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师生》 第1章 分到高山学校 兴元县高梁区公所大礼堂主席台跟个戏台差不多大,至少一米高,三十来个平方。主席台上一长排桌子用红布遮得严严实实,桌子后面,坐着七八个领导,显得很是空旷。正前上方挂着一幅红底白字会标----全区教师集训暨秋季开学工作会议。 台下坐满了人,全区四百多教师在这里集中整训了三天。惠泽地区师专、兴元师范分配到高梁区的毕业生也参加了整训。此时,正在进行最后一项议程,宣布全区教师调配方案。 兴元师范毕业生甄克凌在大礼堂听了三天领导讲话,只觉得领导们口气都很严厉,却什么都没听懂。当主席台上教育站站长念出一长串人名时,甄克凌才反应过来,这会儿在宣布今年毕业生将要去工作的学校。 “李承嗣,任高梁区蓝天小学校长……”。李承嗣是甄克凌同学,在师范两人关系最铁。刚参加工作就是校长,这简直是个传奇。李承嗣就坐甄克凌左边。甄克凌转头看他,他却正襟危坐,从他脸上看不出有多高兴。他太沉得住气了,真是当领导的料子,甄克凌对他佩服有加。 “甄克凌,高梁区虎坪小学……”,听到自己分配到这个学校,甄克凌仿佛挨了当头一棒,顿时呆了。之后领导念了些什么,甄克凌一个字也没听进耳朵。 虎坪村是高梁区最偏远的村,又是高山,一到冬天就冰天雪地。高梁区的教师谁都怕到虎坪村小学教书。甄克凌万万没想到会把自己分到这所小学来,自己可是这届师范毕业生中的佼佼者啊。 甄克凌今年十八岁。三年前,他从高梁初中毕业,上了惠泽地区高中的分数线,兴元县一中派人到他家中去动员他读县一中,承诺免生活费。 对于将来可能考上清华北大的苗子,县一中都会登门招生的。跟学生家长一讲学校的优惠政策,好苗子基本上都会去县一中,就这样抢了不少上惠泽地区高中分数线的学生。 甄克凌家里太穷了,还有两个弟弟要上学。在高梁区教育站工作的堂伯甄嗣平对甄克凌爸妈说,你们这个家庭情况,要让他读师范。三年后包分配,就可以拿国家工资吃商品粮,两个小的才读得起书。 穷人家的孩子从小懂事,知道自己早参加工作可以减轻爸妈负担,甄克凌心中万般不情愿,最终还是同意了去县里读师范。大学梦彻底破灭了,甄克凌背地里经常偷偷哭泣,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是毁了。 七十年代末,惠泽地区有三所师范学校,每所学校只能招划定的两三个县的学生。兴元师范招生范围是兴元县、惠泽县、寇西县。开头几年,这三个县中考前一百名的学生,兴元县差不多招去了百分之八十。 成绩好的初中毕业生谁都想读高中,再努一把力就可以成为一名大学生,那时的“天之骄子”。可是,很多成绩优秀的学生来自贫寒家庭,并不昂贵的学费和伙食费,让他们望而却步。 兴元师范一系列相当有诱惑力的政策,把许多优秀的寒门子弟成功吸引了过去。凡读师范的学生,只收很少的学费,每月给学生发十九元的生活费,毕业就包分配拿国家工资,当时流行的说法叫端上了“铁饭碗”。 家长都想自己的孩子有个“铁饭碗”,一时间,想读兴元师范的只差挤破校门。师范成了香饽饽,学校争得上级支持,学生中考以后,要让兴元师范把成绩好的学生招录了,再才让高中开始招录。甄克凌中考成绩好,堂伯又亲自盯着他第一志愿填了兴元师范,他就此与高中和大学彻底无缘。甄克凌很清楚,只要一毕业,自己就将去乡下小学教书,也许这一辈子再也走不出兴元县。他对未来完全绝望了,在师范读书三年,便过一天算一天。 即使如此,甄克凌也没落下功课,每学期期末考试成绩总是全年级前十名。他十分自信,凭这一条,毕业后分配的学校一定不会很差。然而,今天宣布的结果太残酷了。甄克凌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呆坐着一动不动,已经三会人快走光了,还浑然不觉。 “甄克凌,会都结束了,你怎么还不走?”李承嗣推了推甄克凌肩膀。 “我怎么分到虎坪小学去了……”,甄克凌站起身来,两眼直勾勾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走,我先送你回家。”李承嗣想安慰甄克凌几句,又不知说什么好,干脆不说了。 李承嗣和甄克凌同龄,见识比甄克凌广,说话做事比甄克凌成熟多了。在师范读书那时,拿不准的大事小事,甄克凌都向李承嗣请教。李承嗣也总是像大哥哥一样,处处关照甄克凌。 人和人注定是有差距的,因为出生的家庭不同。李承嗣的爸爸是高梁区副区长,李承嗣从小耳濡目染的都是上层社会,所以他自信、大胆。而甄克凌的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他从小到大接触的只有农民、种地、贫穷,因而骨子里全是自卑、怯懦。 两人走出大礼堂,李承嗣让甄克凌坐在自己的自行车后货架上,骑上车向甄克凌家奔去。 甄克凌家在区公所正对面那座山上,有一条村级公路通到这里。从区公所走过十来里平路,再爬一段上坡,就到甄克凌家了。 正午的日头真毒,喷出阵阵热浪令人快要窒息。李承嗣用自行车载着甄克凌走了二十来分钟,汗如雨下,气喘吁吁。实在坚持不住了,两人停下车来,躲到路边一棵大树下坐在地上歇息。 想起李承嗣这几年无私的帮助自己,眼前又累得快要虚脱,甄克凌心里惭愧不已。他想去近处小卖部买一瓶汽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种清凉的碳酸饮料)给李承嗣解解渴,一摸裤兜却空空如也,只好怯怯地看着李承嗣,讪讪表示歉意:“嗣哥,太烦你了。” 李承嗣摆摆手,说:“我们两同学就不说这些客气话了。”顿了顿,又像长辈似的开导甄克凌,“你在师范读书成绩很好,把你分到最差的学校去了,我晓得你心里不好想。但你不要背思想包袱,不只你一个人分到高山学校。上面有规定,今年的大中专毕业生,一律不准分配到县城。分配到区的教师,一律上高山。” “嗯,这是我的命,我不怨谁。”甄克凌答道。他从小自觉人穷志短,有苦都只暗自往肚里咽,当然不敢对这次区里的毕业生分配表示不满。 李承嗣很不喜欢甄克凌自怨自艾的性格,懒得接他的话茬。他不停地抹掉脸上的汗水,有些夸张地挥洒在地上。 “还有些同学分到哪里去了?”过了片刻,甄克凌问道。先前开会他一时悲愤,没用心去记其他同学分配的学校。 李承嗣知道甄克凌的意思,是想看看分配得公不公平,想了想才说:“我们高梁区今年有十个师范毕业的同学,虎坪小学分了四个,五贝子小学分了四个,十二中分了一个,我分到蓝天小学。有四个家在城里的同学也分到了蓝天小学。” 他把分到这些学校的同学名字念了一遍。听完,甄克凌很快明白了个中玄机。 蓝天小学虽然不在高梁区集镇上,却是条件最好的低山村小学,有单生宿舍和食堂。这次分到蓝天小学的同学背景都不一般。李承嗣他爸是副区长,城里来的四个女同学,一个是副县长的女儿,一个是兴元县一中副校长的女儿,另一个是城关镇初中特级教师的女儿,还有一个是城关镇一小校长的女儿。 聂朝阳同学分到了兴元县十二中。兴元县有十二个区镇,每个区镇都有一所普通高中。高梁区内的普通高中叫十二中,聂朝阳分到这里确实出乎意料。虽然他爸是区财政所所长,但师范生去教高中,说不过去呀,他能教哪门课呢? 还有八个师范同学分到虎坪小学和五贝子小学,两所高山学校。这几个同学的爸妈都是农民。 没有背景,就不要指望好事落到你头上。今天,甄克凌有了刻骨铭心的体会。 “再是上坡路,我骑不动自行车了。我就只送你到这儿,你自己走回家去。”李承嗣站起身来,和甄克凌告别。见甄克凌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提醒道,“九月一号正式开学,明天是二十九号,先在会上通知了的,全区所有老师都要去学校报到,你莫忘记了。” 第2章 只身一人去报到 甄克凌呆呆地望着李承嗣渐去渐远,神情恍惚,沿着山坡中一条小路,下意识地朝自家方向走去。 自上初中以来,甄克凌宁愿天天呆在学校,甚至渴望一天假都不要放。他害怕回家,因为他受够了父母吵架。 父母几乎天天吵架,只因家里太穷。粮食总不够吃,买油盐酱醋都没钱,三个孩子身上的衣服补了又补。常常,母亲问父亲怎么办,父亲总是一声不吭。母亲就骂父亲,父亲一还嘴,母亲便骂得更厉害,往往不吵上半天是不会结束的。 下午一点左右,甄克凌硬着头皮走到了家门口。还没进门,便听见堂屋里父母吵架的声音,尖厉刺耳。又是为学费在吵,这个秋季学期,两个弟弟一个要上高中,一个要上初中,两人的学费要六十块。 每到开学,总是没钱给三个孩子交学费。父亲从来不管不问,母亲骂一通父亲后,无奈只得去娘家找她哥借钱。甄克凌能顺利读完师范,全靠舅舅借给他学费。 走进堂屋,只见父母背对背各坐在一把木椅上,都黑着脸,气鼓鼓的。两个弟弟倚在大门边,眼神茫然地望着门外。 “爸,妈,我分到虎坪小学了,明天去报到。”甄克凌站在堂屋中间,淡淡地说。 父亲望了儿子一眼,面无表情,也不做声。母亲的眼里却尽是怜爱,柔声道:“那就有蛮远呢,明天我送你去?” “不晓送得,我一个人去报到就是。”母亲的话让甄克凌心头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这个家,里里外外全靠母亲操持。她太苦了,不能再让母亲受苦。 说完,甄克凌快步走向堂屋最里边那乘木梯,手脚并用,爬上楼去,进了他和两个弟弟的卧室,扑到自己床上,偷偷饮泣。 说起来是床,其实就两条长板凳,相隔约一米并排摆在墙边,板凳上放一席竹帘子(几十根细竹竿用麻绳穿起来当作床板),竹帘子上铺有一层厚厚的稻草,用一大块花布覆上,上面盖一床薄棉被。那个年代,穷人家都睡这样的床。 第二天,朝阳刚刚升起,甄克凌便起了床,从楼上抱了一叠本子,走到屋旁菜地里烧起来。 母亲走过来站在他身后,问他烧的些什么东西。他蹲在地上不答话,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母亲轻叹一声转身进屋去了。她知道儿子的心思,从读师范那天起,儿子就没有一天是开心的。 其实母亲不知道,他的儿子昨晚一夜无眠,整夜在犹豫,要不要喝下藏在床上稻草中的那三十颗安眠药。毕业前夕,他往医院跑了好几趟才买到。 想到自己凭成绩完全可以读个好大学,然后留在大城市工作,就因为家里穷,只读个师范,马上就要成一个教书匠了,一辈子走不出大山,甄克凌觉得还不如一了百了。 但一想到母亲,他又觉得这样对她太残忍。是母亲宁肯自己饿着冻着,也要让孩子吃饱穿暖把自己养大的,是她每到开学就出门借学费,把自己供到师范的。儿子先母而去,她一定会伤心欲绝痛不欲生的。 天快亮的时候,甄克凌想清楚了。为了可怜的苦难的母亲,就苟活下来吧。教书至少每月有点工资,可以帮她减轻些负担。他要烧掉在师范读书时写的那些日记,还有两年前一个女同学写的一封信、一张她的照片,忘掉所有的过去,今天就去报到上班。 兴元农村人一天只吃两顿饭。吃过早饭,已是十点多了。母亲开始给甄克凌打点行李,父亲和两个弟弟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母亲把一个背篓立在堂屋中间,让甄克凌扶着背篓,小心地拿过早准备好的一个暖水瓶、一个白铁洗脸盆、两根帕子放在背篓里。又端起一个木匠手工箍的大洗澡盆平搁在背篓上面,洗澡盆里装着一床被子和一床棉絮,再拿一根细塑料绳子,将洗澡盆紧紧地绑在背篓上。 “行哒,就走么......?”母亲望着儿子,心疼地问道。 “嗯,就走。”甄克凌喉头有些哽咽。他张开双臂背好母亲抱着递过来的背篓,转身出了门。 背着背篓,走走歇歇,下到门前山脚下,再趟过一条小河,翻过对面山顶,又下一个山坡,走一段弯弯绕绕地小路,就见不远处山脚下有两长排瓦房子。先前问过路人,那就是虎坪小学了。 烈日已然偏西,甄克凌终于到了校门口。浑身上下早被汗水湿透,他把背篓往校门墙根一丢,一屁股坐在校门边地上,上气不接下气直喘。 “甄克凌,你怎么才来呀?”元霜菊一身红色连衣裙从校门里走出来,站在甄克凌面前高声说。 她也是这届师范毕业同学,另一个班的。经常扎个马尾辫,身材修长丰腴,两胸高挺欲出,说话咋咋呼呼,同届两百多同学都认识她。 “我一个人背这么多东西,两脚走路来的,差点累死哒。龙仁甫和易宝珠来了没有,你把他两个也喊起来,一起帮我搬哈东西。” 龙仁甫、易宝珠也是这届师范毕业的同学,龙仁甫和甄克凌还是从初中到师范一直在一个班上的同学。同学之间是不用客气的,甄克凌才如此吩咐。 “他两个早来了。我这就去喊他们。”元霜菊转身才进校门,就听见她在操场里拖长了声音喊,“龙仁甫!易宝珠!快点儿出来帮甄克凌搬东西......” 只过片刻,三人就站在甄克凌面前,易宝珠说:“这么多东西啊,是不是把绳子解开哒,我们一人拎几样哦?”她个子小巧纤细,重的东西她拎不起。 “我一个人背过去就是嘛。”龙仁甫瓮声瓮气道,说完便背起背篓向校门里走去。他个子高,腰粗膀圆,很有一身气力。只是性格内向,和同学鲜有往来。刚才他的表现,令甄克凌颇觉意外。 一进校门,元霜菊就指着对面一排两层的瓦房子说:“这栋楼二楼全部是老师寝室和学生寝室,老师寝室在左边,我和易宝珠的寝室在最左边,门对门。一楼有四间寝室,住的全部是男老师,好像你就住一楼最左边。寝室这边是四到六年级的教室。” 她又转过身来,指着校门右边只有一层的那排瓦房说,“这栋楼全部是教室。” 甄克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两栋房子好像马上就要垮塌了。本应平直的屋脊成了波浪形状,石灰刷过的墙面斑驳脱落,露出层层叠叠的青石。窗户根根竖着的窗棂黑森森的,低头再看脚下的操场,就是一块被踩实了黄土地,边角处野草绿意盎然。没有围墙,谁都可以随便进出。 “下一步应该怎么搞?”甄克凌问元霜菊、易宝珠。 “先去找校长报到。我爸爸送我来哒,就是先带我到校长那里去的。”元霜菊道。 “是应该先找校长。我哥送我来,也是先带我去校长办公室的。”易宝珠也如是说。 校长办公室就是他的寝室,二楼教师寝室正中那间。村小学条件简陋,没有集体办公室。通常,每个教师的寝室也就是他们的办公室。 元、易二人带着甄克凌,从最右边楼梯走上二楼。经过走廊,每走一步,楼板就“咚咚”地响。甄克凌感觉楼板好像随时会突然踩断,总提心吊胆的。 “陆校长好,甄克凌向您报到来了。”站在校长陆先富的寝室门口,元霜菊边介绍,边把甄克凌推进校长办公室。 屋里一男两女坐在椅子大声说话,似乎很生气。他们对面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穿着白衬衣,光头,左眼眉毛上边有颗明显的黑痣,有如一颗黑色的豆子,他正向那几人解释着什么。 “好好好,欢迎甄老师到虎坪小学来工作,嘿嘿嘿。”老头站起来,笑嘻嘻地,伸出手来握住甄克凌的手使劲地摇。果然是校长陆先富。陆很热情,甄克凌却全身一个寒颤,他感到校长那双三角眼里射出的光饱含杀气。 “我这里和几个老师还有点事。”没等甄克凌开口,陆先富接着说,“你的寝室分在一楼,龙仁甫老师对面那间,你先去把寝室收拾一下。” 甄克凌赶紧退了出来,和元霜菊、易宝珠一路来到龙仁甫寝室。他的寝室已布置妥当,见三人进门,龙仁甫瓮声瓮气说了声“坐”,再无多话。 “我找陆校长报了到,他说我的寝室在你门对面,我刚才去看,怎么还有个女的在里面哭?”龙仁甫的家就在虎坪村,甄克凌想他应该熟悉学校的情况,因此问他。 “是个马上要辞退的民办老师。她不愿意走。”龙仁甫说,“听说今年教书没满五年的民办老师都要辞退,虎坪小学要辞退四个,所以就把我们四个分到这里来了。” 四人正说话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进了对面房间,只听一男人高声道:“张老师莫哭了,人要活得有骨气,我们都还年轻,不要我们教书就不教了,回去种田也饿不死人,我们走!”马上又有两个女人说同样的气话,好言相劝那女的。 没多久,就听见对面四人骂骂咧咧往外走。甄克凌几个随即跟出来想看看热闹,却见四人都用背篓背着被褥,快步走出了校门。甄克凌认出了那三人,先前就坐在陆校长办公室。不知为什么,一种强烈的凄凉感从心中升腾而起。 三个同学帮忙收拾好寝室离去。甄克凌觉得有些累,便倒在床上休息,眼前总是浮现着那四个辞退民办老师走出校门的瞬间。 原来,教书在自己心中一文不值,在别人眼里却是块宝。 第3章 合渣也是美味 “当...当...当...”,隐约传来一阵敲钟声,接着有人吆喝起来,“开饭咯......开饭咯......” 难道是通知我们吃饭?甄克凌从床上弹起来,开门却见对面龙仁甫的寝室门已上了锁,想来他定是回自己家去了。他走到操场里四处逡巡,夕阳已从学校背后落下山去,感觉饿得不行了。 “甄克凌,吃饭去!食堂在楼梯那头。”元霜菊从寝室里出来,在二楼走廊里,边走边叫他。易宝珠和一个中年男人跟在后面,木走廊发出“咚、咚”的很响的声音。 元霜菊三人走下楼梯,甄克凌已等在那儿。元霜菊指着身后的中年男人说:“这是总务主任徐老师,刚才是他老人家去喊我和易宝珠吃饭的。” “小甄老师你好啊,分到我们学校要受苦哦。唉,肯定饿哒,赶快去吃饭!”徐主任拉着甄克凌的手,笑眯眯的,轻言细语中尽显关爱,一瞬间甄克凌对他的印象就非常好了,于是仔细看了他几眼。 这徐主任个子不高、瘦瘦的,身着一件白色长袖衬衣,纽扣也不扣上,袖子绾得老高,衬衣里面还穿件白色背心,洗得发白的蓝色裤子皱巴巴的,脚穿一双绛色塑料凉鞋。一张古铜色的脸,油光发亮。 甄克凌想,徐主任明明是老师,怎么看上去像个老农? “徐老师,饭熟好久了,喊这三个新老师先来吃饭哟!”听见有人在喊,都转过身去。 两三米外,紧挨着楼梯的两间矮瓦房子门前,一个约五十岁左右的瘦高个子男人,眼巴巴地望着这边。想来这定是食堂大师傅了,刚才敲钟和吆喝的应该就是他。 甄克凌一看大师傅就暗自乐了,他光光的脑袋既圆且小。偏偏刚才他说话的声音又高又尖,像极了电影《垂帘听政》里的李莲英。读师范时学校每周发电影票,让学生看场电影。甄克凌对电影中人物李莲英的印象颇深。 徐主任带三人到大师傅面前,笑容满面,轻声道:“这是沈师傅。这是今年调到我们学校来的三位新老师,甄老师、元老师、易老师。今天下午沈师傅您帮忙把他们招呼好哈。我就回去了。”说完,冲三人笑笑,缓缓离去。 “快吃快吃,菜都冷了.......外头是灶屋哈,里头是饭厅哈......这是碗柜,在这里拿碗和筷子......先在外头舀饭,再到里头坐起吃哈......” 沈师傅把三人带进食堂,张罗起来。他嘴里说个不停,那拖得长长的腔调就像在唱歌一般。甄克凌三人互相望了一眼,忍不住偷偷地笑。 下午的饭是苞谷饭,用木甄子蒸的。饭熟了甄子却仍放在铁锅里,热气腾腾。甄克凌先让元霜菊和易宝珠去舀钣,自己站在她俩后面,悄悄打量着这厨房。 名曰厨房,其实就两间小房子,每间不过十来平方,和教学楼中间只隔着那个木制板梯。 青石砌的墙最多一丈高,墙上抹了一层石灰,抬头向上望去,檩条、椽子、青瓦构成的坡屋顶似乎触手可及。地上没抹水泥,高低不平,正对着门的小窗户下是一张长长的案板,上面摆满了瓜瓜菜菜、油盐酱醋。案板右边墙角里是一口大青石水缸,左边是兴元县农村常见的土灶台,两口大铁锅落在灶台里头,只剩寸余高的锅沿露在外面。 甄克凌心想,我家穷,条件就很差了,学校的条件怎么会和我家差不多呢? 灶屋里间是饭厅,正中摆着一张小木方桌,四周各一个小木凳。桌上有四个菜,都用大碗装着。一碗素炒土豆片,一碗素炒嫩南瓜丝,一碗水煮芸豆豆子,还有一大碗稠合渣。 三人端着苞谷饭坐下来,好似吃药一筷一筷往嘴里送,一脸愁苦。苞谷饭、合渣,初中三年天天吃,到后来见到这些东西就想吐。 易宝珠心细,边吃边问沈师傅:“伙食费一顿交好多钱?” 沈师傅说:“先吃哒把账记到,在工资里一个月一扣哟......一顿伍角钱,今天没正式开伙,不记伙食费哟。往后有蒸的碗碗米饭,两角钱一碗,粉蒸肉,五角钱一碗哟......。” 沈师傅大约看出了三个新老师对伙食不满意,便站在甄克凌身后,又开始了他的长腔调:“食堂今天才开伙哟......徐主任没买什么菜呀......吃不下去也要吃......免得晚上挨饿呀。” 甄克凌不想听他再唱下去,也正想找他打听学校情况,就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问沈师傅。沈师傅倒似乎很愿意讲故事,于是,学校的好多人和事便清晰起来。 虎坪村是虎坪乡政府(由之前的老公社改称而来)的所在地。虎坪乡政府管四个村,每个村都有所小学。虎坪小学是中心小学,另三个村的小学归虎坪小学管。一到三年级的学生就在各村的小学上学。从四年级开始,学生全部要去虎坪小学上学。 虎坪小学现在有一个学前班,一到五年级各一个班,六年级有两个班,每个班四十个左右学生。全校共三百多学生。 老师大多数是虎坪村本地人,全校十七个老师只有五个是外地的。民办老师特别多,有八个民办老师。 过了好一会儿,元霜菊和易宝珠舀的半碗苞谷饭才吃完,甄克凌吃了一满碗苞谷饭。 沈师傅在一旁劝大家还添点饭,都说不添了。四个菜所剩无几。看来老辈子的话一点不错,说小孩子不吃饭,那是没饿得好的。甄克凌很奇怪,在师范读书时,从来不想吃的合渣,今天吃起来居然觉得是美味。 放下碗筷,三人都还不想走,就坐在凳子上找沈师傅继续聊天。 “徐主任怎么不吃饭就回去了呢?” “民办老师都不在学校吃饭哟,要节约钱,一个月工资只有二十一块五哟......再就是放学了要早点回去帮家里种田。徐主任是民办老师哟......” “下午那几个民办老师辞退回家了做什么事呢?” “种田哟......民办老师本来就是农民,是学校差老师才请他们来代课的,一有公办老师调上来就要辞退他们哟......” “他们好像不愿意被辞退嘛?” “哪个都不愿意被辞退哟......隔几年就有一批民办老师可以转成公办老师,只要守得穷,就有希望民转公哟......” 沈师傅老住桌上瞟,甄克凌明白了他想早些收拾碗筷,便邀元、易二人到学校周围转转。两人欣然,元霜菊又咋呼起来,说去爬山,在山顶看晚霞很好看的,三人就出门慢慢往学校后的山上走。 爬山回来,三人并肩漫步。路过校门口小卖部、裁缝铺时,里面的人不时探出头来,好奇的打量着三人,又兴奋地凑在一块低声叽叽咕咕。 甄克凌知道,在农村,从来没有年轻男女敢一起公开溜达。今天才来的几个年轻老师就是不一样,让他们开了眼界,只怕要讲好一阵子这几个年轻老师的闲话。 这晚,甄克凌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久才入睡。下午民办老师背着背篓走出校门的身影,总是在脑中挥之不去。甄克凌不由想起自己上小学一、二年级,也是民办老师教的。 那时,甄克凌老家村里没有学校。唯一的一个女民办老师,四十来岁,在自己家里教着二、三十个学生。学生家长送去课桌椅,老师家的堂屋当教室,一块门板刷了黑漆,横放在最前面桌上当作黑板。女老师既教“a、o、e”,又教“1+1=2”,学生们顽皮,边听课边用脚趾在堂屋的地上抠,把老师家堂屋抠得坑坑洼洼的。 上三年级时,甄克凌转学去了高梁小学,之后再没见过那位老师。不知她现在转成公办老师或是被辞退没有。 甄克凌想,当时要是没有这个民办老师,自己也许就上不成学,只怕早就跟父亲学种地成了农民。 和民办老师一比,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呢,还有什么值得绝望的呢。甄克凌突然觉得之前的那些想法很荒唐,很幼稚。此后,一定要把书教好。不管未来如何,先做好当下。想着想着,甄克凌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4章 第一个教师会 昨晚甄克凌和元霜菊、易宝珠都睡得很不舒服,因为没洗澡。 学校用水全靠沈师傅去一里路之外的水井里挑,食堂里那口大水缸要十担水才能装满。每天晚饭后,沈师傅就用两口大铁锅烧热水让老师用。 见此,甄克凌三人也很自觉,只打一瓶热水,提一塑料桶冷水,各自回寝室勉强擦去身上的臭汗,便睡觉。 不知学校领导什么意思,居然把甄克凌的寝室安排在元霜菊楼下,龙仁甫的寝室在易宝珠楼下。 木楼板不隔音,元霜菊在楼上走动、讲话,甄克凌在楼下听得一清二楚。半夜,元霜菊和易宝珠起床经过走廊下楼上厕所,木楼板发出的“咚、咚”声音似乎分外响亮,把甄克凌惊醒了,好久才又睡着。 才六点多,太阳刚冒出山头,甄克凌就醒了。他躺在床上,有些心猿意马,对楼上的元霜菊大声喊:“快点起床,洗漱了一起吃早餐去。” 元霜菊也大声道:“你好烦人哦,想睡哈早床都不行。”话虽如此,但很快就听见她起了床,然后推门叫醒易宝珠,开始洗脸漱口。 三人到了食堂,才知这村小和农户一样,只吃两顿饭,早饭九点,晚饭四点。甄克凌这才觉得读师范真好,一日三餐。早餐有包子馒头,中晚餐全是米饭,还有六个荤素搭配的菜,国家每个月给每个学生十九块钱的生活费,换成饭菜票发给学生,想吃什么就凭票让食堂阿姨舀到碗里。 早饭和昨天吃的差不多。刚吃完,一个身穿白色长衬衣、戴着近视眼镜、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走进来,对甄克凌三人说:“这是三位新老师吧,陆校长让我来通知一下,十点在六(2)班教室里开全体教师会,莫迟到哈。”说完匆匆离去。 沈师傅走进饭厅,边收拾碗筷边说:“刚才进来的是杜老师,杜泽柳,教导主任。他是个好人哟。” 甄克凌听他话里有话,又不好问他,就和元、易二人去找六(2)班教师,觉得提前进入会场好些。 六(2)班教室在甄克凌寝室隔壁。龙仁甫像是突然钻出来的,已经站在教室门口了。 走进教室,四人面面相觑,坐在哪个位置合适呢?以前就没老师教过这些知识,真是处处皆学问、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一番讨论后,甄克凌说:“我觉得坐在最后一排横竖不会错的,显得我们谦虚嘛。”三人都说有道理,各自在最后一排找个座位坐下。 元霜菊冲甄克凌笑笑,坐到甄克凌身边,隐约有她的体香钻进鼻孔,甄克凌心神就有些飘忽了。 老师陆陆续续走进教室,都朝最后一排的四人点头微笑着,像之前就认识似的。 陆先富坐在讲桌前,眼珠左右睃来睃去。见人到齐了,拿起两张材料纸,似笑非笑地开始讲话:“嘿嘿,老师们,后天是九月一号,正式开学,今天我们开个全体教师大会.......” 前几排的老师都在笔记本上认真地记着,甄克凌一看急了,四个新来的哪知道开会还要记领导的讲话,空着两手就进了会场,这不是不懂规矩吗?陆校长发现了肯定会留下非常不好的印象。四人低下头,偷偷相互看了看,搓脚捏手的。 “这次教育站给我们学校分来了四位新老师,嘿嘿,为我校增加了新鲜血液。下面,我们鼓掌欢迎新老师作个自我介绍!”陆先富话音刚落,教室里便响起哗哗哗的掌声,老师都扭过身来,望着他们笑笑再回过头去。 先前没人给新来的老师说要在会上作自我介绍,四人都没准备。陆校长突然这么要求,四人都懵了,一时竟冷了场。 甄克凌想起元霜菊在师范经常参加演讲赛,就偏过身子悄悄对元霜菊说:“你先介绍!” 元霜菊马上反应过来,大大方方站起来说:“我叫元霜菊,是高梁区下坪村人,希望各位前辈多多批评指导!”她的话博来又一阵掌声。 好在读师范时演讲作为基本功每个人都训练过,元霜菊这一开头,其他三人就不紧张了,都落落大方地作了自我介绍。从热烈掌声可以感到,老师们对新老师的表现还是很认可的。 陆先富一人唱独角戏,安排了一大堆工作才宣布散会。这时,教导主任杜泽柳站起来说:“请各位老师先到我办公室去领课表、备课本、教学参考书哒再走哈。”于是,老师们就站起来跟在杜主任后面慢慢走出教室。 等其他老师都走了,甄克凌四人才最后去杜主任办公室。他们除了领那些教学用品之外,还有太多的知识、甚至是参加工作的常识要向杜主任请教。 难怪先前沈师傅说杜主任是个好人,他像父亲教儿女一样,耐心给甄克凌四人讲了许多在师范没学过的知识。 “三表一志”就是课表、作息时间表、学生座次表、班级日志”;教学“六环节”是备课、授课、批改作业、培优辅差、考试、学生评价。 每个老师都要轮流值日,排的有值日表,值日那天主要任务是敲钟和给学生整队放学,上课钟要先敲出预备钟声“当...当...当...”,再敲出一长两短的钟声“当...当当...”,下课钟是四连响的钟声“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老师要有师德,师德差就不配当老师,不能体罚学生,体罚学生就是违反师德...... 杜主任还说,每学期都有学生中途退学不读书了,校长先前安排的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去“家访”学生。今明两天要家家到,户户落,争取把每个学生都找回来。特别是那种家里穷学习成绩又好的学生,一定要劝家长把学生送到学校里来,莫害娃儿一辈子。 甄克凌感同身受,穷人家的孩子除了读书,真没别的出路。就此,他对杜主任有了一种发自内心地崇敬感。 四个新来的老师分到了不同的班级,都没当班主任。学校的考虑很周到,刚分出来就当班主任,很多事根本搞不清头绪,那会出问题的。甄克凌分在六(1)班,带语文。 四个班的班主任都很好,不让新老师单独去家访学生,陪着班主任一路就行。也不需要新老师家家到户户落,跑几户情况特殊的就可以了。 甄克凌的搭档六(1)班班主任邓光辉告诉他,学校附近有两个学生一个叫乐正兴,一个叫鲁美奂。都是成绩优异,家里交不起学费。每学期老师都要去他家给家长做工作,家长才肯让孩子上学,最后基本上都是从老师工资里扣钱抵了学费。今天就带甄老师家访这两个学生。 正午的阳光犹如火苗,邓光辉和甄克凌带着草帽走在家访的路上,仍觉得睁不开眼睛,汗水湿透的衬衣里,皮肤好似蚂蚁咬了一般疼。 去乐正兴家的路上,邓光辉如数家珍向甄克凌介绍他家情况。乐正兴五岁时,他爸害一场大病死了,他妈也未改嫁,守着儿子艰难度日,住着三间土坯矮瓦房,种五亩旱地为生,家中可谓一贫如洗。 邓、甄一进堂屋,乐正兴低声叫了声“邓老师”,找两把椅子让他俩坐下,就躲到一边去了。 乐正兴妈妈默默地洗两个搪瓷杯子,泡上自制的老酽茶递给老师,再坐到一个小板凳上低头不语。 邓光辉也不啰嗦,只说你家的情况学校清楚,让孩子先去报名上学,学费到时来想办法。 好不容易让乐正兴妈妈点头答应了,二人又起身匆匆赶往鲁美奂家。用差不多同样的话,说服了鲁美奂的爸妈送孩子上学。 邓光辉要甄老师回学校休息,自己一人继续家访。听到他叫一声“甄老师”,甄克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正式成为一名老师了。 我是甄老师!那再就要叫他们三个龙老师、元老师、易老师了!甄克凌有些兴奋,加快步子往学校走去。 回到学校,甄克凌先去食堂提了一塑料桶冷水,把寝室门关上,脱下汗涔涔的衣裤,在洗澡盆里洗了个冷水澡,觉得舒坦多了。 甄克凌侧耳倾听楼上楼下一会儿,毫无动静。估计龙、元、易三人家访还未回来,就拿出“三表一志”细细琢磨起来。 课表把所有班级的各门课程由哪个老师任教都编上去了,排得密密麻麻。 甄克凌拿支铅笔在六(1)班语文课上画个圈,再数一数,每天两节一周六天共十二节语文课。头天排在第一、二节课,第二天就排在第三、四节课,如此反复。课都在上午还是连着上,有些宽松。甄克凌很高兴。 作息时间表可不能弄错了,每天要按时进教室的。 甄克凌边算边记。第一节课:9:30,第二节课10:25,课间休息是十分钟嘛。午休12:05-13:05,有一个小时。第六节课15:40,放学16:00。 明显上学时间晚放学时间早,估计是有些学生的家离学校远,要留充足的时间让学生往返。甄克凌觉得自己分析得很合情理,不免有些暗自得意。 学生座次表还是空白的,大概是要等正式开学后,班主任给学生编好座位了,再登记在表上,方便老师点名吧。班级日志不用看了,肯定要班干部轮流在上面每天记载,自己当学生时也记过这种日志。 “三表”上油墨还未全干,甄克凌一不小心,手在表上触了一下,几个指尖沾了油墨黑睃睃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油印试卷、表册是每个老师必须掌握的一门技艺。将一张蜡纸垫在钢板上面,用铁尖刻字笔把表格文字刻在蜡纸上,在油印机纱网下将蜡纸铺平,蜡纸下放一摞白纸,然后把浓稠的黑油墨随意滴在纱网里,再握住手柄推着滚筒把油墨在纱网上滚匀,来回反复地推,表格和文字便印在纸上了。 手里的“三表”应该是教导主任用手推油印机印出来的,表格周周正正,方块字和书上印的不相上下。 甄克凌在兴元县城关镇一小实习的时候,指导老师教他用手推油印机印过好多试卷,知道刻好钢板字清晰干净地印在纸上非常不容易,心中不禁对杜主任又多了几分敬佩。 第5章 正式开学那天 龙仁甫有些神出鬼没,昨晚半夜,甄克凌听见他开门进自己寝室睡了。今早,天刚刚亮,他就起来敲甄克凌寝室门,说:“早点起来,我俩一起去帮沈师傅挑水。” 甄克凌穿衣洗漱后去他寝室,不解地问道:“怎么还要老师帮食堂大师傅挑水?” 龙仁甫说:“我们四个新来的老师每天要洗澡,用沈师傅挑到水缸里的水多了,他要发脾气的。上学期我在这里实习,不晓得这些,总是用他水缸里的水,他指责了我的。” 甄克凌“哦”了一声,就和龙仁甫去食堂找沈师傅要了一担水桶,往返水井十次,将食堂水缸挑满了水。 沈师傅嘴里客气着“要你们挑水搞么子哦”。甄克凌想,他越是这样说,只怕越是巴不得我们把挑水包了才好。 早饭时,只有甄克凌、龙仁甫、易宝珠在食堂吃饭,甄克凌称他两人龙老师、易老师。两人哈哈大笑,说同学之间要突然改称呼好不习惯,又说从今天起我们再就应该时时互称老师。 不见元霜菊来,甄克凌问易宝珠怎么不喊她吃饭。 易宝珠神秘一笑,把嘴凑到甄克凌耳旁,悄声道:“昨天下午她男朋友骑摩托来把她接回去了。” 甄克凌愕然:“她谈男朋友了?你怎么知道的。” 易宝珠说:“上半年,我和她都在高梁小学实习。那时别人一介绍她就谈了,是高梁区烟草站的。她和男朋友第一次见面是我陪的。” 龙仁甫身子似乎抖了一下,面无表情,看得出他是刻意显得镇定。甄克凌起了疑心,难道他...... 三人刚端起碗吃了几口,就听见摩托的轰鸣声由远而近,在食堂门外稍停片刻迅速离去。 转眼元霜菊便翩跹进了饭厅,拿碗舀饭了坐下,笑容无比灿烂地和三人打招呼。三人“嗯”“啊”几声,又低头闷声吃饭,元霜菊不明究竟,只觉气氛有异,再不做声。 吃完早饭走出食堂,就见不少家长带着学生从楼梯上上下下。他们去总务主任徐老师寝室交钱报名后,再将学生送到各自教室。 四人有些心慌,学生都来了,明天正式开学应该做些什么呢,也没个人指点一下。 正茫然间,邓光辉过来找甄克凌,说,刚才校长召开了班主任会,要求今天上午全校大扫除。师生动手把教室和操场清洁卫生搞好,结束后清点学生人数哒就可以放学。老师必须把明天要上的课备好才能离校。 又对龙、易二人说,你们班的班主任也在找你们,赶快去。四人迅速分开,各忙各的,一整天就过去了。 九月一号清晨,甄克凌还没起床,就听见外面操场上有几个学生嬉闹的声音。大约今天是开学第一天,学生格外兴奋,附近的几个早早到了学校。 甄克凌拿起床边办公桌上手表一看,才七点过十分。手表是师范毕业前在县城批发市场十块钱买的,走得还算准,每天只走快半分钟。 想到自己马上就要进教室讲课,甄克凌心中忐忑不安,焦躁心烦,一下子睡意全无了。 于是起床洗漱,翻开六年级语文第十一册教学参考书,对照昨晚在备课本上写的第一课《桂林山水》的教案,看还可以在哪些地方充实一下自己独特的教学设计。 读师范最后一学期,老师主要教学生备课、讲课,说课堂教学是一门艺术,要有自己独特的风格,首先要在教学设计上下功夫。 第一节课上课铃声敲响,邓光辉和甄克凌同时站在了六(1)班教室门口。昨天一起大扫除的时候,甄克凌就给邓光辉——不,邓老师——说好了,第一二节课是邓老师带的数学课,甄克凌可以坐在教室后面全程观摩学习。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学生坐得整整齐齐,高声唱响课前一支歌------《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看到学生们精神抖擞生龙活虎的样子,不知为何,甄克凌差点掉下眼泪。 歌声结束,甄克凌在前,飞快走到教室最后找个空座坐下。邓老师在后,健步走上讲台,站在讲前威言道:“上课!” 班长大喊一声:“起立!”学生哗啦啦全部站起来。 邓老师说:“同学们好!” 学生拖长声音齐喊,“老---师---好!” 邓老师说:“请坐下!”学生们又齐刷刷坐下。 甄克凌在最后一排跟随学生起立、坐下,用心记着这些课堂教学的开始环节,打算在第三、四节自己的语文课上现学现用。 邓老师喊的那声“上课”让他霎那间受到启发,必须干脆、响亮,马上就带动学生精神焕发了。 “同学们,我们班上来了一位新老师,带语文课,姓甄。”邓老师转身用红色粉笔在黑板上写个“甄”字,再转过身来接着说,“刚才和我一起进来的,现在就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请同学们鼓掌欢迎!” 邓老师笑着向甄克凌点头示意,甄克凌站起来微弯一下身子,对学生说了声“同学们好”,学生们扭过头来笑嘻嘻地看着他使劲鼓掌,掌声停了他才坐下。 接着邓老师开始点名,他看着讲桌前一张纸,念一个名字就有一个学生站起来,他抬起头来看一眼,然后拿起钢笔在纸上画一下。 他刚念完,甄克凌已心中有数,一共有三个学生念到名字时没人站起来。果然,邓老师说有三个同学今天没来,明天我再去他们家里找。甄克凌却想,只怕找不来了。 邓老师看了看表,估计剩下的时间不够讲一节新课,便要学生拿出数学暑假作业,同桌互相检查做完没有。教室里马上一阵哗啦啦翻书声,学生又争先恐后地说“做完了”。 邓老师再挑了暑假作业中的几道难题,在黑板上边演示边讲解,很快,下课铃声就响了。 甄克凌出了教室,才感觉自己汗流浃背,奇怪,又不是自己上课,怎么会紧张?赶紧回寝室洗个冷水脸,好一会才平静下来。 再去听邓老师第二节数学课,感觉就轻松多了。只是觉得,邓老师用方言讲课,听起来好别扭。自己从进师范那天起,所有老师和学生都讲普通话,习惯听普通话了。难道邓老师不是师范毕业生? 第三四节课上完,甄克凌十分沮丧,他觉得自己课堂教学能力太差了,甚至怀疑自己不是块教书的料。 第三节课,甄克凌走上讲台,用普通话学邓老师喊“上课”“坐下”后,学生不但没坐好,还用书挡着脸嘻嘻偷笑,好多学生小声交头接耳起来。 他脑袋“嗡”地一声,手足无措。过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大约是自己讲普通话,学生听着觉得稀奇的缘故。听了五年老师用方言讲课,这个甄老师突然讲普通话,他们只怕觉得是鸟语。 “安静!安静!”甄克凌拿起竹教鞭,在桌子上连连敲击。 霎时,教室里鸦雀无声。甄克凌却在心里对自己很不满意,他刚才说“安静”时语气太柔和了,像个女人似的。 “同学们,请大家翻到语文课本第一页,今天我们学习第一课,《桂林山水》。”甄克凌努力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说完导语,从讲桌上粉笔盒中抽出一支白粉笔,转身在黑板上方正中位置,一笔一画写下“桂林山水”四个字。 他在师范时练粉笔字很用功,参加学校粉笔字大赛拿过二等奖。此刻,他想写出漂亮的正楷粉笔字,在学生面前露一手,让他们折服。 当甄克凌转过身的那一刹那,眼睛余光瞄到最后那排右边座位上,两个男学生你一拳我一拳打来打去。 他的怒气一下子爆发了,用力把粉笔摔在讲台上,大吼道:“最后一排右边那两个,滚到讲台上来!”吼声仿佛有余音在教室里荡了几圈,不少学生吓得脸色发白。他们大约没想到这个才来的年轻老师居然是个“恶人”。 后排坐在座位里边的那个学生蹑手蹑脚走到讲台上来,站在那里低头肃立。另一个仍稳坐在自己座位上,睁大眼睛直直望着甄克凌,看不出有一丝害怕。 得了!简直翻天了!甄克凌气急败坏,几乎是冲到那学生身边,厉声道:“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你到底站不站到前面去?!” 那学生站起来,几乎和甄克凌一般高,他仍直直地盯着甄克凌,还是一言不发。 一定要把他拿下来!甄克凌心中此时只有这个念头。他猛地双手抱住学生的腰,将他提到了讲台上,狠狠一掷,吼道:“站好!” 还好,这学生虽犟,但还知道尊敬老师,没作任何反抗站在了讲台上,否则就真下不了台。 甄克凌只觉上气不接下气,迅速闪到讲桌前,若无其事地样子。 后面该如何收场,甄克凌脑子里飞快地想着法子,还是无计可施。就说,下面请同学们预习,自由小声朗读课文。课堂里立刻响起一片嗡嗡的声音。 两个打架的学生站在讲台上,直到下课铃响了,甄克凌才说:“你们,先回座位上去,我再找你两个算账!” 上节课的意外,完全搅乱了甄克凌的心绪。第四节课,他打开备课本上的教案,照本宣科勉强混过了四十五分钟。 幸亏是按读师范时老师教的详案备课的,连师生对话都在“教学过程”中有假想设计,即使照详案念下来,也环环相扣,不会出漏子的。至于“教学目标”“教学重点”“教学难点”把握得如何,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甄克凌知道这节课肯定上砸了。课堂提问,没学生回答,让学生朗读,那声音有气无力。一整节课,没一个学生有笑脸。自己不是准备得很充分吗,怎么一上阵就全乱了呢。 甄克凌回到寝室,倒在床上心如死灰。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一无是处。 快放学时,陆校长敲开甄克凌的寝室门。甄克凌猜到校长为何事而来。给他让了座,倒了杯茶,低着头坐在他对面,手脚微微发颤。 “嘿嘿,甄老师呀,听说你今天上课动手教育了两个学生啊?”陆校长的口气亲切和蔼,令甄克凌非常意外,他抬头看校长眼神,看不出丁点儿假惺惺做派。 “对不起,陆校长。我下午上课是体罚了学生,我错了,请您原谅。”陆校长话虽委婉,甄克凌仍听出他的批评之意,战战兢兢答道。 陆先富问了上午事情经过,又扯了些别的,走了。 “甄老师呀,今后千万再不能体罚学生哈。这回就算了。”陆先富丢下这么一句。甄克凌听了有些害怕。 第6章 穷小子有爱情吗 甄克凌把课表、值日表背面抹上浆糊,贴在寝室办公桌前窗户旁边墙上,随时可以看几眼,这样就不会误事了。 值日表上排的甄克凌九月二号值日。早上起床后,他又细细看了墙上那两张表,默记了两遍作息时间。昨天上语文课完全搞砸,今天值日再不能出幺蛾子了。 早饭前,甄克凌邀龙、元、易三人,找到了挂在楼梯下面的钟,按杜主任说的方法,每人试着敲了几遍。 那钟,其实是个汽车上的轮殻钢圈。用一根八号铁丝拴住,吊在楼梯背面,刚好一人高。轮殻凹槽里放着一把小铁钉锤,用它敲击轮殻,声音很是洪亮。 明天是星期天,放一天假,甄克凌四人的心早飞了。 甄克凌每次敲钟时,都用力狠狠地砸,似乎这样时间就过得快些。好容易盼到给学生整队,以为可以直接放学,陆校长又上台讲话,耽搁了半个小时。 一放学,龙仁甫急匆匆地走了,他说要回家帮他爸妈挖洋芋。甄克凌邀元霜菊、易宝珠一路回家。元霜菊笑笑说,你们先走,她在后面来。 甄克凌和易宝珠刚出校门,对面一辆高大的红色摩托呼啸而过,停在教室旁边楼梯前。回头一看,车上下来一瘦高个子,直奔楼梯而去。 易宝珠捂口浅笑,望着甄克凌说:“那就是她男朋友。” 甄克凌“哦”了一声,不置可否。易宝珠很会察言观色,再不提这话题。 易宝珠家就在甄克凌家山脚下那条小河对岸。甄克凌陪她从学校步行到家门口,易宝珠说进屋去喝杯茶再走,甄克凌说算了,还要早点回家。其实他今天没打算回家,他急着脱身要去找李承嗣。 李承嗣家就在区公所背面半山腰里。读师范时,甄克凌经常跟李承嗣到他家玩。有时一玩几天,晚上两人就同睡一张床。 李承嗣家的房子也是三间瓦房,二层,不过墙是青石砌的,再用石灰浆抹平,室内又高又宽敞。甄克凌好羡慕,梦想将来自家也修个这样的房子。 日薄西山时分,甄克凌终于到了李承嗣家院坝里。此时,残阳如血,暮色美不胜收。甄克凌却无心欣赏美景,他在烈日下差不多步行了三十里路,汗流不止,精疲力竭,瘫坐在院坝一块石头上,气喘如牛。 李承嗣正坐在堂屋中间,抱一本《普通中小学校长工作手册》在看。听见院坝里有动静,出来见是疲惫不堪的甄克凌,很是诧异,问道:“天都快黑了,你从哪里来的吗?” “嗣哥,我从虎坪小学直接来的。我要干死了。你快给我倒杯冷水喝哈。”甄克凌喘着粗气说。 李承嗣忙进屋给他端出一大搪瓷杯子凉茶递给甄克凌。兴元县农村人有个习惯,下地前泡一大盆或一大杯茶凉着,种地回家好痛快地喝。 甄克凌站起来,双手捧着搪瓷杯“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李承嗣心细,把甄克凌领进堂屋坐下。拿个脸盆倒了些开水,又去厨房舀一瓢冷水掺在开水里,用手探探水温合适了,再递给甄克凌洗了脸和手。 又问清甄克凌还没吃晚饭,李承嗣就去屋旁菜地叫他妈妈回来,给甄克凌煮了一大碗腊肉面吃了,两人才提着椅子到院坝中间,面对面坐着。 “嗣哥,我今天是专门来找你商量个事的。”甄克凌鼓起勇气说。虽然是两人铁杆兄弟,但老是给别人添麻烦还是很不好意思。 “你说。”黑夜中看不清李承嗣的表情,甄克凌能够想像出他的冷峻。 犹豫几秒,甄克凌说:“我讲第一课就失败了,学生不听我的。我可能不是教书的料子。”他把昨天的事详细描绘了一番。 “你接着说。”李承嗣口气仿佛更冷了。 “这几天我在想,男人一辈子教书没得任何前途。” “你再接着说。” “我可能是个一辈子遭孽的命。”甄克凌越说越心里发虚。 “还有么子说的没得?” “......没得哒。”甄克凌有些害怕起来。 李承嗣从心底爱护着甄克凌,就是见不得甄克凌一遇到困难就想放弃的个性。他批评过好多次,但甄克凌就是改不了。大约性格是与生俱来难以改变的,不然怎么有“性格决定命运”这一说呢。 今晚,听李承嗣口气好像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严肃。 沉默良久,李承嗣缓缓问道:“那你说哈,既然是这么个情况,你打算怎么办?” 甄克凌说:“我就是心里矛盾得很,又不知道怎么办,才来找你商量的。” “硬是觉得教书没得出路,有本事就不要这个工作了嘛,想搞么事搞么事。”李承嗣很恼火甄克凌这样患得患失,故意说得尖酸刻薄,想把他刺痛。 甄克凌万没想到李承嗣会这样说他,刹时思维停滞,呆若木鸡。 见甄克凌半晌不语,李承嗣逼问:“你想清楚没有,辞不辞职?” “好不容易有个工作吃商品粮,要我辞职还是不行。”甄克凌嗫嚅着说。 那些年代,只有国家干部公家人才够资格吃商品粮,每个月到区粮管所,去称一次粮食不用给钱,是无数农村人的梦想。除非脑子出了问题的人,才会主动抛弃吃商品粮的身份。 “那不就行了,既然不想辞职,没得其他的选择,就必须把书教好。”李承嗣语气这才柔和下来,给甄克凌讲了很多例子,鼓励他勇往直前,不可畏首畏尾。 他说,面对困难就像面对敌人,你不打败它,它就会把你打趴下。这句话,后来甄克凌一直刻骨铭心地记着。 两人说着说着,就说到女人来了。男人嘛,在一起只有聊有关女人的话题才会起劲。 那时,兴元师范招的学生除了成绩要好,还要长得好。报考师范得过面试关,丑八怪是不可能录取的。因此,校园里多的是美女,引得一些混混经常在校门口晃悠。 学校禁止谈恋爱,但每个班都有几对悄悄在谈,有几个年轻男老师还和女学生结了婚。临近毕业那学期,一开学,学生都得在家乡学校实习一个月,返校就会传出好多女生已经找了男朋友,个别女生的肚子还大了。 李承嗣眉飞色舞,他一直暗恋的同班同学姚秋雨,这次分到蓝天小学来了。 姚秋雨她爸是城关镇初中特级教师。姚秋雨大约深受她爸影响,举手投足无不显出才女气质。 师范同学三年,李承嗣对她神往却一直不敢表白。这下天赐良机把两人分到了同一学校,他觉得马上就会手到擒来,要甄克凌给他参谋参谋,以哪种方式表白效果最好。 甄克凌头摇得像拨浪鼓,说自己想都不敢往那方面想,当不来参谋。 甄克凌说的是实话。家里太穷了,好像从来没女生正眼瞧过自己,当然更不敢喜欢哪个女生。他将自卑深深地埋在心中,拼命读书取得优异成绩使自己稍有一点自信资本。 读完师范一年级,暑假里甄克凌收到一封信,居然是同班一个女生寄来的,还有一张黑白登记照。女同学长相不算漂亮,但也端庄贤淑。这是生平第一次收到女生的信,他躲在楼上一遍又一遍细品女同学的意思,没看出是想和自己好。那她为什么又要给自己写信呢? 他没有回信,怕女同学不是那个意思自己受不了打击。但他宁愿相信女同学是向自己示爱,一直保存着那封信,也保存着想象中爱情的美好,直到报到上班那天早上才烧掉。 穷小子会有爱情吗?这个疑问甄克凌一直没得到答案。分配到虎坪小学那天,他似乎找到了答案,爱情与贫穷无关。于是,他毅然决然烧掉那封信,烧掉了之前所有的美好幻想。 甄克凌沉浸在顾影自怜的回忆中,李承嗣却兴致盎然地遐想他和姚秋雨的浪漫未来,仿佛明天姚秋雨就成了他的女朋友。 突然,李承嗣冒一句:“要不要给你介绍一个,才分到我们学校的姚慧心我看可以。她爸是城关镇一小校校长。” 甄克凌脱口而出:“不行不行。她是城里人,我家太穷,我配不上她。” 李承嗣一时无语。许久,他才对甄克凌说:“你这个人的最大弱点,就是遇到一点困难就妥协了,自暴自弃。”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餐,甄克凌说先回家看看,下午去虎坪小学。李承嗣也要去蓝天小学,他刚当校长,好多事情等着他处理,只得周末加班。 李承嗣骑着自行车,把甄克凌送到他家山脚下。 临别,李承嗣语重心长叮嘱道:“我明白你昨天来找我的意思,昨晚我思考了很久,送你两句话,听不听得见去在你。第一句话,你觉得教书没得出路,没找到新的出路之前只能安心教书;第二句话,当老师就必须把书教好,教不好书的老师在学校永远抬不起头。你什么时候有空了再来找我,我带你去教育站看特级教师示范课录相带,你很快就会把课讲得很好的。” 第7章 教书要讲方法 甄克凌越来越觉得自己很幸运,有李承嗣这个真朋友。他总是在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 上个星期天,李承嗣一番话,让甄克凌如醍醐灌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老是觉得命运对自己不公有什么用呢,跟个怨妇似的,只增笑耳。既然看不见未来,那就低头做好当下。 很多人都认为教书很简单,甄克凌也这样认为。自从开学第一天教砸了两节课,他才体会到要把书教好是件非常难的事。 老师教书,如果自己没有教学方法,课堂上学生肯定听不进去。而这教学方法,指望别人帮忙是不可能的,只能全靠自己去摸索和琢磨了。 近来,甄克凌找出师范时学的《心理学》《教育学》教材,反复看了几遍,又细细回忆自己读初中和师范时最喜欢听的几门课,当时任课老师课堂教学的特点,琢磨出教好一堂课的诀窍了——始终吸引住学生的注意力。多一些提问、表扬、互动,学生的注意力就集中了。 甄克凌自己上学的时候,最不喜欢的就是那种和尚念经的老师了。读师范那时,有个老师从上课到下课就拿本书念,连在黑板上字都不写一个。同学们烦死了,就你讲你的,我玩我的。他的课,甄克凌就把小说《射雕英雄传》放在腿上,低头偷偷的看,看了三年。 甄克凌每天晚上备课要花很长时间,在教学设计环节改了又改,创设一些师生互动场景,第二天在课堂上运用,效果奇佳。 教学方法一改,学生一天比一天注意听讲,下课后围着甄克凌也多了起来。甄克凌也觉得上课越来越轻松,有时甚至觉得教书很快乐。两星期下来,他很有信心当一个好老师了。 杜泽柳当教导主任再合适不过,他管教育教学又细又严,老师们背地里讥诮他是机械大学呆板系毕业的。 他半个月检查一次所有老师的备课,担心老师不备课就去上课,还在备课本上签个自己名字,写上何年何月何日,再盖上教导处公章。 上课铃一响,他经常招呼都不打,随便钻进一间教室,就在后排找个座位坐下听课,名曰“推门听课”。还要求老师一个月刻钢板油印一套试卷,测验一次学生,叫“单元测验”。 从杜泽柳嘴里很难有一句表扬老师的话说出来,新分来的四个年轻老师,却破天荒得到了他的赞赏。 开学一个月后,陆先富召开全体教师大会,要杜泽柳作教学工作小结,他不吝溢美之词表扬甄克凌四人:“今年新来的四位年轻老师,基本功扎实,教学态度认真,师德表现优秀……,师范毕业的老师确实不一样,虎坪小学教育振兴的希望在他们身上啊……” 元霜菊的心思让人捉摸不透,照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就应该少和别的男人接触啊。 然而,就在几天前一件小事,却让甄克凌以为她在暗示什么,害他胡思乱想好久。 虽已九月中旬,中间还下过两场雨,可白天天气依然炎热。甄克凌自带了个洗澡盆,每晚睡觉前可以舒舒服服洗个澡,那三人就只能用脸盆盛水湿了毛巾擦擦身子。 有天晚饭后,元霜菊在寝室里备课。龙仁甫不知哪去了。易宝珠去她搭档二年级班主任黄老师家去玩,她搭档是个年近半百的女民办老师,很好客,当天留易宝珠在她家住一晚。 甄克凌关上寝室门窗,脱得光光地坐在澡盆里,惬意地搓洗浑身臭汗,水声哗哗,甚是畅快。 不一会儿,从楼上传来元霜菊的喊声:“甄老师,你在洗澡呀?” 甄克凌一惊,以为她能瞧见自己光身。往楼上看了看,诧异道:“你怎么晓得我在洗澡?” 元霜菊说:“你弄得稀里哗啦的,我在上头大听见。”稍顿,又说,“等你洗完了,把你的洗澡盆借给我洗哈。” 甄克凌没想到她会借洗澡盆,而且自己正在光光洗着,不免遐想万般,心里就突突地,仰头答道:“我马上就洗完了,给你送上来。” 甄克凌倒掉洗澡水,又用清水反复冲了几遍,才拎着澡盆给元霜菊送去。经过二楼长长的走廊,木楼板咚咚地响,甄克凌有种做贼的感觉,蹑手蹑脚走到元霜菊寝室门前。 门开着,昏黄的灯光下,大红连衣裙把元霜菊上下裹得紧紧的,某些部位就有呼之欲出的感觉。甄克凌不敢再多看一眼,便站在门外喊元霜菊拿了洗澡盆,转身走了。 红摩托现在隔三差五就来学校,两人在楼上有说有笑,甄克凌心里不是个滋味。每每这时,他就和龙仁甫在寝室外土操场上去打篮球,学校周围胆子大些的同龄农民也不断加入,两人倒结识了一帮社会朋友。 十月初,总务处徐主任挨个通知老师,去他寝室领九月工资。 甄克凌四人相邀同去徐主任办公室,徐主任递过来一张工资发放表,让四人在“领款人”那一栏下签字。 四人第一次见到工资表,觉得新鲜,争着要看自己可以领多少工资,“应发”那一栏四人都一样,六十九块五毛,“应扣”一栏下面这个月只扣了伙食费,四人的伙食费各不相同,“实发”就不一样了,甄克凌实发的钱最少,只四十一块三。 四人都有些不相信似的:“怎么有这么多伙食费?” 徐主任便从办公桌上又递过来一大张表,是“食堂就餐记录表”。表上记得明明白白,谁吃了就在谁的名字后面日期栏下格子里画个勾,没吃就画个叉,吃蒸的碗碗米饭就画个圆圈,吃蒸肉就画个三角板。 四人数着就餐表中的符号,努力回忆是不是吃了那么多米饭和蒸肉。再算一算,一餐没错,应该扣那么多伙食费。于是就唉声叹气,愤愤不平说工资太低了,当老师太划不来了。然后,无奈地接了徐主任递过来的钱,怏怏离去。 甄克凌算了下,九月自己基本上每天都吃的是蒸碗碗米饭,每个星期吃了两次蒸肉,怪不得扣了二十八块两毛伙食费。他有些心疼,就想,今后每天只吃一餐米饭、一个星期只吃一次蒸肉算了。 时光飞逝,很快就是期中考试。六年级语文、数学、自然、思想品德四门课程只考语文和数学,试卷是教育站统一发下来的,各年级老师交换监考,交换改卷。 期中考试成绩公布下来,甄克凌傻了眼,自己带的六(1)班语文人均分68.4分,及格率76%,六(2)班语文人均分71.3分,及格率78%。要知道那个班的语文是个民办老师带的呀。 六(2)班语文老师叫姬春兰,虎坪本地人,三十来岁,个子不高却很壮实,一忠厚老实农村妇女形象。她兴元十二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回村里当上民办老师,后来和同村一农用车司机结了婚。 甄克凌平时根本没把姬春兰当作对手。她上课多半时间在和尚念经,杜主任经常口诛笔伐的“填鸭式”“满堂灌”教法。好像还不会备课,压根写不来详案,上课讲普通话也不标准,教作文就是要学生背二三十篇范文。他班上学生成绩怎么可能超过自己呢? 甄克凌悄悄去找杜主任,请杜主任指点迷津。现在他已经感觉到了,很多老师表面上对自己笑眯眯地,背后却不一定见得你比他优秀。杜主任这人厚道心善,甄克凌相信自己判断没错。 杜主任是非常欣赏甄克凌的,见甄克凌主动来请教自己,他高兴得不得了,又是泡茶又是端出瓜子。客套后,杜主任给甄克凌毫无保留地教了一招秘诀。 他说,小甄老师首先要有信心,你的优点是教学基本功扎实,特别是教案写得好,教学方法新颖,课堂教学效果好。缺点是教学经验不足,教学六环节你只注重了“备”和“教”,还有“辅”这个环节是非常重要的,你忽略了。 姬春兰老师这次考赢你,就是她注重人人过关。每天放学后,她都把当天做错作业的学生留下来,一个一个辅导直到全部做对才让他们回家。她自己总结的这个方法叫“捉死麻雀”。你今后可以多借鉴她这个方法。 甄克凌对杜泽柳感激不尽,发自肺腑地说:“杜主任,我要拜您为师,今后我要经常向您请教!” 杜泽柳受宠若惊:“不敢当不敢当。长江后浪推前浪,你们年轻人将来肯定比我强。现在只要用得着我这个老家伙,尽管找我。” 有天,在食堂吃晚餐,就甄克凌四人。 元霜菊无意中讲起自己的搭档,三年级班主任,是个女民办老师。她教语文有一套,喜欢让学生背成语,班上学生的作文写得很好。 龙仁甫也突然忆起,自己的搭档五年级班主任,是上届师范民师班毕业的老师。她天天搞趣味数学竞赛,班上学生的数学成绩还不错。 甄克凌顿悟,原来教书是要讲方法的。方法对路,学生成绩就好。看来往后必须还要多下点功夫,摸索一套自己独有的教学方法。 第8章 农村小学是非多 真是人不可貌相。龙仁甫平时少言寡语的,一副呆头呆脑模样。关键是他面部极像初中历史课本中那北京猿人,任谁见了都会觉得他是个老实人,不可能主动去追漂亮女生。可易宝珠却说,他死皮赖脸追元霜菊快一个月了,甄克凌差点惊掉了下巴。 期中考试前一天,甄克凌正想午睡一会儿,易宝珠推门进来站在他面前,气冲冲地说:“龙仁甫太欺负人哒,甄克凌,你要给我帮哈忙,把他从我寝室里撵出去。” 这话没头没尾的,把甄克凌搞糊涂了:“你先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他一有空就来我寝室,搬把椅子坐在门边上,把对面元霜菊守起。撵又撵不走,烦都烦死哒。” “啊?他有那个胆子?好久的事?我怎么没看出来?”甄克凌简直不敢相信。 易宝珠苦笑一下,在窗户前办公桌旁椅子上坐下来,一五一十地诉说了龙仁甫的荒唐。 原来,甄克凌四人报到上班没几天,龙仁甫瞄着只有易宝珠独自一人在寝室,悄悄溜进来,直接了当地说:“易老师,你当我女朋友行不行?” 易宝珠吓了一跳,赶紧说:“我爸妈不准我嫁给老师,再说别人已经给我介绍了一个在城里工作的人。” 龙仁甫还要纠缠,易宝珠就说:“我肯定不可能和你谈,你要逼我,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龙仁甫方才罢休。 大约过了半个月,元霜菊有天晚上到易宝珠寝室里,气急败坏地说要去找校长反映,龙仁甫缠着要和她谈恋爱,甚至说要和她现在的男朋友公平竞争。 易宝珠吃惊不小,把龙仁甫骚扰自己的事讲给元霜菊听了。 元霜菊听了更加气愤,大骂龙仁甫不要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得像个猿猴似的,还想癞蛤蟆吃天鹅肉。 两人骂一阵子,又合计到底要不要去找校长反映。易宝珠说还是算了,这种事别人晓得了总是不好,只怕要嚼好久的舌根子。 龙仁甫不管这些,还是要往元霜菊寝室里跑。元霜菊实在没辙,只好一进寝室就把门反锁着。 龙仁甫却更加疯狂,干脆强坐在易宝珠寝室门边,像个木雕望着对面元霜菊寝室门。几天下来,易宝珠实在受不了了,这才找甄克凌求助。 甄克凌稍加思索,只说:“元霜菊的男朋友未必拿他没得办法呀。”易宝珠顿悟,捂嘴笑着走了。 期中考试结束后第三天,校长陆先富召开了一次教学质量分析会,全体教师参加。 会上,教导主任杜泽柳把每个班各科学生的平均分和及格率念了一遍,然后分析考得好和考得差的原因。他没点名谁带的班考得差,可甄克凌觉得比脸上挨了两耳光还难堪。 再是陆校长讲话,他有些东拉西扯,讲完老师们听出他要表达的意思了---教学成绩差的年底要扣工资,新参加工作的教师推迟转正。 他讲两句之后习惯性地“嘿嘿”两声,看似在笑,甄克凌却觉得背膛发凉。 第二天,甄克凌发现全校老师基本不串门了,扎堆聊天嘻嘻哈哈的声音也突然消失。溜到邓光辉寝室里聊了会才知道,原来老师们只要自己没课,都呆在自己寝室里,不是在改作业,就是在备课。甄克凌不甘落后,躲进寝室备课改作业更认真了。 一年级语文老师董桂枝总爱请教甄克凌。她不太会备课,自从杜泽柳有次在教师会上表扬甄克凌,说他写的教案是自己见过写得最好的详案后,董桂枝瞅见甄克凌有空,就要甄克凌到她寝室教她写详案。 董桂枝是个民办老师,五年前从兴元十二中毕业就到虎坪小学教书,一心想转成公办老师。教书特别负责,又特别好学,甄克凌在她寝室里指导她一段时间后,发觉有些异样。 好几次几个老师正在操场上小声说着什么,见甄克凌走近就不做声了,对他笑笑,表情却不自然。邓光辉和他一碰面也总是意味深长的微笑。 甄克凌稍一琢磨就明白了,老师们肯定以为他和董桂枝悄悄好上了。在农村,人们对身边的风流韵事是最爱津津乐道的,如今看来,村小学也和农村一样。 甄克凌这就很郁闷了,不解释吧,传出去自己和一个农村女人谈过恋爱,将来只怕连个正儿八经的女朋友都不好找了。解释吧,人家又没当着你的面讲,那会屎不臭挑着臭的。再说自己经常往一个年轻漂亮女人寝室里钻,关着门在里面一待半天,鬼都不会相信没发生点什么。 说不定董桂枝真有那意思。她人长得喜庆,永远一副笑样儿,说话爱将又圆又大的双眼眨几下。也许是刻意,她总喜欢穿着紧身衣裤,本来并不丰满的胸和臀就被勒得轮廓分明了。她每次请教甄克凌时,眼睛始终盯着他的眼睛,递茶时常看似无意地碰碰他的手。 甄克凌只作懵懂无知状。找哪样的女朋友,他给自己定了几条原则,不找农村妹子,不在高山安家,不找年龄比自己大的。董桂枝比甄克凌大七岁,又是农村户口,绝对不能选她做女朋友。问题是现在老师间的风言风语怎么洗得清呢? 机会很快来了。元霜菊的男朋友有天下午来学校找到龙仁甫,说再骚扰元霜菊就把他告到教育站去,让他转不了正。龙仁甫果真被吓住,此后再不上楼,有空就待在自己寝室里。甄克凌突然灵光乍现,何不撮合董桂枝和龙仁甫呢? 甄克凌不露声色,只要董桂枝请教自己,他就邀上龙仁甫一起去她寝室,说是几个语文老师共同讨论“备、教、改、辅、考、评”等教学常规。每每渐入佳境时,甄克凌便借口有事溜走。一来二去,董桂枝请教自己的日子渐渐少了,龙仁甫独自去董桂枝寝室的次数一天天多了起来。 刚立冬,区教育站请人捎信到学校,后天,教育站教辅组董组长要来虎坪村小学,检查教育教学工作。 那些年,只有极少数单位装有摇把电话,但用起来很不方便,接电话的人要提前守在电话机旁边。区教育站本来有一部摇把电话,可下面学校没有,有什么事通知学校,干脆捎信口口相传,倒还省事些。 听闻是董组长要来搞检查,陆校长和杜主任叫苦不迭,如临大敌。陆校长马上喊总务处徐主任,食堂沈师傅来自己寝室开会,商量对付董组长的方案。 董组长名叫董永成,在高梁区教育界,有不知道区教育站站长名字的,没有不知道董组长大名的。 董永成六十年代初从惠泽地区师范学校毕业,回高梁区从小学教到高中,桃李遍地。他教书很有一套,以“严”名震高梁区。时任区教育站站长想把全区教育质量抓上来,调他到教育站当了教辅组组长。 教辅顾名思义,就是辅导教育教学。董组长一上任,就把他教书那套“严”的方法用在教辅工作上了。 他从不呆在教育站办公室,每天骑个自行车,在区内的初中、小学里跑。也不给校长打个招呼,一到学校就钻进教室听课,然后就随机检查几个教师的备课本、一些学生的作业本,发现老师有备课和批改作业不认真的,当面批评不说,此后只要开会让他发言,他就会公开点名批评那学校的校长和老师。 几年下来,全区教师没有不骂他、不恨他的。可他毫不在意,经常说自己是“天干无露水,老来无人情”。然而全区的教育质量总在兴元县各区前列,区教育站站长虽不苟同他搞教学检查的严苛,却也离不得他抓教育教学。 杜、徐、沈刚坐定,陆先富就说:“嘿嘿,董组长后天就要来,我们要严阵以待哈。今天开个诸葛亮会,大家商量哈看怎么弄。” 徐主任笑眯眯地,轻言细语道:“我先说哈啊,董组长来了肯定要吃饭,伙食要搞好才行,我看要买个猪蹄子炖起。” 兴元县风俗,招待贵客一般都要炖一锅腊猪蹄子坨坨吃。 陆先富说:“对对对。徐主任,你负责去买个大点的腊猪蹄子。” 沈师傅接着说:“今天下雨,又蛮冷。后天只怕还有雨,莫把董组长冻着了。恐怕要买百把斤白炭,发个白炭火让董组长烤起。” 他说的白炭就是木炭,是上好的冬天烤火燃料。虎坪村有不少人在自家山林挖个土窑,烧制木炭了售卖。 陆先富又说:“对对对。徐主任,你负责去买两百斤白炭,反正冬天烤火要用的。” 杜泽柳似乎有些激动了:“你们说的都不是重点,董组长是来检查教育教学的。不赶快通知老师把没备的课备起,没改的作业改了,恐怕吃得再好,烤得再暖和,董组长也是不得放过虎坪小学的。” 杜泽柳对他自己管的教学那块十分看重,陆先富平时也迁就着他,何况杜泽柳刚才这话说得在理,他借坡下驴:“必须让董组长觉得我们的教育教学抓得扎实。杜主任,你马上通知今明两天把没备的课补起来,没改的作业全部改了。哦,听说甄老师的教学详案写得蛮好,首先就把他的备课本找给董组长看。” 董组长如期而至。那天风大雨密,他穿着雨衣,骑着自行车来到虎坪小学,正在上第三节课。陆校长、杜主任站在走廊里迎候他,好说歹说他才先去陆先富办公室烤火。 把雨淋湿的裤管烤干了,董组长得立即开始了他的教学检查。听课、查备课、翻作业,还要来全校期中考试成绩册仔细看了半天,总算没找出纰漏,唯一得到他表扬的就是甄克凌的教学详案。 他说,这是自己当了十多年教辅组长以来,第一次看到写得这么好的教案。 晚饭时,陆先富和杜泽柳陪董组长,又要徐主任通知甄克凌四人作陪。本来陆校长准备了两斤上好的苞谷酒,打算好好敬董组长两杯的,董组长固执着不喝,就都不喝酒了。 元霜菊和易宝珠嘴像抹了蜜,不停称赞董组长年轻时书教得好,教辅工作全县搞得最好。董组长笑得一脸灿烂,双眼眯成了一条缝。 陆先富肯定提前给元霜菊和易宝珠面授了机宜,甄克凌想。 第9章 有升学指标 八、九十年代,除了小学,不是你想读书就可以读得到书的。 那时的初中、高中,有重点和普通之分。只有少数成绩好的学生,才能考上重点初中和重点高中。大多数学生成绩平平,只能去普通初中和普通高中混几年。 人人都想把自己的孩子送进重点初中、高中,对百分之九十的人来说,那就是个奢望。 每年,小学、初中学生毕业,兴元县全县统一组织考试,称为“小考”“中考”。 这是决定农村孩子命运的考试。考上重点初中、高中,就有希望摆脱当农民的命运,坊间称作“跳农门”。不然,大抵最终会成为农民或工人。 高梁区有一所重点初中,还有五所普通初中。重点初中也只有大约三分之一的学生,能考上重点高中和中专。倘若哪所普通初中有一个初三毕业生,中考过了重点高中或中专分数线,那会成为当年全区的轰动新闻。 今年全区的“小考”备考工作会开得有些晚,十一月中旬才开,还是董组长提醒了几次,区教育站站长才召开的,前些年国庆节一过,就会准时开这个会。 “小考”备考会,无非是表彰上届小考成绩优胜单位和老师,分析全区这届六年级学生成绩,给各小学下达明年秋季升入重点初中学生人数指标,年年如此。 陆先富最怕开这个会了,小学办得好不好,校长优不优秀,就看每年有多少个小学生考上了重点初中。而他当校长以来,虎坪小学没哪一年完成了区教育站下达的升学指标。 这次给虎坪小学下的省重点初中指标是十个。陆先富一算,差不多是百分之十的升学率。 他从区教育站一回来,就和杜泽柳召集两个毕业班的任课老师开会,传达全区小考备考会精神,将十个指标给两个毕业班各分了五个,又说了一遍完不成指标就扣工资,推迟转正。甄克凌心里紧张兮兮的,心想得赶快去找李承嗣讨主意了。 这以后,陆先富似乎变了个人,经常冷不丁钻进教室听课,趁下课老师不在教室就去翻看学生的作业,再难看见他有笑脸,讲话时也不先“嘿嘿”两声了。 甄克凌发现个奇怪的现象,陆先富越是严肃,老师们工作却更认真些。他琢磨着,人是不是都有些贱骨头,你越不把他当人,他反而会更像个人。 甄克凌从参加工作那天起,就给自己定了条原则——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尤其是家里穷的、有残疾的、成绩差的,他格外关心,生怕他们从心里感觉老师对他们有歧视。 因为,甄克凌自己家里穷,父母是地道的农民,从小受尽白眼,那种心酸和自卑是李承嗣这些人无法体会的。而他只要扫一眼那些特殊学生的眼神,就知道他们内心有多敏感。 甄克凌明白,陆校长给自己班上下了五个重点初中升学指标,他再也不可能对所有学生真正一视同仁了。 他得重点盯住成绩前五名,不,至少前十名的学生。在他们身上多下功夫,才可能完成那五个指标,否则自己就将推迟转正。 六(1)班语文成绩前十名的同学,每天要提前半小时到学校,甄克凌会守着他们背诵头天学的课文,每天下午放学后要留下来,甄老师将训练他们写作文。 邓光辉和甄克凌搭档时间一长,觉得甄克凌年纪虽小,人品和能力都不差,对他就越来越好。虽是男人,却热心肠忙着给甄克凌做媒。近一个月来,他给甄克凌撮合过三个姑娘。 他问甄克凌要找什么样的女朋友,甄克凌说自己家庭条件不好,不敢找,怕别人瞧不起。邓光辉就以为他愿意找农村的,给他介绍的三个都是虎坪村本地妹子,条件都蛮好,邓光辉还撺掇他去姑娘家“上门”。 兴元人把男人“入赘”叫做“上门”,是很没面子的事。甄克凌十分恼火,却又不便把话说穿,毕竟人家是一番好心,只好想各种理由推掉。 邓光辉就住在乡政府旁边烟草站的房子里,他老婆是烟草站的开票员,把烟草站的房子占了四间,两口子住着。甄克凌去他家串过好几次门。 头两次,邓光辉没提前把话说明白,只请甄克凌去他家吃晚饭,上桌了才发现有个陌生姑娘,邓光辉老婆只说是自己的远房亲戚,恰好正要吃饭时她来了,就一起吃个饭,请甄老师别见怪。事后挑明是给甄克凌介绍的相亲对象,问甄老师看得上不,甄克凌只说还要考虑考虑。 第三次邓光辉做媒,让甄克凌太受伤,心被刺得血淋淋的。但也正是从那天起,甄克凌暗自发誓,这辈子不混出个名堂,枉为男人。 上星期一,邓光辉和甄克凌下午都没课。邓光辉说,班上宁春芳没给自己请假,好几天没来。只怕又是她爸不准她读书了,我俩一起去把她找回来。 甄克凌想都没想,爽快地答应了。宁春芳人很聪明,上一年级成绩还是班上前三名。就是家里穷,她爸动不动就不准她上学,要送她出门去给别人当保姆,老师登门苦劝她爸才又让她上学,一耽搁就是十天半月,学习成绩渐渐滑到中等了。甄克凌很同情这孩子,愿意尽自己所能帮她一些。 果然,宁春芳她爸要女儿不读书了,说是在城里给她找了个事,去一个馆子里做小工,一个月可以挣四十块钱。宁春芳哭闹着,甚至说要上吊都不去。邓、甄二人好说歹说,她爸才同意明天让她去学校。 从宁春芳家出来,邓光辉对甄克凌说:“甄老师,虎坪村支书鲁松柏有个女儿,长得蛮乖。今年才从兴元十二中毕业,和你同龄,我向鲁书记介绍了你。鲁书记很满意,要我今天带你去他家吃晚饭。我们这就去哈。” 原来找学生是个由头,做媒才是真。甄克凌有种上当的感觉,极不想去,却不好彻底翻脸,毕竟今后还要做搭档。于是,不冷不热地说:“算了吧,我一个穷教书的,鲁书记不一定看得上。” 邓光辉说:“我答应鲁书记今天带你去,今天你不给这个面子,那我今后就不好为人了。去吧,生意不成仁义在,讨不到米有口袋。不怕的。” 话说到这份上,还能怎么办呢。甄克凌只好心情复杂地跟着邓光辉走。 一路上,邓光辉不厌其烦地介绍鲁松柏这好那好,他口中的鲁松柏简直是个完人了。 甄克凌却大倒胃口,没想到邓光辉原来俗至如此。无非是当个村支书,又同时当村电工、杀猪匠,家家户户有红白喜事请他当都管(兴元人称总管为都管)而已,又格外是好大个人物呢。 走进鲁松柏宅院,甄克凌暗自吃了一惊,邓光辉没夸大其词呢。两层四间水泥平房高大宽敞,大门前的院坝足有两百来平方,水泥抹的地平比篮球场似乎还平整。 邓光辉在院坝里在大喊一声“鲁书记”。片刻,一个五大三粗的莽汉就从大门里出来了,邓光辉说“鲁书记好!”,甄克凌也跟着说“鲁书记好!”。 鲁快步上前,和邓、甄二人分别握了手,打了几个哈哈,说欢迎欢迎,屋里坐。把二人迎进大门左边火炕屋里。 虽是初冬,可虎坪村是高山地区,寒风已然刺骨。甄克凌穿得不厚,冻得浑身冰冷。一进火炕屋,便将一把椅子拖到离地炉近些地方,伸出双手在火上烘着烤。 兴元县农村家庭都有一间冬天取暖的屋子,称做火坑屋。屋中间挖个地炉,地炉里燃着买来的煤炭,整间屋子便暖如烤箱了。 鲁书记家的地炉火烧得非常旺,甄克凌很快就烤暖和了。鲁松柏的女儿进来给邓、甄二人倒了茶,折身进厨房去帮她妈做饭去了。鲁松柏便陪二人说话。 鲁松柏的老婆笑盈盈地进屋来,送了一瓶开水,眼光在甄克凌身上睃来睃去。鲁松柏像查户口似的,把甄克凌的根根底底问了个遍。甄克凌感觉像被人剥光了身子,站在人前示众,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大约等了半个小时,鲁松柏的女儿推门进来喊了声吃饭,扭身就走了。鲁松柏嘴里“请”“请”着,把二人请到堂屋中间的方桌上。菜早已上齐,他作个请的手势说,请两位老师坐上席。 甄克凌知道他是客气。兴元县风俗,只有长辈才能坐上席,都是同辈则只能年长的坐上席。便说,只能鲁书记和邓老师坐上席,自己是晚辈只能坐旁边。 又将邓光辉推了几下,把他推到上席位置,自己迅速在旁席位置坐下。鲁松柏不再客气,在邓光辉身边坐下了。 鲁松柏老婆和女儿站在桌旁不动,鲁松柏就说,呃,你俩娘母坐到起哈。他老婆才坐在甄克凌对面的旁席上,女儿就在他对面的下席坐下。 看得出来,鲁松柏一家人是很好客的。鲁松柏拿一瓶兴元大曲和邓、甄二人平分了,那是兴元县国营酒厂生产的最高档的酒。 甄克凌酒量小,说喝不了那么多。鲁松柏非要倒满,甄克凌也只好依他了,然后一杯接一杯劝酒。 鲁松柏老婆见二人没吃什么菜,干脆下席走到邓、甄身边,不停地给他两人夹菜,劝他们多吃些。鲁松柏女儿就羞答答地低头吃饭。 人人都心里明白,却不说破,饭桌上就含混着喝酒、吃菜。甄克凌在心里一再叮嘱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喝醉。 临别,鲁松柏和邓光辉抱着在院坝里絮絮叨叨。好几次,把他俩扯开,一会儿他俩又抱到一起去了。 告别的话早就说了,再不好意思进屋了,甄克凌在就院坝外的小路上等着。那俩娘母也懒得管两个酒醉佬,进屋去了。 甄克凌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好一阵,终于听鲁松柏和邓光辉的声音越来越近。 “邓……邓……老师,这个娃儿……不错,叫他来上门……差不多,穷……教书的,在我……我……这个……家庭上门,也……也……不亏他……” 甄克凌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他飞快地转身,独自一人在黑暗摸索着向虎坪小学走去。 他咬牙切齿:老子,这辈子讨米都不会讨到你鲁家门口来!十年内,不出人头地,誓不为人! 第10章 想要大专文凭 每个周末,一想到要回土坯屋老家,甄克凌的心情就暗淡了,难得听爸妈的吵架。 然而,冥冥中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始终牵着他,必须回去看一眼。只要见到母亲,即使不咸不淡地和她说几句话,他都心安。大多时候只在家里待上一晚,第二天一清早就去李承嗣家。 鲁松柏的话就像肚里吞了个苍蝇,恶心了甄克凌四五天。 星期六回到家,天已黑净,一家人坐在火坑屋里,围着地炉。甄克凌几次话到嘴边,想给母亲讲讲,到底还是忍住了憋在心里。 儿子心事重重,母亲压根没看出来。从上初中起,儿子在家里很少说话,母亲已经习惯了。 “又没得米了。”母亲像是自言自语。 “嗯,我身上还有三十块钱,妈拿着。”甄克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三张十块的纸币,递给母亲。第一次领了工资,他也给了母亲三十块。 “你大弟弟说不想读书哒,你帮忙拿个主意。”母亲看了一眼坐在他身旁的二儿子,又望着大儿子。 对这个大弟弟,甄春凌不想多说什么。 他天资聪颖,可从小性格顽劣,在学校经常打架,有次还扬言要打老师,读初中退学好几次,甄克凌请自己读初中时的班主任给校长求情,才让他读完初中。 今年中考,大弟弟勉强考上了兴元十二中。哪知才读两个多月,他就要开溜。 “看他自己的,我说哒不作数。”甄克凌淡淡地说。他想不通,穷人家的孩子,除了好好读书,还有什么出路?以大弟弟的聪明劲,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书我是读不进去的,我要去打工。”大弟弟把头一弯,眼睛一鼓,仿佛有人得罪了他。 大弟弟说话语气冲得很,对父母也是如此。 母亲就开始责骂他,他净拣伤心的话回呛母亲,母亲开始一边哭诉一边骂他,不绝于耳。 甄克凌听了就烦,也不劝架。他默默地站起来,倒水去堂屋洗了脸和脚,上楼睡了。 早上醒来,想起李承嗣他爸曾主动说过,帮他打招呼在区供销赊一辆自行车。甄克凌打算今天去找李承嗣,把这事办了。参加工作以来,经常步行往返家和学校间,太难走了。 从自家去学校有两条路。一条是小路,只能步行,少说也有十五里路。一条是盘山公路,比小路绕了很多,据说有二十六里路。 每个星期来去,甄克凌都是步行,脚走得生疼。他好久前就想买个自行车了,苦于两手空空至今仍是白日梦。那点工资,半年不吃不喝,也不够一辆自行车钱。 国庆节那天,甄克凌和李承嗣到县城,陪姚秋雨和姚慧心玩一整天,天黑才回李承嗣家。 恰好李承嗣他爸难得在家休假,老爷子兴致不错,无话找话地问起儿子和同学工作顺不顺利,不知怎么就讲起工资低,甄克凌想买辆自行车半年的工资还买不起。 老爷子对儿子这个同学印象非常好,也知道他家庭条件不好,便主动说找区供销社刘主任,给甄克凌担保,去区供销社先赊一辆自行车骑着,有钱了再还。 区供销社刘主任办公室在百货大楼三楼,李承嗣带着甄克凌走进去时,刘主任正坐在抽屉桌前悠闲地看报纸,李承嗣站在他跟前说:“刘主任好。” 刘主任放下报纸,见是两个毛头小伙,很不客气:“这是办公区,你两个来搞么子啊?嗯?” 李承嗣说:“我爸爸要我来找刘主任,他说给您打了电话的,他担保给我这个同学赊一辆自行车。”边说边用手指了指甄克凌,介绍他是甄老师,甄克凌就点头说“是的”“是的”。 迟疑几秒,刘主任反应过来了,马上站起来,笑容有加,说:“噢!噢!你是李区长的儿子啊,坐!坐。” 刘主任拿块布把墙边的两把椅子抹了抹,招呼二人坐好。又从墙边茶水柜上拿两个有盖的瓷茶杯,泡两杯茶递给李承嗣二人,再才坐在自己位置上细问自行车的事。 刘主任说:“我们供销社经销的自行车有四个牌子,“永久”“凤凰”“飞鸽”“野马”,看甄老师想买哪个牌子。” 甄克凌欲言又止,李承嗣明白了他的意思,抢着问道:“是些什么价钱?” 刘主任说:“‘永久’和‘凤凰’一个价,400块,‘飞鸽’300块,‘野马’180块。” 甄克凌望望李承嗣,只说嗣哥帮忙作主。李承嗣想了想,就说买“飞鸽”牌。甄克凌点头说就是这个牌子。 甄克凌打了欠条,刘主任在欠条右上角签“同意赊账”四个字,又签上自己的大名和年月日,喊会计过来拿走。再亲自带着二人去对面五交化门市部提了车,和李承嗣二人握了手,方才离去。 没读大学,是甄克凌心中永远的痛。想起好多初中同学当时成绩不怎么样,因为读了高中,现在正在大城市读着大学,而自己读个师范可能一辈子就只能呆在山沟沟里,他就对一切都绝望了,本想认命,又不甘心。 前几天,甄克凌四人在食堂吃晚饭,边吃边聊天。元霜菊无意中说起,她有个亲戚在惠泽地区教育局上班,给她透露了一个消息,今年教师进修和函授指标很快就分到县教育局了,要修大专文凭就要赶快报名。 听到“大专文凭”这个词,甄克凌瞬间来了精神。刨根到底问元霜菊,这才晓得还有进修和函授这样的渠道弄到大专文凭,而且是有指标的,需要通过入学考试才有资格。 不能永远是师范生,一定要有个大专文凭!甄克凌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他对自己的应考能力非常自信,必须参加进修考试,进修是保留公职,脱产去大学读两年,太诱人了,总算可以弥补一下没进过大学的遗憾了。 第二天上午,甄克凌没课。他来到乡政府,找守着摇把电话的那个大伯,赔着笑脸请他给区教育站摇个电话。 大伯是个好心人,二话没说就摇通了电话,接线员问:“要哪里?”, 大伯说:“要高梁区教育站。” 话筒里“嘟”“嘟”几声,便听见那头有人在问:“你哪里?” “我虎坪乡政府哦。”大伯说。 “你找哪个?” 大伯把话筒递给甄克凌,小声在他耳边说:“你和教育站的人讲话。” “我是虎坪小学的老师。嗯,听说有进修指标,嗯,嗯,我想问哈可不可以报名。”甄克凌第一次使用摇把电话,心里又急,说话都不流利了。 “老李,老李,来接电话,是找你的。”电话那头的人在喊。 “你哪个?有么子事?”电话里听声音,这人年纪不小了,口气非常严厉。 “您好,我,我是虎坪小学的老师,想报名参加进修考试。” “哪个跟你说的随便就可以报名参加进修考试啊?安?”完全是咆哮的口气。 “那我报个函授可不可以?”甄克凌几乎是哀求了。 “啪!”那头挂断了电话。甄克凌握着话筒不肯松手,里面却只有“嘟”“嘟”的声音。 “甄老师,这些事你打个电话哪行呢。要把管事的那个人找到,空起两只手去找他也不行哈。”大伯看出甄克凌不谙人情世故,心里又有些同情他,忍不住点拨。 甄克凌放下话筒,像个木偶机械地往学校走去。命运,你太残忍了,为什么要让我生在一个穷得舔灰的家庭?为什么我没有一个元霜菊那样的亲戚?为什么我只想多读些书都不允许?为什么!!! 没过几天,区邮政所邮递员给甄克凌四人同时送来一封信,信封上寄件人地址是江北大学。打开一看,原来是江北大学自考班招生简章。 简章上通知,招生对象:面向社会在惠泽地区招一百名高中或中专学历的学员。招生专业:汉语言文学。学制:三年。学费:100元\/学期。发放江北大学专科文凭。教学地点:xxx招待所。 甄克凌高兴得不得了,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不用求那些人,也可以深造得到大专文凭。甄克凌就邀元霜菊三人都去报这个自考班,却只有易宝珠一个人响应。 第二年四月,甄克凌在兴元县城关镇初中参加第一次自学考试,问邻桌一考生是不是也在省里去听了一个星期的课。那人用惊奇的眼光看着他说,自学考试,本来就只要你自学,哪里需要去听什么课。甄克凌和易宝珠才明白,上当了。 想起去江北省城的艰辛,甄克凌和易宝珠恨不得哭一场。 两人都是农村走出来的,别说去省城,就是兴元县其他几个区都没去过,要找那封信上的地址,就只能找人打听了。 一个风雨交加的傍晚,甄克凌和易宝珠在县城汽车站,坐上一辆大客车,一路狂吐到长江边的一座城市。从那里坐上火车,第二天上午才到江北省省城。下火车了一路问好心的大妈,才在一个偏僻的胡同里,找到那个xxx招待所。一百来人在两间空旷的房子里,瑟瑟发抖着听了六天课,最后不知怎么回到了兴元县。 江北大学自考班,可恶的骗子!甄克凌想起那次经历就害怕,两个刚满十八岁从没出过远门的农村人,跟傻子差不多,稀里糊涂就被骗到了千里之外的省城,幸亏他们没把自己卖了。 第11章 不收齐学费扣工资 虎坪的冬天最难熬,雾蒙蒙的见不到太阳,不到三月积雪不会融化,穿再厚的衣服脊背都是冰凉的。甄克凌去区供销社买了个烧煤的铁炉子,绑在自行车货架上拖到寝室里,每天烧一炉旺旺的大火,就不觉得有多冷了。 元霜菊和易宝珠不敢在寝室烧火炉,怕失火引燃木楼板把整栋楼烧毁了,干脆天天到甄克凌寝室来烤火。龙仁甫现在只要有空就去董桂枝寝室,和甄克凌三人很少往来。 食堂的饭菜没什么油水,吃了不经饿,每天又只吃两顿,甄克凌感觉天天都是饿着的。现在自己寝室里有了火炉,甄克凌犹豫着要不要去置办一套炊具,好晚上弄点吃的。元、易二人知道他这个主意,拍手叫好。说一起搭伙,她俩把做饭和洗碗都包了。 一天下午,在食堂里吃了晚饭,元霜菊、易宝珠去甄克凌寝室里烤火。元霜菊眼尖,进门就发现墙边多了张课桌,一口小双耳铁锅放在桌很显眼,乍呼起来:“嗬呀,甄老师你动作好快呀,才说买炊具就买来了。”拿起小铁锅左看右看。 “嗬,四个碗、一席筷子、锅铲、菜刀、砧板,你还蛮细心嘛,差不多置齐全了。”元霜菊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的甄克凌,赞许道。 “还差盐罐,调羹……嗯,一些小东西,我准备就在旁边小卖部里去买。”甄克凌说。 元霜菊说:“那些小东西,我和易老师去买。我们不能白吃你的呀。易老师,你说是不是?” 易宝珠笑笑,不好意思似的:“是的,是的。” 元霜菊拉着易宝珠就走,刚出门又转身,倚门对甄克凌说:“铁锅第一次用要多洗几遍,等会我们煮面条吃,你这会儿没得事,把锅洗干净哈。” 甄克凌把锅洗了,又用火钩从火炉的通风口掏出些燃过的煤渣,再添些新煤。这天气太冷了,需把火烧得旺些,才能烤暖身子。 没过多久,元霜菊和易宝珠就回来了。两人抬个纸箱子往那张课桌上一丢,大呼:“太冷哒,会把人冻死。”碎步跑向火炉蹲下来,四只手在炉火上不停地翻烤。甄克凌赶紧起身把椅子让给元霜菊,又拖过一把椅子递给易宝珠。 甄克凌把纸箱里的东西拿出来往课桌上摆。元霜菊扭头看着,不停地嚷:“醋、酱油瓶子摆在一起。只称了一斤盐,纸包起的,把它倒在盐罐里。胶壶里是一斤菜油,炒菜的时候要炸熟。那把面条是两斤的,莫挨到墙放。哎,那是一截五花肉,小卖部老板娘送给我们今晚上油炸了煮面条吃的……” 最后,甄克凌在纸箱底下摸出一块香皂来。他问元霜菊:“你买香皂做么子?” 元霜菊低头一笑,说:“你再做饭了就用香皂洗个脸洗个手,身上味道小些。” 甄克凌突然心中一暖,手有些不自然了。他担心易宝珠看穿自己心思,悄悄瞄她一眼,还好,她正低头烤火,没什么异样。 时间还早,三人便围着火炉聊天。话题总离不开男女那些事,问易宝珠和城里那个人谈成功没,易宝珠说暂时还没定下来。 元、易二人又逼问甄克凌,现在到底谈女朋友没。甄克凌说自己家里太穷,谈不到女朋友。二人说找对象主要是看人,不是看家庭,你很优秀将来肯定可以找个好的。 甄克凌不想让她两个知道更多自己的不堪,就有意把话题往元霜菊男朋友身上引。一个劲儿地说她男朋友长得好看,烟草站的人都很有钱,要她讲讲男朋友是怎么宠她的。 元霜菊是个藏不住话的人,把两人的恩爱故事显摆了一番。甄克凌越听越难受,不禁恨起自己来,她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你吃哪门子醋? 甄克凌看看手表,已过九点,便说,是不是可以煮面条吃了。元霜菊和易宝珠同时说声“好”,站起来调味、切肉、炸臊子、烧水、下面。很快三人就各端着一碗腊肉面,淅淅嗦嗦吃得精光。甄克凌看着元霜菊煮面、吃面的样子,怎么看都有贤妻气质,不觉想入非非了。 还有一个月就要放寒假,每个年级都还有些学生没交齐学费。徐主任把欠学费的学生名册挨个送给班主任,提醒他们抓紧催这些学生家长,放假之前一定要交齐,不然就扣老师的工资。 邓光辉喊甄克凌去他寝室,指着六(1)班欠学费学生花名册说:“甄老师,我们班上还有十一个学生没交齐学费呢,从今天起,放学后你莫补课哒,我俩一起上门讨学费去。” 甄克凌数了数,一分钱没交的有乐正兴、鲁美奂、宁春芳,都欠十五元。欠十元的有五个学生,欠五元的有三个学生。就问邓光辉:“邓老师你说怎么个找法?” 邓光辉说:“小甄老师,就负责讨三个学生的,乐正兴、鲁美奂、宁春芳。我负责讨剩下八个学生的嘛。” 甄克凌略一思忖,便明白了邓光辉的心思。虽说只要甄克凌负责三个人,但这三个可能一分钱都讨不回来,一扣工资自己就倒贴了。看上去邓负责八个人,但既然已经交了一部分钱,就说明家里拿得出来钱,只要去讨,还可能收得齐,不会倒贴钱。 可是,甄克凌却不能把话挑明,那就撕破脸皮了。一来邓老师平时对自己还不错,前段时间为自己做媒操了不少心,二来自己才参加工作,不能斤斤计较,年轻人不吃亏谁吃亏?就说:“邓老师考虑得蛮周到,好,好。” 甄克凌每天补课的学生中就有乐正兴,鲁美奂。穷人家的孩子懂事,十分珍惜补课的机会,天天有进步。特别是乐正兴,作文写得越来越好了。 周克凌没打算像其他老师那样催学费--把欠学费的学生赶回家去找爸妈要钱。那样会特别伤学生的自尊的,甚至一辈子可能心理上都有阴影。自己当年上学,每到开学,母亲就要出门借钱给他交学费。那时,他心里全是绝望。 他想,哪天假装去家访,和孩子一起去,孩子一定会很高兴的。在他们家里瞅机会悄悄问哈家长学费的事,有就给,没有就算了。 这天,甄克凌给十个学生补完作文,说:“其他同学先走,鲁美奂同学,你留下来一哈。” 鲁美奂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呆呆地望着老师。甄克凌走到他面前说:“你爸和你妈在屋里没有?” 鲁美奂不知老师为什么突然问起爸妈,有些怯怯地,说:“甄老师,他们在屋里。” 甄克凌故作轻松地说:“天色太晚了,我送你回家去。顺便问问你爸妈,现在对你的学习满不满意。” 鲁美奂眼神一亮,很快又暗下来,犹豫地应道:“嗯。”甄克凌知道他心里很矛盾,自己就是这样过来的。老师去自己家里,学生肯定很高兴。可自己的家一贫如洗,谁也不愿意让老师亲眼目睹。 冰天雪地,每走一步都会滑倒。甄克凌看着前面瘦小单薄的鲁美奂,仿佛看见了童年的自己。身上的衣裤有好几处补丁,一双筒筒鞋(八九十年代的高帮胶靴)明显大了好几码。唉!苦命的孩子。但愿你不失学啊,只有读书才能改变你的命运呐! 鲁美奂的爸妈都是残疾人,爸爸左肘截肢了,妈妈是个跛子。除了种田再没收入,要供两个孩子读书实在太难了。读初二的大女儿每月要交生活费,两口子如今是月月发愁。 鲁美奂一进大门就喊:“爸,妈,甄老师来哒!” 鲁美奂爸妈赶紧出来,把甄克凌迎进火坑屋。拿把椅子抹掉灰尘,再把椅子提到墙角正在冒烟的一堆柴火前,拉甄克凌坐下,说甄老师靠近些,才烤得热和。 甄克凌嘴里“好”“好”着,心里却想,看来家里的确是很穷,不然再怎么也要挖个地炉烧煤炭烤火。 屋里太破旧,两口子很不好意思,一个劲的说,家里条件太差,对不住甄老师。男人忙不迭地往柴火堆里加柴,女人泡好茶双手递给甄克凌。 鲁美奂妈猜到甄老师肯定还没吃晚饭,就怪鲁美奂不提前捎个信回来,好早些把饭做起。甄克凌说不怪鲁美奂同学,是自己放学后突然决定来的。 柴火上头挂着十几块猪肉,正在烟熏,七八天后就制成了腊肉。鲁美奂妈要男人取一个猪蹄子下来,说赶紧给甄老师做饭。 甄克凌知道农村人只吃两顿饭,下午四点多就吃晚饭了。本想不在他家吃饭,免得麻烦人家。但又怕鲁美奂爸妈认为是嫌弃他们,就说:“我和美奂同学两个人,炖猪蹄子搞么子,煮两碗面条就行了。” 鲁美奂妈硬要炖猪蹄子,甄克凌斩钉截铁地说:“大姐,你如果要炖猪蹄子我现在就走。煮面条呢,我就等着吃了再走。”推却几个来回,鲁美奂妈煮一大碗面条甄克凌吃了,碗底两个荷包蛋,香喷喷的。 吃完面条,没等甄克凌开口,鲁美奂妈就说:“甄老师,我们家美奂学费还没交。不是不交,硬是没得法。但是请甄老师放心,放寒假我们一定想办法交齐。” 原来,家长心里明白得很,甄克凌倒不好意思起来,只说:“我不是来催学费的,主要是美奂同学最近有很大进步,有希望考上重点初中。来给你们说哈,再莫说不准他读书了。” 鲁美奂爸妈一再打保票,说再也不会不准他读书了。 又坐了一会,甄克凌要走。屋外黑乎乎的,鲁美奂爸找出一捆干杉树皮,做成三四个火把,点燃照亮脚下的路,把甄克凌送回学校再折身返回。 第12章 遇见一个好人 这段时间,六(2)班姬春兰老师每天都刻蜡纸,油印成试卷发给她班上的学生做,又把试卷带回家去晚上改了,第二天在班上公布每个同学的分数。 读师范时,老师教的所有教学方法中都没这招。这法子到底是对还是错呢?甄克凌想不明白。万一她这教法是独门绝技,“小考”时她的教学成要比自己好呢?自己是正儿八经师范毕业生,没考赢民办老师,传出去岂不太丢人了。思来想去,甄克凌觉得应该请教一下杜主任。 吃过晚饭,甄克凌去杜泽柳寝室,讲了心中疑惑,请杜主任指点。杜泽柳喜不自禁,区教育站下达的“小考”指标让他日焦夜愁,毕业班两个老师如此暗中较劲,看来完成明年“小考”指标不用担心了。 杜泽柳说:“甄老师呀,不能一概而论姬老师的教法错了或者是对了。农村有句土话嘛,‘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刀法’。只要让学生掌握了知识,成绩考得好,就是好教法。” 甄克凌仍不解:“天天考试,学生重复劳动,有什么用呢?” “是这样,天天考试肯定不行。但期末考试以前多考试,这其实是巩固训练。可以让学生把知识点记得更牢。最关键的一点,毕业班的学生明年要参加‘小考’,平时不多训练考试,一进考场就会紧张害怕,本来考得到的都考不到了。”杜泽柳越讲越兴奋,厚镜片下的两眼显得格外有光。 甄克凌说:“看来我要向姬老师学习,明天开始也来天天考学生。” 杜泽柳说:“可以适当多考几次,也不必要天天考。甄老师你年轻,学生爱听你的课,平时学得扎实,考试成绩照样好。” 真是奇怪,两人年龄悬殊二十几岁,照说不会有什么共同语言,杜泽柳和甄克凌谈兴却越来越浓。扯着扯着,杜泽柳又开始对甄克凌赞不绝口,还说他将来会大有作为、前途无量。 甄克凌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惨然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家特别穷,没有任何背景。只读了个师范是中专文凭,估计要教一辈子书。哪有可能什么前途无量。” 杜泽柳却说:“小甄老师,你千万不要灰心。我是旁观者清。你功底不错,工作认真,悟性又高。我看好你,将来一定会成大器的。” 甄克凌始终苦笑着摇头,说自己从读师范那时起,就对自己这辈子不抱任何希望,窝窝囊囊过一辈子算了。杜泽柳还是不断鼓励甄克凌不要消极,说任何时候都要努力拼搏,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除了同学李承嗣,又遇到一个无私关心和鼓励自己的人,甄克凌在心里发誓,这辈子都要不忘记杜主任的好。 连续几晚在甄克凌寝室里煮面条吃,元霜菊、易宝珠有些腻了,说想吃当年那种油饼。读师范时,校门外有个小吃店,煎的油饼特别香,一下课许多学生都去买了吃。毕业后同学聚会,回忆校园生活,都说当年吃过的那个小店的油饼真香,好想再吃几个。 她俩也就随便说那么一嘴,知道是不可能吃到的,并没做多大指望。煎油饼需要灰面、肉馅,甄克凌这里一样都没有。但甄克凌却上心了,他决意想法让她俩吃上油饼,只要她俩天天晚上来自己寝室玩半晚。 记不清从哪天开始,甄克凌时时想和元霜菊待在一起,只要她开口,什么事他都愿意为她去做。明明元霜菊有男朋友,自己家庭条件那么差,不可能去挖别人墙脚的,甄克凌就是忍不住要去想她。然而真在眼前时,他又逼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这真是太折磨人了。 甄克凌去学校旁边小卖部找老板娘,帮忙从区供销社买了五斤灰面,一斤新鲜瘦肉,说晚上煎油饼吃。 老板娘才三十几岁,一见甄克凌就喜欢逗他。她问甄克凌:“煎油饼光有灰面不行,还要有发好的老面,你有吗?还有,你揉得来面吗?剁得好肉馅吗?” 甄克凌没想到做个煎油饼还这么复杂,傻眼了。老板娘这才说:“算了,说了你也弄不好。我帮你把面揉好、肉馅剁好给你端过来,你自己只煎就行了。” 晚上,三人天南海北聊天,略有饿意了。甄克凌刻意平淡道:“饿了,你俩吃不吃煎油饼?” “吃煎油饼?拿什么煎?”元霜菊吃了一惊,一脸疑惑问道。 甄克凌起身走到那放着锅碗瓢盆的课桌前,揭下一块纱布,一手端一个冰铁盆,递给元、易二人看。只见一个盆里是揉好的面团,另一个盆里是剁得细碎的肉馅。 两人“哇”了一声,站起来一人接过一个冰铁盆,招呼着动手做煎油饼。 边煎边吃,一人吃了三个,易宝珠说:“再也吃不下去了,不能再煎了。” 甄克凌故意说:“还剩那么多面和肉馅,怎么办?” “明晚又来煎哒吃哈。”元霜菊没多想就接过话茬,说完又觉得这话似乎有什么问题,朝甄克凌望去,甄克凌也恰好在看她。两人对视一眼,又迅速闪躲开。元霜菊脸上刷地绯红,甄克凌心里怦怦直跳,气氛便尴尬起来。 易宝珠看出了端倪,却装作不知,只说:“吃好了没?吃好就睡觉去”。 兴元师范每年招生录取三百名初中毕业生,编成六个普师班。还招一百名民办老师,编成两个班,叫做民师班。民师班比普师班少在师范读一年,只两年。好些功底扎实的民办老师,凭这政策彻底改变了命运。 考进民师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民办老师要和应届初中生同一天参加“中考”,单独划条分数线。考一样的试卷,不过只考语文和数学两门课程,初一到初三的内容。要想考出好成绩,不从头到尾复习两三遍那是不可能的。 董桂枝做梦都想考上兴元师范民师班,她铁了心要参加明年的“中考”。可她素来不擅长读书,在兴元十二中每次期末考试成绩都是全班后十名。“中考”语文、数学试题,对她来讲好比天书。和龙仁甫搭上后,她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私下和搭档数学老师把课换了,上课节次和龙仁甫的完全一致。只要两人都没课,她就和龙仁甫躲进自己寝室,要龙仁甫一课一课的给她讲解初中语文、数学。龙仁甫是凭硬本事考进师范的,讲解初中的这点知识对他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龙仁甫和董桂枝在谈恋爱,老师之间传来传去好久了,都是私下悄悄的讲。在农村,桃色新闻就好比兴奋剂,让一些好事的女人窜来窜去,只为搏得听者不怀好意的哄笑,或者都骂一声“不要脸”。最近,龙仁甫和董桂枝的事传得越来越刺激了。 有人说,龙仁甫是个流氓,是个女人都想搞,没搞到元霜菊就扑董桂枝身上去了。有人说龙仁甫划不来,是被董桂枝勾引的,比他大七岁的一个女人,怎么就上了她的当。最缺德的是说董桂枝那个事有瘾,白天两个人就关起门来搞,晚上也搞,只怕不要多久,龙仁甫走路都要打摆子。 晚上在甄克凌寝室里烤火,易宝珠、元霜菊说起这些流言蜚语,眉飞色舞地。还说董桂枝之前和村里好几个男人同时有一腿,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甄克凌理解她两人,谁让龙仁甫纠缠过她俩呢。 甄克凌觉得人家谈恋爱再怎么亲热,都是别人的自由和权利,与外人无任何相干。背后乱嚼舌根子,尤其添油加醋的那些人,简直就是小人。作为师范毕业生,受过正规教育,不能和他们一个档次。想了想,就提醒易宝珠和元霜菊,不要和那些老师一起说是聊非,两人却有些不高兴。 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尽管甄克凌不相信老师们讲的那些桃色新闻,可又觉得无风不起浪,怎么不讲其他人呢。仔细一琢磨,竟有些毛骨悚然了。倘若当时不迅速撮合龙仁甫去指导董桂枝,那自己岂不是也要被他们讲得有鼻子有眼啊。名声一旦毁了,前途也就完了。 甄克凌到底还是好奇心重,想一探究竟龙仁甫和董桂枝有无那些事。于是每晚上床,就侧耳细听龙仁甫进了对面寝室没。零点之前从没听到过他寝室里有何响动,倒是有几次半夜迷迷糊糊听见,他寝室门开关的吱呀声。他这才相信他俩应该水到渠成了。 思量再三,甄克凌觉得同学之间还是要相互照应。趁午休有空,就把那些流言蜚语告诉了龙仁甫,提醒他收敛些,说:“我们都才参加工作,不能把名声搞坏了。再说,董老师之前还有过好几个男人,你和她谈,亏了。” 龙仁甫一听,大怒:“是哪个说的?” “呃,我也是一番好心,你就莫问是哪个说的。”甄克凌没想到他不领情,有些后悔提醒他了。 “吃了咸萝卜操淡心,有他妈的卵相干!”龙仁甫朝天骂了一句,气冲冲走了。 须臾,董桂枝跑到甄克凌寝室来,指着他的眼窝子,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邓光辉从自己寝室过来劝架,想把董桂枝拉出去,反被她把手咬了一口。甄克凌从来没见过这阵仗,吓傻了,一句嘴都不敢回。 第13章 音乐课的魔力 乡邮递员送来区教育站的一封信,是关于期末考试和放寒假安排的通知。腊月初七、初八两天考试,初九教师阅卷写成绩单,初十学生拿成绩单离校。 通知上写得很清楚,今年期末考试要推磨监考、集中阅卷。陆先富最不希望这样安排。学校自己组织考试和阅卷,监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学生成绩都是高分,老师和家长都高兴。推磨监考是别的学校来监考本学校,都尽量严格监考,好让自己学校成绩高些。虎坪小学教学质量一直不高,推磨监考无异于雪上加霜。 高梁区的教育质量在全县十二个区中,多年来“中考”成绩全县排名一直位列前三。这其中有教辅组长董永成一半的功劳。 在常人看来,董永成就是个奇葩,标准的一根筋。他一当教辅组长,就开始搞期末考试全区推磨监考和集中阅卷。教学成绩在后面的校长和老师,背后只差把他骂死,他却毫不在乎,依然坚持到底。 三年前,换了个区教育站站长,耳朵根子有些软。一上任,有些教学成绩差的校长和任课老师就向他反映,推磨监考和集中阅卷是不相信校长,不尊重老师人格,强烈要求各学校老师自己监考,自己阅卷。区教育站站长一听有理,取消推磨监考和集中阅卷不说,还含沙射影的批评了董永成。 董永成脑子里可能只有教学成绩,莫说区教育站站长,就是县教育局局长恐怕也不在他眼里。他指着站长的鼻子说他瞎指挥,将来高梁区的教育要毁在他手里,他就是高梁区教育的罪人。区教育站站长气得七窍生烟,说了句“高梁区的教育不是你说了算”。很快,董就被抽调到区公所收教育附加费去了。 区教育站站长怎么也没想到,他上任后连续两年“中考”成绩全县排名倒数第三,家长一片骂声。区公所当机立断,在全区教师集训暨秋季开学工作会议上,宣布免去他的站长职务,由副站长接任。副站长原先分管教辅这块,他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把董永成从区公所要回来,继续要他担任教辅组长。因此,今年秋季又开始了推磨监考和集中阅卷。 眼看只有十天就要期末考试,陆先富着急起来。他问杜泽柳:“老杜,你有什么好办法没得?不能考得太差呢。” 杜泽柳说:“格外有什么办法?最后这十天,每个老师都把复习课上到位就行了。”杜泽柳管了多年教学,知道每学期最后几天,新课上完了,老师每节课就只给学生布置作业,混混时间算了,至于有不有效果,却没人管。 “我肯定晓得要把复习课上好,关键是你这个教导主任要告诉我,怎么才上得好。” 陆先富这话有些不中听,杜泽柳也来气了:“你要开个全体教师会哈,强调不准光给学生布置作业,教室里要听得到学生背书的声音,听得到老师讲课的声音。“ “你是教导主任,是专门管教学的,你开会强调就行了嘛。” “你未必不晓得啊?鼓打千锤,不如雷吼一声。关键时刻,校长不出面开个会,有作用么?”杜泽柳怼了回去。 杜泽柳说得句句在理。陆先富虽然心中窝火,却不能和杜彻底闹僵,便依他的提议开了个全体教师会。还说他和杜主任每天都会随机抽查,发现不遵守规定的,一次扣五块钱。 甄克凌带的六(1)班语文刚上完新课,接下来上复习课确实让他为难了一两天。 第一节课,他尝试着挑些重点课文让学生背诵,开始教室里人声鼎沸,慢慢地背书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听得见好似蚊子在嗡嗡的。 第二节课,他在课本上随便挑了五篇课文,专门教学生归纳“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听着听着,不少学生就哈欠连天昏昏欲睡了,即使拿教鞭在桌子上敲得“呯”“呯”响,也只能把他们惊醒几分钟。 这天,他觉得比平时上新课还累。 第二天,甄克凌想换个新鲜一点内容,讲写作文,估计学生应该会喜欢的。就事先找两大张白纸,用毛笔抄了一篇《小学生天地》上的好作文,用图钉钉在黑板上,上课时用教鞭指着白纸上的作文说要学着这样写。 甄克凌讲得激情飞扬,唾沫横飞,大多学生仍是无精打采的,他便兴致索然了。猛然瞥见第一组倒数第二排那个女生低头在纸上写写划划,难道她还对作文很感兴趣?甄克凌边讲边走到那女生面前,女生全神贯注不及觉察,他已拿起她写的纸,走回讲桌前细看,原来女生是在背一首歌词写下来: 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 请把你的微笑留下 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 请把你的微笑留下 明天明天这歌声飞遍海角天涯 飞遍海角天涯 明天明天这微笑将是遍野春花 将是遍野春花…… 甄克凌气极,同学们也紧张了,都正正身子规矩地坐着,等待老师的疾风暴雨。 可这时甄克凌冷静下来了,他没批评那女生,也不说一句话,只低头看着那张写有歌词的纸。他脑子中飞速在想,为什么学生背得下来歌词,却听不进去自己讲课呢? 这是今年春节联欢晚会上的一首歌,叫《歌声与微笑》。红遍全国,孩子们都喜欢唱,“六一”儿童节,好多学校用这首歌给小孩子们编舞蹈表演。 甄克凌明白了,学生们喜欢唱歌。因为喜欢,所以愿意用心去记,自然可以随时背得出来。 “同学们,我看出来,大家都很疲倦了。下面,大家一起唱首歌吧。”甄克凌抬起头,微笑着说。 学生们不敢相信老师说的是真的,都张大了嘴巴,惊愕地望着甄老师。 “音乐班长,起个歌。平时你们最喜欢唱的,起一个。”甄克凌和蔼地说。 音乐班长这才起了首《外婆的澎湖湾》,学生们高声唱起来。身子不自觉地偏到左边,再偏到右边,十分陶醉的样子。 “想不想还唱一首?” “想!”学生们都伸直脖子,高声齐答。 音乐班长又起一首《乡间的小路》,学生们唱得更带劲了,脸上洋溢着少见的高兴。 “好,刚才我们一起唱了两首歌,我猜大家一定赶走了瞌睡虫。那么,我们回来再给大家讲作文,大家愿不愿意听了?” “愿意!”声音高亢,整齐划一。 甄克凌心情大好,接着讲写作文技巧,下课铃响了,他仍觉意犹未尽。学生也围上来,叽叽喳喳要甄老师今后经常教他们唱歌,仿佛一点都不害怕他了,就像自己的弟弟妹妹似的,甄克凌竟然有些感动。 大约农村学校都一样,音乐、体育、美术这些课程,课表上是安排了的。因为不是考试科目,也没有专职老师,就随便搭给文化课老师,音、体、美基本上都被上成了语文课、数学课。 甄克凌今天深切地体会到了,学生应该是非常渴望非常喜欢上这几门课的。这几门课上好了,学生的心情和精神状态都更好,只怕对语文和数学课兴趣还要高些。 甄克凌瞬间来了灵感,说服龙、元、易三位老师,主动把学校的音、体、美课程全部包了。这些课是师范生的必修课,天天训练,考试不及格拿不了兴元师范毕业证书。教小学生的音、体、美,只要是师范毕业的老师,人人都会。 读初中的三年,从清早六点进教室到晚上九点寝室熄灯,所有学生每分每秒都在听课、做作业。吃饭和上厕所都要小跑,稍慢些就会迟到。在那种拼命学习的氛围里,甄克凌把每门课都学得很好。他很留念高梁初中,觉得只有那样才能真正学到知识。 去兴元师范上学的第一天,甄克凌失望透顶。这哪里是读书的地方呢。 早自习,没一个老师来上课。班长说,班主任提前给班委会开过会了,自习课由同学们自主学习,班委会负责纪律,老师不进教室的。二、三年级教室里,笛声、琴声、唱歌声响彻整栋教学楼。晚自习两节课,教学楼里就飘荡着各种乐器声。 几个星期后,甄克凌发现,兴元师范的音、体、美老师本事不得了呢。 体育老师可以轻松地在双杠上倒立、翻来翻去,在操场上随便空翻十几个跟斗。 音乐老师是个男的却披着长发,对学生目不斜视。他教学生唱歌的声音真是天籁之音,简直有余音绕梁的味道。 美术老师也是男的,非要长发披肩。拿粉笔在黑板上,居然可以随便画出任何一个学生的肖像。 班上同学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有消息灵通的同学很快打听到这几个老师,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江北音乐学院、江北体育学院、江北美术学院,难怪他们那么厉害。 甄克凌从小学到初中,就从来没摸过一宗乐器,没打过一次篮球,更没见过一支画笔。三年师范读下来,他居然能熟练的在脚踏风琴上弹一曲《蓝色多瑙河》,能当篮球裁判,也曾用2b铅笔画过断臂维纳斯石膏像。 到虎坪小学教书后,一听见那些老师五音不全哼歌,甄克凌自豪感就上来了,觉得艺术细胞比他们多多了,好像自己是个琴棋书画样样都通的才子。每每这时,他又觉得读师范不后悔,甚至觉得幸运。在那里,他广泛的涉猎了各方面知识,得到全面发展。 四个师范毕业的新老师主动要求包音、体、美课程,陆校长、杜主任求之不得,其他老师乐得轻松。学生们却欢天喜地,这最后十来天,校园里闹嚷嚷的。 甄克凌包了六年级两个班的音乐课和美术课,拗不过学生纠缠,非要给他们教几首流行歌曲。他想来想去,儿歌化的《捉泥鳅》之类学生肯定不喜欢,沾点爱呀情呀的《跟着感觉走》,绝对不能教学生唱,还是教唱几首歌颂军人的歌曲吧。 从那以后,六年级两个班的课前一支歌变成了《十五的月亮》、《望星空》、《血染的风彩》。 第14章 隔墙有耳 下课铃响了,甄克凌走出教室,准备回寝室里去烤哈手。寒风顽强地从瓦缝、门窗缝里钻进教室,教室就跟冰窖差不多,甄克凌的手冻得冰冷。 易宝珠从对面走来,和甄克凌擦身而过时,停下来对甄克凌耳语:“你和元老师晚上莫睡在床上讲话了,老师中间在传你俩的绯闻。” 甄克凌听了浑身一震,想找易宝珠问个明白,她却头也不回,快步走远了。 甄克凌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和元霜菊一个住楼上,一个住楼下,中间就隔一层木楼板,哪个咳一声或者在床上翻个身,互相都听得真真切切。每天晚上,听到元霜菊在楼上洗脸漱口、脱衣上床、微鼾阵阵,甄克凌就浑身燥热,卧不能眠,身体某个部位总是不争气地反应着。多少次冲动着想上楼去敲她的门,一掂量自己那个家庭条件,顿时又偃旗息鼓。 甄克凌在寝室里弄个火炉后,易宝珠、元霜菊几乎天天晚上在他寝室里烤火,一起弄些吃的了再才睡觉。不知不觉间,甄克凌竟有些放不下元霜菊了。只要元霜菊不在眼前,心里就空落落的。晚上躺在床上,也要找元霜菊聊一两个小时,再才能入睡。 易宝珠今天说老师在讲自己和元霜菊的绯闻,还说晚上莫睡在床上聊天。甄克凌把每个老师在心里过了一遍,就猜想是龙仁甫或是董桂枝讲的。前几天才把他两个得罪了,寝室的门和窗户到处是缝,一点都不隔音,两人忘了这个,楼上楼下睡着聊天,声音肯定不小,龙仁甫和董桂枝要是偷听,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唉!早知如此,两人半夜聊个什么天呢。甄克凌后悔不迭。 有几个晚上,甄克凌存心套元霜菊的话,就在楼下说反正是同学,关系又好,我们都讲哈各人的恋爱史。 元霜菊在楼上笑得一颤一颤地,说:“读师范玩得好的几个男同学,不能算哈。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小,不懂事,纯粹是闹得好玩的。”元霜菊有些得意,她在师范算是漂亮的活跃分子,追她的男生有好几个。 甄克凌也笑着说:“师范那几个不算就不算,反正我也都晓得。你就讲哈现在这个。” 元霜菊说:“我只给你讲,你不要传出去哈。” 甄克凌说:“我又不是长舌妇,怎么会传出去。快点讲哟。” 元霜菊就根根底底,把自己和现在这个男朋友的情史吐了出来。 读师范最后一学期一开学,所有即将毕业的学生都要在老家学校实习一个月。实习女老师刚踏入社会,青涩懵懂,活力四射。社会上的未婚男子最喜欢找她们,一找一个准,实习返校基本上都名花有主了。 元霜菊和易宝珠在高梁小学实习。学校有几个年纪大的女老师,争着给元霜菊和易宝珠介绍男朋友。 易宝珠长得一般,和对方见一面就没了下文。元霜菊和一个烟草站的见过面之后,那男的便紧追不舍。 元霜菊问陪她去见面的易宝珠行不行,易宝珠说,长得蛮好,工作单位也好,可以先谈起。 那男的他老子是烟厂的副厂长,在城边上建有一栋三层私房,把他暂时安排到高梁区烟草站当质检员。村里烟叶收购点收的白肋烟和烤烟叶子,质量合不合格,同不同意往兴元县烟叶复烤厂送,他说了算。所以巴结他的人很多,他也很有钱,买辆红色嘉陵250骑着,要五千多块钱。 元霜菊回去告诉了爸妈,爸妈说条件这么好,当然可以谈呀。元霜菊说不能光看条件,还要看哈有不有共同语言。爸妈说,我们都是过来人,共同语言当不得饭吃,大致差不多就行了。元霜菊就答应了那男的。 那男的对元霜菊也还不错,经常给她买新衣服,元霜菊要往哪里去也是车接车送,就是爱好和性格让元霜菊隐隐担忧。 他爱打麻将,每晚和一班烟叶收购点的人打通宵。打的码子又大,叫什么“幺半”,谁和了一个大和,每人就给他五十块钱那种,一晚输赢万把块,元霜菊怎么劝都劝不听。性格又多疑,见不得元霜菊和男人说话,总怀疑她和别的男人有点事,对虎坪小学的的甄克凌和龙仁甫早起了疑心。 讲到这里,甄克凌笑元霜菊男朋友:“他才想得多呐,我穷斯滥矣,想到你也看不上我嘛。” 楼上好一会儿没有声音,甄克凌喊了几声元老师,她才“嗯”一声,悠悠地接着讲。 入冬以来,再没见元霜菊男朋友每天接送她。一来因为天气太冷,多是雨雪天,路滑摩托容易摔倒。二来因为两人恶吵了一架,谁也不愿低头,还在冷战中。 易宝珠和元霜天天晚上在甄克凌寝室烤火,还一起做饭吃,元霜菊男朋友没多久就知道了。有天周末,元霜菊去烟草站找他,他冷若冰霜,望都不望元霜菊一眼。 元霜菊气不过,就说:“我也不得死皮赖脸缠着你,你不惹我总有个原因,你给我说清楚哒我马上走。” 男朋友冷冷地说:“你们一天晚上就在姓甄的寝室里,只怕早就搞到一张床上去哒嘛。你还来找我搞么子?“ 元霜菊怄得直哭:“放你娘的屁!我元霜菊没得你想像的那么龌龊。不想要我哒就明说,不能败坏我的名声。既然这样,我现在也不得同意和你散了,等你给我把事情搞清楚哒再说。” 两人就这样赌着气,直到现在。 甄克凌紧张起来,望着楼上说:“你两个扯皮还把我扯进去了啊?他得不得找我的麻烦哦?” 元霜菊说:“这个你放心。我警告了他的,如果他没得证据影响了我的名声,我不得放过他。”过了一会儿,又说,“光讲我的事不公平,快点把你的恋爱史讲给我听哈。” 甄克凌就给她讲了师范二年级那个女同学给自己写信,自己没勇气和她说破,最后不了了之。又说起李承嗣要给他介绍蓝天小学的姚慧心,几人还在一起玩过几次,但想到自己家里穷也知难而退。邓光辉绍的那三个只当作笑话讲给元霜菊听了。 元霜菊在楼上说:“其实你很优秀,将来肯定可以找个好的。” 她这句话瞬间又点燃了甄克凌胸口那团火,他忍不住冲楼上说了出来:“其实,我喜欢你好久了!” 楼上突然安静了,半天没动静。甄克凌忐忑起来:“喂!喂!你在听没?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你,所以不敢对你说出来。更何况你谈了条件那么好个男朋友,我不能破坏你俩的感情。就是堵在心里太难受,今晚让你知道了我的心就行,不是非要逼你答应我。” 元霜菊在楼上叹了口气,说:“我怎么会感觉不到呢?在一起工作了一学期,你的人品,你的能力,我都看在眼里,觉得你这样的,才是我心目中理想的男朋友。但现在既然已经谈了男朋友,就不能做不道德的事。只能说,我们有缘无份。” 甄克凌心中一阵感动,又回忆三人在一起烤火,做饭的那些镜头。两人越讲越开心,又讲到借洗澡盆那次自己想入非非,元霜菊也笑起来,说真是细想不得。 甄克凌忽地就冲动了,他脱口而出:“我想这哈上你寝室里来!” 楼上又寂静无声,甄克凌想她是不是同意了,一骨碌翻身下床,要找衣裤穿,楼上却厉吼一声:“你不准上来!” 易宝珠今天说的这个事,如果是龙仁甫和董桂枝讲出去的,那还真麻烦了。他俩如果躲在窗户外,偷听到那天晚上两人讲的话,稍稍添点油加点醋,就和琼瑶写的言情小说差不多。传到元霜菊男朋友耳朵里,不把甄克凌捶个半死才怪。 甄克凌找到元霜菊,只说上次把龙仁甫和董桂枝得罪了,他俩在老师中间故意造我们的谣,要她提防男朋友到学校来找事。元霜菊吓得不轻,反复问甄克凌怎么办。 甄克凌出了个主意,要元霜菊给易宝珠说,自己这几天晚上老做噩梦,不敢在自己寝室里睡了,去易宝珠寝室里和她挤一张床,混到放寒假那天。 邓光辉问甄克凌:“那三个学生的学费收齐没得?” 甄克凌说:“三个学生的家长都说还要等几天。” 邓光辉说:“还等几天?马上就要放寒假了。” 甄克凌说:“我去了他们三个家里催了的,确实太困难了,他们不交要扣工资我也没得法。” 邓光辉摇摇头说:“甄老师,你还是心太软了。困难的学生多,都不交学费,学校不是就垮了?反正明年开春食堂里要买肉,我来给徐主任说,通知学生家长背个猪蹄子交到食堂里,抵学费算了。” 后来每天上课,甄克凌总是不由自主地看看乐正兴、鲁美奂、宁春芳,他们三个朗读课文、做作业的样子好认真,甄克凌心里有些难受,仿佛自己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 他实在不愿去想象那个场景,三个家长,背着猪蹄子,在风雪中一步一滑,走进学校食堂。 第15章 推磨监考 后天是期末考试第一天。按区教育站的安排,明天,有七个高梁小学的老师要来虎坪小学监考,下面三个村小还各来两个。虎坪小学要派七个老师去蓝天小学监考,六个老师去村小监考。 陆校长召开全体教师会,宣布派出去推磨监考教师名单,让这些老师早做准备。明天下午要各就各位,在监考的学校住三个晚上,监考阅卷三天。念到名字的老师就开始嘀咕,撇着嘴黑起个脸,天寒地冻的,哪个也不愿意出门受苦。 陆校长解释说班主任不派出去,有特殊情况的不出去,“三驾马车”也不出去。 如此一讲下面就都不做声了,这样安排是合情合理的。班主任要守着学生,有特殊情况的应该照顾,“三驾马车”要在学校指挥调度,还要负责外来监考教师的吃喝拉撒。 陆校长说的“三驾马车”指的是校长、教导主任、总务主任,也就是学校的领导班子。他老喜欢把“三驾马车”挂在嘴边,甄克凌最开始听了觉得怪怪的。直接说领导班子不行吗,非要比喻成“三驾马车”,听到就俗。听多了后来也就习惯了。 考试前两天,学生是最不好管的。马上放寒假,这些家伙的心早就不在教室了。甄克凌不想浪费一点点时间,把学生盯得更紧搞复习。他有自己的心得,考试前一天多背多记一些东西,考试中总能碰巧撞到几个题目。 全体教师会刚散,他就进教室去给学生“押题”,也就是猜考试题目。如果猜到一两个大题,班上的平均分会很提高很多。读初中时候,老师经常给学生“押题”,中考前半个月,几乎天天在“押题”。 甄克凌押了五道阅读题和五道作文题。先让学生当考试题目各做一道题,然后公布答案,同桌交换改卷了把分数报上来,老师最后再讲解让学生自己改错,接着再做下一道题。如此反复,直到第二天出发去村小监考,他才把押的五道题讲完。 杜泽柳在陆先富寝室里和他吵了一架。刚吵完,易宝珠和元霜菊就来甄克凌室里,绘声绘色讲给甄克凌听。陆先富的寝室就在元霜菊寝室隔壁,板壁屋不隔音,他那边讲话,元霜菊这边大听见。 吃完晚饭,陆先富喊杜泽柳、徐主任去他寝室,说我们“三驾马车”商量几个事。最开始三人压低声音讲了半天,讲着讲着,只听见杜泽柳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像是在吼。元霜菊担心他们打起来,便侧身专心听着。 “要灌你去灌,我是不得搞的!哪有你这个搞法,把监考老师灌醉,教育站晓得哒要处分人的!”杜泽柳大声嚷嚷。 “哎,你声音小点。我这不是为了学生考好点嘛,还不是为了虎坪小学有个好名次嘛。”陆先富压低声音道。 “弄虚作假让学生考好起什么作用?明年‘小考’你作得到假?那只害了学生。我们教书的还是要凭良心。再说,这样做也是违反师德规定!” “考太差了,家长会认为我们学校老师工作不负责。有损老师形象哈。”陆先富极力想说服杜泽柳。 “说到这里,我好久就想给你讲了。你当校长的怕得罪老师,总是和稀泥,老师就不得认真教书。虎坪小学这多年教学质量差,什么原因?就是你们几届校长得过且过,平时不敢严管老师,一到考试就纵容他们弄虚作假。教风太差了,这个不改,虎坪小学永远莫想翻身!”杜泽柳似乎有些痛心疾首。 徐主任两头劝,要他俩都少说几句,出发点都是好的,莫为这个事伤了和气。 “陆校长,从今天起,我不当这个教导主任了,你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听口气斩钉截铁,接着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消失在走廊尽头。 甄克凌三人明白了,陆校长是想让监考老师喝醉酒醒不来,安排自己学校老师监考,让学生考试成绩好些。哪知杜泽柳机械主义,认为这样做害了学生,违反师德,不仅不配合,还和陆校长顶起来。这又怎么收场呢。 甄克凌很欣慰,易、元两人都觉得杜主任是对的。老师嘛,就要为人师表,带头弄虚作假,教出来的学生将来能有好品行吗? 三人就商量,不管其他老师怎么做,我们这几个人要坚持正确的东西,自觉抵制歪风邪气。 甄克凌打趣说,毕竟我们是师范出来的,师范教学楼顶楼牌子上的那八个大字--“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刻在我们骨子里了。 外校来监考的老师下午就将陆续到达虎坪小学,有十三个人。安排他们的吃住和取暖,把徐主任忙得晕头转向。 外来老师加上“三驾马车”,每餐至少有十六个人吃饭。食堂饭厅太小了,再怎么摆都坐不下。陆校长让学前班的学生提前放了假,徐主任和沈师傅进去,把学前班教室的课桌拼成两张饭桌,这里就成了临时饭厅。 十三个外来老师要住两天,只好让派出去的老师交出钥匙,临时住他们的寝室。两个老师挤一张床,总算安排妥当了。 徐主任细心。上次董组长来买了两百斤白炭,当天烧得不多剩下一百五十来斤。他要沈师傅收在厨房里,这会正好派上用场。 他去学校旁边小卖部找了七个纸箱,每个纸箱装二十来斤白炭,放到外来老师住的寝室里,让他们用白炭火取暖,又暖和又上档次。陆校长对他这个安排十分满意。 甄克凌四人都被派到村小监考,甄克凌心里清楚,杜主任在暗中关照几个年轻老师,把他们安排到近处学校。因期末考试的试卷,要由高梁小学监考老师带到村小,四人等到下午三点多,拿到试卷才出发去各自监考的村小。 甄克凌期待和元霜菊分到同一所学校,结果是和龙仁甫一起到水井湾村小,元霜菊和易宝珠一起去鲁家坪村小。 甄克凌不免有些失望。临出发时,他恋恋不舍地目光不断瞅向元霜菊。元霜菊回看几次,偷偷抿笑。甄克凌无奈,心旌荡漾着去了水井湾村小。 水井湾村小算上校长一共只有四个老师,都是本村的民办老师,平时吃住在自己家里,学校自然没寝室和食堂。当晚,甄克凌和龙仁甫就住在校长家里。晚餐上了一大桌子菜,校长老婆不停给甄、龙二人碗里夹腊猪蹄子坨坨。睡觉各在一间卧室,被褥显然是新换的,散发着洗衣粉的香味。 第天吃完早餐,去学校的路上,校长对甄、龙二人说,还请两位老师莫太认真了,我们学校三个民办老师都还没转正,教学成绩太差影响民转公的。甄、龙都不好说什么,就“嗯”“嗯”着含糊过去,毕竟吃了人家的嘴软。 学前班也提前放假了,一到三年级有八十来个学生。校长教的三年级,他不能监考自己带的班,甄克凌就说自己监考三年级。龙仁甫说监考二年级,校长只好监考一年级了。 上午考语文。九点整,上课铃一响,三名监考老师拿起卷成筒的试卷,撕掉封条,按每个组的学生人数点了试卷张数,发给第一排学生,让他们挨个往后传。 发完试卷,甄克凌就开始在课桌间的走道里转。开头还好,十几分钟后,有几个学生低下头去,从课桌里摸出书来,偷看几眼再往试卷上填写答案。也有几个学生偏过身子,伸长脖子瞟邻桌试卷。 甄克凌怒从心来,这些学生眼里哪还有监考老师?就要去没收那几个学生收在课桌下的书。刹时,校长恳求说教学成绩影响民转公的话,又在耳边响起。甄克凌便停住了脚步,心里不是个滋味。 再后来,学生太放肆了,甄克凌就站在讲桌前吼一声:“有几个同学啊,不要搞小动作啊。我都看见了,再不自觉,我就把你的试卷没收了,成绩记零分哈。”学生马上规矩了,过一会儿,又开始有小动作,甄克凌便又吼一声。 下午考数学,一想到民转公将决定民办老师命运,甄克凌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熬到了考试结束。悄悄问龙仁甫,他也有同样的感受。校长不停地说感谢,一再挽留两人吃晚饭再走。两人都没好心情,只说要早些回去写学生成绩单上的评语,不吃晚饭了。两人匆匆封好试卷带上,回到虎坪小学。 甄克凌心里像被什么堵着了,感觉不吐不快。晚上溜到杜泽柳寝室,悄悄向他讲了今天监考的憋屈,请教杜泽柳到底怎么做才对。杜泽柳长叹一声,只说:“左也难,右也难啊。” 说起高梁小学来的老师今天监考,杜泽柳叹服,到底是重点小学的老师,正规部队就是不一样。监考严得很,学生舞弊当场就抓。这才是树正气啊。难怪他们学校教学成绩始终全区第一。 第二天,四到六年级考完自然、思想品德,试卷全部回收在一起,摆在学前班教室里。监考老师们集中在一起阅卷。 甄克凌留心观察高梁小学老师,发现他们有个明显特点:较真。学生分数出来了,登记到成绩花名册上去,他们还要校对两遍。 下学期教书还要再认真些,争取教学成绩在全区排个好名次,将来调到高梁小学去。甄克凌浮想联翩。 第16章 寒假前很忙 天刚蒙蒙亮,外来的监考老师就全部起床,和陆校长、杜主任依次握手致谢后,急匆匆离去,看上去一刻都不想多待的样子。如果昨天阅卷结束得早,只怕昨晚他们就走了。 拿成绩单,学生比平时上学积极多了。班主任昨天放学一再强调,明天上午十点发成绩单,还才九点,学生就已全部到齐。难得今天天晴,操场里洁净干燥,学生们在上面尽情嬉闹。 招待监考老师的菜搞得太丰盛,起码剩下三分之一。徐主任问陆校长,是不是请老师们一顿客算了。陆校长说可以。徐主任就挨个通知老师,早上集体会餐,不扣伙食费。 在校的老师都来食堂饭厅吃早饭,地儿太窄摆不下两张桌子,菜便放在小桌子上、灶台上,吃饭的人全都站着。 食堂饭厅顿时热闹起来,话题离不开这次期末考试成绩。甄克凌暗自觉得好笑,成绩差的老师总说考试题目出偏题了,成绩好的老师假意谦虚,其实心里很得意。 四个新老师任教的学科成绩确实不错,一些人恭维说师范毕业的老师就是不一样。甄克凌听出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就只笑笑,懒得答他们的话,心里却是抑制不住的高兴。 昨天,阅卷一结束,甄克凌就找杜主任查看六年级成绩登分表。六(1)班语文考得太好了,平均分比六(2)班高出五分。他心中一阵狂喜,又找杜主任要了六(1)班语文试卷,一份一份分析学生得分情况,发现阅读题和作文题得高分的特别多。 看来自己的教学方法对路了。甄克凌忍不住对杜主任说:“感谢师傅指点。”嘴上谦虚,其实多少有些炫耀的的意思。 邓光辉走过来,手拿一叠空白成绩通知单,最上面还有张六(1)班期末考试成绩登分表,对甄克凌说:“甄老师,我这哈家里有点事要先回去。请你帮个忙,帮我把学生成绩单写哈。” 写成绩单应该是班主任的事,邓光辉说请甄克凌帮忙,明显有些倚老卖老的意思。 甄克凌心中不快想拒绝,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母亲经常说,人要吃得起小亏,吃小亏占大便宜。再说写个成绩单也不是什么难事。 想到这层,甄克凌脸上赶紧堆出笑容,对邓光辉说:“这点小事,只要邓老师瞧得起,我负责搞好。” 邓光辉把成绩单递到甄克凌手里,说了句“辛苦甄老师了”,高兴而去。 元霜菊和易宝珠准时来甄克凌寝室里烤火。甄克凌把成绩登分表递给她俩,要她俩照着登分表上学生的分数念出来,甄克凌就在学生的成绩通知单上填上各科分数。 学生成绩通知单上的分数很快就填完了,再就要在成绩通知单“评语”栏写上对学生的评价。甄克凌觉得“评语”还是不能随随便便写,就放下笔,和元霜菊、易宝珠探讨该怎样写才好。 易宝珠一本正经地说:“评语就是给学生画像,要画准,不然学生就觉得委屈。我读小学的时候,拿成绩单回去,爸妈看得最认真的就是评语。里面只要有一句说我表现差,他们就会骂我。” 元霜菊撇撇嘴说:“你未必还打算慎重其事写评语啊,那是做无用功浪费时间。我读小学的时候,拿成绩单回来,在路上互相一看,每个同学的评语都是差不多的那么几句。都晓得老师是随便写的几句,爸妈看了也没把什么评语当回事。” 甄克凌望着元霜菊笑得不行:“未必我俩的小学老师是一个妈生的?我读小学四、五年级是一个班主任,她每学期给我写的评语只有几个字不同,我现在都背得出来。” 元霜菊和易宝珠逼甄克凌非背出来不可。甄克凌拖长声音像背书:“本学期以来,该生表现优秀,上课认真听讲,积极举手发言。遵守纪律,热爱劳动,尊敬师长,团结同学。” 元、易大笑不止,甄克凌故意作严肃状,接着背:“另起一行……希今后再接再厉,更加努力,取得更优异的成绩。” 等二人笑够了,甄克凌才说:“我觉得作为老师,还是要认真在成绩单上给学生写评语。哪怕少写几句,一学期也要给学生一个符合实际的评价,指出优缺点。这才是对学生负责。” 见甄克凌不像开玩笑,元霜菊说:“你认真写评语,我们就不耽误你了。易老师,我们走!” 十点到了,上课铃准时敲响,学生一窝蜂涌进各自教室,班主任和科任老师随后也进了教室。先发成绩单,再是两位老师布置寒假作业,最后班主任强调寒假须知。这些事搞完,班主任一声宣布放学,学生便如离弦的箭,“喔”地冲出了教室。 学生离校好久了,徐主任还没回来,所有老师就只能焦急地等着。徐主任一大早就去区教育站,他要把老师们一月和二月的工资领回来发了,多半老师指望着这点钱过年。 好几个老师一次次走出寝室,向校门口张望。眼看下午四点过了,还不见徐老师人影。有老师担心起来,莫非出什么事了? 一辆农用车开到操场里,司机从驾驶室里跳出来,扯着嗓子喊:“元老师!元老师!” 元霜菊从寝室里走出来,站在走廊里问司机:“找我有么子事?” 司机要她下楼来说话。原来是元霜菊男朋友请这司机把她送回家去。司机就是虎坪村的,把虎坪烟叶收购点上烟叶子运到烟草站的生意包了。元霜菊男朋友的话,对他来说好比圣旨。 元霜菊说还没领到工资,要等领工资了才能走。司机说,不着急,不管等到什么时候,我都负责把你送回家。 元霜菊回头对易宝珠说,男朋友派的个车来接她,可以和她一起走。又对甄克凌说,驾驶室只坐得下两个人,你如果不怕冷,可以坐在车厢里跟我们一起走。 甄克凌本已自惭形秽恨不能钻进地缝,元霜菊这话更似尖刀戳在心上,他就冷冷地说:“我有自行车,放寒假要把它骑回去。” 夜幕快要降临,校门口停了一辆浑身糊满稀泥的农用车。徐主任从驾驶室里跳下来,手提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口袋。站在一楼教室外走道里的几位老师,热烈鼓掌恨不得把手拍肿。 有位老师上前想帮忙提着蛇皮口袋,徐主任笑眯眯地说,我自己提哈。大家就都明白了,蛇皮口袋里装着领回来的工资。 这年头,县城银行门口发生过好几起抢钱的案子。之后取钱的人就学精了,拿脏蛇皮口袋装从银行取出来的现金,十分安全。 好几年了,每年腊月要领到工资都要费一番周折。老师们也不多问,情况都清楚。全县都是那两天发工资,而且只能发现金。每个单位的出纳都在银行等着取钱。然而银行的现金总是不够,排在后面的出纳往往当天就取不到钱了。 学校是那两天取现金的大户,头脑稍不灵活的区教育站出纳,常常最后取到钱,挨了不少教师骂。 高梁区教育站出纳和银行打了多年交道,提前一个月就给银行正副行长封了红包。又请他在财政局当局长的同学给银行行长打过招呼,总算中午十二点取了十来蛇皮口袋钱。再回区教育站分给各个学校,一天就差不多过去了。 都想快点拿到工资,老师一窝蜂挤在徐主任寝室里,徐主任身子都转不过来。陆校长一看,赶紧指挥:“老师们退几步,让徐主任坐到办公桌前面来。” 徐主任说:“还要找个人帮忙,把工资领取表递给老师签字,我好数票子。” 陆校长说:“甄老师,你帮忙负责老师在工资领取表上签字。哦,对了,你是民主理财小组教师代表。老师等哈走了我们还要集中审这学期开支。你要参加,不能提前走哈。” 甄克凌火急火燎想早点回去,陆校长又临时安排这么个事,他简直想骂人了。可是不能撕破脸,只得强作笑颜,按工资领取表上顺序喊一个老师签字,徐主任就用手指蘸一下口水,点好钞票发给老师。 好在徐主任账算得清楚,扣的伙食费和报刊订阅费准确无误。老师只看一眼就确认签字,很快老师们都领完工资走了。 甄克凌看工资领取表上,实发工资金额自己是全校最少的。心里隐隐不快,仔细一看,原来是伙食费没降下来,报刊订阅费又最多。 他后悔起来,报刊应该只订规定必须订的《半月谈》和《惠泽日报》。谁让自己一冲动,还订了什么《通俗歌曲》和《星星诗刊》呢? 陆校长说的民主理财,就是“三驾马车”加上甄克凌、董桂枝,在一堆徐主任摆出来的发票上签各人的名字。每出示一张发票,徐主任都解释一下这笔支出是什么用途,陆校长再问大家觉得这笔支出合不合理,同不同意支出。每个人都说同意,然后签字。 甄克凌连打几个哈欠,心里一遍遍默念:快点!快点! 晚上十点了,甄克凌把自行车推到操场里,往货架上绑要带回家的物件。杜主任说“太晚了,天又这么冷,危险得很。你今晚不能走,明天回去就是嘛。” 甄克凌说:“我硬是想早点回家了。您放心,我会小心的。” “你等等。我有个电筒,才换的新电池。我拿起来给你绑在自行车龙头上。”杜泽柳说。 第17章 民办老师爱学习 早饭快熟了。母亲喊了好几遍甄克凌起床吃饭,甄克凌才极不情愿的爬起来。昨晚一路小心,还是连人带自行车摔了几跟头,深更半夜才到家,人都要散架了,想多睡会儿都不行。 围着地炉,一家人木然地吃过早饭,仍是你不看我我不看你,谁也不说话。眼不见心不烦,甄克凌站起来,打算躲到楼上看书去。 “甄克凌,你莫走。这个年过不好哒,我怎么命就这么苦咯……”母亲开始抹眼泪。 “到底是什么事嘛?”甄克凌没好气地问。 “今天都腊月十一哒,还没得一分钱。这个年到底还过不过?这个家未必是我一个人的呀?”母亲的嗓门越来越高,抽泣起来。 父亲耷拉下眼皮望着地炉,横竖不做声。小弟弟坐着一动不动,不知如何是好。 大弟弟气冲冲地对母亲说:“就是嫌我没挣到钱回来嘛,我走就是。”他“腾”地站起来,摔门而去。 大弟弟从兴元十二中辍学回来,口口声声要出去打工。可他才十六岁,没人愿意带他出门。他也从来没出过远门,哪都去不了,天天闲在家里。母亲看不惯就骂他,他却不以为意,经常气得母亲直哭。 甄克凌明白,即使没一分钱过年,父亲也是不得想办法的,何况他也想不出办法。别说指望大弟弟给母亲过年的钱,只要他不倒过来找母亲要钱,就谢天谢地。要想一家人过个太平年,恐怕全靠自己那点工资了。 他默默地掏出折了几折的钞票,数了五张十块的,递给母亲:“年底我只领到了五十八块钱的工资,给妈五十块打过年货。” 母亲像是没听见甄克凌说话,并不接钱。甄克凌拉过母亲的手,把钱塞进她手心,说:“妈拿着,我只有这么多钱。” 母亲又开始哭起来:“一家人经常在用你的钱,哪门狠得下来这个心哟。” 甄克凌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赶紧站起来说:“妈,我到李承嗣家去有点事。”出门骑上自行车走了。 他原计划放寒假就躲在家里,静下心来啃两本自考教材的。谁料进门第一天,家里就闹得令人揪心。甄克凌想出去躲两天再说。不然,听他们天天吵,估计要不了两天自己会疯掉。 李承嗣今早去蓝天小学了。甄克凌往他家跑了一趟空路,只得又折身骑车去蓝天小学找他。 蓝天小学甄克凌没去过,只晓得个大概方向。他边走边问,好容易到了学校门口,却见铁门紧锁。校园里几幢房子都四门紧闭,寂静无声,不见人影。 未必又跑趟空路?甄克凌心有不甘,就朝校门里扯着嗓子喊:“嗣哥!嗣哥!” 很快,校门正对面的那幢瓦房子里出来个人,喝斥道:“你搞么子啊?” 甄克凌说:“您好!我来找李校长,他在学校吗?” “你是哪个?”那人口气仍有些生硬。 “我是他师范的同学,也是老师,在虎坪小学教书。”甄克凌挤出一脸笑容,谦卑地说。 “哦,那好,那好。你稍稍等哈,我马上来给你开门。”转身走进屋子,拿了一把钥匙走出来。 甄克凌趁机多瞄了他几眼。这人约四十来岁,小脑袋小眼睛,嘴角还仿佛有些歪斜。他身穿“的卡”布料中山装,上下都显得臃肿,肯定里面穿了棉袄棉裤,脚穿一双棉布鞋,完全是个农民模样。今天的日子了,他一个农民还呆在学校里干什么呢? 那人开了门,说李校长去做夜去了,还要一会儿才得回来,先去屋里边烤火边等他。 甄克凌一边走一边张望。三面都是只一层高的瓦房子,正前方是一长排围墙,与两侧房子相连,像个很大的四合院。 甄克凌感觉这学校比虎坪小学正规些,虽然房屋都差不多,起码有个围墙,学校是封闭的。不像虎坪小学,睡到半夜还能听见操场上人来人往的脚步声。 “学校都放假了了,您怎么还不回家呢?”坐在地炉边,接过那人泡的热茶,甄克凌小心的问。 那人也在火炉边坐下来,望着甄凌呵呵一笑:“我也是这个学校的老师。是民办老师,叫曹传世。我爱人也是农村人,养了三个孩子,家庭负担重。李校长照顾我,安排我寒假守校,挣点油盐钱。” “寒假还要守校?怎么我们虎坪小学就没安排人守校?”甄克凌不解。虎坪小学一年到头四处洞开,从没听人说起要守校。 曹老师摇摇头,无奈的说:“我们学校周围人户密集,离集镇又近。可能是来这里偷东西方便,学校经常被盗。以前出现过这么一件事,区集镇上一个小偷饿了,半夜专门跑到我们学校来,把食堂里大师傅蒸的一筲箕馒头偷走了。后来学校就规定,每个星期天和寒暑假,教师轮流守校。” 甄克凌大笑起来,这个小偷大老远跑过来,居然连几个馒头都要偷。学校倘有贵重东西,岂不要被他们偷光。 李校长还没回来。曹老师担心甄克凌着急,便解释道,学校一刚退休的老师患癌症去世了,县教育局派的一名工会干部,要到他家去吊唁,送个花圈,区教育站站长和李校长得陪着一路去。去世的老师家又远,只怕还要个把小时才得回来。 甄克凌说:“我专门来找他玩,多等哈不要紧。”又忍不住问,“是不是只要老师去世,县教育局都会派人到家里去慰问呢?” 曹老师说:“县教育局这个做法蛮好。只要是在册老师去世了,都会派人到逝者家里慰问,送一百块钱的慰问金和一个花圈。让家属感受到了组织的关心,也让所有正在工作的老师觉得组织有人情味。” 两人聊着聊着,觉得很有共同语言,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县教育局工会干部送花圈的场景,总在甄克凌脑海里浮现着。他想,怪不得有个大教育家说“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呢。 快到晚饭时间了,李承嗣还没回来。曹老师让甄克凌就在学校等他,说自己先回去吃饭,吃完再给甄克凌带饭菜到学校来吃。 甄克凌心想刚和人家认识,就要麻烦人家不太好,便说算了。曹老师坚持要带。推却再三,甄克凌只好答应了。 曹老师很快吃完,从家里给甄克凌带来一大碗饭菜。是有些饿了,甄克凌便狼吞虎咽起来。 “你吃完了就在这里烤火,我回寝室看书去。”曹老师说。顿了顿,又解释道,“这是全校唯一的火坑屋,用一间教室改的。冬天所有的老师都在这里烤火,寝室里都没火烤的。” 甄克凌说:“寝室里冷,您就在这里一边烤火,一边看书就是。” 曹老师笑了:“我是在搞复习,看《教育学》,怕开年搞民转公要考这门课。在这里我静不下心来看书。” 李承嗣把县教育局的干部送上吉普车,往回城的方向走了,才回学校。见到甄克凌也是十分高兴,两人好久没见面了。 他问甄克凌怎么找到这来了,等了好久,吃饭没有,甄克凌一一答了。还特别说了曹老师人蛮好。 “他不光人好,他身上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东西。就他爱学习的精神,我们就比不上。”李承嗣说。 原来,曹老师是个老高中生,要不是家庭出身是地主,他早成了国家干部。1980年他家摘掉地主摘帽子后,他才当了民办老师。虽然不是师范科班出身,但他教学理论知识和基本功都不比公办老师差。他爱学习,只要有空闲时间就在看书,《三国演义》他差不多能背得下来。 一个民办老师都能不屈服命运,始终不放弃学习。甄克凌越听越觉得惭愧,甚而有些恨自己了。倘若读师范时不自暴自弃,努力学好每门功课,每次考试绩都排第一名,说不定自己也能保送到江北大学啊。哪会像现在,始终是别人心中的“穷教师”呢。 甄克凌问李承嗣怎么放寒假了还要来学校。李承嗣说:“老师放假,校长和总务主任放不成假呢。年前要把春季学期开学的准备工作做好,正月十六就要正式开学。” 李承嗣扳着指头数,这个地炉坏得不行了,明天要找个瓦工师傅来,重新把地炉翻修一遍。教室里课桌椅有四分之一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得找个木匠师傅修好。还有电线线路好几处都烧糊了,接好后暂时用火胶布缠起的,这个最危险,必须马上重新走电线。 天色不早了,李承嗣说回家去明天再来学校。甄克凌不想回家,就说跟嗣哥去他家玩,明天再一路来学校,陪嗣哥守着那几个师傅搞维修。 李承嗣想了想说:“我要曹老师回家去,你今晚帮他守校,明天跟我在学校里监工,就睡我寝室里。” 李承嗣说话干脆利落,做事思路清晰。才半年,甄克凌感觉自己和他的差距越来越大。 夜深了,甄克凌还在床上翻来覆去,心中起伏难平。除了学习,别无出路。他暗下决心,四月二十号自学考试,自己报的四门课程,非一次性考过不可。寒假里,天塌下来也要把最难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啃下来,明天就去新华书店买本《四角号码字典》,把书里的繁体字一个一个认完。 不能自已,总想起元霜菊,她一天在忙什么呢? 第18章 过年并不开心 甄克凌合上手中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走下楼对母亲说:“我去帮你们忙种芋。” 母亲手提两把羊角锄,正要走出大门。她感到有些意外,对甄克凌说:“你就在屋里看书,我和你爸爸去种就行哒。” 甄克凌执意要去,母亲便说换双筒筒鞋哒去,免得把鞋子弄脏了。 父亲挑着一担牛粪在前面走,母亲背着一背篓洋芋种跟在父亲后面。 看着他们佝偻的背影,甄克凌心里满是愧疚。放寒假十来天,父母天天在地里忙碌,却始终不让甄克凌下地。甄克凌再也受不了自责的煎熬,非去陪他们劳作才觉心安。 洋芋是兴元农村人不可或缺的粮食作物。既可以当作主粮,也可以作为猪饲料,既可做成洋芋片洋芋丝之类的菜,又可以做成蒸洋芋炕洋芋之类的美食。每年,父母亲都要深耕细作地把洋芋种好,在稻谷减产或绝收的年月,洋芋是收成最可靠而且最好吃的粮食。 自家的责任田是几块陡坡田,随便丢个洋芋在田里,马上就会滚到坡底下去。母亲说过,她和父亲是都地主家庭出身,包产到户那时只配分差田。肥田和平整的田,要分给那些贫农出身好的家庭。 母亲在陡坡田里挖窝子,一尺远一个,从上往下看,竟是直直的一行。每挖好一行甄克凌便开始丢洋芋种,又在每个窝子上撒一把牛粪,父亲最后就往牛粪上垒土。 母亲要他只丢洋芋种就行,让他爸来撒牛粪。甄克凌抢着去撒牛粪,他觉得只有多做脏活才对得起父母亲。 母亲动作麻利得很,第一块田里洋芋种刚丢完,第二块田她已经挖好了半块田的窝子。 甄克凌着急,背着半背篓洋芋就往第二块田跑。可是不小心踩在了松土上,脚下一滑摔倒了,背篓和洋芋呼啦啦就滚到坡下的荆棘丛中去了。 洋芋是捡不回来了,母亲哀怨地看了甄克凌一眼,然后就坐在田里,伤心地哭诉起来:“要你不来你要来,来了你只会帮倒忙。你到底做得好个么子事咯,养你究竟有什么用?” 原以为自己成了一名教师,又还知道心疼孝顺母亲,母亲会引以为傲。哪知,在她眼里自己就是个废物。甄克凌怅然地捡起背篓,说回家去再背些洋芋种来。 刚才母亲的话振聋发聩。当老师后,甄克凌自视清高,觉得知识分子高人一等。其实走出学校,又能做什么呢。老百姓挖苦读书人“百无一用是书生”,看来这话还真没错。往后,只怕还要多学习书本之外的知识。 过年,是兴元农村人每年最隆重的事。从腊月二十四开始到正月末,兴元农村人都认为还在过年中。 为过年再忙,大人们心甘情愿,总是乐呵呵的。他们忙的最多的事,是用土法做各式各样好吃的东西。年肉、米子糖、黄豆芽、魔芋豆腐、豆腐果子,腊月三十以前,样样都要做好。 母亲是个好强的人,别人家过年有的好吃的东西,她都要有。而这些,甄克凌都帮不上忙。他最多能坐在灶台前,不断往燃烧着炉火的灶膛里添柴。 切米子糖,是最麻烦的,通常要从早上忙到深夜。一大清早,母亲就开始熬稀子糖,再炒制“阴米”。在案板上的一个木方格里,将稀子糖淋在“阴米”上和匀,母亲再拿一块长木板在上面不停地压,取下方格,面前便是一大块四四方方的米子糖,再用菜刀竖切成条,又横切成小薄片,拿报纸包裹起来,像一条条香烟,那便是上好的米子糖了。 甄克凌心疼母亲,说:“妈,明年再磨切米子糖了。您太累了。” “正月初三,那么多亲戚要来拜年。米子糖都没得,拿么子待客呢?”母亲自有她的道理。 “有就吃,没得就不吃。何苦把自己搞得那么累?” “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那些亲戚家里搞那么好,我们屋里么子都没得,我两块脸往哪里放呢?” 甄克凌差惭不已,自己倘有母亲一半自立自强的精神,何至今日? 除夕是书面语言,兴元农村人习惯称之为“三十天”。一年到头,没有任何一天有“三十天”重要。有种说法,“叫花子都有个年”,意思是乞丐在这天都要让自己享一天福。最恶毒的咒骂别人,就说他“死在腊月三十”。 代代相传下来,“三十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全家人团聚,在一起吃年夜饭,兴元农村的说法叫“团年”。而“团年”,也有林林总总的规矩。 甄克凌家吃团年饭的规矩不少,父亲教条地恪守着这些规矩。甄克凌上师范后,懂得的知识多了起来,知道那些规矩属于陋习,奈何自己还是学生不敢造次。 如今,他想自己已是一名老师,自家的陋习都不能革除,还怎么去教书育人呢。今年这个“三十天”,一定要给父亲说说,把那些封建迷信色彩的规矩改了。 “团年”之前,一定要给去世的亲人上坟。正式吃团年饭多在黄昏时分。下午两三点,父亲就带着甄克凌三兄弟,去给爷爷奶奶上坟。母亲一人在厨房张罗着团年饭。 爷爷奶奶的坟前没有石碑,坟中土堆上长满荆棘。父亲用镰刀很认真地砍掉那些荆棘,又在地上挖些新土倒在土堆上,坟就像被理发师剃掉长发,焕然一新了。 甄克凌和大弟弟拆开两挂爆竹,折两根树枝挑着吊在两座坟头上,再把二十颗指拇粗的大爆竹插上引信,放在离坟远些的地上。 父亲神情肃穆走到坟前,焚香烧纸,再点响两长挂爆竹,又一颗颗点燃大爆竹扔向天空。硝烟散尽,他才喊三个儿子走。 甄克凌说:“爸,家里本来就没钱,上坟买这么多火纸和爆竹,这是在浪费钱呢。” 父亲把脸一黑,说:“多给你爷爷奶奶烧点炸点,好要他们在阴间保佑你几弟兄。” “我怕指望不到他们保佑啊。真有他们保佑,我怎么只读个师范读不到大学呢?” 这话有蛮伤人,父亲凶起来:“那是你娘老子没得用。” “我是觉得上坟,心意到了就行,不在于要多炸爆竹多烧纸。”甄克凌想努力让父亲明白,给死人再花多少钱都不起作用。 “你不要以为你读了几句书就了不起。有孝心的人不管任何时候,都不能不认祖宗。这叫麻绳子打草鞋,一代传一代。”父亲怒不可遏。 甄克凌不做声了,“三十天”再怎么都要忍住别吵架,太不吉利。 上坟回来,差不多就到了团年的时间。需先在大门外炸响一长串爆竹和十来个大爆竹,父亲带着大弟弟炸了爆竹,马上进屋“叫老客”。 堂屋正中一张大方桌上,母亲把做好的十几大碗菜摆得满满的。父亲开始虔诚地“教老客”。每年团年,“叫老客”不结束,父亲是不会让大家上桌的。 父亲在桌上摆五套碗筷,每个碗里装一小勺米饭,筷子朝桌正中心搁在碗上,碗筷旁边摆五个酒杯和茶杯,里头象征性地倒有酒和茶,父亲口中喃喃有词:“请列祖列宗回来过年。” 稍停片刻,父亲先把酒一杯杯倒在地上,再把筷子从碗上取下搁在桌上,最后把茶倒在地上。父亲叫母亲撤走碗筷、酒杯和茶杯,“叫老客”全部流程才算走完。这时桌上的菜已凉了一半。 甄克凌又忍不住劝父亲:“爸,我看‘叫老客’可搞简单些,上三四个菜就开始,等菜全部上齐哒‘叫老客’,全家都要吃冷菜了。” 父亲又勃然大怒:“你们不认祖宗,我还要认!” 多少次团年,母亲为“叫老客”的事和父亲吵过。她晓得父亲倔,今年干脆不做声了。甄克凌不想坏了团年的气氛,也闭着嘴。 一家人沉闷地吃完团年饭,甄克凌心里始终梗着,觉得这不像是团年饭。他有些怀疑,父亲是不是脑筋有问题,一辈子没考虑过让家里的活人过上好生活,对虚无缥缈的鬼神倒很上心。 正月初一,先要去给堂伯拜年。往年给堂伯拜年的礼物是两把面条,一盒饼干,葡萄糖瓶子(那个年代输液后剩下空玻璃瓶)装的一斤苞谷酒。甄克凌一想自己参加工作了,今年礼太轻了送不出手,便添了一条“君健”牌香烟,提到堂伯家。 在堂伯家吃过早饭,堂伯和堂伯母留甄克凌多玩会儿,陪他们说说话。 甄克凌和堂伯细细聊了在虎坪小学工作的情况,堂伯鼓励他好好干,争取将来当一个高梁区的名师。 甄克凌说:“当老师太穷了,我赊了一辆自行车,都不知道明年能不能把账还清。” 堂伯说:“老师是最受人尊敬的职业。我教了一辈子书,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 甄克凌说:“我在虎坪村,别人背后都说我是个穷教书的,连个村干部都瞧不起我。” 堂伯说:“我觉得天下最好的职业,就是老师和医生。不管来什么运动,都牵扯不到教师和医生。” 堂伯年轻时经历过“四清”“文革”运动,心有余悸。他有体会,任何时代都离不开教师和医生,而他们与所谓的运动沾不上边,所以觉得这两个职业最好,安稳。 甄克凌说:“我觉得警察是蛮好的职业。” 堂伯一脸鄙夷地说:“在旧社会,警察就是政府的狗腿子。” 甄克凌想起易宝珠说过不嫁老师,元霜菊的爸妈一听她男朋友有钱,就恨不得早些把女儿嫁出去,不免对未来悲观失望。他对堂伯说:“我那个家庭,如果一直当老师,估计一辈子找不到对象。” 堂伯仍絮絮叨叨说老师这个职业好,甄克凌就答非所问。心想,站着说话的就是不腰疼。 这个年过得一点都不开心。甄克凌反思,是不是因为自己是老师,太书呆子气了。 第19章 新年新气象 兴元县风俗,正月间除了去给别人拜年,一般是不宜随意去别人家玩的。 甄克凌每年只需给堂伯和舅舅拜年,两天时间就够了。其他亲戚族间,爸妈他们会相互拜年,甄克凌不必跟着去,他就躲在楼上死啃那本《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眨眼就到了正月十五。 放寒假前,陆校长一再强调,正月十六正式开学,上午九点召开全体教师会,一定要按时到校。甄克凌只想早些开学,难得听爸妈动不动就争吵的声音。正月十五这天,他想好了,下午就去学校,免得第二天起早床慌慌张张往学校赶。 母亲说:“今天是正月十五,你明早走就是嘛。”甄克凌明白母亲的意思,今天是个重要的节日,一家人和和睦睦在一起过节,她觉得在旁人眼中荣光些。 兴元农村过年,有四个日子都当作节日过。腊月二十四叫“小年”,除夕自不用说,正月初九叫“上九日”,正月十五叫元宵节。除夕之外,元宵节就是最隆重的节日了。那天,家家户户要做一桌跟除夕一样丰盛的饭菜,一定要有汤圆,晚上还要轰轰隆隆炸爆竹。 甄克凌不忍让母亲伤感,就说明天正式上课,还有好多准备工作要今天去做,中午吃了妈做的汤圆再走。母亲就高兴了,儿子只要认真负责搞工作,她完全支持。 今天是个艳阳天,甄克凌骑着自行车,惬意地走在去虎坪小学的路上。 真是人逢晴天心情好,目之所及,皆是美景。天空澄静碧蓝,金色阳光洒落一地,微风拂过送来泥土清香,大有心旷神怡之感。甄克凌陶醉在春日阳光里,很快就到了虎坪小学。 一进校门,只见沈师傅拿着一把长长的竹扫帚,专心扫着操场。 “沈师傅,您年过得闹热哈!”甄克凌大声和沈师傅打招呼。兴元人春节后第一次见面,不说“新年好”,而是夸人家的年过得热闹。 “年在小甄老师家里呀!”沈师傅停下扫帚,笑容满面对甄克凌说。他说的也是兴元人的新年问候语,意思是小甄老师家年过得更热闹些。 沈师傅扭头朝二楼努努嘴,说“三驾马车”早来了。甄克凌想了想,上楼和他们打个招呼,再去自己寝室。 打开寝室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四面墙角里蛛网密织,桌椅上灰尘铺了厚厚一层。幸好寒假回家时把床上的被褥卷成一团,还用报纸盖住了。 正想动手开始打扫寝室,却觉双手冰冷。原来阳光直射户外温暖如春,室内气温并没升起来。 甄克凌这才想起要先把炉火生燃。于是将铁炉提到操场里,找沈师傅要些引火的木柴,半撮箕块煤,在铁炉里把块煤烧燃,又回寝室扫拣抹摆半天,屋里看着才顺眼了。 打扫完寝室,沐浴着阳光,甄克凌在操场里转悠。没多久,只听一阵摩托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张望过去,果然是那辆红摩托,车上一男一女都戴着头盔,从熟悉的身影就知道是元霜菊男朋友送她来了。 甄克凌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躲进自己寝室,心扑扑地跳起来。稍坐会儿气喘匀了,他有些懊恼,又没做贼,心虚什么。 易宝珠很快到校了,甄克凌主动说帮她打扫寝室卫生,两人正忙碌着,元霜菊却找来了,原来她男朋友帮她把行李送进寝室便返回了。 在食堂吃过晚饭,三人还是坐在甄克凌寝室里烤火。甄克凌发现,过个新年,易、元二人变成了摩登少女,都穿着中长呢子衣,裤子把双腿裹得紧紧的,尖尖的高跟皮鞋擦得又黑又亮,头发汤成波浪型,额前还特意卷起一绺,描眉画唇,香水味弥漫,颇有港台味。 甄克凌笑道:“真是新年新气象哈,你俩从头到脚焕然一新,不仔细看还认不出来了。” 易宝珠说:“新年就是要买新衣服穿嘛。你说我们衣服好不好看。” 甄克凌说:“好看好看。就是太时髦了。你俩的裤子是去年腊月间才流行的么,以前没人穿这样子的。” 元霜菊站起来,转了一圈,望一眼甄克凌说:“这叫健美裤,要身材好穿起才好看。” 甄克凌想起个词语“性感”,却不说出来,怕她俩觉得是在挑逗她们。胸口又热热的,不敢正视元霜菊,赶紧转移话题,要她俩讲讲和男朋友是怎么过春节的。 易宝珠说,别人介绍的城里那个吹了。寒假里有个亲戚介绍十二中一个老师,自己不想找老师,就没见面。 元霜菊说,腊月间去他家看人户了,他爸妈给了两千块的打发钱,还买了两套新衣服。正月间他也来给自己爸妈拜年了,和他的事基本上定下来了。 甄克凌心中隐隐作痛,不再多说。易、元二人笑着逼他讲腊月间有人做媒没有,他故作轻松地说:“我想找个人做媒都找不到。只要一看我家那个破屋,谁家的父母也不得让她姑娘跟到我。” 元、易忙说,你是个优秀的老师,肯定有好姑娘在等着你,莫着急。 甄克凌微笑着不置可否。再聊一会,都说早些睡,明天还要上课,便散了。 正月十六上午九点,除了徐主任在寝室里给学生报名收学费,其他老师都在六(2)班教室里开会。也没什么新内容,无非是老生常谈。 杜主任先讲从第一天起就要上新课,走上正轨。要先备课再上课,不得不备课就上课。一个星期之内要写好班主任工作计划、学科教学计划、培优辅差计划。 陆校长最后强调从今天起老师们要收心,每天按时上下班。教学常规以杜主任讲的为准,必须严格落实。他特别强调要加强师德建设,注意为人师表,生活作风千万不能出问题。 甄克凌脑袋里“嗡”的一声,未必陆校长是在批评自己?难道寒假前老师乱讲自己和元霜菊的绯闻,陆校长相信了?他仿佛感到所有的老师都在讥笑自己,便深埋着头在笔记本上下意识地写划。 会一散,甄克凌便跟在邓光辉屁股后面,在他寝室里小声问他:“邓老师,陆校长说生活作风不能出问题,是说的哪个老师啊?” 邓光辉转身关好门,像掌握着天大的秘密,掩口而笑。他凑到甄克凌耳边,说:“陆校长说的是龙仁甫。放寒假了,有天晚上,他和董老师悄悄来学校寝室睡觉,被董老师早前谈过的一个男人抓到了。两人在学校打了一架。虎坪村讲起风来了。” “啊?怎么会这样?”甄克凌为龙仁甫嗟叹起来。 邓光辉就兴奋着,绘声绘色给甄克凌讲了这桩桃色事件的原委。 董桂枝高中毕业,又颇有几分姿色,本可以嫁个好人家,可她一心想民转公,想找个吃商品粮的,但吃商品粮的又没人愿意娶她。 后来年纪越来越大,村里几个经济条件稍好的男人追她,她都不拒绝也不明确表态,那几个男人便都说在和她谈朋友,不久就把名声也搞臭了。 她缠上龙仁甫以后,再也不肯松手,逼着龙仁甫请媒人去给两边父母说好,早些按兴元风俗去龙仁甫家看人户。 龙仁甫父母觉得儿子已经是公家人,再找个农村姑娘就亏大了。何况董桂枝名声不好,还比儿子大七岁,坚决不同意。他父亲跟儿子说,如果要和董老师结婚,就断绝父子关系。 可他俩正谈得火热,哪肯扯脱呢。放寒假学校没人,两人情不能已,在学校寝室里缠绵,被董桂枝以前一个男人逮住,打起架来。龙仁甫年轻力壮,三两下便把那人打进了医院,现在还没出院。 听完,甄克凌暗自庆幸自己早早发现端倪,远离了是非人。邓光辉委婉提醒甄克凌,当老师一定要在乎名声,一旦名声搞臭,前途就完了。甄克凌连连点头,说一定牢记邓老师教诲。 第一、二节课,邓光辉把已经报名的学生集中在教室里,先重申上学纪律,然后强调这学期同学们一定要努力,争取考上重点初中,将来才有希望读重点高中上大学,吃商品粮。然后才发新书,讲寒假作业。 第三节课是语文课,甄克凌一进教室,同学们就高声喊“甄老师好”。那一刻,甄克凌觉得这些娃真可爱,当老师真好。 他说:“同学们,今天我们正式上新课,第一课《长城》。请大家翻到语文课本第1页。”一看下面好多学生手都没动,还有两个座位空着。 “怎么回事?为什么有些同学不打开课本?”甄克凌问道。 班长举手,甄克凌示意他发言,班长站起来说:“邓老师说,学校规定了,没交齐学费的,今天不发书。明天催家长来交齐了,再发新书。” 居然这样?不合适吧。甄克凌心想却不便表露出来。又问:“是哪两个没来?” 班长又站起来说:“宁春芳不得来了,她正月初十就去给别人当保姆去了。”同学们一阵轰笑后,他接着说,“乐正兴也没来,他妈妈说硬是交不起学费,不准他读书了。” 甄克凌默然无语,想了想说:“我们明天再讲新课,现在开始检查寒假作业。学校发的那本寒假作业题目简单,你们同桌交换检查一下就行了。都把我另外布置的五篇作文摆在桌子上,我看大家写了没有。” 随便翻了几个同学的作文本,每篇作文差不多都只写了半页纸,鬼画桃符,胡说八道。 鲁美奂不错,每篇作文写了两页纸。甄克凌拿起他的作文本,就在他课桌旁驻足细看。他写的《快乐的寒假》词藻华丽,文笔流畅。可惜,一看内容就知道是胡编乱造的。 唉,也不能怪他。他家跟我一样穷,哪有什么快乐可写呢? 第20章 不怕听课评课 开学已有两天,乐正兴和宁春芳还是没来上学。连小学都没读完,恐怕他们一辈子就走不出虎坪村了。不把他们找回来,甄克凌总觉得良心上过不去。 甄克凌找到邓光辉说:“邓老师,我们班上乐正兴和宁春芳两天没来了,要不要去他们家里找哈?” 邓光辉犹豫着说:“我晓得,他们两个家里太困难,只怕找不回来啊。” 甄克凌说:“乐正兴的成绩在前五名,肯定考得上重点初中,把他找回来,我们班完成升学指标有把握些。” 邓光辉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是要找回来,我本来就计划这个星期天去他们家里搞家访的。” 他这话就假了。和邓光辉搭档一学期,他心里的几个小九九,甄克凌早已了然于心。这人哪哪都好,就是经济账算得太精。 邓光辉不想找乐正兴和宁春芳回学校,是怕收不齐学费到时要扣他工资。可他忘了,陆校长多次说,完不成重点初中指标,也要扣工资。 正月十六午休时间,陆校长和杜主任把六年级两个班的语数老师叫到一起,陆校长说这学期是“小考”的冲刺阶段,你们要天天想到十个重点初中指标哈。从今天起,一刻都不能放松。哪个班完不成指标,就扣那个班老师的工资。我陆先富说到做到。 邓光辉带着甄克凌往乐正兴家跑了两趟,往宁春芳家跑了一趟,到底没把他两个找回来。 这次找学生,甄克凌明白了一个道理,任何事情都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家长并非不愿意供孩子读书,只是太穷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两个孩子太懂事了,不愿拖累父母,宁愿早些退学好减轻爸妈的负担。 开学第二周,杜主任给陆校长建议,老师之间要互相听课、评课,只有这样学校的整体教学水平才会提高。 陆校长知道好多老师讲课水平不敢恭维,生怕别人去听课。再说自己也是高中毕业就当老师,长期带一门思想品德,也没正儿八经讲过几节像样的课。别的老师来听课,岂不是掉了自己的底子。他就只和杜主任嘿嘿嘿,语焉不详。 杜主任当然知道陆校长的锅底灶门,陆先富怕老师们听他的课,杜主任心中有数,于是主动提出“三驾马车”只听别人的课,自己不讲课。陆先富高兴了,说这就搞对了,裁判不当运动员嘛。 在教师会上,杜主任刚宣布完听课评课的日程安排,下面就炸了锅。 邓光辉第一个开腔:“要听课,那就每个老师的课都要听。”这话显然是针对“三驾马车”的。他和陆、杜上下年纪,素来不惧他俩。只因他是民办老师转成公办老师的,也怕别人听课,所以扯“三驾马车”的皮。 杜主任扶了扶近视眼镜,一字一顿地说:“我第一个讲,大家先听我的课。我管教学,应该带头。至于陆校长和徐主任,一个管全面一个管后勤,是专门搞管理的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任课教师,可以不讲。哪个不服,等你们将来当了校长和总务主任,一样的对待。” 杜主任说得起硬话。他是老师范毕业生,带四年级语文。语文功底深厚,据说还会写古诗,课堂教学技巧炉火纯青,经常被董永成点名抽去别的学校上示范课。 老师是最清高的,你本事不如他,莫说校长,就是教育局长,在他眼里都一文不值。你比他行,他会对你恭敬有加。杜主任一开口,下面就鸦雀无声了。 姬春兰心里有不得半点事,忍不住嘟哝一句,口气却怏怏的:“我们民办老师,平时又没得哪个教我们正正规规讲课。这哈要听课,讲不好就莫怪我们哈。”有几个民办老师马上小声嘀咕“就是咯”。 杜主任望着姬春兰,诚恳地说:“姬老师你莫理解错了,我们这次互相听课评课,不是要分个高下三等,主要目的是相互学习,取长补短。大家放下思想包袱,发挥好自己的水平讲就行哒。” 杜主任讲完,陆校长也要讲几句。他云遮雾罩,东拉西扯,居然讲了半小时。甄克凌难得听他讲,就坐在下面专门数他的嘿嘿笑声,发现其中规律,大概每讲五句话,嘿嘿一次。 年轻人表现欲都强,别的老师怕被听课,甄克凌四人却恨不得全校老师都来听自己的课。他们觉得好不容易有了展示自己的机会,做为师范毕业生,备课讲课那都是经过正规训练的。 兴元师范一直是尴尬的存在,兴元师范毕业生素来是被嘲笑的对象。背地里谈起,但凡有个大专文凭的,都会把嘴一撇,“哼,他几个师范生!” 如此现象,只因他们都是初中毕业就进入师范,而师范并不像高中那样拼命抓文化课成绩。还有一层,师范毕业生按规定只能去教小学。人们便认为师范毕业的学生,文化知识水平不如高中生,当然从心里就瞧不起师范毕业生了。 然而,兴元师范的毕业生,分到每所学校,不出几年便成了把关教师,比惠泽师专的毕业生还受学校欢迎。 他们语数外、音体美每门课都会教,用他们自己话说叫能“打通关”,他们有课堂教学艺术,学生爱听他们讲课。还有,他们的普通话说得很标准,学校开个晚会什么的,他们随便哪个都能上台当主持人。 现在想来,真要感谢那些年兴元师范的几任校长,他们真是本着对人民负责、对历史负责的原则,培养了一大批优秀小学教师。 想要进师范当老师,最低也得有江北大学毕业文凭。每年中考后,需先让兴元师范把成绩排名在前学生招录了,再才由兴元县一中招生。师范学生的课程,完全是为当一个合格老师量身定制的。 甄克凌四人在师范三年,每年都要学各科《教材教法》。那会儿觉得这门课程枯燥得味同嚼蜡,现在才知道系统地学好它,是当一名好老师的武功秘籍。 在兴元师范学这门课时,老师首先要指导学生们写教学详案,再让学生一个个走上讲台扮演老师试讲。三年下来,没有一个学生不会讲课的。 杜主任率先讲一课,自己没课的老师都去听了。又坐下来个个发言进行点评,都说讲得好,自己很受启发云云。 杜主任安排甄克凌四人,在他之后依次讲课。他是想让四个新老师在前面给其他老师示范,怎样才是一节规范的课堂教学。 四人自然没让杜主任失望,教室里的学生听得全神贯注。易宝珠和元霜菊的普通话悦耳动听,令人刮目相看。点评时那些老师却反应平平,故意显出不屑一顾的样子。 甄克凌暗想,这些人就是嫉妒心太强,见不得别人比他行。 所有老师的课听完了,甄克凌清楚了虎坪小学教学质量多年落后的原因,大多数老师课堂教学不讲效果。 一年级董桂枝老师,教整体认读音节完全教错了,比如“zhi”必须连起来读,她却教成了“zh-i-zhi”。普通话也不标准,教“解”这个字,她教着教着就教成了“解放军”的“改”。 易宝珠也感叹,自己的搭档教语文,讲课时眼皮都不抬,学生在下面嬉笑打闹成一片了,她兀自讲得唾沫四溅。然后就是一个“背”字当家,讲完就要学生背整篇课文,背成语解释,背……. 邓光辉对甄克凌说:“糟哒糟哒,我们班上的重点初中指标肯定完不成了。” 甄克凌晓得他在说什么,却不说破,传出去会得罪人的,装作没听懂问他:“为什么说肯定完不成呢?” “你也才听了他两个讲课的,这么教,学生学得到么子知识啊。”邓光辉忧心忡忡的样子。 原来,六年级除了语文和数学,还有自然和思想品德两门课,也是“小考”的考试科目。学校把这两门课当作“副课”,安排的任课老师实在太差,不可能教好这两门课。 通常,学校只把语文和数学作为主课,会安排教学能力强的老师去教。其他各科都称之为“副课”,所有老师都认为副课可有可无,平时一般都被语数老师占去了。 学校安排“副课”的任课教师就很随意,一般都是照顾那些年纪大的,长期生病的老师去教这些课。 六年级两个班的自然课,是搭给二年级数学老师黄老师带的,思想品德,是搭给四年级数学老师张老师带的。 这两个老师上课,都是先要学生反复朗读课文,再把每一课的课后思考题答案,从参考书上摘抄到黑板上,让学生往作业本上照抄,再背几遍答案。这种教法,学生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小考”绝对会得低分。 邓光辉邀姬春兰去找陆校长和杜主任,说:“你们两位领导都在这里,必须要马上换掉自然和思想品德任课教师,不然就完不成重点初中指标。” 杜主任说:“早就不应该这么安排。” 陆校长说:“中途换老师会让他俩很没面子,是非常得罪人的。” 邓光辉和姬春兰说:“我们也不想得罪人。你们只要说重点初中指标完不成,不扣我们的工资,我们又没得神经病,要换他们搞么子?” 还是杜主任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陆校长,你怕得罪他们两个,扣工资就得罪了眼前这两个,重点初中指标没完成还得罪了区教育站。你要想清楚,换还是不换?换就要趁早,亡羊补牢还来得及。” 陆校长沉思片刻,面无表情地说:“那就只有换咯。” 第21章 人凭好心不问前程 想通过自学考试拿专科文凭,有人说难于上青天,坊间传说有考生考了十年还没考过。虽说一年考两次,每次可处报考四门,但全部要靠自学,又没任何复习资料,每次能考过两门就不错了。 自学考试汉语言文学专业有十二门课程。甄克凌和易宝珠想早些拿到文凭,四月那场考试,两人都报考了四门。现在已是三月中旬,可是易宝珠还有两门课程的教材一页也没看。她和甄克凌说,四月的自考她只考两门算了。 甄克凌劝易宝珠坚持下去,说今后大专文凭一定很中用。 易宝珠说她最怕认繁体字,《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这本书里尽是繁体字,看到就脑壳疼。 甄克凌说自己已经把书上的繁体字认完了,可以和她一起复习,教她认繁体字。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担心老师们说闲话,更怕元霜菊多心。可易宝珠已经答应,就不好反悔了,只得每天挤出时间,在易宝珠寝室里陪她认繁体字,背古文。 一开学,甄克凌就每天刻一张蜡纸,油印成试卷让学生做,晚上改完再分析成绩。他发现了一个大问题,每天补课的十个学生成绩进步很明显,其他学生的成绩在下滑。平时成绩本来就差的,下滑得太厉害了。 这晚,三人在一起烤火闲聊。甄克凌顺带把白天才考的试卷也改完了,一摞全递给元霜菊,要她俩报分数,自己往成绩登分册上填写。又拿个计算器求出平均分,才66.5分。 甄克凌气得把登分册往桌上一扔,气不打一处来:“一群蠢东西!越抓得紧考得越差。” 元霜菊起身从桌上拿过登分册,又把椅子移到易宝珠身边坐下,两人凑在一起看分数。 易宝珠说:“我晓得原因了。” 甄克凌说:“你说,是么子原因嘛。” 易宝珠说:“两极分化太严重,考90分以上的有6个,考30分以下的有11个。” 甄克凌不服气:“这就巧了。这学期我抓得更紧了,怎么差生一次比一次考得差呢?” 元霜菊说:“你歧视差生,他们的成绩肯定会越来越差嘛。” 不等甄克凌解释,元霜菊就帮他分析。他每天给那十个成绩好的学生补课,成绩差的学生就会认为把他们放弃了。挫伤了他们的积极性,他们就更加没有自信心,甚至还可能产生抵触情绪,自然不可能努力学习。 甄克凌瞪大了眼睛看着元霜菊,像不认识她似的。她平时好像也没怎么格外研究教学方法,居然还能讲出这么多道道。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你未必钻他们肚子里去看了么?” 易宝珠接过话茬说:“元老师讲的有道理。我们是女同志,对孩子的心理更了解些。孩子如果感觉被老师重视、关心,他们搞学习就认真些。” 甄克凌一拍大腿,懊悔道:“还不是被几个重点初中指标逼的。我以前是最恨老师偏爱学生的,现在自己居然变成这样的人了。” 老师歧视学生,对学生心理的影响,甄克凌深有体会。 读师范时,有个老师上课点学生回答问题,总是只点他平常喜欢的那几个学生。最开始他上课只要一提问题,甄克凌马上就举手,可那老师一次都没点他的名回答。后来那老师上课他不仅不举手,还会在一张纸上写那老师的名字,在名字旁边一遍遍写骂他的脏话。 元霜菊说:“我的体会,对学生要有爱心。爱,是最好的教育。” 甄克凌不怀好意地一笑:“明白了。要有爱。有爱!” 元霜菊反应过来,脸刷地红了,瞪一眼甄克凌,拉易宝珠站起来:“我们走,不和你讲哒。” 甄克凌想好了。每天补课纠正过来,给全班学生都补。点名回答问题,多点成绩差的同学。作业全批全改,差生做错的题一定当面教他们改正。 午休后,甄克凌正在上课,教室门“嘎”的一声开了。他刚要发作,一看是沈师傅,只伸进半个身子,使劲向甄克凌招手,样子急慌慌的。 甄克凌赶紧走出教室,沈师傅拉着他走两步到操场,语无伦次:“甄老师,拐哒啦.....何金国要死哒……请甄老师帮哈忙啊。” 甄克凌一头雾水:“沈师傅,何金国是哪个?他要死哒要我帮么子忙?” 沈师傅急切地说:“何金国和我是一个生产队的哟……他儿子叫何小华,在你班上哈……他爸爸在区卫生院要死哒。他妈请人带信来要我把他送下去,见他爸最后一面……你有自行车,帮我把他送下去,要快些哟……” 甄克凌要沈师傅慢点讲,把事情说清楚。 原来,何小华他爸前天发烧,浑身发抖。他以为是打摆子,买了几颗药吃。哪晓得只过一天就又吐又泻,肚子胀得像个气球。今早上天还没亮,人就走不得路,开始说胡话。眼看人不行了,赶快喊周围的两个壮汉,把他抬到区卫生院抢救,谁想到这么快就要咽气了。 甄克凌返回教室,说:“甄老师突然有点急事要耽搁半天。这节课剩下的时间请同学们自习,把昨天学的课文背下来。后面的课我请邓老师来上。” 学生齐声说:“好。” 甄克凌说:“何小华你出来一下。” 甄克凌把何小华带到沈师傅跟前,就去找邓光辉,简单地说了事情原委,要他帮忙上哈后面几节课,从寝室门外走道里推上自行车就走。 何小华是六(1)班成绩最差最调皮的几个学生之一。他从来不做家庭作业,上课像个陀螺从没消停过,经常把班上女同学欺负得哭兮兮的。邓光辉有次准备用教鞭教训他一下,他居然捏起拳头作势要打邓光辉,之后任课老师就都不管他由他去了。 甄克凌平常也是一见他就心烦,好歹不惹他。可今天,什么都来不及想了。甄克凌只有一个念头,马上把何小华送到他爸面前,让他爸在闭眼之前再看儿子一眼。 “在货架上坐好,把我的腰抱紧,我不喊你下车你就要下车。”甄克凌把何小华搂到自行车货架上,叮咛几句,骑上车就飞跑。 到区卫生院三十多里路,甄克凌大约比平常少花半个小时就赶到了。他找大厅收费室问了何金国病房床位号,飞快地把何小华送到他爸病床前。人已不能说话,双目紧闭,只有胀鼓鼓的肚子一上一下在翕动。何小华妈泪如雨下,不停地呜呜咽咽。 甄克凌见不得别人哭,赶紧从病房里退出来,把自行车推到区卫生院院坝一个角落里,准备检查自行车刹皮和车胎。这时才感觉两只手臂酸痛,手心火烧火燎生疼。仔细一看,两手的虎口打了两个大血泡。先前只顾拼命跑,居然没有痛的感觉。 不上药止不住疼。甄克凌折身进屋,找到一个医生,用酒精棉球擦洗几遍,把血泡挑破放掉血,再用酒精棉球擦了,在血泡上洒些粉末状的药,缠几圈纱布,一会儿就舒服多了。 还好只要一块钱。甄克凌去收费室交了钱,再去病房一看,何金国直挺挺躺在病床上,人已没气了。何小华妈搂着儿子,哭得撕心裂肺。抬他来的两个壮汉站在病床前,像两根木桩一言不发。甄克凌使劲忍着,泪水还是不停地往下掉。 医生来病房催两遍了,说人死不能复生,光哭没得用,当务之急是赶紧把人弄回去办后事。 何小华妈哭够了,正在发愁如何把丈夫弄回家,沈师傅带着十多人赶到了病房。又一阵哭喊之后,沈师傅开始张罗抬走亡人,上街买寿衣爆竹纸钱。甄克凌两手握不得自行车龙头,只好找医生说好话把车寄在卫生院,拉着何小华往回走。 何小华送他爸上山后重回教室,突然像变了个人。一身臭毛病全改掉不说,居然自觉搞学习了。对甄克凌那种尊敬,让甄克凌很有些不适应。 沈师傅现在经常帮甄克凌,把两个热水瓶悄悄送回寝室,甄克凌想不明白他是为哪般。 学校十几个老师喝水,都是自带一两个热水瓶,放到厨房里沈师傅灌满开水后老师再提走。沈师傅每天要烧几大锅开水,再灌到热水瓶里,为这个事很不耐烦。开水灌好哪个来提晚了,他便冷嘲热讽,让人很不好受。 有天晚饭,甄克凌故意吃得慢最后放碗。沈师傅收拾碗筷时,甄克凌坐在凳子上问他,这几天悄悄给自己提水是为啥。 沈师傅要甄克凌猜。甄克凌想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便催沈师傅快些解密。 沈师傅一席话,让甄克凌对他刮目相看。他说,你莫看我人长得丑,眼睛还是亮的。哪个人好哪个人歹,我还是认得清楚的。 你小甄老师开始来的几个月,没把我这个农民放在眼睛里,我当然也不得把你格外当好大个人。农村的人就是这样,穷是穷些,但有骨气。有些公家人,瞧不起农村的人,农村的人还从心里瞧不起他呢。 后头几个月,我观察你小甄老师,心蛮善良。不嫌穷人家的学生,搞工作认真负责,用我们农民的话讲叫做事凭良心。古话说人凭好心不问前程,你做得对。 这次何小华爸爸的事,你尽心尽力地帮他们,我从内心认可你。你也没得什么地方用得着我,我就帮你把开水提到寝室里。这点小事,不值得一提哈。 甄克凌心里暗笑,他太像电影《垂帘听政》里那人,自己一直觉得他不是好人,看来以后真不能以貌取人了。 说起何小华的变化,沈师傅说,他妈叮嘱他要一辈子记得你,是你送他到医院去见他爸最后一面的。 第22章 音乐课风波 这学期以来,姬春兰有些不可理喻。和甄克凌在教室外走廊面对面路过,她都绷着个脸目不斜视,也不打招呼,仿佛遇见的是个陌生人。 实在想不出什么事得罪了她,甄克凌就要易宝珠、元霜菊帮忙分析分析,都是女人,更了解女人的心思。两人稍加思索,都说她是嫉妒心太重,两人都带六年级,甄克凌班上成绩比她班上好得多,她心里过不得。 甄克凌觉得她俩分析得很对,仔细回想,自己确实抢了她的风头。备课和课堂教学艺术经常受到杜主任表扬,去年秋季期末考试成绩比她好得多,最有可能让她不满的是,自从甄克凌包教六(2)班的音乐课以后,她班上的学生一下课就喜欢往他寝室里跑。 转眼就到了四月,离“小考”时间越来越近。陆校长和杜主任隔几天就要过问六年级两个班的成绩。两个班的科任教师也想尽办法,占用别人的课来上自己的课。 姬春兰要甄克凌把他带的六(2)班音乐课让给她。甄克凌正在教她班上学生识简谱,一个星期才能完全教会,就说下星期之后才能把音乐课全部让给她。姬春兰把脸一板,转身走了。 星期二第五节课,是六(2)班音乐。上课铃刚响,甄克凌就拿根笛子,朝六(2)教室走去。他打算用笛子吹出“哆来咪发唆拉西”,让学生学会七个音符的唱法。推开教室门一看,姬春兰正在给学生讲作文。 甄克凌一下子火就上来了,这也太不尊重人了。明明说好下星期后就把音乐课让给她的,她居然强占自己的课。甄克凌走近姬春兰,打断她讲课,逼视着她说:“姬老师,你记错了,这节课是我的音乐课。” 学生从没见过两个老师当着他们的面争着上课,面面相觑,屏住呼吸看稀奇。 “我的语文课安排少哒,音乐课又不得考试,我给你说过让给我的。”姬春兰冷冷地说。 “我没说这节课就让给你。”甄克凌心想这人太不懂礼貌了,偏不迁就她。 “我已经在上课哒,你就让给我算了嘛。” “那你问哈同学们,是愿意上语文课还是音乐课?” 姬春兰望着学生,自信地问:“同学们,你们是不是愿意上语文课?” 学生们异口同声齐答:“音-乐-课!” 姬春兰压根没想到学生一点都不给她面子,突然哭起来,歇斯底里道:“我这是背他妈的什么时啊,教了你们这么一群不知好歹的东西,上语文课是为了哪个之好?还不是为了你们多考几个重点初中啊。呜……呜……你们不需要再上语文课了。天天就上音乐课嘛。呜……呜……” 骂了一阵,她两手忽地在讲桌上左右横扫。桌上的教鞭、粉笔盒、语文书便哗啦啦全掉到地上。最后,她狠狠一跺脚,边哭边跑出了教室。 甄克凌担心她发更大的疯,却故作镇定,说:“同学们,没事。我们开始上音乐课,今天我们学习简谱知识……” 刚一下课,杜主任就在教室门口找到甄克凌,说:“你快到我寝室里来一下。” 杜主任寝室紧邻陆校长寝室,只隔一层板壁。他跟在杜主任屁股后刚进屋,便听见陆校长屋里姬春兰尖厉的声音:“他凭么子欺负我?在学生面前扫我的面子,我要他的音乐课上语文课错在哪里?你作为一校之长,不把这个问题给我搞清楚不得行!” 甄克凌呆了。这点小事,她还扯到校长这来了? 杜主任给他拿把椅子坐下来,小声说:“晓得找你来是么子事了吧。” “为姬老师么?我觉得自己没做错啊。”甄克凌不以为然。 “你不晓得你惹了个麻烦。姬老师平时人蛮好,搞工作也蛮负责,就是发起疯来别人都怕她。” 听杜主任讲姬春兰前年的一件事,甄克凌紧张了。原来自己惹到了一只母老虎。 大约前年十月,杜主任组织听课评课活动。陆校长有意锻炼年轻民办老师,便要求四十岁以下的民办老师都要讲公开课,再互相评课。 姬春兰带的五年级语文,她讲的一节新课《董存瑞舍身炸碉堡》。评课时其他老师纷纷说奉承话,称赞讲得如何如何好。唯独董桂枝说,姬老师的课“灌输式”教法用多了,应该多用些“启发式”教学法。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姬春兰已走到董桂枝面前,暴跳如雷道:“你董桂枝晓得他妈的个么子灌输式启发式啊?都不是民办老师啊,你又比哪个能些?今天你要给我搞清楚,你是个么子意思?非要贬低我,是不是二天转正就好轮到你?” 董桂枝也不是省油的灯。大嚷自己是按杜主任的安排评课的。没得哪个规定不准讲别人的不足,杜主任要给我俩评评理,她这样像个泼妇到底对不对。 听董桂枝说自己是泼妇,姬春兰扑上去就揪住她的头发,两人撕扯起来。在场的老师连忙上去劝架,好半天才把两人分开。后来杜主任评理两人都不依,又闹到陆校长那儿。陆校长好说歹说两天,最后各打五十大板总算了事。 陆校长那边姬春兰一声高过一声。陆校长讲一句,姬春兰恨不得要讲十句。这边杜主任急了。姬春兰要求把甄克凌叫到陆校长寝室,当两人的面请陆校长断个公道。甄克凌却觉得可笑至极,自己的课被她占了,她还觉得有理。任杜主任怎么劝,甄克凌就是不去陆校长寝室。 杜主任最后说:“解铃还需系铃人,今天这个情况,你不去怎么收得了场呢。”想起杜主任平时对自己的种种好处,甄克凌答应跟他一起过去。 陆校长说:“小甄老师也到场了,姬老师有什么要求就当面说。” 姬春兰把头扭向另一边,气鼓鼓地说:“甄老师煽动我的学生不上我的课了,这个班我教不好哒。我要求陆校长和杜主任给我换个班。” 陆校长皮笑肉不笑,说:“嘿嘿,这怎么行呢,姬老师你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了哈。” 姬春兰扭回头,咄咄逼人,道:“甄老师这么欺负我一个民办老师,你们总要给我一个说法啊。” 杜主任想当和事佬,说:“姬老师,小甄老师也才参加工作,社会知识还不多,说话没仔细想把你罪哒。让他给你道个歉,你就只当他是自己的弟弟,原谅他一次行不行?” 姬春兰好像极不情愿似的,半天才说:“那看他的。” 杜主任扯扯甄克凌衣袖,说:“小甄老师,你就给姬老师说声对不起嘛。” 完全是这女人太蛮横无理,自己没一丝一毫错了,居然还要给她道歉。甄克凌没想到学校领导也不分是非黑白,顿时满腔悲愤,迸出一句:“你们这是侮辱我的人格。”然后夺门而出,骑上自行车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上,甄克凌准时赶到食堂吃早饭。沈师傅悄悄说,昨天他不肯道歉,把姬春兰冠心病气发了,晕倒在陆校长寝室,最后喊她丈夫来把她送区卫生院住院去了。元霜菊和易宝珠替甄克凌担心,说他当时说句软话多好,就免得后头有麻烦。甄克凌鸭子死了嘴硬,说反正我没得错。 姬春兰住院,陆校长安排徐主任去交的钱。钱用完了医院催交费,她丈夫说找她学校。徐主任只好又去交钱。住院十几天了,陆校长要徐主任去接她回来。她却说学校不给她一个说法,她不得出院。 陆校长当然明白,其实她就是要拣回面子,要甄克凌赔礼道歉。可甄克凌确实没做错,也不好逼他,就要杜主任给他做思想工作。杜主任想想,把任务又交给元霜菊。 元霜菊对甄克凌说:“你低个头给姬春兰道个歉算了。” 甄克凌说:“凭么子呢?你说我到底有错没得。” 元霜菊说:“我晓得你没错。但是她不讲道理,现在不出院,陆校长和杜主任下不来台啊。你总要跟他俩给个面子嘛。” 甄克凌说:“就他俩的面子值钱,我就可以不要面子?” 元霜菊有些生气地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你晓不晓我是为你好?好多人巴不得看你的好戏,哪个得来劝你?你还仔细想一下,我们还有几个月就要转正了。你把人得罪光了,还想不想顺利转正?” 别人巴不得看自己的好戏,元霜菊一语惊醒梦中人,甄克凌说:“你不点拨,我倒确实没想到这层。好嘛,我去给她道歉。” 元霜菊说:“就今天下午,我陪你去。” 甄克凌心头一震,胸口涌起一股暖流。他凝视着元霜菊,觉得这女人因为善良,格外漂亮。 姬春兰丈夫开着他的农用车来学校,和徐主任、甄克凌、元霜菊一起去医院接她出院。元霜菊从学校旁边小卖部出来,提个布口袋递给姬春兰的丈夫,说:“这是我和甄老师给姬老师买的一点营养品,你一定要收下。等哈在医院我们就不给姬老师说,免得推来推去影响不好。” 甄克凌刚要问元霜菊,见她不停眨眼,一下子明白了,话到嘴边赶紧吞了回去。 陆校长和杜主任专门给六年级科任老师开了个会,说为了有更充足的时间备战“小考”,从现在起,六年级两个班的音乐、体育、美术、劳动、班会课都不上了,全部调给语文、数学、自然、思想品德课任课老师。 甄克凌听了好笑,读师范时教育学老师要求学生牢记教育方针---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扯淡! 第23章 自考奇遇 四月二十号,星期五。甄克凌和易宝珠上午把课上完,去找陆校长请假参加自学考试。 陆校长问:“考试时间是哪几天?” 甄克凌说:“是二十一号和二十二号两天。” 陆校长说:“明后两天请假就行,为什么多请半天假呢?” 甄克凌说:“今天下午下班之前,要赶到县教育局去拿准考证啊。” 陆校长犹豫几秒,说:“行嘛,下星期一要准时到校哈。” 易宝珠坐在甄克凌自行车后货架上,两手紧紧拽住他的西服。甄克凌几次想要她揽住自己的腰,又怕易宝珠觉得自己轻佻,还是忍住没说出来。 出发没多久,易宝珠说:“陆校长有意思,好像我们请假去考试,他还不愿意准假呢。” 甄克凌说:“在这个学校来半年多,我发现,老教师中除了杜主任,都不希望我们年轻人搞好哒。” 易宝珠笑着说:“我们搞好哒他们就要靠边站,所以才不希望我们好啊。他们越是这样,我们偏要超过他,你说是不是?” 甄克凌玩笑道:“我反正争取早点拿到大专文凭,他们都还没得。” 两人边走边聊,不觉到了兴元县教育局。进大门遇到个戴深度近视眼镜干部模样的人,向他打听到在二楼自学考试办公室拿准考证。还没走到办公室门口,就见一满屋的人。 等了好半天两人才领到准考证,发证那人说:“才十九岁呀?刚参加工作就晓得搞文凭,不错不错。”甄克凌心里暖暖的。坐机关的人不会知道,他们无意间一个笑脸,一句温情的话,会让老百姓感动好长时间。 易宝珠要去她堂姐家住,甄克凌就在城关镇初中附近一个招待所住下来。这个招待所便宜,住一晚只要五块钱。自学考试的考场设在城关镇初中,住这里方便进考场。 身上钱不多,甄克凌只买两个馒头当晚餐吃了,呆在房间里临时抱佛脚,翻看明早要考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忽然想起,毕业后就没和读师范时的班主任见过面,应该去看看他。 师范班主任姓齐,只比甄克凌大五岁。他对学生一视同仁,甄克凌家境贫穷他从没嫌弃过,还时不时把他吃不完的食堂饭菜票给甄克凌。在甄克凌心里,他永远是自己的老师。 甄克凌找到班主任以前住的单身宿舍,敲了几下门,开门的正是班主任。 “齐老师好!”甄克凌握住老师的手使劲摇。 “嗬呀!是甄克凌嘛,快进来!”齐老师十分高兴。 师生俩坐下来,聊了一两个小时还意犹未尽,甄克凌还想回招待所多背道题,便跟齐老师道了再见,起身要走。 “你等一下。”齐老师欲言又止,顿了顿才说,“作为你曾经的班主任,别的忙我也帮不上,想送你几句话。你资质不错,有理想抱负,但有个最大的缺点是遇到困难容易放弃。大专文凭非常重要,自考是很难考过的。你既然已经报考,无论如何要坚持下来。记住,有志者立长志,无志者常立志。” 甄克凌感激地说:“请齐老师放心,我会一辈子记住您这些话。” 在往回走的路上,甄克凌感叹,能遇上齐老师这样的良师诤友,真是此生的幸运啊。 城关镇初中两扇大铁门关得紧紧的,等待进入考场的队伍排成长龙,每挪一步都很困难。 甄克凌快要挪到大门前才发现,只打开了大铁门中间的一扇小门。有两个胸口带着工作证吊牌的人站在小门两旁,每来一个考生,那两个工作人员要从上摸到下,把考生藏在衣裤口袋里、别在腰间的小抄纸和书本全部搜出来,再才放行。 甄克凌很高兴,考试就是要把考纪搞严点,何况这还是要拿大专文凭的自考。如果允许考试作弊,那样拿到大专文凭的人,哪能增长什么知识呢。而且对那些挑灯夜读的好学者,也极不公平,往后还有谁愿意认真学习? 甄克凌什么都没带,工作人员没搜着东西,似乎有些不相信似的望了他几眼,才说你走嘛。 其实甄克凌是真不想玩夹带。他总觉得只读个师范,胸中墨水确实少得可怜,打算用自考倒逼自己把大学知识学扎实点。四本自考教材他从头到尾看了两遍,在书上到处划些重点符号。《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中好些古诗文,像《滕王阁诗》、《前赤壁赋》,他已背得溜熟。甄克凌自信过硬考也能考出好成绩。 这次自考,甄克凌这个试场的两个监考老师太严了。一开考就拿着考生的准考证,对着证上的照片和考生本人看了又看,将两个明显对不上的考生毫不客气地请了出去,然后在教室走道里来回转悠。 甄克凌气定神闲,刷刷写着答案。偶尔瞟一眼两边,觉得暗自好笑。有些考生从进试场就一个字没写,一看就是平时没学习过的人,真像平时自己班上做不到题的学生,“两手按白纸,两眼望青天”。 坐在第三排中间座位上那考生真是高手,进校门工作人员搜查那么严,他还是把作弊的小抄带进试场了。开考十分钟左右,他低头看一眼课桌下面,再抬头在试卷上写一题答案。旁若无人,理直气壮。甄克凌就坐在他后面,心里叹服。 一个监考老师背着手立在讲台上,虎视眈眈望着那考生,另一个监考老师假装望着窗外转悠,不经意走到那考生面前,眼疾手快捏住他的小抄就往讲台上走。 哪知那考生把一张张拇指大小的小抄,用胶水粘成长带状再卷成一个筒了。监考老师越朝前走,小抄就越拉越长,好像魔术师口吐白带一样。整个试场考生哄堂大笑。 监考老师走回那考生座位边,把他的试卷拿到自己手中,声音不大却很严厉地说:“请你出去!” 那考生毫不畏惧,恶狠狠地盯着老师:“你是不是要和我过不去?” 监考老师大怒,逼问考生:“你考试作弊还有理了?你想怎么搞?” 另一监考老师赶快下来,推着那考生走出教室:“兄弟,快些走,莫给你自己找麻烦。” 那考生走到教室门口,手指着拿他试卷的监考老师,威胁道:“你给老子等到起!”监考老师刚要迎上去,那考生却快步逃了。 监考老师转过身来,面向所有考生说:“搞邪哒!我这个人偏不怕邪。后头大家都规矩点,我们互相尊重哈。” 两场考试结束,甄克凌感觉非常好,好像没有完全不会的试题。看来扎扎实实自学是对的,只有这样才会不怕考试,自己才会变得有真才实学。 易宝珠找到甄克凌,说题目太难,明天两场自己不考了,现在就回家去。甄克凌苦劝半天,易宝珠还是听不进耳朵,毅然走了。 招待所条件比虎坪教师寝室好不了多少。晚上,甄克凌想认真复习下明天的考试内容,都静不下心来。只听走道里脚步声来来去去,对面房间隔几分钟就传来“开钱”“开钱”的啸叫。隔壁房间隐约有女人娇喘闷哼,甄克凌耳赤心跳。 正烦躁间,外面走道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开门”“开门”的高吼,迅即每个房间都有人“咚咚咚”捶门。 甄克凌心惊肉跳,战栗着打开房门。 “不许动,警察!”两个壮汉推着甄克凌后退几步,其中一人手指一面墙说,“到那里去!蹲起!” 甄克凌瞬间吓破了胆,顺从地蹲在墙根边,嗫嚅着说:“你们搞么子,我又不是坏人。” “没要你说话!”一人吼道。 “听到起!我们问么子你答么子!姓名!”另一人口气稍柔和些说。 “甄克凌!甄别的甄,克服的克,壮志凌云的凌。”甄克凌边说边扭头悄悄瞄一下,只见一人凶神恶煞站在房间正中,另一人坐在床上打开文件夹板准备记录。 两人停下问话,头凑在一起小声嘀咕。甄克凌听出是写不出“甄”字,便试探着说:“你们给我来写。我这个姓很少,是不好写。” 一人便把文件夹板递过来让甄克凌自己写名字。趁此机会,甄克凌小心道:“警察同志,我是老师,来城里参加自学考试的,不是坏人,你们肯定搞错了。” 听他说自己是老师,两人狐疑,口气却好多了。要甄克凌站起来,问他在哪里教书,为什么要住在这个鸡窝里,刚才有没有女人进来。再要他拿出身份证来。 鸡窝是兴元土话,卖淫场所的意思。甄克凌明白了,自己长期在乡下,不晓得这是肮脏旅馆,误打误撞住进来,警察以为是做那事的便来盘问。赶紧一一答了,说忘了带身份证。两人又严肃起来,一人说你怕是在扯谎吧,先跟我去派出所再说。 甄克凌赶紧说我可以找人证明,兴元师范齐老师是我班主任,昨天我还在他家去玩了的。 拿文件夹板那人走出门外,半天才回来,对同伴说:“我刚才打电话到兴元师范办公室,找到齐老师问了,这个人是个老师,下城来参加自学考试的。” 两人互递了个眼神,然后一人道:“我们收到情报,说这个招待所有人赌博嫖娼,所以要查每个房间。虽然你没违法,但要随时带身份证,讯问你也没错哈。我们就走哒。” 甄克凌连忙说“没事”“没事”,送走两人。心里却想,警察就是强势,明明搞错了都不肯说声对不起。 辗转反侧一晚,迷迷糊糊睡了个把小时,甄克凌差点迟到进不了考场。今天两场考试,总忘不了昨晚差点被警察抓走的镜头,也不知道能不能及格。 第24章 恼人的调动 自考结束从考场出来,才下午四点半。甄克凌骑着自行车,径直朝李承嗣家奔去。今天是星期天,他应该在家。听说好多高山学校的老师都在申请调动,得赶紧请李承嗣帮忙把自己从虎坪小学调下来,除了他,再没一个人能作指望。 参加工作后甄克凌才知道,老师要想从一个学校调到另一个学校,比六年级学生考重点初中还难。从高山学校调到低山学校,那是难上加难。 区教育站把老师调动管得死死的,没有特殊关系想调动,那是蚂蚁坐沙发---谈(弹)都不谈(弹)。这事也怪不得区教育站,谁都不想在高山学校教书,如果随便哪个老师都要求调走,高山学校就只有关门了。 甄克凌做梦都想从虎坪小学调走。在这学校,教书出不了成绩,稍不注意就惹上是非,想找个好点的女朋友都无处可寻。总之一句话,不调走永无出头之日。 李承嗣耐心听完甄克凌的倾诉,说:“如果一直在虎坪小学确实没前途。暑假我来想办法,把你调到蓝天小学来。” 甄克凌大喜:“嗣哥,那我就开始做准备,下学期到你学校来哈。” “你莫高兴早哒,我尽最大努力,但也没得百分之百的把握。你晓不晓得教师调动有好难?”李承嗣说,“教师调动必须缺一补一。今年如果分配来的新教师少,没得人上高山,就不会从高山调老师下来。” 甄克凌急了:“那怎么办?” 李承嗣说:“你调动的事其实我考虑很久了。调动要有充分的理由,找到教育站站长同意才行。放假前我去找他,理由是我们学校差一个语文把关老师,申请从其它学校调一个来。我点名要你来。” 最铁的兄弟感情都在心里,不需客套,甄克凌只说:“那就全靠嗣哥了。” 李承嗣最后说,教学成绩是关键,如果“小考”成绩好,就有八成的把握。最后这两个月,拼了命也要把语文“小考”成绩排到全区前三名。 五月的一天下午,甄克凌没课。杜主任要甄克凌陪他去一个学生家访。 出了校门,杜主任说:“小甄老师呀,你不想下山吗?”从高山学校调到低山,高梁区老师形象地称之为下山。 甄克凌说:“肯定想下山啊。最想调到高梁小学,那里正规些,可以提高自己各方面能力素质。” 杜主任说:“那你不请人给陆校长说一下?” “为什么要给他说呢?不是只要区教育站站长同意就行了吗?”甄克凌不解。 “哎呀,你的确太单纯了。调哪个学校的老师走,区教育站站长都会征求校长的意见。校长不同意,站长一般不会硬调老师走的。我看你是个好苗子,你终究要成大事的。虎坪小学的舞台对你来说还是太小了。所以专门喊你出来提醒你,免得别人知道了。”杜主任掏心掏肺地说。 “师傅!您对我太好哒。我真的不晓得这些。”甄克凌说。 “你晓不晓得,易老师、元老师已经请人给陆校长打招呼了。你不给他打招呼,他到时跟站长说你工作能力很强,正准备培养你,而且你本人没想过要调走。教育站怎么可能让你调走?再说,也不可能同时调走三个啊。” 和杜主任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家访三个学生家长。他们都在地里移栽苞谷营养坨。杜主任就在地头和他们聊,也没耽搁他们的农活。甄克凌这时明白了,杜主任今天既在给自己指点搞调动,又在传授家访工作的方法。他心生感激,杜主任真是自己命中的贵人。 在回来的路上,甄克凌给杜主任讲了请李承嗣帮忙搞调动。对杜主任他不想隐瞒。 杜主任分析说李校长帮忙肯定搞得好,关键时刻他爸爸给教育站长打声招呼,站长是肯定要买账的。但李校长说的要把教学成绩搞好一定要做到,免得他为难。陆校长这边也不能绕过,自己去说或者找人给他说,都是尊重他,他到时帮忙说句话,就更有把握了。 临分手时,甄克凌噙着泪水,对杜主任说:“师傅,您对我这么好,我又没得什么报答您,对不住您啊。” 杜主任说:“我不要你报答,只希望你将来奔个好前程。” 易宝珠、元霜菊没给甄克凌透露在搞调动,甄克凌装作不知道也不提这事,更把自己找李承嗣帮忙的事瞒得铁紧,只暗中使劲抓六(1)班语文成绩。自从杜主任指点后,他仿佛一朝成熟了,同学之间也要长个心眼,不能太没心没肺。 怎么去找陆校长说调动的事,成了甄克凌这段时间的心病。不知为何,虽然与陆校长极少打交道,甄克凌却从心底很有些惧怕他。只要想起他左眼眉毛上边那颗黑痣,那对眯起眯起的三角小眼睛,那皮笑肉不笑的“嘿嘿”声音,甄克凌总是不寒而栗。 甄克凌开始想请个人去给陆校长打招呼,想去想来只有堂伯甄嗣平还可能帮得上忙,亲戚族间中堂伯是唯一吃商品粮的人,又在教育站工作,说不定陆先富会买他的账。 堂伯素来怕给别人说好话。他有个口头禅“人不求人一般大”,把自己的面子看得天大,不晓他愿不愿意帮忙开一下他的金口。可又实在找不出第二个有份量的人,甄克凌只得硬着头皮去找堂伯,堂伯就一句话“他不得买我的账”,把甄克凌呛了回来。他那生怕沾上麻烦的口气,让甄克凌一直耿耿于怀。 一种强烈的走投无路感几乎让甄克凌崩溃,他下定决心亲自去找陆校长说说。可是几次走到楼梯口又退了回来。还有几回夜里悄悄绕到教学楼背后,看他寝室的灯是不是亮着,想鼓起勇气去当面求他,最终还是迈不开那一步。 甄克凌有太多顾虑。陆校长完全可能当面拒绝,那就再无挽回余地了。他也可能说甄老师能力强,我正打算好好栽培你,还申请调走倒显得自己不识好歹了。最怕他表面答应,转过背却透露给易宝珠、元霜菊,她俩找人去教育站站长那下狠功夫活动,自己就完全没戏了。 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甄克凌心烦意乱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天天盯着学生死记硬背,油印试卷反复考试。读初中时班主任经常念叨,“逆水行舟用力撑,一篙松劲退千寻”,关键时刻不能让学生松懈了。 都已知道龙仁甫和董桂枝那点事。他俩倒好,不再躲躲闪闪,在学校里公开出双入对。有些初懂男女之事的五六年级学生,经常悄悄猫到董桂枝寝室窗户下,偷听两人说话。他俩出来想逮住这些调皮货,他们却一溜烟跑了,掩嘴嘻嘻嘻,诡异地笑着。 邓光辉看不下去了,和甄克凌说:“龙老师不晓得怎么想的,一个有正式工作的人,被一个老女人迷得神魂颠倒。” 甄克凌说:“我也觉得龙仁甫不值得。傻子都看得出,董老师就是想缠着龙仁甫辅导她考师范。一旦考取哒,在师范遇到更好的人可能会甩掉他吧。” 邓光辉笑着说:“她呀!不是可能,而是肯定。” 甄克凌摇头叹道:“两个人在学生面前也不晓得收敛些,把学生带坏了怎么办哦。陆校长也不管管他两个。” 邓光辉神秘一笑,话里有话道:“陆校长啊,呵呵。他巴不得龙老师辅导董老师考上师范。” 甄克凌还没听懂,傻呼呼地问:“陆校长对民办老师有这么好啊?” “好得很哟。有人说他两个好到肉里去哒。他好那口,有人还看见他抱着学前班那个小女老师啃。”邓光辉笑出声来,有些不怀好意地说,“董考上师范,他就脱身哒。” 甄克凌听得心惊肉跳,自己只是凭直觉,陆校长不简单,居然…… 顿了顿,邓光辉把嘴一撇。道:“我看董不一定考得上,考上哒师范也不一定得录取她。她名声太差,政审这关只怕在区教育站就通不过。” 听邓光辉提到政审,甄克凌脑子里灵光一闪。嗣哥的爸爸是副区长,如果嗣哥要他爸给区教育站打招呼,通过董老师的政审,岂不是帮了陆校长的大忙?再要陆校长放甄克凌下山应该不是问题了吧。 甄克凌为自己想到的妙计兴奋不已,当晚便骑车到蓝天小学,给嗣哥详细说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到被嗣哥疾声厉色一顿收拾。 他说:“我叫你只把教学成绩搞好就行哒,其他的事我来考虑,你偏要自寻烦恼。 一个男人,成天说是聊非像个什么话?把自己搅到那些是非里去干什么?再说,别人讲陆校长那些事,就一定是真的?他们亲眼目睹了?就有那些事,你一个当下属的,也不要去管学校领导的闲事。 人一定要行正道,不要学着去走歪门邪道。以为捏住陆校长的把柄,他就会怕你还倒过来给你帮忙,想得天真!你再一天跟那些心术不正的人混,我就懒惹得你。” 两人毕竟是同学,李承嗣却像老子教训儿子一样。甄克凌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不断往下掉。李承嗣也感觉到自己说话有些过头,又降低声调,和颜悦色给甄克凌讲了一番处世之道。 第二天清早,李承嗣把甄克凌送出蓝天小学大门,甄克凌骑上车没走几米,身后李承嗣大声说:“调动的事,再不用你操心,我来给你搞。” 甄克凌在自行车上扭过身,望着嗣哥点点头,泪水又不争气地模糊了双眼。 第25章 两斤红糖 元霜菊绝对有事,甄克凌越来越相信自己的判断。 去年底,老师中有人讲自己的是非,自此甄克凌便尽量少和元霜菊单独接触。天冷那段时间,三人在一起烤火了各回了寝室,甄、元二人也不再楼上楼下聊天。这学期天暖后不必在寝室里烤火了,甄克凌竟很难和元霜菊有独处的机会。 甄克凌家境贫寒,从小渴望有人善待自己。读师范那时,上课偷看小说《射雕英雄传》,他常被蓉儿对靖哥哥不离不弃感动得流泪,觉得那才是真爱。这小说后来影响了他找女朋友的标准,漂不漂亮无所谓,关键要心地善良。 他越来越觉得元霜菊心地善良,她就是自己理想中的一生伴侣,渐渐地心里已舍不下她了。每天,元霜菊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尽在他眼中,在他心里。甄克凌观察到,元霜菊这半个月以来,没有一天是开心的。即使一脸笑容,也难以掩饰她的心事重重。这两天,她更反常了。有空就把自己关在寝室里,偶尔还说出“人活着就是受累”之类莫名其妙的话。 甄克凌有种不好的预感,元霜菊就这几天打算做傻事。在食堂吃完晚饭,甄克凌说衣服上掉了两颗扣子,请元霜菊帮忙去寝室钉下扣子。元霜菊强作笑颜,要易宝珠同去。易宝珠脱口而出,甄老师请的是你,我不去。 一进寝室,甄克凌就反锁了门,拿把椅子让元霜菊坐在办公桌前,又泡一杯茶递给她,自己再才在她对面椅子上坐下来。他两眼直勾勾盯着元霜菊不说话,以为这样可以逼她先开口。可元霜菊也两眼空洞地望着他,俨然一木头人,看不出是喜是悲。 “你一定有不开心的事,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你。”甄克凌开门见山道。 元霜菊呆呆地看着甄克凌,一句话不说。 “是不是和男朋友分了?”甄克凌步步紧逼。 她依旧不肯开口,可是看甄克凌的眼神似乎有了光亮。 “没有过不去坎,千万别想不开!”甄克凌柔声道。 她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两行泪水从睫毛下钻出来,牵着线往下掉。 他站起来,往脸盆里倒了热水,把洗脸帕在热水中搓几把,拧干了递到她手中。 她还是毫无反应,任泪眼婆娑。 他拿起她手中的热脸帕,开始拭她的泪眼。 她猛地推开他,伏在桌上嚎啕起来:“不要你管……让我死哒算了.....呜……” 他知道这时再说多少安慰的话,也无济于事。只站在她身旁,听凭她呜呜咽咽。 约半小时过去,她的哭声渐渐小下来,最后只剩下抽泣声,依旧伏在桌上,两肩不时抖动。 “想开些,为了不值得的人做傻事,做了也感动不了他。”甄克凌轻轻地说。 “你说!你知道些什么?你从哪里晓得的!”元霜菊抬起头来,质问甄克凌。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天天注意你,只是觉得你这几天不正常,就猜是不是因为你男朋友。”甄克凌坦然道。 元霜菊扯过他手中的帕子,去脸盆边洗了个脸,重新回到椅子上。 “你是不是想知道?想看我的笑话?我全部告诉你!”元霜菊破罐子破摔的口气道。 “别,别。我不是想晓得你的么子,你也别告诉我。就是怕你做傻事,逼你哭出来就好了。真的。” “我这辈子完了。”元霜菊怔怔地看着他很久,又叹一口气说,“我怀孕了,马上周围的人都会知道。我从此可能要背个荡妇的名声了,你也会嫌弃我的。” 元霜菊说,她男朋友不是个人。 元霜菊在高梁小学实习没两天,那男的就请人穿针引线认识了她,然后开始疯狂地追她。她刚从兴元师范毕业,哪懂社会知识。那男的又高又长得好,每天带她骑摩托车兜风,和她手牵手看电影,只要新款衣服一上市,马上会几套几套地给她买。 这样的男人,能遇上几个?回头再看追自己的那些师范男生,简直就是癞蛤蟆。元霜菊回家告诉爸妈,爸妈当然喜不自禁,生怕人家瞧不上自家姑娘似的,催着女儿答应那男的。 就在实习结束回学校的头天晚上,那男的带元霜菊去他烟草站的寝室,把她哄上了床。想想自己守到十八岁,就轻而易举被他瓜破米碎了,元霜菊伤心痛哭半晚。那男的抱着她赌咒发誓爱她一生,她才憧憬着幸福安静下来。 自那以后,只要元霜菊不去师范、虎坪小学,都必须去烟草站和他在一起。不然,他就怀疑她又有了别的男人。前前后后,他悄悄带她去惠泽地区人民医院,做了两次人流手术。 元霜菊父母催她两人早些把婚事事定下来。她向他转达了父母的意思,他却支支吾吾,一点都不积极。她说了好几回想去他家玩,他才在去年国庆节第一次带她进自己家。他父母虽然热情却似乎有些居高临下,直觉告诉她,他父母并不十分满意这个未来的儿媳。 元霜菊很自知,从他家出来便把话挑明了。如果自己不配当他女朋友,就早说早散,自己不会缠着他。千万不要各自勉强,到头来互相伤害。他信誓旦旦,是真心爱她,不会改变。 元霜菊父母一再催促,要早些看人户。兴元县有看人户的风俗。选个吉日,女孩子的母亲带着自家姑娘,和媒人一道正式去男方家见面。双方家长都没意见,男方家长会对未来儿媳表示一定的礼物或红包,这门亲事就算定了。直到去年腊月间,元霜菊才终于去他家看了人户。 新年上班后一个星期六,元霜菊去那男的寝室,他没在。元霜菊就开始洗他换下的脏衣服,翻出他上衣口袋里一张兴元县电影院的电影票。她一算,那天是工作日,她应该在虎坪小学上班,没和他去看电影啊。难道他和别的女人去了? 等那男的回来,元霜菊问他是不是和另一个女人看电影了。他居然无所谓的样子,一口咬定是自己一个人去看的。元霜菊就起了个心眼,那天去卫生院接董桂枝出院后,她先回趟妈屋,晚上十点多再去烟草站,把那男的和一个女人在床上抓个正着。两人闹得天翻地覆,最后烟草站站长过来左劝右劝,好不容易才收了场。 自此,两人关系时好时坏。二十多天前,元霜菊痛下决心,主动提出分手,那男的也不挽留,元霜菊虽心如刀割,却在外人面前装得若无其事。谁知上个星期天,她在自家闻见油腥味一阵狂吐。她妈问她是不是又有了?她不做声,她妈正在气头上,狠骂她不自重,败坏了元家门风,让全家人脸往哪里放,不如死掉算了。 还有什么比最亲的人在心口上扎刀更令人绝望的呢。元霜菊万念俱灰,打算来虎坪小学最后收拾一下寝室,再悄然告别这纷扰的人世。 元霜菊幽幽说完,再次泪流满面,问甄克凌:“你为什么要劝我?我名声一旦毁了,哪还有脸活在世上?” 甄克凌说:“不是你的错,你的名声也不得毁。听我的,千万不能做傻事,为那样的男人不值得。” 元霜菊说:“我现在有什么办法?我妈不管我了,我一个人又不敢去医院。时间拖得越长肚子就越大,最后不是哪个都晓得了?那不就落个坏女人的臭名声啊?” 甄克凌安慰道:“你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再想想办法。要你男朋友最后陪你去一次医院行不行?” 元霜菊咬牙切齿道:“我宁愿现在就死,也不想再看到他。” 甄克凌顺着她的话说:“他把你害成这样,也莫放过他。你敢不敢去县烟草公司找他们领导告他?” 元霜菊沉默几分钟,叹息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他虽然害了我,我却狠不下心来害他。他迟早会有报应的。” 甄克凌心里五味杂陈,如此善良的一个女人,那男的不知道珍惜。 猛然间,甄克凌脑子灵光一闪,对元霜菊说:“读师范那时,你的班主任是个女老师嘛。你可以请她陪你去医院啊。老师对学生的感情是最无私的,我这次自考去看齐老师,这种体会好深。” 元霜菊眼里瞬间有了光亮,说:“对,对,我在师范的时候,班主任对我蛮好。请她帮我,她肯定会帮也会保密的。” “还有,你也要替我保密哈,莫准她晓得哒。”她指着楼上易宝珠住的方向说。 元霜菊请假走了。甄克凌想,一定要在她回来前给她买到红糖。母亲经常念叨,甄克凌出生时家里太穷,半斤红糖都还是父亲从小卖部赊回来的。他从母亲的话中知道了红糖有特殊功效。 甄克凌专门去了一趟供销社,在副食门市称了两斤红糖。售货员同志是个三十来岁的少妇,边称糖边望着甄克凌抿笑,甄克凌扭过头去,不敢看她。 元霜菊只请两天事假就回了学校,老师谁也没在意她做什么去了。她依然春风满面,脸上灿若桃花。 当晚,甄克凌轻手轻脚敲开元霜菊的寝室门,递给她两个纸包。 “这是什么东西?” “两斤红糖。”甄克凌的声音低得连自己都难听见,说完便飞也似的跑了。 第26章 快乐的六·一 下课铃响过好一会儿,甄克凌才把学生昨天做的复习试卷讲完。他刚走出教室门,就见杜主任手拿笔记本,站在走廊里等他。 “甄老师,要耽搁你的午休时间,商量几个事。走,到你寝室里去。”杜主任微笑着说。 “师傅,什么事这么急啊。”甄克凌毕恭毕敬道。 杜主任说:“儿童节的事,迫在眉睫了。” 上午,“三驾马车”开会,扯了半天庆祝“六·一”儿童节的事,一大堆事情落到了杜主任头上。 五月上旬,杜主任问陆校长,今年开不开儿童节庆祝大会。陆校长说,又收不到几个钱,难得搞,“六·一”那天给学生放天假就行了。可是区教育站发通知,要求每所小学都要隆重庆祝国际儿童节,让同学们过一个快乐的“六·一”,陆校长慌了,召开“三驾马车”会,说还是要搞一个“六·一”儿童节庆祝大会。 高梁区每所小学都很重视“六·一”儿童节。“六·一”那天,庆祝会结束后,通常都要来一场文艺汇演,让家长坐在台下看学生表演文艺节目。 学校还会写很多请帖,发给周围有钱的单位、店铺、成功人士,邀请他们共庆“六·一”佳节。收到请帖的都懂,先自嘲一番收的是“六·一”催款通知书,然后高高兴兴地去学校捐一笔不多不少的款子。 十天后就是“六·一”,开庆祝会的筹备时间很紧了。陆校长分工,杜主任负责庆祝大会和文艺汇演,徐主任负责送请帖、收捐款。杜、徐都埋怨陆校长不早些定板,现在才着手筹备让大家手忙脚乱。 杜主任摊开笔记本,对甄克凌说:“陆校长定了,今年的‘六·一’儿童节还是要开庆祝会。要我负责筹备工作,我想请你给我帮哈忙,你看行不行?” “师傅,您安排的事,我赴汤蹈火都要完成。”甄克凌说。 “时间太紧了,我想庆祝大会这样来,先开个简单的庆祝大会,再搞文艺汇演。你说一下怎么个弄法?”杜主任说完,看着甄克凌。 兴元师范经常举办大型活动,演讲赛、元旦晚会之类,甄克凌看得多了,大致清楚其中套路。 稍作思考,甄克凌说出自己的想法。庆祝会由杜主任亲自主持,五项议程就行了:一、升国旗唱国歌;二、表扬“三好学生”并颁发奖状;三、少先队新队员入队仪式;四、家长代表讲话;五、陆校长讲话。 杜主任说:“我主持不太好吧,请元老师或者易老师主持,普通话标准些。” 甄克凌笑着说:“我们读师范的时候,心理学老师专门给我们讲过,正式场合校长讲话,副校长主持才合适呢。” 杜主任点点头,说:“那行,就我来主持嘛。” 文艺汇演最难弄。节目少了家长不满意,多了又难得排练。节目的形式又还要丰富多彩,光唱歌跳舞不行,全是单独一人表演也不行。 甄克凌说:“文艺汇演要把任务下达到每个班,规定要评奖,班主任才得认真搞。还有,节目形式大合唱、集体舞要尽量多些。” 甄克凌说到了点子上,家长坐在下面,谁都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出现在舞台上,集体节目越多越好。杜主任高兴了,说:“甄老师你很内行嘛,师范生就是不一样。” 甄克凌谦虚道:“我不算什么,元老师是师范的文艺活动骨干。您要她当总策划,当主持人,这个事您就不用操心了。” 甄克凌想让元霜菊早些从失恋中走出来,极力给杜主任推荐她。杜主任频频点头,说甄老师的建议蛮好,元老师当总策划,排练一台精彩的节目让家长高兴高兴。 元霜菊愉快地接受了任务,女同志都爱表现自己。她半个小时就排出个节目单,每个班两个节目。杜主任也雷厉风行,当天下午最后一节课,就召集所有班主任分配任务。 节目单一拿到手,姬春兰就嚷起来:“六(2)班马上要‘小考’了,本来复习的时间就不够,哪有时间排练节目?嗬呀!还大合唱《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每天最后一节课排练。耽搁那么多学生复习时间,‘小考’考差了哪个负责?” 邓光辉也说:“我们六(1)班跳集体舞?也太耽搁时间了。” 元霜菊连忙解释:“我想到六年级学生是过最后一个儿童节,另外,高年级学生表演集体节目有气势些……” 她刚开腔,姬春兰就打断她的话:“哟!总策划呀,你们带低年级的站起说话不腰疼,耽搁毕业班十天复习排节目,考差哒扣你的工资哈。” 眼看元霜菊气得要哭,杜主任喝道:“姬老师,你好好说话不行吗?一开腔就伤人。节目是我定的,不准变。毕业班的可以少排练两天,没得好大个影响,考差哒我负责。” 甄克凌也觉得毕业班排练十天确实耽搁太久,更何况自己没有退路,非考进全区前三名调动才有把握,便找元霜菊商量把毕业班节目形式改改。 元霜菊怄了姬春兰的气,本打算按自己的方案坚持到底。但甄克凌来找她商量,她也承认自己没考虑周全,反过来问甄克凌有什么好的建议。 甄克凌想想说,形式还是搞集体节目,建议把六(1)班的节目改成朗诵古诗,六(2)班的节目改成做第六套广播体操。 元霜菊觉得可以,又去请示杜主任。杜主任征求两个班主任的意见,都说这样一改很好,不耽搁复习。 校园里开始热闹起来,每天下午教室里载歌载舞,欢声笑语。这时,陆校长会背着手转来转去,见人就嘿嘿嘿,春风满面的样子。甄克凌却丝毫不敢放松教学,着手综合一到六年级语文知识点,模拟出些“小考”试题,天天油印一张试卷考学生。 邓光辉悄悄对甄克凌说:“六(2)班三个最差的学生不读了。” 甄克凌诧异:“只有个把月就要毕业,怎么突然就不读了?” 邓光辉说:“这里面有个诀窍,你们新老师还不懂。毕业前个把月,采取些巧办法,把最差的学生赶出学校,‘小考’的平均分能提高好几分。好多学校都是这么搞的。” 甄克凌反应过来,邓光辉也想把自己班上的差生赶走,怕自己不同意,专门来开导自己。 邓光辉继续说:“我们班最差的两个学生,如果参加‘小考’,会把各科平均分拉低五六分,那就被姬老师班上甩在老后面了。” 甄克凌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有些害怕,说:“陆校长知道了,会不会处分我们?” 邓光辉笑了:“他巴不得‘小考’成绩考好些。这个事他一般都装聋装瞎。” 甄克凌仍心有余悸,说:“家长如果晓得哒,来找学校扯皮怎么办?” 邓光辉得意起来,说:“这个简单,我教你哈。我两个人配合,做得巧妙些,让学生打死也不愿上学了,家长不会发觉的。” 邓光辉教的方法,甄克凌觉得有点缺德。他说,从现在起,每天盯着那两个差生做错的题目,批评他俩蠢,是苕货,他俩把全班成绩拉到后面去,老师要被他俩害死,“小考”结束都要扣工资。最多一个星期,他俩绝对不会来上学哒。 末了,邓光辉问甄克凌愿不愿这么做。甄克凌“这个”“这个”半天,说愿意。 到底要不要赶走差生,甄克凌心里十分矛盾。 如果让那两个差生参加“小考”,自己的教学成绩不仅排不上前几名,只怕排到最后几名都有可能。今后极有可能成为董永成点名批评的反面典型,调动的事也没脸请嗣哥帮忙了。 可是,不让那两个差生参加“小考”,他们就读不成初中,永远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一辈子当农民,这不是老师亲手毁了他们的后半生吗。虽说他们成绩差,即使读初中也可能考不上高中,但那不是老师造成的,老师起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啊。 第二天,邓光辉上完两节数学课,甄克凌再去上语文。他一进教室就知道邓光辉已经依计而行了。那两个差生脸上尚存泪痕,目光呆滞。甄克凌简直怀疑他俩被邓光辉批傻了。他心一软,打算批评他俩的那些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邓光辉连续两天问甄克凌采取行动没有,甄克凌只得硬着头皮说,每天都把那两个差生喊了站到讲台上,恶狠狠地批了又批。邓光辉将信将疑的表情,甄克凌就知道自己撒谎都撒不像,别人能一眼看出来。 姬春兰每天喜上眉梢的样子,甄克凌头脑清醒过来,不让那两个差生走,自己将一败涂地。邓光辉也越来越怀疑甄克凌没和他一条心,每天阴阳怪气地说,做人不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甄克凌暗下决心,今天,对那两个差生非采取措施不可。走到教室门口,教室里课前一支歌还没结束:“……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微笑留下……” 甄克凌瞬间改变了主意,无论如何,让他俩过完最后一个“六·一”儿童节。 第27章 就是她 “六·一”庆祝大会开得非常成功,学生家长、看热闹的老百姓挤满了操场。乡政府汪乡长亲自出席,还戴着红领巾上台讲了话。徐主任发出去三十张请帖,收到十八笔捐款,一千五百五十块。十几个文艺节目,小朋友们演得十分可爱,台下一浪接一浪的掌声拍得山响。 元霜菊清脆婉转地念着串词。她略施粉黛,一袭红裙,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甄克凌看得心旌摇荡,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从惠泽地区人民医院回来的头两天,元霜菊仍不免胡思乱想,既怕怀孕的事被人知道了身败名裂,又愁今后找男朋友会因此遭人嫌弃。甄克凌瞅个机会对她说,别人不会知道的。即使别人知道了,自己永远也不会嫌弃她。只要她愿意,他随时可以当全校老师的面,公开宣布要追她。 元霜菊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但有人这样关心安慰自己,加之天天策划排练文艺节目,忙得团团转无暇顾及其它,终于让她暂时平复了心情。甄克凌说的也并不完全是违心话,现在她已牵走他的心,只要和她在一起,他每分每秒都觉得甜蜜。可是她怀过孕,又像一块石头,梗在甄克凌心里不能释怀。 四月的自考成绩应该出来了,但分数不会通知到考生本人,考生得去县教育局自考办查分数。甄克凌急切地想知道分数,却忙于“小考”复习备考,一直抽不出时间去教育局。“六·一”第二天,刚好是星期六,他上午把课上完就请假进城,到自考办捧着厚厚一叠自考单科合格证翻半天,找到写有自己名字的那张一看,居然四门课程都过了! 甄克凌仿佛看见了光明的未来,忍不住想和朋友分享喜悦。又正好要找人帮忙拿主意,元霜菊究竟适不适合做女朋友。甄克凌想到了嗣哥。大事请嗣哥做主,从来不会错的。 在李承嗣家吃过晚饭,两人坐在院子里聊天。 李承嗣感慨:“农村和城里的学校比,教学质量还是差得远。” 甄克凌说:“我没觉得啊。” 李承嗣说:“这个‘六·一’,我看了我们学校学生表演的一些节目。唱歌没有一首不跑调,跳舞动作僵硬得像木偶,诗朗颂普通话也不标准。和城里学生简直比不得。” 甄克凌想,嗣哥作为校长,经常有机会到城区学校开会学习,眼界确实跟乡下老师不一样。虎坪小学搞那么几个节目,自己还觉得水平蛮高呢。他不想让嗣哥太小看自己,便故作有些见地似的,说:“好老师基本上都调到镇上和城里学校去了,乡下的学校质量肯定差嘛。” 李承嗣说:“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觉得不光是好老师调走的原因,还有学校管理上的问题。比如我们蓝天小学,音乐、体育、美术课课表上有,但基本没正儿八经上过,全被语数老师把课占了。而我作为校长,就没管过这个事。课都没上,学生这方面的素质,怎么可以和城里学生比呢?” 甄克凌感慨不已,同样是校长,虎坪小学陆校长从来没反思过自己有什么问题。嗣哥才当半年多校长,思考问题竟如此深刻,看来他真有些非同凡响。 李承嗣问起甄克凌班上教学成绩。甄克凌就说“小考”升重点初中任务太重了。学生原来的基础并不怎么好,自己只有采用“时间加汗水”的办法,天天让学生模拟考试。 李承嗣沉吟片刻,说:“光埋头拉车是没得用的,还要学会抬头看路。别的学校都晓得搞信息,你们学校孤陋寡闻。再多的时间和汗水,有什么用?” 甄克凌从没听说过“小考”信息是什么,奇怪道:“什么叫搞信息?” 李承嗣说:“你们晓不晓得‘小考’试卷是哪个出的?县教研室出的嘛。你们校长跑趟教研室,找到可能出题的教研员,透露一下‘小考’试题的出题范围,是不是走了捷径?有些不得考的知识点,你就不用复习。不然一至六年级十二本书,学生要全部复习完。是不是人又累死哒,戏还不好看?” 甄克凌怎么也想不到,还有这些方法,笑嘻嘻地说:“嗣哥,我今天来找你太及时了。我正计划剩余的个多月里,强化训练学生写作文呢。找三十篇作文范文,每天要学生仿写一篇。你不点拨,我和学生都要累死。” 元霜菊的事,甄克凌实在不想对嗣哥讲。那是别人的隐私,更是她剜心的痛。可是,不把事情的原委讲清楚,又叫嗣哥怎么帮自己拿主意呢。 甄克凌吞吞吐吐闪烁其词讲了个把钟头,李承嗣没插一句话。他边听边思索这个主意该如何拿。 要说元霜菊人确实不错,活泼大方,自立能干,还是个热心肠。甄克凌能和她成家,也算一桩良缘了。李承嗣和元霜菊初中就是同学,师范时两人都是文艺骨干。一直以来,李承嗣对她印象颇好。 这甄克凌呢,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家境一贫如洗,但凡吃商品粮的姑娘看了他家,都会掉头就走。他却心气甚高,说不找农村姑娘当女朋友已广为人知,以至于后来再也没哪个给他做媒了。如今机会来了,他又踌躇不前。 李承嗣想,以甄克凌这瞻前顾后的个性,不打开他的心结,估计这桩好事最终要黄,心中便打好了腹稿。 “既然你找我当参谋,我就要对你负责。我就不拐弯抹角,也不怕把得罪了,直话直说哈,你听哒不要恨我。”李承嗣说,“你的家庭经济状况,短时间内不可能有很大的改善。你一个教书拿死工资的,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发财。可以肯定地说,有工作的姑娘没哪个愿意嫁给你。承不承认?” 甄克凌眼圈一红,说不出话来,只点点头。 “按你的说法,你喜欢元霜菊,元霜菊对你印象好。你对她表达过你的意思,她也没反对是不是?” 甄克凌低声说:“是的。” “那就是说,你心里是愿意找她做女朋友的。只不过现在晓得她怀过孕,你有心理阴影,还怕别人背后议论,就犹豫不决了,是不是?” 甄克凌像个木雕,一言不发。李承嗣也不说话,任甄克凌心里流血。 十多分钟过去了。李承嗣才缓缓地说:“依我看,你选她当女朋友蛮好。她有工作是吃商品粮的,谈恋爱受过挫折,她就不会嫌你穷。她各方面也算优秀,对你今后发展只会有帮助不会拖后腿。至于怀过孕,没几个人晓得。还有童男子娶离过婚带小孩的女人当老婆的呢。你想开点这就不是个问题。” 嗣哥的话字字诛心,却句句在理,刺得甄克凌恨不能以头抢地。可又觉他拨云见日,让自己可以吃下定心丸了。 回到虎坪小学,趁课间休息十分钟,甄克凌对元霜菊悄悄使个眼色,将她叫到自己寝室,郑重其事说:“我想好了,希望你当我女朋友。可以吗?” 元霜菊一愣,凄然道:“谢谢你的好意。我晓得你不是真的愿意和我谈朋友,你不过是同情我。” 甄克凌急切地说:“你相信我是真心的。我要你当我的女朋友。我喜欢你那么久了,你心里明白。” 元霜菊说:“你让我好好想一下。再说,别人还不知道我和男朋友分手了,现在就和你谈朋友别人会乱讲的。” 元霜菊转身离去,甄克凌志得意满,元霜菊成为自己的女朋友指日可待了。 虎坪小学召开“六·一”儿童节庆祝会,让学校旁边的裁缝铺和小卖部赚饱了。“六·一”那天,学生们穿的新衣服新裙子,差不多一半是在学校旁裁缝铺里做的。学生们那天闹着买吃的喝的,家长没有不满足的,学校旁小卖部里糖食糕饼汽水冰棒卖断了货。 鬼使神差,那天下午,甄克凌去裁缝铺缝了一件衬衣一条裤子。或许是见元、易、龙三人都买了夏季新衣服吧,而自己为了还清在供销社自行车赊账,半年来还没换过半根纱。“六·一”那天听几个家长讲,学校旁裁缝铺里有布卖,可以买布带缝制工钱先赊着。甄克凌就想先缝一套新衣服穿了,下个月再给钱。 甄克凌心想,过了一个多星期,自己的衣服该缝好了吧。这天午休时间,他来到裁缝铺,打算取回新衣服早些穿在身上。 裁缝铺里没人。左墙边摆着一大块案板,上面堆着些裁剪过的布料。右墙边支着一台缝纫机,机针上还穿着缝纫线。显然,人应该就在附近。 “鲁师傅!鲁师傅!衣服缝起没,我来拿回去。”甄克凌站在屋中间大声喊。裁缝师傅姓鲁,是个美人胚子,只比甄克凌大两岁。 “哟!甄老师呀,鲁妹妹早给你缝好了。你怎么才来拿呀。”小卖部董老板娘搂着鲁师傅,人未进门就听见她勾人的声音。裁缝铺和小卖部只隔一堵墙,两人经常互相串门。 董老板娘见甄克凌就要撩他几句,已经拿他和鲁师傅开过好次玩笑了。说鲁师傅好几次趁他讲课,从窗户外偷看过他。又说鲁师傅最喜欢甄老师,你两个真是郎才女貌。弄得甄克凌从她俩门前过路都不敢多停留。 鲁师傅脸红扑扑地,不敢正眼看甄克凌。甄克凌也只想早些离开,便说把衣服找给我,还有课要马上回去。董老板娘非要甄克凌脱了试试新衣服大小。甄克凌拗不过,只好脱成光膀子,慌慌张张试了衬衣大小,说裤子大小合适不用试了。两个女人觉得好玩,表情丰富地嘻嘻直笑。 甄克凌拿了新衣服正要出门,董老板娘扯住他胳膊肘,嘴巴凑近他耳朵,低声道:“元老师和她男朋友吹哒,才刮掉娃娃。都说你喜欢她,莫找她当女朋友哈,那就亏完哒。” 甄克凌犹如五雷轰顶,差点晕倒。他不敢相信这么快就被外人知道了,怒问:“哪个说的?” “哪个不晓得咯,烟草站的人讲起风了。”董老板娘幸灾乐祸道。 第28章 小考来临 得,都说没有,他才说:“散会,请大家各执其事。请杜主任留下来还有点事。” 陆校长留下杜主任,是交待他出门这两三天,千万要准备好迎接区教育站春季教学大检查。“小考”结束到十号期末考试这段时间,区教育站将组织专班,到各学校检查春季教育教学工作。 临了,陆校长说:“还是要写个汇报材料。你不是说甄克凌功底不错吗,正好‘小考’这几天他没得事,就要他学着写嘛。” 杜主任、邓光辉给甄克凌说了这次“小考”的安排,甄克凌第一反应是高兴。集中统考才是最公平的。如果由各小学组织考试,那自己班上的成绩肯定搞不赢有些人。然后又觉得有些失落,自己不能跟着去陪学生,想为他们做点什么也没机会。 连续两晚,甄克凌夜不能寐像大病初愈似的,甄克凌每天无精打采。他不想出门,不想去教室上课,不想去食堂吃饭,只想蒙头大睡。 董老板娘那些人肯定把元霜菊和自己讲臭了。甄克凌不敢想像,真和她结婚,别人一提起自己就会说,甄克凌老婆是男朋友睡过不要了的,还怀过娃娃。那自己还能抬起头吗。 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元霜菊。已好几天,甄克凌不给学生油印试卷,也不讲课,只布置些课堂作业或要他们背书,就坐在讲桌前发呆。下课铃一响,几大步迈进寝室就关门睡觉。 只要是董老板娘听到的风言风语,不出两天绝对家喻户晓。老师们肯定当作爆炸新闻讲飞起来了。以元霜菊的聪明,只怕早猜到她自己已成虎坪村的新闻人物。不然,这几天为什么看不到她的人影呢。楼上也只偶尔听到有她的动静。 四五天没见着元霜菊,甄克凌到底还是放不下。这晚,他潜上楼,敲开元霜菊寝室门,嘴巴翕了几下,说:“我……” 元霜菊潸然泪下:“我不用你可怜,你走……” 甄克凌心痛了,走上前,两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说:“我们莫听那些谣言。” “你走啊……你走……”元霜菊撕心裂肺喊道,把甄克凌推出门。 六月二十号,董桂枝要去高梁初中参加“中考”。今年考上兴元师范,她志在必得。离“中考”还有一个星期时间,她就找校长请了假,说是要躲在家里安静地复习几天。龙仁甫不好请假,每天只要自己的课一上完,就去她家陪她复习。 甄克凌看在眼里,不禁有些恨自己了。董桂枝被人嚼舌根子成那样,龙仁甫都无怨无悔爱着董桂枝。和他比起来,自己简直是个懦夫。 全县统一时间,六月二十八号、二十九号“小考”。可区教育站二十四号才召开全区“小考”工作会,全区只在高梁小学设一个“小考”考场,所有小学六年级毕业生都要去高梁小学参加“小考”。有太多的准备工作要在三天内完成。当天,各小学校长开完会都赶回自己的学校。 陆校长很恼火。虎坪小学有八十多个学生,去高梁小学参加“小考”,三十多里路,又不能走到那里去。吃的住的都要花钱,进出要两三天,学生还不能出事。 第二天,在陆校长寝室,“三驾马车”先扯半天,再才喊邓光辉、姬春兰进来,召开虎坪小学“小考”工作会。 陆校长先传达全区“小考”工作会议精神,再说:“下面请杜主任、徐主任安排‘小考’具体工作。” 徐主任马上笑容满面,轻言细语道:“今年‘小考’还是集中在高梁小学统考。陆校长定哒哈,经费有限,只去四个老师。陆校长带队,我,还有邓老师、姬老师。包两个农用车,学生和老师都坐车去。” 他望一眼姬春兰说:“姬老师,你屋里有个农用车,去得成的话,就包给我们用两趟,我还另外找一个。” 姬春兰明白是学校关照他丈夫生意,说:“感谢你们随时想到我屋里。那两天有空,去得成。” 徐主任又说:“后天下午出发,二十九号上午考完就可以回来。老师和学生全部在旅社里吃住,不要学生出钱,学校全包了。” 邓光辉、姬春兰高兴了。都说,那就好,找学生收钱难得收。 陆校长说:“嘿嘿,今年‘六·一’收到的捐款还没用,正好用到‘小考’支出上。” 徐主任说:“两位班主任都在这里哈,两个毕业班都还有几个学生没交齐学费。这两天硬是要催齐,不然学生一毕业就收不到哒。” 姬春兰说:“放心,我已经宣布哒,不交齐学费,不准参加‘小考’。”邓光辉说连忙说六(2)班也是这样规定的。 杜主任眉头一皱,说:“那只怕不合适哦。学生读了六年,就因为差学费,‘小考’都不让他参加?陆校长你发个话。” 陆校长沉吟片刻,说:“还是先让差学费的参加‘小考’,回来哒再去找他们的家长讨。实在讨不到,也不扣老师的钱嘛。” 邓光辉、姬春兰笑呵呵地,说蛮好。 陆校长问徐主任是不是讲完哒。徐主任说是讲完哒。他这才对杜泽柳说:“杜主任,你安排一下你那块的工作。” 杜主任分管的那块涉及‘小考’的事多,好在他善于归纳,杜、姬二人听完也能记住就是四件事,一是考前让学生放松,莫制造紧张空气;二是进考场要带的准考证和文具要提醒学生带齐;三是班主任要始终守着学生,清点学生人数,提醒学生守时,进考场莫迟到;四是要求学生遵守考试纪律,不要舞弊,被监考老师抓住,成绩作废还丢学校的丑。 陆校长说:“刚才杜主任和徐主任已经讲得很清楚了,请邓老师和姬老师散会哒就着手准备好。我再强调几件事。一,‘小考’期间,学校里的事杜主任全权负责;二、后天下午两点准时出发,学生提前十分钟在操场里集合;三、二十九号考完就回学校,班主任给学生开个班会哒再放学。” 说完,他问大家还有什么事没。想到“小考”结果将体现自己的教学能力,关乎能不能调到蓝天小学,竟有些呼吸不匀,仿佛是自己进考场那般紧张。又想到那群朝夕相处的孩子,平时总觉得他们讨人嫌,几天后就要分别,此刻居然觉得他们个个都可爱,很有些不舍了。 两辆农用车已等在操场上,还有半小时就要出发去高梁小学。甄克凌仍放心不下,在教室里反复叮嘱六(2)班学生。 “同学们,一定要记住哈,拿到卷子首先是写上自己的姓名。不然,你就是白考哒,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 “题目不管做不做得到,都要填个答案。特别是作文,一定要把空格写满。改卷的老师印象一好,至少会给辛苦分。”甄克凌笑着对学生说,这是他自己当学生时的心得,学生也嘻嘻嘻笑成一片。 “最后再说一遍哈,卷面要整洁,不能到处是墨坨。写错了用橡皮擦轻轻擦,莫把卷子擦破了。都再检查一遍,橡皮擦都带上没?”甄克凌盯着讲台下面,学生们便把铁文具盒翻开又盖上,教室里响起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都说带上了,甄克凌才让学生去操场集合。 学生走了,甄克凌把自己关在寝室里,开始写教育教学大检查的汇报材料。这简直是赶鸭子上架,莫说从来没写过这种材料,这以前连看都没看到过,想依葫芦画瓢都没个葫芦。甄克凌只得去请教师傅杜主任。 杜主任不愧是老师范毕业生,什么材料都会写。学校历年来的计划总结、汇报材料都出自他之手。陆校长指定甄克写春季教育教学大检查汇报材料,其实是杜主任的主意,他有意锻炼甄克凌的写作能力。 见甄克凌冥思苦想不得要领的郁闷样子,杜主任明白,再怎么逼他,他也是写不出来的。便倾囊相授汇报材料写法。 他说,公文是最好写的。先写好标题,包括大标题小标题,再把具体做法和突出的亮点往标题下面罗列,就八九不离十了。汇报材料是公文的一种,作用是向领导汇报自己的工作情况,不能写成流水账,重点要写好主要做法和亮点工作。 甄克凌似懂非懂,仍觉无法动笔,说这次还是要请师傅帮忙,把汇报材料的标题写出来,自己学着在标题下面罗列材料,搞完了再送给师傅指点。杜主任在办公桌上找出纸笔,边写边讲:“首先是写好大标题--虎坪小学春季学期教育教学工作情况汇报……” 拿了杜主任写的汇报材料标题,甄克凌便要出门。杜主任说:“元老师不错,你不要再犹豫了。” 甄克凌愕然:“师傅,您怎么知道的?” 杜主任说:“你和元老师的事老师们都在背后议论。我是过来人,晓得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无非是元老师以前谈过恋爱,你在乎别人那些流言蜚语。但我觉得找到合适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元老师各方面都不错,和你蛮般配,你要抓住机遇。” 甄克凌心中一暖,说:“师傅,我晓得您是真心对我好,我听您的。” 第29章 优秀加五分 霜菊横竖不理甄克凌,眼见要和甄克凌相遇,要么转身往回走,要么把脸扭向别处。最尴尬还是每天在食堂吃饭,元霜菊坐在餐桌前,眼皮都不朝甄克凌抬一下,也不和他说一句话。三两下刨完一碗饭,就躲到寝室里去了。 元霜菊越是对甄克凌不理不睬,他却越是牵肠挂肚。半天不见到她,竟坐立不安。教育教学工作情况汇报材料又要得急,甄克凌写了又改、改了又写,直写到想吐,才硬着头皮交给杜主任。还好,杜主任没说好歹,只说放那儿,他抽时间来修改。甄克凌觉得自己快崩溃了。 “小考”结束,陆校长给毕业班老师放了三天假。元霜菊冷若冰霜,呆在学校甚是无趣,甄克凌干脆回老家躲着,看了三天自考教材《写作》。对照细品前两天自己写的汇报材料,竟悟出些公文写作技巧,心情也好了许多。 区教育站的人很少来虎坪小学,太偏僻了,路还难走。可这次来虎坪小学的春季教育教学检查组,居然是区教育站副站长魏茂才带队,还有一个刚借调进区教辅组的教辅员。他俩刚在校园转了一圈,陆校长就从寝室出来看见了两人。 陆校长嘴里“欢迎”“欢迎”着,握住魏茂才的手使劲摇了一会儿,再和教辅员握手。又道:“魏站长,你搞我们学校的突然袭击呀。” 魏茂才哈哈一笑:“这次检查,站里开会要求不打招呼。” 陆校长也笑着说:“嘿嘿,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好,还要请魏站长多多包涵啊。” 寒暄过后,陆校长把二人迎进自己寝室。又喊杜主任、徐主任过来,陆校长说:“是不是先请魏站长作指示?” 魏茂才又打个哈哈,说:“谈不上指示,这次全区春季教育教学大检查,站里的同志全部出动,共组建了七个检查组。每两人一组,每组负责检查三所学校。虎坪小学在我们这个组。检查方式为‘听、查、评’,也就是听汇报、查资料、评效果。下面就开始吧,学校哪位领导,先把整体工作情况汇个报?” 杜主任把甄克凌写的汇报材料递给陆校长。陆校长说,我来汇报,便照着材料念起来。 听完,魏站长笑容绽放,陆、杜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下。一直以来,学校都十分害怕区教育站的人,站里管着学校的人员、业务、经费,如果哪一点让站里不满意,轻则批评,重则扣钱、把人调到偏远学校。老师只要听说教育站的人来学校,赶紧在教室里认真上课,或者躲在寝室里不出来。 魏站长饶有兴趣,问道:“你们汇报说音乐、体育、美术课都按课表上了的,是不是真的哟?” 杜主任自豪地说:“这几门课,我们严格按站里的要求开齐开足了的。因为去年站里给我们分了四个师范毕业生,他们受过音体美正规训练,带这几门课非常专业。” 魏站长说:“不错,村小做到把音体美课程开齐,不容易。下面,我们就在这里查资料吧。请杜主任安排个老师,把所有老师的备课本收了送来。” 杜主任出来,挨个通知老师,把备课本交给甄克凌,送到陆校长寝室里去。 甄克凌就站在上二楼的板梯下,等老师们一个一个把备课本交来。猛然间感觉老师们目光都有些怪异。董桂枝和姬春兰黑巴起个脸不说,还把备课本朝他手里一扔。 稍一细想,他心里“咯噔”一下,杜主任一个无意举动,可能让他成了众矢之的。大约杜主任从心里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徒弟,有需要跑腿的事就支使他。可老师们心中,只怕早就认准,他甄克凌会巴结学校领导,成了领导的心腹。老师大多清高,最鄙视阿谀奉承巴结领导的人。 检查组检查备课本半小了,还没任何消息。老师们个个忐忑不安,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却谁也不理甄克凌。甄克凌目光搜寻着元霜菊,她正和易宝珠、龙仁甫、董桂枝站在对面教室走道上,相向低语,并不朝自己这边望一眼。 “甄老师!魏站长让你上来一下。”杜主任站在二楼走廊边,俯身朝一楼喊。 “我在这儿,马上来!”甄克凌从自己教室门前走到操场中间,抬头对杜主任说。 甄克凌一路小跑上楼,心却提到了嗓子眼,难道自己的备课魏站长检查出了问题?一楼老师们齐刷刷看着甄克凌,人人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甄克凌站在陆校长寝室中间,感觉自己心跳快了许多,双腿不停发颤,脊背上似乎突然发热冒汗。他下意识地敬了个礼,低声道:“领导好!” “你就是甄老师?”魏站长笑容可掬。 “是,我叫甄克凌!” “我检查你的备课全部是写的详案,这蛮费时间呢。你为什么要坚持写详案呢?”魏站长和蔼地问道。 “用详案讲课,课堂教学的每个环节都设计好了,就不会漏掉知识点。还有设问也是算好了时间,刚好在学生分散注意力的时候提问,这样教学效果就好些。”甄克凌小心答道。 魏站长和陆校长、杜主任交换一下眼神,三人都微微点头,满脸笑意。甄克凌心中稍安了些。 魏站长又问:“你的钢笔字也还写得不错嘛,专门练过?” “也没专门练。就是读师范的时候,我们有门写字课要过关,每天都要写字。” “小甄老师的粉笔字也写得漂亮。他班上的学生都模仿他写的字,做的作业和卷子格外清爽。老师写一手好字,真的重要啊。”杜主任感慨。 陆校长说另外三个新老师的字也写得很好。魏站长自豪地说:“写好‘三笔字’是我们师范毕业学生的基本功呢。”原来,魏也是兴元师范毕业的。他说的“三笔字”是指毛笔字、钢笔字、粉笔字,兴元师范特别重视写字教学,毕业生大多写得一手好字。 陆校长说:“师范毕业的老师就是不一样,琴棋书画样样都会,魏站长是我见过的最多才多艺的站领导。” 魏站长说:“惭愧惭愧。” 几人谈兴甚浓,似乎忘了甄克凌还在场。甄克凌觉得再呆下去很不合适,便说:“领导们如果没有其它事的话,我就下去了哈。” 魏站长把手伸过来,说:“要得,你先去。小伙子不错,继续努力哈。” 这次教育教学大检查,魏站长专门接见甄克凌,说了好几次“不错”“不错”,全校老师很快都知道了。好几个老师见面就说,祝贺甄老师,将来前途无量,连食堂沈师傅也说甄老师要高升。可是,甄克凌却高兴不起来,他有一种强烈的不好预感。 还有两天就是期末考试,姬春兰和董桂枝往陆校长寝室跑了好几趟,又在其它老师寝室里串来串去。甄克凌心想,她俩未必又在弄什么幺蛾子? 邓光辉悄悄摸到甄克凌寝室里,像个长舌妇,说:“甄老师,你晓不晓得姬老师和董老师这两天在搞么子?” 甄克凌说:“我不晓得哈,只看到她俩在老师中间串来串去。” 邓光辉压低声音道:“这学期马上要结束了,要评一个优秀教师,可能要投票。她俩都想评上,在老师中间拉票。” 甄克凌不信:“评优秀照说要真优秀才评得上啊,未必拉票就可以评上么?” 邓光辉说:“只要是投票,拉了票的肯定要比不拉票的得票多。哪个都有这样的心理,你给我说了,起码尊重了我,是瞧得起我。你再优秀,请都不请我帮忙投一票,那就是瞧不起我,我凭么子要投给你?” 甄克凌想不通:“那还有谁认真搞工作,还不如搞关系嘛。” 邓光辉说:“在虎坪小学,就是这样哦。”他摇摇头,走了。甄克凌听出来,只怕他也想评上优秀,又抹不开面子去拉票,便对姬春兰和董桂枝心生不满了。 甄克凌想,按理陆校长不会让姬春兰和董桂兰拉票评上优秀。这两人教学能力一般般,平时某些所作所为还有损老师形象。自己平时经常受到杜主任表扬,昨天魏站长还对自己赞不绝口,这优秀照说跑都跑不丢会评给自己吧。再不济也应该在四个新老师中评一个。 期末考试结束当天,陆校长召开全体教师会。照例先安排部署一应扫尾工作,催交学费、发成绩单、民主理财、暑假生活等等。最后,陆校长说:“嘿嘿,区教育站给我们学校分了一个优秀教师指标,我们“三驾马车”商量了一下,通过投票的方式评出优秀,当场计票,当场公布得票结果。下面,开始投票。” 结果公布出来,甄克凌懵了。姬春兰得优秀票最多,十四票。甄克凌得零票优秀,他不好意思把那票优秀投给自己,投给元霜菊了。 杜主任把甄克凌叫到自己寝室里,问他对这次评优秀有什么看法。甄克凌哭了,哭得很伤心。 杜主任说:“本来从各方面来看,你都应该是优秀。但陆校长有他的考虑,你还年轻,今后机会多的是。姬老师今年民转公,有个优秀可以加五分。” 第30章 文艺调演排练 t 第31章 雷雨之夜 甄克凌恨不得二十四小时排练舞蹈,那便可以和元霜菊形影不离。每次排练到揽腰的动作,他都意乱情迷,口舌生津。他几次试探着用力按按元霜菊的细腰柔软处,她好像没一丝反感的意思,甄克凌就肆无忌惮了。他的手指在她腰间尽情游走,脑海里浮想联翩。 舞蹈排练抽调的二十个老师,多是兴元师范毕业生。很快互相熟络了,一见面就“师兄”“师妹”的。男女在一起聊天,总爱开玩笑。甄克凌和元霜菊是舞伴,几天下来,有些人看出了些门道,当面说他两个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儿。元霜菊只道“莫瞎说”,甄克凌就笑着说“人家瞧不起我”。自此,撮合元、甄二人在一起,便成了这帮人每天的热门话题。 不管元霜菊高不高兴,每天排练休息时间,甄克凌都给她送一杯凉开水去。下午回家,他也总是骑车送她一程。慢慢地,元霜菊对甄克凌开始有说有笑。只是甄克凌一开口说喜欢她,她便沉默不语。 八月中旬的一天上午,区教育站热闹非凡。甄克凌在三楼看见,院子里人来人往,他暗忖莫非有什么大事。一会儿,那个清瘦老头来三楼,高喊道:“李承嗣校长!到二楼教辅组来拿初中录取通知书。” 原来,今天才公开“小考”成绩,发初中录取通知书。区教育站只把通知书发给各小学,教导主任领回去,再要毕业生自己来学校拿通知书。 李承嗣知道自己一走,大伙儿肯定不得再练,干脆说休息半小时,大伙儿就鼓起掌来,作鸟兽散。甄克凌给元霜菊送去一杯凉开水,迅速下楼找李承嗣。他急切地想知道虎坪小学上了几个重点初中,自己带的六年级语文全区排第几名。 董组长办公室水泄不通。除了各小学的教导主任,还有集镇上学生的家长。都想早点看到学生考试分数。甄克凌挤进去,却见杜泽柳也来了。他大喊几声“师傅”,杜泽柳要他去一楼等,甄克凌便又挤出门外。 “小甄老师,快过来!”杜主任站在一楼大门外,喊甄克凌去走廊。天太热了,杜主任满头大汗,走廊上偶尔有风吹来,稍微凉快点。 杜主任手拿全区小学毕业成绩统计分析表,和甄克凌头挨着头,在表中仔细寻找虎坪小学。 甄克凌念道:“虎坪小学,参加考试89人,上重点初中9人,上普通初中74人,全区排第9名。” 杜主任取下眼镜,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开怀大笑,说:“终于打了个翻身仗,去年‘小考’全区排第15名,倒数第三啊。” 甄克凌高兴地说:“太好了!恭喜师傅!” 再看统计表,甄克凌带的六(1)班,有5人考上重点初中,语文平均分72.8分,及格率79%,而六(2)班,只有4人考上重点初中,语文平均分69.7分,及格率77%。每项指标都比姬春兰班上好,一年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甄克凌喜极而泣。 杜主任拍拍甄克凌肩膀,说:“恭喜小甄老师!我早就看出来,你能力超群。这次考得好,在我预料之中。好了,你继续去排练,我还要赶回学校去发录取通知书。” 再上三楼,一群人都围着李承嗣,争着要看蓝天小学“小考”成绩。甄克凌已从杜主任那张表上知道了,蓝天小学全区排第5名,便不往人群里挤。他为嗣哥由衷高兴。 元霜菊溜到甄克凌身边,悄悄问:“考得怎么样?” 甄克凌心中一暖却不便多说,只道:“考赢了。”两人会心一笑,迅速散去。 李承嗣异常兴奋,他从兴元师范毕业就当校长,这在高梁区教育史上从未有过。几乎所有人都不相信他能当好这个校长,不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甚至有人打赌说,蓝天小学不办垮,他们就改姓。如今蓝天小学有15个学生考上重点初中,在全区排第5名,看哪个还有屁话说! 等人群散开,甄克凌立即走到李承嗣身边,第一时间给他报告自己的“小考”成绩。李承嗣说:“这就好。我再找教育站要你来蓝天小学,就有充分的理由。” 杜主任请人捎信给甄克凌和元霜菊,陆校长母亲去世,明晚大夜,全体老师明天下午一点,在虎坪小学集中后一起去“坐夜”。 甄克凌问元霜菊:“我俩是不是明天请假,不参加排练,大清早出发去虎坪小学,稍稍凉快些。” 元霜菊难得跑不想去,就说请甄克凌帮忙带个人情。甄克凌说,一定要去,人到人情到。别人家有事你不去,将来你家有事别人也不会来。元霜菊说,那就明天清早去吧。 甄克凌去找李承嗣请假,李承嗣说:“马上就要开学了,这几天是排练的关键阶段,缺一个人都无法排练。‘坐夜’又不得不去,怎么办呢?” 思索片刻,李承嗣说,“这样,你们明天上午还是参加排练,十二点我来给你们找个农用车带你们上去,一点钟可以赶到。” 中午一点时分,乌云遮住了太阳,见不到一丝阳光,天气依然闷热如昨。甄克凌和元霜菊从农用车里跳下来,刚进校园,就见老师们都戴着草帽,站在教室外的走道上。看样子准备出发了。甄克凌、元霜菊和老师们打了招呼,杜主任见二人衣服被汗水湿透了,便说等他们去食堂提水洗把脸,再一起出发。 一行十几人,整整齐齐去陆校长家“坐夜”,很是壮观。没走多远,邓光辉悄悄问甄克凌:“听说你和元老师暑假在一起排练节目,把握住机会没?” 邓光辉有些长舌,甄克凌不想和他多说,又不好得罪他,只含混道:“是每天在一起排节目。” 一会儿,易宝珠又挤上前来,低声问:“有进展没有?” 同学间便真诚多了,甄克凌轻轻说:“有希望,还要你多帮忙美言几句。” 一路下来,男老师找甄克凌问个不停,女老师便和元霜菊窃耳私语。大约都已知道甄克凌正在追元霜菊,两人恋爱的进展激发了老师们的好奇心。 兴元县风俗,同事或邻里家中有人去世,通常要请道士先生择个吉日下葬。头天称为“大夜”,会叩请亲朋好友前来吊唁,叫“坐夜”。凡去“坐夜”之人,都须“讲礼性”。在灵前一个蒲团上跪下,磕三个头然后站起来作个揖,再上前把拄着哭丧棒跪在蒲团两边的孝子孝媳扶起来。如此才算讲完礼性。去别人家“坐夜”,还得上一定的人情钱。依风俗,不能上个人情钱就走人,须多待会儿吃了席再走,才显得尊重主家。 老师们争着在前面“讲礼性”,看似无意地把甄克凌和元霜菊排到了最后。吃席时,又看似无意地只留下一条板凳,她俩非坐同一条板凳不可。他俩上午参加舞蹈排练,都穿得光鲜亮丽,自然成了“坐夜”众客人注目的焦点。甄克凌有心将两人关系周知众人,并不觉得发窘,反有得意心思。 从陆校长家回到虎坪小学,天已黑净。本地老师各自回家去了,易宝珠被搭档黄老师喊去她家过夜,只有甄克凌和元霜菊非去虎坪小学过夜不可。 邓光辉把甄、元二人送到学校大门前,便转身回烟草站家中。正是农历月初,偏又黑云压顶,竟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甄克凌几次想搂着元霜菊的细腰并肩而行,却怕她认为自己轻浮而作罢。他走在前面,从楼梯口依次拉亮二楼走廊电灯开关,把元霜菊送到寝室,便再也移不开脚步。 元霜菊穿着那件红色连衣裙,站在办公桌前。她双手背在身后下意识地绞着,眼神迷离地看着甄克凌默默不语。随着急促地呼吸,她胸前高挺的两团律动得越来越刺眼。甄克凌再也忍不住了,上前紧紧抱住她,两人闭上眼睛,忘情地吻起来。 良久,甄克凌将她抱起来,走向床边。 元霜菊猛地惊醒,双手用力推开甄克凌,坚决地说“不”。 甄克凌仍不停步,她发火了,连说“不”“不”。 甄克凌放下元霜菊,痴痴看着她。元霜菊也幽幽地看着他。两人都大口喘着粗气,汗珠子一颗颗滴下来。 元霜菊说:“你晓得这周围人的德性,喜欢嚼舌根子。日子长得很,不急好吗?” 甄克凌爱怜地说:“我听你的。” 元霜菊说:“那你回自己寝室睡吧。” 甄克凌转身要走,这才感到嘴里咸咸的,汗湿的衣服紧贴身子。他突然意识到元霜菊没水洗澡,便走过去拎起她的塑料提水桶,说:“我去提桶水来,你烧热了洗个澡。”他知道元霜菊经常将冷水倒进暖水瓶里,用“热得快”在暖水瓶里烧开水喝。 元霜菊“嗯”了一声,甄克凌听出她已是对男朋友的那种口气,心里乐滋滋的。 甄克凌给元霜菊提了水,再去自己寝室拿提水桶时,豆子大的雨点已密密地砸了下来。空中的黑云被闪电一遍遍撕裂,远处轰隆隆的雷声不绝于耳。他赶快冒雨提了一桶水,迅速回寝室洗了个冷水澡躺到床上。 窗外雨似瓢泼,炸雷闪电似乎要钻进屋来。甄克凌问楼上:“你怕不怕?” “好吓人!我怕!” “那我上来陪你?” 甄克凌侧耳细听,隐约听见她“嗯”了一声。可雷雨声太密,听不真切。 她害怕,肯定让我上去!甄克凌鼓起勇气,轻手轻脚,一路拉灭路灯,敲开她的门。 她穿着红裙站在门后。甄克凌一把抱起她,扔在床上,扯熄电灯。他伸出舌在她嘴里乱搅,她简直出不动气了,发出声声闷哼。他的手不停在两人身上剥,很快便身无寸缕。他急不可奈,刚欲动作,却山崩水泻。 天快亮了,元霜菊推醒甄克凌,在他耳边轻声说:“起来,快回你自己寝室。” 第32章 站长器宇轩昂 甄克凌悟出消除桃色新闻的最好法子,那就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人们爱津津乐道地传播桃色新闻,只因桃色事件没公开,私下传播最能满足人们对那事儿的猎奇心理。倘若桃色事件的主人公大方承认,我是和谁谁睡觉了,桃色新闻便再也引不起人们的兴趣。 从陆校长家“坐夜”回来,排练的老师仍像逗马戏团猴子似的,老开甄克凌和元霜菊的玩笑。甄克凌自豪地宣布:“告诉大家,从今天起,元老师就是我的女朋友了!”元霜菊干脆不等大家发问,主动说:“是真的,我已经答应做他的女朋友。”从此,再没一个人提这个话题。 有消息传来,县教育局将派人观摩舞蹈排练效果。魏站长便天天下午来守半小时,老师们就练得格外认真。甄克凌发现,只要魏站长坐在前面欣赏,女老师们的动作似乎更夸张也更妖娆。 也难怪,魏站长身材魁梧,一表人才。二八偏分的黑发梳得油光水滑,国字脸上浓眉大眼,尽显阳刚之气。他喜欢把衣服穿得笔挺,走起路来踱着方步不紧不慢。魏站长表扬过甄克凌好几次,甄克凌心生感激。现在,魏站长简直就是甄克凌的偶像了。 才几天,甄克凌就对元霜菊依恋不舍,半刻都不愿分开。不在眼前,似在眼前,似在眼前,不在眼前。 白天最受煎熬,区教育站哪儿都不隐蔽,两人面对面都没机会亲热。用兴元土话讲,这叫吊起腊肉吃光饭。无奈只好在排练时,甄克凌在她腰间轻轻挠几下,她虽痒痒也不敢笑,怕旁人看出来。两人就用这样的方式传递着爱意,聊解唾手可得之苦。 下午排练结束,两人干脆不回家,骑车到李承嗣家门口那条小河里去玩。河两岸乱石丛生,人烟稀少,却是欣赏夕阳的好去处。两人牵手走到水浅处,畅快地戏水,再去河中间,找个被河水冲得光滑澄净的大石头,并肩坐着,静静看那红日缓缓地沉。 这时,他们是宁静的。握着彼此的手,遥忆兴元师范那开心的三年,回味虎坪小学的酸甜苦辣,倾吐彼此曾经暗生的牵挂。清风徐徐,流水淙淙,他们依偎着,时光仿佛已经静止。后来,甄克凌总喜欢捧过她的脸,慢慢把自己贴过去,如冬天生一炉火,小心点燃,渐渐旺炽,最后便熊熊燃烧了。 晚上再没去处,两人只好各自回家。然而对元霜菊的思念,却如影子一般挥之不去。甄克凌便躺在床上,就着昏暗的灯光,反复咀嚼《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下)》中那些描写爱情的词句。几晚下来,书中的婉约派宋词便烂熟于心了。 他觉得柳永的词,最适合表达相思之情。“翠娥执手,送临歧,轧轧开朱户。千娇面、盈盈伫立,无言有泪,断肠争忍回顾?”“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只要没和元霜菊在一起,自己不正是这样的情愫么。 在虎坪小学那晚,甄克凌龙腾虎跃三四阵下来,就如一摊烂泥趴着不动。初尝爱的甜蜜滋味,他思绪飞扬。若要天天厮守,两人须得调到同一所学校。 他趴在那里,有气无力地问元霜菊,这次申请调动的是哪所学校。 元霜菊说,申请的是调到高梁小学。 甄克凌说,自己没过硬的背景,只有请嗣哥帮忙调到蓝天小学。 元霜菊说,她舅舅在帮忙搞调动。他是惠泽地区教育局的一个科长,他托了县教育局局长,估计没得问题。 甄克凌说:“离开学没几天了,还没任何消息,我俩的调动搞不搞得好哦。你只怕要找你舅舅问哈,我明天也来问哈嗣哥。” 元霜菊说:“我爸爸这几天也在着急。他说舅舅只给局长打了几个电话,又没找到赵站长本人,只怕没得把握。赵站长每年这两天都躲得紧紧的,找他搞调动的太多了。” 甄克凌一听就觉得她的调动悬。现管不如现管,高梁区内教师调动,哪怕找了教育局局长,没找到高梁区教育站站长赵远扬,那等于零。 他警觉起来,对元霜菊说:“赶快要你舅舅来兴元县一趟。一定要在这两天找到赵站长。不然赵站长开会把调动的人定了,再找他就搞不好哒。” 离九月一号正式开学还有五天,赵站长召集区教育站的全体人员开会,研究全区秋季学期开学工作。会议室在三楼,上午十点,十余人鱼贯而入,会议马上开始。 舞蹈排练自觉停了下来,老师们都后退到露台边站成一排。元霜菊悄悄扯了一下甄克凌的手,朝走在最前面的戴着墨镜那人努一下嘴,小声道:“赵站长。” 甄克凌久闻站长赵远扬的大名,可从来没见到过他本人。在教育站三楼排练舞蹈快一个月了,也没见他来过自己办公室。今日得见,只觉他器宇轩昂,比魏站长更胜一筹。 李承嗣迅速跑进会议室,又马上出来,把排练的老师叫拢,小声道:“我刚才请示了魏站长,今天不排练了,都回去。他们要开一整天会,排练会影响他们。明天继续!” 突然,甄克凌想起去年的教师集训大会,就是在那个会场听到自己分配到虎坪小学的。赵站长今天开会,说不定就要研究教师调动,几天后好在大会上宣布。 其他人先走了,甄克凌、元霜菊和李承嗣最后走。边下楼,甄克凌边和李承嗣说调动的事。 他问:“嗣哥,我调不调得下来吗?” 李承嗣说:“昨天我才找到赵站长,他表态没得问题,你尽管放心。” “我也在搞调动,你可不可以帮忙问哈赵站长,同不同意我调下来?”元霜菊问李承嗣。 “怎么今天才听你说起?之前你们找过赵站长没?” 元霜菊说她舅舅在帮忙搞调动,但不晓得他找了赵站长没有。 李承嗣不做声,带他两人走到一楼,站在廊道角落里想了片刻。他对元霜菊说:“估计你的调动有问题。凡事要经得起推敲。你想,你舅舅给局长打过电话,局长如果给赵站长打了招呼,赵站长肯定会落实,落实了肯定会给局长回话。到今天的日子,你舅舅都没得到任何消息,说明什么?说明赵站长根本没考虑你的调动。” 甄克凌和元霜菊一听就明白,局长不一定给赵站长说过元霜菊调动的事。元霜菊急了,嘤嘤抽泣起来。 李承嗣思忖一会儿,果断地说:“元霜菊,你马上回家,要你爸去邮电局给你舅舅打电话,让他今天无论如何找到局长,说赵站长还没考虑你调动的事。请局长今天再给赵站长发个硬话,务必在三点之前。如果等他们开会定了,再找赵站长就搞不好哒。” 元霜菊破涕为笑,千恩万谢地和甄克凌迅速离去。 元霜菊的家就在区公所附近,他俩骑着自行车很快到了她家。元霜菊向爸妈介绍甄克凌说,这是师范的同学现在的同事。甄克凌不知怎么称呼她爸妈才好,只好礼貌地说“您好”。元霜菊爸妈客气地给甄克凌泡了茶,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神却有些异样。 元霜菊把李承嗣分析的那番话讲给爸妈听了,她爸妈急得直冒汗。元霜菊催她爸去邮电局给舅舅打电话,她爸想起区公所电话值班室有熟人,便火急火燎赶去区公所了。 元霜菊家房子是一栋两层三间的平房,虽然室内墙壁只打了水泥底子还未粉刷,却收拾得窗明几净。堂屋高大宽敞,夏日的风阵阵吹来,倒也凉快。然而甄克凌坐在堂屋里却汗流浃背,她妈像查户口似的问个不停。甄克凌如坐针毡,恨不能马上逃走。 元霜菊爸很快回来,事情清楚了。原来舅舅五月就找了县教育局局长,局长当即安排人事股股长去落实。人事股股长也很迅速地给赵站长打了电话,又另外请人给陆校长打招呼放人。可后来局长和人事股长都忙,再没跟进,赵站长便装作没这回事,直到今天开会研究,他那记着申请调动教师名字的小本子上,也没元霜菊的名字。 元霜菊妈急得打断她爸的话:“那还有办法没得?” 元霜菊爸说:“舅舅接到我的电话,马上给县教育局局长打电话。局长非常抱歉,亲自打电话到教育站要赵站长落实。还怕搞不好,又安排人事股股长中午赶到教育站,当面给赵站长交待务必搞到位。” 元霜菊高兴了,说和甄克凌去找李承嗣,站起来就要出门。她爸说:“早去早回,下午舅舅要过县里来,请局长和赵站长吃饭,说要你参加,认识一下领导。” 第33章 一幅忍字 赵站长搞工作很有两把刷子。秋季学期最棘手的教师调动,他快刀斩乱麻,在区教育站开学工作会上,一口气把教师分配和调动全部研究定案了,安排教育站政工员迅速给调动人员办手续。然后说自己到乡下去转几所学校,再就难见他的人影了。 甄克凌调到蓝天小学,元霜菊调到高梁小学,两人喜出望外。调动通知书上写得很清楚:安排该教师办理完交接手续,于8月31日前到高梁(蓝天)小学报到。甄克凌说30号去虎坪小学办交接、搬行李,元霜菊却说27号就去,她一天都不想在虎坪小学多呆了。 有了女朋友,甄克凌觉得每天都是甜蜜的。但是,说不出口的烦恼也随之而来。他那点工资总是入不敷出,前不久还借了李承嗣两百元钱。谈恋爱这么久,还没给女朋友买过一件礼物。他太惭愧了,只恨自己没用。 甄克凌想,去虎坪小学搬两人的行李,一定要包个农用车,起码不能让女朋友觉得自己抠门。无奈囊中羞涩,只好厚着脸皮又找李承嗣借了一百元,要母亲给舅舅说,包他的农用车去虎坪小学。 舅舅虽是农民,思想一点都不落伍,两年前就贷款买了一辆农用车跑运输。那些年全靠舅舅借钱支撑甄克凌读完师范,这次包舅舅的车,也算知恩图报照顾他的生意。 舅舅开车很早就到了甄克凌家,喊甄克凌上车便走。舅舅问:“大概要去好久?” 甄克凌说:“还要去接个同事。在路上要半个小时。办移交、收拾寝室把行李搬上车,估计要两个小时。最迟下午一点可以回来。” 舅舅说:“今天给你帮忙,耽搁一整天都是应该的。问你好久回来,是我答应下午在水泥厂给同屋的拉一车水泥,怕回来太晚水泥厂关门拉不到。没讲到信用不好嘛。”舅舅的农用车生意一直都好,就因他非常守信用,同村人谁家有运输活儿都找他。 舅舅边开车边问甄克凌教书安不安心。甄克凌说:“老师工资太低了,最被人瞧不起,哪个都说老师是穷教书的,只要有机会我一定要改行。” 舅舅却说:“人要守得穷,不能这山望到那山高。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当老师比农民还是强多了嘛,要知足。” 甄克凌说:“暂时也没得别的办法,只有先混起咯。” 舅舅以为甄克凌真在学校混日子,他劝甄克凌:“当一天老师就要负一天责,不能误人子弟。教书不认真就是在害人,你反正莫当害人精。” 甄克凌说:“舅舅放心。我们当老师的,平时嘴里这不满意那不满意,只要一进教室什么不满都忘了。眼睛里只有学生,只想把每个学生教好。” 很快就到了元霜菊家门口。甄克凌去叫了元霜菊上车。她爸妈跟出来,和舅舅热情地打招呼:“给师傅添麻烦了。” 舅舅很会说话,只道:“我外甥的同事,就跟我外甥一样的。你们放心,我保证帮她把东西一宗不丢地搬回来。”元霜菊爸妈道谢不停。 元霜菊上了车,甄克凌让她坐驾驶楼中间,那样安全些。他说:“舅舅,这是我同事。元老师。”又对元霜菊说:“我亲舅舅,今天专门帮我们去搬家。” “怎么好意思呢?太麻烦您哒。”元霜菊客气道。 舅舅也客气两句,就开始查户口似的问她家里情况。元霜菊尴尬,和甄克凌使眼色,意思是要他岔开话题。甄克凌便插话问舅舅农用车生意的事。舅舅答他两句又去和元霜菊无话找话说。 舅舅说:“我这个侄儿读书蛮行呢。如果不是家里穷,说不定可以读到清华北大。” 元霜菊说:“我和他从初中就同学,师范又是同学,晓得他读书蛮行。我们所有的同学都蛮佩服他。” 舅舅说:“可惜家里穷,硬是找不到女朋友。元老师你们是同事,有合适的帮他介绍一个嘛。” 元霜菊望着甄克凌偷笑,说:“那要得。我们一定帮他找一个。” “照我说,找对象啊不能光看条件。首先要看人,只要人不错,就有一个好家庭。”舅舅说,“我这个侄儿,哪个女的找了她,将来两个人肯定过得蛮好。” 元霜菊和甄克凌相视一笑,再不做声。快到虎坪小学校门口了,甄克凌要舅舅把车停在学校操场里,去他寝室里喝茶,等他和元老师办移交。舅舅却说莫管他,他就在学校周围转转。 “三驾马车”正在陆校长寝室扯开学的事。两人进屋去,甄克凌把两张调动通知书递给陆校长,说:“我和元老师调到别的学校去了,今天专门上来办移交。同时感谢各位领导一年来的关心和帮助!” “三驾马车”站起身来,都道“恭喜”“恭喜”。陆校长作惋惜状,说:“嘿嘿,人往高处走,甄老师和元老师调到更好的学校去,可喜可贺。但是,两位优秀的老师这么快就走了,对我们虎坪小学是巨大的损失呀。别的都不多说了,欢迎两位经常回来走一走看一看。” 甄克凌心想,我们在这里也够努力了,你陆校长未必还把我们当了人咯。嘴上却说:“我们也舍不得各位领导,只是爸妈总想我们离他们近些。但不管走到哪里,我们都不会忘记陆校长、杜主任、徐主任的。” 杜主任说话实在多了:“你俩先去和徐主任办移交,再到我寝室来坐坐。”甄克凌和元霜菊忙说好好。 徐主任说:“陆校长,免得两位老师等,我这会儿是不是先去和他俩把移交办了?” 陆校长扬扬手,说:“快去!快去。” 甄克凌和元霜菊把私人物品搬到农用车上,再让徐主任把寝室里的公家财产点个数,登记造册,签上徐主任和甄、元二人的名字,移交就算办完了。食堂沈师傅很灵泛,主动前来帮忙。甄克凌专门拣铁炉子、塑料桶几样东西,只说用不着了,叫沈师傅拿去。 再去徐主任寝室领八月份工资,元霜菊只扣了十几块钱的伙食费。甄克凌因每月在财务上有借支,八月工资不仅不能领一分钱,还了借款还要给徐主任倒找二十多块。 甄克凌想和杜主任好好告个别,便抓紧时间去裁缝铺把上次缝制衣服欠的钱还了,和元霜菊迅速到杜主任寝室里说话。 甄克凌朝办公桌上一瞥,还摆着十来份初中录取通知书,便问杜主任:“怎么还有这么多通知书在您这?” 杜主任摇摇头说:“这就是穷的下场啊。这些学生家里太穷了,多半还有弟弟妹妹,家长供不起书了,只好让老大不读了。” 甄克凌拿起那几份通知书一看,有三四个六(1)的毕业生。居然有鲁美奂,他的是重点初中录取通知书。甄克凌急切地对杜主任说:“这个学生是我班上的。他很有天赋,不读初中太可惜了。您能不能要邓老师去给他爸妈做一下工作?” 杜主任痛心疾首说:“我找人给他爸妈捎过好几次信,要他们来拿通知书回去,一定要送鲁美奂同学上初中。可他爸妈理都不理啊。” 甄克凌和元霜菊不停叹息。杜主任也说,要是有一天让穷人家孩子免交学费,就解决根本问题了。 说起这次教师调动,杜主任感慨说:“唉!虎坪小学确实留不住人。好不容易分来四个优秀的师范毕业生,才一年就走了两个。不过,你们走了也好。村小老师眼光窄,见不得你们比他们优秀。” 元霜菊说:“在陆校长眼里,我们四个还比不上民办老师优秀啊。” 杜主任说:“陆校长也有他的难处。民办老师能帮就必须帮,这是关系到他们一辈子的事。哦,董桂枝老师考取兴元师范民师班了,昨天来办的移交。” “啊?她考上了,那值得祝贺。”甄克凌说。心里却想,只怕要不了几天,我们的龙仁甫同学就会被她甩了。 元霜菊说:“那我们一共走了三个,又有老师调进来没?” 杜主任说:“给我们学校分来了三个,都是今年毕业的师范生。教师人数倒不差。” 甄克凌深有感触,说:“要是都像杜主任对我们这么好,我们也不是非要调走。” 时间也不早了,甄、元二人站起来要走。杜主任说等一下,他有一样东西要送给甄老师。他在办公桌上拿起一支卷筒,徐徐散开,却是一幅书法作品挂轴。 只见宣纸上写一个大大的欧楷“忍”字,下边从右到左竖写着三行字:事临头三思为妙,怒上心忍让最高。落款:庚午岁泽柳书。原来,是杜主任亲手所书。 杜主任说:“小甄老师,你终非池中之物。记住,成大事者,贵在用忍。有缘同事一场,临别无以相送,只有拙作一幅,你不嫌弃的话就收下吧。” 甄克凌接过字幅,哽咽着说:“杜主任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元霜菊在一旁看了,动容不已。 第34章 演出耽误上课 这学期,蓝天小学老师费瑶、姚秋雨调进城区学校了。调进来两个老师,一个是甄克凌,一个是新分来的师范毕业生,叫岳捷。 不知消息为何如此灵通,凡有教师调动,不用几天,学校上上下下都能知道各中三昧。 老师们背后议论纷纷。费瑶调进城在意料之中,她爸爸是副县长。姚秋雨能调进城,是她爸的一个学生帮忙。那学生在惠泽地委当科长什么的。她爸是城关镇初中特级教师,桃李满天下。岳捷能分到蓝天小学来,是因她男朋友的爸爸在县物资公司当经理。 只有甄克凌,没听说有什么背景却调进了蓝天小学,一些好事的老师颇感好奇。到蓝天小学报到上班了,李承嗣才给甄克凌讲,他这次调动非常不容易。 全区教师调动前,区教育站赵站长分别征求校长的意见。陆先富同意元霜菊、易宝珠调走,却不同意甄克凌走。他找的理由果然是打算培养甄克凌,说甄克凌非常优秀,再重点培养一年,就可以接杜泽柳的手当教导主任。 幸好李承嗣盯得紧,一再找赵站长申请,才把甄克凌调到蓝天小学来。赵站长和李承嗣爸爸私交甚好,李承嗣在赵站长那说得上话。 刚到蓝天小学的头两天,甄克凌很开心。有李承嗣、朱芳菲、姚慧心三个同学在这里,所有的老师见面都笑盈盈的。再不必像在虎坪小学那样处处小心了。 上了一个星期的课,甄克凌才觉得压力并不小。他是三(1)班班主任,还要带三个班的课:三(1)语文,六(2)班自然,二(1)班音乐。六年级自然课是“小考”科目,不格外花一番心血是不可能考出好成绩的。 朱芳菲、姚慧心替甄克凌抱不平。李校长和我们还是师范同学,不仅跟着他没沾到光,还让甄同学比别人多带课,凭么子?她俩撺掇甄克凌去找李承嗣扯皮。 虽才来几天,甄克凌已经看出,嗣哥对朱芳菲、姚慧心两个,那是关爱有加。她两个根本没把李承嗣当校长,对他总是吆五喝六,在他面前任性得很。而李承嗣一点也不恼,对她两个永远笑嘻嘻的。 甄克凌想,她两个可以在嗣哥面前放肆,自己却不能给嗣哥添任何麻烦。莫说只多带了几节课,就是嗣哥要自己上刀山下火海,也要义无反顾。没有嗣哥无私帮助,自己哪有今天? 区教育站赵站长下令,全县教师节文艺演出比赛,高梁区选送的节目至少要拿第三名。魏站长一想,赛前不再集中排练几天,只怕前个把月排练的动作都全忘了。他决定教师节前,再召集参加演出的老师突击排练三天。 开学刚走上正轨,又要参加演出排练耽误四五天,李承嗣和甄克凌都很恼火。五六百学生的学校,四五天校长不在家,出事了谁负责?三个班的课落下了,要抽多少个星期天来补? 可是,恼火归恼火,不去是不行的。李承嗣安排教导主任曹书群主持工作,甄克凌请朱芳菲、姚慧心帮忙守学生做几天作业,两人便去教育站参加排练。 元霜菊的家离高梁小学不远,她干脆不在学校住宿,每天骑自行车早去晚归。排练这几天,甄克凌想讨元霜菊欢心,要她坐他的自行车,早上去接她,下午和她玩到天黑再送她回家。 一起排练的老师们笑话甄克凌:“你现在这么宠元老师,将来只怕是个妻管严呢。” 元霜菊撇嘴:“这也叫宠么?再说也不晓得能宠我几天哈,男人都是三分钟热度。” 甄克凌自嘲:“我观察了的,凡是和女老师结婚的男人,都是妻管严。所以我不觉得丑。” 有几个女老师起哄:“你这话有问题,不能一竹竿扫一排人哈。我就怕我男人。”其实都知道那几个女老师在家里飞恶,叫她男人踢左脚男人不敢踢右脚,她们是心里骄傲故意贬低自己。 男老师认起真来,扳起指头数老婆是老师的男人,确实没几个不是妻管严。有人就说,“看来男老师要想扬眉吐气,不能找女老师当老婆。” 女老师齐嚷:“不到万不得已,哪个女老师愿意找男老师呢。要钱没得钱,要地位没得地位。” 有两个女老师嘴快,点名道姓哪几个女老师公开宣称不嫁男老师。甄克凌心想,她们说的都是大实话,自己的同学易宝珠、朱芳非、姚慧心都还没谈男朋友,这几人从参加工作就宣布了不嫁老师。 李承嗣平时最爱高谈阔论,一群人聊天如有他在场,他的声音最大。今天,他竟默然不语。甄克凌心中狐疑,却不明就里。 下午送元霜菊,她坐在自行车货架上。甄克凌边骑车边问:“你注意没,嗣哥为什么心事重重呢?” 元霜菊说:“我也觉得奇怪,怎么讲起女老师不嫁男老师他就不开心了呢?” 甄克凌恍然大悟:“我知道原因了。嗣哥一直喜欢姚秋雨,我也没问过他到底追到手没有。这学期姚秋雨调走了,只怕姚没答应和他谈朋友哦。” 元霜菊说:“姚秋雨长得漂亮,又是城里人,她肯定不愿意找个老师嘛。”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元霜菊的口气好像也不愿意找老师谈朋友,甄克凌心里很不舒服,却不说出来。好不容易才谈个女朋友,他不想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两人闹得不开心。况且,女老师不愿嫁给男老师,现实本来如此,也没什么好生气的。 九月十日上午,教师节文艺演出比赛在县委党校大礼堂举行,高梁区选送的节目获得二等奖,领导非常高兴。中午,全体演员老师在兴元饭店聚餐,教育站赵站长、魏站长和老师们挨个儿握手,又挨个儿敬酒。 甄克凌第一次和区教育站领导握手、喝酒、吃饭,简直大开眼界,这些领导真是风度翩翩、万众瞩目。心想,今后还是要积极参加这样的活动,这才有机会和领导接触。 当天下午,李承嗣和甄克凌就赶回了蓝天小学。学生已放学回家,家在附近的老师也回去了。朱芳菲、姚慧心、岳捷搬三条板凳,正坐在教室外走道上乘凉。她们三人家在县城,只得天天在学校吃住。 李承嗣和甄克凌推着自行车刚进校门,朱芳菲就招手喊道:“李校长、甄老师,来坐哈着。”岳捷和姚慧心连忙去教室里搬两条板凳放在走道里,请他俩坐下。 李承嗣说:“还是和女同学在一起工作好,享福啊。这几天你们辛苦了。” 朱芳菲最喜欢拿李承嗣开涮,她嘁嘁一笑,说:“姚秋雨不调走,你还享福些。”李承嗣无言以对,姚慧心和岳捷乐不可支。 虽已立秋多日,可白天依然酷热。李承嗣和甄克凌从区教育站骑车到蓝天小学,路并没多远,却已满头大汗。朱芳菲笑道:“两大舞蹈明星辛苦了,我和姚老师去给你们打盆凉水洗哈脸。” 李承嗣说:“那要得,差点把我们热死哒。” 两人痛快地洗完,直喊舒服。姚慧心说:“李校长,我和朱老师把自己寝室里的水倒给你洗了,等下你要去水井里帮我们提两桶水,还给我们啊。” 姚慧心要李承嗣去提水,说的是老师每天在寝室里洗漱,须自己用提水桶到学校背后半坡里一个水井里去提水。 李承嗣连说“应该”“应该”,又说马上来找区教育站,把学校搬到蓝天村平坝田里去,就彻底解决缺水问题了。知道他是调侃,大家也就一笑了之。 蓝天小学修在蓝天村中央一个小山包上,不可能安自来水,只在学校后挖了个水井。去那水井要走出校门绕半圈到教室背后,再走几十米下坡路。路窄不说,又是一条杂草丛生的泥巴路。雨天走那条路稍不小心就会摔一屁股,几个住校的女老师经常在李承嗣面前聒噪。 都坐下来,听李承嗣、甄克凌侃了一阵这次演出比赛,不觉已到晚上九点,甄克凌说还要准备明天的课,才各自散去。 上午第一节课,上课铃声响了。甄克凌拿着语文书和备课本,正往三(1)班教室里走。只见操场正中,一个清瘦老头大声和李承嗣争吵。曹传世在一旁劝说,老头似乎并不买账。甄克凌隐隐听到老头说什么“跳舞”“把学生摆一个星期”之类,心想,未必与我和李校长参加演出比赛有关? 下课后,李承嗣把甄克凌喊到自己寝室,说之前来找他的那人叫闵永昌,家就在学校跟前。他是蓝天村出了名爱管闲事的人,他的孙子在甄克凌班上。这次甄克凌参加县里的教师节文艺演出比赛,耽搁一个星期没上语文课。他要来当面质问甄克凌,为什么对学生这么不负责? 甄克凌心里直打鼓,自己还是头一次碰上这样的家长,不知该如何应对。李承嗣甄克凌别担心,他会代表学校出面处理。 甄克凌松了一口气,又怀念起虎坪小学来,还是那地方民风淳朴啊。 第35章 这老头爱管闲事 早晨的太阳刚刚升上山头,蓝天小学的学生陆续走进校园。三(1)班数学老师董明玉站在教室门口,迎候她班上学生。闵永昌把孙子闵睿送到董明玉跟前,闵睿叫一声“董老师”,风一样跑进教室。 董明玉和甄克凌是搭档,因她女儿在三(1)班,所以她的课每天都抓得紧。 闵永昌和董明玉打了招呼,手指李承嗣寝室方向,问:“李校长在屋里没?我去找哈李校长。” 董明玉说:“我早上还没看到他。”闵永昌像没听见,转身朝李承嗣寝室走去。 兴元农村人一年四季忙着种地,养娃都是散养。每天除了给娃儿做两顿饭吃,娃儿去了哪里,父母根根本没时间管。学生上学还要家长送,在兴元人看来,那就是娇生惯养。 闵永昌是唯一坚持每天送学生上学的家长。他六十多岁,跟着独生女儿过日子。女婿入赘在他家,叫颜兴祥,是区水管站站长,家里殷实得很。闵永昌很早就没种地了,蓝天村就他最闲,有的是时间照料孙子上学。 甄克凌的寝室在李承嗣隔壁,闵永昌找到李承嗣论理,甄克凌听得一清二楚。 “李校长,昨天我来反映的事,你忙得很,没给我一个答复。那我还是要来找你。”闵永昌说。 “去县里演出不是甄老师自己想去,是区教育站抽他去的。他有什么错?”李承嗣说。 “李校长,你不要这样说。区教育站抽他去演戏可以,肯定没要他把班上的学生摆起。”闵永昌起了高腔。 “您这个话有蛮伤人。哪里把学生摆起,他的课每天董老师都帮他管了学生的。” “李校长你是不是要讲狠?我给你讲,在蓝天村,我闵永昌还没遇到过和我讲狠的人。蓝天乡政府有个干部,上班就打牌。我看不惯,硬是去牌桌子上把他捉到了,要交到区公所去,他给我告饶我才放过他。没得把握的事,我不得开腔。甄老师演一个星期的戏,学生就没上过语文课。”闵永昌发飙了。 甄克凌听得心惊肉跳,正犹豫着要不要露面。却听见两人急促的脚步声,进了李承嗣寝室。大约是董老师报的信,教导主任曹书群和曹传世老师赶了过来。 曹书群说:“老闵,你又是么子事咯?” “我孙子班上语文老师去演一个星期的戏,就一个星期没上语文课,你说我该不该找?” “那又好大个事,叫甄老师挤时间把掉的课补起来就行哒嘛。”曹书群说。他是蓝天村本地人,和闵永昌讲话就硬气些。 “我晓得补得起来。就是看到你们的老师不负责,我才来找你们的。” 曹传世说:“老闵啊,你说别人不负责我还相信。说甄老师不负责,那是黑天的冤枉。他上学期在虎坪小学带毕业班语文,考全区第五名,一炮打响。不负责,教书能教得这么好?” “你说的这些我不清楚。我只晓得他走一个星期,我孙子就没翻过语文书,没写过一个生字。”闵永昌振振有词。 “走,到我寝室里去讲。李校长还有其他事,莫影响他。”曹传世说。 曹书群也要他出去讲,说自己是教导主任,教学上的事,他来解决,不需要找校长。闵永昌还是不走,曹书群和曹传世连哄带拉,把他请出了李承嗣寝室。 甄克凌诚惶诚恐,赶紧到李承嗣寝室来,他说:“嗣哥,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李承嗣毫不在意:“莫睬他的。他是太平洋上的警察——管得宽。老师怎么教书,他还要来指手划脚,那还有个名堂?” 甄克凌好奇,问李承嗣这个人有什么企图。李承嗣烦死闵永昌了,便把他的种种讨嫌向甄克凌倾诉半天。 原来,蓝天村是高梁区最富裕的村之一,号称高梁区的鱼米之乡。这村背靠一座大山,中间是个丘陵,最前面是一大片平整肥沃的水田坝子。一条大河恰好从水田中间流过,一年四季旱涝保收。村民都在坝子里分有水田,日子比别的村好过多了。 富裕的地方重视教育些。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蓝天村村委会找区公所要了五万块钱,组织全村投工投劳,在村子正中央一小山包上,修了现在的蓝天小学。那时,闵永昌一家为修学校出了不少力。 闵永昌在蓝天村人人皆知,他爱管闲事闻名全村。他爱管老百姓的闲事,谁不孝敬父母他就要指责谁,谁恃强凌弱他也要打抱不平。他最爱管的闲事是监督国家干部,蓝天乡政府的干部和蓝天小学的老师,只要有不认真工作的,他就要去当面教训人家。 此人虽然讨嫌,可他管的闲事并没管错,别人也奈何他不得。即便恨他到牙痒痒,也只有对他敬而远之。 他经常讲,蓝天小学是蓝天村老百姓修的,我们就有资格把蓝天小学的老师盯起,不能让他们把学校办垮了。学校工作稍有马虎,他就要来找校长问个不是,历届校长都恼他的火。 第二节课差不多过了一半时间,曹书群和曹传世才把闵永昌劝走。两人回到李承嗣寝室里,汇报刚才和闵永昌较量的经过。甄克凌在一边听着。 曹书群认为,闵永昌纯属找茬,教学上的事,他无权干涉,无非是语文课掉了进度,又不是赶不起来。不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曹传世说,闵永昌之所以要来找李校长,多多少少有些道理。 比如闵永昌说上学期的班主任姚秋雨,一开学就到每个学生家里家访。甄老师调蓝天小学来,还没家访一个学生,班上的学生都认不全。他孙子闵睿在路上喊甄老师,甄老师还不晓得闵睿是他班上的学生。 又比如,甄老师去演戏之前,已经上了新课第一课《放风筝》。今天早上,闵永昌要他孙子读一遍这篇课文,他孙子结结巴巴读不流畅。他给孙子报听写,这一课中间的生字“仙鹤”的“鹤”,“线轴”的“轴”,他孙子也写不出来。其实甄老师演戏那几天,完全可以要学生每天背课文和抄写生字。 甄克凌急了,正欲分辩,李承嗣朝他一摆手,制止了他。 李承嗣问:“闵永昌从学校走的时候,说了些什么?” 曹书群说:“他说,哪时区教育站的人来了,他要找他们反映甄老师不负责。” 李承嗣又问:“那你们觉得这个事应该怎么办呢?” 甄克凌不想连累李承嗣,主动说:“是我的工作没做好,我去给他承认错误。” “小甄老师也没错,去给他承认什么错误。再说你才调来,传出去对你的名声也不好。”曹传世说。自从去年相识,他和甄克凌互生好感。这时候,他一心想帮甄克凌。 李承嗣思索片刻,对曹书群和曹传世说:“他女婿是水管站站长,应该是懂道理的人。你们哪个和他熟悉,请他帮忙做哈他老丈人的工作,行不行呢?” 曹传世自告奋勇说:“这个办法行得通。我和他女婿颜兴祥说起来是远房亲戚,我来给他说。” 曹书群和曹传世走了,甄克凌说:“嗣哥,不是闵永昌说的那回事。我走之前委托董老师守着学生,每天背一遍课文,每个生字写五遍。还布置了预习第二课的。你是不晓得,他孙子有多笨,再教多少遍,他都记不住哦。” 李承嗣笑了:“我怎么会不知道?全校老师都知道,就是不给老闵讲,老闵认为自己的孙子蛮聪明。不过,今天你晓得了吧。在低山学校教书,不认真不行。” 颜兴祥听了曹传世讲他老丈人的所为,很有些生气。他说:“我这个老丈人,给我帮不上忙不说,硬要把周围的人得罪光。我听别人讲过甄老师,教书既负责又有方法,才参加工作一年就在全区小有名气。我儿子在他班上,那是我儿子的福气。” 曹传世也说:“这个老师确实不错。那就请你给你老丈人说哈,再不要去学校里闹了。” “他是个老顽固,我不一定说得听。但是,我们都莫信他的。”颜兴祥说,“这样,你帮我把李校长、甄老师、董老师约哈,就这几天在我家里来吃个便饭,算我给甄老师赔不是了。” 曹传世笑着说:“那我也不一定请得动哈。都怕你老丈人,哪个还敢来你家吃饭?” 颜兴祥说:“我负责来做老丈人的工作,保证客人进屋了他不说得罪客人的话。你们不晓得,他有个怪德性。在外面讨嫌,只要别人来家里做客,他又热情不过,觉得是别人瞧得起他,有面子。” 甄克凌坚决不答应去颜兴祥家吃饭。曹传世反复劝他一定要去,说为人处世要学会圆滑一些。李承嗣也说别人请吃饭,是给我们面子,我们总不能扫人家的兴。再说看曹老师面子上也要去。甄克凌终于答应了。 这是甄克凌第一次接受学生家长请吃,他觉得欠了闵永昌的情,再在他面前就抬不起头了。他想,怪不得说吃了别人的嘴短,拿了别人的手软。今后,还是不吃别人的为好。 第36章 谁都爱听表扬话 从师范毕业一年多,甄克凌有了明显变化,就是越来越有信心,不再自暴自弃。他琢磨出一套适合自己的理论,既然看不见未来,那就安心做好当下。 调到蓝天小学来,教育教学任务比在虎坪小学重得多,但他一想自己那套理论,就想得开了。他已经当了班主任,就决计当个优秀班主任。 然而只十多天,甄克凌已深有体会,当班主任太操心了。 在虎坪小学,他只是个科任老师,把自己几节课上完就万事大吉。现在当了班主任,全班四十多个学生的大事小事,他都要去管。 每天下课十分钟,刚进寝室想坐下来休息一下,就有学生跑来告状:甄老师,xxx同学打我……甄老师,xxx同学把我带的零食抢了…… 当班主任其实是大有学问。有的老师教得好书,就是当不好班主任。有的老师当多年的班主任,就是管不住学生。甄克凌头一回当班主任毫无经验,却又不好意思请教别人,只得摸着石头过河。 他把自己上学以来的班主任逐个回想了一遍,觉得深受学生爱戴的班主任只有两个。他俩有个相同之处,无论好学生、差学生、穷学生、富学生,都一视同仁,公平对待。甄克凌想,让每个学生都感受到公平,应该是当好班主任的基本要求。 在虎坪小学教一年书,甄克凌大致清楚当班主任的门道,首先要选好一个班委会,班主任才能当得轻松。现在三(1)班的班委会,他觉得明显的问题就是不公平,班干部都是家庭条件好的,从一年级开始就是那几位同学。 班长芮芳,是数学老师董明玉的女儿。学习委员苏鲲鹏,他舅舅是村支书芮尚书。音乐委员苏婷婷,她爸是蓝天村的大包工头。劳动委员闵睿,他爸是区水管站站长。学习成绩第一名的颜清辉什么都不是,他家穷得连学费都交不起。 有天班会课,甄克凌说:“同学们,甄老师决定,从现在起,三(1)班的班干部同学们轮流当,一个月一换。每个同学都有机会当一次班干部。但是,必须表现好才能当。大家说好不好?” “好!”全班学生扯着嗓子齐喊,声音拖得老长。 “芮芳等四位同学当班干部好几年了,那我们现在就始轮换班干部了啊。今天是第一次轮换,甄老师就先提名,然后问同学们行不行,可以吗?”甄克凌启发道。 “可-以!”学生更带劲了。 “甄老师建议,颜清辉当班长,行不行?”甄克凌右手半遮右耳朵,微弯着腰侧向学生,故作认真倾听状。 学生又拖着长长的声音齐喊“行”。就这样,把另外三个班委会成员也轮换了。 让学生轮流当班干部,甄克凌的做法在蓝天小学引起轩然大波。董明玉第一个不高兴,她黑着脸问甄克凌哪有这个搞法。甄克凌说城关镇小学早就是这种搞法。董明玉这才不多说,气呼呼地走了。 老教师背地里议论,只怕甄老师是个“谎谎”,我们教大半辈子书,没见过这么选班干部的。兴元县称行事特别离谱的人为“谎谎”,老教师如此评价甄克凌,可见他们十分反感他的新点子。 朱芳菲、姚慧心说,你这么搞把三(1)班搞乱了怎么得了呢。曹书群不说好歹直摇头。李承嗣只作不知。唯有曹传世赞叹不已,说不这样的话,穷人家的学生连班干部的滋味都尝不到。 其实甄克凌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如果这一做法失败,他今后在蓝天小学将无任何颜面。但他没想到,学生都想早些轮到自己当班干部,个个图表现,比以前遵守纪律多了。 元霜菊数落过甄克凌好多回,不要总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搞得学生都怕你。甄克凌还很得意自己有气质,不怒自威。可从他第一天教三(1)班,芮芳就显得一点都不怕他。甄克凌心里颇为不快。 芮芳像个男孩子,走路呼呼生风,说话高声大嗓。她和哪个老师说话都不称呼“您”,总是“你”啊“你”的。甄克凌给三(1)上了半个月语文课后,发现她表现欲还特别强。她最喜欢第一个举手回答老师的提问,让她站起来回答,她又答不上来。 有天,甄克凌讲新课,第五课《古诗二首》的第一首——《登鹳雀楼》。甄克凌按自己备课本上的教学设计,在黑板上用图钉钉上一幅挂图,开始课堂导入。 甄:同学们,今天我们来学习一首古诗《登鹳雀楼》。大家跟我齐读——登鹳雀楼。 学生齐读两遍“登鹳雀楼”。 甄:这首诗写的是唐朝有个大诗人,叫王之涣。他有天登上了鹳雀楼,眺望落山的太阳。我国历史上有四座最着名的文化鼓楼,鹳雀楼只是其中一座楼。同学们知道是哪四座着名的文化鼓楼吗? 芮芳像以往一样,不加思索第一个举起右手,直直地搁在课桌上,其他同学都没举手。 这一问其实很难,甄克凌知道她答不上来,还是点了她的名。芮芳站起来,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鹳雀楼……嗯……嗯……我再不知道了。” 甄克凌气不过,说:“不知道!你还飞快地举手?生怕别人抢到你前头了!芮芳,你经常是这样,举手比哪个都积极,又没哪次答得上来。你哪这么喜欢出风头啊?坐下!” 芮芳一脸委屈坐下来,这节课再没举一次手。 课中,讲到“白日依山尽”这一句时,甄克凌启发:“白日就太阳,依山就是靠着群山,都已经靠着山了,太阳最后到哪里去了呢?” 有几位同学小声试着答道:“落下去了。” 甄克凌说:“对,落下去了。也就是依着山‘尽’了,那谁来回答一下‘尽’是什么意思?” 全班同学瓮声瓮气小声答“落下去”。甄克凌启发几次让同学们换个说法。他的备课本上设计“尽”的意思是“消失”,可他们总是回答“落下去”。甄克凌把教鞭在讲桌上重重一磕,吼道:“一群蠢东西!‘尽’是消失的意思!” 同学们面面相觑,再不敢随便开腔,一节课就在沉闷的气氛中结束了。 下午,集中整队后学生放学,班主任都要领着自己班上的学生,送到学校前的公路上。甄克凌返回校园,却见董明玉没回家,在操场正中站着。 董明玉叫住甄克凌:“甄老师,你给我讲清楚!我怎么就把你得罪哒?你要那样对待我芮芳?” 甄克凌愕然:“董老师,你这是从哪里说起?我没格外哪样对待芮芳同学啊。” 董明玉说:“我芮芳你不要她当班长,我没意见。今天她积极回答问题,到底错在哪里?你还批评她说她出风头。这是出风头吗?” 甄克凌说:“我的意思是要芮芳同学想好再回答问题。芮芳经常不加思考就抢答问题,我觉得这个习惯不好。想引导她改变一下。照说也没错啊。” 董明玉说:“你没错,那就是我芮芳错哒?你晓不晓得,她下课就问我,是不是甄老师的课不能举手回答问题。”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高,朱芳菲、姚慧心赶紧过来相劝。 李承嗣也很快到场,听两人各执一词描述一番,他说:“今天都回去,在屋里冷静哈。明天我和曹主任给你俩解决。” 吃过晚饭,李承嗣喊朱芳菲、姚慧心、甄克凌去他寝室聊天。聊着聊着,就讲起下午甄克凌和董明玉争吵的事。 姚慧心说:“甄克凌做得对。不能因为芮芳是老师的女儿,就始终惯着她。纠正她的不良学习习惯也是对她好。” 朱芳菲是六(2)班主任,又和甄克凌是同班同学,她说得直白些:“甄克凌是没做错,但是不该批评芮芳出风头。我当一年班主任,最大的体会是学生都喜欢受表扬。批评学生要艺术、委婉些。” 甄克凌觉得委屈,争辩道:“当班主任总得要有威信吧,对学生都不敢批评,那还有威信?” 李承嗣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微笑着不置可否。 朱芳菲又开李承嗣玩笑:“莫说学生喜欢听表扬话,我们老师也是一样的心理。姚秋雨你总是表扬她这优秀那优秀,我和姚慧心都嫉妒。你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嘻嘻……” 李承嗣顾左右而言它:“我才看过一本教育理论书,书中讲美国着名作家马克·吐温说,一句好的赞词能使他不吃不喝活上两个月。对学生确实要多表扬少批评。” 朱芳菲说:“莫转移话题哟,是不是因为你喜欢姚秋雨才处处表扬她?我和姚慧心你表扬一次不行么?” 李承嗣正色道:“甄克凌,你明白没有。明天主动去和董老师沟通一下。你俩是搭档,怎么能气鼓鼓地呢。你才当班主任,莫性急。在这方面,你要向朱芳菲和姚慧心学习。” 朱芳菲和姚慧心嚷起来:“不行,不行。我们不得已,你这个表扬是我们讨起来的。” 第37章 很想其乐融融 甄克凌打算学校开展教研活动时,专门去听朱芳菲和姚慧心的课。可是,开学二十多天了,教导主任曹书群还没组织老师讲公开课,也没检查过老师的备课。虎坪小学一般在这时候,教导主任杜泽柳会热之闹之地组织教研活动。 甄克凌悄悄问朱芳菲和姚慧心,才晓得曹主任是部队转业当老师的。他只初中毕业,自己教书功底一般,不敢理直气壮在教育教学业务方面发话。只要李承嗣督得不紧,他就不提教研方面的事。甄克凌只好给朱、姚二人说私下去听听她俩的课,好好学习在课堂上表扬学生的技巧。她俩都不答应。 李承嗣要甄克凌和董明玉主动沟通,甄克凌倒没拖延。第二天午休时,他找到董明玉,诚恳地说:“董老师,我才参加工作,欠缺教学方法,教学经验不足。昨天我在课堂上对芮芳确实不该那样说,你是大姐,还要请你原谅。今后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尽管批评。” 董明玉说:“既然你这么说,那就算了嘛。跟你说啊,在这个学校,我是个直性子,有么子说么子,别人就不一定。我俩教一个班,也是个缘分。有些事你自己今后只怕要注意些,表现得太能干了就会有人看不惯你。” 甄克凌心里一沉,却不表现出来,只忙不迭地说谢谢董老师指点。 老师之间,常常是表面上谦恭礼让,心里却你不服我我不服你。这一点甄克凌在虎坪小学就深有体会,平时见面说小甄老师很优秀,对甄克凌笑眯眯地,可暑假评优秀,甄克凌得的却是零票。董明玉老师今天一挑明,甄克凌顿时明白了,自己在蓝天小学的状况只怕还不如虎坪小学。 蓝天小学中年老师多,他们基本上不和年轻老师到一块儿。甄克凌观察,课间休息时间,中年老师喜欢聚在杜贤淑寝室里聊天。杜贤淑对人特别热情,每次遇见甄克凌,都要无话找话地赞扬一下他,笑得脸上皱纹都挤成一堆。可甄克凌一点都不觉得她在真正的笑,第六感,她转过背肯定是黑起个脸。中年老师绝对看不惯自己,董明玉只差把话说明了。 三个民办老师,也是自成体系。他们大约自觉矮人一等,极少和公办老师往来,闲的时候都喜欢聚集在曹传世寝室里。甄克凌教学能力强,估计也让他们心里过不得。除了曹传世,那几个民办老师只要有机会和甄克凌讲话,就冷嘲热讽,说什么“你是校长的红人”“你是蓝天小学教语文的王牌”,酸溜溜地听起来很不是滋味。 如此两头不是人,甄克凌很郁闷。不努力工作显得能力平平,谁也不会把你当一棵葱。拼搏努力成绩名列前茅,甚至想创点新,又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甄克凌很想把工作搞好,还和老师们其乐融融,二者总是不能兼得。 晚上闲着没事,李承嗣邀甄克凌去姚慧心寝室里聊天。一进门,只见朱芳菲也在,两人正在批改学生白天做的课堂作业。 姚慧心站起来给李、甄二人找椅子坐下,又问他俩喝不喝茶。两人都说不喝。姚慧心说,不喝就算了,我反正是问了你们的。 朱芳菲笑道:“李校长,你看我们老师有多辛苦,晚上都还要搞工作。” 李承嗣假装板着脸,手朝桌上的两叠作业一指,说:“拿过来!我检查一下,看你们改得认不认真?” 两人各从自己班上学生的作业中随便拿出一本,递给李承嗣。 朱芳菲说:“切,我搞工作哪时不认真啊,不认真搞得赢杜贤淑咯。” 杜贤淑是县政协委员,又极要强。她担任班主任,一直教数学,朱芳菲几个师范生没分来的时候,她六(1)班的数学成绩始终比六(2)班好很多。朱芳菲接了六(2)班班主任,也教数学,只一年就超过了杜贤淑。杜贤淑就此和朱芳菲不对付,朱芳菲毫不相让,杜贤淑也只能生闷气。 姚慧心说:“我也不差哈。我们四(1)班学生语文基础差,我下课十分钟都守着几个差生在背课文。” 李承嗣随便翻了翻,把两本作业递给甄克凌,说:“你两个是还不错。为我们兴元师范毕业生争了光。” 朱芳菲和姚慧心就顺着李承嗣的话,说这个同学也不错那个同学书也教得好。甄克凌却拿着姚慧心批改的作业看入神了。 姚慧心批改的是学生写的作文。她除了把作文中的错字圈出来,还在旁边用红笔写上正确的字。有不通顺的语句,她从中划一横线,又把修改通顺的话写在上边。最后在作文结尾处还写上批语。甄克凌批改作文最多把错误之处用红笔划出来,在结尾处写个“好”“一般”“差”。和姚慧心一比,差距太大了。 朱芳菲笑道:“甄克凌,你看姚慧心改的作业,眼睛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哈。” 甄克凌急了,分辩道:“哪里呢?是李校长要我向你俩学习,我就要认真学嘛。” 李承嗣突然想起,自己九月报考了江北美术学院函授大专,十月底就参加成人高考,下周他要去江北美术学院参加考前辅导培训。他对甄克凌说:“我这个星期天就要去省里参加培训。一个星期后回来,每天你就帮她两个去水井提哈水啊。” 甄克凌说:“可以报函授么?我去年问教育站,他们说没得进修和函授指标,我只好报了自考大专。这个十月份马上也要考一次。” 姚慧心说:“你以为随便哪个都可以报咯。我和朱芳菲还不是报的自考大专。李校长不一样,她爸爸是副区长。” 朱芳菲嘁嘁一笑,说:“李承嗣,提水的事你莫扯上我。我个子大力气大,自己提得起一桶水。甄克凌你要明白李承嗣的意思,他是要你帮姚慧心去水井提水。她比林妹妹还林妹妹,李校长把她照顾得蛮好。她每天要提的水,都是李校长包了的。”顿了顿,她笑着补充:“我说错了,他是把姚秋雨和姚慧心两个要提的水都包了。” 李承嗣故意绷着脸不笑,也不分辩,只说:“往水井去的那条路有些滑,危险。你们提水的时候要注意安全哈。” 朱芳菲见李承嗣始终不接她的话茬,就开始撩甄克凌:“甄克凌,在兴元师范读书的时候,你一个人最闷。怎么一出来参加工作,那么多同学,就你一个人谈恋爱谈得最快?老师交待,是不是在师范就偷偷和元霜菊在谈?” 一起读书那时,朱芳菲就是个看戏不怕台高的人,开别人的玩笑完全不顾别人的感受,甄克凌很怕和她讲话。他慌忙辩解:“我在学校里一向老实哈,没和哪个谈恋爱。我们这届师范同学谈得最早的只怕是龙仁甫。他和董桂枝老师去年就谈起了,我和元霜菊是今年才谈的。” 朱芳菲叹口气说:“唉,糟了。我们在乡下小学教书,男朋友都谈不到一个。” 李承嗣道:“你们这些女老师,口口声声不找男老师,不找乡里的,太高傲了吧。还说谈不到男朋友。” 姚慧心说:“哪个女老师不想在城里工作,家安在城里嘛。你的心上人姚秋雨,为什么这学期要调回城里呢?” 李承嗣沉默半天,才伤感地说:“我给你们说老实话吧,姚秋雨一直就没答应我。这次调动来办移交,她才给我明说,不会和我谈朋友。” 原来,从师范二年级开始,李承嗣就喜欢姚秋雨,姚秋雨也喜欢李承嗣。可姚秋雨家教甚严,她爸虽是特级教师,思想却像老古董,经常敲打姚秋雨,当学生期间不准谈恋爱。姚秋雨对李承嗣一片深情,也只能芳心暗许。两人都有心,却不挑明,别人以为不过是玩得好两同学而已。 弹指间,师范学生时代就结束了。似有天意,李承嗣和姚秋雨竟分到同一所学校。李承嗣是校长,要以身作则,不好大张旗鼓地追姚秋雨,只默默地细心关照着她。可姚秋雨一直若即若离。直到调走来学校办移交,她才告诉李承嗣,从参加工作那天起,她爸妈就告诫她,不准找老师和乡下人当男朋友。她虽然也喜欢李承嗣,但是成家的事,爸妈绝对不会让她自己做主。 李承嗣愿意把恋爱史讲给同学听,甄克凌三人都觉得他没把同学当外人。朱芳菲和姚慧心再不打趣他,只说一些宽慰话。 甄克凌感叹现在的女老师眼光太高。朱芳菲和姚慧心却说,不是男老师不优秀,只怪老师这个职业社会地位低,没几个人瞧得起老师。哪个当爹妈的,都不情愿自己的女儿找个老师成家。 李承嗣说时间不早了,回寝室休息。甄克凌把两本作业递给姚慧心,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就学姚慧心,每次批改芮芳的作文,在结尾处用红笔多鼓励、多指出优点,不是比口头表扬更好吗? 第38章 住到学校去 元霜菊妈问过她好几回,是不是在和虎坪小学那个同事甄老师在谈恋爱。元霜菊一直不承认,只说是玩得蛮好的同学。她晓得她妈只想她嫁个好人家,要是她知道女儿男朋友家一贫如洗,她不骂死元霜菊才怪。元霜菊不想和妈吵架,她想,瞒得一时是一时。 当妈的毕竟是过来人,女儿的一举一动岂能逃过她的眼睛。元霜菊经常下班都在外面玩到天黑,星期天早早就骑车出门去了,一回家里就魂不守舍。她妈笃信女儿和甄克凌在谈恋爱。 没费多大功夫,元霜菊妈就打听到甄克凌家的方向。教师节后的一天,她一人偷偷跑到甄克凌家,装作路人在他家要了杯茶喝,和甄克凌妈聊了大半天,把甄克凌家底细摸得清清楚楚。 下午,元霜菊下班一回家,她妈就黑着脸问:“元霜菊,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和小甄在谈没有?” “我说没谈你又不相信,那就是谈哒咯。”元霜菊被她妈问烦了,故意顶她。 “我就晓得你和他在谈。你瞒不到我的。你晓不晓得他家里是个什么情况?穷得舔灰呢!你未必想过一辈子苦日子啊?我和你爸商量哒,不准和他谈!马上分手!”她妈把去甄克凌家看到的破落家境,痛心疾首地数给元霜菊听。 元霜菊说:“妈,找男朋友关键要看人怎么样,不能只看家庭条件。甄克凌很优秀,又真心对我好,我和他在一起会很幸福。他家现在穷,不一定一辈子穷。除了他,哪个我都不嫁,你们不要再操心我这个事了。” 元霜菊妈气得泪眼婆娑,不停地骂元霜菊不听话、没良心,想气死爹妈。元霜菊就呆呆坐着,一声不吭,由她妈哭骂。她妈好似唱独角戏,骂了半小时左右才停下来,说:“我最后再问你,你和他到底分手还是不分手?” “不分!我就认准了就是他,就是一坨屎我也吃哒。”元霜菊坚决地说。 “那你马上给我从这个屋里滚出去!”她妈咆哮起来。 元霜菊站起来,推出自行车骑上,头也不回走了。 夜已落幕,甄克凌正在寝室里看自考教材《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下)》,朱芳菲和姚慧心跑过来,笑着说:“好像校门外有个女的在喊你的名字。” “怎么会呢?我才到蓝天小学来,又没一个熟人。”甄克凌说。 “说不定是元霜菊来找你呢。”朱芳菲嘁嘁笑着说。 “按说她不得来啊。我给她说过,到我们学校的路不好走,要她一般莫来这里。”甄克凌说,“你两个反正没得事,陪我出去看看嘛。” 三人还只走到操场中间,甄克凌就听出是元霜菊声音。他要元霜菊等着,自己去值班室拿钥匙给她开校门。朱、姚二人走到校门边和元霜菊打招呼。 甄克凌推着元霜菊的自行车,朱芳菲和姚慧心拉着元霜菊的手,一起去李承嗣寝室。五个师范同学见面分外高兴,抚今忆昔热闹好一阵子。 朱芳菲玩笑道:“元霜菊是第一次来看男朋友,我们莫把他俩耽搁久哒哈。” 姚慧心也笑着说:“我们才笨哪,应该直接把元霜菊送到甄克凌寝室里去。” 甄克凌和元霜菊都很不好意,说还一起多玩哈。李承嗣善于察言观色,正色道:“元霜菊肯定有事要找甄克凌,你俩先走。” 一进门,甄克凌就反锁了门,抱住元霜菊亲热起来。元霜菊呼吸越来越急促,双手把甄克凌箍得出不动气。甄克凌用力将两人的嘴分开,贴着元霜菊耳朵小声说:“旁边是嗣哥的寝室,不隔音。” 好一会儿,两人才平静下来,面对面坐着说话。甄克凌问:“路又不好走,你怎么晚上还来我这里呢?” “我下午和妈吵了一架,她要我滚出来。我就只有来找你。”元霜菊戚然道。 甄克凌已猜到七八分,心情一下子就灰暗了。老家的土坯房,母亲借学费、赊自行车、人说穷教书的轻蔑……贫穷刻在他记忆深处的点点滴滴,电影镜头般在他脑海中闪过。甄克凌悲从中来,半天不说话。 “我妈晓得我俩在谈恋爱,她悄悄去你老家看了,不准我俩再谈,逼我和你分手。我说除了你,哪个都不嫁。”元霜菊说。 甄克凌望着元霜菊,一脸凄恻,幽幽道:“我晓得有这么一天。我有自知之明,我那个家庭,哪个当父母的都不会同意姑娘嫁进来。” 元霜菊说:“你莫自卑。我反正跟定你了。就是流浪,到天涯海角,我都跟你在一起。家庭困难是暂时的,你各方面都很优秀,将来肯定会改变家庭面貌的。” 甄克凌鼻腔一酸,不禁热泪盈眶。元霜菊站起来,用手拭去他的泪水。他也站起来,两人又拥在一起。 冷却下来,元霜菊说:“我想好了,从明天起就住到高梁小学去,爸妈不同意我俩,我就不回家。反正学校有寝室。” 甄克凌说:“要得。你在学校住,我每天下午下班了到你那来。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两人依偎着,难分难舍。元霜菊轻声对甄克凌说:“今晚我要和你在一起。” 甄克凌想了想,说:“还是注意一下影响,蓝天小学的老师爱讲是非,比虎坪小学还要厉害。等哈我去给朱芳菲说,你在她那借住一晚。” 清早,甄克凌把元霜菊送到学校前公路上,叮嘱她骑慢些。又让她上午找校长给她分好寝室 ,他上午把课上了就找嗣哥请半天假,来高梁小学帮她布置寝室。 高梁小学就在高梁集镇背后,校园挺大,有三排瓦房子。最长的那排房子是教室,与厨房连着,都只一层。教室对面那排是教师寝室,有两层。因大多数老师家在集镇不需寝室,空着没住人的寝室多的是。元霜菊找校长说要间寝室,打算住到学校,校长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还只两点多,甄克凌就到了高梁小学。元霜菊把他带到寝室里,要他先打扫房间卫生,下午放学后再和他一起上街,去买日常生活用品。她打算不从家里带任何东西,全部添置新的。 元霜菊要的寝室在二楼,一看之前就有老师住过。板凳和床板都是现成的,办公桌也还在,还有个木制洗脸架,墙上贴着几张台湾歌星费翔的画报。虽然也是木楼板,墙壁却是厚厚的石墙,隔音效果很好。甄克凌一边打扫,一边暗自高兴。 卫生打扫完了,还没到放学时间。甄克凌想,自己先去供销社买些东西回来,可以让元霜菊少跑一趟。便跑到街上,买了一大堆香皂、毛巾之类的日用品,临出发找李承嗣借的两百块钱用了差不多一百块。 放学了,元霜菊和甄克凌去供销社买床上用品。元霜菊对售货员说:“买三床棉絮、两个枕头,两根枕巾,被面和床单各两床。” 甄克凌在柜台下拉了拉元霜菊的手,悄声道:“你一个人要两个枕头干嘛?” 元霜菊不做声,售货员望了一眼甄克凌,似笑非笑。 甄克凌又说:“三床棉絮也多了,盖一床垫一床,两床就够了。” 元霜菊对售货员说:“要一床十斤的棉絮,两床五斤的棉絮。” 甄克凌更懵了:“要两床五斤的不是浪费啊?” 售货员忍不住问元霜菊:“他是你男朋友啊?” 元霜菊大大方方地说:“是我男朋友。一个大男人还怕丑,有什么好怕的呢。我给你说嘛,十斤的棉絮是垫在下面的,要厚点才软和。两床五斤的,是天热盖一床,天冷再加一床。” 售货员大笑,对甄克凌说:“小伙子,你女朋友会过日子得很,你今后跟着要享福呢。她要买两个枕头你还不明白啊?有你一个嘛。”甄克凌不好意思地笑了。 把寝室收拾停当,太阳已经落山。两人很有些饿了,便又去镇上,找个面馆一人吃了碗面条再回寝室。忙碌大半天,环顾简单却温馨的寝室,甄克凌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元霜菊把门反锁了,深情地望着甄克凌。甄克凌热血沸腾,抱过元霜菊倒在床上。 激情过后,元霜菊趴在甄克凌怀里,问:“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甄克凌不解:“当然是真的喜欢你,这还用怀疑么?” 元霜菊说:“那你昨天晚上都不敢和我在一起?” 甄克凌说:“我是怕影响不好嘛。我才去蓝天小学,怕那些老师乱嚼舌根子。” 元霜菊叹口气,说:“唉,两个人正大光明谈恋爱,怕哪个讲?我一个女人都不怕,你到底怕么子?” 甄克凌却担心她爸妈,说:“你爸妈瞧不起我,他们如果给你找个更好的,你得不得变心哦?” 元霜菊生气地说:“我都跟说过好几遍了,这辈子非你不嫁。你还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她转过身去,再不理甄克凌。 天刚破晓,甄克凌贴着元霜菊耳朵,柔声说:“我还是早点走,老师和学生看到了对你不好。” 元霜菊抱着他不肯放手,说:“你哪里都好,就是喜欢怕这怕那,烦人!” 迎着清晨凉爽的风,甄克凌把自行车骑得飞快,他恨自己优柔寡断的性格。 第39章 想当个好班主任 自从元霜菊搬到她学校里住下来,甄克凌天天下午放学了就往她那里跑。朱芳菲打趣他,不能见色忘友,每个星期还是要在蓝天小学住一晚,陪一下几个老同学。 国庆节后的一天,蓝天小学进行了全校第一次单元考试。晚上,甄克凌留下来,和朱芳菲、姚慧心一边聊天,一边改各自班上的单元考试试卷。李承嗣没带课,就在一旁看他们三人忙碌。 改到闵睿的试卷,甄克凌想起他爷爷上次来学校管闲事,心里有火,发牢骚说:“当老师最没得意思。没人瞧得起不说,还经常受窝囊气。闵永昌这样的人都可以欺负老师。” 朱芳菲说:“那也不能一概而论。我爸爸从初中教到高中,班主任当得好,很受人尊敬啊。” 姚慧心也说:“我爸爸也当了多年的班主任,他的很多学生和家长都蛮尊敬他。” 甄克凌却说:“你两人的爸爸是学校领导,当然有人尊敬咯。” 朱芳菲和姚慧心都说,恰恰相反,当学校领导没有当班主任受人尊敬。 李承嗣似有所思,甄克凌三人讲话时他不插话,等他们讲完了,他才说:“甄克凌说的老师被人瞧不起,总的来看,现实确实是这样。但如果书教得好,成为名师,成为名班主任,社会地位还是蛮高的。甄克凌你要争取当个优秀班主任,你会感到教书很有意义。” 李承嗣讲了他初中班主任的一个故事,让甄克凌改变了当老师没价值的看法,当一个好班主任实在是功德无量。 李承嗣读初一时,有个同学叫曹盛世,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家境却非常贫寒,上初一没几天就辍学了。他的班主任往他家跑了四五趟,才把他劝回学校。后来曹盛世也考上兴元师范,去年分到五贝子小学教书。若不是遇上这个班主任,曹盛世只怕现在每天都在挖泥拌土。 甄克凌教书一天比一天认真了。他带二年级音乐课,完全可以像其他老师一样,随便教唱几首歌就行。但他见学生发的一摞书里有音乐教材,觉得还是应该按教材中内容上课才好,便像上语文课一样认真备课再上课。带六年级自然,因是“小考”科目,除了上好每节课,他还一课出一张模拟试卷油印给学生做。 当个好班主任,现在成了甄克凌的梦想。他几乎每天都在琢磨当好班主任的方法。不久前,李承嗣他们说的要多表扬学生,他已用得驾轻就熟。 学习成绩长期在后几名的学生,甄克凌从此不再说他们蠢,而是鼓励他们虽然成绩不理想,但很听话,只要继续努力,成绩会慢慢好起来的。 第一次轮换下来没当班干部的芮芳四人,甄克凌经常表扬他们当班干部是当得最好的,下次轮到他们当的时候,肯定比之前当得更好。 批改芮芳的作文,甄克凌肯定她的那些批语,收到了明显效果。现在芮芳又像以前一样积极回答问题。董明玉逢人就说甄老师是少见的优秀年轻老师。 甄克凌觉得,老师除了要教学生学好文化课,更要培养学生良好的行为习惯。比如为人诚实、对人有礼貌、主动帮助困难同学、讲究个人卫生等等。他打算在教室后面墙上办个“行为习惯养成比一比”专栏。 他悟出要当个好班主任,首先要和每个科任老师处理好人际关系。现在,他经常以请教的姿态,去和董明玉商量三(1)的教育教学工作。 甄克凌对董明玉说:“董老师,我又有事要请教你。” 董明玉说:“莫说请教唦。一个班的搭档,有事当然一起做。” 甄克凌说:“我发现班上有些学生行为习惯不太好,还是要早些纠正。您上次指导我了,我觉得采取正面引导的方法比较好,想在教室后面墙上办一个‘行为习惯养成比一比’专栏。您看行不行?” “比什么?怎么比?”董明玉有些纳闷。 “比学生行为习惯表现好不好。建一个专栏,所有同学的名字都在专栏里。我和您每月对全体学生进行一次评价。表现好的,就在他名字后面贴一面红旗。上个月没得到红旗的,下个月表现好了就能得到。一学期下来,比谁的红旗最多。”甄克凌耐心解释。 董明玉兴奋地说:“你这个点子好,我就是恼火有些学生做数学作业写字潦草。这些坏习惯,我再就可以要求他们改正了才给红旗嘛。” 甄克凌说:“就是这个意思。只有得到您支持,这个事才抓得起来。” 甄克凌像个徒弟似的,处处捧着董明玉,董明玉十分受用。三(1)班“行为习惯养成比一比”活动很快开展起来。 甄克凌刚当三(1)班班主任,董明玉就介绍,班上有个特殊学生,叫曹学世。他是个智障儿,患有“母猪疯(颠痫)”的病,一发作起来就是个死人症状。他还有小偷小摸的习惯,班上同学都嫌他。董明玉撺掇甄克凌想法把他撵回家。 曹学世确实让甄克凌伤神。蓝天小学早上八点半上课,下午三点半才放学。在校的时间有些长,学生都感觉肚子饿。不少家长会在自己孩子出门时,往他们书包里塞上吃的东西,煮熟的红薯、烧好的洋芋之类。曹学世吃完自己的,趁同学不注意就偷别人书包里吃的东西。每天都有学生找甄克凌告状,曹学世又把自己吃的东西偷了。 甄克凌明知拿曹学世没办法,又不得不管,就喊他到自己的办公室,吓唬他说,再偷东西就喊派出所把他捉了去。曹学世哭哭啼啼说再不偷了,可第二天老毛病照犯不误。 甄克凌打算去曹学世家里家访一次,曹传世知道后劝甄克凌别去。他是曹学世的远房堂哥,非常清楚曹学世的家境。 曹学世家里经济状况勉强过得去,但还有两个哥哥都在高梁初中读书,每年支出也不小。曹学世出生没几个月就得了“母猪疯”,他父母给他治了好几年没效果,嫌他是个智障,干脆放弃了后续治疗。稍大些,曹学世又学会偷周围人家的东西,父母管不住他,就将他送到学校去了。 曹传世说:“小甄老师,你去家访没得用。他父母拿他没办法不会管他。你如果要撵他回去,他父母也不得答应。给你这么说吧,他父母巴不得他早些死了。去年他爸把他带到县城丢在街上,以为可以甩了他,不晓得他怎么又自己找回家了。” 这天,甄克凌正专心讲课,只听教室后面“咚”地一声。学生们都转过头去,又很快回过头,惊恐地嚷道:“甄老师,曹学世的‘母猪疯’又发了。” 甄克凌走过去一看,曹学世仰面倒在地上,已没了意识,两腿蹬直,浑身抽筋,脸已变成猪肝色,嘴里白沫外冒,瞳孔都散了,看上去马上就要死的模样。 甄克凌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吓得浑身发抖,不知所措。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说:“芮芳,快去给你妈妈说,要她喊李校长来。” 曹学世在学校“母猪疯”病发作,李承嗣和董明玉见得多了。两人到教室里看了,并不慌张。李承嗣只说,甄老师马上把他送到村卫生室去。董明玉说,后面几节课她来招呼学生。李承嗣吩咐董明玉派个学生去喊曹学世家长,直接到村卫生室。 甄克凌背着曹学世,李承嗣跟在后面,很快到了村卫生室。医生给曹学世打一针,又喂几颗药,没多久他便醒过来了。曹学世的妈妈赶到,谢过李校长、甄老师,说自己来招呼儿子。李、甄二人才回了学校。 甄克凌商量董明玉:“董老师,我问了医生,曹学世那个病要天天吃药。他爸妈没怎么给他治病,真的蛮可怜。我觉得应该发动全班同学帮助他。” “他喜欢偷东西,又是个傻子。他爹妈都只想把他甩了,我们管那么多搞么子。”董明玉不屑一顾。 “正因为他爹妈不管他,病也不给他治,是个可怜的娃儿,我才想发动同学帮他嘛。” “怎么个帮法?帮得好么?只怕是白费力。” “我想去给他爸妈说一下,他们把他需要吃的药买了,交到我手里保管。同学们每天从我这领药,盯着曹学世吃下去。” 董明玉觉得这个法子很好,说配合甄克凌一起来落实。又替甄克凌担心曹学世爸妈不领情,费力不讨好。 甄克凌规定一条纪律,全班同学谁也不准欺负曹学世,哪个欺负他了,班干部要马上告诉甄老师,评比行为习惯的时候,就不给他小红旗。 同学们叽叽喳喳地闹:“曹学世老喜欢偷我们的东西,怎么办?”甄克凌说,曹学世同学有病,同学们不能歧视他,对他要有爱心。他喜欢偷东西,那我们就一起来帮助他改掉这个坏毛病。学生们这才不闹了。 朱芳菲和姚慧心说,甄克凌对曹学世做的那些毫无意义。 甄克凌说,如果自己不是班主任,怎会找那些心操。不管曹学世,总觉得良心上过不去。 第40章 评课遭人忌恨 李承嗣从江北美术学院回来的前一天,教导主任曹书群已从区教育站领回期中考试试卷。 他刚进寝室,曹书群就跟进来问:“李校长,期中考试的试卷领回来了,你定哈哪天考?” “就后天吧,早些考了好让老师们上新课。明天我俩来给老师开个会,专门安排一下期中考试的事情。”李承嗣说。 “是不是还按老办法,老师都自己监考自己带的课,各自改卷各自登分?”曹书群习惯如此组织考试,既简单又没什么压力。 “不行。每个年级两个班的同科老师交换监考,交换阅卷。至少可以让老师之间暗中相互比较,增加一点压力。”李承嗣断然拒绝。 这次去江北美术学院培训,李承嗣遇见了一个兴元师范同学,家在惠泽县。说起他们县教研室抓教学严得很,全县每学期统一搞两次单元考试,一次期中一次期末考试。每次考试必须老师交换监考交换阅卷。这个规定搞得老师们如履薄冰,在教学上不敢丝毫马虎。李承嗣决定,从这次期中考试开始,就借鉴惠泽县的做法。 曹世群把期中考试成绩登分册送给甄克凌,甄克凌只看了各班的平均分和及格率,全校老师的教学效果就了然于心了。才参加工作的几个兴元师范毕业的老师,所教学科的成绩遥遥领先。中年老师除了杜贤淑,都成绩平平。三个民办老师,曹传世教的六(1)班语文成绩,竟超了六(2)班,另外两个民办老师班上的成绩,简直惨不忍睹。 蓝天小学有三个民办老师,任明亮、曹传世、陶阳春,都四十多了。曹传世是老高中毕业生,一心扑在工作上,他教的学科成绩一直优秀。任明亮和陶阳春是初中毕业生,每天放学了就要急匆匆赶回家,帮家里种地,教学成绩自然一般般。 李承嗣是高梁区最年轻的校长,好胜心又强,只想蓝天小学的教学成绩名列前茅。无奈过去管得松,少数老师混日子已成习惯了,简直就是几个南郭先生。他们带的学科成绩拖后腿,蓝天小学的教学质量在全区排名始终只能在中游徘徊。 非逼几个南郭先生认真工作不可。李承嗣想了一招,听他们讲课然后评他们的课。当老师的,没几人愿意别的老师来听自己的课,因为不可能每节课都上得精彩。突然去听某老师的课,会让他的真实教学水平彻底暴露。李承嗣想用这招治治那几人。 期中考试结束后第三天,上午第二节课,李承嗣突然通知任明远,校长和曹主任率所有语文老师,要去听他的课,其它各班都由数学老师上数学课。 任明亮是二(1)班语文老师,他这节课要上的是新课——第18课《蜘蛛》。当教室后排坐了十来个语文老师时,他讲话的声音都开始发抖了。可想而知,他这节课上得有多糟糕。 第三节课,李承嗣趁热打铁,召集所有听课的人去会议室,评议任明远老师讲的课。 评课有个不成文的模子。一般先说一大堆授课老师讲得如何如何好,什么“思路清晰”“充分体现了学生的主体作用和教师的主导作用”之类,再蜻蜓点水般指出一点小小的不足,比如“有些细节讲解不够”“课堂气氛不是很活跃”。 稍微年纪大的老师,在评课时都会尽量多说授课老师的优点,少说或不说缺点。如此评课,其乐融融,皆大欢喜,就是不起什么作用。把别人的缺点说多了,人家会在心里忌恨好久。 李承嗣主持,他说:“请听课的老师自由发言,我就不一一点名了。” 每一个人做声,都不想得罪人。任明远这节课,哪个老师来评都难以给出好评,所以宁可不吱声,免得遭他恨。 参加工作一年来,甄克凌算是看明白了,在同一所学校教书,大家都只想当老好人。只要不损害自己的利益,即使有谁违法乱纪,也绝少有人仗义执言。 李承嗣见冷场了,就说:“都不发言。那我就开始点名哈。曹主任,你是教导主任,你先讲。” “这个,这个,我觉得任明远老师这节课上得还可以,至少完成了教学目标……”曹书群自己教学能力平平,因此他从来不说哪个讲的课有什么不足。 李承嗣皱着眉头,面无表情。他又点了几个中年老师,都不疼不痒的说了几句。点姚慧心发言,她只说自己才参加工作一年多,在座的各位都是她的老师,今后努力向大家学习。 他又点曹传世的名:“曹老师,你教了多年的语文,评评任明远老师这节课怎么样?” 曹传世似乎憋了很久的气,不吐不快,他说:“我认为哈,听课评课对提高教师课堂教学水平蛮有帮助。要么就不搞,要么就过硬搞。像今天这样搞,我直话直说,那就是和稀泥,不如不搞。今天这节课要我评,任老师你莫有意见,那就是没上成器。” 曹传世说得太直了,丝毫没给任明远面子。任明远就坐在甄克凌对面,甄克凌假装不经意地瞄他一眼,只见他脸已涨红如猪肝颜色。 李承嗣目光扫视一圈,又点名:“甄老师,你在虎坪小学教语文就教得好,你评一下任老师这节课!” 甄克凌在听课时就感慨万千,民办老师确实不易,既要教书又要兼顾农活,在特殊年代他们的确为农村教育作出很大的贡献。但是,他们文化底子本来就薄,如果不加强学习苦练教学基本功,那会害学生啊。可惜,民办老师真正愿意提高自身能力的并不多。 任明远老师今天讲新课,没备课不说,还不讲普通话。二年级学生,正是学好语音的关键期,不学普通话怎么行呢?“树杈”的“杈”,正确的读法应该是四声“chà”,他生生教成了一声“chā”。教生字“厚”的笔画顺序,“子”应该是三画,他教成了两画。 甄克凌边听课边想,等会儿评课自己非说直话不可。可评课时听了前面老师的发言,回想起自己在虎坪小学的经历,他暗想还是当个好好先生算了。听完曹传世的发言,甄克凌又觉得自己太猥琐了。人家一个民办老师都有正义感,自己还不如他有气节。 当听到李承嗣点自己名字时,甄克凌已想好,为了孩子们,还是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评课。 他说:“我作为一名年轻老师,本来没资格随便评说前辈任老师的课。但我把自己假想成家长,今天听了这节课,我会很不满意。因为其中很有几处教错了,比如‘树杈’的‘杈’的拼音,‘厚薄’的‘厚’字的笔画。所以我建议任老师,今后要认真备课再进课堂。” 甄克凌就像那个不懂事的小孩,公开嚷嚷皇帝没穿新衣。在场的人都像不认识似的看着甄克凌,倒让甄克凌颇觉尴尬,极不自在。 李承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说:“老师们都点评了,下面请任老师谈谈你的想法。” 任明远屁不是屁,话不是话,把众人酸了一遍:“我有自知之明,我是这个学校最差的老师。我一个民办老师,肚子里只有那么多货,格外不可能把书教得有多好。我也想得开,十根指头有长短,我就是最短的那根,没得法。你们这些老师都比我优秀,我跟到你们慢慢学啊。” 李承嗣怒从心头起,你任明远教书敷衍了事还有理了。想想还是忍住了没发火。他不点名地批评老师,都想当好好先生、正气不足。 最后,他话中有话地说:“学校组织听课评课,出发点是帮助和促使老师把课讲好。有个别老师上课不认真,好像还对这个事有意见。民办老师是上不好课的理由吗?那曹老师为什么上得那么好?我给你讲,年底民转公,教学教研成果是考核打分的重点内容。从明天起,我们对每个老师都要听课评课,人人过关。讲不好的,我们就听两次、三次,直到听你讲好为止!” 评课后来,任明远不敢恨曹传世。因为他俩都是本地人,都是民办老师。曹传世学识比他丰富多了,教学效果也比他好得多,他对任明远不敢不服。 可他却恨死了甄克凌,这是董明玉悄悄给甄克凌讲的。她说:“小甄,你上次评课把任明远得罪死了。你还年轻,为这些事得罪人不划算。我现在把你当弟弟,劝你再莫说直话了。增广贤文上说得好。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甄克凌心里梗了很久。他反复思量,难道自己错了? 有天,他和任明远相遇,任明远望都不望他,指桑骂槐道,有些人,我看他要走一辈子好运的。 甄克凌霎时想通了,屑小之徒,得罪了也罢。 第41章 晚上备课 李承嗣盯着曹书群,要他以教导主任的身份,认认真真组织听课评课活动。花了差不多两个星期的时间,才把全校老师的课听完评完。评下来大家公认,中老年教师中曹传世、杜贤淑的课讲得最好,年轻教师中甄克凌、朱芳菲、姚慧心的课都讲得很精彩,而且各具特色,岳捷讲的课也还说得过去。 总结会上,李承嗣只表扬了课讲得好的老师,对任明亮几个讲得差些的老师只字不提,可大家心里都有一本账。李承嗣最后说,这次听课评课是提前通知了的,今后学校领导会不打招呼听课,这叫“推门听课”,所以要求老师们每一节课都要认真备课、认真上课。 朱芳菲和姚慧心常说她俩喜欢教书。甄克凌开始以为她俩讲假话,在一起工作时间稍长,发现她俩好像真的乐在其中。不论何时从她俩上课的教室路过,都能听到她俩激情四射讲课的声音,晚上她俩也不喜欢串门,就闷在寝室里备课、改作业。难怪她俩班上学生成绩好。 甄克凌给元霜菊说再不能天天下午去她那里了,最多每个星期去两次。他也要学习朱芳菲和姚慧心,利用晚上的时间备课、批改作业,不然教学成绩肯定上不去。还有,啃自学考试教材、练字只有晚上用功。前几个月事多耽搁了时间,报考四门自考课程,竟只考过了两门,钢笔字粉笔字没练也无进展。 现在,甄克凌白天除了上课,再就抓紧时间批改学生作业,处理班主任要做的琐碎事情,晚上的时间用来备课。晚上没人打扰,可以静下心来设计教学详案。这晚,写第21课《列宁和卫兵》教案,甄克凌很费了一番脑筋。 老师上课,除了有课本,还发的有本教学参考书,只要按教学参考书上的设计来备课,上完一课完全没问题。课讲完后,学生能够熟读课文,会认识生字并用生字组词,但不一定做到能真正理解课文的中心思想,尤其是《列宁和卫兵》这样的课文,人物、地点、背景都是国外的,要让三年级的学生听懂理解,很不容易。 “列宁”是谁?卫兵“洛班诺夫”是谁?为什么他们的名字那么古怪?甄克凌想破脑袋,都没想出这几个问题的好方法。好在李承嗣、朱芳菲、姚慧心他们几个都在,甄克凌便去请教他们,各抒己见半天,也没扯出个所以然。最后还是李承嗣一句“你用毛主席和列宁打比方不就行了”,让甄克凌豁然开朗,都说李校长就是比我们聪明一些,李承嗣却若有所思,说,难怪教育站有几次开会说,县教研室提出坚持教学改革,要推行集体备课。 早上第一节课,董永成像个幽灵,在蓝天小学教室外偷偷听了两个老师上课,李承嗣从寝室出来才看见他。 “董组长,您这么早就来检查工作啊,也不提前通知一下我们,欢迎欢迎!”李承嗣快步上前,握住董永成的手使劲摇。 “我的职责就是抓教育教学质量,到任何一所学校都不提前打招呼,我也晓得你们当校长的恨我,但我无所谓。古话说‘天干无露水,老来无人情’,我反正是要退休了的人,搞工作一向对事不对人。请李校长理解。”董永成笑道,又搬出他那套老来无人情的理论。 “应该的,应该的,我是蛮支持董组长这样抓教学的。先去我寝室坐一下,喝杯茶再听您安排!”李承嗣说。 李承嗣喊曹书群一起听董永成讲他的要求。董永成说,他秋季开学每天都下乡,检查督促各学校把教学管理抓严些。今天来蓝天小学,先听几个老师的课,再检查全体老师备课批改作业情况,最后检查教导处有哪些教学管理措施。 董永成说的这些内容都是教导主任管的工作,他抢先汇报,过去的两周里,蓝天小学开展了听课评课活动,老师们都觉得很有收获,都希望多开展这样的教研活动。他建议等会儿就听甄克凌、朱芳菲、姚慧心三位老师的课,说请董组长检查一下学校提升年轻老师教学能力方面效果。 李承嗣猜曹书群是怕董永成去听任明亮几个人的课,可能会出蓝天小学的洋相,也建议就听这三人的课。其实他不知道,前不久听评了任明亮的课以后,任明亮找曹书群扯皮,说李校长是专门挑我们老同志的刺,明明老同志讲课不如新老师嘛,还非要过硬听老同志的课。今后这些活动,你曹主任安排甄老师他们几个先搞哈,他们比我们这帮老家伙行得多。 李承嗣、曹书群陪着董永成听了甄克凌、朱芳菲、姚慧心三人讲的课,董永成像个开心的孩子,手舞足蹈地说高梁区的教育后继有人,把曹书群惊呆了。在他印象中,董永成嘴里就没有褒义词,他到哪个学校只要不批评人,就谢天谢地了。 朱芳菲、姚慧心两人讲课最大特点就是有激情,让学生的情绪十分高涨,课堂气氛活跃,所以她俩一节课讲下来,知识点学生记得牢,学生考试成绩自然很好。董永成教学经验丰富,是非常内行的教辅组长,他知道这样的课是难得的优质课,所以高兴异常。 甄克凌讲的《列宁和卫兵》这节课,受到董永成好评完全胜在教学设计新颖。他首先在黑板上用图钉钉一地图,教学生认识中国北面有个国家叫苏联,然后又在黑板上钉上毛主席和列宁的挂图,教学生说毛主席是我们中国的领袖,列宁是苏联的领袖。再才正式讲,今天我们学习的内容就是发生在苏联的故事——列宁和他的卫兵的故事…… 俗话说一俊遮百丑,听课给董永成留下了好印象,之后他检查老师的备课和批改作业就宽松多了,正好上两周又开展了听课评课活动,他觉得蓝天小学的教学管理措施也是全区最扎实的。本打算在蓝天小学呆两天的,现在他觉得蓝天小学的教学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当天下午便回教育站去了。 晚上,甄克凌、朱芳菲、姚慧心在李承嗣寝室玩,说起白天董永成听课,都感慨教书要脚踏实地,若不是每一课都认真备课,董永成突然袭击就不是这个效果了。 董永成来学校搞教学检查,学校没安排董永成听陶阳春的课,她居然很有意见,实在让李承嗣大跌眼镜。 李承嗣觉得陶阳春不对劲,是从她班上学生纪律差发现端倪的。董永成这次来,李承嗣跟着他学了一招,随机站在一间教室外,悄悄听里面的老师上课,最能了解他们真实的教学能力和工作态度。他连续三天悄悄听了陶阳春班上老师上课,学生在下面都是闹喳喳的,老师在讲台上好比对牛弹琴。 陶阳春是五(2)班主任,教语文。按她的教学水平教高年级已很吃力,她有个怕得罪任何一个人的性格,在人人面前都要卖乖,学生一点都不怕她。但她是村支书芮尚书的拐弯亲戚,又很有心机,知道当班主任、带高年级将来民转公考核得分高些,悄悄找曹书群让她跟班走,从一年级教到五年级了。 李承嗣把陶阳春叫到自己寝室,严肃地问她:“陶老师,你班上这几天是怎么回事?” 陶阳春笑盈盈地,装作不知:“我班上怎么啦?我觉得还好呀。” “你班上学生会反天!其他老师上课都上不好了,你未必不晓得啊?” “啊呀,那没得哪个老师给我说呀,我晓得哒肯定要管嘛。”陶阳春很无辜的样子。 “你少装。我问了几个你班上的科任老师,都说给你反映了的。说你发脾气,有好事我就只想到我几个同学,生怕教育站领导认到你了,你说要把你班上学生教成全区倒数几名,是不是?”李承嗣语气更严厉了。 陶阳春就像川剧变脸,瞬间笑容消失,换上一副马脸:“那是嘛,我们年纪大些的老师未必讲不来课啊,凭么子就只安排领导听年轻老师讲课呢?” 李承嗣火来了,把桌子一拍:“陶老师!你要搞清楚!学校自有学校的考虑,董组长严得很,教学上稍有没搞好的地方,他大会小会都要批评的。安排三个年轻老师讲课让他听,是维护学校的整体形象。你作为老师,还是要晓得规矩,工作上的事,是由学校领导安排,老师的职责是服从安排,不是你想怎么搞就怎么搞!” 陶阳春也把桌子一拍,狮吼道:“呃,我们都晓得你眼睛里就只有你几个同学,你莫不承认!我们这些民办老师、年纪大的老师跟到你讨不到好。呃,吃苦就有我们,有好事就没得我们。五(2)班班上学生那么多调皮的,我一天操不尽的心,你没看到哇。我给你说,我不得当这个班主任哒。你要你同学当去!” 听到这边动静,曹书群进屋来拉陶阳春出去,陶阳春一屁股坐在地上,赖着不走。杜贤淑和董明玉又进来,好说歹说,把她劝了出去。 第42章 突然换班主任 李承嗣其实是很有个性的人,一般不发火,发火不一般。读师范时他是班长,有回别的班上一个学生打了自己班上一个同学,他带了班上十来个男同学,径直找到那个学生的班主任,就问他打算怎么解决,硬逼班主任把那打人的学生送到自己班上来,当全班同学的面承认错误。 当校长以来,他个性完全变了,变得深沉冷静,这主要源自他爸悉心教导。他爸经常挂在嘴边的是“当领导要善于引而不发”,意思是即使握住别人的命门了也不轻易下手。甄克凌琢磨他处理很多事情,都是依着这个法子。 然而陶阳春这次公开和李承嗣过招真让他发怒了,他知道,自己一年多来的忍耐让大多数老师认为他太好说话,没把他放在眼里。这次不把陶阳春治服,往后他这个校长就将威信扫地、可有可无了。所以当他决定撤掉陶阳春的班主任后,曹书群反复劝他不要意气用事,他理都没理。 就在陶阳春犯浑的第二天上午,曹书群一到学校,李承嗣就叫甄克凌去通知曹书群到他寝室里来。李承嗣叫曹书群把门关上,说:“曹主任,和你商量个事。陶阳春昨天说她不当班主任了,她班上现在纪律乱得很,今天就把她换下来!”他口上说商量,却是不容置疑的口气。 曹书群一惊,说:“是不是有些草率了,李校长你要不再考虑一下?” “一点都不草率,我昨晚考虑了一整夜,她昨天的行为,你也看见了,不换肯定不行!” 曹书群迟疑一下,说:“她……是村里芮书记的妹妹的姑子,这个关系恐怕还是要考虑一下。” “就是天王老子的关系都不行,简直搞邪哒,蓝天小学还轮不到她说了算!”李承嗣斩钉截铁,“你不要多说了,按我说的马上调整。换甄克凌去当五(2)班班主任,教语文,董明玉当三(1)班班主任,岳捷去三(1)班教语文,陶阳春去接岳捷的手教二(2)班语文。你现在就去给陶阳春、岳捷、董明玉宣布,我来找甄克凌谈话,他必须顶上去。” 李承嗣把甄克凌喊到自己寝室,没头没尾地说:“我和曹主任商量哒,把你换到五(2)班去当班主任,还是教语文。第三节课我就送你到教室里去。” 甄克凌来不及多想,坚决地应道:“行!你安排我到哪个班我就到哪个班!”陶阳春的事昨天放学后就在老师中间传开了,甄克凌觉得她太不像话,李校长应该治治她,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而且是自己去接手她的班。但有一条他始终是清醒的,只要李承嗣要他做的事,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陶阳春和任明亮正在曹传世寝室里大放厥词,说:“民办老师太受气了。” 曹传世怼他两个:“你们把书教好,成绩摆在那里哒,会受哪个的气?” 曹书群过来喊陶阳春:“陶老师,你到我寝室里来,我给你说个事。” 陶阳春跟在曹书群身后,边走边问:“是不是为昨天的事啊?” 曹书群懒得答她,两人进了寝室,等陶阳春坐下来,曹书群才说:“刚才李校长和我商量了,你家庭负担重,给你松哈担子,就不担班主任了,去二(2)班教语文,你有什么想法?” 陶阳春一怔,说:“我晓得,就是昨天把李校长得罪了,他要整我嘛。” 曹书群解释道:“不存在得罪李校长。真的是考虑给你松担子,方便你照顾家里。再说五(2)班学生格外调皮些,你当班主任太累哒,把你换下来,让别人操心去多好呢。” 陶阳春问:“哪个去当五(2)班班主任?” 曹书群说:“甄老师接你的手。” 陶阳春啜泣起来:“意思就是不要我当班主任了?这不是明摆着嫌我班主任当得不行嘛,还说那些乖面子话,听到都恶心。” 曹书群说:“那就这样哈。现在我就带你去二(2)班班主任那里,和他办交接。“ 陶阳春不说话了,哭得越来越伤心。突然,她呼吸困难,大汗淋漓,从椅子上滑倒在地,人事不省了,浑身抽搐起来。 曹书群吓坏了,赶紧跑出来喊李承嗣,没课的老师听到动静都围拢来。李承嗣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也慌了神,大声问:“这怎么办呢?” 曹传世一看,说:“先把人抬到床上去躺起,来,曹主任你帮一下忙,我们两个人一起抬!” 众人反应过来,都伸出手,七手八脚把陶阳春抬到曹书群的床上。有人去倒温开水喂给陶阳春喝,有人说像是心脏病发了只怕要送医院去,曹书群的寝室里人进人出,乱成了一锅粥。 曹传世见多识广,他把李承嗣喊出来,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说:“我看陶老师的症状就是心脏病。要赶快把她送到区卫生院去。” 李承嗣惊魂未定,说:“是的是的,哪里有车呢?” 曹传世略一思忖,说:“三(1)班苏婷婷的爸爸是包工头,我和他是邻居,他有辆农用车,就包他的农用车往医院送人。干脆这样,我、曹主任和杜贤淑老师三个人一起去陪着去医院,安顿好了我和曹主任先回来,杜老师就在医院招呼她几天。估计这件事有些麻烦,你暂时不出面,把学校内部稳住。其它的事我和曹主任来处理。” 李承嗣心里一阵感动,说一切就拜托你了。曹传世转身就去找苏婷婷的爸爸包车,李承嗣再把曹书群,杜贤淑叫到一边,安排他俩与曹传世一起送陶阳春去医院。忙活半天,终于消停了。 陶阳春虽然住院了,可几个班的班主任和任课老师该调整的还是得照样调整。李承嗣只好亲自召集甄克凌、董明玉和岳捷开了个会,宣布他们几人现在任哪个班的班主任,教哪门课。又强调要遵守纪律,服从安排,今天就要开始管事,不能让这几个班乱套了。 第三节课,上课铃刚响,李承嗣就带甄克凌等在五(2)班教室外。教室里歌声一停,李承嗣就推门,和甄克凌站到了讲台上。学生一见校长来了,立即安静下来,都背着手坐得规规矩矩,一个个眼睛睁得老大望着讲台上两位老师。 李承嗣说,陶老师调到二年级去了,这是给你们新换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甄克凌老师,希望今后同学们听甄老师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示意甄克凌可以正式开始讲课了,转身便走出教室。 五(2)班是全校纪律最乱的班,语文成绩也比五(1)班差很多,这都是陶阳春教这个班造成的后果。以她的功底,最多只适合教三年级以下的学生。再不换掉陶阳春,后年的蓝天小学的“小考”成绩估计要甩到全区十名开外。 李承嗣早就不想让陶阳春当五(2)班班主任了,只因她有村支书芮尚书这层关系,芮尚书对蓝天小学给了很多支持,李承嗣一直犹豫着下不了决心。正好昨天陶阳春撂挑子说不当班主任,李承嗣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换了她。 换甄克凌当五(2)班班主任,他也心里发怵。五(2)班的班风,他早有耳闻。学生在课堂上坐没坐像,站没站像,老师在讲台上大声讲,学生就在下面嗡嗡讲小话,一下课男生女生打来打去,满教室飞跑。班上有几个男生,居然以戏弄老师为荣。 五(2)班最调皮的一个男生坐在第一排。曹传世教他们班的思想品德课,有次上课,他转身背对学生在黑板上写字。那男生突然站起来面向全班同学,把一张白纸抠三个洞,双手拿着覆在脸上,刚好露出两只眼一张嘴,扮作孙悟空模样探头探脑做鬼脸,全班哄堂大笑。等曹传世转过身来一看,他早已坐得笔直,一副全神贯注听课的样子。曹传世厉声问哪个在搞小动作,却没一个学生回答他,气得他说不出话来。 从李承嗣早上说要甄克凌当五(2)班班主任,到他站在五(2)班教室的讲台上,中间只有个多小时的时间,甄克凌来不及作任何准备。此时,他望着眼前四十多个毫无惧色的学生,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作为这个班的新班主任,第一次亮相,非把他们镇住不可。 他脑子里急速转着,是给他们严厉还是亲切的形象呢?想起他们戏弄曹传世的情景,甄克凌决定不给他们好脸色。他首先做了自我介绍,再虎着脸说自己上一届是在虎坪小学教六年级,什么样的调皮捣蛋学生都见过,最后都被收拾过来了的,希望五(2)班的同学们都遵守纪律,否则小心你的皮。 初次见面,学生们不知甄克凌的深浅,只觉这个老师面目凶煞,一时间真被他唬住了,不禁面面相觑。甄克凌见有效果,心里就有谱了,这帮小子吃硬不吃软。心想也不急于一时收服他们,今天且先再观察观察。于是要学生依次自报家门,再要他们小声读记《小学生守则》,把第三节课混过去了。 第43章 一天吵两架 午休时,李承嗣把甄克凌、朱芳菲、姚慧心喊到她寝室里,说自己马上要去区卫生院处理那个事,说不定今明两天不得回来。学校里如果有什么动静,你们三个人要帮忙稳一哈。甄克凌说放心,朱芳菲和姚慧心说能有什么动静呢。李承嗣白了她两个一眼没做声。 李承嗣慌慌张张地走了。他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居然会乱了方寸,甄克凌越想越替李承嗣担心。陶阳春如果抢救不过来,她家族肯定要来学校大闹。上次听课评课把任明亮得罪了,不晓得他这几天会不会背后搞什么小动作。出了大问题,李校长可能不仅当不成校长,还要受处分。 甄克凌心想,关键时刻自己又给嗣哥帮不上忙,至少也要为他分点忧。五(2)班本是纪律最差的班,自己才接手当班主任,无论如何在这几天不能出乱子。 第四节课是语文课,甄克凌没来得及备课,就给学生布置写一篇作文《记一次劳动》,守在教室里要他们一节课内完成。后面几节课是其他科任老师上课,他就站在教室外悄悄观察学生的表现。 和虎坪小学一样,本地老师都在自家吃饭,不吃食堂。晚餐时,食堂里只有甄克凌和朱芳菲她们三个女老师,都心事重重的,饭吃得很沉闷。甄克凌知道她们几个也在为李承嗣担心。晚上,朱芳菲和姚慧心到甄克凌寝室里来,一起批改学生作业,她俩老问得不得出事哟。甄克凌安慰她俩说,嗣哥从读师范处事就老练得很,不用担心,你俩只管把自己的班管好就行哒。 杜贤淑在医院守着陶阳春,曹传世和曹书群第二天早上就回学校了。只要他俩没上课,老师就去找他俩问这问那。甄克凌和朱芳菲、姚慧心找曹传世打听,他说陶阳春没大问题,陶阳春丈夫也守在医院,情绪还稳定,李校长昨天去医院看望了。三人才松一口气。 甄克凌多了个心眼,每当曹书群寝室里去几个老师时,他也凑上去殷切地问陶阳春的病情,借机看看那些老师背后对李承嗣有些什么说法。用兴元话讲,不看人对己,就看人对人。意思是你只要看清他背后怎样对人,就能将一个人的真实面目看穿。一天下来,蓝天小学这帮老师的为人,甄克凌算是看得八九不离十了。 曹书群让人看不明白,陶阳春这件事,作为学校领导,照说他应该有个鲜明的立场,他却含含糊糊的。老师们和他在一起讲陶阳春这次住院,他居然说不换掉她的班主任,她也不得气出心脏病,她一个民办老师,本来工资就低,不当班主任每个月就少了五块钱的班主任津贴。甄克凌心想,她把自己的班带成那个样子了,你怎么不说呢。 其他老师还好,没格外说什么怪话。除了顺着曹书群说不该换掉陶老师的班主任,再就很庆幸的样子,说好在陶老师命大,突然发心脏病人都没死。 任明亮一副小人嘴脸,找这个老师讲又找那个老师讲,说陶老师就是挨李校长的整气出病来的,村里芮书记他们家族也不是好惹的,不得放过李校长。他找朱芳菲和姚慧心幸灾乐祸地说那些话,两人都不搭理他。 评课时甄克凌让任明亮丢了面子,他一直想找机会出甄克凌的洋相。学生午休时,好些老师又去曹书群寝室里评说陶阳春住院。任明亮和甄克凌也去了。 任明亮说:“嘴上无毛,就是办事不牢。才从学校毕业的一个娃娃儿,怎么可能当得好校长。换个稍微有经验的校长,绝对不得换掉陶老师的班主任。” 见没谁接话,他又针对甄克凌:“甄老师讲课水平最高,是李校长的红人,把陶老师的班主任戳丢了你去当班主任,五(2)班再每次都要考全区第一的。” 甄克凌不想和他翻脸,只淡淡地反讥道:“李校长虽然年轻,我看他当校长没得哪里当得不好。我讲课的水平也一般,但是一般不得讲错。我带的班也考不到全区第一,但肯定不得考倒数。” 这几句话细细一想,其实有蛮挖苦人,暗讽任明亮教学能力差。任明亮气急败坏,手指甄克凌说:“我晓得你瞧不起我们民办老师,我跟你说,李校长也不得在这里当一辈子校长,你也红不到一辈子。” 李承嗣还没倒霉,任明亮就开始落井下石,甄克凌气急反笑,说:“任老师有一点长处蛮值得我学习,那就是推下坡骡子的能力在第一。李校长还没开始走背运,你就一个人在背后煽阴风点鬼火。”推下坡骡子是兴元土话,形容别人已经在走下坡路了,还在背后推他一把。 任明亮被甄克凌挖苦得颜面无存,他咆哮起来,用兴元农村最脏的话大骂甄克凌。甄克凌冷眼看着他,却不还一句嘴。他觉得任明亮这样的人,都不值得自己骂他。众老师看不下去,推的推,拉的拉,把他扯了出去。 虽没让任明亮占上风,但毕竟他骂了自己半天,再没一丝好心情。甄克凌回自己寝室,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生闷气。 曹传世闻风而来,甄克凌赶紧站起来,找椅子让曹传世坐下,又给他泡一杯热茶。在一起共事两个多月,甄克凌看出曹传世为人正派,敢做敢当,心里对他充满敬佩,只要见到他,甄克凌都十分谦逊恭敬。 曹传世也看不惯一些老师是非不分,换了陶阳春的班主任,居然没几个人觉得她当不好班主任应该换掉,反而人云亦云说不换班主任她就不会发病。所以好多老师在曹书群寝室里聒噪时,他都懒得去听。刚才听到任明亮骂了甄克凌,他就急忙赶过来宽慰他。 甄克凌说自己被骂都无所谓,就是担心陶老师的事处理不好,怕李校长有麻烦。 曹传世说问题不大,自己昨晚已经给她丈夫说了,陶老师是民办老师,要想顺利民转公,除了要把教学搞好,也不能和学校领导对着干,区教育站来考核民办老师,校长的评价是关键。陶老师丈夫说不会找学校的麻烦,最多还住两天院陶老师就出院。 下午最后一节课,闵永昌又来找李承嗣。他“咚咚”捶几下门,喊一声“李校长”,却始终没人开门。甄克凌从隔壁寝室里出来,说李校长不在,又喊闵永昌来自己寝室里坐。 甄克凌给他倒了茶,客客气气地问:“闵伯,您找李校长有么子事啊?” 闵永昌很有理的样子,说:“我想来问哈李校长,哪门又把我孙孙闵睿班上的老师换了?” “我教五(2)班去了,所以换成岳捷老师接我的手教语文,她也教得蛮好。”甄克凌笑着说,“一个班换老师,是很正常的事啊,您又是哪里不满意呢?” “闵睿昨天回家说你不教他们,换成个女老师哒,我还不相信。三天两头换老师,这怎么行?听说换陶老师的班主任,把陶老师还气出病来了。这个李校长是不是在瞎搞哦?” 甄克凌心里窝火,说话就生硬起来:“您这话就刺耳了,学校内部的事,您凭什么说校长是瞎搞呢?” “嘿!你甄老师还不得了哒哈,蓝天小学是老百姓出力修的,我闵永昌一家是出了大力的,就凭这一条,我就有资格随时把你们盯起,不得准你们瞎搞。”闵永昌开始发作。 “今天我也非要给您讲明白,您管多哒。如果事事您都要管,那就只有您来当校长了。” “什么?你还要我来当校长,明明晓得我是个文盲,你这不是在挖苦我啊。好哇,今天我就不走了,非要等到李校长回来问哈他,哪门要瞎搞。”闵永昌摆出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 甄克凌赶紧出去喊来曹传世和曹书群和他理论。 闵永昌说:“你们要给我搞清楚,为么事要把陶老师的班主任换了?” 曹书群说:“是陶老师自己申请不当班主任了才换的,不是学校非要换她。” 曹传世和他攀亲戚关系,说:“闵叔,你是我的老辈子,你看我的面子也不应该经常到学校来闹嘛,有事给我说哒我给李校长转告就是。赶快起来回家去哟。” 闵永昌说:“这个甄老师还说我不该管学校的事。我要等李校长回来问清楚了走。” 几人又七嘴八舌和闵永昌争辩半天,他还是不走。曹书群没法,出去要董明玉进来劝他,董明玉只说马上要放学了,老闵快去找到你孙子闵睿,早些回家守着他做家庭作业哦。班主任的话灵得很,闵永昌连忙站起来走了。 曹传世最后走出甄克凌寝室。他对甄克凌说:“今天你两件事做得很对,蓝天小学是有不少歪风邪气,我也看不惯,就要学你敢于抵制。你不要怕,关键时候我会帮你说话的。” 第44章 不想得罪人 陶阳春星期六出院,下午就回到家里了。住在本地的老师相约当晚去看望她。董明玉问甄克凌要不要一起去看她,甄克凌想免得和任明亮碰头尴尬,便说:“今天我们外地几个老师都想早点回家,明天星期天,反正我们下午都要来学校的,我来邀朱芳菲她们几个一路去。” 一放学,甄克凌就骑上自行车飞奔,去高梁小学见元霜菊。自从家里搬到学校来住,元霜菊妈一见她就骂,她在家待着难受就很少在家过夜了,只偶尔回家看看。甄克凌巴不得她天天住在学校,方便他和元霜菊见面,也很少回自己老家了。元霜菊干脆置了一套炊具放在寝室里,两人随时可以做饭吃。好些周末,两人就腻在这狭小却温馨的陋室里。 立冬刚过,天气骤然变冷。元霜菊见甄克凌没几件像样的过冬衣服,便去供销社称了一斤毛线,打算亲手给她织一件毛衣。两人一起做了饭吃,元霜菊便坐在椅子上开始织毛衣,甄克凌拿把椅子坐在她对面,静静地看她手中毛衣针上下翻飞。 “唉,男人当老师太没意思了。”甄克凌说。 元霜菊感到奇怪,瞅他一眼问:“怎么又讲起这个话题呢?” 甄克凌歉疚的说:“我俩谈恋爱这么久了,我都没钱给你买过一件衣服。反而还要你出钱称毛线,又亲手给我织毛衣。我一个男人,感到惭愧啊。” “我是看上你这个人,又不是看上你有不有钱。再说也不需要你买衣服啊,我的衣服本来就多。”元霜菊说,眼睛盯着毛衣针须臾不离。 “我不吃不喝一年工资才陆百九十五块,什么时候我才有钱和你结婚哟,一想起这些事我就急得晚上睡不着觉。”甄克凌心情十分沮丧。 “结婚急什么?我俩都还没满二十岁呢。还谈个两三年恋爱再结婚也不迟啊。”元霜菊抬起头,笑着说。 “问题是我只要当老师的话,两三年后也照样没钱,结不起婚啊。到时你只怕嫌我穷,不得和我结婚了。”甄克凌幽幽地说。 “哎,你莫想多哒。我说过这辈子跟你跟定了,没钱照样可以结婚,你不放心的话。明天我俩就去拿结婚证,这行了没?”元霜菊说。甄克凌心中很是感动,就说自己会努力改变命运,要对得起元霜菊的一片真心。 两人又天南地北地闲聊。元霜菊说董桂枝到底还是把龙仁甫甩了,易宝珠好像同意了和十二中那个男老师谈男朋友。甄克凌感慨怎么师范毕业生的命运都不好。元霜菊说,都是因为分配到农村小学的缘故,要是分到城区学校,只怕女老师俏得很呢。 甄克凌讲起最近蓝天小学的几桩事,说搞工作不是最难的,处理好人际关系太难了。换掉陶阳春的班主任,嗣哥哪里搞错呢,可是好多老师心里对他有意见。听课评课自己只不过讲了几句实话,竟把任明亮得罪了两人现在如同仇人。 元霜菊说:“哪个学校都一样,你再要学乖点,少得罪人。工作搞得再好,人际关系搞差了有好事就轮不到你头上,未必你忘了上学期在虎坪小学评优秀的事啊。” 甄克凌说:“哪里是想得罪人呢,像这次我接手陶阳春的班主任,肯定把她得罪了,但是嗣哥安排的事我能说个不字么?她已经出院了,其他老师都去看望她,我硬是不想违心去看她,你说我去还是不去呢?” 元霜菊停下手中的活儿,开导甄克凌:“你就是再不想去也要去,而且还要做出比哪个老师都关心她的样子。虽然是去看她,其实是做给其他老师看的,起码会让大家觉得你为人大度。”甄克凌顿时就想通了。 元霜菊叮嘱他要买中用的慰问品,一般看望病人都送两瓶罐头两斤白糠,这次去看她的人多,罐头肯定不少,吃不完就浪费了,可以买二十个鸡蛋和两斤白糖送去,花的钱是差不多的。甄克凌笑着说她真会为人处世。元霜菊说为人是一辈子的事,不可马虎。 第二天黄昏时分,朱芳菲、姚慧心、岳捷才陆续来学校。甄克凌邀上她们,去蓝天村委会旁边小卖部各买一份糖食糕饼,走到陶阳春家去坐了个多小时。陶阳春看上去十分高兴,和四人唧唧呱呱有讲不完的话,搞得甄克凌怀疑起自己来,是不是有些小肚鸡肠了。 李承嗣星期一早早来到学校,一脸威严在校园里四处转。陶阳春也按时到校上课了,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甄克凌心里直犯嘀咕,这不太正常啊。事后问李承嗣怎么摆平这件事的,李承嗣闭口不谈这个话题。 在五(2)班教室外悄悄观察了两三天,甄克凌发现最调皮捣蛋的学生也就只有两个,其余的都是跟着他俩瞎胡闹。就这两个调皮货,把全班的纪律都带坏了。 甄克凌找曹传世打听,很快弄清了两个调皮货的锅底灶门。最调皮的那个叫宋鹏飞,父亲死得早,母亲和继父结婚后又生了两个弟弟,他便成了爹不疼娘不爱的多余人。另一个叫杜跃,家里太穷缺衣少粮,夏天就光着脚上学。这两个学生都没心思读书,成天变着法子捣乱。 教五(2)班只几天,甄克凌便上了两课新课,《狼牙山五壮士》和《十里长街送总理》。教学必须按计划进度上新课,平时不着急,到期末考试前赶着上都上不完新课。甄克凌一接手就发现陶阳春教学进度慢了,便两天上一节新课,这样不需多时就可以跟上正常进度了。 在虎坪小学一届毕业班教下来,甄克凌已很有经验,这两课都是重点课文,期末考试出题必定有这两课的内容。甄克凌上完这两课,就要求学生回家熟读课文,白天抽下课时间在学习委员那里去背诵过关。 星期一上午第一、二节课是语文课。甄克凌本打算再上一课新课《劳动的开端》,又担心讲快了学生来不及消化,便开始抽查学生背诵那两篇课文的情况。 他点学习委员的名:“杜正慧同学,你说一下,有哪些同学在你手里背完两篇课文?” “除了班长曹传奇两课背完了,其他同学都没背。”杜正慧低着头答道,声音小得像蚊子。 “啊?给你们这么长的时间,两篇课文都没背下来?杜正慧同学,你说一下是什么原因?”甄克凌莫名惊诧。 杜正慧不做声,只把头低得更低了。她本来就又瘦又矮,穿的衣服又旧又老气,站在座位里可怜巴巴的样子。 甄克凌又连问两遍,杜正慧还是低着头不做声,眼泪却吧嗒吧嗒地落在课桌上。甄克凌不忍心再逼她,便点班长曹传奇的名,要他说是什么原因。 曹传奇站起来,沉吟半天,说:“是因为宋鹏飞和杜跃不准同学们背,说哪个在杜正慧那背书了就打哪个。” 话音未落,宋鹏飞和杜跃忽地站起来,都恶狠狠地望着曹传奇说:“我在哪里说过的呢?”同学们都嚷起来,“说了的,你两个就是说了的。” 教书以来,还没遇见过在班上捣蛋还如此嚣张的学生,甄克凌气得心跳都加快了,他手指讲台右前方空地,高吼道:“宋鹏飞!杜跃!你两个给我滚到前面来!” 宋鹏飞个头不大,斜眼看着窗外,杜跃像个矮瘦猴子,翻着白眼望着曹传奇,两人就像没听见甄克凌说话一样,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甄克凌气得浑身发抖,一个箭步冲到宋鹏飞身旁,两手将他提到讲台右前方,厉吼道:“你给老子跪起!”宋鹏飞倔犟地望着甄克凌,就是不跪。” “啪!”甄克凌一耳光打在宋鹏飞脸上,问:“跪不跪?”宋鹏飞还是不跪,甄克凌又一耳光,再问他跪不跪。直打到第五耳光,宋鹏飞才终于跪下了,把眼一闭,两行眼泪慢慢滚落下来。 “杜跃!是要我请你来,还是你自己到前面来!”甄克凌狮吼道。杜跃早已吓得脸色发白,赶紧走到宋鹏飞身边,自觉跪了下去。 收拾了两个调皮大王,甄克凌这才开始对全班训话:“早就听说了五(2)班有蛮邪,但没有想到有这么邪,公然敢和老师叫板。告诉大家,我这个老师最看不得的就是歪风邪气,我班上只要有这种学生,我就不得放过他。我也打听了,宋鹏飞和杜跃两个最坏,从今天起没得你俩的好日子过。还有想捣乱的,我就像收拾他俩一样收拾你们.....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全班齐答的声音小而低沉,好像极不情愿似的。 “这节课我就不上新课了,所有人先把那两篇课文背到了,我再才得上新课。下面开始读课文,会背了就在杜正慧同学那里去背。”甄克凌说,在讲桌下拖出椅子坐下来,面无表情地盯着全班学生。 教室里响起嗡嗡的读书声,像一群蚊子哼,慢慢地声音就开始鼎沸起来。 第45章 今后吸取教训 过了十几分钟,见宋鹏飞和杜跃还跪在地上低着头,甄克凌突然心疼起他两人来,便走过去拉起他俩,说:“站起来,跟我到教室外面来。”又对其他学生说,“大家继续背书,我也不在教室里守着你们,专门看老师不在教室里你们自不自觉。” 上面规定老师不准体罚学生,校长李承嗣一开会就强调不能体罚学生。但在实际教育教学中,单靠嘴说教育学生,即使老师讲得喉咙冒烟,那些调皮学生也不会听话。正如古话讲的“棍棒底下出能人”,只有来点硬的,他们就老实了。甄克凌当老师以来,对班上的调皮货从不手软,因此学生很有些畏惧他。 甄克凌让宋鹏飞和杜跃靠墙站在五(2)班教室外的走道里,轻言细语问:“膝盖跪疼没有?”两人都不做声,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我听别的老师说过。你两个都蛮聪明,怎么不努力搞学习呢?自己不搞学习,还要影响班上其他同学,就更不对了。你们说自己错了没了?” 两人还是不做声,甄克凌又讲好些道理,再问他们知错没,两人才承认错了。 “这就对了嘛,是错了就要认错,然后改正错误了,还是好同学,老师仍会喜欢你们。今天老师让你们受了点皮肉之苦,不是老师非要惩罚你们,而是没其他办法让你们不再犯错误。老师这样做,其实是为你们之好,是在帮助你们,你们明白老师的苦心吗?” 宋鹏飞和杜跃点点头。老师教育学生,得软硬兼施。用兴元土话讲,叫“打一把摸一把”,否则,光用硬办法可能把学生逼出事来,光用软办法学生不会听老师的话。刚才这“一打一摸”,两学生的表现还算正常,甄克凌便想早些顺梯下楼算了。 他说:“希望你两个从现在起,听老师的话遵守各种纪律,当一个好学生,给其他同学树个好榜样,能说到做到吗?” 两人都说“能做到”,看上去情绪也已平复,甄克凌要他俩进教室里去,抓紧时间背课文。他跟在后面进了教室,绷着脸向四处扫视一圈,见全体同学读得越来越带劲,不断有同学站到杜正艳身边去背书,看来今天整顿班风,给他们来个下马威效果还不错,甄克凌这才放下心来。 第二节课便上新课《劳动的开端》,全班学生端端正正坐着,聚精会神地听课。甄克凌从学生回答问题的正确度判断,这节新课上得非常成功。他想,上节课如果不下狠心整顿班风严肃纪律,只怕不是这个样子。 虽是秉承李校长意思来五(2)班扭转班风,也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毕竟今天体罚了宋鹏飞和杜跃,而且对宋鹏飞的体罚还不轻。甄克凌明白这严重违犯了纪律,心里总是惴惴不安。两节语文课一上完,他便找李承嗣,详细说了事情的原委。 李承嗣大惊,说:“他两个身上有伤没有?” 甄克凌想了想,说:“应该没有。最后他俩进教室去,我观察了的,宋鹏飞的脸没肿,两个走路也正常。” 李承嗣面露不悦:“什么叫应该没有?你这是搞大哈数。要把他两个的裤管撸起来看跪出淤血没,仔细看看宋鹏习的脸上有手指印痕没。你都没看,就敢肯定没得伤?” 甄克凌紧张起来,不知所措。李承嗣沉思片刻,说:“你马上做一件事,先去检查一下学生到底有没有伤,然后到两个学生家里去家访,给家长赔礼道歉,放学的时候要两家的家长来学校把学生接回去。”稍停一会儿,他又说,“我来要曹传世老师带你去,怕家长打你。再说他会做家长的思想工作些。” 搭档姜玉娇老师正在给五(2)班上数学,甄克凌推开教室门伸进半个身子,姜老师走过来小声问,什么事。甄克凌说,你帮我把宋鹏飞和杜跃喊出来一下。 宋鹏飞和杜跃缩手缩脚地走到教室外,以为又要让他俩吃苦头,都惊恐地看着甄克凌。甄克凌却和颜悦色地说:“你俩都把裤子卷起来让我看看。对,对,还卷高点,卷到大腿上来。好了,放下来。”又把两人的脸轻轻地抚摸几下,再拍拍两人肩膀说,:“莫紧张,没什么事,快进教室去。” 甄克凌再回李承嗣寝室,李承嗣正在给曹传世交待家访的注意事项。甄克凌报告说两个学生身上都没有伤。曹传世说,出了这样的事空着两只手不好进家长的门,等会儿还是要去小卖部买点东西带给家长。甄克凌身上只七八块钱,只好又找李承嗣借二十块钱。 在小卖部给每家买了两瓶桔子罐头和两斤白糖,曹传世带着甄克凌来到宋鹏飞家,只见大门紧闭,空无一人。向邻居打听才知宋鹏飞爸妈在油菜地里散苗,这正是油菜苗疯长的季节,一窝油菜只能留三四棵壮苗,要扯掉那些长得蔫了吧唧的苗了。又请邻居去地里叫他们,回来配合学校老师家访。 宋鹏飞爸妈一见两位老师,就直呼曹老师是稀客,怎么有空到我屋里来。又匆匆开门,宋鹏飞爸找出两把木椅抹了又抹,再才请两位老师在堂屋中间坐下,宋鹏飞妈从里屋找出两个小洋瓷缸子,泡两杯茶递给曹传世和甄克凌。两口子再才坐下来问是不是宋鹏飞又在学校惹了祸。 曹传世抢先说:“你们的儿子宋鹏飞,你们也晓得他在班上最调皮,关键是他还影响全班学生,班主任陶老师硬是管不听这个班了,上星期,学校才换了个老师去他们班当班主任。”他手向甄克凌一指,说,“就是他,叫甄老师,蛮会教书。宋鹏飞同学还是像以往,带着全班学生和老师作对,甄老师布置背课文,他竟然要全班同学都不背。这个娃儿,硬是太调皮哒呀。” 甄克凌明白曹传世是为了护着他,先把宋鹏飞调皮说得严重些,再说体罚他的事,家长就容易接受了。瞬间对曹传世感激满怀。 宋鹏飞妈连忙接话:“哎呀,甄老师稀客,我们还没认到新班主任,对不起人啊。我晓得我儿子是蛮不听话,在屋里我们都说不听他。他在学校犯了事甄老师只管打就是。” 宋鹏飞爸一脸无奈,摇头说:“这个继儿子我是跟亲儿子一样待的,从小也改了跟我姓,可他硬像养不家一样,在屋里也是跟我和他妈像仇人,说不听他。只有托付给老师看教不教育得过来哈。” 曹传世这才说:“哎呀,今天专门来就是和你两口子商量,换了新班主任甄老师,他管学生纪律非常严格,今早上他听全班学生说宋鹏飞同学不让他们背书,就轻劝动手教训了他一顿,也没格外伤他哩,这都是为你儿子之好,怕你两口子护短,所以我带他来和你说一下这个事,你们没得意见吧?” 甄克凌连忙说:“我当他们的班主任之后,了解到宋鹏飞同学确实最调皮,他平时带十几个同学,专门和老师作对,其他老师在他们班基本上上不好课了。加上今早的事,也是当时气昏了,所以就动手教训了他,又给他讲了许多道理,他最后也保证说再听老师的话。事后,我很后悔还是不该打宋鹏飞同学,专门请曹老师带我来给你们道歉,希望你们谅解!” 宋鹏飞妈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又露出笑容,说:“没得事,是我儿子不听话,不怪老师,我们也懂道理,娃儿不听话,从小不教育好,长大就教育不过来了。以后还要请甄老师管严点,如果不听话只管打,我们绝对不得护短。”宋鹏飞爸也附和说如他再不听话,只管打就是,打坏了不要老师负责。 见他两口子说得很真诚,曹传世和甄克凌放了心,告辞而去。甄克凌把罐头和白糖放在桌上先走出门,两口子说无论如何不能收老师的东西,要追着送回给甄克凌,曹传世在后面劝说好久他两口子才作罢。又到杜跃家,杜跃爸妈也一样说他如不听话,老师尽管打,打坏了不要老师负责。 家访结束,甄克凌和曹传世边走边聊天。他心里非常自责,说:“今天到这两个学生家里来家访了,我真后悔不该打他们。我觉得他们调皮不是本质坏,可能是在家里得不到温暖造成的。 这种情况只要老师多关心他们,应该是可以转变的。” 曹传世语重心长地说:“我是打算这件事处理完了提醒你的,对学生要严格要求他们,但不要轻易打学生。孩子再怎么不听话,在父母眼里都是心头肉,被别人打了都会心疼。最可怕的是你一旦失手把学生打坏了,家长扯皮,你就把自己后半辈子葬送了。你一番好心为了教育别人的孩子,毁了自己划不来。” 甄克凌感慨:“我这次真是运气好,遇到了两个学生的家长都通情达理,没找我的麻烦。也感谢曹老师帮我,我今后一定吸取教训,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曹传世说:“你记住,只要老师把每个学生都当自己的孩子、兄弟姐妹,关心他们爱护他们,再差的学生都可以转变过来。” 两人回到学校,已到放学时间。甄克凌把宋鹏飞和杜跃叫到自己寝室,说:“甄老师很后悔今天打了你们,请你俩原谅老师好吗?” 宋鹏飞和杜跃一怔,却忍不住哭了起来。甄克凌心一酸,也差点流泪,他把两人往怀中一搂,让他们哭够了,才柔声说,好了,你们回家去吧,路上小心一点。 第46章 专心画素描 寒冬来临,每天一下课,老师们都挤到那间火坑屋里烤火。好在学校的地炉比农户家的大得多,只要炉膛里燃一炉煤,整间火坑屋里热浪逼人,让老师们烤得很是舒服。只是苦了每天管火的老师。 烧地炉大约每两小时需掏出燃过的煤渣,再往炉膛里添上新煤。睡觉前还需将粉煤掺水,调成稀泥状糊在炉膛的燃煤上,省得第二天早上重新生火。兴元人称这为“管火”。 蓝天小学地炉的炉膛太大,生一炉子火差不多要十来斤煤。每天“管火”的人得往炉膛里添六七次煤。学校安排老师们轮流排班“管火”,甄克凌几个住在学校的老师负责每天晚上的“管火”。 城里人冬天都烤白炭火,朱芳菲、姚慧心、岳捷自小在城里长大,没动手烧过地炉,加之地炉除渣会升起滚滚灰尘,李承嗣就说不要朱芳菲、姚慧心、岳捷操心,他和甄克凌承包了晚上的“管火”。 甄克凌笑道,干脆自己一个人承包“管火”。嗣哥已经承包了帮朱芳菲、姚慧心提水,“管火”的事就不能再麻烦他了。 岳捷晚上喜欢把自己关在寝室里。朱芳菲四人天天晚上在火坑屋里备课、改作业,饿了就在炉膛上方架个铁三角架,烤红薯或洋芋吃,没事就聊在兴元师范读书的趣事,火坑屋里常常充满欢声笑语。不久,甄克凌觉察出李承嗣、朱芳菲、姚慧心之间一些端倪。 晚上在一起烤火,李承嗣便卸下了校长面孔,像个爱捣蛋的调皮学生,总要讲笑话或是恶作剧,扰乱朱芳菲、姚慧心备课改作业。有时她俩实在恼他的火,就用粉拳在他身上擂两下,而他却哈哈大笑很享受的样子,只是他的目光始终没离过姚慧心。红薯或洋芋刚烤熟,他便拿起来剥皮了递给朱芳菲、姚慧心,可每次都是先给姚慧心后给朱芳菲。 朱芳菲也有些怪异,她越来越不把李承嗣当校长,总爱拿女生开他的玩笑。谁谁暗恋过李承嗣,李承嗣又为谁谁送过明信片。说得最多的当然是姚秋雨了,说什么有几次只有他两人在学校,只怕早就那个了,什么姚秋雨至今还没找男朋友,只怕还在等李承嗣。只要四个同学在一起她就要念这些,经常搞得李承嗣哭笑不得。 姚慧心真像个林妹妹,一不小心得了重感冒,居然住进县人民医院,请了一个星期病假。恰好有天李承嗣在区教育站开完会直接回家去了,晚上就只有甄克凌和朱芳菲在火坑屋里改作业。 甄克凌见朱芳菲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便故意撩她:“朱芳菲,我发现了一个你的秘密。” 朱芳菲一愣:“我哪有什么秘密?” “你喜欢嗣哥。”甄克凌坏笑道。 “你瞎说!你从哪里看出来我喜欢他?” “你经常故意把别的女生搭给他,其实暴露了你心里在乎他。” “那是和他开玩笑的,开几个玩笑就是喜欢他么?瞎说!” “嗣哥今天不在,你就像丢了魂,你敢说你不是在惦记他?”甄克凌非要逼她承认。 朱芳菲死不承认,反说李承嗣喜欢姚慧心。甄克凌也看出李承嗣有此心思,却故作吃惊状:“啊?不会吧,我怎么没看出来?他不是一直喜欢姚秋雨吗?” 朱芳菲说:“姚秋雨太清高了,喜欢使小性子。李承嗣从读师范就喜欢她,她却始终若即若离。自从她调进城,李承嗣也就对她死心了。姚慧心是那种小鸟依人型,又善解人意,我看李承嗣已经对她上了心。” “姚慧心知不知道,她会不会答应嗣哥呢?” “她肯定感受得到嘛。李承嗣这个人她肯定满意,但她现在犹豫着拿不定主意。主要是她爸妈也不希望她找老师、找乡里人,她亲戚一直在给她做媒在城里找男朋友。”朱芳菲说。 一听这话甄克凌又来气了,说:“我就想不通了,你们到底为什么这样瞧不起乡下的男老师。未必找城里的,其他职业的男朋友,将来就一定过得好些?像嗣哥这么优秀的人未必比他们差些?” 朱芳菲直话直说:“谈恋爱和结婚是两码事,我们女的肯定希望结婚哒日子过得好些嘛。找个老师穷一辈子哪个甘心呢。” 甄克凌问:“万一,我是说万一哈,如果你没找到其他职业的男朋友,考不考虑找个当老师的男朋友呢?” 朱芳菲说:“硬是到了那个地步,当老师的也可以考虑。” 甄克凌心里泛起阵阵悲凉,以至于怀疑元霜菊有天会不会甩了自己,再无心情和朱芳菲说笑,站起来默默地回了自己寝室。 一天,吃过晚饭,李承嗣四人照例在火坑屋里备课改作业,屋子里依旧充满着欢声笑语。 突然,朱芳菲说:“姚慧心,好像校门外有人喊你的名字。” 李承嗣说:“姚慧心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怎么会有人找她,你是不是听错了。” 都静下来凝神细听,果然真切听见有人喊着姚慧心的名字。姚慧心站起来,边往屋外走边说:“可能是我两个初中同学来了,他们说这个星期要来找我玩的。” 朱芳菲陪着姚慧心出去一会儿,再进屋时身后跟着两个小伙子,姚慧心脸上笑成一朵花,指着他俩介绍:“这是我两个初中同学,在县中医院工作,专门来看我的。”又说,“这是李校长,甄老师,都是我们师范一届的同学。” 李承嗣和甄克凌早已起身,上前和两个小伙子热情的握了手,又让座请他俩挨着姚慧心坐下。 姚慧心要去自己寝室拿玻璃杯给他俩泡茶。甄克凌忙要她陪同学坐着说话,泡茶这些事他来搞。李承嗣问他俩吃晚饭没,两人说吃了晚饭才从城里出发。又说天太冷了,骑车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手都要冻僵了。 甄克凌说:“哎呀,这是我的失职。我是‘管火’的,我来把炉子里的火加大一些,负责你俩马上就烤暖和了。” 他走到墙角边,往撮箕里铲了半撮箕块煤,再回来掏去炉膛里一些煤渣,添上满满一炉新煤。姚慧心两个同学直道甄老师太过细了。甄克凌客气说条件太差,对不起姚老师的同学。 寒暄过后,他俩便你一句我一句,问姚慧心在学校的工作情况。气氛莫名地尴尬起来,朱芳菲朝李承嗣和甄克凌使个眼色,说:“我们几个先走,好方便你们同学说话。”姚慧心和她同学都说没事,一起玩就是,李承嗣三人还是马上站起来走了。 走出火坑屋,朱芳菲邀李、甄去她寝室里玩。李承嗣说自己还有事就不去了。甄克凌就和朱芳菲在她寝室里,评头品足姚慧心两个同学。 甄克凌说:“姚慧心这两个同学长得蛮好,头发抹得油光水滑,穿的皮衣好高档,特别是胸前系条围巾显得很有气质。唉,我们这些乡下老师真是自惭形秽呀。” 朱芳菲嘁嘁地笑,说:“你未必看不出来呀,这两个里头肯定有一个在追姚慧心。” 甄克凌也笑了:“怎么看不出来?一看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朱芳菲说:“这下有好戏看了。她同学来追,李承嗣也喜欢上她了。看姚慧心怎么办?” 两人又猜姚慧心会选哪个。朱芳菲说肯定会选她同学。甄克凌说要是她有眼光就会选嗣哥。 说笑一阵,甄克凌想起姚慧心他们那边只怕要添茶添煤了,便过去忙一会再回来。跑了两三个来回,她三人仍谈兴甚浓,甄克凌又去找来一些洋芋,说客人饿了就烧了吃。 快到零点了,甄克凌和朱芳菲哈欠不断。姚慧心来给朱芳菲说,她要跟朱芳菲一起睡,她两个同学就住她寝室。甄克凌这才去掏了炉膛里煤渣添上新煤,再将调成稀泥状的粉煤糊在上面,疲惫不堪地回寝室睡了。 甄克凌第二天的课是第一二节,他差点睡过了头耽误了第一节课。两节课上完,和姚慧心、朱芳菲碰面,才知姚慧心两个同学清早就走了。 朱芳菲神神秘秘地说,今早一直没看见李承嗣,去敲他寝室门,里面也没动静。 甄克凌三步并作两步,去敲李承嗣的门,一遍遍喊“嗣哥”。好久才听见李承嗣说,头疼,还睡一会儿了起来。朱芳菲和姚慧心跟在后面,长舒了一口气。 下午放学时,李承嗣才起床。在食堂吃晚饭,他不看任何人,也不说一句话,吃完就把自己关在寝室里。 此后,李承嗣突然专心他的函授课程来,在寝室里支个画架,前面摆几尊石膏像,天天画素描。 甄克凌三人去他寝室,无论和他讲什么,他都只望着他的石膏像,嘴里“嗯”“啊”“哈”的,没有一句多话。 第47章 植物园和校田 李承嗣变得高深莫测。他再不和三个同学开玩笑,说每句话好像都公事公办似的。甄克凌看出他这次很受伤,放在以前肯定要好好开导他一番,如今他讳莫如深,甄克凌当然不会伤口上撒盐再提这个话题。从此,甄克凌三人在他面前就小心翼翼地,晚上也不在一块玩了。 甄克凌想不出好办法安慰李承嗣,便暗暗多做一些替他分忧的事。朱芳菲、姚慧心每天要用水,甄克凌总是抢过她俩的提水桶,就去水井帮他们提回来了。火坑屋里地炉即便当天排班不归他“管火”,他也默默地及时除渣添煤。他更清楚,把自己班上的学生教好,才是对嗣哥的最大支持。 五(2)班学生纪律差,是甄克凌最头疼的事。他吸取体罚宋鹏飞和杜跃的教训,现在只动口不动手,一逮住违反学校纪律的学生,便疾言厉色批评,还要他们写检讨当全班同学的面大声念。没课的时候,他喜欢躲在外面偷听教室里动静也被学生发现。几个星期下来,还敢捣乱的学生微乎其微了。 宋鹏飞和杜跃比早前规矩多了,可两人的旧习还是难以彻底改掉,偶尔仍会犯老毛病。他俩一带头,全班纪律又有松懈的苗头。甄克凌想,非想办法让他俩变成好学生不可,不然哪算得上优秀班主任呢。 甄克凌悄悄问班长曹传奇和学习委员杜正艳,弄清了宋鹏飞和杜跃两人成五(2)班调皮“头子”的原因。宋鹏飞大方,宁肯自己挨饿也愿意把带的烧洋芋送给同学吃。杜跃热心肠,经常放学后帮值日的同学打扫教室清洁卫生。甄克凌想,先试试发扬他俩的优点,如果有改变,就好办了。 区教育站来了个紧急通知,十二月底,县教育局将派专班检查验收植物园建设情况。各学校校园内要有一个植物园,上面虽已提了多年,今年秋季开学工作会上,区教育站基建专干也专门布置过,但多年来这事从没有哪一级检查过,全县学校谁也没把这项工作当回事。估计现在上面督得紧,县教育局才要求短时间内弥补起来。 那时,每所农村学校除了校园面积大,还把校园周围的田地划给了学校,称作校田。蓝天小学校园内有几大片空地,约有两亩,都种着蔬菜和养猪用的饲草,校田在校园外东头,是一坡荒地,少说也有十几亩。 李承嗣和曹书群商量,就把校园内的菜地改成植物园,五年级和六年级共四个班各划一块地,学生从家里自带农具和一种植物,一个星期内把各班的地里栽满。至于栽什么,由各班自己定,到时候看哪个班搞得好。 接到任务,有的班主任都说,每块地里只栽一种植物,到时长成一片好看些。有的班主任说,既然叫植物园,还是要多栽几种植物才能叫园,不过时间太紧只有栽几种花容易些。甄克凌听了,心想既然上级要来检查,肯定要搞好才能让嗣哥有面子,绝对不能应付交差。 搭档姜玉娇是比甄克凌上三届的师范学姐,她总是活在自己的童话世界里,一幅天真无邪的样子,因此她的审美水平似乎比常人高些。甄克凌便请她当设计师,来布局五(2)的植物园。 五(2)负责的植物园差不多有三分地,姜玉娇执意栽上各式各样常见的花,甄克凌却认为要让学生认识更多的植物,两人商量半天,决定把地划成均匀的三块,一块栽上正在盛开的冬菊花,一块栽上映山红,一块栽学生平时难见的桂花、柑橘、山茶花。甄克凌盘算好了,这些植物安排学生到自家山里、田里很容易找到。 甄克凌在班上宣布,明天下午放半天假,全体同学一起想办法去找需要栽到植物园里的花和树。由宋鹏飞邀一些同学负责找菊花,杜跃邀一些同学负责找映山红,班长曹传奇邀一些同学找其余的植物。 同学们都瞪大了眼镜,甄克凌接着说,宋鹏飞和杜跃最近表现非常好,所以这次甄老师要奖励他们,把最重的任务交给他俩,相信他俩会带着同学们把五(2)班的植物园装扮得最漂亮。刹那间,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甄克凌留心观察宋鹏飞和杜跃,居然很有些腼腆的样子。 正式栽种那天,甄克凌让曹传奇、宋鹏飞、杜跃指挥同学们把带来的植物栽到地里去。只见他三人一会儿站在田头指挥,一会儿亲手定苗、填土,忙得满头大汗,浑身是泥。忙活大半天,五(2)班的植物园果真生机盎然,别有韵致,那一片金黄色的冬菊花傲然绽放,分外抢眼。 甄克凌说:“宋鹏飞、杜跃同学很不错呀,这次帮了甄老师的大忙。” 宋鹏飞、杜跃受表扬了却不好意思,只开心地偷笑。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说,菊花是宋鹏飞喊一班同学把各自屋前屋后的全挖了带到学校来的,映山红是杜跃带同学去村里山上挖了半天弄回来的。 甄克凌趁机说:“从这次活动来看,宋鹏飞集体荣誉感很强,杜跃非常能吃苦,都非常优秀。今后要好好学习,把成绩搞上去,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人,宋鹏飞和杜跃同学,你俩听懂没有?” 宋鹏飞、杜跃大声道“听懂了”,甄克凌心想,再调皮的学生,也有可爱的一面,要是自己能让每个学生天天都可爱,那该多好啊。 蓝天小学食堂的伙食费比虎坪小学便宜。在虎坪小学那年,甄克凌每个月的伙食费差不多要二十五块钱,现在蓝天小学,每个月伙食费只要十五块钱左右。像这种情况,就叫学校的福利待遇好。蓝天小学有这么好的福利,只因学校的空地多、校田多。空地里种菜种饲草再养猪,食堂里蔬菜猪肉自产自给,伙食费自然降下来了。 植物园很快建起,学校食堂的女大师傅匡大姐却不高兴了。校园里再没菜地和养猪的饲草地,匡大姐要去校园东头那块坡地种菜、种饲草。路远不说,那一坡地还要垦荒,地薄土瘠的,用匡大姐的话讲,种那一坡地,人累死了戏还不好看。 匡大姐就是蓝天村本地人,她个子不高却虎背熊腰的。三年前学校找她来当大师傅时有个条件,除了给老师烧水做饭,还要负责种好菜地和养猪,保证食堂里蔬菜猪肉自给。她每天工作量不小,每月工资比民办老师还少两块钱,本来就心不甘情不愿的,现在要她去种那坡校田,她干脆直接找李承嗣要辞职回家去。 甄克凌正在和李承嗣讲这次建植物园的心得,匡大姐走进来,伸手要把食堂的门钥匙递给李承嗣,酸不拉叽地说:“李校长,我弄不好学校的饭哒,我明天就辞职。” 李承嗣觉得很意外:“匡大姐,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哪些地方得罪了你啊?” “你想嘛,菜田和饲草田都没得哒,食堂里哪有菜来,哪有肉来,我怎么还弄得好饭?” “不是说了吗?再就种学校外的那块校田,十几亩你想怎么种就怎么种。” “那么远,一个陡坡,还要开荒,我种不好。你再找个人。” 李承嗣这才明白匡大姐是心里有气,不认真对待她恐怕不行。他反应很快,说:“匡大姐,你说辞职就辞职哪行呢,这么多老师吃饭怎么办,养的那头猪没人喂怎么办?等我考虑好了再答复你。” 匡大姐嘴里说着“你最好另外再找个人”,显得不在乎似的走了。李承嗣长叹一声,当校长一点小事不考虑周全都不行啊。 甄克凌灵光乍现,说可以帮嗣哥解难。就在匡大姐刚才说那块校田种不好的时候,甄克凌突然想到如果让自己班上学生来帮匡大姐种田,匡大姐当天给学生煮些红薯洋芋吃,不是皆大欢喜的事吗。再说这正好培养了学生从小热爱劳动的习惯。 李承嗣眼前一亮,说明天就来找匡大姐谈,另外把她每月的工资涨两块,和民办老师一样多,她肯定不得再闹辞职了。 匡大姐说:“有人帮忙种校田是可以,就是不能只新鲜几天,再后头喊不动就不行。” 甄克凌说:“我观察了的,要学生在教室里读书,好多都是愁眉苦脸的,只要让们出来活动,哪怕是种田,他们都欢天喜地,我保证这些学生匡大姐随喊随到。” 匡大姐说:“我是喊不动学生的哈,你每次都要到场。” 甄克凌笑着说:“我肯定要守着学生嘛,不能让他们偷懒,也不能让他们出事。匡大姐你就是要舍得多种些红薯和洋芋,让他们每次种田了有东西吃,他们的积极性就高些。”匡大姐满口答应。 五(2)的劳动课,匡大姐和甄克凌带学生开始去校田里开荒,宋鹏飞和杜跃最积极,撸起袖子飞快地割倒长得人高的丝茅草。 坡底两块窄梯田里长着成行的树苗,宋鹏飞和杜跃迟疑着问:“甄老师,这些树苗割不割得?” 甄克凌想都没想,说:“割就是!” 没多久,一个中年男人跑过来,大声吼道:“那是我栽的厚朴树,哪个要你们砍的?” 宋鹏飞和杜跃望了望甄克凌,甄克凌使个眼色意思要他俩继续砍就是。宋鹏飞和杜跃朝那男人做个鬼脸,动作夸张地再砍了好几根树苗,男人捡块石头冲过来,宋鹏飞和杜跃却如脱兔般,一溜烟跑了。 第48章 赔钱不吃亏 t 第49章 痛苦的爱 近两个月,甄克凌对自己的工作颇有些得意。讲课得到区教育站董组长的表扬,当三(1)班的班主任几个新点子让老师们刮目相看,别人管不下来的五(2)班换了自己去当班主任,很快就把那些调皮学生料理得服服贴贴。照这样下去,不用两年,成为全区的优秀教师,优秀班主任,应该手到擒来。 可是,缥缈的爱情却折磨得甄克凌怀疑人生。 舅舅去虎坪小学帮甄克凌搬行李返回时,专门到了甄克凌家,对甄克凌母亲说,你儿子只怕给你找儿媳妇了。母亲笑呵呵地,问那姑娘长得乖不乖。舅舅说,长得有蛮乖,看起来还蛮贤惠。 星期天甄克凌一到家,母亲就问他是不是谈了个女朋友。甄克凌就说才刚刚接触,还不能说是女朋友。再后来只要甄克凌回来,母亲都要问谈成功没,哪时带回来让妈看看儿媳妇。甄克凌心想,您老人家只想到要早点看到未来的儿媳妇,难道不晓得家里这个条件,儿子好意思带她进屋吗。 把甄克凌问烦了,有次甄克凌顶了句:“这么个破屋,我怎么好意思带她进屋?” 母亲怄哭了:“那只怪我把你生错哒。你爹你妈只得这么大个本事,你已经生在这个穷家里哒,嫌穷也没得用。” 甄克凌赌气说:“我就只有出去上门。” 母亲气得跳起来:“你去上门就是!老子只当少养个儿子。”甄克凌也怄得哭兮兮的,当时就气冲冲地到高梁小学去了。 元霜菊也说了几次要去见见甄克凌父母,甄克凌每次都找理由推脱了,他实在怕带元霜菊走进那破败的土坯房。元霜菊却说,丑媳妇反正是要见公婆的,早些去见了心里还踏实些。甄克凌想想也是这个理,便和母亲说了,母亲自然高兴,定在冬月初七这天甄克凌带女朋友回来。 依兴元县农村风俗,男女恋爱了,如果媒人和母亲没带女儿去男方家“看人户”,女方是不能去男方家里的。甄克凌和元霜菊都是吃商品粮的公家人,可以不依农村规矩。但未来儿媳第一次进门,不表示表示就不像话了。甄克凌知道母亲没钱,便找李承嗣批了条子,从学校财务借了三百元给母亲,让她到时给元霜菊作见面礼。 甄克凌和元霜菊中午到家,吃过晚饭便回高梁小学了。几件事让甄克凌羞愧万分,只有早些离开,他难受的心情才会好一点。 家里稻谷和腊肉每年都只够吃上半年,虽然母亲极力想把晚饭做得丰盛些,但端上桌仍只有五六个菜,都是菜油炒的,没有一片肉,米不够只好和一些苞谷面蒸成“蓑衣饭”。看着比虎坪小学食堂还差的饭菜,甄克凌恨不得大哭一场。 元霜菊吃得很香,还不停地称赞“伯娘”做饭蛮好吃。甄克凌知道她是装出来的,她想让“伯娘”高兴。兴元县少男少女没结婚以前,称对方父母为“伯伯”“伯娘”。元霜菊叫得很是亲热自然,甄克凌父母亲笑得合不拢嘴。 元霜菊悄悄问厕所在哪里,甄克凌只差说你忍一忍别上厕所。厕所在土坯房东头,一间就是一个大茅坑上面搁了几根圆木,上面稀稀疏疏铺些木板,四周用粗细不一的木棒围起来,顶上盖着稻草。门洞上挂一席麻布口袋做成的门帘,勉强可以遮住里面的人。最恶心的是蹲大号粪水会溅到身上来。元霜菊走进厕所那一瞬,甄克凌心口像被针刺了疼。 母亲太实在了,实在得让甄克凌无地自容。临走时,母亲拉着元霜菊的手,把三百块钱硬塞给她。说你第一回来我们屋里,也没得什么礼物送给你,给三百块钱是个心意。你莫嫌少,我和他爸爸只有这么大个能力,这三百块钱都还是甄克凌出的。 甄克凌郁郁寡欢,迷茫地跟着元霜菊回到了高梁小学寝室。两人坐在火炉边,元霜菊兴高采烈地找甄克凌说话,甄克凌心不在焉,答非所问。她知道他心里很苦,只字不提今天之行,只刻意絮叨她在高梁小学的开心事。 两人钻进被窝,甄克凌闭着眼像条死蛇一动不动。谈恋爱以来,每晚甄克凌只要一挨元霜菊,很快就会燃起熊熊烈火。元霜菊想好好安慰他,便紧紧抱住甄克凌,一只手轻轻在他身上游走、揉搓,热烈地传递着爱意,他却毫无反应。 “你不要想多了,好吗?”她柔声说。 他默默地流泪,很久。 “我对不起你。”他低声道。 “没有啊,能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 “可是我太穷了,你跟了我会吃一辈子苦的。” “我说过多少次了,我是喜欢你这个人,和你在一起,再穷我都觉得开心。这辈子我跟定你了,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你相信我,好吗?” 从记得事开始,贫穷就像一块石头压在甄克凌心上,让他憋屈、自卑、绝望,他不敢奢望爱情,哪怕夜里元霜菊就在自己怀中,甄克凌也觉得恍如梦中,随时她都可能弃她而去。可就在刚才,元霜菊让他感到世间还有真爱,还能遇上这样一个好女人,甄克凌百感交集,忍不住放声痛哭。 元霜菊也泪流满面,身边这个男人内心深处地痛,她懂。再说什么都显得多余,她就翻身趴在他上面,不顾自己的泪和着他的泪,一遍遍吻他的脸。甄克凌止住哭声,开始狂热的回应她。地动山摇酣畅淋漓过后,甄克凌对元霜菊说,遇上你这么善良的女人,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我发誓,我要和你在一起,今生今世不分开。 元霜菊爸妈一心拆散女儿和甄克凌,想了不少办法。先是骂元霜菊,以为她会就范,哪知女儿干脆搬到学校住去了,再想骂她都见不着她的人。后来又下最后通牒,不和甄克凌断了,就断绝父女母女关系,家里财产全部给弟弟,元霜菊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随便”。爸妈没辙了,现在就找亲戚轮番上阵百般劝阻。 不管爸妈使什么招,元霜菊就一句话,这辈子非甄克凌不嫁,把她爸妈气得要疯了。去甄克凌家后,她回了一趟自己家,给爸妈说:“我和甄克凌谈朋友快半年了,想正式带他来家里见哈你们。” 她妈捶胸顿足说:“你这个死女伢子哟,你总是想气死你爹妈。” 元霜菊说:“我反正都是他的人哒,那你们说这个事怎么搞嘛?” 她爸说:“你要晓得我们是为你好呢,他那个家庭条件你跟了他,要一辈子造孽的。你听我们大人的话嘛,趁早和他分了算哒。” 元霜菊说:“他现在也铁了心要和我在一起,就是我想甩他都甩不脱哒。要不这样咯,我把他带到你们面前来,你们自己给他说,他说不要我了,我就和他分手。” 爸妈果然中计,说越快越好,就这个星期要他来家里。元霜菊叮嘱爸妈,不准喊亲戚来参加,也不准骂甄克凌,要骂就骂你们的女儿。 元霜菊和甄克凌说了和爸妈如此这般斗智斗勇,两人不禁莞尔。甄克凌一想到要去见元霜菊爸妈就发怵,竟有过堂的感觉。他含糊其辞地说能不能过些时候再去,元霜菊就给他鼓劲说,你忘记了那天晚上自己是怎么说的了。甄克凌顿时信心就足了,心想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一往无前。 甄克凌要给元霜菊爸妈买点礼物,元霜菊说不用买。甄克凌说,第一次去你家,不能让你爸妈觉得未来的女婿不懂人情世故,元霜菊就不再坚持了。于是买了一瓶园林青酒和一条芙蓉烟带着。 星期六下午,两人一进门,甄克凌就亲切地叫“伯伯”“伯娘”,元霜菊爸妈没开笑脸,只从鼻孔里“嗯”了一声。她爸不咸不淡地说,去火炕屋里坐,甄克凌默默地把酒和烟放在堂屋桌上,跟在爸妈后面进了火坑屋。 元霜菊弟弟在高梁初中读书,这个星期天的家庭作业有些多,正坐在地炉边一张小桌子旁写作业。元霜菊妈说,你出去做作业,我们要和你姐姐说个事。 在地炉边坐定,元霜菊爸妈都蹙着眉不说话,甄克凌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搓脚捏手地十分尴尬。 元霜菊妈本来一见甄克凌就有气,因女儿提前嘱咐过,还是压住了心中的怒火中烧,说话却很不客气:“小甄啊,我就直话直说哈。你和我姑娘的事不怪我们不同意,你家里条件确实太差了,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我姑娘跟着你造一辈子孽。今天要你来呢,也是我们一家提前商量好了的,就是要你们两个当着我们的面说分手散了。你们两个现在就表个态嘛。” 两人都不作声,她爸便开始催:“元霜菊你先说,今天就散!” 元霜菊低头望着地上,从容道:“我要跟他过一辈子。” 她妈像被马蜂蜇了,跳起来大骂元霜菊。元霜菊只当她妈骂的是别人,理都不理。 她妈骂够了,怒视甄克凌,吼道:“你给元霜菊说,和她散了。” “伯伯、伯娘,我和元霜菊真心相爱,我现在条件是蛮差,但请你们相信,我会努力,将来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 “滚!你两个给老子滚!”未等甄克凌说完,元霜菊妈把她从椅子上拎起来,朝屋外直推。 元霜菊二话不说,扭头冲出火坑屋。甄克凌赶紧跟她出了门。 第50章 检查组来了 元霜菊爸妈说的那些话,其实有蛮刻薄,无异于往别人伤口上再扎一刀。要在以前听到如此伤人的话,甄克凌绝对会气得吐几碗鲜血。可这次甄克凌听了那些话,不仅没伤心,反激起他的斗志,他在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非要混出个名堂不可,让元霜菊扬眉吐气。 做白日梦容易,梦想成真却比登天还难。回到蓝天小学,甄克凌又深深地陷入了绝望,有什么办法改变目前的窘境呢。工资没涨一分钱,每月还是陆拾玖块五毛。这工作除了上课就是改作业,想挣钱门儿都没有。 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和元霜菊就可以结婚了。但靠现在这点工资,拿什么去结婚?甄克凌简直要发疯。有时甚至幻想来场大地震,穷人富人一起灰飞烟灭,就再没烦恼了。有时心中实在苦闷无处发泄,就用拳头在寝室的墙上擂几下,直到拳头上冒出血来。 有天晚上,甄克凌和朱芳菲、姚慧心三人在地炉边烤火。朱芳菲突然问甄克凌:“你最近心事重重的,是不是和元霜菊吵架了?” 甄克凌一惊:“没有啊?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朱芳菲说:“你自己不觉得么,你一天像丢了魂似的。” 姚慧心笑道:“你的朱同学关心你嘛,你不开心她都看在眼里。” “同学在一起工作,是要互相关心嘛。你有什么麻烦事,莫一个人憋在心里,说出来我们一起帮你出出主意,说不定你心情就好些呢。”朱芳菲认真道。 甄克凌心里涌过一阵暖意,便把心中的苦恼一古脑儿向两人倾诉了半天。朱芳菲和姚慧心出生在干部家庭,自小条件优渥,没想到甄克凌竟然如此窘迫,很是为他和元霜菊的爱情担心。 朱芳菲想,反正也帮不了甄克凌什么忙,多给他打气总没坏处,就劝甄克凌:“你不要觉得没钱就结不了婚,我们女人只要真的爱上一个人,即使那个人一无所有,也会无怨无悔跟他结婚的。” 甄克凌悲愤不已:“我现在不仅存不到一分钱,还倒欠学校账务上几百块。如果结婚,连家具没得钱买,哪还有脸提结婚的事。我哪这么无用呢。” 姚慧心没心没肺:“只要元霜菊愿意,你俩拿个结婚证就是结婚了,不买一件家具也行啊。” 甄克凌长叹:“我真是太无用了,白做了一个男人。” 朱芳菲说:“凡事都要想开些,你看曹老师他们几个民办老师,他们还不是没钱,一样的结婚成家了。工资那么少,还是安安心心地教书。你起码比他们强多了,又才二十岁,将来至少比他们不会差嘛。” 提到曹传世,甄克凌就惭愧起来。人家两口子都在农村,养了两个孩子,日子也过得很艰难。但从没听到他抱怨过命运,任何时候都乐观向上。尤其是他爱学习,教学认真负责,好多公办老师都比不上他。 朱芳菲和姚慧心开导甄克凌一番,他心情稍稍好了些,可他还是认为男人教书没得出息,养不活一个家。 朱芳菲说:“男同志教书是没多大前途,我有几个亲戚是教书的,都改行到行政上去了,现在都混得不差,你其实也可以想办法改行。” 甄克凌无奈地说:“我亲戚族间里没一个吃商品粮的,找不到关系,怎么可能改行咯。” “就是将来改行,反正你现在也要把书教好,别的单位肯定不会要表现差的人。”姚慧心说。她喜欢教书这个职业,不管什么场合,她都说要把书教好。 甄克凌说:“我就是心里难受发哈牢骚,其实一进教室,什么烦恼都忘记了,照样认真教学生,生怕搞落后了啊。” 还有十多天放寒假,区教育站通知要开展教育教学大检查。这次来蓝天小学带队的是区教育站赵站长。得到这个消息,李承嗣赶紧召开全体教师会,要求所有老师做好准备。赵站长亲自带队来,千万不能让他查出问题,给蓝天小学抹黑。 每次教育教学检查,老师备课和批改作业都是重点。年轻老师平时都认真备了课批改了作业,没有丝毫压力。有些上了年纪的老师就着急了,他们有的平时不爱备课,有的只给学生布置作业却不批改,马上要检查,他们得在两三天内一一补上来,搞得他们几个唉声叹气的。 李承嗣和曹书群商量,一年到头难得区教育站长来一趟蓝天小学,这次他亲自带队来搞检查,一定要把蓝天小学最大的亮点展示给他看,让他留下深刻印像。思来想去,觉得一定要让他看植物园、听课评课记录、年轻老师的备课,这三个方面的工作李承嗣觉得在全区都很有特色。 曹书群把年轻老师召集起来开会,要他们把备课本准备好,等赵站长来检查的时候,年轻老师都亲自去把备课本送给他。 姚慧心说:“我看到教育站的人就害怕,听说赵站长威严得不得了,我不敢去,要看我的备课本的话,曹主任你把我的备课送给他就行了。” 朱芳菲和岳捷也说,不敢见赵站长,曹主任把我们几个的备课本拿了一起送过去就行哒。要不就请甄克凌帮我们送给他。 甄克凌想起在教育站排练舞蹈时,当时远远瞧见赵站长都觉得他身上有股杀气,也怕再见到他,就说自己最怕领导了,哪还敢去送备课本。 曹书群却说,这是和李校长商量好了的,你们要服从工作安排。几人就都不做声了。散会后,朱芳菲和姚慧心揪住甄克凌,非要他帮忙给赵站长送备课本。 甄克凌说:“不是不想帮你俩,我是真的怕领导,我自己的备课本都不敢去送哦。” 朱芳菲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有个亲戚改行到县政府办公室,就是城关镇教育站站长推荐的。你不是想改行吗,这次赵站长来,你主动和他多接触,给他留个好印象,说不定将来也可以推荐你改行到别的单位啊。” 甄克凌觉得很有道理,便说要得,自己硬着头皮都要去主动接触他。 区教育站来了正式通知,元月十六号下午,赵站长一行四人来蓝天小学检查教育教学。本次检查组不到每个村小学去检查了,所有村小学的老师都带备课本到乡中心小学来接受检查。 蓝天小学是乡中心小学,还管下面三所村小学,每所学校学生不多,因此每个班只有一个老师,把班上所有的课都包了。三所村小学共十八个老师,民办老师就占了十二个。村小学每个老师包班教好几门课,不可能像乡中心小学一样规范的备课改作业,要他们也接受检查,他们就怨气冲天的。 因今天要来二十多人,学校的火坑屋坐不下,李承嗣便安排后勤主任借来一些火盆,买了二百斤白炭,在每个老师寝室里生了白炭火。村小学的老师吃过午饭都到了蓝天小学,各自找到熟悉的蓝天小学的老师,钻到他们寝室烤火去了。李承嗣寝室里的白炭火烧得旺旺的,赵站长下午就在这里办公。 快一点时分,李承嗣和曹书群便开始在校门边转悠,两人缩手缩脚的,嘴里哈出阵阵白气。匡大姐站在食堂门口喊他俩进屋烤火。曹书群说,烤不成火,领导马上就要到了,要在外面等到他们才好。甄克凌和姚慧心呆在朱芳菲寝室里,把门微开着,三人时不时瞟一眼操场,都想偷偷一睹赵站长风采。 不一会儿,一人骑个小红摩托停在食堂前操场边,李承嗣和曹书群小跑过去,笑容满面和那人握手。甄克凌从门缝里望过去,又回过头急急地喊朱芳菲和姚慧心,快来看,那就是赵站长。只见他身材魁梧,戴着一副墨镜,身穿一件米色长风衣,脚蹬一双长筒马靴。姚慧心看了说:“赵站长真是威风凛凛呢,难怪老师都怕他。” 待另三个检查组人员一到,便开始紧锣密鼓地工作起来。先是李承嗣和曹书群陪四人看了十来分钟植物园,再就分头行动,三个检查组人员由曹书群陪着,李承嗣陪着赵站长在他寝室里说话。 没多久,李承嗣便出来喊甄克凌,通知所有年轻老师都带上自己的备课本,到他寝室里去让赵站长检查备课。 走进李承嗣寝室,甄克凌发现,三湖村小学的陆盈盈也在,赵站长正和她谈笑风生。李承嗣早摆好了一圈椅子,甄克凌、朱芳菲、姚慧心、岳捷战战兢兢坐下来。赵站长并不看备课本,只一一问他们何时毕业,家在哪里,谈朋友没有。这时,都才觉得赵站长其实蛮和蔼可亲,于是纷纷争着和赵站长说话,满屋子里充满了幸福的气氛。 魏站长妙语连珠,他居然神采飞扬地讲个了荤段子。说有个男人好打麻将,牌技臭得很,有次把全身的衣服都输干净了,身子光光的只得找块瓦片遮住羞处。他没钱上场就坐在旁边看别人打麻将,又嘴欠忍不住指点要别人打这张那张,那人气不过顶他:“你会打些你来打嘛。”他却说:“我来帮你打可以,你帮我把瓦片拿起嘛。” 李承嗣和甄克凌哈哈大笑,朱芳菲几个女老师羞红了脸低下头去,可陆盈盈却笑得花枝乱颤。 吃过晚饭,检查组还没离开。甄克凌想,自己备课写的详案经常得到董组长表扬,今天一定要找机会送给赵站长看看。他一手拿着备课本,一手推开李承嗣的寝室门,却见陆盈盈仍和赵站长相对而坐,两人有说有笑。赵站长问:“甄老师,你有什么事吗” 甄克凌赶紧说:“没事,没事。”他退出来,轻轻关上门。 第51章 会写材料有前途 赵站长一行不知什么时候走了。甄克凌渴望赵站长看看他的备课本,却成黄粱一梦。他心里有些想愤愤不平,明明李校长都通知把备课本送给赵站长了,为什么看也不看呢。都怪那个陆盈盈,总是坐在那里不走,不知哪来那多话要和赵站长讲。 甄克凌仿佛一夜之间清醒了,现实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残酷。工作再怎么努力再怎么优秀,领导可能都不会感兴趣。之前一直以为把书教好当个名师或者优秀班主任,就可能混出个名堂,回想起来真是幼稚。只是自己一无所有,除了接受现实的残酷还有什么出路呢? 平静下来,甄克凌决定从此再不去想那些烦心事,一心一意教好书再说。他又开始忙碌起来。天天给六(2)班学生油印自然课模拟试题,放学后把五(2)班语文成绩差的几个学生留下来补课。朱芳菲和姚慧心都劝他不要太拼命。甄克凌只说不把工作搞好,就给嗣哥丢了脸抹了黑。 今年县政协换届,杜贤淑连任政协委员。县里通知,元月二十号,全县政协会议报到会期四天。政协会闭幕当天全县开始期末考试,杜贤淑生怕耽搁四五天影响自己班上的期末考试成绩,杜贤淑不想去,要李校长帮她找县里请假。 李承嗣说:“这么重要的会,怎么能请假呢?再说在会上为蓝天小学呼吁解决一个困难也好嘛。” 杜贤淑却说:“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开会耽搁我班上学生的教学,对期末考试成绩有影响。” 李承嗣说:“我心里有数,杜老师平时教得扎实,耽搁几天没得什么影响。” 杜贤淑是个要强的人,她教的六(2)班数学上学期没考赢朱芳菲教的六(1)班,一直耿耿于怀,暗暗使劲想这学期一举超过朱芳菲。考试复习关键段耽搁四五天,肯定对成绩有影响。 杜贤淑还是坚持要请假,李承嗣说她开会那几天,六(1)班的数学课他亲自来帮她上,守着学生搞复习,杜贤淑才答应去参加。 县政协委员参加全县政协会,可以写委员提案,要求县里解决困难。杜贤淑当了五年上一届委员,最开始写过一个提案,却因质量不高没被采纳,从此就再没写过提案了。李承嗣这次要她必须写个提案,把蓝天小学的困难反映给县里解决。 杜贤淑却说,她是教数学的,写不来什么提案。李校长安排人写好了,她负责交上去。 李承嗣思来想去,这个任务只有交给甄克凌。甄克凌一听,头都大了。虽说自己正在自考汉语言文学大专文凭,接触过公文写作知识,但毕竟只在虎坪小学写过一次汇报材料,什么是委员提案,自己闻所未闻。可李承嗣安排的事,甄克凌不能讲任何价钱,他咬牙说,没问题,争取写好。 学校的困难太多了,提案又只能写一件,李承嗣也拿不定主意写什么好,就喊了曹书群、曹传世、杜贤淑一起商量。甄克凌负责记录。 “杜老师先说,你每年都参加政协会,应该熟悉写哪个方面的事容易通过些。”李承嗣说。 “要我说啊,学校那些困难都该解决,都应该写到提案里。但一个提案里只能说一件事,我一个普通老师就说不好。还是李校长定了,我负责带到政协会上去。”杜贤淑说。 “我建议大家先一起捋一捋目前学校的困难,再从里面比较出当紧当急的一件,请杜老师作为提案报上去。”曹传世说。 李承嗣说这个办法可以,请大家各抒己见。于是热烈讨论起来,都觉得五个问题需要马上解决:一是学校建筑全部是瓦房子,差不多都成危房了;二是操场没硬化,一下雨操场就成了个泥塘;三是没自来水,吃水还要到校园外去挑;四是学校不通公路,每年食堂买的煤炭都还要学生去帮忙转运。五是年轻老师流动太平凡,好多都只来一年就调走了。 杜贤淑却说:“我前几年在县里开会听别的委员说,凡是找县里要钱的提案基本上都落不到实。所以我另外建个议,可不可以提多给几个民转公的指标,让曹老师他们这些优秀的民办老师早点转正。” 甄克凌见曹传世就在旁边,马上明白了,她又在卖乖。学校老师都知道杜贤淑有个特点,想在每个人面前充好人,让别人都觉得她为人蛮好,其实适得其反。 李承嗣说:“我觉得多给民转公指标写成提案不合适,大家想嘛,凭什么要多给蓝天小学民转公的指标呢。我这么说,曹老师你莫有意见哈。” 曹传世连连摆手:“怎么可能有意见,这个我清楚,民转公的政策紧得很。” 杜贤淑的脸色有些不悦了,李承嗣只作没看见,继续说:“我建议就提解决自来水的问题,一是没自来水的确很不方便,二是需要的钱不多。老闵的女婿颜兴祥是水管站站长,如果上头同意解决,我们到时找他来安装也方便。大家看怎么样?” 都说蛮好,李承嗣就要甄克凌马上写,明天交给杜老师。甄克凌苦笑着说,尽量尽量。 这次甄克凌真是为难了,他找出自考教材《写作》翻了又翻,就是没一处讲提案怎么写,学校也没图书室,找不到任何资料。如果找得到一份别人写的提案,他至少可以依葫芦画个瓢,问题是现在连葫芦都没一个。 写不出来也要写,否则杜贤淑不知背后要把自己贬成啥样,甄克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快放学时,他突然想起元霜菊学校的老师见多识广,说不定有会写提案的,去请教他们不就行了吗。放学了甄克凌就骑车奔向高梁小学。 两人有好几天没见面了。一进门甄克凌就搂住元霜菊亲,急不可耐想温存一番,元霜菊也情难自已,两人就钻到被窝里好一阵折腾,聊解了相思之苦。 甄克凌缓过气来,问元霜菊:“高梁小学有没有会写政协提案的老师。” 元霜菊说:“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过政协提案,你问这个做什么?” 甄克凌费了很大的劲,才给她解释清楚政协提案的意思。又细说了非要找个会写提案的老师请教的前前后后。 元霜菊把她们学校的老师挨个数了一遍,没想到哪个会写这种材料。甄克凌急了,不住地念叨,这又怎么办呢。 猛然间,元霜菊想起自己的初中语文老师改行到区公所了,听说在专门写材料,便问甄克凌找他行不行。 甄克凌大喜,说政协提案这种材料,只有行政上的人才会写,如果是专门写材料的人,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就喊元霜菊快起来,马上去区公所请教他。元霜菊就打趣他猴急,这么冷的天,一会儿脱衣睡觉一会儿爬起来,也不怕感冒了。甄克凌说,老鸹子莫笑猪黑,你不是一样的么。 两人起床煮碗面条囫囵吃了,甄克凌骑着自行车带上元霜菊到区公所,找值班室的人打听,才在办公楼后面一幢瓦房子里找到元霜菊的老师。师生一番客套后,甄克凌讲了来意,客气地说要请老师帮忙。老师细致入微地讲了政协提案的写法,又给甄克凌找了一本县政协编印的优秀提案汇编,他两人才千恩万谢地走了。 回到蓝天小学,只要不上课,甄克凌就把自己关在寝室里写提案,到晚上十二点才勉强写出来。就叫《关于解决蓝天小学无自来水问题的建议》,才五百多字。本来还有几个疑问应该问一下杜贤淑的,甄克凌想想还是算了,免得让她认为自己这也不懂那也不懂。 第二天早上,甄克凌把提案送给李承嗣。李承嗣说直接给杜老师,她说行就行。 杜贤淑在火坑屋里改她班上的作业,甄克凌把提案递给她,谦虚的说:“杜老师,我赶鸭子上架,给您写了一个初稿,请您批评指正。” 杜贤淑接过稿纸,还只看了一行字,就咋呼起来:“唉呀,小甄老师啊,你这个标题怎么写成建议了呢?明明是要写提案嘛。” 其实,甄克凌仔细研究过县政协发的那本汇编,提案的标题既可以表述成建议,也可以表述为提案。正要张嘴解释,想到她极要面子,马上堆出笑容说:“杜老师说得对,我写错了,等会儿按您说的改过来。” 杜贤淑飞快地扫了一遍后面的内容,又盯着甄克凌说:“你说把学校后面的水井扩建成一个蓄水池,再接上水管子把水送到学校食堂来,工钱就发动家长投工投劳,总共只需要两千块钱,这也值得写个提案啊?” 甄克凌一时没听明白,就问杜贤淑:“照说找上面要钱越少越容易要到,怎么不能这样写呢。” 杜贤淑不屑地说:“我一个县政协委员,写个提案只要县里要了两千块钱,传出去也把我丑了嘛。” 悠地,甄克凌胸中升起一股无名火,就你的面子重要,总还是要尊重事实哈。本想顶她几句,又怕闹起来给嗣哥添乱,只说:“您说的很有道理,我来问一下李校长怎么写哈。” 甄克凌要李承嗣再莫让自己给杜贤淑写提案了,吃力不讨好。李承嗣却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我爸爸讲过,会写材料的人,大有前途。 第52章 让优秀的人评上优秀 转眼就是期末考试,照例全区推磨监考、集中阅卷。李承嗣的搞法和陆先富不同,学生拿成绩单了老师不能放假,还要搞一天半政治学习,再开半天总结会。在总结会上通常要分析各班教学成绩,评选优秀教师。 参加工作一年半了,甄克凌终于明白,老师为什么会特别在乎评上“优秀”。民办老师自不用说,评上“优秀”在民转公时可以加分。公办老师评上“优秀”,这老师就身价倍增,家长会争着把孩子送到他班上来,外出学习、讲示范课各种出彩的机会就会多些。“优秀”的含金量太高了。 很多老师都想评上“优秀”,可区教育站每学期最多只给一所学校一个“优秀”名额,僧多粥少,每到“优秀”评选之时,老师们总是争得不可开交,校长也为此伤透了脑筋。 蓝天小学这学期盯着“优秀”的老师不少。期末考试前几天,想得“优秀”的老师纷纷找李承嗣争取。 杜贤淑去县政协开会临走前,专门找到李承嗣,说尽最大努力争取县政协采纳她的提案,解决学校吃水困难,但今年的“优秀”一定要评给她。 陶阳春让曹书群拐弯抹角提醒李承嗣,说上次李校长承诺了今年民转公优先考虑她,她才很快出院而且没找学校扯皮,希望李校长不要忘记了。这次让她评上“优秀”,民转公就更有把握些。 元旦节过后,李承嗣晚上又愿意和甄克凌几个一起在火坑屋里烤火了。朱芳菲找李承嗣扯皮,说年轻老师搞工作最认真,成绩也在前面,今年的“优秀”不评给年轻老师,下学期开始,我们年轻老师硬是不得努力搞工作了。姚慧心也在一旁附和。 甄克凌非常渴望评上“优秀”,但他在心里权衡了一番,有不少老师看不得自己,嗣哥的压力应该不小,估计优秀轮不到自己,干脆不提这个话题。 期末考试头一天晚上,李承嗣喊甄克凌去他寝室,问甄克凌:“你也晓得,今年想评优秀的老师不少,你帮我参谋哈,评哪个最合适?” 甄克凌吃了一惊:“嗣哥,你是我们同学中最有主见的人,从来都是我有事请你当参谋。今天你突然要我给你当起参谋来了?” 李承嗣叹口气:“唉!说实话,你莫看我当个校长,老师们当面言听计从,但我心里明白,有几个又会真心为我分忧解难呢?评优秀这个事,你我俩是兄弟,你的话才是最可靠的,所以我才问你。” 甄克凌心里一热,嗣哥能在这些事听自己的意见,说明自己在他心里是个有见地的人了,是个可以依靠的人了,他马上反应过来,一定要好好地给嗣哥参谋,让今年的“优秀”评得大多数人服气。 甄克凌说:“嗣哥,我觉得评优秀最重要的是公平公正,不能送人情。如果真正优秀的没评上,反而让工作很差的评上了,那就会挫伤一大批人的积极性,今后就再没人会努力工作了。我在虎坪小学就有蛮深的体会。”上学期虎坪小学的优秀评委姬春兰,甄克凌至今难以释怀。 李承嗣不以为然的样子:“我觉得陆校长没搞错啊,不给你评优秀不影响你什么。但对姬春兰来说,可能改变她一辈子的命运。谁当校长都会这样做的。” 甄克凌激动起来:“那评优秀还有什么意义?不评,老师们起码心里还平衡点,这么评优秀,谁都会不服气。” 李承嗣笑了:“那你说怎么评才好呢?” 甄克凌正欲说出自己的想法,却瞬间感到不太对头。嗣哥任何时候都深思熟虑的,今天居然要听别人的意见,他肯定另有考虑,且先试探一下再说,问道:“嗣哥你肯定想好了评给谁,如果我的想法和你不一样,不是在拆你的台么?” 李承嗣说:“我确实有自己的考虑,正因为怕评得不好挫伤大家的积极性,才要你帮我参谋。你说出来,我俩好好合计出一个最佳方案来。” 看来嗣哥是真诚地和自己探讨工作,甄克凌这才毫无保留地谈了自己的观点。他说:“肯定不能拿优秀送人情,那样的话只有少数人满意,得罪了大多数人,嗣哥你就失去了民心。谁优秀,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只有让真正优秀的人评上优秀,大伙才会觉得校长公平公正,才得心甘情愿为你卖力。” 李承嗣说:“你说的这个道理我明白,我也想好了,这次不管哪个找我要评优秀,我都不得送人情,必须过硬评出来。” “那我给嗣哥建个议,你千万莫搞群众投票的方式班评。”甄克凌说,“我在虎坪小学经历过,所有的老师投票看起来很公平,其实就比哪个人际关系好脸皮子厚会拉票,积极拉票的人得票肯定高。往往有能力工作认真负责的老师不爱去搞关系得票还低些,优秀就评不上他们了。” 李承嗣点头道:“真是这样的。我最开始是打算采取群众投票的方式评出优秀,但后来我发现有问题,杜老师和陶老师都在拉票,这是一种不好的风气。所以我决定了,肯定不搞公开投票。” 甄克凌推心置腹:“嗣哥,有一种方式最简单也评得最准,就是你们领导开会研究决定谁是优秀。但这种方式矛盾全部集中到你身上了,你一个得罪人划不来。我建议采取打分排序的方式,谁得分第一谁就是优秀,这样即使哪个有意见都说不出口了。” “你说说看,怎么打分排序?”李承嗣说。 甄克凌说:“总分一百分,其中教学成绩五十分,比较各班成绩在全区的排位,成绩在前的得满分,成绩在后按相差的位次扣分;出勤三十分,全勤的得满分,有请假或旷工的相应扣分;领导评分二十分,你们领导根据平时掌握的情况评分。这三项很好打分,又让老师重视教学,到底评哪个,你们领导还可以掌控。” 李承嗣不相信似的看着甄克凌,说:“可以啊,没看出来你还很爱思考问题哈。有一点我不明白,我是突然袭击提出的问题,你怎么不加思索就答出来了?” “我上学期在虎坪小学没评上优秀,过后我就想假如我是校长,要把这个事搞公平公正,有不有什么好办法,就想出来这样一个方案。当然也不一定正确哈,嗣哥你觉得行就采纳,不行你按自己的思路搞。”甄克凌说。 李承嗣听了连说“可以”“蛮好”,又和甄克凌反复推敲了几遍这种方式的利弊,觉得最大的好处是教学成绩好的老师有把握评上优秀,最遗憾的是想照顾谁就难得照顾到了。 李承嗣玩笑问甄克凌:“你预测一下,用这种方式哪个会评上优秀?” 甄克凌也笑着说:“曹传世、朱芳菲最有可能,姚慧心不请一个星期的病假也有可能,当然最终你们领导的评分起关键作用。” 李承嗣正色道:“曹传世和朱芳菲之间你觉得评哪个合适些呢?” “我觉得评曹传世最合适,他的教学成绩本来就好,全学期没请过一天假,而且平时很有正义感,遇到歪风邪气也敢说直话,其实很多老师在心里都敬佩他。”甄克凌望了望李承嗣,见他似乎赞同,才又接着说:“加上他又是民办老师,评他杜贤淑就不好找你扯皮了。” “给你说老实话,我心里想的也就是评曹传世,只不过没想到用什么方式来评。你这个点子太好了,帮我解了难。”李承嗣十分高兴。 “可是朱芳菲也优秀,这么一来你就关照不到女同学了,怎么办?”甄克凌激将李承嗣。 李承嗣叹口气,说:“唉!我当校长也做不到人人满意。还是要以大局为重,暂时只能委屈她一下,今后再有什么表彰的时候,首先考虑她。” 两人越聊越起劲,李承嗣干脆安排甄克凌设计个“评先进优秀老师评分表”,明天油印四十份交给他,甄克凌欣然领命。不觉快到零点,两人才意犹未尽地睡了。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好几个年纪大些的老师怨气冲天,都怪推磨监考外校来的老师搞得太严,让自己班上学生的成绩比平时差多了。朱芳菲和姚慧心喜不自禁,她俩班上学生的成绩好得很。曹传世的教学成绩果然也很好。甄克凌教的五(2)班语文和六(2)班自然成绩都不如另一个班。 晚上,甄克凌和朱芳菲在火坑屋里写学生成绩通知单。姚慧心不是班主任不用写,就拿着朱芳菲和甄克凌两人班上的成绩登分册,给他俩报分数填在成绩单上。李承嗣坐在地炉边修改他在总结会上的讲话稿。 甄克凌的教学成绩没考赢另一个班,心情黯然。李承嗣看出来,安慰他说这次没考好是因为中途接手别人的班,不能说明什么,不要太放在心上。 朱芳菲却不留情面,说甄克凌带的她六(1)班自然课也考得差,下学期一开学就要抓紧点,莫影响她班上的“小考”综合成绩。 李承嗣批评她几句,借机说了评优秀的方式,说到时不一定给她评优秀,要理解同学的难处。朱芳菲嗔他一句:“呃,我哪时没支持你的工作啊,未必你的同学就这么不省事?” 曹传世评上了优秀,他自己都觉得很意外。事后他专门向李承嗣道了感谢,说跟着李校长搞工作有搞头。甄克凌从心底为他高兴,却不表露出来。 第53章 喝喜酒得到启示 给五(2)班学生发成绩单,甄克凌发现,学生在教室里再不像以前那样打来打去了,对老师很有礼貌。宋鹏飞、杜跃两个,还跑到寝室里来问有没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看着这群可爱的孩子,甄克凌觉得很欣慰,看来这两个月的班主任工作心血没有白费。 学生都走了,总务主任挨个通知领工资。居然发两个月的工资,说是县里安排把二月的工资提前发了,好让大家过一个愉快祥和的春节。扣去一个月伙食费十五块钱,甄克凌还领到了一百三十多块钱,一整天都是美滋滋的。 闲着的老师都在火坑屋里烤火聊天,岳捷走进来,给每个人递两根烟,说她腊月十八结婚,接老师们去喝喜酒。甄克凌暗自吃惊,她今年才参加工作,最多十九岁,这么早就结婚? 岳捷刚走,杜贤淑就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和陶阳春、董明玉几个女老师耳语起来,很快又散开,都“嘁嘁”地表情诡异地笑着。曹书群话中有话笑问:“你几个笑的些么子啊?” 杜贤淑瞟着门外,压低声音对曹书群说:“你没看出来呀,至少八个月了。” 姚慧心惊得嘴巴成个“o”型,道:“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呢?” 杜贤淑说:“你们是没注意的,她从国庆节以后就一直穿的大号衣服,冬天是不是一直穿的长呢子大衣?” 曹书群说:“只有你大惊小怪。现在的年轻人不像我们那一代人,思想都是老古董。” 杜贤淑撇撇嘴说:“不管怎么说,没结婚就怀娃儿还是蛮丑哈。尤其是老师,太风流哒怎么为人师表呢?” 杜贤淑的话引起女老师共鸣,纷纷说当老师的要自重才有个好名声,学生和家长才会尊重老师。 几个女老师无所顾忌地议论岳捷,说她在师范读书就开始谈男朋友,没过几天两人就睡在一起了。她们讲得有鼻子有眼,仿佛都是他们亲眼目睹一般。甄克凌越听越脸红,觉得她们在含沙射影讲自己和元霜菊,赶快起身走了。 晚上,和元霜菊温存后,甄克凌把她搂在怀里,给她讲岳捷今天接了老师喝喜酒,杜贤淑说她至少怀孕八个月。两人就开始算,应该是上半年五月开始怀上的,腊月十八结婚,一个多月以后就要生娃儿了。 甄克凌说:“岳捷今后的名声肯定不好了,你是没听见我们学校那些老师背后怎么议论她的。” 元霜菊气愤地说:“我想都想得到,那些嚼舌根子的最喜欢无中生有的造谣。” “就是嘛,他们说岳捷读师范的时候就风流,想嫁给城里人主动勾引她现在的男朋友睡觉,怀了娃娃逼她男朋友和她结婚的。” “放他们的狗屁!他们是看见还是听见岳捷勾引别人睡觉了?你也相信?” “我当然不信。不过人言可畏,他们在背地里真的讲得难听,我都越听越觉得可怕。” 元霜菊从他怀里挣开,把甄克凌扳过来侧着身子,自己也侧身逼视着他,问:“你怕什么?怕别人讲你和我睡觉吗?” 甄克凌自觉失言,赶快抱紧她,用唇压住她的唇不停地吮,一只手在她胸前轻轻揉搓,她却一动不动,像一截木头。甄克凌一遍遍解释说自己不是别的意思,是说自己呆的学校里喜欢讲是非的人太可怕了,他们当面为人好不过,背后说别人的坏话却恶毒得很,看来今后要多防着点这些人。 元霜菊这才消气了,说:“你管得住那些小人的嘴么?只有不理他们自己才活得开心。要是在乎别人的议论,那你就活不下去哒。” 甄克凌说:“是是是,我俩就是天天睡在一起,马上生个儿子都没他们屁相干!” 元霜菊把他胸前的皮肉拧了一把,他“哎哟”一声。元霜菊唬着脸说:“你以为我真的不在乎名声?我就有那么不要脸吗?” “我又说错了。我们不能马上生儿子。”甄克凌嬉皮笑脸地说。 “肯定不能像岳捷那样嘛,当老师的还是要有好名声才行。现在两个人谈恋爱在一起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但刚结婚就生娃儿还是不受说。”元霜菊认真起来。 甄克凌突然问:“我俩在一起半年了,怎么一次都没怀过呢?” 元霜菊刷地脸就红了,她娇羞地把头埋进甄克凌怀里,半天才说:“我每次都注意了的。” 甄克凌瞬间又被点燃了,霸道地掀翻元霜菊,在上面策马扬鞭。他咬着元霜菊耳朵轻声说:“我还以为是我不行呢。” 元霜菊出不匀气,含混道:“像条牛…….还说不行……” 甄克凌更加勇武道:“那我现在就给你儿子!” 元霜菊说:“绝对不行!” 腊月十四正式放寒假,她和元霜菊商量好了。先各自回家呆几天,腊月十八甄克凌去岳捷家吃喜酒了两人再去高梁小学玩。 家里一切依旧如昨,冷冷清清不像要过年的样子。甄克凌一到家,母亲就说,你大弟弟已经来信,今年没挣到钱,不回来了就在广东过年。我和你爸也没挣到钱,什么过年货都还没打回来。甄克凌赶紧给了母亲一百元钱,说我身上也只有这么多,还差的话我就去借。母亲说先用了再说。 甄克凌打算躲在家里好好看几天自考教材。明年四月又要考一次,甄克凌报了四门课程,到现在,每门课都只看了不到十分之一的内容。这都是谈恋爱耽搁的。稍有点空闲时间就要去元霜菊那里和她缠绵,几乎忘了还要参加自考。现在一个人在家也看不进去书,眼前总是恍惚着元霜菊的影子。他懊悔起来,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看了三天书,差不多看完半本教材。 岳捷的男朋友在区供销社当出纳,两人就在区供销社举行婚礼。开总结会那天,李承嗣通知愿意去喝岳捷喜酒的老师,腊月十八下午三点在供销社百货大楼门前集合,一起同去人多些,也算给岳捷争面子。 二十多人到齐了,排成长队朝岳捷婚房走去,集镇上的人投来艳羡的目光。朱芳菲又开玩笑:“甄克凌你要边看边学哈,你等不到好久也要结婚了。” 朱芳菲这句话又触到甄克凌的伤心处,现在还没半分钱的存款,拿什么结婚?想到这些,甄克凌不禁凄然,说:“现在学,早了。我不晓得什么时候才得结婚。” 朱芳菲敏感到和甄克凌开这些玩笑不妥,又把火引向姚慧心,说:“姚慧心,你男朋友找好没有,找好了也早点结婚哈。” 姚慧心顶她:“你看见我在哪里找了男朋友呢?再说结婚那么早干什么?” 一行老师听了,都七嘴八舌说,朱老师和姚老师是可以找男朋友了。杜贤淑好像特别关心她俩似的说,男娃儿可以不着急,超过三十岁都找得到年轻的女朋友,女娃儿就不一样,年纪超过二十二岁就不能再挑了。朱芳菲和姚慧心很反感杜贤淑这么说,把她俩说得好像嫁不出去一样,想到杜这人气量不大,便不搭理她。 区供销社是那些年人人羡慕的好单位,集镇上半条街都是供销社的门店。中心区域有两栋供销社修的四层百货大楼,一楼是售卖各色商品的门市,二楼是办公室,三四楼都是套间寝室,几个职工住个套间。岳捷男朋友要结婚,供销社便给他一人分了个套间做婚房。 一众老师先到三楼参观婚房,里间是卧室,外间是客厅,都恰到好处地摆放着高档家俱,窗户上、家俱上贴有好些“囍”字,两间屋子上方的彩色拉花金光闪闪,布置得很有喜庆氛围。都感叹哪个单位都比学校好,学校就不可能给年轻老师分这么好的房子结婚。 又去礼房上人情钱,都上二十元,甄克凌也上了二十元。又有老师唏嘘现在的人情送不起,工资又低,如果一个月要送几处人情,这个月的工资就报销了。 还好吃酒席是开的流水席,随到随吃,不用等多久。客人喝酒吃饭的时候,岳捷两口子依次到每席给客人递两根烟,抓两把炒好的花生葵花塞到客人口袋里,这是必须讲的礼性。杜贤淑啧啧赞道,今天的酒席菜很丰盛,烟也高档,这小两口还蛮舍得哩,现在的年轻人,为人就要学他们这样。 下午五点不到,吃席就结束了,于是各自回家。甄克凌抵制不住心中的高兴,加快脚步朝高梁小学走去。看了岳捷的婚礼,他茅塞顿开,只要有一个套间,没钱他也可以和元霜菊结婚。因为家具等一切东西,都可以找嗣哥担保,先从供销社赊回来,收了人情钱再还。 元霜菊依约在她寝室里等着,甄克凌一到,她便兴奋地问这问那,岳捷两口子的结婚照、家具、床上用品都是她感兴趣的东西。甄克凌真切的感受到,她渴望和他早些结婚。他和盘托出心中计划,元霜菊欣喜若狂,扑上去紧紧搂住他。 第54章 父亲要他俩分手 上午十点多,元霜菊极不情愿地起了床,她要开始做两人的午饭。甄克凌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元霜菊催他好几遍,他嘴里答应着“马上”,就是缩在被窝里不动。元霜菊干脆跑过去把他的被子揭开抱走,他才一骨碌爬起来,作哆嗦状飞快地穿上衣裤。 元霜菊佯怒:“一个大男人睡懒床,不催还不起来,像不像话?” “北宋大文学家范仲淹先生说,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我昨天下午不是和你说了那个美梦嘛,当然就要留我多睡会咯。”甄克凌昨晚看自考教材《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下)》,学了范仲淹的词《苏幕遮·怀旧》,他觉得词里这两句很有味道,便刻意背了下来,正好在元霜菊面前现学现卖。 元霜菊白他一眼,酸不溜丢道:“哈呀,没看出来甄老师还是个文人,满肚子都是墨水呢。” “我这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你这里硬是个安乐窝呢,呆在安乐窝里哪个愿意起来。”甄克凌更得意了,又卖弄一句诗文。 元霜菊挖苦他说:“皇帝才叫不早朝,你那叫睡懒觉。” 甄克凌厚着脸皮说:“我现在一天快乐似皇帝。” 吃过午饭,两人围着火炉,甄克凌看自考教材,元霜菊学着扎鞋垫。兴元县农村女子都会扎鞋垫,那是送自己喜欢的男人的最好礼物。甄克凌叫元霜菊不要学农村妇女的手艺。元霜菊却说,扎鞋垫是女人用针线寄托对男人的爱。 忽听门外走廊里响起“橐橐”的脚步声,甄克凌起身在门边刚探出头去,竟是易宝珠站在眼前。 “怎么?认不到我啦!”易宝珠笑问。 “易宝珠!怎么会认不到?没想到你会来!真是稀客呀,快进来坐。”甄克凌激动得慌了神。 元霜菊恨不得跳起来,拉过易宝珠一阵拥抱,说:“啊呀,好久没见面了。好想你呀,见到你好开心!”易宝珠也说:“自从你俩调走了,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我也想你们啊,今天专门来看看你们。” 坐定后,元霜菊问易宝珠:“都放寒假了,你怎么知道我在学校里呢。” 易宝珠说:“你们食堂大师傅是我的邻居,她每天晚上要来守校,是她告诉我你两个放假了一直呆在学校。” 元霜菊不好意思起来,原来她和甄克凌在一起,有双眼睛一直暗中盯着呢。元霜菊赶紧转移话题,问易宝珠:“你和兴元十二中那个老师还在谈朋友没?” 易宝珠说:“我长得又不漂亮,还是要现实点,莫想去找城里人,追我的那个老师还蛮有才,我就同意他了。我妈说正月间去他家看人户。” “不一定非要找城里人,找优秀的老师当男朋友蛮好啊,至少有共同语言。”元霜菊朝甄克凌努努嘴,笑着说,“像我找的这个老师,又长得好又有文采,在一起很开心呢。” 易宝珠哈哈大笑,说:“甄克凌这么优秀的凤毛麟角,当然可遇而不可求咯。你不记得呀,虎坪小学旁边裁缝铺的鲁师傅,小卖部的董老板娘都暗恋他。不可能都有你这么幸运,人人都找得到像他一样的男朋友哈。” 她俩一唱一和拿甄克凌开涮,窘得甄克凌脸上发烫,他说:“你俩莫调戏我了嘛。讲哈别的同学不行么?对了,聂朝阳同学也在兴元十二中,从参加工作就没看见过他,你男朋友讲起过他没,现在能不能胜任工作了?” 提起聂朝阳同学,易宝珠说她男朋友都感叹人不可貌相。 聂朝阳一个师范毕业生,去年分配到兴元十二中,在老师中间引起轩然大波。有的说领导在瞎搞,要师范生来教高中,是没把十二中当个数,想把十二中搞垮。知道聂朝阳爸爸是区财政所长的说,现在这社会真是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只要有后台,没得搞不好的事。 兴元十二中的老师都不知道,聂朝阳有音乐天赋,嗓音好会唱歌。读师范时,音乐老师把他当作得意弟子重点栽培,教他主唱流行歌曲,春节联欢晚会上的《故乡的云》《冬天里的一把火》《跟着感觉走》,他唱出来简直和原声差不了多少。 十二中校长安排他教全校的音乐课,他的课居然成了全校学生最喜欢的课,他也成了十二中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易宝珠男朋友他们再也不说师范生不能教高中了。 甄克凌也深有体会,说自己最初读师范时觉得只有个中专文凭,这辈子肯定毁了。没想到三年师范读下来,自己琴棋书画都懂一点,综合素质和别的学校毕业生大不一样。现在想来也不后悔读师范了,就是文凭低了些。易宝珠和元霜菊都说不后悔读师范。 在虎坪小学虽只教了一年书,但毕竟是参加工作的第一站,甄克凌和元霜菊都觉得很多往事值得回忆,便争着细问易宝珠。方知杜泽柳看不惯陆先富当校长和稀泥,已辞职了,现在是郑光辉当教导主任。 又说起董桂枝考上兴元师范民师班,不到两个月就把龙仁甫一脚蹬了,可龙仁甫不甘寂寞,很快和裁缝铺鲁师傅好上了,同时又和县城一个发廊女扯不清,偏偏那发廊女想和他结婚,撵到虎坪来把鲁师傅打了一顿,闹得满城风雨,陆先富只好把他贬到水井湾村小学去了。 大约是因很久没见面了,三人有说不完的话题,直到傍晚,易宝珠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自打上次被爸妈赶出家门,一个多月了,元霜菊再也没回过家。元霜菊爸妈态度坚决得很,不和甄克凌断了,不准踏进元家的门。甄克凌劝她好几次,说不能和自己的爸妈一直赌气,任他们打或者骂都行,还是要经常回妈屋去,否则就是不孝顺。元霜菊却说,就是要和他们斗到底,不然他们不得同意我俩的事。 兴元县有句谚语“长工短工,二十四个满工”,说的是腊月二十四过小年的习俗。这天,凡出门在外的人,都要回到自己家里开始忙过年,“打扬尘”是这天最重要的大事,家家户户都要把房里房外、房上房下的蛛网、灰尘清扫干净,寓意除“陈”布新。 已是腊月二十三晚上了,元霜菊仍不提起回家。过年不和父母一起团聚,是最让父母伤心的事。甄克凌心想,无论如何要劝她明天回家帮爸妈“打扬尘”,不能让她爸妈觉得自己不省事,过年还缠着他们的姑娘。 两人偎在被窝里,做完功课,甄克凌说:“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我俩都没回家帮爸妈做事,还是有点不像话。明天二十四,我俩回家去帮他们‘打扬尘’吧。” “我爸妈只怕不得让我进门。”元霜菊说。 “哪个当爹妈的不心疼自己的姑娘,过年肯定希望你回去嘛。” “我只要回去,他俩肯定又要逼我和你分手哈。” 甄克凌出主意:“你就说,过年不要闹得一家人不愉快,要分手也要等这个年过完了再说。” 元霜菊想了想,和爸妈总赌气也不是个事,借过年之机和他们重归于好再好不过,就说明早上各回各家。甄克凌放下心来。想到这一别,还要过好几天才能见面,两人又恩爱了一回。 甄克凌回到家里,父亲戴着草帽,拿着一把长笤帚,满屋角扫蜘蛛网,母亲正在炒阴米、熬稀子糖,准备切米子糖。望着父母亲忙碌的背影,甄克凌心里一种强烈的愧疚感油然而生。放寒假自己就想着和元霜菊缠绵,都没帮父母干一点点活儿,哪还有孝心呢。 甄克凌赶紧找把笤帚,帮父亲“打扬尘”。忙完了,又到母亲跟前帮她往灶膛里添柴。 母亲边炒阴米边问:“你哪天去给你老丈人拜年呢?” 甄克凌不好意思了,说:“妈,我们还在谈朋友,哪里就是老丈人呢?” 母亲说:“早晚都是你老丈人。农村都是正月初一走老丈人屋里,你准备哪天去?” 甄克凌说:“他嫌我们家里穷,反对我和他姑娘谈朋友。不得准我去给他拜年。” 母亲说:“拜老丈人少不得猪蹄子,我给你准备了一个。” 甄克凌心里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自家每年只杀一头猪,只够全家人吃大半年。母亲宁肯一家人少吃,也要让儿子有拜老丈人的礼物。母亲的这份爱,令人心疼。 父亲走进屋来,站在灶台边默默地看着母亲炒阴米。母亲又开始数落父亲没本事,从来到这个屋里,没过一个像样的年。这么个破屋,害得儿子连媳妇都娶不进门。 父亲黑着脸,半天绷出一句:“依我说,甄克凌和现在这个分手算哒。” 母亲的锅铲快速在锅里翻炒着阴米,边抹眼泪边骂父亲不像个当老子的,儿子好不容易谈个朋友,自己的爹还来阻拦。甄克凌望望父亲,突然觉得他好陌生。 “穷亲攀富亲,攀断背梁筋。”父亲转身走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点拨儿子。 甄克凌懂父亲的意思,在他的逻辑里,找媳妇不能攀高枝,那会一辈子直不起腰。问题是吃商品粮的比自家还穷的有多少呢,难道他觉得儿子只配找个农村女子? 第55章 现在就拿结婚证 父亲的话好比一盆冷水,泼在他心中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之火上。连父亲都认为他将窝囊一辈子,甄克凌不服这口气,他偏要拼命一搏。虽然现在一无所有,但他相信知识终将改变命运,自考就是那救命的稻草。腊月的最后几天,甄克凌就在自家几乎没怎么下过楼,发疯似地看自考教材。 思念如门前小河里的春水,绵绵不绝。甄克凌每天都想着元霜菊,不知她这个年过得可好?她爸妈又逼她和自己分手没?好几次,甄克凌冲动了想去找她,最后还是忍住了。他知道只要两人见面,就是无尽缠绵,不可能还有心思看自考教材。要想早些拿到大专文凭,就得独自一人静下来看书。 一如往年,爆竹响声四起,腊肉香味飘飘,一家人和气地吃了团年饭。年过得寡淡无味,甄克凌思绪万千。父母亲起早贪黑,辛勤劳作,家里却几代赤贫。大弟弟在外漂泊,年三十都不能回家团聚。小弟弟每天除了作业,还是作业。何时这个家才能有所改变呢? 正月初一,甄克凌十点多就到堂伯家拜年。他心里盘算着,在堂伯家吃了中饭,就想法去找元霜菊,两人骑车下城玩去。 甄克凌拎着烟酒,走进堂伯家堂屋,堂屋墙角里放着两三提烟酒。又听见火炕屋里笑声阵阵,热闹非凡。甄克凌心中纳闷,往年初一没什么客人呀,今年怎么突然来这么多客人呢。 他把手中的烟酒轻轻放在堂屋墙角边,推开火坑屋门。 “伯伯!伯娘!新年好!”围着地炉,火坑屋里满当当坐了七八个人。甄克凌只倚在门上和堂伯、堂伯母打招呼,不迈脚进屋去。 “克凌呀,你是稀客,快到我这里来坐。”堂伯母起身,走过来拉他。堂伯也叫着“克凌”,站起身来。 甄克凌说不进屋去了,堂伯就要堂伯母带甄克凌去另一间屋里烤火。甄克凌正要问火坑屋里是哪来的客人,堂伯母就已开始介绍,那帮人中有三个是新华书店的,有三个是县印刷厂的。 甄克凌不解:“去年初一怎么没见到他们?” “你堂伯在教育站以前是搞督导的,放寒假之前赵站长把他的工作调了,要他搞勤工俭学。”堂伯母虽是农村妇女,但出身大户人家念过几年书,堂伯是个妻管严,他工作上的事堂伯母门儿清。 甄克凌好奇,新华书店和印刷厂的人,在大年初一给区教育站的人拜年,这里面有何玄机呢?本想问问堂伯母,转念一想肯定是有大大的好处人家才来拜年,问堂伯母岂不让她尴尬?赶紧另找个话题和堂伯母聊了一会儿。 多年以后,甄克凌才知道,县教育局和区教育站都有个勤工俭学办公室。所谓勤工俭学,就是低价购进纸笔墨砚一应教学用品,高价卖到每所学校。新华书店和印刷厂业务量最大,非要紧紧抓住勤俭办的人不可。 那些客人很快走了,堂伯喊堂伯母把甄克凌请到火坑屋来说话。甄克凌想起去年暑假跑调动请他帮忙,他那生怕别人给他添麻烦的表情,便打算只坐一会儿马上就走。堂伯却亲自削了个苹果递给甄克凌,又要堂伯母马上做中饭,留甄克凌吃了饭再走。甄克凌有些自责,堂伯对自己还不错,刚才竟腹诽他。 堂伯问起在蓝天小学的工作情况,甄克凌都说好。即使再有什么困难,对他们讲都没有意义。堂伯又问李承嗣这个校长怎么样,甄克凌就说他校长当得非常好,老师们都服他,还故意讲了李承嗣特别关照自己。他起了个小心思,专门给堂伯说说外人都愿意帮自己,你这个最亲的人都生怕提携一下,看你好不好意思。 堂伯当然不知道甄克凌心思,又开始关心甄克凌的个人问题起来。他问:“听说你和高梁小学的元霜菊在谈朋友?” 甄克凌心里一动,堂伯关心这个,正好请他帮忙把自己调到高梁小学,便说:“是在和她谈,今年暑假我还想请伯伯把我和她调到一起来呢。” 堂伯却说:“她爹妈是不是坚决反对啊?” 甄克凌诧异:“她爸妈就是嫌我家里穷哒嘛,硬是不同意我们两个。您怎么知道呢?” “那你们两个人是怎么想的?”堂伯答非所问。 甄克凌感觉堂伯并不真正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便戏谑道:“我们两个人是非她不娶,非他不嫁。哪个要拆散我们,我们就学梁山泊和祝英台。” 梁山泊和祝英台相爱的结果是双双而亡,大年初一甄克凌在堂伯家以梁祝自喻,颇有些不吉利,堂伯的脸色很不好看了。他说:“别人哪个会管你们的闲事,要拆散也是她的爸妈把你们拆散。” 甄克凌心想大年初一来拜年,千万别给老辈子心里添堵,就说:“伯伯,我是开玩笑的,我家里太穷哒,她爸妈不同意我们两个,也可以理解。就连我自己的亲爹,都要我和她分手,何况外人呢?” 甄克凌给堂伯和堂伯母讲了父亲那天说的话,二老只叹甄克凌母亲是个苦命人,嫁到这么个家庭一辈子划不来,后人也跟着受苦。 堂伯云遮雾罩半天,终于讲到正题上了。原来,腊月二十八这天,元霜菊舅舅专门来请堂伯做甄克凌的思想工作,要甄克凌和元霜菊分手。 元霜菊舅舅是六十年代惠泽地区师范同学。元霜菊舅舅回老家过年,元霜菊妈说姑娘不省事,重新找个男朋友家里穷斯滥矣。你当舅舅地无论如何要想办法,让他两个分开。舅舅也觉得外甥女嫁个穷小子不行,一打听他是同学甄嗣平的侄子,当天便找到他帮忙劝说甄克凌。 甄克凌听完,气极反笑,说:“既然她爸妈瞧不起我,她亲戚也瞧不起我,我也不得硬是低三下四非找她不可,伯伯您给他舅舅回信,就说只要元霜菊愿意分手,我同意马上分手。” 堂伯似乎干了一件意义非凡的大事,很高兴的样子。甄克凌心里泛起莫名的悲哀,就说要回家跟爸妈去给舅舅拜年。堂伯和堂伯母再三挽留吃中饭再走,甄克凌说还不饿,执意回家了,躲在楼上一遍遍地看鲁迅先生名作《阿q正传》、《祝福》。 元霜菊回家这六七天,差点被她爸妈折腾得疯了。她进屋时,爸在打扬尘,妈在烧猪头和猪蹄子。元霜菊喊“爸”,她爸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喊“妈”,她妈冷笑道:“哟,还晓得回家呀,有本事莫回来啊,怎么不去那个娃儿屋里过年呢?” 元霜菊眼泪扑簌簌直掉,说:“爸,妈,要过年了,我回来帮你们做事,一家人团聚,你们还要撵我走吗?” 元霜菊妈也红了眼睛,说:“哪个当爹妈的不疼自己的后人?我和你爸哪一点不是为你好?你说走就走,那么长的时间都不回来,叫我们伤不伤心?” 元霜菊要去帮她妈洗猪头猪蹄,她妈说别的事不要她管,守着弟弟把寒假作业做完就行。 晚上,一家人坐在地炉边,元霜菊爸妈又开始苦口婆心劝她俩算了。元霜菊怕一开口又要和妈闹起来,就横竖不做声。爸妈逼她表个态,她说要分手也要等这个年过完了再说。 第二天,吃过早饭,元霜菊爸妈忽然说,既然你打算和他散了,开年了住在家里。骑自行车去上班早去晚归,不需要学校的寝室,今天就去学校把行李搬回来。元霜菊也推脱说过完年再搬。爸妈知道她在敷衍,又絮絮叨叨数落了她一整天。 后来,她妈改变招术,就一个劲地在元霜菊面前哭,说养她如何如何吃了苦,指望老了享姑娘的福,哪晓得姑娘硬要往火坑里跳,今后老了怎么办哟。她妈哭得伤心欲绝,元霜菊也哭,几乎就要投降了。 再过几天,舅舅回老家过年来了。听元霜菊爸妈描绘了甄克凌的家,舅舅比爸妈还急,逼着元霜菊和甄克凌分手。舅舅甚至表态,只要她俩分手,他拼命也要找关系把元霜菊调进兴元县城关镇一小。元霜菊不和舅舅顶嘴,只说再考虑考虑。 元霜菊家亲戚多,过完年,爸妈便每天带着她和弟弟一家家去拜年。元霜菊心里明白,爸妈是要把自己看牢,不让她和甄克凌再有相聚的机会。 高梁区学校正月十六正式开学,老师要提前两天到岗。那两天只要去学校报个到就可以走,正月十四,甄克凌给李承嗣请了假,在高梁小学和元霜菊呆了一整天。两人讲起寒假里那些人棒打鸳鸯的招法,不禁嗤之以鼻。 甄克凌突然有种冲动,非要拆散我们是吧,我今天就让你们拆不散。他问元霜菊:“你到底后不后悔和我在一起?” “不后悔!” “和我分不分手!” “不分手!” “那我们就这两天把结婚证拿了,可不可以?” 元霜菊一时没反应过来,说:“现在拿结婚证干什么?” 甄克凌切齿道:“我要让你爸妈再也拆不散我们。” 元霜菊说:“行!明天就去拿!” 第56章 找学生回来上学 结婚证到手,谁也管不着两人了。想到这里,甄克凌和元霜菊都很兴奋。甄克凌猛地想起,法定结婚是男年满二十二周岁女年满二十周岁,两人现在都才十九岁多,不可能拿到证的。 元霜菊不相信,说农村里好多十五六岁就结婚了,岳捷不到十九岁也结婚了,肯定是找人开后门拿的结婚证。 甄克凌说,那是举行婚礼。农村里不管拿不拿结婚证,只要举行了婚礼,大家就认账结了婚。岳捷两口子肯定没拿结婚证。 元霜菊不再争执。和甄克凌在一起久了,知道他爱学习,社会知识丰富些,稍大点的事她都听甄克凌的。可一想到爸妈步步紧逼和甄克凌分手,元霜菊又愁眉苦脸的。甄克凌反倒劝她慢慢来,莫和爸妈闹僵了。明天是元宵节,两人商量回家好好陪爸妈,这两天就不在一起了。 过年总是让人憧憬美好的明天,生出一些绚丽的梦。甄克凌给自己定好了新一年的目标,教学成绩争取全区排名前五名,剩下的六门自考课程全部考过拿到大专文凭,调到高梁小学去和元霜菊天天在一起。 心情一好,看什么都顺眼。正式开学的第一天,甄克凌见到每个老师都打招呼,说声“新年好”,就连遇见任明亮他都主动握了他的手说了“新年好”。走进五(2)班教室,听到学生们齐喊“甄老师新年好”那一刻,甄克凌觉得他们太可爱了,当老师好幸福! 蓝天小学和虎坪小学不同,新学期第一节课收学费,学生带学费来先交给班主任,班主任再交给总务主任。学生争先恐后把钱交给甄克凌,再回到座位上,甄克凌瞄一眼就发现空着三个座位。稍一回忆,应该是宋鹏飞、杜跃、杜正艳的座位。 除了宋鹏飞三个同学没来,其他同学都交齐了学费。甄克凌喜出望外,再不用担心收不齐学费扣工资了。看来蓝天村比虎坪村富裕多了,家长给学生交学费没多大困难。可是,那三个同学今天怎么没来呢? 甄克凌心中狐疑,却没问学生。他担心那三个同学是交不起学费没来上学,找同学们打听就让他们丢面子了。五年级学生,已经懂事了有面子观念。 一下课,甄克凌便问搭档姜玉娇,宋鹏飞三个没来,是不是家里困难交不起学费。 姜玉娇说,杜跃、杜正艳确实家庭困难,每学期都没交齐学费,宋鹏飞是他妈找了个后爸爸,性格逆反了不想上学。 甄克凌说要去把他们找回来。姜玉娇却说,杜正艳确实要找回来,她学习成绩是班上前三名;那两个就算了,不仅调皮,学习还差得很,他们不来班级纪律都要好很多。甄克凌说作为班主任,不去找是自己没尽到责任,去找了不回来读书将来他们也不能怪老师。 甄克凌总觉得教书是个良心活,当老师一定要对每个学生负责,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在虎坪小学教书那年,班上辍学了好几个学生,他当时不是班主任没去找他们回学校,至今都觉得良心上亏欠那几个学生。 杜跃家离学校最远,甄克凌先去他家。农村人闲不住,正月都要下地劳作,杜跃爸妈正带着三个儿子,在门口地里给刚出土的洋芋苗施肥。甄克凌在地头一现面,杜跃远远地认出了他,大声喊:“甄老师!甄老师!”杜跃爸妈放下手中农具,走到田埂上和甄克凌说话。 甄克凌问杜跃今天怎么没去报名,杜跃妈长叹一声:“唉,还没借到学费,儿子不好意思去学校嘛。” 杜跃爸妈都穿着单衣,衣服上还有补丁。杜跃矮瘦的身子穿着明显不合身的单衣,脚上是一双有破洞的解放鞋,袜子也没穿。杜跃家是真的困难。甄克凌想想说:“暂时没钱交学费我来担保,你们借到钱了再交给我。杜跃同学明天就去上学。” 杜跃爸妈千恩万谢,非要请甄克凌回家里坐坐。甄克凌怕耽误他们农活,说就在这里讲几句话了马上走。甄克凌奇怪,杜跃爸妈身强力壮的,照说应该挣得到钱,不至于连孩子的学费钱都没有啊。 和杜跃爸妈聊完才知道,原来他两口子都只读个小学二年级,除了种田什么都不会,一年到头勉强能糊个口食,哪有钱供学生读书。三个儿子,老大老二都只读完小学就再没上学了。 甄克凌趁热打铁,说他两口子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现在无论如何都要让小儿子继续读书,读完大学这个家就可以彻底翻身了。杜跃爸妈说明天就让儿子去学校。 杜正艳正在堂屋里搓洗一大盆衣服,见甄克凌进屋,她愣了一下,叫声“甄老师”,站起来就开始抹眼泪。她推开火坑屋门,说:“爸爸,甄老师来了。” “甄老师真是稀客,咳咳,快进来坐。”杜正艳爸爸慌忙起身,请甄克凌在地炉边坐下。他不停咳嗽,佝偻着矮小精瘦的身子,像只虾米。 屋子里两个老人站起来,忙着给甄克凌泡茶,递过一盘子葵花、一盘米子糖要他吃,甄克凌猜想定是杜正艳爷爷奶奶。屋角一张轮椅上坐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女人,有气无力地对甄克凌说,家里条件太差,对不住甄老师。 甄克凌刚开口说了一句,来看看杜正艳同学今天怎么没去上学,杜正艳就哭着跑了出去。她爷爷和奶奶争着说,这个家不晓得走的什么运,去年下半年儿子得了肺结核,儿媳妇得了脑梗塞瘫了,他两个都没得劳动能力了,现在全家就靠我们老两口子种田,真是造孽哟。 杜正艳爸爸自责地说,我们就这么一个姑娘,肯定只想她多读点书哈,但是这个姑娘太有孝心了,看我们两个人病成这个样子,治病家里还欠了不少账,就不肯去上学了,要在家照看我们。杜正艳妈妈就在一旁不住地抹泪,呜咽着说自己这个病,把娃娃害完哒。 甄克凌要杜正艳爷爷把她喊进来,再三劝她说,只有她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有了工作,才能让爸爸妈妈过上好日子。杜正艳始终低着头,默不作声。甄克凌用自己打比方,说自从师范毕业参加工作,每年底都可以给爸妈一些钱,家里日子渐渐地好了起来。一家人也苦口婆心劝说,好容易才让杜正艳答应去上学。 从杜正艳家出来,甄克凌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越是穷人家,越要拼命供孩子读书,不然就只会世世代代穷下去。今天来找他们回学校读书,自己就是在积德行善。 宋鹏飞不知跑哪儿玩去了,甄克凌知道和他爸妈说不起作用,从他家折身便回了学校。他想好了,明天要杜跃陪自己来找宋鹏飞。 晚上,几个年轻老师都不回家。新学期第一晚在学校住,都很兴奋。甄克凌把地炉火烧得蓝焰直窜。朱芳菲和姚慧心喜欢吃零食,从家里带来几大包,她俩在办公桌上摆一大堆饼干、香蕉糖,要李承嗣和甄克凌吃。甄、李二人也不客气,边大快朵颐边说好吃。 朱芳菲突然问李承嗣:“岳捷怎么没来上班?” 李承嗣说:“她请产假了,预产期就在这两天。要两个月以后才来上班。” 姚慧心“啊呀” 一声,直道去年腊月间才结婚,这么快就要生小孩了。 朱芳菲嘁嘁地笑,说:“人家是先上船,后买票。” 李承嗣一本正经说:“你两个还是闺姑娘,少议论别人这些事,不然别的老师会说你们喜欢讲是非。” 朱芳菲不服气:“别人做都做得,我们说哈都说不得么。” 甄克凌脑子里灵光一闪,问李承嗣:“岳捷请假了是不是要找个代课老师?” “是要马上找个代课老师,你问这个干嘛?”李承嗣疑惑地望着甄克凌。 甄克凌说:“能不能让我班上杜跃的哥哥来代两个月课?杜跃今天没来上学,我去他家里找他,才晓得他家太穷了交不起学费。他哥哥来挣两个月代课费正好帮他交学费。”白天去找杜跃和杜正艳,两家一贫如洗深深地印在甄克凌脑海了,他总想找到能帮他们一把的路子。 李承嗣思索好一会才说,村支书芮尚书去年暑假就打招呼,他有个侄女在兴元十二中毕业了没考取大学,想在蓝天小学当个代课老师。学校好多事离不开村委会支持,芮书记委托的事,不能不考虑。 甄克凌无话可说,只叹穷人家的孩子真造孽,自己又只这么点工资,想帮助他们都没办法。朱芳菲和姚慧心说,自己班上也有几个交不起学费的孩子,其他班上肯定也有。 你一言我一语算了个账,全校只怕有几十个这样的学生。又扯半天,困难学生确实应该帮助,但老师帮一个还帮得起,全部靠老师帮,帮得过来吗。 李承嗣也想不出好办法,只说这个事学校也解决不了,我们老师尽心尽力就行哒。 甄克凌幻想,要是有那么一天,读书不要钱,穷人就可能越来越少了 第57章 直人寸步难行 早上,甄克凌接连上了两节课刚出教室,朱芳菲就在教室外走道里截住他,向四周张望几眼,凑近甄克凌悄声问:“下午杜贤淑老师请我们四个人去她家吃饭,你去不去?” 甄克凌想都没想,说:“她又没请我,我不去。” 朱芳菲说:“她来找你,你在上课她就要我先给你说哈,等会她要亲自请你的。” 甄克凌不解:“她为什么要请我们四个人呢?” 朱芳菲和甄克凌边走边说,每年正月开学,杜贤淑都要请年轻老师吃顿饭,估计也没其它意思,无非是显得她为人很好,关心年轻老师嘛。 甄克凌问朱芳菲想不想去。朱芳菲说,其实她和姚慧心都不想去,不想欠她的人情。但李承嗣说一定要去,也只好硬着头皮去。甄克凌就说可能去不成,下午还要去找没上学的宋鹏飞。朱芳菲说,那等会你自己跟杜老师讲清楚。 兴元农村风俗,正月间不请别人来自家作客。因为正月间去别人家,须带些礼物才好意思进门,主动请别人来自己家里,有讨礼物之嫌。 杜贤淑肯定没这想法,她两口子都吃商品粮,一个独儿子也参加工作了,家里殷实得很。她每年正月间请年轻老师在她家吃饭,只怕多半是想搏个为人好的名声,或者显示她家比别的老师家条件好些。 调到蓝天小学来,他就觉得杜贤淑不可交。她当所有人的面都笑咪咪的,背后却经常贬损别人,只要是能得到好处的事,她心里志在必得嘴上又满不在乎,去年写个提案明明是她自己的事,非要逼校长找人帮她写,她还横挑鼻子竖挑眼。 甄克凌压根不想去她家吃饭,可杜贤淑笑咪咪地亲自来请他时,他还是没把话说死,只说多谢杜老师,下午还要去找宋鹏飞回来上学,尽量赶到。心中却打定主意不去,心想自己是个直性子,和杜这样有心机的人相处太累,还是远离为好。 临放学时,李承嗣邀甄克凌一路去杜贤淑家。 甄克凌说昨天就和宋鹏飞爸妈约好了,今天下午再去做宋鹏飞的工作,去不了杜老师家吃饭。 李承嗣清楚甄克凌不想去的原因,劝他为人要圆滑些,面子上的事不必较真。 甄克凌说,自己就是个耿直的性格,心里的想法都挂在脸上,免得去了让杜老师看出来不好。李承嗣只说了句“随便你的”。 李承嗣三人早已从杜贤淑家回到学校。大约晚上九点,甄克凌才回来。他得意地对李承嗣三人说,终于把宋鹏飞劝回学校了。 姚慧心问他:“你这回用了什么高招,让宋鹏飞终于愿意读书了呢?” 甄克凌说:“我是活学活用了自考课程《哲学》中的理论,叫主要矛盾论。” 朱芳菲斥他:“听不得!少在同学面前故弄玄虚哈,直接说你怎么做工作的不行么?” 甄克凌这才细说,他仔细分析,宋鹏飞不读书是因为恨他继父,这就是主要矛盾。最开始给宋鹏飞做工作,他仍铁了心不读书。后来把他叫到一边,点拨他只有努力读书,考上大学参加工作了才可以不靠继父。宋鹏飞似乎一下子明白过来,说明天就来学校上学,保证今后好好读书。 朱芳菲不屑道:“宋鹏飞这个矛盾你是解决了,但杜老师请你吃饭你不给面子,只怕她要和你起矛盾,看你怎么办?” 甄克凌吃了一惊:“我不吃她的饭,未必还把她得罪了呀。” 姚慧心和朱芳菲都说,肯定把她得罪了。先在她家吃饭的时候,她问了好几次甄老师到底什么事不来,李校长帮忙解释说他找学生去了,杜老师却说学生明天去找也行,甄老师不来肯定是对我有意见。 甄克凌有些后悔了,嘴上却硬:“得罪就得罪了,我就是这么个人,虚伪不来,看不惯的人就是不愿意和她打交道。” 朱芳菲和姚慧心好意劝他,说一定要改掉这个性格,在单位上和同事相处,不能意气用事由着性子来,那样将来会吃大亏的。甄克凌就和她俩争辩为人到底是虚伪好还是实诚好。她俩朝李承嗣一指,要他评价哪种性格好。李承嗣却木然地说了句“每个人都长的有个脑壳”。甄克凌这才发现,刚才三人聒噪半天,李承嗣没说一句话。 第二天午休时,曹传世喊甄克凌到他寝室,悄悄说请四个年轻老师去他家吃晚饭。甄克凌心里一热,说曹老师太客气了,平时又没给曹老师帮到什么忙,过年过节还去您家里吃饭不好意思。甄克凌和曹传世性格相投,知道他是真心请客,而他家境并不宽裕,因此很是感动。 曹传世说,给那三个老师已经说好了,放学后大家邀了一路来。甄克凌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等到学生和老师都离校了,李承嗣才喊甄克凌三人到火坑屋里。他问甄克凌:“曹老师今天请我们四个去他家里吃饭,你去不去呢?” 甄克凌说:“当然去呀。” “你说你这个人嘛,昨天杜老师请客你不去,今天曹老师请客你又去,这不是硬生生地要得罪杜老师啊。”朱芳菲说。 朱芳菲话音刚落,姚慧心又开始絮叨:“甄克凌昨天是考虑得不周到,杜老师请客吃饭是把我们当人,你还不去。你再看不惯她也不能表现出来,有事在心里嘛。换作谁都要认为你为人差火。” 两人的指责让甄克凌心里很不舒服,他倔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两面三刀的人我就是不想和她来往,曹老师对人真诚我就喜欢他,哪个恨我我也不在乎,我不愿意虚伪地活着,行不行?” “都不说哒!走,往曹老师那去!”甄克凌厉吼一声,站起来走向门外。 曹传世家在蓝天村最西头,离学校有五六里路,公路正好从他门前经过。四人都有自行车,李承嗣就说骑车去。甄克凌说,是不是只骑两个车,他和嗣哥一人带一个。朱芳菲和姚慧心直摇头,说坐你们的车怕摔跟头,还是自己骑车稳当些。 四人把自行车推到操场里,正要出发时,朱芳菲道:“昨天我们到杜老师家去带了礼物的,今天不带呀?” 甄克凌和姚慧心说,正月间去别人家里,不带点礼物是不好意思进门。 “不带!”李承嗣不容置疑地说。三人都闭了嘴。 走到半路,姚慧心追上李承嗣,并排骑着车,问他:“呃,李校长,我没搞懂,昨天我们去杜老师家你和我们都带了礼物的,今天去曹老师家你怎么不让我们带礼物了呢?” 李承嗣说:“你们是城里人,不懂农村人的心理。农村人请你去他家吃饭,你空着两手去他会觉得你没把他当外人,你带些东西去他会认为你瞧不起他。你越是在他家大吃大喝,他越觉得有面子。曹老师家虽然条件没杜老师好,但他也是很有自尊心的人。他请我们去他家吃饭是实心实意请客,没得什么目的。带礼物去他就有想法了。” 朱芳菲和姚慧心直呼农村里规矩太多了,这些社会知识一时半会学不完。李承嗣又说:“但农村又讲究一礼还一答。什么意思呢,就是今天我们多谢了曹老师,过段时间我们要以另外方式还他一个人情。” 朱芳菲和姚慧心听得津津有味,一路缠着李承嗣问,城里人到农村还要注意哪些规矩。不知不觉,已到曹传世家门口了。 四人推着自行车刚走进场坝,曹传世就迎了出来,他也没多话,只一个劲的说,天太冷,赶快进火坑屋里来烤火。都说今天来多谢曹老师不好意思,曹传世就说自家条件差,你们能来就是给了我天大的面子。 三个孩子都上学去了,就曹传世两口子在家。他老婆从厨房出来和客人打过招呼,急急转身回到厨房。曹传世忙前忙后泡茶,端出几大盘米子糖、葵花非要客人拿了吃。甄克凌感觉像在自家一样,一点都不拘束,干脆起身帮曹传世招呼其他三个。 晚餐很快做好,堂屋正中的方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曹传世拉李承嗣和他同坐上席,甄克凌三人坐在两边的旁席,曹传世老婆坐了下席。都不喝酒,曹传世就不停地劝大家多吃菜,他老婆不停地给客人夹菜,四人都撑得快坐不下来了。 甄克凌终究还是得罪了杜贤淑。曹传世请几个年轻老师吃过饭,她不久就知道了。从此,甄克凌在她嘴里就不是个东西,走到哪里就贬损到哪里。曹传世也被她丑化成了一趋炎附势的小人了。 食堂师傅匡大姐实在看不过去,有天,她把杜贤淑说的那些话,原原本本给甄克凌说了,提醒他防着她些。甄克凌想不通自己到底错在哪里,更想不通的是朱芳菲三个也认为是他错了。 甄克凌忍不住请教曹传世,曹传世打个哈哈,说:“你确实没错,但你这个性格在社会上就是寸步难行。我把你当老弟,劝你一句,要学会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 第58章 开学视导就那么回事 李承嗣和曹书群正在火坑屋商量事,区邮政所邮递员送来一封挂号信,曹书群接过来撕开信封一看,是区教育站通知:县教育局领导本周内将在高梁区进行开学视导,请各学校加强教育教学常规管理,做好迎接视导的各项准备工作。 “哼!开学视导,开学视导。年年搞过场,走马观花,劳民伤财,起什么作用?”曹书群左手拿着通知,右手食指在通知上点了几点,愤然道。 “来,给我看一下。”李承嗣拿过通知瞄了几眼,反问曹书群,“曹主任我想问哈你,教育局要来视导,你可不可以要他们不来蓝天小学?” 曹书群一愣,明白校长在批评他,马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觉得开学视导没得任何意义,又害得学校跟到瞎忙!” “既然避免不了这个事,那发牢骚有什么意义呢?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准备吧。”李承嗣夸张地笑着对曹书群说。曹书群尴尬地点头“嗯”“嗯”着。李承嗣年纪虽轻,驭人的巫术却不少,经常上一秒还虎着脸,下一秒又笑逐颜开。用他自己的话说,打一把之后要赶快摸一把。 每学期正式开学后,兴元县教育局要给每个区镇派个视导组,巡回视导辖区内学校的开学工作,三四天后回县教育局开个汇报会,总结成绩指出问题,县教育局再发一纸文件全县通报。区教育站站长最怕通报自己辖区的问题,会百般讨好视导组的人,那几天他们仿佛就是钦差大臣。 视导组到达区镇的当天下午,区教育站会很高规格隆重接待。往往区公所分管教育的副区长必定到场,带着区教育站几个能喝的干将,在当地最好的餐馆里,不把视导组的人喝得人仰马翻不会罢休。之后,拼酒是每天的重头戏,视导反而就那么回事了。 视导哪些学校,尽随教育站安排,自然要选那些好学校,如同演戏,他们早就排练好了。区教育站长自始至终陪着,每到一处,听校长汇报汇报,走走看看,再填几张记载表,视导就结束了。都是成绩一大堆,再找几个鸡毛蒜皮的问题。久而久之,学校也知道了开学视导就是个过场。 李承嗣说要好好准备,曹书群说:“既然是开学视导,那就只要把开学工作搞正常就行,照说不需要格外准备啊。” “一年到头难得县教育局的领导来一次我们学校,就跟家里要来贵客一个道理,至少要把屋扫干净,热情招待,给客人留下好印象才行嘛。”李承嗣说。 这个比方让曹书群一下子明白过来,他说:“那就要准备几个现场咯,突出我们学校的亮点。” 李承嗣纠正说:“不能光有几个亮点,常规工作也要显得井井有条。还是要开个全体教师会,筹备迎接开学视导。” 下午放学后,两人就把筹备会开了,学校工作的三大块行政、教学、后勤面面俱到作了安排,老师们都知道了县教育局领导要来视导,不能出任何差错。李承嗣专门强调所有老师见到县教育局领导后,都要热情地向领导问好,要露出笑脸。 他说这话是有原因的,老师以有傲骨为荣,越是在领导面前越要表现“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气概。曾经有一任县长视察兴元一中,走到教师办公室亲切地问候一老师,那老师却望都不望县长一眼,站起来就走了。他后来居然受到兴元一中其他老师的崇拜,说他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 曹书群刚说声“散会”,老师们都站起来急匆匆往外走。李承嗣大声喊:“朱芳菲、姚慧心、甄克凌三位老师留下来!” 三人重新坐下,朱芳菲一脸疑惑,问道:“把我们留下来有什么事啊?” “给你们三个人另外安排任务,你们从明天起就去准备。”李承嗣说,“视导组来的那天,朱芳菲和姚慧心你两个负责给客人倒茶。甄克凌负责写一条欢迎领导的标语。哦,你还要把你班上教室布置一下,如果领导要进教室看,就带到你班上去。” 朱芳菲嚷起来:“我们最不喜欢和领导打交道,为什么要我俩去倒茶呢?”姚慧心附和着说自己也怕在领导面前抛头露面。 曹书群笑了:“蓝天小学就只有三个年轻的又长得好看的女老师,岳捷请产假了,不要你们倒茶哪个去倒?” 姚慧心说:“陶老师、董老师都可以啊。” 曹书群笑弯了腰:“那是两个老妈子嘞!哪个领导有眼睛去看她们?” 李承嗣也忍不住笑了,随即正色道:“不准讲价钱,早些去做准备,把每个细节都想到。”朱芳菲和姚慧心还欲分辩,李承嗣抬起右手朝门外扬了扬,两人才极不情愿地走了。 甄克凌陷入沉思,他脑子里都是标语和教室画面。李承嗣叫他一声,他才缓过神来。 “曹主任,我认为贴一条欢迎领导的标语很有必要,你觉得标语内容应该怎么写才好呢?”李承嗣问。 “呃,就写热烈欢迎县视导组领导来我校检查工作,你看行不行?”曹书群说。 “甄老师,你觉得呢?”李承嗣说。 刚才他们讲话时,甄克凌正好已思考好标语内容,马上答道:“我觉得可不可以写成,热烈欢迎各级领导莅临我校检查指导工作。” 曹书群和李承嗣不约而同盯着甄克凌,似乎不相信他还有自己的见解。甄克凌看出他俩心思,于是说:“只说欢迎县视导组,假如有区教育站的人呢,有区公所的人呢,所以写成各级领导保险些。来我校改成莅临我校,就突出了来宾是上级领导。” 李承嗣和曹书群都说改得好,甄克凌趁他俩高兴,建议不写标语,干脆挂条红底白字的横幅档次显得更高些。曹书群说横幅上的字要用硬版纸剪出来,再用别针把字别上去,只怕没人写得好那种字。 李承嗣笑着说,那叫美术字,师范毕业生都会写,这是甄克凌的强项,就让他去搞保证没问题。曹书群用手摸摸脑袋干笑两声,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李承嗣叮嘱甄克凌,那天要把教室扫得干干净净,课桌凳摆整齐横竖一条线,教室后面那面墙上办个学习园地。甄克凌一一应了。 食堂匡大姐过来催了好几遍,说饭菜已经端上桌子半天了,再不吃就冰凉了。李承嗣说差不多行了,曹主任是不是就在食堂里吃饭哒回去,曹书群坚持回家去吃。李承嗣和甄克凌快步走进食堂,朱芳菲和姚慧心早等在那了,四人坐下狼吞虎咽起来。 迎接视导的准备工作一天之内全部做好。甄克凌很花了一番心思,他心里打着一个小算盘,盼望视导注意到那条横幅上的美术字,在他班上的教室里多待一会儿,然后知道这都是一个叫甄克凌的老师的杰作。给县教育局领导留下好印象,说不定就遇上伯乐了。 第二天上午,区教育站请人捎信来,下午两点左右,开学视导组要来蓝天小学视导。视导组一行三人,赵站长亲自陪同。 听说领导要来,午休后,老师们都不到火坑屋来了,就李承嗣和曹书群两人围在地炉边。门半开着,刚好可以看见校门位置。每隔几分钟,李承嗣就伸长脖子朝校门那望望。 最后一节课刚开始,便有四人走进校门,最前面的正是赵站长。李承嗣腾地站起来,对曹书群说:“快点,他们来了。”两人箭一般冲到操场中央,迎着了视导组一行。 督导组长是县教育局人事股文股长,另外两个都是人事股的干部。赵站长介绍了双方,握手寒暄后,李承嗣说先去烤哈火,喝杯热茶,暖和一下身子了再开展工作。又吩咐曹书群:“去喊朱老师两个,到火坑屋里来给领导泡茶。” 一行人围着火炉刚坐定,朱芳菲就捧着茶盘站在李承嗣身后,茶盘里六杯茶热气腾腾。姚慧心从茶盘里取出一杯,双手托着递给赵站长,赵站长朝文股长三人一指,说:“让县领导先喝茶。”姚慧心羞赧一笑,依次将茶杯递给文股长三人、赵站长、李承嗣、曹书群。文股长目光始终没离开朱芳菲和姚慧心,她俩被看得不好意思,说了声“领导们忙”,飞也似地逃走了。 喝完茶,文股长随意问了一些情况,无非是师生到校,教育教学,后勤保障,李承嗣对答如流。赵站长也不时插话说蓝天小学是除了高梁小学之外,全区管理最规范的小学。两个人事股干部在记载表上飞快地写划着。文股长很满意的样子,说不错不错,站起来就往外走,一行人也马上站起来跟在他后面。 文股长背着手,李承嗣和他并肩走在最前面,领着一众人在走道上慢慢地朝五(2)班走去。每路过一间教室,李承嗣介绍一下这是几年级几班,文股长就说“好”“好”。李承嗣在五(2)班教室门前停下来,文股长一行自然也停住了。甄克凌连忙走到文股长跟前,微弯着腰说:“领导好!” 李承嗣介绍甄老师是全校乃至全区响当当的语文老师,优秀班主任,文股长只瞟了甄克凌一眼,又“哦”“哦”两声,似乎不太感兴趣。李承嗣说文股长要不要进教室去看一下,文股长说不进教室了,对扭头问赵站长,时间不早了,是不是回教育站? 赵站长走到文股长跟前,说,还请文股长去看一下蓝天小学下面的一所小学吧,三湖村小学,就在河对面,离这里不远,有个很优秀的年轻女老师自愿到那个村小教书,这只怕在全县都算个典型。文股长眼神忽地一亮,微笑着说:“好啊,去看看。” 前后不到十五分钟,他们都走了。甄克凌望着那条“热烈欢迎”的横幅,在心里痛骂自己就是个贱骨头。 第59章 教室里锁了个学生 视导组的人一走,老师们顿觉浑身轻松。有几个女老师玩笑说,正月十六到现在没放假,明天星期五是三八妇女节,要给我们放半天假,最好星期六也放一天,把上个星期天没放的假补起来,我们就可以休息两天半。杜贤淑自告奋勇去找李承嗣,李承嗣想想也有道理,便同意了。 高梁小学抓得紧,只星期五下午放半天假,星期六照常上课。甄克凌中午就去了元霜菊那里,又有个把星期没在一起了,两人干脆哪都不去,关起门在寝室里卿卿我我。 元霜菊妈真是个狠人,非要元霜菊搬回去住不可,规定她每天下班了就必须回家。她给元霜菊下了最后通牒,这个星期天就和她爸来高梁小学,把她寝室里的东西全部搬回家。 元霜菊愁眉苦脸说:“他们不准我在学校住,不准我有寝室,我俩再见面就不方便了,你说怎么办?” 甄克凌存心逗她,说:“我在蓝天小学有寝室,你再就经常往我那跑。” 元霜菊说:“你们老师在学校住的太多了,我去你那里不方便。” “你说的两个人正大光明谈恋爱,不怕哪个讲哈。怎么现在又怕了呢?” “我现在才晓得人言真的可畏。你们学校岳捷老师,这学期一开学,硬是被我们学校一些女老师讲成个荡妇了。” 甄克凌这才给她支招,要她乖乖地搬回家去住。再找她校长另外要一间寝室,说方便在学校睡个午觉。重新置办一套家当,两人照样可以经常在一起。不过再就只能白天亲热,不能一整晚抱着她了。元霜菊听得脸红,扬起粉拳捶甄克凌肩膀,笑骂他,个死不要脸的。 视导组来学校,甄克凌用心准备好几天,以为能让领导高看一眼印象深刻。谁知领导正眼都没瞧自己一眼。甄克凌隐隐感到,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什么事都得靠自己。他想,目前来说,沉下心来教好书才是唯一出路,把五(2)班成绩教到全区前五名再说。 去年期末考试成绩不理想,这学期一开学,甄克凌找曹书群要来学生试卷,一张张地看他们的错题。他很想不通,错的那些题他都讲到过,学生平时也练习过,怎么一考试就出错呢。 这几天上课,甄克凌注意观察学生,发现了问题的症结,五(2)班和六(1)班的学生学习惯不好。两个班的学生上课都只习惯听老师讲,没养成动手记笔记的习惯,读书背书的时间也不够,当然记不住所学的内容了。读师范时心理学老师讲过,耳、眼、口并用多感官结合,记东西才能记得牢。 甄克凌规定,学生都要买个笔记本,凡是自己带的课在黑板上板书了的内容,全部要记在笔记本上。一两天下来,收效颇好,学生不仅记得住学的内容,还因随时要记笔记没时间搞小动作,课堂纪律也变好了。 朱芳菲生怕甄克凌把她六(1)班自然课教差了,影响今年“小考”成绩,好几次背地里抽查他给学生布置了自然课作业没有,作业是不是全部改了。有天甄克凌事多忙不过来,学生做完作业,他就让他们交换批改作业。朱芳菲知道了,竟虎着脸把甄克凌批一顿,说他对学生太不负责了。 甄克凌气得浑身发抖,参加工作以来,还没人这么不留情面的说过自己。他说:“你又不是校长,凭么子管我?” 朱芳菲毫不客气:“你是我班上的科任老师,工作不负责影响我班上成绩,我作为班主任,就有资格管!” 甄克凌说:“就是学生交换批改一次作业,就是工作不负责吗?那我上完一课接着就给学生油印了一份平时测验试卷考试,每次都把卷子改了还让学生把错题重新做对,你就没看见?这叫不叫负责?” “那是你应该搞的。”朱芳菲说。 “你硬是个二黄腔,我懒得和你讲了。”甄克凌转身走了,朱芳菲还在喋喋不休。 甄克凌越想越气,瞅准午休时间,要六(1)班班长把全班同学喊回教室里,让他们找出上次测验试卷,问:“有几个得一百分的?” 学生说:“一个都没有。” 甄克凌说:“那好,每个人都错题哈,今天晚上我给大家布置一道家庭作业,把每道错题的正确答案抄五遍,明早上学习委员收上来交给我。” 学生目瞪口呆,大声“啊”了起来。甄克凌把脸一黑,说,啊什么啊,你们班主任朱老师说我对你们不负责,我还要怎么负责?学生们便不作声了。 甄克凌心里有气,却也知道朱芳菲的做法是对的。“小考”成绩是一所学校的脸面,要想在全区排名位次靠前,必须每门课程都考好,哪一科成绩拖后腿都不行。这中间,班主任就非常重要了,他们盯着科任老师,科任老师就打不了马虎眼儿。 掐指一算,离“小考”只有三个多月时间了,再不抓紧,六(1)班自然课还真有可能考差。甄克凌紧张起来,他给六(1)班学生定了条新规矩,上完自然课,第二天就要抽时间在学习委员那里,把课后习题答案全部背下来才能回家。背不下来的,就等全校放学了在教室里读,直到会背了就在甄老师那里去背。 兴元农村有句土话,水不紧鱼不跳,这话用来比喻学生搞学习再恰当不过。甄克凌宣布新规矩后的第一次课,六(1)班学生放学回家开始自觉背书,下课十分钟休息时间也背书,一到放学,个个都找学习委员背完了。只有一个叫芮聪的是个例外。 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声响起,甄克凌站在五(2)班教室外面。这时,六(1)班学习委跑过来说:“甄老师,其他同学们都把您布置的内容背完了,就只芮聪没背到,您说怎么办?” 芮聪甄克凌有印象,人很聪明却又太懒,不爱做家庭作业,要他背书就像要他吃药似的。一听他的名字,甄克凌没好气地说:“要他一个人在教室里背,什么时候背得到了就来找我。”学习委员点点头,飞快地跑回自己教室去了。 在食堂吃过晚饭,朱芳菲、姚慧心去校门口公路上散步,甄克凌和李承嗣在火坑屋里聊天。李承嗣主动说起他马上有女朋友了,是区卫生院的一个护士,长得蛮乖。前几天亲戚介绍见面,女护士对李承嗣很有好感,愿意继续交往。 甄克凌很为嗣哥高兴,撺掇他趁热打铁加紧攻势。两人聊得兴起,不经意间,天已尽墨。朱芳菲和姚慧心推门进来,见两人谈笑风生,好奇地问两人有什么开心事。甄克凌打几个哈哈,遮掩过去。 说笑够了,就开始改作业、写教案。突然,“哐当”一声,门被踢开了,一对中年男女站在火炕屋门口,气咻咻地。男人气势汹汹地问:“哪个是甄老师?” 甄克凌心里发虚,迟疑着站起来,望着男人应道:“我就是,你有么子事吗?” 两口子几大步走到他跟前,女人恶狠狠地问:“我儿子呢?” “你儿子是谁?”甄克凌一头雾水。 “我儿子芮聪,到这个时候还没归屋。问他同学,才晓得是你把他留起不准他回家,他人在哪里?”女人起了高腔。 甄克凌这才想起来,下午要学习委员把他留在教室里背书,自己和李承嗣聊天聊得起劲,竟把这事忘记了。一听他还没回家,顿时吓得脸色发白。李承嗣和朱芳菲、姚慧心都站了起来,劝两口子莫着急,人肯定不得丢,说不定还在教室里。 李承嗣扯亮了走道上的路灯,甄克凌走前面,一众人急匆匆朝六(1)班教室跑去。还只到操场中间,便听见教室里隐隐传来哭声。 教室里没灯,借着路灯微弱的光,只见芮聪双手抓着两根窗棂,眼泪婆娑地连喊“妈妈”,女人跑到窗户跟前摸着儿子的手,喊着儿子的名字。甄克凌和男人去推教室门,门却被锁上了。每天下午,值日学生扫完地回家,都要锁上教室门。今天明明有人留在教室里,哪个值日的学生怎么把门锁了呢。 男人气极,开始朝天骂人。甄克凌正要问朱芳菲教室门钥匙在哪里,男人却飞起一脚,将门踢开了。女人冲进去,搂着儿子哭起来。男人大声说:“你先带儿子回去吃饭,我来找他们。” 李承嗣把男人劝到火坑屋坐下,姚慧心连忙泡一杯茶递给他,朱芳菲不停地给他道歉,说是自己的班主任工作有失误,才把芮聪锁在教室里了。甄克凌吓得不知所措,站在李承嗣身后默不作声。 甄克凌讲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十几个对不起,请原谅。李承嗣三人也纷纷说对不起,请原谅。男人气就消了些,又和朱芳菲讲了一会儿芮聪平时的表现,渐渐地好像淡忘了今天的事。 四人把他送出校门。临别,男人说,请老师放心,我不得再找你们的麻烦。晓得老师是为自己的娃儿好,就是见儿子饿了大半天又锁在教室里,心疼娃儿才没忍住发火的。请老师莫放在心上,今后还要帮忙把我芮聪管严些。 甄克凌使劲憋住,没让泪水流下来。 第60章 提案答复这样写 回到火坑屋,李承嗣平静地说:“甄克凌,你今后要细心点呢,怎么能出把学生锁在教室里这样的事呢?今天还好学生没出问题,家长不是扯皮拉筋的人,不然有很大的麻烦。” 甄克凌以为李承嗣要大发雷霆,狠批自己一顿。没想到他只轻描淡写点到为止,反倒让甄克凌羞愧难当,一再检讨是自己粗心大意,给大家添了麻烦。 姚慧心给甄克凌泡杯茶递过来,笑道:“来,喝杯茶,压哈惊!”甄克凌接过茶杯,心中一暖,望着姚慧心苦笑。 朱芳菲又对李承嗣说:“李校长,莫批评甄克凌了,他是为了我班上‘小考’考个好名次出的事。再说这件事也不能怪他,是今天值日学生锁的门。” 见甄克凌又欲开口,李承嗣猜他是要检讨一番,就说:“今天的事到此为止,都不说了。这不是个什么大事,甄克凌不要背思想包袱,工作就要像你和朱芳菲那样搞,今年的‘小考’在全区才能名列前茅,我也才有面子。” 得了表扬,朱芳菲很开心,向李承嗣打保票一定尽最大努力,争取“小考”放个卫星,排在全区前五名。甄克凌也说,嗣哥放心,就是拼命自己也要把自然课成绩搞好,不拖朱芳菲班上的后腿。 区教育站通知李承嗣拿一份文件回来,是县政府发的《关于认真做好人大代表建议和政协委员提案办理工作的通知》。赵站长亲自给李承嗣交代,杜贤淑在去年政协会上写的提案,县政府交办县教育局办理,蓝天小学要代县教育局写好答复初稿,四月底上交到区教育站。 当初提案是甄克凌帮忙写的,李承嗣觉得答复仍要甄克凌来写简单些,便喊甄克凌到他寝室里,两人商量答复如何写。甄克凌他细看了两遍县政府的文件,觉得不可思议,他问李承嗣:“明明县政府的文件是交给县教育局办理和答复,怎么要我们学校来写答复呢?” 李承嗣直摇头,无奈地说:“赵站长也恼火,县教育局办公室主任通知他去拿这个文件,主任还发了脾气,说高梁区的政协委员写的提案,要教育局来答复,找些事搞。谁家的孩子谁家抱,高梁区教育站负责答复。钱是没得的,但答复要给政协和提案人交脱账。” 甄克凌把文件的要求指给李承嗣看:切实解决“提案”中的问题和困难。应予解决而又有条件解决的,积极给予解决;要坚决避免“文来文往”现象。他说:“文件上写得很清楚,不能只写个答复,关键要解决问题。杜老师写的要求解决蓝天小学无自来水问题,教育局提都没提起,怎么办?” 李承嗣心里也很愤懑,只是碍于自己的校长身份,不便在甄克凌面前表露出来而已。蓝天小学没自来水,让全校老师苦不堪言。吃住在学校的年轻老师,天天要去学校外面提水才能洗漱,谁都想早些调离蓝天小学。去年底他要杜贤淑写提案,就是想解决掉这个问题,哪知上面是这个态度! “还有,文件上规定,承办单位要安排专人与政协委员面对面沟通,办理结果要让政协委员满意。教育局也不来个人和杜老师提前沟通,写的答复杜老师不满意怎么办?”甄克凌问。 李承嗣无言以对,两人就坐在那里发呆。好半天了,李承嗣才说:“先不管杜老师满不满意,你随便搞个回复的初稿交给教育站再说。” 甄克凌想前不久才把杜贤淑得罪了,至今她见到自己都不开笑脸,怕她知道回复是他写的初稿,对县教育局不满意,就给李承嗣说了自己的担心,要他另外找个人写初稿,和杜贤淑好沟通些。 李承嗣脑子里灵光一闪,说:“就由你去和杜老师沟通了再写回复。你把杜老师得罪了,也不能老死不相往来,正好借这个事你去和她好好沟通,既把回复初稿写了,也把你俩的矛盾化解了。” 甄克凌心里过不去那个坎,就说要自己违心地去和杜贤淑缓和关系,宁肯站着死也不跪着生。 李承嗣火来了,板着面孔道:“你这个人怎么一根筋呢?你以为你这么做就正确?看不惯哪个人就非要表现在脸上?你想想,你调到蓝天小学来之后,已经和好几个人关系搞僵了,你的性格到底有不有问题。水至清则无鱼知不知道?未必就要和杜老师一直僵下去?我给你讲,这次我非要逼你和杜老师沟通好不可!” 甄克凌还是第一次见李承嗣对自己发这么大的火,不禁呆住了。仔细一想,嗣哥是真正的关爱自己才会说这些话。又想起曹老师说过,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太有道理了。这一刻,甄克凌下决心改变自己太直的性格。他说:“我听嗣哥的,主动去和杜老师沟通。” 说归说,真要去找杜贤淑化干戈为玉帛,甄克凌还是很有些发怵。万一她不买账甚至羞辱自己一番,自己今后在蓝天小学还有脸混下去吗?无奈之下,只好找朱芳菲和姚慧心讨主意。 朱芳菲和姚慧心听了牢骚满腹,分到蓝天小学来,天天要李承嗣去帮她俩提水,她俩洗漱就省着用,在学校住就没好好洗过一次澡。 朱芳菲说:“我们还作多大个指望,以为杜老师写提案就马上有自来水了。早晓是这么个结果,不如不写。” “唉,我也没想到,写提案时我怕找上面要钱太多了要不到,就只申请解决两千块钱,结果还是要不到。”甄克凌说。他更觉无趣,毕竟提案的是他起草的,无论是内容还是措词,当时他还很花了一番心思。 “你反正是替教育局写的答复,他们说没有钱,你就以教育局的口气写没得钱解决哈。”姚慧心说。 “要是能这样写,我还找你两个商量干嘛。赵站长给嗣哥说的,教育局的意思就是不该写这个提案。全县哪所学校没有困难,都写个提案要求解决,哪来那么多钱。既然喜欢写,就自己写自己答复。关键是这些话不能给杜老师说呀,她知道教育局是这个意思,肯定对答复不满意,教育局在政协就交不脱账了哦。”甄克凌解释道。 ”哎,这不是掩耳盗铃,歁上瞒下么?”姚慧心人太单纯,说话不过脑子。 朱芳菲提醒姚慧心,反正自来水是莫想了,再说那些话没得用,现在要甄克凌出主意把答复写了上下都满意。 甄克凌说嗣哥一再强调先要和杜老师沟通,才得罪了她的,只怕和她沟通不好。 朱芳菲想了想说:“这个不难,伸手不打笑脸人,你去找杜老师,不管杜老师是什么态度,你反正一脸笑,想必她的气就消了。” 甄克凌瞬间有了主意,说:“你两个陪我一路去找她,有你们在,她不好翻脸的。” 姚慧心说:“都是你自找的,上次叫一起你去她家吃饭你还不去,把她得罪了。这哈要我们来当和事佬,不得搞。” 甄克凌就说自己知道错了,从现在起开始改脾气,今后一定按曹老师指点的那样,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尽量不得罪人。又央求她两个帮忙,她俩才答应陪着他去找杜老师。 没看出来朱芳菲鬼点子还不少,她分析说杜老师的最大特点是好面子,甄克凌去和她沟通就要给足她面子。甄克凌问她要怎么做才算给足面子。朱芳菲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使劲拍她的马屁,把她吹得高高的,她不就高兴了。姚慧心和甄克凌听了哈哈大笑,说朱芳菲才是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的好家伙。 三人又排练一番。朱芳菲说晚上去杜老师家里好些,甄克凌给她老公打十斤白酒带去,反正也只十五块钱。姚慧心要一个劲地说感谢杜老师写提案,帮年轻老师解决了提水的烦恼。朱芳菲就说杜老师教数学的名师,自己今后要多请教杜老师。 甄克凌问朱芳菲,自己是不是进门就要向杜老师道个歉,上次没到她家吃饭很对不起。朱芳菲直道甄克凌傻了,有些事不能说破的,说破了都尴尬。要他不讲别的,就只讲杜老师写的提案县教育局非常重视,一定会解决,但不一定是马上解决,有可能今年底才有钱,说不定还要等到明年。 甄克凌愣住了,问朱芳菲:“这不是当她的面撒谎么?” 朱芳菲反问道:“那你说怎么讲嘛。如果答复不解决,县教育局交不脱账,如果答复解决,县教育局又没那个打算。只有先说个模棱两可的话,混过一时再说嘛。” 果然如朱芳菲所料,三人去杜贤淑她家,她两口子都高兴得不得了。一阵吹捧后,杜贤淑笑得合不拢嘴。甄克凌学着朱芳菲瞎编,说她的提案县教育局局长非常重视,亲自安排资金下半年解决,等自来水搞好了还要来蓝天小学看杜老师。要我代教育局写个答复,就如此如此,您满不满意? 杜贤淑开怀大笑,说:“小甄老师文字功底很好,你写的东西我不用看,肯定满意!” 甄克凌从心里服了曹传世,他教的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千真万确。 第61章 受不了流言蜚语 甄克凌反复推敲措辞,花了两三天时间,终于写好了提案答复。李承嗣让杜贤淑看了,她说很满意。他再把提案答复初稿交上去,很快有了消息,县教育局对赵站长办的这件事非常满意。 令人意外,李承嗣却无半分高兴,再没提一句关于政协提案的话题。甄克凌忍不住问他,他只说今后再不能指望写什么提案解决学校困难了,不过是文字游戏而已。甄克凌也暗自欢喜,再也不用挖空心思耗费脑细胞,帮别人写无用的材料了。 现在,甄克凌只要见到杜贤淑,马上换成笑脸,恭敬地叫一声“杜老师”。和杜贤淑说话,总不忘称道杜老师德高望重,显得十分佩服的样子。杜贤淑很受用,逢人便说小甄老师不错。 朱芳菲打趣甄克凌:“你真是个变色龙,前不久还看不惯杜老师虚伪,没过几天就变得像是她的亲侄子了。” 姚慧心玩笑说:“以前你看不得别人虚伪,现在你对杜老师的态度,我们觉得你虚伪得好露骨。” 甄克凌自嘲道:“你们以为我愿意么,我这叫逼上梁山好不好。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为人处世就是要圆滑些才吃得开。” 说到为人处世圆滑,朱芳菲和姚慧心提醒甄克凌,除了要和杜老师搞好关系,还要和任明亮、陶阳春也要把关系搞好,同事之间不能矛盾越来越深。甄克凌就请她俩帮忙撮合,她俩爽快答应。甄克凌心里感叹,还是同学间感情纯真些。 如今,杜贤淑对甄克凌越来越好,人前人后尽说他的好话,甄克凌和她的交道渐渐多了起来。有天,她悄悄把甄克凌叫到一边,十分关心的样子,说:“小甄老师啊,有件事我在心里憋了好久,想想还是应该给你说哈。你女朋友她学校有个男老师在追她,你要小心她变心呢。” 犹如五雷轰顶,甄克凌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胸口万箭穿心般地痛。他不敢相信是真的,半天才反应过来,问道:“杜老师,您听哪个说的?” 杜贤淑说:“我有几个同学是高梁小学的老师,听他们讲的。” 甄克凌强忍满腔悲愤,说:“他们给您说了没,是哪个?” 杜贤淑犹豫了一下说:“听说是他们学校的副校长,姓贾。小甄老师,去年底我就晓得了,我们学校还有几个老师也晓得,他们都不做声,我是关心你才告诉你,你千万莫给别人说是我告诉你的啊。”甄克凌哽咽着“嗯”“嗯”两声,跑回寝室反锁了门,扑倒在床上任泪水泉涌。 杜老师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元旦过后,甄克凌心中就有了个梗,他疑心高梁小学贾副校长在挖他的墙角,却因不能确定只好将疑惑郁结在心里。 元旦节那天是星期二,放一天假。甄克凌等不及见元霜菊,星期一上午便把自己的课上完了,给李承嗣请了半天假,中午就去高梁小学。快到元霜菊寝室了,里面走出一瘦高个儿男子,和甄克凌擦肩而过。走廊里光线暗淡,甄克凌没看清他的长相,只觉那人架一副眼镜颇有些风度。 门开着,甄克凌没有马上迈进门,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的元霜菊。她正端起窗前办公桌上的两个茶杯,往墙边一个塑料桶里倒掉杯中的茶水。转头瞧见甄克凌,显得有些慌乱,问道:“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刚才出去的那个人是哪个?”甄克凌走到元霜菊面前,逼视着她问道。 元霜菊躲开他的目光,转身走向办公桌放下茶杯,说:“是我们学校贾副校长。” “他跑到你寝室里来搞么子?”甄克凌跟过去,一把将她身子扳过来,抓住她的肩膀推搡几下,颤声问道。 元霜菊肩膀被他捏痛了,“哎哟”一声。她气极了,奋力推开甄克凌,喝问:“你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背着我和他好上了?”话一出口,甄克凌就后悔了。 元霜菊一愣,眼泪夺眶而出,转身伏在床上把脸埋进被子里,呜咽起来。甄克凌心里五味杂陈,也不去劝她。就在火炉边坐下来,双手抱着头黯然伤神。 过了好久,才没听见元霜菊的哭泣声。甄克凌走到床前,想把她抱起来,她却倔强地挣开了。甄克凌就趴在她身旁,不停地道歉,说自己错了,不该怀疑她,求她原谅。又絮叨说是因为太爱她,才不想看到任何别的男人在她身边。 好话说了一箩筐,元霜菊终于破涕为笑。她说贾校长先前来她寝室,是要她做好思想准备,年后一开学,就会要她当班主任。她的搭档是班主任,前不久生了重病,春季学期动手术要请半年病假。甄克凌说百分之百相信元霜菊,再不会无端怀疑她。两人又和好如初。 杜贤淑带来的消息,让甄克凌五内俱焚,几乎要崩溃了。他相信元霜菊不会背叛他,可是风言风语都传到蓝天小学来了,他又不得不信,无风不会起浪的。他哭过之后,便开始思索未来何去何从。 抓个现行,把姓贾的痛打一顿,一泄心头之恨,揭穿元霜菊的谎言,然后一刀两断,这才是个硬气男人的做法。可是,去哪里抓呢,又不可能天天躲在元霜菊床底下守株待兔。要不就装作不知道,忍气吞声算了,可这又不是自己的性格,宁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找个有二心的女朋友。 一天天过去了,甄克凌的心在滴血,却不能和任何人说,甄克凌就独自在心里这么煎熬着,成天没精打采的。朱芳菲和姚慧心发觉有异,说他一定有什么心事,他却强作笑颜说自己每天都很开心。 一个星期后,甄克凌下定决心,干脆和元霜菊把话摊开说破,不然心里始终有个阴影,每天都被痛苦折磨也不是个事儿。 星期六下午,高梁小学刚放学,甄克凌便到了元霜菊寝室。元霜菊正在拾掇衣服,甄克凌一进门,她就扑上去狂吻。自从元霜菊爸妈逼她住回家后,两人很不方便在一起亲热了。元霜菊找校长另外要了间寝室,两人相约每个星期六放学后在寝室里一聚。 元霜菊柔情万种,甄克凌瞬间心就软了,他热烈地回应着元霜菊,心想再找机会和她说吧。两人急匆匆地钻进被窝,云朝雨暮起来。元霜菊闭着眼,娇喘连连。甄克凌脑中却不由自主地幻出一幅画面,姓贾的在她上面肆虐。顷刻间他就熄火了。 元霜菊睁开眼,望着甄克凌,不解道:“你怎么了?” 甄克凌翻身下来,仰面躺在她身边,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动不动。 元霜菊问:“你哪里不舒服吗?” 甄克凌也不答话,只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元霜菊看出他有心事便不再问他,转过身背对着甄克凌。 甄克凌心里在翻江倒海。元霜菊是个好女人,好不容易才和她走到一起,如果冤枉了她和姓贾的,她肯定会和甄克凌分手,这是甄克凌难以承受的。可是,姓贾的挖墙角杜贤淑说得有鼻子有眼,真要装作毫不知情,甄克凌心里又过不了这个坎。 两人默然而卧差不多半个钟头了,甄克凌把心一横,幽幽问道:“姓贾的到底在打你的主意没有?” 出乎甄克凌意料,这次元霜菊没生气,她冷冷地说:“你说嘛,他打我的主意了你准备怎么办?” 霎时,这段时间堆积的郁闷涌上心头,甄克凌爆发了,他掀开被子,扳过元霜菊骑在她身上,大声问:“你的意思是说是真的?” 元霜菊两腿用力一蹬,把甄克凌蹬到了床头,她坐了起来,怒目圆睁道:“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小心眼的男人,哪个跟你说的他打我的主意了?” 虽已四月,屋内仍寒气逼人。两人都光着身子,甄克凌一个激灵,他想上去给元霜菊披上被子,又放不下面子,便罢了。他说:“你们学校那么多老师在讲,都讲到我们蓝天小学去了,未必还是假的?” “你是愿意相信外人,还是愿意相信我?你个猪脑壳,猪都没你那么高的脚。”元霜菊气愤道。 “那也不一定,既然别人在传,总还是有些原因的。” “那你就相信他们的话嘛。”元霜菊一边说,一边穿衣起床。 “我就晓得我家里穷,你迟早要把我甩掉的。”甄克凌下了床,穿上衣服说。 “是的,我是要把你甩了。你自己撒泡尿照照你这个窝囊样,一天到晚就念家里穷穷穷,穷未必还蛮光荣么?”元霜菊故意气甄克凌。 家里穷是甄克凌最大的心病,元霜菊这话刺痛了他,他血冲脑门,脱口而出:“不需要你甩,我有自知之明,从今天起我不再高攀你就是。” 说完,甄克凌就往门外走。元霜菊喝道:“甄克凌!你敢走?!走了就再莫进这个门!” 甄克凌回过头,轻蔑地一笑,说:“我早些走,方便你去找那个姓贾的。” “放你娘的狗屁!没得良心的东西!”元霜菊嚎啕起来,抓过办公桌上的几本书,疯了似地朝门外甄克凌的背影扔过去。 第62章 失恋很痛 元霜菊在走廊里哭喊,甄克凌硬着心肠冲下一楼,他以为她会很快撵出来拉他回寝室。他在楼梯旁踟蹰着,却只听见元霜菊“咣”地一声关了门,再无动静。他想又不是自己的错,这次一定不能迁就她,非等她想明白了来给自己坦白道歉不可。想到这里,便怅然若失地回蓝天小学了。 星期天晚上,李承嗣、朱芳菲、姚慧心到校了,只见甄克凌的自行车在他寝室外走道上,寝室门却关得紧紧的。三人觉得不对劲,把他的门拍了半天,他才开了门,接着又踉踉跄跄回到床上像具死尸躺下。屋里酒味刺鼻。办公桌上一个空葡萄糖瓶分外显眼,床前一大滩秽物。显然,甄克凌喝烂醉了。 甄克凌的样子很有些吓人,三人猜到了几分,就都不说破。李承嗣让朱、姚走开,独自打扫了臭不可闻的寝室,坐在床前问甄克凌怎么回事。甄克凌痛哭起来,半天才止住,对李承嗣讲了事情的原委。 李承嗣问:“你想过没有,杜贤淑为什么要给你传那些消息?” 甄克凌头疼欲裂,老想吐,不想多说话就只摇摇头。 李承嗣缓缓地说:“男人做事一定要有主见,不要听风就是雨。你自己想,杜贤淑是个见不得别人比她好的人,她专门给你传小话,难道会是为了你之好?” 甄克凌有气无力地说:“别人都瞒着我,只有她对我讲真话。” “她讲的就一定是真的?她是看见了还是听见元霜菊和贾校长好上了?退一万步讲,就算贾校长在缠元霜菊,元霜菊就一定答应他了?!”李承嗣声音越来越高。 甄克凌不做声了,前前后后一想,姓贾的追元霜菊的消息,好像真的只是传言,而且是从杜贤淑一人口中传出来的。确实没什么可以佐证元霜菊和姓贾的好上了。可他仍不甘心,说:“无风不起浪,照说杜贤淑也不会造谣啊。” 李承嗣沉吟片刻,讲了杜贤淑几个掌故,要甄克凌自己判断杜贤淑的话能不能相信。 杜贤贤读惠泽地区师范时,和同班的一女同学是好闺蜜,毕业后两人都分到蓝天小学。不久有人给她闺蜜介绍个男朋友,第一次见面闺蜜带着她,要她当参谋。那男的就是蓝天村人,惠泽地区财校毕业,两年前分到高梁区财政所工作。人确实长得不咋地,但家境却很殷实。闺蜜问她找这个人行不行。杜贤淑说丑死哒,结婚了都不敢带出门。闺蜜听了她的话,但没过半年,杜贤淑却和那男人结婚了。她闺蜜气得大病一场,第二年便从蓝天小学调走了,至今和杜贤淑老死不相往来。 杜贤淑有个本事,初次和她打交道,会给人留下古道热肠的好印象,只要蓝天小学换了新校长,她都会马上请校长去她家吃饭,主动介绍学校每个老师的性格特长什么的。新校长觉得这人太支持自己工作,往往之后就对她言听计从。李承嗣的前两任校长,治校差不多被她牵着鼻子走,最后天怒人怨灰溜溜地下台了。 李承嗣当了校长,区教育站赵站长怕他重蹈覆辙,任职谈话时专门提醒他要注意杜贤淑,既要团结这个人,又不能偏听偏信她的话。李承嗣来蓝天小学后,面子上对她十分尊重,逢人就表扬杜老师是年轻老师的楷模,心里却紧紧地防着她。饶是如此,他刚调来的头一个月里,听她一个建议,还是差点上她一个当。食堂大师傅匡大姐,饭菜做得一般般,脾气还不好。经常在食堂吃饭的老师有些怨言,传到她耳朵里,有次趁老师们正在食堂吃饭,她朝天说:“有些人还说我弄的饭不好吃,不晓得他在自己家里是吃的山珍还是海味,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里,吃得就吃,吃不得就不吃。”然后就把菜刀在案板上拍得“呯”“呯”作响。”杜贤淑连忙添油加醋把这事报告给李承嗣,李承嗣一听大怒,心想一个食堂大师傅还在老师们头上作威作福,要得个鬼?非马上辞掉她不可。等他找后勤主任一商量,才知道匡大姐的哥哥在给县里的一把手开车,连区委书记每年底都要去给她哥拜年。赶紧闭口不提辞退匡大姐了。 甄克凌听得毛骨悚然,他偏过头来看着李承嗣,有些不信似地说:“没想到人心有这么复杂。” “你以为所有的人都善良?所有的人都会对你好?别人的话随便就可以相信?”李承嗣说,“今后遇事要多动动脑子,凡事要多推敲,还是那句话,男人要有主见。你和元霜菊何去何从,自己多想想,需要我帮忙就给我说。” 甄克凌就说还考虑两天。李承嗣问他是什么时候吃了饭的。甄克凌回忆说昨天下午没吃饭,晚上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打了一斤酒喝了,直到今天这时现在才醒。李承嗣狠狠地批他一通,说他哪像个男人,再有什么事也不能拿自己的命不当数。然后赶紧站起来,喊朱芳菲、姚慧心一起把食堂的门锁撬了,要朱、姚在食堂里煮了一大碗面条,看着甄克凌吃下,又安慰他半天,快到零点才散去。 甄克凌睁着两眼在床上翻覆一夜,终于想明白了。根本没什么把柄证明元霜菊对不起自己,从头到尾只因自己疑神疑鬼,再加上杜贤淑说是聊非,自己就昏了头。不,还不能怪杜贤淑,让别人知道了都丑,毕竟脑袋长在自己头上,怎么就听了她的话呢。元霜菊是个好女人,不能失去她,得马上求她原谅。 两个人谈恋爱快一年了,甄克凌知道元霜菊脾气,一旦她真的发怒,十头牛也难拉回来。第二天一清早,甄克凌就去请李承嗣当说客。李承嗣二话没说,下午就去找了元霜菊,晚上回来转告甄克凌,却是甄克凌最不想听到的消息,元霜菊说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他。 甄克凌顿时觉得天都塌了,一连三天每天下午都去高梁小学,死皮赖脸地求元霜菊原谅,可元霜菊始终不和他说一句话。甄克凌无可奈何,恹恹地回到蓝天小学。自此人就像丢了魂,成天没精打采的。 失恋的痛苦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甄克凌不想让全校老师看笑话,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就是再难回到以前的状态,干什么都难打起精神,很快就有了严重后果。期中考试学生成绩下滑了一大截,四月的自学考试,四门课程竟只及格了两门。 朱芳菲会急死,只有一个多月就要“小考”了,甄克凌带的她班上自然课,期中考试成绩比六(2)班平均分低了五分。她对李承嗣说,要赶快想办法敲打甄克凌,不然蓝天小学今年的“小考”就完了。 李承嗣太了解甄克凌了,他因家里穷从小自卑,原本不敢奢望爱情,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谈个女朋友,如今却将离他而去,这种打击是别人无法想象的。哀莫大于心死,若甄克凌自己不走出来,谁也没有办法。 朱芳菲要李承嗣敲打甄克凌,李承嗣断然拒绝。在这个时候敲打甄克凌,无异于朝伤口上撒盐,弄不好会把他逼上绝路的。李承嗣说大家要关爱他,捂热他的心,才能让他尽快走出失恋的阴影。 朱芳菲玩笑说:“那就只有给他介绍个新女朋友,他有了新欢就会马上忘掉旧爱。” 李承嗣说:“甄克凌最重情义,而且他是真的爱元霜菊,他怎么可能马上又谈女朋友?” “那你就去给元霜菊做工作,要她来找甄克凌重修旧好,这味药治甄克凌的病最快。”朱芳菲幽默道。 李承嗣脸一沉:“人家讲正事,你要开玩笑。元霜菊如果愿意这样做,他还会失恋?” 朱芳菲叹口气,说那只有由他去,让六(2)班“小考”考赢自己班上算了。本来只要自然和思想品德两门课不拖后腿,她和曹传世还很有信心考赢六(2)班的。 听朱芳菲提到曹传世,李承嗣眼前一亮,甄克凌最佩服曹传世,说不定他能唤醒失恋中的甄克凌。 他刚说出这个想法,朱芳菲便摇头说,你上周才传达县教育局文件精神,民转公政策今年暂停,曹老师他们几个民办老师大失所望,都说再莫使力教书哒,他哪有心思去管别人的破事。李承嗣说他自有办法,朱芳菲就催他快点找曹老师。 曹老师做思想工作真有一套,很快让甄克凌猛醒了。他对甄克凌说:“谈恋爱跟民办老师想转公办是一样的道理。我想民转公,去年不让我转,今年还是不让我转,如果我一灰心,赌气不当民办老师,就永远没有机会。但我就是不放弃,始终把书教好,总有一天会让我转正的。你小甄老师失恋了,如果就此消沉下去,工作不搞好,可能再就没人瞧得起你。但反过来,你比以前工作搞得更好,变得比以前更优秀,所有的人都会对你另眼相看,那时只怕多的是人给你介绍女朋友,元老师后悔都来不及,所以,让自己优秀起来,是你我这样穷苦家庭出身的人的唯一出路!” 甄克凌又拼起命来,每天下午放学后都守着学生,把当天学的知识过关了才让他们回家。 第63章 伤心事一起分担 近来,李承嗣每天放学后就溜了,第二天一清早才来学校。朱芳菲和姚慧心问过他好几回,每天都跑哪里去了。李承嗣说家里有事必须天天回家。他说这话时掩饰不住满脸笑容,甄克凌猜他和区卫生院那个护士多半成了。 李承嗣天天不在学校,晚上住在学校的就只甄克凌、朱芳菲、姚慧心三人,气氛就有些微妙了。除非她俩喊他一起玩,甄克凌尽量不去她俩的寝室。他想自己才和女朋友分手,就马上和别的单身女子打得火热,肯定又有人说是聊非,传到元霜菊耳朵也解释不清。 朱芳菲和姚慧心浑然不知甄克凌心思,每晚都会来甄克凌寝室里坐会儿。她俩知道甄克凌失恋很受打击,总安慰他说恋爱时两个人斗气很正常,过不了几天就会和好的,不能从此消沉下去。甄克凌避而不答,心里却暖暖地。 很快,甄克凌就发现朱芳菲另有心思。每次三人在一起玩的时候,她总会看似无意地问起李承嗣,说他天天晚上不在学校住,肯定是谈恋爱了。甄克凌开始也没在意,后来见朱芳菲只要讲起这个话题,那眼神分明就是在问询他。甄克凌顿悟,朱芳菲暗恋着李承嗣。 甄克凌不忍继续瞒着朱芳菲,有天晚饭后,他跟着朱芳菲进了她寝室,两人坐下,甄克凌直接说:“嗣哥有女朋友了,是区卫生院的护士。” 朱芳菲一愣,迅即又挤出一丝笑容,说:“那好啊,祝贺他。” 甄克凌说:“我晓得你喜欢嗣哥,你要看开些哈。” 朱芳菲坐在办公桌前背过身去不说话,双肩微微抖动。没多久,朱芳菲再也憋不住了,伏在办公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甄克凌知道这时劝她也没用,索性一声不吭,任她喧泄。 姚慧心走进来,诧异地望望甄克凌,又望望朱芳菲。甄克凌朝姚慧心摆摆手要她不吱声,又指一把椅子示意她坐下。 朱芳菲哭声停了,甄克凌朝姚慧心努努嘴,又指指朱芳菲。姚慧心心领神会,走到朱芳菲身后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好了,不哭了。”又倒了热水在脸盆里,把朱芳菲的洗脸帕在热水里搓洗绞干了,说要给她擦擦脸。朱芳菲不好意思,接过帕子自己擦了泪,然后就尴尬地坐在那里。 姚慧心坐在朱芳菲身旁,傻傻地问:“芳菲,么子事啊还这么伤心。”朱芳菲咬着牙,擂了姚慧心几拳,越发不好意思起来。 甄克凌知道她心已平静下来,便说:“我先前问你是不是喜欢嗣哥,你还不承认,这下好咯,嗣哥找了别人。” “啊?芳菲,你连我都瞒得铁紧?”姚慧心大吃一惊。 朱芳菲又擂她一拳,嗔道:“你个要死的!” “她不是瞒你一个人,所有的人她都瞒着哩。”甄克凌笑着说,“喜欢一个人,你不说出来,那个人怎么知道呢。” 朱芳菲幽幽道:“李承嗣他先喜欢的是姚秋雨,然后喜欢的是姚慧心。再说,我有自知之明,我人长得不乖,他怎么会喜欢我呢。”朱芳菲长得高,还有点胖,给人一种人高马大的感觉。她平时说话喜欢语中带刺,一点都不温柔优雅。这种类型的女子的确很少有男人喜欢。 姚慧心作娇羞状:“哎呀,芳菲你瞎说,李承嗣哪里喜欢我了?” 朱芳菲翻她一眼,说:“你少装!去年你两个男同学来找你玩,李承嗣伤心了一两个星期,你未必不晓得咯。” 姚慧心狡辩:“我晓得他伤心,那也不一定是因为我啊?” 朱芳菲扭过头去,说:“懒得和你讲了。” 甄克凌这才说:“我早就知道嗣哥谈了个女朋友,就是怕朱芳菲晓得了伤心,才一直没给你们讲。嗣哥这段时间经常晚上不来学校,我估计朱芳菲已经猜到了,所以才说出来。让朱芳菲早些接受事实,早些调整心态。同学之间,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伤心的事不要一个人闷在肚子里,说出大家一起分担,心情就会好很多。” 甄克凌是有感而发,和元霜菊分手,一开始甄克凌真的万念俱灰,甚至闪过要永别尘世的想法。幸好李承嗣和朱芳菲、姚慧心几个同学极尽关怀,才让他走了出来。他心怀感激,见朱芳菲为情所困,担心她驱不走心魔,所以索性挑破了劝慰她。 说到伤心事一起分担,姚慧心就取笑甄克凌前段时间失恋了,几个同学背地里真是为他操不尽的心,生怕他想不开做傻事或者从此消沉。甄克凌接过话就劝朱芳菲,嗣哥现在有女朋友了,你就要从心里放下,不能因为这件事影响今后的人生。 朱芳菲说,不怪别人,只怪自己不该一厢情愿,从今天起就划句号了。但是,这件事不准跟李承嗣讲。甄克凌和姚慧心都说绝不会告诉李承嗣。 马上就是“六·一”儿童节了,召开儿童节庆祝大会,是每所小学上半年最隆重的事。学校上上下下开始忙碌起来。 李承嗣要四处送请帖邀请领导和乡贤出席庆祝大会,要借“六·一”找他们捐款。庆祝大会少不了学生文艺汇演,到时要邀请全体家长来集中观看,每个班都要表演一个节目,各班老师就每天下午忙着给自己班上排练文艺节目。连食堂匡大姐都在摸索把馒头蒸大蒸膨的诀窍,“六·一”须给所有学生人人发一个馒头,蒸得又大又膨松家长会传扬匡大姐手艺好。 甄克凌作为班主任,本来要全力以赴排练好他五(2)班的文艺节目,李承嗣却把他和搭档姜玉娇叫到一起,当面交代姜玉娇负责排练节目,甄克凌负责撰写“六·一”庆祝大会的主持词和校长致辞。 又是写材料,甄克凌头都大了。可是嗣哥开腔,不容有丝毫犹豫,他作爽快状接受了任务。世上痛苦之事,写材料绝对算其中之一。想不起是什么原因,让自己和写材料结上缘,从虎坪小学到蓝天小学,稍稍正式点的材料,学校领导总会安排甄克凌写。可再痛苦甄克凌还是愿意去写,一来他觉得这是领导瞧得起自己,自己可要识抬举,二来嗣哥说的有句话他听进心里去了,他的副区长爸爸讲会写材料的人大有前途。 甄克凌在兴元师范读书时参加过各种晚会,觉得主持人声情并茂地念那些主持词很有范儿,就特意记过主持词。因熟悉了主持词的套路,写起来就很简单,无非是主持人先介绍出席会议各届人士,对他们表示热烈地欢迎,再一项一项地进行下面的议程,最后表示衷心的感谢。甄克凌很快就写好了。 庆祝大会李承嗣定了六项议程,他说来宾讲话一定要放在前面,最后校长讲话,这样才显得尊重来宾。尤其是村支书芮尚书不能怠慢了,他先前表态村里给学校捐两千块钱。甄克凌恰恰觉得校长要先致个辞,再进行后面的议程才符合礼数。可嗣哥说了,甄克凌也不好逆他意思便依了他的。 李承嗣要曹书群主持庆祝大会,甄克凌心想他文化功底平平,就特意把每个议程后面打个括号,里面写一句“稍停,待结束后再进行下一议程”,在表示欢迎、感谢的语句后面也打个括号,里面写一句“稍停,此处可能有掌声”。写完,他又担心曹书群把括号里的话念出来,犹豫着要不要提醒他一下,想想还是算了。 写校长讲话稿就难多了。庆祝大会那天,坐在台上的有乡政府、村委会、学校的领导,坐在台下的除了学生、家长,还有各位来宾,还有站在校门外看热闹的老百姓。校长的讲话要让这些人都愿意听,听得进去,那是难上加难。甄克凌自小在农村长大,知道今天坐在台下的家长人数最多,大多数是农民,他们最听不得老师讲话文绉绉地,还特别不爱听领导讲话长篇大论,挖苦说那是懒婆娘的裹脚又臭又长。 思索再三,甄克凌别出心裁地写了一篇校长讲话稿。讲话稿只两页纸,通篇都是大白话,就表达了三层意思:一是娃娃读书改变家庭命运,家长要尽最大努力供娃娃读书;二是教好学生光靠老师不行,家长要配合老师共同教好学生;三是请家长和社会各界放心,蓝天小学的老师会用心用力教好每个学生。初稿形成送给李承嗣,他居然拍手叫好。 “六·一”庆祝大会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甄克凌坐在五(2)班学生后面,用心地观看。主持词和校长讲话是他写的,相当于他是导演。剧本如何,戏演得怎么样,导演最关心。 一切顺利,皆大欢喜。村支书芮尚书代表村委会捐了三千元,闵永昌捐了三百元。两人都上台讲话。芮尚书没拿稿子却讲了一个小时,他反反复复讲蓝天村要重视教育。闵永昌作为家长代表讲话,他说全村老百姓都要爱护学校尊重老师。 甄克凌却很后悔,应该在主持词和校长讲话里对两个人多表扬几句就好了。 第64章 大开眼界 “小考”一天天临近,六(1)班的三个任课老师就像疯了,每天下午放学了都要把学生留下来补课。朱芳菲声嘶力竭讲应用题,曹传世讲各种类型的作文,甄克凌守着学生做自然实验。等三个老师补完课,天都快黑尽了,老师们议论纷纷。 李承嗣高兴万分,老师如此拼命,今年的“小考”成绩肯定要放卫星。他说这才展现了蓝天小学老师的拼搏精神。甄克凌却清楚,三人固然工作敬业,也不至于拼到这样,只因心中实在太苦无法排解而已。曹传世想着都可怜,四十多岁了书教得那么好,年年盼转成公办教师,盼到今年又是一场空。 有天,一弯新月已悄悄挂在山头,甄克凌刚把补课的学生全部放走,只听操场里有人喊了几声甄克凌的名字。甄克凌循声走过去,凑到那人脸前才看清,原来是初中同学杜振羽。两人初中毕业后第一次见面,都喜不自禁,四只手握在一起久久不能松开。 杜振羽是甄克凌上初中时玩得最好的同学。初中学生一周须在学校寄宿六天,学校寝室条件差,学生只能睡大通铺,上下两层,一层大通铺可以睡二十来个学生。杜振羽和甄克凌在一个被窝里睡了三年,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兄弟。 中考后,甄克凌上了兴元师范,杜振羽上了惠泽地区财经中专学校。甄克凌在校时两人还常有书信往来,只是再没见过面。杜振羽读的财校是四年制,去年才分配到五贝子乡政府工作。两人工作的地方也相距不远,竟一直未去探看他,甄克凌暗自惭愧。 甄克凌把杜振羽迎进寝室,忙不迭地给他泡了茶,又去喊朱芳菲和姚慧心过来帮忙陪客。 甄克凌介绍了双方,客套几句,四人坐下来聊天。几年不见,杜振羽长高了,人又清秀,戴一副无边框近视眼镜,说话温文尔雅,竟有一种英气逼人的感觉。甄克凌瞥一眼朱芳和姚慧心,她俩眼中也分外有光。 “这么晚你怎么来了呢?”甄克凌问杜振羽。 杜振羽说:“我调到蓝天乡政府来了,今天下午才报到。听说你在蓝天小学,吃了晚饭就想来看你。” 甄克凌问:“你不是去年毕业才分在五贝子乡政府吗,怎么就调到蓝天乡政府来了呢?” 杜振羽笑笑:“蓝天乡政府的公安员调到区派出所去了,调我来这里当公安员。” “乡政府还有公安员?公安员是干什么的?是不是和派出所的人一样?”姚慧心瞪大好奇地眼睛望着杜振羽。她打小就在城里生活,农村的任何事对她来说都很新鲜。 “公安员啊,就是,怎么说呢,就相当于是派出所的人,负责在乡政府管全乡的治安,可以抓坏人。”杜振羽费劲地解释道。 在虎坪小学工作一年,甄克凌认识了不少虎坪乡政府的人,对他们有所了解。乡政府是区公所下面的行政机构,每个乡政府大约有十几个人,管辖三四个村。乡政府的人还蛮有权的,杜振羽说的公安员很是威风,老百姓对乡政府的公安员很有几分畏惧。甄克凌亲眼见过虎坪乡政府的公安员,穿一身军绿色公安服,随身带着一副手铐。有个虎坪村的混混犯了事,被那公安员逮到乡政府门前,让他双手合抱一棵树再给他戴上手铐,在烈日下晒了他一天,那混混后来在村里就规矩多了。 朱芳菲问:“怎么就把你调来了呢?” 杜振羽扶了扶近视眼镜,看看甄克凌,又看看朱芳菲、姚慧心,笑而不答。甄克凌也望着她俩笑笑,她俩感觉到这话似有不妥,也尴尬地笑着。 朱芳菲问得有些傻帽,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把他调到一个新单位呢,何况让他当上颇有权的公安员,肯定是人家有背景嘛。同学之间哪个的父母是吃商品粮的,哪个的父母在当官,彼此门儿清。杜振羽爸爸在县里一家银行工作,家庭经济条件在初中同学中数第一。 甄克凌听说过,乡政府配备公安员,除了区委书记同意,还要县公安局同意。杜振羽参加工作不到一年就当公安员,甄克凌猜绝对是他爸爸出面运作的。甄克凌看得很清,这年头,要是没关系没背景,一星半点好事都不可能落到你头上。 甄克凌怕朱芳菲、姚慧心还问些傻不溜丢的问题,就把话题扯到杜振羽每天的工作上来。杜振羽讲了自己经历的许多趣事,朱、姚二人闻所未闻,不觉听得津津有味。他说自己一年到头其实就做两件事:刮宫引产,收粮收款。意思是全年都在抓计划生育和找老百姓收税费。朱芳菲、姚慧心还是黄花闺女,听到刮宫引产此类言语,羞得脸红耳赤。 学校工作太单调,就是周而复始备课上课改作业,绝大多数老师极少有接触社会的机会,久而久之就与社会脱节了。杜振羽今晚聊的不过是些平凡琐事,竟让朱、姚二人大开眼界,对杜振羽佩服得不行。甄克凌也心驰神往,要是自己能改行也当个行政干部多好。四人直聊到深夜还意犹未尽,甄克凌说太晚了改天再聊,才散了。 第二天晚上,甄克凌去乡政府找杜振羽玩,给他分的寝室在二楼,居然是个大套间,很宽敞。里面是卧室,外面是客厅。甄克凌震憾了,假如学校能分给自己一套这样的房子,完全可以用做婚房。可学校的房子都是低矮的瓦房,教师寝室都是窄窄的单间,放一张床后再摆两把椅子都困难。 杜振羽刚从村里回来,身上的公安制服还没换。甄克凌要他把衣服的风纪口扣好,戴上平顶大檐帽,再转一圈,真是威风凛凛,活脱脱就是个派出所公安干警。甄克凌羡慕死了,要杜振羽脱下来让他穿穿。杜振羽说他还有两套。于是找了一套让甄克凌穿上,可衣服上没有红领章和臂章,又没大檐帽,甄克凌穿上就不伦不类的。两人都穿着公安制服,做了“立正”“稍息”几个动作,甚觉滑稽,不禁哈哈大笑。 两个最要好的同学,分别五年多再聚,自有说不完的话,竟有些依依不舍。当晚,杜振羽留甄克凌就在他寝室过夜,两人同睡一床,仿佛回到了初中同学那几年。从此,甄克凌差不多每晚都去找杜振羽玩,夜宿在他寝室。 和杜振羽一起玩了半个月,甄克凌对行政干部的了解渐渐多了起来。怪不得好些老师要改行去当行政干部,却从没听说一个行政干部改行当老师。 乡政府的行政干部,要挨家挨户督促农民种好庄稼和白肋烟,一个不漏地把打算超生的大肚子女人捉去刮宫引产,一分不差地找老百姓收齐农业税和“三提五统教育附加费”。天天往老百姓家里跑,一年到头放不了几天假。行政干部经常说他们的工作太苦太累了。 然而,行政干部似乎是个人人艳羡的职业。杜振羽道出了其中奥秘。他们早点晚点上班无所谓,下雨天可以躲在寝室里打麻将或纸叶子。进村了村干部自然会请吃饭,给老百姓帮了忙他们往往会送个腊猪蹄。年终,乡政府通常会给每个干部发一千块钱的奖金。只要能力不是太差,主动向领导靠拢,升官是迟早的事。 所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甄克凌觉得杜振羽简直就是他的人生向导,当他正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苦苦挣扎之时,杜振羽给他送来了一束亮光。他仿佛看到了活得像个人的希望之路--改行当行政干部。杜振羽却告诉他,不是人人都适合当行政干部,老师一般都很高傲,怄不得气,在行政上混不下去的。甄克凌又犹豫了。 有个星期天,甄克凌回到家里,母亲说想在自家自留山里砍十几根松树,扎二三十把木椅,写申请去村里办砍伐证,村书记硬是不在申请书上签字盖章。母亲问甄克凌能不能找个干部给村书记打声招呼。 甄克凌最恨欺压百姓的村干部了,给母亲壮胆说,他不签字您就不办证了,去山里砍就是,自己山里的树砍了还怕他?母亲说,不办证砍不得,村干部要给林业站告状,砍一个立方的树就会抓去坐牢。甄克凌这才知道林业管得严得很,又不认识一个行政干部,找不到人给村书记打招呼办证,心里一直恨恨地却又无可奈何。 杜振羽调到蓝天乡政府来,甄克凌想起了这事,试探着问杜振羽可不可以帮个忙。杜振羽满口答应,还说这算个什么事,三天之内负责给你办好。他专门跑了一趟林业站,找到站长说了,站长一听大怒,说这个村干部当不得人,他不签字算了,直接给你同学办一个就是。他要办公室的人拿出空白砍伐证,拿笔在上面刷刷写几笔,要办公室盖了公章,递给杜振羽。 杜振羽绘声绘色讲给甄克凌听,甄克凌觉得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这一刻,他暗下决心,无论如何,这辈子一定要改行。 第65章 村委会的小考奖金 六月最后一天,“小考”结束。三天后,区教育站公布成绩,蓝天小学果然放了颗卫星,毕业班学生上重点初中人数比例全区排名第三,成绩全区第一名竟是朱芳菲班上一个女生。朱芳菲、曹传世、甄克凌三人教的学科成绩排名都在全区第二。杜贤淑班上除了她自己带的数学成绩是全区第三名,其他三科都是第五名。 蓝天小学创造了神话,一夜之间闻名全区。朱芳菲、曹传世、甄克凌也很快出了名,全区家长把他们仨传唱成了高梁区最会教书的老师。蓝天村简直沸腾了,近些日子家家户户聊天的话题,都离不开蓝天小学这次“小考”放卫星,闵永昌还专门跑到学校来给李承嗣竖大拇指。 李承嗣喜不自胜,见人就笑得合不拢嘴。朱芳菲和杜贤淑玩笑说要他犒劳两个毕业班的老师,他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先是给毕业班老师提前放了暑假,还承诺评优秀时对毕业班老师倾斜。朱、杜二人说还是给每个人发点奖金最实惠。李承嗣就说他也想给老师们发,就是学校没钱。 芮尚书在李承嗣寝室里找到他,说蓝天小学今年“小考”考得太好了,全村老百姓都感谢学校老师。村委会决定出钱奖励一下毕业班老师。 李承嗣以为自己听错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连忙给芮尚书泡了一杯茶,又出去喊来曹书群和芮尚书一起商量细节。 李承嗣由衷道:“太感谢芮书记了,太感谢了。没想到村里这么重视教育。” 曹书群朝芮尚书点点头,对李承嗣说:“芮书记一直以来对我们学校都蛮好,给学校解决了不少困难。” 芮尚书笑着说:“我们在县里、区里一开会,领导就讲‘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不重视教育不行啊。再说,学校办好了,走出去搞工作的娃娃就多。我们去县里、地区办事起码找得到熟人,方便得多啊。不是吹,我蓝天村出的大学生比有的乡还要多。”他一开腔就长篇大论。村支书都有个习惯,只要讲话就滔滔不绝,不打草稿讲两个小时都没一句话是重复的。 李承嗣频频点头,耐心听完,说:“今年蓝天小学‘小考’确实考得好,我也打算给老师发点奖金鼓励一下,正在为没得钱发愁您就来了。您这是雪中送炭呢。”他其实想问芮尚书准备拿多少钱做奖金,话到嘴边却不好意思说出口,就有些云遮雾罩了。 芮尚书虽是农民,当了多年的村支书早成了人精,一听就知道李承嗣想说什么,他直接问:“我们村里钱也不多,只是表示个意思。之所以来找李校长,就是想问你奖金需要好多钱。” 李顾嗣问曹书群:“曹主任你说哈,奖金定个什么标准合适呢?” “奖金嘛,多一点当然好咯,老师们也高兴些。”曹书群望望李承嗣,又看看芮尚书,笑着说,“但是,我觉得也不能让村里太破费了,是不是人平发一百块呢?” 一百块其实就不少了,李承嗣的工资才每月六十九块五毛钱。李承嗣想曹书群把标准说高了,说个五十块还差不多。芮尚书却说:“人平一百块钱?村委会哪里拿得出手呢?还是人平奖发两百吧。” 曹书群眼睛瞪得老大:“人平两百?我们有两个毕业班,每个班四个任课老师,两个班八个老师,一共就要一千六百块呢。” 芮尚书呷了口茶,把手一挥,说:“一千六就一千六,这点钱村委会还是拿得出来的。” 李承嗣很奇怪,他经常听他当副区长的爸爸讲,这几年全区财政相当困难,乡政府和村委会的办公经费都不够支出。蓝天村委会咋就这么宽裕呢。问起芮尚书这个事,芮尚书来了劲,唾沫横飞地摆了半天他发展村级集体经济的龙门阵。 原来,全国农村搞大集体那时,蓝天村大山脚下有一大片丘陵坡陡地瘠,种庄稼收成不行,区公所就扶持蓝天村委会在丘陵上建了个茶叶基地,差不多有两千亩。又在村委会建了个茶厂,每年茶叶销完,收入颇丰。 八十年代初分田到户,芮尚书已是村支书,村委会主任、会计都说把全村的田地山林分完算了。芮尚书坚持把茶叶基地留下来不分到户,作为村委会的资产,茶叶卖出去的收入就做村委会的办公经费,给村干部发工资。 即使如此,茶叶基地的收入仍有巨额盈余无法用出去,芮尚书干脆让全村老百姓免交“三提五统”和教育附加费,全部由村委会用茶叶基地收入代交。这在兴元县唯有蓝天村老百姓有此福利,因此芮尚书几个村干部威信如日中天,连续几届村委换届选举,毫无悬念都是他们当选。 李承嗣听了,佩服道:“芮书记,您太有眼光了。一般都会把村里土地山林分光,您怎么就想到要给村里留一坨资产呢?” 芮尚书很是感慨,道:“也不是我有眼光。主要是当时村里有四五个孤寡老人,每个组都不通公路,这些公益事业要钱搞。钱从哪里来?要靠村委会想办法自己挣,我就想到把那个茶园基地留给村集体。说去说来,还是我有公心,无意之中为村里办了件好事。” 曹书群和李承嗣也有感而发,当干部的人就是要有公心,老百姓才可以受到益。老师更要有公心,事事为学生着想,教育才有希望。 芮尚书要走了,就说要李承嗣派个人带上公章,明天到村委会找会计领一千陆百块钱。李承嗣和曹书群再三道谢,送芮尚书出了校门却不停步。芮尚书不让再送,转身把他俩推回了学校。 村委会给了学校一笔奖金,这消息当天就在全校中间传开了,老师们比八卦女人听到桃色新闻还要兴奋,七嘴八舌议论要如此如此分配才公平。 任明亮和陶阳春说,虽然“小考”考得好是毕业班老师教的,但也不光是他们的功劳。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是我们低年级老师教的,我们基础打得好,他们毕业班老师才教得好。所以军功章有他们的一半,也有我们的一半,奖金也要给我们低年级老师发才公平。他俩是民办老师工资低,有机会就想多拿点钱也在情理之中。 后勤主任说,你们要这样说的话,那也要给匡大姐发奖金,她每天为毕业班老师做饭吃,烧水喝。为毕业班搞好了后勤保障。他没带一节课,要争取得奖金,只能扯后勤保障这个理由。 姜玉娇说,既然叫“小考”奖金,那就还是应该只发给毕业班老师。这又不是发福利,排排坐吃果果,人人有份就失去奖金的意义了。有不少老师觉得她的话有道理。 杜贤淑说,光给毕业班老师发奖金还是不合适,“小考”成绩好,主要归功于学校领导,主要还是他们领导有方。再说,奖金又是学校领导找村委争取来的。李校长和曹主任应该得奖金。甄克凌觉得她太阴险了,明着表扬学校领导,其实在给领导挖坑,把他们架在火上烤。 朱芳菲和姚慧心还是很心细,奖金怎么发,她俩好歹不做声。这事敏感,说得不好就会得罪人。曹传世也嘴巴铁紧,老师们讲得飞起来,他都不掺和。 没想到一笔奖金老师们如此在乎,还生出种种说法,李承嗣颇感意外。他意识到这笔奖金还真的要发放得合情合理,否则老师之间引起矛盾倒适得其反了。细细一想,还是觉得听听甄克凌的意见为好。每每需甄克凌出点子,他都会替嗣哥考虑周全。 李承嗣说:“肯定不能平均发放,只给毕业班老师发,你觉得怎么样?” 甄克凌说:“你这样考虑是对的。如果人人有份,那叫和稀泥,反倒让毕业班老师有意见。设身处地揣摩毕业班老师的心理,如果平均发放,我拿到手的奖金就少多了。既然带毕业班和没带毕业班的老师拿一样的奖金,那我今后凭什么还要带毕业班?凭什么还要拼死拼活教出好成绩?” 李承嗣说:“那毕业班八个老师,是不是人人都发一样的算了?” 甄克凌早就思考过这些问题,脱口而出:“也要有所区别。比如说我,是副课老师,就只带个自然,肯定不能和主课老师得一样的奖金。又比如说曹老师虽然带的是主课,但朱芳菲和杜贤淑也是带的主课,同时又当班主任,工作量就比曹老师要大得多。所以可以定三个标准。” 李承嗣笑了:“你怎么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甄克凌也笑道:“我如果想多得钱,肯定要建议你给毕业班老师发一样的,但那样就有人对你有意见,所以我要帮你想个最佳方案啊。” 两人又比较每个档次发多少钱,甄克凌建议高的不能太高,低的也不能太低,就二百块、一百五十块、一百块三个档次算了。李承嗣说这样发只需要一千一百块钱,还剩五百块干什么,不如每个人多发点。 甄克凌说,宁可结余下来,作为明年的“小考”奖金,也不能一次性把标准搞得太高了。其实还可以开个表彰会,给毕业班老师每人发个荣誉证书,请芮书记他们三个村委会的领导来讲几句话,给老师颁发证书,他们会更高兴。 李承嗣两眼放光,直道这个主意好。 第66章 改行梦 甄克凌努力憋着,不让别的老师看出他心中的狂喜。蓝天小学召开春季学期总结会暨表彰大会,他和另个七个毕业班老师站在主席台前,从三个村干部手里接过表彰证书和红皮信封装的奖金,坐在台下的老师眼睛都直了。李承嗣总结讲话,几次点到他班上期末考试语文成绩在全区排名第四,又会写材料,说他是蓝天小学的骄傲。 村支书芮尚书亲自给优秀老师发奖金,让甄克凌犹豫了还要不要改行。现在看来教书这个职业也还不错,只要书教得好就会得到全社会的尊敬。才教书两年,甄克凌就成了高梁区最有名的年轻语文老师。用曹传世的话说,依甄克凌的禀赋,十年内绝对是兴元县的语文名师。他怀疑此生自己是不是最适合当老师。 总结会结束,暑假便开始了。朱芳菲、姚慧心欢天喜地,她俩可以有两个月时间不用呆在乡下,尽情享受多彩多姿的城市生活。甄克凌却开心不起来,元霜菊没有想和他重修旧好的迹象,李承嗣要厮守着护士女朋友,自己回家难得听爸妈吵架,他连个玩的地方都没有。突然想起杜振羽天天都在乡政府,便盘算着先回家看看爸妈,再去找杜振羽玩。 甄克凌只在家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就到蓝天乡政府,跟杜振羽说要跟着他下乡。 杜振羽说:“这么大的太阳,一天就可以把人脸晒黑手晒脱皮。我们行政干部天天下乡已经习惯了,你们老师细皮嫩肉的,只怕不经晒呀。” 甄克凌说:“晒脱皮都比闷在屋里好些,我在学校天天是教室、寝室、食堂三点一线,都快成井底之蛙了。” 杜振羽笑着说:“今天我要去三湖村收农业税,你的字写得好,就帮我开税票嘛。” 甄克凌跟着杜振羽在三湖村跑一天,天快黑尽才回到蓝天乡政府。一天下来,两人翻过三座山,只在村支书家吃了一顿晚饭,跑了二三十户人家却只收到五户的农业税。进了每户家里找他们要钱,甄克凌竟不知如何开口,倒是杜振羽在这家河东狮吼,在那家温言软语,有钱没钱交税的老百姓都服服贴贴。 甄克凌之前从心里是看不起行政干部的,觉得他们是大老粗。今天长见识了,行政干部肚里的社会知识,老师一时半会儿学都学不会。在回来的路上,杜振羽问甄克凌,今天体验了一天农村工作,晓得当行政干部有好苦了,还想不想改行当行政干部。甄克凌感叹说,当老师始终在一个小天地里打转,当行政干部在社会上吃得开些,还是改行了好。 白天难得见到干部呆在乡政府,晚上却如倦鸟归林,十几个乡干部都回到乡政府,这时往往是乡政府最热闹的时光。三五人凑在一起,或聊天吹牛,或打麻将、扑克,也有打一种叫“上大人”纸叶牌的。蓝天乡政府的干部最喜欢的是打麻将。 蓝天乡政府的干部过去喜欢打“上大人”,如今时兴打麻将。杜振羽寝室隔壁人声鼎沸,喝彩声不断,早些回来的乡干部已开始搓麻将。洗完浑身臭汗,杜振羽就邀甄克凌去看他们打麻将。 屋子里烟味刺鼻,四个人叼着烟坐在桌边,全神贯注的抓牌出牌。身后围了四五个人看他们打牌。见杜振羽带了个陌生人进屋,众人齐刷刷看过来,露出警惕的眼神。杜振羽笑着说是他同学,蓝天小学的老师。众人瞬间释然,目光迅速聚到麻将牌上,没人再看一眼甄克凌。 快零点了,一屋的人仍兴致盎然。甄克凌悄悄问杜振羽他们是不是要打通宵,杜振羽说打通宵是常事。甄克凌不习惯熬夜,就扯着杜振羽先走了。 甄克凌脑子里尽是钞票在麻将桌上翻飞的画面,他问:“我看他们打得不小啊,输赢至少上千。” 杜振羽不以为然,说:“今晚打得不算大,输赢不会超过三千块。有烟草站长、财政所长在牌桌上,经常输赢上万。” “天呢,我一年的工资还不到一千块钱,还不够和他们打一场牌嘛。”甄克凌太受刺激了。总结会那天,他还觉得当老师蛮好,经历了刚才这个场面,甄克凌有种深深的悲哀感。 “那也是哦。你千万莫和他们打牌。”杜振羽说。 甄克凌问:“我想不通,都是拿的国家工资,你们行政干部哪这么有钱,老师就那么穷呢。” 杜振羽沉吟片刻,说:“工资都是差不多的,你们老师还多百分之十的教龄津贴。但行政干部年终有奖金,像发展烟叶的完成任务了,区公所就会给所有行政干部发奖金。还有其它的奖金。” 杜振羽一直把甄克凌当成亲兄弟,不然他不会透露自己的收入的。其实他还有所保留。行政干部工资之外的收入门路不止这些。不说那些见不得光的收入,单做生意就很赚钱的。高梁区头脑活络的行政干部最爱做烟生意。从老百姓手中低价买进烤烟白肋烟,转过背给烟草站长打个招呼,让烟草站高价收购进去,大把钞票就到手了。 甄克凌忿忿地:“人比人气死人,怪不得都说老师是穷教书的,看来当老师就只有穷一辈子。真是背万年时,当年我们毕业的时候,那么多中专财校、农校、工校都可以去读,怎么我就读了个师范。” “谁叫你学习成绩好呢?当时师范只招中考成绩前几名的,我们想去读还读不到呢。”杜振羽大笑,肆无忌惮地揶揄道。 甄克凌没好气地说:“把你们行政干部看了,我会气死。你还笑!我早就想改行了,一直犹犹豫豫没下决心,今天我跟你玩一天醒悟了,只有改行才能改变命运。我一定要改行。你快帮我出主意哦,要怎么才改得到行。” 杜振羽感到甄克凌是认真的,便不再开玩笑了。他劝甄克凌:“你先冷静一段时间,反复考虑好了再作抉择,行政工作不是你想像的那么简单,也许改行了不一定比现在强。” 甄克凌说:“我必须要改行,就是比现在差也不后悔。你一定要给我指条路子。” 见甄克凌心意已决,杜振羽才说:“在高梁区想改行当行政干部,非要区公所的一把手同意不可。你有过硬的关系去找一把手吗?” 甄克凌搜肠刮肚想半天,没想出一个人在区公所一把手那说得上话,心头好似泼了一盆冷水,顿觉瓦凉瓦凉地,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的样子。杜振羽开导他说,好事多磨,别急慢慢来。 甄克凌再无心情跟杜振羽下乡,便沮丧地回到蓝天小学,躲在寝室里看自考教材。然而改行的念头总是挥之不去,想破脑袋也找不到人给区公所一把手打招呼,甄克凌郁闷得想大哭一场,自考教材也看不进去了。 一天上午,李承嗣来了蓝天小学。见甄克凌没回家,颇觉奇怪,问道:“放暑假你不回家玩,一个人在学校呆着干什么?” “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晓得,以前还可以去你家和你玩,你现在有女朋友了要陪她。我除了呆在学校还能去哪里呢?”甄克凌伤感地说。 李承嗣沉思片刻,说:“我觉得你应该趁暑假时间多,去找元霜菊认个错,两个人和好。谁也不肯低头,也许就真的彼此错过了。” 甄克凌说:“我不是没想过去给她认错,可她拒人千里之外不给我机会啊。你知道我家里穷,人穷志短,我哪还有信心去找她呢。” 李承嗣摇摇头,说:“你总觉得自己穷就自卑,那你要明白当老师就可能一辈子穷哇,未必就不找女朋友了?” 甄克凌不做声了,心想我要是能改行,肯定不会穷一辈子,只怪我没关系没背景,找不到人在区公所一把手面前说句话。正暗自嗟叹,甄克凌突然想起李承嗣爸爸是副区长,他老人家肯定说得上话,何不请他帮忙呢。 甄克凌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要李承嗣给他爸说,帮他改行去当行政干部。 李承嗣一声叹息:“我爸爸的性格,是不会给别人说好话的。他经常对我讲,要凭自己的本事吃饭,靠老头子只能靠一时。所以他连我的事都不管。你想想,如果他说得上话,或者愿意低架子去求别人,为什么不给我改个行?” 没想到是这样,甄克凌仅有的一丝希望很快幻灭。他无助地看着李承嗣,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李承嗣语重心长道:“我还给你说个残酷的事实,行政干部从心里瞧不起老师,觉得老师只有一张嘴,和老百姓打不来交道。只有会写材料的老师改行就容易。我觉得你现在不要五想六想,先把书教好,多学着写材料,只要你写得好大材料了,有机会我会要赵站长向区领导推荐你的。” 甄克凌不停地点头,他仿佛看见了金光灿灿的明天。 第67章 同学情谊 李承嗣一番话让甄克凌安下心来。他哪儿都不去了,天天就待在学校寝室里看书。夏日的学校再没一个人影,凉爽而幽静,最宜看书养性了。暑假才过半,甄克凌已学完两门自考课程。 龙仁甫突然找上门来,甄克凌觉得太意外了。七月底的一天中午,骄阳似火,寝室里热得赛过蒸笼,甄克凌正走到校门打算下河去洗个澡,只见龙仁甫推着自行车,戴个草帽,大汗淋漓,蔫不拉唧地朝他走来。 “啊?龙仁甫,你怎么到我这来了?”甄克凌问。 龙仁甫急切道:“先去你寝室里喝杯水再说,我要口干死了。” 甄克凌赶紧带龙仁甫回到寝室,给他倒一大杯冷开水喝了,又倒一脸盆冷水让他洗了上半身,龙仁甫的狼狈像才稍稍好了些。 刚见到龙仁甫那一瞬间,甄克凌心里闪过一丝激动,毕竟是同班同学,一年多没见面了,但很快他就淡然了。甄克凌记忆犹新,龙仁甫是最不讲同学情谊的,都在虎坪小学教书的那一年,他极少和同去的三个师范同学往来,形同陌路。既然他是个不讲同学感情的人,何必对他热情呢。 甄克凌问:“你怎么晓得我住在学校里?” “我早上去你家找了你的,你妈妈说你放暑假很少回家,多半呆在学校里。”龙仁甫面无表情的说。真是奇怪,他那张脸好像没长笑肌一般,从来不见一丝笑容,总是冷冰冰硬生生的。 问龙仁甫一句,他就答一句。和他聊天都味同嚼蜡,甄克凌索性不先吱声了,龙仁甫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调到这个学校来还好吗?” “教书在哪里都一样,和虎坪小学差不多。你这一年呢,过得怎么样?”甄克凌去年腊月间就听易宝珠说过,他被贬到水井湾村小学了。他故意如此问,是想看看龙仁甫对同学讲不讲真话。 果然,龙仁甫言不由衷,说他还过得马马虎虎。甄克凌也不戳穿他被董桂枝甩了那些事。于是岔开话题问起虎坪小学的同事,得知杜泽柳辞去教导主任职务后,之前他得罪过的几个老师经常当面挖苦他,甄克凌很是为他不平,一个正直的工作认真的人,竟遭如此际遇。 甄克凌猜龙仁甫肯定有事相求,否则不会跑几十里路到蓝天小学来找自己。但看他这时还不真诚欲盖弥彰的模样,甄克凌心有不悦也就不主动过问,只和他东拉西扯。 终于,龙仁甫忍不住了,说:“我想在你这住几天可不可以?” “啊?你在我这里玩一两天是可以的,为什么要住几天呢?”甄克凌大惑不解。 “唉,莫讲起。我硬是背时。”龙仁甫垂头丧气说,“我遇到了一个坏女人,缠着要和我结婚,这几天我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我是今天趁她不注意跑出来的。” 甄克凌差点笑出声来,他强作正经道:“有女人要和你结婚,那是好事嘛。我现在想找个女人结婚都找不到。” 龙仁甫说自己那个女人把自己折磨得苦不堪言,绝对不可能和她结婚。然后他一古脑儿倒出了他和那女人的过往。 董桂枝考上兴元师范民师班,有龙仁甫一半功劳,他天天陪董桂枝复习让她轻松上了录取分数线。龙仁甫每个星期天都进城去看她,说等她师范毕业就和她结婚,叮嘱她莫变心。可进校才两个月,董桂枝就和一同班同学又谈恋爱了,龙仁甫再去找她,她便躲着不见。 龙仁甫仍不死心,依然每个星期天去找她。每次等到天黑不见她的人才罢休,晚上就在招待所住下来。有回,他心情不好走进招待所旁边一发廊里去洗头。见洗头妹长得高高的,很有几分姿色,龙仁甫就开始撩她。洗头妹当然求之不得,当晚便跟龙仁甫去招待所快活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两人分手时,洗头妹柔情万种地对龙仁甫说,她和他还是第一次,今后就是他的人了,不准把她甩了。龙仁甫也没在意随口便答应了,这以后每次进城都要和她缠绵一晚。 龙仁甫喜欢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董桂枝考上兴元师范走了,他一有空便往虎坪小学旁裁缝铺跑,小卖部的董老板娘也极尽撺掇之能事,没几天裁缝铺的鲁师傅就被他拿下,两人如胶似漆白天黑夜都在一起,俨然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 洗头妹真有两把刷子。她有几个星期天没见到龙仁甫了,心知有异。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居然很快打听到龙仁甫是虎坪小学老师。元旦前的一天晚上,她突然出现在裁缝铺里,堵住了龙仁甫和鲁师傅。两个女人都说对方抢自己的男人,一阵对骂后又大打出手。洗头妹到底年轻,竟把鲁师傅打趴在地骑在她身上不停地揍。直到乡政府公安员赶过来才将她俩扯开。 龙仁甫的两个女人打醋架,当天就传遍了虎坪乡,让校长陆先富丢尽了脸。他盛怒之下迅速把龙仁甫贬到水井湾村小学去了,又勒令龙仁甫三天之内解决好和两个女人之间的矛盾。 裁缝铺鲁师傅差点怄死,也算看清了龙仁甫的德行,果断地和龙仁甫分了手,她咬牙切齿说,龙仁甫就是个金娃娃她也不跟他了。洗头妹却如获至宝,非要龙仁甫答应和她结婚,不然就不会放过他。龙仁甫心想且把眼前敷衍过去再说,勉强答应下来。 那些年,吃商品粮的公家人还很吃香,谁都羡慕家有吃商品粮的。洗头妹就认准了这条,抓住龙仁甫再也不肯松手,三天两头要和龙仁甫去拿结婚证。龙仁甫虽然风流,却也知道找个洗头妹丢祖宗的脸,始终不肯去拿结婚证。洗头妹无可奈何,就使一招术--像牛皮糖一样,每个星期天都要把龙仁甫缠在身边,见不到他就马上去寻。 龙仁甫下决心摆脱洗头妹。放暑假了,他再也不下城去,就躲在虎坪乡他老家里。岂料就在昨天,洗头妹竟找到他老家去了,逼他马上跟她去拿结婚证,龙仁甫断然拒绝,他爸爸也帮腔要她滚出去。洗头妹撒起泼来,见到东西就砸,把龙仁甫家一楼能砸坏的全砸了。龙仁甫趁她不注意,一溜烟跑到蓝天小学,打算在甄克凌寝室里避难几天。 这位仁兄的所为,甄克凌在心里其实颇为不耻。教师是教书育人的职业,一言一行都应该是全社会的表率。他倒好,像匹种马到处滥情。照说他再惨都不值得丝毫同情,可同学一场,眼看他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甄克凌心软了,答应龙仁甫就住在自己寝室里,躲过一阵子再说。 杜振羽给乡政府的头儿打过招呼,甄克凌可以在乡政府食堂交钱搭伙。晚饭时,甄克凌就带龙仁甫去乡政府食堂混了一顿。 吃完晚饭,天色已近黄昏。两人便回学校。刚走到寝室门前,龙仁甫面前突然闪出一个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啪”扇了龙仁甫两耳光,然后就是一声暴喝:“龙仁甫你个狗日的,想把老娘甩掉,做梦!你跑到天涯海角老娘都找得到你!” 甄克凌瞬间反应过来,洗头妹追来了。他一把将龙仁甫拉到身后,大喝:“你干什么?在我们学校来打人,像什么话?” “我打我男人,你少管闲事!”洗头妹毫不示弱。 甄克凌起了高腔:“在外头你怎么打都没我相干,在我们学校打人就是不行。” 洗头妹发起横来,一头钻进甄克凌寝室,坐在椅子上,气呼呼地不吱声了。甄克凌随后进去,扯了一下电灯开关,灯亮了。甄克凌这才看清她的脸,果真有几分妖艳。 甄克凌问:“怎么?你还准备赖在我寝室里不走么?” 洗头妹指一指甄克凌身后的龙仁甫:“你问他。他跟我走,我马上就走。” 龙仁甫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洗头妹:“你放过我嘛,我不可能和你结婚。” 洗头妹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跑到龙仁甫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说:“我还是处女,你就把我弄哒,现在说不和我结婚,你想得美!” 龙仁甫说:“我晓得你是不是处女啊。”他言下之意是说在发廊里上班的女人,不可能有处女。甄克凌心里好笑,发廊女说自己是处女,简直是坟茔上撒花椒---麻鬼哟。 洗头妹气急败坏,转头问甄克凌:“我晓得你是他同学。你评评理,我的第一次给他了,别的男人也不得要我,他不和我结婚,不是害我一辈子吗?” 甄克凌打定主意帮龙仁甫一把,便心生一计,说:“你是说因为你是处女,和龙仁甫发生了关系,才要和他结婚吗?” “对呀。”洗头妹振振有词,“如果他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怎么有脸要和他结婚?” 甄克凌说:“我重复一遍你的话哈,如果龙仁甫最初和你发生关系,你不是处女,你就没资格逼他结婚,是不是?” 洗头妹嘴硬得很:“那肯定嘛。” “那你写个申请。就说因为你是处女,龙仁甫就和你发生了关系,所以要和他结婚。如果不是处女,随龙仁甫处置。请领导为我主持公道。”甄克凌故作认真说道,递给洗头妹一张纸一支笔。 洗头妹果真依他的话写了个申请。甄克凌拿过申请收好,说:“我明天请我们学校校长来给你解决。今晚你先走,去高梁招待所住吧。” 洗头妹扭过头去:“哼。龙仁甫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甄克凌要龙仁甫和她去住招待所,龙仁甫头摇得像拨浪鼓。甄克凌想,今晚只有撬开嗣哥的寝室门,和龙仁甫在他床上挤一晚算了。 第68章 换了校长 有同学相帮,龙仁甫底气就足了,他反正不离开蓝天小学。他不走,洗头妹也赖在学校不走。当晚,甄克凌只好把她安顿在自己寝室里睡了,打算去撬开李承嗣的寝室门和龙仁甫在那将就一宿。 稳住了洗妹头,甄克凌寻思得赶快找嗣哥来处理。他让龙仁甫就在学校等着,自己骑上自行车就去区生院找李承嗣。 李承嗣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同学被一个洗头妹欺负了没辙,笑的是那女人标榜自己是处女。他略一思索,笑着给甄克凌面授机宜,让他传话给龙仁甫说自己是处男。又说他马上去派出所报个案,明天清早他亲自来学校处理。甄克凌担心那边龙仁甫和洗头妹再出幺蛾子,赶紧返回学校了。 李承嗣到学校时,甄克凌三人早已等在他寝室里。李承嗣不慌不忙,像法官审案一般,只半天就唬得洗头妹再不敢纠缠龙仁甫了。 李承嗣揪住一点,要洗头妹拿出证据证明自己当时是处女,洗头妹就傻了眼,这事怎么可能拿出证据呢。他又问龙仁甫,是不是第一次和女人发生关系。龙仁甫说,是的。洗头妹跳起来说,肯定不是的。李承嗣反问,你怎么肯定他不是第一次。洗头妹道,他的动作就像是个老手。李承嗣把嘴咬得紧紧地,才没笑出声。甄克凌捂着嘴跑到走廊里,差点笑岔气。 李承嗣板着脸说:“你两个都是说自己是第一次,又都拿不出证据。那就是口说无凭,你们两个都不一定是第一次。小姐,你再缠到龙仁甫要结婚就违法了呢。” 洗头妹还是不依不饶,说龙仁甫是个骗子,把她的第一次骗走了。龙仁甫木然,不敢吭声。李承嗣发怒了:“这个事你莫怪别人。农村有句土话,母狗不摇尾,公狗不爬背。”他这话有骂人之嫌,但话粗理不粗。洗头妹呆了,一时竟无言以对。 洗头妹缓过神来,又开始撒泼,扬言龙仁甫不和她结婚,她就要死在蓝天小学。李承嗣马上翻脸了,说早已在派出所备案,只要她扰乱学校秩序,就通知派出所把她抓走。又厉声问她到底还纠不纠缠龙仁甫,还赖不赖在蓝天小学。 洗头妹害怕了,说龙仁甫不和她结婚也可以,但要赔偿青春损失费。李承嗣、龙仁甫、甄克凌又和她理论半天,洗头妹才说起码要补偿五百块钱她才得依。李承嗣想让龙仁甫早些脱身,就劝他折财免灾,给她五百块钱算了。龙仁甫身上只几十块钱,李承嗣又给他借钱凑齐五百块给了洗头妹,让他俩说好从此一刀两断,终于把洗头妹打发走了。 离暑假结束还有十来天,蓝天小学全体老师接到通知,八月二十号上午九点召开教职工大会,无特殊情况不得请假。甄克凌很诧异,还在假期,为什么要通知全体老师来开会呢。莫非是哪里出大事,或者又有大领导要来? 开会那天,匡大姐大约八点就到了,把食堂拾掇半天,忙着烧了好几瓶开水。甄克凌问匡大姐:“你晓不晓得今天开会是什么事。” 匡大姐说:“曹主任只说了要开会,通知我来准备茶水,不晓得开的什么会。” 过了一会儿,曹书群也到了,见到甄克凌就急吼吼地说:“李校长调到区教育站去了,曹传世老师调到南竹园小学当校长,三湖村小学校长陆一涛来当我们的校长。区教育站的魏站长马上要来开会宣布人事。快来给我帮忙,把会场准备好。” 甄克凌差点惊掉下巴,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啊?变动这么大?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呢。”一夜之间换了天,李承嗣肯定早就知道,居然半个字都没给甄克凌透露。 “哼!这些事怎么可能提前泄露消息,那他们的暗箱操作就不好搞了。”曹书群阴阳怪气地说。 会议室就布置在火坑屋里。甄克凌从教室里搬来十几张课桌,拼成一个长方形的圈。曹书群找出一卷蓝色的桌布,展开平铺在课桌上,一下子就显得很有档次了。匡大姐洗了一大盆玻璃杯送进来,又送来一包茶叶、四五瓶开水。老师已陆续进屋坐下,甄克凌和每个人都热情地打招呼,再给他们泡一杯茶递到手中。 甄克凌机械的忙碌着,脑子里却思绪万千。嗣哥调到区教育站一点都不意外。他要背景有背景,要能力有能力。他高升了,自己今后还能沾更多的光。可嗣哥提拔了,照说应该曹书群接他的手当校长才在理啊,偏偏是蓝天小学下面村小学的校长上来了。难怪曹书群说话明显有情绪。陆一涛当校长,只怕大伙儿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陆一涛刚过三十岁,十几年前从兴元十二中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在老家三湖村的小学里当了民办老师,没过两年就成了三湖村小学校长。不晓得他走了什么路子,三年前蓝天乡辖区四所小学一个民转公指标,让他先转成公办教师了。把曹传世几个老资格民办老师只差气死。此公走路一步三晃身子,说话如石落钢板梆梆硬,地地道道一粗人形象,三湖村小学老师都对他敬而远之。 会议准时召开,甄克凌眼睛瞄了一眼,发现李承嗣和曹传世都没到,陆一涛和区教育站魏副站长坐在主位。 魏站长问曹书群:“曹主任,人到齐了吗?” 曹书群木然道:“到齐了。” 魏站长清了清嗓子,开始中气十足、一板一眼主持会议:“老师们,大家上午好。我是区教育站老魏。今天,我受赵站长委托,来蓝天小学宣布人事任免决定。经区教育站站务会议研究,免去李承嗣同志蓝天小学校长职务,调区教育站工作;陆一涛同志任蓝天小学校长,免去其三湖村小学校长职务。陆一涛同志大家都熟悉,就不用我介绍了。下面请陆一涛同志表态。” 陆一涛打开面前的笔记本,字正腔圆读起来:“非常感谢领导的信任,调我来当蓝天小学校长,既感到压力很大,又充满决心……新的岗位,新的责任,我将不断学习、克难奋进,努力完成各项工作任务,以优异的成绩回报组织的重托。” 魏站长接着强调:“陆校长的表态发言讲得很好。希望全体老师服从安排,严守纪律,支持新校长的工作,共创蓝天小学的美好未来。”说完,他小声问曹书群还有什么要讲的没有,曹书群摆摆手说没有。他又扭过头小声问陆一涛还有要讲的没有,陆一涛说没有。魏站长这才说散会。 老师们都站起来,转身就出了会议室。魏站长要走,陆一涛和曹书群留他吃午饭,魏站长说,午饭就不吃了,还要抓紧时间送曹校长去南竹园小学上任。陆一涛和曹书群就再不强求,把魏站长送到操场里,目送他骑着小红摩托出了校门。 一散会,甄克凌就去找朱芳菲、姚慧心。个多月没见面了,今天一见,倍觉亲切。三人分享完暑假的快乐,就开始评头品足这次的人事变动。 姚慧心说:“我们这个李同学有本事呢,才当两年校长就高升了。就是可惜,他调走了没得人关照我们了。” 朱芳菲忧心忡忡的样子:“那倒是真的,来的这个陆校长只怕不得把老师当人啊。他人本事不大脾气大,在三湖村小学就凶得很,动不动就吼老师。” 姚慧心说:“真不晓得区教育站为什么要他来当我们的校长,民办老师出身校长管我们这么多科班出身的老师,只怕好多人心里不服啊。要曹主任当校长多好。他脾气那么好,在他手下当兵至少过得开心些。” 甄克凌也心事重重,说:“唉。我听说陆校长很有背景,肯定要他当校长嘛。你们没看出来曹主任有情绪啊。陆校长先前发言的时候就讲,全体老师都要服从领导,不服从的可以申请调出蓝天小学。才当校长第一天说话就那么难听,一想到要在这个人手下工作就痛苦。” 朱芳菲若有所思:“姚慧心,我俩是不是赶快找人搞调动哦。调到高梁小学去。” 她一语惊醒梦中人,甄克凌也觉得马上从这个学校调走才是上策,道:“朱芳菲说得太对了。每年的这两天都是调动的关键时候。你俩有关系,迅速去找人给赵站长说。我也想调到高梁小学去,只有嗣哥帮我,我又不敢给他说。” 朱芳菲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曹老师还没转正,怎么就当上校长了呢?” 甄克凌也觉得意外:“依曹老师的能力呢,完全胜任一个小学的校长。但是民办老师当校长,之前还没有先例。只怕好多老师心里不服啊,刚才散会还只走出会议室的门,就听到好多老师在叽叽咕咕。” 朱芳菲性急起来,说:“管他哪个当校长,我都不关心。我现在只想早点从这个学校调走。姚慧心,莫和甄克凌扯闲白了,我俩快回城去找人搞调动才是正事。” 来开会的老师差不多都走了。曹书群陪着陆一涛介绍每间房子的用途。甄克凌不想遇上陆一涛,瞄着他们进了食堂,迅速骑上自行车出了校门。 第69章 临别夜话 虽已立秋多日,正午仍酷热难当。甄克凌头顶烈日骑车回到老家时,浑身冒汗几欲虚脱。一进堂屋,却见屋子正中堆着一大堆玉米棒子,两只背篓东倒西歪地搁在棒子堆上,父亲和母亲坐在墙根下,手拿草帽当作蒲扇使劲地扇。不用问,父亲和母亲刚从地里掰玉米背回家。 甄克凌叫了声爸妈,爸妈显得很高兴。小弟弟从里屋跑出来叫哥哥,又给打来一盆冷水让他擦洗了一身臭汗。 一家人都很开心。甄克凌说,中午太热了,爸妈不要去地里劳动,怕中暑。母亲却说,农民哪能讲究这些,种田季节不等人,只要天不下大雨就要在田里忙。 望着父母晒成古铜色的脸,甄克凌心里隐隐作痛。暑假都快结束了,自己仅回过两次家,没在家过夜,更没帮父亲和母亲做过一丁点农活。他把口袋里仅剩的二十多块钱掏出来递给母亲,母亲不要,甄克凌硬揣给了她。他晓得父母把自己养大不易,自己却不能好好地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似乎只有这种方式才能驱走心中的愧疚。 母亲问:“你和女朋友的关系还好唦?” 甄克凌淡淡地说:“吹哒。” 沉默了很久,母亲才说:“那个女娃儿不错。只怪我们家里太穷哒。” 甄克凌憋了半天,说:“不怪她。是我的原因。” 母亲脱口而出:“那你赶快去找她说几句好话,她心软了,你俩不就和好哒?” 父亲突然像是自言自语:“穷亲攀富亲,攀断背梁筋。” 母亲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斥道:“你给我少开腔!一家人跟到你只有穷一辈子。儿子的婚姻大事,你帮不到他就算哒,筛破箩你是个好的!别人家庭条件好,瞧得起我儿子又哪门不行?” 父亲有个习惯,家里任何事只要遇到一点困难,他就劝母亲放弃。每每这时,母亲就会指责父亲筛破箩。 眼见父母又要吵架,甄克凌赶紧说:“你们莫争了,我的事自己心里有数,不用你们操心。” 母亲劝道:“能挽回还是要尽量挽回,我蛮喜欢那个女娃儿。” 甄克凌不想让母亲再为此忧心,就说行行行,敷衍过去了。 母亲问他今天走不走,他说不走,这次就在屋里待两天,帮爸妈把田里的玉米棒子掰完。母亲却说,太阳大晒人,莫把脸和手晒黑哒,你还是在屋里弄饭。甄克凌坚持要去掰玉米棒子,母亲硬不让他去,他只好在家给他们做了晚饭吃。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李承嗣请人捎信来,要甄克凌马上赶到蓝天小学去。甄克凌猜他今晚要搬走他寝室里的私人物品,需要自己去帮忙。赶紧跟爸妈说了,骑上车就飞奔而去。 甄克凌走进李承嗣寝室,他正叠着被褥、衣服往几个大纸箱里放。甄克凌连忙上去帮忙拾掇,很快便收拾停当。找的农用车已在校门口的公路上等着,两人就抬着纸箱一趟趟送到车上,很快车就开到了区教育站,两人又把纸箱抬下车搬进二楼他的寝室里,草草布置结束,已过十点了。 忙完了,李承嗣留甄克凌就在他寝室过夜,说还有很多事要给甄克凌交代。甄克凌也正有一肚子的话要对李承嗣说,自然高兴不已。区教育站的厕所里有淋浴设备,两人去洗了个冷水澡,再回寝室坐下说话,只觉浑身舒爽。 甄克凌迫不及待地说:“嗣哥,你要调走,自己肯定早就知道消息,也不给我们提前说一声。我们三个没得任何思想准备,感觉好突然都蛮失落。今后再也没人罩着我们了。朱芳菲和姚慧心今天开完会就回家找人搞调动去了。” 李承嗣笑道:“校长变动,怎么能提前泄露呢?煮熟的鸭子都可能飞,只要没正式宣布都不作数的。再说,你们的工作能力都很强,都是学校的骨干老师,不需要哪个罩着啊。“ 甄克凌黯然道:“那真不一样呢,你当校长,和我们是同学,有好事你不得忘记我们,我们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也能够包容我们。老师晓得我们是同学,也不得欺负我们。陆校长来开第一个会,就凶神恶煞的,我们以后的只怕没得好日子过了。” “陆一涛这个人为人确实不怎么样,你们在他手下工作今后是要小心翼翼。”李承嗣正色道。 “他一个民转公的村小校长,教育站凭么子要他来当我们的校长?哪个得服他?今天会一开完,没得哪个老师不瘪嘴。”甄克凌气愤道。 李承嗣顿了会儿,说:“你不知道,他背景硬得很,他有个亲戚是惠泽地区教育局的副局长,直接给县教育局局长打招呼提拔他。”说完,又叮嘱甄克凌不要对别人说这事。 甄克凌大彻大悟的样子:“哦!我明白了,难怪三年前一个民转公指标都让他先转成公办老师了。” 李承嗣点头道:“对嘛!” 甄克凌摇头叹息,论工作能力和道德品行,怎么都应该让曹传世先转成公办老师啊。唉,太不公平了。真是能力不重要,关系最重要。 李承嗣却说,天下没有绝对公平的事,现实就是这样,不要想不通。 甄克凌愁眉苦脸道:“我硬是怕在陆一涛手下工作,你要帮忙把我调走。” 李承嗣推心置腹道:“今年调动是不可能的了。我才调到教育站来,不便找赵站长说这个事。你再坚持一年,我找机会给赵站长说了把你从蓝天小学调走。” 见甄克凌老是一幅苦瓜相,李承嗣便说他来给陆一涛打招呼,要他今后多关照甄克凌。又叮嘱甄克凌,不要瞧不起陆一涛是民办教师出身,人家能当上校长必有他的过人之处。更不能和他作对,在一个单位可以得罪任何人,唯独不能得罪一把手。 甄克凌苦笑,那就只有天天在陆一涛面前强作笑颜了。李承嗣却说,如果你能真正做到那样,就说明你成熟了。 甄克凌虽然明白嗣哥说的这些道理,但他知道自己不一定做得到。骨子里他其实是个清高之人,若要他对无德无能领导曲意奉迎,他是宁折不弯的。 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讲起曹传世了。甄克凌不禁为他担心起来,他一个民办老师去南竹园小学当校长,那么多公办老师未必得服他呀。 李承嗣却十分肯定地说,曹传世绝对能够服人,他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自身过硬,要求别人做到的事,他自己首先带头做到。他上任前就计划好了,亲自带六年级语文。 甄克凌实在想不通,曹传世也没什么背景啊,怎么突然就当了校长呢。问嗣哥,他只笑而不语。甄克凌慢慢就琢磨出些味道了,莫非是嗣哥向赵站长推荐他的? 李承嗣解密,确实是他推荐了曹传世。他说,这个人有能力,完全胜任一个校长。更主要的是他人品好,支持维护学校领导从不含糊。这样的下属,只要有机会就要挺他。当然,最主要还是赵站长不拘一格用人才,他从来不歧视民办老师出身的人。这次人事变动,董永成临近退休不当教辅组长了,新来的教辅组长之前是一个小学校长,叫刘学勤,五年前才由一个民办老师转成公办老师。 甄克凌惊叹:“今年教育站重用了这么多民办老师出身的人。”他那语气对民办老师颇有几分不屑。 李承嗣忍不住批评他:“你不要觉得民办老师都不如师范毕业生,不要觉得教育站用错人了。我给你说,民办老师中间有些人是老高中毕业生,文化底子硬得很,不仅爱学习工作还吃得苦,比有些师范生优秀得多。像曹传世可以横流倒背《三国演义》,刘学勤熟读唐诗宋词,可以自己写诗作词。我问你,你行不行?” 甄克凌无言以对。仔细一想,一直以来自己以科班出身为傲,总觉得命运不公怀才不遇。原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相比之下自己又算什么呢。想到这些,不禁羞愧难当。 李承嗣看出甄克凌心思,又宽慰他半天,要他莫性急,一心一意搞工作,肯定有转运的一天。甄克凌心情才稍好一些。 夜已深,李承嗣去了区卫生院。甄克凌独自躺在床上,窗外月光朦胧,蛙声此起彼伏,他睡意全无,脑子里全是元霜菊。 自两人分手以来,差不多四个月时间了,也不知她又谈恋爱没有。 第70章 鹅卵石抹桌子 还有个多星期,秋季学期就要开学了。常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时候,校长一般都要提前到学校筹备开学工作。甄克凌估计陆一涛天天都在学校里,他不想碰上他,干脆躲在老家看了几天自考教材。 照例是九月一日正式开学,全体教师提前三天到校,开会、培训、分发课本、清洁大扫除……忙得不亦乐乎。仿佛一夜之间变了天,校长换了,朱芳菲、姚慧心果真调到高梁小学去了,再也没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人。甄克凌心里空落落的,每天就像个木偶,领导安排干什么就干什么,机械的忙碌着。 新官上任三把火,陆一涛在新学期第一个全体教师会上,也有三个大动作。一是换掉了原先的总务主任,由任明亮接任;二是出台了一个《高梁区蓝天小学管理制度》,林林总总十几项;三是板着脸宣布了一条纪律,叫做坚决服从领导安排。他说他管老师向来就是鹅卵石抹桌子——硬挺硬。凡是不听的,不换思想就换人,把他从蓝天小学请出去。 陆一涛念《高梁区蓝天小学管理制度》时,甄克凌神游八极,没完全记下来。他边听边琢磨,这些制度绝对是陆一涛亲自起草的。制度的意图太明显了,就是要把所有财权人权集中到校长手中去。 考勤管理制度规定,老师每天需在出勤记载表上签到两次,上午9:00之前签一次,下午4:00之前签一次。一次不签到罚款两块钱。有特殊情况需请病假事假的,需事先写好假条送校长签字同意,假期结束后需向校长销假。 财务管理制度规定,凡学校需要采购物品,都要事前填审批单送校长签字,事后要校长在发票上签字同意后方可报销;无特殊情况老师不准在总务处借钱,确需借支的需写申请送校长签字同意。 甄克凌有种感觉,现在的蓝天小学似乎弥漫着一种压抑紧张空气,从好多老师的脸上看得出来,他们噤若寒蝉。只有杜贤淑和任明亮喜笑颜开。新调来的一男一女两个老师不了解陆一涛个性,就觉得无所谓,见到每个都笑嘻嘻的。 李承嗣当校长的时候,诸如粉笔、备课本、钢笔、墨水之类的教学用品,由总务主任负责采购来,交给教导主任曹书群管理发放,老师们有需要就去找曹主任领用。扫帚、垃圾桶等其它办公用品则由总务主任保管发放。如今不同了,一应办公用品都由总务主任采购、保管和发放。 三十号上午,甄克凌去总务处领办公用品。走进任明亮寝室,他大约在算一笔什么账,正坐在办公桌前飞快地拨着一把算盘上的珠子。依往常脾气,任明亮这种小人甄克凌是不会给他好脸色的,可现在他成了校长的红人,甄克凌牢牢记住了嗣哥的话,可以得罪任何人但不能得罪一把手。得罪他就肯定得罪了陆一涛,于是甄克凌作恭敬状,说:“任主任这会儿得空不,我来找你领点儿教学用品。” 任明亮笑豁了嘴,说:“啊呀,是小甄老师啊。到底是我们学校最优秀的老师,搞工作最积极,第一个来找我领教学用品。你要领哪几样?” 甄克凌听出他语带讥讽,顿时血冲脑门,恨不得破口大骂他几句。瞬间又想起嗣哥的千叮万嘱,立马挤出一脸笑意,说:“任主任辛苦了。我想领一个备课本,一瓶蓝黑墨水、一瓶红墨水、一支钢笔。还要两盒粉笔,一盒白粉笔,一盒彩色粉笔。” 任明亮说:“陆校长说,从现在起要厉行节约,把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小甄老师报的这些里面备课本可以领一个,墨水和钢笔照说不需哇,上学期领的墨水未必那么巧刚好用完了?钢笔未必不刚好用坏了?粉笔整盒整盒的领了放在教室里,学生喜欢拿了乱画,最好放在自己寝室里,一节课需要两根就只带两根进教室。” 甄克凌气得心跳都加快了,强忍住没发作,只死死地盯着任明亮反问道:“任主任的意思是怕我领多了吃到肚子里去吗?这些东西蛮有营养价值吃哒长得胖些是吗?” 甄克凌眼神里杀气毕露,任明亮不敢直视,他心里发虚,起身道:“小甄老师,你是么子意思?陆校长定的制度,我敢不执行么?你敢不遵守么?” “我不敢。我只晓得陆校长要我去种田,就要给我买挖锄、撮箕、扁担这些劳动工具。”甄克凌乜斜着任明视,冷冷地说。 “哎,甄老师,我现在是总务主任,你不要还像以前那样欺负我呢。晓得你以前占李承嗣的臂膀,没把我们放在眼睛里。但现在校长已经姓陆了,他不得再把你捧到天上去。你要清楚,陆校长相信我不得相信你!”任明亮气急败坏。 甄克凌鄙夷地笑了:“我从来没欺负过你,也没占哪个的臂膀。我也告诉任主任,我凭自己的教学能力到哪个学校都能把学生教出好成绩,把书教好当一个优秀的老师,靠占别人的臂膀做得到吗?哦,我说错了,当总务主任确实需要占人,任主任,请你原谅哈。” “你你你……你……说话太缺德哒。”任明亮指着甄克凌,结巴道。 “怕你怀疑我把墨水钢笔吃了,我干脆什么都不领,好吧。任大主任!byebye!”甄克凌扬长而去。 新调来的两个老师在布置他们的寝室,甄克凌思量着去和他们打个招呼。都是从外地来的老师,关系拉近点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他先去男老师寝室,攀谈几句,方知他叫高岭,是比甄克凌上五届的兴元师范师兄,老家在高梁区五贝子乡,毕业就分到雪岩区一所小学教书,今年费了好大的劲才调回家乡学校。甄克凌,欢迎欢迎,都是外地来的老师以后要相互关照。高岭说,感谢感谢,今后还靠你多多帮助。 甄克凌从高岭寝室出来,正要去和那女老师打个招呼,却在走廊里迎面碰上陆一涛。 他说:“我正在到处找你,来来来,到我寝室里来一趟。” 甄克凌跟在陆一涛身后,见陆一涛走路一步三摇晃的样子,不禁想起一个成语横行霸道来。他猜任明亮肯定在陆一涛那里告自己的状了,不免害怕起来。 陆一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翘二郎腿很有节奏的摇晃着。他没说请坐,甄克凌便直直地站在他的二郎腿前,两手叠在肚子上望着他。 陆一涛说:“听任主任说你对学校财务管理制度不服从,是不是有这回事啊?” 果然任明亮告了状,而且陆一涛相信了他的话。甄克凌悲从中来,反不愿辩解了,只淡淡地说:“我没有不服从制度。” 陆一涛大怒:“你还不得了啦哈。早就听说李校长把你惯坏哒,你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我才来几天,果然你就尾巴翘上了天。你给我放明白点,我这个人不吃那一套,哪个不听我的,那就是鹅卵石抹桌子——硬挺硬,把他调到下面的村小学去。你自己说,怎么办?” 甄克凌心想,果真是个粗人,说话如有屁臭味道。可他仍不想和他翻脸,语气平和道:“陆校长,和任主任的事,我想给你解释一下,我找他拿……” “不要解释,我只问你,你到底服不服从学校的管理制度?”陆一涛忽地站了起来,咆哮道。甄克凌以为他要动手,吓得后退两步。 “陆校长,我真的没有不服从学校的制度。”甄克凌一字一顿地说。他心中有个底线,任明亮进谗言他不服从管理制度,坚决不能认账。 “好,好,你不用说了。出去!出去!!”陆一涛暴跳如雷。 甄克凌回到自己寝室,反锁了门,仰面躺在床上出粗气。太气人了,太可恶了,怎么就遇上了这么一个暴君。他脑子里在飞速地转,后面将会如何呢?他真的会把自己调到村小去吗?有可能,他这种草莽英雄,不对,草莽英雄都算不上,只能算个莽夫,应该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甄克凌想起了父亲经常念叨的“命上所带”。自己总绕不开小人,难道真是“命上所带”吗?父亲是个树叶掉下来怕打破脑壳的人,一遇上不好的事,他就自我安慰是“命上所带”。他相信“八字命运”那一套,常说人一辈子的福禄寿从生下来就注定了。甄克凌是不信的,如今想来,有些事只怕真是命中注定。 如果陆一涛硬要把自己调到下面的村小学,去还是不去呢?委屈求全给他道个歉肯定就不得去了。可是,给这种小人低头,自己还算个男人吗?他妈的,太欺负人了,在公开场合骂他一顿后去就是。 甄克凌正胡思乱想,寝室门却被敲得“咚”“咚”直想。甄克凌不耐烦地问道:“哪个?” “我,老曹,快开门哟。”是曹书群的声音。 甄克凌忙把曹书群迎进屋,让了坐,又泡一杯茶递给他。曹书群呷了一口茶,关切地问:“你怎么回事?把陆校长的肺都要气炸了。他说要把你调到三湖村小学去教书。” “唉,莫讲起。人背时,招小人啊。”甄克凌叹道,一五一十细说起来。 曹书群听了直摇头,说上头瞎了眼睛,派这么个人来当校长。两人找到了共同语言,发泄一通,心情似乎就好多了。临走,曹书群说帮甄克凌在陆那里说说情,看能不能不调他去三湖村小学。 甄克凌说感谢曹主任,万一他硬要调自己去,也没得什么大不了,到哪里都是教书,自己去就是了。 第71章 去村小就去村小 曹书群走了,甄克凌也想开了,去村小就去村小,才多大点儿事,又不是杀头,就是脑壳掉了也不过碗大个疤。你陆一涛也不得一辈子当校长,整不死我的。 所谓无欲则刚,甄克凌无所求了气就壮,他像打了胜仗似的,昂首挺胸从寝室里走出来。他的寝室在最东头,出门就是长长的走廊,老师们三三两两正在走廊上聊天。甄克凌刚出现在走廊里,老师们竟不约而同散开,纷纷钻进寝室去了。 甄克凌马上明白了,他们怕惹火烧身在尽量躲开自己。他妈的,一群势利小人,甄克凌在心里骂了一句。他把身子挺得更直,背着手从廊这头踱到那头,向左一拐进了食堂。今天上班从家里出发得早,没来得及做早饭吃,此时肚里咕咕直叫竟饿得有些身子发虚,他想去食堂请匡大姐帮忙煮碗面条。 学校食堂明天才会正式开伙,今天匡大姐要把锅碗瓢盆洗干净,米面油肉蔬菜备齐。甄克凌刚进门,就见匡大姐弯腰站在灶台前,手脚麻利地在锅里洗着炊具。她洗一个碗就朝一个大白铁盆子里一丢,弄得乒乒乓乓直响。 “匡大姐,一个暑假没见了,你好呀。”甄克凌走近她打招呼。 匡大姐转过头应道:“是甄老师呀,你好。”马上停了手中的活儿,掀开胸前的围裙揩干两手,站在那里和甄克凌说话。 “食堂今天开伙没?帮我煮碗面条吃哈,我还没吃早饭,硬是饿得不行了。”甄克凌等不及的样子,眼睛朝碗柜、案板、灶台到处瞄。 “哪里有面条咯,这学期任明亮当总务主任了,把我当强盗一样管,米面油他全部收在仓库里,每天早上弄饭之前去找他用秤称,有几个人吃就下几个人的米,还要填什么出库单,好像以前我偷了食堂里的东西一样防着我。”匡大姐一肚子怨气,恨不能一古脑儿吐给甄克凌听。 她又说:“你饿了食堂里没得任何东西吃,正好我从屋里带了二十个新苞谷粑粑,准备送给朱老师你们四个尝哈的。我来给你烤几个吃。” 匡大姐问甄克凌吃几个。甄克凌吞着口水说要三个。匡大姐笑着说,我看你三个都吃不饱,给你烤四个哈。她从碗柜里拿出四个金黄的苞谷粑粑,把灶台上的锅端走,在炉膛的火上架起一把火钳,再在火钳上放着四个粑粑烤起来。 粑粑要几分钟才能烤热,匡大姐就开始唠叨:“今早上我七点钟来的。刚进校门,任明亮就喊我去他寝室,我走进去,陆校长也在那儿。两个人就给我讲了个把小时的食堂管理制度,什么出入库制度咯,老师就餐制度咯,七八个制度,把我都听晕哒。我开始还没想过来,等我在食堂来了过细一想,什么食堂管理制度啊,就是把我和老师当强盗管理的制度。” 难怪匡大姐把锅碗瓢盆整得乒乓直响,原来她是在出陆、任二人的气。甄克凌好奇她说把老师当强盗管的制度,便问她具体有些什么规定。 匡大姐说,陆校长制了个老师就餐登记表,老师每天在表上签字了才能吃饭,登记表作为月底扣伙食费的依据。他还要任明亮每个月算出老师一餐吃几两米,根据这个数字反推是不是少记了就餐天数。 苞谷粑粑已烤得二面焦黄,香气扑鼻。甄克凌飞快地从火钳上全拿出来,边狼吞虎咽边骂:“任明亮这条狗!” 匡大姐惊呆了:“想不到甄老师还会骂人哈。你为么子要骂任主任?”甄克凌平时很注意自己的形象,从不说脏话,在大家的心目中,他是很有修养的人。 甄克凌把先前陆、任二人的所为大致说了,匡大姐更觉气愤,骂道:“他两个说是要厉行节约,其实就是想把钱节省出来,他们好报假发票上私人腰包。区教育站硬是瞎了眼睛,要陆一涛来当校长。也只有他才喜欢任明亮。” “我只觉得陆一涛喜欢耍二,还不晓得他贪财,你从哪里晓得的呢?”甄克凌问。 匡大姐把嘴一撇,说:“他们那些鬼把戏我都晓得。我们学校,李校长前面那个校长,经常开假发票,要我当经手人去总务主任那里把钱报出来,再交给他私人用。陆一涛在三湖小学当校长,假发票也是通过食堂师傅报出来的。那个师傅是我的堂妹,嫁到三湖村去了。堂妹经常对我说,陆一涛的喉咙有水桶粗。” 甄克凌问:“匡大姐刚才说只有陆一涛才喜欢任明亮,这话从何说起?” “甄老师,你是明知故问哟。凡是蓝天村本地老师,哪个不晓得他俩的关系?任明亮的妹妹嫁给了陆一涛的弟弟,是他弟媳妇儿。”匡大姐不相信甄克凌真不知道。 甄克凌说:“完了,完了。蓝天小学不出两年,就要毁在他们手里。”匡大姐说:“只怕还不要两年,这所学校就要垮。” 甄克凌吃完四个苞谷粑粑,对匡大姐连说多谢。匡大姐却说这几姊妹还讲客气啊。 甄克凌说:“恐怕陆一涛要把我整到三湖小学去,今后我再想吃匡大姐做的饭都吃不到了,当然今天要给你说声多谢咯。” “怎么会?你这么优秀的老师,他把你调到村小去干什么?”匡大姐瞪大了眼睛,停了一儿,她又说:“不过,陆一涛做得出来。他在三湖小学,硬是把所有的老师都整怕了。” “我无所谓。好了,匡大姐你忙你的。我还有事,先走了。”甄克凌扬扬手和匡大姐道别,回寝室去了。 甄克凌心神不宁,就泡杯茶坐在办公桌前,边喝茶边思索到三湖村小学种种难处。不多久,曹书群又来了。 曹书群站在寝室中间,很不好意思的样子:“甄老师,没得法,我的话他不听。刚才他召集我和任明亮开会,研究调你去三湖村小学,我说这么做不合适,他俩坚持要把你调走。没给你帮到忙,对不起。” 甄克凌一点都不觉意外,平静地说:“非常感谢曹主任为我说直话,但我早就猜到一琮是这么个结果。哪时去三湖村小学报到呢?” “唉!他真的做得出来。”曹书群歉疚道,“他派我送你去三湖村小学,要求我们立即出发。唉,这事要我去办,我怎么对得起人哟。” 甄克凌想了想,说:“我要把被子棉絮带过去,今晚才有地方睡。等我收拾完了再出发吧。” 曹书群说:“不带行李,今天我只把你送过去接上头就马上回来,下午到我家去吃饭,晚上就在蓝天小学睡。明天一清早我要我的弟帮你送一趟行李,他有台三轮车在村里跑运输。” 曹主任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就不能再让他为难了。甄克凌站起来就跟曹书群走了。 有条乡村公路通到三湖村小学,曹书群和甄克凌就各自骑一辆自行车去,只十多分钟就到了。只校长一人在学校,老师们早回家去了。村小学几乎是清一色的民办老师,多半家就在学校附近,没课的时候急着回家种地喂猪去了。 曹书群给校长传达了陆一涛旨意,校长说热烈欢迎甄老师,甄克凌就说今后还靠校长关照。该讲的礼数都讲过了,曹书群就和校长正儿八经商量给甄克凌安排工作。 新校长也姓曹,和曹书群同辈,兴元十二中毕业后当了多年的民办老师,和陆一涛是拐弯的亲戚。区教育站魏站长宣布陆一涛任蓝天小学校长后第三天,陆一涛亲自去三湖小学宣布他接任校长。蓝天小学下辖三个村小学,这三个村小学的校长都归蓝天小学任免。 曹书群问曹校长,打算怎么给甄克凌安排课。 曹校长说,老师的课全部安排好了,都是一个老师包教一个班。甄老师突然调过来,自己还没想好让他教哪个班的课。 曹书群又问曹校长包的哪个班,他说包的一年级。 曹书群说,那就你两个人教二年级,你当校长事多些可以少带点课,只带一门数学。甄老师能打通关,就把其它的课包了。 曹校长说,这样安排最好,陆校长之前什么课都没带,他调走了又没人调进来,差了一个老师,所以我也就还是必须包一个班。 两人问甄克凌有不有意见,甄克凌很爽快地说,没意见,就是自己的家离这里有些远,要在学校里吃和住,有不有食堂和寝室。 曹校长说都有。甄克凌十分惊讶,村小学一般都没食堂和寝室的。曹校长解释,三湖村小学有十几亩校田,都是水田。陆校长请来一个食堂师傅,将校田全部给他种上,但有个条件,要无偿提供食堂需要的粮食和蔬菜,其余收成全部归食堂师傅。这样一来,老师每天在学校吃两顿饭不用交伙食费,都高兴得不行。 甄克凌不由得暗自佩服陆一涛,难怪他在三湖村小学作威作福,没一个老师告他。 曹书群叮嘱曹校长,甄克凌是很优秀的老师,又是外地人,学校要多关照他。 又扯了一会儿闲白,交接得差不多了。曹书群和甄克凌就起身告辞,曹校长把他俩送到公路上。 分别时,曹书群突然问:“陆盈盈今天没到校?” 曹校长说:“早上在学校露了个面,接着就坐一个男人的摩托车下城去了。” “你莫得罪她。”曹书群意味深长地说。 第72章 寝室一壁之隔 陆一涛将甄克凌贬到三湖村小学,头天甄克凌还耿耿于怀,觉得是奇耻大辱。等他第二天报到上了一天班才发现,在三湖村小学教书也别有滋味。二年级全班才二十来个学生,改作业轻松多了。虽说包教了语文、音体美劳等课程,可村小管得松,想上课就上课,不想上课就可以把学生放出教室在操场上玩。民办老师要早些回家种地,课表上干脆不安排午休,每天两点多就放学了。 甄克凌最满意的是呆在三湖村小学支出少。在学校食堂吃饭不收伙食费,一个月就可以节约二十多块钱,工资几乎不用扣一分钱。民办老师之间人情往来的行情也低一个档次,在蓝天小学,谁家有红白喜事,人情钱起码要二十块钱,三湖村小学的行情就是十块钱。再说算上食堂师傅一起才八个人,有人情往来的日子少得多。甄克凌暗自高兴,在这儿教书,工资基本可以不用,一年至少可以存五百块钱! 也有一件事让他恼火,在学校里住宿的就他和陆盈盈。这不是把人放在火上烤吗?就好比在一个饿汉子面前摆一盘红烧肉,他能忍住不吃?又不是木头人! 三湖村小学只有两幢房子,一幢是只有一层的土坯房,刚好八间屋,小学六个班用去六间,学前一班和教师办公室用了两间。另一幢是两层高的木房子,一楼就是厨房和食堂,二楼是两间寝室。曹校长给他安排了一间,他问曹校长隔壁那间有不有人住,曹校长居然说陆盈盈住在那间!他很不解,陆盈盈明明家就在三湖村,近在咫尺不住自家却在学校住宿,这是为何? 下午两点多,学生先走了,老师们在食堂里吃完中饭也走光了。甄克凌开始收拾屋子布置寝室,忙活大半天,总算窗明几净井井有条了。稍一观察,却发现在这屋的木楼地板上轻轻走一步,都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原来是楼板太薄了。屋子和陆盈盈寝室只隔一层板壁,在这边放个屁那边都能听见。 甄克凌累得满门大汗,去食堂的水缸里提了一桶冷水,在寝室里洗了个痛快。三湖村小学也没有自来水,全靠食堂师傅去学校外的水井挑水吃。下午吃饭后,曹校长要食堂师傅把食堂的门钥匙给了甄克凌,让他晚上饿了自己在食堂里弄吃的,在水缸里提水洗漱。洗完,他懒得下楼倒洗澡水,就端出洗澡盆,径直从屋外走廊的栏杆上将一盆洗澡水泼了出去,反正下面是个土操场,一下雨也会一片泥泞,泼水和下雨没什么两样。 这两天搞得心力交瘁,甄克凌觉得非常疲倦。他往床上一倒,须臾便鼾声大作。一觉醒来,竟已近黄昏。只觉尿意急切,慌忙下楼去上厕所。 厕所在食堂后面。兴元县农村的厕所都是茅坑猪圈两用。在一间小土坯房的地下挖个大粪坑,粪坑上面横搁几根圆木,再在圆木上铺一层木板加围一圈木栏干,就是个猪圈了。木围栏外的木板上挖几个洞口,那便是蹲坑。甄克凌对准蹲坑泄了个通透,粪坑臭气熏天,又被嗡嗡的蚊群包围,他担心蚊子叮咬要害部位,赶紧提了裤子出来。 他在操场里散步。眼前蓝天村那一平坝子稻田绿如大海,极目处重峦叠嶂隐隐生烟,夕阳已坠入山那边,余晖却把西天的片片乱云染得金黄。甄克凌陶然其间,又想起热恋时和元霜菊在河中共赏夕阳的开心时光,如今却物是人非,不禁惆怅满怀。 甄克凌回寝室里开始备课。不久,上楼的板梯上便传来“咚”“咚”的脚步声,甄克凌想,莫非是陆盈盈? 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甄克凌寝室外,“吱”的一声,虚掩着的寝室门被推开了。果然,陆盈盈笑靥如花站在门外。昏黄的灯光下,只见她披肩长发烫成波浪型,高高的个子着一袭束腰红白碎花裙,胸前高高挺起两峰。瓜子脸上两眉弯如新月,抹过口红的唇亮似烈焰。最神奇的是那一双眼睛好像会说话,甄克凌只看她一眼,霎那间竟有电光火石的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 陆盈盈也是师范毕业,比甄克凌早两届。上学那会儿就是全校的名人,她长得一般却打扮时髦,经常背一把吉他进出教室,语文成绩颇好是兴元师范文学社成员,其爱情朦胧诗曾在校园内风靡一时。可惜三年间她和许多男生谈过恋爱,和好几个男老师也有绯闻,到后来人人皆知她是全校最风流的女生。 “怎么?不请我进屋坐哈?”陆盈盈莺声燕语。 甄克凌一颤,浑身都酥了,他忙站起来,语无伦次地说:“陆老师,你……你,今晚上住学校里啊?请坐请坐。”他慌不迭摆好一把椅子,又拿抹布抹了两遍,做个请的手势。 陆盈盈穿着高跟鞋,风摆扬柳般走进屋来,轻轻坐下去,左右环顾一圈,说:“嗬,甄老师还蛮爱干净嘛,寝室里收拾得一尘不染的。” 这女人风情万种的样子太眩目了,甄克凌不敢正视,小心道:“我们男的,都不擅长收收拣拣。我才搬家过来,只勉强把寝室打扫了一遍,不然来个客都坐不下去。” “哈哈哈,我发觉甄老师还蛮怕丑呢。不像有的男人,一见女人就色迷迷的。”陆盈盈笑道。 顺着她这话往下讲就暧昧了,甄克凌可不想和这风流女人粘乎,忙转移话题:“我很奇怪,陆老师的家离学校这么近,照说住在自己家还舒服些,你怎么要住到学校里呢?” 陆盈盈又哈哈一笑,说:“我爸妈满脑子封建思想,什么年代了,还讲女儿家要笑不露齿,行不摆裙。我都是老师了,他们还这也要管那也要管。可我这个人喜欢自由,就干脆搬到学校来住,他们就管不着了。” “你读师范的时候可是名人呢。诗写得很美,我们晚两届的好多学生都背得你的诗。”甄克凌极力往正经话题上扯。 陆盈盈很骄傲的样子:“我那时是兴元师范文学社的活跃分子呢,是写过不少的诗。” “你现在还写诗么?” “现在就是个保姆,一年四季围着学生转,天天都是教室、寝室两点一线,不是备课讲课就是考试改作业,烦都要烦死了,哪可能还写诗。写诗是需要灵感的,你知道吗?” “你班上有好多学生?”她话音刚落,甄克凌马上再扯到另一个话题上去。 陆盈盈嗲嗲地说:“有二十多个学生,这学期就是六年级了,有四门课明年要‘小考’,我一个人教会忙死。哎,我们莫讲工作的事嘛,讲点别的好不好。” 甄克凌忙说:“好,好,不讲工作。可我才调到这儿来,两眼一抹黑什么情况都不清楚,想找你打听些学校的规矩,你对师弟总应该知无不言吧。” 陆盈盈眼波流转,在甄克凌身上睃来睃去,嗔道:“哎!我来你寝室半天了,你都不给我倒杯茶。我要渴死了。喝茶了再给你讲。” “啊,真是的,怎么就忘了给你泡茶呢。”甄克凌连忙道歉,暗笑自己失态。一直以来,甄克凌有个习惯,只要客人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泡杯茶递过去。今天面对这个女人,竟乱了方寸。 陆盈盈接过甄克凌递过的茶杯,就开始讲三湖村小学过去的惯常搞法。最大特点是一切校长说了算,尤其是用钱,没提前请示校长用了学校的钱,谁用谁自己出。再就是只上语文和数学课,其它课程基本没上过。另外成绩不成绩的校长根本不管,考得再差,但老师都会在期末成绩单上填八九十分,家长一直认为三湖村小这教学质量蛮好。 甄克凌大骇:“这不是误人子弟吗?” 陆盈盈却理直气壮:“村小学一个老师包一个班,不这样教神仙也教不过来。” 不知不觉,两人已聊了两个多小时。甄克凌看看手表,都快十点了。就说太晚了,早些休息。陆盈盈这才站来,风姿绰约地走回她寝室。 两人的任何动静,相互都能听见。那边的人脱了裙子、鞋子,爬上了床,甄克凌听得一清二楚,他脑子里尽是陆盈盈光着身子的画面,瞬间呼吸都不匀了,只好轻手轻脚上了自己的木板床。 甄克凌睡意全无,却忍住不翻身,憋着劲屏住呼吸,他怕打扰那边的人入梦。没多久,那边的人却在板壁上“梆”“梆”敲了两下,轻轻问道:“你睡得着不?” 声音如在耳旁,原来他俩的床都紧靠着板壁。甄克凌口干舌燥,低声道:“你说怎么可能睡得着?” 听上去陆盈盈应该在那边侧过了身子,面朝甄克凌这边,说:“那我们就继续聊天嘛,聊累了就睡得着了。” 真奇怪,先还不愿意和她讲那方面的话题,这时甄克凌竟有种冲动,想和她讲讲男女之事,便说:“你先讲哈你谈过几个男朋友?” 陆盈盈却说:“你是男人,你先讲了我再讲。听说你和元霜菊吹了,你俩谈了好久?怎么突然就吹了呢?” 甄克凌说:“差不多谈了一年。是我不该小心眼儿怀疑她。” 陆盈盈咯咯直笑,赤裸裸地问道:“你俩做那事一晚上来几次?” 这女人太直接了,甄克凌都不好意思答话。心跳骤然加快,某个部位倏地起了反应。 陆盈盈肆无忌惮地说:“你是不是不行哟,肯定是没把元霜菊弄舒服,她才和你吹了。” 甄克凌血脉贲张,燥热难忍。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冲到那边去,让她尝尝自己的厉害。可是,他很快想起了元霜菊,如果今晚和陆盈盈有了什么,自己就可能永远失去元霜菊。瞬间,他就清醒如常了。 陆盈盈问:“喂!你怎么不说话?” 甄克凌说:“我先去上个厕所,回头再和你聊。” 他穿好衣服,下楼骑了自行车,借着公路旁农户家微弱的灯光,慢慢地骑向蓝天乡政府。今晚,他打定主意去杜振羽寝室里睡觉。 第73章 咸鱼很快翻身 三湖村小学食堂早上八点半开饭,甄克凌卡着饭点到了学校。老师早已候在食堂里,甄克凌一现面,都热情地和他打招呼,一起上了饭桌开始吃早饭。陆盈盈道:“甄老师,你昨晚怎么走了就不回寝室来了?” 她这话内容太丰富了,老师们大吃一惊的样子,齐刷刷地看着甄克凌,好几个都表情丰富地笑了。甄克凌臊得无地自容,脸胀得通红,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支吾道:“我.....我有事去了。”他这一解释,老师们笑得更厉害了,却都不接他俩的话,你一句我一句东拉西扯,场面极是尴尬。 真是个是非女人,无事都能让她整出事来。这一整天,甄克凌都离她远远的,心里像吃了个苍蝇般难受。又暗自庆幸昨晚最后一刻理智战胜了冲动,否则自己极可能成为三湖村人好多年的谈资。人的名树的影,甄克凌始终觉得,当老师绝不能落个风流好色的坏名声。 甄克凌和杜振羽说好了,往后就在他寝室里住。每天早去晚归,总算避开了那个是非之地。 转眼一个星期就过去了,甄克凌也安下心来,就在三湖村小学坚持一年,明年暑假再想办法调走。可星期五曹校长传达一个陆一涛的指示,却让甄克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陆一涛要甄克凌明天放学后就把行李搬回蓝天小学,下星期一开始又在蓝天小学教书。 甄克凌想破脑袋也没想清陆一涛这是搞的哪一出,照说依陆一涛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性格,不可能让甄克凌这条咸鱼有翻身之日。当晚,甄克凌摸到曹书群家里一打听,才知这星期以来,蓝天小学风波四起,陆一涛第一次尝到了焦头烂额的滋味。 匡大姐说辞职就辞职,让几个在学校吃住的年轻老师一天没吃上食堂的饭。 甄克凌去三湖村小学教书的第二天早上,匡大姐去找任明亮称米,说有四个老师要吃中饭和晚饭,要称四个人的米。任明亮掰着指着数,现在每天在学校吃住的只有岳捷、新调来的的高岭和乔丽,只需要称三个人的米。 匡大姐心里不快忍住了没发火,又说每个人按四两米下伙,就称一斤二两米。任明亮却说四两米肯定吃不完,只能按每个人三两米下伙。匡大姐顿时火冒三丈,骂道:“见他妈的鬼,我弄不好你几爷子的饭了,你们找别个弄去。”说完,掏出食堂门钥匙扔在任明亮的办公桌上,头也不回就走了。 任明亮添油加醋给陆一涛汇报了匡大姐辞职的事,陆一涛大怒,说三只脚的癞蛤蟆难得找,弄得来饭的女人未必还找不到?他要任明亮迅速找个人来,任明亮很快找到个人第二天就来食堂上班了,却是他弟弟的姨妹。老师们背地里议论纷纷。杜贤淑仗着自己是县政协委员,直言不讳地给陆一涛说,不让匡大姐当食堂师傅却找个任明亮的亲戚来,简直是瞎搞。气得陆一涛拍了桌子,杜贤淑也拍了桌子。 兴元县大多数小学都有个不成文的惯例,一旦任教某个班级的某个学科,大抵会一直把这个班的这门课教到六年级毕业,再回头从一年级教到六年级,这叫“跟班走”“大循环”。有少数老师教学水平不高,只让她最多教到三年级就换下来教一年级,这叫“小循环”。只能“小循环”教书的老师在学校往往被人看不起。 新调来的两个老师只教了一个星期的课,两个班的家长就找到陆一涛,非要把这两个老师换了。高岭老师接手姚慧心原先那个班的班主任和她教的语文课,乔丽老师接手甄克凌原先那个班的班主任和语文课。家长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高岭老师原先在雪岩区天天打麻将,差点被雪岩区教育站开除了,乔丽老师今年才从兴元师范毕业,而且是个自费生。家长来扯皮,说陆校长简直没把他们的娃娃当个数。不换老师,他们就要告到区教育站去。 一直以来,兴元师范都只招录的中考成绩优秀的初中毕业生。可是从甄克凌那届以后,兴元师范就开始招成绩平平的初中毕业生了,这些学生国家不给每个月十九元的生活补助,人们习惯称之为自费生。自费生毕业后当老师颇有些被人瞧不起。 家长还没摆平,姜玉娇又找陆一涛说,如果不换乔丽老师,她也不教六(2)班了。乔老师才参加工作就教毕业班,这个班明年“小考”在全区不考成倒数第一,她都不信姜。她不想跟到乔老师栽跟头。陆一涛听了把桌子一拍,说这个事不是你说了算。哪知姜玉娇根本不怕他吼,反倒耍起横来天天赖在他寝室里,说不给她换个班她就不走。气得陆一涛暴跳如雷却又无计可施。 刚到蓝天小学才几天,就不断有人挑战他的权威,陆一涛十分恼怒,仍打算鹅卵石抹桌子收拾杜贤淑和姜玉娇,更不理扯皮的家长。谁知家长真找到区教育站去了。恰逢县教育局秋季开学视导组正在区教育站开会,赵站长生怕视导组知道家长扯皮,赶紧安排李承嗣把家长劝回去,再去蓝天小学督办陆一涛平息事端。 李承嗣带着一群扯皮的家长直接回到蓝天小学,对陆一涛说:“赵站长亲自安排我把扯皮的送回来交给你,要我陪着你把这件事处理好才能回教育站。现在他们都在这里,你就和他们当面对话吧。我只要结果,就不具体参与了。”说完,他就和杜贤淑、董明玉几个老师聊天去了。 陆一涛和曹书群在会议室里接见扯皮的二十几个家长,家长们七嘴八舌就问一个事,到底换不换两个老师? 陆一涛开始还心平气和的说,这两个老师也不错,完全胜任班主任和任课老师。可家长们并不买账,说:“陆校长你少扯卵谈,莫以为我们家长都是苕,你就直接说换还是不换?” 陆一涛火来了:“你们莫搞邪哒,学校安排哪个老师当班主任,教哪门课,是学校的权利!” 有脾气火爆的家长指着陆一涛说:“那我们找你还有卵用?走!再去找教育站!”一群人站起来就要往外走,曹书群赶快拦住他们说:“各位家长都不要走,教育站派的李校长就在学校,我们马上给他汇报,看他怎么给大家解决。你们就在会议室坐着,马上给你们回话。不要走哒哈。” 李承嗣在陆一涛寝室里听了陆、曹二人汇报,并不急着下结论,只问:“家长又要到区教育站扯皮,你们觉得应该怎么办?” 陆一涛似乎余怒未消:“我们学校又没错,家长想扯到哪里就让他们扯到哪里!” 李承嗣盯着陆一涛问:“你当真是这样想的?” “那是嘛!给哪个班配哪个老师,家长都来干涉,那今后我这个校长还当得下去吗?”陆一涛不加思索道。 李承嗣严肃起来,板着面孔问:“我再问一遍陆校长,这个事你的态度是他们想扯到哪里就扯到哪里,对吗?” 陆一涛迟疑几秒,仍道:“对,我就是这个态度。” 李承嗣缓缓道:“那好,我也就不多嘴了。请陆校长把你的想法写个书面意见,再盖上蓝天小学公章。我马上去给家长宣布学校的意见,然后回去给赵站长交账。” 曹书群见事不对,连忙打圆场:“陆校长,我觉得不能让家长再到上面去扯皮了。家长讲的也不是完全没得道理,老师能换就换一下,顺家长一口气事情就可以摆平。不必要闹到上面去。” 陆一涛仍一幅二货德性:“几个刁民,我未必还怕他们咯。” 李承嗣口气愈加严厉道:“区教育站没让你怕他们,只让你把家长扯皮的事处理好,我想问哈陆校长,你到底是处理得下来还是处理不下来?” 陆一涛最怕别人轻看他,道:“处理这么区区一件小事,陆某人还是不在话下。” “那不就行了?说那些狠话有什么意义?赶紧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才是当务之急。”李承嗣道。 于是三人就认真分析家长扯皮的原因,主要是他们认为高岭和乔丽老师不能胜任工作。曹书群觉得家长们有一定道理,五、六年级是小学最关键的两年,要把教书最厉害的老师配在这两个年级才能保证“小考”出成绩,而高、乔两个老师去教五、六年级的确不是最佳选择。 陆一涛觉得新来的老师最听话,就赌一把说不定能收到奇效呢。 李承嗣说:“明明蓝天小学有最优秀的语文老师,不晓得你们为什么偏不要他上六年级?” 李承嗣说的是谁,陆、曹二人心知肚明,却都不接话。他接着说:“甄克凌这个人性格是有些清高,不会说话容易得罪领导,我在这里当校长的时候他也是一样。但他教书认真,教学能力强这是得到公认的,我们不能否认啊。他明明把六(2)班教得好好的,我不懂你们把他调到三湖村小学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蓝天小学明年‘小考’不需要好成绩?” 曹书群听懂了李承嗣的话外音,连忙说:“陆校长,我建个议哈。我们是可以把甄老师调回来,继续让他带六(2)班,乔丽老师去带姚老师原来那个班,高岭老师去教一年级,这样家长就会都满意了。” 陆一涛半天不做声,最后黑着脸迸出一句:“甄老师才调走又把他调回来教原来的班,那不是打我的脸啊。” 曹书群迅速接过话头:“是我送他去村小的,陆校长你又安排我去把他接回来。要打脸也是打的我的脸。他回来了,明年‘小考’就保证考得好,那时陆校长更有脸面。” 陆一涛像是极不情愿的样子说:“那硬是离了他不行的话,就把他又调回来咯。李校长,这行了吧。” 李承嗣反将一军:“这是陆校长的权利,你说行就行呢。” 家长还坐在会议室等着,陆一涛要曹书群去宣布新的老师配备方案,家长听完,拍手欢呼起来,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第74章 装出笑脸 甄克凌问曹书群:“我明白了,是嗣哥和曹主任逼陆一涛把我调回去的。他其实压根儿不想让我回去,是不是?” 曹书群说:“反正他已经通知三湖村小学曹校长,明天就要你回蓝天小学。你就再莫纠结他心里想不想让你回去。” “我才不得回蓝天小学去。我又不是一块抹布,他想扔就扔,想拣回去就拣回去么?”甄克凌说。 “甄老师你这就不对了。陆校长又把你调回去,等于他变相承认自己做得不妥。你拣回了面子,他的面子丢完了。你还要和他赌气?有些事要适可而止。” “他太不把我当人哒。我这辈子都不想和他在同一所学校教书。” “你不为别人着想,也要为李校长着想啊。是他逼陆一涛调你回去的,这会儿你犟着不回蓝天小学。李校长怎么下得了台?” 曹书群到底是老江湖,看问题能抓住要害。他知道李承嗣是甄克凌的软肋,使李承嗣为难的事,他绝不会去做的。果然,此话一出,甄克凌立马就老实了,说星期六放学后就去蓝天小学报到。时间不早了,他对曹书群说了好几遍谢谢关照,才和他告别回到杜振羽那儿。 兴元县有个说法,叫换人如换刀。短短四五天,甄克凌有了真正体会,几天的遭遇简直像坐了趟过山车。回想起来,幸亏有嗣哥罩着,否则陆一涛怎么可能重回蓝天小学。他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去找嗣哥,一来要对嗣哥吐一吐心中苦水,二来要向他表达感激之情。 星期五上午,甄克凌上完两节语文课,就给曹校长请假去了区教育站。李承嗣一见甄克凌就问:“上课时间,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还没回蓝天小学?” “我请假来的。”甄克凌说,“这几天心里硬是过不得,早就想来找你诉哈苦了。” 见甄克凌满头大汗,李承嗣拿着脸盆出门,去走廊尽头水池接了一盆冷水,端来让甄克凌洗了一把脸,又给他泡一搪瓷缸子茶,待他缓过气来,再才和他说话。 没等李承嗣多问,甄克凌就一口气把陆一涛的所为数了一遍。李承嗣听了直摇头,说:“原先只觉得他是个二球货,没想到他做事那么绝情。明明知道你是我的兄弟,居然把你调到村小学去,连打狗看主人的道理都不懂。何况我还是上调到区教育站,又没走下坡路。” 甄克凌说:“他整我很正常,我家穷又没得背景。但匡大姐的哥哥在给县里领导开车,她要辞职,陆一涛也不留她,马上又找了一个食堂师傅。连这样的关系他都不顾,只看脑筋是不是搭了铁。” 李承嗣说:“小人一旦得志,会觉得天下都是他的。” “老师们议论说,你们教育站瞎了眼睛,怎么选个坏人当校长?”甄克凌叹口气说。 顿了一会,李承嗣才说:“哪里是教育站选他当的校长呢,我给赵站长推荐的是曹书群。但陆一涛那个亲戚逼得太紧,县教育局长给赵站长下了死命令,必须把他提拔成蓝天小学校长。区教育站哪敢不执行呢。” 甄克凌又伤感起来,说这个社会太黑了,再有能力若没背景也无出头之日。李承嗣就安慰他莫太悲观了,任何时候既要用有背景的人,也需要有能力的人,有能力的人才能把事做好,所以只要自己有能力,终有一天会受到重用的。 甄克凌说:“有嗣哥你罩着,任何时候我都觉得有希望。这次要不是你帮忙,陆一涛只怕会一直要我在村小学教书。我今天急着来找你,是因为陆一涛要我明天就回蓝天小学去,他那个德性我一时都看不惯,我怕一回去又和他闹僵了。嗣哥你指点指点,我今后该怎么办呢?” 李承嗣没有简单地回答,他和甄克凌进行了一次长谈。这次,甄克凌的人生是真正遇到坎了,他个性太鲜明,对人对事容易走向死胡同。和陆一涛的矛盾,如果他认死理轴上了,极有可能破罐子破摔,那会毁了他的。李承嗣知道,他这次谈话必须打开甄克凌的心结,让他悟透芸芸草芥的生存之道。 李承嗣说,踏入社会首先要学会调整心态,社会本来就是复杂的残酷的,不可能让社会来适应每个人,只能是人去适应社会,所以不论陆一涛坏不坏,都要看得惯要从心里去适应他。一个人要在社会中生存下来,必须让自己强大起来,像个怨妇天天抱怨这抱怨那,不仅不能改变什么,久而久之甚至会成为孤家寡人。面对自己的领导,最正确的方式就是服从,心里哪怕有一万个不满,也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忍”,能忍常人之非能忍,像韩信那样,你就成功了。所以,要笑容满面地去找陆一涛报到,哪怕他骂你,你都要笑着听他骂。 甄克凌苦笑说,嗣哥说的这些道理自己都懂,就是心里过不了那道坎。陆一涛明明在整自己,还要笑着去讨好他,自己哪还有一点骨气,哪还像个男人呢。 李承嗣再三劝道,一定要在心里过了那道坎,今后再遇上多复杂的局面,都能轻松应对。又打比方说,项羽有骨气,像个男人,但他的结局是乌江自刎,韩信能受胯下之辱,终成一代开国功臣。开导半天,甄克凌总算想通了,说明天就去找陆一涛报到。 正说话间,屋外走道里突然响起一阵电铃声。李承嗣说:“食堂在通知吃中饭了,走,跟我吃饭去。”甄克凌说:“我不想吃,早上八点半才吃早饭,还不饿。”李承嗣说:“都中午十二点了,还不饿咯,走!去吃了中饭再说。” 甄克凌跟在李承嗣身后朝食堂走,心中却生出不少感慨。教育站条件真好啊,住的是水泥平房,每天吃三顿饭,食堂师傅喊吃饭都用电铃通知。下面学校教室和寝室都是土坯房,一天只有两顿饭晚上饿得肚子咕咕叫,上课铃也是值日老师敲响的钟声。在这里上班,结婚都不用愁了,只要分到两间寝室做婚房挺洋气的。 甄克凌不想去食堂吃饭,其实是怕见赵站长、魏站长他们。不知为何,他总感觉区教育站的人令人生畏,似乎他们人人都自带一种说不出的威严。可这种害怕又不能让嗣哥知道了,那样他也许会认为自己没出息。 进了食堂才知道,赵、魏二位站长不在,甄克凌松了一口气。只四五个人在食堂吃中饭,甄克凌一个都不认识。李承嗣向他们介绍了甄克凌,又逐一介绍那些人,甄克凌就逐一恭敬地叫他们某某老师。 李承嗣和那些人边吃边说话,谈笑风生。甄克凌和李承嗣同坐一条板凳,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低头刨着碗里的米饭。米饭真香啊,菜也很丰盛,八个大盘子竟有六盘是荤菜,那盘粉蒸排骨飘来的香味简直妙不可言。这是甄克凌吃过的最好的食堂饭菜。他好想大快朵颐,可又不敢多伸筷子去夹菜。李承嗣一再要他多吃菜,他嘴里应着,仍低头刨饭只偶尔浅浅地夹点菜。一顿饭吃下来,甄克凌背膛里汗涔涔地。 反正下午没课,甄克凌吃完饭不想走,就又去嗣哥寝室。在老师们心中,区教育站是个神秘而威严的单位,甄克凌第一次走进这里,对什么都感到好奇。他坐在李承嗣对面,不停地问这问那。李承嗣说区教育站有十多个人,每个人都管着一大堆事。甄克凌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他们每个人手中的权力都很大。 李承嗣现在是区教育站的政工员,全区四百多教师涨工资、调动、民转公,都要经过他的手来办。甄克凌隐隐觉得,自己的命运可能有转机了。嗣哥是管几百个老师的人,绝对有实权,有他罩着,从陆一涛手下调走应该是早晚的事,说不定还有机会改行。 人活着,只要能看到希望,就有无穷的动力。甄克凌从区教育站出来,仿佛满身活血,眼前的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美好。他想好了,在陆一涛面前,莫说现在要装出笑脸,就是当孙子都行。待到他日翻了身,自己当爷爷要他当孙子。 甄克凌回蓝天小学找陆一涛报到,他正在曹书群寝室里训曹书群,说曹不该表态给交不起学费的学生发新书。甄克凌进门就敬个礼,笑着说:“陆校长,感谢您的关照调我回来教书,正式向您报到!” 陆一涛黑着脸,说:“年轻人,要晓得哈数。我早把丑话说前头了,哪个不听招呼,我就是鹅卵石抹桌子,你还非要和我对着来。调你去村小是给你一个教训,又把你调回来是看你态度有转变。今后记着,和领导讲话不要嘴绞绞的!听清楚没?” 甄克凌心里默念着“要笑”“要笑”,答道:“听清楚了。以前是我不省事,经过陆校长的教育帮助,我明白自己错了,我保证今后绝不会再错了!” 陆一涛说:“那行嘛。工作就听曹主任安排。”说完,他一步三摇地走了。 陆一涛走远了,甄克凌小声道:“谢谢曹主任。”曹书群也小声道:“莫多说。”两人相视一笑。 第75章 突然开窍 曹书群告诉甄克凌,仍安排他当六(2)班的班主任,教语文,还教五(1)班自然课。乔丽老师接替姚慧心当了五(1)班班主任,也教语文。高岭老师去教一(1)班数学和体育,他酷爱打麻将怕家长有意见,干脆连班主任都不让他当。 兴元县各学校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毕业班班主任一般只带一门课程,为的是让他们腾出更多精力管好学生纪律。甄克凌的工作任务明显重很多。他问曹书群为嘛这样安排,曹书群说是陆一涛的意思,甄克凌马上不做声了。 星期天下午,甄克凌骑着自行车去三湖村小学和曹校长道了别,又往返跑了三趟,才把被褥行李全部搬回蓝天小学。还是住原先那间寝室,他一个人摆弄半天,寝室的布置总算勉强看得过去。这时,他又想起元霜菊来,倘若两人没分手,她定会帮他把寝室布置得清爽多了。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岳捷、高岭、乔丽才陆续到校。甄克凌分别去三人寝室里和他们打了招呼,都说欢迎甄老师回来,甄克凌就说谢谢关心。开学还没和乔丽见面甄克凌就去三湖村小学了,这会儿他便和乔丽多说了一会儿话,方知她爸是城关镇教育站站长,毕业分配找县教育局局长关照才分到蓝天小学来。 明天就要进六(2)班教室上课,今晚还得写好教案才行,甄克凌便找乔丽拿过六(2)班语文教材和教学参考书,钻进自己寝室开始备课。才动笔却心神不宁,脑子里总是乔丽穿着短裙的身影,天下竟有这种女人!她前凸后翘,眼睛里像有钩子,浑身散发出一种令人一见就有冲动的韵味。 甄克凌一个激凌,最近怎么回事?老喜欢生出邪念。难道自己变坏了?这样下去太可怕了,赶紧强迫自己回想元霜菊的一颦一笑,那才是自己的女人,不能对不起她。心猿意马半天,才把心思完全用到备课上来。 六(2)班第一、二节课是甄克凌的语文课。他在食堂囫囵吃过早饭,急急回到寝室拾掇点名册、备课本、语文教材,打算提前进教室去和学生们见个面。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匆匆地脚步声,转眼一大群学生就冲了进来。 “甄老师!”“甄老师!”学生们围住他跳着喊个不停,最里圈的几个揪住他的衣服不放。 “同学们好!一个暑假不见,好几个都长高了嘛。”甄克凌拍拍身边几个学生的肩膀,很是开心。 杜正艳两手左右抹眼泪,嘤嘤地哭了起来:”甄老师,我们都舍不得你……”她这一开头,其他同学都忍不住放声大哭,宋鹏飞、杜跃两个简直就是嚎啕,甄克凌百感交集,眼泪止不住哗哗地往下流。寝室里哭声震天,近处几个老师听到动静飞快地跑过来,一见这个场面,都悄悄地走到一边去。 上课铃响了。甄克凌擦干眼泪,说同学们不哭了,我们进教室上课去。学生们听话地转过身去,边哭边朝教室里跑。甄克凌站在讲台前,说:“上课!”班长喊:“起立!”学生“哗”地站起来,齐声喊:“老师好!”甄克凌回道:“同学们好!请坐下!” 学生坐定,甄克凌正要开讲,又有几个女生埋头抽泣起来,很快,越来越多的学生又开始哭,到最后全班学生都埋着头,教室里一片呜咽的声音。甄克凌不能自已,和学生一起任由泪水奔放。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甄克凌开始讲课。他发现,学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认真地听过课。他也感到,自已从来没有这么激情地讲过课。两节课上完,学生们围着他叽叽喳喳,蹦来蹦去,他们的眼里,尽是掩饰不住的高兴。甄克凌被感动了,他很愧疚,教着这么一群可爱的孩子,自己竟梦寐以求地只想改行。 有天开教师会,陆一涛有事会议推迟了半小时,全体老师就坐在会议室里闲扯。不知怎么就扯到年轻老师话题上来了。几个中老年教师开始评头品足,说在蓝天小学教了半辈子书,见过最有领导才能的是李承嗣校长,最热爱教书的是朱芳菲老师,最漂亮的是姚秋雨,最有教养的高干子女是费瑶。甄克凌默默地听着,心里很反感,这些人一天硬是吃多了,到一起就喜欢说是聊非。 杜贤淑突然指着甄克凌说:“你们发觉没有,现在我们学校的年轻人中,最少年老成的是甄克凌老师!”大家都跟着她的话说,是的是的。甄克凌连忙赔上笑脸,争辩说:“不是的不是的,我最不晓事,平时有得罪大家的地方,还请大家多多指教!”老师们一阵哄笑,慢慢地又扯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甄克凌很恼杜贤淑的火,她总喜欢出风头拿别人说事,他可不想成为他们的谈资。甄克凌怀疑她刚才说这话有什么用意,仔细琢磨又觉得似乎没什么毛病。再回头审视调到蓝天小学的这些日子,自己好像真的成熟许多。尤其是这学期一两个月来,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岂止是少年老成,简直完全变了个人。 从三湖村小学调回蓝天小学,甄克凌在为人处世方面,仿佛突然间开了窍。他真正做到了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而且他发现如此一来,他和同事的关系看起来好了很多。对陆一涛,无论他说什么,甄克凌都像鸡啄米似的,说是是是或对对对,再就是飞快地表态坚决服从校长的安排,不知不觉间,陆一涛现在居然不吼甄克凌了。任明亮这个小人,甄克凌心里鄙夷之极,可在称呼上早改称他“亮哥”了,外人看上去两人像是铁哥们似的。杜贤淑不是虚荣心强吗,甄克凌就随时都奉承她,说她是教数学的王牌老师,是年轻老师的楷模,她现在从不在背后说甄克凌的坏话了。除了把这几个人重点招呼好,甄克凌还信守一个原则,尽量不得罪任何人。他见人就一脸笑,说话尽拣好听的说,能给别人帮忙的就主动地帮。没多久,老师们都喜欢来他寝室里玩,一派门庭若市的景象。 甄克凌志得意满,同事之间其乐融融,学生听话学习努力,他不禁飘飘然了,似乎美好的明天就在前方等待着他。 时光飞逝,不经意间便过了十月。期中考试结束后的一天,区教育站请人捎信来,新上任的教辅组长刘学勤明天将到蓝天小学,指导老师们开展教研活动。陆一涛对曹书群说,刘学勤和他一样是民办老师出身,有何德何能当教辅组长,还来我学校指手划脚,他还不够格!然后说自家有事要请假两天,刘学勤就全权委托曹主任陪同,再也不现面了。 曹书群当教导主任好几年了,熟悉教辅组长的工作套路,无非是检查老师的备课、作业批改,再进教室听几个老师讲课,最后开个教师会点评一番。他心想刘学勤第一次来蓝天小学,一定要让他感到学校很重视,便召集全体老师开了个筹备会,强调备课进度落后的今晚要加夜班补齐备课,没批改课堂作业的可以要学生相互批改,还点名甄克凌、岳捷认真备好明天要上的新课,刘组长要听课就听他两人的。 蓝天小学大多数中老年教师认识刘学勤,听说他当了教辅组长来指导工作,一片哗然。历来区教育站配备教辅组长都是慎之又慎的,通常只有当大型学校校长又是教学权威的人才能担任。可刘学勤五年前还是个民办老师,只不过在他老家那个村小学当过多年校长,只怕从来没讲过公开课,普通话都说不好,换了谁都不相信他当得好教辅组长。 散会后,几个年纪稍大的老师凑在一块儿,对刘学勤大放厥词。 任明亮说,他的备课进度落后了四五课,就不补起来,看刘学勤能把自己怎么样。 陶阳春说,她要问哈刘学勤,教育站要求民办老师跟公办老师一样备课、批改作业,但民办老师还要回家种责任田,哪有那么多时间来备课改作业。 杜贤淑现在教一年级数学,她想的点子最毒,说明天假装请教刘学勤何谓启发式教学,要他在一年级当堂给她上一节示范课。一旁的几个老师哄笑起来,说杜老师这不是要他出洋相么,到时候我们也要跟着进教室去听他的示范课。示范课顾名思义,是给听课的老师作出示范的课,是最高级别的公开课。通常上一节示范课要准备好几天,杜贤淑搞突然袭击要教辅组长上示范课,摆明就是要让他难堪。 甄克凌听到这些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这班人都是人民教师啊,对人怎么尽起歪心呢。何况刘学勤是区教育站的领导,第一次来蓝天小学,就按农村的说法,进门就是客,起码也该有基本的为人之道呀。 杜贤淑和中老年教师密谋完,又来撺掇甄克凌和岳捷,说明天刘学勤要听他两人的课,他俩都莫讲新课,就让学生做一节课的课堂作业,看刘学勤听什么。 甄克凌笑嘻嘻地说,要得,就按杜老师说的办。心中却想,才不得和你们同流合污,为人处世还是要正派,你们所有的人不把刘组长当人,我都要对他以礼相待。 第76章 新教辅组长 杜贤淑几个商量歪主意时,曹书群和他们在一起。他实在听不下去了,就劝他们不要做得太过分,人家毕竟是教育站的领导。 任明亮顶他,说屁的个领导,几年前还不是跟我一样的是个民办老师,晓得走了什么关系转到公办的,摇身一变还当上教辅组长了,哪个不晓得他的锅底灶门呢。杜贤淑恶毒地挖苦他,说你想巴结教育站领导好往上爬,我们普通老师不需要去巴结他。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把曹书群呛得气呼呼地走了。 区教辅组长算是学校教导主任的直接上司,倘若直接上司到一所学校受到冷遇奚落,对教导主任来说是很没面子的事。杜淑贤那帮人要联手出刘学勤的洋相,急坏了曹书群。他把甄克凌叫到自己寝室,叮嘱道:“你千万莫跟杜贤淑他们一个鼻孔出气,务必要把课备好,讲一堂高质量的课给刘组长听。这也算是给我帮忙拣个面子。” 甄克凌说:“请曹主任放心,我没得他们那么二黄。即使不能替我们学校争光,至少不给学校丢丑。” 曹书群自言自语道:“如果刘组长要检查所有老师的备课和作业批改,肯定要出问题。”他当教导主任,文化底子薄不敢理直气壮管老师们的教学常规,中老年老师一点都不惧他,不备课就给学生上课,学生作业只布置不批改,成了中老年老师的一种习惯。但这是严重不符合教学常规要求的,若被区教育站或县教育局逮住,会判定学校领导教学管理不力,甚至会给处分。 见曹书群心事重重的样子,甄克凌心里很矛盾。他已想好几个点子可以帮曹书群博得刘组长好评,又担心说出来让杜贤淑那帮人知道了忌恨自己。可自从嗣哥、朱芳菲、姚慧心几个同学调走后,似乎只有曹书群真心实意对自己好,他现在有难处不帮他又觉得抱愧。 几经思量,甄克凌还是忍不住说了。他建议,曹主任要主动安排刘组长的活动,不能让刘组长牵着曹主任的鼻子转。刘组长一来学校,曹主任就要自始至终陪着刘组长,不给杜贤淑那帮人接触到刘组长的机会。通知所有的年轻老师准备好备课本和学生作业本,代表蓝天小学全体老师接受刘组长检查。中老年老师只安排董明玉接受检查,她没和杜贤淑几个伙在一起。劝刘学勤莫搞推门听课,要他只去听甄克凌和岳捷讲课。这些都搞完后,也莫开什么检查情况反馈会,和曹主任交换个意见就行了。 曹书群吃了一惊,说没想到甄老师如此足智多谋,将来绝对会大有作为。甄克凌说,没别的意思,只是想为曹主任分些忧胡乱说的。甄克凌又提醒曹主任赶快挨个和年轻老师谈话,自己却趁屋外没一个老师,快步躲到自己寝室去了。 离上午第一节课还有五分钟,刘学勤推着自行车,准时进了蓝天小学校园。曹书群几乎是小跑着过去将他迎进自己寝室,他作恭敬不暇状给刘组长泡了茶,又连说了好几个“欢迎”,彼此客套寒暄一番。上课很快铃响了,曹书群说就请刘组长听两个年轻老师的课,径直将他带进了甄克凌的课堂。 昨天放学后,甄克凌守在教室里,指挥学生扫地、抹窗户、摆桌子,教室里看上去又清爽又整洁。他要学生从自己寝室里搬了四把椅子摆在教室最后面的空道上,刘组长他们听课就坐那里。 曹书群推开教室门,轻声对甄克凌介绍,这是区教育站刘组长,先来听你的课。甄克凌上前一步握了他的手,说欢迎刘组长指导小甄。刘组长并不多言,只说赶快上课。甄克凌迅速走在前面把他俩引到教室最后面坐下,再才回到讲台开始讲课。 为上好这节课,甄克凌昨晚熬夜备课到凌晨一点,下足了功夫。他打算重点展示“启发式”教学,突出学生的主体地位。讲公开课必须要有新意,才能得到听课评课老师的好评,这是甄克凌的心得。 果然,今天的课还只讲了五分钟,他就完全吸引了学生的注意力,师生互动好不活跃。甄克凌一边讲一边偷偷观察刘组长的表情。只见刘组长开始微靠着椅子,双手抱在胸前,脸上波澜不惊的样子。不一会儿,就见他身子已向前倾着,两手撑在大腿上,伸长脖子听得入了神。再后来,嘴巴一直张成个“o”型,一副全神贯注被惊呆了的模样。甄克凌喊“下课”,学生都站起来了,刘组长恍若梦中忽被惊醒才跟着站起来。 学生一窝蜂跑出教室,刘学勤走到讲台上握着甄克凌的手,激动得声音都变了:“甄老师,你讲得太好了,是我当教辅组长以来听过讲得最好的课。人才啊!人才啊!”甄克凌谦虚道:“我讲得很一般,还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等会儿耽误您的时间专门来请教您!” 第二节课,曹书群陪着刘学勤去岳捷班上听了她的课。下课了,甄克凌刚出教室,一个学生就跑来,说曹老师要他来喊甄克凌快去他寝室。 甄克凌拿着备课本和教材走进曹书群寝室,刘学勤便站起来,一手拉着甄克凌的手,一手在他肩膀上拍了又拍,眼神中满是赞赏,道:“甄老师是个好苗子!好苗子呀!是年轻老师中的佼佼者啊!”曹书群也不停地说,甄老师确实非常优秀。 过了好一会儿,刘学勤才回头坐下来。曹书群要甄克凌也坐下,甄克凌窘得不行,只想早些离开,就问曹主任找他有什么事。曹主任说没其他事,刘组长听了两节课,认为你们都讲得好,想找你了解些情况。 刘组长说:“甄老师的课讲得真好,很生动很自然,完全没有表演的痕迹。我想问一下甄老师,你是临时发挥的呢?还是完全根据教案来讲的?” 甄克凌说:“向刘组长汇报,我所讲的都是写在备课本上的内容,临时发挥搞得不好就偏离主题,一节课就会讲砸了。所以我的心得就是备课要备详案。” “把你的备课本拿来我看看。”刘组长又扭过头去,对曹书群说,“我到好几所学校检查备课,老师们都反对写详案,说太耽误时间了。我是不敢苟同他们的观点,又找不到反驳他们的例子,你看你看!甄老师的例子就充分说明备课要备详案是正确的。” 甄克凌把备课本递给刘组长,刘组长翻开他今天讲的这课的教案,一行一行地细看着,一共七八页,他差不多花了十来分钟才看完。他抬起头,十分兴奋的样子:“了不起啊,年轻人中间还有甄老师这么热爱教书的,真是了不起!绝对是全区年轻老师榜样。我回去要好好地向赵站长推荐甄老师,把你树成全区的典型,让大家都来学习你!” 甄克凌惶恐起来:“谢谢您的肯定!但请您千万莫对赵站长说,我还做得很不够,名不符实吹出去就成笑话了。” 刘组长不解的看着曹书群,说:“曹主任,培养一个典型对你们学校很有利,对甄老师个人的成长也很有帮助。怎么小甄老师还不愿意呢?” 曹书群给甄克凌递个眼色,说:“甄老师,你去忙你的吧,我陪刘组长还要继续检查其他老师的工作。你出去顺便喊岳捷带备课和学生作业到我这来。”甄克凌嘴里“好”“好”着,和刘组长握过手,迅速走了出去。 刘组长坐在曹书群寝室里检查老师备课和作业,曹书群喊一个老师进去接受检查后再喊一个进去。闲暇之机,曹书群躲到甄克凌寝室里,和他聊了不少刘学勤的掌故。 刘学勤是董永成在兴元十二中教书时的学生,两年的成绩一直位居全班前三名,彼时政策是工农兵推荐上大学,家庭成份是地主的刘学勤自然与大学无缘,回村后就在本村的小学当了民办老师。刘学勤工作之后仍酷爱读书习字,唐诗宋词可以横流倒背千多首,写得一手好柳楷,书也教得好,在村小学当老师颇受人尊敬。后来在董永成的庇佑下,先是当了村小学校长,后来转成公办老师,今年竟连升三级当了区教育站教辅组长。 甄克凌却说,凭他的直觉,刘组长只怕没董组长有魄力。董组长走到哪所学校,那学校的老师都像老鼠见了猫,刘组长说话软绵绵地,没一点杀气。 曹书群说,刘组长不仅魄力不够,还有个当教辅员的致命弱点,不会讲话,他知识的确渊博肚子有货,教书也认真负责,但就是表达不出来,一口彩色普通话令人听着就发笑,绝对不敢给老师们上示范课。他之所以当上教辅员,是董永成临退休前逼着赵站长把他提拔上来的。 下午,曹书群留刘组长在食堂吃晚饭,让甄克凌、岳捷、高岭、乔丽作陪。他要任明亮安排食堂师傅多炒了两个荤菜,说是自己私人请刘组长的客,伙食费在他下个月工资里扣除。 席间,刘学勤毫不掩饰他对甄克凌的褒奖,说甄克凌很像年轻时候的自己。岳捷几个都用异样的眼神望着甄克凌。他心里一咯噔,坏了,只怕自己又要变成众矢之的了。 第77章 众矢之的 晚饭很快就吃完了。刘学勤谈兴仍浓,浑然忘了离席。他对当下少数老师敷衍教学的现象痛心疾首,慷慨激昂。甄克凌对他的印象渐渐清晰起来---迂腐之人,老夫子。然而他不说走,其他人也不好意思先走,便都硬着头皮坐在桌边听他讲。食堂师傅着急回家,不停地给曹书群使眼色。 曹书群觉得差不多行了,就站起来说:“刘组长,到我寝室喝茶去吧。” 刘学勤虽迂腐,却会察言观色,马上明白让大家久等了,他连忙站起身来,说:“哎呀,不好意思。一高兴就讲忘形了耽搁了大家的时间。赶快走!师傅好早些下班。” 曹书群引着刘学勤去他寝室,刘学勤却朝食堂外走道最左边走,他的自行车放在那边。他边走边说:“我就不进屋了,客走主人安。” 刘学勤开了自行车锁,推着自行车慢慢朝外朝。曹书群和甄克凌一直跟在他身后,送他出了校门。刘学勤停下来,和曹书群握手道别,他反复说感谢曹主任的款待以及对他工作的支持。甄克凌看出他是发自内心的感动了,心想只怕他在别的学校受到的尽是冷遇。 刘学勤握住甄克凌的手,说:“甄老师不错,是棵好苗子!有培养前途!你如果愿意的话,以后可以随时来教育站我的办公室,我来向赵站长、魏站长他们推荐你。” 甄克凌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那我可不可以现在就跟您去?”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曹书群就在旁边,让他亲眼见到自己的上司欣赏别人,换作谁都会心里不舒服。 还好,曹书群不但没见怪,反倒帮他玉成好事:“要得,刘组长就趁热打铁,今晚上就收甄老师为徒弟,把您压箱底的教学艺术教给他。” 刘学勤使劲摇了摇甄克凌的手,连说“好”“好”。甄克凌迅速折回校园骑了自行车,跟着刘学勤去了区教育站。 到区教育站了,刘学勤去开他一楼的寝室门。甄克凌说他先去二楼,和李承嗣打个招呼马上就下来,到同学的工作单位来了,不打个照面不合适。刘学勤说,那是应该的,在他那多待会儿再下来就是。 甄克凌上二楼敲了几遍李承嗣的寝室门,没任何动静。估计他又去区卫生院女朋友那儿了。于是下楼去刘学勤寝室。 初冬的夜晚寒气已然肃杀,刘学勤开了电炉放在寝室正中。甄克凌一进门,刘学勤便递上刚泡好的热茶,热情地招呼他坐在电炉边。甄克凌受宠若惊,连声道谢。他见过区教育站好些人,都一副高高在上令人生畏的面孔,唯有刘学勤,给人以谦虚有礼待人真诚的印象。甄克凌暗想这人可交,对他可要说真话。 刘学勤在甄克凌对面坐下来,眼里满是怜爱地看着他,说:“甄老师啊,李校长很关心你,经常在我们面前提到你。说你教语文教得非常好。当年中考成绩也好得很,因为家庭条件困难才读了中专。可惜啊,还是应该读高中考大学的。” 一提这事,甄克凌就心痛起来,他说:“谁让我出生在穷人家庭呢?我就只有这样的命!已经参加工作两年,我现在也想通了,听天由命混一辈子算了。” 刘学勤说:“小甄老师,我不同意你这个观点。你这是自暴自弃的想法,怎么能这么想呢?命运是可以改变的,绝对不能向命运低头!我年轻时和你家庭情况一样,但我偏不相信我一辈子当农民,我下苦功夫自学,拼命把书教好,到今天不是发生了奇迹吗?” “您年轻的时候,难道命运比我还惨吗?”甄克凌道。 刘学勤叹口气,声音低了下来,开始幽幽地回忆他的苦难奋斗历程。 那个年代,农村家庭须划分成分,刘学勤爸妈被划成了地主。他刚上初中时,农村“斗地主”运动愈演愈烈。好多个晚上,全生产队包括他爸妈在内的十几个地主,被民兵押到队里的粮食保管室晒谷场上,用绳子拴成一串,逼着像狗一样在地上一圈圈地爬行,生产队长拿着鞭子,看谁不顺眼就用劲抽他几鞭,他亲眼见到,爸妈挨过生产队长不少鞭子。 刘学勤有五兄弟,他是老幺。四个哥哥都已辍学在家种田,地主挨斗他们早已麻木。可刘学勤血气方刚,他要去找生产队长拼命。爸妈苦口婆心劝住了他,他却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当上国家干部,那时再找生产队长算账。 全家节衣缩食,把刘学勤供到了高中。然而工农兵推荐上大学政策,让他的大学梦化为乌有。他无奈回家当了农民,生产队长依然趾高气扬。这种日子他过不下去了,两年后他找高中班主任老师董永成帮忙,让他在村里的小学当了民办老师。他憋着一口气,废寝忘食地自学大学课程,练毛笔字,一丝不苟地教书,十几年后终于熬成了校长,公办老师,教辅组长。 刘学勤讲到伤心处几次泪流满面,甄克凌感同身受,也几度泪目。昨天杜贤淑那帮人把刘学勤贬得一无是处,今天他在蓝天小学的表现确也乏善可陈,就在此前甄克凌也在心里把他当成了无能之辈。可听了刘学勤坎坷经历,甄克凌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可笑,这个看起来其貌不扬农民模样的人,有着永不言败的拼搏精神,自己不及他十分之一! 甄克凌被他感动了,说要拜刘组长为师,以刘组长为榜样拼搏人生。刘学勤说,非常乐意和甄老师成为忘年交,会尽自己所能帮助甄老师成长进步。两人越谈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甄克凌要当晚赶回蓝天小学,刘学勤不让他走,竟要甄克凌和他同挤一床过了一夜。 清早,甄克凌回到蓝天小学,校园静悄悄地没一个人影。他赶紧溜进自己寝室,想着等老师们都到校了,他再从寝室里出来,他们就不会发现自己行踪有异。他学乖了,在这帮人面前,显得越低调越好,越弱小越好,稍稍比他们强,就会招来无妄之灾。 然而,事与愿违。区教辅组长刘学勤十分欣赏甄克凌,还带他去区教育站密谈,一个上午就在老师中传遍了。如他所料,他真的又成了众矢之的。 午休时,他躲在寝室里改作业。高岭踱进屋来,不解地问道:“你是不是真的给曹书群送了厚礼啊?” 甄克凌心知有异,却故作不知状,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凭什么要给曹书群送礼?再说,这么点工资,给他送了礼,我喝西北风去啊。” 高岭说:“你不晓得么,第一节课结束后,杜老师他们几个在找曹主任扯皮,说刘组长来了,为啥不让年纪大的老师向他展示辛勤劳动的风彩。曹主任说你们不是要出刘组长的洋相吗,哪个敢要你们在刘组长面前露面。杜老师他们就说你为什么下大力气吹捧甄老师,还把他吹到教育站去了,他是不是给你送了厚礼?” “高老师,你千万莫相信杜老师他们的话。”甄克凌本不想把话说透,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你才调到这学校来,有些情况你还不了解,杜老师他们那班人最见不得别个好,我无非就是工作认真了些,领导表扬了我几次,那班人就经常针对我。即使我在他们面前再怎么低三下四,都不能得到他们一句好话。” “我是发觉他们对人两面三刀的,才专门来提醒你。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和他一伙。”高岭说完,又慢慢踱了出去。 这群小人!甄克凌气得想打人。他仰躺在床上,闭着眼想了半天,还是不和他们计较算了。嗣哥说过,没背景的人不如意时,只有“忍”字一条路,能忍常人非能忍就成功了。下午,见到那帮人,无论他们说多难听的话,都只当没听见,始终笑脸相迎。 第四节课后十分钟,杜贤淑寝室屋里已聚了四五人,七嘴八舌诉说着不满。甄克凌一副单纯模样站在门前,笑嘻嘻地说:“嗬呀,这么热闹呀。” 杜贤淑走到他面前,像不认识似的,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翻个白眼,道:“哟,甄老师现在是教育站的红人哒,来看望我们老教师么。” 甄克凌嬉皮笑脸:“哎呀,小甄知道又让大家不高兴了,你们就饶了我吧。小甄是个造孽人,前无杀手后无救兵,翻不起三尺高的浪的。” 任明亮又挤上前,说得更毒了:“嘿,甄老师还蛮会喝捧领导呢。才和刘学勤见第一面,就把他哄得晕头转向。你也教哈我唦,我也学你去巴结哈教育站的领导好早点民转公。” 甄克凌作无辜状,分辩道:“任主任你不能冤枉我哈。我可以赌咒,哪个巴结了刘组长哒不是人。” 就这样半真半假和他们斗了半天嘴皮子,杜贤淑他们也占不到什么上风,甄克凌心情复杂地走了。 放学后,陆一涛把甄克凌叫到寝室里,冷冷地问道:“你还蛮会搞关系嘛,听说昨天你把刘学勤一直送到教育站去了,还在他那过了一夜才回来?” 甄克凌装出十分委屈的模样,道:“陆校长误解了,是刘组长喊我去给他帮忙刻几张蜡纸,油印成三十份资料,他今天下乡急着要用的。” “哦!你给他讲了我们学校一些什么事没有?”陆一涛口气仍不好听。 甄克凌说:“别的没讲,就说了陆校长非常重视教育教学,每天抓得非常紧,我们连吃饭和上厕所都是带小跑的。” 陆一涛笑了:“你也吹得太不像话了。” 从陆一涛寝室出来,甄克凌脸上发烫,似有微汗冒出。他赶紧回了自己寝室,倒盆热水洗了个脸。 第78章 再续前缘 十月的自学考试,甄克凌考了四门课程。他自我感觉非常好,估计每门都能考到八十分以上。如果这四门都考过了,那就只剩最后两门,明年四月就可以考完,最迟六月底,他就能拿到大专文凭了。十一月十五号才会公布十月的自考成绩,甄克凌就天天盼,恨不能明天一睁眼就可以查分数了。 甄克凌想好了,十六号是星期六,下午去县自考办查分数,然后去看看上师范时的班主任齐老师,晚上就在城里住一晚,明天去逛逛服装市场,给爸妈各买一件新衣服回去。爸妈一年到头都在地里忙活,却多年舍不得添一件新衣服,想起这些甄克凌就难过,这次无论如何要给他们买件新衣服表示表示心意。 星期六这天,甄克凌赶到自考办时,屋子里已挤满了人。眼看离下班只有半小时,甄克凌急了,作势就要往人群中挤。突然,一个人从里面钻出来,两手在甄克凌胸膛上一推,甄克凌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他怒火三丈,定要找那个理论,定睛一看,却惊呆了,原来是元霜菊! “啊,是你呀……你怎么……”甄克凌激动得语无伦次。 元霜菊也惊喜万分,灿烂地笑了,可只一瞬,她的脸就冷若冰霜了,道:“让开!” 甄克凌有种奇妙的感觉,这是天意!上天安排我和她在此重逢。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再让她跑了。元霜菊旁若无人朝楼下走,甄克凌就一言不发地紧跟在她身后。 出了教育局大门,元霜菊仍不理他,朝城区主干道走去。甄克凌快走两步拦在她前面:“你怎么这样呢,我俩未必是仇人啊,连话都不愿意和我讲了?” 元霜菊停下来,圆睁杏眼瞪着他,道:“你是我的什么人?我凭么子要和你讲话?” “你是天上的妖精,你把我的魂勾走了这么长时间,我不找你找谁?”甄克凌学会了油嘴滑舌。他隐约记得哪本书上说过,幽默的男人最讨女人欢心。 “哼!有这么严重咯,我有这么大的魅力呢?”元霜菊白他一眼,口气软了许多,细品起来竟有些撒娇的味道。 甄克凌一听有戏,忙说:“走!我请你吃饭去!” 元霜菊嗔道:“哪个要和你吃饭?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快说,说完了我好早些回家去。” 甄克凌说:“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哈。买卖不成仁义在,我俩就算分开了,那至少也还可以做朋友嘛,再说还是师范同学嘛。这么久没见面了,饭都不在一起吃一顿,你说是不是太不讲同学情谊了呢?” 元霜菊被他说得一愣一愣地,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甄克凌牵着手走了。 兴元师范门口有一排小饭馆,饭菜份量足价格又实惠,师范的师生最喜欢在此吃饭了。有两家特色饭馆专卖猪肚、黄骨鱼,生意特好去得稍晚就没座了。元霜菊说过她喜欢吃黄骨鱼,甄克凌把元霜菊拉上一个土麻木(兴元人称三轮人力车为土麻木),叫拉车的师傅快拉我们到吃黄骨鱼的地方,很快就到了。 甄克凌直接把元霜菊带到这个饭馆来,除了她喜欢吃鱼,请她吃黄骨鱼也还算有档次,其实他还有说不出的苦衷---他口袋里没多少钱。这饭馆的老板是甄克凌同村的老乡,他可以在这里先吃了赊着账,有钱了再来还。今天他口袋里才三十来块钱,两个人吃顿黄骨鱼少说要六十块钱。但他决意好好请元霜菊吃一顿,钱多花点不要紧,关键是要让元霜菊觉得自己大方,愿意为她花钱。 黄骨鱼饭馆里没有包厢,客人都得坐大厅里。人已经满满当当了,刚好还有个二人座。老板热情地安排甄克凌二人相对而坐在最里角,问:“就搞两个人的黄骨鱼?” 甄克凌炫耀似地朝元霜菊努一嘴,说:“我和女朋友专门来吃黄骨鱼,两个人的份量只怕少了,按三人份的搞。” 元霜菊连忙制止:“多了,多了,吃不完。” 甄克凌做大款状,朝老板一挥手:“我请客,按我说的搞就是,吃得完。” 饭馆老板走了,元霜菊瞅甄克凌一眼,低声埋怨道:“几多有钱呢。”她完全是老婆和老公讲话的口气,甄克凌心中暗喜,却将食指竖在嘴前,示意元霜菊小声说话,别让其他客人听见。 黄骨鱼还要一会才煮熟,甄克凌抓住机会和她套近乎。他把脑袋凑过去,又望望四周,小声道:“你不要我了,我一直没再找呢。” 元霜菊目不转睛盯着他抿嘴而笑,却不答话。甄克凌被她看得心里发虚,认真地说:“我说的是真的。” 顿了一会儿,甄克凌轻声念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见元霜菊仍无动于衷,他继续念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向沟渠。” 元霜菊正喝了一口茶,实在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一口将嘴里的茶喷到墙角地上,又被呛得咳嗽了好几声。甄克凌赶紧走到她身边,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方手绢递给她,又在她背脊上轻拍几下,关切的问:“呛吃亏了吧。” 元霜菊边咳边推他,佯怒道:“回去坐到起哟。” 菜已全部上齐,一锅酸汤黄骨鱼,还配有豆豉炒肉、酸辣土豆片三四个炒菜。甄克凌马上盛了一碗米饭双手递给元霜菊,又殷勤地给她不停夹菜。元霜菊反过来捞起两条黄骨鱼送到甄克凌碗里。两人你来我往,有说有笑,丝毫看不出是分手已有半年之久的曾经恋人。 快吃完了,甄克凌站起来欲找老板悄悄说饭钱要赊着。元霜菊说:“你只管坐着铆劲吃,我早把账结了。” 甄克凌羞愧地说:“不行不行,我请客怎么能要你出钱呢,我去找老板把钱退给你。” 元霜菊把脸一板,说:“你是钱多?账我都结了你还硬要自己出?”甄克凌被吼心里却乐开了花,马上说:“好,就听我媳妇儿的。” 饭馆里人多,元霜菊不好格外发作,只把碗筷一丢,站起身来走出饭馆。甄克凌生怕她真的生气又不理他了,慌忙追了出去。 兴元师范的校门就在跟前。甄克凌说,一起去师范校园里走走。元霜菊不做声,甄克凌不容分说拉起她的手,把她带到了田径场上。那儿空旷僻静,有一圈宽宽的跑道,中间是一大片草坪,当年,那些早恋学生最喜欢在夜幕的遮掩下,在草坪里呢喃私语。在校园里不宜过分亲热,甄克凌就牵着她的手在跑道上转圈。 甄克凌心想一定要把握这次机会重修旧好,便厚着脸皮说,当初都是他的错,他很快就很后悔可是她却不他给机会。但他心里只爱她,别的女人他都看不上。如果她不愿意和他重来,他就一辈子打光棍。 元霜菊只默默地和甄克凌走路,老是不答他的话。甄克凌急了,说:“你就原谅我嘛,我知错就改还不行么。你知不知道,每天晚上我都会想你,都在盼着你回心转意。今天你终于给了我机会,我要你答应还是和我在一起。你不答应,我就给你跪下了不起来。”说完,他转身面向元霜菊,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 元霜菊最懂甄克凌,他自尊心极强,他有句口头禅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生。为了自己,他竟然真的下跪,她又感动又心疼,一把扯起他,说:“哪个要你下跪了!” “这么说,你,你原谅我了?”甄克凌激动得声音发抖。 元霜菊幽幽地说:“当初你非要怀疑我脚踏两条船,现在你怎么不怀疑我了?” 甄克凌说:“我当时硬是脑壳搭了铁,相信了杜贤淑的小话。是我不对,我现在就扇自己几耳光,好不好?”说罢,他扬起手作势要打自己的脸,元霜菊飞快地扯住了他的手。 元霜菊告诉甄克凌,和他散了以后,她的日子并不好过。她爸妈非常高兴女儿和那穷小子分手了,赶紧发动亲戚族间给元霜菊介绍男朋友,一时间,媒婆只差踏烂她家门槛。可她铁了心,既然和甄克凌没了缘份,她就当个老姑娘一辈子不嫁人。她爸妈气得半死,又把她撵到学校去住,干脆不让她回家了。 甄克凌说:“那你怎么不理我呢?” 元霜菊说:“你疑神疑鬼的不相信我,我就是跟你在一起了,两个人也不一定过得幸福啊。” 甄克凌说:“那现在你总可相信我了吧。我俩都不再计较过去了,从头开始,好吗?” 元霜菊说:“我再想想。” 甄克凌软磨硬缠,终于逼着元霜菊答应了他再续前缘。讲到高兴处,甄克凌把陆盈盈和他在三湖村小学那晚的事当笑话说了出来。元霜菊狠狠拧了一下他的手背,说不相信他俩那晚没事,他每晚上都像个饿老虎,有女人就在身边肯定忍不住。 甄克凌把嘴贴在他耳边,小声道:“这会儿我已经忍不住了。我们去住宾馆?” 元霜菊呼吸急促起来,声轻若无:“随你的便。” 如同一匹长时间未觅着食的狼,遇上肉总吃不够一般,甄克凌勇武了一整夜。到后来,元霜菊睡意沉沉,眼都睁不开了,甄克凌仍欲贪欢。元霜菊求饶,说她快不行了,让她稍稍睡一会 。甄克凌嘴里答应,忍不住又耕耘了一番。 第79章 永不分开 甄克凌迷迷糊糊听得房门“咚咚”在响,猛然惊醒过来,门外有人问:“服务员,需要打扫卫生吗?”他应道:“不需要!”外面便安静了。甄克凌这才记起在宾馆里。扭头一看,元霜菊睡得正香,她闭着眼光溜溜地侧卧在那,冰股雪肤,双颊潮红,似在梦中微笑。甄克凌霎时又冲动了,可一想昨晚将她折腾得太狠,便硬生生把那念头强压了下去。 甄克凌看看手表,嚯,已过上午十点。他推醒元霜菊,说:“快些起来,十点多了。” 元霜菊一惊:“啊?我好像就只睡了一会儿,就到十点了?” 两人迅速起床穿衣服,甄克凌笑说感觉四肢无力,人要散架了。元霜菊也羞涩地说,浑身都疼,站都快站不起来了。 甄克凌突然想起一句诗,正好形容元霜菊眼前神态,不禁笑出了声。元霜菊问他笑啥子,甄克凌摇头晃脑念道:“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元霜菊听了一怔,瞬间反应过来,嗔道:“还好意思说,都是你害的!” 这时,两人都感觉饿得慌,甄克凌说赶紧洗漱了吃东西去,然后他还要到自考办查分数。 免得遇见熟人,两人就一前一后下楼,元霜菊在宾馆大门外的公路上等着,甄克凌去宾馆总台退房,再出门和元霜菊汇合,去教育局门前找个面馆各吃了一大碗鸡蛋面条,好歹恢复了些力气。 自考报名和公布分数那段时间,教育局自考办不放周末假。元霜菊陪甄克凌去自考办,甄克凌突然记起元霜菊昨天从查分数的人群里挤出来的画面,不解道:“你不是没参加自考吗?怎么昨天也在查分数?” 元霜菊说:“哼!你以为离开你了我就破罐子破摔啊。恰恰相反,我要更加自强自立,所以就报名参加自学考试。这次报考两门,两门都考过了呢。” 到了自考办,很快查到分数。甄克凌报考的四门课程,居然都考及格了。甄克凌喜出望外,对元霜菊说只剩最后两门课了,一定要在明年四月考过,争取上半年拿到大专文凭。工作人员说,早拿大专文凭很重要,今后老师没大专文凭不让评高级职称。元霜菊就庆幸自己已经参加了自考。 昨晚玩得筋疲力尽,两人都想早点回家。元霜菊没骑自行车下来,甄克凌说骑车带她回去。元霜菊羞怯地笑了,说:“你自己走路都快站不稳了,哪还带得动我呢?”甄克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那倒是真的,我现在走路腿都软是的。”元霜菊就说她坐长班车回去。 兴元县有十二个区镇,从县城到每个区镇每天有一趟客车往返。别的区镇都是大型客车载客,高梁区离县城近算是郊区镇,却是那种长长的两接头的城市公交车跑客运,每天往返两趟,高梁区人自豪地称这车为长班车,来去县城都喜欢坐长班车。 长班车下午那趟要三点才从县城发车,离发车差不多还有两个钟头时间。元霜菊要甄克凌陪她去逛百货大楼,顺便买点东西。甄克凌尴尬了,女朋友逛商场要买东西,自己不抢着付钱,岂不是太不晓事?然而他先前付了宾馆房费,此时口袋里只剩几块钱了。可又找不到借口不陪她,只好强作笑颜,跟在元霜菊身后去了兴元百货大楼。 兴元百货大楼是县供销社两年前新建的一个大型商场,有五层高,最下面三层全是商场,装修得富丽堂皇,衣服鞋帽家用电器一应俱全。自从这百货大楼开业,城里人购物都上这儿来,每天商场里人流如织,害得全城好多门市的生意从此一落千丈。元霜菊兴致勃勃,从一楼逛到三楼,从三楼逛到一楼,竟无丝毫乏累之意。甄克凌陪着她逛到后来,两腿像灌了铅迈不动步,恨不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走了。 元霜菊在其它柜台只稍作停留,在女装柜却裹足不前。正是羽绒服上柜的季节,货柜上挂满五颜六色的羽绒服。元霜菊试了一件又一件,就是不说买,售货员眼里都已露出不满的眼神,元霜菊才依依不舍地离去。甄克凌惭愧不已,心中暗想,腊月间拿了工资一定来这给她买件衣服。又想起前天下城还打算给父母各买件衣服的,如今也买不成了,心里更是自责。 终于又逛到一楼,元霜菊径直去了烟酒柜台。她拿出十五块钱,对售货员说:“买一条精华烟。”甄克凌好奇地看着她,问:“你买烟干什么?”元霜菊道:“出去了给你说。”精华烟是江南省生产的一种中档烟,兴元县乃至整个惠泽地区吃商品粮的人,都抽这牌子的烟,这烟象征着身份。 甄克凌和元霜菊坐在客车站候车室冰冷的条椅上,耐心等待长班车发车。甄克凌一再追问元霜菊买烟干嘛,元霜菊一番话,令甄克凌如醍醐灌顶,油然而生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慨。 前年暑假即将结束,元霜菊马上就要分到高梁区当老师,成为吃商品粮的人,在彼时农村绝对是件光宗耀祖的事。刚满十八岁的女儿要独自踏入社会,爸妈总是担心,这叮咛那嘱咐。这还不放心,又将舅舅从惠泽地区教育局请回来,专门教些元霜菊在今后工作中的为人处世之道。 舅舅讲了一大箩筐立足秘诀,元霜菊印象最深地是,舅舅以他自己的亲身经历,说无论到哪都要想办法让领导赏识,一要会说话,二要会人情往来。 舅舅毕业于惠泽地区师专,有幸分到了惠泽地区教育局。头三年,舅舅满腔热血忘我工作,以为自此前程似锦。殊不知三年下来,局长在走道里遇见他都不正眼瞧他一眼,想来连他的名字只怕局长都不记得。舅舅经常科室里长吁短叹,即将退休的科长忍不住点拨他,你经常口无遮拦说局里出的政策加重了家长的负担,又从来不去局长家里坐坐,还指望局长赏识你? 舅舅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赶紧请科长指点迷津。科长就说了两条,是个当领导的都喜欢听下属说他的好话,逢年过节都喜欢下属去他家里坐坐。舅舅听懂了。从此在哪都不露痕迹的只说领导这好那好。然后又千方百计认识了局长的夫人,夏天悄悄给她送梨子李子,冬天悄悄给她送土豆冬瓜,过年当然少不了烟酒腊猪蹄。 局长平时仍不认识舅舅似的,可两年之后就将他提拔成副科长了,五年后他又成了科长。小道消息在传,今年或明年,他有可能上惠泽地区教育局副局长位子。用舅舅的话讲,都是些葱花蒜苗儿,要不了几个钱,但只要经常去送,领导就对你有好印象了。 元霜菊去虎坪小学报到那天,其实她爸给校长陆先富送了一条精华烟。调到高梁区小学当天,元霜菊亲自给了校长史中庸一条精华烟,过年后今年正月间也去给史校长拜了年的。因此,她在两所学校带的课都不多,也没当班主任,工作任务就比甄克凌轻得多。这次她又给史中庸买条烟,是想到参加自考经常要去自考办办事,找史中庸请假方便些。 甄克凌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不讨陆先富和陆一涛喜欢,原来只因自己不谙世事,以为只要搞好工作就能得到领导认可,可哪个领导喜欢铁公鸡呢。又想如果和元霜菊结婚,她在这方面懂得多,有她掌舵就不用为此忧虑了。不觉心里美滋滋的。 长班车要发车了,甄克凌说今晚不去蓝天小学,还是去元霜菊学校寝室住。元霜菊正有此意,点点头上了长班车。眼见长班车徐徐开出客车站,甄克凌才骑上自行车,迎着寒风,有气无力地朝高梁区走去。 元霜菊寝室的门开着,甄克凌只走近门口,就见元霜菊在寝室里扫地抹桌忙不个停,他便心疼她了,抢过她手里的抹布麻利地抹起门窗来。见到屋子里的一切,感觉还是如此熟悉如此亲切,而那人似乎比以前更可爱更动人了,甄克凌在心里嗟叹,自己差点错过这个好女人,往后余生再也不和她分开了。 两人有说有笑,一起将寝室收拾得焕然一新。又到了晚饭时间,元霜菊说,去镇上饭馆里吃晚饭去。甄克凌说,就在寝室里煮面条吃算了。元霜菊说,就去馆子里吃,老板娘是个大嘴巴,她知道我俩和好了,就等于一条街的人都知道了,还好些。甄克凌大喜,元霜菊这意思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男朋友还是甄克凌,看来她真是铁了心要和他在一起。 夜黑风急,天气颇有些寒冷了。晚饭后回来,甄克凌要元霜菊找出铁炉和木柴,块煤,他去操场上忙活半天,生了一铁炉子煤炭火提进寝室,只一会儿屋子里便暖和起来。两人便围坐在火炉边说话。 元霜菊说:“这次日子有点不对,只怕要怀上。” 甄克凌一愣,瞬间明白她在说什么,激动地说:“怀上了我们就马上结婚。” 元霜菊忧心忡忡:“我爸妈只怕还是不得同意。” 甄克凌笑了:“等六个月以后,你挺个大肚子回去,看他们同不同意。” 元霜菊含情脉脉地看他:“那要是没怀上呢?” 甄克凌心里腾地升起一团火,他一把抱起元霜菊滚到床上,一边逞能,一边斗狠:“我就不信怀不上。” 第80章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疾风骤雨过后,两人缠在一起,说了很久的心里话。知道甄克凌如今在蓝天小学的处境,元霜菊也毫无办法,只安慰他想开些,慢慢的就会好起来。 东方欲晓,远处不时传来隐隐的犬吠声,附近几户人家的公鸡扯破喉咙般打鸣。元霜菊再也睡不着了,甄克凌却仍是呼呼大睡。眼看窗外越来越亮,元霜菊忍不住叫醒甄克凌,催他快起床去蓝天小学。 甄克凌赖在她床上不肯动,说硬是不想看到蓝天小学那班人了。元霜菊要他每天下班后来她这,就不用看那帮人的脸色了。甄克凌一想心情顿时大好,天天来她这儿,既不用在那帮人面前虚与委蛇徒增烦恼,还可以和元霜菊夜夜欢爱,不是两全其美么。他迅速穿衣洗漱下楼骑车,一路飞奔到了蓝天小学。 杜贤淑那帮人依然针对他,陆一涛对他又没了好脸色。现在,甄克凌不像以往用尽心思去讨好他们,只若无其事地上好他的课,如履薄冰地当好他的班主任。一下班,他便骑上车去元霜菊学校。这样一来,那些人反拿他无可奈何。甄克凌有时想起兴元县一句土话---死狗不怕开水淋,不禁暗自发笑。自己现在就好比是条死狗,陆一涛他们再怎么排斥他,他都无所谓了。 真应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话,甄克凌在蓝天小学难以立足,却越来越受区教育站刘学勤、李承嗣青睐。他俩都喜欢喊他去教育站帮忙刻蜡纸,造表造册,偶尔还要他写工作总结之类的材料。不多久,教育站所有人都认识甄克凌,他可以随便出入区教育站,见到区教育站的人也没害怕的感觉了。 李承嗣负责的人事政工那块,需要每个老师自己填了上报的表册最多,时间要求又急,县教育局人事股经常是今天发通知,后天就要上报结果。可他们没想过,区教育站把表册发到每所学校,让四百多个老师自己填好再交到教育站来,光在路上就差不多要花一天时间,区教育站政工又还要在四百多张表上签署意见,神仙也按时交不了账。每到这时,李承嗣只好喊甄克凌来帮忙。 十二月初,县教育局人事股通知政工员去领回五百本空白资格证书,填好每本内页上空白处的内容后,一周之内交上去。李承嗣一看,头都大了。 这是《专业技术职务资格认可证书》,外面是红色硬塑料封皮,内嵌一张还需填空的内页。惠泽地区人事局要给每个老师发一本,各区教育站需把内页中老师的信息填完整,贴上老师本人照片,再上交县人事局盖上大红印章。高梁区有四百多教师,李承嗣一个人收集并粘贴照片,再填写内页,一周之内喊天也搞不完。 甄克凌的钢笔字写得漂亮,李承嗣就要甄克凌帮忙填写内页空白处的内容,他自己负责收集所有老师的照片,再粘贴到内页“贴照片处”。那内页模板如下。 xxx同志,高(中)等院(校)毕业,见习期满,考核合格。经审核,确认具备xxx职务任职资格。特发此证。 有效期:xxx年xxx月至xxx年xxx月 (贴照片处) 编号:xxxxxx 惠泽地区人事局(公章) xxx年xxx月xxx日颁 甄克凌仔细琢磨着空白处需要填写的内容,发现这活儿并不简单,主要是不能错一个字,名字当然不能错,xxx职务空白处要写明是“小学或中学几级教师”,填错了这本证书就等于是个假证,年月日空白处写错了,更会影响到有效期提前或推后。他把这些想法给李承嗣讲了,李承嗣很是满意,觉得他肯动脑筋,这才找出全区教师花名册,让甄克凌一一对照填写。 甄克凌就抽晚上空闲时去李承嗣寝室,一笔一画往证书空白处填写教师的信息,三个晚上就完成了任务,只是每晚过了十二点才回元霜菊寝室,吵醒她不说,还要和她温存一番,害得她晚上睡不好觉,埋怨了他好几回。 腊月初七,全区期末考试结束。初八各学校集中阅卷成绩上报到区教育站教辅组。初八晚上和初九一昼夜,区教辅组需把各学校各班各科的成绩排位算出来,再刻蜡纸油印成期末考试成绩统计排名表,初十分发到各学校去,让他们运用这张表开总结会和考核老师。 这是教辅组长刘学勤上任以来第一次搞成绩统计分析,他知道这件事工作量不小,提前好几天就给甄克凌说了,要他帮忙计算成绩排位,刻蜡纸油印表册。甄克凌给元霜菊说自己有两天需给别人帮忙,不去她那儿,就在刘学勤寝室里和他一起忙了两昼夜,准时在初十那天早上派人把成绩统计排名表发了下去。 赵站长和魏站长到李承嗣寝室去过好几次,他俩仔细看过甄克凌填写的资格证书内页,忍不住说甄老师的字写得还真是不错。李承嗣在一旁说,他不光字写得好,书也教得好,还会写材料。赵、魏站长说这个我们知道。 甄克凌疑心赵站长不放心教辅组长刘学勤办事,不然统计分析成绩那两天,他俩怎么会表情严肃地在刘学勤办公室一坐半天呢?尽管刘学勤满脸堆笑地说甄克凌算得很认真,蜡纸上刻的钢板字和印刷体差不多,可赵站长就是不和他多说话,魏站长察言观色也不和他说话了。甄克凌背膛发凉,赵、魏二位站长千万别恨屋及屋,因不待见刘学勤而厌恶甄克凌,那就太亏了。 初十早上成绩统计分析表下发完了,甄克凌回到元霜菊寝室,哈欠连天进屋就爬床上睡觉,元霜菊本来心里有气却心疼他熬了两夜,忍住没发火服侍他上了床,一个人坐在火炉边织了半天毛衣。前些天和甄克凌重逢,她已发现甄克凌衣着单薄,当时就决定亲手给她织件毛衣。 甄克凌睡到下午约五点才醒来,元霜菊已做好晚饭。等他起床一起吃过饭,又围坐在火炉边,元霜菊继续织毛衣,甄克凌就给她说这次期末考试成绩排名。元霜菊在高梁小学带的是二年级数学,一个好班,成绩竟然是全区排名第一。甄克凌带的语文,从上学期的全区排名第四滑到到第八去了。元霜菊见甄克凌心有戚戚的模样,便劝他只要明年“小考”成绩好,谁也不会记得这学期考得差。 甄克凌说这段时间给李承嗣和刘学勤帮忙差点累趴下了。元霜菊本来就不屑甄克凌干这些事儿,只是没找到机会发作,这会儿甄克凌把话送到她嘴边,她自然不会口下留情。她说甄克凌做的这些事叫打杂,就是被他俩当作仆人在使唤,是被他们利用。 甄克凌却说,农村人最讲究给别人帮忙,平时多帮别人,自己有事才会有人来帮,这叫给别人帮忙就是给自己帮忙。凡事不能只看眼前,虽然现在是去给他俩打杂,但和区教育站每个人都搞成熟人了,说不定以后找他们办事就方便些。至于被利用,起码证明有利用价值,要是没有利用价值,还没人去利用他呢。 元霜菊生气了,说,反正经常被领导呼来唤去,像条哈巴狗,她就看不惯。 她这话很伤人,放到以往甄克凌肯定火冒三丈。现如今刚和元霜菊和好,可不能又闹僵了。再说,和女人是讲不清道理的。甄克凌便忍下不快,讨好元霜菊似的,说她讲的很有道理,自己今后再也不去给他们打杂了,莫成为别人眼中的哈叭狗。元霜菊马上就高兴了。甄克凌也瞬间悟出一个能让女人始终开心的诀窍---顺着女人的意思说话。 腊月十一,蓝天小学秋季学期工作总结会。甄克凌到学校时,好多老师都提前到了。他见到每个人都挤出笑容,很客气地和他们打招呼。可那些年纪大的老师都淡淡的,他感觉他们似乎连敷衍一下他都不愿意。尤其是杜贤淑,没和他搭讪,只从鼻孔里哼一声,还白了他一眼。 甄克凌进了寝室独自郁闷着,没多久,陆一涛进来了。甄克凌慌忙给他让了坐,又作势要给他泡茶。陆一涛大手一挥,盯着他说:“不要泡茶了,我问你个事就走。” “什么事?陆校长。”甄克凌拘谨地站在他面前,像个小学生。 “你和赵站长是什么关系?”陆一涛语气似乎很不满。 甄克凌小心道:“没什么关系啊。我认得赵站长,只怕他还认不得我。” “那就奇怪了。”陆一涛若有所思的样子,说,“那为什么昨天他通知我去他办公室,专门交待今年底老师考核多给蓝天小学一个优秀指标?其中一个是戴帽下达给你的。” “这怎么可能?”甄克凌激动了,刹那间又冷静下来,“陆校长,我晓得您是开我玩笑的,我也从来没想过要评优秀,您是不是对我有意见才这样说?” 陆一涛瞟着甄克凌,语气戏谑地说:“你认为群众投票,你评不评得上优秀?” 甄克凌老老实实地答:“我有自知之明,我群众关系差,群众投票我再怎样也评不上优秀。” “有自知之明就好。我是专门来给你说一下的,赵站长交代下来,今年一定要给你评个优秀。晓得群众投票你肯定评不上,我和曹主任、任主任开了个校长办公会,今年就不搞群众投票了,采取领导研究决定的方式确定优秀人选。你听明白没有?”陆一涛说。 “听明白了。感谢陆校长关照!非常感谢!”甄克凌给陆一涛敬个礼说。 总结会最后一项议程,陆一涛说:“下面,我宣布今年教师年度考核结果,区教育站分给蓝天小学二个优秀指标,经校长办公会研究决定,杜贤淑、甄克凌两位老师年度考核为优秀等次。大家有意见没有,有意见的请举手。” 会议室里格外安静,没一个人举手。 第81章 等工资过年 陆一涛以他的霸道作风,直接把年度考核的优秀定到杜贤淑、甄克凌头上,虽然不少老师背地里义愤填膺,却没有谁去找他扯皮,当他的面屁都不敢放一个。这件事彻底颠覆了甄克凌对领导方法的认知。之前他总觉得当校长起码要在乎老师的看法,可曹书群就是这样做的,谁也不把他当回事。陆一涛从来没把老师放在眼里,老师却规规矩矩听话得很。看来,人有时候真是贱骨头,领导越不把他当个人,他反而把领导很当人。 总结会结束后,甄克凌悄悄溜到曹书群寝室,和他聊了半天,才知事情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最想评上优秀的有三个人,任明亮、陶阳春、杜贤淑,他们都去找陆一涛说过想评优秀。年度考核若是优秀等次在民转公时可以加分,因此任、陶二人最想得优秀。杜贤淑平时工作认真班上成绩也好,她又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认为蓝天小学老师中她最行,这个优秀理应评给她。 陆一涛心里有数,教育站戴帽下达给甄克凌的优秀别人不会去争,另一个优秀指标他要评给任明亮。好在这回他提前找过曹书群商量评优方案,曹书群最初不想多嘴。但一想若由陆一涛乱来搞炸锅了还得他去揩屁股,还不如提前对陆晓以厉害。他说优秀评给谁都不会出大问题,就是不能评给任明亮,他不仅工作不行为人也差,把他评成优秀估计所有的老师都不得认真教书了,说不定还会告状信满天飞。 或许是因陆一涛来蓝天小学后耍二吃过几回亏,这次曹书群的建议他居然听进了耳朵。他说,那评给谁合适呢。曹书群说,除了才调进来的可以不考虑,其他人评给谁都合适。陆一涛问评给杜贤淑行不行。曹书群说,杜老师虽然平时喜欢挑拨是非,但工作确实很负责,又是县政协委员,让她评上优秀,大家都不得说二话。陆一涛说,那优秀就定她嘛。 陆一涛担心群众投票老师不一定按他的想法投,曹书群给他支招,就采用开校长办公会研究决定的形式,到时在工作总结会上通报一下就行了。陆一涛想了想,说还是要提前给老师们打个招呼,免得在会上有人一激动发起飙来都下不了台。曹书群说,要杜老师自己去给老师们说效果还好些,都不会撕破脸皮得罪她的。至于甄老师评优秀,陆校长只要放风出去是教育站的意思大家就都不得做声了。 听完曹书群这番话,甄克凌就想起元霜菊买精华烟的场景,暗忖是不是也去给陆一涛和曹书群各买一条烟感谢一下他俩。仔细一琢磨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这个优秀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陆一涛突然发了慈悲。无疑是嗣哥在赵站长那里为自己争取来的,只有他才会随时想到帮自己,最要感谢的人是他! 学校开完总结会,老师们就可以正式放寒假了。甄克凌从蓝天小学径直去了李承嗣那儿。果不其然是他找赵站长,说甄克凌经常给他和刘学勤帮忙打杂,年度考核要给他评个优秀,才有了后来的故事。甄克凌心中感激不尽,却不好把感谢的话挂在嘴上,那样有花言巧语之嫌。李承嗣正忙得不可开交。他就主动说给嗣哥帮两天忙,吃住在李承嗣寝室里打了两天杂。 往年,学校开总结会那天,肯定会把当年十二月和第二年元月的工资发了。校长传达区教育站的精神说,要让老师们过一个祥和愉快的春节。腊月间荷包鼓鼓地回家,岂止老师祥和愉快,全家人都愉快。但今年不知问题出在哪里,总结会那天没发工资,陆一涛说区教育站的口径,阴历年前肯定是要发工资的,具体哪天发大家耐心等通知。 每年过年,母亲都等甄克凌给她钱了,才开始置办年货。如今已是腊月十五了,他身上还没一文钱,甄克凌就不想回家,只好去元霜菊那里窝着。反正她爸妈也不喊她回家,两人正好卿卿我我,夜夜欢娱。可是,甄克凌却高兴不起来,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郁闷,以至于办那事儿好几次半途熄火。 腊月二十二还没发工资的音信,再过一天就是小年。还不回家怎么也说不过去了,甄克凌决定先回家看看。中午,他到家时,只有小弟弟一人在火坑屋里做他的寒假作业。 “大哥,你怎么才回来呢?”小弟弟合起寒假作业,连笔一块丢到窗台上去了。 “大哥在教育站给别人帮了几天忙。你成绩单拿回来没有?期末考试考得怎样?” “考得不行哦。数学、物理题目硬是做不到。”小弟弟说。 小弟弟说的是实话,也是山区学校的普遍现象,科班出身的物理和数学老师奇缺,导致好多初中学生学不好这两科。但甄克凌今天没心思关心小弟弟的学习。 甄克凌问:“爸妈呢?” “爸爸在田里种洋芋去了。妈到舅舅家里借钱去了。”停了一下,小弟弟又说,“妈这几天都在念,往年你早就把过年盘缠送回来了,今年这两天还不回来,肯定是没得钱。过年货一样都还没买,妈着急,就找舅舅借钱去了。” 甄克凌问:“你二哥没寄钱回来?也没写信回来?他回不回来过年?” 小弟弟嘟起嘴说:“信倒是来了哦。他还是没挣到钱,今年又不回来过年,也没得钱寄回来。” 甄克凌坐不下去了,说起来自己还是拿工资的人,要过年了都还没一分钱孝敬爸妈,实在是错变成一个男人了。他要小弟弟给爸妈说,他去学校等着发工资,工资一到手就马上回来交给妈去打过年货。说完,泪水已模糊了双眼,他赶快转身,骑上自行车走了。 甄克凌再回到元霜菊寝室,她正在摆弄刚织好的甄克凌的毛衣,为着他过年能穿上新毛衣,她一闲下来就飞针走线,十多天便完工了。她站起身把毛衣提在胸前,爱意浓浓地要甄克凌穿上让她看看。 霎时,甄克凌尝遍的各种人间冷暖全都涌上心头,泪如雨下无法抑制。他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坐在椅子上嚎啕大哭。元霜菊大骇,安慰半天他才平静下来。甄克凌简直想打人,甚至想一头撞死算了。这就是教书的下场。一个大男人,没一分钱过年,还有脸苟活于人世么? 外面似乎有人敲门,元霜菊过去打开半扇门一看,却是她弟弟,慌里慌张的样子。她要弟弟进屋来,弟弟摇摇头说:“爸爸要你赶快回家,妈妈浑身发烧,起不得床了。” 甄克凌背着她弟弟擦干泪水,把她弟弟拉进屋,急切地问:“烧成么样子了?找医生没?” 她弟弟说:“妈浑身像火烧,嘴里在说胡话。爸爸去村卫生室找医生去了。” 元霜菊慌了,把寝室门钥匙朝甄克凌手里一塞,说:“我得马上走。”甄克凌说:“我也去帮忙?”元霜菊说:“你不能去。等我,妈稍好些了我就迅速回来。” 元霜菊骑上自行车往家里走,弟弟的手撑着货架轻轻一跃就坐上去了。甄克凌突然想起来,朝元霜菊背影喊:“蛮严重的话,最好打120,早点送到医院去住院。”元霜菊“哦”了一声,很快就不见人影了。 甄克凌独自在元霜菊寝室里过了一夜。没有她在身边的被窝越来越冷,甄克凌彻夜未眠,快天亮时他才迷迷糊糊睡着了。上午十点多,元霜菊来敲门他才醒过来。原来她妈得了急性重感冒,昨天下午喊村卫生室的医生去家里给她打了两瓶吊针,半夜就退烧了。只是完全恢复还要几天,又不能沾冷水,这个腊月间只有元霜菊回去帮她妈忙年了。 元霜菊要甄克凌拿着她的寝室门钥匙,不想回家在她这住就是。匆匆拿过她的化妆品和一本自考教材又回家去了。甄克凌百无聊赖,元霜菊不来,他一个人住在她这有什么趣呢。他感觉自己像个乞丐,要过年了还无家可归。 反正要拿到工资才有脸回家,还是去蓝天小学等着才有指望。甄克凌满腔悲愤,骑车到了蓝天小学。校园里寒风萧索,寝室冷如冰窖。甄克凌四处搜寻,到操场里找到些枯枝败叶,就在寝室里生了一炉柴火烤,呆呆地坐到天黑。 一天没吃饭,甄克凌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他犹豫着来到闵永昌开的小卖部,打算买盒饼干充饥。不,他身无分文,是赊一盒饼干,发了工资再来结账。学校附近有好几家小卖部,可他只和闵永昌熟悉,只有找他才开得了口。 闵永昌不给他赊,强拉硬拽把甄克凌请进屋,要闵睿的妈妈赶快给甄老师煮面条吃。他说甄老师在学校等发工资这几天,食堂不得开伙,就在他家吃饭。甄克凌推脱不掉,吃了面条回到蓝天小学睡觉,心中五味杂陈,总觉得像吃了嗟来之食。 腊月二十六,终于发了两个月工资。扣掉伙食费和没收齐的学生学费,甄克凌拿到手一百三十多块。 这点钱,过年货都打不回去,他硬着头皮又去找嗣哥借了五百块。心想,给妈六百块,过个年应该差不多了吧。 第82章 求人不如求己 孩童时候,最盼望过年。腊月三十,母亲用两三个瓦罐炖着腊猪头、猪蹄、猪尾,肉香在满屋子间飘荡。甄克凌三兄弟总喜欢趁母亲不注意,去偷吃瓦罐里即将煮熟的猪尾巴。那种快乐,深深地烙在甄克凌脑海里。 老话说,穷人怕过年,甄克凌现在有了切身体会。别人家喜气盈庭,而自己前几天还在为买年货的钱流泪。吃过团年饭,他就躲到楼上去看书。他想在书里找到答案,这是为什么。正月初一开始,照例是亲戚族间互相拜年,甄克凌仍只走了堂伯父和舅舅两家,再就哪都不去了。去亲戚家拜年,只让甄克凌感到活得很手卑微。 放寒假以来,甄克凌一直苦苦思索着当老师的人生意义。兴元师范的老师常说什么“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老师像蜡烛,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甄克凌想着都觉得可笑,有吃不饱饭的工程师吗?世人都鄙夷老师是穷教书的还光辉吗?凭什么要当蜡烛把自己烧了? 甄克凌心里有个念头越来强烈,想尽一切办法改行!哪怕去当堂伯父眼中的狗腿子,都比当老师强,至少不会穷死。蜡烛?虽然已经燃了一截,现在吹灭烛火剩下半截蜡烛也比燃尽了要好。他绞尽脑汁,想找到一个可以帮他改行的人。 他想到了堂伯父、杜振羽、李承嗣、元霜菊舅舅,亲戚朋友中有背景有关系的就这几个人,可他们谁肯帮忙呢?堂伯父是肯定作不上指望的,杜振羽也要他爸爸肯出面才行,李承嗣早说过要耐心等机会,想来只有找元霜菊舅舅了。 才几天没见到元霜菊,甄克凌便茶饭不思。正月间来她家拜年的亲戚多,她妈妈身体不好,做饭待客的活儿估计全落到了她身上,想来这个正月她一定很累。甄克凌朝思暮想和她在一起,可一想起她爸妈那鄙视的表情,他又无可奈何了。 眨眼就是正月初五了,这天上午艳阳高照,微风送暖,站在门前一望,不觉神清气爽。甄克凌忽然生出要见到元霜菊的冲动,不可抑制的那种冲动。他给母亲说去镇上玩一会儿,骑上自行车就直奔元霜菊家。 快到她家门口,他冷静下来没突兀地现身她家,就在她家附近路边等着。他想如果心有灵犀元霜菊一定会出来的。如他所料,没多久元霜菊就带着几个小孩子出来玩。两人碰面,都心领神会说去高梁小学。 两人纵情两三回,直累得瘫软无力。歇息一会儿,甄克凌说,他已经铁了心要改行,一天都不想教书了。元霜菊说,能改行当然好,问题是有门路没。甄克凌就蔫了,不停叹息自己亲戚族间没一个当官的,关键时刻指望不到一个人。 元霜菊安慰他说:“实在太难就安心教书算了哈。我又没嫌你穷。” 甄克凌痛心疾首说:“我非改行不可。靠教书拿几个低得可怜的工资,我连自己都养不活。你就是不嫌我,我也没得脸和你在一起。” “未必改行了就有钱了?都不是拿工资么?”元霜菊道。 “反正我认识的吃商品粮的人,除了老师,没得哪个没钱。”甄克凌说。他一口气数了好几个行业,烟草站,派出所,乡政府这些单位的人,打一场麻将输的钱都比他半年工资还多。元霜菊觉得不可能,甄克凌就绘声绘色给她讲在蓝天乡政府看到行政干部打牌的场景。元霜菊想不通他们哪来那么多钱。甄克凌说人家来路多得很,光奖金就有好几种。 元霜菊问甄克凌想改行到哪个单位。甄克凌说,杜振羽曾经给他讲过,当行政干部收入多,办起事来也方便,熬够资历迟早会当个小头目。如果能改行,最想改到区公所去。 元霜菊听出些眉目了,如果甄克凌改行当行政干部,往后既可以过上好日子,还有可能当领导。她想到了关键所在:“改行到区公所找到谁同意才行?” “那还用说,肯定要区公所的一把手同意嘛。”甄克凌说,“要是有关系找得到他,就他一句话的事。” 元霜菊一骨碌翻身趴到甄克凌胸膛上,兴奋地说:“现在,我舅舅说不定给你帮得上忙。” 甄克凌双手环抱在她后背上轻轻哈痒,道:“怎么要说现在才帮得上忙呢,他愿意的话早就可以帮啊?” 元霜菊怕痒,不停扭动她白哗哗光溜溜的身子,又将红唇在甄克凌的嘴上啄了几下,风情万种地望着他,说:“我舅舅去年腊月二十八来我们家玩了的,他说他刚提拔成惠泽地区教育局副局长了。照说现在说得上话了啊。” 她在上面又扭又啃的,很快又撩起了甄克凌的兴致。不过他此刻心思全不在此,元霜菊舅舅高升的消息,让他浮想联翩,他要说服元霜菊去求她舅舅帮忙,尽快帮他改行到区公所去当个行政干部。 “你舅舅出面肯定搞得好,我只有靠你了,你一定要去求舅舅帮我改行。”甄克凌好似刚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又怕失去般着急。 元霜菊慢慢从甄克凌身上滑下来,仰面躺在他身边不说话。过了好久,她才说:“爸妈晓得我俩又和好了,他们还是不同意我俩在一起。腊月间舅舅回来,爸妈还要舅舅劝我和你分手。现在去找他,他肯定不会帮忙。你干脆莫着急非要现在改行,等我俩结婚了,他不帮也得帮。” 甄克凌顿时心里凉了半截,怅然道:“那也只能继续教书了。” 元霜菊还要回家招呼客人,甄克凌也心如乱麻,两人再无心思缠绵,便起床各回各家。 甄克凌想改行想疯了,就像关在铁笼里的困兽,只想冲破那笼子去外面自由放飞。正月初九那天,母亲要去城里给她姑姑拜年。他一改永不走这门亲戚的想法,说要跟母亲同去姑姥姥家拜年。母亲觉得太意外,问他怎么突然想通了。甄克凌敷衍道,以前是不懂事,现在明白了亲戚越走越亲的道理。 母亲的姑姑他唤作姑姥姥。听母亲讲,她娘家在雪岩区,曾经也是大户人家。她爷爷是个精明的商人,民国二十年左右就富甲一方。她爷爷养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江北省的省城上过高中,母亲的姑姑还上过民国政府的大学,在当年这是寻常庄户人家想都不敢想的事。念书回来,母亲的姑姑五兄姊都在地方政府部门谋到了一份公职。 孰知风云突变,转眼间兴元县解放了,母亲爷爷辛苦挣来的家产一夜间灰飞烟灭。随后便是“镇反”、“四清”系列运动,母亲姑姑五兄姊坐牢的坐牢,枪毙的枪毙。唯有母亲姑姑嫁了人,哪知他是个地下党,解放后在兴元县当了物资局局长。后来母亲姑姑也育有一儿一女,长大后都成了公家人吃商品粮。她女儿也就是母亲的表妹还是县妇联的副主席。 母亲姑姑一家人日子最好过,按说艰难岁月里拉扯一把侄男侄女并不难。可是,母亲姑姑两口子生怕她娘家子侄上她家去,担心那些穷子侄会向他们讨要吃的穿的。但他们想不到子侄们穷得颇有骨气,去他们家一两次察觉到姑姑姑父嫌穷的脸色,自此便和这家人断绝了往来。甄克凌小时候,母亲曾送他去姑姥姥家玩几天,可姑姥爷像嫌弃叫花子一样呵斥他。甄克凌回到家里对母亲说,姑姥姥他们一家人欺穷,往后他再也不去姑姥姥家了。 母亲去给她姑姑拜年也是近几年的事。母亲说她只有这一个姑姑,两姑侄都上了年纪,日子也勉强过得走,就不再计较过去那些事了,每年正月初九都去给她姑姑拜个年。甄克凌忘不了姑姥姥一家的薄情,从不跟母亲一起去姑姥姥家拜年。他发誓永不踏进她家的门。 甄克凌说和母亲一路去姑姥姥家拜年,母亲也觉得诧异。其实甄克凌也觉得自己很卑鄙龌龊,他想在姑姥姥家碰上母亲的表妹,叫一声“表娘娘”,然后求她帮忙给区公所一把手打招呼,同意他改行到区公所。表娘娘作为县妇联的副主席,肯定和区公所的一把手熟悉,是说得上话的人。甄克凌也奇怪自己为何变得如此厚颜无耻,为了改行真是不择手段。 然而,现实却无情狠狠煽了甄克凌一耳光。在姑姥姥家,甄克凌言辞恳切求表娘娘帮忙,表娘娘想都没想,就冷冷地说她和高梁区公所一把手没有交情,即使打招呼他也不得买账。她那神情就跟打发一个向她要饭的叫花子差不多。甄克凌恨不得以头撞地,他深信了增广贤文上的一句话---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离正月十六开学还剩几天,甄克凌没地方去,也哪里都不想去。他怄得要吐血,也想了很多人和事。他想明白了,求人不如求己,像刘学勤、曹传世一样,热爱教书,苦练内功,让自己变强大,机会肯定是有的。 第83章 意外之喜 甄克凌感觉上面抓工作越来越紧了。往年都是正月十六正式开学那天才开全体教师会,今年陆一涛把教师会提前到正月十四就开了,而且开了整整一天。上午他传达区教育站全区春季开学工作会议精神,下午他亲自主持教师集中培训。他如此把上面的要求当回事,肯定压力不小。 一天会开下来,老师们都喊腰坐疼了,脑壳听疼了。甄克凌也听得头昏脑胀。但陆一涛讲了不少新要求,甄克凌就边听边记,听得特别认真。有几个新名词什么“普九”“一无两有、三新四化”“三业”之类,他记在笔记本上了却不明其义,打算另找时间去请教陆一涛。几项工作不完成就要扣钱或考核定为不合格,他在笔记本记得很详细,还在下面画上两横杠标记成重点。 教育教学质量是重中之重。按陆一涛的说法,区教育站今年抓教育教学质量的力度空前大,规定“小考”和期末考试成绩在全区排位后三名的学校,校长不得评优秀,还要在大会上作检讨。所以他就一级压一级,规定蓝天小学老师谁带的学科考全区后三名,年度考核直接定成不合格,还要扣一百块钱的工资。甄克凌不担心这个,在蓝天小学,教学他不会输给任何人。他暗自佩服刘学勤,他当教辅组长都还瞧不起他,原来是个比董永成还厉害的狠角儿,抓教学有毒招。 学生学费不收齐要扣钱,“三业”自愿征订单签订率低于95%要扣钱。这都是班主任的事,陆一涛边讲甄克凌就边算账,自己班上的杜跃和杜正艳上学期的学费都没交齐,害得腊月间还扣了自己的工资,恐怕这学期又要扣钱。他想不通,“三业”自愿征订单既然名曰自愿,怎么能要求签订率达到多少呢? 集中培训内容枯燥得很,陆一涛、曹书群、任明亮各念几个文件,要老师做笔记。老师在下面有的哈欠连天,有的交头接耳,倒是陆一涛最后念两个县教育局处分老师的文件,都是关于老师生活作风问题的,大家一下子来了精神,听得津津有味。 一个是兴元县内某初中的男老师,他在学校有寝室,书教得蛮好,家长很信任他。彼时学生寝室条件差都睡大通铺,他邻居有个女儿是他班上学生,邻居觉得女儿住学生寝室睡大通铺很受苦,去年秋季学期就给那老师说情寄住在他寝室,哪知没多久那老师却将女学生肚子睡大了,事发后那人很快吃牢饭去了,县教育局给他开除公职处分。 另一个是某村小学的民办老师,教书十几年成了当地很有名的语文老师,下一批民转公他肯定能转正。可就在去年暑假,他为多挣点钱去给同村一户人家的瓦房子捡瓦,那户人家男的天天不在家,老师也真是高手,两天就把他女人勾上手办了,不巧那人回来在床上将这对野鸳鸯抓个正着,从教育站告到县教育局,县教育局没办法只好下处分文件将他开除了。 陆一涛最后强调,师德师风关系学校声誉,关系教师形象,大家务必要洁身自好,严禁出现师德问题。他先是一本正经,最后自己都忍不住笑,说刚才文件中通报的两个老师的作风问题,教训深刻令人痛心。我们蓝天小学的老师要以此为戒,男老师一定要管住自己的上下两巴,女老师要管住自己上下两张嘴。 他刚讲完,下面的老师便哄堂大笑不止。乔丽悄悄问高岭两巴和两张嘴是什么意思,高岭说那是丑话你莫问。陶阳春竟义愤填膺的样子,说那个男老师太缺德了,为什么要去搞学生呢。学校那么多女老师,不晓得和女老师搞么?老师们笑得一塌糊涂。 正式开学了,甄克凌便忘记了腊月、正月间的不快,一心一意教好他班上的学生。他白天在蓝天小学上课,晚上去元霜菊那里。日子虽然过得平淡如水,心情却也轻松惬意。李承嗣和区卫生院护士也发展得快,正月间护士和她妈都去李承嗣家看人户了。都在集镇上,两对儿一闲下来就互相串门玩。 有天晚上,甄克凌两人去李承嗣女朋友在卫生院的寝室里玩。他女朋友从纸箱里拣出一大盘蜜桔放在条几上,要甄克凌两人多吃些。甄克凌笑道,一看就是嗣哥从家里带来的。李承嗣家种有一大片蜜桔,是外地品种,特别甜还耐储存,甄克凌在他家吃过好多次,因此一眼看出是他家的。 李承嗣也自豪地笑了,说正月快过完了,一般水果都在开始烂了,只有他家种的蜜桔可以保鲜到正月末,是她妈妈专门存给她女朋友的。 甄克凌先剥了两个递给元霜菊,又给自己剥一个,边吃边笑李承嗣将来是个好丈夫,知道怎么讨老婆欢心。 元霜菊吃得正香,突然喉咙里有股东西往外冒,然后就见她两腮鼓鼓地,她慌忙用手捂住嘴往外跑,李承嗣女朋友见状,迅即跟了出去。只听门外走道里先是“哗啦”一声,紧接着就听见元霜菊“呜哇”“呜哇”地呕吐起来。 甄克凌和李承嗣也飞快地跑出来,三人蹲在元霜菊身边等她吐完了,李承嗣女朋友就拉她去厕所。甄克凌已大致明白是咋回事,霎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李承嗣折身进屋拿了扫帚和铁铲,去屋外找些烧过的煤渣撒在她吐过的秽物上。甄克凌反应过来抢过扫帚铁铲,将秽物扫净又出门倒掉再才进屋。 元霜菊和李承嗣女朋友回屋坐下,李承嗣关心地问是不是吃坏肚子了,要不要去弄点药?他问了好几遍都没人答他的话。最后,他女朋友说,没得事,不需要弄药,让他俩早些回去,休息几天就会好的。 回到高梁小学,元霜菊又吐了几回。甄克凌心中惭愧,殷勤备至跟在她左右,又是递水让她漱口,又是递帕子给她擦脸。折腾半天,元霜菊才觉得好些,甄克凌赶紧扶她上床躺下休息,自己搬了椅子坐在床前,两人四目相对,一脸无奈。 “怎么就怀上了呢?”甄克凌有些懊恼。 “还好意思问我,有哪一晚你闲空了?”元霜菊说。 甄克凌挠挠头,道:“也是哈。自从那次在宾馆之后,我俩差不多天天晚上在一起。不过也不能怪我,就好比把一头牛丢在草地上,它能忍住不吃草?” “你还有理了!赶快想怎么办哟。”元霜菊斥道。 甄克凌心中十分矛盾,元霜菊肚里有了娃,她就只有和自己结婚,即使她爸妈不同意也于事无补。可自己一无房子二没存款,拿什么结婚呢?打掉娃娃吧,他又舍不得,何况元霜菊已经打过两次,这次又打掉往后只怕再难怀上娃了。 犹豫再三,甄克凌说:“我俩结婚吧。” 元霜菊说:“我爸妈肯定不得同意,也就不得给我置办嫁妆,怎么办呢?” ”现在是新社会,婚姻自由,我俩非要结婚他们是干涉不了的。不给你办嫁妆也不要紧,我俩自己买就是,简单买几宗家具,也要不了多少钱。“甄克凌说。 甄克凌只想早些和元霜菊结婚,这段时间,他已作好打算。房子就找校长史中庸要两间相邻的寝室,一间作婚房一间客厅。元霜菊只需买床上用品,家俱先赊回来收了人情钱再去付款。酒席肯定是要办的,母亲早说过他结婚时她负责给一头猪和一百斤大米。如此举行婚礼,就不需要多少现钱,只不过确实寒酸了些。 可元霜菊不愿意这样窝窝囊囊把婚结了。她说人一辈子才结一次婚,搞得太寒酸在同事中没有面子。她还是先给爸妈禀报一声,她现在肚子里有了娃,说不定他们就会同意这门亲事。她家房子宽敞就在她家结婚、办酒席,她爸妈也有面子,皆大欢喜。 甄克凌笑道:“那别人就会背后嚼蛆,说我是去你家上门。我就没面子了。” 元霜菊白他一眼:“我爸妈才不得要你去上门呢。他们有儿子。我会给爸妈讲清楚的,就是暂时借他们的屋结婚,不是上门,这行了吧。” 甄克凌连忙赔笑脸:“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再说我喜欢你,只要你愿意和我结婚,就是到你家上门我也心甘情愿。” 元霜菊却说,她心里也没底,不晓得她爸妈到底会不会同意他俩结婚。要是他们不同意,她就去把肚子里的娃刮掉,等两年经济条件稍稍好转些了再结婚。 甄克凌说,无论有多大困难,这回一定要结婚,没钱举办婚礼,旅游结婚也行。反正不能再刮娃儿,再刮只怕今后就没得生育能力了。 元霜菊高兴了,她和甄克凌风风雨雨,如今总算盼到修成正果。眼前这个男人虽然穷点,却知道体贴人,又有上进心,想必跟了他将来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说着说着,元霜菊竟起了微鼾。甄克凌就坐在床前,静静的端详着眼前的女人,她两颊绯红,似在微笑。他觉得她睡熟了的模样真好看,忍不住轻轻在她嘴上亲了一口。 第84章 燕尔新婚 元霜菊专程回家告诉爸妈,她要和甄克凌结婚。她妈先是一愣,然后就哭天抹地,大骂元霜菊不听话,非要嫁个穷光蛋,爹妈等于白养了她。她爸火冒三丈,气急败坏问她为么子非要和姓甄的小子结婚。 元霜菊见爸妈油盐不进,心里也有火,就拿甄克凌昨天说的一句话回她爸:“形势喜人,形势逼人,不结婚不得行了。” 她爸妈听糊涂了,脑筋半天才转过弯来。她妈捶胸顿足骂道:“羞先人呐,没结婚就怀娃了,你还有脸说形势喜人啊?”她爸也老泪纵横:“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放啊。” 元霜菊说:“我马上结婚再把娃生下来,又不是要生个私生子,哪里给你们丢脸了?” 她妈问元霜菊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元霜菊随口便说“五一”结婚。她爸问怎么个结法。元霜菊说,有两个打算,爸妈支持的话就在自己家里举行婚礼,不是要甄克凌上门,房子算暂时借住。爸妈不支持就在学校要两间屋举办婚礼。事情已经这样了,就看爸妈同不同意? 争吵半天,元霜菊爸妈最终没同意在她家办婚礼,还说不会给她一分钱的嫁妆。元霜菊气不打一处来,当时就冲出家门,回到高梁小学寝室里痛哭了一场。甄克凌并不意外,也懒得劝她。等她哭完了,才安慰她说这样也好,按公家人结婚的惯例办婚礼还简单些,然后和她开始筹划一应婚礼事宜。 两人定下结婚日子就是五一劳动节这天。只剩下不到两个月时间,还一无所有。甄克凌心急如焚,去找李承嗣讨主意。李承嗣早从他女朋友口中知道元霜菊怀了娃儿,也觉得必须五一把婚结了,再往后推元霜菊就得挺个大肚子办婚礼,流言蜚语多了名声不好。他说婚礼越简朴越好,尽量少欠外债。 甄克凌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如期办了婚礼。可是,这个婚礼不仅没让他留下幸福记忆,反让他抱憾终生。婚礼太寒酸、太窝囊了。他觉得对不起元霜菊,也对不起自己。 婚房是高梁小学校长史中庸找别的老师调的一个套间寝室,没有厨房和厕所。在寝室的石墙上重新抹一层白石灰浆,倒也显得清爽亮丽。里间刚好放下一张席梦思床、一组大衣柜、一个梳妆台,外间靠墙摆了一组五座转角布沙发,对面摆着一组电视柜,没钱买彩电那柜子就显得空荡荡的。 结婚当日办了酒席,但没举行仪式。元霜菊没舍得买婚纱,只买了两件大红长裙,甄克凌也只买了一套西服。他俩穿着新衣服,胸前别着新郎新娘胸花,站在学校大门口迎送宾客。两人的亲戚、同学、同事,收到请柬的基本上都来了,吃完席就都走了,都说一声恭喜恭喜、早生贵子,他俩也答谢一声感谢光临,经常来玩。 黄昏时分,人客散尽,婚礼就在平平淡淡中结束了。李承嗣帮忙收人情,他和甄克凌、元霜菊当面算清人情钱总额点好现钞,连人情簿一起交给元霜菊,方才离去。同事和同学大多送的二十块,亲戚都是农村人,多半只送十块,也有送三十块的,总共才收三千来块钱,只够甄克凌还账,那些新家具、酒席上的烟酒都是甄克凌赊来的。床上用品小东小西都是元霜菊买的,花光了她存的私房钱。甄克凌原想人情钱还掉欠账,剩下的全给她,如今竟成了一场空。 元霜菊笑容可掬,可甄克凌瞥见她偷偷抹了几次泪甄克凌懂她,她是哭自己命苦,若不是找自己这样一个穷男人,她的婚礼绝不会寒酸至此,绝不会连爸妈都不来参加女儿的婚礼。她爸妈到底没现面,只派她弟弟送了五百块钱来。 甄克凌看上去也挺开心的,其实他也心如刀割。酒席是他父亲和母亲来学校操办的。史中庸把学校食堂借给他们烧菜做饭,又借给他们一间教室摆酒席。五一劳动节头一天,母亲就在家里杀了一头猪,又去村里大米加工厂打了二百斤谷子,和父亲用箩筐挑到了高梁小学。母亲带着她从生产队请来帮忙的十几个妇女,在食堂里蒸煮炖炒,往酒席上端菜盛饭,汗流浃背忙活一整天,最后只吃了些剩饭剩菜就回老家去了。可怜的父亲母亲,只怪儿子无用,让他们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还跟着受苦!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这次结婚前贷款的经历,甄克凌得出一个结论,人越穷,永远不要指望亲戚。 婚期定下来后,就该迅速添置新家具布置新房。甄克凌没钱,去供销社一宗一宗地赊东西回来,传出去还是很丢人的,他打算去找信用社贷款买东西。 彼时,农村信用社是最受农民欢迎的金融机构。在信用社存钱利率高,贷款不要抵押担保放款特别快。每个区集镇上都设有一个区信用社,乡政府所在村还设有一个乡信用社网点。区信用社有十几个人,乡信用社网点只有一个信贷员。 乡信用社网点的信贷员太有权了,每天背个帆布包,走村串户去找老百姓存钱贷款,老百姓戏称他们为“挎包银行”。他们和别的银行不同,可以上门办业务。就在老百姓家里,收了钱塞在挎包里,再开个存款单给老百姓,钱就存到信用社了,贷款只要老百姓填个借据,就把贷款的钞票当场交给老百姓。不用出门就能存钱贷款,太方便老百姓了,信用社的信贷员随便走到哪家,老百姓都会炖腊猪蹄子给他们吃,恨不得把他们当作菩萨一样供着。 虽然在信用社贷款方便,但并不是普通老百姓能让信贷员发放贷款的。不是熟人根本和信贷员说不上话,家里穷的老百姓找到信贷员他会直接说不敢贷。信贷员觉得能贷款的他会答应下来,却今天不得空后天要有事,老百姓追着在他后面跑几次,他再才说某天来他家里放贷款。老百姓很自然地要在家里炖好腊蹄子准备好烟酒,酒足饭饱之后,贷款才能到手。若想来年还继续贷款,过年给信贷员送去一个腊猪蹄子那是必须的。 元霜菊有个远房表弟在区信用社当信贷员,甄克凌跟元霜菊去他那儿玩过几次,很快就熟络了。甄克凌曾试探他说有事找他帮忙贷点款行不行,他当时拍着胸脯说,亲戚之间贷款都不行了还能给谁贷,有需要随时找他,保证一天之内放款。 婚期一天天临近,甄克凌和元霜菊说去找她表弟贷款。元霜菊说她这表弟是个势利眼,只怕来话不来钱不得给咱们贷。甄克凌说之前问过他,当时他表态蛮爽快,照说亲戚之间不会糊弄人。元霜菊说那就先去找他,探哈他口气再说。 甄克凌和元霜菊一起去区信用社找到她表弟。甄克凌说马上要结婚了还差钱买东西,想贷五千块钱结完婚收了人情钱就可以还。表弟说,贷款没得问题,就是还要等几天才有放款指标。元要菊说急着钱用,要请表弟帮忙早些把贷款批下来。表弟要他俩在家等着,最多两三天就通知他俩办贷款手续。 甄克凌和元霜菊傻傻地等了三天,表弟那边毫无音信。甄克凌急了,说只怕要请表弟在镇上的馆子里搓一顿。元霜菊却说,亲戚之间照说不需要请客。甄克凌说,还是请客了才放心,他吃过饭了再不贷款就会对不起人的。元霜菊说,那就明天在镇上馆子里好好请他吃一顿。 元霜菊去给她表弟说请他吃饭,她表弟推辞一番才答应。第二天下午,元霜菊提前下班去高梁镇上最好的兰兰餐馆,订了一个包间,点了餐馆里最高档的干烧麂子火锅,四五个配菜,静候她表弟驾到。 甄克凌去信用社将表弟迎到兰兰餐馆,菜刚好上齐。三人坐定,甄克凌和元霜菊都努力地笑着,表弟也始终笑着,甄克凌感觉三人都笑得有些变味,可还是不能不笑。 甄克凌说:“喝什么酒?” 表弟说:“不喝酒吧?”他嘴里推脱,却不经意地朝那大堂角落里酒柜瞟了一眼。 甄克凌见状,站起来就跑到酒柜边,问老板娘兰兰有什么样好点的酒。兰兰说她这最好的酒是园林青。甄克凌说来一瓶。 甄克凌本不善喝酒,但他知道,今天不把表弟的酒陪好,这顿客等于白请了。他心一横,就和表弟拼着喝。元霜菊在一旁不停地给表弟碗里夹麂子肉,要表弟多吃些。气氛很快热烈起来,表弟渐入佳境,豪言频频,似乎高梁区信用社就是他私人开的银行。 甄克凌等米下锅,天天去信用社问表弟何时可以放款。表弟老是说明天,四五个明天之后,甄克凌再去找他,居然不见他上班了。甄克凌问他同事,同事说他下乡催收到期贷款去了,要一个月才能结束。原来,表弟压根就没打算给自己贷款,甄克凌脑袋里“嗡”地一声,差点昏了过去。 元霜菊大骂表弟不是人。甄克凌却彻底清醒过来,人若一贫如洗,即便在亲戚眼中都不如一堆狗屎,讨米都不要上亲戚的门。他在心里发着毒誓,五年之内,如果不改行当一辈子老师,今后混得不如表弟,甄克凌就自觉跳河而亡。 第85章 共同语言 兴元县习俗,新婚夫妇第二天须回女方父母家,名曰“回门”,意为女儿不忘父母养育之恩。自此,女婿要改口称岳父岳母为爸爸、妈妈。甄克凌跟元霜菊回门,万难地喊了“爸爸”“妈妈”,老两口却未应答。甄克凌心中不快,又暗自得意,你们不是瞧不上我吗,如今你们女儿已成我老婆,还是我胜利了吧。好在兴元县忌讳女儿出嫁后两口子在娘家同房,甄克凌和元霜菊只在她娘家吃了一顿饭便回高梁小学,倒也少了许多尴尬。 甄克凌怕请假时间长了耽搁教学,只请了一个星期婚假。还剩一天时间,甄克凌带着元霜菊又回了一趟自己老家,父母亲自然是高兴万分。兴元县男人讲究一生要完成三个任务---结婚、为儿娶媳、送父母上山。甄克凌娶了媳妇儿,父亲就完成了两个任务,他满脸的褶子都是笑意。 在甄克凌老家吃了两顿饭,天快黑了,两人回到高梁小学。元霜菊有些累了想早点休息,甄克凌说,再累今晚都要去李承嗣家感谢他。两人拿小塑料袋装了几袋喜糠、瓜子花生,提到李承嗣女朋友那里,一起吃糖嗑瓜子,拉家常。 两个女人躲进卧室说体己话,甄克凌和李承嗣在客厅聊天。他发自肺腑说感谢嗣哥,李承嗣却说兄弟之间讲客气就见外了,甄克凌便不再提这话题。说到元霜菊父母态度转变,李承嗣说,要体谅父母心情,哪个当父母的不希望女儿找个好人家呢,现在他们接受了现实,但做女婿的不能就此满足,一定要有上进心把家庭建设搞好,这才能解开他们心里疙瘩。 甄克凌觉得嗣哥说到了心坎上,他恨恨地给嗣哥讲了贷款的事,大叹现实残酷,人性丑恶。李承嗣冷峻地说,没有什么想不通的,范进没中举之前,他老丈人不过是个杀猪佬,当范进母亲的面骂他是个现世宝,还说连累了他多年。刚得知范进中举,老丈人便称范进为贤婿老爷,又说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老爷,今日果然不错!男人没钱,狗都不会拿正眼看你。 不提则已,提及人情淡漠,甄克凌简直怒火中烧。他激愤道:“嗣哥,从读师范以来,除了你真心实意帮我,再没几个人瞧得起我。我也经常在反思,自我感觉能力不比别人差,为人也正派够意思,为什么走到哪里都遭受白眼呢?只有一个原因,我不该是个穷教师。所以我一定要尽快改行,嗣哥,你一定要帮帮我。” 李承嗣沉吟片刻,正色道:“你以为改行蛮容易?是我想帮忙就帮得到的么?我爸想给我改个行,搞了两年都没搞好。” 甄克凌讶异道:“嗣哥你也想改行?你从师范出来就当校长,现在又是教育站领导了,应该是前途无量啊,为么子要改行?” 李承嗣苦笑道:“和你害的一个病,当老师过不走日子。” 甄克凌更奇了:“你不存在差钱嘛,我每次缺钱的时候都是找你借的钱。” “你看到的都是表面现象,为支持我的工作,我妈把她的私房钱悄悄给了我好多。有时还不够用,我又厚着脸皮找我爸支援。”李承嗣无奈的样子,说,“真是惭愧啊,参加工作两年多了,不仅没钱教敬爸妈,还在找他们要钱。看来不改行真是翻不了身。” 两人一下子有了共同语言,大谈其它行业何等风光。甄克凌只见过烟草站和乡政府干部打牌钱多,就说改行到这两个行业最好。李承嗣毕竟见的世面多,他说还有很多行业更好,像公安、银行、税务,权力大收入又高。师范同学费瑶去年暑假改行到县建设银行,一年工资五千多,差不多是我们的五倍。 甄克凌听得目瞪口呆,心驰神往,想想自己拼死拼活一年工资不到一千块,又不免垂头丧气,义愤填膺。真如师范老师所说,老师像蜡烛,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 甄克凌十分意外,从来不抱怨社会的嗣哥居然也开始心态不平衡了。他说师范毕业生真是悲哀,学习成绩是同龄人中成绩最好的,琴棋书画都会个人素质是同龄人中最全面的,却是同龄人中活得最惨看不到希望的。行政上就不一样了,他邻居有个儿子,兴元十二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正好遇上“选青干部”政策,当上高梁区一乡政府的选青干部,才二十四岁,前不久居然提拔成高梁区公所的副区长了。当老师一辈子都莫想有这样的好事。 虽然嗣哥说改行不容易,但甄克凌心意已决,他觉得一天书都教不下去了,和李承嗣说他恨不得马上停薪留职,跟着别人“下海”去。 那些年,因工资低,政策允许公职人员保留编制自谋职业,但工资要全部上交给单位,官方说法叫“停薪留职”,民间戏称“下海”。 据传,兴元县至少有两百个老师“停薪留职”。甄克凌晓得有几个比他上两届的师兄,分到村小学教书不到一年就到广东“下海”了。甄克凌苦于无人引路,但凡有熟人带他“下海”,他只怕两年前从虎坪小学就到“海”里去了。 禁不住甄克凌苦苦相求,李承嗣不忍他太受打击,便想出个缓兵之计,说改行一步到位肯定有困难,可以先帮甄克凌当上村小校长或者中心小学的教导主任,大小也是个领导,先积累这方面经验对将来改行也有好处。甄克凌别无他路,只好勉强答应了。李承嗣又叮嘱这学期的工作千万不要搞差了,争取教学成绩排在全区前几名,到时他在赵站长那里好说话些。 婚假结束后上班第一天,甄克凌带了二十多包瓜子喜糖,送到每个老师的寝室里,感谢他们参加自己的婚礼,还让他们破费,今后慢慢还他们的情。老师们个个笑逐颜开,都道小甄老师不错,工作能力强,为人又好。 甄克凌心里好笑,就在去年底,自己还是这帮人的众矢之的,经常被他们群起而攻之。可自从陆一涛说赵站长下指令要评甄克凌为优秀之后,老师们马上对甄克凌就是另一副面孔了,见面笑盈盈地,提起甄克凌都说他前途无量。正月末,甄克凌给陆一涛说他要和元霜菊结婚了。陆一涛大吃一惊,问惠泽地区教育局副局长到底是不是元霜菊舅舅。甄克凌说是的。后来,他发现老师们再和他说话竟有巴结之意。 尽管甄克凌知道老师们笑脸相向不是因为自己,他也乐见此等情形。反正他不会长久当老师,不会长久和这些老师打交道的,表面上和每个老师关系都好,保持表面上的一团和气,对将来改行上级若来考核也没坏处。 甄克凌又一头扎进教学工作,每天废寝忘食地备课上课改作业。他暗中憋股劲争取自己班上“小考”语文成绩挤进前三名,那时嗣哥帮自己运作当校长或教导主任,就有充分的理由。心有好梦,甄克凌一天美滋滋的。 好心情没几天,任明亮通知甄克凌去领四月工资,说要另外扣他十五块钱,两人差点打了起来,陆一涛还帮着任明亮说话,让甄克凌如鲠在喉,久久不能释怀。 因结婚耽误,甄克凌没领四月工资。任明亮把工资领取花名册递给甄克凌,要他签字。甄克凌定睛一看,要扣伙食费十五块,其它应扣十五块,四月的工资他只能领到手四十二块了。他心中很不快,仍压下怒火,平静地问任明亮:“任主任,其它应扣十五块是扣的么子啊?” 任明亮说:“你班上流失两个学生影响‘普六’,一个扣五块两个就扣十块,‘三业’自愿征订单签订率低于95%要扣五块,总共要扣十五块。” 开学工作会上,陆一涛讲了“普六”“一无两有”“三业”几个新名词,说完不成要扣班主任的钱。甄克凌一时没听明白其中含义,散会后他就去请教了陆一涛,方知“普六”就是普及小学六年义务教育,学生入学率要达到100%。“一无两有”讲的是“普六”验收时,所有小学要实现“无危房、有教室、有课桌凳”。“三业”是指寒暑假作业、课外作业,上级不准强制学生购买,凡需要的则要签订自愿征订单,到了区这一级,就强调“三业”订单自愿签订率达到95%。 甄克凌拿着工资表不肯签字,发牢骚说:“这两项扣班主任的钱没得道理。我班上虽然流失两个学生,但我去他两个家里找了四五回,恨不得拿轿子去抬他们都不来,能怪我吗?‘三业’讲的是自愿征订,我班上几个家庭条件不好的实在不愿订,我有么子法?” “又不是我要扣你的钱,陆校长定的政策,有本事你去找他讲!”任明亮口气硬梆梆地说,又阴阳怪气来一句,“晓得你现在找了个老婆亲戚是地区教育局的领导,腰杆子硬得很了。但你莫欺负我们这些老实人,我又不得巴结地区教育局的领导。” 甄克凌气得脖子上青筋暴起,他手指任明亮骂:“任明亮你这个狗日的,我俩说事就说事,你扯别人是么子意思?挖苦老子是不是?信不信老子今天打你一顿?” 任明亮走到甄克凌面前,用手指着自己额头说:“你打!你打!有本事你朝这儿打!” 甄克凌左手一把封住他的衣领,右拳抡起正要挥过去,只听身后一声暴喝:“甄克凌!你给我快些放手!” 甄克凌回头一看,陆一涛正站在自己身后,雷霆万钧的样子。甄克凌心里一咯噔,不自觉地松了手,说:“陆校长,他……” “滚出去!一个老师,动不动就要打人,像什么样子?”陆一涛怒吼道,他那眼神仿佛可以杀人。 第86章 再忍两个月 陆一涛不问青红皂白要甄克凌滚出去,甄克凌差点脱口而出骂他土匪、暴君。瞬间又记起嗣哥说的,谁都可以得罪就是不能得罪一把手,便将心头怒火压了下来,气咻咻回到自己寝室,狠狠一脚踢在门上“哐当”一声关了门。 放学前,陆一涛把甄克凌喊到他寝室里,问了他和任明亮吵架的经过。陆一涛说是他要任明亮扣钱的,不止扣甄克凌一个人的钱。甄克凌说不合理,陆一涛说区教育站不合理也是上头定的政策。甄克凌说他不相信,他要去教育站问堂伯甄嗣平,“三业”是他堂伯管的。陆一涛说你现在就可以去问。甄克凌想想说,既然也扣了别的老师的钱,也就算了不去问他堂伯了。 陆一涛却不依不饶,说甄克凌要打任明亮这件事影响太坏了,必须写检讨,在教师大会上公开承认错误。甄克凌说是任明亮挖苦他在先,而且他并没打任明亮。陆一涛说他亲眼所见,你还公然狡辩,气焰太嚣张了。如果我陆某人管不下来你,那就只好交给区教育站去处理。甄克凌不吱声在心里权衡半天,担心闹到教育站将来影响改行,只好服软了说听凭陆校长处理。 甄克凌忍气吞声,在教师大会上念了检讨还给任明亮道歉,自觉颜面扫地,从此就只埋头教书,教室寝室两点一线,再不和其他老师往来。他心里盘算着,再忍两个月,把“小考”成绩拼到全区前三名,他就将远离这个伤心之地。 蓝天乡和虎坪乡相距并不远,不过是高山和低山地带而已,照说差距应该不是很大。可甄克凌却感到两所小学的毕业班学生有天壤之别。虎坪小学六年级学生质朴单纯,给他们当班主任不用担心出什么幺蛾子。蓝天小学这届六年级学生早熟躁动,离“小考”日子越来越近,甄克凌越来越觉得这些学生思想复杂,心早已经飞了。 “六·一”儿童节过后,六年级所有课程新课都已结束,再就是最关键的总复习阶段。这二十多天不抓紧,“小考”成绩绝对落在后面,老师六年的努力就白费了。可最近几个科任老师都找甄克凌反映学生不爱听课不做作业,在课堂上公然打打闹闹,完全管不住他们了。 甄克凌何尝不知道呢。之前班上的学生见了他,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只要他上课,没哪个学生敢交头接耳。近段时间,他在课堂上无论讲什么,学生都无精打彩的,除了班干部和几个成绩好的学生还规矩,其他学生就像椅子上有刺般坐着难受,坐在最后一排的几个女生竟敢当他的面小打小闹。他隐隐觉得,有些女生出了问题。 若是以往,甄克凌早就开始整顿班风了。如今,他学会了睁只眼闭只眼,毕业前夕把他们管严了,说不定会出事。他只有一个想法,把自己带的语文成绩搞上来,学生平安无事地毕业就行。至于班上整体成绩好坏都无所谓,陆一涛从没把自己当人,不值得为他增光添彩。 女生姚红梅近两天太反常,再不管是不行了。她个子高挑,面容姣好,身体发育已很明显。她的一举一动,都让甄克凌怀疑她正在为情所困。 这天第一节课,甄克凌讲作文的写作技巧。前十分钟,全班学生都聚精会神在听讲,只有坐在最后一排的姚红梅左顾右盼,心不在焉的样子。甄克凌只看了她几眼没做声。 过了一会儿,姚红梅就开始和同桌的女生小声对骂,甄克凌喝道:“姚红梅,你两个在搞些么子名堂?”姚红梅满不在乎答道:“我们没搞么子。”甄克凌见她俩暂时规矩了,就不再多说继续讲课。可最多只过了五分钟,姚红梅竟和同桌你一拳我一拳打将起来。甄克凌怒斥道:“姚红梅,你两个再打就给我站到前面来!”两人才极不情愿地住手。一节课下来,甄克凌制止姚红梅打闹四五次。 午休时,甄克凌把姚红梅喊到自己寝室,特意敞开寝室门,自己坐在椅子上,叫姚红梅站在离自己两米开外的对面,语气平和地问她:“姚红梅,我发现你最近经常不遵守课堂纪律,是怎么回事?” 姚红梅咬紧嘴唇不答话。她一副吊儿郞当的样子,松松垮垮地站在那里,双手绞在胸前,脑袋东偏西晃,目光游移不定。 “你站好哦!老师在问你话呢,哑巴啦?”甄克凌很生气。 姚红梅仍不作声。僵持一会儿,甄克凌突然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姚红梅身子一震,顿时站得规矩些了。她低下头,还是不答话。 这时,甄克凌已明白六七分,他语重心长道:“甄老师发现你情绪不稳已经好久了。甄老师是过来人,大概能猜到你心里的事。你是喜欢班上哪个男生但他不喜欢你,对吗?说出来,甄老师不会批评你,还帮你拿主意。” 姚红梅抬起头来,两眼直直地看着甄克凌,似乎下了很大决心的样子,说:“甄老师,我信任您,你能替我保密我就说。” “甄老师肯定能替你保密,对谁都不会讲。说吧,是怎么回事。”甄克凌说。 姚红梅悠悠道来。她确实喜欢上了一个男生,但他是上一届的已经在高梁初中念初一,和她是邻居。姚红梅读五年级时就暗恋他,一直不敢表白。上个星期天,那男生从高梁初中回家了。姚红梅趁他父母都不在家,拿着作业本假装去找他请教一道数学难题,借机说喜欢他。哪知那男生毫不留情地说他不喜欢她,还催她赶快从他家走。姚红梅伤心欲绝,只想一死了之,可又怕死了连累自己喜欢的人,所以这几天烦躁难受,总想找班上同学打架。 甄克凌惊出一身冷汗,想不到低山学校小学生如此早熟,小小年纪就想谈恋爱。表白不成功,还要自杀,简直太恐怖了。 该怎么办呢,甄克凌犯了难。通常,学生在学校严重违反了纪律,老师都会叫家长来学校,把学生的表现通报给家长,让家长狠狠地打骂一顿学生,直到学生自己说错了,保证今后改正再不犯错,再写一纸检讨书,老师才会让这学生在自己班上继续读书。甄克凌想,姚红梅的事是绝对不能通知家长的,甚至不能让其他任何人知道,否则真可能把她逼上绝路。看来只能先稳住她的情绪再说。 甄克凌小心翼翼地说:“姚红梅同学,你确实遇上了一件烦恼事,处理得不好,会非常影响你的学习和生活。甄老师告诉你,你不用害怕担心,这是每个人年轻时都要经历的过程。本来是不准学生谈变爱的,但喜欢一个人很正常,甄老师读书的时候也悄悄地喜欢过女同学,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可耻的事情。你首先要打消这个顾虑,明白吗?” 姚红梅说:“如果我爸爸妈妈晓得了,只怕要打死我。班上同学晓得了,我就会臭名远扬。甄老师,我该怎么办啊?” 甄克凌宽慰道:“你自己不对别人讲,甄老师更不会对别人讲,谁也不会晓得。你千万不要有这个担心。” 姚红梅戚然道:“甄老师,我担心他会讲出去。要是他给别人一讲就都晓得哒,我就只有死了算了。” 甄克凌说:“甄老师去帮你找他,要他帮你保密,可以吗?” 姚红梅想了想,点头同意。甄克凌又开导她半天,要她放下思想包袱,有任何不顺心的事都可随时告诉甄老师,甄老师一定帮她解决。离“小考”只有二十来天了,再不能因为那些事情影响学习,好好复习争取考上重点初中。姚红梅似乎想开了,高兴而去。甄克凌长舒一口气,幸亏自己工作细心,没简单粗暴地处理,否则可能惹出一条人命。 元霜菊的肚子越来越大,细算起来她已怀孕五个多月。甄克凌生怕她有一点闪失,每天都回高梁小学陪着她。李承嗣女朋友说孕妇要多活动,甄克凌天天晚上就带元霜菊散散步,然后去找李承嗣他俩玩。 “小考”前三天,李承嗣找到甄克凌,说他已给赵站长推荐提拔他,赵站长说可以考虑。甄克凌激动了,问李承嗣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李承嗣说,“小考”还是只在高梁小学设一个考场,全区六年级毕业生都在高梁小学参加“小考”。那两天他会陪赵站长要去考场巡视,他来找机会,让甄克凌在高粱小学和赵站长接触一下,留个好印象。甄克凌热血沸腾,问要做些什么准备。李承嗣说要把自己班上的基本情况记在心上,赵站长问起来回答要一口清。 “小考”这天,蓝天乡四所小学的校长、六年级班主任都去送学生考试。甄克凌尽地主之谊,把十几人招呼到元霜菊寝室里喝茶聊天。陆盈盈像个人来疯,老拿元霜菊的大肚子开涮,说甄克凌和她是先上车再买票,甄克凌烦死她了却只能一笑而过。 没多久,李承嗣陪着赵站长进来了。一屋子老师像被马蜂蜇了,叫了一声“赵站长”便作鸟兽散,只陆一涛、杜贤淑、陆盈盈没走。 赵站长和大家寒暄几句,就和李承嗣、陆一涛海阔天空聊起来。陆盈盈好像一点都不怕赵站长,不停插话,赵站长还饶有兴趣地应答她。甄克凌发现,赵站长的眼神始终没离开过陆盈盈的胸。他猛然想起曹书群送他去三湖村小学时,叮嘱他莫得罪陆盈盈,原来如此。 第87章 出了大事 甄克凌最近简直心花怒放,四月自考他最后两门课程顺利过了。六月中旬,他去自考办拿到了红鲜鲜的大专文凭,竟有好几晚夜不能寐。古话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如今是有了大专文凭不愁锦绣前程。甄克凌仿佛觉得一条金光大道就在眼前,每天的心情都灿烂无比。 按惯例,“小考”结束第二天毕业班老师就可以放暑假。甄克凌眼巴巴地等到这天,结果好似兜头泼来一盆冷水浑身都凉了,陆一涛不让甄克凌提前放假,要他帮教导主任曹书群整理“普六”档案,迎接区教育站对每所小学的“普六”达标自查验收。 曹书群费尽口舌解释大半天,甄克凌总算弄清所谓的“普六”档案,说白了,就是一套迎接“普六”验收的资料。“普六”达标的要求是入学率和巩固率都要达到100%。这意味着不能有一个学生辍学,怎么可能做得到呢?但是谁也没办法,上头的验收标准就是这样的。要想通过验收,就得做一套资料来佐证那些指标全部达标,美其名曰“普六”档案。 甄克凌的字写得好,陆一涛给他安排的任务就是填写教育站发的表册。他从曹书群手中接过一大摞表册随手翻了翻,头都晕了。表册有三四种,什么“一年级学生入学花名册”、“在校学生花名册”、“学生转学留级休学花名册”、“毕业学生花名册”。光填写一式两份近三年的表册就够累的了,关键是还要把每年辍学的学生又登记到在校学生花名册上来,在四种表中还不能出现逻辑错误,这不是一丁点难度。 但这次甄克凌二话没说,就天天和曹书群在一起填表造册。他心里有个小九九,在蓝天小学把“普六”档案弄懂弄通,嗣哥帮忙运作下学期自己当上校长或者教导主任,“普六”这些事就轻车熟路了。 甄克凌提前从刘学勤那里打听到了“小考”成绩,他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带的语文成绩在全区排名第四,忧的是蓝天小学上重点初中人数比例在全区排名第五,比去年下滑了两名,而自己班上上重点初中人数比六(1)班还少一个。估计今年再也得不到村委会的奖金了,只怕陆一涛也要怪罪这届毕业班的老师。 期末考试前夕,曹书群去教育站领回“小考”成绩分析表和初中录取通知书,交给陆一涛看了,陆一涛气得七窍生烟。他把六年级所有科任老师召集在一起,足足训了一个小时,说他当校长第一年成绩就比去年考得差,这届老师太不给他面子了。最后他竟点名批评甄克凌没努力,威胁秋季学期要把他撵到村小学去。 甄克凌觉得问心无愧,陆一涛既没把工作认真的老师当人,平时也没怎么下力气抓教学质量,有这样一个成绩就不错了。他反正打定主意要从蓝天小学调走,也就不打算给陆一涛好脸色了,他乜斜着陆一涛,冷冷地说:“我自认为工作非常努力,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请陆校长不要颠倒黑白。再说,你陆校长平时不是从来不过问教学质量吗,怎么现在突然在乎起‘小考’来了?” 自陆一涛当村小学校长以来,从来没人敢当面顶撞他,甄克凌居然如此不把他放在眼里,把个陆一涛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忽地站起身来,指着甄克凌咆哮道:“你,你甄克凌,反了天了!你还想不想在蓝天小学教书?” 甄克凌淡淡一笑,轻蔑地说:“我还真不想在你手下教书了,拜托陆校长,你最好给教育站说了把我调到别的学校去。” “滚出去!滚出去!”陆一涛歇斯底里道。甄克凌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甄克凌心里害怕极了。他来不及多想,骑上自行车一溜烟跑到教育站,战战兢兢给李承嗣讲了刚才发生的事。李承嗣听着听着表情就凝重了,他说必须马上向赵站长汇报今天的事。不然,陆一涛恶人先告状,赵站长就会对甄克凌形成坏印象,提拔的事就马上会泡汤。他要甄克凌回家等消息,他现在就去找赵站长。 甄克凌回到高梁小学,忐忑不安整整一下午,吃晚饭都显得无精打采的。元霜菊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甄克凌不想影响她心情,对白天的事只字不提,就以这段时间造“普六”档案累了忽弄过去。 天黑不久,李承嗣来了。他说快到晚饭时间赵站长才回教育站,在食堂一起吃过晚饭他才和赵站长说上话。赵站长听了未置可否,只说他晓得了,他心里有数。甄克凌心里打起鼓来,赵站长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李承嗣就安慰他说不用担心,他现在是政工员专门管人事的,赵站长关于人事方面的很多事都绕不开他,他给赵站长提一个要求,赵站长应该会同意的。这叫领导把红桃子吃完了,一般会让下属吃一个青桃子。 甄克凌想起元霜菊讲她舅舅发迹的秘籍,觉得光凭嗣哥一张嘴推荐提拔自己恐怕不稳当,便和李承嗣商量还是应该去给赵站长表示表示心里才踏实。当学校领导也算是人生中一件大事,真如农村歇后语说的那样,狗尾巴伸在碓窝子里---干绞,怎么行呢。李承嗣思索片刻,也觉得如此保险系数大些,便说要他把东西准备好,他尽快找机会带甄克凌上赵站长家里去。 反正已和陆一涛闹掰,甄克凌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横竖不去蓝天小学。有空就去教育站帮李承嗣和刘学勤打打杂,望眼欲穿等嗣哥带他去赵站长家。 期末考试结束第三天下午,甄克凌在刘学勤寝室帮他搞全区成绩统计分析。李承嗣急匆匆跑过来喊甄克凌去他寝室。甄克凌心中一喜,估计嗣哥和赵站长说好了,说不定今天就可以踏入赵站长家门。 甄克凌刚进李承嗣寝室,他便迅速反锁上门。他朝墙边一把椅子指了指,示意甄克凌坐下。只见他脸色铁青,神情悲戚。甄克凌第一次见到嗣哥这模样,暗忖他一定是遇上了不小的麻烦事。 “出大事了!”李承嗣低声道。 甄克凌心中一凛,问:“什么事啊?” 李承嗣痛心地说:“赵站长上午被人打了。” 甄克凌不由自主“啊”地一声,惊道:“他怎么会挨打?打得怎么样?” “他今天中午和陆盈盈在三湖村小学寝室里睡觉,被陆盈盈男朋友跟踪撵到她寝室,然后把他的两条腿打断了。” 李承嗣细细说了赵站长出事的原委,甄克凌听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两人又忆起赵站长出色的工作能力和关心教师的诸多好处,不禁扼腕长叹。 赵站长是江北大学毕业生,他有个走得近的江北大学女同学在兴元师范教语文,恰好是陆盈盈的班主任。班主任非常欣赏才女学生陆盈盈,总想找机会把陆盈盈捧红。陆盈盈毕业后,一有抛头露面的机会班主任都会带上他。赵站长隔三差五请女同学吃饭,每次他女同学都带陆盈盈参加,很快陆盈盈就和赵站长熟络了。 陆盈盈正值花样年华,偏又风情万种,赵站长自然英雄难过美人关。无从考证,赵站长究竟何时与陆盈盈搞到了一起。细细推敲,两人有一腿的时间应该不短了,陆盈盈主动回村小学教书,还申请一个在学校住宿,想来都是为方便和赵站长幽会打算。 陆盈盈一边和赵站长快活,另一边也没闲着,她同时还和四五个单身男人往来甚密,有人问起便说那几人在追她想和她谈恋爱。这几人中有个本村的包工头对她认了真,一心一意奔着和她结婚,在她身上花了不少功夫。 可是,包工头和陆盈盈黏糊了两年,只要一提起结婚,陆盈盈都语焉不详。包工头起了疑心,表面上不露声色,暗地里却开始跟踪起来。没费多大力气,包工头便发现陆盈盈有好几个男人。他也明白,她和任何单身男人交往他都无可厚非,和区教育站站长那就是伤风败俗。他将满腔仇恨记在赵站长头上,寻思找机会让他俩身败名裂。 赵站长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经常晚上溜到三湖村小学和陆盈盈云雨一番再回区教育站睡觉,却不知背后有双眼睛始终盯着他。今天早上赵站长在食堂吃过早餐,说是去抽查几所学校暑假教师守校情况,哪知他是去三湖村小学和陆盈盈寻欢。 早有三湖村小学附近的线人给包工头报了信,包工头提着一根提前备好的硕粗钢筋棍,蹑手蹑脚猫到陆盈盈寝室外。听得里面木板床已“吱呀”“吱呀”响起,便飞起一脚踢开寝室门,只见赵站长赤条条的正在陆盈盈身上运动。 包工头血脉贲张,大吼一声:“你狗日的搞老子的女人,老子今天就要你的命。”抡起钢筋棍冲上去就朝赵站长大腿砸去,只听“哎哟”一声惨叫,赵站长便从陆盈盈身上滚了下来,蜷到床角不停求饶。包工头哪解心头之恨,将陆盈盈一把扯到床下,又往赵长站腿上狠命擂了十几下。直到赵站长喊腿子断了,包工头才扔下钢筋棍。 第88章 人心叵测 包工头教训赵站长那会儿,陆盈盈反应倒快,麻利地穿好了内外衣服。包工头发泄够了,又臭骂一通陆盈盈,然后扬长而去。床上赵站长双腿血乎乎的躺着动弹不得,哭爹喊娘痛苦不堪。陆盈盈吓傻了,在床前泪流不止却不知所措。赵站长忍住痛小声说,快给他盖上被子。陆盈盈机械地给他盖了被子又一个劲哭起来。赵站长有气无力地说,快去找魏站长,要他喊救护车来。 陆盈盈如获大赦,急忙跑到曹校长家里,只说赵站长在三湖村小学被人打了,请曹校长赶紧找魏站长喊救护车来接赵站长去医院,便慌慌张张逃走了再不见踪影。曹校长早知赵陆二人关系,暗中替他俩打过不少掩护。陆盈盈只一开腔,曹校长便明白事情穿帮了。他迅速跑到蓝天乡政府,用摇把电话向教育站报告赵站长摔断了腿,需马上叫救护车来送他上医院。又急急赶回三湖村小学守在赵站长跟前端茶递水。 区教育站办公室电话铃声响起时,李承嗣恰好坐在电话旁边看报纸。他顺手接过电话听完曹校长十万火急的报告,顿觉大事不妙。连忙上楼报告魏站长,两人稍一合计,当机立断要了高梁区卫生救护车和两个医生,飞弛电制去三湖村小学将赵站长抬上救护车,直接拉到县人民医院手术室里去了。 李承嗣说,赵站长这次丢丑丢大了,绝对是爆炸新闻,不用两天肯定满城风雨,他的站长位子肯定是保不住了。 甄克凌想,完了,眼见嗣哥费心运作提拔自己的事成功在望,赵站长却在这关键时候出事,不要说提拔,只怕想调到高梁小学都没指望了。这念头只一闪,甄克凌又惭愧起来,人家赵站长正走背时运,自己想的却是他再帮不上忙,真是不地道。 “嗣哥,我是不是应该马上去医院看望一下赵站长?”甄克凌说。 李承嗣白他一眼,说:“嗤,你简直是太单纯了,他是因桃色事件住院,还好意思让别人去看他?别人这时躲他都躲不及,你还要去看他,想额头上贴个标签你是赵站长的人?” 甄克凌嗫嚅着说:“我是觉得患难见真情,赵站长倒霉的时候还有去看望他的人,才不是势利眼。” “迂腐。”李承嗣说。 桃色新闻令人兴奋,名人的桃色新闻简直令人狂欢。赵站长在高梁区绝对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他不仅人长得帅,还把高梁区的教育抓得有口皆碑,在高梁区他几乎是与区公所一把手齐名的人。赵站长的桃色新闻,一夜之间传遍全区,并演绎出好些活色生香的版本。大街上随便遇上个人,都会拉着你神秘地耳语:晓不晓得赵站长搞别的女人腿子被打断了。 甄克凌是从元霜菊口中知道各种版本的,高梁小学的女教师这几天像过年走亲戚一般,一群一伙从这家玩到那家,只为分享赵站长桃色新闻给她们带来的快乐。 这些版本最离谱的是捉奸那天的细节。说包工头冲进屋时两人正在快活,他一棍砸在赵的背上,赵才从女人身上滚落下来;又说曹校长是最先到场的老师,见赵站长双腿血流如注便拿根毛巾想暂时包扎一下,却发现赵站长那玩意儿上还箍着个套,赶忙给他取了下来。 甄克凌听了很气愤,问元霜菊,这些人造谣也造得太缺德了,他们是在现场亲眼目睹了?还是包工头和校长亲口对他们说了? 元霜菊也有火,怼道:“别人都那么讲,造谣也不是我造的,你冲我发火是么子意思?” 不能让怀身夫人生气,甄克凌连忙道歉:“sorry,是我错了,excuse me,ok?” 元霜菊“噗嗤”笑出声来,甄克凌接着解释,他不是冲元霜菊发火,是觉得赵站长出了事,一些人还造谣丑化他,典型的推下坡骡子落井下石。他看不惯这种人因而生气。元霜菊也觉得人要心存善念,她再不和那些人一起讲赵站长的事了。 群龙无首,区教育站乱成了一锅粥,好些人完全把工作抛到脑后,整日笑谈赵站长的风流韵事。甄克凌仍每天去教育站给刘学勤打杂,那些人谈论赵站长也不回避他。他们口中的赵站长,简直是个十足的流氓,比社会上传闻的还要不堪。 有人说,赵站长是全县最色的站长,长得好的女老师只要他看中,千方百计都要弄上手;另有人说,赵站长色胆包天,经常白天带女老师到他寝室乱搞;还有人说,赵站长那方面天赋异禀,一次可以坚持一个多小时…… 赵站长的绯闻是这样使人兴奋,众皆以爆出新料为乐,只有李承嗣和刘学勤听而不语。甄克凌没资格和教育站的人平等说话,他便默默地边听边观察那些人表演。 听了看了,甄克凌只有一个感觉,这世界太可怕,人心是如此叵测。几天前,他们在赵站长面前还是一副奴才相,人前人后大唱赵站长的赞歌。赵站长出事才一两天,还是这些人,就把赵站长贬得一文不值,似乎赵站长从来没当过他们的领导,也不是他们的同事。看来,今后和人打交道不能把别人想得太好。 不过,甄克凌又觉得现实给自己上了很好的一堂人生课,这样的课拿钱都买不来。他从中悟出两条理儿,一是人千万别走背时运,那会破鼓众人捶的,二是当领导千万不能好色,否则翻船是迟早的事。 桃色事件过了三天,县教育局终于派来一个副局长,开会宣布赵站长因病假三个月,暂时由魏站长主持工作。区教育站一如从前,一派忙碌景象。 县教育局突然下达民转公指标,要求各区教育站准备好民师档案,县教育局近期将派专班到各区对拟转正民办教师进行考核。真是时间紧、任务重,李承嗣忙不过来,又要甄克凌帮他打杂几天。 全县民办老师太多了,县编委每次给的民转公指标又少得可怜。为公平起见,县教育局历年的民转公方案都是“笔试+考核”。笔试成绩占40%,考核成绩占60%,县教育局统一组织考试和考核,按综合成绩从高到低转公。 高梁区今年符合民转公条件的民办老师有三十多人,但民转公指标却只有五个。笔试成绩刚一公布,李承嗣寝室便川流不息。参加笔试的民办老师都来找他,请他在考核时关照关照,一碗水端平。李承嗣一一应了下来。 甄克凌这几天都在教育站档案室里忙,他要把三十多个民办老师的档案袋找出来,再将每个人档案中的材料按顺序叠好,填一张材料目录清单附在档案袋上,方便县教育局考核专班对照档案材料给每个民办老师打分。 有天,李承嗣和甄克凌晚上加班,他点了六个民办老师的名字,要甄克凌把他们的档案送到他寝室来。他把甄克凌晾在一边,依次抽出档案中的材料,一份一份仔细翻看,看了个把钟头才作罢。 甄克凌心里好奇,笑问:“嗣哥,你这么认真地看这六个人的档案,有什么玄机啊?” “唉,这六个人中除了曹传世,都有人打招呼。两个笔试成绩最低的女民办老师,你知不知道他们是谁?”李承嗣一脸烦恼。 “我不晓得。”甄克凌说。 李承嗣大道苦水:“一个是区公所一把手的爱人,一个是区派出所所长的爱人。县教育局人事股长给我和魏站长打哑谜,说局长亲自交代这两个人的事要搞好。两个人的笔试成绩都不高,所以我要提前看看她俩的档案,只有考核成绩比别人多出一大截,才有把握。” 甄克凌说:“你觉得她俩有把握吗?” 李承嗣说:“她俩都有电大的函授大专文凭,还有地区、县政府、区公所的表彰文件,折算成分数比没有这些材料的老师多了十分左右。应该没有大问题。” 甄克凌知道他所说的考核成绩,是由县教育局考核专班计算出来的。包含民主测评和档案实绩。民主测评只要平时为人不太差,基本上都可以得满分。档案实绩就是将档案中的教学成绩,文凭、获奖情况折算成分数,教学成绩都差不多,大专文凭和获奖情况绝大多数民办老师都没有,是拉开考核成绩差距的关键因素。 “另外四个人的情况呢?”甄克凌问。 “都差不多,成绩拉不开差距。问题是只有五个转公指标,就有五个人是领导打过招呼的,曹校长转公就没指望了哦。”李承嗣作无奈状,摇摇头说。 听嗣哥的口气,他还是希望曹传世这次顺利转公。只不过打招呼的多了,他很为难。 甄克凌激愤起来:“太不公平了,老老实实教书,教学水平高的民师转不了正,有关系的成天混日子都能转正。” 李承嗣冷峻道:“不要像个愤青,说这些话有什么用?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要看得惯。曹传世是很优秀的民办老师,又是校长,这次民转公,我肯定是要给他帮忙的。你到时去帮我跑一趟路。” 甄克凌急切地问几时去,李承嗣说,到时他会通知的。 第89章 输得精光 甄克凌写完民办老师档案材料清单,大致摸清了民转公的门道。除了把书教好,最重要的是要平时会为人。说白了,要和校长处好关系。校长不待见某个人,民主测评得分肯定就低,更别想获奖永远只能得零分,民转公的馅儿饼怎么可能从天上掉在这样的人头上呢。李承嗣点名的六个人,除了曹传世,那几人平时只差把校长当上大人供着。 还有两天,县教育局民转公考核专班就要来高梁区。这天上午,李承嗣把甄克凌喊进寝室,轻轻关上门,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张奖状递给甄克凌,凛然道:“上次说要你帮我跑趟路的,今天就去。把这张奖状送给曹传世校长,要他拿到后就来找魏站长,要他说是以前得的奖状,现在才找到,要求装进他的档案袋里。” 甄克凌接过奖状一看,竟是八年以前,奖励曹传世被评为全区优秀教师,落款是高梁区公所。他未加思索就问:“他真的得过这个奖么?” 李承嗣笑道:“你真是个呆子,他如果真有这个奖还不装在档案袋里,还要你去给他送?” 甄克凌更迷糊了:“那这张奖状是哪里来的呢?” 真是个活宝,不说透他就硬是不明白。反正民转公还有很多事要甄克凌打杂,李承嗣也就没打算瞒他。 原来,曹传世工作业绩、民主测评得分排名都靠前,可他没有获得一次奖励表彰,那五个人就把他比下去了。李承嗣觉得不让他转成公办教师太不公平,就铁了心帮他。 李承嗣找一张陈旧多年的空白奖状,写上奖励曹传世为优秀教师等内容,把日期填到八年前,再打着他爸爸副区长的牌子,找区公所办公室主任偷偷盖了公章,只要塞进档案,就可以得三分,曹传世就能挤进前五名。 甄克凌听得眼睛都直了,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还可以这么操作啊。那挤下来的那个老师有人打过招呼怎么办?” 李承嗣说:“我和魏站长商量过了,这次不能让区信用社主任的老婆转公。赵站长出事之前,她丈夫是给赵站长打过招呼。但是赵站长一出事,她丈夫就公开讲赵站长的坏话,太恶毒了。” 甄克凌只差拍手叫好,之前贷款被元霜菊表弟放鸽子,他认定银行的人尽是些势利眼。让曹校长民转公,真是大快人心。他拿着奖状出门,说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会马上把奖状送到曹校长手头。 自从期末考试前和陆一涛吵架之后,甄克凌就再没去过蓝天小学,七月份工资也没领,口袋里空空如也的日子让他羞于见人。给曹传世送了奖状后,他径直骑车朝蓝天小学奔去。这会儿任明亮通常都会在学校,趁暑假空闲时间守着瓦匠木匠修修补补。他急需找任明亮把七月的工资领到手。 任明亮果然在寝室里拨弄着算盘,不知在算些什么账。任明亮一见甄克凌就拉长个马脸,阴阳怪气问他还来蓝天小学干嘛。甄克凌心想别和小人一般见识,也就装作没听见任明亮的话,只说来领七月份工资。 任明亮递过工资领取花名册要甄克凌签字,甄克凌一看实发金额是一百二十八块,不由得一愣,还以为是任明亮算错了。仔细核对,原来七月工资涨成八十一块了,还补发元到六月的增资每月十二块,扣掉二十五块钱的伙食费,七月真的可以领一百二十八块。教书两年多,终于涨了一次工资。甄克凌喜上眉梢,从任明亮手中接过一叠钞票,不觉开心对他说了声谢谢。 甄克凌刚从任明亮寝室走出来,便在走廊里和高岭碰个正着。高岭得知甄克凌领了工资,非拉甄克凌去寝室里和他们打麻将。甄克凌说自己不会打麻将。高岭说打麻将好玩,学起来也很简单,只要看别人打四五盘就会。甄克凌好奇,便随高岭去了他寝室。 刚进门,一股浓浓的烟味便呛得甄克凌咳嗽起来。只见四个光膀子的陌生男人嘴叼香烟,围坐在一张小方桌边,正将一副麻将牌搓得哗啦啦响。高岭对甄克凌说,这四个人都是雪岩区的老师,前些年长期在一起打麻将的朋友,他几个自称为“麻友”。昨天,四人专程从雪岩区跑到他这儿来玩,已经打了一天一夜麻将了。 甄克凌和四人一一打过招呼,四人便埋头打牌再不理他。高岭将甄克凌拉到一人身后,边看那人打牌边教甄克凌麻将牌的玩法。他们打的“幺半”,谁和个最小的屁和,另三人每人给他五毛钱。若没吃没碰别人的牌,最后自摸一张牌和了,就是个大和叫“门前清”,每人需给和牌的人一块钱。还有什么“清一色”“七对”“全是将”之类都是大和。倘若某人自摸和了“七对”,那就要给和牌的人四块钱。 真是刺激。有个老师不知是技术太高还是手气太好,他老是在和牌,面前堆满了钞票,甄克凌估摸他至少赢了一百多块。甄克凌心里发痒,在一旁小声请教高岭麻将技巧。麻将桌上输得多的一老师见状,只说要休息,不停地撺掇甄克凌上桌搓两把。 甄克凌跃跃欲试,却担心自己是新手上场输钱,就说不想打。高岭劝他尽管上场打,他站在后面手把手地教,甄克凌才忐忑不安地坐上牌桌。只打几盘,甄克凌就大汗淋漓。拿到好牌了欣喜、老抓臭牌后焦躁、听牌不和的沮丧,短短时间,甄克凌尝遍喜怒哀乐,心脏都快要蹦出来了。 甄克凌有时赢有时输,可他赢了还想赢,输了又想赶本,越打越不想下牌桌,不知不觉竟打到凌晨一点。只是口袋里的工资只剩二三十块了。甄克凌不甘心输得这么惨,心想不把本赶回来决不罢休,一直打到天明,将七月工资输得一干二净,才无奈的离开牌桌。 输了一个多月的工资啊,元霜菊身怀有孕,这些钱给她买点营养品多好哇。自己竟将它输了个精光,简直不是人。更何况昨晚一夜未归,又该如何向元霜菊解释呢。甄克凌后悔不迭,他怀疑自己昨天中了邪。 甄克凌心情复杂地回到高梁小学,家里却空无一人。甄克凌懵了,自己彻夜不归,元霜菊一定伤心至极,跑回了娘家。这就很头疼了,不去接她向她认错,她肯定不会主动回来的。去接她吧,她爸妈就会知道自己昨晚在通宵赌博,还输光了工资,那正好让他们多了一个更加鄙视自己的理由。 甄克凌悔恨交加,坐在沙发上呆坐了个多钟头仍束手无策,想想还是先找嗣哥商量商量再说。 李承嗣一见甄克凌,劈头盖脑冲他吼起来:“你昨天从曹校长那儿走之后到底在搞么子?我到处找你找不着。你老婆也到处找你,害得她差点出大事。这会儿还在区卫生院病床上躺着的,你晓不晓得?” 昨天,眼见天色已晚,还不见甄克凌回家,元霜菊焦急万分便骑车出门寻他。从教育站找到区卫生院,下车时裙子被自行车绊住,连人带车摔在地上。李承嗣女朋友在值班室瞧见,飞跑出来扶起元霜菊,送她到病房里住下来,喊医生一番检查,还好没流产。 “什么?她住院了?我现在就去卫生院。”甄克凌急火攻心,转身欲走。 “等等,没那么严重,就是找你找得急,骑自行车在区卫生院院坝里摔了一跤,幸好我那位在值班,当时就让她在卫生院住下休息了。你先给我说清楚再走,昨天到底去哪里了?” 甄克凌像竹筒倒豆子一般,细细讲了昨天打牌输掉工资的经过。他边讲边骂自己不是人鬼迷了心窍,似乎如此便可赎罪。 李承嗣听完,气得脸都绿了,他说:“你太让人失望了,没想到你堕落得这么快。高岭是什么人?是雪岩区出名的赌棍,被雪岩区教育站撵回高梁区的。你居然和他搅在一起打麻将。赵站长出事后我估计是魏站长接他的手,又向他推荐了你。正在关键时候,魏站长如果晓得你和赌棍是一路人,还可能用你吗?” 李承嗣语重心长的说,赌博害人害己,老师绝对不能染上赌博恶习,哪个家长放心把娃儿放在一个赌棍老师班上呢。喜欢赌博的老师,区教育站只要发现,一律处分。高岭不改迟早会背个处分的。 甄克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刮子,一个劲地认错,说一定以此为戒,保证再不赌博了。说完就急着要去看元霜菊,李承嗣担心元霜菊知道他赌博动怒伤身,便叮嘱甄克凌莫说打牌的事,只说去给曹传世送证件,曹传世请他吃饭喝多酒了差点醉死。 甄克凌依计而行,在卫生院病房里陪元霜菊住了两天院。他心存愧疚,殷勤备至地给元霜菊喂饭递茶,检讨和保证的话说了一大堆,元霜菊才破涕为笑。 第90章 提拔生变 还有十多天秋季学期就要开学,校长调整、民转公、大中专毕业生分配、教师调动仍无人过问。这些事都由李承嗣具体操办,开学前不到位,好多学校课表都不好编排,校长们都要埋怨李承嗣。 区教育站的人事权和财权,都是站长一支笔管得死死的,其他任何人都不能作主。赵站长住在医院,魏站长说自己是副站长当不了家。李承嗣手头这摊子事领导都不管,哪怕等米下锅也只能停摆,李承嗣恼火死了。 按常理,赵站长出那么大个丑闻,上头会快刀斩乱麻,马上撸掉他的站长职务,新任一个高梁区教育站站长。赵站长的故事只热了几天,教育站下一任站长人选更令好事者们津津乐道。一度疯传魏站长将直接转正,过几天又风闻县教育局要下派人来,最新消息甚至传出高梁初中校长可能接任。谣言满天飞,就是不见官方消息。 甄克凌更渴望上头早些揭晓新站长谜底,如此秋季学期他被提拔才有一线希望。甄克凌仍每天去帮李承嗣打杂。他天天守在嗣哥身边,新站长一登基,嗣哥自然会在第一时间去找他推荐自己。 八月二十号那天,甄克凌刚进李承嗣寝室,李承嗣就要甄克凌把门关上,掩饰不住满脸兴奋,压低声音说:“好消息,新站长是魏!县教育局后天派人来宣布。” 甄克凌大喜,心跳都加快了,问道:“太好了!怎么拖了这么久?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县教育局人事股打电话给我,让我暂时保密。明天下午通知教育站全体人员和所有校长,后天上午九点在教育站开会,宣布县教育局人事任命决定。”李承嗣说,“确实早就应该定下来,到底谁当站长,教育局和区公所各有各的人,互相不买账,最终还是教育局依了区公所的意思,魏当站长。” 李承嗣是政工员,专管人事,所谓的人事内幕消息都瞒不了他。他说,高梁区教育站新站长迟迟定不下来,是因教育管理体制所影响。义务教育的管理权限在区公所,全区教师调配、工资发放、校长任命都由区公所说了算。可是,区教育站长的任免权又在县教育局,双方都想用自己的人,常为此事闹得势若水火。 赵站长和女老师睡觉还被打断双腿,后来传遍兴元县,丢尽了教育局局长的脸。用他的话讲,赵的行为严重违反师德师风规定,严重损害了教育形象,必须严肃处理。他和区公所一把手商量,立即免掉赵站长,他从县教育局派个股长下来当站长。区公所一把手大怒,你不把我区公所放在眼里,你四百多教师的工资还要不要区公所发了? 区教育站站长说起来只是个小头目,但他管的老师却有好几百,比县里好些局的人都多。在绝大多数眼中,教育站长绝对是个肥差。赵站长出事没几天,就不断有人找教育局长和区公所一把手,推荐他们的人当高梁区教育站长。最终魏站长胜出,全靠区公所一把手强势介入。魏站长平时口风紧,没人知道他姨妹是区公所一把手舅子的老婆。 “今明两天,我俩要加班加点,把必须研究的暑期人事变动方案拿出来。后天教育局宣布魏站长主政后,我来争取他立即开站务会研究敲定方案。”李承嗣说。 甄克凌道:“我没做过这类方案呢,应该怎么做?” 李承嗣说:“我口述,你先记在材料纸上,然后刻在蜡纸上油印出来,每个方案印二十份,开站务会时人手一份。” 李承嗣拿出他平时收得紧紧的小本子,一个一个的念,谁谁拟上报民转公,哪几个老师从这所学校调到那所学校,大中专毕业生建议分到何学校,建议调整的校长、教导主任、总务主任名单,全部安排得井井有条。甄克凌暗暗佩服他心思缜密。 李承嗣念完,甄克凌的心“咚”“咚”地跳起来,他颤声道:“嗣哥,高梁小学副校长我怕当不好,你还是安排我去哪个村小当个校长吧。” 原来,高梁小学的副校长位子空出来了。李承嗣拿的校长调整方案中,建议提拔甄克凌去高梁小学当副校长。甄克凌虽然欣喜万分,却担心自己不能胜任。毕竟高梁小学是区重点小学,全区最优秀的小学老师都汇聚在那儿,自己一个乡下的毛头小伙去给他们当领导,恐怕他们会嗤之以鼻,甄克凌不想自取其辱。 李承嗣说:“怕什么?你的教学能力又不比他们差,只要对自己有信心,理直气壮开展工作,别人就不敢小瞧你。再说,这只是建议方案,最终要看会议研究结果。” 甄克凌不再多说。他明白嗣哥是为自己好,在高梁小学当副校长起点高些,对今后的发展更有帮助。 教师调动方案中易宝珠也调到高梁小学,甄克凌打心眼里为她高兴。朱芳菲和姚慧心却调到城区小学去了。甄克凌感叹,怪不得城区学校教学质量比乡下学校好得多,但凡教书教得好的老师,都调进城了,乡下学校留不住好老师。李承嗣说,不要杞人忧天,全国都一样。 甄克凌一丝不苟地刻蜡纸,油印成正式材料,忙了整整两天,终于完成了嗣哥托办的杂事。李承嗣接过一大叠材料看了,十分满意。他说甄克凌刻的钢板字很漂亮,肯定会给魏站长留下好印象,到高梁小学的事更有说服力了。 暑假中再不需要打杂了,李承嗣要甄克凌回家好好陪几天元霜菊。甄克凌刚出寝室,李承嗣又喊他回来,叮嘱他调到高梁小学的事要保密,对任何人都不能讲,包括元霜菊。他说人事任免,哪怕领导给你表态了都可能有变化,只有见到文件了才能算数。甄克凌再三保证不给别人讲,李承嗣才放心地让他走了。 县教育局分管人事的副局长亲自来高梁区教育站开会,宣读魏站长的任命文件,然后是魏站长表态发言,最后副局长作重要讲话,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送走副局长,魏站长接着就召开站务会研究暑期人事工作。李承嗣拿的人事变动方案差不多全部通过,只有甄克凌的任职建议再生变化。 魏站长转正再次成为高梁区的轰动新闻。有人说他城府太深了,背景那么硬之前居然无人知晓。有人说他比赵站长还要会搞关系,他上任都是教育局分管人事的副局长亲自来宣布文件,以往最多人事股股长出面就不错了。传得最神乎的是他太有领导艺术了,一上任教育站全体人员都服他,他召开的第一个站务会,研究人事变动方案基本没人唱反调。 区教育站少数几个人精却不这样看,他们背地里悄悄议论,李承嗣少年老成,行事滴水不漏,魏站长刚上台,就被他玩得团团转。这次人事变动方案,完全是李承嗣的意思,魏站长只当了个傀儡。其实,李承嗣拿的方案都是秉承魏的意思,只不过那时都不看好魏,李承嗣却不势利,事事都请示过他。 人事变动会议刚散,李承嗣就将甄克凌叫到他寝室,气急败坏骂道:“我是怎样嘱咐你的?你又是怎么答应我的?叫你保密,保密,你保的什么密?就这么两天你就等不得,嘴巴痒得很,非要在别人面前去炫耀你当了副校长吗?你当真是瘪石头推不上坡。” 第一次看到李承嗣发这么大的火,甄克凌差点吓傻了,他怯怯地问:“嗣哥,怎么啦?” “还怎么啦。你到高梁小学当副校长的事黄了!变成到柳树坪小学当教导主任!”李承嗣仍气不过,恨不能把甄克凌吞了的样子。 甄克凌心头一颤,差点晕倒在地。他求救似的望着李承嗣,嗫嚅道:“怎么会这样?” “自讨的!谁让你肚子里装不住话?”李承嗣余怒未消。 骂够了甄克凌,李承嗣才道出甄克凌任职生变的原委。 魏站长主持召开站务会,专题研究暑期人事变动。甄克凌汇报一个方案,与会的人员就发表同意或不同意的意见。前几个方案都说同意,很快就通过了。最后是校长、教导主任、总务主任的调整方案,甄克凌汇报完,魏站长问:“大家有什么意见?” 十几个与会人员依次发言,已有九人说“没有意见”。接下来是教育站办公室主任,他看似漫不经心地说:“李老师汇报的方案我没有意见,他肯定是周密考虑了的。但我想说个题外话,昨天高梁小学的老师讲起风来了,甄克凌老师要调到他们学校当副校长,这是跑风漏气呢,还是有人封官许愿呢?要不要刹一下这股歪风,怎么刹这股歪风,请魏站长考虑。” 会议室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屋的人都吃惊地看着他,没一个人答他的话。过了半天,魏站长又问:“大家还有不同意见吗?” 这时,甄嗣平发话了:“这件事也不要上纲上线,学校领导班子调整,有哪一回当事人不是提前就晓得的呢?”甄嗣平是教育站年纪最大的人,资历又老,平常说话就硬,他一开腔就再没人意见相左了。 魏站长说:“大家的意见都在理。这事呢,我说个想法,把柳树坪小学的教导主任和甄克凌老师对调一下,既刹了不正之风,也没有埋没优秀人才。甄克凌老师我了解,是近几个分到高梁小学的年轻老师中最优秀的,一棍子将人家打死了还是不合适。大家觉得怎么样?” 下面的人见风使舵,纷纷说如此调整很好,勉强通过了最后一项人事变动方案。 第91章 命里有贵人 教育站办公室主任在会上放一炮,差点把提拔甄克凌的事搅黄了。明眼人都心知肚明,他在针对李承嗣,故意让他难堪。若不是他提前和魏站长沟通过,还有甄嗣平关键时候为堂侄力挺一把,甄克凌的事真就凉了,也等于打了李承嗣的脸。 一切都缘自甄克凌口风不紧走漏消息,他太不成熟了。李承嗣心想非要给他上一课不可,便追问:“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你现在给我讲清楚,你到底给谁透露了消息?” “我只给元霜菊讲了,并且还叮嘱她千万莫和别人说,怎么就都晓得了呢?”甄克凌说。 “不用问,肯定是她给别人讲了。之前我反复提醒你要保密,为么子你就听不进去我说的话?你这么沉不住气,将来谁敢让你挑重担?”李承嗣恨铁不成钢地说。 “我想当副校长了,今后工作肯定忙些,家里的事就全部要落在她肩上,提前让她晓得有个心理准备。我也反复嘱咐她要保密,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给别人讲了。” “唉!农村土话说,人肚子里装不住话,猪肚子里才装得住话,我原来不相信,现在相信哒。你这次走漏风声影响很不好,今后要吸取教训,工作上的事不要什么都给老婆讲。”李承嗣说,“当教导主任,也算走上了学校领导岗位,办事老练、稳重是当领导的基本素质,心里装不住一点事是当不好领导的。” 甄克凌羞愧不已,他说:“嗣哥,你想尽办法帮我,我却给你添这么大的麻烦,真是对不起,我太幼稚太单纯了。在往后的工作中,我一定会吸取教训,谨开口慢开言,绝不给你丢脸。” 李承嗣怒气渐消,又见甄克凌已知错悔错,便话锋一转说,教导主任是学校负责业务的领导,教学质量好不好关键在教导主任怎么抓。所以,去柳树坪小学上任后,一定要把全部心思用在管教学上,争取尽快出成绩,来证明教育站没用错人。 甄克凌再三保证搞好工作,又向李承嗣讨教一些管人的秘诀,方才回家。他说自己调到柳树坪小学当教导主任去了,元霜菊不肯相信,连问几遍为什么会这样。甄克凌苦笑着讲了教育站开会的情形。元霜菊自责道,早知如此,大不该给易宝珠透露。肯定是她回去就给男朋友讲了,她男朋友又和史校长说了,自然就会传到教育站去。 甄克凌瞬间想通了走漏消息的原因。昨天一清早,易宝珠便来高梁小学送请帖,她择了个吉日---十月一号国庆节这天结婚,邀请元霜菊两口子去兴元十二中喝她的喜酒。元霜菊忍不住和她分享自己的男人提拔成副校长了,易宝珠告诉她男朋友,她男朋友是史中庸校长的表弟,肯定会将这消息透露给史校长,史校长和教育站的人个个溜熟,不传到教育站办公室主任耳朵里才怪。 元霜菊后悔莫及,喋喋不休怪易宝珠肚子里装不住话,害了她男人。她怀孕已六个多月,肚子腆得又圆又大。甄克凌担心她生气影响肚里宝宝发育,连忙说不怪她两个,女人都嘴快,只怪自己没城府,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就忍不住说出来了。不过也好,到柳树坪小学当教导主任压力还小些。 柳树坪小学座落在甄克凌家对面那山的半山腰里,校舍就在去虎坪小学必经的公路旁边。甄克凌四人在虎坪小学教书时,无数次从柳树坪小学校前路过。元霜菊印象中,柳树坪小学死气沉沉的,每年“小考”成绩都在全区排名后三位。甄克凌调去当教导主任,元霜菊第一感觉就是他被贬了。 尽管甄克凌故意显得毫不在意,元霜菊也清楚是自己连累了男人。她十分内疚,便要男人安心去柳树坪小学工作,家里的一切事情都不用担心,她绝不会拖他的后腿。 甄克凌说,他放心不下她怀身大肚的一个人在家,每天他都早去晚归回来陪她。 元霜菊说,不需要陪,她没那么娇气。高梁小学有个传统,老师搞工作都喜欢暗中较劲,生怕教学成绩比别人差。女老师怀孕后都是自己走到学校来上课,放学后再自己走回去。搞工作和平时没两样,不到预产期前一个星期,是不会请假的。 老婆太贤惠了,甄克凌心里暖暖的。他暗下决心,努力当好教导主任,力争明年柳树坪小学“小考”打个翻身仗,让教育站的人刮目相看,也不枉元霜菊一片苦心。 蓝天小学不值得丝毫留恋,甄克凌也不想和蓝天小学任何人告别。他知道自己调到柳树坪小学第二天上午,便骑车悄悄去蓝天小学,往返两趟,搬回了自己寝室里的物件儿。临走前,他在校门前驻足回望了校园半晌,心中五味杂陈。回忆和学生的那些时光,他很欣慰自己凭良心在教书,对得起每个学生。想起这一学年中陆一涛们的刻薄,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到底哪里对不起那些人呢? 甄克凌从蓝天小学回来,元霜菊说刘学勤来过家里,要甄克凌去教育站找他。 刘学勤平时穿着土得掉渣浑像个农民,谁都在心里瞧不上他。他呆头呆脑,当教辅组长也没董永成有魄力,胆小懦弱树叶掉下来怕砸破脑袋。都以为他是个没头脑的人,其实人情世故在他心里门儿清。对教育站那些轻看他的人,他始终装傻远离他们,甄克凌这样德才兼备的年轻人,他打心眼里欣赏,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教育站站务会研究暑期人事变动时,眼看甄克凌的提拔即将被搅黄,他正欲发言疾呼教育站要不拘一格用人才,甄嗣平已在他前面为堂侄力争,他便闭口显得呆头呆脑的样子,心中却已想好要为甄克凌倾囊传授他的治校法宝。 甄克凌见到刘学勤,便向他检讨说:“师傅,我这次太幼稚太缺乏经验,沉不住气提前走漏风声,出尽洋相。看来我还是没有从政的潜质,让您失望了。” 刘学勤眼里闪烁着期许的光芒,说:“你不要背包袱,年轻人经验不足很正常,吃一堑长一智,经过了这件事也是好事,可以避免今后走弯路。今天我要你来,就是想给你鼓鼓劲打打气,一定要珍惜教导主任这个位子,这意味着你从此走上了学校领导岗位,你才二十一岁,好好干!你会前途无量的。” 甄克凌心里一热,眼中噙着泪水,说:“师傅,遇上您真是我前世修来的福份。我和您非亲非故,您却这么关心我帮助我,我都不知如何报答您啊。” 刘学勤爽朗地笑了,说:“你不用想这么多。古话说士为知己者死,我只是觉得你小甄老师品行好,能力强,愿意和你做个忘年交。今后,只要我能帮得上你,你不用客气尽管开口。” 此时,甄克凌不由得有些相信命运之说了。他自幼喜欢读书,读书令他快乐。他“中考”成绩优异,一直梦想去北京上个好大学。然而家里一贫如洗他只能读个师范断送了他的大学梦,他觉得这是命运安排也认了命,打算窝窝囊囊过一辈子算了。孰料会遇上李承嗣、杜泽柳、刘学勤这三人,给他鼓劲帮助,让他的人生又有了新的希望,难道真有命运一说,自己命中占贵人? 不等甄克凌讨教,刘学勤便急切地传授他抓教学质量的心得。他说,只要牢记他的三句土话,“喊破嗓子,不如作出样子”,“猴子不上树,多打几遍锣”,“一碗水端平”,不仅当得好教导主任,就是去当校长教育站长,肯定都能当好。 甄克凌越听越佩服刘学勤,他知识太丰富了。这些土话,常挂在农民嘴边,听起来俗,却揭示了深刻的领导艺术。刘学勤能信口拈来,说明他既懂教育,又熟悉农村生活。“喊破嗓子,不如作出样子”,意思是当领导必须以身作则。“猴子不上树,多打几遍锣”,说的是当领导须得加强管理把下属盯紧些。“一碗水端平”则强调领导要公平公正待人才不至丧失民心。 甄克凌深以为然,如果学校领导能做到这三条,谁还不服他呢。那陆一涛当校长,自己不带课还觉得甄克凌带这届毕业班没努力,平时很少过问教学却对“小考”成绩不满意,用人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他就是再霸道些,老师们也是口服心不服,也不会真心为他卖命。 只剩几天甄克凌就要去柳树坪小学上任了,刘学勤和他约好,一个月之后,他会去柳树坪小学看甄克凌。如果各方面条件成熟,他可以把秋季教导主任业务培训会放到柳树坪小学来开,到时要甄克凌讲一堂示范课还作个典型发言。 甄克凌热泪盈眶,心想,除了拼命搞工作,把柳树坪小学的教学质量抓起来,再无更好的方式来报答他的知遇之恩。 第92章 有人指点迷津 甄克凌从刘学勤办公室出来,转身就去李承嗣办公室。推开门就见魏站长坐在李承嗣对面,两人正谈笑风生。甄克凌吓了一跳,赶紧说声对不起,便欲退出去。魏站长眼尖,叫甄克凌进屋坐下。他俩也不逼他继续说话。原来,他俩正分派教育站的人明天集中送新任命的学校领导上任。 魏站长要李承嗣送甄克凌去柳树坪小学上任,又一再叮嘱他珍惜教导主任这个职务,干出优异成绩。站长耳提面命是难以享有的殊荣,甄克凌感动得一塌糊涂,似鸡啄米一般不停点头。 魏站长很快走了。甄克凌说:“嗣哥,全靠你帮忙,不仅把我从蓝天小学调走了,还提拔我当教导主任。可是,怎么才能当好教导主任我心里一点谱都没有,你要教导我。” 李承嗣说:“你不来找我,我也正要找你。你不懂当学校领导的基本套路是不行的,去柳树坪小学上任前,我有必要给你说说。” 甄克凌起身欲找纸和笔记下来,李承嗣不让他记在纸上,要他记在心里。 李承嗣问:“你认为一所小学哪几个人是学校领导?” “小学的领导不是校长、教导主任、总务主任这三个人吗?”甄克凌迟疑了片刻,答道。他心知嗣哥如此问定有深意,可他实在想不出其他答案,便按陆先富说的“三驾马车”答了嗣哥。 李承嗣正色道:“记住,学校领导永远只有一个人,就是校长。” 甄克凌一头雾水,问:“不对吧,我记得前几天帮你油印的暑期学校领导调整方案,里面的学校领导就包含校长、教导主任、总务主任三个人啊?” “文件上学校领导是指三个人,但在现实工作中,只有校长一个人是领导。”李承嗣说。 甄克凌仍想不明白,李承嗣方才指点迷津。他说,一所小学组织上确实任命了三个领导,但一个单位只能有一个人当家,这个人才是真正的领导。其他所谓的领导本质上就是助手,是高级打工仔。假如都是领导都可当家,那就天下大乱了。 李承嗣列举了好几所学校,教导主任和总务主任都认为自己是教育站任命的学校领导,似乎校长管不着他,自己管的那一亩三分地必须自己作主才算数,闹得学校乌烟瘴气,校长给教育站站长反映后,很快就换了教导主任和总务主任。 甄克凌似懂非懂地说:“嗣哥,你这样讲我好像突然明白了,我去柳树坪小学后,不要觉得自己是教导主任是学校领导,教育教学上的事就擅自作主,而要事事听校长的安排,是不是?” 李承嗣微笑说:“对嘛!一点就透,不错!我早给你讲过,任何人都可以得罪但不能得罪一把手,当教导主任也一样。” 甄克凌说幸亏嗣哥指点,不然又会犯错。李承嗣说其他的基本套路他以后慢慢再教,目前只要牢记并坚持这一条,就足以立于不败之地。 甄克凌谢过嗣哥,就说自己回家去准备准备,明天等嗣哥一路出发去柳树坪小学。李承嗣却说他明早九点出发骑摩托车去,要甄克凌八点提前出发,在柳树坪小学校门口汇合。 晚上,甄克凌让元霜菊先去睡了,独自横躺在客厅沙发上闭目沉思。几天来,仿佛梦幻一般,他就将到一个要死不活的学校去工作,福耶?祸耶?刘学勤员、嗣哥殷勤叮咛,他们的点子塞满他的脑袋,他一时半会儿也消化不了。今晚,他要认真理一理纷乱的思绪。 柳树坪乡对甄克凌来说并不陌生,这个乡下面只有三个村,他老家所在的三碗水村就归柳树坪乡政府管。别的乡每个村都有小学,可柳树坪乡三个村就只有柳树坪一所小学,很不方便另两个村的小学生上学。 多年来,柳树坪小学就只有两排低矮的旧瓦房子,风一吹快要倒掉的样子。家长害怕教室垮了塌死自己的孩子,纷纷将孩子送到邻近的高梁小学去上学,外地老师谁都不愿意去柳树坪小学教书。柳树坪小学越办越糟,成了全区最差的几所小学之一。只要提起学校,三个村的老百姓没有不骂娘的。 柳树坪乡政府的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就在前三年,上面派来了个干实事的人当乡政府一把手,他穿得跟个叫花子一样,守在县教育局、财政局哭穷个把月,终于感动两位局长,拨给柳树坪乡政府三十万块钱新修学校。那一把手也是厉害,亲自监工,只大半年就在老学校旁边新修了两栋两层的水泥平房,一栋是教室,另一栋是教师寝室。这事在当年轰动一时,柳树坪乡老百姓只差把乡政府一把手的名字写在自家堂屋香龛上。 一所学校办垮只需两三年,振兴一所学校没四五年时间想都别想,因为办好学校得有一批好老师。柳树坪小学有了全区最好的校舍,可是优秀老师差不多走光了。每到暑假,乡政府一把手又守在区教育站,逼着教育站长给柳树坪小学调几个好老师。区教育站就每年分配两个师范毕业生应付应付,三年过去,柳树坪小学好歹有了五六个像样的老师,家长们笑话学校有了“正规军”。 仔细琢磨区教育站的意思,甄克凌颇觉茫然。说是受贬吧,又将自己提拔成教导主任了,刘学勤都认为前途无量。说是重用吧,又是去一个猪嫌狗不爱的地方,学校振兴即使唤扁鹊再世也无力回天。那就只有一个理由解释得通---给个台阶让嗣哥下来,明升暗贬他的人。把甄克凌放在这学校,他再有能力也干不出成绩,不用三五年领导会认为他志大才疏,到时将他就地免职,再想调到低山学校都困难了。甄克凌越想越后怕,竟夜不能寐。 清晨,甄克凌骑自行车带了一套被褥去报到。只骑到山脚下那条河的石拱桥上,就再也骑不动了。前面是四五公里弯弯拐拐的上坡,夏天几场暴雨将沙石路面冲得尽是碗口大的鹅卵石,推着自行车走在上面,自行车好像跳舞一般。他好不容易爬完上坡已能望见柳树坪小学,便瘫倒在路边草丛中一动不动。 隐约传来摩托车呜呜的轰鸣声,甄克凌坐起身一瞧不禁乐了。李承嗣骑个小红摩托,双脚像鸭脚蹼在公路上向后划着助力,摩托车在鹅卵石左右摇摆跳舞前行。他不久前花五百块买的个二手嘉陵50型摩托,人们戏称“蚂蚱车”。车身娇小马力不大,在如此烂路上几乎要人推它才走得动。 李承嗣也累坏了,停好摩托车便躺在草丛中不想起来。 过了片刻,甄克凌说:“路况太差了,难怪外地老师不愿意在柳树坪小学教书。” 李承嗣仰躺在草丛中,闭着眼说:“晓得你的心思,不愿意调到这里来。我告诉你,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你一个外人提前知道区教育站的人事调整方案,本来就违规了,又还跑风漏气。如果是赵站长,会毫不手软地把你贬到更远的村小去当个普通老师。” 甄克凌辩解道:“嗣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站在刚分配来的师范毕业生的角度说的,条件太差,留不住老师啊。” “村小学条件都差不多,这是没得办法的事,只能靠学校和老师克服。再说,年轻老师刚出来吃点苦不是坏事。让他们体会一下农村孩子的不容易,可能会更用心把学生教好。”李承嗣说。他是区教育站政工员,看问题似乎看得更高更远些。 甄克凌反应也快,说:“嗣哥,你放心,我肯定能吃苦,还要带动年轻老师愿意吃苦。” 柳树坪小学校门开着,校园里静悄悄的不见人影。李承嗣和甄克凌站在操场中间凝视细听一会儿,才隐约听见教学楼对面这栋楼二楼最里边一间屋里有人说话。这应该是教师宿舍楼。两人循声找过去,推开门果然看见两人面对面坐在一张办公桌前,似在商量工作。 “啊呀,李政工是稀客,欢迎欢迎!”面对门坐着的微胖中年男人站起来,快步上前双手握住李承嗣的右手,十分热情地说。坐在他对面的花白头发瘦高个男人也连忙起身,和李承嗣握手说欢迎欢迎欢迎。 李承嗣客套几句,将甄克凌从身后推到那两人面前,介绍道:“这是穆明皓校长,这是穆明辅主任,这是才调到柳树坪小学来的教导主任,甄克凌老师,原来是蓝天小学的语文把关老师。魏站长安排我今天来送他上任,现在我就把他交给穆校长、穆主任了。” 微胖中年男人是校长穆明浩,花白头发瘦高个儿是总务主任穆明辅。李承嗣和他俩握了手,他俩自然说欢迎欢迎,李承嗣就说请多关照。 寒暄过后,穆明辅忙着给李、甄二人泡茶,穆明浩拿过四把椅子摆成一圈子,四人坐下来说话。 穆明浩说:“李政工你来得正好,我们学校至少还差两个老师,开不了学啊。你还要帮我调两个老师来,或者教育站帮我解决两千块钱,我们自己请代课老师。” “人和钱都是魏站长管的,你去找魏站长要。”李承嗣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那不行,你是教育站领导,在魏站长那说话份量比我重得多。你既然送甄主任上任,好比农村嫁姑娘,总要带点儿嫁妆啊。”穆明浩笑嘻嘻地耍赖道。 两人斗嘴半天,穆明浩始终缠着李承嗣要人。李承嗣见事不妙,就说魏站长还在教育站等他回去有事,骑上摩托车迅速溜了。 第93章 好好先生 目送李承嗣的背影消失在公路尽头,穆明浩望着甄克凌两手一摊:“甄主任,马上就要正式开学,教师都还没配齐,你排课表都排不下来呢。” 穆明辅瞪他一眼,恨恨地说:“老弟你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教育站晓得差教师你也不得去扯皮,换作是我,早就辞职了。” 穆明浩慈眉善目,说话温文尔雅。穆明辅鹰鼻鹞眼,浑身一股酒味儿。他敢当面说穆明浩是好好先生,甄克凌隐隐感觉,穆明辅只怕在这学校能当半边家。 三人重回穆明浩寝室继续扯事。穆明辅说:“老弟,我看要赶快请两个代课老师。不然真的开不了学。” 穆明浩说:“哪有钱请代课老师呢?才一百三十来个学生,收的那点杂费办公都不够用。” 穆明辅说:“老办法,羊毛出在羊身上,找每个学生家长收五块钱,就够两个代课老师这学期的工资。” 穆明浩说:“教育站前天召开秋季开学工作会,魏站长反复给我们强调,从现在起学校绝不允许乱收费,上面随时会暗访检查。” 穆明辅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不请代课老师,那看你怎么办嘛。” 穆明浩缓缓地说:“办法倒是有一个,就是现有的老师每个人多带几节课。我们三个人都带主课。” “我不得多带课!后勤上的杂事本来就多,经常要上街买东西。再说我一个五十几岁的民办老师,也带不来主课。”穆明辅悻悻地说。 甄克凌担心他俩大吵起来,连忙岔开话题,问穆校长是不是一直差两个老师。穆明浩一声长叹,道出了他的无奈。 柳树坪小学有六个年级六个班,还有一个学前班,至少要有十四个老师才算达标。上学期还有十五个老师,七个公办老师调进调出后还是七个,八个民办老师一个考取兴元师范民师班,一个查出是肝癌晚期才住进医院四五天,还有一个四十来岁的男民办老师嫌工资低,干脆主动辞职买个农用车跑运输去了。如今只剩十二个人,除非校长、主任都带主课,否则课表就无法排出来。 穆明辅冲甄克凌发牢骚:“甄主任,民办老师造孽哪个晓得?得肝癌是为么事?多年的肝炎没得钱治就拖,最后拖成了肝癌。辞职是为么事?干了二十年民办老师还转不了公办,如今上有老下有小,那点工资养得活家?当然要另找门路。我如果还年轻十岁,也要辞职。哼,柳树坪小学要不是民办老师撑着,哪个公办老师能二十多年守在这地方?学校早就垮了!” “您说得很对。我读小学也是民办老师教的,农村小学全靠民办老师撑着呢。工资确实低,不过要相信国家会慢慢考虑的。”甄克凌朝他点点头,十分歉意地说,好像是他甄克凌对不起民办老师似的。 穆明浩说:“辅哥,你少说两句,这些话说给甄主任听干什么?你赶快思考开学后勤准备工作哟。甄主任,莫惹他哒,我俩来商量排课的事,你这两天把这课表排出来,八月三十一号开全体教师会,好在会上把课表发给老师。” “穆校长,差两个老师,那我们三个…….真的都要代主课么?”甄克凌迟疑着。 穆明浩从他办公桌上拿过一张表,递给甄克凌说:“这是我们学校的教师花名册,你看我们三个不代主课,还有一个老师必须把学前班包了,那就只有八个人代主课,还有两个班四门主课没人带呢。” 穆明辅嚷起来:“我说哒不带主课哈,你们安排了我也不得带。还有我女儿的课也不要安排重了,她有两个娃儿都还在上小学,要保证她有时间复习明年考兴元师范。最好只要她带一年级数学。” 甄克凌暗自吃惊却不说话,只定睛望着穆明浩。穆明浩说:“辅哥,你硬是不带主课我有么子法呢。甄主任,那就我俩都带主课,才分来的两个师范毕业生都带两个班的主课。辅哥的女儿穆灵芝老师你就安排她带一年级数学。其他老师随便你安排,反正三十一号课表要出来。” 甄克凌嘴里好好着,拿着教师花名册就要出去排课,猛然想起还没给自己分寝室,便又坐下。穆明浩反应极快,说:“辅哥,我们去给甄主任把寝室指了,顺便带甄主任熟悉一下学校环境。” 从穆明浩寝室出来,穆明辅手指走廊前方,说:“甄主任,这栋楼是教师宿舍,每层都是八间寝室,所以我们学校寝室多得很,每个老师都有一间,还空着几间。这次给新调来的老师留的寝室都在二楼,从最那端起一共三间,甄主任你想住哪间你自己选。” 甄克凌感叹:“没想到柳树坪小学还有水泥平房宿舍,老师们住在里面多舒服啊。” 穆明浩说:“这要感谢柳树坪乡政府领导重视教育。他们想改善了学校各方面的条件,应该就能留住外来的好老师,学校就会越办越好。” 甄克凌选了中间位置的第三间,穆明辅走在前面开了寝室门,穆明浩说,棕绷床、办公桌、椅子都备齐了,甄克主任只需带被褥和洗漱用具就可以住进来。甄克凌十分满意,只说这住宿条件太好了,高梁小学都没法比。 二穆又领着甄克凌去看教学楼。也是两层的水泥平房,八间教室宽敞明亮,教室里课桌椅全是崭新的。甄克凌暗想,乡政府领导为学校创造这么好的教学条件,老师们不把教学质量抓起来,那就太对不起政府领导了。 宿舍楼东头有个小山包,穆明浩指着山包上一排瓦房子,说:“那就是教师食堂,以前是教室。食堂后面有一面陡坡田,大概二三十亩,是学校的校田。我们走上去看看。” 食堂那排房子趴在小山包顶上,看上去孤零零地。甄克凌若有所思,道:“山包上是不是缺水?” 穆明辅道:“哈呀,甄主任你一眼就看出问题来了。学校以前在山包上,想打个水井都没水源,吃水全靠大师傅去一里地之外的水井去挑。” 甄克凌不解,问穆明浩:“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过去修学校总喜欢修在山包上呢?山上肯定缺水嘛。蓝天小学也修在山上,我在那里教书的时候,每天都要到学校外面的水井里去提水,很恼火。” 穆明浩作回忆状:“你们年轻,不晓得上一辈人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饿死好多人。硬是饿怕了,只想多种田有粮食吃,生怕糟蹋了一分一厘田。学校修在山包上,才不会占田嘛。” 三人沿小路走到食堂门口,穆明浩掏出钥匙打开门,三人进去转了一圈,穆明辅边走边说:“甄主任,你看这栋房子嘛,抬头看得见瓦片,四周的石墙到处都裂了口,恨不得风大点都要把房子刮走,我就在这教室里教了二三十年民办,下大雨天气就提心吊胆的。” 穆明浩接着讲个笑话,他的前任有次在教育站开会,汇报学校已成危房,希望上级拨款新修一栋教学楼。站长问他危险到哪个程度了,他说每次刮大风,风都会把椽子瓦片抬起来,风停了椽子瓦片再才重新落在墙上。他的话太夸张,把一屋子开会的人都逗笑了,不过从此教育站的人都知道了柳树坪的风大,房子很危险。没几年县里就同意拨款新修学校,是否与他的汇报有关,也未可知。 转遍了校园的旮旮旯旯,穆明辅闹着要早些回家下地掰苞谷,穆明浩说:“辅哥,后天是二十九号,教师要全部到校,你的后勤准备工作一样都还没动,你一点都不着急么?” 穆明辅振振有词:“我那点工资养得活一家人,不精心种田哪来的粮食吃?明天看样子要下雨,今天我硬是要把几亩田的苞谷全部掰回去。后勤上那些准备工作,我负责明天全部搞完。”说完,他自顾自走了。 穆明浩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说:“辅哥,你这个拖拉的脾气不改,我为你是急死。” 他很不好意思似的对甄克凌说,他是个心软的人,民办老师家里都蛮困难,他们平时迟到早退什么的,只要不太出格,他都睁只眼闭只眼。甄克凌就说,非常理解,应该应该。 两人上楼再回穆明浩寝室。穆明浩在办公桌上翻半天,找出一叠表册递给甄克凌,说是上学期教育教学方面的资料,甄主任可以熟悉一下。甄克凌随口问道:“我们学校每学期学生辍学的多不多?” “怎么不多?每学期差不多十来个。唉,柳树坪乡三个村太穷了,好多家庭供不起学生哟。”穆明浩说。 甄克凌大惑不解:“辍学这么多?那上学期的‘普六’验收怎么过关的?” 穆明浩说:“甄主任你也知道,两个办法,要么换掉文化户口册上有辍学学生名字的那一页,要么造个转学花名册,在册子上填学生转到雪岩区去了。” 两人又扯了些教学上的事,甄克凌说要回家去还拿些行李,便辞别了穆明浩。他有种感觉,要把柳树坪的教学质量抓起来,绝非易事。 第94章 糊,不是他的性格 甄克凌一进家门就喊元霜菊快点给他煮碗面条,他要饿死了。元霜菊问:“才三点钟就饿了?” “我到现在还没吃中饭,你说饿不饿呢?”甄克凌说。 元霜菊说:“未必学校没得中饭吃么?” 甄克凌没好气地说:“莫说起,今天就我和校长、总务主任到了学校。食堂关门插锁,地没扫、锅没洗、米没买、大师傅没来,哪来的中饭吃。” 元霜菊连忙腆着大肚子,去旁边厨房里给他煮了一大碗面递到手里,坐在男人身边看他狼吞虎咽。元霜菊玩笑道:“你还是所谓的学校领导,到新学校去的第一天就挨饿,兆头不好呢。” 甄克凌稀里哗啦大口吞面,含混道:“等我把面条吃完了再和你讲。” 甄克凌说,柳树坪小学除了学校房子新,其它样样都落后。校长是个好好先生,总务主任好像能当一半家,民办老师占一半,家庭条件稍好的学生都转学到高梁小学了,教学质量一直在全区最后几名。要想翻身,没个三五年无异痴人说梦。 元霜菊担心起来:“那你去当教导主任不是顶着碓窝子唱戏么?人累死了,戏还不好看。” 甄克凌却说:“既然已经去这学校了,那就只有一条路走到黑,使尽全身力气抓教学管理。再差的学校,抓比不抓总要强,管比不管总要强。” 元霜菊还要问这问那,甄克凌说他要开始排课表,写教导处工作计划,别打扰他。元霜菊马上不吱声了。支持男人的工作,她一点都不含糊。 早上九点,甄克凌刚进校门,就见穆明辅站在走道里,双手叉着腰指挥一年轻女人扫操场。甄克凌走近他打招呼,一股浓浓的酒气熏得他直想吐。甄克凌说:“穆主任,您来得真早!” 穆明辅面露得意之色,道:“我那浩哥,还担心明天开全体教师会后勤准备工作没搞好。哼,我当十几年总务主任,每年开学的后勤工作,我不费吹灰之力,闭着眼睛一天都搞得好好的。” 甄克凌顺着穆明辅的话恭维他是老后勤,肯定经验丰富。穆明辅更加得意,说搞任何工作都要会划算,用农村土话讲,吃不穷穿不穷,不会划算一世穷。开学后勤上的几件事,他几天前就安排好了,今早一齐行动,一天之内全部到位。 开学的后勤工作,无非是里里外外要打扫干净,买回米面油食堂才能开伙,学生的新书和老师的教学用品须提前拉回来,电器线路该检修得检修。才清早六七点钟,穆明辅安排的人都已各就各位,食堂大师傅吴启兰负责打扫教室操场清洁卫生,他女儿穆灵芝去教育站拉新书和教学用品,他自己检修电器线路,米面油则要在校内开小卖部的宋长山老师的老婆顺带捎回来。 甄克凌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穆明辅看上去像个酒麻木,说话天一句地一句好比老顽童,其实人家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办起事来相当干净利落,开学几件事他如此安排,既效率高,还节约了钱。甄克凌奇怪,这老头一看就是个能人,怎么就没民转公呢? 穆明浩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进了校门,惊讶道:“甄主任,又还没正式开学,你这么早就到校了?” 甄克凌把课表草稿和教导处工作计划递给穆明浩,说:“我第一次当教导主任,好多事都还不懂,昨晚在家搞了个课表和工作计划,只想早些给您审了提出修改意见。” 穆明浩接过课表和工作计划,眼睛却盯着穆明辅,说:“辅哥,你又早上喝酒!脸红通通的酒气熏天,得误正事哈,还是要注意哈你的老师形象呢。” 穆明辅颇不耐烦:“晓得哒!我负责的事几时有过失误?我就爱喝点酒,你不让我喝酒我搞事就没得精神。” 穆明浩转头对甄克凌说,我也管不听他爱喝酒这个毛病,由他去算了。 两人上楼,在穆明浩寝室里,甄克凌简明扼要地汇报排课表和制定工作计划的思路。穆明浩开始还平淡如水的样子,慢慢地神色就凝重起来,最后就表情异样得像见了怪物似的。他说,甄主任你的想法很好,但要求太高太理想化,恐怕不适合我们学校。甄克凌也纳闷了,这不都是些教学常规要求吗,怎么到了柳树坪小学还太理想化了呢。 甄克凌起草的教导处工作计划,首先就定了工作目标:“小考”毕业生升重点初中5人,学生入学率100%,辍学率为零,各科老师的教学成绩在全区排名比上学期提高三名。 穆明浩不解,道:“我们学校从来就没定过目标,我的观点是每个老师凭良心教书就行,有多大的力使多大的劲,定了目标又达不到,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么。” 甄克凌说:“没有目标,就没有动力和压力呀。水不紧鱼不跳,人都是有惰性的,教学不搞目标管理,老师肯定不会百分之百努力。” 穆明浩摇头说:“那也不一定,有的老师喜欢教书,不管抓得紧不紧,他(她)都拼命努力教。穆灵芝老师就是这样的人。” 甄克凌想起昨天穆明辅说要给她女儿少排点课,要让她有时间复习考兴元师范民师班。就问穆明浩穆明辅昨天的话是何意思。穆明浩说,穆灵芝一心埋头教她的书,家里农活从来没下地做过。穆明辅经常责怪她女儿不顾家,可她女儿从来不听她老子那些歪理,仿佛学校才是她的家一样。 甄克凌想,不抓教学质量,领导和家长是肯定不会满意的,而且学生入学率和巩固率不达标,就会影响全区的“普六”验收检查。他坚持要定教学目标。穆明浩真是好好先生,他很快妥协说,要定目标也可以,那就还要打点折,每个目标都莫定高了。 穆明浩对工作计划中的第二部分----有些工作措施也不以为然。甄克凌打算教导处随机推门听课,一月一检查教师备课,没认真备课的老师年度考核不能评优秀。还有教研活动,规定老师人人要讲一节公开课,然后老师互相评课。穆明浩说,柳树坪小学的教学管理向来就是“糊”的,你甄主任这几条措施要动真格,只怕绝大多数老师都受不了。他说的“糊”是兴元县方言,稀里糊涂、得过且过的意思。 甄克凌哭笑不得,穆校长居然把“糊”作为他的治校经验,难怪学校办得要死不活的。要知道,不抓备课和听课评课,老师的教学态度教学水平永远提不高,教学质量绝对在别的学校之下。可是,“糊”却不是甄克凌的性格,即便穆校长明确表态他不认可那几条教学措施,甄克凌还是坚持己见,幸好穆校长最终同意了那几条。 排课表甄克凌很动了一番脑筋。他给穆明浩排的课是二年级数学。穆明辅说过他不带主课,甄克凌就给他安排了三四年级的思想品德课,看起来带个班,实际上每周才四节课。而他给自己排的却是六年级语文,他是想主动挑重担冲在最前面,让老师们折服,他再管教学就理直气壮些。 穆明浩对甄克凌排的课表很是满意。班主任基本上都是公办老师,民办老师就轻松些有时间帮家里干农活。每个老师都带一门主课再带一门副课,工作量也大致差不多。方方面面的利益都兼顾了,算得上公平合理,老师和学校领导之间自然就会少很多矛盾。 可是,穆明浩却不同意甄克凌亲自带六年级语文。他说,当教导主任有很多杂事,可能要经常耽搁上课,时间上没有保证是不可能带好毕业班的。到时“小考”成绩考差了,甄主任的名声就会受到很大损害,千万莫带毕业班。 甄克凌心里暖暖地,自己真有福气,又遇上了一个心地善良的校长。不过,他谢绝了穆明浩的好意,坚持要带六年级语文。他很自信,既把全校的教学管理抓严,还把毕业班的语文教好。 明天开教师会,穆明浩说,他来主持会议,三个学校领导都要把自己分管的工作安排一下。甄克凌说他就按照课表和教导处工作计划讲行不行。穆明浩说,除了工作目标改过来,其他的都可以按刚才商量好的讲。 甄克凌想起昨天穆明浩说每年都有十多个学生辍学,便问穆明浩,可不可以安排老师明天散会了都去学生家里家访,给家长宣传“普六”的要求,还有《义务教育法》的规定---按时让孩子入学是家长的义务,想办法把那些辍学学生劝回学校读书。 穆明浩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说:“甄主任你提醒得好,开学不家访动员学生上学,学生辍学多的问题就得不到解决。以前我一讲这个事,辅哥和你的前任都反对,说封建社会都是家长求私塾先生收下他的孩子,现在还要老师去求学生上学,太没有师道尊严了。明天你先在前面安排这项工作,我最后强调的时候多讲几句硬话。秋季再不允许辍学那多么学生了。” 甄克凌点点头。他觉得穆明浩很有工作方法,听得进旁人的意见,这哪能说是好好先生呢。 第95章 戏演砸了 甄克凌正和穆明浩聊得兴起,穆明辅带两个年轻小伙子进来了。原来是今年分来的两个师范毕业生,一个叫刘学军,一个刘学伟。两人都是柳树坪乡人,掐好了时间来报到。穆明浩和甄克凌与他俩简单客套几句,穆明辅就带他俩选寝室摆放行李去了。 不一会儿,又先后来两个农民模样的女人找穆明浩,进门就喊浩哥,一个要给学校卖二十把扫帚,一个要给学校食堂卖白菜和洋芋。柳树坪村穆家是最大的家族,弯弯绕绕差不多一半人家都扯得上亲戚关系。族中有公家人,时不时沾亲带故的人就会找来帮他们售卖自产的东西。甄克凌一看便知穆明浩今天不得安宁,赶紧说他还要修改课表和工作计划,溜了出来。 刘学军和刘学伟选的寝室就在甄克凌寝室隔壁,他俩已将行李搬进屋子开始布置房间,甄克凌就踱过去和他俩说话。 只闲聊一会儿,三人很快就把关系拉近了。毕竟都是兴元师范毕业的,甄克凌只上他俩三届,三人算是正宗的师兄弟。他俩说以后要请师兄多多关照。甄克凌就说这个自然,也要请两个师弟支持工作。不过,得知他俩都是自费生,又留着长长的波浪卷发,说话有些混混的味道,甄克凌的印象就大打折扣了。心想才过三年,怎么兴元师范培养的学生就大不相同了呢。 穆明辅在操场里扯着嗓子喊“去食堂吃中饭哦”,甄克凌就迅速领着刘学军两人朝食堂走。听见食堂开饭的铃声便箭一般奔向食堂,是读初中和师范时养成的习惯,到现在甄克凌还改不掉。 走进食堂,大师傅正忙不迭朝桌上端菜。昨天穆明辅介绍说,食堂大师傅吴启兰是他邻居的女儿。二十五岁了还是单身,因她长得太普通,脸上肤色又黑,竟没媒婆上门。她爸妈嫌她在家吃闲饭,她自己央求穆明辅让她来学校当了食堂大师傅。甄克凌悄悄打量她几眼,人倒是老实模样,脸确实黑,偏偏她端上桌的四季豆、酸辣土豆片几个菜放的酱油偏多也显得黑,甄克凌觉得好玩,不禁偷着乐了。 菜已全部端上饭桌,可穆校长和穆主任还没来,甄克凌三人不好先坐上桌,就站着和吴师傅套近乎。甄克凌有心得,无论在哪里工作,和食堂师傅处好关系非常必要,至少算伙食账不会让自己吃亏。 吴师傅告诉甄克凌三人,老师在食堂里吃的菜是她在校田里种的,猪肉是她在校田里种饲草养的。菜和肉都不用交伙食费,因此每天的伙食费只要七毛钱。就是天天在学校吃,一个月也只要十七块钱。三人高兴得只差跳起来,比在师范读书的伙食费还要便宜。甄克凌心里对穆明浩又多几分敬佩。 见穆明浩三人已坐上桌,甄克凌对二刘努努嘴,三人才一起坐到饭桌边。穆校长指着坐在他身边的中等个儿男人说,这是宋长山老师,她爱人在学校内开小卖部,经常帮老师代买东西。然后穆又向宋长山介绍了甄克凌三人。宋长山望着甄克凌三人笑笑,说了欢迎。他露出两颗金牙,甄克凌陡然就想起电影中穿着绸衫给小鬼子带路的反面人物形象。 吃过中饭,一干人都跟在穆校长后面慢慢朝宿舍楼走去。宿舍楼一楼正中是个穿堂,学校的铁栏杆大门就镶嵌在穿堂两边的墙壁上。紧挨穿堂的一边是楼梯间,另一边就是小卖部了,穆校长跟着宋长山走进了小卖部,后面的人也就跟了进去。 小卖部是一间寝室改成的,并不宽敞。靠墙摆了一圈货架,屋中间日用百货堆得像一座小山。宋长山老婆正往货架上陈列货品。见有来客,她忙停下手中活计招呼大家坐下喝茶。二穆坐下来说要和宋夫人商量秋季勤工俭学的事。甄克凌说,他要去给两位新老师讲讲教学常规要求,迅速带着二刘到楼上了。 甄克凌在两所学校工作过,学校内都没开过小卖部。柳树坪小学竟将教师寝室改作小卖部,而且还让老师家属经营,明着赚老师和学生的钱。穆校长心里到底是咋想的,甄克凌满脑子疑惑。这疑惑他不敢说出来,又暗暗提醒自己少管闲事,抓好自己负责的教学业务才是正经。 柳树坪小学秋季学期开学全体教师会议如期召开。穆校长主持会议,他先向老师们介绍了新调来的老师,又把原先就在这学校工作的老师一一向甄克凌三人介绍一遍。介绍甄克凌时,穆校长用了好几个褒奖之词,什么“功底扎实”“年轻有为”“能力突出”,说得甄克凌脸上发烫。 穆校长话音刚落,甄克凌就站起来向所有老师鞠了个躬,又谦虚说自己“才疏学浅”“向大家学习”“请多批评指正”云云,然后坐下来才稍觉心安。 穆校长说,下面请教导主任甄主任安排教育教学工作。甄克凌又站起来鞠了个躬才开始发言。他知道领导在正式场合第一次讲话非常重要,老师们会根据领导的讲话评论他有不有水平。因此昨天吃过中饭,他就把自己关在寝室里琢磨今天的讲话稿,晚上都没回高梁小学的家。 甄克凌是拿着稿子讲的,他觉得这样才能做到条理清晰。他有意放缓语速压低音调,显得老练持重。讲的内容只讲要抓几件什么事,要实现什么目标,一点都不啰嗦。他也耍了个小心思,在讲话中强调了最近上级的新提法,诸如“普六”达标、“启发式教学”、“向四十五分钟要质量”之类,往往听到这些之前没听过的新东西,老师们会对领导肃然起敬。 其实他最用心的是通篇讲话突出谦虚低调,反复提到“在穆校长的领导下”“根据穆校长的要求”“和全体老师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堤高于岸,浪必摧之。在蓝天小学两年,甄克凌处处表现出比别人优秀,结果成了众矢之的,遭到老师们一致排挤,差点让他精神崩溃。如今,他吸取了教训,无论何时何地,都牢记夹紧尾巴做人,把自己低到尘埃里。 按甄克凌的预想,他的讲话准备得如此充分,既有新意又有水平,至少以前的教导主任讲话不可能有这样的效果,讲话一结束,马上应该有热烈的掌声。可是,令人大跌眼镜,只有穆校长、刘学军、刘学伟象征性的拍了两下巴掌。他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感觉像台上的演员将戏演砸了一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之后,穆明辅、穆明浩讲了些什么,甄克凌一句都没听进去。只觉得他俩讲话一结束,下面老师的掌声热烈多了。 会散了,老师们慢腾腾地朝外面走。甄克凌假装在笔记本上写写划划,故意磨蹭了一会儿,一个人最后出门。只见前面老师们一窝蜂簇拥着穆校长,去了他寝室。甄克凌心情沮丧至极,一进自己寝室就把门关得紧紧的,倒在床上闭眼思过。 没多久,寝室门被人敲得“笃”“笃”地响。甄克凌刚开门,宋长山便挤了进来,弯着脑袋,恶狠狠地说:“甄主任,我是不得去找学生的哈。”他的嘴巴长得有些奇特,一开口,甄克凌总会想起一个成语:龇牙咧嘴。 甄克凌脑子里飞速转了几圈,冷冷地说:“那是凭么子呢?” 他想,自己当教导主任第一次安排工作,就有老师敢当面叫板。如果对这样的人还谦虚、迁就,那今后只怕老师都会认为他甄主任是个软柿子,好好先生,再也不会把他当回事。所以,他决心硬一回,非把宋长山拿下不可,即使穆明浩站在他一边也不行。有他无我,有我无他。 宋长山伸出右手,在甄克凌面前指指点点,说:“凭么子?凭我是老师,自古以来,没得老师去求学生上学的道理。凭我在给学校搞勤工俭学。我今天要在小卖部上货,学生到校才好做生意。” 甄克凌气得血往上涌,可他牢记愈生气愈要冷静,只淡淡地说:“现在是二十世纪,不是古代,老师家访动员学生入学,是上级规定的,不是我甄克凌标新立异。至于你要忙小卖部的事,不归我管,我只晓得教书育人,才是老师的正业。” 宋长山的手指差不多要戳到甄克凌眼窝子里,说:“什么?我搞勤工俭学开小卖部,这是穆校长给安排的工作。你还说我不务正业?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甄克凌毫不畏惧,捏紧双拳,朝他前面走一小步,厉视着他说:“我重复一遍,教书育人才是老师的正业。怎么,你想动手么?来呀!告诉你,甄某人文的也来,武的也来!” 宋长山迟疑了,缩回他的手,仍嘴硬道:“你才好大个官不得了?还讲什么目标管理,一月一检查,盘古开天柳树坪小学就没搞过这些花名堂。姓甄的,你听到起,在柳树坪小学,我宋长山不得怕你!莫欺人太甚!” 甄克凌微微一笑:“莫自作多情。我没有要你怕我。” 这时,穆明浩进来了,他一把拉过宋长山,吼道:“宋老师,你搞些么子名堂啊?出去!” 第96章 不能下猛药 甄克凌满腔愤怒无处发泄,他下意识地抓过办公桌上一个玻璃杯,奋力摔在地上,大吼一声:“见他妈的鬼!” 刘学军和刘学伟在隔壁听到动静,连忙跑进屋来。一人拉着他说甄主任要冷静,一人拿过墙角的扫帚和垃圾铲,将地上的碎玻璃渣仔细清扫干净了。 穆明浩又走进来,说:“甄主任,宋老师太不像话了,我刚才把他狠狠骂了一顿,要他一会儿来给你道歉,你也消消气。” 刘学军和刘学伟马上出去了。甄克凌愤愤道:“穆校长,我硬是想不通,作为一个老师,素质怎会这么差,态度这么嚣张。” 穆明浩说:“宋老师就是个人来疯,领导给他布置工作他总要先作对,然后领导一批评他又老实了。时间一长你就会了解他。” 门外走道上隐隐传来几个老师的声音,说什么“不得去找学生”“哪需要先备课再上课”。甄克凌马上对穆明浩说:“穆校长,我先在会上安排的教学工作,好像蛮多老师说不得搞。我第一次安排工作都这样,那今后我这个教导主任就当不下去了。我一定按穆校长的要求努力抓好教学管理,但也要请穆校长支持我的工作,关键时候要给我撑腰。” 穆明浩说:“我来找你就是这个意思。你也看见了,刚一散会,老师就跑到我办公室闹,有的说不去家访找学生,有的说不得备课,有的说不得讲公开课。我一条都没同意,他们还是闹个不停,把我耳朵都差点震聋了。” 甄克凌说:“那我建议您马上督一件事,老师们现在就出发去家访,尽量把可能辍学的学生劝回来。这是‘普六’验收的硬指标。” 穆明浩说:“对,以前学校没重视这项工作,所以老师们觉得可搞可不搞。现在还不重视,将来真有可能交不了账。走,我俩去辅哥寝室一起商量下,要他发硬话。“ 找到穆明辅,穆明浩要他挨个通知老师,立刻出发去家访自己班上学生,对少数想辍学的要想尽办法劝回学校。哪个老师不听安排,在九月工资里扣二十块钱。穆明辅说,老弟你早就应该硬气些,哪有校长安排工作老师还讲价钱的道理。 穆明辅说完,就出门挨个在老师寝室门口喊:“都马上动身去找学生啊,不去的我就在这个月工资里扣他二十块钱哈。”也真是怪事,他说扣钱,竟没一个老师和他理论。 甄克凌说:“穆主任作风好霸道呀,老师们未必不反感么?” 穆明浩笑道:“他年纪最大,在这个学校工作的时间最长,是有些霸道。但他搞工作很认真,管后勤生怕老师们没吃好没住好,所以都买他的账。有些事需要人说直话,我一般都安排他给老师们说。” 老师们已陆陆续续入户家访,甄克凌急着出发,就说再找时间给穆校长汇报思想,迅速和他分手,照着六年级班主任给他的名单,挨家挨户去通知学生上学。虽只有十一个学生,却也跑遍了柳树坪村六个组,直到晚上八点才回到学校。好在农村人都尊敬老师,家家户户都挽留甄克凌吃饭,甄克凌开始还客套,后来实在饿得不行了,就在一学生家里吃了一大碗鸡蛋面。 这次家访,更加坚定了甄克凌加强教学管理的决心。好几个家长气愤地对他说,柳树坪小学办成今天这个样子,完全是因为有些老师工作不负责,一年到头混日子,简直在害他们的娃娃。家长们的话让甄克凌无地自容。他暗想,不把教学质量抓起来,就对不起这些纯朴的老百姓。如今看来,非动真格整治懒散的教风不可,自己在会上讲的那几条硬措施没有错。 甄克凌草草洗了浑身臭汗,就开始在寝室里认真写教案。第一次上新课,他一定要带上备课本去给学生讲课。身为教导主任,要求老师做到的必须自己先做到,事事带头做出表率,别人才会心服口服。 刘学军和刘学伟在自己寝室里待不住,跑过来找甄克凌聊天。 刘学军问:”甄主任你在会上讲,学校领导要随机推门听课,一月一检查老师的备课,当真么?“ 甄克凌笑着反问他:”你说呢?你以为我是讲着好玩的是吗?” 刘学军搔搔头,说:”我们去家访的路上,几个老师都说,你把教学管那么严是在找事搞,柳树坪的老师多数不是正规部队出来的,你制定那些条条框框老师们做不到。不怕你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们不得买你的账。” 甄克凌说:“教学不抓紧,就是误人子弟。我非把他们的歪风邪气扭过来不可。不信你们走着瞧。提醒哈你俩,跟好人学好人,跟着端公干假神,少听那些搞工作不认真的老师观点。凡是我安排的事,你俩一定要照办,不准打折扣。听明白没?” 两人都说这个不用多说,什么都听师兄的。刘学伟接着说:“军哥在师范学得扎实些,教学能力比我强。师兄你定的教学目标他肯定能完成,我真的教不好书,绝对完不成你定的目标。” “怎么可能?兴元师范学生最后一学期的课程不是专门训练试讲吗?只要经过试讲训练,哪有不会讲课的?”甄克凌说。 “我不喜欢教书,最多教一年我就要改行。我在读师范的时候最后一学期基本上是混过来的。” 甄克凌不信,瞪大了眼睛,道:“改行是你想改就能改的?你有把握只教一年就改行。” 刘学军抢着说:“甄主任你不晓得,他舅舅是县人事局局长,他才考进师范他舅舅就给他打了包票只教一年就改行。” 甄克凌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虎着脸说:“我不管你几时改行,但教一天书都必须认真,否则就在害学生。我给你讲哈,完不成教学目标不行!”刘学伟连连点头说一定认真。 甄克凌又和他俩聊了一会儿,方知他俩是出了五服的同一族房兄弟。两人读初中成绩就很一般,中考没考上兴元一中,又不愿意读兴元十二中。两人家庭条件不错,父母便花钱买个自费生指标让他们上了兴元师范。甄克凌暗想,兴元师范怎么能这样呢,以前都是招成绩最好的学生。现在居然招些中考成绩差的学生培养成老师,将来能教好书吗? 两个刚参加工作的新老师第一天的表现,让甄克凌很不感冒。他更觉得教学工作很有必要规范管理,不然这些年轻人就很容易变成老油条。他问他俩明天要上的课教案写了没。两人都说没写。 甄克凌气不打一处来,说:“原来我在会上讲的要求你俩当成了耳边风啊。你俩明天是正式当老师第一次上课呢,不备课就敢去上课?你以为你们是教育家?” 刘学军说:“我明天没打算上新课,只检查暑假作业。” 刘学伟说:“我准备对照教学参考书讲,备课也是抄上面的内容。讲完再抄就是。” 甄克凌大怒:“你们这是什么态度?还没开始就养成些坏习惯,能当好老师吗?赶快去备课,告诉你们,明天我要和穆校长进教室来检查你俩的教案。” 两人诺诺而去。甄克凌哭笑不得。明天是秋季开学的第一天,老师们都要正式开始上新课。甄克凌先前在会上讲过,按教学常规要求,必须先备课再上课。但现在看来,老师们肯定没把他讲的话当回事。 他脑子里冒出个想法,明天下午最后一节课搞个突然袭击,要所有老师把备课本送到校长办公室,他和穆校长一起检查他们是否备课。没备课的在全校教师会上通报,还要在九月工资里扣掉五块钱。穆明辅上午督促老师家访的法子,证明管老师扣钱最有效。 九月一日这天,学生早早到校,老师忙进忙出,柳树坪小学顺利开学了。中午时分,甄克凌找到穆明浩汇报,恳请穆校长带他一起检查全体老师的备课本。 穆明浩犹豫了,他说,甄主任制定的教学管理措施很好,但柳树坪小学的老师已经懒散惯了,突然下猛药纠正,只怕老师一下子适应不了。是不是慢些来。 甄克凌说,教学制度要么不出台,既然已经开会宣布了,就要严格执行。越是开头越不能放松,一开始就打折扣,往后就更没人当回事了。 穆明浩想打退堂鼓,说教学检查不需要校长参加吧,甄主任一个人检查就行了。 甄克凌坚持说,自己才来,单独开展第一次教学检查老师们不一定配合,务必要请校长坐镇,往后再不会麻烦穆校长的。 副手工作积极性如此之高,穆明浩再推辞就不像话了。他勉强答应下来,和甄克凌一起把老师的备课本检查了一遍。 甄克凌看着自己笔记本上记载的检查结果,傻眼了。按要求备课的只有自己和两个新来老师、穆灵芝四个人,连穆明浩、穆明辅都没备课。宋长山更过分,备课本都不送给穆明浩和甄克凌。 甄克凌呆呆地坐了几分钟,什么都没说,起身默默地走出穆明浩的寝室。任穆明浩连喊几声甄主任等一等,甄克凌只当没听见。 第97章 教导主任也要扣钱 甄克凌憋着一腔怒火,骑上自行车就冲出了校门。回到高梁小学家里,只见老婆挺着大肚子,正在厨房里切土豆片,准备做晚饭。她步履蹒跚,大汗直冒。甄克凌心中一酸,径直过去把她推出厨房,要她就在客厅休息,他来做饭。 甄克凌笨手笨脚忙半天,好容易做了个三菜一汤。他把菜端到客厅的条几上,又给老婆舀一碗米饭递到她手里,看她吃得还算满意,自己才开始动筷。 甄克凌说:“我不会做饭,今天炒的菜只怕味道不行。” 元霜菊无比幸福的样子:“只要是你做的,我都觉得好吃。” “刚才从学校回来忘了买几斤新鲜肉。儿子在你肚子里八个多月了,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甄克凌懊恼地说。 元霜菊嗔道:“儿子儿子,满脑子的封建思想。我偏要生个姑娘。” 甄克凌赶紧哄她高兴:“儿子姑娘都一样。老辈子说酸儿辣女,我看你吃酸萝卜一次能吃一盘,才算准你生儿子的嘛。赶紧吃,多补充点营养。” 元霜菊说:“我觉得营养够可以了啊。有腊猪蹄肉片,土豆片,阳荷。还有鸡蛋汤是最有营养的。” 甄克凌的心像被刀割一般难受。这些菜全是元霜菊从娘家带来的。他清楚元霜菊的心思,她舍不得花钱上街买菜,天天吃爸妈给的食材可以省一大笔钱。他俩结婚之后,元霜菊爸妈的态度渐渐好起来。他们知道女儿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每星期都要元霜菊从家里带米带肉。 元霜菊使劲攒钱,其实是想早些买个彩色电视机。别人结婚,彩电、音响、冰箱三大件是必备,她结婚时三大件没买一件,很让她丢面子。电视里正在播放电视连续剧《新白娘子传奇》,她看入迷了。自家没电视,她就每晚装作去别的老师家串门,蹭别人家电视看。买回彩电,歪在自家沙发上看连续剧,是她现在最强烈的梦想。 甄克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几乎不敢正眼看老婆。他好恨自己没用,甚至后悔和元霜菊结婚,觉得是自己害她一辈子过苦日子。 “你去柳树坪小学还顺利吧,新官上任烧了三把火没?”元霜菊笑问。 “一切顺利。穆校长对我蛮好,老师们也蛮支持我的工作。”甄克凌故作得意状。这两天在柳树坪小学的烦心事,他烂在肚子里也不能对老婆讲。不把单位上的烦恼带给家人,这是甄克凌素来的习惯,何况嗣哥的女朋友一再叮嘱,要让孕妇保持好心情。 元霜菊自言自语,预产期是十月下旬,到底从哪天开始请假呢。 甄克凌坐到她身边,抚摸着她圆鼓鼓的大肚子,说为了保险起见,起码要提前半个月请假。元霜菊却说,最多只能提前一个星期,耽搁上课的时间不能太久了。 甄克凌说,没见过你这么拼命干工作的女人,要生儿子了还放心不下几节课。 元霜菊说,高梁小学的女老师一直就是这么个传统。 甄克凌非常后悔自己藏不住话,提前泄露了教育站的人事变动消息,不然自己也不会调到柳树坪小学,老婆即将临盆都不能陪在身边。他说,从今天起,他不在学校住了,每天下午从柳树坪小学回来给老婆做饭吃。 元霜菊坚决不同意他天天往回跑,她说男人要以事业为重,工作搞出成绩将来才有出息。她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不必他操心。 老婆太明事理又体贴男人,甄克凌心里越发愧疚,就殷勤的洗碗、抹桌、拖地,尽量多做家务事,心里便好受些了。他边忙活边想,柳树坪小学的老师不买账,自己竟有打退堂鼓辞去教导主任的想法,简直是懦夫,如何对得起老婆的期许。从明天起,自己负责的教学管理绝不含糊,非要扭转歪风把教学质量抓起来不可。 甄克凌起了个大早,七点半就赶到了学校。刚进校门,就见穆明浩背着手在操场里转。甄克凌和他打招呼说,穆校长怎么这么早。穆校长说,甄主任你还早些。他几步走过来,说去他寝室里扯几个事。 穆明浩将两把椅子摆在寝室正中,让两人面对面坐着。他这一动作让甄克凌很费思量,是想让下属感受到他的平易近人呢,还是以这种方式无声地表示他的歉意呢。不管他是什么意思,甄克凌心里都暖暖的。 穆明浩说:“我专门早些来,就是想等你到了,先扯出个办法,看怎么处理没备课的老师。” 甄克凌一怔,说:“您真是这么想的啊?我还以为您不赞成严管教学呢。” 穆明浩感到意外,说:“你为什么这样想?我是校长,怎么会不支持把教学管理搞严呢?” 甄克凌一吐为快,向穆明浩倾诉了他昨天的愤怒心情。先备课再上课这是教学的最基本要求,在甄克凌看来,作为老师人人都应该自觉遵守,可绝大多数老师都认为甄克凌是在故意为难他们。校长和后勤主任居然也不备课,宋长山拒绝检查备课完全是没把教导主任放在眼里。如此种种,甄克凌当然认为校长的态度是反对严管教学。 穆明浩轻叹一声,说他是柳树坪村本地人,和绝大多数老师都扯得上亲戚族间关系。不仅不能得罪,还要处处关照他们。他性格本来就温和,又一直秉持个理念,不因为公事与人结仇。老师们纵有各种不是,他都只在口头上批评几句,从来没动过真格。久而久之,谁都不怕他,反倒背后说他是个好好先生。 他也清楚,柳树坪小学越办越差,就是因为教学管理太松,老师都在“糊”,家长学生都不满意。乡政府领导争取上级投入新修校舍,肯定希望把学校办好。调甄克凌来当教导主任,应该有这方面的考虑。他正想借此机会,好好整顿一下柳树坪小学的校风教风,昨天本想放学后一起磋商处理没备课教师的,结果甄主任一气之下先走了。 甄克凌也觉得自己昨天太冲动,连忙对穆明浩说了声“对不起”。 穆明浩说:“就按甄主任在会上讲的执行。明天开个全体教师会,再次重申教学纪律,凡是没备课的老师,在会上通报,每人扣五块钱。为了让大家心服口服,先扣校长和后勤主任的钱。” 校长支持加强教学管理,甄克凌当然求之不得。但这样做肯定让穆校长很为难。甄克凌也体谅他,便说:“制度确实要严格执行,不然今后教学管理就推行不下去。但是,是不是不扣钱算了。” 穆明浩说:“不扣钱肯定不行,柳树坪小学的老师已经养成习惯,不扣钱的事他们就不在乎。” 甄克凌思索片刻,说:“要扣钱,教导主任的钱也一样要扣。” 穆明浩说:“你甄主任又不是没备课,凭什么要扣你的钱?” 甄克凌认真地说:“我太冒失了,没了解清楚现状,就坚持推行过严的制度,害得您左右为难。扣我的钱,您就给老师说百分之八十的老师不备课,首先是教导主任的工作没做好,扣钱就从他的钱扣起。” 穆明浩仍说扣甄主任的钱不合适,甄克凌坚持说必须要扣,扣了教导主任的钱,老师们就会对穆校长的意见小些。两人争执半天,穆明浩才同意了。 不一会儿,穆明辅一身酒气进来了。穆明浩说了他打算处理没备课教师的办法,问辅哥觉得行不行。穆明辅红通通的脸一扬,说当然要这样处理,当头儿的就是要赏罚分明。穆明浩说,那也扣辅哥的钱哈。穆明辅说,是该扣嘛。 甄克凌心中一直有个疑问,趁他俩都在,赶紧说了出来:“宋长山老师说您二位要他搞勤工俭学开小卖部,他没得时间找学生和备课。为什么学校非要开小卖部呢?” 提起勤工俭学,穆明辅火冒三丈,说上头简直瞎搞。每学期下任务,要从教育站勤工俭学服务站买几万块钱的纸笔墨砚。现在连扫帚,红领巾都要买他们的才做数,价格比供销社和街上卖的贵得多。他当后勤主任,一年到头为这个恼火死了。 穆明浩接着说,学校开小卖部,也是上头要求的。从前年就开始大会小会就在强调了。柳树坪小学学生数少收的学费就少,完不成勤工俭学服务站下的任务,只好开个小卖部专门给学生卖零食文具什么的,赚的钱交上去抵任务。宋老师教书很一般,学生都不愿意在他班上读书,性格又不好经常和家长扯皮。所以才要他和老婆开小卖部,帮学校完成勤工俭学任务。 甄克凌更后悔自己莽撞了,不摸清底细就一刀切搞规范化管理,看来今后一定要谨慎行事因人而异。他说,真惭愧,我不了解宋老师是这么个情况,今后在教学管理方面我会对他区别对待。穆明辅眼睛一愣,说莫怕他,他敢不听甄主任的,我老穆来收拾他。 在教师会上,穆明浩硬气地宣布,开学第一天上课,没备课的学校领导有穆明浩、穆明辅,老师有宋长山和谁谁,每人扣五块钱。绝大多数老师不备课,教导主任也有责任,一样扣五块钱。这次,再没一个老师唧唧歪歪。 第98章 感情深一口闷 甄克凌趁热打铁,接下来一个星期,他每天邀穆校长随机抽查几个老师的教学情况。时而检查学生作业本,时而检查备课,或是突然钻进教室听他们讲课。老师们看出学校领导在动真格抓教学,再也不敢马虎,教学工作终于步入了正轨。 甄克凌放心不下怀孕的老婆,每天下午一放学便赶回家给她做饭。只三天,元霜菊就逼他吃住在柳树坪小学。甄克凌说,这段时间不陪在老婆身边,自己就没尽到做丈夫的责任。元霜菊却说,不用担心,易宝珠天天晚上陪她。甄克凌这才住到学校去。 虽然每个老师都在学校有间寝室,但天天吃住在学校的只有甄克凌、宋长山、刘学伟和刘学军四人。穆明辅却是个例外,他晚上不在学校寝室里住,但晚饭必定是要在学校食堂吃的。因为,宋长山也好喝酒。餐餐有他陪着对饮,穆明辅觉得过上了神仙日子。 甄克凌第一次和穆明辅在食堂吃晚饭,就差点被穆、宋二人灌醉。教师节前两天,穆明辅上午就给甄克凌、刘学军二人打招呼,说他安排食堂师傅吴启兰做了几个好菜,给吃住在学校的几个老师打牙祭,提前过教师节。刘学军二人兴奋了一整天。 下午放学,最后一个学生才走出校门,刘学军二人就猴急地拉着甄克凌去了食堂。刚进门,就见灶台上热气腾腾,肉香味满屋子飘荡。吴启兰在灶台边炒菜,穆明辅站在她身旁指手划脚。 甄克凌走过去说吴师傅辛苦了,吴启兰转过头望一眼甄克凌三人,笑着说可以上菜了。穆明辅麻利地揭开大铁锅中木甑子的盖儿,从里面掂出一大盆粉蒸排骨,烫得他一路小跑送上了餐桌。甄克凌见状,连忙要刘学军、刘学伟将灶台上已做好的几个菜端到桌上去。清蒸腊香肠、油炸蜂蛹、腊猪蹄炖土豆……大多是本地招待贵客的荤菜,看来穆明辅对这顿晚饭颇花了一番心思。 宋长山两口子来了,穆明辅一声招呼,五六人都坐上桌去。刘学军和刘学伟拿起筷子便要夹菜。穆明辅说:“等一哈,等我把酒倒上。” 甄克凌这才注意到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个玻璃杯,桌上有两个葡萄糖瓶子,装满了本地小作坊生产的苞谷酒。穆明辅站起身,一手拿过葡萄糖瓶子,一手拿起甄克凌的杯子就要倒酒。甄克凌起身按住他的手,说:“穆主任,莫给我倒,我不会喝酒。” 穆明辅佯作生气,道:“甄主任,我今天是专门安排小吴做的好菜,又从屋里带的白酒,欢迎你们才调来的三个新老师,也提前一起过个教师节,你不能不给我面子呢。” 在兴元县,酒仿佛是拉近人与人之间感情的润滑剂。坊间流行不少关于此现象的顺口溜:酒杯一端,政策放宽,筷子一举,可以可以;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感情铁喝出血,感情厚喝不够;能喝白酒喝啤酒,这样的同志要调走,能喝二两喝半斤,这样的同志最放心;能喝半斤喝八两,这样的同志要培养。 甄克凌马上反应过来,这酒必须喝。自己刚当教导主任,很多工作还需要总务主任支持,他还硬逼着宋长山给自己赔礼道歉了,可不能因为一杯酒不喝得罪了他。甄克凌说:“感谢穆主任对我们外地老师的关照,今天这酒必须喝!但我酒量不大,您给我少倒点,一两就行了!一两!” 穆明辅充耳不闻,将甄克凌的杯子倒得满满的,最少有二两。他又要二刘把酒杯递给他,二刘都说不会喝酒。甄克凌心想他们才参加工作,莫让他们沾上坏习惯,便说他两个还是娃娃,莫勉强他们,穆明辅也就算了。他给宋长山和自己都倒了一满杯酒,然后提议大家共同举杯,也没多少客套话,只说:“欢迎甄主任,两位刘老师,第一杯酒,我们干了!” 话音刚落,穆明辅一仰脖,酒杯就空了。宋长山犹豫一下,也一口吞下满杯酒。刘学军二人目瞪口呆,宋长山老婆嘿嘿地笑。甄克凌却犯难了,他酒量小,平时又很少喝酒,照穆明辅他们这个喝法,肯定立马倒下。但不这样喝,气势上就输了,今后只怕他们会看不起自己。他把心一横,站起来说:“感谢穆主任对我们几个新老师关照,我干了!”说罢,也一饮而尽。 穆明辅说:“来来来,吃菜!吃菜!两位刘老师,你俩没喝酒,我就不管你们了,自己随意些,多吃菜啊。” 刘学军和刘学伟虽刚参加工作,嘴巴却很甜,直道穆主任安排的菜好吃,在兴元师范从来没吃到过这么好吃的粉蒸排骨、腊蹄子。穆明辅说,主要是吴师傅的手艺好,做得好吃。宋长山说,吴师傅的确能干,食堂里的蔬菜是她亲手在校田里种的,肉是她在学校猪圈里养的猪身上的。于是都说吴师傅让大家有口福了。 穆明辅拎着酒瓶走到甄克凌身边,说要给甄主任敬一口酒。甄克凌心想,他年纪比自己大一倍,还下桌来敬酒,太给自己面子了。迅速递过酒杯,说感谢穆主任,少倒点少倒点。穆明辅说,放心放心。他果真只往两个杯子里倒了浅浅的一口,先一饮而尽,甄克凌也作豪爽状,仰脖喝了。 两轮酒下肚,桌上气氛就热烈起来。宋长山两口子说穆主任海量,甄克凌和二刘马上附和说穆主任海量。穆明辅说,酒品看人品,甄主任喝酒耿直,一看就是够意思的人,年纪轻轻就当了教导主任,将来肯定前途无量。众人又附和说,甄主任前途无量。甄克凌赶紧谦虚几句,心中却是欢喜。 穆明辅说,大家吃菜啊,今天我专门搞几个硬菜,不吃就可惜了哈。众人又说今天的菜确实好,穆主任管后勤老师们得实惠。二刘的吃相仍像永远吃不饱的学生,老盯着那盆粉蒸排骨,一块又一块动作飞快地往嘴里喂,还不停地说好吃。穆明辅说,只要你们说好吃我就放心了,柳树坪小学不把生活搞好是留不住外地老师的。 宋长山也拎着酒瓶过来给甄克凌敬酒。刚开学时他就和甄克凌公然作对,甄克凌本想非过硬不可将他治服的,后来穆明浩和穆明辅逼他道歉了,甄克凌也就借坡下驴,存心和他改善关系,闲暇时间有意去他小卖部坐坐,买些香皂洗衣粉什么的。而今他主动示好过来敬酒,甄克凌打算和他好好喝一口,再说几句暖心的话。 宋长山先给自己倒了一满杯,再拿过甄克凌的酒杯作势要倒满,甄克凌按住他的手说:“宋老师,我真的酒量不大,你给我少倒点。” 宋长山不依,阴阳怪气道:“甄主任是不是瞧不起我啊?是不是我把你得罪了还记仇啊?” 甄克凌心中不快,盯着宋长山说:“宋老师,此话怎讲?” 宋长山说:“我敬你,当然要由我倒酒,我喝一满杯,你不喝一样多无非是瞧不起我嘛,再就是我得罪过你,你还记在心里。” 甄克凌看出来了,宋长山想把自己喝趴下,往后好在人前人面吹嘘。甄克凌心意已决,看来今天是没有退路了,但绝不能让宋长山的鬼心思得逞,就拼着和他喝一次,不信喝不翻他。 “宋老师敬我,我倍感荣幸,倒满!”甄克凌微微一笑说。 宋长山缓缓地将甄克凌的酒杯倒满,又拿过他的酒杯紧挨着甄克凌的酒杯,再俯下身去平视杯中酒,大约觉得自己杯中略少一些,又轻轻添上几滴,看上去两杯酒几乎一滴不多一滴不少,他才拿起自己的酒杯,对甄克凌说:“甄主任,我先干为敬。”甄克凌也举起酒杯,一口闷掉。 宋长山摇摇晃晃走回去坐下,甄克凌也觉得有些恍惚了。穆明辅见状,说再不喝酒了,宋长山老婆也说老宋不能再喝了。刘学军和刘学伟说甄主任也不能再喝了。 甄克凌缓了一口气,拿过葡萄糖瓶子朝宋长山走去。二刘拦住他说不能喝了,甄克凌眼睛一愣说,让开。他二人就不敢作声了。穆明辅也下桌来拉甄克凌,说今天喝酒到此为止。甄克凌说,我没醉,宋老师给我敬酒了我还要给他回敬一口。穆明辅仍拉住他不放,他奋力挣脱奔到宋老师身旁。 宋长山老婆拦住甄克凌,不停地说老宋再不能喝了。宋长山推开他老婆,说他和甄主任的酒还没喝好,今天要一醉方休。 甄克凌嘴里含糊着,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宋老师敬...我了,我肯...定要回敬你一杯...一杯。” 宋长山人在摇晃,口里却不服输:“甄主任,别...的我不行,喝...喝酒我不得怕你。任何时候...都不得...怕你!” 甄克凌将两杯酒倒满,自己拿过一杯喝完,乜斜着宋长山说:“我...我敬宋...老师,反正我...我是喝完了。” 宋长山举着酒杯,说:“甄主...任,你看...着!”他也一口全干了。 甄克凌只觉天旋地转,依稀见到宋长山倒在地上,有人去拉他。甄克凌强撑着想站稳身子,却手脚都不听使唤。他眼前一黑,很快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99章 改变能改变的 甄克凌感觉头痛欲裂,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在说话。他艰难地睁开眼睛,方知自己和衣躺在床上。转头看过去,却见自己的办公桌已被拖到寝室中间,穆明辅、刘学军、刘学伟三人正围坐在桌边,聚精会神地玩纸叶牌。 “脑壳好疼,我睡了好久啊?”甄克凌挣扎着坐起来。 “甄主任醒哒呀,那就好,那就好。你起码睡了五个小时。”穆明辅丢下纸叶牌,走到床边拉起甄克凌的手说,“你喝得太猛了,当场人事不醒,把我们都吓着了。这不,把你扶到床上睡了,我们都不敢离开一直守在这里。感觉好些没?” 甄克凌说:“好多了,就是脑壳疼。我好像没喝好多酒,怎么醉得这么厉害呢?” 穆明辅说:“你和宋老师都差不多喝了一斤,拦都拦不住啊。六十度的苞谷老烧,怎么可能不醉?宋老师到现在还睡得像头死猪。”兴元农村有不少酿酒的小作坊,用玉米酿出白酒出售,买一斤才一块钱,深得老百姓喜爱,称之为“苞谷老烧”。只是此酒度数高,极易喝醉。 刘学军递给甄克凌一搪瓷缸子凉开水,说:“甄主任,喝杯水。穆主任说醉酒了要多喝水,要我们早就给你准备着。” 甄克凌咕嘟咕嘟一气喝完,感觉清醒了许多。他对穆明辅说:“穆主任放心,我没事。时间应该蛮晚了,您快回家去。 穆主任看看手表,说:“啊呀,十二点多了。我确实要回家了。两位刘老师,甄主任再就交给你俩招呼哈。”说完,他和甄克凌再握握手,转身离去。 甄克凌问过二刘,才知自己醉过去后,他马上安排二刘将自己送到寝室里醒酒,又说酒醉得太厉害的人必须有人守着,怕吐出来堵住气管会闹出人命的。他就拉上二刘守在甄克凌寝室里。三人干坐着无聊,他便去自己寝室里拿了一副纸叶牌教二刘玩。纸叶牌的玩法很简单,二刘一学会就,三人正玩得兴起,甄克凌就醒过来了。 穆明辅居然教两个新老师学会了打纸叶牌,让甄克凌很意外。兴元人又称纸叶牌为“上大人”,这玩意儿除非不学,学会了就很容易上瘾,瘾大者可以丢下地里农活老婆娃儿不管,没日没夜在牌场上连打半月之久。在兴元县农村,上一辈人都喜欢打纸叶牌,但他们都记着一条,不让自己的娃儿学会打纸叶牌,免得娃儿将来成为败家子。 甄克凌问二刘,穆明辅是不是打纸叶牌的技术蛮好。刘学军说,穆主任自己吹嘘,他的牌技相当好,左邻右舍的瘾君子们和他打十打九输,给他输了不少钱,现在都不和他打牌了。所以他才想在学校发展几个牌友。刘学伟说,住在学校里晚上太寂寞无聊,有他天天晚上陪着打牌,容易打发时间些。 刘学伟的话说到甄克凌心坎上。乡下小学的单身老师吃住在校,晚上最是寂寞难熬。住校的老师本来就少,若非同龄人根本不可能成为朋友,晚上连个玩的去处都没有,只能把自己关在寝室里。甄克凌还只在学校住了几个晚上,就觉得要憋疯了。刘学伟二人刚从学校毕业,过惯了集体生活,要他俩晚上老老实实呆在自己寝室里,只怕捆都捆不住。 甄克凌不希望他俩刚参加工作便沾上赌博恶习,再说自己作为教导主任也有指导年轻老师的责任,便说:“要穆主任晚上陪你俩打牌可以,但不能赌钱。老师赌博是违反师德规定的。” 刘学伟说:“不赌钱只怕穆主任没得兴趣。” 甄克凌说:“看来你还蛮懂赌徒的心理嘛。” 刘学军接过话说:“他在兴元师范读书期间,就经常和同学躲起来打麻将。” 甄克凌玩笑道:“刘学伟在兴元师范只怕是五毒俱全的学生哦。” 刘学伟嘿嘿直笑,似乎还很自豪的样子。刘学军揭他的老底,他不光喜欢打牌,还喜欢好色。在兴元师范读书三年,至少和三个女同学睡过觉。刘学伟得意地说,不是自己想和她们睡,是她们主动找他睡的。刘学军说,甄主任要把他管紧些,他就是好色,看到漂亮女人就想搞,口袋里随时准备有套子。说着说着,他竟从刘学伟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套子来。 甄克凌大惊,说没想到兴元师范现在的学生这么开放了,他读书那会儿男生和女生谈恋爱的并不多,即使谈恋爱也像搞地下工作的。 刘学伟不以为然,他说:“好色是男人的天性,男人没有不好色的。” 甄克凌很反感刘学伟一竹竿扫一排人的说法,便针锋相对说:“也不能说得太绝对,我看穆主任就不好色。” 刘学伟忽地站起来,兴奋地说:“男人好不好色逃不过我的眼睛,我今天就发觉穆主任是个大色鬼,他和吴师傅绝对有一腿。” 甄克凌和刘学军都吓了一跳,赶忙制止他别瞎说,吴师傅才二十几岁,人又长得丑,穆主任怎么可以下得去手。刘学伟却说他一进食堂就悄悄观察他俩,发现他两人对看时的眼神含情脉脉,穆主任去端菜的时候还趁机捏了一把吴师傅的手。还有,穆主任这会儿肯定没回家,应该悄悄摸到吴师傅在食堂里边屋子的寝室里和她睡觉去了。 甄克凌和刘学军听得面面相觑,都说不可能吧。刘学伟更带劲了,说他现在就可以带甄主任和刘学军摸到吴师傅寝室窗户外面,只要耐心地听个把小时的墙壁,不信抓不住他两个的把柄。 这个刘学伟还真不是个省油的灯,由着他的性子来只怕将来会惹祸的,看来还得经常敲打他。甄克凌虎着脸说:“刘学伟,我郑重告诫你,第一,你已经当老师了,好色要有底线,绝对不准打女学生的主意,那是要坐牢的;第二,再不准讲老师之间的是非,不需要你管这些闲事,搞不好会惹火烧身的。听清楚没?” 刘学伟吊儿郎当地说:“甄主任,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虽然不是个好人,但我也不傻,哪些事做得哪些事做不得,我头脑清醒得很。” 穆明辅每天下午吃过晚钣就邀刘学军和刘学伟去打纸叶牌,打到零点准时回家。二刘乐在其中,自然愿意天天住在学校。穆明辅偶尔还邀上乡政府、烟草站的几个牌友来观战,甄克凌和宋长山闲空时也常去凑热闹,晚上的校园竟很有生气了。 甄克凌私下和穆明辅说,可以每天喊二刘玩牌,但最多只能打一毛钱起步的标准,他俩刚参加工作不知祸福利害,不能让他俩陷进去了。穆明辅说那是当然,本来就是为了消磨时间,自己又是民办老师也打不起大牌,每次输赢不会超过十块钱的。 开学二十多天,甄克凌焦急起来,柳树坪小学老师的教学基本功太差,想打教学质量翻身战,比登天还难。所有老师上课都不讲普通话,即使逼他们讲也全是南腔北调的彩色普通话。大多数老师写不好教案,上课就照着课本念经。更要命的是好些老师一知半解,给学生教了错的内容。甄克凌原打算多开展教研活动提升教学水平,推行人人都讲公开课,看来真如穆明浩所说,太理想化太脱离实际了,常规课都上不好的老师,要他们讲公开课,起什么作用呢。 甄克凌不甘心就这样“糊”下去,他觉得既然当了教导主任,就不能尸位素餐,哪怕把柳树坪小学教学质量提高了一点点,也不枉教育站提拔自己。琢磨几天,他的思路清晰起来---先易后难,改变能改变的。学校领导带头,再选几个基本功稍好的老师成立教研组,给全校老师讲示范课,慢慢引导每个老师都能按教学规范讲课。 出乎意料,穆明浩和穆明辅都支持甄克凌的想法,虽然他俩讲课普通话都说不好,但毕竟是学校领导,他们带头讲公开课,其他老师也不会唱反调了。二刘必须引上正路,甄克凌逼着二刘讲公开课,他俩开始不答应,甄克凌说师范毕业生是科班出身,连公开课都不敢讲,把师范生这个称呼都丑了,更丢了当教导主任的师兄的脸。他俩才不做声了。穆灵芝主动要求参加教研组,甄克凌欣然应允。 甄克凌率先讲了一节公开课,全体老师都坐在教室后面听。下课后,好几个老师围着他问,怎样才能上好一节课,穆灵芝问得最细,甄克凌耐心地和他们交流。这时,他简直有些感动了,原来老师们都想把课上好,都想提高自己的教学能力,只是学校给他们的机会太少。 穆明浩和穆明辅坚持用彩色普通话讲课,居然得到所有老师的好评,都说要向他俩学习,今后上课必须讲普通话。 刘学军和刘学伟讲公开课之前,甄克凌逼着他俩修改了三遍教案,又独自去他俩的教室各听了一节课,指出不少毛病要他俩改正,再到甄克凌寝室里试讲给他听。直到他俩说改得要吐了,甄克凌才同意他俩上公开课。对他俩,甄克凌打算用心打磨逼上正路。 只要这样坚持下去,柳树坪小学的教学质量肯定能提高,甄克凌信心十足。 第100章 不准停薪留职 元霜菊抱怨过好几次,自从甄克凌调到柳树坪小学,一次都没和她亲热过了。不是甄克凌不愿意,而是他好像突然成了个废人。也奇怪,甄克凌愈想勇武如前,那玩意儿却愈不争气。老婆疑心重重,甄克凌解释说是工作压力大的缘故,老婆怎么都不相信。 甄克凌没撒谎。现在,他脑子里全部装的是教学管理。白天他得盯着老师认真备课上课,晚上又要琢磨提高老师的教学基本功。每每想和老婆恩爱时,脑子里教学管理那些事总挥之不去,以致于形同阉人般无能为力。甄克凌知道这是病,可又不好意思去看医生,便自我安慰,再过段时间作压力小了就会好的。 不仅如此,甄克凌还有说不出口的压力---那点工资过不走日子。老婆生儿子上医院要钱,儿子出生后买奶粉要钱。而甄克凌除了每个月八十一块钱的工资,再没一分钱的来路。他心里急得冒火,脸上还不能让老婆看出来。 国庆节头天晚上,元霜菊问甄克凌:“明天易宝珠结婚,我俩送好多人情?” 甄克凌说:“我们结婚她是送的二十块,她结婚我们只怕要送三十块才行呢。” 元霜菊说:“我也觉得还是要送二十块。现在蛮多人过事别人给他送多少,他给别人还人情仍然送那么多。就我两口子大方,还别人的人情非要比原来的多。这样几时才存得到钱哟。” 甄克凌叹口气,说:“谁叫我两口子都不愿意欠别人的人情呢?现在存不到钱也没办法,该为人的时候还踮起脚都要为人。为人处世太差火,再有钱都会被人瞧不起的。” 元霜菊却说:“为人处世固然重要,但始终比别人家穷,也会被人瞧不起。像我两口子,结婚后连彩电都没钱买,我也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 甄克凌不做声了。再美的爱情,都会败给柴米油盐,此话一点不假。元霜菊虽没嫌自己穷,但她已不经意流露出不甘心过穷日子的想法了。甄克凌闭目躺在沙发上生闷气,改行的念头又强烈地冒出来。 易宝珠在兴元十二中举行婚礼。她的婚房在教师宿舍楼五楼,两室一厅,屋里布置得五彩缤纷,彩电冰箱样样俱全。甄克凌见元霜菊羡慕无比的样子,就在心里痛恨自己无用。来给易宝珠两口子道喜的宾客也多,吃席的人这拨刚放碗,下一拨又挤上桌来。元霜菊感慨说,易宝珠的婚礼好风光,甄克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易宝珠的兴元师范同学也来了不少。李承嗣跑进跑出,将当年分到蓝天小学的姚秋雨四人,甄克凌两口子,龙仁甫、曹盛世邀到同一桌吃席,说在高梁区一起工作过的师范同学难得相聚,要好好叙一叙。 十来个同学边吃席边聊天。姚秋雨四个进城的女同学互揭老底,让一桌人知道她们都谈了男朋友。李承嗣的女朋友小鸟依人般挽着他的手,众人都夸她漂亮,李承嗣嘿嘿笑个不停。龙仁甫面无表情话也不多,自然没人和他搭讪。众同学都羡慕甄克凌和元霜菊是幸福的两口子,甄克凌心里酸楚,却挤出满脸笑容说那是那是。 李承嗣介绍曹盛世是他初一同学,后来留级了。他兴元师范毕业生也是校友,现在五贝子小学教书。姚秋雨几个叽叽喳喳嚷道,那是师弟,今后要多联系。 曹盛世嘴里“好”“好”着,又腼腆地说暂时还在五贝子小学教书,下学期说不定就停薪留职打工去了。众同学都觉诧异,纷纷问他为何要停薪留职。他说家里太困难了,父母身体不好,教书那点工资还不够父母每个月的药钱。 龙仁甫突然瓮声瓮气说,老师的工资太低,好多有门路的年轻男老师都停薪留职下海。他有两个表哥是惠泽地区师专毕业生,毕业分配后只教一年书,就停薪留职到广东打工去了。 众皆附和,当老师太穷了,有门路的赶快下海挣几年钱再回来教书。话题又转到去哪打工最挣钱,有说去广东工厂上班的,有说去开煤矿的,有说去蹬麻木车的…… 甄克凌听出来,不管去哪里下海,都要有人引进门才行。甄克凌早有下海的心思,只是苦于无人引路。他眼前一亮,曹盛世先前说下学期将停薪留职去打工,不正好跟着他去吗?甄克凌盘算着,吃完席之后就悄悄去求他。 李承嗣只默默地听着,半天没说句话。这时,他才开腔:“曹老师,你停薪留职不需要经过区教育站批准吗?”他是区教育站政工,照说老师哪来哪去,他应该最先知道。 “好像不需要吧,校长说只要我写个申请书,他在申请签字同意就行了。我们学校勤工俭学任务重,学校完不成任务,我停薪留职把全部工资都上交学校,学校就挣了差不多一千块钱,校长求之不得呢。”曹盛世说。 朱芳菲说:“我们的李校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好多学校的校长都瞒着教育站,让老师停薪停职。把工资全部上交学校,校长再请个代课老师上课。代课费又要不了几个钱,学校稳赚不赔。他们才不想让教育站晓得哩,除非你亲自去学校点名。” 李承嗣听说过,兴元县至少有两百老师停薪留职,高梁区少说有十几个教师下海。他一直以为这些老师都在教育站办过审批手续,只是他太忙,还没来得及专门清理过这类手续。朱芳菲一席话,李承嗣才明白校长乐得瞒着教育站放老师出去下海,既受老师欢迎,又可以完勤工俭学任务。如果上报教育站审批,教育站多半会不同意,当然不如瞒着好了。 “曹老师,你停薪留职申请书校长同意后,还是要送到教育站来审批一下,我肯定给你签同意的意见。这样做有好处,不怕上级清理,校长瞒着教育站批准老师停薪留职,将来肯定是要出问题的。”李承嗣说。他作为政工十分清楚政策,这叫吃空饷,上头经常清查。 曹盛世点头称是,众同学也说听李校长的话肯定不会错。 吃完席,众同学相互打过招呼,各自散去。甄克凌扯住曹盛世,问他准备停薪留职去哪里打工。 曹盛世说,区公所今年下半年要办个皮鞋厂,他们村里有个区公所退休干部被返聘回去当厂长,目前正在招工。他给厂长说想去皮鞋厂里打工,厂长说曹老师随时可以进厂。可校长要曹盛世把这学期的课上完了才同意他走。 甄克凌说,他也想停薪留职,想请曹老师帮忙说了去皮鞋厂。 元霜菊挽着甄克凌的手正倚在他肩上,一听他要去打工,脸色骤变,甩开甄克凌的手,盯着他问是不是在说梦话。甄克凌认真地说,他没做梦,当老师就会穷一辈子,现在有机会去挣钱,当然要抓住机遇。 元霜菊不容质疑说,不准去,她不同意他停薪留职。甄克凌还要分辩,她一把拉过他说回家,也没和曹盛世告别,两人迅速离去。 甄克凌铁了心要去皮鞋厂打工,元霜菊坚决不答应。甄克凌担心她生气动了胎气,便顺着她的心思说一切听她的,再不想出去打工的事。元霜菊说回她娘家去玩一天,甄克凌也爽快地答应了。 元霜菊爸妈眼见马上要当姥爷姥姥,再不和女儿女婿生气,还经常捎信要他俩周末回家吃饭。甄克凌去过几次后,发现老两口不像先前那样嫌弃自己,也就愿意陪老婆回娘家了。 两人回到元霜菊娘家,却见她舅舅也来了。惠泽地区教育局国庆节也放假三天,第一天舅舅就来元霜菊娘家,一家人高兴得不行,围着他有说不完的话。 甄克凌头一次见元霜菊舅舅,又是个大官,心里很是忐忑。一家人陪舅舅说了一会儿话,甄克凌才放心了,舅舅其实是个和蔼可亲的人。 舅舅似乎很关心元霜菊两口子,主动问起两人在学校工作情况。元霜菊见机会难得,便说自己工作环境倒还好,就是甄克凌一个男人当老师不挣钱,两人的日子过得不宽裕,刚才还在闹着要停薪留职去打工。她觉得打工不是长久之计,想请舅舅帮他改个行最好。舅舅一定要帮帮他。 舅舅沉吟片刻,说自己只是惠泽地区教育局的副局长,帮忙改行有难度,他倒是可以帮忙把两人调进兴元县城关镇一小。其实不改行继续教书也能挣钱,只要在县城的小学教书,当个班主任,一年的收入蛮可观。 元霜菊迫不及待,说那就请舅舅帮忙,明年暑假把两人都调到城关镇一小去。 舅舅面露难色,说每年想调进城的人太多了。他一次要县教育局局长帮忙调两个人进城,局长很不好办。还是一年调一个吧。明年先调元霜菊下城。 元霜菊笑得合不拢嘴,问甄克凌行不行。甄克凌连说很好很好,只是太麻烦舅舅了。舅舅却说这事好办,一点都不麻烦。 舅舅在元霜菊娘家吃过晚钣,再玩到天黑,才开着桑塔纳轿车走了。他说了很多在城关镇学校当老师的好处。甄克凌心中又生无限憧憬,再等两年,去城关镇一小教书也不错。 第101章 母子平安 舅舅一走,甄克凌两口子骑自行车回高梁小学。还只到半路,元霜菊就喊肚子痛,甄克凌吓坏了,慌忙将她送到区卫生院,找李承嗣女朋友请来妇产科医生检查。幸好胎位什么的都很正常,只是肠胃炎而已。 医生给元霜菊开了些药,反复叮嘱了注意事项,就让她回家休息。临走前,医生将甄克凌狠狠训了一通,说他没定期带老婆做产检,老婆可能快生产了还坐自行车颠簸,真是个不合格的丈夫。甄克凌羞愧难当,只鸡啄米似地说是是是。 剩下来的两天假期,甄克凌哪都不去,就在家里烧茶做饭、洗衣拖地,陪着老婆看她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几本育儿书。他后悔此前自己太粗心了,脑子里只装着工作,竟很少关心怀孕的老婆。他想不出更好的方式来弥补,就默默地多做些家务。 国庆假最后一天,吃过晚饭,甄克凌在厨房里洗完锅碗瓢盆来到客厅,元霜菊正坐在沙发上叠她自制的婴儿尿片。瞬间,甄克凌的心被刺痛了,她嫁给自己没享到一天福啊。为了省钱,未来儿子要用的衣物,但凡她会缝制的,她都用针线缝了出来。她用毛线织了五双小袜儿,用旧床单缝了二十块尿片。她怕不够用还要赶制一些,甄克凌过意不去,硬生生拦住她,她才作罢。 甄克凌抢过她手中的尿片,小心叠好又送到卧室里,出来搂着老婆说:“你是不是从明天就请假哟,呆在家里保胎。” 老婆靠在甄克凌胳膊上,说:“肯定不行嘛,我们学校的女老师都是产前请一个星期的假。从现在就请假时间太长,耽搁的课太多,生孩子以后又要请三个月产假,学校请代课老师上课,这学期我班上的教学成绩不晓得差成什么样子。” “我才见过你们学校的那些女老师,都是些疯子。明明有政策产前可以休假十五天,她们只请一个星期的假。憋着劲只想教学成绩超过别人,是成绩重要还是儿子重要?”甄克凌说。 元霜菊说:“都重要。你放心,我身体好,不需要保胎,预产期前一个星期请假没得任何问题。前天医生不是说了嘛,孕妇还要适当运动,我每天去教室上课就相当于运动了。” 甄克凌懒得和她多说了。她认准的事,十头牛都难得拉回来。他已想好,从明天开始,上班早去晚归,每晚回家陪着老婆。 国庆节后上班,甄克凌每天都害怕老婆随时发作,再也顾不上去盯老师的备课和上课了。听说穆明浩和二刘夜夜打纸叶牌,他也懒得管了。 老婆不久就要住进医院生儿子,李承嗣女朋友说过,在区卫生院生产要三百块钱。甄克凌难以启齿,他还身无分文。这样的事找任何人借钱,说出去都丢一个男人的脸。要老婆拿她的私房钱吧,他又实在开不了口。甄克凌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纠结了几天,他决定找穆明浩预支四个月工资。一来穆明浩心地善良对自己还不错,二来预支自己的工资不欠别人的情。 在穆明浩寝室里,甄克凌欲言又止地说,老婆生儿子住医院还没钱,想从学校财务上预支三百块。 穆明浩毫不犹豫地喊来穆明辅,要他给甄克凌借三百块钱,从工资里扣还。甄克凌一阵感动,不觉热泪盈眶。 一天清晨,甄克凌两口子都没起床,元霜菊突然说,她的肚子微微有点痛。 甄克凌说,是不是发作了,赶快起来去医院。 元霜菊算了算时间,说离预产期还有十天,应该不是发作了。 甄克凌说,不管是不是发作了,保险起见,必须去医院。 两人迅速起床洗漱,甄克凌煮面条两人吃过早餐,甄克凌陪着元霜菊去给史校长请了假,再扶着她慢慢走到区卫生院。她捂小腹着直喊肚子疼,妇产科一个女医生径直将她领到病房,只稍稍检查一下,就说是临产征兆赶快去办住院手续。 甄克凌手忙脚乱交了三百块钱办完住院手续,再回病房时,只见元霜菊哼哼唧唧在床上左右翻滚。甄克凌问她怎么样,她难得答话蹙着眉直摇头,甄克凌想帮忙又不知从哪里帮,就坐在病床边紧紧地拉着她的手。 女医生进来,戴着听诊器听了一会儿,再摘下听诊器在元霜菊肚子上按来按去。元霜菊边哼边说想去厕所大便,女医生说这是生孩子前的正常反应,不用管它。 女医生回头见甄克凌呆呆地站在一旁,虎着脸说:“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快去喊你妈来!” 甄克凌不解道:“喊我妈干什么?” 女医生急了:“这你都不懂?要你妈来帮忙接生!你儿子出生的时候,她疼得受不了,两三个人都按不住。哦,还要带些婴儿尿片来,准备好了吧?” 甄克凌嘴里“好”“好”着,跌跌撞撞跑出了病房。他一路小跑去高梁小学拿自行车,边跑边想,医生说只喊我妈来,照说应该把她妈也喊到场啊。又想自己一人去把两人的妈都喊来,起码要两三个小时,那时只怕儿子都生下来了。元霜菊家离得近,只有去接她妈来医院花的时间最短,自己必须早回医院守在老婆身边才行。 甄克凌将丈母娘接到区卫生院病房里,元霜菊已大汗直冒,在病床上从这头爬到那头,龇牙咧嘴“唉哟”“唉哟”直叫。女医生见两人已到,说可以去产房了,就要甄克凌抱着元霜菊跟她走。 产床上元霜菊疼得大哭,甄克凌和丈母娘按都按不住,女医生不停地说“使劲”“使劲”,娃娃就是不肯出来。大约过了两小时,元霜菊突然晕了过去,面色苍白得可怕。 女医生慌了,结结巴巴地说:“糟了,可……可能是难产,必.....须马上转……到县人民医院去。” 甄克凌心里一沉,说:“快,快转院,怎么转?” “我去找……院长,要他安……排救护车。”女医生说完,飞跑出病房。 丈母娘吓得直哭,甄克凌抱着元霜菊心急如焚,去县人民医院最少也要一千块钱,而他口袋里却空空如也。他毛着胆子问丈母娘:“妈,您身上有钱没?等会去人民医院,可能要先交钱才准入院,我这会没钱。” 丈母娘边擦眼泪边说:“你赶快回家去拿呀。来,把元霜菊给我抱着。” 甄克凌嗫嚅着说:“妈,我实在没钱了,今天在这里住院的钱都是借的。您就先给我借一千块吧,我领工资了就还您!” 丈母娘先是一怔,接着就哭骂道:“元霜菊瞎眼睛啊,硬要跟到你这么个穷光蛋。生儿子都不把钱准备好,你是要害死我女儿啊。她是为么子要跟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哟……” 霎时,甄克凌如万箭穿心,想死的心都有了。千不该万不该找丈母娘开口借钱,她一直嫌自己穷难道就忘了吗。可一看臂中危在旦夕的元霜菊,甄克凌又顿生一股豪气,就是把自己卖了,也要马上另想办法借钱送她去县人民医院。 卫生院长指挥着女医生和三个护士,抬元霜菊上救护车。甄克凌脑子灵光一闪,危难时刻,只有嗣哥会义无反顾地帮自己。他飞快地找到李承嗣女朋友,要她去给嗣哥说,找他借一千块钱,送到县人民医院来。 甄克凌和丈母娘坐在救护车里,丈母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小声啜泣着。甄克凌拉着老婆的手,凝望着她苍白的脸,一声不吭任泪水哗哗直流。 救护车停在县人民医院住院大楼前,早有四五个穿白大褂戴口罩的人等在那儿。救护车后门一开,几个白大褂就七手八脚地开始抬担架。一个医生模样的白大褂说:“直接到手术室!” 甄克凌擦干眼泪走近他,问:“医生,住院费还有一会儿别人才会给我送来,我需要等钱送来了才能办住院手续吗?” 医生说:“你是甄克凌吗?我是李承嗣的表哥,是这医院的外科主任。他打过电话了,不用现在交钱,我给你签字担保去办住院手续,出院的时候结账就行。” 甄克凌鞠个躬说:“谢谢!太谢谢了!” 医生说:“快去二楼手术室外边守着。我还有事,就不管你们了啊。” 又等了两个小时,手术室的铁门开了。一个女护士出来喊:“元霜菊家属!哪个是元霜菊的家属?” 甄克凌急忙站到她面前说:“我是甄克凌。” 护士要他跟着进去。只见无影灯下的手术台上,元霜菊笑得一脸灿烂。医生说:“恭喜你,是个带把儿的。难产呢,幸亏你送得快,我们做了剖腹产手术,母子平安!” 甄克凌泪流满面,连连鞠躬说:“谢谢医生!谢谢护士!” 一个护士抱着包好的娃儿走到甄克凌面前,说:“看,你儿子长得多乖,七斤八两呢。” 儿子眯着眼睛甜甜地睡着,甄克凌的心瞬间就柔软了。他伸出手就要把儿子从护士手里抱过来。护士一扭身说:“现在你还不能抱,等会儿给你送病房去了你再抱。” 医生说:“过来!把手术家属签字补签了,再去一楼办住院手续。” 第102章 不准赌博 一个星期后,元霜菊便出院回到娘家。 元霜菊爸妈要女儿回家坐月子,甄克凌未置可否,她爸妈爱咋地就咋地。 丈母娘那天一番话把他骂醒了,只要自己是个穷教师,在元霜菊爸妈眼里,他就是个废物,他说话就只当是放屁。在病房里陪老婆和儿子五、六天,他没怎么和丈母娘说话。他看着儿子粉嘟嘟的嫩脸,一遍遍默念:儿子,为了你和你妈,你爸绝不会穷一辈子。让他们走着瞧! 这几天,甄克凌下了决心,下学期就去区皮鞋厂打工。但是,他不能告诉任何人,连老婆和嗣哥都不能让他们知道。他们会坚决反对的,在他们看来,甄克凌已经走上学校领导岗位了,应该前途无量,放着教导主任不当,去工厂打工自毁前程,只有傻子才做得出来。 甄克凌打算去皮鞋厂上班了,再给老婆和嗣哥讲。那时生米已煮成熟饭,他们反对也无济于事。 丈母娘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元霜菊。甄克凌人在老婆身边,却并没多少事需要他去做。他仿佛是个多余的人。 他想早些去学校上班,又怕丈母娘骂他不服侍老婆坐月子。老婆懂他的心思,催他快回学校去,说学校一天都不能没有教导主任。丈母娘也要他回学校去,他才每天早出晚归地上班了。 甄克凌回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穆明浩汇报。在教育站打杂那些日子,见多了赵站长、魏站长寝室里人来人往,渐渐地就悟出一个处世秘诀:大事小事有事没事多向一把手汇报,这样的下属很快就会成为领导最信任的人。虽然自己是教导主任,但请假多日回来立即给校长汇报,这是对校长起码的尊重。 甄克凌说:“给穆校长报到,我回来上班了。得了个儿子,老婆难产,所以耽搁了七八天。硬是不好意思。感谢穆校长给我借钱。” “哈呀,是个儿子啊,恭喜恭喜!说感谢的话就见外了,就是兄弟伙计有困难也应该帮忙,何况你我都是学校领导。三百块钱不够用吧,还需要的话又在辅哥那里借支就是。”穆明浩说,他那语气淡淡地,而甄克凌却感到格外温暖。 甄克凌说自己耽搁这么久,教学管理上的事让穆校长费心了。 穆明浩说,也是出妖气了,这段时间,老师们备课上课改作业认真得很,根本不需要领导督啊管的。尤其是穆灵芝,天天放学后还守着几个成绩差的学生背书。 甄克凌暗自高兴,他知道自己严抓教学管理已初见成效了。 老师们有了自觉落实教学常规的意识,两人都很高兴。穆明浩充满期待。他说,柳树坪小学的教学质量有希望打个翻身仗了。 甄克凌想了想说,今年新来的两个老师,穆校长还要把他们管紧些。 穆明浩蹙着眉说,甄主任不提他还忘了,那两个家伙真的太不像话。 穆明辅教会刘学军、刘学伟打纸叶牌,二刘很快就上瘾了。天天晚上缠着穆明辅,在学校寝室里打纸叶牌。 乡烟草站几个牌痞子的嗅觉比狗鼻子还灵。不久就晓得柳树坪小学两个新老师喜欢打纸叶牌,每晚也来学校参战,人多的时候还同时摆了两桌。一时间闹得学校乌烟瘴气。 柳树坪小学教师寝室里夜夜有人打牌,吵得邻近几户人家睡不好觉,找到柳树坪乡政府乡长告状。 乡长通知穆明浩去乡政府,狠狠地训了他一顿,说再有老百姓反映老师在学校聚众赌博,他就派公安员抓人。 穆明辅老婆也找穆明浩哭诉,说他男人夜夜在学校打牌,很少回家了,老弟硬是要管管他。 穆明浩几头受气,把穆明辅和二刘喊到他办公室狠批一通。说再有人反映他们三个在学校打牌,他就去报告乡长,派公安员把他们抓到派出所关起来,学校这才得以安宁。 穆明辅被穆明浩一顿收拾规矩了,天天下班了按时回家。刘学军和刘学伟却迷上打牌欲罢不能,转眼就被烟草站几个牌痞子拉入伙了,天天晚上去乡烟草站打麻将。 乡烟草站是个赌窝子,牌打得大,输赢千儿八百是常事。凡是去那里打牌的人,没有哪个不是打通宵,白天昏昏欲睡像死了半截没埋的样子。 二刘自跟乡烟草站那班人去打麻将,就再没好好上过一节课了。整日哈欠连天跟鸦片鬼一样,小道消息传他俩还欠了一烟叶收购员不少赌债。 甄克凌听完气不打一处来,两个家伙太丢师范毕业生的脸了。明明前不久还答应他认真教书的,才几天就和一班赌棍打得火热,不及时刹车他俩只怕就要废了。 甄克凌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师弟误入歧途,也感恩穆明浩给自己借钱生儿子想替他分忧,便自告奋勇说,这事不用穆校长操心,他来收拾两个不听话的东西。 当天第三节课下课铃声一响,刘学伟和刘学军从教室里钻出来,急匆匆地要回寝室里补觉。甄克凌在寝室楼梯口拦住他俩,说:“你两个把备课本带上,到我寝室里来一趟。” 二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憋了半天,刘学军说:“甄主任,师兄,跟你说实话,自从你请假以后,我和刘学伟就没备过课。你就不看备课本了嘛。” 甄克凌轻描淡写地说:“没备课也不要紧,你俩拿来我看看。快点哈,我在寝室里等你们。”说完,他自顾自先走了。 刘学伟两人磨蹭半天,才拿着备课本走进甄克凌寝室。甄克凌把两人的备课本草草浏览一遍,再把脸一黑,说:“关于备课我是怎么讲的?你俩是怎么答应我的?” 刘学军感到事情不妙,作害怕状默不作声。刘学伟却无谓似的:“师兄说的必须先备课再上课,我们答应师兄认真教书,不丢师范毕业生的脸。” “那你们自己说,为什么十多天不备课就上课?”甄克凌厉声道。 两人搓脚捏手的,不知怎么答话。刘学伟到底脸皮厚些,他忍不住说:“哎呀,甄主任,你肯定晓得,这段时间,我们晚上通宵在打牌。白天要补瞌睡,哪有时间备课咯。” 甄克凌不绕弯子了,正色道:“刘学伟你还好意思大言不惭地说通宵打牌,你俩才参加工作几天,就变成赌棍了?连穆校长的话你俩都敢不听了还要继续赌?晓不晓得乡政府准备把你俩捉到派出所关起来?告诉你俩,穆校长这人心好,不想你俩年纪轻轻就在公安机关有污点,我一回来他就安排我盯着不让你俩再去赌博,其实是想挽救你们两个。今天你两个当我的面说清楚,再不准去烟草站赌博,做不做得到?” “甄主任,我们也不想打牌。但是,你自己天天晚上住在学校试试,什么娱乐活动都没有,会把人憋死。”刘学伟想了想,把头一歪,振振有词道:“再说,我和刘学军都输了一千多块,还是找烟草站鹏哥借的钱,不去赶本哪来的钱还账嘛。” 甄克凌无言以对,一两个单身汉长期住在学校,最是寂寞难耐。他曾在蓝天小学独自一人待过几天,体会过夜里那种孤独难眠的滋味,真能把人憋疯。 想到这里,他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俩天天住在学校晚上很孤独,所以穆主任喊你俩打纸叶牌玩我觉得蛮好啊。但是,你俩去烟草站打那么大就成赌博了。而且不到十天就输了一千多,这么下去最后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开除公职。你们想过没有,父母辛辛苦苦供你们读书让你们吃商品粮,如果因为赌博开除公职了,父母不是要气死?所以,绝对不能去烟草站打牌了。听明白没有?” 刘学伟二人还是不做声。甄克凌使出最后一招,他说,不听他的话还要赌博也行,他作为教导主任也犯不着要管他俩的闲事。他只管教学上的事,凡是不执行教学常规制度的,他绝对不会通融。他俩没备课,现在他就在备课上记一条,某年某月某日教导处检查,某某共有多少节课没备课。到时可能让他俩转不了正。 刘学军吓着了,赶紧说听甄主任的,再不去烟草站赌博了。 刘学伟居然傻不啦叽地问,转不了正影不影响他改行。 甄克凌没好气地说,不仅影响改行,还要在个人档案里记一笔,要影响一辈子。刘学伟这才说,那就再不去烟草站打了。 刘学军吞吞吐吐地说,能不能请甄主任给穆校长说一下,从学校财务上给他们借一千块钱,让他把欠烟草站鹏哥的账还了。刘学伟跟着也说要借一千块钱还账。 甄克凌赶紧答应他俩,只要他俩再不赌博,他保证帮忙给穆校长说通,每人先预支一千块钱,慢慢从工资里扣还。 第103章 想不通 老婆在娘家坐月子,甄克凌自然得天天回她娘家。他一回家就抱着儿子。儿子胖嘟嘟地整天睡觉,偶尔睁开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间或咧嘴一笑,甄克凌就忍不住亲他的脸蛋儿。初为人父,那种奇妙的甜蜜感觉让甄克凌忘了一切烦恼。 依兴元县习俗,出嫁的女儿生小孩以后,女婿应带一只公鸡去岳父母家报喜,岳父母约个日子让女婿家整满月酒,再邀约他们的兄弟姐妹挑着醪糟来女婿家祝贺,兴元人称之为“打喜”。 还有三天儿子就满月了,因为“打喜”的事,丈母娘将甄克凌气得拂袖而去,发誓再不进丈母娘家门。 那天傍晚,一家人围坐在地炉边烤火。甄克凌请岳父母约个日子“打喜”,他好回老家给爸妈说了尽早准备。岳母说:“日子随便哪时都行,只怕还是在我们家里‘打喜’算了。” 甄克凌明白她的意思,嫌他家条件差。虽然心中不快,他仍心平气和地说:“我如果是上门女婿就应该在您家里‘打喜’,但我不是在您家上门,在老丈人家‘打喜’,我爸我妈的脸就没地方放。他们肯定不会同意。” 老丈人听了大为光火,道:“在你家‘打喜’,我这边的亲戚族间到时要去四五十人。你家连坐的地方都没得,我女儿找这么个婆家,我的脸又往哪里放?” 元霜菊连忙劝爸妈少说几句,她妈却咆哮起来:“我女儿背万年时嫁给你这个无用的东西,连生儿子都没得一分钱,你还有钱‘打喜’?你爹妈得了孙儿,就只你妈提了一只鸡子来看过我女儿一回,他们拿么子‘打喜’?” 岳父母的话句句扎心,是个男人都受不了。甄克凌噙着泪水,一字一顿说:“我确实无用,你们也嫌我像嫌癞狗,我现在就走,从今天起,我再不进你们的门就是。放心,我不得穷一辈子!”说完,他冲出元霜菊家回到了柳树坪小学。 漆黑的夜,静悄悄地的校园,只有宋长山的小卖部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甄克凌问过宋长山,方知刘学伟和刘学军又到乡烟草站打牌去了。 甄克凌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气球,里面的气越来越膨胀,简直就要炸了。他突然有种冲动,想去找二刘和他们的牌友,痛痛快快地打一场麻将,泄去心头之火。 甄克凌“呯”“呯”敲开乡烟草站的大门,烟叶收购员鹏哥见是甄克凌,大为吃惊,一番客套后将甄克凌迎进他寝室。只见麻将桌旁坐着站着共五六个人,全神贯注战得正酣。 鹏哥介绍了双方,然后就要甄克凌上桌。甄克凌说让他们打,自己先看一会儿。 刘学伟正在牌桌上,刘学军站在他身后观战,两人见到甄克凌,都有些害怕,说对不起甄主任,打完这把牌就回学校。 甄克凌说,他先看看两个师弟手气如何。 刘学军说他没打,只偶尔替刘学伟打几把。 刘学伟说,今晚手气还不差,暂时赢了两百多块。 甄克凌就站在刘学伟身后观战,他们打得太大了。十块钱的底子,一人和个大和,另三人就要给他二十块钱,眨眼间就可以输赢百把块。 鹏哥和那几个收购员轮番上场,无论输赢都面不改色,仿佛输赢的是纸而不是钱。甄克凌看得心惊肉跳。 刘学伟已经赢了五百多元,甄克凌看得心里发痒,很想上桌去摸两把。可他身上只有十几块钱,先前还想痛快打场麻将的想法瞬间就消失了。 鹏哥大约看出了甄克凌心思,他说自己累了,站起身来要甄克凌“挑土”帮他打牌。甄克凌说自己技术不行不敢上场。鹏哥指着他面前厚厚一叠钱说,尽管放心打,输了算他的,赢了算甄主任的。 甄克凌心情复杂地上桌替鹏哥“挑土”,没打几把就赢了两百多块钱。鹏哥站在甄克凌身后说,果然牌逢生手,甄主任这火气不得了,不比村书记穆二哥的火气差,将来只怕也要走鸿运。 甄克凌听得糊涂,问穆二哥走了什么好运。鹏哥和几个烟叶收购员都吃惊地说,甄主任还不知道,穆二哥马上就要当柳树坪乡政府的乡长了。 甄克凌认识穆二哥。他本名叫穆明安,还不到四十岁,已当柳树坪村书记十多年了。此人确有几分本事,谁家有个什么急难之事,只要他知道,定会出手相帮,邻里打架扯皮,只要他到场一吼,马上风平浪静,全村老百姓被他治得服服帖帖。他在家排行老二,老百姓对他有感情,都不称他穆书记而叫做穆二哥。 甄克凌说:“怎么可能?穆二哥虽说是村书记,但他是农民身份啊,当乡长最起码要是个吃商品粮的吧?” 鹏哥说:“甄主任你莫不相信,听说今年上头出了新政策,每个区都要办一两个农民当乡长的试点。我们区长驻的联系点是柳树坪乡,当然要率先办试点咯。你说穆二哥是不是火气好嘛。” 甄克凌震惊了,自己一个人民教师,有大专文凭,只想改行当个普通行政干部,却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而一介农民,上头随便出个政策,就可以让他成为货真价实的行政领导,那读书还有何用? 他感到莫名悲哀,说:“我们当老师的还不如他们村干部。” 鹏哥一本正经说:“甄主任你还真说对了。当老师只有死工资,的确不如村干部。村干部说起来工资只有四十块,但他们绝大多数人同时又是电工、兽医、杀猪佬,老百姓求他们办事都要表示表示,一年的收入比你们老师高得多。” 只因没钱,今天被丈母娘骂是个无用之人,甄克凌憋着一肚子气躲到学校来,鹏哥的话让他越想越窝火。他像出气似的,将手中的每把牌都要打成大和。 高梁农村有句土话,摔别的人孩子不心疼。也许是甄克凌拿别人的钱打牌没有心理负担,他的牌就打得更溜。一两个小时下来,竟赢了二千多块。几个烟叶收购员都说今晚火气不行,不打了。 鹏哥硬要将赢的二千多块钱全部给甄克凌,甄克凌当然不会要,鹏哥就说给他“掐红”五百块,“掐红”相当于奖赏,甄克凌才很不好意思地拿了。他悄悄问刘学伟,刘输了两百多块,甄克凌便偷偷给他塞了两百块。 几个烟叶收购员嚷道:“鹏哥赢了这么多钱,要请我们下城吃宵夜。” 乡烟草站收购员大约是柳树坪日子最滋润的一群人了。他们每月的收入少说有五千块钱,人人都有一辆七八千块钱的摩托车。每晚他们打牌到深夜,饿了就浩浩荡荡骑摩托到县城去吃宵夜,喝得烂醉再到某些场所快活一番,天亮时分才轰鸣着摩托回烟草站。 鹏哥骂骂咧咧:“他妈的,哪天晚上下城宵夜不是老子请的客?现在就走嘛,直接去城里和平大道蒙古夜市哈。都骑摩托车,把甄主任他们三个带上。” 甄克凌说:“我们三个就不去了吧。明天一早还要上课,要早些休息。” 鹏哥:“甄主任这就不够意思了哈,两个刘老师已经和我们宵过好几次夜了。你是学校领导,也要与民同乐呢。” 鹏哥如此说甄克凌便不好推辞了,坐上他的摩托车向县城奔去。甄克凌心里羡煞了乡烟草站职工富得流油,一路旁敲侧击打听他们的来钱门路。尽管鹏哥闪烁其词,甄克凌还是大概明白了,他们的最大来路是和烟叶贩子联手做烟叶生意。 高梁区算得上城郊区,鹏哥的摩托队很快就到县城中心位置的蒙古夜市,果真有一排排蒙古包,客人在蒙古包里吃宵夜。兴元县地处南方,聪明的老板开个少数民族特色的夜市,市民充满好奇心趋之若鹜,蒙古夜市生意好得一塌糊涂。 鹏哥他们长期在这宵夜,和老板已熟似老友。甄克凌工作三年多,还没下城宵过一次夜,这就是老师和其他行业的差距,他心里又一阵辛酸。 宵夜无非就是吃烧烤,喝啤酒。鹏哥这班人虽然有钱,但对甄克凌三人表面上还是尊敬有加,不停给他们三个敬酒。 甄克凌心里难受,觉得酒蛮好喝,遇有敬酒便来者不拒,又带着刘学伟二人回敬对方。 几个回合下来,甄克凌话匣子就打开了,和鹏哥喋喋不休说自己当老师太穷了,连丈母娘都嫌弃他,想请鹏哥带上他做烟生意赚点钱。鹏哥就一直说好好好。 甄克凌睁开眼已是第二天中午,他躺在床上想不起是怎么回到自己寝室的。刘学军进来给他递杯温开水喝了,说他昨晚喝得太多,在蒙古里包现场直播了,最后烂醉如泥,鹏哥用皮带将他绑在身后,骑摩托拖回了学校。 甄克凌想像自己昨晚的醉态,懊悔不已。原以为一醉解千愁,可醒来一切依然如昨,他暗暗发誓,再不能这样喝酒了。 第104章 定了,进厂打工 t 第105章 天壤之别 正月十六,甄克凌和曹盛世依约去高梁区皮鞋厂报到。签完招工合同,赵厂长喜不自胜,甄克凌却半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因为停薪留职,他落了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正月十四,他瞒着元霜菊跑停薪留职手续。穆明浩拿着甄克凌写的申请,苦苦劝他不要停薪留职。甄克凌仍不为所动,穆明浩才勉强签了“同意”二字。 他再找魏站长签字,魏站长很生气说他辜负了组织培养。他带着哭腔说自己家庭太困难,请魏站长行个方便。魏站长说了句“你不要后悔”,签完字铁青着脸走了。 甄克凌去刘学勤寝室和他告别,刘学勤拉着他的手说,千万别去打工。当老师比打工好,老师是受全社会尊敬的职业,只要守得住穷,将来肯定能过上好日子。 甄克凌说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刘学勤就不停地摇头叹息,可惜了一棵好苗子。 甄克凌把申请递给李承嗣看了,他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气都出不匀了。他问甄克凌为什么不事先一起商量下。 甄克凌说知道嗣哥不得同意,所以才先斩后奏。 李承嗣冷冷地说,既然没把嗣哥放在眼里,今后无论什么事都再不要找嗣哥了。 甄克凌百般解释,李承嗣一声不吭,望都不望他一眼。 晚上,甄克凌对老婆说,他已经停薪留职。老婆伤心地哭了,说这么大的事都不和她商量,还是不是一家人了。 甄克凌心烦,说要不是为了婆娘娃儿,他又没癫,非要去打工?两人大吵一架,元霜菊抱起儿子就要回娘家。甄克凌赶紧认错,好话说尽,元霜菊才消停下来。 曹盛世问赵厂长:“我和甄克凌在哪个办公室上班?” 赵厂长一愣,随即若无其事地说:“哦,厂里房子紧张,只有我和姬会计有一间办公室,其余的房子都是厂房。你俩跑销售也不需要要办公室,回厂里了就在我们这间办公室坐,反正有多的椅子。” 甄克凌想给赵厂长留下好印象,就谦虚说:“我和曹老师都是晚辈,只当是您的儿子。以前只教过书,跑销售没得一点儿经验,还要靠您手把手地教我们。今后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您尽管批评就是。” 赵厂长严肃起来:“你们是老师,什么事一学就会,谈不上要我来教。但销售的事我必须要给你们上个紧箍咒,销售是任何一个工厂的命脉所在。工厂生产的产品销不出去,工人就只有喝西北风,工厂最终就只有死翘翘。所以,你俩的工作任务并不轻,从明天起,就要开始出门去跑销售了。” 原以为停薪留职打工可以轻松挣钱,没想到进工厂竟要背负千钧重担。甄克凌头皮发麻,有些后悔没听魏站长、穆校长、刘学勤他们的话了。 “我们跑销售还有任务啊?任务重了我肯定完不成,是不是就影响工人发工资?我怕不能胜任销售业务,是不是请赵厂长帮我另外安排个其他的事?”曹盛世吞吞吐吐地说。 “这个你们不用担心。因为皮鞋厂是区公所办的第一家企业,区公所主要领导会亲自抓销售。他说过,皮鞋生产出来以后,全区凡是拿财政工资的人,都要下达销售任务。每人至少要负责销售五双。我们厂的销售人员,主要是去供销售社,商场、小卖部搞推销,让他们从我们厂进货。虽然不给你们定任务,但你们只有销得多才拿得多啊。”赵厂长说。 甄克凌和曹盛世心里一块石头这才落地,马上表态说,即使不定任务,也要使出浑身力气干,不能让厂长失望。 赵厂长说,等姬会计到了开个会。虽已孟春,却枯寒彻骨,甄克凌和曹盛世瑟瑟发抖。赵厂长把燃烧得红通通的电炉从他办公桌下端出来,放在屋中间要甄克凌和曹盛世烤火。 甄克凌心里感慨,电炉能烧这么旺起码是二千瓦。一个小小的区办工厂,也不怕浪费电。老师在学校教书,从来冬天就只能烤煤炭火。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姑娘走进来,叫了声“赵厂长”,径直坐到赵厂长对面办公桌边。赵厂长介绍双方说,这是厂里的姬会计,这两位是才来厂里的销售员,甄老师、曹老师。 甄曹二人站起身来向姬会计道新年好,姬会计只朝他俩点头浅浅一笑,并不回应。甄克凌心里就有些不舒服了,心想这姑娘人长得不怎么样,又没礼貌,居然还当厂会计。 四人围着电炉坐定开会。赵厂长拿个小本本,边看边说,会议就一项内容,安排迎接县领导视察高梁区企业“开门红”筹备工作。甄克凌教书两年多,从来没听到过干工作还有“开门红”的说法,觉得很是新鲜,便凝神细听起来。 大约是新年开工就红红火火特能振奋人心吧,企业最讲“开门红”。 县、区领导最希望看到治下的企业个个红火,喜欢新年一上班就四处看企业。机器轰鸣工人忙碌的场景,会让领导笑逐颜开,要是企业停产停业,领导的脸绝对会黑如包公。 久而久之,企业都学精了,只要得到领导视察“开门红”的通知,马上会召回所有工人上工生产。领导一来,自然看到的都是一派如火如荼的红火场面。 高梁区皮鞋厂去年下半年才开始筹建。没有厂房,区公所便腾出一排老办公房作临时厂房;没钱购买设备和原材料,又是区公所担保找信用社贷款一百万作启动资金;没有技术,就和省城一家国营皮鞋厂联营办厂;没有员工,区公所就派个退休干部当厂长,再从村里招五十个年轻姑娘送到江北省城培训后当一线工人。直到今年正月初七上班,皮鞋厂才生产出第一双皮鞋。 县里通知,后天上午,分管工业的副县长将到高梁区视察皮鞋厂“开门红”情况。区公所一把手把赵厂长叫到他办公室去,叮嘱他务必想办法布置个皮鞋厂满负荷生产的场面,誓夺全县区办工企业“开门红”第一名。 赵厂长要姬会计负责后勤保障,他说:“除了打扫卫生,倒茶递烟。还有区领导特别强调的一件事,所有的工人都要穿工作服。我们的工人还没得及订制工作服,姬会计散会后就下一趟城,到县服装厂里去买五十套来。记住啊,不管价格贵不贵,都必须买回来。” 姬会计说:“只怕要买两条好烟呢,给来视察的人每人发包烟。” “对对,你到底是建筑公司经理的女儿,见识就是不一样。想得比我周到。”赵厂长点头赞许,又望着甄曹二人说,“姬会计爸爸是高梁区建筑公司的总经理,每年给区公所上交利润几十万呢。我们拿的工资里就有他爸爸交的钱。” 姬会计嫣然一笑,说:“我在爸爸公司里玩,看见他只要上头来了领导,就要手下的人给他们每人发包烟。” 甄克凌想,原来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难怪先和她打招呼,她爱理不理的。只怕今后和她共事得小心点,省得怄她的气。 赵厂长又说:“姬会计,给甄老师和曹老师也买套工作服穿上。让他俩后天临时当一下车间主任。县领导如果问工人,你俩就主动顶上去答话。记住,只准往好的方面说,没搞好的就说正在按领导的要求落实。千万不要说漏嘴了哈。” 曹盛世忍不住笑,说:“就是要我和甄老师演车间主任吗?那我和他也提前备哈课嘛。”他的意思是提前准备一下,可出口还是当老师的口吻,说成备课了。 赵厂长摇头说:“你这个小曹,是不是书读多了成书呆子了,怎么尽说实话呢?你莫在县领导面前说你是装的车间主任,那就让区领导丢脸丢大了哈。” 曹盛世尴尬地嘿嘿直笑,说他不是那个意思。 甄克凌说:“我也和曹老师是一样的想法。要演好车间主任,不,要当好车间主任,今明两天,我和他就在车间里待着,熟悉一下生产流程。县领导问什么,我们就可以答得八九不离十。” 赵厂长沉吟一会儿,说:“也好。姬会计,你等会儿带甄老师去针车车间,曹老师去成型车间。就说他俩是这两天的车间主任,所有工人都要听他俩调度。还有,明后两天,工人一个都不许请假,谁请假你就扣谁的工资。” 针车车间里,一排排女工人埋头踩着缝纫机,看上去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姑娘。姬会计大喊一声“停下来”,车间瞬间安静了,姑娘们都抬起头,齐刷刷地看着甄克凌。 姬会计说,这是甄老师,今天才来厂里,赵厂长安排他当临时车间主任,这两天所有的事都要听他的安排。说完,她转身又送曹盛世去成型车间。 车间里突然响起热烈的掌声,有个大胆的姑娘问,甄老师为什么不教书了要来工厂。甄克凌一时语塞,臊得脸红耳赤。 其他姑娘见状,纷纷逗乐甄克凌。有的问他结婚没,有的说他长得好标致,更有过分的要给他介绍女朋友。甄克凌连连摆手,说自己已经结婚。姑娘们兴致更高,有几个甚至开起了黄色玩笑,甄克凌招架不住,转身飞快地逃走了。 工厂和学校真是天壤之别,甄克凌怅然若失。他自己都觉得荒诞,停薪留职出来打工的第一天,就开始怀念曾经厌倦的教书生涯。 第106章 销售秘诀 甄克凌身穿工作服,在针车车间里转来转去,女工们再不和他嘻嘻哈哈专心地踩着缝纫机。 副县长、区公所一把手等会儿就要来视察,甄克凌按捺不住内心激动。进了车间,领导多半会找车间主任了解生产情况,让他生平第一次有机会在县区领导面前亮相。 快到十一点了,赵厂长从区公所办公室回来,走进车间说,副县长临时有事不来视察了,下午放假。工人们“喔”地一声欢呼起来。 甄克凌怏怏地走进赵厂长办公室,只听姬会计忿忿地说:“不来就早点通知哈。什么都准备好了又不来,害得厂里花掉几千块钱。” 曹盛世如释重负,说:“不来还省事些嘛,我就怕和领导打交道。” 赵厂长却说:“姬会计你要看开些,为迎接副县长来视察,区长表态给我们厂里拨一万钱呢。领导临时有事不来视察,区长还不是照样要给我们拨钱。花掉的那些钱,工人得了实惠,有哪点不好?” 甄克凌只想早些出去跑销售多挣钱,便说:“赵厂长,县领导不来了,我和曹老师也就不需要演车间主任了,是不是从明天起就开始出门跑销售?” “不着急。区长带我和企管站长出门一个星期,去省城再进一批原材料回来。我们出门这段时间,甄老师和曹老师负责在厂里管工人。”赵厂长说,“明天下午出发。姬会计也跟着一路去,你去银行取一万块钱差旅费带上。” 甄克凌前两天当临时车间主任,那些女工成天和他嬉皮笑脸,甄克凌简直怕了她们。 赵厂长又要他和曹盛世管车间女工,他赶紧找个理由说:“赵厂长要曹老师一个人管工人就行了,我老婆的舅舅在地区教育局当副局长,我明天要去找他帮忙推销鞋子。” 赵厂长听到产品有销路,爽快答应,说:“那行,销售为大。曹老师你就一个人在车间管工人,让甄老师去搞推销,争取销它几百双鞋哈。” 甄克凌趁机请教:“厂长,您要教哈我和曹老师呢,跑销售有些什么诀窍?” 赵厂长哈哈一笑:“我退休之前也没搞过企业,没得这方面的经验。自从区公所派我当这个厂长以后,我算是看明白了,销售主要靠人际关系,做公家的生意。你看我们区长,和财政局长私交很好,一个电话打过去,财政局就买了三百双鞋,年底给职工发福利。再比如姬会计,要她爸爸建筑公司买了一百双鞋,给建设局几个单位的实权派一人送一双。” 曹盛世愁眉苦脸:“那糟了。我和甄克凌都是老师,哪有什么人际关系,肯定销不出去产品了。” 姬会计笑道:“你们老师还没得人际关系么?一个班三四十个学生,就有三四十个学生家长。” 甄克凌说:“上头有规定,不能找学生家长买东西。再说,我和曹老师都是在村小学教书,教的都是农民的孩子。有些学生家庭连十五块钱的学费都交不起,怎么可能买三十块钱一双的皮鞋。” 赵厂表示理解:“那倒也是。如果你们在高梁小学教书,说不定碰上一个学生家长是当官的,那就可以找他公款买几十双。” 甄克凌和曹盛世都说不可能,老师最在乎自己的形象了。给学生家长推销商品,家长背后只怕要把老师骂死。宁肯不拿提成,也不能去打家长的主意。 姬会计突然说:“账上还有两万块多钱,只够差旅费够了。没钱进原材料呢。” “我们是和省城的国有企业联营办厂,区长和他们厂长是战友,两人关系好得很。区长打个招呼就可以先把原材料赊回来,等在县农业银行那笔五十万贷款批下来,再付款不迟。”赵厂长胸有成竹的样子。 甄克凌有种强烈的隐忧,这厂只怕难得办起来,心情就沉重了。虽只进厂两三天,他已观察到,区领导和赵厂长好像并不在意生产和销售,他们的心思主要在找银行贷款。还才起步,就欠上百万的贷款,要卖多少双鞋才还得清呢。 区公所食堂就餐铃声响了。赵厂长说他已给食堂主管打过招呼,皮鞋厂的职工可以在区公所食堂搭伙,五角钱一顿。甄老师和曹老师中午是不是就在食堂吃?曹盛世说他去食堂吃。 甄克凌想了想,说下午放假他就回家吃中饭。他暗自盘算,基本工资才六十块,一天在食堂吃一顿,一个月就要十五块钱的伙食费,他给老婆每月上交五十块钱的承诺就无法兑现了。不仅这顿饭不能在食堂吃,往后一日三餐都只能在家吃,才能省出五十块钱来。 那天晚上和老婆吵架后,她哭着要抱上儿子回娘家。 甄克凌也泪如雨下,拦在她前面,悲怆地说:“你以为我愿意这么做?我一个大男人连老婆娃儿都养不活,在人前人面抬不起头啊。我心里着急才出来打工,这也是被逼上绝路的。你都不理解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元霜菊仍梨花带雨,道:“你要做的哪件事我没支持?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和我商量,又是什么意思?” “我晓得和你商量你不得同意,但我不下决心走出来,一辈子当老师真没出路,所以才事后给你说嘛。” “你敢保证停薪留职就一定有出路?” “我也不敢打保票。但男人总要敢想敢闯才有机会,安于现状肯定就只有窝窝囊囊一辈子。再说是停薪留职又不是辞职,万一没搞好我又回学校教书就是。” 元霜菊转身在沙发上坐下来,保姆从她手里接过儿子进卧室去了。 甄克凌坐到老婆身边,又是道歉又是画饼,说区皮鞋厂效益好得很,不然曹盛世也不会去。估计在皮鞋厂一个月挣五百块钱没得问题。老婆觉得打工不好,自己挣两年钱了马上回来教书。 丈夫卑微地活着,苦苦地挣扎,元霜菊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不忍再和他闹下去。她说并不是不支持老公选择的路,只是生气他不和她商量。即使停薪留职打工空手而归,她都不会埋怨他的,患难夫妻就要同甘共苦。 甄克凌胸口一热,说从现在起,每月先给老婆上交五十块钱,年底发了奖金全部上交。 元霜菊高兴了,说他上交的五十块就付保姆费。她把她存的三千块钱全部取出来,去买台彩电。保姆在家带儿子,有电视看才坐得住。 甄克凌说,彩电要三千二百块钱,差两百块钱他来找人借。 元霜菊说,找别人借钱丢人得很,她去找她妈借算了。 提到丈母娘,甄克凌就不做声了。为儿子“打喜”的事受丈母娘辱骂,甄克凌当时发誓再不进她家的门。他说到做到,连正月间拜年都是老婆一人去。听老婆说她妈也挺后悔的,现在对女儿态度好多了。 元霜菊想去找她妈借钱,甄克凌在心里恨自己没本事,却又别无门路只好由她去。 甄克凌回到高梁小学,元霜菊和保姆正在吃中饭。元霜菊问他吃不吃。他夸张地说食堂的饭太难吃了,还是自家的饭好吃,往后天天在家吃饭了去上班。 保姆舀了碗米饭递给他,他边吃边描绘皮鞋厂的辉煌明天,元霜菊和保姆听得笑呵呵的。他已经养成一个习惯,回到家里只报喜不报忧,即使心里有再多的苦,在家里他永远都要保持嘴角上扬。 上午赵厂长一席话,让甄克凌明白,他之所以爽快的答应甄曹二人进厂,很有可能是想他俩打开教育系统的市场。甄克凌心想,即使一分钱的提成不得,也绝不能帮皮鞋厂利用学生家长赚钱。 但是,没销售就没提成。赵厂长说得没错,必须动用所有的人际关系搞销售。 甄克凌打算下午就在家里捋一捋用得上的人际关系。元霜菊上课去了。甄克凌找出纸和笔,坐在沙发上一个一个琢磨,准备搞个销售计划写在纸上。 赵厂长讲做销售要靠人际关系时,甄克凌颇自信满满。他有几十个兴元师范同学,有元霜菊舅舅这样的亲戚,还有乡政府杜振羽、乡烟草站鹏哥这样的朋友,照说找他们销售千把双鞋应该是小事一桩。待他真正想把他们作为销售客户时,才发现能作指望的人微乎其微。 找当官的亲戚帮忙销售效果最好,如堂伯、表娘娘,老婆舅舅,但“人穷无亲戚”,他们生怕穷亲戚给他们添麻烦,这些人考都不用考虑。兴元师范的同学绝大多数在教书,他们也帮不上忙。费瑶她们四个女同学倒是背景硬,但问题是自己没那么厚的脸皮去找她们帮忙啊。 数来数去,还只有烟草站鹏哥可以一试。鹏哥为人豪爽,朋友多路子也广,和乡政府领导、高梁区烟草站站长都称兄道弟。请他帮忙找柳树坪乡政府、区烟草站销一百双鞋,估计不成问题。 甄克凌决定晚饭后去找鹏哥,到柳树坪村天就已经黑尽,那时不会碰上柳树坪小学的老师。自己停薪留出去打工,还是有些羞见老同事。 第107章 不是那块料 甄克凌找到鹏哥时,他正在牌桌上。甄克凌就耐心地在他身后观战,打到晚上十点多,鹏哥累了,又要甄克凌帮他“挑土”,直到凌晨三点,人才散场。 甄克凌说明来意,鹏哥真够意思,满口答应帮甄克凌销一百双鞋,柳树坪乡政府二十双,区烟草站八十双。 甄克凌问他什么时候可以送货,鹏哥说稍等两天。 几个烟叶收购员又闹着要去县城宵夜。鹏哥邀甄克凌一起去喝酒。甄克凌早前已发誓不喝酒的,可人家刚刚帮忙做了一大单业务,怎么都不好拒绝,便硬着头皮和和他们去喝了半夜,醉得连胆汁都吐出来了。甄克凌这才晓得打工并不容易,还是教书轻松。 甄克凌实在想不出下一单业务找谁做,只好每天去厂里待着。他多半时间躲在赵厂长办公室里发愁,偶尔去两个车间里溜达溜达。自从他说自己已经结婚,很少有女工再和他开玩笑,他进车间也少了些许尴尬。 曹盛世按赵厂长的安排,成天守在车间里。甄克凌每次进去,都见一群女工围着曹盛世说笑。 有天,甄克凌笑他掉到花丛中了,女工们不仅不恼,争着说公平竞争,找曹老师当男朋友。甄克凌说,想找他当男朋友的就早点下手。曹盛世不善言语只憨憨地笑。 甄克凌给曹盛世递个眼色,两人走出车间到赵厂长办公室烤电炉。甄克凌问曹盛世:“有没有女工真的要和你谈朋友?” 曹盛世面露腼腆之色,道:“感觉有三四个对我有那个意思,但都没挑明。” “你喜不喜欢她们中间的哪一个呢?”甄克凌笑问。 “那几个都是初中没毕业就下学了,感觉没得共同语言。”曹盛世说。 甄克凌就劝曹盛世别找厂里的女工做女朋友,她们都是农村人,文化程度低,不可能有共同语言的。 曹盛世却说,他家特别穷,自己又是个穷教书的,别人给他介绍过好几个吃商品粮的姑娘当女朋友,都嫌他家庭条件差没谈成。他准备找个好点的农村姑娘算了。 甄克凌反应过来,曹盛世一定相中哪个女工了。果然,他说他对一个叫赵玉梅的女工印象蛮好,是兴元十二中毕业的,长得标致又温柔娴淑,可惜她似乎不感冒自己。 甄克凌就鼓动他穷追猛打,不相信拿不下她。曹盛世要他帮忙做媒,甄克凌说他来想办法。 曹盛世突然说,他有些后悔来这厂里打工,赵厂长当初对他说每月至少能挣五百块,没想到是基本工资只有六十块,要想挣钱全靠跑销售。他又没得人际关系,往哪里销得出去哟。早知如此,还不如安心教书。 甄克凌说,他也觉得跑销售挣大钱太难太难。前几天一个朋友答应帮忙销一百双鞋子,但是陪他喝酒差点把自己喝死了。恼火的是想再跑一单销售业务,自己的人际关系中没一个人能帮上忙。 曹盛世欲言又止的样子,犹豫良久,道:“我俩是不是搞满一个月就回去教书哦。” 甄克凌摇摇头,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既然已经出来打工,再回去就只会成为老师们的笑料。万一在这个厂挣不到钱,我宁肯到广东去打工也不得回去教书。还有,我俩对外人只能说打工蛮挣钱,否则会让人瞧不起的。” 曹盛世说,他这几天和车间里的女工聊天,都给他出主意去找大商场、小卖部搞推销。只要说动他们从区皮鞋厂进货,能挣大钱。他下星期就去县城挨家挨户找小卖部推销。 甄克凌无奈地说,自己没其它销路了,也只能一家一家上门推销。 下午刚上班,甄克凌和曹盛世在厂长办公室烤火。忽听大门外传来几声刺耳的汽车喇叭声,正疑惑间,赵厂长和姬会计已走了进来。四人寒暄几句,赵厂长便吩咐甄曹二人,通知全体工人出来下货入库,又让姬会计打开仓库收货记账。 女工都来搬运笨重的货物,甄克凌和曹盛世自然不能闲着。两人爬到车厢里站在成捆成箱的货物上,手忙脚乱往下面工人手里递东西,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 赵厂长见状也爬进车厢来帮忙,他大笑说,老师到底是斯文人,干不了重活儿。 甄克凌听出他有讥诮之意,心里很不是滋味,当老师深受学生家长尊敬,出来打工沦落为干粗活儿的工人不说,还被人当作笑料。 货很快下完了,四人回到办公室。赵厂长问曹盛世:“曹老师,我们出门这几天,厂里生产还正常吧。” “生产一切正常,工人没一人请假旷工。就是有点不太好管,一说她们就嬉皮笑脸。”曹盛世老老实实地说。 “那是肯定的。几十个年轻姑娘,就你们两个年轻小伙子,你俩就是大熊猫。莫说管不听她们,她们没把你两个生吃就不错了。”赵厂长说。 “曹老师是她们的偶像,有几个女工喜欢他。”甄克凌看戏不怕台高地说,曹盛世拦都拦不住。 赵厂长说:“曹老师看中哪个就给我说,等两天我来给你们牵线。甄老师呢,你的销售跑得怎么样?” 甄克凌说:“舅舅答应年底帮忙销几百双。我在柳树坪乡烟草站有个兄弟,也答应帮忙找区烟草站和柳树坪乡政府销一百双。然后就打算去找商场和小卖部推销。” “呃,不对呀。区皮鞋厂刚开始生产,区长就给区烟草站站长打过招呼,每年要在厂里买一百双皮鞋。你那个兄弟叫么名字?未必有那大的神通要他们站长还买一百双?”赵厂长皱眉道。 甄克凌心里发虚,说:“厂长,我那兄弟人人都叫他鹏哥,在社会上很吃得开。他答应得很爽快,照说不会是假的吧。” “他呀?一个好谎谎!工作不认真搞,只晓得赌博。他现在只怕尾巴尖尖上都欠的赌债。我爸现在硬是不准他进我家的门了。”姬会计鄙夷地说。她口中的谎谎是兴元县土话,形容胆大什么事都敢做的人。 姬会计一番话,惊出甄克凌一身冷汗。 鹏哥是姬会计的远房表哥,初中毕业后回村当了农民。五年前,姬会计爸爸想办法活动县烟草公司经理,把鹏哥招成合同工当乡烟草站收购员。鹏哥只在乡烟草站收完一季烟,就染上赌博恶习。输光了工资就借钱赌,估计现在欠赌都好几万了。 但鹏哥这人混社会很有一套。他为人特大方,和朋友在下馆子他总是提前把钱付了,同事家有红白喜事他总是随礼最多的那个人。他很会包装自己,即使身无分文,但仍脸不变色心不跳地示人以大款形象。 鹏哥还有个本事,区烟草站、柳树坪乡政府不管谁当一把手,他总能把他们哄高兴最终成为铁哥们。正因如此,人人都尊称他鹏哥,以和他交朋友为荣。 知道鹏哥欠赌债的并不多,因为鹏哥从不随便找人借钱。他借的都是烟贩子的钱。每每赌输了钱,他就找烟贩子借万儿八千,说和烟贩子联手做烟生意赚了钱再还钱。 烟贩子巴不得有烟叶收购员和他们成为一伙,鹏哥借钱有求必应,却从不见鹏哥还钱。有几个烟贩子实在受不了,转弯抹角找到姬会计爸爸,请他老人家帮忙做工作,家里人才晓得他已浑身是债难得翻身了。 甄克凌说:“我幸亏给赵厂长汇报得早,稍晚两天将一百双皮鞋交给了鹏哥,那就亏大了。” 赵厂长说:“社会就有这么复杂。这件事也给我们厂敲响了警钟,推销产品搞得不好就可能上当。往后去跑销售,因为都是先发货,再收款。一定要把人看准,可能赖账的绝对不和他做生意。我今天就宣布一条,谁销出去的谁负责回收货款,收不回来就扣工资。工资不够还货款,就从自已家里拿出钱来填窟窿。” 甄克凌明白,赵厂长虽没把话说透,其实就是在变相批评自己。他一肚子委屈不敢表露出来,就心不在焉地听赵厂长说了半天,脑海里两个不同的鹏哥交相出现。 甄克凌不相信自己做不好销售员,他终于肯放下所谓的面子,去县城的小卖部、商场上门推销区皮鞋厂生产的皮鞋。 尽管他觉得自己像个乞丐,使出了浑身力气,在每个小卖部都低声下气介绍产品,跑了一个多月,到头来还是没说服一家小卖部,愿意从区皮鞋厂进货销售。 他去第一个小卖部推销皮鞋,店主开始用警惕的眼神看他摆弄皮鞋,半信半疑地听他讲皮鞋的质量如何如何好,直到他说自己是老师出来打工当推销员,店主脸色才稍好一些。 甄克凌说他的皮鞋质量好,出厂价格便宜,希望老板从他们厂里进货。店主见他可怜,对他说了真话。他在省城小商品市场进同样的货只有十块钱,照样可以卖三十块,为什么要进二十五块钱一双的鞋子来卖? 他回厂里建议赵厂长,把销售给小卖部和商场的价格调低些。 赵厂长却说核算过成本,一双鞋必须卖二十五块才不会亏。卖不出去都行,价格是不可能再低的。 甄克凌无话可说,只得再去一家一家费口舌,一次又一次碰壁而归。 一个月后,甄克凌绝望了。他心服口服,自己不是做生意的那块料。 第108章 一团乱麻 进厂没多久,全厂的女工都称呼甄克凌“才子”。“才子”这个外号是姬会计喊出名的。 姬会计对财务手续一丝不苟。有次,甄克凌和曹盛世从仓库领一双鞋作推销样品,她也非要他俩各填一张出库单。 一见甄克凌写的字,她眼睛睁得老大,钦佩得不行的样子,说甄老师怎么可以写出这么漂亮的字,简直可以当字帖了。 曹盛世添油加醋说,甄老师其实是区教育战线上的“才子”。他不光字写得好,书也教得好。他又是个爱学习的人,同学中他第一个通过自考拿到了大专文凭。 姬会计大惑不解问,这么有才的老师,为什么要到工厂里来打工呢,多没面子。 甄克凌说,哪里是什么才子。兴元师范毕业的,就是个中专生。还不是因为教书太穷了才出来打工的。 姬会计只道可惜可惜,她那发自内心的钦佩溢于言表。自此,姬会计见面就喊甄克凌“才子”。 女人藏不住话。姬会计像个小喇叭,转过背就到车间里,说没看出来甄老师是个“才子”。女工们刨根问底,姬会计把甄克凌夸成了个全才,好些女工听得眼都直了。 打那之后,甄克凌只要一进厂长办公室,姬会计就喜笑颜开,和他没话找话说,把自己的零食分给甄克凌吃。 甄克凌去车间里转,女工们就围着要他讲教书的趣事,没大半天脱不了身。每每这时,就难看到姬会计的笑脸了。 甄克凌想尽快给曹盛世和赵玉梅牵线,就有意只去赵玉梅在的成型车间。女工们见他进来,好多人都停下手中活计,围成一圈听甄克凌讲他的教书故事。他偷偷观察,每次自己讲自考大专学的那些千古名句时,赵玉梅总一副心驰神往的样子。 有一天,甄克凌特意和赵玉梅探讨柳永的词,没想到她居然能背出好几首柳词。甄克凌顿觉她和曹盛世很般配,当天下午就劝曹盛世吃下定心丸,选赵玉梅当女朋友不会错。 不久,甄克凌便觉出了异常。姬会计喜欢把他粘在厂长办公室,赵玉梅看他的眼神里似有千言万语。 他是过来人,自然知道两人的心思。可他脑子很清醒,自己已经结婚,不能给她俩传递暧昧信号,结果害人害己。于是,近来去县城跑完销售便直接回家,尽量不见她俩的面。 曹盛世在县城也没跑成一单业务,甄克凌就和他商量回去找赵厂长,重新给他俩安排个适合的工作。 赵厂长很不高兴,说当初就因为缺销售人员才招他俩进厂,又不缺其他方面的人,哪还有别的工作岗位可以换呢。暂时没销出去产品也不能着急呀,继续耐心地找关系、跑市场,慢慢地就会打开销路的。 曹盛世说,他确实没本事也没关系做好销售,请厂长帮忙换个工作,下车间都行。 赵厂长说,下车间行倒是行,但只能和女工一个标准拿工资,挣不了几个钱。 曹盛世说,他宁肯少拿几个钱,也不愿意像叫花子讨饭一样跑销售了。 赵厂长和曹盛世是一个村的老乡,当然要关照他。他思索两分钟,说曹老师实在不愿意跑销售的话,可以去当车间主任,工资只比厂长略少一些。曹盛世很高兴,对厂长说了好几个谢谢。 甄克凌急了,说自己脸皮子太薄,不爱给别人说好话,真不适合做销售。他会写公文,会写美术字,愿意帮厂长分担些办公室的工作。 赵厂长把脸一板,说屁大个厂,未必还需要专门配个办公室主任么?办公室那点杂事,姬会计顺带就能做完。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甄克凌有种拂袖而去的冲动。 这时,姬会计突然说,姬老师是个“才子”,听说蛮会写汇报材料,在墙上写的美术字也蛮好看。办公室需要一个这样的人,其它的杂事她能顺带做,写汇报材料和宣传标语这类的事她是做不好的。 赵厂长一脸狐疑,望望姬会计,又看看甄克凌,说甄老师那就在办公室负责材料和宣传工作吧。不过,销售的事也不能完全丢,能做多少是多少。甄老师看行不行。 甄克凌连忙说行行,感谢赵厂长关照。他向姬会计投去感激的一瞥。她抿嘴一笑,羞涩地低下头去。 曹盛世走马上任车间主任只一两天,女工都说他搞得太露骨。 他每天最多只去针车车间打个照面,然后就在成型车间不挪步了。几个喜欢他的女工开始还找他聊天,但很快发现他的目光就没离开过赵玉梅,守在赵玉梅的工作台旁边问这问那。 女工们醋意十足地说,曹老师再喜欢梅梅,也不能在车间里扎眼睛,影响她们做事。曹盛世憨憨地说,梅梅又不喜欢我。赵玉梅总是笑而不语。 赵厂长虽然将甄克凌调到办公室上班,却并没说要他当办公室主任,也没给他添置办公桌。皮鞋厂才开张也不需要写材料搞宣传,其他杂事姬会计仍顺带做了。 甄克凌无所事事,又不好去车间,每天干坐在办公室,姬会计忙不过来他就主动给她打打下手。 工作突然轻松了,可一下子自己成了个多余的人,甄克凌内心倍受煎熬。 偏偏赵厂长的脸色愈来愈不好看,一进办公室还要问甄老师又销出去鞋子没,让甄克凌觉得无地自容。从姬会计手里接过第一个月工资,他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嗟!来食! 在办公室上班只一个星期,甄克凌就坚持不住了。他和姬会计说,他想马上找赵厂长辞职,还是回去教书。 姬会计不想他走,说千万莫自己提出辞职。赵厂长的为人她知道,他当多年的行政干部没上去,就因为他不愿意得罪人,领导觉得他没能力就不提拔他。甄老师自己不提出来要走,他不会赶甄老师走的。 甄克凌说,他看出来赵厂长的意思,虽然不直接赶他走,但是把他放在办公室又不给他安排事做,专门要他坐冷板凳,明显就是逼他自己提出辞职。既然赵厂长不想要他,他再赖在厂里也没什么意思了。 姬会计却说,甄老师即使不在这个厂里干了,也莫回去教书,真的让人看笑话。她来给她爸说,把甄老师请到他的建筑公司当办公室主任,工资要比皮鞋厂高蛮多。 甄克凌心中一振,能去建筑公司打工,那就真有可能从此发达了。他在蓝天小学教书时,知道蓝天村有几个包工头,都是富得流油,每年“六·一”学校都发请帖要他们捐款,他们随便捐个千把块眼都不眨。可是,他很快冷静下来,跟姬会计说他再考虑一下。 姬会计人长得不漂亮,甄克凌第一次见到她,她又显得很高傲,他对印象很不好。在一起同事个多月,姬会计处处为他着想,在赵厂长面前帮他说过几次好话,他才晓得她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近来她款款深情地向他示好,甄克凌虽在心里感动,却也装作不知,他不想毁了她。如今她要甄克凌去她爸的公司,甄克凌当然不会去,去了就欠她一份说不清的情,还可能永远还不清。 曹盛世这人磨叽。工人都知道他喜欢赵玉梅,也当他两人的面开玩笑,撮合他俩谈朋友,可曹盛世就是不敢开口表白。 甄克凌替他着急,有天把曹盛世拉到一边,撺掇他说男人追女人只管不要脸,该表白时就要大胆表白,含含糊糊地只怕别的男人先下手了。 曹盛世说,他硬是不好意思开口。请师兄帮忙做媒给她先说说。 甄克凌没好气地揶揄他是个熊包,但还是答应去给他做牵线搭桥。 赵玉梅的家就在国道往区公所的岔道边,每天从此处往来的流动人口多,她妈就在家里开了个小卖部。甄克凌把赵玉梅从车间叫出来,要她陪自己去她家买些文具。 在路上,甄克凌对她说了曹盛世的意思。赵玉梅毫不隐晦地说,她不喜欢曹老师。 甄克凌就帮她分析:“曹老师性格好,你和他成家了,他肯定会对老婆百依百顺。他是老师,虽然穷点,但也受全社会的尊敬。跟了他也还有面子。小赵你答应做她的女朋友,是个不错的选择,可以认真考虑一下。” 赵玉梅停下来,盯着甄克凌,幽怨地说:“甄老师,你难道真的看不出来我喜欢的人是谁么?” 甄克凌不敢看她,颤声说:“喜欢一个结了婚的人,你的人生就毁了。你要理智,明知是悬崖,偏要往下跳,是要粉身碎骨的。” 赵玉梅轻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她也知道这是个错。可她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心,不可救药要喜欢那个人。他是那么有才,和他无论讲什么都心有灵犀。他是她遇到的唯一一个可以共同品味柳词的人。 甄克凌问她为什么那么喜欢文学,为什么不继续深造。 她说她在兴元十二中读高中,太偏科了。语文可以考八九十分,数理化每门都考不过二十分。去年在兴元十二中复读了一年,还是考不上大学。她又不想在家守小卖部,就托关系进了区皮鞋厂。 甄克凌不禁一阵辛酸,上天总是要那些善良的底层人悲剧的活着。他很清楚,长痛不如短痛,趁早断了她的念想恐怕才是对她好。他终于狠下心,说自己老婆很好,心里装不下别人了。 赵玉梅凝望着甄克凌一声不吭,两行清泪珠子似的往下掉。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转身,踉踉跄跄朝区皮鞋厂跑去。 甄克凌烦不胜烦,尽是些糟心事,简直像一团乱麻,难得理清。 第109章 人人包销 甄克凌觉得姬会计的话有些道理,只要赵厂长不开口赶他走,自己就别主动提出辞职,总比灰溜溜回柳树坪小学教书有面子些。他打算先在办公室混一段时间再说,机会来了再跟别人到广东去打工。 曹盛世听甄克凌讲完赵玉梅对他的看法,怄得只差吐出鲜血。他没想到,自己是吃商品粮的老师,居然被一工厂妹瞧不上眼。他觉得上班时间再没脸呆在车间里了,就每天坐在厂长办公室生闷气。 四月初的一天上午,区公所召开工业经济工作会,区长在会上作报告,提出“举全乡之力兴工业,促高梁发展上台阶”的口号。他要求所有拿财政工资的干部,人人都要为区皮鞋厂的销售出力,力争两年内将制鞋业打造成高梁区的支柱产业。 区长报告一作完,下面就得抓紧落实。区公所办公室主任将赵厂长叫过去,说为了迅速落实区长的讲话精神,区公所必须明天之内发个文件到各乡政府,各站所,按实有拿工资的人数人平五双鞋的标准,把销售任务分解到各单位。区公所办公室负责文件起草,区皮鞋厂负责提供“支持区办企业产品销售任务分解表”中的数据,明天上午交表,今晚加班加点都要搞出来。 赵厂长回到办公室,把任务分解表往姬会计面前一放,说区公所办公室明早上班就要,姬会计牵头,甄老师和曹老师配合,什么时候搞完什么时候下班。 姬会计拿起表看了几秒钟,牢骚满腹道:“表上又没得单位名称,又没得单位的人头数,我凭空分解任务么?” 姬会计近些日子对甄克凌的诸多帮助,甄克凌铭记在心,一直找不到机会回报。此时一听姬会计遇到棘手工作,立马走到她身边,说:“别急,有我和曹老师帮你,应该没什么问题的。” 姬会计将表递给甄克凌,说:“你看你看,全区到底有好多个单位咯?又到哪里去找每个单位的人数嘛。” 甄克凌和曹盛世凑在一起看那表,表头一行字十分醒目:高梁区支持区办企业产品销售任务分解表。表格第一行是需要填的内容:单位名称、实有人数、标准、包销数量。下面全部是空格,区皮鞋厂要在空格中填上数据。 这张表的确不好填,需要想办法才能搞到单位名称和实有人数。 姬会计沉思片刻,说:“单位名称好说,我去找区办公室主任要,今年正月间开全区农业工作会,所有单位的头头都要来,还要在签到表上签字。我当时在会场倒茶见到过那张表,上面有单位名称。” 曹盛世接过话茬,说:“那就好办了,直接给每个单位打电话问有多少人就可以填实有人数了。” 甄克凌经常给李承嗣和刘学勤帮忙打杂,对填表格外敏感,所有上面要求填的表,里面必有它的逻辑。不把逻辑参透,往往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细心揣摩一阵那张表,然后说:“姬会计,你认为区长的意思,这张表最后的包销数量是越大好,还是越小越好呢。” 姬会计一愣,想了想说:“照道理,数量应该是越大越好,销得越多区长肯定越高兴嘛。”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那问题就出来了,哪个单位都肯定希望任务数量越小越好。你要他们自己报人数,他绝对会往少里报。最后汇总,如果和区长掌握的数字悬殊大了,他会不会不满意?”甄克凌说。 姬会计瞪大了眼睛,说:“甄老师你真不愧是‘才子’。我明白了,单位的人数一定要搞准。你提醒得好,区长是个非常精明的人,最恨别人忽弄他。如果让他发现我们报的人数少了一大截,赵厂长肯定要挨他一顿骂。不过,这个也难不倒我,我和区财政所的会计熟得很,我去找她要就是。哪个单位有好多人拿财政工资,她的账本里清清楚楚。” 她说财政所有全区拿财政工资的花名册,甄克凌猛地想起袁霜菊的表弟、烟草站的鹏哥,他们工资高得很,但他们是一条边的垂直单位,工资并不是区财政所发的,能不能给他们也下达任务呢。 甄克凌说了他的想法,姬会计高兴得跳起来,说:“甄老师考虑得真周全。你不说,我怎么都不会想到给垂直单位分任务。其实他们才是殷实大户,按每人十双的标准下达任务都合适不过。” 甄克凌担心垂直单位不买区公所的账,给他们分了任务也等于白分了。姬会计哈哈一笑说:“垂直单位原来的确有些二,但自从我们区长收拾过一个垂直单位,之后所有的垂直单位对区公所就不敢马虎了。” 姬会计绘声绘色地讲了一个垂直单位的典故。 区长刚上任,兴元电力公司高梁区分公司不知他的厉害。区长安排副区长去给分公司经理打招呼,给高梁初中换一台变压器。副区长话刚说完,分公司经理就直接拒绝了,说他们分公司是垂直单位,区公所没得权力给他们安排工作。 区长听了副区长的汇报也不置褒贬,却在一次大会上厉声说,只要是在高梁区土地上的单位,都必服从区公所的领导。有个别垂直单位不买账的,我就把你捶弯,看是你狠些还是我狠些。接下来就要水管站停了电力分公司的自来水。 只过三天,县电力公司老总就亲自带着分公司经理来给区长赔不是,区长才通知水管站给电力分公司供水。从此,全区所有垂直单位都老实了。 姬会计很干练,还没到下班时间,她就弄到了全区单位名称和实有人数。 甄克凌和曹盛世一个拿算盘计算每个单位的包销数量,一个往表上填写数据,任务分解表很快就全部填好了。 姬会计从甄克凌手中拿过表就要送到区公所办公室去。甄克凌却想起一件事来,说等等,让我再推敲推敲。 甄克凌喊曹盛世一起看两人教书的学校包销任务数,老师一个不少连民办老师都算进来了,每个老师都要销五双鞋。再看其它学校,一所不漏的全在表上。 甄克凌问曹盛世:“假如校长再把任务分到每个老师头上,老师们销不销得出去五双鞋?” 曹盛世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估计难得销出去呀。比如,我的亲戚朋友都是农民,穿不起那么贵的鞋。我就没得本事销出去。” 姬会计不相信校长会把任务压给老师。 甄克凌和曹盛世齐声说,姬会计太不解学校了,只要上头安排个工作下来,校长二话不说就分到老师头上,历来都是如此。 “姬会计,你要帮忙想个办法把老师解脱出来。不然全区的老师知道我俩在皮鞋厂打工,会认为是我们建议给老师下达的包销任务。他们在背后要骂死我俩的。”甄克凌恳切地说。 “我肯定愿意帮忙,但不给学校分解任务我也交不脱账啊。区长说的是所有拿财政工资的都要分任务,老师的工资也是区公所发的。你俩快想主意。”姬会计说。 曹盛世说:“最好把每个学校的人数少下来。” 姬会计说:“肯定不行,区长那过不了关。” 甄克凌说:“不是大会小会讲,全社会都要尊师重教吗?要教育站魏站长去给区长做工作,只给区教育站下任务不给学校下任务,估计区长会不会答应?” 姬会计撇嘴说:“想都不用想,区长肯定不得答应。都是拿财政工资的,凭什么别的单位都有任务,学校就可以不下任务?那不扯死皮么。” 三人都没辙了。姬会计拿上任务分解表要往外走,甄克凌陡然想到一个主意。他说,把学校的包销任务全部加给区教育站,这样老师就没任务了。但全区教育系统的包销数量没少一人,区长就不会有意见。 甄克凌想的是区教育站有个勤工俭学服务站,每年给县新华书店、县印刷厂做的生意不下于两百万。下给学校的包销任务,逼着新华书店和印刷厂买一些,留一些给退休老教师发福利,就消化得差不多了。 姬、曹二人拍手叫好。曹盛世感叹,师兄给全区老师做了一件大好事。甄克凌却高兴不起来,照说老师的本职工作是把学生教好,为什么要老师做这些与教书无关的事呢。 李承嗣终于理解甄克凌停薪留职的无奈,有次来区公所开会,还抽空来皮鞋厂看过甄克凌。把学校的包销任务全部下给区教育站,甄克凌担心区教育站站长魏茂才对他有意见,就专门往教育站跑了一趟,请嗣哥给魏站长解释解释。 真没想到,嗣哥认为这件事甄克凌做得非常对,还表扬他头脑清醒。魏站长听了李承嗣汇报,也说甄克凌给全区老师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李承嗣趁机说,看来甄克凌出去打工也不是坏事。 魏站长也说,这个小伙子脑瓜子灵光,到哪里都能把事干得漂亮,是个可造之才。他要是继续教书,值得重点培养。 李承嗣说,那是不是请赵站长给甄嗣平老师打个招呼,让他抓紧找新华书店和印刷厂完成包销任务。 魏站长点点头。他忽地哈哈大笑,说甄克凌给老师帮了个大忙,结果却把他堂伯害了。 第110章 骗谁都不会骗亲人 t 第111章 服从组织安排 从甄克凌老家一出门,元霜菊就爆发了。她哭得像个泪人,边哭边数跟甄克凌一路走来受的苦。又骂甄克凌是个猪头,她给儿子买衣服都舍不得买贵的,他一次就让骗子骗走半年的工资。甄克凌悔恨交加,不管老婆骂得多难听都不吱声。 回到高梁小学家中,元霜菊就把儿子递给保姆,开始收拾衣服。甄克凌问她要往哪里去,她理都不理。收拾好衣服,她喊保姆一起走。甄克凌拦在门上,元霜菊用力推开他,和保姆儿子走了。 甄克凌猜老婆肯定是要回她娘家,也就不再劝阻。他心如刀绞,仰躺在沙发上像具死尸。 他怎么都不敢相信,自己忍饥挨饿帮助亲人,亲人竟转眼骗走自己的血汗钱,捅刀子是自己的兄弟,这世上还可以相信谁?自己上辈子到底作了什么孽,今生失败如斯? 第二天早晨上班,姬会计和曹盛世见面就问甄克凌,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看上去像丢了魂一样。 甄克凌说,岂止是不舒服,心里在滴血。他懊悔不迭地给他俩诉说了全哥骗他的经过。 姬会计惊道:“怎么可能?你那天一再叮嘱他不能害你,他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吗?” 甄克凌垂头丧气说:“我也想不通啊,他为什么要骗我。照说他的亲戚族间中,吃商品粮的就我一个人肯帮他。他不骗我的话,有困难了随时还可以找我。你俩帮我分析一下,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要害我呢?” 曹盛世气愤地说:“农村里这样的人不是一个两个。我二姨妈家的大儿子,是个猪贩子。本来赚了不少钱,可他喜欢找野女人,村里稍稍年轻的女人他差不多都睡了,赚的几个钱全部给了野女人。前年没本钱收猪,就去找我妈七姊妹,赊走她们养的肥猪,说过完年就还钱,至今没还一分。那都是他的长辈亲姨妈呢,他都狠得下心骗她们。” 姬会计也说,少数农民就是目光短浅,不讲信用,到最后别人都怕和他们打交道。她爸好心带村里老乡跟他去工地上做工,但在工地上偷钢筋水泥的就是这些人。后来她爸无论在哪搞工程,再也不带村里的老乡去做工了。 甄克凌忍不住大骂:“甄家怎么出这么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他偏偏要来害我。我真他妈的背时!” 赵厂长刚好进来,他问甄克凌怎么背时了。甄克凌一想这事瞒不住他,便如实说了全哥骗他的前前后后。 出乎三人意料,赵厂长没发脾气也没责怪甄克凌,他摇摇头说:“唉,甄老师你还是太单纯了,喜欢赌博的人你怎么能随便相信呢?” “他是我的堂哥,我想他骗哪个都不应该骗我。五百块钱哟,我在厂里打九个月的工才挣得回来。” “社会就这么残酷。不过,甄老师你经历一下这样的事也好,吃一堑长一智,今后再就不容易上当受骗了。”赵厂长说,“至于损失的钱嘛,看开些,只当生了一场大病打针吃药了。” 甄克凌心里暖暖地,在自己患难时刻,赵厂长不仅没推下坡骡子,还好言安慰,太难得了。 他觉得很是惭愧,再没脸继续呆在厂里混日子了,越早辞职回去教书越心安。他说:“对不起赵厂长。我来厂里几个月,不仅没销出去一双鞋子,倒让骗子骗走一批货。我今天就辞职,请您批准。” 赵厂长思索片刻,说:“你们当老师的确实不该出来打工,放不下面子,所以跑销售也跑不好。回去教书还好些。姬会计,今天是六月二号,按上完一整个月的班给甄老师发六月工资,另外还补两个月工资。” 尽管有心理准备,但赵厂长挽留的客套话都没说一句,甄克凌还是很失落。 姬会计说:“厂长,被甄老师亲戚骗走的二十双鞋子货款怎么处理?” 赵厂长很为难的样子,嘴里这个这个,说不出个所以然。甄克凌主动说,他马上去借钱把货款给结了。 姬会计望了一眼甄克凌,说:“赵厂长,反正是货款,也不一定要甄老师今天就回款,只要能收回来就行了。可以要甄老师先打个欠条,以后慢慢还。” 赵厂长点头说:“要得要得,我也是这个意思。” 甄克凌就此从区皮鞋厂铩羽而归。他羞见熟人在家里躲了整整一个星期,实在憋不住了,他才趁天黑去区卫生院找到嗣哥,求他原谅,把自己收回来教书。 从在兴元师范读书开始,嗣哥就把甄克凌当亲兄弟罩着。甄克凌每次调动全靠嗣哥帮忙,甄克凌缺钱就找嗣哥借钱度过难关,去年暑假嗣哥好容易才帮他当上教导主任。可甄克凌决意停薪留职去打工,却把嗣哥瞒得铁紧。李承嗣当时只差气炸了肺,恨恨地说了甄克凌往后有事都不要去找他。过了好久,他才渐渐消了气。 甄克凌又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想起来他也真是可怜。李承嗣听完他在皮鞋厂这几个月的遭遇,早在心里原谅了他,打定主意再次帮他。 李承嗣问他想回哪里教书。甄克凌欲言又止,含混着说如果只能当普通老师就想到高梁小学。 李承嗣一听就明白甄克凌的心思,他想回来仍当他的教导主任。 李承嗣想让他长点记性,冲动是要付出代价的,便冷笑说:“你以为学校是个菜园子,想出来就出来,想进去就进去?你晓不晓得对停薪留职的人政策是再不重用?” 李承嗣告诉甄克凌,他当时执意要去区皮鞋厂打工,让区教育站所有人都很生气。教育站刚启用他当教导主任,他却毫不珍惜,不到半年就自毁前程去打工。人人都说他没把组织放在眼里,对他今后要永不叙用。 不仅如此,甄克凌出去打工这半年,失去还不止这些。 从四月开始,甄克凌的工资已经涨到每月三百四十五块。他和柳树坪小学签的停薪留职合同约定,工资全部上交学校。如果他九月回学校教书,他至少要亏一千五百块钱。 县教育局已经发了文件,今年县政府将召开庆祝教师节大会,表彰一大批先进典型。县教育局分给高梁区一个“小学语文青年骨干教师”指标,甄克凌教学成绩优异,又是凤毛麟角的教导主任,若仍在学校工作,肯定非他莫属。如今只能一声叹息。 甄克凌去年交了入党申请书,按他当时的来势,可谓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今年六月就能成为预备党员。他非要停薪留职去打工,香饽饽一夜之间变成了臭狗屎,往后别说入党,打工经历只怕要记在档案里,永远是个污点。 甄克凌听呆了,心情凉到冰点。他也彻底醒了,自己将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如今只能从零开始。他说:“嗣哥,我明白了。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你一定要谅解我,再帮我一次。只要能回来教书,当个普通老师都行,无论去哪所学校都行。” 李承嗣说:“你明白什么?你根本还没把问题的实质搞明白。去哪所学校不是问题,如果你不从灵魂深处反思失误吸取教训的话,今后你还会走弯路。我问你几个问题,你想好了再回答我。” 甄克凌怯怯地说:“嗣哥,你问吧。” 李承嗣说:“你觉得你性格方面的致命缺陷是什么?” “我知道,自卑,软弱,遇到困难喜欢自暴自弃,没有抗争精神。” “错。你是有这些性格缺陷,但这些都没大问题。最致命的是容易意气用事,承不承认?” 甄克凌不做声。嗣哥毫不留情地说,他和陆一涛闹掰,去皮鞋厂打工,完全是一时冲动,不跟任何人商量,搞得嗣哥和他自己都很被动。甄克凌细细一想,果真如是,就点头认账。 李承嗣又说:“你觉得你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甄克凌道:“我唯一的优势就是搞工作吃得苦。” 李承嗣说:“也不对。能吃苦的人多得很。你是师范同学中间最先拿到大专文凭的,你最大的优势恰恰是爱学习,爱学习就能不断超越别人。回来教书,不管在好学校差学校,一定要把爱学习坚持下去。” 嗣哥不指出来,甄克凌真没觉得这是自己的最大优势。其实爱学习已成了他的一种自觉习惯,只教书两三年,他已是高梁区小有名气的语文骨干教师,全因他有好学的习惯。他要嗣哥放心,他会不断学习,将学习作为立身之本。 李承嗣问:“你到底怎么看教师这个职业?” 谈起教师这个职业,甄克凌心里百感交集。想了半天,他才说:“老师这个职业本身蛮好,工作稳定,受人尊敬,在学校老师之间人际关系也不复杂,教好一个班的学生也蛮有成就感。但工资确实太低了,女的当老师蛮好,男人确实不适合当老师,养不活一个家。” “那你现在到底安不安心教书?” “年初出去打工是个惨痛的教训。我想通了,我可能只有教书的命,穷就穷吧。从现在起,改行、下海什么的我都不去想了。回来安安心心教书,说不定有一天老师的待遇突然就提高了呢。” 李承嗣感觉甄克凌终于认清了现实,便说他来给魏站长做工作,下学期让甄克凌回来教书,至于到哪所学校,要服从组织安排。 甄克凌自嘲,有了这次教训,今后无论何时何事,都会服从组织安排。 第112章 舅舅的话就是好使 元霜菊那天回娘家之后,晚上再没回高梁小学自家睡过,白天也最多进出自家换换衣服什么的。明明甄克凌在家,她仿佛没看见似的,和他不说一句话。 甄克凌心里有气,也懒得理她。无非就是每天要自己动手做饭洗衣,不指望老婆,他自己也拣得起这些事。 李承嗣和魏站长已经说好,同意甄克凌下学期回学校教书。甄克凌按嗣哥的指点,有天晚上,他带上两条报纸裹着的“芙蓉”烟,去县城魏站长家里,十分诚恳地向魏站长认错,请魏站长批评包涵的话说了一大堆,不管魏站长怎么批评,他都鸡啄米似的说是是是对对对,终于让魏站长脸上露出了笑容。 恰好近段时间李承嗣手头的事特别多,当务之急要在半个月内完成民办老师建档工作。李承嗣一人忙不过来,他建议魏站长抽甄克凌来给他帮一个暑假的忙。 魏站长同意了。甄克凌躲在家里闷得心慌,嗣哥喊他帮忙,他抑制不住心中的欢喜,就开始跟着嗣哥忙前忙后。 老婆回她娘家,晚上不在自家睡觉,开头几天甄克凌还没在意。两口子赌气,都不愿意向对方低头,估计时间一长就会好的。然而半个月过去,老婆没有丝毫转变的迹象,甄克凌这才觉得事情不妙。 一天下午将到放学时分,甄克凌提前从教育站回来守在高梁小学,拦住正要回娘家的元霜菊,说要和她把有些事情掰扯清楚。 两人坐在自家沙发上,元霜菊始终不看甄克凌一眼。甄克凌只觉浑身悲凉,曾经誓言生死相爱的两个人,竟形同陌路了。 “你这么长时间家都不回了,是什么意思?”甄克凌平静地问。 “我不回家,你找过我吗?关心过我去了哪里吗?”元霜菊淡淡地说。 “你一生气,我和你说话你就骂我。我想等你气消了再给你道歉,不行吗?” “算了,我不需你道歉。我在想是不是一个人日子还安稳点。我怕有一天债主上门讨债,我那点工资还不够还债。” 甄克凌一个激灵,道:“你的意思是想离婚?” 元霜菊仍淡淡地:“我也没想好是不是要离婚。所以我天天回妈屋去,冷静考虑一段时间再说吧。” “就为停薪留职这么个事没和你事先商量,你就要离婚?”甄克凌激动起来。 “天晓得你今后有哪些事不和我商量,我怕你把我卖了,我都还蒙在鼓里。” “难道我想多挣钱,让你母子俩过得宽裕些还错了?” “我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家。但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又会做出傻事来。” 甄克凌无言以对,仰靠在沙发靠背上出粗气。 元霜菊站起来正要离去,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她说:“对,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这个暑假我要调进县城去教书。舅舅已经在帮忙运作了。城里学校当一年班主任,额外收入有我现在工资十倍多。指望不上别人,我得靠自己多挣钱养活儿子。” 甄克凌没有任何表示,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元霜菊不紧不慢地出了门。 李承嗣要甄克凌帮他给民办老师建人事档案,甄克凌就整天躲在档案室忙碌不出门。李承嗣叫他到食堂吃饭他也不去,他说自己拼死拼活要去打工,结果灰溜溜地回来,出丑出大了,怕教育站的其他人见面了笑话他。 打工失败这事对甄克凌造成了心理阴影,李承嗣担心他走不出来,就开导他说要振作精神,理直气壮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别人反而会高看他一眼。还说他最好趁这个机会多和教育站的人接触,争取给他们留下好印象,八月下旬开站务会研究教师调动时,这些人在会上会帮甄克凌多说好话的。 嗣哥的话甄克凌听进了耳朵。他累了休息时就主动往刘学勤们寝室里跑,感觉他们好像并没轻看自己。每天食堂饭点是教育站的人到得最齐的时候,他就每餐都在食堂吃饭,见机为他们添饭什么的,几天下来,他们都说小甄老师不错。 一到桌上,区教育站的人个个都像新闻发言人,争先恐后地播报他们知道的最新消息。这时,甄克凌就只当忠实的听众,从不插一句话。 今天吃中饭那会儿,区教育站基建专干汤老师广播的一则桃色新闻,令甄克凌深深担忧。 “喂!伙计们,你们听说没,虞美人离婚了!”汤老师兴奋地广播。 汤四十多岁,早年当过校长,因和手下一女老师扯不清,她老婆去他学校闹得不可收拾,赵站长将他调到区教育站管学校修建。他成天和一些包工头伙在一起,各色真真假假的消息,他知道得最快最多。 “不会吧?她去年正月间和阮校长结婚,去年暑假才调进城关镇一小,未必这么快就变了心?”李承嗣瞪大两眼,不敢相信。 别人不相信他的话,汤老师似乎丢了面子,争辩道:“哼,你就不晓得嘛。虞美人当年不是我们高梁区长得最漂亮的女老师么?她一调进城关镇一小,城里几个大包工头就晓得了,想尽办法把她弄到手。最后还是最有实力的明总如愿以偿。她见了世面,就嫌他老公阮校长穷,硬是找阮校长把婚离了。” “这不是什么稀奇事,我们区里早些年调进城的女老师,好几个离了婚。城关镇一小,百分之九十的老师都是女人。她们大多数人的老公非富即贵。从区里调到那儿的女老师,和她们一比,很快就会觉得自己的老公一无是处,面对的诱惑又多,没得定力的话离婚是迟早的事。”魏站长哈哈一笑,说,“开个玩笑,我在想,今后我们区如果两口子都是老师的,女老师找我搞调动,我首先要提醒她老公最好不让老婆调进城。” 吃完中饭,各自散去。甄克凌钻进档案室,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汤老师提到虞美人,甄克凌太熟悉了。他对她印象颇好。虞美人本姓余,也出生在农民家庭。是兴元师范上他一届的师姐,长得非常漂亮,全校男生心目中的校花,都称她虞美人。 人美自然引得男生竞相求爱,她却十分矜持稳重,读师范三年都没谈恋爱。后来分到高梁小学教书,英俊有才的阮校长追她两年,最终抱得美人归。进城后,高傲的虞美人都没能抵挡住诱惑,可以想象城里花花世界有多精彩。 虽然甄克凌知道自己的老婆不是爱慕虚荣的人,不然也不会嫁给他这个穷小子。但魏站长、汤老师的话言犹在耳,虞美人的例子就在眼前。老婆人也长得不丑,一旦调进城,谁能保证没人诱惑她?她天天在染缸里耳濡目染,未必就能独善其身? 甄克凌每天快放学时拦住元霜菊,求她搬回高梁小学自己家中来。坚持了三天,元霜菊终于消气带着儿子和保姆回来了。甄克凌百般讨好老婆,两人和好一如从前。 晚上,激情过后两口子相拥而卧,甄克凌小心问老婆:“你真的想调进城里去啊?” “是啊。舅舅答应今年把我调进城,明年调你进城。城里教书的老师工资那么高,不要几年,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元霜菊无比憧憬的样子。 “可是……” “可是什么?未必把我俩都调进城,你还不愿意么?” “虞美人前不久离婚了,你晓不晓得?” “啊?他俩口子感情那么好,怎么会离婚?” “就是因为虞美人调到城关小学,见了世面就嫌自己的男人没用,和一个大老总搞到一起去了。” 元霜菊哈哈一笑,说:“原来你是担心我把你甩了啊。那你真的想多了,我是不那样的人。再说,我又长得一般般,别人瞧不起。” 甄克凌作担忧状,说:“正因我老婆长得漂亮,我才不放心她调进城啊。” 元霜菊搂紧甄克凌,在他脸上“叭”地一口,说:“晓得你是说的假话,但是我爱听。” 甄克凌皱眉道:“手松开哟,你胸前两坨把我顶疼了。” 元霜菊干脆爬到上面狠狠压住老公,用她那两坨在他胸前左右揉搓。甄克凌瞬间又被点燃了,说要再折磨她一番。元霜菊更用力地揉搓两个来回,说看谁折磨谁。甄克凌一把将她掀翻,骑在她上面龙腾虎跃起来。 元霜菊舅舅的话现在就是好使。他给兴元县教育局局长打过电话,拜托局长将她外甥女元霜菊调到城关镇一小。局长表态包在他身上。放下电话,局长又打电话给魏站长,县教育局同意调元霜菊老师到城关镇一小,请高梁区教育站安排政工员按程序办手续。甄克凌陪元霜菊拿着调动表,一天就全部签字盖章全部办好了。 八月下旬,高梁区教育站专题研究暑期人事变动,免去甄克凌同志柳树坪乡小学教导主任职务,任命甄克凌同志为南竹园小学教导主任。 元霜菊给甄克凌五百块钱,要他去皮鞋厂把欠的货款结了。甄克凌交了货款拿过欠条,姬会计和曹盛世说恭喜恭喜,甄老师是个“才子”,领导重用在情理之中。 甄克凌笑而不语。他心里清楚,没有嗣哥,他甄克凌值个屁。 第113章 校长不放心别人 今年,全区秋季学期开学工作会规模比往年大,每所学校的校长、教导主任、总务主任都参加会议。魏站长在会上宣布,新任职的学校领导教育站就不派人送任了,散会后各学校校长把新任职的领导接回去。 曹传世握住甄克凌的手半天不肯松开,兴奋地说,甄主任调到他们学校好,两个老伙计合心又合手,南竹园小学振兴有希望了。甄克凌一个劲地谦虚,说曹校长一直是他心中的榜样,能跟曹校长当助手是他的福气,他会努力学习曹校长的作风和为人。两人相约提前三天到学校商量开学准备工作,依依惜别。 甄克凌心想上任之前一定要请教嗣哥,一进他寝室,却见刘学勤也在。刘学勤笑道:“李政工,我说了吧,小甄第一时间就会来向你报到的。” 甄克凌说:“是啊,我就是这么想的。您怎么知道的?” 李承嗣也笑着说:“你莫听刘组长的,他在开你的玩笑。” 刘学勤要甄克凌坐他身边,正儿八经叮嘱甄克凌珍惜这份工作。他说,小甄能够死灰复燃,李政工在魏站长那时做了好多工作。 最开始魏站长准备杀一儆百,打算把甄克凌贬回虎坪小学下面的鲁家坪村小教书。李承嗣拉着刘学勤去找魏站长,说小甄老师语文教得好,干脆把他贬到教学质量最差的南竹园小学,让他戴罪立功。正好曹传世来找魏站长,要求换掉他学校的教导主任,他听说甄克凌要调去他学校,又力荐甄克凌当教导主任。李承嗣见机提起他想法砍掉老师包销皮鞋任务的事,魏站长便同意了重新启用甄克凌。 甄克凌一肚子感激的话说不出口,只说嗣哥和刘组长是他一辈子的恩人。 李承嗣没多说什么,只反复提醒甄克凌,到南竹园小学后要和曹传世搞好关系。 曹传世当南竹园小学校长已经两年,但教导主任和总务主任却一年一换。这学期的教导主任是甄克凌,总务主任是去年民师班毕业回来的陆老师。甄克凌到南竹园小学报到的当天,和曹传世扯完开学准备工作,就明白了嗣哥的良苦用心。 曹传世把甄克凌和陆主任叫到他寝室里,坐定后,他拿着笔记本,很严肃地说,开个领导班子会,研究秋季学期开学准备工作。又递给甄克凌一个会议记录本,要他做好记录。甄克凌当即觉得,今后和他共事,只怕要一是一,二是二,中规中矩才行。对了,任何时候都称呼他曹校长。 开学准备主要是提前搞好教学安排和后勤保障,通常校长只说个大概要求,具体由教导主任和总务主任落实就行。但曹校长不同,他似乎不放心任何人,哪怕是非常具体的一件小事,他也要过问甚至作主。 总务主任陆主任四十多岁,中等个儿还瘦瘦的,眼睛却炯炯有神。没看出他还是个细心的人,他造了个后勤物资采购计划表,表上除了有品名、价格、数量、金额,还在备注栏里注明在哪个小卖部采购。 他递给曹校长,曹仔细地看了几分钟,满意地笑了,说:“陆主任真不错,晓得节约钱,每样东西都比上学期的便宜。不像你的前任,他不管采购哪样的东西,都是小卖部喊什么价他就给什么价。” 甄克凌记得小时候在供销社买东西,每件商品上都有个标签标着价格,标什么价就卖什么价。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小卖部,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还价,标价十块钱最后卖三块四块钱的都有。此后,人们不管在哪里买东西,都要狠狠砍价才肯掏钱。 曹校长说的那个前任总务主任,买东西居然喊什么价他就给什么价,也难怪曹校长怀疑有猫腻。 “呃,我们都了解曹校长的风格,能省一个是一个,节省出来的钱为学校多办几件事。既然曹校长信任我当总务主任,我肯定要跟着曹校长的思路走嘛。”陆主任微笑着,不慌不忙道。 “其它的都蛮便宜,就是作业本、粉笔、墨水比学校小卖部还贵。”曹校长蹙眉道。 陆主任摇摇头,无可奈何的样子,道:“这些都必须在区教育站的勤工俭学服务站买,曹校长是知道的,要完成他们下达的勤工俭学任务。他们的东西贵得不像样子了。” 曹校长马上义愤填膺,道:“你俩说说,他们这像什么话,搞垄断经营就算了,还价格飞贵。这跟明抢有什么两样。” 因涉及到区教育站话题敏感,甄、陆二人就三缄其口,曹校长却仍忿忿不平。甄克凌心里好笑,这才是真实的曹传世,想当年他在蓝天小学时,只要他看不惯的人和事,没有他不敢诘责的。 “那我明天就按这个表去高梁集镇上采买啊。”陆主任说。 “等等。我们再把每样东西的数量磋合适,能少买的就少买。比如这个竹扫帚数量你是不是订多了?”曹传世手指在计划表上边划边说。 曹校长接着算账,竹扫帚平时就每周大扫除用一次,一把竹扫帚管一学期足之够也。全校连学前班才七个班,按每班五把,需要三十五把。另外厨房、厕所各买两把,需要四把,一共最多只要四十把,陆主任造的计划表上是五十把,太浪费了。 陆主任赶紧说:“是的是的,还是曹校长细心,我今后一定注意。” 曹校长露出了笑容。甄克凌暗暗叮嘱自己,往后曹校长说什么,一定要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说,能让他高兴。 三人又把表上每宗物资数量斟酌一遍,能减少的都少下来,总算敲定了。接下来扯这学期的教学安排,因甄克凌才调来不熟悉情况,曹校长便要陆主任先说说他的建议。 陆主任犹豫一下说,以他上学期当班主任的角度来看,每学期开学准备工作的教学安排,最重要的是制定好两张表,也就是课表、作息时间表。有了这两张表,开学就不会打乱战。甄克凌在心里暗暗称奇,这陆主任对教学还蛮内行的。 曹校长高兴得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道:“对对,我俩想到一起了。看来这次我给教育站推荐你当总务主任太正确了,管后勤你细心,教学管理你也懂。我们三个人搭班子,应该是最佳组合了。甄主任你说是不是?”甄克凌马上说是是是,往后多向两个前辈学习。 哪个老师带哪个班,让曹校长犯难了。他拿起教师花名册长吁短叹,就小甄主任一个师范毕业科班出身的老师,这偏远小学的教学质量怎么抓得起来。 甄克凌道:“怎么可能?每年都有兴元师范的毕业生,没给我们学校分吗?” 曹校长说:“前几年每年都有师范毕业生来,从今年起就没给我们学校分了。即使分到我们学校来,一般来的都是有背景的人,最多在这儿工作一年就调走了。这不,去年分来的两个年轻老师,今年暑假就调进城了。” 陆主任却说:“近两年来的师范生还不如不来。功底差教不好书不说,纪律性也不强,经常迟到旷工。” 南竹园小学在蓝天小学背后大山的旮旯里。两座高山紧邻着相对而立,山谷中间一条小河蜿蜒穿过。沿河有一条毛石公路,是两边高山上三四村的人们进出的唯一通道。从高梁集镇到南竹园小学,差不多有三十公里。 南竹园乡是高梁区最偏远的四个乡之一,却是唯一最穷的乡。下辖四个村,乡政府在南竹园村,自然南竹园小学就是中心小学了,下面还有三个村小归南竹园小学管。全乡穷,学校就破破烂烂,外地老师都不愿意来这里的学校教书,四所学校的教学质量一直垫底。 曹校长从在蓝天小学教书事业心就强,一到南竹园小学就想把全乡的教学质量抓上来。奈何师资队伍民办老师占绝大多数,说不好普通话,有的老师连高年级数学应用题都不会做。两年校长当下来,四所学校教学成绩全区排名仍在原地徘徊,他也只能干着急。 曹校长将教师花名册看了又看,和陆主任磋了又磋,也拿不出个最优方案。 埋怨归埋怨,课是必须排下去的。曹校长把心一横说:“要想明年打翻身仗,六年级必须安排硬人。我亲自带语文,看你们两个哪个愿意带数学?” 甄克凌了解曹校长的性格,他喜欢事事带头,冲锋在前。但他是一校之长事太多 ,带毕业班时间上不一定有保障,教学效果不一定理想。 甄克凌建议说 :“您就是扑克牌里的大王,象棋里的老帅,不到最后时刻那是不能动的。上毕业班,万一教学成绩不好,我是说万一哈,有损您的名声。还是我来带六年级语文吧。您随便带个低年级的哪门课。” 陆主任说他愿意带六年级数学。曹校长想想也行,他就带五年级语文,把下一届毕业班基础打好一点。 毕业班任课老师确定下来,其他班级的课就好排了。曹校长和陆主任商量好谁谁带哪个班,甄克凌就记在会议记录本上。初步排完了,曹校长客套道:“甄主任还有什么意见?” 甄克凌说:“一年级语文是苏崇德老师教,他普通话标不标准?一年级需教拼音,老师说不好普通话,学生的拼音就学不过关。” 陆主任也说:“曹校长是可以把他安排到其它年级。他不光普通话说不好,又是个青光眼,一天忙着四个村的老百姓择日子看风水,教一年级那是在害学生。” “他除了一年级勉强教得好,教哪个年级都是在害学生。”曹校长忿忿地。 甄克凌和陆主任还是建议换一下,曹校长才同意将他和三年级小曹老师对调。小曹最年轻的民办女老师,普通话还挺不错的。 苏老师教书不行却热衷择日子看风水,甄克凌对他充满好奇,心想正式开学后好好和他聊聊。 第114章 轻重缓急 没正式开学,老师不会来学校。开学准备工作就只三个学校领导忙来忙去。曹校长忙着找乡长、村书记争取支持,陆主任指挥几个工匠到处修修补补,甄克凌躲在寝室里,刻蜡纸油印教学上的表册计划。 甄克凌感觉陆主任很实在,休息时有意找他攀谈,便知道了曹校长的一些掌故。 曹校长工作责任心很强,恨不得一年就让教学成绩全区排第一。他性格又直,老师稍有差池他就大会小会批评。最让老师受不了的是他以自己为标准要求别人,认为全乡的老师都不爱学习,教学基本功和蓝天小学的老师不在一个档次。两年下来,他和全乡老师处得很不融洽,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王老汉恨一村,一村恨王老汉。 前任教导主任是本村一个民转公的老教师,总务主任是个部队转业回当地的公办老师。两人年纪比曹校长大,加之曹校长也是民办教师出身,他俩骨子里觉得曹比他们强不了多少。曹经常批评民办老师不爱学习,他俩心生不满,经常曹校长一发话他俩就唱反调。曹拿他俩没辙,今年暑假就去找魏站长把他俩的主任职务撸掉了。 曹校长最不待见的老师就是苏崇德。此公长得又矮又瘦,一幅地包天的脸庞酷似历史书上朱元璋的画像,高度近视镜下的一双眼睛小得就像两条缝,当地人不叫他老师而唤作苏瞎子。 在南竹园乡苏瞎子的名头妇孺皆知,四个村的老百姓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来找他择日看地。最不可思议的是他相貌奇丑,却和本地中年妇女很有缘,经常有女人晚上悄悄来他寝室。 苏崇德教书就是个南郭先生,他老子生前是区教育站会计,四十多就死了。组织上照顾他家人,让他只有初中文化的大儿子苏崇德顶班当了老师。苏崇德无论教哪门课都考全区倒数第一。曹校长经常当他的面骂他误人子弟,说只要给他这个校长授权,他硬是要把他开除出教师队伍。 打工的坎坷经历让甄克凌铁了心,踏踏实实教一辈子书,争取当个优秀老师。区教育站既往不咎还启用自己当教主任,他暗下决心,尽最大努力帮曹校长把教学抓好。刚才听陆主任一番话,似一盆冷水兜头泼醒了甄克凌,把南竹园乡的教学质量抓好,没那么容易。 甄克凌说:“陆主任,教育站派我到来当教导主任,我肯定要把抓教学质量抓起来才交得脱账。刚来人生地不熟,还要靠你帮忙指点呢。” 陆主任顿了顿,说:“甄主任,我是本村人。我说句直话,南竹园乡四所学校的教学质量高不高,不是多大个事。” 甄克凌愕然:“这是什么话?教学质量差学生学不到知识,家长不来找学校扯皮?” “我们这地方太穷了,老百姓只晓得埋头种地养猪。娃儿读书成绩好不好,爹妈根本不关心。有的爹妈巴不得娃儿考不上初中,好回家帮忙种田呢。”陆主任道。 甄克凌说:“老百姓越是这样,我们当老师的更应该把他们的娃儿教好,让他们的下一代摆脱挖泥拌土的命运啊。” “甄主任,我们都是当过老师的。老师如果没有积极性,教书就会出工不出力,质量好得起来么。曹校长不能再一味批评老师了,要想办法调动老师积极性,老师才会认真教书,教学质量也就会提高。”陆主任说。 甄克凌深以为然,问陆主任有什么好点子。陆主任说,办法倒有一个,就是不敢给曹校长建议。老师们的家离学校都蛮远,中午必须要在学校吃一顿饭,要扣一块钱的伙食费。如果学校不收老师的伙食费,那就是给老师们谋实实在在的福利,工作积极性肯定马上高起来。 甄克凌奇怪,这是个好事,怎么不敢给曹校长建议呢。陆主任缓缓道出了其中原委。 南竹园小学共有两百多学生,之前全部是走读。曹校长上任以后,想提高教学质量,让三到六年级学生周一到周六在校住宿,每天吃两顿饭会剩下大量的泔水。曹校长又安排食堂师傅用泔水养猪,每年都可出栏六头大肥猪。 老师们都盼望年底学校杀猪了给大家分点肉过年,可曹校长坚持把猪卖了给学生换新课桌凳,把教室的塑料纸窗户换成玻璃窗户。老师们眼见可得的实惠得不到,在学校食堂吃饭伙食费又还不便宜,个个对曹校长心生不满。 前任总务主任建议曹校长,每年杀一头猪分给老师或者不收老师的伙食费,结果被他狠狠训一顿,说老师们教书不努力,教学质量那么差,还想要福利多,门儿都没有。 甄克凌觉得自己和曹校长私交不错,便很有信心地说他来给曹校长建议。陆主任提醒他曹校长很固执,不一定听得进去他的建议。甄克凌说应该没问题的。 八月三十号,开学准备工作全部就绪,明天将召开全体教师会。晚上,曹校在寝室里写他在会上的讲话稿。甄克凌带上他油印的课表等十几种表册清样,去给曹校长汇报。曹校长随便翻了翻,笑眯眯地说,甄主任搞的东西,他完全放心。 甄克凌作忧虑状,说:“我记得曹校长在蓝天小学教书那时,是最看重教学成绩的。南竹园小学成绩多年全区倒数,您在在这里当校长,肯定压力不小。” 曹校长的火一下子就上来了,道:“就是嘛。我一来就想把教学质量抓得稍稍有些起色。哪晓得这些老师都得过且过,根本没有争先晋位的想法。我批评他们还不接受。现在他们看不得我,我也恨他们烂泥扶不上墙。” “曹校长,感谢您从认识我就厚爱我,关照我。我打工走麦城回来,您又推荐我当教导主任,我只有把工作搞好才能报您的恩。今后的教学管理,您尽管吩咐,我会不折不扣地落实。”甄克凌发自肺腑道。 “恩,蛮好。小甄你很优秀。我最瞧得起你的就是心里有学生,对工作很负责。说实在的,教书就是个良心活路,老师就是天天混日子家长也不会知道,但那就可能害学生一生。凡是有良心的老师,都应该认认真真教书。这个乡里的老师没想过把书教好,我心里硬是过不得。从九月一号开始,你想办法把所有老师管紧点,莫让他们偷懒。”曹校长越说越激愤。 甄克凌立即顺着他的思路说,提高教学质量老师起关键作用,他今年肯定按曹校长的要求严管教学常规,但请曹校长考虑一下,是否能出台一些激励措施调动老师的积极性。 曹校长道,学校格外能出什么激励措施呢? 甄克凌说,老师们觉得伙食费有点贵,反正学校每年喂的猪能卖不少钱,能不能不收老师们的伙食费,免费提供一顿饭。这样肯定能让老师高兴,搞工作就会更积极。 曹校长的脸瞬间拉长了,他情绪明显失控,道:“甄主任,你才调到这学校来,还不熟悉情况。你说的这些,年年有人在给我建议,我也晓得他们说的很有道理。但是,学校还有好多基本建设欠账,课桌椅缺胳膊短腿,窗户用塑料纸挡风,总应该有个轻重缓急吧。操场到现在还没硬化,我想今年卖猪的钱就来解决这个问题。他们趁你才来,把你当枪使又来给我讲这个事。你今后自己要有脑壳,不要听风就是雨。” 甄克凌没想到他会这样对待曾经的忘年交,他现在的助手,难免觉得委屈,分辩道:“曹校长,我也是为您着想才建议的。您想想,免掉老师的伙食费也不要几个钱,但会让所有老师感激您。您即使省吃俭用还了再多的历史欠账,也没人感谢您啊。” 曹校长更来气了,站起来把手一挥,切齿道:“我不要哪个说好话,也不要哪个感谢我。我只要当一任校长,为学校为学生做了几件实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一些老师心里不想着把学生教好,只想学校给她们这福利那福利,我在这当一天校长,他们门儿都没有。” 甄克凌赶紧附和曹校长说,对对对,确实要首先把学生装在心里,为学生办实事。又把话题扯到两人在蓝天小学的情谊上来,叙了好一会儿,直到曹校长又喜笑颜开,甄克凌才从他寝室里退出来。 陆主任寝室的灯还亮着,甄克凌踱过去。陆主任笑问,甄主任挨吼没有。 甄克凌给自己拣面子,说他和曹校长在蓝天小学是忘年交,曹校长再吼谁也不会吼他。 陆主任问,伙食费的事有戏了? 甄克凌故作轻松说,当然有戏,曹校长说只要能让老师得实惠,调动大家积极性认真教书,一日三餐不收伙食费都行。 陆主任竖起大拇指,说还是甄主任厉害些。 这晚,甄克凌辗转难眠。在陆主任面前吹的牛,该怎么说动曹校长兑现呢。还有那个苏崇德,让他正经教书只怕还要想几招巫术才行。 第115章 半仙 教不好书 全体教师会开完,甄克凌就感觉气氛太压抑了。三项议程,甄克凌和陆主任两人安排工作,总共才讲半小时左右。曹校长一个人讲了两个多小时,他唾沫横飞慷慨激昂,讲的尽是不把工作搞好他将如何如何。从会场出来,老师没一个人有笑脸,也没一个人说话。 甄克凌无地自容,曹校长把他建议免掉老师伙食费的事也抖搂出来,不仅不同意他的建议,还含沙射影批评个别人把甄主任当枪使。陆主任望望甄克凌,使劲憋着才没笑出声来。 曹校长心肠不坏,但性情急躁直话直说,甄克凌是知道的。一起在蓝天小学教书那会儿,甄克凌觉得这些都是他的优点。现在他当校长了脾气丝毫没改,才近距离相处两三天,甄克凌很为他担心,水至清则无鱼嘛。昨晚他已想好,今后自己一定当好泥瓦匠的角色,想办法弥合他和老师关系的裂痕。听完他刚才的讲话,甄克凌确信自己的想法对头。 明天就要正式开学,陆主任在他寝室里收学费给学生报名,曹校长指挥着班主任给住宿生安排床位。甄克凌挨个儿去老师寝室里拜访他们。 甄克凌先和其他老师草草地打过照面,最后去苏瞎子寝室,打算和他多聊几句。曹校长说过要把苏瞎子管紧,他不认真教书到处去算命打卦,学校就不好管其他的老师。甄克凌想探探他的虚实再相机行事。 苏瞎子背对着门伏在办公桌上,把头埋得低低地正在看书。他可能眼睛太近视了,鼻子快贴到书上像在闻书一般。甄克凌走到他身边,叫一声“苏老师”。 苏瞎子站起身,双手握住甄凌的右手,脸差点凑到甄克凌的脸上,说:“哦,是甄主任啊。快请坐。” 甄克凌问:“您刚才看的是什么书呢?” 苏瞎子道:“万年历。学校旁边一户人家准备修个新房子,请我晚上去帮他看个动工的好日子。” “明天正式开学,要上新课,您今天不备课么?”甄克凌说。 “呃,给甄主任讲老实话,我文化水平低,备不来课。我教了半辈子书,没备过课。”苏瞎子唯唯诺诺的样子,不像在撒谎。 “那您长期教的哪门课?不备课又怎么上好课的呢?” “我长期教一二年级语文。就是教学生读拼音认生字背课文,不需要备课啊。” “学校不是要检查老师的备课么?不备课是不符合教学常规要求的呢。” “我是半个瞎子,写字又慢。以前的领导都蛮照顾我,不要我备课。曹校长来了才盯着我不放,让我必须备课,我一般都是上完课哒再抄参考书上几段话应付检查。” 甄克凌无语。他听出来了,这个苏瞎子不是不认真教书,而是他本来就教不好书。曹校长非要按教学常规来要求他,打死他也做不到。好比一个只挑得起一百斤的人,非要去逼他挑两百斤的重担,他要么只有撂挑子,要么被压死。甄克凌觉得往后还是要区别对待他。 他书都教不好,却会择日子看风水,甄克凌觉得好奇。他有心一探苏瞎子内心世界的另一面,便只和他聊阴阳八卦。苏瞎子顿时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地神吹乡邻把他奉若半仙的往事。 苏瞎子是南竹园村人,他爷爷是个算命先生。苏瞎子是个早产儿,生下来只四斤多,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那么宽。后来上医院检查才知他患了青光眼病。爷爷担心他成年后没法养活自己,便从小教他算命打卦的技艺,指望他赖此混口饭吃。孰料歪打正着,苏瞎子非常喜爱这个行当,经常放学了跟在爷爷身后,听他为左邻右舍讲八字风水,十四五岁便能像他爷爷掐指算卦了。 初中毕业后,他没考上高中。爷爷有心让他早日继承衣钵,无论到哪家有事都把他推上前,不出两年,苏瞎子在南竹园全乡声名鹊起,竟有人称他“苏半仙”或“苏先生”,四个村都有找他算命打卦的。 第三年,他在区教育站当会计的爸爸突然撒手人寰,他按政策顶班成了一名人人羡慕的公办老师。可他教不好书也不想把书教好,仍对算命打卦乐此不疲。到如今过了知天命的年纪,教书的本事还是上不了台面。 甄克凌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听说这个生意蛮挣钱,你只怕存了好几万块钱吧。” “不不不,甄主任莫听他们瞎说。乡里乡亲的哪能收钱呢?搞我们这行的都是给人家帮忙。”苏瞎子连连摆手,分辩道,“但是,也不瞒甄主任说,我们走到哪家,别人都会把我们当作上大人。一般都有酒肉招待,一天给一包烟。过年的时候也有人送猪蹄子香烟拜年的。” “我还听说村里蛮多妇女喜欢你,你是不是挣的钱都给他们了哟。”甄克凌笑道。 “哪有这些事?就挣了钱我也当不了家,我身上有一分钱家里的黄脸婆都要搜干净的。”苏瞎子嘴里却不承认,却面露得意之色,道,“不过,村里的蛮多妇女是喜欢找我算命。我给她们算婚姻一般都算得蛮准呢,他们相信我。嘿嘿!” 甄克凌趁机追问:“那这么说,他们传的近半年有个女人经常半夜溜到你寝室来,是真的咯?说她一年四季喜欢穿个弹力裤,老师们背地里给她起的外号就叫‘弹力裤’,是不是?” 苏瞎子缩了脖子嘁嘁一笑,甄克凌觉得他那模样既猥琐又可爱,不禁也笑了。只听苏瞎子道:“甄主任莫开玩笑咯。照说她每次都是悄悄地来,怎么我们学校的老师都知道啦?” 甄克凌和他玩笑够了,就开始和他讲正事。他说:“我来当教导主任,曹校长要求把教学成绩抓起来。我的搞法就是抓三件事,备课、课堂教学、教改教研。苏老师,先不讲你上不上得好课,你首先要备课啊,你不备课我去管别的老师,他们就会扯你的皮。你说怎么办呢?” 苏瞎子一副老实模样,说:“甄主任,你不了解我。我这个人蛮听话的,领导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不是不备课,一是眼睛不太看得清东西,二是我确实不会备课。我还是按老办法,随便抄点参考书上的内容,你检查的时候就高抬一下贵手,行不行咯?” 如何引导苏瞎子规范教学行为,自曹校长第一次提起他,甄克凌就想过好几种办法,如今已是成竹在胸,他说:“苏老师,你眼睛看不清,简单地备课没问题,我搞检查的时候都认可。但我要提个要求,你要先备课再去上课,而且是备一课上一课。你晓得,这是备课的基本规范。” 苏瞎子嘴里“这个”“这个”,就是不表硬态。甄克凌就说想当他的徒弟跟他学算卦,每天陪着他先简单地把课备好,然后再听他讲阴阳八卦。 大约阴阳先生都有好为人师的脾性,或是带了徒弟让他们名头更响,苏瞎子一听甄克凌愿意拜他为师,顿时兴奋不已,说一切都听甄主任的。然后从办公桌抽屉里找出一本厚厚的泛黄的书,说这是一本《易经》,甄主任想学阴阳八卦,必须先看《易经》。 从苏瞎子寝室回来洗漱了,甄克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睡不着觉。他脑海里全是老婆的影子,她一个人在城里,晚上该不会跟那些女老师出去玩吧。 元霜菊如愿调进了城关镇一小。正式开学前五天,她去学校报到后,校长问她调进城了住哪里。 元霜菊说,她在城里没地方住,准备明天就去租房子。 校长说,不需要租房子。学校已经给了腾了一个单间作寝室,不带卫生间,愿不愿意住。 元霜菊喜出望外,说那太好了,城里的学校太好了,给老师还分房子。肯定是水泥平房,不像区里,哪所学校都是瓦房子木楼板。 校长亲切地说,不是给每个老师都分房子。元老师是县教育局局长亲自打过招呼的,一定要给元老师提供一间住房。本来学校一间空房都没有,是给一个退休老师做工作了让他腾出来的。 元霜菊明白了,她说感谢校长关照。校长却意味深长地说,今后要请元老师多关照他。 当天下午,甄克凌帮元霜菊把行李送到城关镇一小,又帮她把寝室打扫干净,铺好被褥,不觉已到黄昏时分。甄克凌带老婆去蒙古夜市宵夜,两人边吃烧烤边回忆三年来的风风雨雨,都唏嘘不已。 甄克凌想起两次陪鹏哥在这夜市喝得烂醉的情景,不免感慨一番人穷志短。老婆知道他心里苦,便要他耐心等一年,明年舅舅一定会把他也调到城关镇一小。 学校分给元霜菊的单间很宽敞,经元霜菊一番精心布置,寝室便显得很温馨了。晚上,两人在床上激情不断。两三回合过后,元霜菊心满意足地睡着了,甄克凌却浮想联翩,虞美人当初一个人调进城,是不是也住这样的单间,那个明总才有了机会呢。 第116章 江湖术数有用处 正式开学当天,苏崇德给三年级上了两节语文课,居然是拿着备课本讲的,很快就传到曹校长耳朵里。 曹校长晚上到甄克凌寝室串门,得知甄克凌用歪招把苏瞎子逼上正轨,忍不住夸他有智慧,是当领导的料子。 甄克凌谦虚说,哪有什么智慧,都是跟曹校长学的,为把工作搞好想尽办法。 曹校长想全乡教学成绩甩掉排全区后三名的帽子,甄克凌想明年“小考”打个翻身仗,两人的观点不谋而合。曹校长又性急了,说老师的教学基本功太差,他都没信心办好学校了。 甄克凌说,曹校长放心,他从明天开始摸底,找到问题的症结再给曹校长汇报,曹校长再拿主意。 甄克凌花了一个星期时间,听完所有老师上的课,又检查了他们的备课本,才知曹校长所言非虚,多数老师的教学基本功比柳树坪小学的老师还差。他们备课就是照抄教学参考书,根本不懂教学设计。课堂教学就是照着课本念给学生听,然后布置作业学生做。难怪教学质量一直全区最差。 曹校长听了甄克凌的汇报,头摇得像拨浪鼓。 甄克凌说,他原先想抓好备课、上课和教改教研三件事,现在看来不现实,能要老师们学会备课就不错了。 曹校长说,教研教改要讲公开课,要把“填鸭式”的教法改成“探究式”,南竹园乡的老师哭都哭不出来,是可以不提这个事。但上课不好好上怎么行? 甄克凌说,再高的要求对这些老师都是白说,只要求语文老师上课把生字教对课文读熟,数学老师教学生把题目做对,每次考试学生能得高分就谢天谢地了。 曹校长治校还是太理想化。两年前,曹校长满腔热血来南竹园小学上任。他自信凭他身先士卒、严管厚爱的工作作风,下狠心抓教学管理,定能让南竹园乡的教学质量来个飞跃式提升。到头来现实却狠狠地打了他的脸。手下如此一班老师,他就是神仙也无济于事。当甄克凌汇报说从此对老师不作太高要求,只要他们学会备课时,曹校长勉强同意了。 期中考试后,区教育站通知,十二月上旬省、地区教育督导组将到兴元县,验收复查“普六”达标工作,各小学要认真自查整改学生辍学问题,确保在校学生巩固率达到100%。 曹校长召集甄克凌、陆主任研究整改方案。陆主任说他将两年交学费的人数一对比,查出来少了十八个人。甄克凌也提前做了功课,把两年的学生点名册收上来汇总比对,查出只少了八个人。 曹校长不高兴了,说全校才二百四五十个学生,就是一个一个地数也数得准,怎么教导处和总务处查出的辍学人数还不一致呢,又悬殊这么多,到底哪个数据是准确的。 甄克凌解释,两处的数据都是准确的,只是计算辍学的口径不一样。陆主任那里只有交了学费的人数,事实上有五个一分钱没交的学生坐在教室里,有一个骨折的学生办了休学手续,还有四个学生转到其他学校读书去了,这些都不算辍学。真正辍学的只有八个学生,五年级三个,六年级五个。 曹校长说,按上头的要求,辍学的学生必须要全部找回来。两位主任说一下,怎么个找法? 甄克凌念完八个辍学学生的名字,陆主任一听就说这几个学生都难得找回来,全部是南竹园村山顶上的。从他们家到学校有十多公里,又不通公路,到学校全靠脚走,走一趟少说要两个小时。那几个学生家里的承包地都是几十亩,爹妈种不过来,学生辍学正好帮他们爹妈种地,他们哪里肯让学生再回学校呢。 曹校长说,那复查验收怎么过关? 陆主任说,上头搞检查一般不得到偏远学校,最多到高梁小学、蓝天小学跑马观花走个过场。即使来南竹园小学,区教育站也肯定要提前通知的。到时候给学生十块钱一天的工钱,要他们回来在教室坐两天,验收组一走他们就回家。天衣无缝,验收组再厉害也查不出来。 甄克凌很不认同陆主任的说法。他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曹、陆二人,穷人家的孩子除了读书,再没任何希望改变他们的命运。所以他无论在哪所学校教书,对贫困家庭的学生格外用心,辍学的学生他总要上门劝他们回来读书。虽然收效甚微,但他愿意这样做,不这样做他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甄克凌说,上头有要求,还是莫弄虚作假。再说这些辍学的娃儿如果劝回来读书,至少还有机会读初中、高中、大学,成为吃商品粮的人。都不管的话,他们一辈子就只能在那个山里种田了。 曹校长在蓝天小学教书就是个唯愿学生个个成才的老师,他也素来同情贫困家庭的学生。甄克凌话正合他意。他果决地说,不讨论了,八个辍学的这生必须都找回来。哪个班上的学生就由那个班的老师负责去找。 陆主任苦笑:“甄主任我俩带的六年级,辍学的学生最多,那我俩是一起去找,还是一人分几个,各找各的?” 甄克凌说:“还是责任到人分头找吧,我负责找三个回来,你找两个,行不?”甄克凌姿态一高,陆主任就不好推辞,爽快答应了。 甄克凌花了一整天时间,才走完三个辍学学生的家。他好说歹说,总算说动了两家的爹妈答应孩子重返学校。剩下一个孩子的爸是个一根筋,他说儿子不是读书的料,再读下去就是浪费家里的钱,早些下学帮家里种田才划算,死活不肯让儿子复学了。 甄克凌回到南竹园小学,径直去苏瞎子寝室,要苏瞎子给他算一卦几时才能找回那个辍学学生。苏瞎子诡异的一笑,说甄主任如果今天带他一同去,保证家长答应明天就送学生复学。甄克凌猜他肯定有什么鬼榜样儿巫术,要他快快使出来。 苏瞎子讲了一则故事,说可以依样画葫芦。 前年县里争取省交通厅拨款升级村级公路。从高梁集镇通往南竹园乡的公路原先只三米宽,高梁区计划将通往南竹园乡的公路升级成四米五宽,公路宽度不够的地方就要征地拆屋才能扩宽。乡政府征地拆迁很顺利,唯独南竹园小学对面公路边有户人家,建的房子离公路太近,下雨天屋檐水都是滴到路边沟里,要扩宽公路非搬走那家房子不可。 南竹园乡政府的干部为搬迁那家人,天天上他家做工作,说只要他一家人同意搬迁,暗里多给他家几千块钱都行。可是,任乡政府的干部磨破嘴皮做了三个月工作,那家人还是说再给多少钱都不得同意搬家,因为他家房子的风水好。虽不发财但是发人,三代人都是生的儿子。 事有凑巧,正当乡政府打算放弃搬迁那家人的房子,从他屋背后改线另修一段路绕行时,那家人第三代正上高中最大的孩子,放暑假下河游泳淹死了。孩子他爸请苏瞎子给他儿子看块墓地,乡长灵机一动找到苏瞎子要他如此如此。 苏瞎子端着罗盘在那家人屋前屋后转了半天,终于为那孩子找了一块墓地。孩子入土了,那家人好酒好肉请苏瞎子吃饭答谢他。 饭后,苏瞎子故作神秘地说,老弟家里这次出了惨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孩子他爸一听就紧张了,说正要请苏先生帮忙仔细看哈,是不是祖坟或屋场哪里出了问题。 苏瞎子说,是屋场出了问题。 孩子他爸不信,说他们一家三代在这屋里住了几十年,发人得很,怎么可能是屋场的问题呢。 苏瞎子带着孩子他爸站在大门上,手朝前一指,叫他看正对他家大门对面半山腰里有什么? 孩子他爸说别的没什么,就只看见一个高压线水泥电杆。 苏瞎子说,之前这个屋场确实风水好,但去年栽了这根电杆,风水就变坏了,叫穿心煞。家里出惨事,问题就在这儿。 孩子他爸吓得不轻,问还会不会出问题,有化解的法子没。 苏瞎子说,搞他们这行的一般不说真话,说了老板不爱听。但现在这房子风水大凶,所以必须给他说真话。化解的法子倒是有,就是代价太大,得另选个好地方重修房子。 那家人本就十分相信苏瞎子,苏瞎子又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们自然深信不疑,马上去找乡政府干部说愿意搬走。这时乡政府干部倒爱理不理的样子,一分钱没多给,那家人便同意拆迁了。 甄克凌讥笑苏瞎子,原来他学的《易经》那一套都是假的,其实就是招摇撞骗。 苏瞎子却说,甄主任切莫在外人面前说穿了,管他是不是假的,老百姓相信那一套就混得到饭吃。 甄克凌说,那个辍学的孩子,就请苏先生一个人去把他说回学校来读书,看这次灵不灵。 两天后,苏瞎子把那辍学学生交给甄克凌。甄克凌问他是怎么招摇撞骗的。 他脖子一缩,又猥琐地笑了,说他向家长要了孩子的出生年月日,掐指算出孩子将来是个吃商品粮的命,就看他爸妈舍不舍得供他读书。孩子爸妈谢天谢地,要孩子跟苏老师走了。 甄克凌心想,看来空闲时间学点江湖术数也好,有些场合还能起一定作用。 第117章 尊重现实 孩子快满岁了,甄克凌两口子的爸妈都想他俩整个满岁酒,这是兴元县习俗。甄克凌两口子决定不整这个酒,有向亲朋好友讨钱之嫌,把人格都搞低了。两人商量好,不整酒把儿子带回老家让老人高兴高兴。 儿子满岁头天,两口子就带儿子回元霜菊娘家吃饭,姥爷姥姥非要给外孙五百块钱。第二天再回甄克凌家,奶奶也塞给孙子三百块。临走前,甄克凌悄悄递给母亲五百块钱,他知道母亲给的钱一定是找别人借的。母亲推辞不要,甄克凌说,好久没回来看妈,今年涨工资了专门给妈存着的,快拿着。母亲这才拿了钱。 高兴了几天,甄克凌的心情又灰暗下来。连着两个周末,甄克凌都早早从城关镇一小去南竹园小学,免得和老婆整天怄气。 元霜菊调进城关镇一小,头个把月还好,只要他周末回到城里,她都要缠着他逛街、看电影、下馆子,讲她当班主任了,家长谁谁请吃饭送礼物。 期中考试后,甄克凌发现老婆像变了个人。她突然间爱画浓妆,口红涂得双唇像吃猪血没擦净一般。甄克凌说她画得太浓,她顶嘴说,全校女老师都打扮得漂亮,凭么子她要打扮成一个村姑形象。一到天黑,一班女同事就来喊她去卡拉ok厅唱歌。为此,甄克凌和她恶吵过好几次。 近半个月来,回城只要元霜菊晚上出去唱歌,他干脆懒得做声,第二清早就躲到南竹园小学去,眼不见心不烦。 这周末中午,甄克凌迎着隆冬的寒风,骑车到南竹园小学时,冻得四肢僵硬。他跑到学生食堂,要大师傅给他找个大火烤哈。大师傅见他冷得厉害,干脆将土灶上正烧水的大铁锅端走,让甄克凌贴着灶台烤火。土灶的炉膛里煤炭火熊熊燃烧,甄克凌烤了半小时才觉得浑身热了些。 甄克凌在自己寝室里生燃一炉火,刚要坐下来写教案,突然发现一个似曾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寝室门前。 “梅梅,你怎么来了?快进来烤火!”是赵玉梅,甄克凌惊喜。 赵玉梅走到炉边坐到椅子上,痴痴地看着甄克凌不说话。 甄克凌泡好一杯热茶递给她,说:“这么远,你怎么来的?” 赵玉梅凄然一笑:“我想试哈运气,看能不能再碰上你。” 甄克凌现在才知道,曹盛世喜欢她,她那时心里有了甄克凌,再也装不下别人。甄克凌离开皮鞋厂后,曹盛世追她追得更紧,赵厂长也劝她答应曹盛世,她不胜其烦,干脆辞职回家帮她妈守小卖部去了。不久,亲戚给他介绍个县自来水厂的工人,她妈逼着她答应下来,国庆节就订了婚。 赵玉梅舅舅家在南竹园村。明天舅舅的儿子结婚,爸妈今天一清早就带她来舅舅家贺喜。赵玉梅情思难舍,悄悄来到南竹园小学找甄克凌,也许真是有缘,两人再度相见。 似乎有很多话想说,真的相对却又无言,两人就没边际地说了一会儿废话。赵玉梅站起来说要走,就是迈不开脚步。甄克凌也站起来,说这么着急吗。赵玉梅又不吱声了。两人四目相对,呆呆地站在原地。甄克凌突然有种冲动想抱抱她,赵玉梅却忽地转身,风一样跑了出去。 元旦节一过,曹校长对甄克凌说:“今年的年终教学检查,我们三个学校领导亲自搞,甄主任你拿个方案。” 甄克凌说:“建议三个领导在校长寝室集中办公,通知老师一个一个依次来接受检查。只检查三项内容就行了。就是备课、作业批改、培优辅差记载。” 曹校长问:“教育教学要落实的那么多工作,就只检查这三项怎么行?那往后就不需要按教学常规来抓教学管理了嘛。” 甄克凌听出曹校长话有责怪之意,迅速解释说,不是只检查这三项,而是这次只检查三项。因为按南竹园小学的师资水平,只要把这三项抓好了,教学成绩就有希望上升。其它教学常规,比如听课记录、教学反思、质量分析老师本来就不会,即使检查也就是逼他们临时造假抄别人的。没多大意义。 曹校长起了高腔:“甄主任你是怎么回事?我说全面检查肯定有我的道理,你为么事要和我唱反调?” 甄克凌吓了一跳,连忙说:“曹校长您误会了,我真不是唱反调,只是建议。要得,就按您的想法开展教学检查。” 曹校长性格急躁喜欢发脾气,但他一直很欣赏甄克凌,从来没对他说过重话。刚才竟吼他一通,甄克凌一瞬间差点和他怼起来。转念一想曹发脾气是想把工作搞好,和陆一涛有本质区别,就在心里默念要维护一把手,顾全大局,把满肚子怒火压了下去。 曹校长又说,现在就开始搞检查,甄主任去通知老师送资料到我寝室里来。拖到明天搞,只要一个晚上,没备课的老师可以补备一整学期的课。 曹校长检查备课本,甄克凌检查作业批改和培优辅差记载表,陆主任检查其它表表册册。老师们一个个愁眉苦脸进来,等三个领导检查完说“行了”,一个个才长舒一口气出门去。老师们能轻松过关,其实是甄克凌和陆主任先前就商量过,他俩检查只做做样子,尽量减少老师对曹校长的怨气。 苏瞎子最后进来。他将资料递给三个领导后,就佝偻着腰站在甄克凌面前,看他一幅可怜巴巴的样子,甄克凌差点笑出声来。 曹校长一页一页地翻着苏瞎子的备课本,甄克凌不时瞄几眼曹校长。只见他的脸越拉越长,甄克凌心想,只怕曹校长又要雷霆万钧了。 果然,曹校长将备课本“啪”地一声摔在桌上,大吼:“苏老师,你这叫备课啊?抄参考书你都偷奸耍滑生怕多抄几个字!” “呃,曹校长,你晓得的,我只读了个初中。教不好书,也备不好课。”苏瞎子点头哈腰说。 “你教了三十多年书,不晓得学啊?一年学一个知识点,也掌握了备课的要领嘛。”曹校长说。 “你晓得的,全乡的人都给我喊的苏瞎子。我是个青光瞎,眼睛看书看久哒就流眼泪水。往年没备过课,这学期都是甄主任逼我先备课再上课,才写完一个备课本。”苏瞎子摘下近视眼镜,故意把本来就只一条缝宽的眼睛眯得更紧,看上去真像个盲人。 甄克凌接过他的话头,说:“曹校长要怪就怪我,他眼睛的确看久了就疼,是我同意他可以简单备课。这已经就不错了,往年他从来没备过课,现在我逼着他做到了先备课再上课。” “你还给他帮腔!他备课眼睛疼,算命打卦他看的书有好几摞,记在本本上的口诀也有好几本,他怪哉眼睛不疼!”曹校长越说越有火。 曹瞎子又眯着眼猥琐地笑了,说:“我那一套都是爷爷教我背的口诀,不是靠看书学习。再说我只初中文化,也看不懂那些古书。” “你还顶我,你晚上摸夜路往那些女人屋里去,怎么眼睛就看得见了呢。我今早上六点多起来看见你才回寝室。说,是不是昨晚上摸到‘弹力裤’屋里去了?” 甄克凌和陆主任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曹瞎子却没脸没皮地说:“我确实看不见,每回都有人在前头带路。” 甄克凌顿悟,这苏瞎子看上去老实巴交憨头憨脑的,其实他油滑成精了。无论曹校长怎么批评他,他都装傻充愣,只为博曹校长同情。哪知曹校长是个正统人,苏瞎子越是油腔滑调他越生气。曹校长暴跳如雷,非要陆主任把苏瞎子元月份工资扣着,罚他重新写一遍合格的教案了再发工资。 甄克凌见曹校长下不了台,就说苏老师先走,把他推出门去。 回过头来,甄克凌说:“曹校长,我要给您作检讨。在教学管理上,有几件事是我自作的主张,不怪老师。” 陆主任大吃一惊。曹校长也听呆了,道:“哪些事你自作了主张?” 甄克凌和盘托出,他开学检查了所有老师的备教改辅考工作之后,发现南竹园小学老师的教学基本功差得不可想像。语文老师写不准汉字的笔顺,数学老师不会做三年级以上的应用题。他觉得要尊重实际,不能用高标准要求老师们。 他想起虎坪小学姬春兰老师,曾经用“捉死麻雀”的方法考赢过他。就给老师们说,除了要按要求备课和批改作业,就不管什么教学方法、教学艺术了,像“捉死麻雀”一样让学生记住知识点就行。从前三次单元测验的成绩看,效果蛮好,每个年级的成绩都进步明显。保证这学期的期末考试成绩摆脱全区后三名。 曹校长精神一振,说:“你敢保证摆脱全区后三名?” 甄克凌说:“我可以现在就立个军令状,不摆脱全区后三名,我主动辞职。” 曹校长兴奋得手舞足蹈,说期末如果能考这么好,要给甄主任发奖金才行。 甄克凌说,他不要奖金,曹校长如果能把伙食费降下来,老师们就更有劲头了。 曹校长一时兴起,说,只要考出那个成绩,明年开始,就不收所有老师的伙食费。 第118章 抓成绩有错? 每年春季开学,校长开会都喜欢说新年新气象。甄克凌最不爱听这些,纯属空话套话。还是那些老面孔人,还是那样的瓦房子教室,还是那三百来块钱的工资,哪来的新气象呢。 但今年曹校长开会说新年新气象,甄克凌觉得他所言非虚。正月十六正式开学,曹校长召开全体教师会。他传达区教育站会议精神,说从今年起,要迎接省“普九”验收,小学生百分之百直接升初中,不搞“小考”了。再往后要推行“素质教育”。他还宣布,去年期末考试南竹园小学考得好,往后老师在食堂吃饭不交伙食费。 再没“小考”升重点初中压力,老师自然无比开心,曹校长也天天是一副笑脸。一夜之间,学校的教学秩序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变。老师们平时上课都不备课了,上头要搞教学检查的头几天才熬几通宵补备课。课堂作业要么学生互相批改,要么老师只在作业本上用红笔写个“阅”字。放学后老师留下差生补课的现象突然绝迹了。 一个月很快过去,甄克凌总觉得哪里不对,管他什么“普九”还是“素质教育”,老师不认真教书学生不努力学习,到哪里都说不过去。他和曹传世说了自己的看法,曹传世说他也看不惯老师带玩带耍搞工作。 甄克凌说:“国家实行‘普九’制度,不搞小升初考试,也不办重点初中,娃儿都必须读完初中,这是天大的好事。但是不重视学生成绩了,学生在学校学不到知识,我觉得良心过不去,对不起家长。” 曹传世说:“都是上头的政策造成的。不搞‘小考’排名,考得好不好一个样,教得差不差一个样,哪个老师还自讨苦吃拼命教书呢?” 甄克凌说:“老师倒是人人欢喜,尤其像苏瞎子这样教不好书的更欢喜,随便怎么混都混得下去。我这个教导主任,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管教学了。” 曹传世:“不管老师的教学,还是不行。老师不用心教书,最后吃亏的是学生。你该怎么管还是怎么管。” 甄克凌竹筒倒豆子,把这学期他遇到的烦心事一股脑儿吐了出来。 按以往惯例,毕业班老师一到春季开学就要紧张起来,四月底须把所有的新课上完,后面两个月就是总复习。各科老师都会自己命题油印试卷天天考学生,还要在放学后把成绩差的学生留下来补课。 甄克凌和陆主任教六年级,陆是班主任。他和陆主任说了这些建议后,陆主任一本正经地说,又不搞“小考”排名了,考得再好也没得哪个表扬,不必做无用功,吃力不讨好。 甄克凌很意外,他印象中陆主任是个实在人,对工作也很负责,没想到他作为学校领导也是如此看法。甄克凌说:“老师不认真教书,学生在小学基础没打好,上初中成绩差‘中考’考不上高中,家长不怪我们毕业班老师么。” 陆主任却说“‘中考’成绩差考不上高中,家长只会认为是初中老师没教好,再怎么都不会怪到小学老师头上来。” 甄克凌说:“老师还是应该想着把书教好,起码评优秀、民转公、评职称可以优先。” 陆主任说:“如果这些事优先考虑教书教得好的老师,那不用说,个个老师都会努力教书了。恰恰现在相反,有关系的才能得到那些好处,没关系的老师即使书教得再好,各种好处都轮不到他们。” 甄克凌一想正是如此,自己在虎坪小学、蓝天小学教书够认真了,评优秀时校长根本就没考虑自己。曹校长那多年教学成绩优异,也没优先他民转公。于是不和陆主任再往下说了。 陆主任都是这样的态度,其他老师就更不用说。甄克凌无论是要求他们认真备课、批改作业,还是辅导差生、听课评课,老师们都怨声载道的。 曹校长听完,感慨不已。他说自己教了大半辈子书,从来老师都是以教书教得好为荣,学生都是以考高分为荣。没想到有一天会颠倒过来,好坏不分,是非不分。今后凭什么来评价教师?凭什么来评价学校? 甄克凌说,这个月来他一直在思考这问题,想搞个教学业绩评价表,按百分制管理,根据老师平时的表现打分排序,一学期一汇总公开张榜,作为评优秀、民转公的依据。如果曹校长同意,就开个教师会宣布下个月开始执行。 甄克凌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对老师教学工作进行量化评分。总分一百分,期末考试学生成绩五十分,平时的备课、改作业等五项内容各占十分。想得高分,首先就得重视教学成绩,平时的常规工作也不能落下。分数一出来,工作能力和效果很直观的摆在那儿,谁也扯不了皮。 曹校长脑子里转得很快,说这个评价方法蛮好,以教学成绩为导向,既管结果又管过程。就是太过硬了,南郭先生要原形毕露,只怕要骂学校领导。 甄克凌觉得不能助长歪风邪气,就说,他不怕哪个老师骂,反正他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学生和家长。 曹校长巴不得副手想干事还愿意替他得罪人,当即拍板就按这个评价表来管教学,没两天他就召开全体教师会宣布了。果然,老师们背地里骂声一片,甄克凌只当没听见。 甄克凌想逐步提高老师的课堂教学水平,就规定每个老师都要讲一节公开课。其实这是提升老师教学能力最有效的办法。一个老师讲公课,他本人非要精心设计教案不可,其他老师都可以去听,是每个听课老师取长补短的好机会。但对于南郭先生式的老师,讲公开课是他们最恼火的事,自己有几斤几两让别人看了个明白。 老师们对讲公开课叫苦连天,但不讲公开课就要扣十分,绝大多数老师还是硬着头皮皮讲。唯有二年级数学老师张老师,她是坚决不肯定讲公开课的。张老师四十岁了,初中毕业后当了民办老师,教书以来的教学成绩一直在全区排位后三名。可她又极爱面子,生怕别人说她教学能力不行。让别人来听她的课,等于出她的洋相,她决然不会同意的。 曹校长和甄克凌给她做了几次工作,她仍犟着不讲。甄克凌就告诉他,她的教学业绩评价表里这一项的十分全部扣了。扣掉十分年底打分排序她绝对是倒数第一,往后她民转公肯定要受很大影响。 张老师天天找到甄克凌又哭又闹,甄克凌步不让。最后她竟威胁要弄个炸药包来和甄克凌同归于尽。甄克凌也牛脾气上来了,说他就站在原地不动,要她马上去拿炸药包来一起死就是,不点炸药包的不是人。张老师毫无半办法,又去曹校长寝室哭闹。曹校长比甄克凌说话还硬些,张老师只好偃旗息鼓。 甄克凌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没承想只过十来天,区教育站就通知曹校长和甄克凌去接受调查。两人到教育站先去李承嗣办公室坐了会,才知是张老师给县教育局写信告状,县教育局要区教育站迅速调查清楚报告上去。本来应该是政工负责调查,李承嗣说和他俩同过事应当回避,魏站长就安排总支委员董委员和刘学勤负责调查。 张老师在告状信里说,南竹园小学的校长和教导主任胡作非为,以教学成绩和平时教学作为业绩,量化打分评价老师,让老师们毫无尊严,是严重的精神压迫老师,精神压力天大,害得有的老师想自杀。他俩都在区教育站有后台,强烈要求县教育局把这两个人就地免职,当个普通老师让他俩尝尝被压迫的滋味。 董委员问曹、甄二人:“是不是真的?” 曹校长气极反笑,嘲弄似地说:“是真的,丝毫不假。没让老师天天玩,我和甄主任错完了。” 甄克凌也正话反说道:“我和曹校长确实错了,错就错在好比农民,不该想种的庄稼如何丰收,不该想养的猪怎样长肥。” 刘学勤赶紧打圆场,说:“你们两位莫生气,董委员并没说你俩搞错了。我和他也是没办法,请你俩来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们给县教育局搞个回复材料就行了。” 曹校长和甄克凌一五一十地讲了事情的原委。 董委员大怒,说这样的老师还有脸告领导的状,简直是邪得不像样子了,你们给他带个信回去,就凭告状这一条,往后民转公她想都莫想了。 刘学勤也摇头叹息,当老师不讲教学成绩那应该讲什么呢,校长和主任不抓教学难道陪着老师天天玩就对了? 董委员和刘学勤一番话令他俩心里稍稍好过了些。他俩就向董、刘大倒苦水,说学校领导难当。曹校长直呼要辞职,甄克凌因才当几个月教导主任,不便说辞职,只说想把工作搞好就要得罪老师,不划算。 董、刘再不问他俩告状的事,陪他俩聊了半天别的,就说可以走了,区教育站会客观公正地写报告交县教育局,他俩莫背思想包袱,继续加强教学管理。 一出区教育站大门,曹校长就赌咒发誓说,这个校长还有什么当头?暑假我不辞职都不是他妈的人。 甄克凌隐隐担忧,区教育站这么回复,只怕张老师不得依账继续往上告,上头那些人未必会认为学校领导做得对。 第119章 否极泰来 回到南竹园小学,曹校长早把自己说过要辞职的话忘到爪洼国去了。张老师告状激起了他的血性,大会小会讲只要他在南竹园小学当校长,坚决对照教学业绩评价表抓教学,谁告状他都不怕。领导一过硬,老师们反而更规矩,直到期末考试结束,再没一人违反教学管理制度。 曹校长召开春季学期结束工作会。他拿着区教育站发的期末考试成绩排名表,趾高气扬地说,南竹园小学放了颗卫星,期末考试成绩全区排名第十,比去年进步了六个位次。不是学校领导坚持抓教学管理,能有今天的辉煌吗? 期末考试仍是推磨监考、集中阅卷,南竹园小学取得如此成绩,其它小学的老师压根儿不敢相信。取消“小考”的政策出台后,多数校长认为区教育站不会再搞教学成绩排名,更不会兴师动众搞推磨监考,平时就没把教学管理当回事。南竹园小学曹、甄二人用教学业绩评价制度抓教学,虽然平时让老师怨恨,但期末考出了好成绩,老师们方才觉得他俩是对的。 元霜菊四月份就开始找舅舅给甄克凌搞调动,舅舅说已给县教育局局长打过招呼,估计八月初才有结果。南竹园小学张老师告状后,甄克凌便下决心尽快调走。虽心中焦急,却因元霜菊夜夜笙歌两人赌气不理对方,他也放不下架子找她打听调动的事。 正式放暑假了。元霜菊带着儿子呆在她娘家度假,甄克凌不想去她娘家受丈母娘的气,就天天去区教育站给李承嗣和刘学勤打杂。 有天,李承嗣悄悄对甄克凌说,元霜菊的舅舅可能要出问题。甄克凌忙问他从哪里知道的消息。 李承嗣说,是陆一涛才给他说的,问题可能还不小。陆一涛在惠泽地区教育局当副局长的亲戚最近来他家玩过一次,提醒陆一涛是不是得过勤工俭学服务站发的奖金,如果得了,赶紧退了或者交到学校总务处充公。检察院把地区教育局勤工俭学服务站所有的账本都拿走了,据说是针对分管勤工俭学的副局长而来,很快就会调查全地区每所学校。 地区教育局分管勤工俭学的副局长正是元霜菊的舅舅。李承嗣说,他在区教育站工作两年了,知道勤工俭学这摊子事除非不查,一查尽是问题,恐怕元霜菊舅舅真有麻烦。 所谓勤工俭学,说白了就是地区、县教育局自己设个机构经商,给下面的学校卖文具、体育用品、校服之类。他们还替新化书店发行教材、“三业”,帮保险公司卖人身意外保险,可以得十几个点的手续费。勤工俭学赚的钱,全归地区、县教育局管着,年底再给区教育站按比例返还一些。勤工俭学任务完成得好的,才给校长发千儿八百的奖金。 教育系统人人知道勤工俭学是个赚钱的门路,如果上头肯拿出一半赚的钱解决学校困难,那将是皆大欢喜的一件美事。然而惠泽地区各县教育局赚的钱不仅很少给学校,连赚了多少都没在财务账上核算,据说是另外设的个包包账。有人说那叫小金库,给校长发的奖金叫吃回扣,是板上钉钉地违反财经纪律。有人将这事捅到地区检察院去,传言地区检察院要作大案来办,现在全地区教育系统大小头目人人自危。 甄克凌说:“坏了,舅舅说暑假把我调进城关镇一小,看来只怕要泡汤。” 李承嗣说:“不是只怕要泡汤,而是肯定搞不好了。” 甄克凌说:“舅舅四月份就给县教育局局长打了招呼,局长打了包票暑假一定搞好,未必他说过的话不做数么?” 李承嗣说:“你真是天真,晓不晓得什么叫此一时彼一时?你舅舅当时是地区教育局的副局长,他当然答应得爽快。现在关于你舅舅的谣言满天飞,人人都生怕和你舅舅沾到边,局长还会把答应他的事作数?” 甄克凌的心顿时凉到冰点,他哀叹自己命苦,好不容易有了过上好日子的希望,突然之间又化为泡影。继续在南竹园小学工作,依自己对事不对人的作风,估计是把老师得罪光。 甄克凌推心置腹说:“想当领导就莫怕得罪人,怕得罪人就莫当领导。想二面抹光两边当好人,是不可能的。更何况你搞的教学业绩评价管理,让南竹园小学教学质量一年突飞猛进,魏站长表扬了好几次。只要领导认可你,老师恨你有什么关系?” 听说领导还认可自己,甄克凌心情稍稍好了些,说:“魏站长如果还觉得我是个能干事的人,嗣哥你帮忙给他说了把我调到离城近点的学校行不行?我就可以早去晚归,天天回城里照顾一下我儿子。工作我会更加努力的。” 李承嗣说:“你去皮鞋厂打工把印象搞坏了,我们都帮你在魏站长那说好话才让你重新当上教导主任。刚去工作一年,你就申请调到其它好学校去,我怎么在魏站长面前开得了口?你自己说过从现在起安心教书,我劝你还是莫五想六想,就在南竹园小学踏踏实实教几年书再说。” 甄克凌觉得嗣哥的话非常在理,就说一定听嗣哥的,安安心心在南竹园小学教书。 元霜菊肯定还不知道舅舅有麻烦,甄克凌从嗣哥寝室出来骑上自行车就往丈母娘家跑。 元霜菊和她爸妈听了那些小道消息,都不知所措。 元霜菊妈急着要去邮局打个电话问问。元霜菊爸斥她说,打个什么电话,怎么和他说,未必还问他是不是出事了? 元霜菊妈急慌慌地问,那怎么办。元霜菊爸说,明天去他家看一下他不就行了吗。 元霜菊和甄克凌躲到一边悄悄说,舅舅如果真有事,调动肯定搞不好了。 甄克凌实在不想在南竹园小学干了,他还抱有幻想教育局局长念旧情,兑现他给舅舅的承诺。 甄克凌对元霜菊说,说不定是谣言呢。局长也许这么考虑,答应舅舅的事不办,将来舅舅仍在位子上,他就得罪舅舅了。现在去找局长打探一下他的口风,也不妨事。 元霜菊也觉得只有去碰碰运气,第二天便和甄克凌下城去县教育局。等了一上午,快下班时才见局长开门进他办公室。他俩惴惴不安地走进去问了局长,局长一口回绝今年区里的老师一个不许进城。 元霜菊提到她舅舅是地区教育局的某某,局长一怔,瞬间又恢复了正常,说他会给他打电话的。 两人怏怏地走出局长办公室,准备回元霜菊在城关一小的寝室。刚出教育局大门,正好遇见城关镇一小校长。元霜菊热情地和他打过招呼,又介绍甄克凌是自己的丈夫。校长匆匆和他俩寒暄几句,就说要去找局长汇报工作。 甄克凌两人转身欲走,校长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元老师要早些在外面租个房子,现在要搞房改,公家的所有房子都要收回去作商品房卖出去。 看来都已经知道舅舅要出问题,但刚才两人变脸这么快,还是令甄克凌和元霜菊很寒心。 元霜菊气不过,一路念叨:“太势利了,太势利了。” 甄克凌见惯了世态炎凉,并不觉有多意外,只说:“正常,现在就是这么个世道。” 元霜菊失口道:“唉!别的老师是什么事都靠男人,我还要为男人的事操心!” 甄克凌震惊不已,他一把扯过元霜菊,逼视着问她:“你是不是也嫌我没得用?” 元霜菊急忙掩饰说,她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心里烦发句牢骚。 甄克凌默然无语,他已感到老婆不是当初那个愿意和他同甘共苦的元霜菊了。 元霜菊问甄克凌是回寝室去自己做中饭吃,还是下馆子。 甄克凌心里难受,说他还是回高梁教育站去给嗣哥帮忙,方便她晚上一个人在城里去歌厅潇洒。 元霜菊气得骂他是小气男人。两人话不投机,甄克凌又愤然回了嗣哥那里。 放暑假的日子里,区教育站最忙的是站长魏茂才和政工员李承嗣。 找魏茂才搞调动、分配的人络绎不绝,魏站长应付不过来,东躲西藏就是不回他的寝室。李承嗣要向县教育局呈报老师们的业绩考核、转正定级材料,到开学前几天,还要为调进调出的老师办调动手续。 甄克凌给嗣哥打杂,魏站长经常到嗣哥寝室来,甄克凌感觉魏站长和自己说话的语气越来越亲切了。 八月二十五号,甄克凌和魏站长躲在在区卫生院他女朋友寝室里,两人密谋大半天暑期人事变动方案。吃过晚饭,李承嗣要甄克凌去他寝室,和他晚上一起加班油印材料,明天开站务会要人手一份。 李承嗣关上门,掩饰不住脸上的兴奋,压低声音说:“甄克凌,你的好运来了。魏站长同意调你去高梁小学当副校长。” 甄克凌的心在颤抖,他小声道:“嗣哥,你是怎么说动魏站长的?” 嗣哥轻轻摆手,又望望门外,和甄克凌分享了这突如其来的好运。甄克凌想起一个词:否极泰来。 就在前几天,县教育局召开全县秋季开学工作会。教育局局长通报了全县春季小学生运动会成绩。区教育站安排高梁小学派学生运动员代表高梁区参赛,结果十个比赛项目,高梁区连一块铜牌都没拿到。局长在会上点名问魏站长,国家的教育方针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高梁区的小学到底上过体育课没有?晓不晓得怎么贯彻教育方针? 魏站长丢脸丢得大,气疯了。回来就要免掉史中庸的高梁小学校长职务。李承嗣劝他冷静,暑假再调整不迟。 上午李承嗣和魏站长磋人事变动方案,魏站长说把史中庸就地免职,调陆一涛过去当校长。甄克凌劝魏站长莫直接得罪人,给史中庸一个机会,让他再当一年校长,以观后效。但可以给他增配一个副校长,专门抓音体美教学。 魏茂才笑道,这个方案好。只是哪个去当副校长合适呢? 李承嗣也笑着说,谁最合适,魏站长应该心里有数。 魏茂才瞬间反应过来,你说的是甄克凌!这个人是不错!就他去高梁小学。 第120章 迎难而上 区教育站暑期人事变动专题会开了整整一下午。李承嗣回到自己寝室,长舒一口气,对甄克凌说:“会刚开完,顺利通过,你到高梁小学任副校长。” 甄克凌说:“嗣哥,我感觉就像做了个梦一样。” 李承嗣玩笑说:“你这两年确实像在梦游,走了弯路。现在到高梁小学当副校长,起点就大不一样了,你想做多大的梦都行。” 甄克凌红着脸说:“嗣哥放心,我再不会意气用事了。你给了我这么好的机会,我肯定会用心把书教好。“ 还有一个星期就正式开学,区教育站规定学校领导提前三天到校。李承嗣叮嘱甄克凌几件要特别注意的事项,就催他回家做好上任的准备工作。 从李承嗣寝室出来,甄克凌就骑车往县城跑。调到高梁小学当副校长的消息,他想快些告诉老婆,让她也高兴高兴。 甄克凌一进屋,就见虞美人正和老婆聊得眉飞色舞。他开虞美人的玩笑:“你自从调到城里来以后,长得越来越漂亮了。” 虞美人笑靥如花:“城里当然养人些咯。你看你家这位,是不是比在乡下漂亮多了?你还不赶快调下来,当心被别人挖走了哈。” 元霜菊擂她肩上一拳,嗔道:“瞎说!” 甄克凌说:“我没关系,调不进城哟。不过,今天区教育站开会把我调到高梁小学了,总算从南竹园小学那个山旮旯里走出来了。” “那太好了。”元霜菊果然高兴,问道,“调到高梁小学当老师是当老师,还是继续当教导主任?“ 甄克凌说:“当副校长。” 元霜菊笑得合不拢嘴:“哈呀!那还升了嘛。你是不是在转运了哦。” 虞美人不以为然:“啧!啧!看你两口子那个高兴劲。当个乡下小学的副校长,还比不上我们城关一小的班主任,你俩就像捡了个宝。真是没见过世面。” 元霜菊有些羞惭的样子,马上不吱声了。甄克凌觉得虞美人的话太伤人,便怼道:“我们确实比不上你,见过大世面,特别是大老总见得多。” 虞美人听懂了甄克凌的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起身对元霜菊说:“我先去,你在后面早点来。”元霜菊点点头,把她送出门去。 甄克凌问她俩往哪去。元霜菊说虞美人请客去唱歌。 甄克凌说,不准去。 元霜菊说,凭么子。 甄克凌说,跟虞美人混,不出几天就会像她一样,嫌自己的男人没本事了。 元霜菊说,有些男人自己没本事,还怪别人嫌她。 两人越吵越凶,到最后元霜菊气得说过不下去了就离婚。甄克凌说,离就离,明天就去离。然后甄克凌夺门而出,跑到李承嗣寝室住了一宿。 李承嗣送甄克凌去高梁小学上任,校长史中庸给足了李承嗣面子。他召集总务主任宋长兴、教导主任龙显耀早早候在校长办公室。见面道过欢迎后,史中庸硬塞给李承嗣两人各一包烟,再才让他俩坐下,说请李政工作指示。李承嗣说没有指示,只简单地说了几句班子要团结之类的话便走了。 史中庸继续开会安排开学准备工作。总务主任宋长兴当然负责采购办公用品、教师食堂米面油肉。史中庸说,从现在起甄校长就和龙主任共同分管教学,开学的教学准备工作由甄校长和龙主任共同负责。甄克凌顿时觉得刘学勤说得不错,史中庸真是个老滑头。 昨天,甄克凌专门去请教刘学勤,怎样才能当好高梁小学副校长。刘学勤在心里把甄克凌当成了自己的弟子,知无不言和他聊了整整一上午,甄克凌便对高梁小学的根根底底了然于心。 高梁小学是全区唯一的重点小学,也是高梁人心目中最好的小学。多年来,高梁小学的教学质量始终位列全区小学之首。这都缘于能力最强的小学老师全在高梁小学教书,区教育站也对高梁小学格外厚爱,要人给人要钱给钱。 校长史中庸四十来岁,是惠泽地区师范毕业生,家就在高梁集镇上。他在高梁小学当十多年校长,就像在安乐窝里一样不思进取,老师们都说他就是个维持会长,学校却始终处于领先地位。这与他老奸巨滑的为人风格分不开。 史中庸从不得罪任何老师,即使老师犯错他也只假模假样的吼几句,又还喜欢和他年纪相仿的女老师开玩笑,以至于没一个老师怕他。他又矮又瘦,据说曾经有几个女老师把他抬起来,硬要脱下他的裤子,他不停求饶,那些女老师才放过他。 教导主任龙显耀也是兴元师范毕业生,前年才从一个村小调到高梁小学当教导主任。虽然年轻还只二十八岁,却毫无朝气活力。他负责的教学管理也是得过且过,生怕给自己添麻烦。 高梁小学三个学校领导中真正的厉害角色是宋长兴。他当总务主任每笔账算得门儿清,老师用一分钱都别想打他的马虎眼。他管教师食堂,大师傅买米买菜回来,每次他都要亲自复秤,不差一两才让大师傅报账。食堂饭菜清汤寡水伙食费还贵,老师们挖苦他说吃的是斋饭,他也只当没听见。学校的钱好像是他私人的钱,老师们用于办公的正常开支都还要看他的脸色。史中庸居然还很迁就他。 高梁区所有小学都只有三个学校领导,区教育站把甄克凌调到高梁小学来当副校长,史、龙、宋三人心里都不舒服。史中庸认为教育站派他来是等着接自己的班,龙显耀、宋长兴觉得配个副校长纯属多余,未必自己一个主任还要在他副校长的领导之下么? 按理,甄克凌是副校长,他就应该单独分管一块工作。可史中庸却要甄克凌和龙显耀共同分管教学,其实就是把他晾在一边让他无事可管。龙显耀先前本就分管教学,现在要甄克凌和他两人共同分管,未必甄克凌还去夺他的权么。 甄克凌始终记着刘学勤和李承嗣的话,高梁小学的老师个个不简单,副校长是个可有可无的职位,要想得到老师们的认可,必须自己有两把刷子。最重要的是莫把自己当个官儿,要沉下心来认真教好一门课,成为教学能手老师们就心服口服。 甄克凌看穿史中庸在分工上耍心眼,就打定主意申请带一门主课,教学工作让龙显耀一个人去管算了。 散会后,史中庸手指龙显耀对面一张办公桌,说:“甄校长就坐在那儿办公,我们学校条件差,只有学校领导有单独的办公室,其他老师都在大公室集中办公。你俩一起商量教学准备工作,我去宋主任办公室和他扯扯后勤工作。” 高梁小学条件比村小好得多,至少有一栋综合楼。一楼是教师食堂,食堂里间有两个单间是宋长兴和大师傅的寝室。二楼一侧有两个套间,一个套间是校长办公室,另一个套间住着一对刚结婚的年轻老师,出了套间就是一间教室大小的教师办公室,全校三十多个老师挤在一起集中办公。 史中庸走了,龙显耀说:“甄校长,教学工作怎么安排呢?你发话,我来落实。” “你是教导主任,你全权负责。”甄克凌说。 “史校长安排我俩共同分管教学。你是副校长,我在你的领导之下。你不发话我就不好作主呢。”龙显耀说。 甄克凌诚恳道:“我正要和你说这点。刚才史校长要我俩共同分管教学,我觉得这么分工是马上打屁两不分明。说句直话,任何一件事要两个人共同负责,就会推诿扯皮,结果没有一个人负责。我想好了,我不会把自己当领导,你也不用把我当领导。教学管理你全权分管,我负责给你当好后盾。” 龙显耀似乎在这学校工作得也不顺心,他压低声音和甄克凌说了高梁小学的三大怪。 一大怪是老师比校长凶。史中庸耍滑头不想得罪人,学校有十来个和史中庸从小一起长大的老师,稍不如他们的意就发史校长的脾气,到后来人人都可以和史校长抬杠。谁最凶史中庸对他最好。 二大怪是每学期开学排课表要修改两三遍。教导主任排好课表后,有的老师不想带哪门课,就去找史校长扯皮,史校长马上安排教导主任修改。教导主任刚重新排好课表,又有老师找史校长扯皮,他又安排教导主任重排课表。龙显耀每学期为排课表头都是大的。 三大怪是没钱开展教研活动。区教育站要求高梁小学每学期都要开展教研活动,还要派老师代表高梁区到县城学校参加全县公开课竞赛,这些都需要花钱。每次龙显耀找史中庸和宋长兴商量教研活动方案,宋长兴都说没钱,史中庸就顺着他说学校经费困难。而龙显耀知道学校每年修建分明都花了不少钱。 甄克凌心里有数了,说:“我俩都是兴元师范毕业,你是我师兄。听了你说的这些,我觉得我们年轻人不容易,要互相帮衬。说实话,我才来不熟悉情况,教学管理还是由你分管,我来帮你。凡是不好搞的事得罪人的事都由我出面,我不怕得罪人。先表个态,我带一门主课,看谁还为排课表找你扯皮。” 龙显耀说:“那就好,甄校长给我帮了一个大忙。一年级语文还差个老师,那我就排给你哈?” 甄克凌一咬牙说,行。他长期教中高年级语文,突然要他教起始年级语文,其实一时很难适应。为了打开局面,甄克凌决定迎难而上。 第121章 课表难排 三个人在高梁小学校长办公室里一起办公,甄克凌觉得很有意思。龙显耀排课表、印表册忙得不亦乐乎。史中庸无所事事,就闲庭信步似地背着手走进走出,偶尔还凑到龙显耀跟前问他忙不忙得过来。甄克凌有心给龙显耀帮帮忙,但龙显耀不开口,他也不想上赶着揽事做。 龙显耀忙了大半天,才勉强把秋季学期的总课表排出来。这事儿也不能怪他,高梁小学的课表实在难排。 全校学前班到六年级每个年级都是两个班,也就是老师们常说的平行班。排课时最好将两个平行班的任课老师搭配合适,教学能力相当的老师分别安排在两个班,他们平时就会暗中较劲,教学成绩就不用领导操心。另外还要考虑每个老师的课时量大致平均,有些女老师比别人多一节课都要扯皮的。 史中庸提前就给了龙显耀一个名单,上面写着某老师任哪个班级的哪门课,要龙显耀就照单子上写的给这些老师排课。龙显耀无奈照做。 他拿着直尺和红铅笔,在一大张白纸上画出一张总课表,再往表上空格里填老师的名字。他刚填完表上的空格,史中庸又跑来说有几个老师的班级和任课要改一下,害得龙显耀只能重画一张课表再填一次。 反反复复排了三遍课表,龙显耀问史中庸还有不有老师找他要修改的。史中庸嘿嘿苦笑,说应该不会再有人要修改了。没得法,几个女老师飞恶找他闹,不改他就过不出来日子。 已过晚饭时间,教师食堂还没开伙,史中庸和宋长兴早已回家。见龙显耀已排好课表,甄克凌说:“龙主任,今天就到这里吧。可以回家吃晚饭了。” 龙显耀却说:“甄校长你先走。我还加会儿班,干脆刻蜡纸把课表油印出来。明天还有一大堆其他的事。” 相处短短一天,甄克凌已看出龙显耀是个实在人,有点老黄牛精神,不禁心中暗生敬意。他忍不住想给他分担些工作,便说:“龙主任,我自认为我的钢板字还对得起人,你如果不嫌弃的话就把课表草稿给我。我晚上住在李政工那里,反正闲着没事,可以帮你刻蜡纸把课表油印好了明天给你。” 龙显耀开始还不好意思,见甄克凌是诚心帮他,才把课表草稿递给甄克凌。 早晨,龙显耀最先到校长办公室。甄克凌走进来,把五十份油印好的一摞总课表递给龙显耀,龙显耀讶异道:“啊?甄校长,你的钢板字就像印刷体呢。就凭你这一手字,老师们绝对服你。” 甄克凌说:“你太夸张了,哪有你说的那样好。我们师范毕业生不都练过美术字吗?你的字肯定也写得不错。” “没你写得好。不过在高梁小学老师中,我的字算是写得不错的。你不晓得,在高梁小学当领导没两把刷子,老师不得买账呢。”龙显耀说,“高梁小学的老师傲慢得很,他们自认为重点小学的老师高人一等,从村小调到这里来的老师,他们一般还瞧不上眼呢。我来当教导主任的第一年,他们背后就说一个村小的教导主任,有什么资格来当他们的领导。” “我最喜欢老师不服。不服就和我来比,写字、讲公开课、考试成绩,随便比哪一项都行。他们比输了就要服我,我比输了我心甘情愿拜他们为师。这一点我很自信。” “你甄校长的本事我们都晓得,高梁小学的老师目前没人能超过你。何况你当副校长还亲自带一门主课,我们学校历来领导没有带主课的。他们不可能不服,这一点你尽管放心。” 两人聊着聊着就聊到当下教师基本功堪忧。龙显耀说他多次给史校长建议,高梁小学有别于村小,要以教研教改为抓手,倒逼老师经常学习业务知识,逐年提高教学基本功。但史校长却说上头没布置就别找事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甄克凌说他在南竹园小学自创过一套教学业绩评价制度,对提高老师的教学能力蛮起作用,龙主任有兴趣的话,可以拿去参考应用。 龙显耀听了那套制度的大概内容,连连摇头说,在高梁小学不可能推行那样的制度,史校长绝对不会同意的,他要的是全校老师一团和气。甄克凌就无语了。 龙显耀还要在开学前制出作息时间表等十几种表册,他埋头刻蜡纸,甄克凌就帮他在油印机上印出来,直到下午四点多,表册才全部?完。两人长舒一口气,坐下来喝茶摆龙门阵。 “龙主任,听说你的课表排出来了,我来看看你是怎么给我排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走进校长办公室,马着脸对龙显耀说,尖利的声音很是难听。 “这是才从南竹园小学调到我们学校来的甄校长。这是赵老师,他爱人是县图书馆的馆长。”龙显耀介绍道。 “嗯。”赵老师从鼻孔里发出微微地声音,瞟了一眼甄克凌,就低头在龙显耀桌上一叠表册中扒拉起来。甄克凌想和她热情地寒暄几句,见她这副酸样,便懒得理她。 赵老师找出一张课表,想看自己带的班级和课程。但表上的字密密麻麻她一时看不清,她将课表放在桌上,问道:“哎,龙主任,你到底给我怎么排的课啊?” “还是你原来那个班,五(1)班数学。另外还要带一门副课,四(2)班自然。”龙显耀道。 “哪个叫你给我安排的六年级自然啊?我教不好自然。你快点给我换成另外一门课。”赵老师咄咄逼人,完全是命令的口气。 “没哪个叫我这样安排,我觉得这么排课蛮合理。老师教什么课要服从学校安排,而不是由老师自己愿意教哪门课就排哪门课。你应该晓得,对小学老师任课的要求是打通关,不管安排教哪门课,老师都应该胜任才行。”龙显耀憋着一股火,不硬不软地说。 “那就给你龙主任说清楚哈,你课表上排了我也不得去教。” “凭么子你不去教呢?连甄校长都带一门主课,教一年级语文。学校领导带头挑重担,你还有什么价钱可讲呢?” “我不管什么真校长假校长,他既然是领导,带头挑重担是应该的。我们普通老百姓,又是老同志,学校照顾一下也是应该的。” 这个赵老师实在是蛮不讲理,甄克凌看不下去了,便给龙显耀帮腔,说:“赵老师,课表都已经排好正式印出来了,再不好改动。您要改别人也要改,那表就排不下去了。再说四年级自然是副课,教学压力又不大,您还是先教一学期吧?” 赵老师瞬间像个疯婆子,咆哮起来:“你才来莫插嘴,我也不得和你讲,哪个排的课表我找哪个。” 甄克凌气得浑身发抖,斩钉截铁道:“我是分管教学的副校长,课表是我要龙主任这样排的。我告诉你,课表正式印出来之后,哪个要改都不行。” “哟,乡下来的个副校长,多大个了不起。你以为高梁小学的老师和村小的一样,学校领导想怎么整就怎么整是吧,只怕你脑壳想偏哒。”赵老师挖苦一阵甄克凌,又回头问龙显耀,“龙主任,我再问你一遍,我不得教四年级自然,课表你改还是不改?不改我就去找史中庸。” 龙显耀也毫不示弱:“你去找魏站长都行,反正课表我是不得改了。” 赵老师气冲冲地走了。龙显耀两手一摊,对甄克凌说:“甄校长,你看看,高梁小学的个别老教师就是这么个素质,我怎么可能管得好教学。” 甄克凌一肚子火没地方出,恨恨道:“真没想到乡下老师们心中神圣的高梁小学,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在三个村小教过书,还没见过素质这么差的老师。” 龙显耀说:“要是只有一个老师没素质,那倒不是个问题。关键是和史校长从小一起长大的七八个老师都和赵老师差不多,有两个男老师比赵老师还不如,简直就是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史校长想干个什么事,只要这几个人一闹,史校长马上就住手了。我把话说哒放这儿,史校长不出十分钟就要来找我,按赵老师的意思改课表。” 甄克凌说:“不可能吧,他昨天已经要你改过两三遍,而且你也问过他,他说过再不会有人找他改课表了。” 龙显耀说:“他如果说话能够作数,那我们这些下属就好搞工作了咯。” 果不其然,不到十分钟史中庸就进来了。不等他开口,龙显耀就说,课表已经印好了,史校长如果再给哪个老师打招呼改课表,这个课表就排不下去了。 史中庸把龙显耀一把抱住,笑眯眯地说,没得法,还要请你修改一遍,就赵老师一个人,最后一个。 甄克凌说,课表都正式印出来了,再修改确实不合适。 史中庸松开龙显耀,把脸一板说,我是校长,要修改个课表还不行,成何体统? 甄克凌说,可以改,那史校长给我也改改。我不教一年级语文了,我想学史校长,带两个班的副课,最好是一年级音乐。 史中庸一怔,悻悻而去。 第122章 不懂做人的基本礼仪 史校长一走,甄克凌就后悔了。得罪一把手,在任何单位工作都是大忌。甄克凌平时都能牢记在心,往往遇事一冲动又忘得一干二净了。 龙显耀安慰甄克凌说,别担心,史校长是个欺软怕硬的人,谁比他硬,他反而对谁最好。 甄克凌说,虽然如此,自己还是冒犯了他,明天一定来当面给他道个歉。 第二天早晨,甄克凌准时到了高梁小学,还在楼下就听见校长办公室有人在说话。他想,未必史校长和龙显耀先到了,他俩如果商量好同意更改赵老师的排课,那自己就里外不是人了。 果真史中庸和龙显耀坐在校长办公室里谈笑风生。甄克凌进门就说:“对不起史校长,我昨天太冲动了,不该那样和你说话,向你道歉。” 史中庸站起来拍拍甄克凌的肩膀,满脸堆笑说:“哪个要你道歉呢。牙齿和舌头还打架,同事之间偶尔说话过头还去计较,那就不是男人了。和我史中庸共事,没得一个和我关系不好的。” 龙显耀连忙打圆场,说史校长是最会待人的,他今早专门来说赵老师的课不调了。甄校长莫把昨天的事放在心上。甄校长也不是有意顶撞史校长,他是为了维护史校长的权威才那样对待赵老师的。两位领导要相互理解。 史校长说:“我也知道课表改来改去不是个事,就是那些女人太恶躁,把我闹烦了没法才来找龙主任改的。你俩都说不能改,我也尊重两位的意见。但赵老师真不去四(2)班上自然课,每次课堂里没老师,恐怕也不是个事。” 甄克凌说:“这点史校长不用怕。学校的课表反正这么排着,她不去上课,出了问题她自己负责。而且不服从工作安排,年度业绩考核可以给她评不合格。” 龙显耀也说,课已经给她排好了,她不去上课,全校几十个老师都把她盯着,看她心里虚不虚。 史校长说:“即使她不服从工作安排,怎么可能给她评不合格呢?我怎么可能去得罪从小一起长大的几个人。” 甄克凌心想,这么好一所学校交给史中庸这样的人,真是可惜。自己如果像他一样,本可以过太平日子。但是男人一辈子这样窝窝囊囊,也白来世上一遭了。 甄克凌觉得自己应该豁出去,便说:“史校长看这样行不行,赵老师这事你就往我身上指,说我坚决不同意给她调课。史校长的同学和发小多,不好得罪他们。往后呢,教学上得罪人的事你全部交给我来做。我也是个倔脾气,只想把工作搞好,对事不对人。得罪他们,我不在乎。” 史中庸吃惊不小,说没看出来甄校长这么年轻魄力却不小,真是后生可畏。不过也好,学校领导中有一个这样的人,也可刹刹歪风邪气。 龙显耀说,有甄校长在前面顶住歪风,他再也可以放心大胆抓教学常规管理了。 老是住在李承嗣寝室也不是个办法,甄克凌又每天早去晚归,晚上还是回到县城家中。元霜菊租的单元房子是个两室一厅。保姆带儿子住一间,他和老婆住主卧。 元霜菊晚上依旧和同事出去玩到半夜才回家,见到甄克凌仍不说话,夜里睡在一张床上也互不理睬。甄克凌决定摸清底细后和老婆深谈一次。 甄克凌好几次问保姆,元老师在家里和她说没说过自己的男人没本事。保姆说,从来没听见说元老师说过。甄克凌知道保姆和老婆一条心,从此再不问她。 朱芳菲和姚慧心也在城关镇一小教书。一个周末的下午,甄克凌专门请朱芳菲和姚慧心下馆子,三人几年没聚,在一起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 朱芳菲和姚慧心都结了婚。两人感慨,以前总幻想有美好的爱情,其实到头来就是找个人成家,过平凡的日子。 甄克凌独自喝了二两苞谷酒,忍不住向朱、姚二人吐露元霜菊进城后变了个人。他说自己想不通,为什么都在乡下两人感情那么好,才进城一年多她就嫌自己男人没用呢? 朱芳菲和姚慧心开始还有意避开关于元霜菊的话题,后来甄克凌越讲越伤感,眼泪汪汪的样子。朱芳菲就说,她都替甄同学抱不平,元霜菊怎么就和虞美人天天裹在一起,不变心那才怪。 姚慧心说,她俩都爱慕虚荣嘛。虞美人认识的一些包工头一掷千金,一顿饭吃个千把块眼都不眨,又舍得给女人买新衣服,经常在歌舞厅里醉生梦死。虞美人那些人,觉得和包工头玩很享受很有面子啊。甄同学一个穷教师,和包工头哪有可比性,元霜菊当然觉得他没用咯。 甄克凌戚然说,自从他发现元霜菊喜欢跟虞美人去歌舞厅唱歌,他就知道元霜菊回不到从前了。 朱芳菲快人快语,说城里一班包工头,原先喜欢包小姐做二奶,现在他们觉得小姐档次低,都不惜花血本找漂亮的女老师当情人。虞美人被一个大老总拿下后,包工头最喜欢要她约漂亮女同事出来吃饭唱歌跳舞。元霜菊经常和虞美人玩,要当心包工头打她的主意。 甄克凌说,两个老同学和元霜菊在同一所学校工作,平时应该多劝劝她的。 姚慧心说,她和朱芳菲跟虞美人她们不是一路人,从来没和她们一起玩过,说不上话的。 当晚,甄克凌和老婆背靠背睡在床上很久没说话。 甄克凌思考再三,开门见山要元霜菊晚上别跟虞美人出去玩了,包工头没几个好东西,他们的最终目的就是把想搞的女人骗上床,玩腻了就会像扔抹布一样把女人扔了。 元霜菊说,自己没有别人想像的那么坏,她只是喜欢唱歌,才跟虞美人出去玩的。偶尔和虞美人跟包工头吃饭,她都很有分寸,绝对不喝酒,绝对不要包工头给的任何礼物。她好歹也是受人尊敬的人民教师,包工头暴发户不管多有钱,她元霜菊还是瞧不上眼的。 甄克凌就想听到老婆最后这句话。在他心里,老婆本质上还是个善良女人,他也从没觉得老婆爱慕虚荣。但调进城以后,她又确实变了许多。刚才听老婆这一番心里话,甄克凌瞬间就原谅了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小气了。他相信老婆是个有原则的人。 甄克凌心里柔软起来,他转身轻轻扳过元霜菊的身子,将自己的唇送过去。元霜菊闭着双眼,眼角挂着泪珠,无声将自己的唇迎了上去。两人疯狂地啃起来,甄克凌手脚并用,褪下自己和老婆的内衣,翻身骑到她身上去。 秋季开学一个多星期了,高梁小学教学秩序貌似一切正常。 赵老师九月一号那天又来校长办公室闹了一回,史中庸三人都没理她,她也就乖乖地去上了自然课。 甄克凌每天上完两节一年级语文课,就回校长办公室有意和他俩扯高梁小学比村小哪些地方强。过了三天,史中庸突然冒出一句话:高梁小学的老师再不加强管理,只怕不如村小的老师了。 甄克凌马上附和,确实,至少要加强业务学习。不然连新《教学大纲》的要求都不知道,说不定给学生教的内容都超纲了。 甄克凌心里窝着一股火,本想说,老师至少要加强为人的基本礼仪和业务知识学习。但他担心史中庸把这话传到老师中去,老师们会更加敌视他,就话到嘴边留了三分,不说老师们缺乏为人的基本礼仪。而正式开学那天,有些老师对甄克凌的态度,让甄克凌深感他们不懂为人的基本礼仪,用农村土话讲,简直就是没家教。 头天史中庸召开了全体教师会,他在会上也介绍了甄克凌是新来的副校长,甄克凌还简单地讲了几句客套话。他想老师都认识他了,他也应该尽快认识所有的老师,九月一号正式开学他上完第一、二节课后,他就专门到大公办室里和老师们套近乎。 甄克凌走进大办公室,大部分老师都在自己办公桌前坐着。他站在最前面一张办公桌前,说:“老师们上午好啊!”除了两三个年轻老师小声应了一句“甄校长好”,其余人都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就低下头去各忙各的。 他正觉尴尬,却见赵老师转过头,对邻桌一男老师说:“杜老师你看,好大个官儿哟。霸道得很呢,往后我们这些老家伙的日子只怕难过得很哟。”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赵老师,她一脸不屑道:“看么子看?你们看我还不是要这么说,我未必还怕哪个咯。” 那杜老师接过话茬,女里女气说:“霸道又怎么样呢?我教我的书,他当他的官,井水不犯河水。如果想整我,只看他还要不要颈项上的瓜儿。” 甄克凌顿时明白,赵老师只怕早就添油加醋把自己贬得十分不堪。他真想怒斥眼前这帮人,哪有一丝老师应有的素质。想想还是算了,赶紧转身回了校长办公室。 刘学勤九月一号下午来高梁小学校长办公室,再三嘱咐史中庸要组织全体老师学习新《教学大纲》。他说去年暑假就通知各学校组织学习《大纲》,都没当回事。高梁小学是全区重点小学,要带头认真学。这个《大纲》是教育部去年新修订过的,不按照新《大纲》教学,很多教学内容就会教偏。 刘学勤走后,甄克凌问史、龙二人,高梁小学怎么到现在还没组织老师学习《大纲》。《大纲》相当于是教学指南,不学这个,教学就等于盲人摸象。他心里着急,因此又和史中庸提起。 这次,史中庸没说二话,当场表态新《教学大纲》非学不可,由甄校长和龙主任迅速带领老师们集中学习三天。 第123章 教学大检查 史中庸有点卖米甩箩的意思。几天前,甄克凌说只要是为了抓好教学工作,他不怕得罪人,凡是得罪人的事,全部交给他来做。史中庸一点都不客气,凡是要对老师动真格硬碰硬的事,他都说请甄校长来抓。 甄克凌觉得赵老师那一班人,越是迁就他们,他们可能越骑在自己头上拉屎拉尿,干脆丁是丁卯是卯,理直气壮地和龙显耀管起教学来。 史中庸安排甄、龙二人组织教师认真学习《教学大纲》。龙显耀说:“是不是要老师自学算了。” 甄克凌知道只要是自学,老师们肯定不得学。他说:“要么就不学,要么就学深学透。” 龙显耀说:“学深学透有难度呢。” 甄克凌说:“让老师们先学,再搞闭卷考试,开会通报考试成绩。你看他们认不认真学。” 龙显耀笑道:“你还真不怕得罪人哈。这倒是可以逼老师认真学,但是老师们背后不骂死你才怪。” 甄克凌说:“反正我一来就得罪了赵老师,也就得罪了她们一班人。再多得罪几个人我也无所谓,至少逼我们的老师学了业务嘛。” 龙显耀心服口服,说甄校长怎么安排他就怎么落实。但有个问题,新《教学大纲》不能人手一册。 区教育站只给每所学校发一套新《教学大纲》,其实是不够用的。高梁小学每个年级都是平行班,无论哪一科都只有两个老师共用一本《大纲》了。 抓教学要以《大纲》为准绳,学校教导处得保存一套,便于学校领导随时查阅。严格来说老师备课,也要以《大纲》的要求为依据,老师得人人一册,天天对照它来备课。 甄克凌早想到这个问题,他说自己来刻蜡纸,把《大纲》再油印十套出来。 龙显耀吓得脸都变色了,说小学六个年级有二十几本《大纲》,光刻蜡纸只怕都要个多星期。 甄克凌说,刻蜡纸的事不用龙主任操心,龙主任只帮忙印出来就行。 甄、龙二人前前后后忙了八天,终于印成十套大纲。甄克凌要史中庸召开教师会宣布学习《大纲》方案,果然骂声一片。甄克凌只当他们骂的是别人,守着老师学了、考了、成绩通报了,方才罢休。 然而,这件他认为无比正确的事,却没一个老师说他的好话,都说他在整老师。好在刘学勤知道这事后,走到哪所学校都讲甄校长善于创新,抓教师基本功抓到点子上了。 期中考试结束后,龙显耀说应该搞一次教学大检查。甄克凌问他前两年的检查是如何开展的。 龙显耀说,史校长是不得参加检查的,他最多说一句龙主任全权作主,要认真检查每个老师。结果就是自己带语文、数学两个教研组长草草翻了一遍老师的备课本,然后就不了了之。 甄克凌说,既然史校长不重视教学大检查,检查也是走过场,今后干脆取消教学大检查还好些。 龙显耀说,不检查就是他教导主任的失职,假如将来高梁小学教学质量不如村小了,史校长绝对要说是龙主任的责任。再说,区教育站刘组长也盯得紧,每学期都要来亲自过目学校的教学检查记载表。 甄克凌心中有了主意,他说,一定要逼着史校长亲自参加教学检查,而且非要动真格检查出问题来,在全体教师会上通报。 龙显耀说,怎么可能逼史校长亲自参加检查呢,他最怕得罪人了。通报就算了吧,未必甄校长当真想把全校的老师得罪完么。 甄克凌说,他来给史校长做工作,成立三个检查组,每个学校领导负责一个组。史校长只挂名当组长,不要他亲自动手翻老师的备课本,他应该会答应的。 龙显耀觉得有理,然后和甄克凌磋商检查方案。两人都认为备课是教学的基础,只有先备好课才能上好课,便计划这次只检查老师的备课本。 甄克凌把方案汇报给史校长,坚持要他亲自参与检查。史校长很不情愿地答应下来。 龙显耀把全校老师的备课本集中收起来,三人在校长办公室开始检查。史中庸不用亲自动手,就在屋里转来转去看龙显耀等人忙活。甄、龙和语数教研组长四人检查得很仔细,差不多四五分钟才看完一个备课本。 “史校长,您看看林老师这样备课怎么认定?”数学教研组长站起来将备课本递给史中庸,问道。 史中庸一看,眉头就皱到一块儿了。他抬头看向甄、龙二人,他俩也停下来正看向他。史中庸向前两步,把备课本递给甄克凌说:“甄校长,你觉得应该怎么认定?” 甄克凌匆匆浏览一遍,说:“要我说,就应该认定为不合格。” 龙显耀凑过来看了,也说:“唉,这也算备课么。六年级学生写的作文字数都比他的教案字数多些。我也觉得应该认定不合格。” 备课主要是写教案,教案是有标准和固定格式的,一般要写全“教学目标”“教学重点”等六个基本环节。每一课合格的教案,少说也要写四五页纸。林老师教的六年级数学,教案都只在六个基本环节后面写一两行字,每课的教案不到一页纸。 数学教研组长犹豫着说:“认定为不合格,只怕林老师要来骂你们几位领导哦。” 现如今,高梁小学全体老师的工作态度和秉性素养,甄克凌已了解得八九不离十。年轻老师责任心强,一心教书只想学生考出好成绩,大多数中老年老师得过且过不和领导唱反调。唯有赵老师、杜老师、林老师三人和领导格格不入。他们仨和史校长从小一起长大,上小学他们仨经常欺负史校长。三人中又数林老师最凶,稍不如他的意就在大办公室公开骂学校领导。 甄克凌和龙显耀态度很坚决,说必须认定为不合格,否则对认真备课的老师就不公平。 史中庸尴尬一笑,说林老师骂人的时候,甄校长、龙主任要站出来哈。 甄、龙二人都说邪不压正,不信他工作不负责,还敢骂领导。 史中庸无奈,对数学教研组长说,在检查记载表上给林老师的备课记不合格。 又过了一会,只听“啪”的一声,语文教研组长将一本书砸在办公桌上,愤然道:“下作老东西,又只在教材上画杠杠,作批注。” 龙显耀说:“杜就是个二俅货,明明是个瘪的,他非要说是个圆的。年年给他说,教案要写在备课本上,在教材上画几笔不算备课。他偏要歪嚼,高水平的老师备课在脑子里,课本批注比在备课上写教案效果好得多。” 杜老师是高梁小学最二货的老师。他是惠泽地区师范毕业生,一手钢笔字写得很漂亮。他自恃有几分才气,瞧不起任何人,和每个老师都打过嘴炮。不管谁来当高梁小学校长,他都要处处和校长抬杠。可他除了嘴硬,教学成绩从来没考赢过另一个班,全校老师自然瞧不起他,平时也不和他来往。人人都叫他“二俅货”。 史中庸道:“这个二俅货是得治治了。什么叫备课,哪能由他说了算?还脑子里备课、课本批注是最好的备课,放屁!必须记不合格。” 甄克凌揶揄道:“史校长不怕他闹?” 史中庸说:“我也不是怕哪个闹,是因为自己都五十多岁的人,不想得罪人。他太不像话了,我还不收拾他,他当真以为我是个软柿子。” 李承嗣透露过,将甄克凌调到高梁小学当副校长,意在要他把音体美教学抓起来。所以这次教学大检查,他和龙显耀商量,由他亲自检查音体美教师的备课本。 如他所料,音乐、美术老师都由语数老师兼任,全部上成语数课了,哪有什么音乐、美术备课?体育老师倒是专职的,但他一人把全校的体育课包了,他上课都忙不过来,当然也没备过课。 甄克凌说,音体美任课老师没有一个人备课,估计全区小学都一样,而且之前也没要求他们备课,都评定为不合格不合适。建议这次不作等次评定。 史中庸哈哈一笑说,自己原以为甄校长是一根筋,没想到他还挺灵活的。众人都笑了。 教学检查结束,除了杜老师、林老师两人,有三分之二老师的备课是优秀,其他人的都是合格。 史中庸说,检查结果是不是就不在大会上通报,通知每个老师自己来看评定等次,多少给那两个人留点面子? 甄克凌说,不通报就等于没检查,那两个人既然要面子,通报还可能促使他们改掉坏毛病。 龙显耀和两个教研组长也说,肯定要通报才有效果,如果再像前些年检查后不了了之,以后干脆莫搞教学大检查了。 史中庸召开全体教师通报教学大检查结果,他只主持会议,却要甄克凌和龙显耀具体讲。 龙显耀刚念完检查结果,林老师就站起来指着他大骂,杜老师跑到甄克凌面前将桌子拍得山响。 会场顿时成了一锅粥,史中庸站起来喊“安静”,谁也不听他的。有人开始朝屋外走,接着就都跟了出去。 林、杜二人骂着骂着都站到甄克凌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说,必须给他俩讲清楚,凭么子定不合格。史中庸想拉开二人,林、杜喝道,滚开些。 甄克凌坐在椅子上,像尊雕像一动不动。等他俩骂够了,他说,要讲就一同去区教育站、县教育局找领导讲。 第124章 有人保护 林老师、杜老师骂人归骂人,真要他俩去找区教育站、县教育局评理,他俩还没那个胆。他俩心里明白得很,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道理,上面要是追究起来,完全可以给他俩一个纪律处分。现在,他俩开始按教学常规要求备课了。 教学大检查之后,教学秩序比早前好了许多。课间十分钟,大办公室里再没嬉笑怒骂的声音,老师们都埋头忙着写教案、批改作业。放学后,每间教室里都有老师留下差生补课。 有年轻老师悄悄对甄克凌说,老师们都知道是甄校长不怕得罪人,学校才扭转了一些歪风邪气。大多数老师觉得甄校长做得对,现在林老师、杜老师在大办公室说怪话,很少有人搭他俩的话。 得罪几个小人,让全校老师有了正气,甄克凌觉得值了。 史中庸虽然滑头不想得罪人,但他还是乐见下属积极工作,毕竟干出成绩是为他脸上贴金。甄克凌和龙显耀不怕挨骂扭转教风,史中庸被他俩感染,如今已开始琢磨将高梁小学办成全县一流小学。他有此心,甄克凌便主动请缨,亲自抓音体美教学。 老师教音乐、体育、美术课,甄克凌只要求他们按教材上课,在课本上批注就行,不要他们写教案。但他有言在先,不能把这三门课上成语数课,他会天天检查,谁违反就通报。这次老师们没骂甄克凌,他们感觉教音体美课程,学生很快乐,老师也很舒心。 此后,校园里整天都有歌声,操场里有成队的学生跑操,学生最爱在教室后面墙上办黑板报画花鸟虫鱼。史中庸得瑟起来,再参加县里的小学生运动会,高梁区肯定可以拿几块牌牌了。 看到孩子们开心的笑容,老师们拼命地教书,甄克凌顿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成就感。他踌躇满志,来年争取史校长出台更精细化的教学管理措施,让高梁小学的办学质量越来越高,五年内成为全县一流小学。 期末考试前一天,刘学勤托人捎信,要甄克凌去教育站找他说个事。 甄克凌万万没想到,刘学勤竟要他抓教学别太猛了。在甄克凌印象中,他是之前教辅组长董永成的真传弟子,把教学管理看得比天大。从他嘴里说出抓教学莫太猛的话,甄克凌很是震惊。 甄克凌问:“师傅,是您叮嘱我一定要把教学抓扎实的呀。为什么今天突然要我莫太猛了?” 刘学勤语焉不详:“呃,呃。这个,这个不说好。你反正听我的,对你个人有好处。” 甄克凌有种不祥的预感:“师傅,是不是我抓教学得罪了三个老师,他们找人要整我?” 刘学勤说:“怎么可能整你呢。就是魏站长想保护你,才要我向你转达他的意思,搞工作别过于太认真。” 甄克凌说:“师傅,您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既然魏站长想保护我,就肯定有人要害我。到底是谁要整我,您告诉我,我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刘学勤禁不住甄克凌纠缠,道出了事情原委。 前两个月区政府换届,提拔了一个只有三十来岁的副区长。区长让他分管教育。他上任没几天就到区教育站检查工作。临走时,他把魏站长叫到一边,盛气凌人地说:“高梁小学那个什么甄克凌,当不好副校长,魏站长迅速把他免了。” 魏站长心里很不舒服,但想到区领导第一次来区教育站,便忍气吞声说:“区长的指示我肯定要不折不扣地落实,但免一个副校长要有合适的理由。” 副区长少年得志,为人做事霸道得很,走到哪里都要显示出他说一不二的威风。他不耐烦地说:“我才管教育不到一个星期,就收到蛮多关于他的告状信。听我的,直接免掉不会错。” 魏站长违心地说:“好,好。我了解一下情况后马上免掉他。” 副区长和甄克凌八竿子打不着,不可能得罪副区长。可是副区长又这么决然地要免掉他,魏站长搜肠刮肚想半天也没想出来由。他猛然想起李承嗣的爸爸,换届时调到县供销社当副主任去了,他应该知道那个副区长的底细,便要李承嗣回去找他爸打听打听。 李承嗣爸爸是副区长曾经的老领导,他老人家打电话找到副区长一问,副区长就一五一十给老领导讲了来龙去脉。 副区长是在高梁小学读完小学的,林老师一直是他的班主任。他家穷林老师时常接济他,他始终记着林老师的好,只要是林老师给他说的事,他赴汤蹈火都给老师办妥。 甄克凌当高梁小学副校长以后,丝毫不顾老师的面子,动辄通报教学不认真的老师,彻底得罪了赵、林、杜三人,他们联合起来找魏站长当面告过几次状,魏站长都不理他们。 前不久,林老师知道他曾经的学生当副区长了,又分管教育,便带着赵、杜二人去区公所找副区长告了一状。副区长当即给老师表态,一定为老师讨回公道。 魏站长消息灵通得很,甄克凌在高梁小学的表现,他了然于心。甄克凌为抵制歪风邪气得罪了三个老油条,他也一清二楚。他很欣赏甄克凌不计个人得失干事业的风格,因此副区长要他免掉甄克凌的副校长,他一直找各种理由想保住甄克凌。安排刘学勤提醒甄克凌别用力过猛,实则希望他缓和与那三个老师之间的关系。 甄克凌谢过刘学勤,骑上自行车往回走,心如死灰。他好容易对未来有了些期待,对理想有了点信仰。可就在刚才,一切都如画室里的石膏维纳斯像,被野蛮闯进来的流氓摔得稀碎。哪有什么邪不压正,从来都是正斗不过邪。 放寒假了。甄克凌心中郁闷,就主动去给李承嗣打杂,好在他那儿玩几天,顺便向他诉诉苦。 腊月十五上午,魏站长在区公所开会。大约十点左右,李承嗣突然接到魏站长从区公所打来的电话,说区公所已研究将李承嗣调到区公所了,下午两点半自行去区公所报到上班。 嗣哥终于改行了,甄克凌比李承嗣还要兴奋,他说,嗣哥真沉得住气,这么大的事先前没漏丝毫风声,到底是怎么改行的。 李承嗣说,这些事要等机遇,强求是没用的。 李承嗣的爸爸一直想让儿子改行到区公所。将李承嗣调到区教育站,其实是为改行铺垫打基础。他爸请区公所一把手帮忙,一把手是从高梁区本地升起来的干部,文化水平不高,但耍巫术玩手腕却是高手。他嘴里答应得很爽快,就是找这理由那原因拖着不办。 李承嗣的爸爸认为,他是区公所领导的班长,副手有事相求,他一定会鼎力相帮,通常一把手都是这样拢络下属的。但拖了一年多他仍不提起儿子改行的事。李承嗣爸便觉察出不对头,问题就出在他身上,区公所一把手见不得下属得好。 这是李承嗣爸和其他几个副区长推敲得出的结论。县里每年会从各区公所的副职里提拔一批干部,别的区总有副职升起来,高梁区一个没有,都看出是一把手不朝上头推荐。他有一儿一女,和李承嗣年纪相仿,到现在还是区办企业的临时工。自己的儿女还没正式工作,下属想找他解决子女工作问题的,没一个能在他那过关。 李承嗣爸爸后来就不找他了。这次换届,区公所一把手也换了,从县政府办公室下派一个副主任来当一把手。此人最乐意给人帮忙,李承嗣爸爸调走时托他给儿子改个行,他当时没表硬态只说已经记在心里,但两个月不到,他就开会研究把李承嗣调到区公所了。 甄克凌感叹:“工作中遇上一个好领导,可能就改变人一生的命运。” 李承嗣说:“这就要讲机遇。我晓得你说的意思,工作过的地方没遇到过伯乐。但你不能着急得忍着,机遇一到,好运自然就来。” 甄克凌又和嗣哥聊起自己的近况,李承嗣安慰他车到山前必有路,千万莫遇到困难就放弃。他说,副区长逼魏站长免掉甄克凌的副校长职务,他早就知道。他暗中给魏站长出了不少点子,先拖一段时间,万一副区长盯着不放,就把甄克凌调到另一所学校。 李承嗣的话让甄克凌心情好了很多。从他寝室出来,甄克凌直接回了爸妈家。要过年了,他得回家给母亲送几百块钱。家里还是老样子,爸妈一年忙到头,买过年货的钱都没有。 元霜菊带着儿子在她娘家,甄克凌只在爸妈身边呆了半天,又硬着头皮去丈母娘家。 元霜菊舅舅到底还是没稳住,刚进腊月,检察院的人从舅舅办公室将他带走了。墙倒众人推,舅舅出事的消息传到城关镇一小,元霜菊发现同事马上对她避而远之。丈母娘一家人今年肯定要过一个痛苦的年。越是这时,甄克凌觉得越要陪在老婆儿子身边。 丈母娘家大门上贴着春联,横批是“新年大吉”。甄克凌每天看它几眼,默默地想,大吉难求,和和美美团团圆圆就好。 第125章 祸不单行 开学的日子近了,甄克凌却莫名的害怕起来。自从嗣哥改行调到区公所,甄克凌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正月十三是学校领导提前到校的日子,甄克凌到学校和史、宋、龙三人只碰了个面,史校长就说魏站长找他有事,开学准备工作会甄校长就不参加了,赶快去教育站。 甄克凌第一次走进魏站长寝室,心里突突直跳。魏站长一边给他泡茶,一边和蔼地说请坐,他才在蹑手蹑脚地在窗户下一把椅子上坐了。 魏站长递给他茶杯,他站起来接了再坐下,两手握住茶杯微微发抖。 魏站长在甄克凌对面坐下,他和甄克凌闲聊几分钟,然后说:“区教育站想调整你的工作岗位,通知你来我这里,主要是和你提前谈话,便于你有个思想准备。” 甄克凌紧张了,颤声道:“您请讲。” 魏站长说区教育站已研究决定,免去他的副校长职务,派他到蓝天乡政府去收教育附加费。 虽然有心理准备,甄克凌还是感到晴天里一个霹雳。他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等甄克凌哭声小下来,魏站长说:“小甄,希望你能理解,区教育站也是没办法。” 甄克凌边擦泪边说:“魏站长,我不服。是我工作搞得不好,还是我违反了哪条纪律?” 魏站长说,都不是,是上头压下来,他顶不住。 副区长逼魏站长免掉甄克凌,魏站长几经打听,才知道是高梁小学林老师三人在背后使坏。他一边要刘学勤提醒甄克凌收敛些,一边暗中要史中庸做林老师三人的工作,劝他们适可而止。他们仨当史中庸的面答应得好好的,可转身就变本加厉在副区长那告甄克凌。 上一次告状,三人只是告甄克凌胡作非为整老师,要求罢他的官。史中庸做工作后,林老师三人又找到副区长告状,这次连着魏站长一起告,说魏站长包庇甄克凌,还不准他们三人再告状了。他们要求区领导作主,督促教育站不仅要免掉甄克凌的职,还要把他从高梁小学调出去。 副区长大怒,将魏站长传到区公所去,狠狠地尅了一通。质问道:“魏站长为什么不落实我的安排,是不是不买我副区长的账?” 魏站长赔着笑脸说:“区长的指示教育站绝对能落实到位。只是这段时间在搞期末考试,忙不过来。” 副区长说:“那就明天开会下文件,把他免了调出高梁小学。” 魏站长据理力争,建议年后再免职,还是让他安心过完年好些。 副区长想想,说:“行,必须正月间一上班就到位。我一个副区长说个小事,你们区教育站都打折扣,别人怎么看我?” 魏站长想蒙混过关,说:“上班之前肯定免他的职,我想就把他调到区教育站。李政工改行到区公所了,正好安排甄克凌接手他的工作。区长看行不行?” 副区长反问道:“你们教育站管几百个教师,是全区学校和首脑机关。姓甄的免职了还调到首脑机关,相当于还提拔重用他,告状的人得依么?你又想打我的马虎眼对不对?” 魏站长试探半天,方知副区长的意思是将甄克凌调到偏远的村小去。 到村小去容易,再想调回来那就难上难了,有可能五年十年调不回来。这还是太残酷了。魏站长突然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免掉甄克凌的副校长职务,将他派到蓝天乡政府去收教育附加费,但工资人事关系保留在高梁小学。 魏站长建议派甄克凌去收教育附加费,副区长稍作思索便同意了。 那些年,农民须给政府上交“三提留五统筹”和教育附加费。行政干部很愿意向农民收“三提留五统筹”,因为收上来全部用于行政干部工资和办公支出。教育附加费收上来要全部用到学校,行政干部就不积极,区公所便出台个土政策,要区教育站派给每个乡政府派一名老师协助收教育附加费。 好老师学校舍不得派出去,通常派出去的都是平时吊儿郎的老师。行政干部也知道来的人不咋地,自然不把他们当回事。久而久之,派出去收教育附加费的老师在人们印象中,就是在学校混得最差的人。魏站长这一安排,副区长很是满意。 自己也算教学骨干,当学校领导也是兢兢业业,居然落得如此下场,甄克凌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不禁又放声大哭一场。 甄克凌平静下来,魏站长又开导他许久。他心里明白,魏站长费尽心思在保自己。虽然说起来收教育附加费不好听,但他还是高梁小学的老师,将来不收附加费了,至少还能在高梁小学教书。他噙着泪水,又一次向魏站长道了谢,失魂落魄离开了教育站。 甄克凌回到县城家里,只老婆一人在做家务。保姆要过了正月十五才能回来,儿子在外公外婆家没玩够不肯下城。 老婆见甄克凌伤心欲绝的样子,吓得连问出了什么事。得知甄克凌被教育站派去收教育附加费,老婆忍不住爆了粗口。甄克凌感觉头昏脑胀,就上床蒙着被子睡了一整下午。 晚上,虞美人来找元霜菊玩。她送来一塑料袋汤圆粉,要元霜菊正月十五做元宵吃。元霜菊感叹,自从舅舅出事后,同事看见她都绕道走,只有虞师姐还一如既往把她当朋友,患难才见真情。 虞美人说,她永远把元师妹当朋友。虞美人走了,甄克凌忽然觉得她其实并不坏。 第二天,甄克凌很早起了床,他要按时去蓝天乡政府报到上班。 元霜菊缩在被窝里说,她还睡一会儿了再起床,然后去惠泽地区教育局给舅母拜个年。舅舅进去了,舅母无脸见人,把自己关在家里哪都没去怪可怜的,这个时候,她当外甥女的尤其要去安慰一下舅母。 甄克凌说,早去早回,明天正月十五,到两边的爸妈家分别吃顿元宵。 甄克凌到蓝天乡政府,才知换届后杜振羽当了乡长。杜振羽一见甄克凌,自是高兴。他放下所有事情,陪甄克凌在他寝室聊了半天。他要甄克凌莫背思想包袱,工作上一点都不用担心。那点教育附加费,他安排乡干部顺带就帮甄克凌收了。甄克凌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暗自庆幸遇上了老同学。 甄克凌在蓝天乡政府吃过晚饭才回家。屋里黑灯瞎火的,元霜菊还没回来。甄克凌猜她肯定又和虞美人玩去了,就没多想,找出一本小说来看。 快十一点了,仍不见老婆的影子。甄克凌不安起来。他到街上找个公用电话打到舅母家,舅母却说元霜菊下午三点多就从她家走了。 甄克凌又找到虞美人家,虞美人说自己今天回了娘家,压根没和元霜菊在一起玩。 甄克凌心神不定回到家里,睁着双眼熬过一夜。直觉告诉甄克凌,他最不想发生的事可能发生了。 果然,一大清早,虞美人就来找甄克凌,说元霜菊出了事,到底怎么办,一定要先听她说完。 虞美人说,昨天上午,元霜菊在汽车站等班车去给舅母拜年,遇上了她们经常在一起唱歌的包工头许总。 许总开着自己的桑塔纳轿车,来汽车站送一个亲戚坐班车回老家。在候车室看见元霜菊问她去哪里,元霜菊说她去惠泽县走亲戚。许总说他正好也要去惠泽县,可以搭他的便车过去。元霜菊推辞不过,坐许总的车去了惠泽县。 下车时,许总问元霜菊下午回不回兴元县,元霜菊说她坐最后一趟坐班车回去。 许总盛情相邀元霜菊下午搭他的便车,元霜菊不好意思拒绝坐上了他的车。到兴元县正是晚饭时间,许总不容分说要请元霜菊和她同事提前过元宵节,几个经常和许总一起吃饭唱歌的女老师欣然应允。 晚餐白酒加红酒吃得很尽兴,再去唱歌又猛喝啤酒,散场时元霜菊已不省人事。许总说他开车送元老师回家,大家就各自散了。 许总开车径直去兴元宾馆,开个房间和元霜菊睡了。下半夜,元霜菊醒来,见许总赤条条地睡得正香,自己一丝不挂下面生疼,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伤心欲绝地哭了,又捶醒许总问为什么要害她。 许总说一直喜欢她,昨晚喝多了犯下大错要赔多少钱都行。元霜菊默默流泪穿好衣服,跑向窗户就要跳下去。许总眼疾手快才将她拉了回来。 许总打前台电话叫一个服务员上来,给她一百块钱要她帮忙找来了虞美人。虞美人好说歹说劝住元霜菊再不跳楼,可元霜菊说没脸回家,回去也只有离婚。 虞美人说她去给甄克凌做工作,要许总在宾馆看着元霜菊,她又急慌慌回头来找甄克凌。 甄克凌还没听完,就从厨房里抄了把菜刀,要去宾馆把许总砍了。 虞美人死死抱住他,苦苦说不能杀人,杀了别人自己要坐牢,儿子、父母就没人管了。虞美人的话点到甄克凌的死穴,他放下菜刀,坐在椅子上抱头痛哭。虞美人不敢离开半步,就看着他哭了一个多小时。 甄克凌心如刀绞,无论虞美人说什么,他都不答一句话。快到中午了,虞美人说,甄老师,事情已经出了,总得有个解决办法呀。 甄克凌说,离婚!他朝门外扬了扬手,虞美人懂他意思,拉开门走了。 他缓缓站起来,突然眼前一黑,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第126章 恍然如梦 甄克凌从此再没回县城的家,跟个单身汉一样吃住在蓝天乡政府。近两个月,杜振羽要甄克凌不干别的,就把蓝天村沿公路每户老百姓房子的墙上,用红油漆刷一条计划生育标语。 正月十六,区公所通知,县计生局将在第一季度末开展计生育工作大检查。杜振羽和计生专干很是着急,蓝天乡蓝天村去年底被关进计生“笼子”,计生局必来蓝天村检查。 兴元县有文件规定,农民生孩子只能生两胎,一个村只要有一户生了三胎,就要被关进计生“笼子”重点管理,第二年县计生局考核没再超生才能出“笼子”,否则对有超生的乡政府、村委会一票否决,乡长、村主任要就地免职,还要给个严重警告处分。 去年底,蓝天村被计生局查出有两个三胎。今年正月初八一上班,乡长杜振羽就接到村主任报告,蓝天村又有一对夫妻躲到广东打工,生了个三胎,还好只偷偷回来过完年,就又躲到广东去了。 计生专干说,绝对不能让检查入户走访,喊天那个三胎就瞒不住了。 杜振羽说,区公所分管计生的领导已给各乡政府打过招呼,换届后新上任的计生局长最看重计划生育宣传氛围,哪里宣传标语多,计生局长就觉得那个地方计生工作搞得好。蓝天村现在还没几条标语,首先要把标语弥补起来。蓝天村主公路沿线,家家户户墙上都要刷一条红油漆标语。 计生专干说,乡政府哪来的钱写标语呢,他去年的下乡补助都还没报销完。乡政府的干部又不会这事,包给外人少说要两三千块钱。 杜振羽眼前一亮,说,刚来的收教育附加费的甄老师字写得蛮好,请他刷标语,不要一分钱的工钱。 计生专干将甄克凌请过来,杜振羽给他安排任务后,问他还要不要增加个人帮忙。他说别人帮不上忙,只要准备好红油漆、油漆刷子,一架长木梯、有人每天帮他这些东西送到老百姓家里就行了。 甄克凌在兴元师范学的美术字派上了用场。他搭个梯子,不划格子也不勾线条,直接在墙上用刷子蘸上红油漆就写,刷出来的黑体字跟印刷的没两样。 不到二十天,沿蓝天村公路两百多户房子的墙上,尽是鲜红的标语,很是壮观。“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儿也是传后人”“少生优生,幸福一生”等等,蓝天村的老百姓睁眼就见标语,把这些口号当歌唱,记得牢牢的。 县计生局局长有次来蓝天村暗访,见公路两边家家户户墙上都有标语,像发现了新大陆,马上回去给县政府分管副县长、县长汇报。两位县领导不久之后来蓝天村调研,说今后要把蓝天村作为计划生育工作先进单位,作为随时迎接上级检查兄弟县市考察的定点接待村。 甄克凌从此不用再去老百姓家里收教育附加费了。杜振羽要他就跟乡政府办公室主任打下手,只干写材料、搞宣传之类的活儿。 虞美人又给甄克凌做过几回工作,说元霜菊状态还是不好,她觉得只有一死对得起甄克凌,劝他回家看看她,即使打她骂她一顿,也能让她心里好受些。 甄克凌忆起过去她对自己的好,就想立刻回到她身边,忘掉过去从头再来。可一想像包工头和老婆在宾馆的龌龊镜头,他的心又马上又硬了起来,似乎只有离婚了自己才能解脱。他举棋不定,就这样拖着,心想过一段时间再看吧。 母亲突然患了肿瘤,甄克凌去高梁小学领了二到五月的工资,送母亲到县人民医院做了手术。快出院时医院收费室通知,预交的一千三百多块钱已用完,还差四百多块钱。 甄克凌口袋里已身无分文。甄克凌回高梁小学找史中庸说,母亲生病住院,还差五百块钱才能出院。他想在学校财务上借五百块,从每个月的工资里扣还。史中庸很爽地答应了,要他直接去找总务主任宋长兴。 甄克凌写好借条要史中庸签了“同意借款”,递给宋长兴说请宋主任帮忙借五百块钱。宋长兴却黑着脸说,上头财务制度有规定,不得将学校公款借给私人使用。甄克凌说,他在柳树坦小学都借过三百块钱。宋长兴却说,总务处给私人借钱,高梁小学没开过先例。 甄克凌默默地走了。这回他没生气,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自己正在走背运,为人刻薄的宋长兴肯定更加狗眼看人低,但他如此无情还是颠覆了他的想像。他暗暗叮嘱自己,一辈子要记住这个人。 五月,李承嗣专门来蓝天乡政府看过一次甄克凌。他已是高梁区公所组织人事干事,杜振羽放下手头工作一直陪着他。 都是高梁初中同学,杜振羽和李承嗣说话就直来直去,他说甄克凌是搞工作的一把好手,安排他收教育附加费把他埋没了,老同学要想办法帮帮他。 李承嗣说,区公所新来的一把手,多年前在兴元师范教过书。他喜欢有才的人,想从教师队伍里找个老师,调到区公所办公室去写材料。他向一把手推荐了甄克凌,开始一把还很高兴说马上派人去考核,行的话就迅速调过来。没过几天,一把就绝口不提此事了。李承嗣怀疑他知道自己和甄克凌是同学,起了疑心。 杜振羽笑道,兴元师范毕业的学生可以沾光了。 李承嗣说,那不一定,一直以来,兴元师范的老师最反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行政干部。想走他们的后门,只怕适得其反。 县计生局长打算在高梁区开个半年工作现场会,点名要带各区计生办主任参观蓝天村。会期临近,区公所一把手提前踏勘参观线路,杜振羽坐上他的吉普车陪同。 一把手看到满墙的标语,玩笑道:“杜乡长还蛮会做表面文章嘛。” 杜振羽作惶恐状,道:“领导,都是被县计生局逼的。听说新计生局长走到哪里都要看宣传氛围浓不浓,没标语他就觉得不重视计划生育工作。” 一把手说:“标语字写得不错,你是专门请人写的吧?行政干部里会写美术字的人应该不多。” 杜振羽马上说:“是蓝天乡政府收教育附加费的老师写的。之前在高梁小学教书,他是兴元师范毕业生,据他自己说在师范专门学过美术字。” 一把手感慨道:“那就对了。我十多年前在兴元师范教过书,那时的学生必学音乐、体育、美术,这三门考不及格不发毕业证。写美术字对他们来说不在话下。” 杜振羽连忙恭维一把手是学者型领导。一把手转移话题说,好像是很差的老师才派到乡政府收附加费,写标语的这个老师是不是工作不认真啊。 杜振羽说,恰好相反,这个老师不是工作不认真,而是工作太认真,得罪了几个小人。 他给一把手详细汇报了甄克凌的遭遇。一把手似乎有些惋惜,喟然道,有才华又还有个性,在哪个单位都会招人嫉恨。 杜振羽送走一把手,回到乡政府和甄克凌琢磨一把手的几句话。杜振羽感觉一把手似乎在专门了解甄克凌的情况。 甄克凌说,绝对不可能,虽然他曾经是兴元师范的老师,但自己读师范时他已改行从师范调走多年,想和他攀师生关系都攀不上。 杜振羽反复回味一把手最后说的那句话,有些云遮雾罩的意思,不像是表扬也不像是否定,不晓得他心里怎么看甄克凌。 甄克凌说,自己现在已经认命,对明天不抱任何幻想了。不管领导怎么看都无所谓,只要有个班上每月有工资拿就行。 元霜菊和许总的事终究传开了。这几个月里,元霜菊成了城关镇一小和高梁小学的新闻人物。传到蓝天乡政府来,已是五月底的事。好几次,乡政府干部聚在一块儿讲得正起劲,甄克凌一出现他们马上闭嘴作鸟兽散,甄克凌就明白自己正是他们的谈资。 他很想原谅老婆,可他又说服不了自己,心里过不了那道坎。儿童节那天,他请假回家去看儿子。元霜菊哭着说是自己不好,可不可以原谅她。甄克凌生不起来她的气了,平静地说还是离了吧。 两天后,两人去民政局拿了离婚证。甄克凌想要儿子,元霜菊坚决不同意。甄克凌想说自己净身出户财产全部归元霜菊,却猛然发现家里没一宗值钱的东西。一瞬间,他又觉得自己罪不可恕,亏欠元霜菊太多,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一天,杜振羽和乡政府全体干部在会议室开会,突然办公室电话铃声响个不停。杜振羽要办公室主任去接电话。主任两分钟后回来,说电话是区公所办公室打来的,通知甄克凌明天上午去区公所报到,区里决定调他到区公所上班。 杜振羽头一个鼓起掌来,说祝贺祝贺。屋子里掌声一片,恭喜祝贺声不断。甄克凌站起来一遍又一遍说谢谢。他泪眼婆娑,恍若梦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