的不懂事,做了错误决定往后就没了回头路。 从被人捧到天上,到掉在地面上被人唾弃,那都是分分钟的事情。他过去见得太多了,不管是出于经验也好,面子也好,他断然无法接受潇潇说出这样的话来。 倘若说,从前潇潇听了他的,不跟董君匋这小子好了,那么现在一切的困局也就不复存在了。可是当初是潇潇死活非要嫁给董君匋的,两个人一块过日子,连孩子都有了,这会又说啥分居呢?这不是给人闹笑话么! 赵大虎无法理解潇潇,也不能去理解她愤怒的呐喊。他觉得自己作为过来人,活了一辈子,都没做过任何出格的事情,那他的女儿也不能被人所诟病。 “潇潇,我带你爸先回去。”香莲小心翼翼地说道:“你也休息吧,都别说了,父女俩较劲,谁都赢不了的。” 香莲推着错愕的赵大虎,一步一愣地离开了董家老宅。潇潇微微阖上了眼眸,眼眶却是早已濡湿了大半……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临时起意 离行前夜,董芳又予君匋嘱托了许多细碎的事情,诸如现在国家政策的变化会对海城分公司产生的影响;他应该如何与袁慈忠合作在海城继续拓展业绩;现在公司谁是可用之人,谁适合带到海城作为后备役来培养等等。 林林总总的,董芳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一切事情,她希望君匋此去海城能够悉心革面,真正干一番属于他自己的事业出来。 君匋过去有错,也走了歪路,可是父母都已经去世了,她和君匋是这个世界上最至亲的两个人了。不论如何,她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姐弟,她不可能任由他继续堕落下去。 只是从君匋的角度上来看,董芳的这种亲情与期许,有时候又变成了压在身上的一块大石。亲人之间,对于爱的理解,有时候并不一定是一致的。 —— 清晨,潇潇特意起了个早,她挎上布袋去菜市场买菜。天边映衬着朝霞,菜市场已经摆满了各色新鲜的蔬菜。 潇潇看着那些红扑扑的西红柿,还有一把把带着水珠的空心菜、小黄瓜,觉得心情也跟着平静许多。走到小白菜的摊位前,她蹲下身来,仔细地拣着,菜叶必须得要有虫孔才是好的,这就说明农药打得少。 过称的时候,一旁的菜贩跟潇潇笑说:“诶,姑娘,看看我家的大白菜和包心菜,都新鲜着呢。” 潇潇瞥了一眼,知道这家是农药施的多了,不过笑道:“就买几个小菜,够吃了,下回再来买。” 一条鳊鱼,一捆小白菜,再加上凉拌用的小黄瓜,还有一块豆腐,潇潇拎着菜走在回家的路上,想着还得赶在君匋离开前,再给他做一顿家常饭菜。纵使两个人之间有隔阂,有争执,君匋终究还是要离开锦县了,与其相互埋怨一生,不如好聚好散。 等到潇潇走到老宅门口,才发现公司的车子已经等在弄堂口了。天井里堆满了行李箱,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的可不热闹。 “这……”潇潇错愕地站在门口看着,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君匋一面提着皮箱加快脚步从楼上下来,一面抱了抱爱潇,而后垂着眼皮从潇潇身边绕过:“你多保重。” 潇潇猛然回过身去,留给她的只有一道君匋的模糊背影。 “怎么走的这么急,不是说中午才走么?”潇潇喃喃道。 董芳望着潇潇,她的目光里透出的更多的是苍凉和无力。董芳心里多少有些心疼潇潇,只是轻柔地拍着潇潇的肩膀道:“不知道为什么,二弟早上临时改的主意…….” 原本潇潇认为,她可以接受君匋从她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也可以接受他在她的生活中慢慢淡去。可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许多事情要真正放下,并非是易事。 潇潇张大了嘴巴,传出一口气,此刻她的后背已经被汗水侵湿了,凉凉的一片,冷的她直把背都弓了起来。 “明天我就回去上班了,还得好好带大爱潇呢,生活总得继续。”潇潇掩住了面孔,沙着嗓子哽咽道。 董芳抱了抱潇潇,柔声宽慰道:“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潇潇…….” 第二百七十二章 嘱托 漆黑的夜空下,屋内闪烁着昏黄的灯光。从凌卫华的屋里望出去,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真切,只能看到玻璃窗上映射出来的烟头,跟着一明一灭地闪灼着冗沉的红色火光。 屋子里实在太安静了,安静的只能听得到凌卫华和张叔青的呼吸声。凌卫华绝对没有想到,这一日晚饭后,家里竟然会来一位意想不到的不速之客。 张叔青猛地抽了一口,而后烟气就从鼻孔和嗓子里呛了出来,径而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凌卫华拉了一条椅子过来给他坐,叔青看了眼椅子,还是有些不大情愿地坐了上去。 “既然身体不好,就没必要再抽烟了。”凌卫华递了一杯温水过去说道。 叔青苦笑一声:“明明是我来找你说点话的,结果反倒还要你来安慰我了。做人要是失败了,还真是什么时候都一塌糊涂呢。” 凌卫华抬眼看他:“是么?我倒是瞧你眼睛里还有点光,你就这么肯定自己不行了?” 这话听在叔青耳中,一时五味杂陈,他没有想到,说出这句话的人竟然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凌卫华。更何况,这个人如今还是董芳的男朋友…… 沉默半晌,叔青嚼了几口水,方才开口道:“我今天来找你,也不是为了别的,就是……就是想请你好好照顾董芳,往后别再叫她受丁点委屈了。她真的很不容易……” “我是她男友,照顾她是份内的事情。”凌卫华不动声色地将话给挡了回去,又给他添了热水:“怎么?你这是要走?” “嗯,荒废在家许久,总也不是个事儿。我想还是再出去闯闯,找找别的机会看看。”叔青嗫嚅。 凌卫华忍不住说道:“你既然要告别,那不如直接去董家老宅,当面说个明白就是了。总之,我也不大乐意做这个中间人去传话。” 叔青垂下了头,陷入了沉思当中,他倒是当真不知道如何去接凌卫华的话茬了。不过这人说话直接、磊落,董芳倒确实有看人的眼光。 “你既然还放不下董芳,那当初为什么又躲着不肯见她?要我说,你们之间的事儿,拖泥带水就是麻烦,索性敞开了说个痛快最好。你是当真伤了她的心,直把做普通朋友的机会都给抹杀掉了。何必呢?” 凌卫华这话说的有些埋怨,毕竟当初董芳扑在他怀中哭诉的场景仍历历在目。是眼前这个男人,曾叫董芳伤透了心,如今他竟然还是这副窝囊样子,这也实在叫凌卫华替董芳觉得不值。 “我……我不能见她……”叔青蠕动着双唇,呐呐说道。 “那你总要给一个合理的理由吧?难不成你回国就不是为了见她么?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你就必须要躲着她?!”凌卫华脸上的皮肉都跟着略微激动地抖了起来。 “我对不住她……”沉吟半晌,叔青方才挤出那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来。 凌卫华心下暗暗叹了一声,他没法搞明白张叔青此刻的心里到底怀揣了多么复杂的情感纠葛。但他此刻却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眼前这个男人,并不能替董芳撑起一片天。他有自知之明的及早撤离,反而或许是最正确的决定。 “到底是我亏欠了她太多,这辈子怕是都还不清了。我知道,现在我并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你才是董芳的正牌男友。但是我还是想最后再嘱托一句,万望你一定照顾好她。谢谢!”叔青说着突然起了身来,对着凌卫华郑重地鞠了一躬。 疙疙瘩瘩的一席话给讲完了,叔青将烟头捻灭在烟灰缸中,嗓子里发出“丝丝”的杂音:“我今天来过这儿的事情,你也不必告诉她。” 第二百七十三章 留守 董君匋走了,芳芳总公司内,但凡有想跟着一块去海城闯荡的人也跟着一块离开了锦县。总公司这个门面,对于一些人来说,已经不再像从前那般光耀夺目了。 海城啊,那是遥远的海城,一个传说中遍地是机遇与黄金的地方,跟着董君匋去海城,无异于多了更多的上升空间。 有人主动申请调往海城的,也有人直接当面跟着君匋表忠心非要一块走的,这个时候,仿佛不离开的话,就会错过一个发财的机会似的。芳芳饲料总公司的中层以上干部们,做了个抉择,算是各奔前程。 好不容易坐进了芳芳公司办公室的王桌子,也在这个人事调动的环境中,决定放手一搏。他靠着那张三寸不烂之舌,愣是强行加入到了前往海城的队伍当中。 一看王桌子要走,金花就有些着急了,她一时想不好,到底是走是留。最后打听了一圈,有说海城公司的员工,光是年尾的奖金就有万把来块钱了,更别提这穿金戴银的气派了。物质上的表述,对于金花而言是最直接的刺激,仿佛所有的犹豫在这一刻都不值一提了。 王桌子和金花两个人,大手一挥,卷铺盖就要搬家走人,俩人谁都没有顾虑过此时晶儿的感受。在夫妻俩眼里看来,孩子就是孩子,她能懂什么是前程?什么是创造机遇?孩子只管跟着自己走,能吃香喝辣那就是对她极大的负责了。 可偏偏就是经是他们眼里什么都不懂的女孩,此时已经是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十几岁的中学生了。青春期的女孩子,总是要比男孩子早熟许多。实则父母思量的那些事儿,她早就看了个通透,只是从来没有一个与父母平等交流的机会去表述。 去海城又怎么样?难道父母想要的生活就等于自己想要的生活么?站在十字路口的晶儿觉得眼前有一些恍惚,太阳从头顶照射下来,刺地她眼睛直流眼泪。 “不,我不走!我就留在锦县继续住校念书,我要在这里完成我的高中学业!”回到家晶儿并没有去试探父母的态度,她直接干脆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王桌子有些诧异于晶儿的坚决和笃定,他突然意识到,女儿身上好像有一些东西发生了变化,他们之间似乎已经有了一层隔阂的网。 时间不等人,夫妻俩也没有耐心继续去劝说晶儿接受去海城的决定。反正他们吃定了锦县还有董芳和赵潇潇在,无论怎么说,人家都不会亏待晶儿这个“救命恩人”的。 至此,王桌子和金花又开启了海城之行,而晶儿则如愿留在了锦县,继续住校学习。 ———— 清晨的光线,是一点一点从四面缓缓升起的,溪水的中央从暗色的光晕逐渐变成淡淡的红色。起初的时候,光线晕染在溪面上并不明确,随着时间推移,它会一点点地变亮,而后随着波光荡漾而起。 晶儿又来到了桥头,望着这一片溪水,心也随着波光一块嶙峋地漂泊在水中。溪边栽种的梧桐开始飘絮了,被风吹得洋洋洒洒的,有时候沾染在身上,几乎都闻不到周围其他的气味了。 这一天是周末,晶儿来到溪边的目的是为了等待她的董姨,她们约好了今天在这里见面。 董芳是开车过来的,原本她想直接去学校门口接晶儿。奈何这孩子死活不肯,只说不想被同学看见她坐小轿车。晶儿的敏感叫董芳一时摸不着头脑,不过她还是欣然接受了晶儿在溪边见面的决定。 下了车,董芳就要伸手拿晶儿手里的书包。晶儿仍旧不肯,董芳试着拎了下,书包确实不重,似乎没放什么东西,也就由着她去了。 两个人并肩在溪边走着,晶儿始终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似乎心事很重的样子。 “晶儿,如果有什么事情,不用憋在心里,随时可以跟董姨聊聊的好么?你爸妈都在锦县了,董姨就是你亲姨,明白么?”董芳蹲下身去,注视着晶儿黑亮的眼眸说道。 第二百七十四章 美味 听罢,晶儿突然抬起头来,望着董芳,低声问道:“董姨,如果有一个秘密,在心里憋着很难受,可是说出来又觉得害怕,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办呢?” 董芳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她并没有打算去敷衍孩子:“这个世界本身就是很复杂的,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背负了秘密,这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晶儿要是有秘密了,反而是一件好事,说明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思量了。只是如果你觉得害怕,那么就先不要勉强自己去说出来,等哪一天,你觉得可以直面这个秘密了,或者觉得有倾诉的必要,你再去表述出来就好。” 董芳的话翻来覆去在晶儿的脑海中迸跃着,她心理上还没有将秘密和盘托出的勇气。她觉得自己很懦弱,甚至一度拒绝面对这样的自己。可是现在,她突然觉得之前的那种焦虑感有所缓和。 阳光从晶儿的头顶照下,眼睫毛投射在面庞上的浓黑阴影都被白光覆盖住了,她的脸上挤出一丝浅浅的红晕。董姨总是有这样神奇的能力,可以安抚她彷徨不安的内心。 两个人慢慢悠悠地走回到董家老宅,门口的早餐店熙熙攘攘地往来着人流。两人点了豆浆、豆腐脑、油条,还有小笼包、肉包、茶叶蛋等等。董芳想着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多一点总是无妨的。 店主很快将早餐送到了桌上,晶儿并没有急着下口去吃,她只是盯着董芳的手,看她舀起调羹,将一点放了酱油的咸豆浆含入口中,然后缓缓地咽下。 董芳从来都是不急不躁的,不管吃任何东西都能够享受住食物的美味,而吃饭的姿势也是带着一种天生的曼妙。在晶儿看来,和董姨一块吃早饭,就是一种放松的过程,就好像在晨间的花影下看诗集那般美好。 她不禁想起自己的父母,从小到大,似乎从来没有这样耐心地陪着自己吃饭过。他们只是催促着,要她快点吃完去上学,或者快点吃完收拾碗筷。吃饭对于他们一家而言,只是一种固有的流程,而非是一种交流或者享受。 “今天的小笼包做的不错,里面猪油膏都透出来了呢。”董芳笑着从蒸笼里提起两个摇摇欲坠、盈满了汤汁的小笼包,放在晶儿的碗里:“趁热尝尝,我就怕你在学校食堂里都吃不着一口好的呢。” 晶儿看着碗里晶莹剔透的小笼包,又看了眼董芳,有一瞬间有些呆愣地凝视着。她的目光里有害羞,也有一种难言的感动。董芳宠溺地捏了捏晶儿的脸蛋,笑说:“你要再不吃啊,董姨我就吃光了。” 晶儿僵着的脸面瞬间绽放出一个笑容来,她忙夹起一个小笼包送入口中。那美味的加了猪油膏的鲜肉在嘴里来回咀嚼着,她觉得从来都没有吃过味道这么好的小笼包。 “董姨,真的好好吃。”晶儿吃的十分满足。 “来,我给你剥一个茶叶蛋,闻着也挺香呢。”董芳笑着拣了一个茶叶蛋,指尖微微翘起,一片片地将蛋壳轻柔剥下。 这一次,晶儿不再吃的腼腆,而是狼吞虎咽地将茶叶蛋咽了下去。她抛开了女孩子应有的斯文形象,再也无所顾忌。而这一切毫无保留,只有在董姨面前才能如此。 第二百七十五章 出差 “晶儿,我过几天要出差一阵子,可能有阵子不能见到你了。到时候你要是有任何学习或者生活上的需要,你可以找潇潇阿姨,好么?”董芳伸出手来,将晶儿鬓边的碎发刮到耳后。 “董姨,你这是要去哪儿?要出去很久么?”晶儿骤然抬起头来望着董芳,眼里带着些许诧异,她并没有想到,这一顿久违的早餐以后,董芳竟然就要离开了。 “对,我要去美国考察公司,所以这一趟是长途出差。”董芳抿嘴笑了笑,看了眼面色渐渐沉凝的晶儿:“怎么突然不开心了?是没吃饱么?要不我再给你点些别的好吃的?” “不是……董姨,我是舍不得你走。”晶儿用指甲抠着手心,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说道。 董芳突然起了身来,走到晶儿身旁,轻轻地环抱住她:“傻孩子,董姨只是去出差,又不是不回来了。你放心,等我回来了,第一个就去学校看你呢。” “真的啊?”晶儿眨巴着眼睛,忙又问道。 “当然是真的,我还能骗你不成?到时候你再想想,想要什么礼物,我从美国给你带。”董芳轻刮了刮晶儿的鼻尖,笑道:“晶儿,你上次不是还问我,深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下次我回来,应该是你们暑假了。我带你一块去看看,你再告诉我,你眼里的深城是什么样的,好不好?” “天呐!董姨,太棒了!”晶儿兴奋地跳了起来,直在董芳的额头上亲了下:“我一定好好学习,乖乖等你出差回来!” 董芳被晶儿突如其来的热情给吓到了,她呆愣了片刻,而后笑着抱了抱她。别看晶儿个头拔高不少,思想也看着比同龄人要成熟许多,其实骨子里到底还是个孩子呢。 ———— 天边敛凝着一抹沉静的晚霞,从肯尼迪机场出来,董芳从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殷勤地将她的行李箱提到后备箱内。 上车以后,董芳摇下了车窗,略略探出头去张望着这个世界知名的现代都市。她从前只有从报刊、杂志,还有小说上看见过纽约的大名,如今身临其境,还有些不真实的触感。 一座座巍峨的摩登大厦层层叠叠地展露于眼前,就像一个个巨人矗立在繁华的市中心,托举着这无边无际的苍穹天际。 “你心里在想什么呢?从刚才出来开始,就看你一直在想着事儿呢。”凌卫华转过头望着董芳,笑问道。 董芳旋即回过神来,望着凌卫华道:“卫华,刚才从机场出来的时候,你有看到那些亚洲面孔的团队么?” “嗯?你是说那些日本人和韩国人么?”凌卫华应声道。 “是了,虽然我听不懂日语和韩语,但是我能听得到个别英文词汇,再看他们的谈吐和穿着,多半都是日本和韩国的重工企业代表了。日本人和韩国人跑得快,怕是这会都来美国拣现成的钢铁、重工器械呢。”董芳若有所思道。 “其实在我看来,现在国内的部分工厂的硬件水平,也不比美国同行业差。就比如说我们机械厂吧,引入的设备已经是目前国际上最先进的系列,因为有国家的支持,引进的价格也是比较适中的,对于我们提高效益帮助很大。” “美国这边的同行就不一定有这么好的机遇了,他们的收益和利润都是固定的,首先要考虑的是回报率,工厂设备改造升级反倒不如我们迅速。这一点问题上,其实国内还算是比较灵活的。”凌卫华感慨道。 第二百七十六章 效率 连续两三个星期,董芳几乎都在奔波的高速公路上,驱车从美国东岸赶往美国西岸,中间参观考察了十几个工厂,越来越让董芳感受到什么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诚如凌卫华先前所言,国内硬件设施确实已经引进了不少,但是光靠引进器械,还不足以拉开两地工厂的差距。近日的所见所闻,都让董芳陡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芳芳饲料在杭城余县的分厂,在一开始是日产40吨饲料,用的是百来号人。经过后期扩建以后,日产达到了将近100多吨,而生产线上的员工也有所增加。 反观美国这边的同行,诸如威斯康星的一家饲料工厂,同样日产100多吨饲料,人家只需要6个人上阵即可!董芳不得不直面这个最尖锐的问题——芳芳饲料的管理和生产效率上,还远远不能与国际上的其他企业相较。 董芳与凌卫华一道,心不在焉地走在帕萨迪纳的街道上,他们路过美西百货,经过塔吉百货的橱窗,还有挂着海报的电影院。董芳实在没有闲情逸致去欣赏这些路边的风景,她只觉得今天空气都有些带着沉闷。 红绿灯的路口,董芳茫然地抬起头来望着过路的车辆,一辆辆清洗干净的车子呼啸而过,带起的旋风好像能随时把人卷入到这马路中央似的。她觉得走路都都有些蹒跚了,这个城市的节奏让她觉得有些无法适从。 酒吧门口,五光十色的映射灯交叠着,摩登男女们进进出出,在夜色下显得格外忙碌。凌卫华牵着董芳的手,经过一个通往地下的铁质回旋扶梯,两人进了位于地下室的这一处小酒吧。 酒吧内烟雾缭绕,淡色的紫光不时地照在董芳的脸上。凌卫华绅士地拉开座椅,请董芳入座。舞台上,一个金发女郎在摇曳着丰腴的身姿,唱着轻快的美国乡村音乐。 “先生、女士,晚上好,请问你们要喝些什么?”穿着灰色背心的侍应生端着托盘上来,照着惯例在桌上留下两杯柠檬水。 “两杯鸡尾酒,谢谢。”凌卫华从钱夹里掏出一张钞票,当做小费放在侍应生的托盘上。 侍应生欣喜不已,很快就从柜台上端了两杯新调制的鸡尾酒过来。 董芳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伸手就要拿酒,不料凌卫华却止住了她的手腕。 “先别急着喝酒,吃点花生豆子垫垫肚子,小心喝的急了要醉倒。”无论什么时候,在董芳跟前的凌卫华都是温柔以对。 董芳拣了几个花生,慢慢咀嚼着:“卫华,我发现做企业真是太累了。你看美国人是怎么管理工厂的?他们收货、发货都只要一个人就能完成,而且就连饲料进出工厂都可以直接由原料厂商装卸完成。到最后产品出厂,几乎没有多余的环节,直接一个电话叫来货车拉走就直接送到农场去。” “再看看芳芳公司,我还自诩管理上面精细到位,不承想最后还成了累赘。为了在原料上头就把好关,从原料供应商商谈到供货,再到运输途中,必须还得亲自派人过去步步紧盯着,才能形成一个监督的机制。这样一来,源头上确实把好关了,可是效率上面就直接拖后腿了。” 凌卫华笑笑:“何止你们如此?我这几天看下来,也觉得美国人比起我们来太省事了。他们工厂连个围栏都不做,也不怕丢东西的。我们机械厂光是请保安门卫这一块,就得要一天三班,至少10个人以上来运作。看着是麻烦,可是人也少不得,要是不好好看着,仓库车间东西少了就说不清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渗漏 董芳低头轻啜了两口鸡尾酒,她的嗓子有些烧的冒火,鬓边的穴位也跟着突突直跳。酒吧里的人不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着悄悄话。 凌卫华仰起脖子也跟着灌了一杯,酒液进了肚子仿佛跟白开水一样。他的神态很是平静,仿若周围一切细碎嘈杂的声响与他毫无干系。 台上的女歌手已经唱完走了,只留下一地的酒液和空气中浑浊的味道不时飘入鼻中。 “卫华,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他们的工人工作效率这么高?明明他们为了追求效率最大化,都是在超负荷运转的,把人当机器,竟然也能转的动?”董芳闷头又喝了一口酒。 “他们最大的区别是做到了员工管理细分。”凌卫华按住了董芳的手腕,轻声道:“喝的急了要伤嗓子的。” 董芳抿了抿嘴:“工厂是咱们一块参观的,你倒是说说,怎么个细分法?” “你看啊,咱们的工厂里,这一线工人都是最苦最累的活儿,工资拿的也不如坐办公室的高。老美就不同了,一线工人确实忙的像头牛,可是你看人家的福利和待遇,越往一线去越好。这样一来,出于最基本的经济因素考虑,他们的一线岗位总能找到综合素质不错的工人。” “而咱们呢?要给工人培训,费时费力不说,最后真正愿意留在基层一线的总是少数。特别是年轻人这一块,流失的情况可比以前严重多了。有时候厂里开会,总有人说是现在年轻人吃不得苦了。其实换个角度看,何尝不是平时工厂建设工作不到位,造成的人力资源分配不均呢?”凌卫华若有所思道。 中国经济的高速飞跃发展,是所有国内企业能够站起来的根基和前提。在这之后,企业能够走得多远,完全又取决于核心竞争力。产品和投入,如何实现一个良性循环,这一直就是各家都在摸索的重要主题。 董芳清晰地意识到,改革开放以来,已经涌现出了无数聪敏勤奋的企业人,而在管理和运作方面,显然还有更远的路要走。诸如芳芳饲料发展到今时今日的规模和水平,将来若要走向更广阔的市场,就必须要付出更多的耐心和艰辛。 ——— 潇潇是在酒厂仓库门口碰到的仓管员丁小洁的,她手里抱着大大的纸箱,箱子上打的是仙水酒的字样,不用说,里面肯定都是酒厂的库存了。 看丁小洁走的辛苦,潇潇忙上前搭了把手,将她手里的箱子抱了过来:“怎么你一个人在这儿搬呢?其他人呢?” 丁小洁抬头一看,竟然是副厂长回来了,忙急着要把纸箱抢回来:“诶哟,潇潇姐,这点箱子我还搬得动,要不然怎么干好仓管呢?” 潇潇笑着让出了一个角:“你真要心里过意不去,那就咱们一块搬吧。” 丁小洁曲着胳膊,将身子略略倾斜过去,而后将箱子一角扛住,抱怨道:“其实也不是我这会非得要去搬,都是刚才来了一个客户,说是咱们的酒漏了,怕是质量不行,非得要整箱一块换呢。” 闻言,潇潇扯开箱子的盖子,拿起酒来仔细看了一通,渐渐的,她的脸色有些沉凝了下来。 “你说这酒是从客户那来的?”潇潇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又跟着补问了一句。 丁小洁道:“是的呀,说是跟潘总工相熟,介绍过来买的。结果开箱发现酒竟然漏了,就急匆匆地回来要我们换呢。” “潘总工?”潇潇顿住了步子,扭头道:“你确定是潘磊介绍来的?” “可不是嘛,那人说是潘总工的远房亲戚呢。”丁小洁压着声回道。 第二百七十八章 假酒 潇潇毕竟是积累大量的尝评经验,这酒液就算只漏了一点出来,她只要用鼻子闻一闻,再用舌尖试着尝上一滴,这品质好坏、分属的系列一下便能知晓。 可偏就是叫她撞上的这一箱所谓要置换的仙水酒,潇潇发现了其间的异常。表面上看这酒和市面上销售的仙水酒没有两样,都用了激光防伪的商标,也用了一样的进口封口盖,内里也用了一次性的封盖来保证卫生。 至于里面的酒液,倘若只是普通的市民买来品尝,恐怕也并不能分辨出一二来。毕竟这瓶酒的始作俑者动了小聪明,里面真酒掺了假酒,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潇潇在家休病假的这段时间里,仙水酒在市场上确实面临了一个难关。因为现在仙水酒的牌子打的够响亮了,市面上的假冒伪劣产品便随之而来。潇潇手头上看到的数据,光是上个月酒厂配合政府进行的打假,一次就从县里的烟酒店中查出了上千瓶假酒。 奇怪的是,对于假酒打击的力度一直很大,可是仿冒的情况却仍旧层出不穷,甚至直接出现了手头这种回收真的仙水酒瓶子,真假酒掺着卖的情形。从空瓶回收、假酒制造到销售渠道,整个仙水酒的造假情况分明已经形成了一条颇具规模的产业链。 诸如今日这样,钻了酒厂的良好售后服务漏洞,企图用假酒直接到酒厂换真酒这种行为,细细思来更是不寒而栗。 倘若先前已经有类似的方法,在酒厂仓库内混入了一批假酒,之后又流入到市场上再次售卖,恐怕就算是酒厂内部的存酒都无法保真了。这样一来,仙水酒好不容易竖立起来的品牌效应,也恐怕要毁于一旦。 潇潇想了想,对丁小洁道:“这箱货你先放着仓库不要动,毕竟酒液漏出来也是酒瓶包装的质检问题,其他就算没有漏出的酒瓶,也不知道里面的酒将来是不是也会漏。所以你把这些酒,先单独放在角落里存储。这该换给人家的,就正常换,但是对外你也不要声张这件事情,等我想一个妥善的解决方案。” “好好,潇潇姐,都听你的。”丁小洁连连点头道。 丁小洁的反应都在潇潇意料之中,她虽然管着酒厂的仓库,但对假酒的事情确实是不知情的。倘若她是知情人,第一反应应该是急于撇清自己的关系。 而刚才那番话,自然也是潇潇故意往质检问题上引导的。她知道,丁小洁有一个妹妹,正是在质检车间工作。 倘若真的是质检那边出了问题,恐怕到时候还会连累丁小洁妹妹丢了工作。因而听潇潇说这事要低调处理,她自然求之不得,就算旁人问起,也当然会守口如瓶了。 ———— 窗外阳光大好,不时有白色的蝴蝶翩然绕过花丛中。从会议室内,传出了秦平的声音。他在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方言,宣读着最新的红头文件。秦平到底是资历深,不管说什么总是抑扬顿挫,在会议室这种场合也格外合适。 潇潇在笔记本上不时地记录着什么,有时候看秦平抓着文件纸,对着潘磊,头一点一点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莫名的烦躁。假酒已经猖狂到混入酒厂仓库了,这件事情,作为厂长的秦平难道就真的一点也不知情么? 她不在厂里的这几个月,变数太多了,在还未掌握切实证据之前,一切也不过是猜测罢了。她胸口实在是有些发闷,迟疑了下,还是将一腔的话都给压在了心底。越是这种时候,她越不能乱。 第二百七十九章 中毒 下班的时候,潇潇走下办公室的台阶,迎面却急急匆匆地撞上来一个人影。潇潇抬起头一看,却原来是潘磊,他手里抱着一个纸盒。 “这个……秦厂长办公室的电路坏了,灯不亮了,我去帮忙修理下。现在厂里新招的电工不靠谱,这才牵线多久就坏了。”潘磊忙不迭地抱怨着。 “我看新来的电工人不错,手脚挺利落。”潇潇应了一声,心下却很是狐疑,都这个点了,他还去找秦平做什么?更何况她也没问他来干什么,怎么还有点不打自招的意思了? 潘磊忽然大声道:“那是你前阵子没来厂里不晓得,这些新来的年轻人,不把厂里的东西当回事。甭说是这厂长办公室的电路了,就算是下头实验室里的,都已经出过四五回问题了。要我说这新请的人就是不行,短路了事小,万一弄出个火患来,咱们谁都跑不了。” “负责检修的不还是厂里的老电工么?新来的小年轻也就是跟着看两眼而已,看你说的这么严重,好像提前知道有人要纵火么?”看潘磊夸大其词的模样,潇潇跟着讥讽了一句。 潘磊自知嘴上说不过赵潇潇,不过跟着呲牙道:“可别往我头上盖那么大帽子,当不起!不跟你啰嗦了,晦气。” 潇潇看了眼潘磊离开的身影,心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按理说,他应该还不知道假酒的事情已经被她知晓的事,也不知道他鬼鬼祟祟又在憋着什么劲儿。 夜里回到家,跟爱潇两个人简简单单吃完晚饭,母女俩早早就上楼去睡觉了。董芳出差以后,潇潇便带着爱潇住回了城郊的家中。也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回来住,又或者是家里实在太大太空旷,潇潇总觉得夜里有些睡不踏实。 在一阵呓语的哭声中,潇潇从梦中骤然惊醒,好像瞬间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难以呼吸。她整个额头都是冷汗,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窗外还未大亮的天色,一下就彻底醒了。 这个时候潇潇方才发现,一切都不是梦,确实是有哭声。那是爱潇,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呜呜咽咽地哭的伤心。哭了一会以后,她的呼吸渐渐平顺了下来,然后哭声戛然而止。 潇潇爱怜地抚摸着爱潇的小脸,母女俩的脸都是冰凉的,那种惶惑与孤独的滋味,还真是不好受呢。 夜里没睡好,早上去上班自然精神也不是很好。潇潇人才到了酒厂门口,丁小洁就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一把拉住她嚷道:“潇潇姐,不好了,出大事了。” 潇潇心下“咯噔”一声,脑子瞬间就清醒了过来:“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丁小洁左顾右盼,拉着潇潇到边上,在她耳畔低声道:“还不是前两天漏酒来换货的客户,都给他换了新酒了,竟然还换出问题来了。听说那人就在夜里喝了一小杯,人竟然就口吐白沫送医院去了。最后医院检查出来,说是酒里被掺了一点老鼠药,还好量不多,人总算是救回来了。” “诶哟,可真是吓死我了,我今儿个早上一听,差点半条命没了。潇潇姐,你可得帮帮我,他们现在说是要调查,看仓库这边调酒那天是不是有人动过手脚。这分明是怀疑我下药呢,你说我这怎么这么背?好端端的惹了这么大的祸事上身了,真是太倒霉了我!” 第二百八十章 逼问 听罢,潇潇的身子下意识地向后晃了晃,仿佛被人重重地推了一把。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是谁负责调查?具体查的方向是什么?” 丁小洁咬牙切齿道:“还能有谁,可不就是潘总共么?他一口咬定生产线一定没问题,有问题也只能在仓库里。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啊,前些天不还是你说的,让我把有质量问题的酒先单独放一边么?换出去的都是合格产品,怎么偏就说人喝了出事了呢?!这简直太冤枉人了!我不管,潇潇姐,这事儿你得给我做个证,可不能让我一个人莫名其妙背了黑锅。” 丁小洁说着,鼻翼两旁的纹路跟着深深浅浅地波动了一番,显然她的心下正经历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明面上说的是要潇潇作证,背地里的意思不过就是要死就大家一块死。她要不好了,怎么也会拉着潇潇下水。 潇潇暗暗叹了口气,恐怕一切巧合都有些不太寻常,丁小洁竟然还认为只要自己拉她一把,这事儿就能完结了。可是事情哪有这么简单?事情一旦有潘磊插手,这事儿就不会那么纯粹了。至少潘磊肯定是打了什么算盘,而他的目标不言而喻…… 想及此处,潇潇拍了拍丁小洁的肩膀:“你先不要着急,没有做过的事情,怕他做什么?要紧的是先把事情的真相找出来,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 丁小洁哼哼道:“要是真像你说的就好了,那我也不用一清早躲到门口来等你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在进入办公室大楼之前,潇潇在台阶上回过头来,望着丁小洁道:“你要把仓库角落的那箱酒看好了,不论谁来问起,你都要想办法自己看住了。要是酒没了,你可就真的什么都说不清了。明白么?” 听罢,丁小洁有些一愣一愣的,她就用一种不知道说什么好的表情望着潇潇,而后下巴机械地点了点。潇潇转过头向台阶上迈去,跟着舒了口气,恐怕前头还有更大的阵仗在等着她。 果不其然,人还没到办公室门口,她就听见一阵窸窣的骚动声。办公室内一群人进进出出,翻箱倒柜,似乎在找着什么。 “呼啦”一声,潇潇直接将拎包甩了过去,大声道:“你们干什么?突然闯进我办公室要干什么!” 那些闹腾的厉害的人瞬间都跟焉了的茄子似的,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潇潇。毕竟人家现在职务上还挂着“副厂长”的头衔,真要仔细论起来,他们这样贸贸然冲进来是有些说不过去的。 潘磊拨开人群,一步步走向赵潇潇,逼视道:“呵,赵副厂长姗姗来迟呀,干什么?还能什么,不就你眼前看到的,我们在找作案工具呗。” “我呸!潘磊,不要把你那些下三滥的手段用在我这儿!这里是副厂长办公室,还轮不到你来撒野!”潇潇即刻冲到电话机跟前,拨了号码出去:“喂,保安室么?这里有人闹事,快来人帮忙呀!” 潘磊伸手点了点潇潇,冷笑道:“哟,这是跟我耍官威呢?” “潘总工,请摆正你的态度,注意你的措辞!”潇潇面不改色地望着他,满目都是鄙夷。 恐怕潘磊早就计算好了一切,就等着她往里头跳呢。上一次被举报的事情,她是因为不知情被蒙在鼓里,这才被算得死死的。现在知道他大概率就是始作俑者,难不成她还要束手就擒么? “你们怕是不知道吧?咱们副厂长的老公刚去了海城,两人闹离婚呢,可把人副厂长的精神给整垮了。她可是有精神病的,这医院都不知道跑了几趟呢。你们可得注意着点,别把人家给刺激着了,到时候发起疯来,那可是很恐怖的哦。”潘磊大声嚷嚷道。 诸人一听,一下都跟着窃窃私语起来。既然赵潇潇精神状态不行,指不准那就是精神病了,那精神病怎么做副厂长?八成那就得下台呀! 潇潇气的面色由红转白,她终究忍不住伸出手来“啪”的一声重重甩了个巴掌在潘磊脸上:“你再说一遍试试?!” “哟哟哟,你们都看见了啊,这可不是我讹传的啊,这真是有病啊!”潘磊捂着左脸,言之凿凿说道。 第二百八十一章 发病 潘磊与其他人的嘲弄声,一点点的传入到了潇潇的耳中,她的面色煞白,实在忍不住尖叫了起来。 “你是怕了么?你真的有病对不对?你根本不适合继续坐副厂长的位置了,有病就回家治病吧!”潘磊不无狂妄地说道。 潇潇喘着粗气,用一种极为惊恐的眼神望着一众人,那是一种濒死一般的感觉,简直即刻就能将她杀死一般。 普通的人,对于疾病的认知本身就有限,更何况是从未听说过的“抑郁症”和“焦虑症”。自从梅霜死后,潇潇就饱受这样的精神折磨。她焦虑、难受,时时刻刻都觉得身体是紧绷着的,又随时像上了膛的手枪,但凡一不小心便能走火。 先前和君匋关系日趋紧张,这让潇潇觉得十分的绝望。身边最熟悉的陌生人让她处于一种更为难堪的境地,这使得她愈发觉得两个人之间难以调和了。 在潇潇的父母眼中,她愿意和君匋分居是自己作的。他们所受的教育程度不高,压根就不能理解这个世界上还有“抑郁”和“焦虑”这样的心理疾病。 没有人能够完全理解她的痛苦,那种活着比死了更加艰难的痛苦。深处孤独和痛苦漩涡中的潇潇,全靠着当初有董芳一路鼓励着,这才坚持着走出了阴影区,使得生活慢慢恢复了平静。 可是如今,潘磊这群人却用如此的言语侮辱和挑衅的目光,将她重新置入阿鼻地狱当中。这种恶毒让潇潇一瞬间有些无法动弹。 “滚!这是我的办公室!你们滚呀!”潇潇抱着脑袋,一瞬间失去了理智,她只觉得头痛欲裂,不一会就昏厥了过去。 ——— 董芳匆匆出了海城机场,连夜驱车赶回锦县,当她看到昏睡在病榻上的潇潇,还有搂抱着爱潇哭肿了眼睛的香莲,浑身上下都有些止不住的哆嗦。 她万万没有料到,自己不过出差了将近半个多月时间,潇潇竟然就发生了这样的意外。隐隐约约的,她仿佛看见了潇潇无助昏倒的瞬间,内心十分的自责和煎熬。 医生的办公室内,一场与家属的严肃对话随之而来。医生的口吻里多少带着些许责备的口气,他想不明白,在病患精神状态还不稳定的情况下,为什么要允许患者返回酒厂去上班?他认为家属对患者的病症还不够重视,甚至是一种无知的漠视。 “医生,你什么意思?她这就成精神病了?”赵大虎和香莲听到医生的说辞的时候,只觉得惊呆了。他们很长时间都处于呆愣的状态,乃至于医生仔细解释了一遍又一遍,他们都仿佛听不懂一般。 董芳杵在原地,抬起头来仰望着天花板,时差和长途飞行带来的疲惫,还有内心对潇潇的歉意与怜惜一下交织在了一块,以至于她难过的出不了声了。 “都是你们董家人造的孽!为什么你们要这样折腾潇潇?为什么!”赵大虎不住地摇晃着董芳,他认为女儿走到今天,全都是拜董家人所赐。他真当不知道上辈子自己是造了什么孽了,竟然会让女儿遭受这样的磨难。 第二百八十二章 混沌 凌卫华瞪着眼睛,忙将董芳护到身后:“董芳从下飞机开始就狂赶回来,潇潇出事了,她比谁都着急。我知道伯父你是心里难过,但是请不要拿董芳出气。咱们就事论事,有问题解决问题。” “啧,还没结婚呢,不过就是人家的男朋友,就以为能做主董家的事儿了?怎么着,这董芳难道要改姓凌了?自个家里头的事,竟然还要一个外人插手!”赵大虎的眼袋沉了下来,下巴上松松垮垮的肉跟着抖了抖。 眼见着病房内气氛剑拔弩张,再看着病榻上仍未苏醒的潇潇,董芳知道再继续这样和赵家老人纠缠下去,实在也不像话。 连日旅途的奔波已经让她十分头疼,可是她仍旧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用一个清醒的头脑去考虑目前的状况。特别是现在这样,赵家人六神无主,潇潇昏迷未醒,爱潇眼巴巴地望着这几个一团糟的大人,眼里噙满了泪水。 董芳必须要速度做出一个决断来,她只得竭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尽量不让自己显得慌张。她仿佛身处潮热的热带雨林中,深深地呼出一口憋在心中的闷气。 “潇潇对董家也来说也好,赵家来说也罢,都是很重要的人。在作为弟媳以外,她更是我交心多年的好友,看到她现在这样躺在这里,我心里头真是说不出的难受和自责。我难受的是,为什么我不能代替她躺在这里?我更自责,怎么出差这么多天才回来,倘若我早些回来或许事情就不会这样了。”说着,董芳的眼眶又瞬间红了起来。 “说这些话也没别的意思,亲家公、亲家母,不管怎么说,董家现在是我当家,潇潇出事儿了,那么自然是我出面来解决。医生解释的那些话我也不知道你们明白了多少,我还是要说,潇潇不是精神病,她只是心理上因为刺激短暂出现了心魔。只要配合医生去疏导,去吃药治疗,这个病症还是可以慢慢消失的。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潇潇是为什么发病的,那咱们就想办法从源头上去解决这件事情。” “董芳,你是不是老板当久了,脑子也不灵光了?我们潇潇自己还是副厂长呢,都在酒厂里被欺负成这样,你一个非酒厂的人,还能为她做什么呢?难不成,你是要去大喊大叫,大闹一场?那可是国营酒厂,不是你们民营私企自家一亩三分地,搞搞清楚好么?我老赵家可丢不起这个人!”赵大虎抱怨道。 董芳说的那些道理,赵大虎是一句都听不进去。说好听的话,谁不会?潇潇在酒厂被当众羞辱是“精神病”这事,已经叫赵大虎坐立不安,这会董芳看着竟然还看热闹还不嫌事大,企图去厂里闹事败坏赵家名声,这叫他如何忍耐的下? 凌卫华越听越觉得有些不对劲,这赵家人不领情就算了,还蹬鼻子上脸不住地拿董芳说事,这也同样让他觉得十分不悦,他一时间竟有些冲动,想要马上与赵大虎好好争论一番。 董芳发现了凌卫华的失态,不动声色地挠了挠他的手心,用温柔的眼神无声无息间制止住了他的冲动。而后她转过身来,用一种放低的姿态道:“亲家公,这事儿总归是我不好,真是对不住。不管你们对我有什么看法,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总归要先替潇潇解决问题,对不对?我自己也是做企业的人,也是要脸面的。我在这里跟您做个保证,绝对不会去酒厂无理取闹的,这点也请您放心才是。” 香莲见状,忙对赵大虎道:“厂里现在一口咬定,有人喝酒中毒的事情,是潇潇精神不正常去下了药了。潇潇人还躺在医院没醒呢,这会可是一万张嘴都说不清楚了。不管怎么说,等她身子养好了,总还要回酒厂上班的。就凭着咱们俩,能帮潇潇把事情给说清楚么?你可别在这个时候说些有的没的了,这帮不了潇潇,晓得么?” “这别的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做人父母的,看自己孩子遭罪心里难受也是正常的,刚才潇潇她爸说话是冲了点,也请你多担待。只是潇潇的事情,我这当妈的什么也不懂,还是要你这个大姑子帮忙出面去找找法子了。”香莲说着,长叹了一声。 第二百八十三章 一山二虎 海城,袁慈忠进到办公室的时候,君匋双手交叠在胸前正襟危坐着。他脸上的肌肉紧紧绷着,仿若随时可以甩出利剑一般。 方才刚接听完姐姐董芳的电话,君匋知道潇潇出事儿了,心下觉得十分烦闷。这会海城分公司内,他与袁慈忠意见相左,天天见面就吵架,这使得他几乎没有办法集中精力去处理好任何一件事情。 袁慈忠有杭城余县分公司的多年管理经验,即便换到海城来,也是如鱼得水,一切都能处理的井井有条,公司上下对他自然是十分信服。 相形之下,离开锦县的君匋就像离了水的鱼,做什么事儿都似乎不太顺畅。这时候倘若匆匆赶回锦县,恐怕海城分公司就更没有他的地位了。 “老袁,我觉得最近咱们在公司的很多问题上,意见都没法达成一致。天天这么吵着也不是个事儿,要不咱们就各自清净几天,过几天再来讨论好么?”君匋的手指揉搓着两鬓,眉头不时皱起道。 袁慈忠一向是个直脾气,他可见不得君匋这吊儿郎当懈怠的模样。更何况,董芳要他来海城的目的就是为了协助君匋真正将公司给经营好的。 这是董芳对他的万般信任,也更是一种冗沉的责任。倘若由着君匋胡来,公司但凡出任何的问题,他都担待不起。 袁慈忠说道:“董总,但凡不是要紧的事情,我是肯定不会来找您的。可是事情没有解决,也不能放着不管不是?管理的问题、车间干部的约束、生产流程问题、产品质量问题,这哪一样都火烧眉毛的事情。海城市场这边竞争对手这么多,咱们真是一刻都耽搁不起呀!” 为了表示郑重,袁慈忠将他重新修改了一夜的建议书呈现在君匋的办公桌上。白炽灯照耀在纸张上,看起来格外的刺眼。这个袁慈忠真当是油盐不进,脑子里真当是一根筋呀。 想及此处,君匋只觉得哭笑不得,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姐姐偏要仰仗这样的人来管理杭城的分公司?站在他的角度来看,一个听话的员工可比自出山道的员工更为合适。 仔细看着袁慈忠的一身打扮,头发毛毛躁躁的,显然是熬了夜。再看他穿的不伦不类的发皱衬衫挂在干瘪的裤子外,看起来腿短肚子大的身材缺陷也暴露无遗。 袁慈忠既然是忙了一晚上,那今天顾不上体面就出门来上班了也无可厚非,这倒并不是不能谅解的。只是君匋实在看不惯他自以为是,咄咄逼人的目光。仿佛他今天不把这建议书给看完了,就不能出这办公室的大门了似的。 某种程度上,这种压迫的感觉叫君匋想起了潇潇。想起了她那张面容上冷冷的目光,好像也是这般鄙睨地注视着他。他们的共同点是什么呢?那就是眼神里都透露着对他的不信任,谁都不看好他。 明明已经离开锦县了,可是这种要命的感觉却又如影随形,这多少叫君匋心底无端地升起了一股自怨自艾的漩涡。虽然姐姐是叫袁慈忠来监督和帮忙的,可是他董君匋到底才是海城分公司正儿八经的总经理,难道他就要继续这样窝囊下去? “董总,您先看一下,这个建议书上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您尽管提出来。咱们再具体商量看看到底怎么解决,您看成么?”眼见着办公室内一片寂静,袁慈忠主动开口调和了这种尴尬。 君匋模棱两可说道:“就这样吧,先看了再说。” 话到此处,袁慈忠明白,今天是不可能再跟董君匋要到任何的回复了。他沉吟片刻,又道:“质检部门主管的位置,听说您安排了从锦县过来的一个叫王桌子的人过去,是么?我今天跟他交涉了一下,感觉这人肚里没真材实料,说的都是空话、虚话,这位置他去做,怕是不合适呢。毕竟芳芳饲料要在海城站稳脚跟,靠的还必须得是过硬的品质。” “嗨,老袁,你今天还真没完没了了是吧?要不是看在我姐的面子上,我早就把你轰出去了,你晓得么?” 君匋瞪了袁慈忠一眼,声调越说越高:“你是不知道,这个王桌子跟我们家有点渊源,他家孩子那是我女儿救命恩人。就算我姐在这儿,那也得好生待着人家呢。再说了,质检主管不就一个闲职嘛。底下员工勤勤恳恳干踏实了,质量能出什么问题来?我堂堂一个总经理,连安排个人都不能自己做主了?难不成,非得要你这个副经理点头才成?” 第二百八十四章 失意 君匋一通话,使得袁慈忠当场错愕的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实在不明白,何以董芳如此有大局观,而偏生她这个弟弟就有些愚不可及?袁慈忠并不想与君匋过分争辩,可是有些事情,不撕破脸是很难说得通了。 “那个王桌子,显然质检相关的事情都不太懂,现在新出来的标准也是一问三不知。作为一个部门的主管,业务要是不熟悉,这怎么能服众?这不是在玩过家家,这是公司运作呀。董总,还请你再考虑下,将他调任到别的办公室吧。”袁慈忠苦口婆心劝道。 “不懂也不算什么大事,不是还可以学么?正说明咱们芳芳公司有肚量,给员工一个学习和进步的机会嘛。再说了,他王桌子也不是笨蛋。要真是笨蛋,能生出他家那学习好的女儿么?你也别揪着这点芝麻大的事情不放了,咱们各自退一步,行吧?”君匋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欲要即刻结束这场对话。 “要不这样吧,董总,咱们把王桌子叫过来聊聊,看看他自己对所处的部门和业务有什么看法,好吧?”袁慈忠将桌上的电话免提键打开,拨了内线号码到质检部办公室:“喂,你好……” “啪”的一声,电话被君匋强硬挂断了,他几乎已经急得跳了起来,直剜了袁慈忠一眼,愤懑道:“袁慈忠,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说了让他做这个岗位,那他就一定胜任!” 袁慈忠脾气也涌了上来,他空涨着脸看了眼电话机,巴不得即刻就把电话给甩出去。但是他不能这样做,只得暗暗将闷气给压下,手上拨着电话线,平平整整地将话机给放端正了。 “董总,如果您认为我在公司的人事上,半句话都说不得,那我也实在没法子,毕竟我只是给公司打工的而已。但是我既然已经在公司了,那么自也有我的一份责任在。呆会我就给芳总打个电话过去,把最近的事情都跟芳总汇报下,再看下她有什么指示。”袁慈忠垂下了眼睑,无奈说道。 一听袁慈忠要跟姐姐打小报告,君匋也同样坐不住了,他高声嚷嚷道:“我呸!你以为我是吓唬大的呢?突然要搬出我姐来,做戏给谁看呢?我告诉你啊,你说的公司那些个七七八八的事儿都不算是事儿!马无夜草不肥,这就算制度上有点漏洞,底下人偶尔吃一嘴油算什么屁事?” “再说了,公司最终的目的就是赚钱,细节上不必计较这么多。你要多事,非得条条框框给弄明白了,最后谁还愿意跟着我干?而且你也别装的多为公司考虑似的,就你是圣人,我是小人。摊开了讲,你心里那点龌龊小心思,我姐看不到,可瞒不过我呀。你不过就是帮我们姐弟俩打工的,可摆正了自己态度,别整天净想着往自己脸上贴金呢!” 君匋已经顾不上给双方各自留点体面和退路了,那些本不该说出口的话,他都一股脑的倒了出来。是呀,他根本就不关心袁慈忠所说的那些细碎。 君匋认为干大事不拘小节,更何况他刚来海城,这不是明摆着要他在公司失人心么?普通员工哪里管你什么大局不大局的,人家只要一份稳定的工作,看得见的未来。只要你给他尝到甜头了,那就觉得老板不错。 倘若说,他真的听了袁慈忠的话,那才真是活见鬼了。到时候他没了公司员工的支持,还不就是空架子一个?最后指不准连带着海城公司都得拱手让给袁慈忠来打理。 办公室的壁柜上放着一排各国纸币珍藏,旁边还有几个纯金的摆件,不无昭示着如今办公室主人的身价。而这些看似豪华的摆设,看在袁慈忠眼中却是一种扑面而来的羞辱。 董君匋已经将袁慈忠在海城分公司的价值贬低的一文不值,甚至将他过往对公司的付出都说的如此不堪,这叫袁慈忠接下去又该如何自处?办公室内压抑的气息,真是快要将他给活活闷死了。 第二百八十五章 无解 袁慈忠面色铁青,“董总,有话说话,还请不要说这些伤感情的话。先前我原本是单干的一个人,那还是佩服芳总为人,这才愿意在余县苦熬着。余县的分厂从建立之初,走到今天这样的规模,我袁慈忠就算没有功劳,也总算有苦劳。抱歉,恕我不能认同你的话。” 君匋眼色一瞥:“放你娘个狗屁!我哪里有说错?你简直就是不知好歹!我堂堂芳芳公司的老板,上上下下谁不是拿我的工资吃我的饭的?我为什么不能这样说?你确实应该要觉得抱歉,因为你没有实实在在的帮助到我。海城不是余县,不要拿你那套过时的东西来这里吆三喝四。你最好照照镜子,摆正自己的位置,懂么?!” “你……”袁慈忠的声调一时跟着发了抖,他竭力支撑在一旁的沙发上,面如死灰。这一次的沟通又以失败告终,袁慈忠感觉董君匋这个人已然偏执的无药可救。他宁可立马回到余县去工作,那里有更适合他的位置。而在海城,董君匋只是将他看作一个多余的人罢了。 ———— 仙水酒厂会客厅内,董芳等了好一会也没见人来,只得出去看个究竟。她索性走到行政楼下的台阶上等着,岂知迎面就差些撞上了匆匆下楼的秦平。 “秦厂长,你好,还记得我么?我是芳芳饲料公司的董芳。”董芳主动开口打了一声招呼。 秦平手里拿着一只热水壶,两道眉毛皱到一处:“嗷,是董芳啊,你怎么来这儿了?赶巧了,你瞧,我这水壶质量太差了,才用了几天就漏了。这年轻人做事不靠谱啊,刚准备去后勤那说道说道呢……” 董芳道:“哦,原来如此。秦厂长,您看您能不能抽点时间出来,跟我聊几句?我有点事情想跟您聊一聊呢。您放心,不会耽误您太长时间的。” 秦平低头看了眼手表,低声道:“董芳,我知道你是为了潇潇的事情来的。不瞒你说,我最近也是天天坐在刀尖上的感觉,派出所的人来查了,证人也找了,这所有的证据都指向,酒里的毒药确实是有人动过手脚的。实际上,如果不是因为她在生病,话也说不拎清,现在肯定要作为嫌疑人去做一个详细问询的。” “我希望你也能理解下我们的难处,酒厂摊上这种事情,也算我倒霉,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就为了这个酒厂要倒闭,无数工人回家喝西北风呀。” 董芳惊愕道:“我去派出所问过了,事情一切都还在发调查当中,怎么就一口咬定这就是潇潇干的了?她因为一些生活上的压力,精神负担是比较重,可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什么脏水都往她身上泼。这对潇潇不公平!她为酒厂几乎奉献了所有的青春呀!秦厂长!” 听罢,秦平嘴里吃痛似地吸着气:“我也想不通了,这都能在酒里下药,都什么深仇大恨,非得要整垮酒厂不可?特别现在认证、物证,都指向潇潇,我就算不想相信,那也必须得相信客观存在的事实不是?董芳,我劝你一句,这事儿你不要再管了。我们毕竟是国营酒厂,跟你们民企不一样的,不是谁说一两句话就能能摆平的事儿。” 第二百八十六章 鱼塘 董芳凝视着眼前的秦平,一身洗的起了毛边的棉毛衫,浑圆的啤酒肚与他的年纪相仿,皮带上挂着一串钥匙串,看起来人有些发虚,说句话都得透着大汗。 “秦厂长,如今时代不同了,民企也好,国企也罢,那都得跟着法制社会走。我董芳是做民企的,可也不是从前那些地痞流氓,还想着去摆平什么。”董芳转过身去,无不嘲讽说道。 “潇潇作为仙水酒厂的副厂长,可谓尽职尽责,有目共睹。但是倘若说,有人非要把事情全按在她一个人身上去背黑锅,那恕我也无法去做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秦平在市国营酒厂做副厂长,还做过乡镇的主任、会计,按理说他这样的人对于是非轻重最是拎得清楚。可是如今,他却急着要将眼前这件棘手的事情给胡乱解决掉,这便不得不引起了董芳的反感。 “你……”秦平无言以对,一时失了声。他感觉到了董芳话里的份量,这个在饲料行业摸爬滚打多年的女人,印象中很少有如此咄咄逼人的时候。 秦平有些懊恼,过往几十年的职业生涯中,他谨慎做人一辈子,怎么偏生在这次的事情上就这样沉不住气。头顶刺下的阳光有些扎得人眼睛发晃,他眼睁睁地看着董芳随着风而去。 那时候,秦平才开始在想,恐怕这事儿不捅个底朝天,是不会有平息的时候了。 ——— 鱼塘的浪不时拍到案上,地面冲刷的满是泥泞。脚一旦踩下去,便是一个黏黏腻腻的印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湖水独有的腥味。 赵卫平蹲下身来,在地面上仔细地检索着什么,不远处有人走了过来,溅起了一路泥巴。他回过身一看,却见是董芳手里捏着一只鲢鳙过来了。 董芳将鲢鳙重新扔回鱼塘里,说道:“听说这里的鱼苗都长得不错呀,还特有劲,刚才水里蹦出一条来,可被我捡着了。” 赵卫平脚尖指了指水面道:“承包鱼塘的农民放了好几拨鱼苗,草鱼、鲢鳙、鳊鱼,品种也不少。你刚才走过来那儿还有一块水塘,养的都是虾,长势也不错呢。估摸着到年底,怎么也能卖个好价钱了。” 说着,赵卫平起了身来,拍了拍手上的泥渍:“董芳,你怎么想起来这儿了?恐怕不是就为了找我聊鱼塘的吧?” 赵卫平升任县长以后,这还是头一次见董芳主动寻来。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恐怕这是有事来找了。 董芳笑了笑:“原本我是想去县政府等您的,但是一连几天等不着人,只能来这儿碰碰运气了。” 赵卫平瞥了她一眼,眉梢略略一扬:“走吧,请你喝口新摘的黄茶。” 出了鱼塘的小道,两人来到一处毛坯房外。赵卫平对着水笼头一阵猛冲手、脸,动作幅度甩的大了,一时间水花四射。 他递了一块毛巾给董芳,董芳接过去揩了揩手,两人边在屋檐下对坐着。裂纹的桌上已经摆好两杯搪瓷杯,赵卫平吹了吹热水上的茶叶,而后轻啜了口,脸上露出适意的神色。 董芳紧跟着抿了茶水,只淡声道:“这茶果然不错呢,就是还带着点酸苦味,舌头沾了有些发麻。” “就这味道,醒神呢,保准比现在年轻人喝那什么咖啡还要好。”赵卫平笑着说道:“你今天该不是为了仙水酒厂的事儿来的吧?我倒是也听说了,说是出事的是你弟媳来着?董芳,虽然咱们也是老熟人了,我这丑话得说在前头。这事社会影响很大,原本该怎么办,那就得怎么办。” 第二百八十七章 悬赏 赵卫平的态度倒是在董芳意料之中,他本就是相对杨德明来说偏于保守的人。从前董芳有许多的事情他都认为太过冒进,是持反对的态度,更何况是现在呢? “赵县长,我为人您还不清楚么?让您为难的事情,我一定不会开口的。我弟妹的事情,一切遵循相关部门的调查为准。但是在此之前,她人还在医院里住着,根本没法进行正常的问询调查,这时候如果结案怕是社会影响更不好吧?”董芳小心开口道。 赵卫平眉头皱起:“你这又是从何说起?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董芳回答:“现在外头传言很多,最要紧的是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譬如有人认为,是酒厂的卫生条件不行,因为老鼠横行,有员工带翻了老鼠药这才会引起后续有人中毒的事情;也有人说,这酒厂内部管理有问题,也可能是有人疏于管理,最后引来了祸事。” “当然了,可能性还有很多,您应该也已经看过最新的分析报告了。咱们再实事求是一点,如果真是人为作案,那没理由只在一瓶酒里下药,而其他酒都没问题吧?而出问题的恰好就只有那么一个和酒厂内部人员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人身上……” 赵卫平道:“董芳,你这是话里含着话,故意没说透呢?” 停顿半晌,董芳又道:“我知道,县里前阵子也在抓假冒伪劣产品的问题,这是您极力促成和督导的事情。您这个政策好呀,不管是国企也好,民企也罢,总归都是保障了我们的企业效益,我们企业人都要感激您的。” “可是仙水酒长偏偏在打假这个节骨眼上出问题了,天底下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么?据我所知,目前市面上查获的假冒仙水酒,数量可是也不少呢。” 绕了半天,赵卫平算是听明白了,董芳这是强打了擦边球,硬要把此次酒厂的问题与自己主导的打假相关联。倘若说,这件事情最后出了偏差,极有可能还会助长假冒伪劣地下团伙的气焰。仔细想起来,这倒也并不是不可能的。 赵卫平低头呷了口茶水,面上看却依旧如故,心下却已经暗暗已经有几分忧虑。他知道,董芳这个人,但凡认准了的事情就很难回头。 就如当年她一把火烧掉自己赖以维系的鹌鹑,引来空前的舆论一般。若是她铁了心要为自家弟妹挣一个说法,不管是在市里、还是省里,她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去达到目的。 自从杨德明走后,赵卫平虽然升任了县长,可是他的状态一直不算太好。他的思想里有一些陈旧的东西总显得有些落伍,身处于时代变革的漩涡里,他只能勉强靠着自己固有的谨慎在边缘地带占得一席之地。 赵卫平沉默了,他思前想后也想不出应该拿什么作为这场对话的终结。他轻叹了一声,而后闷头喝了一口茶水,水面映衬着的眼珠子尚在思虑。 “这样吧,董芳,咱们也别兜圈子了,你索性直接说,你想要做什么?”赵卫平用一声听似舒畅的呼气声不动声色地将方才的尴尬一带而过。 “其实也不是要耽搁您的功夫,知道您贵人事忙,我还是晓得分寸的。我就是想,既然目前案件审理陷入了一个僵局,那不如我自己在民间悬赏出资找一找新的目击者和证人。但是恐怕这事情会引来酒厂那边的争议,因而就想着提早过来和你打声招呼,毕竟这也算民情嘛。”董芳轻声说道。 第二百八十八章 字据 董芳直接拍出了三万块的悬赏公告,只要有人能提供线索,证明这毒酒做手脚的另有其人,那么当即就可过来领走这笔现金。 事情很快出现了反转,出公告的当天,有两拨人分别堵在了芳芳公司的门口。一伙是仙水酒厂的人,那都是潘磊背后授意过来专门堵董芳的。另一伙是号称有各种线索的人,都想过来撞撞大运,看看能不能侥幸得到这笔赏金。 闹哄哄的熙攘了一整日,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董芳拖着疲惫的身躯预备下了办公室,从公司侧门出去,预备回家暂且休息下理理思绪。 哪里晓得,人才跨上了车子,就听见有人在外头急促地敲玻璃窗。董芳警觉地张望着,只摇下一丝缝隙:“谁?” 却听着站在外头的黑影喊道:“我知道是谁在酒里下药的!” ———— “啪嗒”一声,办公室的台灯又重新捻亮了。昏黄的灯光下,是一张陌生姑娘的脸。这人脸面显得有些粗犷,用老话来说就是有些“女生男像”。她的眉毛几乎就没有断过,是成片一直连到了眉心。 看样子姑娘还很年轻,脾气也是急躁,还没等董芳开口说些什么,她就一股脑的把什么都给招了。 原来,这人是丁小洁的妹妹丁圆圆,按照丁圆圆的说法,这事情一开始就是潘磊的主意。潘磊不知道哪里晓得,丁小洁在仓库里藏了一箱酒,后来得知是赵潇潇的主意,生怕他倒卖假酒的事情暴露,就急不可耐的要把这件事情给解决掉。 潘磊私下给了丁小洁四千块钱,把她给收买了,要她直接倒打一耙,认定赵潇潇就是那个下药的人。他又在赵潇潇办公室内事先藏好了老鼠药,只等着有人上门取证,就直接坐实了她买过老鼠药这事。 再加上酒厂那天确实有人看到潇潇去了仓库,她又被证实有心理上的疾病,一切不合理都变得妥帖,所有的苗头都指向了潇潇。 这件事情偶然间被丁圆圆知道了,她就要求姐姐丁小洁分钱。丁小洁只觉得事情扎手,到手的钞票都还没捂热呢,被丁圆圆一搅合,更是觉得心烦气躁,不由得好一通骂。 丁圆圆受了气,心下也不是服气的。出门转头看到城区贴起了悬赏通告,一看是三万块钱,她当场就决定要来董芳这抖落真相。 董芳口气淡淡道:“我怎么能相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口说无凭,要说编故事谁都会呢。你得给我一个信服的东西,不然这钱你还拿不走。” 一听钞票要跑了,丁圆圆当即就急了:“欸,我跟你说的都是真的!我姐拿了潘总工的钱不说,两人还签了字据,往后得帮我姐提拔到中层干部呢。” 说着,丁圆圆迫不及待就把字据拿了出来,拍到董芳的办公桌上:“唬不唬人,你自己看!” 董芳轻轻拾起那张纸,上头倒确实是潘磊的字迹。纸上写了,他与丁小洁约定,只要赵潇潇倒了,事成之后会再提拔她进办公室。 想来潘磊聪明一世,竟然会留下纸张这样的证据,也实在匪夷所思。不过看到丁圆圆的模样,董芳多少也能揣测她姐姐丁小洁是何等人了。潘磊再精明,也终究拗不过一个胡搅蛮缠的仓管员。 字据到手,董芳当即就把现金兑付。 丁圆圆手里拿着一叠钞票,指尖沾了口水,一张张地数过去,脸上简直笑开了花:“有这笔钱,我可就再也不需要在酒厂上班了!可算是被我逮着个机会扬眉吐气了,我倒是要看看,谁还瞧不起我!不过,董总,今后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你随时可以开口啊,就泼粪骂街这些,我样样都行呢。你再给我个一两万,事儿随便帮你做。” 一万多块钱已经可以买一整栋的房子,剩下的钱拿来做小本生意更是绰绰有余,怎么看这笔钱都能在县城里过上很不错的生活了。 可是,董芳却用一种彷徨的目光打量着丁圆圆。这个姑娘还这么年轻,满脑子想的就是不劳而获去获得一份不菲的收入。 这多少让人觉得有丝丝悲哀,董芳并不愿意看见这样的景象。 但是另一方面,董芳作为出资悬赏的人,似乎又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或许方式上,这样并不算太高明,但是她也是实在没辙了。事情本身已经陷入了僵局,潇潇又因为生病自顾不暇,如果此时她再不用些非常手段,又何以还潇潇清白呢? “我不用你去做这些,但愿你将来也不需要去做,用这笔钱做些正经事吧。”董芳略略阖了眼眸,心下是说不出的怅然。 第二百八十九章 龃龉 在案件还没彻底定性之前,潘磊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睡得好觉的。他辗转反侧,不停地找人去派出所打听,没有一个人说得出来事情究竟进展到哪一步了。就连秦平也渐渐厌恶了这件事情,就像粘在身上令人腻烦的狗皮膏药一样,怎么都挥之不去。 接下来的事情,是潘磊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了。他突然被叫到厂长办公室,大难不死的潇潇,猝急不防地出现在他眼前。他呐呐地喊了秦平一声“厂长”,心下却是五味杂陈。 这个女人居然还有脸回酒厂来?她想要干什么?! 无论如何,这是秦平的办公室,无论潘磊和潇潇之间有什么龃龉,他都不能表现得太过分。更何况,看秦平待潇潇的态度,一会让座、一会递茶,似乎是带着些许谨慎的殷勤。 潘磊还没糊涂,知道里头一定是有什么事儿了。他张罗着给秦平递了一根烟,只当什么事儿都没有的样子,不徐不疾地按下打火机,要给秦平点上。 秦平摆了摆手,面露难色地推诿了一番:“办公室可不是抽烟的地方,小潘,你把东西收回去吧。” 潘磊悻悻地将烟插回烟盒内,这还是头一次,他递出去的香烟被秦平给挡回来了。他心下有些不屑,想着这老小子跟自己摆起架子来了。之前在办公室里一块吞云吐雾还少么?在赵潇潇面前装什么装? 三个人各怀心事,各自啜了口茶水,秦平先开腔了,说的都是他从前经历。这些都是从前开会的时候,潇潇和潘磊听的耳朵都起茧子的事儿了——什么市国营酒厂做副厂长时候的风光和业绩,乡镇做主任时候的能耐、做会计时候的利落……总而言之,他在话里绕了一大圈,说的都是自己为人一向公正,从来不拉偏架。 “厂长,有什么事儿你就直说吧。现在派出所还在调查酒被下药的案子,这个时候你叫赵潇潇来做什么?她现在可是犯罪嫌疑人。”潘磊煞有其事地高声说道。 这是他的策略,他知道继续任由秦平说下去,指不准一会主动权就不在自己手上了。因而他决定先发制人,至少在气势上不能显得怯懦。这是潘磊耍小聪明的地方,也恰恰是他如今的作派。 秦平眯起眼睛:“小潘,现在事情还没结案呢,你这说法不合适呢。” “哟,秦厂长,你这是什么话?赵潇潇是嫌疑人的事,不也是你确认过的么!怎么说的好像是我一个人编出来似的了?” 潘磊直接干脆地就把秦平拖下了水,秦平想要把自己摘干净了,想得美! 潇潇身子略略向后一仰,就这样看着秦平和潘磊你来我往地打着暗战,莫名觉得心下有些痛快。秦平突然就跟着干咳了起来,咳的厉害了,一时停不下来,整个人脸都跟着涨得通红。 潘磊撇了撇嘴,还是递了茶水过去。秦平接过杯子,猛地灌了好几口,可还是咳嗽了好一阵才平息下来。他喘着气,靠在椅背后,从上衣袋子里掏出一抹皱巴巴的手帕,不时地揩着嘴角。 第二百九十章 戾气 “小潘啊,今天叫你来这里,不时要跟你争执的。最主要就是那个事情吧……它真的……”秦平缓缓说着,搜刮肚肠想着尽量委婉的用词。 “你给丁小洁写的字据现在在我手里,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心里应该比我们更明白。贼喊捉贼这种事情,我也算是领教到了,潘总工好手段呀。”潇潇毫不客气的捅破了这层秦平难以启齿的窗户纸。 “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字据!”潇潇这是直接戳到了潘磊的痛处,他无不激动地满面紧绷着,手在腿两边不停地哆嗦着。 秦平没有去看潘磊,不过长长地叹了一声:“小潘啊,东西在这儿,我也看过了。要不,你就自己去派出所自首吧,鉴于你的认罪态度,我想你也不会进去太多年的。总归……总归这件事情,你就是做的过了嘛。干嘛好端端的正道不走,非得要搞这些旁门左道。” 潘磊此时此刻只觉得胸中那把火已经烧得旺了起来,他的头脑里无时无刻不在冲击着火焰。当众被揭穿这种事情,他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觉得耻辱、愤怒、极度地怨念。 办公桌上有个花盆,打碎陶瓷,就能直接割伤人;柜子旁放着的报纸铁夹,沉甸甸的,往人头上砸下去也能倒地不起;直接把开水壶里的热水往人身上倒,不伤也能残。 潘磊慌张地搜寻着屋内一切可以伤害赵潇潇的东西,他和她水火不容,天生就是一对敌人。有他就没赵潇潇,他万万不能再放过这个女人了! 他一个箭步推倒了潇潇,而后拿起离得最近的报纸铁夹,眼见着要朝着潇潇狠狠砸下去。 “你妈怎么办?!”潇潇急中生智,忽然大声喊了出来:“你疯了!真是疯了!你就为了自己那点龌龊的心思就要伤人,那你妈一个人在舒鸿怎么办?难不成你还盼着她去牢里给你送饭么?!” 说完这句话,潇潇就有点后悔了。要是潘磊真的情绪失控,刺激他有更多的暴力行为怎么办?其实她就不该开口,董芳建议她找秦平出面,就是希望尽量将这件事情以最小的影响面去解决掉。 可是这会,已经来不及了,她的话彻底让潘磊愤怒了,他的瞳孔像尖针一样刺过来,此时此刻,仿若随时都能扑过来将她活活撕裂一般。 就在潇潇向秦平使眼色,意图让他叫保安过来时,潘磊青紫的面庞慢慢跟着垂了下来。他两眼呆愣地望着潇潇,面上已是煞白。 他将手伸进衣兜里,摸出那盒香烟,自顾自地点燃了一根。猩红的烟头不时在办公室内晃动着,这轻飘飘的香烟夹在潘磊手里,却比石头还要沉。 烟雾一点点的从嘴里咽了下去,喉咙里毛毛躁躁的,挠的人有些发痒。潘磊随即将烟捻灭在烟灰缸内,情绪看着平复了一些。 “我去自首……”潘磊抬起头来,眼里已经完全没有了方才的戾气。 至此,潇潇方才喘出一口大气来。这时候她才发觉,脖颈到后背上早已经粘腻成一片,湿漉漉的都是冷汗。 第二百九十一章 代总工 隔日,潘磊将家中老母交托给亲戚以后,只说自己要出远门便含泪离开。酒厂的门口,正是上班的时候,工人们熙熙攘攘地朝着大门涌来,耳边叽叽呱呱地都是谈天说地的说响。 有人说家里电器坏了,要去修补;有人说老婆怀孕了,得多补充营养;还有人骑着自行车飞掠而过,冲着潘磊笑嘻嘻地打了一声招呼。潘磊被这些声音刺激到了,有一瞬间他觉得十分颓丧,今天过后,这些人间烟火气就跟他再也没瓜葛了。 他眼睛一闭,到了秦平办公室就递交了辞呈,也没等秦平寒暄两句,就扭头出了单位大门直奔派出所去了。 潘磊站在派出所的大门前,仰头看了眼明晃晃的清晨阳光,真是看得人眼睛、鼻子都跟着发酸。他最后一次回头望了眼车水马龙的马路,行人来来往往,夹杂着小汽车、自行车呼啸而过。 这个时候,潘磊有一丝丝的后悔,他是着了赵潇潇的道了。她就捏着他的软肋,击垮他最后一丝防线,以至于甚至都没有明显的反抗过,就直接缴械投降了。 事已至此,他已经没了回头路可选,脚踏上派出所台阶的那一刹那,他突然舒了口气…… ———— 潘磊自首坦白投毒的事情,一时间舆论哗然。潇潇的心病总算去了一大半,几乎不药而愈。在董芳陪伴和鼓励下,潇潇靠着自己的意志力,慢慢克服了心理上的焦虑和抑郁。 随着潇潇身体逐渐恢复,精神状态也日趋饱满的情况下,她开始正式返工,那场荒唐的嫁祸闹剧也便跟着一道无声无息谢幕了。 秦平眼见着总工的位置空缺,又当即找了于世为谈话。于世为觍了脸,嚷嚷着一定要为酒厂鞠躬尽瘁,转身又成了总工程师。 当然了,这个职位是暂时的,只要在社会上招聘到合适的人选,他依旧还是从这个位置上退下来。不过于世为可管不了这么多,毕竟他虚张声势这么久,骨子里还是没底的人。 算起来,他的师傅朱鸣离开酒厂多少年了?这期间,他可是从天上跌到地下,没少受罪呢。不管怎么说,现在也算是一朝扬眉吐气了,走路胸膛也能跟着挺起来了。 他趾高气昂地迈入办公室里,心里还想着他的美事。没料到,待得他缓过劲来,头一个见到的竟然是赵潇潇。 于世为心虚了,他瞥了眼潇潇,那些雄赳赳的说法一下都没了影。像赵潇潇这样,差点吃上牢饭的人,如今竟然还能安然无恙地重新回到厂里,也算是他于世为活见久。 这姑奶奶不好惹,也不敢惹,于世为忙不迭就跟着泡了一杯茶端了过去:“哟,赵厂长来啦?真是稀客呀,赶紧坐,喝茶。” 一声“赵厂长”,刻意将“副”字去掉,已经是于世为巴结的意思了。潇潇也不吃他这一套,不过指着一旁的文件柜,淡声道:“你把前任总工留下的东西整理下,看看几个项目进行到哪里了。咱们要抓紧时间,赶赶进度了。酒厂不能因为那些杂碎的小事牵绊了手脚,事儿还得继续做着。” “哎,好嘞!”于世为简明扼要地应承了下来,一双眼睛也不敢直视潇潇。他这会就是这么窝囊,但凡见了潇潇楞是一句多余的话都说不出来。 “辛苦于总工了。” 潇潇随口说着出了门外,于世为跟着松了口气。大家当面谁都不提往事,各自面前给个台阶下,总算是皆大欢喜。 第二百九十二章 过人之处 风雨过后,即见彩虹。潇潇回到仙水酒厂的一切工作,都顺利地进展开来。在她的力主之下,仙水酒厂对仙水酒的几个经典系列进行了建厂以来,最为全面的成分分析。 在长达一周的过程中,酒厂的实验室以最先进的一套技术设备,取得了仙水酒几个系列的全套成分数据。潇潇在全厂的会议上提出了对仙水酒技术的革新,还有进军国际市场的计划。 潇潇不计前嫌,提出了让于世为对仙水酒生产流程进行一个跟班式的操作流程。潇潇十分明白,这是一个涉及到仙水酒系统升级的一个大项目,这可以保证仙水酒在往后的市场中有着更为稳定的表现。 而此时的酒厂刚经历风波,正是用人之际,过往那些不快自是被抛诸脑后。于世为再混账,好歹也是朱鸣一手带出来的人。论天赋或许还不及潘磊,可是论实战的技术经验和熟悉程度,那也是当仁不让的人选。 另一个方面,潇潇之前极力推动的引进人才的计划也跟着继续行进起来。锦县到底地处山区,外地的人才不愿来,本地人才也多半出走大城市。即便仙水酒厂开出了优厚的待遇和条件,可是仍不能打消这些人的疑虑。 毕竟整个丽市里,目前发展势头最好的就是仙水酒厂。现下国企改革正是热火朝天的时候,伴随而来的下岗潮也到来。 虽然仙水酒厂并没有出现这种状况,但是也不得不叫其他人多一层顾虑——那就是万一仙水酒厂哪一日倒闭了,他们还能在本地找到什么同等条件的企业作为备选? 丽市到底太小,这一点上与诸多一二线大城市不好相较。因而,许多本地的人才在一番思虑以后,还是选择了外地的大企业就职。 即便引进高端人才方便困难重重,潇潇还是认为,酒厂还有愈发壮大的一日,等到发展的更为稳固的那一天,人才回流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在与秦平商议以后,潇潇就酒厂内部实验基地扩大,以及在新的工业区设立一个新科研所的规划也提上日程。这与之前兴建的人才公寓,可谓配套首选。科研所落成之际,很快就在省内引来了新闻关注。在当年的秋季,仙水酒厂迎来了首批研发专家团队。 再者,仙水酒不单单再满足于国内的市场,国际上渐渐也吹起了关于仙水酒的传闻。因着汇率差异,外贸的酒价格定然高于内销,因而只要做好外销这一块,仙水酒更上一层楼指日可待。 只是,这个打开国际市场的关键口在哪里,一下又成了潇潇的难题。好在,潇潇虽然不懂英文,可是她身边有个见多识广的董芳。 董芳说道:“老外多半只是对中国的文化好奇,要说深入了解中华文化,这里面肯定还是有一段差距的。因而不妨可以考虑将市场专向更准确的定位,诸如定居在海外的华人华侨,他们懂得酒的文化,也知道酒的好赖,不妨可以先派业务员去与华人华侨居住较多的海外城市去联络、推销,看看是不是可以打开先机。” 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潇潇当即就与酒厂的营销部开了个组会。本来早就听说不少企业通过外贸赚得了不少收益,如今听潇潇说要与国外对接,营销部的人也是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潇潇的过人之处在于,她虽然不懂英文,可是她却有胆量带领团队直接赶往远在大洋彼岸的洛杉矶,在这里开拓仙水酒的第一站落脚点。几乎连想都没有多想,她将女儿托付在娘家以后,便带领团队飞往洛杉矶。 异国他乡,刚落地的时候总是有诸多的不便。由于经费有限,初到洛杉矶的时候,潇潇和营销部的人都是挤住在中国城一处狭小的出租屋内。 许多当地经营商铺和公司的华侨,一开始听说是从中国大陆过来的酒厂营销人士,出于不了解和不信任的缘故,使得潇潇连吃了好几此闭门羹。 连连受挫之下,团队的士气变得异常低落。几个人的意见开始出现分歧,有人甚至直接提出了不如早些放弃这里的市场,回国再从长计议。 可是潇潇坚决地反驳了这一想法,只回道:“如果有人想回国,那请自便!可是我赵潇潇绝不认输!我们好不容易才飞出来了,奔波颠簸了一路,难道就为了做逃兵么?我偏就不信了,本地这么多的华人商社和商铺,难道就真的挣不到我们仙水酒的一席之地么?咱们才走访了黄页上四分之一的企业和店铺,机会还有的是!” 潇潇一番慷慨陈情之下,原先嚷嚷着要回国的小女生也不好意思再提了,个个只得咬紧牙关,跟着潇潇继续一家家的去走访介绍仙水酒。 第二百九十三章 哈巴狗 焦灼地撑过了头两个月,依旧没有任何一家华人公司愿意和她们合作。潇潇内心又开始有些焦灼起来,但她必须要镇定下来,毕竟这个小团队是她主动要求亲自带出国的,那么她就有一份责任必须要完成预期的目标。 晚饭后,潇潇独自出了出租屋外,想要透口气。才出门走了没几步,突然就听见“吱呀”一声急刹车的声响。 “呜…….”角落里,一声哀鸣声想起,仿佛一个可怜的孩子在那里哭泣。潇潇带着几分好奇上前看了一眼,竟然看到一条白色的哈巴狗,浑身蜷缩着躺倒在血泊中。 潇潇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抚触了下哈巴狗的脖颈,那狗通人性,一下就喘起了大气,浑身上下都在止不住地颤粟着。 显然,这小家伙受伤了,方才肇事的车辆早已经开的没了踪影。 “潇潇姐,别管它了,咱们自己都不知道明天怎么样呢,这狗可管不过来,你快进来吧。”墙上的窗户开了一条细缝,小姑娘对着潇潇轻声说道。 看着哈巴狗可怜又疼痛的目光,潇潇只觉得心底下某一处柔软的地方被触动到了。这也是一条生命,她是做母亲的人,不可能如此铁石心肠就放任这狗不管。 “把窗户关上吧,我会处理好的。”潇潇应声道。 她返回屋内,取了自个的毛毯和药箱出来。出租屋实在太狭小了,她们几个人挤在一块下脚都难,再带几天一只狗进门是不可能的了。她只得在这个角落里,给狗临时铺出一处休憩的地方来。 潇潇小心翼翼地用紫药水给狗擦了擦受伤的后腿,简单消毒以后,再用纱布包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伤了不好动弹,哈巴狗亦十分配合地蹲在地上任由潇潇摆弄。 洛杉矶的天气还不算冷,可是潇潇怕小狗在外头还是要挨冻,她索性又把自己洗脸用的毛巾也拿了出来,和毛毯一道给小狗围了一个软绵绵的小窝。 入了夜,潇潇在屋里也睡不踏实,中途起来好几次,打着手电筒照看外头的哈巴狗。那狗听见动静,也会抬起头来看着潇潇,哼哼唧唧地叫两声,像是撒娇。 潇潇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喃喃自言道:“希望没伤的太重,快点好起来吧。” 哈巴狗舔了舔潇潇的指尖,湿呼呼的,逗得潇潇禁不住低声笑了起来。她寻思着,明早问问房东,这附近有没有可以收容小狗的地方。 隔日,窗台下响起了哈巴狗的欢叫声。潇潇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忙披了外套一个箭步冲出了屋外看个究竟。 哪里晓得,这个时候她就看见一个穿着一身深蓝色polo衫的男人,正一脸宠溺地抱着哈巴狗,不时地低头呢喃着。 他的眼眸是蓝色的,头发却是乌黑浓密。一副精致的细镜框映衬着白皙的皮肤,看起来年轻、斯文,很有教养的样子。 潇潇隐约听他叫哈巴狗“亨瑞”,狗很快就做出了舔手指的回应。自不用多说,这人多半就是狗主人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报恩 “抱歉,我不会说英文,但是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跟你解释一下。昨天这狗被车撞了,我只能临时把它安置在这里照顾。”潇潇尽量用手势解释着眼前的一切。 那男人看了眼地上的临时窝棚,又看着亨瑞极其亲昵地朝着潇潇低声唤叫了两声,一时间便有了判断。 他主动上前伸手,用亲切的语调说道:“女士,你好,我叫保罗,感谢你帮助亨瑞。那天我不过是去银行办了点事情,没想到转身亨瑞就不见了,我真的担心的不得了。它是我妈妈送给我的礼物,就像我的家人一样,真的非常谢谢你救了它!” 保罗的中文说的不太顺畅,但是话里的感激之情却是溢言于表的。虽然潇潇一再拒绝,不过保罗还是坚持邀请了她与她的同伴们一道去餐馆吃饭,以示谢意。 为了照顾潇潇等人的口味,保罗特意挑了当地一家久负盛名的海城中餐馆吃饭。这顿包厢内的聚餐吃的时分愉快,保罗是个很健谈的人,海派菜一上桌,话匣子一下就跟着打开了。 潇潇等人至此方才知晓,原来保罗的父亲是美国人,母亲是马来华人,这也是为什么他是混血的长相。更为凑巧的是,保罗在洛杉矶本地经营着一家高档的葡萄酒庄园,人脉广泛,极善于品酒。 在得知潇潇和她的小团队带着仙水酒在洛杉矶处处碰壁,几乎花光了经费的窘迫困境之后,保罗试图直接给潇潇予金钱的帮助,但被潇潇拒绝了。 她直言:“我帮助亨瑞是应该的,要是不救它,我自己心里良心那关就过不去。更何况当时我也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也没想过要什么报答。还请你不要这样客气,咱们已经吃过饭了,这事儿就算拍平了。” 潇潇这番话,尽显着她的善良与真诚,这使得保罗心下愈发敬佩潇潇为人。于是他用更为迂回的方式报答了潇潇——在自家的保罗酒庄内举办一场高规格的私人品酒派对。 派对请帖已经发出,潇潇几乎没有拒绝的空间。她只得带着小团队,还有漂洋过海而来的仙水酒在这场派对中亮相。 这是洛杉矶本地社交圈第一次品尝到的神秘的仙水酒,大家都怀着好奇去品尝。谁都不曾料到,那香醇的味道直接从味蕾上惊艳和征服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一时间,仙水酒在加州名声鹊起,本地的华人华侨纷纷开始问询起仙水酒的购买途径。保罗主动提出与仙水酒厂合作,保罗酒庄成了仙水酒在海外的第一个代理商。 依靠着加州市场成功打响的第一炮,以及保罗广泛的人脉,仙水酒又慢慢进入到了东岸品酒圈。到潇潇带着团队回国之际,欧洲也开始有人致电仙水酒长,寻求稳定的合作货源。 仙水酒在海外热销的新闻一时喧嚣尘上,彼时,人人都以进口洋货为好,谁都没料到国产酒牌子竟然能在国外打响名声,这几乎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在报章杂志的连番采访关注下,仙水酒在国内市场的销量也开始节节攀升,甚至创造了行业内的销售奇迹,直达到了产值和销售双过亿的成绩。 第二百九十五章 身份证 正是黄昏时分,一阵晚风从河面扬起,直扫向叔青面上。他抬起头来,看着桥头刚刚亮起的一盏盏路灯,不由得微微阖上了眼眸。 汽车刹车的声响、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下班的人们接二连三地从十字路口涌了出来,桥下的水面闪耀着夕阳的微光,那一串串的亮点子跟着随波逐流而下。 张叔青到底还是张叔青,他在广城的两三个月时间里,发现这里并不适合自己。不管外面看来,这里是多大的一座城市;也不管这座城市里有多少的机会在等待着有心人,对于叔青而言,对他真正有吸引力的地方还是当初他摔倒的城市——深城。 叔青从旅馆里收拾了行李,预备直奔广城火车站。他万万没有料到,竟然会在这里见到昨日就已经退房离去的陈盛。陈盛在广城找工作找了两个多月了,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 陈盛来自大西北一处黄土深处的农村家庭,高考因为发挥失常也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他一个人背着行囊去了北城,一面在各大高校蹭课旁听,一面骑着三轮车在黄庄送货。 他端过盒饭、卖过炒货,搬过箱子,只要是有活干、有钱挣,他就抢着来。与陈盛一块在北城漂泊的同伴们,有的突然一夜暴富,变成了人人口中艳羡的幸运儿;也有卖了几年光盘,仍旧一无所有,最后卷铺盖回了老家。 是继续在黄庄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荡着,还是回家歇菜成了摆在陈盛眼前的一道坎。出乎意料的是,陈盛没有留在北城,也没有打道回府,而是连夜南下到了广城。他的人生信条是“树挪死、人挪活”,他就不信换个地方活不出人样来。 叔青虽然在旅馆里与陈盛是室友,可是他一点也没有要与对方深交的意思。他觉得陈盛这个人满嘴跑火车,喜欢说大话,实在不算是个踏实的人。跟何况之前他已经吃过交友不慎的亏了,如今更是多了几分提防的心思。 临行前夜,陈盛突然退房离开反倒让叔青松了口气,他难得睡了一个整觉,心想着南下深城定要好好再干一番事业。 陈盛踮起脚尖,朝着叔青试探性地挪了一步:“哥们,咱们有缘分那,这又见面了!哈哈哈哈!” 叔青想了想,轻声道:“你不用赶车的么?我还以为你昨夜就走了呢。” “嗨,可不就是想省一晚住宿钱嘛。这小破旅馆就屎大的地方,我晚上睡觉磨牙打呼,你不是也被炒得烦死了?”陈盛覥着脸指了指自己的挎包:“里头就几百块钱,花光就彻底没了。看哥们你一身富贵像,像是做大事的人,不如兄弟我就跟着你干,怎么样?” 叔青眉头微微皱起,“我要有钱,能跟你一块住小旅馆?你这样说倒是抬举我了。不过我自己现在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有今朝没明日的,你这回是看走眼了。” “哟哟哟,张叔青,你这是瞧不起哥们,觉得会拖累你是不是?我跟你讲,当初老子在黄庄那会,大人物也见得多了,可没一个跟你这样摆谱呢。”陈盛斜眼道。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叔青警觉问道。 陈盛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去,也不去看他:“咳……那不是……有次你回来时候身份证搁桌上了,这玩意斗大的字,我就是不想看也不成啊。” 这话当然是陈盛瞎掰的,叔青一向生活自律,身份证件都是随身放着的,又怎么可能会随便搁在桌板上呢?实则不过是叔青在前台办理手续的时候,陈盛绞尽脑汁在附近来来回回绕着走,偷偷看到的。 陈盛晓得张叔青是个清高的人,这会要跟他说实话,可不得当场就跟他闹掰了呀?因而打死他都不可能实话实说。 第二百九十六章 留夜 “诶呀,好了好了,大老爷们计较这么多干嘛?我叫陈盛,你应该晓得吧?打从你住进来开始我就一直在念叨了。总之,咱们正式交个朋友呗。我这也实在没地方去了,也没说要跟着你吃香喝辣,就是想路上有个伴。兄弟,这上阵父子兵,你一个人能干啥事呀?那就是打架不也要人帮衬么么?”眼见着叔青缄默,陈盛忙又跟着嚷了句。 叔青看着陈盛手舞足蹈的样子,不知为何心下的戒备跟着放松了许多。这两个多月时间里,这家伙虽然油嘴滑舌说个不停,但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 再仔细想想,陈盛的话也不是没道理。他现在要钱没钱,要人更是没有,看陈盛样子机灵,倒是真说不准能一块翻浪试试。 “陈盛。”叔青突然郑重地喊了一声。 “哥们,怎么说?”陈盛有些呆愣地望着叔青,等着他的决定。 “赶紧走了,晚了票就买不着了。”叔青扭头朝着售票大厅走去。 “哎?!”陈盛登时回过神来,满脸雀跃地蹦跶着跑了过去:“我就知道,你小子有眼光啊!打小那走街算命的就跟我娘说,我将来可得是个人物呢!” “你怎么这么没羞没臊的呢?”叔青说着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路上有陈盛一块,倒是真有的吵闹了。 两个人买完票上车,叔青看书,陈盛就叽叽呱呱地说着自己从前在北城的见闻。开了个把小时,到了中途的停靠站,陈盛烟瘾犯了,非要拉着叔青下车抽两口过过烟瘾。 哪里晓得,才下了车就发现兜里没烟了。陈盛嘴上没味不行,又急吼吼地冲到小卖部去买了一包最便宜的软包红梅香烟。结果,等到两人往回赶的时候,已经被火车远远甩在了站台上。 叔青急得直跺脚,陈盛更是稀里糊涂的不知道如何是好。这中间站下了车,往后得坐什么车追上,又应该在哪里找自己还在车上的行李,一件件想起来,都是恼人的事情。 陈盛闹着要出站去想办法,被叔青一把拦住了,“你要走了就别回来了!” 一听这口气还挺凶悍的,倒是结结实实把陈盛吓了一跳。他也不敢乱嚷嚷了,只得蹲坐在石板上,眼巴巴地瞪着下一班过路的列车。这会刮起了大风,天空满是阴云,看样子八成是要下大雨了。 人在站台上迎着郊野的风,吹得那叫一个东倒西歪。这就是个特小的过路站,一个小时都没一辆车经过。 叔青看着空空如也的火车内厅和站台,再想想自己还在火车上的行李,就算他平日里端着自个那点素质自我要求颇高,这会也是早就在心里头把陈盛骂出了祖宗十八代。 两个人一直等到了大雨滂沱而至,只得进到候车厅内避雨。好不容易来了个人,一问才知道,这地方一天也就一班车,要赶趟也得等明天了。 陈盛瞅着叔青铁青的面庞不敢说话,叔青咬咬牙,只得带着陈盛一块在火车站附近找了家小旅馆凑合一晚上。 一盒泡面买来,两个人分着吃,叔青越吃越觉得来气,陈盛只得开口道歉:“哥们,是我管不住这张嘴,连累你了。对不住啊。” 他说着,突然伸手拉过叔青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你看看,我这心里愧疚的都烧起来了。” 陈盛的额头滚烫,这落魄的时候偏赶着发起烧来了。叔青原本想要责备他的那些话,一下就跟着咽到了肚里。他平心静气地安慰了陈盛两句,让他在床上躺着,自己给他端热水,额头上敷热毛巾。 小旅馆隔音差,听着来来回回动静大,老板就上门来看个究竟。一听说是有人发烧了,好心送了点感冒药来。两颗药丸跟着烫水下肚,陈盛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隔日,陈盛醒来的时候,看叔青搭着手坐在椅子上。旁边是一盆已经凉了的水,看样子他是守了一整夜呢。想想萍水相逢,这张叔青也够仗义的,自己还真没瞧走眼呢。 “看样子是不烧了。”叔青不过眼睛闭着休息,听见被褥声响就忙撑开眼睛,试着探了探陈盛额头。好在热度已经退了,总算是有惊无险。 陈盛嘻嘻笑了起来,没脸没皮的毛病又犯了:“我可是你的福星,哪那么容易死翘?” 第二百九十七章 因特网 几经波折,两人终于到了深城,首要的事情还是找屋子落脚。所幸深城予叔青而言已经熟门熟路,要在巴灯街狭窄的小巷里找个便宜的出租屋并不算难事。 这里鱼龙混杂,有背包的港岛人,也有外地大量涌入的打工者。麻将馆、酒楼、休闲会所、小商铺、摊位林立,这里是深城最热闹的地方之一,也是无数人在深城寻梦的起点。 这一日,就在叔青忙里忙外安顿小屋的时候,陈盛突然拖着两个人的行李箱出现了。原来他跑到火车站打听行李下落,没想到这一趟运气不错,还真被他找着了。叔青自是喜出望外,里头还装了两本他最喜欢的外文原版书。那是他的珍宝,更是他的精神食粮。 饿了一整天没吃饭了,叔青索性带着陈盛一块去菜场。钱不多,也买不了几个菜。回到出租屋以后,陈盛主动提出他来炒菜,叔青就在旁边帮着择菜、切菜。 两个人忙了好一会,总算是整出了一桌热腾腾的饭菜。只不过陈盛一向是嘴巴说的比做得好,烧菜方面他实则也就是个外行。味道咸了、淡了,全凭瞎猜,整桌唯一的一样荤菜——一盘红烧肉,那是两面都烧焦了,换个牙齿不好的都咬不动。 陈盛自己尝了一口,晓得味道奇奇怪怪,实在不好下咽,只得打肿脸充胖子说:“兄弟,咱们忙活了半天才整出这几个菜,你可得多吃点啊。” 听着这话,叔青咀嚼着半生的青菜,多少有些哭笑不得。不过这几天为了安顿下来,两个人都已经很累了,他也实在没必要再去和陈盛计较。 原本叔青预备赶紧把碗里的饭滑拉进肚子,然后就躺地板上看会书,安静下。可是陈盛却拉着他,喝起了小酒。盛情难却,叔青也不好拂了他好意,只得跟着拿了一只缺角的酒杯喝了起来。 那酒杯是陈盛在外头捡回来的,说是用醋泡过了,凑合着还能用。按说从前这样的酒杯,叔青是打死都不会用的。可是如今身上也没几块钱了,还能是讲究的时候么? 两个人就你一言、我一句地将话给扯开了。两个男人东拉西扯,能谈的事情太多了,从国家政策到白天街头听到的各种小道消息,能聊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不过一旦正正经经地聊起创业,叔青和陈盛的谈资就不同了。有时候叔青说话的时候,陈盛就沉默着,因为他搜刮肚肠想出来的那些事儿,和叔青的见闻学识相较,就显得不是那么值得一提了。 不过陈盛这人好就好在会来事,在叔青侃侃而谈的时候,他就忙不迭地往叔青碗里添着汤水里的菜,招呼着叔青别光顾着说,还得填填肚子。 两个人低头又各自吃了两口,陈盛朝着叔青举起酒杯:“从今儿个,你就是我亲大哥了,不嫌弃的话,我就直接喊你一声大哥。我就敬佩你们这种读过很多书的,特别你还是个洋博士,可把我羡慕的哟。从今往后,我就跟着大哥一块,上刀山、下火海,有什么需要我去干的,就一句话的事儿!” 陈盛一脸的胡子拉渣,敬酒的时候,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江湖气。可是叔青从他身上看到了希望,这是一个不愿意困守北城,只身南下寻找机遇的年轻人。倘若这样的人都要被时代抛弃,那么谁还能是那个有希望的人呢? “好!就冲你今天这番话,我舍命陪君子,干了!”叔青一仰头,就把自己杯里的酒一口气给喝了个干净。 酒杯撤回到桌上,有片刻的时间,两个人都喝的有点喘不过气来。他们各自躺靠在椅背上,相互望着,却都没有出声。 “铛”的一声,墙上的挂钟指向了晚上八点整。 “陈盛,你知道因特网么?我要创办一个因特网的公司。”叔青盯着陈盛说道。 “因特网……”陈盛嘴里喃喃着,脑子里却是一片浆糊。 他在北城的时候听这名词听的多了,可是这玩意儿到底是怎么干的,他是一点儿都弄不明白。不过稀里糊涂也不要紧,有张叔青在呢,还怕没把关的? “大哥,行!你说啥就是啥,兄弟就跟着你干因特网!”陈盛没头没脑地窜出一句。 叔青微微一愣,而后两个人都跟着哈哈大笑了起来。 第二百九十八章 象棋 车子快速地行驶在国道线上,车顶的路灯闪烁在玻璃窗上。董芳躺在后座上,四肢略略摊开仰卧着,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是说不清楚的倦怠。 她略略按下了车窗,突然有微风从四面吹进了细缝里。车窗的帘子被吹得漫溢而起,拂到董芳脸上,只觉得轻柔得很。 这一趟行程显得有些紧促,几乎是接完电话的刹那,董芳就即刻叫司机和秘书一块动身赶往余县。 袁慈忠正式向董芳提出了请辞,他终究再也煎熬不住了。天天被董君匋当贼来防,明里暗里跟他不对付,就算是海城分公司的正常工作交流都成了一个老大难的问题。 从前,他就跟董芳说过,要是干的不合意了,大不了就是重新捡起仪表厂的差事,干回老本行。董芳原本只将这事当成一句玩笑话,却万万没有料到他竟然在这个档口决意要辞职。 君匋混账,胡作非为,她在电话里都不知道骂了多少回了。怎奈沉稳如袁慈忠也遭受不住这样的压力,终究决定要远离这些是非。董芳一方面对君匋的胡搅蛮缠感到十分失望,另一方面对于袁慈忠的执意离开感到心焦不已。 袁慈忠此番不单单是撇清了与海城分公司的瓜葛,甚至是余县的分厂也决意不再搭理了。他觉得身心俱疲,只说什么活儿都干不动了,就想在家里好好休息。 连夜赶到余县以后,董芳并没有直奔袁慈忠家中,反而还是照着惯例先去了一趟余县的分厂视察。因为去的突然,事先也没有通知准备,突击检查的饲料工厂情况反而显得更为真实。 董芳多年来一直保留有一个习惯,那就是要检验生产的饲料品质究竟如何,那就亲口尝一尝。她试着将刚装袋的饲料放入口中咀嚼,对于饲料的品质已是了然于心,便随即吐了出来。 而后她一分钟也没有单个,直奔仓库,没想到却在这里发现了更多的问题。比如袋装饲料最要紧的是通风和干燥,地面垫了垫板以后,应当保证饲料离地十几厘米以上。仓库内却是随处可见地面乱堆的饲料袋子,所谓的存储规定似乎成了摆设。 再者,董芳随机抽样了部分库存的饲料,先是用手搓,观察饲料是否成团,而后又试着挤压了下测试饲料的含水量。渐渐的,她的眉头紧紧皱起,直到出了仓库大门仍旧不能释怀。 去拜访居家休息的袁慈忠之前,董芳先叫司机去了一趟杭城市区。她特意买了一副国际象棋,预备作为礼物带去送给袁慈忠。董芳对这个下属十分了解,知道寻常的吃喝玩乐物件是无法引起他的兴趣的。 袁慈忠原是下围棋的人,国际象棋也有一些基础,只不过他这些年下的不多,手艺生疏了,恐怕棋艺也很难说得上高明。董芳呢,国际象棋只能说是初学水平。两个人在这方面可以说是半斤八两,倒是也不必较劲谁比较在行这种事。 上门的时候,袁慈忠推脱说是身体不舒服,开口就要把董芳往外赶。一见袁慈忠这架势,董芳忙拿出国际象棋的棋盘顶住了大门:“老袁,跟我下一盘棋,我要输了,直接麻利儿就走。我要赢了,你可得让我好好说两句话。” 袁慈忠撇了撇,不置可否,董芳兴高采烈地自顾自进门去了:“走!杀两盘棋再说!” 第二百九十九章 赖棋 董芳和袁慈忠对着棋盘面对面坐着,几乎都不需要客套话,一下就开局上手了。两人都是一副不服输的劲儿,结果没到几分钟,董芳就输的溃不成军了。 “哎,你这个‘象’怎么越过我的‘车’走前面去了?不对不对!赶紧回到原来的格子里去。”袁慈忠眼尖,发现了董芳犯规,忙不迭地喊出了声。 董芳平日里脾气也算和善,但一想到第一局就输子了,后头与袁慈忠就没商量的机会可言了。她只得死皮赖脸地嘀咕道:“这‘象’我是斜着走的,进退都有章法,不算违规。” “你们姓董的怎么都这样呀?哦,你说不违规,那就算翻篇了?游戏规则就是游戏规则,哪有随时变更的道理,你这样,我还怎么跟你继续对下去?”袁慈忠拍起了桌子,脸红脖子粗的,一点也没有要让董芳半分的意思。 下棋时候说的都是急了的气话,也不管袁慈忠心里究竟怎么想,董芳倒是并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 “要不这样,你的‘兵’我也让一步。它就直接绕到底线,可以变成‘后’,这你总不亏吧?”董芳仍旧替自己争取着机会。 袁慈忠一脸鄙夷和不屑道:“这棋没法下了,棋品不好,下再多盘也是白搭。”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相互都在较着劲。眼见着袁慈忠一点也没有要和解的意思,董芳心下暗暗叹了一声,到底是自己挑起的事端,还得赶紧化解了才好。 “老袁,你呀,可不能跟我一般见识。你看看你多磊落,我就是一钻营小商人,对吧?”董芳自嘲了一声,而后主动起身给袁慈忠倒了一杯热水。 袁慈忠干瞅了半天,还是咬咬牙,将棋盘推到一旁,给董芳递过来的热水腾个位置。下棋的矛盾,那只在棋盘上。但凡喝上了热茶,对上了话,那又是可以闲话的时候了。 董芳也不着急提海城的事情,不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前她刚到杭城和余县的事儿。有董芳在宾馆面试经理时候哭笑不得的见闻,也有两人在图书馆相遇时候的事情。又说当年袁慈忠在仪表厂食堂里干活的利落,还有进了芳芳饲料以后的拼劲。 这些过往但凡说起,那都是细碎的话,如今早已经成老黄历的旧事了。董芳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也患上了念旧的毛病,这样一想,就莫名有些英雄气短的意思了。 想当初,她多少雄心壮志在余县开分厂,又废了多少心思将袁慈忠给挖过来做主理人?如今好了,袁慈忠要甩袖子不干了,余县分厂临时顶上的代管能力实在不行,没一个能像袁慈忠那般能称董芳心意的。 不谈海城,不谈董君匋这些让袁慈忠觉得带刺的话题。袁慈忠听着董芳说起那些过去的种种经历,他倒也并是那么排斥。袁慈忠一改先前的沉默,主动聊起了余县公司运行初期,门前的大排档,还有里头卖的小酒,是如何的解乏恣意。 “夜里十点以后出了厂门,大排档还没收摊。一杯酒三块钱,可算不上便宜。但公司门口喝的味道,就是比自个去小卖部买来的要强呢。”袁慈忠说着砸吧了下嘴巴,颇有几分怀念的意味。 “这就像我现在,就喜欢一个人去吃口热烧饼、小馄饨,简简单单的,滋味最是好了。真要上馆子,上好的饭店去,吃饭都觉得勒着脖子。”董芳说着一下就笑出了声来。 袁慈忠看了董芳一眼,沉吟半晌,方才轻声说道:“董总,你还是回去吧,不必陪着我在这儿浪费时间了。我就想好好歇一歇,喘口气,往后你就当我这人不存在就是了。” 第三百章 致歉 “老袁,你知道么,我刚到余县就先去厂里看了一圈。这还是第一次,你不在厂里的时候,我单独去看情况,结果可真把人吓一跳。库存的仓库管理那是一塌糊涂的,连带着生产线,还有几个办公室的协调沟通方面都是有很大的问题。”董芳认真地看了袁慈忠一眼,诚恳说道。 听罢,袁慈忠长长地叹了口气,只幽幽道:“那都是晓得我不在了,个个想着法地偷懒呢。从前在工厂的时候,抓纪律这一块我是没松懈过的。就算后来去了海城,也无时无刻不惦念着,总是时不时打电话回来问情况……诶,算了,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老袁,别的我不敢说如何,可是这芳芳饲料余县分厂的头号功臣,那就是你老袁呀!这分厂离了你,那就不像样了。当初工厂的厂房还没影的时候,你就在帮着奔走了,就像个初生婴儿一样看护到蹒跚学步,甚至到逐渐壮大。如今芳芳饲料在杭城圈的发展,可离不开你的辛苦。这些我董芳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对你老袁是又敬佩,又感激!” “只是让你暂时去海城分公司的这一步棋,被我走成了臭棋。我那二弟就是烂泥扶不上墙,有你这么一个能干的人帮衬着,还不晓得多跟你学习,反倒把你给气走了。总而言之,千不该、万不该,那都是我教弟无方,我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还请你多原谅。”董芳探身望着袁慈忠,句句肺腑道。 这些话,是说到袁慈忠的心坎上了。他确实是将芳芳公司的余县分厂,当成自己孩子一半呵护着。他不忍心,也不愿意看到好好的一个公司就跟着垮掉了。 在今日董芳上门来之前,他是有些寒心董芳当初派他借调到海城的决定,对于董君匋的所作所为也确实是又气又恼的。 他认为自己对于芳芳公司尽忠职守,几乎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了。他付出了一切的时间和精力去建设公司,甚至连私人生活也被抛诸脑后…… 想到这些,袁慈忠情绪上就有些激动了起来,他的脸色一时有些涨红,呼吸也渐渐扯地零碎不堪。 “老袁,真是对不住你,这些年也谢谢你了。前头要是有什么话,说的不够好的,烦请多担待。今儿个也不是说非要劝你回公司去,我就想着,一定要来给你亲自道歉才好。要不然,我这心里头真是过意不去,老觉得欠你太多了。”董芳说着又倒了一杯茶水,递到了袁慈忠跟前。 袁慈忠抬起头来,望着天花板上渗了水的墙粉。他的内心有些挣扎,一时半会倒是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话才好。 他微微阖了眼眸,思忖半晌方道:“董总,其实你也用不着这样客气。你说这些话,倒是折煞我了。我袁慈忠不过就是一个余县的小人物,哪里担得起你这些话呢?” “不,老袁,你担得起!”董芳直直地望着袁慈忠笃定道。 袁慈忠笑笑,终究还是拿起了手边的茶水,低头啜了两口:“董总,我记得你回回来都有带锦县酥饼呢。怎么,这次没带么?我刚才仰头就想起那味了,可有点馋了。” 董芳微微一愣,而后方才回过神来拍手笑道:“诶呀,老袁,你不早说。可不是给你带了两大袋新鲜出炉的酥饼,还在外头车里放着呢。辣的、甜的、咸的,三种口味都带全了,保你吃到满意!” 第三百零一章 相顾无言 袁慈忠总算是不计前嫌,继续回到公司做他的经理。余县分公司凌乱的秩序只持续了一段时间,很快就在袁慈忠手里恢复了正常。 接下来董芳应该要去海城,找君匋好好聊一聊了。按理说,从杭城去海城路途更近,不过就是两个小时的光景。可是董芳还是叫司机先送自己回锦县去,她觉得脑子里有些昏胀,还需要一点独处的空间。 回到锦县的当晚,董芳住的是老宅父亲的房间。董伟成去世以后,董芳只要有时间就会把床铺铺好,房间打扫整理一遍,就当父亲仍在时一样。这是她的念想,也是她的寄托,有时候但凡有点烦心事,在房间里坐一坐,好像就能得到些许喘息。 虽然父亲离世仿佛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可是房间里隐隐约约的,好像还是能闻到一股子的煎药味道。他的房间很简洁,也没什么多余的装饰,桌上摆着几本已经翻得起了毛边的书,还有一盆仍在盛开的水仙花。 床头挂着几幅相片,有董芳与君匋小时候的模样,也有他们后来念中学时候的纪念留影。正中央最大的一副,自然还是全家福。一家人的关系,从前是这般紧密、自然,谁料得到父亲去世以后,竟然又会有这样多的变故呢?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世事无常吧?董芳想到这些,多少觉得心下有些发沉。遥想从前的日子,因为少了母亲的陪伴,她在君匋身上倾注了更多的是长姐的一份责任。 或许是这份责任太沉、太重了,压得君匋逐渐想要脱离,并且远离她的关心。姐弟俩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如从前那般亲密无间了,君匋的心里已经有了芥蒂,这是董芳不得不承认和面对的。 她躺靠在沙发上,捻亮了壁上的台灯,一个人孤零零地望着整个房间。她不知道,如果父亲还在世的话,会如何处理现在的局面。她真想与父亲说说话呀,就算是骂她一声也好。可是如今这偌大的老宅里,却连说个话的人也没有。 董芳窝在沙发上发愣的间隙,天井里突然响起了开门声。 “董芳,你回来了?”凌卫华进门的时候,是带着欣喜的嗓音在楼下喊出声的。 离行前,董芳将家里的一把钥匙给了凌卫华,拜托他得空的时候来家里帮忙照看下摆放父亲遗像的案台。 其实,外头请人来掸尘不难,难就难在一份心意上。董芳不愿意父亲的遗像和香炉被人不慎磕碰了,因而最后还是想到了凌卫华,也只有他是值得完全托付和信任的了。 房门打开的瞬间,董芳突然抱住了凌卫华,她就依偎在他胸前,轻声道:“你别动。” 凌卫华抓着董芳的手,低头轻柔声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不知道。要不然,还可以提早在国道入口接你呢。” “嘘,卫华,你别说话,我现在心里难受。你让我就这么靠一会,可以么?”董芳别过脑袋,也没有去看凌卫华。 凌卫华也不多问,就由着董芳停靠着,他只是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董芳后背,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实则,方才凌卫华不过是下了夜班过来,依着习惯看看老宅的情况,毕竟主人不在家,也怕发生意外情况。在门口看到楼上灯光的刹那,他的心情是激动的,甚至能感觉到热血奔涌冲出脑袋的冲动。 可是这会,凌卫华心中所有的悸动都跟着暗暗压了下去。他看到了董芳的脆弱,也感知到了她发冷的手心需要暖意。 这一夜,在房间那张破旧不堪的沙发上,凌卫华怀抱着董芳,一动也不动的。迷迷糊糊间,他觉得手臂上有些发酸,可是他仍旧不舍得松开。对他而言,与董芳独处的时光不管多久都是值得他去珍惜对待的。 第三百零二章 求婚 清晨,零零碎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向屋内。凌卫华仍旧保持着昨夜环抱着董芳的姿态,一整夜里,他都是迷迷糊糊的醒了睡,睡了醒。 还记得昨夜的夜空,月儿缓缓爬到树梢上,青灰色的云朵像海中被风蹙起的波浪,整个包围住了夜色。耳畔传来的是瑟瑟作响的树叶声,还有虫鸣声,甚至还有萤火虫偶尔经过窗外。 此情此景,再望着怀中的爱人,可真是一个清静又绝美的夜晚。凌卫华终于明白了,书上所说的,与有情人在一块的夜为什么说美如仙境。那夜空中的月儿虽不算明亮,可是但凡升的越高,就越是显得皎洁。 凌卫华想起与董芳结识的种种,还有过往的那些喜怒哀乐,只觉得时光流逝真是匆匆。他多么想就这样拥着她一直走下去,甚至是天荒地老,那该多好? 他想着,不由得笑出了声来。 这笑声唤醒了董芳,她伸了个拦腰,缓缓睁开了眼眸,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凌卫华昨夜没走。他竟然就这样守了她一整夜么? 董芳觉得心下有些过意不去,只道:“卫华……” 凌卫华突然拉过董芳的手腕,细细密密的目光跟着罩了下来:“董芳,你知道么,昨天这一夜,我觉得是我人生当中最美好、最珍贵的。我知道,或许我不应该有这种贪婪的想法。但是董芳,请原谅,今天要是不把这句话说出来,我觉得我会难过死的。” “嫁给我吧,董芳!让我给你幸福,让我给你一个全新的家!我会拼尽全力,给你最好的一切!”凌卫华的肩膀略略抖动着,因为激动,看起来整个人都有些发晃。 有片刻的时间里,空气是沉静的。一对有情人的眼中,仿若看到了飞舞的精灵,那并非是肉眼可见的,而是需要人用心去捕捉。 可是这是爱的精灵,它并非有迹可循。它们迸跃在有情人的心湖上,像蜻蜓点水一般地微触着,而后又翩然离去,只留下湖面荡漾的波纹。 凌卫华的身影渐渐涌上了董芳的心头,恍惚间,她与凌卫华已经紧紧在依靠在一块。她低下头,轻声道:“卫华……那往后余生,还请你多担待了。” “天呐!董芳!你这是答应我了对么?天啊,地啊,我可真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了!”凌卫华激动地颤声尖叫起来,而后紧紧地拥住了董芳。 董芳靠在他的肩头,喃喃道:“不过,卫华,你等等我,我还需要去海城处理一点事情。等我从海城回来后,咱们再商量之后的事情。” “我陪你一块去吧?你一个人去,我总归是不放心的。”凌卫华忙道。 董芳“嗤”的一声笑:“我又不会长翅膀飞走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都多大的人了,听你这么说,怪不好意思的。” 凌卫华憨厚地笑了笑,挠了挠脑门道:“那……” “就是二弟的一些事,我想还是我自己去处理比较好。二弟这人最要面子,要是你一块去了,怕是还不好说话。”董芳直言道。 凌卫华点头:“那你放心去,家里有我在呢。” 第三百零三章 膈应 阳光沉寂地洒在窗台上,芳芳饲料海城分公司的檐廊上落了一层薄薄的尘埃。董芳坐在过道上,稍稍休憩片刻,以解长途跋涉的疲惫。 有一只小麻雀蹦蹦跳跳地在台阶前寻找着食物,它小小的影子斜映在地上,盖住了一片草丛。麻雀“啾啾”飞走的刹那,带起了一片泥土,土里还有些许阳光浸透的味道。 “姐……你来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闻言,董芳抬起头来,果不其然就看到君匋来了。却见他搭了一件西装外套在手腕上,一双崭新的皮鞋在阳光下发着亮光。看起来他的头发也是刚剪不久,有阵子不见,臭小子倒是注意起个人形象来了。 站在君匋身边的是腰背伛偻的王桌子,他对着董芳发出谄媚一笑。 董芳下意识地避开王桌子的目光,起身予君匋道:“不是说你出去跟客户谈事情去了么?反正我只是来随便看看,又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也没必要火急火燎把你叫回来吧?” 临时订一家上档次的餐馆,对于左右逢源善于拍马的王桌子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儿。原本姐弟俩难得见一面,也不该是王桌子这样的外人在场。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君匋竟然找了个借口要王桌子留下来。 本是一顿团圆饭,硬生生的多了一个人,包厢内的气氛一下就变得有些尴尬万分。君匋全程几乎不怎么说话,只是光顾着点菜,偶尔喝点小酒。原本在董芳面前话颇多的他,如今显得异常沉默。 董芳知道,这是君匋还在心里与她置气。公司的事情不好与家事混淆,君匋一时想不明白,董芳也不与他计较。 反观另一厢王桌子,作为两位董总的中间人,却是从未有过的兴奋与活跃。他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堆海城公司的事,仔细听起来多半又都是在拍君匋的马屁了。 约莫就说君匋把公司建设的如何团结,又说业务现在推进多顺利,公司上上下下对君匋那叫一个信服口服云云。 眼见着董芳语焉不详,也没有打断他的话的意思,王桌子一下就壮了胆,当着董芳的面指桑骂槐地把袁慈忠骂了一通。 说是之前他在公司如何不识趣,当众给君匋难堪。又挑着说袁慈忠的工作的不是,说他在的时候公司业务几乎就没增进,他一走这上下都顺畅了不少。 总之说来说去,袁慈忠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酒囊饭袋,他王桌子反倒才是辅佐君匋的称职之人。 董芳斜眼看着王桌子,只微微笑道:“前些时候,我带晶儿去了趟深城玩,她还挺高兴的呢。” 王桌子一时吃不准,董芳突然提起晶儿做什么,不过就跟着哈哈笑了两声:“那是,我都听晶儿说了,多亏芳总带她出去见世面呢。到底是芳总待她好,这小妮子心里也记着呢。” “是啊,晶儿是蛮懂事的孩子,和我也算投缘,一直就处的不错。不过这孩子身体不好,但凡不小心沾了水,总是容易发烧呢。”董芳似是而非地说着,投以凌厉的目光。 即便那目光转瞬即逝,还是被王桌子暗暗捕捉到了。他到底是做贼心虚,吃不准董芳到底在暗示着什么。他的额上即刻就跟着冒了冷汗出来,一时间被堵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啧,这包厢怕是太闷热了点,还是开个窗吧。”董芳说着起了身,将窗户开了细缝出来:“桌子,你去楼下帮我点杯果汁吧,谢谢。” “哎?芳总,好嘞!”王桌子忙不迭地低着头出了包厢外,他巴不得马上离开这儿透口气。 “姐,有什么话是桌子在不能说的么?真没必要这样……”门关上的刹那,君匋嘟囔道。 “君匋,爸已经去世了,如今世上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弟弟了。你我本就是相依为命长大的亲姐弟,为什么还要当着外人面耍这些嘴皮子?”董芳徐徐坐回位置上说道。 “这……诶呀,姐,我知道你这趟来肯定是要为袁慈忠打抱不平来的。你要训就训吧,好端端的突然把爸搬出来干嘛。我这真的是……”君匋说着,一时也没了底气。 第三百零四章 放手 “二弟,我心里想些什么,你真的都知道么?老袁离开海城的事情,我在电话里一句都没提过。我知道你忌惮他,也不够喜欢他的性子。说句实话,也是这一次,我突然发现我在公司的事情上,其实处理的很糟糕。” “当初我自以为是地把老袁派过来,不仅仅他要适应磨合,就连你也是。当初芳芳饲料在海城开分公司的时候,有人在报纸上说,咱们姓董的人手里还散发着饲料的腥气。我当时就觉得心里不服气了,饲料腥气怎么了?咱们也是实实在在为农民,为老百姓创造价值的。” “可是转念一想,可不就是这种不服气,把公私给混淆了么?这次用人方面,我想我必须得跟你说一声抱歉,是我没考虑周全。你如今早就已经成家了,又哪里还是时时刻刻需要我去提点的孩子呢?”董芳说着绕到了君匋身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君匋抬起头来,咬了咬下唇,他眼眸含泪地望着董芳:“姐……” “二弟,往后这分公司的事情,就全权交给你处理了,凡事也不需要与我商量,你自己做个决定就是了。” 董芳默想了一会,又道:“只是,我以长姐的身份,最后再提醒你一句。听闻德信饲料又开始与咱们明着对干了,你若是与他们对阵,一定要万分谨慎行事才好。德信虽然前几次在咱们手里吃了亏,可是不代表他们是好对付的。” 君匋依言点头:“姐,你就放心吧,这事儿我能处理好的。”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我想告诉你,我和卫华……要订婚了。”董芳微微笑道。 君匋初时觉得诧异,而后止不住地欣喜道:“诶呀,还是卫华哥行啊!总算是让你点头了!” 董芳假意嗔怪地瞥了眼君匋:“小鬼,当初撮合的最起劲的不也有你么?” 君匋“嘻”地一声裂开了嘴,姐弟俩相互望着都笑了起来。 当夜,董芳就决定要走,她并不准备在海城多逗留。她怕自己过于担心二弟,也怕心里还放不下海城公司的情况,因而她只能尽快离开。所谓眼不见为净,只有远离了君匋,他才能真正在事业上独当一面吧? —————— 开过公司,有过不少实战经验的叔青,带着陈盛一块开始了创业之路。叔青个人的设想中,最理想的状态就是开办一家因特网公司。 毕竟国内市场上,因特网的空白市场还很大。用户数量目前比较少,因特网也没有变成个人刚需。那就意味着,他现在要是进厂,还有很大的机会在。 创办一家因特网公司,最基本的就是需要一台服务器。而他与陈盛两个人一穷二白,又哪里来的资金去运作这件事情呢? 叔青凭着过往的经验,看到了入门的关键点就在深城的电信局。如何不花钱,把服务器架到电信局的机房里,变成了头等大事。 为此,叔青前后多次找过深城电信局数据分局的丁局长。他说愿意帮深城的局域网做点事情,只希望对方能给他一次机会。 丁局长说话倒是挺客气的,见了面以后当即让叔青准备一份计划书,说是会在会议上去讨论这件事情。原本以为事情就此进展顺利的叔青一等再等,到最后却是消息石沉大海,再也没了回音。 第三百零五章 邻家妹妹 叔青闷闷不乐地窝在屋子里,陈盛陪他发了会楞,而后突然起了身来,拍着叔青的肩头道:“你放心,有哥们儿在,事情肯定还有机会的。” 陈盛总是满嘴跑火车,叔青只当是他在安慰自己,也没有太往心里去。有一天,叔青再次从深城电信局讨了一身嫌,铩羽而归,推门进去的时候却看见一个年轻的姑娘坐在里边。 一开始,他以为这是陈盛的朋友,于是便点着头打了个招呼。他觉得心里纳闷,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带人回出租屋了。 细想间,陈盛已经一脸油烟地从公用厨房冲出来,笑嘻嘻道:“哎,可回来了,看见里头的人了吧?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叫慧敏,在土地局管档案呢。” 叔青一脸莫名地看着陈盛,一方面他不知道这小子是怎么认识的姑娘;另一方面,看那姑娘的样子,怎么都不像和陈盛是一路人,看起来总觉得有些奇奇怪怪的。 “你好,我是慧敏。”慧敏大大方方地打了一声招呼。 看样子,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一双眼睛乌溜溜地转着很是有神采。她的鼻子略微有些鼓起,一头刻意卷起的长发看着很洋气。 吃饭的时候,陈盛一个劲地介绍着慧敏,叔青这才大致晓得,原来是因为慧敏在街头遇到了扒手,多亏着陈盛帮忙这才挽回了损失。 再听到后来,他得知慧敏这姑娘学习不算好,马马虎虎就念了个初中毕业。说起来倒是个很简单的姑娘,完全没有城架子,很是爽利。 晚饭后,陈盛非要叔青送慧敏走,他别扭了会,还是有风度地将姑娘送到了街口,直到人坐上出租车这才回头。 一进门,陈盛就笑嘻嘻地揽住叔青的肩头:“你看这慧敏人不错,听我的,你大胆放心地往前追。我这人会看面相,一看她就知道,那是有帮夫运的。” “去你的,臭小子,你这鬼话能信?不要给我整有的没的,现在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哪有心情理会这些呢?”叔青无奈地摇了摇头,想着陈盛这真是瞎胡闹。 陈盛砸吧着嘴:“哥们,我这可是为了你好啊。” 话说到这儿,也实在不能往后多说了。陈盛知道叔青脾气——自尊心强、又自视甚高,他要是把话说穿了,张叔青还不一定领情呢。 这之后,事情的发展就有些出乎叔青意料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慧敏三天两头要往他们这个出租屋跑,表面看是找陈盛来的,实际上却又处处找着话题与叔青接近。 客观上看,慧敏虽然不算特别好看,长得倒是也周正。人不仅性子好,而且做家务也是勤快。他们两个大男人生活的地方,自然干净不到哪里去。慧敏只要一来,就帮着收拾屋子,里里外外看起来都不赖。 即便陈盛想尽了法子给两个人独处的机会,叔青始终对眼前这个深城姑娘没有任何想法。他从来都不认为,他们会有什么发展的机会。这就是一个像邻居家妹妹一样的人,实在没什么可多说的。 慧敏忙进忙出的时候,叔青心里倒是偶尔还会念起一个人影,那个有着一头黑色长发,倔强不服输的人。只是爱过、恨过,一切早已经变为过往,她的身边早已经没了他的位置。 眼见着叔青木鱼脑子一般不开窍,陈盛也急了:“还说你结过婚呢,我怎么看你连我都不如呢?你就看不出来人家慧敏对你有意思?” “那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我可没觉得。”叔青躺在床上翻着书道。 “你说人慧敏,这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人还勤快,重点是喜欢你,这有什么不好的?你就男人一点,主动开口跟人家谈谈朋友怎么了?”陈盛不满道。 叔青的眼睛望着书页,一点也没有要看陈盛的意思:“你要喜欢,你自己去追人家姑娘去,非得掺合我一个离异男干嘛?” “诶哟,这话不说穿,你还真是死犟了!慧敏她姓丁!你知道不?!她叫丁慧敏!”陈盛急了,一下就将话给喊了出来。 第三百零六章 青眼 张叔青一个好歹念完了博士课程的高级知识分子,之前已经因为踏错的婚姻而悔恨了半生,如今回国重新创业,在个人感情的问题上,竟然又要陷入这样的怪圈了么?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该叫做命运,还是说他当年辜负了董芳,如今活该再受一遍良心的谴责?陈盛的心意很直白,也很沉重,叔青心里莫名觉得有丝丝酸涩。 他说不上陈盛好还是不好,他只觉得羞愧,无言以对。 慧敏为人爽利,待人随和没架子,里里外外的,也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更何况,在陈盛后来的叙述中,叔青得知,她是丁局长的宝贝独生女,自己又在土地局有一份稳定的差事,家里条件在他们这些外地人眼里看来已经十分优渥了。 可是明明叔青是想好了要重新开始生活才选择了回国,若是再次踏入这样的怪圈,他实在是无法去说服自己。 眼前需要架服务器在电信局是实实在在的难处,一个唾手可得的解决契机,却又要叫他再次蒙着眼睛过河。究竟是接受陈盛这份好意,还是当面拒绝这份不该有的缘分,成了横亘在叔青心下的一道难题。 有一日,慧敏突然来到出租屋,说要请叔青和陈盛去家里吃顿便饭。叔青原是找了借口要拒绝,哪里晓得陈盛一口就帮着应承了下来。更绝的是,三个人都到了慧敏家楼下了,陈盛突然推说肚子痛,脚底抹油就开溜了。 叔青稀里糊涂地就跟着慧敏到了六楼家中,就此见到了慧敏的母亲。慧敏的母亲系出书香世家,家里几个亲眷都是本地知识界德高望重之人。 她与叔青闲话二三,自然晓得他与寻常人相较自有一派诗书气概在。更何况,她试探着用英文与叔青聊了两句,自也晓得他英文功底深厚,确实像是在国外久居过的人。 慧敏的母亲很传统,家中虽然多是读书人,可是无奈女儿不是读书这块料。往常谈的那些朋友,三教九流就没一个能入她的青眼。相较下来,眼前这个张叔青倒是看着不错,至少有那么几分读书人的样子在。 按说,慧敏在深城本地要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其实也不算难。可是到底知女莫若母,架不住慧敏肚子里没二两墨水,恐怕将来到了别人家里是要受些委屈的。 张叔青就不同了,虽然顶着光线的博士学位,可是家底全无,又是在深城漂泊的外地人。将来若是要在深城崭露头角,那还不得仰仗着她们家帮衬么? 也不管他是不是二婚有子,终究前妻孩子都不在国内。只要家里头嘴巴一闭,谁能晓得张叔青过往经历如何? 在慧敏母亲眼里看来,这就是一门再合适不过的婚事,跟找了个入赘的女婿也没甚区别。丁局长起先是反对的,他认为叔青与慧敏谈朋友目的性太明显,说明此人心术不正,不好成为女儿良婿。 慧敏母亲一听,当即反驳了一句:“那你自己呢?你自己就好过人家张叔青了?” 丁局长当即听了就不吱声,他曾经也得过丈母娘家不少帮扶,说起来到底理亏。 第三百零七章 软件 去了一趟丁家,倒是对叔青帮助颇大,曾经被否决的计划书突然又被提到了会议上讨论。席间大家一致决定要给叔青一个机会,可以让他放手一试。 办公室、电话、网络,还有叔青心心念念的服务器,就这样在电信局三楼的屋子里实现了。叔青借着因特网成功搭建了他的bbs服务,他只需要向电信局交少量的租金,这使得创业金窘迫的叔青也有了伸展手脚的长线机会。 因为之前在国外的经历,再加上他有渠道能及时了解到国外的即时讯息,使得他的bbs和工作室很快吸引了一大批的人气。 “我说,你们要是谈的差不多了,那婚事也好办了。女孩子这青春最耽搁不得,要是不准备结婚呢,就不如趁早散了。” 眼见着叔青有了起色,慧敏母亲又将叔青叫到家中吃饭,话里藏着软刀子,催促着叔青与慧敏结婚。 回到家中,叔青心事重重,至少他还没有做好与慧敏结婚的准备。陈盛又看不过眼了,直嚷嚷道:“哥们,你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可别错过喽!丁家的路子踩的准,这办公司还算是事儿么?” 听罢,叔青一张脸一下就涨得通红,慧敏的父亲有能力帮他开一个工作室,那么也能一手把他托上公司发展的路上。是要把眼前的心血付之一炬,还是趁着东风而上,这样的思想斗争在叔青看来有些卑劣。 他卑劣地再次犯了同样的错误,与慧敏谈起了朋友,可是他的内心并没有因此感到幸福。 如今他还要与慧敏携手再次走进婚姻么?面包与爱情的问题,他过去原本觉得庸俗,如今看来,庸俗又卑鄙的人何尝不是他自己呢? 叔青躺在出租屋潮湿的床板上,辗转反侧一整夜,隔天陈盛看到他的时候,竟然瞧见他眼角有滴眼泪。这男儿泪为的是什么?多半只有叔青自己才能体会这个中滋味了。 在一个阳光晴好的日子里,叔青和慧敏登记成为了夫妻。新婚燕尔,叔青的头等要事,就是去工商局和陈盛一块注册了一家名为“锦青”的公司。 丁家二老给小两口在市区置了一套二居室的房子,又给女儿一笔几十万的嫁妆。慧敏倒是想得明白,觉得只要叔青好,她们小家也便能好。她直接将这几十万块钱的嫁妆拿出来投给了叔青的公司,作为公司运转的第一步启动金。 深城这样的大城市,几十万块钱并不算太多,叔青租完新的办公区,请了几个员工,又买了几台服务器,钱就花的差不多了。 节流显然是不可能了,那剩下的就只有开源。叔青和其他员工尝试着开发写一些有市场价值和潜力的小众应用软件,陈盛则负责售卖。作为一家新起步的公司,市场的信任度实在是谈不上。 还是慧敏暗地里回了娘家,又是家里两老出面找了熟人帮衬,公司的业务总算是跟着慢慢铺展开来。写软件赚钱利润来的很快,几乎没有过多的风险需要承担,这种简单的盈利模式很快将锦青公司带上了一定的发展规模。 第三百零八章 绿本 这年的冬天,冷的有些不像话,自打君匋记事以来,还没见到过哪个冬天像现在这样大雪纷飞的。 君匋捏着手里那本绿色的离婚证,抬头看了眼混沌的天际,大雪铺天盖地而来,直往人身上猛扑着。 雪下得实在太大了,君匋打了个眼罩,遥遥望着早已离去的潇潇身影,却无论如何也瞧不真切。这该死的雪,简直是在下刀子,一张嘴就能把人给扎噎着了,真是叫人感到窒息。 君匋跺了跺脚,没料着脚底打滑,“噗通”一声,一头就栽倒在了台阶上。这一阵脑门里嗡嗡作响,真是摔得头重脚轻,哪哪都不好了。 所幸这会周遭也没什么人来往,也没人会笑话他这狼狈模样。可是他还是觉得极度的晦气,要不是潇潇连珠带炮地打了不知道多少个电话,他压根就不想这么快回锦县来办手续离婚。 这赵潇潇也够绝的,原来君匋还想着万见了面,瞧见到潇潇哭哭唧唧的,自个一时心里过意不去,到时候还怎么去办手续?没料着,潇潇倒是干脆的很,一点拖拉也无。见了面就直奔主题,半刻都没耽搁就拉着君匋往民政局跑。 办事的阿姨见了小夫妻,还跟着劝了半日,要两人慎重考虑下离婚的事情。潇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直说:“阿姨,我俩都分居两年了,再不离婚,头顶都要发霉了。” 君匋瞪了潇潇一眼,想着这种场合她怎么还笑得出来的?难不成跟他离婚就这么高兴么?就一点留恋也没有? “君匋,你我都解脱了,祝你往后一切都顺利!”潇潇利落地签完字,主动伸手与君匋招呼道。 房子不要,存款不要,只要一个女儿爱潇,潇潇只愿尽快脱离分居的状态,彻彻底底地从董君匋的生活中离开。 君匋拿着签字笔的手,跟着略略蜷了蜷,手心里已经在冒冷汗了。他原还想着是不是应该再跟潇潇说些什么,眼见着对方都已经是如此潇洒的姿态了,他又可奈何? 君匋心下悬悬,头脑昏胀地与潇潇在握了握手,总有种想哭又哭不出来的难受。 出了民政局的大门,曾经亲密无间的夫妻成了陌路人,从此以后两人的关联只有一个爱潇罢了。红本换绿本,真离异了,恢复了单身的状态,可是君匋竟觉得有一丝丝的失落与寥寂。 这大冷天的,人还能往哪儿躲呢?比起与潇潇见面,他更怕回老宅。但凡想起姐姐董芳和准姐夫凌卫华的面孔,再想起父亲的遗像,可当真觉得牙齿都冷得发颤。他还能回去么?回去了又能跟姐姐说什么? 想来想去,都是些可有可无的话,与其接受家人同情的目光,他倒是不如躲个痛快! “董总,咱们往哪走?是先送您回弄堂?”王桌子一面嘴里哈着热气搓着手,一面抖着声问道。 “回什么弄堂!直接回海城!”君匋咬着牙喊道。 汽车后座上,君匋低头看了眼脚底的皮鞋,自言自语道:“这天真是要冻死人了,鞋都跟纸糊似的,脚趾头都冻得没知觉了。” “可不是嘛,这雪下得跟不要钱一样,真是够狠的。”王桌子转动着方向盘,眼角余光瞥了眼汽车后视镜,“董总,德信那边又有动作了,价格又降了两成呢…..” “废话!昨天开会的时候不是因为这事吵过了么?下头几个部门经理就是吃干饭的,平时话说的可满,说咱们芳芳饲料打遍海城无敌手。真遇着人家来挑衅了,要他们出主意的时候又都装孙子了,说什么跟着让利。我呸!这招我姐以前就用过了,这次还这么干,可不是被德信牵着鼻子走么?!”君匋说着狠狠地吐了一口气出来。 第三百零九章 降低标准 德信在价格上步步紧逼,君匋发现离开姐姐董芳以后,他在公司的事务上反倒越来越不知所措。他怕对战过激,反倒引来德信公司的人轻看了他。他又怕降价策略无休无止,最后反倒被德信拖着进了泥潭。 回到海城的第一夜里,君匋反反复复地做着梦。在梦里,他在高山上拼尽全力爬着。那山看着眼熟,仿若锦县的连绵青山。看着不难的山路,每走一步却都让他胆战心惊。脚下的泥土粘湿不已,但凡下了脚,好像都能感受到那股潮腥气。 君匋在梦中走的筋疲力尽,好像随时都能瘫倒在地上一般。迷迷糊糊间,他看到了一个人影,在不远处唤着他的名字。君匋竭力撑开眼皮,想要看清楚。可是无论他如何努力靠近,却与那个人影渐行渐远。 不知道从哪儿吹来一阵寒风,一下将君匋整个人都给卷翻到了山崖下,整个粉身碎骨……. “啊!”君匋尖声惊叫着从梦中醒来,他身上到处都是冷汗,粘腻的让人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自在。 他直接冲进浴室,用温水冲刷的干干净净,那些梦里的不愉快好像也跟着化作水珠,一并湮灭到了下水道中。 一清早,君匋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办公室,出乎意料的是王桌子竟然早已经在这儿等着他了。为了以示巴结,连公室都是王桌子亲自打扫出来的。 “董总,我知道,您这些日子就为了德信那丫的伤神呢。我这儿倒是有个主意,也不知道说出来是不是合适……”王桌子半遮半掩地说道。 君匋一听,挑了挑眉梢:“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你难道还想在我这里卖关子么?我告诉你啊,我不吃这一套。你要是不说就赶紧滚,省得我看了糟心。” 王桌子忙拍着大腿道:“诶哟,董总,是我不会说话。其实也没什么难的,要我说打价格战也不是个事,咱们只要把饲料的标准降一降,这样生产成本就跟着一块降了。到时候不管德信那帮王八蛋要多少价格来压咱们,咱们都玩得起,可不怕呢。” 听罢,君匋瞪了王卓一眼:“我就知道你净出馊主意,这厂里饲料的品质标准是我姐当初定下来的,芳芳饲料不管在哪开分厂,标准都是说好不能动的。” “我晓得,董总这是顾虑姐弟情,可是咱们也得往实际出发去考虑嘛。反正芳总说了,海城公司的事情现在是您全权负责处理,这也不是说需要跟她商量的事儿……再说了,咱们成本下来了,价格下来也是正常的事儿,到时候市场份额更多,谁还能说您不是了?”王桌子凑近君匋耳边,笑着说道。 “桌子,你这话说的可就有些挑事了。”君匋睨眼,定定地望着王桌子,沉声道:“到时候会议室里一坐,我要说换生产标准,底下乌泱泱一群人还不得跟我急啊。” “嗨,那帮人不就是耍嘴皮子的,公司上上下下不还得听董总的吩咐嘛。再说了,咱们芳芳饲料品牌现在在海城可是有声誉的了,那些客户但凡来了,谁还问质量如何?那都是闭着眼睛,就能嚯嚯买一堆呢。但凡这卖出去的钱多了,资金一回笼,标准要调整,不也是您一句话的事儿么?”王桌子煞有其事说道。 君匋闭上眼眸,细细琢磨着王桌子方才的话。继续占领市场份额,这事儿要说不心动是假的。不管饲料用的什么标准去生产,只要业绩上去了,市场做大做强了,谁还能说他是靠姐姐荫蔽的空架子呢? 他必定也是要叫潇潇大吃一惊的,他要让她知道,与他离婚一定是她这辈子最冲动和错误的决定。当初他不过是想暂时分居缓和下矛盾,谁料得到她如今如此不留情面?她不是看不起他么?那他就偏要做给所有人看,让大家都知道他董君匋也是能干大事的人! 这是君匋希冀证明自己领导公司能力的一次契机,也展露了他独自掌握海城公司大权以后的狂妄。王桌子那些溜须拍马的话,无不拍在了他的心坎上。 一场临时会议,君匋宣布了降低生产标准,引来了哗然一片。他也不管其他人如何看待,总之他董君匋决定了的事,就很难有回头的时候了。 芳芳饲料降价的消息一经传出,农户们纷纷上门来抢购。可是饲料买回家以后,猪的生长情况却没有达到预期的标准。芳芳饲料的投诉热线几乎天天都被打爆,有些人心下实在气愤,便又打电话到锦县总部投诉,说是一定要一个说法。 芳芳饲料好不容易建起的信誉一朝被毁,德信趁机抓住了机会,大肆宣扬芳芳弄虚作假,毫无诚信的事情。 他们反反复复在外宣称,德信饲料在让利给客户的情况下,品质将会一如既往保持下去,决计不会出现芳芳饲料这样的情况。但凡有人发现德信饲料品质下降的情况,德信愿意以一赔十给客户损失。 感到被芳芳饲料愚弄的农户们,纷纷愤而转入了德信的怀抱,而芳芳饲料海城分公司的销量,也从一万多吨断崖式下跌到了千吨不到。 第三百一十章 更高舞台 受到韩国亚志饲料公司的邀请,董芳即将开启了釜山之行。同样是饲料行业,韩国的饲料企业在中国的分厂也是越建越多,自然名声在外。 是夜,凌卫华正坐在被窝里看着书,董芳洗漱完进门的时候,就将被子往里一让,在侧边坐下,与凌卫华聊几句闲话。 “这次你去釜山,一个人带着公司的人,可有的累了。听说韩国吃的都是泡菜辣酱,我怕你吃不习惯,在你行李箱里备了一些榨菜丝、梅干菜、腐乳,还有一些面条。真不行,你还可以煮些小面垫垫肚子呢。”凌卫华笑着合上了书,握着董芳的手说道。 董芳一向胆子大,有冲劲,天南地北的跑还不算,就算是有语言上的障碍,也照样拦不住她出国考察学习的心思。她是走在时代前沿的,虽然表面上看,一个做的是饲料,一个做的是机械,可是实际上董芳也常能为凌卫华带来一些企业管理和发展的思路。 “诶呀,我这又不是去吃苦头的,吃不习惯不是还有中餐馆嘛。我都看见行李箱侧袋里那满满一袋了,还塞了一些番薯干和瓜子,这么多吃的,我还怕浪费呢。”董芳假嗔着笑了笑。 凌卫华将手搁到脑后,懒懒地望靠枕上活动了下脖颈:“那不一样的,中餐馆也是根据当地的口味调整过的,你要吃锦县的味道,那可不得仔细备着点。前些天,我看你秘书愁眉苦脸地跑来抱怨投诉的事儿,好像海城的天要塌下来似的。我听着都跟着担心事,你倒是有大将之风,这会都还坐得住呢。” 董芳笑笑,神情依旧是淡淡的,她知道凌卫华这是担心君匋镇不住场子,到时候又要她跑去收拾烂摊子。 虽然董芳没有说什么,可是凌卫华感觉的道,不论她表面上多么风轻云淡,实则心下还是有一丝丝的无奈。 “看我这张嘴,又在胡说八道了。天冷,快睡吧,你明天还要早起呢。”凌卫华垂下眼皮,轻轻拍了拍董芳手背温柔说道。 董芳起身,将方才坐过起了褶皱的床单扯扯平,“我出国那几天,你也要记得早些睡,别总是夜里看书不知时间。眼睛看疼了不说,白天工作精力也腰不好的。” “还有,卫华……咱们的婚礼恐怕又得延期了。等我从釜山回来,落地的还是海城机场,八成到时候我还得去处理些事情。”董芳抱歉地望着凌卫华。 两人订婚以后就先扯了结婚证,凌家老太太催了好几遍婚礼摆宴席的事情。董芳总是因为工作忙,事情一拖再拖。 凌卫华笑道:“证都领了,纵使我家娘子是仙女会飞,那我也能骑着一匹大水牛追上来。延期就延期了,婚宴什么时候都能办,还是你先把要紧事办了。” “你这是把自己当成牛郎了?可真能吹呢。”董芳禁不住“嗤”的一声笑,到底是被凌卫华逗乐了。 凌卫华轻轻揽过董芳肩头:“我真是不知道上辈子哪里修来的福气,今生竟然能与你结为夫妇。董芳,你就放心出差,这儿一切有我呢。” ———————— 到了釜山以后,董芳一行人马不停蹄地拜访了釜山亚志公司。这一次,有了更多的比较对象,使得董芳能够就目前芳芳公司所拥有的设备硬件,与国际上的业内公司都能进行一次更客观的比较和分析。 显然,芳芳公司与国际同行业者相较毫不逊色,甚至部分器械更先进。只不过韩国的公司与之前在美国考察时看到的一样,他们基本都实现了少人工,机械全负荷的生产流程。这也就更加要求在设备维护和维修上,需要投入更细致的工作。 在参观过程中,董芳更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在亚志公司里,地面上都刷了一遍油漆。亚志负责接待的朴代表告诉董芳,这是为了更加明确公司的卫生问题。只要是上过油漆的地面,但凡有丁点污物和粉尘,都能够及时发现和处理。 再看工厂内部的生产线工位上,所有工具都摆放的很是齐整,楼外车道和人行道也是泾渭分明,整个工厂的运作可以说是高效简洁的典范。董芳看到了未来芳芳公司的对标工作所在,她需要根据自身的情况,对公司进行新一轮的改革。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董芳作为芳芳饲料的领航者,她清晰地认识到在繁复的国际环境中,将来芳芳公司有更多发展的可能性——只要保持竞争力,保持创造性,他们也能如亚志公司一般,在海外设立分厂,带着国产饲料品牌走向更广阔的国际市场。 第三百十一章 负气 原定两周的考察行程,因为一通国内的急电而匆匆结束。从仁川机场登机的时候,董芳忧心忡忡。她的秘书来电告知,海城分公司出大事了,说是君匋被一众客户堵在公司门口不得其门而入。 那都是买了劣质的芳芳饲料以后,排队上门要求全额退款和赔偿的。起初,君匋也没把这些人当一回事,只让王桌子带人糊弄着处理了一番。 这王桌子在处理赔偿款的时候动了些手脚,农户们收到的赔偿额度有大有小额度不等,这就又引来了厚此薄彼的争议。君匋被这些人闹得烦了,一冲动竟然直接将公司大门关了,说是谁再闹,就一分钱都拿不到。 这下可是捅了大篓子,其他竞争公司在暗地里拱火,说是芳芳饲料准备捐款跑路了。得知消息的人纷纷赶往芳芳饲料公司,要货款的要货款,要赔偿的要赔偿,要说法的要说法,整个海城分公司被围地水泄不通,还上了海城当地电视台的热点新闻报道。 出了机场,董芳驱车直接赶往公司。到了公司附近,董芳却见乌泱泱的全是人,连个下脚的地方也没有。她看见群情激奋的人在朝着铁门内扔石块,扔矿泉水瓶子,还有拍着大门嚎啕大哭的。各种熙攘哄闹成一片,可真真是场人间闹剧。 董芳皱着眉头,从侧门进了公司内部,直奔君匋办公室而去。看见董芳的刹那,君匋眼里既是诧异,又有警惕,甚至还有几分恐惧的疏离。 君匋下意识地起了身来,抬起的手一时无处安放,他咬咬牙,只得走到角落里倒水来缓解这种无言的尴尬。 这个转身却多少让董芳觉得鼻子发酸,她清楚地看到了如今在君匋眼中,她这个长姐是多么遥远又陌生。几十年前,她是亲眼看着君匋出生的,在心灵深处她已经发过誓,要守护好这个弟弟。 明明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可是他待她的态度,却似陌生人一般,这多少让董芳觉得有些郁闷地不知道拿他如何是好。 “姐,喝茶。”君匋低着头,避开了董芳的目光。他径自走回到了办公桌旁,靠着那张长长的桌子,与董芳之间硬生生地隔出了一段距离。 董芳竭力沉稳地说道:“君匋,门口闹成这样了,你还躲在办公室里,这样不好。做生意不容易,谁都会犯错,这很正常。可是最起码,你得要面对和解决问题,而不是放任不管。问题不会因为你逃避而消失的……” 君匋回身猛地盯住董芳:“你是不是心里在想,我就是个没用的人,什么事儿都干不好?呵,其他人多半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吧,都知道我是离开姐姐就飞不动的人。” 此时此刻,董芳悲哀地发现君匋竟然在对着自己冷笑。董芳心绪复杂地望着君匋略略发颤的手,他依旧还是那个情绪外露的人。孤独、惶恐、厌恶、无所适从,现在公司外的熙攘已经把他逼到如此地步了么? 董芳嗫嚅道:“二弟,你心里姐姐就这样不堪么?” 君匋没有吭声,只是一脸忐忑地望向窗外。他的手更是无所适从,一会放桌上,一会放脚上,来来回回的移动昭示着他内心的纠结。 他觉得现在真是糟糕透了,恨不得即刻找个房间关起门来,离董芳远远的,好叫她看不到自己狼狈的模样。 “君匋,好了,我们也别扯些没用的了。说重点吧,如果你不能面对自己的失误,那就永远不可能超越过去的自己。我让你独挡一面,在海城坐镇,是想让你锻炼锻炼,知道自己的长处和短处。现在你也看到了,做一把手,要镇得住场子,要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试错不要紧,但是你必须要去承担和面对,你懂么?”董芳即便是批评,仍旧是带着温和的口吻。 “你直接把我从海城撤掉算了,这位置谁稀罕谁来坐,我早就不想干了!”君匋倏地起身推开办公椅,手插在裤带子里径自出了门外。 第三百十二章 代价 董芳无疑对君匋是感到失望的,她眼巴巴地望着那扇半开的门,半晌只得长长地叹息一声。她走到办公桌前,将桌案上混乱的文件全部收拾齐整摆正好。 傍晚时分,董芳突然找来了王桌子,两个人沉默地走在海城公司的树荫下。董芳走在前头,王桌子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王桌子吃不准董芳找他的用意是什么,只伛着身姿,一双手藏在袖子里不住地抠着指甲尖。董芳迟迟不开口,王桌子越发地做贼心虚。他的鼻头都憋得发了红,一个劲地做着怪腔。 董芳忽然回过头来,紧紧地盯着王桌子看,那压迫感叫王桌子瞬间颤了颤。他压着声,不得不紧张道:“芳……芳总,您找我来是什么事儿?这都杵着半天了,也没见您说话。我……我……” “公司外面那些人,你们打算怎么处理?”董芳踟蹰问道。 王桌子干笑两声:“嗨,这能怎么处理,公司的事儿都是董总说了算,我也就旁边听吩咐的份儿。” 董芳早就猜到了王桌子会这么搪塞,转而用温言道:“桌子,你对君匋忠心,这是好事儿。不过现在这里也没旁人了,咱们说话大抵可以直接一些。譬如,咱们可以聊聊,给客户的赔偿款上,有多少是私底下进了某些人腰包里的?又有那些是真真地给了客户的?你在公司时间也不短了,想来应该也知道,要查账,只要找了足够的人手,那都不是事儿。” 董芳说的越是轻柔,王桌子就越是听着汗毛直竖。他一向知道董芳不好惹,眼前这关显然不是他随意糊弄就好绕过去的了。 “芳总……您这原本说的是外头那些搞事情的,好好的怎么又说起公司账目来了。这海城公司的每分钱,那都是董总亲自过目过的……”王桌子觑眼望着董芳,一时间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了。 “账目的事情,具体是个什么情形,我想你心里比我更明白。是进监狱去蹲两年继续扯鬼话,还是好好配合公司把当前的问题解决了,这选择权全在你。”董芳轻声说道。 王桌子被下咽的口水呛到,跟着重重地咳嗽起来。他原本是借着女儿晶儿的关系,在董家姐弟面前总是有恃无恐。就算是爱潇落水的事儿,他也权当年代久远,这旧事也不好查证了,只要董芳没实证,他装傻充愣总能混过去。 他弯下腰喘气的刹那,看着董芳那双犀利的目光,只觉得这会整个人是被董芳揪到了手心里。想来董芳一定是找到他什么把柄了,要不然话不可能说的这样满。王桌子自以为了解董芳,也因此更为忌惮董芳方才所言。 “芳总,我错了,不该在您面前耍嘴皮子。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吧,晶儿还要考大学呢,我要出了什么事儿,可不得影响她成绩。”王桌子起了哭腔,不住地哀求道。 果然,王桌子这样的人,迂回地说话是不顶用的。就只能这般直言直语,才能让他与人正儿八经地对上话。只是他动不动就把孩子扯出来当挡箭牌的事儿,也让董芳深恶痛绝。 不过一码事归一码事,目前最要紧的还是先解决海城公司的危机。 “晚上开一个临时会议,你让财务和其他管理层都过来一趟,君匋想必不一定愿意过来,你就通知他一声,代表他过来听个话。这回事情要办漂亮了,咱们既往不咎,一切向前看。要是你再跟我耍心眼,小心进局子喝茶。”董芳微微笑着说道。 王桌子忙不迭应承着:“欸!芳总放心,我一定把事儿都给办好了!” 深夜,一场临时会议在海城分公司悄然展开。董芳就目前公司存在的问题,还有解决的方案与在座所有人进行了讨论。 董芳在会上决定,先采取两方面的举措。一者,对于要求退款的客户,直接进行一对一的售后服务,每户以两倍价格进行赔偿,查漏补缺,争取得到客户最大的谅解。 再者,恢复原有的质量标准进行重新生产,已有的库存全部就地销毁。新产品上市以后把价格降到成本线上,完全零利润销售,弥补市场信誉。 两样临时的举措,几乎是千万的流水,这对于董芳而言代价无疑是巨大的。可是海城代表了整个华东市场,甚至是全国市场的标杆,她不能失去这个市场,也更不能搭进时间成本来跟市场进行博弈。 第三百十三章 裂痕 梅菜笋干肉出了锅,装在一个盒子里。董芳还备了两样小菜,一个是油焖大虾,还有一个是清炒小白菜。这一概丁是丁、卯是卯,全都得分装在不同的小盒里兜着,然后再统一放进饭盒里。 沉甸甸的布袋子,她拎着就往海城分公司走。虽然君匋又给她惹了一摊子的麻烦,但是两人到底还是亲姐弟,不管公司事情多么僵化,私底下总归还是不能破了两人的血缘情分。 到了办公室外,董芳敲了半天门,都没有任何人来开门。她想了想,即刻对着门口喊道:“要是再没人开门,我就叫保安来看看了。” 沉寂片刻之后,门终究还是开了一条细缝出来。董芳推门而入,将手里的袋子高高举起:“亏得你还开门,要不然这好吃的饭菜,我可要自己独享了。” 君匋抬起略显浮肿的眼睛望着董芳,他一个人闷在办公室里两天两夜了。屋子里一股子刺鼻的味道,办公桌上、沙发上、柜子上,到处都是丢弃的泡面盒、烟头,还有一些塑料袋,甚至盆栽上还扔了一条毛巾。 君匋将办公室的大门紧锁着,谁来了都不开门,就更别提保洁的人了。短短两天的时间,他就将敞阔的办公室变成了垃圾堆,董芳不得不捏着鼻子跨过一堆杂物去开窗户透气。 “你可真能折腾,再这么闷下去,你这儿苍蝇蚊子满天飞了要。”董芳无奈道。 “哪有心情管这些……”君匋懒懒地应了一声:“公司有你芳总在就万事大吉,我这个小董总退居二线,就是横死在办公室里也没人知道。” 董芳扫视了半天,好不容易在茶几上看到一处空处可以放饭盒。她直接扯了桌案上的纸巾过来,先将沙发和茶几周遭都给收拾了一大圈。 君匋面无表情地背靠在办公椅上,看着天花板上移动的人影,讥讽道:“可别被旁人瞧见你在这儿搞卫生呢,多丢份啊。” 闻言,董芳将收拾出来的垃圾一把丢到办公室门口,旋即转头道:“你有怨气,尽管发泄,我不跟你计较。这海城公司到底还是你当家,该担起的责任别想着丢。” “我就是不想干了,你直接把我开除了吧。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什么公司不公司的,压根就就跟我没半毛钱关系。你也别白费功夫来劝我了,我他娘的就是不求上进,就是废物一个!”君匋突然站起身来,骂骂咧咧道。 董芳竭力压抑着不断涌起的心绪,她深吸了口气,尽量以平稳的口气道:“饭我给你放下了,一会我叫保洁过来给你打扫下卫生。不管你再怎么恼我,总归饭还是要吃的。” 说完,董芳便要离开办公室,她知道若是继续在这儿待下去,君匋还指不定要说出什么伤人伤己的混账话来。 “啪”的一声,布袋子重重地砸到了董芳脚下,里头的汤汁跟着洒了一地,浸湿了董芳的鞋跟。 “我不稀罕!”君匋愤怒地吼叫道。 董芳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人身子下意识地向后一仰,仿若随时都会倒下去一般。她真当觉得头痛欲裂,却又无可奈何。 可怜君匋如今竟然已经自备到如此田地,可悲姐弟俩终究再也无法回到从前那般亲密无间了。 第三百十四章 出走 仅仅一日之隔,让董芳更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君匋竟然连夜伙同王桌子,带走了公司大部分的机密文件,还顺带拉走了一批海城分公司的员工一块跳槽到了德信公司。 作为君匋的长姐,芳芳公司的掌门人,董芳亲眼目睹到君匋的背叛,心尖都在滴着血。她不断地包容着君匋,却万万没有想到最终换来的是他的彻底割席。 董芳隐入卫生间,不住地用冷水洗刷着面庞,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不知怎么的,那盆冷水一下被带翻在地上,她一转身就跟着跌落在地,整个人都被水给浸透了。湿掉的衣服突兀地贴在董芳的身上,那冰冷的触感让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她可以想尽一切办法去经营运转公司,可是她没有办法去平衡自己与弟弟之间的关系。公司遇到了困难,那就去解决,去勇敢面对。可是她与君匋呢?两个人但凡在一处,就只有一块堕落深渊,那种轻松、安享生活的氛围早已经消失不见了。 董芳苦笑着,在创业之初,她绝对没有想到过,她与君匋之间的裂缝越来越大,竟然最后分道扬镳。 血色从董芳身下缓缓流出,淌到水中若一条红色的小蛇匍匐在董芳四周。一阵晕眩随之而来,董芳骤然间失去了知觉。 ———— “阿芳……” 董芳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的病房内。她的手上挂着点滴,凌卫华担忧地抚摸着她的额头。 董芳的脸色惨白,整个人看起来就像风中的枯叶,好像一捏就碎。这种憔悴让凌卫华心痛不已,他紧紧地抱着董芳,将她整个人圈在他温热的胸膛中。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心电监护仪上的声音微弱的声音都能让董芳觉得脑袋刺痛。过往在老宅的时候,一家人有多么幸福过,如今在董芳的心里就加倍变成不可言喻的痛苦。 那种无法逃避的命运感笼罩着董芳,她知道此时若是胆怯逃避,那就是可耻的。可是她实在无法再去承受这些痛苦了,她真的感受到了那种崩溃边缘的无力与下沉。 眼泪缓缓滚落下来,滴在凌卫华的手背上,生疼。他突然起身捻灭了床头上的射灯,而后紧紧拥着董芳,轻声道:“别动,你受伤了,得好好在这儿养两天。” 董芳整个人被凌卫华擎制着,只是低头道:“卫华,我难受,心里太难受了……” “阿芳,乖了,什么都不用说,我懂。”凌卫华柔声宽慰着,眼中却是闪烁着心疼的泪光。 这么要强的董芳呀,如今竟然被逼成了这样,这实在叫他心疼地不得了。 “二弟走了,带着人走了,他甚至都没有给我机会再去与他沟通,去解释。可是明明我在父亲灵前起过誓,要好好待他的。可是我却亲眼看着他的小家分离了,还看着他与我生分,这真的比杀了我还难受……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做人会这样失败……” 董芳突然用手捂住脸,开始哭泣起来。她整个人时不时地颤抖着,呜咽的声调一点点地扎着凌卫华的心。 “这不怪你……这真的不怪你。”凌卫华摩挲着董芳纤弱的后背,不住说道。 “我只想要君匋好好的,我们都好好的,就算公司不要了也成。他可是我亲手带大的弟弟呀,如今竟然只能看着他越走越远,甚至还走丢了!我真的心里头难受极了......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让一切回归到原点上呢?”董芳哽咽道。 “董芳……不值得呀,他实在是不识得你的苦心。”凌卫华不禁叹息。 “老宅已经没人了,彻底没人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董芳泪眼迷糊地喃喃着,整个人已经悲怆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凌卫华用劲地抱紧了她,一下就用嘴堵住了董芳后面的话。他不能再看见董芳落泪,那每一滴眼泪几乎都是刀子在扎着他的心。 彼时,董芳脑海里一片空白,她觉得太累太累了,活了大半辈子,没料着过往的所有都成空。 第三百十五章 风险管理 凌卫华原是执意要请假在海城多陪董芳几日,奈何董芳总要他工作为先,海城的一切说是自己可以处理。 实在拗不过董芳,在办理好出院手续以后,凌卫华只得匆匆赶回锦县。锦县机械厂下月便要引进新的生产线,他也确实要赶回去督管。 伤心过了,眼泪也流够了,无论心下承载多少悲意,董芳还是要挺着走下去。海城公司一团乱麻,她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处理了,倘若她再继续颓废下去,一厂子的员工生计恐怕都要成了问题。 君匋不仅仅带走了王桌子、金花,也带走了海城公司的许多中高层骨干。好在董芳熟稔海城的公司情况,她很快又提拔了一批年轻人上来,空缺的岗位很快得到了填补。 摆在董芳面前的首要难题还是客户,之前海城公司好不容易拉回的忠实客户,又被君匋带着一块出走了。董芳思忖半晌,决定先将这一批客户放在待定的名单上,只要日后公司继续发展,相信他们终归还有回流的一日。 既是要拓展新客户,增多新客源,董芳索性将公司的全面改革进行了更彻底的深入推进。一方面,芳芳饲料是以性价比取胜,那么如何降低源头的成本就是重中之重。 从锦县公司创办开始,董芳一直都是寻找原料供应商来进行稳定的合作。渠道虽然保障了,但是供应商的价格波动风险却是一直存在。她转而念起了锦县本地的农民,实际上,饲料所需的农产品原料,农民那里也是可以收购的。 因为是散户,所以价格上面一定是比供应商要便宜的,只要和农民建立直接的供应渠道,那么芳芳饲料所有厂子的采购成本将会大幅降低。 另外,在墙体、大巴车上打广告的传统也被董芳彻底改变了。她将这部分的预算节省出来,转而直接扶持和让利给养猪场,依靠大场的知名度和优势,进一步带动销售。农民是最实在的人,只要看到人家猪养得好,生意自然也就跟着来了。 在局面基本稳定下来以后,董芳又出资在海城开办了芳芳培训学校。比起生产、销售,董芳认为更为优先需要掌控的是人才的培养模式。 依托着海城的优势和资源,芳芳培训学校可以成为全国几家分公司的中高层干部的培训基地。对于基层的员工,表现优异的也可以送过来深造,只要结业合格,那么也就意味着他有机会晋升。这对于普通员工而言,无疑是一个难得的学习和竞争机会。 当然,在建立学校之初,董芳的眼界不止于此。在几次出国考察当中,她看到了国际化的人才培养标准。一家企业要在业内保持领先地位,就必然伴随着职业学习的不间断。芳芳公司录取的员工中,多半是寒门子弟,要让他们保持成长,才能让芳芳公司继续稳步前进。 有研发,有人才培养,又有市场份额的巩固,整个公司的运作下是富有活力的实验团队和核心流水线工厂。 而君匋带领团队出走的事情的事情,也让董芳意识到,公司投资在单一的饲料行业上,显然还不是最稳固的方式。要如何实现多元化的投资,让流动公司可盈利,又成了她要学习的新的课题。 第三百十六章 回马枪 经过长足的发展,锦青公司的互联网注册用户已经达到了日三万人之多。深城与港岛相邻,锦青公司很快引来了港岛投资银行的瞩目,公司开始频繁有人进出开始商谈投资的事宜。 有了资金注入,锦青公司的发展如鱼得水,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叔青会在深城继续扎根的时候,他却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他要将公司整体搬迁到北城。 实际上彼时的深城环境虽然开放,但是论规模还是不及北城来的红火。北城整个网络生态圈气氛浓烈,已经形成一个固定的规模。要继续做大公司,扩大知名度、拓展用户,无疑北城是更好的选择。 对叔青这项决定,最为支持的自然是陈盛。他当初是从北城灰溜溜离开的北漂青年,几年后他以锦青公司合伙人的身份重新回到北城的圈内,无疑是最为风光的时刻。 不过,让叔青没有料到的是,当他将决定北上发展的意图信心满满地告诉丁慧敏的时候,却引来了她强烈的情绪抵触。这一次还没等叔青把话说完,她就径自起身将叔青强行推到了卧室外头。 然后是“砰”的一声门响,叔青听到了一句歇斯底里的怒吼:“不准去!就是不准去!” 慧敏的怒吼声一下叫叔青觉得错愕,他杵在原地半晌都没明白她的情绪为什么突然这样愤怒。说起来,从认识开始到婚后,慧敏一向支持他创业,事无巨细几乎样样都显示出贤妻的特质来。 这是两人第一次有这样激烈的冲突,这让叔青有些无所适从。他咬了咬牙,还是轻轻敲了敲门,试图解释一下:“慧敏,要走肯定是咱们一块走。北城虽然对你而言比较陌生,可是你相信我,咱们日子会比现在过得更好的。到时候公司发展稳定了,咱们在北城多购置两套房子,给两边老人来常住,你看行么?” 门的另一头,慧敏早就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只是不住地埋怨道:“张叔青,你当初是怎么在我爸妈面前承诺的?你说过会安安分分在深城发展,会永远待我好。可是现在呢?你看看你都说的什么混账话?!离了深城我就是离了根,在外地人生地不熟的,有什么好的!我说什么都不可能跟你一块去北城的,我劝你最好也打消这个念头!” 叔青一听忙道:“我知道你现在情绪有些激动,你别哭嘛。要不这样,你先冷静冷静,等你平复了,我们再好好商量可以么?我去北城发展,也是为了给我们这个家创造更好的环境和条件嘛。” “我跟你说,我是死也不可能去北城的。我的家在深城,我就住在这儿,这辈子都不会离开。张叔青,你这是见着公司发展好起来了,不需要再靠我爸妈帮衬了,翅膀硬了就想着踹了我们趁早飞了是吧?我告诉你,没门!”不安感笼罩着慧敏,让她想起过往母亲说的那些话,更是觉得心里一肚子的委屈。 先前结婚的时候,母亲就告诉过慧敏,张叔青是有能力的人,早晚都能发达。但是她也深知自己女儿的斤两,再三告诫她,支持张叔青创业可以,但是决计不能允许他离开海城去外地发展。所谓男人有钱就变坏,他只要去了外地,那就是脱了笼的鸟,早晚都会离开慧敏。 论学识,慧敏跟叔青压根搭不上话。论眼界,两人更是无从谈起。结婚以后的日子还得多亏着叔青忙碌,这种无形的矛盾才得以舒缓。慧敏的娘家在深城,她打小就没吃过任何的苦头,只要在深城一日,她的日子都不会有什么变化。 可是叔青竟然提起要北上,这一下就叫潜藏在慧敏心底的自卑和不安都涌了出来。外面的世界太大了,她不确定叔青出去以后将来还会遇到什么人。可是她知道,外地的诱惑更多,到时候她一个一点本事也没有的女人又怎么去守住这个丈夫呢? 家庭的和睦一下就被现实击溃,慧敏尖叫、怒吼、哭泣,她就是不同意叔青北上。夜里接到女儿电话以后,丁家二老也赶到小家来劝阻叔青。老丈人恩威并施,丈母娘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可是这都丝毫不能动摇叔青北上的心思。 第三百十七章 翻篇 慧敏痛哭流涕地数落着叔青的不是,耳边又是老丈人和丈母娘的叹息声,叔青觉得头痛极了,只得用手指捏着两鬓的穴位,想要缓解一些不适。 眼见着叔青不表态,也没有要让步的意思,慧敏急了就喊了一声:“你真要去北城,咱们就离婚!” 话音落地,叔青惊讶地张了张嘴,他断然没有想到,那个原本十分支持他创业的新婚妻子,此时竟然成了牵绊。她当着家中长辈的面闹了一整夜还不肯罢休,甚至威胁他要离婚。作为一个男人,叔青的自尊心一下被踩到了脚底下。 “好吧,慧敏,你要是真觉得我不好,那我同意离婚。”叔青低声说着,他有些沮丧,没想到第二次婚姻又陷入了僵局。 看叔青答应的干脆,慧敏愈的脾气愈发不可收拾。她狠狠地指着叔青大叫道:“你当初要创业的时候怎么想着我了?这会公司上轨道了你就想着踹了我?啊!好你个张叔青,你可心够狠的呀!” 怒骂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叔青下意识后退两步,“是你先提离婚的。” 慧敏气的牙都发了颤,尖声嚷道:“滚!张叔青你给我滚!” 在丁家人注目下,叔青手上挂了一件外套就从家里匆匆离开。他也实在没地方可去,只能到办公室里安营扎寨,将就着睡两日。 只是事情显然没有这样快结束,丁家二老第二日就找到了锦青公司来,他们分明是要来做叔青的工作的。 叔青撑着一夜没睡的眼皮,给丈人和丈母娘各自斟了一杯茶水,殷勤道:“爸妈,让你们担心了,先喝杯水吧。” 丁局长原来攒着一肚子的火气,一看叔青放低了态度,一时反而不好发作,他斜眼看了看自个老婆,而后装模作样地低头啜了两口热茶:“嗯,这是我上次送你的毛尖吧,还新鲜着呢。” 叔青笑笑:“可不是,多亏了爸,我们这加班加点的时候,喝着茶水都觉得有劲呢。” 慧敏母亲挑了挑眉梢:“你在办公室喝茶是有劲了,我们慧敏可是哭了整整一宿。叔青啊,当初你们结婚的时候,我们也是为了你们小两口打算不少的。就怕你觉得住我们那不自在,这才外头给你们买了个公寓住着。平日里,我们对你可是当亲儿子看待的,你倒是有什么不满,非得要离开?” 叔青知晓丈母娘挑剔,不好对付,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低头认了个错,而后叹息道:“爸、妈,我有今天的小成绩,家里全靠着慧敏操持,外头还不多亏着咱爸帮助么?里里外外,我都只有感恩的理儿,哪里说的上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想去北城发展,道理很简单,就是觉得那边环境更成熟,更值得去闯一闯。锦青公司有今天的规模不容易,可不得再接再厉,争取做成一家全国性的企业?当然了,我知道去北城要适应一段时间,也怕苦了慧敏,要是她不喜欢去,那留在深城倒也没什么……” “叔青,你这可是要分居啊?”丁局长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自家女婿。 “也不是分居,我只是说尊重慧敏的意见为先。昨夜说的离婚的事情,你们也别当真,我知道慧敏是在气头上胡乱喊的,我应她一声无非也是病急乱投医,瞎说话了。其实我做的这些,还不是为了慧敏和这个家么?说句实在话,将来你们二老总有年纪大了总有够不着的时候,那时候应该是我们来孝敬家里了。家庭要稳定,首要就是物质上稳定,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到时候我要是挣的钱不够多,又怎么能维系好这个家庭呢?” 丁家二老面面相觑,他们也没料着叔青会把话说的如此直截了当。作为父母,他们总有老去的一日,到时候他们是护不住慧敏了,这也是为什么当初他们想要找上门女婿的缘由。终归是在自个的地界里,万事好商量。 可是这会显然叔青去意已决,甚至不惜离婚也还是要北上发展。慧敏嘴上说的是狠,心里头却丁点离婚的想法都没有的。那不过就是过过嘴炮,骂几句图个痛快罢了。 叔青主动提出要带二老去吃个饭,丁局长推脱说要走。叔青便直言,有些话不适合在公司里说。于是三人进了餐馆包厢,席间点的都是二老爱吃的生鲜,吃的尽兴了,话头也便说开了。 叔青将他与慧敏之间的矛盾一层层地剥开来讲,并且再三向老丈人和丈母娘保证,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丁家的女婿,无论如何都不会做对不起丁家的事情来。 叔青敬了老丈人一杯茅台,酒落了肚,老丈人便说慧敏心思单纯,许多事儿想的不够长远,也要叔青多体谅。 至此,叔青心下明白,这事儿多半算是翻篇了。只要再跟二老说几句软话,由他们出面劝一劝慧敏自然最好不过。 第三百十八章 迎亲 婚期将至,凌卫华先将聘礼叫人抬到了董家老宅。董芳原说一切从简,也不要张扬,可是这一次凌卫华说什么也不肯。他只说娶董芳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福气,为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十多年了,无论如何都要风风光光地办一场。 凌伟华倾其所有,置办了整整五十箩筐聘礼。许久未露面的邻居李婶,看了不免觉得有些心里发酸,对过路的凌伟华道:“娶个老姑娘,你倒是费牛鼻子力气了。花这么多冤枉干什么?人家也不一定识得你的好,要说钞票那可是你多的多了。” 听罢,凌伟华不过笑笑:“别人结婚时候有的,阿芳一样都不能少。别人没有的,我也要为她追加上。为心爱之人花钱、花力气,我高兴,我巴不得掏心掏肺全给了她呢。这又算得了什么?” 这分明就是陷入爱情之中的男人了,他的爱纯粹、热烈,且毫无掩饰。李婶砸吧着这话,心下就更不是滋味了。 想当初,她还想着董芳不识抬举,不肯与她儿子处对象,总想着老姑娘活该孤孤单单的一辈子。 哪里晓得,这董芳就是这么命好,不仅把公司做起来了,甚至连丈夫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一般般配,简直挑不出一处不适来。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李婶悻悻地甩了一记白眼,扭头就将门给重重地关上。 五十筐聘礼齐齐整整地摆在董家老宅的天井里,到处都洋溢着喜气。自打董伟成过世以后,老宅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阳光从梧桐细叶间落下,淡淡地洒在箩筐上,也映照了来往人的笑容。猫儿一跃跳到横梁上,看着诸人忙碌的身影,很有兴味地“喵喵”叫着。 一群孩子嬉笑着跑过,这里头要属爱潇最高兴。她就在这些聘礼间穿梭、小跑着,一会掀开红布看看这个,一会打开竹筐盖子细缝偷看那个。 这一切在爱潇眼里看来都是红彤彤的色彩,又神秘又让人觉得兴奋,这些东西里好像藏了神秘了不得的东西,总让人爱不释手。 婚日一到,凌家几个后生就先上门打点了几个红包喜糖。到了午间,贴了大红“囍”字的几辆小轿车,在一班唢呐、锣鼓声中,吹吹打打地到了弄堂外。 看热闹的人挤满了弄堂,凌卫华的几个侄子忙着下车发喜糖,好让人给新人让个道。晶儿带着爱潇站在门口,看着凌家几个小伙子被人嬉弄地面红耳赤,一时间觉得十分有趣,都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 眼见着凌家人带着新郎官挤进来了,晶儿与爱潇对了个眼神,直接点上了一串鞭炮甩了出去。 “噼啪”一声,大红的鞭炮喜庆地炸开,漫天扬起了烟尘和红色的纸屑。凌家小伙吓得连连后退大叫两声,又把晶儿和爱潇逗笑得合不拢嘴。 潇潇看了眼两个孩子,不禁莞尔一笑,她正式拿出了一串常鞭炮,挂在大门口,一面点上,一面高声叫道:“接新娘子啦!” 第三百十九章 逃离 鞭炮再次响起,糖果、巧克力、硬币洒了一地,小孩、大人纷纷上去哄抢作一团好不热闹。就连弄堂外的人都被这热闹声给吸引住了,纷纷围拢过来要看新娘子。 鞭炮放完了,大门还没有开启,凌家几个小伙子回身望了眼凌卫华,实在有些不明所以。潇潇有些等不住了,忙凑近轻声提醒了一句:“往里塞个开门红包呀。” 站在最前列的凌升这才回过神来,忙从袋子里掏出红包。刚才一团热闹,他都差点忘了临行前家人交代的大事了。 哪里晓得,凌升拿红包的时候一时有些惶惑,手忙脚乱间红包跟着掉到了地上。 “喏,可拿好了,丢了就开不了门了。”晶儿微微笑着将红包拾起,交到凌升手中。 晶儿嗓音清脆,凌升一面看了看手里的红包,一面又看着晶儿,一时间心里莫名生了感慨。想着这里怎么会有如此清秀的女孩子,一双眼睛里还流露着别样的光彩。 “哥哥,里边该等急了!”晶儿身后的爱潇忍不住了,忙扯了扯凌升的袖子大声嚷道。 凌升忙扭了头将红包塞进了门缝,却见那扇木门缓缓打开在众人眼前。此时诸人都看着穿了一身洁白婚纱的董芳,胸前挂着新娘红花,头上盖了一层薄薄的头纱,从门槛里跨了出来。 人们纷纷向前推着、涌着,大家都想抢先看一看新娘子的样貌。毕竟都说,这人结婚时候,都是最好看的状态。 董芳盈盈笑着挽住了凌卫华的手,两人双眸流转之间,尽然都是爱意。凌卫华突然将董芳悬空抱起,大步走向婚车,看热闹的诸人跟着哈哈笑了起来。董芳下意识地埋首在凌卫华肩头,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她,这一刻却是娇羞地红了面颊。 弄堂不远处,探出一个人影,眼见着婚车开走了,方才将手里的烟头甩到地上,跟着跺了跺脚。 “董总,咱们要跟过去凌家看看么?”王桌子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 君匋咬了咬牙:“谁说我要看了!今天只是路过这儿罢了!” 原来几周前,君匋收到了一张姐姐婚宴的请柬。虽然姐弟俩已然割席,可是在结婚这样的大事上,董芳还是没忘了弟弟这一份请柬。 董君匋内心是复杂的,他一方面觉得没能参加姐姐的婚礼觉得有些难受,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自打他带人出走芳芳公司那一刻开始,他与董芳之间就断然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熙攘的弄堂一时又恢复了冷清,君匋踩在厚厚的纸屑上,鼻腔里满是鞭炮的烟灰味道。老宅的大门紧紧闭着,君匋心里是说不出的空落。 他轻轻推了一把门,没上锁。偌大的天井里独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他低头看着,半晌没有言语。 他原是走到二楼父亲房间,想要上柱香。可是手一触碰到门把手,就觉得一股悲凉从心底升起。那种感觉有些凉,有点刺骨,甚至有点让人毛骨悚然。 “走,回海城!”君匋终究没有勇气打开那扇门,他觉得已经无颜面对父亲的遗像。他就像个胆怯的逃兵,迅速逃离了这座老宅。只要多呆一刻,他都觉得会遭受良心的谴责,甚至无法呼吸了。 第三百二十章 二胡 是夜,婚礼忙碌了一整日,董芳已然疲惫。凌卫华将西装外套挂在衣架上,请董芳在木椅上坐好。董芳有些不明所以,不过还是坐靠在椅子上,对着凌卫华微微笑着。 却见凌卫华从一旁的橱柜里取出一柄二胡,他左手很有把势地搭在细弦上,右手稳健地捏着长弓。在董芳看来,他整个人抬头挺胸,仍旧很是精神。 这还是头一次,董芳看到凌卫华要拉二胡,这种样子有些陌生,但又叫她觉得心下欢喜。至少这一刻,他看起来有种拉琴的气势在。 长弓拉动的刹那,他的身体微微摇晃,跟着节奏起伏着。《战马奔腾》、《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百鸟朝凤》等等,那都是能让人随时跟着一块心情迸跃的曲子。 眼见着董芳唇角漾开了一丝笑颜,气氛正好的时候,凌卫华不失时机开口道,“仅以此曲献给我的新婚妻子董芳。” 凌卫华埋首,手上的弓又跟着扬起,窗外吹来了晚风,在这静谧的夜色中,不时地响起滑稽、幽默的音色。那声色一下将这小小的屋子给填满了,听得董芳“咯咯”直笑,她听得出来,这是电视剧《西游记》里猪八戒角色的配乐。 “敢情你这是把自己比喻成二师兄了?”董芳已然笑的眼角都挤出了眼泪来。 一见董芳笑开怀,凌卫华自也觉得适意,他不过笑道:“我就是猪八戒,今儿个娶媳妇呢,可不是高兴的很。” 两个人哈哈地大笑着,清脆的笑声揉进了这温柔的月光之下。从此以后,董芳与凌卫华便是互相扶持,相互倚靠的夫妻了。往后的路他们也要一块走下去,风雨同舟…… 隔日,凌老太太亲自提了一大篮的鸡汤过来,说是要给董芳补身子用的。董芳但凡瞧见她的目光,难免觉得有些羞涩,直低下头去。 凌卫华见状,忙将老太太拉到边上,东拉西扯说了一阵不相关的闲话,而后将老太太让出了屋外。 董芳掀开龛笼盖子,一看里头是乌漆抹黑的一只乌鸡,倒是跟着吓了一大跳。虽是新鲜熬煮出来的,可那股子药材与肉腥味道夹在一块,多少又叫董芳觉得胃里难受,有些想吐了。 凌卫华将那鸡汤移走,笑道:“你要不爱吃,不吃也没事。妈就这样,热心肠,总想着一出是一出呢。” 董芳抿了抿嘴:“这到底是妈一片心意呢,要不我还是喝两口。” 凌卫华轻轻刮了刮董芳鼻尖:“不爱喝别勉强,我闻着这里头味道也难受呢。我知道你不爱浪费,晚点我帮你喝掉就是了。还有啊,老人想什么那是老人的事儿。咱们夫妻过日子,还是要讲究自己的意愿,你也不要觉得心里担了事。” “这……”董芳一时有些红了脸,倒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阿芳,要说孩子这事吧,我觉得不生也挺好的。你看你公司那边要忙的事情太多了,再者咱们年龄摆在这里了,我不愿意你因为怀孕生孩子再去比旁人多吃一份苦头来。我只想你好好的,健健康康的,好么?”凌卫华轻轻揽住董芳,疼惜道。 三十多岁生孩子的风险,和二十多岁不可同日而语。生孩子自古以来就是鬼门关里转一圈的事儿,女人多半都是受了大苦处才能得来那么一个孩子。 董芳原是想,孩子的事情顺其自然便好,她也知晓凌老太太盼着抱孙已久。可是她没有料到,凌卫华处处为她着想,竟到了这种地步,这不得不叫她心下动容。得夫如此,她又何所求? 第三百二十一章 青菜 到了北城以后,张叔青可谓如鱼得水,锦青网已经成为一个风头一时无俩的知名门户网站。他的二次创业终于成功了,而伴随着成功而来的必然是物质上的享受与提升。 张叔青在北城的中心区域买了一处新居,暗红色的大门打开能看见的是一地的进口木地板,都是慧敏亲自在港岛采购回来的。 硕大的落地窗上飘着丝质的薄窗帘,客厅的墙上悬挂着一幅镶金的相框,里头放的是青与慧敏的结婚照。暗金色的台灯溶溶地映射在敞阔的客厅里,到处都是新家的奢华气息。 夜里,叔青刚回到家中,彼时慧敏正坐在饭桌前,对着一桌子早已冷却的饭菜。她抱怨道:“不是说好了今天回家吃饭么?怎么又说话不算数了?你看看这都几点了?!” 慧敏眼里尽然都是火光,叔青竭力不让自己去看她,工作了一天本就觉得疲惫,这会再看着慧敏扭曲的面庞,他多少心下会生出一些厌烦来。 可是他不想与慧敏起冲突,不过径自走到卫生间去预备洗把脸。就在叔青将毛巾绞干之际,慧敏突然冲了进来,在他脑袋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脸上满是激动的神色:“你什么意思?觉得嫌我烦了,不想听我说话了是吧!” 叔青不设防的撞到一旁瓷砖上,下意识地怒喝了一声:“你干什么!” “你可是跟我爸妈保证了,会对我好,会顾家,我这才勉强同意搬到北城来的。你看看你做的都是什么事儿?整日在公司忙,也不管我的,我一个人守着这么大的一个家,除了保洁的阿姨,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想要闷死我么?”慧敏一时气血上涌,说话的时候浑身都起了颤。 叔青觉得一股子火气用了上来,他的脑子里被热血冲地“嗡嗡”作响,他倒是很想爆粗,可是再多的不如意,还是要压下去。他按捺着所有的情绪,低声说道:“丁慧敏,你讲讲道理,我加班赚钱不还是为了这个家么?” 慧敏突然尖叫着甩了洗漱杯,“嗷”地一声大哭了起来:“说的倒是好听,你这早上出去早,晚上回来晚,我跟寡妇有什么区别?早知道这样,我非得拦着你来北城不可。这儿有什么好?人生地不熟的,哪哪都不痛快,真是郁闷死我了!” 一放声,慧敏就哭的呜呜咽咽的。叔青最怕听到女人哭,一看慧敏如此便手足无措。 “诶呀,晚上本来好好的,你看你闹什么?”他忙递了慧敏的毛巾过去,要她揩揩眼泪。 慧敏一把甩到叔青脸上,毫不领情:“我看你压根就不爱我!你要是爱我怎么会让我受这么多委屈!你就是利用我,利用我们家!现在你是成功人士了,就急着要摆脱我们了,这是变着法地要赶我走呢!” “不可理喻,简直不可理喻……”叔青出了卫生间,抓上外套就往外走,他真是受够了丁慧敏这样的无理取闹。 从前在深城的时候,原本还觉得她性格挺好的,为人单纯也善解人意。哪里晓得,也不过就是温室里的花朵,不过变了个生活环境就把她给击地够呛的。可是他也没让她吃苦,也没累着她呀?叔青实在是不明白,丁慧敏这样歇斯底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人世间的婚姻大多差不多,它就像夏日从菜市场新买来的青菜,需要放进冰箱去保鲜。倘若任其放在外头风吹日晒,那不过一个下午的时间就焉了劲,连带着菜叶都会发黄。 不过青菜到底是青菜,要是黄了、烂了,你总归还有去菜市场再买的可能。婚姻就不行了,一旦它坏了,就再也没有修复的可能了。 叔青心中对公司北迁的喜悦,很快就被家庭琐事缠地愁云惨淡。他确实有些不大想早回家,他不想面对那张时时刻刻都可能生气发火的脸。可是一旦想要逃离,那问题只会越滚越大。 想他张叔青堂堂海外名校毕业的博士,大起大落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样的成就,什么都见过了。可是他没有想到第二次的婚姻,给他带来的是无穷无尽的烦恼和挫折。他实在是高估了自己运营家庭的能力,也实在觉得自己或许不是一个适合在婚姻状态的人。 第三百二十二章 止损 吵吵嚷嚷,无休无止地连续闹了不知道多久。期间叔青的老丈人和丈母娘还从深城赶过来,专门劝过小两口一阵。慧敏母亲私下劝她,男人在外面赚钱是好事,倒是不如多费些心力想法子要个孩子。 慧敏一听孩子的事情,就更是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了。就张叔青那样子,无非就是跟她拖时间,变着法地躲着她,躲着回家,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孩子?慧敏真是觉得憋屈死了,明明年纪轻轻,过的日子却是如此不堪。 家庭不和睦,开会、做事都没精神,叔青整个人看起来就很萎靡,任谁一看都知道是不大好了。陈盛忍不住了,就跟着敲了敲边鼓,要叔青大不了离婚算了。反正离婚最多就是分钱,刚好还在公司上市之前,及时止损呢。 陈盛的想法固然鸡贼,但是也提醒了叔青。港岛过来洽谈公司上市的人已经多如牛毛,锦青早晚都是要在纳克达斯上市的。到时候,万一他与慧敏再起任何的波折变动,那不仅仅会影响公司的股价,对于自己的牵扯也是深远的。 两个人一见面就闹腾,没完没了的也不是个办法。既然慧敏觉得他消耗了她的青春,那么他就应该自觉给她让出一片天地来。给她一半的财产,让她回深城继续做她的温室花朵,也不算薄待了她。 将慧敏父母送走以后,叔青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回了一趟家。多日不见,他发现慧敏圆润的脸看起来也凹陷了许多,整个人的样子似一夜老了好几岁。她的目光、她的体态,已经不是从前在深城那般轻快了。 两个人都变了,但是这种变化究竟是在来北城以后开始的,还是说一开始就潜藏着不过如今爆发出来的,叔青已经有些分辨不清了。但是他知道,两个人都深受感情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再这样继续耗下去,谁都好不了。 “慧敏,今天我回来,就是想跟你好好聊聊的。这会你情绪应该是冷静的,咱们就好好谈。我很感激你,从公司创立之初到现在,你给了我很多的支持和帮助。如果没有你这个贤内助,我也不可能安心做事业。” “我们的分歧是来自多方面的,原有家庭,生活环境和阅历,还有性格上的种种。你说的那些话,我不是没有仔细想过,我也觉得我们确实有很多鸿沟。你比我年轻,还有更多的可能,如果继续这样内耗下去,真的得不偿失……” 叔青小心翼翼地说着,观察着慧敏脸上的褶皱起伏。他不确定这样委婉的说辞,慧敏究竟是不是能听懂?又或者他是不是应该继续深入探讨下去? “张叔青,你这是把我当什么?你需要我的时候,千好万好,就想着我身上的好处来。你不需要我了,就说不浪费我的青春了?呵!你这个人真是自私可怕的很!张叔青,你听清楚了,我丁慧敏不差钱,就想要真感情。你觉得我过去这两年的付出,你用什么弥补的了?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你总是认为,你比我想的多、想得远,可实际上狗屁都不是!”慧敏从鼻尖里冷哼了一声,她用一种至上而下的目光,蔑视着叔青。 “我们可以协议离婚,我的财产一半都归你……”叔青不愿再去看她,不过扭过头望向窗外的树荫,轻声说道。 “哟,瞧瞧,可不是被我当初猜对了。我就说,你好好一个人,为什么非要上赶着来北城,可不就是找机会离婚嘛。啧啧,这计划真是周密,也就只有你这种聪明脑瓜子想的出来呢。好呀,你要离婚是吧?那这样,你把全部银行存款都给我,北城的这套房子也放在我的名下,再给我脾气抹顺了,那一切好说!”慧敏毫不客气说道。 第三百二十三章 温柔乡 全部的存款和房子都给她,还要把人脾气给哄好了,这两样条件一个都不简单。叔青有些错愕地睁大了眼睛,他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丁慧敏进行对话了。 “慧敏,凡事总要给人留点余地吧?”叔青咬了咬下唇,还想再争取一丝谈话的可能性。他知道,慧敏是要他知难而退,可是这也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慧敏突然起了身来,拉过叔青的胳膊就狠狠地咬了下去。却见叔青的胳膊上瞬间浮起了深深浅浅的牙印,到底是咬得狠了,周遭很快就跟着浮肿了起来。 “张叔青,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初在美国和前妻离婚可是净身出户的!你当我丁慧敏是什么人?有这么好打发的么?想得美!你要余地,我就不要脸么?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你想离婚啊,我偏不想。咱们俩就这么拖着,看最后到底是谁先服软!”慧敏嘴里说着狠话,好像随时都能将叔青给嚼碎了一般。 在慧敏跟前,叔青只说过在美国有前妻和孩子的事情,可是具体情况如何,他从来都没提起。如今听慧敏说话这口气,八成是老丈人托人在北美找华人打听了,心里有底,这才会有上头那番话来。 梁小雅要抚养孩子,净身出户自然是为了孩子着想。至于他和丁慧敏,连个孩子的影都看不到,资产配置上自然认为对半分是最合理的。 当然了,这些话叔青是不会当面与慧敏再提起的。毕竟她已经歇斯底里了,两个人再掰扯也没有意义了。 叔青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糟糕的感情和生活无法得到任何改变。而他只要试图去改变现状,那么迎接和等待他的将是更糟糕的明天。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已经人到中年,有心无力了,又还是因为现实的困顿和挫折让他备受打击。 就在他心力交瘁的时候,另一个女人突然就走进了他的生活当中。那个女人名叫谢盈盈,原是公司新来的秘书。人如其名,盈盈一水间的柔情似水,倒也是个风韵十足的女人。 谢盈盈是从别的公司跳槽过来的,一开始她并没有要介入叔青生活的意思。直到这一日,叔青与丁慧敏离婚谈判失败,一脸抑郁寡欢的样子到了公司,谢盈盈便及时给与了独属于女人的一份关心与柔软。 “张总,怎么看起来闷闷不乐的?”谢盈盈眼珠流转间,尽然都是妩媚。 叔青沮丧地仰起头望着天花板,半天有些答不上话来。他不开口也没事,谢盈盈有的是办法,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拉着叔青就往外跑,两个人一块到了酒店大堂里喝酒解闷。 酒下了肚子,那一切话头也便说开了去。谢盈盈追问之下,叔青无奈地将陷入窘迫的婚姻敞露了出来。 谢盈盈耐心地听叔青抱怨完,又笑意盈盈地陪着叔青喝了一杯又一杯酒。眼见着对方人喝迷糊了,她突然伸出头去,在叔青面颊上吻了一下:“人要及时行乐才好,像张总这样的好人,愁眉苦脸的可不行。” 叔青没有料到她如此大胆直接,恍惚间有些脑袋发晕。倘若是在平时的时候,他断然有一万个理由可以推开谢盈盈这样的女人。可是偏就是这种让人难受的时候,她突然跳出来,伸出了温柔乡,他就突然有些抵抗不住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王者 人到中年,却犯了不应该犯的红鸾劫,谢盈盈环住叔青的时候,叔青还觉得有几分不真实。他勉为其难地腾出一只手,谨慎地拍了拍谢盈盈的手臂,他还没有做好让自己彻底陷入另一片桃花池的打算。 不过,谢盈盈到底和丁慧敏很不一样。丁慧敏如今就像一头发了疯的母狮子,见人就咬,疯狂地索要着情感上的价值。 而谢盈盈就不同了,她年轻、温柔解意,目的又是明确的。她并不需要从叔青身上索取任何的感情上的互动,她只需要物质的回馈。 酒店卫生间的镜子前,叔青盯着里头的自己发着楞。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头上的白发又变多了。从前念书的时候是少白头,不过白发藏在黑发下,一般要不是亲密之人也很难发现的了。 现在到底是不同了,公司的辛劳、家庭的纠纷吵闹,这都叫他觉得颇为耗费心神,头上的白发也就跟着草原上的野火一般蔓延开来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前一日他才刚拔过白发,怎么不过一夜的功夫,好像又长回来了?白发一旦成了人的固疾,那是绝无轻易消除的可能了。就像他的生活一样,一旦有了改变,就不可能轻易再回头了。 不论如何,叔青要准备公司上市的事情了。慧敏那边离婚无望,那便只能忍下去。不见面就没争吵,没争吵就不烦心,日子总还得继续过下去。 说是忍耐,其实更多的还是躲避,这一点叔青无法去否认。他在社交场合上流连,总还要常被问起自家老婆的情况。 吃饭、打牌、喝酒,样样话题都得带着一个“丁慧敏”,他总是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着推说慧敏身体不适不出来应酬,而心下早已经对诸如此类的对话感到了厌烦。 作为合伙人,陈盛自然也要关心叔青的精神状态。他硬是拉着叔青去了一趟饭店,两个人找了一处小包厢,哥儿俩就吃上饭了。 对于叔青和谢盈盈的事情,他不是没听到过风声。只是公司里不好多谈,就怕有心人听了去,最后又不知道闹成什么样。 “我说兄弟,你这离婚也太拖拉了。从前我还觉得你长得像个财神爷,现在怎么看着好像是专门破财来的。等着吧,等上市了,你老婆还有的闹呢。”陈盛不无感慨说道。 叔青闷头吃着碗里的白饭,一桌子的好菜,一筷子都没按下去过。嘴里生硬地咀嚼了半晌,他这才低声应了一句:“人到中年,许多不得已呀。” “嗨,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丧气话了?我这是希望你能解决矛盾,解决问题。毕竟你好了,我也好,是不是?不过那个谢盈盈,也是个狠角儿。自打傍上了你,那是一点惰性都没有,反而干活拼命的很,可也叫我长见识了。”陈盛略带调侃口吻说道。 “你又夹枪带棒骂我呢?”叔青哭笑不得,这种话也就在这么一方小小的包厢里才能尽情畅言了。 “别,你张总等上市以后,那可是鼎鼎大名的人物,我怎么敢骂你呢。”陈盛说着,自己也禁不住笑出声来。 这话乍一听像是吹捧,实则又是真切的。现在的大环境下,人们都希望用更低的成本来获取资金。在地球的另一头,美国的互联网公司正轰轰烈烈地在纳克达斯上市进行时。 有成立不足一年的公司,上市当日股价就直接涨到了70多块钱美金,收盘价为50多美金,这创造了ipo的首日涨幅记录。 经此一役,但凡是和互联网相关的公司,在资本市场总是能活的足够的关注度和青睐。眼看着同行们有挂牌当日就股价飙升了一倍以上的,这都叫叔青和陈盛看了觉得眼红。 所谓时势造英雄,他们认为真正属于他们的时代就要来了。一旦公司上市,那他们就是登顶的王者! 这样一想,似乎那些家庭纠纷和琐碎,就显得不值一提了。人只有事业上的成功才能来弥补生活和感情上的缺陷与不足,叔青心下如是想着。 第三百二十五章 软肋 眼见着又要到春节了,这一年晶儿已经去杭城念大学了,寒假一到她就去海城了。王桌子和金花夫妻俩害怕回锦县,更害怕流言蜚语戳人脊梁骨,因为这一家子过年是要在海城过的。 晶儿中间给董芳去了几个电话报平安,董芳倒是一句也没问起她父母的事,只不过叮嘱她注意增添衣物。 爱潇带着潇潇一块早早就来了老宅,董芳欢欢喜喜的她们母女俩迎进了门。按着惯例,她们预备今年还是做一锅大肉丸。春节期间亲戚朋友上门来拜年的多,肉丸热一热上桌最是方便。 今年剁肉自然由凌卫华来掌刀,到底是男人气力大,没几下功夫那些新鲜肉块就跟着变成了肉沫。之后的活就是董芳和潇潇的了,她们俩分头合作,一个负责切葱花、蒜泥、鲜姜,另一个负责将肉沫和这些食材加了淀粉、蛋液,搅拌在一块。 别看这肉丸看着简单,搓起来才是真的讲究手艺的时候。这搓的狠了不成形,搓的弱了又容易碎在锅里。 由着董芳手里搓出来的肉丸都格外圆整,下了锅,那肉丸就在油里翻滚,慢慢就煎成了金黄的色泽。这时候还不能松懈,火候还得看好,一不小火大了,肉丸还容易焦黄。等到出锅的时候,那肉丸早已经里酥外脆,就算站在弄堂口都能闻到那股子的香味来。 凌卫华笑说,到底是董芳手巧,想往日他在家时候,肉丸总是做不成型,下了锅里直接不争气地碎成了一锅炒肉。他家老太太就常说,到底是卫华做出来的丸子,带着杀气呢。 董芳和潇潇听了都禁不住笑出声来,爱潇好奇地在旁边张望着,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锅肉丸里了。至于大人们说些什么,她总归是有些听的不大真切了。 一家人一块吃了一顿年夜饭,欢欢喜喜地说着闲话,就着小酒,倒也有几分惬意来。这一夜董芳有些醉的狠了,还是凌卫华一路背到二楼卧室去睡的。 开了年,这看着静好的一切就跟着变了个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县城里突然开始传起了流言蜚语。那些细碎的话就像粘腻的拉丝一般,粘在潇潇的身上,简直无孔不入。 潇潇只要一到街上,就能感觉到所有人关注的目光。那种目光简直是从头顶看到脚上,好像巴不得要把她给看穿看透一般。 原来有人谣传,说是潇潇在一早踹了君匋以后,在大洋彼岸有了新欢。那新欢据说是美籍华人,长得风流倜傥,又有钞票,潇潇一下就跟着沦陷了。 明明只是商业上的合作伙伴,突然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这一下子叫赵大虎、香莲夫妇觉得有些灰头土脸的。本身自家女儿离婚,已经在小县城引起过不小的非议。如今又来这么一出,到底叫他们有些抬不起头来。 赵大虎起初还在家附近,逮着熟人就开始一个个地解释。后来发现,这压根就没用,一旦这谣传成了绯闻,那就是人茶前饭后的谈资,又怎么可能随便念叨个几句就能消散呢? 香莲看着赵大虎没精神,自己也是一头乱麻。她本就担心潇潇带着个孩子,再婚不易,如今又来这么一出闲言碎语,往后这女儿在城中还如何立足? 当然,潇潇本身是无所谓的,她坚持信则有,不信则无,只说谣言止于智者。在父母面前,她是无畏的,甚至对这些谣言嗤之以鼻。可是转头回了房,她就觉得有些孤独和焦虑。 她可以不管不顾这些可笑的流言,可是她还有女儿呢,爱潇就是她所有的软肋…… 第三百二十六章 突然而至 正值周末,潇潇却又是通宵达旦的加班,她在办公室内反复对比仙水酒厂新出系列酒的销售情况。一夜未眠,难免有些头昏脑涨,这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潇潇捏了把鼻梁,疲惫说道。 待得她抬起头来,看定了,这才发现那抹熟悉的人人影正立于她的眼前。却见原来是保罗,手里拎着一只黑色的皮革小箱,笑意满面地站在不远处。 “诶呀,保罗,你怎么来了?这事先都没通知我们呀?要是早说的话,还得厂里专门派人去接你呢。”潇潇忙不迭起了身来,将保罗让到沙发上去坐。 她回过身去拿茶几上的茶叶罐:“你看我这儿什么也没准备,平时办公室里就放了点茶叶,你先将就着喝一点。” 保罗忙止住了潇潇手腕,“别忙了,我这不是为了公事出行,是因为私事来中国的。” 他说着又将旁边的水杯递了过去:“倒是你自己,赶紧喝点水吧。看你嘴皮都跟着裂了,多半是忙了一宿吧?” 潇潇低头啜了一口,轻声道:“最近忙,没法子的事。” “潇潇,我知道你这人很拼,可是到底还是身体健康要放在第一位的,老熬夜不好。对了,我这次带了点加州的杏梅干过来,你带回去给爱潇尝尝,好么?” 保罗说着,从衣架上将潇潇的大衣拿下,替她细细罩上:“我刚才电话打到你家里,爱潇说好些天没见你人影了,说是盼着你早点回家呢。” 潇潇拢了拢大衣,将耳边的碎发一概刮到脑后,脸上莫名有些发烫:“这孩子真是的,也怪…….” “别看孩子小,说的话倒是实在话,你确实该休息了。我都问过你们厂门卫了,这是假期,哪里需要加班的。”保罗不由分说地将潇潇让到门外:“走吧,你从前老说等我来了中国,就请我去家里做客,这次可是要你实现诺言的时候了。” 潇潇微微一愣,而后笑着摇了摇头。这个保罗,说话一贯直接幽默。只是她到底还是有些顾忌,多少有些觉得别扭。 回家的路上,保罗只说着最近加州的变化,还有酒庄的事情。潇潇望着窗外的景致,不时的点头回应着。 实则此刻,她心下是矛盾的,一方面她害怕保罗去家中,要是被有心人瞧见了,多半又要嚼舌根。另一方面,保罗又确实是她的朋友,要是决绝他去家里做客,又实在有些不近人情。 下了车,保罗主动从侧面下车,绕出来替潇潇开了车门。潇潇道了一声谢,却见着爱潇一下就扑了上来,“妈妈!我可想死你了!” 潇潇怜惜地抱起爱潇,就往家里走,爱潇就乖乖的伏在她的肩头,喃喃道:“妈妈,我可想你了,要不是……” “欸,爱潇,你好呀。你看保罗叔叔带什么好东西来了?”保罗忙将带来的礼物拎着上前去,朝着爱潇眨了眨眼睛:“你不是打电话跟我说,很想妈妈嘛。你看,叔叔答应你的,让你妈妈回家来的,这不是做到了嘛。” 爱潇是个聪明的孩子,一时心领神会,马上竖起脖子,甜笑道:“谢谢保罗叔叔。” 第三百二十七章 红包 “爱潇,你今天倒是打招呼很积极嘛。“潇潇难得看到爱潇与人热情打招呼,倒是多少有些诧异,难免跟着咕哝了一句。 “妈妈,快进去吧,我肚子都饿扁了。”爱潇一面扯着潇潇的手撒娇着,一面朝着身后的保罗吐了吐舌头。保罗默契地朝着她做了一个胜利的姿势,一大一小,偷偷笑着很是愉快。 进了屋内,香莲也忙着招呼保罗坐着,又端了待客用的五色果盘过来。香莲不知道是吃了什么东西,惹得肠胃不适,连保罗是谁都没来得及去问,便急着先要进屋休息片刻。 保罗倒是也不见外,扭头便要找厨房,想要帮忙做饭菜。潇潇硬是将他捻到客厅:“诶呀,保罗,你大老远地飞来一趟不容易,还忙什么呀?你就安心在外头坐一会,家里有现成的饭菜,我再凉拌点豆丝就是了。” 潇潇进了厨房忙碌,外头便留着爱潇与保罗一块喝茶、吃点心。保罗眼见四下无人,这才忙从大衣口袋里掏了一个红包出来:“爱潇,保罗叔叔很高兴认识你。这是叔叔给你的见面礼,你收好了。” 爱潇虽是懵懵懂懂,可是她到底聪明,也晓得这红包掂量着沉,怕是也放了不少钞票。她连忙摇头摆手道“保罗叔叔,谢谢你。可是妈妈说过,不好随便收人家东西的。” 闻言,保罗凑近了几分,微微笑道:“那保罗叔叔是别人么?我见着你这孩子就喜欢,我又是你妈妈的朋友,你可不能跟我见外啊。你都上小学了,这吃穿用度,样样都是要钱的,你妈妈养家也不容易呢。平时叔叔在国外,也帮不上你们什么忙,这个就算我个人的一点心意了。你就悄悄放好了,等叔叔走了再拿出来,好嘛?” 爱潇绞着手指,撅着嘴道:“叔叔,我还是觉得不能拿……” 彼时,潇潇正掀了厨房的帘子,端着两盘小菜出来。一看爱潇窘迫地掩着手,便问道:“爱潇,你在藏什么?” 爱潇即刻面色涨红:“妈妈,没有什么的……真的没有。” 潇潇眼尖,很快就发现了爱潇藏到背后的红包。却见她不徐不疾地将小菜置于桌上,而后抽了纸巾揩拭着手上的水珠:“爱潇,妈妈不是常跟你说,不要占人小便宜么?这红包不是咱们该拿的,你还给保罗叔叔,好么?” 她说着就从爱潇手里将红包抽出,一并塞回到了保罗手心里:“保罗,你难得来一趟,这样太客气了。要是还把我当朋友,就把红包收回去吧。” 虽然潇潇脸上仍旧笑着,可是保罗还是注意到了那一丝不易觉察的恼意。 他忙解释道:“潇潇,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着来的早不如来得巧。既然现在中国是节日,我来了也不好空手的嘛,也没什么好给的,就顺带给一封红包。而且第一次见面,给孩子包一个小包,不也是应该的么?” 岂料,潇潇突然对着保罗低头致歉:“保罗,你这样让我觉得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呢。说实在的,我们酒厂的酒,在海外市场的销路全靠着你帮忙铺桥搭路的,我们酒厂上下都要感谢你的帮忙。我已经觉得欠了你很大的人情了,这红包说什么都不该收下的。我们爱潇虽然年纪还小,可是也要懂得是非曲直。我想让她明白,赚钱是不容易的,不应该伸手去拿,而应该靠她自己努力得来才是好的……” 一看潇潇较真了,保罗忙上前扶住了她:“这事也要怪我,出来的时候匆忙,就带了杏梅干,总觉得还少了点什么,就想着用红包弥补下。爱潇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你教育的很出色呢。你也别跟她生气,这事儿全赖我。” 第三百二十八章 坦诚相对 潇潇无奈地笑了笑,保罗这话真是把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她一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跟着点了个头,这事儿就算翻篇了。 见着时候差不多了,潇潇进到厨房内,将刚蒸好的小笼汤包端了出来。保罗见状,忙上前将蒸笼接过:“诶哟,闻着就很香呢,今天我是有口福了。” 一桌子的饭餐很是丰盛,除了小笼汤包以外,还有锦县本地的酥饼、咸菜酱鸭、肉羹、溪鱼豆腐汤、还有潇潇亲自酿的一壶小酒等等。 保罗随手夹了酱鸭到爱潇碗中:“多吃点,饿坏了吧。” 爱潇笑眯眯地拿起酱鸭腿,啃了一口,心满意足道:“谢谢保罗叔叔,诶呀,吃起来真是香呢。” 潇潇将两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不过笑道:“爱潇,吃饭要急着细嚼慢咽,小口点,不然要噎着的。” 保罗喝了几口小酒,又吃了几口菜,十分惬意道:“早就听说锦县菜讲究一个原汁原味,果然是好味道,这可是在加州吃不到的美味呢。” “也没什么好菜,不过几个家常菜式,临时准备的上不了什么台面,倒是让你见笑了。”潇潇客气道。 保罗道:“家常菜要做的好吃,那才是真难呢,最考验人做菜手艺的时候。” 潇潇笑了笑,将这恭维不动声色地吃下:“对了,保罗,你这次怎么来的这么匆忙?是有什么急事么?” 保罗放下筷子,用纸巾掩了掩唇角:“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我代表我妈妈回中国来祭祖的。原来她是亲自想来的,可惜最近腿脚不好,刚动完手术。而且…….” 话说到一半,保罗就顿住了,他眼角的余光瞥到爱潇注视的小眼神,一时又将想说的话给咽了下去。 “总之,很高兴,能有一个私人的机会来你们家里做客,真是倍感荣幸。”保罗说着仰头又喝了一杯小酒。 饭毕,潇潇哄着爱潇去阁楼小睡,而后她送保罗出去。走了没几步,保罗突然顿住,予潇潇道:“潇潇,你带着爱潇来加州吧,我可以照顾好你们的。” 潇潇微微一愣,而后礼貌笑道:“保罗,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我的福气。” “你放心不下酒厂,也放心不下父母,这些我都知道。对不起啊,我突然提这些是有些奇怪,算我自作多情了。不过潇潇你别介意,我希望我们还能继续做朋友。”保罗喃喃自言着,脸上闪过一丝失落。 “说实话,最近我身边已经有不少流言蜚语。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在乱嚼舌根,竟然说我在国外有了人。这些闲言碎语扰的我家里鸡犬不宁,我爸、我妈没少为这个心烦,甚至孩子在学校也多少被波及。” 保罗望着潇潇,心下觉得十分抱歉:“啊,真是对不起,我…….” “不,保罗,这跟你没关系。总是有些人心怀不轨,喜欢用不正当手段进行竞争、甚至污蔑别人。”潇潇脱口而出:“其实我对你是有好感的,但是这跟流言是两码事。” 潇潇一向直接爽快,只是保罗没有想到,她竟然对自己也是有好感的。而这些话没有掩藏就说出了口,这多少让他觉得有些喜出望外。 “潇潇,你知道么?你告诉我这些话让我觉得这一趟中国没有白来,我真的特别特别高兴能听到这些。我知道你或许还需要一些时间来处理你的私事,但这没有关系。在见到你之前,我一直很犹豫是不是要在这边投资建建公司,现在我想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我愿意用实际行动让你父母打消所有的顾虑,我愿意待爱潇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我会让你明白我是多么认真在对待我们之间的关系的。”保罗诚恳说道。 “保罗,谢谢,真的谢谢你。”潇潇眼眶渐渐湿润,对于她来说,保罗的心意十分珍贵,就像一束阳光重新温暖了她早已冰冷的心。 第三百二十九章 客随主便 寒意渐浓,一辆老旧的桑塔纳轿车冲破了黎明前的黑暗,迎向今晨的第一缕晨光。车轮轱辘转着,一路将寒气荡开,若在水中乘风破浪。 车里坐的正是晨起赶早班机的董芳,予董芳而言车子实用就好,车子的品牌、定位目前并不是她所追求的东西。彼时的海城,不乏皇冠、奥迪这样的豪车,甚至连天价关税的劳斯莱斯和法拉利都已经进入中国市场。 作为芳芳饲料的掌门人,董芳却认为买豪车这样的举动十分不理智。商务出行最重要的是便捷、高效,进口豪车对于董芳这样白手起家,极为务实的人来说并不具有什么吸引力。 特别是在董芳心目中,国产品牌正在冉冉升起,她期待着有一天真正的国产汽车发动机面世,买真正的国产小汽车作为芳芳公司上上下下的出行标配。 白衬衫的内搭、黑色呢子大衣外套,一双平底休闲鞋,这是董芳出差的日常打扮。平日里车水马龙的海城马路上,空空荡荡的,只有早起的鸟儿不时从半空掠过。 董芳凝视着窗外,心下思绪万千。今日赶海城机场的第一班飞机,目的地是远在西北面的唐城。芳芳饲料规模越做越大,如今已经在全国四个省都有分厂建立,真正实现了董芳做饲料之初想要将公司建设成全国性的大公司的目标。 平日里,董芳经常能听到外界对乡镇企业家的评价,他们认为,从乡镇出来的企业很难具有前瞻性。他们的视野是局限的,无法做到一个全局战略统筹布局。董芳每每听了也不过一笑置之,她更喜欢用行动去证明乡镇也能出优秀的企业。 芳芳饲料如今已经是全国同行业的佼佼者,手头的钱也有了余欲,如何确保公司能够维系长久的发展?摆在董芳面前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将芳芳公司的资金投入到其他行业当中。 跨领域投资,减小全部资金集中在单一领域的风险,这是许多企业在做大以后的首选。不过董芳对此显示出的更多的是谨慎,她愿意一个个实地考察新项目的可行性,然后征询公司其他人的意见,就此提出一个最终的方案。 在这趟出行之前,董芳已经考虑过零部件生产加工,药业工厂,甚至是钢铁行业等等,可是在一趟趟的考察之后,这些行业都没有成为董芳跨行业的落脚点。她不能让全公司的人陪着她去冒险,投资的出发点还是一个“稳”字。 另外,董芳自己就出身于贫困的革命老区,因而投资地区的首选,她总是愿意先看到那些老少边穷地区。中国自古就以勤劳而出名,不缺勤劳的人,缺的是致富的机会。因而这一次,唐城商会的人一邀请芳芳公司去唐城考察,董芳就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机场候机大厅,董芳拿出包里的资料文件翻阅着,对于唐城的大致情况她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但她总是有重复翻阅的习惯,所谓常看常新,时而也能有不错的想法冒出来。 高秘书在一旁轻声道:“董总,一会到了唐城机场,是唐城商会的尤会长亲自来接机。” “不是说了不用接机么?地方咱们自己会找,给个地址就是了。”董芳不动声色地翻过资料页说道。 高秘书咬了咬下唇:“尤会长说是还通知了唐城市里,到时候市里说是也会来人,还要请董总吃个便饭” 董芳略略抬起头来,沉吟半晌,方才说道:“客随主便……” 说罢,她重新低头看着资料,似乎方才的暗涌不过是高秘书的错觉。实际上,彼时董芳心下思虑的确良多。她到唐城要了解的是一个合资项目,实际上这次要看的正是汽车工厂。在唐城这个偏僻的城市,目前有一条汽车生产线,不过运用的主要技术却是国外的。 目前这个汽车工厂的运营面临了资金短缺的问题,因而他们想到了找人合资。而合资的项目,首选的自然还是地方民营企业。毕竟唐城地方偏僻,普通大城市的企业都不一定瞧得上这块地方。 第三百三十章 平原 飞机上,董芳一路坐的都是经济舱。下飞机的时候,出乎意料的是唐城是满城黑天,看样子是立马要下雨了。 尤前进与市委几个负责人在接机大厅不时张望着,董芳微微笑着摇手打了个招呼。上了车子,市委的几个人热情地介绍了下本地投资的主要情况。董芳一路听,一路注意着车窗外的景致变化。 她原是以为今天应该行程就在市里,没有想到车子却驶向了一条渺无人烟的小道上,一头扎进了通往下面县城的城郊路上。 西北大平原,一望无际,这与董芳来时的南方地区全然不同。车子慢慢驶入一片黄土,不时能看到一些新栽种下的绿植幼苗。尤前进说,这是唐城这两年防沙尘做的努力。 董芳搭了个眼罩在额头上,遥遥望着,想着眼前这么大一块黄土地,要全部都披上绿植,可也是个大工程呢。 “好了,董总,咱们到了。”尤前进从副驾驶座上扭过头来殷勤说道。 下车的瞬间,董芳就看到路口两边的高粱地,还有几间民屋夹在其间。不同的黄土做就的高墙延绵着圈出了大大小小不同的区域。此时乌云漫天,许多人家里早早就点上了电灯。 喧嚣的锣鼓声由远及近而来,一群孩子夹杂着一群本地村民敲锣打鼓,一路唱着、扭着秧歌赶了过来,将董芳一行人团团围住。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细雨迷蒙间,董芳看着这些人黝黑的面孔,脸上些的满是对生活的期待和对未来的向往。 许多人用带着唐城口音的方言大声叫道:“欢迎董芳女士!” 一面土胚墙下,几盏昏黄的灯光映射着一块生锈了的匾牌,上面写着“唐城遛河小陆村”。市委几个人招呼着董芳一块进村委会。 有几个孩子笑眯眯地给远道而来的客人递了伞过来,要董芳遮上。董芳蹲下身来,将伞严严实实把孩子覆盖住,然后满面笑容地说了一声谢谢,径自走到了雨中。 雨势变大了,打落在董芳脸上瞬间就成了小河流一般流淌下来。尤前进忙把自己的伞让了过去:“诶哟,董总,走慢些,都淋湿了。” 董芳幽默笑道:“来这黄土地上,感受下雨水洗礼,倒是还不错。原本来之前,听说这边雨下的不多,没想到还被我撞到一次,可真不错呢。” 尤前进一个大跨步将董芳罩在伞下:“可不是嘛,有差不多七八个月没见过雨了呢,到底是董总喜气。” 伞本来不就大,尤前进把伞又偏向董芳这边,雨就顺着伞淌下去,正好将高个子的尤前进打了个湿透。到了村委会屋檐下,大风一阵吹来,尤前进还跟着打了个哆嗦。 董芳觉得很不好意思,忙从包里递了一块小毛巾过去:“真是对不住啊,尤会长,看看,都让您淋湿了。” “嗨,哪里的话,倒是董总仔细,包里都备着毛巾呢。”尤前进推脱着也没好意思手下董芳的毛巾,不过自己拿手胡乱在头上一拍,抖了抖雨珠,就算完事了。 第三百三十一章 食品加工 村委会里几个干部看到董芳都十分激动,在市委几位负责人引荐下,他们不住地围住董芳,向她介绍小陆村的情况。 “董女士,你能来,我真是太高兴了。早就在报纸上看见过你的大名,知道你是最关心农民的企业家,又有文化,我们得多跟你学习呢。”说话的是村支书宋毅。 宋毅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看起来十分的干瘦,只不过那一双眼睛,在说话的时候看起来格外炯炯有神。 “这是哪儿的话,我就是一个普通的民营企业家,算不得什么的。倒是在座的,都是平日里跟群众最接近的人,我也要多跟你们请教、学习呢。”董芳回应了一声。 “小陆村啊,是我们唐城下边最需要帮扶的一个村。小陆村主要的劳动力呢,现在都去了东南沿海地区,目前村里主要就是留守儿童、妇女、老人,青壮年劳动力也不如其他地方充足。我们请你来这边看一看呢,是想说能不能看一下跟这边合作一些项目。”市委的姚主任适时将话题引申了出来。 尤前进点着头,将小陆村目前在推行的食品加工计划大致介绍了一番。听了半天,董芳心下琢磨着,这是一个资金到位就很快能运作起来的项目,目前就村里的人口结构来看,倒是很适合做加工这一块。 “诶呀,这聊了半天了,董女士应该也肚子饿了吧?要么今天晚饭就在小陆村简单吃点,明天啊,市里咱们再拼一桌,正式给你接风洗尘怎么样?”姚主任笑着说道。 “诶呀,吃个饭而已,我就是啃根玉米都没事的。在外面跑习惯了,吃饭这种事情也没必要太在意的。”董芳笑道。 “下个面条吧,我们小陆村自己手工做的面条可是一绝呢。”宋毅提议道。 尤前进搔着肚子,禁不住乐了:“诶哟,面条好啊,听得我都馋了。你们小陆村的面条加辣椒酱,那简直就是唐城第一面啊。” “那就麻烦宋书记了。”董芳微微笑道。 “诶哟,做个面条可快了,不费事儿。”宋毅呵呵笑着,就叫来了村委会其他几个人,商量着搬鸡蛋、蔬菜,还有面条出来下锅。 看得出来,宋毅是个刚做村支书不久的人,说话办事上面甚至不如从前南溪村的林富有来的圆滑。不过凡事都露在脸上的性子也好,这样合作起来倒是不用费心去猜测对方想法,董芳心下如是想。 等面的间隙,市委的几个人和尤前进又跟董芳聊了几句关于汽车工厂的事情。市委那边是希望能由原来的公司持有新公司的控股权,这一点倒是本身就在董芳意料之中。 只是对于控股的事情,董芳有董芳自己的思量。毕竟她从前的经验来看,联合做企业,最怕的就是合作方在经营问题上瞎指挥,最后坏了整个公司的大局。 双方各自有各自的顾虑,而问题的焦点主要集中在了决策权问题和入股资金总数上。磕磕巴巴地聊了一会,尤前进试探着问了问董芳的口风。董芳却只是笑着打了一圈太极,愣是什么都不肯多说。 尤前进也是商场的老油条了,没料着竟然在董芳这儿碰了钉子,心里多少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不过想着到底还是自己主张将董芳请过来的,这面上还是要给董芳一些面子的。 他这般想着,心里头那些不适意也跟着被压了下去,旁人看着他的面孔,依旧还是笑容满面,看起来十分友善。 董芳故意岔开话题,聊了聊小陆村的具体情况。村里几个干部不如宋毅这般爽朗,开口说话的时候还夹杂着些许地方口音,总有些羞涩的意思。甚至一句话没说完,那脸蛋就红的堪比灯笼了。 旁边屋子里,村理人进进出出的,忙着煎鸡蛋、下面条、切蔬菜,虽然没有看到他们是如何做饭的,那热火朝天的声响却听在了董芳耳中。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宋毅很快跑了过来叫大家去旁边的屋里吃面。席间,宋毅说着一些本村的一些民俗旧事。这些东西,尤前进早就听的耳朵起茧子了,自然也没什么兴致去听,不过埋头吃着热汤面。 董芳倒是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没料着这么小一个村子,趣事还不少呢。诸如婚嫁习俗、日常的节日庆祝,确实跟南方很不一样。 第三百三十二章 江湖 吃晚饭,大家又闲话了一会,尤前进磨了半天也吃不准董芳的主意。董芳对于小陆村投资食品加工厂的事情倒是答应的很爽快,可是关于唐城汽车工厂的事情却是含糊其辞,总叫人摸不着头绪。 要说董芳对项目不感兴趣吧,想来也不会来唐城了。可是要说她确实有诚意合作吧,怎么一说具体的公司表决和控股的分配,就没了下文?虽然董芳一再表示,要等去工厂参观完了再具体商议,可尤前进还是觉得董芳此人不简单。 动身离开小陆村前,尤前进心里跟燃了火一般坐立不安,原本他跟市里打了包票,这董芳来投资合作汽车工厂的事情保准没问题。可是这会眼见着成他人之美,自己这边却没着落,他就不得不感到一阵压力。 尤前进思虑半晌,还是偷偷塞了一张纸条给市委的姚主任。姚主任略略扫了两眼,就随手捏成一团塞进裤袋子里。市里面对这一次董芳来谈合作的事情很重视,毕竟唐城地处偏僻,要找到一家像样的公司来合作投资不容易。 董芳的芳芳饲料公司如今在全国都很有知名度,对于唐城而言,打好了董芳这张牌,对于唐城将来的招商引资也会有助益。 回唐城的车上,董芳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小陆村通往城里的路上,连路灯都还没有修缮完整。开了不到一公里,就是黑窟窿咚夜色沉沉,整条路上就只有他们这两辆车子在开着。 尤前进不时从汽车后视镜里窥伺忽明忽暗的后座,他还是没忍住问了句:“董总,汽车工厂的事情,你能不能先跟我交个底?虽说还没见到厂子的情况,但其实你也知道的,那些设备、生产线、还有工人,小地方都是差不多的。或者就前面姚主任说的那些,你有什么想法么?” “尤会长,我赶了一天飞机到唐城,马不停蹄又跟着你们来了趟小陆村。现在我累的有些说不动话了,明天等参观完以后,咱们再细聊可以么?”董芳冷静说道。 尤前进刚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很快就被董芳的秘书打断了:“尤总,具体的合作内容,咱们还需要白纸黑字写下来沟通。这是我们董总的习惯,一旦开谈,那必定都是实在话。” 闻言,尤前进默然了片刻,他一时有些尴尬。想着董芳到底是见过世面的,怎么谈事,走什么流程,她自有一套准则。 “好好好,那今天董总先在宾馆好好休息,养好精神,有什么问题咱们明天再谈。”尤前进话里话外都有些泄气,不过他还是竭力稳住口气,尽量以一种轻松的口吻说道。 秘书用眼角余光瞥了眼董芳,看她早已阖眼躺靠在后座上,只低声应了一声:“尤会长费心了。” 余下的路上,车厢内都很安静,谁都没有再多说什么。到了宾馆,尤前进与董芳简短地寒暄了两句,便告辞离开。 董芳和秘书一前一后走着,地上倒映着两人长长的身影。 “芳姐,为什么刚才尤会长试探了你口风好几次,你都不愿意给他一个答案呢?”秘书不解问道。 董芳微微笑了笑,拍了拍秘书的肩膀,也不打算避讳:“明知道意见不合,还当面提出,这不是给人家一个准备搪塞的机会么?还不如一切往后放,说不准还有更合适的时机去谈。” 秘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招可真绝了,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以柔克刚,见招拆招了吧?” 听罢,董芳“嗤”的一声笑:“商场可不就是一个江湖嘛,就算是比武,那也得讲究策略不是?” 第三百三十三章 分歧 隔日,在尤前进和市里相关领导陪同下,董芳正式参观了唐城的汽车制造厂。如她事先预料的那般,整个工厂硬件看起来十分老旧,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做升级的样子了。 汽车制造予董芳而言是一个陌生的行业,若是要跨界,储备相关的人才,工厂升级改造都在所难免。但是这样一来,资金的花费又无异于是巨大的。目前虽然芳芳公司还有余裕的流动资金,可是如果全部都砸在汽车工厂上,又显得有些过于冒险了。 董芳想要投资其他领域的初衷,就是为了降低单一产业布局的风险。因而对于工厂收购的资金问题,她心下多少还有些顾虑在。在之后的临时会议上,董芳坦率地将问题抛了出来。 所幸的是,尤前进表示自己也会为这个项目出一部分合作的资金,双方协定,芳芳饲料公司可以分批进行资金到位。 资金的流程明晰了,董芳心下自是跟着略略松了口气。但是接下来的公司决策问题,却成了双方争执不下的焦点。 按照董芳的设想,诸如现在芳芳公司的模式,倘若说有任何的决议和决策,按照现行的法律来看只要公司股东会议一半通过便可以执行下去。可是尤前进却不这么认为,他坚持按照唐城的规矩,表决一旦到了董事会层面,那就必须要七成以上股东赞成才可以算通过。 明面上看,这似乎只是一个简单的表决问题,似乎无伤大雅。实际上,这才是双方合作中最重要的一个点。毕竟所谓的出资只是一个方面,最重要的公司实际控制权便与这个决策的方式息息相关。 按照目前的设想,如果是一半表决就可以通过的话,那么芳芳公司在汽车工厂的决策就可以直接自行决定。而倘若是按照尤前进所说的,要七成以上股东赞成才可执行,那么芳芳就变主动为被动,最终工厂的运行恐怕都不在可控因素之内了。 董芳十分明白这里面的利害关系,自然不肯轻易让步。偏生尤前进也是商场老狐狸一个,董芳态度坚决,他就态度强势。总而言之,两个人面色都有些不大好看,倘若不是有市委的人在现场调解,还指不定最后会吵成什么样儿。 谈判既然出现了重大分歧,那么在当日想要去说服对方显然是不可能的。董芳背后代表的是芳芳公司的利益,而尤前进代表了唐城官方和他公司的利益。一旦有人开始让步,这都会影响到接下来少商引资的项目进度。 头顶的白炽灯照射下来,扎的董芳眼睛有些发酸、发疼。她略略阖上眼眸,稍作休息。整个会议室内,没有人敢喘一声大气。肃穆、安静的氛围,反为会议的主题平添了一丝火药味。 “董总,其实七成通过才可以执行这件事情,对于我们来说也是有约束力的,这不单单是争对你们芳芳饲料方面。要是你这边不让步,接下来咱们这事儿就难谈了。大老远都过来了,双方谈判都是诚心诚意的,你再考虑考虑嘛。”尤前进揉了揉自个的太阳穴,而后试图用一种更为温和的口气说道。 第二百三十四章 以退为进 “况且,董总,我们……”尤前进仍然想要为唐城这方争取到一些主动权。 董芳突然打断了尤前进的话:“尤会长,按照你们的设想,要七成人通过来制约平衡,这要是有多加股东参与其间,那也就算了,这到底也算是个公平的方式。可是咱们的情况不同,只有你、我两方股东,说实在的话,今天就是你尤会长换到我的位置上,也不可能会同意这件事的。” “我可以把话撂下,这事是底线的问题,要想我们这边让步,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董芳做事有我自己的原则,若是有什么说的不妥当的地方,还请诸位谅解。” 董芳态度坚决,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不论尤前进费多少唇舌,董芳都不可能在这个问题上让步分毫。她是商场上说一不二的铁娘子,这一点,尤前进算是领教了。 要说平时,项目谈判不成功,因为双方意见谈不拢而分道扬镳也是常有的事情。而这一次,对于尤前进和唐城来说,却又有些不同。至少董芳这边,已经在小陆村的事情上表达了善意,倘若唐城的项目崩了,那么小陆村的事情自然也推进不下去了。 既然谈判陷入了僵局,那就必然要找一个解决之道。必然需要有一方做一个妥协,才可能继续接下来的谈判。 “这样吧,我看今天大家都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谈也不晚。”董芳主动起身,试图快速结束这一场颇为耗费精力的谈话。 市委的几个领导和尤前进面面相觑,尤前进忽而觉得背后一阵冷汗。市委方面相当重视与芳芳公司的合作,尤其是当初尤前进还在市里夸下了海口,这到底让他觉得有无形的压力叠加到了身上。 尤前进忙走到董芳身旁道:“董总且慢,刚才我仔细想了下,你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要么就这样,参考一些大公司的做法,咱们再请两方以外的人来做独立董事。按照之前我们提出的,就算是需要七成人通过才成,那么他们最后也可以算一个客观的判断,这样也不至于说董事有偏颇哪一方的嫌疑。” 董芳唇角微微扬起:“这个方案听起来不错,我看请两位独立董事就很合适。那这件事情烦尤会长与市里沟通具体细节问题,最终的方案我们再来做一个敲定。今天总算没白参观这一趟,也是辛苦尤会长和几位领导陪同了,董芳感激不尽。” 脚步踏出会议室的刹那,董芳心下的石头放下了大半。秘书抱起文件夹赶忙跟了过去,在董芳耳边嘀咕道:“姐,刚才真是吓死我了,还以为咱们这次唐城白来了,明天就得打道回府呢。” 董芳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下周遭,确信无人跟随以后方才压低声道:“尤前进毕竟不是主导的一方,虽然他的公司直接参与了这个项目,但是他还得从大局出发考虑。我吃准了他不敢让这个项目黄了……” “诶呀,这是以退为进,到底还是芳姐厉害…….”秘书这才回过神来啧啧称奇道。 第二百三十五章 原则 清晨,董芳刚醒就听秘书说尤前进已经在酒店大堂等着了。 董芳略略洗漱以后便下楼去,远远就瞧见尤前进双手放在背后,在敞阔的大厅就这样踱来踱去的。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大衣,眉头紧紧皱着,看起来似乎有些发愁。 “尤会长,抱歉啊,久等了。”董芳微微笑着迎了上去。 抬头的瞬间,尤前进忙展露了一个笑脸:“哟,董总,哪里的话。是我自己年纪大了,睡不着,索性就早点到酒店来等你。这可不是催你的意思哈,我就是来看看。” 董芳做了一个请的姿态:“早饭还没吃吧?不介意的话一块在餐厅吃个便饭吧。” 落了座,尤前进也没什么心思去点菜,不过拿出一叠资料放到董芳跟前:“董总,市里那边一早就问了我好几次了,咱们到底什么时候可以谈妥?” 董芳微微笑了笑,从秘书手里将资料接过,推到尤前进跟前:“尤会长,我这里有两个方案,给你看下。” 却见上头写着两个方案。第一个是公司董事会由九位董事组成,芳芳饲料有四个席位,尤前进的尤发公司占三席,剩下的是两位独立董事。表决权平均分配给每位董事,决意要通过就必须是三分之二的董事同意方可成行。 这个方案的意思就是,如果汽车工厂运作过程中有任何的分歧,那么这两位独立董事的意见就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第二个方案是按照董芳原来的意思,董事会上只要二分会意以上的人通过便可,但是需要另外增设四名董事,还有一位独立董事。如果出现意见有分歧的情况,那么还是由这位独立董事起到一个决定性作用。 实际上,现在最终决定谈判的是资本,而手上握有余裕资金的董芳自然是比尤前进更具有主动权的。董芳主动提供了两个备选的方案,甚至还提出可以由尤前进决定总经理的人选,这几乎已经是很大的让步。 在董芳的心里,中国人有句老话叫“礼尚往来”。唐城方面对她来访的重视和客气,她都看在眼里。既然对方有合作的诚意,自己适当让步也不是不可以。 尤前进带着两个方案离开,但是到了下午,董芳的秘书又接到电话,说是尤前进不认可这两个方案,表示还是要按照他们的意思来办。 到了傍晚,市委几个主要领导亲自到了宾馆见董芳。 “董女士,我们都很敬佩你为人,你这来一趟唐城也不容易。这谈判有分歧也是正常的,重要的还是解决问题,对吧?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就再退一步,先试着按照尤发公司的方案来。到了具体实施的层面上,要是有任何的问题,由市委这边出面帮你们协调,你看成么?”说话的是市高官丁启明。 董芳一听要她直接无条件接受尤前进的方案,一下就急得站了起来:“丁书记,您也知道我来一趟唐城不容易。要诚意,我董芳给了;解决方案,我也给了尤前进两个;就算是这汽车工厂的总经理,我都让给他尤发公司了。就这样,他尤前进还觉得不满意,这真是要我们芳芳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不不,董女士,你言重了。我们只是觉得,这其实也不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嘛。既然你都同意总经理人选由尤发的人去决定,那就是董事会上再让一步也不算什么吧?总之我丁启明跟你拍胸脯保证,这个项目将来要是赚钱了,芳芳少不了一分钱,你信是不信?”丁启明连声作保道。 “丁书记是个实在人,我董芳十分钦佩。但真是很抱歉,这是我们芳芳公司的底线,不可能再退任何一步了。这是原则问题,也请丁书记多体谅。”董芳斩钉截铁道。 第二百三十六章 暗战 市里一行人离开以后,董芳房间瞬间变得一片沉寂。丁启明承诺,说是会去做尤前进方面的工作,董芳此刻只能在房间里等消息。 唐城遭遇的那些问题,好像一个个烫手山芋,不断地砸了过来。如何解决目前的僵局,是否还能顺利签约,两方合作是不是还有继续的必要,无数的问题袭来,简直烦不胜烦。 秘书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电话,又看了眼闭目养神的董芳,不禁问道:“芳姐,要不要我出去打听打听情况?” 没有电话就是没消息,房间里干等着的时候最是熬人。这个时候就算出去问消息,多半也是徒劳的。 董芳斜眼瞥了眼墙上挂钟的时间,“你去检查下签约需要的资料文件吧。” 秘书轻呼了一口气,忙到一旁桌案上忙碌起来。“哗哗”的翻资料声不时传到董芳耳中,听起来秘书是在核对页数。 “一共三十二页资料,都全呢。”秘书小声说道。 董芳点了点头:“行了,这会也没什么事儿,你先回屋去休息会吧。这来了唐城以后,你陪着我东奔西走的,也没怎么睡过好觉呢。” 秘书连声称谢离开了董芳的房间,彼时,屋子里只剩下董芳自己的倒影在陪伴着她。时钟指向了下午两点整,电话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董芳心里的火气早就已经“嗤嗤”地往外冒,要说这个项目就这么算了吧,那唐城这一趟舟车劳顿的也就白来了,这不是她的作派。要说马上再退一步,就认了这个项目吧,总有些被人戴上了紧箍咒,那便是没了自己的原则,往后跟其他人的生意更不好谈了。 静谧的两个小时时间,把董芳折腾的心下起起伏伏,可是面上她还得要保持着镇静的姿态。她需要要等,只有等得住才可能换来转机。 时间很快到了下午三点,前台突然来了电话,说是有人请董芳尽快下楼去参加签约活动。说是电视台的机位都摆齐了,就等着董芳到现场了。 而后是唐城的几位科长、主任,连番打电话催促着董芳,请她尽快下一个决定,说是媒体和市里相关的所有人马都已经在酒店会议室就位了。 董芳心下明白,这是对方在逼着自己退让表态了,所谓的说服尤前进,看起来也并没有那么顺利。她当即唤来了秘书,要她告诉对方,就说自己还杂休息,请他们再等等。 秘书出去以后,董芳立马拔断了房间里的电话线,她深知,这时候在会议室的诸人比她还要着急。项目不光光是唐城的事情,唐城所在的唐省也有人在关注这边的进展。比起董芳,唐城方面更不希望谈判破裂。 董芳转而踱步到卫生间,用毛巾在冷水里浸泡着,而后将冰冷的毛巾敷在脸上。她浑身上下打了一个寒噤,瞬间又跟着起了几分精神来。 “叮咚、叮咚……”门铃声响起,董芳快速将耳边的碎发刮到耳后,这才将房门打开。 第二百三十七章 负翁 果不其然,门前站着的是满怀笑意的丁启明,还有面色黑沉的尤前进。 “董女士,刚才尤会长跟我们商量,说是他同意你提出的第一个方案,还请快些下楼跟我们做一个签约式吧。”丁启明开门见山说道。 董芳礼貌笑笑,随手披上衣架挂着的一件披肩就跟着利落出了门:“劳烦丁书记走这一趟,那咱们走吧。” 通往会议室的路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有媒体的,有唐城市里的,也有尤发公司的,甚至还有从省里专门赶来做见证的,唐城对这个项目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到了会场里,董芳主动让出了中间的位置予其他人,自己则选择低调地坐在边上。位于中央位置的尤前进,从进门开始就没有见过好脸色。耷拉的嘴角,下挂的眉梢,处处显示着他对这个项目达成条件的不满。 但是与芳芳饲料合作的提议是他提出的,人也是他请来的,如今要在这儿负责将签约仪式给走完也是无可厚非,纵然心下多少不痛快,他还是要将这形式给走完。 双方在省市相关领导见证下签了字,合作总算正式宣告达成。双方握手的刹那,闪光灯不断亮起。 “董总,要说这生意场上的魄力,我还没有服过谁。今天你董总算一位!”尤前进咬着牙对着镜头笑着,在董芳耳边低声说道。 董芳反手拍了拍尤前进肩膀,“尤会长心系唐城,到底是真正的企业家,这点我不好相比较的。” ———— 在黑暗中,叔青缓缓踏上了公司楼下的台阶,抬头看着华灯早已消弭的办公室,一眼望不到头的尽然是夜色。 他心下焦虑地在台阶上来来回回地踱步走着,眼中的渴望、恐惧、还有求而不得的欲望交织在一块。 “大哥……..” 叔青即便不用转头,也知道有一双眼睛如火团一般落在他的背后,灼得他直发疼。他惴惴不安,一瞬间有了心悸的感觉。 “还没回去呢?”叔青咬着牙,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转过身去望着陈盛。 陈盛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叔青,让叔青简直退无可退:“我们是不是完蛋了?” “再等等,再等等吧,或许还有转机呢?”叔青无力回道。 锦青公司正式登陆纳斯达克,首发上市的每份存托凭证股价为18美金,到了收盘时,竟跌至14美金。这简直是上天与叔青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与陈盛心心念念的上市,竟然以如此荒诞的形式收盘。 上市之前,锦青一共发行了300多万份存托凭证,每份存托凭证合普通股100股。可以说,叔青与陈盛的财富在一天之内缩水了大半,简直是当头暴击。 叔青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最直接的影响就是投资人的损失,也因此可能会给公司带来前所未有的关注度和压力。短短两个月时间,锦青的价格一路跌破10的关口,在叔青满目通红的眼眸下,股价甚至跌到了以3美金收盘价。 第二百三十八章 暴瘦 科技股进入寒冬,叔青这些人的公司变成在冬天冰水里拼命求生的浮木。起初,他们还踌躇满志地以为可以趁着上市吃一波红利。谁又料得到风水轮流转,如今摆在他们面前的难题竟然变成了如何不被摘牌。 上市以后,锦青每日的流水是惊人的,而它唯一的盈利渠道是广告收入,可相较于股市的沉浮,这些都不过是杯水车薪,根本不能起到力挽狂澜的作用。上市梦碎,无数个日夜里叔青几乎夜夜难眠。 他回想着来时的路,原本以为深城起步一路走到北城,这是另一个辉煌的起点。谁又知道他又被置身于悬崖峭壁之上,时时有跌落的风险? 明明正值壮年,叔青却因为忧虑而变得暴瘦,他的两腮深深地削了下去,原本挺括的面庞显得枯瘦,好像身上就没有一处肌肉是可以看的了。独独唯有那一双眼睛,仍然似火星点点在黑暗中迸跃着,他实在是没有认输的道理。 深夜,叔青与谢盈盈背靠背躺着,一身瘦骨伶仃。当他翻身的时候,那尖锐的胳膊触碰到了谢盈盈的面庞,她吃痛地惊叫了一声。 “怎么了?”叔青声色平淡地问了句。 “没什么……”谢盈盈有些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一听到叔青中气不足的声音,她就下意识地起了厌恶之心。 叔青在暗色下伸出手指,一根根地数着,喃喃自言道:“从前我没这么瘦的,现在就算是我自己触碰到自己,都会觉得发痛呢。不过一切总是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无家可归,如履薄冰的叔青,在午夜的卧室里,跟谢盈盈吐露着心事。他不管谢盈盈心里想的是什么,总归他也需要倾诉。 谢盈盈只觉得叔青不是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大老板了,她要面包,也要感情。从前她知道,感情这种事情或许还是太奢侈了,那么她就要面包。 可是两个人半遮半掩地在一块这么久了,最终甚至连面包都无法给她了,这就不得不叫谢盈盈没由来地觉得恶心。要么张叔青和丁慧敏离婚,她要嫁给他了,那一切也是心甘情愿。 可是张叔青不管是家庭还是事业,哪一边都没摆平,这就让谢盈盈心下有诸多的不满。人要是挑剔起来,那就是一根手指头都能挑出千百处不足来。 筋疲力尽,醉意朦胧的叔青隔三差五的出现在谢盈盈的家中,这让她简直如鲠在喉。终于有一日夜里,她忍不住了,朝着叔青直接开了炮:“你已经有两个月没给我生活费了!” 叔青揉着困倦的眼眸,冷笑一声:“钱钱钱,咱们在一块总是谈钱,甚至连聊点风月的情致都没了。谢盈盈,你能不能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要这么无趣?” 谢盈盈细眉一横:“张叔青,你可不可笑?白天在公司里就算了,现在这个时候,你还要在我面前摆什么谱!你当我谢盈盈是什么?你随意可以丢弃的一块抹布么?!” 第二百三十九章 甩脱 叔青无奈地摇着头:“盈盈,你不要这样子。现在公司随时都可能被摘牌,我面临的压力真的非常非常大。你也在公司,这一点不会不知道吧?” “哟,张总,你认为我是在无理取闹呢?我谢盈盈要真是惹事的人,一开始就闹到你家里去了,还用得着你在这里教训我么?呵……我看你八成也是对我腻味了,横看竖看总归是不顺眼的。从前你偶尔还会提一提离婚的事情,现在呢?但凡你家里那母老虎发威了,你连个屁都不敢放!”谢盈盈尖着鼻子骂道。 “谢盈盈!”叔青抖着嗓音,竭力压抑的心绪几乎快奔涌而出,他跺了跺脚,高声道:“你以前不是说不在乎名分么?你还让我专心把事业弄弄好,还说你会一直支持我的。现在你是看着我有难处了,就跟我拣着不相关的发脾气了。好,我是男人,不跟你一般计较,不过你看着好了,我迟早是会把一切摆平的!” “哈哈!迟早?”谢盈盈讥笑出声:“张叔青,张总!你好好看着我这张脸,到底是谁在计较?又是谁在发难?我跟了你这么些时候,除了日常吃喝拉撒睡,我从你这儿得了什么好处了?在公司我小心翼翼,都不敢露出半点马脚。在外边我给你提包拿资料,给足你面子。里里外外,我谢盈盈就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这样说,我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屋子里都是火药味,尴尬的气氛在两个人之间蔓延着。两个人吵着吵着,脸上都渗出了汗水,现在就算是表面的平和也难以维系下去了。叔青实在觉得很荒诞,家里不得太平,出来了在外面还是没有宁静可言。 他咬了咬牙关,单手指着谢盈盈,半晌都憋不出一句话来。他即刻下了楼,开了车门就走。可是这会走,能去哪儿?公司他不想去,家他不想回,偌大的城市竟然没有一处他的容身之处了。 张叔青开车到湖边枯坐了一整夜,第二天到公司,他看到谢盈盈眼睛哭得红肿,看起来也是一夜未眠的样子。 午休的间隙,叔青趁着办公室无人,敲了敲谢盈盈的桌板。谢盈盈原是一双妩媚眼眸,流转间尽是委屈流露其间:“还找我什么?” “行了,要不是看你哭得不像样了,这会在公司我还不会搭理你呢。”叔青语带调侃说道。 “我想好了,我要辞职,我得走了。”谢盈盈说着,又起了哽咽声。 叔青以为她这是在闹小脾气,不免说道:“你要走了,我可不留你的。” 谢盈盈止了哭声,扭头用纸巾将眼角的泪拭干,冷笑一声:“我是真要走了,走了便不再回来了,你张总尽管放心,总算少了个给你添堵的人了。” 说罢,谢盈盈将一纸辞职信塞到叔青怀里,而后利落地收拾起了桌案来。叔青有些错愕地望着她,谢盈盈这一招实在是打得他有些措手不及。 于公,少了这么一个得力秘书,临时要找个顺心意的人也是件难事。于私,她说走就走,竟然把他当做一块抹布扔了?这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叔青接受。 “谢盈盈,你别闹。”叔青边说边谨慎地打量着周遭,随即拉了谢盈盈一把。 谢盈盈撇了撇嘴:“我不闹,我从来都是认真的很。张总可快松手,被人瞧见就不好了。” 张叔青愣愣地甩开手,竟然一点办法也没有。谢盈盈搬着早已准备好的文件箱,迅速离开了工位。叔青跌跌撞撞地坐在位置上,望着早已消失在门口的人影,一时间心下五味杂陈,倒当真有种说不出的憋闷来。 谢盈盈走了,还毫不客气地带走了屋里一切算是值钱的东西,就算是墙上一幅装饰画都没有放过。搬家公司的人能耐也好,半日不到的功夫就将屋子搬的干干净净。有人说谢盈盈去了海城,她早就在那里钓了个备胎小开。也有说谢盈盈是去了东南亚,总之她再也没有出现在北城过。 第二百四十章 停牌 谢盈盈的走,好像带走了叔青剩下的好运。接下来,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锦青被人发现财季报告有很大问题,误报的金额高达数百万美金。同时,叔青、陈盛,还有美国其他几家公司作为联合被告,被人告上了美国法院。 接连而来的是摘牌警告,而后是数不清的内部调查和报告。最终,在次年的开春,因为虚报收入,锦青公司接到了停牌的通知。叔青、陈盛梦碎纳克达斯,管理团队分崩离析,大规模的挖人跳槽甚至导致个别部门全员离职。 而一直亲密合作的叔青和陈盛之间也渐渐生了龃龉。两个人在深城的时候同吃同住,铁一般的情谊,一块开创了锦青公司。可是在公司遭遇停牌以后,两个人的矛盾也渐渐显露了出来。 原本技术方面的事情,都是叔青在负责,这方面陈盛有着天然的不足。可是现在陈盛却渐渐忘记了这个约定成俗的事情,反而常常越过叔青,去知道叔青手下人的工作。 倘若陈盛真懂得技术也就算了,他一个管市场的来插手技术的活,这就让叔青觉得干扰了正常的工作,有些忍无可忍。 叔青隐晦地跟陈盛提过几次,陈盛却有些不满,他认为是叔青忙的乱了阵脚,他这是帮助叔青去做管理,怎么对方不仅不感恩,还认为自己捣乱呢? 对于陈盛的说辞,叔青无法接受。而陈盛在与叔青的一次次对话中,也越来越感到无法沟通。业界开始慢慢起了传闻,说是叔青已经被陈盛架空了,内忧外患之下,如今是门外汉的陈盛在把持着锦青的运作。 实际上,叔青手底下的人和陈盛手下的人也确实因为明争暗斗,引来了公司其他高层的不满。他们认为正是应该联手合作将锦青带出泥潭的时候,两边人马竟然还在内耗,这实在不是什么好苗头。 某一日,叔青接到匿名举报信,说是陈盛利用自己的职位便利,正在帮外面一些人洗钱。叔青诧异之余,暗中安排了人进行调查。也不知道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陈盛连夜带着自己的人马离开了公司。 合伙人离开,核心团队动荡,纳克达斯被摘牌,叔青一瞬间又成了孤家寡人,摆在他面前的是前所未有的难题和挑战。 至此,叔青终于醒悟,一家公司要做大做强,不单单是技术和市场的问题,管理层的稳定也同样重要。诸如陈盛这般,看起来是与他一块打江山坐天下的,实则里子脆弱的很。两个人本来就不是一路人,能共患难却不一定能同富贵。 他急需一个新的核心团队,而这个团队必须要从理念上是认同和跟随他的。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和理念,才能将公司这艘船给掌舵好。 陈盛离开后,叔青找了些借口,又进行了新一轮的裁员。他将那些一心二用的人全部撤换,一时间,锦青公司多个管理职位出现空缺,叔青一个人背负了首席运营官、执行官,还有董事长的职务。千头万绪,简直是将他自己带入了另一团麻烦当中。 第二百四十一章 曼谷 凌卫华与董芳一道,坐了半日的飞机,才从海城飞到曼谷。一路上腾云驾雾,在机场降落的时候,董芳却忍不住累得干呕了起来。 为了准备这次在曼谷的国际展销会,她已经好几天没怎么休息了。恰巧凌卫华负责带着机械厂的最新弹簧器械参展,因而便与董芳一道出差。 见董芳难受,凌卫华忙递了纸巾过去。他一面替她轻拍着后背,一面皱眉道:“要么一会直接去医院看看,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呢。” 董芳挥了挥手,略略吃力笑道:“没事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都是老毛病了,就是肠胃不太好罢了,一会到酒店休息下就行了。” 出了机场,车子在大道上飞驰着,一路上看着这些热带的花草树木,不由得叫董芳思绪万千。 上一次,她去美国出差,老城所见几十年如一日,也没什么新的基建可言,这大概就是美洲和亚洲不同的建筑理念了。 泰国,董芳是第一次来,可是却并没有觉得陌生。因为之前与德信饲料的竞争,她提前做过不少功课。等这次亲自来到这里的时候,董芳竟有些朦朦胧胧的亲切感。 天色凝敛,西边有一大抹绛色的云朵围绕着。 董芳欠着身子,从出租车的窗外望出去,周遭的大厦重重叠叠,像身着铠甲的巨人,吃力地顶着即将暗下的苍穹。 董芳不由得想起在飞机上的时候看的一篇报道,中国加入wto在即,各国都对此表示了强烈的关注。对于中国的企业人而言,这亦是一个趁势而上,进军国际的难得良机。 思绪间,车子打了一个转弯,一下就驶进了酒店的转盘。侍应生殷勤上前,用一口泰式的英文主动与董芳、凌卫华等人问了好。 办理入住以后,董芳先泡了个澡,又在spa中心做了一个泰式的减压按摩,整个人好歹算是松了口气出来。 走廊上,挂着几盏精致的泰式圆灯,这灯光很是柔软,叫人看了,心下也不自觉又轻快了一些。 董芳拢了拢碎发,穿着一身宽松的长裙来到露天的吧台上,凌卫华早就已经坐在那里俯望着城市的景致了。 凌卫华望着董芳说道:“你今天肠胃不舒服,要不,就叫厨房专门来碗简单的清汤面怎么样?” 董芳低头,啜了几口咖啡,耳朵里尽是凌卫华的声响。他在工作的时候总是很严肃,可是只要与她在一块,又总是笑的爽朗,这是独属于他们夫妻之间的一份柔情了。 “我真没什么事儿,还是别耽误正事了。一会不是还要去酒吧见经销商么?”董芳道。 “不着急的,我刚才打电话联络过了。jack是好好先生,要先接送小孩放学才会过来。”凌卫华柔声说道。 “晶儿都快大学毕业了,她可真是厉害啊,又考了系里第一呢。我问她毕业以后的工作意向,看起来她是想留在海城父母身边的。但是我总觉得王桌子和金花有些不靠谱……”董芳叹息一声。 “阿芳,你要忙的事情太多了,就别操心了。晶儿已经是成年人了,她对于自己的人生总有自己的选择。有时间的话,我们再一块去海城看她好了。”凌卫华说道。 第二百四十二章 心结 董芳点了点头而后转过身,一只手扶住额头,她身上的长裙伴随着身体移动,窸窸窣窣地发着响声。 “这次展销会也不知道芳芳的产品能不能打开新的市场销路,一旦世界贸易组织正式宣布咱们中国加入,到时候在风口上赶着进军中国市场的国外品牌肯定也会增加。到时候,就不单单是面对国内企业竞争了,国外那些饲料的老牌子,恐怕都要成为芳芳的对手了。” 董芳原本是想朝着凌卫华笑笑,不过她一想到将来不可知的局面,多少又有些忧虑在。 凌卫华略略揽住董芳,温柔凝视道:“你的优点是凡事都准备的很仔细,样样都亲力亲为。但是换个角度,这样给你自己压力太大了。阿芳,饲料行业的事情,我一个做机械的也不一定插得上话。但是我就信一点,咱们国家综合实力上升了,企业将来的发展也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就拿我们机械厂来说吧,生产线更新换代到如今,生产出来的东西要说是不好,那我还不服气呢!就在来之前,德国有家机械公司发出了邀请,说是就在这次展销会上,要跟各国的产品来个现场测评呢。” “这……”董芳抬头望着凌卫华:“他们这分明是想讨个噱头,免费给他们的牌子做一个国际版面的新闻广告吧。” 凌卫华笑着刮了刮董芳的鼻梁:“可不是嘛,要说这德国人,做机械工程是厉害,可是搞噱头,那也是不在话下呢。不过我就不怕,虽然我们不过就是锦县一家小小的机械厂,可是生产出来的产品,质量好不好,我自个心里有底啊。到时候测评见真章,指不准还能借了人家东风呢。” “卫华……”董芳闷声唤了一声:“有件事情,我还想和你商量下。” “你说,说什么我都应了。”凌卫华双手交叠在脑勺后头,望着董芳打趣说道。 “你这心也太大了,还不知道我要说什么呢,那要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钞票呢。我真是……”董芳说着,与凌卫华对视了一眼,突然就嗔笑了起来。 眼见着董芳展了笑颜,凌卫华心下也跟着松了口气,“好了,算我不正经,回头罚我三杯酒呢。那你快说说,你想说什么事情呢?是二弟的事么?” 董芳苦笑着摇了摇头:“真是什么都逃不开你凌厂长的眼睛。” 凌卫华笑笑:“能让你愁眉不展的,不是公司就是亲人。那个叫保罗的已经来中国发展了,待潇潇和爱潇也好,你应该是不会忧心的了。还有晶儿、公司的事情,刚才咱们也说过了。那很好推断了,剩下的唯一能让你为难的,也就是君匋了。” “我知道,你不想多跟着一块烦心,有些事儿也没跟我讲。不过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听从海城回来的人说,君匋好像被德信公司找借口踢出去了,在外面喝酒滋事,闹出了不小动静,还进局子里关了两天。” “诶,是了,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君匋的事儿了。要说受点挫折和教训,我想这一次他是吃够苦头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唯一的弟弟,爸不在了,我总不好真的不管他。”董芳喃喃道:“他出来以后也不知道到底去了哪里,请人找了一大圈,都说没有消息。你说他好好一个大活人,能去哪儿呢?” “自打你们姐弟俩闹矛盾以来,你哪天有睡过安稳觉了?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念着他,总想着找个机会好好解开你们之间的心结。要我说,他八成就是觉得被德信开了,心下不痛快,找个地方躲清静呢。你也别太担心了,君匋多少还有点小聪明,总不至于干傻事的。”凌卫华宽慰道。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三教九流 素坤逸路附近酒吧林立,入夜以后,这是曼谷最为热闹和繁华的地段之一。男男女女来往于灯红酒绿之间,这里仿若是一处欢乐窝。 董君匋好像梦游一般,从马路上徐徐而来。当他踏入酒吧门前的时候,一片霓虹灯的强光打了过来,扎得他睁不开眼睛来。 “哟哟哟,我说董君匋,你这是回家做神仙去了呢?到点不来上班,出去也不打一声招呼,你当我们酒吧是干嘛的?养闲人了?我们叫你是来酒吧做保安的,可不是你请我们!搞搞清楚好嘛?”酒吧经理一开口,就是一通责难。 君匋并没有太在意,不过是翻着白眼,漫不经心道:“有什么好急的,又不是火烧了眉毛。这里又不是我一个保安,我本来就是做夜场的,来早了也没几个人呀?再说了,酒吧驻场的姐妹花请我出去吃饭,我能得罪么?你们见了人家两姐妹,不还得恭恭敬敬地请着么?好像还是经理你自己说的,这客人就是来听她们唱歌的,要是这俩位心情不好了,不来唱了,那最后还不是咱们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嘛。” 君匋扯了扯衬衣上散落着的扣子,他刚睡醒过来上班,整个人看起来还有些睡眼惺忪的懒散架势。 说话间,他倒是清醒了不少,又赔笑着予经理道:“今儿个晚上我好好看场子,有对不住的经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啊。” 听罢,经理这才面色略略有所缓和,只是嘴上仍旧不饶人道:“诶!人lisa和nana喊了你去,我能说什么?不过开门做生意,总还得守时吧,这一大堆人指着我吃饭呢。再说了,要不是我收留了你,这会你还不知道在哪喝西北风呢!” 君匋瞥了经理一眼,把手搭在酒吧舞台旁的白色柱子上,而后似笑非笑到:“瞧您这话说的,怎么好像我拣了天大的便宜似的。咱们酒吧为什么请不着保安啊?还不是你开的价格太低,场子人气又不旺,人家就算做保安,也要想着在好地方蹲着吧?” “我也说句不客气的话,我虽然就是看场子的,可是但凡来咱们酒吧消费的那几个半老徐娘的来场子玩,不还都是我帮衬着嘛?要不谁卖了那几瓶天价酒?有些话我本来也不想说,你这非得拉着我说道,那我也没辙。是吧?” 话到这里,经理面色又有些不大好看了:“我说董君匋,你搞搞清楚,如果不是我收留了你,给你办下了工作准证,你怕是早就被遣返回国去了呢。就凭着这,你可不还得感谢我?你这话说的,我可不爱听了啊。” 君匋冷笑了一声:“哟,既然说到这个份上,那我也算算账呗。上个月,我赚的分成酒钱是最多的,可是你一分钱都没给我结算啊。我今晚来,那是我这人讲义气。要是不来,那是你不会做人的关系。再说句不好听的,我要换了别的地方做保安,人家抢着要不说,还得带走你不少生意呢,那你乐意啊?” 君匋说话的气势显得有些咄咄逼人,真叫这经理一时答不出话来了。他趁势缓缓走近了几分,在经理耳边沉声道:“说不准,我明天就不干了。这个破保安啊,真不稀罕!” 还没等到这经理反应过来,君匋已经走进了酒吧的员工更衣室内。他一进了门,整个人就跟吃了枪药一样,将外套狠狠地甩到了地上,然后就坐到了凳子上,冷冷地笑着。 想他董君匋做了多少年的大老板,人前人后都得喊他一声“董总”。如今不仅人财两空,还要东躲西藏到国外这种三教九流的地方厮混,真是叫他觉得可笑之极。 虽然心下有万般不痛快,可是形势逼人,他难道还能回国去让人笑话么?那总是躲在外面要好一些的。 第二百四十四章 午夜 想着,君匋皱起了眉头,他拿着梳子胡乱梳了下凌乱的头发,而后就对着镜子发起呆来。 当初,他被德信赶了出去,连带着王桌子再次背叛了他。之前跟他一块从芳芳公司出走的人,个个明哲保身,几乎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挽留他,这多少让君匋觉得有些无法接受。 海城是留不得了,锦县也回不去,他还能去哪儿呢?要文凭没文凭,要本事没本事,存款所剩无几,又犯事进了局子蹲了几天,真当是无处可逃了。 想来想去,他常听人说国外遍地是黄金,但凡出国了总是有机会赚钱的,因而他便想着法子来了曼谷。谁知道这不过是另一场闹剧的开端,这里并不如传闻中那般容易过活,反倒是一堆规矩要去适应。 钱是彻底花光了,他总不能去乞讨,那便只能找个地方去打工,至少攒点机票钱。这也算是一脚踩进了臭水坑里,直接被人骗着签了合约,说是调酒师,其实不过就是个看门的保安。 君匋越想越烦躁,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哪还有当初意气风发的“董总”模样?这一脸的疲倦和细纹,还有浮肿的皮肤处处都在提醒着他,如今是如何的潦倒。 他只得叹息了一声,又不得不出去笑脸迎人,至少得要先活下去。 —————— 午夜,酒吧人潮涌动,烟味、酒味还有汗味混杂在一起,谁也没有心思真的认真听舞台上唱的是什么。 君匋站在角落里,看着舞池里乌泱泱的人群,简直无所适从。乐师、鼓手,在拼命地制造着动静。台上的姐妹花唱的还是《甜蜜蜜》,谁叫曼谷华人喜欢邓丽君,还总是有人点唱这首呢? 君匋略略抬起眼眸,脑袋耷拉着,碎发也跟着散落了下来。这样的日子真是暗无天日,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啊…….” 歌声实在有些悲苦,一声声的,倒是一点也没有甜蜜的意思。等到歌唱的差不多了,就有客人过来拉着君匋一块喝酒,先是有人灌了君匋一杯酒,等他喝完又直接递了整瓶过来。 想着说什么也不能和钱过不去,君匋也没拒绝,直接将整瓶酒高高举起,“咕嘟”几声,就喝了个干净:“来!干了!” 也不知道到底多少酒下肚,总之他有些眩晕,反正晚上又卖出一瓶高价酒,提成还是少不得的。他用手狠狠揩掉嘴边的酒渍,然后似是而非的笑了笑。也不知道这笑的是他自己,还是这群呱燥的人。 那大姐也没有要放过君匋的意思,又连着拿了好几瓶的酒过来。君匋喝着喝着,脸色就跟着发了白,一副要吐的样子。 他的确感到自己有些醉了,不过跌跌撞撞地扶着墙,对着客人挥了挥手,就预备去洗手间冲个冷水醒醒神。 卫生间洗手台漏水了,池子里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堵着,水就径自漫到了地上来。君匋嫌恶地伸手摸了一把台面,嘟囔着这保洁真是不会办事。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突然伸出手来擎住了他的手腕。君匋迟疑地转过身去,正要开口大骂,四目相对之下,却听着一声惊呼而起:“你怎么在这儿!” 君匋脸上的肌肉逐渐僵凝了起来,他错愕地望着凌卫华,而后自嘲道:“什么你不你的,认错人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痛心疾首 凌卫华一把抓着君匋的肩膀,痛心疾首道:“你是君匋!我怎么会认错人呢?!你怎么会在这里?还这副样子,真的是……阿芳要是瞧见了,还不知道有多心痛啊!” 君匋踉踉跄跄地推开了凌卫华的手,“别以为你跟她结婚了,我就得叫你一声姐夫。啧,也不过就是跟在她身后转的一条哈巴狗,一点男人骨气都没有的。” “你……”凌卫华听的一时有些气血上涌,不过念着君匋是喝了酒,他也不好与他一般见识。 转念间,君匋忽然就晃晃悠悠地躺倒在了地上。 等到董芳赶来的时候,她已经惊诧的说不出话来,满脑子都是“嗡嗡”作响的声音。她不得不与卫华一块想法子搀扶着君匋回了酒店。 君匋醉的不轻,董芳绞了温毛巾,替他揩拭脖颈和脸面。他似乎是觉得冷,整个人突然哆嗦了一下。 凌卫华调高了空调温度,然后又给君匋换了一床薄被。侧身的时候,他看到董芳痛苦不堪的脸,心下连着叹了好几声长气。 从前在家里时候,插科打诨瞎胡闹的二弟,那个死不认错的二弟,好好的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了?董芳心疼地伸出手来,抚摸着君匋的脸颊,心下简直痛到无法呼吸。 说起来,君匋小时候,董芳总是要起夜替他盖被子。君匋打小睡觉不老实,总是会在夜里踢个精光。董芳怕他感冒,一个夜里总是要起来好几次。 想及此处,董芳心下便更是觉得难过。她小心翼翼地握着君匋的手,抚平他眉间的皱纹,“君匋呀,跟姐回家吧。” 君匋的手下意识地摔了一下,而后翻了个身,含糊说道,“呵,回家,哪还有家呢?我早就是个没家的人了……” 猝急不防间,眼泪缓缓从董芳的眼眸中淌落。短短一句呢喃自言,却如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接扎在了她的心口上。 ———— 隔日醒来,繁忙的曼谷街头早已经车水马龙。酒店不远处的公路上,时而有从港口拉了货的货车急驶而过。那声音听在君匋耳中,就像一头困兽的吼叫声,总叫人听了愈加的烦躁。 君匋的脸色很难看,睁着一双空洞无物的眼睛,整个人头痛的要迸裂开来了。听到声音,董芳赶忙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喝这么多酒,也不怕胃喝穿掉?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身体的。” “少废话,不用你管。”君匋说话的时候,有些嘶哑,他实在是不想在这个时候面对姐姐董芳。 董芳递了一碗红糖姜茶过去,“这是你姐夫从家里带来的红糖姜茶包,喝几口,解解酒吧。” 君匋嗅了嗅鼻子,想着胃里难过,还是勉强喝了一口。而后他赌气似的侧过身去,不再去看董芳。 董芳将杯子搁在床头柜上,细细地打量着君匋。这小子,好些日子没见着了,看起来身形倒是消瘦了一大圈,可没少受罪呢。 君匋突然怒吼了一句:“笑话看够了就滚!我不用你可怜我。” 董芳耐着性子道:“你跟姐姐急事么?要犟就等你身子好一些了再来嚷嚷,现在闹个什么劲儿?” 君匋低着头,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董芳好言宽慰:“君匋,我们是亲姐弟,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不可能不管你的。我这几天是来这边参加国际展览的,过两天就回国。我一会就打个电话给代理,顺便也帮你出张机票,你跟我回家去。” 君匋苍白的脸微微扭曲着:“呸!装什么好人?我还有什么家呀?早都没了!你就让我在外面自生自灭吧,这都是活该!”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中国速度 董芳骤然握住君匋的手背,用手轻轻抚摩着手臂上的烟头疤痕。那些焦色的圆点印子,好像能蠕动一般,看的董芳眼睛发疼。 “二弟,听话,外头哪有家里好呢?你要是回去了,爱潇也高兴,她心里一直挂念着你呢。” 君匋一声不吭地挣扎着起了身来,径自从衣服袋子里摸出一包香烟点上。烟头的火星点子忽明忽灭,他看着屋内的董芳和凌卫华,心下多少有些五味杂陈起来。 不知为何,君匋想起小时候,一直都是姐姐带着他。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也都是尽让着他的。说起来,董芳作为家中大姐是没什么不好。可反倒就是太好了,这让君匋愈加觉得有几分无奈与悔恨。 可是事到如今,君匋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彻彻底底的烂人了。别说女儿爱潇了,就算是姐姐、姐夫,他也实在没什么脸面可见的了。再想从前这些往事,总觉得有些可笑。 “君匋?”董芳轻声唤了一声。 只听着“砰”的一声巨响,却见君匋把房门重重一摔,径自光着脚便冲出了屋外。即便董芳追在后头连声唤着他的名字,他也没有理睬。 ———— 董芳与凌卫华来的时候,同时还有全国其他各地的企业同行。对于东南亚地媒体而言,这是一个前所未见规模庞大的中国团队。 在来之前,董芳还特地请了国内数十家媒体记者一道前往。从前芳芳饲料的关注度,是需要主动去争取的,可是到了现在,却是她们自己带着关注和热点来了。 一开始,本地人对于中国企业的实力还并不了解,他们甚至以为中国企业还在盖茅屋的状态。直到展销会正式开幕的那一刻,他们才发现,对中国制造的固有观念,似乎已经过时了。 参会记者与游览的人都惊诧地发现,芳芳饲料的发展已经超乎了他们的想象。还有锦县机械厂与德国机械工厂的测评对决也吸引了大多数人的目光,最后的结果是两者打了一个平手。 中国企业的参展区挤满了人流,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这些陌生的牌子。董芳在展台上站着,耐心地解释着人们的问题。 她被问的最多的问题是,芳芳饲料凭什么比德信饲料便宜,质量却能保持一致?董芳总是笑着说,凭借的是薄利多销,做最好饲料的初心。在得到答复以后,人们抢购的热情也便更高涨了。 在随后的记者发布会上,董芳流利地用英语交谈着,与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交流着芳芳饲料的理念与这些年的技术发展。她的落落大方与气质,也额外地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曼谷作为进军东南亚市场的第一站,许多跨国巨头公司早已经凭借着巨大的资本和技术优势抢先占领了市场高地。 将近十年的时间,芳芳饲料已经完成了资本、技术、品牌,还有人才方面的资源整合,直到现在站在了国际市场上发声,这是谁都没有想到过的速度。 有人断言,芳芳饲料代表了中国速度,这就是中国在改革开放以后所焕发出的活力。 第二百四十七章 合作共赢 “阿芳,你都站了好久了,歇口气,换其他人来吧。你过来,喝杯冰镇橙汁。”凌卫华不由纷说地把董芳拉到了休息室去。 董芳接过凌卫华手里的橙汁,笑道:“这休息的间隙,还不晓得有多少潜在客户来问询呢。” 凌卫华笑笑:“你呀,适当放松下,老想着客户的事情,又记挂着二弟。心里烦闷,又该偏头痛了。” 董芳点着头,想着这些天只要一坐下来,她满脑子就都是二弟的身影,要说不牵挂实在是难。 “君匋虽说年纪不小了,到底心性如孩子,总是有些固执的。好好说,慢慢劝,总归能听进去一些吧。”凌卫华转手换了一杯咖啡递了过去,“再来点咖啡醒神吧,看你夜里翻来覆去的,总是睡不好,白天又连轴转着,真是辛苦了。” 董芳仰头喝了两口,这才将杯子置回碟子里:“卫华,没事的,你也不用担心什么。我心里拎得清,公司的事是公司的事,君匋是君匋的事,总归有问题,还得慢慢解决。” “卫华,别光说我的事儿了,你那边怎么样了?今天我看你们展台人也不少啊。”董芳说道。 凌卫华双手交叠在脑勺后头,望着董芳轻声道:“哟,不得了,被老婆大人瞧见了,可瞒不了了呢。” 董芳“嗤”的一声笑:“说的好似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一样,嘴贫。” “嘿嘿……”凌卫华禁不住笑了起来:“跟德国公司那场测评对决,虽然是打了个平手,可是到底是第一次亮相国际,还是引来了不少人关注的。这些年,机械厂的设计、模具开发,装备流水线升级,什么都没落下。总有人说,我们这是瞎折腾,浪费钱呢。可是今天到了这儿,价值就跟着显现出来了,我们花下去的精力和时间都没白费。” “有几家日本、韩国的公司说是搞了个研究院,想跟我们机械厂合作呢。我们试着谈了谈,要是真能合作成功的话,对于引进日韩的技术,那都是很有好处的。最重要的是,锦县机械厂是国营单位,走的是平价高质量的路子,要是往后进军国际市场,这就跟德国那些机械厂避开了正面交锋,也算是个优势呢。” 董芳笑着举起了咖啡:“以咖啡代酒,预先祝贺咱们凌厂长马到成功。” 至此,凌卫华与日韩两边研究院的合作出奇的顺利,双方都敲定了初步合作意向,还约定每年定期互派人员往来参观和学习。 新的生产线升级在即,锦县机械厂规划了计算机虚拟化设计和并行开发模式,建立了一套与国际接轨的开发流程。 隔日召开的国内媒体新闻发布会上,凌卫华又代表锦县机械厂宣布,锦县将打造一个新型的工业园区,而锦县机械厂将是第一批入驻的企业,韩国和日本公司的负责人也将亲自前往锦县推进第一阶段的合作计划。 而董芳那边,也随即宣布了一个消息,芳芳饲料将在曼谷投资第一家饲料研发公司,等中国正式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之后,芳芳饲料的海外分公司也将在此正式开业。消息一经宣布,又轰动了整个饲料产业圈。 第二百四十八章 沦落人 酒吧更衣室,君匋兀自坐在椅子上出神。同在酒吧看场子的小萧,一脸黯然地走了过来,君匋直往红梅身边凑。 君匋斜眼睨了小萧一眼,见他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知道准没好事,不由得冷声道:“又怎么了?一进门就跟丧门星似的,干嘛呢?” 闻言,小萧鼻子一酸,哽咽道:“董哥,你帮帮我吧,我……我真是没有办法了。” 君匋看着他畏畏缩缩的身影,轻哼了一声,“钱都被女朋友卷光啦?” “谁想得到呀,她趁我不在家,卷了钱跟着一个老头跑路去新加坡了。”小萧眼睛也不敢望向君匋,只是诉苦道。 君匋一迭声地嘲讽道:“当初我怎么说来着?你那个女朋友一看就不靠谱,八成及时找了你做跳板的。前面我提醒你多少次了?可不还得自己往里跳嘛!色字头上一把刀,你小子也不好好想想,就你那小身板,就你那点可怜兮兮的存款,哪个女人瞧得上你?这下好了,人跑了,钱没了,总算是给你吃了一通教训,醒了吧?!” “我们俩都谈到彩礼了,还想着说年底回国一趟,去她老家提亲。我这想着都要是媳妇的人了,还能防着么?我就……诶呀!董哥,说来说去就是我笨啊!我真是被自己蠢死了!现在我当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都想直接在这儿撞死得了,一了百了!”小萧说着,泛起了哭腔。 “我呸!去他娘的撞死!你要死怎么不早死?这点烂事还来跟我说什么,听了都觉得晦气!”君匋说着啐了口唾沫:“滚开,老子不想听这些糟心事!” 他说着,一下就从柜子上抓起了铁锁,狠狠地摔到了地上,吓得小萧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小萧浑身打着颤道:“哥,董哥……” 君匋猛地拉开抽屉,取了一根烟,点上火,嘴里就先过了遍烟味。小萧哼哼唧唧的声音叫他听的愈加有些不耐烦起来,他忽然起身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领,怒目而视。 小萧眼里满是绝望和无助,君匋倒是看得懂他的眼神,这个笨蛋还爱着那个女人,深深地爱着。人在爱情里总是迷茫的,没有爱过的人不会懂得。 不知道为什么,君匋想起了从前与潇潇一块在月夜下推着自行车漫步的情形,心下跟着暗暗叹了一声。 这个小萧,真是没得救了…… “等等!”君匋大声叫住了小萧。 小萧禁不住一哆嗦,颤着身子回过头来,满眼恐惧地望着君匋,“董哥,还有什么事儿么?” 君匋嘴里咬着烟头,从上衣袋子里甩出一叠钞票甩了过去,“这些钱拿去,够你顶一阵了,我就当喂狗了。下次可别再来我这儿丢人现眼了!” 小萧满脸不可置信地拣起钱,而后痛哭流涕,“董哥,你就是我亲大哥!大恩大德,我小萧这辈子都不敢忘!” “滚!”君匋骂骂咧咧把人捻了出去,狠狠地把门给摔上。 更衣室内又只剩下他一个人,无力地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放眼四周,可真是空落落的。 “咚咚咚”,敲门声又跟着响了起来。 “不是跟你说滚蛋了嘛!又回来干嘛!”君匋没好气地开了门,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 “吃炸药了?这么大火气干嘛?”凌卫华撇了撇嘴,打笑说道。 第二百四十九章 待归 君匋冷笑一声:“哟,凌厂长大驾光临,这是来寻乐子来了?该不是新婚生活不如意,想着法的来偷腥吧?” 凌卫华也不与君匋一般计较不过好言道:“君匋,我来找你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主要就是想跟你聊几句。你放心,不耽搁你时间,说几句话我就走。” 君匋凝视了他片刻,而后一声不吭地进了屋内。 “我这儿没什么地儿可以坐,要不将就着地上凑合,你自己看着办吧。”君匋毫不客气地躺靠在椅子上说道。 凌卫华席地而坐,笑了笑,“还别说,你这牛脾气,小钢炮似的,比你姐姐还厉害。” “少来了,她还能发什么脾气?最多就是说话声调高一些,你这是乱套呢。”君匋即刻回了一声。 “你姐工作的时候,架势是越来越足了。她只要往那谈判桌上一坐啊,气势就能压着在场的所有人。她说什么,人家就得听什么,可厉害着呢,这一点我就远远比不上了。”凌卫华笑着说道。 闻言,君匋扬起了眉毛,“废话。” “知道你在海城出事以后,我和你姐都专门托人找过你,可是一直没你的消息。你是不知道,阿芳为了你的事着急上火,心里一担着事情,人都消瘦了不少。”顾鸿恺双手交叠在胸前,缓缓说着。 君匋急切地打断了他的话,“她真要为我着想,当初就不会闹到这样难看的地步了。这一点,我没什么可说的,反正你们就当我是个烂人,或者当我已经死了得了。” 凌卫华摇头叹了口气,旋即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相片递了过去。君匋略略迟疑了一番,还是伸手拿过照片。 他看了眼相片,上头是董芳结婚时候的一家合照,在爱潇旁边还留了一个空座。君匋缓缓抬头望着凌卫华,冷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结婚时候,给你发了请帖,你也没回来。阿芳心里一直念着这件事,就连拍照时候都说,一定要给你留个空位。说是将来等你脾气消了,还要再照一张补上的。在她心目中,不管经历了什么事情,你都是董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凌卫华边说,边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君匋:“我知道,我这会说这些,你也不一定听的进去。可是我想让你知道,你姐姐对你从来都没有放弃过。你说你自己是个烂人,可你姐姐仍旧觉得你只是开了个小差,走错了路。只要人能回家就好,她真的对你别无所求了……” 君匋颤着手,将那相片捏在手心里,相片的背后写了一行小字“待君归家”。君匋觉得一股子酸意涌上了心头,一时间百感交集,眼眶跟着有些湿润了。 他不敢直面凌卫华,不过趔趔趄趄地转身就跑了出去。今天还没有喝酒,可是他却觉得自己是个已经酩酊大醉的人了。他眼睛太酸涩了,简直难过的睁不开来。 君匋连着走了好几个街区,在棋盘般纵横的街道上,他觉得自己好像走得太深、太远了。这个泥潭一样的地方,是怎么也走不出去了。 猝急不防间,眼泪一滴滴地落了下来,君匋抬头望着炽烈的阳光,照耀的他眼前直发黑。 走到今天这一步,又怪得了谁呢?全都是他自作自受、自食其果,难道他还能有脸回国,甚至回家么? 不知从哪里吹出一阵冷风,直往君匋脸上拂去,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陡然在路边狂奔起来。 穿过大楼,穿过马路上,穿过一片宽广的草坪。等到他停下步子的时候,暮然回首,竟然已经到了港口的堤坝上来了。 河岸边发着粼粼的水光,君匋伸出手来,只觉得那光点握不住,也捏不牢。 “君匋!”凌卫华怕君匋想不开,紧跟着追了过来。 眼见着君匋站到了堤坝上,他忙喊道:“你冷静点啊,下头水可不浅啊!” 彼时,君匋只觉得窝在胸口的那阵悔恨和焦虑一下就拧在了一处。 他的心早就已经肮脏不堪,如今更是千疮百孔,就算下面是地狱,他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君匋按着胸口,绝望道:“你滚!滚呀!” “董君匋!你多少岁的人了?!就不能懂事点嘛!为什么还要继续让你姐姐担惊受怕!你知道不知道,在她的心目中,你有多重要?!”凌卫华说着,就感觉到脸上发了冷汗,细细密密的,直到脖颈上。 “呵呵,你别骗我了。没有我,大家才能过得更好!”君匋疯狂地摇着手,吼叫着。 眼见着君匋情绪激动,凌卫华不敢再多动一步:“你要是不重要,你姐会为你考虑这么多么?你知不知道,她早就替你在酒吧交了违约金了!你现在是自由身了!谁都不能困住你了!” 乍一听之下,君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而后一下就蹲下身去嚎啕大哭了起来…… 第二百五十章 入世(大结局) 一个月后,董家老宅门前的弄堂口,出现了一个久违的身影。 头顶的灯光映射下来,直照的君匋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他杵在弄堂口,深吸了口气,鼓足了好大的勇气,这才拉着行李箱走了进去。 到了门口,他敲了敲门,并没有人应声。君匋试着推了推,门没锁。他一脚跨进门槛,到了天井里,那一股子熟悉的味道又飘到了鼻腔里。 炒菜过后的油烟味,洗手台上的肥皂味,屋子里老木的腥味……房间门一扇扇紧闭着,放眼四周,可真是寂静的很。 君匋将行李箱搁置在楼道口,缓缓顺着台阶到了二楼。恍恍惚惚间,他想起小时候,与父亲、姐姐在这儿听婺剧广播的日子。 锣鼓声点点入耳,似梦似真间,他推开了父亲房间的木门。他一会摸摸这个,一会看看那个,一切还如当初那般摆设。香案、父亲的遗像,那张老床,还有茶几、书桌……. 一切都是这般的熟稔、亲切,一瞬间泪水就涌上了他的眼角。 君匋将外套挂在椅背上,从桌上取了三根香,用打火机点上。他垂着眼眸,对着父亲的遗像鞠了三下,而后将香棍插在三角铜炉里。 烟雾氤氲升起,也模糊了君匋的目光:“爸……我这个混账,回来了……..” 彼时,董芳正一脸疲惫地从卧室出来,昨天通宵开会,这会才睡了不过个把小时,精神还算不上多好。 听到父亲房间似有动静,她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君匋回过身的刹那,姐弟俩四目相对。 最初的时候,董芳脸上是一阵愕然,甚至有一丝慌乱。她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甚至还以为是不是因为自己休息不好出现了错觉。 直到君匋一步步走了过来,董芳方才意识到,是二弟!二弟真的回来了! “君匋!” “姐……” 姐弟俩埋头抱住,齐齐痛哭出声. —————— 2001年,中国正式加入wto世界贸易组织,一个新的时代来临了。 北城,身负巨额债务,二度离婚的叔青走在街头,觉得心头十分的烦闷,总有些英雄气短的怅然。 就在两个月以前,他专门跑了一趟美国,想要代理aa公司的游戏《超级英雄》,没想到却直接遭到了对方的拒绝。 aa公司的负责人说,他们首先考虑的是美洲本地的市场,然后才是欧洲、日本,至于中国大陆地区,他们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们傲慢地认为,大陆的游戏几乎都是盗版,因而并未有进军中国市场的打算。 在美国碰壁以后,叔青并没有气馁,又转向了日本,他直接通过中间人联系了日本的霓虹公司,希望代理他们的游戏《最高战斗》。这一次,日本人甚至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给叔青,直接放话让中间人不要再传话了。 叔青觉得十分失望,但是又清楚地看到了这样继续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是没有出路的。尽管如此,他并不想放弃游戏这条路,他敏锐的意识到,这将是未来的热点所在。 可是处处碰壁也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难道他就认命了么?既然人家不愿意给代理,那么为什么不能自己争气点,自主开发一款国产游戏呢? 叔青抬头看了眼凛冽的日光,心下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他要再用自己的下半生去“赌”一个未来! 新千年,各人带着各自的梦想,继续前行着。这里有泪、有笑、也有无数的期许与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