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宛类卿,权臣跪着求我二嫁》 第1章 攻略失败之后的白月光 “汤药别弄撒了,熬好之后用药蛊装好,在孙管家唤药之前给我送来,我给都督拿去。” 小隔间,双人床,柳双占了床板的三分之二,一切杂物全部垒在宋榆的床上,还给自己辟了一个梳妆台。 她坐在梳妆台上描眉画红,斜睨着静静纹丝不动的宋榆,蔑了一眼,冷笑道:“不服啊,谁让你舅舅不是都督的心腹管家呢?” “小寡妇,下等人,下辈子投个好胎……啊!” 她话没说完,宋榆捧着托盘的手腕突然一软,滚烫的药汤突然朝她身上撒去,烫得柳双尖叫着站起来。 “小蹄子!你什么意思!” 宋榆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学着她刚才的话。 “你舅舅是奴才,你也是奴才,龙生龙,凤生凤呗。” 系统警告。 【现在是惩戒模式,你要是再肆意妄为不按照剧情走,会面临消除记忆,清除数据的后果。】 “哦” 宋榆面不改色地扭头就走,赶在柳双反应过来之前“哐当”把房门关上,上锁,封窗,一气呵成。 “无所吊谓。” “老娘不想陪你们玩了。” …… 宋榆被困在游戏五年。 上一世辛辛苦苦救赎男主,被系统卡bug,莫名其妙毒发身亡。 这辈子要她作为一个npc去攻略男主,并完成一系列的任务。 游戏中的男主,前期强娶庶妹,扶持庸君登位,培养傀儡太子,把持朝政,戕害忠臣。后期甚至弑父弑君,操纵藩王,将整个天下葬身于战火中数十载。 宋榆的任务就是改变结局。 可惜她前世死得蹊跷,没有转圜剧情,反而让他推进了他黑化的进度条。 现在的男主,是一个心里装着白月光并且为了她不惜火烧宗祠的男人。 宋榆表示,老娘直接躺平,你们爱咋咋地。 “舅舅!就是她!她把我关起来还烧滚水烫死我!” 身后紧跟着张牙舞爪地柳双和管家孙正义,柳双露出一双被烫得发红的爪子,凶神恶煞地挡住她的去路。 “小寡妇你好狠的心!” 转身又对孙正义泣泪涟涟。 “舅舅!都是指挥使的奴才,她凭什么欺负我!您管不管呐!” 孙正义是个脸圆体胖的中年男人,身为指挥使的总管,地位挺高,在锦衣卫中有很大的话语权, 他板着脸,从这张戴着面纱的脸上扫过去,“宋娘子,老奴记着跟你说过,锦衣卫的驿站,不是你的家,同僚之间,更不可生是非。” “看来你是听不懂人话了?” 他一笑,脸上的褶子跟着颤抖,“来人!拔下她的衣裳,杖二十。” 宋榆面色一变。 柳双笑的得意又狰狞。 “小贱人,也不看看姑奶奶是谁,敢蹬鼻子上脸!” 一个身上背着人命的野丫头,认不清自己的身份顶撞她,就是死路一条。 有人拖出长板凳,有人拿着扁杖,三四个小厮上前拽住宋榆的手臂,硬生生就将她按在长凳上。 他们拉扯着宋榆的胳膊,脏手意图在她身上摸—— “啊——” 小厮惨叫一声。 一根长针反手就插进了他的痛穴,指尖使劲往里压,痛得他一激灵,立刻放开了宋榆的胳膊,惨叫连连。 孙正义阴阴地眯起了眼。 “宋娘子,你要造反不成!” “你算什么东西,我造你的反?” 她蔑笑,往前进,低头扶覆在孙正义的耳畔。 “我是该唤你孙管家,还是应当叫你孙公公?” ! 孙正义的脸色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惨白惨白。 她什么知道…… 孙正义刚想逼问,一个小厮突然从前院火急火燎地跑来,脸色煞白,惊魂未定。 “指挥使又杀人了……” 一个“又”字让后院的人一激灵。 他话音刚落,三四个侍卫拖出一具温热的尸体,在地面留下一道炽目的血色。 孙正义紧眯眼。 他书房送药的小厮,跟在都督身边也两三年了。 想来是都督的头风病又严重了。 孙正义心底有些打鼓,看着自家的侄女。 今日答应让她去送药。 权衡之下,他给柳双使了个眼色。 “宋娘子,你今日言语无状,欺辱同僚,按律当杖责。但念在你是首犯,暂且放过你。不过从今日起,都督的药就由你来送。” …… 宋榆顺着地面上血迹往前院走。 空气中弥漫着浓稠的血腥味。 她抬眼,僵直在了原地。 书房外,肃立着许多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院子里架了一口烧得滚烫的大锅,用竹篾和板子架起了三四张捆绑犯人的刑台,他们将人绑在刑台上,用铁刷子把人身上的肉一点点刮下来,直到肉尽骨露,彻底咽气。 还有几人尚未断气,扭曲的肉体疼得痉挛,千呼万唤着“都督饶命。” 宋榆手肘有些颤抖,移开眼睛,深吸一口气,推开了书房。 书房不算宽敞,也算不奢华。 可就是压得人透不过气。 而这个源头,就是敛眉阖眼坐在太师椅上的男人——锦衣卫都指挥使,当今陛下的心腹权臣,沈樾舟。 他单手撑着太阳穴,眉心紧缩,额上的青筋像是即将被撑开爆炸,唇角苍白,一滴汗顺着浓密的睫毛滴落在高挺的鼻梁,像是在忍耐什么。 宋榆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沈樾舟,她上一世的救赎对象,她的前夫。 【不知山】是vr系统和ai结合的乙女游戏,可惜通关率太低,为了研究ai的剧情设定,宋榆作为开发人员进入游戏,目的就是发现故事剧情的缺漏而弥补。 宋榆现在的任务,就是重新攻略男主。 只是现在她的身份更加麻烦,原主是一个脸上长着丑陋疤痕,背负着杀人命案的小寡妇。 顶着这个身份攻略…… 放他娘的屁。 宋榆端着托盘悄然往他身边走。 往前一寸,他立刻睁开眼,微微仰头,深邃犀利的瞳孔泛着极浓的狠厉和危险。 “谁?” 冰冷、寒峭、令人不寒而栗。 顶着这双令人小腿肚子打寒战的眼神,宋榆半点不怕。 她打量着他。 五年的时间,他老了些,也憔悴了些,不再是当年有当年惊艳绝伦沈家嫡长孙的风姿,添了岁月纹路。 沉稳又压抑,积威甚重。 她将托盘放在桌案上,声音轻轻地,像一股冰泉滑过膨胀的岩浆,浇熄焰火。 “劳烦都督伸出手来。” 沈樾舟疼得发胀,疼到眼睛没有焦距,听到这声音,鬼使神差地伸出了右手。 点针刺血,宋榆的手法快出了残影,沈樾舟只觉得手腕微微刺痛,视线逐渐清明。 “怎么是你?” 下一刻,他立刻收回手腕。 “孙管家让我从今日起侍奉都督服药。” 沈樾舟眉心更紧,他道了一句“多事”,看着手腕上的银针,捻着拔了出来。 “出去。” 宋榆没声没息,看着他的手腕又撑上了额头。 她没有离开,而是捻起银针,直接扎进了穴位。 喉结快速滚动,男人闷哼一声,快速钳住她的手腕,往里一拽,轻易就将少女扯在自己的掌心下,沈樾舟不敢置信地紧蹙着眉,眼底溢出杀意,心头恼怒。 “宋榆,你又当本座的话是耳旁风吗?” 第2章 恶有恶报 系统立刻闪现四个字。 【他要杀你。】 并且附赠警告。 【要是你在这个世界再次失败,记忆清除,数据清零,将永坠黑暗。】 【男主好感0%】 宋榆面不改色,根本就不理会系统的警告,固执着继续捻着他额间的银针。 少女嫣然含笑,低下头,故意靠近他的鼻尖,“都督杀了我,人命官司了结,您想要的东西就彻底消失了。” 她身上背负着人命案。 死者是锦衣卫跟踪了近半月的平定军百户王澍,他们怀疑此人通倭。 而他在几日前死在了原主家的地窖。 与此同时,锦衣卫想要从王澍手上得到的账册在同一时间消失。 而原主这个身份也很古怪,她没有户籍,没有结婚文书,就像是个凭空出现的人,没有身份。 沈樾舟怀疑她是倭寇的奸细。 就算她不作死,也会因为这个身份而被他弄死。 “你在威胁本座?” 宋榆默不作声,挑衅地扬眉。 “不敢。” “王澍非我杀,我亦不是奸细,至于都督想要找到的东西,我现如今的确是毫无思路,若我想起来,定会双手奉上。” 沈樾舟冷笑,露出一双阴鸷嗜血的眼眸。 “你以为本座很有耐心?” 他右手掐住了宋榆的脖子,力度大到几乎可以掐断她的气管,宋榆痛得张口,看着眼前的系统满屏红光,依旧气定神闲,扯出了一抹不经意的笑, “都督的头,现在不疼了吧。” 沈樾舟愕住,眉峰渐渐舒展开。 他还是第一次遇见如此不怕死的女人,非要把小命往火坑上撞。 但下一瞬间,黑色的瞳眸浮现黯然的光。 她说得没错,在王澍案水落石出之前,他暂时不会动她。 今春,戍边镇远将军赵肃八百里加急,言北境西戎国联合各部落多次南下侵略边防百姓。内阁王善朴为首,主战者甚多。 可户部却拿不出钱来打仗,查来查去,查到江浙一带赋税近五年之内有异常,通平帝盛怒,派遣锦衣卫南下巡视。 江浙富庶,大晏进士三分之二出自此地,官宦世家林立,朝局复杂,简直固若金汤,稳如铁桶。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这个王澍,是他们盯了十多日的关键线人。 五日前,死在寡妇的地窖。 沈樾舟凝视着这张斑痕累累的脸,“你有什么资格与本座谈条件。” 上钩了。 宋榆舔舔唇角。 “都督的头风,王澍案的真凶。” …… 孙正义在门口候等,看着宋榆往安好无缺地出现,从喉咙里发出不敢置信的嗓音。 “都督,喝了?” 宋榆手上捧着干干净净的药碗亮给他看。 孙正义的表情化作了惊奇。 这批药,太医令拿出的看家本事,但在都督身上药效似乎甚微,他嫌麻烦,基本是有一顿没一顿,南下江浙巡按之后,更是不肯喝。 为此,不知道折损进去了多少人。 他看着宋榆深觉古怪,却不相信她的运气每次都这样好。 …… 回到房间,柳双已经将宋榆的被褥全部扔出了房门,气鼓鼓地坐在梳妆台前涂抹着烫伤膏,瞧见宋榆完好无损地归来,她突然很后悔。 她能跟随锦衣卫南下服侍都督,都是沾了孙正义的光,她自仗着有几分姿色,有想要爬床的野心。 书房的小厮死了,正好是她上位的机会,可是这个机会却被宋榆给占了。 宋榆瞄着堆在地上,还被踩了几脚的被褥,抬眼扫过去。 “你干的?” 柳双眼皮都没抬,“对啊。” “从今日起,你不许和我睡同一个屋。” “你本就是嫌犯,又不是都督的奴才,霸占着我的房间不说,居然还烫死我!小寡妇,我怕你克我,滚去诏狱找个男人收留你吧。” 宋榆靠在窗边,抱着胸。 “你凭什么?” 柳双昂起脑袋,开始她的口头禅。 “凭我舅舅……” “孙正义不是都督的私生子,他照顾都督的日常起居,却不能置喙都督的决议。” 宋榆朝前走,“你又算什么东西?” 柳双被呛得胸腔爆炸,刚想动手,眼神嗖地瞄向宋榆脖子上的痕迹,青一块紫一块,毫无规律地分布…… 她不安地皱起了眉。 “你脖子上的痕迹哪儿来的?” “哦?” 宋榆一愣,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轻抚上去,“很明显吗?” 她的笑在柳双眼里就是挑衅,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股不太可能发生的画面。 “你敢敢偷情?” “偷情?” 宋榆谑笑,“我刚从书房出来,怎么算得上偷情呢?” 她成功引爆了炸弹。 “怎么……可能。”柳双脑中一片空白,但是算时间,宋榆的确在都督的房间内待了挺久…… 可是都督这个人,心中念着先夫人,素来不近女色,就是景徽长公主次次讨好,也置若罔闻。 他怎会喜欢一个寡妇? 而且还是个脸上满是疤痕的寡妇? 宋榆才不管她的小九九,捡起地上的被褥,掸了掸灰尘。 “对了,都督叮嘱我下午再盛一碗汤药过去,你别忘了提醒我。” 宋榆躺在床上,“他还让我下午去整理文书,我可要好好的补一觉。” …… 睡一觉,宋榆直接睡成了天黑。 将她唤醒的,是院内的惨叫声。 宋榆抓了一把瓜子,慢腾腾地站在门口。 院内肃立着一位冷峻高大的男人。 他面色有些黑,右手小拇指残了半截,套着飞鱼服的装束,看上去杀气腾腾。 她笑眯了眼睛。 “张镇抚,柳双这是犯了什么错,犯得着这样大动干戈?” 张泽权冷瞥了她一眼,看着后院内的侍从。 “书房禁地,无令不得入内,谁要是擅自闯入,擅动文书,一律按奸细处决。” 肉体与梁木啪啪接触的声音传入耳膜,肉糜和血迹粘在一起,完全看不出人形。 看着柳双的惨状,小厮们屏息凝神,根本就不敢呼吸,接连道“是”。 四周安静,嗑瓜子的声音格外明显。 “贱人!” 她趴在木梁上,死死地瞪着宋榆,“是她!张镇抚!都是她说都督要……” “我让你给都督送药了?” 宋榆“哧”的怪笑。 “还是让你去碰都督的文书了?” 宋榆蹲在地上,亲昵地帮她擦冷汗,低声笑道:“你舅舅不是管家吗?看着自己的亲侄女扒了裤子被打,人在哪儿呢?” 第3章 宋榆你狗投的胎! 柳双被打了二十大板,可怜兮兮地被移出了内院,送去了医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丫头就是太心急,被人稍稍刺激刺激,就恨不得飞蛾扑火。 宋榆刚得意扬扬自己解决了一个麻烦,下一秒就被张泽权抓去了前院。 “张镇抚……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张泽权斜刺向她。 “诏狱。” 借刀杀人这种事情虽然过分,可要是柳双没有野心,也不会上钩,这充其量只能叫做周瑜打黄盖,实在是没有必要把她抓去诏狱! 瓜子落了一地,宋榆有些心疼,可是她更心疼自己。诏狱是什么地方,铁打的身子进去也得成残废,她细胳膊细腿儿的,能扛多少刑罚? 死不死其实都无所谓,系统清不清零其实也无所谓,可要是死之前加一个“惨”字,那就不好玩儿了! 黏糊糊的地牢,挂着无数赤裸裸的白条,像是杀猪的加工厂,空气弥漫着各路细菌发酵之后的气味。 坐在尽头主位的的男人不适按动着额,他左右肃立着三四名戍卫,伴随着冷冽的声音在室内回荡,犯人身上又多了几条深可见骨的伤痕。 “继续。” 他道。 张泽权推搡着宋榆,摁住她的肩膀。 “都督,人带来了。” “嗯。” 冷鸷的眼神从她身上掠过,宋榆的背立刻挺得僵直。 沈樾舟没理她,继续朝着眼前的男人道。 “替人封嘴,是最蠢的把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能护住你的亲友,本座亦能赶尽杀绝。” 烙铁撕开皮肤,烧焦的肉皮重新粘合,宋榆的耳膜都快被男子的惨叫声捅破。 “还是没招呼好。” 沈樾舟轻轻一笑,撩开衣袍起身,修长的指尖握住一柄烧得发红的火钳,在地面拖行。 “碰——” 金属与地面摩擦着,火星溅开,小花儿似的。 “通平四年三月二十一日,兵部南下移交平定军的三千火炮和四千三百架弓弩,究竟去往何处?你们的那一封阴阳条约,究竟买到了何人的手里?” 男子没说话,沈樾舟也不犹豫,反手将火钳直接塞到了他的眼球上,眼球犹如爆浆的果酱,溢出的血往他袖口上晕染一圈又一圈,疼得他几乎没有声音嘶喊。 “我说……” 他终于松动。 “是王百户……” 宋榆的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 “我们只是王澍的部下,只知道那一批军械被他接管,具体的账册……王澍给了……” “给……” 一桶水没泼醒,他的脑袋一歪—— 铁房内的人突然将视线全部凝聚在了宋榆身上。 人遇见危险的本能是跑。 但在沈樾舟的高压下,她的脚像是被灌了铅,一动也不敢动。 敢情刚才只是杀鸡儆猴? 沈樾舟略微垂眸,扔了火钳,“都出去。” 然后慢慢抬眼,“说吧。” 宋榆的脸如丧考,“说……说什么……” “你为何杀了王澍,账册又在何处?” 宋榆解释不清。 她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被带去了锦衣卫驿站,连王澍长什么模样都不晓得,何谈那什劳子账册? “又装傻?” 他往前进了一步,身子往前倾,好似踏着幽冥之气婆娑穿来,眼中没有半点活物。 宋榆如芒刺背,往后退。 “宋榆,敬酒不吃吃罚酒,要本座亲自伺候你?” “伺候”二字在诏狱里格外血腥,但在他口中却溢出一点暧昧。 宋榆往夹缝缩,锦靴却步步逼近。 薄荷般清澈的香味萦绕鼻尖,眉梢如剑气,向她涌来,投射出她的慌乱。 偏偏这个时候,系统更新了任务。 【攻略任务,三分钟内,接吻。】 “什么?!” 宋榆愕然,抓狂着差点尖叫。 沈樾舟斜刺里眯眼呵斥,“你听不懂?” 宋榆彻底笑不出来了。 三分钟倒计时开始,秒针每响一次,她只觉得眼皮子在不断地弹动。 而就在这时,分明已经歪倒断气的脑袋,却在此刻突然抬起头颅—— 他嘴里咬着一个银针,朝着沈樾舟的后背,吐了出来。 几乎是一刹那,宋榆一个利索的转身,握住他的手臂,与他调转方位,像是恶龙一样恶狠狠地扑在了他的胸口。 “他还活着!” “哐当”沈樾舟闪身避开她,扣住她的手腕,踢翻了旁边的火炭。 “啊”宋榆脚下虚浮,跌倒在他的怀里,额头狠狠撞在沈樾舟的胸口的甲盔。 “当”银针偏离位置落地,沈樾舟猛地推开她,却见地面上散落赤红的火炭时,眼睛一眯,竟下意识地将她往后拉—— 宋榆睁大眼睛,抓紧机会,踮起脚尖,身体跃起,就这他的动作,张嘴扑向他的唇。 “唔……” 低沉的闷哼声,从男人的胸腔传到宋榆的耳边。 薄荷香倾泄入唇。 软糯清甜的气味交缠在一起。 系统警告霎时消失,并发出下一个任务。 宋榆无心去观察。 唇齿相依的触感像是踩在云朵上,回忆就像流水,铺面而来。 “宋榆你狗投地胎!” 低震的吼声荡破了宋榆的神经,她赶紧从他身上爬起来,仰头看向那男人。 现在彻底断了气。 没说话,沈樾舟气得手抖,一股浓厚的杀意聚焦在手心,恨不得下一刻就掐死她。 但是比起沈樾舟的震惊,宋榆更像是穿起裤子不认人的流氓,脸都不带红。 强吻不是个上得了台面的事儿,可是强吻沈樾舟,她却半点感觉都没有。 毕竟上辈子该做的都做过,亲一亲又不掉块肉。 “今天的事情,还望都督保密,不要和旁人提及。” 宋榆倒打一耙,看着呼吸越来越急促的沈樾舟,眼圈红成了一团。 “日后,都督能自重些,我丈夫毕竟新丧……” “放他娘的屁!” 一口腥甜之气涌上喉头,沈樾舟完全忘记了将她弄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撩袍就往后撤,却突然踢到散落在地的火炭,烫得他跳脚,无头苍蝇般在狱内转悠了两三圈,“轰动”一声摔门而出。 第4章 她是从来不会惯男人的 看着沈樾舟落荒而逃的背影,宋榆歪倒在地上,吐出一口浊气。 【恭喜玩家完成第一个任务,剧情完成度1%】 【下一个任务,摘除自己杀人的嫌疑】 她的目光挪在被烫死的大哥身上,啧啧叹气。 王澍。 人都死了,怎么找线索链。 不过系统倒是提醒了她,原身不是凶手。 可既然她不是凶手,为何那人会死在她的地窖内? 还是真的如他们所言,王澍和原主瓜田李下有纠葛,账册最后落到了她的手里? 但是凭锦衣卫的功夫,早就把她的家翻了个底朝天,能遗漏什么线索? 现在找出杀害他的真凶才是关键。 至少能知道他最后一次见的人究竟是谁,目的又是什么,可以摘除她的嫌疑。 …… 宋榆次日按照常捧着汤药站在了书房外。 不过这一次她没有进门,屏息敛眉,听着书房内有人发飙。 “哐当——” “放肆。” 折子随着人一起被滚了出去,伴随着平静的发疯。 “奉本座令,封禁江淮布政使司王光和宅邸,立即缉拿。” 王光和,江浙布政使司参政,王善朴族亲,在锦衣卫南巡的第一日带着几名要大不小的官员和二十来万白银,三千石舂米、四百余匹丝绸填补南巡亏空,第一个虎口拔牙的官员。 当着巡抚的面贿赂巡抚,这厮的脑子就像是被驴踢了。 逮几个人就像让锦衣卫交差,这行为与在沈樾舟头上拉屎没什么区别。 这厮没脑子,出身却很好,头上有王阁老撑着,锦衣卫暂时动他不得。 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将三品大员拿下,看样子沈樾舟也气得不轻。 果然,第一个阻止他的还是张泽权。 “都督,明账上的开支没有问题,我们现在缉拿……没有确凿的证据。” 沈樾舟当然知道没有证据。 追查的证据在王澍死亡之后就彻底断了线索。 可是他拿证据来干什么? 男人眼球里泛着血丝,撑着额,“那你就等着他把确凿的证据给你呈上来吗!” 张泽权顶着压力,“王光和是王阁老的族弟,他又是当朝三品大员,此事,呈报陛下或许更妥当。” “你什么时候做事如此犹豫了?” 他懒懒地出声,张泽权只觉得头顶一股灼热的目光刺在自己身上,滚烫滚烫。 房间内僵持着。 宋榆距离书房其实还有一段距离,只是她端着汤药的手臂实在是快要断了,见地台凹陷一个石子,一不做二不休,上前滚着石子就往屋里踹。 “都督该喝药了。” 张泽权一脸震惊,屋内更有几个没有见过宋榆的百户千户面面相觑。 找死都不带这样找的。 踏入这书房的打断议事,她有几个脑袋够砍? “谁准许你打断议事?” 宋榆没脸没皮,将生死置之度外,捧着汤药就往里面走,她看着张泽权的铁青的脸,笑着把人拎出来背锅。 “孙管家督促我服侍都督喝药,耽误诸位大人时间。” 她回应的声音不紧不慢,倒像是张泽权小题大做。 “昨日我重申过,书房重地,严禁擅闯。” “我只知道上司叮嘱我的命令按规定执行,而我只需要完成任务即可,令行禁止的道理,张镇抚应当比我这个女人家更明白。” 她这是拐弯抹角地在骂谁? 张泽权气结,余光瞟向沈樾舟时,却见他似赞同地挑了挑眉。 看见他这副表情,张泽权心里即便是再不赞同,也不得不应声倒是,转身就离开了书房。 书房内很快就只剩下了宋榆和沈樾舟两个人。 昨日的事情不是很愉快,宋榆很明显的感觉沈樾舟看向自己的在生与死之间不断的变换。 只是因为刚才的话,他对自己有了一些意料之外的耐性。 宋榆做好本职工作,双手捧起药盅。 他不接。 【他需要你解释昨日的意外】 解释? 解释个屁。 宋榆撑着手臂,最后一次有耐心地提醒了一次。 “都督,汤药要凉了。” 沈樾舟瞄也没瞄她,那副尊贵高冷的面孔寒若冰川,继续埋头看着手心上的折子。 宋榆怔了一下,冷笑。 她是从来不会惯男人的。 随即松手。 “碰——” 滚烫的药盅顺着她的手腕滚到了沈樾舟的身上,他烫得缩回手臂,飞快地掀开桌案上的文书,不敢置信地抬眼望她。 宋榆勾起唇,眼圈儿说红就红。 “太烫了,我拿不住。” 滚烫的液体染湿了他的衣襟,甲胄,滴溅染深大片的飞鱼锦衣,浓烈的药香味扑面而来。 “你是不是高估了本座对你的容忍度?” 宋榆仰着头,暧昧的目光从他的头顶落在喉结,像是窥破了天机。 “那是什么让都督容忍我至今?” 沈樾舟眉头一缩。 “昨日都督杀鸡儆猴,今日您又下令捉拿王光和,不就是想要打破江浙这潭死水吗?” 宋榆略微垂眸,攀爬着覆上臂甲,“军械出入的账册,也是打破死水的关键。” 沈樾舟抚开她的手,他重重地将宋榆拎起,然后整个人重重砸在桌案。 疼痛袭来,后背骨头像是要撞碎,宋榆撑起身子,狠狠地咳嗽,眼前忽黑忽白,又道。 “都督要想得到账册,我想要活命,这桩交易,您绝对不会亏。” 第5章 他这是在报复,还是在借刀杀人! 宋榆真不知道账册在何处。 可是她可以找。 小命却只有一条。 在此之前,得先找到杀害王澍的真凶。 诏狱的地下室再一层,是盛放着小冰的冻库。 而现在,孤零零地躺着一具男性尸体。 宋榆打着灯,掀开了他的衣裳。 在此之前,仵作已经将其内外全部清理干净,证实乃钝物击锤后脑勺而死,除此之外,除了一些拖痕,并无外伤。 唯独右手手心滞留着一大片血迹。 僵直的手心半握,临死之前应该是拿着匕首之类的凶器,所以血迹只可能是凶手残留。 但从尸体上,宋榆并不能看出什么奇怪的地方,只是她绕着尸体走了一圈,总觉得这具尸体有些古怪。 因为他口皮破很大一个洞,上面还残留了红色的汁液,宋榆用纱布沾了沾,对着光亮处一看——凤仙花汁液。 地窖怎会出现凤仙花? 凤仙花喜阳植物,它不耐阴,汁液被女人们爱用作染指甲的颜料,极不易清洗。 宋榆怔怔地看着这具尸体。 他的上嘴唇往上翻,面部有很明显的拖拽痕迹, 可是人被钝物击锤后,小脑受损,应该往后仰才对。 “尸体在地窖发现时已经死亡三日,已经没有什么重要的线索……” 宋榆望着沈樾舟,“我要回如卢县地窖,有些关键线索,或许会被遗留。” …… 宋榆的这座小柴屋,偏僻,简陋,除了一张床,简单的衣橱柜子,再无旁的家具。坐落在柴房旁边的地窖也是一样的简陋,除了油灯忽闪忽闪的暗光。 宋榆推开地窖门,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往里探。 只是眼前的景象让她吃了一惊。 锦衣卫搜查,犹如蝗虫过境,现场一片狼藉。 在地窖里逛了一圈,实在是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回想起沈樾舟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突然很后悔。 连锦衣卫都没能找出线索,她逞什么能? 灯油滴落在地面,宋榆下意识地躲避,恍惚的一瞬间,她的眼神突然瞟向了地上复杂的脚印,仔细查看,旋即激动地看向沈樾舟。 “锦衣卫锦靴脚底很容易区分,但除了这些脚印之外,从台阶往下还有一群人的脚印。” 鞋底印平滑,也是统一制服,凌乱分布在尸体两侧。 “这三人体型中等,皆为男性,且一个人的跛脚的现象。” “但这枚脚印后跟凹印很深,前掌浅,说明走路的人重心前倾,且重心不稳。” 她用手掌再次量了量脚印的长宽,笃定道。 “而且较之其他人更短小,像是个女人,还是个挺胖的女人。” 沈樾舟的眼神在灯火里闪烁。 宋榆突然想到王澍向上翻的上嘴唇,灵机一动,“长久的秋雨,让青苔丛生,掩盖了拖拽的痕迹。可是王澍身上的却有束缚伤。” “这说明他死后被人拖拽到了此地,才会导致嘴唇破损上翻,要是……” 宋榆轻抵地窖房门,屈指敲击,“要是尸体上有作证拖拽痕迹的物证就好了。” “譬如?” 沈樾舟走在前面,宋榆紧跟着,“譬如破损衣物,遗落的东西……寻找死者的第一个现场,没准就能找到账册。” “若杀他的人想要拿走账册,还会遗留在原地?” 沈樾舟像是看着傻子似的盯着宋榆。 “你是在跟本座刻舟求剑吗?” 宋榆一时语结。 她的任务只是摘除自己的杀人嫌疑,至于谁杀了王澍,谁拿走了账册,与她无关。 感受到头顶的刺芒,宋榆几次准备张开嘴说什么,而此时院外突然传来几声惊呼,两人循声望去,一群穿白披孝的村妇走在前头,身后紧跟着数不清的村民,拿锄头、梆子、绳索,骂骂咧咧地奔来。 “小寡妇,就是你杀了我丈夫!克死了你男人不算,祸害到我男人头上了!你还命来!” “你们瓜田李下,私相授受!丈夫新丧不足三月就和其他男人勾结!丧门星!” 有身孕七八月的白氏走在前面,撑着腰,拉着高亢的嗓音,将宋榆里里外外骂了个遍。指挥着身后的村民,势必要让她在今天偿命。 “你说你!偷汉子不成!为什么要杀了他啊!我肚子里的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爹娘!你要他怎么活啊!” 白氏声音高亢,有气又有力,根本就不像是丈夫新丧之后的悲痛欲绝。 锦衣卫本想阻拦,可是看着沈樾舟放任冷漠的眼神,又退回了原地。 “都督……” 看着沈樾舟不管不顾的模样,宋榆卖笑,“您不会……” “本座不参与,你们随便。” 宋榆睁大了眼睛。 他这是在报复,还是在借刀杀人! “谁说我杀了人!” 没想到这任人管束的小寡妇居然敢顶撞,白氏气得发抖。 “认证物证俱全,你还敢犟?” “地窖并非杀人现场,只有人栽赃陷害,此事都督已经证实,你们是在怀疑锦衣卫的能力?” 宋榆裂嘴,露出白白的牙齿,“地窖总共有四枚异常的脚印,这些脚印各有特点,我相信很快就能破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她话音刚落,白氏突然后背一紧,神色很慌乱。 沈樾舟轻轻扫了过去。 …… 当夜,白家宗祠,锦衣卫将王澍的尸体抬了进去。 与此同时,几十名锦衣卫将白家死死包围,现场密不透风。 抄家灭族这种事情办得多了,就格外的轻车熟路。不管三七二十一,但凡是白家人,与王澍有关系的全部被捆成了粽子。扔在了祠堂。 唯二没有被捆绑的,一则是有孕八月的白氏,二则是白家族长。 宗堂左右肃立着无数披甲持锐的锦衣卫,有两三人的绣春刀早就见了血,沈樾舟稳如泰山的坐在人家宗庙正堂,像一座杀神。 “啪!” 白族长直接给了白氏一巴掌。 “说!人是不是你杀的!你说啊!” 白氏呜咽捧着肚子,颤巍巍地摇头。 “爹,不是啊!我不知道,不知道!” “是她!明明是宋榆!是她要勾引我丈夫!是她不要脸!” 宋榆打了个响指。 “你的绣春鞋与现场的脚印完全吻合,你要是真无辜,又为何会出现在杀人现场?” 白氏咆哮,“一双鞋而已!” “鞋面染了血迹,你为何不扔?” “怎么可能是血!” 白氏眼泪汪汪,突然一顿,脸色变得煞白。 “当然没有。”宋榆呵呵一笑。 “因为鞋面残留的不是血,是洗不干净的凤仙花汁液,你的鞋底,王澍的翻开的口皮……全都有。而村子里唯一长有凤仙花的地方,在河边竹林旁。” 第6章 挖心逼讯,剖尸取婴 “都督。” 张泽权从白家找出了和宋榆说的形态很相似的几人,坡脚,重伤,检验足底,鞋底印子一致。 几个人没见过这样大的场面,又哭又尿地就把白氏给捅了出来。 他们交代,是白氏带着他们围堵姑爷,夫妻争执中,王澍将白氏推倒在地,她犯了混,让人拿着锄头就往他头上敲,拿着棍棒藤鞭就是一阵出气,最后发现王澍已经断气,他们这才慌乱了阵脚。 杀人偿命,既然王澍是在去郭家途中毙命,那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王澍弄去郭家,让这对奸夫淫妇黄泉去双宿双飞。 白氏抖得像筛子,不敢看她爹。 “我怎么……” 白族长捧着心肝,欲哭无泪,“养了你这个蠢货!” 宋榆也是侥幸,那么多人没有注意到的脚印和细节,偏她发现,又搭上沈樾舟这个细节控,一眼就看穿了白氏的诡计。 “人是你杀的,东西呢?” 白氏脖子一僵,埋下头眨了眨眼睛,宋榆心头更是一紧。 “都督所言……是什么?” 沈樾舟很累,他只觉得跟女人说话是真的累。 一个宋榆已经让他头皮发麻,而这女人还在跟他装。 “你非要本座把话说清楚吗?” 他一声轻叹,朝着白氏走来,立在她一寸之距。 “他身上的账册。” 白氏突地跪在地上大哭,哭得高亢逼人,表示她不知道,连看都没看过。 沈樾舟眼中的耐性瞬间消失。 七日前,王澍准备拿着账册与暗线交接,账册肯定在他身上。 只是途中因白氏毙命,又因她的愚蠢转移了现场,账册不翼而飞。 账册既然贵重,势必小心呵护,可她却跟自己说不知道。 他突然紧扣住白氏的头皮,微微使力。 “啊!” 男人阴沉的目光紧紧盯着她,像是看死物一样。 “本座的底线是不伤女人,可不代表本座不杀你。” 白氏上下嘴唇颤抖,直摇头。 “饶命啊!大人!我就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妇人!我不知道,我没看见……” 头顶一声清冷的笑声,沈樾舟蓦地松开她,往后退了几步,一瞬间勒住了白族长的肩膀。 “那你父亲知道吗?” 白氏勃然一怒,张牙捂嘴说着下流的话,突地不管不顾的冲了上来。 而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咔嚓”一声,白族长撕心裂肺地叫出来,胳膊软趴趴地落下,肩胛骨和锁骨分离。 “爹!” 反抗是本能,白氏也不例外。 她倏地拿下别在头上的发簪,反手就朝着沈樾舟插去,爆发的女人不可小觑,可沈樾舟不屑一笑,轻而易举地就握住了她的手腕,发簪应声落地,手腕被轻轻一掰。 沈樾舟偏头看着大汗淋漓的白氏。 “替任何人隐瞒,都是蠢到极致,任何人给你的承诺,本座都可以轻易撕毁。你要是不要试一试?” 白氏还是咬牙不说话。 他的耐性彻底消失。 “啊——” 掌心握住她的脖子,直接将她提了起来,白氏双脸发白,难受到抽搐,完全没想到沈樾舟真的会治她于死地。 谁也没看清楚他的动作,只见他用白氏刺向他的发簪插进了她的心脏,在血光斑驳中,他狠狠地扭转。 宋榆惊愕地捂住了嘴。 “是……将军……” 白氏的声音细弱蚊蝇,后悔不跌,“平定军总督……” 胸口的力度渐松开,可她的血却止不住。 “哐当” 发簪落地,胸口的血汩汩冒出,白氏大口大口呼气,伸手拽着沈樾舟的衣摆。 “都督……” 可他的眼神阴冷到可怕。 “本座给了你机会。” 他拽开白氏的手,“王澍死前,和你一样绝望。” 要是王澍没死,他也不至于浪费时间与这些人周旋。 “可她怀孕了!” 宋榆不可置信地张着嘴,拉断衣帛,往她的心脏按下去,但是血压根本就止不住,宋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慢慢阖眼。 “你同情她?” 宋榆摇头。 “腹中孩子无辜。” 沈樾舟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得很邪性。 “那你把他剖出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宋榆青筋暴起,看着沈樾舟的眼神很复杂。 【男主的暴戾值达到了峰值,宿主,他的数据已经影响剧情走向了。】 孕妇死后五到十分钟,血氧循环里面没有氧气血流,胎儿必亡。 宋榆心情有些沉重,但是反应却很迅速,从锦衣卫手里拿过匕首,掀开她的衣裳,狠准稳。 胎盘从子宫滚出,羊水和着血水染红了一地,宋榆在血色中捞出被胎盘包裹的胎儿,切断脐带,脱下自己的衣裳,将他抱裹。 八个月的胎儿,在父母的尸首旁,响亮地唱出了哀悼的嘶吼。 鲜血染红了宋榆的脸,遮掩住了右脸的疤痕,她的眼神亮得吓人,抱着新生的婴儿,静静看着沈樾舟。 “白家私藏证物,都督准备如何处置?” 沈樾舟视线向下,落在宋榆的眼睛上,没有半点动容。 “诛三族,杀无赦。” 宋榆紧了紧怀中的婴儿,婴儿似乎感受到了弑杀的气氛,小声呜咽地哭泣,伸出鲜红的小手摸了摸宋榆的脸颊。 沈樾舟的心脏突然猛地一跳,眼神挪开。 “未成年者,流放三千里。” “宋榆,你不要得寸进尺。” 第7章 证据遗失 账册又回到了平定军手中,还回到了总督手中。 这个信息犹如霹雳雷霆,让锦衣卫长达数日的摸查变得毫无意义。 驿站气氛低压,就像是阴沉的天。 宋榆的身份对于锦衣卫来说也没有了意义,可是她还是没有被赶走。 甚至被孙正义奉若上宾。 因为她是目前唯一能让沈樾舟喝进去药的女人。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王澍的确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密切紧跟着宋榆,而这个原因,至今无人知道。 排除的狼狈为奸,瓜田李下嫌疑,唯一的理由就是他在监视她。 可是她身上有什么秘密? 沈樾舟是极不喜欢被动的人,既然她想要留在他身边,他就成全她。 这倒是成全了宋榆。 沈樾舟的默许,宋榆的故意接近,这让两人心照不宣的没有再因这件事情再纠结,可架不住有人眼红。 几日的功夫,宋榆就从嫌犯成了都督身边的红人,这口气压在柳双胸口,下不去也上不来,伤势刚有所好转,就立马回到了驿站,看着在屋内翻箱倒柜找东西的宋榆,阴狠地眯起了眼。 “你是在找你的铜梳子吧?” 宋榆暂停手上的动作,上下打量她,“在你手上?” 在白氏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之后,原主铜梳子被系统列为破案重要的线索,宋榆明明记得就在这房间里,现在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看你宝贝的模样,是你前一个男人给你的?” 柳双靠在门框边,叉着腰,“行啊,给我磕三个头,我就给你。” “你是嫌上次挨的打不够狠?” 柳双脸色一暗,“上次是我大意,中了你的计,你跟我斗……日子还长着呢……” 宋榆嗤笑一声。 “我为什么要跟你斗?” 小角色,轮得着她出手? 宋榆笑着拿起茶盏摔在地上,只听清脆的“哐当”一声,茶水撒了她一身,她立刻变了脸,不敢置信地喊着。 “柳姑娘,你怨恨我也就罢了,你还不知道那东西有多重要!竟敢私藏证物!” 孙正义闻声而来,就看见宋榆和柳双又打起来了。 自家这个侄女几斤几两她还是知道的,宋榆最近能在都督面前很得青眼,就是他也得礼让三分,跟她对上,纯属鸡蛋碰石头。 柳双一哆嗦,怒气涌上头,踉跄着上前给宋榆一巴掌。 “你胡说什么!” “干什么!” 孙正义快步上前,上前一把扼住柳双的手臂,“你又忘了规矩了!” “舅舅!” 柳双气的发抖,“她污蔑我!” “铜梳子是都督要寻找的证物,却被你拿走了,又不准备还给我,不是私藏证物是什么!” “你这是公报私仇,只是一把铜梳子!” “你就是承认东西在你手上。” 宋榆歪歪头,“交出来,我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劳烦张大人。” 沈樾舟的名头在锦衣卫里是神,张泽权的名字在锦衣卫里就是阎王爷。 上行下令,他是行令的人,人人见到他比沈樾舟还要避之不及。 “柳双!不要犯糊涂!” “东西在哪里?” “当了!“ 柳双闷闷道:“给西市口第一家当铺,三两银子,你现在去赎,或许还有机会。” …… 她并不被允许出驿站,可是事急从权,孙正义也顾不得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宋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倒霉,卡在当铺打烊刚赎回铜梳子,迎面就撞上了沈樾舟。 这个路线并非回驿站的必经之路,可是两人就是孽缘不断。 宋榆站在原地,看着打马而来的沈樾舟,眨了眨眼。 “都督。” “谁放你出来的?” 宋榆低着头,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只是没有提铜梳子是线索的话题。 它重要,但是并不是这一个环节的证物,与沈樾舟破案没有什么帮助,反倒要花费时间去解释。她只说是对自己很重要的东西,沈樾舟不会对女人的玩意儿感兴趣。 墨菲定律就是无论可能性多小,它总会发生。宋榆越是不希望沈樾舟关心,他偏偏就要疑心。 “交出来。” 高大的男人骑着马走在她面前,伸出手。 他掂了掂,摇了摇,按着梳柄的一侧仔细端详,在宋榆觉得他吃饱了没事儿干的时候,沈樾舟突然掰开了梳柄,倒出来一把金色的钥匙。 …… 【线索被提前得知,剧情将偏离设定】 靠! 宋榆还没有看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手腕突然一紧,被猛地拽了过去,差点摔倒。被扛上马背的下一瞬,一张大手死死按住她的背趴下去。 “敌袭!” 仅仅几秒,宋榆刚才站的位置“嘭”的一声砸出了一个大洞。 冷箭迅速调转方位,一支插在了身后的马匹背上,马儿被吓得尖声呼啸,失控朝着人群里冲去。 马儿奔跑的速度实在是太快,宋榆反扑在马背上,只能看见快得像是残影一样的马蹄和飞驰的地面,眩晕和呕吐很快就让她失去了平衡,实在太难受,她的双手只得往男人的大腿上抱,借力支撑。 冰凉的小手触及大腿,沈樾舟低头看了一眼,心口又升起火,只不过因为情况特殊,但是无法理会。 宋榆只觉得自己要死了,身后重影叠嶂的黑色身影告诉她,人很多,火铳炸弹也很多,而沈樾舟拢共只有区区四五人,他要迎敌,还要逃命,根本无暇顾及自己。 她肯定活不过今夜。 要是死了,系统会不会接触她的禁言,会不会让沈樾舟想起自己是谁? 脑袋里杂七杂八地想着,她的心跳得越发快。 “都督,前面路口右转。” 飞驰的速度让宋榆头昏眼花,可是从后冒出来的声线却依旧平稳。 沈樾舟双目猩红,语气甚至有几分兴奋。 “带过去。” 一个猛的拐弯,她整个人突然被甩出去,在脸蛋距离地面只有几寸之遥的时候,一只炽热的手臂倏地拢住她的腰,将她拽了回来,甚至毫不费力地单手将她拎了起来,坐在怀里。 “坐稳了,再乱动,本座将你扔下江喂鱼。” 第8章 本座给你机会,杀了我 夜晚的香江,在淮南的灯火照耀下散发出潺潺的水光,河对岸是繁花似锦的夜市,江上摇曳着数艘美轮美奂的花船,而这一头,金戈交错声此起彼伏。 一江之隔,明暗交接。 宋榆乖乖地坐稳,后背紧贴在男人的甲胄上。 “嗖——“ ”嗖——” 数发箭雨破空而出,突地呼吸立刻变得急促,抓紧了缰绳,跟着男人的动作而快速调整自己的位置。 后面的追兵却层出不穷,有人将自己作为盾牌往沈樾舟身边撞,有人不惜跳下马也要拦住他们的路。 接连几道“嘭”的火铳声,无数火铳擦着沈樾舟的腰身而过,大部队眼看就要逼近,而他们的人手却越来越少! 他们快被逼到了江水尽头! 前方是空无一人的渡口! “沈樾舟……” 慌乱中,宋榆很自然地直呼其名。 “我们快要冲下去了!” “砰砰砰——” 在她准备屏息下水的瞬间,锦衣卫突然拿出手中的火铳—— 七枪连发,人仰马翻。 宋榆看清了身后的人,才开始觉得腿软。 数以十倍的人马围剿在江口,身后就是波涛汹涌的香江,所有人就这样僵持在原地。 马背上下来一个中年男人,宋榆觉得有些眼熟,这不正是沈樾舟敕令缉拿逮捕的江浙布政使司,一省之要员,王光和? 他手里盘着佛珠,一手把玩着火铳,“又见面了,指挥使。” 他的目光聚焦在沈樾舟的怀里,玩味似的笑了笑。 “指挥使好福气,这样的场合都有美人作陪。” 宋榆不想成为靶子,稍稍埋下了头。 沈樾舟不屑冷哼。 “美人,你眼睛瞎了吧?” …… “不,王中丞将本座的命令置若罔闻,不止是眼睛瞎了,耳朵也聋了。” “刺杀巡抚,结党营私。怕是陛下的命令于你而言也是一纸空谈。” “陛下是陛下,臣等自然忠于陛下。可是你算是什么东西,没有半点证据,一道命令便让锦衣卫围剿了本官的宅邸,扑杀我的心腹,想要将本官屈打成招,虚与委蛇,休想!” 他眸子里散出阴霾。 “杀了你,为民除害,也算一桩好事。” “哦。” 身后的胸膛在上下起伏,发出低沉的笑声。 “本座给你机会,”沈樾舟拉着缰绳,嫌弃宋榆的头发扫到他的下巴,好整以暇地伸出手按了按,“杀了我。” 猖狂也得有边际。 这番话直接激怒了王光和。 “杀!” “给我杀了他!” 危险在黑夜里潜伏,她却什么都看不见。 耳边只有接连不断的破空声,还有闷哼惨呼。可是睁开眼,沈樾舟和锦衣卫们还是完好无恙。 这是什么情况? 此时传来几声惊呼,宋榆循声望去,瞪大了眼睛。 王光和身边的人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马背上跌下来,紧接着,从他们身后涌出许多黑衣人……宋榆仰头看去,密密麻麻的将士四面八方将其包围,手握火铳和冷箭。 沈樾舟眼睛一眯。 “王中丞,给你机会你不珍惜啊。” 他从马背上翻身下地,嚣张地走向王光和,“贪污受贿、徇私舞弊而已,关个十年八年也就放出来了,你身后有王阁老,究竟怕什么,不惜冒着灭族的风险刺杀巡抚?” 王光和脸色铁青。 沈樾舟抽出绣春刀,挑衅地在戳在他的胸口,歪斜着头,“本座实在是很好奇,王大人究竟在隐瞒什么,又是怕本座查出什么东西?” 最近实在是有太多人不将锦衣卫放在眼底,总以为闭口不言就能充当勇士。 真是不愉快。 “中丞如何打听到本座的行踪的?是你放在本座书房的探子?还是收买的小厮?” 他的脸隐隐在抖动,不过输人不输阵,还是一言不发。 “本座早就把他涮了皮喂狗。” 这一次,他终于有些动容,只不过是恨自己低估了沈樾舟,“要杀要剐,随你。” “杀?” “太简单了。” “王中丞打头阵,可是分残羹剩饭的又有哪些人?本座太好奇了,”他抬眸,看着王光和身后的护卫,“即刻传话出去,锦衣卫都指挥使遇袭,生死不明,请求支援。” 他又点了两个人名,“跟着他一起去。” 看着沈樾舟的样子,他早就知道今日有埋伏,并且是提前做好了准备,不仅是在这里瓮中捉鳖,同时将他埋在暗处的人全部铲除干净。 所以他才敢只带着几个锦衣卫如此招摇。 “沈樾舟,没有人与我合谋,这都是我自己的主意。” 局势反转,生死一线,他只求沈樾舟能给他一个痛快。 “你现在已经死了。” 绣春刀往他的心口浅浅一压,“死在乱箭中,流入江河,尸骨无存。” 这是让他假死? 沈樾舟一笑,右手抬起,笔直地插入了他的左胸。 “只有你死了,你身后的人才会露出马脚,毕竟是一省之长,你的罪名,总得有人出来背锅。” “而不是本座,只需要顺水推舟。” 他慢条斯理地给王光和解释,“放心,锦衣卫回京时,一定将你切成一块块,放上佐料烹煮,然后再设宴款待任务时,送给你的同僚尝一尝。日后等王阁老给你上坟时,本座在你坟前砍下他的脑袋,给你做酒盏,怎么样?” 王光和恨不得扑过去将他撕碎! “沈樾舟!” “叫这么大声干什么!本座耳朵没有聋!” “沈樾舟!” 这一次,却是宋榆。 男人蓦地转头—— 一枚冷箭从对岸径直插来,对穿插进马儿的心脏,马匹惊慌逃窜,痛苦地扬起了蹄子,驮着马背上的少女,头也不回地钻入了江里! 心脏像是被人扼住。 沈樾舟的手,在那一瞬间放弃了佩剑。 “哐当——” 他脑海空白,毫不犹豫地朝江边扑去。 第9章 搭在肩膀上的浮尸 耳膜被江水湮灭,宋榆零零星星只听见有人在岸上高呼“都督”、“指挥使” 汹涌的江水击打在她的四肢,像是有成千上万的手臂将她不停地拉回水下,她的身子随着江水快速移动,不停地撞向江水中的浮石,很快就青一块紫一块。 今夜恐怕在劫难逃。 汹涌的水流裹挟着她四处碰壁,眼看着就要往一块巨石撞去,宋榆把眼睛闭紧,护住头。 却不想此时腰上挨了一巴掌,头顶传来沈樾舟的声音,“趴下!” 少女瞪大了眼睛,在水里呛了一口气,有人拉着她的腰与她交换位置,代替她砸向巨石。 “轰隆”一声,男人闷哼着咽下口腔的血,一双手托举着她的腰往石头上拖,“上去!” “沈樾舟!” 宋榆迷迷糊糊喊了一声,侧头看去,感觉腰上的力度更大,有点不可置信,“你怎么……” “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滚上去!” 他们的位置早就远离了最近的岸口,如果任凭水流冲刷,不知要被卷到何处! “爬不上去!” 全都是青苔!满手的青苔!宋榆没爬上去,又被一个又急又猛的江浪扑上来,差点就被甩了出去! 一双炙热的大手猛地将她揽了回来,锁在怀里,他在宋榆耳边骂了一声什么,拉开的手圈在自己的脖子上,面对面抱树懒一样圈在怀里,放弃了上巨石的想法,而是往岸边游。 她的胸口被江水冲刷开,雪白圆润的胸脯若隐若现地贴在他的甲胄上,宋榆脑子一白,下意识就要把衣裳扯上去,可是她的屁股居然挨了一下,“不要动!” 岸上的情况不比江口好。 从对岸刺来的冷箭密集地扎向锦衣卫,本束手就擒的王光和抄起地上的绣春刀开始乱砍,段靖和申亮循声返回,果断提前将王光和扣押。 “都督呢!” 段靖右臂掐死一人,杀了进来。 “在江里,落水!” “你们沿着河岸给我寸寸地找,申亮,立刻将王光和带回诏狱,快!” …… 宋榆在水中昏睡,又在水中清醒。 她感觉肩膀上很重。 宋榆埋下头,只见一双泡得白皙透明肿胀的手指搭在她的肩膀上。 下意识认为是沈樾舟,她没反抗,但睁开眼睛时,却看见沈樾舟一手在搭在浮木上,一手揽住她的腰。 既然他双手都在动作,那么搭在她肩膀上的是谁的手? 她浑身僵住,吓得一口气噎在脖子里,缓缓挪近头。 “都督。” “醒了?” 沈樾舟的声音不喜不惊,带着浓浓的疲倦,全神贯注地摁住好不容易抓住的浮木,以此减轻两人的重量。 “有人……” 这双手就搭在她的肩膀上,随着水流的抖动忽上忽下,宋榆脸色苍白,有些语无伦次,“有东西……有人……在搭在我的肩上。” “你发什么疯!” 他转过去,突然一怔。 的确是一双手…… 一双泡得发白的手掌。 沈樾舟侧过头来,盯着宋榆的眼睛,揶揄地勾起唇。 “胆子不是比天还大吗?” 她实在是没心情开玩笑,上下嘴唇冷得颤抖。 沈樾舟看她战战兢兢的模样,也没心思逗她,板着脸。 “闭眼。” 他抛开了搭在宋榆肩膀上的手,却发现她肩膀上的环勾恰好勾住了死人的头发。 头发混乱打结,他没办法腾出手清理,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宋榆把衣裳给脱了。 宋榆头皮发麻,“我里面只有一件肚兜。” 沈樾舟的脸蹭得就红了。 看着他尴尬又呆住的表情,宋榆其实觉得很有意思,只不过她真的笑不出来,莫名其妙在江里撞见一具死尸,谁都没有办法笑出来。 沈樾舟看了一眼她身后的脸,喉结滚了滚,挑眉。 “那你就在这里陪他。” 脱就脱! 宋榆光溜溜地抱住臂膀,缓缓转身,与已经呈现巨人观的尸体撞了个对脸,他面色青紫,吐出舌头,右眼球瞪得快要掉出来,而左眼球空了一个大洞,应该被鸟啄吃了。 水里的密封环境,极大限度地延缓了尸体腐败的速度,但也加剧了他给人带来的恶心程度。 宋榆睁大了眼睛,吓得发不出声音,极速后退,往沈樾舟身上钻。 “本座怎么觉得这人很眼熟?” 沈樾舟蹙着眉,想要游上去打量,但被宋榆全力阻止。 她是真的快要哭出来了,“你的癖好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恶心!” 沈樾舟无奈没有继续往前。 他笃定,是熟人。 应该只有匆匆一瞥,没有将他记在心上,不过他过目不忘,绝不会认错人。 能让他觉得眼熟的人,要么是嫌犯,要么是官员。 无论哪一种,都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两人在水中折腾得没有了力气,依旧顺着水流往下游飘,直到停在一处贞洁牌坊面前。 而这个时候,恰好沿江搜寻的锦衣卫快马加鞭地赶到。 “都督!” 他们惊喜地叫着,立刻准备下水营救,只是刚脱了外套,就被沈樾舟给喊住。 “扔一件衣裳下来。你们不用下来。” 宋榆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觉暧昧,他可以不当一回事,但是架不住人多眼杂。 沈樾舟不想跟她扯上关系。 救她,也只是因为那一枚奇怪的金钥匙在她手上。 他这样安慰自己。 锦衣卫闻言,赶快扒了自己的外套,放在岸口,当他们以为沈樾舟要穿的时候,不想他让所有人转头回避,抱着宋榆拽住缰绳上了岸,在春光乍现的瞬间,将她裹了进去。 泡了一夜的江水,她的脚虚浮没有力气,脚踝一软,倒在沈樾舟怀里就起不来。 她的表情很痛苦,让他联想不到一点涟漪。 “你又要找死了?” “都督最好不要松手,”宋榆威胁他,眼儿弯弯的,“我真的没力气走路,要是不相信拉不稳外套,都督的一辈子都要和我沾上关系。” “好样的。” 沈樾舟气笑出了声,“宋榆,你很有进步。” 她嘟囔着。 “跟你学的……” 这女人又麻烦破事儿又多,偏偏让他堵得哑口无言。弄死又觉得可惜,关进诏狱又不知道会干一些什么事情,很不老实。 沈樾舟弯下腰,捞住宋榆的小腿,打横将她抱了起来,让她整个身子贴着他,很有安全感地蜷在了臂弯里。 而张泽权的队伍恰逢此时尽数赶到了贞节牌坊下。 第10章 赤身裸体的四具男尸 无数人面面相觑,安静地微微瞪大双眼,空气里传来鸦雀无声的震惊。 只有宋榆知道,他抱得越紧,其实越是怕她走光,那才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都督……” 张泽权的视线不自觉地挪开,“您没受伤吧?” 沈樾舟摇摇头,简单询问了他离开之后的情况。 王光和秘密逮捕归案,对外还是宣称在暴乱中意外身亡,尸身不慎掉入香江。隐藏了沈樾舟落水的事情,将锦衣卫的彻夜搜寻香江改为寻找尸体。 而当夜袭击沈樾舟的刺客,没有留下活口。 自杀了一部分,被对岸的人射杀了一部分。 对岸的人,不是王光和的朋党吗? 为何要不营救,反而要灭口? 宋榆默不作声,将脸朝着沈樾舟的胸口,蜷缩着。 沈樾舟知道宋榆竖着耳朵在听,瞄着这张鬼鬼祟祟的脸,唇角不自觉地勾起,很是玩味。 对于张泽权的处理,沈樾舟赞不绝口。 临走之前,他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件事情。 “沿上游去寻找一具男性浮尸,本座觉得,他很眼熟。” …… 香江里捞出一具尸体。 围观的人很多,消息自然瞒不过人,实锤了王光和坠江身亡的消息。 不过这具尸体,并没有运往诏狱,而是去了东陵乡的义庄。 宋榆在义庄旁的农舍里买了一件棉麻衣裳,循声赶到现场时,正好听见仵作说话。 “喉腔有悬液,腹部按压鼓起……” 死者是河道提督,在锦衣卫入淮南的第一日的确是跟着上司拜访过沈樾舟,只不过当日就失踪了,其家眷在三日后报案,暗暗查找了三四日皆无果。 但这件事情,远没有她想象的简单。 因为这已经是第四具出现在东陵乡贞节牌坊附近的尸体。 且都身居要职。 第一具尸体在两个月前,是兵备佥事,严海; 第二具尸体在一个月前,是洪成知府,蒋文; 第三具尸体就在半个月之前,乃市舶司副提举,乌璃。 加上河道监管龚成。简直是凑齐了整个江南水乡部门官员。 好家伙,官职全部在五品左右。 承宣布政使司右参议甚至是从四品大员。 地方官,爬上四五品那都是凤毛麟角,全部是实权中心的人物。 谁人敢如此大胆,居然能杀到官员头上,还一连诛杀四个? “龚副提举为人良善,虽是乡绅出生,但为官二十余年勤勤恳恳,官场上交友甚广,从不与人为恶。” 东陵乡知县看着这副尸体快要跪了,“究竟是何人!何人!” 四名大员全部惨死在他东陵乡的香江流域,凶手至今潜逃,连半点水花都没有冒出来,他是日日夜夜都加强巡逻,让民兵成天都待在两江沿岸,可为什么还有人丧命? 现在的东陵乡,早已传出女鬼传言,说是八年前那群牺牲的女人找上门来锁魂夺命。 而且这些尸体都有一个特征。 下体被人切除。 而是事情越传越大, 他压力不大? 他恨不得死的是自己! 沈樾舟抬眸,“可是溺亡?” 仵作垂首答道:“与前三具一般无二,喉内三四寸的深度有溢液,应该是溺亡。” “应该?” 宋榆蹙眉,不解询问,“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应该二字,怕是不谨慎吧。” 窜出来一个年轻的小娘子打断对峙,仵作凝眉上下一探,语气虽然恭敬,却带着有几分不屑。 “此人喉舌吐出,喉间有悬溺的液体,面色青紫,定是呼吸不畅的溺亡之相,身上虽有外伤,但处理得却相当好,不足以出血过量而亡。” 说完,他还不免鄙屑一眼,哼哼道。 “验尸现场,小娘子掺和什么?” 宋榆才是心有鄙夷,不过沈樾舟在此,她没想多言。只是她瞥向他时,沈樾舟同样看着她。 眼神并非往常般寒气瘆人,而是多了几分探索和审视。 他让她,“说。” 宋榆抬头给他眨个眼睛,看向仵作的眼神格外明亮自信。 “口有溢液,的确要判断的确是否是溺亡。但这并非唯一的凭据。” 宋榆上前,“龚大人年轻体壮,若是溺亡,慌忙挣扎,两手乱抓,极为易抓到水草、指甲缝中嵌入泥沙等杂物。可是他指缝隙干净,半丝痕迹都无。” “其二,溺液进入喉后,刺激气管,气管黏膜分泌大量的液体,与溺液混合,在呼吸运动的作用下,形成大量细小均匀的白色泡沫状液体。尸体捞出水面之后,泡沫会继续外溢,聚集在口鼻附近,就算是风干,也会残留痕迹。” “他亦没有。” “若您不信,大可解刨,若胸腔内有残液,或许是溺亡,若无,便是死后抛尸。” 解剖? 惊世骇俗!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即便现在躺在停尸板上的人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乱臣贼子,也不能随意处置。更何况龚副提举是大晏在名在册的官员,就算是离奇死亡,但也要给人留下体面。 大晏律例更是明确表明:擅自诸残害死尸者,各减斗杀罪一等。 张仵作破口便要指责宋榆,“你无知!无知……” “无知?” 宋榆反刺一笑。 “找不出真真正正的死因,就找不到真凶。你们还会被凶手玩得团团转。他一日逍遥法外,这里或许还要多一具尸体。这就是你想说的无知?” “拿生命做赌注的无知吗?” 堂内诡异的寂静。 张仵作目瞪口呆,东陵乡县衙却不住点头。 其实在锦衣卫入驻江南之前,东陵乡诡异冒出的女鬼案件就已经有了端倪,不过当时他只当是意外死亡,并没有引起重视。 而在尸体接二连三出现之后,其实不只是一位仵作对验尸结论报以怀疑,可是这些老油条就是挖准了溺亡这个口子便不放,生怕因为自己判断出错往自己身上带脏水。 他们怕死,怕出错,可是他这知县也不想再踏浑水了! 宋榆点到即止,她接着掀开死者的下半身遮帘,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处看,就差没上手查验。 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东陵女鬼,就是因为遇害者的男子下体全部被人割除,便被有心人传出了女鬼采阴补阳使人精尽而亡,最后落身被人抛尸的结局。 再加上东陵乡八年前因为土司之变,在此死去了不少年轻貌美的少女,便有了灵异故事的背景和序言。 按照游戏的设定,这个世界是本格本,根本没有任何鬼神之说。 定是有人借此装神弄鬼。 第11章 诡异的溺亡 宋榆掀开白布,啧啧称奇。 “伤口处理地的确很好,创口平整,横断面除了有些肿大外,半点都不拖泥带水。缝合的手法……很不错啊,啧……这人定是个熟手。” 她一边说,眼睛不住地盯着那处,看得在场的男人们人心惶惶,觉得胯下发凉。 这件事情有些棘手。 如果把死者的身份暂且放在一旁不提,东陵女鬼案应该被唤做连环杀人案。 仇杀也罢,随机杀人也好,凶手把杀人当做是发泄喧嚣自己内心挤压怒意的手段,往往喜欢在死者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 如果死者是溺亡,指尖狭缝里肯定会留下痕迹。 人溺水之后会发生强烈的挣扎,呼吸更加急促,喉咙、支气管、胸腔也会来回强烈的收缩,从而倒灌进入无数液体。 可是这具尸体,除了喉间有些许液体之外,口鼻处没有蕈样泡沫,胸腔处虽然有巨人观的膨胀,可是按压下去也并没有海绵般的涨感。 退一万步说……他胯下这伤,足以令他痛不欲生,入水之后更甚,而伤口处,却没有半撕扯的痕迹。 所以宋榆可大胆推测,人定是在入水之前就已经死亡。 她简单阐述自己的观点,“死后抛尸,自然查不出什么有力的线索。都督若是想继续往下查案,龚大人的尸身,怕是要仔细剖一剖。” 剖尸这样的口子,谁都不能开,就算是心急如焚的知县,也只能请沈樾舟拿主意。 快点破案,快点把贼人捉出来,他这个乌纱帽才算能在他脑袋上待久一点! 沈樾舟淡淡地扫了她一眼,眼神如刃。 “即便是死后抛尸,你又能得出什么结论?” “倘若是被人殴打死亡?脑袋里面积血,难道你还能找出凶器不成?” 不能。 宋榆容色微敛,话到嘴边有些犹豫。 但沈樾舟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一眼就看穿了她有所迟疑。 “继续说。” 宋榆心里突然涌出了久违的底气。 “我怀疑,他被人用了类似于可以麻痹神经的药物。” “我们在江里发现他的时候,他张口吐舌,面色青紫,但是他全身却无束缚伤。而且右眼被鸟类啄穿,左眼却完好无损,那是因为他血液内恐怕还残留着毒素,鸟类嗅觉敏感,天生趋利避害,这样的血液闻过一次就不会再上当第二次。” “更何况,一个成年男子即将被人挖去下体,还是个身居高位的男子,遇到这样几乎是折辱的事情。他的反应必然很大,必然会挣扎。但怪就怪在,死者全身却没有其他伤痕,就连挣扎的痕迹都没有。” 知县不解问道:“若是令其死亡之后再动手,也不是不可能啊?” 宋榆嘴角带着轻笑,“你会为死者缝合伤口?” 四周安静,众人屏息。 “就算是蒙汗药,下药之后也有一段吸收的时间。而这几具尸体身上不仅没有束缚伤,且皮肤完整,没有半点外伤,一点儿挣扎都无。这说明一件事情,凶手与他们肯定是熟人,而是对于他们而言毫无威胁的熟人。” “这样的人,潜伏在这些高官之中,谁知道下一个杀得人是谁?要是放任不管,酿成大祸……” 当然,这些都只是宋榆的猜测。 她也没有完全的把握就证明凶手一定是用了药,可能在尸体上发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开掘出新的线索,这桩疑案也算有了新的方向。 剖与不剖? 话语权又回到了沈樾舟手里。 好半晌,宋榆才听到了那句首肯。 “可。” “都督!” 张泽权不赞同,小声提醒他,“龚副提举……是王阁老提拔的人……” 河道运输是要职,更是个肥差,拿着朝廷的公款,又吃当地官员的回扣,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肯定是王阁老的心腹之一。 而王阁老在朝中把持着朝中清流,本就和都督分庭抗礼,危险的维持着目前的局面。如果因为一个小娘子的一人之言而让自己背上不敬官员的罪名,实在是没有必要。 “张泽权,”沈樾舟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笑得很猖狂,“那这具尸体验尸之后,让人风干成肉片,就连夜送去王阁老的宅邸,让他收尸。” 张泽权…… 宋榆…… 风干肉片,油炸尸体,剖死尸挖婴,沈樾舟嘴里吐出来的东西一次比一次惊悚。 沈樾舟他的眸子,暗得令人心颤。 江南历代被世家门阀控制在手,每年从南方送到朝廷的士子更是数不胜数。犹如一张巨大的网络,从人员选拔到官员调任,从关税再到贸易,全部都在其掌握之中。 税务有异,就推辞说是倭寇泛滥,钱全部充了军饷。 这些人,表面功夫最是做得迎刃有余,不花大力气,不肯下功夫,就是皇帝亲临也挖不出什么东西来。 王光和一定隐藏了什么秘密,王澍的账册又记录了多少涉事官员名册?河对岸究竟是谁在想要灭口? 而最近接二连三死亡的政府官员,又究竟是触了谁的霉头? 整个江浙,就像是一具已经烂透的尸体,唯有剖出尸体内部的真相,才会真真正正地撼动这些南方氏族大家。 并且,苍蝇老鼠,是闻着味道来的。 第12章 不仅是毒身,更是毒心 剖尸取证,宋榆也只有围观的份。 仵作们做了简短的商讨,力求以最小的伤口开胸,尽量不令尸体有过多的痕迹。 等到一切都准备就绪,他们也没有迟疑,穿戴好口罩罩衣,便撸起袖管开胸破肚。 刀片顺着死者的喉咙沿着支气管一路往下,露出一片血茫茫但已经开始有所糜烂的肺,仵作轻轻刨动,沉声道:“胸腔的确内没有溢液。” “水未过肺,不是溺亡。” 这是在打他自己的脸。 他意味不明地看着站在一旁的宋榆,又垂头继续。 此时,另外一名仵作惊呼一声,在死者的食道管内壁检验出了一团深褐色的团絮物,他继续往下挖,团絮物深入食道,直达胃部。 “这是?” 宋榆好奇地往上凑,看向胃部那一滩较之着腐败糜烂的暗褐色液体。 “胃壁松弛,黏膜有点状出血啊,这是中毒的症状?” 几人全神贯注,用勺子挖出粘稠的褐色液体。 宋榆搅动的液体,舀了一勺放在准备好的白色纱布上,等到过滤的褐色液体沉淀下去,纱布上晕染开药渣的残留。 她惊呼,“这是乌头!” 乌头,多年生草本植物,纺锤形至倒卵形,外皮黑褐色。主祛风除湿、温经、散寒止痛,并可用于麻醉止痛。 但乌头上下全株,乃至于生长的附子,身有剧毒。 乌头身负乌头碱,这是一种双酯类生物碱,主要是迷走神经兴奋,攻击中枢神经,其次是消化系统,会令人浑身麻痹无力,随之高度刺激心肌,使得心率短时间加快,衰减,快速收缩心脏,最终停止。 乌头这类药材,从古至今都被严格的管辖,市面上出售的乌头附子,基本上全部是炮制后丧失了毒性可用于药物的中草药,要想出售购买生乌头,必须实名登记。 “利用乌头致使人麻醉无力,任人宰割,在他清醒的时候活生生挖除他的下体,又加以缝合……” 啧啧…… 这些一方要员,科举出生,手握重权,深受依仗,能用这样的手段折辱人。 这是有大仇啊? 死亡之后还令其赤身裸体被人察觉,无论此人生前多么高风亮节,牵扯到这样令人瞩目的风月灵异事件中,身前名身后名全部被搅和得一干二净。 凶手,不仅是毒身,更是毒心。 宋榆不得不道一句。 变态。 沈樾舟眉弓快成了一座小山。 他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倘若是一些人为了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完全没有必要做得如此复杂。 东陵女鬼案件从两个月前开始有了端倪,而那时候户部尚且还在清算赋税,锦衣卫也尚未抵达江南,他们难道能未卜先知提前动手杀除隐患? 沈樾舟拨开袖襟的褶皱,他的眼神瞟向宋榆呈上来的那一盘纱布碎渣,微微勾起唇。 这盘局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 世间杀人不过三个有理由:一为钱财美色,二为报仇雪恨,三为满足自身私欲。 但论这起案件而言,钱财美色自然是不可能的,就这些恶劣手段,更大的可能性是为了报仇。 回程的路上,宋榆从头到尾将此事捋了一遍,但总觉得自己像是忽略了什么东西。 这个凶手其实很聪明。 他作下此事,犯下此案,用了两步,便使得整个江南人心惶惶。 少了人体最具有舆论效应器官,再配上本就具有舆论优势的场地,隐晦地暗示着几人死于情色上,更将此案带上了灵异滤镜。 但她又不是侦探捕头,也不需要像王澍案一样费尽心思自证清白,系统也没有给她再派什么任务。 “宋榆。” 宋榆在走神。 “宋榆!” 清越的嗓音加重了语气,带着不耐烦的冷意。 “啊!” 宋榆神思回潮。 沈樾舟懒懒问道:“你所言的乌头,若是私人种植,市面上便无从追究,我们也无从查起。” “不,”宋榆即刻否定,一脸正色,“虽说可以私人种植乌头,但因为乌头生长习性喜阳,要在土地肥沃的沙地种植,但在江南地区,水土多纵横水田,沙地偏少。我们可以先从肥硕的沙地一一排查,在各县衙搜查当地沙土地质分布区域,再排查种植中药的农家……” 购买生乌头的一般是中药商铺药店,他们再进行二次加工,如果是私人种植,那必定瞒不了当地村长族长。 就是浪费时间而已,这个思路并没有错。 沈樾舟这一次没有否定她的判断,眼神凝重,更是带着几分正色看着她。 “本座突然忘了一件事情。” “铜梳子里的金钥匙,究竟是什么证物?” 宋榆在驿站里面的一举一动皆有专人汇报,她在他眼底基本就是透明的。 这一次,单纯的糊弄肯定不能敷衍过去。沈樾舟会怀疑她是否利用这个东西给别人传递信息,毕竟她目前还是一个没有任何身份户籍的“黑人”。 可要是解释,她也没有办法证实自己所言的真实性,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是哪一个关节的证物。 宋榆突然觉得自己陷入了死胡同。 “又哑巴了?” “还是在想如何怎样糊弄本座?” 他看了宋榆一眼,直接看穿了她的心思。 照理来说,他本不应该在她身上花费这样多的心思和时间,也不应该纵容她来搪塞自己,吊着打一顿,烧一盆油锅吓一吓,屁滚尿流的能把祖宗十八代都抖出来。 “不是糊弄。” 宋榆眼珠子转了一圈,半真半假。 “我只晓得铜梳子是我那早死的前夫慎重交给我的东西,至于是什么,里面有什么,我一概不知。他是说过这东西在以后会有大作用,可我也不晓得究竟有什么作用,都督要是怀疑,不如从查一查我前夫,我的身份户籍,或许也是他抹去的。” 第13章 棺材里装得是一条狗而已 “你这样说,本座倒是想起来你还有一个前夫。” 沈樾舟嗤笑一声,“他刚死两个月,你就和王澍勾结,很难不让人相信你们没有关系。” 原身前夫姓郭,在如卢乡是一仵作,地窖就是他平日里盛放验尸工具的处所。两个月前溺水身亡,死后还得了一笔不菲的抚恤金,公文文书上写的是“因公殉职”。 锦衣卫将她家犯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查到,已经盖棺定论郭俊没有嫌疑,现在她突然提出来,让沈樾舟倒是有了新的方向。 他扬扬下巴,“你和王澍联手杀了他?然后你设计白氏杀了王澍?” “这种情况不是不可能。” 宋榆呵呵一笑,“您可以去写话本子了。要是我真的如你所说借刀杀人,又怎会容忍白氏把脏水泼在我自己身上,我应该挖个深坑,把王澍扔进去,让谁都找不到他。” 两人走走停停,重返今晨停留的贞节牌坊下,官道被堵得水泄不通。百姓聚集在此地焚香烧纸,熏得一大半天都是黑黢黢的。 两个月内在贞节牌坊附近打捞了四具尸体,又都是这样诡异的死法,五邻四舍作法地作法,超度的超度,东陵乡犹如惊弓之鸟。 “女儿啊……爹娘都是被迫无奈的啊……你死了七八年,就不要再来祸害东陵乡了……” “佛珠在上,会让你再转世成人,永享极乐……快走吧……” 跪的跪,拜的拜,绵延一两百米。 “他们在祭拜土司混战时流亡到江浙一带被献祭给土司的女人。” 段靖小声道:“这些女人死后不允收敛尸骨,不允入土,在这片江里游荡了一两个月,后来他们觉得晦气,将江面上游荡的尸骨全部葬在了这片水域,五年前,陛下登基时,大赦天下,特此贞节牌坊立于此,彰显她们献身之举。” “献身……” 宋榆冷笑出了声,“她们好像不是自愿的。” 用女人换取安宁,军队是干什么吃的? 段靖沉默了片刻,“都督,是否驱逐这些百姓?” 沈樾舟摇摇头。 “本座记得,八年前土司之战中,在玉关山牺牲的一万余名将士全部整齐入殓,先帝亲自提笔铸传,敕令工部刻了一尊碑文。怎么到了这里……” 他斜睨着眼前这尊牌坊,冷笑,“内阁这群老不死的顽固。” “追查下去,不能放过半点蛛丝马迹,什么女鬼女魂,要是这世间真的有这些……” 沈樾舟似是触及到什么,喉结一顿,狠狠地滚动了两三下,映在火光里的侧脸阴冷之际。 “本座岂会找不到她。” …… 宋榆这趟累得精疲力尽,躺在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孙正义以防二人再闹什么矛盾,给柳双重新腾出了一间房,千叮万嘱不许她再往宋榆身边靠。 昨儿伺候都督更衣,看见他手臂上一片发红的烫伤,他多嘴问了一句,得知始作俑者之后彻底闭上了嘴。 这姑奶奶敢泼水烫都督,弄死柳双就是扎眼的功夫。 王光和遇刺身亡的消息不胫而走,中丞的宅院又被加固了一道人手。众官员们看着王家门口挂上的灵幡惊惧不已,不知道究竟失去吊唁还是关上门不出去。 照理说人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遇刺,他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这一次谁都没敢上门去给他讨一个说法,一省之长,死的蹊跷又平静,没有掀起半分涟漪。 除了他自己。 悬崖峭壁上,有人在烧滚油,还有人在添柴火。 王光和双脚双腿死死捆着,被人倒吊在悬崖上。 “沈家小儿!” 他咧嘴骂,“你要杀我就痛快点!” “谁要杀你了?” 沈樾舟一笑,“王中丞早就死了,你们王家现在正张灯结彩,宴请宾客做丧事,只不过棺材里装得是一条狗而已。” 王光和怒瞪,“你无耻!” 沈樾舟从地上捡起一截木头,敲了敲他的脑袋,“本座能有你无耻?” “只要脑子里没进水,就不会想到在锦衣卫来江浙第一日就补税银和缉拿几个小喽啰打发本座。你当官也当了几十年,差一脚迈入内阁,谁给你出的馊主意?” “所以啊,本座日日难寝,翻来覆去,得到一个结论。” 沈樾舟笑着往后退。 “把你这个雷爆出来,保全更多人,一命换一命,至少十年内,无人会再追查此案。即便是日后有人翻案,也没有人敢探得更深。” 陛下孱弱多病,太子年幼,他早就与沈家断绝了关系。要是他死了,至少再十年内,掩藏在税银之下的秘密,永远沉寂。 用一个朝廷正三品大员换得十年平安。 好大的胃口。 “贪污税银,最多也就是牢底坐穿,哪省哪县没有贪官?值得你怕成这样?” 事有异常必有鬼。 打自他来到淮南的第一日,这群人的反应就太大。 江浙官场沆瀣一气,摆在台面上的东西很完美,让人半点差错都找不出来。 说到这里,他突然急转直下。 “贪污,不至于,若是勾结倭寇,通敌卖国,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王光和地瞪大了眼。 “王澍手中的账册,中丞的暴露,你们抛砖引玉,不就是想让本座知难而退,不再追究吗?” 沈樾舟一笑,晴朗的晨光下,锋芒毕露。 “可惜,本座不惜命,你们藏得越是深,我越是想要挖出来,连根拔起。” “蜉蝣撼树!” 王光和哈哈大笑。 “自以为事事洞若观火,却不知你只是井底之蛙。你所查到的,只是他们想让你看见的。沈樾舟,你诛杀良臣,大动刑狱,你的下场,一定比我惨!” “他们?”沈樾舟一怔,往前走。 看着沈樾舟阴恻恻的脸,王光和顿时心口一紧,下一秒,男人的手突然摁住了他的脖子。 “看来不只一人。” 谁也没有看见,一直垂在袖口的那只手,竟然攥着一把极为锋利的匕首,而就在沈樾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匕首突然抵住了他的手指,果断的宰了下去。 “啊!” 小拇指掉在地上,沈樾舟踩在脚底碾了碾,然后,他捡起来,扔在烧的滚滚热油中,小拇指被热油吞噬,在空气中散发着油脂香味。 “人有十根手指,十根脚趾,关节无数。少一人,锅里就多一块肉块,如何?” 第14章 宅斗? 宋榆半夜被人叫去了诏狱。 睡梦中被人弄醒,脑袋里还是迷迷糊糊,但看见张泽权这张要命的脸,她马上来了精神,跟着去了诏狱,又看见地上一个血淋淋,黑黢黢的怪物,全身都清醒了。 前日还威风凛凛的王中丞,全身缩在牢狱一角,浑身痉挛,像是被遗弃的怪物。 没有手,也没有脚,刀锋在关节处划出整齐的横切面,沈樾舟大爷似的坐在太师椅上,还熏了香去味。 “别让他死了。” 他的脸色不太好,宋榆没敢反冲,揣着纱布针线就开始缝。 双手双脚砍得叫一个干净,人早就疼晕了过去,沈樾舟还不忘补充一句。 “把他的嘴给缝上。” 她是医生出生,不是刽子手,缝上嘴这样的事情,下不了手。 “缝上嘴,就不能正常吃喝,也不能喝药,都督到底是想让他活,还是想让他死?” 火苗映红眉梢,他笑得很邪性。 “半死不活就行,往鼻子里灌,不是一样能吞?” 他的视线紧接着落在宋榆的脸上,男人唇角微微一勾,懒懒地踩在他断指上碾磨,踩出血污,在地板上散发出黏腻的声音。 “乌头的追查有消息了。” 宋榆被他的速度惊叹。 段靖立刻解释。 “周边几个小县小镇的确有私自种植乌头的人家,但乌头乃一年生中草药,再加上今年入秋之后遇到连续阴雨期,早在八月底成熟后被各药铺陆续收购。药铺的订货单和库存量也能对齐,并无私自购买生乌头的案例。” 从购买和种植农户入手,是因为大晏对于中草药的管辖极为严苛,对于每一项中草药的支出都有着档案记载,尤其是在被官方严禁直接出售的药品上。 官方会定期抽查出货单和出售量,即便是途中有损耗,那也得找人担保再通过官方盖印。 “但是……在淮安的一间药铺曾于半年前突遭大火,库存被烧尽半数,且当日有一车刚抵达入库的附子和生乌头,损于火中。” 宋榆上前一步,“可知那一批药材的数量?” 段靖从怀里拿出了一份进货单,因为药铺店家随身携带,没有被大火湮灭,加之当时需要清点亏损库存,这才保留了下来。 沈樾舟慢慢捻开这张纸条,上下瞥了一眼,随手就交给了伸着脑袋想看个究竟的宋榆。 川乌头,六斤。 宋榆微微一愣。 这个数目其实并不算很多。 川乌提纯和大火炮制后,最后能作用于药用的克数,还不足三四副煎药的分量。 但若是生乌头,不做炮制之用,能被使用的分量……完全足以毒死五六个成年人。 “根据当时这名店家所言,店铺被烧毁之后,亏损严重,入不敷出,他正准备全部甩卖关门时,店铺内所有无论有无被烧毁的草药,都但被一位善人用市面价格全部买下。” 居然有人买卖被烧毁的药草? 还是以市面价购入? “被烧毁的药草自然不会被正常出售,自然也不会走正常程序的登记造册,这些药材的使用和出售同样也是个谜。” 要知道被烧毁的药材,那就是一团毫无价值的草木灰,一文不值。就算是有爱心,也不该如此滥用。 除非,他从一开始就居心叵测。 沈樾舟眸光隐隐流动。 段靖又掏出一张宝钞,此乃其人购买时拿出的五十两交子的凭据。 大晏的交子由官方发行,以桑树皮为印钞材料,一贯钞长一尺,宽六寸,是现今唯一能够通行的纸币。 “他前后总计给了两张银票,其中一张被店家兑换,这是另一张。” 宋榆盯着这张银票出神。 可只凭借一张银票,又能往哪里查? 这是从一个僵局走向了另一个僵局啊…… “属下已经让人去查关于这张银票各钱庄的流水账单,只是需要时间。” 而此时,段靖奉上手心的银票,却突然飞到了一张白皙的小手上。 “檀香、白芷、独活、冰片……还参加了些许水安息,三四克麝香,炒制后再大火烹饪,便可以制成……” 几人凝视着她。 宋榆失笑,“这是青楼里常用的熏香。” 沈樾舟锁定到了一个关键词,“青楼?” 宋榆颔首,“虽然味渐淡,但这味香味却不难寻。这些场所的香味都很特殊,为了令客人舒缓轻松,通常都会用水安息这一味香料,蛊惑人心。” “而且能在纸钞上留下这般大气味的人,一定是长期浸溺在青楼里的人。” 可是淮南秦楼楚馆数不胜数,他们该如何寻找? 宋榆思量了一下。 “这两个月去世的官员有没有去过相同的青楼,见过相同的人……” “有。” 段靖脱口而出。 “春香游园,淮南最着名的花船。” 花船营妓,在江浙算是一大特色。而这春香游园,算得上是个极为风流雅致的花船,出入的都是达官贵人,世家子弟,所以当地的官员在那里偶尔一叙,并不会引人注目。 而春香游园背后的主人十分神秘,听闻是江浙高官之一,背靠朝廷,在江浙可只手遮天。 沈樾舟只觉得“只手遮天”这几个字很刺眼。 现在躺在地上要死不活的王中丞,也是江浙一手遮天的主。 …… 系统让她辅助沈樾舟断案,可是她现在的本职工作还是伺候沈樾舟喝药,连驿站的大门都出不去。 日子一长,戍卫们无召便能让她通行,一大早,她正如往常寻常一样熬好汤药刚出门,柳双恰好堵在门口,翘首以待,盯着她出门。 宋榆一脸疑惑。 “你有什么事情?” 知道宋榆在都督面前的脸,她学聪明了,不会与她直接对着干,可不代表治不了她。 柳双抱臂一笑。 “你以为自己算盘菜,我告诉你,你什么都不是。” 这女人又在发什么疯? 宋榆翻了个白眼。 “走开。” “该走的是你,”柳双话音刚落,从后院突然窜出来一位老妪,她远比如卢乡的村妇更野蛮和熟练,反手就将宋榆捧在的药盅打翻,滚烫的药水溅在她手臂上,立即冒出了三四颗水泡。 宋榆准备从袖口抖出银针时,老妪猛地头发就往地上拽—— “臊寡妇,你什么东西!竟敢勾引都督!上不了台面的烂货,也敢与都督同乘一匹马!” 第15章 你连我身子都看过了,现在算是怎么回事! 驿站清晨要多安静有多安静,没有人敢在这里撒野,这老妪也不知什么来头,压根不怕,上手又上脚,宋榆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躲避不及,纱裙“撕拉”从肩头碎开,露出一大片香肩玉肌。 她很明显就是冲着毁她清誉而来,上手就开始脱她的衣裳。 娇绿纱裙腰绦被妇人拽散,松松垮垮地漂荡。浓厚的长发瞬间铺散,绸缎似的落在腰上,手臂微红,看上去可怜又娇媚。 脸蛋上虽然有瑕疵,可身段肌肤却相当香软婀娜。 沙月佳初见宋榆,立刻泛起浓浓的惊诧。 她甚至以为自己遇到了鬼。 实在与那位……有几分神似。 模样,身段,甚至是慵懒自在的神态,若非她亲自看见沈月轸盖棺入土,差点要被吓得尖叫。 “原来如此。” 她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可这些老妪怎会让自己主子吃亏,本想在给宋榆两脚,但宋榆却趁机站了起来,不晓得从哪里掏出几根手掌长的银针,猛地扎进她的手腕。 “小贱人!” “见了咱们郡主居然不跪,谁给你的胆子!” 宋榆也不管肩扣的纱裙掉在了手肘,露出肚兜的粉带,按着老妪的手腕就不放,小野猫似的拽上去,咬着就不松手,疼的她直冒冷汗。 “放手!啊!” “放肆!” 沙月佳缓缓走进,“你快放开我阿姆!” 见宋榆不触动,她脸气红了,“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你是天王老子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的就打骂人。” 宋榆打断她,手劲更用力,银针扎进她的痛穴往里面钻。 “我是昭庆公主的女儿!先帝亲封的赤云郡主!都督也是你能妄想的,本郡主看上的人,岂容你玷污!” 宋榆暂时缓了缓,抬头看她。 她并非因为她的话而惊奇,而是这个人。 要是她没记错,在前世的时候,她给这位贵胄千金号过脉。 而当年她才多大?九岁?十岁?如今倒是亭亭玉立。 宋榆感慨了时间流逝,赤云看她毫不在意的模样而更加恼怒。 “你敢蔑视本郡主?” 宋榆恍惚想起老妪咒骂她的话,明里暗里意指她勾引沈樾舟,是上不了台面的烂货。 怎么,她对沈樾舟有意思? 这两人,在一个辈分上吗? 宋榆歪着脖子,盯着她,“最近坑蒙拐骗的人多的是,谁知道你是不是冒牌货。” 赤云气得眉毛竖起来。 掌上明珠般的被人捧着惯着,呼风唤雨,除了在沈樾舟眼前碰壁之外,没有谁给过她脸色,更没有谁敢当面呛她。 她怒气冲冲,扬手就是一巴掌。 “嘭——“ 巴掌没甩在宋榆脸蛋上,她松开妇人的手把她推出去撞赤云。 小院里人仰马翻,看热闹的脑袋从各种缝隙里探了出来,沈樾舟自然也听到了后院的吵闹,只不过他刚杀完人回来,手腕都是麻的,更没闲情逸致管女人的事情。 昭庆公主和文郡王的独女,先帝在世时为数不多见到的外孙女之一,跋扈任性,在晏都呼风唤雨,偏偏年纪又小,任谁都绕她三分。 “郡主什么时候来的淮南……” 张泽权一头雾水,“属下这就去把郡主送回去。” 他前一步刚迈出去,后脚就听见一声凄惨婉转的哭诉。 “沈樾舟,你个没心肝的,不是说好了这辈子就娶我一个人,你连我身子都看过了,现在算是怎么回事!你个怂包,非要闹到全天下皆知才肯出来!” 沈樾舟的脸立刻黑了三个度。 张泽权扭头转过去,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看,又在这般要吃人的目光中僵直着脖子硬生生挺回去,他抹着鼻子埋下头,恨不得自己现在没长耳朵。 【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你晓不晓得你这样很容易被弄死!】 宋榆彻底忽视系统的惨呼,委屈地拿着绢帕抽泣,“都督!郡主金枝玉叶,但我好歹也是你的人,人家都找上门来收拾我,你怎可避而不见!” 一声娇媚的“都督”让本来很正经的官职称谓变得霎是暧昧。 围观的人心头八卦心,藏在房间里竖着耳朵听。 张泽权只觉得他身边多了一尊寒冰,想杀人。 他还是踏出来了,拖着一身玄黑色的大氅,手中握着还在溅血的绣春刀,每一步都似踏着玄冥幽暗的煞气。 赤云先是一喜,转眼看着他手中的长刀,又开始害怕,躲在了妇人身后。 “沈哥哥……” 景徽长公主爱慕沈樾舟的事情在晏都无人不晓,照理说她应当遵从上一辈的恩怨唤“叔伯”之称,可是赤云这些年执意要叫他兄长,暗地里拉锯了辈分,也拉近了和他的距离。 沈樾舟脸色冷峻,点头示意。 “闹什么?” 他转过头,看着宋榆的眼神再无半点宽仁。 【你死定了,身份不明的情况下往枪口上撞】 系统被看得瑟瑟发抖,已经在整理数据,准备跑路。 她压根儿看不见沈樾舟拒人与千里之外的脸色,不顾松垮的衣衫领口,快跑到沈樾舟身边,伸手勒过他的手臂,在他大氅上撒了撒鳄鱼的眼泪。 “都督,郡主说你是她看上的人,不许旁人靠近,都督是要上门做赘婿吗?这才弃了咱们的海誓山盟,要离我而去……呜呜……” 满院的人瞪大了眼睛,惊掉了下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这女人当真勾搭上了都督? 更离奇的却是都督明明晓得这女人在发疯,却始终不动如山,任由她折磨自己的衣裳,根本就不计较,也没有让她拿下自己的脏手。 这样的宽容,在他们看来,就是宠溺。 都督身边想要爬床自荐枕席的女人数不胜数,乱刀砍死的也不再少数,还没有一个能近他的身。 宋榆斜眼望去,泪水婆娑,攥起拳头锤他的胸口,小女儿模样十足。 “郡主金枝玉叶,要是都督要前抛弃了妾身,也是情理之中。” 沈樾舟煞有所思看了她一眼,勾起唇握住了作乱的小手。 宋榆的话几分真几分假他还是知道的,知道她拿自己作伐子。 虽然是利用,可他却离奇地能忍受宋榆,却不能忍受赤云的心思。 宋榆精怪,脑子不笨,知道一件事情玩的底线是什么,也晓得不能践踏雷区。 可是赤云,他只觉得恶心。 比起利用,他更厌恶蠢笨。 第16章 香艳的八卦 “沈哥哥……“ 藏在心里多年的少女情思被宋榆直接抖露给正主,赤云觉得脸上烧得通红,下不来台。 “不是这样的……你别听她胡说……” “本座没心思听这些。” 沈樾舟不轻不重扫了她一眼,突然瞥见眼前这双手臂上的烫痕,面色沉下,“谁弄得?” 看着地上散落一地的碎瓷片,他其实心里门清。 沈樾舟本想夸赞干得好,上次这女人烫自己的时候可是毫不留情,因果轮流转,她也有今天。 但老妪却被吓得跪在地上磕头,“奴才有罪!奴才有罪!” 沈樾舟淡淡地扫过去。 “锦衣卫驿站,谁准许你等猖狂?” 老妪的头磕得更厉害。 阿姆是她的贴身嬷嬷,沈樾舟给她脸色看,就是在下她的面子。 赤云气得眼睛红了一圈,再加上宋榆将她的心思捅破给沈樾舟,姑娘家脸皮薄,扭头就冲出了驿站。 小院里的人渐渐散了。 宋榆拢起衣裳,拍了拍袖口,然后扭头盯着在一旁看戏的柳双歪头笑。 “郡主如何不经通传从后院寻我的麻烦?” “谁的放行?” 柳双迎上宋榆的眼,“扑通”就跪在了地上。 她抬眼时,只见一双黑色的锦靴,玄色低调的黑袍,紧接着就是沈樾舟一脸煞气的面孔,幽眸里,掺着几分阴冷。 这是沈樾舟第一次正眼看她。 心头咚咚咚跳,喉咙像是被人捻着,说不出一句话。 “本座倒不知,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出现在驿站了。” 柳双见过赤云,还不止一次。在晏都时替舅舅办事,她偶尔会出入前厅,混个面熟,所以此番郡主找上她…… 借刀杀人,为何宋榆用得她用不得? 沈樾舟言简意赅。 “拖下去,乱棍打死。” “都督饶命!” 柳双从喉间发出颤抖的尖叫。 一头栽倒在沈樾舟的脚下,伸出手拉他的大氅。 “都督!” 孙正义循声赶来,双手抓紧柳双的手腕,“轰动”一声跪在了沈樾舟脚边,拼了命地磕头。 “柳双有错,但望都督看在是奴才的侄女,高抬贵手,奴才定不会让她再犯蠢!” 孙正义不算沈樾舟身边的老人,但也跟在他身边四五年,极懂得趋利避害。 他蒙都督恩情从宫里捡回一条命逃出来,贴身侍奉的这些年从未有多半点差池。 沈樾舟拂袖,没有再吭声,调头就走,但他没发觉自己还拽着一个人。 “都督不会是真看上我了吧?” 宋榆差点没踩稳,栽倒他的胸口。 “你脸皮真是厚得离谱。” 沈樾舟白了她一眼,松开手,末了,又让她重新煎一幅药,送去书房。 社畜每天都期待着新八卦,锦衣卫也不例外。沾着“寡妇”二字,更是走在哪儿,哪里就是吃瓜第一现场。 小寡妇和都督有染的事情,很快就传了出去,甚至还有人证实,在东陵乡,两人泡在江水里你侬我侬一晚上,宋榆从江上出来的时候甚至只剩了一件肚兜。 桃色新闻满天飞,宋榆也不在乎,因为傍晚时,沈樾舟出了一趟门,而这一次,系统更新了任务。 【金钥匙的剧情本应该在下个环节出现,可因为沈樾舟提前发现了线索,玩家必须参与东陵女鬼案,完善线索链,找出幕后真凶】 宋榆盅药的手停住。 也就是说,金钥匙,是线索链的一环节? 而线索链还是与她有关系? 【无可奉告】 系统再无任何提示。 它只重复一句话。 【剧情开始偏移,就必须纠正】 …… 江南多美人。 贯穿香江的淮安两岸烟花柳巷之地更是繁盛卓绝,在大晏国土上一绝骑乘。 夹江河床烟花翠柳不胜枚举,羌笛遥遥,笛声颤颤,秋月凌空高照,花船上的花娘美绝艳色。 一辆小驴车悄悄地从平安街驶出来。 驴车上的坐着个身形纤弱的素衣小娘子,她一手拉着缰绳,一边放亮眼睛四处看着淮南夜景。 身临其境观摩淮南,宋榆不禁感叹,游戏不止是剧情离奇曲折,全景的地图也做得活灵活现,细节拉满。 整个淮南宛若《清明上河图》的东京城一般繁华如锦,店铺小贩叫卖吆喝声络绎不绝,往来行走的牲畜驮着货物来往不停,各种手工制品琳琅满目、就连香江两岸的花灯,样式也是独具一格,工艺巅峰造极,不时,还有活灵活现的杂技魔术戏团…… 宋榆正头顶的酒家内,张泽权看着楼下那个娇小的身影,冷哼声不断。 “都督,宋姑娘跟上来了。” 他就知道这女人没安好心! 绞尽脑汁,讨好卖乖地凑到都督身边,一嘴的流利狡诈,心术不正。仗着有几分本事就敢指使都督做事。 当真是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对付这样的人,张泽权宁是肯错杀不肯放过。要知道此女如此巧舌如簧,阴险狡诈,他当时就不应该手下留情。 沈樾舟懒懒地依靠在软榻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宋榆的背影,微微眯起了眼睛。 “让她跟着,看她还有什么花招。” 沈樾舟撑着发胀的太阳穴,挑眉问张泽权。 “画像可完成了?” 回答他的是站在张泽权身边的更为年轻的一位校尉。 “画好了,现在我们的人让暗线一一勘察,最迟后日,就能将淮南的这些全部排查一遍。” 东陵女鬼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甚至传入了晏都,王阁老一行人开始给都督施压,要求他既在淮南,就该替无端身亡的大晏官员找出凶手。 “烧了吧。” 沈樾舟看着王阁老联合晏都的一些派系的谏言折子,波澜不惊的差使张泽权扔进了一旁的炉火里。 “派人去给王阁老提醒一句,要是他自觉有一日能替陛下分忧,手握批红大权,再来颐指气使本座。” …… 自古以来。掌握批红大权的可都是司礼监的公公。 沈樾舟斟酒,幽冷的目光游弋在驴车上纤细身影上。 死几个不大不小的当地官员,就想要他的强,王善朴还真是黔驴技穷。 不撕破脸也已经闹得水火不容,王善朴一派的所谓清流无法吞并他的手段,高官贵勋也无法撼动他的地位,只要他在晏都一日,只要他活着一日,就会让这些人卧不安枕。 他最爱看的就是这些自诩清流名士,自命不凡的人坠入地狱的模样。 …… 川流不息的人潮内,宋榆正准备跳下驴车,好好地视察视察这江南水乡。 轮毂在青石地面上的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一阵阵刺耳的尖叫声从漕运河道上传来,几乎是一刹那,众人也尖叫着飞速朝两头惶惶逃离。 而距离她不过十来米的地方,一匹受惊的高头大马拖着一辆华贵的马车发疯似的往人群密集处快速乱窜。 摊贩、栏杆、飞在空中的红绸,被马蹄挂在脖间的花灯,途经之处鸡飞蛋打,满目疮痍。 也不知是谁用重物砸准了马儿的头,它随即长鸣一声,车厢遽然撞上了房舍的墙壁,其内的女眷脑袋撞在车顶,顿时眼冒金星,冒出尖锐的惨叫声。 人潮混乱下,又不知道从哪儿飞起的木棍,正正砸在小驴的头顶。 “呃——呜——” 小驴惨叫一声,突然受惊,猛烈地拽拉揣着宋榆往前奔。 耳旁风声簌簌,视线飞快地往后退! 艹! 第17章 撑腰 宋榆惊恐万分! 她真是出门没看黄历! 惊呼声从耳旁传来,四周掠过无数惊诧、紧张、慌乱的脸。 她用尽全身力去想去拽着驴车,大脑一片空白。 一条大街,两个畜生发疯,那场面要多壮观有多壮观。 路边摊贩、摆花灯的小商贩、连带着耍杂技的猴子也被吓得长声尖叫,连连爬上了路人的脑袋…… 人家的马车看上去非富即贵,有家底赔偿。 但是小毛驴有个三长两短,宋榆全副身家也不都赔的! 眼看着撅蹄子的马要和宋榆的驴来个“亲密接触”,宋榆忙不迭从怀里掏出一张白纸,迅速捻开,死死趴在驴背上,将手心往上一扬。 白色烟雾撒在马儿的鼻腔内。 宋榆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啊嚏!” 这里面的馅料相当丰富。 这是宋榆为了防身,在锦衣卫驿站的牢狱里搜刮的一些类似于蒙汗药的粉末,不到万不得已,她是绝不会拿出来浪费的。 马蹄声渐歇,往前走了三四步,最后停留在一处石桩旁。 “夫人!” 紧跟在马车身后的小厮丫鬟惊慌失措,快步从车厢内扶起一位年轻娇艳的女人。 女人被吓得不轻,额上被撞得头破血流,她晕乎乎地捂着头下马车,上前就扭起了小厮的耳朵。 “你是干什么吃的!” “你作死啊!是不是想谋害本夫人!” 小厮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夫人……我也不知这马儿为何受惊……” 这些被驯服的家马向来是最安分的,不说懂人性,但是也算懂得上街的规则,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疯。 他摇首左右探去,突然指向正在安抚驴车的宋榆。 “是她!夫人,我刚看见了,她的驴车突然受惊往咱们这儿冲来,这才冲撞了您!” 我草你妈! 宋榆瞪大了眼睛,第一次看见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贵妇人撩起狭长的眼眸,眼神带着杀意。 此女身量丰腴,青发翠鬓,颇有几分娇俏姿色。 宋榆深觉她模样有些熟悉。 “刁民!居然敢暗害本夫人!” “说!是不是闫元友那个狗男人让你撞死我好给他的相好腾位子!” 晏都口音一出来,那股子藏不住的持强凌弱的性子就像如虎添翼,扑哧着血盆大口朝宋榆咬来。 她是……白永善?! 宋榆心底咯噔一声,快速将她打量一通。 晏都顶尖的世家大族之一,祖上有从龙之功,也是当今太后的母族。 而白永善,乃白家正统嫡系小姐出身。五年前,是备选秀女之一。 此女集中万千宠爱于一身,在闺阁中素来跋扈嚣张,更有太后撑腰,在通平帝登基之后,曾是皇后之位的不二人选。 众多npc内,让宋榆铭记她的并非此女性情骄纵,而是她实乃是人设天花板。 这位姐姐出了名的爱慕美男,她曾放出过狠话,“此生绝不入后宫”。 晏都素有传闻,但凡是有名有姓的俊俏清倌小生,风流名士,都曾经是她的入幕之宾。 当时她与沈樾舟的关系被曝光,晏都流言蜚语不断,沈家逼迫沈樾舟迎娶一门门当户对的嫡妻,这位姐姐闻声而来,开了一个闻所未闻的条件。 她自诩出身高贵,能解沈樾舟的燃眉之急,也符合沈家人择选主母的条件。 唯一的一个要求,就是能在婚后继续包养面首。 而她也不必入宫。 合约夫妻,你不犯我,我不犯你。 沈樾舟当时虽然有些穷途末路,但还不至于出此下策。 宋榆一辈子都记得当时他的表情,脸色一阵青黑,爆了粗口。 而且在事后这厮报复心极重,前脚把白永善轰出去,后脚就去书房誊写了一大串弹劾白家教女无方的奏折。 更戏剧性却是因为这一则弹劾,白永善因祸得福,直接被御史联合否决了大晏未来国母之位。 只是太后气得中风,活活吃了半年的中药。 原来她嫁到了江南。 遇到故人,心里总是有些亲切的。 宋榆侧身而立,转头指着她的马,哼哼道:“你的马惊了我的驴,反而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 白永善发挥着她统一水准,眼神冷睨宋榆,指着她。 “要是没有你的驴,我的马也不会惊!” 白永善是除了名的难缠,宋榆也不是软柿子。她一把抓起地上的小厮,亮出右脸的疤痕。 “说!究竟是你们主子的马惊了我的驴,还是我的驴吓到了你家的马!说不清楚,咱们就去衙门议一议。听闻最近锦衣卫在江南巡守,想必很乐意替你家主子分忧!” 听到锦衣卫三个字,白永善的脑子突然一抽,顿时狐疑地盯着宋榆。 她见宋榆一身素衣,看上去一副身弱单薄的模样,也不像是什么富贵人家出生,但说这话的语气,倒是不显山不露水,却让她犯怵。 锦衣卫…… “你是什么东西,多大脸面,让锦衣卫替你出头……” 她一挑眉,身后的家丁仆人徐徐往上,说着就要上手将宋榆制服。 “把她给我押去舅父的府衙好好审一审,究竟是不是闫元友那吃软饭的混账派来的。” 说完,她往前又走了几步,伸手挑起了宋榆的下巴。 “无论是与不是,冲撞本夫人的车马,就是罪名。” 尤其是耽误她与她的美人相见的时间,让她精心的打扮付诸东流,更是罪无可赦! “不说剐你一层皮,让你去牢狱内吃吃牢饭,本夫人还是做得到的。” 宋榆扭头,眼神冰冷如刀。 “我大晏律例,何时轮到你修改?何时多添了一条?你说罪名就是罪名?荒谬。” “哼。” 她不甚在意地慢笑,“无知小民,未教化尔。你睁大眼睛看看,这淮南,我说的话究竟……” “究竟什么?” 俏丽的小脸突然一寸寸地僵硬。 她瞳眸震颤,视线凝聚在宋榆的身后,见鬼似的往后退了几步。 “本座不曾知,白家哪位国舅入了刑部,闫夫人何时有了修改律法的权威?” 第18章 讹诈 熟悉的香料味充斥着她的鼻尖,宋榆抬头,与沈樾舟的视线对了个正着,尴尬地一笑。 “都督?” 看着他身后的人,宋榆知道自己跟踪的事情露馅了。 他今儿穿着一身月白靛青的长氅,发冠高耸,眉似孤月,散发着无限的冷寂与矜贵。 “沈……” 白永善喉咙似哽咽了一颗石头,不可置信地紧盯着他的脸,最终将沈樾舟的名字吞了下去。 一别五年,她早已不是在晏都受尽荣宠的千金小姐,而他却是炙手可热的权臣。纵使当年年轻时有天大的恩怨,在权势和阶级面前,一切都显得格外的微不足道。 白永善敛眉微蹙,翠珠耳珰摇幔,态度越显恭敬,但眼底流转着几分好奇。 “沈侍郎,不,现在应尊称一句都督大人,好久不见。” 手握实权的大晏锦衣卫都指挥使。 而能让他出头的人,普天之下,一根手指都数得过来。 白永善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宋榆,瞬间换了一副笑容,她亲切地上前准备握着宋榆的手,十足的亲昵。 “原来是都督的熟人,妾身多有得罪……” “闫夫人还未曾告知本座,大晏的律例何时更改的?” 倒也不是为宋榆出头,纯粹是因为看见她,沈樾舟就跟浑身长了刺一样不舒服。 她不舒服,沈樾舟才觉得自己痛快。 沈樾舟直接打断了她的话,长眸淬出凉意,“劳烦夫人帮本座温习温习。” …… 高头长身地立在两个女人中间,本就引人注目,沈樾舟却置若罔闻,踏着悠哉的步伐,又问,“还是整个江南早就改姓闫,江南的官员只听信闫家一人尔?” 白永善现在才是白了脸色。 五年前,她自作聪明去跟沈樾舟谈合作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此人绝非良善,当年他能顶着压力强娶庶妹,烧毁沈家宗祠,就绝对是个狠人。 更何况现在实权在手,再无软肋,就是一柄没有刀鞘的利刃,逮谁就杀。 锦衣卫巡查江南的事情不是秘密,但至今为止尚未有什么动作,要是他一时冲动对闫家动手……她的悠闲日子岂不是被搅和得一干二净? 她的美人……她的产业……还有她那位任自己揉捏的软蛋夫君…… 识时务者为俊杰。 白永善对着宋榆扯出了笑意,“是我……是我有眼不识珠,得罪了这位姑娘,您大人大量,就别跟我一般见识。” 官大一级压死人咯,果然是物是人非,连当年敢顶撞当今陛下的贵女现在也低了高傲的头颅。 宋榆心里诽腹,说了一句,“不敢”。 她随即露出佯装受惊的模样,拿出西子捧心的可怜样。 “夫人刚才的阵仗,令民女心有戚戚,我自幼这颗心就比别人缺了一角,最怕受惊,夫人总得有点表示吧?” 软糯的嗓音倒是好听,就是欠收拾。 道歉有个鸟用,这世间唯有真金白银才是永恒。 白永善也没想到她居然会伸手要钱,一时一愣,从身旁丫鬟的兜里掏出一袋沉甸甸的碎银子,塞在了宋榆手中。 “就这?” 宋榆怎么会放过这样一个可以好好讹诈一次的富婆。 天降横财,难道还能不把握? 宋榆挤出几颗眼泪,哎哟哎哟地摸着胸口,“夫人衣着鲜亮华贵,定然是出生富贵人家,就这点……一副药都不够煎呢……” 西子捧心要楚楚动人的娇俏美人才管用,白永善压着怒意盯着这张似鬼的脸,淡声冷道:“你要多少钱?” “一百两。” “一百两?” 她不自觉抬高了声音。 一百两是什么概念足够一家三口在消费水平颇高的淮南购置一间宅院,再买一两户人家,无忧无虑吃份子钱过一辈子。 白永善气血直往上涌——这简直就是讹诈! 她咬着后槽牙,“一百两……本夫人出门匆忙,身上暂时没有。” 宋榆突然狡黠地咧开嘴,露出白花花的牙齿,像一只得逞了摇尾巴的小狐狸。 “欠条也行啊。” ! 要是沈樾舟没有站在这女人身边,她恐怕会一巴掌扇死她! 白永善深吸一口气,控制自己,不要多生事端。 她还要去赴宴,好好地和心上人温存,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个女人身上。 她往自己身上上下摸了摸,头簪发冠都是她的心肝送给她的,唯独腰间的玉佩,是嫁进白家时,闵元友的礼物。 她毫不在意地扯下来,塞到宋榆手心,以此作为凭证。 “得意了?” 沈樾舟侧头盯着她的发心,冷眸微凝。 “当然。” 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早知道今儿出门带财运,她何必租驴车,直接上一辆劳斯莱斯级别的豪华马车! 男人幽冷的声音在头顶飘出,发出一道低低的凉笑。 “跟踪本座走了狗屎运,一箭双雕,你是该得意。” “……” 宋榆一僵。 跟踪……这算是跟踪吗? “认证物证俱全,宋榆,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便装打扮的锦衣卫四面八方渐渐围拢,张泽权的眼神犹如盯紧了猎物的孤狼,立即就要将她大卸八块。 宋榆心头乱跳,脚步一虚,腿肚子忍不住打颤,嘴巴像是被糊上了浆糊,半天都辩解不出一句话。 “小娘子!” 而这个时候,被搅黄了生意的小摊小贩气势汹汹围了上来,为首的老翁甚至一把将张泽权推开,咳出一口老痰,冲着宋榆质问。 言之,不过是你的驴刚才撬翻了我的灯笼摊,撞毁了他的炊饼摊,吓得马戏团的猴子尖叫着失踪在人群中…… 宋榆面露苦意。 赔钱。 可她现在哪儿来钱? 再说了,她也是苦主之一,这群欺软怕硬的为什么刚才不着白永善赔钱? 说是这样说,可毕竟她自己也有监管不力的责任,谁知道这臭驴说发脾气就发脾气! 这些小摊小贩其实不如锦衣卫好糊弄,砸人饭碗等于杀人父母,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诸位,诸位不急……” 宋榆眼咕噜一转,腻着笑意伸手安抚人心。 “我赔,我都赔……” 她说着,居然一把抓伤了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沈樾舟的胳膊,亲切地贴了上去,壁虎似的死死把自己往他身上靠。 “这位是我兄长,他在这儿,诸位不用着急。” 第19章 引蛇出洞 锦衣卫…… 张泽权!!! 沈樾舟眼神一戾。 互相利用的双方,并不在乎对方的诡计,可就是宋榆的这称呼,却让他勃然大怒。 沈樾舟全身犹如被针扎了似的差点跳起来,完全失去了表情管理,阴鸷的眼睛往她身上一扫。 “你放肆!” 她就是放肆,也就是敢踩在沈樾舟的痛点上来回折腾! 宋榆仰头,皮笑肉不笑地咧嘴,眼神精怪灵动,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 她俏生生笑道。 “我自然不敢放肆,可若是您不帮我解决麻烦,百姓放不放过都督,我就不知道啦……” 视线之下,宋榆的双手鲶鱼般攀上沈樾舟的手肘,甚至恶趣味地将手上的灰尘揩在他的袖口上。雪白色的素衣瞬间就粘上了宋榆灰扑扑的五爪印,某人的怒火直接飙升到顶峰。 他立刻抽手,但宋榆的动作却比他更快,飞速往他的左手胳膊上某一个部位一按,男人的脸色从惊诧变得不敢置信。 这是他的旧伤,练功舞剑之时虽然无碍,但稍被外力轻易按压,便可短暂卸力。 她怎会…… 沈樾舟眼神复杂,闭口不言。 他伸出右手反扣她的手,生生要把她从身上给扒下来。 宋榆脸颊带笑,却黑着手死死地捏着那处令他暂时卸力的穴位,身子像是要黏在他身上似的,张牙舞爪地死死攀上来,人和表情都十分的欠收拾。 沈樾舟今夜乔装来此身有任务,绝不可能暴露身份。所以宋榆笃定沈樾舟不会当场翻脸,才敢如此胆大包天。 更何况,此人吃软不吃硬,介时几分轻声软语,再稍稍掉几分马甲让他对自己心存怀疑,天大的事情也过去了。 拿捏沈樾舟,宋榆胸有成竹。 两人在衣袖下较劲,眼神滋滋冒着电荷。 而在外人看来,明知这小娘子心怀不轨,都督却没能第一时间抽身离开,反而像是故意纵着她为所欲为,看上去……两人的关系格外的亲密。 “张泽权!” 沈樾舟太阳穴被气得发胀,隐压着腾盛的怒意,要吃人似的一字一句蹦出。 “给钱!” 小摊小贩们瞬间换了表情,快速计算着自己亏损的东西,排着队在张泽权的荷包里伸手接过银钱。 啧。 这声哥哥可是真是得用。 宋榆得偿所愿地松开了沈樾舟的手臂,眉目瞬间变成悦色,巧笑倩兮的倒退,拽着驴车的缰绳,下一秒就准备逃之夭夭。 “多谢都督慷慨,属下自认铸成大错,这就回……” “啊!” 沈樾舟伸手拉着她的垂在腰际的长发,用了一拽,生生将她拉了回来。 宋榆痛得大叫! 头发啊! 怎么能拽她的头发! “想跑?” 偏他手劲儿忒大,死死绷着她的头皮就不放,宋榆只能往后仰头,减轻痛苦。 “不跑……属下只是不想碍都督的眼睛……您放手!痛!” 沈樾舟目光冷冷地扫在她的脸上,手劲却不由自主地渐渐放松。 “宋榆,你当真以为本座不会杀你?” 倒看的角度,宋榆其实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感受到暴风雨来袭至极酝踉的千钧怒意,每一寸都即将将她碎尸万段。 她说过,沈樾舟吃软不吃硬,跟他硬来只会适得其反。 宋榆脸上堆起笑意,灯火流转在她的脸颊上,似乎减缓了那一处凹凸不平的疤痕给人的冲刷。 “都督不会的。” 捁在头顶的力度消失,宋榆赶紧调转身子,睁着澄澈的水眸,倒映着沈樾舟的脸。 她神秘一笑,“乌头这件事情,我想,我会比您更快时间寻找到。” …… 宋榆很感慨自己这辈子总是逢凶化吉的本事。 要是上一世有这辈子一般的运气,也不至于莫名其妙地死了。 宋榆绞尽脑汁说服沈樾舟。 “我知道大人们的情报网遍布大晏,但是要想在芸芸众生找到此人,难度还是不亚于大海捞针。属下觉得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引蛇出洞。” 她刚才,在白永善身上闻到了类似的香味。 这位白家千金,没有什么旁的爱好,唯一的喜好,就是留恋风月场所,包养男宠。 或许整个淮南所有的男伶乐妓,没有人比她更如数家珍。 白永善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乌头碱的毒量为2—4毫升,可是要从生乌头内提取乌头碱,按照现在的工艺手段,损耗量至少在每一毫升一到两斤。凶手一连毒死了四人,按照他使用的速度,手中应该没有多余的乌头。 他要是还想杀人,必定还要在市面上购买生乌头。 可现在锦衣卫紧盯着市面上的生乌头,已经打草惊蛇了。 沈樾舟大概理解了她的意思。让药铺烧毁的戏再上一场,再利用白永善的人脉网散播消息,便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消息散播到他们怀疑的那部分人群中。 可是…… 沈樾舟盯着这双她的眼睛。 “引蛇出洞?” 宋榆黏黏糊糊地笑,指尖慢慢收拢,眼神澄澈晶亮。 “都督,知人善用,您不妨信一信我的计划?” 唇角紧紧抿了抿,沈樾舟疑惑地扫过去。 “说说。” “都督矮一点!” 宋榆垫脚也够不着,拉了拉他的袖口,沈樾舟鬼使神差地歪了歪头,弯腰俯听。 良久,一双意味深长地冷眼盯了一会儿,他颔首。 “可以。” 居然这样好说话? 宋榆心头霎时翻江倒海,可是面上故作镇静。 沈樾舟冷哼,眼神在她身上上下扫动。 这个女人虽然说话没个把门,但是事情还是做得不错。 上次王澍的事情,她几乎是凭借自己的力量让自己洗脱了嫌疑。 可他岂能事事让她如愿? 沈樾舟抬眼,不咸不淡地道。 “但是,钱、人,你自己去想办法,要是在本座找到人之前你没有完成任务。前面的恩怨,加着利息,一起算。” 第20章 故人再逢 要牛儿跑,又不给牛儿吃草,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宋榆抓心抓狂,却没办法拒绝沈樾舟开设的条件。 宋榆签下军令状,战斗力十足。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都督可不要忘记自己今天说的话。” 沈樾舟眯着眼睛,声音发沉,“本座自然一言九鼎。” ……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香江上,花船舞姬一曲柘枝舞引得众人欢呼,岸上的雅士敲击羯鼓伴奏,花灯云集绚烂,满城繁华。 淮南的夜市充斥着繁荣富贵到巅峰的糜烂。 这个点的淮南城十分热闹。 漕运两边的岸口人来人往,桥栏旁停留着各类各色摊贩,凉粉凉糕,发簪花灯,拱桥下停靠着好几艘通行所用的乌篷船,往前走,硕大的花船上灯火旖旎,舞姬跳上了鼓面,赤脚旋转。 宋榆停下了脚步,目不转睛地盯着花船上舞娘的身姿。 而沈樾舟一行人缓缓沿着桥步行而去,下了石阶,却上了一只乌篷船。 宋榆揣着疑惑,跟了上去。 船夫用着浓浓的口音喊了一声号子,随即撑着船桨划破了水面,径直往舞姬跳舞的花船上靠去。 哟,他这是要寻欢作乐? “郎君几位?” 一行人衣着不凡,一看就是上上等贵客。 老鸨热情地迎了上来,目光依次从几人身上划过,最后越到了宋榆身上,却并未多言。 张泽权出示预定好的腰牌,老鸨立即又换了颜色。这次只剩下谄媚和小心奉承。她对左右赶紧招呼,随即亲自带着几人登上了三楼临窗正向的雅间。 老鸨不敢轻易唤人进来侍奉,只是吩咐人捧上了些许茶点果子,外加几壶薄酒小食,但不等老鸨离开,宋榆又叫她过来。 “一份炭烤牛肉,切成薄片,佐上碎胡椒和辣椒粉,再要一份冷吃兔,微辣,拼一份羊肉蒸烤,多加香菜。最好再添一壶梅子酒,要快些。” “……” 这小娘子,饿死鬼转世? 她一个人吃的完? 老鸨心里思忖,连忙应是,笑嘻嘻地去准备了。 她倒是哪儿都混得熟! 驿站狱卒的伙食素的可怜,而她这身板正在长高的时候,吃了头顿立马饿下顿,自然不能委屈了自己。 不吃白不吃,别人的眼光,宋榆纯粹当屁放。 精美的菜肴流水般抬了进来。 沈樾舟不可见闻地深深蹙了一次眉。 他久不食荤,长时间茹素,一闻到这样浓厚的酒肉味胃里其实就已经开始翻滚。 可当他见宋榆准备大快朵颐的满足地笑脸时,只是令张泽权把放菜的桌子搬离到了另一个屏风。 挪了位置,却没有阻止。 张泽权警惕着盯着她,宋榆被他的眼神看得心虚,伸出双手环抱着这桌菜,俏生生地告诉他,“这是我的。” 你要是饿了就自己找吃的,别碰我的。 吃? 她脑子有问题吧! 居然认为他会抢她的东西? 浙江按察使司姜东升马上就要抵达此处,就是都督今晚也没有沾上半点荤腥,谁敢喊饿? 都督都没有发话,他自然不能评判宋榆的行为,只能任劳任怨充当店小二的角色,给这姑奶奶换了个吃饭的位置,有碍观瞻。 隔着一个屏风,宋榆以不用见着沈樾舟那张冰块脸,反倒是能成船舱的雕花窗台上独占香江夜景和舞姬美色,此事甚美。 阁楼上有异动。 一位五十岁上下的中年长髯男子笑着走近,看上去儒雅干净,一说话就眯着眼睛笑,看上去格外和气亲切。 宋榆的筷子搁置在半空。 她认识他。 此人姓姜,郑州人士,自幼父母双亡,家境颇为贫困,三十中举之前全靠乡绅和官府资助为生。 当年他进京参加殿试时,姜东升因为缺钱曾在晏都长安街上摆摊卖字画维持生计,能写一水儿行云流水的行楷。 他也是与沈樾舟的同期进士,沈樾舟二甲第三名,他则是二甲第五名。但是两人的年龄却差得远,姜东升三十五中进士,而沈樾舟却是十七岁登科。 今夜沈樾舟至此,是为了他? 同期的进士,都在翰林院待过几年,见面三分情,就相当于多年以前的同学见面,怎么找也得把酒言欢,诉说这些年自己的经历和心境。 可姜东升一进门,便拂袖撩衣,往下一跪,行了个大礼。 “属下叩见指挥使。” 宋榆觉得沈樾舟脸上的表情有些遗憾和落寞。 不过也是一瞬间,在下一刻,他又变回了到了那个冰冷高贵的都指挥使,拿出了公事公办的语气。 “姜中丞乃浙江按察使,位居正三品,沈某无端不敢受此大礼。” 被关去诏狱不成人样的是布政使,掌管一省财政,是行政机关也就是省长之职。按察使则掌管一省刑名,也就是司法机关。 两人皆为三品 而都指挥使官阶乃二品,官高一级压死人。何况沈樾舟是京官,以巡抚之名彻查江南税赋案,犹皇帝亲临。 沈樾舟眉梢稍动,带着笑意。 “本座今夜邀姜中丞前来,不过是想叙叙旧。无关官场之事。” 叙旧? 王光和遇刺身亡,尚没有结论,他们还能叙什么旧? 姜东升今日来,早就料定是鸿门宴。 可沈樾舟当真地让人上了酒菜,与君对酌,半丝没有谈及此次下江南的要事。 姜东升如坐针毡。 同在官场,同样仕途通顺,但他又与沈樾舟不同。他年过而立之年才考上进士,在此之前蹉跎了许久,而沈樾舟不及弱冠便声名远扬。 一个没有背景的人十年之期便要做得到如此高度,放任整个官场,都是凤毛麟角。 让他也彻底和沈樾舟站在了不同面。 姜东升唏嘘感叹,却半分不后悔。 要是没有王阁老的提携,恐怕他这辈子都还在县官小吏上混日子,莫说要官居三品,就是官居六品恐怕都要荣休之后的追赠。 自古忠义两全,摆在他面前的路从始至终都只有一条而已。 姜东升虽然揣测不清楚沈樾舟的今夜这场鸿门宴真正的意味,但也绝对不是冷场之人,两人一人一杯言谈推攘,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同在翰林院的时候。 忆往昔,姜东升还是很怀念的。 借着酒意,他倏而随口而出。 “我当年离开晏都时,听闻清桉娶了蒋家的嫡小姐为妻。不知可有两位可有子嗣?现今几岁?” 第21章 小猫,爱发脾气 梅子酒下酿呛人,宋榆没忍住液体的刺激,捂着嘴猛地弯腰重咳。 席面一度很僵硬。 姜东升不料屏风外还有人,伸长脖子准备探去。 “谁?” 谁? 还是有谁? 张泽权默默挡住了他探究的视线。 却觉得宋榆此时的咳嗽实在是恰到好处。 念叨谁不成,非要戳都督的心口。 这不是找死? 沈樾舟看着姜东升的眼神转冷。 “小猫儿罢了,爱发脾气,姜大人无需多虑。” 小猫儿? 他眼睛又不是瞎的,隔着屏风看不是很清楚,但也能瞧见是一位身姿曼妙的少女。 都是男人,姜东升一瞬间了然于胸,对于沈樾舟口中的爱称,也当做浑然不知的模样,话锋一转,又将转移了话题。 宋榆心口发闷,像是堵了一颗石头在胸腔内。 沈樾舟怎还会娶蒋佩慈? 原定剧情里,沈樾舟的确是娶了蒋佩慈。 但是这女人在出嫁之前就投靠了祁王。 祁王乃先帝嫡次子,也是五年前夺嫡的热门人选之一,沈樾舟曾经是他的伴读。 原剧情里,祁王在婚前就与蒋佩慈珠暧昧不清。之后,更是因为沈樾舟倒戈支持当今陛下辅佐其登基,祁王深痛恶觉沈樾舟的背叛,让蒋佩慈嫁给沈樾舟,在婚后的第七日,以沈家勾结北境西戎国的罪名押沈樾舟入狱,在狱中,三法司开庭之前,用鼠疫杀害了沈家大大小小共计一百余人。 沈樾舟侥幸逃过一劫,也因此开始了他的黑化之路。 而上一世,她的确提醒沈樾舟注意祁王。而且祁王也在五年前狩猎坠下马,脊椎骨折,导致偏瘫,至今坐在轮椅上,彻底失去了夺嫡的本钱。 既无利益需要,又无算计,沈樾舟为何还是娶了蒋佩慈? 她死后,还发生了什么?还是她对沈樾舟的影响根本就不足以他改变。 宋榆胃气翻滚。 桌案上摆放的可口菜肴全然没有了兴致。 不管她怎样努力,只要更改不了必然的结局,沈樾舟始终会走向颠覆王朝的方向,始终会让自己身败名裂,死无全尸。 与此同时,她也永远出不去这个游戏。 “哐当——”酒盏瓷器被袖口掀翻碎在地面,宋榆晃悠悠地起身,她一刻钟也不愿意在这里多待。 屏风内的美人走了? 姜东升自觉是不是自己刚才的话惹怒到了她,稍许尴尬地朝着沈樾舟笑了笑。 能在这位养尊处优的爷面前摔盘子的主,绝不是一般的受宠。 宋榆知道自己又乱发脾气了。 但她的确没有办法跟沈樾舟同在一个空间待下去。 她一直都避讳着回忆曾经,也避免让自己再次陷入前世一样的疑云愁雾中。但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能耐,面对沈樾舟,她可以浑然装作不认识的打打闹闹,可以容忍他对自己冷言冷语。 但她暂且没有办法面对前世那些历史遗留问题。 宋榆清楚地知道,有些事情绝对不是他能左右的,剧情的偏离使得当时的主线大乱,她自己其实也有很大的责任。 这些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的话一团乱麻串在一起。 糟心! 原来她总是嘲讽鸵鸟,现在她连鸵鸟都不如。 宋榆迎风而站,悄悄揩去了眼角的水光,阖眼平息着怒意。 “美人儿,来,陪郎君我喝一杯。” 廊下,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揽拽着一名红衣美人,油腻的大手在她后脊游走,但他得意了几秒钟,“啪”一声被美人一巴掌扇了过去。 “发春了就去岸上找窑姐,本姑娘的春香游园岂容你放肆!” 嚯哟。 这位中年男人应该是首次登船,不知道船上的规矩,众目睽睽之下,他被这一巴掌扇得酒醒,顿时勃然大怒,露出赫赫凶意。 “臭娘们,梅香拜把子同出一门,你跟老子现在装起了良家妇人。臭不要脸!” 美人冷眸一横,娇俏多情的眼珠子像是宝石般绚烂,“我春香游园的姑娘,卖艺不卖身,你嘴巴放干净点。” “来人!把这位醉酒的客人请下去!” 可这次美人却失算了,喊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游廊上下被这件客房的客人全部堵死,男人横眉大眼,摸了一把胡子,一把掐住她纤薄的脖颈。 “当婊子还要立牌坊,老子今天就教教你怎么做人!” “嘭——” 美人刚烈的从胸口拿出一柄银月似的弯刀,径直扎进了他的胳膊。 练舞的姑娘,肢体要比旁人柔软有力,宋榆一见她那模样也定是常用弯刃的人,心狠手也辣,瞬间男子的胳膊就鲜血直流。 男人发出了尖锐的惨叫声。 “不知死活的东西!” “本姑娘这把刀来历不小,今儿没要你命算是本姑娘仁慈。” “抓住她!” 可怜男子调戏不成,被扇了一巴掌还被扎了一刀。 他恼羞成怒,指挥着左右抓住她泄愤。 “站住!” 就在几人围上来要将美人拖进厢房内时,宋榆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手上拿着一枚木制令牌,笑得令人寒颤。 她径直走近人群,看着红衣美人。 “你可是春香游园的管事?” 她警惕地颔首,“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此乃官府的衙门的令牌,姑娘,跟我走一趟吧。” 宋榆语气虽冷,眼神却破有深意,女子极快反应过来,被刀划破胳膊的男子却不肯服气。 “小婊子,你又是谁?多管闲事……” “啊!” 宋榆面不改色转过半边脸,吓得他一颤。 贯穿了整个右脸的疤痕在烛光下似泛着红光,活生生要将她的脸分成两半似的分裂,配合着这双冷漠的黑瞳,像是黑白无常似的。 她低下头来,身子微倾斜。 “睁眼睛看看这枚令牌,知不知道妨碍公务四个字怎么写?” 宋榆是临时起意编排的借口,但还是狐假虎威暂时震慑到了他。 …… 等走到无人的角落里,美人却根本不吃她的好心,她轻慢整理着自个儿的长发罗裙,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宋榆。 “小娘子,你实在是多此一举。” “无所谓。” 宋榆回笑。 她只是心情不好,乐意见男人倒霉还找不到人撒气。 “哈哈。” 美人听她这段话,才算放下了芥蒂。 “温燕燕,春香游园的管事。” “宋榆。” 只报名字不报身份,温燕燕也没有多言,她扶着长发,上上下下将宋榆打量一通,啧啧中带了点遗憾。 “小娘子体态虽瘦,却极为匀称,小肩膀鹅蛋脸,虽说脸蛋上有些瑕疵,却瑕不掩瑜。” 可惜了。 要是没这道疤,在春香游园也算是拍得上号的人物。 宋榆老脸一红,被一个大美人如此夸赞,虽然名不副实,但听着就让人心情好。 温燕燕不屑。 “本姑娘可不会轻易地夸人。” 鼻尖被香粉一扫,熟悉的气味萦绕在鼻尖,宋榆一愣。 香料的配比不同,最后营造的香味也不同,宋榆是狗鼻子,靠着嗅觉很小的时候就能分辨中草药。但凡是她闻过的香料,基本是不会出错。 温燕燕身上的气味,与纸钞上的简直是一模一样。 宋榆心口跳得飞快。 与此同时,温燕燕看着宋榆的脸,凝眉轻蹙,将这道凹凸不平的疤痕仔仔细细观察一通,黑瞳中顿时闪过腥风血雨的震惊。 这不是疤痕…… 但是,这怎么可能? 第22章 除了西戎皇族,竟还有人拥有这样宝物? 春香游园,上层雅间。 温燕燕渐褪下了外衫。 美人露出腰涡,纱裙透过光影散着裙下旖旎,玉足入水,涟漪随着浴桶渐渐起伏。 而浴室的另一侧,却正襟危坐着一位年轻隽秀的小郎官。 他的手边放置着许多陶瓷瓶罐,依次整齐按照特定顺序排开,而小郎君亦如柳下惠,半丝不稳桶中美人一眼,只是垂着头不停地捣药锤击,药草香味散在馥雅蛊惑的浴室中,温燕燕不可知否地蹙起眉。 “今儿我遇到一位奇人。” 郎君不理她,温燕燕捧着浴桶内的温水,便往他身上撒去。 “是个小美人,可惜脸被人糟蹋,做了手脚,自己却不知道。”温燕燕回忆宋榆的那道疤痕,若有所思,“我瞧着,像是你用的东西。” “哐当——” 男人终于有些动摇,他回过身,露出一张极为诡异的脸。 左脸白皙如玉,眉目如画,另一半边却凭空比左脸宽大出半张手掌的宽度。一只眼桃花般含情,另一只眼睛却似门神般圆目夸张,在人中部位,还长了无数精细茂密的胡须。 “啧。” 温燕燕嫌弃地搭在他的肩头,“难看死了。” 男人一手握住她的柔夷放在心口,眼神虽在美人酮体上游弋,却毫无波澜。 温燕燕撑着腰身,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指尖顺着脸上分割的肌肤抚摸,直到触碰到那条分割线,便用力一扣,生生将他脸上犹如张飞般盘硕的一层与肌肤一般同一颜色的肤色物什扯了下来。 并且赞叹道。 “她脸上的易容之术,可毫不比你逊色,甚至更胜一筹。” 男人饶有兴趣地追问。 “更胜一筹?” 此乃西戎国特殊产物,利用当地特殊生长的植物汁液加工而成的易容之物,极为稀有罕见。 覆在肌肤上,不仅能与自己的肌肤融为一体,而且毫无不适之处,遇水不化,遇火不焚。 “一整张右脸全部被做成伤疤模样,看上去就渗人。若非我与你同床共枕,我也无法看出那张脸的诡异。” 凹凸伤痕的纹路和新生疤痕栩栩如生,浑然一体。 “有趣。” 男人的好奇心彻底被激起,跃跃欲试。 “普天之下,除了西戎皇族,竟还有人拥有这样的宝物。” 此物一两值千金,可循环使用,重新捏造,可不是宝物。 温燕燕瞧着他这副模样就知道他打着算盘,美人横目不悦一瞪,纤细的手指覆上了他的喉结,狠狠按下去。 “我瞧着她并非寻常人,你少沾惹。况且她今日还替我解了围,我可不是过河拆桥的人。” 温燕燕摸着男人的肩臂。 “最近风声紧得很,手上的药全部用尽,事儿却还没有结束,尚且有的忙。” “急什么?” 男人无所谓地亲吻的她的手背,一点点啄,面露狠意,“我会想办法,但要死的人,一个也跑不了。” …… 宋榆赶着车一大清早就去了闵家。 和她并行的是段靖。 他脱下了锦衣卫的飞鱼服,换上了一套简单的衙门官服,看上去少了几分凌冽,多了几分呆呆的气质。 “宋小娘子,咱们现在要敲门吗?” 段靖拉着驴车停靠在闵家门前,他走惯了正门,甚至想去直接敲门。 其实这也不能责怪他,锦衣卫办公,那都是光明正大的开正门进去,从未走过偏门邪道,更没有被赶出来过。 “滚滚滚!” 看门的小厮拿着扫帚赶人,“我们夫人岂是你们这样的人说见就要见的?哪儿凉快待在哪儿去!” 遴选锦衣卫首先就要从家世,身份上逐一筛查出优秀的武将出生的孩子。 段靖想必也是如此,生来就没有被如此对待过。闻言小厮不善的言论,下意识地就要把腰带上的令牌掏出来,被宋榆一把制止。 “段小哥,我们是来要钱的,不是来结仇的。锦衣卫的令牌太渗人了,收起来!” 白家千金还是有几分傲骨的,硬碰硬来不得。 宋榆还希望仗着她的在鸭圈里面的人脉网广撒消息。要是拿着锦衣卫的噱头逼人拿钱,或许钱是拿了,但人情也没了。 她莞尔一笑,走向台阶,从荷包里掏出一掂沉甸甸的银子塞到小厮手心里。 “小哥,帮帮忙,你上街去打听打听,我乃城西街上出了名的料理妇人皮肤的美容师,上次与你家夫人交谈甚欢,特意将这枚玉佩交在我手上,让我今儿上门服务,这不……我连药箱都带来了,就等着见夫人一面。” 宋榆一开口就是胡编乱造,一遍塞银子一遍笑,看得小厮瘆得慌。 也不看看自己的脸究竟长了个什么人见人怕的模样,也敢自称美容师。 可吐槽归吐槽,小厮拿人手短,还是给她传信,只是夫人的嬷嬷看见这玉佩面色很不爽,把宋榆晾在前厅。 前厅的小丫鬟们看着宋榆的脸,三三两两低头议论,偶尔还传来几声戏谑笑声。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看着小丫鬟们的神色,宋榆还是稳如泰山,只是在小丫头第三次给她倒水的时候,深深一叹。 “都督大人还等着我诊脉,这一趟耽误了这么多时间……哎,我可真的是半点事情都做不好。” 白永善就在二门内屏风后面,闻听都督二字,如遭雷劈,娇俏的脸蛋倏而僵硬了片刻。 要说打交道,她这辈子最不愿意的就是与曾经晏都的人打交道! 第23章 身怀异胎 淮南山高皇帝远,没人能管辖她的所作所为,也没有人敢上书弹劾她,弹劾白家。 皇姑母虽然还是太后,但今夕不同往日,她那副身子骨已至暮年,说不准哪一日就驾鹤西去,白家后继无人,官场上更无后劲子弟,泯然众人矣。 更何况在这个节骨眼上,她更不希望跟锦衣卫的人有什么瓜葛。 这个女人讨厌归讨厌,但也并不过是一笔钱的事儿,快点打发! 嬷嬷包着一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递到了宋榆手上,皮笑如不笑,“夫人今儿有些不适,怠慢了娘子,您莫怪。” “这怎么行!” 宋榆立刻将银票揣在荷包里,包着药箱起身,堆着担忧的表情。 “一来,都督说,夫人是他晏都时候的旧友。我上次冲撞了夫人,也需去拜访拜访,不打不相识;二来,我本身也是医女,行事方便,若夫人有所不适,也不必麻烦外面的郎中。” 宋榆言笑晏晏,花言巧语一通,故意夸大拉近她和沈樾舟的关系,说给闵家人听。 人嘛,都希望自己身后有强有力的靠山。 白永善嫁入闵家五年,寻欢作乐,肆意妄为,不过是皇太后和白家在她身后撑腰。 而闵家虽说无白家权势,但也算是淮南当地有名的望族,大地主之一。娶白家女儿等于公主下降,只需要供奉着就能享受白家的资源。自然不会在乎她的行为是否有妇德妇容。 只是听说这段日子,白家人屡屡在官场上生事,太后再一次缠绵病榻,太医院已经束手无措。 太后一倒,白家人唯一的靠山就此轰塌,在本就不喜外戚的大晏王朝,白家之后的路,恐怕得难如登天。 这也标志着白永善在闵家如日中天的日子,正式落下帷幕。 此刻她把锦衣卫提出来,也是想借机向其示好,让闵家人心有掣肘。 昨日她听闻白永善指责她的那几句老相好,便怀疑闵家是不是另有谋定好的娘子,等着白家倒台,还停妻再娶。 宋榆上辈子在人精堆里修炼,不说精通人情,但也能触类旁通,三四句就将白永善的好奇心调了起来。 白永善软踏踏地绵在软榻上,妆容未疏,粉黛未施,毫无待客之道。 但毕竟是宫里出来的人,看上去虽懒散,但还端着世家贵女的体态,一举一动莫不得体高贵。 “你很好。” 她屏退左右,隔着珠帘,淡淡地看着宋榆,说出了一句不知道是夸还是讥讽的话。 宋榆似笑非笑地点头,“夫人说笑了,能在都督手下过日子,我当然好。” 她不吝啬接受每一个人的赞扬。 宋榆起身,开满见山,“今日见夫人一面,其实是有一件要事希望夫人能帮一帮忙。” “小女子名唤宋榆,是城西一间药铺的当家,店名南星馆。可因药铺失火,库房内中草药付之一炬,毁坏大半。夫人结识名士多,还希望借夫人的嘴,替我张罗张罗,要是谁愿意购买我这些残余草药,我愿意低价出售。” 这番话说得云里雾里,意有所指,白永善敏感的蹙起秀眉,未敢应答。 “本夫人从未听闻城西有家药铺是女子所开设。” “更无听闻最近淮南有潜火队出入。” 闵元友出身闵家二房,现在任潜火队的队长,这也是宋榆找上门来的原因之一。 “夫人听我说完。” 宋榆润了润嘴唇,轻笑,“大火将在两日后子时生起,灭于一个时辰之后,潜火队队长因醉酒失职,抵达火场时,左右屋舍已经烧毁泰半。” 得亏是左右无人,屋内只剩下白永善的心腹,否则宋榆刚才的一番话若是被闵家听闻,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白永善眯起眼睛,心底犹如重锤,立即厉声训斥。 “你疯了!” 闵家再怎么说也是她的婆家,她再不喜欢闵元友那也是她的夫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是闵元友失职,她难道能讨得到好处? 况且城西片区房舍鳞次栉比,一直都是潜火队的重点看护区域,一旦火焰燃烧起来,顺着风刮开,后果不敢设想。 这个女人,好狠的心肠。 白永善当即对她的好感迅速湮灭,升腾起腾腾怒意,“我与都督不熟,帮不上忙,小娘子你还是另请高明……呕——” 白永善似乎被气极了,一阵胃气翻滚,她扶着丫鬟的手臂将肠胃里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 “夫人!” 四周响起一阵惊呼。 宋榆推开人群,径直握住她的手心虎口位置,轻点按压合谷穴,并撩开她的内裳,按压中脘穴。拢起枕侧的软榻置放在她的腕口,把脉。 “温水!” 或许是宋榆这一番操作太专业,当即就震吓了一屋子的丫鬟婆子,倒水地倒水,换痰盂的换痰盂,熏香的熏香,半炷香不到的功夫,就将现场清理完毕。 “我们夫人……” 宋榆扶着她饮下了温水,漱口。 “恭喜夫人。” 天助她也。 白永善闻言,几乎是木楞在了原地。 “脉象流利而回旋,如滑珠滚盘,夫人……恭喜,你这是有孕……已有两月了。” 她身边的嬷嬷先是大喜,紧接着面如雷劈般惊恐,不敢置信,她轻声在白永善耳旁低语。 “月信……夫人月信算起来,的确快有两月未至了。” 不是…… 不可能绝不可能! 闵元友半年未与她同房,这个孩子……两个月!? 现在怎么办! 白永善似乎也没料到此事,吓得脸色青白,唇瓣微颤,慌张地攥紧了张嬷嬷的手。 不能,此事绝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张嬷嬷率先反应过来,先看了看留在内堂的人,随即出去关好了门窗,但她脚步失了稳妥,咚咚咚地敲打在地板上。 张嬷嬷一脸肃色盯着宋榆。 她摸不清宋榆是敌是友,会不会擅自将消息暴露,只能否认。 “这个小娘子学术不精……胡说八道!我们家夫人刚来了月信,如何会有孕!” 第24章 这个孩子,她保不住,更生不下来 妇人滑脉,最为切实有力,宋榆又不是第一天习医,怎么可能出错。 内宅有喜,无论如何都是开枝散叶的大喜事,能让白永善露出如此惊恐慌张的表情,还有其他的原因吗? 她在感叹白永善不愧是最猛的人设之外,还是有些怀疑,他们寻欢作乐的时候,就真的没有做准备,难道不怕中招吗? 这种丑事,别说在高门大院,就是普通人家,也是不能容忍的错误。 宋榆没有回答,更没有戳破张嬷嬷的谎话,只是面露一种神秘的笑意。 笑得两人更加紧张。 宋榆微微转过头,似乎苦思一番。 “我学术不精,在嬷嬷这儿受教了。”宋榆又朝着白永善眨眨眼睛,“本以为与夫人一见如故,夫人会搭一把手帮一帮。想来,是我自作多情,让夫人不满。” 以进为退,解释是不可能解释的。 而揣着这样一个巨大的秘密,白永善怎么可能让她离开? 她立刻给张嬷嬷递了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眼底一跳,态度三百六十度大转弯,讨好的挽住她的手臂。 “宋娘子……是我这个老妪多嘴,您大人有大量,莫责怪。” “你说我们夫人有孕两个月,胎像可稳?怀像……可佳?” 宋榆点点头,“夫人应该是初胎,餐饮行动皆应该谨慎些,更不可……再次同房。” 白永善小脸一红,脑中浮现的却是她与润郎温存之时,他再三承诺自己没有生育能力。 这件事情,她曾还向医官询问过,幼时得过痄腮的人,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成年之后几乎丧失了生育能力。 宋榆轻笑,“夫人也不必紧张,女子初次有孕还是很重要的。夫人有些气血不足,恐平日多月信不调,畏寒畏热。况且昨日又受了一番惊吓,胎气有些不稳,这几日或许会见红,所以此胎得好生将养。” 白永善心里沉甸甸,一时沉默。 将养? 闵元友不与她同房,这一胎的来龙去脉是个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她怎敢真的生下来? 这些年她敢恣意妄为,一来是因为白家撑腰,二来则是因为闵家从未管束过她。 可现在白家不比从前,太后姑母也不可能长命百岁护她一生周全。闵家虽然落魄了些,却也是要脸的书香门第。 闵家娶她虽是为了名利资源,但也没有亏待过她。婆母虽对她颇有微词,但始终不是那等刻薄人家,在外人面前,还是给足了她的脸面。 她再怎样任意妄为,也明白家族血脉不容混淆,尤其是嫡妻长子,乃日后继承家业的不二人选。 这个孩子,她保不住,更生不下来。 白永善眼神渐散发冷意,像是燃烬的,寸寸黯淡下来。 想舍弃,又舍不得,可是保下来,她暂时没有这样的勇气。 白永善抚摸着腹部,脑子里一片空白。 “宋娘子。” 白永善正色唤住她,心有戚戚。 “此事,劳烦你替我保密。” 倘若今天是淮南其他郎中查到她有孕,这件丑事必然是瞒不了。还好,她是沈樾舟的人。 当年她年少轻狂,与沈樾舟谈条件,白永善就吃到了恶果,也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杀伐果断,大义灭亲,可同样不喜牵扯到多余的事情中。 她可以不相信宋榆,但是她相信沈樾舟看重的人。 宋榆顿步挑眉,聆听下文。 “替我寻一幅送走这孩子的汤药,我便与你合作。” 宋榆对她的决断没有丝毫没有惊诧。 “你提出的前两个要求我都能做到,但唯独让我设计我丈夫,拖延他的脚步,我做不到。” 白永善柔柔地抚摸着小腹,垂眸思索道:“我与他虽说是联姻,你情我愿。成婚五年以来,他也未曾对我有什么好言好语,关怀体贴。但夫妻一体,大事上自然要荣辱与共。身为淮南纵火队队长,他身上肩负的责任很重。在任失职,其乃大罪。我万不可如此自私。” 宋榆听懂了,她撩开珠帘,朝白永善微微一笑。 “夫人放心,我知道何谓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也向夫人承诺一件事情,纵火一事,不会有任何百姓受到伤亡损伤。” …… 南星馆药铺内的老翁点燃了一盏蜡烛,侧耳倾听药铺内小女儿的哭诉。 前脚被青梅竹马无故退亲,信物被媒婆送回;后脚夫家就敲锣打鼓的与兰水街叶员外的女儿定了亲。梁玉竹已经痛哭了三日,愤恨欲绝。 “店家?” 门外伸出一只干瘦的小手,推开了门,朝这间小的不能再小的药铺子左右望。 “哎哎!” 老翁提着灯烛,放在柜台上。疑惑地望着这一男一女,“客官要拿什么药?” 宋榆将给白永善开设的温和堕胎的方子递给他,透着光老翁不慎看见了那一张雪白狰狞的右脸,心脏跳停了一拍,赶忙接过来。 “这……” 这张药方看上去平平无奇,却暗有乾坤。妇人堕胎多用红花、五行草、麝香等烈性药材,可她这方子,却用了更为温和的马齿苋和当归、丹皮、桃仁等温补之药,还有几味补气益血之药。 老翁更谨慎几分,犹豫劝道。 “客官……你这药方上的好几位药材都颇为名贵,小店……因经营不善,择日便要关门休业,您还是去其他地方抓药吧。” 宋榆半眯着眼睛,左眼下的绯红的胭脂痣更为在烛火下更为耀目,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掌柜,微微歪着脑袋。 “掌柜的不妨看看药方下还有什么?” 是一张五十两银子的银票。 老翁大吃一惊,烫手似的将药方递还给宋榆。 “小娘子……你这是何意?” “想要盘下南星馆。” 这家店铺经营不善,加上掌柜的女儿被人拒婚,这家人便想将店铺低价打烊出售。奈何同期店铺瞧不上他的地理位置,又嫌弃南星馆库存的药材皆为中下低端,价格一降再降。 “这五十两,是我盘下铺面的钱。” 宋榆道:“剩下五十两,我当做购买你家所有药材的补贴。” “不知道这门生意,掌柜的觉得如何?” 第25章 本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南星馆就是一家普通百姓的药铺子,整间南星馆的药材都不值二十两。里面还包括潮湿发霉尚未来得及整理的药材和原材料,堆积在库房内他也无心经营。 这可是门只亏不赚的买卖。 宋榆假借清点库存的理由,将南星馆里里外外查实了一圈。 位置,的确是不太好,店铺位置类似于一个等腰三角形的尖角,一楼是一间店铺外加一间库房,二楼阁楼有一间可以供于住宿的简单屋舍。整个面积不足六十平方。 但好处更显着。 左右逼窘,同时也无邻居,到时候火烧起来,也不会让其他人遭殃。 库房内药材虽少,但是排列整齐,各种药草处理得也相当的得当。 可惜了。 宋榆心道一声造孽。 你情我愿的事前,掌柜拿出盖章双方签字,办理得自然痛快。 半夜。 宋榆耐心地调和了一桶石脂。 她小心翼翼地将石脂印刷在南星馆的柱桩上,裹上一层,再涂抹一层,避开了能让外墙坍塌的承重墙,尽量营造出一种外表来看,损坏很厉害情况。 只是段靖不太明白,为什么宋榆又要拿一袋面粉来此。 宋榆神秘兮兮地朝他一笑,将手中的刷子敲在他的脑袋上。 “天机不可泄露也。” 锦衣卫介入了查找乌头的线索,这条线就已经打草惊蛇。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让线索彻底断绝。 所以宋榆才想故技重施。 这一场火势,得大,大到足以要成为淮南短暂的焦点,但是受损程度却不能够太大,也不能损害其他人的利益和财产和财产安全。 宋榆又不是神,自然无法控制风向火势,所以,与其用火……不如,爆炸。 淮南进入深秋,雨下了一场又一场,空气中隐隐弥漫着露水,是不容易造成火灾的。打更的更夫两人一组,一人手中拿梆,一人跟他身后边走边敲,时不时还停下来凑在一起嘻嘻哈哈地说两句玩笑话。 走至城西兰水街,瘦高更夫突然觉得上头,三四步奔至小巷拐弯处,解开腰带,拉起裤兜。掏出物什,刚欲疏解疏解。 “轰——” 远处传来声尖锐巨响,气浪翻滚。 空气中瞬间弥漫着木材被烧焦的焦味,夹杂混着灯油的气息,霎时间浓烟滚滚,黑雾袅袅,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更夫拴好裤腰带睁开眼。 街上商铺住户的门窗全部掀飞,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紧接着又是第二声巨响,声浪犹如夏雷轰轰,犹如山崩海啸,天空似乎一瞬间被照亮,吓得他赶紧紧闭双眼,直接尿在了裤裆里。 更夫惊颤打呼。 “救火!” “快救火!” 救火,根本就无从救起。 挂着“悬壶济世”的匾额随着巨响变成了一团废柴,整个南星馆被烟雾和灰尘吞没在火场里,商铺外延并左右雕阁门窗,痛苦的发出“吱吱”惨叫。 邻舍逐渐多了,人群惶惶不等潜火队前来,就已经有人自发组织好灭火的队伍,从自己房舍里接水的接水,泼水的泼水,鱼贯而入。 烟雾逐渐弥漫过来,南星馆阁楼对岸的有一双眼睛似透过黑夜刺来。 沈樾舟低头垂视着楼下的喧闹。 一块碎木屑因刚才的爆炸插入他的额间,殷红的血色顺着眼睫滑过鼻梁,他却一动不动,死死盯着楼下的动静。 像是要在浓浓的黑雾中,寻找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人呢?” 段靖扑通一声跪呈在地。 “都督,宋小娘子说……做戏就要做全套,现在……恐怕还在火场。” 沈樾舟转过身来,黑眸犹如曜石,一双眼睛似要吃人一般,冰意彻骨。 “你居然说……她还在火场?” 段靖霎时就懵了,支支吾吾着掏不出半句话来应答沈樾舟的质问。 这把火其实是他放的,平心而论,他们在纵火之前就已经设定了火势的范围,就散蔓延开来,也不会很大。 但是段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宋榆竟会在将他打发离开之后,于火场内,撒一把面粉。 他更不知,为何这一把区区的粉尘,居然会引发震动天地的爆炸。 但凡肉眼所见,呈设摆件,窗台木屑,几乎在一瞬间化为灰烬碎渣,那一瞬间的火势就像是蒸腾地地狱之火,在刹那之间照亮了城西。 “蠢货!” 张泽权恨铁不成钢,恨不得给他一脚。 他北镇抚司这么就出了这样一个掉以轻心的蠢货! “这女人身上疑点重重,狡诈异常。倘若她趁机假死在火场,段靖!你要拿什么交代!” 她死了倒还好,这些天她日日在他们身边,都督又纵着她聆听事物,要是往外说一些事儿,打草惊蛇,这段日子他们所有的收获,全部竹篮打水噢一场空。 段靖脸色一白,被吓得口齿不灵。 “我……” 他着实没想回到这么多。 这小娘子看上去和蔼可亲,人也好玩儿,他对她的警惕之心也被一点点消磨。 “嘭——” 段靖倏地飞出去数米远。 ! 众人惊诧地转向沈樾舟,瞬间跪满了一地。 “成事不足。” 沈樾舟冷冷看他一眼,指尖轻触额上的血迹。 段靖徐徐从地板上爬起来,重新跪下。 这一脚很有分寸,并没有伤及他的心肺筋骨,却疼的异常。 他喉间闷出一口血,不敢咳出来,只听见头顶的声音清冷,缓缓说道。 “本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事情按照宋榆预料的一样顺利的发展。 外面夹杂了石脂的明火经久不散,人人惶惶奔袭而逃,将整个城西都给唤醒了。 北向的自流风能吹散二层的烟尘,暂时还不算特别危险。 宋榆被困逼窘的木梯空间内,用打湿的帕巾捂住自己的口鼻腔,她早就用水将自己浑身打湿,并且在二楼做了防火处理的隔断,二楼滚不进来明火,只是有一些烟尘。 她在等。 等待潜火队的到来。 她对段靖说过,做戏要做全套。 无论在哪个世界里,能一夜成名的事情唯独两样。 一为名利,二为灾难。 但其实南星馆内的形式,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 南星馆建造时间悠远,再加上少有修葺,密封性比她想象的要差,阁楼外已经溢出了橙黄色的火苗,吓得她赶紧拿着预备好的水浇上去。 可宋榆刚站起来,双脚下的木梯却突然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人像是走在冰块上,受火焰吞噬的木材开始变形,每跨一步都蕴藏着巨大的不确定性。 热气,火焰,熏陶着她的视线和感官。 门外突然一声惊呼,承重梁柱倏而开始发生龟裂,整座建筑物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右侧垮塌! 宋榆脚边的水桶趁机滚落,“哐当”砸向地面。她的身体失去了依托,控制不住,整个人直愣愣地就要朝一层坠去—— 千钧一发之际。 一到熟悉的香味拂过她的鼻尖。 腰部被有力的臂膀接住,她的身子砸向了他,两人接连滚动了五六台阶楼梯,最终失去平衡力,直接往一层砸去。 “都督!” 第26章 把自己困在火场里自焚,你是猪脑子吗! 火海中,宋榆同时听到了张泽权和段靖的惊呼声。 但是她的身体全然无力,本能地拽住沈樾舟的衣裳,而收紧细腰的手臂也似感受到了她的恐惧,将她没入在怀中。 两人就像捆绑在一起的肉夹馍,在逼窘狭窄的楼梯间四仰八叉地卷动。 宋榆被吓得不轻,可是身上全无疼痛。 替她做肉垫的沈樾舟却没有这般轻松,他的后脊抵住在尖锐的台阶角生疼,怀中却抱着一个软乎乎的小娘子,她像是把他当做了肉垫,八爪鱼一样黏在自己身上,脑袋往胸膛上钻。 这是沈樾舟第二次为了宋榆送死。 沈樾舟自己都无从解释。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疯了。 他和上次一样的恼怒,撑着后腰咬着牙怒斥她,“起来。” 宋榆被吓得浑身没有力气,尝试着从他身上爬起来,但第一次却失败了。 再一次软绵绵地落在沈樾舟的身上,吐出一口柔柔的气息。 “不行,我脚崴了,都督你行行好把我抱起来。” 沈樾舟气得肺疼。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把自己困在火场里自焚,你是猪脑子吗!” “我有计划!” “你的计划就是把自己烤成乳猪!” 外面喧哗着闹起来了。 潜火队到了。 宋榆挣扎着从沈樾舟身上爬起来,颤颤巍巍靠在楼梯口,费劲撑着一口气,也不顾自己现在究竟多狼狈,一瘸一拐地推开张泽权就跑了出去,在门口拦住了纵火队。 灰扑扑的黑烟黏在脸蛋上,黑是黑,白是白,明眸楚楚动人,软软糯糯的嗓音夹杂着担惊受怕的怯懦眼睛像是带了钩子,看得人神魂颠倒。 宋榆身子一矮,忍着被惊吓的抽泣之意,朝潜火队的队员们微微一鞠。 “多谢……” “多谢诸位。” 她掩面而泣,浑身都在颤抖,让本欲斥责地潜火队队不禁敛起语气,温和问切。 “小娘子,这场火来的蹊跷,刚才的爆炸声也蹊跷。你可有受伤?” 宋榆赶紧摇摇头,抚慰着心口。 “我住在阁楼,火势暂且没有攀上来,刚才……睡得有点懵,被一阵爆炸声惊醒来,便不知道该怎么办。” 大晏的潜火队是隶属于官府,不会朝民间拿钱,这场火来势汹汹,可是扑灭却简单,潜火队连扫尾都不需要,只是零星灭了一些火花。 可是刚才的爆炸声,实乃令人惊魂未定。 南星馆损坏虽大,万幸周围的邻居商铺并未受到牵连,随着潜火队离开,宋榆挨个挨个答谢周围的救火的邻居,将人一一送走。 等到她重新回到南星馆,天际鱼腹已经泛白。 宋榆垂着胸口,只觉得到处都痛。 “闵夫人那边,我已经安排妥当了,明日我便开始处理南星馆的药草。最迟不过三日,那人必定会来一探虚实。” 宋榆接着道:“届时,敌在明我们在暗,都督和诸位大人,就只需要顺水推舟……” “宋榆。” 清冷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沈樾舟眉梢稍动,面色有几分铁青。 “你倒是真的不怕死。” 要是他晚来一步,她踩着破台阶滑空,现在还不定怎么样。 不。 要是这火稍微偏离了她的设计,要是今晚突然多了一阵北风,她被困火海,神仙都救不了。 沈樾舟心情很不好。 一团无名的怒火随着胸腔勃然升腾,却不得不憋在喉咙中偃旗息鼓。 而沈樾舟更郁闷难受的却是他居然会生她的气。 诚如张泽权说的,一个背负着层层疑点的下属,死了就死了,根本就不值得他动半分情绪。 可他却屡次为她破例,先是不顾生死跳江,再又是荒谬地闯了火场。 宋榆平静地看着他,勾起了嘴唇。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个道理,都督恐怕比任何人都清楚。” 沈樾舟难得被怼得一言不吭。 他的脸色更青了些,目光冷冽地扫过宋榆迎刃有余的表情,生闷气把自己给气得不轻。 “三日之内,你若是完不成计划……” 他冷哼,刚要说下去,张泽权便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干净的手绢,示意他擦拭额上的血迹。 沈樾舟握着手绢,停留了三秒钟,眉心若有若无地挑起,终究是砸向了宋榆。 “把脸擦干净,难看得要死!” …… 南星馆一夜爆红。 但凡是昨日听到爆炸声的人,今儿多多少少也知晓了南星馆的名字。 爆炸现场无火器残留,究竟是如何爆炸的? 好奇的,探究的,加上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将爆炸声传得神乎其神,说什么的都有。 说是天降灾祸,今冬肯定酷寒,又有人说海寇将要杀回来,江南又要乱一遭。 人人路过此处便特意想来看一看,城西兰水街简直人堵人。 宋榆就将药草洗干净,在南星馆外围打一个地铺,坐在板凳上叫卖。 可是…… 这药材,着实太……让人下不了手。 简直就是烧焦的干草堆,挑出一两根还算看得过去眼的,她身侧更堆放着一团灰扑扑的像是土豆一样的玩意。 损失严重啊。 这些人看看热闹,指指点点,有很快就散了。 第三日了。 宋榆仍然坐在板凳上,看上去笑脸盈盈,心头却快扭成了麻花。 难道是她判断出错了? 此人其实并不缺乌头? 还是他已经金盆洗手,不会再作案了? 还是她的法子打草惊蛇? 宋榆陷入了深深的怀疑,就连有人唤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玄色的锦靴蹲在她面前,拿起了放在宋榆身侧的生乌头。 一瞬间,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凝固了。 宋榆僵硬地转过头,唇瓣微微颤抖。 她看见了一张极为俊俏的生面孔。 “小娘子,处理的草药中,可有生乌头?如果有,我全部购下。” 第27章 看人不能看表面,药材也是 貌若冠玉,声如润石。 宋榆再次被画师所惊叹。 淮南气候湿润,多雾阴雨,山色逶迤,水色迢迢,自古出美人。 淮南的美人,似乎也染上了当地的阴郁忧愁之气,清丽淡然,隽秀无双。如同西子捧心,看得人心生怜爱。 毫不夸张,宋榆当时是真的被这副相貌所震吓住了。 衣衫华贵,气度泫然,别说一般的富家公子,就是出身晏都豪门贵勋家的世家公子,也不一定有这样一番超然与外的气度。 她甚至在想,要是这张脸长在一个女人身上,那该多么名动天下。 被宋榆没有礼貌的盯着看,他半分不自在和唐突都无,笑意越发深邃温和。 “有的。” “只是……” 她微怔,鼻尖红红的。 “客官,你也知道我这南星馆前日被一场大火烧毁,剩下的药材……这卖相上,入不了您的眼。” “无妨。” “只要你有,我就收,” 宋榆爽朗笑。 “公子是个爽快人。” 她从南星馆内拎出一背篓的生乌头,先故意挑了了几个破损严重的放在手心里,再义正言辞地递给他,“公子也看见了,我这南星馆受严重,要想重新开业,必得筹集资金。公子若是想要买我的乌头,就得将这一背篓全部称重打包,不能挑选。” 纵火之前,她可没蠢到将乌头放置库房,只是挑了一些卖相差的烧的像炭,背篓中剩下的,都是品像质量中下的。 男人掂在手心看了看,又蹲下来粗略地翻了翻,担忧道:“小娘子,你这个卖相……甚为不佳啊。药效……” 宋榆意有所指地啧了一声,伸手拢额间的散发,“看人不能看表面,药材也是。” “只是品相好的药材,贡给达官贵人买个好价钱。寻常的品相,百姓所用价钱公道。可追根究底,对于药材来说,品相佳不佳,药效都是一样的。” 他一怔,随即笑颜展开,当即要拿出荷包里的银票递给她,“这一背篓,大概十三四斤,我按照市面价给你,二十两,小娘子你看……”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宋榆的右脸,突然僵直了身子,不自觉地用手指攥紧了银票的一角。 这人怎么不放手? 宋榆费力从他手心扯银票,倏而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客官还有什么问题吗?” 把钱给我啊! 难道要反悔? 随着她仰头而视,右脸上的疤痕彻底地暴露在外,男人死死盯着这张脸,疑窦丛生,手心一寸寸地发白。 淮南远距西戎千万里,她的脸上…… 如何…… “我……” 他松开了银票,心头大慌,直接往后退了好几步,蹙眉左右望去,一张俊秀的脸上像是调色盘一样刹那之间情绪万千,再次对上宋榆不解的目光时,语气变得僵硬,眼底晕染着凉意。 他随即凉笑一声,“我不要了。” 不要了? 到嘴的鸭子飞了! 宋榆呼吸一滞,下意识的舔了舔嘴角。 “客官……你这是逗我玩呢?” 他与宋榆对视片刻,忽而笑得瘆人,他拍了拍手心染上的黑灰,声线低沉感慨道。 “诚如小娘子刚才所言,品相好的药材是要用在达官贵人身上的,你这一篓子……我怕玷污了那些达官显宦的身份。” 怪人! 宋榆看着这背影,眉梢微微一挑,身后踏来一阵脚步声,她以为是段靖,随即吐槽。 “都说人丑是非多,我看长得好看的人破事也多。” “就像是你家都督,破事儿不断,花招无数,难伺候……我虽然这辈子长得丑,但人品要比这些人不知道……” “本座难伺候?” …… 宋榆觉得空气被凝固了。 她凄然一笑,打着哈哈。 “都督听错了,都督你肯定刚才耳背,我是在说我长得丑。” 沈樾舟的脸色没有一丝好转,这身玄色墨氅披在他的身上,越发的像是阴间的阎王。 “你的进展呢?” 宋榆瞥了他一眼。 她低头,嗅闻着指尖的气息…… “蛇已经出动了。” …… 子时,升水街南化巷。 宋榆和沈樾舟前后跨入一间小木房。 堂厅放着一张木桌和两张木椅,虽然有几分陈旧,收拾的却干净整齐,木桌上摆放着三四瓶瓷器,宋榆放在鼻尖轻嗅,朝沈樾舟点了点头。 “味辛,麻舌,有乌头的残留。” 沈樾舟敲响桌面。 “是他?” 段靖低头拱手回应。 “齐解。” “淮南人东陵乡人,自幼失孤,在教坊长大,一手琴艺奇绝,但五年前从教坊司赎身,很长一段时间了无音讯。直到去年才重新出入春香游园,不过,并不是作为男伶重新营业,似乎与春香游园内一名舞姬关系匪浅。” “按照药房掌柜给我们的线索,还有宋娘子指尖的香味两方面来说,应该就是他。” 张泽权半眯着眼,“我们跟踪上此人时,他已经登上了出江的船只,动作很迅速。” 当时在南星馆门口,沈樾舟放任他离开现场就是为了钓鱼,可惜,鱼儿比他想象的还要谨慎小心,稍有不慎,就让他暂时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反侦察能力居然这样强。 沈樾舟仰头,看着站在门口桌边还在嗅瓶子的宋榆,“你打草惊蛇了。” “我?” 宋榆无语凝噎,摊手,叉腰,不屑地哼哼。 “苍天可见,我的一言一行可都你们的眼皮子底下,我哪一句话说错了?又哪一个动作让他犯了疑?” “照我看,肯定是你们跟踪的时候暴露了,别把什么屎盆子都扣在我身上。” 第28章 真凶? 在场众人才无语凝噎。 锦衣卫跟踪,绝不可能犯这样低等错误。 他们的线人遍布淮南个各个角落,锁定目标便会有无数的人前赴后继地从他身边走过,直到收网。 可是现在的情况就是,购买乌头的男子找到了,证明了与东陵女鬼案件有关系,但是关键嫌疑人现在又跑了! 小木屋气氛低沉,足有冰天冻地的寒意。 沈樾舟靠在一张陈旧的木椅上,在他身后是一只即将燃尽的烛蜡,此刻正散发着暖意澄澄的昏晕,光线映射在他的脸颊上,映照在墙壁上的影子忽明忽暗,令人心生寒意。 王澍一案牵扯到宋榆这个尾巴,现在齐解的失踪,又要牵扯出什么样解决不了的麻烦事? 淮南还当真是八仙过海。 张泽权隶属于北镇抚司,是破案审讯的主要部门,他自诩锦衣卫无孔不入,千里百眼,可惜到了江南一带,似乎就不管用了。 追踪失误,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强龙压不倒地头蛇,更何况他们在明,对方在暗。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径直闯来,令人应接不暇。 锦衣卫是人,又不是超人,有所疏漏很正常。 当然,这是宋榆的想法。 张泽权这样像是有完美综合症的人,自然不会允许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犯错。 “我……” 宋榆在这样低气压的氛围内小心翼翼举起手。 “我想补充补充。” 沈樾舟颔首。 “这些瓶瓶罐罐,药渍干涩,瓶口也沾上了灰,像是很久没有用过了。且残留的乌头气味也极为微弱,色泽也黯淡,要沉淀出这样的颜色,至少需要半年的时间。” 所以宋榆推测,“这里,并非制毒的第一现场。” 空气再次凝固。 黯淡的光晕将玄色锦袍衬得愈发华贵,他露在外的指尖轻敲在木桌上,“咚咚咚”钉在众人的心头。 “春香游园。” 宋榆只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飘过,可是她又想不起来。 “段靖,你说齐解在春香游园有一名相熟的舞姬,是谁?” “就是五日前在花船上领舞的女子,原本是淮南官妓之一,后来自赎,现在是春香游园的管事娘子,名叫温燕燕。” “温燕燕?” 宋榆心脏突突直跳。 “我见过她。” 她将那日与温燕燕结识的经过全盘托出。 性子狠厉,敢说敢做,倒是一名奇女子。 可一个名妓,一个男伶,与东陵女鬼案究竟有什么关系? “齐解有个妹妹。” 段靖接着道:“这个妹妹原本也是官窑出身,齐解古琴奇绝,而她一手琵琶上佳,但她似只侍奉于官场,因此,闻听她的名号的人极少。” 宋榆追问了一句,“亲妹妹?” 段靖点头。 “但在两月前,已经离世。” 又是两个月? 一而再再而三,世上没这样巧合的事情。 两个月前,东陵乡出现了第一具裸体男尸,两个月前,齐解开始出入春香游园,两个月前,齐解的妹妹身亡,同时…… 两个月前,郭俊死亡。 “站住!” 门口拥簇着锦衣卫,他被拦在了门外。 齐解脚步一顿,脑子里思前想后,还是硬闯了进来。 “你们这是何意?这是我家!” 他闯进门,看着堂内个个立着无数锦衣官服的戍卫,又瞧见静立在门口的宋榆,心上更怒。 “小娘子,买卖不成仁义在。你堂而皇之带人来我的家,这是什么意思!” 宋榆发懵。 找死都不带这样找的! 居然还有人往枪口上撞? 张泽权比她更懵。 去而再返,他却半丝风声都没有听到。 难道他长了三头六臂? 这简直是在打他的脸! 宋榆上下打量他,像是见了鬼似的,“你去了什么地方?” “我去何处,见什么人,与你们有什么关系!”他质问宋榆,眼神却有意无意看向沈樾舟,不过只是一瞬,随即就想要将锦衣卫轰出去。 他的气对着锦衣卫发,可是眼神却始终盯在宋榆身上,眼神扑闪。 “我知道你们是官差,难道官差就能肆意进出良民的屋子。我犯了什么法,你们有什么证据!” “擅闯民居,我要报官!” “证据?” 幽冷的声音在木屋内响起。 沈樾舟扣断了他桌案上的狼毫笔。 张泽权面无表情地拿出一把匕首,走到齐解身后,一把扼住了他的脖子。 “认证物证俱全,你还想要什么证据?” …… 乌头毒性大,提纯的难度并不难,难的是如何掌握度,既能让人陷入丧失行动力,又不让人顷刻之间被毒死。 毒药伎俩,浓度,配比,需要千千万万次的实验。 齐解这才发现,捉拿他的人并非是当地的官员,而是锦衣卫。 他被捏着下颚开不来口,鼓睛暴眼,丝毫没有犹豫,正对着张泽权抵在他脖子上的匕首狠狠一撞。 张泽权动作更快,松开匕首,拉着他的脖子往后扯,按住他的头。 “想死?” “是我杀的!都是我杀的!” 齐解突然改口,“一群畜生!我杀了他们又怎样!” “他们强暴了我妹妹,让她衣不附体地死在了香江里,尸骨无存,我要将他们千刀万剐!” 他的手心上染着洗不掉的黑渍,这是乌头残液蔓延在肌肤上的证据。再加上桌上的瓶瓶罐罐,线索已经很明显了。 人,应该就是他杀的。 可是系统并没有呈现通关的提示。 沈樾舟侧过头来。 “除了你,还有谁。” 同伙? “没有!” 齐解一口咬定。 “各位大人放心,我杀他们是私仇,早在两个月之前我就开始筹谋了,没有其他原因。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要逮捕归案,要杀要剐,凌迟处死我都认!” 沈樾舟撩开袍,上前踩着齐解的手指,垃圾一样碾了碾。 “吱嘎”几声脆响,紧接着就是他冲入云霄的惨叫声。 十指连心,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手指像是面条一样耷拉着,宋榆心里一紧,只觉得暴殄天物。 “把他的手指给本座重新接上。”沈樾舟朝宋榆道:“舌头和手都不能毁了。” 轻飘飘地说出这句话之后,他扼住齐解的脖子,提起,漫不经心地笑道。 “本座还有很多问题想要向你请教,怎么舍得杀你。” 第29章 你不过与她有几分相似罢了 宋榆觉得自己快要变成外科医生。 一会儿是缝针,一会儿是接骨头,后面还有什么,开刀做手术? 张泽权给齐解这样重量级的犯人找了个不太安静的邻居——另一个倒霉蛋——王光和。 从他清醒之后,就开始“哎呜”的叫唤,狱卒不胜其扰,曾向宋榆闻过麻痹的药剂,可是麻药一过,他叫的更厉害了。 齐解看着真真正正断手断脚的“人彘”,脸色瞬间变得惨败。 惨败之后,他几乎是发狂地笑。 “你也有今天!” “王光和!王中丞!你没死啊!原来你每一天都如此生不如死地活着!” “我本想杀你的,奈何你身边人太多,混不进去,好!好!你现在比死了还好!” 王光和断手断脚,但舌头没有被割,他瞪大眼睛看着齐解,眼神从迷茫变得清晰,嘴里“呜呜呜” “他也侵犯过你妹妹?” 宋榆给他捆绑加固带,随口问了一句。 “何止!” 齐解瞪她,“这畜生,是始作俑者之一……” 他轻声说道,却又突然闭口不言。 这些人真的是他杀的? 宋榆呆呆地看着他,那样残忍变态的杀人手段,不像是他这样清雅的人干得出来的事情。 而且,如果要杀了他们,又何必要全部抛尸在东陵贞节牌坊下? 揣着尸体,不累吗? 看样子齐解肯定是不会再开口了,宋榆也不想逼问他,收拾好东西刚从诏狱出来,迎面就撞上了气势汹汹的郡主銮驾。 诏狱的位置在驿站外面,郡主金枝玉叶,又没有擅闯,他们不敢阻碍。 赤云打听到沈樾舟今日前往三十公里外的平定军驻军营地,并不在驿站。整个驿站内,也无人敢违抗她的命令。 “宋娘子。” 头一次叫她臊寡妇,现在唤她娘子。宋榆瞧着这老妪,扭头就走。 “宋娘子留步。” 老妪伸手拦住她。 “郡主有请。” “我不去。” 明知山有虎,她为何要向虎山行? 宋榆不觉得自己死在了赤云手上,沈樾舟会为她报仇,小命还是得自己保管好才行。 老妪早料她会冷脸,竟然跪在了宋榆脚边,磕头。 “上次是奴才失礼了,不知娘子是都督的人,今日郡主和我,是想给娘子赔罪。我们郡主年纪小,不经事,得罪了娘子,万望您别见怪。” 她抬头,额上满是鲜血。 “我们郡主有事情要与娘子谈谈。” 阵仗挺大的。 宋榆哼看着她,“都督没见怪,我怎么会见怪。劳烦嬷嬷高抬贵手,我要回驿站给都督述职。” 老妪拍了拍膝盖,不复刚才的谦逊,拽过宋榆的手腕。 “都督今日一早就出了城,恐怕现在不在驿站。我们郡主自觉有愧于娘子,有请娘子上马车。” 这是赖上她了? 宋榆挑眉,“我不去会怎的?” 她的眼皮颤抖,垂眸一笑。 “娘子不知道吧,我们郡主天生身子弱,不能生气动怒,恐伤及心肺。若娘子让郡主动了肝火,莫不说都督能不能保你,就是公主也不能饶了你。” 很好。 软的不来来硬的。 她不是没有给赤云把过脉,这姑娘是早产,但不至于像林妹妹一样弱柳扶风,将养了这么多年,要是还生不好,这些奴才都该死。 敌多我寡,赤云今日不请她上车誓不罢休。 宋榆看着左右准备夹攻的几人,将医药箱扔给了戍守在旁的锦衣卫。 “这位小哥,要是看见张镇抚或者段佥事,帮我转交,并告诉他们郡主有请,我不敢不从。” 赤云今日很是打扮了一番,她甚至穿上了宫裳,华锦鲛服套在身上,很警惕地看着宋榆。 郡主盛装打扮,宋榆却只是穿着一件鹅绿的襦裙,梳着最简单的发髻,大街上最寻常不过的装束,她却穿得清新娇俏。 她母亲说过,美人在骨不在皮,有些女人看上去不惹眼,却是天生的衣架子,极能吸引郎君的眼神。 她静静凝视着宋榆,默不作声喝了一口茶。 “想要爬床的女人数不胜数,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一来就上大餐? 宋榆挑眉,“那郡主排在第几个?是想爬床,还是爬不上去?” 赤云握紧了手中的茶盏,指尖发红。 “本郡主喜欢了都督五年,岂是你能比的!” “我也喜欢都督啊。”宋榆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这辈子相遇的时间,“十天左右。” 她伸了个懒腰,按着太阳穴,倦怠地笑了笑。 “郡主喜欢了都督这么多年,都督可曾将你放在眼里,可见喜欢一个人,时间的长短,半点作用都没有。” 当年爱慕沈樾舟的人能从城门排到皇极殿,在她和沈樾舟的关系曝光,晏都人尽皆知之后,恨死她的更是长龙似的绵延无穷。 宋榆岂会被一个小丫头给制住? 莫说她,就是她姑姑景徽长公主在这里,她也会把她气得找不着北。 赤云脑袋嗡嗡叫,一站,一拍,桌面晃悠不停,她扶着胸口,面色潮红。 “你!” 好不要脸! 可是看着宋榆的脸,她又觉得这女人绝不是善类。 沈樾舟为了沈月轸疯魔的样子众所周知,毫无理智,逮谁就咬,谁敢在沈月轸面前说三道四,次日她的脑袋就会莫名其妙挂在她家门前。 男的女的,就是皇室成员也没少受他的威胁。 赤云按捺住心头的火,长舒一口气,冷哼。 “你们这些想攀龙附凤的玩意儿,本郡主从来不放在眼底。可是我奉劝你自己离开他,否则,后果不是你能承担的。” “你可知都督为何至今没有成婚?” 宋榆睁开眼,“为何?” 赤云眼眸深了深,看向窗外。 “都督曾冒天下之大不韪娶过一名女子,为她生为她死,为她六亲不认,断绝于沈家的一切来往。公主示好,蒋家千金下嫁,都不得好果。我的姑姑为了他终身不嫁,蒋家嫡女为了沈家嫡长媳的虚名,甘愿去寺庙当姑子……” “千金之躯尚且如此……” 她盯着宋榆的脸,阴阳怪气地笑了笑。 “你不过与她有几分相似罢了,且远不如她,都督将你留在身边,只是为了睹物思人,你以为……他真的喜欢你?” 第30章 不合作就是敌人了 当年这些人是如何辱骂自己的呢? 贱货?孽障?狐狸精?勾引长兄,祸乱后宅,蛊惑人心? 她医治过的人,恨不得与她老死不相往来,被她救过命的人,更是闭口不言。 她认。 让沈樾舟喜欢上自己,不是她最开始的初心,可若不是这个办法,她不能完成任务,也不能离开游戏。 而且,她是喜欢沈樾舟。 既然喜欢,就得容忍对方给自己带来红利的同时,也得承担起责任。 她想的是助他远离既定结局之后,或死遁,或告知他真相,又或者留在这个世界。 可没想到,她会被沈樾舟心腹中的心腹,照顾她的奶娘给阴了,毒发身亡。 漫长的时间之后,再次从旁人嘴里听见自己的消息,宋榆还是很兴奋。 至少她晓得,沈樾舟心里的人,从始至终都是自己。 她开心地嘴角都弯不下,看得赤云更加火冒三丈。 “原来都督如此长情……” “果然,你这样的货色,都如此不要脸。” 赤云斜睨着,轻蔑一笑。 “寡妇的身份,怎敢染上都督?” “我是寡妇,他是鳏夫,咱们绝配啊。” …… 赤云胸口起伏,心脏绞痛。 在宋榆手上栽了两次,她彻底晓得这女人毫不在乎自己的名誉清白,只要是机会,她一定得想方设法的爬上去,也不在乎自己的身家性命。 可是她都没得到的东西,凭什么她能轻易放在嘴边? 她的手指颤微地伸出来,指着宋榆,口中咿呀着,说不清楚。 宋榆白了她一眼,提着裙子就准备离开。 只是她刚转身准备下马车,手腕突然剧痛,老妪的手突然将她拖住往后拽,宋榆高喝一声,身后有人却猛地捂住她的鼻子,又湿又黏的帕子捂在她的口鼻,她很快就陷入了昏迷。 视线上下摇摆之前,她看见马车被一位打扮妖艳的中年妇人接过,朝着赤云拘了拘礼。 …… 宵禁之后,春香游园仍然灯火通明,夜夜笙歌。 “我与都督也有数年未曾会面了,今日都督亲临,也该给我机会让我做做东。” 进了包间,贾敬安卸下绯色大氅交给舞女,亲自拎着一壶酒。 沈樾舟冷冷看了他一眼。 “听闻都督甚喜绍兴的花雕,可惜今夜来得匆忙,不曾准备,等过几日我亲自送上门去,都督不要推辞才好。” 男人四十五岁左右,中等身材,腹部微微鼓起,膀大腰圆。他落座在沈樾舟的右侧,差使身后的赵蒙给沈樾舟斟了一杯酒,然后退到一边,站在了张泽权的身侧。 此人乃平定军总督,执掌东南一带的倭寇水匪,手握十万大军。他今夜褪下了甲胄铁衣,理了胡子,看上去没有在军营时的严肃。 但即便没有穿着军装,他的眼神依旧锋利,有一种随时能用刀穿破喉咙的尖锐。 沈樾舟端着酒杯,也没有和,修长的手指缓缓触摸着瓷器,像是在触碰美人的肌肤,看得贾敬安身边的两位美人心动不已。 他静静地坐着,一双眸子冰冷薄情,在月色下透着清辉,仿若一尊神只,远若碧海蓝天。 女人们目光流转,羡慕地看着他手心中的瓷杯,若是能与这样的男人敦伦一回,死得其所。 贾敬安失笑,捧着女人的屁股往前一推。 “身在曹营心在汉,去给都督倒酒。” 美人莞尔一笑,赶紧提着裙子上去,可没想到迎接她的却是一道利如寒刃的目光。 她缩了回去。 “都督看来不喜美人呐。” 贾敬安开口,“本将军也听闻过都督当年的事迹……都督真男人也。” 张泽权心道一声完蛋,说什么不好,偏偏要提这个雷区。都督本来就像对他疑窦丛生,这不是故意招惹吗? 张泽权全神贯注地盯着沈樾舟的手臂,生怕他下一刻抽刀砍人。 “将军……对本座,很清楚啊。” 对上沈樾舟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神,贾敬安并没有反驳。 “王中丞遇刺身亡,都督后一脚就找上了姜东升,想必都督心里也有数了。这江浙啊,都是那一群世家官宦的地盘,咱们这些粗人在这里就是狗一样的存在,老子就最看不得他们装腔作势的模样。都督后续需要什么帮助,知会本将军一声,我定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哦?” 沈樾舟手指摸着瓷器杯口边缘,“将军想要与我合作?” 贾敬安拿着酒杯跟他碰了一杯。 “合作自然都是朋友了。” “不合作就是敌人了?” 沈樾舟轻轻一笑,身后赵蒙的脸色都青了。 这位毕竟兼巡抚的锦衣卫都督,当今太子太傅,陛下的心腹。将军如此摊牌,就不怕他反咬一口? 王光和死了就死了,死无对证,沈樾舟现在的心思都在江浙一带的官员身上,还没有将目光聚集在军队里,将军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谁也没说话,沈樾舟也没喝那盏酒,雅间里沉溺着死寂的气氛。 赵蒙的眼神瞥着张泽权,他听闻这位爷也是个赴汤蹈火的主,对沈樾舟极为忠心,丝毫没有夺权的野心。 他的眼神不断地在两人身上瞄,扣紧怀中的刀,生怕对方下一刻就揣出利刃插进贾敬安的胸口。 “啪”一声,沈樾舟从怀里掏出的东西令赵蒙一抖,定睛一看,却是一本账册,他疑惑地望着沈樾舟,他慢条斯理地按着额头,一口饮尽杯中酒。 “这是什么?” 贾敬安皱眉。 “王澍死后,将军在白氏身上搜走了账册,将军怎的也不抄一抄白家,万一……有缺漏呢?” 贾敬安的脸色瞬间就白了。 既然沈樾舟知道他的秘密,又为何要特意前来告知他? 这是准备拿捏他的把柄,还是准备逼他束手就擒? 贾敬安天人交战,一时忘了说话,在他下一秒准备拿起账册的时候,沈樾舟却先他一步,将这本账册抢到了手边,用火折子点燃。 火光照应在冷峻的脸上,凸显的一双眼睛格外深谙。 “既然是遗漏,就是废纸一张,本座自然什么都没见过。” 贾敬安如释大负。 只是接下来,他和沈樾舟之间就不是合作,而是人情了。 而暗格内,一道绯色的身影紧抓着木门,扣下一道深深的痕迹,消失在了人群中。 第31章 夜色情场 头晕目眩。 宋榆醒后,扑在地上把胃里吐得一干二净。 昏迷之前她咬紧牙关在自己手肘上插了一针,督促自己赶快醒来,而她醒来之后,却发现自己和十来个女孩儿一起被绑在了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外面似乎是男人的喝彩声,她双手被束缚着,脚尖却能动。宋榆撬开门缝,从里面刺去,却看见了一个修罗场。 两个男人赤裸着上身,手上拿着不同的冷兵器,挥刀就朝着对方砍去。 不过几秒钟的功夫,一人就被砍下半截手臂,悬吊在空中,他却没有气馁,半点犹豫都没有,抄起地上的钢管,猛地朝男人砸去,下盘一矮,从下到上,四十五度角,将钢管插入了男人的肛门。 血喷了一地,而他惨叫一声,倒了下去。 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宋榆耳朵里嗡嗡作响。 但她根本就来不及反应,门被人打开,两个男人闯了进来,女孩儿们惊惧的叫着,将宋榆挤在角落里,她看见男人伸手抓走了一个女孩儿,在她尖叫求饶的过程中,“轰动”关闭了门。 宋榆赶紧扭过头,女孩儿出现在舞台上,衣裳被人粗鲁的撕碎,赤裸裸的展现在男人的眼前。 宋榆看见她晕了过去,又被人泼醒,又晕了过去,再被人扇醒。 …… 惨叫声不绝如缕。 宋榆闭上了眼睛。 系统更新她的位置,锁定在春香游园的地下二层。 谁也不知道,这座用军舰改造的花船内,居然还有如此庞大的场所,更不晓得,楼上是附庸风雅,楼下却是肉醉金迷。 可是现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沈樾舟不在淮南,段靖更远在驿站,所有她认识的人,都不在身边。 一股无力感充盈她全身,宋榆也没有磨蹭,蜷缩成大虾状,借助门缝的棱角,开始摩擦绳索。 不能着急! 她的头上满是汗水。 门“嘭”地又打开了,在女孩儿们尖叫声中,又拖走一个。 宋榆浑身都在颤抖,甚至呼吸都忘记了,差点把自己憋死。 绳索脱落在虎口,就差一点,再差一点! 但也在这个时候,她却被人选中,男人掐着她的后颈,猛地往后一拽,单手就将她拖了出去。 ! 男人油腻的眼神在她身上扫了一遍,露出斜淫的笑声。 “桐姐说了,脸上有疤,卖不出好价钱,但是身材不错。去,那一块布来,把她的头抱住,把衣裳给扒了。” 宋榆僵直在原地。 而绳索在这一刻彻底松开了。 男人们嬉笑着,上前抓住她,却在下一刻猛地吼了一声,手腕穿来钻心的疼痛。 银针! 宋榆爬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楼道外跑去。 身后的男人们很快撵来,又惊又怒,宋榆却在前面抓住东西就往后面砸。 瓷器,花瓶,盘子,目之所及的一切! 眼看着就要冲出楼道—— 楼道的尽头却突然出现了一道绯红色的长裙! “走开!” 宋榆叫喊,男人的手只距离她一步之遥! “走开啊!” 女人的影子不退反进,伸手拽住宋榆的胳膊,牢牢地拴住,往后一扯,替宋榆站在男人身前,支身抵住了他们的进攻。 “干什么呢?” 宋榆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砰砰砰地跳,等到呼吸稍稍平稳之后,才看清抓住她的人正是温燕燕。 男人气喘吁吁,看着女人的眼神有些发憷。 “桐姐带来的货,温姐半道要劫走吗?” 春香游园共计四层,每一层都有不同的管事,每一个管事的权限都不同。 温燕燕掌管第一层,官员交接和舞姬迎客,看似风光,实际却没有接触到中心权利,说的话也没有多硬。 以至于这些人跟她说话,都带了几分不屑。 ’这是桐姐的人。“ “我会跟她说,但人我要带走。” “可是……” 温燕燕强势的笑了笑,伸手勾着男人的下巴。 “一切责任我担。” 众人哑口无言,但又不得不给她面子。 男人们走后,温燕燕突地转过头,缓缓抬手,按在眉心。 “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榆一怔,不知道从何解释。 “被人绑架了?” 温燕燕惊讶地抬起头,“你不是在帮官差办事?” 宋榆耸耸肩,一脸懊悔,“阴沟里翻了船。” 温燕燕也没多说什么,提这裙袍就带着她就往楼上赶走,来往有无数殷勤讨好的人,她一一笑脸相迎,而又在离开之后,露出了厌倦恶心的表情。 “我想问你讨个人情。” 她倏地转过头,莞尔一笑。 “你们知道牢里有无一位叫齐解的人?” 宋榆突然一顿,瞪大了眼。 她真的和齐解有联系? 温燕燕神色不变,香味袭来,眩晕了宋榆的眼。 “没有。” 宋榆心脏一瞬间被人揪起,她摇头。 “哦。” 温燕燕颔首,却突然拐了弯,将宋榆带去了一件隐秘的雅间。 她站在门头,突然朝着宋榆莞尔一笑。 “牢房内犯人数不胜数,宋姑娘怎么知道有无齐解这一号人物?” 这次轮到宋榆哑口无言。 温燕燕在跟这些人到了这么多年的交道,早就是个人精,宋榆的小九九,她门儿清。 她笑着,不知道是在看玩笑还是怎的,“其实,在你刚才被关押的暗房,有一个可以逃出去的通道。” 话锋又一转,“本来想送你出去的……” 她的眼儿弯着,唇角也弯弯的,眼神却很冷。 她的手握住宋榆,反手一推,将宋榆从暗隔推了出去。 “哐当——” 隐秘的雅间内,四个男人全部站了起来,望着她。 “宋榆?” 沈樾舟突地皱起眉,瞪眼看着她像是丢了魂儿似的衣衫不整出现在众人视线。 张泽权也蒙了,不敢置信地微微张大嘴。 这女人是黏在都督身上了吗?怎的在那里她都找得到? 而贾敬安的眼,却锁定在了宋榆身后的女人身上。 “将军。” 温燕燕妩媚的朝贾敬安抛了一个媚眼,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称述了一遍。 “宋姑娘受了惊吓,不过没有大碍……” “都有谁?” 沈樾舟打断了她的话,阴恻地扫过来,令温燕燕浑身一颤。 这场地,她见过很多亡命之徒,也见过很多杀人不眨眼的男人,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眼神。 居高临下里,带着赶尽杀绝的狠厉。 “参与这件事儿的人,都有谁?” 第32章 你也只是郡主而已 不等沈樾舟动手,贾敬安立刻给身后的人示意,赵蒙跟随着温燕燕一同往外走。 而屋内,沈樾舟抱臂,斜依靠在椅子上,像是不耐其烦地盯着宋榆。 “是谁?” 宋榆理了理衣裳,没有半点犹豫。 “郡主。” 这个回答在沈樾舟的意料之内,只是他有些恨铁不成恨刚,语气比刚才更冷。 “你脑子里装的是水?驿站门口都能被人绑架,你吼一嗓子,谁敢带走你?” 锦衣卫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当今陛下,什么时候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皇室成员能在锦衣卫头上耀武扬威? 宋榆歪了歪嘴,的确是她大意,更是没有想到赤云竟然会将她买到这样的地方,也高估了自己的能耐。 今日要是不是温燕燕,她是真的出师未捷身先死。 他招呼张泽权,“请赤云郡主过来一趟,半个时辰之内,本座要看见人。” 紧接着,又差使屋内的两个女人带宋榆去整理一番,这才安静下来。 他头疼地按了按额。 贾敬安将一切收入眼底,不动声色地笑。 “此番是我管理不当,这件事情,是下面的人没长眼睛,惊扰了都督的人……” 沈樾舟伸手制止,“她不懂事,见笑了。” 她? 指得是谁? 肯定不是赤云郡主。 …… 雅间再次被打开,径直往内扔出了一男一女。 两人重重被砸在地上,温燕燕和赵蒙跟着走了进来。 “都督。” 赵蒙拽着刚才捉捕宋榆的男人,扼住他的后颈,迫使他抬起头。 另外一个女人慢腾腾地准备爬起来,但看见贾敬安那双吃人的眸子,又暗暗缩了回去,哭诉道。 “将军,是属下有眼不识泰山,见财贪心,不知这位姑娘是锦衣卫的人……” 两人来到这里之前都被打了一顿,现今鼻青眼肿,被叫做桐姐的女人没有了叱咤风云的威风,趴在地上颤颤发抖。 “驿站门口掳人,你这不是贪心,是熊心豹子胆。” 宋榆收拾好衣裳走回雅间时,就看见这一场面,两人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往死里磕头。 但沈樾舟嫌烦,根本不等两人有什么解释,挥了挥手。 张泽权从腰侧拿出一把匕首,先是扼住女人的脖子,迫使她抬头,尖锐的刀锋就这样插进了她的眼角,剜出了两颗血淋淋的眼球。 宋榆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可看见这两颗滚在地上的眼球,她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吓得腿软。 “既然眼睛没有用,也没必要留着。” 沈樾舟偏过头来,看着跪在地上已经变成了筛子的男人。 他是真的害怕到了极致,黄色的尿液顺着裤裆就这样流了下来,染湿了地面。 沈樾舟见怪不怪,只看着宋榆被吓得苍白的脸,想要说出口的训斥扼杀在了喉间。 沈樾舟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笑着让她过来坐。 宋榆蹑手蹑脚地走近,还没等站稳,就被他拉着手腕拽到了自己跟前,按了下去。 随后才示意张泽权。 钢管撞击在脊背的声音震荡在房间内,男人趴在地上,张泽权一下一下地敲击上去。 “砰砰砰” 每每敲击一次,宋榆的心口就动荡一次。 赤云兴致勃勃推开雅间门,一脚踩进去,蜀锦的靴子在地板上拖出黏腻液体,她低头一看,发现是血,尖叫着挪开步子,又踩到一个圆乎乎的球形,血浆“啪”地爆炸,眼珠被她踩扁,黏在鞋底。 赤云厉声尖叫。 沈樾舟嘴角微微勾起。 宋榆只觉得他更变态了。 “沈哥哥……” “这……这是什么?” 赤云双唇瞬间泛白,全身都在颤抖。 老妪上前扶住了她。 她这才站稳,抬头不自觉地看着懒散地落座在椅子上的男人。 雅间里灯火通明,隔窗外就是一望无际的香江水,月色银辉透来,他的面孔越发清晰深邃,沈樾舟双腿交叠,一只手撑在太阳穴,从里到外都透露着矜贵的气息。 还有在这张轮廓下,阴鸷骇人的怒气。 而他的身侧,有一位身段曼妙,容色姣姣的绿纱裙少女。 看着宋榆完好无恙,赤云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老妪见自己姑娘受了惊吓,立刻站出来护主。 “都督这是做什么,大半夜邀我们郡主来此,就是让郡主受惊的吗?” 老妪说这句话的下一瞬间,膝盖被张泽权一把敲断,“轰动”一声,她痛苦地跪在了地上。 “嬷嬷!” 赤云尖叫着,想要上前扶着她,可是看着地面上的血迹和奇怪的黄色液体,她又犹豫了。 “呵呵。” 沈樾舟扬眉一笑。 “本座不想重申,郡主也该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情。” 赤云不敢置信。 “都督为了一个寡妇……” “本郡主也是为了都督着想!为你的名声着想!” “失心疯。” 沈樾舟脸上的厌恶都不带掩饰,“本座的人,什么时候轮得着你处置。” 末了,他还不忘讽刺一句。 “昭庆公主脑子不笨,怎会生出你这样蠢笨歹毒的女儿,怕不是驸马爷种不好……” 沈樾舟嘴巴是真毒,说得赤云很脸上一红一白,气得抽筋。 “不过是一个侍女而已,都督何必如此惺惺作态,苦苦相逼……” “你也只是郡主而已。” 赤云赤急白脸的被噎住。 “这老妪蛊惑郡主犯错,罪不容诛,郡主得亲自清理门户。” 简简单单几个字,赤云却听得心惊胆战。 张泽权将匕首扔在她脚下。 “要是我不……” “那明日送回晏都的邸报上就会出现郡主被歹人绑架,客死异乡的消息。” “你敢!” 沈樾舟无奈的摇摇头,“你可以试试,当然,本座不会让你死,只会让你像她们一样,本座说到做到。” 赤云现在才发现自己捅了大篓子。 她幼时见到沈樾舟时,不过十一二岁,见他亲自陪同沈月轸来给她诊脉,见沈樾舟对她百依百顺,珍视非常。临走时,生怕她鞋底沾染了水渍,不顾世俗眼光,亲自蹲下来将她背走。 打那时候起,她就对沈樾舟产生了温柔矜贵的滤镜。 可这个滤镜在今天彻底被打破了。 他分明狂妄自大,残忍嗜杀,甚至冷漠无情。 “郡主,选择好了吗?” 第33章 金钥匙的秘密 别人的命和自己的命,孰轻孰重。 赤云颤抖地捡起匕首。 “郡主!” “郡主饶命啊!奴才是你的奶娘啊!奴才跟了你十数年啊!” 老妪哇哇惨叫,早就没有了当时的威风,她哭得泪流满面,悔恨不已。 老妪丧失了行动力,怕不得,动不得,只能看见刀锋朝自己抵来,却只能无助喊叫。 赤云狠下心,捂上眼睛,匕首高高扬起—— 求饶声戛然而止,老妪瞪着眼睛,不敢置信地慢慢倒了下去。 血溅在她的脸上,慢慢晕染开来,她的裙摆瞬间染红,匕首清脆地落在地上滚了几圈。 沈樾舟摆摆手,不再看她。 “送郡主回去吧。” 与此同时,又是“嘭”的一声,地上的男女被张泽权捡起来的钢管瞬间爆头,脑浆四溅。 宋榆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停止了。 “啪啪啪” 贾敬安极其冷漠地看着,招呼人将这里打扫干净。 “都督好手段。” 杀人不沾血,又教训了人,今儿这样大的阵仗,就是为了他身边的女人? 贾敬安余光瞥过去,碍于沈樾舟,没有正儿八经地打量。 心情被人毁得差不多,沈樾舟起身,颔首道:“本座和将军说的事情就是这些。” 过程虽然被人打断,但贾敬安想要得到的态度沈樾舟已然拿出来了,也表示他不会再理会王澍的事情,这个结果双方都满意,贾敬安亲自给沈樾舟开门。 “今日的事情,是我这里招呼不当,日后定然上门赔罪。” 客套话谁都会说,沈樾舟也没当回事,只是他扭头看见宋榆没有跟上的时候,顺便看了看地上的污渍。 宋榆只是不晓得在两人说话的时候该不该上来。 他嫌她麻烦,却走回了原地,低头看着面色倦怠又受了惊吓的宋榆,轻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居然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宋榆双手匆匆环住他的脖子,整个人缩在他的大氅内,不知道这人究竟哪根筋又不对。 “换了新衣裳,就别弄脏了。” 沈樾舟轻声道:“你要是再蠢得被人捉走,本座下次把你捉回来时,就把你做成肉干,糊在屏风里。” …… 温燕燕倦懒地倚在栏杆上,看着贾敬安一步步朝着自己走来。 粗糙的手指摸上了她的脸颊,贾敬安挑着眉,腹指摩挲顺着柔嫩的肌肤滑向了她的颈脖。 “收拾好了?” 温燕燕媚色万千地点点头,盈盈一笑,“这位都督对那姑娘很不一般呐。” 贾敬安眉梢一动,说了句不知褒贬的话,“他的口味,一向很不一般。” 但随即,扣在温燕燕脖子上的手突然用力,猛然她按在了栏杆上,半边身子悬空,下面就是波涛汹涌的香江河。 女人毫不惊诧,顺从地伸长自己的脖子,手还在他身上游走。 “将军这是怎么了?” “你身边那男人呢?” 温燕燕嗤笑一声,“他不是我男人,我的男人只有将军……咳咳!” 贾敬安不想听她说话,紧了紧力气,温燕燕就像是一只极易被人折断翅膀的鸟儿,即将陨落在他手上。 “你们的动作,本将军不是不知道。想要替齐小玉报仇,杀几人就行了,不要把事情闹大,要是被锦衣卫盯上,你一定没有好果子吃。” 说罢,径直将她扔在了走廊上,转身离开。 “咳咳!” 温燕燕面色潮红,重重地咳嗽,一位小厮从人群里快步奔来,将她扶起。 “没事吧?” 温燕燕摇摇头,“报仇……” “他根本就记不住我的仇恨,他们早就遗忘了……” 温燕燕目光浅浅一眯。 “齐解已经暴露,要是现在收手,我们布置了这样久的计划就没有了意义。” 小厮轻声道:“齐公子,应该不会将姑娘说出来,姑娘要杀贾敬安,还有机会。” “谁说我只杀贾敬安?” 她的手掰断了脖子上的项链,珠串一颗颗滚在地上,温燕燕踩了上去,慢慢碾磨。 “乌头的伎俩还剩下多少?” “没有齐公子的补充,现在只剩下一瓶……” “一瓶也足够了。” 温燕燕轻哼着看了他一眼,又娇又媚,“船上不是还剩下蒙汗药吗?” “一起用吧,我不想等了。” …… 回到驿站,宋榆第一件事情就是返回诏狱,在锦衣卫在郭俊家抄出的东西里面快速翻找。 东陵女鬼的幕后真凶,已经浮出水面。 可是系统并没有再给出任何的提示。 白氏承认自己是杀害王澍的凶手时,系统很明显地给过宋榆过关的提示音,可是这一次,并没有。 还有一些事情,一定被她遗漏了。 比如两个月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从郭俊的死因开始查,官衙给出的结论就是溺水身亡,可是他在香江边长大,谙熟水性,又是仵作,怎会大半夜地跑去香江边? 那一日,不管是衙门还是村里乡社,可都没有验尸的事情发生。 可惜郭俊所留下的东西,就只有一大沓验尸的报告所整理起来的文书。 宋榆打着灯,从最新的日期开始查阅。 他是个很细心的人,每一名死者的死因和腐败状况,以至于发生的地点,都详细地记录在册。 她愁得没有方向,正要打道回府时,却突地看见一张被撕下来的纸张从夹缝里掉了出来。 这张纸,并不特别,所记载的内容也只是普通的验尸报告,只不过,在末尾,有一段小字。 “腹腔空腔发硬,胃部糜烂多酒水,剖腹之后,自腹中取硬物,乃一枚短金钥,吾闻其身份,怕招引祸端,藏匿铜梳内。” 宋榆“噌”的就站了起来。 这短钥匙,是这个女人的? 可是这个女人,又是谁呢? 招引事端?什么事端?郭俊的死难道与这个女人有关系? 因为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东西,被人灭了口? 如果以此推断,王澍监视她,是不是就是为了这枚金钥匙? 那这枚金钥匙,究竟还藏着什么样的线索? 它又能打开什么样的秘密呢? 宋榆小心翼翼把这张纸折起来,准备去找沈樾舟。 第34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死者……是贾将军的副将,百户长赵蒙。” 沈宋榆扑了一个空,沈樾舟一早就出了驿站,段靖在书房门口堵住她。 “身体死亡的状态和你前面陈述的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次,死者被发现在花船的船底,被两侧的船桨卷在底部,一直拖行,今晨被人发现。” “不止是赵蒙,整个春香游园花船也与今晨离开淮南,船上百余人现在都不知所踪。” ! “就是昨日,站在那名将军旁边的男人?” 宋榆面色一变,“他……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段靖笃定地告诉她,“已经确认了身份。” “也确定了凶手。” …… 夜莺声突兀地在白日响起,婉转又凄凉。 事情远远没有宋榆想象的这般简单。 繁华的淮南城,一如往昔。 只是今日,来往的游人和经商的摊铺小贩全部松了手中的活计,他们不约而同地前往漕运港口。 香江流域经营的无数大型花船被官衙强制停靠在岸边,官吏挨个挨个排查数艘花船。 夹岸两道权势趴在栏杆上驻足观看热闹的百姓,他们数着这些从花船上走下来的云鬓衣衫,好不热闹。 “听说东陵女鬼的凶手找到了,哎哟喂,杀了多少人呐,好几个都是当官的!” “听说还是女人,看,这些官差现在主要逮捕女人呢!” “什么深仇大恨呐?” “……” 宋榆和段靖翻过人群,挤进了渡口。 今儿人格外的多,但最为显眼的,是立在人群中鲜红夺目的缂丝锦袍。 沈樾舟敛容看着贾敬安。 今儿他穿着御赐飞鱼服,宽肩瘦腰,狭长的绣春刀挂在腰间,头戴方圆胚翼乌纱轻帽,两条官带垂落在剑眉两侧,眉色染厉,双眼似鹰。 这是宋榆第一次见沈樾舟全副武装地套上都指挥使的官服。 平时穿素衣宽袍,尚觉孤冷高傲,此刻着红披黑,端着都指挥使的架子,越发让人觉得盛气凌人。 宋榆静静站在桥头,长久没有出声音。 除此之外,宋榆还在岸口看到了另一队人。 一队持锐披甲的军队。 大晏的卫军驻守着各军事重镇和东南海防要地,督军官居二品,有绝对的作战权。驻守淮南的军队在没有当地督军的同意下,决不能出军营一步。 这群人来势汹汹,贾敬安更是身着甲胄铁衣。人高马大,络腮胡,倒三角眉,看上去凶神恶煞,显然是有备而来。 宋榆见此场景,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山雨欲来风满楼。 “都督是要拦本将军!” 宋榆人未到,便听见他暴躁的声音在港口传来。 随着他的怒斥,周围的士兵顷刻严阵以待,横眉立目,仗着人多将锦衣卫包围得水泄不通。 “死的是我的亲卫副将!如此衣不蔽体的惨死,我这个将军难道见一面的权利都没有吗!” 大喊的声音极大,惹得众人徐徐望来,指点议论声此起彼伏。 宋榆听段靖说,尸体还在春香游园的花船的尾巴上。 而那艘船,至今没有见到踪迹。 也就是说,花船一大清早带着这具尸体游了城。 难怪惊动了这么多人! “都督扣押这些花船有什么用!春香游园上那小婊子还在外逍遥,船早就不再淮南,出了运河,都督要再拖延时间,让她逃跑,出了事情你来负责吗!” 将军怒极攻心,眼眸赤红,似极为爱惜下属的模样,看得人动容。 能在江南跟指着鼻子骂锦衣卫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而能当着人数落沈樾舟夹枪夹炮的人,身份应当能与他碰一碰。 对方破口大骂,沈樾舟却始终气定神闲,他看着不远处打马而来的张泽权,隽秀的眉微微蹙起,不置一言。 “都督!花船停在了东陵乡三十公里外的临海口!”张泽权迅速下马,微屈拱手,“属下已经派人拦截,可因为临海,恐怕不容易。” 张泽权从怀里掏出一叠破洞信纸,这是从船上射向树上的信笺,上面只写了一段小字。 “邀平定军督军上船一叙。” 贾敬安挑眉,似笑非笑,“都督,现在你没有拦本将军的理由了。” 他朝沈樾舟走近,低声道:“昨日花船上,我也说了,都督一句话,本将军一定赴汤蹈火。但这件事情,都督就不必再管了,本将军一定给您合理的答复。” 沈樾舟瞳仁微暗,嗤笑一声,“本座什么时候和将军是朋友了?” “那本账册……” 沈樾舟眉梢吊起,整蛊了人之后吊儿郎当的笑。 “什么都没有。” 贾敬安脑子里“轰”地一声就爆炸了。 他瞪大眼睛,气不打一处来,紧扣在刀鞘上的手,似乎下一瞬就要拔出来。 “你耍我!” 沈樾舟慢条斯理地点点头。 他折好信笺,面无波澜地突然厉声道:“本座闻讯东陵女鬼作恶,四位大人身死东陵,受布政使司姜中丞委托,特来审理此案。将军乃淮南平定军总督,镇守着这东南一带海寇抢匪,带兵擅自离任,此乃大罪。” 前恩后怨冒出来,贾敬安立刻拔刃而对,他带着几分匪气,横眉怒斥。 “都督不必咬文嚼字,今日就是天大的罪名本将军也担了!今天本将军就是要上船捉凶!” “杀害我淮南水军的人,就如断我手足!本将军绝不放过!” 山呼海啸,江涛不平。 不鸣声此起彼伏。 好一个心疼手下如手足的将军,好一个为属下报仇的理由。 此人极善调动人心。 即便是宋榆与他初识,也不得不被这番言论煽动,将锦衣卫看作不辨是非的冷血怪物。 平定军常年戍守东南沿海一带,在当地声誉颇高。前任总督谢安在任自缢之后,其副将贾敬安便暂任其职,现已五年。 他在位期间,杀倭寇,斗海盗,护航市舶司船只,维护一方安康太平。 对于百姓来说,他是英雄。 而锦衣卫,是阴司爪牙,见不得光。 宋榆听到岸上有人在叫好。 下一瞬,便听见了绣春刀出鞘的摩擦声。 “碰——” 第35章 花船谜团 冷兵器交织摩擦出一阵火花。 沈樾舟一个字都没有,持剑应敌。 一红一黑两道身影在江岸上旋转飞腾,绣春刀凌空而破,两人纠缠在了一起。 沈樾舟虽有进士之名,但与当今肃北将军赵肃乃同门师兄弟,他下盘极稳,是大开大合的较劲狠辣,犹如蛟龙盘旋,绕柱而起。 那仪表,那姿态,武艺超群不说,对上自己毫不逊色,甚至更胜一筹。 几个回合下来,贾敬安明显招架不住,在一道“铮”声中,沈樾舟冰冷的刀尖已经指向了贾敬安。 他点到即止,在贾敬安避退不赢之后,他立刻转腕收刀,侧身而立。 “本座给你三分薄面,是看在你镇压海寇这些年有功的份上。可若你再执迷不悟阻碍锦衣卫办事,就休怪本座伤及同僚情分。” “阻碍?本将军助都督拿下凶手,如何是阻碍!” 贾敬安气喘吁吁地落下长刃,一只手撑在刀鞘上,他的眼神就如同淬了火的岩浆,恨不得烧了这个口是背非的男人。 张泽权上前一步,眸色更幽冷一分,亮出了腰间“北镇抚司”的令牌。 “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官宦世家。锦衣卫办事闲杂人等全部避退。今日死的人,莫说是将军的副将,就算是藩王,也无人能置喙。” 地方有地方的规矩,可是中央有中央的调度。要是个个都在锦衣卫查案的时候掺和一笔,这简直是天下大乱! 驻军中另一位将军“呸”了一声,恨不得拔刀对准张泽权的脑袋。 “狗娘养的!我们副将军没了,凭什么……” “放肆!” 贾敬安转眸一横,立刻让此人噤声。 沈樾舟以中央巡抚的职位下江南,可不是为了巡视察验,更是皇帝的耳目,视察当地的军政要务。 晏都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最是不好得罪。 而且刚才,沈樾舟已经收了力度。 现在跟锦衣卫对上不算明智之举,这厮既狡猾,又没有信誉,万一直接将那本账册上呈朝廷,那才是大患。 “好,我听候都督差遣。”贾敬安沉思片刻,扔出一个条件,“可是我要随你上船。” 他到底为什么对上船这件事情如此执拗? 宋榆实在是看不懂。 人已经死了,就算他现在过去那也是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锦衣卫自然会将其完璧归赵,缉拿凶手。何须他今日如此大动干戈地与锦衣卫对着干? 但至少现在,现在双方都退了一步。 沈樾舟算是默认了他的要求。 在港口耽误了一刻钟,走水路要追上春香游园这大船浪费的时间肯定更多,沈樾舟果断地选择了陆路,可是陆路…… 宋榆落单,尴尬地站在人群中。 一双手突地出现在她眼前。 沈樾舟高居马背,身姿倾立卓然,一手持着缰绳,一手伸向了她。 今日全副武装,手腕护膝精美绝伦,甲胄上的蟒龙栩栩如生,宋榆看着这铿锵有力的手臂,心里闪过有一丝犹豫。 沈樾舟盯着她,“上马!快!” 尘土飞扬,平地卷起一阵黄沙。 春香游园是一条大船。 船身高十丈有余,长二十丈,甲板上呈设这舞台和观赏位置,船舱多达三十五间,船桨和船桧更是比例市舶司的运输船,体型硕大,坚硬无比。 宋榆第一次看见春香游园,便被她震撼到了。 而从林间远远望去临海口的第三次,她也被眼前之景一惊。 这艘船,上下都被点满了蜡烛。 烛火每隔一寸放置在船身上下,上下三层的阁楼全部通亮如昼,好不壮观。 而甲板上,一名红衣舞娘翩翩起舞。 宋榆眼神一凝。 隔得远,但她还是能一眼辨别。 温燕燕。 红衣软鲛翩鸿起舞于鼓,她赤脚飞跃,彩帛随风起舞,恍若那敦煌飞仙降临人间。 雪白的软腰,橙红的眉心坠,金耀珠翠铮铮夺耳,分明热意似火,她却跳得柔肠似水。 今夜月色是美,秋水澄澈如镜,圆月倒映在湖面上,却被她的舞姿打碎。 这便是春香游园第一舞姬的实力。 临海口,有一名小厮停船等候。 “主人想见贾将军。” 小厮将缰绳递给贾敬安,“请。” 沈樾舟冷眼看着贾敬安,却并未多言。 “看来,我们捉齐解,还是打草了惊蛇。” 宋榆凝视着远处的花船,“这里虽说是出海口,但此处三面环山,水平波静。唯一缺漏的一侧便是东陵乡香江流域。” 沈樾舟没说话,他的注意力还是在已经远行的贾敬安身上,意味深长。 贾敬安和齐解之间关系匪浅。 他三年前纳了齐解的妹妹为姬妾,而温燕燕与齐解之前的关系也很暧昧。 东陵女鬼一案牵扯进来太多的官员,而这些官员临死之前都不约而同地在前后去了同一个地方。 就是贾敬安的私宅。 而当夜,贾敬安便死了一名小妾。 两个月前的消息,处理得很细致,很多线索串起来不够流利,耽误了一些时间。 这亦是他今夜不愿贾敬安插手的原因。 贾敬安是五年谢安死后被提拔,原因也很简单,军功卓越,也算威名远扬。通平元年诛灭了当时最令朝廷头疼的瀛洲海寇最大的集团,也使得江南倭寇的乱像有所平息。 这两年的倭寇海盗虽然又卷土重来之势,可是有此人镇压,还算收敛着。 所以,即便是贾敬安当真的与东陵女鬼案有关,就算真的私自倒卖军械,那也只会伤及此人的皮毛。 他更怕的是,军队和江南政府,江南的富商们瓜葛着,欺上瞒下,结交党羽。用春香游园做了一个局,铲除异己…… 贾敬安已经登上的了甲板,他的身影渐渐没入烛火中。 也几乎在那一瞬间,从甲板溢出了无数黑棕色的油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包围着整座花船。 沈樾舟心底突然一跳。 不好! 他中计了! 第36章 各怀鬼胎 “石脂!” 整艘花船的外壁似被油漆染黑,一桶一桶的黑漆油水汩汩溢出,混悬的油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黑了整个水面。 月光白亮得渗人。 此处四面环山,水面平静无波,石脂滞留在此地要排清起码起码需要小半夜的时间,而刺鼻的气味几乎在眨眼之间就弥漫了整座山谷。 宋榆头皮一紧,她比沈樾舟更快的反应,因为这是她不久前才使用过的石脂! 大晏的神机营已经步入了热兵器时代,因此石脂在这个时代并不少见。尤其是在地势繁华的城镇,很多富贵人家甚至已经将灯油替换为石脂,以延长烛火的使用寿命。 沈樾舟和宋榆几乎是同一时间让人按住那名小厮,可段靖手里的冷刀刚刚抵住他的脖子,此人的脸瞬间肿得酷似猪肝,双腿痉挛地一颤。 不好! 段靖抢先扼住他的下颚,想要制止他咬舌自尽,却不曾想,此人双腿一蹬,从口中居然溢出一口黑血来。 宋榆快速按住他几个穴位,以免力度不足,她即刻从头上拔下盘发的发簪,往他身上的穴位狠狠刺去,便和段靖合力,掰开他嘴,从里面扣出用蜜蜡包裹的毒包。 “草!” 还是让他得逞,宋榆爆了一个粗口。 “杀害那么多朝廷命官,你们究竟要干什么!” 小厮呕出一口黑血,眼睛亮得吓人,他惨笑一声,大笑开来。 “掌中物,笼中雀,也会有反咬的一日。” “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也会有算盘落空的时候……” 随即,他瞪直双目,全身挛缩颤抖,脑袋抽搐着左右摇晃了几下,最后悄无声息地歪倒在地面上,再无生机。 宋榆无奈朝着沈樾舟摇头。 “断气了。” 口腔含毒,是有备而来。 渡船的船只,也只有贾敬安的那一艘。 沈樾舟淡薄一瞥,并没有很惊讶,轻描淡写地朝张泽权投射了一个眼神。 锦衣卫迅速列阵。 无数黑色的绳索从弓弩内破空而出,弓口的爪钩犹如牢牢地勾住坚硬的木船外壁,另一头被紧紧栓制在乔木树上,竟然在短时间内打造了一个简易的麻绳桥梁。 宋榆很怀疑这简易装置的科学性。 但她下一秒就被沈樾舟用绳子裹住,拎着她的后颈跨上了桥。 桥下是黑黢黢的石脂百尺江水,耳际是飘忽冰冷的风声,宋榆的身子被吓得僵直,全程紧闭双眼,八爪鱼一样被沈樾舟拎着,等到她再次睁开眼睛,只见满天火烛。 “下来!” 沈樾舟嫌弃地将她从自己身上扒下来,随即点了几个人名,命令她。 “去船尾将尸体打捞起来,当场检验。” 而其余的人跟随他出动搜寻贾敬安的下落。 兵分两路,宋榆也没有多犹豫,几乎是奔跑着朝船尾跑去。 春香游园内部结构复杂曲折,纵然宋榆第三次登临此船,却还是被眼前迷宫似的结构隔断眼花缭乱。 花船上往上有三层高,往下还有两层宽硕的船舱,客房共计三十五,随从仆人的工房更是数不胜数。 甲板前面和中心部位皆有舞美舞台,可供客人欣赏,而且为了装饰和增加趣味和神秘性,甲板前后并不相通。甚至每一个层级的房间和相邻的房间都有特殊的通道。 这里看简直堪称古代版本的泰坦尼克号。 木隔雕栏风格统一,旧物陈设精美绝伦。各个隔断的进出口都不一样,屋子内的装饰基本上大同小异。 且现在整艘船上点满了宫灯火烛,烛火照在铜镜上,延伸了视线,闯进去基本上是有进无出。 他们从左边的房间出去,逛了一圈,居然从右侧的琉璃阁隔断翻了出来。 这样不行! 这些机关隔断,定然有乾坤。 宋榆强迫自己冷静,慢慢阖眼,在系统登录界面找到了花船信息。 她搜寻春香游园花船的信息,利用系统模型3d界面看到了这艘船的平面示意图。 用一种更容易理解的话来说,宋榆界面上的系统相当于断联了网络,与她相关的信息会被隐蔽,但是已经建造完善的死物却不会改变,尤其是春香游园这样本身就依靠着程序员建设的模型示意图。 宋榆没有办法锁定自己的位置,只有先奔回甲板,然后一点一点剖析通往船尾的路线。 “段靖!” 她喊着。 “走地下室!” 地下二层,对于宋榆来说像是噩梦般的存在。 可是现在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 这里的路线也更加缜密逼窘。 在这里,灯火不明,所有人只能接着火折子的微弱灯光引路。 但地板十分黏腻。 黑黢黢乌黑的勋悬液粘上了每一个人的脚底,像是踩上了粘糊又滑润的流体。 段靖和宋榆对这个东西简直是出奇的敏锐,他蹲在地上,小心地用火折子探去,放在鼻尖细闻。 “这是石脂……” 而紧接着,在这粘稠的浅薄的液体上,从甲板延伸到伸手不见五指的船舱内部,有许多有规律的纹路。 是脚印! 这个长度和底面纹路…… 宋榆脑子一麻,朝着身后喊。 “快去通知都督,贾敬安在船底!” 居然在船底! 从这些鞋印的纹路和走势来看,他基本上是毫无顾虑地走上了这条路。 而且他十分熟悉这艘船的构造。 身为一方督军,他不可能不知道石脂的厉害,更不可能不清楚此番的鸿门宴的危险。 而明知船上有诈,他为何敢单独上船? 踏着石脂进入船舱内部,这与找死没有什么区别。 若只是为了给属下报仇,他不可能如此简单提出只身上船的要求,更不可能单刀赴会。 究竟是什么会让他如此不顾生死也要赴这一场生死邀请? 他上船,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37章 可我们也是人,会疼,会伤,也会怕 船舱外被踏步声包围。 而船舱内部的形势,却更加紧张。 春香游园是当年退役的海军军用船,这些年在改造成淮南香江最负盛名的花船。 但无论内部结构如何变幻,贾敬安身为驻军总督,也身为这艘船实际的主人,对这其内的构造了然于胸。 他站在船舱的密道,一级一级朝上走。 直到看见远处的烛光。 贾敬安眉梢紧动,下意识扣紧了挂在腰间的长刀,当他踏入这间密室,看着女人翘首以待的表情,眼神转冷。 “我跟你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 女人自斟一杯酒水,倾倒在窗外。 她敛眉,媚眼如丝。 “将军与锦衣卫大动干戈,又是为了什么?” 贾敬安心头一凛,负手冷哼,“本将军没时间与你打哑谜,你杀人杀到我的副将身上来了,今日……我要你替阿蒙偿命。” “偿命?” 温燕燕笑出了声。 “将军是要替你的副将要我的命,还是要替那些官员要我的命,还是……为了让我永远地闭嘴,要我的命。” 贾敬安的表情开始僵硬,他拔刀。 “无论什么理由,你杀了这么多人,也该偿命。” “我该死……” 温燕燕冷笑一声,变了腔调,搅动的手中的鲛人纱,笑弯了眼睛。 “我是该死,可你们也该死,所有人都该死!” 整个船舱内弥漫着石脂的气味,夹杂着火烛的烟熏味,香箸盘旋着水息香,舱内的氧气,在点点消失。 她的脸颊开始泛红。 “本来,我还想多杀一些人的。只是锦衣卫把齐解抓了,纵然他闭口不言也撑不了多久。所以……为了多死一些人,我就设计将将军的副将一起杀了,让您来和我单独见面。” 女人的笑声琳琅清脆,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多亏了有锦衣卫,要是没有他们,恐怕将军会直接带军包围我这春香游园,给我安排一个勾结倭寇的罪名,一把火烧了吧。” 砰! 贾敬安把桌子踹得三四米远。 “温燕燕,你本是东陵乡当年该死的孤女,若不是本将军动了恻隐之心将你和齐小玉收留,你们谈何有今日!住着精雕玉壁的屋子,奴仆成群,称霸香江,” “都说婊子无情,翅膀硬了就想着逃出本将军的手掌心,反了天不成!” “我呸!”温燕燕回头怒斥贾敬安,“谁要我们?你只是因为怕我们说出当年土司之变中你延误军情,走了漏风声,协同海寇趁火打劫……” “啪!” 贾敬安三不做两步,抡圆了手肘朝她脸上扇去。 女人的身子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跌落在地,白皙的小脸瞬间红肿。 温燕燕捂着脸,撑着手腕地上站了起来,居然展眉笑着擦了擦嘴边的血,倏而翻了桌子。 “哐当——” 杂物零碎扑通落地。 与此同时。 宋榆和沈樾舟同时撞动了墙壁外的这一处空心墙。 他们顺着低层的密道楼梯走上了这个悄无人知的夹缝密道,两人闻言屋内的对话,默契地站在门口对视。 就是这个姿势…… 密道的台阶极为短小,宋榆不得不将全身的平衡点放置在双腿,所以只能半蹲着靠在墙壁上。 但是沈樾舟下盘却更稳,一只手习惯性地放在腰间的绣春刀上,另一只手撑在门缝旁边,静息凝视。 罅隙内露出的微微烛光散落在他的侧脸上,两人彼此之间的距离很近,近的宋榆甚至能清晰看见他脸上的绒毛。 缩在角落的宋榆大气不敢呼。 她刚想要动,沈樾舟就立刻扣住她的胳膊,垂眸警告。 宋榆很快就真的不敢乱动了。 因为他的脑袋偏离了最初的位置,锦衣卫乌纱帽上坠下的绳结左右晃动,恰好落在宋榆的锁骨上。 …… 痒死了! 宋榆像是长了虱子似的浑身酥麻,潜意识里就要往后退。 可沈樾舟却再次扼住她的胳膊,眉头紧锁,“别动!” 温燕燕掀了桌子,笑得更加猖狂,一股脑地将屋内所见的一切摔得稀碎,指着贾敬安的鼻子骂。 “我知道你想杀我灭口,但你杀不了我,我手上有你最想要的东西。贾敬安,你要是不想身败名裂,我的命就摆在你面前,你杀啊!” 什么东西? 宋榆被吊起了好奇心,她想噌近一点,但那该死的绳坠居然直接落到了她的胸口! 而随着沈樾舟的微微摇动,绳结犹如羽毛般在她肌肤上移动。 “草!” 她拗不过沈樾舟有力的掌心,也不敢在狭窄的台阶口动作太大,打草惊蛇。 宋榆只感觉鸡皮疙瘩起了一地,所有的注意力放在胸口的绳索上。 要是这会儿搅黄了他的事儿,宋榆觉得他能一刀了结自己。 不能被他影响。 宋榆侧过头深吸一口气,闭眼静心。 吐出的气息却浅浅落在了他的耳颈。 小娘子身躯娇软,无论哪一处都软嫩细腻,女儿香顺着气息蹭到他的脖子耳后,沈樾舟微微弓起身子,心上极为懊恼。 他下意识地想要离开,可是碍于这处的地形狭窄,只能将就。 贾敬安的声音又传来,震惊、惶恐,还有几分惧怕。 “东西在你这儿?” “这不可能!”他立即否定,往后退了好几步,“温燕燕,倘若真的在你的手中,你今日何必要杀这么多人,又何必大费周章地为引我入局!” 贾敬安声音缓和了一些。 “燕燕,你知道,我做很多事情都非本心,都是无奈之举……你迁怒他们,要杀人,我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不拦你,也不怪你。但你当真要如此自私……恩将仇报?” “因为他们本身就该死!” 烛火劈了啪啦在静夜中轻爆。 红衣舞娘赤脚掀翻裙摆。 “我和小玉在你眼中算什么?” 她的眸间晶莹一片。 “算玩物,只是那笼中的金丝雀,用可怜的嗓音讨得你们的怜爱。然后在毫无用处之后,弃如敝履,榨干我们身上每一丝鲜血。” “她在你的府邸,被那群所谓的衣冠禽兽轮奸致死。” “而你……拍手称快,将她的尸身草席一裹,随意丢弃。” “我们是为娼为妓,是下三流的贱命!可我们也是人,会疼,会伤,也会怕!” 第38章 狭路相逢,必有一亡 “贾敬安,我们为什么成了娼妓?” “是因为当时身为东陵乡守军的你弃城而逃!是因为你延误了军机!” “土司杀我父母,我成了孤女,他们要求交换女人换取东陵乡的安宁!我成了妓女。” “你是给了我们一口饭吃,也是馊饭!让我们践踏尊严的卖身饭!”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们脏了身,心却不脏。而你……为了达目的不择手段,踏着白骨站上了督军的位置,手里有多少的龌龊事不为人知?你又凭什么站在高处指认我们的是非!” “我告诉你,我和齐解就没打算活下去,我也告诉你,你的秘密,还有你身后的人秘密,快要见天日了。” 她激怒了贾敬安! 刀刃出鞘,飞枪舞剑,眼看着刀口就要刺破温燕燕的喉咙! “嘭——” 绣春刀与长刀在空中发出震吓地响声。 一到凌冽的寒光便“咣当”一声将那大刀击落在地。 沈樾舟拎起宋榆的后颈站起来,一脚踹破了这道紧密严实的木门,随即,他身后的锦衣卫鱼贯而入,瞬间包围了密室。 “都督。” 贾敬安面色微变,似是没想到沈樾舟居然会如此快就找到此处,又怕温燕燕再口出狂言,恶人先告状。 “她杀害了我的副将,我要她的命跟我的兄弟们一个交代。” 他闭口不言东陵女鬼案,只将温燕燕视作杀害赵蒙的凶手。 锦靴踩上剑鞘一头,绣春刀顷刻归鞘,沈樾舟跨步走向贾敬安,浅浅一眯。 “此人乃东陵女鬼案嫌疑人之一,将军交给我便好。”语气不容置疑。 “本将军不知道都督在说什么,本将军可管不着她是什么案件的嫌疑人,她亲口承认杀了我的副将,本将军就有处死她的理由!都督难道连这个条件也不肯让?” …… 这就是刁难了。 宋榆轻咳,拱手弯腰笑了笑,“将军莫忘了,您能踏上这艘船,都督已经高抬贵手了,若是温姑娘真的杀了人,大晏自有律法,严惩不贷。会给死去的副将一个交代。” “哼。” 贾敬安的眼神扫向宋榆,不屑冷笑,“什么时候大晏的都指挥使要听从一个女人的差遣。” …… 沈樾舟淡淡睨了她一眼,声音清冷而无情。 “她说的没有错。”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大晏律例不容任何人置喙。” 贾敬安脸色一沉,一个头两个大。 一则是因为温燕燕口中的证据,不知真假; 二则是因为她与自己关系匪浅,这一把火要是烧在他自己身上还好,要是将其他人捅出来…… 温燕燕决不能交给这群爪牙手中! 手腕的刀口反转,贾敬安这一身威风的盔甲赫赫生姿,他紧扣着掌中的长剑,对准了沈樾舟。 “都督奉陛下之令来江南查得是赋税案,今日抓着却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妓子。这遭事儿本身与都督毫无关系,您也无需插手多事。都督今日若高抬贵手,我日后自当还清这份人情。” “又是人情?” 沈樾舟嘴唇微抿,不可知否地笑出了声。 “本座的人情,你还不起。” 沈樾舟朗声一喝。 “来人!” 他的眼神犹如烈火烹饪,烧得人不敢直视。 “拿下温燕燕!倘若有人阻挠,杀无赦。” 贾敬安是战场上下来的将军,虽然粗手毛脚,但也不是随意几句恐吓就可以吓退的人。他虽然不太愿意与锦衣卫直接杠上,但形势所逼—— 至少,温燕燕今日必死! 横断竖刃劈开,左右险避。段靖单手钳住这把长剑,扼着贾敬安的肩头,呵斥不解。 “将军是要公然违抗都督的指令吗!” “还没有人能在淮南公然指令本将军!” “本将军为大晏镇守东南,破军杀敌,守一方百姓安居乐业,太平无忧,岂是你们这等爪牙相提并论的!” 他言辞颇重,语气里极为轻视锦衣卫。 “此女杀害我副将,残害英雄,应人人杀之而后快,都督今日保她,岂不是与人犯勾结,以乱我大晏社稷?” 好一个大帽子! 宋榆听得目瞪口呆,她还从未见过有人如此不要脸! 楼梯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喊叫声,紧接着,张泽权带着怒意急切跑来,喊声清冽。 “都督,我们在舱底寻到了百余人,其中包括不少官员和富家子弟。” 这就是失踪的人? 宋榆不敢置信地转身看着温燕燕。 “你绑架了他们?” 温燕燕大笑。 “小娘子,寻齐解的家,可发现了乌头的踪迹?” “是你?” “哈哈哈,当然是我,齐解不过是一枚烟雾弹而已。” 难怪当时,齐解头也不回的就离开了南星馆,两人信息相同,而她在春香游园手持官府令牌,脸上有疤,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暴露了身份。 宋榆抿了抿唇角,不甘心。 “我还有几个问题。” 温燕燕挑眉,洗耳恭听。 “你是故意将人送去东陵乡制造混乱的?” “是,当日参加了宴席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那你是如何在官员没有失踪的前提下,让这些人失踪的?” 温燕燕双眼渐渐眯起,诡异地看了看宋榆,纤细的指尖点了点脸颊。 “小娘子,你真的不知道何谓易容之术?” 什么? 易容? 她上下打量宋榆,欲言又止,“齐解的易容之术能以假乱真,这些官员在春香游园上丧命之后,齐解就伪装成他们,回到了府邸。而后,抛尸在东陵。” “一则,我是要让这些还没有死的人感受到死亡来临时候的恐惧,二则,也是让东陵乡的人永生永世都要记住八年前发生的事情。” “我在八年前就该死了……苟活了八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沉迷在花团锦簇中,连仇恨都要遗忘了……” 这也就说得通了为什么官员没有被绑架,也没有无故失踪,却意外死亡的原因, 宋榆现在很好奇琪姐易容真的有那般的惟妙惟肖? 温燕燕解决了她的疑惑,“都是熟人,床榻之上的熟人,怎么会不熟悉?” …… 这姐姐的解释真勇猛。 那也就是说,杀人抛尸的地点,在春香游园之上。 尸体汇聚在堤坝的贞节牌坊附近,再加上惨无人道地折磨手段,荒诞与志怪相结合,她的确再让世人想起了当年的惨案。 “你手上现在应该没有多余至死的乌头量。” “致死量没有,但是令他们卸力,任人宰割的量还是不缺的……青楼可不缺蒙汗药。” 温燕燕捂嘴笑,挑衅地望着在与锦衣卫周旋的贾敬安。 “我只是将赵蒙的用量给了大家,他……可是活生生的被我弄死的,活活……疼死的。” 宋榆心底立刻涌出不太好的想法。 “你想干什么?” “我要……” 温燕燕千娇万媚的苦笑一声,猛地走进宋榆,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从腰间拔出那柄弯月刃,下一刻就抵在她的脖子上。 “都给我住手!” 第39章 她在笑,可笑声却像极了在哭 老实来说,宋榆是真的轻敌。初遇时的好感和刚才听到那一番言论之后的怜悯,让她对温燕燕产生了同情,低估了她的危险。 而温燕燕刚才那一番抽刀断水流利动作,就不是寻常舞姬能做到的。 “宋娘子,我本不愿意将你牵扯进来的。可惜……你坏了我的计划,逼我太紧,我想杀的人杀不完,就只有拉你一起赔罪咯。” 宋榆愕然,身子发软。 这姐姐的刀是真要杀人! 船舱窗外凉意彻骨,弯月刃的尖抵在脖子上,宋榆无奈的一叹息。 “我也是为了活命啊!” 宋榆不服,她就是个打工人而已,居然是有责制的! “活命……在世上一遭,谁又不是为了活命呢?” 她感叹着,声音柔媚似成了春水。 “我也想活啊……命多珍贵啊。” “好姐姐……” 宋榆欲哭无泪。 “你要我的命没用啊,我就是个小喽啰……死了也无足挂齿。” “没用吗?” 温燕燕亲昵的在她耳旁吹起,好整以暇地盯着那道凌厉矫健赤色身影。 居然在她拔刀架在宋榆脖子上的时候微颤了一刻。 男人呐。 温燕燕意有所指地看向他,俏媚地递了一个眼神。 但随即,一个反应更大的声音从身前传来,张泽权猛然上前一跨,逼着温燕燕将弯月刃更近一步,倏地划开了一道细微的口子。 血滴在弯月刃上,匕首染了血色,杀意大增。 张泽权警告温燕燕,“放了她!” 宋榆疼得歪牙咧嘴,感动得声泪俱下。 “用她做威胁,不够格。” “……” 好的,她就不应该自作多情。 张泽权这厮是怕她死了就再也没有王澍案的线索了! 温燕燕“哦哟”一声,缓步将人往身后带。 她在宋榆耳边低语,“小姑娘,你不该卷进来的,生死由命吧。” 说罢,她手心迅速在墙壁上旋转了几个物什,挟持着宋榆的手轻轻一松,将她往身后推下。 靠! 汩汩风声耳廓中激荡升起,宋榆呼吸一滞,整个世界像是被突然颠覆,剧烈的失重感席卷而来,世界颠倒疯狂倒退,她几乎看不清周遭的一切。 她感觉自己坠入了一个长长的甬道,周围的凉风阴嗖嗖的,身体和甬道摩擦中,产生了尖锐刺耳的声音, 但与此同时,头顶传来一声立吼。 “都督!” “大人!” 她被撞的咯咯作响,快速下坠,根本无法控制速度。 而就在宋榆觉得临死不远的时候,一双有力的大手突然拽住了她的腰,带着熟悉的气味,将她拉在自己的怀抱里。 “蠢货!” 沈樾舟骂了一句,用刀持墙壁,绣春刀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一路冒着火光,径直往下。 两人重重摔在船舱内部,而通道内陡然发出咯吱爆裂的响声。 紧接着,通道两侧的墙壁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裂成一块一块的碎片,巨大的分割力度让它似肠道一样被人从外劈成两半,船舱顶部颤微不稳,传来了温燕燕恣意的笑声。 “既然我活不了,那你们也一起陪我去死!” 宋榆脸色一变,随即闻到了石脂挥发的气味。 “她要烧了整艘船!” “哈哈哈哈……” “贾敬安,你如今权势滔天,位列二品总督,怎么也想不到葬送火场吧。” 火光从头顶的船舱袭来,恣意的笑声伴随着无边的火龙,燃烧,飞腾,歇斯揭底地疯狂着。 等到火光冲刷在船舱内部,宋榆四周探视,才见他们所处的位置周围,竟手脚捆绑着无数的人。 这些人被喂了少量的乌头,陷入了暂时的昏迷,而人数之多,达到了百余人。 有花船娘子,仆人,还有衣衫华贵的世家公子,来往谈生意的商人,甚至还有半大不小的孩子…… 要是火烧起来,这些人根本连逃生的机会都没有。 她真是疯了! 宋榆快速扫视了一圈人,蹲在地上给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掐人中,可惜这个七八岁的男孩儿呼吸实在是太浅…… 宋榆眉头紧锁,心里一紧,朝上面喊。 “温燕燕,冤有头债有主,你又何必拉着这些无辜的人一起死!” 轰动—— 船舱内部已经开始塌陷了,楼顶的木梁和装饰物大片大片地往下掉,掉到二楼,一楼,碎成碎片,激荡起一阵烟雾尘埃。 烟尘伴着黑烟,层峦叠嶂,硕大的梁木轰然倒塌,带着船舱内部其他的家具摆件顺势而坠,金屋玉雕迅速贬为灰烬。 而砸出地船舱底部的地板上,好似一道密道甲板被砸空。 宋榆来不及往下看,温燕燕的声音又在头顶传来。 “无辜……” “谁人无辜!” 红衣翩然,她在火海内起舞。 轰—— 火苗烧到了船舱顶部,只听吭哧一声巨响,一块巨大的阴影随着凉风轰然落下。 “都督!” 被困在楼顶的张泽权惊呼。 “走!” 现在不是管这些人的时候。 沈樾舟低喝一声,伸手捉起扑在地上掐人中的宋榆,拽着她的衣领就拎出去。 沈樾舟手袖里的短弓弩直射二楼的承重梁,而宋榆只觉得脚边生风,身子凌空而转,自己被沈樾舟夹在腋下,几乎就在一瞬间,在他们原地所站的位置,被一快巨大的重物倾盖。 沈樾舟低头怒视宋榆。 “你找死是不是!” 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想着救人? …… 断梁内烟雾遮天盖地,宋榆呛得喘不过气。 单纯的职业病嘛! 两人被吊挂在空中,纵使沈樾舟臂力惊人,再拽着一个拖油瓶和被烟雾熏陶的情况下,此时也有些缺氧,气力不足。而楼上的东西还在不停的往下掉! “闭息!” 宋榆只闻头顶沉声一喝,失重的感觉再次来袭。 一道狂傲的笑声随之响彻。 炽色红衣在船舱顶部,背对火海,舞姿惊鸿翩然,像是火凤凰一般,即将涅盘重生。 她在笑,可笑声却想极了在哭。 “八年前,东陵乡遭逢大劫,二十八名女子被迫以身磨平了那一晚的杀戮,得到的却是世人的厌恶和嫌弃,是有家不能回,是无人收尸的结局。你问他们,试问整个淮南的所有人,谁又会真真正正地去感激我们,去理解我们。” “我和小玉苟延残喘,本以为捡回一条命,可是这条命,却只是他人的棋子,受人摆布,任人欺辱。到了最后草席一裹,葬送鱼腹!” “贾敬安不该死?那些凌辱了小玉的人不该死?还有淮南无数站在我们的身上恣意指点的人不该死!” 第40章 整个江南官场!会随着你一起,不得,永生 火焰吞噬将她吞噬,熏红了宋榆的眼。 偏见一旦诞生,就无法洗清。 宋榆想到很多被侵犯之后的女性,她们是被迫的,更是无助的弱者,可是在事情发生之后,大众却更多地把目光投降她们。指责衣衫穿着,行为举止,甚至一个眼神。 用一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想方设法泯灭她们作为人的基本诉求。 而真真正正犯罪者,却能很好地消失在大众的视线里,用劣根性来逃避笔伐口诛的攻击。 《乌合之众》里说:群体不擅讲理,却善于行动。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时代,群体也许永远是无意识的,但这种无意识本身,可能就是它力量强大的秘密之一。 他们不愿意承认被这样一群弱女子所救助,更不愿意接受被玷污的女子成为英雄的事迹。 贞节牌坊,亦是对于她们最大的侮辱。 活下来的温燕燕,齐小玉,活不下来的,更多的隐没历史烟尘中,死不入祖坟的无辜女子们,都只是牺牲品。 而活下来的她们,却要接受更加残忍的指责和轻视。 为了求得一线生机,成为他人的棋子,一生被困于枷锁牢笼中人任人摆布。 刚烈如温燕燕,在这样的命运裹挟下,也不得不去屈服。 或许,要是齐小玉不死,她可能还会看着自己清醒的沉沦,过一日是一日。 可生命中那唯一可以和自己共情的女人死得如此惨烈,她也见到了自己的结局。 笼中鸟,连死亡都不能自已做决定。 从巨大的失重感中飞跃荡起,宋榆像是被小鸡仔一样被沈樾舟拎着脖子,他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揽住她的腰,捞入怀里,在弓弩巨大的收缩力下,足尖一蹬,踏上承重木梁,纵身而起,直奔船舱的二层。 这一瞬短暂的滞空,浮光掠影。 木梁和碎片倾斜而倒,船舱底部已经沦为了火海,似是有人苏醒来,或被眼前这样一幕吓住,又或是被梁木火焰砸烧,像是被投入了无尽的冥火,不时发出一阵阵惊惧的惨叫。 舞女赤脚踩上了火焰,舞步犹如烈火,节奏铿锵,坚实有力。 似是在喜悦情人的到来,又似是在鼓舞胜利的欣喜,她的头发披散开来,登飞跃上羊蝎鼓,舞裙随风蹁跹。像是黄泉彼岸盛开出绝美的曼殊沙华,美的惊心动魄。 像是游戏结束时mvp结算,将最美的画面定格在最触动人心的结局。 烛盏花灯簌簌往下掉,石脂汩汩从地板内部冒出。 整艘船,瞬间成了火海。 “宋榆!不要走神!不想死就抱紧我!” 楼下的人怎么办? 没有办法,就连他们自己都难以自保! 宋榆阖眼,不敢想也不敢看,鸵鸟似的扭头将自己埋在眼前的胸膛,听着有力的心跳声,她的起伏的情绪渐渐缓和。 沈樾舟的目光转移到宋榆的身上,似是一瞬,又似是很久,直到弓弩缰绳将他们荡在了第二楼,他拉着宋榆的手重新登上了三楼的船舱。 “都督,没事吧!” 段靖和张泽权在接住,张泽权顺便愤愤地刺了宋榆一眼,似乎在说:这女人怎么这么麻烦! 宋榆缩在了沈樾舟身后。 沈樾舟悄无声息地挡在了她是身前,拿出剑鞘在地面上画了一道简易的地图。 “自二层至楼下,有一道间隙可以通往,带一队下去将下面的人。” 他话音未落,立在一旁看热闹的贾敬安突然插嘴,语气极为不满。 “我们现在被困在火海中自身难保,你还要差使人救他们?” 温燕燕的这一把火左右开弓,堵死了出船的每一个通道,而宋榆脑中的地图只停滞在春香游园建造之处,没办法更新最新的情况。 扪心自问,锦衣卫救人,的确是大材小用了。 沈樾舟侧视一瞥,眼眸中说不清的冷漠。 “将军任海军总督,水性极佳,若是怕死,大可跳水自保。” “跑?” 舞步戛然而止,温燕燕戏玩手中的鲛纱,一只手又放上了船壁。 “你们都走不了……船舱下是无数藏着无数石脂,只要我拉下门阀,我们一起上天变烟花!” “哈哈哈哈!” 这姐姐很有做战争狂人的潜力! 宋榆被她这一折腾,衣角头发被烧得七零八碎,黑黢黢的简直不成人样,唯独这一双眼睛咕噜咕噜黑白分明,闪着光。 “你当真想杀了他们吗?” 宋榆踏着火焰,朝她走近。 “你将我推下去,是为了让我发现通道下打开密道的出口,也是为了让我活命。” 温燕燕眼神下意识地躲闪,讥讽一笑。 “自作多情!我不会放过登上这船上的任何一个人!你的命……与我而言,根本就不算什么!” “不!船舱下还有被花船上的姑娘,还有侍奉的小童,纵使有人是无恶不作,但并非所有人都该死。你告诉过我,地下二层有一个逃生的密道,你想让我救他们……是不是。” “不是!” 温燕燕睁开了眼睛,滚出一颗颗硕大的泪珠,她激烈地否认,眸中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我本想好好地活下去的。” “但他们为了一己之私让小玉走得如此惨,衣不附体,沉入香江……孤苦无依。所以,这些痛苦凭什么让我一个人承担!” 说到这里,温燕燕双眼越发猩红 宋榆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她立即否认。 “不!齐小玉没有沉入香江,她被人打捞上来了!她没有孤苦无依!” 此话一出,莫说温燕燕,就是沈樾舟见她的眼神也格外惊诧。 验尸日记上,郭俊清晰地记录的女尸是谁,宋榆有了线索。 温燕燕的目光转至宋榆。 “是钥匙,是不是?” “她的东西,是钥匙!” 灯火闪烁中,她的眼睛比明月还要亮,泪眼婆娑中,又带着笑意。 “小娘子,若是你骗我……” “那也多谢你骗我。” 宋榆眉头蹙紧。 温燕燕随即将目光投向贾敬安,美瞳好像被人蒙了一层灰黑色的烟雾,她释然般笑着,也诅咒着。 “贾敬安,今朝你不死,明日……你必定死得比我的下场还要惨。” 话音刚落,温燕燕倏地从三层船舱跳了纵身入火海,垂直跌入船舱底部,鲜红的舞衣在空中翩然,凤凰的羽翼被烈焰吞噬。 她歇斯揭底地燃烧着最后一丝血液。 “整个江南官场!会随着你一起,不得,永生。” 第41章 他们三个人中,总有一人要获得幸福吧 火海翻腾滚涌,血色如筑,她的身影消失在火海中,悄无声息。 船上的石脂足以将整个船身燃烧成火海,只要她拉下阀门,石脂流入香江内,烈火一燃,依据这个时代的救火手段,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安然无恙地离开此地。 她想要杀的人,也必定死。 温燕燕分明已经准备了很久。 两个月的精心布置,费心心机收集这么多的石脂和寻找乌头,为的就是报仇。 可温燕燕最后没有按下能让整座船的人全部覆灭的按钮。 是因为知道了齐小玉被殓尸入葬,还是因为内心中最后的良善。 背负着数年的屈辱和身不由己,她的内心或许早就扭曲,最后姐妹的死亡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看到了自己未来的结局。 但她曾帮助春香游园的姑娘们自力更生,不止一次地营救过被人卖到春香游园的姑娘。 但也杀了五位官员,牵连了上百余人。 人是矛盾的个体。 善恶都在一念之间。 她的恶,是刚烈到极致,是不择手段地为了复仇。 可是造成她恶的缘由,却是这个时代的每一个人。 而这件事情真真正正的受益者…… 宋榆将目光转向了心情不错的贾敬安,船外驻军的船只渐渐驶来,贾敬安此时正指挥着船只破船舱救人。 他又做回了那位爱民如子的督军。 宋榆看着他板着的脸,蹦跳着跨过了甲板上的碎木残垣,微微回头。 【东陵女鬼案顺利完成,剧情进度5%,玩家需要继续找到金钥匙的线索】 【支线剧情,寻找脸上疤痕起因,将得到额外的奖励】 疤痕? 宋榆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道疤痕可不简单,是很明显刀伤的增生疤痕,掩盖了面部三分之一的面积,要是能轻易去除,她也不会任由其生长。 宋榆皱了皱眉,跟上了沈樾舟的步伐。 他们走上甲板时,岸上早就被看热闹的百姓和军官围堵得水泄不通,密密麻麻。 真凶虽然被找到了,可是似乎和沈樾舟来江南的案件没有什么太大的干系。 这件事情是温燕燕一手策划,只是为了复仇。 唯一的问题,就出在两个月之前的那一场私人宴席上。 沈樾舟突然牵住了宋榆的手腕。 “你如何得知齐小玉的死?” 宋榆老实回答前因后果,觉得这几天的脑子都不太够用。 “除了验尸文书,可还记载了其他的什么东西?” 再没有了。 宋榆倏而一顿,“我们刚在听墙角的时候,温燕燕似乎在说,她手上有什么东西……” 沈樾舟盯着她,叹了一口气,“我没聋,说重点。” “温燕燕要是真的手上有证据,为何还要煞费苦心地做着一套局?要是这证据真的能拿捏住贾敬安的把柄,凭借她的个性,又为何不直接上报?” “她不信任江南的官场。”宋榆猜测道。 沈樾舟侧眉一愣,冷冽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瞬间锁定了重点。 “我们手中的钥匙,若真是齐小玉吞入腹内的证物,就说明他们还藏了什么线索。” 但根据贾敬安的态度和当时的情绪来看,温燕燕口中提到的线索一定对他有莫大的威胁,所以他当时才会阻止锦衣卫行动。 把柄被锦衣卫捏在手中,等于在头顶上悬了一把断头刀。 所以,他执意上船,是为了亲手解决温燕燕。 而同样的,温燕燕最开始也是这样的想法,想乘机烧死贾敬安。 至于后面她究竟为何改变了想法,恐怕是因为她发现锦衣卫可以制衡他。 让他在船上死,报一时之仇。 可他战功赫赫,在江浙威名远扬。就算死于非命,后世也会为他立碑铸传,令他青史留名。 可若是她口中所谓的证据能让贾敬安身败名裂,锒铛入狱,让他这些年以来的经营付诸东流,这才是温燕燕最想要的结果; 所以她才会说,整个江南的官场,都会不得永生。 而她究竟知道了什么,能波及整个江南官场的事情? 南方世家商贾多,从这片土地上考出去的士子官宦更多,他们究竟都隐瞒了什么样的秘密?足以颠覆整个官场? 沈樾舟一顿。 “或许有一个人知道答案。” …… 诏狱。 所有人都没停歇脚步。 下了一场雨,淮南的空气清新不少,但地牢的湿度却更加寒彻。 锦靴溅起阵阵涟漪,撩起一阵清冷的风。 宋榆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耳边传来呜咽的痛呼。 王光和仰躺在地上,屎尿粘腻一地,早已看不出正三品官员的风姿。 而齐解被绑在审讯架上,周围都是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刑具。 用王光和刺激齐解——来自沈樾舟的恶趣味。 宋榆的目光转而移向他。 要是齐解没有暴露,或许温燕燕利用乌头杀人的计划还会进行。 他们还会杀哪些人?还会有哪些人葬身香江? 这才是宋榆不解的地方。 “因为我无处可去。” 得知温燕燕已死,齐解撑着的一口气像是气球一样瞬间泄开,他开始一阵抽搐,紧接着悲从中来,双目无神,滴滴自语道。 “我们豁出命做这一趟,本就没想着会活命。” “我以为我的暴露,会让燕燕收手,至少她能活下来。” 齐小玉是他的妹妹,为妹妹报仇是他这个当哥哥的事情,燕燕……她真的没有必要为他们兄妹俩赴死。 他呼吸一滞,半阖眼。 “我低估了她。” “也低估了你们这些人的手段。” “在你们这些大人物看来,我们潜逃,诡计多端,可你们不知,这一切需要多少的心血铺垫。但凡节奏被人打乱,尤其是被你们这样活在云层之上的人控制,等待着我们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当年土司战役之后,贾敬安就将他们安顿在私宅里,又为了登上督军的位置拉拢人心,就利用温燕燕的名义做了春香游园这艘盛极一时的花船。 甚至为了让他们宽心,安心替自己办事情,承诺明媒正娶小玉为二房。 有钱人家的二房,只要是明媒正娶,都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想着,他们三个人中,总有一人要获得幸福吧。 可他之后才晓得,所谓姬妾,名是妾,实为姬。 小玉的处境甚至比在春香游园还要艰难,她身上总能看见一些被人凌辱和故意留下的伤痕。 而在她嫁给贾敬安的三年里,这样的伤痕在她的身上从未停歇。 达官贵人有一些特殊喜好,作为官窑妓子,他们其实不是不清楚。可是贾敬安这个人虽说有些里外不一,但对于女人这方面从没有过度苛责,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 这一点,温燕燕设计试探过。 那她身上的伤痕究竟从何而来。 质问齐小玉时,她只是哭泣,带着一些无奈和不耻。 “既委身与人,就要听从调遣。听从丈夫的安排……我出嫁时,你们不是这样叮嘱我的吗?” 出嫁从夫。 这是这个时代的局限性,也是温燕燕希望她能过的安生日子。 她性子软,即便在花船也会吃亏,不如嫁给有权有势能庇护他们的人,但是手再长,也伸不了人家的内院。 在他们知道齐小玉只是被贾敬安利用作为私宅家妓时,是今年的事情。 沈樾舟格外有耐心地听他讲述,并没有打断,等到齐解将作案的前因后果交代完毕,才问他。 隔着诏狱内朦烛火,沈樾舟的声音漠然,幽冷,却平静至极。 “两月前,齐小玉身死的那场宴会,除了你们杀的人,还有出席了哪些人?” 齐解抬头看了一眼安静肃穆的沈樾舟,倏而含笑讥讽道。 “都督怕是不知道贾府的宴会吧。” “我们杀的人,不过是出席宴会的小喽啰,当日的聚会,听说来了不少江南的重要官员。甚至还有织造局的公公。” 宋榆眉心一凝。 这怎么与织造局扯上关系了? 第42章 那夜……倭寇……似乎也在此 织造局。 这可是江南赋税中最为重要的官府营业场所,专办宫廷御用和官用的各类纺织品。 也是整个淮南赖以生计的根源。 大晏的织造局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织造衙门制造官员驻扎官吏的行政事务,主要对外出售丝绸绢布,利用海运优势将本土的货物出海销售,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出口贸易。 而另一个部分则是经营官吏生产的官局工厂,主要是生产绸缎绢布一类。 织造局的人,全部出于宫中,受宫中直接管辖,提督织造太监主管。 后世对于太监有些偏见,以为他们个个都是欺上瞒下,贪婪无度的人。 但这个制度历代流行了这么多年,还是有一定的科学依据。 因为在太监是无根的人。 也就代表着在父系社会,他没有直系亲缘,更没有功高盖主的基本条件。 没有后代,又不像宫女似的可以养老生子,他们从成为太监的那一刻起唯一的主子就是皇室。这样的人,唯一的依靠也是皇室。 所以先祖重用锦衣卫巡视百官,也要动用东厂制衡锦衣卫。 当然,在大晏,在吸取了先祖的教训之后,宦官团体还没有成为气候,也就不足挂齿。 所以在听到织造局的人参与了贾府的宴会时,宋榆还是很震惊的。 但其实她脑子里想的却是,旁人倒罢了,这太监去这样的宴会,有意思吗? 就是…… 那功能? 能动? “织造局?” 沈樾舟清越的嗓音将宋榆从脑洞中唤醒。 “哪些人?” “具体不知。织造局一向独来独往,甚少来烟花巷柳游玩。我们对于织造局的公公们也不甚熟悉,只是当夜,在我们问询赶到贾府时,我……听见了一些……” “那夜……倭寇……似乎也在此。” 倭寇? 宋榆吓了一跳,心脏都扑通扑通。 他知道自己现在都在说些什么吗? 甚至未等沈樾舟质疑,主审张泽权便厉声一沉,“放肆!” “齐解,你莫要因为有私仇在身,便信口开河。你可知,诬陷朝廷命官,徒刑五年,鞭挞三十。” 此事绝不怪张泽权反应激烈,而是因为“勾结倭寇”四个大字一旦浮出水面,就是流血漂橹的大事。 在淮南,可不识布政使司,却不能认识贾敬安。 贾敬安出身草莽,原乃谢家军招募的农民,后在组建新军的过程中战功赫赫,被一路提拔。 当时的总督谢安更是重用此人,即便是谢安将军自缢身亡后,贾敬安也没有受到上司牵连。 当时陛下登基不足一月,诸事杂乱,他其后与倭寇作战的多场战役中,灵活多捷,屡战屡胜。 于因破倭有功,被乃谢将军之后第一人,通平三年就进官都督同知,升江浙总兵督军。 身为大晏主要对外作战的将领之一,贾敬安在南方的名声能与肃北将军赵肃相提并论,且其人正值壮年,精力充沛,应当是前途无量。 所以,就算对贾敬安不耻的张泽权,也会在第一时间怀疑齐解的口供有以公报私之嫌。 锦衣卫怀疑,那是锦衣卫自己的事情,但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情。 倘若是贾敬安与倭寇勾结,那整个江南,不!应该是整个南方地区…… 张泽权不敢继续想,他回头看了一眼安静而坐的沈樾舟,他看见都督脸上出现意料之内的笑意。甚至越来越大。 “你那日缘何会前往贾府?” “又是从何处听闻倭寇之言?” “齐解,你得想明白了再说。” 齐解并未被张泽权吓到,反而因为张泽权的追问更加的笃定。 他深呼一口气,将自己所见所知全盘托出。 贾府的私宅宴席能瞒得住其他人,但是瞒不住春香游园。因为春香游园即便不参与府内人员调配,也会参与配送所使用的器皿和酒水。 当日,齐解与往常一样带着人从送去贾敬安的私宅,便隐隐发现有一些不妥之处。 寻常的酒水茶盏外,厅内甚至有一名专业的抹茶师傅伺候,桌面上的摆盘和装饰远远较于寻常。 廊下摆放着木屐,厅内安置着小几,小几之下还摆放着蒲团,应当是预备跪坐。 只是当时他有公务在身,匆忙完成便走后门离开,是在抄手游廊时,被管家喝止,令其立刻回避于旁边的耳房。 “我清晰听见了管家于倭寇对话的声音。” 临海而居,自记事起他便熟悉了倭寇的说话的强调和语言,况后来又在春香游园,所接触的人形形色色,比之其他人更熟悉对这群人更加的敏锐。 大晏已经许久不流行点茶抹茶,能被贾府的管家奉若贵宾,又不允旁人所见的人,身份必然可疑。 “小玉走后,我们曾三次如贾府求问尸身,得到的结果都是她因病而亡,棺殓已经被送去贾家祖坟掩埋……” “祖坟根本就没有任何新坟,小玉死因未解,尸体难寻。我和燕燕一起绑架了贾府的管家,我利用易容之术,乔装打扮进入了贾家,这才得知……小玉竟是被那群人……” 齐解哽咽着再说不下去。 他受了伤,加上连日来的审讯早已经是油尽灯枯,宋榆见他快要昏迷的模样,善作主张地从自个儿的小窝里端来一盆小食,就着水一点点掰开,给齐解进食,并把着他的脉搏。 “那你可知,温燕燕口中的证据,究竟是何物?” 齐解饿惨了,大快朵颐地嚼着点心,差点没被噎死。听着宋榆的话,他重重咳嗽了几声,沉思良久,有些犹豫地摇头。 “若小玉手中真的有什么证据,那一定也拿不出贾府,她只身一人嫁进去,听闻临死时也是赤身裸体,又如何存放证据?” “再说,贾敬安既然敢让小玉进入宴席,就不怕她将事情抖落出去,何况宴席上还有官员,难道他们都不知道当日混进去了一个倭寇吗?” 是的,即便是抓到了贾敬安与倭寇结交的证据,那也不能证明他与倭寇之间有什么勾连。结交和勾连是相近词,却非同一个概念。 就算闹大了闹出去,在江南这个地方,也不会引起太大的轰动。 毕竟,江南依靠市舶司生存,而出海贸易势必要结交各式各样的商人,而大晏王朝虽说是不允官商勾结,但却没有将这个条例延续在家族妇人身上。 若是用这个作为理由,贾敬安有一万种方式给自己解脱,且打草惊蛇。 春香游园原本就是贾敬安的产业,作为替他掌管经营场所的管理人,本就是同舟共济,命运一体。 强龙尚且压不倒地头蛇,锦衣卫皇权特许的特务组织在江南一带尚且吃了无数的闭门羹和下马威。所以,即便是齐解当时在宴会上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他基本上是状告无门。 也正如温燕燕临死前之言:整个江南官场都出了问题。 倘若如此,那赋税一案,还当真是上不了台面的案情了。 沈樾舟捏着茶盏的边缘转圈,任由滚烫的茶水将他的指甲染红。他整个人却恍若已经出世,纹丝不动。 第43章 兽医知道吗?就是给村里的猪狗羊看病的! 驿站外是绵延无穷的香江水,此刻正乃十五,月亮高耸如云,圆盘似镜。 沈樾舟站在江边,半个时辰没有挪动脚步。 宋榆日常捧着药找人,找了一圈,最终把他堵在了这里。 人心情不畅,宋榆却还有心情开玩笑,蹭上去垫着脚呈上药盅,“都督是为了逃我才跑在这里来的?” 宋榆煎药,一次比一次更苦,沈樾舟看着就开始愁眉苦脸。 “本座从未问过你,从哪里学的医术?” 除了特定时间侍奉他喝药之外,宋榆也会按时给他在头上扎两针,缓解头风的痛楚。 只是这病,一则是长久的病灶积累,二则是忧思过度,三就是长期酗酒。单只有喝药,就是大罗金仙也没法止痛。 宋榆的针灸不说有奇效,但却是能短暂缓解痛苦的利器。 宋榆原身只是个小村妇,虽然来历不明,但是在嫁给郭俊的三个月内从未展现出什么过人的特长,村里的人对她的评价也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十分神秘。 宋榆递药,笑得很神秘,“我娘家是兽医,兽医知道吗?就是给村里的猪狗羊看病的!” “咳咳!” 沈樾舟突然一咳嗽,瞪大了眼睛。 宋榆笑得前俯后仰。 “你还真的相信了!” 沈樾舟的脸色一变再变。 “我看你比兽医也好不到那里去,孙正义不知道看上了你什么,剪得药一次比一次苦。” “因为我放了黄莲。” “咳咳!” ! 沈樾舟怒瞪而视。 宋榆这次真的如实道:“我看了药方,虽说是一等一的好药方,但就是太温和,而都督需要猛补。黄莲掺在药里,可以助长配合药效。而且……” “黄连可以清心退热,泄火除烦,正好治一治都督动不动就发脾气的性子。” 沈樾舟见鬼似的盯着她久久没有回过神来,等到他转过弯,被气笑了。 剑眉舒展开,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一抹细碎的柔光流淌过。 他拿着药盏,突然想盖在宋榆的脸上。 “你很好。” 系统已经习惯宋榆总是默认它的存在去挑衅沈樾舟,但每一次在它觉得死路一条的时候,这厮反道屁事没有,次次虎口逃生。 它很纠结。 数据有的时候难道也不准确吗? 他现在眉梢高挑,冷气森森而上,看着她时带着绝对的俯视,是个人都想离他十万八千里,可宋榆半点都不退让,踩着这黑眸冷瞳迎面而上。 “我当然好。” “都督被担心,我的医术很过关,具体怎么来的,我忘了,好像是做梦的时候,菩萨点化的。说我天生是学医的材料……” 沈樾舟多余的眼风都没给她,扭头就走。 “哎,你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宋榆踩着他的脚印跟了上去,“那菩萨说我肯定遇得上贵人,能举荐我去太医院的贵人,我思来想去,就都督合适……要是我能治好你的头风,啧,青史留名。” “哎哟,”她追到一半,像是累了,不可思议地摇摇头,“我真是天才。” 沈樾舟…… 刚才他为什么不爽来着? …… 回到了驿站,宋榆狠狠睡了个懒觉。 沈樾舟在驿站的时间不确定,孙正义每次都在他回来的时候让人唤她去煎药,宋榆也习惯了被人催,没事的时候就闭眼睛睡大觉,把系统布置的任务忘之脑后。 还支线,支线个屁,她主线都不想刷。 成天跑跑跑,破案子,当人质,刷任务,也不见得有奖励。 【?要是你上一世通关成功,轮得着现在找补?】 “成不成功都是你们说了算,我觉得挺成功的,沈樾舟现在对皇帝挺忠诚的,再说了,我临死的时候不是叮嘱过他,想要看见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吗?我觉得他应该终此一生都会为此而努力,你没看见他现在为了破这个破案子天天都睡不好觉吗?” 【可这是ai衍生的剧情,不是原剧情。因为你的缺失,游戏自动衍生,才会发生这一系列的问题】 “得,你别念叨了。” 宋榆从床上爬起来,心烦意乱地抓了抓头发,幽怨的看着系统。 “老娘去!” …… 宋榆站在书房外,正寻思着研究研究金钥匙的作用,便看见张泽权和段靖还有一个瘦高瘦高的申亮齐齐入内,前者视她如空气,后两位倒是很礼貌的微微一笑,拱了拱手,却把她关在了门外。 又出啥事儿了? 宋榆好奇地竖起耳朵。 可她刚要靠近,申亮笑嘻嘻地拦住了她,“宋娘子,暂时请你在这里等。” 就是不许她进去了。 宋榆也没纠缠,靠在门上打瞌睡,要么就噔蹬蹬空中跳大绳。 几个男人在屋子里你一言我一句,多半都是段靖在说话,申亮在补充,张泽权偶尔否定两人的观点,而沈樾舟,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声。 他摁着额头听着外面“咚咚”地跳动声,不烦其扰。 挥手让人打开门,宋榆得偿所愿地站在了吃瓜的第一线,乖乖地捧着汤药,立在一边,彻底的乖觉了。 放宋榆进来,其实也不是因为沈樾舟纵容,而是这件事情与她息息相关。 温燕燕口中能制衡贾敬安的线索不翼而飞,而她偏偏听见宋榆“金钥匙”之后放弃了与贾敬安同归于尽的想法,这不得不让人产生联想。 而这金钥匙,又是在宋榆身上发现的。 锦衣卫已经按照郭俊验尸文书中的线索将齐小玉的埋葬的地点挖了出来,尸身在经过一个盛夏的腐蚀后早就变成了白骨。 她临死之前吞下这金钥匙,就成为了唯一的线索。 而郭俊的死,十有八九和这把他藏起来的金钥匙有关系。 “通平八月十一日,齐小玉被抛尸香江。三日后,尸身顺着香江流经如卢乡被郭俊发现,郭俊打捞上来之后发现她腹部隆起,按压有硬物,出于仵作的,他验了尸,从齐小玉的腹中找到了篆刻着她姓名的钥匙。所以引起了王澍的怀疑,最后溺死了郭俊,杀人灭口。” “但齐小玉和郭俊手上都无实质证据,贾敬安生性多疑,才会差使王澍继续跟踪宋娘子,最后被白氏误杀……” 段靖一五一十的复盘,这也是宋榆完整的了解这件事情的始末。 “温燕燕和齐小玉接连身亡,齐解并不知晓线索的下落,现在只有从贾府的私宅,齐小玉住所寻找。” “只是……” 贾敬安不是王光和,自己找死,且他是一疆督军,手握军权,要是线索不充实,他是不会轻易放他们搜家的。 第44章 鸳鸯双双飞床下 “他不让进去,那就偷着进去呗。” 宋榆突然开口,几个男人都看向了她。 “这有什么问题?证据就是证据,从哪儿来的,怎么得到的,有意义吗?” 沈樾舟唇角倏地勾了起来。 “对。” 这厮心里其实早就想要翻墙进去了,只不过碍于他们仨都不提,他也没有开口。 “王光和刺杀时,从对岸飞出的箭雨,我就怀疑是他。不过当时没心思计较,张泽权,你拿着箭挨个去军营里问问,看看他们熟不熟悉,拖住贾敬安的脚。” “我?” 张泽权指了指自己,赶紧推辞,“都督,咱们刚拦下平定军寻赵蒙,后脚去军营……” 他怕被打死。 沈樾舟慢条斯理地摇摇头, “你毕竟穿着这身衣裳,他们不会把你打死。” “具体位置让齐解标记,傍晚行动,一个时辰之内要是本座没有出来,你就在军营故意闹事,把贾敬安给我拖住,要是拖不住,也要让他返回。” “对了。” 沈樾舟看着宋榆,“你也去。” …… 段靖和申亮都不明白为什么都督要带一个拖油瓶,他俩都选择沉默,反抗得最厉害的却是宋榆。 贾敬安的私宅,齐小玉用了三年时间都没有从里面带出一丝一毫的东西,死了还要靠着吞金保留证据。 此处还是与倭寇会面做坏事的场所,探子和巡逻多严密? 宋榆严重怀疑沈樾舟带自己过去就是为了关键时候让她做血包。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天渐渐开始擦黑,空气很闷。 屋檐上蹲着四个黑色的身影,钻研这一张地图。 地图上弯弯绕绕,将鳞次栉比的院落和花园位置描绘的清清楚楚。 沈樾舟最后仔细看了一眼,然后折好地图。 他的手臂上捆绑着一只轻便的快弩,按动机关,“嗖”地射向院内的榕树,手腕粗细的麻花绳崩得直直地,另一侧放在了房檐的瑞兽脖子上。 黑衣男人利落地将绳结捆在自己的腰上,简单的与另外两人交代了几句之后,抱着脑子里还是晕乎乎的宋榆飞速跳了下去。 宋榆的嘴里被塞了一张绢帕,双腮鼓鼓的,眼睛大大的,像一只气鼓鼓松鼠。 这是沈樾舟怕她发出声音故意弄进去的,等到两人顺着榕树跳在地上,他看着宋榆这副模样,忍俊不禁地眉梢弯弯。 “嘘!” 男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目光一凝,指了指宋榆七点钟的方向。 有两名守卫。 距离大约有十米左右,戍守在小院的外缘,也是他们即将踏的必经之地。 齐小玉的宅院在整座宅子基本上最深的地方,途径此地,势必要走三四个极易被人卡脖子的院落,而且每个院落都有守卫。 要想进入齐小玉的宅邸,必须经过此地。 “有人。” 宋榆扯出绢帕,低低呜呜了一句。 沈樾舟却笑得冷冷地,调整了手臂上的快弩,对准目标,轻不可闻地两道“嗖嗖”—— 短箭霎时穿透了两人的后颈椎,贯腰而出。 宋榆倒吸一口凉气。 “走。” 沈樾舟牵着她的手腕,从两具尸体上踏过。 段靖和申亮很快就从屋檐下跳了下来,将尸体抬进了里屋东侧,并换上了两人的衣裳。 住宅被人细节一新,根本就看不见原本居住在此地人的痕迹。 房间内就只剩下一张小床,一个靠墙的衣柜,梳妆台,屏风等简单的家具,齐小玉住在这里三年的痕迹全部被抹除得一干二净。 沈樾舟不温不热地瞄了一眼。 “她既然敢吞金,就知道后果,预料到了自己死后会发生什么,不会将线索放在能轻易抹除的地方,慢慢找。” 既然是钥匙,那必定有一把锁。 但宋榆翻箱到柜,一个毛都没看见。 “会不会被人拿走了?”宋榆怀疑。 “拿走了贾敬安至于疯子一样想要杀了温燕燕?”沈樾舟怀疑她的智商。 也对哦。 两人紧锣密鼓地快速翻动。 沈樾舟直奔床底,宋榆开始到处翻动。 正当沈樾舟,看就在他往前挪动了一两步时,突然将目光对准了地下。 与此同时,宋榆打开衣柜,瞪大了眼睛。 打开衣柜,还有一个内阁,在阁子上,正明晃晃地摆着一道锁。 这里面藏了什么东西? 宋榆瞪大眼睛瞅沈樾舟。 “打开?” 她看了看锁芯,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钥匙,感觉能配对! “等等。” 沈樾舟皱着眉,将她手心上的钥匙夺走,死死地蹙眉,盯着这小锁,然后绕在衣柜后面,敲了敲。 “这里面,是实心的。” 衣柜里面怎会是实心? 沈樾舟一眼看穿。 “这沉香木并非一体,而是后期衔接上去的,榫卯都露在外面……这是砖块做的墙壁,不过在外面镶了一块沉香木作为遮掩。” 这是机关? 宋榆凑了过来,还没等她询问,院落外“吱嘎”一声,有人推开了小院的门,并伴随着几声争执,踏进了小院。 映入耳帘的是一道阴恻尖锐的男声。 “这样的女人,也能在将军眼皮子底下坏事,将军未免太粗心了。” “你现在做事后诸葛了?” 贾敬安袖口一抬,甩出了风,立眼一赫。 “是公公先看上她,但买下来做对食又怕外人发觉。要是当时你把她带走,现在怎会惹出这样多的事情?” “噔蹬蹬” 脚步声越来越近。 宋榆扭头,做口型。 “怎么办?” 沈樾舟不搭理她。 就在他往前挪动了一两步时,突然将目光对准了地下。 沈樾舟埋下头,敲了敲地上的砖。 空心的。 他的视线延伸在了床底。 而贾敬安和另一人的脚步声已经快抵达窗外了! 宋榆看着还在观摩地下的沈樾舟,脑子里一片空白,想都不想就往衣柜里钻去,可是她刚动身,一阵香风袭来,腰身被人揽住,一把将她带进了怀里,将她的头按在胸前。 宋榆只觉得眼前一黑,脑袋眩晕,咕噜咕噜,两人紧紧地贴着彼此,双双滚入了床下。 第45章 听话,你别动……我给你弄出来…… 吱嘎—— 事发突然,眨眼之间,宋榆惊魂未定之时,门已被人打开。 她面朝沈樾舟的胸膛,看不见外面的情状,却听得见两人争执不休的噪音。 一人不停地指责,另外一人不停地甩锅,反正互相都有矛盾。 为了视线更清晰,沈樾舟把手臂枕在她的你脑袋下,紧紧地揽住她的肩膀,让她紧靠着自己,另外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她的嘴,以免她发出声响。 头顶匀称温热的呼吸,耳侧强劲有力的心跳声,此刻的宋榆,根本就没有心思听他们说什么。 她微微昂头,透过暗暗的微光,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是真的瘦了一些。 脊梁也没有当年更挺拔,就连眼尾,都开始出现了细纹。 时间不会留下痕迹,可行走在期间的人却能触及和感知。 这让宋榆清楚地感受到,眼前的人绝不是一串数据,而是真实存在的人。 沈樾舟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外面的动作,突然感觉手背一凉,拨开宋榆的肩膀,却看见她眼眶红红的,细密的睫毛上沾着眼泪。 沈樾舟瞪大了眼睛,疑惑地看着她,脑子嗡嗡叫。 怎么哭了? “沈樾舟已经知道我私下买卖军械的事情了,索性王光和死得早,牵扯不到更多东西……” 贾敬安眸子一冷,“多亏了你当夜伏击沈樾舟,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要是王光和死在他手上,还不定吐出些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 “没了王光和,还有姜东升,”那人提醒他,“这两人都是王阁老的人。” 贾敬安呛他。 “王善朴八十了,他能活多久?” “三个儿子都是没用的纨绔,吃喝玩乐样样精通,个个都没考上进士,要不然他怎会退而求其次去笼络他的徒弟?” “这两人,王光和是他的侄子,姜东升是他的徒弟,他明知江浙的情况,还放任沈樾舟来这里,就是年纪大了脑子蠢!他妈的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让老子给他处理……“ 贾敬安快要把王善朴祖宗十八代骂了一遍,骂累了,歇在椅子上。 宋榆原本静心凝神地听,突然感觉脚腕袖口有些痒,她双脚交叉地磨了磨,痒痒却以惊人的速度往她身上钻。 她愣了愣,只觉得膝盖上有一个多足生物正顺着她的肌肤爬。 凉凉的,痒痒的,让她的鸡皮疙瘩全都竖起来,身体一僵。 “沈樾舟……” 害怕的时候,宋榆根本就不顾称谓,她吓蒙了,伸手拽住沈樾舟的领口。 “有虫!” “别动!” 摁了摁她的肩膀,看着宋榆又快要哭出来的模样,似投降地深叹了一口气。 “在哪里?” “膝盖……像是蜈蚣……” “不对,它还在往上爬,快快快快!在大腿上了!” 双腿摩擦发出衣料窸窣声,沈樾舟当机立断,用大腿夹住宋榆的膝盖,脑子大如斗牛。 他为什么要把她带来! 到底是哪根筋不对! “好,听话,你别动……我给你弄出来……” 摸啊摸啊,总是摸不对地方,沈樾舟追,那蜈蚣就跑,他还不忘捂紧宋榆的嘴,温热的大手不停地在她身上游走。 掀开衣裙,挽上裤腿,白玉凝霜般的小腿像是剥了皮的鸡蛋,不断晃动,而蜈蚣正好停在了宋榆膝盖上…… 薄衫微微凸起,勾勒出蜈蚣的形状,沈樾舟突然感觉气温有些热,后脊汗流浃背。 手指覆上她的腰,再往下,耳颈传来少女急促的呼吸,鼻尖萦绕着她刚洗漱完之后的甜。 他的手缓缓朝着宋榆膝盖摸去—— “等等!” 贾敬安突然一喝。 “有人来过!” 床下的两人瞬间僵直。 贾敬安起身,朝着衣柜旁走去,他点燃火折子,往衣柜上的门锁一探。 “位置被人动过了。” 阴冷的声音有些受不了他,“一个锁而已,你要不要如此疑神疑鬼?” “这可不是锁,这是机关。”他解释道:“齐小玉用全部的金首饰融成了一个鲁班锁,钥匙和锁全部都消失了,我想会不会有人会来此地找她的东西,特意留了个线索。” “只要他们用钥匙打开锁,一定会被射得千疮百孔。” 宋榆只觉得后背都在发凉。 她差一点就成了筛子! “我走之前,锁的位置在第二格,而现在在第三格,”贾敬安笃定道。 “来人!” “今夜戒严,任何人都不许出入,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给我搜!” 宋榆心跳的咚咚咚,沈樾舟却还是面不改色,甚至有闲心把那蜈蚣给挑了出来,摁杀在掌心。 牛逼的人在哪里都牛逼。 宋榆想问他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就是“有刺客!”的呼唤声,贾敬安和另一个人对视了一眼,立即离开了小院。 “出去!” 两人迅速脱离床板,沈樾舟立刻蹲下,搬离了床凳,拿出小刀,干脆利落地沿着地砖的边缘划过,旋即捧出了整块砖面。 “是新土!” 宋榆惊道,双手更先一步,快速往下刨,在几厘米的土层里,她挖到了一封信条。 沈樾舟快速归位,与此同时,外面的骚动变得更大。 他一把抓住了宋榆的手腕。 “走!” 接应的人是宋榆想象的好几倍。 申亮和段靖还在贾府内闹腾时,两人都已经上了马车。 忙着跑,又忙着躲避人,宋榆根本就顾不上自己衣裳松松垮垮,随便地把腰带狠狠一系,打了个结,细腰更细,勒的胸脯更往上,领口衣襟微微敞开,极易瞥见里面的风光。 细腻雪白,一颗红色的朱砂痣点缀其上…… 沈樾舟眸子暗了暗,目光不禁移开。 宋榆根本就没有关注,她双手颤抖着拿着这张纸,仔细吹了吹上面的黄土。 “春香游园,黄粱美梦,真金不昧火,客船遣妾归。” “草!” 宋榆没忍住,爆了个粗口。 “打哑谜!” “她说得一清二楚,是你自己蠢!” 沈樾舟眸凝寒光,唇角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容。 “黄粱、真金、客船、东西就在春香游园。” 宋榆看着沈樾舟灯下幽冷的脸,微微摇头,“花船已经被烧毁了,能有什么东西?” “啊!” 宋榆的脑门被狠狠一敲,她怒瞪! “真金不怕火,你的金钥匙,肯定有配对的金锁。” 第46章 【剧情推进10%,男主好感15%】 金锁是否存在宋榆不确定,但是她现在可以确定的一件事情。 就是自己被蜈蚣给咬了一口。 当时精神高度紧张,宋榆将这件事情抛之脑后,现在冷静下来,她觉得膝盖隐隐泛疼。 蜈蚣毒性因人而异,也因它的大小和吞吐的毒素有关。宋榆开始只是觉得心悸,乖乖地靠在马车椅子上阖眼休息,但不过几分钟,脑袋就像是被灌了铅,昏昏沉沉。 “都督……” 她小声地唤人,伸出手朝着他摸。 可正当此时,马车外追来两匹快马,段靖和申亮平安归来。沈樾舟掀开车帘,立即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她的手碰上了他的衣摆,但已经没有力气去握紧。 衣袂从掌心流逝。 宋榆的手慢慢垂下来—— 眼神开始模糊,胃里也开始翻滚,事情比她想象的要糟糕,毒素也要比她想象的要强烈。 两人看上去心情很不错,一脸喜色吵嚷着。 “贾敬安这厮肯定在府内吵嚷着要杀人……现在又要赶去军营,张佥事还等着他……” “别看了他,最迟明日他就晓得是咱们在搞鬼……” “知道了又怎的!他有什么证据?哼,闷头亏也该让他吃一吃,省得成天耀武扬威,谁都看上不上。谢安将军怎的选了这样一个接班人……” 宋榆想昏睡,眼皮子不停的上下合上,但心跳却不断加强,就像是强制一个油尽灯枯的人开机,几次挣扎之后,意识也开始模糊。 她真不会死在这里吧? 宋榆迷迷糊糊地喊了两声,没听见外面回应。 “清桉”二字,脱口而出。 沈樾舟不可置信地僵直在原地。 他先是一愣,而后身子猛烈地晃动了一下,锋利的眸子紧随其后,扭头就朝着马车奔去。 但他停在了一寸之地。 手腕停滞在空中,沈樾舟突然没有勇气掀开门帘。 “都督?” 两人一前一后紧跟过来,被沈樾舟狠狠瞪了回去。 无名的怯意悄然生长,脑中有一个声音在催促他,又有一个理智的声音在告诉他真相,沈樾舟“唰”地掀开了车帘。 宋榆还有点神智,只是说不出来,她艰难地睁开眼,看着源源不断的视线,蹙起了眉,心跳不可抑制地越来越快。 “沈樾舟,我好像被蜈蚣咬了一口……” 沈樾舟三步并两步跑到了她身侧,伸手捂她的额头。 “你在发热!” 清凉的体温落在额上,混杂着淡淡的薄荷香味,宋榆眼角突然模糊,伸手拉住了他。 “刚刚你走得好快,我没拦住你。” 头也不回,眼神也没给她,就像是毫无交集的陌生人。 她突然忘了为什么沈樾舟要如此对待她,也忘了自己现在在他眼里还是个疑罪微清,来历不明的嫌犯。 生病会让人软弱,也会让人神经不那么的紧绷,宋榆揪着他的衣角,轻而易举将他拉向自己。 她又尝试的去摸了摸他的头,发现他不抗拒,突地环住他的脖子,呜咽抽泣了起来。 沈樾舟的眼神有些无语,但身体却没动。 “先去医馆。” “我不去!” 以为他又要走,宋榆尖叫着圈住他的脖子。 “我要回家。” …… 她不去医馆,自然会有大夫上驿站。 沈樾舟抱着宋榆疾步走回自己的房间,即刻让孙正义去烧水,预备痰盂。 这句话刚说出来,宋榆就没忍住一口呕在了沈樾舟的衣裳上。 “这……” 孙正义瞪大了眼睛,心疼地看着沈樾舟,又嫌弃地瞪了一眼宋榆,脸上堆起腻笑。 “都督先去休息吧,老奴在这里照顾宋娘子。” “宋姑娘。” 沈樾舟纠正了这个他一直都听得不太舒服的称呼,“她和郭俊就是假把式,糊弄人的。” 孙正义看着宋榆的眼神更加古怪,“郎中就快来了,都督去换身衣裳?” 这孔雀羽的大氅哟…… 宋榆又吐了。 沈樾舟扶着她的姿势都没动过,端着痰盂,拍着她的背,俊郎的面孔越来越冷,突然怒不可遏地朝外面一吼“郎中呢!” 孙正义:哎哟喂! 苏绣丝绸的褙子哦…… 郎中提个药箱,气喘吁吁,单看了膝盖上红肿的地方,涂抹上白酒,又开了一副解毒的药,孙正义接过,赶紧差使人去煎煮。 前院人仰马翻,柳双从床上爬起来,打着灯笼拦住了煎药的小厮。 “是宋娘子,听说被毒蜈蚣给咬了,又是发热又是呕吐的,可吓人了!” “蜈蚣?” 柳双挑眉,脱口轻唤,“那她怎么在前院?” “在都督院子里,里面忙着呢,我不跟你说了,我先去煎药……” 宋榆当真和都督…… 柳双心口一紧,看着奔去煎药的小厮,眼睛眯了眯。 沈樾舟平时有些许洁癖,不喜欢被人碰他的东西,也不喜欢私人空间被人闯入,可今夜的寝室却站满了人。 人出人没,端水的,奉茶的,拿换洗衣裳的,被褥的…… 沈樾舟坐在床头,看着榻榻上的小人,英俊的脸在扑闪的灯火中明灭,没有人知晓他的情绪。 宋榆喝了药,还是一冷一热,但总归比刚才要缓解许多,人也不吐了,头也不晕,脸上蔓着因毒素催生的红潮,像是一层薄薄的胭脂。 汗水把头发夹湿,垂在眼睫毛上,遮盖住了右脸上层次不齐的伤疤,她阖眼,乖顺地躺着,双手呈拳头状放在身侧。 而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沈樾舟突然觉得很熟悉。 鼻子,眼睛,嘴唇……以至于神态和习惯。 赤云说因为她有几分像沈月轸时,他不屑一顾,觉得那女人眼睛抽疯。 可是现在……他却真的觉得…… 沈樾舟低着头看她,大手放在距离她一尺之遥,放在了她的鼻尖,指尖轻轻碰了下,柔软的触感让他颤了颤,脑子里又晃出她在床下为躲避蜈蚣不经之间露出的白皙的小腿。 系统一闪而过。 【金钥匙线索完成,下一任务,解开原主身份谜题】 【支线剧情,寻找脸上疤痕起因,将得到额外的奖励】 【剧情推进10%,男主好感15%】 可惜宋榆看不见。 第47章 找不到就把船拆了 【两次亲吻】 【自荐枕席,同床共枕一次】 【互叙心肠】 …… 宋榆一大早醒来,面对密密麻麻的攻略任务单子,眼花缭乱。 她压根儿就不知道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沈樾舟对自己的好感一下飙升到了15%!更不晓得原来伴随着好感的升级,各种各样层出不穷的任务也会找上自己! 什么玩意,还有送肚兜,这他妈什么十八禁的东西! 她是在正轨游戏里,还是在破文游戏里! 沈樾舟不得呼弄死自己! 宋榆丧气地躺在床上,手心摸着软软的床褥,很怀念地抱着嗅了嗅。 都说臭男人,可是沈樾舟的每一件东西都是香喷喷的。 他是世家公子出生,打小身边就是奴仆成群,金尊玉贵的养着。前程似锦,天资聪颖,原本就是按照入阁入仕的道路走的。 锦衣卫看似光鲜,干得却是最脏最累的活计。 在晏都,但凡是有点地位身份的实际公子哥,都不会想来做这个。 但也唯有这一条路,能让他在与沈家断绝关系之后在短时间内凤凰腾达,一跃成为了皇帝的心腹。 这般想着,宋榆心欠欠的。 可是看着这些离谱到荒谬的任务,她又觉得郁闷。 【少一个任务,剧情将会被倒退,衍生的新剧情,后果自负】 “烦得要死!” 宋榆拿着枕头挥向它。 “你究竟是剧情流还是感情流!能不能认清自己!又要着又那,是你当我是章鱼!” “你在说什么呢?” 门突然被人推开,沈樾舟捧着一盏黑黢黢的药凑到宋榆旁边,弯腰捡起了她扔在地上的枕头。 宋榆窝在床上眨眨眼,看着这张脸,她脑子里立刻回忆起昨儿发疯的回忆。 她是不是吐了沈樾舟一身? 而且还抱着他的脖子,像是树懒一样不放手…… 就这好感度都上升到15%? 他有受虐倾向吗? 宋榆突然觉得今天沈樾舟温和的表情格外瘆人。 “喝药。” 黑黢黢的汤药捧在宋榆面前,光是闻一口,宋榆都觉得自己脑子发懵。 “解毒用半夏和天南星就足够了,哪里的郎中?闻着这样臭!” 沈樾舟淡淡一笑,将药盏塞在宋榆手心里,目光略深。 “加了一幅黄莲,清热解毒,催促药效。”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末了,他也不说话了,抱臂坐在椅子岸上,好整以暇地盯着她看。 沈樾舟这种人,就是越沉默爆发越厉害的人,真要是惹火了他,他不会告诉你,老子要宰了你,而是默默地在一旁观察着,神不知鬼不觉的就报复回来。 喝了宋榆十多天的黄连,逮着机会就弄她。 这种人,现在对自己好感15%? 不会是负数吧? 苦是真的很苦,苦到宋榆一张脸皱起,咋舌,眼睛都眯起来了。 可是下一刻,一张冰冷的手突然抚上了她的唇瓣,撬开牙齿,一颗甜滋滋的麦芽糖瞬间融化在她的口腔里。 “今夜,我们重新搜查春香游园。” 沈樾舟突然一顿,因为他竟然下意识地告诉宋榆他的行动,而这件事情目前为止就只有几人知晓。 宋榆果然开始兴奋起来,眼睛亮晶晶,“带我一个不?” 金钥匙的线索完成,可是她也实在是好奇齐小玉会把这玩意藏在什么地方? 这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东西? 温燕燕最后的诅咒,究竟会牵连多少人? …… 遗弃堆积残船的港口于淮南南部二十里地,一处名曰临水的小镇。 临水是一座捕鱼为业的小镇,百姓临海而生,有一座类似于“c”字型的月牙港口,地势极平,乃河流江河汇聚处。 照理说,如此便捷的交通优势,临水应当是繁荣的小镇,可宋榆冷眼看此处时,却觉得这里的屋舍渔船,连它旁边的村舍都不如。 段靖解释道:“这里原属于市舶司外贸港口,因地势低矮,倭寇猖獗极爱从此地登岸,大肆屠杀抢劫百姓,百姓不堪其扰,搬家移居者众多,慢慢的,这个港口就成为了堆积废船的岸口。” 被烧成残船的春香游园就在此处。 齐小玉的钥匙,在这里真的能找到配对的锁吗? 但宋榆却并不报以什么希望。 先不说春香游园被温燕燕一把火烧得面目全非,就说当时已经那么大的火,如此坚硬的船只都被摧毁,无数珍宝和家具湮灭于大火…… 证据? 真的还存在? “此乃鲁班锁。” 沈樾舟驭马并行在宋榆身侧,“鲁班锁钥盒一体,这把锁乃黄金构成,质地软,才能被塞进铜制梳子里。她既然敢将这样关键的证物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就一定做好了措施。” 齐小玉在赌,赌自己吞金被人发觉,赌这些线索会被一一串联。 可是这样的赌注赔率实在是太大了。 宋榆不由得唏嘘。 可是在贾府深宅大院里的齐小玉,一举一动受人监视,如果不这般隐晦缜密,这些证据又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呢? 但宋榆还有一个问题,当日被烧毁的春香游园无数珍贵的宝物全部被官府缴获,那黄金自古都是通行货币,没道理人家眼睛瞎还留在花船之上啊? 而且清点花船的时候,可是张泽权亲自监督,要是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在当时应当也被发觉了。 现在重新回到花船上寻找,这不是巧妇乃为无米之炊,逼着公鸡下蛋? “找不到就把船拆了。” 沈樾舟简单粗暴,也不想浪费时间。 晚风飒飒,将披风掀起落下,高居马背的男人微微眯眼,勒紧了缰绳。 前夜与贾敬安密谋的人,他不愿揣测,可是似乎就是那人—— 事实摆在眼前,沈樾舟心底此起彼伏,第一次对南下寻税的问题产生了怀疑。 这艘花船上的秘密,比他想象的还要神秘。 江南赋税案,也远比他最开始猜想的要庞大。 倒卖军械的买主是谁? 贾敬安是否真的与倭寇有私? 王光和究竟还有什么东西没吐出来的? 还有他,究竟为什么? 第48章 本座说过你死不了,你就死不了 这艘船,十分的坚挺。 即便是被烈火燃烧快要瓦解成残木损甲,但是主体框架依旧保持原样。 船舱顶部虽然全部残缺,但是船底地下二层受损还算轻,在有些船舱房间之内,高度的密缝木板短暂地隔绝了明火,甚至依稀保持着最初的模样。 果真是朝廷为抗击倭寇所打造的巨型船只。 也不亏是官方制作。 宋榆在心底赞叹。 在大晏,木工差役、制船工基本上是世代相传,很多技巧都是一脉相传,从不外泄。这些人是王朝最顶尖的技术工人,加上严苛的实名制铸造船只,倘若作战战船有丝毫质量上的差错,可是要诛九族的。 段靖带着一队人在船舱内重新查勘,而沈樾舟却依在船身原来的船诡旁,低头凝视着手心里的那枚金钥匙。 “我其实一直有一件事情想问你。” 宋榆就是来纯粹就是来玩的,也不干苦力,也不找活儿干,而沈樾舟也由着她在甲板上东跑西跑,最后又跑到自己面前来。 “说。” “如果盒子里的东西会牵连到都督本人的利益,或者,会让你也受牵连……你还会想要找到吗?” “再或者,那盒子,或许什么都没有。” 温燕燕口中的话实在是让她心生忌惮。 江南官场一直都是晏都文官群体的重中之重,五个文官有三个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这样的群体,完全能在此地只手遮天,要是沈樾舟找出来的东西真的会动摇他们的利益,他们岂会容忍他活着离开此地? “有与无,不重要。” 沈樾舟嘴角一扬,“重要的是本座要让他们分崩离析,露出马尾。”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完全坚挺的关系,更没有利益完全一致的联盟。” 宋榆震惊 人比人,果然是气死人吗? 她长在红旗下,她满脑子都是想着用证据说话。 但是人家想的却是不费一兵一卒,利用这证据来反刺对家。 王澍、王光和、温燕燕、贾敬安、沈樾舟甚至没有正式逮捕任何一人,这些人却都已经跳出来自爆了。 西月渐沉入山尖,直到下半夜,锦衣卫还是没有从春香游园上淘到半点多余的线索。 这艘船的搜查工作一直都是锦衣卫接手,直到他们再查无可疑证据后才转交市舶司作为废弃船只处理。 而这一次,基本上拆除了船舱内外结构,连木板的夹缝都没有放过,却还是毫无线索。 沈樾舟面不改色,只是眼神越发低凝。 “全部都搜查了一遍?” 段靖的头埋得更加低,“是。” 而齐小玉留下的线索却再无指向。 难道线索又要断了? 会不会是他们的方向错了?万一齐小玉还待过其他花船呢? 宋榆刚想问,耳廓顿时风声阵阵,周围突然惊响一阵连贯密集的火药爆炸的声音。 “轰轰——” “噼噼啪啪——” 宋榆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将头抱住,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双强有力的大手突然覆在她的头顶,狠狠将她压下去。 “别动!” 她分不清声音的来源,只感受到风声呼啸,一阵阵破空的冷箭四面八方从周围响起,紧接着,数艘舰艇游船正在以一种冲刺的速度由远及近。 他们架着火炮,手持弓箭长弩,伴随着飞驰的冷箭和震耳欲聋的火炮声,呐喊声如包围般涌来。 宋榆紧张地拽着沈樾舟的袖子,然后像是八爪鱼一样往他身上攀,一只手拽着他的衣襟,一只手揽住他的脖子,“沈樾舟,是倭寇!” 沈樾舟拉开她的手,可另一手更快地往他身上挼,搅和得他动弹不得。 慌张的女人根本就分不清东南西北,宋榆张牙舞爪着想要拽住最后一根稻草,指甲划过沈樾舟的脸,她似听见他闷哼一声,几欲要暴起。 “我知道!” “宋榆,放手!” 人在危险的时候下意识会找自己最信任的人,宋榆也不例外。这一瞬间,她才顾不沈樾舟的破规矩,恨不得钻进他的身上。 她这辈子最怕的东西,不是蛇虫鼠蚁,而是所有巨能造成巨大声响的动静。 只有身临其境,才会感受爆炸声的恐怖。 “老子怕雷!” “轰动——” 爆炸的硝石几乎照亮了半边天。 沈樾舟瞥了她一眼,唇角抿出道不清的情绪,转瞬,他撕下披风的内衬,随即捂住宋榆的口鼻,声音有些无可奈何。 “本座说过你死不了,你就死不了。” …… 而此时。 有人已经登上了甲板! “碰”的一声,甲板的一侧就传来了火光,一群手持武士刀的男子整齐地冲向甲板,剑锋直对着他们。 没有废话,也没有犹豫。 一把长柄武士刀径直朝宋榆身背砍来! 谁也没有察觉沈樾舟何时出刃,等到她反应过来时,一颗圆圆的球状物体囫囵落地,砸在她的脚边。 血液从手掌大的圆形缝隙里汩汩往外渗,他的眼珠子甚至还在不甘心地眨了眨,失去头颅的身体手臂两侧随惯性晃动,趔趄倒地。 宋榆根本看不清周遭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头顶传来一声讥讽的低喝。 “找死!” …… 这些人,很明显都不是中原人。 衣着打扮,说话的口音,乃至于用的刀,无一例外地指向了一个地方。 倭寇! 炮声齐鸣,助火势更利,登船上岸的先锋挥舞着大砍刀,锦衣卫齐齐脱鞘,红黑相见,刀枪铮铮作响。 屠杀的战场,没有强与弱的分别,只剩下了生与死的搏斗。 宋榆身体僵直,精神高度紧张,任由沈樾舟的动作而躲避,耳旁不断地闪现冷兵器交接的刺耳争鸣。 他的动作快到令人惊叹,纵使周身围满了披甲持锐的倭寇,始终气定神闲。 血雾拌着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宋榆也被他抱在怀里颠来倒去,头晕眼花。 她听得见扑上来的倭寇口中的呐喊,同时也听得到沈樾舟手起刀落下杀人的畅快。 刀枪之下,肉体是如此的脆弱。 “全体听令!” 胸膛传来震动的声音,宋榆仰头只看得见沈樾舟的下颌。 此刻的他眉弓高挑,似是受到了什么挑衅,眼眸中滚出的是更加兴奋的杀意,手腕的绣春刀只剩残影,见血越戾。 “斩杀倭寇,杀无赦。” 第49章 闭嘴吧你! 宋榆万万没想到,今夜来袭的人居然会是倭寇! 更不曾想到他们竟有如此大的胆子,夜袭锦衣卫。 宋榆脑子里千头万绪,两对人马已经悄然对峙。 沈樾舟这里总计也不过十来名锦衣卫,但倭寇的数量…… 正犹如蚂蚁一般密密麻麻地不断涌入港口! 那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诺曼底登录也不过如此。 显然他们是不准备让他们离开了。 宋榆觉得沈樾舟疯了,在敌多我寡对方还有无数机关炮弹的时候,他竟然敢正面应敌! 随着沈樾舟的命令,锦衣卫们迅速摆开杀阵—— 三人组成一个小队占领高地。手持弓弩,肩抗火铳,上行下补,毫无退避之犹如排练了上千次一般的熟练。 箭雨并火铳齐发,杀伤力极为客观,竟在短短的一刻钟内,就将猛攻的倭寇撕开了一条突围的口子。他们整齐划一从港口越起,迅速围在沈樾舟身边,形成一个包围圈,等待着最佳突围时机。 段靖捏住倭寇的肩胛骨,手肘抬腕,绕过正面,从后挥戟直刺他的眉心,另一只手拽住了一把武士刀刀脊,一扯,将那名倭寇跌得四脚朝天,他手腕掀翻花刀,径直往他肚内插去。 直到此人断气,他才转过身快扫视战场,对沈樾舟回禀。 “都督,倭寇主力船只即将抵达港口。” 海面上的倭寇船只依旧在向前进! 他们不过暂时修整,很快就重新排兵布阵,展开“人”字队形,齐齐朝他们奔来! 旌鼓旌旗遮天蔽日,喊杀声震耳欲聋。 这是宋榆第一次看见战场究竟是和模样。 地上的尸体开膛破肚,随便的被丢弃在一遍。 有的被拖入下海,血腥味将周围的鲨鱼吸引来,兴奋地在船底游动,厮杀着美味的肉食。 兵戈声,惨叫声,混杂在其中,斑驳离奇的美感。 一双手突然捂住了她的眼睛。 紧接着,捁住她手腕的一只手突然从腋下穿过,腰上一提,便紧紧将她勒在怀里,将披风往她身上一罩,便隔绝了宋榆所有的视线。 宽大的披风将她拢在衣袍下,明明只是一件毫无抵御之力的锦缎,却似有着能对抗千军万马的屏障。 “跟紧我。” 沈樾舟又将视线对准段靖等人,眸光微微一动, “抓活的。” 视线被剥夺,听觉被胸膛的心跳声占领,她全然的感知,皆在一人身上。 沈樾舟劈手向前,一把夺过对方的长刀,横向一扫,竟以一人之力将十多个倭寇撂倒掀翻在地,身后的锦衣卫配合着沈樾舟的进攻,快速上前补刀,动作之迅,手段之猛,令倭寇们胆战心惊。 他们许久没有打过这样的硬仗了。 …… 远处,主船舰。 眼看上百人的围攻都无法将其控制,站在船头的男人眉心倏地一紧,捏着望远镜的眼睛狠狠一眯,发自内心的一声赞叹。 “大晏都指挥使,当真是有几分真本事。” “他与肃北大将军同出一门,” 轻狂的清朗音在他身后响起,一个梳着狼尾辫,头戴黑色抹额的少年擦了擦唇边的灰色烟尘,侧首而立。 他腰挂一把短刃,手上拎着一把长弩,一脚踩在船橼横横杠,双臂拉长巨型长弩,拉紧弓弦。 “小爷我来会会他。” 男人负手,看着少年眼眸里露出的寒芒,悦色至极。 “问心,倘若你能一箭射穿,本将军提你为左令卫,统掌左水军。” 少年眸心闪过几分不屑,他无声的冷哼了一声,语气傲慢又桀骜。 “我对加官进爵没兴趣,只是首领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此人箭发独绝,百能步穿杨,自误入他水军,一路过关斩将,从一名奴隶爬上如今都护的位置,不过一季。 他孙恒是爱才之人,更是惜才之人,要是他当真能将大晏都指挥使命丧此地,他让他统领一方水军又如何? 有才之人,都有几分脾气,和野心,而这问心的脾气,就想要讨寻他失踪的妻子。 孙恒有些不满,大丈夫生天地之间,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偏偏在这一棵树上吊死 而且成就大事业的人,可不能有什么牵绊。这小子要是知道花船美娘的滋味,定能将他那失踪的妻子忘却在脑后。 投射密集的人群,少年视线聚焦在了沈樾舟身上。 他拉长了弓弦。 而此时,宽大的披风下,一道素白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一闪而过,少年恍惚一顿,眉弓微微蹙起,但他还是毫不犹豫,松开了箭弩。 “嗖——” 长弩破空而出。臂膀粗细的冷箭径直穿透了船板,直奔沈樾舟的肩膀。 惊呼声此起彼伏。 “都督!” 他一直守护着宋榆,一只手拿着绣春刀,在长箭来临之际,抬手劈去—— “哐当!” 硕箭被斩成两段,后坐力让沈樾舟手臂一震,绣春刀落在了地上,肩膀上隐隐渗透着血迹。 他抬眼望去,远眺着黑黢黢的海面,露出一抹冷笑。 好箭法! 而趁此空隙,处于下风的倭寇一拥而上,将沈樾舟和宋榆团团包围! “回避!” 段靖朝身后立吼一声,锦衣卫们迅速找掩体躲避,而他拔腿就越过甲板上的残垣短甲,朝着沈樾舟的方向疾驰而来。 人太多了! 宋榆呼气吸气,好几次闭眼,无论几次做心理建设还是没有把自己说服。 她现在就是沈樾舟的拖油瓶。再这样下去,他们都得死。 她不想死,更不想沈樾舟倭寇的手里。 宋榆从披风里挣脱出来,冲着他吼道。 “沈樾舟,让我走!” “闭嘴吧你!” 躲避刀剑的同时还要砍断来自海面上的箭,怀里还拖着一个活生生的人,纵使他体力了得,但在这样不眠不休的车轮战上也开始吃力——胸膛上下起伏,汗水浸透内衫,呼出的粗气喷了宋榆一脸,即便如此,他仍然大言不惭,眼中浸透了杀意。 “区区倭寇而已。” “嘭——” 海面上的冷箭越来越多,绣春刀和冷箭的接触的频率也越来越快,摩擦时的火花犹如星子溅开…… 画面开始变得越发的诡异,就像是电影慢镜头特效一样在宋榆眼前闪现,她看见沈樾舟的手腕开始发抖,更感觉到他的呼吸开始不匀。 宋榆仰头看着沈樾舟火光中的眼睛。 “沈樾舟……” 一瞬间,宋榆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她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分明什么都看不真切,却突然瞥到了一支笔直刺向沈樾舟背后的冷箭,“嗖”的一声从海面上急射了出来。而此刻的他们几乎是避无可避,左右围攻,四面楚歌。 船朣即将撞上港口,岸口的倭寇还在登船上岸,春香游园再一次被火海包围…… 权衡利弊比理智来得更快。 她倏地掀开裹在身上的披风,几乎用尽全力将沈樾舟退向掩体,纵身入海。 第50章 这个女人远比他都要疯 耳膜被冰冷的海水侵蚀,汩汩的水压急迫涌来。 宋榆耳蜗嗡嗡作响,隔阂冰冷的海水,却看见微弱的月光下,沈樾舟怒意中烧的眼神。 “你他娘的疯了!” 疯子! 每一次都是把自己往危险送,每一次都他娘的奔着死去! 沈樾舟火冒三丈,眼圈气得发红,抽身砍了两个人头,正预备下水寻人,宋榆勉强睁开了眼睛,努力朝浮出水面,露出半边脸,示意自己没事。 “不用管我!” 跳海并非一个万全之计,可是她还算善凫水,且藏匿在船下总比在甲板上成为沈樾舟的拖油瓶更好。 甲板上的呼唤声暂时停歇,可是冷兵器争鸣的声音却并未消失,宋榆赶紧深吸一口气游再次潜入水中,想要横穿甲板东西面,找到船底和船舱之间的空隙,把自己藏起来。 这处空隙在三维模型里就是船板和海水的接触面,虽然空间不是很大,但足以她跃出水面呼吸。 宋榆径直往前在船底游,根据系统建模的提示伸出手去触摸船底,她的手却突然摸到一个四壁光滑的正方形物体,方盒子外壁光滑,触及温润平整,在黑乎乎的船板下,甚至还透着淡淡和金黄色。 她的呼吸停滞了片刻。 方盒子被架在船底梁橼的夹层,她用力一扯,盒子纹丝不动,她本想用蛮力将让其脱落,可惜肺部空气已经被消耗殆尽,宋榆重新游去船舱一侧,露出水面大口呼吸。 “原来如此。” 原来在船舱底部! 这姑娘心思未免太缜密了。 预知自己会死,便吞金保留证据,害怕春香游园会被查封,故意将证据藏在船底。 正因为如此隐蔽,才让这证据留在了现在。 看来,她并非似齐解口中胆小怕事的女子,更不是他们眼中任人宰割的小白兔。 她有勇有谋,韬光养晦收集线索,更是聪慧机敏,利用所有人替她寻找真相。 她早就做好了孤注一掷的打算。 宋榆再次入水,努力伸手去勾罅隙里面的方型盒,在摸到锁芯之后,她双手紧紧抱着盒子,几乎用了吃奶的力气将此其从缝隙内挖出来。 可惜她高估了自己的力气,更低估了这盒子的稳固程度。 “轰——” 炮击之声震得坚如磐石的船体颤抖,随着倭寇的船体越发靠近,降临在春香游园上的炮火就越发密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拖延! 宋榆倏而灵机一动,迅速拔下自己头上的发簪插入方盒子和船梁之间的罅隙,狠狠一撬! 倭寇入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靠! 宋榆加紧了动作。 或许是因为跑火炮造成的震动摇松开缝隙和方盒子的固定,恰逢此刻,“扑通”一声,方盒子倏地沉入水面,落入她的怀抱。 宋榆立刻就后悔了。 可知抱着一块黄金浇筑实心的黄金方盒子……它密度和重量有多大! 她以相当快的速度沉落水底,甚至挣扎中海水呛到了喉咙,“咕咕咕”不断地吐出水泡。 甚至这道声音让倭寇极快地锁定了宋榆的位置,几人迅速辨别着方位,朝下面游来! 倒霉倒霉倒霉! 没有钥匙,她无法打开锁拿出证据,但盒子更不能落到这些倭寇的手中! “轰隆——” 头顶再次传来巨响,震荡中的海平面不断涌起一股又一股浪花,海潮暗流涌动,人血的弥漫吸引着成群结队的鲨鱼涌出游走,恰到好处地隔绝了娇小的身影。 但也只是片刻,倭寇很快重新锁定了宋榆的位置,其中一人快速往下游,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意,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而另一人更是从她身后绕来,伸着手即将摁住她的脖子。 “呜呜!” 怀里揣着重物,宋榆无法挣脱,肺内氧气消耗殆尽,她的脸在瞬间憋得通红。 她心底冒出无数个选择:到底是要把盒子扔了,还是先把小命捡好…… 宋榆仰头凝望着海水上空,硝烟和炮火还在前赴后继地击中船只,天空被火炮照耀成为淡淡的橙色,红色血液蔓延在海水中,又将橙色的天空染得彤红…… 出师未捷身先死,她快没力气了。 她的手仍旧死死抱住怀中沉重的黄金盒子,眼中的光芒淡淡散去,跃出唇瓣的水泡渐渐消失,视线慢慢枯竭,瞳孔渲染出淡淡的光晕,就像是回到了上一世临死前的感觉,再无痛苦和任何情绪,只感觉周身被一层暖暖的温度包围。 慢慢阖眼。 倏地—— 周围的海水突然快速涌动,一把银色利刃瞬间从后脊插入倭寇体内,他面色一惊,还未等反应过来,插入后腰的绣春刀便横向一划,腹腔顿时爆炸,蠕动的肠胃就这样掉了出来…… 混沌的鲜血顷刻间就将宋榆笼罩。 一双有力的手从血雾中伸出,猝然拽住宋榆的腰,狠狠捞入怀里。 随即,她的唇瓣被一张绢白的手帕相隔,下一刻,一个冰冷却柔软的唇瓣撬开了她的唇。 宋榆骤然瞪大了双眼。 【第一个亲吻任务完成】 他的气息浑浊不匀,交互的呼吸汩汩从细密的水泡里往外冒,强大求生欲让宋榆紧拽住他的衣襟,像是每一个溺水的人一样,将其所有全然托付在他身上。 她看清了他眉眼,更看清了他的失态。 沈樾舟夹杂着很诡异的表情,这似乎是连他自己都没预料到的情况,两人双眼对视,都在彼此的眼中察觉到了震惊二字。 等到血雾散去,倭寇的身影再次涌来,沈樾舟扣住宋榆的腰,迅速泅水而上,轻而易举就带着她跃出了水面。 “咳咳!” “这群水鬼!逮住我就不放!” “但还好,我找到了!沈樾舟,我找到盒子了!” “碰——” 盒子被沈樾舟踹出去三四米,落在海岸的岩石旁,发出“哐当”的碰撞声,沉了下去。 而正对着宋榆的,是一双猩红的目。 “为了它,你连命都不要了!” 一股属于沈樾舟的气息卷着寒意扑面而来,他掐着宋榆的肩膀,满脑子都是她刚才推开自己纵身一跃的画面。 两次亲眼见她入水,两次感受都不一样 第一次,是怕她死了,线索中断,被迫相救。 而这一次,却是骨子里泛出的恐惧。 他居然他娘的在害怕。 沈樾舟突然觉得,这个女人远比他都要疯。 能为了一件事,一个人,甚至只是一个任务,不惜搭上性命。 第51章 你有个屁的分寸! 沈樾舟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疯了,在看见她纵身入海的刹那,他几乎控制不住地要跟着她跳下去。更是亲眼见她差点溺水而亡的一瞬间,陡然产生一种得而复失的荒唐错觉。 他越想血越烫,眼神越发的阴沉,不知道究竟是在生自己的气,还是在责备宋榆的不知死活。 还没从生死一线中缓过神来,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宋榆眼眶红红,抿了抿嘴,把手轻轻地拍在他肩膀上。 “我有分寸……” 沈樾舟嘴角狠狠一抽,三叉神经开始痛。 “你有个屁的分寸!” 一肚子的骂人的话还没说完,船只上轰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弹射声! 紧接着,无数细密钢针似暴雨似的从头顶射出! “梨花暴雨针!” 男人眉心一蹙,侧身去挡住,借用船身为掩体,再一次拖住宋榆的胳膊潜入水下。 …… 照理说倭寇来袭,至少在一刻钟内,管辖的戍守的驻军便必须到现场,围堵抵御倭寇,此处虽然偏僻,久不戍卫。 可此处的港口依旧归属于市舶司经营,今夜锦衣卫再次查案,来往戍卫全部到齐,今夜动静如此大,战火早就波及了寻常百姓,不该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援助。 唯一的解释。 宋榆看向身侧的男人。 水雾中的他依旧冷厉逼人,容色冷艳,即便到了现在,他仍旧没有什多余的情绪,冷静,理智,仿若就算天塌下来也无动于衷。 可现在,却是有人联同倭寇要他们的命。 宋榆凝望着头顶甲板,重重阴影下那一块凸起的凸块地映入眼帘。 这个位置……似乎就是当时囚禁人质的地方,如此说来,在这块木板之内,是不是还存放着温燕燕储存的…… 石脂? 宋榆眸子一亮! 她倏而惊拍着沈樾舟的肩膀,朝上指。 撬开这层木板,里面就是石脂。 当时温燕燕放弃了同归于尽的执念,并没拉下阀门将全部的石脂倒出,而现在……倒是又给他们留了一条生路! 足够令整艘船全部烧毁的石脂,体量定然足够大。 只要他们能将木板撬开,将其内的石脂倾泄而出,炮火星子一旦点燃,整个海面一定会融为一片火海。 届时,这些倭寇海盗的船只,将会止步于此。 天不亡我! 人有了目标,便会激发身体的潜能,尤其是在现在生死存亡之际,宋榆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力气在水下扑腾如此久。 两人默契地齐齐朝上游,沈樾舟眼疾手快,挥手斩断了隔档板,借助绣春刀的锋利的刀口“吱嘎”一声便撬开木板的一角。 可刚只撬开一个角,耳廓内便传来密集的“唰唰”声。 宋榆瞬间扭过头,水底不知何时涌入了无数的倭寇,他们小心潜入甲板下,手持弹弩,三五成群。 无数根锋利的钢针朝他们刺来! 她来不及惊愕,身子猛地被扭转,宽厚的臂膀倏而将她淹没下沉,死死摁在怀里。 巨大的水压模糊了宋榆的视线,而几根明晃晃的银色钢针瞬间没入了沈樾舟的后背,胸膛出闷哼一声,针头泛着深紫色的液体更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入他的体内,快速消失。 而他瞬间卸力,浑然不知地倒在了她的身上。 “沈樾舟!” 宋榆着急地呛了一口水。 这钢针上淬了毒! 水中的阻力比空气里面更大,可因大气压力,迫使伤口撕裂的程度也更大! 宋榆亲眼看着沈樾舟背上的伤口疯狂地涌出鲜血,本能用双手去按,但无论她如何拼命挤压止血,鲜血还是顺着她手指的缝隙往外渗! 毒针穿透了他的肩胛骨,从后脊两侧插入体内。 她不知道有多深,更不知道这上面究竟淬了什么样的毒,有没有贯穿肺腑。宋榆一瞬间手足无措,似乎忘记了所有的急救知识,所有的理智似乎就在这一瞬间被撕扯开,犹如山崩地裂,情绪猝然崩溃。 “沈樾舟……” 可他却始终紧闭双眼,气息从口内溢出,失去了自主屏息的能力,脸色因缺氧瞬间蜡白。 来不及多想,更没有想过避讳什么,宋榆将最后肺部最后一丝气息调起来,像是他刚刚扼住自己下颚一般,双手捧着他的下颌,咬开了他的唇。 这一次,没有了帕绢相隔,交缠的呼吸没有半分暧昧的痕迹,水汽氤氲着稀碎的小泡泡,她只想他醒来。 海面上积聚的炮火声奏响,水面下倭寇的身影在乱窜,海鱼惊慌离开这一片海域,在彼此足尖缠绕,他和她,在大海中下沉。 扣在她腰上的手臂有了力气。 宋榆惊喜睁开眼,身体被他拉着极速上升,跃出海平面,大口呼吸。 而此时,来接应沈樾舟的锦衣卫们也齐齐入水,他们看着沈樾舟的脸色和身后的血迹,着急的喊着。 “都督受了伤!” 段靖的后背也被火器撩得鲜血淋漓,这些以一敌十的锦衣卫们在长达半个时辰的战斗中虽无大伤亡,但是几乎人人都挂了彩。 反而是她,除了刚刚差点被淹死,实则毫发无伤。 海寇抓的人是沈樾舟,而她不过是画蛇添足的对象,所以,只有她返回继续撬开船底的油箱,他们才有暂时休憩的余地,等待援助。 宋榆将沈樾舟交托给段靖,从他腰间抽离了一把短刀,她安安静静地盯着沈樾舟苍白的脸色,似乎一瞬间,又似乎很久,随即,宋榆狠狠阖眼,朝着段靖喊道。 “你们快上岸,齐小玉的证据被我落在了水底,我马上回来。” 她再次入水。 为了这证据,今夜她算是好几次出生入死。 在即将被淹死的时候仍死死抱着会让她沉没海底的盒子,而又在沈樾舟受伤之后,轻而易举的就能将其遗落在海底。 还好,盒子下沉的位置刚好卡在一片珊瑚礁上,宋榆用短刀撬开珊瑚,旋即又重新回到了刚才被沈樾舟撬开一角的甲板之下,依照着他的力度和方向,一次又一次狠狠地将它往里面插。 淡淡黑黢黢的油水从箱内涌出,染黑了短刃。 “嗖——” 一道冷箭坠入水中,平行地从她的肩膀上穿过,尖锐的箭矢划破了肩膀,疼得她龇牙,可是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停歇。 还有一点! 还差一点! “嗖——” 这些箭雨像是故意的似的,再次从她的小腿上摩擦穿过,却并没有直接的穿透她的身体。 “哐当——” 冷箭射穿了宋榆手中的匕首,令其坠入海中。 第52章 火烧倭寇 是谁! 宋榆扭头,却看不清远处的人,只觉得是个倭寇打扮的年轻少年,戴着抹额梳着狼尾辫,身姿矫健,箭发了得。 海水翻腾,在血腥味和石脂双重污染下,水面的能见度很低。 他似乎也没看清宋榆的脸,但似乎也能辨别她是个小娘子,所以故意放水,只是将她的匕首击落。 可谁知她不仅没有放弃,反而抽出发梢的发簪,重新转过身,一下又一下将发簪重新插进船舱底板。 她这一次似乎找到了规律,找准一个点狠狠地插,他不知她究竟在做什么,却能察觉船底更加松动,在她数次坚持不懈地薅着船板的缝隙不断“开垦“之后,沉重的船板发出“咯吱”的撕裂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倾泻而出。 而就在这一瞬间。 问心倏而放下了箭弩。 她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了原地,只遗留着一枚银色的发簪, 而这片海域,在迅速地被石脂染成黑色。 “轰隆——” 火星轰然点燃了石脂,海面瞬间被引燃。 头顶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海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污染,火炮更助长了石脂的燃烧。两者相辅相成,竟在几秒钟的时间内燃烧了一大片海域! “火!” “快逃!” “护住火炮!快!“ 火焰似巨龙喷涌,铺天盖地将人吞噬,就像是将人投入油锅里煎炸。石脂浸入衣物,而衣物裹着火焰,将人体脂肪当成了燃烧的燃料,瞬间沸腾,海域骤然变成炼狱般,惨叫声此起彼伏。 “撤退!” 战况倒转,突如其来的火焰打破了孙恒的计划,他狠狠拿下望远镜,对着舵手厉声呵道:“快!击鼓!往后撤!” 海面上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多的石脂! 而他更深知,火器最是见不得石脂! 舵手有些犹豫,犹豫再三,盯着孙恒的吃人的眼神颤颤巍巍问。 “首领!可是……” “可是兄弟们!” 一旦退了船,那些滞留在花船上的兄弟们……还有掉入水中的兄弟……都只有死路一条啊! 先不说他们能否能在火海中逃生,就算有幸逃离,可若船只驶离,他们又该去往何处? 要是被这些人抓到,那更是死路一条! “老子能怎么办!妈的!” 孙恒咬紧牙关,忍不住将手中的望远镜砸向舵手的脑袋,喉咙似冒着烟,“火器要是被火烧上,染上哪一艘船,哪一艘船就得爆炸!你告诉我,不退还能怎么样!” 等死吗! 他今日亲自带队,上阵的兄弟都是打海战经验丰富的老人,每一艘船都架上了上等火器,人数、装备、甚至是左右关口都他妈的打点好了支援部队的时间,熬了一个小时都没能将沈樾舟给拿下,他还能怎么办! 谁他妈的知道这些锦衣卫如此难以对付! 难道他不心疼兄弟?他不难受! 可是跟人比起来,十条人命都抵不过这些武器!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咚咚咚——” 远处的舰艇传来撤退的战鼓声。 船只上的海寇们迅速调整船体方位,远离火海。 幸运从火海中逃生的,瞬间丢盔弃甲,扑腾着上了船; 至于那些根本就无法后退的人,一时之间群龙无首,左右互看,露出绝望的神色…… 与此同时,岸上马蹄声阵阵,由远而近的晏都战船正挥斥着战旗正徐徐驶来。 张泽权在人海中瞬间锁定了站在岸口走神的段靖,他翻身下马,直接从垭口上跳了下来。 “都督呢!” 他今夜奉命值守驿站,一听闻都督遇袭便立刻带队奔袭,并立即通知了戍守的江浙驻军支援,可纵使快马加鞭,星夜来驰,抵达此处行程上的功夫也花了将近一个小时。 段靖诡异地沉默着。 他的脸被火势同样烧得黢黑,后背全然没有一处好肉,耳膜内爆炸声炸得有些耳鸣,精神更是有些恍惚,张泽权抓着他摇了三四下才缓过神来。 他眨眨眼睛,脑子乌漆嘛黑乱成一锅粥。 “刚才的爆炸……” 那枚火炮就炸在他的眼前,距离他不足一尺,要不是都督反应迅速,他现在就是肉片…… 都督分明中了毒,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猛地一把拽着他的脖子将他拉入身后,顺势砸向岸边的石缝里。等到他缓过神,听兄弟们闻声寻来时,早就没有了都督的踪迹。 究竟是入了海,还是被重伤迷失,他不得知。 段靖虽然武义高,但始终刚及弱冠,少不经事,无法做到张泽权般沉着。面对上级的质问,觉得自己失职之后便有些控制不住情绪。 “哭什么!” 张泽权胡乱地擦了一把他的脸,上下打量着没折胳膊也没折腿,又快速扫视了其他人,拍了拍段靖的肩膀,沉声叮嘱在场的每一个人。 “都督何许人,他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把你们这群拖油瓶甩开,足以自保。” 其实这番话说得张泽权心虚,可是今夜突遭敌袭,众人刚从生死一线捡回一条命,多言也没有意义。 况且他跟随都督身边多年,自当年土司之乱出征云贵时就已经知道他的身手。能腾出一只手救段靖,就说明他应无大概。 现今之计,还是先找到都督再说。 比之强忍怒意顾忌大局的张泽权,姜东升则是被人抬着下的马背。 都指挥使兼巡抚在他管辖的地盘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姜东升觉得自己不仅是乌纱帽不保,更是九族可危。 “这……张大人……” 从庶吉士步步登上了布政使司的官阶,姜东升仕途通泰的原因之一,便是极善讲话,为人圆滑。可他自任以来,每逢大事,势必上面有人指点,而今夜的事情完全超出了他预料之外,现在被人摆了一道,颅内气压高升,后背浸湿一背的冷汗,久久不能平息。 他低头再低头,堂堂一省长官,居然在四品佥事面前伏低做小到如此。 “都督,都督乃天降英才,定能逢凶化吉……张大人还是主持大局……” “逢凶化吉。” 张泽权横眉立竖,恨不得拿刀削了姜东升的脑袋,“驻军距离此不足二十余地,纵马奔袭一刻钟,走海路驶战船更不过半炷香。这凶,究竟是海寇所致,还是有人有意至如此,您比我清楚。逢凶化吉一说,姜大人还是留着给自己祈福吧。” 第53章 谁要杀谁,谁又要救谁 他的脑袋固然重要,可是沈樾舟的安危在现在更重要。 要知道沈樾舟可不单是都指挥使的官职,他是正儿八经翰林院出身,陛下的股肱之臣。担着太子少傅和太子班底的责任,未来帝师之尊,而今来江南视察更兼巡抚一职……朝廷中央二品大员离奇失踪或者死亡…… 这不是杀一批官员就能结束的事情。 何况,沈樾舟身后还有当年权倾一时的沈家…… 督查失职令倭寇入侵虽然贾敬安失责,但姜东升已经深感肩上的责任难卸。 渡口外。 海面上火光燎天,肉体烧焦的气味并着石脂的气味扑面而来。 贾敬安一身威风凛凛的盔甲,头戴银盔,系金鱼袋,腰挂长剑,气势汹汹地带着骑兵赶到港口,看着眼前的火海,他蹙了蹙眉,意味深长地看着张泽权,随即气势汹汹地朝身后的平定军一喝。 “诸将听令!” “诛杀倭寇,斩杀无赦!” 平定军一到,海面上立刻旌旗碧空,战船气势汹汹,战鼓赫赫,列阵两侧,痛击落水倭寇。 可现在海面上残留的不过是残兵败将,破损船只,海寇的主力军早就逃之夭夭,还劳贾敬安纡尊降贵亲自来剿倭吗! 这些人究竟是袖手旁观,隔岸观火斗,还是螳螂捕蝉,有意为之! 张泽权翻身跃马,勒紧缰绳赶赴就单枪匹马冲进平定军中枢,他遏制着怒意,扣紧了腰上的绣春刀。 “大将军斩杀无赦,是一个活口都不留吗!” “自然!” 贾敬安眸光微动,义正言辞。 “倭寇不死,我江浙一带便不得安宁。倭寇烧伤抢劫,无恶不作,此等奸诈小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好一个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究竟是倭寇必杀,还是为了灭口! 胯下的骏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即将爆发的情绪,始终不安地在左右摇晃,张泽权勒紧了缰绳,咬着牙狠狠道。 “都督遇袭事有蹊跷,自然要留活口审问,将军不曾审便杀,难道是怕东窗事发……” “放肆!” 未等贾敬安回答,他身后中年一个膀大腰圆的副将便横眉一瞪,促使战马向前一步。 “将军乃平定军总督,朝廷正二品大员,岂是你等能置喙诽谤!” 随即,围聚在贾敬安周围的将领开始你一言我一语。 “审问?倭寇有什么好审问的!难道他们掳掠奸淫我江浙百姓,还有苦衷而言吗!” “不愧是锦衣卫……说话就是神神叨叨……三言两语居然就想在江浙定大将军的罪责……你们孰知,你们身上穿的这身衣袍,尊享的荣誉和富贵,安享的太平,都是用我们平定军兄弟的鲜血换来的。什么东西,也敢在我们面前指手画脚……” 与江浙百姓的保护神平定军相比,锦衣卫的名声实在难以入眼。这些将领多乃江浙当地人,受制于当地人的簇拥和爱戴,自然目中无人。 这些话,但凡是京畿军敢口吐一言,他定剥皮抽筋,令其死无葬身之地。 现在不是争辩孰是孰非的时候,都督下落不明,平定军不服指挥,寄希望于这些蛮子不如直接违令。 他还不相信,贾敬安敢在他头上立官威! 张泽权返回锦衣卫卫队,先遣散的一批人和姜东升带领的官府衙门已经沿途下海搜寻都督的踪迹,他看着另一批人,扬起了绣春刀。 “锦衣卫听令!” “活捉倭寇!” …… 爆炸声此起彼伏,海水的冲击波将宋榆一瞬间反弹上船底甲板,后脊撞上船板,“轰动”一声将她击沉海底。 海面上的熊熊烈火的火焰铺天盖地,犹如地狱之火吞噬一切。 人在爆炸波动的海水中上下颠倒,求生欲促使宋榆向上游,可是却不断地被冲击波击落沉底,次次失败。 她只觉得力气散尽,身子在滑落,就在宋榆觉得这一次肯定是在劫难逃的时候,她的手腕倏而被人抓住。 有力的手臂捉住她的手的同时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在汹涌滚动的海水中不断地沉没,浮起,宋榆昏昏沉沉,却下意识地抱紧了那人的腰。 他似乎一顿,身子僵硬了片刻,但是随即便带着她往水面上浮去。 这一夜折腾,宋榆被上下颠倒,意识不清,在海水持续被水压挤压肺部,加上喉咙有积水,她感受到脑袋浮出水面,可是根本就没有力气呼吸。 她迷迷糊糊感受到有人在按压她的肚子,一次又一次,一次比一次重,而且一遍按压一边骂人。 她很想说兄弟你心肺复苏的频率不太标准,却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直到气管溢出几口扎实的水,新鲜空气扑面而来,宋榆这才狠狠地吸上了好几口,有一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感觉。 她似乎是在一个洞穴里,天色大亮,四周静悄悄。 宋榆艰难地挪动着身子从地面上爬起来,侧头看去,沈樾舟一张比鬼还要苍白的脸陡然出现在她眼前。 其实他仍旧丰神俊朗,清冷绝尘,静静倚靠在石洞门口的山石旁,长腿微屈,手持利剑,即便在身中数针,全身卸力的情况下,仍始终保持着警惕。 见她醒来,这双寒薄瘆人的眼睛倒映着她的脸,眉心舒展开,紧张的身子渐渐松弛下来。 “没死?” …… 不是你救活的? “真是祸害存千年。” 宋榆不由得白眼,又咳出了一口水,感叹一声,“都督大人的命也够硬,中了毒还有力气管我。” 沈樾舟摁着眉头,觉得自己脑子快要爆炸了,偏宋榆还不当回事。 “没你命硬。” 烧了十几艘船舰,烧死了无数倭寇,还有命在这里跟他贫嘴。 “那是!” 宋榆很开心的看着任务完成度,至少两次kiss的任务已经达标,不过就是好感度不增反减。 她搓开眼角的水渍,视线渐渐清晰,却看见这厮已然是强弩之末,靠在石墩上,长发扑撒着,有气无力。 “都督……” “你感觉怎么样?” 谁知沈樾舟闷哼一声,死鸭子嘴硬。 “本座死不了。” 第54章 掉马的代价 宋榆不想去戳破他的谎话,她看着这张明明痛得已经支不起身子,却还保持着他那副高冷脸非常的不爽。 沈家嫡长孙,自幼不喜于色,不怒于形。令人看不透,更瞧不明。天生不怒自威,拒人于千里之外。 什么都指挥使,什么一等权臣,什么名流世家大公子。 就是宁肯疼死也不多说一句话的蠢货而已! “手拿来!” 沈樾舟瞥了她一眼,没动。 “拿来!” 宋榆像是小母猫一样扑腾出手,抓住他的袖口,摁住手腕,另一只手格挡住沈樾舟的进攻。 “疼成这样了你还说没事?” 右手脉,三部轻取弱无力,沉取正弦。左手脉沉细涩,是为虚证,舌苔红,少苔。 头风者,最忌讳冷水伤寒,沈樾舟在海水里泡了一整夜,数次生死交接,不夸张的说,他现在的脑袋就像是一架鼓风机,冷气流往里面钻,要换做旁人,早就疼得在地上打滚。 他倒是有闲情逸致! 宋榆越诊脾气越毛躁。 “这个赵温林,比不上他师傅一星半点!郑太医做医令的时候可不像他一样畏首畏尾!” 赵温林就是给沈樾舟开药剂太医,当今太医令,此人为人圆滑善变,又胆小怕事,给沈樾舟开的药方其实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温剂。 照着他的方子喝,得喝个十年才会有疗效。 沈樾舟定定地看着她。 “你如何得知当今太医令是何人?又怎知赵温林的师傅是郑太医?” 糟了! 说漏了嘴! 宋榆打哈哈,“孙管家说的……他说原来在宫里的时候晓得的。” 沈樾舟“噌”地站了起来,周身气氛霎时一变,他冷冷的,静静地看着宋榆,眸子似乎要吃人。 “你怎知孙正义曾是宫里的人?” …… 宋榆现在的脸色才是彻底的变了变。 孙正义是太监时这件事情,是秘密中的秘密。 沈樾舟身边,已经没有了任何沈家人。目前深受他信任的孙正义并非沈家老仆,而是沈樾舟入仕之后从当今陛下手中救下的司礼监公公的干儿子。 他干爹乃当年司礼监掌印,先帝心腹,自幼侍奉先帝左右忠心耿耿。 可也是他,在当年选祁王还是当今陛下入西戎为质时,进言举荐当今陛下,被通平帝记恨在心。登基后不久就以受贿操纵官员竞选一事为由一杯毒酒将他送走。 孙正义当时被牵连,也差点因为干亲之由惨遭毒害。 是沈樾舟悄然保下了他,改头换面,成了孙管家。 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屈指可数。 孙正义也不可能告诉她。 宋榆也利用这件事情威胁过孙正义。 【系统检测掉马,玩家将面对惩戒】 什么! 前有虎后有狼,宋榆瞪大眼睛,心口突然一悸,紧接着,一股酥麻的感觉从胸腔蔓延到喉咙口,甜腥味哽噎在喉头,她猛地转过头,咳出一大滩血迹来! “咳咳!” 【任务尚未完成之前,不允许掉马,玩家每掉马一次,就会面临惩罚,若超出玩家本体承受的程度,玩家死亡,游戏结束,数据清零,后果自负】 什么抓马的游戏规则! 宋榆舀水潭的水,面不改色地涮了口。 转眼瞄过去时,沈樾舟直接呆了。 冷气没有了,质问的逼迫没有了,深幽的眸子里闪过不安和担忧,一脑子的疑问。 “怎么回事?” 他掐着宋榆的肩膀,语气一次比一次激烈,“你怎会吐血?是他们的火炮还是海底的礁石?” 宋榆擦拭着口角,摆摆手,回到上一个问题,“都督也知道我的嗅觉很灵敏,孙管家身上用了香,正是宫中太监常用的熏香。没见过猪肉我也见过猪跑,与我而言,分辨这些并不难。” 这样说,她也没解释自己为什么突然吐血。 宋榆不动声色地扫视他的后背,刚准备站起身来,却突然发现,他们现在的位置虽然在浅水滩中,但身后看着四壁空洞,足下浸湿,稍稍踏错一步便是万丈水潭。 这是一个崖壁石窟。 日光照着陡峭的悬壁,石窟内唯闻滴滴答答的流水声,比起身后的冰冷水潭,身前却是高于海岸线近三层楼高的悬崖峭壁。 ! 沈樾舟身负重伤地拎着她,还要抱着一个沉重的黄金盒。 那他们是怎么上来的? 沈樾舟一副白痴的模样看着她,解释道。 “被涨潮的海水冲上来的。” 原来如此。 宋榆又朝身后看去,崖壁四周光滑陡峭,左手边有一条瀑布倾斜而下,但在如此大的注水量下,水潭始终保持着原来水平面。 “这应当是一处活水水潭。” 沈樾舟咳嗽了两声,声音很明显地轻了些。 昨夜耗费了如此大的体能,三度入水两次救她,现在甚至身中数根至今不知毒源的银针,能撑到现在,宋榆觉得就已经是奇迹。 “我们现在这处石窟在涨潮之后便会被海水吞噬,等到天亮才会消退。”宋榆的眉心始终紧拧着,沈樾舟以为她听不懂,进一步解释。 “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在海水涨潮之前离开这里,否则,要么被海水再次卷走,要么就彻底地被淹死。”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沈樾舟微怔,捡起地上的绣春刀,在太阳正对的位置摆上去,他看着地面上的影子。 “辰时。” 距离涨潮,还有大半日的时间。 宋榆左看右看,四壁绝境,唯一的路,真的只剩下绝壁之下的水潭。 可这样的水潭,不知深浅,不知流速,更不知地形,危险至极。 宋榆恹恹地坐回了原地,因为浑身湿冷,她不住地打了好几个寒颤,抱臂坐在了原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开始叨叨。 “我们难道真的要栽在这里?” 狗屁的游戏,愚蠢的系统,把人往绝境上赶! “什么玩意儿,到头来还是死路一条,谁设计的剧情,老娘要把他捞出来放干血!” “闭嘴。” 沈樾舟的头被她扰得更疼。 “才吐了一口血,能不能安静养神。” 以免她到处跑给自己添麻烦,男人突地起身,撩起放在石墩上晒了半天太阳的披风,拴在宋榆的身上。然后坐在她旁边,斜靠着石墩,一手拿着绣春刀,一手揽过她的肩膀,让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往自己怀里带,长长地一叹。 “你听话安静一会儿,我会带你出去。” 第55章 沈樾舟,你可以信我一次 四周静极了。 除却水潭里潺潺的水流,就只剩下呼吸声。 就像是一座安静的坟墓。 谁也不知道涨潮时间,也不知道接下来他们的命运该去往何处。 宋榆紧挨着沈樾舟的身上,蹭他的体温,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什么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一个女人最大的安全感不是来自环境,而是来自于身边的人。 只要有沈樾舟在的地方,被说是孤岛悬崖,就是刀山火海,其实她也不怕。 这般想着,宋榆很快又慢慢睡了过去。 等到神志重新回归大脑,时间已经来到了申时末。 距离涨潮,只有一个时辰。 “醒了?” 头顶传来沈樾舟的声音,宋榆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转着胳膊肘疏通筋骨。 照理说在这荒郊野外,应该是很难入睡的,可是她不仅是睡得沉,而且一个梦都没有做。 揉了揉眼睛,她走到了沈樾舟身边。 他正蹲在地上,不停地用石子判断水流流速和方向。 “流速很快,且地形复杂,我们也可以等一等,看涨潮之后能否会淹没着此处……不一定非要去涉险。” “肯定会淹没。” 宋榆指着石窟头顶的白色斑点,这是海水长时间浸泡之后留下的痕迹。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臂,“我们没有退路。” 作为男人,保护女人是本能。 在没有确切的安全保障之前,他不想选择这个风险极大的方案。 “你也可以在这里等我……” “沈樾舟。” 宋榆一脸正色。 “选择是我的事情,生与死也是我的事情。” 空间里,带着令人窒息的死寂。 似乎过了很久,他没有说话,深深地看了宋榆一眼。 “好。” …… 深秋的水透着一股寒彻的冷意,洞穴里面的地下水比之海水更冷,宋榆刚一下水,便觉得浑身都快冻僵了。 两人从瀑布附近下水,沿着河道往里游。 地下洞穴潭水此时又黑又冷,深不见底,宋榆淡淡望了一眼,鸡皮疙瘩都要起一地。 人是恒温动物,一旦周围环境的温度低于适宜温度,脑子就会不受限制地胡思乱想。尤其此处环境昏暗,宋榆脑子里全然都是关于盗墓的电视剧,当幻想投入现实,她就觉得在这水下会有什么尸鳖之类的可怕动物,没有办法完全集中精力。 沈樾舟却不知道她在脑补什么,只是觉得她有些落单,以为体力不支,便习惯性地拖着她浮在水面上,一遍打量着四处的峭壁。 岩壁光滑如镜,左面瀑布不断地滚涌着地面水,他们一路朝里探,顺着水流的方向走,可过了半个时辰,在能浮出水面的位置都游了一圈,始终不见出路。 宋榆其实也没闲着,她早就利用系统的地图锁定自己的位置,可惜这里处于洞窟,而且峭壁内暗道繁杂,也没有标志性的地方供她参考,两个人就在葫芦口型的水潭里打转。 她在水里泡久了,水压憋得令人头晕眼花,耳鸣钻心,身子麻木,游动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沈樾舟一声不吭,甚至不死心地潜入潭底重新摸排,再次浮水时,他累得气喘吁吁,几次呼吸都差点停顿,宋榆赶忙拽着他靠在岩壁上休息,等到他暂时回转过来,顶着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 “还是没有出路?” 难道他们的想法一开始就错了? 沈樾舟眉头紧皱着,“没有。” 这的确是不应该。 瀑布水流旺盛,可是水面始终保持静止,这只说明进出水流的速度是一致的。而且在如此磅礴的水流下,必定有一个大的出口才得以维持平衡。 沈樾舟最开始还以为水潭内的水体流动的速度会非常快,可是下水之后他才发现,水潭中的水流,竟十分的平稳,且水流流向并不一致。 “咱们闯了鬼了?” 宋榆仰头呼啸,她不会真的被淹死在这里…… 正午的光线透过缝隙洒在水潭内,薄薄的光线能反透上去,她眼神突然一凝,目不转睛地盯着头顶的柱状物。 “都督!” 宋榆兴奋地抓紧了沈樾舟的衣裳,她指着头顶密密麻麻的乳白色类似竹笋般的石头惊呼,“你看!” 沈樾舟随着她的视线向上看去,不解地蹙着眉。 “这是钟乳石!” 难怪如此! 宋榆瞬间想明白了洞穴的结构。 在系统地图上,此处狭窄缝隙无数,山体内部呈现蜂窝状的洞窟,内有瀑布,支流无数。 这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 喀斯特多溶洞和地下暗河,构造复杂,但同时也就代表了水潭不一定需要有大的主干流动保持水面高度,无数小型的分布在水潭之下的支流便足矣分布支配水流。 水体向下、左右流动,自然水面平和。 他们想顺着水流离开这里的最初想法没有错,错就错在这里没有干流,唯有数不清的支流。 沈樾舟大概了解了宋榆的意思。 “深入潭底找到支流,从支流离开此地?” 有点冒险。 水无形,但人有形,且不说万一是绝境难有退路,就是她这个体力,也不能支撑第二第三次。 水里泡了太久,宋榆全身酸软无力,可是她现在的精神却是格外的丰沛。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回肯定是回不去了,再过一会儿就到了涨潮的时间,要是不能背水一战,咱俩都得淹死在这里!” “你说得轻巧!” 沈樾舟皱紧了眉头。 甬道狭窄,只能一个人一次通过,而甬道外是什么样的情况他们也不清楚,擅自闯入,生存的几率小得可怜。 可现在,就只有这一条出路! 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距离淮南直线距离超过了六十公里,而距离失踪的港口,直线距离超过了五十里地。 这里是一座典型的渔村小岛。 不过他们刚好被海流冲刷到了小岛的另一侧,这里山高路险,怪石嶙峋,常年受寒流影响,受风侵力度大,所以鲜少有人居住。 能通往小岛另一侧的路,除了海路绕行,剩下唯一的方法,就是走山体内的水路。 而现在唯一可出去的地方。 往前走是神秘的洞穴甬道,往后退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反正都是死路一条,他们何必不搏一搏? 就算真的死在这里…… 就算她和沈樾舟不能相认…… 有他在身边,就算是往死亡走,她也无所畏惧。 少女的长发在水中荡漾,她的眼神很寒若冷刀,胜券在握地朝他笑了笑。 “沈樾舟,你可以信我一次。” 第56章 沈樾舟,你是不是真的看上我了? 宋榆一个猛地扎入水中,径直往瀑布下游去。 沈樾舟竟半分犹豫都没有,同样一头扎进了水底,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每逢关键时候,两人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默契,尤其是在生死存亡的关键,任何一人所做的决定,另一个人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和怀疑。 就像是天然而然的信任。 越接近瀑布,水流的冲击就越大,宋榆不堪一击,每每想要朝最深处游去时,便会被水浪给冲回来。 她挫败地浮出水面换气,沈樾舟同时与她一起浮起来,他劲猛地扑向宋榆,将她的胳膊抓住,低喝一声,“抓紧我!” 关键时候,宋榆也没有什么可避讳的,她紧紧抱住了沈樾舟的脖子,与他一起在水底扑腾,直到一股巨大的吸力将轻而易举的他们瞬间淹没。 …… 水火无情,可似乎对有情人留情。 生死面前,就算是共同赴死,他们也会当成是一种对于生命的献祭。 每游一步,每多换一口气,两人便多依赖彼此多一份。 狭窄的甬道,极速的水流,时间一点点流逝,他们的体力也在挣扎中消逝。 被水流冲刷进入溶洞平面时,宋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们简直是捡回了一条命。 她欲哭无泪地摸了摸青一块紫一块的后背,从手掌上摸到血迹斑斑被石头摩擦的血迹。 而沈樾舟的后背,更是一个“惨”字难言。 本来就被钢针扎了几个大洞,现在更是鲜血淋漓,满布疮痍。长时间泡在水里,伤口无法愈合,不仅开始泛出浅黄的脓水,而糜烂的血肉裹着甚至开始腐烂。 沈樾舟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惨白。 离开了封闭的水潭,他们现在的位置正处于山体的中央,水体两侧有绵延平整的石板,现在只要沿着主干水流走,便可以找到出去的路。 而且,沈樾舟现在的状态,也不能再在水里泡了。 宋榆突然反握住他的手,他下意识地抽回,可是现在的他弱得跟黛玉妹妹似的,宋榆借力反制,沈樾舟便动弹不得。 宋榆言笑晏晏地看着他,“都督,你要是不想跟我死在一起,咱们就先上岸吧。” 沈樾舟也没恼,只是不冷不热地瞥了她一眼,一手撑着石板,一手先托起宋榆的腰,把她先扔了上去。 敢情这人还有力气! 宋榆苦不堪言地拖着腰,趴在地上一动也不肯动,她扭头望过去,便见沈樾舟矫健地爬上了石板。 即便是这样的时候,他也不肯弯下一点儿腰来显示自己的弱点,他只是喘,还板正了坐姿喘。 他似仙姿玉貌的仙道,如瀑的墨发披在腰间,鬓角的银发丝丝缱绻,眼底没有太多的情绪。衣襟早就被宋榆又扯又拽地弄得有些杂乱,露出如玉的胸膛,再往下看,风色旖旎,足以令人遐想菲菲。 如仙如玉嫡长孙,沈樾舟人如其名。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短时间内又数次经过了鬼门关,身体相近,呼吸纠缠,无论是被迫还是顺水推舟,都会拉紧彼此的距离,甚至产生无法割舍的情愫。 纵使铁石心肠如沈樾舟,也似被撩了琴弦。 只是他很好地整理了情绪,下意识地又开始远离宋榆。 他观望了岩壁通道,从石板上扣起一颗石片扔进水里,看着水流的流向,眸光凝聚。 “沿着水路应当能走出去,只是……你是如何得知瀑布之下会有支流?” 当时沈樾舟摸排水潭,却并未排查身为潭内最大的入水口。 也就错过了这个最大的出水口。 大自然就是这般神奇,谁有知道瀑布下居然存在一条径直往外的支流呢? 此处的水流能如此平稳的原因之一,便是从地面倾斜而下的主干水流直接从对直的瀑布下直线冲走,而水潭内的其他支流分散了剩下的水。 宋榆抹了抹脸上的水,手指碰到右边脸上的增生伤疤时,似乎摸到了什么东西,但是她没在意,睁着眼睛胡说八道。 “因为我能未卜先知,刚才睡着的时候,有菩萨给我托梦……” “……” 沈樾舟头疼,揉了揉睛明穴。 “不信?” 宋榆哼哼,“我不仅知道路线,我还知道我们肯定能得救,肯定能将那一设计本姑娘的人揍得落花流水!” 宋榆脸上有些痒痒,她顺便扣了扣,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她从石板上爬了上来,怪异地盯着沈樾舟。 “沈樾舟,你是不是真的看上我了?” “……”沈樾舟擦拭绣春刀的手突然一顿,刀锋一寒,像是看在一头怪物。 宋榆煞有所思,“不然,为什么每次你都要救我?这是第几次我都数不清楚了。” 宋榆眯起了眼睛,“你该不会真的对我有什么想法吧?” “宋榆!” 沈樾舟冷冷打断她,声音淡淡的。 你要不要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模样?” 人身攻击! 明晃晃的人身攻击! 她知道自己这辈子不好看,但是别人指着说难看是另一回事! 宋榆安静着趴在石板上,半天没动静。 她重新做了一次心理建设,突然翻下石板,对着流水细细“观赏”自己现在这张脸。 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五官还是很标准的,但是…… 她以为是自己眼花,撩开右边脸上的头发,突然瞪大了眼睛! 随即发出了爆鸣的尖叫。 “啊————” 第57章 可世世代代功高盖主,永享富贵。 见过蛇蜕皮吗? 她现在的右脸,就像是在蜕皮。 右脸像是鱼鳞似的,以拇指指甲盖为单位一层一层往外剥落,坠下来一层,里面的皮肤就会补上来一层,表层的皮肤开始剥落脱皮,内层皮肤同时纵向斑驳。 一张脸红透的像是大虾,带着斑斑点点的红疹,像是唱大戏的戏子,简直辣眼睛。 宋榆惊慌失措地用力晃动水面,被水潭里的自己吓得一身冷汗。 真他妈的见了鬼了! 自己已经够难看了!为什么还会更难看! 都是npc,为什么温燕燕同样也能美得不可方物,而她丑得天怒人怨! 这不公平! 她刚才居然还顶着这样一张脸问沈樾舟是不是看上了自己! 挖个洞把自己填上算了! 沈樾舟见她吓成这样,唇角终于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的笑意,眸底一闪而过的柔意,转瞬即逝。 “现在能好好说话了?” 不能。 宋榆不理他。 沈樾舟敛眉,袖手拢衣,正色道:“既然能安静了,那就说说正事儿。” 宋榆:emo中,勿扰。 山涧凉风阵阵,掀起潭水中涟漪片片。宋榆似乎有些冷,抖索着环臂双膝,她的衣衫被水渍打湿,紧贴在身子上,勾勒出曼妙的身型。 沈樾舟余光瞥着向她,随即快速瞟开,随即就将裹着黄金盒子的披风拧干,扔给她。 “你就不想看看你用命换来的盒子中,究竟有什么证物?” 三言两语挑起了宋榆的好奇心,可她刚被受挫严重,一时半会还是无动于衷。 沈樾舟暗暗挑眉,语气淡淡的。 “念在你成功泄出石脂击退倭寇的功劳上,待此案结束,本座可以将这盒黄金送给你。” 财帛动人心。 宋榆是个大俗人。 她眼睛一亮,生怕沈樾舟反悔,慌忙翻身而起,笑得合不拢嘴。 “夜长梦多,事不宜迟。快打开看看!” 沈樾舟“……” 黄金锁配黄金钥匙。 金灿灿的盒子宋榆远看越爱,说实话,其实她当时死都要保护证物的原因,一部分是因为想让齐小玉的冤屈被后人所知,另一部分,就是这盒子实在是太具有诱惑力了! 没有人能抵御黄金的诱惑。 她甚至是怀疑,她故意将证物盒子弄成这副模样,就是为了让人前赴后继地寻找真相。 “咔嚓” 锁芯相触,严丝合缝。 最外面,被人裹着一层油蜡布保护,掀开这一层紧裹的布,里面居然还有包着一层细软的羊皮。 油蜡布极为防水,再加上羊皮的保护,将这沓证据保护得密不透风。 宋榆拿出贴身储藏的火折子,轻轻一吹,烛火光线说瞬间照亮了眼前一隅。 灯火摇曳明灭,暖色的烛火照在她的眸子上,明艳似炽阳,比任何宝石都要璀璨。 她的头微微低垂,手心合拢,小心地护着来之不易的烛火,额尖却碰到了他的鼻梁。 湿湿的发,似触及心尖。 他微微蹙眉,屏息,却情不自禁地往前又进了一寸。 率先引入眼帘的是两沓账本和几封镌刻着私印的信封。 这些信封,看上去有些年纪,灰扑扑,沉甸甸,好几封夹在一起,难舍难分。 沈樾舟随意拿起一封,拆开—— 宋榆凑过来,定定瞧他。 眉心拧得越来越高,脸色越来越阴沉,眼睛却越来越亮。 “孙恒。” 他的指尖摩挲着一个信件上的名字,狠狠按了下去,唇角微微勾起。 “孙恒?” 宋榆不解,“这又是谁?” “此人乃东南海寇首领,父亲乃瀛洲幕府将军,母亲是江南歌姬。因有中原血统,不受瀛洲氏族承认,便随母姓。是近几年东南沿海一带最为猖獗的海寇。” 听闻此人有数百艘舰艇战船,上千台炮台火铳,武器堪比平定军半副身家。江浙沿海、缅国东部等数国海贸船只皆受其侵扰,因而吸引了大量不学无术或走投无路的壮丁,战斗力惊人。 庆昭帝二十一年,谢安将军因疏于战况,判断失误,令倭寇偷袭登录沿海一带泉州、漳州一带。这群海寇烧杀抢劫,放火烧城,造成五万余人流离失所,三万百姓因战乱而死。 便也是那一战,亲手打造平定军,且戍守东南一带三十年的谢安将军引咎自杀。 于战败后自刎老家谭平岛,令朝野上下震动。 谢安将军与赵肃将军一南一北戍守大晏国土,也是沈樾舟一等一佩服的能人。 而贾敬安,便是将军逝后,新出茅庐将领中最为战功显赫副将之一。 他的显赫程度,在某些方面甚至还超越了谢安。 自他上任两三年时间里,江南一带的倭寇便沉寂了一段时间,江南一带的百姓,尤其是官吏,相当地推崇其人。 这些年倭寇也不是没有再次侵扰,不过很快就被他修整的平定军打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 宋榆不解,偏头看他。 “既然这些倭寇落荒而逃,为何孙恒的势力会一年比一年更甚?” “有人在的地方,就有江湖。海上的倭寇难道就只有孙恒一支吗?” 宋榆一惊,她被沈樾舟点通了任督二脉! “你的意思……贾敬安这些年战功赫赫,令倭寇闻风丧胆,是因为有人在助他?而这个人,就是孙恒!” “而昨晚……袭击我们的人也是孙恒!”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贾敬安要闻名江浙,要战功;孙恒要地盘,要排除异己,垄断海面。这就是共同的根本的利益! 沈樾舟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还不算太笨。” 本姑娘聪明着呢! “但为什么……通平四年到通平五年这期间,海寇侵扰的频率又增加了?” 沈樾舟良久不言。 头顶传来一阵清风,沈樾舟居然吹熄了火折子,夜色中,他眸色清冷得吓人,像是要杀人。 “海上太过于太平,平定军又有何用?平定军无用,贾敬安这权势滔天的江浙总督指挥使又有何用?” 以寇养寇,挟寇自重,便可世世代代功高盖主,永享富贵。 第58章 有八卦,得分享。吃独食,死全家 摸着这信纸,沈樾舟便知道此乃真物。 海上潮湿风浪大,阴晴不定,所以为避免信纸潮湿看打湿笔墨,沿海的人们通常喜欢在锻造纸张的时候往里面参桑皮纸增加柔性,降低吸水性。 这些纸张虽然有的已经有了一定的年份,但也很容易摸出来桑皮纸的粗糙的纹路。 单就这一点,他就能先斩后奏将贾敬安拿下。 这几封信皆是贾敬安与孙恒单独的来信,信件中所点到的人要么是倭寇,要么是平定军内贾敬安的心腹。 信纸上记载的日期杂乱无章,有的能追溯到先帝临终的那一年,有的便就是通平五年上半年。 而内容多是排兵布阵的行军路线和相对应的战利品分割,但有一张内容十分的特殊,与最开始的账本内容能够呼应。 乃通平三年到五年期间,朝廷兵部并军机营为平定军更新了一批军械武器:枪、戟、棍、钺、叉、镗、钩、槊、环等兵器,弓、弩、箭等远距离武器;再有火铳、火炮数架,为平定军作战使用。这批武器从京杭运河与通平四年三月初一抵达江浙。 而信上记载,通平四年九月末,这批武器之中的四分之一便通过海运贸易的方式被秘密送往海寇的手中,执行此任务的主要成员便有王澍。 张泽权最开始怀疑他有盗用军械之嫌,从而引发这一系列连锁反应。这里面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情,到现在,已经能全然一一对上。 “秘密运往?我记得出入海关……就是埠口时,市舶司会专人专船清点检验,如此大型的军械倒卖,如何能逃避他们的法眼?” 沈樾舟沉默着,又开始故作玄虚的一声不吭。 宋榆心里着急,这人怎么说一半留一半!她睁大了眼睛瞪他,“快说!” “先帝在世时,不是定额监管市舶司的人员乃三方议定,宫中督查太监、布政司提举、还有你们锦衣卫南镇抚司监察。” 啧啧…… 不会是他自个儿的队伍不干净,还是疏离职守? 沈樾舟还是没说话,他的指尖死死扣住信纸的一角,整个人像是被静止。 织造局。 淮南织造局,乃宫办。 上面的内容虽并未牵扯到织造局具体的人名,可是沈樾舟的脑子里却突然出现了一个名字。 杜若。 市舶司是三方监管没有错,但若是织造局所制出的绸缎丝绸出海贸易,自先帝爷在世时变颁布了特令,不用经过市舶司管辖,可直接出海贸易。 绸缎金贵,一匹在海外所售的价钱远是本土的三倍,滞留港口检验,不利于外邦贸易,才有了这一项特殊的规定。 现今,织造局总管太监,便是杜若。 沈樾舟私宅里出现的人物,隐匿在王光和和贾敬安背后的幕后高手。 如果连他都与倭寇有关系…… 沈樾舟不敢想象,他甚至不愿意胡乱猜忌。 他指尖将信封挖了一个洞,指尖狠狠地扎在肉里浑然不知,直到一张冰冷的小手覆上他的手背,沈樾舟才从愠怒中缓过神来。 “沈樾舟?” 她微微侧头,清秀的侧颜倒映在水波间荡漾,露出美玉般细润的脖颈。 宋榆眉眼弯弯冲自己莞尔一笑,明明是八卦味浓厚的眼神,却令他熊熊燃烧的气焰瞬间湮灭。 “又怎么了?”沈樾舟侧过头避开了她的眼睛。 “有八卦,得分享。吃独食,死全家。” “啊痛!” 宋榆吃痛摸着自己的脑门,“不说也不能敲我啊!” “小气鬼,你自个儿琢磨能琢磨出什么东西来,我聪明伶俐,帮你参谋分析,你也能找到新的线索。” 空荡的山谷里,要是没有人说话,只剩下了瑟瑟的冷风贯穿缝隙的呼啸声,像是鬼哭狼嚎。 宋榆叽叽喳喳地闹其实也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可惜沈樾舟这厮小心谨慎得很,即便是“生死之交”也不会再给宋榆透露半分。 他静默如常,宋榆不甘心地又打开话茬子。 “你说要是我们都死在这里,会有人给我们收尸吗?” “不知道。”他低声回答,但也什么都没有答。 宋榆无聊地拿着石块在地板上画画,拿着揶揄的语气试探他。 “你说你,世家出生的公子哥,有家族铺路,朝廷重视,放着好好的股肱之臣不做,干这脏话做什么,刀尖上添血似的,还讨不到一个好名声。” “名声有何用?” 沈樾舟眸子一沉,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累及自身,虚荣而已。” “我懂,我懂!”宋榆一副过来人的经验,眼睛一亮,狡黠笑道:“原来都督想走的是蜡炬成灰泪始干,点灯燃他人这种奉献精神的路子。” “现在个官场呐,不要名也不要利的可真是稀罕。” 宋榆打比方。 “就说着贾敬安吧,他已经贵为总督,还是想要钱财,名利,要拉拢人心。置办春香游园,坑害了多少姑娘。私自倒卖军械给倭寇,又不知道吃了多少的回扣。可见有权有势的人,都想再更上一层。更何况那些小喽啰。” “还有王光和,我一直想不明白,贾敬安救过他的命?被折腾成这样都不肯松口,而且他一个文官,和武官掺和什么……” 要是她,不等沈樾舟动刑,有什么就说什么。反正自己就落网了,逮一个算一个,一起大狱还热闹些。 沈樾舟突然把脸凑过来,抓紧她的手臂,“你刚说什么?” 宋榆瘪了瘪嘴巴。 “我说文官和武官掺和什么。” “掺和?” 有什么东西似乎要破土而出,沈樾舟却没抓住,他静静地盯着宋榆的脸,目光下垂。 王光和是真的想要保住贾敬安吗? 贾敬安真的只是与倭寇有私这样简单吗? 诚如宋榆所说,文官和武官之间权限南辕北辙,平定军乃兵部统管,行政长官乃内阁安排。 两人晋升的路线都不同,东南越是动荡,朝廷越是重用贾敬安,反之,王光和的仕途就一片光明。 究竟是什么样的利益,才会让这两人利益一致? 月光从岩石缝隙里照下,沈樾舟一双眸子浅浅眯着,像是染上了一层清辉,唇角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越来越有趣了。” 第59章 占了荤腥的猫 “咕——” 洞穴里,宋榆肚子“咕噜”声不断,打断了沈樾舟的思绪。 他瞪了一眼。 宋榆瘪嘴,“我最后吃的东西就是你送过来的那盏黄连苦药。” 在水里挣扎了一日一夜,死里逃生,她还有精神说话完全靠着肾上腺素。而精神力开始松弛之后,肚子也开始罢工了。 锦衣卫是出任务,揣上各式各样的武器金疮药,但就是不会带干粮。 宋榆狼狈地趴在石板上,望着深不见底的洞窟,很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得救。 她不是被淹死,而是被饿死…… 死了还要做个饿死鬼! “拿着。” 沈樾舟突然递给她一柄剑鞘,还没等宋榆反应过来,他倏地又跳下了水潭,沉入水底。 “沈樾舟!” 宋榆趴在石板上,惊声喊道:“你又干什么!” 水潭不见人,水底深不可测,宋榆抱着剑鞘,眼睛死死盯在水上。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几分钟,宋榆煎熬地等着沈樾舟浮出水面,突地一只插在剑尖上的鱼儿出现在了她面前。 “鱼!” 宋榆一喜,沈樾舟强撑着力气又爬上了石板。 “水下居然有鱼!” 沈樾舟点点头,刚才他就才发现了,不过深水鱼极难捉捕,很是灵敏,他在水底耽误了一会儿时间。 头似乎更疼了,沈樾舟剑柄的手青筋爆起,他不动声色地藏在身后,蹲在宋榆旁边,然后在黄金盒子里找出了一只火折子。 刮鱼鳞,抛肚挖肠,整理清点鱼身,沈樾舟一气呵成,看得宋榆坐在旁边眼睛都直了。 沈樾舟不喜欢鱼,被说端上餐桌,就是抓鱼他都不愿意,他不喜欢浑身都有粘液的动物。 但现在,看着他流畅的处理,宋榆微微一怔。 但下一瞬,她更是愣在了原地。 沈樾舟撕开了自己的衣裳,折成小块,利用棉布导火。 烤焦的鱼,香飘十里。 宋榆现在却没有食欲,她怔怔地盯着他。 “你晓不晓得你不能再入水了。” 他做这些事情太快,快得让宋榆反应不了,也跟不上他的思维。 烧自己的衣裳烤鱼,这是哪门子疯子干得出来的事情! 这温度!这湿度!脱一层衣服就很可能导致失温! 沈樾舟没理她,将焦糊的鱼皮撕开,露出鲜美的鱼肉,看着差不多了,连剑带鱼一起塞给了宋榆。 “为了堵上你的嘴。” 宋榆鼻子一酸,眼圈红红,闪着水光。 “沈樾舟……” “本座的名讳,你叫得痛快了。” 他扭过身倚在石墩上,“天亮就走。” 宋榆拿着鱼,像是拿着烫手山芋。 “你不吃?” “我不饿。” 放屁! 他以为自己是神仙? 长途跋涉那么久,水深火热里滚了一遭。真真正正出力的人是他,怎可能不会饿。 宋榆剥开鱼肉,把刺剔除,抵在他嘴边。 “再不喜欢,也要吃一点。” 沈樾舟微怔,黑眸深了又深,狐疑地看着她。 宋榆没有发现,往前凑。 “你要是没体力,我也出不去。” 沈樾舟眉头紧皱。 看着这张脸,又看着宋榆手上的鱼,突然扼住她的手腕,硬生生将她的手中的鱼往她嘴里塞。 “呜呜!” 热腾腾的鱼肉钻入舌尖,不腥,也不涩,天然地带着甜味。 “我的确不喜欢鱼肉,腥。” 强硬地要他吃下,十个宋榆都不是对手。 她掰开鱼肉,乖乖朝自己嘴里放。 但同时,这双精怪的眼儿突地弯弯笑了起来,一双美眸似春水洋溢,晃出水儿来。 “沈樾舟。” 沈樾舟抬眸,闷哼答应,不知道她又要如何。 “抱歉了。” 男人蹙起了眉,一脸不解地看着她。 但也是就是在这瞬间,宋榆半阖眼,咬了一大块鱼肉,扑上他的唇。 …… 沈樾舟遇刺那日恰好十三,海潮浪大,现在海浪褪去,连着港口被烧毁的船舰和武器一起带去了大海深处,半点踪迹都找不到。 更何况是人。 沿着临水港口南北,锦衣卫们都设置了站点,从前日开始就寸寸地寻找,同时八百里邸报告知沿海的各州、道、府,一旦有人发现了沈樾舟的踪迹,必须上报。 可日子一天天过,他们半点消息都没有。 “会不会都督被倭寇……” 段靖小心揣测,“毕竟当时水下还有很多倭寇。” “孙恒在忙着清点战损的船舰和武器,他还没腾出心思来找咱们都督。” “要是真的得手了,凭借倭寇的性子,恨不得昭告天下。” 总的来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转张泽权微微眯眼,“即日起,诏狱人手增加一倍,务必看守好关键的证人。决不可后院失火。” “再者,”张泽权态度坚决地拍响了桌面。 “途中遇到任何不服管教,不遵调令的平定军……尤其是贾敬安的心腹部队,就地斩杀!一切后果,我来担。” …… 宋榆摁住他的肩膀,十指交缠插入湿润的发,拉着他的头发往后拽,强制沈樾舟昂着头,舌尖撬开了他的。 她能感到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像是飘在云端,只想找一个踏实的地方在生根,而沈樾舟的手也在同一时刻掐住了她的腰,没用力,没推开,只是扶着。 胡茬扎在宋榆的鼻尖,她舌尖微微一顶,往他嘴里一塞。 不算是接吻,也不算是咬他,津液交缠的也不是彼此,而是一块鲜美的鱼肉。 沈樾舟的脑子宕机。 才明白她所说的抱歉是何用意。 宋榆笑得像是偷腥成功的猫。 松开唇,银丝顺着她的下巴低落,也不知是他身上的水,还是别的什么。 沈樾舟眼眸一暗,伸手扶住她的下颌,去触她的唇瓣。 粉红的舌尖悄悄露出,有意无意地舔舐,瞬间又缩了回去。 他的喉结狠狠滚了滚,眼尾猩红,大手一捞去抓她时,宋榆却鱼似的钻了回去。 “一人一半,剩下的就都是我的了。” 第60章 她究竟是谁? 大快朵颐这条鱼,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心照不宣地将刚才的故事定格在那一瞬间。 孤男寡女生死相依,共处一室,要是真的没有什么,那是不正常。 可宋榆照旧该说说该笑笑,把刚才的事情遗忘在九霄云外。 但沈樾舟远没有他表现得那么不在乎。 他的眼神不经意之间看着她,看着她笑,说话,他像是在思考,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不知自己就是闯了鬼,还是被她迷了心窍。 有些事情开始朝着他不可预算的方向进行,他开始有些害怕。 如果没有爱过一个人,或许他不会知道喜欢和悸动是什么样的滋味,可正是因为经历过,撕心裂肺求不得过,他才更清楚自己掩藏在心头的诡异,足以颠覆他。 可更有一个问题困惑着沈樾舟。 她究竟是谁? 头顶渗出的水逐渐增大,像是下雨一样洒在宋榆的脸上,此地湿气太重,气温太冷,不宜久留。 在石板上休憩了一会儿,两人的体力也渐渐恢复。 沈樾舟走在前面开路,宋榆慢腾腾地踩在他的脚印上,一边走,一边碎碎念。 “这儿风景不错,要是打造一个室外冒险景点就好了,攀岩,潜水,样样俱全,这鱼还能做特产吸引游客……” “哎你说究竟是不是贾敬安联合倭寇借刀杀人,要是他知道我们还活着,会不会气死?” “还有……我一定要他尝一尝在冷水里泡两天两夜的感觉!老娘一定让他身败名裂!” “哎哟!” 宋榆突然撞向了一人肉墩子。 沈樾舟站着没有动,她歪着脑袋凑过去,扒拉他的袖口,“怎么了?” 她以为自己的手就够冷,可碰到沈樾舟她才发现自己失措,这个人就像是冰雕,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彻骨的寒意。 “你在发烧!” 他摇摇头,倾泄而下的月华中,他看着她道。 “继续走。” “走个屁走!” “发热又有头风……” 栽死在水里都不知道! 宋榆突然觉得他身上润润的,往他后背一摸,突然一惊,满手血迹。 “沈樾舟,你后背在流血!” 是抵挡倭寇时的中的银针! 不等他动作,宋榆直接扒开了他的后背,这个时候,她才清晰地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空洞和根本就没有愈合过的洞眼,右肩上,还有一段约莫一寸长的刀伤。 刀剑锋利,深可见骨。 宋榆脑子当场一懵。 他就是顶着这样的伤,来回在水下游走? 倭寇的毒针效果有限,而且他们手段不太高明,采用的毒素应该是海洋中某种生物的毒液,但是生物毒素的提取是一个相当繁杂且考验技术的科研,这玩意儿因温度、环境不适宜的情况下便很容易失活。 在毒理学这门课上曾争议过这个问题,究竟是生物毒性大还是植物毒性大,当时很多同学都倾向于生物毒素,认为无论是眼镜蛇,还是蓝环章鱼,水母、河豚生物,体内的毒素含量能轻易地杀死数个成年人;但是植物毒素往往需要提取。可是根据数据表明,抛开剂量问题只谈物质,其实是植物毒素更强。 因为接触方式不同。 植物提取往往在于茎杆,高浓度的香味,人触及便会开始产生反应;而动物毒素需要辅助器官注射,提取容易失活。在历史上留下来的所谓“剧毒”物质,也多是植物。 所以,他这一次幸运也不幸运。 可无论毒针的毒素如何,始终还是要想办法取出来,以免毒针进入血管,长时间的污染血液。 手心燥热温润,而她的手却冰冷彻底,眼圈儿通红,水雾在眼眶中四起。 “宋榆……” 沈樾舟声音淡淡,点了点她的额头,示意她朝上看。 “你看见这层岩壁上的岩板不同的颜色了吗?” 宋榆点点头。 “那是海水倒灌停留在这里的印记,我们出事的日子是十三,今日是十五,潮汐会在今夜达到顶峰,呆在这里,才是死路一条。” “你让我信你一次,我们从水潭找到了此地,那你也信我一次。” “我说过你死不了,你就死不了。” 黑黢黢的洞穴,越往里走,光线就越黑。为了保留火种,最后沈樾舟干脆吹灭了火折子,两人在摸索着在黑暗的洞窟内前行,安静的只能听闻潺潺水声。 宋榆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跨过了多少弯曲的甬道,在深不见底的洞穴里,视觉被剥夺,唯有手心他的体温发烫,唯听他的气息顺畅悠然。 长久的跋涉,宋榆走到最后几乎已经体力不支,她腰酸背疼,脚上似乎也磨出了血泡,她已经在筋疲力竭之余,只是剩着不甘心的执念强撑。而沈樾舟的体力实在是惊人的不错,将近三日三夜的折腾,身上还有伤,却始终如履平地。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等到她几乎快躺下去的时候,终于再次看见了天亮鱼腹白。 从下水的正午,到天色又渐白。 宋榆已经开始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咕——” 在出任务搜寻春香游园之前,她吃过一顿饭,但因在海水里九死一生,又在潭水中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和体力,饿到了一种境界之后就没有饿的感觉。 而现在她站在洞穴门口,远眺着袅袅炊烟从乡野之间徐徐而出,但闻着人间烟火味,她浑身的细胞似乎就已经开始罢工,一阵阵“咕咕”的叫声放肆地叫了起来。 洞穴出口的对面是一片安座在山丘山谷下的茅草房,远眺而去,是大片大片肥沃的水田,村农们清晨出动,戴帷帽,拢袖口,赤脚踩进水田收割水稻,捣衣声此起彼伏,布谷鸟鸣循环往复。 柳暗花明又一村,桃花源就在眼前。 宋榆蹲在地面上,双手拽着沈樾舟的手,半死不活地吊着,见此场景,她哈哈一笑,“沈樾舟,我就说天无绝人之路!” 随即咬牙切齿,“姑奶奶我熬完这一遭,一定要给那群人好看!” 晨曦的光撒在他的侧脸上,挺立的身影倏而晃动了一下。 沈樾舟垂眸看着蹲在地上的宋榆,紧缩的眉渐松,唇角微微勾起,“你……” 视线骤然一黑。 “宋榆……” 沈樾舟下意识地捏紧了宋榆的手,狠狠眨了眨眼睛,他张着嘴喊着宋榆的口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嗯?” 孤冷卓然的身姿如玉山倾倒,轰然下坠。 她脸色猝变,拔腿而起,几乎是飞奔着从地上爬起来。 “清桉!” 第61章 把自己的皮给扣下来 清晨的霞光渐渐淡去,初升的炽日火急火燎地往上冒。 廖三媳妇家的小院内,村民们扛着锄头,拿着簸箕驻足观看,好奇地伸出脑袋。 石磨旁蹲着一个少女,她正敲击研磨着一盅蒜泥,又将捣好的蒜泥装入纱布,再用石磨彻底碾压。 直到她从蒜泥里采集到浓度最高的蒜泥水,又将其烹上火,用白酒煮沸,蒸馏提取出为数不多的留存液体。 动作麻溜得很。 而诸如此行,她已经持续做了大半日。 这个村子坐落在两山间隔的山谷内,左右都是崎岖的大山,唯一能出村的路得需沿着山路走两日的路程,除非婚姻嫁娶,或走商贩卖,村子里极少来外人。而这一男一女自溶洞附近出现。自然吸引了全村人的目光。 好奇,审视,又有些警觉。 村民们隔着小院指指点点,看着宋榆就像是看见了外星人。 她先用一锭银子买下了整个村的大蒜,又花了一锭银子租下了这小屋子,乐得廖三媳妇眉开眼笑,对她言听计从。 “娘子,你弄啥这么麻烦,恁给我说这么弄,恁去歇一宿。” 廖三媳妇将过年才宰杀的鸭子一次性杀了两只,一只在瓮中炖着汤,一只预备就田里新鲜出炉的芋头炖肉。她折腾好厨房的杂事,赶紧在衣服上揩了血水,帮宋榆收拾东西。 并不是宋榆拿乔不让她碰,而是因为她要尽量制造无菌的环境以供一会儿消毒使用。 宋榆笑着回绝了她,廖三媳妇却是个实在人,还没到饭点,就将炖好的汤呈上了桌。 门口两个三四岁大的小娃娃嗅着香味走过来,在房门口痴痴地望着那碗汤,但又没被允许,也怕看上去模样怪怪地宋榆,不敢跨进来。 农户人家的鸡鸭都金贵,留着生蛋繁衍,廖三娘能一口气宰杀两只鸭,就代表着今年过节他们就吃不了肉。 “大娘,我一顿可吃不了这么多。” 沈樾舟还没有醒来,即便是醒来了一时片刻也不能喝这样油腻的东西,宋榆大快朵颐之余,给俩小孩儿一人一只鸭腿,揉着他们小脸蛋。 两个小家伙拿着鸭腿,却害怕的藏在门后,歪着脑袋从缝隙里看她。 “这咋了得!”大娘从柴房慌忙急促地皆过宋榆盛来的鸭汤,赶紧放在灶台上,有些不好意思摸摸头。 “我给小娘子烧了热水,一会儿我给你看着风,你去洗一洗。” 她的确是要好好的洗个澡。 她现在双手都是蒜味,全身酸痛,身上还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的伤口。 宋榆也不客气,帮着廖三娘子烧热水,然后把木桶抬进了一个简易的浴室。 宋榆脱下身上黏腻的衣衫,把自己泡在水桶里,她一遍用瓜瓢舀着水在肩上,一遍想着一会儿还要去给沈樾舟擦一擦身体。 他因体力不支,陷入了昏迷。 沈樾舟的身体没有她想象当中的坏,但也绝对没有她想象中得好。 长期的高负荷工作,长时间的昼夜颠倒,再加上过度使用海陵香这样对中枢神经产生影响的香料,他的身体就像是在走钢丝,看上去铁打的筋骨,能跑能跳,实则是在提前透支寿命。 偏偏,病人半点要治疗的意愿都没有。 宋榆将自己沉浸在热水中,无奈的阖眼。 先把他后背的钢针取出来再说。 脸又开始又痒又痛了。 宋榆实在是忍不住,伸手去抓,可就像是隔靴擦痒,痒地地方和疤痕增生的皮好像相隔了十万八千里。她冒了火,直接用指甲去扣,可不扣不要紧,一扣,她居然从自己的脸上扣出一层皮来! …… !! 因为疤痕增生的机构相对复杂,即便是愈合之后。一遇到天气骤变,或者过敏刺激,就会发红。泡水之后的确会出现一些表皮组织斑落的情况。宋榆觉得自己这两天都在水里泡着,脸上产生的灼热的疼痛感很正常。 可为什么把自己的皮给扣下来了! 她又不是蛇精修炼成人! 现在居然从蜕皮变成了掉皮! 难道她的脸给泡水泡烂了? 从穿越到这个身体之后,宋榆其实就没几次认真地看过自己的脸,她不想给自己添堵。 她选择眼不见为净,可是疤痕似乎不这样想, 水中的右脸没有泛红,只是紧挨着肌肤内表又一阵又一阵又麻又疼的感觉,宋榆突然鼓足了勇气,将所有能被扣下来的皮全部清理。 没有痛觉。 除了触觉很黏腻,很柔软,凸起的伤疤在外力的作用下居然像是在剥洋葱一样,一点点往外脱落。 握在手心里轻飘飘的宛如一张粘合在脸上的纸张。 用纸张的形容不精准,更像是……类皮的一种很怪异的东西。 她脑子里突然闪现出齐解那一张可以变幻多端的脸。 …… 宋榆现在可以肯定,这段日子以来,长在在她脸上的东西绝对不是增生的疤痕。 至少不是人体的皮肤组织。 她咬着牙撕开最后一层的黏膜,一张陌生有熟悉的五官重新出现在了水面上。 而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第一次看清自己究竟长什么模样。 “哐当——” 瓜瓢落地,砸出了一个大洞。 廖三娘一惊,生怕她浴房门口怕她摔倒,“小娘子,没事吧?我们乡下就是这样,杂七杂八地东西堆在一起,简陋了点……” 三娘是个炮仗性子,话有些多,但热情好客,心肠不坏。她絮絮叨叨念叨了很久,可宋榆的耳膜嗡嗡的,听不进去一个字。 人类是能欣赏对称图像的动物。 尤其是人类的脸。 越是美丽的脸蛋,对称性折合度就越强。 参考沈樾舟。 他的眉弓颧骨,是画师一比一的按照黄金分割来构建的,在诞生之前,就已经荒废了无数的废稿,才有如今这张风华绝代的脸。 而主控的脸,同样是画师设计了无数个版本,最后敲定塑造度很高的脸。 漂亮地足以令人眼前一亮,适配于任何男主。 但现在,也足以让宋榆吓得尖叫。 第62章 一样的脸 琼鼻细眉,眼波流转,容色眉宇精雕细琢。 若非右脸因为长期吸附着手中的玩意造成了过敏从而泛着红血丝,若非这张脸实在是太熟悉,她会由衷地赞叹一声,好容色。 一张与主控有八九分相似的脸。 宋榆套着衣服坐在板凳上百思不得其解。 她很清楚,自己现在这具身体绝对不是主控。 她死的时候,已经二十二岁,纵使样貌再相像,可身段身高还是会有差距。 但现在这个情况,又该如何解释? 她难道要顶着这样一张脸让沈樾舟不怀疑她的身份? 这他妈的系统是在跟她搞笑! 这就是一场逼死的局啊? 要么她承认,沈樾舟灰飞烟灭,要么她咬死不认,沈樾舟难道会容许这张脸长在自己身上? 沈樾舟眼睛里容不得沙子,而她的身份本来就有待商榷,他只会更怀疑自己的身份。 到时候自己千万张嘴也解释不清楚。 廖三娘见她徐徐没有声响,推开门来见她坐在板凳上发呆,笑着拿来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这还是她当姑娘的时候做得衣裳,没穿过几次,生了孩子身材走样就压了箱底,现在穿在宋榆身上,到谁很合适。 从醒来开始,宋榆就穿了多久的丧府,虽说素衣衬人静,可在年纪的姑娘都爱花红柳绿的颜色,这一身米黄色襦裙,上袄拼浅蓝色的蝴蝶花纹,把头发一绞干,右脸上的红血色遇氧也渐渐与肤色融为一体。比山上刚砍的鲜笋还要光嫩。 廖三娘瞪大眼睛看了半晌,啧啧称奇。 城里来的姑娘当真是天仙似的,越看她越是稀罕。 宋榆被看得发麻,赶紧借口让廖三娘再烧一壶水,她给沈樾舟擦一擦身子。 这深秋近腊月,宋榆虽洗了澡换了衣裳,但是身子尤然寒冷,她拿着小板凳陪着廖三娘坐在柴灶旁聊天,打探打探消息。 廖三娘一脸骄傲。 “咱们这个村呐十里八乡都很出名,出了个大人物。” 宋榆好奇心被她挑起来。 “小娘子你不知道咯,原来我们这个村其实以捕鱼为生,村里还有官府修建的港口。” “那后面为什么又不出海捕鱼了?” 廖三娘眼神黯淡了。 “官府不允许咱们……哎,都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 廖三娘徐徐道来。 “如今赫赫有名的平定军,便是咱们谢将军一手组建,只是……将军走后,那些被倭寇践踏毁坏家园的百姓们认为将军罪名无赦,是千古罪人。” “那时候我还未出嫁,咱们村壮丁们商量商量,将将军的遗骸请回韶安,也算是让他落地归根。但这事儿得罪了官府,也得罪了那些因为将军指挥失误,家破人亡的百姓。当年这事情闹得很大,官府为了安抚百姓,下令收回韶安村渔船,遏制我们不能再出海捕鱼,世世代代不许的儿郎不许做官入军。” 谢安谢将军? 宋榆坐在板凳上僵住了。 当年将军自缢,淮南群龙无首,贾敬安便是那个时候开始通倭,走到了如今的位置。 “谢将军可是葬在咱们村?” 廖三娘点点头,带着宋榆出柴房们,远眺指着远处的一座小山包,小山包上有一个与韶安村格格不入的陵墓。 “听说朝廷大员死后都会封荫论功,可谢将军却是自缢,他们说是畏罪自杀,留全尸已经是朝廷的恩典。全村人一起出资,按照那些身亡在任的官员们修的不成样的陵墓。” “可惜我们修墓已经让全村人穷得叮当响,陪葬品就是将军自缢时的那柄剑,我记得……叫什么来着?” “炎月刃” 宋榆被吓得一跳。 沈樾舟不知什么时候醒来,就站在她的身后。 廖三娘目光落在沈樾舟身上,点头如捣蒜。 “还是娘子的郎君博学多才。” 廖三娘乐呵呵地笑道。 “我瞧着灶台上的水也烧开了,我给娘子拿去端来,你好给你郎君擦擦身子!” 宋榆虽然没有说他们是什么关系,但当时她那般呼唤男子的模样实在是廖三娘动容,她觉得自己死了男人也不会像她这般肝肠寸断。 等廖三娘走后,沈樾舟皱了皱眉头,他盯着宋榆的背影,眼神沉了沉。 “郎君?” 宋榆腰杆板正挺直,不敢扭转过去,背对着他打哈哈。 “我去帮帮廖三娘倒水,顺便给都督盛一碗饭。” 她脚底抹油跑得飞快,一溜烟就窜进了灶房,霸道地将两个小家伙挪了挪位置,自个儿占着灶膛的前方,往里面加柴。 君子远庖厨。 沈樾舟却马不停蹄地跟着宋榆的脚印走进了厨房。 他的官服已经被换了下来,现在就穿着廖三哥的干净布衣,他的个子高,穿上身的衣裳只能抵小腿,看上去其实有些滑稽。 宋榆余光瞥着他,嘴上憋着笑,却没敢笑出声。只是手上拼命地往灶台里添柴火,让自己看上去很忙的假象。 但这些柴火都是尚未晾晒的新柴,新柴有露水,堵在灶膛里面熄灭了原来的火,冒出汩汩黑烟,大烟立刻熏得宋榆脸上黢黑,惹得两个小家伙哈哈大笑。 “花猫!” “姐姐变成了小花猫!” 宋榆眼神一亮,反其道而行之,她甚至故意朝灶滚出的烟灰里凑了凑,把自己一张脸全部都熏得黢黑,连模样都辨别不出来了。 没等廖三娘来救火,沈樾舟便先一步上前夺走了宋榆的火钳将灶膛里的柴火抽出来,游刃有余地将里面全部掏空,然后将灶台旁边的枝干架起,接着干秸秆燃火重新生火点燃。 动作娴熟得甚至不像是他这样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能干的事。 宋榆知道脸上被烟熏黑了,这才敢抬起头看沈樾舟,她本以为他肯定要说笨,但沈樾舟只是无奈地摇摇头,“添柴加薪,也要合适,凡事争多必毁。” 白皙的小娘子又变成了黑乎乎只看得清一双眼睛的模样,说是花猫都算是给面子,简直就是一个黑熊。 廖三娘很有眼力见的招呼着两个小家伙出门,等到灶房内人走完了,沈樾舟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宋榆旁边,捏着火钳的手慢条斯理地往里面添柴。 “本座昏睡了多久?” “大半日。” 已经超出宋榆的意料之外了,她还以为沈樾舟会睡上三五天。 “住家投户,可有打听清楚对方的底细?” 宋榆无奈,“都督,咱们俩落难似的跑到人家田庄附近,会有谁打我们的主意?他们都是庄稼人,本本分分的,而且这里还是谢将军的老家……” 宋榆叨叨絮絮地将刚廖三娘跟她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穿着小娘子鲜艳的衣裳,月牙似的眼睛灵动扑闪,说话的时候有理有据,冷静又娇俏,沈樾舟觉得她今日有一些不一样,但是他却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太一样,心脏倏而有些怪异地跳动,沈樾舟打断了宋榆。 “那你的意思,这整座村子,都包庇罪臣?私自立碑?” 第63章 这样的伤,沈樾舟居然一声不吭 这话说得未免也太难听了! 宋榆气鼓鼓地冲沈樾舟辩解。 “都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而且战场也没有常胜将军。谢安将军纵然畏罪自缢,但三十年戍守海面,保卫了东南一带三十年的太平。这些功劳,难道会因为一次失误就磨灭吗?” 火钳上的草木灰将他的手腕染黑,沈樾舟熟视无睹,继续往灶膛里加柴火。 “世人要求美玉无瑕,更要求圣人无垢。上枉下曲,上乱下逆。执掌高位的人,一举一动牵制民生万千,再小的疏忽纰漏都将造成无穷祸端。” 宋榆良久沉默。 诚如她刚才所言,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但也的确如沈樾舟所言,身处高位的人,薄物细故都得慎之又慎。欧阳修曾在《归天录》中记载:仁宗时因温成皇后尤好食金橘,世人真相追捧,生生将金橘抬上了一个荒谬的价格,由此“价重京师”。 因上位者的地位,他所有的喜好,嗔怒,七情六欲便都将会放大,衍生,最后变成令人觉得荒诞的境界。 同样的,手握权势的人一旦犯了错误,就会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会被放大。尤其是战争期间,决策的方向和判断,更是关乎于一场战争的胜败,因为战争的惯性不堪设想。 所以,他们要求圣人要断绝七零六欲,要严于律己。所以,一个小小的决策失误,就会造成十余万百姓被战火侵袭,五万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更有无数的人死于倭寇手下。 可纵使如此,宋榆还是不愿意将谢安将军视为千古罪人。 但也同样的,她没资格替那些在战场上亡命的百姓们觉得谢安全然无过。 火红火红地灶火映衬在宋榆的脸上,将这一脸的灶台灰衬得更加的滑稽,沈樾舟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紧闭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松弛着,延伸着淡淡的弧度。 可她现在的眼神全然没有平时灵气逼人,眼珠子像是被蒙了一层雾,看上去灰扑扑的,沈樾舟捏紧了火钳,突然扭过头去,专注着看着灶火。 “谢安之罪,罪不在军令失误。” “他的罪,乃弃平定军将士不顾,自缢。” 将军可死前线,可死敌手,可死在战场上。但绝对不能在倭寇入城屠城之后,畏罪自缢。 沈樾舟也不懂,一个戍守东南沿海三十年,经验老到的江浙督军,即便是倭寇大肆入侵烧杀抢劫,也不该走到如此境地。 只要他还是江浙督军,就有背水一战的势力,且当时朝廷援军不过三四日能抵达两广,东南一带军粮充实,武器也足,就算不小心中了倭寇的计划反将一军,也有底气与他们在搏一搏。 说一句实话,死五万人也好,十万人也罢,百姓的死亡在掌权者看来不过就是数字。 而谢安自缢,却是让朝廷蒙羞,让百姓对中央失去了信任。先帝御敌无数,数次御驾亲征北上伐西戎,是马上君主,在他看来,畏罪自缢等同于弃城投降,无论谢安功劳多少,就这一件事情也能将拉下神坛。 这才是谢安自缢案至今都没有人平反的原因。 宋榆撇撇嘴,压低了嗓音,神秘兮兮地朝沈樾舟凑近,“谢安自缢之后,贾敬安就冒了出来,纵使他当时深受谢将军重视,在抗倭方面的确也有两把刷子,可是现在看来,将军自缢,我倒觉得里面还有些有待商榷的问题。” 沈樾舟身子突然一顿,眸光深了深。 身上的寒气被驱走,宋榆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打了个哈欠。 “都督既然能行动自如,就自个儿舀水擦洗,都督擦洗之后唤我,我一会儿给你把后面的钢针给拔出来。” 他有点低热,身上的伤口逐渐开始感染,要快刀斩乱麻,否则伤口感染延伸开来,就只有青霉素能救命。 从大蒜中提取大蒜素消毒宋榆就已经耗精废神,如果再让她整出青霉素,还不如给她一根绳吊死。 十月底,金秋佳节,南方的气温虽然没有北方来的循梦,但是空气比北方潮湿,冷风吹着刮脸,也很冷。 沈樾舟随出身世家,自幼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却是实实在在出征打仗过的武将,生活方面并不是很讲究,穿粗布衣裳也罢,睡农家草床也好,他都不甚在意。 只是,看着宋榆捧来的熏鼻又呛人的一罐大蒜水,沈樾舟黑了脸。 这东西要往他身上弄? 她有几个脑袋够他砍? 他拒绝,抗拒,以至于往后退了好几步,他快撑不住那张始终云淡风轻的脸,“荒谬!拿回去!” 宋榆飞速瞟了他一眼,毫不动容地将其放在了距离沈樾舟最近的床边柜上,不想讲究他。 “这里没有金疮药,更没有含量能达到消毒作用的酒,钢针在身体内一日,危险便多一日。” 宋榆将板凳拿起来放在床边,拍了拍灰尘,怀里抱着一沓让廖三娘从村内织布桑衣的人家里买的上好的纱布,她挑了张作为面罩拢盖在脸上,其余的全部作为包扎所用。 她在现在这副模样,不适宜出现在沈樾舟眼前。 虽然不知道究竟能瞒多长时间,但总归瞒一日算一日。 宋榆瞪着他,指着板凳,“坐好。” 廖三娘捂着嘴笑,看着郎君冷心冷面,不好招惹的模样,但在自家娘子面前,就跟寻常夫妇没什么区别。 这小娘子一喝,他再不情愿,还不是乖乖地做在了板凳上。 实则是因为有外人在,沈樾舟一直强忍着,等到廖三娘给他们留出了空间,关好了门窗,沈樾舟就立刻翻脸。 “本座不需要……” 他刚说完这句话准备站起来,宋榆的动作却被他更快,双手直接从他腋下穿过,一把将他的腰带扯散,还未等沈樾舟反应过来,冰冷的小手就直接拉开了衣裳,露出一背泥泞糜烂且开始腐败的烂肉。 几根钢针血洞根本就没有任何愈合的迹象,反而是沿着血洞不断腐蚀新的肉,钢针入体的伤口微敞,流出血浆和浓水。 除了扎入体内的针,沿着坚实的背脊朝两侧还蔓延了三四条从足以跨越整背的刀伤。 这些刀伤撕裂着肌肉,一寸寸比一寸更深,最深的地方甚至可以见到乳白色的骨。而刀伤两侧的肉,因为在水中泡的时间太长开始泛着透明的白色,已经是感染的趋势。 这样的伤,沈樾舟居然一声不吭。 甚至将她从那深不见底的洞穴里带了出来。 第64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宋榆不知道是该说他足以耐受忍住疼痛,还是该骂他愚昧无知,自作主张。 这种伤口,绝对不能沾染水。 她咬着后槽牙忍住没有骂人,只是将沈樾舟的衣裳往下再扯了扯,直到露出整个精壮的后背。 宋榆拧干纱布,逐一在伤口上擦拭,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 “此地不宜久留,若是都督久伤不愈,给有心人知道,恐怕会陷整个锦衣卫于被动。” 宋榆深知这厮的脾气,最喜外人接触,要让他安静下来让自己捯饬伤口,就必须给他一个合理的理由。 至少是能让他自欺欺人的理由。 其实就是性子古怪,讳疾忌医,心眼儿小,而且刚愎自用,疑神疑鬼! 柔软冰冷的小手开始游走在精壮笔直的后脊,她的指尖沿着脊梁往下,虽只触及表皮,他却陡然一颤,像是鞭辟入里。肩膀肌肉不自觉地紧绷。 沈樾舟攥紧了手心,下意识地想要躲闪。 但他现在僵硬的就像是被人点了穴位,不知是因为伤口的疼痛而不敢乱动,还是因为一些其他的原因…… 其实伤口疼地久了,也变成了习惯,并不会影响他杀人。 但此刻的沈樾舟似乎听信了宋榆的胡诌,他甚至在心底觉得宋榆刚才那一番话鬼话还有几分道理。 农家没有麻沸散,而宋榆即便是再轻的力度,但要在伤口上不停的挖腐肉也不是一件轻松地事情。 既要想办法止血,又不能让伤口太暴露从而引起过度感染,还要借助鱼钩想办法找到在体内留存的钢针,顺利勾出来。 她其实很紧张,早就流了一背的冷汗。 可是越紧张,就越不能露馅,越是要全神贯注。 宋榆此时此刻什么心思都没有,将一切的精神力全副武装着投入了与伤口对抗的境界。直到她将第四根钢针小心翼翼用鱼钩线慢慢撵出来,紧张地攥到手心里,宋榆才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其余的钢针都是垂直入体,唯有这一根是横向从他的肩胛骨插进对插进入了接近肺隔膜,宋榆观摩其位置,觉得要是贯穿力度再大一点,肯定会插透他的肺部,到时候看他怎么跟她油嘴滑舌地不愿意医治。 疼都要疼死! 这根钢针位置刁钻,宋榆不自觉的换了好几个位置,最后从后背让走站到了沈樾舟身前。 他习惯敞开着腿坐,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笔直,而宋榆就站在他的双腿之间,低埋头仔细辨别钢针的走势。 宋榆刚洗漱完,发梢带着皂角的香气,细密地头发轻轻在扫动在他的肩膀上。 沈樾舟神色一凝,往身后挪了挪,侧眸躲避。 但她的身形却不经意地更外前靠,歪斜着脑袋,想要看得更仔细。 或许是宋榆的眼神太认真,指尖轻按动过的地方,像是被撒了麻沸散,他半点疼痛都感觉不到,就算宋榆用最令他厌恶的大蒜水做最后的消毒时,沈樾舟除了眉心比往蹙得更紧之外,身型丝毫没有半分的晃动。 “沈樾舟。” 手臂长时间的保持着一个姿势,有些酸软僵硬,宋榆揉着手肘,唤他的名字。 “帮我将床边的针线盒拿过来。” 他乖乖照办。 宋榆揉了揉太阳穴,纤细的睫毛扑朔着让眼泪润了润酸疼的眼珠子,随即将长发撩到身后,以免扰乱她的视线。 缝合伤口,采用的针十分讲究的,但是这荒郊野岭的,宋榆也没有办法找到更好的针线,将就用的最细的一根绣花针。 绣花针没有外科缝针线的尖刃,针尖也只是普通的圆锥形,而且扎进皮肤之后会撕扯到周围的肉,所以不仅穿刺的力度更大,而且更疼。 可是也唯有这个办法,能够让伤口愈合地更加快。 穿针引线,刺入肌理,他的肩膀微微抖动了一颤。 沈樾舟淡淡瞥着她。 宋榆没有说话,而是更加聚精会神。 但脖颈上的汗水却打破了她的自持的冷静,薄透的耳垂呼吸之间,竟在微微颤动。 她很紧张。 其实他没有感觉到有多痛。 沈樾舟眸光低转,眼底情绪晦涩难明,低哑的嗓音在她耳边巡回。 “自缢之人,死后可能验查出结果吗?” “什么?” 宋榆微微眯眼,“要看他是如何自缢,若是用刀抹了脖子,或者插进了腹腔,心脏等脏器器官上流血过多而死亡。死后尸骨上也不会留下痕迹。” “可要是谋杀呢?” 沈樾舟追问,“谋杀佯装成自杀,可有方法辨别。” 宋榆这次连缝针的手都停下了,她觉得沈樾舟意有所指,可她刚想说话,沈樾舟却让她继续,不要耽误时间。 “……” “具体情况具体分析,这得看死者的死因。” 宋榆揉了揉睛明穴,“你到底想说什么?难道你怀疑……” “没有。” 嘴欠的人,就是会在关键时候打断别人的猜想。 宋榆无语,但是她明显没有刚才一样紧张,熟稔地将他后背的伤口全部结束缝合,再纱布将其一一包扎,等到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转为黄昏。 廖三娘将上午杀得鸭子烧了一锅的鲜笋炖鸭,还冒着新鲜出炉的热气,还用小火慢炖了鱼汤,鱼汤被炖得软烂,汤汁白乎乎,面上还撒了切得很精细的葱花,看得宋榆食欲大振。 将就了她,可是沈樾舟更难伺候。 他夜不喜食荤腥。 宋榆不知道这个毛病究竟是什么时候给他养成的,又不是减肥,晚上为什么不吃肉! 她是肉食动物,顿顿要有肉才行。 男人是不能将就的。 宋榆瞄了他一眼,“锦衣卫驿站距此百余里,张泽权他们也没有长翅膀飞过来,都督要是挨饿,得饿上好几日。” 沈樾舟很久没有与人同桌吃饭了。 窗外在下着雨,秋风吹在茅草屋的窗户上不停拍响,小桌子上的烛火摇曳扑朔,火红的光照在她的脸上,橙黄色的光芒照耀了他所能看见的一切。 包括她。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第65章 田间的生活,就像是意外闯入的世外桃源 农家人一年四季不得闲,春季插秧,夏除草,秋割秧苗,冬囤粮。他们吃饭的速度很快,自然不似沈樾舟一样慢条斯理。等廖三娘第二次叩门询问预备拿饭碗洗碗时,沈樾舟才慢慢放下筷子。 不知道是不习惯与人同桌吃饭,还是不习惯夜食荤腥,餐盘里的菜,没有这么动过,倒是将碗里的舂米饭吃得一干二净。 但其实还是太少了。 人高马大这样一个人,耗费了三天两夜的精力,就吃这点饭? 宋榆默不作声地盛了一碗鱼汤,又一把夺过他的碗,往里面夹了鸭肉和蔬菜,再从小甑子里给他添了半碗米饭。 她往前凑得更近,眼睛里亮晶晶的,带着几分狡黠得像是小狐狸,“愈合伤口最好的方法就是餐食营养均衡,鱼汤滋润伤口,有疗愈之效,肉类能补充蛋白质,都督博览群书,见识应该比我这个妇人远。” 沈樾舟恍惚了一下,瞳眸缩了缩。 宋榆屈指扣了扣桌面,将饭碗推在他手边,不容拒绝,“快吃!” 她穿着年轻妇人衣裳,虽然不是当下最时新的款式,但也是少有的颜色衣裳。一双眼波光流转,巧笑倩兮,长发拢腰,眉宇清亮。 就是不知为何,今日她始终以纱覆面,但遮住了脸上的伤痕,倒显得灯下的人多了几分娴静。 沈樾舟目光深了深,神情有些恍惚。 “哦,就是脸上长了些东西,有碍观瞻。” 宋榆心虚地垂下头,解释道:“我怕吓到人。” 女悦己之容,女子对自己的相貌在意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可是从他认识她第一天起,就没有觉得宋榆是会因为脸上的伤疤而自卑的人。 她成天天跟着段靖厮混,顶着脸上的疤痕左冲右撞,光凭着这张脸,便足矣随意出入锦衣卫驿站。 沈樾舟看着她脸上的帷巾觉得麻烦。 “此处就你与本座,你什么样子本座没有见到过?脸上套着个东西舒服?” 戳人心窝子! 但沈樾舟说的也是事实。 从一开始在诏狱里面见面,她当时就和聊斋志异里面的女鬼相差不远。 简直是三尺獠牙,青头白脸! 她这辈子在沈樾舟面前从来没有好看过。 只是这帷巾,她暂时不能取。 她没有办法解释自己这张脸为什么跟一个已经去世的人一模一样,更没有办法回答沈樾舟铺天盖地的疑问。 在找到系统漏洞之前,她不会承认。 而且,她现在顶着这具身体,纵使被怀疑,倒霉事儿也接连不断地到来,宋榆却觉得活得更像自己。 她暂时不想改变现状。 宋榆叹气,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脸上泡了水,又长疹子又变得红肿了,见不得风。” “多事。” 沈樾舟看了她一眼,便没有过多询问,而廖三娘却抱着赶紧的被褥走了进来。 她将他们当成了夫妻,从衣柜里翻出招呼客人用的被褥枕头,乐呵呵地给他们铺床,还让他们不要客气,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 这个小娘子细皮嫩肉但并不娇气,就是这美貌的郎君看上去不好招惹。 她便只与宋榆说话。 “外面雨大,你别出去淋雨哩!”廖三娘收拾了碗筷,又对宋榆嘱咐着,“今夜风雨有些大,屋棚若是漏雨,用木桶接着就成,赶明儿我把水倒了。”她笑嘻嘻地捡好了筷,又从橱窗里又给他们拿了一支蜡烛,顺势将房门关好。 都说城里的夫妻妻子看丈夫的眼神行事,但她瞧这小夫妻的模样,郎君可是一点儿都不敢违抗这小娘子的命令,说什么就做什么。 她倒是欢天喜地地走了。 留下宋榆和沈樾舟面面相觑。 这间屋子小的只摆得下一张小床,一张桌椅板凳,转个弯人都要撞上,两人在逼仄的小屋子里眼对眼,眉对眉,谁都没有打破僵局。 而且,廖三娘前脚刚说屋棚会漏雨,后脚棚顶当真就开始滴滴答答地往室内滴水。 这下可好了,地上也睡不成了。 但毕竟都督是都督,他看了宋榆一眼,就将火烛点燃放在桌案上,扯开宋榆用披风紧裹住的盒子重新打开,就开始端坐在凳子上重新复看信件。 …… 工作狂就是工作狂。 “都督,那我去睡咯?” 宋榆想着他今儿睡了大半日,临到半下午才醒来,现在应该是没有什么瞌睡的,可是她今天忙过去忙过来,腰酸背疼,早就精神汲汲。 “随你。” 沈樾舟对照这信件上的内容仔细翻看账本,头也不抬。 宋榆松开了发髻,脱了外衫,直到剩下一件白色的里衬,露出半截小腰。 沈樾舟突然蹙着眉看了她一眼,但看着宋榆认真地解开自己的衣裳,又快速将头埋了下去。 他捏着账本,余光却不自觉地瞟了过去。 外男面前,居然松衣解带…… 不知道究竟是说她不拘小节,还是该骂她不守妇道…… 宋榆半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说的是陌生男女,但她和沈樾舟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以前还有更大尺度的事儿,她总不可能还扮黄花大闺女装矫情。 宋榆躺在软软的被褥上,听着秋雨次第打在窗户和草屋棚顶的声音,她把被褥裹得更紧,却没有半点睡意。 沈樾舟翻书的声音沙沙,偶尔还有几声咳嗽,宋榆那夜遇到孙正义蹲在树下哭,有些担心地转过了头。 “都督?” 沈樾舟淡淡“嗯?”了一声。 “外面风大,你加上外套。”她丝毫没有觉得自己这句话祈使意味有多重,直到看着沈樾舟不紧不慢地套上了披风,才放过他。然后将头枕在胳膊上,叹了一口气。 “明日,我们是要在这里再呆几日,还是沿着出村的路回去呢?” 一天的时间,不多也不少。宋榆还挺怀念, 在这里他不是身负重担的都指挥使,她也不是背负着嫌疑的线人。她给他缝针疗伤,他帮她烧柴烹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看书写字。 没有那么多复杂的人情世故也没有需要她时时刻刻隐藏的秘密,更没有怀疑和掣肘,对抗与服从,日子也就这样过去了。 田间的生活,就像是意外闯入的世外桃源。 第66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灯火葳蕤昏暗,他端坐在小凳子上,始终垂眸凝视着手上的信件,安静不语。 他翻动了手中的信件,也感觉到了宋榆一动不动的视线。 或许是那道视线太炽热,一盏不得不放下信件,端着肃然的面孔,转身回答她。 “出村。” 意料之内,但宋榆还是有些遗憾。 她本以为沈樾舟会在这里逗留几日的。 但转念又想到那日气势汹汹杀来的倭寇,还有一群肯定焦急万分等着他回去的兄弟们,更有江南的大局等着他处理。 都指挥使在江浙遇袭失踪,这样的事情要是闹大,肯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我还想去拜访拜访将军墓呢……” 宋榆有一种到了一个地方要拜访人文景点的感觉。 多想无益,她也不能改变沈樾舟的决定。 宋榆对着棚顶看了一会儿,微微叹了一口气。 “都督还是早些时候睡觉吧,我把另外一床被子放在了床尾,要是可以,希望你把烛火替遮挡一些,我睡觉不喜欢点着灯。” 宋榆感觉有些冷,她蜷缩着侧头看沈樾舟的脸,他安静端正地坐在灯火光下内,烛光忽明忽暗,他的神情也在微妙地变化,像是历经沧桑的包含着故事的人,眼神里充斥着无数复杂的情绪。 但她太困了,分辨不出这些情绪究竟是什么。 只觉得昏昏沉沉中,宋榆只觉得熟悉的香味萦绕入鼻尖,脸上痒痒的。 “宋榆。” 耳膜里的声音很低沉,很温柔,似带着几分隐忍的情绪,只能在她沉睡之后才会浮现。 “宋榆……你到底是谁?” 又来了。 他这句话重复了两三遍,宋榆觉得有些烦,哼哼唧唧回答他。 “你爹。” “……” 沈樾舟脸色铁青,有些无奈。 “宋榆,就是宋榆。”她声音一顿,“我是宋榆……也是……” 沈樾舟的手覆在她的纱巾上,只需要轻轻一撩,便能得见,但在宋榆“可是……”的重复中,他指尖徘徊在她的脸上,用他都没有意识到低柔的嗓音问道,“也是什么?” 她的唇蛄蛹着说了什么,可惜被雨声吞噬,等到沈樾舟复问时,她又不肯回答了。 神态气韵明明万千不一,她与自己梦中之人,更是相差甚远。 修长的手指滞留在空中,薄纱仿似烫手,他亦没有再掀开那一层纱。 沈樾舟望着窗外的秋雨,静坐一夜。 …… 宋榆醒来时,天色已大亮,外面的雨势也渐收。 屋子里空荡无人,宋榆摇了摇头,然后赶紧检查自己脸上的纱巾是不是完好无损遮盖在自己脸上。 她昨夜……似乎听见了沈樾舟在唤她。 可惜她迷迷糊糊地睡得太沉,也分辨不出来究竟是不是自己在做梦。 宋榆揉了揉眼睛,下床穿鞋,一层一层穿着衣裳系好纽扣,扒拉好自己的头发,开门便闻到扑鼻而来的泥土香味。 雨后的村庄,烟雾缭绕。 沈樾舟从栅栏外推门而入。 他披散着长发,只是别了一根发簪,虽还是穿着廖三哥的衣裳,却明显比昨日显得更为悠然随和,好似彻底融入了这山村小院。 他应当是出门转悠了一圈,泥土黏糊在鞋底,锦靴上也被泥浆给染得灰扑扑的。 “谢将军的墓,沿着村东往前走,有一条小路,只是昨夜下了雨,路很湿滑,不易行走。” 宋榆有些诧异,瞪圆了眼睛,昨晚她就是随口一说,心理状态就是“来都来了”顺便看看当地的人文古迹。 沈樾舟……当真去探路了? 可他昨夜才说他们今日就要出村…… 宋榆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思忖道:“都督可是联系到了张大人他们?” 锦衣卫通讯应该有什么特殊的方法吧,比如信号弹,或者飞鸽传书什么的。 “暂时没有。” 沈樾舟负手立在檐下,看着屋棚低落水底,滴滴答答地砸在地上。 也是,他们在临水港口被海流冲刷,而此处距离淮南都有好几十里的路程,又在山区,联系当地官衙都难,更何况远在天边的锦衣卫。 宋榆悄悄松了一口气。 其实她并不想这样快地回去。 “姐姐!姐姐!” 廖三娘的一对儿女是龙凤胎,本来见生人有些害怕,可昨日宋榆一人给了他们一个鸭腿,这俩小娃娃也知道投桃报李,从兜兜里摸了一个鸡蛋。 他们俩也是小人精,敢围着宋榆转,却不敢接近沈樾舟,妹妹躲在宋榆的身后偷偷瞄了一眼,圆乎乎小手又从另外一个荷包里拿出鸡蛋,很纠结地看着沈樾舟,“给……伯伯?” “噗哈——” 宋榆憋不住,蹲下身揉了揉她的小脸,稀奇地往怀里一抱,“我的乖乖!咋这样有眼力见呢!” 叫她姐姐,叫沈樾舟伯伯! 她本以为小娃娃嘴里至多会唤他叔叔,伯伯!哈哈! 其实也不怪人家,沈樾舟看上去又严肃又威冷,两鬓还发髻上也有了白发。虽没有年少时期神采奕然,但经过年岁的沉淀,像是沉淀的古玉,反而更添了几分气韵和仪态。 二十八岁。 在这个时代也应该妻妾成群,有儿有女了。 宋榆的眼神倏地黯然,揉了揉她的脑袋,教小孩儿拿着鸡蛋递过去。 小娃娃还没有准备好心理建设,沈樾舟却很高冷地大步一跨,说了一句,“我不用。” 小气鬼! 宋榆瞪着他的背影,蹙了蹙鼻子,将妹妹一把抱起来,坐在檐下的小板凳上,轻声哄着。 “来姐姐给你剥,咱不理他!” 窗外嬉闹声不断,宋榆和廖三娘带着两个小娃娃又是栽种葱蒜,又是喂鸡喂鸭,她在前面跑,两小孩就在后面追,农家的大黄见他们玩得开心,张牙舞爪地扑着爪牙,犬吠声不停…… 她玩得不亦乐乎,早就将沈樾舟这厮遗忘到了天边,自然也没有注意有一双眼睛一直透过隔窗一直琐视在她的身上,清冷威严的眉峰渐渐舒展,露出几分由衷的笑意。 但眼底的笑意却瞬间凝固。 要是她还在…… 第67章 宋榆,过来 沈樾舟喜静,从进了小屋子里就没再走出来,宋榆也只是午饭时候将饭菜端进去给他碰了个面。 他捧着碗,似乎还是不习惯和人同桌共食,盯着宋榆看了半晌。 宋榆被他看得发麻,默默放下了筷子。 沈樾舟屈指敲击着桌面,淡淡瞥了她一眼。 “你昨日说,若是谋杀,尸体上或许会留下痕迹,若是四五年之后再次追溯,尸骨上可还会残留痕迹?” “……” 她又不是法医。 不说看他不像是在说笑,宋榆咳了咳,整理整理了思路。 “这件事情,我不敢保证一定能查得到,但是有些情况之下,致命死因也有在白骨化的尸体上呈现。” “不过要看白骨化的尸体保存程度的好坏,若是残缺或者不完整的,就算是普罗神仙来了,也是束手无措。” 沈樾舟不是个会莫名其妙对这些事情产生兴趣的人,他要干什么? “我昨日就说得很清楚了,要是因失血过多或者是脏器原因、病因死亡,这些就很难再追溯,但要是因为外力……毒杀或者胸腔骨折插入肺部等……白骨上就会出现答案。” 当然,这是因为在这个时代查不出来答案,要是现代医学,譬如病理性死亡,是有可能在骸骨上检验出药物使用过的痕迹。比如长期患有慢性疾病的死者,他的体内因为服用了带有磷元素的药物,所以骨骼颜色会呈现浅粉色,又或者是中毒死亡的死者,硫化物、铅中毒等,一旦与身体产生了反应,被人体吸收之后骨头会呈现黑色。 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空口无凭地推测,都是白谈。 沈樾舟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在学术上也是一个极为谨慎的研讨者。 很多东西,他虽然不太懂,但也会细心求解,逐一询问,让宋榆说得口干舌燥,搞不清楚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她灌了三杯水,瞥见廖三娘正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篮子和两个小娃娃翘首以盼。 两人刚才商量好了,等下午天晴去山里捡蘑菇,山里草木繁盛,药草肯定也多,宋榆自然一口应承下来。 “晚上让三娘煮蘑菇汤,山里的蘑菇香得嘞,要是能抓一两只野兔子、野鸡就好了……” 她甚至好心地朝沈樾舟递出了“打猎”的邀请,可惜被他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宋榆换上了一双半筒小靴,在房间内蹦蹦跳跳地带这样拎那样,像要去郊游的小朋友,嘴里叽叽喳喳。甚至凑近了脑袋盯着他的眼睛,“都督真的不跟我一起去?” 既来之则安之,他成天呆在这屋子里究竟有什么意思? 沈樾舟用一种看笨蛋的眼神看着她,抿了抿嘴唇,伸手拍了拍他身后的盒子。 “要是不见了,本座可没责任。” ! 宋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有一个宝贝疙瘩! 她就说为什么沈樾舟在这间小屋里寸步不离! 果然,自己看上的男人还是很不错的!看看!多有贤妻良母的品质! 宋榆突然板着脸,一副“我出去打猎你就好好守家的”表情,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脸上的表情迅速变化的一瞬间,她一溜烟就跑了。 乐不思蜀,说的就是宋榆。 山路虽泥泞,却阻碍不了宋榆的热情。 尤其是沿着山路两侧的小陡坡往上,因为雨后空气潮湿,乔木也开始更新换代,落下来的枯枝烂叶堆积成小丘陵,金黄色的树叶一层重叠着一层,简直是菌类生长的天堂。 随便撩开一层树叶,遍地都是各式各样的蘑菇,廖三娘很熟练地挑开一些颜色鲜艳的,指挥着宋榆采集看上去胖胖的,丑丑的蘑菇。 “这种蘑菇炖汤喝味道最鲜,要是明儿能去村里组织去集市的人回来了,货郎带着猪肉,切片裹上淀粉包滑肉,那味道……” 宋榆是北方人,对于南方蘑菇一类的特季食材本身就好奇,廖三娘又极善于烹饪,山里食材干净新鲜,天生天养,她光是耳朵听着就觉得食欲大开。 但她的目光徐徐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情。 “自从渔船被官府强行收回后,出村的路只剩下了沿海的客船,也只能用于走亲访友或外出买卖等用途。还是村里的村长托关系去县里面买的一艘旧船,就是你们来得不巧,昨儿一早才刚出发,算算日子,也得后儿才回。” “撑船的是村长的二儿子,一个客人五文钱,我和孩子他爹商量了,早就跟你们俩问好了,等明日船回村,船夫歇息一日后便可出发。” 一锭银子的分量还是很重的,足够山里的一家四口舒舒服服过两个月有肉吃的日子。 但廖三娘耐心地照顾着两位客人,也不全然是因为银子。 乡亲们的日子简单,难得来贵客,小娘子又很和善,有一个有说有笑的姑娘在身边,她也乐呵。 可沈樾舟说,今日就得出村。 宋榆理解沈樾舟现在的处境,失踪的时间多一日,风险便大一日。 春香游园遇袭案,便是有些人已经坐不住,要借助倭寇的手借机除掉锦衣卫。 除掉沈樾舟或许不是上上策,但一定不失为一个中上之策。 至少,能让朝廷自顾不暇,将目光对准倭寇,给江南一带腾出时间和手来收拾自己的烂摊子。 日暮已夕,山林间虫鸣更盛。 宋榆还算收获颇丰,她兴高采烈地和廖三娘拎着满篓子的蘑菇草药下山,只是人还没走到村口,便看见村民们小心翼翼地围拢在廖家门口,大气都不敢出。 廖三娘心口一紧,将两个娃娃左右牵着,小跑着推开人群。 飞鱼官服在夕阳下熠熠生辉,而他们身后,一队披甲持锐的士兵左右并列而站,身着前日杀敌的戎装兜鍪,面色肃然凌冽,擐甲执兵。 约莫百余人,便已经将小村庄吓得人心惶惶。 当年官府搜剿渔船,都没有如今天这般的阵仗。 他们面面相觑,生怕当年的旧事重现,更怕惹怒这些官爷,噤若寒蝉。 桃花源之境,终究只是过眼云烟的镜花水月。 他们很快又要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履行自己的指责和使命。 宋榆地目光凝聚在小院正中央的男人身上,微微眯眼。 正戴胚翼蝉丝官帽,身着都指挥使官服,玄黑色的披风在他转身时荡出一抹优美的幅度。 他的眼神里毫无波澜,更无情绪,但只肃立站在原地,受着众人簇拥,便不怒自威。 “宋榆。” 沈樾舟在喊她。 “过来。” 第68章 你们俩要下十八城地狱!阎王爷不会放过你们 她没有动,只是拎着蘑菇篮子手柄的腹指更紧了些。 原来沈樾舟所说的今日就要出村,并非他们两人离开,而是已经联系好了锦衣卫接应。 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直到沈樾舟第二声又唤了她的名字,廖三娘有些紧张地拍了拍宋榆的胳膊,低声道:“小娘子,你郎君在唤你。” 郎君。 …… 不过是假把式做戏而已。 而且入戏的只有她一人。 宋榆自嘲地笑了笑,倏而回头看着廖三娘,“这两天给三娘添麻烦了,以后三娘要是来淮南,就来城西的南星馆找我。” 她往前走了走,突地想到什么似的,扭过头又解释道:“都督是我的上司,我不过是他的嫌疑犯而已。” 廖三娘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宋榆就已经离开了原地。 她径直朝着沈樾舟走去,段靖看见她无恙,又惊又喜,仿佛身上的重担一下子被减轻了,这两天压得他有些佝偻的背也挺直了,“郭小娘子,你也没事儿!我们等了你半日了。” 等了她大半日? 她就在山上采蘑菇啊? 让数百人,等她采蘑菇?从正午站到傍晚? 宋榆转眸看着她身侧的男人,但他不置一言,半点目光都没有施舍给她。 她收回眼神,随即耸耸肩,故作深沉地笑了笑,“那是当然,也不看姑奶奶是谁。” “擅做主张跳海,将倭寇引入水下,你本事大得很。” “……”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别想再张泽权的嘴巴里听到什么好听的东西。 在他看来,宋榆撬开底板泄出石脂虽有功劳,可是令沈樾舟接二连三的下海救人,陷入危险之中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沈樾舟这一次算是有惊无险,万一真的出了事情,纵然是死千千万万倭寇也不足以相抵。 他对宋榆的厌恶又加了一等。 沈樾舟懒得听几个人互怼,他看了看天色,便跟张泽权示意。 “既然回来了,就出发吧。” 还是要走了…… 宋榆有些遗憾地给廖三娘和两个小娃娃招招手,但或许是被宋榆刚才的话吓到了,廖三娘惊慌失措地赶紧拉着孩子往身后藏,只是尴尬地跟她点了点头。 人的本质就是怕沾惹麻烦。要是宋榆真的是沈樾舟的夫人,她依旧会热烈情且觉得沾光,可她却是嫌疑犯……这让廖三娘这个从未出去过韶光村几次的妇人有些心颤,不过下意识的反应。 军队出发了。 不过出发的方向,却不是韶安村口的港口,而是谢将军处于半山上的坟墓。 宋榆一顿,不明所以,诧异地询看着沈樾舟。 “这是要做什么?” 难道是要带着这些军队拜访祭奠谢将军? 沈樾舟若有所思地看了宋榆一眼,“不是你说想去参观谢将军的墓吗?又忘了?” ? 宋榆的确是随口一谈,可那只是开的玩笑而已。 漂亮的眸子流转着,眼眸里却很是清明。 他什么时候如此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了? 沈樾舟可不是会因为她的话而改变自己决策的人。 沿着山路往上,有军队跋山开路,泥泞也好走了一些,但宋榆还是爬得气喘吁吁。 谢将军的墓很简单,就是几垒青色砖石围成的半堡垒形状,没有立碑,更没有多余的阐述解释,只在青石上镌刻着几个字。 “谢家三房长子,谢安。” 无谥号,更无追封,谢将军三十年风风雨雨,抗击倭寇,战功赫赫,募军卫民,最后连官名都没有保留。 他葬在出生之地,还牵连着一寸百姓被朝廷迁怒,大手一挥,抹去了他们出海打渔的饭碗。 宋榆心里五味杂陈。 “你不是吵着要来看看谢将军的墓吗?” 沈樾舟肃立在矮小的坟墓旁,斜阳从他身前映照在坟墓上,阴影便足矣将其笼罩。 可当年的谢将军何等威风凛凛。 沈樾舟还记得幼时跟随父亲下江南拜访旧友,曾寄住在谢家,他从堂口急忙赶来,铁甲凌凌,一身戎装,肩宽背厚,仿若一座大山。 刚从战场上下来,一身的血迹都没来得及清洗,笑声爽朗着上前就拢住了父亲的肩膀。 功败垂成,物是人非,而今的他却躺在这矮小的坟地里,除却姓名,什么都没有。 昭庆帝常年的马上征战,导致病痛缠身,晚年性格变得易怒躁动,谢安,这件事情,实乃生不逢时。 且先帝积压甚重,即便陛下登基之后言宽厚刑,也无人再敢替谢安上书请谥。 面对众人的投来的目光,宋榆有些尴尬,她缓缓走近沈樾舟,埋下了头。 “都督也不用这样大费周章……” 沈樾舟如此兴师动众,搞得她像是什么令人色令智昏的…… “张泽权。” 他没理她,只吩咐待命的锦衣卫。 “开坟。” …… 宋榆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她下一刻看着令行禁止地锦衣卫们居然当真的围拢在了矮小的坟墓旁准备撬开青石时,她这次脑子是真的不够用了。 “你疯了!” 宋榆上前拽着沈樾舟的胳膊,他却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她摇了两次没动静,几乎咬牙切齿,“沈樾舟,刨人祖坟天打雷劈,谢将军纵使有过,可人死了就是死了……” “住手!” “快住手!” 宋榆还没有骂完,村名们气势汹汹地扛着家里的扁担锄头就往山腰上涌来。 “你们要干什么!为什么要挖将军的坟!” “人都死了四五年了!你们也不要他入土为安吗!” 韶光村的村民都是朴实的老实人,当年官兵们要收他们的渔船,颁布禁止出海捕鱼的严令时,他们都没有像今日这般聚众闹过事情。 眼看着锦衣卫们一寸一寸土地刨动沉土,村民终是忍不住,挥舞着手中的武器竟然与官军们正面起了冲突。 首当其冲的廖三眼睛都红了,他紧紧地盯着沈樾舟和宋榆两人,像是发了怒的猛兽,肠子都悔青了。 “呸!白眼狼,早知道你们恩将仇报,我就不应该瞎好心的救你们!” “谢将军已死,你们这些当官的居然还要欺辱他!让他死后不得安宁!” “你们俩要下十八城地狱!阎王爷不会放过你们!” 第69章 你们认为,谢将军有罪吗 “你们不得好死!” “对!谁要是掘了谢将军的坟,谁不得好死!” 躁动的村民就如同洪水猛兽,将情绪瞬间感染。 他们端着锄头,挥舞着耙子,三五成群一鼓作气就要冲上来阻止锦衣卫掘坟的荒谬行为,可刚上前几步,便被整装待发的官军们层层围堵,人群人浪在半山腰犹如涨潮的潮汐般不断涌入,生生不息。 太阳快落山了。 橙黄色的夕阳不吝啬地照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将表情的狰狞和愤恨更淋漓尽致地展现在宋榆的眼里。 她不禁也有些怕。 群里情绪是很容易被感染的,对于村民而言,谢将军无论功过如何,都是他们这个村子走出去的将军,都是曾经护卫了他们一辈子的英雄,这群村民宁愿听任官府颁布禁止捕鱼的禁令也要维护谢将军最后的尊严,可见,他们对于他的崇敬之心。 沈樾舟如此做,就是在往这群村民心里捅刀子。 宋榆有些担心地抬头看他,但他的情绪一如既往地平静,深邃地被夕阳照得泛着琥珀色的霞光,除此之外,半点波澜都无。 就好像,被骂的人不是他。 矮矮的青石很快就被锦衣卫们掰开,与此同时,浅埋在坑底的砂石基层也一点点变得更薄,直到露出一张黑青色的薄薄棺木。 百姓们倏而更加激动,甚至直接开始朝着沈樾舟和宋榆扔锄头,农具、器皿、石子;妇人们不如男子般造次,却也敢将愤恨的目光投入他们,将篮子里的烂菜叶子和鸡蛋用尽做大力气砸过去。 “苍天要是有眼,你们都不得好死啊!” “你们这群无良无心的畜生!一位披着一张皮就能为所欲为了吗!今日我就是反了也要跟你们拼了!” 可他们任何的动作,都无异于以卵击石。 “沈樾舟……” 夕阳的阴影却落在他的脸上,半隐半显,他整个人置身在巨大的阴影里,而身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沈樾舟绝非迁怒于人的人,更非是会胡来的人。 他一生恪守道德规范,大半辈子都在遵循人设所制定的循规蹈矩,此生最为出格的事情,就是与自己在一起。情欲纵为人不可避,可今日的事情,同样也超出了他的半生所学的观念,所以,他今日这样的行为,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 宋榆悄悄伸出了手,握住了沈樾舟的大拇指。 她知道了他这样做的理由。 肌肤相触只是瞬间,宋榆很快就收回了手,从沈樾舟身后,缓步踏到他的身前。 视线锋锐而又尖厉,巨大的恶意像是吞噬一切的漩涡,扑面而来。 说实话,她还是有些害怕的。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最怕在讲台上演讲,所以从小到大都没有担任过班级委员,更没有在辩论上有任何建树。长大之后也是社畜一个,每天朝九晚十,天天加班修改稿子,她又是得过且过不愿与人二十多年计较的性格,从未与人红过脸。 她荣辱不惊的性子,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作为主控的几年为了推动剧情的发展才开始有所锻炼。 但剧情里,有沈樾舟这棵大树撑腰。 纵然现在他也在自己身边,可毕竟还是有一些区别。 第一次面对这样一群群情激昂,已经需要有人“镇压”的村民,宋榆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能够让所有人都能听清。 出师未捷身先死,她还没开始,便有一颗烂鸡蛋砸向了她的额角。 …… 身后的呼吸加重,像是下意识地往前倾了半步,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就要往身后拉。 宋榆拒绝了。 她回过头望着沈樾舟,慢慢摇头,任由鸡蛋清溶液顺着眼角浸透在面纱上,快速染湿。 她坚定地走向了刚才扔她鸡蛋的方向。 “你们认为,谢将军有罪吗?” 但人群的咒骂的嗓音一浪高过一浪,很容易将她淹没。 宋榆突然转身,从段靖身上夺下火铳和令牌,抽绳、拔开保险、朝上扣动了扳机,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基本上在段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三声枪响便立即阻遏了众人的嘴。 百姓们瞬间犹如惊弓之鸟,迅速安静了下来。 宋榆又问了刚才的话题。 这个时候有人开始回答她。 有说有的,也有说没有的,但更多的是没有表态,认为不论将军有无过错都不应该掘坟剖尸。 “所以,在你们心底,谢将军还是罪人” 宋榆扫视而去,埋下头的不在少数。 “可若谢将军并非自缢,更不是畏罪自杀,他没有弃城弃军而走,那他可还是罪人?” 四野全然静了下来,耳边渐渐传来“怎么可能”的声音。 “昭庆二十三年,漳州军营内,谢安将军畏罪自杀。” 这是世人都默认的事实。 现在她却说,将军并非自缢。 自缢是官府的公文,现在官府的人又要来否定他们当年的说法。 村民们是不懂派系的弯弯绕绕,更何况翻旧案尤其是寻常官员敢做的事情。 谢安旧案至今无人敢动,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在当年引起的动荡太大,先帝震怒,彻查起来将会牵连很多人很多事情,再加上倭寇当时猖獗,急需一个重新主持大局的人,所以一月时间未到,便盖棺定论。 而翻旧案,按照大晏律法,得需将新的证据案卷提交刑部,再次审查也必须呈报朝廷然后再去刑部调阅卷宗。其中的程序极为复杂繁琐,大晏成立两百余年以来,翻查旧案的情况,基本上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沈樾舟既然这几日对白骨化的尸体如此感兴趣,宋榆便猜到了他要做什么。 谢安死后,贾敬安便是那个重新接替谢安主持大局的人。 他出现的时间巧妙,作用更为巧妙,又是谢将军当时的副将,随侍护卫将军左右…… 而他与倭寇的通信,长达五年之久。 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此巧合的是事情。 但他们也只有赌一把。 宋榆拿出了北镇抚司的令牌,并非威扬,也不是为了镇压。 “请将军遗骸,并非为羞辱将军。而是我们怀疑将军之死另有隐情。只是时间长远,追溯证据更难,所以只有釜底抽薪,或可找到新的线索。” “乡亲们,将军一生为国为民,与海寇争斗了一辈子,你们愿意他顶着这些罪名永眠,还是愿意澄清真相,还他清明。” 第70章 沈樾舟,你玩儿我呢! 他们看不懂什么是北镇抚司的令牌,更不能理解锦衣卫的地位和权势,可是他们却知道一件事情,若是将军当年死因另有隐情,就应该沉冤昭雪。 可是将军已死好几年的尸骨,还能有什么新的线索? 人群里走出几个中年壮汉。 “我们几人是当年平定军军兵,也是我们护送将军回韶安安葬。” 为首的男人低声道。 “将军出事不到半小时,我们听见消息,马上就赶过去了。” “当时仵作还在检验,我一眼就看见了将军脖上的刀伤,仵作也说了,只有自缢可以达到那样的力度……听说将军回营之后便将所有人驱离主账。当晚帐营内唯独他一人。” “亲卫听见动静时,将军的佩剑刚落在在了地上。后来,随从将军的遗骸一起入葬。” 宋榆思索了片刻,又问。 “那你们可还记得,将军身上可有存在大量的血迹?” “血迹?” 几人相顾而视,最后摇摇头,“没有,入葬的盔甲便是他当时自缢时候穿戴的,没有人敢动,但许是被人整理过,衣冠穿戴都很整齐,身上也无什么血迹。” 没有吗? 割脖自缢,颈动脉的压力能在一瞬间飙升数十米,所见之处,遍地都是血,别说半个时辰能清理干净,就是一个半天的时间,也无法将血迹完全清洗。 可是……若是人死后割断颈脖,那就不能同日而语了。 众人的目光又又对准了即将被开启的青色棺木。 为求安稳,暂无后顾之忧,韶安村的村民们等到将军的遗体就入了土。 所制备的棺材也是从村里老人给自己留着的青口棺材,薄薄的一层木料,密封性并不严密。 而此处位置湿度很大,微生物繁密,尸体腐败的速度也快,若是白骨上留存下来的证据,也很有可能被侵蚀销毁。 宋榆心理压力有些大。 但就在这个时候,沈樾舟突然在她耳边道。 “即便是找不出证据,也没关系。” 他的声音更低,叉着腰身,将头微低,“我本不求能找到证据。” …… 那你搞这样一遭是干什么? 被人指着鼻子骂祖宗十八代好玩吗! 宋榆眼睛都快要喷火了,瞪大眼睛恨不得掐死他。 她可是当真的以为沈樾舟肯定会有什么决定性的证据或者线索,搞了半天他也是半灌水! 自己刚才义正言辞的一番言论岂不是放屁! “沈樾舟,你玩儿我呢!” 他眯了眯眼睛,神色暂缓,目光泛着凉。 “本座要的是打草惊蛇,至于证据……可有可无。” 宋榆秒懂。 不管锦衣卫有没有找到证据,但翻动了棺材确是事实。 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谁做了亏心事谁心虚。 大张旗鼓经此事闹大,不需要过多耗费精力,谁反应最大,谁就自爆了。 果真是千年狐狸,忽悠人的手段一绝,连自己也成了他手中的刀。 但宋榆的心理负担减轻不少。 找到证据自然是好,要是没有找到,这不还有一个给她擦屁股的吗? 夕阳西下,余辉将歇。 众人打着火把,慢慢围拢在棺材左右。 青色棺椁上泛着淡淡的湿气,将士们抬按着棺椁的四角,轻轻敲击,将棺椁上四角钉子拔出来,这才慢慢的抬起棺椁,将其放置在一旁。 宋榆将面纱裹紧,拢起了袖口,她第一个跳下了坟坑,趴在青棺上,往下探去—— 去世五年,尸体早就成白骨化。 盔甲完整无缺,兜鍪上的红色簪缨虽旧,但还算依稀能见上面“平定”二字。 再往下,甲盔已然上沾染着青灰色土层和霉菌,看上去锈迹斑斑,双手放在两侧,而将军佩剑,就放在他的左手边。 宋榆借了一张帕绢,包裹着佩剑,慢慢拿了出来。 上面早已被青色的锈迹攀附,从刀柄处延伸,根本就看不见当年自缢留下的痕迹。 移走了刀柄,她的目光便锁定在了将军的喉部。 她说过,若是割断颈动脉造成的失血过多而死亡,骸骨上不会留下任何踪迹。 可是结合几人刚才的话,宋榆却觉得将军应该是死后被人割断的颈动脉。 因为唯有人死后,心脏停止跳动,体内的血压才会逐渐消失,血液会溢出脏器在体表形成尸斑,这个时候再次割喉,就没有大面积的喷射的血液。 但这个死前死后的时间,却要把握得十分精准,要是拖的时间太长,尸体开始尸僵,到时候割出来的伤口就不自然了。 那他的死因…… 若是用毒,毒素进入血液之后,身体会发青或发黑,很容易就会在遗体上发现,根本就掩盖不了。而若是其他地方受伤,验尸的时候肯定会被人发觉。 再或,便是突发病因,造成的猝死。 可是这个可能性也太小了。 宋榆还是将目光投射在了他的脖颈。 她尝试着摇了摇,纹丝不动,将视线转向了站在一边看犯人一样盯着她动作的张泽权。 “张大人,顺顺手,帮我把将军的头盔取一下。” “……” 张泽权无奈地把将军的兜鍪拿走, 头骨很完整,连接头骨的颈椎同样平实光滑…… 宋榆眨了眨眼,突然直接上手掰开他的下颌骨,从露出颈部和喉头之间的小缝隙,将手指往里攥,并沿着舌喉部位慢慢摸索。 在摸到一个缺口时,她突然瞪大了眼睛,沈樾舟立刻翻身往下,声音比他想象的还要紧张,“有问题?” “有大问题!” 宋榆再次复盘了一遍。 他的舌骨断了。 舌骨位于下颌骨后方,是舌骨体,也被称为语言骨,似于马蹄形,与舌根和经脉相连,这一处的骨头要断裂,必定存在着机械性死亡的可能。 也就是,勒死。 “难怪他们在当时要选择割喉。” 有深可见底的割喉伤,通红的鲜血撒了一地,环绕在颈脖上的勒痕又有谁会细看? 如果当时的勒痕被人用一层薄毛巾再盖覆再脖子上,在血色的掩盖之下,便更浅。 加上将军自缢的舆论一放出去…… “万幸那几人赶快将将军的遗入土安葬,若是被他们得到,恐怕会毁尸灭迹。”宋榆感叹道。 更庆幸的是他们整个村都因为将军之死而备受牵连,有官方为证,同时也昭告天下,这具尸骨就是将军本人。 她和沈樾舟对视了一眼。 “先盖棺。” 沈樾舟示意村中平定军的几人上前,他没多说什么,只是眼底藏不住的赞赏,“谢将军,没算提拔白你们几个。” 沈樾舟唬人是真的有一套,他甚至没有跟这几人说明究竟有无发现证据,先给了一颗枣,安定人心,暗示他们有所发现,随即便拿出了官威来。 “今日之事,村民需要你们安抚。若有官府派人询问,让他们都来北镇抚司,本座也会安排人看顾好将军之墓。唯有众人合作,将军之污名,才会有澄清的一日。” 第71章 查案,得从源头开始查 官船返回淮南,路途风景又不相同。 她当时以为沈樾舟联系到的人唯有锦衣卫的人,但她俨然低估了沈樾舟的本事。不,其实是她低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韶安港口临岸等候着数十艘大型船只,官船旌旗蔽空,浩荡磅礴,排列在港口左右。布政使司左右参政姜东升,王安和,还有江浙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员府台,臬司衙门、在亲眼见到沈樾舟的那一瞬间像是灵魂重新附体。 比自家死了亲爹还亲。 但这里面究竟谁真谁假,只有自己门儿清。 沈樾舟要是真的死了,其实对于江南官员来说是一次不小的值得庆贺的事情。尤其是他要是死在倭寇手里,他们就能拖延江南查税的时间,将一借口全部推脱在倭寇身上。 可是沈樾舟没死…… 他不仅没死,他在妈的特别离奇的跑到了谢安的老家,甚至听说掘了人家的坟墓…… 这人是疯了吧? 没事挖别人的坟干什么? 一个问题想不明白,另一个问题接踵而来。 都指挥使兼江浙巡抚在淮南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上至省府,下至当地府台,首当其冲的便是临水县的驻军,一个都跑不掉,谁都别想在这件事情里面金蝉脱壳。 诸官员心中惶惶不安,锦衣卫却格外的悠闲。 沈樾舟闭门谢客不见任何人,这让一众官员深觉不安自乱阵脚的同时。也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一般,狗急跳墙,总会有人要找上门来。 墙外热闹得很。 贾敬安这厮三两次想闯锦衣卫驿站,不过因为驿站大门闭而不开,次次都被拒之门外。 这个时候,宋榆才算有些摸清了沈樾舟不见任何人的原因。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不管是王光和的税务还是贾敬安的督军失职,反正着急的又不是自己。 可沈樾舟在韶安的干的事情却能让人如雷贯耳,已经令他们搞不清楚方向。 锦衣卫来江南查的是税案,现在却避税不谈,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从其他的案件开始追查,偏偏这些细枝末节动辄便要牵扯到当年的遗案,每一宗都是冲着要人命的力度来的。 宋榆觉得,贾敬安现在肯定想用炮直接轰死沈樾舟。 敌不动,我不动,敌动,我也不动。 就要急死人。 宋榆真的很想搬一个板凳坐在驿站门口看平定军的人吃瘪,可惜她刚有这样一个凑热闹的打算,便被张泽权一眼给瞪回了原地。 “郭娘子,你要是闲得无聊,就去诏狱帮本官治一治那些因为嘴硬受刑的人,治好了,又审!” …… 宋榆缩回了脑袋。 她看见张泽权就像是苍蝇看见了灭蚊拍,想到处藏,但这一次张泽权却喝令她站住,并示意跟在自己身后,带着她走进了沈樾舟的书房。 “我们当夜便夜审了当夜活捉的几个倭寇,但这些人嘴硬得很,一句话都不肯说,不肯交代自己所属的海寇,更不说幕后安排这件事情的人。” 平定军参与救援的当夜,贾敬安想杀干净灭口,这几人还是张泽权冒死从已经驶离战场的船只上带人直接缴获的一船的倭寇,并同其武器和火药一起并赃。 “箭弩上刻着兵部的落款,火器的形制和火药硝石纯度甚高,这批货……和当时我们当时跟踪王澍缴获的那一批军械质量基本是一样的。” “……” 宋榆一听到王澍这个名字,就觉得脑仁疼。 他们就是因为王澍倒卖军械开始查,到现在牵扯出东陵女鬼案,挖出了齐小玉这个意外收获,又因为春香游园,遭受倭寇袭击,发觉了谢安这个隐藏的线索。 而这些人,无不指向贾敬安。 可是结合温燕燕临死之前的话,宋榆却觉得背后牵扯到的人绝对不只是贾敬安一个人。 齐小玉手中的证据,算是他们的底牌之一。可这上面毕竟只有贾敬安和孙恒之间单线交谈,要想从上面刨析出其他的人和事情,现在都不是时候。 所以沈樾舟和张泽权的思路,便是从当年谢安将军的死亡入手。 张泽权瞄了一眼宋榆,沉思半晌,“你可确定,将军确是死于勒杀?” “舌骨断裂,唯有勒缩脖颈窒息而死的力度可以使其碎裂得如此干脆。持剑自缢,纵使深可见骨,也不能使舌骨寸断。” 这一点,宋榆很确定。 “张大人可以问经验丰富的仵作。” 张泽权这一次没怼她,继续说正事,“谢将军意外身亡后,群龙无首,贾敬安一月之内之内便平定了漳州到宁海的海寇,恰逢当时先帝驾崩,东南一带需要维稳,他这个总督的位置,便做到了现在。” “所以,属下觉得。谢将军若真的是被人谋害,谁获利最大,谁就是凶手。” 沈樾舟沉定良久,最后颔首,轻轻一声“嗯”。 但他的下一刻便锁定在了宋榆身上。 沈樾舟半阖眼睛,喑哑着咳嗽了几声,“谢将军有一夫当关之勇,贾敬安若要勒杀他,帐营内岂会毫无动静声响?” 宋榆古怪地指向自己。 这种场合还有她说话的份? 宋榆蠕动了嘴唇,思考了一会儿,“这样看对方是否的力气,正常时间半炷香都不用,便可顺利勒死一个成年人,但……若是提前在将军饮食内掺杂了东西,就像是乌头之类的东西,让将军昏迷,在动手……” 当然,这只是她的想法。 张泽权接着问,“都督,接下来,我们可要以将军之死为线索,开始调查?” 沈樾舟摇首,沉吟道:“再往前,去查当年谢安军令延误的原因,还有当年被屠杀的几个城市军情调令的档案。” 张泽权一惊,“都督是觉得从谢将军军令延误开始,便有人从中作梗?”他沉默了一会儿,“可是贾敬安通倭一事,基本是板上钉钉。从他与王澍倒卖军械这件事情上下手,即便弄不死他,也足以让他停职调任,回京述职,到时候他离开了江南,回到了晏都,大可先软禁下来,再革权整顿。” 沈樾舟颔首看他,“那你从这群倭寇嘴里掏出了东西?” 张泽权言此有些生气,“诏狱的花样还没有用完,他们总有一日要招。” 沈樾舟慢慢撑着扶手往后倒,懒散地倚靠在太师椅上,屈指按动太阳穴,从桌案前推给张泽权一封八百里加急从晏都来的信函。 信函上火漆封口已拆开,张泽权快步上前,严肃地捻开信纸,猛地一愣。 “陛下敕令我们半月内回京?怎么可能……江南这案子一团乱麻,内部势力牵扯不休,不将此毒瘤挖出来,便是大晏的祸端!” “你认为拿下贾敬安我们就能赢?” 张泽权蓦地看向了沈樾舟。 “贾敬安出身草莽,纵然战功赫赫,谢将军当年对他也算提拔,可毕竟背无大山。能走到今日……能力是一方面,谋划……也是一方面。” “谢安生于此,长于此。十六不到便入了军营,风风雨雨几十年,跟倭寇作战也有几十年。但凡作战,演练军报,都提前报备一份呈兵部商议,参军也会将作战的每一份军情如实誊写归置。虽说战时瞬息万变,但调兵的规划总不会有太大的变动。他又怎会不知调令部队驰援宁海,会造成全州一带防守空泛的情况?” “查案,得从源头开始查。” “但祸端的源头,并不在江浙东南。” 第72章 陛下从未想过动手 沈樾舟沉默了好一会儿。缓缓道:“择权,东南担着大晏七分之一的赋税,乃天下粮仓。可你所见的良田千钧,在百姓手中的有多少,在豪强地主手中的又有多少?” “贾敬安通倭实证能追溯到昭庆帝二十一年,这五年期间,他帮助孙恒剿灭海面上东南一带其余的倭寇,扶持其成为东南沿海霸主,同时,孙恒也帮助他坐稳平定军总督的位置。这两人居然神奇的将东南沿海一带的倭寇保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你认为这些淡淡凭借贾敬安一人之力,能完成?” 张泽权听懂了,只是他还是不解,既然他们已经发现了沿海的端倪,更证明贾敬安有通倭之嫌,为何陛下会敕令他们半月之内就要返回晏都?半个月……能做干什么?难道要将本已经查出的证据付之东流不成? “王光和已经补齐今年拖延的十余万两白银和三百四十石粮米,一千九百余匹丝绸。” 看着沈樾舟的眼睛,张泽权倏而有一股无力感,“陛下,是打算收手了?” 屋内静极,窗外鸟雀声暂歇,一股秋风骤然席卷驿站,簌簌秋风霎时吹响了园中的榆树。 叶片哗哗作响,抖落一地浅翠碧绿。 良久,一道低沉的声音在书房内回荡。 “陛下从未想动手。” 宋榆心里咯噔,却并不意外。 如果通**想破罐子破摔,宋榆才会觉得奇怪。 《不知山》设计通**的人设和剧情时,本就是“扶不起的阿斗”。 昭庆十一年,西戎联合大金部落大举进攻阴山腹地,边关援军不足,赵肃将军被大金围困乌雀关,西戎举兵从闯入嘉峪关,烧杀抢劫,无恶不作,大肆缴获百姓米粮财物,并劫掠上万百姓充作苦役回西戎修葺宫殿,等到援军赶到时,赵肃将军已破大金围困。 西戎人不似当年瓦剌,他们只需物资和人,不喜占领城池。 或许是吸取了当年瓦剌的经验,知道即便是占领了汉人的城池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 所以西戎人更像是一群强盗,喜欢搞闪电战突袭,在闯入城池之后开始大肆劫掠,将他们看得上的一切东西全部打包带走,包括数以万计的百姓。 《不知山》设定的气候系统整体上还算是风平浪静,尤其是北方,既没有小冰山时期的寒风肆掠,也没有长时间的干旱。所以比起中原的城池,西戎人更喜欢草原上的堡垒。 西戎崛起十几年的时间,他们便在西戎首都莫尔错拔地而起数座殿宇,西戎皇室和部落在此生根,就连曾经为死敌的大金,现在与他们的关系也十分的密切。 可草原人口有限,自然不如中原人多。 而且修筑经验和设备也没有中原齐全,这些西戎人便开始大肆的劫掠阴山内外居住的百姓充作苦役修筑建筑。望往往连夜将百姓押运回西戎腹地,边塞人口日渐稀疏,周遭县城往往十室九空,民心惶惶,戍守军士环境更加艰难。 昭庆十一年,先不说被劫走的白银钱粮。光掳掠百姓,便达到了四五万之巨。 要是全面开战,这些人就会先拿着大晏的百姓开刀祭旗,届时损伤最大的还是大晏。且西戎毕竟是游牧民族,对于土地的眷恋并不重,即便将他们打回草原,这些人还是会卷土重来,多方制衡之下,大晏和西戎的竟僵持了一年有余。 直到一年之后,西戎国不愿意再养活中原的百姓,且因为国内中原人太多,时常又暴乱和起义,此时他们才上书大晏,愿意让大晏赎回百姓,但有一个条件。 便是希望大晏能交换质子。 质子需皇帝亲子,且需携带中原精尖的武器和医术,钱粮五十万石。 否则,便会将这些百姓全部坑杀。 而当时被选择的皇子,便是当今的通**。 通**自幼丧母,在大晏皇子中就像是透明的存在,性情懦弱,不善言语,身体也不算很好,送去西戎,就跟送死没有什么两样。 可就是这样母族势弱的边缘化皇子,登上了帝位。 而他能上位的原因…… 宋榆看着沈樾舟的脸,慢慢阖眼。 通**根基不稳,又长期缠绵病榻,登基至今,膝下唯有一子。朝政大局一方在内阁手中,另一方则在沈樾舟手上,偏他性子内敛,软和温柔,极易被朝臣左右,守城之君而已。 他最希望的,便是在他有生之年,天下安定平稳。 可却不会在乎,究竟是哪一种的安定。 即便明知国有蛀虫,明知只能维持表面的平定,明知安稳之下是数以万计的百姓水深火热,但只要火烧不到他,只要他仍然是大晏名正言顺的君王。 而这一次,锦衣卫在江南查到的东西,要是深挖痛刨,恐怕会动荡大晏社稷,他不敢,也不愿意引火上身,自取烦恼。 所以这封敕令,便是告诫沈樾舟,点到即止,不要再追查下去。 他要大晏稳定,却不要大晏昌盛,他要执掌皇权,却不愿意付出精力与牺牲。 只有内阁和沈樾舟相互掣肘,谁也盖不过谁,只有清流和世家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皇帝才能安心。 王光和、姜东升、贾敬安还有无数江南的官宦们共同穿得是一条裤子,喝得是一盏酒。只要不作怪,便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耽误了朝政的税银,压盖了皇帝的利益,锦衣卫才会奉命调查。 可是沈樾舟却避赋税案不谈,要剑走偏锋,让他们自乱阵脚,才会出此下策令在春香游园借刀杀人。 皇帝也被迫要叫停沈樾舟。 真相与否,在他们的眼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维稳。 统治阶层的稳定,官僚阶级的稳定,地主豪强利益的稳定。 沈樾舟靠在太师椅上,像是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面色平静而又沉定,仿若并不是很在乎案情的半途而废。 他应当是在已经预料到了有今日这样的情况。 张泽权欲言又止,斟酌了片刻,他又叹然一声,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将沈樾舟案桌上的信函和文件摆放整齐,复又示意宋榆离开。 他走得痛快,可是宋榆却犹豫了片刻,等即将踏出门槛,忽而返回,两手一拉紧扣房门,快步返回。 “都督若是放手不管,温燕燕,齐小玉,谢将军……还有无数因为倭寇而死的百姓们……他们的仇恨,怨怼,又该谁来承担?” 她往前走,与沈樾舟的眼睛对视良久。 “倭寇是喂不饱的豺狼,他们的野心只会会步步**。” “这两年,倭寇攻击渔船和屠杀百姓的事情层出不穷,频率日日见高。贾敬安与虎谋皮,即便他再长袖善舞,以寇养寇,可倭寇无家无产,与他的合作就像是飘摇的浮萍,随时可以撕毁,随时可以大规模掠夺东南亚沿海的财富……” “都督担任天下,重担在肩,难道愿意让百姓陷入水深火热吗?” 第73章 天下之重?天下有多少斤? 秋风呼呼作响,昏黄的色泽瞬间将目之所及全部笼罩。 宋榆没说话,沈樾舟更是一言不吭,两人对视良久,沈樾舟突地溢出一抹笑意,伴随着窗外的冷风呼啸,这笑意也越发烫。像是讽刺宋榆刚才的“正义凛然”,他慢吞吞地问她。 “天下之重?天下有多少斤?” “……” “他们的怨怼和仇恨,与本座何干?” “……” 宋榆哑口无言。 “在其政谋其位,都督难道就不想成为拯救万民如水火的人吗?” 这人设怎么会偏离的如此离谱! 曾经的沈樾舟最见不得贪官污吏,直谏上疏,绝不心慈手软贪污之蠹。越是艰险,他迎难如上,在刑部大狱名声大噪。 唇角的笑意像是罂粟般勾魂夺魄,却也是极具的讥讽。 “救万民于水火……万民与我何加焉。” “本座是锦衣卫,锦衣卫是有一个主子,那便是当今圣上,圣上要我们停手,我们难道还要抗旨不遵?” 莫名的火气在宋榆心口蒸腾发酵,宋榆被气得脸色一红,“还有半月之期!时候未到,都督就想撂挑子?” 那一夜的火就像是电影回放一样现在在她脑子里不断地出现,火红的舞娘毫不回头的跳下了火海,用命揭开了江南辛秘,她本能让贾敬安死于火海,本能带着满腔的恨意将一船的人烧死…… 可是她相信自己,她也相信天理昭昭,锦衣卫会给她,给被倭寇杀害的人一个答案。 命运漂浮如浮游的女子尚且能孤注一掷,这些冠冕堂皇座高庙的男子反而畏头畏尾。 “查出来,难道东南倭寇便不会再生事?难道这些官员便会乖乖的交出贪污的钱银来?宋榆,朝政没有你想象的如此简单,这天下,没有谁是绝对的清白。” 沈樾舟修长的骨节敲在桌案上,灯光将他的身影笼罩,披着月色绫缎的身影比窗外孤寂的秋风还要凉。 他垂眸看着肃立在旁“问罪”的宋榆,却无丝毫不耐烦。 “深陷污泥,谁又能独善其身。我问你,现在北方西戎来袭,南方倭寇侵扰,朝局本就艰难。而东南不稳,便是大晏半壁江山不稳,现在若大兴刑狱,闹得人心惶惶,谁会趁虚而入?” “万一贾敬安反水,两省驻军是该听本座的,还是该听兵符的?把贾敬安逼急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做出什么狗急跳墙的事情?宋榆,我跟你说过,上位者该谨言慎行,鲁莽行事只会招来祸端。以稳维稳,才是对朝局负责,对百姓负责。” “还是你认为,天下的事情都是顺水推舟,谁都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 “这不是唱折子戏,你我更不是登台演戏的戏子!三四句话便可以撼动这些扎根在江浙一带数十年经营的官员。即便我们能将江浙的官员全部诛杀,可只要世家富户还在,只要天下泰半粮仓都掌握在这些人的手里,谁都无法明哲保身。” 文人的世界里,坏人总是很简单的就被好人消灭,昏君也总是很轻易地就会被天下人千夫所指,下位昭罪。可是真实情况却往往相反。即便沈樾舟奉圣谕而来,即便他身为巡抚彻查案件,可他们至今都在被人牵着鼻子走。 …… 宋榆觉得自己的脑子才是生了锈,她怎么会去跟沈樾舟明杠。 只是刚才听沈樾舟想要“撂挑子”的话气得有些没有了头绪,毕竟贾敬安这厮可是差点把自己一起给解决了,她就算不是为了别人,就是为了自己那三天两夜活死人一样的日子,也不会放过他。 恶心的人,就要用恶心的招数。 宋榆闻听沈樾舟的话,彻底将心放在肚子里,但她偏偏又觉得沈樾舟刚才所言,并非是她的错觉,而是真的……并不将身上的责任放在心里。 那一瞬间的淡薄和无所谓的态度,就好像是积压在他心上真实的情绪。 真是矛盾又复杂的人。 锦衣卫关门闭户三日之后,还是敞开了大门,而彼时的驿站像是赶集似的,来往送礼探口风的官员们络绎不绝,宋榆嫌弃这些人太烦,一大清早便捧着自己的黄金盒子出了驿站,准备找一家当铺好好的量一量, 按照大晏黄金的市价,一锭金子就是二十两白银,而一锭大概在五十克左右。小二瞪大了眼睛看着这盒黄金做的盒子,眼睛直冒着光。 在当铺这么多年,什么金银首饰,古董花瓶过手地也不在少数,但极少有人直接捧着一盒黄金盒子来当铺。 当真是金贵的主。 商量好了价钱,宋榆也不是个贪心的人,双方以市面价钱折价,宋榆平均了一份银票压在荷包里,准备转交给齐解。然后就在各色市场上闲逛,准备去询问木匠和药材商的价钱。 南星馆差点被烧成了废墟,她前几日让段靖找了几个2将木桩和烧毁的家具全部清点打扫,现在就是三间空房,等着后续重新装修整理。 宋榆本悠闲地走在城西,刚掉转角时,却突然听到一阵哭声,定睛一看,却是个青葱少女坐在廊下,看着满目疮痍的南星馆哭得梨花带雨。 这少女,南星馆掌柜的独生女儿。 他们不是回了老家吗? 还滞留在淮南? 听闻这女孩儿青梅竹马与她退了亲事,碍于颜面,名声所累,想离开这伤心之地,这才出售药铺给她。 她看见宋榆,又看了看这被烧得净干的药铺,一时激愤,“这药铺是我爹的心血,你不好好打理也就罢了,居然任由其被火烧!”她抹了一把泪,“早知道,让药材烂在店里,我也不会卖给你!” 火的确是宋榆烧的,所以她的确也该被骂,这姑娘在这里长大,倏而看见店铺沦为废墟,都会想要骂娘。 宋榆默默递给她一张白绢,却被她揉成一团,扔在地上,还踩了几脚,“滚!” 她喃喃着,眼神毫无焦距。 “我爹没了,药铺也没了,亲事也没了,什么都没了,他们现在要我去伺候太监,我去死算了!” 第74章 强买强卖良民,你们有几个胆子够砍 伺候太监? 宋榆脑子立刻浮现出“对食”这个词语。 晏都早在先祖爷在世时候就已经颁布了内宫内严禁太监宫女结为对食的法令,晏都皇城距此千万里,哪儿来的太监?又谁要她去服侍太监? 梁玉竹木楞的蹲在南星馆门口,犹如被人剃了魂魄的洋娃娃。她双手抱臂席地而坐,将脑袋依靠木桩旁边,双目无神且毫无焦距,嘴唇也在上下颤抖。 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突遭灾祸,父亲,婚姻,家族三房离弃,她最后的希翼,也唯有这个从小长大的南星馆药铺。 宋榆隐隐有些愧疚。 虽然是事出有因,但也的确是她放火烧了她最后的一点希望。 可是还没能等到宋榆关怀温暖,街上突然热闹喧哗起来,一群皮肤雪白,身量纤细的男人从人群中快步走来,直冲南星馆。 宋榆只听见耳膜传来一声尖叫,梁玉竹惊慌失措地连躲都没有地方躲,死死抓住宋榆的手臂,差点没把她弄脱臼。 “就是她!” “跑得倒挺快!” “娘的,从宁海一路跑到了淮南,小娘们儿,挺会跑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害怕激发了潜力,梁玉竹的力气出奇地大,她捏紧宋榆的手臂,扑闪的眼睛直冒泪珠子。 “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我真的不想跟他们走!” 宋榆手臂被她抓得冒了红痕,疼的哎哟叫,被迫挡在她身前,替她受刀子。 哇哇乱叫地不止是宋榆,被梁玉竹绕路子绕地头疼这些人一口啐一句,恨不得将用唾沫星子给她给淹没了! “你以为你跑得了,方圆上万里都是你爷爷我的地盘,小贱人!你就是跑到皇城你爷爷也有办法把你逮住!” “你哥嫂早就把你卖给老子,现在收了老子的钱就想要跑,你们一家人在给老子玩仙人跳啊!” 看戏的百姓们渐渐围拢,众人顶着好奇又试探的目光朝着宋榆扫来,更想看清楚藏在她身后的小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 左邻右舍当然认得出梁玉竹,可惜她根本就不敢将脸蛋露出来给人看见,毕竟是看着自己长大的邻居,也知道自己被退婚的遭遇,要是让他们知道自己被退婚之后不仅是没找到好的亲事,反倒是被哥嫂卖给了太监做对食…… 梁玉竹冷颤了一下,恨不得现在及撞墙去死。 那个年轻白脸的小哥还在咿呀,他指着人就骂,什么臭婊子,烂货,怎么难听怎么骂。腰挂织造局令牌左右摇晃,令围观众人敢怒而不敢言。 织造局? 宋榆眼睛一眯,下意识在怀里一摸,却没有摸到锦衣卫属的令牌。 她忘记驿站了! 麻烦! “你!” 他突然一指,蹙紧了眉头冷眼瞥着宋榆,“你要跟她出头?” 还没等宋榆回答,他很是不屑地冷哼一声,轻挑的眼神上下将她打量了一遭。 虽然用面纱盖住了脸,身段却很出挑,杏眼俏眉,螓首美目,看上去是个美人坯子。 淮南城西穷得很,也没有哪家有头有脸的小姐夫人在外抛头露面。梁玉竹就是他用五十两银子从她哥嫂手中买的,能花钱卖自家人的人家,能认识什么样的权贵? 男人上前一喝,左右迅速将两个姑娘包围,一人甚至当着大庭广众的面上拉扯着梁玉竹的衣襟。 她一边哭泣着往后退,一边又紧紧拉扯着宋榆的手臂,往她的身后藏,更年轻男子突然失去了耐心,拎着她的胳膊猛地一拽,上前就是哐当两巴掌。 “贱人!你哥嫂画押签字,将你已经买了人家,跟着我三哥有什么不好,自此之后吃香的喝辣的,倒是比你那个抛弃你的未婚夫更是在!” “都说人往高处走,你瞧人家就弃了你攀上了员外郎的高枝,你怎么就一根筋转不过来呢?” 身量小巧的少女怎会是年强男人的对手,她几乎被一巴掌拍倒在地,嘴角撞在台阶上,磕到了血。 男女力气悬殊之大,下了死手要打人,宋榆根本无法阻止。 而他还要上前,抓小鸡仔一样抓着梁玉竹的手腕,也顾不上给她留颜面,直接拖着她就在地面上走。 宋榆这时才怒极。 “站住!” 今天没有带令牌,锦衣卫也没有在自己身边,掺和这样的事情就等于给自己找麻烦,宋榆心知肚明,但她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他们像是拖拽畜生一样如此对待活生生的人。 “哟,还真有打抱不平的!” 被叫做三哥的男人拍手一笑,负手踏步走近,想要撩开宋榆的面纱,“怎么着,你也想在跟哥哥我温存温存?” “滚!” 宋榆掐着他的手腕巧劲反转,另一只手按住他的痛穴,一掌将他拍离。 这还是她这几人跟段靖学的几招防身术,虽然学艺不精,但足以糊弄人。 她冷冷扫视着一行人,语气冷冽,“强买强卖良民,你们有几个胆子够砍?” “放屁!”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卖身契,展开了给众人看,并拉长了声音,“她是我花了五十两银子买来的!白纸黑字签字画押!现在这女人不认账要跑,我身为买主,那也是苦主啊!我拿我自己的人,难道也要报官?” “更何况……” 他低声一笑,白净的脸上明明清秀,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猥琐。 他朝着左右递了个眼神,左右立刻领会,跨过梁玉竹往宋榆身后靠。 “更何况在淮南,官府算他们个屁!当官的,带兵的,见了老子都得礼让三分,请安问好……” 织造局的太监,谁人见了也要低三分头。 他的眼神留恋在宋榆的脸上,用目光描绘着襦裙下的身段,笑意涟漪,油腻的口齿大龇,“小娘子,你要不要试一试?” 宋榆往后退,突地一疼,左右手肘却被人死死捁住! 预料当中的美人嗔怒没有到来,宋榆见状,反而一笑,眼神流转的光泽让男人恍惚迷离。 织造局…… 她怎么记得……三个月前的宴席上,还有一位总管太监的名字。 而且,还是一位熟人。 布政使司、臬司衙门、市舶司、平定驻军、织造局。 宋榆没有挣扎了,斜眼一瞥,“你要干什么?” 男人笑得似开了花的菊花,脸上褶子一片一片,他的手在距离宋榆面纱数寸停滞收了回去,用眼神狠狠揩油。 “请娘子回去坐一坐,还望娘子赏光。” 第75章 权利更迭,有的时候,并不见血。 织造局。 三千织机全数暂停了运作。 太监吆喝着指挥着织布工人全部暂停手中的伙计,全部规规矩矩立在织机旁边,不许抬头,更不许他们议论说话。 他们不知道今日巡检织造局的究竟是何人,却知道今日是织造局近五年以来第一次全线停工。 织工们不明所以,只能垂首敛眉,静待安排。 江浙的织造局实行的是两班轮倒,织布机器昼夜不休的生产着丝绸。 于常识男耕女织不同,织造局内因为高强度的工作和长时间的重复一件事情,更需要工人有更大的体力。所以这三千织布机,六千织布工人全部都是男性。 而这些织工们因为长时间处于狭窄逼窘的工厂内,前后都是密集的织布极其,所以看上去也比寻常的成年男子更加的瘦小,个个佝偻弯曲,面色嶙峋,看上去有气无力。 掌管织造局的几位首领公公今儿全部穿着整齐,顶着秋日凌冽的秋风,早早地就排列在织造局大门。 今年入秋之后的天气较之以往更沉,更阴,咱在门口吹两口冷风,手脚就已经开始冰冷麻木。吕茂才从兜里掏出一只猪脬恭敬地递给站在他前面的大太监手里,“干爹,儿子让文娘做得,没腥味,您老用着暖暖身子。” 见杜若揣上了猪脬,他紧挨着更靠近了,有些紧张地将视线望向人来人往地街道,像是有些不满如此兴师动众,替杜若抱不平。 “干爹现今无论怎么说都是总督制造太监,虽然不能和司礼监的几位秉笔掌印相提并论,但谁人不晓,咱们淑妃娘娘可是干爹的亲妹妹,殿下生母,这都指挥使再威风,那也比不上国舅……” 囫囵的一巴掌,带着雷霆之怒, “啪!” 吕茂才扑通跪了下来,二话不说就开始磕头,“干爹饶命,儿子多嘴!” 站在正中间的杜若没有理会他,只是将手中的猪脬扔在了地上,猪脬受不住力,封口瞬间爆裂,滚水迅速浸透他的衣裳,吕茂才躲都不敢躲。 “听说你今儿一大早去城西又买了两个姑娘送回织造局?” 他的声音又细又冷,像是冰窖里的千年寒冰。 吕茂才面色陡变,僵在了原地,立刻对着杜若和他身后的太监们跪了下去,扬起手掌就往自己脸上狠狠抽起来,嘴里不停地念叨,“儿子……儿子该死!儿子鬼迷心窍!” 杜若扫视了一眼脸上被扇得红肿的吕茂才,不急不缓的阖眼。 “织造局虽然远在千里之外,老祖宗的祖训却不能忘。宫女太监不能结为对食,有一个文娘照顾你的饮食起居还不满足,也不量一量自己几斤几两重的骨头,打着织造局的名号敢把手伸在民女身上。” “要是坏了宫里的名声,咱家要把你的肉片下来炖汤喝。” 杜若不再看他,淡淡地移开目光。 长街上,一行赤色飞鱼服的官差高骑大马缓缓驶来。 沈樾舟高居马背,他身着指挥使官服,一身劲装明目耀眼。墨莲般的黑眸微微眯起,下巴微抬,眼波风平浪静,却似暗潮汹涌。 杜若平静无波的脸上挤出了几分浅淡地笑意。 随着队伍越走越近,他带领着一行织造局的大太监们齐齐上前,脸上的笑容犹如刀锋镌刻,越来越深,越来越重。 织造局总管太监,若是外放官员担任,应该是从四品的少监,等同于一州的知府。 而依律内廷太监的职位,都要比外放的地方官员要虚高一阶。所以杜若虽然任着织造局总管,但吕茂才的话说得半点虚词都没有,就当地的知府督军见到他,一样的要恭敬待之。 “指挥使别来无恙。” 他满脸漾着笑容,上前牵住了沈樾舟的马。 锦衣卫和内廷官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皇帝的心腹,不过作用掌管的方向不同,地位上也该算平等。可是杜若在对着沈樾舟的时候,明显是奴才伺候主子的模样,看得织造局一干人等摸不着头脑。 杜公公,可是淑妃娘娘的亲兄长,淑妃娘娘,又是当今太子爷的生母…… 太子是独苗,一出生就过继给了皇后娘娘,可养母哪里及生母亲,淑妃娘娘在世上一日,太子爷身上就流淌着和杜公公一样的血。 指挥使,担任着太子少傅,是太子党,杜公公何须如此献媚。 沈樾舟心安理得让他牵马,不觉半分不妥,“奉旨查税,布政使司交纳了近五年的账册,本座今日来与公公核算清楚织造局的总务。” 杜若紧跟在沈樾舟身后,满脸都堆着笑意。 他年纪不大,约莫不过三十五六上下。比拟同龄内侍,他曾在尚书房伺候过皇子们读书。文化造诣不逊色于正儿八经入仕的举人进士。 “这是自然,都督和咱家都是替朝廷办事儿,都督尽管嘱咐。” 查税,查税,查到最后都是查人。 杜若心里门儿清,也不绕圈子,径直就将人带去了书房。 织造局的账册可不是布政使司的区区几箱敷衍的账册可以比对,户部有人专行专户盯着织造局的账册,每个季度都派遣官员抽查,罗列整齐有序,琳琅满目。 着实太整齐了。 杜若亲自斟茶奉上,并一一指挥人将账目按照分类门派全数清点,全程亲力亲为,任劳任怨。 朝廷国库空虚,一方面作用于南方抗倭,一方面要撑着北方的军饷。江南赋税既然撞上了陛下的霉头,指挥使既然想查一查江南的内账,那又何必隐瞒? 不是谁都蠢得像是王光和一样,一来就跟锦衣卫杠上。 也不是谁都嚣张得想要杀人灭口。 锦衣卫不可能专管查账这一项,沈樾舟也不会一笔一笔的自个儿清查着数不清的账目,他就不明白这些蠢货为什么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非要闹得你死我活,双方难堪。 陛下后继无力,大权被内阁左右,指挥使就算想要彻查,也无济于事。 权利更迭,有的时候,并不见血。 第76章 谁敢在织造局放肆 王光和愚不可及,以为填补亏空便可令陛下朝令夕改;贾敬安更是冥顽不灵,借刀杀人都做的漏洞百出。 杜若垂眸屏息在侧,亲自侍奉着茶盏和研墨。他的干儿子干孙子见此境况,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只得拢起手腕抓紧速度整理好账册文件一一归置在锦衣卫抬上来的箱笼里。 沈樾舟正坐一把简单的紫檀木座椅上,随意翻动着账册名目,安静地快速浏览着。 座椅后是一尊体态宽胖的金盏炉,香箸不断向外氤氲着缥缈的熏香,屋内除却书籍翻页整理的声音,呼吸不闻。 长约五丈,高约三丈的偌大书架上,账册不染凡尘,干净的仿若昨日新置。 他的眼神落在放置着高层账簿书架,一瞥,一蹙,最后化为嘴角轻不可闻的嗤笑。 “江浙两府织造局都有杜公公监管,陛下定然放心。” 杜若三步并两步往后退,最后落脚在香炉旁,竟然当着中太监锦衣卫的面缓缓跪了下来。 他一跪,整理着账册账簿的小太监们更不敢站着,齐刷刷地膝盖触地的声音,下一瞬,整屋子里便跪满了人。 沈樾舟淡淡扫了他一眼,一动也不动靠在太师椅上,“杜公公这是做什么?” “奴才是陛下的家奴,替陛下守好家私是奴才的本分。” 杜若换上了一副肃清谨敬的面容,仰头凝望着主位上的男人。 “通平元年,陛下初登大位,奴才卷入干亲之乱,本该被处死,是都督保下奴才,并举荐奴才任江浙人织造局提督,才捡回一命。” “次年,承蒙圣恩眷顾,奴才惶恐就任织造局总管一职,自此夙夜忧患,唯恐出错,牵连娘娘声誉,殿下名声。” “奴才是没根的人,可奴才忠心忠念,唯有陛下、都督,陛下为奴才主子,您与沈……”他口舌一顿,立刻换了称呼,“夫人对奴才和娘娘的有天大的恩情,若无夫人,便无今日之淑妃,更无太子殿下,奴才早就黄土白骨。” “奴才掌管织造局五年有余,丝绸绢缎悉数奉于宫中,官衙,绝无半分私念。” 他佝偻着腰,着四品内廷官的飞禽官袍匍匐在沈樾舟脚边,诚心实意地准备磕头。 单下一刻,肩臂陡然一紧,一双修长的手指扣着他的肩膀扶着他从地上缓缓而起。 面对旧人,尤其是和阿轸沾亲带故的旧人,他总是会心慈手软。 沈樾舟朝张泽权示意,后者立刻屏退左右,关好房门,严守在书房门外。 当年他愿意出手救他,确实出于私谋。 杜若与淑妃乃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淑妃与阿轸有主仆谊。 举手之脑,况且又是阿轸相求,他没有不遵从的。 正因为如此,在看见织造局或许也牵扯此事时,沈樾舟才会如此恼怒。 爱屋及乌,自然也容不得任何人给她泼脏水。 沈樾舟的目光阴沉的落在了手中的账册上。 “内廷官在在外任职,最讲究一个忠字。” 杜若惶恐,神情越发紧绷。 “奴才身家性命为陛下所赐,不敢不忠。” 目光扫向他的飞禽官服补子,飞禽鸟兽栩栩如生,锦绣绝伦,竟比他身上这一身都指挥使的官服还要精致细腻。 沈樾舟屈指敲击着桌案。 “本座自然是信你。” “你也勿要妄自菲薄,殿下虽被过继给皇后,可你毕竟与殿下乃骨肉血亲。给殿下留一个清明的江山,唯有殿下好,我们才能好。” 君臣之间,尚且有瓜葛间隙道不同之时,但他们一个是太子少傅,一个是太子亲舅。 他们的利益才是根本一致的。 扪心而言,沈樾舟不愿意他牵扯进来。 杜若闻言,倏而热泪盈眶,他默默擦拭着眼角的泪,雾蒙蒙的眼神聚焦在沈樾舟的紧扣的账册上,“奴才知道,多谢都督赐教。” 沈樾舟心底冷哼,没有再言语。 宫里出来的人,别的不会,表忠心的态度是绝佳的。要不是他在孙恒和贾敬安的信件中看见了他的名字,一时半会儿的,他也看不穿杜若这颗心究竟是偏向何方。 王光和鲁莽,一位补齐税赋,抓几个任上的贪官污吏便可以息事宁人。 贾敬安倒是有几分成算,可惜就是太不将锦衣卫当一回事,心高气傲,又碰巧被他抓到了致命的把柄。 至于他…… “轰——” 后院内似有声响,紧接着便是太监们的嘶喊叫声,门外紧奔的太监们很快围成一团,上前去按着在地上打滚的小黄门,但他的手心刚刚按住他,便被他推在地上,呜哑大声喝道。 “快!快抓住那女人!” 哪个女人? 小黄门左右看看,织造局一件角落的小房间内突然又滚出来两三人,一张脸被指甲抓得血肉模糊,两条血泪顺着脸颊沾在衣衫上,滚出来就在地上拼了命地打滚。 “痒!” “好痒!” “救我啊!” 他的脸上明明已经被自己抓得血糊糊,但还是忍不住用指甲狠狠往上抠,肩背脖子上,无数被自己抓出来的血痕。 眼看着外面越来越乱,杜若也有些发懵,他抬手先告退沈樾舟,便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角门跨入了织造局内廷后院。 “谁敢在织造局放肆!” 吕茂才在织造局正大门跪了半日,本想回来休憩换衣,却刚巧碰见这样鸡飞蛋打的一幕,他定睛一看,看见杜若站在院内怒目中烧,脑子突然嗡嗡乱叫。 今儿刚被干爹杀鸡儆猴说了一通,他原本就要将这里两个女人送去私宅先避一避,还没来得及腾出手安排,没想到回来就给他这样一个大的惊喜。 这些人干什么吃的! 一个女人都看不好! 吕茂才衣裳也来不及换了,只想拔腿就跑。他觉得今儿自己肯定是出门没看黄历,触了谁家的霉头! 内院乌糟糟地一团乱,宋榆抓着梁玉竹一遍跑,一遍将晾晒蝉丝的罗兜朝外抛,每逢有人即将抓着她,便迎头一洒,淡粉色的粉黏在身上,就是要命的痒! “都给咱家住嘴!” 织造局现在是锦衣卫的“座上宾”这蠢货居然将女人往织造局领,这是嫌自己命大! 杜若眼神一冷,罗刹般朝后紧盯着吕茂才,像是要吃人。 他指着宋榆和梁玉竹,一双眸子低沉的吓人。 “无论死活,拿下!” 第77章 当权者得势,早已经忘了当年的落败 总管都不怕犯杀戒,他们也不会手下留情了。 怀中的药粉早已被宋榆挥洒得一干二净,为避免宋榆和梁玉竹挣扎生事,小太监们纷纷从柴房里拿出了弓弩和小刀,他们四面八方缓步走来,逐渐将两人朝着角落逼。 宋榆的眼睛紧紧盯着一个人的脸。 杜若! 人还是老样子,除了年纪上增添了岁数,气度上也更加果断,早也不再是因一盏白粥就哭得泪流满面的小黄门。 也难怪,如今的正二品淑妃是他的亲妹,未来的君主是他的亲外甥。人家封妃追封三代,到他这里早就算了子孙根入了宫门,混的个正四品织造局总管也算了得。 若日后再登上一步,不是没有可能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彻底颠覆自己的命运。 当权者得势,早已经忘了当年的落败。 也忘了自己是如何如履寒冰在内廷中行走,生怕被别人夺走了性命。 宋榆微微一笑,声音清亮。 “杜公公一来就杀人灭口,恐怕有失天理。” 杜若沉色不动,半眯眼望着天空,语气平淡舒缓。 “天理,天理又如何?” “扰乱贵驾视听,阻碍钦差查案,便可杀。” 噼啪哗啦。 宋榆一脚踢翻了蝉丝架,一双眸子亮的吓人。 “强买民女,当街绑人,逼良为娼,漠视法律,现在……还敢仗势杀人……” 打搅钦差办案怕不是理由,是怕织造局强拐民女牵扯到藩台衙门这些人对这种事情视而不见,才是大问题! 钦差…… 宋榆咬住这两个字,冷笑一声,拉紧了梁玉竹的手。 这姑娘是重要线索,决不可以流落到他们的手中! 男女之间的力量差异太悬殊,宋榆身上的药粉也全数洒得一干二净,要想从这里突围,谈何容易? 可她刚想着将沈樾舟的名号搬出来,数道密集的冷箭便从弓弩内接连不断地从弓弩内疾驰穿插,“嗖嗖”两声横冲直撞,梁玉竹被吓得尖叫连连,像是打慌的兔子,四处乱窜。 女人就是麻烦! 临死也要给他惹事! 杜若眯紧了狭长的眼,左右示意快速上前。 梁玉竹眼看着就要命丧于此,下意识地逃窜,情急之下抓到任何一切都用来给自己格挡,眼看着一枚冷箭即将对插而来,她却还是死死抱着她的胳膊躲在身后。 “你!” 宋榆抽不动胳膊,僵直地身子躲都没有地方藏! 凌冽的冷箭划破了空气,径直破空朝宋榆飞来,杏目圆瞪,瞳仁里倒映地箭雨直插眸心。 呼吸戛然而止,她只觉得鼻尖一凉,耳旁发出“叮——”一声,箭雨突然在空中被飞驰旋转而来的绣春刀斩断,在距离她眉心一寸的距离落地。 “干什么!” 似有一道熟悉急切的声音,院内突然被一群朱色锦装包围,宋榆瞧见了大惊失色的张泽权。 转眼而视时,却见沈樾舟一张隐忍压怒地冷脸,似深夜里踏步巡视领地地黑豹,快速扫视着猎场。 他扫了一眼宋榆,对视杜若时,直接撕破了假意的温和。 “杜总管,你这是何意!” 今日为迎沈樾舟巡视,织造局三千织机停工半日,往常喧哗地织造局内院只剩风吹,他的声音在空荡的庭院内回荡,久久不歇。 宋榆心脏终于落入了肚中,她一边拉住已被吓趴的梁玉竹走过去,一边直奔回沈樾舟身边。 “总管要杀人灭口,是怕织造局强买民女为娼,落人口实?” 她嘴巴快,三言两语就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全盘概括,说完,便眉梢一扬,恶狠狠地盯着杜若。 “啪!” 宋榆腹稿刚打了一半,质问的话从嘴里刚冒出来,吕茂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将今日之事全部担在自己的身上,他右脸上的红肿微散去,抡起巴掌便用了猛劲儿继续扇自己,骂着自己不知道好歹,不知轻重。 沈樾舟一言未发,冷眼看着他。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血迹便从唇角鼻腔冒了出来,两边脸全部变得通红。 “慢。” 杜若转向看着沈樾舟,弯腰歉声,温言细语地解释道:“织造局内廷供奉的是宫里的绸缎,闲杂人等不能擅自闯入。” “牵扯宫里的活计,兹事体大,织造局上下宁肯错杀不肯放过……”那双炽热的黑眸重新盯着宋榆的脸,微微眯了眯,令人看不清情绪。 “奴才有眼不识泰山,不知这位姑娘是……”他的身影顿了顿,似乎在寻一个合适的词语,但是眼中已然隐藏不住审视、好奇的神色、 “是指挥使的人。” 沈樾舟望着她,冷肃的目光变得温和,语气却带着责怪。 “逛街都让你逛出花样来,你的令牌呢?” 她要是带着令牌,至于被这人像是玩意儿一样谁带走就带走? 口中本还有几句话想要骂人,可看着她双娇俏狡黠眼睛,再看看一地难受得喊爹喊娘的太监,也知道她应该没有吃多大的亏。 真是命大。 沈樾舟喉结滚了滚,就算没有带令牌出门,但也不是哑巴,把锦衣卫的名号捅出去就算这吕茂才不相信,也不敢毫无忌讳地当街强人。她这分明是就是故意的。 她想要进织造局。 可是……她为何会疑心织造局? 杜若敛眉静听着两人的对话,心中却是一颤。 都督身边数年都未出现过女人。 而这位头戴面纱的年轻娘子,似乎在身段神态上,都有几分相似…… 虽不知容貌,但在神态上有几分相似便已经是她的福气了。 怪哉沈樾舟居然会出手相救,语气态度上待她也更加亲昵。 今日之事织造局难辞其咎,杜若也没想着要保吕茂才,他上前一步,沉声正色道。 “吕茂才仗势欺人,强抢民女,这件事情奴才一定给都督一个解释,也给这位姑娘一个解释。” 织造局的人就是宫里的人,处理也自然是织造局管辖,旁人不会掺和进来。 可他万分没想到沈樾舟居然会打断了他的话。 “不用解释了。” 他抬手的瞬间,锦衣卫已经将其上下按住,架了起来、 “上梳洗之刑。” 第78章 你想个屁 宋榆不知要如何形容自己再听见这句话时候的震撼。 更震惊于锦衣卫的速度。 他们将其死死捆在桑蚕的支架上,犹如螃蟹一般五花大绑,一人从开水房拿出了冒着热气的滚水,一人不知从何处拿来了铁刷子,就这样当着内廷众太监的面,剥光他的衣服,露出精光的上半身放在竹架上。 第一二桶的滚水迅速浇灌在他身上,滚烫的开水瞬间将裸露的皮肤溅起一阵阵犹如酥皮炸在热油上的褶皱,就像是宋榆平时吃的酥皮鸭子,水泡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往外冒。 基本是不会等他反应过来,第一层的铁刷子便似耕地的抓耙般狠狠地开垦在光滑的脊背上,朱红色的鲜血顺着长长的沟壑慢慢流下来,很快就染红了竹板,在地上累成了血潭。 持续不断地惨叫声像是夜枭呼啸,参与过这件事情的所有小太监吓得屁滚尿流,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下一个就是自己。 吕茂才可是织造局提督啊! 他说杀就杀,还当着内廷官员的面毫不留情的现场处死! 杜若说话,更没有求情,手指深深插在指尖缝隙里,面上却毫无表情,甚至有几分冷眼旁观的意思。 他只是微微阖眼,不再看向行刑的方向。 铁刷子要将皮肉刷干净,再用开水重新淋刷,直到露出干净无垢的脊梁骨,梳洗之刑罚才算结束。 这才是诏狱的手段。 血腥味扑面而来,宋榆只觉得胃中一片翻滚。 在权力面前,人不像是人。 刚才还犹如公鸡般耀武扬威的织造局提督,掌管生丝买卖的内廷太监,顷刻之间变成了剥皮抽骨的青蛙,肌肉在颤抖,脊柱神经在拉伸,他明明已经死了,肉体却还在抽搐。 这些织造局的奴才仗着天高皇帝远强买民女、逼良为娼,仗势欺人着实可恨。 但当着织造局人的面上处以极刑,就不单纯的是因为他犯的事儿。 沈樾舟是要杀鸡儆猴。 而宋榆只觉得深深地震撼。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情绪去接受她眼前所见的一切,斥责沈樾舟太过?不,要是没有他,自己现在就是一具任人宰割的尸体。杜若要杀人的眼神她没有忘记,更不是同情这狗仗人势的人。 他们手中一定有血案,也一定是踩在百姓的肩膀上剥夺民脂民膏。 她只是深深地理解了一句话,“官大一届压死人。” 而这男人似感觉到她的反感,虽一声不吭,却慢慢挪了身子,挡住了她的视线。 “杜总管日理万机,也不是三头六臂,腾不出手来收拾你们,但本座却容不得你们毁了陛下的声誉。” 织造局和宫里息息相关,他又是锦衣卫指挥使,也是内廷的人,要说寻常官员没有本事和权利管辖这些人,可沈樾舟却监督百官,却是名正言顺。 不杀,不止民愤,不杀,也不止打压这些人的狂傲。 他看着吕茂才咽气,吩咐人将其挂在织造局门口的牌匾旁,不等杜若亲自送出去,便拽着走神的宋榆走出了织造局。 杜若凝望着死状凄惨的吕茂才,心中不为所动。 只觉得遗憾。 因血溅到了蝉丝上,这一批晾晒了大半个月的生丝便没有了用处。 而他…… 前途光明的织造局提督竟成为了锦衣卫下江南赋税死亡的第一人。 这才是第一个人而已。 折腾了好半日,天色早就开始阴沉。 锦衣卫抬着箱笼驾上马车,萧瑟呼啸的冷风四面八方穿透进宋榆的衣襟里,宋榆冷得打了几个颤。 沈樾舟明知她冷,也不让她上马车陪着账册,他自个儿也不上马,反倒是让人将账册运回驿站,和她漫步目的地游走在大街上。 有锦衣卫在侧,百姓们像是看见了洪水猛兽般避退不前,刚才还热闹的大街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寥寥无人。 “说吧,去织造局是为了什么,你不会蠢得自投罗网。” 就知道他要问。 宋榆眨了眨眼,“都督可还记得,我在城西买的药铺?” “梁玉竹便是药铺掌柜的女儿,她退婚之后与父亲预备回宁海老家,她家里有田产产在堂兄手中管理。但在宁海,船只就被倭寇袭击,她的父亲死在了倭寇手里。被兄嫂领回家之后,辗转又将其卖给了织造局当地掌管收购生丝的太监吕茂才。” 她说这段话的时候,带着几分急切地愤恨,“在宁海和淮南之间有一个中转站,似在一个沿海村镇里。这里是个专门用于倒卖人口的场所。” 宋榆买了个关子,“而且……” “还有女人。” 沈樾舟抬了一下眉梢,“还有男人。” 宋榆佩服。 他对于此时并不是很意外,“纵容倭寇劫掠百姓,打家劫舍。侥幸逃过一劫的百姓没有了财产,为了第二年不过灾年,只有抵押土地给当地的富户。而另一些本就穷困艰难度日的人,只能沦为流民,若是被有心人利用或许会生事,可若是将他们倒卖给倭寇,就消除了政府身上的负担。” 沈樾舟微微仰头,清冷的黑眸看向宋榆的瞬间有了几分暖意,“保住那个女人,你很聪明。” 宋榆欣然接受了他的夸赞,“当然,也不看本姑娘是谁!” 沈樾舟目光扫向她,只觉得额头有些胀痛,“但支身犯险,实在是太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宋榆耸耸肩,“这不是都督教会我的道理吗?” 沈樾舟冷笑,有的人非要撞了南墙才知道痛! “你莫要以为自己每一次都可以转危为安,若天要你的命,谁都救不回来。” 可惜宋榆现在对这样的话一个字都不感兴趣,她点了点沈樾舟的胳膊,“宁海距离淮南不过百里,平定驻军沿岸设有进攻倭寇的据点,驻军赶到最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可是梁玉竹却说,驻军赶到时,是一个时辰之后。” 一个时辰,足以让这些海寇烧杀抢劫无所不作再盆满钵满地拍拍屁股走人。 驻军这个时候赶过去,就只有收尸。 谁在里面作怪,用脚趾头像都想得出来。 熟悉了一个月,他已经将她的表情摸得门清,这副讨好的模样一登台,他就知道她肚子里没掺什么好水。 “都督……我想。” “你想个屁!” 第79章 都督不用含沙射影,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骂脏话,宋榆愣了,段靖几个贴身的更懵,他们交换了眼神,确定不是在骂他们,便缩着头快速将自己隐匿在空气中。 段靖在沈樾舟身边的时间短,还没有摸清楚他的性子,上次踹脚胸口的疼意犹记在昨日,这次被这冷意波及,不禁打了个寒噤,“阿嚏!” “梁玉竹是逃出来的,那些人认识她,可我……他们不认识。我们虽然有贾敬安通倭的证据,却无证据链条,无法将这些事情完全串联起来!” 看着沈樾舟脸上越来越冷,宋榆不但没有半分退缩,反而更加激进。 “梁玉竹家还是宁海的富户,尚且如此下场,可知这些年倭寇屡屡来袭,致使多少人无家可归?” “倭寇在前烧杀抢劫,富户在后螳螂捕蝉。驻军放水纵容生事。难道这些事情,藩台衙门不知道?涅台衙门不知道?驻军总督不知道?织造局更是心里门儿清!” “宋榆!” 沈樾舟彻底被激怒了,一双平日里无水无澜的黑眸身若寒潭,凝视、滚动、汹涌澎湃。 怒气很足。 段靖等一干人等全部跪在了地上。 酒肆小巷里没什么人,就算是有人,看着这样剑拔弩张的场景也快快逃离了现场。段靖没吭声,只是一股脑地在给宋榆递眼神,让她不要再说话。 沈樾舟的眼睛就这样看了过来,“你眼睛发抽?” 段靖心里一跳,“没……都督,只是风迷了眼睛。” “都督不用含沙射影,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宋榆伸了伸脖子,“我身上流淌着都督给我的毒,还有洗不干净的罪名,我不想用任何人的怜悯来澄清我的身份。若我运气差一点,便不会遇上都督,或许会沦落到和梁玉竹一样的下场,又或许会成为第二个齐小玉,温燕燕。” 王澍案、东陵女尸案、临水镇的倭寇偷袭、谢安将军之死、强买强卖人口案。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毫无瓜葛,但实际上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宋榆曾经觉得自己可以置身事外,可以从壁上观。但是她隐隐之中却有一种感觉,她已经没有办法从这些事情当中脱身,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来自血液深处的秘密似乎即将揭开。 她突然觉得,自己这辈子或许也不是因为沈樾舟而来。 观棋不语,当年她在棋盘之中,不能窥探其一二,而今她已经脱离了原来的桎梏,很多事情,很多人,都不能再以当年的视角看待。 或许只有解开这些谜团,才会明白,这一场游戏究竟是为什么。 沈樾舟的目光像是腊月里的凉水,透人心惊,他低着头看着被面纱笼罩的女人。 面纱覆面,看不透她现在的表情和喜怒,正如他从未看透过这个女人一样。 明明是被忤逆的放肆,明明是被冲撞的抵触。沈樾舟的目光却突然聚焦在她的脸上,脑子里突地冒出这样一个问题。 她脸上的疹子……怎的还没好? 那双娇俏的眼水汪汪地盯着自己,是个男人都不会无动于衷,偏沈樾舟不是寻常的男人,原则和底线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而打破。 “我不会同意你的想法,你也不要没事找事。” 可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快速能找到证据的方法。 目前也没有人比宋榆更合适。 要是张泽权在,肯定会同意宋榆的想法,甚至如果是宋榆单独跟他谈,恐怕还会举双手赞成想方设法地帮她。在张泽权眼里,没有人能白白地吃锦衣卫的饭,更没有谁可以无所事事毫无理由地行走在锦衣卫驿站接触最机密的情报。 张泽权给她的定位一直都是一个虽然碍眼,但是有几分本事的工具人。 一个趁手的工具,能用则用,至于损坏和牺牲,都不在他的考虑之下。 不久前的沈樾舟对宋榆,也是这样的想法。 不然也不会让她喝下那瓶能控制她的毒。 但这个想法,居然在潜移默化的这些日子里,早就变了模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有些害怕。 害怕这女人又翻腾出什么新花样,又怕她招惹什么新的麻烦,并非是不是觉得麻烦耽误时间。 江南水深,掌权者还在肆意妄为,她又是个愣头青,万一被人或蛊惑,或被有心人牵扯攀附,她要吃亏。 这样的想法像是杂草一样在他心头生长,沈樾舟一瞬间犹如打慌的兔子,眼神慌乱地不知所措。 他最后一次警告她,却在训斥旁人。 “段靖!” 段靖应声道是的乖乖起身走来,不敢抬头。 “看好她,从今日起,要是又出了什么差错,本座拿你是问!” 沈樾舟保护人的方法从来都没有变过。 当年在晏都,他也是画个圈圈将自己团团围起来,用最贴心,最信任的人将自己困于金碧辉煌的小院中,但同样,也被他自己最信任的乳母背刺,下毒毒杀了自己。 心虽好,可是方法却每一次让她不喜欢。 并非宋榆矫情,成为他的工具尚且可以参与到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中,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废物点心。但一旦被他划分界限被保护起来,就犹如重新踏进了一所美丽的监狱,用精致的细软摧毁她的意志,就跟养在精美笼子里的金丝雀一模一样。 没有风雨,没有担忧,却有无尽的命运被人掌握的恐惧。 …… 织造局的血,便用了两日才清理干净。 小黄门第三日又重新擦洗着吕茂才用过的地方,用手一一将浸透在地板上的血水抠出来,恢复如初。 他听见蝉丝房内争吵呵斥的声音,听着耳熟,便拎着水桶慢慢靠近,佯装扑在地上继续擦洗。 “吕茂才……死有余辜!居然背着咱家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两个衣着光鲜的大太监跪在地上,边磕头边忙上前搀扶着杜若。 “总管如此信任他,却在我们手中养出一个吃里扒外的东西,都是我们监管不严!奴才有罪!” “宁海的生丝都是吕茂才管束。我们虽然知道他吃回扣,又好色爱买卖妇女……但这些都是无伤大雅的事情,却不曾想他居然跟倭寇有联系,竟敢在总管眼皮子底下联合着倭寇去祸乱百姓!” “总管是陛下的心腹,谁人不知,这个该死的吕茂才居然敢不要命的想要将总管拖下水,要是挑拨了总管陛下,娘娘和陛下的关系,那真的是万死难辞其咎!” 对!吕茂才才是织造局执掌生丝交易的关键人,他已经死了,死人是可以带着秘密和罪名一起走去阎王殿的! 杜若咳嗽得喘不过气,眼眸发狠,“文娘!那个文娘……决不能留!” 第80章 今日是座上宾,明日就是牢中客 文娘待在他身边数年,早已经掌握了吕茂才的一举一动,她掌握的秘密不会比吕茂才少! 她要死! 一定得在沈樾舟发现她之前死得干干净净! “干爹,儿子们知道怎样做。” 两人跪在地上,一边给杜若捶腿,一边惶惶地看着他,“吕茂才死了,而今宁海收生丝那边……就缺了一个名额。” 野心倒不小。 杜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想去?” 宁海田产丰富,富户多,与织造局交好的乡绅也多,也很懂规矩,知道孝顺,所以这些年双方合作也十分的顺利。吕茂才虽然狂傲,但为人还算圆滑,与这些丝绸产丝大户们的关系维系地很好。 这是个肥缺。 还是个滚着冒油水的肥缺。 “儿子自然想为干爹分担分担……您放心,我们兄弟俩都是干爹提拔的人,不比那吕茂才是个色令智昏便吃里扒外的货色。” “他这次栽倒了指挥使手上,那也是活该……” 谈及沈樾舟,杜若眉头蹙了蹙,回忆起那个莫名出现的女人…… 若不是吕茂才得罪了那个女人,恐怕沈樾舟也不会大动干戈,不惜得罪内廷司礼监也要杀了吕茂才。 这分明就是泄愤。 多少年没见过指挥使这般完全任由性子的报复了。 昨儿事情太多,他没来得及细想,今天回忆起来—— “有意思。” 能让沈樾舟另眼相看的女人,当然有意思。 这世间除了她,还从未有人能让堂堂沈家嫡长子如此看重。 凭他昨日那一番要杀人的模样,也许这个女人会比他想象的还要重要。 他心里不禁有几分好奇,要是能控制住这个女人,能不能借此制衡沈樾舟。 …… 如他当日所言,宋榆回到了驿站之后便被人团团围上,控制在阁楼上,不许出去,更不许出驿站,一日三餐孙正义特意给她送上来,还连哄带骗。 这就是沈樾舟的做派。 打着保护之词,施行监督之实。 宋榆心里闷闷的,看着孙正义这副歪歪的腻笑,不瘟不火地道:“都督可有说把我关多久?” “郭小娘子……” 孙正义和煦地摸着下巴。 “这话说的,怎么会是关呢?最近外面不安稳,咱们最是驿站安全,都督也是怕你被坏人拐跑了……” 宋榆侧过眸子,从烛火中看向他。 “坏人?锦衣卫又是什么好人?” 在正常的世俗观念里,跟锦衣卫相关的任何一切还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被莫名其妙扣在闺房的姑娘,火气大得很。 被安置,被决定,的确是为了她的安危着想,可宋榆还是有一种被人玩弄在鼓掌中的愤怒。 有了安全,就没有了自由。 干净舒爽的小阁楼还比不过一件混乱喧闹的牢房。 孙正义展眉温笑,将餐食放在桌上。 “这话说得不好,咱们锦衣卫为民除害,怎么不是好人了?” “昨日娘子救下来的姑娘,还不是顺着娘子的意愿,在诏狱待了一宿,今儿一早都督让我们将让人检查好了来陪娘子。” 梁玉竹? 怎的她也进了诏狱? 孙正义见怪不怪。 “正常程序……她毕竟是从宁海逃出来的,这一路上究竟有无人帮助她,有无人指使她,究竟是真清白还是装样子,都得检查干净了才能陪在娘子身边。” 宋榆有些心惊。 她当时进诏狱不过一个时辰,便已经精疲力尽。 诏狱一夜。 那个连退婚都要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姑娘,又该如何渡过。 可这才是诏狱最真实的手段。 绝对容不得半丝不该有的东西。 梁玉竹没收什么磋磨,老样子,就是在水里泡了一夜,不停地回答一个问题,逐字解刨每一个环节。直到审讯结果全部能自圆其说,才在天亮将她放了出来洗个澡。 可她看上去就是吓傻了。 主审官是段靖,这个在宋榆看来又呆又和善地小子,审讯的手段可半点没有参水,直接把梁玉竹折腾地浑像是被人吃了魂。 梁玉竹这副模样狠狠地给宋榆扎了一针。她彻底明白了一件事情,在沈樾舟的地盘上,生死就在一念之间。今日是座上宾,明日就是牢中客。 并不是危言耸听。 她是想明白了,可是清醒过来的梁玉竹却是哭着闹着要从这里离开。 她一醒来,看着锦衣卫这身官府就怕得要死,甚至有了应激反应,又恶心又吐,眼泪鼻涕摸了宋榆一身,哇哇地嘶吼,“我没罪,我要走!” 梁玉竹现在也是织造局重要案情人之一,人人目光都盯在她身上,怎么可能轻易将她放走。 可越她的应激反应实在是有些严重,吃不进去睡不着,看见人就开始吐,宋榆也是束手无策。 这等小事,又不是宋榆生病发疯,自然不会闹到沈樾舟面前。 段靖也是硬着头皮去请张泽权拿定主意:虽然说一个小姑娘不打紧,可是都督再三严令,宋榆不许出驿站一步,偏偏这姑娘就像是看见救命稻草似的非要黏住她。 张泽权望着躺在病床上要死要活的梁玉竹,生生将对宋榆的感官和态度抬升了不止一个的等级,当时他主审宋榆,也没见她受点刑罚就贪生怕死的。 其实根本就不一样。宋榆背负着命案,要是不配合那就是死路一条。可是梁玉竹需要筛选她的证词,并不伤及性命。 破事儿一箩筐,他没心思去管女人之间的弯弯绕绕。看着宋榆束手无措的模样,他默了默,感觉很累。 “你也没有办法?” 宋榆抬头,“心病还须心药医。” …… 宋榆倒是有一计。 “我送她出去住,张大人要是不放心,派人跟着我们就好,送她出去之后,我自会想办法回驿站,绝不牵连你们。” 张泽权虽不耻宋榆,但心底还是觉得她其实还是很稳妥的一个人,承诺的事情基本上十有八九也能兑现。 可很快他就后悔了。 事实证明,不是每一个女人的话都能相信,尤其是本就诡计多端的女人。 第81章 人心险恶不可测 驿站往东边三四里,就有一家空闲的庄户人家。 几人偷偷从侧门出去,并没有惊动太多的人。 只是段靖拿着张泽权的腰牌“耀武扬威”觉得自个儿脑袋有些发凉。 庄户人家就只有一家三口,已经被打点好了,将西侧的卧室腾出来供给梁玉竹暂时居住,一日三餐都只许在房内用,且有专门的人来看管她。 这人和织造局有关系,也是关键证人之一,段靖不敢冒险。 不管宋榆跟她解释了多少遍段靖那一日只是公事公办,可她还是害怕,一听见段靖的声音就吓得发抖,畏畏缩缩地将自己埋在被褥里,抓着宋榆的手就不放。 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梁玉竹踌躇着商量。 “姐姐!要不然你就跟我一起住?” 从宁海被卷入宁海买卖人口的案件中,她认识的所有的人全部不在自己的身边。 唯有宋榆,她现在唯一信任的人也只有宋榆。 一个深居简出的药铺小姑娘,今年也就和宋榆这具身体同岁。 她从小在父亲的庇护下顺利长大,前半生不说荣华富贵,可也算是衣食无忧,饭来张口。接二连三遇上未婚夫退亲,父亲被倭寇杀害,为了侵占土地,自己又被倭寇倒卖给人贩子,贩子又将她送个太监,好不容易被救又在诏狱里被段靖审讯了一日一夜…… 没有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是真的要把人给逼疯。 她也不过十五六岁,遇事只会哭的丫头。 宋榆并不是觉得很同情她,只是觉得一个人的经历不同,遇事的反应也不同。 生活的秩序被崩坏之后,其实很少有人能在短暂时间里再次振作。 她需要时间,也需要安全感。 可这个安全感宋榆给不了她,只有自己给自己。 宋榆随便寻了一个借口。 “我跟你住,都督找我该怎么办?” 梁玉竹微微一怔,她猜度到那日锦衣玉袍的年轻男子与她似乎有些关系,却没想着两人居然是如此亲密。那既然如此,那一夜她明明就在诏狱,明明就知道自己无故被审讯?又为何不愿意帮她说情? 还是说,她其实也怀疑自己?甚至于她帮自己也只是因为她跟织造局有关系? 人心险恶不可测。 梁玉竹突然抽回了手,眼神渐渐地冷了,热情也悄然消失。 宋榆却认为她累了,替她盖好被子也关好了门。 沈樾舟这个冤家不许自己出去,宋榆也不想跟他明杠,毕竟自己和梁玉竹不一样,身家性命全部都在沈樾一个人的手上。 目前,她没有办法置喙沈樾舟的决定。 可是偶尔外出探视梁玉竹,来去不过二十来分钟,应该也不是问题。 宋榆离开驿站去往安置梁玉竹,其实并没有离开沈樾舟的视线。自从当街被人带去织造局内廷毫无还手之力后,沈樾舟便将她身边按察得密不透风,实际大小事务都有专人专线禀告。 这也并不是保护,而是以往万一。 宋榆知道的事情太多,万一落入贼人之手,又凭借这女人胆小怕事,只敢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猫胆子,指不定会被人拐走后全盘脱出。 沈樾舟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张泽权等人却不明白个中缘由,只觉得都督对这个女人也未免太看重了。 他不很服气,却也不得不遵从。 张泽权正在回禀临水县被捕倭寇的供词,话还没有说完,门外便传来一阵“咚咚”极轻的敲门声。 张泽权只好起身走到门外,拉出一条缝隙,肃立屏息站在外面的探子探出一颗脑袋,先是朝张泽权拱手,再低声道:“都督。” 张泽权还是第一次遇到在他议事的时候来打搅他的属下,心头刚思忖他没有规矩,下一刻屋内便传来沈樾舟淡淡的嗓音。 “进来。” 探子咧着嘴对打懵站在原地的张泽权笑了笑,将他挤开, 张泽权没出生,肃立在一旁细耳欲听究竟是何等特殊情报,却不曾想他却从善如流地道:“今儿一早,郭小娘子就从侧房领着张佥事的令牌出了门,出门就去找了梁娘子,两人在那里吃了午饭,一碗蒸鸡蛋,猪蹄炖黄豆,还有一盏豆花汤。两人有说有笑,进得香。” 张泽权觉得世界都魔幻了。 岂止是魔幻,简直是彻底的颠倒了。 见什么样的人,说什么话在监视范围之内他尚且还能理解。可是吃什么饭菜,对谁笑没对谁笑…… 都督这是在派人监督她,还是在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他口口声声不让宋榆出门,却一次又一次容忍她的悖逆。 沈樾舟卧在太师椅上翻书,头也不抬。 “下去吧。” 张泽权是个没成亲也没有喜欢的姑娘的人,他跟在沈樾舟身边的时间虽然不算短,可两人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是上下级,关乎于生活琐碎的日常接触也局限于这五年。 对于沈樾舟的家事,他也是风言风语听着,从未有刻意的探究。只晓得他应该有两位夫人,一位是蒋家非要送来的嫡女,刚入门不到一夜就被他给退了亲,至此之后和蒋家生死不往来;再有一位……因为身份原因,没听过办了什么宴席……却是他唯一承认的妻子。 只是她的身份,着实有一些尴尬。 所以当他看见与往常大不相同的都督这一丝半点的人情味,纵然觉得此女不是个好兆头,也没有追问,待探子走后,又重新将话题扯上了倭寇。 巳时坐到了午时,张泽权没觉得口干舌燥,反而兴致勃勃。 只是他这一次话说完三分之二,具体的措施还待研讨,半个时辰前离开的探子此刻慌里慌张的突然折转返回,大惊失色,“哐哐哐”地敲着门。 他“扑通”跪在了地板,双肩匍匐,语气又快又急, “都督!庄户被人暗算,郭小娘子返程途中遇袭!” 他磕头磕到头破血流,不敢去看沈樾舟的眼睛,“黑衣黑袍,看不清,属下观其所用的武器,应当是倭寇!” 第82章 可若她真的和倭寇勾结,我们就成了笑话 ,张泽权耳朵里听到的是“倭寇”两个字,浑身血液沸腾。 可沈樾舟眼睛里却盯着“遇袭”,神色陡然大变,竟遏不住喉间的慌乱。 “她人呢!” …… 要说宋榆倒霉,是真的倒霉。 这段路不足一千米啊! 就是跨了个弯,度一条河,锦衣卫辖区附近撒泡尿都能赶到的时间。 她来来回回也走了三次四,也熟悉的很。光天化日的,她居然就两批人前后掳走! 第一队拽着她就想要跑。只是被跟着她的探子拦住,酣畅淋漓大战了几十个回合。 等他们好不容易有机会突围,探子刚准备活捉回去审问时,不知道从哪儿又冒出来支援的队伍,他们行动更加紧促有序,在所有人都没缓过神,便箭雨齐飞,直接捂着宋榆的嘴扔上了马背,策马驰骋。 马儿狂奔,周围景物在以飞一般的速度往后倒退,宋榆在背上颠三倒四,一口气上不来,直接趴在马背上呕出还未消化的胃糜。 “左掌令!快走!” 双方人马对峙,混乱不堪。 身后的黑衣人们惊叫着,冷风,利箭,激烈的冷兵器碰撞的狰狞声,声声入耳,伴随着凌冽的秋风“呼啸”,宋榆回头看,却只见遥远的山头人群杂乱,哀嚎争鸣声声声入耳—— 眼光瞥到男人手握的长刀,宋榆微微一愣,脑子一晕。 大晏的长刀没有这样的形制! 这是倭寇的武士刀! 倭寇! 宋榆觉得这两个字就是在跟她作怪,她的反应比刚才更大,又踹又踢,手上也不安分,“死倭寇!放开我!” 只听说过倭寇劫掠妇女,可是听说的跟亲身感受到的根本就不一样。 男女力气悬殊,她根本就没有任何办法抵抗,就算浑身解数在对方眼底那都是在挠痒痒! 对于倭寇,宋榆算是有一种从小就培养起来的痛恶,这些东瀛人,别的东西不会,从古到今像是毒瘤窥探着他们的土地。 仇恨和害怕齐齐涌入,宋榆挣扎得比什么时候都要积极。 可身后的男人却轻易地握住了宋榆的手腕,将冰凉的银簪插进她的鬓发,然后他轻轻一揽,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手臂微微颤抖,力度大得惊人,热气汹涌着灌入宋榆的颈脖,宋榆下意识地避退,挣扎着要从他的怀里逃离。 “登徒子!” “绑架我有屁用啊!你有这个时间和策划怎么不去绑架沈樾舟啊!” 管她什么事情,她是香饽饽吗?一个二个地都想将她绑走! 这都几次了! 有完没完! 宋榆一边骂他十八代祖宗,一边趁机从怀里摸出次对付织造局太监的“痒痒粉”。 这个“痒痒粉”可是升级版,其实就是宋榆收集的一些随处可见的桃子外屑晾干之后晒成的粉末,她用了特殊的方法提炼,加大了刺激神经的药剂,站在皮肤上简直奇痒无比。 上次在织造局内廷就是它,让一群图谋不轨的太监们痒地满地找牙。 宋榆握紧了手中的纸袋子,死死捂住口鼻,反手就要洒在男人的脸上,那也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她的手腕却被他再次拿住。 男人速速抱着她的腰身,转向自己,“嗖地”一把扯开了盖在自己脸上的黑色头巾,露出一双攥着怒意的星眸。 随性的狼尾发辫在空中摇动,喉结上下滚着,似乎恨不得咬死她。 “你说小爷我是谁!” “……” 天上月色如钩,地上水波荡漾。 秋雨的夜里,南方的潮湿寒意席卷在每一个人身上,几匹极速冲击的骏马卷起利风,带着一股阴森恐怖的煞气朝岸口奔袭。 船头港口已备好了军舰,戍卫早早地就在港口守候。 “吁——” 月色银辉之下,一匹通身黑俊的战马撩起高高地马蹄从戍卫三寸之内扬起,又重重而落。玄黑色的披风裹挟着一张冷峻清厉的脸,犹如从天而降的神只,戍卫赶紧下跪迎接。 “指挥使,兵团已调入淮南境内,任凭差遣。” 往后看,茂密宽敞的林地深处站着密密麻麻甲盔兜鍪齐全的将士,个个严阵以待,精力旺盛,根本就看不出连夜夜袭五十里赶到淮南的疲倦。 异地调军! 张泽权心脏“咚咚”地跳,勒紧了马,更是瞪大了眼睛。 沈樾舟没有多余的解释,一身黑袍仿若流动的水墨,抿了抿嘴唇。 “封锁淮南全境,包括平定军。” 江浙的政府已经不能信任了。平定军更是掌握在贾敬安的手中,她不故意添乱都算不错了,沈樾舟现在也没有心思跟他打擂台。而至于织造局……半点信任他都没有。 他们追出来的时候慢了一步,宋榆已经被第二批倭寇掠走,这些人在江浙一地熟门熟路,当场下令封锁了淮安进出口,半夜都将淮南翻了一个遍,还是没有找到人! 沈樾舟当即便审讯了这群活捉的人。 他们倒是毫不掩饰,直言自己就是倭寇,但问及具体为什么要掠走宋榆时,却咬死不知道。 但至少可以确定一件事情,这些倭寇不惜送死也要卷走宋榆。绝不是为了女色,更不可能是为了单纯地挑衅锦衣卫。 她知道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沈樾舟并不寄托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能够守口如瓶,就是宋榆为了保命将一切全盘托出他都无所谓。 人找人,找死人。江浙是倭寇的地盘,他们熟门熟路,淮南三教九流来往人员复杂,一旦失踪,就如同大海捞针,根本就无法清查。 沈樾舟沉默着,看上去与往常没有什么两样,但张泽权跟在他身边多年,却感受到了那股藏不住的煞气。 越是他最心烦意乱的时候,越是沉默以对。 异地调军兹事体大,都督怎可为了一个女人,还是一个身份不明,嫌疑满身的女人担这样大的干系! 张泽权看着沈樾舟的背影,心底突然涌上来一种无奈。 身为下属,矫正上司的错误义不容辞,何况张泽权本身对宋榆始终保持着怀疑。 “宋榆身份至今不明,都督也曾怀疑过她是倭寇的人。若是这一次是她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演戏,趁机逃离……” 张泽权抿唇,“都督,这个女人本就诡计多端,擅俘获人心……我们如此大张旗鼓地找她,您身上的担子不小,可若她真的和倭寇勾结,我们就成了笑话。” 第83章 没有了沈樾舟,他就是太子唯一的外戚 天色阴沉,淫雨霏霏。 无人知当夜军队营帐内张佥事和指挥使究竟密探何事。 众人只见当夜张佥事冷着脸从营帐内走出来,不着痕迹地处置了那些死也不开口的倭寇,带着一队人戒严了淮南沿海的各个出口 过境的船只一大早就堵在通行的港口,港口全部戒严,来往商船、客船全部都要排着队筛查。 惹得百姓们惶惶不安,却又不知发生了什么。 不止是商船,就连马车和轿车,但凡是出城可以藏匿人员的箱笼盆罩,全部给腾出来检查一边才被准许放过。 突如其来的戒严,定然是惊动了涅台衙门和布政使司。姜东升一早清早就赶到了驿站,得知沈樾舟不在驿站,又慌忙地前往平定军总督衙门。 他是文官,手中虽然有调兵之权,但与寻常的布政使司不同,驻地的地方军乃有直接军权调令的平定军,很多时候姜东升也只有与其商讨。 自上次沈樾舟在临水被倭寇袭击后,早已经派下通知,而倭寇们这段时间也早就加紧了尾巴。譬如立冬前后准在淮南生事的几对倭寇,便也没有再浮出水面。 一顿吃饱和顿顿吃饱他们还是分得清的。 孙恒虽然有些不太服气,可他上一次的突袭不仅没伤到沈樾舟半分,反倒赔了夫人又折兵,让朝廷对江浙一带的倭寇再起戒心不说,还顺水推舟将沈樾舟送去了韶安。 虽然说谢安已死多年,尸体早就成了一堆毫无用处的枯骨。可若是沈樾舟想要复查谢安案件,那就是重新把刀架在了几人的脖子上,要生要死,就在沈樾舟的一念之间。 沈樾舟难道是发现了什么线索?所以突然要求淮南戒严?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竟然比得上他上次遇袭还要严重? 利用巡抚之职,竟然直接垄断了淮南的出入口? 无数疑问在姜东升脑子里徘徊,他刚要推开门踏进总督府的密室,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闷哼一声,温和的表情破碎成渣,瞳仁浑浊着凝聚阴沉的冷意,讥讽道。 “杜公公?居然在此得见尊驾。” 这个杜若管的织造局快要上天了! 跟他打了几次招呼管束好下面的人,偏偏置若罔闻,听说被沈樾舟抓了个正着,直接给刮了皮送上门头挂着,血水滴了一日一夜。 杜若头也没抬,却狠狠拍响了松木桌,满眼都是不屑。 “那也比你好,王光和脑子生了锈,可他姓王,他上面还有王阁老罩着。你脑子也跟着生了锈!竟然怂恿着他直接补税给指挥使。” “你要是想借此机会做法拉他下台自己乘机进内阁,我劝你最好死了这份心!” “你的屁股也擦不干净,王阁老也不是蠢货!锦衣卫临淮南之前咱家就在三警告过,沈樾舟绝非寻常官吏,他更不是握着权柄珍惜羽毛的人。沈家退出了朝堂,便足矣看出他的恒心,他要整治,要政绩,绝对是要死人的!偏偏都不信这个邪,非要撞上去显示自己能耐有多大!” 能在江浙呼风唤雨,可并不代表能在晏都一手遮天。 查税案就是查税案,非要擅作主张以为沈樾舟好忽悠。现在人家明显是不准备查税赋案,是想拉丝引钓大鱼,若非牵扯到自己,杜若只会让他们洗干净脖子把自个儿送上断头台或许会死的痛快一些。 “他没有软肋,更没有钳制。要是死在任上,反而是成全他的美名。当年他弃祁王投奔辅佐当今圣上登基,你们就应该明白此人绝非善茬。以为让王阁老上几封不痛不痒的折子让陛下催促他回晏都就了事?” 杜若盘桓着手中的檀木珠串,“啪”地砸响,阴沉沉地笑出了声。 “只会暴露你们已经露了馅。” 三人中,一人为科举出生官场游走数年的油条,一个乃深宫禁院里最身份最为特殊的大太监,唯有贾敬安,出生草莽,对于政治和派系都不敏感。他只晓得现在沈樾舟夹断了淮南出入的权柄,就相当于把控着整个淮南的局势。 中央官出任巡抚,品阶不够的会陛下会特令借绯外任。 可沈樾舟本就是权势顶了天,外任官服直接上了唯独皇室亲王才能着的蟒袍,他根本没有办法直接顶撞中央巡抚的命令。 可他究竟发现了什么?才会如此严令戒严? 难道他已经掌握了实证,准备军事缉拿? “要我说,咱们就不应该再等了。上次孙恒没有能解决他,算是他运气好,可他的运气不是每一次都这样好。” 贾敬安重重拍击着大腿,闷了半晌,像是拿定了某种决心。 “坐以待毙,还不如主动出击。要是他真的翻出来但年谢安的案子……”贾敬安伸出手指着杜若和姜东升,邪笑着,“你我……都不要想活着离开淮南。” “孙恒轻敌,我们也没做好准备,被他玩得团团转,总以为还有转圜的余地,可以藏,可以浑水摸鱼。他不领情,我们也没有必要心慈手软!” 荒唐! 二品大员死在巡抚任上,岂会如此简单就被揭过的! 沈樾舟背后有沈家,即便沈家今非昔比,可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杜若当即否定,可是他徘徊了许久,阻止贾敬安的话盘桓在嘴边,说不出来。 要是沈樾舟死了,天下便无一人有此后台和威胁再查此案。即便日后有人翻案,也难以有沈樾舟这样的权势和身份,总得让人喘息一口气。 贾敬安的脑子虽然只会打打杀杀,但有的时候,杀人灭口却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况且…… 宫里淑妃传来的密信。 陛下缠绵病榻已数月,而今迈入冬季,他能不能过这一关尚且都是问题。 陛下龙驭宾天,以后的大晏,便是太子的天下。 没有了沈樾舟,他就是太子唯一的外戚。 第84章 阿榆,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淮南风声鹤唳,波及到了每一个人。 同样也让孙恒大本营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阴雨连绵的天空,被一层灰蒙蒙的云彩遮挡着,像是织造局的黑绸,沉沉地压在数以百计的大倭船上。 这些倭船鳞次栉比紧挨在一起,每一艘甲板山都由铁链死死牵连在一起,放远望过去,竟难以一眼望穿,犹如一片整整齐齐的可移动的大陆,在海面上畅行无惧。 不多时,远处的大船倏而传来号角声,慢慢地,倭寇们快速的集合成三四小队,开始练兵和备战。 船甲号角齐鸣,倭寇三人一组,持刀对抗,个个长声吆喝,震鸣阵阵,仿若下一刻就上岸杀向江浙沿岸,直取大晏国土。 宋榆看得心惊胆战。 孙恒在东南沿海一带崛起,也就是这四五年,而这般庞大的军事实力,绝非一朝一夕养成。 年年缴倭寇,倭寇年年有。 拿着朝廷的钱财和倭寇合作,用朝廷的武器帮助他们称霸东南沿海。 他们相互拱卫彼此的地位,达成短时间的合作做到双赢。 这场权力的游戏,牺牲的人却永远是百姓。 可他们把持着江南的一丝一线,但凡是能够出声接触内幕的,譬如温燕燕,譬如谢安,早就被设计惨死。而不能出声,或许还被蒙在鼓里的,譬如百姓,譬如梁玉竹,他们到死都认为是自己的不够努力,归咎于自己的命不好。 百姓的命运并不在百姓手中。 或许百姓死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年年交赋税,承重重役,平定军军马粮草从不缺,火炮军械样样齐全,为何还会有倭寇侵袭,为何倭寇越缴越多,越缴越厉害。 夕阳西下,黄昏落日快要降下帷幕,炊事房也传来了阵阵炊烟。 练兵结束之后,众人改回那艘船就要回那艘船,除却军官外,兵士们是不被允许四处走动的。但宋榆这艘船的等级很高,前后张罗着在甲板上行走的不少。布菜地布菜,摆宴地摆宴,人人脸上挂着地笑脸比娶亲还要欢喜。 在马背上挣扎地太厉害,绑架她的男人直接给她吓了蒙汗药,宋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睡了几日,反正浑身上下提不起一点力气。 她无精打采地靠在床头,脑子昏昏沉沉。 阴沟里翻船,居然在家门口被人绑架拐跑了…… 丢人丢到姥姥家! 她深思后更后怕,因为沈樾舟恐怕会剐了她! 门口传来脚步声,宋榆一激灵,下意识地去怀里摸自己的粉包。 可让她失望,她全身的衣裳被人换了个彻底,出门前的棉麻小袄换成了料子很舒服的绸缎短袄,领口还有软乎乎的兔毛,她随身带在身上的东西自然也全部都消失不见了。 陌生的环境会让人更警觉,宋榆也不例外,她快速自己窝在床榻的角落上,聆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门外传来她听不懂对话声,交谈了几句之后,他眉梢不经意的一扬,锦靴踌躇了片刻,直接掀开了门帘。 是他! 及腰的长生辫因着步子恣意地荡着,一双大手直接掀开了间隔床榻的珠帘,他看着床榻上的人儿,眼神晶亮又喜悦。 “醒了?” 少年止步在距离宋榆三米不到的位置,看清她的局促之后,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腰,眉梢高挑,唇红齿白,右耳的耳钉在余晖下散发着光芒,几分吊儿郎当,野性十足。 “醒了就过来吃饭。” “你是谁?” 宋榆没见过他。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没见到过这样一个外形如此张扬的少年。 西戎问心微怔。 她的样子看上去不像是说谎,眉眼微蹙着,有些紧张和害怕,双手紧捏着床褥,脖间的兔毛围绒被她压得有些褶皱,微微敞开白皙的颈脖,像是被惊吓的兔子。 西戎问心记得分别之前明明在她的右脸上泥塑了一块极为恐怖的疤痕,可现在疤痕消失了,她也忘了他。 好长一会儿,他都忘记了说话。 他不自觉上前走了几步。 “喂!你站住!” 宋榆快要跳起来,细细打量着他。 看上去帅是帅,似乎在倭寇内又有一定的地位,可是她根本就没有见到过此人,缘何每一次见面他的语气都很熟稔?同时用一种失望和不解的眼神看着自己,看得她发麻。 宋榆清了清嗓子,佯装镇定自若的姿态,“我不认识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见他沉思着抿唇不吭声,宋榆再次咳了咳,眨了眨眼睛,缕清思路。 “我只是锦衣卫的一个差役,还是一个被怀疑的对象,你们抓我毫无意义,而且也不能威胁到锦衣卫……” “所以,我有个条件可以和你商量。” “虽然你们的船只游荡在海面之上,可只要我愿意,你们的位置我可以随时知晓,且能精准定位。” 以防他不相信,宋榆开门见山,“此处位于淮南渤海口以东三百四十里,毗邻蓝山岛和海子弯,临近最近的城市漳州只需要一个时辰,而你们选择停靠在了蓝山岛对面。” “我说得可对?” 宋榆见他没有反驳自己,又道:“上次你们袭击锦衣卫的毒箭,毒性有限,虽然能短暂地致人昏迷,但是效果却很鸡肋,如果你愿意挡放了我,我有办法帮你们提纯毒素……” 说了半天,宋榆口干舌燥,可他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有自己唱独角戏。宋榆暗骂了一句,却抬起了笑容。 “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 西戎问心眸光微微一闪。 分离数月,竟能让人变化如此大? 从前被绑架,在西戎营帐里只晓得哭,从天黑哭到天亮,现在倒是学聪明了几分,知道以物换物,以利换利。 西戎问心静静看着她说话,眸光中的挫败慢慢散去,取之而来的是势在必得的笑意。 他像是被她逗笑了,徐徐走进床榻,伸出两只手撑在床边,海水的咸味混杂着淡淡的汗味将她笼罩,宋榆不禁一缩,而他的脸正正对准宋榆,仔仔细细地研究着她脸上的表情。 “阿榆,我不管你这是装得不认识我,还是真的已经把我给忘了?” 宋榆隐隐有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我不会认错人,更不会让你再一次离开我的视线。” “阿榆,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第85章 叫声爸爸来听听? 宋榆沉默了三分钟。 她有些接受无能。 每一句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也明白是什么意思,可是当所有的话连贯在一起,她的脑子就像是宕机一般,什么都听不见。 什么叫做明媒正娶的妻子? 且不说她上辈子的丈夫是沈樾舟,纵然退一万步,这辈子的丈夫也该是已经去世的郭俊,又从哪儿冒出个什么名正言顺的丈夫。 他不过弱冠,浑身还散发着有一股桀骜不驯的气息,就像野原的狼崽子,像锁定猎物一样琐视她,甚至几分不甘心的愤恨。 宋榆想说你在开什么玩笑,可是在看见这双似带着万千话语的眼睛,她欲言又止。 琥珀色的瞳眸,清楚地倒映着她的身影,宋榆看着他,在某一瞬间似乎看见了自己,一个当时扑倒在沈樾舟面前明明有千千万万的话,却不得否定的自己。 宋榆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这具身体没有户籍,官府也没有成婚文书,她与郭俊的婚姻就像是口头的承诺,来历也无人说得清楚。 就算是锦衣卫下令查寻,也如大海捞针。 可若是她真的和倭寇有关系呢? 而且……还是不一般的关系。 宋榆觉得自己今天自己脑袋有些凉。 长腿挪动着膝盖,朝床榻内又近了一步,西戎问心想伸手摸她的脑袋,却在宋榆更加警惕地后退中停滞在了半空中。 “你在害怕?” 宋榆摇摇头,一双眼儿汪汪地似乎要挤出水来。 不惜手段和人力将她从锦衣卫手中抢过来,甚至连命都豁上了,要说两人真的没有什么关系,宋榆现在反倒是不相信。 “我不记得你,我也不是你的妻子,纵然是,可我现在也不认识你,所以……我不会相信你。” 他低下头,侵略性的眼神慑住了宋榆的脸蛋,被这样的目光死死盯着,宋榆的呼吸有急促,眼睫毛不受控制地闪动。 她有顷刻觉得自己像是抛妻弃子的渣男,但是她却无法承认他的存在。 “呵。” 西戎问心轻轻一笑,突然支起身子,抓住颈脖的纽扣就开始脱软甲,少年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走,似笑非笑,“你从来都不信我,我也习惯了。” “你又要干什么!” 软甲轻易脱离,他又毫不手软地去解开禁锢在软甲外的束衣,宋榆警惕着他的动作,突地捻着被褥的往他头上套,翻身就下了床。 “你说是就是,空口无凭的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我还是你爹呢!叫声爸爸来听听?” 她没穿鞋,也不怕深秋的时候光着脚,正准备推开船舱房门就往外跑,可她还未跑出船舱,就被人拽着胳膊拉了回去,后背落入一个硬朗的怀抱,然后被按坐在软椅上动弹不得。 少年揉了揉脑袋,斜睨这这张似剥皮的鸡蛋般粉嫩的小脸,忍不住掐了掐她的脸蛋。 “出去,你现在出去就是找死!” 孙恒还信不过他,他的船舱左右都有人无时无刻地探听消息,有些话在这里说容易暴露,可是不说,宋榆这副愣头青模样迟早要闯出大祸。 他干脆将她拎起来抱在怀里,拢住她,然后自己跨坐在软椅上,钳住她的身子直接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在宋榆拼命的挣扎中甚至还慢条斯理地整理她褶皱的衣襟,等到她安分了,才就着茶水直接在桌案上写了几个字。 “外有倭寇,慎言。” 宋榆一脸困惑。 他本倭寇,用的是“倭寇”二字。 这就跟鬼子自己骂自己是鬼子一样。 “我劫走你,本就违抗了孙恒的命令,他已乔装前往淮安和你们大晏的督军会谈,现在船上全都是看我不顺眼的人,你现在跑出去,就是个移动的靶子,自寻死路。” 宋榆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太够用了。 他的意思,他不是大晏人,也不是倭寇? 宋榆脑子里突然冒出一种猜想。 琥珀色的眼睛很有辨识度,再加上这一身古铜色的皮肤和说话的口音…… “你是西戎人?” 西戎离居江浙千山万水,关卡重重,他是如何来到此处?而又投身倭寇? “小爷我当然是西戎人!” 西戎问心鼻翼了传来不屑的轻哼,接着道,“你也是西戎人。” ! 宋榆扭头转过去,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质问,他就已经解释了,“你们中原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了我,难道你不是西戎人?” …… 她不想在自己吃亏的话题上再斤斤计较。 宋榆看着他手写的汉字,虽用手书写,却遒劲有力,入木三分,绝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不知山》设定中,西戎有西戎的文字语言,寻常游牧百姓讨一口饭吃都难,更妄论教育大晏的语言文字,他善书法,通文墨,绝对不是寻常的西戎百姓。 不搅和在一起现在也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宋榆现在也想明白了,这人是冲着自己来的,就算她潜居在锦衣卫驿站一步不动,还是会被他劫走。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西戎问心将怀中的人拢紧,看着她茫然又反抗的眼神,他似乎找到了些许回忆,勾唇笑了笑。但转瞬即逝间,眼睛里又冒出火光来。 为了躲避西戎的追兵,两人从西戎离开时是轻车简行,只带了寥寥几个戍卫,加上西戎问心自诩身手了得,便有些轻敌。 “小爷阴沟里翻了船,被这些倭寇所制,当时我们的船在海岸口被劫掠,为保证你的安全,小爷我只得将你托付给同船的一个淮南当地人,我当时想着,只要谈判顺利,他们将小爷我放了,我便很快去找你……” 但当时情况紧急,客船上被倭寇袭击,他自己沦陷入倭寇的手里最多是皮外伤,可敌众我寡,他无法百分之百保证宋榆的安全。 可是谁又想得到,这些倭寇会将成年壮丁充作奴隶苦役,西戎人纵马天下,可唯独在水面上像是被人这了翅膀的老鹰。不善洑水的西戎问心在海面上漂浮了一个多月,才在一次对外攻击其他海寇的战役中被上面发觉,靠着军功才算慢慢摆脱了奴隶身份的束缚。 军功立足,孙恒相信他,但是同样的,孙恒也十分的警惕他。 失联了半年之后,他才再次与西戎密探联系上。 也因此得知,宋榆就在锦衣卫当中。 当时他将宋榆托付给一个看上去还算稳重的男子,而那男子便是郭俊,临行之前,西戎问心怕有人打她的主意,也为了她的安全,用西戎秘宝在她脸上伪装,并约定好见面的时间地点,拼尽全力将两人安全地撤离。 不是他不愿意和宋榆一起走,而是但是倭寇肆杀的对象就是客船上的精壮男子,他们持有火器,四五船人,他无法脱身。 隐姓埋名本身就是缓兵之计,他迟早有一日要离开这个鬼地方。而在最近的军事会议中,孙恒几次三番想要惹火上身,要去挑衅大晏的军事实力,彰显自己的威风。西戎问心表面赞同,是实际上却嗤之以鼻。 孙恒性子太急,成不了气候。 同时,他也没有必要再跟他耗下去,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带着宋榆远走高飞。 第86章 阿榆,中原有句话,叫得陇望蜀 原身的前因后果,宋榆现在才算是彻底的弄清楚了。 虽然和倭寇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但却和西戎有了关系。 西戎始终都是大晏北边的隐患,双方持续了几十年的战争和祸乱,无一日安宁,更无一日平静,比之倭寇的骚扰和反复,西戎则是悬在头顶的威胁,是王朝和王朝之间的博弈。 这还不如倭寇! 宋榆有一种从一个坑里直接跳到了另一个坑的感觉。 她无语凝噎。 但随即,她快速捕捉到一个刚才被忽视的信息。 “你刚才说什么?孙恒预备干什么?” 整合军队?对大晏出击? 他脑子瓦特了?? “小声点!” 西戎问心敲了敲她的脑袋,唇角勾勒出一丝弧度,他虽不知宋榆究竟是真的忘记他,还是只是准备假意敷衍然后又像从前一样想蒙混过关。 但她却与分离之时对他更加的信任。 这种信任,其实并非男女之间的信任,但至少,现在的宋榆没有以前那般排斥他。 所以面对这样的宋榆,他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信息。 孙恒这个人,他接触了大半年,是个将才,也是个谋臣,工于心计,若是在乱世,恐怕还会是一方霸主。 但致命的关键,便是他的野心太大。 三日前,孙恒的先头部队带领两千余人,已经南下漳州,欲夺江浙泉山、鹧鸪一线,并在漳州附近的海岛驻扎。又派遣了数艘船只北上宁海,接应东瀛的主力部队,在平定军南下和北上两头都做了重点攻击,拦截平定军进攻的同时,主要防御的是中央军队的增援。 上次的突袭失利,孙恒损失惨重,且对大晏的军官将领生了几分戒心,他明白了一件事情,靠任何人都是枉然,他要的东西,绝不是背靠这些吃着皇粮的官员能达成的。 要钱,要权,或者是要名声,都不是问题。可他想要的,是想割据江浙土地,想要带领东瀛倭寇们与大晏国土划江自治,想要在这片土地上称王称霸。 勾结大晏高级军官谋利的这几年已经将他的野心充填地太大,西戎问心纵使非大晏人,却也知道什么叫做以卵击石。 赵肃把持着阴山山脉数年迫使西戎止步不前,大晏的军事就不是纸上谈兵的玩意。他承认孙恒的火器和武装军械算是数一数二的,可后援无力,加上倭寇素质层次实在是层次不齐,粮草和军舰比起正规的平定军还是差了层次,西戎问心敢断然,这场仗要是真的打起来,他必输。 可他听不得进去,这些自以为自己捡了几年便宜就威风凛凛的倭寇也听不进去。 所以,他这是想要趁乱离开,金盆洗手? 西戎问心玩笑般笑道:“这都多亏了那个什么都指挥使给他的当头一棒,害得他非得要找个口子宣泄自己心中的不满。” 提及沈樾舟,他的眸子有些不悦地扫视了宋榆的脸,她很明显地迟疑了,这样的迟疑让他觉得心焦和不爽,上手捏住宋榆的胳膊,他突地低头,声音冷了冷。 “是我的失算,让你落入了这群人手里。可是阿榆,不管你究竟是装的还是真的不记得我,我们都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你与他早就是南辕北辙的两路人,也别想着有朝一日能利用他回去!” 听见沈樾舟的名字,宋榆自然是欣喜的。 但她下一瞬却陷入了焦虑中。 她不知道他的离开在沈樾舟眼底究竟算是什么,是预谋已久,还是被迫绑架。 毕竟是自己忤逆了他的命令自作自受,宋榆对他回来营救自己的希望觉得渺茫。 长久的叹息中,宋榆觉得自己也不该任人摆布。 西戎问心对倭寇的态度其实就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这厮虽然不想牵扯到大晏和倭寇的战火中,准备卷铺盖走人,但她也能从他的语气里察觉到他对待倭寇却很是憎恨,毕竟被迫在海上白白做了数月的奴隶,连老婆也没了,一无所有,还要任人宰割。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宋榆觉得自己可以好拉拢拉拢这个伙伴。 “你低估了孙恒他们的手段,也低估了锦衣卫的探子,江浙乱起来,全国进入战备状态,我们又要如何回西戎?” 回西戎的路除了走大陆的水路,还要绕道北方跨过大燕山脉千余里,若是国内戒备森严,全国的目光紧盯着东南沿海,谁都不能独善其身。更不用说全须全尾地从这里离开。 宋榆鼓囊嘴巴,心里算计。 “既然你也说孙恒必输,那何必不卖锦衣卫、大晏一个人情,与他们里应外合,将倭寇一举拿下,既报了仇,又立了功?” 头顶一声轻不可闻的轻笑,西戎问心慢慢放松了控制住宋榆的手臂,斜斜地靠在软椅上,眼波里满是笑意,“本……小爷我为何要卖他们的人情?大晏内乱,自耗国力,对于西戎来说,只有利,没有弊。他们折腾得越大,与西戎而言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宋榆拧紧了眉,许久没有啃声。 而他却掰过宋榆的脸,强制让她看着自己,漂亮的眸子里却布满了唯我独尊的架势。 “阿榆,中原有句话,叫得陇望蜀。你现在,是不是心里想着那个都指挥使?” 第87章 她除了在我的身边,哪儿都不能去 得陇望蜀,贪心不足。 宋榆自认自己还没有这样的本事。 可她现在的确反驳西戎问心的借口。 于西戎而言,大晏内陆越厉害越好,内部消耗的资源也越多越好。他自能作壁上观,甚至若是有心,现在就联合阴山腹地的西戎人大举进攻抢占阴山山脉附近的领土,甚至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这一切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利大于弊,他又为何要自断羽毛去阻碍这场战争的发生呢? 若是心再黑一些,鼓动孙恒的野心,蛊惑他出兵也是个围魏救赵的好机会。 毕竟,宋榆也听段靖说了,北上阴山,西戎联合大金诸国,正虎视眈眈,举狼烟四起。 宋榆再次被封印在这个小船舱之内。 西戎问心说不让她出去,那就是真的不许她出去,那就是真的切断了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明知倭寇大军即将突袭沿海口岸,宋榆憋着这个巨大的信息,像是憋了一个蛋,说不出也无法说,让她在床上辗转反侧。 西戎问心一心想要带她离开,已经再部署做准备,但好在他因为身负要职,很多时候都只能匆匆的见宋榆一面,跟她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然后就被人唤走。 虽然没有与他朝朝暮暮相对,可是宋榆确切身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人一旦决定了要做一件事情,那真的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无论她如何磨嘴皮子希望他反戈一击,而他就是毫不理睬宋榆。 这样的不理睬就是漠视她的需求,偏偏舱内进出的人,包括每日给宋榆送饭送水的侍女都是东瀛人。 他们说着一口宋榆根本就听不懂的鸟语,带着几分警惕和仇视的目光看着她,半丝信息也不愿意透露。 而甲板上,却没日没夜地都在传来金戈争鸣之声。 练兵的频率和规模越来越大,嘶喊声山呼海啸般势要做成最后一战。 贾敬安这些年究竟卖给了这些倭寇多少的好处? 一个连钢材都无法提纯的弹丸小国,居然也拥有了火炮和火铳等这样算得上精密的武器。 用大晏的火器,燃烧在大晏的国土上,伤害大晏的臣民…… 宋榆睡不着,反复地在想究竟要如何离开这个鬼地方,外加如何给沈樾舟传递消息,她瞪大了眼睛瞪着床帘,捂着耳朵也能听见外面一阵练兵声,听得肝火旺盛,浑身发热。 也不知道是睡迷糊了,还是精神太过紧张。她突然感觉浑身一冷,从背心烧上来一股灼热热气往四肢蔓延,然后浑身酸痛,脑子也晕乎乎的。 又热外面又吵,深秋半夜的,外面人穿着两件袄子,她却把被子给踢了,甚至扒开了领口的内衫衣襟。张大着嘴呼吸着空气,每一寸毛孔都龇开,滚烫的热气快要把她给吞噬了。 迷迷糊糊间,她似乎看到了一张清冷的面孔。 “清桉……” 她看见沈樾舟盏着孤灯落座在窗边,眼儿是凉的,肌肤也是凉的,唇瓣清如莲,声音更是冷得彻骨。 而就在他的对面,静立着一个兰花般青涩的小娘子。 “兄长怀疑阿轸用毒,害了嫡姐?” 秋水般的眸子晃动着,也十分倔强地不肯低下头。 “阿轸没有做过,无法自辩。” 他将一张白色的绢帕递放在桌案上,凝眸深思着,“那这又是何物?” 她瞄了一眼,摇摇头,“我不知。” “从你妆匣内寻得?可令女子不孕之物,你不知?” 外面很吵,吵得宋榆觉得耳朵疼,似是女眷们的哭泣声还有喋喋不休的质问之声,像是立刻要冲出来的洪水猛兽,要将她吞噬。 沈家嫡长女中红花之毒,终生不孕。身为兄长,沈樾舟却越过嫡母将她捞去了书房审讯。 她还是说,“我不知道,没做过。” 苍白又无力的证词,与铁血实证不能相提并论。 可他却在下一瞬间将这张帕绢扔进了火炉里。 恰逢深冬,屋内袅袅生着暖意,而檐下却在飘雪。 宋榆有些记不清细节,只记得沈樾舟当时刚从衙门下衙,身上还穿着刑部右侍郎的红袍。他听闻自己的否认之后,下炕,拢袖,亲手拎起一个小铜火,用火箸儿拔手炉里的灰,量了量温度,然后塞到了她的手心里。 “阿轸,我信你。” …… 模糊之间,宋榆觉得自己就像是捧在手心的手炉,快要被火焚烧和榨干,她努力地睁开眼皮,朦胧之间看到了一个俊朗深邃的眼神,可她却不太认识这个人,又将眼睛闭了下去。 但过了一会儿,一双冰冷的手覆在了她的额间。 门外似乎还有人走动的声音,他们又开始说鸟语,叽叽喳喳地搅得她更不能安枕,宋榆烦躁地在床上滚动,直到一块凉凉的帕巾搭在了她的额上。 脑子宕机,她实在是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谁,很想说一声谢谢,但又很快陷入了刚才的梦境里。 但这一次的梦境更不稳定,回忆的场景就像是走马灯似的出现,前世今生牵扯着太多的人。有对她深恶痛绝欲剥皮抽骨的嫡母,更有张牙舞爪,不敢置信的嫡姐。 更多的,是为了她,跪在祠堂七日七夜的清绝孤立的背影。 他从来都是沈家之荣,跪祠堂,跪宗祠,都是无上荣耀的;而今日他跪的狼狈,祠堂中心是四水归堂,他就在正中央,浓雪压背。 他好冷,冷到唇瓣都发紫,眼神却还是清冷执拗。 宗族长老环视而对,心疼无奈地看着这个不肖子孙,上了廷丈。 “清桉,你自幼饱读诗书,知礼识人,最是恪守礼仪规矩……为何要做出如此丑事?你可知……你这是在自断臂膀,自毁前程!” 毕竟是手心里的肉,宗长们纵然痛彻心扉,可还是不忍怪罪,他们又给了沈樾舟一次机会。 “只要你认罪,我们既往不咎,轸姐儿我们也会妥善安排。” 他磕了一个头,依旧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令沈氏蒙羞,是我的不对,我的仕途前程,我自有分寸。至于阿轸……” “不劳诸位忧心,她除了在我的身边,哪儿都不能去。” 第88章 而这个女人……现在就在我们的船上! 宋榆的身子霎时凉了。 她睁开眼,天已经大亮,一张伺候了她一整夜的帕子又盖在了头顶上,她眨了眨眼睛,拿起这张叠好的绢帕。 “是你?” 内衫衣襟被汗水侵湿又热干,脖子上也黏糊糊地很不舒服。但她的喉咙还算湿润,嘴中也不觉苦意。 床榻边放着一盏汤药和一碗糖水,西戎问心顶着黑眼圈徐徐起身,伸手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摸到凉意,心才慢慢放下来,骂着郎中。 “一群酒囊饭袋的东西!” 活生生将人折腾了一夜。 要是在西戎境内,他早就拉着群没本事的全部砍了! 不用多说,宋榆看着西戎问心这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也知道昨夜他守了自己一日。 他这样做,让宋榆有些不太好意思。 见宋榆无碍,西戎问心阖了阖,整理着衣裳站了起来。 “我走了,你要是不舒服,就再睡一会儿。” 他来得快去得也快,背影矫健的完全不像是熬了一个大夜。而他一走,船舱又再一次被紧闭。 看西戎问心的态度,肯定是不能动摇了。 宋榆要来热水洗漱,又换了衣裳,收拾好自己,她决定不能再坐以待毙。 此处距离淮南甚远,就算是传信,也没有任何非人力能够抵达的物什。 宋榆虽然不太确信沈樾舟会不会找她,但她却能确信至少会有人寻她的踪迹,而毗邻海岸,唯有光、声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传播出去。 能让沈樾舟知晓自己的位置,又能让他觉察到发出动静的人是自己…… 宋榆脑海中渐渐浮现了一个曾经成功过的计划。 西戎问心虽然将她囚困在这处无法离开的床舱内,但是吃喝用度却没有苛责她。宋榆先后问戍守在门口的侍卫要了一袋白面,便敞开了窗户,看着这绵延数里的甲板船只。 为了稳固船体和抵御风浪,靠海的船只全部被铁钩锁链勾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望不见尽头的练兵场所,船体之间衔接的很紧密。倭寇们栖息在船上,人口密度也很大。 这种情况,一旦蔓延火势,就如同捆绑在一起的柴火…… 但目前的问题则是海面潮湿,只靠着火烛就想要引燃整个船体,根本就是异想天开。 她需要明火,而且是沸腾的明火。 宋榆将目光投在了船舱内的灯烛上。 …… 这一年的秋来得很猛,整个江浙一带似乎在短时间内立降了好几度,海面地洋流和暖流没来得及适应北下的气温,一入夜便在海面上升腾着袅袅的雾气。 能见度不足五米的浓雾,所以一入夜每一艘船头戍守的卫兵都持着一把火把,这些火把将天空照得火亮,排列整齐的戍卫在两旁。 一艘小巧精致的军舰渐渐靠岸。 西戎问心并孙恒的心腹们早早就站在船头,三四人围拢在一起并不避开他,簌簌谈论着什么。 一个奴隶出生,也能做到左长令,统袭一方水军的地位,他只用了几个月。 这些倭寇多出身瀛洲,但也有江浙一带的百姓,还有被孙恒缴获俘虏的其他倭寇……人员鱼龙混杂,党派林立。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些人纵然是不同的出身,但至少都是东南沿海一带的人,而他孑然一身,无党无派,却深受孙恒重视。 而他性子桀骜不驯,又散漫轻狂,更不将他们这样的老人看在眼底,简直为我独尊。 不服气他的人多,可是敬佩他的人更多。面对一个神秘且很有能力的同僚,又掌管军械和武器,他们就算不愿意看见这张臭屁的脸,那也得忍下气焰,对他颔首笑脸。 船靠岸,火把速速两侧靠去,皂靴踏着戾气踏在船板。 两侧拱手相让,“首领”声呼啸不绝。 孙恒个字不高,长袖拢袍穿在他身上很滑稽,下船到时候差点踩上了木栈,身子往后一倾,险险踩空,万幸被亲卫护住。 他情绪不高。 西戎问心瞄着人,余光瞥见船尾本该装置着军械的货尾,心下一沉。 空手而归? 看来淮南真的变了天。 “首领?这……贾将军不是说好了两箱的火器,一打长戟,并箭雨和弓弩……” “如何,是空船?” 难道在后面? 还是说贾敬安这厮变了挂? 他觉得气闷,都说好了这一遭回来的军械都应当是属于右令卫的,现在空船而归,他靠什么去打?又靠什么去跟西戎问心争夺副首领一职位? 井上十三郎骂娘,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们预先已经谈好了钱,现在倒是空手而归。究竟谁是倭寇谁是强盗? “问老子有个屁用!” 孙恒拿着酒杯狠狠砸向桌案,“狗日的贾敬安,他现在想要跟老子划清界限,老子岂能让他如意!” 江南的这些衣冠禽兽,哪个不是他用钱养着的?哪个不是他出人出力捧的位置?现在看着中央蠢蠢欲动,那个锦衣卫在淮南一手遮天,怕担干系就要踹开他?想得倒美! 做他娘的春秋大梦去! 要是贾敬安敢反水,他第一个饶不了他! “他们那边到底要干什么!不许出海,不许行动,把我们当做他手中的兵随便调遣?” 快一个月了,他们已经风平浪静的快一个月没有行动了!天天的练兵练兵,练得心痒难耐偏偏还不许出去!打打牙祭杀几个渔民都不允许! 那些个锦衣卫到底有什么本事? 一个个都都怕的不行!上次也是,仗打了一半就撤退!撤个屁!烧起来就把船往岸上开,当时要是弄死了那几个锦衣卫,现在还有这么多的破事! “淮南戒严,各个出口全部关闭,我们的人困在城内出不来,现在要是还光明正大的拖着军械离开,我们就是靶子。” 西戎问心蔑了他一眼,用手指了指太阳穴,抱手冷笑道,“右令卫多用点脑子想事情。” “你!” 井上十三郎提着跨步上前,抬手就要拎着他的领口,但反手间就被压住手肘附身按在桌案上,“哐当”一声,额头响,血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首领面前,怎可动粗?” 妈的!究竟是谁在动粗! 井上嗷嗷着,当着众人被他轻易制服,又羞又燥,也顾不得撕不撕得开这假皮了。 他朗声一笑,意有所指看着西戎问心。 “首领不知道吧!淮南为何会戒严!他们都说是淮南有倭寇窜动,放屁!分明是他把那指挥使身边的女人绑来了!” “而这个女人……现在就在我们的船上!” 第89章 封令全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走水!” “快!走水了!” 船舱内厅堂内剑拔弩张,船舱外瞬间乱成了一团。 左卫队停靠地船舱又紧挨着海岛的凹陷处,是个三面环壁的缝隙,又因为今儿入了夜雾气又弥漫在海面上,举着火把行动巡逻的人有多,以至于最开始根本就发觉燃了火。 巡视气喘吁吁快步奔袭厅堂,掀开房门大步跨进,跪在地上拱手急道:“首领,燃火点左掌令卫队!现今已燃了小三层的船舱,火势原本已经被控制,但不知怎地,又开始复燃!现在正望卫队储存火器的战船蔓延!” 阿榆! 心脏突地似被人抓起来,变速着跳动,西戎问心厉目一扬,气血上涌,粗鲁地将跪在地上的巡视一把拎起来,狠掐着他的脖子,“三号船呢!” 宋榆就在三号船上! 巡视被吓得膝盖一软,支支吾吾,“火……火就是从三号船上燃起来的!” “火太大了!三号船又刚巧在两山夹壁之间,属下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便急着来通报……” 火势太大? 船底有取之不尽的水,无数巡视督查的人员,竟会容忍火势蔓延得如此急切且迅速? 西戎问心将怀疑的目光看向井上十三,攥紧了拳头,脖子上青筋磐龙似凸起。 他前脚将宋榆提出来,后脚船就着了火? 井上十三捂着被磕得肿包的额头,呜呼哀哉地叫着,转眼间西戎问心似要吃人的眼神,一口气上不来。 “你看着我干什么!我人在堂厅里,难道还能分身乏术地去放一把火不成!”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他将宋榆带回来,其实本身就是一个不成熟的计划,因着孙恒最近的行动举止实在是古怪,万一他真的想举兵上岸,攻打城池,乱军之中,极容易受伤走失,到时候他又要上哪儿寻得宋榆? 权衡利弊之下将她带回船,西戎问心也做好了被质问和做肉中钉的打算。 只是他没想到,这些人的动作会如此原始! 要是她有个万一,他的西戎铁骑踏平大晏的同时也要将这些人碎尸万段! 现在不是秋后算账的时候! 也不是这次的高层会议,西戎问心掀开门就预备出去,可他人还没有跨步,就被孙恒的亲卫给拦了下来。 三四人手持刀械,戎装肃立,挡在门前。 “左掌令,请回去!” 一抹寒光照应着远处升腾的火焰架在西戎问心的脖上,程亮的光线下,他面色冷淡,一双狭长的桃花眸微微眯起,视线犀利。 “滚!” 亲卫更近一步,脖子上的冷刃也更贴近他的肌肤。 西戎问心毫不惧,眉心微微朝上一扬,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 “我最后说一遍,滚。” 船舱外已乱成一团,救火的倭寇排成线赶往现场。 踏板声、木桶撞击甲板的碰撞声、喊叫的嘶吼声,在橙色皑皑的火光中都成了背景音乐,吵得西戎问心心血翻涌。 “问心!” 厅堂内低低议论和眼神的交汇霎时停滞,孙恒猛地拍桌案,神色阴愠地扫过他。 “井上所言,是否属实。” …… 数道炽热的目光呲厉锋芒,穿透着肌底。 心口的火气压不下,他干脆也不想压下去,他西戎问心敢作敢当。 “是!” …… 又一静。 孙恒更重地拍响了桌案。 “她就是你所言要寻找的人?” “是。” 孙恒没有忘记曾经答应西戎问心的事情。但这个人的身份实在是令他生恶! 上次突袭沈樾舟,就是这个女人设法将石脂倒入海中,迫使他损兵折将,速速都逃。而今却与他座下高级将领勾搭,居然潜入了他的驻军之地。 不杀不以泄愤! 但他很快就平息了下来。 若是因这个女人造成锦衣卫封城戒严,那她在锦衣卫中应当还有些作用,要是杀了,不仅让他和问心离心,且失去了钳制锦衣卫机会。 贾敬安这厮就是个怂包,怕这怕那,怕他们因花船一个妓子的死刨根问底,查在他身上,又怕谢安的事情被人翻案,顾前不顾后,偏偏顾头不顾腚。现在漏洞百出,只有当缩头乌龟。 就是杜若那个没根的,都要比他有种! 本因空手而归恼怒的孙恒,现在又平息了心情。 “首领,西戎问心擅自违令,不仅打草惊蛇,而且还窝藏奸细!其心可诛!此人可杀!” “他放肆也不是一天两天,次次出战斗唯我独尊,一点都不遵循首领的排兵布阵。他个人倒是战功赫赫,可是苦了我们这些卫队要给他打下手,首领,此人本就是奴隶出生,不懂规矩。是您屡次提拔才短短时间之内手握重拳,现今他都不将您的话放在耳边,日后岂不是更加放肆!” “不仅是擅作主张,还引火烧身!” 树倒猢狲散,即便是树犹未倒,但质疑声也开始冒了出来。 孙恒制止了井上十三的下言,“先将人带来。” 挑拨离间没做到,反而让首领对他更纵容。井上十三看不透,更恼怒,“首领!” “违者就得斩绝!” 孙恒不想跟这些没脑子的再说话,他默默审视着西戎问心,厉声道。 “封令全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宋榆被倭寇的侍女死死抱着手臂在水中沉浮,有些遗憾。 这一场火,其实来的很意外。 她船舱内的火烛根本就毫无作用,她连窗帘和床褥都没烧动,火苗都没有燃起来,就被侍女们争先恐后地给熄灭,并带了十几个侍卫闯入了她的房间。 他们怕她再生事,正准备将她拉去另一个房间内禁闭时,火势却突然莫名冒了起来。 今夜雾气浓,湿气重,以免火苗易熄,倭寇的火把加了石脂和油水延长其可燃性。但当时宋榆房间有无数的面粉粉末烟雾,密集的明火直接令其轰然,她无心插柳柳成荫,利用这些人的手倒是点燃了火势。 而她在慌乱之中直接跳下了水。 就是,没能成功罢了。 宋榆看着几乎将自己的命与她捆绑在一起的侍女,默默叹了一口气。 要是火势顺着再燃一会儿,再有一点风,预备的面粉再多一些,或许更成功。 第90章 若是失败,你和她,我都保不住 海水中沉浮,浸透的凉。 岸口上已经奔袭来了无数人,火把犹如长龙,拖着金戈声来回奔来。 今日这场面够大,也足够得劲。 宋榆看着快要被烧毁的船舱,还是很遗憾今日东风未止,不能一把火吹到火器舱船,炸出个花来,让沈樾舟知道此处的动静。 浮沉在水中,她的脑子里还在走神,而突然一个疾驰的矫健的身影跑过来,俊朗的侧颜滴着汗,像是跑得太快,又像是被人吓得不轻。 得知宋榆的位置,他快速锁定了她,二话不说跳下了水,从侍女手中抢过了监督权。 “你做得很好。” 侍女泪眼汪汪。 “你也做得很好。” 宋榆只觉得后背一凉。 西戎问心三下五除二将她拖上了岸,从随侍手中拿来了一个斗篷,赶紧给她披在她身上,沉着眸子,亲手给她系带。 他的唇是热的,眸子却是凉透的。 一双眼睛撩过宋榆的脸,眯起眼睛,低声耳语。 “火要是再大些,搅得他们不得安宁,炸了小爷的火器库,我们或许还可以趁乱离开。” “可是……” 一只手突地捏上了她的胳膊,将宋榆嗖地拉紧入怀,铁一般僵硬的手臂环上她的腰,检查她身上并无伤痕之后,才放下心来。 “擅作主张,你有几条命!” 西戎问心没见过有人性子变得这样快。 半年前还是个遇事只会哭,次次见他都像是耗子遇上了猫似的,现在的胆子竟然如此大! 放火烧船。 把她自己烧死了他给她收尸吗! “没看出来啊左掌令,你还如此怜香惜玉。” “人都到齐了,左掌令也该交代交代前因后果了,窝藏一个锦衣卫的奸细,你这个掌令就是脑子坏了,还是要背叛我们,另谋生计?” 火势已灭得差不多了,跟着西戎问心慢慢赶来的厅堂内的将领抄着手在岸上看戏,等着他该如何辩解。 探子刚才清清楚楚地交代了,正是这女人故意开始放的火。 井上十三自然不会放过他。 他冷哼着,幸灾乐祸地笑了笑,“怕是另谋了高处,为了美人不惜折腰吧。”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西戎问心松开了宋榆,抓着她的手腕拉在身后,“井上十三,你的意思是……首领这里是低处咯?” “我……” 井上十三吃瘪,跳起来,“我可没这样说!” “好了!” 自己这左右掌令不合不是一日两日,只不过目前有更上一层楼的趋势。 孙恒不在乎他们不合,甚至很多时候故意激起他们的针锋相对。 一则因为井上十三是东瀛人,而他的军营里东瀛人占比太大,要是有一日他心有不轨自己很容易被推翻。 二则就是因为问心身后无权无势,只有他这样的人制衡其中,才能达到派系的平衡。 西戎问心是把好剑,但是最近同样锋芒毕露,应该敲打。 他冷眼看着站在西戎问心身后的宋榆,眯起了眼睛。 “既然到了我军营,便是我孙恒的客人。我们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姑娘何必还要躲?” 宋榆也知道自己躲不了。 “放手!” 西戎问心格挡在外,坚决不放。 她可以胡来防火烧船,可他不能让她去跟这些人打交道。 西戎问心抿着嘴,慢条斯理地道:“首领有什么直接问属下便是。” 郎君桀骜,美人清冷,倒是一对璧人。 孙恒也不逼急两人,差使人抬上来一架太师椅。 “为何纵火烧船?” “属下不允她出船舱,她与属下斗气而已。” 井上十三被气笑了,“斗气?她一个女人如何能有如此大的本事?左掌令,您的火器库就在三号船的右手旁,万一有个不测,惹上火器全部爆炸,一个斗气就能解释清楚的吗!” “炸了火器毁了船倒是损伤也不大,但现在海面戒严,她这一动作要是暴露了我们的踪迹……” “十条命都换不回来。” “右掌令倒是连我卫队的火器库了如指掌。” 西戎问心冷笑一声,俊朗的面孔微微一敛。 “据我所知,火并非是因她燃起来的,而是右掌令旗下的人擅自闯入我的船舱,火把突然轰燃,这才酿成的大祸。” 扬手一抬,左右便架着四五名今儿闯入宋榆闺房的巡视队压着跪在了地上,西戎问心眼疾手快,看这模样已经是被狠狠揍过一顿,个个耷拉着眼皮,默然坐实了西戎问心的质问。 井上十三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几人。 “巡视是他们的责任,若非这女人行为诡异,他们又何必闯入其中?而且……谁有知道这女人在房间里究竟鼓弄了什么东西,让火把失控!” 宋榆眼皮狠狠一跳。 这人的直觉还真的很精准。 要是在场有人知道她曾经故技重施,恐怕今夜是不会放过她了。 但所幸,这些倭寇的物理知识很浅薄,更没有将目光过于关注在她的身上,而是似乎想借此时机铲除西戎问心。 井上十三撩眼刺目,将宋榆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遍,轻蔑地笑,“一个在锦衣卫身边待了这样久的女人,要是真的单纯,老子人头落地!被锦衣卫玩腻歪的女人被咱们左掌令当成个宝一样捧在手里,真是丢人。” 孙恒呵斥停战。 “井上十三!” “嗖——” 西戎问心百步穿杨,但这枚冷箭却只是刺入了井上十三的腋下。 “好了!” 在双方都要动金戈的局势下,孙恒立刻叫停。 左右掌令可以不合,可绝不能自相残杀。 孙恒屈指扣动着太师椅,懒洋洋地斜靠在上面,万千情绪从他脸色上划过。 “问心,她的嫌疑你洗不干净,你还要保她吗?” 宋榆另一只手拉紧了他的手臂,“把我交出去!” 她身后有沈樾舟,他们不会白白浪费这个机会! 人情,她可以欠沈樾舟的,可是牵扯西戎问心,她做不到。 可他对待这件事情上一直是超出寻常的执拗,西戎问心几乎不假思索,“她是我的妻子,我自然要保。” “好!” 孙恒大手一挥,拍掌击鸣。 “既然你做保她,我也一笔勾销。只是你……” 他眯着眼,早已思忖好罪名。 “左掌令管束不严,纵容女眷纵火,违令出离。念军功卓越,饶一死。鞭挞五十,三日后为为先锋令,占领漳州,拦截锦衣卫外调军队。” “若是失败,你和她,我都保不住。” 第91章 不成功,你也能借机试探,将我拉下水 “首领!” 怎可如此就放过两人! 这女人很明显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留着她就是一个祸患,这一次燃火失败,被人发现。要是一次将他们的位置暴露,到时候才来后悔吗! 首领就如此看重西戎问心!连带着他明明违令不遵,本该斩首的大罪也能轻易揭过? “好了!都退一步!” 在贾敬安那儿碰了一鼻子灰。孙恒已经毫无耐心,也没心情去平衡两个属下的斗争。 “鞭挞五十,立刻执行。” “众人监刑,你可解气了?” 和稀泥! 烧被褥是想要利用火来照亮自己的位置,最好能引起在南星馆那一夜的爆炸,但今夜起了雾,算她失误,火焰因巡视的火把骤燃,也是她没有料到的事情。 一人做事一人当,纵然西戎问心不是什么好人,但还是牵连到人家,宋榆很心亏、 可是今夜的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下,这些人对西戎问心也是积怨已久,黄豆粒的小事儿也会发酵成为捅破天的大事,她先要帮他辩解,可又怕说多错多。 “可以。” 西戎问心黑眸浮沉,毫不在意地张开了手臂,任由人将其捆绑起来,紧锢在十字架上。 “我只有一个问题。” 他转向孙恒,“三日后,先锋军的任务只有拦截外调军队?” 井上十三用一种很神奇的眼神看着他。 “你在漳州准备不吃不喝是吧?还是说弟兄们都要跟着你饿肚子?首领说的是占领漳州,自然是攻城,屠民,让漳州作为屏障替兄弟们分散火力。” 也就是说,他们要西戎问心屠城? 宋榆这才慌了。 西戎问心思量的果然没错,他们就是预备大举进军沿岸城池! 宋榆不觉得他疯了,站在他现在的角度,有里应外合的本钱和资本,早就有所筹谋,要是江浙一带的官员为了保全自己性命或早早的就和他们勾结,暗自早就划分了胜利的果实,到时候大军来袭,大开城门…… 井上十三突然反应过来,拉长了声音笑道。 “看来还是首领太不相信左掌令了,我记得左掌令还没有安排部署过攻城之策吧?首领只是让他进攻收缴东南的其他倭寇……” 劫掠城市油水多,可是带兵围剿海面上其他倭寇却能累积军功。 首领的偏心显而易见。 “暗探来报……” 孙恒沉默了片刻,他静静地看着西戎问心,夹杂着一抹很复杂的情绪,像是惜才却又不得不放弃的挣扎。 “沈樾舟三日后会率领外调驻军从漳州过,拦住他,至少两日。” 他撑着太师椅的扶手站起来,缓缓转身,视线再也没有看向被五花大绑的西戎问心。 “行刑!” 沈樾舟的名号在倭寇高层里都快被嚼烂了,上次全副武装尚且十来名锦衣卫逃脱升天,而今想要抵御他亲自带队的外调军马,那就是让他送死。 他的女人在船上,他还不得不去! 扬鞭挥洒,“呲呲”肉体绽开的声音此起彼伏。五十鞭挞军刑,不可能会留情。 他被人架着,双手死死的捆在手腕大小的木桩上,腾绳大拇指粗,有韧度更有力度,忽左忽右,衣衫很快就被煽地稀烂,血污翻滚着溅在地上,落在他的额上,像是干涸土地上曲曲折折的纹路,滴答滴答冒着血。 他阖眼忍着痛,一声不吭,更不在乎周围的嬉笑和低谈。 但他突然想到什么,猛地睁开眼,隔着火炬氤氲的光线,视线陡然锁定在一张忧心忡忡的小脸上。 倒是很稀奇,她可从来不会给自己什么好脸色,以前更是将他恨得咬牙切齿。 居然还会有为他而担忧的一日, 西戎问心突然觉得。觉得这顿鞭子也算值的。 但看见宋榆这张蜡白无血色的小脸,西戎问心错愕了一会儿,暗恨自己为什么要让她亲眼看见自己行刑。 她大病初愈,身体本就没有恢复好,今夜又落入了海水,手脚更是冰冷。 倭寇的世界,弱肉强食,强者为尊。他这棵树如今摇摇欲坠,有的是人向来踩一脚,即便没有宋榆今夜的意外,距离他被孙恒抛弃也不远了。 左掌令,看上去威风凛凛,其实就是急先锋,必要的时候就是去送死的。 “慢!” 西戎问心闷哼了好几下,才将痛呼咽了下去。 “把她带走。” 万一又吓出病来,倒是更麻烦。 “我不走。” 宋榆脸色是白,可并不是被吓的。 “我等你。” 刑罚血腥,她不是第一次见,更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吓得魂飞魄散,而是西戎问心如若要顶着这伤去战场,还要作为急先锋拦截外调军队,定定死无疑。 一码事归一码事,西戎问心纵然可恨,可他毕竟与原主有关系,宋榆目前没有办法置若罔闻,而且,孙恒已经确定要牺牲他,这一场游戏,谁都不能再作壁上观。 西戎问心,是敌是友,暂且不知,可是现在却被她拉下了水。 鞭挞声清脆入耳,血溅起模糊的血雾,宋榆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而他也没有再阖眼,隔着无数人的距离,将两人拉成了一条线。 左右卫队,是孙恒的大本营。 在这里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人,西戎问心和她就只是单枪匹马,要想闯出去,难如登天。 可是他却可以借此机会里应外合。 担架上的人直接被抬着进了船舱,预备好的上好的金疮药也已经放在了床案,宋榆拧着帕巾将血污全部清洗完毕,与人配合着给他敷上了药,等做完这一切,早已子时。 月弯儿早就迈上了凌空,雾也渐渐地散了。 西戎问心遣散了一屋子的人,他仍旧疼得冒虚汗,趴在被褥上根本就翻不了身。 他捏着枕头苦笑,在宋榆即将从床板起身倒血水的时候,突然扼住他的胳膊,轻轻一用力,带着男性的温热触感透过衣料传给了宋榆,将她拽回了原地。 “你的目的达成了。” 额上的青筋疼得抽动,他握住宋榆的手臂却很有分寸,紧揽着,却丝毫不会让她感受到疼。 “你是不是想,放火烧船若能成功,既能趁机逃离,又能令他们大乱,还能令海面上戒严巡回的人找到这里的位置,一箭三雕?” “若是不成功,你也能借机试探,最好,能将我拉下水。” 第92章 西戎问心是一个值得拉拢的敌人 按照他的推测,加上这几日练兵的频率,孙恒已经要拉开帷幕决定要开启大战。 已知牵扯进来的江南官场中,姜东升、王光和只有行政无军权,杜若是宫里的人,这些人看着呼风唤雨,但都没有贾敬安一个待爆炸的炸弹危险。 军权,在任何人手中掌控者,都有绝对的话语权。 平定军总督的身份既是香饽饽,同时也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孙恒是倭寇,随时都可以撕毁合约,可贾敬安是朝廷的人,万一孙恒反水,曝光他和贾敬安的关系,谁知道这厮会不会为了保命而投奔倭寇,大开城门。 若是江浙一带官场与他勾结,最多是经济上受损,可若是军队被利用倾斜,大军压境,遭罪的就是江浙的百姓。 死去的人,被隐藏的真相,将会被永久封存。 而这个时候,西戎问心却一心想着如何离开这里,坐山观虎斗,她又为什么要听之任之? 浑水摸鱼,要乱才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宋榆不后悔。 她只是没有想到孙恒会借题发挥,用这件事情敲打西戎问心,同时让他作为炮灰去阻截外调军。 也没想到西戎问心会因此受重伤。 她是愧疚。 西戎问心是一个值得拉拢的敌人。 捏住手臂的力度渐大,他猛地将她拉向自己,目光带着一丝狠厉和斜佞地笑,“你就如此在乎他们?” 宋榆沉默,“我是大晏人,自然不能忍受外族侵略杀戮大晏的百姓。” “他们?是百姓吗?” 西戎问心不以为然,一股莫名其妙的占有渐占领了他的理智,他一瞬不瞬地贴近宋榆的鼻尖,逼着她朝着自己靠近。 “是沈樾舟吧。” “当日临水,跟在他身边的人一直都是你。” 大氅下纤细的女人,海水中不惜以命相搏的女人,为了他甚至甘愿担着风险竟然支身撬动船舱底板的石脂…… 她是疯了。 没有一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在乎别的男人,更何况,沈樾舟的身份…… “你以为你和他会有结果?你以为攀上他,就能够远离我?” 她一直在逃离自己,从头到尾都是。 她根本就没有屈服过,自始至终。 假意的关怀,善意的谎言,她的心机和谋算全部都用在了他的身上。 得到的不光彩,自然患得患失。 宋榆默默瞅着西戎问心。 “这是我的事情。” 宋榆从发髻上取下一枚银簪,这是她的贴身之物,在临水县意外失踪,却又被西戎问心捡到,也是她唯一的信物。 “计划,就按照我最开始跟你商量的进行,把这枚簪子给他,他会明白。” 西戎问心不能失败,且必须赢。 他必须让沈樾舟地外调军队在漳州滞留两日,才能真真正正孙恒重新信任中。 他们的对手不单单是孙恒的倭寇集团,更有朝中官员和一方军事长官。 所以单打独斗谁都不能轻易获胜,只有里应外合,信息互通,才能一举歼灭这些野心阔阔的倭寇们。 “现在这个局势,我是众矢之的,我走了,可不能带你一起离开。” 宋榆选择暴露自己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肯定会被扣押下成为人质,她没想过全身而退。 可是人就是没有办法把一件事情做到十全十美,得到了一些东西,就注定要失去一些。 宋榆扒开他的手心,慢慢起身。 “所以你要完成任务,平安回来。” …… 平安…… 用他送给她的簪子,去作为另一个男人的凭证。 西戎问心看着宋榆的背影久久不言,蓦地被气出了声。 …… 大军开拔当日,沈樾舟不见任何江浙官员。 探子来报,孙恒的舰队开始在南北都有部署,可主要兵力始终在大海航游窜,还不清楚他们究竟要从何处入手。 他知道日前孙恒曾带兵夜入淮南,与他们商讨事宜,也知道他最后是空手而归。 这个节骨眼上,贾敬安不可能冒着干系给孙恒军械武器。 生意人,因某些原因单方面延迟合约,也没写什么问题。贾敬安却问忘了一件事情,孙恒不是生意人,他是强盗,强盗得不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就会原形毕露。 人人都看得出来指挥使的心情很不好,段靖这几日更是要将头埋在地上,根本就不敢在他面前露面。 宋榆失踪五日有余,至今倭寇没有人来与他们商谈,他说不准究竟会不会已经遇害,即便还有一条命,但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落入这些人手里。纵然不要她的命,下场……也可想而知。 沈樾舟骑在马背上,静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 这几日他很难有完整的休息,而每一个不眠之夜,他都是这样渡过的。 段靖送上文书谍报,看着火漆风口的尊贵朱批,心上很是忐忑。 这是陛下的八百里加急。 沈樾舟粗略看了一遍,随即折好,扔给了段靖。 “陛下不同意都督行军?” 他默然。 “入冬了,北方西戎虎视眈眈,军粮和军晌耽误在江南,若是江南因小激大,时局不稳,恐会引起民变。” 这些他都知道,更清楚。 可是江南的局势远比北方更艰难。 师兄戍守边疆三十年,而他也在上个月就修书询问过战况,赵将军回信西戎内部有秘密内乱,西戎三皇子失踪,下落不明。 而这西戎三皇子是个带兵奇才,联合大金诸国为盟友南下袭击阴山腹地便是他的主意,可是他出生不好,生母是个奴隶,被西戎阏氏所忌惮,始终游走在权利的边缘,不受重视。 年前,也不知因何事,离开了西戎。 但也因为他的失踪,将帅不服阏氏的大皇子管辖,战局模糊,大金也因此有龃龉,这一场仗,今年应当是打不起来。 写完了正事,在信的末尾,赵肃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家书。 “更有一事,辗转反思,难以启齿。但师弟信息通达,兹事体大。” “西戎小贼,于今年劫掠我女,翻渡阴山,逼迫小女拜堂成婚,并出走时携带我女一并失踪。” “我今年五十有三,唯有此女,暗寻无果,终日心肠寸断。望师弟念在吾女与令妹沈四小姐血亲之面上,烦劳师弟替我多留心查意,感激不尽。” 第93章 两人在船舱内还共度一夜 子时三刻。 鸟静人谙。 沈樾舟仍然捏着手中这张家书,死死地盯着“吾女与令妹沈四小姐血亲”这几个字不放。 沈四乃是阿轸的排序,阿轸的母亲乃沈家姨娘,因出身极低,姨娘之位都没捞到,生下阿轸之后才正是给母亲端茶行妾氏礼,到死都只是内宅的通房丫鬟。 也因如此,阿轸的身份在沈家诸位庶女中,算最低的。 出身低微,后背无依,容色又继承了其母八九分。就凭这三点,她于沈家的十余年,都是众矢之的。 沈家人自然不配说是她的血亲,唯有追溯其母一支…… 他只知兄师兄嫡妻逝后,再无续弦,但却不知他又纳了妾,且生下一女。 按照赵肃的年龄,也算得上是老来得女,珍贵非常,又如何会被西戎人给劫掠了去?明珠遗落? 久久未曾在看见“沈四小姐”这样的称呼,沈樾舟一时有些恍惚。 其实,他最怕有人谈及她,也最怕有人说起她。 每一次听别人提及她,沈樾舟都觉得心脏像是被人紧紧攥在手心里,怕他们谴责,更怕他们怀念。 他只会觉得自己当年太蠢。 沈樾舟头也不抬,轻轻抚着这几个字,一直静默不语。 脑海中却徐徐浮现出一个与她身量很相像的身影。 …… “啪!” 沈樾舟反扣手心拍在桌案上,烛火灯盏渗透出一张冷峻的侧颜。 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挟持宋榆,除了挑衅二字,他暂时找不到任何其他的原因。 临水的突袭,锦衣卫驿站的劫人,乃至于织造局敢当街绑架……这些人的底气究竟是什么?难道当真的以为天高皇帝远,朝廷的手 下落不明,生死也不明,要是真的蠢得将自己作死了,那他也只有给她烧一炷香,将这群倭寇送下去陪陪她。 营帐内外倏而动乱了起来。 段靖前脚掀开营帐抱拳致礼,后脚就传来阵阵军报声。 “报——” 斥候穿着夜行衣,大跨步朝着主战营奔袭,接近深秋,他只戴了一层薄薄的毡帽,额间却滚出了汗意,十分的着急。 “都督,西岸有三十到三十五船只直奔漳州沿岸,船舰甲炮充足,弹弓备齐,距离漳州堰口不足五十海里,至多一个时辰便能抵达。”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另一个斥候以更快的速度闯进了主账。 “报都督!海岸的哨队悉数退避回营!” 哨队是监督海面的护卫队,也是巡视船只,主要是平定军管辖,哨队发现海面的有异必须立刻回禀驻沿海口的军队,不得有缓。 沈樾舟外调军队入江浙是密令,驻军漳州更是密令,但他却没有隐瞒自己的踪迹,反而早就修书一封告知姜东升,并另其安排贾敬安调动平定军沿岸戒严布局, 而现在哨队都撤离不知所踪,难道还能寄希望与平定军吗? 一时间,众多已经收到消息的官军齐齐涌入沈樾舟的主账,你言我语,简直热血沸腾。 这些外调军都是海省驻军,常年与倭寇作战,经验老到,战斗力十足,比拟江浙富饶,被劫持的多商船货船,海省乃流放之地,民生多艰难,穷困潦倒,百姓的产物和私产都成了这些人收割的目标。 所以一听江浙调令,他们便按奈不住愤怒和跃跃欲试,你语言我一语,讨论如何将孙恒那厮在海上斩首,如何对付船舰的攻击,恨不得拔刀霍霍立刻将倭寇剁了喂狗! 沈樾舟坐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默不作声。 过了很久,这些将领都争得口干舌燥,突然一声巨响。营帐外传来数道炮仗声,大地震动了三颤。 海面上金光大闪,战火渲染了半边天,硝烟立滚。 “敌袭!” “排阵!布列!” 海省的将领们迅速反应,按照指挥使的命令快速排列军舰队形,在岸口上早就开始开凿无数地道战线,就等着这些倭寇自投罗网,来一个瓮中捉鳖! 可比起火气腾腾的将军们,沈樾舟还是一如既往地稳,他坐在火光阴影里,不停地抚摸着手指上的紫翡戒指。 “诸位将军,不急。” 沈樾舟偏头,与正掀帐的斥候迎面对视。 “海上军舰距此还有多远。” “五十里!” 五十里,不近不远。 “若是要偷袭,何必要距此五十里就开炮?” 沈樾舟揉着额头,垂眸低视着舆图。 “走!” “霍别将军,立刻带着右旗军离开漳州,立刻北上前往宁海。” 霍别正兴奋倭寇即将被瓮中捉鳖,这样的好戏现在要支开他? “漳州并非他们总攻之地。”沈樾舟指着舆图,修长的手指顺着路线一路往上,狠狠地点到一个位置。 “宁海。” “远在五十海里,距此还有一个时辰,绝不会用火炮来虚张声势。” 要是他,定然风平浪静至沿岸二十里的地方,一炮将漳州守备军打一个措手不及,顺势偷袭。 沈樾舟很笃定。 “他们是想要牵制我们在漳州耽误时间,为主力部队拖延上岸。” 指尖的位置压得更深,宁海二字在诸将领眼中格外的火热。 “宁海虽是山地,可南下不足一百余里就是淮南,是一望无际的鱼米平原,一马平川!” “他们是想玩声东击西!” “明知漳州驻军外调驻军,却还是冲着我们来,这岂止是声东击西,分明是送死的!” 军报泄露乃大事,可现在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视野之下,窥探全局,步步都是被动。几人义愤填膺,恨不得去宰了贾敬安。 “糟了!” 霍别愤愤地敲了敲桌面,“要是贾敬安这厮带着主力部队前往此处支援,以至于其他地方防守乏力,被倭寇一举进城。他找借口中了声东击西之计策……” “轰——” 还没等到他说完,海面上便又震波涟漪。 大敌当前,贾敬安只要还没有跟朝廷撕破脸,就一定能回来支援,漳州守城不成惧。 看着沈樾舟越来越沉的眼神,霍别愕然终止推测,极速领命,立刻回军营点兵。 五十海里,来势汹汹,等到军事部署结束,段靖才微微低头,紧张地看着沈樾舟的眼角, “她怎么样了?” 段靖心“疙瘩”了一下,牵扯到宋榆的问题,他就会不自主地非常紧张。 “绑走宋姑娘的是孙恒的左掌令,将人掳走之后便一直安插在他的船只上。属下的人冒了个尖,佯装巡逻去探视,但不知道她屋子里究竟放了些什么东西,竟如那日南星馆的火苗一样,瞬间燃起来,烧了左掌令的船,引得轩然大波……” “索性人没什么大碍,就是牵扯左掌令替她挨了五十鞭子。” 知道宋榆不是省油的灯,可却不知道她在何处都敢惹事,放火烧东西是烧上瘾了! 段靖又想到什么,几次欲言又止,有些犹豫。 沈樾舟扫了一眼,“接着说。” 段靖心底叹了一口气,将宋榆被劫持之后和倭寇的左掌令的情况叙述了一遍,最后才道。 “两人在船舱内还共度一夜。” 第94章 可宋榆在他手上 段靖也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心态去看待这件事情。 他还有些纠结。 如果宋榆跟这些人有关系,那么她的安全暂时的得以保障,可是这就代表坐实了奸细的身份;要是没有关系,一个劫持人的倭寇,缘何会为一个姑娘受五十鞭,还为了她揽下今夜这样明知是送死的任务? 沈樾舟低叹一声。 “孙恒的左掌令,百步穿杨。” 临水县一战,就是他的箭逼得宋榆不得不跳海自救。 且这个人身份很是神奇,几个月的时间就从倭寇的奴隶变成了一卫之掌令,深得孙恒的喜爱。执掌军队期间从未上岸劫掠过百姓,主要以应对东南沿岸的有威胁的倭寇势力。 善排兵布局,兵法极熟,若非倭寇之流,定然会成为一方猛将。 “是,这位左掌令气焰很是嚣张,也很是桀骜,但据探子来报,此人从不站沾染女色,也不好敛财,甚至不慕权贵名利。被劫为奴隶时,就是个刺头。” 段靖补充道:“缅国袭击海省的数艘劫掠的船只,就是被其所捕获,全军覆没。” 没有留活口,全部淹死在海底,足见此人的狠厉。 全军覆没…… 沈樾舟下意识想起一件事情。 上次听见这个词,还是在漠北的军务上。 西戎三皇子率军袭击大金诸国,为压制反抗力度对打的蒙人,曾俘虏进行了坑杀,全军覆没。 短时间内杀出重围的左掌令…… 离奇失踪的西戎三皇子…… 沈樾舟眉眼一阖。 “将本座将快弓弩拿来。” 快弓弩? 快弓弩是锦衣卫极为厉害的远射程武器,军机所看家本事全在上面,锦衣卫也很少携带。现在取它干什么? 可撩看他阴沉的侧颜,段靖也不敢多问,从帐营内将其取了出来。 “派一只小船,携带此物给他,就说算是锦衣卫的见面礼。” 段靖彻底的懵了。 “都督?” 您在干什么? 人家本就百步穿杨,现在送他一把射程无双的快弩,岂不是如虎添翼? 而且,双方本身就是敌人,哪有未战先送敌人见面礼的道理? 沈樾舟只是淡淡道:“投其所好。” 段靖下意识就要反驳,“都督不是也很喜欢这把快弩吗?” 沈樾舟彻底扶额,无奈地敲了敲桌板,“本座是喜欢。”可宋榆在他手上。 同时…… 他也想知道,这个左掌令,究竟与他想象当中的人是不是同一人。 贾敬安若是参与战争,为了撇清楚关系,摆正位置,也会毫不留情地迎面进攻。那么今夜作为先锋,他极大程度上是必死无疑。 只是沈樾舟还想赌一赌。 赌他并不会为了倭寇而丧命,赌他愿意和他里应外合。 赌宋榆那一把火,就是为了见他拖下水,火中取栗。 …… 整个晚上,漳州外调军都在战备。 贾敬安赶到战场时,孙恒的军舰在海面上已经能清晰所见。 海面上的风,越发的大了起来,鼓吹着战旗升起又降下,众人拥簇着一个高骑骏马的戎装男人从岸口上驱驰,一排排大炮,一对对火铳,校准角度,直面对岸的军舰。 贾敬安仰着头,在人群中很快就锁定了那张冷峻威仪的指挥使。 临水一别,他就再也没有得见沈樾舟,这位爷一早就关门闭户,除了见指定的几个官员之外,根本就不见一个人,周围也如铁通一般刀插不进,针钻不进。 听是在织造局为了个女人大发了一通威风,刮了一层人皮,而今淮南戒严,听说也是为了上次在港口见面的那个女人。 贾敬安见过宋榆,其貌不扬,甚至是丑陋。 但他并不觉得是沈樾舟是个会色令智昏的人,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女人一定很重要。 一定掌握着很多证据。 偏偏孙恒这个一根筋的左掌令非要保她,孙恒又不愿意做坏人。 他就只能勉为其难,顺手替他解决了这个麻烦。 也顺道给自己解决了这个隐患。 一见到沈樾舟,贾敬安马不停蹄地打马而上,双方拱手示意之后,他陪着跟在沈樾舟身后海省的数名军官,忍不住哼哼,“都督要人手,尽管来我这里借就是,何须大张旗鼓地外调军马?” 搞得这样复杂! 他连插手的余地都没有! 沈樾舟没正眼看他,而是意有所指的解释浅笑,“多一人多个保障,本座与总督一起合作围剿,料定这些倭寇只有死路一条。” 贾敬安指尖忍不住蜷缩了一下,心上有些奇怪。 也不知是不是心虚,他总觉得沈樾舟这句话有言外之意。 可他来不及细想,号角就在此刻响了起来。 远洋的军舰,一艘接着一艘,气势汹汹。把手在岸口的弓箭手也早就架好弓弩,排好火炮,静等前面的军舰驶过来,就预备齐齐发射。 漳州的港口极为宽阔,就像是一个大张开的口袋,很适合船舰直奔驶入,直捣黄龙。 只要人员充足,战情清晰,有明确的接应和部署,其实拿下漳州并不难。 不计后果,拦截两日,其实也并不是做不到。 对于这场战事,西戎问心还是很有把握的。 但这一切的前提,就是自己不是颗已经被出局的棋子。 港口上的硝烟为越来越浓,阴沉的黑夜似披了一层更深的雾气,即将天亮的关键时刻,海风逐渐成了陆风,船诡风帆“唰唰”作响,冷风从袖襟涌入,湿冷得渗人。 而远眺海岸口,港口出早就排列整齐无数巨大且坚挺的军舰,他们越靠越近,就越能军舰战旗上面的字。 有人惊呼一声。 “平定军怎么会在漳州?” 更有人倏地反应过来。 “掌令!要是强攻,敌我悬殊啊!” …… 嘈杂,慌乱,顿时乱成一团。 他们怎么都没想到,本来是阻截外调军入江浙的部队,竟会遇上自己人。 左卫队主要攻击海面上游走的其他倭寇帮派,的确是战无不胜,但同时也从未与平定军有正面交锋。 所以,将士们脑海中都冒出这样一个疑问:他们双方要是打起来究竟是要继续做戏,还是当真的血战到底? 第95章 这就是以寇养寇,不见血练兵的下场 做戏? 西戎问心心底冷哼,死死地盯着远处的船舰。 旌旗遮天蔽日,浓烟滚滚,精锐的平定军炮口和弓弩早就对准了海面,早就布置好了天罗地网,等待着他饺子般成为入瓮之鳖。 孙恒从未告知他平定军也会加入此次战役。 这是一场必输之战。 没有援军,更不能后退,凭借着两万人想要吞下联合平定军的外调军队,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左卫队勇猛,绞杀海面上的其他散装倭寇势力简直是不用费吹灰之力。 而平定军这些年却很少直面与孙恒对抗,士兵作战经验较之以往在很大程度上都在下降。 且双方战船炮仗装备一致,甚至军舰队列排序都由平定军而出,恐怕现在已经没有谁可以摸清楚对方完整的实力。 西戎问心第一反应并不是此战之艰难,而是觉得贾敬安和孙恒肯定是出现了不可磨灭的龃龉。 也是,朝廷的官员已经查到了两人的关系,甚至掌握到了证据,贾敬安不是蠢货,他要是今日当真的再次视而不见,就是明摆的失职包庇,直接军法处置。 而他今日下场拦截他,表面看是与倭寇对战,可是沿岸的布防却有理由解释防守不当,他亲自狙击左卫队,就是为了摆脱干系。 他死得越惨,他就越脱罪。 他自己,乃至于左卫队的士兵,注定难逃一死。 主帅阴翳,士兵们的气氛也不高,他们更多的是好奇和疑惑,为什么平定军会出现在这里将大炮和火药对准自己。 西戎问心阖眼,放下了望远镜,从怀里揣出一枚精致的银簪,他腹指细细摩挲上面的花纹,垂眸凝视良久,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就是她拉自己下水的理由。 让自己亲眼看见被抛弃和牺牲的结局。 入穷巷,唯有死路一条时,就只有举戈而反。 沈樾舟…… 值得信任吗? 更值得她如此做吗? “呜呜——” 号角吹得越来越像,倭寇们越来越糊涂,不知是进还是退,都在发问,全部瞪大了眼睛看着船头那个玄黑色铠甲的年轻男人。 “掌令……我们究竟……” “众将士听令!” 黑色的玄袍在风口浪起掀下,赤黑色的盔甲和兜鍪在无数火光把手映衬下寒光乍现,他立在船头,在黑沉沉的夜色下犹如一道明亮炽热的光。 “此战,只有敌人,没有友军,更无支援和退避。江浙富饶,土地肥沃,无飓风和洪水,更无地震和火山的威胁。赢,我们就是首领攻克城池的第一战线,就是为家国百姓们开辟新土地的英雄!” “所以此战,没有输,只有赢!” “此战,唯有勇士可胜任,可举起火铳和炮弹,唯有不畏惧死亡的战士,可以突出重围,随本将一起作战!” 孙恒的野心昭然若揭,下层的倭寇们虽然不知上层的决策,更不知一直追随的首领根本就没有预备给他们生还的希翼,可是军心不能散,志气不能败。 西戎问心眼神里满是狠厉。 他举起腰侧的长刀,站在船头,冷寂而孤寒。 “杀出去!” “呜呜——” 进攻的号角燃起。 箭雨跟随火炮密集而落。 手持盾牌的平定军排成一排,顶着箭雨快速移动,船朣狠狠开始相撞,海面上杀气腾腾,刀剑相接的惊金戈声针锋相对。 作为先锋,平定军拿出了最近几年的最佳水准,五人一组,八人两组,盾牌长弩长戟前后围攻,在密集的箭雨掩护下,很快就登上了倭寇的军舰,开始面对面博弈。 任何战争只要上演了肉搏战都是相当残忍的。 长刀捅破你的腹腔,穿透我的肺部,砍下他的颈脖,刺透心脏,盔甲没有额外的庇护,唯有经验才是最大的胜算。 所以,长时间没有肉搏血拼的平定军们的血气很快就在作战经验更加丰富的左卫队上落下败像,后面上船的将士们有些胆颤,开始跟不上大部队的脚步。厮杀慢慢开始转圜,倭寇们奋起直追,吃了血般激烈。 深夜,海面却亮如白昼。 沈樾舟抬头望着天空撕扯的冷箭和火炮,紧紧抿起唇。 这就是以寇养寇,不见血练兵的下场。 轰隆的爆炸声四起,烟尘如同浓雾。 突然一声巨响,倭寇的桨轮船突然响起了凄厉的嘶吼,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三四艘军舰突然包围了左卫队的大后方,径直朝着他们驶来! 一百米。 五十米。 二十米! 滞留后方的后勤人员陡然发出厉声惨叫,飞渡海面的箭雨霎时贯穿了身体,齐齐射倒一片人。 “掌令!” 有人大喝。 “大晏军从突袭,我们被包围了!” 包围…… 西戎问心来不及下令,突然被一个满是络腮胡的中年男人给拦住,他汗流浃背地快步拉西戎问心去了一个船舱,捧出一个锦盒,双手奉上。 “此乃锦衣卫御用快弩,殿下,这是大晏人在向我们示好。” 蒙乃尔看着无动于衷的西戎问心,咬了咬后槽牙,“殿下!这场战役本来就与我们无关,这就是一场必输的战役!” 大晏和倭寇的斗争,西戎本来就是坐山观虎斗,殿下本来就可以顺势离开战场,为何又要搅合进去? 西戎问心看着这块弩,倒有些爱不释手。他甚喜军械,这段时间在孙恒的手下也见识到了很多西戎没有的高端军械,要是有一日顺利回到西戎,若是有可能,他倒是希望开凿一批铁匠工匠研究研究。 可万事再喜欢,现在都有用一个问题。 少年将狼尾甩在身后,捏紧了拳头,很快明白了沈樾舟的意思。 蒙乃尔脑子一嗡,抓心挠肺地难受。 “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赵姑娘的身份很重要,沈樾舟不会放弃她!我们现在被人牵着鼻子走,何必呢?” 让他们打吧! 谁生谁死都没关系,他的任务就是趁乱将殿下带走! 西戎问心冷目侧视,声色俱厉。 “她还在孙恒手上!” “此事你休要再提!” 第96章 本王拜过堂成过亲的妻子,成了指挥使的人? 后方动乱,伤亡虽然是有限的,但是造成的后果却是无限的。 火器补给和伤员的运输瞬间瘫痪,前线将士的士气和优势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惨叫声声声入耳,冷兵器铿锵进入体内,西戎问心踏在尸体上往船舰后走,突然有一种即将战败的错觉。 悄无声息就包围了他的后方,又悄无声息地将调转战局…… 战场的开局,往往就能预示之后的结局, 就是他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撼动这场战役的结果。 西戎问心扫视着倒在甲板上一片狼藉的倭寇,异色瞳眸带着肃清的冷意,被玄黑色盔甲包裹的英俊面孔也渐渐有了几分动容。 兵败如山倒,战场更是瞬息万变,没有人能够预测下一刻的结果。 但他毕竟是西戎的常胜将军,数次与大晏士兵作战,即便是知晓结局,也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事。 西戎问心捡起掉落在地面上的倭寇旌旗,重新插会船桅上,他站在船头, “全军听令!” “中军将士调派为前锋,听本将号令,正面迎击,原计划左右两翼上岸的将士立刻支援前锋,以攻代守,趁机迂回包抄平定军后翼,其余将士,全部驻守在后翼,听号令!” 他们要做的是保存实力拖延时间,而不是当真地占领漳州。 以攻代守就是最好化退为进。 事实证明,西戎问心的思路很清晰。 只要占据海面,就是掌握了自主权,如铁牛般横冲直撞的平定军只能在海面上与其绕圈子,从主动进攻变成了变相防守。 而平定军只能在港口沿岸附近进退维谷,本来是给他们预定的包抄路径,现在却将他们困死。 可毕竟人员和武器都殊途,只能抵得住一时。 尘埃弥漫的天色渐渐渗透出白色的光亮,西戎问心远眺着后方跃跃欲试却同时也是兜圈子的大船,垂眸凝视了很久,最终还是让蒙乃尔预备好了一艘小船。 “殿下!” “沈樾舟这厮是赵肃的师弟,他不可信啊!” 当朝权臣,深不可测,倘若是在西戎,倒是不惧这样的人。可是他们现在本就受人牵制,不再自己的地盘上,上去就是送死! 送死都算好的,要说沈樾舟扣下殿下,他们就是真的走投无路,任人宰割! “现今受人钳制的不止我一人。” 西戎问心冷眼瞥他,推开蒙乃万的的肩膀,径直跳下了船。 “你好好的替我守在船上,不许下船跟过来!” 蒙乃万就差点给他跪了! 早知道会造成如今这样的局面,怎么说他都不会同意派遣弟兄去锦衣卫大门口将人给绑回来,要是没有这个女人的存在,恐怕他们殿下早就在回西戎的路上了,怎会只身涉险,单枪匹马地闯龙潭虎穴! 这群该死的倭寇! 蒙乃万是看着就恨,恨不得提刀砍死! 而另一边,西戎问心却很镇定地上了沈樾舟的船。 西戎问心提刀跨上台阶,在距离船帆的缰绳边缘,看见了戍守在他身旁的一队赤红色军官校尉。 锦衣卫都指挥使。 西戎问心对他的名号并不是很清楚。 作为西戎人,他更多的时候接触的是赵肃这类戍边大将,而大晏的内务司,他不甚了解。 但他却知,此人来历不小。 “三皇子莅临江浙数月,沈某招待不周,怠慢了殿下。” 西戎问心闻声,仰头望去—— 他肃立在船板,一身银白色的盔甲在清晨的薄雾中泛着冷光,雾气凝聚成水滴从他的盔檐上滴落,溅在鼻梁上,白皙似玉般的肌肤犹如千万年不化的寒冰,看着他的表情除了冷漠,还多了几分意料之内的轻笑。 在沈樾舟给他那把快弩时,他便知道了自己身份已经暴露。 孙恒心思缜密,却有一个好处,那便是用人从不疑人,英雄从不问出处。 但瞒得过孙恒,却瞒不过这位被称为大晏第一情报司的指挥使。 “若是劳驾锦衣卫,本王现在恐怕早就沦为阶下囚了。” 挑动大金诸国在边疆燃起战火,屡次觊觎大晏国土,西戎问心本质上其实和孙恒没有什么区别。 唯一的不同,其实就是他没有这个本事勾搭大晏的军官,没有像贾敬安如此好打发和怂恿的戍边将领。 要是被锦衣卫发现他的踪迹,现在恐怕就已经被祭旗了。 “走到今日,殿下想必也知道此战只有一个结局,孙恒用你们的血换取他的安宁,我想殿下是个聪明人,不会与他为伍。” “嗯。” 西戎问心颔首,“本王不想卖关子,区区海寇,轮不着本王替他卖命。只是本王很好奇,指挥使要如何里应外合?” 沈樾舟的按住腰刀,目光落在西戎问心手心上的银簪上,久久不语。 “本座有言在先,我的人,望三皇子完璧归赵。” 西戎问心眸光一暗,极为轻柔地抚摸着银簪纹路,带了几分挑衅的笑意。 “何谓完璧归赵?她本就是本王的人。” 沈樾舟心里蓦地有些恼火。 铺开这样大的阵仗,调动孙恒的人窝里反,私心而言,很大一个程度上是因为宋榆。 可是沈樾舟心底不愿意承认,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回避挑动战争的原因只是因为想将这群人一网打尽,可是面对西戎问心的挑衅,他已经按捺不住沉稳的气息,语气都加重了。 “本座听闻三皇子在边塞干了件大事,劫掠了本座师兄的千金,既然三皇子心有所属,何必对一个寡妇如此执念。” 这个时候,什么嘱托和血亲都远在天边,沈樾舟只想马上从他手上换回那个蠢女人! 她是证据链之一,决不能又失。 “指挥使是听不懂我说的话?” 好生生的会谈突然变成了两个男人隐约间的争风吃醋,西戎问心也不甘示弱,他冷笑了一声,野狼似的扫了过去。 “本王说了,她本就是本王的人,不过当时因倭寇来袭,我们失联了几个月,怎的?什么时候本王拜过堂成过亲的妻子,成了指挥使的人?” 第97章 三皇子,务必,完好无缺的将她带回来 这一仗,其实不只是倭寇们抵抗的惨烈,就连贾敬安也打得十分的凶险。 平定军八万常备军,一半多的人都已经被调派到了漳州,有上千挺火炮和无数火铳箭弩。 这些放在北方战场上,那简直就是佛挡杀佛,神挡杀神。可放在同样武器精良,极善水战的倭寇面前,却是肉眼可见的吃力。 辎重刚上船,就被不要命的倭寇们拿船当铁牛撞上来,且十分熟稔的拉长麻绳,裹着大型就辎重往水里拖! 火器浸上了水,就泡了汤! 将士们从岸上打到海水里,从优势瞬间变成劣势。 长时间没有打过水战,平定军的武力值就远不及这些倭寇,且水下阻力大,再加上手中的军械更加沉重,不容易施展开,不如倭寇的弯刀更轻巧。很快,海面上就渐渐飘荡起无数具尸身残缺的断臂和浮尸。 血染红了尸体,尸体不断涌出血。 醒目的血液比墨水都刺眼。 贾敬安心里一激,虽是看着平定军如此惨状,但他却始终没有让人撤退,反倒是令中军吹响号角,做好反攻的准备。 将士们,在有的时候就是用来牺牲的。 他在这场战役上越是出色,自己就能洗清更多的嫌疑和干系。 朝廷也不能治他个擅离职守之失职罪责。 死的人越多,这场战役越残酷,他就越是清白。 贾敬安手起刀落,囫囵砍掉了一个倭寇的脑袋,血溅在他的脸上,他却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孙恒这人,就是心忒黑了些,一手扶持起来的天纵奇才陨落在这一场战役里,其实有些可惜。 可是,此人一死,孙恒帐下其余的能打仗的将领们都只是平庸守城之才,军械火炮受损,精干牺牲,孙恒的实力倒是要比以前要削一些走,对他而言,只有优势,没有劣势。 漫长的海岸线的轰炸,上岸之后层出不穷的袭击,像是天罗地网,就等着左卫队来入瓮。 杀! 为了前程! 为了家国! 为了名誉! 更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 兵戈声四起,鼓声如雷。 没有退路的倭寇们,只有咬紧牙关,奋起抗争,没有退路地举起手中的长刀,与平定军,与曾经的盟友展开殊死一搏。 西戎问心听着远处的嘶喊,神情并未有触动,只是看着海面上覆浮起的血水,一阵凉意从骨头缝隙里传来。 沈樾舟眼神微微眯起。 “本座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宋榆就是宋榆,不是任何人。更与西戎问心这样的战争机器没有关系。 他压低嗓音,眸光杀意大显。 “三皇子和我既然都想将她安全带离,你我合作就是最好的契机。” 比起成熟清冷的沈樾舟,西戎问心更像是一个毛头小子,三四次讥讽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西戎问心冷笑一声,狐疑地盯着他。 “本王现在是倭寇,都督与倭寇和合作……岂不是通敌叛国?” 为了宋榆,他竟然会如此? 沈樾舟浅阖着眼,靠在甲板栏杆上。 华贵的紫衣蟒袍在旭日下泛出耀眼的金光,隐在方形飞翼帽下的俊脸犹如神只,他从始至终都镇定自若,半点情绪都不显。 只是在目不可见的地方,紫翡玉戒在飞速旋转。 “事急不可不从权。” “通敌叛国……有很多种解释,三皇子如今在大晏境内倭寇裹挟。既然有同样的敌人,你我二人现在就不算站在对立面。” 沈樾舟目眸光微亮,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他冷冷扫了一下战场,透过滚滚浓烟,似乎看见了一个清丽玲珑的身影。 “三皇子收快弩快艇来此与本座一叙,便是已经做好了与本座合作的打算,或许……在宋榆放火烧船之时,你就已经知道,唯有我们合作,才能双赢。” “现今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将宋榆安全地带离孙恒的掌心。在这个前提,则是三皇子必须赢得此次战役……” 大敌当前,倭寇已经杀上了岸,对着敌方将领,甚至是敌国皇子的面前,沈樾舟大可一举拿下,一箭双雕。 可是他身为都指挥使,居然说:现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宋榆的安危。 西戎问心一时竟不知他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但同样,站在他的角度,要想成功将宋榆带走,就只有和沈樾舟合作这一条路。 因为这点倭寇这点兵力,只能是以卵击石。 其实要带宋榆平安离开的方法有很多,若非她擅作主张烧船暴露,他们恐怕已经在回西戎的路上了。 偏偏这女人脑子一根筋,不愿意看见东南江浙陷入战火。 “你和她倒是心有灵犀。” 西戎问心轻哼,收紧了腰上的长刀,“可是这场必输的局,若是让孙恒相信,没有这样简单。” 他的任务是阻截外调军的步子,给孙恒北上的部队缓冲,能顺利登上宁海。若无平定军参加一脚,或许这场戏还有得玩,可是贾敬安的出现生生打破了他的计划。 一万海寇对战五六万朝廷的军马,且在特定的港口战场上成功阻拦其调兵北上,这一仗要是赢了,他不会因为以多战少出名,而是立刻会被孙恒怀疑。 “简单。” 袖口短刃不知从何冒出,快如流星,瞬间划破了坚硬的甲盔,沈樾舟闷哼一声,只见冷刃埋入体内,段靖惊呼不得,不等他上前阻拦,短刃竟径直插入了肩胛。 “都督!” “指挥使!” “你!” 周围瞬间激荡,锦衣卫们瞬间汇聚在沈樾舟左右,段靖本欲上前捂住伤口,惊慌失措间,却被沈樾舟一把推开。 沈樾舟并不在乎周围的惊慌和不解,锐利的视线死死盯着西戎问心,只轻阖眼一瞬,下一刻,他瞬间拔出了短刃,“哐当”扔在地上,苍白着捂着喷涌而出的伤口,紧握着栏杆。 “左掌令袭击重伤本座,本座重伤,以至外调军暂缓进攻,停滞漳州。” 他的唇色与鲜红的血色成正比,沈樾舟澄亮的铠甲也染上了血光,他的眸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黑,胜券在握地咧开笑意。 “三皇子,务必,完好无缺的将她带回来。” 第98章 我有掀桌子的资格,而你凭什么 通平五年十一月初十,漳州惠水港口。 这座五年前就被倭寇血腥屠杀过的港口在连续两日倭寇的不断进攻之下被撕开了一个口子,西戎问心率领大部队下船攻占港口之时,与此同时,孙恒率领的倭寇主力军全部部署在宁海附近,严阵以待。 贾敬安的盔甲烂成了废铁。 他气喘不匀地坐在营帐内,看着帐营内进进出出的大夫和郎中,站在人群中开始嘶吼踹人的段靖……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 帐营内被白色的大帐笼罩,他看不清里面究竟如何,但大夫和郎中里却有他的人。 报信来:指挥使被短刃刺中,恐伤及心脏,虽已暂时止血,可是…… 没有可是。 他们只是叹气,一副欲言又止,又高深莫测不敢多言的模样。 贾敬安只得扶手赶走。 人,的确是真的遇刺了,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沈樾舟究竟是如何遇刺的? 就连他在沈樾舟手上百招之内必输,孙恒这个左掌令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仅意外重伤沈樾舟,而且居然抵挡了他们两日两夜,硬是在渡口阻拦着外调的军队不敢擅动。 两日限期一过,他们便立刻收拾船舰返还大海,开始游击往后退。 他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把人撵到了往八十百里,对方也是只避不进,以防海面突如其来风暴,他们也只能返航。 在海面上和熟悉天气和方向的倭寇打海上游击战,就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只有等死。 贾敬安有些挫败,倒也不是因为沈樾舟在这个关键的时候遇刺,耽误了进攻的进度,而是他觉得孙恒这个左掌令实在是有些瘆人。 孙恒有此人,简直如虎添翼。 而这样的人不在他的麾下,那就是潜在的隐患…… “将军。” 副将文涛俯首帖耳。 “孙首领派人请将军一叙。” 孙恒? 贾敬安目光一凝。 从大军营帐内悄然退出来,文涛早就牵好了马,一个翻身,夹着马腹,二人便从漳州军营扬长而去。 上次淮南匆匆一别,他们俩倒是到的很不愉快,孙恒这厮野心太过膨胀,他想要的事情太过于荒谬,贾敬安虽说对于通敌叛国一事无感,但若是这片土地被倭寇获取,他觉得自己的良心还是有些不安。 道不同,殊途同归。贾敬安想要就此分道扬镳,就如漳州守卫战一般,最好双方都不要留情面,但孙恒岂能让他如愿。 “这一战,贾将军又是声名远扬。” 井上十三带着北上的主力部队北上宁海,孙恒却窝在香江运河上探花觅艳,贾敬安刚来时,他倚斜在床上,靠着厚厚的枕头,左右美人为他捶腿侍奉,端茶递水,一副悠然自在的模样,根本就瞧不出此人即将发动战争的模样。 春香游园,最开始,其实就是为了在香江设据点而制造。 贾敬安看着左右的美人,倏而想到一袭红衣跳入火海的温燕燕,又从温燕燕想到了从头到尾都如兔子一般乖顺的齐小玉…… 这些女人,看似无害可怜,实际上个个都是藏着尖牙的毒蛇,说不准在什么时候就狠狠地咬人一口。 “声名远扬的不是本将军,该是你的左掌令。” 贾敬安大步跨坐在他对面,掠过这副意态悠闲的神色,眉眼间聚起了风浪。 “一万人,独挡我平定军五万有余,顺势插了沈樾舟一刀,这样的将才,孙首领也狠得下心来让他送死?” 孙恒很是骄傲,比他自己现在部署占领宁海大小出海口都更加得意。 “你们中原人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有的人,不逼他,怎的能发挥最好的作用?” 孙恒斜睨着他,嗟着笑意斟酒。 “出任务之前,还为了一个女人受了五十鞭。虽血气方刚,却实打实的有情有义。若是本将日后膝下无子,他就是最好的接班人。” 贾敬安不知他对西戎问心的评价如此高,更如此看重。 只是他今天来,不是为了与他叙旧的。 “上次在淮南,我念着这群锦衣卫盯得太紧,不想逼你。而这次漳州战役,我更是花了心血来帮你洗清罪名,此战之后,就算你当真有什么把柄落在锦衣卫手里,想要拿人,那也要掂量掂量。” 孙恒不避讳自己的野心,挑了挑嘴角。 “贾将军,我们的合作,完全还可以更深一步。” “江浙富饶,一年的赋税就能养活我军舰三年粮米军械,是东瀛人两年的财富。” “这样一片沃土,谁不觊觎?谁又愿意在大海上居无定所?忍受着浪涛风波?” 要他离开就离开,要他收手就立刻收手。 当年和贾敬安合作杀了谢安,扶持他上位的时候,就是为了养精蓄锐,有朝一日能称霸东南海面。 而今东南沿海已经再无敌手,他又为何要像狗一样任人指挥派遣? 恶人都是他来做,这些江浙的官员拿了好处还要反过来隔三岔五的那他作筏子彰显自己的政绩。 凭什么! 尤其这一次锦衣卫下令彻查,这些人简直就像是裹紧了尾巴的狼,一点风声都不敢冒,拿他当做挡箭牌。恨不得将脏水全部都泼在他身上。 脏的坏的,香的臭的,只要是有问题,一个“倭寇”就是最好的理由。 此战虽是平局,但对于孙恒来说就是大捷。 这无疑鼓动了他隐藏在深处的勃勃野心和不忿。 “你疯了!” 明目张胆地跟朝廷斗,他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快! “我纵你北上,是念在你这些年跟本将军也算有恩义。沈樾舟调外省军队,那可就是往死里打,你能拖一点躲一天,能避则避。” 不是给他理由让他妄生如此大的野心的! “避!” “为何要避?” 灯盏映射在孙恒怒涛冲冲的眼眸里,他顷刻将酒杯扔在地上,“哐当”碎成碎片,惹得两位美人花容失色,急忙移退在屏风内。 “你们中原人能住沃土,难道我东瀛人就不能居住了?强军悍将,我不比你少,杜若姜东升这些宫廷官僚的支持,我也不缺。你以为你能袖手旁观翻脸不认人?我告诉你,弄死谢安我们俩都有份,这些年来的事情我们早就牵扯不开。” “我是依仗你才有了今日的位置,可你若是没有我,一盘菜都不是!” “一条船上的蚂蚱还想着保全自身?” “贾敬安,我有掀桌子的资格,而你凭什么?” 第99章 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你以为我不清楚你们那些弯弯绕绕,不知道你们想要把我踹开,吞下江浙这块肥肉!哼,你们这些当官的……有利的时候趋之若鹜,大祸临头都是树倒猢狲散,恨不得踩在我肩膀上将我弄死。” “贾敬安,你以为现在打老子就能洗干净你做过的一切?就能否认你篡改军情,和我一起杀害谢安,成为平定军总督?” 说急了,也管不着什么面子人情,迂回词调,孙恒毫不客气的撕毁他们最后的遮羞布。 “纵然藩司衙门都护着你,给你遮掩,但纸包得住火?你就能高枕无忧?以为朝廷就没有证据将你绳之于法?做你娘的美梦!” “我告诉你,就是你将老子杀了,提着老子的人头去朝廷,你做的事情,办的事儿,绝不可能一笔勾销!皇帝小儿不会容忍一个通敌叛国的将领再次执掌他的军队,沈樾舟更不会容忍一个要杀他的同僚稳坐高位。” 利益令人趋之若鹜,同时也会让人陷入泥潭。 在贾敬安选择与他一起踏上这艘船开始,他就没有退路。 以前是自己事事顺着他们,现在就要调转过来,他们要来顺着自己。 即便是杀了他,灭了倭寇,他也是在劫难逃。 孙恒笑着,伸手唤来两个美人,怀抱其中一人坐在坐在腿上,另一人替她整理衣冠。他语气有放缓了些,循循善诱着他上贼船。 “我们合作多年,不是不知道这些江浙官员的贪得无厌的野心,你我还要担着干系,而这些人不出人不出力,返利返扣每单就要占三成。” 而他们劳心劳费挣辛苦钱,余下七成还要三四分。 都说商人贪心不足,这些官宦更甚。·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些事,不试一试如何知晓能不能成功?你们中原的太子远在千里之外,长鞭莫及,现在北方有虎视眈眈,西戎随时可能会举兵南下。这个关键时刻,要是南方也乱了,西戎必定会趁此机会南下。趁他病,要他命。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只要你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配合我拿下淮南布政司,拿下聚灵、吴越、长川口……长江以南的藩镇,中央自顾不暇,肯定要先保住北方,届时腾出手来收整南方时,江浙已经在我们的掌控之下。” 他的野心也不大,没想着要大晏全部的土地,就只喜欢江浙这一带,划江自治,各自为政。 美人如猫儿一样枕在他的膝盖上,他轻柔的摸着她的墨发,歪倒在靠椅上,意犹未尽地谋划着。 “沈樾舟外调军不足四万,根本就不足为惧。且他现在重伤昏迷,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个谜,没有了沈樾舟,外调军就是一团乱,就算他们锦衣卫通天之能,也不能在短时间内回到你晏都。问心为先锋镇守宁海,一马当关,就算北边有异动,也能阻挡一段时间。现在江浙的军务在你手上,只要你和我一条心,至少,我们能拿下宁海、淮南、漳州、泉州等地,最差也是垄断香江流域大部分肥沃的沃土和城市。” 贾敬安沉默着。 一个上了瘾的赌徒,是叫不醒的。 孙恒是站在悬崖边缘的人,他可以全力以赴背水一战,而他们几乎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朝廷不会容忍他们存在。 沈樾舟在韶安干的事儿虽然没有下文,可是这就代表着他对谢安的死有了怀疑,疑心一旦发芽,就是苍天大树,当年的事情会被一一牵扯出来,他没有退路。 他没有退路。 这条贼船,杜若,姜东升,王光和……都没有退路。 窗外香江水岁岁年年的流淌着,滋养着这万水千山的田地百姓,无论是谁执政,这片水域都会长长久久的成为这片肥沃土地上不可缺少的源头。 “我只有一个要求。” “沈樾舟必须死。” 一个无头无尾的刺杀见不到血,“而且一定是你杀了他。” 贾敬安提出的要求有些刁钻、 “我不必须亲眼看见他死,才能才答应你的要求。” 临水一战,孙恒见识过沈樾舟的本事,但始终对他,应该说是对大晏的军事实力有些掉以轻心,他不理解为什么贾敬安谈及他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一个被问心乱军中刺杀的人,究竟有什么好忌惮的? 孙恒觉得麻烦和强人所难,他蹙着眉头给自己斟酒,阴郁地将嘴角沉下。 “他现在在漳州的军营,我杀他,我如何杀他?” 现在要杀他,就必须闯入漳州军营,那就是自寻死路。 “谁让你去军营杀他?” 贾敬安要万无一失,“让他来找你。” 孙恒倾斜的酒盏更歪。 “你不是抓了一个女人?” 贾敬安还记得她。 春花游船大火里,沈樾舟心甘情愿跳下火海相救的女人。 这个女人,很重要。 “用她做靶子,让沈樾舟亲自来接人。我们再趁机杀了他。” 孙恒放下酒盏,立刻否决。 “不行。” 这个女人对于问心来说很重要,此次也是因她问心才扛下了漳州的任务,要是用她去换人,他担心问心会跟他离心。 贾敬安把玩着小巧玲珑的酒杯,退让了一步。 “我可以不要她的命。” 他虽然想杀宋榆,但一个女人而已,没了沈樾舟这个靠山,她就算掌握着天大的证据也无能为力。 这个要求并不难,而且对于解决沈樾舟,孙恒只有赞同没有否决。 现在,就是看这位杀伐决断的都指挥使,会不会因为一个女人入局了。 …… 宋榆醒来的时候,外面正在下毛毛细雨。 防止她挣扎,在西戎问心离开倭寇的营地之后,孙恒就给她灌了药,宋榆昏昏沉沉睡了好几天。 睁眼之后,全身都是瘫软的,只能动一动手指,抻一抻胳膊,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没有行动能力,但是她还有五感。 窗外走动的侍女们埋头絮絮叨叨,她们有的是东瀛人,有的是临海而居的东南小国人,但更多的是姿容都相当出色的中原人。所以说的话宋榆还算是听得懂。 譬如西戎问心与平定军在漳州血战了两日两夜,成功拦截了漳州外调的军队;又比如,大晏的都指挥使被西戎问心刺杀,重伤昏迷…… 林林总总,各式各样,她分不清真假。 宋榆掀开了窗帘,除了看见茫茫无垠的大海,就只剩下气势磅礴的军舰船队,齐齐并头往前。 精神力不济,连带着定位也更加艰难,在大海上,船队若一叶扁舟,没有参照物。宋榆很难判断自己究竟在往何处走,究竟又要将她带去哪里。 她只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北上。 北上? 能去哪里? 漳州距离淮南不过六七十余里,骑兵快马加鞭一个时辰,水路最多两个时辰。 孙恒若是想要占据江浙,淮南是避退不了的首府,如若不从淮南下手,他们的目的地又是何方呢? 可惜,就算是宋榆知晓孙恒的决策,现在这样的情况,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传递消息。 “吱嘎——” 门缝微颤,侍从们纷纷往左右避退,一个中年男子跨步而进。 他看着歪斜在床头的宋榆,狭长的眼尾攥起深深的纹路,带着几分深不见底的笑意。 “宋姑娘醒了。” 宋榆对他深恶痛绝,警惕地用被褥将自己裹住,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放火烧了他的船,早就撕碎了伪装,她与孙恒不需要虚与委蛇,说话开门见山。 “你要把我带去哪里?” 孙恒轻声一笑,并未直接回答宋榆的问题,而是熟稔地落坐在了窗边,打量着这个让他最心爱的将领不顾一切也要在锦衣卫手中抢回来的女人。 的确是有几分姿色。 未施粉黛,不戴钗环,照样令人心生爱怜。 英雄难过美人关,问心这样年强气盛的男子更是逃不过这般楚楚动人的女人的手掌心。 可英雄有了弱点,足以致命。 孙恒淡淡地勾起唇角,玩笑般说道。 “去见你想见的人。” 宋榆一怔。 孙恒却十分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一丝迟疑。 他打量着瞧着她的表情,“你想见的人是谁?是我的左掌令,未来的副首领,还是大晏的指挥使?” 第100章 鸿门宴(1) 他的目光扫过宋榆在听到沈樾舟名号时候的明显不同的脸色,眼底浮出几分厌恶。 果然是水性杨花的女人。 能在锦衣卫手中活下来的女人,能被沈樾舟看重的女人,岂会是池中之物? 可惜问心不懂这一点,他现在刚失而复得,正在兴头上,要是给他说这女人心里另有所属,反倒是损害了他们之间的情谊。 孙恒脑中闪过一计,并不避讳地将西戎问心刺杀沈樾舟成功的消息全盘告诉她。 “你马上就能见到他了。” 听到沈樾舟的名字,宋榆几乎是微颤着挪动了停滞了呼吸。 可那也只是一瞬,在下一刻,她却在想:为什么孙恒要告诉她这些东西?北上又究竟要去哪里?他为什么又要安排他们相见? 沈樾舟……真的重伤了吗? 心跳开始加剧,宋榆悄无声息地遏制平静自己的呼吸。 孙恒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斜睨着盯着宋榆,将她的一切情绪尽收眼底,然后露出了一副仁慈的笑意。 “你的心不在问心身上,纵然他做再多你也看不见……” “你在他身边……只会成为他的弱点,还是一个随时爆炸的隐患。” 宋榆微眯了眯眼睛。 “你想杀我?” “不。” 孙恒不屑哼了哼,“我要将你还给沈樾舟。” “我要让你们终成眷属。”做一对亡命鸳鸯。 没有弱点的将领才是真真正正的勇士,这个女人,朝秦暮楚,根本就配不上他。 这样的女人,只会动摇他。 孙恒眸心深深一暗,凝视了她片刻,转身离去。 他改变主意了,这个女人,不能留。 既然贾敬安想要除掉沈樾舟,她就顺便一起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和敌人抱在一起死,是个男人都忍受不住,问心才会对她彻底死心。 门窗又死死封闭,宋榆窝在床榻上,一句一字回想孙恒的话。 把自己还给沈樾舟? 如何还? 自然是面对面。 这厮是想要利用她给沈樾舟摆上一道鸿门宴? 可是沈樾舟不是重伤吗? 西戎问心又为何会刺伤沈樾舟? 他现在的情况究竟怎么样? 难道西戎问心已经彻底和孙恒站在同一战线,想要利用内乱江浙给北方机会乘虚而入,让大晏南北都陷入战乱? 脑子一昏头,就会想很多东西,可是她现在只能受人摆布,起身喝水的力气都没有。 但同时又有另一个念头钻心似的蛊惑着宋榆。 沈樾舟会不会来? 明知是鸿门宴,明知对方没安好心,他真的愿意为了自己深陷险境? 虽然有些心酸,可是宋榆还是觉得现在的自己和沈樾舟根本就没有产生其他私情牵绊,他对自己的态度完全是自己还有一些价值。 可是这样的价值与大局比起来根本就不值一提。 他又怎会把自己的命搭上就为了救她? 而她现在的脸,完全恢复了,脸上的因为经久遮掩的红印子也消散,整张脸像是剥了壳的鸡蛋一样嫩滑,将这张脸上的五官衬得越发清晰。 顶着这样的脸。 她要去见沈樾舟? …… 十一月十五日。 这一日,宁海人心惶惶。 渔民们一早收网,滞留在海面的船只快速划桨奔回渔村内,立刻打包家里的重要的财物,往宁海城里奔。 而宁海的人却恰恰相反,赶紧收拾细软南下去淮南。 整个城,在短短的一日之内都快被跑成了空城。 这是香江流域内往北接壤长江的江南腹地最北之城。 也是京杭运河的第一枢纽。 所有南下的商船客船都必须再次修整,作为中转站再南下。 作为交通枢纽,重要性可想而知。 战火还未点燃,已经能嗅到硝烟味。 这一日,天上秋雨未停。 倭寇的战船抵达宁海不足三十里地的时候,宁海知府已经收到了通知,做好了安排百姓们离开宁海的部署,更是将嗓子提到了嗓子眼,眼巴巴地翘首以盼平定军的到来。 可是他们没有等到平定军,当地的官员们洒扫好道路,布置好军营,看见的是一位身着银白色铠甲的英俊的男子。 大军驻足在城外,并未进城扰民,将一切都安顿好的沈樾舟才带着一队精锐驶往宁海城。 打头的是三百名全副武装的赤红色官袍锦衣卫。这些人是晏都皇家护卫队,更是大晏最精锐的队伍之一,个个肃容安静,高居挺直地骑在马背上,金色的盔甲熠熠生辉,步伐整齐,看得人人心大振,逃亡百姓们也不由得驻足观看。 并非所有江南官场的官员们都如贾敬安般一丘之貉,其实还有更多的人还是有一份怀民安邦的初心,还是有很多的人盼望着他们能敢走这些倭寇,给当地的百姓一个安宁的生活。 都听说指挥使来到江浙查案,可都没亲眼见,今儿见了本尊,与传闻中一般冷肃。听闻其前几日漳州作战的时候曾被倭寇重伤,难怪今日看着脸色煞白。 看着指挥使重伤都未曾打伞,官员们赶紧将人将头上的青伞去了,擦了擦额上的汗,跪伏在地。 “下官见过指挥使。” 官员们下跪,带动着预备逃亡的百姓们也开始跪叩在地,又好奇的仰着头望过去,及挤得水泄不通。 千呼万唤的声音,从人群里传来。 指挥使。 一个从未驻足在宁海土地上的晏都指挥使,平地给了宁海人们安定和信心。 朝廷没有放弃他们,陛下更没有抛弃他们! 宁海还有救! 他们的家园也保得住! 第101章 鸿门宴(2) 宁海辖湾,两面环山,位于渤海出海口和东海交界处,盛茂繁荣,土地肥沃,盛产生丝。 这片富庶之地,一直以来都是倭寇们时常侵扰的地区之一。 可这一次,海面被倭寇的船只四面八方地包围着,旌旗蔽空,密集的船只鳞次栉比,上百发大炮早已齐齐对准沿岸港口,犹如索命的阎王,随时要攻袭城市。 等不到戍卫不对,等不到平定军,在看见代表着朝廷直属司的军官来到此地,百姓们的欢呼和热情可想而知。 整仗太大,也太吵闹,沈樾舟望着声势浩荡的人群,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段靖走在他的左侧,勒紧了缰绳,眼神四处瞥着人群,警惕着会不会有人乘乱偷袭。 伤势虽然没有传言当中的严重,可是毕竟差点插入了心脏,他现在想想都一阵后怕。 假戏真做,但也未免太真了。 西戎问心究竟会不会同意与他们的合作尚未可知,万一他转手就将他们给买了,隔山观虎斗,坐享渔翁之利,他们就陷入了被动。 到了官驿,虽然是战时,但当地的官员早已摆好了酒席等着沈樾舟入席,觥筹交错间,人人都看得出来这位都指挥使的脸色十分的苍白虚弱,简直就是强撑着来参加宴席,他们心里打着鼓,生怕他在宁海出什么意外,根本就不敢劝酒。 沈樾舟也借此从席上退了下来,带着几个重要将领回到了驿站。 桌案上放着一份谍报,是今日一早倭寇的使者亲自送上岸的文书。 让沈樾舟捧着谢安的骨灰,单刀赴会。 而作为交换,宋榆完璧归赵。 鸿门宴。 极其猖狂的鸿门宴。 段靖忍耐了大半日,恨得牙痒痒。 “谢将军为国捐躯,遇刺身亡,死后替他们背负罪名不说,尸身还要被他们如此利用!” 段靖也忍不下这口气,看着这封信的语气,就是贾敬安的计谋,再次利用倭寇给自己脱罪,不惜毁灭一切证物。 利用郭小娘子要挟,无耻至极! “堂堂平定军总督,朝廷的大将,居然做得出如此下作的事情,都督,您重伤在身,只身前去根本就不敌,让属下替您去!” “属下也愿意!” “探子来报最迟今夜子时,孙恒的船舰将会全数集聚宁海各州县港口。而贾将军自昨夜离开漳州大营之后,至今没有归驻军帐营内。” “若是平定军真的反了……” 外调的军队不足八万人,霍别将军率领三分之二的人走山路离开漳州之后,现在来到宁海的士兵不足三万。而平定军需要驻守各沿海的港口,要是真的决战,短时间内,他们就是敌众我寡。 朝廷的军队就算要南下支援,走水路运河也罢,走山路也好,至少还需要两日的时间,而各州县的驻军……锦衣卫还没有拿到全部的调兵令牌。 一省之驻军由五军都督府管辖,沈樾舟虽然有指挥使之名,但最大的权利也只是调派一省之军,其余的,都得等朝廷的安排。 北境蠢蠢欲动,京畿军要拱卫晏都,二十万军队不能调派,而其余的省区,等到支援部队赶到,那得猴年马月。 而这一场仗,最迟最迟,明日必定要打起来。 宁海沿岸海岸线蜿蜒曲折,长达二十余里,他究竟会在哪里登陆?孙恒又在哪艘船上?平定军会不会反?没人知晓。 “反了,更好。” 沈樾舟的声音不轻不重,落在人心头,却带着薄凉的笑意。 “陛下不愿意动江浙,不愿意杀人,可不是每一件事都能顺理成章。” 就算他是皇帝也不能。 大晏的安稳,若是架在百姓水深火热之上,还不如一起死。 江浙就如同葳蕤繁茂的大树,看上去枝繁叶茂,实际上身上早就千疮百孔,只不过被绿荫遮掩,令人短时间内看不清。 唯有连根拔起,釜底抽薪,才能重新繁荣。 所以,内乱,不代表不好;稳定,也不代表好。 段靖似乎有些明白了,同样也明白都督要以身犯险的决心谁也改变不了。 王光和的假账,临水县的遇刺,谢安将军的死因,织造局的龌龊事……一桩桩,一件件,从土里挖出来,又晾晒在阳光之下不再理会。 他的目的,他的纵容,找到线索又不紧着公布,就是吊着这群人自己拱火,自乱阵脚。 扑灭苍蝇,毫无意义。 事到临头,救不救宋榆其实关系都不太大了,证据已经鲜明地掌握在锦衣卫手中,一个女人,就算是知道全局的女人,其实也不能改变。也不需要都督单刀赴会夜闯敌方军舰。 这些道理,段靖明白,沈樾舟更不可能不知道。 但段靖不想费这个口舌。 上了头的男人,九头就都拉不回来。 …… 战争有的时候和宋榆想象的不太一样。 她以为人人都是抓紧了尾巴,警惕性十足,可谁想到这群人一晚上跟开part似的,从傍晚吵到快凌晨,美人在怀,美酒在侧,歌舞乐曲接连不穷。 宋榆一早被人弄起来洗漱,这些小侍女不敢跟她说话,宋榆硬是如何诈骗都套不出半点线索,像是洋娃娃一样被人折腾着从头洗到尾,上妆盘发,然后就被关在船舱里,直到傍晚。 怕她又烧船生事,她现在的船舱内黑漆漆的没有半点光线,宋榆坐在藤椅上,不停地打着哈欠。 绑架对于她来说早就不是第一次了,债多了不痒,在挣扎无济于事的情况下,也就只有顺水推舟了。 宋榆其实并不太在意沈樾舟会不会以身试险,她更在意沈樾舟是否真的受伤。 孙恒又为什么要沈樾舟来此处? 真的是为了将她接回去吗? 宋榆从来不觉得自己对西戎问心来说有多重要,也并不觉得沈樾舟会为了她犯险。 在她看来,这就是一场擒贼先擒王的鸿门宴,沈樾舟就是他们想要的唐僧肉。 从自己被绑架到今日已过了十余日,而这半个月发生了很多事情。战火已经点燃,肯定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贾敬安和孙恒的联盟也就此达成,江浙在短时间内固若金汤,他来,就是送死。 宋榆很纠结,她希望沈樾舟来救她,也希望他不要来。 更是有点后悔,西戎问心这个人是黑心白心都没有了解清楚,怎的就让他带着自己的簪子去见了沈樾舟,万一他真的在沈樾舟放下戒心的时候真的捅了他一刀…… 妈的! 宋榆想骂娘。 第102章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宋榆就在藤椅上,等到了最终的会面。 夜晚的船舰,就像是一座可以移动的城堡,在海面上格外雄厚和坚挺,他们固定船只的方式与小岛峡湾内并无不同,长长的铁链架起桥梁,既能做到互通有无,又能稳固船只。 以防她闹事,宋榆的双手麻绳裹了三圈,被人拽着往前走。 宋榆身边的侍女走在前面,对着一个留着胡子的中年男人低低说了些什么,然后将麻绳交给那男人,继续穿梭船只之间的铁链。 大战之前,莺歌燕舞。 今夜来的人很多。 多到主船舰甲板上全都是人。 他们大多是东瀛人,但也有投奔倭寇的挝国人,缅国人。从长相上看不出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就是东瀛人看上去更矮小,也更爱留着胡子。 在此之前,西戎问心为了宋榆受五十鞭挞的事迹早就传入了各战舰领队的耳朵里,有很多人今夜特地来此,就是为了见她一面。 看这个女人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竟然让左掌令心甘情愿为了她色令智昏。 也让大晏的都指挥使不惜搭上性命,也要赴此鸿门宴。 甲板上歌舞暂缓,无数眼睛齐齐盯着她,上下扫视。 人在陌生且危险的环境里,表情和动作会更僵硬,但她只是微微撩起眼睛,不动声色地看向了坐在主位上给自己斟酒的贾敬安身侧。 宋榆没忍住。 “贾将军当真是鹤立鸡群。” 贾敬安斜斜地刺了她一眼,不懂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看这在场的诸位,各有各的特点,唯独将军,穿着我大晏督军的盔甲,却坐在此处,不像是纯种的东瀛人,更像是杂种,不伦不类,数祖忘典,可不是鹤立鸡群。” 在场的人其实大半都听得懂宋榆的话,他们想笑却不敢笑,也的确看不上贾敬安这样背叛家国的人。 东瀛最讲究武士精神,忠臣天皇,最忌讳背叛。 “哐当——” 没等他动怒,孙恒就制止了他下一步行动,让两个美人去安抚将军的情绪,然后又将宋榆带去屏风之后,令人堵住了她的嘴。 看管宋榆的人好死不死,正好是井上十三,他猥琐的上下将她扫了一遍,扼住宋榆的胳膊,让她死死坐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的确是位不可多得的小美人。 美目倩兮,巧笑盼兮,琼鼻丹唇,生动的很。 胆子也够大,竟敢火烧军舰。 当日若非他的人动作快,恐怕现在全都要烧死在被船舱内。 东瀛的女人个个温柔似水,以夫为天,在家相夫教子;而穿上的女人,为求一口饭,一条命,不管情愿与否,都是顺心衬意,很好有违抗的情况。 而这个女人,和问心一样,都是个刺头。 对于不符管教的女人,井上十三有上千种方法收拾她,可偏偏这个女人他动不得。 凝视着这张精致漂亮的小脸,他用蹩脚的口音向她透露。 “一个西戎问心,一个锦衣卫指挥使,你究竟喜欢哪一个?你猜,今夜,哪一个会死?” 宋榆瞪大了眼睛。 井上十三笑得很猖狂,“首领昨日派遣你的左掌令南下海省,勒令任何人不得告知,可我啊,就怕他不知道,特意飞鸽传书告知他,现在他正违抗首领的命令赶紧赶回此地。” “你说……他们究竟谁会先到此处,谁会先死?” 宋榆呜呜着挣扎了几分钟,但很快镇定下来。 孙恒没有直接杀她灭口,甚至调离他离开,就说明他对西戎问心还有忌惮,至少不敢让他和自己离心。 今夜的宴席是为了沈樾舟而来,要说这船上最想要杀沈樾舟的人,绝对非贾敬安不可。 孙恒……是想接着贾敬安的手杀她! 而井上十三想要借此杀西戎问心? 孙恒调令西戎问心就是为了他不参与此事,但井上十三多此一举,将事情告知西戎问心…… 今日,贾敬安、孙恒、包括这个井上十三都想要趁机借刀杀人。 宋榆眯眯眼…… 一时不知道这个井上十三究竟敌军还是友军。 难怪西戎问心总是对他总是不屑一顾,活生生的蠢货啊! 歌舞声渐渐响起,但不足一刻钟,甲板上便奔来一名斥候,他踉踉跄跄地跑过来,“扑通”跪在地上,“首领……大晏……那个指挥……” “慌什么!” 孙恒蔑视一眼,低吼道:“慢慢说!” “大晏沈樾舟来了!船刚靠岸,他一个人……” 有人蹙紧了眉,有人伸长了脑袋,还有人嘀嘀咕咕开始喧哗起来了。 谍报虽然发给了沈樾舟,孙恒今夜其实为什么把握。 身为都指挥使,兼巡抚大员,就算他身手不凡,但凡脑子正常一点,都不会孤身入陷。 且用谢安的骨灰换一个女人,这对于他来说简直就奇耻大辱,只要是个正常男人,都不会做此决策。 当然,他来到此地,对于他们来说自然是好事。 可是孙恒却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他真是一个人?” 回想那位银衣冷肃如鬼厉的男人,斥候还发着颤,临水县时,他单枪匹马斩首了无数兄弟的场景历历在目,他们对他又是惧怕又是敬畏。 “是!就他一个人。” 孙恒看向贾敬安,沉默了片刻,“请进来吧。” 可他这句话刚说完,另一个斥候又急匆匆地闯了进来,额头嘴角全都是血,像是被吓破了胆子,兢兢战战跪在堂前。 “左掌令!左掌令带着兄弟们回来了!” 问心! 他不是在海省? 孙恒猛地拍响桌面,眼睛咕噜一转,朝屏风内呵斥,“井上十三,给我滚出来!” 他怒气不减,甚至是更上一层楼,“是你?” “是我,”井上十三无所谓地耸耸肩,很习惯孙恒的偏心,“首领要瞒着他换他的女人,我作为兄弟,这点义气总得有吧。” 蠢货! 当着贾敬安的面,他不想将自己左右掌令不和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只能吞下这顿恶心,差点被心口那顿气哽过去。 “过去!把人给我看好!” 井上十三不情不愿地继续回到屏风内,给自己也拉了一张椅子,并排挨着宋榆坐着,冲她递了个眼色。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更何况左掌令还插了沈樾舟一刀……” 哈哈有趣! 他已经等不及看见你两虎相杀的场面了。 第103章 两虎相斗,必有一伤 宋榆没吭声。 两虎相斗,必有一伤。 可谁说他们一定要相斗? 没有侍卫,更没有随从,注视礼却从远远地船舰甲板上一路不停歇,有惊诧的,有不解的,更有无数兴致勃勃。 大晏的都指挥使,为了一个女人闯龙潭虎穴,这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是色迷心窍,他们统一觉得他是真的疯了。 还疯得很彻底。 要说这个女人,虽说是有几分姿色,也让他们左掌令念念不忘,甚至为了她不惜挨了五十鞭子,沦为先锋杀入漳州,可是要左右一个将领的决策和心甘情愿深入豺狼虎穴,就很不单纯了。 又听说着小娘子不仅与他们左掌令有纠缠不清,与这都指挥使同样暧昧,身上还背负着一桩姻缘,不知究竟是何魅力,竟然引得这人不惜为她上刀山下火海的。 “指挥使大人。”孙恒拖着长长的声线,不自觉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而随着他的动作,歪斜而坐的倭寇们也齐齐起身,目视着由远而近的银白色身影跨步踏来。 咚。 咚咚。 隔着屏风内氤氲的光线,宋榆见不到他的表情,也看不见因外伤而苍白没有血丝的脸色,她的瞳眸随着他的靠近渐渐放大,口中呼出“呜呜”的声线。 四周极静,即便身处深洋远航,危机四伏,他立在人群中轻轻一扫,周身的议论便立刻戛然而止。 沈樾舟止住脚步,撩眼掠视着堂座上的人,最终将目光落在了贾敬安的身上。 低气压蔓延着,倭寇们面面相觑,回想着在临水县时他的战绩,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就是贾敬安也垂眸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敢对视。 “指挥使怎是空手而来?我记得在给你的文书上清晰写着,调换之物,乃谢安将军的骨灰。” “急什么?” 沈樾舟扫过去,淡淡的眸光凝聚在贾敬安的额上,并不惊讶为何他会出现在此地。 “本座能来此处,自然一诺千金。” “将军遗骸已由护送船只从韶安连夜起程,预计一个时辰之后便可到此处,将军……连这点耐性都没有吗?” “将军”二字,沈樾舟咬得很轻蔑。 贾敬安哼哼着将酒杯重重落地,攥紧了拳头。 将死之人,何须与他计较? 孙恒闻言,只是略微蹙了蹙眉。一个时辰,不多也不少,也不是不能等。 人在他的地盘上,里里外外都是他的心腹,沈樾舟单刀赴会,身负重伤上,却连一个侍卫都没有带。这般自大自狂的人,纵然他武功盖世,想要带走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简直是痴人说梦。 既然如此,等一会儿又何妨? 孙恒这一遭是想到了,可他没想到西戎问心的脚程居然如此快,一盏茶的时间他就已经登船上岸。 甲板在震动,身着戎装的西戎问心蔑了一眼立在中央的清贵身影,快步上前,顶着重甲哐哐作响,他走得却极稳。 刚即此处,便冲着孙恒横道。 “首领这是何意!” 他的眼神在贾敬安和孙恒身上扫过,冷峻的眸心像是要吃人,“我的人,岂能说换就换!” 披上这身玄黑色的重甲,少年将军的气宇轩昂,气势腾腾,像是炽热的岩浆,在清冷的月光旁毫不逊色。 孙恒迟迟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将目光暗示性的转向了贾敬安。 西戎问心的面色稍霁,却没有缓和,转眸盯着坐在左侧主位上的男人,堂而皇之握着腰刀迫视走近。 “我的事情,不劳烦贾将军做媒,你要是闲得慌,我劝你多练兵,少在女人堆里打转。不要骨头又软,嘴巴又长。” 骨头软,舌头长…… 这不是拐着弯骂他是长舌妇吗! 周围霎时一阵嗤笑,贾敬安脸色五彩斑斓。 “放肆!” 平定军总督,位高权重,很少有人如此嚣张地指责他,今夜却接二连三地被人指着鼻子骂,再好的修养也要破功。 贾敬安握紧了手中的酒盏,一双炽目灼热逼人。 “好一个左掌令,够威风!够张狂!可你也不想想,你踏上的船,指挥的舰艇,武器,箭弩,用的一针一线都是本将军给你的!” 贾敬安觉得自己就像是媳妇,掏心掏肺,顶着诛灭九族的风险办事儿,一句好话都没得到不说,反而落人口舌! 这世间谁都能骂他,指责他,宋榆是女人,沈樾舟是大晏的指挥使,他们骂他没有问题。 可是他左掌令算个屁!要是没有他垫背,他早就死在不知名什么小岛上,岂能有机会成为统帅全军的左掌令? 他更明白孙恒看重他的原因。 一个年强气盛的将才,一定是个制衡自己的威胁,这个浅浅的刺,就是他为自己准备的。 漳州之战孙恒本欲是想让他作为先锋炮灰,可惜贾敬安没有能力吃下他这颗棋子。 在此之后,孙恒对他便更多了见几分愧疚,他不轻不重地佯装动怒,“问心!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过来!” “哼!” 西戎问心不忿地站回孙恒的身侧,熊熊怒火这才对准了今夜的主角。 他看沈樾舟,有着年轻人特有的冲动,甚至是挑衅。 “指挥使是嫌我的刀太钝,今夜特意前来赴死的吗?” 这家伙! 孙恒其实心头很乐,作为倭寇首领,很多话他不会说,可是问心本就跟他有仇,现在仇上加仇。 指挥使又如何? 还是不是问心手下败将。 若是他今夜死在问心手中,他的名号也能就此打响,东瀛那边,父亲那边,肯定会对自己刮目相看。 沈樾舟黑眸浮浮沉沉,阴晴难辨,直接忽略了西戎问心的对峙,看向孙恒。 “你们是交人,还是不交人。” “当然……” “老规矩,一手交人,一手交货。” 贾敬安与孙恒互视,“我们要的东西,指挥使尚且没有拿来,如何交把人交给你?” “本座要先见她。” 孙恒一直压着西戎问心的手臂,生怕他在此刻搅黄了大局,沉默了半晌,点点头,“好。” 在他们看来,这里是大本营,上百艘船只拱卫着,铁桶一般。就算这些锦衣卫有七十二变,也不可能从这里逃出去。 见一见人,若是那女人识相,不做幺蛾子,他今日就留她一命,若是她自己找死,他不妨动送她上路,刚好给问心上一课。 两个男人的视线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后者垂眸颔首。 沈樾舟扣紧了手心的快弩。 “啧……怎的没打起来?” 井上十三有些遗憾地摇摇头,视线从屏风内移开,落在宋榆面色煞白的小脸上,有些不理解。 “两个情郎都来救你了,你倒是艳福不浅。” …… 宋榆不想纠正他成语的错误,她慢悠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身子一僵硬,腹部的愈发疼,刺裂般针扎似的密密麻麻从右腹蔓延到胃部,宋榆“扑通”着腿一软,脑袋就要往地板上砸去! “你要干什么!” 井上十三一惊,急忙地拽着宋榆的手臂拉起来,没让她磕到实处。 这女人,刚才还好好的,现在却几乎汗流浃背,唇色苍白,似乎连呼吸都用尽了力气! 死在哪里都可以,但千万别死在他手上! 井上十三一把扼住了宋榆的胳膊,稍稍一用力,强迫着她不得不站起来往外走。 “我……” 宋榆脑子里乱成浆糊,以为是姨妈疼,但这样的疼痛又不是小腹传上来的,而是扎扎实实的从腹腔内突然冒出来。 而且越来越剧烈,像是肚子里面长了一双诡异的手,拉扯着她的肠子,翻江倒海。 这下完蛋,想跑也没有力气跑了。 宋榆勾着腰,小碎步挪动,可是井上十三又怎会等她,他生怕这烫手山芋栽在自己手心里,果断地牵着束缚在宋榆手腕上的麻绳,用拖奴隶的方法将她从屏风内拉出来。 然后毫不怜香惜玉地微微往外一推,偏偏缰绳绊在桌腿,在他用力将宋榆往外推的一刹那,桌上的菜肴酒盏随之砸在地板瓷器碎成一片,而宋榆踉跄着直接往地上倒去—— 第104章 阿榆,过去,别回头,跑过去 这几日强行服用的蒙汗药让她浑身酸软无力,夸张来说,其实她除了呼吸能自主,就连睁开眼皮都觉得累。 而腹部不知所名的痛苦更是剥削了她所有的戾气,宋榆像是春日里极易被人折断的杨柳,毫无还手之力,偏偏井上十三毫不留情地往前推攘,不伤都要半残。 “井上十三!” 意料之内的痛苦没有来,一只手臂突地从人群中涌来,电光火石间紧揽宋榆的腰,轻而易举单臂将她翻面,拢在自己的臂弯下,同时,对她身后的男人发出了抑制不住的怒火。 “你找死!” 西戎问心突地扣紧了袖口的快弩,冷箭骤然从他的袖口飞来,瞬间穿破井上十三胸口的甲胄,刺破了护心镜,“哐当”扎进了井上十三的胸口。 惊恐比疼痛来得更加快。 在冷箭将他的胸口刺穿一个大洞的时候,他还木愣着,等到钻心的疼痛蔓延开,他低头看着胸口插的冷箭时,鲜血如墨水般在胸口已经慢慢绽开。 “你!” 捂着胸口,井上十三瞬间倒地。 “右掌令!” “来人!” 宴席霎时乱成一锅粥,捂住伤口的捂伤口,喊着大夫的喊大夫。 “快来人!” “快去找郎中啊!” 快弩很有分寸,没有扎很深,却刚巧卡在肋骨不上不下,只是看着惊悚。 孙恒下嘴唇颤抖了半日,最后也无奈而又盛怒地盯着无所畏惧的西戎问心。 “你……疯了!” “大战之前,残害同僚!” 他脑子生锈了! “那也是他咎由自取!” 上次突袭宋榆的船舱的事情还没算清楚,这次居然当着他的面动手。 这种人,他一刻也不能容忍。 说完,西戎问心也不理睬他,只是揽紧了吓得半死的宋榆,带着她站起来。 他想去探宋榆的额头,却被她扭过脸避开,而惊慌失措中,宋榆不自觉地就将视线看向了立在乱军之中的人。 宋榆也想过自己应该如何和沈樾舟再这见一面。 她觉得至少是在系统警报解除之后,在自己的嫌疑被洗清楚后,她可以笑眯眯地揭开面纱,给他一个惊喜。 告诉他,我回来了。 而不是被其他男人抱在怀里,在生死攸关之间,给他惊吓。 她的目光与他胶聚一处。 周围喧哗声冲破天际,慌乱不已的人群乱糟糟地冲往一处。 抢救井上十三的郎中,要找西戎问心讨个说法的右卫队,还有一口气上不来的孙恒…… 可他和她之间,在喧闹混乱的人群中,凝聚和暂停。 周围无声亦无息,这一眼,隔着千万人,也隔着生与死的距离,和失去的五年时光。 蠕动着嘴型,宋榆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沈樾舟心脏狂跳。 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往身后退了几步,眉弓紧蹙,瞳孔震荡,与她的视线痴痴的纠缠。 “阿榆……” 身后的男人突然唤醒宋榆,在她的肩膀上一捏,束缚着腰身的手臂更加用力。 “你要跟他走吗?” “当然。” 沈樾舟倏而回过神,眼神里势在必得。 他走过来,明明手无寸铁,却似带着腥风血雨,在强大的气场烘托下,居然令看戏的众多倭寇给他让出一条路来,恭迎着他走到了中央。 虎视眈眈的目光中,沈樾舟置若罔闻,视线就没有从宋榆的身上移开半分。 “别忘了你的承诺。” 他说的是“你”而非“你们” 意在强调他和西戎问心之间的承诺。 西戎问心抿着唇,锋利的目光似乎一柄长刀,想要开膛破肚。 “承诺?” 本身就是讲好的事情,西戎问心却在此刻犹豫了,就像是要将自己最珍贵的宝贝双手奉承给他人一样,有那么一瞬间,想直接带着宋榆离开。 他大可不管这些人,更可不管宋榆的意愿。 找到宋榆之后,他其实早就可以随时随地的离开倭寇的控制。 可是她不愿意。 她不想看见江浙一带生战火,不想大晏的百姓陷入战乱。 所以他退让,顺从。 也因为想要弥补当时将她从阴山劫掠的亏欠。 没有正大光明的认识她,没有三媒六聘的拜堂见宗祠,是他的错。 也是他自己带着她到处流浪,离开故土。 不舍得也要舍得。 阿榆的状态并不好。 而接下来的事情,太危险。 西戎问心再一次揽紧了呼吸不匀的宋榆,带着一股强烈的占有欲深深地看了看沈樾舟,垂眸柔视了怀里挣扎的少女,突地在她耳边低声。 “阿榆,过去,别回头,跑过去!” 第105章 本王,是西戎三皇子,西戎问心 跑? 这又是什么剧本? 如今四面楚歌,他们又能跑到哪里去? 宋榆迷茫地回过头,浑身机能还没被唤醒,身体便被猛力狠狠一推,她恍惚着朝外踉跄,往前一倾,迅速被一股熟悉的气味包围。 倭寇们现在是彻底缓不过神来了。 刚才还剑拔弩张,咬牙切齿地对峙,不过转瞬即逝,左掌令就将他眼珠子般呵护着的女人推向了其他男人。 这是在演什么闹剧? “左掌令!” “不可啊!” 孙恒狠狠地剜立刻他一眼,大惊失措,“问心!你在干什么?” 这女人就是钳制沈樾舟的把柄,有她在,何愁沈樾舟借机生事?倒是后要杀要剐,还不是他说了算! 现在他亲自将这个女人送还倒他手上,就等于放虎归山! 孙恒本以为西戎问心对她那股在乎劲儿,今夜双方定会发生血战。确是见了血,不过这血却是出在自家人身上,孙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快要被气疯了。 他的神情从不解到气急败坏,看向西戎问心时,心里突地闪现出一股浓浓的不安。 这种不安就像是浓厚的酒水,随着血液快速蔓延在四肢百骸,让他在下一秒,立刻向后撤,远离西戎问心,并在立刻大声呼唤着心腹上前。 “噌——” 一道锋利的短刃却在此刻架在了孙恒的脖子,避开主动脉,直接斜着划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并同时卸下了他腰间和膝盖上的所有武器。 “首领!” “左掌令你疯了!” …… 滴 滴滴。 鲜血从缓而快,滴落在甲板上,很快就成了一潭浅浅的血水。 孙恒颤抖着捂住脖颈,屏息着,感觉他的生命似乎也在流逝。 他忐忑地回望一张冷峻的侧颜。 这张脸,与寻常时候一般无二,只是嘴角勾起一阵轻蔑的笑意,琥珀色的眸子在火光中锃亮、犹如曜日。 气管被小范围划破,咽喉中的血液倒灌支气管,他说不出话,只能呜呜哈哈地在嘴里冒出几个断续的字。 “你……为什么……” 为什么三个字没有结束,另一道惨呼声震耳欲聋。 “将军!” …… 这场鸿门宴被后世史书记载时,记载的是宁海卸甲之役,讲的就是大晏指挥使单刀赴会,不动兵戈便缴获两位倭寇首领的典故。 但野史记载,却在里面添油加醋了一位美人的身影,有人说这场战役就是因她而起,也因她而灭。为这个精妙绝伦的卸甲之役添了几分红颜之乱浪漫色彩。 现在的宋榆当然不知道自己在未来史书上会被按上一个祸乱的罪名,她只目瞪口呆地看着人群往一个方向拥去,看见贾敬安心口的那道直插胸膛的箭弩。 箭弩的尾翼雕刻着繁杂的图案,与井上十三被射杀的箭弩异曲同工。 而这一次,射箭之人,却是沈樾舟。 宋榆疼得直不起腰,却还是咬着牙没啃声,否则她一定大呼一声好。 众人全部愣住了。 谁都没有想到今夜竟会出现这样荒谬的事情。 倭寇主舰艇上,在诸位将帅面前,在无数倭寇的大本营。他们竟然如此猖狂自大,一连刺伤井上十三和贾敬安,还敢挟持倭寇首领!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拿下”,数名倭寇揣着长刀提着就要杀上来,分两路朝着沈樾舟和西戎问心涌上去。 “谁敢!” 西戎问心厉声呵斥着,扼住孙恒的脖颈更重。 “你们想要他死,尽管上来!” “杀了他!” “快!” 孙恒剧烈地挣扎,又一口血从口中呕出来。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他才是想不通,作为一个领袖,他究竟还要如何知人善用,将一个奴隶不顾阻拦和闲言碎语,一手扶持到了今日的地位,他为何要恩将仇报! 难道是漳州的事情让他离了心,还是因为这个女人让他恨上了自己? 孙恒觉得自己真的是掏心掏肺对他! 现在自己沦为他的池中物,硬的不能来,那只能来软的先哄着。 “问心……漳州之战除你之外没有人能打得下来,能阻他们整整两日为我调集整合军舰队腾出时间你知道的……我们的目标是宁海,我……才只能勉为其难……” “勉为其难?” 西戎问心笑出了声,手腕一翻,锐利的刀尖抵住他的脖颈,痛得孙恒直哼哼,“你是不是还说,我恩将仇报,叛主弃义?” “难道不是吗!” 井上十三被人扶着从地上爬起来,强撑着一口气,“没有首领提携你,你现在就是军舰上挑事的刺头,早他妈的就被扔进海里喂鱼!你有今日,全赖首领!任何人都可以反,唯独你!咳咳!你不……” “首领如此重视你,你就是如此报答他?为了区区一个女人!” “左掌令,你未免太狂妄了!” “杀了首领,你就能全身而退?你以为大晏就能包容你!” “中原人,最是背信弃义!狡猾善变!而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你早点醒悟吧!” 他们还在争取,还在鼓动和怂恿, “哈哈哈——” 西戎问心仰头而笑,拽着孙恒就向甲板外走去,逐步与沈樾舟会合。 随着他的走动,四周蠢蠢欲动的倭寇齐齐举起武士刀,同时朝着他们靠近。 宋榆心里忐忑着,她现在虽然自顾不暇,可是也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局势,她在想,他们究竟要如何从这里离开? 绑架孙恒? 这个计划可行性有多大? 海面几十艘倭寇的船只,他俩即便武功盖世也无法在深夜里驱使船只安然离开,一旦交换人质,就是殊死一搏。 此地不是临水的浅海港口,而是距离岸口还有几十海里的东海腹地,海水千潭,凉意彻骨,不是会游泳就能解决的问题。 沈樾舟没有说话,他的手紧紧握住宋榆的腰,以一种决然保护的姿态束在身前,警惕地瞄着四周,西戎问心配合着后退。 可是往后,还敢往后? 他们已经要走到甲板最边缘的位置,再往下就是一望无际的海水! 孙恒只觉得冷风袭袭,脖子上的血都快放干了,他费力地抬起满是鲜血的脖子,朝着西戎问心挤出一抹冷笑。 “你到底是谁!” “……” “咚咚咚——” “隆隆隆——” 十余里的海外,突然传来轮桨和战鼓声。 远航深海。 夜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 航行的军舰破开平静的海面,正齐头并进。 海风呼啸,犹如怨女的悲嚎。 孙恒眼底阴云密布,不敢置信地远眺着海面上如幽灵一般突然出现的军舰,倭寇们更是大惊失色,开始躁动慌乱。 甲板下的斥候将地板踏得震荡,伴随着恐惧嘶吼,喊叫。 “快!是大晏的军舰!” “有敌袭!” “大晏海军杀过来了!” “快!列队布阵!” 孙恒的心凉了半截。 而与此同时,他倏而听见头顶钻心般透凉的笑意。 “本王是谁?本王,是西戎三皇子,西戎问心。” 第106章 只是活在黢黑阴沟里,窃取他人果实的寄生虫 海寇靠海而生,对于大晏北境内最大的敌人其实知之甚少。 可就算如此,他也知晓西戎两个字的含义。 得到这个答案,也瞬间解决了孙恒一直以来的疑惑。 难怪他带兵打仗天资聪颖,也难怪他性情桀骜不服管束。 西戎国的三皇子。 是他有眼不识泰山。 嗡嗡—— 随着一声号角,海面上的军舰倏地突然整齐燃起了火把,千千万万的火炬毗邻船舰的东南西北,战鼓震震,战旗簌簌,犹如千军万马奔袭而来。 孙恒朝着海际凝望,久久不语。 贾敬安已经将能被调动的军舰全数与他会合,而停靠在各个海岸口的驻军都是他的心腹,没有允许,绝不可能擅自驶离。 他的护航船舰在三十公里内外四处巡逻,每隔一盏茶前主舰艇报备一次,足足有二十余艘。 但此时目之所及,这些军舰距离他的总队,不足十余里。 悄无声息剿灭他的巡逻和眼线,更不动声色地让他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能有如此手笔的…… 他慢慢看向了今夜始终沉默不语,却不得不让人瞩目的男人。 “指挥使好手段。” 沈樾舟不动如松,挺拔立在船板边缘,黑眸终于不再平静,攒簇着火气扫了他一眼。 “不足孙首领,在本座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五年之久。” 江南陷入进入如此境地,倭寇养成今日如此势力和野心,他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使,有责。 只是当年通**初登大位,觊觎皇位的皇子更不少,阿轸去世之后他几乎没有心力和精力去照顾中央朝堂以外的局面。 知道地方官员多徇私枉法,结党营私之事情,却没有时间去整治,陛下也不是一位立足于革新的君主…… 才酿成今日之大祸。 “哼。” 他轻笑,瞪向这个总是清高孤绝的男人。 “你们以为你们就能赢我?” 孙恒瞥了他一眼。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盘子里的道理,我还是懂得。战火一旦打响,南面的军舰会驶回大海,就算你今夜有本事让我全军覆没,也还会有无数的我东山再起,你东南沿海永无宁日!” “嗯。” 沈樾舟紧抿唇,笑得漫不经心。 “孙首领不放仔细看看,南面的军舰……熟不熟悉?” 孙恒如遭雷劈,井上十三更眼疾手快,用望远镜扫视着海面上的船舰,上下嘴唇开始不住地颤抖。 “你们……” 他当时让西戎问心带着最后的主力舰艇潜伏在南方一方面是想总攻宁海的时候开始趁火打劫,让他们左右漏风,一方面便是想给自己留存一条生路,万一失败,还能东山再起。 可他信错了人,漳州战役后对西戎问心的愧疚转为信任,让他有机会反噬自己。 孙恒神色仓惶,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用我的军舰……杀我的人。” “哈哈哈——” “西戎问心,好个三皇子!” 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两人早就串通一气,里应外合,他就说漳州战役西戎问心怎会在平定军和外调军双重压迫之下全身而退,原来这他妈的就是演给他看的一场戏! 他突然大笑起来,眸中浮现痛苦和不甘。 “沈樾舟,若非你横插一脚,非要逼死我,其实我还是不愿意走到今日这一步的。” “这些年,我绞杀海面上的南亚而上的倭寇,编队收容,整合训练。是我给了那些被朝廷苛税逼得没有活路的人一条生路,也是我给让他们看见未来有希望,有价值!” 他知人善用,从不会因为出身而低看人一等,否则西戎问心怎会短时间内就能手握重权? 这些年来,他从未大面积袭击侵略沿海的百姓,即便是有,那也是小范围之内,从未造成几年前一般的人口伤亡…… 孙恒又笑起来,脸上尽是病态的潮红,“若非我,东南一带岂会太平这么多年?若非我……你们大晏早就内忧外患!问题应接不暇!” 是他唆使贾敬安,也是他步步禅食江南的官场,但他可有亏待过任何一个人? 军人,商人,官府,谁没有得到过他的好处? 他不明白,这样太平安定的局面,沈樾舟究竟为何不满,为何要步步紧逼,为何要将他逼到绝境! 都是他的错! “我呸!” 宋榆朝他脸上吐口水,一手覆着腹部,一手抓紧沈樾舟的胳膊,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忍无可忍。 “见过猫哭耗子假慈悲,没见过死到临头还给自己脸上贴金的!” “无耻到你这样的境界,真的是世间罕有!” 宋榆死死地盯着他的脸。 “好处?你以为自己是观世音菩萨,还普度众人呢!你所谓好处是以剥削百姓,搜刮民脂民膏为基础。是以讨好官僚和富人阶级为目的,驱使他们为你保驾护航!你们劫掠百姓,烧杀抢夺,贩卖人口,勾结商人兼并土地,贿赂官员成为你们的保护伞……” 拿着纳税人的钱筑成的武器劫掠纳税人的家园。 用别人的性命换取自己的价值。 “你所谓的好处,建立在我大晏百姓的痛苦之上!建立在千千万万破碎的家庭之上!孙恒,这片土地,不属于你,你没资格染指,更没资格肆意决定别人的性命。” “屠杀百姓,戕害平民,你不是你所谓英雄,你始终……只是活在黢黑阴沟里,窃取他人果实的寄生虫而已。” 纵然日后会有千千万万个孙恒又如何。 温燕燕、齐小玉、谢安将军……还有无数无数在数年因为抵御倭寇而迫害的、无辜牺牲生命的百姓,将士。 只要大晏土地上的百姓存在,这场战争就不会永远结束。 不死不休。 第107章 反转 军舰在快速集结,不过眨眼之间,他们就被彻底包围在无数插着“晏”字旗帜的军舰内,垄断了他们所有的退路和支援,兵临城下。 霸王亥下四面楚歌,而今大晏战鼓磊磊,也让他们感受到了霸王当年的处境。 井上十三扣紧拳头,不得不佩沈樾舟的能耐。 现在所有能上战场指挥军舰的将领,左右掌令,现在一个重伤一个当场叛变。贾敬安的伤比井上十三更重,沈樾舟的快弩几乎是没有留任何情面,郎中跪在地上只敢磕头求饶,根本就不敢医治。 而首领,现在生死一线。 短短一个时辰,就将倭寇里能独立作战的将领全部另其丧失作战能力,让他们陷入被动。 战鼓声嗡嗡,震耳欲聋,远洋军舰一步步朝着他们靠近。 没有时间了。 井上十三当机立断,竟直接拔出了插在自己胸口的箭,随便用布匹绑在胸口,穿好甲盔,头盔,提着刀推开人群上前谈判。 “西戎问心,放了首领,我给你们一条活路。” “不!” 孙恒突然一激,挣扎着摆动着身子,欲要将脑袋扎进遏在他喉间的尖刀上! 但西戎问心比他更眼疾手快,迅速将匕首调转了一圈,用胳膊扼住他的脖子。 “想死,没这么容易。” 孙恒挣扎得更加激烈。 不!他必须死! 他不能成为他们的掣肘,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因自己毫无反击! 即便会输,他也要流血千里,也要让大晏的海军生灵涂炭,跟他们同归于尽! “杀了我!” “杀了我!” 孙恒瞪着井上十三,用东瀛话一遍又一遍,一声又一声,嘶喊,呵斥,激动。 “井上!杀了我!” “快啊!” 杀了他! 井上十三瞳孔骤缩,面色大变。 “首领,我不会放弃你,你一手提拔井上,是我的恩人,若不是你,我早就被打死在幕府内……” 他不是西戎问心,生来天潢贵胄,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仆人侍从,若非孙恒,他根本就不可能走到今日。 要他杀了自己的首领,他做不到。 西戎问心瞥了他一眼,扫着船下的即将突击上来的人群,眼神冰冷,“叙旧的时间结束了。” 沈樾舟争取的一个时辰,这最危险的一个时辰,已经结束了。 轰隆隆! 冲锋的号角彻响,顿时火光连天! 振臂高呼赫然响动,船舰上顿时传出一片金戈交错之声! 倭寇们因为孙恒被绑,不敢上前主动出击,只能以身抵挡,沦为刀下亡魂。 不能再拖延了! 孙恒一死,他们便可反戈一击,将劣势彻底变为优势。 但直到现在,井上十三还在犹豫不决,他看着孙恒被扼住咽喉,脸色涨得青紫,一时僵直在原地。 一定还有办法! 一定还有希望解救首领! 井上十三心头剧震,看着孙恒被扼住咽喉,脸色涨得青紫,就要窒息而亡。 不!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孙恒死在自己面前。 “西戎问心!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放开他!” 西戎问心眼神狠戾,手臂陡然用力。 “我要你给的东西?我要你们的命!” “嗖——” 突地,一枚冷箭朝着西戎问心的面门刺来,他下意识用短刃格挡。 而也就在这一刻,另一只冷箭却突然从人群里窜出,竟狠狠插入了孙恒的心口! 心脏被箭矢贯穿,他没有任何挣扎地咽了气。 “首领!” “首领!” “首领!” “西戎问心!” 箭矢尖锐,同时也刺穿了西戎问心的肩胛骨! 宋榆担忧地朝他望去,他只是摇头,将孙恒的尸身摔在地上,与沈樾舟互相示意,眼神似乎并不意外。 沈樾舟垂眸看向倒在地面上的人,目光又转向隐藏在人群之后的男人—— 是贾敬安。 无毒不丈夫。 人咽了气,就是死物,他卸了力仰躺在地面上,双眼保持着临死之前的圆瞪,有几分不甘心,更有几分怅然。 从幕府的私生子,成为东南海上霸主,他此生也算是几经坎坷,最后没死在绑架他的人手中,却死在自己人手中。 死在了野心即将实现的前一夜。 宋榆只想说,造化弄人。 无数东瀛将士跪在地上,乱成一团,武器哐当落下,痛哭流涕。 他们的首领死了! 他们的希望没了! 现在要怎么办? 井上十三紧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 如果不是他轻敌,让宋榆落入西戎问心手中;如果不是他贪生怕死,没有全力以赴阻拦西戎问心;如果不是他非要和西戎问心杠上,给了他领兵的机会……也不会导致首领现在死在他面前。 贾敬安捂着胸口,重重咳嗽着,很明显刚才的那一箭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强弩之末,锁视着井上十三,恨铁不成钢,“磨蹭什么!全军听令!给我拿下他们!” 是! 他不能去怪罪贾敬安,杀首领不是上策,也是中上之策,唯有现在,他们才在没有钳制,让他们血债血还。 “兄弟们!为首领报仇!杀了他们!” “杀!” 一声声震吓直入云霄,没有了掣肘倭寇化悲愤为力量,快速集合围聚在他们周围。 往后退是大海啊! 宋榆不知是被疼得,还是被吓的,浑身都在冒冷汗。 头顶倏而传来温和的声音,他的手放在宋榆的手背上,歪头打量了她紧张的脸,“不用怕。” 有什么东西,似乎不太一样了。 看着杀气腾腾的人群,刀光剑影,沈樾舟甚至有心情哄着她,“没让你亲手杀孙恒,但我可让你亲手宰了贾敬安。” “……” 谁家哄女人是让她杀人? 虽然宋榆是真的很想将贾敬安给碎尸万段! “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不离开这里,我们的死期也快……” “啊!” “轰隆——” 是火炮! 密集的箭矢突然从他们身后涌现,霎时地面震动,杀声满天,穿着倭寇衣裳的将士瞬间撕破了外伤,露出金色甲胄穿破重围,拔剑而出! 宋榆彻底傻了眼,在两个男人身上来回扫视。 难怪! 难怪沈樾舟敢单刀赴会! 因为今夜除了擒贼擒王,还有一计,是瞒天过海。 沈樾舟的确是单刀赴会,只身一人就上了船,可他不是。 他熟知孙恒的军事布置,对巡逻人员的任务了如指掌。上船的同时,就安插人四面八方开始潜入这艘主舰艇。 等的,就是现在! 第108章 沈月轸,你究竟要干什么? 海水呜咽,江河失色。 乌云终于被秋风刮走,露出天际灿烂星河。 但在夜空宁静之下,却是风都吹不散的血腥味。 后世有人记载宁海卸甲之战时,专注讲述沈樾舟单刀赴会,却很少人知道这场战役是大晏两百年以来进行的第一次超大规模的海上战役。 所用之战术、参与之人数,包括卷起的腥风血雨,都足以在大晏史册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通平五年十一月十七日,距离锦衣卫莅临江南搜查赋税案过去了一个半月,距离通**给沈樾舟最后的归返日期也延误了七日。 漳州之战之后,倭寇北驱宁海,人人只当宁海将会是最后的战场,必然如五年前一样陷入战火,生灵涂炭,可是谁都没想到,这场海战,居然会在一个悄无声息的深夜,在距离宁海三十海里外的战场奏响。 这是宋榆第一次亲眼见识标准的战争究竟是什么模样。 临水县的袭击,不过是小打小闹。 号角一吹,所映入眼帘的,就只剩下满天的烽火。 “杀!” 倭寇擅长海上作战,但大晏的这批军队却是霍别潜藏的一批装备和武器都十分精良的精锐。加上沈樾舟和西戎问心在南海俘获的是来搜倭寇船只,总共凑齐了五十二艘能上战场作战的军舰,参加战争人数多达十一万。 此前,大晏的士兵与他倭寇斗争,很多都只是表面功夫,在贾敬安的“安排”之下,很少硬碰硬地斗一顿,所以他们对海寇产生了阴影。 所以,就是鼓舞气势的一仗。 开船之前,沈樾舟亲自点兵,祭天喝血酒。 今夜敢深入险境的人,都是已经见了血,屠过人的硬汉子。 对于倭寇来说,今夜绝对是个不详之夜。 倭寇上层死的死,伤的伤,背叛的当场背叛。现在能担任大局的人一根手指都数得过来,而今夜面对的,却是大晏有史以来最大的进攻。 原本磨刀霍霍向宁海的倭寇们,多练习进攻方面的部署,很少去训练海面防守,而今夜的战役,正是守城。 可是守城,太难。 尤其是没有地势优势的海面,四周被大晏的军舰堵死,他们只需要不停的朝里面投掷火炮进攻,根本就不需要费多余的力气。而倭寇的军舰却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从薄弱的地方撕开一条口子,突围出去。 事实证明,背水一战的倭寇们其实还是很有实力的。 否则这场战役也不会掀起天翻地覆。 他们第一次佯装进攻,第二次试探出口,第三次主攻,整整一夜,在海面上丝毫不疲惫,杀红了眼。 比起常年在海面上生存的倭寇,大晏的军人其实更少善水,在海面上有天然的恐惧,所以他们的进攻优势并不明显,尤其是不在自己主场的情况下。 这是沈樾舟提前预料到的情况。 在这个前提之下,张泽权提前从各州府凑齐了驻军的大量的火炮、硝石、石脂。要是将士们士气不畅,或战局变化,也有足够的准备直接用大炮往里面怼。 冷兵器为主的时代,热兵器的含金量还是很足的。 倭寇的军舰其实也有大量的热火器,可是因为被围堵,这些火器的储备根本就不能和大晏相提并论,只能一省再省,用在刀尖上。 但他却没有预料到,今夜的晏军却比往常更勇猛。 在决战之时,没有一个人掉链子。 “为了大晏!” “为了百姓!” “为了再也不受倭寇的侵略!” “为了江南的长治久安,和平安泰!” 为了活下来的人能更好地活着。 为了死去的人能安息。 战争比宋榆想象的更残酷。 但同时也更加的热血。 战争是真的会死人的。 是堆成山一样的死去。 每个人都恐惧死亡,都惧怕与亲人分别,与爱人无法相守。可是能让他们拼了老命也要去往前冲的劲,只有不愿服输的信念。 当信念战胜了死亡,冲锋的号角就是鼓舞人心的法门;嘶喊和咆哮就是永不停歇的勇气。 大晏的土地容不得外族侵略,大晏百姓容不得他国虐杀。 一寸山河一寸血。 沈樾舟立在船头,他已换上一身银白色的铠甲,月光透过浓黑的黑雾,渗透在他的寒甲上,清风吹拂红色的披风,他肃立着,眺望战局。 他没有让宋榆离开过自己半分。 腹部的疼痛是一阵一阵的,但现在热血冲刷着宋榆的神经,似乎在短时间内激起了她的肾上腺素,她比任何时候都要兴奋,根本就忘记了疼痛。 “宋榆?” 温热的手心再次握住她的手腕,沈樾舟似乎很纠结,他一瞬不动地紧盯着宋榆的这张脸,似乎有千万的疑惑。 此前,西戎问心全盘托出。 宋榆在与他分开之后不知为何似乎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包括她的身世和名字。所以,她不知自己是赵肃的独女,更不知道自己其实是被西戎问心劫掠来到的此处。 所以她才没有户籍,没有路引,为了躲避倭寇与郭俊假成婚,后来……莫名其妙牵扯进王澍案中。 可是…… 这世间真的有人如此相像吗? 沈家后宅内,他的庶妹里,与她血缘亲近之人更多,却无一人有半分她的神韵。 一个姨母的女儿,为何竟会与她有七八分相似? 不止形似,就是表情,习惯和小动作,会在某一瞬高度重合。 沈樾舟其实是一个很自负的人,但也是因为他的自负,才会在当年,害死了她。 有前车之鉴,他不敢再踏雷池一步,纵然心头怒火和怀疑之心攀岩直烧,却没有吓唬她,只是朝她走近,越走越近。 “干嘛?” 宋榆眸子微眯,生怕他秋后算账。 沈樾舟冷冷抿着唇,一双手突地扬起,从耳畔处摸上了她的脖颈。 阿轸的右耳耳垂,有一颗很小的胭脂痣。 她没有。 与之相反,这颗胭脂痣却移到了她的左眼眼睑下,宛若一颗妖冶的朱砂。 宋榆冒着鸡皮疙瘩,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可是沈樾舟却猛地将她拉向自己,像是非要求证什么似的,一双倒映着血色的厉眸深深锁视着,在火焰的照耀下,忽明忽暗。 这是眼神,宋榆却感受到了一股无边的灼烧。 眼前早已浮现红色的系统面板。 “你……” “要干什么?” “我忽而想到一件事。” 沈樾舟收回了凌冽的凝眉,一双黑眸微微眯着,浅浅地突然笑了。 他看着这张惊慌的小脸,不放过一丝半点的表情。 “飞灵揽仙阁内,放在镜面旁边的簪子,你为何会坚持用榆木?” “沈月轸,你究竟要干什么?” 第109章 质问 宋榆心脏狂跳,脑子一片空白。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有些事情,如果双方不说,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或许还能正常地相处,她也不需要这样的浪费时间和精力去琢磨如何对付沈樾舟。 可是他说出来了,那所有的否定,都会变成绞尽心机的掩藏。 可沈樾舟不是穿着明白装糊涂的人。 他看着自己,像是在诏狱里的初见,眼神冰冷着毫无情绪,咬着这三个字,像是一把利刃,在宋榆心口划出了一道深得可以见血的刀疤。 “我……” 她眼底的光线从鱼腹浅白黎明突然变成了鲜血淋漓的赤红,警报即将贯穿她的耳膜,无数道红色的射线犹如精密地锁定着眼前的男人。 她眸底染上了水雾,尝试着往后退。 根本就动弹不了。 沈樾舟握住了她的双肩,低下头来。 “沈月轸,回答我的问题。” 他的眸子里全都是鲜红的血丝,眼底青黑一片,额上的青筋快速拢起,像是要将她剥皮抽骨似的狠狠的盯着她。 宋榆的心跳根本就没有章法。 系统的设难根本没有解决,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如何接触这个问题,现在说,无疑是将他送上死路。 此前,其实很长一段时间内,宋榆都觉得,沈樾舟不过就是我一串数据,一串生下来就注定要爱上主控的数据。 一串数据,便可随时清零,随时重启,会因为其他人的到来而反复地去爱上其他的人。 他不会为她停留,也不会为她而改变什么。 但其实不是的。 他也是活生生的人。 是血肉,有神经和骨干,有感情的一个正常人。 甚至是因为她自己做错了决定而始终背负着她死亡的重担的人。 宋榆鼻子一酸,她望着他的眼睛,忍了很久,忍到咽喉开始肿痛,眼睛冒着浓浓的雾气。 宋榆深呼一口气。 “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 他眼皮低垂着,带着深邃的柔情,将她往自己身边揽得更紧。 “宋榆,这世界上无人得知后背的纹身,更无人知道我右手手肘的旧伤。”他顿了顿,似乎还想到了什么。 “赵将军,可没让他的掌上明珠习医,更没有教会过她验尸,破案。” 往这个方向想,沈樾舟突然觉得眼前的迷途逐渐清明,有很多他曾经忽略的东西变得越发清晰。 阿轸性格温和,同样也很执拗,凡事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疾恶如仇。 宋榆性虽更洒脱,却同样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为了一个目的,甚至有些不择手段。 她比阿轸更勇敢。 不。 应该说,摆脱了沈家女身份的沈月轸,比从前更勇敢。 宋榆只觉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只要疑窦已起,在沈樾舟面前,任何伪装都是白搭,任何借口都只会成为加速曝光自己的缺漏。 聪明人,一旦看破了,认准了一件事情,她前面所有的伪装,都会成刺向自己的一把箭。 “阿轸……” 他摸着她的面颊,锐利的目光落在宋榆似隐忍的脸上,一一流连。 在船舰之时,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有惊慌,有无措,甚至有几分与他再次见到她一般的震撼。 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做假,可是人在危险关头的下意识反应作不了假。 沈樾舟不明白,更不理解为何她要对自己避退三尺,宁愿忍受他的猜忌和利用,也不愿意让自己知道她是谁。 “为什么!” “你是在怪我当年的冲动让你被沈家人毒杀,还是在埋怨我没有能第一眼认出你?” 她肯定怨,也肯定恨。 是他刚愎自用,轻信与人,也是他非要在自己羽翼未满之前,将她扯入这场权利的游戏。 沈樾舟感觉自己现在快要疯了,浑身的血液飞速地逆流,手心的温度越发灼烧,隔着衣料染在了宋榆身上。 她几乎整个人都快镶入他的怀抱。 他垂眸,声音似乎哽咽。 哄着,呢喃着,用最轻巧的声音问她。 “宋榆……不,阿轸,你回答我,为什么?” 任何理由都可以,恨他也好,怨他也罢,甚至不爱他的理由他都能接受,只要她点头,只要她轻轻地“嗯”一声。 她的眼睛,缀满清晰的水珠,将自己的表情完全倒映在里面,他分明看见她的瞳眸在颤抖,在犹豫,也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微小轻颤。 宋榆分明不是无动于衷。 可是她还是说。 “都督大人,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沈樾舟眸底凉透,所有的情绪被风一一摧毁。 海面上的秋风愈冷,冷得骨头缝都犯冷。 两人目光交接,不放过对方的每一个神情,相顾久久无言。 沈樾舟的心底,就像谨小慎微地捧着一盏水晶灯,他不小心打碎了,正小心翼翼地拼合,可拼合之后的水晶灯却换了模样,纹路,光泽,从前那盏他再也找不回来了。 心脏被虫蛰着,心尖开始,一点点被撕扯,一种酸涩和胀痛快速蔓延到四肢百骸,沈樾舟呼吸不稳,只能仍有这样的疼痛洗刷他的身体,一寸寸蚕食。 “不明白……” “那我只问你一件事情。” 她觉得沈樾舟快要被她击碎了。 那笑容,像是被人抛弃的小官人似的,潋滟着,祈求着。 宋榆不忍,点头。 “好。” “韶安村里,你恢复自己相貌之后,为何要以纱覆面?” “我那时候红疹未愈。” 沈樾舟冷笑。 “宋榆,你该知道,进出锦衣卫的所有药材物件都会被一一清查,你的身边,也有探子每日向我汇报行踪。” “你从未用过任何治疗红疹的药膏药材。” 沈樾舟不按常理出牌,她无话可说。 “你是怕,是怕我看见你的模样,是怕我怀疑你的身份,可是你为什么要害怕?” 他早就将她看穿。 “你既然忘记了西戎问心,又怎会知道自己是赵肃的女儿,是阿轸的表妹,怎会有意识地遮掩自己的容貌?但若你没有忘记,又怎会在我屡次逼迫你的时候始终不肯吐出一丝半点?赵肃是我的师兄,这件事情,不是秘密。” 不管她记忆是否消失。 唯一的解释。 那便是她知道自己的容貌会带来一些问题,她知道一旦这张脸出现在他眼前,必不可回避。 将谎言撕破,他倒要看看,他的阿轸究竟还有什么借口。 第110章 我他妈还犯贱! 宋榆努了努嘴,想要尽力表现她听不懂、不知道。可是她又不是演员,更不是受过训练的间谍奸细,在这种情况下装作一无所知,实在是太难。 设身处地地想,如果当年死去的是沈樾舟,如果她在没有他的世界里独自活了五年,如果她看见一个与沈樾舟容貌神情习惯高度相似的人,巧合的他也知道彼此之间的秘密…… 而他偏偏又不肯认自己。 宋榆觉得自己恐怕会发疯。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下来的人要一日一日,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同样的生活,在没有尽头的日子里去怀念,煎熬。 这些才是真真正正的要人命的东西。 宋榆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都督大人,您多虑了。” “宋榆就是宋榆。” “我不是其他任何人。” 男人的眸子逐渐变冷,动作岿然依旧,将周身的氛围压得更低。 他谑笑着勾起唇角,手心从肩膀上渐渐移开,突然轻抚着她的眉心。 宋榆往后退,可他却摁住她的眉心,用力地,一层层仔细研磨,恨不得扣下这层面纱之下的真容。 他现在没有情绪,只是专注着凝视着她的脸。 甲板周围早已经被清空,张泽权带着一个人形,应该算是人形的东西拎着走来时,恰好撞见两人眼睛对眼睛,鼻子对鼻子,都督弯着腰狠狠地拽着宋榆的胳膊,恨不得将她给吃下去似的。 张泽权愣了愣,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去。 他料想在此刻,都督应当不会将他赶出去,大跨步走过来,抱拳躬身,“都督,贾敬安已拿下,可要……” “滚!” 张泽权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歪着头又重复了一遍。 “都督……” …… 他慢悠悠地转过头,冷峻的面孔上情绪凝重,眉眼向下压,黑眸深不见底。 “本座让你滚出去!” 沈樾舟位高权重,可这些年来发火的次数基本是一根手指就数得出来。 一为陛下当年昏了头对沈月轸做的一些事情; 一为沈月轸毒发身亡之后,一把火烧了沈家宗祠。 可以说,这个世界上能撼动他情绪的人,只有沈四。 沈四没了,这个宋榆算是个特殊。 张泽权愣了愣,没敢多说话。 在他发火的时候,别说抓捕贾敬安这种小事儿,就是通平帝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动容半分。 都督本质上,并不是很忠心。 这是张泽权掩埋在内心深处的秘密。 他把自己逼成了钢丝线,为了沈四的遗愿,不停地在上面游走,但随时都可以坠入深渊。 他不知道宋榆的出现对于他来说时好时坏,但张泽权还是希望,她能够让都督感受到人间的喜乐,而不是十年如一日地消耗自己,等待死亡。 宋榆认出了被张泽权拖着来的人形怪物,那正是被沈樾舟一箭刺成重伤的贾敬安。 全身都是血,皮肉被炸伤,烧焦的犹如山魈的屁股,又红又肿。 宋榆很敏锐地察觉,“他要死了……” 再不医治,不说流血过多,就是伤口感染,也被活生生地疼死。 但他现在决不能死! 还没有等到审判,等到游街示众,等到千刀万剐,怎么能这样轻易地就死? 沈樾舟拦住她,不许她过去。 “你还是管好你自己。” 宋榆冒火。 “沈樾舟,你是不是有病!有病就治!” “本座是有病!” 他还是不敢使劲,小心翼翼避开盔甲上的尖锐,用手臂拦住她。 “我他妈还犯贱!” 违抗圣旨,调动战争,戒严东南,擅自外调军队。 他像是一个没有理智的疯子,不该做的事他全他妈的做了个遍! 三省六部弹劾他的折子堆成了山。桩桩件件都是杀头的事。 为了什么! “……” 又开始痛! 妈的,她究竟是吃了什么东西! 她自己看不见自己的脸色究竟有多煞白,几乎是一瞬间,疼痛短暂消失之后,更猛烈更要命的翻江倒海。 死死地扣住沈樾舟的胳膊,宋榆只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不想看见,就是这张俊朗的脸现在看着都烦。 恨不得沈樾舟成哑巴! 这是在昏迷的最后一刻,宋榆最后的念想。 …… 战时延续了整整四日,最后大晏海军缴获了共计二十一艘完好无暇的军舰,和数百挺火炮,几十箱火铳。俘虏海寇上万,盘获金银财宝共计两五十一万两白银,一百石粮草,乘胜追击将东南附近百余海里内盘踞的各小岛上的老巢全部洗清,并有意外收获。 是一箱很厚实的书信和账册。 比齐小玉提供的证据更充足详细,包含了从先帝时期开始贾敬安和孙恒的所有关系往来。 也有当年如何预谋刺杀谢安将军的书信。 故意透露信息给谢安,将大军调离,最后在漳州上岸,杀得平定军措手不及。贾敬安当年在平定军不算很出众,上面优秀的将领更数不胜数,他的拔尖,就是这些将领的陨落,因为他和孙恒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布局。 除了这些,账册上的名册简直花样百出,与齐小玉提供的账册完全能组成证据链。 一个足以推翻江南官场的证据链。 可以说,涉及其中的人…… 能够将江南腹地的人头杀完。 大晏成立之处,唯有开国洪武帝大兴刑狱,曾因南北军饷的空印案,将官场杀了个干净,而从此之后的后世之君为了稳固人心,以仁善孝义为举,极少有诛灭九族之大案。 可是这一次的事情上呈朝廷之后,竟没有人敢相信。 内阁比过年时候更热闹,但也比过年的时候更不敢说话。 夜息,人静。 张冠宇连夜从京杭运河南下江浙,到淮南时,只用了五日时间。 陛下御前掌印大太监,司礼监的公公,派头其实比落魄的皇亲贵族还要大。可是这一次为了赶路,他坐的小船,轻装简行,天一擦黑,就赶着到了淮南驿站,却吃了个闭门羹。 沈樾舟不见人,关门闭户守着一个女人,谁来他都不见。 第111章 玩囚禁play? 张冠宇以为自己听错了,“啊”了一声。 都督清心寡欲这些年,从未传出过与哪一家的姑娘走得近,晏都里想嫁给这位爷的名门闺秀都排不上号了,景徽长公主更是为了都督至今未婚,扬言非他不嫁,至于那位过了门就被休齐的蒋家嫡女…… 更是宁愿待发出家,以求都督回心转意。 这怎么可能嘛。 张冠宇虽然是一个阉人,但只要亲眼目睹了当年的情况,就不会抱有这样离奇的幻想。 可是这句话是从张佥事嘴里说出来的,就有七八分是真的。 虽然与这位南镇抚同姓,但当朝太监的权利在前朝得到了扼制,他们这些掌印秉笔是名副其实地只是保管和代写,与锦衣卫的实权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 且陛下虽然孱弱,常年缠绵病榻。但还算是个对朝政亲力亲为的君主,再加上指挥使有意打击,这一朝的司礼监也就是个看着威风。 宰相门前七品官,更何况陛下的心腹? 孙正义很是伤脑筋,差人去再请都督,自己小心翼翼在前厅奉茶,陪着笑脸。 “公公远道而来,何不休息一晚,洗漱添食,明日再……” 要是其他事情,他倒是愿意等等,可是圣旨,谁等得了! 张冠宇表情和平静,实则却忍无可忍。 “让陛下的旨意等,咱家还是头一次听说。” 晏都的弹劾都快垒成山了! 沈樾舟是都指挥使没有错,但他是锦衣卫的指挥使,不是五军都督府的指挥使!巡抚虽有调军之权,可这般惊天动地的消息,他居然也敢欺上瞒下,先斩后奏。 更何况,在这之前,陛下已经给他下了最后的通令,要求他快速结案,早日返程。他不仅置若罔闻,而且变本加厉,在兵部都未做出结论之前,擅自开战。 僭越越矩,抗旨不遵,忤逆犯上。 现在,居然敢将陛下的圣旨隔绝在门外。 更多加了一项藐视君王。 “孙管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督如今处境不算很好,朝内外质疑的声音更多……” 功高盖主四个字。 他应该知道怎么写。 “晾着陛下的大太监,对你有什么好处?” 只隔着一个内壁,宋榆透过墙壁,清晰地听得清张冠宇的每一句话。 “没有好处。” 沈樾舟低头,垂目,温和地扫视在少女的锁骨上,伸手拢起她的大氅,在手腕翻动的过程中,一根红色的线暴露在外,牢牢地拴着皓腕。 “但也没有坏处。” 沈樾舟如实说。 “六部九卿十有八九都是从江浙一带出仕,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家族卷入这场事件中。但也没有人能保证自己的家族族亲完全没有牵扯进入。在他们看来,本座定然会挨家挨户的严查搜证,大兴刑狱,在本座彻查完毕之前,给我头按罪名,将我一起拖下水,或……调本座回晏都,再派刑部和大理寺检查。” 宋榆一触即通。 “刑部和大理寺,但凡其中有江浙人,这些事情又回到了远点。” 北方士子在比例上少于南方士子,而身居高位的官员们,其实很大一部分都出自南方。 官员,在官场上要分派系。 有来自地方的,有来自同一书院的,更有是同私塾家族的。 只要是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他们也不例外。 比起他省,世家大族的子嗣更多。占领着优质的教育资源,文化氛围,所以江浙的进士历来在大晏朝比例都数一数二。 一个地方出身的人,天生有同属利益。 譬如王善朴,他就是闽东大地主之一。 所以他的麾下得力部将,也有很多同出一地的人。 他们的利益联系在一起,自然是一个鼻孔出气,事情给他们去办,那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这件事情,非江南集团文人官宦能查得清楚,只有身居高位,背景雄厚,不怕被弹劾,深受陛下信任的人才能查。 这个人选,只有沈樾舟。 而他们,只需要抓住沈樾舟的把柄,就可以给陛下施压,移交事情的处理权。 正常人的想法肯定是和陛下站在一边,听之任之。可是沈樾舟偏不,他偏要和这些江浙官员站在对立面,甚至站在通平帝的对立面。 这样做唯一的好处就是将通平帝摘出去,让沈樾舟这个全程说一不二的人设立下来。 骄纵也好,桀骜也罢,坏名声都给他自己担,好名声都留给陛下。 宋榆突然反应过来。 沈樾舟要做孤臣。 她看着这男人有些发神,衣袖垂在了一旁的火炉上都没有发现,沈樾舟弯着腰折好她的袖口,从袖口处伸进了手腕,突然紧握。 “断肠的解药,我已经让晏都快马加鞭送回来了。” 毒发的时候,她满脑子都以为是姨妈疼,毕竟这一个月成日里担惊受怕又泡水,完全将断肠的事情抛之脑后。 钩吻这类的毒药,解药其实并不难配。 黄岑,黄莲,黄柏,甘草各五十克,加金银花榨汁煎水。 只是她发现此类药物只能暂时压制和缓解,不能断根。 但毕竟是锦衣卫控制人的特质毒素,也不是轻易就能破解的。 宋榆虽然不是很上心,可是沈樾舟却头发都愁白了好几根。 “都督大人,这些其实都无所谓……” 宋榆歪着头,举着手腕上的红绳。 “你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放我自由?” 这人应该是吓得应激,直接犯了旧账,把她给栓起来了。 沈樾舟看着她,摸了摸她的头,拽着宋榆就从身后的小木门内走了出去,然后锁好了房门,生怕他和宋榆的私密空间被人窥见。 “你什么什么承认,我什么时候放你。” 玩囚禁y? 整整五日,她被关在这个房间内不能出入,除了他,谁都见不到。 而这个小房间外,就是他的书房。 金屋藏娇不过如此。 饭菜、洗漱、温水,他亲自伺候,根本不容外人插手,也不许任何人见她。 就是外面风声风语再难听,也能视若罔闻。 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第112章 乐此不疲的给自己挖坑,自己把自己逼向绝路 沈樾舟喜欢一个人,就像是小孩子一样,要把她藏起来,占有欲极强。 他能放任宋榆涉险,怀疑她,利用她,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是却不会让沈月轸接触半分危险。 他会将她关在一个惬意的小房间内,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不要担惊受怕自己小命不保,然后日日夜夜消磨她的意识。 他这个潜在的恶习,源于沈家人对她的迫害。 勾引长兄,祸乱后宅,令家族蒙羞,朝野动荡。 沈家翰墨诗书世家,宗族观念极重,她的存在,就像是一颗鲜艳的钉子钉在家族门牌之上,想要她命的人大有人在。 直到淑妃诞下皇子,沈家才算收敛了一些。 只是好景不长。 沈家人不信守承诺,她的死,一定是把沈樾舟吓出了心理阴影。 宋榆恍惚地瞥着这个男人,因他的执拗而无奈,也因为现状而无可奈何。 但是他现在一堆事情等着自己处理,不能总是把眼睛按在自己身上。 她不是玩偶,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有选择如何去面对危险的权利。 “都督!” 宋榆慢腾腾地坐下,拿眼睛撩他。 “你还记得我在马车上的承诺吗?” 小手去捉他的袖口,拉紧,拉近,然后又放开。 她一本正经地道:“我说过,在嫌疑没有清楚之前,暂时不会离开你。” “你放心,在我没见到贾敬安全家被诛九族之前,我哪里都不会去。” “正如我在放火烧船相信你一定回来救我一样,你也要相信我……和从前一样。” 从前? 是多久之前? 是他自己认为他们可以逃离前一日她被下毒,还是自己以为娶了蒋家女就能得到解药一样的荒诞无知。 不是他不愿意相信。 而是他赌不起。 任何人,任何事情都可以重新来,可是她不能。 “宋榆……” 沈樾舟眉头拧起,似乎想要说什么。 “江南,马上就要乱起来了。” “朝廷最后的通牒一下,没有谁可以保全自身,生死攸关之前,他们只会发疯,开始拖人下水。官场的磋磨不会比战场来的仁慈半分。我马上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不听号令,桀骜妄为,天下群起箭往都会刺向锦衣卫。 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让天下人胆寒心惊,就是为了他们头上紧一根弦,是皇权的耳目,手段,是无形皇权上的实质表现。 他会得罪很多人。 而这些人,个个都恨不得挖骨去髓,盼着他跌入神坛。 宋榆撩着笑意的嘴角僵硬着,想去握住这双攥成一团的拳头,只是她不敢太越矩,怕沈樾舟更走火入魔。 宋榆拽着捆绑在手腕上的红色麻线,软了语气,哄着他。 “都督大人,即便是天下都将你视为洪水猛兽,我也永远和你站在一起。” 沈樾舟一愣,宋榆伸手指了指头顶。 她半开玩笑,“都督要是倒台,我第一个遭殃。”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攀上您这棵大树,我怎会轻易地离开?我还等着吃香的喝辣的,给我那没福气的丈夫理一理坟头的草……” “宋榆!” 她一脸嬉皮笑脸的表情,对于沈樾舟来说是沉重的打击。 “我说的都是实话,都督不爱听,我就不说了。这寡妇门前是非多,倒是不假。你们倒是真的不怕我克死你,你和西戎问心,一个比一个昏头,都说我是你们的妻子……村里人都嫌我晦气,你们倒是把我当做香饽饽……” 宋榆目光浅浅眯着,说着疯言疯语,更荒诞不经。 “怎么……别人碗里的菜更香?” …… …… “嘭——” 门窗被震动三颤,沈樾舟扒开手腕上的红绳,被她气得甩袖就走。 啧。 这脾气。 荣获自由,宋榆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牢房探监。 也看见了很有意思的一幕。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干的,居然将齐解和贾敬安间隔一个牢房,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当时贾敬安是平定军总督,位高权重,可是现在沦为阶下囚,连他自己都不如。 齐解挥发着压抑的怒气,如果不是牢头监管,他肯定一早冲进去给他抹了脖子。 “宋姑娘。” 齐解不解地看着宋榆手上的药箱,“你这是何意?” 宋榆狡黠地耸了耸肩,“把他治好。” 张泽权出手这样狠毒,万一在回晏都的过程中咽气了怎么办! 他怎么能死得这样轻松? 宋榆指挥着两个牢头,把他这身甲胄给扒下来,脱得精光,看着密密麻麻的伤痕和血洞,毫不留情地将一桶调配好的提纯白酒给他倒下去。 “啊——” “你这妇人!” “操你奶奶的!” “沈樾舟!你要杀了我就杀!让一个女人来凌辱我算什么!” “嘘——” 宋榆用抹布捂住他的嘴。 蹲下来,盯着这双不甘心的眼睛。 防止他自尽,锦衣卫将他绑得跟螃蟹似的,而现在被宋榆剥了壳躺在牢房内,更是半点尊严都没有。 一个从来看不起女人的人,将女人视作玩物的人,没有想到他这辈子到最后,还是栽到了女人身上。 “哟,想死啊?” “叫一声爹,姑奶奶或许会成全你。” “!” 叫你个—— “呜呜!” 宋榆眼疾手快,他嘴巴张开准备骂人,扔了一颗辣椒塞进他的嘴里。 贾敬安疼得蜷曲抽搐。 “难受啊?” “都说平定军总督是天神,战功赫赫,天生神力,怎会是凡人之躯?这点苦都难以忍受?” 白皙干净的面容瞪着澄澈的目光,明明毫无威胁,却令他觉得恐惧。 “哦,我忘了,你也是人呐。是人,就会疼痛,就会伤心,就会愤怒。” 宋榆脸色突然一沉。 “可你好像只把自己当做人。” “谢安,齐小玉,温燕燕……你以为你手上就只有这几条人命吗?” 对着贾敬安瞪大的眼珠子,宋榆没忍住,手一抖,将碾碎的辣椒全部糊弄在他眼睛上。 他瞪直了双腿,在地上接着翻滚,口中不住惨呼。 “睁大眼睛看不见,闭上眼睛才能感受到。这些年因你和孙恒,究竟死了多少百姓,多少家庭无辜牵连,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哦,还有一件事情。” “温燕燕口中的证物,确有其证。若你没有联合孙恒突袭,逼我下水,我还弄不到,也不会机缘巧合之下和都督被水冲向韶安村,知道谢安将军的死因……” 贾敬安一愣,觉得后背发凉。 “我还要谢谢你们。” “乐此不疲地给自己挖坑,自己把自己逼向绝路。” 第113章 她要他明面意思上的,血债血还 宋榆还记得初见贾敬安的时候。 天色阴沉,淫雨霏霏。 渡口两侧站满了相持的两对人马。 身材魁梧,甲胄威风,配剑长挂腰间,身后跟着一群威风凛凛的亲卫队,仪仗堪比一方藩王。即便是在锦衣面前,也毫不逊色。 因着赵蒙之死,他非要上船,也笃定温燕燕杀了人,在渡口就跟沈樾舟交了手。 周围两岸百姓们高呼着平定军威武,甚至加油助威,将锦衣卫视作豺狼虎豹,将贾敬安看作是东南的保护神,深受爱戴。 多威风啊。 好一个为将士讨还公道的将军! 他们又怎么能想到,这气宇轩昂的总督,居然是谋害谢安将军的真凶,合谋倭寇残害百姓的始作俑者。 用百姓的钱,戕害百姓。 用百姓的爱戴,如此反哺。 因为剧烈的疼痛,他在草席上翻滚,眼睛睁不开,舌头拗不转,从胸腔内迸发出的声音呜咽低沉,在牢狱内回荡。 宋榆无动于衷地站在一旁,见他没有了动静,上前踢了踢。 “被人蒙住眼睛,堵住舌头,难受吧。” “可他们比你更难受。” “孙恒是倭寇,留着一半东瀛人的血。可你呢?数典忘祖,通敌卖国……你可曾还记得,你是中原人。这片土地养你育你,令你丰衣足食,教你骑马射箭,拔擢高升……” “你就是这样对待你辖区内的百姓,为一己之私,还是几万人的性命。” 呜咽的声音也结束了,他的脸覆在草堆上,胸膛起伏不定,连挣扎地力气都没有了。 血污染红了草甸,裹得犹如木乃伊一样的伤口重新裂开,浸透出新的痕迹。 这点血,怎么够。 他怎么够还? 成年人的血液总含量是450,一生可以产出102,她要他明面意思上的,血债血还。 这点血,算什么? …… 迈入十一月中旬,就是入冬了。 江南冬日和暖,不知是不是今年的倭寇全军缴获的原因,还是宁海死里逃生,百姓们喜悦的情绪堪比过年,家家户户放鞭炮,挂灯笼。一大清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聚拢在港口,数着无数军舰和从船上压下来的倭寇。 提督的监狱根本就放不下,连马棚,柴房都用上了,还是挤不进去。 最后,还是沈樾舟大笔一挥,除却倭寇内有官有任的,其余所有人,在宁海与淮南交汇处用炸药炸了一个宽十来米,深十米的大坑,将所逮捕的倭寇全部押去此处,就地斩杀。 此消息一处,立刻引起轰动。 斩杀…… 百姓们第一时间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冷汗直流,但随后又狠狠地赞同。 这些人,谁人手里没有人命? 又有谁没有参与烧杀抢劫? 只是…… 大晏以孝治天下,通平帝更是仁厚慈善,国朝立国之初,很少有大规模的处决。 但还有一项命令更是让很多人都摸不着头脑。 沈樾舟下令,令包括江浙一带八品县丞级在内,各州、道、府。督河、督粮等官员全部到位, 杀倭寇,不算什么事儿。 只是为什么要江南大大小小的官员全部来监斩? 斩杀的指令发布出来之后,别说百姓,就是官员几乎都被吓得尿了裤子,尤其是那些本身就与倭寇交往甚密的官员,简直是吓破了胆,生怕前脚看着倭寇死,后脚自己就去填坑。 “都督好手段。” 没见着沈樾舟的张大太监,一水儿的不忿和嚣张,今儿一早看见沈樾舟时,那笑容,简直是三百六十五转变。 “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那些人露出马脚来。” “都督今儿可是要去监斩?” 按日子,今日坑也挖好了,倭寇也陆陆续续由锦衣卫和海省军队辖管,移送到了处决地点。 就等着正午一到,斩头。 张冠宇在马车旁堵住沈樾舟,打量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撩开眼,笑了笑。 “陛下慈爱,恐不喜这些血腥,都督要是真的一口气处死了两三万人,先不说这坑挖尸体出日后是否会成为乱葬岗,就是名声……” “张公公,本座需要什么名声?” 破天荒想到,做锦衣卫这一行,朝野内外早就名声扫地,他们也不需要在百姓之间建立什么名声,只需要维系巩固好皇权,做皇帝的心腹耳目。 “都督何须菲薄,您虽是指挥使,可毕竟是沈家……” 沈樾舟面色陡然一转。 张冠宇闭嘴,弓着腰展开了笑容,“奴才失言,都督勿怪。” “日子过得快啊,陛下还在挂念都督什么时候回晏都,怕您在江浙出事……” 太监这个群体,天生善于看人脸色,口若莲花。张冠宇从小黄门做起,在当今陛下还是一个质子的时候就亲眼见识过这位爷如何恣意妄为出入宫廷。 沈家和皇家的关系极为深厚,当年的沈樾舟甚至做过几年祁王的伴读。 而当时的他,不过是洒扫马厩的一个小黄门。 幼时的境遇会映射在成年之后,所以他每次见到沈樾舟,都像是当年无权无势的小黄门见到世家公子,骨子里透着小心,脱口而言“奴才”。 能让司礼监掌印道“奴才”的人,除了皇族,沈樾舟是第一个外姓臣子。 一句话说错了,的需要无数句好话弥补。 张冠宇将通平帝如何挂念他,如何愤恨江南的这些贪官污吏,如何对贾敬安咬牙切齿,如何对谢安将军痛彻心扉,朝局之上,王阁老又是如何想方设法地要求陛下宣召都督回晏都,阻碍政令等。 好似天底下除了沈樾舟,就没有臣子能替他排解忧愁。 沈樾舟淡淡地笑了一声,还没说话,张冠宇却突然话锋一转,将话题转到后宫。 “前几日,淑妃娘娘带着殿下去了一趟宝华寺,给夫人的续上了一千盏长明灯,诵经祈福三日。还带着殿下磕了头。” 他并未觉得这件事情有什么不妥,毕竟往年都是都督亲自操办,只是今年特殊一些,都督不在晏都,淑妃娘娘代为操办也并未失宜。 可是仰头看去时,他的脸色却一变再变,目光凝聚在马车上,最后又以一种很诡异的神情看着自己,张冠宇有些发蒙,不自觉地问起。 “可是有什么……” “没有。” 就是觉得人活着烧纸钱这种事情有些荒谬。 “殿下年幼,皇寺路途遥远,日后就不必她操心了。” 第114章 这两人有古怪,很大的古怪! 张冠宇应诺一声“是”,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只要是牵扯到这位沈四小姐的事情,都督的反应都很大,情绪也十分的阴晴不定。 要说这沈四,确是天姿国色,医术上也很有几分才干。 就是出身不好。 偏偏是沈家女。 但张冠宇还是感念她。 当年太后病重,是她冒险入宫替娘娘诊治,而且手把手教会陛下如何按摩伺候汤药,为主子博了太后青眼。 虽说陛下当年有些昏头,做了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但事情过去就过去了。现在陛下待淑妃好,看重太子殿下,也是心有惭愧。 陛下的意思,本来让他是揣着圣旨,杀杀沈樾舟的威风。毕竟公开违抗圣令不返京,擅自外调军队这种事情,就是踩陛下的脸。 可是踏上沈樾舟的边儿,张冠宇气焰顷刻就消失了,尤其是听到都督即将公开斩杀上万人的档口,他不想要惹上这阎王。 “陛下派奴才前来,就是想问问都督,都督这番动作,究竟想要拉下多少人?” 他说的委婉,但晏都的情况,却没有这般和善。 王善朴已经五次上书要求陛下下诏,即刻将他宣回,并以罗织的各项僭越犯上,欺上瞒下,藐视君王,功高盖主等罪名要求京畿军南下捉拿。 晏都早就乱成了一锅粥。 六部九卿恐怕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人本事出去查赋税一案,如何查着查着就偏了,差点没有将江浙翻个底朝天,谢安的陈年旧账不谈,还查出了贾敬安通倭。 这里面,唯一高兴点的,就是户部。 他们本以为江南欠下的税赋,是贪官污吏吃了些,再层层上下贪了一些。就算查出什么东西,也就是一二十万的进项。可没想到沈樾舟根本就没将江浙政府放在眼底,直捣黄龙,啃下了一块萦绕东南的硬骨头。 户部尚书高居亮最近走路都是轻飘飘的,前几日还成日耸拉着脸,现在简直逢人就笑,恨不得给沈樾舟立一块碑。 查出这些银子,能供给大晏再运作三四年,现在别说北方防守战,就是进军北上,诛灭大金诸国都有富余。 兵部想开心,毕竟沈樾舟调动的军队不足十万,军舰也是直接缴获倭寇的备用船只。不仅没有上奏让他们派军支援,大肆制造武器,甚至还收缴了一批,简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可是偏偏这篓子捅得最大的也是兵部。 贾敬安可是平定军总督啊! 但凡对敌对倭,每年每月都有监军巡视,事事详细,绝不怠慢。 可通倭这种事情兵部上下却无一人知晓。 事出之后,兵部尚书高龚亮自知难辞其咎,一大清早就卸帽单衣,跪在金龙殿外。 …… 治大国若烹小鲜。 的需事事小心。 东南谋乱,部帅造反,官商勾结,兼并土地,倒卖人口…… 这一桩桩,一件件。 有的人需要治罪,可是有的人也需要顶罪。 …… “拉下多少人?” 沈樾舟目光掠过他的头顶,拧了拧眉,目光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 “陛下仁慈,总想着给人留面子,赏恩赐。可……治人,就如同治病。蔡桓公讳疾忌医,本表里之创,延伸及内脏骨髓,最后不治身亡。治病如此,治人,更是如此。” 张冠宇紧跟在身后,“道理……是这个道理。” 张冠宇看着他,捧出了怀中的圣旨,面上再无笑意,肃眉敛息,低低笑道。 “可陛下认为,北境虎视眈眈,若现在大兴刑狱,朝局不稳,恐怕内忧外患,望都督三思。” …… 宋榆见沈樾舟空手上马车,心底无端有些担忧。 “通平帝的意思……不希望咱们顺藤摸瓜?” 通平帝还是想稳。 稳住江南,稳住江南的官员,想再这件事上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沈樾舟静静地“嗯”了一声,眼神往她身上瞟,紧紧抿唇。 “谁让你跟去?” 监斩嘛,这样热闹的场合?她为什么不去? 他不悦,伸手替她掸了掸肩膀上的草药叶片,又补充道:“女儿家,去看这些东西做什么?我让段靖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 宋榆拍响马车内的锦褥,杏眼圆圆地瞪着,小嘴微微撅起,“什么场合我没见过?他们还要杀我哩!” 这厮知道沈樾舟现在拿自己没有办法,毫无忌惮地就开始插手朝政之事。 “圣旨都下来了,你可要随着陛下的心意?” 抓住干,弃枝丫。 打老虎,丢苍蝇。 走个形式? 沈樾舟无奈之内揉了揉额头,没有避开她,低沉的嗓音在马车内抑扬顿挫。 “割肉补创,挖骨去毒,除恶务尽。” 十六字方针,一个比一个狠厉。 “可是……陛下会如何想你?这一次毕竟也是你……” 内阁拟出的罪名,并非空穴来潮。 “在其政谋其位。” 这双眼睛水光涟漪,眉儿一蹙,嘴一撇,活生生就是沈月轸当年那副神情和模样,不过,她比曾经的沈月轸,更多了几分鬼马精怪,可更洒脱。 与其逼她,不如顺水推舟,顺其自然。 窗户突然开了一道缝隙,东风刺破马车内的暖意,沈樾舟下意识地挪动位置,靠在了宋榆的右手边,开了窗, “都督,俘虏全部……”张泽权眼神一鼓,突然瞥见马车内还有一个镶着兔毛毛边的月白色身影,愣了愣,隔了好几秒才缓过神来,“聚集宁海,各州道府的官员也全部到位。” “嗯,”沈樾舟颔首,“盯紧点人。” 张泽权应声道是,临走时,不由得瞪了一眼坐在沈樾舟旁边的宋榆,眼睛里就只剩下四个字—— 狐媚惑主。 他第一次看清宋榆的那一日,眼睛简直就快盯在她脑门上,要不是沈樾舟在旁边,他甚至都想要伸手去扒,看看是不是她脸上糊弄了东西。 直到听说她与沈四有血缘,才缓过神来。 可是都督待她,绝不是寻常姐夫对待小姨子。 这两人有古怪,很大的古怪! 第115章 本座要请君入瓮 “既然都督准备好的了跟这些贪官污吏战斗到底,你又何必要吓唬那些官员?还要排好队,亲眼看着人被砍头……” 这人不会是真变态了吧? “你是想杀鸡儆猴?” 官员监斩不是什么稀奇事,但那也是县太爷的活计,可是此次沈樾舟这笔大动作可是召集了江浙全境有品阶的官员一起监斩,这样的声势浩荡,难道不是为了吓吓那些官员? “笨。” 沈樾舟斜睨着她的小脸,盘动手上的戒指。 “他们算是什么猴?顶多是知情不报,或手上有一些油水。这种小鱼小虾没什么用。” “本座要请君入瓮。” 总有人会坐不住,露出马脚。 只要稍稍露一点异样,他就能够如藤摸瓜地往上走,这种效率,远比锦衣卫搜家来得快些。 沈樾舟现在办事,比以前狠辣老成了很多。 经验多了,心也狠了。 一个决策就是几万人的生死,换做从前的他,至少需要自己心理建设好一阵。 甚至要是其他官员提出这样的提案,或许他还要去上书弹劾人家滥用酷刑。 时间,果然是最好的沉淀。 宋榆默不作声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今儿一袭都指挥使的官袍,英姿飒爽,整个人神色很轻松愉快,不像是即将监斩大晏有史以来最大的斩刑,似乎是想去赴一个小女娘的约会。 春风得意马蹄疾。 除倭寇、缴军舰、灭氏族威风,不管晏都那边对他这些行为如何发酵酝酿,夸大其词,可毋庸置疑,在江南赋税的这件事情上,沈樾舟立得大功,足以青史留名。 但……取得这一胜利,不止有他一个人的功劳…… 宋榆眼前突然浮现一个桀骜的狼尾少年,微微发怔。 从她昏迷之后,西戎问心就不知所踪,就是沈樾舟也清楚他究竟是去了哪里。 可是就这样不辞而别? 按照宋榆与他这几日的相处来看,不太像。 也不知道他身上的伤好了没有…… 沿途上,已经有很多百姓拖家带口地前往刑场。他们神色各异,有觉得大仇得报而欣喜若狂的,也有觉得这件事情实在是伤天害理而面露犹豫的,还有很多人,纯粹是为了看热闹,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 毕竟,两万人的生死,这绝不是一个小数目。 可人呐,很多时候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虽然有不少人觉得沈樾舟这样做很解气,可是却有更多的百姓认为这样做会遭天谴。 因为这不是惩治罪犯呐! 这就是屠杀! 大晏以孝治理国家,自古以来就有优待俘虏的传统,对于已经投降的俘虏,官府甚至会给他们路引和户籍,让他们在大晏的国土上生活安息,践行老祖宗以诚待人,以善待人的思想。 或者就是返送回原籍,流放到东南沿海的小国家,又或者直接送去无人居住的岛屿上…… 宋榆的表情因为沿途的百姓而变得沉重。 “阿榆,你也觉得我残忍?” 一只手突然握住她的手背,温热的温度透过肌肤传递给她,带着清爽的木犀和兰花香。 宋榆想抽出手,抬头望去时,撞入一双深邃难辨的目光里。 宋榆微微仰着头与他对视,半晌没有说话。 “我……” 同情这些倭寇吗? 不全是。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是需要一些理由才能支撑。 有的人是为了养家糊口,有的人是为升官发财,也有的人只是为了讨一口饭吃。 这些倭寇,大多出身草莽,家境贫苦,有的人的确是因为想活才落草为寇,或许根本就没有上过战场,没有杀过人,同样也没有得到过任何利益。 可是战争,就是一场大杂烩,无辜之人,只是亡灵中最常见的一员。 站在医者的角度,她尊重所有的生命。 可是站在朝廷和国家的角度,这些人必死无疑。 宋榆良久沉默,让沈樾舟开始坐立不安,双唇紧紧一抿,目光凝聚在她的眼睛上,一动不动。 “阿榆!” 唇一弯,宋榆摇头,“不。” “他们有的人,或许是可怜,可是你没有错。”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 这个坑,远远大于预测的深度和宽度。 在坑南侧,站着是密密麻麻的倭寇。 他们被反扣拴紧双手,蒙住眼睛。衣衫褴褛,很多人都是赤脚被牵过来,口中呜呜腻腻的不知道究竟在说些什么。 都是倭寇,可一些人看上去就是懵懵懂懂的,不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而一些人却知晓中原话,知道大晏的军队即将要屠戮他们,嘴里一直碎碎怒骂着,很不服气地与军官们发生着冲突。 还没有动刑,空气中就开始弥漫着血腥味。 大坑周围被军官们严严实实地把守着,在坑的西边,是看热闹的百姓,而在大坑的东侧,却是一群身着官服,面色肃然的官员。 宋榆抬眼匆匆一瞥,还当真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很熟悉的身影。 以杜若为代表的宦官集团围拢在一起,十几人低低呢喃着,不知道在说什么。 大晏的宦官,在一定程度上来说都是皇帝的耳目和眼睛,他们监管的地方和机构有很多,譬如粮道、盐道、河道还有油水最多的织造局。 因着这些人都是皇帝的代表,在地方上基本上都是狗仗人势,狐假虎威,肆意得很,根本就不把官员放在眼底。也同样因为身份特殊,他们不受锦衣卫管辖,宋榆得知姜东升和王光和早就被禁闭在府内,杜若居然还能自由出入。 张冠宇的马车紧跟在他们身后,这位掌印来头太大,人刚及梆子边缘准备下车,就有一位河道衙门的宦官拨开人群冲上前,手掀衣,身一矮,膝盖一软,双手撑地,跪在地上,给他做人肉墩子。 宋榆目瞪口呆,沈樾舟却见怪不怪。 身为此次监斩的主审官,他的排场却是低调,就一辆马车,身边陆续跟着几个锦衣卫,从一个不起眼的犄角旮旯冒出来。 他站在马车外面,一袭衣袍凛冽炽目,身姿颀长,无声无息地立在人群中,拔步径直向前。 所到之处,原本议论的热火朝天的监斩官员全部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从中间让出一条路来,拥挤朝两侧走,一时间,似乎风声更比往常更寒。 “指挥使……” “都督……” “大人……” 什么称呼都有。 眼睛默契地望了过来,好奇,恐惧,审视,凝重…… 而沈樾舟就在这样的眼神里,面无表情地往里迈进。 而现在距离正午,还有一个时辰。 他站在监斩台,走上台阶往最高点,最后,在好几万人的目视中,从张泽权捧出的木签,扔出一枚令牌。 “斩立决。” 第116章 敢情今日他们才是桌面上的菜! 没有废话,也没有候等。 就连时间都没有到。 官员们本以为今日聚集在此处,指挥使会跟他们说什么话,暗示或提醒一些东西。 什么都没有。 人来齐就杀。 第一批人被刽子手拖拽着就上了刑场。 海面上吹来的冷风一阵一阵的,在峡口的通道呼出海妖的声音,天地阴郁沉闷,就连空气都悄然生寒。 一个手脚细长的少年蒙着眼,堵住嘴,胸腔极度害怕地起伏,他双手抱住刽子手的小腿,拽着他的裤腿,拼命地往后挪屁股。 他知道等待着的命运,连呼带喊地挣扎着想要逃,可惜越是反抗,捆绑在手腕上的绳结就越是紧,他被吓昏了头,哐当一声栽倒在地上,朝着风声的方向,不停地磕头。 “求求你!” “不要杀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是一个杂役,给人端茶送水,洗恭桶……” “阿娘!” “阿爹!” “救救我!” 在场的一群人,因为这个少年的挣扎而紧蹙上眉,他们齐齐望向沈樾舟,就是宋榆的目光也看向他。 这人…… 她认识。 在西戎问心的左卫队上,为她每日端膳的小厮。 作为边缘人物,的确,他什么都不知道。 宋榆眉心狠狠一蹙,隔着人海看向了站在高台上监斩的男人。 “都督……今日行刑的人员中,有很多大一部分,的确是无辜的……” “是啊,贸然杀这么多人……都督还是三思。” “手上有血的……肯定是难逃死路,但不是每一个人都要赶尽杀绝啊……我大晏是天朝上国,万国朝拜。这件事情传出去……不仅是损害了我们自己的名声,也寒了那些附属国的心呐!” “杀是自然要杀的,可是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全部杀了啊!” 在场的一群人,你一句我一句,仿佛都有了底气和勇气。官员们群情激奋,像是掏出心窝子一样劝阻这位暴君,不要滥杀无辜。 沈樾舟冷眸微微一阖。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透过人群,将目光投向了人海中的一顶马车上。 喉结猛地滚动,他的眼角瞥着那一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目光沉沉。 “你们觉得,倭寇,杀不得?” 挑拨的人心戛然而止。 …… 鸦雀无声。 倭寇怎么杀不得,只要是沾上倭寇的边儿,都是诛家灭族的罪。这句话反问过来,全部都安静地闭上了嘴。 “萧大人。” 沈樾舟咧开意味深长的笑容,看着这位带头请愿的县令。 通平三年九月,萧元至春花游船,得到了一块销路。 运输军械倒卖给倭寇,自然是走水路更安全,萧元所管辖的云安县,正好在京杭运河一截枢纽,往东去,便是能直通大海海口的港口。 因为市舶司通商口岸没有开放此处,这一截的港口都有当地驻军管辖,不允许私自通商,可想要从这个阜口出海,当地的县令必知。 被点名的萧元突然浑身胆寒,抬头看着沈樾舟,上下嘴皮打着颤。 沈樾舟不动声色地拔出来腰间的绣春刀,走下案台,目光像是淬了寒冰。 他将刀柄塞在萧元的手上,上前扼住他的肩膀。 “萧大人有善心。” 萧元抖得像是筛子,可怜巴巴地看着沈樾舟。 “都督……” “去给他一个痛快。” 什么! 什么意思! 要他去杀? 萧元虽不是进士出生,但也是实打实的书生,平时一只鸭一只鸡都不敢杀,现在让他去杀人? “微臣……微臣失言……” 他想跪,可是沈樾舟轻轻放在肩膀上的力度却大到让他跪不下去,冷汗直流。 “通平三年六月,云安县的一批通商埠口……” 沈樾舟的声音绝不算小,他就只是说了一嘴,萧元只觉得脑袋一晕,眼睛一黑,茫然无措。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张泽权朝左右示意,让他握住刀柄,把人架起,活生生拖着就去了行刑现场。 “不要……” 少年感觉脖子上被人架着,挣扎的吼声惊天动地,泪流满面地哭喊。 “我……我不想……死——” 银色刀脊直冲他的心脏,像是插入一个个水球,红色的液体喷溅着朝四周溅开。鲜血顺着刀身流淌,直到染上了他的双手。 少年像是面条般跌落。 萧元扔了刀,一双眸子里带满了恐惧。 “我也不想……” 刚才还义正言辞绑架沈樾舟不能杀无辜的人,在自己的生死关头,毫不犹豫地就选择献祭了别人的生命。 这就是人性。 “都督……我……” 长啸的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吐出来,从脖颈后面袭来的绣春刀瞬间卡在了他的脖子上。 “萧元,通平三年六月,与贾敬安合谋,擅自开通云安县的一批通商埠口,供倭寇军械倒卖所用,此事,你可认罪?” 那眼神轻轻瞟过来,阴寒,犀利,他基本上失去了辩解的能力,“扑通”就往地上跪。 轰—— 江浙的官员们面面相觑,脑中一片空白。 敢情今日他们才是桌面上的菜! 后悔没早点卷路的也来不及了,此时大军压境,密如铁桶,任何风吹草动都是找死。 “我大晏律法,勾结倭寇者,诛九族,念在你自认不讳,本座可饶你族人,死罪可免。” 萧元泪流满面,颤抖着去接下头顶的官帽,跪伏在地上,“臣谢罪!” “咔嚓——” 人头滚落。 第117章 大风起兮云飞扬 这是大晏史册上惊心动魄的一幅场景,以至于后世史学家在追溯此案时,明知沈樾舟此番做法与大晏国祚有益无害,却仍旧在他头顶上,刻上了“残忍嗜杀”和“阴鸷残暴”的符号。 人头像是西瓜一样,一颗一颗往坑内掉,一层尸体铺垫完整,简单地铺垫一层浅浅的土层,紧接着再倒上另一层黄土。 一层接着一层,一点缝隙都不曾留血水像是小溪一样源源不断地浸透入土地,很快就染红了出海口,天上的老鹰低空盘旋,乌糟糟尖锐的叫喊声直冲耳鸣,它们极端兴奋地呼朋唤友,享受着人类的馈赠。 山海在咆哮,风声在呼啸,瑟瑟冷风席卷在每一个人的心口,紧张,压抑,犹如一块沉重的巨石,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口。 百姓们刚开始还有些激昂和兴奋,可没过多久,只觉得冷,彻骨的冷。 这样的场面,只能用两个字形容。 震撼—— 他们将脑袋放在一垒石车上,铺得很高,装满一车又拉一车,放在货船上,扔去大海。 而坑内,则是一截一截无头尸身被垒在坑内。 尸首分离,永世不得超生。 有人吐得昏天黑地,有人被吓得青口白色,还有人不敢直视,看着满坑的残尸就恐惧。 百姓们倒只是被吓得不轻。 而这些官员,有很大一部分直接晕了过去。 萧元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啊! 沈樾舟通过萧元告诉他们,自己认账,不会牵连家族,可要是后面他一一清查出来,那就是百分百家破人亡! 张冠宇目视着这一切,脸色同样也不太好看。 指挥使此番做法,让陛下如何办? 这件事就是在他仁慈的名声下,添一层洗也洗不干净的血迹! 世人日后又会如何想陛下? 滥用权臣?残暴独断?还是觉得陛下是纣王之流? 这封圣旨,虽依旧是让权给都督,要求清理家江南官员,但字字句句之内都希望指挥使能顾全大局,不要让江南生事,不要让朝政动荡。 可他…… 偏王虎山行! 如今,竟然脸陛下的圣旨都敢直接忤逆,难道真的像是王阁老所言,都督想要独揽大权,站在皇权的头顶翻云覆雨吗? 张冠宇目光一侧,看向了嘴皮子都在颤抖的杜若。 “杜公公这些年在织造局辛苦,等我回程,捎上公公,咱去晏都享享清福。” 这些人里面,唯有杜若能入得了他的眼,毕竟是淑妃的亲兄长,太子殿下的亲舅舅,出身是难看了些,但毕竟打断骨头还连着经的血缘,比他们这些孤家寡人要强得多。 杜若的身子更抖。 姜东升和王光和是早就被锦衣卫包围了府邸,圈禁府内不得擅动,而贾敬安听说作战那夜就被锦衣卫俘虏,如今压在牢房里…… 沈樾舟明知他也参与其中,可是至今都未有任何表示。 锦衣卫的衣袂,甚至都没有朝着织造局吹。 他最先也以为,是都督念在他头上有淑妃,有太子,不忍因他给两位贵人泼脏水。 可是萧元的死…… 现在让他会晏都? 回了晏都他还有命吗? 往好听了说,他是淑妃的兄长,陛下或许看在淑妃的面子上网开一面。可是往坏处想,陛下与淑妃根本就是阴差阳错,若是没有当年的沈四小姐,淑妃现在不过就是沈家的一个二等丫鬟。陛下与淑妃没有情分,如何会对自己手下留情? 更何况。 他会允许太子殿下有一个谋乱的舅舅吗? 他能去哪儿呢? 皇宫容不下他,沈樾舟能了吗? 或许有一丝机会,只有他会爱屋及乌。 刑场上,人心各异,而刑场下,早已沦为了人间炼狱。 等到了最后,执行砍头的刽子手们都换了三四批,他们手中的砍刀看开始出现了裂痕,残破的碎片落在即将行刑的人脖子上,他被吓得失禁,浑身一哆嗦,还没等思考,却吗,猛地亲眼看见自己的身体徐徐倒下,露出碗一样大的伤口,人首分家。 一行行,一排排,一对对,凄厉惨叫不绝入耳,他们想要逃离这个炼狱,往后却是数以千计的披甲持锐的军队,犹如人墙般,鳞次栉比地靠在一起,防备的紧盯着想要逃跑的人,然后到手起刀快…… 监听台上,沈樾舟的眼神似乎也带了几分悲凉,可更多的,却是不得不执行的狠厉。 官员们呕出昨日的剩饭,滚出胃酸,被吓瘫在地。 他们静静地围拢在一团,听着耳畔鬼哭狼嚎的风声,寂若死灰。 “自先祖创大晏社稷,至今也有两百一十一年,倭寇作乱,侵扰我大晏百姓,亦有两百余年。自鸿昭帝以开放阜口至今,倭寇数次骚扰我朝对外海运,商船,客船,劫掠我大晏百姓上万余,屠戮我大晏黎民上万余,数次战役,百次突袭,烦不胜烦!” “今日这两万名倭寇之刑,意在告知天下。” “觊觎我国土者,杀无赦。” “反我疆域者,杀无赦。” “窥伺我大晏百姓者,杀无赦!” 一字字,一句句,并无激昂的情绪,沈樾舟几乎是在以一种很理智的语气在阐述事实。 抵御外敌,抗击侵略,这样的战争,就是正义的。 赶尽杀绝,不留情面,不止是为了报复长达两百余年来倭寇对东南的侵略,也是给那些蠢蠢欲动的,觊觎大晏江山人一个警示。 只有见血,才会有所忌惮,只有痛在自己身上,才会有所反思。 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烈,海鸥,老鹰的低空盘旋,山河呼啸,江海动荡,直到黄土覆盖到最后一层,万人坑才算全部填完。 而此时,夜幕已深。 耗时十来个时辰的大规模斩刑,令三万余人亲眼目睹的绞杀倭寇的大案,在通平五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正式拉下帷幕。 与此同时,锦衣卫展开了一场更加惊心动魄的搜查案。 牵扯案件多达上千名官员和富商、世家的通倭之案,即将在掩盖了几年的深海下,浮出水面。 那些无辜惨死的人;那些为了反抗倭寇、官员,而死无全尸,死后还要背负着罪名,唾骂的人;那些被倭寇杀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人;还有更多,因为此案被卷入历史洪流中再无姓名的人…… 不知何时,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118章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 “风大了……” 监斩早已结束,百姓们零零碎碎地早已离开,官员们也被安排着回去驿站休息,现场唯剩下处理后勤的将士和戍守的锦衣卫。 今夜,上至晏都朝廷,下至江南百姓,无一人能入眠。 宋榆窝在马车上大半日,知道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从车上下来,径直朝着监斩高台走去。 此处都是值守的将士,三人一岗,看守巡逻,防备严密,肃穆冷寂,即便有篝火照目,可还是会使人感觉一股冷肃。 这样的场景,出现女人是很不时宜的。 但她犹如走入无人之境,腰间的令牌在伴随着宫绦玉佩摇曳,令每一个与她打照面的将士为之一愣,随即俯身拱手。 宋榆悄无声息地走在沈樾舟身后,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身影。 刚开始的时候,宋榆总觉得沈樾舟是真的变得冷漠无情,阴鸷狠辣,可是,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变。 明知收留太监乃逾越,他还是会为了曾经的承诺留下孙正义,即便倘若有朝一日自己下台,他会成为刺向自己的一根利剑,也在所不惜;明知姜东升早已叛变,却还是以寻常同僚之情谊待他,从未刁难; 口口声声说天下与他无关,手手笔笔却都在为天下苍生而考虑。 甚至不惜为此,宁愿自己背负着恶名,也要把通平帝摘走。 最是心狠,毒辣,不留情面;也最是心软,忠心,大局为重。 矛盾又善良的沈樾舟。 宋榆叹息一声。 “站在风口,都督又要头疼了。” “宋榆。” 他回过头来,看着宋榆,挺拔的背影和飞舞的墨发,目光有几分落寞。 宋榆没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两人互视许久,他眼神中的露出旁人未曾见到的惨淡,居然问她。 “我是不是做错了。” 战场上死多少人,都是应当的,可是坑杀俘虏,这对于一个在传统的思想里长大的人来说,并不容易跨过去。 只是作为指挥使,有些事情,不是他愿意去做,在其政谋其位,是不做不可。 以杀止杀,以战止战。才能换取更大更长远的和平。 宋榆的神色微微变化,眉眼比水更柔和,嘴唇嗡动,轻轻摇了摇头,露出一个笑容。 “你没错,沈樾舟,你没有错。” 不忍,是人之常情。 “东南倭寇为何年年打,年年有,就是因为朝廷总是以静制动,以防为攻,却不肯先发制人。这样做,我军伤亡虽然不大,可是倭寇的势力也在这样的环境下年年积累递增,才养成了今日的后患。” 沈樾舟的目光不可谓不毒辣。 诛杀倭寇,震慑东南,同时也是在警告东瀛。 这些人,自古以来,亡我之心不死。从古至今都在觊觎我们的领土和财富。 和平时,是大晏的附属国,而在大晏内忧外患时,转身就成了想要分一杯羹的敌对国,像是一只苍蝇,让人恶心。 孙恒能靠着自己做大吗? 他的势力潜入大晏数年,要是没有一代代东瀛政客的铺垫,能在短短几年的时间内就成为大晏的心腹之患吗? 只是可惜,江南的官员,太经受不住考验。 “所以沈樾舟,你没有错,你只是做了他们不敢做的事情。” 末了,她还不忘比较。 “要是赵肃将军也能狠下心来将捕捉的战俘如此处置,北境的现状,或许比现在要好一点,” “阿榆?” 沈樾舟轻抚额头,眉眼间似乎有无奈。 “赵肃是你父亲。” 至少,是她现在的父亲。 哦? 她又忘了。 宋榆耸耸肩,反正她现在就是谁也不记得的人设,说漏了嘴也没有什么问题。 “咦? 只是宋榆忽然又一顿,如果这具身体是赵肃的女儿,那沈樾舟岂不是她的师叔? 她为什么和他的关系总是会在禁忌上来回蹦跶? 可有的人,似乎明知答案,根本都不在乎。 天上阴沉的乌云却再次是散开,高耸的明月垂在天际,沈樾舟带着她沿刑场监斩台走下,走到了一处很偏僻的小径。 这是一个祭祀台。 摆放着一颗硕大的猪头和无数瓜果贡品,正面对着刑场。 他轻轻拿起放在桌面上的酒水,转身正对着万人坑,微微倾斜。 一脸如此,他做了三次,直到最后一盏酒水浸透土地,他将酒杯摔碎,眸色低沉,头也不回地拉着宋榆往回走。 而从头到尾,宋榆一声不吭,没有去问他为何要置办祭祀台,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要敬酒。 或许是为了因倭寇而死的百姓,又或许是告知谢安大仇已报,再或者……是两万余名无首尸体。 …… 沈樾舟真的坑杀了两万的俘虏! 这件事像是长了翅膀,在大晏的朝廷上盘旋,内阁大臣们围坐在一团,表情各异,内心却有说不出的恐惧。 现如今的朝堂,现在的大晏,究竟是谁的天下? 究竟姓沈还是姓李? 说杀就杀啊! 他全当朝堂上弹劾的折子当做废纸,甚至根本就不将内阁当做一回事! 坑杀俘虏,甚至尸首分离,听闻当时血流成河,惨呼声不绝如缕!他甚至还故意让江浙的官员们监斩,甚至还当场砍了一个官员的脑袋! 如常乃兵部侍郎,是近期被王阁老提拔入阁,老家乃陕西,虽然不属于江浙集团一员,但此人很会来事,见王善朴给自己递眼神,赶紧第一个上前,拱手扶礼,笔直的骨跪着。 “陛下!指挥使本就擅自调军开战,违令在先,即便是赢得了此次战役,可毕竟师出无名。现在一夜坑杀两万余名俘虏,血流成河,至使百姓惊恐,官员震吓。” “杀降不吉,屠戮太过,怨气盈结。此乃残暴之措!我大晏从来宽厚待人,于邻国附属也多加恩赐,现指挥使如此做派,不就是将我大晏陷入不仁不义之地吗?” 他拖长了声线,哭爹喊娘样。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指挥使权势太过,朝内竟无一人敢制止,此等不是长久之计啊!” “臣等请奏陛下速速召回指挥使,并以违抗军令,骄躁不逊,藐视君上,削去指挥使大权,以示效尤!” 第119章 争执 “臣等附议!” “臣附议!” “陛下,指挥使之巡抚之任,本乃查官税,手中权势只能制衡布政使司和地方官府,可他却恣意妄为,滥用职权,竟外调军令!贾敬安叛国一事,若是真有确凿证据吗,为何不上书陛下,上书朝廷?以待兵部统帅安排?地下的地方官呈的奏折,无不是恐惧锦衣卫,无不惧怕指挥使,生怕被莫须有的罪名殃及,全家遭殃啊!” “江南乃我大晏粮仓,若是江南政局不稳,就是大晏不稳,此番突进冒险,贪功劳犯险,将将士的生死安危于不顾,万一失策,那就是灭顶之灾,还望陛下明鉴!” “……” 内阁共计七位官员,都是从三省六部内挑选有资历,有经验,更有政绩的官员。平日里除了替通平帝参谋和议政,手上还有各部的职司。闻听顾温言和曹春秋的谏言,半月之前刚入内阁的户部尚书高居亮冷眼观之,口里冷笑不止。 “高大人笑什么?”顾温言回首瞥着他,满是不忿,“难道高大人另有高见不成?” 顾温言和曹春秋一个是吏部一个是礼部,虽都是侍郎,但入阁的时间比高居亮长得多,在阁内也更有威仪。 高居亮漫不经心地耸耸肩,上前拱手抱拳,声音嘹亮,“陛下,老话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指挥使以巡抚之任下查官税,可据臣所知,指挥使抵达京杭运河郁云安的那一日,布政使司右参议王光和就抬着精米绸缎并二三十万两税款补交给都督。不仅如此,王光和还领着几个贪墨的官员负荆请罪。” 他说着说着就开始冷笑。 “臣倒是不知,天下还有如此伶俐的官员,消息未免太灵通。” 他地目光瞥向波澜不惊的王善朴,哼哼,“这些江南官员,本就沆瀣一气,党同伐异,跟铁桶一样,上下齐心。都督要是从这些人身上查,那得查到猴年马月?得遗漏多少的漏网之鱼?” “兵行险着,江南的账若不好好的理一理,谁知道这里面会不会还牵扯出来什么臭鱼烂虾!” “高居亮!” 顾温言名不副实,一点都不温和简言,而是与高居亮一样的火爆脾气,他上前指着他,眼皮抽搐着。 “你什么意思?你在说我吏部给陛下挑选的人都是臭鱼烂虾?” “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 高居亮满不在乎地接着道:“陛下,非常之时,必然要用非常之法,都督此为,不仅保全了漳州,宁海两处城市的安定,还将孙恒一网打尽,牵出了掩藏在江南欺上瞒下的各处官员,为国计谋划,都督实乃首功!即便是有些越矩僭越,那也是权宜之计,此行都督为国缴获无数珍宝,足以运作北方的军需三年之余!数次以身犯险,甚至被倭寇突袭落海失踪……” 他的眼风扫过在场的王善朴等人,讥讽的勾起唇角。 “嘴皮子磨得快,真本事却抠搜。总比有些人,半点力气都没出,还有脸在这里指责得好。” 顾温言暴起,“高居亮,你在说谁!” “好了!” “咳咳——” 咳嗽地震动声像是即将将肺部咳穿,所有人立刻闭上嘴,担惊受怕地看着坐在高位上的男子—— 他双颊消瘦,瘦骨嶙峋,一身橙黄色的龙袍在他身上空空荡荡,令人看着胆颤心惊。 通平帝今年二十有八,与沈樾舟同岁。 可看着人,却像是四五十岁的苍老脱力,似乎一口气就能被吹倒。 这样的身子骨,能有一个子嗣继承,已算幸运。 还好太子还算健康壮士,否则这一脉的皇室定然要断。 有这样的孱弱多病的主子,太子的地位简直不言而喻。 “清桉是什么样的人,朕很清楚。” 通平帝李成州握紧龙首,淡淡地瞥向朝中众臣。 “不到万一,他不会擅自行动。倘若江南局势安稳,他亦不可能铤而走险。” “只是……” 李成洲眯了眯眼睛,叹息道。 “清桉有的时候,的确是刚愎自用,强横了一些……” 他说得缓,让人总是提心吊胆盼着下一句。 “江南一事,尚未有定局,究竟有哪些官员牵扯通倭之中,有究竟有哪些富商与其勾结,是否受了蒙蔽,又是否有人指使……这些都不清明。” 两方都兼顾,两方也都压了压气焰,李成洲端着一盏水,倒是不偏不倚。 “现在议罪,太早。” 被皇帝糊弄平,这内阁会议照样开得一半就匆匆落幕,除了被皇帝留下来的王善朴,其余诸位全部退出了紫宸殿。高居亮一步三回头,不知道是自己多疑还是太敏感。 议谁的罪? 他隐隐蹙起了眉头,觉得陛下的话里有话。 …… 内阁对指挥使的不满,几乎是同一时间传到了沈樾舟耳朵里。 他手上写写画画着什么,头也没抬,等到探子讲述完毕,并未言语,而是极为平静的让他退了下去。 可是他安稳如常,张泽权却不服气。 都督出血又出力,几度生生死死,死里逃生才一举将倭寇给灭除。可在他们看来,这一切都并非必要之举,认为都督的做法让江南,让大晏陷入党派斗争和猜忌的不稳定中。 国之害虫,不除,难道要等着他们将大晏的社稷啃得干干净净才剔除吗! “陛下真是被这些人蒙昏了头!” 沈樾舟眸光一凝,有些不悦。 “放肆。” 头顶传来的微斥并未熄灭张泽权的不满,他反而更变本加厉。 “陛下这是将您当做靶子,任由那些人作践!” 锦衣卫和内阁,天然的对抗势力。 相互牵制,相互监督,内阁早就将锦衣卫,不,应该是整个文官武官团体,早就将锦衣卫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挑一点小错出来鞭挞,墙倒众人推。 顶着沈樾舟冷萃的目光,他还是垂下了眼眸,话锋一转。 “这位张公公携圣旨而来,至今未宣召,也不知道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张泽权心头隐约有些担忧,眼神闪烁,“都督,陛下会不会……” “择权。” 沈樾舟终于停止了手中的狼毫笔,锋利的眉梢挑了又挑。 “陛下已知道,西戎问心参与此战。” 第120章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什么?” 他声音有些激动,更有些慌乱。 此乃绝密。 知道西戎问心参与此事的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毕竟他死西戎三皇子,也是北境现状一手缔造者,这样的人与都督交往密切,不是好事。 沈樾舟半点意外都没有,重新腾出一张宣纸,在上面写写画画。 “不必惊慌,我们做我们该做的事情。”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李成洲要用他,现在就不能怀疑,即便他心生疑惑那也得咽下去,一切都等回朝再议。 张泽权还想说什么,可是看着沈樾舟这副淡漠的模样,什么话也只能往喉咙里咽。 沈樾舟再停笔,整理好案牍上的宣纸,小心翼翼地将其收拢好后,看向张泽权。 “明日,让给伍佐南快马加鞭写一封信,调摇光天枢立即南下。” 张泽权微顿。 这句话里面的三个人来历都不小。 伍佐南是南镇抚司镇抚,监管京畿军上下,而摇光和天枢曾是指挥使的心腹,从前……沈家的为他而造的死士…… 这两人,一男一女,武功相当了得。 可惜,在五年前,指挥使就再没有用过沈家之人。此二人被主上抛弃,本欲自刎,被伍佐南拦下,并留在南镇抚司为他的左右副使。 都督难道要起复二人? 沈樾舟默然,折拢宣纸,随即向外唤人入书房。 他将宣旨递给他,极为仔细地叮嘱了一遍。 “本座誊写的东西,一一置办好,绝不得有误。” 探子立刻颔首应答,张泽权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往前一凑,眼睛瞪得滚圆。 好嘛,他就说都督刚才认认真真地再写一些什么东西,原来都是这些! 什么玉坠子,玉簪子,翡翠玛瑙,手钏步摇,又或者是上等的绸缎锦缎,苏绣蜀锦……简直是密密麻麻,琳琅满目。 这些东西给谁准备的,不言而喻。 这个宋榆…… 张泽权对她的态度有所缓解,但先入为主的偏见存在,还是有一些不太舒服。 最重要的是,她的容貌,当真的有几分酷似当年的…… 张泽权抵着头,移开了眼睛。 “段靖年纪太轻,行事不稳妥,宋榆连三句就能将他唬的团团转。摇光和天枢……沉稳一些。” 上次的绑架,上上次的遇险,还有无数次的以身犯险…… 这个女人现在变得有些太大,性子彻底释放,要是强制的管束,只会适得其反。 他绝不容忍她有半点的意外。 任何一切他都可以要赌,唯有宋榆,他赌不起。 人一旦认定了某一样东西,便会不留余地的去寻求一件东西的答案。 他最开始陷入了误区,一直都想在宋榆身上找到和沈月轸相似的点,在她身上找影子。 却恰巧忽视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案牍上摆放着两张纸,一张,是宋榆还住在地牢时候在堪舆图上的勾写的字句,一张,是沈月轸在得知自己中毒之后写的绝笔信。 两张字条,跨越了五年之久,可是上面的字迹,从线条的勾勒,顿笔,再到用力着点的习惯。最后呈现出来的字体。 一模一样。 …… 淮南的初冬,一阵儿晴一阵儿阴,宋榆出门时觉得冷,加了一件兔毛裹领和夹袄,可是刚走到淮南的街道时,就热起来了。 身后有沈樾舟的尾巴跟着,换衣裳不太方便。宋榆扯了扯梁玉竹的袖口,带着她先走进了一酒楼休息。 这段时间宋榆没时间管她,但人的自愈能力还是不可小觑的,在农家宅院住了一段时间,梁玉竹最开始的怯懦已经逐渐消失,走出了在诏狱的阴影。 人天天在驿站里憋着也不是个事儿,宋榆趁着天晴,想出来逛一逛,捯饬捯饬她的南星馆,想着梁玉竹也闷着,就把她一起拽起来上街。 只是现在的淮南,风声和局势还是有一些紧张。 关门闭户的大宅院,耳边是不是就会听见百姓们议论,谁家被抄家了,谁家下狱了,谁家又被锦衣卫给带走了…… 整个淮南,现在可以说是风声鹤唳。 官场,富商,世家大族,全部紧掩房门,就是九品芝麻官的县衙县丞,也把屁股上的尾巴夹起来,规规矩矩地开始巡逻。 宋榆以前一直觉得沈樾舟的话在这些豪强满地的江南不太管用,就是王光和也敢当面戏弄锦衣卫,全然不把沈樾舟当做一回事。 但现在她才明白,不是不管用,而是能替他们遮风挡雨的人都已经落网,再不识相,就是自寻死路。 官员们越是惊恐谨慎,百姓们的日子过得就越好。 淮南一如既往地热闹非凡。 尤其是酒楼茶肆,现在更是人满为患。 这段时间在淮南的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说书先生的生意简直爆棚,他从漳州战役一路讲到宁海战役,将大晏军如何将倭寇打得落花流水,指挥使如何指点江山形容的栩栩如生,活似他亲眼所见。 尤其是说到沈樾舟坑杀了两万倭寇时,台下叫好声简直不绝如缕。 “说到着指挥使啊,那简直是天神将世,自幼聪颖,出身显贵,且文武双全,与咱们的赵大将军乃是同门师兄弟,十七进士及第,十八参与土司之战,二十不到就稳坐刑部左侍郎……” 在被人口中听到沈樾舟的名号,宋榆还是骨子里有一种有荣与焉的兴奋,她扒开人群,落座在一个较为偏远的二楼,顺便点了几道菜,然后兴致勃勃的听着。 梁玉竹眼神沉凝。 就是当时闯入织造局后院的男人? 锦衣卫……指挥使。 她的视线聚焦在宋榆戴着面纱的脸上,心底五味杂陈。 人人好命,偏她没有。 退婚,离家,父亲去世,家中财产全部给兄嫂霸占,还要被买太监做对食…… 就是有人救她,也是顺带。 甚至……还被当做奸细,拷问审讯了她一夜。 回想起那一夜的记忆,梁玉竹瞬间紧绷,突然抓住了宋榆的手。 “我们……” 她不想在这里待了。 可回去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从她的身后却传来一个女人的惊诧声。 “宋榆?” 第121章 淑妃之主,指挥使之妹,沈家四姑娘,沈月轸 华琚逶迤,珠串夺目,丰腴而美丽,美目张扬,不是白永善又是谁? 宋榆同样很惊讶地看着她。 不是被她这身珠光宝气的衣料给惊诧到,而是盯着那微微隆起的腹部。 要是没有记错,她第一次见到梁玉竹就是在南星馆,而那一日,除了设计捉捕齐解找到东陵女鬼案件的幕后真凶之外,也为了给她配打胎药。 这胎,还越打越大了? 白永善不客气地坐在她的对面,蔑了蔑吃惊地宋榆,“你没见过有孕的妇人?” 宋榆收回眼神,“我给你的药,你没喝?” 白永善沉默了一会儿,下意识摸着凸显的小腹。 “舍不得。” 宋榆脑袋一晕。 “舍不得他,那你如何面对闵家众人?” 当时不是义正言辞地跟她,说自己绝不会让闵家蒙羞吗? 要是再过段日子,这孩子都能满地爬了,她要如何堵住悠悠之口? 白永善有些底气不足,“我准备和离。” 和离,说得轻巧。 宋榆叹然,这位大小姐处事从来都很简单粗暴,只有自己想不想,没有自己肯不肯。 就算是怀上了男妓的孩子,对于白永善来说,也只是在彪悍的人生里的插曲,根本就不足以挂齿。 可是要是真的如此爽快,也不至于眼底青黑一片了。 艳丽的小脸不悦地一瞥,白永善哼哼,“没事戴什么纱巾,还有,你这是什么眼神?” “不赞同的眼神。” 宋榆开门见山,“白家不是当年权倾朝野的白家,太后娘娘也不是当年能只手遮天太后。今时不同往日。陛下体弱,皇后健壮,淑妃出生低微,难以撼动大局,闵家在不济也是江浙的大户,而白家再辉煌,也是夕阳之末。你现在和离,知不知道是什么后果。” 白永善在晏都的手帕之交多,在江浙结识的官夫人也多,可是这些女人趋利避害,说话滴水不漏,很少有人能如此直白地告诉她答案。 因为这女人知道她的一切吧。 一个人一旦知道自己最隐秘的事情,就没有什么可遮掩的必要。 白永善不仅不反感,反而觉得是个可倾诉的对象。 “再怎样说,我也是白家的骨肉,我的孩子也是白家的子孙,他们不会不管不问。” 要改变这位大小姐的想法,无异于难如登天,宋榆伸手制止,“随你便,只是我提醒你一句,你是白家人不假,可是他们不一定认你的孩子,没有了白家,你有保护他的能力吗?” 白家会认这个私生子? 会认同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白永善摸着肚子,“白家要我入宫,我无能为力,无头苍蝇一样找到沈樾舟,被他拒绝。我又像是个物品一样嫁到了闵家……” “别人看我花团锦簇,恣意妄为,不守妇道,可是我从来没有得到过我想要的东西。” “他是我唯一想要留下的东西。” 也是她目前受到的最大的阻碍。 宋榆扶额。 “白永善,他是个人,不是个东西。” “不是你的衣裳首饰,男宠面首,不是你想生就生,想要就要。在他成年之前,你就要对他所有负责。物质和爱,缺一不可。” “他也不是你摆脱白家和闵家的手段,更不是你脱离自己被摆弄人生的砝码。你生下他,可能会失去一切,前呼后拥的身份,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被人艳羡的家世……” “你愿意放下千金之躯,为了一个没有蒙面的孩子?” 宋榆语重心长。 “我善意地提醒你,他现在只有葡萄一样大,没有知觉,更没有痛觉。而生一个孩子会让你身材走样,子宫下坠,肌肤松弛,甚至在鬼门关里走一遭。” 身为医者,天然地尊重每一个生命,也不会轻易地去放弃一个生命。 可是白永善是象牙塔里长大的千金小姐,恣意天真,有白家的庇护,她不会知道人心的险恶。 私生子,在任何时代都被唾弃, 一旦白家落魄,或者她被白家放弃,树倒猢狲散,恶意接踵而来,她该如何去面对? 娇艳的小脸霎时一怔,这些东西……她的确没有想过。 宋榆的话难听,却是事实。 “可我还是愿意。” …… 女人呐,总是心软。明知心软会给自己带来灾害,可还是前仆后继,乐此不疲。 宋榆尊重她的选择。 楼下说书先生的声音在酒肆回荡,人潮越来越拥挤,夸赞称喝声也越来越大,中央远道而来的指挥使彻底在江南出了名。 大晏并未严格静止百姓们议论当朝时政。 有人说他手段毒辣,也有人觉得他杀伐果断,为百姓铲除了一颗毒瘤,但还是有人不相信贾敬安会勾结倭寇,认为是朝廷架空他权利的手段…… 白永善听着,抬眼看着竖着耳朵很在乎地听着议论的宋榆,暗暗挑眉,“你很在乎指挥使。” 一开始,白永善一点儿都没有把宋榆往那方面猜,毕竟珠玉在前,沈樾舟又是个十足十的疯子,为了自己这个庶妹火烧了沈家宗祠,甚至不顾人多口杂非要娶她,这件事情在晏都就是个公开的秘密。 为了这个女人,不惜与沈家唱反调,扶持与当今陛下上位,以谋逆罪圈禁祁王,上位之后将沈家上下全部赶出了晏都回了老家。 所以,要让这样的男人移情别恋,只有做梦。 白永善算是体会过沈樾舟的睚眦必报,所以真情实意劝她。 “天下有很多男人,可是这位指挥使你最好不要惹。” 宋榆静听下文。 “不止是他早就心有所属,任何人都无法撼动,晏都等着他回心转意的人更是排成了长龙。” “陛下的亲妹妹,景徽长公主至今未嫁。过门一日便被迫退亲的蒋家嫡女还在宝华寺待发修行,宁愿与蒋家绝离,也要站着沈家主母的名头……” “那可都不是什么小角色。” 她说到一半又不说了,宋榆心知肚明,不想追问,但坐在一旁吃瓜的梁玉竹心里猫儿抓似的痒,她想到那日在织造局后院惊鸿一瞥的男子,好奇地忍不住开口。 “那……指挥使的心上人,究竟是谁呢?” 白永善意有所指地笑了笑,眼神看向宋榆。 “淑妃之主,指挥使之妹,沈家四姑娘,沈月轸。” 第122章 诸位,要对我的夫人如何? “这种不知羞耻与自家兄长勾结有奸情的女人,也配是都督的心上人。” 茶坊里,登时安静了。 人群徐徐分开,一群身着宫装的侍女左右各提着一盏香薰宫灯,走在前方,身后是源源不断的侍从,而她走在中央,金钗玉簪,轻慢又高傲。 她的身后还跟着三四名江浙官宦的千金,几个姑娘金翠玉扇,很快让这个本不奢侈的茶坊点缀的富丽堂皇。 她的目光扫向宋榆时,眼睛都快冒出火花来了,“沈家人清理害虫,早就该将这样的女人浸猪笼,毒死她算是她走运。” 气氛诡异的安静。 白永善盯着赤云,赤云看着宋榆,梁玉竹则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三个女人。 能大庭广众之下排场沈月轸的人她还是第一次见,白永善疑惑地打量着她。 “这位……” “昭庆公主的女儿,赤云郡主。” 宋榆解释,“我跟她有过节。” 上次春香游园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赤云,这姑娘被吓得脸青白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她还以为她纠缠沈樾舟未果,或者对这厮的滤镜消失,早早地回晏都了。 白永善微微一怔,“都这么大了?” 当年她在晏都耀武扬威的时候这姑娘几岁罢,几年未见,倒是亭亭玉立,颇有她母亲几分姿色。 “对已经故去的人,郡主留口舌之德吧。”白永善善意地提醒她,毕竟沈樾舟还没死。 “人都死了,害怕人说嘴吗?要是她行的端坐得直,像是蒋家姐姐一样让人挑不出毛病,岂会害怕悠悠之口。” “你们不知道吧,咱们这位都督大人,晾这发妻不许进门,放着公主也不娶。偏要娶自己的庶妹。为了她不惜自断前程,与沈家断绝关系,甚至亲手烧毁了沈家宗祠。 “这样一个数祖忘典,背信弃义的男人,又擅自发动战争,挑拨江浙官宦和朝廷的关系,有什么资格审判诸位的令堂和兄长……” 白永善不想跟她说话了,一刻也不想,她开始以为她是任性而已,现在却发现这简直这就是没脑子! 她只期望要是锦衣卫晓得今天这件事情,她已经维护了沈月轸! “哦,对了。” 赤云突然看向宋榆,“我嬷嬷的死,不会这样简单。” “我母亲后日便会到淮南,公主之尊亲临,想必都督无论如何也得给一个交代吧?” 白永善不晓得那些事,但却皱起了眉。 先帝子嗣不多,成年皇子唯有两位。而三位公主中,昭庆可是大长公主,食邑三千,位比亲王,通平帝也很尊重这位长姐。 有什么事情会让公主南下为女儿撑腰的? 宋榆装傻充愣,“郡主年纪不大,记性不好,嬷嬷不是郡主亲手杀害的吗?” 此话一出,赤云身边的千金们不约而同地都望向她。 “你……” 下令杀人,和自己亲手杀人,是两个概念。 何况被杀的还是她从小就侍奉她的奶嬷嬷,赤云为这件事吃不好睡不好,梦里都是嬷嬷在血泊中朝自己爬过来的噩梦。 越想越憋屈,也越想越害怕。 要不是她…… 从小到大,还没有一个女人能让她吃如此大的亏。 对嬷嬷之死的悔恨,对沈樾舟的喜欢,现在都抵不过对宋榆的憎恨。 这样的憎恨,甚至超过面对沈樾舟时的恐惧。 因为她不相信,她要是真的弄死了宋榆,沈樾舟会拿她抵命。 “啪” 她拿起桌案上的茶盏,径直往宋榆脸上泼去。 “你算什么东西,跟本郡主顶嘴?” “郡主!” “宋榆!” 一高一低两声呼唤,宋榆覆在面上的细沙被水淋湿,茶叶黏在脸上,茶水滴滴答答地溅在桌案上。 茶坊早就与因为这位郡主而肃清安静,无数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二楼。 宋榆眸子一冷。 袖口的银针早就滚到了手心,灵活地游走在指尖,她“嗖”也就站了起来,直接拽住了赤云的衣袖—— 一道绯红色的身影却突然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他站在楼梯间,脸正,个高,宛若草原上的鹰,即便是身处人群中,也有孑然一身的孤傲来。 “怎么,你要敢跟我动手?” 赤云嗤笑一声,“你试试看?” 他怎么在这里? 他这段时间又去了哪里? 本想给赤云一点教训,但看着西戎问心,宋榆眸子暗了暗,慢慢松开了手。 西戎问心身份特殊,不宜在这里闹出什么大动静。 至于赤云——一个小女孩儿罢了,暂且先放她一马,日后有的是时间。 宋榆放过她,可代表她会放过宋榆。 赤云觉得刚才自己的话起作用了,她用绢子擦了擦宋榆碰过的袖口,视线轻蔑地垂在她的脸上。 “下三烂的东西,你也配……” “啊!” 膝盖突然一软,赤云踉跄着,身子差点倒了下去。 她惊呼,“谁!” 周围人你看得我,我看着你。 突地又是一击! 赤云这次彻底站不稳了,她尖叫着,下意识地要去撑住宋榆的桌案。 但同时,宋榆也“不小心”将烧得滚烫的茶水扶倒在桌面上—— “啊——” 众人吸口气,惊乱起来。 滚水淋在玉手上,顷刻之间,她的手背又红又肿,茶坊内霎时响起尖叫连连。 “你!” 赤云不敢置信的宋榆,突然推开周围的人,将红肿的右手高高扬起—— “铮——” 寒刃倏地划破空气,从赤云的发髻擦过,挨着她的脸,笔直地插进了木桩上。 木桩“当当”晃悠,从上落零星散开无数木屑。 众人转过头。 他慢慢上前,一手覆在身后,一只手拨开众人。 短短几步,步态悠然,精致的面孔,犀利的眼神,微敞的领口下小麦色的锁骨,狼尾辫跟随着主人的动作恣意摇晃,似一束冷彻蛊惑人的光,令人不由地屏紧了呼吸。 他径直走在了宋榆身边,自然而然地将另一只手放在了宋榆的后腰,微微拢在自己身侧。 “诸位,要对我的夫人如何?” 第123章 不论 “夫人”二字别说她们没有反应过来,就是正主也没能反应过来。 宋榆像是被踩了痛脚,顺着他的胳膊想要挣脱,可越是挣扎,西戎问心的手就越紧,勒住她腰身的力度像是要掐死她。 而在外人看来,这一对倒真像是郎情妾意的有情人。 赤云红肿的手指轻捻帕子,看着眼前的男人,又看向差点就栽到她头上的匕首,眼睛火星直冒。 “你又是谁?” 她不是寡妇吗? 这男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宋榆不答,西戎问心挑着眉头,猜不准他下一刻即将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赤云眯了眯眼,狠狠地盯着他。 “本郡主在问你的话。” 皇族中人天生娇贵,出口便知深浅,她是大晏高高在上的郡主,但西戎问心也是西戎手握实权的亲王。 她这点任性的架子,就是海上打浮漂,压根儿不起作用。 西戎问心冷冷地看着她。 脸上妆容很厚实,五官也只能算得上英气秀丽,与他的宋榆比起来,差一大截。 西戎问心慢慢往前走,女眷们面露惊恐地朝后缩,他越过赤云,拔出她头顶刺向木桩的弯刀,他低下头来,用银色的刀脊,拍了拍赤云的脸蛋。 “我刚刚说的话,你没听清?” 少女全身颤抖着,紧张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可她仍然极为嚣张地冷笑道。 “我……我听清了,正是因为听得清楚才让你报上名来,以免刽子手秋后斩首时,报不上名号来。” 经过上一次被沈樾舟恐吓,她胆子莫名也大了一些,面对这样的亡命之徒,也不再只晓得抱着头惊哭。 “哦?” 西戎问心忍俊不禁,抱着双臂,斜睨着她的脸,“我……” 宋榆扯了扯他的袖子。 他眼珠子转了转。 “我乃东都侯家次子,排行第二。” 东都侯? 东都侯余家? 这可是老牌侯府,当年八大从龙之功的功臣之一。 这些年功臣封爵的侯爵被各种理由贬得差不多,唯独这东都侯留了下来,并且延续至今。 只是东都侯居浙东,对他家究竟有几个儿子,没人说得清楚。 赤云脸色变了变,“名字。” 西戎问心含含糊糊笑了笑,“余弄。” “余弄……” 赤云嚼着这两个字,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在她想要追问的时候,西戎问心却揽着宋榆的肩膀下了茶坊。 …… “余弄……” “你还真的敢说。” 宋榆突的有些好笑。 “余弄,愚弄。你把郡主当傻子玩儿啊。” 西戎问心眉眼弯弯,抱臂走在她身侧。 “玩就玩了……你们大晏的郡主,真是金玉其外,半点不禁吓。” 他说完这句话的下半段突然一顿,眼里窜出狠色,“更何况,余家老二,早就不在这人世了,她找谁求证?” “死了?” 宋榆直觉感觉这件事情和西戎问心脱不了关系。 “我杀的。” 他也不否认。 “当时我们俩南下,自沟县躲避追兵需要乘商船时,他反手就把我们给买了。啧,你都不记得了,我还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余家老二,读书不行,航船行货却是一等一,而当时西戎问心给了他足够的封口费。 若非遇到这些追兵,他也不会与人走散,误上南下江浙的航船出海,在途中遇到孙恒,更不会与宋榆走散。 此仇不报非君子。 他把他切成了片,送去给东都侯做寿。 这些,西戎问心自然没说,他不想宋榆害怕。 “所以……你失踪这些天,就是去杀人了?” “不止。” 余下的他没说,宋榆也没追问。他们的话题和生活无不是打打杀杀,争来夺去,今日你筑高楼,明日我朱阁塌。她对此没有什么兴趣。 西戎问心慢慢扭过头,深深地看着他身边的少女,“孙恒死了,我的仇也报了,西戎的情况暂时稳定,我们也该走了。” 宋榆激灵一下。 她怎么忘了这一茬,西戎问心的最终目标就是要带她离开淮南,离开中原! 但她从未想过跟他走! 她也不能跟他走! 男人和男人之间的直觉有的时候比女人更毒辣,西戎问心死死地看着这张被茶水浸透的脸,一把拉下她的覆面的纱巾,锐利的眼睛直逼着,分外明亮。 “你想留在他身边?” 他是谁,不言而喻。 宋榆没有说话。 彼时,街上突然窜出无数骑兵铁队,从远处的街头整齐有序地齐齐排开,浩浩荡荡地朝着他们的方向奔来。 整齐的不步伐在地面震动,“肃清”、“避退”的字眼一次比一次高亢,气氛在此时顿时变得有些肃穆。 百姓们纷纷逃离长街,鸡鸭乱飞一地,西戎问心护着宋榆朝着小巷走,目光冷冷地瞄着这支队伍。 “这是沈樾舟的玄武卫。” 大晏的精英部队之一。 他的眸子一眯,侦察出人数,蹙紧了眉。 “他们要去哪里?” 是发生什么急事了吗?还是沈樾舟发生了什么事情? 宋榆没来由的心里有些慌乱,想要推开西戎问心,随即抓住一个人问。 “你就这样在意他?” 男女力量悬殊,她完全不是西戎问心的对手,她看着他眼底酝怒的情绪,轻声应答。 “是。” “我是在意他。” 男人眼底的暗涌被激怒。 温热的手摸到宋榆的后腰,猛地往自己身边一带,低头下去,鼻尖对鼻尖,眼睛对着眼睛,不允许她半点后退。 “你知不知道你姓什么!” “你是赵肃的女儿,你姓赵,他是赵肃的师弟,你们俩的关系,按照你们大晏的礼教而言,是不论。” 第124章 这对我来说不公平! 这个词简直是踩在宋榆的雷区蹦迪。 上辈子听得多了不代表不在乎,是因为不断暗示自己不要去理会,她才能硬扛着这些各色目光站在沈樾舟身边。 现在的晏都,无一人记得她曾医治过多少人,曾推在医术上往前推进了多少年,更无一人感恩她的救命之恩。 他们的所见所闻,全然附注在她和沈樾舟的纠缠上。 因为一个男人,一段感情。 人人都能拿来诋毁她,恨不得将她大卸八块,将她视作妲己褒姒一流。 “走开。” 她目光里满是淡然和不在乎,西戎问心突然想掐死她。 “赵,瑜。” 看着她目光里的怒意,宋榆无动于衷,掉头就走。 西戎问心望了望天,深吸一口气。 他看着她的背影,终于忍无可忍。 “你喜欢他,那你对我可曾有半点公平!” 宋榆停住了脚步。 “我们才是夫妻,我用你们中原人的仪式让你我们拜了堂,成了亲,顶着父皇的压迫硬生生娶你……你知不知道,你的名字现今在西戎王族的名册里写的是大律王正妻!” “你不是未婚的身份,你是我西戎问心的妻子,我们还没有和离,你凭什么甩开我去喜欢另一个男人?” 少年沉默半晌,缓缓朝着她走近,他握住了宋榆的手臂,他的脸背着光,隐匿在黑暗里,灿若繁星的眸子闪烁着微弱的水光。 “我得到你是不光彩,是强行掳走你,是用你父亲的性命为要挟,可我也喜欢你。” “我是弄丢了你,让你忘记我,但没有关系,过去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的回忆,我想着我会对你更好,会学着做一个人的丈夫,会成为你的依靠,会让你在危险的时候每每想到的人是我。” “我们只是分开了半年而已……”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似有些哽咽。 宋榆肩膀一阵僵硬,愣是没有回头。 “你这样对我,太不公平。” “对不起。” 不管是他顶着生命危险营救她,还是在船舰上时候的维护,她都缺他一声“对不起。” “我他娘的要你一声对不起?” “我也只有对不起。” 宋榆垂着眼睛,盯着地面。 “西戎问心,我很感谢你。但你想过没有,要是没有你,我现在……不会与我的父亲分离,更不会只身一人远离家乡千万里。” “你的喜欢,剥夺了我的亲情,更剥夺了我的权利和自由,与我而言是枷锁!” “我有去权利抉择我喜欢一个人,更有权利去决定我的人生。你对我很好,可是那些好,并不是我想要的。” “我难道还要因为你的喜欢感恩戴德?” 从父亲手里掳走一个姑娘,他知道她接下来的路会怎样艰难,她唯一的幸运就是西戎问心位高权重,对她是真的喜欢。 如果不是,她未来的日子,比之奴隶好不了多少! 街道上的士兵已经越过此街,街道恢复了刚才的喧哗,西戎问心看着眼前的小人儿,打不得,说不得,也骂不得,恨不得将她再次掳走,带回西戎王庭。 可是他却知道,要是真的走到了这一步,他们之间暂无余地。 面和心不和的夫妻王庭内多的是,但他不愿意。 可是嫉妒却心生诡计,像是五毒灼烧心。 “那你去找他吧,”西戎问心嘴角微微一抿,极不甘心,“孙恒有一队极为秘密的心腹杀手,就掩藏淮南城里,当时他布下这些人就是以防有朝一日自己中道崩殂有人替他报仇。” “而这些人,全部被我送进了杜若的身边。” 宋榆终于扭头过去瞪着他。 没哭,看样子是真的不伤心。 西戎问心嘲讽地笑了笑,唇角微微一掀。 “这段时间,我不止是清理了该清点的人,也给在他的身边埋了雷。” “合作,不代表我们是朋友,朋友也不代表我不会杀他。” “要知道大晏少一位敌人,西戎南下就多一分胜算。” 西戎问心目光危险的一眯。 “大晏朝廷对他也开始虎视眈眈,弹劾声不绝如缕,他没几天好日子了。” 宋榆一个字没吭声,深深地看了看这个男人,然后转头就奔向了人群。 街上喧嚣声很大,人挨人,人挤人,一阵阵喧哗里,宋榆想着西戎问心满带机锋的话,心跳越来越快。 …… 黑甲卫,宋榆是一个都不认识,但她手里握着沈樾舟给的很特殊的令牌,见此令牌犹如见他本人,也足够她在里面横着走。 所以宋榆跟着人群走进织造局的时候,就看见眼前场景。 黑压压的精锐士兵将其团团包围,周围的路人站在远远地,观望,又不敢指点。 而里面,惨叫声不绝于耳。 里三层外三层的持枪拿剑的戍卫像是树一样立着,地上还残留着残肢碎片。 沈樾舟喜欢清净,便单独劈了一件干净的书房给他。 书房门大敞着,而在门外的院子里倒挂着一只……不,应该是人。 他全身赤裸,大腿上被刺开了花。像是松鼠鳜鱼的做法,一片片用刀细细地切着肉,不至于散架,更不至于伤到大动脉。 “我不知道……” 男人痛到昏厥,又在昏厥中被疼醒。 “奴才……奴才真的不知道杜公公的行踪。” 沈樾舟神色冷峻,屏息,摁着眉心。 “继续。” 但作为都督,他不会放过他。 感受到她的视线,沈樾舟的眼神朝着她这里望了望,朝着宋榆走了过来,顺带让段靖用布把眼前这个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东西给罩住。 “来这里干什么?” “西戎问心回来了。” 宋榆开门见山,简而化之复述了一遍西戎问心的话。 “他来找你了?” 他自动回避宋榆口中的危险,按捺不住醋意,“你去见他了?” 宋榆不想理他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她捡起了地上的断指,在手上掂了掂,打断他。 “人跑了,你在这里刻舟求剑有什么用?” “他会回来。” 男人一把将她拽过来,掰开她的手心,将她手里的那只断指扔在地上,用白绢仔仔细细地擦拭。 “一日等不到,我就杀一个人。这些人口中总会吐出一些有用的事情,到时候一起打包送给淑妃,他自己也就出来了,” 男人强有力的控制拽得她手腕生疼。 宋榆挑眉,“你什么意思?这件事情你想拉淑妃下水?” 宋榆的语气暴露了她的在意,沈樾舟呼吸一滞,微妙地盯着宋榆。 “对。” “杜若不是个好官,但确实个好哥哥,当年他宁愿自己净身入宫,也要让妹妹吃一口饭,虽说这些年他们兄妹相隔两地,但感情一直很好。” “他不会放任淑妃被牵连。” 就像你一样。 第125章 请神容易,送神难 宋榆的脸上看似镇定,实则心脏已经飞速在跳。 可能是因为身上旧伤未全的原因,他的脸上带着几分疲倦和慵懒,但即便如此,那股上位者的气势半点没有改变。 他说到做到。 感受到脉搏的极速跳动,沈樾舟笑笑看她一眼。 “你紧张什么?” 宋榆抽开手,唇一掀,笑得不是很自在。 “谁说我紧张?我只是觉得你总是喜欢牵连旁人的行为感到无耻。” 沈樾舟要是想动淑妃,她也管不了。 只是他一直都是太子党,现在要反水,他想过日后太子会怎样看他?他又该如何自处? 沈樾舟眼色不变,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随后又抬手,将架子上的人抬下来,换了一个人上去。 …… 杜若站在渡口,他魂不守舍地看着即将南下逃亡的渡船,几次都没能真真正正地踏上去。 一位年轻的小黄门抱着一大袋黄金,着急忙慌地把他往船上拉。 “干爹,你这是做什么?黑甲卫正沿着港口搜人,再不走,就走投无路了!” “孙恒已经死了,贾敬安被活捉,淮南参与这件事情的人死的死杀的杀,咱们能逃出来就是万幸呐!” 杜若站在灯火下,恍惚得仿若是魂魄。 兵败如山倒的道理他明白,自己回去肯定是死路一条。 但同样,他还明白一个道理 覆巢之下无完卵。 他倒是可以摆摆手就走,找一个无人之境,或在东南附属国吃香的,喝辣的。 可是淑妃怎么办,太子怎么办? 他们本来就势单力薄,现在东窗事发,他们母子俩岂能不受自己牵连? “你走吧。” 杜若甩开他的手,他望着天,眼底湿润,“快走,咱家是走不了了。” 要是沈樾舟现在逼他一把,派人追来,或是放出狠话,他或许还有狠狠心,干脆一走了之。 可是他就放任自己离开,不追也不找,围困织造局三日…… 他与沈樾舟相识十多年,在他当年尚未入仕的时候就日日看着他出入上书房,与先帝的皇子们周旋,也看见他是如何一步一步扶持通平帝上位,一点一点走到今天。 越是惹怒他,就越是风平浪静。 王光和协通自己的刺杀,贾敬安联合倭寇的围剿…… 就是命悬一线,他也忍住了大局,最后逼的他们之间自相瓦解,分崩离析。 所以,他可以死,但是决不能死在通倭的罪名上。 杜若目光看向熄灭的灯笼,从小黄门手中夺过来,用火折子点燃了引线。 …… “江口发现了杜若的踪迹。” 沈樾舟在马车上堵着宋榆喝药,闻此言,淡淡地扫了段靖一眼,“知道了。” “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宋榆着急地瞪了他一眼,“你不怕人跑了?还不去?” “把他的腿打断了他也跑不了。” 沈樾舟深深地看着她,搅动着碗中黑黢黢的汤药,思绪悠悠,挑了挑唇角。 “想去吗?” “想去就去,”沈樾舟将药递给她,“但得听话。” 一高一矮站在渡口边,远眺天际起妖风,山林间树木“沙沙”作响,马车的车帘跟着被撩起。 沈樾舟走在前面,摁住宋榆的膝盖,将她扛着抱了下来,宋榆一惊,正要挣扎之时,瞄着地上的泥浆,乖乖地不动了。 昨日下了雨,今晨天色阴气逼人。 “在江口的渡船上。” 张泽权安排人手巡视,绕了一圈回来,摇摇头,“没有发现埋伏。” 江心是一艘江浙地区特有的乌篷船,甲板上站着一位蓑衣渔翁,观望着岸边。 宋榆按住被风吹起的衣衫,裹紧了,“他真的准备自投罗网?” 潜伏在这里这么多年,根系庞大,盘踞着无数枝丫,就算他想要自投罗网,恐怕也有很多人不想让他说话。 “兵来将挡。” 接过船夫的船桨,沈樾舟一脚跨了上去,出声制止宋榆,吩咐张泽权。 “看好她。” 宋榆瞪大了眼睛,“敢情你又要把我撇下?” “嗯”。 ”沈樾舟或许是害怕跟她继续理论,船桨一荡悠,就顺着风摇摇晃晃地往江心去。 “哈。” 哄骗她喝药,让她兴致勃勃地跟过来,就是滥竽充数站在岸上给他把风? 宋榆气的撑腰,岸上徘徊,“老贼。” …… 杜若坐老僧入定般坐在船尾,见着沈樾舟的身影,他试手擦了擦凳尾,“都督请坐。” 沈樾舟冷冷地看着他,撩开袍子—— “三人中,你最聪明,本座喜欢跟聪明人说话。” 杜若摇摇头,“都督谬赞,若是真聪明,岂会想今日一样陷入泥潭而不能自拔。” 沈樾舟冷哼一声,慢慢闭上眼睛。 “说吧,有什么要交代的?” 杜若长长一叹。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奴才大半辈子都是这样过来的。爬上高位,跌过泥潭,太子被立之后更是惶惶不可终日。我怕世人嘲笑他有一个太监舅舅,也怕我没有本事护住他们母子。” “沈四娘子在的时候,想必都督也曾有过这般感受。” 沈樾舟寒眸中跳动着火烛的颜色。 “唯有权势,才能护住我们想要护住的人。” 孙恒和贾敬安杀害谢安之后,他们急需一个能正常出入港口,又不被市舶司管辖的方式倒卖军械,他的织造局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被他们盯上的。 恰通平元年,他刚上任织造局提督,对外又与胡商签了四十五万匹丝绸的单子,一百四十万白银的买卖。 但也是那一年,香江决堤,要是任由其发展,沿线数十座种植桑树和纺织厂将严重受灾,今年的丝缎也付之东流。 他是新官上任,火都没烧旺,不甘心就这样灰溜溜地回晏都领罪,擅自动用河道监管的令牌在提前泄洪,淹没了复平在内的三县。但又谁知,那三县的百姓,已经遭遇多年的苛税,又家破人亡,很快便聚集其一破起义军。 他也是流民出生进了皇宫,知道乱民的危害,但若是政府镇压,他下令泄洪的事情肯定会曝光,也就是这个时候,贾敬安找了上来。 “谢安将军去世之后,孙恒在贾敬安的帮助下势力发展得很迅猛,可是两人要是想更上一层楼,必须夺过市舶司和涅台衙门的监管运输军械。市舶司按律要查每一艘船只,可唯独织造局的船,他们不敢查。” “我那时候慌了神,被逼得太紧,只有应下。” “但谁知,请神容易,送神难。上了这艘贼船,我就再也没有下去的机会。” 第126章 当年的真相 他们前后还拉拢了王光和与姜东升。 王光和世家出身,牌面大,底子足。银两犹如流水一样的开销,这种行贿虽然风险高,但胜在隐蔽,没有人发现。 而姜东升……更爱惜羽毛,他为人节俭,就是太看重名声官声。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沈樾舟盯着江面,“说点本座不知道的。” “都督还是如此心急。” 杜若抻了抻手臂,“王光和应该还在都督手里吧。” 他的眼睛立时一怔,唇角微微勾起。 “继续。” 沈樾舟眼睛一眯。 “你怎知他没死?” “那夜袭击江对岸袭击都督的人中,不巧,正是奴才。” “你既然知道王光和没死,又为何不将这个消息告知贾敬安?” “王光和太鲁莽了,必须提前出局。” 一来就将历年的欠下的赋税和准备好背锅的人送到沈樾舟嘴边,半点招呼都不与他们打,岂止是蠢? “都督没杀他,是为了拉王阁老下水?” 沈樾舟颔首。 “王阁老纵横朝政几十年,先帝的能臣,陛下登基之后一跃成阁老一职,他呢,为人小心,就是野心太大了,想要架空陛下,让内阁直接去除掌印,直接理事。走当年司马一族之尘。” 沈樾舟冷哼,“他,还不成气候。” “天时地利人和。” “谁又说得准?” “贾敬安也不甚喜他,这些年也没少收集王家的罪证,毕竟王光和那人,实在是靠着祖上的荫蔽上位的废物,要是没什么东西拿捏在手上,想必在他入诏狱的第一日就全盘托出了。” “这样的证物,贾敬安手中有一份,但在他下定决心要与孙恒一丘之貉之后,证据全部湮灭。但我手上,同样留有一份。” “另外,兵部那边,参与这些事情的名册我也一并会都督手上。” 江心的凉风飘过来,杜若捂着嘴咳弯了腰,话锋一转。 “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你没有资格与本座谈要求。” 杜若眉心微微一暗,自嘲地笑了笑,脸色越发苍白。 “都督也没有底气,否决我的要求。” 他说的“我”而非“奴才”,折腰屈膝半辈子的人突然硬挺了胸膛,眼底熬出一点狠意。 “岸边……早已布下上千桶硝石和石脂,只要我一声令下,全军覆没,都督身边的那个小丫头,肯定会被炸成灰烬。” 沈樾舟倏地站了起来,抽出腰刀,往他脖子上一架。 “你很好。” 杜若漫不经心地一叹,“那是因为都督从来都不将我们这等人放在眼底。” “咳咳!” 他咳得面色发白,有气无力,眼神瞄在宋榆的徘徊眺望的身影上,唇角微微一敛。 “她有几分像当年的沈四小姐,看来都督是旧情难忘。” 沈樾舟抬脚就将杜若踹到了船底,放在杜若脖子上的长刀一凛,划破了肌肤,鲜血顺着剑身冒了出来。 “你不配提她。” 他咳嗽几声,唇角溢出一点殷红,艰难地爬起来。 “奴才自然不能提她……” “难道您配?” “她的死,都是因为都督,你以为你火烧宗祠,与沈家断绝关系,就是为她报了仇?” “你以为她真的是被沈家,被你的父亲利用乳母算计杀害?” “都督,您聪明一世,却在最关键的时候被人蒙蔽双眼,错恨了人……哈哈……” 沈樾舟扔了刀,拎着他的衣襟,摁住头就往舱底撞。 “说清楚,否则本座今日定活剥了你的皮!” 杜若的头很快就撞得满是鲜血,他咧着牙,唇角浮出一丝冷意。 “我只有一个要求……” 此刻的沈樾舟情绪已然失控,他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凶狠地道。 “说!” “我可以死,但我……的罪名,绝不能是勾结倭寇。” “死到临头你还想着保全淑妃母子?” 他提这个要求不难猜,杜若的罪名可以是贪污受贿,可以是看管不严,但绝不能是通敌叛国。 但要想洗脱这个罪责,难如登天。 也代表沈樾舟要忤逆圣意,欺君罔上。 “是。” “那你最好不要骗本座,否则,本座可以赌上一切,让淑妃和太子,给你陪葬。” …… 宋榆百无聊赖地站在岸边,她不想吹冷风,可是沈樾舟却久久不肯上岸,在她准备回马车上休息的时候,突然瞥见对岸一道一闪而过的银白色的金属光芒。 她心底一紧,疑惑问道。 “那是什么?” 随着宋榆的视线看过去,张泽权什么都没看见,他钳住宋榆的胳膊,往后拽,“我会派人过去看,你退后。” “不,不是冲着我来的!” 脑海里顿时浮现西戎问心的狠话,脑子开始一片乱,这些人,会不会是孙恒的死士…… 沈樾舟只身前往江心,谁都没带,就是往来的船只,都被驱逐离去。 要是此时有人偷袭,他的处境可想而知! “张泽权,上船,这些人是冲着都督去的!” “快啊!” 见张泽权无动于衷,宋榆加快脚步,率先往岸边走,一只手拉着船只的缰绳,瞪他一眼,“你愣着干什么!” “都督让我们待命!” 高层的谈判,一点儿动静都会打草惊蛇,他们担不起责。 “沈樾舟死在江里,你们也要守着愚忠!” 宋榆斜睨了一眼张泽权,撩开裙袍,径直跳上了船。 “宋娘子!” 段靖愕然惊吓,三步并两步拉住宋榆的绳子,“这里上上下下都是我们的人,都督不会有事的!你快回来!” “我不是锦衣卫,沈樾舟管不了我。” 一股莫名有奇怪的赶紧突然袭在心口,宋榆说不清,她只晓得对岸那一瞥绝不是幻觉,联想到西戎问心的话…… 她过去,至少能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宋榆从腰扣抽出小刀,割断了绳索,风吹着小船,往江心中央荡去。 “你们不能违令,可我能。” “一切问责,我担。” 第127章 但我却觉得,你就是她 宋榆的船驶快要驶向江心,那道银色的光也没能出现在她眼前。 她甚至以为是自己眼花,在犹豫着要不要调头回去时,心口突然一紧,眼前一花,全身像是被电击一样,卸力坐在甲板上,与此同时,躺尸了很久的系统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支线剧情即将结束】 【主线剧情即将开启】 没有提示,也没有完整的句段,只是不停的在她眼前重复这两句话。 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主线,什么支线,她前期做了那么多事情难道都只是铺垫么? 【当然】 系统突然回复她。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补救你前世的错误,修复完成,剧情进入即将进入正轨】 更多的,系统再无其他的回应。 宋榆有些无语,要是前期准备都只是铺垫,那他们让她修复的bug究竟是什么? 宋榆捂住胸口,缓了缓,勒紧了船桨往前划。 算了,走一步算一步。 她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划至乌篷船甲板,人还没有站稳,就听见里面的嘶吼声。 宋榆抬头望去—— 乌篷船内一片混乱,桌椅板凳,茶盏灯烛掀翻在地。 沈樾舟屈膝摁在杜若的腹部,玄色的大氅随意踩在地上,甲臂呲着银光,手肘勒住了杜若的胳膊。 这…… 怎么回事? 宋榆拎着衣裳往前跑。 此时的他,双目猩红,眉心狰狞着蹙起,指挥使的气度和矜贵早就被他丢在十万八千里,现在的他更像是从笼中挣脱出来的野物,一声又一声咆哮着。 “是谁!” “是谁杀了她!” 宋榆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她直觉感觉这件事情以自己有关,同样与系统提示的线索有关。 “哈哈哈……” 他膝下的人,姑且称之为人。笑容狰狞着,露出洁白的牙齿,但更像是龇开獠牙的麝鼠,露出尖牙。 “沈樾舟……” “这么多年……你都恨错了人,一直被人利用……你的乳母,没有投毒。” 宋榆登时呼吸一紧。 这不可能! 要说这个世界上憎恶厌恶她的人,沈家人绝对的排第一。 而自己也是亲眼看见嬷嬷认罪伏诛,畏罪自尽。 沈家上下对这件事情全数默认。 如果不是他们?又是谁?还能有谁? 宋榆脑子一片空白,沈樾舟问出了她想要问的话。 “那是谁?” 沈樾舟掐住他的肩膀,指甲在他的肩膀上怄出了一个血洞,“说啊!” “你会后悔的……” 血泡溢在喉间,杜若疼得抽搐着嘴唇。 “都督所见的,不过是旁人让你见到的。你对江南局势洞若观火,却对自己的事情一头雾水,都督,被人玩弄在鼓掌中的感觉,你也会明白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杜若的唇角微微张开,吐出了两个字。 沈樾舟俯下身。 而就在这时,拿到隐匿的银光突然出现,张泽权眸心一凝,迅速捕捉到刚才宋榆所说的角度,立刻下令。 “有刺客!” “有刺客!” “环线警戒,各艘船只立刻出发!” 江岸两侧,无数船只立即朝着江心驱使,沿着江边,更有数道已经排布好的黑衣人迅速追着那一道银色的光而去。 宋榆也听见了,不过那一瞬间,银色的箭矢直奔乌篷船中心而来! 身体的反应比大脑更快,她连滚带爬的扑向沈樾舟—— “是……找……” “嘭——” 快弩羽箭霎时穿透了杜若的头顶,穿刺进入他的喉间,脑浆伴随脑花迸溅一地,洒在沈樾舟的眼睛上——他瞪大眼睛,大张着嘴唇,死不瞑目。 宋榆瞳孔一缩,捂住嘴。 而那道银光却没有离开。 她上前,拉着男人的手臂。 “沈樾舟……” “滚!” 男人冷冷地摔开她的手,不可置信地看着突如其来的一幕,胸口一阵阵翻滚,一口淤血闷在喉间,转身就吐了一地。 “沈樾舟!” 宋榆整个身子被他的力度砸在船壁,手肘一麻,立刻酸疼起来。 宋榆疼得眼冒金星,却还是一点一点连跪带爬走向他。 “这里不安全,有刺客!” 他没听见,整个人犹如出境,呆呆地跪在船板上,双手撑着地面,脖子无力的耸拉着,喷溅在脸上的血一点点往地上砸。 “不是沈家人……” “哪还有谁?” “这么多年……杀害阿轸的人,却还在逍遥法外?” 说到此,他哽咽了一声,像是喉咙被鲠住了,血腥味充斥着他的喉间。 千头万绪扑面而来,也同样犹如千山万水汹涌着消失,眼泪顺着鼻梁低滴溅下来,他微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宋榆想伸手握住他的手背,想抱着他,告诉自己就是沈月轸,想跟他说自己就在他的眼前,不是他的幻觉,更不是他的猜测。 他们只是短暂的分开了一段时间,而现在她已经回来了。 可是,她也说不出来。 张着嘴,想要说的话被禁言,宋榆不亚于沈樾舟难受。 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两人明明在一起,明明都怀念着彼此,却始终不能相认,始终要在这层关系蒙上一层别人的影子。 他转过身来,突地握紧了宋榆的手臂,看着这张泪眼婆娑的小脸,覆上她的脸颊,仔细甄别。 “你是她吗?” 宋榆无奈地挪开眼。 沈樾舟眼神突然一冷。 “你是她的妹妹,你不是她。” “但我却觉得,你就是她。” 沈樾舟将她拽在自己身边,近到两人能清晰的看清彼此脸颊上的纹路,他盯着她的眼睛,手掌死死扣住宋榆的腰,力度大到似乎要掐断她。 浓厚的血腥味萦绕在两人鼻尖,身侧躺着一个死不瞑目的尸体,他却和她在这个小小的乌篷船里纠缠着,不问清楚誓不罢休。 “为什么呢?” 他很不能理解,也不明白这女人心里究竟在回避什么。 沈樾舟低头凝视着他,无数思绪撺掇,在脑海中挣扎着,似是而非,雾里探花。 宋榆眼眶中满是水花。 下唇被要出牙齿的痕迹,隐忍,徘徊,又煎熬,潋滟的眸子里倒映的沈樾舟的脸,目光温柔得撕要掐出水来。 宋榆的手轻轻覆上他的脸。 “沈樾舟……” 她的嘴唇一张一合,轻轻翕动,像是在说什么,但是沈樾舟看不见,也听不见,他疑惑地皱起眉,黑眸微眯,握紧了她的手腕。 而下一刻,宋榆的唇贴近了他。 沈樾舟僵直在原地。 血液在体内疯狂的流蹿,咆哮轰鸣…… 他以为自己没有动,可实际上手臂情不自禁的圈住她的腰,将她圈禁在怀里。 宋榆被迫仰着头,腰身屈起,膝盖往前移动,双手攀附着他的脖子,交叉,越箍越近,吮吸舔舐,交替反复,纵容的让他闯入…… “都督!” 四面八方的船只靠过来。 张泽权和段靖大步跳跨在船板上,掀开船帘子—— 第128章 是谁杀了她!? 4很久很久之后,宋榆都没有敢回忆自己和沈樾舟在乌篷船内的战况。 或许是压抑了很久很久的情绪突然爆发,又或许是当时的她和沈樾舟两人都有些失去理智,她只晓得那时候的沈樾舟浑身烫得像是一尊即将爆发的火山,扑朔着无端的火焰,烈火顺着肌肤燃烧在自己的身上,把她的理智也烧得稀碎。 恰好也是这个时候,系统更新了最终的主线任务。 【前世死因】 按照剧情的设定,沈月轸不会在与沈樾舟私奔的前一日离奇中毒。 她当时要是不死,沈樾舟根本就不会成为锦衣卫指挥使,先帝也不会死的如此早,通平帝的夺嫡之路会更艰难。 很多事情,譬如杜若,贾敬安,孙恒,王光和这些人也不会在通平帝登基之处,祁王虎视眈眈,朝局不稳的时候,乘机作乱,影响江南的大局。牵扯无数的百姓丧家殒命。 或许,就是谢安之死,也不会被掩藏如此之久。 规整这一切,就是她重生之后的要务。 这些既是剧情的偏离,也是她的死引起的蝴蝶效应,宋榆这个时候才明白,问题,是不能被回避的。 就算她再想远离晏都的洪水猛兽,人清冷暖,但欠下的债,她还是要偿还。、 …… 都督怀里抱着一个女人。 他脱下大氅把她裹住,紧紧的塞在怀里,整个人都在恍惚。 张泽权不敢抬头,视线垂在地面,将没有抓到凶手的消息告知他。 预料当中的斥责没有出现,沈樾舟像是人魂出窍,脑子里塞进了了十斤秤砣,闷闷的“嗯”了一声之外,什么指示都没有。 过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 “布局周全,冲着杜若而来,抓不到就抓不到吧。” 杜若也没想着告知他真相。 他只是利用这点消息让他起疑。 但不得不说,他这步棋走得很好。 简单的几个字,就让他方寸大乱,在他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那属下就将杜公公的消息整理回档,呈交陛下?” “等等、” 张泽权停顿一下。 “杜若的罪名,止步在贪污受贿,勾结权臣,他与贾敬安没有联系。” 张泽权一惊,“都督!” “本座有分寸。” 他的视线没有半点犹豫,“他参与的不多,多半是被迫,算是给太子一个台阶,他还小。” 是觉得太子还小,还是不想有人在把话茬子嚼在沈四身上? 杜若可是淑妃的亲哥哥。 淑妃当年为何入宫,怎会诞下太子,晏都有目共睹。 …… 宋榆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沈月轸的身体,第一次执行系统的任务的时候,穿着单薄的秋衣,在园子里捡被三姐扔在冰地里面的月钱。 自从成为沈月轸,她又冷又饿,就没吃过一顿饱饭。 沈家人丁兴旺,光是她的同父异母的姐妹,就是十来个。 这些人中,她姨娘出身最低贱,要钱没钱,要背景没背景,生她留了一身的病痛,红颜未老恩先断。 就这日子,再不想办法,她肯定得冻死在这个冬天。 其实那些人骂得没有错,的确是她先接近沈樾舟的。 在他回后宅的必经之路等他,故意露出冻疮,故意装可怜,扮柔弱,得到他的青睐。 做衣裳、做香囊、熬药、做护膝,但凡是能用来作为交涉的玩意儿她都弄了一遍。毫不夸张的说,她当时真的是没脸没皮。 少年时的沈樾舟是晏都世家公子里的典范,一板一眼,恪守礼仪,甚至有一些迂腐。 可每每都被自己撩到面红耳赤,情不自禁。 他逼着她在书房内接吻,在离他母亲一墙之隔的侧院内纠缠,甚至在宫内宴会的假山内调情…… 也就是在那一日,他们之间的关系被曝光了。 在无情无尽的梦里醒来,宋榆出了一身的冷汗,前世种种,清晰地宛若昨日。 她觉得浑身像是散架了似的,在床上撑着起来,外面黢黑一片。 宋榆只觉得全身酸痛,喉咙干涩的像是要吐出火焰来,从床上爬起来摸索走到桌子旁到了一壶水,汩汩地喝下去,她才觉得自己的活了。 宋榆问着房间里的香气,才渐渐意识到自己现在正在驿站里,而且在沈樾舟的房间里。 她试图喊人,但没人答应。宋榆在床上捡起沈樾舟的大氅,披在身上,推开门窗,只见外面灯火通明,驿站门口走动着无数官差,院内摆放着数以几十计较的囚车。 除却前院,后院的小厮们也忙着收拾东西放在马车上,孙正义站在门口,挨个挨个清点着,柳双则站在孙正义旁边,耀武扬威地指挥着他们办事。 院内人来人往,忙得晕头转向,偏偏一点杂声都无,个个都像是被扯了舌头,闷声干活不说话。 宋榆好奇地朝着孙正义走过去,盯着他账册上的勾勾画画,喊了声。 孙正义被吓得一颤,狼毫笔滚在了地上,看着宋榆,瞪大了眼睛。 “你……您……怎么醒了?” 宋榆奇怪的蹙了蹙眉。 “什么意思?” “我睡了多久?” “两日了!” 孙正义赶紧差使人把郎中喊来,小心翼翼地扶着宋榆坐在板凳上,重重一叹。 “郎中说您受了惊吓,才陷入昏迷……” 宋榆头还是有些晕乎乎,像是装了铅。 她不是被吓到了,而是系统将前尘往事全部在这几天内在她脑海里复述了一遍。 有些被遗落的记忆现在清晰的不得了,脑子也有些运转不不过来。 譬如,她是如何喝下那碗要命的汤药,在临死之前,最后一次见到的人又是谁…… 第129章 旧人相见 宋榆打量着孙正义的神色,她模模糊糊从床上爬起来,对杜若遇刺之后的事情一无所知,担忧沈樾舟的同时又好奇那日究竟是谁射的那支箭。 “这……” 孙正义一副说来话长的样子,宋榆板着一张脸,坐在廊下吹风,抬了抬下巴。 “你不说,我就不走。” 她现在是病人,而且还是都督目前心尖尖上的人,孙正义自然不敢用当时的态度对待她。 连都督几次三番在她身上吃瘪,孙正义不觉得要是宋榆吹了风,风寒更甚,沈樾舟会放过自己。 孙正义赶紧让柳双给她递了一捧汤婆子,撇了撇嘴巴。 “陛下诏令,锦衣卫十五日之内押送犯人回晏都,今儿一过,最迟明日就要起程。” 意料之外的事情,只不过宋榆没想到会这样快。 她微怔了怔,“除却贾敬安之外,就这些小喽啰?” 王光和已经报了丧,不属于押送人员之内,沈樾舟应该是想利用这颗棋子出奇制胜。所以满打满算,牵扯到这件事情中的人,也就是织造局、市舶司、运输使……而排得上名号的世家和富商,稳如泰山。 宋榆心口有些寒。 花费了这么多的精力时间,死了这么多的人,将倭寇一举歼灭,牵连出着能在青史上留名的通倭大案,但实际挖去的腐肉,也就是在名在册的官员。 没了贾敬安,还有张敬安,李敬安。没有了孙恒,还有刘恒,王恒…… 一个平定军总督,一个淮南布政司,一个按察使,还有一个织造局提督太监。 不得不说,这阵营,简直巨大,朝野震撼。 盘踞在江浙的世家威风一日不灭,今日之事不过是历史的车轴而已,朝去,夕又至。 而通平帝加紧时间让沈樾舟回京,已经拿出了态度,不准备一探到底。 朝廷上弹劾沈樾舟的声音越来越大,以江浙集团为首,那些官宦世家在这一次的剿倭事情里亲身体会到了沈樾舟的狠辣,都希望借着他猖狂自大,擅自调兵,欺上瞒下,甚至欺君罔上之嫌,将他拉下来。 江浙集团有多大,沈樾舟的对立面这一次就有多广。 而这一次,通平帝不打算追究到底的态度,就给了众人攻击沈樾舟的勇气。 可以说,现在上奏弹劾沈樾舟罪名,比盖棺定论,犯下滔天罪行的贾敬安都要多。 宋榆叹了一口气,实在是觉得通平帝这一遭实在是太瞻前顾后,但联想到那风吹着就要倒下的身子骨,她感觉自己又能理解他。 祁王还没死,且子嗣众多,要是通平帝出了什么事情,太子年幼,难道祁王不会虎视眈眈? 只能说沈樾舟运气不好,摊上了一个爱摆平的皇帝。但凡有些抱负,也不会任由他们如此发展。 “都督还没回驿站吗?” 宋榆打了个哈欠,看那书房门庭冷落的,院内也不见张泽权和段靖几人都不在,肯定是有事情耽误了。 孙正义瞥了她一眼,讪讪地回避了眼神,笑着打趣,“没呢,都督昨儿就出去了,听闻是昭庆长公主有请,去了文州,怕要晚些时候……” “哦。” 宋榆这时候才想起来,赤云当时在茶坊上说过昭庆长公主这几日就要抵达淮南。 这位长公主地位斐然,但沈樾舟也不是好惹的主,闯了祸有个子高的顶着,她干嘛要操心。 “姑娘再去歇息吧,天儿再亮一会儿奴才再来唤您?” “柳双。” 孙正义拍了拍站在一边面无表情的侄女。 “愣着干什么,还不伺候姑娘铺床。” 宋榆的确是有些困了,她精神不是很好,又打了一个哈欠,慢腾腾地重新挪到了床上。 柳双怔怔看着她,心底很不是滋味,可是她也在舅舅嘴里听说了宋榆的身份——赵肃将军的独女。 一品镇北将军的独女,都督师兄的女儿。 的确是金枝玉叶。 她再不甘心,这个时候也不敢给宋榆对着干,柳双为她落下帘子,盯着这张精致恬静的脸,心底涌出一股不知名的嫉妒。 这不代表她不能恶心她。 沈樾舟的事情,他们这样下人并不完全知晓,可是昨儿晚上去洗衣房给舅舅拿换洗衣裳的时候,一个小厮却在说,都督这次不仅是去见昭庆长公主。 公主此番南下,还有一个原因,便是给公爹贺寿。 而公主这一次携带的人中,蒋家嫡女,也正好在其中。 而这位蒋小姐,可是都督名正言顺,上了沈家族谱的原配—— 宋榆听着柳双意有所指的话,懒懒地半阖着眼,“哦,知道了。” 柳双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 要是旁的女人听着这样的话,肯定早就火冒三丈。 可她还如此沉得下气。 柳双收回目光,狠下心来,又道。 “姑娘也莫要伤心,咱们都督是位重情义的,既然耽误了姑娘,也不会让姑娘没名没分地跟着。” “你今天话很多。” 宋榆冷笑一声,敲了敲额头,“出去。” …… 蒋佩慈。 宋榆不是很熟悉这个人。 从前只是匆匆见过几面,只觉得这姑娘像是被家族养的乖顺得很的女人,让她朝东绝不敢朝西的那一种。蒋家和沈家的联姻,其实她也是受害者之一。 静寂的空间,会让时间变得格外的漫长。 宋榆窝在床上,睡意全无,瞪大了眼睛望着床顶。 盖着沈樾舟的被子,睡着沈樾舟的床,自己的男人却去见了另外的女人,还是与他在礼法道义上有关系的妻子。 她不可能不郁闷。 他们见面会说一些什么? 既然沈家不是加害她的凶手,那他会不会对蒋佩慈有所改观? 听说蒋佩慈自五年前开始,就一直在自请在家蓄发修行,也要占着沈樾舟妻子的位子,是让她是唯一一个进了沈家宗祠,又真的当着众人的面与沈樾舟拜过堂的女人? 宋榆紧紧眯着双眼,告诉自己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不要跟他翻旧账,而且现在自己也没有翻旧账的资格。 她要找到自己前世的死因,才能解决身份的问题。 宋榆再一次痛恨系统。 第130章 臣是大晏的臣子,不是公主的朋友 沙家宴席上风起云涌,既是没有想到沈樾舟真的回来,又不晓得这尊佛究竟来干什么的。 沙老爷子是御史中丞出身,谨慎笃行,为人谦逊,名声很好。从不站队生事,自打次子尚公主之后,更是恨不得不做那王八,把自己藏起来,早早地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可锦衣卫却不是个好兆头。 沙老爷子听闻沈樾舟到了前厅,心凉了半截,生怕自家子孙有谁欺上瞒下去和淮南的那些疯子勾搭上,参与通倭事宜,灌了一大参汤。 “指挥使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来的人大多数都是江浙两地的名门世家,当然有牵涉到此案,被通平帝“高抬贵手”的世家们。 这些人见到沈樾舟的身影,无异于耗子见了猫,恨不得躲得远远的,更有甚至看见锦衣卫的车马停在沙家大宅门口,把寿礼一扔,快马加鞭地赶回去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看朝廷现在对指挥使是恨得牙痒痒,奏章比山都高,可要是真的想要撼动他在皇帝心里的地位,把他们全部绑上去都不够。 京官对地方官有着天然的压迫感,更何况让京官都又恨又怕的主。 但沈樾舟这一次似乎当真就是来拜寿的,准备了贺礼,而且很难得的留在前厅喝了两杯,不仅如此,还特意前往后院,拜访长公主。 都指挥使风华绝代,气度非凡的消息早就传至江浙闺秀的耳旁,但奈何见不到真人,今儿亲眼见他从前厅漫步至水廊,夫人千金们个个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传闻中的指挥使,在做沈家嫡长子的时候就已经声名在外,十七及第,十九任侍郎,二十辅佐当今夺嫡,二十一任都指挥使,执掌锦衣卫,二十二加封太子少傅,二十三岁兼羽林卫总骑营,可入禁受事,可剑履上殿,上朝不趋,赞拜不名。 只知指挥使英俊不凡,但她们却不知他如此俊美。 艳羡的眼神无一例外地投向了蒋佩慈。 但有人羡慕,有人就忍不住泼冷水。 新婚当日就被夫家退回,就算进了族谱又怎的,夫君不喜欢,还是不是一无所有。 沈樾舟拱手施礼,一点余光没有给赤云。 他语气淡淡地解释上次在春香游园上的经过。 他开门见山,并不否定自己做的事情。 威胁女儿杀了教养嬷嬷,这件事情要是其他任何人,她都不会放过。 看那人偏偏是沈樾舟,而自己现在偏偏有求于他。 昭庆年过四十,却是风韵犹存,保养得很好。 听到沈樾舟请罪,倒是有些受宠若惊,她赶忙笑道:“是赤云不懂事,望都督海涵,日后本宫定会好好教导……” “只是,本宫有一事,恐要麻烦都督。” 赤云被打发走,临走时意犹未尽地看了看沈樾舟,退到人群后,刚巧撞到蒋佩慈,她目光微怔,眼底流露出几分嗤笑。 “表姐也在这里?” 蒋佩慈容貌并不出色,为人也是温温柔柔的没什么脾气,身形瘦得跟柳条似的,瓜子脸,鼻挺唇薄,清秀有余。 她见谁都是笑,不过唇形下拉,看上去都有几分苦笑。 性情如此,就算出身再好,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被男人抛之脑后。 赤云视线一顿,“表姐这就走了?不想见见都督? 蒋佩慈脸一红,低着眉,扭头就走。 “你们夫妻二人五年未曾相见,就不想叙叙旧,温存温存?” 赤云追了上去,环翠朱钗叮叮作响,又是一阵抻掇。 “也是,没了沈月轸,还有其他女人,表姐这个正妻做的……天天给人腾床……” 蒋佩慈停止了脚步,捏紧了手中发白的绢帕。 “表姐怕是还不知道吧,都督身边那个叫宋榆的丫头,实在是与当年的沈四如出一辙,容貌气度,神态身形,要不是知道她死了,我差点都被吓住。” “而都督对她,那可真的也是纵容到了极致,又是个捧在手里都怕化了的主……表姐气量可是真大,要是我,怎会容忍第二个沈四出现在我面前。” 蒋佩慈静静地听着,未置一言,只是看着她似落荒而逃的影子,是个人都晓得她不太快活。 赤云一拳打在棉花上,无聊地嘁了一声,看着她的背景,暗暗骂了一句“没用”。 …… 昭庆的意思很简单,在沈樾舟逮捕的一串名单中,有一位与她关系匪浅,牵扯进这案子就是给人跑跑腿的事儿,往沈樾舟高抬贵手,放人一马。 公主之尊出面协调,料想他也要给几分颜面,不过沈樾舟半点通融也不肯给。 “宫家的夫人是我的至交好友,都督这点脸面都不肯给本宫么?” 有其女必有其母,没脑子也是会遗传的。 沈樾舟淡淡地扫了昭庆一眼,起身。 “朝廷弹劾都督的折子堆成了山,王阁老更是首当其冲,都督没有了沈家的支持,当真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 沈樾舟头也不回走出了水榭,昭庆连忙追了上来。 “都督以为陛下就不忌惮你了?” 眼前的男人终于停下来脚步,昭庆深深一笑,“都督此行甚是威风呐,擅自调动军队迎战,先斩后奏。朝堂上下说的人多了,都督就不怕有一天陛下对您也起了疑心?” “多一条路,多一个朋友。” “臣是大晏的臣子,不是公主的朋友。” 沈樾舟清俊的脸上,比冰还冷。 “后宫不得干政,本朝公主也没有干涉朝政的权利。” “三纲六常,妇德妇工,公主要是忘记了,臣可以奏请太后找一两位嬷嬷教一教公主。” 昭庆年过四十,比赤云过得都要风的风要雨的雨。而今被一个小辈指着鼻子问候教养,愣了半晌都没缓过神来。 等到反应过来,沈樾舟早就不见了身影。 “嘭——” 她拿起桌案上的瓷器就往地上砸去,面色通红,气急败坏。 他一个与庶妹纠缠声名狼藉的人,有什么资格在她面前说妇德妇工! 第131章 那你现在可还爱我? 沈樾舟跨过前厅,告辞离开,沙家老爷子只晓得他去见了长公主,却不知这一行人来此究竟为何,但还是恭恭敬敬地亲自相送。 看着沈樾舟离开的背影,一众人只觉得压在头顶的乌云彻底散开,人人放下心来,添酒回灯重开宴,赶紧招呼戏子戏班子登台贺寿。 沈樾舟目光微微一闪,隐匿在人群中一位容貌极为俊俏的小厮悄然出现。 “当夜出现在贾敬安私宅里的富商,有好几位,我看仔细了。” 齐解不敢直视沈樾舟的眼睛,低着头,“都是沙家老爷子座上宾……” 头顶微不可闻的一声“嗯”,心情似乎很好,看着热闹的沙宅,冷笑。 “泥菩萨难保还想着渡他人。” 这位长公主实在是太天真。 “都督。” 在一行人即将出门的关口,突然有一道女声传来,几人侧过头去,段靖和张泽权几乎瞳眸震了震,面面相觑。 蒋佩慈的突然出现,打得几人措手不及。 沈樾舟下意识蹙起了眉。 “沈……都督。”蒋佩慈注意到了他表情的变化,低着眉,紧张地捏紧了那张发白的手绢。 “妾身有话,想要与都督一叙。望各位大人通融通融。” …… 蒋佩慈出身世家,虽然性子和软些,但也是礼貌周到的。如果换做是宋榆,一个眼神一瞪,都得夹着屁股走人。 冷寂的走廊里,光影重重,灯火衬着沈樾舟的轮廓更加锋利,也更为俊美。 蒋佩慈几乎带着几分贪念在看,心跳一次比一次剧烈。 “都督这些年可还好?” 沈樾舟轻“嗯”一声,没有下文。 蒋佩慈像是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地开口,垫着脚尖靠近他。 “妾身空闲时时常回冀北探望老夫人,老夫人也挂念都督,想让妾身留下来侍奉,只是妾身觉得都督既不在沈家,妾身此番恐会引人口舌……不知都督觉得妾身如此,可算妥当?” “或许是妾身又自作多情了,可是都督乃妾身的夫君,出嫁之前,母亲也叮嘱我事事要与夫郎有商有量的。老夫人年纪大了,身边需要贴身的人照顾,妾身这些年也无所事事,若是都督同意,妾身即日就可前往冀北……” “蒋小姐。” 沈樾舟连全名都不愿意唤她,一声“小姐”打破了她多年以来的幻想。 她怔怔地看着这张脸,微抬下巴,“都督……” “当年本座亲口对你说,那都只是权宜之计,不可作数。本座与沈家已经恩断义绝,不再是沈家人,而你,自然也不是沈家的媳妇。你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蒋佩慈眼眸有些湿润,竟直接打断。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妾身既然与你拜了堂,就是夫妻,不管都督认与不认,妾身此生都是都督的人……就算我死,宗祠里也会有我的名字。” 她是原配,更是名正言顺他的妻子。 沈樾舟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对于这个女人,他其实没什么印象,不过是沈家为了逼他就范的棋子,没有把沈月轸的死归咎在她的身上都是他大度。 但她要是找死,就另当别论。 “听闻都督身边有一位与当年……有几分相似的姑娘,极得都督的宠爱?” 她似根本就没有表面上那般柔弱,眼睛里全然都是势在必得。 “都督不必紧张,妾身并非不能容人,且都督身边要是有位知冷知热的姐妹,妾身也放心。不过……就是不知道那位姑娘能不能接受,妾身的存在和那位在都督心底的分量?” 临近傍晚,驿站外倏而有人唤道。 “都督回来了。” 江南的秋雨润透了大地,南方的冬日总是冷得阴寒,淅淅沥沥的雨水滴落在房檐,沈樾舟捻着秋叶而来,悄声推开房门。 路上将就了一张烧饼,几口水,他现在不是很饿,但推开门看见桌上摆放几盘令人垂涎欲滴的菜肴,沈樾舟突然觉得顿肚内空空。 他顺着屏风走了进去,却没见心心念念的人,沈樾舟轻唤了两声,还是没有人回应。 “宋榆?” “哈喽!” 后背被她一拍,古灵精怪的笑声响起,他随即缓过神来,突地抓着她的手臂,想抱,又不太敢。 “刚去哪儿呢?” 不舍得放开手,沈樾舟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臂,低头凝视着,“外面现在不太平,少出去。” 他记着宋榆不喜欢他说“不许,不能,不可以”,已经很克制的几乎在求着哄她,只希望她能安安心心待着。 “孙正义问我也没有什么要带走得东西,我就奇怪了,你们要离开淮南,为何也要把我一起打包?” 她感受他的手很明显的僵直了一瞬,脸色也慢慢凝结着。 宋榆不阴不阳的笑道:“这也算是我的家,回去把柴草房修一修,垒一垒,照样住人。” “阿榆。” 沈樾舟一怔,心口发沉。 “这里不是你的家。” 沈樾舟也不清楚她究竟是真的记不住还是记得住,西戎问心说她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但她有时候下意识的举动又人觉得她其实什么都记得。 她不承认西戎问心,他很窃喜,可是却转过头来,她似乎也不承认自己。 沈樾舟有些失落,猛地拽住她的手臂往自己怀里一勒,双臂紧紧辖住她的肩膀,沉声道:“阿榆,你的家在晏都。” 宋榆没有挣扎。 “若我不想去晏都呢?” 她本来是想要逗他,但似乎吓到了他,男人的手臂越来越用力,像是怕她跑了,下巴贴在她的肩膀上,闷闷的,像是被人遗弃的孩子。 他想要开口,却不知从何说,喉咙像塞了一坨棉花。 她不想去晏都,他能理解,那里对于她而言,从来都没有什么好地方。 宋榆很少见到他这样两难的表情,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她得好好欣赏欣赏。 “沈樾舟,我为什么要跟你去晏都呢?” “人生地不熟的,我也没有什么朋友。”敌人,应该会更多。 盯着这张脸出重新出现,多的是人想要弄死她。 “阿榆……” 沈樾舟有些受伤。 他从来没有想过,宋榆不愿意跟他去晏都,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不愿意跟自己走。 潜意识里,自己既然找到了她,既然她重新回到了自己身边。 不管是天涯海角,还是上刀山下火海,说难听点,就算是死,他们都得绑在一处。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宋榆会不愿意,不喜欢。 想起西戎问心的话,他们的过往,不管宋榆是否有记忆,但是他们之间都多了一层羁绊,而且是自己无论如何都插不进去的。 所以他也没想过,宋榆会不再喜欢自己。 这个答案,他不敢去想,更不敢去面对。 沈樾舟逮住了她的手,纳入掌心,轻轻揉捏,给她捂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头,看着这张巧笑倩兮的脸,一字一顿。 “宋榆,那你现在可还爱我?” 第132章 跟在宋榆身边,何愁没有出路 四周安静得有些吓人。 睨着她,沈樾舟眸色更深。 他紧紧盯着宋榆的嘴唇,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表情不经意地肃然。 宋榆也盯着他,眉梢在笑,唇角也在笑,她突然伸手,水蛇似的拢住他的脖子,身子紧紧贴着他,歪着头蹭过去。 “并不。” …… …… 沈樾舟面色微敛,扣住她腰身的手臂紧了紧,眼底像是天崩地裂。 那乌篷船内的吻算什么? 是戏耍可怜他吗? “这个答案不喜欢?” 她笑得像是迎春花,水灵灵的大眼睛又无辜又可恨,“沈樾舟,你对自己可真不自信。” 男人眉心稍霁。 宋榆推开他,坐回椅子上,拿起筷子大快朵颐。 为了等他,她老早就饿了,不过她喜欢吃饭人有人陪。 宋榆有个小癖好,就是拿筷子的动作是反的,是拿圆珠笔的动作。小时候没纠正过来,到了这个世界也是如此。 沈樾舟的视线有意无意扫过去,唇角微微勾起。 他没有认错人。 …… “姑娘……” 秋雨淅淅,情人相伴自然是更甜温色,可若是独自走在街上,却显得更加的凄苦。 凄苦。 蒋佩慈从未想过自己这前半辈子能用凄苦来形容。 “姑娘,您总不能不打伞呐,这天气虽不必晏都,可也入了冬,凉得很!” 丫头牵着她的裙摆,又顾不上伞,叨叨着。 “还是先回去吧……” “滚!” 蒋佩慈厉声道:“别跟着我。” 她今年二十四岁了。 晏都同时期与她出嫁的姐妹,现今人人都儿女双全,正儿八经的夫人了。 她呢? 算什么? 新婚夜被夫君休弃,完璧归赵,她的丈夫,弃她而去,为了另一个女人,宁愿与家族断绝关系,再不认父母宗亲。 沈樾舟够狠,也说到做到。 但是她呢? 她喜欢了他十多年,打小就知道自己会嫁给他,她的前半生都是为成为沈家长媳而努力。 这个位置堪比太子储妃,晏都世家人人眼热,她战战兢兢地坐了十几年。怕自己配不上他,诗词歌赋,四书五经,琴棋书画她不会比晏都任何一个闺秀差半分。沈樾舟苦读,她也苦读,好不容易熬到可以嫁给他的那一天,却在履行婚约的前一刻被抛弃。 沈月轸死了,她比谁都高兴,虽然她知道沈樾舟或许很难走出来,但她也愿意陪着,愿意等到他不再伤心,她会一直在原地等着她。 为此,她不知道与父母争执过多少回,用性命做要挟,她嫁沈樾舟一日,就一辈子是他的人,宁肯青灯古佛伴一生,她也不要改嫁! 五年了,她以为沈樾舟渐渐已经淡忘了,现在突然又冒出来一个女人。 她如何甘心! 想到当时他跟自己说的话,蒋佩慈只觉得心寒。 “蒋小姐。” 他看着她,眼里没有活物般。 “你我之间,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瓜葛。我也从未耽误过你再嫁他人,倘若你要再嫁,本座很乐意替你填一份嫁妆,但你若敢出现在她面前,敢说一些不知轻重的话。你……包括你身后的蒋家,你的父母族人,本座总能让你生不如死。” “呵呵……” 蒋佩慈死死盯着地面的水潭,任凭风雨如晦,将她淋透。 “宋榆么?” “哈哈哈哈——” “你又算得什么东西,沈月轸的替身而已。” “我忍了五年,受尽冷眼嘲讽,指指点点,用五年都没能让你回过神来看我一眼,你又凭什么让我给她腾位子?” “你们又凭什么站在我的痛苦上折磨我……” 她从怀里拿出一张发白的绢帕,扯在两头—— 布帛撕碎的声音哗哗作响。 “沈樾舟,是你逼我的。” …… 车辘声粼粼作响,压出一道道规整的痕迹。 轰动全国的通倭案件正式落幕,包括贾敬安在内的三十四名直接参与案件的官员和上百余名间接参与到这场案件中的官吏全部归案,囚车密密麻麻空前壮观,从驿站开始蜿蜒到港口,像是一条长龙。 这一批人乃重型犯,除却锦衣卫看管之外,更多的是黑甲卫,黑甲卫隶属于羽林卫精锐部队,穿的是重型铠甲,骑的是通体黝黑的骏马,红黑相接的队伍走在街上,浩浩荡荡,令人瞠目结舌。 宋榆歪坐在马车上,打开帘子朝前看,她看不见沈樾舟的身影,却看得见一望无际的人群。 百姓们夹在两道,不断地朝着囚车扔各式各样的东西,辱骂,愤怒,但更多并没有露出贪官被逮捕之后的畅快,宋榆在他们的脸上见到更多的,是沉默和麻木。 就好像,逮捕这些人与他们无关紧要,就好像贪官污吏就算被清除,他们的日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姑娘……” 梁玉竹掀开门帘,笑着捧着一块甜糕,“临上车前,我特意在柿子巷排队买的,淮南的名点。” 宋榆夹了一块,果然入口即化,豆乳香气扑面。 拍了拍手心,宋榆正儿八经地问她。 “你真的要跟我走?” “到了晏都,可就没有家乡的点心,菜肴,更没有认识的朋友,亲人了。” “我现在也没有亲人了。” 梁玉竹垂下眸,“兄嫂罪有应得,入了狱,我父亲也去世了,我胆子小,家乡也没几个姐妹。” “而且……我想去晏都。想去天子脚下看看,想去见见世面。” 更重要的是,跟在宋榆身边,何愁没有出路呢? 第133章 山匪袭击 车队驶出淮城门。 而到了这个时候,沿途跪谢叩拜的百姓才更多了。 他们穿着粗布纱衣,很多人甚至是赤裸着脚,沿着队伍的两侧,纵向而跪伏在地上,一声一声喊着。 “青天大老爷!救万民于水火啊!” “指挥使走好!” 老的牵着幼的,男男女女,口中呼啸着指挥使大恩,朝拜朝廷的大恩。 这些人都是被倭寇劫掠或在倭寇手中解救出来的百姓。 有渔民,有疍民,还有庄稼人,沿着人群看,宋榆甚至见到了一两张熟悉的面孔。 他们欢呼地举着手,小娃娃骑在他们的肩膀上,笑嘻嘻地朝着车队挥手示意。 是廖三娘子和她的丈夫。 谢安将军沉冤的雪,韶安村也被废除了不允出海的旧例,沈樾舟甚至调配了几艘倭寇的渔船送给他们,以彰显他们对将军忠贞之义。 宋榆也是在这个时候,才有了几分归属感。 她望着前方那道冷峻挺拔的背影,虽看不见沈樾舟的表情,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的情绪。 解救万民于水火,拯救百姓于困境。永远是中原文化圈层为官作宰规格最高成就。 或许沈樾舟经过这一遭,能消除几分心口的戾气,不再想着如何颠覆这天下。 此去晏都,山高水长,非一朝一夕抵达,沿途会经过数道漕运,沈樾舟以防有人劫囚,为了安全起见,水路并行,调派黑甲卫分批随行,迷惑敌人视线。而锦衣卫则打头阵,在关键人物两侧巡逻护卫,整个队伍声势浩大,震动了每一处府州道。 队伍没有辎重,走的速度并不慢,平安抵达滁州,所有人都需要上换船北上,进入京杭运河。 不过经运河,必须经过一道狭窄崎岖的山峡,这一道也是北上最为危险之处,两岸悬壁,山重树深,夜间是不是有山匪出没。 不过劫锦衣卫的囚车的队伍,除非有人特意找死。 梁玉竹原本在车上就已经吐过一次,又在船上吐了,反倒是宋榆精神头很好,还有力气照顾她。 沈樾舟对此有些不满,不过上船之前他和宋榆约法三章。 宋榆的三不允: 一、他要在她身边安插多少人她不管,不过不允许插手她用人。 二、到了晏都,她就要和沈樾舟各分其路,不会住到他准备好的宅子里。 三、她要做的事情,自然有自己的理由,他的意见仅供参考。 少一样,她都不会跟他回晏都。 这小妮子的心思比旁人多,现在也学得更精,让他有些无从适应。 【三个月之内需要找出凶手,没有提示,更没有失败的机会,除却凶手包括前世死因也要和找出来】 从杜若死后说出她并非沈家所害这个消息之后,倒计时就已经开始了。 可是现在宋榆一点头绪都没有。 杜若死得太蹊跷,那柄箭雨没有来历,也没有出处,却能跨越一江之隔,精准地穿透他的颅顶,夸张到宋榆甚至是怀疑是系统出手斩断线索。 在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刺杀成功,这就是挑衅。 偏偏什么线索也没有,就算是封锁了山路和戒严了各村庄的山路,还是一无所获。 要杀害沈月轸的人…… 除了沈家她真的不知道还有谁。 而且当时嬷嬷伏诛的时候,的确是亲口承认给她下了药。 她也在沈樾舟赶来之前服毒断气,将这件事情定死在沈家身上。 况且,若这件事情不是沈家所为,他们当时又为何要承认? 沈樾舟脱离沈家,沈家重创,五年的时间里,沈家前后有数十位官员先后下台,这样的报复,他们又怎会容忍? 所以从一开始,他们两个就没想过要杀害沈月轸的另有其人。 现在杜若说,凶手还在逍遥法外。 能是谁,隐瞒了所有,隐瞒了近五年,在这一场波及上百人的投毒案中功成身退? 杀害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呢? 宋榆脑海中登时闪现出很多人…… 入了夜,船上点了灯,但身处山峡中,两壁悬崖,幽深昏暗,今夜乌云密布,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哐——” 窗外一阵巨响,巨石沿着山顶径直砸向江面,轰轰隆隆,水面波澜四起。 宋榆一惊,立即从床上爬了起来。 “谁!” 船舱外脚步声不停,锦衣卫循风而动,手持武器,腕上拴快弩,整齐有序地布设在船体左右。 不知谁喊了一声有敌袭,紧接着一人另一人也喊了起来。 此刻,山壁上一闪而过无数黑衣人,他们三五成群,对准运押罪官的船只,点燃火把,往下投掷石块。 山涧两侧巨石刷刷而下,紧接着,就是一连串水雷投掷。 “嘭——” “嘭嘭——” 船只一艘接着一艘在江面荡起,爆炸声四乱,山林间鸟雀呼啸沸腾,整个队伍都被惊起来了! 船体因为爆炸左右剧烈摇晃,水深船荡,梁玉竹一愣,而柳双已经披衣起床,开舱询问。 “有刺客!姑娘快回船舱躲避!” 巡逻的士兵封锁了船舱,三人一行,穿着软甲,手持刀戟,往身后的船舱奔去。 宋榆也听见了,不过她已经换了睡衣,里袍实在是太薄,而外面又太冷,她不想动。只是起身去倒了一杯水。 但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黑色的身影跳向甲板,从窗翻入舱中,绕过底下的巡视,踏入宋榆的房间。 黑色的皂靴,一尘不染,融入深夜般的黑袍……他走了过来,狼尾辫随性放在耳侧,发绦被风吹杨,野狼般敏锐的双眼刺破黑暗,锁定他的猎物。 宋榆穿着一件宽大的月白色睡袍,做工极为精秀,广袖窄腰,摇曳逶迤,豆绿色宫绦垂落腰间,露出一截莹润如玉的颈脖。 “是谁?” 夜色太深,她一时没看清。 只见他握着剑柄,一步步走向自己。 手臂、胸前、嘴角似乎都染了殷红的血迹,但他恍然未觉,眸中寒意瘆人。 不过这点寒意在看见她的说一瞬间变得柔和。 “西戎问心?” 外面脚步声阵阵,巨石和火器落入船舱爆炸的声响甚至不减反增,在这样紧张的局势下,他却不慌不忙地关上了窗门,锁上,又走近她。 “阿瑜。” 榆,美玉也。 现在的宋榆,比之当时,真的多了几分成熟的风韵,温光莹润,恍若月下美玉。 宋榆心头震惊不减,她下意识地朝左右看去,瞪看了他一眼,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你疯了?” 第134章 跟我走,回北境 半夜三更,发动敌袭,深夜闯入她的房间,他这不是自投罗网? 西戎问心笑着看她一眼,落座在她旁边的凳子上,就这宋榆刚才用过的杯盏,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疯了又如何,我不疯,你看得见我?” 西戎问心这辈子都没说过这样酸的话,他觉得自己矫情得要死,胸口像是要爆炸似的,“你真的要跟他走?” “嗯,”宋榆点头,眼神望着穿梭在甲板上的侍卫。 “我要去晏都。” “哼,”西戎问心唇一掀,冷笑道。 “不回北境,去晏都,你口口声声质问我,恨我让你远离家乡,可你现在有机会却不愿意回去,你父亲知道了岂不心寒?” “这是我的事情。” “嘭——” 他面色一变,手中的杯盏摔碎成两半。 “你的事情?你能有什么事情?你自小在边关长大,从未去过晏都,能有什么事?” 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段靖站在门口,有些犹豫,但听见摔杯子的动静,他又有些怀疑。 “宋娘子,怎么了?” 宋榆激灵一下,无奈地看着里面并不打算藏的人,“没事,我不小心将杯子打碎了。” “可需要掌灯?” 宋榆摇摇头,“不用,我睡下了。” 他恍惚听着里面有人在说话,但宋榆说她已经睡下了,就不太方便进去。派人仔细看管好她的船只,又带着一队人往后面的船舱进行支援。 “阿瑜……” 他无可奈何地一叹,深深地看了宋榆一眼,“跟我走,回北境。” “沈樾舟绝不简单,晏都更是深不可测,你莫要被他哄骗了。” 西戎问心轻轻地抓住她的手腕,心底瞬间涌入一股酸涩,“我带你回家,好不好?我再也不逼你做任何决定,你想回你父亲身边,还是想要待在西戎王庭,我都依着你好不好?” 宋榆望入他的眼底,心头莫名很不是滋味。 她撇开头,抿了抿嘴,“问心……我必须去晏都,有些事情,我得自己了断。” “船舱不安全,你留在大晏也不安全,我们……就此分别吧。” 手腕上的大掌更紧,像是要将她的胳膊折下来,西戎问心紧闭着眼睛,倏而笑了笑,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血衣,“我要是执意带你走呢?” “轰——” 门窗倏地惊爆! 地板一阵强烈的震动,一股迅猛的气流霎时往房间里冲击,水晶珠帘簌簌作响,烟尘四起—— 宋榆脑子一片空白,而下一瞬她整个人就落到了西戎问心的怀里。 少年清爽的气息将她包围,替她抵挡身后的木屑。 沈樾舟衣袂飘飘,临风而立,他看着房间里相拥的两人,清冷而肃然,手心早早攥成了拳。 “沈樾舟……” 宋榆从西戎问心怀里挣脱,折了折衣裳,她看见沈樾舟的眸子更加阴沉了几分。 他的视线慢慢转向西戎问心,两人都没有说话,视线相交时,暗流涌动,电闪雷鸣…… 时间像是被禁锢,三个人都过得很艰难。 “灯灭了!都不许过来!” 见宋榆没有整理好衣裳,沈樾舟低吼一声,门外的锦衣卫立即退开,屏息凝神,头都不敢抬。 月色倏而冲出乌云,投射在潺潺的江水上,照应着她的肌肤更加凝结白皙,墨发披在腰间,腰身盈盈一握,一双眸子比秋水还要潋滟。 回忆刚才两人相拥的模样,沈樾舟深吸一口气,喉咙都像是被人扼紧。 “阿榆,过来。” 宋榆脚不随心,刚要往他身边走去时,手腕又被西戎问心给狠狠攥住。 “沈樾舟,她是我的。” 西戎问心一只手揽过她,一只手放在腰间,预备拔剑。 “阿瑜是我的妻子,我与她有成婚文书,她是我西戎正儿八经的大律王妃,你岂能私自带走她?” “你强行掳走良家妇女,逼迫她成婚,这桩婚事,从一开始都不作数。” “且她现在……早就已经忘了这些事,西戎问心,我给你机会,你要是离开这里,滚回西戎,本座既往不咎。” “本王能夜袭香闺,自然也有脱身之法。不过都督带着一连串的累赘,要是在这里大开杀戒,你怕是不好交差吧。” “你可以试试。” 他唇角微微一弯,锋利的目光像是一把利刃,迎面劈向西戎问心。 “能不能在本座手里带她离开。” 聚集在宋榆船板上的人越来越多,山涧上的攻势也越来越密集,轰隆隆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已经有数艘押送罪臣的船只渗了水,在沉没的边缘。 “西戎问心……我不会跟你回北境的。” 宋榆侧过头看着他,身处异国他乡,他就算有能力与沈樾舟搏一搏,也讨不到好,而且,真的没有必要。 “我说了,我有我的事情。” 如果说上一次与宋榆分离是权宜之计,而这一次,将自己的女人拱手让人,是等同于侮辱。 只是他看着宋榆眼中的坦然,锥心刺骨一般。 他说过,不会再逼迫她做任何的决定。 他不想让她伤心了。 西戎问心手上的力度更重,突地反手一扣,当着沈樾舟的面将她拢在怀里,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香甜。 沈樾舟眼底瞬间蕴了一团烈火。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心甘情愿跟我离开的。” 西戎问心朝着她手心塞了一团东西,让她好好拿着。 “去了晏都,好好玩玩,我会来接你。” 而说完这一句话,舱底瞬间烟雾缭绕,沈樾舟一惊,飞速上前,在烟雾里捞出一双玉璧,他这才舒了一口气,立刻将自己的大氅取下裹在她的身上,当宝似的紧搂在怀里,手心捂住她的发,一下一下拍着,纾解狂速跳动的心脏。 “阿榆。” “我不会走的。” 宋榆将脸贴在他的胸前,她能感受到沈樾舟岂是浑身上下都在抖。 “晏都……” 宋榆看着他的眼睛,几乎在明示他,“我要回晏都,我要知道真相,我要……亲手报仇。” 第135章 割爱 银色清辉落下,远处云层散开,晨曦从江面透过来。而高山之上,西戎问心怔怔地看着远行的船只。 它们依次排开,江水映照着,美如一幅图画。 而他爱的人,正乘坐着北上的船只,在另一个男人身边。 “殿下。” “我们该起程了。” 索绪拍了拍他的肩膀,深深一叹,“不能再耽误了。” 半年前,西戎问心与大金诸国联盟,共同围剿阴山腹地的城市,占领了大晏四五座城池。 西戎问心屡建军功,令西戎阏氏和大王子夜不安寝,而西戎王年事已高,却旧不立储。西戎的朝局也因为储位之争夺而惶惶不可终日。 因为西戎问心不仅是西戎国南下的主帅之一,也是西戎王很看重的王子,宠妃所生,自幼就得宠。但西戎国的阏氏,却是突厥的公主。 一个有权,一个有能。西戎王左右不是,干脆放任他们夺嫡,自己睁一只眼也闭一只眼。偏偏这个时候,西戎问心将赵肃的女儿劫掠到自己营帐中,还非要立她为正妃,这实乃让西戎上下震了震,阏氏也凭借这个借口,唆使父子关系,又里应外合,佐证西戎问心通敌叛国。并在西戎问心返回王庭的途中埋伏,想让他落个畏罪自尽的下场。 那夜,他连夜赶回帐营,带着赵瑜南下大晏,躲避阏氏的追杀,等到时机成熟,再计划返回王庭。 但天有不测风云,偏偏赵瑜与他在江上被东都侯的次子所卖,暴露了位置,他只能随意乘坐了一艘南下的船只,与亲信失散。 之后的事情,就是他流落倭寇手中,而赵瑜被他寄托到同船的郭俊。 他也没料到,这一分离,竟又是半年多。 更没料到,赵瑜会失忆,两人错过了最佳见面离开的时间,变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江面平静如镜,而他却只觉得深陷烈火焚烧。 “走吧。” 今夜发动这样大的阵仗,也只是想寄希望于最后。 纵然他有预感她不会跟自己离开…… 他只是想在临走前,再见她一面。 …… 京杭运河,联通南北,漕运繁荣,船只络绎不绝。 鼓噪声中,一艘艘承载着朝廷望眼欲穿的船只抵岸边,江水轻轻拍打着堤口,刑部、兵部、大理寺、京畿府尹、提督……并官吏上百名,囚车囚架,卸货装货的兵士也严阵以待,恭候多时。 人人翘首以盼,盛况空前。 锦衣卫都指挥使的名号在这一时刻,空前绝后。 诛杀佞臣,集权中央,监管百吏,甚至在晏都还流传着一个极具桃色新闻的传言…… 而这一次,从一个税赋案,查到江南官员贪污,通倭叛国,甚至联合海省军队无视朝廷命令直接开战应敌,一举歼灭了骚扰东南沿海数十年的倭寇集团,狠狠扬了扬国威。 无论文官集团如何诋毁他的擅调军权、抗命不违的罪名。百姓们的眼中却将这位指挥使视若神只。 而这位爷身上还有更多的神秘色彩。 与家族断绝关系、火烧宗祠、还有与庶妹的轶闻…… 渡口外站着黑压压的人群,男女老少,人山人海,押着囚犯的车也一艘艘驶来,数百名披甲持锐的禁军站在两侧,肃穆庄重,随时观察着人群中有无蠢蠢欲动的人。 宋榆撩开帘子,从罅缝里望去—— 两侧城墙高耸,繁华的酒肆茶铺鳞次栉比,车上更是络绎不绝的车辆…… 晏都。 她曾在这里生活了五年的时间。 沈家老宅就在晏都东侧,挨着好几位王公贵族的宅邸,十分宏大。 当年奴仆无数,蓊郁苁蓉的宅院,也寂寥了。 突然,运输罪臣的马车登时暂停手上的动作,一个宦官模样的人推开人群,走上前来,大喝。 “景徽***到。” 景徽今年二十有五,至今未婚,其思慕指挥使的名声简直享誉大晏,人人不知。 若是旁人,被皇家的金枝玉叶如此钟情,肯定觉得是上辈子修成的功德,但偏偏她钟爱的人沈樾舟…… 人群悄然分开,一辆硕大精致的马车徐徐驶入,打头侍女手持黄盖,身后紧跟着五六名羽林卫,马车走至人群中央,两侧的侍女同时掀开了车帘。 景徽***端坐在马车中,满头珠翠,妆容精致,眉心花钿犹如初开的牡丹,容光焕发。 景徽的眼神你凝聚在沈樾舟身上,便再也挪不开。 “都督,别来无恙。” 通**的同胞妹妹,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当朝***,亲自迎接都指挥使。 这让站在岸边的官员们抹着鼻子,面面相觑。 他们的眼神朝着两人身上撇去—— 沈樾舟高居马背上,一袭赤色飞鱼服,金耀夺目,气度威严到令人不敢直视。 ***花容月貌,气质高贵,又为其蹉跎年岁,两人站在一起,不论身份,倒是真的有几分般配。 郎才女貌,神女也有意…… “公主安。” 沈樾舟冷冷出声,两腿夹着马腹,缓缓走上前,抱拳施礼。 冷峻的面孔,寒彻透骨的眸子,都像是一束慑人魂魄的妖鬼,让人情不自禁将目光聚向他。 景徽仿若是被人定住,恍惚了一阵,呼吸开始紧绷起来。 “听闻赤云在江淮给都督添了不少麻烦,多亏都督海涵。” 沈樾舟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甚至根本就没有从马上下来的准备,淡淡道:“本座公事在身,若公主没有旁的事,劳烦挪挪金步。” 这是说她碍着他的路了? 景徽目光落在他的眸上,唇一掀,“不急,罪臣既然已捕,本宫自然相信都督能顺利将其移交给刑部,本宫今日前来,还有一件事情望都督割爱。” “听闻江浙一行,都督麾下多了一名能治百病,医术超然的医女,侍奉都督头风之症。本宫最近身子不利落,若都督能割爱将其送给本宫,本宫定然厚待。” 沈樾舟眉心微不可查地皱起,锐利的眼神瞬间刺向她。 “她不过乡野村姑,粗鄙不懂礼数,只会一些乡下偏方。公主听闻不过是谣言而已。” 景徽眸子凉了凉。 乡野村姑? 若真的是简单的乡野村姑,赤云怎会几次在她手上吃亏? 而他又为何会如此维护? “本宫倒是还听闻一桩谣言。” “说都督此番擅自调军,夜袭倭寇,是因为她被倭寇劫掠而去,都督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四周不断响起愕讶惊呼。 这则秘闻,他们倒是闻所未闻。 若是真的…… 后果不堪设想。 第136章 那小轸,算什么呢? 当朝公主拦街逼问指挥使,这到底是陛下借公主之口的试探,还是妇人之间的妒意? 不过她是公主之身,尊贵异常,没有人敢当面质询。 但她越是这样咄咄相逼,反倒是让人更像护住她口中的“医女”。 “列队!” 沈樾舟突地厉声戒严,“愣着干什么,还不速将犯人押至天牢,有任何闪失,你们有几个脑袋!” 这一喊,众人看热闹的心思全然消失,赶紧开始运输押运犯人。 周围又动了起来,被忽视的景徽脸上格外难看,他深深吸一口气,似笑非笑地看着沈樾舟。 “都督好大的威风。” “不及公主。” 清隽的脸上阴气沉沉,他半点余光都不曾给她。 “本座的私事,不劳公主关照。倭寇一事,若公主觉得本座此事有欠妥当,大可上书陛下弹劾本座,任处任罚,本座不会有任何怨言。” 渡口公主质问都督的消息飞一般传入了皇城,传入内阁。 通**赵乘舟坐在紫宸殿内,听着内侍官的回禀,苍白的嘴唇颤了颤,别开了茶盏的浮沫。 “知道了。” 他望着殿外碧蓝的天空,四四方方,澄澈明朗,嘴角轻笑。 “清桉……又有了心仪的人了么?” “那小轸,算什么呢?” …… 宋榆窝在马车上,自然是听见了这一出冲着她而来的大戏。 不过有沈樾舟在,她一点儿都不担心,该怎样就怎样,梁玉竹捧着一碗香喷喷的羊排,看着她吃得这样香,也忍不住扶额,“姑娘,公主这是不是记恨上咱们了?” 梁玉竹也没想过,跟着宋榆在晏都的第一日,就见识到了这波涛汹涌。她心里不住地打鼓。 公主呐,那都是书上才会出现的词儿,今日亲眼所见,与寻常的人也没有两样。 “恨就恨呗。” 宋榆扁了扁嘴巴,“虱子多了不痒。” 景徽是第一日恨她吗? 两人的矛盾简直就是索马里海沟,当今陛下尚未登基的时候,她受委托去冷宫给她“好心”诊治调理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 通**可不是先帝最开始就中意的皇子,他生母低微,当年大金尚未分离之时,国力强盛,一度占据大晏北境的数十座城池,当时国内南北境都不安宁,先帝重病在身,为保全边疆稳定,两国互派皇子为质子,以此相容了六年。 六年后,大金内部分割瓦解,他才得以回国。 在边境的六年,回国时已经十六岁,各皇子开始夺嫡的时候,他连晏都官员的职称都分不清楚。 但也就是这个被边缘化的皇子,竟然在短短四年的时间,扶摇而上,成为了最终赢家。 那时候的景徽,可不是今日这般金尊玉贵的模样。因一碗白饭,她能与人打得头破血流。当时的自己也是心善,觉得她与自己当时很相像,时不时还宽慰补给一些。 但人家可不领情,非但不领情,她更是不愿意任何人知道自己狼狈的模样。 景徽,杀了所有在冷宫里曾欺负她的人,同样,曾经对她施以援手的,帮助过她的,一个都没能活下来。 她骨子里,根本就没有感恩一词。 越是帮助,她越是憎恶。 …… 沈樾舟没有在住在沈家,更没有在晏都安置宅院。他完全将家搬进了锦衣卫官衙里面,与他们同吃同睡,睁开眼睛就是工作,睡着了也想着工作。 所以宋榆入晏都的第一日,就打着马车,在晏都的地界里兜圈转悠。 “姑娘,咱们这是要干嘛?” 梁玉竹在马车上翻来覆去的又想吐,压着胃,她听见宋榆让马夫停车,径直就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沈樾舟例行入宫述职,没时间管她,孙正义就成了她的贴身管家,兼着一个黑衣小哥,气势汹汹的跟在身后,这一行人很夺人眼球。 小哥名叫摇光,宋榆没见过他,不过他见到宋榆时却恨恨地愣了一愣,盯着她的脸不敢置信。宋榆由此得知,他见过自己,不过是前一世的自己。 沈樾舟同意不插手她身边的人,不过她也默认沈樾舟会在她身边安排人。 两人维持这样的默契。 宋榆知道若是靠着沈樾舟找凶手,肯定是更快,不过她冥冥之中却觉得这件事情只有跳出沈樾舟身边的信息渠道,才能找到真真正正的凶手。 为局中人所设立的局,如若是按照他们的思维寻找,只有不停的被束缚着。 宋榆抻了个懒腰,“摆摊啊。” “摆摊?” 梁玉竹一头雾水,看着她朝着西市的一家只有零星几人的店铺去,敲了敲门,迎来一个长满了麻子的酒肆老板。 麻子听闻这小娘子想要盘下自家的酒楼,眼睛笑开了花,有瞧着她的衣裳和身后紧跟的人,笔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价格。 “黄金二十两?” 宋榆扯了扯帷帽,往后退了两步,看着这不大的两层小楼,惊掉了下巴。 “你抢劫呢?” “娘子这话怎说,我这里可是黄金地段呐,就是值黄金的价格,你看这周围的商铺个个都是红火的铺子……” “算了……” “太贵了。” 宋榆是真的想摆摊,就支一个小摊摆在路口,不要成本,又不需要投入,喜欢就摆摊,不喜欢就不来,整的神秘一点。 但归咎于住宿问题,她又不想跟沈樾舟一起住,还是觉得自己盘一家更好。 至少自由些。 因为她要做的事情,绝不比沈樾舟要轻松半分,或许这一次,上刀山,下火海,翻山越岭,就算将整个晏都给翻出来,她也势必要找到凶手。 宋榆抿了抿唇,远眺着皇城内的那一抹朱红。 第137章 偷情 锦衣卫入城之后,沈樾舟就忙得脚不离地,除了加班加点清理如晏都的罪臣之外,他还需亲自撰述贾敬安等人的罪证,连同物证人一起呈交三法司,预备通平帝亲自审理该案。 锦衣卫书房里,一个青口白领的胡子拉碴中年人踱来踱去,紧张地等待着沈樾舟。 见沈樾舟入内,他抱拳行礼,从袖口扯出一张发白的卷轴,“都督!” 沈樾舟眼下有些青影,他已经有好几日没有睡一个完整的觉,不轻不重地撩他一眼,扯开椅子,缓缓坐下,拿起了卷轴。 “这都是沙家宴席上出现的世家身影,与齐解所给出的名单如出一辙,早在先帝爷在世时,这些人就开始与贾敬安勾结,在贾敬安的示意下,他们利用倭寇劫掠土地,在失去劳动力的家庭里以比之市面上高三倍的价格强行兼并土地,然后雇佣佃农,种植桑蚕,再由织造局纺织,其中成本、利润、大大高于朝廷与胡商签订和合约……而且……” “一匹丝绸若是卖给胡商,市面价是二十一两一匹,实则胡商出的价格是十五两一匹,多余的六两……” 沈樾舟面色很难看。 “继续。” “都督可还记得春香游船上面别人买卖的女子?” 青年男子怅然,“倭寇劫掠百姓,剩余的,容色姣好的女子去了春香游园,而抛弃的,便给买入了倭寇的手中以六两银子加在这些女子头上,一起卖给了胡商……” 这个渠道不止是春香游船,甚至包括江浙地下的人牙子头上。 没有灾情,就制造倭寇充当灾情,前有倭寇劫掠家财,后有富商强占土地,最后人牙子买卖人口。 百姓的每一寸,每一厘,都被算计得干干净净。 这才是字面意义上的人财两空。 卷轴上的名册,累积的数字,触目惊心。 而这些人,往往不是倭寇,而是与他们共同呼吸、共饮一江水的世家豪门。 江浙的土地兼并一直都是每一个王朝上最令人头疼的问题。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总有人想方设法地想要在这有限的土地上掌握无限的资源。 由世家而衍生的士子、官员,成为皇权的维护者,在他们本身享有不用缴纳赋税的权利上渴求得到更多的优待,而纳税的负担就转移到了百姓身上。 百姓,就成为了他们宰割的羔羊,就是骨头,也能被啃食干净。 …… 而另一边,宋榆正好拆开了一封远道而来的信件。 赵肃得知女儿在江浙找到之后,喜极而泣,又得知她与沈樾舟在一起背上晏都,很是放心,并叮嘱她要乖乖地听从沈樾舟的话,且北境现在局势不稳,让她暂且无需回北境,先安心住在晏都。 西戎问心回西戎了。 这也代表着大金诸国和西戎停戈止息半年多的战争或许会在某一个阶段,某一个时刻打响。 北境的确如赵肃所言,风云缥缈。 宋榆不知是什么滋味,她虽没有与赵肃见过面,但他的名号却如雷贯耳,驻守北境几十年的将军,绝不是贾敬安这等贪生怕死之辈。 北境与东南可不懂,倭寇再猖獗,那也与土匪强不了多少,但是西戎和大金诸国,那可是实打实的正儿八经的国家。 宋榆折好这一封家书,回了一封保平安的信件交给摇光,扣上了房门。 再说到她这药坊,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宋榆这几日都泡在药材商埠里,同样,她也没忘记叮嘱沈樾舟的药,天天往里面加黄连。 打着给指挥使治头风的幌子,药坊在第十日顺利开业,宋榆简单粗暴,药坊的名号就叫美人药坊,包治百病。 梁玉竹打小在南星馆长大,对简练辨识药材是轻车熟路,而齐解虽对药材不熟悉,但他能开着自己提炼乌头之毒,这几日在宋榆的也算是很有天赋。 至于摇光,宋榆让她守着大门。 于是,除却两位打杂的小厮之外,捡药的姑娘,煎药的门童,都是能让人眼前一亮的俊男美女,于是,成日戴着帷帽面纱神秘兮兮的药坊主,就成了这些人先要一探究竟的对象。 因为这位药坊主不仅神秘,且买卖的药材较之市面上的药便宜三分之一,这让晏都内很多药店都开始对其产生敌意…… 很快,便有意图不轨的人,开始在宵禁之后开始徘徊在美人药坊门口…… 不过,次日,他们总是衣不蔽体的出现在西市口,被高高的挂在门柱上,被冻得只剩下一口气。 冬风萧瑟,晏都城内已经没有葱郁的树木,只剩下呼啸的冷风,宋榆站在二楼,看见楼下有人很熟练的将在她门口鬼鬼祟祟预备干坏事的人打晕,剥了衣裳。 玄黑色的锦靴踏在楼梯间,齐解问声掌灯而出,见到此人的身影,赶紧将头埋了下去,吹熄了灯。 “咯吱——” 他以为她已经睡下了,只是想悄悄的看她一眼就走,入晏都的这几日他忙,她也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东西,见一面的时间都没有。 屋内没有灯,但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药草香,他修长的手指慢慢抬起,掀开帐帘……被褥下隆起一道凸起的身影,沈樾舟弯下腰,手指轻触到被褥下…… 人呢? 沈樾舟登时警觉。 “登徒子。” 宋榆藏在衣柜角落,叉着腰,“大半夜闯入姑娘的房间,还敢掀被褥。” 沈樾舟掀开袍子,坐在了她的床上,声音暗哑。 “药吃出毛病来了,我当然要讨一个公道。” “什么毛病?” 宋榆心口咯噔一下。 沈樾舟后期吃的药都是她亲自配的,比太医院的要生猛不少,这段时间还在观察期。 在她半信半疑地朝着自己走来的时候,沈樾舟猛地拉住她的手往身前一拽,抱了个满怀。 “不想喝。” 宋榆差点踉跄栽倒,听到这个答案在他怀里扭了扭,手臂顺着腰身掐了一下。 “不想喝也得喝。” “我若是喝了药,有用什么借口来找你?” 宋榆微微一怔,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没有再动。 她的手搭在他身上,眼睛晶亮。 “沈樾舟,你知道咱们俩这样,算什么吗?” 沈樾舟一惊。 这小妇人却双手交叉,水蛇似的手臂缠上了他的脖子,沈樾舟喉结微微一滑,握住盈盈一握的腰,不知她究竟要做什么。 她凑到他的耳边,嘴唇漫不经心的扫过他的耳垂,沈樾舟心里一紧,全身都紧绷了起来,下意识的扣住她的手,却听见她道。 “偷情。” 第138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两人头上都背负着婚姻,却厮混在这里,不是偷情又是什么? 沈樾舟的眸子暗了暗,唇一掀,反退为进。 “那你知道乡下偷情的男女最后的下场是什么吗?” 宋榆挑眉,洗耳恭听。 而这时候她的脚突然被掌心包围,沈樾舟握住这双没有穿鞋就下榻的双脚,不悦地皱起了眉,却没有说她,只是轻轻地揉着,捂着。 “浸猪笼。” 捏着脚的手越来越轻,粗糙的掌心抚摸在这双曲线玲珑的小脚上,宋榆全身倏而热了起来。 沈樾舟夜视极好,轻而易举就将宋榆的不自在映入眼中,她穿着寝衣,露出一片白生生的肌肤,雪光潋滟下,美不胜收。 沈樾舟看着这张朝思暮想的小脸,丹田一热,呼吸更急促。 他狠狠滑动喉结,别过脸去,扫了扫这小楼,叹息,“执意要住在这里?” 不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其实夜夜难以安寝。 “挺好的,闹市区,生意红火,想开门就开,不想开门就关上,一日三餐,简简单单,总比跟着都督水深火热的强。” 沈樾舟有些窘,但她说得也不无道理,自己身边就算是多一条狗都会惹人注目,更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姑娘。 那就是亮晶晶的靶子。 宋榆想要的其实一直都没有变,当年……她也是想方设法和自己一起远离晏都,远离这个吃人不眨眼的地方,过自己的小日子。 当时的她也说过和今日一样的话。 一日三餐,简简单单的过。 这可惜,他没能做到。 “都督大人深夜前来,就是为了问我下榻何处?” “不止。” 被她提醒,沈樾舟才想起正事。 “我需要你去保住贾敬安的命。” 在海上被火器炸伤后,他的状态一直时好时坏,一路北上奔波,也只是吊着一条命而已,太医院的人,他信不过。 “那都督可有什么报酬给我?” 沈樾舟思虑了片刻,似真的在想。 “我便说了。” 宋榆轻轻呵气,凑近他,神秘兮兮笑道。 “听闻王少夫人近来身子很不爽利,急求医女入诊,我猜测应当是妇人之病,不愿请太医诊治,我想自告奋勇……” “宋榆!” 沈樾舟呼吸渐重,想要掐死她,眼睛一眯。 “你知不知道现在谁最想杀了我?” 王善朴首当其冲! 若是通倭一事稍有纰漏,他就得跟着死无葬身之地,否则怎会早在他入晏都之前就联合各江南集团的官员弹劾。 她去王家,就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要是有什么闪失…… 宋榆袖口一抖,抖出一瓶年代十分久远的银色小瓶。 而沈樾舟在见此物后,勃然一怒,立刻从她手中夺走。 “这是什么,都督还记得吗?” 他当然记得,这是从他的奶嬷怀里掏出来的毒药,也正是被下入沈月轸药汤里的那点粉末。 经年久远,就算很多事情都已淡忘了,可是当时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像是一把扎着尖刺的利刃,深深插进他的心口。 午夜梦回,想忘都忘不掉。 “此毒名曰……” “钩吻。” 沈樾舟双眸微阖。 离开晏都的事情,他已经打点的都差不多了,她不喜晏都寒冷,所以他选择前往蜀南。 听闻那里四季如春,就算是冬日,也不会下雪。阿轸小时候受过凉,正好不能在极寒的环境里生活。而且那里民风开放,悠闲自在,他觉得她肯定会喜欢。 辞了官,离了家,他把她藏在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地方。就再没有人会找到她,会伤害她。 沈樾舟特意去街上买了她喜欢吃的糕点,捂在怀里,他望着那日的夕阳,霞光如血色般。 周氏与他而言,跟自己的亲娘无异,这样的人,身家性命都在自己手中…… 阿轸躺在床上,面青脸红,一手捂住胸口,一只手拽住床沿,床沿全都是她的抓痕,指甲一根根被扣断在地上,眼睛也合不上, 他记得自己当时就站在门口,愣着看了大概有小半个时辰。 他当时甚至觉得,躺在地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人,根本就不是他的阿轸。 朦胧黑暮中,他呼吸渐重,像是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你过来。” 宋榆带着他走出房门,转而走到另一件房间,掌灯,复又闭上眼睛。 来晏都的第一件事情,她让孙正义办的事情,就是将当年毒害自己的那瓶毒药找出来。 她谙熟沈樾舟的个性,绝不会轻易地将这样重要的东西扔掉,非但如此,他肯定会贴身储存。 先要找到死亡的真相,首先就必须找到究竟是何物让她死于非命。 瓶内的毒药,的确是钩吻,但或许是因为年代久远,气味挥发,毒性上,并没有她想象的那般剧烈。 钩吻是碱性毒药,遏制中枢神经呼吸系统,服用后会改变心率,加剧心脏跳动,成年人死亡时间一般在一个时辰左右。 而她死亡的时间,从中毒,到发病,只有几分钟。 沈樾舟脱下大氅将她裹紧,慢慢蹲下。 地面上蛄蛹着好几只手掌大小,活蹦乱跳的老鼠。 “这是我在上午投喂的药,可是半夜,它们竟然还没有死亡。” 生物碱,就算毒性再小,但几毫克也会让小型哺乳动物在半个时辰之内毙命。 “毒性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少,降低,但绝不会出现毫无毒性的情况。” 既然是专门用来对付自己的,肯定是精益求精,在根据当时死亡的速度看,这瓶毒药即便是在五年之后,应该也保持着基本的毒量。 王家少夫人小胡氏,与沈樾舟的母亲同出一门,乃堂姐妹,闺阁时就是要好的手帕交。 这位姨母的本事,她也见过。 扶持夫君从默默无闻的王家旁系一步步走向王阁老最为倚重的养子,绝不是简单的人物。记忆中自己这位嫡母对她那可真的是俯首帖耳。 沈家远在冀北,容易打草惊蛇,可是这位小胡氏,就在眼前。 灯火摇晃的夜幕中,她的眼睛像是狐狸仙,勾魂入魄。 沈樾舟盯着她的脸,只觉得心跳都不再是自己的,思绪也跟随她而转动,似乎没人能撼动她的决定。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第139章 梅毒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五年过去,物是人非。 当年受过沈月轸恩惠的人早已忘记了今夕何夕,而站在晏都朝局上的人也早就悄然换了一批。 晏都城里暗潮涌动,随着通倭案第一次三法司会审开始,大晏的局势就开始风起云涌。 沈樾舟和王善朴为首的江浙集团的矛盾基本上是摆在了台面上。 江浙集团弹劾沈樾舟狂妄自大,以大逆、欺罔、僭越、狂悖、专擅、忌劾、残忍、等十三项款罪名上书弹劾,在大朝会上联名上书。 先不说滥用刑罚,擅自调兵等大罪,就是坑杀那两万名俘虏,他们都认为是犯了大忌。 “我大晏乃天朝上国,受各国朝奉,陛下在位更是施以仁孝。坑杀投降俘虏,这让各国如何信奉我大晏,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典故都督不是不知,你大可有更好的处置手段,或上奏朝廷让内阁定夺!” 王嵩乃王善朴的养子,乃王家的旁支,过继到王善朴的名下,是他麾下一名主将,此次宋榆入王家看诊的对象,便是他的夫人。 论亲戚而言,他其实还是沈樾舟的表姨夫。 不过晏都各家族联姻,能站在朝堂上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几分裙带关系,只不过这个档口,没人会讲究这些莫须有的亲缘。 更何况,沈樾舟是一个连自家祖宗都不认的竖子。 王嵩捧着手牌,一鼓作气。 “指挥使不仅不从陛下圣意,也不遵循遵循朝堂内政。专擅动兵,残忍弑杀,若巡抚皆能与如此胡作非为,日后我大晏的官员见巡抚恐比见陛下还惧!” “王爱卿……” 坐在龙椅上的人穿着硕大的龙袍,空空荡荡,清隽的五官因为太瘦而显得有几分脱相,他心中不足,说一句咳嗽三句。 “指挥使此番南下,缴获倭寇、扬我国威、首立大功。至于其他的……都是为了安定东南而被迫行事,诸卿不要断章取义。” “陛下!” 王嵩又迈了一步,眼神与王善朴对视,唇角微微一掀。 “可臣听闻,都督这番突兀大动干戈挑起战争,却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了一个女人……” …… 这位被朝堂上显出神秘色彩的女人此时正踏进了王家主院。 王嵩位居从三品,为了尽孝道,没有分家,前后院落房屋鳞次栉比,精雕细琢,上等朱木为梁,后院内则更是苁蓉精致,尤其是中心那尊九曲流觞的亭。 水聚财,而这院落内的寸寸角角,便可知王家聚了不少的财。 王三夫人的宅院就在主院的东侧,其内装饰更是精奢豪华,宋榆也算出身世家,但也没在沈家时见到如此能直接用银两计算的奢侈家具。 入目所及,全是崭新的上好紫檀,中心放置着一个硕大圆润的陨石陈设,三夫人斜斜依靠在炕上,憔悴不已,犹如一根瘦弱成干柳的枝丫,再也生不起生机。 “夫人,这就是西市口美人医坊的医女,我听闻她自江南而来,专为达官夫人诊治。” 宋榆临走之前,就拜托白永善在给她打广告,虽说她现在有些自身难保,但这点小事还是办得妥当,否则,她们也不会轻易的相信。 小胡氏的脸上布满了妆容,似乎想要遮掩苍白的脸色,瞧着宋榆戴着面纱而来,她轻不可察地皱起了眉。 “既是医女,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宋榆微微一笑,“夫人有所不知……” 她开始胡编乱造。 “我这医术,并非自小习得,而是一场大病之后,天授的。醒来就自通医术和针灸,对验尸也有几分心得。普通的风寒外伤不在话下,更专攻疑难杂症……” “疑难杂症……” 小胡氏警惕地探过去,心上已经有几分不爽,这番说辞,又不知道是从哪里找到的江湖骗子、 她撑着手,按压着额间, “那你倒说说,本夫人有何病症?” 宋榆微微弯起嘴角—— 今儿出着太阳,天气微热,她浑身却还是裹着羊绒毯,小兀子上放着一盏汤婆子,脚下并列用着两盆炭火,恐怕现在还在发冷,应当是在发热。她的手从头到尾按压着额间,恐怕还伴随着间接性的头疼。 但若是普通的风寒感冒,何须避讳不见太医? 因为她的手腕处,有无数密密麻麻的针眼般的斑点。 宋榆危险的眯眼。 突然觉得她的病绝没有这样简单。 “夫人……” 宋榆突然上前握住她的手腕,掀开,果然如此。 “放肆!” 小胡氏倏地将手缩了回去,“你……” 宋榆弯下腰,凑近她的耳边低声说了两句,小胡氏的脸色从一开始的不敢置信,到慢慢的点头,狐疑的目光暂缓,看着宋榆的眼神多了几分犹豫。 “我究竟得了什么病?那群庸医一个个地都只说我是风寒……” 不是他们查不出来,而是不敢说。 宋榆与她对视着,“花柳。” 花柳又称为梅毒,是人类特有的性病,传播途径的确也与寻花问柳相关。“初生如饭粒,破则血出,生恶肉有根,肉出反散如花,诸恶疮久不瘥者亦然。” 梅毒不仅是攻击生殖器官,同样也会造成全身肿烂,发脱。 深宅大院里的夫人患上花柳病,谁说谁就得掉脑袋。 小胡氏却似乎已经有了几分心理准备。 只是她的手腕始终不断地颤抖。 “是她?” 小胡氏眼中闪现几分不敢置信的恨意,突地握住了宋榆的手。 “我听闻,花柳病……是要死人的。那我……” 状况不算很好。 梅毒也分一期和二期,一期往往不会体表产生斑点纹路,而如果进入二期,这些手腕上的斑点会一直延伸下去,同时,内脏也会长一样的斑点。 在这个没有青霉素的时代,要想痊愈,的确是难如登天。 再加上她一直认为是妇科疾病,没有在最先发现的时候让太医干预,体内病毒没有得到遏制。 如果任其发展,她活不过半年。 “不会。” 宋榆身上总有一股特有的魔力,似乎只要是她承诺的事情,就一定会实现。 她握住小胡氏的手背,“夫人若是信我,我会尽力一试。” “不过,得先必须将感染源找出来。” 第140章 谗言 “这就是老大人送给三少的女人。” 安嬷嬷拽着一个柳条腰,瓜子脸的女人撵去了柴房,她的目光左闪右闪,似有些不太好意思将宅内的龌龊事告诉一个外人,但在宋榆锐利的逼问下,突地一叹,小声道:“她原先的确是瘦马,听闻是江浙花船上的,被我家二爷强行带回了家,听闻……又被老大人收了房,” “最后,老大人把她塞给了咱们房,又被三爷收了。” 宋榆有些无语。 这关系……还真的是一波三折…… 宋榆带上手套,掀开她的手臂,却没有看见她身上有任何痕迹。 “被她的衣裳给剥了,让宋娘子仔细看看。” 安嬷嬷说着就要上手,吓的这位小娘尖叫连连,被扇了一巴掌之后,才安分了下来。 “有,但是她表现的特征很浅。” 不能说这小娘是无症状,而是她表征很轻微。 “贱人!” 小胡氏目光很凉,“不仅害了我,还害了三爷,来人,将她拖出去乱棍打死!” “大娘子!” 小娘哭得怯怯,梨花带雨的,“我也不知啊!是大老爷让我来侍奉三爷的!” “慢着!” 宋榆撩眼看着这可怜兮兮的小娘,“她体质特殊,可以替夫人试药,不妨暂且留她一命?” 小胡氏微微眯眼,盯了她半晌,深吸一口气。 “行,我暂且留你一命。” “不过宋娘子,”小胡氏懒洋洋地又转过头来盯着她,“府内之事,还望娘子慎言。” “夫人放心,我自是不会乱说一个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胡氏随意一扫,安嬷嬷带着几个小丫鬟立刻将柴房包围了。 “在本夫人尚未痊愈之前,就劳烦娘子暂且住在王家,不得随意出入,我自会好好招待娘子。” …… 王嵩的一句话,让大朝会的刀锋剑影化为了实实在在的利剑,刺向了沈樾舟的心脏。 有记性好一些早已经回忆起这句话似乎在景徽长公主的嘴里说过,今日王家也如此笃定,难道真的是煞有其事? 这场战争,只是为了一个女人而被挑起? 朝野上下霎时浮动了起来,那些本来很支持沈樾舟的臣子们也开始窃窃私语,眼神渐渐的不善。就连通平帝,表情也渐微严肃。 “清桉……” “王爱卿所言,确有其事?” 人人都将目光投降这个黑袍加身,丰神俊朗的男子,寂静、审视。 “是又如何?” 沈樾舟很坦然。 王嵩陡然一愣。 他预备了一切证据去证实当时沈樾舟所做决策的鲁莽,却没有想过他会直接承认。 “女人也好,男人也罢,倭寇劫掠的人,都是我大晏的子民。他们猖獗至极,若是任由其肆意妄为,孙恒的舰艇恐怕早就上了宁海地界,席卷我江浙,对于海寇,不诛灭,不威慑,难道还要放虎归山,养虎为寇吗!” …… 王嵩恹恹回到家,小胡氏就赶紧招呼宋榆到主院候诊。 她将宋榆扣留在王家,的确也没亏待她,拨了两个丫头侍奉,住在西厢院,随叫随到。 “父亲让我率先弹劾沈樾舟,他却避而不谈,今日大朝会上参奏他的罪名时,王家的人一个都没有露面。王光和死了,贾敬安、姜东升的罪也定了,并没有再牵扯多事。陛下急召沈樾舟回晏都,就是为了不愿再生事宜,现在父亲却要我联手弹劾,万一把他逼急了……” 王嵩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了。 “沈家与他虽然断了关系,但沈樾舟毕竟是你表姐的亲儿子,我想你去一趟冀北,告知沈家,万一日后……咱们也有一条退路。” “这事儿你想都别想。” 小胡氏板着脸,“你不是不晓得我表姐和沈樾舟的关系,母子俩僵得不能再僵。这两人都是轴性子,认准一件事情就再无转圜的余地。当时她要下手时我已经提醒过她,沈樾舟一时鬼迷心窍,上了头,过段时间就淡了。怕母子俩因为这件事情闹僵,偏她听了别人的谗言,竟亲自下了手。现在好了,儿子不认她,一把火烧了宗祠,她到了最后还落个孤苦伶仃。” “我是不想再掺和这种事情,没得晦气。” 谗言…… 她听了谁的谗言? 宋榆握紧了手中的药箱,只听小胡氏又道。 “被别人当刀使,赔了夫人又折兵。” 当刀使? 难道当时合谋杀害她的不止一人? 但还有谁让沈家吃下这个暗亏? 甚至连沈樾舟都没查出来? 宋榆想再往下听的时候,小胡氏就叫她进去了。 “大人目前……并没有发病的迹象,不过还是要跟着吃几剂药方预防。” 宋榆垂着眸,“各人体质不同,所以表现的时间也不相同,譬如玉娘和大人,身体强健些,抵抗力强,潜伏期或者不会发病,但夫人体弱,病灶严重一些。不过两位都不必惊慌,只要按照我的方子,必定药到病除。” 其实既然小胡氏已经发病,王嵩身上肯定带着病毒,不过时间长短问题。 看着王嵩震惊的眸子,宋榆挑好听地安抚了一顿,临走时,却还是听见了一连串噼里啪啦的摔杯的声音。 宋榆望着天,微微勾起了唇角。 入夜,一道黑影悄然翻过西厢房的窗户,宋榆坐在床头,似乎是知道他的到来,吹熄了灯盏。 守夜的两个小丫头被她下了药,睡得极为熟。 他的身影在黑夜里显得更加颀长高大,喘着粗气,急匆匆的衣裳都不太整齐,甚至有些狼狈。 他一把掐住了宋榆的脸,恨铁不成钢。 “又把自己赔进去了?” 王家是什么地方,龙潭虎穴,也只有她,每次都不要命的敢闯。 “你先过来。” 宋榆讨好的拉住他的手,拍了拍床边,神秘兮兮地笑了笑。 “我发现王家一个大秘密。” 第141章 借刀杀人, 借谁的刀? 在回到西厢院之前,宋榆单独以看诊为由,单独去了一趟柴房。 云娘双手双脚都被小胡氏绑着,靠着窗边,窗户大开。 富贵人家常用的整治人的法子,双脚赤裸,披着单衣,在冰天雪地里挨一晚,是生是死,就看天命。 看来,小胡氏是恨极了她。 宋榆悄悄推开门,摸索着走了进去,她身后则跟着一个身量高挑的男子,两人看上去很亲密,一前一后踏进了柴房。 而门外,看屋子的小厮歪斜地倒在了地上。 “呜呜!” 云娘被两人吓得一惊,尖叫被扼住,宋榆上去捂住她的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云娘子,有几件事情想要咨询你。” …… 宋榆蹲在地上,用挂在手臂上的毛衫盖在了她的背上。 云娘子被风雪吹冷的身子,蓦地一暖。 这双亮晶晶的眸子,明澈,干净,并无恶意。 云娘幽幽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你可认识温燕燕?” 云娘身子有些僵硬,思量了片刻,点点头。 “认识,但不熟悉,她是春香游园的堂主,我只是一个瘦马……” “是二郎看上的你,还是你勾引的二郎?或者,是有人将你送给的他?” “侍奉客官我们没有选择权,只能听人安排,至于要不要跟客人离开,这都得看他们对我们是不是满意……不过当夜,我的确是被直接送给的王肃。” 她舔了舔嘴角,思绪悠悠,“其实……我也奇怪,因为我不是没有侍奉过人的身子……而且我当时,我的身子的确也有一些不适,但我回禀过妈妈,她们只叫我住嘴……” 王肃鬼迷心窍,再加上云娘的确是很有几分姿色,稀里糊涂就跟着他回了晏都。 “不过……王肃喜新厌旧,没多久就将我抛之脑外,我在后院过得艰难,不巧有一日撞上了阁老……就被调在了阁老的院子里,不过阁老没有碰过我,就是嬷嬷验查过我,再没多久,就把我塞进了三院。” 云娘来自春香游园,就这一点,就足以说明王家和贾敬安的关系。 不过,更让宋榆感兴趣的却是另一件事情。 王善朴明知她有问题,或者说,明明知道她身患花柳,却将她塞给了三院。 换句话说,王善朴将王嵩当做了一颗废掉的棋子。 “花柳这样的病,虽然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人,但一旦患得,与活死人也没有什么不同,生生能折腾死。” 宋榆看着沈樾舟,表情很得意,一副快来夸我的小模样,在床边荡着脚丫子。 沈樾舟上前将她的脚丫子塞回了被褥里,揽住她的肩膀,“今日大朝会,王嵩的确弹劾了我。但除他之外,与王家关系密切的朝官,并未发言。” “王家这是开始弃车保帅。” 宋榆一语中的,“养子就是养子,啧,爹不疼娘不爱。” “不止。” 沈樾舟将她大半个身子搂在怀里,微微眯眸。 “王嵩也算是王善朴精心培养过的人,若是想要弃车保帅,单单为了吸引我的火力,太不值得。” 王嵩,应当还有其他作用。 宋榆平视着前方,话锋一转,“小胡氏的确是知道当年那瓶毒药的来龙去脉。” 不仅是知道,而且知道后果,或者,她甚至清楚这瓶药从何人手中得来。 借刀杀人。 借谁的刀? 又是谁在后面操控整个棋局? 沈樾舟思索了半日,表情很严肃,“王家,还是太不安全。小胡氏心思细腻,王嵩性子多疑,他们在王家就已经是寄人篱下,这样的人,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绝不会容情。” “正是因为寄人篱下,所以没有安全感呐。” 宋榆微微笑,“他们和王善朴的关系已经出现了裂痕,现在只需要稍加挑唆,就能不攻自破。” “这件事情,你不要掺和。”沈樾舟也很严肃,且不容她多言,“你只管做你的事情,保护好自己就行。” …… 沈樾舟来得神秘,去的也快。 眨眼之间就消失不见,唯留宋榆窝在床上,左思右想。 很多事情,她都觉得很古怪。 比如拿一瓶药效很弱的毒药,又比如当年沈家为什么不否认,小胡氏所言之借刀杀人,都还有谁掺和到了里面? 而且,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沈家吃这个暗亏? 看来小胡氏这条路,还有很多秘密。 接下来的几日里,宋榆双管齐下,用针灸和药汤双重手段遏制病毒的延伸,小胡氏只觉得身子轻松不少,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下,对待宋榆也多了几分尊重。 “云娘子身子强健,虽然她是携带者,但表现得并没有夫人一样严重,只是……” “只是什么?” 小胡氏趴在床上,“你尽管说。” 宋榆笑的和缓,更像是自言自语。 “只是云娘子患得这病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当日进府时,为何没有检查检查?要是当时拦下了,现在夫人也不用受这样大的罪。” 拦下! 长者赐,不可辞! 她拿什么拦? 要是她是王家的亲媳妇,或许还能一哭二闹三上吊,但王嵩是养子,他们在府内如履薄冰…… 但那人既然是公爹所赐,为何他却没有患上呢? 小胡氏突然疑窦丛生,房内霎时安静了下来,就听见宋榆碾磨药材做药膏的声音 “其实花柳这一病,有一枚药材专克其症,就是风险大了些……” “什么药材?” 宋榆有些为难地笑了笑,“其实我抵达晏都时间很短,但在闹市口开药坊,该听的,不该听的故事,假的,编造的,或者说是杜撰的我还分不清。只听说震慑了江浙的指挥使曾有一位极为心爱的女子,所中钩吻之毒,不治身亡。” 小胡氏的脸色陡然剧变,不过她很快就稳住了心神。 宋榆看着她的表情,唇角微微一扬。 “这钩吻实在难得,极喜潮湿,非极南之地不长,药性甚毒,南疆人用来破积拔毒,祛瘀止痛,杀虫止痒,对于花柳之病,也有堵截延缓之效用。” “但若是新鲜的钩吻,毒性又未免太大,需的是用粉末研磨,存放在银瓶里五六年之久的粉末,毒性减退,用来专克花柳,有奇效。” 第142章 冤家路窄 她说得神神鬼鬼,表情却很严肃,不似糊弄人。小胡氏本将信将疑,却在听闻“奇效”二字之后,有些松动。 她的目光不由得看向了这个神秘的少女。 她今年约莫只有十六七岁罢,当年发生这件事的时候不过是个孩子,应该真的只是道听途说,偶然所闻。 但她……的确是知晓这瓶毒药的来龙去脉,甚至这年纪,也对得上。 而且这药在谁的手中,她也知晓。 小胡氏微微蹙起了眉。 却见宋榆一阵叹息。 “只是哪里来这样合适的药,又专用于这一途径,可遇不可求。” …… 冬月二十一,雪霁天晴。 小胡氏本想亲自写一封家书寄给堂姐,但想着夫君还有嘱托,再加上这些年她少有与她交谈,又因为这件事非同寻常,恐怕人家会不喜,连夜让人收拾家当购置礼品,与清楚踏上了前往冀北的马车。 而宋榆与她一同前往。 这条路,对于宋榆来说是很陌生的,但是要见的人,对于她来说,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出了城,一路朝北,车轱辘滚滚朝前,路上冰天雪地,马车里却温暖如春。 宋榆望着窗外的雪色,忽而想到了周嬷嬷递给她那一盏汤药的时候。 挨着过年了,也是一样的冰天雪地,她先是塞了一个汤婆子给她暖手,还絮絮叨叨昨日她最近胃口不好,有些挑食,对身子不好。 后脚,就将那盏掺杂这剧毒的汤药送到了她的嘴边。 若不是真恨极了她,又怎会脸不惊,心不跳的治她于死地? 宋榆后知后觉,才觉得她其实是恨极了自己。 众星拱月、前途无量的沈樾舟却被她拉下神坛,跌入泥潭,受人唾骂和嘲讽。 为了她,不惜辞官致仕,背祖弃宗;为了她,背井离乡,浪迹天涯。 可他明明是应该站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 不应该儿女情长,更不应该将自己的人生赌进去。 他放弃的甚至不只是他自己的人生,还是沈家一门对他数载的期望。 “咯吱——” 车队骤然停了下来。 “车轮毂陷进去了!” “这荒郊野岭的……” 小胡氏一跌栽到马车梁上,头上砸了一个大包,家丁蜂拥而至将她拉起来,惹得她一顿臭骂。 “眼睛都长头顶上去了!” “路都走不好?” 宋榆也感觉从马车上走下来,踩在厚重的雪地上,慢腾腾地迎上去,简单地包扎了她头上的伤痕。 小胡氏裹着大袄,叮嘱他们将马车上的礼品拎出来,不耐烦地站在一边踱步。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咱们得冻死在这里!” 马夫蹲下来检查车轴,也是一阵叹息。 “我刚才看见这儿是平路,哪个晓地又这样大一个坑?官道中间冒出这样一个坑,这得坑害多少人呐……” 冀北和晏都有四十多公里的山路,所说都是宽阔的大道,但现在正值深冬,渺无人烟,更是鲜少会有人前往此地,打尖住店都难,倘若在这里度一夜,人都得冻成冰雕。 但也就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远处却徐徐走来归返的车队。 这车队可不得了,前后数量马车拥簇,甚至还有禁军开路,宋榆远远望去,心头莫名开始跳动。 “这是公主的銮驾……” 是礼佛归来的景徽。 宋榆瞪大了眼。 这冰天雪地的,她没事跑这么远做什么? 果不其然,在小胡氏上前告知景徽经过之后,她表现出很大的“兴趣”想要跟着她一起前往冀北看望沈夫人。 宋榆在小胡氏的脸上瞄到了几分不耐。 看来她也不是笨的,一早就猜到了景徽打听到自己的行踪,故意在这里等着给她挖坑,然后“顺路”一起去。 这位公主在沈樾舟这里吃了瘪,看来又将爪牙伸向了沈夫人。 人群里突地传来一个拔高的女音,“听闻王三夫人这段时间身子不大爽利,本宫还挂心着,没想到夫人既然这样快就好利索了。” 她不像是刚去礼佛的,倒是像去比美的,一袭珠光宝气的丹青色轻袄,披着同色的狐裘大氅,珠玉明目,熠熠生辉。 “劳郡主挂心,”小胡氏皮笑肉不笑,突然指了指当背景板的宋榆。 “若非遇上这位宋姑娘,我还在床上窝着呢。” “哦?” 景徽淡淡扫过去,她最近听见“医女”二字就心生不悦,女人家家,琴棋书画,女红女德不习,偏偏要学医,尽爱出风头。 前一个沈月轸,死地僵硬,沈樾舟身边又来一个医女,现在这深宅大院的夫人身边也出现了这一位。 最近那些男子难道都看不懂医书了吗? “走过来本宫瞧瞧。” 冤家路窄! 宋榆懊恼,怎么撞上了这样一尊麻烦,只得硬着头皮埋着脸,走到她面前,微微福身。 “民女见过公主殿下。” “放肆!” 她身后的侍女倏而娇叱一声,指着宋榆道:“见到公主还敢不跪?目无尊卑!” 下跪? 宋榆还当真没跪过景徽。 不过现在逞一时之气不妥,宋榆忍了忍,往后退了几步,撩开衣袍—— “等等。” 景徽却突然制止了她。 “你戴着面纱作何?” 小胡氏也不知两人如何针锋相对起来了,赶紧打圆场。 “公主有所不知,她脸上见不得风,就是在室内也要面纱覆体。” “装神弄鬼。” 景徽冷哼一声,步伐轻慢的迈过来,凤眼微眯,盯着她的发梢—— 不知怎的,这女人给自己的感觉很是熟悉。 刚才匆匆一瞥,她差点认错了人。 “摘下来。” 宋榆却不装了,挺直了胸膛,与她的眼神对视—— “若民女不愿呢?” 景徽也没想到宋榆竟有胆子当面反驳她的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生于大晏,长于大晏,是大晏的臣民,那本宫的话就是懿旨,不尊旨意者,格杀勿论。” 第143章 是任何对她有威胁的人和事情,都不许 好一个不尊懿旨者格杀勿论。 有一种人,天生的天潢贵胄,习惯了将人命视若无物,眼中没有对生命的半点尊重。 景徽便是这样一个人。 欺辱她的,她杀,帮助过她的,也杀,她的世界唯有她一人能肆意妄为,如果再多一个人,或许就是沈樾舟。 她这辈子唯一踢到的硬板,或许也就是沈樾舟。 偏偏这块硬板是她趋之若鹜的,就算粉身碎骨也不怕。 宋榆无奈地摇头。 “民女谨遵公主旨意……不过,公主不要被我吓到。” 景徽闪过几分不屑,“本宫什么没见过,会被你吓到?” 看来今日是怎么都逃不过了。 宋榆的手,慢慢放在耳畔后—— 但也就在这时。 “哒哒——” “公主!” 景徽身旁的侍女一喜一惊,上前晃动她的手臂,摇指远处一整齐划一的队伍—— “是都督!” 远山外,雪壁里,他携带着一队绯红衣袍的队伍席卷奔来。 一双清冷深邃的眸子,透过雪色光影,平添一抹孤绝高傲之感,萧萧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景徽面色激动,强端着公主的架子。 因为她能感觉到,这双眸子是冲着她而来。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而吸引,无人处,也没有人看见,那一张清丽娇俏的小脸,重新戴上了面纱。 唯有沈樾舟。 他的眸子霎时便热了。 她站在雪色里,眉梢弯弯,垂下的墨发随风蹁跹,素白的衣襟,银色的狐裘小袍,尾巴一则淡绯色的毛儿边,像是一幅历经岁月的仕女画。 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站在原地,他的心便会因她而至,甘愿赴死。 “吁——” 沈樾舟紧紧握着缰绳,看着微微低头的宋榆,艰难的挪动眸子投在了景徽身上,目光里的眼神像是冰冷的东风。 “公主这是朝何处去?”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与自己说话。 景徽唇角微微扬起,情不自禁地朝他走去,将“偶遇”小胡氏和准备前往冀北看望老夫人的事情一字不落讲给他听,语气似缱绻动人,温柔小意,任谁见了都不由得侧目。 “本座也要去冀北处理公务。” 沈樾舟淡淡道。 “既如此,本座可与公主和王夫人通行。” “好!那再好不过了!” 小胡氏喜出望外。 眼前的人可是她的亲侄子,虽然近年来关系稍紧张,但她也挺直了腰杆,看着景徽的眼神也不再过于殷勤。 有了锦衣卫的护送,一路上平安不少,因着有女眷,赶路的速度都将就着慢了些,天黑之后,锦衣卫甚至提前通知好了驿站,让人送了一大篓子银丝炭。 “都督真的是有心了。” 侍女夏夏看着这一篓子的炭火,笑得合不拢嘴,“都督定是听闻公主要去拜访老夫人,心生感激。毕竟是亲母子,有什么隔夜仇,公主这厢拦住王夫人的车的主意可真不错。” “这算什么。” 景徽唇色红润,心血涌起。 “他其实就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沈家当年偏要跟他对着干,自讨苦吃……” “也是公主聪慧,当年借刀杀人,将那沈四……” “住嘴!” 景徽心一惊,猛地跳动,凤眸刺裂,反手就是一巴掌,扇得夏夏跪在地上,慌了神。 “再敢胡说,本宫把你的舌头给拔了!” “奴婢失言!” 夏夏吓得面红耳赤,全身汗毛竖起,不停地磕头,“奴婢知错,奴婢知错!” “滚出去!” …… 驿站天字号的房间有限,公主自然当仁不让,剩下一间就给了小胡氏。 她有些受宠若惊,这些年,无论沈樾舟有无和沈家翻脸,眼里可都是没有将他们这样的亲戚放在眼底。今儿受了他的照顾,小胡氏心情极好,脸上笑意也多了几分。 “就是委屈宋姑娘,丫头们人多,夜间夫人要起夜,你也不会伺候,马车上倒是清净……” 安嬷嬷脸色有些讪讪的,今儿她顶撞公主,胆子实在是大得很,若是都督不能及时赶到,还不知要生什么事端。 毕竟是粗鄙不知礼数的市井人,还是隔远一些为好。 至少在公主眼皮子底下,还是对她不要太客气。 宋榆以为至少会匀一间房间给她,不想直接让她去睡马车。 看人下碟。 宋榆面不改色的结果安嬷嬷递过来的被褥,应声道是。 沈樾舟将她们一行人送到了官驿就不知所踪,宋榆抱着沉甸甸的被褥,望着飘雪,叹了一口气。 冬风凛凛,挨着马厩的马车就靠在门口,呼啸的冷风吹过来,人都得冻僵。 宋榆一脚踩在了雪地里,鞋袜果不其然全湿了。 一会儿再去厚着脸要一筐炭火,否则她肯定得冷死。 她将被褥刚放在马车上,只觉冻得话都说不出,硬着头皮刚想下车要炭火,肩膀突然被一拍,清淡薄荷似的气味扑入鼻尖,紧接着,那道高大的身影弯了下去,将她打横抱起。 “谁让你睡这里?” 他的气息明显一冷,逼得摇光不得不出面,腰身一弯,径直跪在了雪地里。 “是小胡氏的嬷嬷,应当是公主的意思。” “本座让你看着她,不是只安全,是任何对她有威胁的人和事情,都不许。” “你听不懂?” 摇光双手扑在地上,冰雪立刻将他的手冻红,他却恍然不觉。 “属下失职。” 沈樾舟从他身上淡淡扫过去,声音极冷。 “跪着吧,吹一宿的风清醒脑子。” “沈樾舟!” 宋榆娇叱一喝,“你要冻死他吗!” “这关摇光什么事?” “让我睡马车的另有其人,你脑子没坏吧!” 普天之下,也只有宋榆敢直截了当地骂他一句脑子有病。 男人微微低下头来,挨着她的额头,似是在感受她的温度,良久,他对着摇光,叹道。 “那今夜,他们的炭火也都不要燃了……” 第144章 探美探浴 驿站里,夏夏不顾小厮的阻挡,“砰砰砰”敲了两次门。 “有没有搞错,你们锅炉房干什么吃的!公主要的热汤现在都没到!” 安嬷嬷捧着一盆不知道被熄湿的银丝炭,也来锅炉房兴师问罪。 “你们给的是什么炭,不能燃,更不能烧,这是要冻死咱们夫人!” 夏夏瞧着这炭火眼熟,还没来得及细问,小丫头也捧着这一箩筐的炭,哭得梨花带雨。 “夏姐姐,这可怎么办呐!公主房里的银丝炭全成了这模样!” 这后半夜要是没有续炭,冰天雪地的天气,怕是要冻死人。 “站住!” 夏夏唤住领事的管家,直起身子来,跋扈地将手中的银丝炭倒在了门口,“给我们公主唤一筐新的炭火,要是冻到了咱们殿下,你们有几个脑袋!” “姑娘气性好大。” 那领事的管家眼皮也不抬,抬脚抚开地上的炭火,阴阳怪气地笑。 “方圆百里都没银丝炭,要是一来一回地取,怕是得等天亮之后才能取到,姑娘有时间在这里大闹天宫,不如回去安抚殿下,省省事儿,忍一忍就天亮了。” 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这句话绝不是玩笑。 沾染了景徽的跋扈,夏夏眼高于顶,受人恭敬,在宫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一趟出来,一而再再而三被人反驳,她脸面也是挂不住,心一横,扬着手就扇了下去—— “啊!” 不过她这次却是低估了人,人还没挨着,脚踝一软,竟被自己倒在地上的银丝炭绊了一个狗吃屎,一头灰。 周围瞬间响起几分谑笑,夏夏脸色大变,“看什么看!你们好大的胆子!” 眼瞅着,一桶一桶滚烫的热汤却突然从她头顶抬了过去,她瞪大了眼睛,心口气不顺。 “这不是热汤是什么!公主还等着,你们竟敢如此敷衍……” “这是都督的,姑娘要是有胆子,就去劫……”领事管家盯着夏夏咄咄逼人的眸子,长吁短叹,“奉劝姑娘一句,锦衣卫出任务,都是公差,要是耽误了这群爷办事,就算是公主也要遭受责难,你这个小丫头……” …… “不就是热汤,瞧你这副模样,丢本宫的人!” 三四个丫头围在梳妆台前给她篦头,点唇,穿衣,跪着伺候她了一件轻薄如纸的睡裙,梳理完毕,景徽自屏风内款款而出,肌肤赛雪,眼神妩媚。女人的风韵在此刻彰显得最佳。 夏夏微微一怔。 “既然热汤都在都督的房内,咱们就去找他匀一匀。” 夏夏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唇在抖。 “殿……下,殿下,今儿太晚了,驿站人多口杂……” 景徽眉目含笑,站在铜镜前欣赏着自己。 “你懂什么,本宫正是要人多口杂。” 沈樾舟入城那日,是自己听了赤云的挑唆太心急,一时冲动,拦住了他的路。 锦衣卫奉命回京,她拦住功臣的路,还当着那么多朝臣百姓的面出言诋毁,也不怪沈樾舟会变脸色。 景徽其实很后悔,沈月轸已经去世五年,他再怎样深情也该朝前看了。她与一个死人争是没有用的,更不应该跟一个上不了台面,没名没分的丫头争风吃醋。 女人呐,再傲的性子在男人面前都得软下来。 …… 热汤自然不是沈樾舟给自己准备的。 他将宋榆剥得只剩下一件里衣,塞了进去。 虽说两人在香江、山洞里几乎都已经肌肤相亲,不过他还是很避讳地给自己找了个椅子,靠在屏风外坐着,拿着一本不知什么年代的史书一本正经地看,像是一尊门神。 宋榆窝在浴桶内,隔着屏风,用手捧着水,朝他溅去。 “我走之前给你留了一封信,交给摇光。又不是偷偷地走,你到底还在生什么气?” 水溅在书上,将文字晕染开,沈樾舟不由得又将视线投向了她—— 浴室内春意融融,热汤滚滚,烟雾缭绕,她的双手撑在浴桶边缘,露出一截细长的颈脖,一眨不眨。 “还有,贾敬安和王善朴勾结的罪证有实证了?你还没把他拉下水,怎么就急匆匆地出晏都……” “因为你。” 沈樾舟将书卷折好,一个字看不进去。 他回视她,目光灼灼。 “满意了?” 宋榆吸了吸鼻子,唇角压不住。 男人突然撑直身子,一点点捡起她落在地上的衣裳,挂在架子上,大步迈进了屏风。 宋榆被吓得缩回了水里,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警惕地瞪了他一眼。 “干嘛?” 流氓惯了,少见宋榆害羞的时候,脸上粉扑扑的,耳垂红得像是胭脂。 江浙的时候,这丫头到处装疯卖傻,倒是说是他的人,丝毫不避讳。入晏都之后,都是收敛了很多,他甚至觉得,她有些避讳与他的关系。 不管是为了她想要的真相,还是不愿意打草惊蛇,但这样遮遮掩掩的感觉,他实在是不喜欢。 当年做贼心虚,很多事情都不敢为她撑腰出面,看着她被人欺负,被人奚落。可是现在苦尽甘来,他有资格与她站在一处,光明正大地牵着她的手。 可这份来之不易,对他而言,就像是上天眷顾,他一点风吹草动都不想经受。 沈樾舟看着地面上与她交缠的影子,逼窘的浴室内,气氛陡然开始升温。 “王善朴狡猾得很,江浙王家与贾敬安的交易全部摘得一干二净,要是没有王光和在手,我还真的什么把柄都抓不到。“再加上陛下不愿横生枝节,我们很被动。” 他这是在跟自己解释? 宋榆微微敛眉,洗耳恭听。 “不过……多亏了你找到的云娘……” “咯吱——” 窗户似有响动,沈樾舟噤声,轻轻撩了身上的衣袍,厉声呵斥。 “谁!” “清桉……” 两人闻声,都是一僵。 沈樾舟洗漱,不喜有人值守,再加上今日沈樾舟抱着宋榆入了浴室,寻常值守的几人怕自己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败了都督的兴致,更是跑得远远的。 这倒方便了景徽。 她犹入无人之境,将门推开一条缝隙,见浴室内雾气氤氲,水声潺潺,心神荡漾。 “今日热水紧缺,本宫……又习惯了洗漱就寝,不知都督是否愿意借一借地方。” 见里面没有人应声,便大着胆子将缝隙拉大。 “都督……在沐浴?” 她的目光落在了雾气茫茫的浴桶上。 水色淼淼,幽气袭人,日思夜想的身影近在咫尺,她看得有些呆,鼓足勇气,迈步而去—— 第145章 落荒而逃 湿漉漉的虚影从她眼前闪过,水珠从他的颈间落错,沿着精壮的胸膛垂在桶外,还有一些落在匀称而富有力量的胸膛上,浑身都撒发着一股足以吸引任何女人的光芒。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距离他如此近。 更没想过,一个男子,居然能生得这般俊朗。 就像是一幅高挂云端的画卷,而现在的她,跨越重重险阻,终于走到了他的面前。 “站住!” 沈樾舟忍无可忍,“男女有别,殿下休要再上前。” 凉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让景徽愣在了原地,不过她并未气馁,沈樾舟是个怎样的人,她心知肚明,很多事情,不能再好面子止步不前,只需她再推一推,戳破这层纸—— “都督孤身一人,未免寂寞,景徽爱慕都督已久,这么多年耗费青春,也不过是为了求你看我一眼……” 她没有灰溜溜地离开,反倒是上前。 “今日良辰美景,你我共在这驿站相遇,可见是缘分。” 宋榆藏在水里,听着她的话,也不知是憋的,还是气得,发着冷笑。 有的人真是艳福不浅,公主都要自荐枕席。 景徽立在屏风外,好像在思考什么,倏而,她突地褪下了套在外衫的睡袍—— “都督就不敢看本宫一眼?” 皇家的金枝玉叶,自然是美的,攀附上她便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前程无量,这样一举多得的事情,时间大多数男人都会把握。 但她却突听见了一阵薄凉的没有半点感情的声音。 “滚出去。” 景徽蓦地一顿。 “赵乘徽,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屏风外是沈樾舟冷峻的面孔,冷得透不过半点鼻息的声音穿透骨髓,令人生寒。 景徽鼻尖一酸,面上灼烧得令她难以忍受。 她已经都这样奴颜屈膝,将金枝玉叶的身份抛之脑后,换来的还是他的不屑一顾。 “若我今日执意要进来呢?” “若我喊一嗓子,整个驿站的人都知道我与你同处一室,你不娶我也得娶我!” “沈樾舟,我给了你五年的时间,足够了,本宫蹉跎青春这么多年,二十多岁都没有嫁出去,就是为了等你!整个晏都都知道本宫钦慕与你,只有你自己在装傻充愣。沈月轸有什么好?让你心心念念这样久都放不下?论美貌,论家世,论能给予你的裨益,本宫强她一百倍!” “她只会拖你的后腿,只会成为你的负担。一个死人,已经死了那么久,骨头都烂了。竟然还让你念念不忘!” “嗖——” 一声巨响。 没人看见沈樾舟从哪里掏出的一把匕首,刺透屏风,自景徽的脖颈穿插而过,截断了她半截长发。 宋榆被惊得浮出水面,却对上那一张似乎想要杀人的眼。 她都不动声色地朝着退了退。 景徽被吓得六神无主,正欲尖叫怒斥的时候,沈樾舟轻飘飘一句话让她将尖叫没入了喉间。 “你要是闹出半点声响,本座就将你连夜扔去冀北,光着身子给人百人瞧,万人看。” 他的目光透过匕首划破的缝隙,刀子似的剜着她。 “你试试?” 沈樾舟说得到,做得到。 当年他放言威胁沈家,倘若沈月轸有半点闪失,他一定会烧毁宗祠,断绝关系。 这五年来,沈家与他简直是不共戴天。 叔伯兄弟在朝为官的,没有哪一个未盘受锦衣卫的监督和针对,也没有哪一个坚持到底,像是剔除蛀虫一般,一点点将沈家的人在朝廷上割除。 景徽觉得她的血凉透了。 她的幻想彻底破碎了。 这个人是个怪物,谁都没有办法焐热的怪物。 她捡起衣裳,肩膀上大片的碎发一截一截滑落,她硬着头皮没有声张,不甘心地瞪了一眼屏风内始终气定神闲的男人。 但也在这个时候,她才真正地打量了这间窄小的浴室—— 屏风内夹杂着凌乱的衣衫,屏风外还放着一个突兀的椅子,椅子上随意搁置着一本湿透的书。 地板零星溅落着一片水渍,她甚至无意中似瞥到了一双淡粉色的绣花鞋…… “都督!” 门外守卫循声而至,景徽又惊又疑,但时间却来不及了,赶在他们来到之前重重摔门而出。 …… “无事。” 沈樾舟从浴桶里翻身而出,他起身,捡起地面上凌乱不堪的衣衫,随意套在自己身上,然后将浴桶里听戏的人儿一把给拽了出来。 “宋榆!”他唤她,声音沙哑,“好玩儿吗?” 将他拖下水,不就是为了看戏? 他的腰带没有系得太紧,露出一片湿漉漉精壮的肌理,喉结轻微滚动着,眼睛里像是要喷火。 生气了? 宋榆往后缩,他的手向前面伸。 浴桶内激荡,爪牙乱舞,水花四溅,沈樾舟也是犯了倔,非要将她弄出来好好修理一顿。 但突然,指尖却倏而触碰到一片绵密细腻的触感…… 紧实,光滑,软嫩。 打闹的两个人顿时僵在原地。 没有预料的,简直是突如其来的偷袭。 宋榆抱紧了双臂,抱着胸,本就滚烫的脸,现在更像是发烧一样,一颗心怦怦直跳。 而他…… 水声也静了,两人呼吸可闻,火辣辣的灼烧直冲脑髓,沈樾舟脑子里一片浆糊,本能地盯上了那一张一缩,唇色红润的嘴唇。 他幽深的眸子中仿佛是藏了一汪漩涡,深吸一口气,悄无声息地勒紧衣衫。 …… “药在我手上,小胡氏就算是去了冀北,也是无功而返。” 他的脸真的很红,眼神有些不自在地挪开。 “你跟景徽碰着了眼,她也不会饶过你。” 宋榆慢慢地朝他走去,拉着他腰间紧紧捁住的腰带,轻轻一勾。 “小胡氏这病,本就无需用上钩吻,我是诓她的。” “我知道。” 他拉过她的手,不由地低了头,看着这张明媚的小脸,鲜活的,生机勃勃,而不是躺在棺材里时死气沉沉的模样。 有些话,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他不想让她去淌这一趟浑水,也不想让她去面对那些人。 宋榆感受到他的担忧,伸出小手勾上了他的手掌,仔细地研磨他掌心的每一寸茧子,然后十指交叉。 看她这副笃定的模样,是九匹马都拉不回来了。 他神情微微一凝。 “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第146章 王不见王 小胡氏只是楔子,引出的人才是重中之重。 钩吻剧毒,而他们手中的药沫的毒性几乎微之甚微。 毒药的毒性减退一般发生在生物毒素上,因为有蛋白质的参与分解变质,毒性也就变弱。 但生物碱一般性质较稳定,在贮存上除避光外,毒性衰退周期很长。别说五六年,就是十五六年,那也是名副其实的剧毒。 可他们手中这毒药,连老鼠都毒不死。 而当时的她,又是如何被毒死的呢? 甚至毒发的症状,都与钩吻之毒别处无二。 按照宋榆所想,她当然是想借着小胡氏去打探那毒药的来龙去脉,毕竟时过境迁,当年他们不肯说出来的话,这么多年过去了,人死灯灭,或许有所松动。 只是宋榆很好奇一个问题,沈家人究竟知不知道这瓶毒药的毒性。 倘若知道,又为何会让周嬷嬷下毒,认下这一桩罪名; 倘若不知道,那她究竟是死于何人之手呢? 马车终于在第二日天晴时分入了冀北城。 沈樾舟与她们在城门口分离,小胡氏依依不舍地下车相送,而景徽今日却一改往日的热情,帘子都没掀开一次。 小胡氏不知道昨晚的事儿,冻了一宿,她人都有些僵硬,紧赶慢赶地朝着沈宅走去。 而在进门之前,安嬷嬷突然截住了她。 “宋姑娘一会儿就跟着我,沈家规矩大,莫看莫说也莫要乱动。” 宋榆埋头,缄默不语,不过唇角微微扬起一抹笑意。 沈宅的规矩……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了。 这一抹笑意却很快被景徽撷取,且若有所思的,她的视线落在了宋榆的鞋上。 但一声长喝,山呼着公主驾到,霎时打断了她的思绪。 同时,也将走神的宋榆给拉了回来,甚为惊诧地打量着眼前的老女人——沈氏主母,胡氏温娘。 沈樾舟肖像其母,而胡氏美艳之名更是在当年响彻晏都。 听闻就是当年的怀德帝,也数次香江其纳入后庭,不过胡家清贵,最不愿与皇家有所来往,在得知皇帝的心意之后,立即就见她许配给了沈长运,即沈樾舟生父。 当年的沈长云任蜀南布政使司,常年在外,而胡氏滞留晏都,夫妻俩常年分居两地,感情只能算相敬如宾,是沈樾舟出生之后才得以慢慢修好。 不过沈家的男人多情,沈长运的后宅环肥燕瘦应有尽有,沈月轸的生母,她前世的母亲便是其中一员。 深宅大院里,也没几个妇人能得到夫婿的疼爱,不过是今朝花开,明朝花败。 舞姬出身,以色待人,容貌绝顶的时候恩宠不断,她生下她后容色减退,身材发肿,恩宠也日渐消失,直到死亡,她都没能再见沈长运一面。 胡氏,比她想象的要苍老十分有余。 五年前还风韵犹存,而今日得见,简直就与老妪一模一样。 头发花白,脸上斑褶,眼角的皱纹垂下来都快覆上眼睛,她应该有很严重的失眠,眼睑青黑,唇色发白,说话也有气无力。 但即便如此,也端出了沈家主母的气度,即便是公主在前,她毅面不改色地生生受了她的后辈礼。 “冀北冷,公主屈尊见我这一妪妇,妾身真是折煞了。” 景徽有些嫌弃的从她手心里抽离,咳了咳,夏夏将预备好的礼品流水般送了进去,一行人前呼后拥的去了主院。 景徽称舟车疲顿,胡氏亲自带人腾出侧房,但她却推辞了,明晃晃地点出她要休息在沈月轸当年居住过的闺房。 这句话出说来,不止是胡氏、小胡氏、沈家人听闻此名,如雷劈耳。 “怎的,她的屋子我去不得?还是本宫不配呢?” 胡氏闭上眼,这个名字已经多年不曾出现在她耳畔,被她点出,她霎时觉得头晕目眩。 可见公主不甘示弱的姿态,也知是避无可避。 胡氏微微一笑,哄着,“四娘子的院子小,公主金贵,怎可屈尊?” “本宫也是住过冷宫的人,与四娘子也算是同病相怜,忆苦思甜,也该去拜访拜访旧人。” 胡氏艰难地扯了扯嘴,笑意都勾不出来了。 “也行……” 她朝身后招呼,一声“佩慈”微光下瘦得跟柳条似的女人款款而来,瓜子脸清秀,鼻挺唇小,一颦一笑温文尔雅,是世家大族里最喜欢的儿媳。 “蒋……姑娘” 小胡氏暗暗吃了一惊,倒吸一口凉气。 她的出场,直接让两个女人愣在了原地。 一个是景徽,惊诧得几乎闭不上嘴。 一个便是宋榆。 “哪儿有什么姑娘,佩慈入了沈家宗祠,名正言顺嫁过来,早就是我沈家的人。” 看着胡氏护短的模样,小胡氏闭口不言,讪讪地笑着,打了个圆场。 “送公主去宜兰园休息。” 她诺诺的道了一声“是”,朝着景徽走来,低着眉,神色不变,嘴甜得很。 “公主远道而来,早些回屋歇着,佩慈一会儿让小厨房送一碗炙狍子肉,让公主吃了暖暖身。” “哈……” 景徽低哼一声,甩了甩手绢,掩嘴中的讽刺。 “有趣。” 她随昭庆南下去了江浙,一声不吭的居然就来了,还直接入住进了沈家老宅,任起了儿媳的角色。 这算什么? 伺候公婆尽孝?还是单纯地要占着她沈家少夫人的位置,不允许任何女人亏窥探? 谁不知道她的身份可笑至极,蒋家老爷子气得中风都没能让她回心转意,改嫁她人。 小胡氏尴尬不已,早知道她在老家,她怎会作死将景徽这个茬子带来! 两个女人目光对视着,体面的表象之下,暗潮汹涌。 这女人,可没有她表现出来的温驯。 当年的事情……或许所有人都不知,可她却知,她也有份。 而宋榆,只觉得热闹。 她静静地打量着这院子里各怀鬼胎的女人们,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身份参与到这些争斗中。 因为这个院子里的所有人,都具备了杀她的动机。 第147章 胁迫 冀北沈宅内府,无不是雕梁画栋,屋舍栉比,镜花水月之楼阁,山重水复之幽巷。 不过比之晏都更为得势的王家,那一连串新瓦住宅,大气磅礴、富丽堂皇的厅堂。沈家更显的旧,是清贵了百年才会沉淀下来的古老沉重。 一厅一物,装潢陈设,多数都逾了百年,胡氏半靠在肘上的小兀子,都是前朝皇后所赐的宫制旧物。 上面雕花细刻五彩祥云和连理枝,镶嵌着缅国古玉,远远望去,莹泽光润,古典又雅致。 宋榆站在安嬷嬷身后,站在屏风外,低着头,尽量让自己没有存在感。 小胡氏艳羡地瞄了一眼,说了几句客套话,进入正题。 她自然不敢说自己身上长了不干不净的东西,只说是恶疮,折腾了好些时日,复又听闻钩吻一物可解,特此求。 小胡氏知道这东西不简单,又怕胡氏不愿意给她,说得很是小心,捏着帕绢,一字一顿。 “这要是寻常的病,我也不会如此六神无主,办法想尽了,还求姐姐疼我,主要是这钩吻……还需五年以上,我想了大半时日,就想着姐姐这里……” “住嘴!” 果不其然,胡氏面色变了又变,端庄的笑容皲裂,瞪了她一眼。 “你要是其他的事情求我,或是需要我寻百年人参,千年灵芝,我都竭尽全力。” “莫说这东西不在我手上,就算是在我手上,我也不想交给任何人。” 胡氏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你知道,这是我的一块心病,就莫要再刺激我!” “姐姐!” 小胡氏眉心一紧,站起身来,走过去,开始磨嘴皮子。 “现下要去寻这般合适的药难如登天,现成的就有一个,她人都走了,用剩下的东西给我又怎的?” “还是说你们沈家的东西,我就用不得?” 胡氏身边的老嬷嬷大怒,“三夫人慎言。” “我们夫人的意思您还不清楚吗?当年周氏用了这药之后,就没带回来。我们夫人手中根本就没有。” “夫人若是想要找,就去锦衣卫问问指挥使,或许他会看在你是他姨母的面子上,能把药给你。” 东西……在沈樾手上儿? 小胡氏顿时觉得眼前一白,世界都灰暗了。 她踉踉跄跄坐回椅子上,“这……” 姨母的面子,她有什么面子?亲爹娘,祖宗都不待见的人! 小胡氏焦躁地在厅内踱步,“都督护送我与公主至冀北,人怕是还没走远,要不然……姐姐家书一封,请都督回府,告知他情况……” “家书?” 胡氏眉梢高高挑起,拍了拍胸脯,自嘲地冷笑,“他连我这个亲娘都不认了,会在乎我的家书?” 五年。 她这个好儿子可是五年没有再入沈家一步,见她一次。 晏都城里名声赫赫的大都督,穿上飞鱼服是什么模样她都没见过。 人人都艳羡她有个好儿子,可是人人也都讥讽她与儿子断绝往来。 胡氏摁住头皮,叹了口气,“再去寻吧,天下又不止那一瓶,不多时多花费点时间。” “那怎么行!” 鞭子没有打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要是她患了病继续药材,她看她还能如此作壁上观? 只是有求于人,关系也不能太僵硬,小胡氏急头白脸地握住她的手腕。 “当年那一瓶药,不是有心之人送给姐姐的?要不然,姐姐问一问她?可还有余……” …… “人要脸,树要皮。” “本宫倒真的很难再见你这样不要脸的女人。” 前往宜兰园的路上,景徽实在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看着眼前领路的蒋佩慈。 她看着她,皮肤虽白皙,但也只是个二三流的相貌,在晏都闺秀中甚至排不上名号,无才无德,相貌无盐,心机叵测,她竟敢出现在沈宅。 四周渐隐无人,景徽裙摆,围着她走了一圈,一瞬不瞬地盯着蒋佩慈,啧啧咋舌。 “沈樾舟若是知晓你在这里,怕是要恶心死吧。” “怎的,去江浙触了霉头,用迂回战术讨好老夫人?” “也是,放着蒋家千金不做,非要洗手烹食伺候人,替人家孝顺父母,端茶倒水,你说你贱不贱呐?” 蒋佩慈气定神闲,眼睛从始至终都是笑眯眯的,“妾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很多人怕是向来端茶倒水,都没有资格。” 景徽脸色一变,狭长的凤眸愈冷。 “你在讽刺本宫?” 蒋佩慈微微俯身,福了福,“妾身不敢。” 景徽猛地上前一步,将她推至假山旁,伸手拽住她的胳膊,低下头来,危险的眯眼—— “当年的事情,你以为自己就可以置身事外了?” “妾身不知。” 蒋佩慈满脸淡然,昂着头,笑得深不可测。 “妾身只知道,公主殿下手伸得太长,总有一天,纸包不住火。” …… 大门严禁,所有的侍女全部退了出来,房内,唯独剩胡氏姐妹。 宋榆听了半晌,在最关键的时刻却被赶了出来,只能硬着头皮告假安嬷嬷,佯装肚子疼。 “麻烦!” 安嬷嬷瞅着她痛苦的小脸,甩了甩袖子,让沈宅一个丫鬟将她带去茅厕。 “哎哟!” 宋榆捂着肚子,挨着墙角突然蹲了下来,“这位姐姐,我想在这里歇一会儿!” 她见宋榆两颊汗水,痛苦不迭的样子,不由得蹲下来,可她刚一蹲下,手还没放在宋榆的肩膀上,白色的手绢突然捂上了她的嘴唇,在几度挣扎中,渐渐阖眼。 “抱歉了。” 宋榆埋着头,将她挪到游廊坐下,然后原路返回,停到咸春堂窗户下,捅破了窗户纸—— “当年我几番劝阻姐姐,不要下手,那东西就是个烫手山芋,有人想要借着姐姐的手杀人,给自己铺路。” 小胡氏低头碾磨袖口的线头,长叹一声。 “您不但不信我,让周氏去做,彻底伤了清桉的心,也伤了对沈家的信任……您怎的不解释清楚,那一瓶毒药,根本就不是你的呢?” “这些年,你到底在为何人遮掩?不惜搭上沈家一族的荣耀也不肯说实话?” 小胡氏绞着帕子,定定地看着她,“姐姐诶,这件事儿,姐夫究竟知不知道?” 胡氏拍响了桌案,指着她。 “你敢威胁我!” 第148章 抄家 “不敢!” 小胡氏突然放下汤婆子,慢慢拢上袖口。 小胡氏保养得宜,四十有余身材也十分曼妙娇小,一双玉璧更是白皙细腻。 只可惜,现在这双手布满了花斑似的点状丘疹、还有一些,甚至出现了出现糜烂、溃疡,浓稠的粘液粘在袖口上,泛出橙黄色的恶浓,不堪入目。 胡氏瞪大了眼睛,“你究竟是什么病症?” “不止呢,这几日已经好了很多。可若是没有药物控制,我离死也不远了。” 小胡氏满脸哀伤,“姐姐,我这是花柳啊!公爹将花柳的丫头赐予夫君,这是想致我们与死的啊!” “我只求那药。只求你看在我们姐妹一场这么多年的情面上,给大哥儿休书一封!” 见胡氏还在犹豫,小胡氏收起袖口,软的不行来硬的。 “姐夫定然是不知道当年教唆你下毒的人是谁,或许根本就不知道有此人的存在。如今大哥儿有出息了,他这些年也数次想要与他修好,我想……若是他晓得了,姐姐也瞒不住了。” 说着,她就要破门而出。 “你站住!” 冤家啊1 孽债啊! 胡氏红了眼睛,按住发疼的额,摆摆手,更加憔悴。 “就算你知晓又如何?她不一定有,也不一定给你,这东西太扎眼,要是给樾舟知道,岂不是翻了天?” 为了一个沈月轸,他已经失了神志,失去了最基本的为人子,为人臣的伦理,要是知道当年的事情另有蹊跷,岂不会将整个大晏翻过来? “她已经死了五年了!” “姐姐,再大的深仇大怨也该消散了!” “人死如灯灭,不可复生。” 不止是小胡氏激动了,藏在墙角的宋榆更是紧张地死死攥住手。 小胡氏口中的人?究竟是谁?难道当时胡氏是受人挑拨还是受人设计? 真相就在眼前,宋榆心口砰砰砰跳动异常,自然也没看见,游廊里,蒋佩慈和景徽一前一后原路返回,公主殿下那阴沉生冷的脸色。 “蹲在那里的人是谁?” 蒋佩慈没见过这姑娘,面纱遮住脸,神秘兮兮的样子,倒像是跟着小胡氏而来的丫头。 景徽看清了,只觉得离奇,更好奇她在听什么墙角。 她快步走过去,朗声呵斥。 “放肆!” …… 冀北胡家被沈樾舟悄无声息地包围。 不是简单的调查,而是在毫无圣谕圣旨的情况下,直接将人全部软禁在宅内。 胡沈两家坐镇冀北,乃北方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两姓联姻向来依旧,双方互通有无,更在仕途上相互帮衬,一直以来都是世家之典范。 沈家是沈樾舟的老家,胡家便是他的亲外祖家。 人人都说,沈樾舟与沈家分崩离析,不再往来,但都没听闻他与外祖一家也到了水深火热的地步。 胡彻一头雾水,亲眼看着门口那一连串的披甲持锐的人时,脑子都是晕乎乎的。 “清桉……” “舅舅。” 沈樾舟拱手行礼,开门见山。 “本座是来取王嵩藏匿在胡家的赃款的。” 什么? 胡彻的夫人梁氏一脸疑惑,“清桉,你是不是糊涂了,王家的东西,怎会在我们家?” “那就要问问舅舅了。” 沈樾舟挥手,锦衣卫便齐齐闯入,自主院开始,开始挨个挨个地搜寻,每个角落都不曾放过。 一时间,宅内瞬间鸡飞狗跳,遍地狼藉,女眷们尖叫声不断,人们惶恐不已,只能躲在一旁。 “沈樾舟!” 胡彻怒火中烧,上前勒住了他的手臂,圆目怒瞪。 “你岂能无召擅自闯入朝廷命官的家!” “王阁老说你狂妄自大,肆意妄为,我还以为是阵营不同,党派相争,不曾想你竟是真的目无尊法!” “怎么,将沈家宗祠给烧了还嫌不过瘾,现在又想毁了我胡家!” “你爹娘怎么就生了你这样一个畜生!” 说着,他折拢袖口,高高扬起手—— 巴掌没有下来,胡彻看着眼前这六亲不认的男人,只觉后背阴凉一片。 “舅舅怎的不打了?” 冰凉的眸光投射下来,淡淡地看着他,半点情绪都没有。 “既如此,劳烦舅舅让步,敞开大门,让本座什么都找不出来,然后,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不可!” 胡彻早已汗流浃背,露出恐惧轻微颤抖的嗓音。 “清桉……不可啊!” “沈樾舟!你究竟听了什么糊涂话,谁在你面前教唆了!” 见他如此笃定的模样,胡彻心寒了一大半, 沈樾舟的外祖父母早已驾鹤西去,但胡氏宗族并未分家,浩浩荡荡一群人被连根拔起,宅院内外叫喊声不断,人人都以为是锦衣卫抄家,吓得魂不附体。 不明所以的胡家众人先是见到锦衣卫一颤,复又望向沈樾舟,觉得救兵到了,但立即回过神来知道是沈樾舟亲自抄家之后,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呼大骂。 骂得难听,又翻旧账,说他数祖忘典,不肖子孙,劈头盖脸一顿骂,气焰嚣张。 “前院没有。” “后院也没有。” 下一秒,三四名锦衣卫拥簇踏进了假山后院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左右相互视之,随即撬开门锁,推门而入。 院内整洁干净,不像有人居住过的地方,段靖伸手去摸桌案,却一尘不染。 他一怔,随即踏入房门,锦靴碾了碾地砖,蹲下,用剑柄敲了敲—— 咚咚! “立即汇报都督,发现特殊地下室。” 这层小院高于地面近一米,并非因为地势曲折而拱起的坡度。常年没有住人的地方,却异常干净,这里是用来做什么的,不言而喻。 “撬不开,也没有入口。” “舅舅。” 沈樾舟将视线给了他,“请。” 胡彻纹丝不动,别看眼神,表示里面什么都没有。 不进棺材不落泪。 那就不要怪他了。 沈樾舟冷笑,“把军机营拖来的火炮架上,给本座轰开——” 第149章 断尾求生 “现在给你机会,是看在王夫人的脸面上,本宫奉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躲在墙根里偷听,你有几条贱命赔?” 安嬷嬷循声而来,正正撞见宋榆被景徽的人团团围住,仔细打听,将她吓个半死。 “宋姑娘,你不是说你腹疼要找茅厕吗?” “推托之词罢了。” 景徽冷哼一声,“若是寻茅厕,怎会将小丫鬟弄晕,藏匿在这墙根下偷听?” 她眯着眼睛,总是觉得这女人扮相活脱脱像是一个人。 与那女人一样,第一眼就让人生厌。 小胡氏闻声推开窗门,见外面这场面,也是一惊,得知宋榆在偷听,后背一紧,脑袋顿时就糊涂了。 她看着景徽和蒋佩慈,又看了看宋榆,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 最后,疑惑都变成了怒火,冲着宋榆而去。 “宋姑娘,你这是何意!” “本夫人好吃好喝的待你,你竟探听主家秘密?” 而胡氏更是全身变得寒凉,她瞬间卸了力。 她听到了多少?又知道了多少? 眼睛霎时就红了,她指着宋榆,紧紧盯住小胡氏,语气高昂急切。 “你这是何意!” 什么意思?她倒是想问问宋榆是什么意思!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她,写满了小胡氏脸颊一片涨红,左右都不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 众目睽睽之下,宋榆终于动了,她侧眼看着小胡氏,又看了看胡氏,揉了揉酸软的膝盖。 最后,她将目光对准了景徽。 【目标不明确】 系统闪了闪,退后吐出两个字。 【证据】 没有证据吗? 回想刚才,她在胡氏口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倘若说出来,会让朝局不宁,凭借他对沈四的执着,也定要让她一命抵一命,可这个若死了,动辄牵连全族不说,他也要搭进去!” 小胡氏隐隐有些猜到了。 她上前,带着几分不敢置信的语气。 “是……” “是公主?” 胡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若非她,若非我被她所骗,握住把柄,我岂会让我儿与沈家决裂!” “那蒋佩慈……” 胡氏转动着佛珠,渐渐阖眼,像是一尊不可亵渎的佛,唇角微微勾起,却并不显仁慈之意。 “想嫁到我沈家,我怎会让她如愿,我宁肯放一个傀儡在身边……” 景徽…… 这个答案,意料之内。 “你如此看着本宫作甚?” 对着她的眼睛,像是一汪深邃的泉水,看得景徽心生怪异的寒战。 她的确是没见过她,也不晓得这女人从何而来,可就是有一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尤其是这双眼睛,疑惑、打量、判断、唯独没有面对一国公主该有的惧怕和尊敬。 这样的眼神,景徽曾在一人身上体会过。 她也是如此,眼中似无俗世怨怼,令人生不起半点邪念。 她明明得到了一切,沈樾舟的偏爱,天子的爱慕,世人的崇敬…… 但到头来,却要夺走她喜爱的一切。 景徽拢住大氅,锦靴在雪地里碾压着一步步纹路,朝着宋榆走来。 “你是谁?” 她突然问她。 这次,她不再犹豫,倏而往前走了一大步,示意左右的婢女将她死死按住,宋榆没有挣扎,甚至半点慌乱都没有。 像是有什么支撑她对抗忤逆自己的底气。 是她最恨的眼神! 她伸出手,慢慢抬起,触摸到了面纱—— …… “轰——” 爆炸声翻天覆地,烟尘四滚,地面赫然被炸出一个大洞。 洞内—— 白箱万银,古董宝石,绫罗绸缎,数不胜数。 段靖震惊地说不出话,他清楚的看见里面隶属于织造局的丝绸缎面,还有许多熟悉的文玩器皿。 这些,与当时王光和送上门交给他们的别处无二。 当时为了补齐欠缺的税赋,督促锦衣卫闭嘴回晏都,王光和自作主张,将这些多年积攒欠下的税赋交齐抬进了驿站。 而当时江浙的银库内,没有这部分的税银。 也就是说,这部分税,从一开始,就是王家为了堵沈樾舟的嘴,送上去的。 沈樾舟前脚收下,后脚就将王光和软禁。迫使王光和与王家产生分割,最后在重压之下,选择与杜若合作,在香江边那一次刺杀行动。 也是那一次棋差一着,让自己送货上门,假死在人前。 他一直都没能想明白,那一批赶工的赋税为何上交得如此顺利,就算是搜刮富户一家一家坑,也不能一次性交齐,且江浙的富户,人家可是年年照常交税,被扣下的赋税都在这些当官的手中。 所以,这笔钱一定是王家的私款。 王光和和贾敬安合作这么多年,但王光和的私宅里却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捞出来,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将财产放在江浙,而是早早就转移到了晏都。 而晏都,凭王善朴谨慎小心的习惯,肯定不会放在与王家相关的任何地方。 偏偏这个时候,阿榆查出王嵩夫妇身患花柳,而这花柳之症,不仅与花船姑娘有关,也证明了一件事情,王善朴已经将王嵩当作弃子。 而且他已经预备将这个弃子推出去。 断尾求生。 王嵩是养子,亲生父母早就过世,唯一关系密切的,能同乘一只船的,就是他这个姨母。 而胡家,自外祖父去世之后便一年不如一年,早年前就出现了极大的亏空,胡家人不善仕途,在官途上也只是中平偏下,底子虽厚,却也被后世子孙磨得弹尽粮绝,而偏偏这几年,胡家的整体走势却相当突出,查阅账簿,简直是笔笔夸张,样样令人惊叹。 要怪,就怪他这个舅父,狐狸尾巴实在是翘得太高,藏不住。 “樾哥儿……” 胡彻手抖得不行,烟雾散去,立在眼前的男人身影颀长高大,犹如一尊神只,令人生畏。 “我……”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第二声爆炸轰鸣中。 “本座一个字都不想听。” 连天的爆炸,将洞口越炸越大,直到整个房舍全部坍塌,四周安静才下来,都听着沈樾舟的命令。 但也在这个时候,不知从何处跑来一个年轻的男人,无召无令,越矩穿过人群,走墙头攀援,快步挤到了沈樾舟的身边。 “都督!” 摇光气喘吁吁。 “沈家将姑娘扣下了!” 第150章 母亲,这么多年,别来无恙 晏都,有一艘画舫破冰北上。 寒冷动人的天气里,却有两人光着膀子,肩上搭着一块软皮的斜襟状开叉袍子,鼓起高高的胸肌,带着毛毡兽帽,腰佩各色珊瑚珠宝,像是一座大山,耸立在王善朴旁边。 王善朴则穿着一件精干道袍,一身再没有格外的装饰,他静坐江边,对着漫天飞雪,手上放着一杆鱼竿,活似一幅老叟垂钓图。 王嵩站在他身后,与他并肩的是一位看上去吊儿郎当,穿着格外华美、留着美髯的男子。 “安哲来报,沈樾舟已寻得货。” 安哲,是胡彻的字。 王嵩将头略略抬高了一些,想看清老人的容色,见他久久不回应,咽了一口唾沫。 “阁老,是我失职,以为王光和一死,江浙的探子就将证据全数销毁,贾敬安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攀附。王家……能躲过这一遭。” “三弟是太粗心了。” 美髯男便是王家次子王肃,他笑得吊儿郎当,把玩着手中的玉壶,负手道。 “他的眼线遍布晏都,只要在北上货运多留一点心眼,入城记档上就可查出这几年出入冀北的车马货量,胡家这些年也是高调,也不知道收敛一些。” 他哼了哼,“三弟当年用胡家,我还以为多十拿九稳,沈樾舟的外祖家又如何?能钳制得了他?老子都不认,还认外祖?” “小阁老未免太事后诸葛。”王嵩脸色一阴。“当年选择对家时,小阁老可是很对赞许,现在暴露了,王光和也死了,落井下石又什么意思?” 他别过头,看着王善朴,拱手。 “胡家肯定是保不住了,只是要如何让他们闭嘴?无论如何,决不能让他们开口,尤其是胡彻。” “烦请阁老拿主意。” 久久的,只听得见风声,冬雪落在画舫棚顶,压在檐口,一片片,一块块。 “你想灭口?” 他一语道出,眼神老谋深算。 “你认为,沈樾舟会让你杀了他的舅父?” 王嵩肩头抖了抖。 “不试,我们怎么知道?” “哼哼。” 他观察着他的神色,无奈地点点头,摆了摆手。 而远处,一艘回晏都的乌篷船渐渐靠近。 “去吧,你安心。” 王嵩突觉不安,只是他看着王善朴沉着的神色,几番犹豫之下,还是转身离去。 乌篷船渐渐远去,遥望着这背影,老者深深叹了一口气,挥手。 “轰——” 四野寂静,爆炸的喧嚣将江面炸开,冰消水溶,橙红的火焰瞬间腾烧,又刹那湮灭,竟如从未发生过。 而那艘乌篷船,成了废墟。 “王嵩勾结贪墨,畏罪自尽。” “那胡彻呢?” 王肃拉着椅子,并肩坐在了他爹身边,“杀他,恐怕难。但要想全身而退,他必死无疑。” “全身而退?” 王善朴不轻不重瞄了他一眼,鱼竿微微动荡。 “你要是还保存着这般天真的想法,就将你手上的人全数交给你大哥,你就真的去做你的二世祖。” 这番话绝不是开玩笑,王肃倏地板着脸,不悦地呵道:“爹!” “王光和根本就没有死,我们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他拉扯着鱼竿,看着波澜的水面。 “他早就布好了天罗地网,等着王家上钩。” “从王光和和王嵩擅作主张填补税赋开始,他就明白了王家在此次查税案中充当的角色。之后的东陵女尸,翻出土司之乱,牵扯到贾敬安,春香游园全军覆没,贾敬安一次又一次被人吊着鼻子走,再到谢安自缢真相,杜若牵扯豪强兼并土地,倒卖人口,倭寇叛变……” “每一步其实都在他算计之内。” 鱼竿更沉。 王善朴倏而笑了。 “老夫年过八十,末了,竟然遇到了这样一个对手。” “可喜啊!” “这鱼咬钩,却不上当,让垂钓者一次又一次下赌注,一次比一次暴露得更多,最终全军覆没。” “他就如这水中的鱼,明知原委,却还是依照着他们的动作形式,明明可以挥刀断案,却还要拖着人,牵扯出更多、更大的事儿来。” “所以……他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包括王家。” 听着王善朴的话,王肃汗流浃背,沈樾舟真的有这样神? “能凭借一己之力除祁王,扶持陛下上位的人,能简单?” 当年夺嫡,王家是中立,但也正是因为中立,他早就看出这小子的野心和能耐。 只是再无敌的人,也有软肋。 王善朴复又在水中扔了一把鱼食,噤声片刻之后,他嗖地拉紧滚轮,将鱼儿从水里直接拖了出来,身侧的侍奉连忙扑上去逮住,取下鱼钩,完好无损地放在娄里。 “这么多年,唯一能让他失态的,想必也只有当年的沈四……” “所以,但凡是有关沈四的事情,肯定会让他不顾一切。” “恰好,老夫手上,还真的有一则关于她的消息,那么多年,还以为没有用,终于又派上用场的时候。” …… 面纱掀开,景徽难以置信地僵直在了原地。 在场的所有人,尤其是胡氏,她几乎是惊愕地短促尖叫了一声,推开众人,双目瞪大,颤颤巍巍地指着她。 “你……” 宋榆静静地站着,任由她们参观。 粗粗晃眼,的确是像极了,那眼睛,那鼻子,那嘴,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但沈四比她要矮一些,眼神也没有这般锋利,头发也要长一些,细细观之,还是有不太一样的地方。 但这七分的相似,足以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宋榆……” 景徽嚼着她的名字,总觉得很熟悉,从上到下打量,眼神倏而盯紧了那双淡粉的绣花鞋—— 那夜! 是她? 景徽终于醒悟过来。 “你……来自江浙,医女,药坊……他身边的人,是你!” 他? 他是谁? 胡氏警惕地盯着眼前这莫名其妙的女人,心惊胆战,她说沈四,可又觉得这少女年岁上不吻合,脑子一片空白。 但这个时候,宋榆却对她盈盈一拜,一双清眸,似乎穿透时空,朝自己刺来。 “母亲。” “这么多年,别来无恙。” “不知这五年,母亲梦醒时分,可还记着我这个薄命的庶女?” 第151章 公主容不容得下,关我什么事 胡氏的脑子霎时一片“嗡”声,白眼一翻,就要倒下去。 见了鬼了,真的是见了鬼了! 她究竟是没有死,还是变成了鬼重新活了过来! “你是沈月轸?” 明知不可能,但突如而来的恐惧却将她团团包围,已经去世的人活生生出现在眼前,还是一个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人。 景徽死死地盯着这一张尚显稚嫩的脸,怀疑、审视、血液逆流。 “公主觉得呢?” 宋榆其实很是期待她们看见自己的表情,也很期待这群人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胡氏是惊吓、景徽是震惊、而蒋佩慈……则是疑窦丛生。 景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脑子一片空白。 “公主……” 夏夏快步上前,扶着她,盯着宋榆的眼神同样惊愕,“殿下,人死怎会复生,她不可能是……” 随即,覆在耳边,小声道:“当年……您可是亲眼看见她入殓……” 是啊,一个已经入殓入土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活回来,这女人或许……只是因为有几分相似而已,才被他留在身边…… 一个替身而已。 这样想着,内心的恐惧顿时消散了不少,她折拢衣袖,凤眼微眯,撑起了长公主的架势。 “今日你无论是谁,在沈家探听消息,也是居心叵测……” 不管她听到了什么,也不管她究竟有什么用意,究竟是从土里爬出来要索命,还是想要拉人下水,她都容不得她。 “本宫眼里,容不得装神弄鬼的人。” “哦。” 宋榆笑得合不拢嘴。 “公主容不容得下,关我什么事?” 她眸子冰冷一片,嘴上不饶人。 “难道公主容不下的人,就要被灭口吗?” 就因为她是公主,所以便可轻易地践踏别人的生命,就能肆意妄为,恩将仇报? 景徽咬破了唇角——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本宫弄死你,比碾死一只蚂蚁都简单。” 她分明是已经知道了! 胡氏上气不接下气,瞧着就是被吓得半死的模样,也肯定是在刚才与小胡氏谈论起了她。 当年的事情既然是绝密,她今日擅自谈论,就已经是背叛了承诺。 这女人就不能再留。 景徽敛眸,沉声道:“把她拿下,处以绞刑,快去办!” 小胡氏已经被吓得傻站在了原地,她看了看宋榆又瞥了瞥非要置宋榆于死地的公主,震脸色一变再变,回头看了看胡氏,突然上前,挡在了宋榆前面。 “殿下且慢!” 小胡氏也是骑虎难下,一方是开罪公主,一方则是自己的命。 “她来自乡野,不识大体,孩子心性玩闹而已。且在沈家,自然要由沈家决断,公主岂能越主人家的头上私自处置?” “顶撞本宫,就是大罪!” 景徽唇角紧抿,沈樾舟就在冀北,他与这女人关系匪浅,就凭当夜两人戏弄她,就罪不容诛! 她还当他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江浙与那医女亲切也只是谣言,却不知道人家早就瓜田李下,暗通款取。 那日,她真的以为沈樾舟是为自己而来! 可今日见宋榆才明白,当时的自己有多么可笑,她甚至抛弃公主之身自荐枕席,将浑身的刺拔得一干二净,赤身裸体的去盼望他的半分怜爱。 旧账新恨,她容得下,就不是赵乘徽! “还不快去!难道要本宫亲自动手!” 怒火上来,她也管不着要是真的杀了宋榆会有怎样的后果。 因为即便是当年亲手设计让沈月轸命丧西天,她依旧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 一国公主,金枝玉叶,如果沈樾舟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动她,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你愣着干什么!去啊!” 可无论她如何下令,这些人就像变成了聋子,一动不动,夏夏直接跪在地上,请求殿下三思。 “三思?” 但气头上的景徽怎肯下台阶,她只恨不得一鼓作气,处死这个隐患! “好好好!” “那就别怪本宫调派禁军。” 她转身,支身跨出门槛,朝前院走去—— “钱统领,有人顶撞忤逆本宫,出言不逊,其罪当诛,你……” 突地,一道银光刺眼照来,紧接着,一群披甲持锐的绯色破开禁军警戒,踏着整齐的步伐朝她走来—— 有人在耳边称呼。 “都督大人!” 也有人像是闯了鬼,喊着“大公子?” 沈家的奴仆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这道身影,忍不住呼出声,似喜,又似惊。 “是大公子!” “大公子回来了!” “快去通知老爷!” “大哥儿?” 一串串,一连连,此起彼伏。 沈樾舟顺着她来时的地方望过去,目光微沉,寸寸生寒。 他越过她,空气一般忽视,径直从她身侧走过,而禁军就是想要护主,却还是骇于他的威仪,不敢擅动。 他的目标很明确。 “沈樾舟!你站住!” 被他如此忽视,景徽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又唤了一声,“你给本宫站住!” 可无论她如何施压,软硬兼施,那身影始终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心口像是被搅碎,眼泪咕噜咕噜就滑下来。 他从来都没有因为她而停顿过半分,更没有在她身上残留过多余的目光,她的坚持和执念在他看来就是一场笑话。 早知如此,他又何必让人救她,让人将她从冷宫中带出来,何必出现在她生命里? 打小,她什么都没有,母妃低贱,她与兄长不受人待见,没过几年,他又被挑选成为质子,远赴西戎。那年冬日,她真的以为自己快要被冻死了。 她命大,没有被冻死。而之后,日子也一点点好过起来,时常也会有一位漂亮到仙女似的姐姐来看望她,照顾她。 那人就是沈月轸。 而让她做这一切的,正是沈樾舟。 …… “大哥儿?” 胡氏身边的嬷嬷惊呼一声,嘴张开,眼珠子滚圆。胡氏“惊坐起”,又喜又惊地盯着他。 一步,一寸,沈樾舟穿过人群,慢慢跨进,感受到胡氏殷切的目光,他眸子暗了暗,拱手行礼,“母亲。” 随后,全部的目光都聚在了一个人身上。 “樾哥儿……” 胡氏低低呜咽,想上前,却畏惧他现在的地位,只能站在一边,一瞬不瞬地盯着。 而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未曾变过。 “走吧。” 这句话对谁说的,不言而喻。小胡氏在两人身上打转,一时间只觉得后怕,那日她如此对待宋榆,沈樾舟会不会记恨? 还有,她接近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轰——” 小胡氏突然回过味道来,脑壳里闷呼呼。 为了什么? 是为了借她的手寻到那瓶毒药的踪迹,更是为了趁机让她跟姐姐开口,询问药的主人,再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第152章 沈樾舟,你才是天下最愚蠢的蠢货 被欺骗的小胡氏怒也不是,怕也不是,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看着眼前这不可收拾的局面。 宋榆抿了抿唇角,望了望这亭台楼阁,砖块瓦砾,回忆渐渐浮现。 而她的一举一动,皆在男人的眼睛里。 蒋佩慈隐匿在人群里,静静地看着两人交锋的视线。 那般缱绻、柔和,甚至比之当年的沈四,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将头微微埋了下去,别过头,却听见宋榆的声音,喉间陡然一紧。 “我并非沈四。” “不过,她是我姐姐。” 宋榆敛容,神色复杂的看着沈樾舟。 “我们的母亲,是双生姐妹,而我父亲,乃镇北将军,赵肃。” 赵肃此名,震耳欲聋。 胡氏的神智微微清明,她张了张口,不知要说什么,便听见她的下言。 “不过大家放心,我与她的目标是一致的。” 景徽身形颤了颤。 “当年害死她的人,参与这件事情的人,我会找出来的。” 宋榆的眼神,倏而朝向了她,从荷包里翻出小胡氏梦寐以求的药瓶,直接越过沈樾舟,朝景徽身侧迈去。 “公主可还记得,这是什么?” 她怎么不记得,只是她又怎会承认,景徽抬起下巴,端着公主架子,半点不认账。 “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宋榆微微眯着眸,露出笑意。 “我帮公主回忆回忆。” “当年,你与胡夫人达成协议,怂恿她差使人在汤药里下毒,是不是?” 她这招借刀杀人,不管高明,但是刚好卡在沈家与她如履薄冰的关系上,逼的胡氏不承认也得承认。 要是当年沈樾舟知晓了真相,肯定会不顾一切的拉着景徽一起死,可杀害公主,又怎会是一桩小事? 所以,人只能是她杀的。 因为沈樾舟纵然再恨,也不可能弑父杀母。 …… 一道锋利的目光瞬间刺到了她身上,像是孤狼一般的恨意,瞬间将她刺透,千疮百孔。 景徽不由得一颤,僵直脖子,“胡说!本宫岂是你能随意攀咬的!” “公主莫急。” 宋榆手臂微微一挽,一枚银针突然出现在指尖,又在下一秒插进了景徽的脖子,直接控制住她的动作。 “摇光。” 宋榆朝身后一喝。 “摁住她。” 这是要干什么? 禁军迅速集结,但与此同时,沈樾舟一个眼神,便全部将他们挡在了二门外,钱统领紧紧扣住腰上的刀,发指眦裂,“放肆!松开公主!” 摇光听命行事,将景徽牢牢地摁在墙壁上,等候着宋榆下一步指令。 他是死士,纵然宋榆让他杀了景徽,他也会照做。 “都督!” 见宋榆恃无恐的样子,他面朝沈樾舟,冷哼威胁。 “要是公主有半点意外,都督以为自己就能全身而退?” “本座不需要全身而退,” 沈樾舟冷漠的眸微微眯着,“但钱统领若要殉主,本座不拦着。” 这就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景徽被摇光用粗绳捆住,她不断地扭动,挣扎,恐惧和愤怒从喉咙里传出来。 “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本宫是当朝公主!你这样……呜呜!” “啵” 宋榆突然扒开了银瓶的盖,捏住她的下巴,直接卸下。 “啊——” 沈樾舟攥紧了手心,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用余光扫视着周围。 “你不问我要干什么?” 这时,宋榆才后知后觉,转身看着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男人。 男人唇一掀,危险的眯着眼,眼神中没有半点指责,只有纵容。 “无所谓。” 无所谓她想做什么,也无所谓她冲动而造成的后果,只要她想,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在场的女眷们只觉得心惊胆战。 抄家灭族的大罪,他就任由这个女人肆意妄为! 宋榆也不拖沓,拉过景徽的下巴,往前一探,将瓶内的药粉倒了一半在自己手心,塞进了景徽嘴中。 “呜呜呜!” 挣扎已然没有意义,因为这药粉遇水而化,她就是呕也呕不出来。 “你……” 静默一瞬,谁都没有敢吭声,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晓得这是个什么东西,预料到了景徽的下场。 她的脸瞬间苍白成纸,摇光松开她的手臂,她立刻捂住胸口,不断地锤击着,想要吐出来—— 玉钗珠串掉落一地,堂堂公主匍匐在地上,吞噎着雪水,发了疯病似的猛地扑向宋榆。 “啊!” 一抹锃亮的银光抵挡在她面前,男人拢着少女的腰身,刀剑对准她,一只手则将她搭在臂弯里,小心保护着,生怕被她碰到。 景徽抬头望了望天,强忍着泪水。 “狗男女!” 她淬了一口唾沫,从雪地上颤微爬起来,“你以为他爱的是你?” “赵肃的女儿又如何?·” “你不过一个替身。” 她觉得喉咙上嗡嗡发烫,腹内绞痛不止,死亡快要降临时,似乎什么都不害怕了。 她只有不甘心。 “沈樾舟,你才是天下最愚蠢的蠢货!” “沈月轸是被我杀的,的确也是我怂恿你母亲下的毒,我逼她,要是她不与我合作,你妹妹,你亲妹妹珠胎暗结还嫁给梁家的秘密就保不住了……” “女儿和庶女,还是一个让她厌恶至极的庶女,你说……她会选择谁?” 他的手掌裹了裹,宋榆僵持在沈樾舟的怀里,被这力道惊了惊。 她抬头,看着沈樾舟的眼睛,心道一声不好。 男人眸色阴沉得难以抑制,握住刀柄的手倏地抬了起来—— “是你杀了她?” “对啊。” 景徽擦干眼泪,信誓旦旦地盯着他,“你心爱的女人,是被我杀的,” “我怎么能容忍你们在一起碍我的眼呢?怎么能容忍她占着你,给你带来无尽的指责?受尽耻笑?” “你们这不被人祝福的爱情,当然要下最为罪恶的地狱!” 第153章 您有您的执念,我也有 要怪,就要怪沈樾舟实在是太执拗! 他执拗到眼底容不下任何人,偏执到非要去沈月轸,甚至不惜顶撞父母宗族,自请辞官,宁愿放弃这么多年的功名和沈家长子的地位,也要罔顾人伦与他的庶妹双宿双飞! 他要怪,就要怪他为什么不愿意施舍哪怕是一点情分,一丝关注给她。 既然让她在冷宫里活了下来,既然与皇兄达成协议护自己周全,又为什么要口是心非,与旁的女人双宿双飞? 他帮了自己,又为何不帮到底! 她就是不服气,就是咽不下这一口气,更厌恶沈月轸和他联手骗她,打着兄妹之形,行不轨之事! 原来他爱一个人,会如此偏执,会将她捧在手心,不沾风雪,眼里心里都只有一个人。 可这个人为什么不是她? “我就是嫉妒沈月轸,就是恨她!她也是庶女,也是在泥潭里挣扎活过来的,要是没有你,她比我更不如!凭什么高高在上地出现在我面前,美其名曰照顾我,帮我,既然选择帮我,又为什么不帮我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听着景徽的疯话,小胡氏心里咚咚咚地跳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姐姐会被这女人左右,就凭这句疯话,要是当年被失去沈四的沈樾舟听到了,肯定要与鱼死网破。 “疯子。” 沈樾舟觉得自己已经够疯,可是看见景徽,他才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 他早该看穿她的皮相之下的疯魔,更后悔为什么要阿轸去接触这样的人。 是他的错。 心口突然一绞,沈樾舟低低望着臂弯里的少女,她面不改色地看着景徽,似是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性。 “杀了我!” 腹腔的绞痛一次比一次剧烈,景徽睁开眼,猛地朝着沈樾舟的刀下扑去。 “我宁愿死在你的手上……纵然你不爱我,厌恶我,我也要你永生永世都记得我……” 沈樾舟的刀口一偏,她没有成功,但见此,景徽倏而一笑。 “对了……忘了告诉你……当年沈月轸和皇兄之间,是我下的药……我本以为将她与我皇兄绑在一起就能断你的念想,不过让杜银辉那丫头捡了个现成的便宜而已……” 男人紧紧攥住剑柄,握住她腰上的手臂轻微颤抖,宋榆刚想要安抚他,却只见那已经垂落在侧的绣春刀突地抬起,径直朝景徽的肩膀捅去…… 鲜血喷溅似外流,渗入她柔软的毛领,染成血色,融成一片狰狞的花团。 而同时,也割裂了宋榆白皙的手掌。 猩红的血色落在雪地上,鲜艳夺目,沈樾舟的眸一点一点变得透凉。 “你疯了!” 沈樾舟慌不迭扔掉绣春刀,拉过宋榆的手,从袖口里掏出一张白色的绢帕裹在她的掌心,迅速打了一个结。 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令人不寒而栗。 “她不能死……” 宋榆看着躺在地上双目无神的景徽,一脚踢开了绣春刀,“不对劲。” 但具体是什么不对劲,她说不上来。 景徽亲口承认真相,系统却纹丝不动,既不否认,也不决断。 可不管如何,沈樾舟也不能当场杀害公主。 她也不会让他再次陷入万夫所指的境界。 宋榆沉默了半晌,等到再次睁开眼时,心绪已经平稳了很多,她推开沈樾舟,慢慢走到景徽身边,垂眸凝视着这位金枝玉叶,笑得有些苦意。 “公主难道不知,这毒……并不会置人于死地?” 景徽的眸子倏而一亮,不敢置信。 不是她。 就连景徽也认为是她自己,可却不是她。 她充其量只是真凶的迷惑人的手段而已。 可不是她……线索又断了。 …… 而就在这时,门童连滚带爬地在雪地上滚来,见了胡氏就磕头。 “夫人……胡家……” “胡家……” 他的声音在发颤,“胡家被锦衣卫软禁抄家,大爷……下狱了!” “轰——”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胡氏脑子一片空白,厉目望着沈樾舟。 “混账!你要全家都下狱才安心嘛!你不认祖宗,不认父母,也就罢了。你把亲舅舅押去昭狱,于你而言到底有什么好处!” “就你这名声,难道还要沽名钓誉?让大家觉得你大义灭亲不成!” 她看着沈樾舟,哀伤,悲痛,不解,甚至掺了几分愤恨。 在她心底,那个对自己予取予求,听话乖顺的儿子早就死了,眼前这人,只是占据着躯壳的一幅恶魔般的灵魂…… 或者说,她根本就不肯承认造就今日这一切的人是她自己。 “事出有因。” 一句话,斩钉截铁。 “舅父乃胡家的家主,他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他做了什么,三法司自会审查,要是有半点冤情,我定当为他辩护。” 说着,沈樾舟揽过宋榆的肩膀,就要走。 “清桉!” 胡氏提着衣裙,蹒跚地去追,眼底忽而又闪现不舍。 “五年未归家,来匆匆,去匆匆,威风了一把又要走。你可有问母亲身体如何?近况如何?你可知我每日每夜都在想你、盼你!” 胡氏张了张嘴巴,艰难地侧过身子。 “就算是石头捂的心,也该热了,我当年也是为了我的孩子,为了你的亲妹妹!昭然若是身败名裂,她要怎么活?我是母亲,我要保护我的孩子,只要是为了你们兄妹好的,我什么都愿意做……” “所以母亲……要杀了她?” 沈樾舟重重阖眼。 “可我求过您,跪着求,磕头,您说有法子解……这毒有解药,只要我娶了蒋佩慈,就给我解药……” “我一一照做。” 结果呢,结果就是一场骗局,是她为了控制他的骗局。 “我……” “不必说了。” 沈樾舟眉宇不耐, “您为了昭然,可以舍得别人的命,我为了她,也可以舍得自己的命。” “您有您的执念,我也有。” 他只是不明白,他什么都妥协了,什么都照做了,从小到大,从未忤逆过父母一字一言。 可他们只会犹嫌控制的不够,想将他塑造成提线木偶。 所以有一日,他不愿意了。 胡氏脚步加快,可还是追不上儿子的脚步,她踏在雪地上,冷不丁又唤了一声,踩着景徽的鲜血走过去,逶迤的裙摆在雪地上拖出一道斑驳的血痕,犹如爪牙,将她死死捆在原地。 “你为何……非要执迷不悟……” * 第154章 谈判 宋榆被沈樾舟塞进马背上,大氅一裹,驾马疾驰,出了城。 冀北三面环山,境内有一条名曰蝉江的小江,但现在江面被冰封,四处银装素裹,寂寥无人。 风似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宋榆双腿被冻得发麻,她缩在大氅里,安静地听着身后的人急促的呼吸,沉默不言。 马儿从南跑到北,一来一回,酣畅淋漓,他的气息才渐渐平稳。 沈樾舟突然想到什么,从大氅里掏出宋榆的手掌,看着上面已经斑驳的血痕,眼中冒出几分懊恼。 “疼吗?” 这是气儿顺了。 宋榆冷哼哼,但还是乖顺地点点头。 “痛!” “活该!” 沈樾舟压着怒火,“你脑子是生锈了!” 替赵乘徽挡剑,她不止是生锈了,还是蠢到了极致! “我若不挡,赵乘徽怕现在就见了阎王,而你……众目睽睽之下杀害皇室公主!沈樾舟,咱们俩一起见阎王。” 他拉过她的手腕,从怀里掏出一瓶上好的金疮药,徐徐将掌心的帕绢撕开。 肉和血粘在一处,撕裂时就像是骨肉分离,露出新的血痕,宋榆疼得鼻尖一酸,下意识的就要把手抽离。 “别动。” 金疮药点点滴在伤口上,慢慢渗透,紧蹙的眉心才慢慢舒展,浓密的睫毛被风雪染了一层银霜,细微扑闪,似萤火小扇,扇在宋榆的心尖。 “沈樾舟……” 宋榆轻声唤他。 “疼。” 他没动,只是更加小心地将药洒在伤口上,然后将她的手掌,捧在手心,轻轻吹了吹。 直到看见伤口在药粉的调配下黏合上,他才重新换了一个帕绢,小心翼翼地重新包扎上。 风声呼啸,过了良久,她才听见他悠悠叹道。 “杀一个公主,他又能将我怎样?” 如墨般深邃的眼眸里,压抑着惊涛骇浪。 “她以为瓶内是剧毒,真凶不是她。” 宋榆握住他的虎口,“都督,清桉……景徽若死,线索就真的中断了。” “纵使人都死绝了,我也找得到真凶!” 他扣过她的腰,突地将她压在马背上。 宋榆惊呼一声,下意识拽进他的衣衫,而沈樾舟慢慢俯下身来,眼神寒若冰山,带着愠怒和压抑。 “戏弄我这么多年,阿榆觉得我会放过谁?” 他的左手拽住宋榆的手上的手腕,右手却突地从腰间挪开,探进了宋榆的内襟! “啊!” 风雪之中,他的手格外寒冷,凉得宋榆弓起背,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解开了自己内襟系带,又朝着更深处探去—— “沈樾舟!” 宋榆想用脚踢,可是她的脚却被他很快制住,压在了腿下。 “你现在怕了?” 男人唇一掀,瞳眸深幽。 “将自己暴露在旁人的视野之下,就是如此赤裸,且毫无反抗之力。” “这些年,我便是如此。” 母亲的掩饰,让他直接失去了缉拿凶手最好的时机,被一个女人玩得团团转,岂能不恼? 可让他更为恼怒的,却是她。 “我是纵容你去查案,也纵容你做你想要做的事情,但你再敢像今日一样,致自己于不顾,宋榆,我没有多余的耐心。” 宋榆这次是真的又被他吓到,平时巧舌如簧,现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怔怔地看着这个男人,眼睛被风迷了眼,有些雾气。 “对不起。” 是她鲁莽,以为有摇光在身旁,便可以肆无忌惮,以为身份曝光,赵乘徽便会有所忌惮。 她做的鲁莽事不止这一两件。 为了找到齐解,不惜身陷火海,为了得到证据,有不惜倾倒石脂脱困,甚至一次次卷入是非中,每一次都在刀尖上添血。 她要是沈樾舟,恐怕早就冒了火。 得到宋榆道歉的沈樾舟却不由得嗤笑了一声,他无奈地又将她拉回来,从腋下穿过,又帮她系上绑带。 而就在这时,远处突地传来一声哨箭,两人齐齐望去,箭雨径直朝着他们身侧飞驰,“嗖地”落在了马蹄旁边,插入了雪地。 “这是什么?” 宋榆也下马,凑过去看。 “王家的族徽。” 王家? 宋榆奇怪,“他们这算什么?挑衅?” “不是。” 上面是一处时间地点,距离冀北二十公里处的一个小镇,王善朴在此处等他。 而此时,段靖从远处疾驰而来。 他敛去了吊儿郎当,正色道。 “王嵩死了。” 什么? 宋榆惊讶地侧过头。 “一个时辰之前,在与王善朴会面之后,王家说是畏罪自缢。” 沈樾舟瞳眸深处,涟起浅淡的波光。 “你亲自将她带回去,本座去赴约。” 宋榆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你前脚抄了胡家,后脚王嵩就死了。王善朴本来就没打算让他活,现在更是将脏水直接泼到了他身上,你现在去,就是靶子。” 这样的道理他如何不知。 沈樾舟拍了拍宋榆的背,宽慰道:“我与他,迟早会有一叙。” 不是今日,就是后日。 王嵩是王善朴涌来联络王光和的棋子,只要他一死,即便王光和还活着,效用也没有从前大。沈樾舟倏而有些后悔将这颗棋子迟迟放在手里没有用,但他也没料到,他会如此斩钉截铁地杀了王嵩。 没了王嵩,王家后继无人。 而杀了王嵩,他肯定早就预备下了后招。 …… 沈樾舟入画舫时,外面雪更巨。风声也更大。 王善朴坐在圆桌上,点着烛灯,烛灯没有盖上灯罩,蜡烛忽明忽灭,正如他这个人,风烛残年,却始终屹立不倒。 剑鞘和甲胄碰撞出金戈之声,王善朴睡眼惺忪,他抱着一个汤婆子,抬眸望去,立在眼前的人风华绝代,气度不凡,且,正值壮年。 他眸中闪过几分羡慕。 他哈哈着,派人给沈樾舟端上一盏茶汤。 “老夫年迈,再北之境是去不得了,劳烦都督挪步。” 沈樾舟没接,也没说话,抄手抱臂,眸子极淡。 “直接说,本座没有这么多时间与你周旋。” 是了,年纪轻轻的锦衣卫指挥使,京畿军总督,太子的少傅,天生的恣意狂妄,他一个老头子即便是再机关算尽,又怎抵人家的精力? 更何况,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就是不愿直接交锋,为了家族,为了他身后那么多嗷嗷待哺的人,也不能败。 “老夫今日在这里是想让都督托个人情。” “王光和、贾敬安、杜若、其罪当诛,王嵩联通胡彻私藏贪墨关税,必死无疑,连带这些人的后台,一应干系,老夫亲手交在都督手中,任凭你处置。” “我的条件,你手上掌握的包括沙家在内江浙世家的名册。并,对王家掌握的证据,一一,销毁。” 没等沈樾舟笑出声,王善朴又开设了一个条件。 一个沈樾舟不能拒绝的条件。 “公主殿下手中那瓶药的踪迹,老夫略有耳闻。” 第155章 交易 “公主当年其实是想寻一味无色无味的毒剂,不过这样的药,世间罕有,且当时都督已经下定决心要将沈四姑娘带离晏都,准备好辞官致仕。这决定做得极快,她没有时间准备,而恰逢此时,却有一人意外寻到了钩吻之毒,且将其送给了她。” 王善朴声音低沉,像是在还念一个深藏在心底很久的故事。 “这钩吻,乃剧毒,且无色无味,不过……却是一个残次品。” “公主却不知,利用其威胁令堂,想借刀杀人,才有了今日这一桩故事。” 其实要是当年沈母否认或者供出景徽,沈四之死也不会拖沓这样久,可遗憾就遗憾在当时每个人都被沈樾舟的反应给吓得不轻。 断绝关系,烧毁祠堂,从祁王阵营叛变到当今陛下麾下,并在短短半年之内扶持他登基,如此精妙的手段,打得人措手不及。 当局者迷,再加上沈家刻意隐瞒,沈樾舟将怒火对准本家,也失去了最基本的理智。 他站在夜幕里,像是融入了夜色,可喉间渐重的呼吸却暴露了他现在的情绪。 “借刀杀人。” 将没有毒的药送给景徽,景徽又给了母亲,借两个人的手办此案,让两个人为其担保,将来无论他查到哪一步,都有人出来认罪,而且这些人,都认为自己有罪。 好精密的心思。 这样的局,并非一朝一夕可完成。 倘若不是这些人,那又会是谁? “不知老夫刚才的条件,都督可愿意承诺?” 他重重咳嗽了几声,声音闷闷的。 “君子一诺,值千金。老夫所承诺的,定然允诺……”说道此处,他慢条斯理地缓了缓,似是在感叹。 “老夫两袖清风一辈子,临了,不想被后辈脏了名声,望都督看在我这个一条腿迈进阎王殿的老头子名下,高抬贵手。” 一步错步步错,若当时王光和没有擅作主张和王嵩太早暴露,也不会被他逼到今日,不得不妥协,断尾求生。 但老话说得好,纸包不住火,就算躲过了今日,也会有明日。这件事败就败在牵扯到的人太多,贾敬安自诩与孙恒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却不明白孙恒的野心。 最后,将王家的生死,全盘寄托在对手手中。 走到今日这一步,王善朴不晓得是该说一声天命如此,还是怨怼这些人的愚蠢。 “本座要是不愿意呢?” 沈樾舟的目光静静地落在了他身上。 若他早一日告知自己真相,或许他还会像保杜若一般,半推半就地同意。 可惜,他晚了一步。 在他不惜大义灭亲之时,在他反应过来王嵩必死无疑,将他推出去背锅之时,将一切都推到悬崖,才来跟他谈判。 早他妈的干什么去了。 “不愿意……” 王善朴也淡淡地看着他。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对着潺潺的寒月,暗流涌动。 “都督所爱,便永不能瞑目。” “嘭——” 沈樾舟突地上前一步,刀鞘落地,刀身银光炸现,一臂之力将桌案劈成两半,乱屑四溢,尖锐的刀锋直指王善朴的咽喉。 “阁老!” 四周闻声而动,拿着刀群起而聚,将沈樾舟牢牢围在画舫中央。 “不必惊慌。” 王善朴不怒不惊,甚至嘴边溢出几分浅薄的笑意。 “都督这是有话要说。” 沈樾舟的确是有话要说,不过不是想要与他合作。 “本座此生,最恨受人威胁,更厌恶有人诋毁诅咒她。” 刀锋微微歪斜,利刃像是刺破豆腐似的划破了王善朴的肌肤,血液顺着刀口滑出来,滴溅在地上。 “你的条件,本座没有兴趣,不管是王家、还是江浙参与此次通倭案的任何一个世家,本座都会连根拔起,不留后患。” “那你就不想要当年的线索了!” “本座会亲自去找!亲自去让赵乘徽说出幕后真凶。” 他今日没有兴趣杀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只是小惩大戒罢了。 “沈樾舟,你太自负了。” 王善朴缓缓牵唇,闭眼。 “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都督请便。” “日后,咱们就各凭本事。” 沈樾舟抽剑,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宛如无人之境般离开了画舫。 江上冷风徐徐,王肃挑开珠帘,朝着屏风内包扎伤口的王善朴微微一鞠。 “父亲,他去了公主下榻的驿站。” 王善朴心里一颗巨石落下。 “老夫从不将希望寄予沈樾舟,老夫官场上沉浮一辈子,学到的唯一的道理就是绝不要被动。” 引出沈四,就是为了激怒他,只要沈樾舟有一丝半点的失去理智,这计策就有可乘之机。 只是莫要怪他,要怪就要怪沈樾舟实在是油盐不进,刚愎自用。 只有出此下策,让他明白,溺水的人,就是要将所看见的一切全部拖下水。 …… 驿站外明火执仗,沈樾舟带兵闯入驿站时,才有些后知后觉此事太过鲁莽。 钱统领抵挡在公主寝殿门前,双方人马僵持着。 “都督?” 段靖催促着他,“您还要见公主吗?” 沈樾舟挑眉,心口突如而来有几分不安,因这份不安,他低声询问段靖。 “阿榆呢?” “姑娘在咱们的地界,申亮派人看着呢。” 而这时,钱统领淬了一口,阴沉的脸色犹如铁锅一般。 “都督今日若是要硬闯,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踏过去。 他今日要是想见人,就是将这些人剁成肉泥,他都要景徽开口。 只是此时,他总觉得心头有一阵很强烈的不安。 沈樾舟淡淡瞥了他一眼,收回刀鞘。 “本作明日再来见她。” 第156章 薨逝 宋榆窝在床上,手掌虽然敷了一层药,但还是火辣辣的疼,疼得她翻来覆去,心口担忧着沈樾舟的情况,失眠。 窗外倏而有一道黑色的影子闯入,宋榆从床上刚爬起来,一只微凉的手突然摁住了她的肩膀,捻好被子。 “冷,躺下。” 沈樾舟卸了甲,在火盆上将手烘暖,才掀袍坐在床边。 “王善朴跟你说什么了?” 宋榆抱着被子挪在他的身边,把帐子掀开,身子依偎过去,轻轻摩挲着他的衣衫,双手伸开,水蛇般缠住他的手臂。 “不要糊弄我。” 哎。 沈樾舟在叹了一口气,心口徐徐发沉。 他其实有些懊悔,今日下午对她这般不尊重和生气。 酝酿了七八分的腹稿,还没说出口,姑娘的身子软软的就贴了上来。沈樾舟脑子一片空白,不亚于在浴桶时与她共浴的心慌。 “王善朴要王嵩和胡家背锅,而王光和手上只有与王嵩的书信证据,他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就算我手上有王光和,现在也没有了。” “老狐狸。” 宋榆哼哼,“他越是如此,便证明咱们手中的证据越真,这也算是不打自招。王嵩死了,小胡氏还在,云娘还在,这就证明王善朴早就起了杀心,王嵩死了也能翻案。” 这一次,通倭案牵连的人,王家首当其冲逃不了,她就不相信他们还有办法能在这天罗地网中九死一生。 这个世界上,正义会迟到,但不会消失。王家在江浙的所作所为,搜剿的一针一线,都是他们的罪证。 只是…… 宋榆仰头,静静地盯着这个男人。眉眼忧郁,神情更忧郁。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沈樾舟面色微蹙,“可是手疼?” 宋榆摇摇头,又点点头,咬着下唇,“胡家,毕竟是你外祖家,若是通倭贪墨实证,其余人或许流放,但你舅父,必死无疑。” 晏都的大家族或多或少都有联姻之举,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胡家下马,沈家难道就能不受影响?而且,大义灭亲这话,只是听着好听。 她想着今日胡氏斥责沈樾舟的话,说他的名声臭得不能再臭,这样的话……若是旁人倒是无所谓,可那是他的亲生母亲。 “一人做事一人当。” 睨着她,他瞳色深沉。 “舅父享受了赃物所带来的富贵,享受了与人谋私,祸害朝政的特权,就该付出代价。” “你要杀了赵乘徽,可有想过代价?”宋榆突然抬起眉梢,冷哼哼,“你要是出了事,我怎么办?” 这句话,沈樾舟越听越喜欢。 他揽着她的肩膀,“赵乘徽罪有应得,即便她不是真凶,但也有加害之心。” “对了……” 他愣了一会儿,将王善朴告知他的事情一一交代了,他猜测在赵乘徽之后另有其人, 在如此关键的时间点,让她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成功地将预设好的布设开展下去。这人,与她的关系肯定匪浅。 但是符合这种特征的人,太多。 这个答案和宋榆所想的如出一辙。 根据系统的反应,赵乘徽的确不是真凶。 只是,送给她药的人既然想利用她,又为何不给她真的毒药,按照赵乘徽的计划,也可以毒害她,全身而退。又为何非要兜一大圈,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如果那一盏汤药没有毒,又是什么时候中的毒? 那一日,她一如往常,饮食上也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就是再喝了周嬷嬷送上来的那一盏汤药之后,才觉得头晕心悸,呼吸不顺,像是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心更是想要跳出来似的。 再加上周嬷嬷觉察她毒发时的态度和从她身上搜到的那特殊的钩吻粉末,他们理所当然地觉得,汤药里面是有毒的。 可是现在一切被否定,证实那钩吻实则没有毒。 “毒发到死亡时间,大概是多久?” 这期间她的意识已经涣散,分不清白天黑,只晓得自己在昏睡中醒来,又在昏睡中过去。 沈樾舟却许久没有回答。 温暖的房间里,烛火摇曳,将他的轮廓照耀得越发分明,也添了几分悲伤之色。 他不想回忆。 那一日的每一个景象,都像是捅破他心口,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像是困兽之斗。 “两日。” 胡氏以解药逼诱,让他娶了蒋佩慈,可是,她所中之毒,根本就没有解药。 或许她此生都不会知道,当他在喜堂上得知她已经断气,而自己还与一个陌生的女人手握红绸的心情。 天旋地转的,扑面而来的红色,就像是她吐出的血,一点点将他粉碎,研磨。听着外面唢呐和庆贺,更像是荒诞至极的戏剧,而他身在其中,任由他们观赏。 那时候他才明白,他们根本就没有将自己当做人。 他只是一个令人艳羡的物品,似生来就是给家族添砖加瓦的玩意儿。没有人在乎他的感受,更没有人真真正正地尊重他的意愿。 如果说凌迟,他的心便在那一刻七零八碎。 他的眸色暗了暗,突地将她纳入怀里,力道大得似乎要与她融为一体。 “他们说的没有错,我真的蠢。” 一步错,步步错,被人牵着鼻子走,连真真正正杀害她的凶手都没找到。 这些年浑浑噩噩,竟像是活在梦里。 宋榆腾出手,环在他的腰间,用脑袋去蹭他的胸膛。 “清桉……当年的事情,不必耿耿于怀。” 沈樾舟的身子微微僵硬。 没有人能预测事情的发展,就连她自己也想不到会在剧情进行不到三分之一时突然下线,他们都不是神,只是人,而人,就是生老病死,意外频生。 如果当时是他意外中毒,她做得不一定比他更好。 宋榆挣脱离开他的怀抱,与他对视。 “一辈子很长,不必在仇恨中消磨,更不要回忆那些不愿记起的事情。我只想寻一个真相,不在于仇恨,只是想问一个为什么,可是,若我的抉择,让你陷入痛苦,我不愿意。” 【你疯了?】 宋榆忽略一切,她盯着沈樾舟的眼睛,伸出手摸他的眉弓,眼角,耳垂,唇瓣,一字一顿。 “我不后悔。” 沈樾舟突然衔住了她的唇。 “阿轸……” 轻而不可闻的一叹,他又突然唤了称呼。 “阿榆……” 唇滑下来,撬开她的齿,紧紧拥抱,津液交流,像是缠绵在一起的水草,于水中摇曳。 他握住她的腰,因为就寝,宋榆就穿了一件单薄的寝衣,他覆上来的那一刻,她呼吸加剧,急促,身子慢慢热了。 而这时,窗外突然一亮,不,应该是很亮,整齐有序的铁骑步伐矫健,段靖“噔蹬蹬”敲门,面色死寂。 “都督!” 里面没有回应,他硬着头皮,又喊了一遍。 “都督!公主薨了!” 第157章 算计 薨了? 宋榆以为自己疯了,耳朵聋了,没等段靖歇口气,撑着腰从沈樾舟身下起来,朗声又问。 “你说谁死了?赵乘徽?” 这是沈樾舟的房间,众目睽睽之下出现女人的声音,任谁都猜得着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在做什么。 “是……”段靖脸有些烧,他支支吾吾,“在我们走后,长公主的寝殿里便传出侍女夏夏的呼叫,钱统领进去见时,她已经断了气。”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疑惑。 她怎么可能死? 两人心头都有分寸,白日不过是吓唬她而已,而且她要是死了,那线索岂不是又断了! 沈樾舟立即从床上爬起来,收整衣裳,穿靴披甲,见宋榆也要起身,轻轻摁住了她。 “外面太冷,你别去。” 冀北的城是那么的冷,可屋内的火炭烧得极暖。他不愿她出去沾染风雪,更怕她会因此染上风寒。 有些事,是男人的,也是他的,他不想牵扯宋榆。 但宋榆已经穿好了鞋袜,她披上棉袄,摇摇头,“你没伤着她的筋骨,伤口也不深,那瓶毒药更没有什么作用,她却莫名其妙地死了,这件事就是冲着你来的。” “我必须去,至少我们不能被动。” 死因,死亡时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少一点,沈樾舟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静寂一瞬,沈樾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突地蹲下身来,拿起床凳上的女靴,握住她的脚踝。 “沈樾舟……” 宋榆微微一怔,他却已经在给她穿鞋。 他半蹲在地面,闷声不言,只专注在她的靴子上,整理好毛边,将绳结一一梳理,系好,捧在掌心。 “雪地难行,跟紧我!” …… 雪地的确难行,一路走来,侍奉的侍女和内侍连呼带喊,路也走不稳,歪歪斜斜地簇拥在驿站院内。而寝殿外,禁军三步一岗,在面的沈樾舟时,没有半点敬意,而是一声地狱般的嘶喊。 “诸位听令!拿下叛贼沈樾舟!” “放肆!” 不等宋榆从大氅下掀开一道缝隙,一个精干的身影突地窜到了他的身侧,风一般掠过去,摁住他的头,抽出腰间的绣春刀,一扔,一握,寒光烨烨的刀口架在了他脖子上,扼住他翻了个身,对紧跟而来的禁军怒吼。 “反了天了!指挥使也敢动!” “立刻退下!” 这是宋榆第一次看见如此气势骇人的段靖,更是第一次见识到他如今的实力。 几个时辰的时间,两批人马的立场陡然一转,兵戈相向。 看上去,情况很不妙。 宋榆慢慢凝目,微微侧头,望着沈樾舟。 “没事。” 他摸了摸她的头,然后将大氅重新盖在她的头顶上,安静地端坐着,勒紧缰绳,冷冷地瞥着麾下众人。 “尔等反贼,岂敢再来!” 风中传来钱统领嘶吼的声音,他揣大刀,着重甲,挡在了寝殿之外。 “兄弟们,朝廷刚有密信,指挥使沈樾舟在江浙时与西戎人合谋,诬陷良官,因一己私利掀起战争,以构成通敌叛国之嫌;其二,他今日刺杀公主,有违臣论,藐视君权,此等不忠不义之臣,人人得以诛之!” “荒谬!” 段靖口中吐出一口热气,愤愤道。 “一派胡言!” “都督何时通敌叛国,更妄论刺杀公主!” 只是钱穆说得煞有其事,又扯着嗓门将今天的事情重复了一遍。 一声比一声慷慨激昂,仿佛眼前的人家就是板上钉钉的叛贼,必须除之! “钱穆!” 沈樾舟冷眼剜向他。 “你所说的密信,从何而来,朝廷又是否下了旨意,通缉本座?” “既然是密信,当然是圣意口谕。即便没有圣旨,你众目睽睽之下行刺公主,难道是我污蔑你!” 宋榆冷冷一笑。 行刺和刺杀是两回事,更何况人人都看得见,沈樾舟那一剑不过是皮肉伤,她是豆腐做的吗?刀口划一下就死了? “锦衣卫本职是维护皇室,你却如此以公报私,戕害公主!沈樾舟,你对得起陛下给你的信任!” 宋榆咬紧了后槽牙。 先不说密信中通西戎之事,但他对景徽出手的确是人人得见,要是他们真的将脏水泼到沈樾舟头上,他还真不一定洗得干净。 在这样一个忠君爱国的时代,刺杀公主,就是悖逆,如果罪名成立,锦衣卫中的大多数人恐怕都会选择前者。 宋榆越想越心焦,她第一次感受到性命相系是什么样的感觉。 只是为今之计,她必须检验赵乘徽的尸身! “钱统领说都督行刺公主,可公主不过是皮外伤,谈何罹难?公主死因为何?什么时候去世?” “真相尚不知,钱统领便言之凿凿都督刺杀了公主,这岂不是缪言!” “倘若钱统领不知,我可以检验公主尸身,找出真凶。” 黝黑的大氅下,一个雪白的姑娘突地冒出了头,她黑发白衣,雪覆在她的长发上,宛若点缀的玉簪,五官清丽绝伦,看上去柔弱似水,偏这双眼睛清澈坚毅。 他瞄着宋榆,扣紧了腰刀。 这女人,就是给殿下服用毒药的人。 “殿下千金之躯,岂是你能触碰!” 这是不愿拿给他们看了。 沈樾舟和宋榆对视一眼,前者勒紧了缰绳,冷冷下令。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本座今日要是见不到公主遗体,便不会走。” “来人!” “破门!” 齐齐一声的令,所有人便动了起来。 四野金戈交织,刀枪声铮铮之声不休,似送人的跳跃的音符,血色溅在雪地上,一团团,一抹抹,更宛若一幅画。 一道道嘶吼的惨叫声,一次次拔刀而起的喊叫,一双双嗜血的眼神……转瞬之间,两方人马就厮杀在了一起。 沈樾舟扬蹄,带着宋榆直破人群,径直闯如寝殿—— “你你你!” 钱穆以身阻挡,但怎能拦得住战马的马蹄,他身子朝后一扬,囫囵倒在雪地上,艰难地爬起来时,他们已然闯入寝殿。 只是这个时候,钱穆的嘴角微微勾起。 “糟了!” 宋榆同时惊呼一声。 里面哪里有人,左右空寂,只有地面上残留着一滩血水,明晃晃流淌在地面,渐渐结冰。 第158章 温泉 沈樾舟刺杀公主的消息不胫而走,而同时,他与西戎人联手围剿倭寇的证据也在贾敬安口中得到证实。 此言一出,晏都即刻天翻地覆。 大朝会上,王善朴在地上跪了一个时辰。 他先是自首请罪,言王嵩伙同王光和私藏贪污赃款,但一切因由,都是王光和擅作主张,王嵩并不知道王光和与贾敬安等人的勾结,更不知王光和通倭事由,而王嵩这些年所作所为,与王家毫不知情,王家上下更不知其私下的行为。至于胡家,他们更是毫无瓜葛。 王善朴是三甲进士出生,说的话,痛彻心扉,入木三分,将一切罪责撇在王嵩身上,至于自己,他只说自己教诲不善,没有好好教导,罪该万死。 王嵩已经“畏罪自杀”,具体情由,还是不是他的一言堂。 朝廷百官自然有看不上王善朴这样狐死兔悲,过河拆桥的做派,但碍于他所指正之人乃沈樾舟,很多人都缄默不言,静静地看着他演戏。 毕竟王善朴再霸道,也比不上沈樾舟半点。 只要有他在,文武百官日日如履薄冰,心惊胆战,人人都等着谁能拉他下水,而眼前,就是时机。 刺杀公主,通西戎人。就这两件事情,便可以盖过之前擅权擅专这等小事。 沈樾舟人还没有到晏都,便已经掀起滔天巨浪。 宋榆和他并肩走着,冀北雪原辽阔无垠,这一条路更像是再无尽头。 他牵着宋榆的手,一步步,如往日一般稳健,似乎并不知道晏都已经派遣禁军将他革职查办,而等待着他的,便是下狱的结局。 政局变得如此之快,宋榆始料未及。 能在禁军眼皮子底下杀害赵乘徽,又能让沈樾舟背锅,革职查办…… 唯一的得利者,只有一人。 王善朴。 可明知凶手,他们却没有证据,甚至尚且无法自证清白,陷于泥潭里。 “皱着眉干什么?” 沈樾舟敲了敲她的额头,又捏了捏脸,将阴沉沉的小脸弄得通红,才肯罢休。 “难看死了。” 人人都当沈樾舟摊上大麻烦了,树倒猢狲散,冀北的府尹对他也开始有几分架子,只是这厮似乎感受不到朝廷上的波涛汹涌,甚至还给自己放了一个假,带着宋榆去冀北丛林中泡温泉。 皇帝不急太监急,宋榆快成热锅蚂蚁了,他还优哉游哉。 “王善朴釜底抽薪,非要啃你一口才罢休。你到底怎么想的?难道回去就要蹲大狱吗?还有,赵乘徽究竟是怎么死的,尸体连夜运回晏都,人也不给验,谁他妈知道是不是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就是为了困住你,转移注意力……” “阿榆……” 他长叹一声,怜惜地将她揽在怀里。 “不许说脏话。” “……” “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要是早就有准备就跟我说说,不要让我一个人唱大戏。” 这声“哥”其实是调侃,宋榆无心之言,但她说出口,两人都不由怔了怔。 有些东西,似乎不用明说。 她尴尬地瞥了瞥头,沈樾舟却把她拉了过去,低头,祈求似的。 “阿榆,你再说一遍?” 宋榆瞪他。 “你有病是不是。” 沈樾舟失笑,挼了挼她的额头,“我记得……在淮南的时候,你似乎也唤了一声,不过当时……我没发觉。” “火都烧眉毛了,还惦记这个。”宋榆嘴上虽是如此说,但心中却早已不再那么焦虑。她明白,沈樾舟既然敢如此坦然,必然是有他的打算。 经过重重台阶,二人最后入得一个叫“岳池”的匾额下,往里走,像是个残破的寺庙宅院,零星只有几座古刹,沿着小道往里走,不多时就能见到一潭碧绿的温泉。 沈樾舟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过去,宋榆这才发现,原来地面上是一块块大理石台面,而汤池周围,更是精雕细刻的出水龙头和台案。 这里并非野泉,而是有人打理的。 只是这样的悠闲安逸之所在,怎会无人出入? “从此处开始方圆三十里地,都是我的。” 沈樾舟解答,“这里原来是师傅临终时的住所,他老人家爱清净,我就买下了这一片地,供他养老。” 沈樾舟的师傅,也是赵肃的师傅。 敢情人家是地主,有着这么大一片地。 热气氤氲着沈樾舟,轮廓分明的脸上闪着几分怀念,似是在回忆与师傅在此处修行打桩的时候,又似乎在感慨如今物是人非,他终于将她带到了这里。 当年他给过她很多承诺,但阿榆似乎都忘了,不过不要紧,现在他们有很多时间。 “真脱啊!” 宋榆还以为只是凑个热闹,可谁知人家来真的,可是荒郊野地的,段靖他们都在山门附近把守,她有些不太好意思。 沈樾舟低笑一声,忽视她的窘迫,先将自己的外套一件件地褪下。 到最后一层,内襟有些紧,带子扣在腰间,他不是很方便,抬头,盯着沉在水雾中的人儿,他低哑地唤了一声。 “阿榆,帮帮我。” 宋榆一怔。 这样的沈樾舟,是极有魅力的。 呼之欲出的胸膛,低沉的嗓音,那犹如寒潭般深邃的眼睛,每一处,都在呼唤自己。 宋榆微微低头,露出白净的颈脖,两颊羞红成胭脂般。 她有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隐隐地,她又觉得自己似乎猜得到他要什么。 五年的时间,他身边没有一个女娇娘,更是寡素得成天泡在官衙内和男人们在一处,若有需要,也不方便。 她深吸一口气,似是鼓足了勇气,望着他。 “只是……我还是要问你,你必须回答我。” “嗯?” 他促狭地看着她,不知道这小脑袋瓜里面在想什么,但还是应了。 “王善朴那边,你究竟有没有后招?杀害公主可是不是小事,陛下疼爱长公主也不是缪谈,而且现在的政局……很不利你……啊!” 宋榆话没说完,一直有力的手臂突地将她拽入温泉,溅起浪花一片。 她浑身湿透了,蛮横地朝他踹去,沈樾舟笑着逮住了她的双臂。 “我的阿榆……” “落水的感觉怎么样?” “废话,肯定难受啊!” “是啊,他的感受肯定跟你一样。” 无计可施,软硬不吃,走到绝路又不甘心被他拉下水,肯定要拼死一搏。 可到了水中,被水淹没着,才会明白水下的世界,任何人都别想全身而退,不沾染半点污垢。 第159章 信任 温泉水深超出了宋榆的想象,所以她只能靠在他身上,依靠着沈樾舟的双臂起起伏伏,一点点被他剥干衣裳。 冬日的衣裳厚重,脱了一层,还有一层,而他的动作太慢,磨洋工似的,一件件,一寸寸,肌肤相抵,像是剥洋葱,一点点褪去表皮,露出光滑的内层。 宋榆脸烧得慌,可还是任由他伺候,他的手掌并不光滑,伴随着深深的茧子,一撩,一掠,她浑身汗毛扎起。 “所以……你有办法了?” “没有。” 他回答得气定神闲。 “……” 那你在这里装什么胜券在握? 宋榆觉得自己脑子都快被他折磨痛了,可美色当前,似乎那些都不重要,绞尽脑汁地让自己的思绪回到正题,沈樾舟却褪去了里衬。 他一只胳膊从水面横过来,抵在她的后腰,让她不那么吃力地在水里垫脚,松开了她的发髻。 “这枚银簪……” 宋榆一激灵,想要抢,但他却将手高高扬起,让她够不到。 “好像是西戎问心给的,我不清楚,但也没有别的意思,算是一个念想罢了。” 占据了表妹的身体,其实她还是觉得有些愧,且这是她一直留在身边的东西,宋榆习惯佩饰。 云里雾里的解释,他却听懂了,只是眸子暗了暗,手从身后绕到她的前面,咬着她的耳垂。 “阿榆,我给你洗头好不好?” 好与不好,她分辨不出,只觉得自己要溺在这声音中,哼哼唧唧“嗯”了一声。 沈樾舟将银簪放在一旁,纾解开墨发,将香膏放在掌心,揉搓,最后按压在宋榆的头上。 他的手指修长,轻而易举能碰到她的头皮,指尖轻抚,按压,迎刃有余。 头上的穴位牵连着她的身体,而他的动作精准而又有力度,她的每一寸呼吸都随着他的动作而起伏,情不由己,她哼哼出了声音。 身后有什么异常突然隔在她的腰间,宋榆倏而紧张。 她其实以为他今日会做什么,可瞧着这一本正经给她洗头的样子,仿佛真的只是单纯的泡个温泉。 其实……若是他想,她也会陪,他们不是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见过的,没见过的,不该做的事情全部都做了一遍。 当年的沈樾舟有多疯,为了逼自己承认这段感情,在写着“制怒定神”的匾额下要了她。 高堂明镜下,隔着天埑距离,见不得光。 他不带半点犹豫。 可是为何现在反而谨慎了? “阿榆……” 浑浑噩噩里,他凑到了宋榆的耳边,似咬非咬,“你能不能暂时离开晏都。” “……”宋榆陡然清醒了。 感情这货卖弄这一场风情,又是想要将她赶走? 她转过去,咬牙切齿,“你觉得呢?” “我不想你卷进来。” 他如实回答,掰过她的身子,头低下,唇轻轻吻着她肩膀上的水渍,宋榆一阵激灵。 “沈,樾,舟!” “你不能这样!” “不能每一次都想着将我抛离,什么事情都不跟我商量!” “危险与否,困境与否,我们福祸相依,自然什么事情也都要共同承担。” “我是力量薄弱,微小,可并不是装饰,也不是你捁在笼中的金丝雀。你有你的方法,我也有我的。不管是找出真凶,还是帮你洗脱罪名。我都会竭尽所能,保护你,给你撑腰。” 保护他? 这世间,还未曾有人告诉过他,有人会保护他。 自小,他是沈家的接班人,一举一动莫不小心谨慎。 因为他知道,他要撑起沈家一门兴衰荣辱。而遇到的人,无不是比他身份更为低微,就是需要他办事的人,对他恭敬、小心、就算是当年的沈月轸,面对自己也有几分讨好和谨慎。 从未有人,说要保护他。 他知道,眼前的人,是她,也不是她。漫长的岁月会改变一个人,也或许这本身就是她本身的性格,可无论如何,得她此言,虽死不悔。 似乎过了很久,他感觉眼眶里渐生层雾,鼻尖酸涩着,倒像是回到了少年时,有无数的情绪蔓延。 “好。” …… 这一日晚,他们是在一起睡的。 许是很久没有同床共枕,枕边多出了一个人,都不太习惯,听着城内梆子的敲击,宋榆辗转反侧,最后扭过身子,摸索到了他的手臂,将脸蛋紧紧挨过去。 “晏都来人了?” 窗外似乎响起了马蹄的声音,整整齐齐,伴随着寒风呼啸,格外瘆人。 “是,不打紧,你再睡一会儿。” 他攥住她的手,想要说什么,可是半天都酝酿不出来。 “赵乘徽的死因,侍女夏夏的踪迹,还有谁是利用她行事最好的得利者。” 这段话分崩离析,没有逻辑,宋榆却听懂了。 找出赵乘徽的死因,他便能脱离罪名。而找到夏夏的踪迹,便可以知道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最后一句话,谁是利用赵乘徽给自己下毒的得利者,谁就是幕后真凶。 沈樾舟在点她。 也是相信了她昨天的话。 这样的信任,宋榆很受用。 “但我有一个要求。” 宋榆正色点头,乖巧的不像是她自己。 沈樾舟有些失笑,看着一脸严肃的她,倏而怀疑自己将这些东西交给她会不会太冒险。 他抱着她的肩躺下,将她纳入怀抱里。 “不冒失,不侥幸,倘若遇到不可解决的事情,就将一切事情扔给我,摇光会带着你离开。” “任何地方,任何时候。” 摇光是他的死士,心腹中的心腹。 “别忘了,我现在也是赵将军的女儿,正一品镇北将军,手握二十万大军,为国戍守边疆。他们不敢动我。” 沈樾舟目光一沉,“我上一句话,刚说了什么?” 宋榆面色有点发烫,“不冒失侥幸……” 还有一个缘由。 阿榆现在的名册正儿八经登记在西戎皇家宗谱上,这件事情就像是一根刺,不仅扎在他的心口,也扎在文武百官的心口,倘若被有心人挖出来,有贾敬安在前,岂不会给师兄安一个通敌的罪证? 到时候,捧的有多高,就摔得有多惨。 即便她是无意,但他却不敢赌这个万一。 第160章 押解 奉陛下口谕,在事情调查清楚之前,沈樾舟被暂时革职。 既然是被革职,就不在任指挥使一职,而王家、胡家、和贾敬安的通倭的大案,也就顺理成章的从他的手中移交给了大理寺和刑部。 这既是王家不惜自损八百也要达成的结局。 换一人调查,就给了他们苟延残喘的余地和拖延时间的机会。 刑部侍郎张毅之奉命缉拿沈樾舟时,在门外吹了半日的冷风。 他实在是忍无可忍,可眼前肃穆林列的锦衣卫却寸步不让,说什么没有都督的许可,任何人都不能踏入小院。 要想硬闯,就莫怪他们动武。 敢与朝廷硬来,偏偏这一批锦衣卫对他简直死心塌地,根本就不怕死。 一阵疾风吹来,他的身后却陡然出现了一对儿人影。 张毅之一愣,段靖几人则是更快的反应过来,立马上前,拱手唤都督。 沈樾舟? 他已经穿戴整齐,一身玄黑墨色锦袍,犹如凌厉的利刃,眸底宛若一潭深古井,无波无澜,等候着张毅之的下文。 张毅之本欲好好的耍一通威风,却见人家不声不响的就从身后光明正大的出现,一时惊愕,垂了垂眼皮,敛起神色。 “沈大人,怕是要委屈你了。” 领着一批精锐的禁军,可是盯着沈樾舟那不怒而威的气势,他手心还是冒了一层冷汗。 “来人,那刑铐来,给大人穿戴上!” 朝廷的决策他不清楚,但沈樾舟谋害公主乃实证,冲这一点,他也不敢赌,万一让人从他手中逃脱,他脱不了干系。 段靖几人听此,速速上前,可都被沈樾舟制止。 而几个上前给他佩戴镣铐的禁军,也是一头的冷汗。 这不是旁人,而是曾威名远扬,才不久才立下大功,缴获倭寇的都指挥使。 前几日,他还威风凛凛的率领锦衣卫抄了自己的外祖家,而今日就沦为了阶下囚。 他们眼底流露几分悲怆。 沈樾舟这些年受朝中官宦世家而忌惮和不耻,但在军队和百姓的名声却还是很不错的。 禁军的大多数都是出自京畿军,而他兼任京畿军指挥使一职,黑甲卫便是他一手拉起来的精锐。 这样的人,曾在高台上俯视众生,而今日却在小小的冀北城,成为囚犯。 他们私下里都在讨论,公主的薨逝另有隐情,他与西戎的通敌,也是那些文人墨客栽赃陷害。 “前程风雪大,走吧,一日之内必要返回晏都。” 张毅之刚准备起程,突地却见他身后一个雪白的小姑娘,亦步亦趋骑着黑色的骏马,跟在他身后,张毅之疑惑地望过去,口气并不好。 “你是何人,押运囚犯的队伍,岂能有女流之辈?” 宋榆面不改色。 “我碍着你们了?大路朝前,人人都可以走。难道张大人怕我一个女流之辈劫人不成?” 张毅之胡子一歪,可是淡淡瞥来的眼神却压住了他的疑问,冷哼一声,他也不愿意跟一个女人纠缠,大马走在了最前面。 晏都前几日,可以说是天翻地覆。 先是长公主的尸体被运回了皇宫,帝怆之,三四天未曾上朝,一再慈悲的通平帝大怒,言及彻查严惩凶手。 第二件事便是太子殿下失踪。 说是失踪,其实也不然,殿下身边有上百位黑甲卫随时待命,安全得以保证。 宦官所言,殿下在听闻都督被革职之后,气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大骂王善朴是小人,随即出了晏都。 妹妹去世,儿子也不见了踪影,这几日的通平帝床都下不来,皇后亲自侍奉左右,听闻帝后感情升温的趋势。 是以次日一大早,便有许多闲来无事的人立在城口,看着沈樾舟被押解回晏都,聚集在茶馆短巷里大肆谈论。 当日他出城,锦缎华服,威风凛凛,听闻他亲自抄了外祖家,更是让百姓们大吃一惊,言及都督大公无私,虽然独断专行了一些,可却是威慑那些官员的一把宝剑。 可今日,他前拥后簇,却是以囚犯的身份归来。 天上飘着小雪,粘在玄黑色的大氅上,雪花冻僵了他的侧脸,越发显得冷寂孤傲,即便是落魄,也不得令人小觑。 宋榆骑着他的马入了城,看着这道身影慢慢走至刑部大狱,才冷笑一声,掉头而去。 “姑娘!” “宋榆!” 齐解和梁玉竹在美人药坊门口接回宋榆,都是一喜,梁玉竹将手中的汤婆子塞给她,扫了扫她身上的雪,杏眼鼓鼓的,急声快语。 “我们听孙管家说,你和都督在冀北出了事,次日,公主的棺椁从城门抬了进来,我吓得半死,怎么都在说是都督杀了公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晏都简直乱套了,先说王大人畏罪自尽,后又说都督勾结西戎人,这几日晚宵禁得格外早,巡逻的禁军也翻了不止一倍……” 禁军? 宋榆满腹疑惑,还没等她问,梁玉竹突然凑近了她的耳边,低声指着药坊内雅间里,有些为难的看着宋榆,“昨儿晚上快要宵禁了,咱店铺外突然出现一个小孩儿,单衣单裤的,我瞧着就冷,他说自己跟家人走散了,又不是晏都人,问他什么,一概不说,我怕禁军斥责咱们没有按时关门,就自作主张把他领了进来。” 小孩儿? “看着也就六七岁罢,模样却极好,看上去也不是什么落魄人家的孩子,我本想着一会儿带他去官衙,偏巧你又来了。” “我说了我不去官衙!” 他闻声推开了门,还真是一个粉妆玉砌的娃娃。 嘟起小嘴巴,双颊粉扑扑的,眼睛像是葡萄一样圆圆,昂着小脸,说得义正言辞。 “姐姐,我实话跟你说吧,我其实是离家出走的,我不想回去,要是你觉得我白吃白住,我可以给你打工,分文不要!” 哟呵。 胖胖的小脸蛋,圆滚滚的小肚子,有些微胖,看上去呆呆的,又不失狡黠,宋榆走上前,歪着头左右看了看,突地捏住了他的小脸蛋。 “还离家出走,挺有骨气的。” 她弯着腰,冰冰凉凉的手挼着他,忍俊不禁。 “叫什么名字,怎么打听到我这儿来的?” 第161章 灵堂 这眉眼,这小气势,还有耳垂下那一颗黑痣,宋榆一眼就认出了他。 “姐姐叫我小川就好。” 他看着宋榆的眼色,露出人畜无害的微笑。 “我就是碰了巧,遇见一个人美心善的姐姐,听说这里是美人药坊,他们都说这里还有一位更俊的美人,我就想看看,果不其然,姐姐你简直就是天仙下凡……” 教得挺不错的,油嘴滑舌,话茬子一套接一套。 宋榆其实很受用,不过却板着脸。 “我这里不收留离家出走的小朋友,也不收留养尊处优的小少爷。” “我可以干活的……” 他撇撇小嘴,挺直小身板,“洗碗、擦桌子、拖地……我都会!” 为了让宋榆相信,他抢过齐解手里的抹布,有模有样的擦拭着药柜。 “我吃的少,不挑食,而且力气也大,很好养活!” 他一本正经的推销自己,生怕宋榆将他扫地出门。 宋榆没养过孩子,也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不过这小子讨她喜欢。 “行吧,玉竹把我旁边的屋子收拾出来,你日后就在店里扫扫地,煎煎药……看看……人间疾苦。” 嗯? 这话有些奇怪,小川蹙了蹙眉,但转眼又开始嬉皮笑脸。 这档口收养一个小屁孩,齐解和梁玉竹虽然奇怪,但也听命行事。 而宋榆,却在雅间内与摇光碰面。 “长公主的宅院看守森严,强行闯入极难,不过最近倒是有很多道士尼姑,还有整理丧仪的出入,但这些人因为鱼龙混杂,所以许进不许出。” 赵乘徽意外死亡已经三日,而现在连一个死因都没出来,更何况其他的线索。 无论如何,她都得亲眼看一看赵乘徽究竟是怎样死的。 但现在沈樾舟在刑部台狱,段靖和申亮等都被扣押在官衙,她现在一个能帮忙的人都找不到。 而且陛下下了令,长公主未婚早夭,需速速入土为安,不宜再大动干戈。 也就是说,留给宋榆的时间并不多。 现在虽说是冬季,尸体的尸变较小,可迟一日,尸体保存的完整度就小一点,很多细微的证据也会随着时间而流失,她等不了。 尤其是想着沈樾舟还在大狱里,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安定。 能接触尸体的人,除了守灵的官员民妇,还有一类人。 灵堂内的道士。 “道士?” 摇光有些发愁。 “安排一个道士的人选难道不难,就是要在不打草惊蛇的条件下,不太好进出。” 宋榆决然,“进出都不妨,我有我的方法,你只管去安排。” 摇光是个很务实的人,当日下午就给宋榆找了差了一个小道士的名额,是跟在诵经念佛做法的老道身后端茶送水的活计,不扎眼,那人的身高体态与她相差不远。 这个晚上,宋榆坐在房间呢,齐解则准备了一团粘糊糊的玩意儿,准备给她上妆。 “准备好了?这东西到时候卸下来可不容易。” 他手上还留着一些易容粘剂,刚好够一次的量。 宋榆目光幽幽,点头。 “嗯,我明日清晨会跟着道士队伍入长公主府上,药坊这里,你多关照。” 齐解应声,“这是自然,”他担忧的看着她,“深宅大院,人心难测,姑娘也要小心。” …… 公主丧仪是大事,每一步,每一寸都是钦天监和礼部再三商讨。 参加丧仪除皇室宗亲之外,更多的是朝廷命妇,她们摩肩擦踵紧挨着,大雪天里挤在一处地形上匍匐跪着,看上去白压压一片,灵幡挂在房梁,敲打吹响声伴随着哭泣声此起彼伏,颇为壮观。 宋榆缩着头,紧跟着她前面的老道士。 老道的任务就是守在灵堂外念咒诵经祈福,一坐就是一整天,期间不能出恭,不能饮水,而他身边的小道士则是负责他的祭文,候着时辰。 这与摇光最开始的安排有些出入,不过无伤大雅,因为她发现入了灵堂,其实除了几个极亲的皇室宗亲之外,并没有人会擅自闯入。 宋榆的目光定在高堂上一尊沉香木棺椁上,久久出神。 她要如何接近这棺椁? “你在干什么!意思是,现在殿下的玉体没有被打理?保持着她遇刺时候的模样?” 殿内角落,一个尖锐的微小的声音闯入宋榆的耳膜。 是个宦官,声音很尖,又急又怒。 “你们……今夜必须给我将殿下的仙体捯饬好!穿上寿衣,要是不能弄,都给我给殿下殉葬去!” 他一说,那几个嬷嬷吓得齐齐跪在地上,冷汗涌出。 “实在不是咱们不愿,而是殿下那模样……咱们几个没这个胆子不说,上头也叮嘱了,要等到风声渐静的时候再来收拾,这期间不许任何人碰殿下的棺椁……” 也就是说,赵乘徽的尸体现在还保留着遇刺时候的原型? 这虽是意外之喜,但宋榆却好奇,究竟为什么不能打开棺椁?怕什么? 宋榆心生一计,小心隐退到幕后。 “公公。” 宋榆唤住他,行了个很标准的礼。 “小舍乃持戒玄虚坐下弟子,师尊派我询问,殿下仙体何时开棺修葺正式入殓,照理说,这应当是第一日便要做的,但因诸事繁杂,拖延了时间,若是再不进行仪式,错过了吉时,便有损殿下的气运。” 李旬乃景徽贴身内侍,也是府内的大管家,其实这样的事情应当礼部协商完成,可正如宋榆刚才所言,这次的丧事看似隆重,实则很多地方都不符常理,殿下甚至没有正式入殓就入了棺椁,这让他极为不忿。 “这……” 见他久久没有回答,宋榆又道。 “道长算了时间,今夜子时,便是最后的入殓时间,且因殿下此次拖延了太久,最好不要由亲近之人穿戴。” 李旬脑子又大了一寸。 棺椁没开过,但是他看被吓得痴傻的夏夏也猜得出来殿下的尸体恐怕不那么好看,公主府内也是风言风语不断,但是这小道士说得不错,时间耽误不得,再拖,殿下就该烂了。 “若是公公怕身边的人不妥当,我们也是可以帮忙的……” 瞌睡到了送枕头,李旬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百姓家的丧事都是这些道士经手,虽然皇家规矩更多,但也不能任由殿下就这样稀里糊涂没穿上寿衣赤裸裸的过去,他沉吟片刻,点头。 他眯着眼。 “不过……你给咱家把手洗干净,别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一会儿不管看见什么,都得给咱家把嘴闭上。” 第162章 心脏 几个小内侍抬着棺盖,一股浓厚的恶臭味扑面而来。 李旬忍不住趴在棺椁旁,想看又不敢朝内望去,只隐隐瞥见阴恻冰冷的手指,他胃里翻滚,一顿想吐。 竟这样臭。 这样的寒冬腊月,尸体腐败速度该没有这样快啊? “小道士,你麻利点儿。” 这件事情毕竟是他自己擅作主张,他不愿意节外生枝,再叮嘱宋榆要快之后,便带着人退了出去帮忙守夜。 殿内只剩下了她与赵乘徽。 她捂着鼻尖,朝棺椁内探去—— 与赵乘徽的眼睛撞了个对照。 死人的眼睛,其实与死鱼眼睛没有什么两样,一板一目,呆呆滞滞,像是别人扣去了灵魂,留下一具躯壳而已。 死不瞑目? 宋榆视线朝下。 珠翠玉乱,发簪凌乱,衣衫不整,但并非被人侵犯过,更像是争执之后的痕迹,手腕、手臂,泛着红色的拖拽伤,肩膀处…… 宋榆不晓得自己是不是瞎了眼,沈樾舟不过用剑尖刺破一个小洞的伤痕,现在却陡然出现一个大洞,大洞横穿前胸,捅破了后背,很明显是致命伤。 宋榆面不改色给褪去了她的外衫,一点点褪去。 刀伤。 一击致命。 胸口大片血迹,染红了整个外衫,伤痕暴露在空气中的面积很大,加剧了细菌的腐蚀,浓水粘糊糊肆意淌着,难怪会这般臭。 宋榆戴好手套,掰开伤口。 一颗小小的心脏外露,被利刃穿透,抽离后留下几处很奇怪的伤痕。 绣春刀是钢刀,直来直往,上面不会残留倒刺和棱片,而她的心脏上却像是被切片似的刀锋给划过,呈现出片状的伤口。 一片片,像是一沓纸。 宋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伤口。 而这时,李旬已经来催了。 “小道士,你到底好了没,快!”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堂外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声音。 “陛下到——” 陛下? 通平帝? 李旬后颈爆红,脑子里像是进了水,昏昏涨涨,他想返回催促宋榆,但那明橙色的龙袍已经出现在了眼前! 怎么办! 这要是陛下得知他私自给殿下换寿衣,会不会将他给砍了! 李旬一顿后悔。 他怎么就让那小道士进去给殿下换衣裳呢! 正当他不知是先跪还是先给宋榆通风报信的刹那,通平帝颤微的身子已经抬脚登山了台阶。 丧仪内外匍匐一片,山呼万岁,李旬觉得自己的脑袋摇摇欲坠。 在通平帝快要掀开帘子一脚跨进去的时候,李旬突地一扑,用尽浑身力气,跪在了通平帝面前。 “陛下,殿下去的匆忙,年纪轻轻,尚未出嫁……怎的会如此下场,望陛下给殿下撑腰,彻查此事,不要让殿下白白不明就里地去了啊!” 毕竟是跟在赵乘徽身边十来年的老人,说道情急出,勃然怆哭,鼻涕眼泪一把接着一把,看得人莫不伤心。 通平帝轻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张冠宇弯着腰将他扶起来。 “乘徽是朕的亲妹妹,朕自然要给她要一个公道。” 得到万岁爷这样的承诺,李旬要是聪明的就应该识相退出去,可他哪儿敢,宋榆还在里面,要是陛下知道自个儿擅自让人动了殿下的尸身,这可得了! 但是他没有再说话的余地了,瞄着通平帝那双不怒自威的眼睛,一股子冷意席卷而来。 他只有祈福,希望那小子动作能再快点! 其实灵堂内什么都没有。 完好无损的棺椁,摆设有序的祭奠供品,烛火、灵幡、这一幕真的到了眼前,赵乘明显然有些接受不住的颤了颤身子。 “陛下节哀。” 张冠宇扶住他,却被他给唤了下去。 灵堂内再无旁人,只剩下外面吹拉弹唱和诵经的声音。 宋榆蜷缩在棺材里,觉得自己真的是撞上大霉! 时间那样紧张,跑是肯定的跑不掉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招来会祸端,只有这个棺椁里,才暂时安全。 “乘徽……” 她听见通平帝的声音,悠悠传来。 “你莫要怪皇兄。” ? 宋榆背部挺得僵直。 赵乘明目光微沉。 “有些事情,当断则断,皇兄也没有办法。当年……你自己要牵扯进来。” 宋榆觉得自己的手有些抖。 当年…… 他再说什么? “小时候母妃不受宠,皇宫里的皇子们个个身份高贵,你弃了我找兰嫔为养母。” “但那时候你可有想过,万里之外,我在西戎边境苦寒之地,想求得一件御风的外套都没有,可惜啊……兰嫔戕害皇嗣,打入冷宫,你也跟着进了冷宫。” 一声似嗤笑,又似嘲讽。 “漫长的岁月,你和皇兄一样,都是苦命人。我们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的手覆上了棺椁,更深露重,他重重地咳嗽着,抵在棺椁前。 棺材内寂静如斯,她听得清清楚楚。 “不过,你还能助皇兄一次,算是皇兄欠你的。” “往后投胎,莫要再到帝王家。” …… 皇帝是什么时候走的,宋榆不知道,但她却知道自己刚才耳朵里听到的,绝不是假的。 通平帝……是知道赵乘徽要死的。 他甚至利用了赵乘徽的死。 可为什么? 赵乘徽是他的亲妹妹,她死了,对他究竟有什么好处? 还是说,他杀了赵乘徽? 宋榆只觉得脑子糊涂了,他莫不是因为想要拉沈樾舟下水,亲自宰了自己的亲妹妹吧? “扣扣扣!” 山呼声恭迎离开,摇光速速将棺椁打开,把宋榆扶出来。 乘着现在这个间隙,他们必须得离开公主府。 “等一等!” 宋榆拦住她,从赵乘徽穿戴好的衣裳里摸索一个东西。 摇光警惕地看着四周,正欲再三催促她时,却见宋榆的手心捧着一颗早已经没有了血,软踏踏的心脏。 第163章 幕后之人 刑部大狱宋榆还是第一次来。 这里的每一个气味都像是牵动着她的神经,让她惴惴不安。 趁着人员换防,宋榆和摇光悄无声息地潜进去。 长长的甬道内,是无尽的黑暗。 四周似乎有老鼠啃食稻草的声音,叽叽喳喳,监舍两旁睡着杂七杂八的犯人,只有呼噜声此起彼伏。 这让她想到韶安村的漫长的溶洞,也是伸手不见五指,不过那个时候,他们相互依存,而不是想今日这般,一人在里面,一人在外面。 她终于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处看见了沈樾舟的身影。 “咚咚。” 宋榆手上有钥匙,但紧张的情绪下,竟让她几次都解不开,过了半晌,从牢狱内伸出一张白皙修长的手,握住她的手腕,一转,一扭,铁锁“咔嚓”一下打开。 “嘘!” 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她的手腕朝里走,眼神里满是宠溺。 “怎的还这样笨?” 宋榆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我再笨,也没有把自己折腾进牢房,都督倒是聪明绝顶,在这里享受。” 沈樾舟不言,噙笑看着她,看着她面不改色地从荷包里掏出一个软绵绵红彤彤的东西,愣了一愣。 仔细观察了好久,他才看清这究竟是什么玩意,不由地咽了一口水,见鬼似的盯着宋榆。 “阿榆真的是……” 彪悍。 哪家的姑娘敢揣着一颗心脏四处游荡? 宋榆却捧着,端给他看,一本正经。 “赵乘徽这颗心的刀伤,我从未见过,摇光也不知,但这已经是她身上残留下来最佳的证物了,你可识得?” 搅碎的肌理像鳞片一样被搅碎,力道几乎是瞬间的,可见凶手没有半点犹豫。 “认识。” 沈樾舟疑惑了挺久,他自己都不太确定。 “可这东西,是大金人的武器。” “金挫刀。” 大金与西戎合而不用,早年是没有经受过驯化的游牧人,后期习得中原文化,没有那么野蛮,但产出的武器还遵循着前辈的习惯。 譬如这样的金挫刀,尖端是十来块铁片制成,握住刀柄,顶部的旋钮就会随之转动,尖端的刀片会想轮扇一样快速旋转,擒到一个东西就具有巨大的抓力,直到将其粉碎。 由于锋利的刀尖,极容易破开甲胄穿入内脏,钳的内脏便开始搅碎,所以在实战的时候格外的凶狠。 可令黄金粉碎,故曰——金挫。 但它的缺点就是必须近战,否则旋钮的阻力便会受到影响。 “哼。” 他倏而冷笑出了声。 “大金人……” “王善朴还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们笼络大金人?” “岂止……” 沈樾舟眸子暗了暗,没有引开话茬子,宋榆喋喋不休地又将通平帝在棺椁面前跟她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我倒是糊涂了,他的意思,倒像是他杀了赵乘徽似的,可为了什么?难道就只是为了拖你下水?让你背负上杀害公主的嫌疑?可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用一个亲妹妹套住一个臣子,这是有脑袋的人想得出来的法子? “皇家没有亲情。” 沈樾舟浅笑道:“不过是利益勾连。” “当年他为了回到晏都,利用景徽接近太后,给祁王扣上了一个毒害太后的帽子,又在秋猎上与我合作,废了祁王的腿。为了得到皇位,父兄嫡母,什么都不算,亲妹妹,自然也能利用。” 只是他现在还没能想明白,赵乘徽死,与他而言究竟有什么好处? 还是说,单纯的想要掩盖什么? 比如,她手中那瓶药,究竟从何得来? 沈樾舟低头看着眼前这张粉霜扑白的小脸,忍不住伸出手去捏了捏,又轻轻抚上,像是珍宝似的捧着。 “好了……剩下的事情,就交在我的手上,” 他露出这样子,想必是有了几分成算。 宋榆也不追问,她虽然倔强地要参与他的事情,但是聪明的女人是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而且现在也不是追问的时候。 “好……那我就先走了。” 宋榆瘪瘪嘴,“我不管你想做什么,但决定之前,至少给我通气,让我有准备。” 她不想像上一辈子一样,稀里糊涂死,就算沈樾舟当真摆脱不了罪责,被追究,杀头也好,流放也要,她也要清清楚楚。 “阿榆……” 他喉咙似有哽咽,双手揽过她的双臂,微笑地看着她。 “好。” …… 寒风凌冽,大狱内四处透风,监舍两侧,哀嚎声不断,一个黑影突地窜进了最深处的监牢,轻而易举划开了铁锁,看着盘腿坐在稻草上的影子,躬了躬身。 “都督,有消息了。” 沈樾舟抬眼,黑影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小声道。 “长公主手中那瓶毒药,与都督猜测一致,的确是前任总管太监朱权朱总管所赠。而当日,正是杜若前去紫宸殿受理江浙织造局总督一职,偶然的遇朱权将东西交给长公主……而当日,他的确是遇到了王善朴。不过当时他当日要前往太极殿奏请先帝丧仪的事宜,并未逗留。” 现任司礼监总管太监是张冠宇,陛下登基之后擢升,而自小陪在他身边的太监,则是朱权。 不过此人早就离世。 五年的时间里,参与过这件事情的人,其实很多人都已经陆陆续续离世,线索的确是少得可怜。 不过,王善朴在当时说漏了嘴。 景徽身边的人有限,大多都是宫里给的,心腹极少,她是后期才得势的公主,比昭庆这类自幼都有心腹死士的相差甚远。 而且当时陛下登基不久,皇室的人情往来不过虚与委蛇,她想隐瞒的事情,在世家面前就像一座透风的墙,稍加探究,就能一网打尽。 “都督……” 黑影掀开袍子,径直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家主……是属下们当年被人蒙蔽,竟让这样的纰漏出现,害得四姑娘……” 朱权出场,又莫名失踪,幕后之人与杜若当时的话中带话也能对应的上了…… 沈樾舟静默着,久久不言,他端坐着,像是被抽了灵魂的雕塑。 牢狱幽暗的灯光忽明忽灭,照在他的侧脸上,犹如被刀锯斧砍般凌冽。 朱权的主子,只有一人,坐在高位置上,俯视着万千生灵苟延残喘。 而他明面上的主子,也只有一人。 他应该更早就猜到的,那道幽暗的影子,一直潜伏在他身边,但自己甚至没有怀疑过半点。 原因,却是知道他对阿轸心存爱慕,千算万算,都没想过会是他。 黑影见沈樾舟徐徐没有说话,声音更低,同时也更为不解。 “家主,或许是属下等信息有误,那位……为何要去毒害姑娘?这些事情与他而言究竟有什么好处?” 好处么? 好处……太多了。 “距离第二次三司会审还有多长时间?” “后日,贾敬安状况尚佳,可以对簿公堂。届时,陛下会亲自问审。” 还有时间。 沈樾舟的手指了指茶盏,沾了水,在桌案上写下几个字。 “本座,今夜要去诏狱,亲见贾敬安,” 第164章 手指 天下没有困得住他的牢狱。 即便是天牢大狱,只要他想走,就没有人拦得住。 贾敬安要死不活地躺在地牢内,在得到沈樾舟已经下狱的消息之后叹了一口气,正不知究竟是好是坏时,被一道突如其来的身影吓得够呛。 幽暗的地窖内,皂靴轻擦在地板上,每一步都像是幽冥来索命,让这个空寂的空间格外渗人,沈樾舟就静悄悄立在门口,看得他虎躯一震,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你不是……” “你不是下狱了……” 入晏都之后,贾敬安再未受过刑。但是看着这人影,他就想起当时在江浙的诏狱里的日子,应激的恐惧冲入大脑,很快就占据了理智,浑身打颤。 沈樾舟推开木门,撩起袍子坐了下来,冲着他笑了笑。 “哪里不是牢狱?本座来陪陪你。” “……” 长时间不见天日,贾敬安瘦了十来斤,早已经没有了将军的气度,甚至撑不起这身囚服。 “该说的,我都说了,该吐出来的,我也都一字不落地全部交代了。沈樾舟,你还要怎样!” “你若是逼我,敢对我用刑,我今日就死在牢房里,看你怎么给他们交代!” “本座为何要给他们交代?” 沈樾舟目光微眯,站了起来,将怀中一个小盒子扔给了他。 木盒咕噜滚在地板上,磕磕碰碰,竟从中掉落出一枚断指。 断指上戴着一枚玉戒,成色上佳,即便是在幽暗的诏狱里,也散发着光芒。 “这……” 很多时候,人最害怕的,其实不是死亡。 而是心底最爱的东西,被人击碎。 那枚小指头极小,左不过是四五岁幼童。 “你口口声声只与王光和有关联,但本座就不信,狡诈如你,将女人都送进了王家内宅,手上无论如何都有王善朴的罪证。” 他低下头,似笑非笑地又抽出手中还带着血的腰刀。 “你要是今日毙命于此,他也活不了。” 他是谁。 是贾敬安唯一的血脉,小心翼翼藏在晏都的幼子。 贾敬安脸色苍白,冷汗如雨,他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抓着沈樾舟的衣摆,哀嚎道,“沈樾舟,你不能动他!你不能动我的儿子!” 沈樾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儿子的命就在你手里,要杀要剐,我都成全你。” “不……不要……” 贾敬安疯狂地摇着头,“人在王善朴手中,你纵使手段再通天,也不可能……” 说着说着,气焰就渐渐地淹没了。 在他眼皮子地下串通西戎问心背刺自己,沈樾舟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人生两大悲凉,美人迟暮,英雄末路。 他前半生也算是英雄,农民出生,没有门路,没有人脉,全靠着自己的厮杀出一条路。投靠谢安门下,成为平定军百户,杀倭寇,断水贼,也曾横道立誓,保家卫国。 一步错,步步错,但他要是没有走在这一步,一辈子都可能成为人上人,一辈子都只有在谢安手下,是一个前卫冲锋的莽夫。 他选择这条路,生死早就置之度外,就是一家老小,他也全部赔了进去。 但末了,还是想给自己留了一个香火。 他没见过这孩子,但这枚戒指,却是他在缅国翡翠里精心挑选,亲自篆刻。 贾敬安握着这小指,小心翼翼攥在手心。 “你要什么。” 人到末路,把柄被人掌握在手中,任何挣扎都是妄论。 “王善朴手中可有北上大金的线路?”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你们在冀北安插胡家作为中转,冀北是北境南下第一城,此为门户。西戎边塞有我师兄坐镇,你们不敢擅动,但大金边疆与大晏唯一水之隔,官府管束两国百姓通商往来并不严苛。” “况……这些年兵部为平定军打造的武器不过两次,所制武器多箭弩火炮,但手刃钢刀较少,而孙恒手中,却有多倍加于你们交易的武器。这些东西从何而来,所经手有哪些人,我想你应该清楚。” “大金产铁,缺盐、茶、锦缎丝绸,这样的交易,百害而无一利,吃两边不说,还能维系南北平衡。” “其他的,还要本座一一赘述吗?” 贾敬安微微阖眼。 话说到这份上,其实有无他去拖王善朴下水都没有什么作用了。 他也明白,沈樾舟不过是想扣死这帽子,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王善朴没有你想象的这样简单。” “这些年,他看似重用王嵩,弃用王肃。实则是不然,王肃通北与大金谋勾结,王嵩通南,扶持孙恒、我,成为他的掌控江浙的代理人。王光和就是烟雾,就算是栽到了你手上,他们也有后手。他手上底牌很多,分散在每一个点上,除了一个点,候补的人马上就能补齐,要一举歼灭,必须将这些人连根拔起。” “沈樾舟,要打垮他,不容易,你虽背靠沈家,手握锦衣卫的。但是与这样的老油条对手,你还是不够看。” 第165章 车裂 “你只管做你该做的。” “无论后日陛下问与不问,本座在与不在,你只管完成你的事情,本座定会保下你这唯一的血脉,有本座在一日,至少让他顺利成人。” …… 距离沈樾舟入刑部大狱五日,晏都城内又一次被从冀北压回晏都的胡家囚车给挑动了神经。 晏都上下,无数双眼睛都盯着江浙通倭这件天大的事,人人讨论,家家自危,生怕下一刻又是哪一家被举家抄没,落入诏狱。 就连宋榆的美人坊内的病人在这几日都多了不少。 因为这里处于囚车回诏狱的必经之路,为了观赏这一盛况,茶肆酒店早就定好了位置,就是有病没病也要来药坊开一剂风寒汤药,就是为了凑热闹。 远处打马声和镣铐的声音刚一抵达长街上,所有人齐齐围观—— 胡家在晏都的名声其实不显,做不过是一个稍有底蕴的世家,能因此这般关注,一则是牵连通倭贪墨案,二则是抄家的人是亲外孙。 听闻的那一日在冀北抄家,锦衣卫甚至动用了火炮,将一座藏着金山的石碶屋子炸了一个大洞,洞里垒满了无数金银财宝。 一家百来口,沾亲带故的亲人,一口气都给抄了。 众人都不晓得用大义灭亲还是狠辣无情来形容沈樾舟。 而现在,连都督都下了狱…… 人人脑海里,突然浮现一行字。 “飞鸟尽,良弓藏,兔死走,走狗烹。” 而与此同时,刑部大堂内,第二次三法司悄然开始。 宋榆打着伞,远眺着皇宫的方向。 王嵩“畏罪自杀”,王光和这颗棋子也失去了作用,现今,他们手里的证据都不足以指正王善朴涉嫌通倭,更妄论他和大金有所瓜葛。所有的线索指正似乎都中断,沈樾舟还有什么办法,将他就地正法? “想去吗?” 她的袖口被一直胖乎乎的小手拉了拉,这小子很拽的抱臂,昂头看着宋榆。 “免了我今儿的煎草药,我就带你去。” 宋榆失笑,掐了掐他的脸。 “想得美,我要是想去,什么地方都能过去,但你今天的草药没有剪完,晚饭都不许吃!” 这小子悟性很高,教一遍药理基本都能牢记于心,就是耐心太差,不能专注于做一件事情。 果不其然,小川又翘起了嘴,哼唧哼唧,不爽叉腰。 “我会煎草药,反复去做一件我已经会的事情究竟有什么意义!” “会与熟练,是两回事,这世界上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有意义,可就是这些无意义的事情,构成了我们的生活的点点滴滴。小川,煎草药和写字练字,读书一样,都只是基本功,当你能做到肌肉记忆,往上垒时才不会吃力,更不会被人左右。” “胡说!” 小川蹙着小眉头,不理解宋榆的话,可是又找不出话来辩解。 “孤的太傅……我的私塾先生说……有些人生下来就是站在高处的,若是按照百姓的视角去观察人世,势必会影响对于政策的判断,会优柔寡断,造成更大的损失!” 沈樾舟是这样教孩子的? 宋榆想了想,却突然不能辩解什么。 她这辈子都没做过掌权者,但沈樾舟却是天然的主君,自出生开始,就与皇子同食同寝,沈家绝对的继承者。 这样世家大族的长子,似乎与王朝的掌权者一样,学的做的,与寻常人不一样。 …… 贾敬安推翻了第一次三法司共审时所有的罪证,而是将这一切全部推在了一人身上。 这个结果,令王善朴应接不暇。 他甚至在沈樾舟对江浙富户进行的调查中层层围堵,都没过贾敬安会在这样关键的节点反水,将自己拉下水。 “你说什么?” 通平帝面色微怒,双手紧扣在龙椅上,攥得青红。 “罪臣贾敬安,举报阁老王善朴,利用王嵩联合王光和通倭,倒卖军械,贪污赃款,强制侵占百姓田地。利用王家在江浙的积威,怂恿江浙沙家在内的数十世家富商共同逼破百姓低贱贱卖土地,买卖人口,逼良为娼。” 他拖着镣铐,再大殿上脱下自己的鞋,划开鞋底,从内拖出一串白色的信纸,呈上。 “借此为阁老与我通往的部分信件,关于谢安将军刺杀一事,阁老也是提前知晓,并承诺在我顺利刺杀将军之后,会给我平定军总督一职。作为报偿,我与孙恒所行的利润,无论打家劫舍,还是扣押船只,每年必须反给他三成。” 轰—— 通平帝脸白了三寸,朝中众臣更是被他这番话惊掉了下巴。 “阁老!” 保,是肯定的保不住了。 通平帝压着怒意,胸腔不断起伏。 “他所言,可真?” “老臣……”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面如枯槁,手颤巍巍的指向了贾敬安。 “诬蔑!这都是诬蔑!” “这都是王嵩和王光和的诡计,老臣与陛下一样被欺瞒,从不知什么通倭,更妄联合世家对侵占百姓土地……老臣倘若有这样的狼子野心,必然天打雷劈!” “诅咒要是有用,大理寺和刑部、锦衣卫用来做什么?” 张毅之掀袍而跪,又呈上一则密折,“此乃北上江船的通行记录,阁老于七日前,会客王嵩、王肃、与指挥使。除此之外,画舫内还有两人,都是来自大金的武士,其中有一人贴身所配金挫刀,此乃杀害长公主的凶器!” 咚咚咚—— 冬雷滚滚,突地响彻云霄,大殿外顿时乌云密布,一场暴风雪即将来袭。 “轰动——” 通平帝怒翻奏折,直接将那一沓砸在了王善朴的脑袋上。 “你还有什么话交代?” 对上皇帝的眼睛,最后一丝侥幸顿时霎灭,他又看了看将沈樾舟亲自压回刑部大狱的张毅之,久久未曾言语。 “陛下,贾敬安通倭是实证。他现在所言,不过是苟延残喘的诬蔑之词,王家对陛下忠心耿耿!从未有过二心!陛下是知道的!” 老臣就是老臣,这番话的最后一问,将通平帝逼的面红耳赤,生生将愤怒压在了喉咙。 他这是在威胁自己! 赵乘明眯了眯眼,吞下这口气。 “此事,尚且再议,今日贾敬安认罪,自当伏诛……来人,拟招圣旨,贾敬安通敌叛国,通倭挑战,倒卖军械在前,杀害百姓在后,不配位人臣,赐车裂,诛九族。” 第166章 疯子 “陛下!” “陛下!王善朴难辞其咎,该当同罪!” “陛下明鉴!” 大殿外冲出一个靛青官袍的男子,匆匆褪下剑履,在殿外卸下甲胄,捧着一箱秘盒,跪在殿外,朗声道。 “微臣可证实贾敬安所言为实!” 他匆匆赶来,额上布满了汗水,风一吹,汗水冻结成冰,凝聚在额上发髻,他气喘吁吁。 “微臣乃锦衣卫百户申亮,奉都督指令,滞留江浙察验王家与各世家垄断勾结土地,强占山林、田产、百姓产业的证据,此乃通平元年起,王光和为占领福山水坝擅自开凿大坝,致使香江流域两岸上百亩农田淹没,数万百姓流离失所之实证!” 他打开秘盒子,一掌赤红色的昭罪手印闯入眼帘,红褐色的血迹宛如一张张血喷大口,彰显着朝廷的腐败和无能。 紧接着,他有捧出另一沓血折子。 “此乃通平元年至五年里江浙一地失踪的人口,达到五千七百余人,其中女性三千一百余人,多数被倭寇劫掠,男性二千六百余,生死不明,而在这些人失踪时候,其名下田产被低价卖给王家、沙家与江浙诸位豪强。兼并土地,抄家灭口,不留余地。比之通敌,更罄竹难书,恶贯满盈!” 言毕,他重重磕在大殿上。 “七日前,王善朴邀都督画舫相聚,以重利相赠,意图让都督袖手旁观,将此事湮灭,都督相拒,这才以公主为诱,构陷都督杀害景徽长公主!而画舫之上,遗留大金人所惯用迷香,其香味经久不散,这是臣在画舫上绞下的佐证张大人所言,公主殿下是被金挫刀所杀!” “王善朴大善似恶,欺君罔上,此等毒瘤,必除!” 你看我,我看你,看着这血淋淋的手掌印,没人敢应,更没有人说一句话,大殿陷入死一样的沉寂。 今日这茬,没人做了准备应对,在朝与王家交好的官员中,人人不暇自危,求情是,不求请也不是,不由自主的看着王善朴,又赶紧将眼神移开。 “臣……” “王阁老。” 通平帝目光趋近平静。 孙恒一事,无论沈樾舟功绩在甚,铲除了多少祸国殃民的官吏富豪,但他擅专独断,却是铁证。要是任由他走下去,小川年岁太小,要是主少国疑,日后大晏的江山恐要改名换代。 他是想敲打沈樾舟,所以明知王善朴有鬼,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倘若能利用王善朴制衡敲打沈樾舟,何乐而不为。 只是…… 他的确没想到,景徽暴露得太早。 更没想到,王善朴,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若普天下的的俸禄皆为皇权,朕改受万民奉养。一年四季,朕常服不过三四套,三餐不食奇珍异兽。即便是寿辰,朕也从未大办,皇宫养着三千余人,一年开支不足八十万两。” “朕常年卧病在床,念着汤药价贵,不敢奢靡浪费。可朕却得知,你王家一栋新修的宅院亭阁,全数所用金丝楠木丝,绸绫罗更是数不胜数。” 皇帝这番话,让他的心彻底冷了一半。 其实江浙出来的官宦,哪家不富裕,正是因为富贵窝里生出来的,对于这些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花费如流水也不会蹙一下眉头。 这般贪婪,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 今日这一遭,的确打得他应接不暇,一则是没料到当时去追捕沈樾舟的张毅之和他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更没想到申亮一直潜伏在江浙。 跟没想到不声不响中,他们就拿到了这些证据。 一字慢,满盘落索。 可现在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王嵩和王光和贪婪无度,是老臣没有管束教育好,老臣愧对王家列祖列宗,愧对陛下托付给老臣的重担,更愧对朝臣上下尊称我一声阁老之名!” “可老臣就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通敌叛国,与倭寇和大金人同谋合污,构陷都督……” “臣有证人!” 申亮抢在王善朴滔滔不绝之前,突地打断。 “王嵩被阁老匆匆灭了口,阁老便觉得王光和没有用了吗?” …… …… 王光和?! 什么王光和? 他两个月前就死的透透彻彻,现在骨头都烂了,难道申亮还能将他挖出来作证? 王善朴老脸一颤。 王光和没死这件事情他是知道的,同样也晓得他沈樾舟应刺杀的事情对他动了刑,做成了人彘,但具体的情形,他其实不知。 若非如此,他怎会狠下心杀了王嵩? “王光和刺杀都督,为不打草惊蛇,都督令其假死,隐瞒至今,一则是为了保护他不受歹人觊觎迫害,二则,就是为了……让阁老亲自见一见他,” 这时,大殿外运来一个大木桶,木桶内坐着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人,呆呆傻傻,看上去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但在看见王善朴时,突地发出了尖锐的嗓音。 “阁老!” “咚咚咚” 他用头敲打着着木桶,激动地前俯后仰。 “是他!王善朴!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指使!” “沈樾舟,不要杀我!我什么都说干干净净!贾敬安……杜若……还有王阁老……我不想死,不想死……” “他疯了!” 王善朴指着,义正言辞,“你们刑讯逼供,逼得栽赃陷害,” “我没疯!” 还没有等申亮反驳,王光和张狂哈哈,朝他吐出一口痰。 “我本来想要咬舌自尽……想要将这一切都带进地底下的!但你杀了我弟弟……王嵩对你死心塌地!我更是对你俯首帖耳,你要我联合贾敬安杀了谢安,扶持贾敬安,我做了,你让我开闸放水,淹死百姓,我也做了,你让我将杜若拉下水,我也做了……那么多年,没有一件事情忤逆你。” “我弟弟待你如亲父……我们兄弟两对别无二心!但你转眼就将我们买了!” “做人……你不能这样!王善朴!你不能这样狠心!” “我要死……你也要陪我一起死,哈哈哈哈!咱们都去地狱!” 第167章 落败 轰—— 轰隆隆—— 闪电劈开云层,云层中悄然飘下鹅毛大雪。 北风将更多的云层堆在晏都城内,一层又一层, 长街关门闭舍,美人药坊也因为积雪被迫关上了房门,齐解和在后厨里炖了一大锅羊肉汤,温在砂锅里,小川闻着香气,跟在他身后,又是拿筷子又是拿汤碗,忙前忙后,还没喝到一口汤,自己倒是热出了一身的汗。 宫里的美食再精致,也跟不上大小在江浙人的饮食,最重要也不是这汤味道如何,而是他亲眼看着齐解宰杀小羊羔,亲自烧水拔毛,亲自动手做的,味道自然不一样。 他才明白,原来一道菜从原材到捧上餐桌,会有这么多的步骤,每一步都凝结了很多智慧。 齐解摸了摸他的头。 “小川,去唤坊主吃饭。” 看着碗里的热汤,只能看着,小川憋着嘴,不是很情愿的推开宋榆的门。 “宋姐姐……” 哪儿还有人? 房间里空荡荡,门窗大开,他心口一惊。突然感到一阵不祥的预感。 呼啸冬风将青帐吹起又落下,室内四处无人,房舍里的窗户“咯吱咯吱”响动,随风摇曳,发出碰撞声,小川跑过去,往窗前看。而窗栏居然附近有一摊显目的血迹。 他心底一咯噔,又唤了一声。 “宋榆?” “宋榆姐姐!” 两声,毫无声息。 小川心头打鼓似的。 他立刻走下台阶,大声唤道:“齐大哥,宋榆姐姐并没有在房间!” 齐解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我刚刚敲门的时候里面还有声音,我以为她还没起床。” “怎么可能没起床?姑娘平时戌时就会起来洗漱,不过今日她说她有些不舒服……” 她倏而想到什么,双唇发抖,“我听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会不会……当时房内的人……不是她!” 不是她又是谁? 糟了! 小川一声大喊。“来人。” 来人,来什么人? 两人面面相觑,也在刹那之间,一个黑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宋榆呢?” 他没有避讳,直呼姓名。 小川厉声喝道。 “你们眼睛耳朵都瞎了吗!人在眼皮子底下都能消失?” 黑影人蒙着脸,看不清容貌。身型却极为纤长,背宽腿长,看上去就是个练家子。 “回主子”,他说了一句,“整个药房都在我们的监视下,可是并未发现异常……” 这句话说完他顿觉不对,因为这药坊四周不仅是沈樾舟的人在监视,更有东宫暗卫随时恭候。 什么人能在两双层的监管之下将人带走呢? 小川垂下眸,细细思量了一遍,此刻的他褪去了孩童般的天真。 “找!” “掘地三尺,也必须给孤将人找出来!” …… “放肆!王光和,你莫要诬陷老夫!” 王善朴嘶喊地回答他,“你是江浙布政使,执掌江浙税收政务,你全权有责向陛下回禀举报。倘若老夫真的在江浙弄权专横,即便没有你,也有御史中丞和各部给事中密察。但这么多年,为何朝政上下无一人向陛下汇报?你以为区区一两件无中生有的小事,就想恐吓老夫?” “是了,这就是阁老的高明之处。” “上至给事中,下至御史中丞。哪里没有你的人?” “你难道还要我将你卖爵鬻官的事情公之于众?” 王光和没手没脚,待在木桶里面,像一锅蒸煮的大餐。令人垂涎,也令人觉得恐惧。 通平的眼眸深了,“说,继续说。” “陛下可翻阅吏部的名册。江浙的地方官和朝中上下,谁不曾受到过王家的恩惠?‘” “即便是靠着科举一路杀出来的。同样也有王家的恩惠,这些恩惠或在他们发迹之前的诱惑,也有他们有功名之后,突如其来的一场灾难。江浙提督姜东升在十年前还在翰林院时,因贪墨罪即将问罪,也是被他给保下。姜东升家境贫寒,不过是有人借着他生辰送了他一瓶酒肆的佳酿和两斤牛肉,两斤猪肉!他当年不更事,为保下功名上了他王家的贼船,注定再无回头之日!” “此人居心叵测,腐蚀挖掘朝中各层的把柄以谋私权,朝中上下,谁敢说从不与王家为伍!人人相互庇佑,官官相护,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谁又敢将这些事情捅出来!” “放肆!” “放肆!” “你们放肆!” 一连三句“放肆”,也不知通平帝究竟在责怪谁,大殿里的人登时全部跪了下来。 “陛下!” 张冠宇突地惊赫一声,盯着通平帝掌心的血迹。 “太医!快宣太医!” 王善朴扑了上去—— “陛下,您切莫听这些狼子野心的人挑拨离间……” “王阁老!你是想要逼死陛下吗!” 张冠宇甩了甩浮尘,尖声呵斥,“陛下身体有恙,今日三法司候审到此为止!” 张冠宇是总管太监,更是掌印,话语权极重,在皇帝病重不能上朝时,他便代为掌管玉玺,监督内阁和各部门形式权利,最后批红。 “将他给朕拿下!” “张毅之!申亮!咳咳咳!将他押去天牢!听候发落!” …… “轰——” 皇后立在门前,噤声聆听紫宸殿内的声音,殿内一团冷气凝结。 大殿内三五个太医并肩而归,匍匐在地上,桌案前的赵乘明穿着一袭明黄色的便袍,双目幽暗,眉毛蹙起,手指不可控制地曲起,轰然又将一张茶盏砸在了地面。 “王善朴好大的胆子!” 岂止是胆子大,简直是无法无天! 若是贪污,他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是和倭寇有关系,能在稳住局面的情况下他也不会深究,偏偏这老蠢货这点尾巴都藏不好!还敢让王肃与大金通往?他也不嫌自己的祖坟闲得慌,要自己给他松松土! “娘娘……” 小太监担惊受怕的看着皇后,又请安。 “天气冷,您还是回去吧,陛下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皇后撩了撩眼,抖了抖睫毛上的冻痕。 “陛下愿意见我的。” “你转述陛下,都督在晏都藏的女人,在我手上。” 小太监瞥了瞥嘴巴,不明所以。 “去吧”皇后将怀中的煲的汤递给他。 “赵肃的闺女,沈月轸的表妹,陛下要是不见我,本宫也不一定保得住她的命。” * 第168章 找死 赵乘明不敢置信地听小太监转述。 而一旁,张冠宇则将太医们全部打发了出去。 太医们提着药箱颤颤巍巍地鱼贯而出,遇见皇后时,又是一阵惊愕,愣了一瞬,太医令上前请安,担忧地看了看她隆起的肚子。 “娘娘凤体违和,不该再受着了。” “小殿下尚未出生,娘娘要保全自身才好。” 皇后微微一笑,揉着酸麻的腰。 “本宫晓得。” 连太医都会叮嘱她的事情,身为夫君的赵乘明却明知她在外面站到了天黑,任由她在外吹冷风,始终未曾安抚过一句。 皇后苦笑。 不过不打紧,她站了多久,沈樾舟的女人,那个与沈月轸有几分相似的女人,也在雪地里睡了多久。 “陛下。” 外面飘着大雪,她的手冻得发烫,赵乘明看了一眼,将案牍上的汤婆子递给她。 “你刚才所言,什么意思?” 握着汤婆子皇后心里秃的一热,看着他的眼神又充满了温情。 “陛下忌惮都督,而他的女人自然若是能到我们的手中,岂不是钳制他的一个好用的把柄? “你真这样想?”赵乘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抬了抬眼皮。 “陛下,臣妾腹中已有您的皇嗣,自然要与您同心同德,相濡以沫,为咱们的皇儿打下一片安定的江山。” “这都督拥权自重,数次违背陛下的诏令,决不可令此人成为后患,成为咱们皇儿日后的阻碍……” 赵乘明悄无声息地捏碎了手中的扳指。 “可朕听说她有几分像当年的沈四,皇后,真的不是公报私仇?” 想起当年的沈四,皇后心口愣了愣。 多少年,有多少年没有在深宫中提起这个名号了。 这个能让沈樾舟抛下一切不顾的女人。有着致命的魔力,这个魔力不仅是蛊惑了沈樾舟,同样地吸引了皇帝。 也是后宫中首屈一指,让皇帝不惜拉下脸面,只为求其青睐,甚至费尽心机也想得到的女人。 为求得美人一笑,他不知做了多少龌龊的事。 又多少次午夜梦回,他嘴里呢喃着她的名字。 后妃中甚至有害几个小嫔妃的眉眼,都有些像她。 甚至为了得到她,在两人关系尚未曝光之前,他甚至利用景徽下药,想要纳其为侧妃。 只可惜,这件事情被淑妃捷足先登。 但他也爱屋及乌到了极点。 纳了一个婢女的淑妃,立她生下的儿子为太子。 若是没有沈月轸,何来淑妃,要是没有淑妃,更何况今日的东宫太子? 现在她拥有了自己的孩子,还有五个月,就能临世的当朝嫡子。 这才是与她血脉相连的继承人,晏都日后的太子殿下。 皇后轻声宽慰他。 “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臣妾再怎样善妒,也不会去妒忌一个已经去世的女人。妾身只是觉得都督如此在意她,她若是能为我们所用……” 她还没说完,便被他厉声打断。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赵乘明的脸色一冷,宛若幽冥般,僵硬得令她心悸。 “难道妾身说的不对吗?还是说陛下对他对当年的沈四还有几分眷顾?” “皇后觉得呢?” 皇后放在肚子里的心,因为这句话高悬。 她正色,敛着眉,抚摸着肚子。 “陛下莫要忘了当年你给臣妾的承诺。陛下迎娶妾身时曾说过,妾身腹中之子,才是大晏未来的继承人。” “这些年陛下身子不好,子嗣艰难,妾身也一心一意照顾太子,将其视若己出。可我现在有自己的孩子,陛下也心心念念期望这个孩子出生。但却迟迟还不肯兑现当年的承诺。古话说,父母之爱子,为计之而深远。既然陛下不肯做,妾身替陛下决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朝后宫都在逼他! 赵乘明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窗外的天色,沉雪密布,又挽着皇后的脸,脸色更阴。 “你替朕拿主意?” “若是陛下愿意改废太子,另立东宫,妾自然将她完好无损地送回来。倘若陛下不愿,这姑娘既是我能钳制陛下的棋子,可是能让陛下与都督决裂的关键,她必死无疑。” “啪——” 扬手一巴掌,直接甩在了她脸上。 皇后踉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 如雪色嫩滑的脸蛋上顿时冒出了一个红扑扑的手掌印。 她扼住惊讶,眼泪咕噜就淌了出来,捂住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蠢货!” “嘭——” 犹嫌不够,他反手又将案牍上的奏折轰然推了下去,伸出手拎着皇后的衣襟,将她逼在屏风上。 “你给朕听着。” 赵乘明忍无可忍。 “沈樾舟其人,连朕都不能把握,你还想自作主张去钳制他?” “这是一把利刃,谁都不知道他会刺向何处!即便是朕,要削他的权,也只敢用王善朴去制衡。他这个在朝政上活了几十年的老油条都被他今日逼得步步后退,毫无还手之力,你认为你有几斤几两?你以为他会认你肚子里这孩子为太子?” “你是认为朕不敢杀你?还是他不敢杀你?你认为朕立淑妃之子为太子,单单是因为子嗣艰难?” “当年朕要他办事,就必得投其所好,淑妃是沈四的侍女,小川是她的儿子,凭借这裙带关系,他也不会不管不顾,他无论如何也会帮助朕保住这个皇位。只要拿住沈月轸,他什么都愿意做。但同样,谁要是动了沈月轸,他就会跟人拼命。” 通平帝孱弱,心却不糊涂,只不过他的身体不能支撑他的雄图野心,也没有更多的精力去支撑与臣子的对抗。 现在北境虎视眈眈,江浙又刚打了一次胜仗,正是人心齐聚高涨的时候,别说现在他动不得沈樾舟,在未来很长时间内,他甚至会继续封官加爵。 为稳住他,他不惜默许王善朴杀害了景徽…… 赵乘明松开了皇后的领口,替她理了理,扣住她的肩膀,低下头来,极为亲密地凑在她的耳边。 “夫妻一场,朕劝你,将她交出来。否则,莫说沈樾舟要你的命,就是赵肃,也不会放过你。” 第169章 撞墙 紫宸殿内气压极高,两位主子正锋相对,一触即燃。 而此时的张冠宇却突然受到了一封来自刑部大狱的来信。 他端看这火漆,半点都没干耽误,顶着皇帝和皇后炽热的目光,凑在赵乘明耳侧。 他不着痕迹的抽回手,再次理了理皇后的衣裳,看似亲密,实则是威胁。 “朕言尽于此。” 见他要走,皇后的一颗心彻底冷到寒凉,她看着他胡乱披上一件衣裳,抬脚就往殿外走,风寒交集的深夜,竟然半个侍从都不愿意带。 过了很久,她看着这道明黄纤长的身影消失在殿外,隐没黑夜中,才似乎从风中听到几个字。 “刑部大狱。” 这个时候,皇帝亲自前往刑部,要见谁,自然是沈樾舟。而他为何要见沈樾舟? 怕还是为了那个女人…… —— 刑部大狱内阴暗无比,偶尔听见老鼠啃食稻谷的声音。 暗涌甬道里面的风就像彻骨般的寒冷,积雪从窗台飘进,垒在沟渠里,留下的积水吸引着无数蛇虫鼠蚁吮吸。 赵乘明踏入甬道,只觉得这里的气温阴冷得可怕。 除了寒冷还是剩下寒冷。 最深处的牢狱底部,是一个宽敞的单人间。 背靠墙面的身影孤冷清绝,宛如一幅名家名画,即便是破烂的衣衫破洞,也能称得主人卓然与世界。 永远都是这样。 赵乘明的眼底涌出一抹深深的妒意。 他永远都是这样,无论身处何种境界,依旧孤傲自立,目中无人。 即便他贵为君主,是他的主子,但他也没在沈樾舟眼底看出几分尊重,更妄论忠诚。 他的忠诚,是忠诚与坐在这皇位上的人,无论是人是狗,是疯子还是蠢货。 “你约朕来此,什么事?” 好大的架子,让他一个皇帝亲自来见臣子。 “这句话是我问陛下。”声音从呼啸的北风里传来,冻僵的手指微微屈起,但嗓音依旧沉稳低沉。 “我究竟何处对不起你,赵乘明。” 这句话僭越,但赵乘明此时却只觉得心慌。 他看着他对于眼睛,这个时候,他似乎感受到他知道了些什么,久违的恐惧像是密封的布袋,将赵乘明紧紧包裹。 “我将你带回晏都,助你一步步击败祁王,成为太子,最后力排众议让你成为皇帝。统领禁军,成为锦衣卫,助你安定社稷江山,成为大晏中兴之主……” “百官恨我,憎恶锦衣卫薄凉残忍,滥杀无辜,而我将锦衣卫打造成一把随时插入敌人心口的利刀,供你驱驰。” “你想灭世家,我随你的意,自我开始,将除我之外的沈家人全部驱逐出中心政权,这五年时间,在你的授意下,北方世家大族的垄断渐缓,而他们却恨上了我。” “你想要从差税收开始覆灭王家,沙家,我也遵命,查到今日这样的状况,你又不愿意了,不愿意王家破灭,让政局不稳,损害你的利益。” 沈樾舟的目光冷暗,语气轻声嘲讽。 “朝令夕改,改弦易张。又觉得我擅专狂妄,借用王善朴来打压我……” “到现在,恐怕你心里还在想着,王善朴这个蠢货这点事情都办不好,还将自己搭了进去……” …… 四周寂静如水,窗外的冬雷又一次披在了晏都上空。 赵乘明静静地看着沈樾舟,而沈樾舟的视线却落在沟渠里。 他看着沟渠里的老鼠夺食,眼尾散出几分嘲讽。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选你,将你带回晏都。” 张冠宇弯着腰,将自己的身子藏在深夜里,一滴冷汗却落在了地上,他的手心不由自主地攥紧,紧张地等待着皇帝的回复。 这般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恐怕普天之下,也只有沈樾舟敢说,他不仅敢说,还料定了皇帝没法子惩处他。 王善朴已经倒下了,王家的一切都倒下了。 北境大金和西戎虎视眈眈,南方刚平叛,大晏什么都不能再经受了。 “所以你后悔了?后悔将朕从西戎带回晏都,后悔将朕扶持上位,后悔成为朕的狗?” 赵乘明攥紧牢狱的木门,死死地盯着他。 张冠宇的冷汗在额间滚滚而落。 他下意识瞄了一眼沈樾舟的表情,但也太深,风太重,窗外的雪绒飘在空中,他什么都看不清。 “你后悔得太迟。” 赵乘明摇晃着木栅栏,目光灼灼。 “朕以前是需要你扶持,但不代表朕现在离不开你。” “你的一切都是朕所赐,你跋扈,嚣张,张狂擅专朕都可以忍,但你决不能威胁朕,朕已经不是当年摇首乞尾的质子,朕现在是皇帝,你的主子,我让你生你就得生,要你死你就得死!要你替朕铲除世家垄断,你就得毫无怨言地去做!” “是吗?” 沈樾舟也不辞其让。 “陛下若如此胸襟野心,觉得有无我皆可,又为何会借着赵乘徽的手杀了阿轸!” 轰隆—— 狱内似乎有什么在闪动,天上的雷劈出一道青紫,投影在他的侧脸上,那双浴血的眸像是从幽冥里爬出来的幽灵,令人胆战心惊。 赵乘明身子有些颤抖,强撑着一口气撑在木栏上,眼睛凝聚成一条线,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荒唐!” 赵乘明厉喝一声,瞳眸一缩,眼神扑朔。 “我什么时候杀了小轸?” “敢做不敢当吗?” 黑色的身影嗖地站了起来,他伸手握住了赵乘明的手腕,高大颀长的身影逼近,吓得张冠宇惊呼一声“放肆!”上前扼住了他的手臂。 “都督!您这是谋反!” 他没理他,握住手腕上软骨,劈手朝前,张冠宇痛呼着松了手,刚要上前时,他发现赵乘明的手在抖,抖出了残影。 “来人!” “护驾!” “快来人护驾!” “出去!” 赵乘明喝止张冠宇,一脚将他踢向墙壁,然后慢慢抿唇,看向沈樾舟的眼睛。 “朱权死在通平元年七月初三,而他生前最后一个人任务,便是孤身一人前往南疆,寻找毒药。” “你利用赵乘徽对阿轸的杀心借刀杀人,又让她挑唆我母亲对阿轸下毒。那碗汤药,本身没有任何毒。那只是障眼法,而你则是利用了其他的方法让她死在那日下午。我不管其中牵扯多少人,也不管究竟是谁最后在她的身上用了毒,那幕后的人,只有你,也唯有你。 第170章 蠢货都是扎堆的 在宫里,知道的越少,活得越久。 而皇帝和都督的秘闻,张冠宇不想听也听了一脑袋。 他脑子里浮现当年陛下身边总管太监朱权的模样,那是个对陛下极为忠心和老人了,个子矮小,人也懦弱,见谁都三分笑意。 但这样一个仁善人儿,居然敢做这样胆大包天的事情。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良久,良久,赵乘明才舒缓一笑,挑出一抹叹息。 “朕以为,这件事情,这世间再不可能有第三人。” “既然知道,凭借你的手段,不向朕报仇?” 千藏万隐,还是瞒不过。 赵乘明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这样的快。 牺牲了亲妹妹去挡枪,也盖不住他的多疑。 “我当时只是不明白。”沈樾舟脸上涌出悲痛。 “当年,你也曾对阿轸显露过真心,为了得到她的眷恋,在手上划出伤口,就是为了她多见你一眼。如非为了她,你也不会纳了杜银辉为淑妃,甚至立小川为太子。” 自己的女人被其他的男人惦记,觊觎,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很刺眼。 但他当时只是想守好她。 想让这世间的人对她更多一分善意。 只是他实乃没有想到,这一切都成了她的催命符。 “是我低估了人性的恶和你的贪婪,因为比起心头那点喜欢你更惧怕世家做大,更怕我权势滔天又有家族为后盾,随意设法让我与沈家决裂,成为你的孤臣,替你卖血拼命。” * 离了沈家,他又是有从龙之功的近臣,后背的依靠,就只剩下了他。 只是皇权从来无情。 能给予他权利,自然也能在他身上索取代价。 “是……” “但那都怪你!” 赵乘明抬眸望他一眼,他双手扒在栏杆上,眼尾猩红。 “朕喜欢她,你知道的。但你为什么不将她让给朕?你明知与她的关系不可强求,却还是让她背负骂名!你不自私?为了一己私利,让她被人排挤,针对,甚至不能在晏都立足,即便伤她千疮百孔,你也不肯放手,将她给我……” “当年祁王如日登天,追随他的人不少……我怎样相信你会一直忠于朕?只有朕娶了她,我们才是一家人,福祸相依,我才能信你!” “但你自私啊!宁愿困死她,将她束缚在小小的宅院里,甚至让她远走高飞,也不肯替她另谋一条好的路!” 赵乘明的咬紧后槽牙。 “朕不愿意让小轸离开朕,朕不想让她离开晏都,她就是死,也得死在晏都……” “她死了,你与沈家决裂,你们都会留在晏都,为朕所用,何乐而不为?” “嘭——” 木门“轰轰”一阵作响,男人的手伸出木门缝隙,一把握住了皇帝脆弱的脖子,将他猛地拉向自己,毫不客气地将他的头往木门上撞去—— “嘭——” “砰砰!” 张冠宇从地上爬起来,扑向皇帝,虎口夺人,张着鸭公嗓,朝外面嘶喊。 “来人!救驾!” “救驾啊!” 御林军鱼贯而入,随从他们之后,张泽权一脸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陛下!” “快将陛下扶起来!” 沈樾舟站在黑暗中,静静擦着袖口上的血迹。 人人瞪大眼睛望着沈樾舟,但他始终气定神闲,包括皇帝,他甚至也没有多怒,而是溢出几分清浅的笑意。 “咳咳——” 血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沿着鼻梁流淌至唇边。 赵成明伸手擦了擦唇边的血迹,一瞬不瞬地地盯着沈樾舟那双阴沉的脸。 “清桉……” 他重重又咳了咳,仿佛要将肺咳出来似的,笑了笑。 “你还是杀不了朕。” 刑狱内顿时死寂,没人敢说话,更没人敢深想皇帝这句话的意思。 刚才的一幕每个人都忘不了,都督摁住皇帝的头,往木栏上撞去,残留在木栏上的血迹,犹如印章,深深印在每一个人的心口。 都督想将陛下置于死地,而看着陛下的态度,似乎并不想计较这件事情。 疑惑,不解,甚至觉得自己今天吃错药的大内侍卫们面面相觑,又低下了头。 有些事情,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明。 “你杀不了我……”他又重复了这句话。 “因为你藏在晏都的那个姑娘……失踪了。” 沈樾舟下意识看了一眼张泽权,而张泽权眸子暗了暗,叹息着颔首点头。 他们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正是宫内大乱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盯在申亮的证据上,以至于汇报宋榆的影卫门报备时耽误了时间。 所以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失踪的,是昨日晚间,还是今日凌晨,更没有人知道摇光的踪迹,两人就像是凭空蒸发,没有在雪地里遗留半点脚印,只在窗台边沿落下一叹红褐色的鲜血。 沈樾舟的眼神再次看向皇帝。 “不是朕。” 他摇摇头,“是皇后。” 他被这一连串的事情搅得心乱,没有时间去盯着其他人,他只晓得这女人是赵肃的独女,沈月轸的表妹,与小轸有几分相似。 “皇后?” 那就说得通了,天下几乎无人能避得开他的暗卫,但若是皇家影卫,或许还真的有这个可能。 沈樾舟念了念这两个字,不理解。 “她从未见过皇后。” 赵乘明叹了一口气,扶着胸口站了起来。 “她认为这姑娘能钳制你,也能让我改废太子,一石二鸟。” 果然蠢货都是扎堆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沈樾舟“嘭”的一脚踢在木门上,整个牢狱的木门瞬间“哐哐”作响,摇摇欲坠,张泽权赶紧上前将钥匙把铁锁打开。 “她现在哪里?” 沈樾舟从里面出来的一瞬,所有人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因为他现在看上去实在是像是要杀了皇帝的样子,双目猩红,两眼发寒,像是一匹即将失控的野兽。 所有人都深吸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围拢在皇帝的身边。 “朕出来之前就接到了消息,她在皇家寺院里旁边的破庙里,皇后将她关在山寺,是冻死,还是被周围的豺狼给咬死,只能听天由命。” 这句话无疑是火上浇油,只是他刚说完,门外便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黑衣,慌慌张张地见人就跪了下来,双肩都在颤抖。 “陛下,山寺那边收到消息,东宫的影卫也过去了,殿下……小殿下就在其中,现在也失踪了!” 第171章 破庙 冷,好冷…… 宋榆睁开眼,紧握着从雪地里摸到的一根木棍,撑着身子,艰难地从雪里爬了起来,寒意逼人的冬风将她的身子吹得僵直,宛若被人下了降头,呼吸都显得十分的困难。 她咽喉肿痛着,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揉了揉眼睛,只能看见自己身处茫茫无边的黑暗这里,伸手不见五指。 “摇光?” 她忽地想起了什么,小声地唤着“摇光”的名字,可无论她如何喊,四周还是没有任何人,除了风声,更没有任何声音。 摇光应该是与她失散了。 宋榆叹息,用木棍撑着身子慢慢往前走,在雪地上踏出一条又一条痕迹。 她看见身侧一个破碎的小红房子,借着凄冷的暗光,尚且能分辨出是一件已经被遗弃的寺庙,本想着推开门闯进去,但木门却被上了锁。 她开始绕着破庙开始走,趴在窗户上,瞥见里坐着一尊飘逸斜飞的文殊菩萨,他缺了一半的身子,身上的金粉也被人刮走,看上去又诡异又恐怖。 可现在也顾不得避讳什么了,宋榆双手握住窗户的木栅。狠狠一推,见没有效用,又在地上摸索一块砖石,狠狠地砸过去。 “嘭——” 一遍,一遍又一遍,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砸了多少次,直到双手都是血茧,手掌的伤口再次开裂,窗户才在一声“轰隆”中撕开了一条口子。 她翻窗而进,一头栽到一堆柴草上,咕噜咕噜落下来,手腕脚腕全部染上了血。 这到底是哪里? 她在什么地方? 她怎么会出现在寺庙里? 文殊菩萨散着微微的光芒,眼神平静含笑地俯视着地上的人,毫无怜悯之心。 看着这尊佛像,宋榆渐渐记起了昏迷之前的事情—— 已经是子时了,药坊外却突然传出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宋榆坐在房间里一动不动听了片刻,还是没忍住,披着外套下了楼,站在门外,犹豫着要不要开门。 “等等!” 摇光却在这个时候喝止了她,“小心有诈。” 什么诈?宋瑜还没反应过来。突然闻到空气中一股淡淡的味道,她立刻捂住鼻,朝着梁玉竹房间里冲进去,梁玉竹痴痴地贪睡在床上,无论她怎样唤都唤不醒,而齐解也是一样的情况,两人的门窗都被一个都破了一个小洞,窗纸上,还残留着浓厚的迷魂香的味道。 “糟了!” 她当即朝着楼上去,但所幸小川中毒尚浅,保存着神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了她一眼,又睡了过去。 见他没什么事儿,宋榆放下了心,又下楼,看着紧闭的房门。 大晚上的,又是谁呢? 她和摇光面面相觑。 摇光站在了她眼前,“姑娘靠后。” 大晚上迷晕药坊的人,又单单没有对她下手…… “吱嘎——” 挣扎犹豫片刻之后,摇光推开了门,而眼前所见却让两人都愣住了。 宋榆没想到,她的药坊外会出现一个女人,还是一个浑身赤裸的女人,被人捆住双手双脚,扔在雪地里。 这么冷的天气,她什么都没穿,摇光不自在地挪开眼神,而宋榆打着灯看了过去,看清女人模样后,让她的疑惑更大。 “柳双?” 这么会是她? 她身子上已经盖住了不少雪,双目无神,唇色苍白,要是再滞留在雪地里,只有死路一条。 宋榆没法子,只好将自己身上的披风盖在她身上,然后和摇光一起将她从雪地里拖进药坊。 “救救我……” 她的眼睑上沾满了被风雪冻结的眼泪,失了魂一样,“宋榆……救救我!” 解开了绳索,她一把拽住宋榆的手臂,“宋榆……有人要杀我!求求你,救救我!” “谁要杀你?” 她垂眸,热泪盈眶,豆大般的泪珠从眼眶里划过…… “是……” 她的宋榆太小,宋榆下意识凑得近了些。 “是……” 没有得到答案,她的嘴里突然喷出一抹乳白色的雾气,宋榆脑子一晕,所有的记忆便停留在那个时候。 事已至此,再悔恨自己善轻易信错了人也无济于事,只是她现在担心摇光,她能出现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就说明沈樾舟的人被人算计。 究竟是谁将柳双送在了她的眼前,又是谁想要将她置于死地? 实在是太冷了,她没心情去考虑这些消耗脑力的事情,她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保持体温,静候天亮。 宋榆爬起来,颤巍巍地绕着佛像走了一圈,在佛像的底部发现了一些被遗弃,还没有燃烧完毕的香火,她从腰包里摸出一个火折子,蹲在柴草上,将木棍烤干,点燃。 微凉的光芒将视线照亮,温度渐渐回升,她的脑子也清醒不少,脑子清醒了,听觉也更清楚了,她清晰地听见在窗外不远处传来一阵阵狼嚎,一点点逼近她。 糟了! 是火! 火吸引了狼群觅食,它们正朝着这破庙走来! 狼群嗅觉了的,怕是已经嗅到了自己的气味。 而这个时候,究竟是利用火把驱散狼群,还是将火把灭了,将自己藏匿在寺庙内? “嗷——” 喊叫声一次比一次近,招朋引伴,踏雪而来。 它们聚集在门口,在寺庙外徘徊,四处嗅,仿佛在商讨如何破窗而入,追捕猎物。 宋榆很清楚,即便是有火把,她也不是狼群的对手,最好的结果就是将它们吓退。 但同样,恐怕也会激起狼群的野性。 宋榆将破庙内的木棍挨个点燃,铺在地上,守在被她砸破的窗边。 “嗷——” 一头一声,加快了频率,冒着绿光紧紧盯着破庙里的火苗。 宋榆同样握紧了火把。 三 二 一 “吁——” 就在狼群预备强冲的片刻,门外突地传来一阵阵马蹄声,整齐划一,一遍奔来,奶声奶气的声音还在唤着她。 “宋榆姐姐!” “宋榆!” 第172章 选择 是小川的声音! 在宋榆和狼群对峙的大半夜,天色已经蒙蒙亮,宋榆长舒一口气,浑身激动,她推门而出,狼群早就闻声四散逃离,她看见整齐划一的马队朝着自己奔来,死里逃生般笑了笑。 “宋榆姐姐!” 小川被暗卫抱在马背上,一头栽进她的怀里。 “怎么回事儿,你有没有受伤?” 小川紧张地打量一遍,“你身上好冰啊!” 说着,他身后的影卫立即将自己的外氅递给宋榆。 “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是血迹,我们沿着血迹来的!” 血迹? 可是自己身身上却没有大面积的伤口。 难道是摇光? 她心口咚咚响着,将昨晚的经过全数告知他。 小川一脸蒙蔽,挠了挠头,“玉竹姐姐和齐大哥并不知自己被迷晕,而且我们醒来时,药坊内已经没有任何痕迹,只剩下你房间内的窗台上,有血迹……” “而且昨晚,我的暗卫也没有发现打斗的痕迹,我们只是沿着血迹朝山上走,血迹断在皇家寺院门口,我们也并未看见摇光的踪迹……” 血迹不是她的,自然既是摇光的。 怕是摇光和他们争夺的时候留下的血迹,按照如此说,摇光应该就在山寺附近才是。 先找到他再说。 宋榆刚想和小川骑上马,身后突兀又传来一声激烈的马蹄声,与此同时,无数箭雨随着马蹄的到来嗖嗖朝着他们的方向以射杀的速度奔来! “有埋伏!” 暗卫四散开,围聚在小川周围。 “保护太子殿下!” “小川快!” 小川一愣。 他没有在宋榆眼底看到任何诧异和惊讶,似乎她早就知道了自己身份,六神无主地跟着宋榆回到了破庙里。 而这个时候,一波又一波的箭雨在暴雪中犹如骤雨,嗖嗖冲刷着目之所及的一切,金戈交错,甲胄掀飞,马儿被刺入腹部,无一幸免。 血色,瞬间染红了一切。 “阿照小心!” 一匹高大的白色骏马突兀地出现,马头上束着皇家暗卫的勋章,银色的马铠映衬着雪光,熠熠生辉,坐在马背上的男人弯腰拉弓,颀长的箭雨瞬间将阿照射杀到地。 “阿照!” 影卫首领中箭陨落,小川凄厉地喊叫着,伴随着哭腔,不可置信地盯着箭雨之后,从白雾的雪地里渐渐踏入的人。 “是皇家影卫……” 皇族的影卫与东宫如出一辙,同出一门,招式手段极为相似。 “太子殿下。” 白雾中的身影渐渐清晰,那人高亢地呼唤着藏匿在破庙中的小川。 “没想到今日还有意外之喜,您会自投罗网。” “放肆!” 小川恶狠狠地扑在窗台,被宋榆用尽全力拉回,摁住他的脑袋躲在旁边,小川像鱼一样挣扎,小脸紧蹙,带着哭腔。 “宋榆姐姐,你既然猜到我的身份,不要拦我,太傅告诉我,有些事情躲避是没有用的!” 宋榆默默地看着这个肉团子。 这孩子脾气打小就倔。 她还记得,在自己被毒害的前一刻,银辉曾抱着小川找过她,与自己说了很多话。 因为他非要弄自己的耳坠,宋榆又不肯给,他的小指甲张牙舞爪还将她的手背划了一道口子。 彼时的奶娃娃,现在已经有了几分储君的风姿,甚至有几分沈樾舟的影子。 宋榆沉默片刻。摸着他的头发,牵着他走出了木门。 他说得对,既然是太子,无论是福还是祸都该自己承担,而不是赵乘徽第二,仗着身份为所欲为,身份越是贵重,就应该面对一些比同龄的孩子更加残忍的事情。 这是他的宿命,也是他的责任。 “小川,我会陪着你。” 就像银辉当年跪求自己保下这个孩子一样,她会守着他。 高亢张扬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太子殿下,您要是不想您的影卫们全部折损,就出来吧。” 小川紧张地抓紧了手心,他再聪明也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子,知道后宫人心险恶,却不知自己也会有逼入绝境的一天。 他有些不甘心,甚至有几分落寞。 “母后有了身孕,就不想不要儿臣了吗?” 宋榆一惊。 皇后有身孕这件事情瞒得极好,基本上除了皇后那些人,没几人知道,沈樾舟也未曾与她提及过。 “殿下聪慧。” 那人毫不避讳,眼神从宋榆转到小川身上,唇一掀。 “娘娘并不想要殿下的性命,不过,她也并不想要殿下完好无损地走出此地。” “放肆!” 宋榆忍无可忍。 “刺杀储君,谋害皇嗣,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即便皇后顺利诞下皇子,也难逃罪责,至于你们,更是难逃一死,且诛九族!” “日后的事情,也不劳烦姑娘担忧了。你现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想着关心太子?” 他朝身后挥手,很快就拖出一个血人。 他一推,那血人咕噜倒在雪地上,瞪着双眼,眼神涣散,毫无反手之力。 “摇光!” 宋榆呼吸一紧,瞪目欲裂。 “这小子有几分本事,让我们折损了不少人,还有那女人在他身上同样下了散骨粉。我们才能捉住他。宋姑娘,人家也是为了你变成了现在的模样,是生是死,都是你一句话的事情,你说说,我该如何处置他?” 说着,他抽出腰间的长剑,扬着马蹄朝前走了几步,将剑贴在他的脸颊上,抵住咽喉。 “你看看,人都是自私的,为了自己的命,被人的命又算得了什么?” “你若是乖乖就范,我让你苟延残喘几日,若是非要挣扎,我先杀了他,再给你一个痛快。” 宋榆攥紧手心,将小川朝身后拉,给东宫的影卫递了一个眼神,若是他们要强行对太子动手,就必须查理。 这些人将她放置这深山中又没有直接杀害她,就说明自己还有几分作用。 而小川,是当朝唯一的皇嗣,不看在通平帝的名下,也看在杜银辉的名下,在天下苍生的稳定下,不得有闪失。 “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他突地压伸摇光的脖子,鲜红的血迹顺着脖颈留在雪地上,红白分明,格外醒目。 “我数三声,宋姑娘要是牵着殿下走过来,我就饶了他的命……” “放心,我不会伤及殿下的性命,不过是要他一只手,让他残疾而已……” 当年祁王退出夺嫡,便是因为通平帝设计让他在秋猎时坠下马,右腿骨裂,终身残疾。 而这个圈套,终究还是报复在了自己儿子身上…… “三。” 他不再拖延,抵着摇光的脖子又是狠狠一刺! 不! 宋榆呼吸一滞。 “二!” 摇光是暗卫,但也是人,这件事情不应该牵连他! 可是要将小川交出去,她做不到! 她宁愿现在交换的人是自己! 宋榆隐忍着看着摇光,踏出一步,刚要开口,躺在地上神志不清的摇光却突地攥上了拿到利刃,扭头朝向宋榆的方向,似笑非笑地露出了笑容。 “姑娘!快走!” 然后,他拿着刀口,深深插入了自己的喉管! 第173章 血债血偿 摇光两个字愕在喉间,她发不出一句话,更说不出一个字,只能眼睁睁看着血液喷溅似的,瞬间沾满了那一方雪地,他的头慢慢垂下,身子像是一块柔软的面条似的,毫无声息地躺在雪地上。 “摇光!” “摇光……” 宋榆气血翻涌,嘶着嗓子喊了一声又一声,眸中泛着水光。 她怎么都没想到,因为自己的大意,会摊上他的命。 “是个汉子。” 男人扬起马蹄,重重踏在他的背上,来回碾磨,饶有趣味地看着宋榆。 “宋姑娘,你若还想要无辜者因你而死,就继续负隅顽抗。我有时间跟你耗。” “是吗?” 宋榆冷冷地看着他,攥紧了手心。 投降,自然是最不入流的方法,他们根本就不准备让自己和小川活着出去。 比起这个皇帝暂时的盛怒,皇后怕是更害怕忧患无穷,现在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们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是吗?” “我倒是想知道你能杀多少人。” 她看着小川眼底的红血丝,神台一清,摸了摸他的头。 “小川,你害怕吗?” “孤岂会惧怕一个走狗!” 人小志气不小,更不能输阵仗,即便被人团团包围,小川依旧是东宫太子的威仪。 “尔等刺杀储君,本就是杀无赦,诛九族的重罪。倘若尔等束手就擒,指认皇后罪证,孤尚且会饶你们全尸,否则包括你们的亲人在内,全部株连。” 他嗤笑一声。 “殿下不知,我们这样的人,早就没有了亲人,我等只是奉命而已。” 不能再耽误时间了,他卷起袖口,露出一柄快弩,与此同时,他身后的无数弓箭也拉弓满弦,一阵风声之后,双方人马再次对峙,冲突一触即发。 不能让太子残疾,就不能留他的命,成为皇后和未来小皇子的后患! 死又如何? 快弩对准宋榆和小川,他眯起了眼—— …… 嗖嗖嗖—— 突地,胯下的白马发出惨烈的长鸣,在颤抖中轰然倒地,腹中正中一柄银色的长枪! “支援!” “有人来了!” 朝着半山坡望去,是一批有一批密集的人头,他们齐齐涌入山头,四面八方,声势浩荡、 千军万马中,一双赤红的眸子带着几分戾气左右开弓,几乎在同一时间将白马背上的人左右双臂刺穿,他应声倒地,喉中发出狠厉的嘶喊。 “布阵!用火药!” “轰——” 沿着山寺一圈,突兀出现无数的引线,浓厚的硝石气味闯入宋榆的鼻尖,她根本就来不及,下意识朝着白雾中喊了一声,随即翻身抱住小川,见他扑在地上! “轰——” “轰轰——” 从地表涌出山崩地裂的震动,摇光的身体在地表颤抖着,然后被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击上了天空,撕裂开,最后四分五裂! 轰轰—— 地动山摇,爆炸声震耳欲聋! 地表下不知买下了多少类似于地雷的引线,硝石的烟雾笼罩着白雾,视线内一片苍白,只剩下惨呼声,谁也不知道自己的脚底有没有炸药,更不知下一刻死的人是不是自己。 宋榆抱着小川穿梭在爆炸中,被一股又一股冲击力击倒在地上,紧跟其后的皇室暗卫们,拿着刀,赶紧利落地开始收割。 一刀又一刀。 火炮四面八方袭来。围绕着破庙的地方埋线引爆,火气和石块笔直往上冲! 宋瑜的眼眶彻底红了,原来在近在咫尺的爆炸面前,其实人力如此弱小。 太多人了,死了太多人了,铺天盖地的都是血色。有的手臂被砍成两段,有的残肢断落,鲜血刺激着宋榆的神经,而下一瞬,一人扬起刀口,露出一双白色的牙齿,目光锁定了她。 “太傅!” “嗖”的一声。 头顶传来巨大的破空声,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头顶穿了过去,只剩一道银色的残影,宋榆慢慢睁开眼,刚才扬着长刀的人被贯穿胸肺,瞪着眼睛倒了下去。 而从他胸腔穿透的羽箭径直离开他的身体,径直栽进了破庙的墙壁上,箭身屹立,浑身浴血。 好狠! 这样大的力度,会是谁? 而这时,埋在宋榆怀中的小人儿惊诧地呼唤着,昂着脑袋。 “太傅!” “是太傅!” …… 白雾破开,是一群披甲持锐的黑甲卫,密密麻麻,将皇家暗卫死死包围,沈樾舟胯下高昂着头,眼神坚毅,而他高居在马背上,手上握着一把长弓,胸脯上下起伏,并没有表面那般冷静淡然。他的视线扫过人群,瞄准宋榆,见她无碍,才将心放了下去,随即又喝道。 “刺杀太子和宋榆者,杀无赦!” 浓雾里,一场悄然的杀戮扑面而来。冰冷的空气里伴随着惨叫声。 天气更加阴沉,在空气里弥漫着无尽的悲凉和恐惧。 黑甲卫潮水般涌来,在密林中团团围住,一抹炽热的视线穿过人群扫视着宋榆。在千军万马中,视线相凝。他是有什么话想说,眸色深深。只是很快杀戮声,和铁兵器交织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从白雾中伸出的手将她拽到了另一匹马上。安顿好在身前,双手环她的腰身,将头短暂而又深深地埋进她的后背。 “多谢。” 他的声音甚至有些颤抖。 多谢他及时赶到,也多谢上天让他顺利找到宋榆。 这一次的惧怕,远远胜过上一次被西戎问心给掳走,当时站在倭寇的战船上,他都没有如此害怕过。 宋榆渐渐回过神。 “摇光没了。” 宋榆哽咽着,落下一颗有一颗泪,“都是因为我,因为我轻信人……” 靠在沈樾舟的怀里,感受到他的呼吸起伏,熟悉的气味,似乎什么都能被解决,她的心彻底沉了下来,剩下巨大的愧疚。 “这是他的责任。” 揽过她的肩膀,他没有说话,只是脸色很难看,但也没有多余的情绪。 若是摇光没有做出这样的选择,在那个时候,宋榆的选择又会是什么呢? 是与他们继续虚与委蛇拖延时间,还是直接逃跑牵动引线走入密布火药的圈套? 那她的结局又会是什么呢? 有些时候,很多事情不能细细追责和深想。 他唯一的承诺,便是让这一切血债血偿。 第174章 皇后,还是太子,陛下选一个吧 山下传来一身鞭声,一抬金碧辉煌的龙撵被十来人齐齐抬上山,张冠宇见眼前之景,蓦地一颤,收回了眼神,高亢的嗓音唤道、 “陛下到——” 赵乘明? 宋榆还未反应过来,身边的人突地矮了她一截,黑压压的跪了一圈。 “吾皇万岁——” 就是小川,也端正衣冠,走向了龙辇前,稳稳当当地掀开衣袍,笔直跪了下去。 “儿臣参见父皇!” 人人都跪了,唯独沈樾舟牵着她的手臂,一动不动地立在雪地里,并不曾要行礼的模样。 宋榆不知道他与通平帝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既然沈樾舟不跪,她自然也不会自己找晦气,静静站在他身边,瞧着从龙撵上慢吞吞走下来的人。 他的视线与沈樾舟撞上,见他如此僭越,却未置一词,只是将目光对准了宋榆。 隐隐的,眉心蹙起,甩袖负手,将小川扶了起来。 “你可知你擅自离宫,是大罪,现在还闯下如此大祸!” 小川闷声不语,通平帝的脸色缓和了一些,见儿子身上没什么伤痕,心里渐松。 “儿臣知错。” 今天的事情,的确也是因为他的鲁莽,给了这些人可乘之机。 “父皇莫急,儿臣并无……” 他这句话还未说完,身后穿着银色宫装。逶迤裙摆的宫妃提着裙子,便冲过来。 她看上去哭过一场,声音颤抖又哽咽,说话没头没尾。 “儿子!” “你有什么可伤着了?” “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吓到?” 她接连问了几次,小川不动声色往后一退,更加恭敬的距离,和更加恭敬疏离的态度。 “回母妃,儿臣没事儿,儿臣让您和父皇担心了。” “你怎么能擅自离宫呢?又怎么要跑到如此偏僻之处?万一万一……” 万一他有什么好歹,她也不活了。 太子生母被人传得神乎其神,说是容色绝美,也有人说是媚骨天成,斗则怎会蛊惑到皇帝,从一个侍女,一朝成为四妃之一的凤凰。 猜测声不断,但她实际并没有传言的美丽。 端庄有余,颜色中上,比小家碧玉多添了几分稳重感。 宋瑜静静地看着一家三口。的场景总觉得有些古怪,如果说小川对通平地倒有几分仰慕之情,但对于淑妃,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礼节。甚至他看见沈樾舟,都会多几分亲昵。 “小川是皇后抚养,多在东宫,鲜少与生母见面。” 沈樾舟见她有几分不解,解释道。 当年阿轸和通平帝双双中了情毒,是杜银辉自愿献身,才解了毒。但也因如此,皇帝其实还是很忌惮淑妃,更不愿生母与皇子关系太紧,日后影响朝纲,所以两人见面次数屈指可数,若非重大典故和节庆,她极难见到小川。 赵乘明简单叮嘱儿子几句,从人群中缓缓站起来,看着一望无际,歪七扭八的尸山人海,抬手捂住唇,遮挡血腥味。 “身为皇家影卫,刺杀储君,背主求荣,此乃大罪。” 皇帝于此,这些人连狡辩都不敢,整整齐齐匍匐跪在地上,垂头丧气。 “朕不会留你们的性命……” 他微微叹了一声,“都自刎吧,朕一笔勾销。” 对死士而言,任务没有完成是死路一条,执行任务时失败,也是死。与其落入旁人手中,自刎算是皇帝宽宏大量。 杜银辉却着急道,“陛下,若是放任他们自刎,谁能指认凶手!还是陛下要袒护皇……” “闭嘴!” 现在还不是砸锅问底的时候,更不是追责的时候! 王家刚刚覆灭,他手中本就缺人,皇后母族虽然不显贵,但也是世家之一,他要给小川铺路,就不能一杆子将所有人全部打死。 死士们齐齐抱拳磕头,从怀里拿出一把小刀,对准自己的腹腔—— “嘭——” 清脆的铁器碰撞声,箭雨射下他们手中过的短刀,沈樾舟抬手,喝止。 “陛下且慢。”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通平帝。 随即,半山坡上,一道赤色的身影从雪中掠过,马背上坐着一位明黄艳丽,珠玉满头的女子,而她的身后,则是张泽权。 张泽权一手扼住皇后的脖子,一手拉缰绳,于千人中打马而来,立在了中心。 “回禀陛下,臣在山脚撞见了娘娘的马车,娘娘让臣护送她上山。” 护送,用刀抵着脖子,人性命都在他瞬息之间,这算是哪门子的护送? “皇后。” 本想着要保住皇后的赵乘明彻底失去了耐心,看着像皇后的眼神带着几分狠厉,面子上,更有几分臊。 当着众人的面,中宫皇后说绑就绑,沈樾舟何时将自己放在眼底? 他在刑部大狱七八日,却能如此迅捷掌握局势, “你为何在此?” “陛下还用问吗?今日这场局本就是冲着小川而来,皇后娘娘肯定是望着他们传来好消息!” 杜银辉护子心切,恨不得冲上去扒了她的皮! “陛下!小川是您唯一的子嗣!倘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被皇后设计!臣妾就是死也不会瞑目!更不会轻易放过皇后!” “朕说够了!” 赵乘明最为厌恶有人逼迫他,况且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看着皇后,只觉得脑筋隐隐作疼。 世家女,多半是不受管束的,人人都有私心,都有谋划,将他当做诱饵一般,想要利用自己以达到目的。 皇后心胸狭隘,他不是第一日知道,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女人又蠢又会坏,还要往枪口上撞。 “陛下金口玉言,涉案之人无一能幸免,不知要如何处置皇后?” 沈樾舟搂着宋榆,小心翼翼牵着她的衣裙,尽量不让她踏在血上,缓缓走向皇帝。 “陛下一诺千金,臣想您并不会食言。” 他是天子,自然是不能食言,但皇后是国母,自然不能如此仓促就废后。 “陛下难以决断吗?” 沈樾舟几乎是没有给他半秒考虑的时间,身后的一个黑影迅速将小川给抱了过去,从袖口亮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刀刃,一瞬之间就抵在了小川的咽喉。 ! 谁都没有想到沈樾舟会对小川出手。 就是宋榆,也下意识想扑上去,厉声喊了一声“小川”后,被沈樾舟一把拉进了怀里,动弹不得。 男人的气息变得很浑浊,轻而易举将怀里挣扎的少女给控制住,暗示她不要擅动。 “沈樾舟!” “你疯了!” 他没疯。 爱人不理解,没所谓,他只是想让赵乘明付出该有的代价。 “皇后,还是太子,陛下选一个吧。” 第175章 黑化 暴风雪在阴沉的天际酝酿,现场一片寂静。 一边是身怀六甲的皇后,一边是膝下唯一的儿子。 赵乘明往前走了一步,又往后退,双眸聚焦着风暴。 “沈樾舟。” “你要做什么?” “陛下听不明白?臣,让您选一个。” “另一个呢?” “您说呢?” 他轻笑着,捁住宋榆的肩膀,不让她乱动。 而宋榆却彻底地糊涂了。 那是小川,是沈樾舟亲自教出来的学生,他又是哪一根经不对劲,让皇帝二选一。 她的视线望着小川,从他表情中同样看见了几分震撼和受伤,小小的手扼在弯刀上,一双眼睛扑闪着,水灵灵望着沈樾舟,张了几次口,他都没有说出话来。 太傅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可是为什么? 小川很伤心,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不甘心地望着沈樾舟,在得不到他的回应后不甘示弱地看着宋榆,见到她关心的眼神,小川像是被人遗弃的孩子,瘪了瘪嘴,彻底忍不住了。 “太傅……” 他是做错了什么吗? 还是因为自己将这些人带到这里来差点害了宋榆姐姐,所以太傅会迁怒于自己? 小川的哭声很轻,轻到不可闻,却让杜银辉抓狂。 “陛下……” “都督……” “这关小川什么事情……都督!您要做什么?” 刀放在儿子的脖子上,跟放在她的心口没什么区别,杜银辉容色大变,差点尖叫出声,瞪大眼睛双手置前,三魂丢了六魄。 “我只是……血债血偿罢了。” 沈樾舟勒紧了宋榆的肩膀,又缓缓松开,低下头来,替她捻去眉梢的雪花,神色更加坚毅。 “陛下欠我一条命,今日,也该是到偿还的时候了。” 赵乘明攥紧了手心。 他不杀他,他要他活着,要么背负着丧子之痛,要么失去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他的痛苦,他要让赵乘明一一偿还。 “沈樾舟,朕是皇帝!” 他已经贵为天子,为何还会受一介臣子管束,王善朴再猖狂,也不敢直接当着他的面威胁自己,沈樾舟哪里来这样的底气!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朕是杀了沈月轸,但你若是想要报复回来,朕也会让你,让沈家,让胡家,甚至是与你有关的千千万万人付出血的代价!” 轰隆—— 宋榆的身子僵直。 这答案。 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赵乘徽只是一把刀,还是一把蛊惑人心的刀。 能拿到无色无味之毒的人,普天之下,屈指可数。 杀了她,栽赃给沈家,沈樾舟会如何如何做? 他会与沈家决裂,脱离沈家,自愿成为皇帝的一把刀,不仅消除了世家在朝局上的影响,甚至让他忠心耿耿,替自己办事。 难怪…… 【恭喜玩家,真凶已经找出】 【恭喜玩家,可以离开游戏】 咯噔—— 宋榆根本就没有反应,她呆呆地停滞在原地,似乎听不清刚才系统的话,下意识抓紧了沈樾舟的手臂。 “阿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这都是他应该付出的代价。” 男人轻声抚慰着她的头,一遍又一遍,耐心地安抚。 一道道被冰冷的电子音却不断地在她耳边响起。 【恭喜玩家完成真凶任务,你可以随时离开游戏,但离开游戏之后这个世界即将覆灭,你所经受的所有数据和记忆都会消失】 咚咚咚—— 宋榆的心在这一刻提在了嗓子眼。 【你有一个时辰可以考虑,当然,如果选择不离开,剧情将继续发展,你需得完成下一个任务,阻止男主黑化】 黑化…… 把持朝政、戕害忠臣、弑父弑君,操纵藩王,将天下沦为炼狱…… 这才是沈樾舟最终的走势。 “即便他们死得干干净净,也与本座无关。” 他开口,没有敢接茬。 沈樾舟一言九鼎,要谁死,没有人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在江浙韬光养晦,不过是为了牵扯出更大的案子,送更多的人去死。 他能让胡家覆灭,自然也不会对沈家有多少恻隐之心。 沈樾舟一身黑袍,闲庭信步般脚踏在雪地上。 “赵乘明,当年你将我算计得团团转时,看着我失去挚爱作壁上观时,享受着我给你带来的安定和在朝堂上的风光时,你怎么没想到会有今天?” 他的眼中只剩下恨意。 “本座不会让你死的,你也杀不了本座。” 赵乘明抬头,紧紧地盯着他。 “清桉,我知道你恨我,可我当年没有选择,要用你,沈家就必然离开中央权力,只有你与沈家不共戴天,朕才能安心。” 沈樾舟静静地看着他,听他将这样荒谬的言论,许久,仰头大笑。 宋榆从未见过他这样,简直是崩溃的边缘,令人发麻的冷笑。 “清桉……” 宋榆伸出手,拉住他的手,眼神里掩盖不住的担忧。 他停了下来,乖乖地没有再表现出那般恐惧的情绪,反握住她的手,温柔地笑了笑。用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嗓音。 “我要让当年害你的人付出的代价,阿榆,你乖乖地看着。” 不对劲! 太不对劲! 他现在的状况就像是火山爆发的前夕。 男人转过头来,再次看向赵乘明。唇缓缓掀起。 “陛下,你可有决断?” 他不是当年空有一身虚名的沈樾舟,被人玩弄在鼓掌的沈樾舟。 现在的他,即便不能覆灭整个大晏王朝,他也能将晏都拖向水深火热。 搅得天下不宁,他乐见其成。 “沈樾舟,冤有头债有主,本宫与你无冤无仇,你杀了本宫有何用!” 皇后在局外,压根儿看不清现在的状况,她从头到尾都只是想要帮赵乘明拿住宋榆,用作他挟制沈樾舟的法子!让她的儿子未来不再受人钳制! 至于太子……他自己闯进来,要是死在乱箭之下,管她什么事儿! 沈樾舟和皇帝在打什么哑谜,皇后不懂,可她却明白一件事情,在太子和自己之间,皇帝肯定不会选择自己! “沈樾舟……本宫可助你掌握大局!只要你能辅佐本宫肚内的皇子登基,本宫让你成为大晏第权臣!本宫与你没有仇怨,本宫定然听你的命行事!” 她不要死,她不能死! 还有五个月,孩子就出生了…… 天上阴云快速集结,遮蔽了整个晏都,皇家寺庙金顶在阴云下散发不出半点光辉,一股又一股冷冽的飓风朝山顶聚来,闪过一抹强劲的漩涡。 有人冷。 呼吸都像是被冻住,神志模糊。 也有人浑身发热,警惕着周围的一举一动。 皇帝身边的大内侍卫将皇帝围成了一个圈,但在圈层中,他们始终感受到一股浓烈的杀意铺面而来。 皇后,还是太子? 赵乘明左右摇摆,不知所措。 他这前半生的决定,很多都不是他自愿的。 无论是被人送去西戎做质子,还是与祁王夺嫡,甚至是在朝中官员的调遣和升降,每一步,都有无数的辖制,他连喜欢一个人,都做不到去将她放在自己的身边,只能去拥有一个与她有关系的赝品。 而皇后,皇后却是他自己选择。 皇后娘家势大,外戚精干,能为他所用,登基前夕,他都依靠着外戚运作。 他的目光,在冰冷地环视着在场每一个人,最后,他缓缓朝向皇后—— 第176章 她就是死,也要拉着杜银辉一起死! 皇后却在这个时候彻底地乱了。 “不……” 她摇头,金簪珠玉疯狂地摇晃着,双目欲裂,浑身翻着冷意。 “陛下!这与我无关……” “本来是无关的……” 赵乘明也不知道是该说她运气太差还是太蠢,什么时候动手不行,偏偏选择沈樾舟知道他杀害了沈月轸的档口,偏偏要出现在这里,想要对他身边的女人下手。 “皇后,你不是愿为朕赴汤蹈火吗?” 他慢慢走到她的身前,擦拭唇角溢出的血丝,目光温柔至极。 他是温柔的,在先帝众多皇子中,脾气也是最好的一个,最没有架子的一个。 当年太后想要白永善嫁给皇帝,开设了上赏花宴,可白永善临时逃跑,她便第一眼就青睐他。 赏花宴中,梧桐树下,他捧着一只折断翅膀的鸟儿,细心地给它包扎,蹲在树下,温情柔和,是她心目中夫君的模样。 世家贵女都喜欢性子温和的夫君,易拿捏,善掌控,即便他是皇帝,但品行若是有几分柔和,对她也不会太差。 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是对的,他对后宫中每一个人都是如此的关切和温柔,没有人是例外。 如果说唯一的例外。 就是他挂在尚书房内的一幅仕女图。 与沈家沈四长得一模一样。 那时候沈樾舟与他庶妹的丑闻人尽皆知,但皇宫里却不能有半点口舌,无论宫女,还是宫妃,倘若议论一点,乱棍打死,无一幸免。 她才知道,原来在赏花宴上他捧在手心的那只小鸟,是被他亲自折断双翼,故意将它送给沈四。 而在那棵梧桐树下,掩盖着无数被折断双翼之后横死的鸟儿尸体…… “皇后……” 赵乘明拖着一袭明黄长袍,空荡荡的衣襟里风声荡漾,他艰难地撑着这龙袍,慢慢朝自己走近。 “不……” “陛下……” 皇后疯狂地摇着头。 “陛下……我不想死……” “妾身腹中还有皇嗣!妾身错了!妾身不该擅作主张,让陛下两难……” 更不应该认为沈樾舟深陷困境而不自量力将刀口对准他身边的人…… 这个男人,是个疯子! 当年能为了沈四火烧宗祠,至死不入沈家一步,现在也能为了一个女人而逼得皇帝杀妻杀子! 她不甘心,歇斯揭底,但换来的却是皇帝冷漠的目光。 “赵乘明,这个懦夫!” 淬了一口,她的脸色因为长时间被人控制喉间而呼吸受阻,变成了青白色。 “当年要不是我嫁给你,你以为你的皇位会做得这样稳!” “难道你就指望那个贱人!一个贱婢出生的女人替你稳住江山?” 千万不敢和仇恨汇聚在一处,她满目都是恨意,玉坠掉在耳旁,摇曳叮咛。 “对了,你靠着这女人杀了沈四,自然也舍不得杀害她!” 杜银辉面色面目惊惧,慌张地朝后退。 漂亮。 今天是什么日子,真心话大冒险吗? 宋榆张着嘴,笑出了声。 “你说,是谁动的手?” 杜银辉? 宋榆甩开沈樾舟的手,掀开被大氅掩盖的帽子,孑然站在雪中,遗世独立。 乱箭中,没人看清她究竟长什么模样,只晓得与沈月轸有几分相似,可亲眼所见时,还是被吓得不清。 人与人相似,大不了是在容貌之上,可是气度和神态,却是极为难得。 在场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姑娘……” 杜银辉踉跄一步,差点栽倒,她的表情惊诧又不敢置信,满头冷汗。 “我记得,那一日,你也在,你抱着小川来到了飞仙阁,道别。” 宋榆热血倒流,她也不管这样会不会引发轰动,眼底都是怒火。 “是啊……皇帝让亲妹妹下毒,都只是幌子,他只是想让赵乘徽背锅而已,而沈家又怕沈樾舟与皇家直接对上,认了这栽,甘愿替她背锅……可真真正正的,藏在幕后的人,却是沈月轸身边最为亲密的侍女。” “她岂不是贱货!背主求荣!还杀主上位!” 藏了这么多年,她终于能将这些事情全盘托出,皇后畅快得很。 杜银辉都没死,她凭什么死? “你们还真的一位,淑妃单单是靠着太子才有了今日吗?” “你们以为,太子能被册封,只是因为他是陛下唯一的皇嗣?” “哈哈哈!” 看着这些人惊诧震撼,皇后露出几分得意的神情来。 “当年淑妃为了让自己的儿子登上太子的宝座,陛下开设的条件,就是让她杀了沈月轸!” “哦,还有,都督可知道她们是怎样下的毒?” 深宫秘闻,没有人比她这个当皇后的更清楚。 不过她一心向着皇帝,从未想过借此拉拢沈樾舟,成为自己的后盾,甚至为了皇帝不惜与沈樾舟为敌。 可他是怎样报答自己的? 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她错了,大错特错,被他蛊惑失去了理智,沦为鱼肉。 可是,她就是死,也要拉着杜银辉一起死! 第177章 我只想知道真相 杜银辉的脸色刷一下变得彻寒,双目失去焦距,眼中带着几分混乱和恐惧。 她本能地想要去堵住她的嘴,在看见沈樾舟投射过来的冷冽的目光时,扎去你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我没有……” 她摇头,视线倏而凝聚在宋榆的身上,美目微微放大,嗡张着嘴巴。 “我不知道……” “宋……宋姑娘。” 她听皇帝说过,这姑娘是沈四的妹妹…… “我没有害她……不是我……” “淑妃,你觉得你现在狡辩有什么意义?” “哈哈哈……的确不是你杀的她,可却是你设的计,纸包不了火,你以为你又能苟活到什么时候?你以为沈樾舟容得下你?” “都督,你不好奇沈月轸究竟是怎么中毒的吗?你不想知道究竟谁是坑害她的罪魁祸首吗?” 皇后艰难地抬起头,美目欲裂,在生与死的关键点,她什么都顾不上了。 “放了我……” “沈樾舟,你放了我,我就告诉你!否则,你一定会悔恨一生。” 狗咬狗的,才是这世界上最好看的一幕,沈樾舟此刻倒是很冷静,他的情绪彻底平静下来,眸中带着几分好整以暇。只微微抬手,张泽权捁住她脖颈的力度勃然增大,压得皇后踹不过气来。 “本座最讨厌有人威胁,你还没有资格跟我谈判。” 他双眸微微一阖,微笑着从袖口抽出一把短刀,突然递给赵乘明。 “二择一,陛下选皇后?” 他今天笑起来的模样很好看,高贵神秘,就好像走在悬崖边缘的人,谁都摸不准他下一刻究竟是喜是怒,只能胆战心惊地陪着。 沈樾舟欣赏着每一个人惊骇恐惧的表情,十分的兴奋。 这样的兴奋传染着宋榆,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杜银辉。 而杜银辉,却在此时回避她的视线。 如果说当年她最信任,最同情的人,她一定算是其中之一。 当时她刚来到这个世界,不认识,不熟悉,系统只是提示,而她却真心实意地为自己做过很多事。 在沈家如履薄冰的几年更是陪着自己度过了最为艰难的一段岁月。 宋榆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会有她,会是她,她会成为自己黄泉路的助手。 而此时,赵乘明捏住那把短刀,低低看了很久,才徐徐转身,面向皇后。 “赵乘明……” 皇后的眼神只剩下了绝望,她察觉到自己撼动不了沈樾舟的决定,更不能丈夫回心转意,露出了一抹绝望的笑意。 “受臣子钳制,你从头到尾都是懦夫!” “杀了我……你只会被他拿住谋害发妻的把柄,一步步将自己葬送!” “你是皇帝,是天子!你能不能像一个男人一样,保护自己的妻子!而不是任人宰割!” 无论她说什么,赵乘明的表情始终没有改变,眸子里诡异的安静,就好像他早就做好了要杀她的准备。 “朕从不知,原来你竟知道这么多……” 除了这些信息,恐怕还有很多东西,都没有瞒过这位深宫皇后。 赵乘明在她耳畔低声道。 “皇后难道不知道,知道的越多,死得就越快?” “你想杀我灭口?” “堵住我的嘴不让沈樾舟知道真凶是谁是吗?” 她狰狞着抬起头,苦笑连连,眼眶内聚集着泪花,“你就这般护他们母子?” “凭什么……” 如果她比不得沈月轸,为何还比不上一个杜银辉? “我不会让你如愿……” 皇后突然抓住赵乘明的手,然后一把推开,手肘抵住张泽权,面朝宋榆,嘶喊声随着风吹到了每个人的耳鼓里。 “是太……” “够了!” 突如其来的一喝,连沈樾舟都没料到,他抓住她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用大掌紧紧包裹,轻轻揽住她的肩膀。 “你猜到了?” 皇后温柔地笑了笑,目光落在宋榆身上,带着几分怀疑的怪异,“你既然知道,为何不说?好实说,你想隐瞒?” 宋榆的唇有些发白,一字一顿。 要是今日都猜不到,那她就是真的该笨死了。 手臂上的伤口,无味无色同样控制中枢神经,抑制呼吸的毒药,世间除却钩吻,还有一物。 “与你无关。” “哈哈哈!沈月轸在天之灵,知道自己的妹妹跟自己的男人搅合在一起是什么感觉?不仅占了自己的男人,而且还要帮她掩盖杀人真凶……” “我曾那样羡慕,她现在看来,也就那样,男人都是一样的,有了新欢,忘了旧爱……” 她这半截话还没说完,一把冷刃突地在空气中划破,插进了她的心脏。 “噗——” 伴随着杜银辉突兀的尖叫,皇后瞪大眼睛,看向了宋榆身后的男人。 他将他痛苦的表情尽收眼底,眼眸中只有炽热的杀意,半点犹豫都无。 都想要封她的口,可她偏要说。 “是……” “是你精心辅佐的……” “唔!” 没有人看见宋榆究竟是什么时候跑到皇后身前,更没有人看见她是什么时候动的手,白皙的手指握住那把短柄,直截了当插了进去,捅破心脏。 皇后的眼神在惊恐中变得灰白。 “你以为你孩子能保下来?” 宋榆低头,轻而易举捅破皇后的侥幸。 “你用了药,得到了他。但你可知,赵乘明的身子,连生一个健全的孩子都不能,你还用烈药至孕,他根本就生不下来。” 沈樾舟将宋榆揽了过去,同样惊惧未消。 宋榆救人治人,他从没见过有一日她会亲手杀人,还是一尸两命。 “阿榆……” “她身上那样一股熏艾的味道,怕是也晓得,这孩子难保,根本就生不下来。” 宋榆阖眼,声音沉了沉。 “有些秘密,既然已经落入尘埃,就没有必要再次引起风浪。” 她知道结果就行了,知道谁是真凶就好了。 今日若非沈樾舟来得及时,她也会因为皇后而变成一具尸体。 生死有命,输赢都认。 “那是你认为!” 沈樾舟平静的嗓音下藏着怒意,又恨又无奈,双手摁住她的肩膀,双眼猩红。 “阿榆,我只想知道真相!” 第178章 德不配位 眼睁睁看她去世,眼睁睁看她受人算计,自己被人耍得团团转,看着这一切走向不可挽回的地步,对他公平? “清桉……” 宋榆摇了摇头,伸出手抱住他的腰,将自己的身子紧紧贴近他,“你不会想知道。” 知道了,只会让不幸的人更加不幸,让无辜的人,背负上本不该属于他的罪名。 “不,宋榆。” 沈樾舟顿了一下,握住她肩膀的双手垂落下来,擦拭了她眼睑上的霜雪。 “所有好的坏的,我都要清楚。” “能让你不惜亲自杀了皇后,也要藏匿的人,是小川,是吗?” …… “无色无味,控制中枢神经的毒,又能够在短时间毙命,朱权南下寻找此毒时,除却钩吻之外,不应该没有接触过见血封喉。” “此毒溶于血液,伤口与汁液沾上一点便可死于溶血血栓,心脏骤停,我当时不小心被小川划伤了手背,在他指甲缝隙里,的确看见了汁液,只是……” 只是她当时怎么都想不到,杜银辉会利用孩子来达成目的。 沈樾舟的目光落在小川身上。 他看着这个自己几乎是亲手教养长大的太子,露出了不知是笑还是哭的神情。 当年杜银辉有身孕其实是意外之喜,否决定了祁王一脉人丁赵乘明尚无子息的弱点,也让跟随赵乘明的人对他更加笃定追随。 但赵乘明身子弱,汤药不离身,他的孩子要保下来,阿轸基本上是费尽心血。 他和阿轸,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会有孩子。她又是那般喜爱一个孩子,杜银辉是与她自幼长大的侍女,尚且忠心,有了杜银辉在手,阿轸在晏都的地位一泻千里,就算是面是背非的沈家,也开始对她和颜悦色。 所以,对于这个孩子,他的确也寄予厚望。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小川身上…… “沈樾舟,放了他。” 宋榆伸手握住他的手心,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旁,轻轻蹭了一下,“我在你身边,就在你眼前,是活生生的人,不是须臾幻影,更不是你的梦境。” “你清楚这一点,就足够了。” 上一辈人的恩怨,与孩子无关。 “是我吗?” “太傅!” 小川听懂了,泪眼汪汪地看着沈樾舟,想求证。 他对沈月轸的印象实在是太浅,只晓得她与太傅的恩怨情仇,也只晓得她是父皇藏在心头的女人。 只是没来由的,他却对她很有好感,才会在看见宋榆之后,心生亲切。 “是我害了轸姨?” 他又扭头,带着哭腔。 “母妃……是吗?” “母妃!你说话啊!” “如果没有轸姨,我也不可能出生,你也不会成为皇妃,但到头来,是我们害了她?” 杜银辉看着皇后咽了气,还来不及庆贺,便听见儿子的质问,一次比一次笃定。 她回避着,别开脸,更不敢看沈樾舟。 “淑妃是沈家的奴才,自然改由沈家人处置。” 赵乘明的声音凉飕飕从头顶传来,杜银辉闻言,轰然摔在雪地上。 天下最无情之人,便是赵乘明。 眼睁睁看着自己有孕的妻子在自己面前惨死,也能为了皇位将她交给旁人处置。 她想要否认,想将一切都推在赵乘明身上,可是小川的脖子上始终被人抵着匕首,她不敢赌,不敢赌沈樾舟会不会真的杀了他报仇雪恨。 杜银辉垂下了头。 “若非都督要带着姑娘离开晏都,我岂会下手!” 她的声音温温柔柔,说出的话却不可理喻。 “若非您故意纠缠,姑娘又岂会被人指指点点?根本就不可能嫁一个好人家,这辈子也不能生儿育女。我生下小川,也全当是为了她,我想着……小川日后有都督辅佐,姑娘看管。即便我不受宠,他也能平安顺遂一辈子。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带她离开晏都!为什么你要在我们都最需要你的时候远离是非之地!” “没有你,陛下的皇位岌岌可危,小川更是别人眼中钉,肉中刺!” “若不是我,姑娘现在早就入了宫,还能与你厮守?这是你们欠我的!” 赵乘明跟她说,要留下沈樾舟。 无论如何都要留下他。 他不能离家晏都,更不能带着沈月轸远走高飞。 若是她成功做到,小川身为他的长子,定然会成为储君,而她也会顺理成章成为太后。 她其实不求那些虚头虚脑的哄骗,她只想小川能成为人上人,不再为奴为婢,更不用因为生母身份低贱而被其他的皇子嘲笑。 能攀上沈樾舟,便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造化。 杀了沈月轸,难道她就开心了? 姑娘对她视如姐妹,更是如手足…… 宋榆勾起唇,放开嗓音笑出了声。 “但……在更大的利益面前,这些又算什么呢?” 杜银辉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与沈月轸有几分相似的女人,一时眼花缭乱。 “杜银辉,我欠你的……” 宋榆语气凉如寒风。 “我不该带你入宫,更不该在赏花宴让你顶替我上了赵乘明的床,让你一步登天。” 宋榆慢慢地踱步走在她面前,微微弯腰,笑意瘆人,杜银辉如见了鬼一般,被吓得脸色苍白,唇瓣打着抖。 “你……你究竟是谁?” 这眼睛,眉宇,乃至于神情,语气,简直和沈月轸一模一样。 她看向沈樾舟,突然觉得自己仿佛猜到了什么,沈樾舟对她如此执念,没准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有违天理的事情…… “我是谁,你应该清楚,普天之下,除了我,再没有人会不惜杀了另一个人来保全你的利益。”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一步,她还是无法彻底与她划清界限。 杜银辉双眼婆娑,颤抖着双唇,想哭又哭不出来。 “姑娘……” 她伸出手抓住宋榆的裙摆,一寸一寸爬向她,“我错了……我只是被眼前的一切迷惑住了双眼,害了你,害了都督,你们对我有再造之恩,是我薄情寡义,自私自利。” “自私自利……” 宋榆突然扯住她的衣襟,将她推开—— “你为了一己私利,杀了我。你哥哥为了一己私利,不惜将江浙上万百姓拖入水深火热,让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你与你哥哥,一丘之貉。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第179章 大结局(一)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杜银辉突然从扯住宋榆的衣裳,费劲从雪地上爬起来。 雪浸透她的鞋袜和衣襟,冷风一吹,冻得人颤抖。 她对上宋榆的视线,毫不示弱。 “我为了我的儿子,要我付出什么都可以!你不明白,你怎么会明白我们这样的人的痛苦,生来不由人,命里为奴为婢,我们若是不抓住任何机会向上爬,这辈子做到头也只是奴婢,是老姑姑,老嬷嬷……你看,即便我现在贵为二品淑妃,太子生母。刚刚陛下如何说的……说我是沈家的奴婢,生死还是应有沈家决定!” “我这一辈子都在摆脱,我不想我的儿子因为我低人一等!受人耻笑!你不能明白,你生来就是主子,生来就是沈家沈四姑娘,即便是不受宠,但你至少是个人,有出路可走。” “你不明白我……你要是站在我的角度,不会比我做得更好……” “在你眼底,我也只是你的奴才而已……” 自卑,怯懦,还有踏入深宫之后重重波诡云谲,杜银辉既一清二楚,更明白自己终究是占了她的利。人人在她身上找当年沈四的影子,对沈四的情绪全部倾泄在她身上,好的坏的她都得照单全收。 宋榆默然摇了摇头,所有的怒意和激动烟消云散。 “你只是你而已。” 杜若的愿望,是希望妹妹能够在深宫里安泰幸福,而她的愿望却是居于自己的自卑,无法正式面对自己。 她始终认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全部都是因为自己。 患得患失,若即若离。 若是让自己消失在这个人世界上,她便能完全能享受她的身份。 可不是这样的。 她早就不是覆在自己羽翼下的小侍女,她早就是一宫主位,正儿八经的淑妃娘娘。 可这些事情,她不会明白,也永远不愿意接受。 宋榆转身,回到沈樾舟身边,他轻轻牵住了宋榆的手,望着她良久,很不甘心。 “不追究了?” 四野视线聚焦而至,像是一团团炽热的光线,将她穿透。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捅破白雾的晨曦刺破厚重的云层,暖暖的阳光,照耀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温暖,和煦,空气中似乎散发着粘糊糊的焦糖气味。 那双冰凉的手反握住她的手腕,又问了一遍。 “她是小川的生母。” 良久,沈樾舟才从她口中听到这个答案。 宋榆的决定,他不干涉,也不违背,只是若要杜银辉和赵乘明好生生的活在这个世界上,犹如吞下一千根银针,哽在他喉咙上。 “小川,”宋榆朝着他走去,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发,有捏了捏他的脸颊,“你觉得,我改怎么做?” 小川畏畏地埋下了头。 他与生母其实并没有什么感情,一则是皇帝忌惮母强子弱,坏了朝纲,二则是沈樾舟的干涉,他几乎是在尚书房长大的,平日里除了通平帝,这个世界上唯一信任和在意的人,就只有沈樾舟。 太傅,才是真真切切对他的人。 即便,他要杀自己,但他心头却无半点恨意。 只是面对亲生父母的罪行,他无法判断,更难偏袒任何一方。 “小川只是孩子,你莫要逼他!” 赵乘明这个时候倒是有了几分慈父心肠,揣着一口气,“你要如何处置淑妃,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小川……”眼前闪过白晕的昏厥,赵乘明摇摇头,捂住胸口,沉声。 “要杀要剐,随你。” “孩子……” 宋榆看着他。 “你利用小川毒害的时候,让他一个襁褓婴儿背上杀人罪名时候,你们皆有想过他只是一个孩子?” 宋榆扯了扯衣袖,牵着小川的手,慢慢带着他站起来,弯腰拍了拍他膝上的雪,低声问他。 “你是储君,也是未来的太子,我与母亲的恩怨,本不该涉及你,可无论我什么样的决定,都会让你痛苦。” “我明白。” 他不是温室里将养的太子,在沈樾舟身边长大,诏狱酷刑,朝堂纠纷,派系之间的争斗,乃至于文书例案,无一没有亲自接手。 他更明白,宋榆这样做,其实是在保住母亲。 因为太傅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而母亲,或许有几分是为了自己的太子位,但更多,是为了她自己。 “宋姨……” 换了称呼,小川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污泥,抿了抿唇,扯出一抹笑意。 “对不起……” 宋榆低头,摇了摇脑袋。 “淑妃背主,毒害轸姨,构陷姑母,按例,获死罪。孤念其为孤生母,沈家不允追究,但其德行,不配位大晏皇妃,废为庶人……” 小川转身,望着身后破旧的残庙,又将视线已汇聚在遍地残尸的雪地,叹了一口气。 “终身幽禁此处,无召不得出,不传令。” 滴! 系统电子音再次出现。 【游戏时间,只剩下十分钟,玩家请做好决定】 …… 通平六年四月二十一,贾敬安、王善朴、胡彻、并江浙案所有之富商世家,尽数聚集于午门前,与正午,贾敬安、王善朴凌迟处死,其余人,斩监候,诛九族,女眷流放海口。 这一日,天气晴朗,太子赵云川莅临监斩,皇帝赵乘明因病缀朝,太傅沈樾舟代理国政,辅佐太子。 建掌管沉重的嗓音响彻刑场,正午暖阳照应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像是末日最后的余温。 有人哭得很大声,也有人被吓得昏厥,胡彻和胡家众人看着高坐在监斩台上的沈樾舟,更是破口大骂,大声嚎哭。 “行刑!” 哭声很快就被更大的惨叫声掩盖,一层肉皮裹着一层,凌迟便是一点点撕破人的最后一点尊严,坠入地狱。 血腥味笼罩着午门,百姓们乌泱泱地站成一片,咒骂和叫好声不绝入耳,声声高亢。 当年谢安将军是如何背负罪名去世的,江浙百姓是如何在这一群贪官污吏的人手中水深火热的,那么多家破人亡,流离失所,骨肉分离,成千上万的冤魂滞留在海上…… “该死啊!赃官!贪官!害了多少人命!” “这些世家大族,仗着世代积累的财富,根本就不将咱们这些百姓当做人!” “这些人,子子孙孙都该堕入地狱,永世不得轮回!” …… 哭声,喊声,咆哮嘶喊,随着监斩官高亢的罪名声,渐渐没入尘埃。 高台上一盏盏烈酒倒下去—— 高台下一颗颗人头落下来—— 豪门世家,高门贵胄,最后还不是跌入泥潭。 刑台两侧,站满了人,而刑台之上,在古老幽深的皇宫上,一排排北境雪鹰呼啸而来,它们闻到血腥味,在空中久久不愿散去,小川微微仰头,看着它们一遍遍掠过头顶,飞跃王朝,翱翔自由。 他的视线,不由得望向了大晏另一种形式上的鹰—— 沈樾舟肃穆站着,承受着台下的人给予他的咒骂和侮辱。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不近人情,即便是偶尔的温情,也只是给了他身侧的人。 大晏……再无世家垄断朝纲。 小川喃喃,他似乎明白了父皇和太傅这些年的所为,也明白了在太后白氏家族落寞之后,一家又一家世家的陨落。 他们都想要给他一个崭新的,如初生旭日般的王朝。 父皇身子病危,太医轮番为他诊治,其实说是诊治,不过是续命。 自那日山上下来之后,他便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更加寡言疏离,将一切政务全数交给自己,便重病缠身。 小川偷偷去过紫宸殿,看着骨瘦如柴的父皇,也是不忍。 只是他道。 他现在能依靠的人,只有太傅。 太傅不会害他,更没有权欲,虽主少国疑,但也只有他能护住自己登基为帝。 他们这一脉,本就是阴差阳错成为了嫡系,手中能用的人太少,而自己身体太弱,有野心,却没有这个胆量,小川是他的寄托,他不忍让他成为权利当中的牺牲品。 而如今……南方震荡,北境西戎大金还在虎视眈眈,他需要沈樾舟,也需要赵肃替他镇守北境,所以,他必须退下去。 二王不相见,沈樾舟才能摈弃恨意,扶持小川登基。 …… 沈宅内,一片寂静。 沈樾舟褪去一身血腥味的官服,净手,洗脸,沐浴焚香,掀开内卧的帘帐,里面幽静深沉,没有灯烛,但是他可以抹黑走进去,精确地落座在床榻旁。 开春了,又是一年。 床上静静躺着一个女人,眉目如画,琼鼻,粉唇,长长的睫毛,五官像是被覆上上等的釉色,又像是一层玉脂,玲珑剔透,浅粉色的宫装下,是一截白若凝脂的玉臂,双手叠加放在腹部,像是睡着了。 她的确是睡着了。 宋榆突然昏睡在了山寺,便再也没有醒来。 在最后一刻,她紧紧握住他的手,费劲地睁大自己的眼睛。 她说,她会回来的。 不管什么方法,她一定会回来的。 …… 沈樾舟轻轻捧着她的手,放在手心,蹭了蹭自己的脸颊。 “阿榆,折腾了那么久,贾敬安终于死了。” “死了那么多人,翻天覆地,现在全部结束了。” “哦,对了,今日早朝之后我去看了赵乘明,他还是躺着,但已经不能说话,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我并没有阻止他和小川见面,但也是想让小川看见,他的落魄……” “我不会让他这般轻易死的,他要享受万年富贵,长命百岁,一辈子躺在床上,慢慢经受折磨。” “你常说要给温燕燕这些人讨一个正理,你做到了,我也做到了,如今大晏内部革新,世家大族再也不会侵占百姓的资源,今年的春闱,也大多是寒门子弟……” “阿榆……你会回来吧。” 一滴泪落在她的手背,灼热的温度让宋榆一烫。 “还有一件事情,我给你父亲……也就是我师兄提了亲,他似是很不悦,但我谈及西戎问心这个的隐患,他又闭了嘴,字里行间……很想来晏都揍我一顿……” 说到这里,他突兀一顿,微带叹息。 “不管你是谁,是沈月轸,还是赵瑜,我知道,你只是宋榆。” “我爱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是你。” 他一直都知道,她不是自己那个胆小懦弱的庶妹。 从为了银丝碳故意接近他,到一次次给自己的惊喜,出神入化的医术,古灵精怪的性子,她不一样。 烛火慢慢滴落,像是美人落泪,烛身斑斑泥泞,慢慢矮了下去,沈樾舟还是在说着,低喃轻语,一遍一遍。 “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当年……我以为自己能保护好你,能让你远离是非,但我错了……” “阿榆,我想你了……” “阿榆,快回来吧。” “阿榆,梅花开了,又凋谢了,春日海棠也开了,小川送了一大盆放在你床边,红灿如霞,像是我在淮南刚捡到的你的时候……” …… 宋榆艰难地睁开眼。 她还在沈家。 她看见沈樾舟和她一前一后从假山内出来,前者怒气冲冲,因为自己的不尊重而生气,袖口被她故意撕破,只能捂住,偷偷摸摸从假山甬道里退出,却又怕有人见到他们如此,警惕地召走了暗卫,而她因为追他,崴伤了脚。 “沈月轸!你怎么那么笨!” 【让他背你回去】 为了在沈家活命,也为了与他更亲近,宋榆佯装疼得不行,歪坐在地上,眼泪是一套一套。 “兄长……” “我只是想跟你道谢,若没有银丝炭,我定熬不过这个冬,既然心意到了,月轸就劳烦您了。” 她衣衫不整,泪流满面,要是这般出去,肯定受人非议! 沈樾舟只觉得头疼,却回到了假山内,弯着腰给她卷起裤腿,慢慢按动着脚踝,然后弯下腰来,将她背起来。 泥泞的甬道内,留下一重一浅两个脚印。 那是他没想过,这一步一顿,他会背着她走完此生。 “清桉……” 宋榆头上像是被人按上紧箍咒,再次睁开眼,呈现在眼前的却是一串巨大的数据和屏幕。 【男主选择辅佐小川登基,黑化进度趋近为零,你已经通关,若是滞留在游戏里,将会发生不可逆转的精神塌陷】 【玩家是否还是选择不离开?】 【选择不离开,你将滞留在这个世界,生死由命】 …… 【好】 【玩家滞留】 …… 滴! 宋榆睁开眼—— 第180章 大结局(二) 沈樾舟看着眼前清越张狂的面孔,从心底深处散发着几分不悦。 “西戎问心,你是什么意思?” 一己之力杀了他的皇兄,囚禁阏氏,好不容易登上了西戎王之位,又像虎视眈眈挑衅大晏? “我只要她,”西戎问心轻笑,登上西戎王之位的他比之前更多了几分桀骜,“我说了,总有一日我要带走她。” “要么,把阿瑜还给我,要么,两国交战,我以你扣押西戎储妃的罪名告知天下,沈樾舟,众口铄金,到时候兵临城下,你能扛到几时?” 华贵的西戎王袍披在他身上,威仪万千,几分人模人样,却更加令人欠收拾。 扛几时? 当年人人唾骂,指着脊梁骨的日子都过来了,他难道还怕他的威胁? 沈樾舟微微眯眸。 “西戎和大金的关系是坚不可摧吗?还是说,你西戎已经是北境之王?” “你什么意思?” “区区一个外族部落,既然西戎能起来,大金难道就起不来?举国之力扶持一个部落,便足矣,更妄论要是你当真与大晏开战,京畿,边疆的军队早就磨刀霍霍,大不了不死不休,新仇旧恨一起,你这还没有坐稳的王位,怕是又岌岌可危?” 釜底抽薪,沈樾舟屡试屡新。 “西戎与我朝倘若年年摩擦,于两国而言,毫无裨益,本座给你指条路,与大晏合作,开放市坊,商埠,互通有无,开展贸易,本座会令工部在两国交接处修建大兴市贸场所,供两国百姓交换物资。” 化干戈为玉帛。 西戎问心接过这折梳,良久未言。 西戎这些年与大晏的摩擦左不过是因为物资匮乏和人口流动,再加上父皇野心勃勃,欲要南下。 但他其实没有那样的野心。 经过孙恒一事之后,他明白战争给予所有人都是灾难,不管是战胜国,还是战败国,且西戎现在并不具备南下的实力,大金诸部落与西戎也只是表面上的和平。沈樾舟说得不错,如果他扶持大金与西戎敌对,割裂联盟,这将会是一场持续长久的战争。 “我想见她。” 此番南下,不仅是为了告知大晏西戎易主,他更是为了见她一面。 有探子来报,宋榆怕是出了事情。 沈樾舟摇摇头,果断回绝。 “不是现在。” 他眉目微蹙,“等到合适的时机,我会让你见她。” 西戎问心不甘心的离开了大晏,不过此次这番南下,并非朝政上下心焦的争斗,而是两国求和之举。 在边境开设商埠,算是在缓和两国的关系,也是在拉拢各部落与晏都的关系。 有人觉得沈樾舟是卖国求荣,但也有人觉得这般行为能够化解因物资争夺而造成的矛盾,是更古未有的好事…… 朝政之事,很多时候不能带有短暂的目光来看待,放长远望去,他们都不知道,在很多年之后,西戎被大晏同化,认可汉文化,资源成为了大晏的附属国…… 文化的认同,是需要时间浇灌。他等待宋榆清醒的时间,却像是无边的黑暗…… 沈樾舟端着汤药,又坐在床边,亲手给她擦拭了身子,穿戴好新衣,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又渐渐舒展开,然后又拧起。 她依稀如初,容色倾城。 而自己正在老去。 “又是一年。” “阿榆,冬眠的动物又醒了,你怎么还赖在床上,还没醒?” “没醒也没事,我一直都在,想要睡多久都没事,我知道,你肯定也在想办法。” 沈樾舟声音沙哑,试手里的汤药,含在嘴里,然后将她扶起来,一点点渡在她嘴里,喂一口,又拍打她的背部,朝自己怀里拢了拢。 “他们有的人说你已经……” 忍了忍,那句话还是没有说出口,他的神经在崩溃的边缘,谁都不敢当着他的面说宋榆已经去世这样的话。 “更多的人说我疯了……”沈樾舟忍俊不禁,捋了捋她的鬓发,“疯了也没事,或许疯了,我就不用这样痛苦了……” 五年…… 两年…… 他人快过三十,还是没有抱得美人归。 当年何当共剪西窗烛的梦想,似乎只是枉然…… 怀里的女子似乎动了动。 沈樾舟有些愣,不敢置信的僵直。 “谁让你疯了?” “你疯了,不得又让我来治?” 宋榆贪婪的呼吸着空气,看着被吓得一动不动的沈樾舟,唇角微牵,眼泪哗哗地掉。 “沈樾舟,我回来了。” “宋榆?” 他摇着她的肩膀,晃了又晃,喉头一紧,甚至觉得是自己做梦,不动神色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 清脆的声音在卧房内传来,宋榆被吓得不轻,赶紧拉住他的手。 “阿榆!” 他紧紧抱住她,一点点融入怀里,死死地,粘粘的,脸贴着脸,心贴着心,声线低沉嘶哑,肩膀颤巍巍的抖动。 唇瓣相抵,宋榆亲吻着他眼角的泪,双手捧着他的脸,一字一顿。 “你没疯,我也没死,沈樾舟,我说了让你等我,就不会让你落空。” …… 宋榆醒来的第三个月,沈樾舟才终于放下心口的弦,开始上朝处理事务。 这让朝野百官乃都舒了一口气,不仅是终于神龙见马尾不说,也终于有人能处理事务,同时又让他们提了一个醒,沈樾舟眼里心里就只有他的新妇,根本就没有多大的野心。 更多人却怕他有一天突发奇想,想要带着新夫人远走他乡,过隐居的生活,彻底将朝内外的事情撒手不管。 不过无论外界怎样猜忌,两人的小日子还是甜甜蜜蜜。 婚礼办得并不大,就是极为亲近的人吃了一顿饭。 有抱着孩子参宴的白永善,她离开闵家之后,自立而生,收留了在江浙案中被家庭逐出的姑娘们,开了一件纺织厂,自己做起了老板。 也有化干戈为玉帛,千里迢迢赶来想要抢亲的西戎问心,他独自一个人坐一桌,闷头喝酒喝了一地,打着醉拳差点闯了新房。 “活着就好。” 他看着宋榆,伸手揉了揉她的脸,看着凤冠霞帔的宋榆,老脾气不改,从怀里掏出了一枚玉佩,塞给她,“沈樾舟要是待你不好,来西戎……生死我都会等你……” 阿瑜,我没有将你的名字从西戎王册上划开。 他没有告诉她,他此生,也不会令立新后。 还有在宋榆苦苦哀求下,终于让沈樾舟同意参加婚宴的沈父母。 因为胡家落败,胡氏头发一夜变白,憔悴了不少,但因着是儿子的婚宴,还是打扮了一番,只是没有坐在主宴。 但能让他们出席,就已经是沈樾舟冰释前嫌的开端。 最后的最后,便是从北境气喘吁吁赶过来,差点没给沈樾舟一顿胖揍的赵肃。 他一个乖乖闺女,捧在手心里的丫头,被师叔辈的人给掠走了,气得他一路都没睡好,只是,当他在宴席上看见西戎问心时,对沈樾舟的矛头瞬间转向,拿着他的银枪就在院子里打了起来。 西戎问心自知有愧,没敢还手,再加上西戎和大晏现在关系也不错,他甚至没有追究。 最后,两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喝道伶仃大醉,差点拜了把子。 …… 新婚夜,洞房花烛,沈樾舟掀开华胜,甚至拿不稳手中的合卺酒。 “阿榆。”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人,像是天边的仙子,终于落在了他的身边。 更是他哀求不已的新娘。 宋榆被风冠压得头皮发疼,三下五除二解开,一头墨黑色的长发披在腰间,她伸了伸胳膊,“不改换个称呼?” 宋榆试探的叫他,露出白花花的小脚,晃悠着,玉面粉装,娇憨不已,一双眼里带着戏谑的笑。 “夫君?” 他的背本就挺直,现在越发僵硬。 沈樾舟眼里只有她,将软软的身子拢入他的怀里,把她的头按在脖颈里,闻着熟悉的香味,飘在空中整整一日一夜的心,终于落在了实处。 “阿榆。” “我娶到你了。” 宋榆失笑,挑了挑他的下巴。 “上辈子不是已经娶过吗?” 只是没有三媒六聘,成亲拜堂,没有得到任何人的祝福,两个人也执意走完全程。 “不一样的。” 是不一样的。 这一次,是明媒正娶,光明正大,她会永远以沈夫人的姓氏,留在自己身边,生同裘,死同穴。 他甚至都觉得眼前之景还是他的幻觉,是他一次又一次沉溺在绝望之中,呈现的虚影。 “不一样吗?” 宋榆微微松开了他,略加思考。 “的确要给你一个不一样的洞房花烛。” 宋榆不怀好意的一笑。 她突然环住他的脖子,挨近他的颈窝,轻轻咬着他的喉结,然后一只手,解开了沈樾舟的发髻—— 陷入绵长的旖旎中,没有人是完全理智的,这样的温存让彼此更加亲近,气息交叉,身体交缠,她的唇向上攀,蓦地堵住他的唇,轻轻撬开,身子深深压了下去,顺着倒在了新床上。 “清桉……” “嗯?” 低哑的声线格外诱人,他任由她的动作,手扣在她的腰上,即便是势如破竹,被她撩得心火难耐,也生生忍住。 “跟你说一件事。” 这个时间谈事情,沈樾舟呼吸只会更加灼热,只是他没打断她,点头。 “何事?” “我喜欢你,沈樾舟,钟情于你,宋榆此生从未悔过。” …… 宋榆在新婚夜给沈樾舟告白下场就是在月底揣上了娃。 宋榆在诊断出自己有孕那一刻,脸臊得慌,这一个月她基本上没有出新房几步,走街串巷沈樾舟都陪着,害的美人药坊的生意一落千丈,他还不觉。 她只是觉得自由又远离自己一步。 沈樾舟当然喜,他前所未有的红了眼睛,不知如何是好,又怕惊动了她的胎气,上朝之后,除了处理事务外,雷打不动的是前往太医院,听太医们给他讲课,励志要成为妇科神手前进。 九个月之后,沈家呱呱落地一个女娃。 一个容貌酷似沈樾舟,性格与宋榆一模一样的小姑娘。 而那时,小川刚登基,有人参奏陛下,希望他娶沈樾舟长女为后,以巩固沈家的权势。 这件事情没人敢惊动宋榆,只听闻太傅大怒,将一个二品官员贬斥到偏远小镇为官,此后,朝野上下再无一人敢提及此事,在孩子满月宴上,沈樾舟定名为含。 沈含如珠似玉,沈樾舟爱极。 而同时,宫里的旨意也下来了,小川认沈含为义妹,赐易州、梁州四县为邑,食邑千石,封号锦书。 新帝成年后,沈樾舟还政,奏请去公主封地养老,自此与夫人隐居山野,游山玩水,鲜少有人知晓踪迹。 风静,人息。 历史洪流会滚滚上前。 数千年之后—— 是否会有人记起一段因禁忌而产生的旷世奇恋? 又有人会记起金戈铁马里,手握权柄的权臣今何在? 又有谁会记得,千山万水里,那一句,我等你,生死我都会等你。 …… 只有山间,明月,清泉,与爱人何当共剪西窗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