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君笧》 第一章 大婚 这一日的建康城内红幕遮天,钟鼓齐鸣,可谓是万人空巷人头涌动,皇帝嫁女也不过如此排场。 太元八年(383年)六月初八,正是南郡公桓玄迎娶正妻,故司空刘乔曾孙女刘氏宛娘的吉日。 建康本是富庶之地,民有余粮,官有余闲。闲来无事就爱唠嗑,这桩姻缘正是最近半个月来城中热议的八卦焦点。 两位新人都是百年大族的嫡系子孙,可谓是门当户对,在建康城内这实在是司空见惯。 建康城作为南朝晋国都城,最为繁华。大大小小的官吏如过江之鲫,有诗云: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意思就是说,做官的人每天清晨听到更夫敲鼓就要去官府报道,跟上班打卡签到神马的是一样一样的。 新郎官南郡公桓玄字敬道,自小通达人情,应对机敏。他是桓温庶出的最小的儿子,却在五岁就继承了家业和爵位。他的生母出身微贱,嫡母是高贵的皇女南康公主,上面尚有五个哥哥。在这种身份年龄的悬殊差异下还能顺利成为桓家的家主,时人看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桓玄的亲爹桓温当年权倾朝野二十年,大权在握,随随便便就能废弃不听话的皇帝,另立未成年的奶娃娃为帝。其他各大士族官吏都忙不迭地向桓温表示臣服,连当朝宰相,陈郡谢氏的现任家主谢安都曾经北面而事之。要不是运气不好,桓温在决定篡位的那一年突然生了病撒手西归,可怜的小皇帝可能早就被他取而代之了。 然而即便桓温已经过世,桓家的势力却根深蒂固盘根纠结,并没有随之没落,皇族司马氏也根本没有清理桓家的能力,只能战战兢兢地一边安抚一边拉拢王谢两大世族进行制衡,所以当今朝堂之上最有决策权的正是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两大家族。 说起来司马家族的皇帝道路真的是非常坎坷,始终没有能扬眉吐气手掌大权。新娘刘氏宛娘的曾爷爷刘乔可说是桓温的前辈了,一样是多年在朝堂上说一不二的人物,一样是军功起家手握兵权,曾被特许带刀入朝,入朝不趋,将皇权君权肆意践踏。 原本刘家与桓家是没什么交情的,巧就巧在刘氏宛娘的父亲刘耽表字也呼敬道,与桓玄同朝为官。自桓玄及冠,朝中也都知晓南郡公的表字,难免于两位敬道面前提及另一位,于是两家也结了通家之好,强强联合的姻缘就这么缔结了。 要说富贵,从乌衣巷起绕西门送往右御街,连绵不绝十里红妆的送嫁队伍且还不足以彰显这两位新人的高贵身份。 要说尊荣,晋国当朝天子亲临桓家观礼并赐刘氏正一品诰命,许桓玄御赐玉牌可随时入朝,已是恩宠至极。 要说名士风流,那浩浩荡荡跟着送亲队伍吟诵诗句的儒雅士子可谓是一道风景,人潮涌动的观礼队伍中不断有两眼饱含爱慕的娇媚女子含羞向心仪的男子撒花抛瓜果。非士族女子是不需要带帏帽的,明艳大方的一个媚眼接一个媚眼抛过去,激起人群中一阵阵喝彩,真真是抢了新娘的风头。 萩娘拉着贴身侍女采苓气喘吁吁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站在一座临街茶摊的空位边擦汗。 “采苓,为何那些女子要把西瓜丢到别人身上去啊?”萩娘一边问一边腹诽着不吸汗的丝绸手绢,100%纯天然桑蚕丝又怎样,还不如一张餐巾纸,哎,还绣了那么多花,擦起来点都不舒服。 “您说的是寒瓜吧,那瓜可甜呢,但妈妈说了女子不能多吃,不利养生的。” 萩娘翻了个白眼,这样岔开话题也太生硬了,人家问的是为什么丢西瓜好不好。 ”我昨个还听刘妈妈训你们呢,为婢的最重要的是忠心,主子说啥就是啥,主子永远不会错的。主子现在问你话你敢不好好答?“ ”妈妈也说了,非礼勿视,非礼勿言,我们臧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族,礼仪规矩还是要守的。“采苓低眉顺目地回道,圆圆的小脸上没有该属于十多岁小女孩的天真,而是异常地认真老成。 你这样忤逆你家女郎真的好吗?萩娘哭笑不得。 算了,这老实孩子。 “采苓,热闹看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是,女郎。”采苓叫起在茶摊暂歇的车夫兼护卫桑扈,扶着萩娘上了停在巷口的臧家马车。 萩娘是在七年前穿越的。七年前的那一天,萩娘起床晚了赶着上班就开了一罐八宝粥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塞,万万没想到啊,一颗超大的芸豆呛在气管里就这么噎住了,萩娘憋得不行晕过去之后醒来就在这个奇奇怪怪的世界了。身边哭得死去活来的就是这小丫鬟的亲娘李妈妈,据说自己是从台阶上滚下来,磕破了脑袋,都已经没气了又离奇地活了下来,李妈妈为此不知念了多少佛。 从穿衣打扮以及文字来看这里应该是古代,但却是一个萩娘不怎么熟悉的朝代,好容易偷偷摸摸问来了皇帝的名讳却是叫什么司马曜。这货是哪位啊???萩娘真后悔历史没好好学。左思右想觉得可能应该也许是司马昭的后代,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嘛,他儿子孙子神马的篡位夺权那是完全有可能的。 这猜测实在是很接近事实啊,司马曜同学的确是司马昭的曾曾...孙辈。 可是萩娘还是犯难,三国之后唐朝之前这段历史两眼一抹黑肿么办啊? 唯一知道的是李渊和李世民两个大boss,现在不晓得出生了没,根本攀不上关系啊。 说好的料事如神科技先进智慧过人金手指大开呢? 萩娘大概是穿越女中最悲催的一个了,啥啥不会连剧透都木有,哎……头疼…… “女郎,女郎,前面路人太多堵住了过不去,桑大哥问我们是绕路还是等一下?“采苓的声音。 萩娘被车颠得有些晕晕乎乎,随口问道:”为何会过不去啊,出什么事了吗?“ ”好似有个人被马车撞了呢,好多血。“ 萩娘挑起帘子看了看四周街道,马车已经在平安坊了,过了平安坊就是朱雀门,马上就能出城了。如果要绕路别处也未必通畅,若是走错路就更麻烦了。萩娘就吩咐采苓“还是等一下吧,人移走了就好了”。 忽然一阵哭天抢地的哀嚎声响了起来,萩娘努力向前张望着。只见一群男男女女迅速把一辆华贵的马车围了起来,哭叫着诸如”官家打人啦“,”撞死人就想走啊“,”没天理没王法啊“之类的话,还配合捶胸顿足的哭闹声。 这规模这速度这台词,绝对是专业的。萩娘呆怔了,居然古代也有碰瓷,国学渊源啊。 被围住的马车上,车夫一脸尴尬,涨红了脸喝道:”胡说什么,明明没有撞上。“ 围着的那伙人更来劲了,“没撞到怎么会一地的血”,”青天白日说瞎话啊“,”民不与官斗啊给条活路吧“各种台词不带重复的。 一张嘴说不过一群人,膀粗腰圆的马车夫一脸虎落平阳被犬欺的郁闷表情,委屈得快哭了,翻来覆去只是在说”肯定没撞上“。 马车里静悄悄的没人出来,好像里面没人的样子。 聚着的人越来越多,除了那伙一口咬定撞死了人的,也有路过停下来看热闹的,但是没人看清究竟撞倒没有,撞上没有,刚才实在是发生得太快了,就一瞬间的事情,谁能说清楚呢。 再不回去就要天黑了,萩娘忍不住下了车,采苓亦步亦趋地跟了下来。 萩娘闲庭漫步似地走向那群人,观察了一下倒在路边没人搭理的”尸体“,慢慢地俯下身去,淡定地从”尸体“怀里掏出一个羊皮袋子,倒过来一拎,还有没流尽的鲜血从里面汨汨地渗出来。 ”各位,请问一下这个袋子是用来做什么的?“萩娘用非常无辜非常可爱的声音甜甜地问道。 红脸马车夫瞪大了眼睛,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被围的马车里传来一声轻笑,低低地,尽力压抑却没忍住的笑声。 正围着马车哭闹的那群人也呆了一下,继而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快速分开,各自散入人群。那”尸体“睁眼看了一下,发现形势不妙,也一骨碌爬起来飞也似地溜入不远处的巷子里,没跑几步就消失在了巷子的拐角。 马车夫这才反应过来,破口大骂:”这都行?!!太卑鄙了,这帮泼皮!骗子!“又忙不迭向萩娘道谢。 萩娘点点头,潇洒地转身,优雅地走向自己的马车,步履婀娜,气度娴雅。只是这很完美的画面突然有一点不和谐,萩娘只觉得脚下被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面向大地直直地扑了出去。眼看就要正面和地球做亲密接触的瞬间,她只觉腰上一紧,险险被拉住了。 ”多,多谢。“萩娘四脚(手?)并用地好不容易站稳,手忙脚乱地福身道谢。抬起头来的时候却惊呆了。 那个单手拎着她腰带的男子简直美得惊心动魄。 肤若凝脂冰肌玉骨这两个词真的只是用来形容女人的吗,萩娘自惭形秽了。 那颀身玉立的美人挑了挑如墨如画的眉毛,长长的睫毛下晶莹的眸子微微注视了萩娘一眼,如珠如玉的声音悠悠吐出。 ”在下陈郡谢氏瑗度,谢过臧家小姑相助。“声音似笑非笑,带一点促狭。 为何知道我是臧家的?萩娘顺着他的眼神回头看了看自家马车上的族徽,恍然大悟。 不愧是陈郡谢氏,真真是博闻强记。 又一次礼貌地福了福身,萩娘抬脚就走,免得自己的心被这张倾国倾城的脸祸害了去。 第二章 臧氏 马车妥妥地驶出了朱雀门,上了大路,朝着京口里方向飞奔。 自打晋廷南迁后,建康城内就挤满了高门大户和皇族司马氏及其外戚,各种官吏朝臣,平民只能住在建康城郊外。好在南朝民生吏治都很不错,没有太多打家劫舍的治安问题,又因为住得密集,坊里坊外基本都是熟人,反而比较安全。在这个南北纷争的乱世,建康算是非常少见的人间乐土,建康周围几十里的小县住户都喜欢来建康城购买互易。 萩娘住的臧家大院在京口里算是比较大的祖屋,外院有十来个房间,可以住护院婆子等,过二门是一个花园,面积不大,胜在精巧,内院正屋住着臧家家主臧俊和继室郑氏,东苑是两位哥儿的住所,侧屋住了奶娘和丫鬟,西苑主屋住着臧萩娘和侍女们,有自己的小厨房,后院是大厨房和库房。 东晋定都建康后,流离失所的南迁难民纷纷汇集到了建康附近的郡县,与此同时,苻坚的前秦王朝统一了北方,东晋王朝倍觉压力,因此诏求良将镇御北方。其中当朝宰相谢安的侄子谢玄,就招募了京口、广陵等地的流民,在太元四年奉旨镇守在了京口,由于京口又叫“北府”,因此这支军队又命“北府兵”,是当时重要的一股军事力量。 作为军事重镇的京口虽小却是交通枢纽,东通吴地,会稽,南接江陵,湖广,西连首都建康,四通八达,要去周边采购旅行(逃难)都很方便。 但萩娘很少有机会出门。 俗话说,有后娘就有后爹,更何况是生了两个弟弟的后娘。臧俊的继室郑氏据说是荥阳郑氏旁支的女公子,虽说只是个庶女,做一个小小的丹阳郡功曹的继室可是绰绰有余了,再加上丰厚的陪嫁,无可指摘的贤妻良母范儿,郑氏在臧家的地位稳如磐石。至于萩娘亲妈阮氏所出的同胞弟弟熹哥儿,在郑氏进门之前就被溧阳阮家的太夫人抱去养在膝下。严格来说,萩娘根本没见过自己的亲弟弟,因为她穿过来的时候弟弟就已经不在臧家了。 相对那些百年世族,高门大户,臧家的人口还是非常简单的,一共就五个主子。但不幸的是,后妈和她的两个奶娃娃就占了三票,不是后爹胜似后爹的亲爹勉强可以算半票,这个家里她满打满算只有三成的话语权,实在是势单力薄。虽然尚未及笄,萩娘就已经恨不得把自己嫁出去免得在家碍眼。后妈虽然不打不骂,也很少管教训斥,但郑氏看萩娘的眼神总是冷冷的。 如果萩娘是妾生的女儿,郑氏说不定还更待见她一些,至少,她能表现主母的仁慈大度;但郑氏只是一个继室,说难听点就是填房,要不是萩娘的亲妈死了,根本就没郑氏什么事儿。郑氏接收了别人住过的屋子,别人用过的丫鬟,还有,别人用过的男人,已经够心烦的了,还有这个元妻嫡女一个大活人天天在自己跟前晃悠提醒自己只是个继室,还能不能让人好好过日子了。 “母亲,儿来给您请安了。“萩娘规规矩矩在帘外行礼,一声母亲经过反复练习已经炉火纯青,嗲嗲糯糯还带有些娇憨的撒娇意味,仿佛萩娘真的把郑氏当成了亲生母亲一样地依赖。 ”大娘辛苦了,采苓赶快扶你家女郎回去用膳吧,不必多礼了。“郑氏真诚又关切地吩咐萩娘的贴身丫鬟,仿佛真的很关心这个跟自己没半点血缘关系的女儿似得。 一个愿意装,一个愿意信。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家人之间相处就是这么简单而美好的。萩娘温顺地告退了。 没生弟弟之前郑氏确实也对萩娘有几分慈爱,不仅在生活上照顾得很周到,也延请了元妻阮氏找来的西席杜先生。杜先生是在臧家坐席,只为萩娘一人授课,住在东苑,萩娘上课也在东苑。杜先生风度翩翩,才思敏捷,不说惊世绝伦也至少是通晓经纶。萩娘上课只要坐着听故事听完练练字就行了非常轻松,特别是上课就不用学女红,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希望这个世界没有女红也没有针线。 可惜好景不长,郑氏生第一个儿子的时候就借口东苑要给哥儿住,导致家里没地儿住先生了,索性把杜先生扫地出门。临别最后一堂课的时候萩娘用无比哀怨不舍的眼神看着杜先生,直把杜先生吓得落荒而逃,连采葑绣的荷包帕子都没敢要,只怕自己的学生对自己有什么异样的感情,却不知萩娘只是为以后没机会躲避女红而哀叹。 采苓采葑都是西苑的大丫鬟,贴身服侍萩娘的。采苓是萩娘死去的亲娘阮氏从阮家带来的家生子,亲爹亲娘都是阮氏的陪嫁家奴,当年一个管厨房一个管账房风光一时无二。阮氏死后,俩人自觉低头做人,一个管西苑小厨房,一个管阮氏的陪嫁铺子庄子,战战兢兢地在郑氏手下讨生活。一样是阮家家生子的还有好几个丫鬟,好几房陪嫁,阮氏死了九年,留在臧家的就只有采苓这一房了,却从没传出什么舆论说郑氏苛待元妻仆役,对元妻嫡女不慈的,杀人不见血,连个伤疤都不留,郑氏绵里藏针的手段可见一斑。 采葑采葫采蕴是郑氏叫了牙婆来让萩娘自己挑的,采葑温柔稳重善女红,采葫勤劳直率,采蕴能书会算,都是很好的女孩子。如果不是郑氏叫的牙婆,萩娘真的很想对这几个丫头更亲热点,如今只能一边观察一边收拢人心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采苓的名字是阮氏取的,取自诗经的《采苓》,后面几个丫头的名字全都随了他,谁轻谁重高下立分,没什么可勾心斗角的,想争也根本争不过。而采葑这个大丫鬟的职称是郑氏亲自指的,萩娘不明真相,不知道郑氏是神来之笔随便指还是叮嘱过采葑什么特殊任务,又或是有什么别的安排,根据这几年的斗争经验,郑氏从不做没有目的的事情,因此萩娘旁敲侧击未果后,左思右想只能决定不动声色地疏远采葑,采葑不明所以又或是心虚,伺候萩娘更是尽心。 “女郎回来了,采葫去端热水,采蕴去端晚膳,女郎回来晚了定是累得慌。”萩娘离西苑自家院子还五十多步呢就看到采葑倚在门上等自己,遥遥听得她温柔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整个西苑的灯火都亮堂起来了,整个院子的人都忙活起来了。 萩娘坐在软软的100%真丝坐垫上喝着温着正好能入口的六安茶,左有采葫打扇,右有采葑布菜,采苓在小库房入库新采购的丝线香料,采苓娘李氏站在门边笑吟吟地问自己做的菜合不合胃口。她不禁舒服得闭了闭眼,嘴角也微微地舒展了起来。这就是封建社会大小姐的好啊,萩娘忍不住有些感动,误打误撞穿越来那么多年了,还是没有完全习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腐败日子,就算是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还是不免对这些细心侍奉自己的丫鬟们有些感激亲近之意,这样的小心思,如果和杜先生聊天说起,一定又会被“君君臣臣“那套说辞唠叨半天。 背靠着门边站着,假装在休息的妈妈李氏正自心思流转,萩娘心旷神怡无忧无虑的样子落在她眼里,只觉得格外的可爱可怜。比起当年的阮氏登峰造极的美貌,萩娘似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今年才十二岁,还没完全长开,已是美目如星额如傅粉,眉梢流露清秀之气,头发乌黑浓密,将来一定是个绝色美人。李氏专注地观察着自家女郎,即使是在自己家自己院子,萩娘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仍是十足的优雅柔美,礼仪齐全。李氏不由得在心中暗暗点头。 作为阮家家生子的李氏从小就是萩娘生母阮氏的侍女兼玩伴,和当年的阮家嫡女阮幼娘一同长大,多年的相处相知,一起绣过花一起逃过课,情谊比亲姐妹更亲密。阮幼娘当初相看臧俊的时候,李氏就和她一起躲在屏风后,两个人悄声细语探讨臧俊仪表举止的话语仿佛还是没多久之前的事,转眼阮氏唯一的女儿就已经快要及笄了,她的婚事该请谁来做主呢?李妈妈无比烦恼。 “妈妈,妈妈您为什么盯着儿看呀,萩娘可是会害羞的呀。”萩娘美目流盼,含笑呼唤李氏。 李妈妈这才回神,盘算着该把话题岔开还是和萩娘把话说开好未雨绸缪,毕竟萩娘十二岁了正是半大不小的年龄,现在和她说这个她能明白自己的苦心吗? “妈妈如有话就直说吧,母亲去世得早,儿心里是把您的话当成是母亲教诲一样呢。”萩娘神色自若,眼中略带着鼓励。 李妈妈这才下定决心,真的,这事耽误不得。 “女郎胃口真好,妈妈看着高兴。”李妈妈想了想,吩咐道:“采葑采蕴把食盒撤了吧,采葫去大厨房看看有没有时令蔬果给你家女郎要一些来爽爽口,采苓去检查下角门别有什么婆子忘了关的。都去吧,我来伺候女郎梳洗。” 一帮小丫头们说说笑笑地纷纷去了,李妈妈走到门口打起帘子观察了一会,看到院内采苓守着前后门要道这才悠悠地开口。 “女郎,您知道您的母亲是怎么去世的吗?” 第三章 秘辛 母亲为何会死?据萩娘几年来悄悄打听所知,母亲并不是得了任何致命的疾病或慢性病,不然不会死在臧家,按旧例得了重病哪怕是主母也要移到庄子上去休养的。臧家上下对阮氏的死亡避讳莫深,当年知情人都被打发得差不多了,新进的小丫头又被调教过不可议论此事。 最重要的是,母亲死的时候萩娘已经四岁了,这岁数的孩子是有一定记事能力的,但问题在于,萩娘没有这段记忆,在臧家醒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个孤女了,臧俊和郑氏都以为她应该知道些内情,但她实际上根本一无所知,故而旁人就算旁敲侧击她也是一脸懵懂,难免郑氏会觉得她心思深沉——这才是最危险的。 想到这里,萩娘珍重地下拜,肃然道:”还请妈妈告知内中情形,萩娘已不是小儿了,须得知晓这利害。“ 李妈妈很欣慰,颇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她扶起萩娘连称”不敢“,靠近萩娘一起坐在榻上,凑近了才悄声说起了当年情事。 原来当年阮幼娘怀萩娘的弟弟熹哥儿之时,臧俊正被新来的上司丹阳郡守好一番折腾,忙得脚不沾地无暇着家。早年这丹阳郡是东吴孙家内弟吴景一族世代罔替担任郡守的,吴氏一族在丹阳郡根深叶茂,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是典型的好好先生守成过日子的主。北方士族南下后,新都建康周围的郡县势力分布就有了很大变化。仔细想想也是这个理啊,都城在北京那北京周边房产就值钱,都城在建康那建康周围房产就增值拉,怪不得你抢我夺的。她们这帮小鱼小虾可没法参与上层皇族士族之间的倾轧,只知道最终结果是原丹阳郡太守吴萌被赶到了南面去做什么校尉,虽是职称涨了半级但却从一方大员变成了闲职武官,明升实贬得太直白了。 新来的丹阳郡守姓陈,是当年最得圣宠的陈淑媛从弟。 古往今来,外戚出身的官吏有个共同特点就是不学无术只爱捞钱。 陈太守也不例外。 丹阳郡世代为吴氏所占,可以说是吴氏的一个没有城墙的小王国,各方势力已该斗的斗过该拿的拿过,资源都分配完毕了外人要如何插手? 陈太守的师爷给他出了个“好”主意。 以当下局势纷乱,民当自强为借口,丹阳郡开始在各地强征20岁以上40岁以下青壮年,号称练兵,实则利用免费劳动力。 民怨滔天也就算了,关键这征人的条件也太过分了,根据各家有多少地来出人,每十亩地出一个人,不满十亩按十亩算。 那普通老百姓就是只要有地就要出一个精壮的男人,那些庄子占了大片土地的士族地主们更是叫苦不迭。 陈太守的想法很简单。 好吗,地产商铺你们都瓜分完了,大活人你们总不能锁在家里吧,大家都要混口饭吃,不给大爷财路那大爷只能破罐子破摔了。 丹阳郡的大地主们完全没料到新来的太守那么没脸没皮,可人家是皇妃的弟弟,陈淑媛正得宠,谁敢没那个眼色去捅篓子?君不见直臣忠臣死得快,唯有小人遗祸万年。 直接反抗那是万万不行的,那就只能起用“拖”字诀,就是不给人你能咋办? 于是作为陈太守小弟的臧俊就只能鞍前马后各种奔走,各家各族地劝诱安抚,完全成了个受气包。 萩娘不禁佩服自家老爹的气度涵养,要是她肯定撂挑子不干了。 虽然最后各大士族地主们纷纷掏银子掏地解决了此事,丹阳郡再一次获得了安宁,阮幼娘却难产了。 首先是早产,早了十来天,原定去建康请的稳婆还没接来,只能在京口找当地有名的稳婆黄婆子。 黄婆子接生了二十多年,从熟练度来说是完全足够的,但夫人难产了,怎么都生不下来,根据黄婆子的经验再不生出来就会生死胎了,于是只能差人去问臧老爷那个经典的问题”保大还是保小”? 臧老爷在书房也呆呆地等了许久,他太希望生个嫡子了,最后等来这句话,虽然对不起阮氏,臧俊还是颤颤巍巍地说了一个字。 “小”。 之后发生的事情很血腥,李妈妈想起当时满地满床的血就后怕,也没跟萩娘细说,只说最后孩子生出来了,阮氏也没死但身子败了,坐完月子还躺了3个多月才能下地。 没人去和阮氏说过当初老爷的选择,李妈妈也守口如瓶。但阮氏和臧俊终是夫妻离心了,两人再也不同房。 对臧俊来说,当他决定保孩子的时候,在他心里阮氏已经是个死人了。 可偏偏阮氏没死,这让他又内疚又羞愧,无法面对阮氏。 阮氏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再养育孩子了,她自己非常清楚,夫君的愧疚落在她眼中更是心如明镜。 儿子的名字是阮氏取的,熹。 悟以往之不鉴,知来者之可追。 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在这夫妻间微妙的气氛中,郑氏出现了。 每年十月,臧俊会亲自去庄上收租。庄户人家,肥鸡美酒,尽情享受。那一年,又去住了几日,阮氏自然是没跟去的,臧俊也乐得在外自在悠闲。偶然一日,午后无事,绕庄阔步,观看野景。 突然一骑一人狂奔而来,纵马的似是一女子着红衣,远远的踏草而来,万绿丛中一点红,煞是好看,臧俊不由得看呆了。 马跑近了臧俊才发现那女子骑马的样子非常诡异,双手死死地抓着缰绳,头发衣服全乱了。 来不及多想臧俊飞身过去拦马,那马跑了多时想是也累了,居然堪堪被拦下,让臧俊救得美人。 那女子虽神色慌乱,却也颇有几分姿色,发同漆黑,眼若波明,芊芊十指掏出一条葱绿绣缠枝纹汗巾掩面,脸微微地转过去却不时拿眼一溜观察臧俊形貌。稍整衣衫后,那女子福身相谢,求问了臧俊名讳后随跟来的从人离去。 十来天后媒婆就上门了,说合的是荥阳郑氏的旁支,丹阳郡戎蛮府长史郑何的第七个女公子,虽是庶出,但从小娇养在嫡母身边,很得双亲和郑府老夫人的宠爱,性情和顺,通晓六艺,尤善女红,说得天花乱坠天上有地下无,愿来府上做妾。许是为了不刺激阮氏,臧俊并没有答应。 过年的时候臧府收到一份年节礼,送礼的正是郑何,感谢臧俊十月间救了自家女郎郑七娘,臧俊这才明白那丽人就是郑七娘。 说起来郑长史官阶还比臧功曹高两三级,郑七娘又是自己掌过眼的难得的美女,这样的好事放在平时肯定想也不想就满口答应了。 多情温柔的臧俊还是去找了嫡妻阮氏商量,阮氏只问了一句话“进门时你许我有嫡子就不纳妾的话还算数吗”? 臧老爷没料到行事大方的嫡妻还有这一手,那新婚时的甜言蜜语哪能作数,恼羞成怒地喝道:“既嫁从夫,你阮家的家教太差。” 阮氏的脸立刻就白了。 臧俊也有点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但拉不下脸来道歉,只能一甩袖子走了。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阮氏和自己的嫡长子。 看似柔弱的阮氏把李妈妈留下照看住在西苑的萩娘,让李妈妈的男人任安连夜带着熹哥和奶娘赶回溧阳交给太夫人。 阮氏就一根汗巾把自己给挂在了臧家的梁上。 萩娘听得又可气又可笑,可气的是自己老爹不够磊落,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说一堆,可笑的是自己的亲娘为了亲爹的一句话就上吊了,撒手抛下一个不懂事的女娃娃和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奶娃娃,这是何等的不负责任何等的心理素质太差啊。 儿不嫌母丑,子不语父之过,可这爹妈也实在是太不靠谱了。 李妈妈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忙用压得更低的声音附在萩娘耳边说:“奴婢怀疑夫人可能不是自杀。” 萩娘这回是真的惊呆了。 第四章 奇奴 根据谁得利谁就是凶手的国际惯例,原来要进臧家为婢为妾现在却是正经主母的郑氏显然是最大的嫌疑人。 在这个群臣嫡庶分明的时代,做妾和做正妻的区别那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如果当初阮氏没死,就算和臧俊感情再不好也是主母,是主子。郑氏就算再得臧俊的心也就是个妾婢,是奴仆,根本就不上族谱的。说难听点,阮氏想把她发卖了都没人能说她不是。 郑氏的两个儿子现在是嫡子,如果阮氏没死,郑氏以妾入门,两个儿子就得叫阮氏母亲,只能呼郑氏为姨娘。萩娘觉得,如果自己是郑氏,又一心要嫁给臧俊,这么略有风险但高回报的项目还真是值得一试的。 但阮氏是死在臧家自己房间里的,郑氏那会还没进门,手能伸那么长吗? 正要细问缘由,只听得守在门外的采苓惊惶地喊了起来:“有,有贼。” 萩娘唬了一跳,连忙和李妈妈出门去看个究竟。 只见采苓指着西苑墙根月季花下的一团黑影,声音都有点抖了:“刚才奴婢看见那有活物在动。” 萩娘慢慢地走近几步,定睛想看个究竟。 正巧月亮破云而出,院子一下子亮了不少。 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角落里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庞,脸上沾了泥,还有一丝可疑的暗红色。两只大大的眼睛里仿佛含着雾气,湿漉漉地望过来,一副害怕得想哭的样子。 萩娘松了一口气,是个孩子。 “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会在这?”萩娘弯下腰笑吟吟地问,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蔼可亲。 那孩子一动不动,更加敌视地看着她。 “你没受伤吧,可要进屋来歇歇,吃点点心?” 说到“吃”这个词的时候,那孩子的眼神明显闪了闪,露出了一丝渴望。 萩娘了然,笑道:”有甜甜的杏仁茶,刚出炉的桃花糕,爽口的荷叶露,还有松仁粽子糖,可想吃?“ 孩子的嘴抿了一下,表情很是挣扎。 李妈妈不赞同地拉住萩娘:“女郎,这不知是哪家的..孩子。“咽下那个”野“字,李妈妈继续说:”也不知道怎么进来的,内院墙这么高这孩子一个人肯定爬不过来,这里面多半有鬼,我们还是叫外院的护院过来带人吧。“ ”我叫奇奴,我很厉害,你别小看我。“那孩子终于开口,说完小嘴紧紧地抿着,生硬又倔强。然而声音很稚嫩,听起来并不惹人讨厌,很孩子气。 好可爱的小男孩。 萩娘抬眼环顾了一下,只见采葑等人正穿过回廊迤逦而来,料想今晚和李妈妈也谈不成了。 ”进来吧,姐姐给你吃好吃的。“ 小短腿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女郎,男女七岁不同席,你把这孩子带回去不妥啊。“李妈妈不依不饶继续喋喋不休。 萩娘无辜地笑着,拉着李妈妈回到屋里。 这孩子不爱说话,可长得真可爱,双目朗朗,灿若星辰,采葫采蕴两个小丫头也喜欢的紧,赶紧打了水来给他洗脸擦手。只见这孩子看似瘦弱,小手却白白嫩嫩还有四个窝,粉妆玉琢的脸上有一点擦破皮,采葫拿药酒来上药,疼得他整个小脸都皱起来了。 杏仁茶桃花糕,荷叶露粽子糖满满一大桌,奇奴小朋友没有像萩娘预料的那样狼吞虎咽,而是非常斯文,一口一口地吃。 除了粽子糖还剩几颗,糕点甜露全吃光了。 萩娘简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肚子,你确定你全吃下去没事吗,你难道是哆啦a梦吗? 奇奴吃饱喝足,满意地揉揉自己的小肚子,朝榻上的软垫上一歪,舒服得直眯眼。 萩娘不禁想起了优酷上看过的小狗打瞌睡强睁开眼又睡倒下去的视频,忍不住摸了摸奇奴的额头,这孩子乖巧的像只小狗。 “李妈妈,烦您带着他睡吧,采葫去拿床被子来,明天我们再想办法找人把他送回去。” 萩娘回了自己房间,让采苓伺候着拆了钗环,一边梳头一边想着今天李妈妈说的话。 事情最一开始是从丹阳郡换郡守引起的,严格地说,是因为迁都建康引起的,这件事情是不可能为个人意志转移的,皇帝除外。 能做手脚的只有郡守的人选,为何将世代镇守丹阳的吴氏踢走?为何换来如此无能昏庸的张大人?要知道丹阳是离建康最近的郡,不管是军事还是政治经济上都是非常重要的。 新郡守推行新政是因为师爷的提议,师爷姓甚名谁?是单纯的为敛财还是哪方势力派来的?有什么目的? 母亲难产是郁结于心还是有人存心用计使坏?怎么会早产那么多天? 郑氏和父亲的相遇是偶然还是事先策划的?荥阳郑氏对丹阳郡是否有什么图谋?父亲手里有什么东西是他们想得到的呢? 阮氏为何要匆忙送走孩子,如果不是她亲口吩咐的,任安也不敢擅自将孩子送走,正因为她送走了孩子所以她的自缢顺理成章无人追究。 萩娘觉得自己想得太深,也许根本没那么复杂。 第二天一早,那个奇怪的孩子,恩,奇奴……不见了。 然而,秦军主帅苻坚统兵八十万南下的消息却在府里府外传开了,一时人仰马翻一片慌乱,也没人在意一个孩子的去留。 萩娘在西苑领着丫鬟们收拾细软以备不测,郑氏屋里的婢女翠环却匆匆赶来,不等通报就打帘子进门找萩娘:“女郎,外院传话说有人找老爷,老爷不在他就求见你,说必须见到我们家的主子。” “母亲不在家吗?”萩娘疑惑。 “主母去镇上买粮去了,因说数目大所以亲自去了。”翠环不假思索地答道。 好吧这理由也说得通,但郑氏的丫鬟来找自己,行事还是得稳妥些。 “李妈妈帮儿看着屋子吧,仔细别错漏了东西。采苓跟我去看看,采葫腿快,先去外院探探情况看是怎么回事。” 这孩子行事越发滴水不漏了。李妈妈欣慰地笑着连声答应。 萩娘这才十分优雅地挪动步子,带着采苓用最慢速度向二门走去。没走几步就遇到了匆匆跑回来的采葫,上气不接下气地回话:“女郎,是真的,外院刘管事回说那人等在角门外的马车上,派了个小厮传话的,并不肯进府来。” 萩娘狐疑地盯着采葫的眼睛想看出这话的真实性,采葫却是实打实的一脸真诚。 这丫头不会说谎。 是什么人呢?有要紧的话要说还不肯进府,遮遮掩掩的,肯定不是好事。 纠结了一下,萩娘还是带着两个丫鬟走到角门外张望了一下,果然巷口停着一辆马车,门楣上刻了一朵玉兰花。 眼熟。 这不是前不久建康城里遇到的那位“美人”的马车吗。 萩娘想了想,吩咐了采苓一句,快步走了过去。 还是那个壮得仿佛肉都要爆出来似的马车夫,人高马大却特别爱脸红,他朗声道:“女郎,我家主子请您上车。” 主子这般神秘,奴仆却完全相反十分坦荡,这对主仆真不像正经主仆。 萩娘犹豫了一下,问道:“请问尊驾有何要事?” 马车夫笑道:“您就快上车吧,这世上还没有谁拒绝过我家主子的邀请呢。” 车内之人轻咳,车夫脸色一肃,不敢再说。 好奇心害死猫啊,萩娘拉住裙摆,小心翼翼地快步溜上马车。 第五章 跟我走吧 车内只简单地铺了一层羊毛毡子,手感很好,萩娘屈膝跪坐在蒲团上,打量着对面的美人。 上次美人说过自己的名字,不过萩娘根本没记住。 这次他来是要告知什么事呢,还是有什么目的?他和父亲有交情吗? 萩娘略带欣赏地观察着这位翩翩贵公子,他的眼神和大部分士族子弟一样,悠闲慵懒,不骄不躁,这就是所谓的名士气度吧。 陈郡谢氏的身份和她家简直是云泥之别,他究竟欲待如何? “苻坚已屯兵淝水北岸,誓要一举攻下建康。”美人悠悠地开口了,语气平淡。仿佛他谢家并不在建康最高大上的地段乌衣巷,仿佛这一切和他毫无关系,仿佛苻坚并不是杀人如麻的敌国将领,只是一个普通路人。 “琰将随家君从兄出征抗敌,克日起程。” 琰是你的名字吧,你叫谢琰,上次为何不这么说,那奇奇怪怪的表达方式真的是让人记不住哎……另外,你确定你不是去春游而是去打仗吗,有你这样出征前还来找妹子谈心的吗,南朝的未来真的堪忧啊…… 虽然不停地腹诽着谢琰,萩娘还是恭恭敬敬地答道:“是”。 谢琰很满意地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既然你明白了,那就跟我走吧,你可以带你的贴身婢女一起。” 萩娘傻眼了。 “等等,你出征为何我要跟你走?我们认识吗?”萩娘终于不淡定了,坐直了身子,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 “你叫臧萩娘,年十二,尚未定亲,生父丹阳臧家六房嫡次子丹阳郡功曹臧俊,生母溧阳阮家大房嫡幼女阮氏幼娘,我可有说错?”冰山美人悠悠地说道,如数家珍。 萩娘呆怔中鬼使神差地吐出一句:“你不知道我的生辰八字,不算认识。” 美人似是被逗乐了,轻笑道:“以后总会知道,时间紧张,我们这就走吧。”他轻轻击掌,马车就动了一下,感觉这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啊。 这一定不是真的…… 然而马车已经慢慢地前行了…… 萩娘在考虑跳车的可行性。 想起他刚才的某句话,萩娘灵光一现:“你不是允许我带丫鬟吗?” “是,你想叫谁,我让墨儿去传话。”萩娘这才注意到马车边上还站了个小厮,低眉顺目地垂着手。 “不用了我自己去叫吧。”萩娘佯作轻松状准备起身。 谢琰轻轻地伸手握住了她的小手,他的手居然和萩娘一样的白皙,一样的十指纤纤。 萩娘的脸红了,他的手很温暖也很柔软,她心里一阵悸动。 说好的男女授受不亲呢,说好的名士风度呢? “此去生死未卜,琰倾慕女郎的睿智,望相伴左右,琰并无轻薄之心。“谢琰凝望着她,晶莹的眸子似有水光在波动,楚楚动人。 无轻薄之心那你的手是怎么回事,虽然被美人握着的感觉很好,美人对她的专注也让她心里有些小小的满足,但…… 那日在建康初遇的惊鸿一瞥,她并没有想到他们有再相见的一天。也许她心里是有所期盼的,但那只是青涩少女对俊秀少年的一种仰望,当他真的来到她的身边,带着现实的种种牵绊,她只觉得内心非常惶恐。 萩娘定了定神,前后思索了一番,一边偷瞄着他的神色,一边慢慢地揣测道:”我也许明白您的意思了,您去打仗自然是危险的,但您更担心不在建康城内的京口,一旦秦军渡淝水,建康成为围城,那建康周边的富饶郡县,特别是京口这样的交通枢纽就更为危险,秦军不管是为了战略还是征粮都一定会在京口驻兵,我们这些高不成低不就的人家就只能任人鱼肉。我也想请您不必担心,房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不会傻傻在这等死。“ 谢琰慢慢地笑了,十分欢畅,这样的笑容在美人脸上绽放就真的像一朵美丽的花朵正在盛开,让人看着非常舒心。 ”你是个聪明的小姑子。既然如此,琰拜别了。若能归来,琰当请求家君使人来求纳你,小姑子要为我守身如玉哦。“ 萩娘努力让自己脸上恭敬的表情不扭曲,其实已经被雷得里嫩外焦,我们很熟吗? 而且你也太伤人了,妻为娶,妾为纳,要我给你做妾你征求过我的意见吗? 也难怪,长得太帅,指不定还真有好多妹子哭着喊着要求他纳自己为妾呢,哎,红颜祸水。 萩娘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是。“慢慢转身下车。 身后又一次传来低低的轻笑声,萩娘感叹,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回到西苑李妈妈果然来问”是怎么回事“”怎么去了那么久“之类的话,萩娘只说是找错了人,问明白就走了。 李妈妈怀疑的眼光跟着她,萩娘都不能发呆想心事。 看了看自己被美人握过的右手,萩娘想,要不今天不洗手了? 夜幕降临,萩娘照例去给郑氏请安,郑氏看上去真的很累,没说几句话就让她回去了。 萩娘边走边想,秦军要是打不过淝水来,郑氏屯的那么多粮岂不是浪费了。 淝水…?怎么总觉得很耳熟的样子,萩娘努力地搜索前世那些忘得差不多了的历史资料,想起一点点就行呢,至少知道晋朝有没有就这样被秦军给灭了啊。萩娘灵光一现,不对不可能,如果秦能一统中原的话还有李渊李世民什么事儿啊,秦国肯定是成不了气候的!想到这儿萩娘不禁心中大定,还好还好自己在建康,这地方就是后世的金陵,也就是南京,印象中一直到唐朝结束这地方都没怎么打仗的呢,虽然自己是个心怀家国高瞻远瞩的现代人,但既然穿过来了也就只能争朝夕了,再后面发生的事儿自己没那么长命也操心不上啊。 淝水,淝水之战!难道就是传说中兵力悬殊以少胜多的经典案例淝水之战。苻坚你完了,谁叫你带了八十万兵过来的,你肯定是以少胜多的那个“多”啊。萩娘开心极了,真想立刻去告诉郑氏不用买粮了。 但怎么说呢,总不能说是历史书上看来的吧。 有没有别的办法,比如自己去低价购买一些战争期间肯定会贬值的东西行不行呢,比如古玩,书画什么的。 现在大家都在屯粮,这类既不能吃又不能绞金子还不好携带的东西应该会跌价吧。 回到西苑萩娘立刻叫了李妈妈过来询问自己还有多少钱。 屋里人太多,李妈妈不出所料地含含糊糊地打马虎眼:“女郎的嫁妆都是奴婢家那位管着呢,奴婢这只管着月例银子和首饰,具体有多少明天去让奴婢家那位算一下再来给女郎回话。“突然联想到小耳报神采苓说的,今天女郎单独出角门还一个人上了一辆陌生的马车,说了一盏茶功夫的话,李妈妈警觉起来,也不问为何要用钱,只旁敲侧击:”女郎需要用钱吗?需要多少?“ 萩娘很想和李妈妈实话实说,但这就算说了妈妈也不太会相信,还是决定用委婉的古代人能接受的方式来沟通。 ”儿也不瞒妈妈,刚才给母亲请安的时候在帘外等了一小会,迷迷糊糊睡着了,只看到母亲房里供着的佛像突然开口说话了,先说不必担心战事,秦贼必不能过江,无需慌乱,又说不妨散些钱财。当时儿心乱如麻一时也没敢跟母亲说,又想着万一只是有所思故有所梦,若不应验岂不是连累全家,倒不如不说也是使得的。” 李妈妈还是有些疑惑,只是时人异常尊崇神佛,也不好出言质疑辩驳。 ”儿想菩萨之命不可违,父母孝道亦不可弃,不如从儿的私房中取些出来,购置些父亲母亲喜爱的物什,既从了菩萨之命也圆了孝道,妈妈看可使得?“ 所谓父母喜爱的物什,臧俊喜前朝字画,郑氏喜古玉佛珠,正是萩娘想采购的东西。 李妈妈觉得萩娘说得颇有道理,最主要的是萩娘没说自己要拿钱,应该没什么问题,李妈妈赶紧将脑海中那些不合适的想法比如”携款私奔“”骗财骗色“什么的甩出脑去,真不应该,怎么怀疑起女郎来了,多乖巧的孩子啊。 要是李妈妈知道今天萩娘差点被”拐“跑,大概连吃了谢琰的心都有。 安排好了自己的私房,萩娘安安心心地坐等发财,做梦都特别香甜。 第六章 淝水之战(一) 兵荒马乱中,炎热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 苻坚的八十万兵马在淝水已经驻扎了一个多月了,并没有渡江开打的迹象。 谢家家主,当朝宰相谢安遣自己的嫡次子谢琰与侄子谢玄领兵,与苻坚隔着淝水遥遥相望。 因为渡淝水劳命伤财,两边都不想渡江,于是就对峙着。 萩娘觉得这个画面很有趣,她想象谢琰和苻坚站在江边互相喊话的样子,比如“来打我呀,笨蛋”什么的。 想想就觉得乐不可支。 历史应该不会被改变吧,萩娘完全不担心谢琰了,他一定能胜利归来的。 萩娘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自己摇着扇子,天微微凉了,风吹着很舒服,自从上次去建康逛街买了一个藤制的摇摇椅回来之后,萩娘就爱上了独自在院子里喝茶纳凉这项娱乐活动,躲在院子里也免得听妈妈唠叨,女红神马的最讨厌了。 满意地眯着眼睛摇了两下,萩娘突然发现墙根处有一双鞋,惊了一下,睁大眼睛仔细一看,原来是上次来蹭吃的那个小男孩又来了,照例还是满脸满手的泥。 你是土行孙吗,好不好告诉我你怎么进来的啊。 萩娘微笑着唤他:“奇奴吗,是不是肚子又饿了?” 清澈的大眼睛黯淡了一下,奇奴还是那个倔强的小男孩:“我改名叫寄奴了”。 虽然有点奇怪,萩娘也没多问,只是招呼他进屋洗手洗脸,给他张罗糕点。 屋里只有采葑在为萩娘绣帕子,李妈妈带着另外三个丫头去了库房。 采葑去小厨房转了一圈,盛了一碗百合莲子汤,又把灶上热着的萝卜丝卷都拿了回来。 萩娘按着寄奴不让吃,寄奴小嘴生气地嘟了起来。采葑赶紧端了热水来服侍寄奴洗脸擦手,寄奴这才乐滋滋地开吃了。 “我叫臧萩娘,你可以叫我萩姐姐。你呢,你是哪家的孩子啊?” “我姓刘。”小男孩眼睛里又浮现了雾气,十分惹人怜爱:”我娘死了,我爹不要我了,我也不知道我该姓什么。“ 萩娘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们的身世何等的相似。 最后她只憋出一句:”我娘也死了。“说的时候没什么,说出来却觉得很伤心,想到自己的未来,想到自己被郑氏拿捏的婚姻,虽然不少吃不少穿,比起寄奴来幸福很多,但,自己是和他一样的无根浮萍,没有谁能为自己做主,没有谁能保护自己。 眼泪不知不觉滑了出来,惹得寄奴不知所措,沾满点心屑的小胖手胡乱地在她脸上抹了两把,急急地说:”你,你别哭啊。”发现自己手很脏,颇有点不好意思地把手缩了回来藏在身后,怯怯的样子非常可爱,小小年纪就有那么风度娴雅,妩媚含羞的姿态,比小女孩更娇美呢。 萩娘破涕为笑,问道:“你现在住在哪里呢,你是怎么爬进我们家院子来的呀?” “我住在姨姨家,我姨姨姓赵,萩姐姐,我到底是姓刘还是姓赵?“ 这个问题好难。 “你不是叫寄奴吗,我只知道寄奴是我的好弟弟,并不在乎寄奴是刘寄奴还是赵寄奴。” 寄奴开心地笑了,小孩子的快乐真的很简单。 “偷偷告诉你,你们家墙根有个洞,大人爬不进来,可是我能爬进来。”寄奴眼睛亮闪闪的,一副我很厉害快来夸奖我吧的表情。 什么! 这个洞到底什么时候有的,是怎么挖出来的?萩娘的脑海中浮现出“私相授受”这个词。 如果是人为的,和郑氏和母亲有关系吗?记得李妈妈说过,母亲怀熹哥的时候就是住在西苑! 要不要找人来看看?可是封起来了这孩子怎么进来蹭吃的呢? 萩娘脸上含笑,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千回百转。 在寄奴疑惑的眼神中,萩娘叮嘱他不要把墙洞的事情告诉别人,不然他就不能进来找姐姐玩了。 寄奴很是点了好几下头。 第二天萩娘就带了李妈妈进建康城逛坊市,说是要买些居家装饰品需要李妈妈掌掌眼,连采苓都没带。 虽然秦人大兵压境,建康还是照例不为所动,集市熙熙攘攘,并没有十分恐慌的迹象。 怪只怪谢安太能干太会安抚民心,建康城内几乎所有人对谢氏家族的信赖几乎是盲目的。 萩娘在最繁华的四方街上找了一家叫明月居的酒楼,要了个雅座就带着妈妈上去喝茶了。 四方街不好停车,萩娘就吩咐车夫桑扈过一个时辰再来接人。 ”妈妈快坐,儿有事想问妈妈呢。“萩娘要了一壶茶四色茶点,赶走小二后就急急问道:”妈妈可知道我们西苑墙根有洞?“ 李妈妈的脸色变了:”可当真?“ ”寄奴说的,他说就是从墙洞爬进来的。儿没去仔细找只怕打草惊蛇,西苑并非铁板一块啊。“ ”是这个理。“李妈妈回忆了起来:”女郎有所不知,当初夫人怀相是很好的,请来安胎的女夫子也说夫人这一胎不需要特意保养应当是顺产。只是后来老爷忙于府衙的公务,回来脾气又不好,迁怒于夫人,夫人脸色才渐渐不好了。夫人怀熹哥的最后几个月老爷很少来西苑,来也就是应个景就走了,夫人虽然并不埋怨,但奴婢知道夫人心里苦。当时夫人吃喝都是小厨房,生鲜菜果都是奴婢亲自采购亲自下厨,绝不交给别人的。西苑门户也很紧,那时候阮妈妈还在,她比我年长经事,几个小丫头都被管得服服帖帖。” 萩娘听了,不由得曲起食指轻轻敲了几下桌子,细细地思虑着。 若门户真的紧,墙洞是怎么回事?若后来没出事也就罢了,既然出了事,这墙洞跑不掉多少有关系。 空穴来风,岂能无因。 “妈妈可知阮妈妈目前下落?” “当时因说女郎房间丢了的玉梳在阮妈妈箱笼里,虽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欲加之罪,但女郎年纪还小,阮妈妈也百口莫辩没个能做主的人,少不得只能舍出一张老脸去求老爷从轻发落,因老爷念着是夫人的贴身嬷嬷也没打没骂只是送回了阮家。女郎若是认真想查当年的事由只怕还得和溧阳阮家多亲近,只是夫人去了之后老爷不让女郎与阮家来往,奴婢也没什么好办法。“ ”若儿向爹爹说郑氏贪墨儿亲母的嫁妆,求阮氏来人带当年的嫁妆单子为儿做主,妈妈看可行吗?” “奴婢正想和女郎商议女郎的婚事,夫人去了之后女郎的婚事就是由郑氏做主了,虽目前郑氏并无催嫁打算,但女郎也不知晓郑氏是否已经在为女郎议亲相看,若与郑氏撕破脸,万幸成功的话,郑氏固然无法左右女郎的婚事;若没有证据证明郑氏贪墨或暗害夫人,须得小心郑氏借女郎的婚事使坏,就是告女郎一个忤逆不孝都不为过。女郎不宜和郑氏硬碰硬,女郎的婚事可是关系终身。” 如此看来,若无万分把握是不能和郑氏撕破脸的。 可是,即便不和郑氏决裂郑氏就不会给她的婚事使绊子吗?显然还是会,只不过多少会留些情面罢了。 ”妈妈,能不能请任管事修书一封到溧阳阮家,就说儿非常思念阮妈妈,求代为转告。“ 李妈妈眼睛一亮,是啊,女郎不能去阮家,阮妈妈可以过来看女郎啊。 第七章 淝水之战(二) 这天晚上,萩娘失眠了,反复地回想着之前的谈话。 夜色越来越沉,也愈发安静了。 虽然萩娘并没有吩咐用香,西苑内却逐渐缭绕起散发浓郁香味的雾气。 萩娘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躺的床不是原来睡下的那张。 萩娘一惊,这不是自己的房间,这是哪儿? 怎么看都像是没铺防潮垫的加大号帐篷,以地为席,以幕为墙,唯一的家具就是床榻。 难道又穿越了? 萩娘想起身却发现全身乏力,一点力气都使不上,集中全部力量也只是让手指稍稍抬了抬。 “女郎,女郎你醒了吗?”采葑的声音。 还好没穿越,萩娘心里一阵轻松又更加焦急,这到底是哪儿?发生什么事了? 没过多久,萩娘架不住迷香的威力又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帐子内点了灯,萩娘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香香软软的好像母亲般得温柔,她迷迷糊糊的小脑袋舒服地蹭了蹭身边的人。 不对! 萩娘突然一个激灵,翻身跳下了床,狐疑地看着抱着她的人,确切点说,是美人。 美人春睡如海棠。 谢琰的头发已经完全散开了,也许是刚洗过的关系,还有一点湿,随意地拢在耳后,披在肩头。 他放下手里正在看的书卷,抬起容色绝丽的脸似笑非笑地看着萩娘,好像在看一个小宠物。 “谢琰你这个大骗子!你把我抓来干嘛!!!”萩娘急得直跳脚。 “住在军中实在很烦闷呢,还是把你带在身边安心。”谢琰淡定地说:“也比较有趣。”语气非常之理所当然,毫无歉疚。 一点都不有趣!不要动不动把自己的快乐凌驾在人家的痛苦之上好吗。萩娘非常郁闷。 她是怎么被带出来的,有人看到她在这吗?家人都该以为她失踪了把,或者更惨,以为她跟人私奔了吧。 采苓和李妈妈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吗?她们一定急得团团转吧。 “我来了多久了?”趁家里还没大乱得赶紧回去才行。 “一天一夜,你肚子该饿了吧,我叫人给你拿点吃的。” 萩娘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自我安慰着肚子吃饱了才有革命的本钱。 “你能把我送回家吗,我一个人好害怕。”萩娘眨巴了一下眼睛,露出无助的表情。 “不能。”预料中的回答。 怎么才能回去呢,萩娘盘算着。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都不知道,大概是军帐吧,淝水离建康百多里,自己跑回去是肯定不可能的,只能哄他把自己送回去。 用什么办法呢? 拼命吃东西把他吃怕?天天缠着他把他烦死?大声尖叫让别人知道他在军帐藏了个女人? 萩娘踌躇地看着他悠然自得的神色,总觉得都不靠谱,他既然敢把她抓来又公然和她共处一帐,又怎会被她拿捏。 “你放心,这里很安全。苻坚是个很优柔寡断的人,他帐下的谋士有人主张强行渡江有人担心渡江生变,一时无法决断,所以他暂时还不会打过来。” 谢琰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就算他敢打来,我也必能护你周全。” 萩娘并不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她担心的是自己的下半辈子幸福。一旦被人发现萩娘一个未嫁妙龄少女无名无分住在军中,她的名声可全都完了,到时郑氏一定乐开了花吧,声名尽毁的士族女子只能给人做婢妾,就算配给管事或小厮都是无人置喙的。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谢琰继续悠悠地开口了:“我给你父亲留书了,他知道你在我这。” 这不靠谱的爹啊,果然跟她想的一样,知道陈郡谢氏可能纳自己的女儿,欢喜得敲锣打鼓都有可能,根本不可能拒绝,完全不会顾及自己女儿的清白名声以及未来幸福问题。 萩娘叹了口气,放弃挣扎了。这情形,哪怕自己偷跑回去也会被老爹打晕了再送过来吧。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这一仗谢琰是必胜的。 “您在看什么书呢?”萩娘镇定下来,打算和美人聊聊天搞好关系。 谢琰饶有兴味地看着萩娘千回百转的神色,发现她很快又平复情绪,变回初见时那个礼仪周全的士族女子,嘴角不禁弯了弯,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战国策。” 萩娘撇了撇嘴,想到后世那些拿了胡编乱造的三国演义当兵书看的小日本。战国策也是类似的情况,内容多是传说并不太真实,说到底也就能拿来当小说看看笑笑。都说兵道诡道,为将为帅之人拿战国策来当正经参考书看也太不靠谱了。 但她并不想放弃这个和谢琰攀谈的机会,回忆了一下以前曾学过的一篇课文,她决定从他感兴趣的题目入手。 “将军可曾看过左传?《左传·庄公十年》有云,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苻坚率军号称八十万,屯于淝水已有月余,刚开始的那股锐气一定消磨了不少,而且秦人军中光粮食消耗就比我军多十倍,苻坚一定非常希望尽快开战。“ 谢琰万年不变的淡定神色稍有动容,泰然自若的眸子中泛出少许涟漪。 谢家并不是军功起家,而是世代的文臣。这次也是因为皇帝过于忌惮那几个军中老将,再加上谢安为当朝宰相,作为谢安嫡子的谢琰才被匆匆封了一个辅国将军,和自己的从兄谢玄一起被赶鸭子上架送到了前线领军。 左传谢琰也读过,这浅显的道理他非常明白。但萩娘这个深闺少女能有这些想法,他还是很感兴趣。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既然我们知道了苻坚的想法,就已经占据了优势,再稍加谋划,就能够将其戏弄于股掌之中。” 话说到这里就可以了,萩娘并不打算继续献计。她神秘地一笑,摆出一副“我就不告诉你,你快来问我呀”的表情。 谢琰失笑,这孩子居然敢跟自己玩心眼,真真是胆大包天。 他并不追问,也没有露出想要继续听下去的意思,而是起身拉住了萩娘的手,温柔地说道:“天色晚了,爱卿和本将军一起就寝吧。” 萩娘的脸不可抑制地红了,她努力不去想脑海中浮现的种种不和谐的画面,强自镇定地问道:“还,还有别的床榻吗?” “整个驻地只有我和我兄长有塌,也只有我的帐篷别人不敢乱闯。”谢琰一贯平淡的语气中藏着一丝洋洋得意。 萩娘不想躺在地上睡觉,也不敢开口让他把床让给自己,更不敢跑出帐子面对未知的危险。 她自欺欺人地自我安慰了一下,谢琰也不像是那种急色的男人。 萩娘乖巧地躺回了那个温暖的床榻,背对着谢琰躺下,一动不敢动。 就这样过了一会,不见谢琰有什么奇怪的举动,萩娘僵硬的身体慢慢松弛了下来。 谢琰轻轻地笑了,放下手里的书,将她拥入怀中。 萩娘惊到了,挣扎着想跑却被谢琰紧紧地抱住,动弹不得。谢琰低头温柔地吻了一下她的额角,带着不容置疑的宠溺语气说道:“别动,小姑子,乖乖的让我抱着就好。” 萩娘连脖子都羞红了,但无名无分的,她不能就这样和谢琰在一起。 虽然看起来只是个未及笄的少女,但她心里什么都明白。 她故意用娇嫩的童声纯真地抗议:“你压疼我了。”弱弱的声音很可怜可爱,好像她是一只无辜的小白兔。 萩娘徒劳地伸手想把他推开,他旖丽的长发与她散开的青丝交缠着。 “睡吧。”萩娘松了一口气,暗暗鄙视自己内心的期待。 谢琰和她并肩躺在榻上,并没有食言,果真就只是抱着她入睡而已。 第八章 淝水之战(三) 白天谢琰是不在帐子里的,军中事务繁忙,连吃饭都是在中军帐中一边议事一边草草解决。 一早谢琰就遣了采葑来伺候萩娘,这倒霉孩子好巧不巧在萩娘被掳的那天晚上轮上了值夜,也就是半夜睡在萩娘边上随时听候萩娘召唤端茶送水神马的。考虑到军中都是男人,谢琰就派人顺手把她也带回来女扮男装了伺候萩娘。 采葑毫无惊惧的脸上满满地都写着对谢琰的崇拜,完全没想到自己身在一个多么危险的地方。 “女郎,将军吩咐了你不能出帐篷的。” “女郎,将军差人问你午饭可合胃口?“ ”女郎,将军说……“ 这不懂事的丫头,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到底是谁。萩娘不禁扶额哀叹,要是采苓或李妈妈在就好了,退一万步,实诚的采葫在也行,为何偏偏是采葑被带来了,真想叫谢琰把她塞回去换采苓过来。 采葑也快十四岁了,端的是越长越漂亮,身材也发育得很好,穿上军队里的制衣仍显得娇小玲珑,前凸后翘。 每当说起”将军“两个字的时候,采葑眼中闪亮亮的神色萩娘自认不会看错。 美色当前,哪个女子能不动心呢,采葑是必不会助自己逃离的,不去打小报告就不错了。 萩娘只能旁敲侧击,比如“你住在哪个帐子,远不远”,“周围帐篷多不多”,“大家都在哪儿集合议事”之类的。 采葑根本没怎么注意军营里的情况,只知道自己和将军的小厮墨儿住一个帐子,就在边上,其他有用的信息什么都问不出来。 萩娘惆怅了,挥挥手只说要睡午觉,让采葑回自己帐篷去。 采葑走后,帐子里钻进来一个乌黑的小脑袋。 “寄奴?!!!你是怎么过来的?“萩娘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再次确定他就是传说中的土行孙。 刘寄奴穿了一身明显比他的身体大很多的军装,没有系盔甲,估计是嫌太重了,乌溜溜的大眼睛闪烁着得意的光芒,脸上手上照例都是脏污的泥土,遮住了白嫩的皮肤。 ”萩姐姐,我是来救你的。”寄奴认真地说。 萩娘失笑,温柔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前天晚上我肚子饿想来找你玩…“萩娘表示自己明白的,你就是来蹭吃的没错了。 ”看到你家墙上有人飞上飞下的,我就躲在边上看是怎么回事。就看到一个黑衣人背上背了一个包裹,嗖得飞上了墙,跳下来就爬上了墙外的一辆马车。我趁着夜色贴着墙根爬到马车边上,只听得有人在问”没抓错人吧“,另一个说”姑子在这了,还少个丫鬟“,我想多半是你被抓了,就想办法钻到了马车下面,看他们要带你去哪里也好设法找人救你。” 萩娘感动地望着他,只差没眼泪汪汪了。 在这此时无声胜有声,感人肺腑的时候,只听得咕噜噜一声。 “我两天没吃东西了。”寄奴诚实地说。萩娘一阵心酸,朝夕相处好几年的采葑还没有萍水相逢的寄奴真诚贴心。 萩娘让寄奴躲在床后,叫了采葑过来,说之前胃口不好现在肚子有点饿了想吃糕点,采葑狐疑地走了。 一阵大吃特吃之后,寄奴抚着圆滚滚的肚子,问:“将军让你住在他帐子里干嘛?他看上你了?” 你个小屁孩懂什么看上不看上的,萩娘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岔开话题:“你现在住在哪儿?” “昨天夜里我发现有些士兵喜欢在马房边上的稻草堆睡觉,我就也混在那里找人聊天,和大家都混熟了。” 这年头人普遍身高都比较矮小,整军的时候又拉了很多未足岁的壮丁,因此寄奴虽还是个孩子,装扮一下倒也能蒙混过去。 “你知道驻地有多大吗,我们能混出去吗?走多远能走到驻地外围?” 寄奴奇怪地望着她:”你为什么想逃,我以为你很得将军宠爱呢。“ 宠爱个毛线,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无名无分无媒无妁,你知不知道在这个时代女子名声比什么都重要。 这话没法跟他解释,也解释不清楚。她想了一个比较能让人接受的说法:“将军对我不好,他总欺负我。”说到这里,想到“欺负”两个字可能会造成的歧义,她脸刷的红了。这下更说不清楚了。“总之我要想办法回家,你帮帮我。”萩娘有点不好意思面对寄奴恍然大悟的神色。 “而且还不能让别人发现。”萩娘加上一句。 寄奴点点头,表示自己回去找人多聊聊看能不能套出点信息来。 之后萩娘又被谢琰抱着睡了好几天。谢琰每次回来都很疲惫,萩娘曾为他洗发,洗着洗着他就歪着头睡着了。睡着的镇国将军一脸的纯真模样,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要不是要为他擦干头发防止感冒,萩娘都不忍心叫醒他。 这样的相处模式其实也不错,但若要过一辈子,一定要得到对方的敬重,萩娘十分肯定这一点,也一直没有放弃回家的努力。 “苻坚近日愈发急躁了,探子回说昨日几个主张不渡江的谋士被苻坚痛骂了一顿。”这日谢琰又随意地和她说起了军情。 只怕秦军就快渡江了。萩娘寻思。 萩娘想不起来这场战役是怎么获胜的,她只能尽力小心翼翼地不做那只挥翅膀的蝴蝶。 她有所保留的神色在谢琰面前一览无遗。 “你若有想法,趁早说出来,秦军一旦渡江,不论输赢,都是生灵涂炭,秦军可是最擅长烧杀抢掠的。” 不会的,秦军不会渡江的,可萩娘越来越不自信了,历史真的不会改变吗? 不管怎样,自己想的这条计谋就算没有成功对晋军的损失也不大,何不一试呢。 拿定了主意,萩娘正色说道:”奴的确有让将军大胜的计策,愿换将军一诺。“ 你让我自由,我就告诉你。 谢琰向来自诩甚高,从未想过有女子能拒绝自己的爱意,只以为萩娘是想求一个更高的地位,除了正妻不行其他有什么不可以呢。 于是谢琰字斟句酌地回答:”若与琰家族利益无碍,自是可以应诺。“ 谢家家主嫡子的正妻之位,向来都是政治上用来拉拢友好势力的筹码,因此谢琰本人都是不能随心所欲的,若萩娘求正妻之位,抬出家族来拒绝也是无可厚非的,不能算违背诺言。 萩娘得了谢琰的承诺,喜笑颜开,也不绕圈子了直接问道:”将军可有相熟之人在秦军为将?“ “有。” “苻坚最担心的就是渡江中途被袭击,更担心渡江后粮草不继,如果将军派人告诉苻坚,晋军愿主动渡江与之一战,只要求秦军稍稍后撤让出点地方给晋军驻扎,苻坚一定会同意。这样他会认为自己化被动为主动,可以趁我们渡江的时候中途袭击,也可以设伏将我们瓮中捉鳖,进可攻退可守,这样的好事他一定想不到还有什么危害。” 谢琰眼睛一亮,问道:“可是让秦军中的间谍佯呼诈败?” 萩娘笑着点点头:”将军英明。“一脸的谄媚和狗腿。 谢琰想了想,确实此计不管成功与否都值得一试,顿时坐不住了,这老成惯了的人也有不淡定的时候,他刷得打起帘子径直找人商议去了。 第九章 淝水之战(四) 谢玄和谢琰从小感情深厚,此次分别领兵,一方面是因为谢安的派遣,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整个晋廷上下都被苻坚的八十万兵马给吓懵了,都觉得此次是必败之战,谁又肯自告奋勇披挂上阵呢?唯有宰相谢安,即便明知道自己只有谢琰这一个儿子,都义无返顾地命他领兵,去打这场旁人看来没有可能生还的仗,这样的高风亮节,即便是谢安的政敌都难免对他十分敬仰,说不出他半点不是来。 此时谢玄帐中却还有苻坚的使节,原来曾是东晋襄阳守将的朱序被苻坚活捉后,不得已投降了秦军,但他心怀旧主,自是不肯为苻坚出死力的。此次苻坚派他来晋军大营劝降,正合他意,这会正在向谢玄细细地诉说秦军的情况呢。 谢玄帐外自然是有亲兵把守,见主将的从弟谢琰来了,忙向他行礼,并不敢阻拦他。 谢琰进帐之后,还没来得及开口,谢玄就说道:“瑗度,快过来听听,朱将军正在说起秦军军中的情况呢。” 这可真是凑巧了,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啊,谢琰含笑对朱序作揖,便站在一边听他激动地比划着。 朱序说道:“秦军虽然号称百万之众,但是其中有六十万是降兵,都是汉人,不愿意为了胡虏出死力的,我早就联系好了,只要到时候一打起来,我们几个降将就带着大家一哄而散,绝不和从前的兄弟互相残杀。” 谢玄心里高兴,却和谢安一样,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情,他只是淡淡地对朱序说道:“若如此,我自当替江东的百姓感谢您,届时若将军能乘势出奔,回归晋廷,那才真是的幸事,我定然会替将军请功,决不辜负将军的一片赤诚之心。” 对嘛,这才是朱序最想听到的话,谢琰不由得暗自点头,自己的兄长真是闻音知雅,善解人意啊。 果然朱序脸上更是笑开了花,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一股脑全都说出来,他想了又想,说道:“目前秦军的兵力还没完全集结完毕,这也是苻坚不急着出兵的原因之一,他也根本想不到我们竟然敢先打过去,若是我们出其不意,迅速发动进攻,只要打败了他的前锋部队,挫其锐气,对战事就十分有利。” 人还没投奔晋廷呢,就“我们”“我们”地喊起来了,谢玄是真的觉得他的话很有诚意,也很有可行性,便问谢琰道:“瑗度觉得如何?” 谢琰认真地答道:“朱将军长居秦军中,定然是对秦军了解颇深的,此计很有一试的价值,只是这用兵贵精不贵多,不宜派遣大军,万一败了则会牵动军心。只派出前锋精兵强将三五千人去袭,进退灵动,才能获得最大的收益。” 谢玄点头道:“正是如此。” 谢琰又说起自己的来意,对谢玄说道:“我帐下谋士为我提了个战术,便是假意同苻坚决战,一边派人同他商议,要他将军队稍微后撤,让晋军有地方渡江决战,一边趁苻坚后退的时候,在阵后诈败,呼喊秦军大败的消息,使军心涣散,再从正面强袭,则一战可定胜局,岂不快哉。” 谢玄听得有些入神,怔怔地说道:“此计大妙,以苻坚那刚愎自用的个性,必定会上当。” 朱序亦是立刻自告奋勇道:“旁的我不敢说,这在背后诈败的事儿,自当包在我身上,军中心系晋廷的汉将不在少数,我又同诸将交好,届时必不会令两位将军失望。” 谢玄却提醒他道:“此事事关重大,若不是十分信任之人,还是不要让太多人知道的好。” 朱序慎重答道:“末将理会得。” 谢琰笑道:“若此计能成,将军便是首功。” 朱序被他一激,兴奋得脸都红了,当下拍胸脯保证,定将办成此事。 太元八年九月,正是寻常人家都要准备秋收的季节,苻坚的军队人数是晋廷的十倍不止,因此他军中的抱怨声和粮草消耗亦是晋廷的十倍以上,逃兵人数每天都在增加。 就在这个最令他烦躁的时候,冠军将军谢玄派部将刘牢之率五千人奔袭洛涧,竟然击败了苻坚麾下由梁成统帅的五万兵马,并杀死了主将梁成和他弟弟梁云,活捉了梁他、王显、梁悌、慕容屈氏等高级将领,又夺走了大量的军用物资。 苻坚得讯之后大发雷霆,亲自举十万兵马来追,可刘牢之早就得了谢玄的命令,一战之下立刻后撤,早早地就率领骑兵回到了江东,气得苻坚直跳脚。 这日谢琰离帐后,寄奴便偷偷地溜了进来,兴奋地对萩娘说道:“萩姐姐,我去打仗了,还打赢了!” 什么?就你这小屁孩? 萩娘很是无语,问道:“前日刘牢之将军出战,你该不会是和他的军队同行的吧?” 寄奴笑道:“自然是啊,我和刘大哥孙大哥一起去的。” 萩娘白了他一眼,问道:“哦?这么说你亲自上阵杀敌了?” 寄奴顿时语塞,不好意思地低头道:“刘大哥说我年纪太小,让我和他同坐一骑,因此才没能手刃敌军的……” 好在你这刘大哥还算是思虑周全,不然就凭你这小娃娃,能手刃得了谁?萩娘更是无奈。 她耐心地劝说道:“男儿当报国确实是说得没错,但你也要考虑自己的实际能力,至少得先学会些武艺才行吧,如今你人小力气也小,只怕连军刀你都挥不动吧。” 寄奴脸上顿时一红,显然是被说中了,他嘴硬道:“刘大哥说了,和他在一起不碍事的……” 萩娘叹道:“秦军兵力十倍于我军,你们此战固然是胜了,一是因为出其不意,二也是因为秦军中多是汉人,因此才能势如破竹,你可不要以为我军有多厉害,你那刘大哥有多无敌,那才真的是自欺欺人。” 寄奴点头道:“刘大哥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要教我武艺的,萩姐姐你就放心吧,我不会乱来的。” 萩娘温柔地对他笑了笑,倒不是因为真的信了寄奴说的“不会乱来的”,而是觉得他那所谓的“刘大哥”听起来倒是个妥帖的人,应该是不会任寄奴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胡作非为。 只要是个男人,面对敌人难免都热血沸腾,即便是寄奴这样的孩子也不例外啊。 太元八年十月,谢玄派使者向苻坚假意表示要主动渡江一战,请求秦军驻兵稍稍后退,苻坚与弟弟苻融商量后果然同意了。谁料退兵的时候秦军后队将领朱序令士兵大喊秦军失败的消息,导致秦军一溃千里狂奔乱逃,苻坚中箭,苻融临阵战死,苻坚的军队自相践踏,投水而死的不计其数。 晋军大胜,谢玄率六千骑兵追击至黄河才回转,夺回的战利品有苻坚的座驾云母车,以及他的仪服、军备、军器、珍宝堆积如山,甚至还带回了十万余头牛马驴骡骆驼等,简直是满载而归。 说真的,满朝文武谁都没想到此战会如此顺利! 据说,当朝宰相谢安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和客人们下棋取乐,他居然不动声色,还坚持下完了棋局。连客人们得知这个大喜讯之后都纷纷告辞,想要回家去抢先公布这个大好消息,谢安却始终十分淡然,并没有激动失态的样子,时人盛赞他的胸怀和气度,将谢家子弟都形容为“芝兰玉树”。 军中自然是欢庆无比,每个人都为了马上就能回家同家人团聚而兴高采烈。 与此同时,萩娘向谢琰提出了离开的要求。 谢琰皱起了眉头:“这就是你向我求的一诺?你可知陈郡谢氏一诺意味着什么,我可以许你一生的荣华富贵,甚至提携你家族你父亲都只是些许小事。臧氏萩娘,我还以为你很有些小聪明。” 萩娘觉得自己那个不靠谱的亲爹一定在猛打喷嚏。 “宁为寒门妻,不为高门妾。萩娘不愿贪慕将军的财势和…美色,这些身外之物的欢娱都是短暂的,年华不再之后得到的却是无尽的悲苦。萩娘只愿求一心人,许我一世心安。” “你怎知我不会娶你为妻?” “小女自知身份有别……且将军那日的回答,奴自认已经完全明白了将军的意思。” 这狡黠的女子!谢琰虽惯于七情不上脸,这时候也难以按捺自己的怒气,然而他并没有丧失自己的风度。 僵持半响,谢琰唤了一句:”墨儿。“ 墨儿挑帘子进了帐篷,身边跟着的正是探头探脑的刘寄奴小朋友。 谢琰一本正经地说道:”此人多次窥视中军主帐,又四处打探军中布防,本将军正打算将他斩首示众,以正视听。” 萩娘的小嘴张成了o型。 这是在威胁自己吗?谢琰不是翩翩君子吗,怎么那么没脸没皮? 不,他不是这样的人。 萩娘神色不变,学着谢琰淡然的样子悠悠地说道:“军中事务全凭将军做主,奴万万不敢置喙。” 谢琰反被气笑了,习惯性地抚了抚手上的檀香珠串,玉腕与黑色的念珠相照映,显得异常艳丽。 时人都以佛学为尊,热衷论道,喜爱清谈,尤其是士族子弟多是信佛的。 墨儿带走了寄奴,萩娘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也不知道自己回答得是否中他意,心里犹疑不定。 谢琰唤她走近自己,又一次抱紧了她。 “你呀,还是一个孩子。”他温柔地说,并没有特别带有什么情绪。既不是责备,也不是怜惜。 褪下手上的珠串,谢琰捧起她的右手,郑重地为她戴上自己心爱的佛珠。 “那一诺,我还是许给你。等你想好要求什么事,可执此串来见我。” 他深情款款地握着她的手,不忍放开,眼神灼灼然似是可以将她融化……她的眼睛黯然失色了,她的一切坚持都似乎没有了任何意义。 曾担心他会拒绝,亦曾担心他会食言,更不信他会真的尊重自己的选择,然而当他真的毅然决然放她离去的时候,她却迷惑了。 她是多么地喜欢他! 萩娘的泪水有点忍不住了,这样一位优秀的君子,她为何执意不肯屈从,仅仅是为了自己那可笑的自尊与骄傲吗? 只有自卑的人才会特别地执着于自己所谓的自尊。 他的身份决定他只能纳自己为妾,这也不是他愿意的啊。 她心里反复地煎熬,只想大声说自己不走了愿意留下来,哪怕只是在他身边做一个侍妾。 人生在世如白朐过隙,平平淡淡一辈子也许都抵不过这一瞬的幸福,如果她愿意留下来,他们都会是幸福的吧。 为何不能任性一次,纵情自己呢。 若是就这样靠在他的胸前,倒在他的怀里,她将多么幸福啊! 谢琰无比期待地看着她挣扎的眼眸,只是最终她还是放开了他的手。 谢家的马车如约将萩娘送回臧府。 听说辅国将军的贴身护卫墨儿执谢琰的拜帖求见,臧俊差点没跳起来,真真是倒履相迎。 可惜谢琰没提纳取之事,只是言辞中十分敬重臧家萩娘,表达了对萩娘在军中献策的感激之情,还附上金五十两明珠一对为谢礼。 萩娘一个小姑子懂什么军情?在军中那么多天怎么跟旁人交代啊?臧俊顿感头疼又不能质问谢家。 墨儿察言观色,善解人意地提点道:”将军只是请了贵府女公子在谢家与太夫人作伴,大人无需烦忧。“ 这意思是说没人知道女儿在军中吧,臧俊松了口气,挤出一丝微笑:”多谢将军关怀,下官无以为报。“命人请了郑氏过来招待墨儿喝茶,郑氏自是准备了礼单回礼让墨儿带回谢家。 墨儿走后,臧俊关起门和郑氏讨论起了这件事,两人一致认为不管是出于家族利益还是顾及女儿的面子,都必须压下此事,避免下人议论纷纷,家宅不免有口舌之忧。 而谢琰意向不明,并没有说要纳萩娘也没有明确说不纳,也让臧俊决定近期内不给萩娘另外定亲,至少要等谢琰忘记萩娘才行。 从这个角度来说,萩娘反而暂时安全了。 第十章 荥阳郑氏(一) 萩娘回到西苑,李妈妈差点没扑上来和她来个抱头痛哭,连向来无忧无虑的采苓也泪汪汪地看着她,弱弱地说道:“女郎,奴婢还以为您回不来了……” 物是人非,仅仅离开了没多久,再见自己这既小且普通的院落,竟是觉得无比可爱,一草一木都十分亲切,只要看到李妈妈和采苓,便可放下心来,不再需要担心任何事,这就是家的感觉呀。 她眨了眨眼,把泪水隐藏起来,这才扶起两人,轻松地笑道:“看你们说的,我只是去旁人家中做客罢了,也值当你们这样。” 原来萩娘不见的时候,李妈妈担心郑氏面甜心苦,只是表面装作忧心忡忡的样子,私下里却不知在使什么阴损手段摆布萩娘呢。如今见她安然归来,开心得泪如雨下,忙不停手地抹着眼泪,亦是笑着说道:“正是,我可是老糊涂了,女郎快洗个澡吧,去去晦气。” 说完这句,她又自觉不对,忙“呸呸呸”地啐了几口,说道:“都怪我胡说,采苓先侍候女郎梳洗吧,我去整治几个女郎爱吃的小菜来,外面再好也没家里舒服啊。”说着便匆匆去了厨下。 采苓自然是赶紧上前来服侍,一边悄悄地对萩娘说道:“女郎别怪我母亲多嘴,她可是天天在念叨您,若您再不回来,她都快要拿菜刀去和夫人拼命了……” “噗!”萩娘忍不住笑出声来,李妈妈对自己的拳拳心意自然是令人感动,不过她想象了一下李妈妈挥舞着菜刀冲向郑氏的场面,总觉得很有喜感,好令人期待啊。 郑氏面前,自然又是另一番光景。 身为臧氏主母,郑氏向来保持着端庄持重的贤妻良母范,待人亦是八面玲珑。当初刚进府的时候,郑氏就担心府里全是前头那位的心腹,自己碍手碍脚;她却不急不躁,做出一副温柔大度的样子,花了几年的工夫,收服了一大半,那几个收服不了的,便用各种名正言顺的理由扫地出门,任谁也挑不出半点错处。 她自小在荥阳郑氏内宅长大,见惯了这些枝枝叶叶,深知整理内宅,同莳弄花草是一个道理。为了清除春夏疯长的杂草,很需要一些水磨工夫,若是大刀阔斧地翻地挖根,势必会伤到自己珍爱的奇花异草,然而只是令人将杂草摘除,却也会马上长出,并没有什么用,唯有细细研究各种花草的习性,喜好,然后对症下药,因材施教,自然而然就能让该长好的长好,该捋直的捋直,该枯死的枯死,该消失的消失。 园景也好,盆栽也好,所有的花木都需要有人去栽培,去布置。哪怕只是一束瓶中的鲜花,若是配花喧宾夺主,抢了主花的位置,便显得不伦不类,毫无美感了。 可现如今…… 她看着眼前温顺下拜的萩娘,心中颇有几分压抑不住的焦躁。 陈郡谢氏!这可不是普通的高门啊,不可能吧…… 从前只要说起士族,琅琊王氏都是当之无愧的魁首,这个尊贵的姓氏起源悠悠,不要说前朝了,就是几百年前的秦时便已有渊源,而自王导白衣渡江,一手扶起司马皇室,主持了南迁的种种事宜之后,这个家族更是一路走向巅峰。南渡后的军政大权几乎都把持在琅琊王氏手中,王导不仅延请了能人异士规划修建了建康城,更是连司马氏的皇宫都是王家出钱修的。 这么大的手笔,不知道的只说王家富可敌国,明眼人却看得清楚,琅琊王氏已然早早与江左权贵们互通有无,定然是在南渡前便已然未雨绸缪,掌握或是牵制住了各大家族,不是皇帝胜似皇帝。 虽则王家对前朝那位皇帝虽态度十分恭谨,但实则令出惟行,皇帝唯有奉令承教,简直如掌中小儿一般。 而近十年王家却有些人才凋零,并无惊才艳绝之辈,相反的,琅琊谢氏的谢公讳安性情闲雅温和,处事公允明断,不专权树私,不居功自傲,他为相之后,深得民心。而此次自淝水之战后,谢氏更是隐隐有能与王氏并驾齐驱之威望。 世情如水,有起就有伏。荥阳郑氏也可算是百年门阀,在前朝的权贵圈里完全不输王谢两家,说起历史悠久比起琅琊王氏都更胜一筹,然而南渡之后……不过是家主一步棋差一招,没有提前在吴地联络各大士族,建立自己的势力,便满盘皆输,一下子沦为二流的世家。 她想起自己在郑家为数不多的几次见到父亲,他都是风尘仆仆,一脸的疲累。父亲同母亲只言片语间,可以听见父亲带着略有些自豪的笑容说起自己又如何入了哪位贵人的眼,然而那不过是王谢世家的那些旁支中的旁支罢了,母亲却也笑着恭喜父亲,言道终有一天能够攀上真正的权贵们,得他们青眼便可青云直上,大展鹏程云云。 即便是现在,郑氏也不敢相信自家这位看上去不过是有几分美貌,实则平庸至极的女儿能得了陈郡谢氏家主嫡子的看重,定然是谢氏旁支的那些纨绔子弟假借家主之名招摇撞骗吧……不过最好笑的是,最后还被人赶回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想起臧俊的叮嘱,她咽了口口水,堪堪忍住自己想细细询问的好奇心,然而她一双美目却忍不住上下打量着萩娘,想要从她眼中找到羞愧,忧惧的神色。 在谢氏老夫人处陪伴左右?谁爱信谁信吧。 萩娘心中确有几分惴惴,但并不是郑氏想象的那种。她请安后从容地慢慢起身,一脸温顺的样子在郑氏看来却并不真的温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清澈如水,那神情自在淡然,有一种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荡。 郑氏在确认萩娘确实眉锁肩直,并无不妥后,不知是失望还是得意地叹息了一声,屏退众人道:“大娘啊,不是母亲说你,是你父亲要我提醒你,我们臧氏虽是名声不显,但也是士族出身,族谱上颇有些出众的前辈祖先,是以我们不管在任何境地,都要自重自爱,不可让祖先蒙羞。” 这便宜老爹! 明明自己欢天喜地恨不得把自己送到谢家做妾以换取好处,现在看看事情不成又来甩锅? 萩娘握紧了拳头,咬了咬嘴唇道:“是,女儿谨遵父亲母亲的教诲,不敢有违。” 郑氏瞥了一眼她如花瓣一般的嘴唇,微微皱眉,十分真诚地轻言细语劝道:“母亲也不舍得见你为难,都是我儿长得太过娇艳了,然而每个人的相貌需得和身份匹配,似你这般过于貌美的小姑,即便是机缘巧合入得高门,也会受门第的拖累,不过潦草一生罢了……若我是你,定然不愿如此。但凡女子有些气性的,都绝不会为人妾室……故而须得有一个温柔儒雅,身份相配的男子,能够以你为正妻,爱你敬你,一生一世不离不弃,方能得善果。” 萩娘愣了一下,差点没忍住自己诧异的表情,这郑氏这慈母演技太逼真了吧,果然是真的来和自己交心不成?飞快地将郑氏的话细细品味了一遍,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努力装作害羞的样子弱弱地答道:“承您吉言,女儿自是唯有顺承父母之命的,绝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郑氏满意地笑了:“大娘明白就好。几日后我们家将有贵客,届时大娘自是还得辛劳一番。” 她叫来贴身丫鬟翠环,吩咐道:“扶大娘回去吧,这几日都不用来请安了,好好休息。” 萩娘可不敢让翠环扶,这个家里,凡是和郑氏亲厚的人,她一个都不敢惹,在郑氏院门前便让她回去了。 第十一章 荥阳郑氏(二) 是夜,李妈妈避开众人偷偷地和萩娘提了一句,说是阮妈妈已经到建康了。 萩娘与谢琰分别的消沉情绪一下子被抛到了脑后,就连郑氏的话里有话也懒得去探究,只觉得心里有千言万语,浑身充满了斗志。 没想到,还没见到阮妈妈,她却先见到了“郑家哥哥”和“郑家妹妹”。 年关将至,郑氏以“庶务繁多,请郑家嫂嫂过来帮衬”的理由,叫来了和自己最为亲近的郑家嫡次子的夫人冉氏和她的两个孩子郑玉郑燕小住几日。 说是说小住几日,但住了十来日也没见他们有回去的意思。 这会萩娘算是明白郑氏说的“身份相配的男子”指的是谁了。 从时间上来看,他们早不来晚不来,就在臧家决定为了谢琰暂缓萩娘的议亲之后就巴巴地赶来了,萩娘不得不以小人之心猜度郑氏,表哥表妹好做亲啊,虽然他们只是名义上的表哥表妹。 这要放着在过去,只怕自己就算是一百个愿意也不可能嫁给郑家人,郑氏对自己的门第自视甚高,一定会嫌她高攀,决不会同意的。而如今,她这也是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宁可“牺牲”一下自己的内侄,也不能让萩娘嫁到陈郡谢氏这种强势的夫家,哪怕做妾也不行。 她的计划应该是让年幼懵懂的萩娘自己看上郑玉,最好能在美男的温柔攻势下私相授受什么的,那样子自奔为妾,连正妻之位都可以省了。说起来还是十分义正言辞,我一番好意,你却不知自爱,自甘堕落,我对你非常失望……若真是如此,萩娘连台词都帮郑氏安排好了。 所以,尽管郑玉也有一副好皮囊,行事举止也似是谦谦君子,就是满口“妹妹”叫得亲切,萩娘可是巴不得看到他就绕道走。 至于郑燕,那就是真的天怨人怒,十分地惹人讨厌了。悲剧的是家里又没有别的适龄女子可以作陪,萩娘只能天天听她唠叨,更不能撇下她一个人出门去。 ”我们荥阳郑氏……“听到这个熟悉的开场白萩娘就想自动屏蔽她后面的话,看着手里的绣花针,萩娘恨不得能把她的嘴缝上。 自从郑燕妹妹来了之后,萩娘天天埋头于女红,那技术扶摇直上,都能完整地绣一块帕子了。 好在郑燕也不需要她和自己互动,萩娘只需要在她停顿的时候恰到好处地问一句“是吗”“真的吗”就行了。 “虽则如今偏安一隅,以后我们总要回荥阳的……我们在荥阳的那些大宅子,才真的叫富丽堂皇,气派得很。乘着马车从一条街头走到街尾都走不完,走啊走啊,一看,咦?怎么还在郑家?!”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之后却又一脸担忧:“却不知那些田庄还有家奴在侍弄吗,宅子也是,不知现在是不是还有人在洒扫,待我们回去,别要脏得不成样子才好。” 萩娘算了算她的年龄,不怀好意地问道:“你们家在荥阳的宅子你去过吗?” 郑燕闻言有些尴尬,秀气的眉头忍不住皱了皱道:“偏你爱寻根问底,我听我们家妈妈说的,就跟我见到过是一样的。” 就是嘛,北地世家一起举族逃难到南方的时候你都还没出生呢,怎么可能还有机会回去看你们家那大宅嘛。萩娘想一下后面的历史进程,一直到唐,好像南朝就是偏安江东了,皇帝包括皇室都换了一个又一个,南人惯会窝里斗,内斗争权不断,却没有一个朝廷打仗能打赢北人的。 可能郑燕这一辈子都回不去荥阳了也说不定呢。 她叹了口气,安慰她道:“没关系,听说你们在山阴新修的宅子也是漂亮得很,我听母亲说起过。” “琅琊王你应该没见过吧,上次他途径山阴,便是在我们郑氏新修的别院留宿的,你可知道,虽则今上英俊潇洒,风度翩翩,那位的胞弟却是大腹便便,胖得不成样子呢。”郑燕脸红了红,咽下了自己在侍女们聊天时偷听到的些许风流韵事,故作坦然道:“他的人品也不怎么样呢。” “对了,你知道那位风流艳绝的南郡公吧,听说他大婚之后与新夫人并不十分和睦呢,他们府里的丫鬟下人和我们郑家的奴才们有姻亲,故而我知道!如今他似是独自住在建康,遥想那春夜漫漫,佳人独守空闺,实在太令人心忧了,下次我们还是要找机会去建康转转……”她眼睛直冒小星星。 ”对了,听说宰相爷谢公的嫡子正在与武昌公主议亲呢。“郑燕喋喋不休的废话中终于有一句抓住了萩娘的耳朵,她手上的动作不由得停顿了一下,真心实意地问了一句“是吗”。郑燕不知是受过郑氏的指示还是真的对这件事很感兴趣,滔滔不绝地说起这宗八卦来。 原来前几日谢琰的父亲谢安在皇上那里收到了口风,说是太后想为武昌公主赐婚,于是他就回家和老婆刘氏商量了,谁知道刘氏坚决不同意,说已经给儿子定了自己闺蜜余姚朱氏的女儿,口口声声说司马那种新兴的不知道哪天就会倒台的皇族根本配不上自己的宝贝儿子,坚定不移地拿出身说事儿,硬是把皇帝的妹妹说得轻贱如草芥就是一个寒门暴发户和自己儿子门不当户不对。 说起来,刘氏是刘耽的大女儿,也就是故司空刘乔的曾孙女,和谢氏的确可算是门当户对,也确实有在皇族面前嚣张的资本。 但皇帝就是皇帝啊,哪怕就是寒门出身,哪怕是个没什么实权的皇帝,人家硬要下旨赐婚,若是真的抗旨,那可就是撕破脸了,对于谢公这样温润谦和的君子来说,可以猜到应该是不可能的。 都说谢公生性淡然,自幼便心思缜密,遇事沉着。虽则思维敏捷,胸有华章,却从不伶牙俐齿,损人行止。他出仕之初,曾任吴兴太守,当时政绩并不卓着,也并没有特别得百姓拥戴,然而当他离任后,却又为众人所怀念。为相之后,既不好大喜功,也绝不居功自傲,雅重之质,便自如此,人知是天性。 如果说琅琊王氏炙手可热,如日中天,那陈郡谢氏就可比作暗夜里的朗朗月光,并不觉得十分明亮,但夜晚若是没有月光,便是寸步难行。 太后这算盘打的好,盯准了谢家下一代最有出息的谢琰,赐个公主给你,让你不娶有失臣子本分,坏了长久以来的好名声;娶了则只能与皇室同气连枝,难免受其他世家的排挤,此消彼长,得利的最终还是皇室。 然而如果谢琰真的尚了公主,那陈郡谢氏嫡裔的前路可说是到此为止了,只怕谢家下一任家主都会旁落。前任南郡公桓温的正妻南康公主那几个嫡出儿子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时人非常重视血统,而士族与皇族间微妙的平衡是不容随便打破的。 但这事儿终究是还没定论呢,大家都在议论皇帝的意思,太后的意思,谢宰相的意思甚至宰相夫人的意思,完全没人想知道谢琰本人是怎么想的。这还真是令人哭笑不得,这就是这年代的时代特色吧。 郑燕从武昌公主有多少台嫁妆,陪嫁有多少亩田庄一直说到刘氏闺蜜的女儿朱氏出色的琴艺和画艺,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谢琰的正妻不是武昌公主就是余姚朱氏,其他人也别痴心妄想了,颇有点挑衅的意味。 萩娘这会完全确定郑燕就是听了郑氏的差遣来给她添堵的,然而她本来就没想过自己能有机会成为谢琰的正妻,更是正在努力忘记谢琰这个人,她淡淡地回了一句:“妹妹多虑了,想来谢安谢大人自有定论。” 开玩笑,今上自己都朝不保夕,四周群狼环伺,能调动的军队只怕连建康城都打不出去。他真要不顾一切下了什么圣旨,只怕皇帝的宝座就要换人坐了。 什么老婆坚决不同意,明明就是谢安的托辞,一边拖时间一边和太后谈条件而已。 政治不就是权力分配的过程中你来我往的试探与妥协吗,相信谢大人一定会让太后满意的。 第十二章 谯国桓氏(一) 将近年关,萩娘决定去一次建康,置办一些自己和小丫鬟们喜欢的年货,过年嘛,就该高高兴兴的。这次出门很方便,因是带着郑燕一起,郑氏想也没想就同意了,还让她们玩得开心点,不用踩着点赶回来请安。 安排出门人选的时候萩娘犯难了,李妈妈是一定要去的,郑妹妹那是肯定要跟着自己的,再加一个采苓的话车都快挤不下了,哪还装得下年货。萩娘转过脸,尽量不去看采苓可怜巴巴的眼神,忍痛抛下她,带上了心花怒放的郑燕。 采购单子是一屋子的小丫鬟们一起嘻嘻哈哈地写定的,内容包罗万象,从一文钱的糖人到二两银子一盒的妆粉,大家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都写下来了,全权托付给李妈妈,李妈妈又好气又好笑,为着难得过年,倒也没训斥她们。 今年寒露时为郑氏买香料那会儿,有一间铺子入了萩娘的眼,这次她们去逛的第一家铺子就是这间叫做“司薰堂”的香料铺子。 这家店靠近朱雀大街,却不在人来人往的热闹处,转进小路才能看到,门面不大,周围没什么别的商铺,颇有点闹中取静,幽深清冷的韵味。 时人都爱雕栏玉砌金碧辉煌,然而司薰堂的装修却毫无华丽可言,染成黑灰色的竹篱门面别有一番雅趣。正门迎客的并不是普通的屏风或山水石刻,而是一座清香缭绕的水车,流淌的烟雾就如同流动的水一样,被水车带起,四散飘去,第一次来的客人都会看得目不转睛,啧啧称奇。 更奇特的是,这家店招待顾客的方式居然是“预约制”!首先在掌柜这登记拿一个墨色的小竹牌,描金的数字非常精致,然后掌柜会告诉你大约什么时辰过来,届时过来等着叫号就行了。 上次萩娘赶时间就没拿号,经掌柜介绍,主要是因为司薰堂试香的工夫十分考究,为每位客人都提供一间专门的厢房,分别由熟练的弄香女童伺候着从从容容地试香,这才能真正品出香的优劣。 这样玲珑的心思,加上所售的香也是自制独有的,价格自然是不菲,萩娘也只是趁着过年给自己犒赏一下。 最主要的是,她对这间香铺的主人非常感兴趣,能想出这种先进服务模式的人,若不是聪明绝顶,便是…… 萩娘踏入司薰堂的时候,只见已经有不少衣香翩翩的士族女子结伴在厅堂等候了,此间厅堂也是布置得十分舒适可心,有免费的茶点可以享用,甚至提供玩乐的叶子牌或双陆棋,因此在这里等待并不会觉得烦闷无趣。只是萩娘还有好多东西要采购,只能请掌柜的为她登记预约。 掌柜在碧楮纸上写下“丹阳臧府大女公子未时”几个字,又递过一块穿着络子的墨竹牌,竹牌正面是数字,反面阴刻着栀子花,手感凉滑,十分精致。萩娘接过串在手上,倒是与谢琰赠予的黑檀珠串非常相配,更显肌肤如雪,晶莹如玉。掌柜是位精神矍铄的老者,他礼貌地微笑道:”女郎未时过来即可,鄙店会提前备好厢房的,门上有栀子花的便是了。“说罢拱手为礼,一眼溜过萩娘手上的佛珠,微露诧异之色。 他微一愣神,便恢复自然,转而继续为郑燕登记,萩娘翻过她手中的竹牌,只见背后刻着牡丹,郑燕果然高兴,喋喋不休起来:“牡丹乃是花中之王,想当初我们荥阳郑氏在洛阳的牡丹园远近闻名,培育出的牡丹有碗口大,层层叠叠千重花瓣,就连宫中的牡丹苑都没我们家的珍奇。” 萩娘偷偷吐了吐舌头:说的好像你亲眼见过似的。 不过这也赶巧了,出门之前萩娘还在和李妈妈商量怎么能甩开郑燕去见阮妈妈,如今瞌睡有人送枕头,只要郑燕和萩娘分别进厢房试香,这事儿就妥了。 有句话怎么说的?计划赶不上变化,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马车刚开近四方大街就被堵住了,这年头没有步行街之说,一到年关,建康城内人山人海,车行举步维艰。萩娘只能和郑燕一起弃了车,步行进坊购物,李妈妈苦着脸捧着买来的年货,一双老腿走得生疼。 终于买齐所有年货回到车上的时候,未时已经过了。 萩娘催着车夫赶去司薰堂,原担心掌柜会拒不接待,不过那掌柜却笑得和蔼,礼数周全地安排她们稍坐,便先令侍香女将郑燕送入试香的厢房。 见如此萩娘正想告辞,掌柜却笑道:“臧家女郎,麻烦您移步内堂,鄙店东家愿请女郎一叙,还请相见。”萩娘呆了呆,她确实对这店主很感兴趣,但是从普通小姑子的立场上来讲,如此唐突的要求简直让人不可思议,且不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就算店主是女子,这也有些太过失礼了。如果是别的店铺,萩娘自是不必理会,可是这是她一直很好奇的司薰堂,她尽量婉转地拒绝道:”小女实是有事在身,还请贵主见谅。“福一福身,便带着李妈妈匆匆离去。 那掌柜似是十分不习惯被人拒绝,微露诧异之色,目送她们离开,这才匀了匀胸中憋闷之气,施施然转身给自家主子复命去了。 距上次与李妈妈倾谈往事已有月余,萩娘每每给郑氏请安都不可避免地想到早逝的母亲,想到那个不应该存在的墙洞。之后李妈妈曾悄悄去探过,那个墙洞说是墙洞更可说是地道,墙面上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墙根的土特别松,一扒就能够扒开。从大小来看确实是不能进人的,仅能让身材非常娇小的人比如孩童通过。从表面看,并不能确定究竟是狗扒出来的还是人为的。 阮家在建康有一处房产,正离朱雀大街不远,李妈妈是来过的,她带着萩娘很快找到了宅子。 第十三章 谯国桓氏(二) 乍逢多年未见的旧人,众人都是泪盈于睫,万分感伤。 最激动的莫过于李妈妈了,阮妈妈比李妈妈大几岁,也是从小在阮氏身边伺候的,对李妈妈来说可说是亦师亦姐的存在。萩娘完全可以想象当年三个少女聚在一起自由自在地玩乐嬉笑的画面,春有倚塌观鹊,夏有执扇赏蝶,秋有桐荫品茗,冬有烘炉煮雪,那是最青涩而又美好的少年时。 也许是心理作用,阮妈妈看起来确实比李妈妈要老成。只见她梳了个最普通的坠马髻,用一支暗色的鎏金点翠钗挽着。着一件中规中矩的蓝色团八宝菊梅边夹马褂,沉香色暗花四季海棠葡萄纹斗篷轻轻地披在肩头,既不过于华贵僭越也不失贵族世家管事妈妈的体面。 阮妈妈首先镇定下来,叫了随侍的小婢女坠儿一起恭恭敬敬地给萩娘行礼,口说“给女郎请安”,掏出帕子拭了拭泪,便请了萩娘与李妈妈入塌安坐。她略带探寻的眼神扫了几眼萩娘的脸色,思索着萩娘唤她的意图。难道真与自己想的一样? 萩娘礼节性地抿了一口茶,看了一眼立在一边的坠儿。 阮妈妈了然,吩咐坠儿去厨房要一份八宝糕来待客。这八宝糕是由大枣、冬瓜、莲子等八味食材混于糯米一起烘制而成,仅将食材泡开就需要半个时辰。 房中仅有三人了,萩娘单刀直入地问道:“妈妈当年可查问过,母亲是如何会难产的?“ 阮妈妈神色不变,眼皮都没动一下,只是眼神略略凝滞,陷入回忆的样子,好似早就知道萩娘会问这件事。 萩娘更加确定当年事出绝对有因。 ”当年夫人进府之后本是住在正屋,起居与老爷在一处,初时如胶似漆举案齐眉,没多久就有了女郎。然当时太夫人尚在,非常不喜夫人的行事做派,夫人头胎生了女孩之后太夫人更是张罗着给老爷纳妾抬姨娘。老爷初时还非常疼爱夫人,又被夫人用话挤住了答应三年内不纳妾,三年后无子才能纳妾,因此还相安无事。只是夫人做完月子就被太夫人赶去西苑居住,并不许与老爷同住。” “夫人第二次怀有子嗣的时候,老爷那出了些岔子,夫人这才郁结于心,缠绵病榻。” 阮妈妈抬起头,发现李妈妈和萩娘都睁大了眼睛期待地望着她,她老脸一红,斟酌了一下措辞。 ”夫人因有子不宜与老爷同房,老爷独自住在正屋,端茶递水总有小丫鬟伺候着,其中有一个心大的,唤作有桃,特别得老爷喜爱,早被老爷收了房,天天同枕共衾宛如夫妇,旁人却懵然不知。只是纸包不住火,有一晚夫人不知为何独自寻到了正屋,亲眼见得两人同房,亲耳听得……“阮妈妈咽下”莺声浪语“四个字,求助似地看了看李妈妈。 李妈妈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事儿,正听得入神呢,收到阮妈妈的眼风,想到女郎还未及笄应不知男女之事,配合地应了一声:”青岚,这些腌臜事不说也罢,女郎自是明理的。“阮妈妈闺名青岚,李妈妈与之亲厚因此直呼其名。 阮妈妈点点头继续说道:”夫人并没有惊动两人,悄悄回了西苑找奴婢偷偷商量。“说到这她不禁直了直腰,颇有点当年作为首席大丫鬟的骄傲感,继续说道:“当时我们就决定不动声色,将有桃要来西苑伺候,先将两人分开再说。” 萩娘开始有些诧异自己的母亲竟然会息事宁人,从后来那些事情来看,母亲并不是善于隐忍的性格。但仔细想了想当时府中的情况,不得不认同这是当时最好的选择。这事情虽说是老爷自己要瞒着众人,但阮氏即便知道了,也不能把这事闹开。臧家太夫人与阮氏之间的婆媳关系并不好,一旦太夫人知道了自己儿子疼爱了别的女人,一定是会抬有桃做姨娘的,说起来是多一个侍奉的人,能更好地为臧家开枝散叶,其实呢,哪怕就是为了恶心一下阮氏她也能自得其乐。 这边阮妈妈继续说道:“这有桃固然是战战兢兢,只当是有人在夫人那里给自己下眼药,少不得只能打叠起精神用心伺候,一点不敢拿乔。日子一久,西苑众人也不拿她当生人,相处之间也颇为亲密。只是老爷恼羞成怒,借口公事繁忙,再也不来探望夫人。” “整个西苑共有四个丫鬟两名婆子,都是阮家的家生子,除了有桃。” 萩娘用疑惑的眼神看着阮妈妈,阮妈妈闻音知雅,回答道:”奴婢当时是夫人房内最得用的,自是不会让有桃经手夫人的贴身衣物,饮食起居。平日里只是派她打扫院子,做些绣活,不曾故意苛待她却也不给她闲下来的时间,免得又生别的心思。“ 萩娘点点头,如此说来却还是比较妥帖,难道夫人真的是自己身体不好难产的? 想到之前隐约察觉的两个疑点,萩娘问道:“母亲好好的怎会一个人去正屋,又怎会正巧撞破老爷的丑事?” 阮妈妈很想说,咱也很想知道啊,开始是没人关注这个细节,等阮氏出事了再想起这茬又已经太迟。 她只能老老实实地说:“奴婢不知。” 萩娘又问:“有桃下落如何?” 李妈妈想了想答道:“当时已经是那郑氏掌家,因是有桃私藏了夫人的首饰还同小丫鬟们炫耀,被其他丫鬟告发,于是挨了二十板子,病了一个冬天没熬到开春就死了。” 听上去很像欲加之罪呢。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能的知情人,可是这线索又断了。 时间不早了,萩娘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情:“熹哥儿一向可好?” 一说到夫人的嫡子,阮妈妈笑得见眉不见眼:“托女郎的福,熹哥儿身体好着呢,阮太夫人亲自教养的,从小聪明伶俐。只是不爱诗书偏爱耍枪弄棒,都说将来熹哥儿要考个武状元呢。 ”太夫人可有吩咐过何时送熹哥儿归家?“ 阮妈妈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赔笑道:“原是说等哥儿启蒙就送回臧家来,只是经年不通往来,太夫人心也淡了。照奴婢看来,最迟最迟熹哥儿及冠礼是一定会送回臧家来行的,否则也实在于礼不合。” 如此这般却也倒好,即便现在将哥儿接回来,也难保不受郑氏暗算,自己更是没法护得弟弟周全。 第十四章 谯国桓氏(三) 萩娘和李妈妈匆匆赶回司薰堂,就见那郑燕一口茶水一口糕点地坐在厅堂内休憩,身边几个香盒子叠得老高。 萩娘翻了翻白眼,得,这又是赖在自己头上要自己埋单的。 与郑燕见了礼,说了一些自己和李妈妈想到还有些东西没买的托辞,萩娘就去请掌柜的结账,谁知那掌柜连连推辞不要银子,只说主人请求女郎相见,问一句话就行。 萩娘哪里肯白拿陌生人的东西,硬是让李妈妈掏出银子付了帐,不过看在这东家甚有诚意,便同意了与之一见。 谁知这东家并不领情,一定要请萩娘独自入内室相见。萩娘只觉得此人好生无礼。掌柜的再三赔笑,只差没跪下来磕头了,只说自己东家身份敏感,不愿让人看到,请女郎体谅。 李妈妈就在堂外,桑扈就在巷口,这店大抵也不是什么黑店,思虑再三后,萩娘进入了内室。 屋内装饰一样的简单,仅仅摆了一座缩腰三屏围子罗汉床,边上是一尊铜雕方鼎式香薰炉,淡淡的烟雾缭绕,并不浓丽的香味四散开来,闻之只觉十分清雅。 一名男子玉身颀长,发如深墨,一手拿了棋谱一手拈了棋子正在打谱消遣。他听得动静抬起头来,面带微笑地看着萩娘,朱唇如芙蓉花一般娇艳,一双丹凤眼显得格外多情。 不期然的,萩娘想起一个人来……不过她觉得这位处处藏头露尾的“东家”可能并不希望别人猜到他的身份,便只是恭恭敬敬地福身行礼,礼貌地寒暄:“小女见过公子,您比我想的要年轻多了。” 那男子忍不住露出好笑的神色来,谁能想到呢,他正是外头郑燕心心念念时不时要提及的大美男南郡公桓玄。 能在朱雀大街这样的繁华的闹市“打造”出一个僻静之地,想来也能明白了,肯定是周围的商铺民居都被他盘了下来,这才能“闹中取静”,这么大手笔,绝不可能是普通人。 身份尊贵又容貌艳丽的男子,这两个条件加在一起只能是他了。 桓玄认真地打量进屋来的这位女子。她步履轻盈,身段婀娜,虽嫌矮小,应该是年齿尚幼的关系;头上清清爽爽地挽着双平髻,用两支小巧的梅花金簪分别挽着,星眸皓齿,眉毛十分清秀。 萩娘行礼之时桓玄已经看得分明,她手上戴着的正是谢氏琰郎经常佩戴,十分珍爱的紫檀珠串。 听了自家掌柜的通禀桓玄一时还不敢相信,名不见经传的丹阳臧氏小姑子手上怎么可能有谢琰的东西,要说这女子在谢琰身边为奴为婢都略嫌不够资格。亲眼见到的时候他实是不得不信,人未近,香先至,这高贵端正的檀香是不可能闻错的。 他们是什么关系? 为何谢琰将重视的东西赠予却没有纳她入府? 桓家与谢家都是时人眼中的顶级世家,只不过桓家在江东世代掌军,谢家则是南渡来的北地望族,作为相族总领建康附近府郡的内政,本是井水不犯河水,但此次淝水之战,谢家在军中也树立了威信,不容小觑。一旦一个家族能够分别将文臣武将指使自如,那就离篡位也不远了。桓玄可不会去考虑什么“谢家并无篡位之意”之类的可能性,这种事情必须未雨绸缪。他父亲当年就是意图篡位的,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子承父业,从无半点不好意思。 经过淝水一战,谢玄和谢琰二人是目前最有希望继任谢家下任家主的人选。 如果能掌握住陈郡谢氏,那实在是……太令人期待了。 桓玄飞速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萩娘露出茫然之色,这人叫我来干嘛的? 直接问“你的镯子怎么来的”“你和谢琰什么关系”人家估计是不肯回答的吧……桓玄皱眉,苦思冥想。 “在下张玄,鄙店掌柜与玄说起女郎,据说女郎非常喜欢鄙店的香料,因此玄特地请女郎来品新得的这味香。” 听到这个“玄”字,萩娘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她了然地笑道:“好。” 两人相对而坐,说是坐实则半跪于席上,精致的雕花矮几上,整块白玉雕成的小香炉小巧可爱。桓玄从边上的瓶瓶罐罐中取出一只没有标签的秘色瓷瓶,放在萩娘面前,笑道:“说来惭愧,这香乃是小可亲手所制,用料倒是十足讲究,然则香味却有些杂乱,故而尚未定名。” 他十分从容地打开另一个小木盒,玉手取出一个莲花型的纯金篆模,托在手心里示意萩娘:“女孩子应该都喜欢花型的吧,我不喜欢篆字,太复杂也不好看,这盒四季花是我专门令人打造的,一会你回去的时候带回去玩吧。” 说话间,他从容地开始打篆,玉手与玉炉几可争色,修长的手指行动间如行云流水,令人心旷神怡,萩娘不由得看呆了。 点燃了香粉,他抬起头来,正看见萩娘一脸傻气的样子,得意地眨了眨那对玩世不恭的桃花眼,故作深情地流盼道:“女郎喜欢这香吗?玄非常喜欢呢……” 这个男人太花了。 萩娘闭起眼睛不去看他,在黑暗中细细地捕捉着空气里弥漫起来的淡淡香气。 上品的香,便是这般淡然的,不同于那些低劣的寺庙用香,根本不考虑人的感受,反正让你闻得到香味就可以了,浓烈熏人,爱闻不闻,呛死活该。 稍稍优秀一些的匠人会用多种香料甚至花木蔬果入香,偶也有传世之作,这中间讲究调和,亦须考虑各种材料的燃烧速度,以造就层层叠叠绵长复杂的香味。其中也不乏后世失传的名香,因是就算有香谱,不同的人手的力道都不一样,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若香味杂乱一起扑鼻而来,那便是失格的下品了。 而这昧香…… 初时入鼻是一缕不容置疑的青草香,仿佛是雨后初晴,慢慢步入花园,偶有一两昧花朵的香气传来,不必刻意去追寻,只漫步偶遇便十分有趣,有一种非常闲适随性的悠然之感。 花园越来越大,树木也越来越高,阳光变得不再明亮,幽暗的树林里容不下花朵的成长,于是不再有花香,随之而来的是高大的松木柏木,绿意盎然,高高的树冠令人只有仰望。 应该是非常正能量的一味香,萩娘却想起了自己在原来那个世界一些不愉快的经历,她想到的不是郁郁葱葱的森林,而是围绕着冰冷青石的松柏,令人喘不过气的压抑气氛和走不完的台阶,那天微微地下着雨,阴冷潮湿,没有阳光,即便有,也穿不过那幽不见底的枝叶。 她摇摇头,甩开这些冰冷的回忆,睁开眼睛,却发现眼眶中已有泪水。 桓玄见她眼圈微微泛红,忙问道:“可是这香味令你不适?”他拿起那个瓷罐便要往地上砸,恨道:“这什么破香,我再也不做了!” 萩娘忙捉住他的手,笑道:“不是的,我就是想起了我已故的母亲。”说话间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失礼,忙收回手,不好意思地微微红了脸。 桓玄那万年不变的笑脸微露诧异,他过去也曾是爱香之人,司薰堂正是他弄香之余的消遣之地。这味香是他亲手制成,取新鲜的柏树子,用沸水淖一下,然后和花草一起浸泡在酒中,密封七天,再独独取出柏子阴干,唤作“柏子香”。这是苏东坡的古方,在这个朝代其实尚未出现,也并没有放在店中售卖。 他先前闻这香的时候,觉得自己似是没做出“柏子”的真正韵味,故而没好意思借用后世这盛名,免得贻笑大方。 与萩娘不同的是,桓玄穿来的环境要恶劣得多,复杂的大家族,不怀好意的各方势力,对一个年仅五岁的孩童来说,实在是举步维艰。过往的种种磨难成就了今天的桓玄,他已经完全融入古代这个大环境中,甚至思想都同化了。 当他闻自己这昧新制的香时,他只觉得天地悠悠,万物黯淡,过去种种不堪,万般辛酸的回忆都如溪涧流水一般,慢慢地流过心上。 自己已是历尽千帆,心如古木,而这年纪轻轻的小姑子也会有类似的感受,实在是令人诧异。 他慢慢坐正身子,收起了对这女子的轻视,也是,陈郡谢氏是何等家族,谢琰对这小姑子远远倾慕而却并不随意攀折,可见她必有过人之处,绝非只是空有美色而已。 身处他这个位置,自是早已练就处变不惊,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桓玄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表情,说道:“女郎果然对香料感知独特,此香尚未有名,女郎可有中意的名字?” 萩娘双手交握摩挲着,细细想了想说:“此香隐隐,然香道近于柏木松风,又淡雅清幽,不如就以‘柏子’名之。小女拙见,幸勿见笑。” 桓玄再次为之动容,心想难道历史真的是无可改变的吗,连一味小小的香料之名都和原本的名字一样。 想到那些自己记得并不十分清楚的历史,想到自己可能的悲惨下场,他脸上浮现出了一股戾气:“女郎所言甚妙,玄拜服。”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他微笑着端茶送客。 萩娘不明所以,礼貌地福一福身,告辞离去。 第十五章 张氏月棠 一路都是郑燕叽叽喳喳的话语声,除了说起这家特别得香铺超级贴心的服务以外,便是问萩娘那店主寻你何事之类的,萩娘解释了一万遍是去品香也没用。幸而很快到了驿亭,臧家马车在朱雀大街的驿亭已经停了几个时辰了,车夫桑扈百无聊赖地坐在车上,好容易等到了她们回来,忙不迭地“驾”一声喝,两匹马儿精神抖擞地向前奔驰起来。 没走出几步,只听得“啊~~~”一声惨呼,一阵人仰马翻,马车堪堪停了下来。 萩娘打起帘子,只看到桑扈吓白了的脸,几乎溃不成句:“女,女郎,好,好像撞到人了。” 萩娘傻眼了,不会又是碰瓷吧。 三人一起跳下马车,李妈妈首先去查看倒在地上的伤者伤势如何,萩娘和郑燕互相搀扶着,非常担忧。 还真不是碰瓷。 据桑扈说是这人过马路的时候,没注意臧家马车正好过来,又因为速度太快没来得及拉住,直接撞开了她的身体,还好只是马儿侧面撞到的,如果是正对着撞去,估计命都没了。 被撞的是一个女童,身量矮小,八九岁的样子。衣着单薄,发髻凌乱。她紧闭着眼,脸色发白,手上额上都是鲜血。 李妈妈说:“女郎,奴婢仔细检查过了,虽然看着瘆人,其实并没有撞到骨头,只是皮外伤,这小儿可能是吓晕过去了。” 萩娘看着天色,又等了一会,不见女童醒转,也没有她家长辈在附近查问,只能决定先将她带回臧家安顿,再做计较。 西苑的丫鬟们欢天喜地地迎接萩娘,确切点说,是迎接李妈妈手上那个大包裹,一时间,软香轻笑,莺莺燕燕,还真是很有过年的气氛。 萩娘想到那句话,一个女人等于五千只鸭子,她这都快成养鸭子的池塘了。 正准备喊人布膳的时候,李妈妈和采苓告诉萩娘,那被撞的女童醒了。 萩娘在侧屋见到了清洗干净,包扎完毕的小女孩。采苓正在为她抹干头发,她的头发并不很长,也并不是十足的黑色,而是深褐色的,发质十分细腻柔软,垂下来的时候呈扇形,剪得很平,可见是用了心的。她面色白皙,稍嫌瘦弱,最特殊的是一双眼睛,并不是常见的黑褐色。她黑色的瞳色下隐隐泛蓝,鼻子也比一般人更高一些,萩娘一眼就看出她有着异族的血统,暗暗警觉起来。 仿佛知道她的心思,女童一反原来的乖巧,立刻哭了起来,一边抽泣一边嚷着“好疼”,深蓝色的大眼睛挤出了几滴泪水,可怜兮兮地望着萩娘。 李妈妈心疼了,忙不迭地哄着不哭不哭,又喊采苓拿出松子糖来哄她。 萩娘皱皱鼻子,顿时觉得自己有点小人之心,那么小的孩子,能有什么阴谋呢。 李妈妈好容易把女童哄得破涕为笑,赶紧乘热打铁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家在哪儿?” 女童一眨眼睛,眼泪又汹涌而出:“呜……我没有家,呜呜呜。” 李妈妈被她哭怕了,推了推采苓,采苓更不会说话,只能拿起装松子糖的盒子,哄道:“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这盒糖就送给你好不好。” 女童纠结地看着漂亮的糖盒子,低低地说道:“我叫张月棠,家人都叫我阙儿。” 李妈妈问:“你父母住哪儿?” 女童一扁嘴,委屈地说:“我母亲去天上了,好久都没回来。” 李妈妈又问:“那你爹呢?” 女童摇摇头,理所当然地说:“我没有爹。” 李妈妈心都碎了,那么可爱的小女孩又那么可怜。她用略带恳求的眼神望着萩娘,萩娘犹豫了一下,艰难地点了点头。李妈妈的脸上笑开了花。 就这样过了几日,却根本无人来认领这小丫头。萩娘拜托父亲在衙门里查一下她的来历,也是查无此人。 在李妈妈的精心照顾下,小月棠的伤已经完全好了,而且她也非常愿意留下服侍萩娘,于是西苑无中生有地多了一个小丫鬟。 小月棠现在改名叫“采棠”了,和西苑其他的丫鬟们一样从“采”字,而“棠”也算是花卉植物,倒也相得益彰,便没有再改。 最喜欢西苑这位新来的客人的,并不是李妈妈,而是小寄奴。 寄奴是个闲人,采棠目前也是。 寄奴今年九岁,采棠也是。 所以西苑现如今总能听到寄奴和采棠的打闹声,以及李妈妈跟在后面生气的唠叨“男女七岁不同席”“男女授受不亲”等等。 萩娘含笑坐在院中的躺椅上,看着这副童趣盎然的画面。 自从谢家的马车送她回家,父亲和郑氏都很少招她去训话了,每天例行请安过后,西苑就是她自己的小天地。 今晚就是大年三十了,前几天,要了亲命的“郑燕妹妹”终于和她的母亲哥哥一起回家了。总不能过年还赖在别人家。 郑玉走之前还闹了个笑话。 自从郑玉来了臧家就不务正业,天天想办法往西苑里钻,不是“找燕妹妹拿样物什”就是”萩妹妹,好巧啊“的找机会搭讪。 萩娘都被气笑了,这是臧府我自己家,西苑是我的屋子,你过来这里能遇到我这不叫”偶遇“叫”拜访“好吗。 那天萩娘在院子里和郑燕一起绣帕子,郑玉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了,马上过年的这大冷天,他还拿了把折扇作势摇了两下。 萩娘都替那扇面上画着的春花杜鹃打了个哆嗦。 郑玉劈头就夸:”萩妹妹的绣工真好啊,看这绣球花绣得栩栩如生,不愧是臧府的千金小姐。“ 萩娘平平地回了一句:”奴绣的是寒瓜。“ 郑玉呆了一下,只当没听到,继续毫不气馁地夸:”听说萩妹妹五岁能诵七岁能吟,是难得的才女,能否为在下念首诗?“ 萩娘想了想,计上心来,当下曼声念道:“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念罢,扯过郑燕没绣完的红色绣帕,往郑玉手上一塞,掩面而笑。 郑玉最爱自诩名士风度,此日正穿了一袭白衣。 他又惊又喜地接过红色绣帕,不知道说什么好的表情,可不正是一只呆头鹅吗。 可笑他还答了一句:“妹妹做的好诗,可见是真有才的。”* 伺候的丫鬟都笑倒了,连郑燕都忍不住笑了,赶紧推着自己哥哥走了。 京口里是个很小的地方,没多久这绰号就传开了,大家都知道郑家少爷郑玉是一只“呆头鹅”。羞得郑玉闭门不出,只当不知。 第十六章 新年 大年三十的晚上,臧府也是喜气洋洋的。 西苑的灯笼都挂起来了,春联窗花也都贴好了,丫鬟们嘻嘻哈哈地围着李妈妈一起包饺子,连最娇气的采葑也亲手包了好几个。 李妈妈的手艺西苑里人人都喜欢,蒸炸煮炒十八般武艺齐全,难得的是什么都会做,什么都做的好吃。 这回的饺子就非常讲究,首先皮是自己擀的皮,提前发好了要包的时候直接摊,不掺料的白面,光是面团团就看着很诱人。 馅儿是八色的馅儿,四色的菜馅儿,二色肉馅儿,菜是白菜韭菜荠菜刀豆,肉是猪肉羊肉,再加上少许时鲜的虾仁。虾仁这季节已经少得很了,只有女郎才有这口福吃呢,奴婢们是轮不上。即便是这样,一个个鼓鼓的白白的小饺子做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口水了。 直性子的采葫最先忍不住了:“妈妈,女郎还不知何时回来呢,我们先下几个饺子吃罢,奴婢都快馋死了。” 丫鬟们一阵笑,采葑一边呵她痒,一边不依不饶地说“来我看看口水流出来没有”。 李妈妈也失笑,一本正经地假装板脸说:“成日里胡闹,学的规矩都忘了,赶明让正院刘妈妈再给你们做做规矩。“ 虽是开玩笑的,几个小丫鬟都抖了一抖,刘妈妈辣手摧花的”做规矩“她们都领教过,当下收敛了不少。 萩娘这时候正浑身别扭地和自己的亲爹晚娘以及两个弟弟一起吃年夜饭。 先前磕头的时候,萩娘看到自己许久未见的两个弟弟,非常开心很想去抱一抱,谁知郑氏两个孩子都被奶娘抱在怀里,上去想摸一下小脸蛋都被奶娘以”女郎仔细弄脏了手,娃儿可爱吐口水呢“为理由推开了。 萩娘的心也淡了,想想也是,这两个娃娃是郑氏的命根子,也是萩娘弟弟熹哥儿的竞争对手,小心点确实是没错的。 母不慈,子怎么可能孝呢? 萩娘拿了压岁钱就想回西苑去,只是一年一次的团圆饭总得过个场子,不然”于礼不合“,回去又要被李妈妈唠叨。 她只能沉默着低头吃自己面前的菜色,完全的食不知味。 父亲臧俊和郑氏也一言不发,这简直完全没有新年的气氛。 自己在,大家都不舒坦。 萩娘叹了一口气,又坐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就礼貌地起身告辞:“儿吃饱了。恭祝爹爹新年官运亨通,万事如意,祝母亲青春常在,福运连绵。” 臧俊舒了一口气,微笑着点点头,示意她可以走了。 萩娘离开的时候眼角瞥到了郑氏发青的脸色,生了两个孩子之后的郑氏再也没有当初的风韵,听说臧俊又打算收通房丫头呢。 最好多收几个,让她们狗咬狗一嘴毛去。 西苑很快另开了一桌团圆饭,李妈妈精心整治了六色冷盘,六个大菜,取六六大顺之意。平时不上桌的丫鬟们从库房搬了一张大圆桌出来摆在院子中间,桌子下面放了只陶制的火盆,火拨得旺旺的可暖和了。众人不分座次,欢欢喜喜地围坐在桌旁。 可惜没有月亮,若是圆月当空那就更美了,现在只能多点几个灯笼了。 寄奴和采棠坐在一起,两个孩子都长得极美,又格外打扮了一下,真真是金童玉女,李妈妈对两个孩子越看越爱。 萩娘有点心酸。 以往寄奴都是跟在自己后面喊着“萩姐姐萩姐姐”,自己还嫌他烦呢。 一转眼这小屁孩就跟在采棠后面天天满口的“棠儿妹妹”,叫得那一个亲热啊。 同龄孩子更能玩到一起去吧。 过了年自己就是虚岁十三岁了,真正是个尴尬的年纪啊。 记得前世自己的大姨妈,额,用古代的说法就是“癸水”,以前就是十三岁的时候第一次来的。 古人早熟,自己这个身体应该也快了吧。 过年应该放的炮仗烟花什么的,为什么这个年代完全没人放呢,过年过得一点都不热闹。 自己曾经问过李妈妈,哪有卖烟花爆竹的,李妈妈一脸认真的反问“烟花是什么颜色的”“开在什么季节”“爆竹是哪处产的竹”,大有只要女郎说出来妈妈就一定帮你买回来的架势。 估计这个年代还没发明烟火吧。 萩娘第一次有了“虽然身处喧闹的人群,但我还是十分寂寞”的感觉,她不可避免地思念起了谢琰。 大年三十他一定没好好吃饭,光忙着家族里各种应酬吧,估计年初一到元宵都得不停地走动,家族的,官场的。 他可会想起我? “寄奴哥哥,你是怎么进院子来的呢?每次见你都不是从二门过来的。”采棠正和寄奴闲聊,立刻引起了萩娘的注意。 “我告诉你啊……”寄奴马上兴高采烈地想炫耀,萩娘连忙咳了一下,打断了他。 寄奴不解地看了萩娘一眼,继续说:“就在那边……”萩娘又重重地咳了两下,瞪了寄奴一眼。 寄奴弱弱地问:“萩姐姐,你嗓子疼吗?我去帮你拿药?” 萩娘哭笑不得,一本正经地说:“我看这菜也吃得差不多了,李妈妈,我们吃饺子吧。” 小丫鬟们就等这句话呢,众人欢呼雀跃地涌去厨房下饺子了。 好险,终于把话题岔开了。 萩娘把寄奴拉到一边,再次正色嘱咐“墙洞事关重大,绝对不能告诉别人”,寄奴很委屈地说:“采棠不是别人啊,采棠是我唯一的妹妹。”萩娘没办法跟他解释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种太世故的话,只能强逼他“如果告诉除了你我之外的第三个人,我就立刻把那个洞封起来,我也不再当你是我的弟弟了”。寄奴总算被吓到了,答应绝对不说。 随着一阵阵香味,饺子千呼万唤始出来,每人都有满满的一大碗,李妈妈还准备了酸酸甜甜的香醋,萩娘吃得差点咬到舌头。 寄奴也抱着自己满满的饺子,笑得只见牙不见眼。 与此同时,桓玄正在司薰堂自己的内室调香。 欢喜的气氛与他无关,新年的喧闹离他更远,过年在他来看绝不是一件欢喜的事情,这不过是意味着离他的横死又近了一步而已。 摆弄着自己心爱的香料,他内心慢慢平静,能更缜密地思考。 一场车祸结束了他的前世。 刚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桓玄的父亲桓温已过世了。 原来那个正牌桓玄被推入了荷塘。简单粗暴的手法,但十分有效。 被人从水里救起来的时候,桓玄的身体就已经换人了。 从小面对身边的各种层出不穷的明枪暗箭,曾经的他比萩娘更为惶然。 但他比萩娘聪明,也比萩娘记性好。 在念史书的时候只见那风起云涌,花开花落,你方唱罢他登场,不过是付之一笑。 恐怖的是自己竟然站在了历史画卷上,还是上面一个小炮灰棋子,简直是一场噩梦。 他清楚的知道桓玄此人最后不得善终,也知道淝水之战秦军必败。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千方百计地娶了刘氏的女儿,原以为会对自己是很大的助力,反而让皇帝对自己更为忌惮。 联络了那么多官员为自己请求淝水之战的指挥权,皇帝却偏偏更加不敢让自己出头,白白将机会送给了谢家。 他时而回忆,时而思索,还是怅然地发现,自己不管再怎么努力,都敌不过历史发展的必然进程。知天易,逆天难。他终于明白诸葛孔明当年的痛苦了。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让他来到这个世界呢,当初直接死了也就没事了。 不过既然来了,活了,走了这一遭,只要自己用尽全力去争取了,不论结局如何,只要能肆意地活出自己的精彩,也就够了。 他又想起了那个看上去很舒心的臧家女郎,真真是朵解语花,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非常自然毫不扭捏,令人感觉十分亲切。 谢琰眼光真不错,英雄所见略同啊。 若非因为谢琰,只怕桓玄这会已经把臧萩娘纳为妾室了,就是没事陪自己聊聊天也好。 手中的香粉已经打成了一个篆书的”寿“字,桓玄用鎏金的铜质镊子夹起烧红的炭条,点燃了粉末,黑暗中,一个蜿蜒不断的”寿“字正在缓缓燃烧,虔诚的檀香香气四散开来。与此同时,一个一箭双雕的计划正在他脑海中逐渐形成。 第十七章 拒婚(一) 太元九年(384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的早。 萩娘正独自坐在窗前,漫不经心地画着窗前的杏花。 这季节,杏花正是盛开,婷婷娉娉,一树雪白。 前世她对国画毫无研究,只是喜欢照着自己爱看的漫画书涂涂画画。穿过来以后虽曾有西席杜先生的悉心栽培,但她真正下笔的时候还是颇为随心所欲,充满了想象力。 只见她画的是一枝横伸出来的杏花花枝。她先用深色墨粗犷地涂了几笔枝干的形状,又用淡墨随意地拍下寥寥几团墨迹,正是杏花纯白色花瓣上被阳光洒下得斑驳的阴影。古时候画花鸟并不特别讲究“形似”,而推崇“神似”,而且没有什么平行透视的观点,因此并没有人会在意阴影这种细节。萩娘悠闲地赏了一会杏花,待纸张干透了才用鲜明的红色勾勒出娇嫩的花蕊,艳丽的花萼。 这样耐心的作画对萩娘来说已是非常难得了,乍一看,此画还颇有几分意趣。 一片花飞春已减,那堪万点愁人。 她正待唤人进来洗墨洗笔,只见郑氏的大丫鬟翠环在门口探头探脑。 丫头们都哪去了,有外人来也不招呼我一声,萩娘有点恼怒,自觉驭下无方。 她轻咳一声,翠环乖巧地走进屋内行礼,一脸谄媚的笑容说道:“给女郎道喜了。” 萩娘头皮一麻,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岔开话题:“李妈妈呢?怎么采苓采葑也躲懒去了?” 翠环见她没有按照剧本问“喜从何来”“此话怎讲”之类的话,愣了一下,很快恭顺地回道:“奴婢不曾见到李妈妈,采苓采葑两位妹妹许是被夫人唤去问话了吧。” 郑氏又在玩什么花样。 萩娘决定以不变应万变,也不问翠环到底怎么回事。她换了一支笔,舔了舔墨,慢悠悠地开始给画作题词。 翠环被晾在那儿,脸色颇为尴尬。 想起主子的嘱咐,翠环振作了一下,不依不饶地赔笑道:“女郎大喜呢。今日荥阳郑氏的太夫人聘了大媒来向小姐提亲呢。” 萩娘头也没抬一下。 翠环有些恼羞成怒,恨恨地扯了一下自己的帕子,挤出一个笑脸,再接再厉道:“老爷与夫人都十分高兴,正在正院商议此事呢。” 萩娘终于不淡定了,郑氏再怎么闹腾都没关系,如果她那个便宜爹也同意这门婚事,那麻烦就大了。 “我去给父亲母亲请安。”她站起身,面无表情地向正院走去。翠环终于完成了任务,舒了一口,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李妈妈不知道哪儿去了,采苓采葑又被郑氏支走了,身后还跟着一个郑氏的心腹,萩娘顿时觉得自己一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 必须要采取些行动了,不能放任自己处于毫无还手之力的困境。 来到正院主屋厅堂门外,翠环快步上前通禀“女郎来给老爷夫人请安了“。 萩娘跨过高高的门槛,走了进去。 高高的厅堂显得有些威严沉重,臧俊与郑氏分别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 她先瞅了一眼父亲的脸色,果然是一脸喜色,心里顿时一凉,拜了下去。 “儿给父亲母亲请安。”她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故作轻松地说道:“母亲气色不错,儿心甚安。” 郑氏还是一如既往地和蔼可亲,她毫无架子地笑着扶起萩娘,慈爱地说:“萩娘真是礼仪周全,性情和顺,难怪郑老夫人喜欢你。”开门见山地表达了求娶这件事是真的了。 萩娘定了定神,微笑着说:“儿不敢当老夫人的错爱。”一边在西首找了个凳子坐下,翠环立刻给她上茶,这架势显然是要长谈的。 郑氏不以为意。儿女的婚事一向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根本不需要本人的同意,只要家长臧俊同意就可以了,无需作什么口舌之争,她要争取的是别的东西。 臧俊果然含笑开口道:“萩娘,郑老夫人派了媒人来,为你郑玉表哥求娶你。我和你母亲都很赞同,你自己意下如何?”虽是疑问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萩娘毫不怀疑,一旦自己拒绝,郑氏就会作出无可奈何怒其不争的样子,大义凛然地谴责自己,让臧俊觉得自己“忤逆不孝”。 她还没想好自己的说辞,只听得采棠稚嫩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采棠给老爷夫人请安。” 只见采棠镇定地走了进来,规规矩矩地低着头下拜行礼,回道:“李妈妈差奴婢前来给女郎送披帛,春日乍暖还寒,女郎衣薄怕是会着凉。” 救兵来了,就是救兵有点年幼不顶事啊。采棠为她穿上披帛,顺势站在一边侍奉,萩娘优雅地慢慢整理着衣冠,趁机拖延着时间,而自己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说辞。 臧俊并没有在意这些小事,只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看着萩娘,等待着她的回答。 萩娘终于拿定了主意,决定从臧俊最容易接受的角度出发去拒绝。 她从椅子上一溜滑到了地上跪下,作出泫然欲泣的样子,哀声说道:“父亲,儿不孝啊。” 这又是闹哪出,臧俊一怔。郑氏也一脸疑惑。 “儿曾闻《礼记》有云: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萩娘上不能和弟弟一起亲自侍奉父亲母亲的衣食起居,下未能尽到照顾同胞弟弟的责任,如此不孝不悌,实在不敢当郑家老夫人的厚爱。更何况“子孝”、”兄良“本就在”妇听“之前,儿请求父亲先将儿的亲弟弟从阮家接回来,让儿能亲近疼惜幼弟,又能和弟弟一起尽孝亲前,才是全了儿的孝道。否则,就是陷儿和弟弟于不义不孝的境地,儿宁愿守身不嫁,受戒于建康道场寺,古佛青灯了却残生。” 郑氏一听便知不好!老狐狸生的果然是小狐狸,早晚要成精! 须知东晋王朝及其推崇孝道。《孝经》有云: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东晋的开国皇帝晋元帝司马睿都曾经亲自为《孝经》批注。二十四孝的故事有一大半都是晋朝发生的,其中有个犯了大罪的官员,因为他“事母至孝”居然还被免罪了。甚至可以说,东晋是一个“以孝治天下”的朝代。 时人对孝道的推崇已经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故而萩娘的话并没有让臧俊反感,甚至郑氏都没办法对她进行任何反驳。萩娘误打误撞地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完全立于不败之地。 臧俊欣慰地点了点头,亲手扶起萩娘,安慰道:“萩娘果然十分知书达理,不愧是我臧家的女儿,是为父思虑不周了,只是接你弟弟一事还需要一些时日。你年纪尚幼,倒也不急着定下人家,为父先回复郑家,只说暂缓议亲也是使得的。” 萩娘忐忑不安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偷偷地舒了一口气,作势擦泪道:“儿谢过父亲母亲。” 恭恭敬敬地退出房间,萩娘悄声问采棠:“李妈妈怎么喊你过来了?采苓呢?” 采棠美丽的蓝眼睛亮亮的,得意地说:“奴婢没见到李妈妈,奴婢看到女郎没披披帛就出去了,院子里又没别人,就自作主张给女郎送来了。” 这机智的小丫头。萩娘哭笑不得,故意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地教训她:“下次可不能这般不懂规矩了,知道了吗?” 采棠也不怕她,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是,女郎。” 第十八章 拒婚(二) 今天出了那么大的事,身边居然一个能干的都没有,萩娘一回到院子就开始查问每个人的行踪。据说是因为平日里李妈妈买菜的店铺派人上门来清帐,所以李妈妈被大厨房的管事叫去核对这个月买菜买柴等生活支出的账单。连锁反应就是李妈妈自己脱不出身来,只能把采葫采蕴打发出去买菜。 而采苓采葑则真的是被郑氏叫去问话,郑氏房里的管事严妈妈记录下了萩娘平时衣钗脂粉等贴身物品的喜好,声称这是为了给她置办嫁妆的准备工作。 萩娘被惊到了,郑氏这架势,明显是准备插手自己的嫁妆。 要是郑氏准备拿臧家公中的钱给她置办嫁妆,那也不错。但郑氏自己有两个孩子,绝对不会那么好心还把臧俊的家产分给她的。看这情形,自己的嫁妆肯定是要从自己亲妈阮氏当年的陪嫁里面出的,而郑氏显然是在觊觎自己的这份财产。 郑氏原来的打算一定是把自己引过去,当面告知婚事。然后,作为萩娘的嫡母,郑氏顺理成章地就能要过自己的财产,借口为自己置办嫁妆。 怪不得一个可以商量的人都不给她留,就是打着出其不意的算盘呢。 清楚了郑氏的想法,她顿时有了对策。 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智慧了。作为一个博古通今,机智过人,洞察世事的现代女子,怎么能输给封建落后胸无点墨的后妈呢?萩娘悄悄地叫过李妈妈,吩咐了几句,只把李妈妈听得瞠目结舌,五体投地。 萩娘记得以前曾经看过的一档寻宝节目,主要是摄制组带着一群专家教授走南闯北,每到一个地方就举办一次“海选”,让当地的收藏家和古物贩子们纷纷拿出自己珍藏的宝贝,通过“海选”之后就能上电视,在亿万观众面前让专家鉴定自己的宝贝是不是真的,有多值钱。 鉴定下来是真宝贝的固然得意洋洋,最有趣的是那些执着地认为自己的宝贝是真的,被专家说成是破铜烂铁的,那失望又不敢置信的表情真是非常真实。 揣着“气人有,笑人无”的心态看这档节目实在是太欢乐了。 既然有鉴宝,自然偶尔也会说一些作假的工艺,其中关于做旧字画的方式,萩娘记得非常清楚。 一种方法是光照,这在臧家大院十分地不靠谱,众目睽睽之下此路不通。 一种方法是用茶水浸透纸张后晾干,就会自然呈现出老旧的色泽。 墨色做旧也很有讲究,在墨汁中掺入少量藤黄,墨色就略呈褐色,显得年代久远。 藤黄在古代是很常用的杀虫药,中药店里都很容易买到。 这样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技巧,在晋朝可是独一无二的。 而萩娘请李妈妈做旧的并不是什么字画,而是”做假账“的账本。杀鸡焉用牛刀,难怪李妈妈听得一愣一愣了,女郎为何会懂得这种奇怪的事? 萩娘只说是书上看来的。 李妈妈释然了,怪道都说“人从书里乖”,确实是这个理。 去年秦军来袭,大军压境之时,李妈妈和任安两口子听从了萩娘的话,低价收入了不少玉器字画。再加上任安作为“前”臧家内务总管,眼力和理财能力都很强,为人又正直忠厚,因此当年阮氏带来的嫁妆经过多年的经营,比之前翻了一倍有余,萩娘可说是个小富婆了。 这一大笔钱落在郑氏手里只怕连渣渣都不剩了,置办嫁妆说得好听,其实就是一个“采购”的过程,稍有点阅历的人都清楚,这里面的油水猫腻各种腌臜法子多得数不胜数,以次充好拿回扣什么的都是小儿科了。 因此“做假账”是非常必须的,就算能让郑氏拿到手,也是个不好摆布的空架子。 李妈妈和采苓两个人一连几晚都躲在屋里倒腾“账本”。 “做假账”的光荣任务就交给任安了。阮妈妈受了萩娘的嘱托,并没有回溧阳,而是住在建康阮家那座宅子里,任安也知道那里,没在账本上的古玩玉器等贵重物品也细水长流地偷偷运往阮家老宅。 另一方面,经过萩娘上次的提醒,臧俊终于想起他流落在外的“嫡长子”,加上他说一出是一出的性格,本是要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去把臧熹接回来的。只是架不住郑氏的枕头风一阵又一阵地吹,硬是改成了“先给阮老夫人送个信,两家恢复来往再说“。 阮家回信说准备过段时日派人来接表小姐住一阵,与胞弟多亲近亲近也是使得的。 就在萩娘盼星星盼月亮等着阮家来接的时候,”呆头鹅“郑玉和他的话痨妹妹郑燕又来了。 也许是因为觉得萩娘是自己未来妻子的缘故吧,郑玉这次来了以后含蓄了很多,只看着萩娘的眼神总是又惊又喜,含羞带怯的。 郑燕待萩娘这个未来嫂子更亲热了,具体表现就是萩娘的绣功又有了质的飞跃。 也许是因为上次在司薰堂免费又吃又拿的经历太美妙了,郑燕又缠着萩娘说好久没去了。 “妹妹住在丹阳郡城,去建康也方便得很,怎么没去?”萩娘疑惑地问。 郑燕的脸色暗了暗,兴高采烈的神情变得非常忧郁,她一脸倔强的样子,别扭地说:“没人陪我去呢,我一个人去多没趣啊。” 萩娘想到郑家庞大的人口和复杂的嫡庶关系,心里有了几分了然。只怕不仅没人肯陪她去,便是她想自己去,郑家也没有多余的马车给她使唤。 生活就是这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郑家看起来家大业大,表面光鲜,郑燕说起来还是嫡女,在郑家的日子却还没有在臧家好过。相比起来,京口虽然没有丹阳郡城那么大,臧家也没有郑家那么显赫,好在只有自己一个女儿,还是自己的生活更自在舒适。 郑燕有点受不了她怜悯的眼神,不由得又羞又恼,嗔道:“去不去嘛,不去算了。”难得的没有缠着她唠叨,假装不理她的样子颇有几分可爱。 萩娘本是嫌她话多,又因她姓郑而格外冷待,如今见她这样反而硬不起心肠来,立刻吩咐采苓喊人备车去。 第十九章 春日(一) 春季本是出游的好时节,日光晴好,暖风拂面。萩娘与郑燕经常一起出游,除了建康,也去了京口周边的一些山水寺庙游览许愿,两人偶尔也会打趣取笑对方,不再像之前那样疏远。 这日天气很好,两人又嘻嘻哈哈地在建康逛了一天回来,累得很了,并排坐在马车上休息。采苓跪坐在对面给两位女郎打扇。 春困连连,马车又是一颠一颠的,萩娘迷迷糊糊地倚着马车睡着了。 她小睡了一会又被颠醒了,抬眼一看采苓这个小妮子扇子也不打,也歪着脑袋睡着了,嘴角有一缕口水都快干了。她又好气又好笑,正想叫郑燕看,却讶异地发现郑燕正兀自定定出神,杏脸桃腮,嘴角含笑。那种脉脉含情的样子,完全是少女思春的表情呢。 萩娘促狭地拍了她一下,吓了她一跳,水汪汪的眼眸嗔怪地扫了她一眼,娇媚地吐出两个字:“讨厌~。” 萩娘鸡皮疙瘩掉一地,一本正经地问她:“想哪个情哥哥想得那么入神啊?” “哪有什么情哥哥。”郑燕正了正身子,试图挽回一点尊严。 “少来,都脸红了,老实交代,姓甚名谁,怎么认识的?” 郑燕当然抵死不承认,萩娘八卦的心思一发不可收拾,赌咒发誓决不告诉第二个人的。郑燕这才红着脸开口了,这秘密憋在心里好难受。 “我并没同他说话,就是看他生得清俊文雅,觉得他的心性是极好的。” “哎哟我的好妹妹,就是那走街串巷的相面先生,也要与人对坐半日,从头看到脚下,又相手又摸骨的,还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只见了他几面,就连心都瞧见了?”* 郑燕大窘,扑上来便作势要打她:“你个小姑子,哪里学来的这些个鬼话儿在肚子里!”* 萩娘笑嘻嘻地按住她,认真地说:“妹妹想想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纵要喜欢一个人也要对他知根知底才行,怎能光看外表就傻傻地爱了。” 郑燕不服气地说:“他穿得挺贵气的,像是正经人家的公子。”她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能经常光顾司薰堂那种店铺的人,应该家世不差吧。” 萩娘想了想,还真是,司薰堂的香料比普通店铺贵十倍不止,那家店的常客非富即贵。她放心了一半,捏了捏郑燕绯红的脸庞,逼着她答应“下次看到那公子一定要叫我掌掌眼”。这下可好,郑燕的脸更红了。 这春雨绵绵,令人烦闷。 萩娘最烦这样的天气,明明是万物滋生的季节,却很有孤独冷清之感。 因防着受潮发霉,丫鬟们也不敢开箱子归整衣物首饰,众人无所事事,整个西苑竟百无聊赖起来。 要是在现代就好了,管你什么天气,一样可以窝在家看电视。 古代的娱乐活动真的太少了。 脑海中灵光一现,萩娘把手里的刺绣一丢,跳起来说道:“我们来玩游戏吧。“ 郑燕无精打采地抬头问道:”玩什么?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样,叶子牌双陆旗都玩腻了。“ 采棠却很想玩,毕竟她还是个小孩子嘛。 屋里其他几个丫鬟都放下了手上装模作样在忙的事情,围了过来,眼睛亮闪闪的。 萩娘本是想把前世玩过的几个饭桌上的小游戏教给她们来玩。可李妈妈抢先建议了玩投壶,据说以前太老爷做尚书郎的时候,家里收了好几套精致的投壶器具,倒是可以去借来使使。 萩娘从来没玩过这游戏,顿时兴致盎然,听名字就觉得很好玩的样子。 众人有了目标,各自忙碌去了。 借投壶的借投壶,搬桌子的搬桌子。李妈妈照例是负责提供茶水的,投壶这游戏玩到最后一定是口干舌燥又是一身汗,热水甜汤点心什么的都要准备齐全。 椅子不够坐,采葫采蕴把库房里搁杂物的条凳都搬来了,众人齐齐坐下。 西苑的人头从未如此齐全,萩娘郑燕两位女郎稳坐榻上,采苓采葫采蕴坐一条凳,采葑采棠坐一条凳,李妈妈笑眯眯地拿起投壶,给众人讲解玩法。 其实一看就懂了,细脖大肚的陶壶,脖子有钢管那么粗细,稳稳地放在稍远的地上,玩的人用没有箭头的羽箭去丢,丢中了就算赢。颇有点现代夜市的地摊上套圈套泥娃娃的感觉。 爱玩的人会衍生出很多种玩法,盲投反投什么的。可在座的都是女子和孩童,随便玩玩就行了。 第一局,壶放得很近,萩娘看准了往里一丢,果然中了。郑燕看得眼馋,急急忙忙地说”我来我来“,一箭丢去,连壶边都没碰着,连声嚷着说要再丢一次,结果倒是丢中了,只是用力过猛,方向又不对,给弹出来了。众人又笑,萩娘连说不许再赖皮,按住郑燕就灌酒。 酒是清甜的米酒,杯子又是十分小的一套十二花神五彩杯,倒是不怕喝醉。 李妈妈因说空腹喝酒不好,又去小厨房张罗了几色可口的小菜来,用别致的象牙白瓷碗装着,搁在塌几上。 郑燕吃了一筷子卤猪舌,鲜得差点连自己的舌头都吃下去。 采棠抢了一支箭在手里要玩,寄奴也吵着要玩,两个人不依不饶地闹开了。 萩娘见两人谁也不让谁,只能做个规矩出来,就按年纪排序,谁最小的谁先玩。 西苑里本来就是姐姐妹妹混叫的,这下倒是分出长幼来了。 最小的自然是采棠,其次是寄奴,年一过完两人虚岁都是十岁了。接下来是采蕴比采葫还小半年,萩娘倒一直觉得采蕴比采葫要略微老成些,这两人都是十二岁。郑燕也是十二岁,但是二月里生的,正巧刚过没几天。萩娘笑骂道“偷偷摸摸过寿也不请我们喝酒,该罚该罚”,又吩咐李妈妈准备几个好菜,就当是庆祝郑燕的生日。萩娘和采苓都是十三岁,采苓略小几个月。年纪最大的采葑得意地摆出大姐大的架势,赶着采苓要她叫自己“采葑姐姐”。 都是豆蔻年华的少女,不怕别人说自己老,只怕别人觉得自己不老成。 当下采棠和寄奴不再吵闹,亲亲热热地玩了起来。 壶的位置真的很近,众人都投中了,只有郑燕被罚了酒。 郑燕急眼了,一把抓过壶,移到了五步之外。 这回众人都没投中,一人一杯小酒下肚,只觉暖暖的。 又投了一圈,还是没人能投中,都没精打采起来。 此时已近黄昏,雨倒是止住了,微风拂来,漫天落英缤纷。 萩娘就吩咐和过年时候一样,在院子里面摆圆桌,团团围着吃晚饭。 先是敬郑燕一杯,萩娘开口就祝她能嫁得如意郎君,把她羞得酒都不肯喝,众人又是大笑。 第二十章 春日(二) 菜是好菜,酒是好酒。 郑燕却像是有心事。 萩娘见她不自在,悄悄问她“怎么了”。 郑燕不好意思地说:“我们玩得好生快活,只是哥哥那怪冷清的。” 萩娘纠结了一下,唤来采棠,让她偷偷地去看看“郑家哥哥可得空”。 郑燕满怀感激地看着萩娘,眼巴巴地时不时瞅一下苑门。 果然郑玉受宠若惊地来了,又是杯杯盏盏好一阵忙乱,腾出了郑燕身边的席位来。 郑玉举杯,欢欢喜喜地敬了郑燕一杯,说了“花灿金萱,芳龄永继”的吉利话,便告罪坐下了。 气氛一下子有些僵硬。 萩娘含笑站了起来,一个一个地把自己的丫鬟介绍了一圈,丫鬟们纷纷站起来给郑玉见礼。 郑玉连称不敢,自嘲地笑着说:“在下乳名阿彘,众位妹妹若不见怪也可叫我阿彘。” 众人绝倒。 萩娘笑道:“如此诚意,那我们可就僭越了。阿彘同我们玩个游戏可好?” 郑玉自然说好。 于是萩娘就把“谁是卧底”的游戏规则讲了一遍,讲完一看,一个个眼神都充满了迷茫。 萩娘就取了纸来,撕成几张条条,一张上写了“春花”,其他几张都写了“秋月”,反转过来让众人抽签,抽到的字不能给别人看。 照例从年纪最小的采棠开始,采棠不知道该说什么,萩娘就鼓励她:“就是用一句话或者一个词语来描述你纸条上写的内容。” 采棠怔怔地想了一会,尝试着说道:“美景”。 这回答已经非常难得地好了。 萩娘笑着夸她:“采棠说得很好呢,这游戏的玩法就是这样,要从别人说的话里判断别人的字条和自己是不是一样的,所以既不能胡说也不能说得太直白。” 大家都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于是采苓接下去说了一句:“是一个季节。” 其实这回答这有点露骨了,只是这个题目正巧是有春有秋,所以众人都没觉得异样。 由于是第一次玩,萩娘故意写了一个很容易被识破的题目。 果然轮到采葫的时候她就说漏嘴了:“将它折下插在头上好看的紧。” 众人一愣,纷纷起哄道“就是你了”,又是催她“去给女郎折月亮下来”,又是吵着要看她手中的字条,一时间莺声燕语,十分欢快。 采葫怕羞,连忙自罚了一杯,众人大笑着放过了她。 郑玉却大感新奇,连连追问萩娘怎么会玩这么奇特的游戏的。 萩娘只说是书上看来的,是“射覆”的一种玩法,羞得郑玉自叹孤陋寡闻,大为拜服。 众人都觉得有趣好玩,采棠吵着说要“我来写我来写”,萩娘笑着将笔给她。 采棠写的是“玉兰”和“水仙”,的确是非常符合这个游戏的题目。 然而萩娘看着手上拿着的纸,不由得有些愣神,对于一个小丫头来说,这字也写得太端正了吧,绝对是用心练过的。 建康的春日最适合宴饮。琅琊王司马道子的府中,正在举办新年的第一场春宴。因是借了琅琊王妃生辰的名头,故而来了许多女眷,低位的,忙不迭给王妃贺寿,趁机送上重礼,能混个脸熟也好;而高位的,也是碍不过面子情,无奈只能来走个过场。 这琅琊王是当今晋帝司马曜同母胞弟,深得今上生母皇太妃李陵容喜爱,待之优渥无比,无人能及。然而今上却丝毫不忌惮他的身份,更不曾有过郑伯克段于鄢之虑,这兄弟俩亲厚无比,旁人根本无从间隙。 也许是因为他性格粗放吧,从他的喜好便可看出他胸无大志,世人皆知琅琊王生平别无所求,只是爱喝酒爱美人。每个去过琅琊王府赴宴的人都知道,在琅琊王府上,可能会没有鸡鸭鱼肉,但绝不会没有美酒美人。 而今天赴宴的官员们却惊奇地发现,桌上有碗有碟,有杯有筷,还有几个开胃小菜,却没有酒。 众人皆入座后,乖巧俊秀的随侍小厮就敲了敲一旁的编钟。 “叮~叮~叮” 众宾客都静了下来,琅琊王站起身来,举杯祝祷:“本王先满饮一杯,多谢诸位赏光。” 照理这个时候宾客们应该一边回答“不敢不敢”一边也举杯同饮,可是席上并没有酒,大家纷纷犯难时,有几个爱拍马屁的低级官吏已经举起了空杯,作势要饮。 琅琊王哈哈大笑。 王府管事得意地宣布:“诸位座前的曲水温有美酒,还请诸君自便。” “曲水流觞”本是时下文人饮酒时的一种游戏活动,参与者坐于弯曲的流水两旁,酒杯放在船形的载体上,随水漂流。盛着酒浆的耳杯像小船一样沿着曲折的溪水漂浮而下,漂到谁面前,谁就必须取杯饮酒并赋诗一首。 而琅琊王别出心裁地将酒水直接盛于曲水之中,颇有点酒池肉林的感觉。更奇特的是,这曲水槽下面似是有加热的机关,池内的酒居然还是温的。 众宾客这才明白,惊喜连连地盛赞琅琊王心思奇巧,豁达大度,挥金如土。 时人极重享受,挥金如土并不是一个贬义词,越浪费越能彰显高贵的身份。前朝曾有一个非常有钱的人名叫石崇,他和皇帝的舅父王恺斗富,王恺饭后用糖水洗锅,石崇便用蜡烛当柴烧;王恺做了四十里的紫丝布步障,石崇便做五十里的锦步障;王恺用赤石脂涂墙壁,石崇便用花椒。连他家的厕所里都有绛色蚊帐、垫子、褥子等极讲究的陈设,还有婢女捧着香袋侍候。不过不作死就不会死,石崇最后在政变中首先被杀,家产也被夺。 而如今这位琅琊王仗着自己是皇帝的胞弟,亦是奢华之至,他一口饮尽杯中美酒,得意洋洋地享受着众人的吹捧。也难怪他有些得意忘形,主要是今天他实在太有面子了!不仅请到了琅琊王氏的秘书丞王谧,谯国桓氏的南郡王桓玄等世家贵族,连陈郡谢氏家主,当朝宰相谢安都携眷而来。 如今东晋朝堂的局势已经与几十年前不一样了,晋廷南渡之时曾是“王与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逐渐式微。十年前,谢安成功地阻止了桓温篡位之后,以谢安为首的陈郡谢氏取而代之成为朝堂上最有力的声音。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第二十一章 春日(三) 王府内宅里,琅琊王王妃王氏正在招待女眷。 “给王妃请安,恭祝王妃佛心永恒福寿绵长。”谢安嫡妻刘氏携女儿谢璎一起向王氏下拜。 王氏哪能让刘氏真的跪下去,赶紧走下座来,匆匆扶住刘氏,温柔地笑道:“姐姐折煞妹妹了,妹妹怎敢当姐姐的礼。”又注视着谢璎夸道:“姐姐的女儿真是越发美丽端庄了,若不是今上已有元后,便是进宫做个皇后娘娘都是使得的。” 刘氏是个气性大的,又惯看不起皇族,当下淡淡地说了一句:“怎么配得上呢,妹妹说笑了。” 王氏这话本就是呛她的。可听刘氏的话音,却也没说清楚是自家女儿配不上皇帝,言下之意还是皇帝配不上自家女儿。如此张狂,只把王氏气得不轻。 作为琅琊王府的当家主母,王氏早就练就了七情不上脸的神功,越是生气,越是笑得灿烂。她毫无芥蒂地拉起谢璎的手,悄悄褪下自己的镯子给她套上,亲亲热热地说道:“我是越看璎儿越喜欢的,若是不受我的礼可就是见外了。” 谢璎也没拒绝,大大方方地行礼道谢:“王妃厚爱,小女不敢推辞。” 谢璎是刘氏亲生嫡女,生得明眸皓齿,又是从小娇养着,一双素手柔若无骨。 王氏见她毫不扭捏做作,温柔娴雅,还真有几分欢喜,若她愿嫁入宗室,对司马家也是一种助力。 男人在一起喝酒,女眷显然只能在一起八卦。 正在高谈阔论的是琅琊王的胞妹鄱阳公主,她是皇太妃的亲生女儿,是皇帝的亲妹妹,夫家又是琅琊王氏,虽只是个庶子,却也够她得意的了。自小娇生惯养,贵不可言,说起八卦来也就特别大胆。 “对了你们知道吗?我终于知道谢家琰郎为何迟迟不娶妻了。”谢氏琰郎是当朝有名的美男,风姿仪态更是绰绰动人,建康一大半贵女都对他心驰神往。鄱阳公主这一说,本来没有围在她周围的贵女们都纷纷走近想听个究竟。 传说中正在与谢琰议婚的武昌公主不乐意了,她怀疑地看着自己的姐姐,故作镇定地说:“哪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你可别造谣中伤琰郎的名声。” 鄱阳公主本就看不上自己这个异母妹妹,更见不得她一脸“琰郎是我的,你别胡说”的表情。她嚷得更大声了:“什么造谣,我的消息还能是假的?你也别急着把琰郎琰郎的挂在嘴边,人家可没想娶你。” 看着武昌公主越来越黑的脸色,鄱阳公主得意极了,恨不得把肚子里的话一股脑都吐出来:“谢氏琰郎不结婚是因为他心仪一名寒门女子,而那位寒门女子却不愿意嫁给他。” 正当此时,刘氏与谢璎走进了花厅,正巧听到了这最后一句话。 众贵女喧哗了起来,有的说:“不可能,谢氏琰郎怎么会自降身段看上那些毫无教养的寒门女子。”有的更是怀疑得有理有据:“世上哪有会女子能拒绝谢氏琰郎这样的男子,我必不相信的。” 武昌公主更是尖叫了起来:“你骗人!这绝对不是真的!” 鄱阳公主也生气了,自己说的话居然大家都不信。作为一个八卦发源地,她最享受的是听众一脸崇拜的那种”太厉害了,你是怎么知道的“的神情,决不允许别人挑战她的权威。 她一把抓住武昌公主的手臂,就不顾风度地打了上去,众女见势纷纷散开,这是她们司马家的家事,谁敢去劝架? 刘氏和谢璎还沉浸在那个劲爆的消息里,各自觉得不可思议,眼看打起来了,两人赶紧上去把两人拉开。 谢璎拉住鄱阳公主,悄声问道:“姐姐说的可是真的?这消息可靠吗?” 鄱阳公主终于找到了听众,一脸感动地看着她用力点头:“千真万确,比珍珠还真。” 谢璎问:“姐姐可知道那名寒门女子姓甚名谁,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鄱阳公主顿时蔫了,垂头丧气地说:“我不知道,是别人告诉我的。” 谢璎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那姐姐是听谁说的呢?事关家兄的名誉,我想去找那人问个清楚。” 鄱阳公主想了想,很没义气把罪魁祸首出卖了:“侍中王谧的长子王瓘。” 谢璎谢了谢她,悄悄地和刘氏说了。刘氏气恼得很,自己亲生儿子的心事不和自己说却和外人说,当下就怒气冲冲地发作道:“这不孝子,我才不管他的事,你也别管你哥哥了,他有主意得很,我们根本管不了。” 谢璎知道自己母亲是一时气急,也没当真,她思索了一番,把自己的贴身婢女洛儿叫来吩咐了几句,遣她去前厅找王瓘。没多久,洛儿就气喘吁吁地回来了,附在她耳边说:“王公子听我说完,就连声道歉,并说愿意告诉女郎详情,请女郎出了花厅一直往西走,他会在西侧殿门边上的假山后面等着女郎。” 谢璎拿定了主意,就跟刘氏说去更衣,径直向西侧殿走去。 此时男宾处已经酒过三巡,大家都有几分醉意。 南郡公桓玄建议出去散步赏月。 时下不少士族喜食寒食散,这种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毒品在服食之后需要散步出汗才能散发药性。因此众人纷纷响应,连谢安也很给面子地起身,与主人司马道子结伴而行。 月色确实很美丽,虽然不是明亮的圆月,但在这春日里,朦胧的月色反而更有情趣。 走着走着,突然有人指着一处假山喊道:“有贼!” 众人定睛一看,果然有一团黑影。 琅琊王吓了一跳,赶紧吩咐管事请护院过来抓人。 两个人高马大的护院提着灯笼走了过去,许久才出来,“轻轻地”附在司马道子耳边回话。 此时春夜宁静,四下寂寥,近处的几人都听到了护院说的话“…一男一女…行迹可疑”。 琅琊王大怒,喝道:“狗男女,快给老子滚出来。”一边吩咐护院去抓人。 第二十二章 琅琊王氏(一) “别拉别拉……”借着朦胧的月光,众目睽睽之下侍卫们拉扯的这个男子面上含春,十分俊秀,马上便有人认出他是侍中王谧的儿子王瓘,只见他面含羞愧,掩面跪下,口称:“请王爷饶命。” 而那女子站在阴影里,众人看不真切。她粉面含羞,两眼十分迷离,身体好像没有骨头似得根本站不住,只能斜斜地倚在其中一个护院身上。 琅琊王站在最前面,很快看清了她的面容,心里一松,此女并不是自己的姬妾。他瞬间站在了看戏的戏台上,拿腔作势地一本正经问道:“你二人在此所为何事?” 那女子并不答话,仿佛没有看见面前的人,她美目流盼,怡然自得,毫无羞涩之意。 王瓘连连叩首,却一句话也不说。 琅琊王皱眉,正要再逼迫几句。 却听得众人连声惊叫,琅琊王回头看时,只见谢安倒在谢琰怀里,已然晕了过去。 谢家。 谢璎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疼欲裂,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似得。 她一睁眼就看到自己的母亲刘氏坐在床边,两只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发生什么事了? 谢璎疑惑地伸出手去,想要安慰母亲。 刘氏哭得更厉害了。 “母亲,请不要哭了,有什么难处告诉儿,儿必能为母亲分忧。” 刘氏完全不搭理她,只是哭。 “洛儿,洛儿。”谢璎叫着自己的贴身侍女,想问个究竟。 “洛儿昨晚被老爷杖毙了。”谢璎另一个侍女汶儿应声进屋,弱弱地回道,又叫了屋外的小丫头,让她去请二公子,只说“女郎醒了”。 谢璎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谢琰很快赶来了,他先抱了抱刘氏的肩膀,又柔声轻语地好生抚慰了一番,刘氏这才点点头走了出去,带走了所有的侍女,更是密密地把房门关了。 谢璎不明所以,面露迷茫之色。 谢琰仿佛怕吓到她似得,小心翼翼地轻声问:“璎儿,你可还记得昨日在王府发生的事?” 谢璎不假思索地说:“当然记得,昨天的事哪能不记得,母亲到底为什么哭?阿兄,到底怎么了?” 谢璎皱了皱眉,觉得头有点疼。 谢安谢琰根本不相信谢璎会做出私相授受的事情来,这个王瓘,之前谢璎根本没见过,更何况当时谢璎那种无所畏惧一脸茫然的神色,跟吃了寒食散的神情是一样的。 一个晚上把洛儿翻来覆去得打昏过去又泼醒好几遍,问出来的话却还是那一句: “奴婢确实是奉了女郎之命去见王公子的。” 谢氏嫡女在琅琊王府上公然邀约男子私会,又被那么多双眼睛看见,被谢璎知道了她还能活吗。 谢璎头越来越疼,实在想不起来这个人。 但她想到了昨天听到的那个八卦,她生气地问:“阿兄,你有喜欢的人呢,怎么不曾告诉妹妹。” 谢琰不明所以。 谢璎说:“昨天鄱阳公主说她知道你为什么不结婚,就是因为你爱上了一个寒门女子,然后她还说……”她一下子又说不下去了,剧烈的头疼一阵一阵袭来。 谢琰却不能同情她,他抓住妹妹的肩膀,用力晃了两下:“她说什么了?恩?再想想。” 谢璎的眼泪流下来了,刚才那会,她只是潜意识里不想去回忆昨晚的事情,现在她完全想起来昨晚发生的事了。 “阿兄,是王瓘,他骗我。”谢璎急急地组织语言:“鄱阳公主说她是听王瓘说的,我就让洛儿去找他,想问个清楚。然后他就把我骗到西侧殿的假山那,然后我就昏过去了。” “阿兄,一定是王瓘使坏,你要帮我教训他啊。” 谢琰悲哀地看着她:“昨晚王谧连夜来提亲,父亲已经答应了。” “什么!那怎么行!我才不要嫁给他啊,他是个混蛋啊!”谢璎快疯了。 谢琰安慰她:“别急,我知道你是被骗了,你想想可还有别的线索?比如,鄱阳公主怎么会对你说起我的事?” “她不是对我说的,她们在小花厅聊天,我和母亲正好走进去听到的……鄱阳公主说你喜欢别人,武昌公主还和她打了起来……” 看来司马家的人脱不了干系,但父亲又认为不是琅琊王干的。 谢琰哄着谢璎睡下,去书房找自己的父亲。 书房外,谢安的两个小厮一左一右门神似得,他们恭敬地对谢琰行礼,谢琰走到门口只听到里面刘氏哭天喊地的骂声:“那司马老狗……祸害我们女儿……老爷,你倒是想个办法啊,不能让璎儿嫁给那个禽兽不如的畜生啊”。 谢安向来儒雅的神情难得地浮现一丝戾气,努力自持道:“切不可再造次,你身为陈郡谢氏的主母,就算做不到处变不惊,至少也要时刻保持端庄持重的仪态,为天下士族女子之表率。”顿了一顿,他吩咐道:“如今你能做的,只有尽快帮璎儿准备嫁妆。” 刘氏气得两眼一黑,差点晕过去,她抚着心口,柳眉倒竖,酝酿着下一波攻势。 谢琰赶紧进去,故作轻松地笑着劝道:“母亲且去休息吧,此事我和父亲自有主意。” 刘氏看到儿子来接她的班了,擦了擦眼泪,去了谢璎房里。 谢安叹了口气,掩不住眉间的疲惫,他挥挥手让谢琰不用行礼,问道:”关于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 谢琰说:“璎儿的婚事恐怕是无法推脱了,除非有什么意外,否则璎儿是一定要嫁过去的。” 谢安点头,颓然坐下,轻声叹道:“的确如此。” 谢琰接着分析:“我只是在担心,王家和司马家图谋的是什么。王家的用心固然能够理解,就是为了和我们家的嫡系结为姻亲,但这样结亲的方式却完全没必要,他们正大光明地上门来求娶就行,我们也未必会拒绝;最奇怪的是,司马家在这件事里完全没得到任何好处,相反的,他们家本来恐怕也是有求娶璎儿的意思的,我实在想不明白他们这么做的目的。” 谢安赞赏地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当时司马道子的语气神情都不像是事先知情的,若是他知道,他一定不会当着众人面问话,与我们家撕破脸对司马家来说有害无益。当时若不是我晕倒引开了他们的注意力,再问下去还不真知要怎么收场。“ 两人都沉默了,陷入了思考。 谢琰说:“反常即为妖,会不会还有其他人在背后推动这件事?” 谢安想了想当天的场景,觉得并没有明显的迹象。 谢安说:“让我再想一想吧。”他决然说道:“王瓘那里,你先准备一下。” 谢琰抬眉,看到了谢安眼中的决绝。 第二十三章 琅琊王氏(二) 正在此时,谢安安排在书房门口守门的小厮站在门口回报道:“老爷,有位小郎君执琅琊王氏的名帖求见。” 谢安皱眉,正要开口赶人,谢琰忙道:“父亲,儿也想听听王家人怎么说。” 谢安微不可见地点点头,小厮会意,带了人进来。 两人放眼看去,只见来人发未及冠,玉带飘飘,宛如仙人,是个非常清秀的少年。 他并不自我介绍,而是劈头问道:“两位谢大人可知‘云从龙,风从虎’何解?”并不等他们回答,少年继续说道:“龙吐出的气称为‘云’,龙乘着这股云气,可以在茫茫天空四处遨游,遮住日月的光芒,震撼起雷电,使人间降雨。可以这么说,是龙的能力使云变得灵异,而龙的灵异,却不是因为云而产生的。但是,如果没有云,龙就不能显示出他的灵异,所以云对龙来说也是不可或缺的。” 他神采奕奕,摇头晃脑地叹道:“多么奇妙啊,龙所依靠的,正是他自己吐出的’云’,可见古人的智慧。周易说的很有道理,云就应该跟随着龙,同样的,龙也必须有云跟随它呢。” 说完,他怡然自得地望着谢安与谢琰,等待着他们的回答。 这种说话的模式在晋朝当代是非常流行的,叫做‘玄谈’或‘清谈’。听上去虽然玄之又玄,但却是有重点有目的的,如果相谈的另一方接不上起头的人的话题,或者瞠目结舌不知所以,是非常失礼和没面子的一件事。 谢安却是真正有才之人,他少时就才思敏捷,绝顶聪明,在宦海沉浮二十多年后,更是识明智审,洞察世情。少年还未说完他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这是个大逆不道的建议,谢安更是自诩忠臣良相,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因此他踌躇不答,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谢琰却比他灵活一些,他觉得,如果直接将这少年赶走,他们就失去了探知王家意图的机会,还不如虚以委蛇,知道了对方的想法,就掌握了主动。 想到那个在千军万马之前,神色自若地对自己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女子,一缕思念牵动着他的心。 他安抚地对父亲做了一个眼色,回答道:“小公子定然读过《汉书》。孝元皇后王政君的侄子王莽,曾经礼贤下士,广纳宾客,宽以待人,严于律己。他的亲生儿子杀死了家奴,他都严格依照当时的法律让自己的儿子偿命,因此当时的朝堂和民间都称颂他是一位贤明的君子。他既有拥立皇帝的功劳,又是皇后的生父,一手掌握着军政大权,权势与富贵已经到了顶点。可是他最后却不得好死,遗臭万年,就是因为他篡汉自立的原因,可见,不管多么贤能的人,一旦有了僭越之心,都是没有好结果的。” 谢琰引用了王莽的故事,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这少年邀请谢家一起做“从龙之臣”的建议,但他神色并不十分严峻。那少年见谢琰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却没有将自己扫地出门,暗暗思索该怎么继续这个话题。 这确实是个非常急智的少年,暗藏机锋的话语几乎是张口便来:“昔日张楚王曾说:‘帝王将相宁有种乎’。虽然他没有得到天下,这天下却真的改旗易帜,成为了汉高祖刘邦的囊中物。刘邦虽是一介草民,但他文有萧何、张良,武有樊哙、韩信,可见有错的并不是僭越这件事情本身,而是实现这件事情的人以及他身边的谋臣良将。” 谢琰微微点头,嘴角轻扬。 那少年受此鼓励,心中一热,正想和盘托出,突然记起父亲的嘱咐,神色收敛了一下,微笑道:“如今世情与汉朝已经完全不一样,以我们家族看来,在这个乱世里,唯一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依仗就是军权。琅琊王氏世代都是文臣,因此我们只能做那从龙之云。” 他说得含含糊糊,并不愿意开门见山地表明王氏效忠的对象,只说那人是手握兵权的。 谢琰见他不愿言深,暗暗摇头,给自己的父亲使了个眼色。 谢安会意,作出十分生气的样子,喝斥道:“一派胡言乱语,谢家绝不会背弃皇恩,这般大逆不道的言语请不要再提。”一边喊了小厮进来,说道:“送客”。 那少年踌躇满志而来,却泱泱离去。 谢安立刻着人去查这少年的来历,家奴回报说这少年坐王家马车来的,上车的时候仆役们唤他“二公子”。谢安想了想,对谢琰说道:“此人应该是王谧的嫡次子王球,因尚未及冠,故而很少见人,小小年纪已有乃父之风,比起他的兄长似是更胜一筹。”他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是十分赞赏的表情,而是有一些悲哀,他断言道:“王家如果一意孤行,难免会遭灭顶之灾。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你妹妹的事情你要放在心上才行。” 谢琰正色道:“请父亲放心,琰一定尽力为之。” 古时候信息通讯业十分地不发达,只有紧急军情可用信鸽通信,皇帝的旨意,告示什么的都是通过驿站传递,远的地方延迟十来天什么的是完全有可能的。所以古代有一种着名建筑叫做“烽火台”,哪里有人侵略,就烧哪里的烽火台。放在现代的话一个短信一个qq就搞定了,八卦消息更是网上漫天飞。 谢璎的这桩八卦过了好几天才传到离建康只有几十里地的京口里。 萩娘完整地听完了小耳报神采棠传达的全部内容,心里浮起两个字: “耳熟”。 多么俗气的情节啊,高贵的千金小姐私会俊朗的世家公子,又正好被出来散步的一群人看到。 设计她的人一定抛出了足够大的诱饵,引得她孤身相见。 这计谋最妙的就是一个“巧”字。 谢琰一定很气愤,最难堪的是妹妹还必须嫁给那个臭流氓,这比吃了一只苍蝇还难受。 他一定会想办法避免这个结果的吧。 不知为何,她从来不真正担心谢琰,从不在意他身边那些危险。 在她心里,他是那么地强大,足够保护自己和他想保护的任何人。 想到谢琰,想到他一贯镇定的亲切面容,萩娘只觉得心里甜甜的很暖和。 这毫无来由的感情,在和谢琰分别之后,变得愈发清晰。 她根本不了解谢琰是个怎样的人,也不知道他的喜好。这就是暗恋的感觉吧,不需要和他在一起,只要让她思念他,就觉得很幸福了。 第二十四章 季子庙(一) 此时郑氏派人传话,通知她明日一起出行,去京口里附近香火最盛的季子庙祈福。由于郑玉和郑燕前时已经回去了郑家,所以此次上香只有郑氏和萩娘两位女眷。 农历三月初三,是着名的上巳节,也是道教最高女神“西王母”的蟠桃会之日,时人崇重道佛,故而两种宗教并盛,不分仲伯,十分自由。 上巳节是古代举行“祓除畔浴”活动中最重要的节日,主要目的是为了祓除灾祸,祈降吉福。在这一天,还会举办庙会,各种小商贩都会在街上摆起摊位,即便在这个动荡的时代,这也是全年最热闹的节日之一。 自从上次萩娘拒绝了郑玉的婚事之后,郑氏对她的厌恶就愈发难以压抑,一向维持得非常完美的慈母形象终于出现了裂痕。 臧俊虽官职不高,他父亲却曾是尚书郎,也算是世代的富贵之家,家里的仆役有许多都是家生子。虽然臧府由郑氏当家主持中馈,但上上下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也不可能在吃食用度上克扣萩娘。只是西苑最近收到的纸笔,墨条都比原来的低了一个档次,那些昂贵的颜料、丝线都被郑氏以”持家艰难“为由,根本没有采买的意思。 萩娘觉得这是一个信号,意味着郑氏已经对她不抱有奢望了,既然不管怎样她都不会听郑氏的话乖乖嫁给郑玉,为何还要摆出贤良的样子对她有求必应呢?换一种说法就是,郑氏不会在寄希望于说服萩娘,而是会通过她自己的方法使得萩娘必须乖乖就范。 郑氏,很快就会出手了,说不定,这次祈福,就是郑氏动手的时机。 萩娘天马行空地思考了几种可行的计划,如果她是郑氏,她会怎么做?郑氏的优势是占了”长“,而当朝又是非常推崇”孝道“的,作为萩娘的长辈,郑氏打的一场不会输的仗,而萩娘唯一能仰仗的阮氏的助力却是非常的渺茫。 萩娘完全没有考虑过借用谢琰的”势“,除非被郑氏逼到绝路,她绝不会向他求助。 君子之交,贵在距离,千金易得,长贫难顾。如果她连自己家的家事都解决不了,尚需要他人的帮助,又怎样让谢琰看重她,只会引起他的反感罢了。 就在萩娘思前想后,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郑氏亦是辗转反侧。 郑氏有两个贴身的大丫头,一个叫翠环,一个叫翠玉,都是郑家的家奴。管事妈妈姓严,是郑氏太夫人派来帮助郑氏管理家务的,目前负责帮郑氏理帐。 翠环善于察言观色,应对机变,郑氏平时有什么吩咐,都会让翠环去做;而翠玉则更为和顺,对郑氏的喜好心意了如指掌,她更多地陪在郑氏身边,随时能在郑氏面前说上话,所以在众仆役眼里地位也更为贵重。 翠环是个很有野心的丫头,不过再有野心,也就是丫头的那点念想,着实上不了台面。这其实不怪她,环境造就性格。对一个吃不饱的乞丐来说,一碗面汤一个馒头就是人生至乐,从这个角度来说,乞丐和街边野狗的人生观是一致的。翠环也差不多,她整天琢磨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怎么样能攀上老爷挣个姨娘当当,另一件就是怎样才能撕了翠玉那个小蹄子的嘴,让她再也不能在夫人和众人面前做出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 对于一个丫头来说,这已经是很有志气了,甚至有些过于有志气了。 要是被郑氏知道她的想头,只怕她也会和当年的有桃一样,出师未捷身先死,死后连个坟地都找不到。 翠环这样的心性,这样的野心,其实是非常适合萩娘去收买的,因为她们两个完全没有利益冲突。可是在萩娘看来,翠环这样相当于郑氏左膀右臂的丫鬟俨然是郑氏的心腹,她觉得看似得意无比,其实毫无实权的翠玉才是最佳的收买目标。 这个时代没有“银票”这一说,最值钱的货币是“金”。古代都是湿法炼金,当时的金子是一种掺了大量铜的合金,其中真金的成分不到一半。就是这样的一两”金子“在当时都能换十两白银,也就是大约三千元人民币的购买力。 当翠玉在萩娘拿出的十根“金条“面前瞠目结舌时,萩娘揣着兜里没拿出来的另外十根金条,欣慰地笑了。 都是钱啊,说不心痛是假的,只是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翠玉不可思议又略带纠结地问:”这……女郎难道是要奴婢谋害主母?“ 萩娘淡淡一笑:”你觉得呢?“ 翠玉神色痛苦,最终摇了摇头:”这可不成,所有人都知道主母由我贴身服侍,如果有个万一,第一个要被追查的就是我。“ 萩娘很高兴翠玉是个理智的人,并没有在动人心魄的财帛面前胡乱应承,她赞许地说:”正是,孝道乃是人伦之根本,萩娘并不敢谋害自己的母亲,只是母亲最近对萩娘一发不如从前般宽待,萩娘心有疑虑,还请姐姐仗义相助,提点萩娘一二。“ 翠玉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认真地保证道:”女郎有心了。只要不让奴婢加害主母,奴婢愿意做女郎的眼睛,将主母的情况告知。“她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露骨了,顿了顿,思索了一下,仿佛是为自己找了个理由似地说道:”女郎关怀主母,这份心意甚是难得,奴婢也不甘落后,定会与女郎同心协力。“ 萩娘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和善地说:”有劳姐姐了,如得姐姐相助,萩娘定当厚报。“ 翠玉立刻说:”此次祈福事宜,怕并不是夫人自己想到的,奴婢清楚地记得夫人那日是在收到一封信之后才吩咐了此事。“她抬起头,对上萩娘询问的眼神,摇了摇头,说道:”奴婢并没有能看到那封信,也不知道是谁送来的,待奴婢再去留意一下吧。明天的祈福,奴婢也会同去,必能护得女郎周全。” 萩娘点点头,说道:“萩娘一切都仰仗姐姐了。”于是端茶送客,趁着夜色掩护,翠玉悄然离去。 第二天一早,郑氏就让人去请了萩娘。由于来人没说郑氏与萩娘是否同车,萩娘也留了个心思,多带了几个侍女。李妈妈是肯定要去的,她连夜做了不少点心,采苓采棠两人各提了一个食盒,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角门处一看,果然是两辆马车。 按萩娘的心思,肯定要坐平时坐惯的桑扈的车,可旁人告诉她桑扈因肚子不适,在家歇着休息了。萩娘虽有几分怀疑,但也无谓在这种小事上和郑氏纠缠,她随和地上了马车,与郑氏一起向季子庙出发。 第二十五章 季子庙(二) 季子庙供奉的季子是一位诚信君子,季子是一种尊称,他本名季札,十分重信义。 一次途经徐国时,徐国的国君非常羡慕他佩带的宝剑,难于启齿相求,季札因自己还要遍访列国,当时未便相赠。 待出使归来,再经徐国时,徐君已死,季札慨然解下佩剑,挂在徐君墓旁的松树上。 侍从不解。他说:“我内心早已答应把宝剑送给徐君,难道能因徐君死了就可以违背我的心愿吗?” 此事传为千古美谈。 季子庙之所以声名远扬,香火繁盛,不仅是因为供奉着季子的神位,更得益于这里有独特的奇观异景:沸井涌泉。 此处有井近百口,其中一部分是沸井。井栏古朴典雅,神韵别具;走近细瞧,井内水面翻腾鼎沸,滚浪有声。这奇特的景观令人稀奇不已。此外,在庙周边的河沟水塘内,还有多处沸泉在滚涌,从不停息,时人谓之为“龙气”,称沸井塘为“龙潭”、“沸潭”。 当时的文人,士族也都喜欢来这里游览拜谒,南朝名人张正见有诗云:“野藤侵沸井,山雨湿苔碑”。说的正是季子庙独特的沸井。 郑氏和萩娘拜会过季子庙的法显观主后,在知客的引领下进入主殿奉香。郑氏当先,拿起三炷香,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诚心祝祷。萩娘有样学样,也依样画葫芦地跪在了郑氏身后。郑氏并不忙起身,而是在那里不停地喃喃低语,一脸虔诚。萩娘见她这样,自然也不好意思起身,她闭起眼睛想着心事。季子庙香客甚众,大家都在主殿的蒲团上跪着各自祝祷,也没人发现萩娘在开小差。 古代的上香就是这样的,有人祈祷有人起身有人跪下,熙熙攘攘,也不知那神佛道尊的耳朵是否能忙得过来。 没过过久,一名年轻男子跪在了萩娘身边,拈了三炷香也开始祈福。萩娘侧眼看了看,发现自己从未见过此人,从打扮上来看,应该也是位世家贵公子。她身体缩了缩,尽量避免引起别人注意,免得被发现自己在滥竽充数。 可是事与愿违,萩娘正是妙龄,又生得明眸皓齿,发色乌黑,端的是个小美人。那男子开始并没有注意到萩娘,当看清她的面目之后,不由得上下不停地打量她。 当时风俗,士族女子出门都必须戴帏帽,避免别人觊觎她们的美色。而寺庙这个地方是绝对不能戴帏帽的,是对神佛的大不敬。难怪寺庙是古代桃色事件多发地了,这些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平日从不轻易给别人看见的面貌,在这里都一览无遗。 萩娘正双手合十,她发现那男子一直在色眯眯地盯着她看之后就将脸微微侧过去,不想看到那男子令人作呕的神情,可这举动在那男子眼中反而像是她害羞了,不由得更热心了。 他突然轻轻“咦”了一声,压抑不住诧异地问道:“小姑子,你手上的黑檀珠串是哪里来的?” 萩娘有点心慌,她红着脸悄悄地回答道:“别人送的。” 那男子得意地说:“可是谢琰送你的?” 萩娘大窘,难道这珠子上有什么记号,为何这男子却能知道? 她的神色落在那男子眼中是一种肯定,他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原来真的是这样……”又拉着萩娘的衣袖,问道:“小姑子,你是哪家的闺秀?” 萩娘怎会告诉他,她也顾不得失礼了,正想起身走开,那男子拉着她的衣袖不放,她又羞又急,一把推开了他,站起身来。 就在这时,附近恰到好处地响起一声女子的尖叫,所有的人都向她看来,眼中满是惊恐。 萩娘不明所以,低头看那男子的时候,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那男子的心口,插着一把金光闪闪的精致小刀,插得那么深,以至于那男子的脸上还带着惊讶的神情。 他双眼圆睁,口角吐血,双手似是想去拔刀,却来不及反应过来便已然死了。 萩娘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不其然地,她想起了电视里那些看上去好假的桥段,女主人公被冤枉了之后,只会翻来覆去地说那一句话:“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她悲哀地发现,在这种百口莫辩的情况下,她根本想不出任何能解释的语言,只想抓着任何一个愿意听她说话的人,告诉他,不是我干的,真的不是。 可惜没人愿意听她说。 男子死时身边只有她一个人,更何况周围的人也看到了他们曾有对话,有过争执。 郑氏第一个反应过来,她状似关怀地说:“大娘,不管王家瓘郎有千错万错,你怎能因私愤而杀人呢?你这不是辜负了他对你的一片心意?” 王家瓘郎?谢璎的那个绯闻对象? 萩娘这时候已经完全明白了这是个阴谋,而郑氏早就知情。 上巳节正是上香旺季,出了这样的杀人案,又有知情人爆料,香客们纷纷围了上来,竖起耳朵倾听郑氏说的话。 郑氏看似是在帮萩娘说话,却更像是在给萩娘抹黑定罪:“我这个女儿啊,是个痴人。琅琊王氏的公子瓘与我女儿曾有数面之缘,他曾许我女儿正妻之位。待到王家和谢家联姻的消息传来之后,我女儿吃不下睡不着,定要来这季子庙上香,我也曾奇怪,为何不去附近的庙宇,谁知原来是因为要私会王家瓘郎。虽然女儿糊涂一时做下这错事,也只因错付了痴心一片,还请各位在官家面前说说好话,莫要让我女儿身败名裂。” 季子庙的道士已经有人去衙门请延陵捕快来了,其他人听了郑氏说的话也各有想法,有的觉得确实其情可悯,有的觉得不可思议,更有的人,大声地谴责萩娘,说她在神圣的寺庙与人私相授受,有违人伦孝道,其罪当死。 众人纷纷摇头,都说“这美貌的小姑子,可惜了”。 采苓和李妈妈护着萩娘,帮她挡住那些人窥探的视线。 郑氏假装抹去眼角那根本不存在的泪痕,努力地掩饰自己嘴角的微笑。 第二十六章 季子庙(三) 萩娘一时心乱如麻,只恨自己一时大意中了这个必死之局,就算真的能沉冤得雪,只要她抛头露面地去对簿公堂,郑氏也不会轻易放过她,定然要把她碾落尘埃。 都怪自己没有对郑氏的恶毒有足够的认识,总以为不过是内宅的小打小闹,总以为郑氏不过是贪图自己的钱财,没想到,郑氏是真的要她死,哪怕影响臧家的声誉,哪怕把所有的事情揭到明面上来,她也一定要她死。 她想不出脱身之计,这件事情,哪怕她向谢琰求助,由于谢家和王家现在微妙的关系,谢琰就算想帮她也有心无力。最希望王瓘死的就是谢璎身后的谢家,谢琰本身就有嫌疑,根本没有任何立场去帮她说话。 真是好计谋,她心中一片冰凉,自己已经毫无退路。 只是,精心谋划算计她一个小姑子,是不是有点杀鸡用牛刀了。 她瞪着心花怒放的郑氏,脑子飞快地转动着。 郑氏根本不怕她,她在心里默默地感谢那位不知名的高人,昨天收到那封匿名信的时候,她吓了一跳,她想谋害继女的心思怎么会被别人看得一清二楚?幸好对方是友非敌,让她只要第二日带了萩娘去季子庙,就能一偿夙愿,又教了她事到临头要怎么应对的说辞。 她如奉纶音,一一照办。 看着一筹莫展的萩娘,她心里说不出的快意。 很快,这个眼中钉就会消失了,等拿到她掌管的那些嫁妆,赶走任安李妈妈一家,可就圆满了。这么多年的隐忍,才算是有了回报。 郑氏身边的翠玉暗暗着急,她倒不是担心萩娘的命运,她只怕萩娘说出自己拿了她金子的事情。早知道萩娘那么快就被郑氏整死,她就不拿那些昧着良心的金条了。只是此时她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上巳节是个大日子,延陵捕快本就在附近巡逻,听到消息很快赶来了。 看到杀人犯居然是这么年幼美丽的小姑子,人高马大的胡捕快有点不知所措。 他有点傻气地问道:“小姑子,这人是你杀的吗?” 萩娘正色道:“自然不是。” 人群中有人起哄“明明看到是你杀的”,“他死的时候你离他最近”之类的话。 萩娘向着人群,不慌不忙地说:“哪位亲眼看见我杀人的,请站出来向官府作证。” 众人面面相觑,顿时安静了不少。 郑氏却站出来说道:“大娘,母亲真的很痛心,只是我朝法度森严,杀人偿命。母亲也不能昧着良心维护你,你既然坏了别人性命就要接受后果,怎可一味抵赖,反让自己难堪。” 萩娘不理她,冷笑一声,对着胡捕快说:“官家大人,民女有证据证明这人不是民女杀的。” 郑氏一惊。 胡捕快已经被众人吵得头晕脑胀,听她这般说,赶紧问道:“什么证据?” 萩娘说道:“那凶器制作十分精致,表面非常光滑,民女有办法从上面获取指纹,您可以和民女的指纹进行对比,便知道民女并非杀害此人的凶手。” 胡捕快从业十数年,还从未听说过这等事,他问道:“凶器是浑圆的手把,怎么从上面获取指纹呢。” 萩娘说:“这庙里多得是香灰,请您为我准备白纸和浆糊,我就能将指纹拓印下来。” 胡捕快想了想,说道:“倒是可以一试。”准备起来也不麻烦,如果真的有用那也免了一桩错案。于是吩咐几个道士去准备白纸等物品,自己同萩娘一起站在一边等候。 没过多久,人群里突然一阵喧哗,大家不由自主地看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名乞儿冲到王瓘的尸体前,拔起金灿灿的匕首就逃,喷涌的鲜血洒落了一地。虽然他没跑出多远就被众人按倒在地上,凶器也被夺下来了,只是上面的指纹究竟属于谁,这时候已经说不清楚了。 萩娘只觉得一阵头晕,充满了无力感。 郑氏得意地向她抛出一个微笑。 胡捕快见状只能差人来抬尸体,并恭敬地对萩娘说:”女郎请跟我走吧,到了大人面前自有分晓。“ 萩娘正要答话,边上有个熟悉的声音懒洋洋地说道:“抓错人了吧,你们。” 众人都是一愣,只见一男一女两位俊美的侍从拨开人群,引着一位头戴紫玉冠,手持琉璃珠,锦衣玉袍的俊朗公子走了过来。只见他神色从容,睁眼说瞎话:“你们都误会这位姑娘了,我亲眼看到那位公子是自杀的。” 胡捕快傻眼了,众人也都怔住了。 萩娘见是桓玄,心里一松,差点流下泪来。 他继续说道:“你们看那把刀插入的角度,正是向内侧倾斜,这是王公子用右手使刀自行插入心口的最佳证据。” 人都死了,还在地上歪着,刀都被拔了,血流了一地。谁看得清楚到底是内侧倾斜还是外侧倾斜啊。 只是他说话的声音非常笃定,眼神又是一片清明,毫无作伪的神色。 众人忽的都有几分信了。 郑氏突然尖叫起来:“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亲眼看见。他明明不是自杀。” 萩娘立刻问:“母亲为何知道王公子不是自杀?难道母亲知道他是谁杀的?” 郑氏神色尴尬,喃喃地说道:“我只是猜测。” 萩娘接着问道:“适才事出突然,所有人都只是看见有人死了,只有母亲第一个说王公子是被我所杀,请问母亲,您若不是事先知道,怎能那么快就知道死者是谁?您之前曾于何时何地见过王氏瓘郎?” 众人纷纷点头,刚才真的是电光火石,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郑氏就开始引导舆论了。 郑氏强自镇定道:“真是荒谬,我怎会事先知道,我只是看他死在你身边,又素知你与他的私情,才如此猜测罢了。” 萩娘气恼,什么私情,但这种事情她又拿不出证据来。自家长辈都非要说你和谁有私情,外人就更是人云亦云了,又怎能明辨真伪呢? 她只能说:“母亲请慎言,儿不曾和任何人有过私情。” 这母女俩大庭广众之下就掐了起来,众人也看出些端倪来了,只是奇怪为何作为当家主母的非要咬死自己的女儿不可,出了这样的事,就算女儿不是亲生的也是有损家门,完全的玉石俱焚。 胡捕快清了清嗓子,说道:“既然有证人证明这位公子是自杀,就请和下官一起去一趟衙门吧。”他想了想,加上一句:“这位女郎也请一起前往,如有纠纷,少不得还需请女郎当面说明。” 桓玄怎能让萩娘站在风口浪尖,他示意胡捕快近前来,微笑道:“许久未见贵府安大人了,上一次还是在我桓府中办除岁时,他曾来拜见过我,因他言辞机敏,应对得体,故而我倒还记得。”胡捕快双脚一软,就要跪下,堪堪被桓玄扶住,他说:“本官微服出行,并不想让人知道身份,你就如实跟你家大人说,有什么话都来找我分说即可。” 胡捕快连声应好,带着从人扛起尸体就走。 桓玄并不居功,没等萩娘向他道谢,也悄然离去。 第二十七章 季子庙(四) 一场闹剧之后,只剩下不明真相的群众在原地议论纷纷,以及脸色煞白,下不了台的郑氏。 这到底是什么节奏?原来不是妥妥地定萩娘一个杀人罪吗? 那个什么公子是哪冒出来的?你哪只眼睛看到他是自杀了? 最可恨的是,那公子和捕快说了几句话之后,怎么捕快连人都不抓就跑了呢? 你们这样睁眼说瞎话,玩忽职守真的好吗? 郑氏得意之时还以为萩娘从此回不去了,早就吩咐一辆马车先载人回臧府报信去了,如今可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得好好想想回去怎么和臧俊解释了。 最后只能郑氏和萩娘一辆马车,其他婢女仆妇租了一辆马车一起回去。 郑氏本已经大感头疼,萩娘偏偏坐在她对面,礼仪周全地侍候着,一会“母亲尝尝这糕点可好吃?“一会”母亲喝口水吧,看您脸色不好“,甚至还拿起帕子想为她擦汗。郑氏只觉得浑身别扭,奉上的东西一点都不敢入口,又要注意自己的脸色不要过于难看,真是难为她了。 她犹豫半响,还是试图解释道:“大娘,母亲并不是存心为难你……” 还没说完萩娘就接过话头去,毫无怨怼之色地微笑着说:“儿明白母亲的心意,难为母亲多年来对儿的细心呵护,儿铭感于心。此次实在是事出突然,难怪母亲一时没看清楚误会了儿,也是因为母亲对儿关心的缘故。” 郑氏脸色缓了缓,掩耳盗铃地自我安慰道:“正是如此,大娘能体谅母亲是最好的了。” 萩娘神色不变,继续说道:“儿愚钝,只是如果母亲还一心希望儿嫁入郑家,又或是还有类似的事情发生的话,儿就会心烦意乱,到时候在父亲面前不小心说漏了嘴,把母亲今天说的话都泄露出去了那也是很有可能的。” 郑氏抿起了嘴,面目十分可怕,她阴沉地问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萩娘完全没搭理她,自顾自地说:“要知道,今天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可是众目睽睽,父亲随便找几个道士询问就能知道真相了。再不济,还有今天亲眼看见王公子自杀的那位公子作证,母亲可知那位公子是谁?” 郑氏正是很疑惑这件事,于是问道:“是谁?” 萩娘笑得很欢快:“不告诉你。” 郑氏的脸又绿了。 回到臧府,郑氏吩咐今日随侍的下人都守口如瓶,幸而当时她没有一时口快自报家门,当时在场的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萩娘是丹阳臧家的。只是琅琊王氏瓘郎在季子庙“因情自杀”的消息又成了最新的八卦,没多久就流传到了建康城内。 最高兴的人莫过于谢璎。 最惊讶甚至还有点担心的人是谢琰,他都还没开始布局,王瓘就莫名其妙自己死了。 最奇怪的是,他派去跟踪王瓘的人甚至回报说“王瓘被一名女子刺死,南郡公却一口咬定王瓘是自杀,庇护了那位女子”。 这剧情令人不解,谁是敌谁是友也如雾里看花般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不管是表面功夫也好,装模作样也罢,王家的讣告既然送到了谢家,谢家肯定是要去吊唁的。这样的大事,按照规制旧例陈郡谢氏家主谢安携其子谢琰谢璎一起去了王家,由于王瓘和谢璎正在议亲,谢璎依礼穿了素服。 王谧看上去一下子老了许多,这件突如其来的惨事似是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之外,他完全不知道王瓘心有所属,甚至事后连那女子都没找到,整件事情透着一股子阴谋的气息,其中最有动机最可疑的就是面前谢氏这一家子。 他太注意观察这三人的神态,以至于谢琰谢璎下拜之后依礼需要他亲手扶起的事情都忘记了,还是管家推了推他的手,他才反应过来。只见谢琰神色狐疑,谢璎面无哀切。他又怒从心头起,完全忘记了自己和儿子设计谢璎的事情,只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对不起他。 然而琅琊王氏并非浪得虚名,王谧虽不如谢安年长,却也是浸淫朝堂多年,心思深沉。 他很快拿定了主意,露出和蔼的神色,向谢安说道:“劳烦谢大人亲至,还请谅解在下乍然丧子,心情沉痛,不免失仪。” 谢安安慰道:“世事难料,各人寿数乃是天定的缘法,还请王大人莫要过于悲伤。” 这话在当时来说确实没说错,也是正常的安慰之辞,只是那王谧是心里有事的人,不免又想多了。什么叫天定的缘法,难道你的意思是我的儿子该死吗? 他压抑住怨恨的神色,垂眸说道:“正是如此。”一边命人请来一名披麻戴孝的少年,只见他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泛红,神色黯淡,正是曾经去过谢家的机敏少年王球。 王谧拉住自己二儿子的手,命他给谢安见礼,又介绍道:“犬子王球,年十五。痴读几个文字,才学美名更胜于我的长子王瓘。如蒙不弃,还是给您做个女婿,您看可好?” 谢安被将了一军,神色不变。最着急的是谢璎,她一点都不想嫁给王家人,哪怕是这个俊美异常的娇俏少年她也一样不想嫁。 谢琰也着急,但是在这个场合,长辈们说话的时候是没有小辈插嘴的份的。 谢安权衡再三,终于答道:“如此真是一桩佳缘,贵公子品貌俱佳,有急智,我也是非常喜欢的。只是小女已然及笄,贵公子却还年幼,如今时间也不合适,虽然我们做长辈的希望她们能在一起,但是实在是年龄上并不相衬。“ 王谧一笑,他早就料到谢安会这么说,他淡定地说道:“不出月亦可办喜事,谢大人若可应允,在下感激不尽,所有礼仪规制一应齐全,绝不会有丝毫不妥。” 谢安一昧微笑,不置可否,王谧却毫不着急,似乎只是开玩笑一般说道:“我们王家诚意十足,您如果还推脱,可见是看不起我们琅琊王氏了。” 第二十八章 风起(一) 谢安的眼神不其然地掠过谢琰如玉的脸庞,他对自己这个次子也是唯一的儿子抱有很大的期望。 王瓘死的突然,他还没仔细问过谢琰话,他最担心的是这件事与谢琰有关,或者有什么疏漏。 王谧的态度非常明显,不成亲就成仇,如果谢琰真有什么把柄在王家手上……不!他绝不能让谢琰出任何事情。 只能牺牲璎儿了,那王球才学人品是不错的。王家谋划的事情,只怕没那么快发作,届时慢慢了解逐步筹谋也是使得的,再不济到时候让璎儿和离也是一种方式。 前后关节都想明白了,谢安点头道:“如此甚好,我们两家也算是珠联璧合,定然会是一段佳话。” 谢璎脸立刻白了。 既然有了两位大人的首肯,后面的事情就一气呵成了。由于时间紧迫,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都在最短时间内完成了,王家也没有食言,所有的礼仪规制一点都不少,可见王谧是真的非常看重这个儿媳妇的。 谢璎做梦也没想到,本来还嫁期未定,突然她就坐上轿子出嫁了,简直是啼笑皆非的闹剧。 刘氏哭得死去活来,把谢安的书房摆设砸了个精光,还是没能阻止自己女儿出嫁。 王谢两家当权人物的儿女联姻也算是非同小可的大事,一时间,人人都猜测王谧和谢安两人已经达成了某种联盟。这还真是,知道内情的不会去乱说,而不知道内情的只能瞎猜。 而皇宫内,皇帝司马曜正在听自己的亲弟弟司马道子说这件事。 皇帝问:“这么说来,王家和谢家并非联盟,而实在是怨偶?” 司马道子觉得皇帝这么想对自己很不利,只有王家谢家让皇帝忌惮,权力才能被分到自己手上,他笑嘻嘻地说道:“俗话说,夫妻没有隔夜仇,那王郎又是俊美非凡,谢家姑子也是个妙龄女子,到时候情深燕好,朝云暮雨,又哪还记得当初的龌蹉?”一边说,一边作出一副色眯眯的猥琐表情来。 皇帝不禁觉得有几分道理,万一王谢联合,自己又没有实质上的兵权,十分被动。 司马曜是个没主意的,要不然也不会被选上这个皇帝之位了。 他问道:“依你来看,我们该怎么做?” 司马道子很喜欢皇帝说“我们”的这个口气和神情,显得他并没有当自己是臣下,而只是血脉紧连的一家人。 他真心地为皇帝筹谋起来:“之前王家谢家各自为政,几乎是各自掌握了一半的文官,如今他们联合起来,等于是掌握了朝堂上所有的话语权。陛下随便就能被他们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被废被杀都是很有可能的事情。最好的办法是扶持一个新的朝堂领袖出来,分走他们的势力,一方面他是被陛下您扶持的,对您有感激之心,一方面他是新兴势力,根基未稳,一定比王谢两家更好说话更听从您的命令。” 琅琊王虽然奢侈好酒,性格暴躁,但是在大事上的确有正确的见解。他所顾虑的事情正是王家在谋划的事情,只是由于谢安并未同意因为还没来得及实施。 司马曜连声称好,他问道:“如此,选何人为好?” 琅琊王慢慢地回想着朝堂上的那些人,有的懦弱,有的平庸,有的性格暴戾,有的阴狠狡诈,有的才学兼备却身份低微,一时间还真想不出一个能够够资格与王谢两家平起平坐,分庭抗礼之人。 他摇了摇头,回答道:“此事至关重要,宁可慢一些也不能选错了人,臣弟回去找人商量商量,再来给您回复。” 司马曜见他并没有立刻随便推举一个自己的心腹,而是真的很重视此事,不禁十分高兴,他差点跑下龙座来想抱抱自己的弟弟,虽然强加克制忍住了,他还是用不加掩饰的赞赏语气说道:“有你这样的弟弟,我真幸运。” 司马道子受宠若惊,连声说不敢不敢这是自己为臣的本分。 回到王府,司马道子收到了南郡公桓玄给自己的拜帖。 说起来桓玄还是司马家的亲戚,桓玄的嫡母南康公主是皇帝的姑母,但是当年桓温明显是想篡位的,因此司马家一直不敢用桓家的势力。 只是司马家目前的情势过于危急了,他们急需第三股势力出现在朝堂上。 司马道子几乎是立刻就认定了南郡公此人。 当时东晋朝廷的基本内政方针就是“举贤不出世族,用法不及权贵”,如果没有足够深厚的世家背景是不能够在贵族林立的朝堂上立足的,所谓的“寒门子弟”哪怕再优秀再有能力,也多是做一些副职以及不起眼的小官位。 论家世,桓家也是前朝吴国的百年世家,身份之贵重不比王谢两家差;论名分,桓家与司马家是姻亲,也算是皇亲国戚;论才学,桓玄自小就是出名的聪敏机变,出口成章,才华横溢;论相貌,他更是仪表堂堂,十足的名士风范;更何况,桓玄手里还有一部分桓温当年遗下的兵权,虽不足以保家卫国,但用来保护皇帝,防止政变确实是绰绰有余。 只是,桓玄此人心性如何,万一他和他父亲一样,有不轨之心,自己这不就是前狼后虎了。 他左思右想,决定与桓玄当面谈一谈再说。 上次在季子庙,桓玄为萩娘脱险之后,萩娘还没来得及去亲自道谢。 自打这件事郑氏与萩娘撕破脸后,郑氏一边是躲着她,一边是不敢克扣她的生活起居,因此萩娘很顺利地坐上了去往建康的马车,熟门熟路的桑扈直接停在了司薰堂门口。 点头哈腰笑容谄媚的掌柜请她在内室坐了,又叫了个随侍的品香丫头侍候着,一叠声地说:“主子交代了,女郎若是来了必得要通知他的,还请女郎安心稍坐片刻。” 萩娘没去理会他话里的漏洞,“东家”突然变成“主子”了,不知是这掌柜说漏嘴还是桓玄交代不必隐瞒的,关系都不大。 那品香丫头却盯了她几眼,很是惊怒的样子。她犹豫了一下,试探性地状似闲聊地问道:“女郎是哪家的闺秀?可曾定亲?” 萩娘之前没注意她,见她这话问得蹊跷,不由得看了她几眼。 只见这丫鬟头上插了一支嵌了指节大小的南珠金簪,耳上戴着配套的嵌南珠掐金丝耳铛,颈上璎珞正中穿有一块婴儿巴掌大的美玉,晶莹剔透,绝非凡品。她一双美目更是盈盈动人,纤纤玉指弄香的样子十分娇美。 那丫头看到她眼中露出的惊讶神色,更是作出一副倨傲不屑的表情来。 萩娘失笑,这丫头定是南郡公身边得宠的,以为自己要来跟她抢男人呢。 萩娘品了一口茶,不再看她,也不搭理她。 第二十九章 风起(二) 那丫头见她这般轻忽自己,不由得十分的恼怒,自言自语道:“我们家郎君身边总是有这么些自己找上门来的女子,都是些不知自爱,狐媚的下流胚子。” 掌柜正进门来回事,听到她说的话,唬得赶紧上前来捂住她的嘴,喝道:“阿娇,你怎可如此说话,怠慢了贵客。” 萩娘本就恼她不知轻重胡说八道,又听她的名字和自己重音,心里更是很不舒服。只是她想着当日桓玄的救命之宜,并不想轻易闹事,只是微微抿了抿嘴,压抑住了自己的不满。 阿娇见她并不作声,更是张牙舞爪,指桑骂槐地说:“奴婢并没有说这位女郎,奴婢说的是那些不知廉耻的女子,管事您这样说,倒显得奴婢无礼了。”说完挑衅地看着萩娘。 掌柜的恨不得把她的嘴缝起来,只是阿娇新近得宠得很,在主子面前也说得上话,他也不敢得罪这位姑奶奶,只能赶紧把她拉住门去,恭恭敬敬地对萩娘陪笑道:“女郎,大人马上就到,这丫头不懂事,还请女郎多多包涵。” 萩娘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掌柜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低眉顺目地出去了。 果然没让萩娘等多久,半盏茶的功夫桓玄就大踏步地进来了,那双好看的丹凤眼笑得弯弯,他身着便袍的样子给人一种文弱的错觉。萩娘起身给他见礼,他不在意地请她坐下,并不提起上次季子庙中的事,而是微笑着说道:“一别数月,女郎风采更胜从前。”温柔的口气好像只是述说一个事实,并不含有倾慕和赞赏的意思。 萩娘每次听桓玄说话都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十分平和,既不给人以压迫感,也不讨好谄媚,就好像是朋友间随意的聊天。 她来找桓玄的目的主要是为了道谢,既然对方一副不愿提起这件事的样子,她也不好意思违背了对方的心意。 她顺着他的话客气道:“张郎过奖了。” 张玄,是上次见面时桓玄说的假名,难为萩娘记性还不算太差,没给忘了。 桓玄见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更是十分舒心。他并不是故意要继续隐藏自己的身份,只是当天的安排,破绽颇多,萩娘又是个心思细腻的,若被她问出什么,岂不是前功尽弃。 他微微侧过脸去,那双勾人的桃花眼眼眸低垂,扫了扫她的手腕,果然那双惹祸的珠串她已经没有戴着招摇了。经过这件事,她行事应该会更加小心谨慎了吧。自己好不容易在她面前建立了一个正面形象,一定要努力维持。 他状似不经意地说道:“让女郎见笑了,玄近日另有烦扰之事,一直未能制出新颖特别的香料来,只怕让女郎失望了。” 我是来道谢的,谁要来找你品香?萩娘一愣之下,仔细推敲了一下他的话语,似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试探着问道:“不知郎君因何事忧心,不妨细细说来,萩娘未必能为郎君解忧,但愿略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与郎君一同参详参详也是好的。” 桓玄字斟句酌道:“说来也是小事,不过小事也会令人颇为烦扰。不过是我店里有两位负责采购的管事,一人管一半的香料采购,并且两人都对各色香料的价格十分清楚,所以他们互相监督着我很放心。” “只是最近,我听说他们二人结为了儿女亲家,我十分担忧他们是否会狼狈为奸,贪墨采购银子或者以次充好。” 这话好没来由,桓玄的店铺肯定都是用的王府家生子打理的,结亲也实属平常。所有下人的身契儿女一家子都在主子手里捏着,谁敢造次?再说了,萩娘不认为桓玄会为这种家长里短的事情操什么心。 他要说的,一定不是真正的两个掌柜的事情…… 萩娘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抬眼望了望桓玄,他好看的侧脸十分诱人,神采奕奕的眼眸注视着萩娘,仿佛是一种鼓舞。 她故作轻松地微笑,试探道:“郎君多虑了,既然不放心管事的人品,换人做管事即可。” 桓玄星眸微沉,认真地说道:“只是这两位管事都采购了十多年,分别都有进货的人脉人情,如果骤然换人,两人心存怨恨,必定不会把自己的那些关系和资源坦白交接,届时反而可能缺货或价格更高,岂不自寻烦恼。我想,我作为一个店老板,首先是要保证店里赚钱,生意好,客源和货源稳定,其次才是内部争斗的问题,就算要解决,也不能大张旗鼓,定然要保证表面上的繁花锦簇,暗地里慢慢地釜底抽薪才行。” 萩娘看了看这位年龄不出二十的青年,终于肯定了他谈话的意图。 仔细地思考了一番,她决定将自己所知所想倾囊相告,她直接了当地说:“郎君所谋并非易事。” 桓玄的眼睛亮了亮,微笑着说:“愿闻其详。” “诚然,如果我是店主,我会十分忧虑两位管事相互勾结,对我不利;但我更担心,如果借力借势去对付这两位管事,会不会引狼入室。据我所知,两位管事表面上都是十分忠心,与其我去担心遥远的将来会发生的事,我一定会更慎重地去挑选现在眼前的人,而我考量的最重要的标准,一是忠心,二是家世,三才是能力。” 她丢给桓玄一个无奈的眼神,继续说道:“请恕我直言,您在第一条‘忠心’这一项就非常的不够格,您一没有做出过表忠心的事情,二没有制造任何舆论,再加上您父亲的背景,我恐怕不敢让您这样的人物做我的左膀右臂。” 桓玄的神色果然不好看了,他问:“如果我愿意娶皇女呢?” 两人的谈论方式已经肆无忌惮,不再含蓄隐晦了,这里并没有南郡公和臧氏萩娘,只有两个绞尽脑汁在为同一个问题探讨的密友。 萩娘想了想前后各种关节,说道:“这是一个好的方法,但并不是完美的方法。夺势夺权最重要的是‘快’,一旦你迎娶皇女,对方一定会察觉你的意图,就算上面愿意让你上位,一定会有人竭尽全力阻挠,那就得不偿失了。莫若……”她交握起双手,轻轻抚弄着自己纤细的手指,细细地思索着。 第三十章 溧阳阮氏(一) 她猛地想起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她之前一直拒绝去想,但这时候不可避免地需要知道答案:“郎君所求是为一时之势,还是一世之势,还是……世世代代之势?” 她问得如此直白,桓玄一时间没有掩饰好自己惊讶的表情。 萩娘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了答案。 她历史再不好,却也知道中国历史上并没有一个王朝,皇族是姓桓的。 因此她不等他回答,急急地就说:“郎君切莫打错了主意,要知道一啄一饮都是天定,郎君命中注定只能位极人臣,并无真龙之命。” 她真心焦急的神色那么真诚,早已知道自己命运的桓玄不由得有点奇怪,他问道:“你怎知道?” 萩娘尴尬地把脸转向窗外,无奈道:“天命难违。” 桓玄的脸色更黯淡了。 萩娘和桓玄密谈了至少一个时辰,出来的时候累得只想喝水休息睡觉。却见到那个刁蛮的侍女阿娇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只差没扑上来咬她了。 这被误会也着实难免,懒得和小女孩一般见识,萩娘自顾自上马车吩咐回家。 本来她还打算顺便偷偷去阮家院子看看阮妈妈,顺便清点下自己的私房,看来只能下次了。 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脑海中最后想的是,下次得把桑扈收买了才好,逃命什么的也方便点。 时值立夏,阮家终于找了个吉日派人来臧家接萩娘小住。 李妈妈十分激动,指挥着西苑众人整理箱笼,各种女郎喜爱的饰品、衣裙、香胰、脂粉都被打包带上,光换洗的白色里衣就带了六套,只差没把平时用的浴桶也带去了。 好在阮家也是富贵之家,预想到了这样的情况,派来接萩娘的是三辆宽大的马车,除了把所有的箱笼物什装上了,还足够坐下萩娘李妈妈等众丫鬟,只留了采葫采蕴两个小丫头看家。 本来萩娘是不想带采棠采葑这两个人。只是李妈妈说了,采葑是大丫鬟,理应贴身伺候的,把她丢下于礼不合。又因为李妈妈不放心采棠留在西苑,深怕郑氏欺负了她去,因此都带上了。 魏晋时期,胡风日盛,即便是南朝的男子也几乎人人会骑马,又因世道不太平,阮家深怕路上出什么意外,竟还请了十来个武师并几个魁梧的家人护送。 溧阳和京口里在现在看来并不算很远,一个常州一个镇江,坐动车也就分分钟的事。可是在古代这是劳师动众的大型旅行了。一百公里不到的路程,为着怕萩娘身体不适,马车硬是走走停停,一早出门直到黄昏才看到了溧阳的城门。 阮家派来接人的陈管事见已经进城,便交了镖金及赏银与众武师喝酒,又打发一个小厮先去阮府报信,又恭恭敬敬地请李妈妈说话,只说不出一盏茶的时候便要到了,还请女郎稍作整妆。 萩娘早就看出这阮府的气派要比自家大些,又事事想得周全,连保镖都请了,端的是算无遗策。一路上虽没有遇到强人,但路经几个穷苦的村庄时,还真有一群群贼眉鼠眼觊觎着车队的乞儿们。乱世里,乞儿和强盗没什么区别,乞讨不到就上手抢都是寻常事。若不是有武师压阵,此行必不会如此顺利。 据李妈妈说,阮家太夫人姓王,与琅琊王氏系出同源,但并无往来。自己的母亲阮氏是幼女,上面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阮家的男子都是王氏亲生的,可见这位阮太夫人是非常有手段的;而自己的母亲是王氏唯一的亲生女儿,又是三十多岁才得的孩子,可见阮幼娘是非常受阮太夫人疼爱的。当年定亲的时候,臧家老太爷正任尚书郎,臧俊又是唯一的嫡子,也算的是门当户对,只是……萩娘看李妈妈那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知道现在的臧家大不如前,自己那个便宜老爹只怕并不太会做官。 想到自己马上就能见到亲弟弟了,萩娘忍不住有点激动和好奇,大概这就是血缘的力量吧,即便明明知道自己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人,也并不熟悉这个弟弟,还是有一种血浓于水的感觉,非常地期待见到他。 阮府大门前高高地悬了好几盏大灯笼,把门匾和门前的石狮子照的通亮,门前的小厮见得自家马车过来就急急忙忙地冲进门回报去了。当李妈妈扶着萩娘从马车上下来时,已有两个衣着华丽的娇俏丫头上前行礼,打头那个头戴金簪的笑吟吟地说:“表小姐可来了,太夫人等得脖子都伸长了呢。”萩娘被一声‘表小姐’叫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强忍住内心的怪异感含笑道:“都是路上耽搁了,叫老夫人等着,真真是我的罪过了。”又示意李妈妈悄悄拿了两个荷包塞了过去,只说“一点见面礼”。这两个丫头都是太夫人房内的大丫鬟,一个叫玉兰,一个叫桃尧,都是见过世面的,并不推辞,一边谈笑一边带着萩娘入内去。 从李妈妈说的阮家有三房嫡子,并且没有分家,萩娘就能想到阮府一定比臧府大很多。可是进来了才知道大得不是一点半点,简直是一室户和独栋别墅的区别,光看绰绰影影一直延伸到远处的灯笼就知道什么叫“庭院深深深几许”。 光从前院走到垂花门就走了半盏茶的时间,萩娘想到自家大门与二门之间那没几步路的距离,不由得感叹,来了古代那么多年,还一直都是井底之蛙。阮家还不过是一般的士族而已,像谢琰桓玄那样的家世,只怕在自己家里都要坐轿子进出。 许是因为给的荷包比较沉的缘故吧,领路的那两个丫头一边打量着萩娘的神情,一边向她说着阮家的情况。 由于大夫人蒋氏的身体不好,目前阮家掌家的是二房二老爷的正妻陈氏,蒋氏和陈氏在溧阳都是大姓,宗族庞大,子孙延绵。两个丫头不约而同地都没有提起三房的事情,萩娘暗暗纳罕,却并没有出声询问,只问了自己的弟弟现在何处。 “女郎请放心,臧家小公子由我们太夫人亲自养在身边,一会您就能见到了。” 第三十一章 溧阳阮氏(二) 穿过花园边上的回廊,萩娘终于走到了老夫人住的院子。 院门半开着,立在灯笼下的小丫头看见她们走来,一叠声地向院里叫着:“表小姐到了”。 萩娘快步走进院子,只见正屋里亮堂堂的,满满一屋子的老老少少各色女子正齐齐看着她,正中一位发髻半白,金玉满头的贵妇人想必就是阮太夫人了,她身边立着的少年难道是……? 她突然一阵紧张激动,但这点小场面还不至于怯场。微微握拳,感觉自己镇定了一些,她不疾不徐地上前恭恭敬敬地拜下,微笑着说道:“萩娘给外祖母请安,愿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囡囡……”阮太夫人一开始还没回过神来,外孙女和阮幼娘实在长得太像,年龄又和当年幼娘出嫁的时候差不多,一时间她还以为自己心爱的小女儿回来了,泪水在她眼角凝着不肯落下来。她很快镇定下来,拉过一边的俊雅少年,对着萩娘说:“来来,这是你弟弟熹哥儿,你们姐弟俩也有多年没见了吧。” 萩娘激动地拉住少年的手,只见他眉目并不十分肖似臧俊,而是给人一种十分亲近的感觉,若是她身边有一面镜子,便可以看到原来两人长得如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一样,一看便知是姐弟。 他软绵绵的小手白白嫩嫩的,可见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萩娘一下子放心下来,笑着说道:“我这可是欢喜傻了,弟弟可还记得姐姐,姐姐时时都在想你的。”说着叫李妈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物,一双她亲手缝的小兔子,白白胖胖,非常可爱。 臧熹怯生生地看着她,虽然并不熟悉,但是小孩子对人的善恶最为敏感,他准确地感觉到这个“姐姐”对自己的亲近,又很喜欢萩娘送的礼物,不由得嗲嗲地叫出一句:“姐姐”,引得众女眷都十分开怀。 萩娘有千言万语想和他说想问他,只是场合不对,只是拉着他一边笑一边流泪。老夫人看到他们姐弟重逢,又想起自己的女儿,也不禁掩面拭泪。 此时只见老夫人右手边立着的一位身材高挑,皮肤白净的妇人含笑说道:“可见表小姐是欢喜傻了,小公子来我们家的时候还在吃奶呢,怎么能记事?今日得见是欢喜事,快别哭了,引得老夫人也伤心。” 萩娘这才也拭了泪,自嘲道:“确实是儿思虑不周了,倒惹了老夫人一场泪,儿给老夫人赔罪了。”说着含笑又拜了下去,堪堪被老夫人身边的丫鬟们扶住。 阮老夫人本就十分喜欢她,又见她聪敏得体,不由得更觉亲近,说道:“你也别忙着拜,后面有你拜的时候。”于是让她给大夫人二夫人见礼。 大夫人蒋氏就是刚才说话的女子,她面色白皙,只是有些不自然的晕红,果然是身体并非十分强健。她褪下自己的镯子,戴在萩娘的手上,说道:“女郎远道而来,我这也没什么好东西,这镯子玉色倒是不错,给外甥女做个见面礼也还凑合。”萩娘见那玉翠绿透明,便知这镯子价值非凡,待要推辞却被老夫人拦住:“多年不曾往来,才给那么一次见面礼,你也别替你舅母们省钱了。” 萩娘笑着收下了,又给二夫人陈氏下拜。只见这陈氏眉眼娇媚,唇线却十分硬朗,从面相上看就是个十分有主意的,她将萩娘扶起,温和地笑道:“我倒是准备了见面礼,看了大嫂的镯子自觉有点拿不出手,婆婆您看这可怎么是好?”一脸委屈的样子。 老夫人笑道:“快把这个吝啬鬼身上的首饰都扒下来给表小姐,凑个数量也就算了。”陈氏这才笑着拿出一个白檀盒子递给萩娘,说道:“我听说女郎尚未及笄,这个俗物就算是给女郎提前添妆吧。”阮老夫人笑骂:“你又想着省钱,一发把外甥女及笄的礼给送了。我可把话放在这里,见面礼是见面礼,待到萩娘及笄你必得一样要添妆的。”陈氏笑着答应了,又催着萩娘看喜不喜欢。 萩娘打开盒子,只见珠光宝气满溢而出,镶宝的钗子她也有,只是这钗子……做工先不必说了是非常精湛的,以掐丝盘金的蝴蝶为底,蝴蝶的翅膀是两种宝石分别对应,左上和右下的翅膀是一大一小的两块粉色碧玺,右上和左下是两块湛蓝的蓝宝,大的有两个拇指盖那么大,小的有指节那么大,蝴蝶的触须颤颤巍巍地缀着珠子,实在是难得的宝物。 众女眷都看得心痒痒的,阮老夫人也没想到,连忙叫萩娘收好了。萩娘没想到两位舅母都送那么重的礼,一时间十分不安。 更令人不安的是,没见着三夫人,也没人提起她…… 因着还没用膳,阮老夫人便命人先开席了,反正还要盘桓些时日,也不急于一时。 萩娘在阮家每日都陪着臧熹,这孩子比她小两岁,虽不爱说话,行事却很有章法。 比如每次萩娘来带他去花园玩,他都会说要“先去给太奶奶回话”才能去。从称呼上就能看出,阮太夫人对他有多疼爱,完全是按自己的亲孙子一般地抚养的。 又比如,萩娘让李妈妈跟他说起他母亲阮氏以前的事情时,他会非常恭敬地先向北面行个礼,再仔细倾听,十分地有礼,简直像个小大人。 萩娘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花园里看熹哥儿似模像样地“练武”。阮家太夫人没有像教育一般士族子弟那样教臧熹诗词歌赋,吟诗作对,而是请了个武馆师傅,重点教他习武。熹哥儿自己也喜欢,尤其是十八般武艺中的剑术,小小年纪已经初具架势,并不是花拳绣腿的漂亮,而是十分有力的真功夫。 在萩娘和采苓采棠等婢女的夸奖下,熹哥儿更得意了,一柄桃木剑舞得欢快,徐徐生风。 这和和美美的气氛一直持续到阮家三娘出现。 “小没娘的,又在糟蹋园子啊。” 第三十二章 溧阳阮氏(三) 远远的就听到某些个找茬的声音,只见一个和萩娘差不多大的少女穿金戴银,锦衣飘飘地走了过来。这是阮家二房的嫡出的姑子阮宝儿,身后跟着的是她的两个庶出的妹妹珍儿和玉儿。她挑衅似得看着臧熹和臧萩娘,继续说道:“没娘养的就是没规矩,这园子也是你们能乱来的吗?”她身后的珍儿接着说道:“就是就是,还不快滚,没看到你们挡住宝姐姐赏花了吗?” 萩娘气急反笑,回头对着李妈妈说道:“妈妈我给你说个故事吧。从前有个大富人家的公子,十分地傻气,别人跟他说任何话他都喜欢说“怎么会”,后来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神仙,神仙对他说,你不是天生傻气的,而是因为被人咒了,你就回家去,等到你家母鸡能生出鸭蛋来的时候,你的傻病就会好了。“ 李妈妈会意,凑趣地问道:“后来可如何了?” 萩娘一笑,说道:“果然回到家,看到家里的母鸡果果果果地直叫唤,没过多久就下出了一个鸭蛋,这傻子的病呀,也就好了。”说完笑吟吟地看着阮宝儿。 阮宝儿虽然骄纵蛮狠,毕竟不知世事,听到这里果然问了一句:“怎么会?!” 萩娘和丫鬟们一齐掩面而笑。 阮宝儿兀自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只是看她们的神情,总觉得自己不是很妙。于是她恼羞成怒地问道:“你们到底在笑什么?”还要再发火,袖子却被一旁的玉儿拉住了,玉儿轻轻地对她摇了摇手,宝儿不明所以,一行人走了开去。 一边玉儿劝宝儿说“别和她们瞎纠缠,那女子不是好惹的”,又说“横竖不过在家里住几日,等她们走了再来欺负那个小的”。 另一边萩娘拉起熹哥儿的小手,心疼地问:“那姑子是不是时时来欺负你?怎的不告诉你太奶奶?” 臧熹酷似萩娘的脸上有着不该属于孩子的忧郁,他并不故作坚强地安慰姐姐,也不显得十分委屈,只是就事论事地说道:“我也曾说过,只是当时能把她一番责罚,过后她还是照样我行我素。我知道她才是阮家的正经小姐,我只是外人了。”一本正经的样子,又可怜又可爱。 萩娘不由得在想,果然没娘的孩子都早熟,这话也不像是一个小男孩能说得出来的,什么“正经小姐”,什么“外人”的,必是有人跟他这么说,他依样画葫芦学嘴罢了。 现在臧家还有郑氏,臧熹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回去的,要怎样帮他提升一下在阮家的生活质量呢?萩娘思索着这个问题。原以为老夫人的庇护下,没什么可担心的,谁知道不懂事的小辈们仗着自己有父有母就欺负熹哥儿。真要去理论起来还真不算得大事,只是孩子间的打打闹闹,通过老夫人去解决这事也实在是小题大做,更像熹哥儿说的那样,不是长久之计。 现代都是独生子女,一家最多有两个孩子,萩娘从未遇到过类似的问题,一时间很是惆怅。 她悄悄地问自己弟弟:“刚才那三个,你能打得过吗?” 臧熹眨巴着大眼睛说:“就她们那样的,再来十个都没问题。”一脸警惕的神色:“姐姐你不会要我去揍她们吧?君子动口不动手,男子怎能和女子动手?” 萩娘想了想,说道:“你现在还不是君子,你是小孩,你没听过‘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吗?说明女子和小孩是一样一样的。” 臧熹迷茫地看着她,似乎在思考她说的话的真实性,他说道:“我要去问问太奶奶。” 萩娘赶紧拉住他,哄骗道:“你想啊,她们用语言来攻击你,你听到了之后心里很难受很受伤,就跟被刀剑捅了是一样的;你又笨口拙舌不会反击,那岂不是任凭她们欺负,也太亏了。而且我也不是要你真的砍坏了她们,虚张声势懂吗?”她又说了一些遇到各种情况之后应对的方法,细细嘱咐了他记住。 最后,她交代道:“你看她们欺负你之前不会去跟你太奶奶请示吧,欺负完了也不会去汇报,这也是有道理的,韩非子说过:‘君子不蔽人之美,不言人之恶’。所以你准备欺负她们这件事也绝对不能跟你的太奶奶说,明白了吗?” 臧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姐姐对自己是真心好的,太奶奶也是,不能让太奶奶知道了难受。 晚上,萩娘和熹哥儿一起陪着阮老夫人用餐,二房陈氏立在她身后布菜,一边笑道:“好教婆母知道了高兴,三弟妹说是有了,正调养着呢。” 阮太夫人的脸色有些许改变,萩娘仔细注意着,瞧着并不十分开怀的样子。自从她来到阮家,就没有人跟她提起过母亲的三哥三嫂,她也很识相地并不问起。 阮太夫人不应声,陈氏自然不能继续这个话题,又欢欢喜喜地说起了其他的家长里短,把老夫人哄得十分熨帖。 萩娘总算明白阮家三娘那目空一切的自信是哪里来的了,有这样一位得势的亲妈,要欺负一个没娘并且有爹胜似没爹的孩子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只是,她为何要这么做呢,难道只是单纯的小孩子之间的矛盾吗? 看着自家弟弟懵懂的脸,萩娘决定一定要弄明白这件事。 吃完饭,她把年纪最小的采棠叫来,在她耳边吩咐了几句话。 就在这时,二房的虹苑里,二夫人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叫过自己的管事平妈妈问话,没听得几句就火冒三丈,她立刻叫人把阮宝儿找来。 宝儿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兴冲冲地跑进来,叫了一声“娘”就打算扑上来撒娇,陈氏脸色更差,喝道:“还不跪下!” 宝儿不知所措,自打小时候有一次把那个“小没娘的”推倒摔骨折之后,母亲还从没对她这般疾言厉色,她傻傻地跪了下去,弱弱地问道:“娘,怎么了?” “我问你,你今天是不是在花园里,给你弟弟妹妹脸色看了?”陈氏怀了一丝希望,平心静气地问道。 “娘,哪有的事……”宝儿想当时只有珍儿玉儿跟着,于是问道:“是那两个小贱人告状吗?娘你别相信她们……” 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陈氏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这是真的。她怒道:“我是怎么教你的,谁让你当面给那小丫头没脸了?你知不知道你祖母现在最疼的就是那两个宝贝疙瘩?你还往枪口上撞?” “是不是那臭丫头去祖母面前告状了?祖母不会帮她的,祖母最疼爱的是我啊娘……” “要是他们去告状了你以为你还能好好地在这?早就被拉去跪祠堂了。” “我就说嘛,他们哪有那个胆。那您还在生什么气啊?” 第三十三章 蹊跷(一) 陈氏看着这个不成器的女儿,只觉得气血上涌,一阵眩晕. 她尽量和颜悦色地和她讲道理:“宝儿,母亲现在能护着你,能持这个家,是多么不容易你明白吗?这府里上上下下多少人盯着我,就指望我犯一点错,能让我没脸。你母亲看着风光无限,其实举步维艰,少盯一个人,少关注一件事,就有可能被人钻空子。可你看看你,除了会惹事还会做什么?你怎么就一点都不像我呢?” 宝儿更不服气了,她气鼓鼓地说道:“谁敢欺负娘亲,宝儿就用鞭子抽他们!” 陈氏觉得简直是鸡同鸭讲,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说道:“总之这几天你就呆在自己院子里,哪里都不要去,等臧家妹妹回去了你再出来。” 宝儿大怒:“凭什么我要躲着那两个小没娘的啊?娘你怎么能这么偏心!” 陈氏不理她,拍拍手让平妈妈和几个大丫头进来,吩咐她们道:“你们几个要看牢了三姑子,一不准出苑门,二不准传递消息。要是差事办不好,你们也不用回院子了,直接去前院找大管事吧,就说我这不要这么没用的人。” 众人战战兢兢地应声称是,不管宝儿青白的脸色,直接将她拖回了自己的房间。 平妈妈端上一杯温茶,体贴地说:“夫人累了,喝口茶歇歇吧。” 陈氏接过一饮而尽,觉得心里压抑不住的火苗慢慢地熄了下去,她问道:”妈妈,为何我这女儿这么不省心,从小我也是教了她明事理的,怎么脑子跟个摆设似的,真不知道她像了谁。” 她越想越伤心:“宝儿要是将来结了亲,到了别人家里也这个脾气,那还能讨得个好?哪家婆婆能忍受这样的媳妇,哪家郎君能喜欢这样的妻子?” “这太可笑了。这么大一个宅子,上百人的生死都在我手中,我却唯独看顾不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平妈妈顺着她答道:“夫人过虑了,三娘将来不管是嫁到哪家人家,光嫁妆都可以把上上下下都砸晕了,又怎会不能好好过日子呢。您还是顺顺气,且顾着当下这境况吧,那才是要紧事呢。” 陈氏想到目前的困境,更是愁肠百结,她问道:“妈妈上次说的那户人家,可去造访过?” 平妈妈信誓旦旦地说:“奴婢拿出了那五十金,就是换他们阖家性命都有余,哪还有二话的。” 陈氏心气顺畅许多,叹了口气道:“如此也算是造化了。”于是唤人来梳洗更衣不提。 萩娘的屋子里,李妈妈正心疼地帮采棠抹着薄荷油,这可怜的丫头在二夫人的墙根蹲着偷听了半天,又躲着不敢乱动,实打实地被蚊虫咬了一身的肿块。可她毕竟年纪还小,只觉得十分刺激有趣,回来兴高采烈一五一十地跟萩娘说了,还自告奋勇明天继续去听,招来李妈妈的一记白眼。 萩娘前后理了理,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阮家目前正有事,这事多数和三舅舅一家有关,而宝儿肯定知道个大概。 阮宝儿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发火,地上一地狼藉,能砸的都被砸了个精光。 她想来想去都觉得一定是那两个小没娘的去跟母亲告状,害她被困在自己院子里,还不知要呆多少天。最可气的是,从来只有自己所到之处,别人乖乖让开的,现如今,自己却躲着那两个贱人,这口气她怎么都咽不下去。 她突然心生一计,吩咐道:“把四姑子叫来,就说我要她陪我说说话。” 没多久,珍儿畏畏缩缩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她知道宝儿脾气不好,总喜欢拿庶出的两个妹妹出气,一早就求神拜佛祈祷宝儿别想起自己来,只可惜天不从人愿。 见那一地的碎瓷,珍儿已经有些心惊。 果然宝儿淡淡地说了一句:“还不跪下。” 珍儿找了块稍微干净点的地面正要跪下去,宝儿说:“让你跪,你还敢挑地方跪?”意思就是要她往碎瓷上跪了。 珍儿吓了一跳,平时随便被欺负欺负也是能忍的,只是这碎瓷真跪上去了,只怕自己两条腿就废了,她祈求地说道:“宝姐姐……” 宝儿正来气呢,一看这个平时听话的贱婢也不听自己差遣了,顿时火冒三丈,她可不管别人的生死安乐,也不知道跪在碎瓷上又多疼。她使了个眼色,两个大丫鬟如月如星颤抖着走了过来,拉住珍儿就往碎瓷上按去,珍儿又哭又闹,吓得脸都白了。 正在这时,传来一个声音:“哟,三姐姐这里还真热闹啊。” 果然是萩娘一行人,出现在了宝儿屋外。 宝儿一见萩娘和臧熹,立刻扑了出来,恨不得亲手撕烂萩娘的脸,她被臧熹一把拉住,怒道:“小没娘的,长本事了啊,敢拉我?!”要是平时,臧熹一定会唯唯诺诺地退到一边,只是昨天姐姐耳提面命过一番,再加上她要对自己姐姐不利,臧熹很坚定的把她推开,喝道:“你在胡闹什么?” 萩娘笑着说道:“弟弟你别怪你三姐姐,她因为失了你二舅母的宠爱,正被拘在这院子里呢。” 宝儿更怒了,她从来都是自己母亲的掌中玉,心头宝,小孩子又最是争强好胜,她气得脸都歪了:“你胡说什么,母亲最宠爱的就是我,她是为了我好才让我在这休息的。” 萩娘并不说话,面上却带着一副“你就自欺欺人吧”的表情。 臧熹天真地说:“三姐姐,二舅母刚才还在太奶奶那里说你‘性格过于张扬,需要关起来好生教导一番’呢,怎么和你说的不太一样呢?” 萩娘接着说道:“是呢,二舅母还说都是自己宠坏了你,以后会严加管教呢。” 宝儿又羞又难堪,杀了萩娘的心都有,她大吵大叫:“滚~都给我滚~~~全部给我滚开!” 房里的丫头忙不迭地带了四娘退了下去,珍儿逃过一劫,哪敢吱声,只恨自己不能缩成一团,快快滚出去,好让宝儿看不见自己才好。 第三十四章 蹊跷(二) 萩娘和熹哥儿可是不听宝儿差遣的,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各自聊开了。 “弟弟你看,这就叫恼羞成怒,别人说中了她的心事,她就提高声音掩饰自己的不安。”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二舅母不喜欢三姐姐了,什么事情都不告诉她。” “正是呢,我们快去给三舅母请安吧。”萩娘说罢作势转身离开。 宝儿听到她们说的话,喝道:“站住!谁允许你们去见三夫人了?” 萩娘说:“二舅母让我们去的。” 宝儿又气又恨:“怎么可能,谁都不能去见三夫人的,除了我母亲。”她声音还带着一丝得意。 萩娘点点头,说道:“所以二舅母让我们去,应该是没错的。” 宝儿怒道:“不行,我也要去。” 萩娘大急,说道:“不行不行,熹哥儿我们快去,别让她抢先了。”两人作势快速向外走去。 宝儿被她一激,脚下走得飞快,一下子超过了萩娘和臧熹。 萩娘暗暗好笑,跟在后面叫道:“三姐姐,你等等我,三姐姐,你别走那么快。” 原来萩娘人生地不熟的,根本不知道三舅母住在哪儿,臧熹又是个没心眼的,平时也从未留意过。这回可多亏了宝儿带路了。 三人穿过大花园,经过一条林荫小路,走进了一扇月门,只见房门虚掩,宝儿一个打头冲进去,得意地说道:“给三夫人请安。” 房内的人一惊,只见她飞快地抓起一块绸缎,盖在了桌上,一边叫道:“杜鹃,杜鹃。” 萩娘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三舅母,那惊鸿一瞥中,虽然没有看清,也足够她看到桌上有一卷非常精美的卷轴,上面密密麻麻似乎是写满了名字,盖满了指印。 这是什么?萩娘有点迷茫,若说是卖身契,也不至于那么多人的写在一起,也不像是地契;但这需要那么多人签字画押的文件,绝对不可能是小事。投名状?党羽名单?还是……难道是要告御状?她的脑子里涌现的每一桩每一件都非常不靠谱,总而言之一定不是什么好事。虽然萩娘对政治没有非常高的敏感性,但是她本就觉得三舅母这里肯定有问题,因此警觉性很高。另外,三舅母紧张的行为本身就说明了这个卷轴一定有问题! 萩娘尽量不动声色,微笑着入内,拜了下去,说道:“臧氏萩娘拜见三舅母,给舅母请安。”又拉着臧熹的手叫他请安。 只见这妇人神色憔悴,脸色煞白,衣着十分素净简单,头上也无甚钗环。她一边抚着额一边和颜悦色地说道:“不必多礼了,我一向病着,也很少见外人,只是你们怎么突然就过来了?” 宝儿见萩娘并不回答,作为三人里年纪最大的,她只能硬着头皮说道:“三夫人,我母亲让我带弟弟妹妹们来请安。” 这时一个双髻的丫鬟走了进来,看见屋子里的三个人,唬了一跳。 她连忙问道:“女郎们怎么过来了,三夫人这也没准备什么茶果,要不你们先回吧。”这样的态度,简直是无礼了。 三夫人气喘吁吁地说道:“杜鹃,你怎的这般说话,就是现在去厨上做些糕点也是使得的。”这意思里却还是并不欢迎的样子。 宝儿再愚钝,看到这个情况也明白了自己是被萩娘骗来的,她气呼呼地说:“如此宝儿先告辞了。”又白了萩娘一眼,心道:回去我就告诉母亲去。 萩娘自顾自找了一个绣墩坐下,闲聊似的问道:“萩娘母亲早逝,并不常和外家来往,还未曾知三舅母是哪里人氏?” 杜鹃见她这般不识趣,两眼直瞪着她,只差没把她推出去了。但主母没发话,她也不能擅自主张。 三夫人现在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了,她客气地说道:“杜鹃,上茶。再找几本老爷的图册来给小公子玩耍。”杜鹃虽不服气,也不得不遵命去了。 她转头正色对萩娘说道:“你就是我们家三姑奶奶的女儿,臧氏的姑子?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女郎对自己外家的事情还格外关心呢。”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也是关心的一种。 萩娘并不生气,她真诚地说:“儿昨日在阮太夫人处听说了三舅母已经有了身子,那就应该好好休息,如何还在看书,太伤眼睛了对身体不好呢。” 这话说的十分含糊,三夫人不清楚她到底是不是阮太夫人派来的,也就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一句:“我身体不好,这是老毛病了,并不是最近才有的,还请太夫人放心。”又问道:“太夫人可是有事找我?”她说出口的时候就觉得不太对劲,如果太夫人有事,怎会差一个外姓的女子来传达,更不会是宝儿带来的。她自觉被糊弄了,脸色十分不好看。 萩娘轻轻一笑,问道:“三舅母觉得太夫人会有什么事情找您?是和这卷轴有关吗?” 她说完这话,立刻仔细地观察对面妇人的神情,果然见三夫人脸色一变,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又掩饰地转开眼神,却并不答话,似乎在思索她这样说的原因。 萩娘始终保持着恭敬的微笑,神色也并不咄咄逼人。三夫人本意是想探查一下她找来自己这里的原因,但寥寥几句却被萩娘的气势压倒,只觉得她似乎是洞若观火,完全清楚了自己的那些事情,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幸好杜鹃泡了茶回来,三夫人喝了一口,觉得自己多说多错,还是把这个麻烦送走比较好。于是她笑着说道:“我这身体容易疲累,有孕之后更是没什么精神,女郎还请谅解。”说着端了茶。 萩娘体谅她是孕妇,也不便继续追问,行礼告辞了。 她已经完全清楚了,阮家定然有个天大的秘密,并且阮太夫人和陈氏这两人一定是知情的。 凡事都要讲究一个动机。 阮家这样既没有太大的权势,又不是皇亲国戚,更没有手握兵权的家族,为何会参与这种吃力不讨好,偷鸡不成蚀把米,鸡没吃到满嘴毛的事呢?答案已是呼之欲出,定然是和那个至今没有出现过的三舅舅有关系。 她在臧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打发他离开,自己却径直返回了陈氏居住的虹苑。 第三十五章 蹊跷(三) 不出她所料,陈氏果然是得到消息匆匆地赶了回来,一脸怒色地坐在堂上和平妈妈说话,只是宝儿并不在,许是又被关在自己房间里了。 萩娘也不和她们绕圈子,她直接对平妈妈说道:“平妈妈,劳您去看看宝姐姐,我看她似乎有些不舒坦。” 平妈妈看了看陈氏,陈氏点了点头。 萩娘于是对陈氏说:“二舅母,按理来说,儿并不是算是阮家的人,不该过问阮家的事情,只是血脉相连,儿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夫人和整个阮家,为了一些不切实际的遥远的利益,而用阖族的性命做赌注。还请您告诉我,三舅舅在官场上究竟惹下了怎样的麻烦,要用这种玩命的手段去弥补?” 陈氏六神无主,几乎要哭的样子,她攥紧了手绢,那手绢上绣的栩栩如生的海棠花都快被她撕烂了。她最终说道:“我又何尝想这样。我只知道你三舅舅在建康为官,依附的是琅琊王氏的秘书丞王谧,还是你外祖母托人引荐的。其他的事情我也不清楚了,你还是去找我婆婆问个明白吧,这种事,不是我们这些女人能置喙的。“ 这件事居然还和琅琊王氏有关,可是萩娘清楚地知道,王氏之后只会慢慢没落,并没有翻身出头的日子。为何要这么做?他们是真的在肖想一些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还是在给阮家下套呢,实在是扑朔迷离。 就当萩娘离开院子的时候,突然被一个匆匆跑来的小丫头撞了一下,差点撞倒在地。那小丫头一边道歉一边扶起她,悄悄地往她手里塞了一张纸条,飞快地对她说了一句“四娘让奴婢给您的“。 她神色镇定地继续向前走去,一边慢慢地在手心里展开那张纸条,偷空瞄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祥瑞”两个字。 电光火石之间,她一下子全明白了! 看来一切的关键,还必须亲自去问阮太夫人。 萩娘万分地不想和阮太夫人正面交锋,只是自己的母族又怎么能坐视不理,只希望阮太夫人能理解自己不是恶意的,于愿足矣。 没准备的仗萩娘是绝对不会打的,她一边安排了采棠继续去听壁脚,一边安排了李妈妈去和厨上的丫鬟婆子套近乎,试图得到一些跟三房有关的信息,只是进展并不顺利。 如果可能的话,她也不想作为一个外姓姑子在阮家上蹿下跳的,只是阮家的安危切实地关系到自己不知世事的亲弟弟,阮太夫人更是对自己姐弟俩有恩,她绝对不能坐视不理。 明知自己可能是讨人嫌的情况下,她还是义无返顾地去找了阮太夫人。 她设想了许多种情况下,如何去逐步说服阮太夫人,只是她没想到阮太夫人的态度如此顽固,不管她是旁敲侧击还是直言进谏,阮太夫人都不愿意听。 “老夫人~您听我说……”萩娘不骄不躁的声音还是温和地继续着,只是阮老夫人不知为何,铁了心地不想让她来搅这滩浑水。 “萩娘,你也陪我说了不少话了,我困了,想休息一会,你先陪你弟弟去玩吧,有什么事晚上再说。”阮老夫人不容置疑的声音最后这么说道。 萩娘只能告退,只是晚饭时人来人往,根本没法好好说话,她不由得十分着急。 她仔细地观察老夫人的表情,几乎可以肯定她有难言之隐。 采棠这时候来找她,悄悄地说道:“女郎,奴婢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刚才奴婢按照女郎的吩咐去三夫人的墙根下蹲着,只听到她跟她的贴身婢女说起了三老爷,风太大,她们又不开窗,我只听到三夫人说了一句‘尽快……否则老爷就……’,奴婢私心里猜测,三老爷可能是有麻烦呢。” 萩娘眼睛一亮,这样前后所有的情况都能串起来了。她来到阮家从没人让她拜见三老爷三舅母,下人们都避免说起三房的事情,三舅母即便怀了身孕却并不欢愉;二舅母知情却一筹莫展,阮太夫人完全不考虑她说的话,不顾一切,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三舅舅。 谁抓走了或囚禁了三舅舅?二舅母说的很明确,琅琊王氏的秘书丞王谧。 虽然她清楚了一切,可她心头更涌上了一股无力感,在绝对的权势面前,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心中千回百转,神色也渐渐黯然,采棠见她一脸愁苦,不由得问道:“女郎,这事情很严重吗?连女郎都不能解决吗?” 萩娘转眼看她,这异族的小姑娘自从来了臧家就对自己和李妈妈两个人特别依赖,尤其是对自己,简直是唯命是从。这时候她虽然是疑问句,可是声音里满满的都是崇拜和信赖,仿佛这世界上没有萩娘解决不了的事情似得。 萩娘不由得哭笑不得,她摸摸采棠的头顶,试图解释地向她说道:“这事确实很难,并不是内宅之事,而是涉及到了朝堂之上。一旦与利益、权力有了关系,任何简单的事情都会变得复杂。但是你也不必太担心,三老爷目前应该还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如何解决此事,我心里还没有主意。”她的眼神飘远了,仿佛在思考,也仿佛在哀叹。 采棠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神情,一双美丽的蓝色眼睛直盯着她看,下定决心似地说道:“女郎不要忧心,采棠一定努力帮助女郎。” “呵呵,谢谢你。熹哥儿在哪儿,你先去找他玩吧,我自己再想一下。” 虽然萩娘是个实干的人,但是在阮府,她毕竟人生地不熟。一住好几天,她想要帮助阮家的事情却并没有任何进展,眼看就要到了回臧府的日子,萩娘不由得十分沮丧。 这晚,萩娘照例和弟弟一起在太夫人房里用膳。突然,一个婆子疯狂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太夫人,太夫人!” 阮太夫人的脸色立刻变了,她边上的管事妈妈立刻喝道:“赵善家的,太夫人正在用膳,你没看到吗?瞎了你的狗眼,还不快退下。” 那婆子并不答话,而是直勾勾地盯着阮太夫人说道:“三老爷回来了,正在书房和大老爷二老爷见客。” “铛”得一声,阮太夫人手里的汤勺掉了下来,一贯镇定的脸上出现了难以自持的激动表情。 萩娘赶紧帮她抚了抚心口,故作轻松地安抚她道:“外祖母,这是天大的好事啊,萩娘也高兴得很,若是让三舅舅知道您这般想念他,他还不得笑话您。” 阮太夫人激动地抓着萩娘的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见她丢下一桌的饭菜,起身就向前院走去,后面跟了一连串的丫鬟婆子。 萩娘也想去看看情况,至少要弄清楚三舅舅是怎么突然能回来了的,难道是王谧良心发现把他送回来的?这个她可不敢想,肯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第三十六章 云涌(一) 书房外已经挤了一堆看热闹的丫鬟,见太夫人过来了纷纷行礼作鸟兽散。 太夫人也不顾礼仪了,径直走入书房,看到自己思念了千百遍的儿子的身影真真实实地站在自己面前,她不由得老泪纵横,一把揽住抱在怀中,不顾体统地哭道:“儿啊,你怎么那么瘦,儿啊,你受苦了。” 萩娘跟在后面,给几位舅舅行了个礼,就看到书房里还有一位她未曾想过会出现的人。 谢琰?她揉了揉眼睛,我没看错吧。 怪不得刚才一群一群的丫鬟挤在书房门外偷看。 只见谢琰还是一袭白衣胜雪,头戴玉冠,简直一树梨花压海棠,人比花更娇。他眼神游离,仿佛在欣赏这母子重逢的感人情景,又仿佛是穿过了层层人群,注视着目瞪口呆的萩娘。 阮家大老爷见自己的母亲过于失礼,不得不出来撑一下场面,他含笑扶着自己的母亲,拉着三老爷一起走到谢琰面前,介绍道:“母亲,这位郎君是陈郡谢氏的二公子谢氏琰郎,我们三弟就是他给……带回来的。”他咽下那个“救”字,尽量平和地给自己母亲说明了情况。 阮太夫人一阵感激,差点又扑上去抱人,堪堪被阮家大郎拉住,他笑着对谢琰说道:“谢郎,大恩不言谢,阮府此后听凭差遣。只是尊驾远道而来,怎样也要让我们尽一下地主之谊。” 他又转头向萩娘吩咐道:“萩娘,你带着谢家郎君在院子里转一圈吧,我和母亲收拾一下再开宴席。” 萩娘点点头,礼仪周全地引着谢琰往内院走去。 重重夜色里,她走着走着就越走越快,她的泪水也流了下来。 谢琰抓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脸硬转过来,用他那白皙如玉的手指为她抹了一把眼泪,如珠如玉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一丝促狭:“傻孩子,你在哭什么?” 萩娘脑海中浑浑噩噩,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抬起迷茫的眼眸,傻傻地问了一句:“是你?你为何要帮我?” 真是个傻孩子,这时候你不是应该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之类的问题嘛…… 谢琰用蛊惑的语气认真地说道:“臧氏萩娘,只要是跟你有关的事情,我都会放在心上,只要是你希望的事情,我都会为你完成。所以永远不要再问我为什么。” 这是在命令我吗?萩娘更是迷茫,只是这话语听起来为什么那么令人舒服,比什么情话都好听。 潜意识里心心念念思慕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萩娘简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她还是愣愣地看着谢琰,并不敢说话,仿佛自己一说话,梦就会醒,心爱的人就会消失似的。 她这傻傻的样子在谢琰眼中无比地可怜可爱,萩娘的眼睫毛上还沾着泪水,更显得一双美目湿漉漉的,她单纯信赖的凝望中仿佛含有无穷无尽的情意。她已近摽梅之年,白皙的脸庞虽还有几分婴儿熟,也已经初显自信的妩媚,粉色的唇瓣微张着,仿佛是一种邀请,任君采撷。 谢琰叹了口气,再也忍不住长久的思念,俯下身子吻了下去。萩娘下意识地一躲,被吻住了嘴角,谢琰拥她入怀,温热的嘴唇在她唇边探索着。 这一瞬间,只像是忽然有花朵在盛开,一朵又一朵,姹紫嫣红,脑海中轰然一下,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仿佛只能听见心跳的声音。 萩娘心中正义的小人在呐喊“赶紧推开他”,可是自私的小人笑吟吟地说道“别吵,先让我幸福一会”。身体忠实地遵从心意,她伸出双手勾住了谢琰的脖子,两颗交缠的心似是再也不愿意分开。 似乎只是一瞬,似乎是许久许久。 谢琰面如冠玉的脸上也破天荒地泛起了可疑的潮红,他不自然地扭过头去,抑制着自己贪恋的目光,假作平淡的声音含着期望:“萩娘,我终是会娶你的,你可愿等我?” 萩娘的心一下子被拉回了现实。她定了定神,按捺住心中乱撞的小鹿,顾左右而言它:“我们走了那么久,舅舅们应该都在等你了,我看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了。 园子的亮光处,是一盏一盏红色的灯笼,看着喜气洋洋的,小身板的采棠从远处走来,望见了她们的身影,欢快地喊道:“女郎,女郎,太夫人喊你带谢郎过去花厅呢。” 在古代,男人的饭局,女人是没有资格参加的。 阮太夫人让萩娘扶着自己,一起回到了岚苑。她仿佛是重新认识自己这个外孙女儿似得,观察着萩娘的神色,看得萩娘脸上还没褪尽的红晕又浮了上来。萩娘撒娇地掩饰道:“外祖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没完全明白呢。” 活到了阮太夫人这个年纪,还有什么样的心思她是看不出来的?她看着面前酷似亡女的脸,想到了阮幼娘年幼的那段时光,那时候,家里还没有这般富贵,可也没有这般烦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她拿定了主意,和蔼地对萩娘说道:“这次多亏你了,外祖母承你这份情。” 萩娘只觉得不敢当,这完全是意外之喜,这时候她才想起来刚才忘记问谢琰,怎么会知道自己母家的事情的。 “外祖母这么说实在是太见外了,萩娘什么都没做呢。”的确什么都没做,她自己都还很迷糊。 阮太夫人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她并不直接问萩娘打算怎么处理和谢琰的关系,只是旁敲侧击地说道:“听闻你继母郑氏正在给你议亲……” 萩娘脸色白了白,虽然上次把郑氏震慑了一番,但也只是短期内不敢再来惹她。 她忧愁的神情落在阮太夫人眼里,让太夫人下定了决心要帮助她:“我身边的崔妈妈和你二舅母身边的平妈妈都是老成人,我打算派其中一个跟你回去臧家,帮你关照点家务,你看可好?” 萩娘心中一动,阮太夫人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更何况是在她认为自己帮助了阮家之后。可见这两个妈妈一定是能够在某些事情上帮助自己的人,她于是客气道:“那怎么好意思呢,都是长辈们用惯了的人……”并不十分坚决地推辞。 阮太夫人一锤定音:“就让崔妈妈陪你回去吧,还有你母亲之前的陪房阮妈妈也在建康,我会通知她,她们两个都会尽力帮助你的。” 萩娘含笑道:“那就多谢外祖母了。” 第三十七章 云涌(二) 琅琊王司马道子最近十分烦恼。 不知道为何,他安排在吏部、祠部、度支的好几个亲信都被卷入了不同程度的麻烦中。 比如祠部尚书司马道生,是他和皇帝的异母弟弟,长年占据着祠部这个钱多事少离家近,位高权重责任轻的位置,最近居然被御史中丞弹劾说母丧期间纳妾,实为不孝,要不是看他是皇帝的弟弟,只怕就要直接拉去砍头了。 又比如度支部门的侍郎周光,平时一向谨言慎行,兢兢业业,居然被手下的一个小吏发现他的账目有问题,有做假账的嫌疑,牵出萝卜带出泥的,查到后面就发现原来这侍郎贪墨的银子都进了琅琊王的口袋。这周光表面上和司马道子毫无关系,连司马道子自己都弄不明白,到底是有人在整自己,还是这一切都是凑巧。 如果说是巧合的话,那也未免太巧了。 他的脑子本就不够使,要去抽丝剥茧地分析情况实在也太为难他了。 因此当门上报称南郡公桓玄来访的时候,他几乎是双手把他迎了进来。 桓玄听他把问题一说,便微笑着说道:“此事看似复杂,其实颇为简单。” 琅琊王不喜欢别人故弄玄虚,忙追着问道:“此话怎讲?” 桓玄自信地说道:“有因才有果,世间万事万物都是这样的,琅琊王您只想着自己的损失,却没想到到底是谁从中得益了,那个因此而获益的人才是促使这些事情的罪魁祸首。” 琅琊王想了想,愤怒地说道:“难道是谢安这个老匹夫?!” 祠部继任尚书的是谢家的姻亲朱定,继任吏部侍郎的是谢安内兄刘吉,继任度支侍郎的是谢家长孙谢该,这桩桩件件都表明了,谢安正密谋对付自己,想要把自己的势力全都清除。 司马道子越想越生气,谢家怎么能这样明目张胆地吃独食,还让不让人做皇亲国戚了,做官不能捞钱谁还乐意做官啊?!不行,一定要进宫去找皇帝理论理论! 他拿定了主意,对桓玄说道:“多谢桓郎提点,我险些被人摆布了还茫然不知。”他想了想又继续说道,请桓郎与我一同入宫吧,陛下一定也愿意听你分析这朝中情势。 桓玄压抑着自己内心的狂喜,淡淡一笑,说道:“恭敬不如从命。” 太元九年(公元384年)的夏天,南郡公桓玄被任命为太子洗马,开始了他的从政生涯。 与此同时,萩娘正在从溧阳回丹阳的路上,去的时候只有三辆大车,回来的时候却有八辆。 萩娘看着手上长长的礼单,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仿佛是知道她的心思似得,同车的崔妈妈悄悄地塞给她一叠纸,她仔细地看了一下,原来是阮妈妈和崔妈妈的身契,以及建康那栋阮家老宅的地契。萩娘汗下,外祖母这手笔是有多大。 崔妈妈说道:“太夫人交代了,我们俩的身契和阮家宅子的地契都是没上礼单的,女郎要收藏妥了,不要被不相干的人发现。”她这些话都是当着李妈妈的面说的,并不自己居功或故作神秘,显然是知道李妈妈在萩娘面前的地位的。 李妈妈连连点头,赞赏地看着崔妈妈,显然认为她说的话很有道理。 萩娘问道:“崔妈妈,您是外祖母身边伺候惯了的老人了,不知外祖母离了你可会有所不便。”这话的意思,就是问崔妈妈到底精通什么技艺,以至于阮太夫人坚持要把她送给自己。 崔妈妈闻音知雅,了然地回答道:“奴婢身无长处,只是略懂些医术,老夫人最近身体康健,没有奴伺候也是无碍的。” 在古代,医巫不分家,会制药的人多会制毒,萩娘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并不再多问。 虽然这次不能把弟弟带回家,但她相信,弟弟很快就能回到臧家了。 至于郑氏,萩娘还有许多疑问要请她为自己解释清楚。 由于二夫人十分贴心地还是请了武师当保镖护驾,萩娘一行人顺利地回到了京口里。仆役们正忙着卸货,萩娘就带了崔妈妈一起去给郑氏请安。 许是因为那长长的礼单的关系吧,郑氏居然十分和颜悦色,颇有点当年贤妻良母的风范。她让萩娘和崔妈妈不必多礼,就面向崔妈妈问道:“妈妈怎么称呼?怎么和女郎一起回来了?可是路上有什么不妥?” 崔妈妈的回答滴水不漏:“回主母的话,奴婢姓崔,在阮太夫人身边服侍,因太夫人说女郎身边只有李妈妈一个老成的,李妈妈又专门负责膳食,恐她忙不过来,故而遣我来女郎身边暂时服侍一段时间,给李妈妈打打下手。”既点明了自己是阮太夫人的人,是长者赐,作为小辈的郑氏是不能违逆的,又号称自己只是临时工,因此身契不给主母也是正常的。 郑氏听她这般言语,已猜到她是阮太夫人身边得用的妈妈,人精似的,只是也不能多说什么,于是命人拿了两个荷包说道:“辛苦了,两位妈妈收下吧。都说隔辈亲,果然阮太夫人是极疼爱我们萩娘的,倒是比我这个母亲还想得周全。” 崔氏大大方方地收下了荷包,萩娘笑道:“母亲对儿自然是极好的,儿也一五一十地对太夫人说了,因此派了崔妈妈来照看儿,母亲也可放心了。” 郑氏脸色一白,瞅了崔妈妈一眼,见她表情无甚变化,松了一口气,说道:“如此甚好,你们先退下吧,不必再来请安了。” 崔妈妈依言告退,瞥了瞥萩娘的脸色,问道:“女郎,阮太夫人嘱咐奴婢,一切听从女郎的安排。女郎有何想法,尽可与奴婢畅所欲言,奴婢虽愚钝,一起参详参详倒也是使得的。” 萩娘嘻嘻笑道:“正是要与妈妈商议呢,只是不急于一时,我们还得好好合计合计。” 郑氏目送着自己的继女离去,一旁的翠玉立刻说道:“这臭丫头说话越来越没规矩了,夫人要给她点厉害瞧瞧才行。好教她晓得,夫人才是这臧府的主母。” 第三十八章 布局(一) 郑氏脸上恨恨的,眼见自己的儿子越长越大,她全副心思都放到了自己儿子身上。在郑府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庶女,能够到臧府来做正妻已经是她煞费苦心的结果,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不仅没能除掉前头阮氏所生的嫡长子,连捏在自己手心的继女也似乎并不在她掌握了。她向着翠玉看了一眼,发现对方脸上一脸焦急,似乎真心为自己担忧的样子,她心里一暖,柔声问道:“你可有主意?” 翠玉思索了一下,悄悄地在郑氏耳边说道:“夫人不妨假装生了重病,一方面可以让那丫头来侍疾,就能撇开她那些丫鬟婆子拿捏她。就算此计不成,夫人还可以喊道士进府里做法祈福,到时候就给他点金银,让他说夫人的病是被那丫头冲撞到的,必须把那丫头立刻嫁出去才行,只要那丫头嫁到了您的娘家,那还不是随便您揉圆搓扁,嫁妆什么的也就都是您的囊中物了。” 郑氏惊讶地望着她,奇道:“你个鬼丫头,什么时候那么伶俐了。” 翠玉脸一红,撒娇道:“看夫人说的,翠玉这也是为您着急才日思夜想的,夫人就别笑话我了。” 郑氏前后想了想,觉得此计的确不错,最重要的是,即便不成功,也对自己没什么影响。她心里觉得这个计划有七八分可靠,特别是请道士那一招,简直是神来之笔。时人极重孝道,一旦萩娘拒绝为她这个母亲的病体立刻嫁出去,那就是有违孝道,到时候告她个忤逆,就是立刻处死也是可能的。 她吩咐翠玉在自己的妆奁里取了两只玫瑰晶并蒂莲海棠步摇,笑着对翠玉说:“难为你有孝心,这两只步摇你也曾见过的,当时就见你十分喜欢,这便赏给你了,以后更要勤勉做事,还有更多赏赐的。” 翠玉连称不敢,说:“这是奶奶的嫁妆,翠玉怎么敢生受。”一边说一边却忍不住拿眼去瞅那钗子。 郑氏看着她的神情,放心地笑了,假作生气道:“给你了就是你的,莫要推辞,难不成你还看不上?” 翠玉这才开心地收下了,连声道谢,喜得见眉不见眼。 几乎是萩娘一回到西苑,身量渐长的寄奴就出现在了她面前。 都说小孩子见风就长,寄奴的身材比起一年前萩娘初见他的时候可是高大了不少。 现代男子一般在十五六岁才发育,古代的男子在十六七的年纪有很多都娶妻了。 萩娘看着寄奴俊朗的脸,不由得想起了美如朝霞的谢琰,她脸一红,定了定神,说道:“你这孩子,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见他身上手上干干净净,并不像当初爬进来的时候沾满了泥巴,甚至还有血丝,她狐疑地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难道你趁我不在把那墙洞挖大了?” 寄奴嘻嘻笑道:“哪能呢,萩姐姐,我是从墙头上翻过来的。” 萩娘怀疑地看着那堵至少有两米高的墙头,又看了看他几乎和自己一样高了的小身板,问道:“你是不是又去和你家那些大哥们到处欺负人了?” 上次寄奴在军中结识了不少年纪相仿的朋友,只是那些驻守京口的“北府兵”在萩娘脑海中都是欺男霸女,横行乡里的主,萩娘早就劝过他不要与他们厮混。 寄奴摇摇头,说道:“你误会他们了,孙大哥刘大哥都是极好的人,他们把我当朋友,没有把我当孩子,他们还教我练武呢。” 萩娘想了想,习武健身的确是好事,也就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又看了看那墙头,她问道:“你能不能带一个人一起飞墙头啊?” 寄奴总算面带羞愧地低下了头,濡濡道:“我还不行,刘大哥可以的,他会教我的……萩姐姐,等我学好了,我就带你飞……” 萩娘也就是随口一问,看他低头为难的样子,不由得觉得自己多心了,寄奴还是原来那个依恋自己的好孩子,她岔开话题说道:“饿了吧,我让李妈妈给你弄吃的。” 李妈妈和采棠欢天喜地地招待寄奴吃东西去了,留守臧家的采葫采蕴过来给萩娘请安,两个小丫头眼泪汪汪地:“女郎,您怎么一去那么多天,我们还以为您不打算回来了呢。” 萩娘笑道:“难为你们俩了。”又叫了崔妈妈过来见面,说道:“这位是阮太夫人安排来我身边照顾我起居的崔妈妈,以后你们俩也要听从妈妈的指教,明白了吗?” 众人齐齐应声,一时间西苑又恢复了往日的笑闹。 稍晚的时候,萩娘悄悄拉过寄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只说得寄奴连连点头。 两人商议已定,都是跃跃欲试。 第二天一早,萩娘就带着崔妈妈李妈妈去了建康。 先去了司薰堂找桓玄,掌柜连称抱歉,只说主子只怕要巳时之后才能有空来店里。 萩娘看他的神情像是十分肯定,于是并不多言,只说下午再来。 吩咐桑扈将车停在了朱雀大街的驿亭,又给了他两块碎银让他自己解决午饭,萩娘一行人步行去了阮家老宅。 屏退了左右侍女,萩娘拿出小心翼翼藏起的一圈黄纸,递给阮妈妈,笑着说道:“妈妈可要收好了,若是不慎丢了,可就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当成儿戏了。” 阮妈妈不明所以,接过一看,居然是自己和崔妈妈的身契,还有阮家宅子的地契。 她吓了一跳,连忙推辞道:“女郎这是何故,老奴服侍您母亲多年,必定忠心耿耿,绝无半点异心的。” 萩娘笑道:“正是知道妈妈忠贞,因此将这烫手山芋交给妈妈保管,要知道臧府门户并不严密,我和崔妈妈李妈妈商量下来,决定先放在你这,免得有后顾之忧。” 崔妈妈和阮妈妈也是认识的,都是阮家出来的家生奴婢,当下崔妈妈就劝说道:“你也别想岔了,女郎此举只是信任你,并不是存有试探之心,赶紧收起来吧,你能把东西保管好,就是大功一件了。” 萩娘欣慰地看着身前三位虽为奴婢,实则守护自己不亚于亲人的妈妈。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自己手下这三个都是精兵强将,比起当初的惶惶然,萩娘心里多了好几分成算,她拿定了主意,向着李妈妈和阮妈妈问道:“不知两位妈妈是否还记得当年的有桃,形貌声音有何特点?” 虽则当年只有阮妈妈知道有桃的真实身份,李妈妈也是和有桃相处许久的,两人相对默然,回忆许久,慢慢地回想起了当初有桃时常爱穿的衣饰。至于相貌声音,萩娘给了阮妈妈两锭银子,吩咐她近几日在人市多转转,看到有相似的丫头就买下来调教。 第三十九章 布局(二) 李妈妈最了解萩娘,她大概能猜到萩娘这番做作是所为何事,但又有些担忧,她劝说道:“女郎,虽说人有相似,但十分相像的两个人毕竟难找,就算有几分相似又刻意调教,也未必能成事,反而打草惊蛇,岂非不美?” 萩娘笑吟吟地说:“这个呀,就要仰仗崔妈妈了。” 看着三人不解的眼神,萩娘也不打算卖关子,于是便低声地细细说起了自己的安排,直说得三人纷纷点头称善。 在阮宅用了午膳,萩娘就急急忙忙地赶去了司薰堂。 果真没叫她失望,风流倜傥的南郡公大人还是百忙之中抽空来见她了。且不说上次相助之宜,就单单这份待友的赤诚,足够让萩娘决定从今以后,此人但有所求,必一一应允。 桓玄招待她坐下,便问道:“急着找我什么事?” 萩娘故意笑道:“你怎知我急着找你,而不是进城来顺便看你。” 桓玄失笑,说道:“听闻我家奴说,你一早就来了,听到我不在,还颇有几分想把我召来的意思,因此我想着定是有急事了。” 萩娘一本正经地反问道:“不知大人何时入仕的,萩娘尚未恭贺大人呢。” 桓玄只觉得和聪明人说话甚是舒畅,他自嘲道:“萩娘果真兰质蕙心,不错,我一早应卯去了,小小太子洗马,怎敢迟到早退?” 古时候,官和爵是分开的,桓玄之前有爵位,是南郡公,封地在荆州南郡,因此掌有荆州部分兵权,却没有在朝中为官,是没有话语权的。入仕的意思就是入朝为官,官职大小与他原先的爵位是没有太大关系的。 太子洗马虽是小官,却是天子近臣,萩娘见他说得轻巧,却有几分自得之色,心下了然。 她心有成算,笑道:“南郡公独辟蹊径,想必不日就能拿回原先属于您父亲的荆州刺史之位,萩娘先在此预祝郎君马到功成了。” 她所言正是桓玄所想。东晋官制里,刺史是掌握一个州军政大权的最高领导者,权力之大,等同后世的藩王,而荆州作为桓温过去的属地,上下高级官吏都曾受过桓玄父亲的恩惠,以荆州为桓玄权力之争的起点,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桓玄看出了她的赞赏之意,心里不知怎的十分舒畅,他含笑问道:“萩娘不是有事相求吗,不妨直言。” 萩娘也不避嫌,简单地说了一下自己的计划,然后说起了这个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这个人,必须是熟知浪迹天涯的游方术士的那一套行事做派,对所需的祈福仪式等流程十分清楚,恩……还需要准备一套用旧了的木剑铃铛符纸朱砂等装备,要会画各种符,会看风水,操练起来要十分熟练的。另外,就是要能够随机应变的,遇到不同的情况能够神色自如地应对,别露出什么马脚。还有,演技要好,最好本身就十分贪财的,本色出演,那就是最好的了。当然,最重要的就是,必须是您十分信任的人,能够明白地告诉他此行的目的的……” 萩娘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突然发现对面的男子桃花眼微微眯起,正带着促狭的笑容注视着自己,她一时大羞,扭捏地说道:“对不起,我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关心则乱,还请郡公谅解。” “的确是关心则乱,我这听下来,你绕那么个大圈就是为了对付你的继母,是不是过于小题大做了?你若真的这么在意,我不妨派两个手下去把你继母悄悄杀了就是,保证毫无痕迹,绝对牵连不到你头上。”桓玄不解地问道,他认识这女子至今,还没见她说过那么多话,何必弄得那么复杂呢,举手之劳而已。 萩娘正色说道:“我并不是单纯为了对付她,我只是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想听她亲口告诉我,我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她说着眼圈自然而然地就红了,只觉一阵心酸。 看着她黯然的神色,他也不自觉地被她感染了,忍不住想帮她擦去眼角的泪光,举起手就自觉失礼,不自然地收了回来,掩饰似得说道:“我明白了,你放心,我府里门客不少,总有合适的,至于忠心,我想我这派出去的人,还不至于真被一个无知妇孺给收买了。” 萩娘嗔怪地看着他,同样是“无知妇孺”的她白了他一眼,生气道:“少看不起女人。” 这一瞥,风情万种,女人最美就是撒娇的时候,萩娘并不知道桓玄呆呆地看着自己是因为被自己的“美色”吸引,还以为他在认真思索演员人选,更觉十分感激。 她又说道:“我猜想我可能有一段时间无法再来与您联系,如果有急事必须要找到我,可以派人去这个地址找一位姓阮的妈妈。” 这是她最隐秘的大本营,这样随随便便地告诉了他,无非是因为觉得两人不会有利害冲突,因此对他并不设防。 桓玄有点心虚,虽然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但看着她这般坦诚的眼眸,他不禁对自己的那些小伎俩有些鄙视,萩娘的聪慧绝不比自己差,而她却对自己信赖有加,实在让他惭愧。 自己也是在尽力帮助她,他这般自我安慰着,一边答应了萩娘的计划,表示一切包在他身上。 他突然起了一种心思,想把自己所喜欢的一切都与这小女子一起分享,于是他站起身来,拿起博古架上的一方小盒,不好意思地对萩娘说道:“女郎难得来一次,正好想请女郎评一下在下新制的一味香,千金易得,知己难寻,还请勉为其难赏个脸。”说着,眨了眨好看的桃花眼,亲切地一笑。 萩娘解决了一桩心事,心情也颇为不错,含笑点头。 桓玄说道:“这款也是古方了,用了绿檀、甘松、玄参、乳香四味香料研磨成细末,用炼蜜调和后入臼杵制而成,香味……至于这香味,还要请女郎自行品味了。” 黄铜孔雀小香炉的尾部袅袅地升起淡淡的青烟,萩娘安心地闭起了眼睛,享受这舒心的香气包围,只觉桓玄制的香都十分优雅,完全不像后世那些霸道的化学香,不愧是文人手制,果然是心思细巧,风骨独具。 “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这种清幽的香味,就像雨后洗涤过的绿竹,秀美而洁净。仿佛是有一阵一阵的微风吹来,送来若隐若现的清香,实在是难得的好香,南郡公您才是真正的兰质蕙心呢。”萩娘微笑着慢慢说道。 桓玄看着她自信的笑容,不由得痴了。 第四十章 布局(三) 书房内,臧俊正在欣赏自己新得的画卷。 晋廷东渡后,东晋臣民举目有河山之异,抱厌世观念者尤多。反而促进了宗教的兴起,而绘画风格也受其影响,随着宗教而发扬其异彩。所以当时流行的绘画题材,最时尚的是人物画,人物画中最顶尖的要数道释画,不管是收藏的画卷还是寺庙的墙壁,都常见庄严的宗教人物画。 当代最出色的画师莫过于谢安最为推崇的晋陵无锡人顾恺之,前朝兴宁年间,他曾在建康瓦棺寺选了一面空白的墙壁,独自闷头画了一幅巨大的维摩诘画像,待打开门的时候,壁上的维摩诘巨像,光耀整个寺院,使默默无名的瓦棺寺一朝成名,募钱百万。 这次阮太夫人就投臧俊所好,送了好几卷前朝曹不兴和当代顾恺之的道释画卷,喜得臧俊爱不释手,日夜观赏礼拜。 因此,当郑氏的贴身婢女翠环来报主母病情的时候,臧俊并未放在心上,只说请夫人莫要操劳,多多休养才好。 郑氏本就是装病,自家夫君都不来捧场,顿时有点蔫了。 翠玉见状鼓励说道:“夫人才病了一日,老爷不来探病也属正常,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夫人还要忍耐几日才好。” 郑氏想想也是,于是装模作样地传话给萩娘,只说自己偶感风寒,让她不必来请安了。 果然过了两日之后,臧俊发现自己的妻子还缠绵病榻,有些焦急地亲自来探病了。 只见郑氏苍白着脸斜倚在榻上,脑袋上搭着扶额,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他关心地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一连多日病势都没有缓解的样子吗?” 郑氏尚未答话,翠玉先叫起屈来:“老爷有所不知,夫人的病连郎中都说不出所以然,只说是气虚之症,须得心平气和多补养才好。只是自打夫人病了,大娘从未来探望陪伴,十分漠不关心,夫人心情不好,才迟迟没有起色。” 郑氏作势道:“要你多话。”一边又和臧俊说道:“老爷别听那小蹄子胡扯,是我让大娘不必来请安的,怕过了病气给她。” 臧俊大怒道:“你这又不是传染之症,有什么过病气之说?那不孝女,明知母亲有病也不来侍奉,当真是不孝至极。”他又吩咐刘妈妈道:“刘妈妈,劳你去传话给那不孝女,只问她,知不知道‘善事父母为孝’,明不明白‘子爱利亲’的道理。要是她还不懂事,再来报我。” 说着,他一甩袖子,气呼呼地去了。 翠玉使了个得意的眼色给郑氏,两人相视而笑。 过了许久,郑氏的脖子都等长了,萩娘才姗姗来迟,她悠悠下拜,说道:“萩娘给母亲请安了。不知母亲得了何病,倒是让萩娘担忧至极。”只是她神情中毫无担忧之色,只含了暗暗的嘲讽。 郑氏本就心里有鬼,恼羞成怒道:“做母亲的还要事事向你交代不成?我平日里对你也太宽待了。你父亲的话你也听到了,今天开始你就在这里为我侍疾,尽一尽你为人子女的孝道。” “是,母亲。如此儿就先去为您煎药了。”萩娘应道。 眼见她出去了,郑氏反而着急起来,她抓着翠玉的手问道:“这可如何是好?难道我真要吃这小贱人煎的药?没病都吃出病来了。” 翠玉安抚她道:“哪能呢,这药方子都是温补的健身药,吃不坏人的,抓药煎药都是翠环亲自动手的,绝不会让那贱丫头经手,最多就是那丫头在一边看着,最后亲手给您端上来而已。” 郑氏安心了几分,说道:“是药三分毒,能不吃最好还是不吃。” 翠玉含笑道:“正是这个理呢,夫人放心吧,只要坚持几天,我们安排的道士就能上场了,等一切都成定局,那贱丫头才知道您的厉害呢。” 郑氏想象着自己扬眉吐气的画面,顿时觉得良药苦口,也是可以忍忍的。她最终说道:“如此也只能这样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多叮嘱一下翠环,不要让那小蹄子钻了空子。” 翠玉答应了,自去吩咐翠环不提。 那边厢萩娘为了不引起郑氏的怀疑,也没带常用的李妈妈崔妈妈,而是年纪最小的采棠在身边服侍,两人坐在药炉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找翠环聊天。为了避嫌,萩娘完全不动手,的确只是在一边看着翠环煎药,因着天热,采棠也只是偶尔帮她扇一下风。 这日,郑氏的贴身婆子严妈妈来到药房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采棠打扇,翠环煎药,萩娘坐在一边百无聊赖地打瞌睡。她放心了一半,对翠环问话道:“夫人让我来问问还有多久煎好,她还等着大娘去与她作伴呢。” 翠环天天坐着煎药,天气又非常炎热,简直是心火直冒,她强忍着怒气说道:“妈妈,郎中开药的时候也曾说了,须得文火慢慢地煎两个时辰以上才好呢,请夫人稍等吧。” 毕竟天气太热,翠环心浮气躁,连严妈妈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没听出来,严妈妈被她一阵抢白,心道这小蹄子毕竟上不得台面,谁是外人谁是自家人都分不清楚了,只得陪笑道:“女郎,夫人甚是思念你,还请先去陪伴夫人为好,翠环煎完了药自会送来给夫人服用的。” 萩娘也不推脱,扶着采棠的手,一步三摇地去了。 郑氏脸上带笑,和颜悦色地说道:“萩娘甚是有孝心,只是我近日只觉恹恹的,若萩娘有心,不妨拿些话本来念与我听听,倒也是不错的。” 这办法也是翠玉教的,只说免得大娘在院子里乱转,也免得她端茶送水,郑氏反而不好过。 萩娘温顺地应道:“是,母亲。” 翠玉于是拿了一本《搜神记》过来,这本书可说是东晋名着,记录了汉朝时期的神奇怪异的小说故事共四百多篇,可说是当时最流行的小说读本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现在看来是无稽之谈的志怪小说,在当时就是最新的新闻联播合辑。人们深信鬼神的存在并且对其心存敬畏,并且志怪小说多数是宣扬“好人有好报”,“有情人终成眷属”之类的想法,因此深深地引起了当时饱受战乱之苦的世人的共鸣。 第四十一章 布局(四) 萩娘翻到《王道平妻》,娓娓念道:“从前,王道平与同村的女子唐文瑜发誓要结为夫妻,后来王道平被征召上了战场,而唐文瑜则被父母逼迫嫁给了刘祥,最后郁郁而终。当王道平归来之后听到这个消息,在唐文瑜的墓前痛哭流涕,祝祷唐文瑜如果有神灵,请出来与他见最后一面。唐文瑜的灵魂果然出现了,她让王道平打开棺材,并告诉他自己将复活与他重新结为夫妻。刘祥得知了这件事之后非常不服气,上诉到官府,国王最终将唐文瑜许配给王道平为妻,他们俩人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念到这,萩娘抬眼看了看郑氏,若有所指地说:“可见不顾及儿女幸福而缔结的婚姻,即使是鬼神也会看不下去而帮助呢,更何况是人间的帝王。” 郑氏脸白了白,并没有说什么,于是萩娘翻到另一个故事,继续念了起来。 她的声音十分动听,绘声绘色地述说着一个又一个故事,郑氏果然听得十分入神。当翠环端了药进来的时候,她都没有注意。萩娘放下书,接过药碗,顺理成章地服侍郑氏用药。 一旁的鎏金六字真言吉祥香炉里,袅袅的青烟正四散开来。一边是卧病在床仍竖耳倾听的妇人,一边是手执书卷正在诵读的少女,这画面落在前来探病的臧俊眼中,显得十分和美,颇有点其乐融融的意味。 他点了点头,放心地离去了。 一连几日,萩娘都被留宿在郑氏的院子里,晨昏定省,很是勤劳,并无一丝厌烦懈怠之意,连最讲规矩的严妈妈都挑不出一点毛病。原本郑氏想要借萩娘侍疾的机会,让臧俊看到自己的女儿是多么地不孝,不遵主母,现在看来完全是适得其反,臧俊不住口地对郑氏夸奖萩娘孝顺。 倒是郑氏,由于天天吃萩娘亲手奉上的汤药,就算翠玉翠环双双向她保证绝对没有问题,还是忍不住疑心生暗鬼,精神越来越差了。 这日下午,郑氏正在屋里静静地午睡,翠玉在一旁轻轻地为她打扇。 突然,郑氏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翠玉吓了一跳,问道:“夫人,您这就起来了?” 谁知郑氏好似听不到她说话似得,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前方,许久,又躺了下去。翠玉仔细地看着她的神情,竟是又睡着了。 翠玉虽然被吓得够呛,不过她觉得夫人应该是被魇着了,也并不太在意。 黄昏的时候,萩娘和翠环一起来了,翠环带来了煎好的汤药,两人和翠玉一起,等待郑氏醒来。 没过多久,臧俊也来探望郑氏,萩娘含笑行礼道:“给父亲请安,母亲还在安睡,还请父亲稍后再来便是。” 就在这时,郑氏悠悠醒转,大概只是被萩娘说话的声音吵闹到了,她还没有完全清醒,一双眼睛迷茫地看着屋内众人。 臧俊走上前去,关心地问道:“夫人,觉得身体如何了?” 郑氏却还是呆呆的样子。 萩娘端着药碗走到一边,温柔地说道:“母亲,该服药了。” 郑氏两眼一亮,死死地盯着那个药碗,一脸惊恐,几乎难以自持地吼道:“不~~这药不能吃!这药不能吃!” 臧俊很是疑惑,他走上前去抓住郑氏的肩膀,用力摇晃了两下,急切地问道:“你是怎么了?” 郑氏感受到他手上的温度,眼神逐渐清明,她看着臧俊,抚了抚额头,说道:“可能是刚睡醒的关系,让老爷忧心,是我冒失了。” 萩娘一副也受惊了的样子,端着那碗药,上去也不是,走也不是,十分尴尬。 臧俊接过她手中的碗,温柔地对郑氏说:“你就是操心太多,不吃药,病怎么会好呢?”说着一勺一勺地亲自喂她,郑氏心里再不乐意,也架不住自己夫君的关心,不由得还是全吃完了。 臧俊心里十分担心,于是又和萩娘一起,陪着她说了好一会的话,见她神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 萩娘与臧俊离开后,郑氏立刻让翠玉倒了一大碗温水来往肚子里灌,又不顾脏地用手指按住自己的喉咙,试图把刚才喝下去的药吐出来。 翠玉不解地说道:“夫人,这药确实没问题啊。” 翠环更是委屈,她哭丧着脸说:“夫人,这药方子您已经找人检查过了,并没有问题的。这药材是奴婢亲自去抓的,也是奴婢亲自洗干净药罐子,亲自打水煎的,中间别人一个指头都没沾过。您要是实在不相信奴婢,不妨换翠玉去煎药,奴婢也不是叫苦,只是这大热天的,奴婢真的已经尽力了。” 郑氏说道:“我这几天颇觉精神不济,而且方才你们也看到了,我明显有点不对劲。” 翠玉安慰道:“夫人,您在床上躺的时间长了,有点头晕是很正常的。至于刚才,您只是魇到了罢了。” 翠环巴不得她不吃药,忙说道:“夫人不想吃药就别吃了吧,反正本来就没病。” 翠玉不得不附和道:“正是。就算是补药,多吃也不好。”她似乎很忧愁的样子,又加上一句:“只是不吃药的话,老爷和大娘要是以为您病已经好了,那可怎么办呢?” 这时,严妈妈自告奋勇道:“夫人,要不老奴去给你煎药吧,您不放心翠环,总不能不放心奴婢吧,奴婢可是看着您长大的呀。奴婢给您保证了,决不让那小娼妇染指您的药。” 郑氏想了想,说道:“严妈妈,不是我不放心你,只是你年纪大了,未免辛苦。这样吧,还是翠环煎药,您在一边坐着打打眼就行了。”又让翠玉把自己的妆奁拿来,取了一支金镶珠石兰花簪出来,递给翠环说道:“翠环,我知道你最近辛苦了,我没有半点不相信你的意思,只是那鬼丫头鬼得很,我只怕你被她算计了还兀自不知。就让严妈妈和你一起煎药吧,两个人一起,我也好安心一些。” 翠环委委屈屈地受了,说道:“夫人多虑了,翠环并不辛苦,翠环从小就跟在夫人身边,夫人一直对奴婢恩宠有加,奴婢为夫人做任何事情都是应该的。” 郑氏又说道:“我总觉得那丫头最近有所图谋,我的身体也颇有点问题,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我们必须先发制人。严妈妈,之前安排的事情可以进行了吧。” 严妈妈点点头,说道:“夫人请放心,老奴找的道士是游方到此的,给夫人办完了事就会离开此地。奴婢给了那道士两锭金子,他吆喝一辈子也赚不到那么多钱,必定兢兢业业为夫人办事。”她轻笑了一下,说道:“大宅子里面这种事情也多得很,比这复杂得多的情况那道士也是遇到过的,奴婢和他谈过,他是十分懂事的,绝不会给夫人惹麻烦。” 郑氏觉得听起来还算靠谱,说道:“严妈妈,你斟酌着办吧,若是必要的话,就是再多给点金银也是使得的,必须让此事万无一失。” 严妈妈答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那穷酸道士看到那两锭金子,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了,要是再给他更多,说不定倒引得他贪得无厌。 第四十二章 驱魔(一) 第二日,臧俊应卯归来的时候,经过了京口里西市,只见那原先卖字画的摊位,被一个游方道士给占了,那道士仙风道骨,虽然须眉泛白,却仍然精神矍铄,那道士的幡子上写了几个大字“看相、治病、驱魔、祈福”,还有一列小字“铁口直断、不灵免钱”。 他若有所思,敲了敲车壁示意车夫停车,亲自下车问道:“道长善治病乎?” 那道士白了他一眼,道:“贫道走南闯北,不管识得不识得的,都唤在下一声‘仙长’,你这书生好生无礼。” 臧俊是个没主意的,被他一唬,连忙行礼道:“是在下失言了,敢问仙长,贱内久病缠绵,药石无灵,仙长可能治?” 那道士却并不答话,只将手中的拂尘往怀中一塞,竖起右手,大拇指在四个指头的指节上掐算了一番,问道:“尊夫人可是属鸡,辛酉年生人?” 臧俊大惊失色,不由得信服道:“仙长果然神仙中人,还请移驾鄙府,救人于危难。” 那道士摇头道:“尊夫人并不是生病,而是被恶灵缠身了,待我去会会这恶灵,好教它知道我茅山白云子的厉害。” 臧俊想到上次亲眼看到的,郑氏的诡异举止,觉得很有道理。他连连点头,忙亲自扶了那道士上车,一同向臧府去。 前头臧俊刚带着那道士踏进家门,这边严妈妈已经得到了消息。她兴冲冲地来到郑氏屋里,假作送点心的机会,悄悄给郑氏使了个眼色。 郑氏会意,虽然早已安排妥当,此时也不免有些激动,苍白的脸上现出些按捺不住的期待。 萩娘本就在一边诵书,见两人这般做派,心下了然。 要知道一个人的心思要藏起来,千万个人都猜不出。而一旦知晓了对方的心思,再针对性地去观察她的神情,不免一看一个准。那个成语“疑邻偷斧”不就是说的这个道理吗。 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以静制动。 只见萩娘吩咐了采棠几句,打发她往西苑去了。 这边郑氏固然是运筹帷幄,万事绸缪于心,那边萩娘更是心思奇巧,取栗于烈火之中。 果然不多时之后,臧俊打帘子进屋来,同郑氏说道:“夫人,今日我遇到一位仙长,道行十分高深,他说你身体久久不愈不是因为疾病,而是因为有恶灵作祟。因此我请了白云子仙长来家中作法,还请夫人包涵一二。” 郑氏含笑说道:“老爷对妾身体贴有加,妾身多谢老爷关怀。”又对着萩娘说:“大娘一定也能体谅你爹爹的良苦用心吧。” 萩娘冷眼瞧着,郑氏的确是一片心喜的样子,不由得冷冷道:“儿自然谨遵父亲的意思,只是所谓的仙长,仙人,多是虚妄,父亲不可尽信。” 臧俊不高兴了,说道:“小小年纪,懂什么道理,这仙长自然是道法高深的,是为父亲自为你母亲请来的,所谓信则灵,我相信他一定能治好你母亲的病的。” 萩娘心内冷笑,不再多言。 于是臧俊请了白云子入内室,白云子屏退了服侍的众人,只留了臧俊和萩娘一起观看自己作法。 萩娘还没见过古代正版的道士作法,还以为是仙剑里酒剑仙那种一手拿着铃,一手拿着桃木剑,手舞足蹈的癫狂样子。 只见那白云子拿出一卷布幡在墙上向东挂起,那布幡上首用朱砂和墨画了一个八卦的图样,卦象黑色,卜字用朱砂画就,显得十分庄重。布幡中间用朱砂画了一些图形,并写了一句符咒一样的大字;朱砂大字的两侧用墨色写了许多的符咒一样的小字。整张布幡显得十分有灵气。只是整个布幡上,萩娘只看懂了八个小字“符镇中堂、普降吉祥”。 她偷眼看了一眼臧俊的神色,只见他也一脸茫然,看来这符咒文字正常人都是看不懂的。 白云子摆起了香案,燃上了香,又在房间中央用法器燃灯摆出了一圈八卦图。就开始念咒,这奇异的咒语萩娘更是一个字都没听出来是什么意思,他似乎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是一直念一直念。 郑氏心内有些不安,她没想到这道士这般认真,照她的想法,只要走个过场,吆喝两下就直奔正题就行了,没料到这道士还是有真本事的,似模像样。 这时候,白云子从香案上取下一个法器,只见那是个晶莹剔透的白瓷碗,由于制造工艺的关系,白瓷在晋代可是十分稀罕的物件,有这样一件法器可说是难得至极。 臧俊和萩娘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只见白云子取出一张正红的符咒,在空气中抖了抖,就自己燃烧起来,这还不是最神奇的。只见他把这符咒放在了法器上继续燃烧,燃烧殆尽之后一口气吹走了灰烬,白瓷碗中居然硬生生出现了一碗稻米。 臧俊连连叩首,自言自语道:“真乃仙人啊,道法高深……”云云。萩娘也傻眼了,这法师是从哪儿找来的,敢情原来是杂耍班出身,还会变戏法。 白云子停止了念咒,喝道:“咄!”一边洒出一把稻米。 撒了一会,只见门外平空出现了一只公鸡,昂首挺胸地自顾自走了进来,开始吃地上的稻米。 白云子把稻米都撒在了地上,继续开始念咒,那公鸡自顾自吃米,他自顾自念咒。 或许是那香的作用,又或是那咒语有催眠的作用,不一会,房中的人都昏昏欲睡起来。 当那公鸡吃光了米之后,白云子抓起公鸡,就取出一把精致的银柄小刀割断了它的喉管,郑氏惊叫一声,白云子喝道:“五星镇彩,光照幽冥。”将公鸡血滴在那只白瓷碗中,显得十分阴森恐怖。 待鸡血流尽,白云子将碗里的血泼在了地上,只见那血缓缓地流动着,最后形成了一个人躺在地上的形状。 臧俊已然惊呆了,嘴里喃喃念着佛号,全然没注意这是道士在作法,也不怕冲撞了。 萩娘无语,这世上能人异士实在太多了,就这一手绝活,别说是哄骗一下自家老爹了,就算是去皇宫内苑,也定然唬倒一大片。 第四十三章 驱魔(二) 白云子起身取出一把桃木剑,挑起一张黄符,走向刚才布置的八卦燃灯阵,在灯阵之上舞动了起来,他好似脚上长了眼睛似的,如鬼如魅地舞动着,却一脚都没踩到到那些灯,连碰都没碰到一下。 那黄符照例又会自己燃烧,挑起一张烧一张,一时间,屋内火焰飞舞,香烟袅袅,煞是好看。 此时已是黄昏,正是日暮相接,颠倒阴阳,阴气极重的时候。 郑氏突然惊叫起来,一边叫一边指着地上,一脸的惊恐。 萩娘也惊呆了。原来地上人形血水的上面,一模一样的姿势躺着一个女人,最恐怖的是,这女人还在动,正慢慢坐起身来。她虽然是从血水上爬起来的,身上却没有沾染一滴血迹。 她身着藏青色碎花夹袄,正是臧府内普通家奴的打扮,头上一支点翠穿珠流苏,显得格外夺目。她抬起脸来,面色煞白,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唇却是诡异地鲜红,仿若下葬时入殓师画的妆面。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出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郑氏的右脚腕,慢慢地吐出四个字:“还~我~命~来~”,冰冰冷的手完全没有温度。 郑氏拼命往床里逃,一边叫道:“有桃,是有桃……” 臧俊傻得完全动不了了,他喉间发出咯咯的声音,只能呆呆地看着。 白云子此时已是忙不过来,他一边在八卦燃灯阵上舞剑,一边喝道:“兀那恶灵,你有何冤屈快快诉来,自有人为你做主!” “有桃”又伸出一只手,慢慢地向郑氏伸去,整个身子都贴上了床榻,仿佛要爬上去的样子。 郑氏本来十分信赖这道士,又见他有几分神通,早就信了他的本事。连日萩娘给她说的故事又多半是些神神鬼鬼的传说,再加上一连几日怀疑药有问题,精神早就不好,屋内薰的香气又加了崔妈妈特地配的有致幻作用的披彩衣,她的神智已经完全被摧毁了。 此时郑氏吓得三魂不见七魄,不顾一切地只想摆脱”有桃“的魔爪。她赶紧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地说道:“别过来别过来,人鬼有别,你别怪我,不是我要害你,是你自己作死……要不是你威胁我要去老爷那里告发我!可都是你动的手,你动的手!跟我无关,跟我无关啊。” 臧俊的泪水流了下来,这女子的身形,面庞,声音,无一不是有桃,头上那支点翠穿珠流苏是她最心爱的首饰,还是自己与她情热之时送给她的。 “有桃”继续问道:“我没威胁你,我威胁你什么了?”郑氏连忙说道:“是你,是你,就是你!要是不给你十锭金子就要去告诉老爷,我让你给夫人下药的事情吗!!!若不是,若不是我是真的没那么多钱,我也不会出此下策!都是你自己不好!做人要知足,贪得无厌你这才咎由自取,又怎能赖在我头上!”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殷殷哄骗道:“你别找我了,快回去吧。人鬼有别,你快回去,我给你多烧些纸钱可好?” “有桃”的另一手抓住了郑氏的脖子,她力气非常大,郑氏感觉到脖子上冰冰冷的滑腻感,看着“有桃”越来越近的脸庞,不由得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白云子见情况不妙,连忙喝道:“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急急如律令!” 那女子仿佛是提线木偶被拉住了线似得,不由自主地松了手,一点一点后退,又慢慢地要回到血水中的样子。 臧俊忍不住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一步,伸出一只手,口中唤道:“有桃~” 萩娘赶紧把他拉住,说道:“父亲可别魔怔了,人鬼殊途啊。” 此时那女子已经回到了血水中,按原样躺倒,静静地伏着不动了。 臧俊叹一口气,坐了下来。 白云子挑起一张符纸,用力一吹,只听一声巨响,一团紫色的烟雾浓浓地笼罩下来。 许久许久,那紫烟完全消失的时候,地上的女子和血迹都已经不见了。 这一切如同一场梦境,了去无痕。 白云子笑嘻嘻地一脸谄媚,对着臧俊说道:“恭喜老爷,这恶灵已经被我收服,尊夫人的病很快就会好了。” 臧俊听到“尊夫人”三个字的时候,脸色铁青。 此时他已经十分相信这白云子,连忙问道:“有桃……额,那恶灵的神魂被您封起来了吗?” 白云子得意地拿出一只用黄色符纸封住的小瓷瓶,说道:“就在这了。” 臧俊一脸崇拜地望着他,乞求道:“不知仙长能不能把这……赠予在下。” 白云子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臧俊会意,说道:“请仙长移步,到我书房我们慢慢商量。” 萩娘哭笑不得,您老人家的演技绝对直逼奥斯卡。 郑氏还是昏迷不醒,萩娘叫了严妈妈来照顾,自己回到了西苑,李妈妈崔妈妈马上围了上来。 崔妈妈问道:“如何了?” 萩娘点了点头,说道:“是她。” 李妈妈一脸愤恨的样子,问道:“只不知她如何得手的,当年我和阮妈妈可是把西苑防得死死的啊。” 萩娘面有异色地说道:“她说是让有桃给夫人下药,但不知道是什么药,再说,就算之前难产是她们动的手,之后母亲悬梁这件事又怎么解释呢?” 李妈妈和崔妈妈相顾无言。 这时,寄奴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脸上清清楚楚地写了“我做的不错吧,快表扬我”。 萩娘笑着捏了捏他的脸,说道:“多亏我们寄奴的好大哥了,背着那丫头飞上飞下的,给你和你大哥都记一功。” 寄奴正色道:“给我记功就行了,我大哥我会请他喝酒的。” 萩娘失笑,调侃他道:“偏你心眼那么小,这点都要计较。” 寄奴低下头,脸上飘起一阵红晕,低声说道:“我不计较,为你做事我心甘情愿。” 此时夏夜寥寥,蛙声蝉声此起彼伏,寄奴小小的声音,萩娘并没有听清。 第四十四章 陈郡谢氏(一) 六十多年前,晋廷南迁,西晋最后一位皇帝司马邺被杀于平阳。当时还是琅琊王的司马睿在司徒王导的辅助下建立了东晋王朝,并逐渐稳定了江左的政治局势。 司马睿与王导结识于少年时代,原本默默无闻的司马睿在王导的扶持下,收纳了不少能人志士,又因为当时已经是高门名士的王导对他十分尊崇,司马睿的声望也大大提升,最终在江东称帝,世称东晋。 司马睿一生都对王导言听计从,连嗣子都是和王导商量决定的,这两人同守贫贱,共赢富贵,在当时是难得的一段佳话。 秘书丞王谧是王导的嫡孙,琅琊王氏对子孙的教育都是以政论为主,权谋为辅,因此王氏子弟几乎是生来就对政治有十分灵敏的嗅觉,王谧更是个中翘楚。 在王谧的密室内,有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正在与之密会。 “晋廷十五州,其中离建康最近的是扬州、荆州、徐州、江州这四个州,司马道子与你相熟,领扬州刺史;荆州是你的大本营,荆州刺史殷仲堪又是个没主意的;待你领江州刺史后,只有徐兖二州刺史谢玄,许会是你的最大阻碍。” “王公与谢家已然联姻,对谢安的心思应该不难揣测吧。” “正是由于老夫十分清楚谢家的态度,才能断定谢玄绝不会与你为善。他谢家自诩清流,决不耐烦这等营营苟苟之事。不管怎样,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笼络好陛下和琅琊王,先做好你的江州刺史再说。” 正在此时,密室外的书房门口,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王谧一阵头疼,说道:“大概是我那不省心的儿子和媳妇,又来找老夫麻烦,下人们也拦不住他们俩。让您见笑了,下次见面再叙。” 那俊美男子似是十分了然,微笑着告辞,戴上灰色的帏帽,从侧门悄悄地走了。 王谧抚了抚额,理了理衣服转出门去,原来王家设计的这书架是个凹室,翻板有机关可活动,历代王家家主才能知晓这个密室的开合之法。 果然是自己的儿子媳妇来闹事,王谧叹了一口气,疲倦地说道:“说罢,又是什么事?” 只见王球与谢璎双双在王谧面前跪下,谢璎摆出掩面流泪的架势,对自己的公公控诉道:“媳妇自知才疏学浅,陋质菲薄,不堪为王氏宗妇,只求公公做主,速速将媳妇休了,也好让王郎称心如意。”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王谧只能用询问的眼神望向自己儿子。 没多久之前还是志得意满,神采俊朗的王球如今看来像一颗蔫了的白菜,他垂头丧气地说道:“父亲,儿实在受不了这妒妇,上次母亲做主赐了儿一个美婢,儿连手都没摸到就被谢氏派去了灶上做粗使婢;这次儿只是不合多眼看了谢氏的陪嫁婢女两眼,她就寻死觅活诬赖儿要宠妾灭妻,只求父亲做主,儿实在消受不起。” 王谧还没来得及说话,谢璎又开始哭天抢地:“当着公公的面,夫君都这般嫌弃妾身,妾身这就请公公做主,把我的汶儿给你开脸做姨娘,也省的王郎嫌弃妾身善妒,您看可好?” 王谧被俩人闹得头昏脑涨,又不能对着谢璎发火,只能拿自己儿子撒气道:“我王氏也是知书达理的人家,家规祖训都说的清清楚楚,主母三年无子才可纳妾。你和你嫡妻成亲才只数月,你做出这番姿态来给谁看?” 谢璎抢白道:“公公也不必指桑骂槐,说是说不可纳妾,这也不影响夫君通房丫头一个接一个地睡,更别说在外面花天酒地了,妾身切切不可忍,公公还是做主休了妾身吧。” 王谧虽是老奸巨猾,军政大事洞若观火,可这等闺阁后院之事他也终究不如女人家熟悉,不由得被谢璎说得哑口无言。他无奈只能放软了姿态劝谢璎道:“媳妇儿,我知道你受苦了,我不会让你吃亏的,这样吧,你先回去,我再劝劝我儿子。” 谢璎点点头,懂事地告退了。 王谧一拍桌子,怒道:“你堂堂七尺男儿,自己后院之事都处理不好,是何道理?” 王球委屈地说道:“父亲,这谢氏女子实在刁蛮,手腕又多,儿子不是怕她,是不想惹她。” 王谧劝道:“你也太不知变通,最起码表面功夫要做好。平时多观察一下你妻子喜欢什么,寻些名贵的珠宝首饰送与她,她一高兴,哪还有心思来找你麻烦?至于通房丫头什么的你且先忍忍,等你妻子怀孕了再说,也名正言顺。哄得她有了你的子嗣,哪还会来找我闹什么休了她。” 王球用崇拜的眼神看着父亲,说道:“父亲高见,儿知晓了。” 他又烦恼地说道:“只是谢氏似乎不喜男女之事,儿十天半月都没法近她身。” 王谧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真想把他的心肝挖出来看看到底是不是他王家的子孙,不过他又考虑到自己儿子毕竟成亲太早,年纪过于小了。思索了一番之后,王谧咳了一下,尴尬地说道:“后宅之事说简单也很简单,一会我会吩咐管家给你送些香料,这好处你用过之后自然知晓。” 王球似懂非懂地道了谢,转身回去了。 谢氏房内,汶儿也正在劝说谢璎:“女郎,您都已经嫁到王家来了,再回谢家是不可能的,就算王家肯让你回去,老爷也不会答应的。您还不如和王家郎君好好过日子,这姻缘好与不好都是自己过出来的,即便开始您心气儿不顺,这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没必要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啊。” 谢璎倔强地说道:“我就是看他们王家不顺眼,哄着我爹爹把我嫁了过来,不闹得他们家鸡犬不宁我决不罢休的。” 汶儿暗暗叹气,试着继续劝道:“奴婢看王家算很好的人家了,至少女郎的婆婆从不惹事,也不故意让您去立规矩,王家这般高门大户都如此随和;奴婢从前村子里的姑娘,婆婆家只有两亩地都要使出那各种手段折磨媳妇的。您想想啊,要是您婆婆每天天不亮就要去她房里伺候着,用膳的时候给她夹菜,平时给她端茶送水,捶背洗脚,那您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哪有现在这么舒坦。” 谢璎脸色白了白,兀自嘴硬道:“他王家倒是敢,就不怕我父亲哥哥们找他们麻烦吗?” 第四十五章 陈郡谢氏(二) 汶儿说道:“现在他们自然不敢,但女郎也知道王家从前是什么权势,就算他们一时失势不如我们谢家了,这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女郎如果能好好和二郎相处,再拿到王家主持中馈的权力,把王家上上下下都收服,以后对您父亲您哥哥也是一大助力。您现在这种不懂事的样子,王家哪敢把宗妇的职责真的交到您手上啊。” 这谢家不愧是钟鼎之家,小小奴婢都十分明事理,通人情。只是这些道理谢璎不是不懂,她憋着一口气被迫嫁到了王家,一时放不下架子也是难免的。但不管父亲和哥哥怎样疼惜她,他们都不可能代替她来到王家,更不可能天天跟在她身边保护她。总这样下去确实不行,谢璎不禁陷入了沉思。 她突然开口道:“汶儿,要不我把你给郎君做通房丫头吧。” 汶儿吓得脸都白了,连忙跪下来磕头:“奶奶饶命,奴婢不敢再多嘴了,奴婢保证再也不说了。求奶奶高抬贵手,放奴婢一条生路。” 谢璎看她这样,不由得十分开怀,哈哈大笑道:“我夫君丰神俊朗,有何不好的,怎得你避之如蛇蝎。” 汶儿是个通透人,从小在谢璎亲娘刘氏身边见的多了,她真诚地说道:“奴婢是受夫人大恩提拔在女郎身边照顾女郎的,以后女郎少不得还有许多事情要经历,须得有奴婢这样一个知根知底的心腹人。可若是奴婢做了郎君的侍妾,于您却不过是一个屋檐下的仇人罢了,任她谁去做都好,奴婢绝对不愿。”只要谢家不倒,就没人能威胁到谢璎的地位。自己只愿做谢璎一辈子的身边人,完全没必要去肖想那些不切实际的宠爱。” 谢璎很是赞赏,微笑着说道:“你有这份心,我也绝不会辜负了你。以后我会帮你观察着,总教你嫁个合心的郎君才好。” 汶儿不由得脸红了:“看女郎说的,好像汶儿赶着要嫁人似得。” 于是主仆二人相视而笑,感情更胜从前。 萩娘最近心情甚好。 上次郑氏装病被吓晕,终于醒来之后,没多久就回过味来,必定那是有人在背后捣鬼害她,只是没猜透萩娘是怎么动手的。少不得把严妈妈翠环翠玉都叫过来痛骂一番,那严妈妈是直接去联系那游方道士的,更是被郑氏骂的狗血淋头,只差没拉下去打板子。 最可恨的是,那游方道士趁着臧俊来找郑氏兴师问罪的空隙溜走了,还带走了臧俊和郑氏分别赏赐的金锭银锭。郑氏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要面对臧俊的质问,只把她气得假病变真病,却也不敢再让萩娘来侍疾了。 这天萩娘来到司薰堂门口,却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从门内走出来。 只见郑燕粉面含春,浅笑殷殷地慢慢走着,眉角目稍都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明显在回想着一些令人心跳不止的画面。 她有些惊讶,喊了一声:“郑燕,郑燕妹妹。”对方却好像没有听到似得,径直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萩娘总觉得这情形不是很妙,不要说郑燕明显是一副坠入情网的样子,就是平日里,郑燕也不方便经常来建康,如今却自己出现在司薰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郑氏与她不共戴天,郑燕这个小女孩的幸福,她却还是很关心的,也许是因为郑燕是她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的“闺蜜”的关系吧。 她思索了一会,却没什么好主意。通过郑氏去找郑燕这条路目前来看是行不通的,倒是找桓玄问问看还靠谱些。 如今她已然是司薰堂的熟客了,掌柜的一见她就满脸堆笑道:“女郎,我们主子在呢。”说着就要给她引路。 萩娘拦住他问道:“刚才出去的那位女子,恩,她来贵店内见过什么特别的人吗?” 掌柜的不明其意,问道:“哪名女子?女郎可知她是哪家的女公子?” 萩娘纠结了一下要不要实话实说,想了想还是说道:“算了,先带我去见你们主子吧。” 桓玄一副刚沐浴更衣的样子,如墨如玉的长发显得十分俏丽。 他故意皱起眉头,瞪着一双妩媚的美目问道:“管事的,你可知男女授受不亲,这位女郎直接闯入我的内室,坏了我的‘清白’可怎么是好?”虽然是问的旁人,神气活现的眼睛却只顾盯在萩娘的脸上,嘴边一副坏坏的笑容。 掌柜的从未见过这架势,呆如木鸡,唯唯诺诺地告退了。 萩娘也不同他置气,规规矩矩地郑重下拜,给他行了一个大礼。 他并不阻拦,问道:“这么说你继母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萩娘学他的样子皱着眉头道:“那倒还没,只是我本不能肯定她是不是害了我母亲的人,现在我已经确定,不管我要怎么对付她,不管她最终是怎么个下场,我都不会有任何不忍心。” “你本就是个无情的人。”桓玄评价。 萩娘不以为然,但并不想和他争辩。她想到刚才走出去的郑燕,连忙问道:“你这香堂里可有什么面目俊逸,家世高贵的郎君经常来光顾的?” 桓玄脸色一变,问道:“难道你想……?” 萩娘含羞嗔道:“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刚才进门的时候遇见一个熟人,是我一个朋友。她曾对我说过,在你店里遇到一位心仪的男子,又说相貌好,从穿着看着也像是高门子弟的,我不太放心,想帮她打听一下罢了。” 桓玄为难地说:“本朝男女皆爱熏香,像我这样喜欢亲手制香的男子可能不多,但喜欢熏香的男子那可是比比皆是。我这店里迎来送往也多是有钱的金主,你问得这么模糊,我还真不清楚。要不你就告诉我你那朋友姓甚名谁,我让掌柜的留意着也就是了。” 萩娘仍是觉得不妥,毕竟这涉及郑燕的闺誉,告诉桓玄也就罢了,告诉掌柜的着实不妥。 她摇了摇头,拒绝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下次我遇到她直接问她算了。” 第四十六章 陈郡谢氏(三) 桓玄点点头,十分随意的样子,他身着居家的广袖衫子,长长的衣带几乎曳地,只露出笏头履的前端,没有刻意地装扮,看上去却感觉舒心,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亲近之意。 如果萩娘是个正牌古代小妞,估计美色当前也会心内仰慕一番,只是对她这个现代人来说,桓玄是个实打实的已婚男人,因此她从没往那方面想过。 她静静地抿了一口茶,做出倾听的姿态含笑望着桓玄。 桓玄美目瞥了她一眼,“幽怨”地说起了最近自己的“奋斗史”。 原来他在投靠了琅琊王以取得了皇帝的信任后,才发现原来这位琅琊王也颇有野心。 另外,皇帝虽然按照琅琊王的推荐让他入朝为官,却始终不是十分信任桓玄。照理说,荆州世代都是桓家的封地,皇帝要真信任他,准备重用他,就应该给他荆州刺史这个位置,而皇帝却让他去做江州刺史,人生地不熟不说,离建康还最远。 萩娘听到这里,立刻问道:“现任荆州刺史是何许人也,家世如何?” 桓玄不满地说道:“陈郡人殷仲堪,以事父至孝而闻名,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功绩,也没有治理地方的才干,只是因为他是皇帝的宠臣才被派到那边的。” 萩娘猜度着皇帝的心思,抽丝剥茧地问道:“如果他是皇帝的宠臣,皇帝怎么肯让他外放为官呢?你觉得皇帝派一个心腹到荆州这个地方去做刺史,是要为了防备谁,还是为了制约谁?” 桓玄仔细地回想了一下,说道:“荆州虽然离建康不是最近,但却占地很大,土地辽阔,物产丰富,征兵征粮都是十分合适的。而且边境线上时有战乱,所以就算征兵也不会引起朝廷的误解和警惕。我觉得不是为了防备谁,只是皇帝想把这个重要的地盘分给自己信任的人而已。” 萩娘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问道:“那我反过来问你,如果不派殷仲堪去荆州,也不派你去荆州,那谁将会最有可能成为荆州刺史?” 桓玄对于这个问题好像十分清楚,他脱口而出:“不是司马家的就是王谢两家的呗。” 说完他自己愣了一下。 萩娘笑着看着他,说道:“皇帝为了不让司马家以及王家谢家拿到荆州,不惜让自己喜爱的宠臣外放,你还能说你不明白皇帝的心意吗?” 桓玄喃喃地说:“原来是这样,皇帝也并不像他表现的那样信任司马道子啊。”皇帝忌惮谢安,想要分谢家的权,是所有明眼人都能看到的事情,也是桓玄现在能活蹦乱跳蹦跶得欢的主要原因,而他却万万没想到,皇帝对自己的亲弟弟司马道子也是心存防备的,所谓帝王之心,真真是难测啊。 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自己一开始就走错了进阶之路,让司马道子推荐他,虽说立刻就得到了司马曜的接见,是一条捷径,但也让司马曜心存疑虑,觉得自己可能是和司马道子一党的。 如果这些推测都是正确的,那也可以解释为何皇帝总是不能非常信任他的原因了。 “为今之计,只有虚领江州刺史之衔,却按兵不动,并不乘机扩张势力。然后同殷仲堪搞好关系,疏远司马道子,慢慢地取得皇帝的信任才行。”桓玄一边思索,一边分析着。 萩娘赞赏地点头,调侃地说道:“南郡公高见,小女子拜服。” 其实桓玄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只是偶尔会因为身在局中,看不清其中的关键。所谓的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罢了。 萩娘出门的时候,差点被绊了一跤。那娇蛮的女子阿娇正站在门边,挑衅地看着她。 真是让人无可奈何,她又不能冲过去扯着人家的耳朵一通吼:“我跟你家主子啥事都没,你别没事找事来犯贱可好?” 阿娇不依不饶地说道:“哎,这些不要脸的女人就是这样,一个两个都是,主子都没说什么,就拼了命地自己贴上来。刚才那个谁也是,穿得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摆出一番高贵的姿态来,内里其实就是个没羞没臊的小娼妇。” 简直忍无可忍。 萩娘站住脚,回头狠狠地瞪着她。 阿娇没想到她会这样,吓了一跳,跑开三步远,一脸防备的神色。 萩娘平了平气,淡淡地吐出四个字:“关~你~鸟~事?”说完洒脱地转身离开。 阿娇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副傻眼的样子。 真的,她没听错吧,这些贵族女郎也会骂这种俗语?简直太彪悍了。 这时,只听得“噗”的一声笑,阿娇恨恨地转头去看,却见正立在门内看着这场闹剧的一位美貌少妇不好意思地掩面而笑,这少妇梳了一个华贵的十字缓鬓倾髻,正中插着一块玳瑁嵌金翠鸟钿,两边细细密密地各串着一排宝石珠玉,名目繁复,只觉是十分精致贵重的。建康城内的贵妇多是大有来头,阿娇不敢再造次,悻悻地离去了。 那少妇对着贴身的侍女说道:“这个小姑子,倒是个妙人,颇有几分名士气度。” 如果萩娘得知她这番想法,只怕当场会吐血,她只是单纯想骂娘罢了。只是当时魏晋遗风下,人人都追崇名士的高华气度,以“率意直行”为最高准则,这种特立独行行事任性,无拘无束逍遥自在的行事方式,反而得到许多人的追捧。 这种任性直率,与市井无赖的那种痞性却是不同的。魏晋名士多是熟读儒家言论,却对正统的儒家训导无屑一顾;自小受严格的世家礼仪教导,却对礼教习俗,功名富贵看得极淡。他们人生不愿追名逐利,建立功名,只愿美酒一杯歌一曲,在寒食散和酒精的迷醉下,与三两知己谈玄论道,舌灿莲花。 其中最有名的可说是“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他喜爱醉卧别人妻子的身边,还经常和自己的嫂子出双入对,谈笑风生。可当时的人不仅十分相信他,还“盛赞”他的言论:“礼岂为我辈而设也!” 这样的情怀,区区一个婢女自然是不能理解,因此她不赞同地回答自家主母道:“我看她只是个粗俗之辈罢了。” 那少妇并不与她争论,她微笑道:“你去跟着那小姑子,看看她是哪家的贵女。” 那婢女领命去了,不一时回来说道:“奴婢见她上了一辆马车,族徽是戴胜鸟衔花枝的,并不是什么高门大族,奴婢不认得。” “戴胜鸟……这么说是祖籍鲁地的,只是究竟是哪家呢……?”那少妇喃喃自语,一时想不起来,也就将此事暂时置诸脑后了。 第四十七章 陈郡谢氏(四) 这边萩娘刚离去,那边桓玄内室的琉璃锦屏后,悠悠转出一人来。 此人已过而立之年,与桓玄一样着了宽大的广袖袍服,很家居的感觉。他脸上最夺目的是那双和桓玄一样妩媚的桃花眼,稍有不同的是,他静谧的目光清澈温润,晶莹的眸子盈盈有光华在流动。而他更出众的是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指甲显然是仔细修剪过的,指尖微微泛着粉色,显得十分柔软。 如果萩娘没有离开,她一定会惊讶地发现,这男子与前日那位装神弄鬼的“白云子”还有几分相像呢。 他用好看的右手扶着下巴,一边摩挲自己剃得十分光滑洁净的皮肤,一边若有所思地说道:“宝儿,你这小相好,也算有几分聪慧。” 桓玄有点不高兴,他生气地说道:“说了多少次,别爬墙进来找我,你就不能走正门吗?还有,别老叫我宝儿,我现在是大人了,我的字是‘敬道’!” “是是,郡公大人。我只是怕你门前那些香气熏得太浓的贵妇们呛到我,我的身体可是金贵得很。”他顿了顿,又坏坏地补充道:“不管别人叫你啥,在我心里你还是那个可爱的小灵宝。” “顾~长~康~!”桓玄自诩智谋无双,却对这个损友无可奈何,谁叫他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呢,虽然他比自己年长近二十岁,却是自己唯一能够完全相信,并且毫无利害冲突的人。 他按了按额角,正色说道:“这次多谢你了,你亲自出马我才能放心,果然你不负所托。” “我可是大师啊,别人都说我画技如神,如‘春云浮空,流水行地’,要求我一幅画便是千金也可舍得。你倒好,让我去画黄符,还要跳大神……我容易吗我。”那男子作出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一双骨溜溜的眼睛却不再宁静,妩媚而又狡黠如狐。原来此人正是当代着名画家顾恺之,时人称之为“三绝”:画绝、文绝、痴绝。 桓玄白了他一眼,鄙视地说道:“你不就是觊觎我那两坛武陵桃花酒吗,德行!” 顾恺之也当仁不让,理所当然地说道:“这是自然,所谓大恩不言谢,空口白话的感谢我可不稀罕,速速把你的好酒美酒都拿出来排队让我挑是正经。” 桓玄唤仆役取来美酒,一边说道:“如今谢安虽然势大,但根基不稳,皇帝忌惮他,司马道子也觊觎着他们谢家的北府兵。虽然他没有野心,但是皇帝并不相信。因为如果他真的有这个念头,那么谢玄的北府兵和王谢两家在朝堂的势力足可以帮助他获得胜利,这也是皇帝必须要削弱他的原因。但其实,一旦谢安死了,谢家就会失去一切。除了王谧,他没有任何表面上的盟友。” “你也知道这些都是表象了,再说,就算谢安没有野心,谢玄和谢琰可不是吃素的。”顾恺之颇不同意他的观点,“一旦谢安去世,说不定谢家其他人会更肆无忌惮地争权夺利。” “这一切都建立在谢安不在的情况下,只要谢安活得好好的,谢家的地位和军权都是无人可以动摇的,谢安这个老狐狸,要他上当或者找他的把柄实在是太难了。” 这话其实说得对也不对,谢安诚然是谨慎自重的一个人,但是他待君主至诚,处理政事细心耐心,可以说是几乎完美的一位臣子。他并不是把自己的缺点弱点掩饰得很好,而是他本就不会行差踏错,要找他麻烦确实是十分困难。 桓玄不再纠结谢家的问题,他开始说起司马道子和其他拥兵自重的刺史们:“如前面我们猜测的,如果司马曜和司马道子本就不是一条心的话,这里面就大有文章可做。司马曜要抬举殷仲堪,司马道子肯定就会忌恨他,这种心思皇帝不可能不察觉。所以与殷仲堪交好是取得皇帝信任的很重要的一步,只是如果司马道子和殷仲堪迟迟不互掐起来,我们很难从中牟利。” 这话顾恺之就有点不爱听了,他本身是个极为练达通透之人,对这种争权夺势的勾当完全没有兴趣。只是自己这位小友是个心思极重的,非要去争一争这天下不可。顾恺之对桓玄的不幸童年是十分清楚的,也曾尽力帮助过他,也许就是因为当初的这一份怜惜,才奠定了他们的深厚友情。 他叹了口气,又一次试图劝说他道:“宝儿,你当真要不顾一切地火中取栗吗?虽则说,父业子承,只是你父亲这种事业,一般人终其一生都难以达成啊。” 桓玄妩媚的桃花眼眯成一线,更显得跟只小狐狸似得,他调皮地笑着说道:“我倒是想放手,架不住太多人看好我啊。我父亲那些旧部,还有一些不满现状的世族,都认定了我能争。众望所归,我想不争都不行呢。”用的是俏皮的语气,可是却透着掩不住的坚定和执着。 人各有命,各安天命。这是谁都没法勉强没法改变的。顾恺之只能暗自叹气。 桓玄知道他所想的都是为了自己好,生怕自己成为龙争虎斗中被随便掐死的那只小鱼小虾。他站起身来,抱了抱他的肩膀,诚挚地说道:“我已经不是那个哭着的无助孩童了,顾兄放心,我绝不会轻易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的,我要做的只是躲在幕后做一个看戏之人,关键时刻伸手拨动一下那些犹疑不定的棋子,一步一步地获得我想得到的东西,仅此而已。” 以天下为棋盘,每个人都想做那下棋的棋手,谁又愿意做那身不由己的棋子? 就在你自以为得手的时候,焉知身后没有那等候已久的黄雀? 这些不中听的话顾恺之不愿再说,他只能点点头,默默地做桓玄唯一的听众。 “再说皇帝的妻族太原王氏,皇后的父亲王蕴是个没有政治野心的人,这样的人心里一点欲望都没有,又对皇帝愚忠,要联合他一起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反过来皇帝也不可能仰仗他,泥菩萨一样的人,给他兵权反而是害了他。只是王法慧既然处在皇后这个位置上,就不可能不为自己以及自己的儿子考虑,听闻那个孩子有些痴傻呢,自己的亲爹靠不上的话……,长康,你可知道,后族中可还有可用之人?” 顾恺之善画,建康各大贵族世家都对他十分欢迎,礼敬有加,又因为当时流行将女眷的面容画到释道画内,就是将菩萨的面容画得与高门贵族妇女的面容相似,在当时是难得的祥瑞之事,因此顾恺之时而能进入各家内宅,听到不少朝堂上听不到的秘闻八卦。 “你可知道陈郡袁家袁悦之被皇上下令诛杀的内幕?”顾恺之犹疑地说道。 这可是小人物中的小人物,导致桓玄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问道:“不是说他曾在孝期调戏自己庶母,不伦不孝的关系吗?” “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为何当时不追究,隔了那么多年才来给他赐死,你这脑子还是那么天真,还说自己是大人呢。”顾恺之白了他一眼,说道:“其实是有原因的……” 第四十八章 陈郡谢氏(五) 桓玄亲手给他奉上一杯美酒,用无辜而憧憬的眼神看着他,脸上写了两个大字“快说”。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恩……具体是谁你就别问了。据说,袁悦之是因为和琅琊王关系太好,说话肆无忌惮,才被杀的。” “肆无忌惮?怎么个肆无忌惮法?” “听闻他对司马道子说,现在皇帝这样信任你,你就应该趁机夺取朝廷大任,排挤所有会和你分权的世家贵族,这样才能大权独揽,事事自专。”他掩饰着自己的鄙夷之色,继续说道:“只是不巧这话被皇后的弟弟中书令王恭听说了,他就悄悄去告诉了皇帝,皇帝不能动自己的亲弟弟,只能把袁悦之杀了,既是泄愤,又是警告。据说,司马道子知道这件事之后,曾经扬言要杀了王恭呢。”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皇帝果然是猜疑司马道子了,这王恭完全不肖乃父,看着也是个厉害角色……你就不能早点告诉我吗!还有,这话……是鄱阳公主说的吧,这种皇家内院的事情,除了她还有谁敢到处胡说?”桓玄不怀好意地看着他,“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和那个多情公主……恩?” 顾恺之面色微红,瞪了他一眼道:“就你想法多,再这样没大没小我可就什么都不告诉你了!你家那个母老虎管你那么严,你不一样四处拈花惹蝶?!” 两个男人一说到女人,嘻嘻哈哈地互相调笑起来,话题立马被岔开了。 这日谢安下朝回家,却发现自己心爱的儿子谢琰在书房静静地坐着等他。 他们父子俩经常相对倾谈,几乎是无话不说,因此谢安不疑有它,温和地问道:“琰儿,你有何事?” 谢琰却没有说话,默默地下拜,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谢安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也被他这架势吓到了,他急忙问道:“怎么了?可是你妹妹出什么事了?”在他看来,家里几个子侄都颇为靠谱,唯一可能会捅篓子的就是谢琰的亲妹妹谢璎,若是她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来,做父亲的和做哥哥的少不得还得为她善后。 谢琰摇摇头,还是恭恭敬敬地跪着并不起身,他神色复杂地仰视着自己心中最为崇拜的人,清秀的眉毛微微皱起,为他艳丽的脸庞平添了一股忧郁。 他纠结再三,终于说道:“父亲,儿有一事相求。” 谢安此时已有三分猜到他所为何事,这儿子行事为人都很正派,绝不可能作出什么有违家声的事情来,如果此事又和谢璎无关,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那唯一一件他自己不能决定的事情。 果然谢琰在他鼓励的神色下,脸色微红,嗫嚅道:“父亲,儿心仪一女子,辗转伏枕,卧而不寐,思之深且久也……” 谢安并不责难他,他来回踱了几步,细细思量后又觉犹疑,便试探着说道:“孟子曰,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而少艾,这是十分自然的事情。我们谢家也不是那穷讲究门第的世家,你若有喜欢的女子,即使身份并不相称,待你迎娶正妻之后抬回来做个贵妾也是使得的……你这事,可是还有什么别的为难之处?” 谢琰脸色果然白了,他急急反驳:“父亲,那女子……不愿为妾。” 谢安忍不住斥道:“琰儿,你也糊涂了不成?” 谢璎嫁到王家之后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就好似那无知妇孺般一哭二闹三上吊,已经让谢安头疼不已,要不是谢璎五官十分肖似谢安谢琰,他简直要怀疑这女儿究竟是不是自己的血脉,怎的性格跟自己的沉稳完全不相似。 如今倒好,一个两个都是这样,连自己最懂事最伶俐的二儿子也来闹这出。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谢安简直哀怨得要吐血了。 谢琰不敢再说话,只用祈求的神色望着自己的父亲,在他心目中,父亲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 如果父亲愿意帮他,如果他能娶萩娘为妻,他将会尝到多么甜蜜的幸福滋味啊。 只是,谢安这时皱着眉头闭起了眼睛,那痛心的神色让他看了觉得害怕。 此时谢安已经逐渐平静了下来,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慢慢地说道:“瑗度,身为父亲,按理不该在你面前提起,但是你可知道,当初……我又何尝想娶你母亲呢?!”一切都是身不由己。 “我们生于谢家,长于谢家,从小所享受,所得到的一切尊荣都是因为我们的出身。” “如果你不是谢琰,不是谢家最有前途的男子,你自然可以随意娶你喜欢的女子为妻。只是你的出身是不能改变的,你不能在享受家族给你带来的特权时甘之如饴,在需要你为家族作出贡献的时候独善其身,琰儿,你所希望的事情是不可能达成的,你自己应该很清楚的吧。” 谢琰辩解道:“儿已经想过,如今谢家已有幼度能够继承您的事业,儿愿意避而让之,只做一富家翁足矣。” 谢安又好气又好笑,他扶起自己的傻儿子,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以为,你作为我谢安的嫡子,是你愿意做富家翁就能做成的吗?不错,我们谢家南迁之后,确实是广置田庄,又完整地带回了所有家财,甚至可以说,近年来积累的钱财比之前我们本来就有的又多了数倍。只是,难道你以为如今这世道是只要有钱财就可以安居的吗?” 他神往地望着远处,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他心心向往的会稽东山,如果能抛下手中的一切,到自己喜爱的地方隐居,不用理会这纷扰的战乱,处处都有陷阱的政局,那将会是多么美好的事啊。 自己这个傻儿子,平时精明伶俐,多智近妖,只是毕竟年少,在面对这男女之情的时候,竟也和普通的少年男子一般失了理智。 谢安并不气恼,有血有肉才显得完整真实,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是一个世故,只会算计的人。 那样的人生,实在太苍白。 第四十九章 陈郡谢氏(六) “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我同意你这样做的后果。” “首先,我活着时候,我那些政敌会不遗余力地攻击你,甚至你会成为我的软肋。世家联姻,是百年来的惯例。击退苻坚之后,你已经站到这样高的位置,以至于所有人都能看得到你,你却要做这样违背世俗礼法的事情,别人再怎么对待你都是正常的,我也并不能仗着自己的权势来帮助你。” “其次,我死了之后,你从兄谢玄手握重兵,朝中却孤掌难鸣没有相扶持的人,很快就会被排挤,如果他起兵反抗就是造反,其他世家会很乐意来镇压他,顺便分一杯羹;如果他不抵抗,他的兵权也很快会被瓜分。” “谢家一旦失势到那样的程度,之前所有捧着我们仰仗着我们的人,都会迫不及待地赶来踩我们,把我们碾落尘埃,挫骨扬灰。那时候,你还想做你的富家翁,简直是痴人说梦。” 这些事情,谢琰并不是没有想到过,只是被自己父亲这样当头棒喝,剖析得这么清楚,他不得不去面对他尝试避开不去思考的现实,父亲说的都是真的,都是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事实。 “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别说你只是我的儿子,即使你是皇帝的儿子,即使你是皇帝,你都没有可能肆意妄为。你以为太原王家的王法慧是因为得了皇帝的喜欢才做了皇后的吗?宫中最得宠的张贵人夜夜专房,却始终是个妾,这就是名分,是礼法,是世代传承的规矩……” “现在这种混乱的随时会有战争的局势下,只有获得绝对的权势,让所有世家的脑袋都对你俯首,让每一双执武器的手都对你效忠,没有人敢挑战你的权威,没有人能牵制你的任何决定,你一个微笑,花朵都必须为之盛开,你一个眼神,所有的人都只能顺从你的心意……” “只有到那种时候,你才能不计后果,随心所欲地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而你,就将会承担你做的每一件事情造成的任何后果……” 谢安越说越激动,他其实在说着他自己的心声,即使是号称纯臣的谢安,难道就没有自己的私心吗? 在这个世界上,哪有人不希望全天下匍匐在自己脚下,哪有人能拒绝能够自由自在恣意妄为的诱惑? 谢琰的眼睛却越来越亮,他清楚地看到了一条可行的道路,他也觉得自己有能力走向那条道路。 谢家有声望,有军权,现在,一切都还不算太晚,不是吗? 谢安看到了他眼神的变化,吃了一惊,突然醒悟过来,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 他赶紧补救道:“这些都是不可能的,所以你不要在期望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了,明白了吗?” 谢琰垂下头,悠悠地说了一句:“明白了。” 这世界上,有的人会仰仗自己的权势,罔顾别人的心意而任性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有的人善于取巧,能寻找各种礼俗的漏洞来达到自己见不得光的目的;有的人善于自我安慰,会给自己做出的无理的事情披上冠冕堂皇的外衣;有的人会用懦弱的外表进行欺骗,获取那些本不可能属于自己的东西。 只是,谢琰不是任何一种人,他心如光风霁月,坦荡若明镜。 他想做到的任何事情,他都会尽力去做,不管过程如何艰辛,不管结局是否圆满。 人生苦短,有的人,不知生从何处来,死到何处去,穿衣吃饭碌碌一生,这样的一生,如梦里来梦里去,糊里糊涂几十年甚至一百年,都只是一眨眼就过去了。 而一颗坚定的心,则是一念永恒。 两人一时间一齐沉默了。 而这时,书房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好奇的声音。 “哥哥到底喜欢上哪家小姑子了,我这个做妹妹的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呢!” 原来谢璎已经听了好一会壁脚了,谢家下人没人敢拦她,她又素性胆大调皮的。 谢安谢琰双双大惊失色,不知道刚才说的话她究竟偷听了多少去。 只见她毫无芥蒂地扑过来抱住谢琰的手臂,撒娇道:“哥哥,你就告诉我吧,我很好奇呢,哪家女郎能轻易获取我家冰美人哥哥的芳心啊?”她虽然出嫁了,举止还是和少女时无异,半点也没有改变。 谢安微笑着皱眉道:“都是人家的媳妇了,还这么随随便便地往家里跑,还好没把你嫁到皇家,你这性子能不能在宫里好好活过三天都是问题。” 谢璎无奈地说道:“父亲,我们家和王家就在同一条街道同个巷子,翻个墙头就到自己家了啊。” 谢琰嘲笑她道:“你怎么还‘我们家’,‘王家’的,现如今你才是正经的‘王家’人。再说了,你会翻墙头吗,你能不能爬上去还是问题!” 谢璎不服气地要拉他去证实自己能“爬”墙头,一时拉拉扯扯的,谢安严肃的书房里乱成一团。 谢安不胜其烦,忙问道:“你回来可有什么事?” 谢璎这才想起自己回家找父亲的原因,她说道:“父亲可知道,戴胜鸟衔花枝是鲁地哪个家族的族徽?” 谢安虽博闻广记,毕竟年纪大了,对朝中不显赫的家族并不十分清楚,他用疑问的目光望向自己的儿子,却见谢琰一脸惊讶的样子看着谢璎,他猜不透这两个孩子打的哑谜,于是便赶两人出去,说道:“这等小事,你问你哥哥去。你们兄妹许久未见,一起去给你们母亲请安吧。” 两人相携出门,一边还听见谢璎喋喋不休地问道:“哥哥,你是不是也不知道啊,其实哥哥没有我想象的那般聪明呢……” 谢安被那个“也”字刺伤了,他赌气地找出书架上那本厚厚的黄色典籍,翻了又翻,目光终于停在那个“臧”字上。 当晚,谢安对嫡妻刘氏悄声说道:“我看这朝堂的局势不太好,你要做好我引退的准备,别到时候措手不及。” 刘氏一惊,刚要问话,被自己夫君轻轻按住了嘴,谢安颇为温柔地说道:“司马家势大,皇帝又颇有成算,我只是未雨绸缪,目前还没有到这个地步。只是你一向有几分性子,我也从不想拘束了你,须知凡事过犹不及,各种与人交往的方面都要留有余地,莫要以为我的地位还如前一般行止。” 刘氏柔声说道:“夫君不必担心我,我虽性子不好,也知道夫荣妻贵,一损俱损的道理。如果真有那一天,哪怕是吃糠咽菜,我也会以夫君以儿子为先,绝不会皱半记眉头。” 她与谢安少年结发,现在已四十多岁,却还颇有几分真性情,那认真的样子十分可爱,谢安不由得失笑,他又想到一件事,说道:“琰儿的婚事你先莫着急,等过一段时间局势如果有所改观再说。” 第五十章 寒露(一) 太元九年的冬天就快要来临了。 寒露这一天,臧府西苑的丫鬟们忙作一团。 采葫采蕴两个小丫头在采葑的指挥下把一盆盆菊花搬来搬去,只听采葑一会说“女郎说喜欢那几盆紫色的翠菊,要放外面点”,一会又说“放在路中间,女郎要怎么走嘛”,把两个小丫头折腾得够呛。 采葫是个心直口快的,抢白道:“采葑姐姐,你倒是想想好,到底要放哪儿,我们搬来搬去好几遍了,也很累呢。” 采葑哑口无言,恼羞成怒道:“你个小蹄子,我们女郎就是待下人太和善了,倒惹得你现如今搬几盆花都推三阻四。” 采蕴看她们要吵起来,忙打圆场道:“采葫姐姐,你先歇着吧,我来搬就是。” 采葫也不是个浑人,一时逞快而已,见她这般,笑吟吟地给采葑行礼作揖道:“是我躲懒了,采葑姐姐教训的是,以后再不敢了。” 采葑这才作势骂道:“好吃懒做的小蹄子,下次再这样看我不撕了你。” 忙活了半天,菊花总算是摆好了。 寒露这个节气和重阳很相近,习俗和后世的重阳是一致的,就是赏菊登高喝菊花酒。 京口附近虽然山也有几座,萩娘一个人却没心思去登高,只吩咐在自家院子摆酒喝,赏赏菊,就算是过节了。 自从上次抓鬼事件后,郑氏一时不查脱口而出的几句话,让她尽失臧俊的欢心,虽然表面上没有受到任何责难,谁都看得出来,郑氏在老爷面前已经说不上话了。 即使臧氏只是个人口简单的小家族,下人们也惯会捧高踩低的,除了郑氏的陪房严妈妈,几个得用的管事妈妈更是对郑氏阳奉阴违,郑氏心里有鬼,自然也只能忍气吞声,不敢发作的。 随着萩娘年纪渐长,家奴们也有不少转而向她献殷勤的,女郎早晚要嫁人,当年阮氏的嫁妆大家都看在眼里,将来必定要跟着女郎嫁出去的,能做女郎的陪房也是件好差事呢。 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就连臧家这么一座小庙都不能免俗。 郑氏与萩娘的此消彼长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这不,连最好的菊花都忙不迭往萩娘这送了,这都是私底下的小动作,又有谁能说个不字。 没精打采的翠环来到西苑一看,就被气得不行,这里的菊花,各色都有,姹紫嫣红的,哪像自家夫人那边的菊花,死气沉沉,一律都是最普通的黄色。 这帮狗眼看人低的下人,回去就告诉主母,必要恨恨地打他们板子! 她勉强压着怒气,站在门前行礼道:“给女郎请安。”萩娘点点头示意她进来,翠环生硬地下拜,回话说:“主母差奴婢过来问问,女郎今晚可会去正院用膳?” 萩娘是巴不得去给郑氏添堵,只是今天自家院落都准备好了大家欢聚一堂的,李妈妈又大展雌威正在奋力下厨呢。她犹豫了一下,试探性地问道:“父亲母亲可吩咐我去了?” 翠环老老实实地说道:“回女郎的话,奴婢多日未见老爷了,老爷并没有吩咐过奴婢什么话。” 萩娘正注视着她,当翠环说到“老爷”这两个字的时候,只见她明显神色有所松动,隐隐有一丝娇羞,一丝温柔。 萩娘忍不住微笑起来。 翠环不明所以,狐疑地看着她。 萩娘起身走下榻来,扶起她的双手,盯着她的眼睛,充满蛊惑地一个字一个字说道:“我帮你。” 不过是半盏茶的时间,当翠环托着一小壶菊花酒从西苑出来的时候,她的心情和来时完全不一样了。这无聊黯淡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自己面前有一个绝好的机会,只看自己愿不愿意把握了,女郎和夫人的不和是她们的事情,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她不断地安慰着自己,一边摩挲着精致的酒壶,一双脚却不受控制地向正院书房走去…… 这边西苑里,李妈妈正吆喝着小丫头们摆菜端酒,忙得不亦乐乎。 由于刘寄奴在这院子里已经是常客了,所以每次他出现的时候众丫鬟都自动把他屏蔽了,只当他不存在。只有采棠,每次寄奴一出现就双眼一亮,第一个跳出来同他打招呼,嘘寒问暖。 “棠儿妹妹,看我给你带什么好玩的了。”寄奴在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小猪,原来是一块采棠送给他的手绢,寄奴又细心地叠成了一只小猪送给她。 采棠拿着那只代表自己和他一样生肖的小猪,只觉得哭笑不得。她既是心喜他的用心,又是嗔怪他把自己的帕子还了回来,脸上的表情一时十分复杂。 萩娘已经看到了寄奴,含笑向他望来。她今日穿了一件束腰的夹袄,小小的身板已经有发育的迹象,很有一种玲珑的曲线美。她宽大的袍服在风中飘飘然,白皙清秀的小脸上露出温柔的神色,在黄昏的夕照下看起来如诗如画,如释道画上的执花佛母,神圣而亲切。 寄奴的眼中有一瞬间的失神。 说是赏菊,可这菊花在暮色中基本赏不了什么美态,萩娘很是惆怅,一杯又一杯地喝着清甜的菊花酿。采棠和寄奴俩人自顾自玩得开怀,嘻嘻哈哈的,本是很热闹的场面透过萩娘寂寞的目光看过去显得很是刺眼。她思念的人都在远方,溧阳的弟弟不知道在做什么,建康的……不该去思念的人还是不要去想了,人各有命,各安天命不是吗。 那边的正院,却暗潮涌动着。 臧俊已经独自在书房住了好些天了,他已不再是那个年轻的,情难自持的少年。 当那天亲耳从郑氏口中听到那些话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怎么可能?郑氏为了名正言顺地嫁给自己,居然做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居然连有桃也是她安排的。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的眼睛,因此当郑氏辩解说都是自己一时惊慌随口胡说的时候,他愿意掩耳盗铃地相信她。 只是,他骗不了自己的心。 这一切不可思议的事情,应该都是真的吧,他何德何能,居然生生害死了自己的妻子和自己最爱的女人,为什么偏偏是他? 他一会回忆着与阮氏初婚时缠绵悱恻的爱恋,一会又仿佛看到了有桃明媚的笑容和温柔的双眸。在那些短暂的破碎的片段之后,长长久久的是郑氏多年来对自己无微不至的体贴与关怀,是郑氏生下自己的两个儿子后那充满母性光辉的柔和面庞,少年时的情爱格外难忘,可身边人才是最值得珍视的,他一直明白这样的道理,只是郑氏做的事情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是他错了吗?是他的三心二意,害了这三个娇柔美好的女子。 翠环已经在门外徘徊了好一会了,由于臧俊吩咐过不需要有人服侍,因此她大咧咧地站在他书房门外也没人询问。 她犹豫着。 这是完全的孤注一掷,根本没有退缩的可能。 之后她要怎么面对郑氏的责难?翠玉和严妈妈会怎么看待她? 郑氏的院子是她的小世界,是她至今为止平静地生活的地方。如果她做了这样的事,那个世界不再会接纳她,如果老爷不喜爱她,不能为她挡风遮雨,她就无处可去,走投无路了。 可如果老爷喜欢她呢! 她带着强烈的期望和宁愿粉身碎骨的破釜沉舟的决心,走进了书房。 她赢了。 臧俊无知无觉地喝了那酒。 在一阵清秋萧萧而至的风中,她如一朵庭前的落花,达成了自己夙愿。 第五十一章 寒露(二) 臧家掀起了轩然大波。 郑氏听到下人回报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是这么几个字,分开都认得,拼在一起怎么就听不懂了呢?什么叫“主子抬了翠环做姨娘,吩咐了搬到主屋去住”?那小贱蹄子,她怎么敢? 昨天派了翠环去找大娘,左等右等不见她来回话,还以为是大娘刁难她,也没敢去要人。 谁知道今天一早就闹了这么一出,要说跟大娘没关系,她就算自欺欺人也难以相信。 可恨这小贱蹄子,要不是早有了这心思,谁又能害了她不成。 郑氏简直是没法相信这件事是真的,谁都可能,她的翠环怎么会,她们俩可是一块长大的啊。 老爷更是明摆着给自己没脸,连个走过场的给主母敬茶的流程都省了。 臧萩娘,算你狠,明晃晃地把自己的左膀右臂给挖跑了,这招釜底抽薪可真是使得漂亮。 翠玉和严妈妈也觉得简直不敢相信,其实有时候人难以接受一件事,不是因为事情本身不可思议,而是因为一切来的太快,简直跟做梦似得,事情就发生了。 昨天翠玉还在和翠环为了服侍郑氏的一些小事斗嘴,今天翠环就永远地离开郑氏的院子了,翠玉可不敢想着翠环能以德报怨对自己好些,如果翠环能得势的话,恐怕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自己。 翠玉悄悄地来到萩娘的院子,说起这最新的八卦道:“翠环不是主母派去服侍老爷的。” 萩娘悠然自得地点头,理所当然地说道:“不错,是我派去的。” 翠玉一愣,狐疑地看着她。 她微微笑着,用平静的语气说道:“你又何必惊讶,驱鬼那一日郑氏亲口说的话我都已经告诉你了,为郑氏办事能落个什么下场,看有桃就知道了。至于我,所有能让郑氏不快的事情我都乐于去做,所有愿意向我靠拢的人我都愿意诚心诚意地接纳,我与郑氏,必有见分晓的那一日。” 翠玉抖了一下,她颤颤地说道:“翠玉愿为女郎效力,还请女郎莫要疑心。” 那边郑氏已经快被气疯了,就算是在郑家,就算还是她做庶女的那些灰暗的日子里,主母也不会这样地对付她。世家有世家的约定俗成的规矩,就算是欺负人,也是有套路的。而萩娘行事完全不按套路来,只叫她无可奈何,好比一个善弈的国手,对上一个不知规则的新手,也会觉得茫然。 这时乳母抱了郑氏的两个孩子过来请安,郑氏一见自己白白嫩嫩可爱的儿子,心酸的眼泪不由得流了下来。她已经站在了悬崖上,这虽是女人的战场,却比男子真刀真枪的厮杀更为惨烈,后宅里阴暗又见不得光的手段百出,比男子对阵的武器招式复杂多了。千古艰难唯一死,可她却不能死,不能退,她有自己的血脉,她必须保护他们,不管付出什么代价。这两个孩子还那么幼小,他们不知道生活的艰辛,还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他们能依赖的只有她。 如果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就好了。 郑氏想起了自己年幼时初见臧俊的那个春天,也是在臧家的田庄,她被寄养在附近的时候,偷偷地望见了在树下看书的他,也第一次从下人口中听到了他的名字。 他总是低声细语,神态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然而,即使是对自己身边伺候的侍女说话,他也是客客气气十分和善的。她是多么地羡慕那名侍女啊,能与他这般亲密地交谈,服侍在他左右。 在那之前的人生里,她所面对的人都十分粗鄙。 那些郑家下等的奴仆,自己没有地位,生活也惨淡,却特别嫌恶身为庶女的她。 他们对她怀有怨恨,因为她的身份比他们要高,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然而,在郑家这样的大家族里,一个小小的庶女没有了亲生母亲的照顾,实际上她的生活还不如一个奴婢。 他总是在午时过后吩咐家奴在树荫下摆台子看书,有时也画画写字。 因此每天一到午时,她就想办法溜出来在附近徘徊,一边控制不住地往他平时出来的方向张望。 有一天,下人按照他的吩咐把台子和笔墨都摆出来了,只是他自己却迟迟没有出现。 她不由得十分焦灼,心想也许今日他并不愿意出来了吧。望着那边他时时摩挲的墨丸,和他亲手写过字的毛笔,她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虽然她心里痒痒地很想摸一下那些曾被他抚摸的物件,却怯生生地不敢动手,那墨是那么精致,搓得浑圆,细细地刻着描金银的花纹;那白玉的镇纸,雕的是如意吗? 她正呆呆地欣赏着这宝藏的时候,突然背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你也想画画吗?” 此时臧俊已经走到了她身边,他的脸上浮起了笑意,是对一个小女孩的宠溺。 他一头秀美的头发没有梳成高高的冠髻,而是随意地扎在脑后,原来刚才他是去洗发了才出来晚了呢。 年幼的郑氏怔怔地望着他,他的目光是如此的温暖、柔和而多情,他的笑容是为了她而绽放的,他的声音亲昵而宠溺,他又问道:“你会画吗?” 她摇了摇头,如一只受惊的小白兔一般跑了开去,远远地溜走了。 她一直仰望的他,居然和她说话了, 有时候浑浑噩噩地活着也是一生,而有时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似乎什么都并没有发生,但是整个世界在她眼中都已经不同了。 花草树木还是一样的花草树木,日月星辰也还是按时升起又黯淡,但是她的眼睛却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她明白了,自己的宿命。 不懂得爱情,也不懂得更多的人情世故,但是她明白自己有了非争取不可的东西,为此,她会奋不顾身。 她的世界没有任何人,只有他。 当有一天,那熟悉的树荫下再也没有出现他的身影,她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第五十二章 寒露(三) 为了他,为了能站到他的身边,她终于迅速地成长了,学会了那些她曾经不屑的阴谋诡计。她让自己生病了,又使计把这消息告诉了郑家老夫人,心忧子嗣的太夫人果然绕开了厌恨她的嫡母,派人把她接回了郑家。她又百般伏低做小地讨好夫人和自己的诸位嫡出兄姐,这才能为自己争取到了些许自主的能力。 当她回到那个田庄,又一次遇到他的时候,他居然不认识她了。他的目光还是那么柔软,那么脉脉含情,只是他的眼中并没有熟识的惊讶,只有被已经长成的她的美貌吸引的惊艳。 多年来心心念念思念的人居然已经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甚至可以说,从来不曾知道过,有这样一个女孩,远远地窥视他,仰望着他。 然而她却并不怨恨,只是义无返顾地投身于他怀中,阮氏也好,有桃也好,只要是挡在她面前的人,她都毫无怜悯。 她也曾想善待心爱的人的子嗣,孩子是那么地纯真。只是,有一天,她在阮氏的大女儿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目光,是她自己年幼时的那种目光,充满了厌世的憎恨,充满了对她的敌意,虽然一个转眼就消失了,但她绝不会错认那种目光。 如果她只是一个人,那她无所畏惧,可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有限的精力只能用来照顾她和他的孩子,绝对不许任何人,有些许可能妨害了自己的一双孩子。 而翠环这个小蹄子,居然在她的眼皮底下觊觎着自己心爱的人,这是绝对不可饶恕的。 处于风暴中心的翠环,正在正院侧屋内战战兢兢地整理自己的衣物。臧俊一时疏忽没有给她拨丫鬟,她也没有开口要求。她只怕夫人的怒火,不知道自己这番虎口夺食会引来夫人怎样的报复。虽然郑氏已然失势,然而晋朝重孝悌,礼法森严,主母要对付自己这不知好歹的侍妾,是再简单也不过的事情了。 不过,她并不后悔,老爷虽然已有了四个孩子,仍是那么英姿焕发,甚至比自己想像的还要温柔。想着昨夜臧俊抱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呼唤自己‘卿卿’的样子,她心里涌上一阵幸福的感觉,能被这般俊美的郎君疼惜着,即使是要为此受再多的苦她也是甘之如饴。更何况,老爷一定会护着自己的,她只是提了提害怕郑氏,他就让她住在自己身边了,他还是十分重视她的呢。 这时,除了郑氏她最不想看见的另一个人来了,翠玉施施然出现在她门口,一双似乎洞察一切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看着她,脸上似笑非笑的。 “给朱姨娘请安~~”翠环虽是郑氏的家生丫头,却是有自己的姓氏的,只不过之前从未有人关心过她姓什么罢了。此时,翠玉虽然是依礼问安,只是那声调却不像是礼敬她的,只怕还含了七分鄙夷。 翠环只能强打精神对付着她,她挤出一个笑容来问道:“翠玉妹妹可有事找我?” 翠玉抓住一切机会呛她:“可千万打住了,我可当不起朱姨娘一声妹妹,姨娘当我也是那叫狼叼走了心,没脸没皮没羞没躁一味肖想主子,背弃主母之人吗?” 翠环被她说中了心事,脸上又多了三分愧意,她并不接话,默默地等翠玉开口。 翠玉见她蔫了,也见好就收,顺势说道:“主母唤你去请安,说要喝你的姨娘茶呢。” 翠环抖了一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只是白天臧俊并不在家,她连个能求助的人都没有,许是郑氏就是特地忍着等到臧俊出门了再来召唤自己的。 在这府里她是孤立无援的,只能自己靠自己了。她不由自主地扶了扶自己新梳的妇人发髻,定了定神,强作镇定地跟着翠玉走了。 那边严妈妈正在劝着郑氏:“老爷纳姨娘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夫人如今只能表面上安抚着翠环,私底下却摆布着她,让她怀不上老爷的子嗣就行了。一个没有儿子的姨娘,就算再得宠也翻不了天。” 郑氏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满心满眼都被怒火湮没了,恨不得生吃了翠环。她烦躁地一边点头答应,一边急迫地说:“不管怎样,这次总要给她点苦头吃的,不然我这主母还有什么威严。” 严妈妈叹了口气,淡淡地说道:“夫人放心,奴婢都准备好了。” 两人说着就见翠玉引着翠环进来了,翠环一见到郑氏,下意识地脚一软,就跪了下去,说道:“给夫人请安……”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严妈妈见她这般伏低做小的作态,也不好斥责她,只拿眼去瞟郑氏,指望她宽和些。 郑氏是大家族里面摸爬滚打出来的人,这种示弱的手段她不仅见过,也亲自用过几次,敌强我弱,示弱是麻痹强者最好的策略了。而一旦给了弱者机会爬到强者头上,她会用加倍的手段去撕扯践踏强者,用以掩饰她内心不愿承认的那股自卑。 看着翠环头上明晃晃的妇人发式,她压抑不住自己的怒气,恨恨地踢了翠环一脚,直踢得她伏倒在一边,不敢做声。 翠环忍气吞声,柔弱无助的样子落在郑氏眼里,更是惹得她怒火中烧。 这惯会装样的小蹄子,那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是装给谁看呢?跟在自己身边那么多年,自己从未苛待过她,却在自己最失落的时候给了自己狠狠的一刀。以前郑氏从未仔细观察过翠环的容貌,如今细细看来,却觉得她面目并不十分精致美丽,只是那年轻粉嫩的面容上,还带有一丝甜美的天真,和当年的有桃有些神似。那新承欢之后显得更为明丽的两颊,还带有初为妇人含蓄的羞涩红晕,真真是我见犹怜,难怪勾走了自己心爱的男子。 郑氏勉强压下火气,使了个眼色给严妈妈。 严妈妈会意,连忙上来打圆场说道:“翠环,不是妈妈说你,你这行事也太不妥当了,便是你有这个心,也要和主母说,你怎知主母不会答应你呢?我们都是从郑府过来的家生子,一家一当全部荣辱都牵系在主母身上,不管你怎么想,在外人看来你都是夫人的人。打落牙齿和血吞,夫人就算再生气,你还是我们自己人,以后更要尽心服侍老爷,夫人也会管照你的。” 一番话,既是抚慰也是敲打,翠环低下头去,心内却冷笑,若是告诉夫人,自己还不知怎么死的呢。至于以后,夫人不弄死她算是好的了。 严妈妈又说道:“你来奉茶吧,夫人喝了你的茶,你才是正经的姨娘。” 第五十三章 寒露(四) 翠环被这话蛊惑着,双手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接住了那杯茶。 只见那茶杯通体碧绿,胎质细腻,确是最上好的茶杯,难得的是当时工艺粗糙,这般又细又薄的瓷器着实罕见。 翠环一接之下就觉得十分烫手,普通茶杯都是粗瓷,厚厚的杯壁也让茶水不会烫手,而这瓷杯显然是郑氏从压箱底的仓库里特意找出来的,薄薄的一层瓷里面是滚烫的热水。她心知不好,只能稳稳地端起,用祈求的目光看着郑氏。 郑氏本就是要她好看,又怎会轻易喝了这茶。她只静静地坐着,也不说话,也不接过茶杯。满心满眼都怀着恶毒的期望,盯着她越来越红的手指。 翠环生生咬牙,忍住手上的剧痛,用自己浑身的意念,坚定地稳稳端着杯子。 在郑家她听说过也见过这种情景,主母刁难侍妾的百般手段中,这只是小儿科而已,如果她连这一关都过不了,她哪有胆子去触郑氏的虎须。 时间慢慢地流逝,她终于觉得手上的茶水不那么烫手了,唇边浮起一个微笑。 她挺过来了。 严妈妈看到了那个微笑,默默地为她的天真叹了一口气。 果然郑氏恶毒地笑道:“严妈妈,我看这茶也凉了,你去换一杯来吧。” 翠环惊惶地看着郑氏,眼底终于流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惊恐。 夫人是认真的,她决心要整死自己…… 当翠环用已经烫伤的手指端起第三杯茶的时候,她精神已经完全崩溃了,泪流满面地恳求郑氏道:“夫人,奴婢知道错了,求夫人饶了奴婢吧,奴婢真的受不住了……” 郑氏笑吟吟地用眼角瞥了她一眼,心平气和地说道:“不会吧,我看朱姨娘端得稳得很呢,端个个把时辰不是大问题。” 翠环瑟瑟发抖,她终于明白,自己选择了怎样一条路。 在臧家,没有一个人能帮助她,这漫长的日子,她就算不愿意也一样要受着。 一切都回不去了。 终于,她手滑了一下,那杯茶如郑氏期望的那样,跌落在一边,精致的瓷片碎了一地,滚烫的茶水洒了一些在翠环手上。她已经不知疼痛了,她伏下头,长久的担惊受怕之后,她心里反而一阵轻松,还有什么伎俩都放马过来吧,最差不过一死而已。 郑氏对严妈妈说道:“看来这姨娘茶,翠环并不想我喝呢,还故意把我心爱的越窑青瓷杯给打碎了,按照家规,应当怎样处罚呢?” 严妈妈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回主母的话,翠环这般骄纵,对主母不敬,依礼自然是要小惩大诫责打一番的。只是……主母心地宽厚,只怕能饶过这不懂事的奴婢吧。”说着直往郑氏使眼色。 郑氏却一发起了性子,她不理严妈妈的话,吩咐道:“既然要打,那就请家法吧。” 翠环两眼一白,差点没吓晕过去,手烫伤了没事,身子给打坏了,她还怎么服侍阿郎啊。而且,看主母这架势,多半是要下狠手,郑氏果然是容不下自己,她要的是自己的命。 早知道会这样,她就是死活赖在正房也不敢来郑氏这啊。 两个高头大马的家奴拿着板子走上前来,臧家阿郎待人宽厚,郑氏之前也慈眉善目的,家中少见打板子之事,因此这两人并不熟练,犹犹豫豫地琢磨着怎么下手,是真打还是做做样子。 正在此时,门外堪堪传来一个声音“母亲今日得闲呢,竟亲自管教起下人来了?” 果然是萩娘,带了崔妈妈和李妈妈,扶着采苓的手,“正巧”站在郑氏屋外,用看戏似得语气说道。 郑氏不搭理她,只管吩咐家奴下手。就算是萩娘,又有什么资格管自己老爹后院的事,她当然是照打不误。 萩娘也不与她争辩,自顾自地走进屋坐下,微笑着指点道:“你们两个,下手可要狠一点啊,好叫这贱婢知道主母的威风。” 郑氏以为她是来给翠环撑腰的,听她这么说,只觉十分疑惑,翠环更是又惊又怒,不明所以。 萩娘继续说道:“你们只管照着这贱婢的腰啊背啊什么的地方下手,别去打那没用的腿啊臀啊什么的,只管一板子把你们新姨娘给打废打残了,好教我爹爹知道,你们两个才是那心里只有主母,不知尊主的好奴才呢。” 两个家奴听了她的话,吓得不敢动手,唯唯诺诺地立在一边。 是啊,主子回来了,不能发作主母,自己这两个动手的,岂不是就成了替罪羊撒气桶了。 这活计千万做不得,不做一时还死不了,做了可就必死了。 翠环这才明白萩娘真的是来救她的,心里一阵激动,如同抱上了救命稻草。 郑氏对萩娘怒目相视,却也拿这两个恭恭敬敬但是死活不肯动手的家奴没办法。 正僵持着,只见门外又大步飞奔进来一人,正是臧俊。 翠环的眼泪不由得喷涌而出,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缩在臧俊怀中,撒娇道:“夫君,妾身差点就见不到你了,夫君,你终于来救我了……” 臧俊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碎瓷和翠环烫伤的手指,又见到两个执家法的家奴在一边唯唯诺诺不敢说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感激地对萩娘点点头,问郑氏道:“朱姨娘犯了什么错,你要如此罚她?” 郑氏见他进来就吓了一跳,见他为了翠环露出这般严峻的神情,更是羞怒交加,她此时势成骑虎,不愿意放软姿态的,嘴硬道:“严妈妈好心请了朱姨娘敬茶,她却把杯子砸了,这不是不敬主母是什么?” 臧俊只觉得无比厌恶,说道:“即便如此,也不至于要请出家法,你这居心实在可恨。” 郑氏若真聪明,此时就应该讨好卖乖,给臧俊个台阶下也就抹浆糊混过去了。 只是越是精明的人,遇到自己的死穴越是容易犯浑。 她痛哭起来,说道:“夫君已多日不见妾身,可见是厌弃了妾身的,如今又要宠妾灭妻吗?” 臧俊见她开始胡搅蛮缠,更是烦躁,说道:“为何厌弃你,你自己心里有数。至于到底是我宠妾灭妻还是你善妒不容人,你更该反省明白。” 第五十四章 寒露(五) 他纡尊降贵地扶着翠环,走出门去,一边回头吩咐道:“朱姨娘身体不好,以后不要叫她过来给你请安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去了。 郑氏的眼泪僵在脸上,面色惨白,跌坐在榻上。 她忽然发现屋里还有一个萩娘正微笑着看她的好戏,不由得跳起来,愤怒地骂道:“你这个不孝女,这一切都是你搞的鬼!你别否认,我知道,这都是你安排的,那天翠环就是去了你那才出了这事!” 萩娘含笑道:“没错,是我安排的,我为何要否认?母亲,儿为父亲安排了温柔可心的枕边人,是大大的孝顺啊,怎么母亲会觉得儿不孝呢?难道母亲真的像父亲说的那样,面善心恶,妒忌成性吗?” 郑氏不由得被她的话噎住,无法辩驳。她不依不饶地问道:“为何你要这么做?这多年来我也不曾苛待你,你何故要与我这般作对?我们相安无事不行吗?” 萩娘惊讶的眼睛盯在她脸上,笑道:“母亲难道以为萩娘和父亲一样,是聋的瞎的不成?那日母亲亲口说的话儿可都记在心上,一个字都不会忘记呢。母亲当初害儿亲娘之时,怎么不曾想过要相安无事?”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郑氏很想说,那时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你也曾在我怀中,亲昵地喊着母亲,从何时开始,一切都变了…… 许多人做事不曾想过因果,只是一味地按照自己的心意任性为之,却不知,种下了因,必定会得果报。 如果一切回到从前,郑氏是否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答案是否定的。 虽然她亲眼看着臧俊投向他人的怀抱,自己最心爱的人被别的女人夺走,正如当初她从阮氏手中夺取她夫君一样。但她只觉得是自己不够沉稳,安排得不够缜密,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再重来一千次,她还是会这么做,还是会奋不顾身地去夺取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飞蛾扑火的时候,它可会埋怨火焰烫伤了它? 郑氏平静下来,逐渐恢复了清明的神色,萩娘暗暗诧异,更是心惊。 郑氏并不如她想的那样,会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她身为郑家的庶女,自是有过人的见识和手段的。 只要郑氏还是臧府主母,哪怕臧俊再不喜欢她,哪怕萩娘再不愿意,她都必须喊她一声“母亲”。 究竟怎样才能伤到郑氏的根本呢……?虽则她深恨郑氏,但是她做事也有自己的底线,像桓玄建议的那种一刀子宰了郑氏,一了百了的流氓行径她是十分不屑的。 西苑里,采葑采苓作为萩娘的大丫鬟,正在服侍她用膳,只是主子愁眉不展,毫无胃口。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究竟是何事,该如何劝说才好。 “飞将军”刘寄奴堪堪踩着饭点出现在墙头,这回连采苓都忍不住雀跃,采棠招呼着他进屋来,采苓连忙说道:“刘家小公子,还没用膳吧,赶快过来跟我们家女郎一起吃,女郎心情不好呢。” 寄奴偷眼去看萩娘的神情,果然郁郁寡欢,他心中一动,诚挚地问道:“出什么事了?快说出来,我一定帮你。” 萩娘点点头,困惑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把脸转向一边,说起了自己难明的心事:“我从小就没有亲娘,父亲也不甚疼爱我。我一直防备着郑氏,也一直想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怎么死的……现在,这一切都有了答案,我却想不清楚,我对付郑氏究竟……是对是错……?” 采葑采苓两个丫头早就退了下去了,留了采棠陪着他们说话。 此时采棠却忍不住插嘴道:“女郎真糊涂,她害了你亲娘,你害她那是天经地义,有什么正确不正确的?若不为父母报仇,那才叫不孝!” 她拉了拉寄奴的衣角,说道:“对吧,寄奴哥哥,换你你也一定会这么做的吧!” 寄奴却怜惜地盯着萩娘落寞的脸,将心比心地说起了自己的事情:“你也知道,我生下来我母亲就难产死了,我父亲为此十分憎恨我,根本不愿意养大我,如果没有我姨姨抚养,也许我现在根本就已经饿死了。” “但我只是对我姨姨充满了感激,却并不憎恨我的父亲,因为我能理解他那种至爱去世的痛苦。” “如果我真的要为母亲报仇,那我只能杀了自己了,所以你的心情,我实在不能体会……我也有过痛恨的人,但是,男子之间的恩怨,只能用刀和血来解决……” “你和你继母并不是生来就成仇的,只是你们为了各自珍而重之的东西而分别用自己的方式在争斗,所以我觉得你并没有做错,即便你不出手,这斗争还是存在,还是在继续,并不会消失,唯一的区别就是你有没有抢占先机而已。” 萩娘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不由得开怀了一些,她羡慕地说道:“其实你真的很幸运,虽然从小没有父母可依,却始终有疼爱你的人,没有需要防备的人,也不需要因为顾忌谁而行事畏首畏尾……” “我翻来覆去地思索,总觉得有千百种方法可以整死郑氏,可是那都太阴损,也会影响到我父亲……” “不管怎样,郑氏纵有千错万错,对我父亲始终是知冷知热,照顾有加,如果没有她,我父亲这么多年也不会如此悠然没有后顾之忧……” “她还有两个儿子,稚子无辜,如果他们那么小就没了娘……我也不想把自己的不幸加诸别人身上……” 其实这是人之常情,当你憎恨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恨不得他死了才好;而当仇人真的在你面前倒下,变得软弱无助的时候,你又多半会有些不忍。有这样的想法,好听的叫做有血有肉,真性情;难听的就是优柔寡断,缺乏理智。 寄奴见她絮絮叨叨又开始妇人之仁,不禁有些生气,一把抓住她的双手,恨恨地摇了两下,愤愤地说道:“你可别这么想了,那郑氏害死你母亲,又想祸害你,对你从来都没存过好心的,你倒是顾忌着她儿子,她可不会对你弟弟手软!” 他们自顾自地说着话,完全没发现西苑的屋子外已经被人围了起来。 第五十五章 对质(一) 说话间,门突然被踹开了,郑氏一反之前的颓势,仪态端庄地和严妈妈一起带着家奴走进屋来。 严妈妈首先拿腔作势地大声说道:“哟~大娘这是在做什么?关起门与男子私会呀!夫人,还好你来得及时,否则作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来可就迟了。” 萩娘一时没反应过来,男子?私会?男子在哪儿? 她看着众人盯着寄奴的目光,不由得失笑,说道:“严妈妈,这只是采棠的一个朋友,还是个孩子呢,你这大张旗鼓地说什么私会也太可笑了吧!” 郑氏淡淡地摇了摇头,语气公正地说道:“大娘,需知你还是闺阁女子,虽则臧家不是什么高门大族,也是知书达理,礼仪周全的,男女七岁不同席,你与这少年在此关起门来私相授受,的确是十分不妥。” 寄奴却是明白此事厉害,他之前因为家贫因此发育不良,自从来臧府蹭饭之后,个头飞涨,又跟着北府兵的兵将一起习武,更显得高大壮实,若非要说他是个男子而非孩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仗着自己有武艺,就想趁乱逃跑,捉贼拿赃,捉奸捉双,他只要跑了,郑氏也无可奈何。 只是这次郑氏是有备而来,寄奴还没溜出房门就被众家奴扯住绑了起来。 原本大家还半信半疑的,见“奸夫”要跑,众家奴都信了三分,不由得用怪异的目光看向萩娘。 萩娘见这架势,也明白了郑氏是势在必得,举目四望,自己的奴婢一个都不在,连刚才还在的采棠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她眯起眼睛盯着郑氏,问道:“你待如何?” 郑氏还是一副雍容大度的样子,一切都在她掌握,她毫不焦急:“养不教,父之过。既然事已至此,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好掩耳盗铃,有违我臧氏的家训,辜负了我臧家列祖列宗的期望。严妈妈,你这就将大娘和这……陌生男子分开关押,等阿郎亲自来裁定此事吧。” 萩娘也不反抗,她问心无愧,没什么可躲躲藏藏的,她只问了郑氏一句话:“李妈妈和崔妈妈被你弄到哪儿去了?” 郑氏终于忍不住微微一笑,开怀地说道:“大娘做了这样有违闺训,目无尊长之事,大娘的贴身妈妈和侍女自然是罪过最大的,我已经让人把她们关起来上家法了……这重刑之下,想必有人愿意说出一些‘真实’的‘实情’来,大娘也不用太过忧虑了。” 萩娘怒道:“你怎么敢?!” “我怎么不敢?大娘以为我现在还怕什么?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你还有长长久久的未来,而我呢?有人把我往绝路上逼,我难道要等死不成?”郑氏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作势去扶她,低低地在她耳边说道:“我能弄死你娘,也一样能弄死你……就是我落不了好,我也绝不会让你好过,你所珍视的人,我也一样不会放过。” 她得意地抬起头,轻蔑地吐出两个字:“带走。” 绑走了西苑所有的人,郑氏便忙着吩咐自己带来的家奴搜查起西苑的房间来。 萩娘被关在郑氏院内的后罩房内,手脚被缚的滋味十分难受,谁绑谁知道,电视上那些什么蹭啊蹭能把绳子蹭断的情节完全是搞笑呢,手脚又酸又麻,根本一点力都使不上。郑氏甚至还把她的双眼蒙了起来,什么都看不见的感觉,实在是让她心中平添了几分未知的恐惧。 她知道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需要镇定,郑氏一定还有后着。 就在她独自思索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声音唤了一声“女郎,女郎可在吗?”她仔细辨认了一下,似乎是采棠的声音,她试探性地咳了一声,果然外面的人不再徘徊,向着她关的屋子的门缝说道:“女郎,我是采棠,夫人在西苑搜出不少东西呢,不过您放心,李妈妈和崔妈妈都没开口,夫人没办法,只能继续审,但最晚明天她就要给阿郎一个交代。” 萩娘想了想,问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搜了什么出来?” 采棠的声音有些犹豫,她说道:“其他倒没什么大碍,只是崔妈妈那搜了些草药出来,只怕对女郎很是不利……” 萩娘心一凉,这事她无从抵赖,其实郑氏本就不是要捉她的奸,只是需要一个能彻底审问她的人,抄她的屋子的契机。牵出萝卜带出泥,不管奴婢中谁随便说了什么事,只要郑氏愿意,就能够大做文章,若她坐实了谋害主母的罪名,什么与人私相授受都是小事了,郑氏从来都是抓大放小,她始终是要斩草除根,要了自己的命,好摆布自己的弟弟,为她的亲生儿子铺路。 她想起一件事,赶紧问道:“你怎的没被抓起来?” 采棠一滞,脸上的表情不由得十分古怪,好在萩娘也看不见,她斟酌着说道:“奴婢一看势头不好就躲了起来,奴婢人小又灵活,别人不注意我的。” 她觉得自己说的话经不起推敲,赶紧岔开话题道:“女郎一定要相信奴婢,奴婢绝不会害您和寄奴哥哥的……您快想想,如今可还有脱困之法,或者可以找谁帮忙的。” 萩娘认真地想了想。 阮太夫人一定可以来,名正言顺,至少能救出崔妈妈,崔妈妈够聪明,一定能劝得太夫人一起救出李妈妈等人。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明日就要见分晓的事情,阮太夫人是赶不过来的,等她过来估计自己的尸体都凉了。 阮妈妈虽然就在建康,但她人微言轻,指望她去对付郑氏是完全的徒劳,只是多赔上一个妈妈罢了。萩娘不禁感叹,好在自己有先见之明,把值钱的东西都搬走了,郑氏一定没想到千方百计撕破脸皮拿到手的只不过这么点钱。 李妈妈的男人任安,估计此人现在自身难保了,他和西苑的关系又不是什么秘密,郑氏之前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一定是把她的人一锅端,绝不会有漏网之鱼的。 她想起采棠这只“漏网之鱼”,总觉得她能出现在这个时候,自己面前,绝对不会是巧合…… 上次郑氏给她议亲的时候,她也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及时地出现救场。 只是,现在不是追究这件事情的时候,不管怎样,采棠应该是在帮助自己。 关键时刻平时最亲近的人都指望不上,萩娘不由得觉得自己的交际圈子实在太小。 这其实也不怪她,和郑氏的刻意压制也是有关系的,从小附近人家给她的请帖都被郑氏以“年少多病”的理由拒绝了,因此左邻右舍那么多人家居然没有一个相熟的。 额……除了小寄奴,只是他总是飘然而至,飘然而去,萩娘也没有机会去拜会过他的父母。 还有谁能当她的救兵呢? 第五十六章 对质(二) 她想到了谢琰,出于一种少女特有的自尊与倔强,萩娘是宁可自己死在郑氏手里也绝不愿意再让他帮助自己的。 剩下来的只有桓玄了,只是他出手的话,一定是派人来宰了郑氏,虽然痛快,但是她身上的污点却并没有洗去,这种帮法她也不需要。 她自嘲地摇了摇头,回答道:“我也没主意……你自己先逃出去吧,要是被郑氏发现你,一样会把你抓起来的。” 采棠安慰她道:“女郎别灰心,一定会有办法的。” 萩娘最终说了一句话:“如果我不能幸免于难,你到建康朱雀大街找一家香料铺叫‘司薰堂’的,有一个叫‘张玄’的人,告诉他……上次说起过的那处房舍,请他想办法告知我弟弟臧熹。” 采棠反复把‘司薰堂’,‘张玄’两个名字念了几遍,确定自己记熟了,就匆匆离去了。 采棠并不是萩娘今晚唯一的客人。 过了一会又有一个声音在外探头探脑地喊道“大娘……?”萩娘不由得警觉起来,她亲近的人都会唤她‘女郎’,只有正院和前院的人才会喊她‘大娘’。她并没有出声。 那个声音似乎十分确定她在这里,对着她说道:“大娘,我是翠环,你情况实在不妙,夫人在西苑找出不少草药,连夜请了女夫子来看过说是害人的脏东西。你可得想想好明天怎么跟夫人交代。还有,听说采葑招了你好些事,我打听不到是什么事,我是悄悄过来的……我走了。” 萩娘真是没想到会是翠环来提点她,她还以为会是拿了她不少钱财的翠玉。 钱帛动人心,只是那些会被钱帛打动的人,都是极易动摇的。 通过这次落难,她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她对翠环从来也没有什么好意,只是给她指点了一条并不一定光鲜的道路,助她完成了她一直期望的事情,又在她最困难的时候轻轻一伸手,拉了她一把。却得到了她的倾心相助,虽只是传一个消息,已经是十分难能可贵了。 她叹了一口气,活了两世,她以为自己能算尽一切,却算不到多变的人心。 九月九日重九节这天清晨,臧府诸人醒得都特别早。 有差事的,无可奈何只能出去办差,差事轻松的,平时爱躲懒的,都匆匆收拾了往臧家正院赶去。 下人们都在交口相传,今天这里可有一出大戏可看,错过了那可是要后悔好一阵呢。 郑氏也起了个大早,她一边让翠玉给她上妆,一边反复地梳理一会自己要讯问的几件事的条理,怎样问才能达到最佳效果。虽则自己是稳操胜券,但说话都是有技巧的,明明是件小事,描述得当也会变成是件大事,至于那本就是大事的,更是可以置人于死地。 萩娘在第一缕阳光洒进房间的时候就醒了,她苦思一晚,其他所有的事情,前后关节都已经想清楚怎么应对了。唯有那草药的事,她始终没能寻思出个靠谱的说辞来。 辰时将尽,快到巳时的时候,郑氏终于装模作样地把当天的庶务都安排好,顺便平复了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在正院的厅堂内拉开架势,准备开场了。 今天是休沐日,她派人去请臧俊,又喊了婆子将萩娘和寄奴带了进来,双双跪在一起,造成视觉上成双成对的效果。 满意地看了看萩娘惊惶的样子,她抿了一口茶,平静地等待臧俊。 臧俊一进来看到就是这样的画面,自己女儿小小的身子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她身边的少年眉清目秀,骨骼齐健,虽然被绑着不能动,却神色自若,一双乌黑的眼眸灿若星辰,十分清澈。 而自己的正妻郑氏,却高高在上地坐着,悠闲地喝着茶。 翠环一晚上的枕头风可不是白吹的,果然臧俊立刻觉得郑氏是“虐待”自己的女儿了,他大声喝道:“成什么样子,我臧家的女儿怎么能随随便便和来历不明的男子跪在一起?成何体统!” 郑氏一愣,马上反应过来,自家夫君这是表态度在护犊了,她也有些后悔自己做得太过,忙吩咐严妈妈“先把那男子带下去”。 臧俊却说道:“不用,拿个绣墩来给大娘坐着就是,又不是私设公堂,还要她跪着干嘛?还有那名男子,也先松绑再说。” 郑氏十分恼怒,这本来就是臧家的大事,和上公堂没什么区别,犯人不跪着难道还躺着吗! 只是家里始终还是臧俊做主,郑氏不情不愿地照办了。 刚才还可怜巴巴跪在自己面前,转眼那可恨的小贱人就已经和自己平起平坐了。 郑氏不由得在心里默念了好几句佛,告诫自己千万要平心静气,不能搞砸了。 她开口道:“夫君有所不知,昨日我与严妈妈去探望大娘的时候,竟然发现她房中藏着一个男子。”她顿了顿,指向寄奴,说道:“就是这名男子。我和严妈妈询问了几句,大娘不但不承认,还挑唆那男子逃跑,幸好被家奴拦下了。” 臧俊问道:“兀那少年,你是哪家的男子?竟为何在我府中后院出没?” 郑氏抢着说道:“自然是大娘引他入内的了……” 臧俊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郑氏立刻噤声。 寄奴微笑着答道:“在下刘寄奴,祖上是汉楚元王交的嫡系,家君刘翘,南迁前曾是彭城郡功曹,家母赵氏,多年前便去世了。现下寄住在姨母赵氏家中。”他说到自己的母亲时,眼圈一红,那惹人怜爱的样子十分可爱,旁人都忍不住为他一阵心酸。 臧俊点头叹道:“哎,你也是个没娘的孩子啊……” 这节奏,完全就是岔开话题了啊,郑氏只想高喊,人家是钻进你女儿房中偷香的好吗,你能不能抓住问题的重点啊,怎么突然开始关心起别人的家事来了?!! 好在臧俊终于回归正题,问道:“你又为何会在我府中?” 这个问题真的很难解释,寄奴苦思一夜也只能实话实说:“我,我肚子饿……” 全场人齐齐绝倒。 第五十七章 对质(三) 郑氏立刻跳出来主持大局:“夫君,你别听他胡说,昨天我和严妈妈去的时候,他正和大娘双双关在房内,府内许多家奴都是亲眼所见的,可以随便找人问话!” 萩娘委委屈屈地说道:“母亲,昨日您进来的时候,刘家小公子正是在用膳,筷子都拿在手上呢。这也是大家众目睽睽之下清清楚楚地看到的呀。” 郑氏的高贵冷艳范完全维持不下去,再这样下去,萩娘会揪着他们是不是在吃饭这个问题不放和她胡搅蛮缠说个半天。 她冷笑一声,问道:“好,既然在用膳,那为何看到我进来就要跑?” 寄奴一脸老实的样子,说道:“我,我肚子疼……” 臧俊都听不下去了:“胡闹!都在胡闹!”一甩袖子就要走。 郑氏此时也顾不得自己之前构思的那些套路了,赶紧拉住臧俊说道:“阿郎,还有别的事呢,您稍安勿躁。” 她又对着严妈妈说道,“把采葑带上来问话。” 采葑上场的架势十分浩大,她坐在软藤编制的箯舆上,由两个家奴抬了过来,气息奄奄地趴在了地上,显然是被用过重刑的样子。 臧俊怒指着郑氏的鼻子道:“你怎的下手这般重?我们臧家何尝有这样苛待下人的规矩,你……你也太过狠毒了。” 郑氏也是一惊,昨天动刑的时候都吩咐了不要往显眼处和要害招呼,怎的这般看来竟是与预期的完全不一样,这样的伤势,说是刑求都不为过了。 她赶紧掩饰道:“夫君过虑了,严妈妈向来体贴下人,问话的时候仅仅是小惩大诫而已。” 又转向采葑问道:“昨晚你交代的事情,再跟阿郎说一遍。” 采葑迷迷糊糊地说道:“不知主母要听哪件事?” 郑氏不好直接说事,免得有指使之嫌,只好和颜悦色地说道:“你都一一说了罢,只不许有遗漏。” 萩娘见了采葑的伤势,原本对她的那些不满也烟消云散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人身更是肉长的,这样重的刑用下去,只怕自己都经受不住,虽则平日对几个丫鬟都十分和气,到底也没有过命的交情,能为了主子做到这一步,已是十分不易了。 采葑答道:“女郎最喜欢的菊花是紫色的翠菊,最爱喝的茶叶是六安茶,茶水要八分温热的,略烫的那种……最喜欢的寝衣是那个黄花梨顶竖柜左边抽屉里的月白色袍服,最喜欢梳的发式是双平髻,配一对海水纹青玉簪……最喜欢的香料是雪中春信……” “够了!”郑氏没耐心听她絮絮叨叨,直截了当地说:“你就先说说刘家郎君的事情吧。” 采葑应道:“是……” “刘家小公子是在去年夏天第一次爬进我们家的,那时候他还那么小……”采葑象征性地比了一下个子,继续说道:“开始女郎还以为是小狗小猫爬进来了,大家过去一看才发现是个孩子,脸上手上都是伤,因为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天色又晚了,女郎心地善良,才留了他洗漱,用膳。只是第二天那孩子自己跑了,因此也就随他去了。” 郑氏得意地问道:“这么说来,刘家公子在去年就与大娘熟识,并且交往至今,没错吧?” 采葑没有说话,用歉意的目光看着萩娘。 萩娘并不在意这些小事,寄奴来西苑的事情本就不是秘密,即便采葑不说,其他人也未必不知道,就连那个呆头鹅郑玉都见过。她抚慰地对采葑点点头,微笑地问道:“不知母亲首次去季子庙上香是在何时?” 这话问的突兀,郑氏见她没头没脑问了这么一句,愣了一下,答道:“这哪还记得清,十来岁的时候吧。” 萩娘转而问臧俊道:“父亲可知,季子庙的观主法显道长住持寺庙有多久了?” 臧俊也被她问得不知所云,想了想,回答道:“三十来年了吧,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已是一方高人了。” 萩娘随即反问郑氏道:“这么说来,法显道长在二十年多前就与母亲熟识,并且交往至今,没错吧?” 郑氏觉得她简直是无理取闹,怒斥道:“你这孩子好没道理,每年最多去一次两次而已,又没有经常见面!” 萩娘笑吟吟地答道:“正是,刘家小公子也不是经常来蹭吃蹭喝呢。” 郑氏被她绕了一圈绕了进去,呆呆地接不上话。 臧俊却笑道:“我儿果真聪敏,连为父都没猜透你的用意。” 这不是批斗大会吗,这和谐的气氛是要闹哪样? 郑氏急忙又对采葑说道:“还有今年夏天在溧阳阮家的事呢?” 萩娘心里一跳,在阮家她唯一做的出格的事情只有一件……只是,采葑怎么知道的?她捏了一把汗,跟谢琰那次的相会,实打实的是“私相授受”,如果采葑当场说了出来,只怕等着她的结果多半不妙,父亲肯定是欢天喜地,只怕当晚就一顶小轿直接把她送入谢府去了…… 她紧张地看着采葑。 采葑却十分犹豫地看着郑氏,说道:“夫人……这场合,好像不合适吧……?” 郑氏看了看围观的家奴,虽然有点可惜,还是吩咐严妈妈清场,屏退了众人。 采葑于是不再隐瞒,坦白地说道:“奴婢在溧阳阮家的时候,听说太夫人所出的嫡子三郎,在建康为官时,结识了陈郡谢氏的琰郎,并且交情十分深厚。当时太夫人一见到女郎就十分疼爱,又担心夫人误了女郎的婚事,因此曾想过将女郎许给谢氏琰郎为妾,却被女郎拒绝了。” 这话三分真,七分假,听起来似乎是十分隐秘的事情,实际上却对萩娘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损害。 萩娘松了一口气。 郑氏张口结舌,这死丫头,昨天说的明明是“女郎与陈郡谢氏的琰郎私相授受,因此溧阳阮家受益匪浅……” 臧俊却很高兴,他兴高采烈地说道:“这等好事,大娘为何拒绝,赶明儿我就给阮家三郎写信去,我们臧府是千肯万肯啊。” 话题又一次被岔开了。 萩娘哭笑不得,这活生生地变成了一场闹剧。 第五十八章 对质(四) 就在这个时候,臧俊书房的小厮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跪下磕头道:“报,报告阿郎,有,有……” 他着急得话都说不清楚了,臧俊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喝道:“有话直说!” “有位衣饰华贵的夫人在前院,说是约了臧家大娘赏菊,持的是琅琊王氏的名帖……!” 几十年前,还是“王与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 萩娘完全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么一位夫人啊。 臧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郑氏则十分恼火,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捣乱的?! 愣了半响,臧俊傻傻地问了萩娘一句话:“大娘,那你快去吧?” 萩娘失笑,连忙提醒他道:“父亲,母亲可还在问我话呢。” 臧俊进退两难,祈求地对郑氏说道:“要不,先让大娘去吧。”琅琊王氏,那可得罪不起。 郑氏见他是个墙头草,怒道:“夫君,是不是真的琅琊王氏还未可知,就算是,我臧府现在可是在处理家事,要她一个外人插什么手?” “荥阳郑氏好大的威风啊。”人未至,声先到,一位妆饰清丽的高贵妇人施施然地走进了臧家的正院,后面跟了一堆丫鬟婆子,还有苦着脸的臧府管事:“主子,我们拦不住,不敢拦……” 萩娘掩饰着眼中的疑惑,微笑着看着来人。 只要是郑氏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更何况这位贵妇是点名来找自己的。 臧俊行了一个常礼,客气地说道:“哪里哪里,都是我们不好,怠慢了贵客。只是这确实是我们臧家的私事,还请夫人在前院稍后片刻便是。” 那贵妇丝毫不以为忤,自顾自地进屋,身后的丫鬟婆子立刻端上一个绣墩,一张小几,甚至还奉上了一杯茶。 “臧家阿郎怎么会以为我是外人呢,萩娘妹妹可是我做姑娘时就认下的义妹。”她泰然自若地坐了下来,一副“我就是来管闲事”的架势,对着臧俊说道:“妾身夫家姓王,臧家阿郎可以唤我一声‘王谢氏’。” 这话表面是说给臧俊听的,其实是让自己明白这贵妇的来历,萩娘了然地微微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郑氏见今日必不能善了了,只是她手上的证据实打实的是铁证,就算是告到官府,她也一样有理。她不依不饶地说道:”王夫人,虽则您与我家大娘情谊匪浅,今日也不能罔顾礼仪宗法,一味袒护。这样并不是对我家大娘的爱护,而是纵容她一错再错,我臧家礼敬您王家,还请您顾忌一二,莫要堕了你王家的威严。” 去你的王家威严! 这贵妇正是谢琰的胞妹谢璎,曾与萩娘有一面之缘。她之所以会“正巧”出现在臧家,自然是受了自家哥哥的怂恿来救场的,虽则她不把王家的好歹放在眼里,但自己毕竟还是谢氏的嫡系,也不好太过跋扈。 “如此甚好,我就在这喝茶听你们说事儿,你们不要平白无故冤枉了我义妹就行。” 有姓谢的人在这,之前谢琰那些事郑氏便不好再提,她见形势一片惨淡,只能把自己准备留在最后的杀手锏提前拿出来了。 她吩咐翠玉道:”翠玉,昨日在大娘院中搜出的东西,你一并拿上来,给阿郎过目。” 翠玉战战兢兢地端了一个盘子,放在了炕桌上。 臧俊狐疑地看着那盘子。 那盘子里什么都有。 谢璎看着其中的一个黑檀佛珠手串,若有所思地笑出了声,十分开怀。 所有人都诧异看了过来,谢璎扁了扁嘴,咳了一声,尴尬地说道:“没事没事,请继续。” 郑氏首先拿起一支金累丝嵌宝蝴蝶钗来问道:“这支钗子我已查过,在前头阮夫人的嫁妆单子上并没有的,是何人私下送予你的信物?”那蝴蝶嵌宝的宝石十分贵重,并不是平常随便能买到的东西,郑氏会有所怀疑也是寻常之事。 谢璎瞥了一眼那钗子,觉得很是寻常,半点也没放在眼里,气定神闲地稳稳坐着。 萩娘也比较淡定,实话实说道:“这支金钗是阮家长辈所赠的及笄礼,因此并没有上礼单。” 郑氏没想到阮家出手居然如此大方,不由得十分恼恨,只是这种事两下里一对证就知道了,应该不会是骗人的。于是她放下了钗子,又拿起一个绿色的鸳鸯交趾瓷制香合来,得意洋洋地说道:“这种上色的象生瓷器我朝从未烧制过,市面上更是根本买不到,又是鸳鸯形的,这总不能是什么长辈送你的了吧?” 什么,这是鸳鸯?我还一直以为是鸭子……萩娘的脸黑了黑,这是某次去桓玄那里闲聊之后,桓玄顺手从一边的多宝阁上取下来送给她的,这种东西后世地摊上都只卖五元十元的,她哪知道这东西那么珍贵!!! 她做出回忆的样子来,恍然道:“这是建康一家香料店里买的,花了我两锭银子呢,那家香料店在朱雀大街上,叫司薰堂。”她眼尖,也看到了那盘子上的黑檀珠串,急着想把郑氏绕开,连忙又说道:“母亲为何盯着这些小物件不放呢,倒叫王家夫人看了我们家的笑话去,父亲脸上也不美啊。” 臧俊果然脸色不好,咳了一下,说道:“萩娘说的是,我们臧家也不是这么小家子气的。” 郑氏自小在郑家复杂的环境中挣扎求存,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萩娘一瞬间眼中的焦灼并没有能逃过她的眼睛,顺着她目光所注的方向看去,郑氏注意到她尤为在意的是一串看似平常的黑檀佛珠。 这串十八子珠串十分光滑,黑檀乌黑如玉,显然是曾被时常摩挲的爱物,两边分别串了两颗红色珊瑚珠,下坠了一块通体翠绿的翡翠荷花坠,还有两片荷叶小坠。虽说做工精致,用料也上佳,只是在当时并非十分难得之物,并不是非常特别,之前郑氏并没有注意到它。 她不明白为何这串珠子这般紧要,只是萩娘越是要逃避的,她就越是要抓牢。 郑氏不理臧俊,抓起那串珠子,正要开口询问。只听得谢璎轻轻地“咦”了一声,起身向萩娘说道:“妹妹,这串珠子,倒像是我送你的那串。” 萩娘微微笑道:“正是这串,姐姐好记性。” 这不可能!否则大娘不会露出那样的神情。 只是琅琊王氏的身份压在那里,又抢先开了口。郑氏一则没证据证明不是她送得,二则也不能说因为萩娘表情怪异自己才确定这串珠子有鬼,真真是哑巴吃黄连,只能自己知道了。 郑氏叹了一口气,这架势,不管大娘这找出什么要紧的物事,只要大娘解释不了,这王夫人都会一一跳出来认定这是自己送的。 太不公平了!!! 只能用那个了,她倒不信那个东西,王夫人还能说是自己给的,那可就把王谢两家百年世家的清誉给毁了,那是决不能够的。 郑氏变幻莫测的神色后下定决心的表情落在萩娘眼中,她暗暗着急,该来的还是要来。只是这一回,谢璎是帮不到她了。 郑氏向严妈妈说道:“严妈妈,把经常来家里问诊的李夫子请进来吧。” 谢璎也发现了萩娘略显烦恼的神色,只是她还不明所以,因此只能静静地坐等揭晓。 第五十九章 对质(五) 慈眉善目的李夫子走了进来,看见萩娘的时候叹了口气,微微摇头。 萩娘小时候也是由这位女夫子看诊的,多少有些情谊,只是这事关重大,绝不是随便可以糊弄过去的。 郑氏向着臧俊说道:“夫君,这几个小瓷瓶都是在萩娘的西苑搜出来的,妾身检查过里面都是一些草药的粉末,因为不知道用途,所以想请李夫子来帮忙看一下。” 萩娘四下里看了看,还好崔妈妈并不在。要是崔妈妈跳出来哭着喊着说什么“这些草药都是我自己的,与我们女郎毫无关系”什么的,那可就全完了,自己这罪名板上钉钉地就坐严实了。古代最麻烦的就是通消息难,什么手机微信的都没有,传信基本靠嘴,哎…… 那边李夫子已经装模作样地开始辨认草药了,她分别嗅了嗅气味,便指出其中一瓶装的是“草红花”,在座都是不懂医的,连臧俊都不知道这是用来作甚的。 李夫子挪开眼睛,看着地面,轻轻地说道:“此药可活血通经,祛瘀止痛。” 这是极为文雅的说法了。 郑氏冷笑道:“您有所不知,这红花多是后宅妇人管理妾室之用,只需灌下那么一碗,便可让妇人得不了子嗣,十分霸道;若是已经怀孕的妇人,沾惹了一星半点,就容易滑胎。这种肮脏的药材,大娘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居然也有,可见她居心叵测,阴狠异常。” 臧俊却没被她绕进去,他说道:“你这揣测着实恶毒,女夫子也说了,此药活血祛瘀,用于治疗外伤也是正常的。正如你说的,大娘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怎么会懂得后宅阴损之事?” 郑氏不再说话,示意李夫子继续。 李夫子将剩下几瓶药材的粉末分别取了一点用开水泡开,指着那药粉纷纷下沉的碗说道:“此药名为萝芙木,是滇地一种特有的药材,有微毒。”她犹豫着说道:“此药的汁水和在酒中,无色无味,却能迷情……” 这下不仅是臧俊,连谢璎都傻眼了。 郑氏得意洋洋地说道:“夫君,这等偏门的草药,妾身听都没有听过,更别说亲眼所见了。李夫子所言着实危言耸听,不知您是不是再寻个旁的夫子来确认一下才好,免得误会了大娘。” 萩娘反唇相讥道:“母亲此言差矣,萩娘闺中女子,自幼饱承庭训,知书识礼,怎会用此迷情之药?母亲难道真的以为萩娘与人私相授受吗?此事随便找个妈妈来一辩即知。” 郑氏不为所动,平静地说道:“此药我并没有以为大娘用在了自己身上,正如大娘所说,闺阁女子根本不需要此药,而这个被下药的人……” 她转眼看向了臧俊,问道:“听闻夫君将翠环收房那一日,正是先喝了翠环奉上的菊花酒,可有此事?”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众人好奇的目光纷纷投向臧俊,只看得他老脸微红,讷讷不能成声。 臧俊尴尬的神色无异是最好的答案,在场的众人都窃窃私语起来。 正如萩娘曾说过的,指点翠环去亲近自己的父亲,确实并不是什么大错,甚至还可说是“子爱利亲谓之孝”,是大大的好事。 而给自己的父亲下迷情药,这可就是耸人听闻的大事了,是严重的有违孝道。 这种内宅之事一般不会拿到明面上来说,各府下人的知情人一般也都把嘴闭得牢牢的。因此官府从未判过这样的案子,类似的事情也很少听说,只是郑氏如果掐着她不放的话,难免鱼死网破,大家都落不到好。 谢璎的眉头皱了起来,这实打实的是臧家的家事,更何况本朝极重孝道,便是到了金銮殿上,若此事是真的,也一样说不过去。虽则她是为了对萩娘曾经的一番欣赏而前来相助,又因为哥哥的一串佛珠泄露的隐秘而决心护萩娘到底,但这事,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她的身份也决定了她没有立场包庇此事。 萩娘这会却十分淡然,她脸上宁静的神色倒不是装出来的。她不去理会众人异样的目光,而是大声地为自己辩解道:“母亲所言,着实让萩娘骇然,母亲竟然以为萩娘恶毒至此,要用这般下作的手段去摆布自己的亲生父亲吗?还是母亲自己曾有过类似的想法,才会以己度人,以为别人也会行此下作之事呢?” 她说得十分义正言辞,郑氏却不以为然。 萩娘微笑着向着李夫子问道:“夫子博闻广记,自然知道‘是药三分毒’的道理,不知这萝芙木和酒喝下后,除了意乱情迷之外还有什么副作用吗?” 李夫子正色答道:“此药确实是有少许毒性,又兼药性猛烈,因此五、六个时辰内,都会引发头晕,脑胀的后遗症,时而还会鼻衄。” 鼻衄,就是流鼻血的意思。 萩娘望着臧俊,他迷茫犹疑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清明,连忙作证道:“虽则我喝了那酒,但收朱姨娘之事的确是我自己的意愿,之后也神清气爽,并没有任何不适。” 他十分后悔一时间相信了郑氏的话,竟然怀疑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愤愤地对郑氏说道:“以后这种没有根据的猜测不要再胡说了!” 郑氏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在她看来,自己洁身自好的夫君会莫名其妙地收了翠环,肯定是有原因的,在搜到了萩娘院中的草药后,联系到那日翠环从萩娘院中带了一壶酒去找臧俊的情况,她几乎是立刻就肯定了臧俊是中了药物才会不能自控。 谁料想,臧俊根本就是对翠环早已有意的,亏自己还给他找了各种理由。 郑氏的心好像被油煎炸着一般,又是心酸又是心痛。她想到翠环那年轻明媚的脸,想到自己的一双儿子,想到自己年少时与臧俊和美的点点滴滴,突然喉头一热,涌上一股腥甜。 她按住嘴,硬是把自己所有的苦都咽了下去,并示意李夫子继续。 第六十章 订亲(一) 这种后宅私密,李夫子一个字都不想听。 只是郑氏的手段软硬兼施,又不是让她弄虚作假,她只能咬咬牙继续。 只见李夫子取出一个瓶子里的少许粉末,直接放入口中咀嚼,又赶紧喝了口水全部吐出,说道:“这味药十分珍惜,是产自南蛮的一种菌类,名叫‘披彩衣’,有剧毒。如果是新鲜的菌子,直接食用少许就会毙命,晒干的粉末在燃烧之后,有强烈的致幻作用。” 郑氏紧张地追问她:“燃烧这种药粉之后,闻到的人是不是会产生强烈的幻觉,并且会不由自主地胡言乱语?” 李夫子点点头,说道:“正是。这种致幻的药物会迷惑人的五感,因此有些人闻了会如痴如狂,足颠身舞,有些人会看见一些虚妄的景象,有些人会滔滔不绝,口不能停。主要还是看吸入了多少烟雾的关系,而且这烟雾没有异味,反而是十分芳香的气息,因此甚难察觉。” 郑氏一脸凄然地望着臧俊,幽幽地说道:“夫君,妾身怀疑大娘在当日请了道士作法的时候,在房内的香料中加入了此味药物,骗得妾身说了一些让您误会的话,还请阿郎为妾身做主啊。” 臧俊想起那日有桃那清晰的面容,不由得说了一句:“怎么可能……?” 郑氏委委屈屈地跪了下来,正色道:“这些珍稀难得的怪异草药,都是妾身亲手从大娘的院中搜出来的,如果只是那么一种,还可以说是小孩子不懂事,不小心带了些脏东西回来。而这些草药都收藏甚秘,又各有各的奇异功效,要说是巧合,或者说大娘全然不知情,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便是阿郎有私心,要袒护自己的女儿,也要考虑到妾身的处境。妾身是您的正妻,又因此被您误解,满腹的委屈都不知道怎么诉说,此事定要请阿郎为妾身做主,还妾身一个清白,决不能轻易模糊了去,让妾身蒙受不白之冤。” 臧俊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不由得动摇了。他看着自己妻子苍白的脸,想起多年来她从没有改变过的温柔和爱重,伸出双手扶起了她,感叹着说道:“七娘,你又是何苦……?” 郑氏扶着他的手,就势倚在他怀里,享受着自己渴望已久的温存。她忍不住自己心酸的泪水,伸手抹了抹,仰起自己有些残的妆容,凝视着自家夫君的眼睛,这种强作庄重的样子,落在臧俊眼中,颇有几分可怜可爱,他不由得为她抹干了泪,对她安慰地微微一笑。 这笑容已是久违了的,郑氏只觉得心花怒放,她激动之余并没有忘记正事,只是此时必须得见好就收,不依不饶地追究萩娘的责任绝对是让臧俊两难的下策。 她微笑着对臧俊说道:“阿郎可是误会妾身了,妾身虽一直被大娘误会,却并不敢有少许怨恨。只是家中尚有幼子,如今阿郎又有了朱姨娘侍奉,早晚也会有更多子嗣,妾身只担心大娘人大心也大,又其实是年少不经事,因着对妾身不满,于不经意间误伤了其他孩子们,却不是无法挽回的憾事吗?” 这话说得十分漂亮,萩娘自觉被她说成了恶毒的心怀不轨的继女,却见臧俊很吃她这一套,也不好反驳。 她继续说道:“妾身只是想着,大娘也到了适婚的年龄了,倒不如定下一家人家,届时有了夫家,自然就有夫家的庶务要处理,也不会纠结于陈年往事了。夫君你看可好?” 臧俊点头,说道:“这是好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郑氏于是笑着命人扶起寄奴,对臧俊说道:“之前我一直想着,大娘是夫君疼爱的孩子,因此想法设法地促成我郑家嫡兄的长子与大娘的婚事,如果真的可以成事,大娘也算是高嫁了。只是现下,大娘对我误会甚深,只怕就算勉强嫁到了郑家,也未必能够夫妻和顺,反而不美。” 萩娘白了她一眼,说得好听,不就是查过了本姑娘的家产,发现嫁妆不够填你郑家的牙缝吗?! 郑氏自顾自地说道:“这位刘家的小郎君,我原以为是那粗鄙不堪的偷香之贼,因而十分厌恶。只是听采葑和大娘说来,倒是正正经经的良家子弟。君子不欺暗室,虽与大娘相识已久,却始终十分守礼……” 萩娘听到这里已觉不妙,只是这种事她插不上嘴,这真是闹剧,太可笑了! 郑氏竟然想把她嫁给寄奴,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谢璎比她更着急,只是这事情她更是无力阻止,她汗都流下来了,急得团团转。 “俗话说,娶妻娶贤,嫁女嫁德。刘家公子可谓是德才兼备,实是大娘的良配。更何况府中诸人都已经知晓刘家公子偷入大娘内室之事,若成就了姻缘,此事倒也可以揭过不提,皆大欢喜。夫君意下如何?” 臧俊本是个耳根子极软的人,听郑氏说得义正言辞,毫无私心,又心喜寄奴一表人才,不由得连连点头:“大娘,你母亲言之有理,虽则你们二人无愧于心,但总要顾忌外人的口舌。如此一来,父亲也可放心了。” 萩娘脑子飞速地转动着,挤出一句:“父亲尚未问过刘公子是否愿意呢。” 她想的是,这般荒谬之事,寄奴必会拒绝,因此赶紧将这个皮球踢过去。 郑氏“扑哧”一笑,向臧俊使了个眼色道:“夫君你看,妾身说的没错吧,大娘已是答应了呢。” 臧俊也很满意,微笑着问寄奴:“刘公子,你看如此可好?” 虽说古代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刘寄奴正经的娘已经死了,爹又对他放任不管,收养他的姨母也不能违拗他自己期望的亲事。 只见众目睽睽之下,刘寄奴一反常态,不再镇定自若,而是偷眼看了一下萩娘的神色,红着脸并不说话。 萩娘以为他不好意思拒绝,赶紧说道:“寄奴,你就按照你的心意回答就是了,我不会怪你的。” 寄奴的眼睛一亮,跪了下来,对着臧俊叩了个头,说道:“多谢臧家阿郎抬爱,寄奴自然是愿意的。” 这下萩娘真的彻彻底底地傻眼了。 第六十一章 订亲(二) 臧府地处京口,离京都建康有好几十里的路。 京口当时是东晋重要的军事要塞,最为着名的也是最有战斗力的东晋北府兵就驻扎在这里。 北府兵最初是宰相谢安响应皇室号召,命自己的侄子谢玄招募的一股私军,目的是为了抵抗北面苻坚的南征。 而淝水之战显然是南北局势的一个转折点,不可一世的苻坚因为这次失败,面临着内忧外患的各种压力,后秦政权内部高层指责苻坚的声音此起彼伏,原先的慕容皇族也蠢蠢欲动,因此苻坚无力再对江东用兵,东晋王朝反而迎来了少有的太平时光。 飞鸟尽,良弓藏。 当东晋皇室面临着来自北方的压力时,谢家的北府兵可说是东晋皇帝司马曜的全部指望,淝水之战时,这荣耀已经达到了顶点。 而当政局稳定后,司马曜暂时不再担心北方苻坚的攻击,这时候北府兵的存在就显得多余了。 可以说北府兵现在已经不再是谢家的荣耀,而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那块玉璧了。 历史上有许许多多的重臣,手握大权,荣宠至极,可他们很少有善终。不是自己作孽起兵造反,就是因为功高震主,被皇帝所猜忌,各种被赐死被暗杀。这难道是因为他们不够聪明,不知道过犹不及、急流勇退的道理吗? 并不是的。 谢安现在就处在这个风口浪尖。他已经站到了那个仅次于皇帝的最高的位置上,他的所作所为就不再是由自身决定的了。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些依附了他的人,那些对他不怀好意的人,那些觊觎他的权力的人,那些害怕他的威势的人,他们不会因为谢安自愿交出自己的势力而安心,相反的,只要谢安活着,他就是不容质疑的一股力量。 谢安与司马曜的情谊比不上当年王导和司马睿的过命交情,因此他们一个想退而不能退,一个猜忌着却不敢动手夺权,这时东晋王朝的内部权力斗争,可以说已经是箭在弦上,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 而争夺的中心,京口,却显得十分平静。 臧府所在的京口里,和京口谢玄北府兵驻兵的营地还是比较远的。这就跟后世军事戒严区一般都远离居民区是一个道理,否则平头老百姓不知道,一个散步散到军事基地去了,闹笑话还是小事,被当成军事间谍什么的射杀了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臧俊的职务是功曹,这个职务的具体工作性质可以用两句话概括:“操的是卖白粉的心,拿的是卖白菜的钱。” 官府里大大小小所有事务基本都和功曹有关,他其实就是个什么事都得管的高级秘书兼府衙管家,但是拿的只是八品小官的俸禄。 而且,完全没有升职空间。 这样的一个官职,根本没有人需要求他办事,因此臧府基本上门可罗雀,几乎没有人来拜访。 所以,在臧府大门做看门的,因此也没有打赏可拿。 今天是个例外,那位浑身珠光宝气的王夫人进门时,给了门子一个满满的荷包,竟有八钱银子呢,那门子喜得屁滚尿流,脸上谄媚的笑容一直持续了至少半个时辰。 他还不知道,他今天注定还有后福。 没过多久,门上又看到有一队马车向臧府大门奔来,看门的纳闷得直揉自己的眼睛,没看错吧,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府上居然又来客人了。 这位却是个熟客,正是主母娘家的郑氏小姑子郑燕。 郑燕正坐在马车上,心内十分忐忑。 她今天可谓是盛装,穿了一件绛紫色绸绣桃花团寿小袄,下身系了条石青色的妆花缎夹裙,脖子上精巧的鎏金青金石领约,长长的珊瑚坠子随意地甩落,头上一对金累丝嵌宝蝴蝶簪,比起之前的朴素,她今天的装扮显得十分贵重夺目,有一种庄重的气势。 她对面坐着一位闭目养神的老者,长长的胡须已然灰白,又穿了一身当时十分普通的灰色褂子,看上去丝毫不抢眼,丢入人群中立刻就会被淹没。 相比她的犹疑,那老者的表情淡然自若,很有成算的样子,并没有些许不安的情绪。 这对她的情绪是一种安抚,她在脑海中把自己该说的话反反复复地过了好几遍,又想了想遇到意外时应该如何应对的话语。一遍又一遍地把前后因果梳理了好几遍,她觉得有了几分把握,紧张的情绪慢慢地平复了下去。 马车停在了臧府门口,郑燕最后理了一下自己的裙子,带着那位老者一起下了马车。 门子并不是十分激动,因为这位郑家小姑子每次的打赏都不过是两钱银子,不过他还是恭恭敬敬地迎了上去。 可是郑燕是认识路的,她径直越过了他,自顾自地向内院走去。 那门子暗道一声“晦气”,不由得怨恨地看了一眼郑燕的背影。 这可真不能怪郑燕小气,她这时双眼发直,正想着心事,又过于紧张没有注意到边上站着的人,反倒让小小臧府门子鄙视了一把。 好在她身后还跟了两个侍女,其中一个心思活络的看明白了情况,善解人意地拿出一个荷包递了过去,说道:“劳驾了,我们女郎赏你的。” 那门子接了过去,手上已经掂出来很有些重量,这才大喜过望,连声道谢。 郑燕已经走到二门了,门上的婆子看到是郑家来人了,连忙赶着要去通报郑氏。 郑燕此时已经回过神来,连忙封了个荷包给那婆子,若有所指地说道:“还请转告臧家夫人,只说我有重要的事情找她,请她务必要让我相见。” 那婆子是个办差办老了的,郑家在主母心里的分量她清楚得很,又掂了掂那荷包,沉甸甸的,只怕得有二两银子。 她于是自作主张道:“女郎过虑了,既是主母自家人,何来那么多虚客套?老奴这就带你进去。” 郑燕也不推辞,含笑道:“那就多谢妈妈了。” 正院的厅堂里此时的气氛十分诡异。 就在寄奴叩首认了这门亲事之后,萩娘脸上的表情可谓是五彩纷呈,十分好看。 她不愿意这门亲事,这是十分明显的事情。 没人知道刘寄奴心里是怎么想的,只是他俊秀的脸上,如星光如月华般璀璨的目光已经黯淡了下来,耷拉着脑袋,带着如同被丢弃的小狗一般,卑微可怜的神情。只是他的下巴和唇线显得十分坚定果决,并没有任何要改口的迹象。 这种不懂事的样子落在萩娘眼里,不由得觉得他十分幼稚。 这其实真的不能怪萩娘,今年刘寄奴满打满算都才十岁。虽则古代襁褓内的婴儿都可以定亲,但是在萩娘看来,寄奴还只是一个小学都没毕业,最多在念预备班的准初中生。 两人的思想层次完全不在一个水平面上,更别说结为夫妻了。 第六十二章 订亲(三) 郑氏含笑看着这两人之间涌动的暗流,心内十分畅快。若真如采葑所说,萩娘与谢琰相互有情,私相授受的话,这小蹄子最差也能做谢琰的房中人,而谢琰则是陈郡谢氏最有希望成为下一位家主的正经嫡子。 更何况和普通侍婢不一样的是,萩娘是谢琰亲自看中的,十分重视的人,只看连他谢家的女儿都主动上门来邀约萩娘就知道这一定是真的。 如果萩娘得了势,她最想解决的人第一个就是自己,其次就是自己的两个儿子,郑氏以己度人,认定了萩娘为了替她的亲弟弟扫清障碍,一定会对自己的两个儿子不利。 而如果萩娘与刘寄奴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定了亲,这就完全不同了,谢氏再喜欢她也不能强夺旁人的妻子。 如果谢琰只是个土财主,那抢了也就抢了,可他谢家如此风华绝代,德高望重,决不能做出这样有失身份有失礼仪的不庄重的事情来。 一旦萩娘嫁给了刘寄奴,她还能有什么前途?便是赔上那些嫁妆,能送走这个狡诈的狠毒女子也是值得的。 想到这里,郑氏简直是乐不可支,都快笑出声来了。 屋里的那么多人里面,这时候真心为了萩娘的幸福而高兴而开怀的,只有她那个心思简单的便宜老爹。 初见寄奴被绑着却处之坦然的淡定气度时,他就有几分喜欢这孩子,所谓“相由心生”,这孩子的脸上没有一丝阴暗的神情,没有狡诈没有做作,只有如初生孩童般的纯真与纯粹。 而当他问起这孩子是否愿意与萩娘定亲时,他脸上那种不敢置信的喜悦之情,是绝对不会被看错的。 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情,不需要追求表面的光鲜,而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萩娘能和这样心内坦荡,又真心爱重自己的男子结缡,定然能够相亲相爱,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便是女婿家境稍嫌贫苦,只要他自己有心,必能挣出一片家业来,相信在臧家的助力下,这并不是难事。 谢璎则是心内一片焦灼,这亲不能定,真定下来了,自己哥哥可怎么办?想到那天在书房门外偷听到的哥哥和父亲的谈话,她急得脑海一片空白,愣是想不出办法来。 郑燕进来的时候,众人正各怀心事,看见郑燕都十分惊讶。 郑氏首先问道:“燕娘,你怎的自己过来了,你母亲呢?” 郑燕眼圈一红,跪了下来,柔若无骨的腰身软软地斜向一边,显得十分柔弱无助。 郑氏看这架势,十分焦急,忙问道:“你母亲没事吧,怎的你这副样子,到底出了什么大事?快快说出来,姑母必为你做主的。” 郑燕委屈地抬起头,通红的双眼直直地盯着郑氏,她哭诉道:“姑母,我母亲一向待你亲如姐妹,为何你要害我母亲和我还未出生的弟弟?” 这下轮到郑氏傻眼了,她忙急急地解释道:“此话从何说起啊,你母亲是我闺中最好的朋友,我从来都敬她爱她,我有什么理由要害你母亲?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啊,你母亲是不是听信了谁的胡言乱语,以至于误会了我?” 郑燕并不再说话,而是低低地抽泣着。 臧俊和萩娘见这事来得突然,也没反应过来,一齐傻傻地看着她。 只见郑燕哭了一会,平复了一下情绪,又用哀怨的双眼望着郑氏说道:“姑母,您还记得上次您托我母亲买的药吗?” 郑氏回想了一下,当初自己病中疑神疑鬼,总觉得有人在自己的药材中动了手脚,因此特地拜托郑夫人帮自己捎了一些关键的药材来,都是一些强身健脾的补药,并无不妥的。 她于是诚恳地回答道:“那时候我正在病中,又不太相信京口这边的中药店,所以才托你母亲买了几味药,都是上好的良药,药性温和得很。” 郑燕听她承认了,作出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样子,哭得更厉害了。她一边哭一边对边上站着的灰衣老者说道:“这话我怎么都问不出口,裴夫子,还是您来说吧。” 那被称为“裴夫子”的老者向主家臧俊行了个礼,他虽只是个夫子,却自有一种高华的气度,让人望之心生敬重,有一种仿若自家长辈一般十分亲切的感觉。他胡须甚长,半花半白,眉毛也泛白了,眼神却明亮通透,温润清澈,莹莹然有君子之风。 他拿出一卷黄黄的纸展开,指着上面写着的药材名询问郑氏道:“臧夫人,这卷纸是您给郑夫人的药材清单,没错吧?” 郑氏拿过去看了一眼,点头道:“是啊,是我亲手誊写的,只怕下人搞错呢。” 裴夫子接过那张纸,展开翻到最下面一行,向着臧俊说道:“正是这几味药材,被郑夫人的奴才搞错,不小心抓了一些在郑夫人的安胎药内,使得郑夫人当晚就滑胎了。为此,郑夫人还找上了我们药店的麻烦,打算去官府告我们药店卖假药害人。因此我陪同郑家小姑一起来到府上,须得为我药店还个清白,这卷纸,还请臧家阿郎明鉴。” 臧俊翻开那页纸,他与郑氏夫妻多年,自是认得她的笔迹,这卷纸确实是郑氏手书没错的。翻开到最下面,只见黄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草红花”、“萝芙木”和“披彩衣“三味药材的名字。 他有点不信自己的眼睛,又仔细辨认了一下字迹,确确实实是郑氏亲笔。 如果这是真的,那号称从女儿房中搜出来的药材,原来却是…… 他未曾想到还有这般阴损的陷害人的法子,怪道女儿一脸迷茫,也是从未听说过这些药材的样子。他之前隐隐存有的那些疑惑一下子都有了解释,只是,郑氏为何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她何尝有这等心机,这种算计? 还是说,自己一直都看轻了她,看错了她,她那些温柔的表象都是掩饰,其实她的内心……比最毒的毒蛇还要阴毒…… 他怔怔地思索着。 这不可能是别人陷害了她郑氏,别人怎么知道她会用这三种药材来污蔑自己女儿。再说,是她娘家的姑子亲自送来的纸。没有错的,谁都有可能会被收买被利用,她自己的娘家人怎么都不会收了别人的好处来陷害她的,这些都是真的,是真的…… 那卷纸从他手中滑落,他不再说话,不想面对这一切,大踏步地走出了房门,回了自己的书房,再也不肯出来了。 郑氏见他神色大变,十分疑惑。 她捡起那张纸,看到了最后那行字。 第六十三章 订亲(四) 郑氏像被炭火烫到了手似得,一下子丢掉了那张纸。她大惊失色,转而怒火中烧。她一把拉住裴夫子的衣襟,差点把他的胡子扯下几根来。 她状如疯妇的样子十分可怕,直着眼睛厉声喝道:“你害我!你为何要陷害我?!这几个字不是我写的!你快说,是谁让你来害我的?是不是臧萩娘?!一定是的,一定是大娘把你收买了。夫君,夫君,这不是真的……” 她急急地要追上去和臧俊解释,可是书房门被插上了,又进不去书房。于是只能回来对着郑燕解释道:“燕娘,你要相信我,这不是我写的,是你妹妹陷害我的。我怎么会害你母亲,你要相信我啊……” 郑燕红着眼睛看着她,说道:“姑母,您也说了这是您的亲笔……” 郑氏忙解释道:“前面几种药材确实是我亲笔所书,最后那三样不是我写的,是别人模仿我笔迹加上去的……”她一边解释着,一边却心里凉飕飕的,一颗心悠悠荡荡完全落不到实处。这事实在匪夷所思,要说是别人模仿自己的笔迹,哪有模仿得这么像的,完全看不出任何不同。但自己却知道自己确确实实是被冤枉的,要怎么说别人才能相信自己呢……她突然觉得自己有口难辩,有冤难诉。 郑燕果然不信,她抹了抹眼泪,淡淡地说道:“姑母说笑了,这事叫燕娘怎么能相信呢?” 这剧情急转直下,萩娘一时没反应过来,趁着郑氏找裴夫子晦气的时候,她捡起那张纸,看到了最后那三味药材。 此时最迷惑的莫过于萩娘了。 这三味药材实打实是从崔妈妈房中搜出来的,其中那位“披彩衣”更是自己亲手放入郑氏房中的香炉内立过大功的,绝不可能是郑氏自己去买来的。更何况这三味药十分少见,根本不是寻常药店随随便便能买到的药材。 她狐疑地看着“裴夫子”,那一脸的正气看上去总觉得有些虚假,而那眉眼又有些似曾相识…… 这一定是有人安排的一场戏,只是这“裴夫子”怎么会是郑燕带来的? 只是现在不是问这些事情的时候,她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安排。 臧萩娘稳稳地握住那卷纸,仔细地收入自己怀中,她此时已经胜券在握。 不管郑燕是否知道实情,她都是和自已在一条战线的。而荥阳郑氏,显然不会再是郑氏的助力。 萩娘想清楚了这些,自顾自地安排起家丁来。 “既然事情都已经清楚了,这一切都是夫人为了陷害我而自导自演的一场戏,那么大家也不需要在这里杵着了。”萩娘吩咐道。 “什么我陷害你?!你这个小娼妇!明明是你害得我又失了阿郎的心!”郑氏再也顾不上自己的主母风度,疯了一样地扑过去要打萩娘,吓得正院几个得用的奴才齐齐冲了上去,护住了萩娘。 萩娘已然在这场对决中占到了上风,她作出一番大义凛然的样子来,正色对郑氏说道:“母亲,做错了事情必须要承认,一昧抵赖有什么意思?郑氏是你的娘家,连郑家的郑燕妹妹都在这里作证,难道还是能我陷害你不成?父亲一定对你……非常失望呢。” 最后一句话对郑氏的打击非常大,她辩无可辩,臧俊一定对她痛心疾首,再也不会相信她了。 人一灰心,就没了气势。郑氏再也没有了主心骨,脸色发白,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萩娘趁机吩咐家丁把郑氏送回自己的院子去,好好“照顾”。又让人把崔妈妈等众侍婢送回西苑去让李夫子疗伤,至于采葑,她也并不苛待,一视同仁地一起送去了西苑。 处理完家事,萩娘首先回过头来对着郑燕说道:“妹妹好久没来,我本该好好招待妹妹的,只是家里正是多事之秋,还请妹妹先回家复命,只说我与我父亲改日必会登门拜访,亲自给郑家奶奶请罪赔礼,必不会抵赖了去。” 郑燕松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微笑着说道:“如此也好,那我先回去了,赔罪什么的也不敢当,只等姐姐再来相叙。”说着带着那灰衣老者转身离开。 萩娘一阵愣神,郑燕这神情,这语气,并不像是急着来找姑母问罪,愤愤归去的样子,而是…… 她没有时间多想,家里还有尊大佛在呢。 一直安坐着看戏的谢璎对着她盈盈笑道:“妹妹真是好福气,这般情况下还能峰回路转,当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还想着怎么帮你呢。” 萩娘忙道谢:“夫人能来相助萩娘,这份情谊,铭感于心。大恩不言谢,萩娘不敢说来日相报,只是日后若有任何萩娘能使一份绵薄之力的机会,还请夫人不要客气,尽管差遣萩娘就是。” 其时臧萩娘还是一个未及笄的少女,许下这报恩的诺言,虽不至于是随口客气,也确实没想过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两家能有什么事情会需要自己的帮助,从未想过这诺言会有应验的一天。 谢璎也并不当真,她十分开怀地说道:“我这一回也没白来,能见到你,我很高兴。” 虽然她没有说得很清楚,但萩娘还是理解了她的意思,脸上不由得微微泛红,转开了眼睛。 她羞涩的样子落在谢璎眼中,更让她高兴了。 原先她只以为萩娘是个蛮不讲理的刁蛮少女,现下看来,除了出身是个大问题之外,她的容貌举止,言行气度都配得上自己的哥哥。 她可不管什么世俗道义,礼仪制度,只要哥哥喜欢,其他都不是重点。 而且这两人明显是两情相悦啊。 要不是这八字还没半撇,她都想开口叫嫂嫂了。 她知道萩娘还有好些事情要处理,于是善解人意地说道:“既然我们都相识了,以后更要多多来往才好,我会给你发帖子的,你可不许拒绝我的邀请哦。”那撒娇的口气,真挚纯良,真如一个未知世事小女儿,完全不像是大家族里的贵妇人。 萩娘看着这个比自己还更显天真的美妇人,有些失神。怪不得谢璎当初会被王家算计成那样,身为谢家的女儿,她的心性与谢琰完全不同,有着这样跳脱真实的性格,被迫嫁入王家那种簪缨世家,实在是对她的禁锢和拘束。 可这世上,又有谁能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活着呢? 送走了谢璎,萩娘终于能和寄奴这个顽皮的孩子好好谈谈了。 第六十四章 订亲(五) 还没等她开口,感受到了她的目光的寄奴就说道:“萩姐姐,你放心,我绝不会勉强你嫁给我的。” 萩娘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一脸认真的寄奴,用哄孩子的口气说道:“恩,我知道寄奴一直是个好孩子,我们回去吧,李妈妈可能受伤了,我亲自下厨给你做糕点吃可好?” 寄奴一言不发地跟她回了西苑。 西苑众奴婢果然都被折腾得够呛,郑氏下黑手的本事的确是十分高端,崔妈妈李妈妈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只是十指指头都被包扎了起来,幸好郑氏还找了李夫子来,家里连医生都不用叫,直接让李夫子一个一个治疗过去。 李夫子抱歉地对萩娘说道:“女郎,我并不知道是那郑氏陷害你的,我只以为你小小年纪真有如此狠毒的心思,因此答应了郑氏为她证明那些药性。” 这话倒是没说错,只是萩娘听起来总觉得有些刺耳,她并不接口,只问众侍女的伤势。 李夫子黯然道:“其他人都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只有采葑好像被灌了猛药,以后在子嗣上甚是艰难。” 萩娘一惊,古代女子最重子嗣,有没有子嗣傍身直接决定了自己下半辈子好不好过。特别是采葑这种出身,若是在好人家,嫁得最好也就是个妾,连贵妾都不能做,唯有嫁给下人仆役之类的才可能做正妻,这只能看她自己的心意了。 此时萩娘心里充满了歉意,要不是为了她,采葑也不会吃这样的苦头,别人都用这么要命的事情去威胁她,她还能心心向着她,没有说出太多对她不利的事情来。 她眼圈红了,连忙摇摇头说道:“还是先别告诉她了,慢慢养着说不定能养好呢。”哪怕用最好的药,也要为她养好身子,才算是不辜负了她的忠心。 李夫子点点头,十分理解她的想法,身为女子却不能生育子嗣,心理承受能力脆弱一点的,说不定还会自寻短见。世事难料,还是让她先活在这善意的欺骗中吧。 萩娘见李妈妈崔妈妈两人一把年纪还吃了这么多苦头,幸好没甚大碍,心下一松,不由得抱着李妈妈,两人一阵抱头痛哭。崔妈妈忙劝道:“我们只是受了些小伤而已,倒是女郎,这回真真是被老奴连累了,老奴虽万死也不能辞其咎。只是女郎如何能破解这必死之局,实在让老奴钦佩不已。”萩娘见她问起,连忙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崔妈妈问道:“此事颇多疑点,据女郎说的,西苑所有的人都被关起来了,为何那王夫人和郑小姑子能及时赶到呢?这些事从表面上看怎么都是巧合,只是按情理来说却又不可能是巧合。” 这疑问也是萩娘心中的疑问,她连忙说道:“昨晚夜里,采棠和翠环两人曾分别来探望过我,所以也不能说完全没人能帮我通风报信。” 李妈妈回过神来,问道:“对啊,采棠这小妮子呢,昨天开始就没见她了。” “我……我在这里……”一个弱弱小小的声音传来,只见神出鬼没的采棠羞涩地倚在门边,不好意思地看着李妈妈和萩娘。 萩娘觉得这回多半是采棠帮了自己,只是疑点重重,心里有千言万语想找她问个清楚。 采棠跪了下来,说道:“奴婢按照女郎的指示,去找了那位张玄……” 萩娘叹道:“你这孩子,我不是说了等我出事了再去找他吗?怎的你不听话。” 采棠嚅嚅道:“等女郎出事了,那可就迟了,我也是为了女郎好……” 李妈妈最疼爱采棠,急急护着她说:“采棠说的也没错,这次多亏采棠做得对,女郎你说是吧。” 萩娘只觉得从小疼着自己的李妈妈心长偏了,自己又没说要处罚采棠,真是的,自己看上去像是欺负小女孩的坏主子吗?! 只是,桓玄再厉害,也不可能会去找谢琰啊,他又不知道谢琰会帮自己。 那谢璎又是怎么出现在臧家的呢? 至于郑燕,桓玄就更是根本不认识了,他到底是怎么帮她的,这完全说不通。 萩娘摇头,正色说道:“李妈妈,我不是要怪采棠什么,只是这事不解释清楚,我心里不能安宁。采棠,你老实告诉我,你究竟是何人?这次西苑人人都被抓,只有你没有被郑氏逮到,还有上次,郑氏要给我提亲的那次,你也是躲过了郑氏的耳目来到了我的身边。你可别告诉我这都是巧合,你家女郎没有那么容易被糊弄。” 采棠说不出话来,她祈求地看着萩娘,一脸的无辜与天真,那异色的眼眸却显得格外诡异。 萩娘叹气,说道:“我也不是为难你,只是你本就生就异相,并非我朝之人,若你还不能对我推心置腹,坦诚相待,我怎能容你在身边?要知道现在的我朝的局势十分紧张,万一你身为北朝的探子,我却将你藏在自己家中,岂不是给我阖家招祸?”她在采棠焦急的目光中,丝毫不为所动,继续说道:“这次你确实是帮了我,所以我也不苛待你,李妈妈,拿十锭金子给她,让她自己走吧。” 就是李妈妈,这时也不能帮着采棠,她不由得推搡了采棠一下,督促她道:“你快点实话实说,不然女郎真会把你赶出去的,女郎不是开玩笑的。” 采棠还是一个字都不说,脸色煞白,急得连连叩头,咚咚有声。 一边一直没有出声的寄奴看不下去了,连忙扶起她,又仔细检查看看她的额头有没有出血。 气氛一时有些僵持。 此时,一阵悠悠的叹息声传来,门边又转进来一人。 “她不过是个孩子,你又何必为难她?”如珠如玉的声音响起,萩娘的心猛地急跳了起来。 时值夕阳西下,他站的位置正是背光,美好的夕阳撒在他身上,把他白色的袍服都染成了浅红色,他皎洁美好的眉眼十分宁静,在阳光的映衬下宛如释道画中的神佛。 此人正是谢琰。 萩娘看清了他,却看不清自己的心。 第六十五章 远志(一) 在座几位都是见过世面的,崔妈妈本要上前问话,被李妈妈一扯袖子,两人识相地退了出去。 采棠自然要给自家主子腾地儿,看见寄奴杵在那里不肯走,连忙拉着他,两人拉拉扯扯地走出了屋子。 寄奴生气地说道:“你干嘛?男女授受不亲,怎能让萩姐姐和他两个人单独相处?” 采棠用理解的目光看着他,耐心地劝说他道:“你没看到你萩姐姐很愿意和他独处吗?寄奴哥哥,你又何必去肖想一些不属于你的东西?” 寄奴被她说中心事,恼羞成怒地瞪着她,说道:“我哪有,我只是怕萩姐姐被他欺负了去。” 采棠自豪地笑了:“我家郎君还从未狼狈到需要欺负谁。” 寄奴更生气了:“什么你家郎君的,你现在可是臧府的丫鬟,你别搞错了自己的身份。” “是~刘家公子教训的是,奴婢知道啦。”采棠逗他。 屋内,谢琰正纡尊降贵地亲自哄着萩娘,他解释道:“我身边政务繁忙,没法时时刻刻照顾你的安全,这才派了这个小女孩到了你身边保护你,你可放心,她绝对不会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情的。” 萩娘不理他,只要知道了采棠是谢琰的人,她还担心什么呢,她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问道:“那你呢,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谢琰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和璎儿一起来的,只不过这场合我不方便出面,就躲在你家屋檐上偷看……” 萩娘睁大眼睛看着他,觉得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风度翩翩,飘然如谪仙的谢家珠玉谢琰居然跳在她家墙头听壁脚。 这新闻太劲爆了吧,要是被建康那些迷恋谢琰的贵女们知道了,她家的屋顶不得被掀翻了。 她傻傻地吐出一句:“你……会轻功?” 谢琰见她完全没问到重点,不由得扶额叹道:“你所思虑的事情甚是怪异。” “还是我来问你,这些日子,你可有思念于我?”他温柔浅笑的样子十分亲切,那俏皮的口吻更是难得听闻。 萩娘被他的样子所迷惑,智商又一次降到了负值。她呆呆地用力点了点头,脸上的红晕更明显了。 美丽的女子本身就是风情万千,十分引人心动的,而美丽的女子一脸深深心悦于自己的样子更是引人入胜。 谢琰本就十分喜爱她,见她这般痴痴傻傻的样子,不去理会她无力的反抗,硬是和她坐在了同一边的榻上,就势轻轻将她拢在怀里。 萩娘自欺欺人地说道:“这榻上好热,你还是先放开我吧。”可她的推拒之意并不坚决,柔美的发梢轻轻地拂过谢琰的下巴,惹得他心里痒痒的。他一反常态地逗她:“萩娘怕羞吗,可是当日,我们还曾更亲密呢,怎的你又忘了?” 萩娘脸更红了,头埋在了谢琰怀里,她的身体柔柔软软的,像只温驯的小猫。 谢琰抚着她尚有些稚嫩的脸庞,轻声说道:“萩娘,你的心意我甚是明白,只是短时间内我还做不到你期望的事情。但我已经有了计划,正在为此努力。哪怕粉身碎骨,我也一定会娶你做我的妻子。萩娘,你可愿意等我吗?” 他的语气十分认真,萩娘心里朦朦胧胧的,她同样轻声地回答道:“我愿意,琰郎……” 谢琰走后,萩娘才想起来,自己忘记问他,他的计划是什么,为何会“粉身碎骨”?听上去颇不靠谱的样子。 这样不行啊,每次谢琰一出现,自己的眼睛就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看到他俊美的脸,自己的耳朵就什么都听不到只能听到他的甜言蜜语,自己的脑子更是一团浆糊,没法正常地思考。 萩娘捂着自己的脸,回想着刚才谢琰抚摸自己脸颊时那种舒服的感觉,只觉得十分羞涩又十分幸福。她的眼睛亮亮的,心里如有花朵在绽放。 过了许久,她才回过神来,却发现寄奴还没有走,正站在一边不高兴地注视着她。 萩娘大囧,自己的傻样都被看光了,她强自镇定地说道:“寄奴,你还没吃饭吧,是我疏忽了,我这就去给你做点好吃的去,我们一起去吧。”说着就要拉着他的手去小厨房。 她那种直接就上来拉他手的举动完全没有羞涩之感,像是一个母亲去牵孩子的手的自然而然的举动,也像是一个姐姐去牵弟弟的手,只有亲切,没有爱意。 之前寄奴没有去深思,只是很享受她的关爱和照顾,而今他心里有事,这样的举动对他来说变得完全不能接受。 寄奴下意识地缩回了自己的手,他愤愤地对萩娘说道:“我不是孩子了,你也不要只把我当成是孩子!我……我……”他那说不出话的样子更显得像个孩子,撒娇着说自己不要糖要尊重。 萩娘失笑,这越是没长大的孩子越是不愿意别人当他是孩子。 只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他心安,她试着微笑着说道:“是呢,我们寄奴已经长大了,很快就能保护我了呢。”语气中含着浓浓的宠溺。 寄奴的脸色果然平缓了一些,虽然仍然不满她的态度,但至少她愿意承认自己,这十分重要。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决定要告诉她一些他真正的心意,然后,他会去为自己赢得足够的砝码,让他能在这不公平的感情天平上能够有资格去争。 他正色说道:“萩姐姐,我真的不是一个孩子了,我是个有主意的男子,而且我也已经找到了我自己前进的方向。”他鼓足勇气继续说道:“之前我一直……翻墙进来,是舍不得你,也是想保护你。只是,现在看来,暂时已经有人能够护得你周全,不需要我再多事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阻止了萩娘想说的话,鼓起勇气继续说道:“明日起,我将会去投军受训,刘大哥是京口镇兵的参军,我会跟着他学习武艺,学会打仗,我会为了我们国家去出征,去杀敌。虽然你我已经有了婚约,但我绝不会以此来要挟你嫁给我。我会在战场上为我们打出一片天,为你赢得所有你想要的,也是为自己赢得能够配得上你的一切,我会为之努力的,即便我失败了,身死沙场,我也绝不后悔。萩姐姐,谢琰能给你的,我一样可以给你,我会比他做得更好。你能不能,也给我一点机会,不要让我……即便死于异乡都魂魄无所依,没有能够思念的人?” 萩娘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听着挺明白的,怎么就是听不懂呢? 他的意思是,他是真心要娶自己为妻? 他奋斗的目标是超过谢琰这个假想敌? 第六十六章 远志(二) 萩娘觉得自己的人生观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这个她一直都当成是亲弟弟一般疼爱的孩子,居然站在她面前,宣布自己未来的人生目标是打仗,做比谢琰还大的大官,然后娶自己做妻子?奇葩的是,这孩子还比自己小三岁,更奇葩的是,自己都还只有十三岁。 古人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啊?这不是实打实的两个初中生还是小学生的玩早恋吗? 这到底是什么节奏啊?自己这时候应该说些什么话才好啊?萩娘简直想呐喊。 万万没想到啊。 她努力地收拾着自己支离破碎的情绪,整理着他说的话中的重点,问道:“你刘大哥,真的能照顾好你吗?军营很苦,你确定你受得了?” 刘寄奴本来说这话的时候就很忐忑,他既怕萩娘不把他的话当真,小看了他去,又怕萩娘怪他要与谢琰一挣高下,从此不再喜爱他了。当听得萩娘真的是在关心自己,他不禁十分高兴,说起他的大哥们,他就滔滔不绝了:“我刘大哥叫刘牢之,是个很厉害的人呢,参军你知道吗?管着许多兵呢,他那些兄弟们,都很服气他,也很喜欢我,我去军营里是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我小时候就忍饥挨饿的,最能吃苦了。他还有个儿子和我差不多大,叫刘敬宣,我们玩得可好了。” 他年幼的眼中充满了向往之色,可见是真想去军营历练的,并不是单单为了她。 萩娘放心了一半,她鼓励地说道:“既然如此,去历练历练也好,男孩子自当志在四方。” 这种温柔的激励对寄奴这样的孩子来说是最有效的了。 他十分受用地说道:“正是呢,只是到时候就不能像现在这样随意进出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呀。” 萩娘从善如流地点头,说道:“恩恩,你就放心我吧,我是最擅长照顾自己的了。如今郑氏翻不出浪来,我不知有多安全呢。” 她又想起采棠来,嘱咐他道:“采棠最为信赖你了,你走之前也同她道个别吧。” 寄奴不高兴,他反而叮嘱萩娘道:“采棠虽说是保护你的,但谢琰和你相比,她肯定更听谢琰的话,你切不可太过相信她。” 萩娘以前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听他一说,觉得颇有几分道理,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是值得谢琰来害自己的,只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采棠喜气洋洋地端着一碗牛乳糕进来了,她得意地说道:“寄奴哥哥,快尝尝看,我亲手做的糕点呢,我尝过了,还挺好吃的。” 寄奴欲待不理她,只是她喜气洋洋的脸实在十分诚挚,她家主子亲自过来为她向女郎说了情,她以后就不必担忧自己的身份问题,可以安心地在女郎身边服侍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寄奴只得接过精致的糕点,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还真好吃。 牛乳是北朝少数民族惯吃的食物,在当时的江东还没有广泛食用,采棠可是实践了好几次,尝试用各种香料去除了牛乳内的腥气,只留下甜美浓郁的乳香,吃起来口感很好。 寄奴一边吃,一边说道:“我正和萩姐姐说呢,明天我就去投军,以后就很少来了。” 采棠的喜色立刻不见了,小脸变得煞白。她一脸紧张地看着寄奴,说道:“你要去打北人?他们都很野蛮很可怕呢。他们的马十分强壮,能活活踏死人,他们的武器,又长又重,一刀下去,马车都能劈开……”她的脸色越来越差,弱弱地哽咽道:“我的母亲……就是被他们……杀死的……还有我还在襁褓里的弟弟……” 寄奴见她都快急得哭出来了,连忙安慰她:“不一定呢,只是先去学功夫,练兵什么的,哪有一下子就上战场的,你别太担心了。萩姐姐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呢。” 采棠不赞同地瞥了萩娘一眼,可又敢怒不敢言。 萩娘连忙劝她:“寄奴毕竟是个男子,哪有天天钻在女人堆里的道理。你这般关心他,虽是为了他好,可他也有自己的理想和目标啊,你要理解和包容才是。” 采棠不情不愿地回答道:“是,女郎。” 时值太元九年的冬季,江左贵族的奢靡风气下,熏香几乎是所有世家男女共同的爱好。 晋朝是个战乱连连的朝代,同样由于朝廷没有余力来关心人民的精神世界,因此此时也正是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相互冲击,迸发出最为璀璨的光芒的时候。 在那个年代,宗教十分自由,即便是在士族高层,也是有人爱论道,有人爱谈佛理。更为流行和时髦的一件事就是既有道心,又通佛理,在清谈或玄谈中用道术与佛性相互辩驳,相互印证,是十分风雅的事情。 而在礼神仪式外,日常生活中使用熏香的类型也在发生改变。 汉朝时是使用萱草直接燃烧熏香,称之为“茅香”。而在西汉中叶,南海乃至远西的龙脑、苏合等树脂类香料传入了中土,此类香料芬芳馥郁远胜于茅香,因此也逐渐占据了主导地位。 之后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熏香时特有的一种器具“博山炉”就是在当时首先产生的。高耸的香炉器型配合顶部层层峦峦的峰顶小孔,使得烟雾十分舒缓妙曼,因此得以流行和广泛使用。 东晋时由于佛教开始盛行,博山炉的造型也开始向佛教圣花莲花转变。又由于烧瓷技艺的不断提升,青釉甚至白瓷的博山炉也逐渐有成功的烧制品,不再是单一的铜制器具了。 东晋皇帝司马曜宫殿内这尊晶莹剔透的白瓷莲花器型的博山炉,正是当时的官窑进献的少有的精品,它通体洁白如玉,香灰盘正中是两条互相交缠的盘龙顶着一株洁白的莲花,重重花瓣雕琢得十分精细,而轻袅的馥郁烟气正从莲花花瓣的顶端小孔中涓涓而出。 年富力强的帝王正在闭目养神,他华丽的常服比一般官吏的袍服更为宽大,长长的袖子和衣摆底部缝着精美的花纹。不谈他的身份,他的外表也十分俊逸,可称为是一名出色的美男子,又因为长期的惊惶和不能自安的性格,他的身形也是颀长而柔弱的。 建康匆匆造就的宫殿并不奢华,但布置上毕竟有着皇家气象,自有几分庄重的气氛。 这寂静的场景很有几分意趣,忧郁男子着华服在榻上独自安坐,周围烟气缭绕,他脚边的莲花香炉如同观音脚下的莲花座一般神圣优雅。 第六十七章 远志(三) 司马道子走进帝王寝宫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幅画面,不由得十分艳羡。是啊,皇帝就是皇帝,不管再怎么没有权势,不管再怎么不受敬重,不管他承受了多么大的压力在各种势力中求平衡,求生存。皇帝这架势这享受,果然还是十分霸气。 他脚步声很轻,但还是惊醒了皇帝,这位早年颠沛流离,经历坎坷的皇帝十分警醒,即使在半夜熟睡时,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立刻醒来。 这是野兽求生的本能,在动荡的时局中,不能够立刻反应过来的小兽都被凶猛的恶兽吃掉了,他父亲,他叔父,他并不遥远的祖祖辈辈,都有这样突然死去的。 皇帝司马曜睁开眼,含笑看着自己的弟弟。可他心里并没有太多温情,作为一个帝王,他其实活得很累。 这一切都是为了家族的荣耀,为了短暂的安宁和和平,他必须不断地去平衡,去打击那些强大的,去扶助那些弱小的。这样才是一个帝王的心术,他的心里没有亲情,更没有爱情,即使是自己的儿子,只要妨碍到了家族的前程,他也一样能下手除去。 司马道子连忙跪下行礼,他的动作十分从容,不管他心内其实是怎么想的,表面上他对自己的皇帝哥哥可是十分敬重的。皇帝也从善如流,并不阻止他行礼,之后便请他入座。 皇帝虽然也上朝,但是朝上说的不是民生民计之类的芝麻琐事,就是对北朝军事行动和局势的揣测分析讨论,很少有真正的实质性内容。其实就和我们现代的部门例会差不多,主要是大家去和皇帝见面混个脸熟,真正内容是十分枯燥的。 朝后皇帝与宠臣的见面私聊才是一天重心。 曾经这位皇帝的宠臣是谢安,而当谢安权势过重,皇帝不能随心所欲地与他商谈之后,司马耀的眼睛和耳朵便换成了司马道子。 司马道子率先开口道:“皇兄,内兄王国宝昨日来我府上探望琅琊王妃,说起一些往事,臣听了颇有感触,想告诉陛下却又有些犹豫。” 这话说的十分婉转,所谓的琅琊王妃就是琅琊王司马道子的正妻王氏,而他的内兄王国宝也就是王氏的哥哥了。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两个皇族分别娶了太原王氏的两个女儿为正妻,可谓是亲上加亲,因此对这关系也十分熟悉。 这句话要是用现代的语言来说,其实就是“昨天我老婆的哥哥来找我说了些八卦,我觉得挺好玩的,皇帝你想不想也听听?” 是人都爱听八卦,皇帝肯定是想听的,不过皇帝毕竟是皇帝,怎能和草头平民似得不顾体统。 因此司马曜神色不变,丝毫没有感兴趣的样子,只淡淡地说道:“但说无妨。” 司马道子对自己的哥哥可说是十分了解,不会被他淡定的外表所迷惑,他神神秘秘地说了起来:“只是谢安当年在桓温帐下的些许小事,既然皇兄想听,我就说说,我也是听内子说的呢。” 说起谢安和桓温当年的纠葛,可谓是爱恨情仇的十年。 当时谢家的家主谢万是谢安的弟弟,他因不战而溃获罪,被大权在握又心心念念打击谢家的桓温贬为庶人。一时间谢家没有别的任何声望足够的子弟能够为谢家撑起场面,于是,在谢家这样低迷的情势下,谢安不得不挑起家族的担子,去了大都督桓温手下做了个一个小小的司马。 那桓温正是桓玄的亲爹,他当时掌握了东晋几乎所有的军政大权,与谢安的实力对比可说是毫无悬念。只是当时的朝廷正掌握在琅琊王氏的家主王坦之手中,桓温有实权却无声望,也没有话语权,所以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谋取当时朝廷的顶梁柱王谢两家的好感,好为自己的篡位铺路。 所以,他一方面把有权有势的豫州刺史谢万打入泥潭,夺了他的军权和封地,另一方面却扶起了毫无根基的谢安,在自己帐下做了个小官。 司马道子要说的就是谢安在桓温手下当差的时候的事情。 “听说当年谢安在桓温帐下做司马的时候,虽只是个小官,却有很高的声望。有人因此看不惯谢安,就给桓温送了一种草药,名字叫做‘远志’。这是一种很普通的中草药,只是这个‘远志’,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小草’。桓温当时没有理解他的用意,于是就问道:‘这一种草药怎么会有两个名字呢?’侍立一边的参军郝隆就得意地回答道:‘这是有原因的呢,这草药,隐在山石中的部分就叫做‘远志’,而长在山石外的呢,就叫做‘小草’。’说完还瞥了谢安一眼。” 司马道子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看着皇帝没什么反应,不由得十分失落,好比一个说相声的人,说完了一个高明的段子,听众却没有听懂,并不发笑。 他只能解释道:“这话其实是在讽刺谢安在隐居时名满天下,好比‘远志’,而出山后却只是一个小小的司马,也不过就是一颗‘小草’。这个比喻十分巧妙,因此当时桓温不顾及谢安的面子,不由得哈哈大笑,直夸那参军聪慧绝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有人用这个段子对谢安冷嘲热讽,而谢安却淡然处之,并不辩解,也不怨恨。” 皇帝听到这里,不由得心生向往:“当年桓温势大,又十分凶狠,便是我父亲也只是战战兢兢,丝毫不敢怠慢。谢相原是逍遥之人,和我父亲一样都是被迫出来担当大任的,他在压力下的风姿气度,真是连我父亲都不能相提并论啊。” 这话确实没说错,司马曜的老爹司马昱,原先是个宰相,因为多病才被桓温看重,立作了皇帝,果然后来也没有辜负桓温的期望,很快就撒手西归,丢下十岁的儿子司马曜。 幼小的司马曜是在王谢两家鼎力扶持下才坐稳了皇帝的,因此一直心存感激。只是时过境迁,如今的政治形势已经和当年完全不一样了。 第六十八章 远志(四) 司马道子见这节奏不对,连忙试着扭转皇帝的想法:“皇兄,话不是这么说的,你想那谢安,号称是名门高士,应该是最不屑这种官场上压轧之事,要是他真的心怀风月,对权力毫无欲望,那当时受到了这样的冷待,就应该拂袖而去,不再为官才对。所以说,他的那些清高的气度情怀都是装出来的,是做给世人看的假象。” 只要是个做皇帝的,就一定会有一个重大的通病,就是“猜忌”。 这样的话虽然没有立刻打动司马曜的心,却在他心里埋下了一个问号,谢安是不是真的并不表里如一呢? 司马道子继续下猛药:“王国宝还给王妃说了另一件事情,当年父皇当初登基时,谢安是持反对态度的。” 司马曜果然心里一震,问道:“为何?” “太和六年(公元371年)时,桓温让太后下令,废了海西公司马奕,立父皇为帝,当时谢安曾称这种行为叫做‘篡逆’。”司马道子不急不缓地说道。 这话说得,十分有技巧。 当时桓温废立皇帝的目的是为了立一个老弱病残做皇帝,好方便自己篡位,从这个角度来说,谢安的评价无可厚非的。但是反过来说,如果桓玄的这种行为真的被定性为“篡”的话,那当初被立上去的皇帝,也就是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两人的老爹,司马昱的帝位,岂不是名不正言不顺。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桓温死后,司马氏没有去翻旧账清算他,可以说,没有桓温,就没有司马曜的帝位。 司马曜不由得十分心惊,自己的帝位是从老爹手里继承下来的,如果王谢两家抓住当年的这个把柄,硬要说自己的皇位来得名分不正,再行废立之事也不是不可能的。 虽然谢安当年说这话针对的并不是司马昱,但是当年与现在可说是形势完全不同。 谢家究竟意欲何为? 有句话叫“疑人偷斧”,在司马曜身上是非常真实的写照。 之前司马曜再怎么防备谢安,也是十分隐晦的,也并不真心认为谢安犹存歹意。 而脑海中被种下了这个念头之后,他原先怎么看谢安怎么勤劳勇敢,现在就怎么看都是满腹阴谋。特别是谢玄的北府兵,由于后秦苻坚政权的内乱越来越严重,在北伐的道路上也越走越顺,对司马曜的压力就越来越大。 当年的桓温不也是打着“北伐”的名号,行夺权之事吗? 司马道子见自己的话起了效果,不由得十分得意,决定回去好好褒奖一下自己的内兄王国宝,多亏他出了个好主意啊。 建康的雪和北方的鹅毛大雪是完全不一样的,北方下雪的时候不冷,雪融的时候才冷得刺骨,而南方的建康,甚少下雪,也甚少能积起来,却是冰冷阴湿,让人十分难受。 萩娘坐在屋内,望着屋檐上慢慢积起的雪花,对着采苓亲昵地说道:“采苓,你看这雪,比以前都要大呢。”她和采苓都是十分内敛的人,此时却像两个真正的小女孩一样,眼睛里面闪耀着兴奋的光芒。 许是因为郑氏威风不再的关系吧,采苓的神色比之从前,更多了几分活泼,不再是之前战战兢兢,一副绝不敢行差踏错,一板一眼的样子。她眉开眼笑地回答道:“最好再多下一会,等雪停了我们好去堆雪人,让我母亲拿个胡萝卜过来做鼻子,可好玩呢。” 萩娘心内暗叹,以前自己总觉得自己生存压力大,却不知身边的人更是如履薄冰。 毕竟采苓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呢。 如今臧府上上下下的“大权”可都落在萩娘手上了,臧俊撒手不管,郑氏又被软禁了,家里日常开支进项的管理和支配都由萩娘来做主。曾经十分清净的西苑每天早上都要闹腾一番,厨房的,车马的,打扫的,采购的,各个管事妈妈都来找她回话,连最为一本正经的正院刘妈妈面对她都不免要堆起一个笑容来。 采购的要对账单和物价单子,车马的要防着草料和易耗品有猫腻,厨房更是需要一日三餐来报菜单,连负责打扫的也要她拿主意,重要节气和祭祀的日子需要重点清洁家庙什么的。简直是一个能省的环节都没有,萩娘不胜其烦。只是阖府上下除了郑氏就只有她一个能拿主意的主子,臧俊是个方外神仙般不懂庶务的,要是交给臧俊管家,不出三个月臧府就只能靠借债度日了。 但她心心念念的只是怎样尽快把自己的亲弟弟接回来,肯定是要亲自去接的,总不能大咧咧一封信写给阮太夫人请她帮忙送回来。但家里又还没有完全安顿下来,重点岗位上还没能安排上可靠的人,还是得每日盯着。她不禁叹息,人生不管怎么过总是会有各种不如意,这话是真理。 萩娘看着手上的账本,看着看着就走神了。满眼的一二三四五六都是繁体字,一个阿拉伯数字都没有,账又记得杂乱无章,一笔一笔的只有进出记录,一点统计数字都没有。 她孩子气地把账本一丢,唤道:“采苓,让桑扈备车,我们去建康城里逛逛去。” 采苓狐疑地看着她:“女郎,这还下着雪呢……” 这倒是,下雪出门在古代可是不太好玩的事情,虽说不至于把马车陷在雪地里那么夸张,万一滑了倒了都麻烦得很,古代可没有什么米其林轮胎,轮子都是木头制的,很不好用。 臧家在建康的铺子她虽然知道,可是从来没去逛过,账本都是死的,总得亲自去看看,和掌柜的谈谈问问,才能知道实际运营的情况吧。她怀着这个美好的愿望,继续看起了账本,等着雪停。 仍然是看得头昏脑涨不知所云,她一抬眼,发现翠环正怯生生地站在门口看着她,没敢开口打扰。 自从萩娘大义凛然地把郑氏给软禁了起来,美其名曰“父亲说了,让母亲安心养病”之后,翠环对她的崇拜之情可说是达到了顶点。当日郑氏兴师动众地问罪萩娘,最后却让自己被关起来“养病”收场,这跌宕起伏的剧情在府内被流传成了多个版本,而这几个版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大娘是个厉害的,在臧府想办好差,千万别和大娘作对,那是肯定没错的了。 萩娘之前自以为很明白翠环的心思,但那晚她被关的时候翠环居然来相助于她,实在是让她始料未及。她本质上是个乐意与人为善的人,更加重视的是别人对自己的恩情,哪怕只是举手之劳,星火之情,她是有恩必报。 第六十九章 焚雪(一) 此时她见翠环的表情就知道她有话说,鼓励地问道:“朱姨娘,有事找我吗?” 翠环一副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样子,绕着圈子拉起了家常:“阿郎昨晚用膳的时候,夸了好几遍那野鸭子汤呢,只说鲜美得很,又熬得入味。我也同阿郎说了,这都是女郎的孝心呢,变了花样给您开胃,只怕您胃口不好,影响身体。” 萩娘微笑道:“鸭子性寒凉,这季节也不好多吃,若父亲喜欢,我便叮嘱厨房过个几天再给父亲做,朱姨娘也要多劝劝,免得父亲一时贪嘴,吃多了不好克化。” 翠环赶紧回道:“正是,正是这个理。”又畏畏缩缩地憋出一句:“阿郎的意思是,知道女郎每日事忙,倒想着正院里的差事可以让别人分担分担,也好让女郎松泛一些。”她一边低眉顺目说着,眼睛里却闪着不容置疑的期待的神情。 萩娘立刻就领会了她的意思,含笑道:“父亲想得甚是周到。” 翠环对自己父亲确实是一片真心,因此也不会使什么手段去害他,而且郑氏失势,翠环正是急于讨好臧俊以提升自己地位的时候,她又在郑氏身边耳濡目染了许久,对于管家也自有心得。 如此看来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安排,还是可行的。 她继续说道:“不如朱姨娘就多操劳一些吧,父亲的起居交给你来安排我很放心,你又深知父亲的喜好,理应是十分贴心的。此事就这样决定吧,一会我就和刘妈妈说一下。” 翠环大喜过望,没想到女郎那么好说话,她喜笑颜开地感激道:“女郎请放心,我一定照顾好阿郎,绝不会让您失望的。”定下了这事,她底气也足了些,十分开怀的样子。 萩娘不是不明白她那些小心思,只是翠环目前的地位,对她还没有足够的威胁,如果翠环能安分守己地侍奉臧俊,自己也不介意给她一些小小的权力和地位,好让她更有动力。 送走了翠环,萩娘出神地望着雪地上逶迤的足迹,不由得想起了寄奴。 这孩子真的一去不复返,好久没有听到他和采棠笑闹的声音了,倒显得这西苑也寂静了不少。 翠环的事对她是一个小小的提醒,想要把整个府内的事务运转自如,最重要的还是要有自己的亲信,翠环目前来看勉强可以算小半个,李妈妈和任安两人一内一外算是两个,最多再加上一个崔妈妈,满打满算也就三个,要管好这阖府的事务,确实太少了。 要不要把阮妈妈带回家来?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掐灭了,阮府的宅子还需要阮妈妈镇守,那是她最重要的大本营。 都说强将无弱兵,可她兵太少怎么办呢? 萩娘带着李妈妈等人去了前院,李妈妈的男人任安现下也正忙得焦头烂额。 虽然多年前臧府的内务也曾由任安打理,但是毕竟生疏了那么多年,再加上原先郑氏安排的管事都自持经验丰富,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萩娘走到院子外就远远地听到有人争执的声音:“任管事,现如今我们都喊你一声管事的,可你也不能仗势欺人啊。这账本原就是积着多年没有理过的,我们郑家大奶奶都不曾叫我们理帐。你虽是管事,倒也不算是正经主子,屁股还没捂热呢,就急着拿我们这些多年的老人开刀,我倒想问问您,这是个什么理?” 萩娘气笑了,快步走上去,问道:“我倒想问问你,任管事不算是正经主子,那我呢?我够不够资格?我吩咐你做事有没有道理?” 那人二十来岁的年纪,面目普通,只是那双明亮的眼眸颇为灵动。他见这小姑子锦衣华服,身后跟了不少丫鬟婆子,倒是吓了个措手不及,没想到臧家女郎会亲自来前院。 但是他又见这小姑子年龄尚幼,虽然听说了许多传闻,却还是起了轻视之心,仍是不依不饶地回话道:“女郎亲自吩咐小人也不是正经道理,说起来毕竟是‘管人闲事受人磨’,女郎自去吩咐那些大管事就行了,我们这些粗鄙的奴才哪配得上同主子说话?” 此人口齿伶俐,反应灵敏,虽是桀骜不驯,却十分对萩娘的脾气。 她倒是想把此人收为己用,只是此时并不能示弱,否则自己直接就被轻视了,其他下人有样学样,难免也会对自己阳奉阴违。 今天自己过来的目的就是要杀鸡给猴看,想不到这货忙不迭地凑上来,真是瞌睡送枕头。 她微笑着问任安:“任管事,既然按规矩我只能吩咐你办事,我也就从善如流。只不过这顶撞主子,口出不逊的罪过,按我们臧家的规矩可有惩罚?” 任安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平平地回话道:“好叫女郎知晓,这顶撞主子可是极大的罪过,按旧例是要责打一顿以后直接发卖了去的。” 萩娘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就按惯例办吧,只是他旧日的账目尚未理清,发卖就不用了,打了之后就关起来,要是没死,就让他给你理理帐吧。” 两人旁若无人地讨论着,那人见自己的命运三言两语就定了下来,不由得大急,都说臧府待下人宽厚,怎得这小姑子如此狠毒。 他兀自不信会真的责打自己,前院大部分家奴都是郑氏安排进来的,虽不至于每个人他都能使唤得动,至少积威还在。于是他嘴硬道:“我倒要看看谁敢打我……” 萩娘坐了下来,采苓立刻给她端上了茶。 任安见这架势,女郎不是随口说说吓唬人的,而是真要看着打。他连忙吩咐家奴去取家法来,不安地看着萩娘,教训下人事小,只怕传出去影响了她的名声。 萩娘却不理会,自顾自抿了一口茶,促狭地对李妈妈说道:“你家任管事好会享受,这六安茶不比我那的差呢。” 要放在平时,李妈妈必定会与她笑闹,只是此时场合却不对,她毕恭毕敬地回话道:“女郎说笑了,便是预备着女郎会来前院,我才特地吩咐了我家那口子准备着的。”不然也不会专门备着这种茶叶了,任安是只爱喝云雾的。 第七十章 焚雪(二) 悠悠的半盏茶一喝,家法也被请来了,萩娘点点头,柔声说道:“按住了打二十板吧,小惩大诫也就可以了,总不能让别人说我因为一点小事就苛待下人。” 敢情您这还不算苛待下人啊,这实打实是件小事好吗?二十大板?那倔强的男子不由得在心里腹诽。 臧家的家奴就算再不会看眼色也知道现在是谁当家做主,女郎吩咐了要打的,怎么能手软。 齐齐上前去,把个刁奴死死地按在地上,两个人高马大的就拿起家法,准备下手。 这板子又粗又重,二十板下去不死也残,那人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恐惧,连忙求饶道:“女郎饶命,是小人无礼了,还请女郎大人有大量,饶过小人这一次吧。女郎但有吩咐,小人无有不从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啊,这板子决不能吃的。 萩娘瞥了他一眼,说道:“这板子却是非打不可的,要是不打,你心里还不得得意呢,说不定,还得取笑我心慈手软,风声大雨点小。不行不行,打还是要打的,有什么话,打完再说。” 那人心里一凉,这小姑子年纪虽小,却洞察人心。自己那些小心思都被看穿了,这下可完了,看来这顿板子是跑不掉了。 他又想走曲线救国的道路,凄凄婉婉地说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还请女郎既往不咎,宽恕小人一次。小人必尽心办差,听从女郎的吩咐……并不是小人舍不得自己吃苦,只是若把小人打坏了,也耽误小人为女郎办事……”他抬起头来,一脸哀求的样子,却偷偷观察着萩娘的神情。 萩娘似笑非笑地瞥了任安一眼。 他立刻会意,连忙说道:“还请任管事帮我说说情,我必当结草衔环,报答您的恩情……” 任安是个宽厚的,又担心女郎的名声受影响,迟疑着开口道:“女郎,不如将这板子记下,让这奴才将功赎罪也是使得的。若是他记不得今日的教训,再行忤逆之事的话,到时两罪并罚,多打几十板子也就是了,您看……?” 萩娘本就是来给任安做脸的,听他这么一说,自是不会驳了他的面子。 她点点头,正色斥道:“你这刁蛮的奴才,若不是任管事给你求情,我可不会让你就此蒙混过去。你可要知道,你是我臧家的家奴,便是我把你打残了打死了,也没人能说半个不字。臧府一向待下人宽厚,可不是为了让你们都养出性子来忤逆主子。”她环顾了一下前院那些看热闹的家奴们,冷冷地说道:“我把话就放在这,以后谁不听任管事的差遣,或者口上答应得漂亮,暗地里却阳奉阴违的,也不必来给我回话了,直接打发了出去,倒是给我臧府省点口粮。” 萩娘虽只有十三岁,此时说话却掷地有声,威势十足。家奴都战战兢兢地跪下听训,低眉顺目地各自答应了下去。 那死里逃生的家奴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跪在地上连连叩头。 这下就算是不在内院走动的家奴们也都明白了,这府里如今风向完全变了,从前那郑氏的威风不过是老黄历了,如今这位臧家的大女公子才是家里说了算的话事人,所以该讨好的可以讨好起来了,眼珠子放放正,她的亲信那是能随便得罪的吗? 撇开了众人,萩娘问起了任安:“此人姓甚名谁,是什么来路?” 任安对府中人事是十分了解的,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叫袁崭,据说有吴郡袁氏血统,只是袁家不知为何并不相认,因此投奔了郑家。主母因他能言善辩,也十分看重他,前院有不少家奴都与他相熟。” 怪不得如此拿大,只怕之前也没人制得了他。 她吩咐道:“前院的事情你要尽快掌握起来,还有出入账,以后也是交给你来看管。这袁崭,你更是要压着他的气焰。我相信你的能力,为我办事需得尽心尽力,别瞻前顾后的。” 任安答应着,只是眉宇间还是有一丝忧虑。 萩娘决定索性把话讲明了:“若你是担心郑氏还能指使下人与你作对,那可就没有必要了。内院的事情我会解决,你要相信你家主子的能力。若你是要同郑氏彼此留一线,以后好相见,就更是天真的想法了,郑氏若是还有那本事能翻身闹腾,不管你现下怎么做,她都是第一个要收拾我,收拾完了就收拾你,绝对是跑不掉的。与其诸多顾忌,你还不如放手去做,能管好前院妥妥帖帖,不出是非,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这话说得直白,道理讲得十分通透了。任安不由得十分认同,他说道:“前院的家奴里,很有几个妥帖的,之前又不曾得郑氏看重,倒是可造之材。” 萩娘微笑:“那你就拿出你大管事的手段来,把愿意好好办差的奴才扶持起来,把那些死不悔改的远远地调开去,这对你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任安眼中放出跃跃欲试的光芒,点了点头。 暂时安心了一些,萩娘又想起一件事:“这看账册可有什么诀窍吗?我看得云里雾里,不知你那边是怎么看明白这一笔糊涂账的?” 任安疑惑地说:“账本上无非就是记账日期,出入金额,进出缘由,经手人这几项,只要看着金额和进出的项目对得上,就表示没太大问题。我倒是觉得最难的是算账,每个月要结算一次,这如果算得有差错就麻烦了,所以我一般都会算个三四遍,确保无误。” 听起来好像很简单,算数字的话也可以用阿拉伯数字来算,萩娘叹了口气,决定回去继续和那几本讨厌的账册纠缠去。 李妈妈见她烦恼的样子,劝她道:“这等琐事女郎也不必亲自动手,我们西苑的采蕴就是个会打算盘的,女郎私底下让她去帮忙算,却不让她出面管什么大事,不就十分妥帖了?” 财会分离,这想法实在好。 萩娘大喜过望,急急忙忙就要跑回去找采蕴,李妈妈只能匆匆跟在后面,哭笑不得。 第七十一章 焚雪(三) 第二天,雪停了,只是地上还有少许积雪,萩娘却等不及了,吩咐套了车就带着侍婢们去了建康。 臧家在建康城内有两家铺子,一家卖米粮,一家卖成衣。 照萩娘的想法,这两家铺子都不太靠谱,卖米粮的,一到战乱时候,第一个被哄抢,就是不被流民哄抢,被官府征了去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而卖成衣的……现下许多流民温饱都是问题,怎会来光顾成衣铺,而高门贵族家的衣服多是奴婢侍女自己手工做的,又或是着名的裁缝那里订做的,怎么都轮不到出去买,所以生意也应该好不到哪儿去。 可是当她的马车停在了西市成衣铺的门前时,她却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郑氏实在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她并不是让成衣铺只卖那些绸缎绫绢制的精细衣物,而是也卖便宜的粗麻布衣服。两晋时期,绢布已经算是十分高端的布料了,甚至,绢按匹来计算时,还可以作为货币通用,时人都已经见怪不怪。而平民百姓的衣物多是用麻布和粗平布制成的,这些布料粗糙但厚实,因此十分适合劳动人民穿着。 这些粗料做的衣物都大大咧咧地挂在店铺门前,像是一幅活广告。因此臧家成衣铺门前,走进走出的客人们熙熙攘攘的,很是热闹。 而最重要的是,一般的成衣铺都是曲高和寡,普通百姓很少会光顾,而臧家的这个铺子,由于平民也消费得起,所以人流就相对繁忙。每个人都可能会有发一笔小财的时候,那相对其他瞧不起平民的成衣铺而言,去自己熟悉的店铺买件好衣服穿穿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萩娘并不想在这个繁忙的时段去打扰自家店铺做生意,不过她也不想浪费难得进城的观察机会。 她和李妈妈下了马车,装作是普通客人,走进了自家店铺。 门前的小厮很有眼色,只见她一个弱质小姑子穿着华丽,又戴了帏帽,便知道是大客户上门了,忙不迭地将她请了进去,又叫了掌柜的来相陪。 掌柜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他客气地将萩娘请入雅室内奉茶,又唤了婢女过来服侍。 萩娘坐定后,掌柜的开口问道:“不知女郎想买什么款式材质的衣物,是为了何等场合穿着的?” 古代和现代不同,衣服的颜色、式样都很有讲究,并不是可以随便乱穿的。以前可不是还有不通世事的书生穿着寿衣出门的笑话吗,看似简单的花纹和做工,都标志着这衣服的特定用途,不是随便拿来就能穿得。 萩娘和气地说道:“我就是见到贵店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才进来看看的,不知贵店什么衣服做得最拿手?” 掌柜面有得色,介绍了起来:“小店不敢夸什么海口,只是我们家的白叠布内衣是远近驰名的,布料是最好最柔软的,做工精细贴身,还能够免费绣上女郎喜欢的花纹,价格也十分实惠。” 萩娘不知道什么叫白叠布,听上去很高大上的感觉,于是便请掌柜的拿出来看看。 掌柜的唤了婢女去拿,又介绍了好几种衣服,萩娘这才发现,这成衣铺居然连荷包都有得卖。 她好奇地问道:“这荷包家家户户的女子都会自己缝制,又是十分私密的贴身之物,为何你们还卖这个?难道真有人买吗?” 掌柜的摇摇头,说道:“女郎有所不知,建康城内有许多家族,原本只是小门小户,因着姻亲或其他什么缘故一朝富贵,他们家的女儿不擅女红,又到了适婚年龄,因此会来店里订做荷包绣帕等小物,充作是自己缝制的,拿来撑撑场面。” 萩娘失笑,这样的生意经都能被发现,这建康不愧是富庶之地,商业十分发达。 她拿起掌柜送来的白叠布内衣,失望地发现就是普通棉布,也不是特别的柔软,跟臧府里用的内衣衣料是一样的。 所谓的外行看热闹,行家看门道,在当时的纺织技艺水平限制下,这样的棉布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上好精品了。掌柜的见萩娘不以为意的样子,不由得十分羞愧,连声说道:“让女郎见笑了,只是这确实是鄙店最好的白叠布了,不如您再看看其他绸缎衣物?” 萩娘故意说道:“今日就算了,下次得闲再来请掌柜指教。” 坐了半天又唠了好久的家常,茶也都喝了两杯,自己什么都没买就走了,掌柜的是否会怨恨呢? 只见那掌柜仍是一副笑容满面的样子,连连道歉,只说自家的衣服做的不好,还请下次再来之类的话。 萩娘十分满意,连连点头,临出门还让李妈妈打赏了两个荷包。 回到马车上,萩娘看看了花名册,这掌柜的也是臧府的家奴,姓邓名仲,可见是家中次子。 此人颇为靠谱,萩娘已拿定了主意,不打算插手这间成衣铺的管理。 臧家另一个铺子米粮铺较为偏远,虽也在西市,可市口很差,几乎没人光顾的样子。 店内也没什么人,柜台后一名颇有几分姿色的少妇百无聊赖地看着她,问道:“小姑子,你可是要买米?今天店里没米,改天再来吧。” 萩娘暗暗纳闷,不动声色地问道:“不知姐姐如何称呼?为何这米粮铺却会没米卖?” 那少妇不是很想搭理她的样子,只是她问得客气,于是那少妇说道:“这铺子是我当家的管着的,只是近日不知怎的没存粮了,我也不太清楚。” 萩娘见她一副要关门大吉的样子,连忙拦住她,问道:“你家主人在不在?我有事要找他问问。” 那少妇脸色立刻就不好看了,狐疑地打量着她,问道:“你找我当家的做什么?” 李妈妈上前一步,喝道:“你这小蹄子,怎的这般无礼,快叫你家掌柜的出来,就说臧家大娘亲自来找他问话了。” 那少妇见事情不是自己想的那样,立刻就怂了,脸上堆起笑容连连讨好道:“都是我这不长眼的,我这就去叫我家那位出来,还请主子先坐着歇会……”她看了看周围,发现没地儿可以坐,连忙将萩娘请入后院,寻了个干净的藤椅请她坐了。 李妈妈悄悄地对萩娘说道:“女郎,奴婢看着这妇人有些眼熟,倒像是从前府里的丫鬟。” 萩娘翻了翻花名册,问道:“这本子也没记这家店的掌柜婚配情况,你觉着眼熟可见是错不了的,只是此人从前叫什么名字,你可还记得。” 李妈妈不好意思地说道:“就是不记得了,奴婢这才没敢认。待老奴再想想……” 第七十二章 煮酒(一) 此时米粮铺掌柜赵吉已然走了出来,他三十来岁的年纪,一脸精明的样子,只是眼中充满了警惕,戒备地观察着萩娘的神情。 他行了个礼,就站在一边,唯唯诺诺地等着答话。 萩娘问道:“你这米粮铺,怎的不卖米?” 赵吉一脸老实的样子回答道:“回女郎的话,这时局不安,米铺进不到米也是常事,并不单单是今天开不了张。” 萩娘哑然,这进货的事情她可是两眼一抹黑,她试着问道:“平时都是从何处采买米粮?既然现在采买的那家没粮可卖,为何不多找几家大庄子采买呢?” 赵吉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张口结舌地说:“我们一向都是找丹阳郡城的郑家买米的,从未联系过其他大卖家。” 萩娘能猜到这个答案,或许这就是郑氏在掌管臧家庶务时隐晦的圈钱手段。 她说道:“既然这样,我也不多问你别的了,你把你店铺的账册拿出来我看看。” 赵吉更是抗拒,他推脱道:“这账册也好久没理了,女郎估计也看不明白,待我整理好了再给女郎送过去可好?”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其中的猫腻还需要抽丝剥茧,慢慢发现。 萩娘含笑说道:“也好。”又假作无意地问道:“刚才引我们入内的妇人可是你妻子?我看着她有些眼熟呢。” 赵吉失笑:“怎会,她早就不在臧府当差了。” 萩娘向李妈妈若有所指地使了个眼色,只是李妈妈仍然一脸茫然。 再问下去就有些失礼了,这事也并不着急,因此萩娘起身告辞了,又叮嘱赵吉要尽快将账册送来。 臧家的马车向着朱雀大街的阮家宅子驶去,经过司薰堂的时候,萩娘下意识地让车停了下来,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瞧瞧。 对于桓玄,上次采棠传的话要怎么解释?这整件事过于离奇,她很想找他讨论讨论。只是,牵涉到了谢琰,不方便说得太明白,而且,也许他并不感兴趣。萩娘纠结着,要不去给他报个平安也好吧。自己又不是他什么人,为何别人要关心自己是否安好?这千回百转的心思,真是愁煞人。 此时却有一个俏丫头跑过来敲打她的马车,萩娘探出头去,那丫头笑着说道:“我们家主子请你过去一叙。”说着指了指另一边的一辆马车。 萩娘定睛一看,那玉兰花的徽饰,显然是谢家的马车。 她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道:“不必了吧,我还有事呢……” 那俏丫头没料到她会拒绝,忙求请道:“女郎,您还是过去一下吧,否则我家主子会怪罪我不会说话呢……” 萩娘的脚不听使唤地下车,走了过去,那侍女为她打起了帘子。 “咦?”萩娘惊讶地出声。 原来车上并不是谢琰,而是明眸皓齿,满脸笑意的谢璎。 她松了一口气,又隐隐有些失落。 谢璎察言观色,促狭地故意说道:“哎呀,真是对不起了,是我呢,不是我哥哥,让臧家女郎失望了,实在是抱歉啊抱歉。” 萩娘被她说中心事,脸上更红了,忍不住去掐她:“你太坏了,人家最讨厌你了~” 那撒娇的样子十分可爱。 两个几乎一样年龄的女子,各有各的美丽,各有各的聪慧,虽然性格不同,但两人都十分倾慕对方的风姿。 女人的友情与男人不同,女人是感性的动物,看对眼了,怎么看怎么喜欢。 一个是心爱的人最亲的妹妹,一个是亲哥哥最喜欢的准嫂嫂,谢璎和萩娘双双是看对方怎么看都顺眼。 谢璎直接问道:“你怎么一直窝在家里呢,我发帖子给你你都不来找我玩。”她装作生气的样子,扯着她的衣袖道:“要不是今天我正巧想来司薰堂,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了。” 萩娘连忙道歉:“真是失礼了,只是我最近家里琐事很多,脱不开身,今天也是来家中的铺子查账才会来建康的。” 谢璎很是好奇:“为何你家中的铺子要你亲自来查账?我家的铺子都是大管事一手抓,连哥哥都是不闻不问的。” 萩娘疑惑地看着她,她不是嫁入王家了吗,怎么王家的中馈没有交给谢璎吗? 这话不好直接问,于是她隐晦地说道:“夫人说笑了,您现在是王家的宗妇,要管的事情比我可多得多呢。” 说到王家,谢璎就不乐意。她不高兴地说道:“别叫我夫人了,叫我谢璎或者璎姐姐都行。我们别说王家了,他们家就没一个好人。” 萩娘不好再说话,只能保持沉默。 谢璎看着她,突发奇想道:“正好今日遇见了你,又正巧下了雪,我们一起喝酒去吧。以前父亲和哥哥常常在雪夜温酒聊天,那可是十分享受的呢。” 萩娘刚要推拒,谢璎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妹妹,我一个人嫁到王家,多么地孤苦无依啊,好不容易回一次娘家,我只希望妹妹能陪我说说话,妹妹可知道我心里很苦呢……” 这样柔弱的美女,这样纯粹的眼神,实在让人难以抗拒,萩娘咽下了拒绝的话,含笑点了点头。 谢璎高兴极了,连忙让人去叫臧府的马车跟着自己的马车,一边忙不迭地把自己心爱的零食糕点拿出来献宝,像个纯真的孩子,想要把自己的爱物分享给自己喜欢的人。 “汶儿沫儿,快把我的玫瑰露给臧家女郎泡上。” “这个叫做‘牛乳糕’,是哥哥最爱吃的点心呢,你快尝尝看。” “这个是我最喜欢的糖果,芝麻嚼糖,我出门都得带着呢,馋了就吃一个,你吃吃看,可香了。” 谢璎自觉是成熟的大人了,自然要照顾好萩娘这个“小妹妹”,而萩娘从小没有母亲,除了李妈妈,从没有人这样哄着她,她享受着这样的宠爱,心里柔柔的,像是阳光下薰然的雪,化成了一缕缕温暖的水流。 她拿起一块糖果,嚼了起来,那糖果又甜又香,很像后世的牛皮糖,她由衷地说道:“真好吃。” 看着她喜欢的样子,谢璎的眼睛笑成了月芽儿。 第七十三章 煮酒(二)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驶进了谢家大门,谢府向来是宾客甚众,因此也没人注意到这辆陌生的马车。谢璎把萩娘带到自己出嫁前住的院子里,由于她“偶尔”会回娘家来,所以谢安吩咐了留着她的院子,并没有收拾了给旁人居住。 谢府的气派并不很威严,这和谢安随和的性格有关,他注重享受,喜爱美酒佳肴,更喜欢蓄养歌妓。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人人都知道宰相谢安不避讳任何国丧家孝,只爱听美妙的音乐,只爱看优美的歌舞。导致东晋当时都流行起这种天天歌舞升平的行为来。 虽然谢府很大,谢璎的院子却很小巧别致。 这院子的格局和萩娘的西苑几乎一样,布置得并不华贵,却很温馨,谢府的奢侈不在表面,而是家具的木料,塌几的形制,床帘床帏的布料什么的,看上去毫不起眼,居住起来却很是舒适。 就说这迎客的红木床榻吧,别人的塌上可能就是铺一块垫子就完事了,谢璎的塌上堆满了各种柔软的小抱枕,坐着别提有多舒服了。而塌几的外侧并不是普通的板子,而是一个小抽屉,拉开来一看,里面都是一个一个小荷包,装满了谢璎喜欢吃的糖果零食。 简直是个老鼠窝啊,萩娘不由得想到了寄奴,要是他看到这一堆堆好吃的,可不得喜得眉开眼笑。只是……她狐疑地看着谢璎,这架势,怎么都不像是“难得”回一次娘家的样子。 谢璎没注意到她的心思,她正忙着指挥丫鬟们拿小炭炉来,准备“煮酒”。好在她还记得自己有个客人,连忙回过神来客气地问道:“妹妹喜欢喝什么酒?” 不等萩娘回答,她就抢先说道:“现在是冬天,最适合喝白梅了,去年我和哥哥一起酿了一坛子,只是不知道埋在哪儿了……”她于是顺利成章地叫过汶儿,吩咐道:“你去看看二郎回来了没有,就说我要待客的白梅酒找不到了,请他来帮忙找。” 这样都行?这借口也太生硬了吧。萩娘不由得扶额,傻傻地看着谢璎。 汶儿会意,一溜烟地去了。 谢璎笑吟吟地瞅着萩娘,只看得她脸升红霞,不好意思地打马虎眼:“璎姐姐这里真是温暖,却连火盆都没见到一个,可见地气是极好的。” 谢璎逗她道:“怎的我倒是有些冷,可见妹妹是心里热所以身上才不觉得冷。” 萩娘大羞,掩面转向一边,赌气不再和她说话了。 谢璎还想逗她,只是谢琰正巧过来了,站在嵌犀角的五彩弄雀图插屏之后。 他依旧是一袭白衣,比之白雪亦没有一点逊色,他的容颜,便是与雪中红梅站在一起,都比之更为艳丽。 萩娘脸上还带着红晕,见他来了连忙行礼,十分礼仪周全的样子。 谢琰在自己家里却并不显得更加随意,他在自己妹妹面前也是十分正经的姿态,并不随意调笑嬉闹。他拿出一个青色的坛子,递给谢璎的侍女,说道:“那白梅再让它多埋几日罢,哪有埋下去隔年就拿出来喝的,需得过个十几二十年才有意趣呢。我这是父亲给的青梅酒,酸酸甜甜的,最适合女儿家喝了。” 谢璎装作受教的样子,一本正经地拜了下去,说道:“多谢阿兄指点,璎儿受教了。只是冬夜漫长,阿兄可愿与妹妹一同煮酒夜话,随意闲聊一番?” 谢琰轻笑道:“璎儿,你可知东施效颦的故事?” 这可是赤裸裸地取笑了,谢璎却并不生气,说道:“世间只允许男子饮酒而歌,纵情声色。我却偏要特立独行,即便是女子,也能活出自己的精彩来。” 此话甚合萩娘的心意,她的眼睛也明亮了起来,充满了憧憬之色。 谢琰不再取笑她,而是指了指那屏风说道:“既然你是不输于男子的女子,那这插屏也不需要了,快拿去砸了吧。” 谢璎自然不能把它砸了,只是命侍女将它搬开。 这样一来,萩娘娇羞的样子清楚地展露了出来,她与谢璎都是出色的美人,不同的是,谢璎肖似谢琰,是一种颜色娇艳的夺目的美,而且她已嫁作人妇,自是有一种风流情致;而萩娘如同一朵还未绽放的花蕾,清秀雅致,她最吸引人的地方是眉角目稍,精致的眉形和微微上翘的睫毛,使得她的眉眼看上去十分甜美。 谢琰出神地看着她小巧柔软的唇瓣,属于少女独有的那种粉嫩的唇色,使得他想起了亲吻她时的美妙滋味。 “咳咳……”谢璎看不下去了,嫉妒地踢了谢琰一脚,说道:“阿兄,你眼中可还有妹妹?” 谢琰甚少有被自己妹妹取笑的时候,他假装生气道:“都嫁人了还这般没规矩,你那翁姑怎么受得了你?” 谁跟谢璎说起王家,她就跟谁急:“今天我做东,谁再说王家的事谁就自罚三杯。你是第一个,赶紧地,别让妹妹和臧家妹妹说你小气。” 谢琰正是觉得口干舌燥,从善如流地拿起酒壶,自斟自饮了三杯。 萩娘连忙说道:“喝酒也讲究个情致,哪有这般牛饮的,琰郎莫要把酒喝光了,我们还怎么‘煮酒论英雄’啊?” 谢璎却是明白她的心思,取笑她道:“恩恩,我这个做亲妹妹的,倒没有臧家妹妹知疼着热,阿兄,萩妹妹是担心你喝多了对身体不好呢。” 萩娘又羞又怒,不敢跟谢琰说话,只好扯着她的袖子连声怨道:“就你心思多。” 谢琰得意地说道:“你萩妹妹自然是关心我的。”一边笑得很是舒畅。 他三杯酒下肚,兴致高了许多,旁若无人地夹起一筷下酒的盐煎肉片吃了起来,又亲自拿起酒壶为两位女子满上。 平时萩娘看着他都觉得飘飘若谪仙,仿佛离自己很遥远,而今天他居家的样子亲切可爱,显得十分平易近人。 无端端地,她想到了一句话:“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实在是太奇妙了。 第七十四章 煮酒(三) 她见谢琰喝酒太急,寻思了一下,便笑着建议:“闷头喝酒就算是有下酒菜也一样会醉,不如我们每人都轮流说一件……奇闻趣事吧,如果另外两人觉得听得过瘾,就各自喝一杯,反之,如果另外两人有一人不爱听,就说的人自罚一杯,如何?” 她本想说,大家来八卦,只是古代的时候八卦就是真的奇门五行八卦,并不是现在的意思。 谢璎觉得很有趣,忙道:“我先说我先说。”她想了想,眨了眨眼睛,神秘兮兮地说道:“你们知道吗,听说我们皇上立的太子,是个傻子,连春秋寒暑都不分呢。” 萩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不由得十分惊讶,自觉喝了一杯。只觉得这酒清甜甘冽,醇香绵长,十分好喝,没有刺鼻的酒味,就像果味饮料一样。 谢琰却说:“这都什么时候的旧闻了,还敢拿出来卖弄。” 谢璎不服气道:“你看萩妹妹就没听说过,你就不能体恤体恤自己的妹妹吗?”她气鼓鼓地瞪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哥哥,却老老实实地喝干了自己的杯子。 该轮到下一个人说了。 萩娘这个提议的人自己说得热闹,却一时想不出什么有趣的事情,只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谢琰。 谢琰苦思了一会,总算想起一件事:“太原王家的两个族子王国宝和王恭,虽然是族亲却互相仇视,最有趣的是,这两人的妹妹,一个嫁给了皇帝,一个嫁给了琅琊王。可是他们两个的关系,比起毫无血缘关系的路人都更冷漠。据说,王国宝还扬言自己与王恭不共戴天。” 萩娘惊讶地问道:“琅琊王司马道子吗?他的妻族居然和皇帝一样都是太原王氏的……为何这两人居然会反目成仇呢?” 谢琰淡淡地说道:“王恭是皇后王法慧的嫡亲哥哥,自然要比小小琅琊王妃的堂哥更得皇上的欢心。” 这话说得十分隐晦,可是萩娘却听明白了,她叹了口气,举杯喝光了杯中酒。 谢璎却觉得很没意思,她埋怨道:“我们在聊天呢,哥哥为何将朝堂上的事拿来说,而且还是王家人的事!不算不算,哥哥自己喝一杯。” 谢琰无奈,只得自罚一杯。 轮到萩娘了。 萩娘从刚才就一直在想,自己为何要提议玩这个游戏,明明自己足不出户知识贫乏的,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吗。 谢璎吵着要听她说,谢琰也期待地看着她,她无可奈何,只能胡诌道:“西域有一个地方叫做敦煌,那里是一望无际的沙漠,那里的泥土几乎寸草不生,只有一种特别的植物叫做仙人掌的可以在沙土里生存。敦煌那个地方一天有九个时辰都是白天,只有三个时辰是黑夜。那里有一座全部都是沙子堆成的山,叫做鸣沙山,这座山白天十分温暖,走在上面十分舒适,到了夜晚却风声鹤唳,十分阴森恐怖,甚至还有人在里面迷路了冻死的。鸣沙山附近有一个绿洲,叫做月牙泉,它是一汪取之不绝的甘泉,形状酷似月牙,泉边生长着各种美丽的花草,据说到了月圆的日子,还能看见在泉水里有仙女在洗澡嬉戏呢。” 谢璎听得悠然神往:“这世上居然还有这般奇特的地方,西域我倒是听说过,不过从未听说过这些奇闻异事。妹妹,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去过那里吗?” “当然了。”萩娘得意地说道,此时她突然反应过来,连忙补充道:“当然没有去过了,我也是从书上看来的呢。” 谢琰也十分感叹:“敦煌确有其地,在凉国,那里据说佛教盛行,中原不少高僧都在那里开凿石窟供奉佛像,那地方我也很想去看看呢。” 他兄妹俩都各自饮了一杯,萩娘没想到自己那么容易就过关了,十分开怀。 这时只听得有人鼓掌,原来谢琰谢璎兄妹俩的父亲谢安也闻风而来,在门外站了好一会了。 萩娘连忙下榻行礼,恭恭敬敬地向这位大人物请安。 谢安是个最随性之人,他直率地赞道:“这位女郎眼界不凡,不知是哪家的闺秀?” 最高兴的莫过于谢璎了,她连忙撒娇道:“父亲,这位是丹阳臧府的大女公子,是我最好的朋友呢。”说着得意地朝谢琰瞥了一眼,意思是,轮不到你说话了,哈哈哈。 谢安叹道:“可笑我自诩博文广识,竟还不如一闺阁女子,真真是愧煞。” 萩娘并不谦虚或妄自菲薄,她泰然地回答道:“谢相,您错了。” 谢璎吓了一跳,正想提示她说话悠着点,只听萩娘继续说道:“您已然胸怀天下,又何必拘泥于不识边陲小镇?”她说这话的样子十分自然,并没有因谢安这个当朝宰相的夸赞而沾沾自喜,也没有对高官贵族的奉承谄媚之情,清雅悠然,如同雪中盛放的梅花,颇有一番名士风度。 谢琰看着她身边笼罩的淡淡月华,只觉得心内十分平和喜悦。 谢安点头,赞道:“正是,是我痴了。” 他不再说话,而是趁着月色慢慢散步而去。 谢璎连忙对萩娘说道:“妹妹你真是好大胆啊,我都为你捏一把汗。” 萩娘笑她:“你自己的父亲你都不知道是什么性格吗?谢相怎么可能会因人言而生不满,你也太小瞧你父亲了。” 谢璎嗔道:“我还不是关心你。” 天色已经很晚了,萩娘起身告辞,谢琰礼仪周全地送她上了马车,难得地没有动手动脚。 萩娘坏笑着与他道别:“郎君今日敬贤礼士,奴深爱之,愿郎君常如今日,奴心甚安。” 谢琰亦笑道:“好说,好说。”一边翻身上了马车。 萩娘大惊,忙道:“我自己回去就行了啊,你上来干嘛?” 谢琰开怀大笑,将她抱入怀中,说道:“天色这么晚了,你出门都不带着采棠,我怎么可能放心让你自己回去呢?再说了,小姑子既然说了对我‘深爱之’,我怎能无动于衷?” 萩娘十分后悔,不该逞口舌之快,只是这时她也说不出话来了。 第七十五章 臧熹(一) 眼看就快要年关了,等到过年前后,自己更是忙不过来。 萩娘决定先去阮府把臧熹接回家来,好容易自己熬出头来,这年节是一定要和弟弟一起过的。 如今东晋正是少有的强盛期,北人几个胡族正自顾自掐得起劲,北府兵趁机取了好几个州郡,都快要打到黄河流域了,一直到东晋灭亡,都没能再获取比现在更大的版图。 虽然相对太平,萩娘还是为去溧阳迢迢路上可能会遇到的危险担忧。 要说请镖局倒也不是不可以,咱臧府也不差这几个钱,只是现在身强体壮的人除了当保镖,没准还兼职强盗,要找个靠谱的镖局也就罢了,万一找了个黑白通吃的,反倒是把自己赔了进去。 正犯难的时候,只听得窗格子上有咚咚的叩击声。 萩娘狐疑地走过去一看,不由得喜出望外。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的寄奴正站在窗外,含笑看着她。 “寄奴,你怎么那么久没来啊,采棠都快想死你了。”萩娘高兴地说道,吩咐采苓去把采棠叫来。 寄奴欢快的眼神立刻就显得有些忧郁,他不高兴地说道:“我是来看看你的。最近天冷,军内都在休整,给大家轮流放假。我可以过完年再去军中。” “那可正好,我正想说过年的时候没有去年热闹了,去年我们一起吃饺子,你可还记得?” “自是记得的。”寄奴说起往事,显得十分温情,眼睛弯弯的。 萩娘想起自己犯难的事,连忙问他:“寄奴,你军中可有相熟的朋友,恩……武艺比较好的,人品比较正直的,他们也有休假吗?” 寄奴很迷茫地看着她:“自是有的,只是你要做甚?”他一脸担心的样子,显然是想多了。 萩娘高兴地说道:“我要去一趟溧阳,路上不甚太平,想请几个保镖,又对此道不甚了了。因此想问问你,你的朋友能不能陪我一起去,再送我回来。你放心,酬金绝对比普通镖局接镖要多,绝对不会让你朋友吃亏的。” 寄奴满脑子只想讨萩娘欢心,自是满口答应,他说道:“没问题的,你决定出发的日子就通知我,我到时候叫上三五好友过来帮你压阵。” 萩娘担忧道:“三五个人……会不会太少了?我怕路上危险呢。” 寄奴翻了个白眼,镖局的镖师再有武功也是花花架子,北府兵的兵卒那可是杀过人见过血的,一身的杀气腾腾,和镖师完全是两个档次,好比让狮子去抓老鼠,简直是大材小用。 他并不爱逞口舌之快,因此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放心,我怎会拿你的安全开玩笑。” 萩娘点点头,说道:“应该就这几天了,你现下住在哪儿?” 刘寄奴的父亲刘翘已然续弦,他也有后娘了,后娘姓萧,倒也颇为和善。 寄奴把自己的地址写了递给萩娘,她解决了一桩心事,笑得格外开怀。 冬至那日,萩娘带着崔妈妈,采棠采苓,在寄奴的护卫下,前往溧阳,留下了李妈妈和其它丫鬟们看家。 北府兵的几位高大军士都骑着军马,典型的公器私用,那会正是休战之时,军中规矩也没那么森严。刘寄奴自豪地把自己的兄弟们一一介绍给了萩娘:“这位是孙无终孙大哥,是我的好兄弟,我们三个可是拜把子的交情。恩……还有一个刘大哥,之前跟你说过的,他俩平时都十分照顾我,教了我不少武艺。只是刘大哥军中事务繁忙,没有休假,下次有机会我再为你引见。” 孙无终是个二十来岁的高大汉子,他对着萩娘一拱手,响亮地说道:“嫂子好,嫂子这一路的平安就包在我孙无终身上了,还请嫂子放心。” 萩娘汗下,连忙微笑道:“见过孙将军。”又让崔妈妈把早已准备好的两锭银子递了上去。 孙无终并不推辞,高兴地收下了,又夸了好几句“嫂子真贤惠”之类的话。 见萩娘并不解释也不生气,寄奴乐开了花,他兴奋地继续介绍道:“这位是何无忌,是刘牢之大哥的外甥,我们时常一起习武的。” 何无忌年纪也很小,差不多十来岁的样子,却正气凛然,英姿飒爽,背上背着自己惯用的武器,很有武林高手的风范。只是他有些脸皮薄,面对女眷有些不知所措,只拱手为礼,喏喏说不出话来。 萩娘很是欣喜,原以为寄奴的朋友都是走马遛狗,欺男霸女之辈,如此看来还是自己小看了寄奴,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些都是铮铮大好男儿,可见寄奴在军中的日子应该很畅怀。 双方见礼毕,寄奴又拖过一个双眼明亮,相貌与他有几分相似的孩子,随意地介绍道:“这是我姨姨的儿子我从弟刘怀敬,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你有事只管差遣他就是,他虽武艺不强,却也有几分聪慧。” 也许是自幼相互厮守的关系吧,刘怀敬这个和寄奴吃同一个母亲的奶长大的孩子,相貌上与寄奴有五分相似,特别是那双灵动的眼睛,几乎与刘寄奴如出一辙。他规规矩矩地唤道:“嫂子好。”一双充满灵气的眼睛却上下打量着萩娘的神情。 完蛋……这嫂子的名号是甩不掉了,只是她和寄奴确实有父母之命,这也不算是瞎说。更重要的是,她不想也不能在这个孩子的朋友面前伤他的心,这不是她待人处事的方式。只能以后慢慢想办法纠正了,萩娘无奈地想着。 果然一路平安顺遂地到了溧阳。进城之后寄奴就带着他的“狐朋狗友”去找酒馆喝酒了,和萩娘约好明日一早在阮府门口碰面一起回京口。 再见到雍容华贵的阮家太夫人,萩娘的心情心境都完全不一样了。此时她不再心怀疑虑,而是诚心诚意地向阮太夫人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外祖母,这次多亏了崔妈妈相助,儿才能查知当年的真相,为母亲尽了儿的孝心。儿感激不已,多谢外祖母的疼爱。”礼单自是不能少的,只是萩娘并没有送很重的礼,而是送上了一些颇有情致的生活器具,有瓷器也有铜器,都是建康最新的款式,每一件都美观实用,设计精巧,可见送礼的人很是花了些心思挑选。 阮太夫人问道:“你母亲现在的生活起居,你照顾得可好?” 第七十六章 臧熹(二) 萩娘自是明白她的意思,不会误以为她在关心郑氏,她回答道:“最近时气不好,母亲身体又比较弱,因此父亲也吩咐了母亲拘在屋里养病就是,并不让她外出,免得又着了风寒。” 阮太夫人点点头,提醒她道:“汉时韩安国死灰复燃的故事,相信你也读过,我也不再多说了。” 萩娘再拜,感激道:“儿自是明白外祖母的顾虑,只是毕竟‘孝’义在前,儿也无可奈何。此次前来,儿想明日将弟弟臧熹接回臧家,早些与父亲相见,这样也可早早为今后做打算。” 太夫人心里明白这样确实是最好的,可是抚养了臧熹那么多年,实在有些舍不得。 她喃喃自语道:“这样快……”只是毕竟是臧家的儿子,以前是臧俊不闻不问,现如今是没有理由不放他回去的。 她让人把臧熹带进来,只见他白白嫩嫩的小脸一如当初刚抱来的一个粉团儿一般,仍是一团孩子气,可爱得很。相对的,虽然萩娘和他同一个爹娘,又只比他大了两岁,却生得端庄大方,又行事稳重,妥帖得不似一个孩子。可见环境造就人,自己从小也太宠爱他了,导致他身体长得很好,心智却不如姐姐那般成熟。 将臧熹交给萩娘自然是再无任何不妥的,阮太夫人面上作出欢喜的样子,向臧熹说道:“熹哥儿,你姐姐来接你回家了,这可是好事呢。你可要记得,回去之后要听姐姐的话,可不要任性啊。” 萩娘拉着臧熹的手,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臧熹很喜欢这个姐姐,可是他又望着阮太夫人,有点失落,他问道:“为何姐姐不能和我们一起住在这里?让姐姐也和外祖母一起住不好吗?熹儿不想离开外祖母……” 这真是孩子气的话,屋子里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阮太夫人又悲又喜,说道:“熹哥儿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外祖母也想留你在家一直住下去呢,只是你和你姐姐一样,是臧家的人,终是要回到臧家去的。” 她又问萩娘:“熹哥儿有几个服侍惯了的丫鬟,我打算都让你一起带回去,只是那教武的师傅却不是我家里的家奴,还得问问他愿不愿意跟你一起去京口。” 臧熹听到这里,连忙说道:“姐姐,王师父十分有才学,不仅教我学武,还会说许多有趣的小故事,他说的故事听过之后回味无穷,对我也很有启发。求姐姐将他一同带回去吧。” 萩娘却不甚感冒,一个教武的师傅,再有能力也十分有限,不过她不想直接拒绝弟弟,于是便温和地说道:“姐姐去和你师父说说看,只怕你师父不愿意去那遥远的京口呢。” 臧熹肯定地说道:“不可能,师父在溧阳并没有亲人,他一定愿意的。” 萩娘于是向太夫人说道:“如此我便先告退了,待晚膳时再来服侍太夫人。” 太夫人点头,萩娘拉着臧熹的手一起走了出去。 臧熹带着萩娘来到自己师父平日住的小院里,只见一个身着青衣的男子正在射柳为戏,他二十来岁的年纪,虽穿着并不适合开弓的便袍,却轻轻松松地拉开硕大的弓,稳稳地一箭射出,果然穿透了好几片柳叶。 萩娘以为教武师傅多是粗鄙之人,只是这男子却不似普通庶民,他举止风度都与萩娘见过的士族子弟一样,悠然自得,即便是张着弓,那姿态也是十分地优美。 “他就是你师父?”萩娘疑惑地问道。 “是呢,姐姐,我师父可厉害了,各种武器都会使。”臧熹自豪地说。 如此看来,此人确是个人物,萩娘上前几步,提声说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那男子正聚精会神地瞄准,被她一惊,转过身来,手中的弓箭却仍蓄势待发的样子,对准了萩娘。 萩娘并不紧张慌乱,她笑道:“三国相争时刘安杀妻待客,已然够骇人听闻了。君居然以箭镞待客,实在是没听说过这样的道理。” 那男子哈哈一笑,放下弓箭来,说道:“是我失礼了,还请贵客入内奉茶。” 三人坐定之后,臧熹首先开口道:“王师父,我要和我姐姐回京口了,你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那男子眉清目秀,虽不像谢琰那般昳丽,也不如桓玄那双桃花眼一般魅惑,但眉目之间自有一股英气,显然是个极为豁达之人。他听到臧熹说的话,不由得眉间掠过一阵喜色,他说道:“太好了,谢玄将军镇兵京口,我正想去投他呢。” 萩娘喝了口茶,淡淡地说道:“京口只是驻有北府兵,谢玄本人现在正带兵北伐,并不在京口。” 他颇为失望,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他低语道:“谢玄大人乃是当世英雄,我总要去投奔他的。” 你倒是想投奔他去,我家弟弟怎么办? 那男子仿佛是感觉到了自己的失礼,连忙说道:“熹哥儿从小就是我的徒儿,我自是愿意同他一起去京口的,我姓王,名懿,字仲德。我这名犯了宣皇帝的名讳,因此我一般不告诉旁人的,只对人说我这是义气的义。” 萩娘感激他待人以诚,又见他是个豪爽的汉子,已经决意要带他回京口。 她也不绕圈子,直接问出了自己的疑惑:“我见王师父丰神俊朗,仪态风雅,不像是寻常武夫,为何会来到阮家做一名教武师傅?” 王懿神色黯然,他神往地望着北方,说道:“我家祖上曾是东汉司徒王允的同宗同支,我家世代在北方为官,仕于苻坚手下为将,因此我自幼习得武功韬略。只是我和我哥哥王睿在苻坚打慕容垂的时候溃败失散,我们曾说过若能活下来就一起来投江东效力,我一直没找到我哥哥,钱也用光了,于是就在这教小郎君武艺,等攒够了钱再去找哥哥。” 在当时,晋廷南迁之后,许多流落在北方的士子都失去了生活的依靠,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臧熹却十分感动,他出神地望着师父黯淡的神色,激动地摇着萩娘的手,说道:“姐姐,师父太可怜了,我们帮他找找他哥哥吧。” 萩娘笑着点头,对王懿说道:“京口离建康很近,我倒觉得更有可能找到你兄长,若你兄长来南地,必定也要去建康的,不如先在我家安顿下来,再徐徐图之?” 王懿觉得前景一片光明,高兴得很,忙不迭答应了。 第七十七章 野王笛(一) 第二天一早,萩娘带着臧熹和臧熹的一堆丫鬟们,以及拖油瓶王懿,一起在阮府门口等待寄奴一行人。来的时候是整整两大车的礼物,回去的时候却是整整两大车的人,萩娘实是不知道怎么感谢外祖母这难却的盛情。 没等多久,差不多辰时刚到的时候,寄奴一行人就骑着高头大马出现了。 这下可把臧熹给羡慕得不行,他马上从马车上窜了下来,表示自己要骑马,绝不要坐马车。 萩娘从未见过小孩子撒娇任性的样子,不由得十分头疼。可是这是自己弟弟,捧着含着都来不及,又怎能因为一点小事而责备他? 她于是哄他道:“那些都是军马,是很凶猛的,那些北府兵杀人如麻,才能骑大马,你是个小孩子,以后姐姐给你买小马骑好不好?” 这下可捅了大篓子,连一向安分的王懿都跳了起来,问道:“北府兵?那几个就是谢家的北府兵?女郎,求您给我引见一下可好?” 萩娘没辙,只能亲自下了马车,把寄奴叫过来,说道:“这是我弟弟臧熹,这个是我弟弟的练武师父王懿,他们都很仰慕北府兵的威仪,你能不能给他们引见一下你那些朋友?” 这是小事,寄奴当然答应得爽快,只是他狐疑地望着王懿年轻英俊的面庞,问道:“为何熹弟弟还要请个练武师父?让熹弟弟来军中跟我刘大哥习武就行了,我刘大哥的武艺可好了,和那些半吊子的江湖草莽可不一样。” 那被说成是“半吊子的江湖草莽”的王懿马上不乐意了,他不服气地说道:“小郎君不信我的武艺,不如和我比划比划,你看可好?” 寄奴自是要杀杀他的威风,当下就要下马与他比试。 萩娘头疼得要爆炸了,大喝一声:“停!” 她对寄奴说道:“再不出发天色就要晚了,我这个弟弟就交给你了,少一根汗毛我唯你是问。” 又转头对王懿说道:“北府兵驻兵京口,早晚能让你交流武学,现在你跟我上车去,不然我就不带你回京口了。” 总算是让两个人乖乖地安静了下来。 太元十年(385年)的春天,后秦君主苻坚被自己昔日的**慕容冲围困长安城,出逃后又被自己的亲信“龙骧将军”姚苌抓住,最后被缢死在新平寺。 晋帝司马曜闻之雀跃不已,召集了众大臣在建康皇宫内的华林园宴饮,庆祝这个喜讯。 宴会是原先的琅琊王,现在的会稽王司马道子安排的,他性重奢华,又是用的皇家的公款,自然举办得鼎铛玉石,浆酒霍肉,骄奢淫逸的种种,难以言表。 皇后王法慧也出席了这场宴席,她盛装而来,一反平时的骄横,温婉地向皇帝劝酒,奉承得司马曜喜笑连连,十分受用,自觉天下在握。 司马道子的内兄兼亲信王国宝,与皇后王法慧一样,都是出自太原王家,只是政治斗争中,亲生父子都尚可相残,更别说是同一家门的两个支族了。王国宝与王法慧的哥哥王恭,在青州刺史的争夺上正相持不下,他见帝后和睦,心内反而十分愤恨。 他怨恨的表情落在司马道子眼中,让他很是开怀。他故意劝说道:“青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地方,那王恭又是皇后的亲兄,便是争不过他也是很正常的,你又何必如此嫉恨。” 王国宝虽然出身太原王氏,也是当时着名的钟鼎世家,但是他为人追名逐利,斤斤计较,为当时的风雅名士谢安等清流士族所不齿。 有句话叫,宁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 王国宝在众人一片歌颂声中,站起身来,举起酒杯,大声地对皇后祝酒道:“现在我晋朝内政清明,外忧已解,正是富国强兵以图大业之时。如此乐事,皇后何不请太子出来与众臣同乐?” 王法慧的脸色立刻就不好看了。 她的长子司马德宗已经被司马曜立为太子,只是这孩子有些痴傻,不知道寒暑冷热,更不明世情道理,因此一直被她亲自带着养在后宫,并不曾出临东宫。 这是东晋朝堂内部秘而不宣但人人都知晓的秘密,王国宝此言可说是十分恶毒,都说打人不打脸,他这可是明晃晃地打人脸还让人不敢喊疼。 皇后的嫡兄王恭立刻站起身来喝道:“兄长是不是喝多了,怎的出言如此不逊,你当皇上的嫡子是让你随意呼来喝去的吗?”他和王国宝都属太原王氏,按平辈论交,喊他一声兄长也是常理。 皇帝司马曜的脸上正不自在,这傻儿子也是自己亲生的,他难免心里有些阴影。听得王恭为他解围,不由得十分赞同,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孩子怕羞,还是让他们自在点好。” 王国宝还要在说话,司马道子却看出了皇帝脸上的不安,他拉住了王国宝的衣袖,示意他坐下。 谢安冷眼旁观着这闹剧,并不说话。在他这个位置,不论是朝堂上,还是私下里,每当有两派相争之时,他都不会也不能表态偏帮另一方。 王恭嫉恶如仇,王国宝阴险小人,这两人迟早会对上,只不知道,自己那时又会在何方。 慕容冲得势,对晋朝就一定是有利的吗?慕容冲其人比苻坚更加阴狠善忍,只看他为了活命,能和自己的妹妹清河公主一起在床榻上侍奉苻坚就知道了。北人换人做皇帝,对东晋来说,只不过是前狼后虎罢了,真不知道这些人在庆祝个什么劲。 谢安此时在朝堂上正受司马道子的压制,司马道子仗着皇帝撑腰,将谢安“用人唯德”的举措全盘推翻。他自私又自大,用人唯亲,谁奉承他,他就起用谁,因此朝堂上充斥着如王国宝之辈。 如果皇帝还信任谢安,司马道子的这些小人行径他自然能够一一化解。打击政敌,分化阵营的手段他不是不会,只是,盛极必衰,他为了谢家的将来,不得不掩耳盗铃,视若无睹。 他一杯酒接一杯酒地下肚,酒入愁肠愁更愁。 也许是为了缓解气氛吧,与南郡公兼江州刺史桓玄同席的右将军桓伊站起身来,奏请道:“微臣近日新谱了曲子,还请陛下允许我当众为您表演。” 桓伊是桓玄的族兄,小字野王,是当时着名的吹笛圣手,曲声令人心醉,被称为“善音乐,尽一时之妙,为江左第一”,就连皇帝都对他的笛声赞赏不已。 司马曜大喜,连声称好,命众人安静,屏息细听。 第七十八章 野王笛(二) 只见桓伊取出随身的长笛,这管据说是东汉左中郎将蔡邕亲手所制的“柯亭笛”是他的爱物,只是他并没有亲自吹起笛子,而是唤出一位美貌的侍女吹笛,自己另寻了一把古筝说道:“微臣弹筝虽不及吹笛的技巧,然而亦足以声韵相合,请陛下准许我抚筝吟歌自弹自唱一曲。” 司马曜并无异议,期待地看着他的双手抚上了筝弦。 清扬的筝声首先荡漾了起来,初时的序曲只是简单的拨动,时而短促如泣,时而错落如珠玉跳脱。不久之后,悠扬凄婉的笛音响起,筝笛交相合奏。笛声为主旋律时,筝声反复拨动着为之迎合,那笛声连绵不绝,如一名气度高华的名士在反复地倾述自己的心声;筝声更强势的时候,笛声只呜呜咽咽地低语,而那筝声则琳琅满目,如珠玉在盘倾泻而下,每一声都扣动着在场每位听众的心弦。 当曲子演奏到高潮部分的时候,桓伊放声高歌:“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周公佐成王,金縢功不刊。推心辅王室,二叔反流言。公旦事既显,成王乃哀叹。吾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今日乐相乐,别后莫相忘。”竟然是陈思王曹植的《怨歌行》。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他实在过于大胆了。 陈思王曹植,在他兄长在世的时候被曹丕一生猜忌,即便曹丕死了,曹丕的儿子一样猜忌这位叔父,他一生空有报国的壮志,却在帝王的猜忌中郁郁而终。 所有的人都不敢说话,这曲子明显是在影射谢安,以及众所周知的,皇帝司马曜对谢安的态度。 谢安在座上已经喝了不少酒,微醺的酒力被悠扬的曲声一激发,更是醉人。当他听到桓伊高歌的曲子时,每一句每一个字,都好像唱出了他的心声,他的忧愤,他的委屈,一时全部涌上了心头,难以自已。 他曾在年青时纵情高歌高卧东山拒不出仕,曾在权臣桓温手下受尽嘲讽欺凌丝毫不为所动,当淝水之战得战报佳讯亦若无其事泰然处之,这时,他却因为一支曲子,再也隐藏不住自己的心事。 这就是两晋名士的风流,他们才华气度的魅力。 此时的焦点自然是谢安,而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泪流满面,连袖子都被沾湿了。 谢安是个真性情的人,更是不屑掩饰自己的失礼。 他郑重地走下座来,来到桓伊身侧,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赞赏他道:“您的乐曲不凡,真是我的知音啊。” 皇帝司马曜神色尴尬,推说不胜酒力,先退场休息去了。 这样一闹,司马道子也没有心情继续了,于是众臣纷纷告辞。 桓家的马车上,桓伊忧愁地对桓玄说道:“宝儿,我总觉得你让我吹的这一曲,并不能让皇帝疏解心怀,反而让谢相难受呢。” 桓玄劝解他道:“人生在世,知音难求。谢安一定能明白你我的苦心,这也是他谢家的求存之道。” 桓伊狐疑地看着他,问道:“原来你一开始就是抱着这个目的去的?” 桓玄理所当然地回答道:“自然,谢家已然出于风口浪尖,谢安既然不想争,就最好放开手让旁人去争,这是十分顺理成章的事情。你就不要多虑了。” 桓伊虽是个风雅的大音乐家,却并不通政事,他只觉得整日清谈纵歌才是人生至乐,权势什么的根本不被他放在眼里。因此他觉得桓玄说的很有道理,不由得连连点头。 这场宴会之后没多久,宰相谢安自请北伐,出镇广陵。 会稽王司马道子录“尚书事”,把持了全部的政事。 谢安作出这样的决定自然不是临时起意,从很早之前他就想离开东晋朝堂,去追寻自己想要过得生活方式,他也明白,这个乱世,唯一能作为立身之本的就是军权,因此他打算带着全家一起去投身于北伐事业,不再去作那些权力之争。 这个想法其实是十分正确的选择。 南面的土地因为有长江天险的隔断,相对来说十分安全,因此司马曜司马道子这些不敢去打仗,只会作权术之斗的人最紧张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只怕谢家有意染指。 而长江之北是大片的战乱地域,只要有能力,有军队,就能把这片土地牢牢掌握住,而司马曜没有兵也没有强将,对这片地域的兴趣不大,若谢家能打下来,自然最好,打不下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并不影响自己在江左的享乐。 皇帝不让他做治世的能臣,他就想办法做一方大吏,远离朝堂。 这也是谢安思索了许久最后能想到的最好的退身之路。 谢家,谢安正对自己的妻子刘氏说道:“我们谢家多年来都是朝堂的中流砥柱,我却从未利用这一点为你为儿子谋取私利,家族最辉煌的时候,你们没能享富贵,而我如今决定急流勇退,琰儿却是会因为皇帝对我的猜忌,而影响他的仕途。对此,我亦无可奈何。如今我决定阖家去广陵,和幼度一起专注于北伐,此行甚苦,且安危未可知。你若不想去,我便将你安置在建康,想来皇帝也不至于为难你一介妇孺。” 刘氏娇俏地白了她一眼,怒道:“你这话真好笑了,妾身是你的嫡妻,自然是你在哪里我在哪里,难道你以为我会放你一个人去广陵,好让你有机会偷偷纳妾吗?” 刘氏是故司空刘乔的曾孙女,刘家家主刘耽的大女儿,当朝名士刘惔的胞妹,亦是南郡公桓玄正妻的嫡姐,她照顾谢安尽心尽力,更是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唯有一个美中不足就是善妒,坚决不许谢安纳妾。 年轻的时候谢安也曾抗议过,只是他素来敬重刘氏,并不愿意违拗她的心意,使得夫妻离心。 如今谢安已然是对美色无意的年龄了,刘氏这样说,明明就是存了同自己夫君共生死的心思,只是以自己的善妒为借口罢了。 这样的情谊,谢安自然是明白的。 他不再说什么,而是对自己的儿子谢琰说道:“我这一去,只怕此生不会再回建康,你是我儿子,自然是要跟我去的。若你哥哥谢瑶尚在,他也能替你分担一些家族的责任,只是现在,若我离世,只怕你必得像我当初那样,被迫入仕,不能如现在这般悠闲。” 谢琰当时的官职是辅国将军,但他不需要真的去军营报道,只是在谢玄的庇护下虚领了军职。 他当下坚定地说道:“父亲的心愿是北伐,琰自然会跟随父亲的脚步,绝不会违拗父亲的心意。” 谢安见他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于是说道:“幼度在外领兵,所需粮草军需都需要朝廷支持,若我谢家朝中无人,不免君臣离心,我希望你能入朝为官,与幼度一起撑起北府兵,不要让北伐受到影响。” 谢琰这才明白,父亲这不是普通的谈话,而是在布置自己的后事。 他的眼圈立刻就红了,他默默点头,暗自伤怀。 第七十九章 恩怨(一) 谢安决定要走的时候,皇帝司马曜还一度以为谢家这是以退为进,并不敢同意让他走,而谢安一连上了无数道奏章之后,司马曜终于明白,谢安这是真的要撂挑子走人了。 这可是天大的喜讯啊,司马曜自从猜忌了谢安之后,心心念念就是想着怎么整倒谢家,如今谢安自己要走,那可不是瞌睡送枕头吗?他喜得见眉不见眼,没和任何人商量就大笔一批,赶着把谢安送走了。 这消息传开后,他手下的另一个宠臣,出身寒门的尚书王雅前来求见,他直接问皇帝道:“皇上,你这是要把谢家送上谋反的道路吗?” 皇帝吓了一跳,连忙问道:“为何这么说?” 王雅反问道:“皇上请将心比心地想一下,如果你是谢相,一生没有做过任何有损皇家尊严威仪的事情,又亲手将皇上您扶持起来,最后却落到一个出镇外藩的下场。更何况,谢相年事已高,舟车劳顿难免会影响健康,若谢相死在就藩的路上,他的子孙,将会对朝廷怀有怎样强烈地怨怼之情啊。” 司马曜本就是个耳根子软的人,说的好听叫“善纳谏言”,说的难听就是“耳食不化”。他又觉得王雅说得很有道理,自然要追问该怎么挽救。 王雅见他连这么简单地事情还要问,不由得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他一眼,说道:“事已至此,您能做的就是给谢相以及谢家的人加官进爵,不打紧的那些虚衔,富饶的封地,玩命给他们家封赏,这样就算是有什么不测,您也可以不愧对谢家,不失德于天下人。” 司马曜连忙按照王雅的指使,书写了诏书,封谢安为“太傅”,“大都督”,“庐陵郡公”,封谢安的弟弟谢石为“南康县公”,封大将军谢玄为“康乐县公”,封谢安二儿子谢琰为“望蔡县公”。 只是这诏书并没有能发出去。 司马道子脚下生风,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问道:“皇兄怎的想起大封起谢家来了?” 司马曜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没来得及和你商量,王雅说谢安自动让权,我需得安抚谢家,这才匆匆下诏大行封赏。” 司马道子一脸不赞同,他略带骄矜地说道:“皇兄这可是想茬了,这天下原本就是司马家的天下,这些权力本就是您的,谢家老贼霸占了那么多年,如今终于舍得还给您,难道我们司马家还要对他感恩戴德吗?更何况,那谢玄据北府兵,在江北隐然已有自踞一地,占山为王的架势,我们还上赶着奖赏他们,岂不是要为天下所笑?再看看您封的都是些什么官职,太傅?大都督?我倒想问问您,谢安还活着就用这顶级的官衔封给他,等他死了我们要拿什么追封他?给他加九锡吗?” 那个年代,这“九锡”已成了篡位的象征,司马家当初就是受了曹魏的九锡,篡位开创了晋朝。 十多年前桓温图谋篡位的时候也是请朝廷给他加“九锡”,只不过被谢安一直拖着才没加成,生生把桓温给拖病死了。 前事犹在耳,司马曜怎么不心生警惕? 他果然打消了大封谢家的念头,问自己的弟弟道:“那照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司马道子并不想多说,他只神秘地对皇帝说道:“我自有办法,您就别操心了。” 而此时的臧府,西苑里,却正在进行紧张的对话。 原来,上次萩娘去建康的米粮店查账的时候,李妈妈认出的那个女子,正是当年阮氏待产之时服侍在阮氏身边的,阮府的家生丫头荟蘙。之后因为郑氏进府,打击排挤了不少阮氏的家奴,因此荟蘙被赶出了臧家,也没有人觉得奇怪。 只是这荟蘙既然是阮氏的家生丫头,怎么说都应该是郑氏的对头,又怎会被婚配给了郑氏手下得力的米粮店掌柜赵吉呢?按照萩娘查账之后反复排查的结果,郑氏正是利用臧家的两家铺子,一盈一亏,将钱倒腾到了自己的腰包里,这中间最重要的经手人就是赵吉。 那他身边的荟蘙,又是怎么回事呢?郑氏为何会把阮氏的人嫁给自己的心腹?荟蘙既然已经被赶出了臧家,又怎么肯乖乖听郑氏的命令呢? 有了这么多的疑问,萩娘这才下定决心,悄悄地将赵吉和荟蘙带了回来,在西苑里秘密地审问他们。 此时臧熹已经习惯了臧府的生活。按照李妈妈的意思,应该把郑氏两个儿子居住的东苑腾出来给大郎君居住。古时候东面是尊位,是比西面贵重的,光看慈禧慈安两宫太后,原先的皇后慈安是东太后,母后皇太后,慈禧则是西太后,生母皇太后,嫡庶之别立见高下。 而萩娘却不信这一套,她不想去折腾郑氏两个幼子,甚至连东苑的人事都没有丝毫改动,并没有安插自己的人进去。她现在如果愿意,自然是想让那两个孩子住哪里就住哪里,想让他们出什么事就能出什么事,但她只是不屑于做这种下作的行为。 因此她只是将臧熹安排在了西苑空着的后罩房内,还没去溧阳她就亲自带了李妈妈等人打扫干净,又精心布置了一番,待臧熹回来之后更是按照他自己的喜好又倒腾了一番。 臧熹跟着王懿学武,自是学得和他一样,心胸宽广,豁达通透,自然不会在意什么东西尊贵之分。 臧熹是个男子,王懿和他住在一个院子自是无妨。只是西苑还住了萩娘一个女眷,而且萩娘去之前也没想到还会带个棘手的“王师父”回来,只能在西苑和后罩房之间象征性地拦了一道栏杆,表示这个地方是“男士止步”的。 萩娘虽然聪慧无比,却也和阮太夫人一样,因过于疼爱弟弟而迷了眼睛。臧熹回来后,仍是同在阮家一样,生活在姐姐为自己布置的,美好静谧的小院内。她不想让自己弟弟参与那些复杂难明的斗争,更不想他纯洁的心思沾染尘埃。因此,像私下审人这种事,是绝对不会叫臧熹来参加的,哪怕这也牵涉到了他亲生母亲的死因。 第八十章 恩怨(二) 既然是密审,自然是不能让人知道的,采苓采葑守着门口,李妈妈崔妈妈双双侍立一边,采棠站在萩娘身后,她的面前跪着赵吉夫妻二人。 从何问起是个难点,总不能直接问人家两口子,你俩咋会结婚的吧。 既要问出点事情来,又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知道,真的很难。 萩娘故作镇定地喝着茶,慢悠悠地一小口一小口,并不急于问话。 赵吉夫妻二人不知道女郎是否知道了些什么,不免胡思乱想,担心了起来。 “咣当!”萩娘重重地将茶杯放下,荟蘙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萩娘终于开口道:“说罢,我听着呢。”一幅了然的语气,却只是虚张声势一下,看能不能吓出点话来。 荟蘙动了动,想要开口,她男人赵吉却突然连连叩头,大声说道:“女郎饶命,小人实在不知女郎所问何事。” 萩娘翻了个白眼,不能让这货在这坏事,于是她对崔妈妈眨了眨眼,故作凶狠地说道:“把这个揣奸把猾,油嘴滑舌的刁奴带下去打二十板子再来问话。” 崔妈妈会意,连忙押着赵吉出去了,吓得赵吉连连求饶。 荟蘙给吓白了脸,人都软了下去,求情道:“主子,奴婢什么都说,求您别打我夫君,他什么都不知道。” 萩娘道:“既如此,你便说吧,若是有半句假话……” 荟蘙连连叩首,说道:“奴婢不敢,主母只是让奴婢传递东西,奴婢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主母说,只要帮她传到,就让我嫁与我夫君。” 萩娘心下恼怒,喝道:“你是阮家的丫头,这口口声声叫的是哪门子的主母!” 荟蘙一个激灵,连忙改口道:“奴婢知错了,奴婢说的是那郑氏。” 萩娘问道:“你当真不知那东西是什么?”她其实完全不知所云,只是故意装出责问的语气。 荟蘙脸色更白了,她唯唯诺诺地说不出话,当年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事后又看到阮氏那个样子,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传进去的是什么东西,只不过她并没有亲自下手,所以自欺欺人地掩耳盗铃罢了。 说到底,动手的都不是自己,便是知道些什么也是正常,自己只推说事后才知道的不就行了? 她既然已经想明白了,自然就老实交代道:“奴婢事后猜想,那可能是使妇人早产的药物……” 萩娘虽然早已料到,却仍忍不住怒得一拍桌子。 荟蘙连忙说道:“奴婢说的都是真的,绝无半句假话。奴婢也只是帮忙传递罢了,那郑氏只是让我夫君带给我一个荷包,说埋在墙根下就行了,其他的奴婢什么都没做过。” 原来那墙洞是这么来的,估计原来只是一个小坑,后来又被狗扒才变得越来越大。 亏她还以为是要从外部传递什么进来,原来不曾料想却是家贼。 萩娘怒道:“你是阮家的家生奴婢,我母亲也并不曾苛待于你,如何你却这般狠毒,帮着外人来害我母亲?” 荟蘙连连叩首,咚咚作响,她悔恨道:“都是奴婢被迷了心窍,我原不知我那夫君是郑氏的人,我俩是同乡,都是北面濮阳郡人氏。因乡音亲切,才不知不觉落入毂中,原想着只是传递东西而已,无伤大雅,谁知道最后会变成那样……”她想起当年阮氏难产时那血腥的画面,不由得又抖了一下。 李妈妈最关心的却不是这些,她紧张地问道:“那脏东西是怎么混进主母的吃食里的?” 荟蘙为难地说道:“这奴婢却不知道了,奴婢只是把那荷包放在墙根,之后没多久……主母就发作了。” 萩娘觉得这些大部分应该是真话,只是总觉得她还隐瞒了什么。 她问道:“除了这件事,你就没做过其他对不起我母亲的事了?” 荟蘙答道:“没有了,还请女郎相信奴婢,若知道那东西这般紧要,我绝不会故意去害主母的。” 这种话对于萩娘来说真的只是左耳进,右耳出,管你是不是故意的,事情都做出来了,难道竟还想要心存侥幸吗? 她想把荟蘙刻意隐瞒的事情问出来,故意端茶说道:“既然这样,你先去吧,等我想起别的事情再来问你。” 荟蘙大喜,自己竟堪堪逃过此劫,被抓进来的时候还以为死定了呢。 她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扶着一边的椅子努力站起身来,准备告退。 就在她转身的时候,萩娘貌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那块汗巾也是郑氏给你的吗?” 荟蘙不假思索地答道:“不是的,那是主母自己最喜爱的一块。”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她脸色大变,手脚冰凉地瘫倒在地上,瑟瑟发抖。 那汗巾,自然是阮氏用来上吊的那块。 萩娘一直都在想,为何阮氏要用如此戏剧化的死法,或者,有可能郑氏只是给母亲下了药让她难产,最后杀死阮氏的另有其人?又或是,其实阮氏真的是自杀?在听到了荟蘙的话之后,她想明白了,这个阴谋里,只有女人是不行的,一个负责传递,一个负责下药,这都是后院的事情。而把人勒死再吊在梁上,这件事情女人是做不到的,必须有人里应外合,而这个下手的人,一定是个男人。卖主做内应的人就跪在自己面前,那个男人,显然也被自己押在了外面。 此时根本不需要任何语言去询问,荟蘙的表现已经充分给出了回答。 李妈妈一时愣住了,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扑上去恨恨地厮打着荟蘙,一边打一边骂道:“你这个杀千刀的贱婢,你这破落户,你这狼心狗肺的……” 萩娘闭上了眼睛,她以为郑氏有多高明的手段。谁知道,只是收买了臧府一个美貌的丫鬟,又派自己的心腹勾搭上一个阮氏所信任的贱婢,就解决了臧府高高在上的主母。到底是自己的母亲太愚笨,还是郑氏策划得太过巧妙? 不是的,郑氏是有心算无心,她躲在阴暗的角落偷偷地算计着懵然不知的母亲,自己的母亲不曾防备过,又怎么躲得过暗算?便是自己,若不是穿越来的之前就已经活了二十多年,也免不了要被表面贤妻良母状的郑氏骗过。 第八十一章 恩怨(三) 虽然自己从未害过任何人,但这两个贱人手上有自己母亲的鲜血,说不定自己的母亲当时还祈求过他们,她还有不懂事的女儿,刚出世的儿子,她怎么舍得死,便是夫君再狠心无情,为了自己的亲骨肉她也要奋力活下去保护他们。他们俩勾搭成奸,不给自己母亲活路,自己当然不能给他们俩活路。 萩娘的泪水滑了下来。 事情过了那么久,什么证据都没了,要不是自己刻意去诈出来,根本就不知道当日是怎么回事。难道就让郑氏逍遥快活么?那是绝对不行的。 李妈妈兀自说道:“女郎,我们把这奴才带到阿郎那去,让他好好听听郑氏这贱人的恶行,也好重重惩治她!” 萩娘摇头。 李妈妈不解道:“难道就这么算了?女郎,这可是大大的不孝啊!”她估计是气急眼了,连孝义这种废话都拿出来想挤着萩娘一起找郑氏算账。 萩娘微笑着看着李妈妈,说道:“妈妈你放心,我是我母亲的亲生女儿,就是那郑氏死了我也要把她从棺材里拉出来挫骨扬灰,更何况她还没死。”语气异常温柔,可这内容也过于惊悚了,李妈妈都被惊到了,唯唯诺诺地站到一边,不再说话。 萩娘用冷漠的眼神看了荟蘙一眼,似乎有些犹豫。 荟蘙连忙求饶道:“不,不是我,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女郎,求你饶了我……求你……” 萩娘淡淡地说道:“我只是在想,是让你痛快点死,还是让你受尽折磨再死……只不过,我突然发现,在你死之前,你还有点用……” 第二天,臧府里上下都流传着一个消息,那就是臧家米粮铺的掌柜的因为套马的时候不小心惊了马,那马飞奔而去,而他被缰绳套住了脖子,因此一路被马拖着飞奔,竟然活活被勒死了。 连被关在东苑后罩房的郑氏都听说了,两个侍女“不小心”在她窗子下面偷偷讨论这件事,说到那恐怖的生生被拖死的血腥画面时,直说得绘声绘色,倒像是亲眼见到似得。 不由得郑氏不心惊。 也许,这只是巧合吧。她不由得自我安慰道。 自从被关在这个要命的破院子里,郑氏都快被闷死了,虽然生活上倒是天天衣食无缺,但是见不到自己那一双可爱的儿子,她别提有多思念了。她始终在期望着,臧俊能想起她的好,能过来看看她,几乎每天,她都在窗前翘首盼望,只是,从来都是失望罢了。 冬天的时候她还曾担忧过,掌家的萩娘会找各种借口折腾她,比如不给送炭啊,棉被不给足啊之类的,要知道古代,冬天是个很难熬的季节,不知有多少贫苦人家的子女因为冬日保暖不足得了伤寒,又或是活活冻死。虽然郑氏手上还有自己的私房,但是毕竟被关着,即便有钱也难买得这些日用的东西。 谁料想萩娘根本不曾为难她,好吃好喝地养着她,而根据乳娘偷偷来传递的消息,就连自己的儿子那边,萩娘也丝毫没有苛待。开春的时候,郑氏都发现自己都似乎胖了些,也许是不用操劳家事的关系吧。 也正是因为这样,郑氏对萩娘的戒心也渐渐降低了,用膳的时候虽然照例还是用银钗试毒,但她总觉得,自己还是臧俊的正妻,还是臧府的主母,因此,不管萩娘这个小贱人再怎么得势,她早晚要嫁人,等她嫁出了臧家,这臧府还不是照样是自己的天下。 想到这里,她不禁十分得意。 突然,她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不,是自己亲生儿子的哭声,母子连心,她是绝对不会听错的。 顺着声音看过去,她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小儿子。 只是,她也见到了自己最不愿意见到的人,臧萩娘。 自己乖巧可爱的幼子被萩娘亲自抱在怀里,显然是认生了,哭闹个不停。 而萩娘置若未闻,抱着他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郑氏怒道:“你这小贱人,别抱我儿子,你都弄疼他了!”说着就要扑上来抢自己的儿子。 崔妈妈和李妈妈立刻拦上来把她按在榻上,阻止了她的下一步动作。 萩娘微笑地说道:“母亲可还安好?儿来给母亲请安了。” 郑氏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孩子,口中不由得软了下来,恳求道:“好好的孩子,你做什么折腾他,都是我的错,跟孩子有什么关系?他也是你弟弟啊。” 萩娘从善如流,听话地将孩子交给了乳娘,吩咐她先下去了。 郑氏恋恋不舍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抱走,不过也不敢出口挽留,只怕萩娘又要抱自己的孩子。 萩娘优雅地坐到了另一边的榻上,看似闲聊地关心起郑氏的生活起居来:“母亲这里可真不错呢,采光也好,又透气,这初夏的日子里正是温暖舒爽,真是好享受啊。” 郑氏不想搭理她,也不敢惹恼她,只淡淡地问了一句:“大娘来可有何事?” 萩娘还是保持着脸上的微笑,那笑容如沐春风,十分和煦,只是郑氏看来却觉得很假,又像是含着讽刺。郑氏恨不得撕了萩娘那张装模作样的脸,她脸上一闪而过一阵阴狠的表情。 “闲来无事,随便走走罢了,母亲不欢迎我的话,我这就告辞了。”萩娘作势起身,郑氏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恨不得这瘟神赶紧消失。 萩娘背对着她站着,郑氏此时看不见她的表情,没能看见她脸上的悲愤和……怜悯。 “对了,萩娘最近新得了一个玩物,特地送来给母亲赏玩。”她对李妈妈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吩咐家奴抬上来一个盖着盖子的木制浴桶。 郑氏不明所以,下意识地拒绝道:“我这并不缺这个……” 李妈妈吩咐那些家奴走远后,萩娘亲手拿起那个盖子,猛地将它揭了开来。 郑氏措不及防,一眼看见了里面的那个……人形的东西,唯有从那张没有了眼珠却依然白皙清秀的脸,能勉强认得出正是当年的丫鬟荟蘙,她正蠕动着自己的嘴,发出伊伊啊啊的声音。 第八十二章 恩怨(四) 在她的尖叫声中,萩娘还是笑吟吟的,她温柔地说道:“儿最近读汉书,一直在怀疑,人彘这东西真的能活着存在吗?一个人处在那样的境地,究竟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她十分疑惑的样子,似乎在思考,在想象。 待郑氏不再尖叫,稍稍平静下来,她才继续说道:“只是,儿这次实践,却彻彻底底地失败了,试问,一个人既没有了眼珠和舌头,又被热铜水灌聋了耳朵,她即便满心的痛苦和怨恨,又怎能告诉我呢?” 她看着郑氏,若有所指地问道:“母亲可有什么好主意,好让儿的好奇心得到满足呢?” 郑氏额上的汗终于流下来了,她指着萩娘,歇斯底里地说道:“你……你不是人,你是妖孽!正常的小姑子哪有你这样的,你一定是妖孽,妖孽!我要告诉我夫君去!” 萩娘终于皱起了眉头,她不高兴地说道:“难得来找母亲聊天,母亲竟然如此抗拒,也罢,我这就去找我那两个弟弟玩去。” 郑氏又惊又怒,她在郑家那么多年,没见过这么赤裸裸的手段,士族女子,便是再恨一个人也没有用这等残酷的刑罚的,这小姑子,简直没有人性! 她不得不叫住她,问道:“臧萩娘,你究竟想怎么样?” 这台词真耳熟,每当电视剧里的坏人要对好人下手的时候,好人都会这么问,然后没多久之后,坏人的阴谋就破灭了。 萩娘这时候竟然觉得有点可笑。 就算自己要做全天下最狠心的坏人,她也要让郑氏为她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从自己母亲那里抢走的那么多年的美满风光,她要全部让她吐出来。 她淡淡地说道:“母亲自然知道,此人是谁,又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女儿的心意,母亲难道猜不到?难道母亲还要女儿来教您该怎么做吗?” 郑氏试图装傻,她说道:“大娘,你可别受了别人的挑唆,那么多年来,你看我可曾当真害过你?为何你要把我当成仇人?你小时候,我也抱过你,我们也曾是相亲相爱的母女啊。” 萩娘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她。 郑氏瑟缩了一下,她强作镇定地说道:“你不敢,我知道你不敢,你要是真的敢对我下手,早就下手了。你不能动我,我哪怕稍有病痛,你都没办法跟阿郎交差。再说,只要我去告诉阿郎你这些行径,夫君一定会放我出去的,他绝对不会再纵容你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有些发抖,像是在用这些言语给自己壮胆。 萩娘不屑地瞥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浴桶内的荟蘙,那意思很明白,你倒是看看我敢不敢。 就在两人僵持之时,一个不速之客突然飞身而下,从屋顶上跳了下来,正是西苑臧熹的师父王懿。 他拍手道:“实在精彩,我还不知道原来臧家大娘有这般手段。失敬失敬……”说着,他又走近那个浴桶,仔细地“观赏”了一下,啧啧称奇道:“原来真正的人彘是这样的……” 萩娘心里一震,下意识地看了看屋顶,又看了看他附近。被王懿看到问题还不大,这可不能让臧熹看到,只怕会让这孩子做噩梦呢。 王懿看出了她的担心,安慰她道:“你放心,熹哥儿一早就去找你那小夫君玩去了,不到下衙的时候是不会回来的,所以我才有空四处乱逛。” 萩娘问道:“你不是最爱跟他们厮混,怎的你没跟去?” 王懿半开玩笑地说道:“这里有好戏看,恶毒继女虐待狠毒后妈,比戏台上演的还精彩呢。” 郑氏听他这么说,就像落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连忙向他求救道:“大侠救命,我这还藏了很多私房,只要你把我救出去,只要让我能见到阿郎,我把我的钱全部都给你。” 没人理会她,萩娘不耐烦地问王懿:“你到底来做什么的?” 王懿笑道:“我来做什么的?自然是来给你望风的啊,你可是我的衣食父母啊。” 萩娘白了他一眼,不再和郑氏绕圈子,她直截了当地对郑氏说:“我只给你两个选择,一种是,我让你自己选择死法,你可以安安乐乐地死去,然后我把你的尸体以及这个院子一起烧了;另一种呢,就比较疼了……”她叹了口气,说道:“我把这个院子一封,直接把你连人带院子一起烧,只是被活活烧死的滋味,我也不知道那会有多煎熬……”她用好奇的目光看着郑氏,似乎很期待看到那个画面的样子。 郑氏瘫坐在地上,这是来真的……谁能来救她?她还有两个孩子,她不能死啊…… 火势起得异常地迅速。 萩娘以前在建康闲逛的时候就听杂货店老板说过这种“黑油”,是益州特有的产物,时人把它当成是一种特殊的“灯油”。当时一时好奇买了一罐回来,此刻竟然派上了用场。 这种燃料应该就是后世的石油,一旦点燃了,不把能量全部燃烧殆尽是决不罢休的。 郑氏死了,不管父亲是否在意,她都要给他一个交代。 理智告诉她,她应该尽快赶回西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无辜样子。可是她心里憋着一股劲,她一定要看着郑氏被烧成灰,确保她没有办法死里逃生。 李妈妈今日受到的震撼实在太大,那个“人彘”,真的是自家女郎炮制出来的吗?何时起,女郎竟然能如此心狠了?她看着萩娘坚定的侧脸,那脸上没有熟悉的纯真甜美,而是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与一种看着仇人毙命的扭曲的快感。总觉得这个孩子,不再是当初粘着自己的那个孩子,自己守护着她直到今日,实在不易,只是如果阮氏还活着,看到自己的女儿为她做这些事,她真的会觉得欣慰吗? 这念头在李妈妈的脑子里只是一闪而过,她自是早已明白,这世界上没有好人坏人之分,也没有对错之分。唯一的区别就是,这个人是你要守护的,或是,你要与之生死相搏的。不论大娘变成什么样,自己永远都是她坚实的后盾。 看着那火焰不断地燃烧着,渐渐吞没了整个院子,萩娘眼睁睁地看着屋顶塌了下来,门窗都燃起了熊熊火焰,她终于能告诉自己,郑氏不可能生还了。 强撑着身体的精神一松懈,下一秒,她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八十三章 浮舟(一) 初夏季节正是栀子花盛开的时候,萩娘心喜栀子花的香味,因此让人在自己窗前种了好些。徐徐的微风带着自然清新的香气,将令人舒爽的夏日气息吹入西苑萩娘的寝室内。 她睁开眼睛,目光所触的是自己孩童时绣的一个小香囊,正垂在绣床顶端的璎珞上,那上面黄黄黑黑的不知是鸭子还是鸳鸯的针脚显得十分稚嫩。她微微地翘起了嘴角,这个小香囊还是自己没穿来之前真正的那位萩娘所绣的,为了留作纪念,她一直小心地保存着。 这个身体的原主当初为什么会跌倒在台阶上又跌破了头,已然是一桩无头公案,如果那不是意外的话,多半还是跟郑氏有关。若不是自己穿来了,只怕郑氏已然得逞,毫无嫌疑地将阮氏的血脉铲除了。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她挪动着身体,想要坐起来。清晨的天色朦朦胧胧的,采棠趴在她床边睡着,呼吸一起一伏很急促,似乎是要被她吵醒了。 萩娘想着,毕竟自己的身体还是个孩子,看来昨天的安排已经耗尽了她的心力,以至于倒了下去就一直昏昏沉沉地睡到了现在。 古代的医疗条件和卫生条件都不尽如人意,因此经常有人“心力交瘁”而死,其实就是太累导致免疫能力降低,因而感染致命的疾病。流芳百世的诸葛亮不也是北伐途中生生被累死的吗,星落五丈原,那是何等的不舍与不甘。 这个年代女子的平均寿命不超过五十,自己又能在这个乱世安然度日多久呢? 采棠已然醒了过来,见萩娘坐了起来,连忙来为她掖好被角,她问道:“女郎可觉有何不适?” 萩娘摇摇头,问道:“阿郎知道郑氏的事了吗?” 采棠点头道:“昨夜你在火场昏倒,阿郎以为你是被吓到了,请了夫子来为你看诊。他还亲自来西苑坐了一会,见那夫子说你无恙只需静养,阿郎才回去了的。” 父亲怎的这般关心自己了?萩娘问道:“除了我父亲,还有谁来过?” 采棠如数家珍,一一说道:“朱姨娘和阿郎一起来的……”萩娘暗自点头,是了,自己那便宜爹绝对是不会主动来看望自己的,明显是翠环卖好拉了他来的。 “后院里王师父带着熹哥儿也来过,熹哥儿见你昏迷不醒,急得直哭,还非要在这守着,幸而王师父告诉他,要是他不回去好好休息,第二天就不能来照顾姐姐了,连哄带骗地把熹哥儿带走了。” 萩娘绽放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她开怀地说道:“这王师父,还真是个妙人。” 采棠却不同意,她说道:“奴婢不喜欢他的态度,作为下人却一点都不恭敬。” 萩娘吩咐她:“你可别欺负人家,这王懿现在是虎落平阳,只怕将来大有可为,得罪他对我们臧家可没好处。” 采棠不屑,再厉害能厉害过自家郎君吗?只不过女郎的命令,她自然是要听从的。 萩娘看着采棠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还有何事?别吞吞吐吐的。” 采棠叩了个头,忧愁地说道:“女郎,谢相昨日上书退居广陵,整军北伐。皇上已然答应了。我得到的消息是谢家准备阖家迁居广陵,只怕郎君很快就要离开建康了。” 萩娘心中仿佛被重重一击,她自言自语道:“竟然这般突然……” 她急急地问采棠:“这件事,你家郎君难道没有给你传过什么消息吗?” 采棠摇头,问道:“女郎有话要带给郎君吗?我能送信给京口驻军,用信鸽很快就能送到谢府,说不定还能赶得上。” 谢家引退是早晚的事,她一直都有心理准备,只是事出突然,她还没能想清楚谢安这其中的用意。广陵与京口遥遥相对,都是东晋重要的军事重镇,不同的是,京口在偏安的江东,广陵在多战乱的北方,谢安这是要表明姿态退而做一个藩王,还是要奋力一搏为家族挣一个军功傍身呢? 不能不说,她这完全是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谢安根本没有这些算计的想法,他只是愿意退,退到远远的没有人相争的地方,好平静地过自己想过的日子,走完自己一度没落又一度辉煌,跌宕起伏的人生。 他年轻时曾写过一首诗:“鲜冰玉凝,遇阳则消;素雪珠丽,洁不崇朝;膏以朗煎,兰由芳凋。哲人悟之,和任不摽。”意思就是,冰雪如珠如玉,却一见到太阳就会融化,膏油因为能发光,所以被燃尽,兰花由于出众的芬芳,所以会被采撷凋零。聪明人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随和任达而不炫耀。 这首诗几乎就是谢安一生的性格写照。 萩娘眉宇间的不安越来越明显,她突然跳下床来,吩咐道:“尽快为我梳妆,另外,吩咐备车。” 采棠的眼中闪耀着光芒,她问道:“女郎,你要去找郎君?” 萩娘不说话,催促之意十分明显。 采棠欢天喜地地去吩咐备车,又从最大的一个花梨木衣柜中翻出一件又一件华服,让萩娘挑选。 萩娘挑了一件最朴素的,又合上自己的妆奁,吩咐采棠收好带上。 她一旦起了意,就已经在脑中飞快地算计自己的部署,她穿好衣服,对采棠说道:“把李妈妈和王师父叫进来。” 两人都在西苑,很快就分别进了西苑的厅堂。 萩娘吩咐了采棠看门,便对两人低声道:“我要随琰郎去广陵。” 李妈妈吓了一跳,她连忙说道:“女郎,这可使不得。” 王懿却只挑了挑眉,在阮家就曾听说过这两人颇有些纠葛,如此看来,此事竟然是真的。 萩娘摆摆手,淡淡地说道:“我已决定了,我叫你们两个来,是要安排一下家事。” “李妈妈,我只带采葑采棠以及崔妈妈三人去,采苓和采葫采蕴三个丫头留给你差遣,你有什么事情就随意去吩咐她们做,就跟我在家时一样。前院那边,你和任安要把家里的庶务撑起来,花名册和家奴的身契本来就是你掌管的,如果有需要的话,人员调配上你们两个商量着办。” 第八十四章 浮舟(二) 窗外,一片嫩绿的树叶飘落。 她怔怔地望着这熟悉的庭院,千头万绪涌上心头,难以平静。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那么坚定,那么仓促地做这个决定,但是她有一种感觉,如果不这么做,一定会后悔终生。 她不再犹豫,继续整理着思绪。 父亲是个没成算的,家里唯一能搞事情的应该只有…… “你们要记住,不能和正院的朱姨娘起冲突。” “若是她不安分,或是仗着身份欺凌你们,只要没有影响到熹哥儿,你们能让就让。” 她一口气说完,想了想是否还有遗漏,又补充了一句:“米粮店那边,让任安把店关了,房子空着就行。若是府中其他人问起我去了哪里,就说我去了溧阳阮家。” 李妈妈不再劝她,她总觉得自家女郎越来越有成算,她决定的事情不是自己能左右的,只是她还是关心地问了一句:“女郎说的这些,奴婢都能做到,只是女郎,此去广陵甚远,你可要多带些钱帛傍身。” 萩娘点头,示意自己已然准备了的,又对着王懿说道:“王郎,我自是知道你心中最渴求的是随军出征北伐,但是你也要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我阮家和臧家在你危难流落之时收留了你,若你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甩手离开,这可是不忠不义的行为,哪怕你将来有所成就,这也会成为你一生的污点。” 她的话,十分冷酷无情,并不是她不会安抚人心,而是当前正是危机之时,她必须用最快最有效的方式做好所有的安排。根据她对王懿的了解,他是能够理解,自己这样义正言辞的话语背后,隐藏的是最卑微的恳求。而他,绝不会在自己这样的要求下抛下臧家自己离开。 果然王懿笑道:“您居然也懂得忠孝礼义,只是这狐假虎威的样子可真是……啧啧。” 萩娘不理会他的调侃,继续正色说道:“我的心思你应该也能猜到,整个臧家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弟弟臧熹,若早知道会这么快就横生变故,我也不会急于将我弟弟接回来。” 她十分忧心的样子,恳求道:“我知道您武艺超群,又与我弟弟感情深厚,我想要求您,确保我弟弟在府内的安全,别让他为小人所害,为长辈所欺。如果有什么万一,发生了什么大事,是您一己之力无法解决的事情,会危及我弟弟的生命,作为最后的退路,我请您帮我把他带去建康,交给阮家照顾。” 她并没有告诉他阮家在建康的老宅已经是自己的私产,只是给了他一个地址,告诉他到了那里,找到阮妈妈,她就会好好照顾臧熹。 最后她恭恭敬敬地对着王懿一拜,郑重地说道:“我弟弟臧熹,就交给你了。” 谢家要迁往广陵的消息是近日建康城内最大的八卦。 这件事是真的,这是肯定的。 宰相谢安一直奉行“用人唯德”,因此他所起用的官吏,就算不太会治理地方,至少都是推行德政,十分地宽厚,而谢安自己更是平易近人,善待百姓。故而当他要走的时候,建康的民众都自发地前来送行。 谢家是真的打算一去不回来了,每个在路边看着谢家的车马载着各种家俬,连绵不绝地出城的人都是这么想的,谢安要带走家族所有的人,短期内也没有再回来的打算。 当萩娘赶到建康谢府的时候,门子抱歉地告诉她,谢家的人已经出发去广陵了,如今应该已经出西城门了。萩娘谢过了他,立刻让马车追了过去。 幸好给谢安送行的人太多,有人拉住谢安喝酒,有人为谢安赋诗赋辞相送,十分热闹,因此谢家的队伍行驶得十分缓慢。 在石头城附近,萩娘终于找到了谢琰的马车。 采棠首先跳下去给谢琰报信,萩娘的马车紧紧地跟了上去。 没过多久,两人的马车双双停了下来,只见谢琰急步走下马车,惊讶地看着萩娘风尘仆仆的脸。 采葑扶着萩娘下了马车,两人站在路边的垂柳下,谢琰担忧地问道:你怎的来了,出什么事了?”他伸手帮萩娘理了理她被吹乱的发髻,含笑道:“怎得帏帽都不戴就出来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如此不顾礼仪。” 萩娘心中为他着急,有千言万语想问,却张嘴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她最后憋出一句:“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就离开了?”那幽怨的神情,楚楚动人。 谢琰开怀大笑,他促狭地说道:“你可是怕我逃了,没人来娶你?” 萩娘被他说红了脸,忙道:“大庭广众之下,别胡说八道。” 谢琰见她不是有什么急事,心里轻松了一点,扶着她上了自己的马车,让随侍的侍女绞了棉巾来为她擦脸。热气腾腾的水汽一蒸,更显得萩娘不施粉黛的小脸白白红红的,像个喜气洋洋的泥娃娃似得,很是可爱。此时谢琰倒并不“调戏”她,而是温柔地安抚她道:“你可是担心我?我心里很是高兴。只是,就如你当初对我说的那样,我也是可以照顾好自己的,我也想请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此时的谢琰,虽然是处于人生少有的低谷,却仍然英姿豪发,神采飞扬,不因为外事外物有半点郁结于心,真正是美人风华绝代,没有丝毫损减。 萩娘的小脸异常坚定,她郑重地说道:“我跟你走。” 谢琰一呆,心内却暖暖的,只是,自己此去乃是跟着父亲一起退避,说的好听叫“出镇广陵”,其实也就是被贬到了权力中心之外,连自己都不知何时能回。萩娘又怎能无名无分地跟着他?我朝的礼制礼仪是有规定的,私“奔”为妾,难道萩娘不知道这个道理吗? 他努力压抑着自己心里的感动和感激,用温润如玉的手指捏了捏她的小鼻子,暧昧地问道:“小姑子终于想明白了,要自荐枕席吗?可惜我这里并不缺暖床的丫头呢。” 他越是故意这样说,萩娘越是怜惜他,她把自己的小手塞到谢琰的怀中,轻轻地说道:“奴倾慕琰郎的风华美姿,愿意随琰郎为奴为婢,生死相随。” 这才是臧萩娘的真性情。谢琰对她有恩又有情。这份情,她可以拒绝可以推诿,可以矫情可以掩饰自己的心意,她有自己的原则,有自己的底线,如果谢琰做不到以她为妻,她绝对不会放任自己投入他的怀抱。 而此时,是谢琰最需要她的陪伴的时候,谢琰对她的恩,她一定会全力去回报。韩信知一饭之恩,魏颗受结草之义,对于萩娘来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连顺手助他一臂之力的翠环她都愿意给三分体面,更不要说一直将她放在心上,穷尽各种手段去维护她的谢琰了。 即使要身处险地,即使要抛下自己年幼的弟弟,她都一定要遵从自己的心意,来到他的身边,陪伴他,守护他,即便什么都做不了,她也决不可能不去管他,用那些“保护好自己就是对他最大的帮助”之类自欺欺人的话来欺骗自己。 谢琰感受着她的温暖,又闻着她身上熟悉的体香,只觉得心里十分舒畅,他把她拢入怀中,真诚地说道:“萩娘,我与父亲此行,颇为凶险,一个不慎就会不得善终。只有在我能保证你的安全的时候,我才会带你走,而现在,我真的做不到,连我自己都身不由己……你愿意跟着我,我很荣幸,也很感动,哪怕我有一丝的把握,我也会将你留下来陪伴我,或者可以说是,即便你不来找寻我,我也会不顾一切将你带来。只是现在情况不同,我心里完全没有底,若是你真心为我好,就该让我安心,你先回去好吗?” 就是知道凶险我才要来,若你平平安安地,我干嘛没事来给你添麻烦? 萩娘倔强的小脸看着他,没有丝毫的动摇,她说道:“奴只有在琰郎身边才能得片刻安心,若是奴口口声声说思念琰郎,却远远地避在千里之外,琰郎岂能相信奴的心意?琰郎不必再说,奴已决意要跟随您,若是您愿意,就带上奴一起前去广陵,若是您不愿意,就把奴赶下马车,奴自己前往广陵寻找您。” 谢琰不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她。 路边的合欢花树开得茂盛,粉色的白色的合欢花瓣轻飘飘地随风掉落,盘旋。有的碾落尘埃,有的随风逐流,飞向那未知的命运。这是自然的规律,有花开就有花谢,有出生就有死亡,有辉煌就有陨落。命运的安排固然是无可改变,而人力所能及的就是有爱不相负,有情长相依。 许久许久,玉兰花徽饰的华丽马车才慢慢启动,后面跟着一辆不起眼的,戴胜鸟徽饰的马车,加入了谢家的车队,一起向着广陵郡行进。 在广陵,那将是一片全新的天地。 第八十五章 栖霞(一) 广陵位于长江北侧,属于徐州的辖制范围。 谢安自请北伐的时候,司马曜给他的权限看似极大,命他”统十五州军事“,其中就包括徐州。 只是这十五州都在长江北侧,是谢家北府兵新打下来的疆土,属于并不太平的战乱区域,即便皇帝不交给谢安,他也没兵没人可管这片土地。主要是南渡之后,所有的世家都被吓破了胆,再也不敢回到北地,索性皇帝就大笔一挥,全封给谢安了,反正你有兵,你就自负盈亏去吧,能交钱就交钱,交不了咱也不勉强你。 谢玄兼领徐兖两州刺史,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谢玄带领北府兵从苻坚手中夺回来的。因此这一片土地上的居民可说是,只知有谢家,而不知司马家。 广陵是当时的军事重镇,与长江南面的京口遥相呼应,是建康北面最重要的军事屏障之一,因此也是徐兖两州相对最安全的地方。 建康到广陵的路途并不遥远,但由于天色已晚,渡江在古代相对危险,因此谢家的队伍在建康北面的栖霞山这个地方歇脚过夜。 谢家即便是从朝堂上退避下来就藩,生活起居上还是极为讲究的,谢安的管家选定了栖霞山山脚下的一所香火不盛的寺庙作为落脚的地方,前导的家奴仆役们就带着自备的帷幕床被等布置了起来,甚至连浴桶都是自带的,是主子们惯用的那些。 萩娘在谢琰的车里,她乖巧地被他抱在怀里,额上沁出细细的汗水,柔软的发丝随意地贴在脸颊上,也许是因为昨日今日都没休息好的关系吧,正睡得昏昏沉沉的。 谢琰却并没有睡意,他稍微掀起一点车窗格子上的幕帘,观察着外面的夜色。来来往往忙碌的家奴们熟悉的脸孔在火把的映衬下显得很亲切,哪怕这是个陌生的地方,只要还有亲近的人在,心里的不安就会稍微减少些。 大约是因为他身体略微动了一下的关系吧,怀中的女子伸了个懒腰,醒了过来,睁开一双迷茫的眼睛。 “哎呀!”萩娘一醒来发现自己居然窝在谢琰怀里,一阵紧张,连忙坐起身来,问道:“你干嘛抱着我呀。” 谢琰面无表情地说道:“是你自己挤过来的,压得我腿上生疼,你竟然还倒打一耙。”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自己睡相那么不好。 萩娘十分心虚,连连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一边伸手想给他揉揉腿,这动作十分自然,摸到了他的衣服她才反应过来,古代这个叫做男女授受不亲。 她不好意思地放开了他的衣襟,说道:“你……你自己揉揉吧,可麻了吗?” 谢琰理直气壮地说道:“你不是愿意服侍我吗,奴婢帮主子揉腿天经地义。” 得,还真抖起来了。 萩娘白了他一眼,撩起帘子看了看窗外,问道:“都已经天黑了呀,还没到广陵吗?” 谢琰还惦记着她的小手,他心不在焉地说道:“今晚住栖霞,明天一早再渡江,虽然现在天气暖和,晚上渡江总还是有危险,万一有人落水了就麻烦了。等过了江水,就离广陵不远了,明天就能到了。” 古代有四条重要的河流,称为“四渎”,即“江、河、淮、济”,分别是长江、黄河、淮河、济水。 因此古人称长江都称为“江水”。 东晋主要的版图都在“江”东,也就是长江以南。而他们要去的广陵在“江”北,也就是长江以北。 萩娘皱眉,问道:“这么说我们现在离建康也没多远,还在江东呢?” 谢琰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你睡糊涂了吧,有没有渡过江,你居然都不知道?我们一路都是马车,渡江的话是要换渡船的。” 萩娘汗颜,以前过一个长江分分钟的事,坐着车子过大桥就行了,她哪有“渡江”的概念。 她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而是警觉地问道:“我们出行的队伍里,有多少护卫?” 谢琰很喜欢她这股认真劲,含笑说道:“护送我们的是一百五十个有武器的家奴,虽然不是什么厉害的护卫,普通小毛贼是不可能敢来送死的。” 他见萩娘的头发有些凌乱,便敲了敲车壁,吩咐家奴去后面的车里把棠儿叫来。 采棠自是喜气洋洋地过来了,她眨巴着闪亮亮的盈盈美目冲着萩娘直笑。谢琰吩咐她帮萩娘理一下头发,采棠说:“女郎的妆奁在臧家马车里,奴婢这就去拿。” 谢琰拦住她,说道:“不必了,用我的梳子随便梳一下就行了,我只怕这样子一会父亲看见误会。” 萩娘大羞,又觉得他说的有理,便转过脸去让采棠给她梳头。 谢琰逗她道:“原来你连嫁妆都带来了,真是很有诚意啊。” 古时候,妆奁是十分私密的东西,同时,妆奁也有嫁妆的意思,因此谢琰借此取笑她。 萩娘怎肯搭理他,默默然一声不吭。 车内光线并不充足,只有角落有一盏闪着黄色火焰的油灯。 采棠就着灯光,把萩娘的头发打散了细细地梳理起来。 按照常理,女子理妆的样子是不能让夫君以外的男子看到的,只是萩娘一时没想到这点,采棠虽然想到了却并不想说出来。 萩娘因为害羞,所以将脸转了过去,侧着身子背对着谢琰。她一头还未长足的长发呈扇形垂在身侧,乌黑浓密,而又十分柔软。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净袍服,长长的袖子和衣摆拖在身后,显得小小的身体十分娇弱。 谢琰克制着自己想抓一把她的长发在手上把玩的冲动,侧脸尽量不去看她,脸却微微地泛红。这两个人看起来倒像是两个闹别扭的情侣,采棠笑得很甜蜜,不知是有多高兴。 这头发仿佛梳了好久好久,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一直持续着,直到采棠欢快地说道:“女郎,梳好了,奴婢告退~”拖得长长的尾音,怎么听都有些揶揄她的意味。 第八十六章 栖霞(二) 谢琰一本正经地说道:“恩,梳得不错。” 夸是夸了,却也不见赏,一副眼巴巴地等着她自动消失的样子,哪有这样的主子? 采棠腹诽着退了下去。 此时住宿的地方已经差不多安排妥当了,于是谢琰带着萩娘下了马车,向着寺庙内走去。 谢家的家奴都只以为萩娘是谢琰的婢女,虽然有些眼生,但是见她亦步亦趋地跟在谢家二郎身后,自然也没人来找她的麻烦。 此时谢家的主子们都聚集在了侧殿内,女眷们则由谢安嫡妻刘氏带着在后殿内安歇。 士族南迁尚未有多久,因此这座离建康并不远的栖霞山还不曾十分出名,连带的,山脚下的寺庙也并不华丽,看起来十分破败,只是勉强算作有屋檐遮风挡雨罢了。然而,虽然是举族逃难似得出门在外,还是住在粗陋的寺庙内,谢家众人脸上的神情却并不慌乱局促,小辈们三三两两地围着火盆,坐在谢安的身边。 谢安出任宰相有十六年了,然而谢家的子孙却不繁盛,谢安本人的兄弟姐妹大多已经去世,唯一在世的是他的弟弟谢石,谢石正在朝中任尚书令,东晋官制里,这是个没什么实权,但十分富贵闲散的美差。由于谢石已经和谢安分府而过,因此这这次谢安北伐并没有带上谢石一家。 谢安的长子谢瑶早逝,他的嫡子谢澹已然有十四岁了,谢澹的相貌继承了谢家一贯出众的美貌,许是因为从小耳濡目染的缘故吧,他的性格和谢安十分相似,有一种出尘的气质。他自小最崇拜的人就是自己的祖父谢安,举止动作都不自觉地模仿着他,此时他也跪坐在谢安身边,学着他的样子拨弄着七弦琴,虽然他年纪尚小,断断续续地不能成曲,但那从容自在的姿态,却有着嵇康阮籍这些大音乐家的风范。 屋里还有两个谢家子侄,十五岁的谢裕和他的胞弟谢述正出神地看着谢澹弹奏,他们的父亲谢允当年曾任宣城内史,却是没活过三十就死了。当时的士族爱服用寒食散,这种散剂在两晋非常流行,相当于现在的毒品一样,服用它是士族高贵身份的象征。显然这也是为何当时的名士都早死的原因之一,寒食散的学名叫“五石散”,是用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五味石药制成的,从这化学成分就知道这东西吃下去多数是消化不了,会造成慢性中毒损伤身体。 虽然也是由谢安教养长大的,可谢裕的志趣却不似谢安,而更像他的叔父谢玄,他喜好武艺,爱读兵法韬略,也算是谢家难得的将才。 谢琰走进了偏殿,恭恭敬敬地给父亲请安,又坐在了谢澹身边,欣慰地夸奖他道:”远远地听着,还以为是父亲在调弦,不想这琴却是在你手中,琴音最能显人心,你胸襟之宽广真是不输于父亲。“ 谢澹被他夸得脸都泛红了,他毕竟年纪还小,又是在亲人身边,因此他欢喜的神情完全显露了出来,又很不好意思地把琴递给了谢琰,说道:“叔父又在取笑儿了,还是您来弹奏一曲吧。”他悄悄地说道:“祖父的心情看起来并不好呢。” 谢琰接过这把自己父亲最爱的古琴,据说这是司马相如当年弹过“凤求凰”的名琴“绿绮”,琴内有铭文“桐梓合精”,音色宁静悠远,飘渺如无。 他侧头想了想,试了几下音便开始弹奏,弹的是最普通的,几乎是每个琴师都会弹的时下名曲《高山流水》,前调起音优雅,韵味绵长,旋律不断盘旋而上,如让人身临其境般,仿若是自己正从山脚缓缓仰望,又如化身为飞鸟,穿行在云间山峦起伏处,忽高忽低,有感于那高山之巍巍然;而后曲风一转,后调清新灵动,跳脱急促,如汨汨无休悠悠漾漾的山泉,而自己仿佛就站在这水边,想用手去留住这无情堪悲的流水,只是花落明年依旧开,流水一去无转回,那怅然又喜悦的感觉。 谢琰本就欲将山水之乐寓于其中,一曲奏毕,闻者皆心有感慨,一时众人默默无语。 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谢安正是那生来聪慧,又心存仁厚的品格,自然是十分喜爱此曲,他本是豁达之人,只是见谢家颇有点落魄的样子,有些失落。这一下,被自己的儿子一开导,不由得失笑自嘲道:“琰儿,我竟也有作茧自缚的时候。” 谢安取过谢琰手中的琴,一模一样地弹起了这一曲《高山流水》,只是那山更高,水更远,曲由心生,美妙的琴声中展现了他宽广的胸怀,和长远的目光。自是因为他已经放下了这些俗事的纷扰,真正静下心来的缘故。 谢琰见自己的父亲已经恢复了常态,自是高兴,他微笑的样子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更为飘渺,谢澹和其他谢家的孩子都很开怀,一家人在困境中悠然自得的样子,连随侍的家奴看到了都不由得十分心安。这些谢家的男子真称得上是“芝兰玉树”呀。 谢安曲罢,对着自己心爱的儿子温情一笑,却发现明灭的火光下,照出谢琰身后那个曾与自己有一面之缘的女子的面庞。他侧目许久,不由得开口问道:“琰儿,你……”只是周围家奴众多,还有不懂事的孩子,因此他并没有继续询问,只是对着谢琰微微点头,示意他一会再说。 萩娘是第一次听到谢琰的琴音,虽然之前曾听说过他那些“美风姿,才兼辩博”的风评,却总以为是因为谢安的缘故,世人多是故意奉承赞誉于他。这时她亲身领略了他的琴艺,才发现其实盛名之下,谢琰确实担得起这些赞誉,他的才能竟然丝毫不输于他的美貌。 世上怎能有这样十全十美的人?简直跟童话里的王子似得,完美得让人不敢相信。她倾慕的眼神在谢琰身上流连。 第八十七章 栖霞(三) 谢家的家奴护卫都退到了偏殿外准备晚膳,因此此时殿内只有谢家的主子、几位小郎君,以及数名近身服侍的侍女。众人都席地而坐,因谢家于生活起居上极为讲究,那休憩用的茵席上还铺着江东少见的西域羔羊绒,这种羔羊绒又厚又密,由巧手的工匠拼缝而成,即便是直接躺在上面睡觉,也不会觉得阴冷。 这偏殿并不大,位于正殿的东面,向西的门廊和向东的窗户都有些破损,月光冷冷地洒落进来,倒显得殿内十分空旷,虽是夏夜,但这时节并不是盛夏,因此晚风穿堂而过,倒是十分凉爽。 偏殿中央生了火盆,显得十分亮堂,谢安与谢琰很是优雅地跪坐着,漫不经心地谈着明日的行程安排,几位小郎君也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聊天,明亮的火光照在众人的脸上,将各人的表情照的十分清晰。 萩娘坐在谢琰身后,打量着四周,她心里有着隐隐的不安,但又说不上来那是因为什么原因。 忽然,殿外传来一声猫叫,“喵”得一声,一只黑色的野猫轻盈地从窗子上翻了进来,完全不怕生的样子,向着火光漫步走来。 这立刻吸引了几个孩子的注意力,连萩娘都不由自主地看着它,只见它伸了个懒腰,闭上眼睛咧开嘴,毛茸茸的尾巴在身后甩了几下,很是可爱的样子。 一时间众人都止住了话声,含笑看着这位居于庙宇的“不速之客”,也许对它来说,他们这些人才是不速之客吧。初夏的夜里显得格外的宁静,好动的谢裕站起身来,想去逗弄它,只是似乎惊到了它,“喵~”那只黑猫又叫了一声,举步欲走。 就在这瞬间,萩娘突然听到轻轻的一声“滋”的声音,好像是谁用手指拂过琴弦的撕拉声,又像是一种奇怪的摩擦声。萩娘有些疑惑,这不是平时经常会听到的声音,她直觉地感到了危险。 突然她反应过来了,这是弓弦被拉紧的声音……电光火石之间,她来不及思考,身体更快地作出了反应,她奋力起身,扑向谢安,谢安猝不及防,被她生生按倒在地上。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一支小巧的短箭,从毫无遮掩的窗外,准确无误地朝着谢安的方向飞了过去。 谢琰见状大惊,连忙叫道:“有刺客!”殿内顿时乱成一团,这时,家奴与护卫纷纷跑了过来,将殿外围了个密不透风,却没看到刺客的人影。为了安全起见,几位小郎君都被各自的奴婢簇拥着保护起来。谢府管家殷然匆匆赶来,看到谢安倒在地上,他脸上写满了焦虑,着急地上前观察情况,又问谢琰:“二郎,老大人中箭了吗?” 谢琰也很担心,他吩咐家丁将几个门户都守好,又让人带着几位子侄到各自的房间休息,一边稳稳地扶起自己的父亲,问道:“父亲,你可有受伤?”谢安摇头,他只是年纪大了,被萩娘突然撞倒在地,有些晕眩罢了。 萩娘挣扎着坐起身来,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脑袋被打中了,只是到现在都不觉得疼,难道那箭上喂毒了? 谢琰见谢安没事,松了一口气,将萩娘拉到自己身边,细细地帮她检查伤势。 萩娘提醒他道:“我好像是头上被打了一下,只是不疼,你帮我看看伤到哪儿了?” 谢琰此时也不避嫌了,将她抱在自己膝头,仔细地检查她脑后。 很快,他发出一阵愉快的笑声,对她说道:“倒是射到你了,不过正好卡在你的发髻上,你的发式又十分复杂,我还以为是一支羽钗呢。”说着他拿下一支细细小小的短箭,递给谢安道:“父亲请看,就是这支箭。” 那箭枝又轻又细,显然是上好的竹子制成的,尾羽也十分短小,只是铜制的精致箭头上,隐隐泛着蓝光,果然是淬了毒的。 管家在一边急得直擦汗,这时连忙跪在一边连连请罪道:“都是小的管理不周,忙着备晚膳了,差点累老大人受伤,真是万死不能辞其咎,还请老大人降罪。” 谢安摇摇手,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只是他淡漠的神色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 谢琰问萩娘道:“你怎么知道有人暗算我父亲?” 萩娘不好意思地说道:“之前你说我们还在江东,我就有些担心,这里还是皇帝的势力范围,如果他真对谢家存了什么不好的心思,在谢家还在路上的时候,趁乱来下手是最好的了。只是后来你说我们有护卫,我就安心了一些,因为即便皇帝要动手,为了他自己的名声着想,他也绝不会明目张胆地派军队来,他只能是暗地下手。只是虽然我想着应该没事,心里还是有点戒备,因而后来我一直有所警惕,当那只猫进来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到了拉弓的声音,又觉得皇帝要下手的话,一定是针对谢相的,因此我就……” 她刚才是一时心急才举止失礼,此时连忙对谢安道歉:“小女鲁莽了,只是事急从权,还请谢相莫要怪罪小女行为乖张。” 谢安却摇头说道:“这不是皇帝动的手。” 谢琰问:“难道是会稽王?” 谢安眼中有些迷惑,他说道:“可能是,只是照理来说,司马道子应该不敢瞒着皇帝下手……现如今我一时也想不清楚,除了他,还有谁那么急着想把谢家斩草除根。从情理上来说,应该是司马道子。但一定不是皇帝,他自小性格犹豫,是做不出这么当机立断又决绝的事情来的……最为可叹的是,我还没出江东,朝中的局势就混乱了起来。” 谢琰劝道:“父亲别再为了司马曜那小子的朝堂瞎忧心了,我们这边要加强防备才是。” 萩娘心细如尘,又善于察言观色,从刚才谢府管家进来之时,她就觉得此人神色有些异常,这时她又想起了这管家进屋来时说的一句话,心中的怀疑不由得越来越强烈。 她悄悄地问谢琰道:“你家的管事,是什么来历?”是不是可靠? 谢琰对她点点头,示意她管家绝对可靠。萩娘还想再细问,只是这时候当着殷然本人的面,两人不好随心所欲地交谈,她只能暂时把这疑惑压下。 谢安此时也想问自己儿子,这位臧府女郎为何会在谢家的队伍里,只是见二人以礼相待,萩娘又刚救了自己,他心中稍安。 第八十八章 栖霞(四) 谢安的正妻刘氏刚得到消息,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赶来了,谢家的中馈在她手中已有二十多年,从未出过这般差错。 她初嫁谢安的那几年,谢安还是一个隐居山林的闲散之人,是个只知游山玩水,与友人一起吟诗作对抑或是清谈玄论的世家子,刘氏上无蛮不讲理的公婆,下无需要应付的官宦人情,这样的谢家,自然是很好打理的。在那最悠闲的日子里,刘氏还曾指着别的达官贵人的车马,取笑自己的夫君说:“大丈夫难道不想富贵吗?” 谁知之后没多久,谢安就走入了权力的中心,很快把谢家带到了权力的巅峰。那时候的谢家,车水马龙,靠刘氏一个人也管不过来,幸而宰相谢安位高权重,又极得皇帝信任,旁人奉承刘氏还来不及,又有谁会为难她?为着诸如此类的原因,刘氏虽是掌管谢家中馈二十余年,却还真没有面对过这么惊险的场面。 她是个外刚内柔的人,时人眼中她是个不许谢安纳妾的“妒妇”,萩娘却能够理解她作为主母和一个母亲的心情。为了那些毫无意义的虚名而用家庭的安宁和睦作交换,这样的“贤惠”实在是十分愚昧。 刘氏见自己的夫君和儿子都安好,不由得心情一松,却还是忍不住扑入谢安怀中,紧紧地抱着他哭了起来,她性格纯真率直,谢璎的性格完全得了她的真传,此时周围还有殷管家以及几个家仆,她也并不避讳,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 谢安十分了解他的妻子,并不以为仵,他温柔地抱着刘氏,低声地安抚着。谢琰似乎很习惯这样的场面,并不上前劝解,而是悄悄地带着仆役们退了下去,只留了十几个健壮的家仆把守着门户,防着还有第二次暗算。 谢琰的侍从墨儿引着两人来到已经布置好的寝室,萩娘打量了一番,只怕这屋子也算是整个寺庙里难得的窗户严密完整,没有损坏到不能用的好屋子了。窗帷和被褥都是谢家自带的,十分干净整洁,屋子里甚至还薰了香,只是在外借宿一宿还弄得如此讲究,萩娘不由得腹诽起万恶的旧社会来,实在是钟鸣鼎食,太养尊处优了呀。 今日奔波了一天,晚上又遇到了这样的事情,谢琰实在是累了,他上塌坐下,疲倦地吩咐道:“随便弄些吃的来吧,别弄太复杂的,快些拿来是正经,可饿得很了。” 墨儿瞅了一眼自家郎君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子,文虞和苏合两位姐姐已在旁边的屋子里安顿下了,今晚值夜的安排……?” 萩娘这时才想起来一个问题,自己现在算是谢琰的婢女,是个下人,总不能单独给她安排一间屋子,而自己跟谢琰一个屋子……这也太引人遐思了,她需得避嫌呀。 于是她连忙对墨儿说道:“我的奴婢们都安顿好了吗?我去和崔妈妈他们住一起吧。” 墨儿不敢擅自带她过去,只说:“都安排好了。”又看着自家主子的眼色。 谢琰对此充耳不闻,一本正经地吩咐道:“让她们都安心睡下吧,这里有人服侍着了。” 萩娘正要反抗,谢琰轻轻滴按住她的嘴,说道:“你不是还有事要问我吗?” 是刚才那位殷管家的事,萩娘忍住了气,待墨儿下去了才说道:“我是觉得刚才那位管家的举止甚为怪异,一般人听说有刺客,都会以为是有人用刀或者别的什么近身的武器来刺杀的,而且攻击的对象是谁也并不确定。而那位殷管家,一进来就直奔你父亲,还十分准确地问谢相‘有没有中箭’,若他不是未卜先知,他怎会知道刺客攻击的方式是冷箭?就算是我们就在边上,都不能这么快确认暗器的确是短箭,而他倒像是脱口而出。” 谢琰皱起眉头,他思索道:“说不定是因为外面都是人,刺客不可能走进来而不被发现的关系呢,或只是他推测的,这也不是不可能。”他心里仿佛十分不能接受殷管家会害自己父亲这种事情,继续说道:“殷管家是我父亲当年在东山的时候救下的一个孤苦少年,当时他父母双亡,为求过安定太平的日子,独自流落到江东,当街卖艺为生,在被差役追打的时候,我父亲亲自为他说情,还让他来我家当差。他是从小看着我哥哥和我长大的,若要加害我父亲,早有无数的机会,又何必要用什么暗箭?” 萩娘一时也想不明白,她说道:“虽则如此,人心易变,最是难测。就算你不想去怀疑他,为了你父亲着想,我劝你还是派人盯着他,看看他到底是不是有什么异常。如果只是一场误会,那自然是皆大欢喜,也就一笑了之,无伤大雅,若真有什么不对的,早早防范才是正理。” 谢琰点头,笑着看她,夸她道:“我的萩娘真是兰质蕙心,只是夜色已晚,还不快快上塌来为我暖床?” 萩娘白了他一眼,说道:“还请郎君自重。” 谢琰故作诧异地问道:“怎的我就不自重了?奴婢为主子暖床是正经差事好吗,萩娘你想到哪里去了?” 这家伙甚是可恶。 此时墨儿端了吃食来,虽说是“简单”的食物,却也满满地铺了一托盘,一个捞汁凉菜,一个葱香云丝,一个鸡丁一个肉片,一碗丝瓜汤,甚至还有一份甜品:红枣银耳炖雪梨。银耳是当时十分贵重的吃食,非公卿人家是完全吃不起的,萩娘自从穿越来了就没再吃过这东西,一见不由得十分欢喜,说道:“居然这里也有银耳。” 谢琰见她的目光垂涎欲滴地盯着那甜品,不由得笑了出来,于是吩咐墨儿“再去盛一碗来”,又问萩娘道:“‘银耳’?可是说这白色的‘雪耳’吗?” 原来古代这个叫雪耳。 萩娘尴尬地咳了一下,掩饰道:“是我说错了。” 那几个小菜量虽然不多,看上去却十分精致好吃,闻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萩娘也不与谢琰客气,端起那银耳羹吃了一口,软香嫩滑,比之前世的不知要好吃多少倍,她十分喜欢,不由得不顾仪态地连吃了好几口。 古人事事都有礼可依,即便只是用餐也有许多规矩,特别是公卿之家,同一个菜按礼仪是不能连吃的,会显得十分有失庄重。 虽然谢家并不特别讲究这些虚礼,只是谢安谢琰这样的身份,经常外出饮宴,对于一些礼仪仪态已经是深入骨髓,自然而然就会遵守,见到别人的失礼立刻就会有违和感。谢琰见萩娘吃得香甜,却并不去扫她的兴,自己也拿起碗吃了起来。 第八十九章 广陵(一) 食不言,寝不语。 然而屋外却闹腾了起来,只听一个恭顺而娇媚的声音,似乎与墨儿起了什么争执,墨儿正在劝说她。 谢琰轻轻地咳了一声,墨儿一直注意着里屋的动静,连忙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位侍女打扮的丽人,婷婷袅袅地跟了过来。 她虽然服色与谢府其他侍女无异,头上却绾有玉饰,缀有明珠,显然是谢琰房中的大丫鬟。她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身材凹凸有致,面目白皙姣好,左眉眉角有一颗艳红的小痣,为她平添几分艳丽。此时她双目盈盈如秋水,那欲语还休的样子十分动人,惹人爱怜。 墨儿面含羞愧地说道:“主子,文虞姐姐一定要来给主子请罪,我本已说不用了,主子并不会怪罪的。” 那被叫做“文虞姐姐”的女子之前一直在不露痕迹地打量着萩娘,她温婉地跪下说道:“文虞给主子请安。”又一脸不安地说道:“厨房原是做了一小罐的红枣银耳雪梨羹,只是奴婢见给主子盛了有剩余,就将剩下的吃了。没想到主子又吩咐了要添,奴婢惶恐,因此求着墨管事,只想给主子赔罪,还请主子责罚。”声音轻柔逶迤,好听得很。 谢琰放下筷子,一脸温和的样子,他果然说道:“原也是我临时起意的,算不得什么大错,墨儿说得对,这些小事,以后不要这般小题大做了。” 文虞很是惊喜的样子,连声道:“奴婢谢过主子。”又磨磨蹭蹭地不走,她见萩娘和谢琰都在自顾自地用膳,于是鼓着勇气说道:“不如奴婢来服侍主子用膳吧。” 谢琰微笑道:“不用了,你们先休息吧,不必再过来了。” 文虞失望的神色溢于言表,她福了福身,又暗含怨恨地瞥了萩娘一眼,和墨儿一起离开了。 她一出去,萩娘就放下碗,促狭地对着谢琰行了个礼,告罪道:“实在抱歉,都是我鸠占鹊巢,赶走了这样一位美娇娘,真真是太对不起您了。” 谢琰颇为自负地反问道:“美娇娘?”他学着萩娘的语气逗她道:“实在抱歉,这等姿色实在是入不了我的眼,想要我称一声“美”,至少也要比我长得好才行吧。” 萩娘愕然,继而大笑,她故作正色道:“郎君言之有理,世间女子之美色在您眼中无一不是红粉骷髅,是我痴了。” 两人用膳完毕,谢琰又号称自己吃饱了需要散步,带着萩娘把庙里逛了个遍,幸而家丁有人轮值守夜,倒也没有什么危险,月色冷冷,初夏的晚上十分的寂静。 回到屋里已是戌时末,萩娘困得只想睡觉,谢琰却兀自拉着她闲话佛理,喋喋不休,从大乘教相一直说到金刚经的教义,偏他说话的声音清新好听,完全不让人生厌,萩娘不愿扫他的兴,打起精神倾听着。只是,当他说到第四个小故事“一合理相分”的时候,萩娘终于掌不住他催眠般的声音,硬撑着的眼皮不受控制地合了起来,乖乖地睡着了。 谢琰松了一口气,连连喝了好几杯水,哎,哄骗小女孩可真是个体力活啊。 因昨日家主险些遇险,第二日一早渡河时大家都严阵以待,殷管家里里外外布置得格外仔细,连万一掉下水的情况下所需的救生人员都准备到位,因此幸而没有出什么意外,谢家一行人顺利地抵达了江北。 马车上,萩娘正和谢琰闹着别扭,她气鼓鼓的小脸带着羞色,显得分外可爱。 “萩娘,你看那边的人,衣饰都有胡地风情,与江东完全不同呢。”谢琰正试图引开她的注意力。 萩娘却不理他,她生气地说道:“明明我都说了要去和崔妈妈住一起,你为什么骗我睡在你的床上。” 谢琰立刻“指正”她:“不是我‘骗’你睡的,是你自己睡着了,我怕你着凉才纡尊降贵允许你睡主子的床,你自己想想,我可有一字一句逼你睡?所以,你应该感激我这个主子才对。” 萩娘哑然,你倒是没逼我睡着,但是你对着我滔滔不绝地念那催眠咒一样的佛理故事算是怎么个意思?而且,你倒是确实让我睡主子的床了,可是你这个“主子”也一样大大咧咧地睡在上面,一点避嫌的意思都没有,这让别人要怎么看待我们的关系啊。 她说不过谢琰,只能独自郁闷。 北地原就是晋廷的领土,官道也颇为平整,因而马车行进的速度很快,昨日走走停停差不多走了一整天的路程,今天只三两个时辰就抵达了目的地。 步丘是谢安亲自选的地方,这里西临湖泽,又有运河经过,因此航运便利。又因为此地聚居的多是流民,土地无主,所以谢安打算在这里圈地,建造自己的新家。 徐兖两州刺史,北府兵主帅,冠军将军谢玄此时正带兵在青州追着苻坚的旧部打,青州豫州大部分的土地已经被打了下来。北府兵气势如虹,江北的百姓们交首盼望,都等着谢家的军队来把他们从“五胡”的残酷统治中拯救出来。 苻坚会灭亡,除了淝水之战失败的原因以外,更大的原因是因为他踩在汉人的土地上,奴役着汉人的官吏和军队,却不尊重这个民族。他因自己是相对弱小的氐族人,故而给五胡排了个序,硬是把自己的民族提高到一个凌驾于其他小族之上的地位,为了提高自己,不惜贬低汉人,作践汉人,试问这样的统治,又怎会让占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汉族臣民拥戴呢? 谢玄的嫡长子,十七岁的谢瑍领一队亲兵远远地迎了出来,他鲜衣怒马,冲在队伍最前面,在谢安面前翻身下马,下拜行礼道:“瑍儿给叔祖父请安。” 谢瑍身上没有军职,因此这队兵马并不是官兵,而是谢家的私兵,这种私蓄兵士的行为在太平盛世可能会被指成是“谋逆”,在当时那个动乱的年代却是十分流行的,几乎家家权贵都会培养一些听命于自己的勇士,以备不时之需。 第九十章 广陵(二) 谢安很有识人之明,当年从谢家好些子侄辈中,单单挑选了谢玄去招募和领导北府兵,谢玄胸有韬略,善于治军,没有辜负自己叔父谢安的期望。就是这支私兵,都被他训练得整齐划一,行走奔驰间颇有章法,也完全服从命令。 因谢玄本人不能来迎接,谢瑍显得十分羞愧,他抱歉地对谢安说道:“父亲那军事吃紧,一时赶不回来,还请叔祖父谅解。”他武艺虽好,却心无城府,实心实眼,真是不像是谢家人,连谢安有时都忍不住感慨,胸有乾坤的谢玄怎么能生出这样实诚的儿子来? 此时谢安已十分疲倦,他点点头,并不说话。 谢琰笑着对谢瑍说道:“此间风景秀美,草木繁茂,实是养人之处,我和父亲都十分心喜。” 这实打实的是一句客气话,谢瑍却认真地点头说道:“广陵此处风景名胜甚多,今日天气又是极好,不如我带叔祖父和叔叔一起去游览一番?” 谢琰哭笑不得,他含蓄地说道:“如此甚好,不过一路舟车劳顿,还是先安置下来,再慢慢游览不迟。” 谢瑍这才明白过来,谢安年纪大了,又是长途跋涉,自己却拖着他们在这里有的没的闲扯,真是该死。他连连告罪,忙引着众人前往谢玄准备的宅院。 步丘这个地方不曾有过什么高门大族,因而宅院都不大,又因为谢安来得突然,谢玄只能将几处宅院用围墙圈起来,算作是一处大宅,给自己的族人暂时居住。 终于到了一个安定的地方,虽然只是暂住,谢家的家奴们都欢欣鼓舞地忙碌了起来,很快将这个陌生的宅院布置得跟建康的宅子如出一辙,只是房屋格局稍有变化而已。 谢琰的院子从方位上看可算作是东跨院,由于这只是临时圈起来的宅子,设计上自然没有原先谢府的宅院那么严整,主屋一侧是几间厢房,另一侧是厨房和杂物间,背后是一溜后罩房。院落的面积是挺大的,只是进出主屋的时候难免会看见厨房,不符合古时候“君子远庖厨”的礼仪,但由于是暂住,再改来改去也嫌麻烦,谢琰又是随和之人,便吩咐按原样入住,不再改建了。 照例到了新地方,领导要训示一下员工,勉励他们好好干活。因而谢琰坐在正屋的厅堂内喝着茶,奴婢们跪了满满一地,墨儿站在一边拿了花名册唱名。 大家族就是过于讲究,服侍一个男人居然需要二十多个丫头婆子,分工细到了连谁洗衣服谁补衣服都明明白白规定清楚,站在谢琰身后的萩娘不由得再一次腹诽旧社会的封建腐败。 她不知道的是,在建康,所有人都挤破头想往谢琰身边凑,此番出行,已经是精简又精简,带的都是家生奴婢且有一技之长的,真真是一个都少不了了。 萩娘现在的身份颇为尴尬,既不能光明正大地坐在谢琰身边,也不需要卑躬屈膝地跪在他面前,谢琰和她都是内心坦荡之人,并不特别在意身份地位的问题,只是架不住在旁人眼里,她在谢琰身边总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文虞和苏合是谢琰院内的两个大丫鬟,是众侍女之首,萩娘之前见过妖娆的文虞,已经感叹谢家的一个婢女都如此美艳出众,待见了苏合,不由得更加赞赏。这苏合也是十六七岁的年纪,但与文虞那种性感妖娆的美完全不一样,她姿容秀丽,清新脱俗,眉目间自然地流露出一股不胜娇柔的风流态度,真真是我见犹怜,连萩娘都为她的优雅气质所倾倒。再看谢府的其他普通丫鬟,也都是小家碧玉般各有情致,举止文雅,落落大方。 她偷眼看谢琰的表情,只见他目不斜视,对着一屋子的美女无动于衷,慢慢地品着茶,心不在焉地听着墨儿安排院内差事。 时下的名士皆是如此,乱世里美女薄命,两晋的贵族往往是蓄养着美女娇奴,当有客人来的时候就让美女劝酒,客人不喝就杀了美女,换个美女再劝,不喝再杀,杀到客人喝为止。当年外戚王恺就用这种方式向当时的宰相王导劝酒,王导性情宽和,心有不忍,只能勉力喝到酩酊大醉,而有些特立独行的人号称自己不畏权贵,硬是不喝,让主人家杀了十多个美女的事情都会发生。 人命,在那个时代就是如此地低贱。而美女,在那个时代更是像一件财物一样,是贵族间互相馈赠的礼物,是无聊时叫来唱歌奏乐作乐的器具,得不到任何尊重和地位。 待墨儿的花名册终于报完,院内众人跪得腿的都麻了。 墨儿又开始安排新院落内各人的住宿,主子没有女眷,因而正屋侧面的厢房和后罩屋都可以安排婢女们住宿。但显然,侧屋的厢房要离主子的正屋近一点,自然只有有头有脸的大丫鬟才有资格住着,好方便近身服侍主子。 文虞的美目偷偷地扫过谢琰美玉般的面庞,她饱含期望地望着墨儿。她当然是想住在侧屋,离主子越近越好。苏合的神情却十分淡然,她低眉顺目的脸上,微微含着笑容,又飘渺如无,完全没有激动不安的迹象。 众婢女中还有几人神情焦灼,有些期望又有些惧怕。偌大的院子内,数十个女人,却没人害怕身为正经主子的谢琰,只是,文虞和苏合两个大丫头并不是好惹的。众女既想着一步登天成为主子的近身侍女,又害怕梦想成真后遭到旁人排挤。 但谢琰本人从不亲自安排这种事情,墨儿只能尝试着揣摩主子的意思,他轻轻地请示道:“主子,侧屋倒有还几间厢房,宽敞也通风,可以安排得用的奴婢,不如让文虞和苏合两位姐姐住在那里,也好方便服侍主子。”他虽是在说文虞和苏合的名字,眼神却飘向一边的萩娘,很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谢琰自然明白他的疑问,他点点头,说道:“既然是家里奴婢们的安排,你斟酌着拿主意就行了,我自是放心的。” 得嘞,这话的意思就是,不是家里的奴婢,就不需要您墨大管事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墨儿省得,自然再无犹疑,大刀阔斧地调兵遣将起来。 第九十一章 广陵(三) 文虞见自己如愿以偿,喜得见眉不见眼,只差没三呼谢恩了。 苏合的眉宇间却罕见地浮现出了一丝忧郁的神情,只是稍纵即逝,再仔细看就消失了,那神情淡得让人几乎会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安排既毕,谢琰这个正主子终于赏脸训话了,自古以来,领导发言的最大骗局就是“下面我简单地说几句……”,而谢琰这个领导却真的是惜字如金。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们都要记得用心当差。”说完,他对着墨儿使了个眼色,墨儿便吩咐大家“散了吧,先去各自安置下来再说“。 萩娘见谢琰没有安排自己住哪儿,连忙对他说道:“采棠采葑你都是认识的,还有崔妈妈也是我极贴心的人,要不你在后罩屋给她们安排个住处吧,我不方便在你这院子里差遣旁人,便和她们住一起也是使得的。” 谢琰牵起她的手,将她带到自己的膝上,取笑她道:“你不是立志做我的正妻吗?怎得要去住什么下人的屋子?还有,若是以后你嫁过来了,我使唤的丫鬟和你使唤的丫鬟难道还要各自指派不成?” 萩娘倒罕见地没有害羞,她只是觉得,现在这情况明显有些特殊,妾身未明不是吗。 只是她不好意思这么说,而是谦卑地说道:“既然我决定不论生死追随于你,自然是不在意华屋还是陋室。” 谢琰用这话挤着她,理所当然地说道:“那你就放心听从我的安排吧,我自是不会让你睡在泥地上的。” 两人温情脉脉地说话的样子实在很养眼,让人不忍打扰。只是采棠已经在门外等了许久了,见主子完全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只能咳了一声,大模大样地走进来行礼,说道:“棠儿给主子请安,给女郎请安。”身后采葑和崔妈妈一起跪下行礼。 自从两年前淝水之战之后,采葑已有两年未见到谢琰的风姿,此时她虽是跪着,却忍不住悄悄抬眼偷瞄谢琰的样子,只觉得其人如玉,让人望之心中好生惴惴,一颗芳心悠悠荡荡,如风中飞絮,又如水中浮萍,不知其所归。 萩娘让她们起身,问谢琰道:“你叫采棠她们过来可有什么吩咐?” 谢琰懒洋洋地说道:“她们是服侍你的奴婢,自然要和你住一起呗。” 萩娘更迷糊了,她用狐疑的眼神转向谢琰,警惕地望着他。 谢琰被她可爱的样子逗笑了,他说道:“你放心,我不会现在就让你暖床的,只不过你是贴身服侍我的‘奴婢’,自然要住在我身边。”说着亲自牵着她的手,走向正屋西面的耳房,半开玩笑地说道:“这两间屋子原本是用作书房的,只是我爱护你的心情,超过了我对书本的热爱,只能委屈它们去别的地方了。”原来他竟是要与萩娘同住一屋。 萩娘看了看,这地方虽然不大,但住四个女人是足够了,自己每晚本就要有人陪侍着睡的,两人一屋住着倒也不嫌小。 最重要的是,正屋不是侍女们随随便便就能进来的,万一谢琰不在家,自己住这里倒也不怕别人打扰。 她心里高兴,就忽略了谢琰话里的“现在”这个颇为暧昧的词语,也不与谢琰假客气,开开心心地说道:“多谢你了,还请你代我向你的‘颜如玉’们赔罪。” 谢琰的眼神透着疑惑,他问道:“为何有时你说的话我听不懂?你哪看来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词?” 萩娘心不在焉地说道:“哪句?”她想了想又问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话你没听过吗?你也太孤陋寡闻了。” 谢琰将这句话念了两遍,摇头道:“此话甚是不通,若如此,帝王将相都去读书得了,只会读书能打退北人吗,只怕是纸上谈兵罢了。” 这句话其实是后世的宋真宗赵恒为了抑制军阀,防止兵变,因此高调地大量任用文臣而写的,激励士子们都去读书的话。谢琰不知道还真是情有可原,并不是因为他孤陋寡闻。这两句话也确实带着统治者鲜明的政治目的,并不真的那么有道理。 萩娘懒得跟他这个“古人”争辩,连推带搡地把他赶了出去。她两天没洗澡了,又是夏天,自觉都快发臭了,关了门就连忙吩咐采葑采棠一起打热水去。 当谢琰来到谢安的院子时,通报的小厮告诉他,谢安正不顾辛劳,在书房内阅读军报和邸报。 他不由得皱眉,快步跟着小厮来到了谢安的书房,门口照例是有两位谢安的心腹“门神”守着,他们见是谢琰过来,自然不会阻拦,其中一名还多嘴道:“夫人已经来劝过老大人,只是老大人不肯休息,我们这些下人自是说不上话,还请郎君再劝劝,明日再看不迟。” 谢琰点头,进去就看到自己的父亲双眉紧锁,正看着手中的军报。 谢安见他进来,叹了口气,说道:“你来得正好,你来看看,那参军刘牢之贪功冒进,险些被慕容垂杀了个片甲不留。” 谢琰接过去,只见那军报十分详细,说的是参军刘牢之中了后燕君主慕容垂的诱敌之计,在邺城以北追袭慕容垂,中了埋伏被打得落花流水,差点全军覆没。 邺城已经是在黄河以北了,谢琰没想到谢玄已经打到了那么远的地方,这简直是不可思议。他兴奋地说道:“父亲,儿以为,现如今我们兵力有限,应该先站稳脚跟,在河东一带屯重兵,并休养生息,安抚流民,待秋收后再计划之后的战略部署。” 谢安点头道:“这确实是目前最好的方式,只是,若五胡内乱终被平息,北方又一次得到统一,只怕届时我们的兵力无法抵挡他们齐心一攻。” 这的确是真知灼见,但谢琰想的却是,江水以北,河水以南的所有土地现在实际上都是掌握在谢家手中,如果这个局面能稳固下来,将民心收拢,那谢家就有了雄厚的资本,即便不听任何人的号令自立为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自从上次和谢安谈话后,“成为最强者,站到最高处”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如同扎了根似得,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试问,就算不是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在这个清晰可见的美好前景之前,又有多少男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世上只有一个谢安,即便谢琰是他嫡亲的儿子,他也做不到谢安那样的视权势如无物,随意抛之如弃之敝履。 他是谢安的儿子,这天下,他有一争的资本。 第九十二章 广陵(四) 谢安却没有发现他的这些念头,他还是很为东晋的未来担忧:“北人骁勇善战,现在只是因为内乱,无暇顾及南方战局,而我朝缺兵少将,只是因人心所向,才暂时所向披靡。若五胡统一,为君者勤于政事,又善纳谏言,善待我族,人心向背只怕难测……总得要想个办法,在五胡之间不断挑起争端才行。” 谢琰对东晋,对司马曜这个无情的皇帝实在是没有好感,他最为敬爱的只有自己的父亲,这时见谢安明明是强打精神,仍孜孜不倦地为司马家筹谋,他忍不住半开玩笑地劝道:“父亲,若您还是这样不顾自己的身体,儿子可要不孝了,只能强行把您押回房躺下。” 谢安叹息,他怜爱地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强忍着的焦灼神情,那俊秀的脸庞让他只觉得永远都看不够似得。 父与子之间,从来都是最为贴心的,更何况是如此优秀的两个男人,很多时候,谢安并不把他当成是自己的孩子,而是当成与自己最为同心的好友、知己,看着他,仿佛是看着自己的影子。 然而,父母爱子之心最是赤诚,为之计深远,为之不忍拒绝。谢安从善如流地放下军报,拉着谢琰的手坐下,自己拿了个软垫在榻上斜倚着,微笑着问道:“琰儿,关于你那位金屋藏娇的女子之事,欲待何时向为父禀告?” 谢琰见父亲忙完了国事又操心家事,十分不忍,他诚挚地和盘托出道:“那名臧家女郎的确就是之前儿曾与父亲提过的,愿以之为妻的女子。现下她只是客居于此,儿与她不曾有任何私相授受之事。” 谢安是何许人也?当朝宰相,录尚书事,把持朝政十六年。自那日见到萩娘之后,关于她的一切信息就第一时间被摆在了自己的案头,他又怎会不知此女来历?只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与她的感情有多深厚罢了,此刻见谢琰一脸固执地说“愿以之为妻”,他不禁心情激荡。 他此时身体疲倦,心神也最为脆弱,他为谢家操劳了半辈子,只觉得自己已是油尽灯枯。 自己已经赔上了半生,为何要让自己的儿子也背负起家族的重担?权力与责任永远是并存的。 他难得地任性道:“琰儿,若是以前,我绝不会对你说这番话,只是现在,我时常在想,家族的荣誉真的有这样重要吗?值得我为之放弃我自己的人生吗?临到最后,我终于觉得,那些历史上出名的忠臣、良臣、孝子、贞妇,都不折不扣的是为别人活着,用自己的一生幸福,换来流芳百世的美名。人死如灯灭,这一切都是虚妄。如果你的心意已定,我愿意助你,向朝廷假托你战死,你便可以带着她离开谢家,离世隐居,我会把我的私产和私兵全都给你们,即便是这乱世,你也一定能与她一起平安喜乐地白首偕老一生。” 谢琰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出来,父亲对自己的疼爱真是已经突破了他自己的底线,只是,自己又怎能辜负父亲,辜负谢家?他也不掩饰自己的失态,哭着握着父亲的手,坚定地说道:“父亲,我感激您对儿的拳拳之心,只是,我是您的儿子,是谢家的嫡子,怎能因一己之私弃家族于不顾?若我真的这样做,第一个就过不了我自己的内心,只怕我还没有走出广陵郡就会因羞愧而自杀,又何来的平安喜乐?我一定会娶她,但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做到,即便实在做不到,只要我已经尽力了,我就不会后悔。但是,我绝不会选择逃避,而让父亲丢脸,让家族蒙羞。” 谢安心想,这真是自己的亲儿子,自己以身作则的教育也过于成功了。 他只是一时激愤,因而说了那些大逆不道,有悖孝义的话,此时见自己的儿子如此,只觉得欣慰且羞愧,他不加掩饰地盛赞他道:“我儿果然深明大义,此事我便不再过问了。就如同当年你哥哥说的,谢家的子弟就如同芝兰玉树,能安时处顺地生长也是很美好的一种方式。” 谢琰淡然道:“正是。此女在儿最困顿之时千里相随,儿此生必不会负她。若实在天命难违,儿惟愿与之共死而已。” 谢安点头称善,他最是重情重义之人,这般真性情的女子最合他眼缘。 这边谢家父子互述衷肠,那边司马曜兄弟却几近反目。 司马道子向司马曜汇报自己刺杀谢安未果的事情时,司马曜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难掩自己的怒气,狠狠地骂道:“会稽王,你居然私自谋害朝中重臣,你这种行为,说成是谋逆都不为过!” 当谢安毫不留恋地飘然出京之后,司马曜才逐渐回过味来,谢安作为当朝宰相,要人望有人望,要权势有权势,要军队有军队,又和琅琊王氏以及江东士族联姻,便是立刻废了自己都没人有二话的。 他却因为自己的猜忌,一声不吭地自请出镇外藩去了。这说明什么?人家根本就没有篡位的意图。这念头一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就跟当初怀疑的念头一起就星火燎原一样,现在司马曜想起来,满满的都是谢安对自己的好。 当初自己还是一小破孩的时候,老爹司马昱缠绵病榻又不敢立太子,差点就大笔一挥,把皇位禅让给了桓温,是谢安和王坦之两人力挽狂澜,硬是把自己扶成了太子。 之后桓温上奏请九锡,又是谢安想办法,找祝祷词的麻烦,硬生生把九锡的仪式拖到了桓温病死。 再后来,他帮自己修皇宫,振兴了皇家威仪;又毫无私心,为自己选了太原王家的嫡女作为皇后,使自己得到了太原王氏这个有力的外援。 苻坚八十万大兵要打过来,连王家都害怕得不敢上阵,只有谢安不畏艰险,派了自己的亲侄子和嫡子去领兵相拒,将北人打得抱头鼠窜,还反攻下不少城池,保住了江东的安宁。 第九十三章 广陵(五) 这么多年来君臣共处时,谢安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鼓励的笑容,每一句持正的话语都一齐浮现在司马曜的心头,历历在目。他终于想明白了,就算所有人都指责谢安,只有自己不能,他对自己,对司马家的大恩,就是来世结草衔环也报答不了。 最重要的是,自己亲政之后,任何事情,但凡自己有意见的,谢安总是能听从的全部听从,和自己从来都是有商有量的,十分尊重自己,任命大臣也都是举贤举德,吏治清明。 而现在呢?自己的亲弟弟司马道子代替谢安录尚书事,却日渐骄横,朝中内外皆是他安插的党羽,自己每次发表什么意见,司马道子都会说:“皇兄,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然后就把他的话扼杀在摇篮中。 谢安于他,就像是那月亮,照耀的时候,从来察觉不到他的好,而没有他的时候,却觉得有如走在漆黑的夜里,举步维艰。 他无比地思念谢安,恨不得立刻把他召回来。 司马道子还是那毫不在意的样子,他一手提着酒壶,一边还笑着对皇帝说道:“不是我说,谢安这老家伙早该死了,他们谢家都活不过四十岁,他居然这么长命,简直是个妖怪。” 这家伙就是个牛皮糖,打骂都没用,该怎样还是怎样,又是自己的亲弟弟,总不能下诏杀了他,难道要被全天下的人看自己兄弟成仇的笑话吗? 司马曜这回真的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打落牙齿和血吞”,心里有苦自己知。 建康城内,会稽王司马道子已经进位骠骑将军,领扬州刺史。 他现如今可真是意气风发,志得意满啊,浑圆的肚子愈发挺得高了。自从谢安离开了朝堂,一众士族再也没有了主心骨,任自己捏圆搓扁,为所欲为。以前那些看不起皇族司马家的江东贵族,也不得不做一做表面工夫,待自己也比过去更为尊重。 最重要的是,现如今,他的府上一如当初的谢家,熙熙攘攘,宾客云集,每天收礼都收到手软,奉承话一箩筐一箩筐的,只让人心旷神怡,而自己的家私日涨,哪怕用整整一晚上光数钱都不够时间。 他越是享受现在的生活,就越是憎恨谢安。都是谢安霸占了司马家的皇权,过了那么多年舒心的日子。现在终于轮到自己得势了,他就像一个掉入了米缸的老鼠一般,不知何时生,不知何时死,只是先抓住手上的这些权势,尽情地挥霍一番再说。 要说起来,谢安能自觉离开,最大的功臣还是自己的“军师”,幸而自己有识人之明,对他敬重有加又加以提携。司马道子越想越高兴,正巧下人来报江州刺史南郡公桓玄来访,他笑得合不拢嘴,连忙命人将他请内室来。 桓玄一进门就受到了司马道子的热情招待,他亲自挽着他的手,携他入座,亲切地呼唤他的名字:“敬道,你来的正好,我刚收到一块罕见的香料,想要送给你。” 司马道子虽然贪婪,却不吝啬,对自己亲近的人的喜好十分清楚,这也是为什么他一个不学无术的皇亲能在朝中坐稳的缘故。 不论在什么年代,什么世道,会做人,永远是一个上位者必备的技能。 司马道子献宝似地拿出一个锦盒,桓玄见那是巴掌大小的一块奇楠香,奇楠在古代被叫做“琼脂”,可见是多么地珍贵,往往一大块的沉香料上,只有非常小的一部分才能算得上是奇楠。它的香气,温润甜美,没有沉香的那种低哑庄重,却更为清新怡人,是绝佳的制香材料,就是做成珠串戴在手上也是极好的。 他心内喜极,但表情却毫无变化,只是露出礼节性的微笑,谦虚地推拒道:“您太客气了,我实在是无功不受禄,不敢受这样贵重的礼。” 司马道子见他没有露出自己想象中惊喜的表情,十分失望,心里把送礼的那个人骂了个狗血喷头,亏他还号称自己这是个宝贝,是香中的极品,价值千金都难买,可到了真正懂香的人面前一看,也不过尔尔。 只是自己的话已经说了出来,他还是温言劝说道:“所谓宝剑赠英雄,这香料我拿着也没用,你就勉为其难收下吧,以后再有更好的,我还是拿来送给你。” 桓玄含笑收下,连连说着“承蒙抬爱,不胜感激”这样的话,可神情并没有多欢喜。 司马道子察言观色,暗叹一口气,原想就这样赏赐一番,将桓玄立的这个大功就此揭过,现在看来,还得好好安抚此人才行,他于是赞赏地对他说道:“敬道这次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之前我还觉得你这种隐晦的方式不会有甚么效果,想不到你才是最了解谢安心思的人,简单地一支曲子就将他劝退,你的智谋实在是堪比周郎诸葛啊。” 桓玄照例谦虚一番,他劝说道:“如今您虽然已经掌握了朝政大权,只是还是没有兵权,这样是不够的,现在这种乱世,必须要有忠于自己的军队。您看谢安即便退出了朝堂,地位却依然稳如泰山,这就是因为他们谢家有北府兵的关系。之前谢安势大,北府兵的军权也无人敢置喙,现在您已经有了与谢安分庭抗礼的资格,自然可以想办法谋取北府兵的军权。” 司马道子急急前趋,有些失礼地拉住他的衣袖问道:“敬道可有主意了?” 桓玄微笑点头。 司马道子见他并不往下说,心中了然,忙说道:“这次你为我立下这样的大功,我都没能够为你做些什么,若你有什么心思,还请对我直言。敬道,我可从来没有把你当成是自己的下属,你可是我最重要的盟友啊。” 这完全是好话不要钱地往外说啊,善于阿谀的王国宝才是司马道子的心腹,桓玄可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司马道子的盟友,即便司马道子愿意,自己都不愿意呢。只是,此事还真是非司马道子这个小人不能办成。 桓玄说道:“江州地处偏僻,又遍布江东旧士族势力,实在是难以控制。若有机会,还请大人帮我说项,给我换个地方做刺史就最好了。” 司马道子面露难色:“我知道你最想要荆州,只是皇帝十分信重荆州刺史殷仲堪,只怕我要从虎口夺食实在是很难。” 桓玄本就没指望他,他笑着说道:“我也不是一定要做荆州的刺史,只是希望皇上能许我遥领江州刺史之职,我本人还是喜欢住在荆州,能与亲朋好友们多亲近亲近。” 这个问题很好解决,都不用特意跟皇帝说,自己写个条子夹在诏令里就可以了,司马道子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一定帮他,又追问起夺取谢家军权的手段来。 第九十四章 波澜(一) 桓玄胸有成竹地微笑道:“只要谢安一死,谢家子侄就要守孝,自然要交出兵权,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要是真这么简单就好了,司马道子很失望,他早就派人去杀过谢安了,谢家人多,江北他又没有势力,此事谈何容易? 不过他还是告诉了桓玄自己刺杀谢安未果的事情,他神色抑郁,哀叹道:“果然是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谢安这老不死的都一把年纪了,又长途跋涉,居然也没给累病,实在是难弄。敬道这个主意虽好,只是实行起来却太难了。” 桓玄嘴角露出一丝势在必得的诡异笑容,他悄声说道:“若大人放心将此事交给我去办,我愿意亲自去替大人谋划此事,不出三个月,必然有好消息。” 广陵的步丘镇上,谢安心目中理想的家园“新城”正在紧张地建造中。 谢安有经世之才,治国之能,即便是在造房子这件事上也颇有见地。当时由于战乱连连,特别是北地,普通庄园,庭院实在是很难抵御一股又一股的乱兵流民,因此大部分不愿南迁的士族都将自己的庄园修成了军事化的堡垒,易守难攻,若不是正规军来强攻,一般是能支持很久的。 “新城”正是被建造成一个巨大的,虽然封闭却自带水源,田地,几乎像一个小镇一样的城堡。 普通人家盖房子,都是亲自动手,或者用家奴,最多再找几个帮工的。而谢家盖房子,却是实打实的武装部队在搬砖烧瓦,这效率,这管理,显然不是一个级别的,因此新城的建造进度十分迅速。 这等工事,自然有管家家奴们在场指挥管理,是不需要谢家主子们亲自出场的,因而谢琰闲来无事,除了去给父母请安外,就是留在自己院中陪伴他心爱的女子,这样悠闲的时光,反而比在建康的时候更为惬意呢。 此时已过芒种,昼长夜短,天气已经逐渐炎热起来。因谢府是迁居至此,所以并没有去岁贮备的冰块可以用来消夏,只能让侍女服侍着打扇,而那打扇的人也是轮班,扇了一会就满身是汗,需得换人才不至于失礼。 萩娘穿一袭白色深衣作为外衣,时下非常流行这种衣袖宽大,裙裾曳地的衫子,看上去飘飘欲仙。这外袍并不热,只是里面还穿了中衣和小衣,这么热的天,该穿的衣服却一件都不能少,难怪古时候那么多女人动不动就晕倒,敢情是中暑啊。 她与谢琰正在下棋。 当然不是下围棋,这么难又要记谱的游戏玩一次少一堆脑细胞,谢琰几天前闲来无事非要亲自教她,只因她懒得记谱,又爱悔棋耍赖,因而不了了之。 那棋子不知是用什么宝石制成的,非石非玉,触手冰凉,在这夏日里令人爱不释手。萩娘原来想把现代的五子棋教给谢琰,两人好一起玩,一问之下,却发现谢琰本来就会这种棋,她十分高兴,就拉着谢琰陪自己玩。 采棠采葑随侍在旁,轮流给萩娘打扇,谢琰那边,自有当值的苏合带了两个小丫鬟给他打扇,自己时不时为主子奉茶,上小点心。这世家贵族府内大丫鬟的待遇几乎和富贵人家的女儿差不多了,粗活累活都不需要亲自动手,吃穿用度样样都十分精细,难怪红楼梦里面的晴雯宁死也不愿离了贾府。 几日相处下来,萩娘发现,谢琰的两个大丫鬟,性格可谓是天差地别。 文虞美则美矣,实在是个绣花枕头,她自萩娘住在正屋就对她十分排斥,虽不至于当面顶撞,背地里给采棠采葑两个使了不少上不了台面的小绊子,比如见她们出来打水就故意抢先去要热水之类的。 即便是她轮值服侍谢琰的时候,也经常“忘记”给萩娘倒茶什么的,总而言之,怨恨的心思全写在脸上,又做不出什么真正对萩娘有损的事情来,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反观苏合,萩娘只能说,见的人多了,才知道这世上一山更比一山高。若苏合不是真正无情无心,无欲无求的人,那她一定是十分动心忍性,善于伪装自己的人。 她仿佛是真的只把谢琰当成主子一样,从不正眼多看他,也不会像小丫鬟那样,对着自家美貌的主子流露出羞涩的样子。 扪心自问,萩娘自己都做不到这一点,她经常看着谢琰俊美的脸就看入神了,为何一个男人能长成这样昳丽的样子,简直像是画里走出来的,而不像是一个真实的人。 而且,苏合对待萩娘的态度完全是对待主子一般,恭恭敬敬,十分尊重,什么茶水吃食扇套荷包等等小物,只要有谢琰的,就有萩娘的,从不厚此薄彼,也不管萩娘是不是真的会用,她始终是礼数周全,绝不敢慢待。 而对于谢琰只要有空就陪着萩娘这件事,她的眼神也从未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满,哪怕“不小心”看到谢琰抱着萩娘说话,她也神色不变,既不惊讶,也不羡慕,而是淡定地退下回避。 虽则苏合态度善意又恭敬,萩娘对她却比对文虞更充满了警惕。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没有缺点的,一个完美的人往往是隐藏得很深。 此时谢琰一子双联,又将她逼到了绝路。 真没劲啊,围棋下不过就算了,连五子棋也不带让人家赢的,有你这样陪女孩子玩的吗? 敢不敢别这么认真啊! 萩娘一脸幽怨地看着棋盘,试图寻找能扳倒他的方法,只可惜完全徒劳无功。 她一扔棋子,把棋盘上摆好的棋子都打乱了,不高兴地说道:“这盘不算,再来一盘。” 谢琰无语,这没几盘又开始耍赖了,棋品即人品,真真是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他故意假装生气的样子说道:“再这样,我可就不陪你玩了。” 谢琰也穿了一身白色的袍服,两人对坐着下棋的样子看上去十分亲密和谐,如诗如画。 萩娘撇嘴道:“下棋重在娱乐,自然要有输有赢,每次都是你赢,旁人怎会觉得好玩?” 谢琰失笑道:“难道要我故意输给你?” 那当然啦。 萩娘不做声,算是默认。 谢琰开怀笑道:“我也曾想过,只是你棋力太差,要输给你实在甚难。” 萩娘更不高兴了。 两人正僵持不下的时候,苏合上前问道:“主子,厨房做了消暑的汤羹,要不我给您端两碗来?” 谢琰见萩娘也没心思下棋了,便点头称好。 萩娘不爱看他那得意的样子,侧过身去不理他,却瞥眼看见自己的丫鬟采葑手中拿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眼神却迷离地胶在谢琰身上,怎么都挪不开的样子。 红颜祸水啊,连自家丫鬟都被祸害了,更别说从小在谢琰身边服侍的文虞了。 只是,别人要爱慕自己的心上人,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难道还能命令别人不准看自家琰郎吗? 第九十五章 波澜(二) 萩娘的思想骨子里是现代的,因此她并不含酸拈醋,她相信两人感情真挚的话,是不会受外界干扰影响的,因而即便眼见这些丫鬟们觊觎自己的心上人,也并不十分介怀。 谢琰却没心思注意旁人,他起身坐到萩娘这边榻上,握住她的小脸,笑着说道:“哎呀不得了了,真的生气了。让我看看,脸气皱了没有?”这完全是在哄小孩子呢。 萩娘任性地说道:“你再这样一盘都不让我赢,我就,我就……”她一时想不出有什么可说的,只是憋着一股气,她小脸红红的,倔强的样子真像个孩子。 今年她已经十四岁了,正是那个年代的女子的适婚年纪,她身材娇小玲珑,轻盈婀娜,又羞又气的样子也甚为娇美,整个人被裹在宽大的袍服里面,倒像个精致的玩偶娃娃。 谢琰心甚爱之,伸手穿过她的腰身搂住了她,只惹得她腰上痒痒地,起身拒绝道:“辅国将军,你这是仗着自己的威势,欺负弱女子吗?”那故作生气的样子,说不出的娇憨可爱。 谢琰失笑,正正经经地坐好,说道:“不敢不敢,不过我也不认为你是个弱女子,要说聪明才智,只怕许多大男人都不如你。”他想起一个人,自嘲地一笑,说道:“比如我那个侄子……” 刚才他坐到萩娘身边的时候,采棠采葑还有其他几个小丫鬟都起身回避,退了下去,因此这时没人扇风纳凉,萩娘额上的汗都出来了,几乎要把额发都打湿了。 谢琰见她热得厉害,却不想把侍女叫进来,就拿起几案上的扇子,亲自为她扇了起来。 萩娘心里甜甜的,嘴上却说:“下次再玩,你要让我也赢几盘,否则我就不跟你玩了。” 谢琰重重点头,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输得自然些。 门外,采棠正一本正经地劝说着采葑:“采葑姐姐,我们俩能来广陵,能进谢府服侍女郎,都是因为郎君看重女郎的关系。你该明白,我们都是女郎的侍女,若行差踏错,就是给女郎丢脸,也是往我们自己脸上抹黑,即便你不在乎你自己的名声,你也不能连累了女郎。” 采葑脸红了,心虚道:“我并没有做什么啊……” 采棠悄声说道:“你以为你刚才的神色,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吗?女郎和郎君都看到了,只是女郎性情宽厚,郎君不以为意,因此他们并没有怪罪你……”她顿了顿,不高兴地说道:“甚至连郎君房中的侍女们都看到了你……的样子,你觉得她们会怎么议论你,又会怎样笑话女郎不能驭下?” 采葑不再做声,半天扭扭捏捏地问了一句:“郎君……郎君也看见了?”一副害羞的样子。 采棠只觉得自己在鸡同鸭讲,她又好气又好笑,急着要点醒她:“你快别做梦了,郎君满心满眼只有女郎一个,就算看见了你也是视若无睹。我来劝你,不是怕你分了女郎的宠爱,而是怕你兀自不知自己的丑态,让其他人平白看了女郎的笑话。” 采葑脸色有些泛白,她固执地说道:“几年前我就见过琰郎了,他还曾十分亲切地对我说话,还对我微笑呢。便是女郎要做贵妾,我只求个通房丫头也就行了,又不是要害女郎,我还可以帮她争宠呢。” 琰郎?这也是你能叫的吗?采棠很想说人各有命,我还是从小被郎君教养长大的呢,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想得通透,也不会对郎君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见她已自沉迷的神色,觉得再多说也无益,便不再说话了。 两人倚在门边悄悄地说话,却没注意到不远处一个娇小的身影一闪而过。 晚上,谢琰照例缠着萩娘,要抱着一起睡,萩娘埋怨道:“那么热的天,你别那么任性了。” 谢琰笑嘻嘻地说道:“热的话可以把衣服脱了啊。”一边伸手要去脱她的中衣。 萩娘大惊失色,一把将他推开,两个人没掌握住平衡,双双倒在了地上。 萩娘被撞得头晕眼花,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一边要去扶谢琰:“你没事吧,琰郎。” 他们倒地的声音太响了,导致值夜的文虞第一时间冲了进来,问道:“主子,发生什么事了?” 谢琰已经起身了,他尴尬地说道:“没事,你先出去吧。” 文虞不满地瞥了萩娘一眼,转身出去了。以前都是自己在主子房里服侍,晚上端茶倒水什么的,现在倒好,这位不知道哪里来的“臧家女郎”把自己的贴身活计全部给包揽了,都没有亲近主子的机会,她因而对萩娘有着强烈的反感。 谢琰轻轻地对萩娘说道:“我只是逗逗你,谁料想你这般当真。” 他幽怨地瞪了萩娘一眼,似是怪她不解风情。 萩娘因自己差点伤了他,也颇为不好意思,她温柔地说道:“琰郎,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怀疑你……” “怀疑我什么?”谢琰颇有几分认真地问道。 来了广陵之后,两人虽十分亲密,却从未谈过两个人的将来,以及萩娘尴尬的身份,她在谢府住着的期间,其他人会怎样看待她,她的身份又将如何处理,这方面的种种事情,两人都默契地避而不谈,毕竟,未来的事情,谁都说不清楚。 萩娘的脸上迅速地飞起了红晕,她望着谢琰倾国倾城的脸,努力按下脑海中那些不和谐的画面。 她说道:“恩……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不顾我的心意,肆意妄为之人……”说到最后,她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谢琰开怀笑道:“我其实并不知道你的心意,你说给我听听可好?” 他的内室燃着好闻的芥子香,这种香料本为驱邪,却在不断地改良后变成了一种居家常用的熏香。 萩娘倚在谢琰怀中,闻着淡淡的香味,只觉得内心澄净如水,宁静而安详。 她再无疑虑,郑重地回答道:“在我心里,我自然是以你为我未来的夫君。”说了这句,她有些不好意思,可是谢琰很高兴,虽然他隐约明白萩娘的心意,却没有听她亲口说过。 小剧场:当琰郎来到了现代(一) 这日晚上,谢琰照例缠着萩娘,要抱着一起睡,萩娘埋怨道:“那么热的天,你别那么任性了。” 谢琰笑嘻嘻地说道:“热的话可以把衣服脱了啊。”一边伸手要去脱她的中衣。 萩娘大惊失色,一把将他推开,两个人没掌握住平衡,双双倒在了地上。 萩娘被撞得头晕眼花,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一边要去扶谢琰:“你没事吧,琰郎。” 一抬眼,却看到自己睡在自家的床上。 不,不,不是臧家的床,而是现代,自己的席梦思床上。 天可怜见,我穿回来了?我终于……回家了??? 她疑惑地闭了闭眼睛,又睁开。 看看了四周,却发现完全没有异样,自己彻彻底底,真真实实地回到了现代。 自己的电脑还在桌子上一闪一闪地发光,自己的手机……恩?萩娘看到手机上指示的时间是……2014年6月24日早上七点?难不成,这就是自己喝八宝粥被噎死的那天,早上? 其实这一切都是一个梦? 自己并没有回到古代,并没有穿越,而是因为小说看多了做梦了? 这梦也太真实了吧。 这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把她吓了一跳。 “萩娘,我们……这是在哪儿?”谢琰迷迷糊糊的声音传来,萩娘见他从席梦思床的另一边扶起神来,正挣扎着想站起来。 宽衣长裾,头戴玉冠,谢琰谪仙一般的俊脸出现在自己家里,自己的床上……这画面太惊悚了,这一定是做梦,一定的。 萩娘自欺欺人地闭上眼睛,不想面对这个现实。 一只温暖的大手覆上了她的脸庞,谢琰担忧地问道:萩娘,你哭了吗?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萩娘不敢相信地问他:“琰郎,我这是在做梦吗?我们其实是在做梦是吗?” 谢琰四顾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迷茫地说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吧。” 萩娘奔到阳台,望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嗅着富含pm2.5的空气,只觉得从未觉得如此清新。 这是真的。 只是谢琰怎么也来了呢,他难道是被自己带回来的? 萩娘只觉得太奇怪了,她一回身,发现谢琰站在自己身后,痴痴地望着外面的世界,那高得不像话的楼房,是怎么造出来的?那地上跑得比最快的骏马还快的小盒子,又是什么? 萩娘怕他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把他拉了进来,说道:“琰郎,其实,这里是我的故乡,是我出生的地方。” 谢琰更迷糊了:“这里是丹阳?” 萩娘吐血,寻思着怎么跟他解释呢,她想到了庄周梦蝶的故事,说道:“人生其实就是一个梦,之前我做着一个梦,在这个梦里我来到了你的身边,认识了你,只是现在,我把你从梦中带了回来,到了我之前生活的那个世界。” 谢琰眼神逐渐清明,似乎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萩娘这时候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今天她还去不去上班?这可不是在臧府谢府,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想要养活自己,还是得去上班。只是,谢琰一个人在家,她怎能放心? 她忽然想到一个很好的办法,她拉着谢琰的手,让他在床上坐下,打开电视机,说道:“琰郎,这个世界有许多也许你难以理解的事情,所以这里有一面‘水镜’,看着它,它会告诉你所有你应该知道的事情……” 画面里正好在放《山河恋,美人无泪》,身穿黄色龙袍的海兰珠举起长剑,指着大玉儿,喃喃地说着什么。 谢琰严肃地问道:“她们可是在谋逆?” 萩娘赶紧换了一个台,中央一套,这个应该够严肃了吧,不行,这个台看多了,人会变傻的,她换了一个江苏卫视,这个貌似比较靠谱。 她对谢琰说道:“冰箱里有吃的,你就在家乖乖地看‘水镜’吧,别把它敲坏了,我晚上就回来。” 换衣服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完蛋,自己现在才十四岁,是个不折不扣的‘童工’…… 幸而这身体相貌和自己一样,只是比自己稍微矮一点,穿上高跟鞋再化个妆的话应该还能蒙混过去吧…… 同事们应该不会发现她变年轻了吧,万一被发现了她就说自己去做spa了?她自欺欺人地想着…… 她出门后,谢琰才想起来一件事,“冰箱”又是个什么东西? 他在房内看着“水镜”,不时东摸摸西摸摸,一切都是那么好奇,只是,自己的父亲呢?谢家呢? 这地方又是位于何处?若是虚幻的空间,为何语言自己却能听懂?若是真实的空间,为何所有的一切都那么奇怪,自己完全不认识? 电视里正在放电视购物,一个美女不断地举起话筒作通话状,谢琰发现萩娘的房间内也有一个类似的东西,于是他拿起来依样画葫芦地“喂”了几下,却发现里面只有“嘟~”的声音,怎么喂都没反应,而上面画的奇奇怪怪的符咒一样的符号,自己一个都不认识。 好不容易到了酉时,房门发出一阵阵的响声,萩娘终于回来了。 萩娘这一天也够呛,穿了双3寸的高跟鞋,差点没把腿给拗断了。 一回家她就把鞋子给踢掉了,直冲卧室。 只见谢琰维持着早上她出门时的动作,毕恭毕敬地坐在床上看着“水镜”。 她一阵心疼,忙问道:“中饭你吃什么了?” 谢琰无辜的眼神迷茫地望着她。 萩娘改口道:“您用膳了吗?” 谢琰坚定地摇了摇头。 一天没吃饭,这还得了。萩娘立刻冲向冰箱准备给他做饭。 谢琰跟出来,惊讶地看着“箱子”里发出的光线,他问道:“这烛火甚是明亮,却不见在何处?” 敢情您一天的电视是白看了。 好吧,电视里面不会介绍这么基础的事情。 萩娘含笑道:“这叫冰箱,这个里面装满了吃的,以后我不在,你就自己拿出来吃,你看,这样一拉,门就开了,拿完吃的记得关门啊。” 她又打开电灯,说道:“这个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烛火,不需要打火,按一下这个方块就行了,再按一下,就是关灯。”她演示了一下,谢琰觉得很好玩,开关了好几次。 厨房……这地方太危险了,还是先不教他了。 她关照他道:“这是厨房,不过君子远庖厨,我会做饭给你吃的,你就再看一会水镜去吧。” 谢琰却不离开,含笑望着她忙碌的身影。他内心甚是迷茫,但在萩娘身边,他只觉得说不出的安宁,毫无惶恐之情。 吃完饭,萩娘打开电脑准备看会新闻,谢琰坐在她身边,问道:“这本书甚是厉害,虽只有一页却内容万千……” 萩娘看了看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她问道:“琰郎,你可想知道,你那个世界里,你谢家的近况?” 谢琰自然点头,十分激动的样子。 萩娘打开百度,搜索了一下“陈郡谢氏”,让他自己看,可是简体字他很难看懂,好在还有台湾的wiki,那是繁体的,谢琰对着看了许久,当看到谢安死于太元十年八月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哭了,他断断续续地说道:“父亲的身体确实是不好了……我却没能送他最后一程……” 萩娘想,那个世界里的你说不定还在那个世界也不一定啊,这真是个悖论。 她又搜索了“谢琰”这个词条,跳出来的画像跟谢琰本人完全不像,这古代的画师真是坑爹。 谢琰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结局,郁闷地说道:“我居然死于小贼之手,简直是耻辱……” 他疑惑地问着萩娘:“既然我在这里,那个死在小贼之手的我,又是哪里来的?” 这问题光靠萩娘的脑子也实在不够用啊,她只能含含糊糊地说道:“我们就相当于庄周梦蝶,你就是那只小蝴蝶,被我带到了这里,这样的问题庄子都搞不清楚,我又怎能知道?” 谢琰觉得她言之有理,又问道:“然则你的父母亲人呢?这个国度里你没有家族可依吗?” 萩娘点点头,说道:“我父母离异了,各过各的,我自己一个人住。” “离异?和离吗?” “正是。” 晚上睡觉前又有两个大问题,一是怎么让谢琰自己学会用莲蓬头洗澡,二是只有一张床晚上怎么睡? 对于辅国将军来说这两个问题都不是问题,谢琰毫无压力地说道:“自然是你为我梳洗了,我是你未来夫君,我们共睡一塌也是理所当然的。” 算了,今天先不洗了,等周末再教他吧。 萩娘认命地躺入他怀中。 黑暗中,两人的声音时不时响起。 “萩娘,这地方是何处?离建康远吗?” “此地叫做上海,离吴江很近,去建康的话大概要一个时辰。” 某人松了一口气,又问道:“那个叫做‘电话’的东西甚是有趣,为何我拿起来却没人说话?” “明日我教你怎么用,早点睡吧。” “萩娘,你的身体甚软……” “放手!臭流氓!” 第九十六章 波澜(三) 在他鼓励的眼神下,她继续说道:“若现在是太平盛世,我自然会与你相守以礼。若不能嫁与你做正妻,我会在心里默默地祝福你,站在远远的地方,欣喜地看着你的幸福人生,但我不会与你再有任何交集。” “只是现在是朝不保夕的乱世,一旦你远离我的视线,我担心我会再也看不见你,我也无法守护你,无法立刻知道你的情况,因而我选择了随你远走。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愿意嫁与你为妾为婢,士为知己者死,但不会为五斗米折腰,这是原则性的问题。因而还请琰郎尊重我的想法,在没有娶我为妻之前,与我相敬如宾。” 她说到“士为知己者死”的时候,眼神毫无波动,好似在她心里,与谢琰共生死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谢琰内心一阵激荡,萩娘的身体是那么地弱小,可她对自己的情意,足以支撑她不顾世俗的目光,不顾自己的一己荣辱,她说的话是那么地平淡,她的内心却是无比地坚定。 他嘴上却取笑她道:“是是,我懂了,所以你连嫁妆都带来了,却不肯让我好好抱抱,是怕我对你不轨吗?士族一诺千金,更别说是我谢家嫡子的一诺了,当初我答应过你的,你难道忘了?”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啊不,也就两年前……只是,好像已经过了许久许久…… 见他对她伸出了双手,她害羞道:“天太热了……” 后面的话语已是几不可闻,消失在一阵轻轻的嘟哝声中。 第二日,谢琰用了午膳就去陪谢安下棋了,萩娘百无聊赖地呆在房中,她如今心中最为思念的人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自己的两个弟弟:臧熹和寄奴。这两人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欺负了?家里的消息一无所知,真的是很烦恼呢。她不是没想过请谢琰帮忙去京口打探,只是,谢家现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怎能给琰郎添麻烦呢? 天好热。 萩娘吩咐采棠:“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可吃的,只挑凉的拿一两样来。” 采棠去了许久,却两手空空而归,她不高兴地说道:“那老女人说没多的吃食了,厨房是做了几样,但要留给郎君回来吃。” 那老女人,是最近采棠用来称呼文虞的话,萩娘曾取笑她,人家也就比你家女郎大个两三岁,怎的人家就是“老女人”了,那你家女郎岂不也是半个“老女人”? 采棠当时就不乐意地说道:“女郎不管到多少岁,都是善良可亲的好女郎,那老女人一肚子坏主意,必是还在娘胎就心黑的。” 因采棠和采葑最近也确实是被那文虞折腾狠了,萩娘也没责怪她口出恶言。 只是,这大热天的,她也确实想吃点凉的,虽不想与谢琰房中的人起争执,可也不能虐待自己啊。 萩娘问采棠:“那你可有寻过你苏合姐姐,让她调停下?” 采棠点头道:“奴婢去了的,只是苏合姐姐说今天是那老女人当值,她也不好管这事,让我去找郎君要个说法才行。” 萩娘暗自点头,这的确是她猜想的苏合的为人,自己做得再面面俱到也好,却不愿管他人瓦上霜。 只是为了这事去找谢琰也太糗了,自己连个丫鬟都压不住,岂不是要被他笑死。 萩娘让采棠为自己打理了一下头发,决定亲自去厨房走一遭。 采葑最近状态不好,为免她出什么差错,萩娘没带她,只带了采棠和崔妈妈,崔妈妈为萩娘打着伞,三人一起向厨房走去。 天实在太热,这几步路就走得萩娘香汗淋漓,只想回去洗澡。 厨房里,负责灶头的是谢家的家生奴婢谢妈妈。古时候很多大家族内得宠的奴婢会被主子赐与家族一样的姓氏,以示恩宠,阮家的阮妈妈也是这个情况,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可见这个谢妈妈也是主子跟前说得上话的,是个有脸面的奴婢。 谢妈妈见深居简出的臧家女郎亲自来了,也有些着慌,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却抿着嘴并不说话。萩娘淡淡地问道:“听说妈妈这里差事太多,忙不过来了?” 谢妈妈能在谢家这样的大家族混得上脸,自然也是人精一般的。 这话听着是随意问问,却饱含陷阱。 要说“是”呢,那对方就可以说,既然你忙不过来了,我找个人来帮你忙,或者索性换个忙得过来的人来,您呢,就靠边站吧;要是说“不是”呢,那对方就会问,既然你闲着没事做,为何不能帮我做个羹汤什么的?你这是看不起我吗? 谢妈妈不好答话,只能连连请罪,只说怠慢了女郎,还请谅解。而关于那吃食的事呢,到底也没松口。 萩娘迟疑,她有些不明白,这只是一个灶上的妈妈,怎会为了文虞而拼着一把老脸开罪自己?若说她是愚笨呢,没有回答自己的话也足够说明她是个有脑子的;若说她聪明呢,明着谢琰把自己宠得跟眼珠子似得,她怎敢当面拒绝自己? 采棠似乎是猜到了她的心思,悄悄地在她耳边说道:“这谢妈妈的女儿,是那老女人的亲哥哥的媳妇。” 亲哥哥的媳妇?那不就是嫂子吗?啊,怪不得谢妈妈拼了老命也要帮文虞办事,文虞这性子,只怕没少唆摆她哥哥,若不听她的,少不得谢妈妈的女儿要吃自己小姑的亏。这谢妈妈为了女儿也是豁出去了,一个母亲的爱子之心,真是无可理喻啊。 她想明白了这道理,便不愿意为难这谢妈妈,她微笑道:“既如此,妈妈忙你的吧。” 一天不吃零食也不会怎样。 谢妈妈似乎没想到她就这样轻轻放过了自己,悬着的心堪堪放了下来,她松了一口气。 她们走后,在里屋偷听的文虞推开侧门从屋内转出来,得意地对谢妈妈说道:“看到了吧,跟你说了照我的话做没事的,这就是个纸老虎,她能拿你我怎样?” 谢妈妈刚才却分明看到了萩娘眼中的怜悯,她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叹气。 第九十七章 波澜(四) 谢琰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他甚少那么晚回来。他一回院子就先到了萩娘的屋里,却发现她正躺在榻上小憩,虽然天热,但睡觉的时候还是不能打扇,以免着凉,因此她小脸睡得红扑扑的,兀自露出甜美的笑容,煞是可爱。 他本以为自己回来晚了会看到萩娘带着幽怨的眼神等着自己,谁料想她如此没心没肺,倒是自顾自睡得香甜。到底是个孩子,他不禁宠溺地对着她笑笑,索性坐在她身边等她醒来。 这一对璧人依偎着的姿态实在是绝美,柔情得让人觉得如诗如画。 采棠正在回廊上掌灯,听得屋内静悄悄地,不由自主地偷眼瞄了一下屋内。只见谢琰靠在萩娘身边的榻上,也疲累得睡着了,他那双动人的美目合起来的时候显得很宁静安详,无比昳丽的面容少了几分艳色,倒更像个孩子般纯真可亲。 即便采棠早就对主子的容貌有免疫力了,此时还是看呆了,这样一位如玉雕粉琢的男子活生生地在自己眼前,用任何语言都无法准确地传递那种美态,见者只觉得心神荡漾,如沐春风。 许是察觉到天色已晚的关系吧,萩娘在榻上伸了个懒腰,坐了起来。她身边的谢琰立刻被她惊醒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笑着轻声对她说了一句话,她不高兴地用粉拳作势敲了他一下,他却不以为意,拿起她的外裳为她披上,又亲手为她系上衣带。 女孩任性撒娇,男的却偶偶低语,轻声地哄着她。 多年之后,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但采棠想起时,仍是觉得,这一幕温馨美满的画面,如同还在眼前一般,历历在目,十分清晰。她甚至记得,那女子的衣带是浅紫色的,末端系了殷红的珊瑚珠子,而那男子的双眸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男子的手轻柔地拂过她的衣襟,这一刻,时间仿佛都停滞了,只留下宁静与美好的瞬间。 谢琰唤了两遍来人,采棠才反应过来叫的是自己,她连忙进屋行礼。 谢琰只说天色晚了,吩咐摆膳。 采棠不由得问了一句:“主子,摆在哪里?” 谢琰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采棠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傻话,连忙下去了。 萩娘问道:“今日怎的这么晚回来?我等你都等到睡着了。” 谢琰倒十分高兴,他笑道:“我还以为你根本没想到我呢,父亲连输好几盘棋,便拉着我多下了几盘。我急急忙忙告辞赶回来,连晚膳都没陪父亲一起用,你倒好,睡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萩娘又要捶他,被他轻轻躲过。 萩娘劝他道:“你也不要太争强好胜了,你父亲是长辈,我是女子,你和我们这些弱者下棋的时候也要稍稍平缓些,偶尔输几盘才能哄我们高兴嘛。” 谢琰摇头道:“父亲才不是弱者。”他捏了一下她的鼻子,宠溺地说道:“现在再和你下棋的话,我当然会让你了,不然某些人又要哭鼻子了。” 值夜的苏合此时已经到了,她带着小丫鬟们进屋摆饭,碗勺杯筷一样不差,服侍得很是妥帖。 萩娘对她亲切地一笑,以示赞赏。 今天的菜色倒是不错,还有一碗萩娘最爱吃的雪耳羹。 若没有今天下午的事情,萩娘肯定会毫无防备地吃下这羹汤,只是,知道了谢妈妈和文虞之间的关系后,她心里不禁有些犹疑。文虞是知道她喜欢这雪耳羹的,也知道如果只有一碗,谢琰一定会让她吃。 她迟疑了一下,让崔妈妈拿银勺出来,放在了羹汤中,只说自己喜欢用这勺子。 见那勺子并未变色,她松了一口气,感叹自己果然是想太多了。 但今天饭菜很可口,萩娘又睡了一下午,因而反倒吃不下这雪耳羹了。 谢琰的心情很好,见她放下了筷子,便问她:“你最爱吃的甜羹怎么反倒不吃?” 萩娘有些犹豫,她不想细说这中间的纠葛,只说:“今天不太想吃。” 谢琰笑着拿起那汤碗就要吃,萩娘的神色一瞬间有些迟疑,她心里浮上些许警惕。 不过,那银勺的确并未变色,她也就把阻止的话咽在了肚子里。 否则,要怎么解释不让他吃的原因呢? 谢琰三两口就吃了个精光,倒也省的萩娘继续纠结了,吃都吃了。 萩娘眼睁睁地盯着谢琰看,只看得他浑身发毛,他问道:“你怎么了?你这看着我的样子像是想要活吃了我似得。” 萩娘见他确实没有异状,这才放心下来,不好意思地转向旁边,说道:“我想到些事情,正自发呆呢,谁看你了。” 今日这两人都有些累,只喝了一会茶,又说了说白天的趣事,便早早就寝了。 夜里,萩娘本是睡得很沉,却被唇上一个温暖潮湿的吻惊醒了。 就着月色,她只见谢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一双漆黑幽深的美目正注视着她,充满了爱怜又有些挣扎迷茫,那神情,却让萩娘感到有些陌生。 她伸手抚了抚他的头发,试着温柔地问道:“琰郎,你做噩梦了?” 这样温柔地声音和她脸上的微笑对他来说却像是一种邀请。 他眼中不再迷茫,伸手抱住了她,对着她娇嫩的唇恨恨地吻了下去。 这亲吻不再是宠溺的,蜻蜓点水般的抚慰。 他坚实的双臂牢牢地圈着她的身体。 她几乎被他抱得透不过起来,不能动弹。 萩娘被吓到了,她重重地捶了一下他的身体,却见他双眸更加幽深了,晦暗不明的瞳色显得有些妖异。 他并不放手,一股热气呼到她耳边,她心跳不已。 她已快哭出来了,急急地在他耳边说道:“你怎么了?你自己答应我的事,却要食言?” 谢琰却似没有听到似得,不管不顾地,妖艳的脸上浮着血色。 她清楚地感觉到了危险。 萩娘不知该如何是好,若是随便换了任何人,她便直接大声喊人就行。 但这是谢琰啊,她怎能害他被人耻笑? 她试着咳了两声,若能有人进来帮她一下就好了。 挣扎着要跑,却被他牢牢抓住,他似乎是不想看见她惊惶的神色,一手按住她的眼睛,却仿佛对她爱不释手似得,怎么都不愿放开。 他动情地低喊她的名字:“萩娘~萩娘~” 她被谢琰的手遮住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又惊又怕,忍不住哭了出来,压抑着哭泣的声音说道:“你快放开我,你再不放开我,我保证你会后悔的……” 第九十八章 波澜(五) 显然他不会放开的。 她的惊恐已经到达了顶点,再继续这样下去,自己一定会失身的。 而谢琰,显然不像是神志清醒的样子。 此时她终于想到晚上那碗要命的羹汤是做什么用的了。 就在她终于忍不住要喊出声来的那一霎那,只听得“啪”的一声轻响,谢琰的动作终于停止了,他伏在萩娘身上,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晕过去了。 萩娘抬眼一看,真真是救星啊。 月光下,采棠身上胡乱披了件外衣,她手里拿了个纸镇,惊恐地看着自己主子倒了下去。 原来她自幼习武,耳聪目明,听到动静过来查看时,见势不妙,便自作主张把谢琰敲晕了。 主仆俩一时间面面相觑。 似乎是过了许久,采棠终于从呆怔中恢复了,她轻声告罪,把谢琰拖到一边检查他的伤势。见他没有大碍,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幸而主子没被她打破头,否则她不死也残。 萩娘轻轻地对她说了声谢谢,忍不住泪水就流了下来,哭个不停。 采棠安顿好了谢琰就连忙过来安慰她,她劝道:“女郎别气坏了身子,主子并不是这样的人,定是有人暗算了他……便是主子醒了过来,女郎也别急着怪他,主子自己不知得有多羞愧呢。” 萩娘点头,这事跟文虞脱不了干系,便是那谢妈妈,若是这般下狠手害她,她也决不能再有任何同情之心。 另一边侧屋里,文虞却不满地对苏合说道:“你怎么这般糊涂,给主子下什么药,主子尝了那小贱婢的甜头,更不肯放手了。” 苏合含笑解释:“你这个傻姑子,一点都不懂得男人的心。那姑子这手段叫欲擒故纵,需知,求而不得是苦,喜爱而不能把玩是不甘,而一旦得到了,也就是一段浮云般的露水姻缘,过了也就过了。” 文虞却不怎么相信,她又问道:“但你又怎知主子会吃那雪耳?” 苏合却不愿意教她这中间的弯弯道道,她只是淡淡地说道:“即便主子不吃,即便是那姑子吃了,都不是什么大问题,最多就是不成事罢了。” 文虞很不高兴,在她心里,自己主子就是世上最尊贵的人,她抱怨着:“既然如此,为何要让主子吃药,让那贱婢吃了去勾主子不也是一样的吗?” 苏合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这女人怎么这么笨,不过她还是耐心地解释道:“我们的主子是怎样的人?若是他还清醒,就是那姑子吃了这药他也绝不会动手。” 文虞早就知道自己不是苏合的对手,她俩从小一起长大,自己的脑子总是比她慢半拍,幸而自己并未想过要同她作对,她无奈地说道:“反正这次你都安排好了,我也不搀和了,万一明天那贱婢闹起来,我们怎么应对?” 苏合笑眯眯地说道:“不是‘我们’,是‘你’。那姑子明日必定找你的麻烦,你还是早点休息,养好精神好与她多亲近亲近。” 文虞大急,怒道:“你怎的过河拆桥?” 苏合笑着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果然文虞脸上出现了喜色,连声道谢。 自萩娘住在谢琰的院子里,两人一向同寝同出,侍女们都已然习惯了。 然而这一日,谢琰一早就离开了,萩娘却迟迟未起。 文虞此时才真正信服了苏合,此计实在高明。可不是嘛,一向将萩娘捧在手心,时时刻刻都不愿离身的主子,自昨晚之后,便似乎恢复了常态,不再一味陪伴那小贱婢。 她心情甚好,连对着身边的小丫鬟都多了几个笑容,让她们简直是受宠若惊,不明所以。 即便萩娘不召唤她,文虞也恨不得要找个机会过去,亲眼看看她独自一人失落的样子。 午时,萩娘吩咐了采棠采葑打热水沐浴,文虞听闻后,更加确定了昨晚的事定是成了。 她故意带了两个小丫头到了厨房,故技重施地对采棠说道:“哎,真不巧,这桶热水是我先吩咐灶上烧着的,不如请臧家女郎等下一桶水吧。” 采棠一副忧愁的样子,说道:“即便如此,可女郎那里催得甚急,我不好回话。不如这样,你带着这桶水亲自去和女郎分说吧。” 文虞心中一喜,她正想去奚落奚落萩娘,好教她知道自己的厉害,便吩咐两个小丫鬟提着水,一行人跟着采棠去了正屋里萩娘的寝室。 萩娘已然起身,屋内薰着谢琰喜欢的香,因而散发着文虞亲切熟悉的气息,她自从六年前被刘氏赐给谢琰之后,便一直贴身服侍着他,对于他的种种喜好,他的一举一动,都深深地印在心底。 爱慕这样一位风华绝代,如兰似玉的男子,本来并不是错,只是世间常情。 然而,玉兰虽馨,却未必要攀折下来把玩,牡丹虽艳,若放在暗室内独自欣赏也是无趣。若普通平常的倾慕之情变成了充满独占欲的扭曲情绪,自然地,思考许多事情就会有失偏颇。 文虞嗅着这好闻的香气,心中充满了回忆,对萩娘的怨恨就更加强烈了,若不是她,自己何来那么多烦恼,又如何会日日思念成疾,郁郁寡欢? 她心中恼恨,开口就不合礼仪,她饱含讥讽地问道:“哎呀,今日郎君并没有陪伴女郎吗?”那明媚的脸上显而易见地写满了幸灾乐祸的神情。 这是你一个奴婢能问的话吗?采棠在一边忍不住想呵斥她,想起之前女郎的嘱咐,她生生地忍住没说,心里憋着一股气。 萩娘微微转头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说道:“原来是文虞,这个时辰过来,可是有事吗?” 文虞碰了个软钉子,却不泄气,不依不饶地说道:“原是郎君一早就出门了,因而文虞想着把郎君的一些旧物拿出来擦拭一番,正好日头好,早早晒干了都好收起来,那些可都是郎君的爱物呢。故而我吩咐了厨房烧了些热水,想来女郎应该不会同郎君相争吧。” 第九十九章 波澜(六) 这话平白无故地恶心人,带着浓浓的炫耀意味,你瞧吧,你不过是一个与郎君萍水相逢的路人,而我文虞呢,与郎君相伴多年,有着那么多共同的回忆。连郎君喜欢的东西都交给我收藏,你自己倒是想想,你要怎么跟我比? 萩娘很疲倦的样子,沉默了一会,说道:“既然如此,你就去吧。”又吩咐采棠将她送出去。 文虞见她果然不敢与自己相争,很是得意,一时想不出什么更狠的话来,只得起身告退。 萩娘待她起身欲走的时候,轻轻地说了一句:“昨日晚膳的甜羹甚是好吃,替我跟谢妈妈说一声,今日晚膳照样还是上一碗雪耳羹来吧。” 文虞大怒,这小贱婢,还蹬鼻子上脸了,昨晚被郎君宠幸了还不够,居然还想用这种手段缠着郎君。她此时完全忘记了昨日是自己“陷害”她的,只是又气又急,决不能让郎君被这狐媚女子给笼络住。 她口不择言地骂道:“你居然还想吃那甜羹,你,你这不要脸的……”她硬生生吞下“贱婢”两个字,到底是没敢说出口。 萩娘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是一种洞察一切的目光。 文虞心里一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虽然心里几乎是十拿九稳,此事定是文虞做的,但萩娘也不会随便冤枉任何一个人。 此时,她才是可以真正完全确定,文虞知道那雪耳羹里有药,也知道是什么药。 要整治一个奴婢,实在是太简单了。 萩娘从自己的妆奁里拿出那支阮太夫人送的掐丝嵌宝蝴蝶钗来,递给文虞道:“拿着。” 那支钗上面有大块的粉色碧玺和蓝宝,十分贵重,即便是见惯富贵的文虞也被晃花了眼,她心神有些恍惚,呆呆地依言拿起,疑惑地看着萩娘。 萩娘不再理她,兀自对采棠说道:“不知这谢府里,偷盗主子财物的罪过要怎么罚?” 采棠会意,笑道:“看女郎说的,谢府与普通人家自是一样的,犯了偷盗罪自是要打上几十大板的,若是打完了还有气,拖出去发卖了便是。” 萩娘点点头,对崔妈妈说道:“妈妈,我这有支蝴蝶钗找不到了,还烦妈妈带人去寻一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奴婢吃了熊心豹子胆,既然敢在谢府内公然偷窃。”说着拿眼瞥了一下文虞手中的蝴蝶钗。 文虞此时还傻站着,手里还攒着那支蝴蝶钗,她一时简直没法明白萩娘的意思。 脑子不够使还敢来惹我,萩娘无语,她本不愿对付这样低水准的奴婢,只是小鬼难缠,不杀鸡儆猴,还不知道后面会有什么其他阴谋在暗暗地筹谋。 崔妈妈自是明白女郎的意思,就在她去拉扯文虞的时候,文虞终于反应了过来,忙道:“你冤枉我,这钗子是你自己给我的,什么偷窃,完全是欲加之罪。” 萩娘笑道:“是,我冤枉你,你待怎地?” 她不再去看她,吩咐崔妈妈直接带去给墨儿处置。 文虞此时又惊又怕,她本是胸有成竹,若是萩娘问起昨晚雪耳羹的事情来,自是早有对策,可以推脱得一干二净,说不好还能倒打一耙。只是萩娘剑走偏锋,明目张胆地冤枉她偷盗,这种事,主子说你是偷的,你再怎么说是主子故意给你的,有谁信?因此她再怎么争辩也是无用。 崔妈妈力气可比文虞大多了,她和采棠连拖带拉地押着文虞走了出去,文虞还兀自哭叫道:“你这小贱婢,你冤枉我,你冤枉我,你这勾引主子的狐狸精,我要去告诉郎君,我要去告诉老大人,你不能这样冤枉我啊~” 墨儿一早就被谢琰派来东跨院听差,只说“听臧家女郎吩咐”,旁的什么都没说。 本来他十分疑惑,没拿准主子这是要做什么,因他平日一向都是跟在谢琰身边的,从来不会白日里一个人来内宅,寻思了许久都没揣摩出主子的心思。 此刻他见萩娘如此大手笔,直接将谢琰的大丫头文虞撵了出来,不由得有些心惊,拿出帕子来擦了擦汗。 文虞到了墨儿面前就想看到了亲人,她言辞凿凿地说道:“墨总管,是那……是那姑子冤枉我的,我没有拿她任何东西,求你跟郎君说,让郎君来救我啊,墨总管,我是被冤枉的。”她美艳的脸上挂着泪珠,真是梨花带雨,十分堪怜。 崔妈妈说道:“墨总管,这婢子偷了我家女郎的及笄钗,那可是长者赐,即便是直接打杀了也不为过。可我家女郎慈悲,说只按惯例来,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墨儿一时也很是为难,若罚了文虞,可能会得罪府里很多人,能做到谢琰的大丫头,身后不可能是没有人撑腰的;但若是不罚,等于是站了阵营,把自己摆到了萩娘的对立面。主子对这小姑子的心思别人不知道,他墨儿可是从头开始清清楚楚的,这种自掘坟墓的事情绝对不能做。 突然他明白过来了,这一定是谢琰默许的,不然他绝对不会一大早毫无道理地被派来内宅。 早上主子吩咐的话言犹在耳,这恶人看来自己是当定了,他毫无办法。 墨儿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含笑点头:“妈妈言之有理,奴婢们出了这样的事,我这个做管事的第一个就有责任。这不懂事的奴婢自然是要按惯例重罚的,只是此事怕是让女郎受惊了,还请妈妈回去安抚一番为好。” 文虞不敢置信地听到墨儿笑着说出“重罚”两个字来。 这变故也太快了,她始终觉得墨儿会救她的,她家郎君会救她的,怎会让那个毫无根基的小贱婢得逞呢?自己在谢琰身边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会轻轻巧巧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办了她? 想起昨晚苏合的笑容,她终于明白了,这只是别人轻轻巧巧布置的一个局。 有人借刀杀人,有人黄雀在后,而自己,就是那只最弱小的秋蝉。 第一百章 羁绊(一) 谢琰此时正在自己的母亲刘氏房内陪她说话。 刘氏是谢安的嫡妻,只生了三个孩子,早逝的大儿子谢瑶,二儿子谢琰,还有嫁入琅琊王氏的女儿谢璎。又因为她“性善妒”,因而谢安没有妾室,自然谢家也没有庶子。 她是谢家主母,更是一个爱子心切的母亲,因而每次谢琰来看她,她都和他小时候一样,拿出好些他喜欢吃的点心糖果招待他,只要他吃下一样两样,刘氏都高兴得心花怒放。 谢琰正在和她讨论谢安的身体,作为妻子,作为儿子,这两人都敏锐地发现谢安的精神状况太不如前,颇有些忙碌了半辈子,一下子松懈下来就提不起精神来的疲惫。 刘氏说起这个事,眼角就含泪,她拿出帕子来按了按,红着眼睛说道:“你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个多洒脱的人啊,我真是悔不当初,若早知道他出仕了会累成这样,我宁愿简衣素食,陪伴他隐居山林。” 千金难买早知道,悔教夫婿觅王侯。 谢琰安慰她道:“现如今父亲不是能好好休息了吗,一世宿命皆是因缘前定,不是我们所能够改变的,顺应天命,过好之后的日子才最重要。” 他今日有些心不在焉,昨夜发生的事情虽然他记得不是很清楚,不过萩娘惊惶的眼神实在让他难以忘怀,她从未对着自己流露出这样的神情,这让他既后悔又心痛。 刘氏点点头,她担心完夫君又想起自己儿子的婚事,试探地问道:“你父亲前日让我暂缓为你议亲,你可知是因为何事?”许是因为怕她担心的缘故吧,谢安并没有告诉她太多。 谢琰也不想同她细说,平白惹她担心。他微笑着回答道:“许是因为最近谢家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的关系吧,父亲自有他的考量。” 他担心刘氏继续追问,连忙岔开话题道:“不知璎儿在王家过得可好,她从小便没有离开过您的身边,如今家族又有事,只怕她虽已嫁做人妇,却也无法安心。” 说到这个小女儿,刘氏的脸上现出宠溺的光芒来,她装作不高兴地说道:“这孩子,一点都不懂事,给我不停地写信,还说要来广陵陪伴你父亲,一点都没有做别人家媳妇的自觉。”话虽是在责备谢璎,眼里却闪耀着喜悦,显然很是喜欢谢璎这样地亲近自已。 谢琰自是明白她的心思,便顺着她的心意说道:“妹妹从小就最爱粘着母亲,以前我和哥哥还取笑她是您的小侍女呢。虽然那王家规矩大,但她怎么说也是您的亲生女儿,就是接她来广陵小住几天,也不算什么出格的大事。” 刘氏心情大好,连忙抓着自己儿子的手,激动地说道:“如此甚好,我也颇为想念璎儿。”刚才那假装矜持的样子立刻就消失不见了。 谢琰答应道:“母亲请放心,我这就去安排,很快就能把璎儿接来的。” 他本来还有别的事情要同刘氏说,现下看她一脸兴奋期待的样子,便不想扫她的兴,左右不过是小事,想来刘氏也不会太过在意。 谢琰在刘氏处陪她用完了午膳便告退了,却惴惴地有些不敢回自己的院子。有句话叫“近乡情怯”,真是他现在心情的写照。他既想急着回去安抚受惊的萩娘,又怕她责怪自己,不理自己,毕竟不管什么原因,做错事情的都是自己,他想要对她好,却身不由己地吓坏了她。 不过,萩娘的粉唇可真是甜美啊,虽然十分抱歉,他还是不自觉地回忆着昨晚意犹未尽的亲密。 又想到她温柔的眼神和聪慧的心性,谢琰终于不再犹疑,大步走了回去。 本以为萩娘会赌气不理他或者装睡觉,他进屋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萩娘正坐在榻上喝茶,仿佛是正在等他。 谢琰虽不至于惧内,不过见这架势还是有点不安,他没敢像往常一样大大咧咧地坐在她身边,而是试探着问道:“午膳用过了吗?” 萩娘本是一肚子委屈的,早上某些人一声不吭地就走了,连句道歉都没,虽然谢琰确实身份高贵,但是也不能这样不尊重人呀。 此时却见他如同犯了错的孩子,小心翼翼的样子,萩娘心里那些不满不由得烟消云散,这件事,本也怪不得他,连自己这般细心的人在边上看着都能着了道,她又何必要苛责同样是受害者的谢琰呢? 她含笑道:“自是用过了,琰郎回来得好早,奴正打算差人去找您呢。” 谢琰见她给了笑脸,又仍是甜甜地称自己“琰郎”,心情那个高兴啊,战战兢兢的样子立刻变成了嬉皮笑脸,他照例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脸上只差没写着“谄媚”两个字了。 他温柔地问道:“女郎有何事吩咐在下?但说无妨。”姿态仍是优雅无比,容色亦是绝色无双,只是那语气不再如萩娘初见他时那般淡然,而是流露出一抹难掩的热情。 萩娘实在是掌不住,笑出声来:“琰郎这般情致,真真动人,往日见你如姑射仙人,今日倒似寻常人家的痴男愚夫。” 谢琰也不生气,他把玩着她垂落的一缕秀发,轻轻地念道:“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我的萩娘风流蕴秀,更兼敏悟过人,我因而痴迷于你也是常事。” 萩娘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讷讷地回答道:“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谢琰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这张美艳的脸在自己眼皮底下晃悠实在是影响思考,萩娘好一会才想起自己要说的事情,忙向他告罪道:“琰郎,我自作主张撵了你的侍女文虞,虽则事出有因,但仓促间没有请示你,还请原谅我的鲁莽。” 谢琰点点头,说道:“我亦猜到这件事必定有猫腻,只是没想到你那么快就查清楚了。” 两人很默契地并不去谈起昨晚的事。 萩娘却并不开怀,她摇了摇头道:“我只是能确定,文虞与此事有关,但你家府内人事颇为复杂,内中很可能还有别情,一时半会我还尚未参透。” 第一百零一章 羁绊(二) 谢琰劝她道:“世事本就难测,怎会全然被你洞悉。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你还是别费这些心思,平白添了烦忧。” 谢安推崇老庄,重“无为”之道,谢琰也难免受了他的影响。 萩娘却有自己的固执,今天是下这种不入流的药,以后要是下毒药呢?这事虽不可急,但也绝不能放任不管,谢琰身边服侍的人,她必得要梳理清楚,去芜存菁。 谢琰见劝不了,便顺从地说道:“既然如此,若我不在时,你便让采棠帮你。墨儿那我也关照过的,后院之事都由你来拿主意。” 萩娘又想到一事,她问道:“上次我与你说的那殷管事,你可派人盯着了?” 谢琰点头道:“他那边倒没什么大问题,只是经常来往于广陵与建康,但他的身份也确实需要奔波于两地。若有什么异状,我自会告诉你的。” 两人说完了正事,自是好一番甜蜜,昨夜今晨那些不快,如阳光下的露水一般,无影无踪了。 另一方面,因文虞见逐,大丫鬟苏合不免忙不过来,她不得不请示了墨总管,另外提拔了一个很有资历的丫鬟,暂时代替文虞的位置,与自己一起轮值服侍谢琰。 这名丫鬟名叫楚雍,此时正在苏合面前跪着,低眉顺目地道谢。 苏合虽只是个奴婢,没有让别人跪自己的资格,却并没有立即让她起身,而是敲打她道:“你我相识甚早,我一向欣赏你聪明伶俐识时务,有些事,你自然也应该能够想明白。今日既然我能让你上位,他日我自然也有手段让你跌下来。我们姐妹能相处甚欢,本是好事,若你有什么旁的心思,你倒是可以先想一想,你的身份和资历与文虞比起来,孰强孰弱?” 那楚雍之前是苏合手下的小丫鬟,也是苏合的心腹,自是明白她的厉害,听她这般诛心之言,吓得脸色煞白,几乎说不出话来,半天才挤出一句:“奴婢是苏合姐姐一手栽培的,自然是只听从姐姐的差遣,绝不敢有二心的。” 苏合见她果然明白事理,又胆小,比文虞不知强多少倍,便笑着扶她起身,点拨她道:“从前是从前的身份,现如今你与我可说是平起平坐,叫我一声姐姐倒也无甚大碍,只是人前不可再作出如此恭敬卑微的情态来。” 楚雍心下稍安,思索了一番回答道:“奴婢自是省得,在姐姐面前,奴婢自然是您的小丫头,在旁人面前,该有的姿态和威仪,奴婢耳濡目染许久,理应做得来。” 苏合点头,最后嘱咐了她一句:“这院子里的其他人,都无甚大碍,也不必太看别人的眼色。只需按着规矩行事,谁也说不出你什么不是来。但唯有一人,便是正屋的那位,决不可稍有怠慢,必得敬之重之,以侍奉郎君之心待之。若你做不到这一点,到时起了什么变故,就连我也保不了你。” 这意思,难道是说即便不遵守家规,也需得听从那一位的吩咐行事? 楚雍眼中有些许迷惑,她微笑着,似懂非懂地答应了下来。 这日萩娘和谢琰又半真半假地在屋内下棋,却听得外面吵吵嚷嚷地十分喧哗。 萩娘抬眼给采棠使了个眼色,采棠便急步走了出去,差点与来人撞个满怀。 此人作妇人装扮,装束一如既往地华贵精美,仪容庄重一贯地一丝不苟,却如孩子般满脸兴奋的笑意,正是琅琊王氏的宗妇谢璎。 她一进屋就嚷嚷着:“阿兄阿兄~”便要向他怀里扑去。 一侧眼却看到萩娘的时候,她傻眼了,结结巴巴地问道:“妹……妹妹,你怎的会在这?”竟是连跟哥哥撒娇都忘记了。 萩娘见她这样,不由得大笑,过去握住了她的手,说道:“璎姐姐,先坐下,这可说来话长了……” 谢琰也很欣喜的样子,他起身让谢璎上塌,自己站在一边,说道:“璎儿,没想到你来得那么快。” 谢璎这才稍稍回过神来,她兴奋地说道:“阿兄,你一派人来接我我就出发了,连出门的包袱我都早就准备好了,要是你不来接我,我就打算偷跑出来了。” 她难掩惊讶的神色,又转向萩娘问道:“你们这是私奔吗?” 旁人这么问萩娘难免会生气,只是谢璎一脸真诚和羡慕,她只能含糊地回答道:“算是吧,是我跟着你兄长来广陵的。” 谢璎的梦想就是嫁个自己喜欢的人,因而与王球的婚姻毫无美满可言。 如今看着自己的哥哥能与心爱的人在一起,她别提有多高兴了。 她一高兴,就开始满口胡言,赶着萩娘叫“嫂子”,把她给羞得小脸泛红。 此时却又有位女子走了进来,酸溜溜地说道:“我怎的并不知道,琰郎已然娶亲了?” 谢璎脸上的笑容拉了下来,她不好意思地悄悄对萩娘道歉:“真对不住,武昌公主听说我要来广陵,硬是要跟来,她就算再不得宠也是个公主,我不能直接拒绝她。” 原来此女就是先前曾与谢琰议亲的武昌公主,先皇简文帝司马昱的女儿,皇帝司马曜的异母妹妹。 虽说她的生母低贱,可皇帝的生母李太妃在先皇在世时也一样的低贱,因此司马曜登位后,并不曾苛待这些异母的弟妹们。 谢琰向她拱手为礼,寒暄道:“公主,许久未见了,一向可好?” 武昌公主见他如此温和可亲,口气立刻变了,娇滴滴地说道:“琰郎~我甚是思念你。” 萩娘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这女人可以去演川剧变脸了,角色变换不带转折的。 谢琰却不介意,他继续微笑道:“如此和风暖日,公主可愿与琰一同在府内游览一番?” 武昌公主受宠若惊,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连忙跟着谢琰出去了。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谢琰一出手,几乎立刻就把武昌公主这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带走了。 第一百零二章 羁绊(三) 萩娘还是第一次见识谢琰对付这些贵女的手段,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谢璎自豪地夸道:“哥哥风采不减当年。” 萩娘问她:“武昌公主来干嘛的?她要呆多久?” “我哪知道她,她如今无人管束,可自在得很,只不过她毕竟是帝女,住在臣子家里也实在不合体统,应该很快就会走的。”谢璎无奈地说道,她并不关心武昌公主的事情,却促狭地看着萩娘,说道:“嫂子,我在外院的时候只听说我哥哥最近潜心礼佛,因而很少出门,却原来是你这尊大佛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萩娘在她腰上轻轻捏了一把,羞涩地斥道:“乱来,这种话岂可胡说,小心菩萨怪罪。” 采棠在一边奉茶,听她们说得有趣,附和道:“可不是嘛,主子日日夜夜一有时间就来陪伴女郎,真像是把女郎当菩萨一般。” 萩娘白了她一眼,谢璎大笑,十分开怀。 谢璎自是去母亲刘氏那里相伴,而过了晚膳的时间,谢琰才终于回来了。 他一脸疲惫,萩娘连忙亲自打了面巾为他擦洗,说道:“辛苦郎君了。” 谢琰捏了捏她的小脸,笑着说道:“算你懂事,知道我都是为了你好。” 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想明白,若不是为了封武昌公主的嘴,谢琰何必纡尊降贵去与她交好。 萩娘撇了撇嘴,问道:“武昌公主要在这住多久?” 谢琰无奈地说道:“我又哄又骗,她才答应和我妹妹一起回去,也就三五天吧,等她走了我再好好陪你。” 这话说得暧昧,她转过脸去,不好意思地说道:“谁要你陪~” 在喜欢自己的男子面前,每个女子都有撒娇的权利,而每个男子都有哄女子开心的义务。 谢琰自然也不例外,他亲亲热热地抱着萩娘的肩膀,哄她道:“自然是我上赶着要陪你的,还请女郎赏脸,别让在下吃闭门羹。” 因谢琰每日都带着武昌公主四处游玩,萩娘一下子空闲了不少。 六月六这日,按惯例是要洗晒进香的,膳食要吃素,因而众人都十分忙碌。 谢琰、谢璎都跟着谢安和刘氏一起去附近的惠照寺进香了,萩娘则是让采棠给自己洗了头发,独自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自己的衣物书籍都没带来,也没什么可晒的,只能晒晒自己了。 谢家这临时的宅院虽并不规整,但景致还是不错,院子里的紫藤花开了一个夏季,至今尚未凋零。萩娘很喜欢这花树,便让家奴搬了塌几出来,坐在树下的阴影里,长长的头发铺开四散在榻上,正好能晒到树荫外的阳光。 朦胧间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听到一个声音,是个女子,正在不远处喝斥着谢府的奴婢:“叫那小贱人出来,别以为我不知道,她一定躲在这里。”正是武昌公主的声音。 是了,今日谢琰腾不出手来“照顾”她,果然闲来无事就来找麻烦了。 萩娘很想告诉她,前几个叫她“小贱人”的人,现在都已经没机会说话了。 苏合的声音跟着响了起来,她温和地劝说道:“公主远来是客,我们自当敬重,只是谢府有谢府的规矩,主子的内室怎能随便让外人进出,还请公主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下人。” 武昌公主小时候被皇后不看重,在皇宫里连奴才都敢欺负她,而长大后,又被她几个身份高贵的姐姐看不起,长期压抑下,性格变得很是暴戾,最是欺善怕恶。眼见旁人自己摆布不得,谢府一个没名没分的小丫头还是能教训一下的,便趁谢琰不在,想要过来给萩娘示威。 这时候她被苏合软绵绵的钉子碰回来,很是不甘,张口就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下人的那些见不得人的门道,看你就是一幅不甘寂寞的狐媚面孔,私底下不知是怎样变了法子讨好我的琰郎呢,你跟我讲规矩,你们谢府不懂规矩的可大有人在。” 苏合在谢琰身边服侍多年,从未与人红过脸,吵过架,她性情一贯地和顺清冷,此时却被武昌公主指着鼻子骂自己“狐媚”,而这般无礼的人竟然还是来自皇家,无怪乎东吴那些高门士族看不起司马皇族,果然是寒门出身,不知礼仪乃是家学渊源。 她不再劝阻,而是冷冷地说道:“既然公主心意已决,奴婢也不再多言,请公主自便便是。只是待我家郎君归来,奴婢自然是要如实禀报的。” 武昌公主怒道:“你竟敢威胁我?!” 苏合声音不大,却威势十足,她柔柔地说道:“公主言重了。”竟是直承就是威胁你,怎么的吧。 世上所有爱大声说话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色厉内荏。 武昌公主嘴上说得热闹,却并不敢真的不管不顾地在谢家撒野,她恨恨地丢下一句狠话:“待琰郎回来,我必让他重重罚你。”便灰溜溜地走了。 苏合赶走了武昌公主,并不得意,也不忧惧,仍然十分淡定地吩咐着小丫头们晒东西,一如往常,这份宠辱不惊的定力实在是尽得谢琰真传。 萩娘觉得自己如同戏台下的观众似的,一览无遗地看到了这幕好戏。这苏合果然是个人物,不是文虞这种没脑子的花瓶可以比的,就连对她存有戒心的自己,亲眼看到她为了维护自己而不惜得罪武昌公主,也不由得十分欣赏她的镇定。 这样的人,想要知道她真正在想什么,在意什么,是非常难的。 只是,每一个人,都一定有她的弱点。 因六月六这日只能吃素,午膳的菜色只能变着法子别出心裁,比如豆腐皮做的茉莉素鸭,豆粉面做的素炒腰花,甚至还有十分难得的香蕈汤。 色色都做得十分可口,又喷喷香,直引得萩娘食欲大开,比平时胃口还好。 文虞既除,果然谢妈妈没有了再与自己作对的理由,这餐素斋显然是花了心思的。 萩娘的性格向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若没有不共戴天的恩怨,就不会去记恨什么人。见谢妈妈如此示好,她也乐得和顺,便吩咐拿二钱银子并一支鎏金钗子封了个荷包,让采棠送去厨房算作是打赏。 没曾想谢妈妈却郑重其事地来谢赏了,她颇有些不安地站在门外,请采棠为自己通报。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要说的是什么事情呢? 第一百零三章 羁绊(四) 萩娘请了谢妈妈进来,免了她的礼,还给上了茶,摆出一副愿意与她长谈的架势。 萩娘稳稳地坐着,拿着茶杯品茗,并不急于说话。 这让谢妈妈犹豫了一下,拿不准该怎么开口,她原以为女郎会问自己那日雪耳羹的事,只是没想到她年纪轻轻,却如此沉得住气。 “今晨奴婢买菜时听其他家奴在议论,我们院里有个侍女因手脚不干净被用了家法,原先倒也挣扎着拖着一口气,昨天夜里,许是主子念着旧情吧,派人去探望了一番,吩咐了好好养伤,既往不咎的。谁知她却没福,半夜里就去了,实在是可叹。” 谢妈妈终于找到一个开场白,她叹息着说道:“可见为奴为婢实在是最难的,一时想岔了,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便是覆水难收,绝难得善终的。”说着偷眼去瞄萩娘的神情。 这件事她还真不知道,不仅不知道文虞死了,更不知道谢琰居然曾派人去探望她。在谢府,没有自己的耳目实在是不方便,若有什么变故,完全是处于被动。 但谢妈妈的重点不是前面的事,而是后面那句话。 萩娘领会了她的意思,笑着说道:“妈妈这可是说错了,圣人都说呢‘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见一时做错了什么事,只要知道改过,就是圣人也是能原谅的,又怎会不得善终。”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谢妈妈绕弯子说话习惯了,让她直截了当地说话指不定她还不会。她心里松了一口气,连忙继续表忠心道:“郎君这院子里的婢女,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每年总会少几个,亦也会添几个,那少的就不必多说了,这添的……” 她压低声音轻轻地说道:“原先的文虞,现在的苏合、楚雍都是夫人赏给郎君的。” 萩娘一惊,文虞这么不靠谱的侍女居然是谢琰的亲妈送给他的,没事儿吧,这谢府的主母,谢琰的亲娘怎会……哎呀,自己仗着谢琰的宠爱办了文虞,刘氏会怎么想? 她斟酌着说道:“想必夫人身边调教出来的侍女自然是极出色的,不然也不会赏给自己的亲儿子。” 这个信息确实很重要,刘氏不善掌家,难怪谢府内牛鬼蛇神一堆一堆的。比如那个什么殷管家,没问题才怪了,什么老大人亲自在东山救下来的,这种派人打入谢府的套路也太老了好吗。 在谢家她掌握了太少的信息,这样的帮助实在十分及时。 她又状似淡淡地说道:“其他人倒也罢了,我只见那苏合是个极为出色的,便是普通世家娇养的女儿也没有她这般心性。” 这话却不好明说了,谢妈妈含含糊糊地说道:“她是个有来历的……郎君也是知道的。” 在这谢府里当差的,能排的上号的,谁不是有来历的? 难道她的来历比一般奴婢要更复杂? 萩娘十分迷惑,她喝了口茶,微笑着说道:“不妨事,妈妈今日累了,以后再来陪我聊聊也是使得的。既然在同一屋檐下,我是很愿意同妈妈亲近的。” 这话说得客气,谢妈妈放下了心,她不敢议论此事,又怕女郎怪罪,幸好女郎是个宽厚的。 待谢琰上香回来,强忍了一天好奇的萩娘立刻扑了上去,抱着他的胳膊撒娇道:“琰郎,你那苏合到底是什么来头?” 谢琰很喜欢她抱着自己,故意神秘兮兮地不告诉她,反问道:“怎的想起问她的事了?我不在的时候她欺负你了?” 怎么可能,苏合恨不得把自己当菩萨供起来。 她摇头道:“她待我很好。琰郎,我只是好奇,听说她的背景甚是复杂。” 谢琰上塌,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装模作样地说了一句:“哎呀,口渴。” 装,继续装。 不过她还是亲自给他倒了杯茶,温温热热的正好入口。 他喝了一口,叹道:“她的身世甚是悲苦……” 清冷艳丽胜过白雪的女子,她的命运,却像被春风吹乱的梨花花瓣,四散飘零。 谢琰在她耳边悄悄地说道:“她是慕容暐的女儿,不过她自己并不知道。” 萩娘眼中的疑惑毫无减少,慕容暐,这是哪位? 谢琰发现了她的无知,耐心地解释道:“慕容是鲜卑族的姓,是燕国的皇族。之前围杀苻坚的慕容冲,自立为帝的慕容垂都是这个家族的。” 原来十多年前,燕帝慕容暐手下文有太宰慕容恪,武有大都督慕容垂,正是强盛之时,一举攻下西晋版图内的许昌、陈郡等地,又屯兵于边界,意图大举进犯,很有一统天下的气势。 然而太宰慕容恪很快就病死了,太傅慕容评乱政。短短几年间,燕国先后被桓温、苻坚派兵攻打,忠臣良将慕容垂又被慕容评所不容,只能出国奔逃。 太和五年,前燕灭亡,燕帝慕容暐被俘,皇族王公以及燕国的臣僚士族都被苻坚迁往长安。 “兴宁二年,燕人来袭,陈郡太守朱辅广纳各世家之庶女以奉燕主,只求拖住燕军的缓兵之策。当时谢家因没有庶女,便将两名美貌的乐妓打扮了送了过去。燕主果然中计,日夜与美人取乐,不思攻城略地,谢家两名乐妓就是在那时被燕主临幸了。” “后因太宰慕容恪的劝阻,燕帝慕容暐才不得不将美女遣回,又令李洪强攻。太守朱辅兵力不足,只能率剩下的兵卒退守彭城,陈郡也因此被燕国所夺。” “那年父亲带着家人迁往东山,未久,家奴来报那两名乐妓中的一名居然有孕。当时,母亲十分恼怒,这是敌国皇族的血脉,是十分耻辱的事情,断断没有将孩子生下来的道理,她的意思是,就当没有这回事,要不把孩子打了,要不把那乐妓连孩子一起打杀了。” “可是父亲崇信老庄,最是尊崇‘道法自然’,认为万事万物的存在都有它存在的理由,更不愿草菅人命。因而瞒着母亲,在别院偷偷养着那乐妓。不久这孩子就出生了,父亲因顾虑母亲不安,便让人秘密地送走了那乐妓,而将孩子养在了府内,府中众人只知这是老大人救回的孤女。” 谢府实在是藏龙卧虎啊,居然连小小侍婢都是个帝女,在这种风云莫测的乱世,这样的事情也许有许多,实在是太平常不过了。 宁做盛世犬,不为乱世人,理固宜然。 谢安的妻子刘氏的想法还是正确的,若是换了自己,也一定会将母子都斩草除根,这才是最为理智的决定。 第一百零四章 武昌公主(一) 两人正躲在谢琰的屋子里说着悄悄话,苏合等丫鬟都回避在屋外,因而两人十分自在。 按常理,丫鬟们平日从不会来打扰他们两个,但今日,苏合却不得不轻轻地敲了两下门,用毫无波澜的声音说道:“主子,武昌公主求见。” 萩娘翻了个白眼,我家琰郎一整天陪你到处疯还不够,这都用过晚膳了还来。 在古代,戌时已经是比较晚的时间段了,宫门下钥,坊门落锁。若没有急事,一般人是不会选择在这个时间去拜访别人的,这是十分失礼的行为。 这个武昌公主又在玩什么花样,难道要来自荐枕席? 谢琰安抚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吩咐道:“请她进来。” 有外人在,萩娘自然不能大模大样地坐在主人的榻上,她起身站到谢琰的身后侍立着。 苏合虽然是带着武昌公主进来了,却十分警觉,一脸戒备地站在一边盯着她。 武昌公主兴高采烈地进了屋子,“娇柔”地夸道:“琰郎,你房内好香,用的是百和香吗?怎的比皇宫内的香还好闻呢?” 看看这话说得,知道的,明白你是在变了法子地夸你的琰郎,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说谢家比皇家更奢侈更富贵,这不是僭越嘛。 有些人说话,即便是在挤兑人,也让对方听着只觉如沐春风,毫无异样;有些人满怀好意,却张口就得罪人,这就是说话的艺术。 此时武昌公主已经发现了自己最讨厌的“小贱人”站在谢琰身侧,她不高兴地说道:“琰郎,上次我来的时候,曾听得王夫人叫这小姑子‘嫂子’,她是你的房里人吗?” 谢琰神色不变,微笑道:“她自然是我房里的侍女。公主夤夜前来,可是有急事?” “房里的人”可能指的是普通侍婢,“房里人”指的是在床榻上服侍主子的人,这个是有本质区别的。 谢琰点明公主的身份,又说她夤夜前来,暗藏了“于礼不合”的意思,又问是不是有急事,显然是给她个台阶下。 可武昌公主的脑子没那么多弯弯道道,她“幽怨”地说道:“我与琰郎分开之后,便时时思念,不能自已,因而前来探望,以解相思之苦。” 喂喂,会不会太夸张了一点啊,你们晚膳不都是一起吃的吗?满打满算,分开也没超过半个时辰好吗?萩娘简直是无力吐槽,这女子傻得一点都不可爱,还不如自家采葑呢。 饶是谢琰十分有定力,淡然自若的神情还是出现了一丝裂纹,他倒不是听不了这样直白的情话,而是担心萩娘听了去难免会心里难受。 这实在是低估了萩娘,这么没水准的对手,她连动一下眼皮子多看她一眼都嫌浪费。 谢琰不好接话,使了个眼色给苏合。 苏合立刻上前,毕恭毕敬地说道:“此时天色已晚,公主身份高贵,为免外人议论,还是请公主先回房休息吧,明日再来与郎君相谈不迟。” 又是你这臭丫头!三番两次坏我好事。 武昌公主恨不得用眼神能杀了苏合,只是谢琰这个主人在,她不能自降身份去喝斥一个奴婢。她不理会苏合,向着谢琰“撒娇”道:“琰郎,我只是想多陪你一会,好不好嘛~” 撒娇这件事真的要看对象,谢琰深爱萩娘,自然一蹙一笑都是美态,而武昌公主的娇声嗲语简直让他如魔音贯耳,完全听不下去,他不由得转开脸去,看向一边的屏风,仿佛那上面的字画有多吸引他似得。 只见武昌公主着的是一件纱衣,烛火之下酥胸半露,粉面含春,撒痴撒娇,显然是面对谢琰的俊朗,忍不住春心荡漾的样子。 难道真是来自荐枕席的? 不怪萩娘不敢相信,只是恋爱中的女人,智商普遍降为负值。 因谢琰近日待武昌公主甚为温和,她不免就想入非非,以为琰郎果然对自己有意,只是不好意思说破而已。因而一入夜就悄悄前来,想与他成其好事,到时候自己也能对皇帝有个借口,说自己非琰郎不嫁。 这时世风虽不如汉时那般严谨,女子的清白却也是十分重要的,尤其是世家贵女。 而这武昌公主身为皇女,却丝毫没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妥的,她故作娇俏地把玩着自己的发梢,飞了个媚眼给谢琰,嗲嗲地祈求道:“琰郎,让你的侍女退下去吧,我有话……要单独跟你说呢。” 谢琰不再回避,微笑着指着武昌公主的衣衫说道:“公主,你脸上的粉掉下来了。” 武昌公主果然低头去看,都怪自己的侍女,今天的妆是画得浓了一点。她自己都觉得一说话,脸上的粉唆唆地往下掉。 噗!萩娘一个没忍住,轻笑出声。 武昌公主大怒,喝道:“你个小贱婢,竟敢笑我!” 谢琰脸上的笑容立刻不见了,他淡淡地对苏合说道:“请公主回去。” 苏合得令,几个丫鬟婆子便入内来推搡武昌公主。 武昌公主狠狠地对谢琰说道:“琰郎,你若不惩治这个小贱婢,我就去向皇帝哥哥告状,治她一个藐视皇亲的重罪,到时候,只怕你想让她给我赔罪,我都不接受。” 谢琰充耳不闻,任凭苏合几个连拖带拉地将武昌公主赶了出去。 萩娘笑道:“要是皇帝真的听了她的,向你要人可怎么办?” 谢琰自负地说道:“司马家的那些小人……便是那司马曜,在我眼中也不过是跳梁小丑。” 他将萩娘拥入怀中,安抚她道:“你别害怕,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一定尽全力护着你,决不让旁人欺负了你去。” 萩娘本就没什么好害怕的,她反而更放心不下谢琰,若谢相不在了,他又将何去何从? 谢璎来归之后就天天被刘氏留在身边陪伴,这天下午,她终于能腾出时间来找萩娘。 一见面,谢璎就忧虑地说道:“武昌公主在母亲面前提起了你,只怕我母亲很快会来找你……” 第一百零五章 武昌公主(二) 萩娘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怕刘氏不喜欢自己,她吓了一跳,忙问道:“怎么说的?” 谢璎十分郁闷,她皱着眉头说道:“也不知她是开窍了还是有谁教过她,她只说我哥哥房中有个奴婢服侍得好,很得哥哥信任,言听计从,又夜夜都随侍在侧,十分妥帖。说这话时,她居然毫无怨怼之色,还请我母亲奖赏你呢。因而母亲毫不怀疑,听她说完就招人来问话了。” 这还真是有高人指点啊,就凭武昌公主那个榆木脑子,只怕根本编不出这种冠冕堂皇的话。 谢璎继续说道:“只可惜今日不是苏合当值,所以我母亲差人去找的时候她不在府中,因而叫了那个新提拔上来的小丫头来问话。”她叹息道:“要是苏合在,这事肯定能圆过去。但那小丫头不经事,被我母亲三两下就套出来你和我哥哥的事情,只不知道你的身份罢了。” 她握着萩娘的手,不好意思地说道:“妹妹,我倒是很想替你说几句话,只是我自知笨口拙舌,只怕说错了话,反而更让母亲忌惮,你可别怪我啊,我是真心希望你们好的。” 人贵有自知之明,萩娘一点都不怪她,若她真说了什么“嫂子和哥哥是两情相悦”之类的话,只怕刘氏连找她过去问话的机会都不会给,直接就瞒着谢琰把她给处理了。 萩娘反过来安慰她道:“你也不用太担心,我和你哥哥清清白白,并无半点可以招旁人诟病之事,若是你哥哥偏宠一个小婢女这点自由都没有的话,他又怎会把我留在他的身边?” 谢璎狐疑地望着她,问道:“你们……?” 萩娘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与你哥哥自然是两情相悦,但也须得守礼才行,我又不是那山间无知愚妇。” 这话说得急眼了,便有些不太好听,换了别人难免多心,谢璎却是毫不介怀。 她高兴地说道:“如此甚好,否则定然招致旁人议论。” 这时谢琰走了进来,见到谢璎便取笑她道:“难怪母亲那里不见你,还说你是回房午睡了,原来是来我这午睡来了。” 谢璎娇嗔地白了他一眼,埋怨他道:“我特地来给妹妹通风报信,你却还不识好人心。母亲难道没问你话吗?” 谢琰不解,答道:“母亲只问了我怎的这几日没陪伴武昌公主,害她不胜其烦。” 谢璎和萩娘面面相觑,连刘氏都受不了武昌公主这个惹祸精了。 萩娘解释道:“璎姐姐刚才还跟我说,武昌公主去您母亲那里告了我一状,只把我说成了只手遮天,奸佞罔上的刁奴呢。” 谢琰此时也很郁闷,浪费好几天时间陪这公主,居然她还是跑到刘氏面前去胡言乱语了。 他忙安慰萩娘:“不用担心,我这就去母亲那里和她解释,之前我与父亲都没向母亲说起这事,也不过是怕她担心罢了。” 萩娘见他难得的着急模样,心里甜丝丝的,她笑道:“还以为您是个多稳重的人,怎得就乱了阵脚?现在若是眼巴巴地跑去说情,岂不是心虚?您母亲原本只有三分的顾忌,也被你生生搅成了七分。” 谢琰想想也是,这道理本来浅显易明,只是他过于着紧萩娘,不免想得不周全。见萩娘一脸促狭的样子,他也笑道:“好哇,还不都是为了你,你倒拿这来取笑我。”说着就去捏她的脸。 谢璎实在看不下去了,只能弱弱地出声提醒这对小情人:“你们可别忘了,还有我在呢,打情骂俏也稍微看下场合好吗?” 谢安自从归隐后,仍是闲不下来,他经常在步丘乡间散步,寻找当地的居民询问民生民计。 广陵离建康很近,只是隔江而已,稍有些钱权的世家贵族都携家带口退到建康去了,谁乐意在北地朝不保夕地住着,万一胡人又打过来,又是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因而广陵地方居住的,多是南迁的流民,这些人都只是暂住,因而无人耕地,少人筑房。谢安四处巡视的时候,每每问到步丘为何居民稀少,没人爱在这居住,都说是因为土地不好,种什么都没有好收成。 谢安很是疑惑,地都是一样的地,土也是普通的土,为何会收成不好呢? 便是谢安再才华横溢,他也是没种过地的人,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门道。 他的随从却是佃户出身,忙提醒他道:“老大人,这种地收成好不好,既不看人,也不看地,主要还是看天,若是风调雨顺,自然丰收,若是旱涝不均,便是那神农氏也种不出粮食来。” 谢安经他一提醒,这才发现,原来步丘的地势是西高东低,西边湖水浅,东边湖水深。雨水不足的时候西边就闹旱灾,雨水充沛的时候东边就闹洪涝,这样的情况下,不管哪边都不好种地。 搞个堤坝不就行了嘛。 正巧新城的建设已经差不多完成了,谢安立刻吩咐将闲下来的私兵们调来,在步丘附近修一道南北向的大堤,免得东西水量不均。 安排好这一切,谢安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府中,要去同夫人刘氏商量搬家的事宜。 他一进屋却发现,刘氏正襟危坐,穿戴整齐地正等着他。 他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刘氏忧郁地说道:“我们儿子……” 谢安心中一跳,着急道:“怎的?” “琰儿好像迷上了一个婢女,直把她宠上了天。我听琰儿房中的大丫鬟说,平日里两人同起同卧,不分尊卑。我心里着急,却不敢去问他,夫君,你去帮我说说他吧,如何能这般不成体统?” 谢安总算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笑着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两个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何必去操心小辈们的私事?再怎么宠着,也是儿子自己院子里的事情,若不是丫鬟们搬弄是非,又怎会传到你耳朵里。” 刘氏狐疑地看着他,问道:“原来夫君早就知道这事了?” 第一百零六章 武昌公主(三) 谢安尴尬地陪笑道:“我也就是不想让你太操心,儿子是个有成算的人,做不出出格的事情来,你若硬要去干涉,反而有损母子情谊,岂不是不美?” 刘氏白了他一眼,怒道:“难道我便是那不讲道理,胡乱做主的蛮横之人吗?” 得,怎么说都不对。 谢安只能身体力行,握住她的双臂,哄她道:“我的夫人自然是最最贤惠之人,只是我们的儿子也是十分稳重的,夫人就莫要再忧愁了。我们的新城已经大致造好了,明日我带你去看看,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地方我们一起看着改,可好?” 总算把话题岔开了。 可刘氏却始终放心不下,她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要亲自去查探一番。 听自己儿子的壁角可是个技术活,被发现了可就太不好意思了,因此她只带了自己的贴身妈妈和两个探路的小丫鬟,假作散步地慢悠悠向东院走去。 这路怎么就那么长呢? 平时都是谢琰来刘氏这请安,刘氏还是第一次来自己儿子这里,真有些人生地不熟的。 她派了一个小丫头去找谢琰的大丫鬟苏合,让她来给自己带路。 很快那小丫头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眼生的奴婢,回话说:“苏合姐姐今日吃坏了肚子,正躺在床上休息呢,实在是起不来,因而派了奴婢来听候主母的差遣。” 虽然出师不利,不过刘氏异常坚定,便让那丫鬟带着自己悄悄走到主屋外,屏退了其他侍女,自己搬了个凳子坐在门边附耳倾听里面的动静。 若刘氏不是刘氏,换了另外一个其他性子的女人来做谢琰的母亲,她也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但刘氏是名士刘惔的妹妹,是宰相谢安的妻子,本就性情率直,又不怕旁人议论她。她一心只担心自己的儿子,因而毫不介怀地在门上偷听着。 屋内二人似乎是在写字,只听得一个柔媚的女声撒娇道:“琰郎,我觉得还是那幅写得好。” 这娇憨痴缠的声音落在刘氏耳中,她就有些不高兴了,自己得到的消息果然没错,这女子定然是仗着主子的恩宠,在院内为所欲为的。 不过来都来了,她也不介意再多听一会。 自己儿子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女儿家就是见识短,尽喜欢些桃啊花啊的吉利话。”虽是在斥责,声音却含着浓浓的宠溺,又轻松写意,并无半点不自在。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是再好不过的话了,圣人都推崇呢。”女子不服气的声音。 “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这是父亲最喜欢的诗句,意思就是贤德的人,处事不为一己谋身,而有天下之虑;筹谋不为一时之计,而为长久之规划。”谢琰十分崇拜的语气。 一阵沉默过后,那女子终于说道:“谢相真不似世间之人啊,只有那普度众生的神佛才有您父亲这般的胸襟,实在不得不让人敬重。相比之下,我的确是俗了,还请琰郎莫怪。”语毕,只听得衣衫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是那女子下拜行礼。 此二人显然是以礼相待的,这女子也不像是那娇蛮持宠之辈,刘氏放心了一半。 谢琰取笑她道:“你居然这般知礼,倒是我平日小看你了。” 萩娘不理他,但见他写的字十分漂亮,字如其人,简直是一般地风流俊逸,说不出的好看。 她心喜之,便问道:“琰郎帮我也写一幅字可好?” 谢琰笑道:“别人求我的字,便是千金也难得。因你是我心爱之人,我便简单些,你亲手绣个荷包送于我便可,如何?” 萩娘没发现他实是调侃自己,便十分认真地回答道:“我的绣工不好,琰郎喜欢什么花样的,我慢慢给你去绣,总得绣成了才行。” 谢琰促狭道:“送我的荷包,自然是要绣鸳鸯的了。”说着对着她眨了眨眼。 萩娘这才明白此人实是在调戏自己,不再理他,说道:“君当为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琰郎就帮我写这句吧。” 谢琰含笑称好,两人自是一个磨墨一个下笔不提。 刘氏本是已然不再忧心儿子,却听得萩娘说了这么一句诗,心中很是不安。 君当为磐石,妾当作蒲苇。 这种诗,若是在自己和谢安夫妻之间吟诵,倒也可以配得上。但她只是一个小小奴婢,便是给自己儿子做妾都嫌身份不够,何以能期望自己儿子做她的磐石?而自己儿子也丝毫不以为仵,竟是十分赞许她的心意的样子,这怎么能够呢? 刘氏呆呆地坐了许久,屋内的调笑声她也不甚在意,只是反复揣摩着自己儿子的想法。 她终是没有进屋去,而是悄悄地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采棠进来禀告萩娘之前刘氏曾来过的时候,萩娘吓了一跳,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刘氏会来暗访,更想不到刘氏会在门口偷听。 萩娘苦着脸对谢琰说道:“这下可好,我们私下说的话都被听去了,原本我还想给您的母亲留下个好印象的。” 谢琰却不着急,他安慰她道:“你也没说什么出格的话,不用如此在意。若母亲对你不满,她当时就会进来发作了,绝不会隐忍而去。” 萩娘想起谢璎的性子,觉得或许还真有这个可能,心情也没那么差了。 两人在写的正是新居的匾额和对联,这件新奇好玩的事情实在难得,一时玩得忘情了,居然根本没注意到门外有人。 “母亲。” 刘氏心里却一直有事,谢璎已经是第三次叫她了:“母亲,母亲?” 刘氏这才如梦初醒,答道:“璎儿,你是何时过来的?” 谢璎无语,母亲今日怎的魂不守舍,她只能又说了一遍:“母亲,我是来告诉您,哥哥准备后日将我送回建康去。”你女儿就快要回去了,总能跟我多说几句话了吧。 谁知刘氏还是一副忧郁的样子,点了点头说道:“知道了。” 谢璎觉着不太对,她连忙问道:“母亲,您是不是被魇着了?怎的迷迷糊糊的?” 刘氏想,自己女儿都嫁做人妇了,和她讨论一下这八卦应该问题不大吧。 于是她皱起眉头,悄悄地对她说道:“我跟你说啊,你别告诉你父亲,你哥哥,好像有心上人了。” 谢璎想,这都什么时候的旧闻了,难道自己母亲今天才知道? 她不好意思说出来,只能假作惊异地说道:“是吗?” 谢璎可是刘氏的亲女儿,知女莫若母,刘氏立刻就发现她言不由衷,她气呼呼地说道:“璎儿,连你都早就知道了!原来你们全部都只瞒着我一个人!” 第一百零七章 武昌公主(四) 谢璎不好意思地陪笑道:“母亲,这正是说明我们都深爱着您。父亲是最疼爱您的人,哥哥是最孝顺您的人,我是母亲最贴心的人,我们全都不约而同地不告诉您,不都是为了怕您担心吗?” 不过,也确实是怕你大发雌威棒打鸳鸯。 刘氏面色稍缓,觉得好似也有道理。 她总算找到一个能讨论这事的人,心中有好多疑惑想要解决。她不解地问道:“璎儿,你哥哥同那奴婢是什么时候好上的?怎的你哥哥这般清高的人能看上一个奴婢?” 谢璎不知道怎么解释好,并不是一个人完美,就会得到别人的喜爱。 自己的夫君王球,固然也是相貌堂堂不输旁人,心性内敛,聪敏善辩,爱慕他的小丫鬟也确实不少,但自己就是无论如何对他提不起爱意来,这情之一物,实是难解。 她问道:“母亲,既然您这般在意,为何不把哥哥叫来亲自询问一番?” 对啊,为什么不呢?刘氏心想,直接问儿子不行吗?但要她对着自己玉人般的儿子质问这样的事情,她总觉得很有违和感,不想这么做。 她不想解释自己这细腻的心思,只对谢璎说道:“璎儿,我亲自去探查了他们相处的情景,只觉得你哥哥似乎太溺爱她了,不像是普通宠爱一个奴婢的样子,倒像是有些痴迷了。” 谢璎细细地品味了一下母亲的话,回过神来,惊讶地问道:“母亲,您去偷听他们说话了?” 刘氏不高兴地拍了一下她的手,娇嗔道:“什么偷听,我这是关心。” 那不还是偷听?! 谢璎很是无语,自己那么好奇都没好意思去偷听……哎,姜还是老的辣。 她劝道:“母亲,哥哥是个怎样的人,您自是了解。我相信哥哥,不管他有什么事,他都一定能够处理好,我对他有十足的信心。母亲,哥哥已经不是孩子了,若是……若是有一天,他要负起整个家族的责任来,难道您也跟在他后面每日为他担心操劳不成?这件事,还是顺其自然吧,若哥哥真有什么想法,他也一定会告诉您,难道还会瞒着您一辈子不成?” 刘氏心下稍安,对啊,自己的儿子多淡定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被一朵野花迷了眼睛,这最多也是暂时的。 她点点头,眉心舒展了开来,点着谢璎的额头嗔怪地说道:“还是你和你哥哥亲,我乍一知道这事情,有些慌了手脚,倒让你笑话了。” 谢璎开解了自己母亲,心情很好,拉着她看自己新做的衣服:“母亲,你看这件怎么样?” 两个女人于是讨论起建康最新流行的款式来。 还有两天就要回建康了,知道这个消息后,最着急的大概是武昌公主了。 自从那晚把那小贱人和琰郎一起得罪了以后,谢琰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基本上不再搭理她,她不由得心下惶惶然,十分后悔自己那天口不择言威胁他的举动。 她对谢琰,最初只是少女怀春那种对美男的仰慕,传闻中美风姿又家世高贵的男子,是每个人适龄少女的梦中情人。 而后传出自己和谢琰议亲的消息来之后,她的心里,他的影子变得越来越清晰,这样出色的男子竟然能够成为自己的夫婿,她心里雀跃的小鸟快乐地飞翔,就连自己灰暗的童年都变得有价值了,也许,就是因为自己吃了那么多苦,因而上天决定要补偿她,许她下半辈子的幸福安乐。 当谢家被迫搬离建康的时候,她曾经也想过不顾一切地去追随于他,却被皇室内其他人耻笑,尤其是鄱阳公主,几次三番地告诉她,你的琰郎是有情人的,他是不会娶你为妻的。 她不愿意相信,却又无比地怀疑很有这个可能,不然为何议亲到现在都没有下文? 当她终于鼓足勇气来到他的身边时,谢琰终于对她微笑了,那一刻,她是多么地幸福。 只要没有那个小贱婢在,琰郎就是属于自己的,她坚信这一点。 剩下这两天内,她一定要把自己的婚事定下来,决不能空手回去,让鄱阳公主取笑。 她思索了半响,终于下定了决心。 武昌公主要在前院设宴饯别,这件事在谢府算是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这位公主在谢家上蹿下跳,如今终于要回建康了,谢府至少一半的人欢天喜地,也不在乎去喝她一杯水酒为她送行。 萩娘却觉得这事必然没那么简单,将心比心地想,武昌公主来广陵肯定是有目的的,现在看来这目的显然是把谢琰放倒,好顺理成章地让他尚公主。没有解决这件事情之前,武昌公主是绝对没有心思搞什么宴饮的,而很有可能,这次宴会会出什么幺蛾子,这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她会怎么做呢? 把谢琰打晕?给他下药?把他抓起来强迫他与自己成亲? 萩娘拍拍自己的脑袋,跑远了,这是在按照唐僧遇到女妖精的套路来思考了。 谢琰当然不是唐僧,他可是会武功的,当初还能稳稳地爬在自家墙头呢。 武昌公主自然也不是女妖精,不过她的思维模式应该和女妖精没什么区别。 既然是宴饮,那肯定要喝酒,难道是想把谢琰灌醉? 她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靠谱,便问谢琰道:“琰郎,你酒量如何?” 谢琰抬了抬眉,平平地吐出一句:“没醉过。” 那这个办法也行不通。 萩娘觉得自己比武昌公主还着急地在想着招数。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知道了她要干嘛,再对付她岂不是十分省力。 她把谢妈妈招了来,问道:“妈妈可知道,这次武昌公主的宴席是那些家奴在操办?” 谢妈妈才不是那种主人问什么答什么的人,把那几个家奴的名字说一下就完了,她十分有重点地说道:“负责整个酒席筹划的是殷管家,这里面采办,厨子,侍女都是原来谢府的那些家奴,唯有护卫,因公主说她要给大家一个特别的惊喜,需要有特殊的安排,因此由公主的护卫来负责前院的安全。另外,公主还要了好些纱绢,说要准备节目给大家助兴。” 第一百零八章 夜宴(一) 该说的都说了,主子没问的也说了,这才是谢家资深家奴应有的素质,萩娘十分满意,向谢琰使了个眼色,后者无可奈何地咳了一声,夸道:“妈妈的差事办得不错,理应要赏的。”便让苏合带下去领赏,谢妈妈没想到这几乎从不轻易开口的主子居然亲口称赞了自己,喜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忙不迭地谢恩下去了。 谢琰问道:“看来你的猜想还是对的,护卫用她的人,要做什么都方便。” 萩娘问道:“公主设宴,哪些人会来?” 谢琰想了想,猜测道:“谢家的人肯定都要到场,而有些近的地方官员很可能会来,比如广陵相,内史之类的,再有就是护送公主的侍卫中也有几个带品级的,按惯例是可以做公主的宾客的。” 看来武昌公主谋划的这件事情,是需要有许多人作为见证的,这样一来,她想要做的事情大概是什么,就呼之欲出了,只是她要怎么做到呢? 需要自家护卫帮忙,那难道是要使用暴力? 萩娘忧心地看了谢琰一眼,在她眼里,谢琰已经是武昌公主看中的一块唐僧肉。 谢琰无知无觉地望着她,不明白她在担忧什么。 怎么看都觉得是女妖精抓唐僧强迫他娶自己为妻的剧情,只是,她能用什么手段来逼迫谢琰呢? 萩娘一时想破了头,她最后问道:“琰郎,你帮我想想,你可能会在什么情况下违背自己的意愿,受他人胁迫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谢琰认真地想了想,郑重地回答道:“只有用我父母家人的安危来做条件,才有这个可能,只是,如今他们都很安全,你也不用太过忧心了。” 萩娘听了他的话,顿时如醍醐灌顶。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太白痴了,这么简单的套路自己都差点没参透,谢琰的弱点,不就是自己嘛?! 武昌公主毕竟是皇族中人,在司马曜和司马道子这两位哥哥的熏陶下,对于享乐这种事很有心得,自有独特的见解,将谢府并不大的前院布置得美轮美奂,富丽优雅。 一望无际的灯笼将水边逶迤的道路照得格外清晰,来往的行人因而不用担心走错路。远处影影绰绰的水面上,夏日盛开的荷花飘曳,送来阵阵淡雅的香风,十分风雅趣致。 萩娘还是第一次来前院,谢府虽大,她一般都不会出东跨院的门,十分低调。 此时她随侍在谢琰身后陪伴,采棠与崔妈妈两人自然是跟着保护她,苏合也带了几个小丫鬟过来,一齐站在主子附近,以备差遣。 来还是不来,萩娘和谢琰两人就此事讨论了许久。 谢琰的意思当然是自己过来赴宴就行,萩娘就不要来了,反正只要在东跨院里,武昌公主再彪悍,还能大张旗鼓找上门去把她抓走不成? 萩娘却不放心他,若是有心算无心,她还真有可能中了武昌公主的设计。 但现在武昌公主的想法她大概能够猜到,又带了那么多侍女过来,自己再小心一点,应该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倒是谢琰,若是又被下了什么药给迷倒了,被扶到不知什么地方去让公主为所欲为,那可就闹大了。 咦,她为什么要说“又”呢? 无论如何,她总是要和谢琰在一起才心安,谢琰拗不过她,因而两人一起来到了前院。 武昌公主今日可谓是盛装,她梳了时下宫里最流行的飞仙髻,脑后代表着她皇女身份的凤钗明晃晃的,十分耀武扬威的样子。她的外裳似是用整片的蚕丝缎缝制的夹衣,轻柔飘逸,滑不留手,外层还绣制着娇媚的牡丹与高洁的玉兰,并在滚边装饰着十分繁复的纹样,但这件衣服的做工和用料,都彰显出皇家的排场和气势。 相比之下,萩娘因今日作为侍婢在谢琰身侧,不好穿那样惹眼的广袖宽袍,只是依着苏合样子穿了丫鬟的服色,连钗环都有定数,不允许多戴的,因而显得十分朴素黯淡, 她了然地看着武昌公主炫耀的神色,都说娇俏的妆容和华美的衣服是女人最重要的武器,显然自己衣饰不如武昌公主高贵华丽,又惯是不爱施粉黛,素面朝天的。自然是让贵为公主的她看不上眼的。 只是,即便你美如天仙又怎样,我家琰郎眼里可没有你。 这样幼稚的话萩娘当然不会真的说出来,连脸上的神色都没有少许变化,只是一脸的低眉顺目,大气不敢出的唯唯诺诺的样子。 武昌公主心里确实十分得意,今日的晚宴和自己设想的一样,该来的人都来了,又布置的很合自己的心意,便是不为着自己的那些谋划,只是享受一下美酒佳肴和美景美人,也是不错的。 这件衣服可是自己亲自吩咐了绣的,上面的花样取的就是自己最爱的牡丹和谢家的族徽玉兰,寓意着如牡丹般娇艳的自己能与比芝兰更芬芳玉立的琰郎交缠在一起,一生一世也不分开。 她状似不经意地瞥了好几眼她心爱的琰郎,心中突突直跳,若今日之事能顺利的话,说不定今晚,她就能躺在自己渴慕已久的琰郎怀里了,想象着他那双白皙如玉的手抚摸自己身体的感觉,她不由得浑身一颤,连腰肢都酥软了。 酉时过半的时候,谢府家主谢安与妻子刘氏终于到场了。 这倒不是他们故意姗姗来迟,而是根据礼仪,他们是身份最高的客人,一旦到场就要开席,若来早了,倒显得其他来得稍晚的宾客十分失礼。 这场饯别宴果然办得很成功,武昌公主明艳大方,招呼得众人都很舒坦。谢府的酒是美酒,菜是好菜,谢安精心调教的乐妓更是明艳绝伦,才艺俱佳。可谓是杯盏相交,宾主尽欢。 宴席过半,萩娘都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不禁有些诧异。 她自然不会以为武昌公主是临时决定放过了谢琰,只是这具体安排究竟是怎样的,自己一时还没能猜透,会不会不知不觉间自己或谢琰已经着了道了呢? 她自是什么东西都没入口的,又戒备地看了看谢琰用的银杯银筷,虽是毫无异状,她心里的警惕却丝毫没有减少。 第一百零九章 夜宴(二) 此时的蝉鸣在月色之下显得很有意趣,这蝉的鸣叫如同有人指挥似得,一时齐齐而响,一时寂寂而喑,夹杂在众人的谈笑声中,倒也不显得嘈杂。 一卷白色的绢纱似是从天而降,垂落在武昌公主座前,正在众宾客诧异瞩目之时,她的侍女将一具古琴抱了过来,放在公主案上。大家纷纷了然,这大约是公主要亲自演奏乐曲来助兴了。 武昌公主虽自小不受宠,作为一个公主,该学的技艺可是半点没有少学。她没有高贵的母妃可以仰仗,不能撒娇躲避上学,反而被教养嬷嬷们逼着多学了许久的功课,她的琴艺可谓是十分出众。 她弹奏的竟然是皇帝司马曜大宴宾客那日,国手桓伊演奏的那曲《怨歌行》。 众人哗然,知道的感慨不已,不知道的四处询问这出典,一时间,大家的心神都被这悠扬的乐曲所牵引了。 此时谢安身边有许多人,混乱中萩娘看不清楚谢安的神色,正自担忧时,却被什么东西给晃了眼睛,仔细看时才发现,人群中有一个白色的背影,似有所图地一步一步挪近谢安身边,而刚才那反光,许是取出利刃时刀锋反射的光芒。 难道武昌公主的目标是谢安?还是,这只是个巧合? 她本想让采棠去见机行事,却想起来自己刚让她回去为自己拿件御寒的外衣。又见谢琰正听着那曲子兀自发呆,来不及与他交代一声,便带着一个侍女悄悄地绕到黑暗里,向那个白色的身影走去。 谢琰怔怔地听了许久,正想与萩娘说话,却发现她居然不见了,他问苏合道:“女郎去了哪里?” 苏合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许是梳洗一番吧,郎君还请放心,女郎带了侍女一同去的。” 谢琰以为她带的是采棠,放下心来,继续安坐着。 此时却有一个眼生的小丫鬟走了过来,对着谢琰行礼,悄悄地说道:“那边暖阁有位姓臧的女郎不慎落水了已被救起,她唤我来席间寻郎君过去探视。” 怎么这么不小心?谢琰大急,连忙跟着她过去了,因嫌苏合脚步慢,吩咐她不必跟来,先回院子为女郎准备梳洗的热水去。 当采棠匆匆拿着披风赶来时,却发现座上的主子与女郎皆不见踪影,连苏合都不见了,不由得惶惶然不知所措。 武昌公主一曲即毕,起身向众人行礼致意,众人自是纷纷夸赞公主技艺超群。 此时那白色的绢纱后却又映出一个男人的身影,他颀身玉立,广袖宽袍,一袭白衣显得他飘然出尘,十分俊逸。 他悠然地向武昌公主行了一个礼,温柔地开口道:“公主琴艺超群,臣实是心生倾慕。” 这姿态,这声音,不是谢琰却又是谁? 此时和风霁月,夏夜微凉,人人心中都舒心畅怀。但见公主温雅美丽,谢琰风流俊逸,两人在一起可称为一双璧人,十分和谐的样子,因而都含笑竖耳倾听。 那”谢琰“继续说道:“臣与公主已议亲多时,如若公主不弃,不如就此定下婚盟,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虽然说婚姻之事应是父母之命,但此刻谢琰父母皆在,若都不反对,道理上倒也说得过去。 武昌公主自然是作娇羞状。 座上的宾客却开始起哄了,都说是郎才女貌,家世相当,自是天作之合,便是皇上也一定会赞同的云云。 谢安与刘氏虽然诧异,但见儿子主意已定,自然是不会干涉,微笑着乐见其成而已。 谢璎却急眼了,哥哥怎么会对这个二百五的公主“心生倾慕”,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见席上确实不见谢琰的踪迹,连萩娘也不见了,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武昌公主矫揉造作了一番,正羞答答地想要答应下来,却听得席上传来一个清脆的童音:“咦,我家郎君不是已经与苏合姐姐一同回院子了吗,怎的还会在这里?”正是采棠的声音,她年纪虽小却习得武艺,因而声音虽轻,院里的众人却听得清清楚楚。 虽有人诧异,但小小奴婢的声音很快被众人的祝福声淹没了。 武昌公主不去理会她,自顾自地说道:“虽本公主只是一介弱质女流,既得琰郎厚爱,自然愿意侍奉左右。”一时间起哄声,嬉笑声,此起彼伏。 谢璎得了采棠的提醒,终于明白了过来,她站起身来,冲上前去,假意说道:“阿兄,我心里实在快活,你终于愿意娶妻了,父亲母亲也不用再为你忧心了。璎儿恭喜阿兄,请喝了璎儿这杯酒吧。” 采棠是什么身份?就算急破了头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什么“台上这个郎君是假的”之类的话。而谢璎又是什么身份?琅琊王氏的宗妇,陈郡谢氏的嫡女,在高门贵族眼中,便是武昌公主都没她身份贵重。 她当时就快步走了上去,抓住那“谢琰”的手,一把拉下那白色的绢纱,那人与谢琰相似但远远不如他俊美的脸就露了出来,谢璎故作诧异地大声说道:“这不是我哥哥,父亲母亲小心,府里有刺客。” 此言一出,谢府顿时乱成一团,殷管家连忙咋咋呼呼地呼唤家丁来“保护阿郎夫人”。 谢璎死死抓住那“谢琰”的手,吩咐家丁将他绑了起来。 其他不知所云的宾客皆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场风花雪月的美事变成了一场闹剧。 没人去理会武昌公主,也没人怪罪她,只是她脸上尴尬的神色怎么都掩饰不了。 武昌公主是花了心思的,因仰慕谢琰,她早就眷养了几个相貌身材相似的寒门美男,又专程让人学了谢琰的声音,在这白纱的掩映下,倒还是有七分相似,这也是孤注一掷的法子,若当时成功了,之后也没人能再来翻旧账。谁料想仍然是功亏一篑。 她恨恨地抓了几把琴弦,细韧的弦丝割坏了她细嫩的皮肤,她也兀自不知,心里的念头不停地翻滚着,转动着,她不能就此认输,她还有后招。 那小贱人还在我手里呢,琰郎,你倒是要好好思量一下,要不要娶我为妻。 什么刀刃的反光,什么白衣人,自然都是幌子,最为警惕的人也最容易上当,此时萩娘自然是已经落入了武昌公主的毂中。关心则乱,就是因为过于担心谢琰,担心他的父亲出什么意外,一向聪明伶俐的萩娘居然被没脑子的武昌公主算计了。要说这是武昌公主自己想出来的主意,真的是让人不由得由衷地感到不可思议呢。 谢安虽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性子,这时候因涉及到自己儿子,也不由得十分不快。他吩咐殷管事尽快把谢琰找来,便神色阴郁地与刘氏离开了,连与武昌公主寒暄告辞都省了。 谢璎却很担心,哥哥和萩娘去哪儿了? 第一百一十章 夜宴(三) 谢琰此时却并不知道席上发生的事情,他跟着那小丫鬟走到了暖阁,一路进去便急促地呼喊道:“萩娘,萩娘~”却没人答应他。 只见暖阁的床上睡着一个人,身穿丫鬟服色,远远看去正是萩娘。 他急步上前,摇了摇她的肩膀。那女子是背对着他躺着的,扶她肩膀的时候谢琰已经发现手感丰腴与萩娘不同,他疑惑地转过她的脸来,却差点被吓坏了。 只见那女子已然昏迷,秀丽的脸上横七竖八地被割满了伤痕,十分狰狞,原先白嫩的皮肤外翻着,兀自汨汨地向外渗着血。 可是此人并不是萩娘,倒似是自己院里服侍的某个小丫鬟。 他又惊又怒,回身问那引路的丫鬟:“这是怎么回事?” 那丫鬟战战兢兢地回话道:“奴婢不知,奴婢只是奉命将郎君带到这里……恩,主子另外还有一句话要让奴婢说给郎君知晓。” 谢琰抬了抬眉,一脸的不屑。 那丫鬟说道:“主子吩咐的,郎君来了便告诉您:若想要臧家女郎免受这毁容之苦,便请郎君耐心在此安坐,静待主子归来。” 谢琰脸上终于显出了愤怒的颜色。 萩娘此时已经被人抱上了马车,急速地驰离广陵,中途颠簸时,她迷迷糊糊地醒来,只觉得昏昏沉沉地,浑身都使不上力,但神志尚有一丝清明,知道自己是被人算计了。 只是,这是要带自己去哪里? 她想把自己身上的饰物丢到车下,好让谢琰能找到她,却拼尽了浑身的力气也只褪下手上的一串珊瑚小珠串,这是谢琰送她的,看似珠子小小地不起眼,艳红的珊瑚成色却实是当时非常少见的。 她捏着这珠串,想把它丢出去,却怕自己力气不够,只能先揣在怀里,见机行事。 果然没多久之后,马车就在路边一个小饭馆边上堪堪停了下来。 前面似乎有人在商量,一个说:“主子为何要我们连夜将这姑子送走?幸而有个小店,不然这一路我老朱可是肚子要饿坏。” 另一个说道:“主子的安排你也敢议论?你还真是只顾肚子不顾脑袋。” 两人的声音粗犷雄壮,显然是有武功在身的护卫,语音语调却颇为怪异,并不是广陵地方或者建康的口音,有一点南人腔,却更为低沉浑厚。 不过吃顿饭的功夫应该还是有的,因而两人也不着急,便双双下车呼唤店家做饭去。 这里在夜里还有饭庄开着,可见应该还是在官道上。 萩娘挣扎着爬起来,奋力抓住马车的边缘,轻轻地将珊瑚串丢在了马车车下。 此时却不能出声呼救,这饭庄显然没什么人气,即便有人发现了她,大约也斗不过赶车的这两位,萩娘想等到了大城市人多的地方再呼救。 但药力逐渐上头,正在她奋力抓自己的掌心,用疼痛来抵抗睡意的时候,萩娘终于支持不住,又一次睡着了。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马车上了,软软的绣塌甚是舒服,她一时有些迷茫,想不起之前的事情,只觉得奇怪,这地方自己并不认识,也从未来过,这是哪家女郎的绣房?如此精致华丽。 见她醒来,边上已有侍女过来服侍,问道:“女郎可想喝水?” 她点点头,很快便喝到了甜甜的玫瑰露,她问那侍女:“我怎的会在这里?” 那侍女温柔可人,仪态举止都大方得体,回话也十分文雅:“女郎不必忧心,我们主子一会便回来,届时让主子亲自向女郎分说,岂不更好。”说完轻轻地笑着,似有揶揄之色。 萩娘此时已然记起自己是在谢府宴席上被人掳走的,她急忙问道:“此地是何处?” 那侍女诧异地望着她,似乎很奇怪她不知道这里是哪里的样子,她轻轻地回道:“女郎,此地乃是江陵,地处荆州。” 怎么感觉离广陵很远的样子,自己怎么跑这里来了,武昌公主怎么会把她抓到这里来?这里似乎离武昌公主的封地并不近呢,那个没脑子的公主能有那么大的势力范围? 那玫瑰露里似乎也有安眠的药,萩娘很郁闷,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谢府里,已然闹翻了天,连谢安都劝不住自己这个失了理智的儿子。 谢琰当时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派人囚禁了武昌公主,逼她交出萩娘,并声称“她少一根头发丝,便在你脸上划一刀”,武昌公主没料到他居然敢对皇族动手,吓得立刻一五一十全都交代了,但她派去抓萩娘的两名侍卫却已然被人打晕了丢在谢府的假山中,因此她也不知道萩娘现在的下落。 谢琰在谢府内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连谢安的屋子都被搜了,谢安与刘氏只能面面相觑,考虑到儿子的心情,又不能用重话去刺激他。 人,自然是搜不到的,公主,也不能一直扣着不放。 难不成谢家还真要造反不成? 武昌公主抽抽泣泣地上了回建康的马车,一起回去的还有心怀忧虑的谢璎。 就在谢琰坐困愁城的时候,终于传来一个不算好消息的消息,根据谢琰提供的萩娘随身衣饰四处寻人的谢家家奴终于在广陵到荆州的官道上,找到了一家小饭庄,那饭庄的老板手里就有那一串红色的珊瑚珠串。 谢家家奴自然是雷厉风行,立刻就把那小饭庄的老板一家以及那珊瑚珠串一起带回了谢府。 那老板原是善意相告,却遭了这无妄之灾,心中不禁惶惶然,只见那谢家门户森严,犹如皇宫一般层层护卫,座上问话的谢琰虽俊美无匹,脸上却冷若冰霜,把他只吓得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老婆却比他能经事,官家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咱只是不合正好捡到了这首饰,又不是偷来抢来的,便是到了官府,也没有冤枉咱的道理。 因而他老婆邹氏便将那一日早上出门喂鸡的时候捡到这串珠子的始末给说了一遍。 谢琰问道:“这是哪一日的事情?” 邹氏使劲想了想,想起了那天正是六月六之后的某日,前几天刚晒过被子。 果然是萩娘被劫的第二天。 第一百一十一章 绑架(一) 谢琰又问道:“前日晚上可有什么特别的人来投宿或路过?” 这邹氏却不知道了,她只负责做饭,接待都是她男人的事。 她只能推了推自己那口子的胳膊,示意他别怂得不成样子,好好回答官家的话。 那老板见谢琰虽面色不好,说话倒也和颜悦色,心里的惶恐降低了不少。 他仔细地回忆了一下,尽量详细地说道:“那天晚上天色已黑了,本以为不再有生意,正想关门大吉,却见远处烟尘滚滚而来,显然是有车马过来了。我心里高兴,便坐在门口等着招呼。” “果然是有马车过来,驾车的却是两个大汉,穿着的是便服,衣物很普通。下来就说要两碗饭并几个小菜,不拘价钱,只是要快些。老汉自然十分欣喜,吩咐了我家那位自去做饭不提。” “他们等候吃饭的时候老汉听见他们的口音甚是熟悉,倒像是荆州地方的口音,不怕官爷笑话,因小店正是在官道上,因而常有来往的客商经过,少不了要攀谈两句,因而稍稍能听出那口音,只是若是听错了也不一定。” 谢琰听他絮絮叨叨地说完,皱眉道:“除了这两人还有旁人吗?” 那老板见他神色不善,心里又不安了起来,却是那日并无旁人经过,他只得苦着脸说道:“确实是没有别人了。”他又想起来一件奇怪的事情,便赶紧补充道:“那马车甚是华丽,倒像是官家马车,只是那车辙甚重,显然是车上有人,但那两人却并没有招呼车上的人吃饭,也没有带饭给车上的人,老汉看着总觉得十分诡异。” 谢琰神色一动,忙问道:“他们吃完饭往什么方向去了?” 自然是荆州方向,这对提心吊胆的夫妻不由得观察着谢琰的神色,见他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心下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他们被带了下去,就有侍婢拿了两锭金子给他们说是谢礼,又着人送他们回去。 两人因祸得福,自是十分喜悦。口中直念叨着感谢那位俊美的“大善人”,感谢菩萨保佑云云。 谢琰却自去找了谢安,开门见山地说道:“父亲,儿要去一趟荆州。” 谢安并不问他为什么,而是劝他道:“琰儿,荆州是殷仲堪的地盘,皇帝甚是信任他,你若去了,与他起了冲突,便是置谢家于炭火之上。” 若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比萩娘的安危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自己的父亲母亲了,父亲半生为了谢家而活,为了小皇帝而殚精极虑,自己怎能去拆父亲的台,与皇帝的宠臣作对?即便他不是去找殷仲堪的麻烦,只要让人知道他和殷仲堪之间有了交集,不免会让皇帝疑心,作为谢安的嫡子,谢琰这点基本的政治敏感还是有的。 事无不能对人言,但也架不住皇帝身边小人太多,谗言中伤。 因此他绝不能让别人知道谢家的人去了荆州,唯一的办法就是偷偷地去寻找。 他诚恳地对父亲说道:“父亲,我此去自当隐姓埋名,就算出什么事,我也绝不会给您,给谢家抹黑。还请父亲理解我,若不去亲自寻一下,我终其一生都将无法释怀。” 谢安低头不语。 谢琰又请求道:“父亲不必过于忧心,我当以两月为期,若两个月内……还是杳无音讯,我定然归返,不会让母亲牵挂的。” 谢安却说道:“只怕路上流匪甚多,你若单枪匹马,我不免担心你的安全,你若带太多护卫,难免引起殷仲堪的注意。此事实难两全。”竟是已经答应了他这个不合礼法的请求。 谢琰忙保证道:“我带着采棠和苏合,她二人都会武功,又是婢女,自然顺理成章,再带上两个护卫并墨儿一起,装作赶车的粗使家奴即可。此几人都是得用的,再多也不必要了。” 堂堂谢家嫡子居然满打满算只带五个侍从出远门,这听起来几乎像是儿戏,就连自己家里,谢琰都有几十个丫鬟婆子伺候着呢。谢安十分为难,但架不住谢琰殷殷恳求,他只能用怀柔政策,伤感地说道:“为父年事已高,虽不至于同那些乡里愚夫似得盼着子孙满堂,却也不希望临去时老来孤寂,你若执意要去,却须得记得你答应的两月后归返的承诺。”他顿了顿,说道:“你母亲那里你就不要去道别了,妇道人家难免牵挂,我会告诉她你去了你哥哥那里历练即可。” 江陵自古以来就是荆州的军事和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它地处长江中游,南临江水,北依汉水,西控巴蜀,南通湘粤,古称“七省通衢”。又因为这个地方雨量充沛,土地肥沃,普遍种植着稻谷等粮食作物,因而聚居在此的居民众多,经济十分繁荣,人才荟萃,名流辈出。 当年关羽在此镇守的时候,曾经加盖了新城,因而城墙十分坚固,占地面积也比之前要广。 因此在东晋时候,江陵是当时长江以南仅次于建康的第二大都市。 荆州刺史殷仲堪的官邸就在江陵城东,最为风景秀美的云雩温泉之侧,前院的官堂可供办公,后院层层院落错落有致,连绵不绝,在自家后院还能随时享用温泉热汤,过的简直就是土皇帝般的自在日子。 只可惜好景不长,自从南郡公桓玄得了皇帝的允许回到了桓家世代镇守的荆州,殷仲堪就时时心怀疑虑。他衙门里的各种官吏,文武幕僚,都与桓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是姻亲就是旧部、门生,当年桓玄的父亲桓温就是从荆州刺史起家,把荆州整个上下布置得简直如铜墙铁壁般。 即便殷仲堪现在是荆州刺史,却也不如桓玄这种荆州世代盘踞的士族对政事有掌控力,在桓玄不在的时候,他自然是令行禁止,风光无限,而当桓玄一回来,联络了一下荆州旧有的那些世家大族,他的日子就没有那么好过了,时时需要看桓玄的脸色行事。 第一百一十二章 绑架(二) 若殷仲堪是个有能力有想法的人,自然能占着自己身份名正言顺的高于桓玄的便宜,而使出各种明的暗的手段分化、打击原有的那些荆州旧势力,从而瓦解桓玄的统御力,这也是皇帝派他来荆州的目的。 然而皇帝这种优柔寡断的人,又怎能有英明果决的宠臣呢?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殷仲堪也是个最没有主意的封疆大吏。而且最为讽刺的是,他官邸内的师爷和幕僚也是原来荆州的故吏,天天在他耳边用好话哄着,又拿那利害的话来吓着,只把个殷仲堪活生生地洗了脑,倒以为那桓玄是个天下难得的忠臣良将,回荆州完全是来帮助自己的,自己若是亏待了他,才是那最不明事理,无容人之量的无知愚夫。 此时桓玄正是在荆州刺史殷仲堪的府上做客,虽说他是客人,可在江陵的官邸里,他神色自若,一脸的眄视指使,完全是主人家的姿态。 殷仲堪却性情宽厚,并没有稍许怨恨之意,他客气地说道:“郡公此来所为何事?若有所请,但请吩咐。” 瞧吧,这可是荆州的刺史,江陵城的主人,在桓玄面前却伏低做小,一副任凭吩咐的样子。 桓玄毫不惶恐,理直气壮地说道:“殷大人言重了,只是某先前听说谢家派人来了江陵,如今却已然进城了,因而前来同您商议一番罢了。” 这话真是石破天惊,殷仲堪这个刺史都毫不知情的事情,桓玄居然早就知道了。 殷仲堪还来不及生怒,却先被这个消息惊到了,他连忙不解地问道:“谢家来人做什么?我荆州一向与谢家毫无关系,从无往来,谢相不是已经屯兵广陵了吗?怎的又会突然派人来江陵?” “你”荆州?荆州明明是我桓家的好嘛?桓玄在心里暗暗腹诽。 只不过从来没人能从桓玄脸上看出他的真实想法,他一脸着急地劝说殷仲堪道:“殷大人,那谢安本就是把持朝政,欺凌皇帝的权臣,即便是号称引退了,也依然是皇上的心腹大患。若是让皇上知道谢家的人来到了江陵,对您将会是十分不利的,自古以来内外臣勾结永远都是大罪,更何况你和谢安都手握重兵,一个在北一个在西,皇上一定会十分怀疑你们二人有所图谋。” 殷仲堪果然被他说动,十分着急地说道:“要不我给皇上写个奏章,先撇清关系再说?” 桓玄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笑道:“殷大人,您的想法是很好,只是未免也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不管您怎么去澄清,皇上始终都会有此疑虑,不免会设法将你调离江陵,另派得力的臣子前来。据我所知,目前皇宫内,尚书王雅可是十分得圣眷,我听说他还与您不和,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在皇上面前极尽谗言的。” 殷仲堪觉得自己的脑子简直是不够用,他原本就是皇帝司马曜的酒肉朋友,在喝酒享乐,遛马泡妞这些方面和皇帝甚是投缘。但在政治上,他是个典型的好好先生,自己不会谋划阴谋,也不懂别人谋划阴谋的手段,却哪里能够想到那么深远。他不由得前趋问道:“既如此,依郡公所言,我该当如何?” 桓玄右手举起一挥,做了一个斩杀的动作。 殷仲堪吓了一跳,去与谢家为敌,他的胆子还远远不够,便是有皇帝撑腰,一旦事发,自己必然不死也掉层皮,他连连摆手,弱弱地说道:“不成,不成,连皇上都不敢下手,我如何能够僭越?” 桓玄微笑着说道:“除了我,没人知道是谢家的人来了,据我的探子回报,谢安的嫡子谢琰微服简车前来,连侍从一起不出十人。殷大人你索性就当不知道,假作是盗匪,顺势斩草除根岂不是很好?” 殷仲堪被他说的有点心动,便问道:“此事当真?” 桓玄点点头,鼓励地看着他,哄骗道:“那谢琰是谢安唯一的儿子了,若此事能成,被谢安知道了定然又气又急,说不定因此就一蹶不振,忧郁而死。那您可就是替皇上立了大功了,定然会被皇上重重奖赏的,说不定给您封一个荆州牧都不一定呢。” 州牧,一般都是由刺史兼领,是一种高品级的官衔,与其说是有用,不如说是面上好看。实际上该咋地还是咋地,也就是个荣誉而已。 殷仲堪却很吃这一套,他骨子里是个文人,而不是野心家,因此对这种没用的虚名十分看重。 他十分踌躇,犹豫着走来走去,说道:“待我再好好想想,郡公您还是先回去吧,明日我们再商讨决定。” 这种事情就算不是桓玄哄骗他去做,他也需要得当机立断,如此良机,居然还要再考虑,桓玄不由得对他十分鄙夷,这种性格的人怎能做镇守一方的藩王?就算自己不来欺哄,早晚被别人哄骗了去,因此他不再有任何愧疚,下定决心一定要把桓家的荆州夺回来,不能落在这等碌碌之辈手中。 他知道多说无益,便不再劝说,行了个常礼便告退了。 殷仲堪见他走了出去,不由得擦了擦脑门上的虚汗,重重地瘫在了椅子上,思索着究竟该怎么办。谢家人究竟是来干嘛的?为何不能消停些,好好呆在广陵不行吗?他不禁十分恼恨,这完全是给了桓玄一个契机,差遣自己做这大不讳的事情,事成了未必讨得到好,事情不成说不定还惹得谢家与自己为敌。 最重要的是,桓玄的态度明明是毫无商量余地,自己必须得答应。 作为堂堂朝廷命官,封疆大吏,自己居然被桓玄欺负成这个样子,连殷仲堪自己都有些接受不了,只是他资历和名望都不及桓玄,在荆州,自己能安然度日也全凭桓玄的敬重。在他看来,桓玄给予了自己表面上的尊荣,自己给了桓玄实际上的军政大权,是彼此暂时相安无事的一种平衡与妥协。 只是现在,这天平不断地向桓玄倾斜,自己已经无法掌控这局势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绑架(三) 桓玄从江陵官邸出来却没有回家,而是吩咐换了不起眼的车子,偷偷地去了江陵城中最大的温柔乡,罗绮馆。 这罗绮馆虽说是家文人雅士聚会的地方,却也有各种温柔美貌的婢子侍奉左右,与时下士大夫家中的习俗相似,若看中了喜欢的女子,自是可以随性所至,一尝美人的柔媚滋味。这样的营业方式,少了通常伎乐楼馆那种直白和粗鲁,却多了令人迷醉的风雅意趣,因而是受江陵城中许多寒门士子,甚至世家名流偏爱的场所。 桓玄此时来却不是为了享受美人的温香软玉,他得到的消息就是,被谢安捧在手心偏宠着,连战场都舍不得让他上的唯一的儿子谢琰,此时便藏匿在这罗绮馆中。 若是他愿意,桓玄很适合扮演一个风度翩翩的文弱士子,他的相貌过于柔美,眼波含情,若他不刻意去营造威严的气势,他看上去是十分亲切的。每次与萩娘相对的时候,他展现出来的总是自己这种带有欺骗性的无害的样子。 他微笑着向馆内的妈妈嘀咕了一番,妈妈果然喜笑颜开,将他带到了楼上一个精致的雅间。 这地方确实不错,视野开阔,却十分隐蔽,又布置得十分舒适,即便在这里坐上一个下午都不会觉得不适。 本来,探察敌情这种事情可以是派人来做的,只是桓玄刚知道了谢琰的住所,便急急忙忙地赶来,想要亲眼一睹这传说中谢家美玉的风采。 他亲自过来本也就是一时冲动,枯坐了半个时辰之后他便觉得自己此举甚是幼稚,想要起身离开。此时却听见楼下乱哄哄的声音,一群莺莺燕燕的女子们嘻嘻哈哈地抬着各种乐器走上了表演的戏台,看着架势,一会就会有歌舞表演可以看。桓玄虽对此没有太大兴趣,但还是耐心地坐了下来,又等待了片刻。 果然,当楼下的戏台上开始表演歌舞的时候,对面雅间的小窗被推开了,两名婢女说说笑笑地倚在窗前,观赏着楼下的丝竹管弦,凤歌鸾舞。隐隐可见这两名婢女身后,一位穿着普通却眉目风流的白衣男子,正独自下棋消遣。 桓玄终于能仔细观察这位颇具盛名的世家贵族的仪表,虽然他之前在建康曾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见到此人,却总是阴差阳错没能与之当面结识。此时见他白衣胜雪,果然是面目俊俏,更胜女子。桓玄自己也是一位出色的美男子,此时只觉得他虽然美则美矣,却并没有灵气,作为一个男人,过于艳丽的外表并不符合他的审美,因而他只觉得此人不过尔尔,想起萩娘对此人的一片真心,他只觉得完全是痴心错付,简直是没有眼光。 既然见到了谢琰,又能确定他确实是住在这里,桓玄不再久留,很快便离去了。 桓家的马车悠悠地向着江陵郊外的一处庄子飞奔而去,江陵确实是一个富庶之地,路边不像广陵似得十分空旷贫瘠,而是处处都是良田,满眼都是绿色的农作物和高大的树木,实在让人看得心旷神怡,神清气爽。 桓玄想到一会能见到的人,心中一阵期许。 他对萩娘,从一开始就是因想要利用她而起心,从未把她当成是个“女人”来看待,然而此女聪慧狡黠,善察人心,又能言善辩,使得他对她也不得不看重几分。 自己本就是从现代穿越而来的,对一个人高贵的出身,华美的外表都不是甚为上心,他更相信的是个人的能力,因而他的谋臣近侍都是胸有韬略,应对机变的伶俐人。 萩娘正困在房中,十分郁闷的样子。她对服侍的侍女柔儿说道:“姐姐,究竟要多久你的主人才能来见我?还有,能不能别给我吃加料的食物了?我怕我吃多了人会变成白痴,到时候你的主子多半也得责罚你。” 柔儿还是柔柔地笑着,十分恭敬地说道:“主子也是怕您忧思不安,才吩咐做了安神的膳食给您奉上,并不是为了限制您的行动,只是想让您晚上睡得安稳而已。” 萩娘白了她一眼,这终究是个没结果的讨论,柔儿自己做不了主,她又被困在房间里不能出去。 她冷哼了一声,质问道:“不限制我的行动?那为何我连这个屋子也不能出?” 柔儿温柔地说道:“主子吩咐了,若是您一定要出去,须得把眼睛蒙上才行。” 那和不出去有什么区别?简直无语。 萩娘在心里把她那个闲来无事抓自己来好吃好喝养着的主人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当初采棠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怎么没让她教自己几招防身术呢,放倒这么一个小丫头还是没问题的吧。她心里这么想着,眼珠子不由得盯在柔儿身上转了好几转,盘算着什么的样子。 仿佛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柔儿补充了一句:“奴婢是主子精心挑选来服侍女郎的,还请女郎不要让奴婢为难,若是不小心伤到了女郎,便是让奴婢在主子面前丢脸了。”说着轻松地一笑,显然不把她的身手放在心上。 萩娘怒了,大喝道:“告诉你家主子,我要吃茯苓糕,蜜汁烤鸭,鲍汁鱼翅,冰糖燕窝,还要……还要杭州的丝绸给我做枕头,成都的蜀绣给我做扇子,还要……” 她兀自尚在思索怎么为难这个讨厌的主人家,柔儿却疑惑地问道:“杭州是什么地方?奴婢从未听说过这州郡,难道是在北地西域那边吗?” 啊,难道现在的杭州还不叫杭州?萩娘汗下,尴尬地说道:“额,是我记错了。”气势顿时小了下来,弱弱地坐在塌边,忧愤满肚的样子。 正在门外饶有兴趣地倾听她们俩拌嘴的桓玄却心神大震,为何萩娘能知道后世的杭州这个地方?据他所知,现在的吴兴地方正是未来的杭州府,只是这个世界里,暂时还没有“杭州”这个称呼。难道……? 小剧场:当琰郎来到了现代(二) 周末的时候,萩娘终于克服了种种困难,教会了谢琰使用沐浴的莲蓬头,期间衣服不知湿了几件,又不知被谢琰偷亲偷抱了多少次,这都不足为外人道哉。 谢琰现在穿的衣服已经是白色的t恤,下身牛仔裤,看起来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位邻家男子,啊不,那一头长发他说什么都不肯剪,说了一大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类的话,总而言之就是,头可以没有,头发决不能剪短,弄得萩娘也是无可奈何,只能让他别戴那显眼的玉冠,他一头墨色长发,只是用一根萩娘的发带松松地扎起来,垂在脑后,倒也别有风情。 不过话说回来,谢琰不愧是陈郡谢氏,博闻强记,过目不忘,语出如琳琅珠玉,胸有星河乾坤。即便是在上海这个高信息化,高速运转的大都市,他也生活得十分滋润。 只是他一头长发,又实在过于美貌,因而两人走在路上总是引起旁人的惊叹和围观,不少人误以为他是女子,吹口哨的,搭讪的,比比皆是。 开始,谢琰还很不习惯。 对此,萩娘的解释是:“这就和以前你走在建康城内,那些女子向你投瓜果是一个道理。” 谢琰果然释然。 他学会了上下楼梯坐“电动马车”,开关门不再是拉门栓而是用钥匙,见到有人同他说话不再下意识地拱手抱拳行礼,更学会了给“水镜”换台,甚至还学会了看简体字和阿拉伯数字。 这家伙学什么都那么快,萩娘在考虑给他买些课本回来接受一下基础教育,让他学会用电脑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其实两人这样幸福地过日子,也实在是不错。 这日,谢琰却问她:“萩娘,我见你每日上工,甚是辛苦,可有什么地方召集文书之类的,为夫也好去应卯,赚钱养家。” 萩娘翻了个白眼,“赚钱养家”这个词是哪个节目上看来的?大哥,你没身份证,哪有人敢招聘你啊。 她只能耐心地解释道:“这个国度的人,要去上工的话,都需要一个叫做‘身份证’的东西,没有这个的话,别人是不能用你的。”说着她拿出自己的身份证给他看。 谢琰恍然大悟,说道:“我懂了,就是要有官籍。” 萩娘忙点头,正是如此啊。 谢琰却说道:“前两日我出门闲逛的时候,曾见过路边灯柱上贴着告示,写着‘办假证’,可就是你说的这‘身份证’?” 萩娘差点吐血,喂喂,你的记性为何这么好?你是扫描仪吗? 她只能劝说道:“办假证是很不好的事情,若是被官府知道了,就会被抓进大牢。” 谢琰皱起了眉头,这么看来还真是有点难办啊。 萩娘看着他秀美修长的手,心中一动,说道:“我倒有个主意,只不过太委屈你了……” 谢琰高兴地问道:“怎的?” 萩娘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之前见你的字写得很好,只不知你会不会画?” 谢琰淡然一笑,自负地说道:“自是略通一二。”可那神情,却像是在说,居然问我会不会画?简直是太小看我了,江左我的才名难道还不够盛吗? 萩娘嘻嘻一笑,说道:“你可以在家闲来无事画字画,周末我们拿到画廊去卖个百来十块,也是个‘赚钱养家’的法子呢。” 谢琰却十分忧郁,他弱弱地抗议道:“当年我的字画,一副都是千金难求,百来十块也太便宜了。” 行啊,果然电视没白看,这说话似模像样是个现代人了,对金钱的多少也有了概念。 萩娘欣慰地抱了抱他,说道:“你真傻,我只是怕你在家无聊闷坏了,能卖多少钱都不重要的。” 两人相拥而笑,这样的相处,真是十分美满。 只是谢琰又想起一事,他问道:“萩娘,我见你的庭院内晾晒的衣物十分怪异,像是帽子又像是耳罩,那衣物是怎么穿着的?” 所谓的庭院,就是阳台。那晾晒的衣物……萩娘纳闷地想了想,突然双颊泛红,扑过去揍他道:“你个臭流氓!” 那边谢琰不敢再问,脸上却写满了问号。 最近像是黄梅天,总爱下雨,萩娘早上出门的时候忘记带伞,正悲叹自己要被淋湿了的时候,却发现地铁站门口有一个颀长轩逸的身影,即便是穿着t恤牛仔裤还如此昳丽,飘飘然如诗如画的男人,这世上除了谢琰绝没有第二个了。 他手中执一把前几日两人在家乐福超市购物时送的大伞,好看的眉眼远远地目视着繁华的街道,那星辰般错落的灯火,似乎十分向往,又十分忧郁的样子,让人看着隐隐地心痛。 萩娘走近他身边,轻轻地唤了一声“琰郎”。 谢琰那双比星辰更璀璨的眼眸立刻转向了她,脸上也由衷地露出了笑容,他高兴地说道:“萩娘,我来接你了,你没带伞吧。”那得意的样子像是个孩子,只等着夸奖呢。 萩娘只觉得泪水在自己眼角打转,有些忍不住要掉落的样子,她伸手擦了擦,笑着扑入他怀中说道:“真是辛苦你了,幸好有你来接我呢。琰郎,我真高兴。” 谢琰宠溺地一手抱住了她,轻轻地亲吻她的额头,她秀发的香味很好闻,亲切自然。 这可是在现代,萩娘心里一阵激荡,她主动地勾住了谢琰的脖子,仰起头,踮起了脚尖,送上了自己的粉唇。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 谢琰低头吻住她,两人极尽缠绵,只觉得难舍难分。 许久许久,萩娘轻轻地推开他,牵起他的手,俏皮地说道:“主子,回家吧,奴婢肚子饿了。” 那双聪慧又充满灵气的眸子,一如初见时。 谢琰不知道这世界的许多礼仪风俗,他轻轻地附在萩娘耳边问道:“你的家乡,可有官媒?” 萩娘脸一红,嗔道:“胡说什么呢你。” 谢琰认真地说道:“萩娘,我想娶你为妻。”他叹了口气,说道:“谢家,如今只有我一人在世,而世事亦不再是之前的世事,我自然是可以娶你为妻的,萩娘,你愿意吗?” 他的眼珠温润晶莹,闪烁着无边的爱意,萩娘傻傻地点头,却吐出一句:“可是你没身份证和户口本,不能结婚啊……” 谢琰郁闷,问道:“这‘户口本’又是个什么东西?怎的你家乡的规矩这般多?” 萩娘很想告诉他,你现在就是典型的黑户口,被发现了也会进大牢的…… 只是她见谢琰满心欢喜被打蔫了的样子,十分不忍,只能劝他道:“我们这样在一起也很好啊,我并不是那只求名分的女子。” 谢琰更是疑惑,感叹道:“当时谁说若不能做我的正妻,便要远远地离开我的?此时你又说不求名分,你们女子的心性真是太善变了,果然是女人心,海底针啊。” 喂喂,你还真是没白在家天天看电视啊,可你看的是不是都是什么韩剧啊台湾剧这种要死要活的苦情剧啊,什么“女人心海底针”都出来了,怎么好的不学,光学会这些奇奇怪怪的话了…… 萩娘简直无语,当初说要做正妻是怕古代做小妾没人权好吗,和现在的情况怎么能一样呢,真是个榆木脑袋,完全不理解自己想要独占他的苦心,哎…… 她不好意思解释这些,只能开玩笑地说道:“这不是条件不允许吗,你又没有身份证又没有户口本的,我想要名分你也给不了啊,放心吧,便是你不娶我,我也不会离开你的,除非你不要我了。” 谢琰听她语气轻松,便知道她在开玩笑,也开玩笑地说道:“我怎能不要你,你可是我的衣食父母啊。” 萩娘翻了个白眼,有样学样地太快了吧,假以时日,自己都快要说不过他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绑架(四) 柔儿不知桓玄已经来了,正不屈不饶地继续安慰着萩娘,满口答应着哄她道:“我们主子自然是吩咐过,只要女郎有所求,都必须一一满足的,哪怕是天上月亮,只要女郎想要,柔儿自然也会去为女郎摘取。”真不知道她哪里学来的这些好话,不要钱似得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说。 桓玄见自己这个婢女说的有趣,不由得轻笑出声,柔儿见了连忙跪下行礼,连声说道:“主子,奴婢不知主子来了,还没给主子请安,还请主子赎罪。” 这该死的“主子”终于来了,萩娘一反颓势,跳了起来,想要看看来人是谁。 桓玄一打帘子,走了进来,含笑给她作僟道:“故人好久不见,风采依旧。” 萩娘没想到居然是他,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句:“你,你不是在建康吗?” 她惊讶的样子十分可爱,桓玄挥手让柔儿下去,十分自然地扶萩娘上塌坐下,自己坐在另一边,隐晦地说道:“皇帝允许我回荆州小住,因而我最近都暂住在此。这几日因世事烦扰,暂时脱不开身,迟迟不能来探望你,还请女郎赎罪。”语气中一如既往地带有些俏皮。 可是萩娘心里却如惊涛骇浪一般,一下子凉透了。 从前她从来没有把桓玄和谢琰两人放在对立面思考过,但是如今的情势似乎不容她天真。 想起自己说过的一些话,她恨不得把自己的嘴缝上。 面前这位温润君子并不是自己的朋友,在自己选择和谢琰共同进退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不可能是朋友了,桓玄所求的,谢家是不可能允许的,当年他的父亲不就被谢安阻止了吗。 如今他又抓住了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从没有这般悔恨过,这一切的一切,她早该想到的。 虽然心里千回百转,萩娘面上却露出了无害的微笑,她天真地问道:“你把我带来这里做什么?” 桓玄一副更加惊讶的样子,问道:“武昌公主吩咐将你带来我这,我原以为是你让她送你过来的,原来却不是?” 骗鬼啊,萩娘表示不信,若真如此,又为何不准她出现在别人面前,显然是怕有人认出她在这里。 不过她现在既然在别人手里,免不了要低头。 她疑惑道:“武昌公主与我有仇,又怎会把我送到江陵,只怕是恨不得生吃了我都嫌不够解恨。” 桓玄好奇地说道:“却不知是有什么嫌隙,倒让堂堂公主如此记恨你。” 萩娘认真地观察着他的神情,却不见一丝一缕的伪装之色,更没有任何心虚愧疚的样子,他双目清朗,笑意盈盈,只觉得是满心满眼都是见到故人的欣喜,并没有任何图谋。 她不欲多说,只问道:“张郎,我想请您将我送回广陵,不知可否?” 他们初见之时,桓玄曾假说自己的名字是“张玄”,因而萩娘这般称呼他,自然是为了让他触及旧情,不要再为难她的意思。 桓玄此时也不再伪装,而是露出两只小虎牙,笑得十分狡黠:“自然是可以的,只是,已然来到江陵城中的,并不止女郎一人。” 难道是……? 萩娘疑惑地望着桓玄,他好看的桃花眼却异常温柔。 萩娘大惊,自己虽被掳到了江陵,却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而谢琰却不知道她的下落,也不知道她是否安好,万一他真的跟着她来到了江陵,对他自己的仕途,对谢家都是十分不利的。 自己简直就是间接地害了他。 她忧心忡忡,也顾不得与桓玄绕圈子说话了,十分焦灼地问道:“你究竟欲待何为?” 桓玄却不着急开口,他似乎有些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鸟语花香,状似无意地悠然念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 萩娘正满心忧虑,他却慢悠悠地吟起什么诗来,她不高兴地说道:“为何突然念起李白的诗来?我正在问你……” 话说到这里,萩娘心里猛地一突,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不敢相信地望着桓玄。 李白,字太白,号青莲居士,唐朝浪漫主义诗人。 而此时,是东晋,连唐朝的开国皇帝都还尚未出生呢。 桓玄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眸色更加幽深了。 两人面面相觑许久,桓玄终于开口问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结局,为何还选择跟随在谢琰身边?” 什么结局?我哪记得……萩娘很郁闷,却也更加着急,难道谢琰最后是不得善终?她机警地没有表露自己惊讶的情绪,状似自信地回答道:“虽则如此,但是我还是愿意相信琰郎,历史并不是不能改变的,人定胜天,我相信在我们的努力下,一定能扭转乾坤。” 桓玄的神情却更加忧郁,他摇了摇头,黯然地说道:“我虽然因为不知究竟的力量来到了古代,有着现代的丰富知识,又对世情人事早已探知,洞若观火,照理应该是能在这落后的古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实际上,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力量,不断地在校正历史,推动历史,不让它偏离原来的轨道。” 此话怎讲?萩娘仍是十分迷茫的样子。 桓玄举例道:“比如我手中的这杯茶,如果注定它是要被我喝掉的,那它一定会被我喝掉,如果我不喝,就说明这杯茶注定是不会被我喝掉的。同样的,如果我把茶杯砸了,那就说明这茶杯今日注定是会被砸碎的,即使我不故意砸碎,也会不小心被别人砸碎,反之亦然。这就是命运,是命中注定的,似乎不可能被改变分毫。” 这样的描述似乎有些不讲道理,桓玄望着萩娘越来越迷茫的眼神,皱了皱眉,思索着该怎么告诉她实情。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把他身上发生的一些事情选择性地拿出来说道:“比如最经典的一次,就是前年的淝水之战,我早就知道那年会打仗,也知道我军必胜,因而很早就开始部署,想让皇帝允许我去领军退敌。讽刺的是,正是由于我之前积极钻营,反而让皇帝心生警惕,不敢将军权放手交给我,以至于哪怕是无人可领军,也不愿意让我去。”最后反而让谢家人立了大功。 “当时我见领兵不成,却也不想我军战败,便派人去联络身在秦军的汉人将领,也是我父亲昔日的旧将朱序,想让他诱使苻坚后撤,以达到一举击退他们的目的。谁知我的人却没能找到朱序,而此时已经传来消息,说谢玄派人诱使苻坚后撤,朱序在阵后大喊秦军溃败的消息,因而我军已然大败秦军,追袭千里不止,而这正是与历史的记载一模一样。” “这其实是一种信号,历史是不会被改变分毫的,不管你做什么,谢琰的结局都不会改变。” 第一百一十五章 月光(一) 萩娘神色不变,心中却汗颜,当时自己这只小蝴蝶战战兢兢地挥了一下翅膀,却正好让历史回到了原有的轨道上,难道真的是前缘注定,命运无法被改变吗? 若桓玄知道是自己给谢琰出了这个主意,淝水之战才会这样胜利的,怕是会把她绑柱子上烧死。 她心里着急谢琰的事情,却不得不继续绕着圈子问道:“但是,既然您的未来一片光明,为何却又想要改变历史呢?” 这完全是她的猜测,根据刚才桓玄说过的话,显然谢琰的结局并不美满,那相对来说,桓玄自己的命运应该是要好一点的,不然他也不会说那样的话了。 桓玄甚是骄傲地回答道:“虽然我确实能够走到我想要走到的地方,黄袍加身,为帝为皇,但我的王朝仅仅存在了数个月就被推翻了,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就连那最为狂妄自大的袁术,都做了两年多的伪帝,我竟然还不如他,这让我怎能接受?” 您还真当上了皇帝啊,人家历史学得不好,还真是不知道有过您这位姓桓的皇帝。 不过,您也实在是有出息,别人不比,非得去和那倒霉的“伪帝”袁术比,难道跟他一样你便满足了?萩娘简直无语。 她嘴上却半开玩笑地说道:“要我说啊,这历史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被改变的。比如您如果不去争夺权势,不去做这什么皇帝,那又何来被推翻的事情?正好由此也可以试试看,看看这历史是不是真的不会被改变呢?我倒不信,若你自己不去谋划,难道还会有人逼着你谋朝篡位不成?” 桓玄觉得她说的话倒是有几分意思,若自己不去做什么劳什子的“桓楚皇帝”,又怎会被北府兵的毛头小子刘裕讨伐,四处逃窜呢?但是,自己已经掌握了绝对的主动,对历史可谓是了如指掌,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下,要自己放手不去争,这实在是太难了。难得有机会来古代走一遭,难道就默默无闻地过一生吗?那可不行。自己是顶天立地的有志男儿,怎能学那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的弱质女子? 他不屑地瞥了一眼“弱质女子”,后者正笑吟吟地望着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回答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竟是完全铁了心要篡权夺位的。 萩娘最关心的却还是谢琰的命运,但桓玄显然不愿再说到这个话题,她只能孤注一掷地假意请求道:“既然您终有一天能囊括四海,君临天下,萩娘想请求您,顾念着旧日情分,放我与我家琰郎归隐山林,安然度日可好?” 桓玄尴尬地回答道:“我登帝位的时候,你那琰郎早就死在逆贼孙恩的手下了,我又怎能帮的上你?” 什么?谢琰那么快就会死了? 这位叫孙恩的兄弟,您是哪位?咋就完全没听说过呢? 萩娘实在是难掩自己的惊诧之情,呆呆地看着桓玄。 桓玄立刻就发现了她其实一无所知,他不高兴地说道:“你若想知道什么,直接来问我便是,我也不会隐瞒于你。因为即便你知道了一切,你也定然无力改变,因为历史就是历史,我们只是两个小人物。” 自己确然是小人物,但桓玄可是有着能够改变历史的能力的,萩娘觉得之前的一切只是巧合。 世上哪有这种事,规定好你要怎样你就一定会怎样,难道连一天呼吸多少次,吃多少饭也都是注定的呢? 我偏要多吃一口,你待怎的? 不过她还是老老实实地问道:“然则最终取代您与东晋皇帝,成为帝王的人又是谁呢?” 桓玄郁闷地回答道:“是北府兵的一个小头目,名字叫做刘裕。我早就派人混入了军中,只待有这样一个人投军,便设法将其射杀。只是目前还没有这样一个人罢了。” 刘裕崛起,那该是十多年后的事情了,因而现在桓玄对此人还不是很上心。 萩娘还想再问,桓玄却不耐烦了,他深情款款地劝说萩娘道:“谢家的落败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同为后世之人,我自是不愿见你投身于火坑之中,你何不就在我身边,为我出谋划策?我可以向你保证,若有我登基为帝的那一日,且不论我们的王朝能够持续多久,我们能不能扭转历史,届时我一定以你为后,我们共享荣华,同尝落寞,你可愿意?” 这话说的十分真诚。 只是,若你是谢琰,我自然愿意。 可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之间又何尝有过相爱的感情,谈什么同富贵,共生死? 男人真的是理智的动物,桓玄那双温柔地望着萩娘的墨色眼眸中,似乎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欲,只有对她智慧的欣赏和对权势的执着。 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萩娘不欲再虚与委蛇,她十分坚定地推脱道:“您又在开玩笑了,即便您登基为帝,也自有您的正妻刘氏为后,我又何德何能能与您一起共富贵?这样的玩笑话,还请不要再提。” 桓玄也不生气,他微微地笑着,淡淡地说道:“若你以为你知道了这一切之后,我还会将你送回你的琰郎身边,那也未免太幼稚了。且不论你能否相助于他,便是现在,你的琰郎尚还生死未卜,你还是再多思考一下吧,到底要不要答应我的请求。” 说罢,他也不再多言,在萩娘惊讶的眼神中大步离去。 萩娘担忧谢琰的安危,自是十分忧郁,食不下咽。 晚膳只用了少许便吩咐撤了,又嫌柔儿晃来晃去碍眼,便让她先去休息,不用再来服侍着了。 即便自己不盯着,萩娘这一个弱女子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柔儿并不生气,温顺地退下了。 萩娘在床上,辗转反侧,忧心不已,完全不能入睡。 就连桓玄她都不曾听说过,更别说什么孙恩了,就连皇帝司马曜,若不是姓司马,她连朝代都蒙不出。 一样是穿越,桓玄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该不会是历史系教授什么的吧…… 太不公平了,自己为何是个学渣。 夏夜寂寂,她又满怀心事,便是窗外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听得特别清楚。 第一百一十六章 月光(二) 远远的传来打更的声音,都已经是亥时了,萩娘却还迟迟没有入睡,墙角的一盏小灯幽幽地亮着,她的心却充满了灰暗和不安。 忽然,窗格子上传来一阵轻轻的叩击声,很有规律,似乎是有人在小声敲击。 萩娘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只觉得一颗心扑扑直跳,她只犹豫了一秒,便轻手轻脚地爬起床来,连鞋子都没床就蹑手蹑脚地向窗边走去。 外面月色正朗,银白色的月华无知无觉地洒落着,萩娘却觉得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泪水忍不住滚滚而落。 那窗外含笑望着她的,正是她心心念念牵挂的人,谢氏琰郎。 便是来偷香窃玉,他亦是穿了一身白衣,在月华的笼罩下,真是比月里嫦娥都更为冷艳。 她勉强擦了擦眼泪,刚要问话,谢琰却按住了她的嘴,说道:”时间紧迫,我只能长话短说,你这地方在江陵郊外,是桓家的一所别院,这里守卫森严,我身边侍卫不够,不能强攻,亦无法带你一同离开而不惊动旁人。明日或后日,你想办法哄那桓玄带你去江陵城内,只要到了人多的地方,我自有办法救你,到时候你可要随机应变,可听明白了?” 萩娘含泪连连点头,只觉得有千言万语要同他说,却迟迟无法开口。 谢琰仿佛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温柔地托起她的下巴...... 巡逻的人却快要过来了,谢琰很清楚这一点,微微一笑,促狭地说道:“你也莫要太高兴了,让那桓玄看出端倪来,那我们可就前功尽弃了。” 萩娘白了他一眼,那假装生气的样子真娇媚极了,谢琰又忍不住捏了一下她红扑扑的脸颊,才翻身跳跃了几下,隐没在了黑暗里。 然而第二天桓玄却没来别院,萩娘望眼欲穿都没能等到他,当晚又不见谢琰再来,十分担心,只怕他出了什么事情。 幸而又过了一天,桓玄终究还是来了,他神色轻松,带着隐隐的得意。 萩娘不明所以,试探性地调侃道:“你今日怎么特别神气十足,倒像是捡到了银子的样子。” 桓玄并不再说话,躲避开了她探寻的眼神,他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隐隐含着一丝怜悯。 萩娘心里越来越焦急,桓玄的神色让她有着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只觉得一阵缺氧,胸闷气短,清秀好看的眉目都被汗水粘湿了。 她盈盈的双目欲语还休地望着桓玄,既想问清楚,又怕听到让自己难以接受的答案。 桓玄亲自为她倒了一杯茶,一如当初在司薰堂与她自由自在地畅谈的样子。 越是这样,萩娘越是忧心。 她故作轻松地问道:“可是皇上有什么赏赐?难得见你如此开怀。” 桓玄却双手轻轻地挽起了她的右手,这动作不含任何狎昵或爱慕,只是单纯地把她当成是自己的朋友般地,慢慢地说起了自己的事情,他的声音温雅平和,十分诚挚。 “我是五岁的时候穿越到这个身体里的,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他们说我是掉入了荷塘被救起来的,然而我问到怎么会掉进去的时候,却谁都不敢开口,唯一敢回答的人只是模模糊糊地说我因为刚经历了父丧,因而过于哀伤才会不小心掉进去的。” “后来我才慢慢知道我的身份,知道了我父亲是怎样一个人,以及这是个什么时代,当时我真的很失望,为何我这身体才五岁,若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已经成年,现在这东晋是否还存在,真的很难说。” “随着我逐渐长大,慢慢地收拢梳理府中的人事,我自然知道了,当年推我入水的是我那个公主母亲生的长兄桓熙。在我成年之前,我那几个南康长公主亲生的哥哥们不知谋划着暗杀下毒暗害我多少次,其实至今回想起来我还都不敢置信,我是怎样熬过这一段时间的,虽然我是承袭了南郡公的爵位,但是并不能公然处置自己的异母哥哥,只能不断地躲开、逃避……” “幸而后来那几个哥哥等不及刺杀我,而是选择了先去刺杀家族中最为支持我的叔叔桓冲,事发之后,都被流放到了南部蛮荒之地,我才得以整顿家族内的人事,慢慢掌控了主导权,总算得到了安宁。” “之后的事情你差不多都知道了,我先是谋划娶了刘家的嫡女,争取了部分世家的支持,又不断地努力想融入东晋的朝堂,只可惜,正如你说的那样,由于我父亲的背景,皇帝始终不能够完全相信我,甚至连我家世代镇守的荆州,都硬生生地封给了别人做刺史。” “所以,我手上的一切虽说是命中注定,到底也是我努力争取来的,为了我的目标,我可以做出所有的牺牲,应允所有的条件。” “我早就已经想明白了,会投身到这个世界,本就是我的宿命。不管我是不是我,我都必须做这一切,都不能不去争,所以请不要怪我,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要伤害你,而是我力争上游的本能……” 到底他要说什么?萩娘虽然隐隐有些被触动,但心中的警惕从未消失。 桓玄继续说道:“今日我终于说动了荆州刺史殷仲堪,他在我的指引下,袭杀了偷偷潜入江陵城中的谢家家主谢安嫡子,也就是你的琰郎。你可千万别太激动了,要放宽心,你跟着我,绝不会比跟着谢琰差,我会对你很好的,便是你那琰郎能给你的任何东西……我都能给你。他能给的舒适生活,我能给你,他不能给的正妻之位,我也能给……” 第一百一十七章 月光(三) 他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萩娘却神思恍惚,什么叫做“袭杀”?袭杀是杀死了的意思吗? 怎么可能,前晚那人还在月下,还在自己窗前,与自己偶偶私语,信誓旦旦地与自己相约。 她的琰郎怎么可能死在桓玄的手上? 唯一的解释就是:是自己害死了他,若不是自己一时大意,若不是自己小看了武昌公主,若不是自己一时大意被掳,谢琰怎会不远千里来追寻自己? 是自己害死了他,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反复徘徊,她只觉得这个世界上最恨的人不是桓玄,而是自以为是又自私愚昧的自己。 她脸色发白的样子十分骇人,木然的双眼黯然无神,被桓玄握在手中的柔荑冰冷得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桓玄不由得心中一阵不忍,不再说话,而是静静地坐在一边,待她自己回过神来。 本以为她会晕倒的,谁知这女子竟然如此心智坚韧,他不由得更为欣赏这个小姑子。 在这杂乱的思绪中,萩娘清晰地想起了谢琰温雅的面庞,似乎任何事情都难不倒他的样子。 他不会这样简单就死了的,她强自镇定了一下,回想着那日他亲口对自己说的话。 不管桓玄怎么说,没有亲眼见到琰郎的尸体,她都不能放弃希望。 而现在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桓玄对自己充满了愧疚,自己提出任何要求他都会答应的。 她拿定了主意,便做出一副忧伤的样子,说道:“桓郎,我心乱如麻,想去城里逛逛,看些新式的衣饰鞋帽,或许能分散下注意力,也能纾解下心怀。” 但凡桓玄对女人的心思有半点了解,他也不会相信这种天方夜谭的话,自己深爱的情郎死了,女人居然还有心思买衣服帽子,女为悦己者容,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好吗。 可是他前生今世都没真正爱过一个人,从不了解女人细腻的心理。 他见萩娘还愿意同他说话,又叫他“桓郎”,不由得心情大好,自然是如有所请,无有不应,立刻就去安排低调的车马,准备陪她一起去江陵城内逛逛。 那侍女柔儿却觉得此事有蹊跷,她悄悄地劝说道:“郎君,那女郎似是有诈,还请郎君小心。” 谢琰既然已死,她一个人能玩出什么花样来?桓玄不相信,他性格中很有刚愎自用的一面。 他微笑着答道:“我理会得,这几日辛苦你了,照顾得很好。” 柔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再多说。 两人坐在外表普通不带族徽,内饰却十分舒适华丽的马车内,一路悠悠地向着江陵城内驶去,虽说这别院在江陵郊外,却也并不是很远,半个时辰的工夫便进城了。 萩娘的心里惴惴不安,她一边安慰着自己,谢琰一定没有死,一定会出现来解救自己的,一边却十分沮丧,不断地哀叹着为何谢琰还未出现?难道真的像桓玄说的那样……? 她纠结着,不免有些神不守舍,好在桓玄心中十分轻松,并不介意她的不安。 马车已经到了江陵最繁华的郢都路上,道路十分宽阔,两边都是装饰华丽的各色店铺。 桓玄命人在路边略作停靠,含笑问道:“萩娘,可要下去走走?” 谢琰的指示里面没有说过要不要下马车,只说到人多的地方就行了,萩娘想了想,觉得肯定是下了马车更靠谱,她便勉强露出一个微笑,作出勉为其难的样子来,轻轻地点了点头。 桓玄于是亲自为她戴上帏帽,又亲手为她系好帏帽的带子,一副十分重视她的样子。今日他也是便服出行,没有穿戴官袍锦服,头发也只是梳成普通士子的样子,并未特别地戴上贵重的玉冠。 他本就一表人才,又秉性温和,扶着萩娘下马车之后,难免引起了周围少女们的注视,又见他身边已有女子相伴,虽不敢上前示爱,却也不免吸引了不少眼球。 两人尚未离开马车几步远,便起了变故,一名清秀美貌,妆饰贵重的华服女子忽地排开众人,扑了上来,死死地抓住桓玄的手,楚楚可怜地说道:“蒯郎~蒯郎~我终于找到你了~” 若这女子是个粗俗蠢钝之辈,谁也不会当回事,然而这女子不仅相貌清丽脱俗,气质也十分高雅,行事虽然鲁莽,举止却是彬彬有礼,完全是大家士族的女子的做派。 此时她不施粉黛,连帏帽都没有戴,却只是一脸痴迷地望着桓玄,情深款款却不失幽怨地说道:“蒯郎,你为何要弃我而去?” 此言一出,原本围观的人,男男女女都被倾倒了一片。这样一位花容月貌又情深意重的美女,怎能遭到男子无情的抛弃?众人顿时义愤填膺,纷纷小声地质疑、议论起来。 桓玄见事出突然,十分犹疑,只是他也不能当众喝斥这样一位士族女子,荆州本就是他的大本营,若是一个不小心得罪了当地大族的家眷,实在是得不偿失。 因而他只是微笑着,客气而不失礼仪地拱手作揖道:“这位女郎,许是你认错人了吧,我并不姓蒯。” 那女郎脸上现出一瞬间的惊讶,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失礼的样子,但她又细细地观察了桓玄的相貌,摇着头说道:“蒯郎,你这样说,我心里很疼很疼。我已决定了,愿意迎你的小星入门,不再会妒忌她了,还请蒯郎原谅妾身,与妾身一起回家吧。” 周围围观的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种妻妾之争也确实是难免,就连荆州刺史殷仲堪大人都也是个“耙耳朵”,老婆说啥就是啥,连个小妾都不能容。 自以为了解了前因后果,周围众人纷纷劝说起来,有人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郎君的心思我颇为理解”,有人说“妻为大,妾为小,岂能宠妾灭妻?”,于是看热闹的人反而分成两派吵了起来,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那女郎不管旁人怎么争辩,只是兀自握住桓玄的手,凄凄婉婉地哭泣恳求着,那痴情的眼神中,仿若再也容不下旁人,满心满眼都是桓玄一个人,再也不愿意放开他的。 桓玄无奈,想来只能先把这女郎带回去再作打算了,不然在这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他回头想先和萩娘打个招呼,却猛然发现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没入了人群,消失不见了。 江陵地面上,小姑子居然想逃跑?桓玄苦笑,不知道这是我的地盘吗? 他不再与那女郎纠缠,而是第一时间上了马车,飞奔前往荆州江陵官邸。 第一百一十八章 月光(四) 那美貌的女郎还是保持着脸上一脸的凄婉表情,直到那马车完全消失不见,她才收拾起身,抽抽泣泣地去了。只留下那些看热闹的众人,兀自争辩不已。 她灵巧地穿梭在江陵的街道,时而东拐一个弯,西转入一条岔路,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一样,还偷偷躲在一边观察着,确定了身后没人跟踪,才终于走入了一条小巷,轻轻地敲了几下一座不起眼的宅院的门,那门立刻开了一条小缝,将她迎了进去,便立刻关上了。 她终于放下了心来,一进屋就拿下了自己戴在头上华丽贵重的钗环,问道:“主子回来了吗?” 为她开门的正是萩娘的贴身婢女采棠,她笑着调侃道:“辛苦你了,主子已经带着女郎回来了,正等着你这个大功臣去说话呢,女郎还直夸你,说你的演技堪比什么傲士卡,苏合姐姐,你知道什么叫傲士卡吗?” 苏合当然不知道,她正是刚才那当街错认桓玄是自己夫君的女郎,本来就明眸善睐的她,一经打扮完全是一股子贵气天成的样子,与正经的世家女郎相比,毫无丝毫逊色。 她和采棠嘻嘻哈哈地相互取笑了一番,把自己装扮用的妆面洗去,又换了衣服,这才恭恭敬敬地走到主屋门边,轻轻地说道:“苏合给主子请安,给女郎请安。” 门内却没有动静,连个搭理的人都没有,苏合却并没有丝毫不耐烦,只是站在门边静静地等候着。 过了许久,才听见谢琰貌似平淡的声音带着一丝满足地说道:“进来吧。” 他犹如一只吃饱喝足的老虎似得,懒洋洋地倚在榻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指上的玉饰。 倒是萩娘,含羞坐在另一边,作出一副又气又怒的样子瞪着他,却实在是一副满心欢喜的样子。 苏合还是一贯的安静宁谧,照例跪下请安,又含笑对萩娘说道:“女郎可回来了,郎君如今才真的能安睡了。” 萩娘自从回来之后还没时间与谢琰好好说话,见她这么说,自是很不好意思,歉疚地对谢琰说道:“都是我不好,害你担心了。”她又想起桓玄说的“袭杀”了谢琰的事情,连忙问道:“何以桓玄告诉我你已经被荆州刺史殷仲堪谋害了,还十分确定的样子?” 谢琰原来不欲说起此事,因为这还涉及到当日武昌公主的那些劣行,只是萩娘忧急的小脸上,十分认真的表情实在太可爱了,他不由得想在她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聪明才智,好博得她的欢心。 他故作淡然地说道:“桓玄他心气太急,又目中无人,自然容易被骗被哄过。这也实在是人之常情。” 这卖关子的样子实在太可恶了,萩娘生气地瞪了他一眼,气鼓鼓的,又一脸着急,这复杂的表情在她娇美的脸上显得真情流露,稚气十足,谢琰还想再逗逗她,却怕她真生了大气,连忙正襟危坐,说了起来。 原来谢琰早就想到,那个掳萩娘来江陵的人,目的很有可能是诱自己来,因而早就做了布署,武昌公主留下的那个假“谢琰”正好能派上用场。 他先让假“谢琰”在自己心腹侍从的“陪同”下,坐着马车来到城中最大的销金窟罗绮馆,大张旗鼓地包了一个雅间,并住了下来,自己却悄悄步行潜入城中。 那日桓玄来“视察”自己的行踪,正好被采棠和苏合两个侍女抓了个正着。在江陵城里,有名有姓的高官大贵族也就那么几个,而桓玄的自投罗网显然引起了谢琰的注意。 果然,跟踪桓玄到了桓家别院的采棠回报说,已然看到了女郎,但戒备森严,并不能接近。 于是就有了谢琰半夜来访的那一幕。 可笑那自以为是的桓玄,还真以为罗绮馆内的“谢琰”真是本尊,傻傻地带了殷仲堪来“偶遇”,又因为心虚而放火烧了罗绮馆的雅室,来了个毁尸灭迹,掩耳盗铃。 罗绮馆作为江陵最大的娱乐场所,怎么可能没有后台,桓玄和殷仲堪这种不管不顾的行为已然触怒了荆州最大的世家蔡家。这个当年曾是荆州牧刘表的妻族的大家族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只怕桓玄还有的头疼了。 萩娘听完,并不十分诧异,而是问了一个十分奇怪的问题:“孙恩是谁,琰郎可知道吗?” 谢琰不知她何意,便说道:“朝堂之上我也不是每个人的名字都能记住,只是几个重臣中,并没有这一号人物。若说是东吴孙家的后裔,早在当年便被屠戮殆尽,即便有漏网之鱼,也绝不会来这司马家的朝廷为官。” 萩娘的忧心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半分,她郑重其事地嘱咐道:“以后若你遇到叫做孙恩的一个人,定然要十分小心,即便不能一举除之,也要慎之又慎。” 谢琰更迷糊了,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慎重地答应了下来。 几人正准备收拾行李回广陵,却有一名侍卫急急来报,说是因为荆州刺史殷仲堪遭了刺杀,江陵官邸的官兵们正在捉拿刺客,所以江陵城的四个城门已经被封闭了,而街道上已然戒严,官兵正在逐家逐户地排查可疑人物。 这也太巧合了。 谢琰促狭地对着萩娘笑道:“那桓玄还真是着紧你,你是偷拿了他的兵符还是通敌文书?” 萩娘疑惑地问道:“桓玄只不过是个南郡公,在荆州并无实职,而他竟然能指使得动荆州刺史?” 谢琰点点头,回答道:“我竟也是今日才知道此事,殷仲堪是皇帝宠臣,居然与桓玄蛇鼠一窝。父亲说得对,自他不再打理朝政,这朝堂之上还真是立刻就乱了起来。” 然而此时不是讨论这些事情的时候。 萩娘调皮地笑道:“郎君美若天仙,实在难以掩饰,不如装扮成女人,倒还能够骗过那些兵卒的耳目。” 谢琰不以为然,他皱着眉头说道:“桓玄此次来搜查,定然是见到美貌的男子女子都要细细查问的,江陵城虽大,若动用了整个官邸的兵力,要查到我们这也是很快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妥协(一) 苏合建议道:“主子和女郎不如躲起来,我和采棠妹妹去应付就行。”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这隐秘的宅院既然是谢家在江陵秘密置办的,自是有秘道密室以备不时之需的。 谢琰这次自是有备而来,除了人没有多带,该带的东西可没有少带。 苏合身上带着厚厚一叠假官籍,此时从中挑了两张出来,与采棠二人分别背诵着上面的姓名籍贯生辰八字等。 萩娘还尚自不放心,对谢琰说道:“苏合姐姐的容貌甚是出众,又刚照过那桓玄的面,怎的能让她去冒险?”采棠虽然也秀美,但年纪尚小,不会是搜索的对象。 谢琰笑而不语。 只见苏合拿出一个小妆盒,侧过身去匆匆地妆扮起来,萩娘迷惑地看着她一层一层地往脸上抹一种不知名的油膏。 很快苏合便转身回来,微微地对萩娘笑着。 哪里还有什么美貌佳人,面前这个明明是位相貌普通的婆子。 萩娘下巴差点掉下来,这是古代的化妆术吗?简直是变脸术好吗。 她伸手去摸了摸苏合的脸色,却丝毫没有抹下颜色来,不由得惊叹道:“琰郎,这也太过神奇了。” 谢琰笑着说道:“这是用哥哥在北地发现的一种植物果实的油脂制成的,那种油脂本是透明,掺上各种颜色后熬制成油膏,便是用水洗都不会褪色,反而要用美酒去清洗才能洗净。北地皇族朝不保夕,因而这种易容的油膏十分流行,几乎人人都备着准备随时逃亡。” 这个道理她是能明白的,只不过古代能有这么高科技的易容手段,说出来简直难以相信。 她回过神来,问道:“琰郎你独自入江陵城的时候也妆扮过吧,不然又怎能不招人注目?” 自是如此,谢琰点头。 苏合是娘,采棠是女儿,这孤儿寡母静静地坐在堂前绣花,看上去甚是宁谧。 萩娘放下心来,与谢琰一同避入了内院佛堂后的密室中。 江陵官邸里,殷仲堪难得地与桓玄争执了起来。 “郡公,江陵乃是富庶之地,来往商贾镖师甚多,怎能紧闭城门不让众人出入,这般下去,若有人有心肇事,传出什么谣言,极易引发动乱。” 殷仲堪虽然为人没什么心计,但却是真正关心民生的,因而在江陵也是颇受百姓爱戴。 桓玄却不以为意地说道:“只要荆州的兵权牢牢地掌握在您的手中,又怎么会出什么事,即便有几个乱民,处理了便是,也没有什么大碍。” 听听,如此不知爱民,若桓玄真当上了皇帝,百姓还不知要怎么受苦了。 便是当年的桓温都是礼敬下士,抚恤安民的,桓玄没学到他老爹的好,倒只学了他的跋扈。 殷仲堪却很坚决,他固执地说道:“郡公,最多戒严一天,不管如何,明日都必须开禁了,怎能让百姓因为您的一己之私而耽误生计呢?其他不管什么事,我也都答应您了,即便是再大逆不道的事情我也没皱一下眉头,只是关系到民生民计,我这个父母官不能坐视不理。” 这大旗挥得……桓玄不高兴地看着他,但人家已经占据了道理,说起了大义,自己怎能再一意孤行,于名声也是十分不利的。 桓玄只能勉强笑着说道:“本来我也只是今日一日戒严而已,一整个晚上还不能搜到人的话,我也无可奈何了。明日我一定开城门让百姓通行,殷大人当可安心了。” 殷仲堪自然是见好就收,夸赞了几句郡公深明大义,便端茶送客了。 桓玄自是加紧盘查,果然吩咐将所有美貌的妇孺都抓起来让他亲自验视。 他自有他的原因,可执行的将士和不明真相的平民不免误会了,还只以为这位刺史大人的座上客,堂堂南郡公是打算强抢民女,一时间流言纷起,过了许久都难以平息。 一直忙活到黄昏时分,桓玄都还没有找到萩娘,他郁闷地看着自己面前这一排排的“美貌女子”,有的眉目平庸,有的庸脂俗粉,有的面色黝黑简直无法入目,只觉得手下人的审美观显然是有问题。 不过,这般姿色的都被送来了,却没找到萩娘,难道她已经出城了? 桓玄觉得简直是不可思议,萩娘初到江陵,只怕连城门在哪边怎么走都不知道,若是无人接应,她怎能出城? 谢琰既然已死,又有谁能接应她呢?他不由得十分迷惑。 若是萩娘不是和自己一样是现代人,又知道了许多事情,此时若是找不到她也就罢了,反正谢琰已除,她也没什么大用处了。然而她知道那么多与自己有关的事情,若是放走了她,任她去胡言乱语,自己那短短几个月的皇帝命说不定也都闹没了。 必须得找到萩娘,把她抓回来,即便让她死了也不能让她为别人所用。 桓玄毕竟是生性果敢的聪明人,他很快就想到了一个计策,叫做“欲擒故纵”。 第二日,戒严果然解除了,江陵城中凝聚的紧张气氛顿时烟消云散,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原状,没有丝毫的异样。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卖力吆喝的店主摊贩们一如往昔,看上去十分地祥和热闹。 谢琰以为桓玄找不到萩娘也就算了,便建议尽快出发回去,萩娘却知道以桓玄的心性,绝对是不会轻易放弃的,她劝说道:“既然此处十分安全,又何必冒险出城,便是要走,也要等桓玄以为我们已经不在城中了再走,如今时日尚短,他一定认为我还在城中的,摆出不再搜捕的阵势来,只怕是为了让我们放松警惕,自投罗网。” 只因为谢琰是担心家中父母,所以才急着回去,他听萩娘这一说,觉得自己果然是把桓玄想得太愚笨了,能做到刺史之位的官吏,又有几个是没脑子的呢? 咳,殷仲堪大人,我真的不是在说你…… 他赞同地说道:“那我们就再小住几日也可,倒是可以看看他还能使出什么手段来。” 两人相视而笑。 第一百二十章 妥协(二) 谢府里,谢安却接到了两份密报,一份是“郎君已然找到人,正在城中躲避荆州刺史的追捕”,另一份是“郎君已被荆州刺史殷仲堪击杀,尸首被大火烧毁”。他惊疑不定,因这两个消息都是在差不多时间传来的,未知谁先谁后,到底哪一份才是真的?不管怎样,儿子在荆州是十分危险,举步维艰,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心痛不已。 他来回地踱步,思索着该怎么办,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便急步向妻子刘氏的房中走去。 刘氏正因为儿子不在自己身边而心烦,见他来了连忙吩咐了婢女上茶,又亲自迎了上去,问道:“琰儿怎的还不回来?军中怎的有这么多琐事需要他亲自去办啊?” 谢安并不回答,而是执起她的双手,问道:“你那个好友朱高氏,她家的女儿之前说要许给我们琰儿为妻的,可出嫁了吗?” 刘氏茫然地回答道:“许是没有吧,若是出嫁了定然会通知我的,夫君,出了何事,怎的突然想起琰儿的婚事来了?” 谢安含含糊糊地答道:“琰儿的年龄也不能再拖了,若是你有机会,便写信与她提一提这事吧。” 一连几日,江陵城内都毫无异样,萩娘与谢琰的小日子也过得和和美美,十分安宁。 因这次谢琰出行只带了两个侍女,因而不免忙不过来,萩娘便不时也帮着服侍起了谢琰,还真似模像样地,颇有些低眉顺目的奴婢范儿。 在心爱的人面前,即便是卑躬屈膝也是乐在其中,然而,她最喜欢的是亲自为谢琰下厨。 苏合虽然聪明非凡,似乎没什么是不会的,却实在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完全不会做饭做菜,只会烧水,就连生火也是采棠教的,每每把自己熏个半死。而采棠曾跟着李妈妈在臧府内耳濡目染,自是学到了一两分,做出来的菜不至于难吃,但也确实不如李妈妈那般色香味俱全。 萩娘这一世自然也是没做过饭菜,但前世是一个人住的,又深爱口腹之乐,所以基本上什么菜都会做,做什么都好吃。谢琰每次吃她做的菜总是赞不绝口,不吃光了决不罢休的,因而她的积极性自然高涨,天天都想着变着花样给谢琰做好吃的。 再聪明的人也有愚笨的时候,试想,便是萩娘做出来的桂花糕是咸的,卤汁牛肉是酸的,谢琰都一样会赞不绝口地说好吃,和她的厨艺又有多少关系呢? 萩娘却是乐此不疲。 桓玄这几日却都没睡好,他早在四门做了布置,一旦有女子独自出城都会被盘查,而来往的马车也必须自报名号,若是不说清楚了要去哪儿,去干吗,自是也会引起注意。 可还是丝毫没有萩娘的音讯,仿佛她在江陵城中完全消失了一样。 桓玄又一次怀疑,难道萩娘已经回了京口,还是依然不死心地去了广陵? 她一个弱女子,要怎么千里迢迢离开江陵,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 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萩娘,一定就躲在城内,自己没有搜索到的地方。 不能再隐忍了,他拿出一卷画,叫了几个最得力的幕僚进来,吩咐了几句。 第二天,江陵城内外都张贴起了告示,画出了萩娘的形貌,告示中说道此女是刺杀荆州刺史的飞贼,若见到此女提供线索的,或是抓到此女归案的,一律赏绢帛一百匹,金锭两条。 在那个时代,一匹绢帛可以换十斗米,谁要是能抓到这姑子可就发达了。 一时间群情涌动,连各大镖局,黑帮都行动了起来,只求挣得这一笔光明正大的横财。 萩娘虽是足不出户,外面的消息却并不闭塞,当谢琰的侍卫带着一张告示回来的时候,她看着那告示上栩栩如生的自己,不由得苦笑。 谢琰十分疑惑,他又一次问道:“萩娘,他为何这般执着要找到你?难不成你真拿了他什么要紧的东西?” 会不会说话呢你?谁拿他东西了。 但是这其中的纠葛萩娘也不好说的太清楚,以谢琰这个“古人”的思维,若是知道自己来自一千多年之后的世界,估计也是接受不能的。 她只能尴尬地笑笑,自嘲道:“许是丢了什么东西,却以为是我拿的吧。” 谢琰对她甚是了解,见她一副言不由衷的样子,便不再追问,心中只是暗暗纳罕。 萩娘说道:“为今之计,只能将他的注意力引开才行,能不能让苏合趁着夜色出城,然后到附近的郡县去,扮成我的样子招摇过市,让桓玄以为我不在城中了,许是会放松戒备。” 计是好计,只是也并不需要苏合亲自去。 谢琰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便写信吩咐谢家在荆州的家奴做了些布置。 萩娘只觉得自己从前对谢家的了解实在是十分有限,都说谢安是忠臣纯臣,可是谢家即便是在荆州这种地方也遍布暗哨眼线,这要是被皇帝知道了,只怕又要猜忌了。 这回她可是冤枉了皇帝,司马曜现如今被自己的弟弟司马道子整得十分郁闷,司马道子把持朝政,又对皇帝不敬,即便是在宫中都作威作福,不识礼仪。 司马曜待要不顾脸面地下诏责罚他,却又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李太妃给阻止了,两个都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可李太妃显然更喜欢司马道子这个嘴甜的小儿子。 若要问司马曜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十之八九是把谢安老大人给请回来,好好治一治自己那个不分尊卑,没上没下的弟弟。 不作死就不会死,偏偏自己的这个弟弟还是当初为了牵制谢安,自己亲手扶植起来的,司马曜没有被自己的愚行给气死也还真是咄咄怪事。 因见萩娘一脸惊讶的样子,谢琰含笑说道:“你很奇怪父亲为何要在荆州也要培养自己的势力吗?其实这并不十分离奇的,你仔细想想,若是没有这些信使,我们远在建康或广陵,要如何才能获得荆州的情报?若荆州有什么变故,我们从何得知?” “即便以前父亲在朝堂中,各地传来的邸报和奏折也并非是事情的全部,不免有偏颇有遗漏,而皇帝既然不再相信我们谢家,有些机密的讯息便不会让父亲知晓,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去探知。这并不是为了有什么不良的企图,而是父亲即便离开了朝堂,却仍然忧心政事的缘故。” “当年的王导,也是这么做的,即便是现在,许多有实力的世家也会这样做,有最新最快的消息来源,才能够掌控瞬息万变的政治局势。” 第一百二十一章 妥协(三) 果然自己的想法是太幼稚了,萩娘觉得自己以前只是致力于宅院内那些小事,而从未像谢安、谢琰这样,站在一个足够高的高度去思考,去谋划。这也确实不能怪她,眼界决定境界,以前只是一个后宅小姑子的她,又有什么机会去接触,去学习这些呢。 想到了司马曜,她顺便便提起了武昌公主:“若是等我们回去了,武昌公主还来纠缠你怎么办?” 谢琰想起当初被自己命人拿下后,武昌公主那惊恐的脸,犹豫地说道:“她应该不会再来了……”要是还敢来,那也太没心没肺,没羞没臊了。 萩娘的计策果然有效,桓玄一听说南面的武陵郡抓到了一个与告示中相貌有七、八分相似的女子之后,他便匆匆地亲自赶去,城中的戒备不免松懈了不少。 然而那女子并不是萩娘,而北面的巴东郡却也传来抓到了飞贼的消息,桓玄又不知疲惫地赶去,一样一无所获。 当第三次传来类似的消息时,桓玄终于明白了过来,这些都是幌子,萩娘一定是还在城中走不脱,因此才会在周围故布疑阵,引自己离开江陵。 可当他明白这一点的时候,谢家的马车已经出了江陵,妥妥地向着广陵归去。 马车上,谢琰显得十分期待,他急着回去给父亲报平安,虽然之前也差了好几个家奴回去告诉父亲自己安然无恙的消息,但总是自己亲自出现在父亲面前才能真正让他放心。 因是已经进了豫州的地界,不再是桓玄的势力范围,谢琰一行人也不再遮遮掩掩,昼伏夜出,而是日夜兼程地赶路,只求尽快回到广陵。 这日用过饭,萩娘和谢琰正要上马车的时候,只见远处一人一骑踏马扬尘而来,倏忽间就到了他们身前,停了下来。 此人风尘仆仆,却不失仪态,正是江州刺史,南郡公桓玄。 谢家一行人是马车出行,桓玄却是日夜兼程骑马换马而来,因而终于在豫州这个地方赶上了。 谢琰见他来意不善,一手便将萩娘掩护在自己身后,微笑着招呼道:“南郡公安好。” 桓玄终于面对面地见到了真正的谢琰。只见他气度悠然,美目明眸,顾盼生姿,哪怕并不开口,都让人望之便生倾慕之意,当真是其人如玉,又更多了芳华之气,果然是江左第一美男子啊。 不用再有任何语言去询问,也不必多说,他已然知道自己“杀死”的那个“谢琰”是个西贝货。 若他之前曾见过真正的谢琰,无论如何是不会把那等人物错认为是他的,一个是有形而无神,一个是神态之美更甚于形貌之美,这简直是凤凰和山鸡的区别。 此时谢琰虽然是露出了笑容,可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一副警惕戒备的样子。即便是这样,他那悄然玉立的姿态却实在无法让人生出厌憎和敌意,桓玄从未服气过谁,而在这样一位谦谦君子面前,实在是不由得他不自惭形秽。 他已然打消了原来的念头,而是同样微笑着说道:“谢郎好雅兴,如此风和日丽,携美同游实是美事,不由得让人羡煞。”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是在游玩?这叫逃命好吗,谢谢。萩娘在一边听着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不够她也不得不佩服桓玄的风度,虽然私底下可以谋害,可以暗算,可以不择手段。但当面对着自己算计的人时,即便明知道自己已然失算了,却仍能保持泰然自若的样子,这就是当朝名士的风姿气度吧,桓玄也确实是个人物。 此时桓玄已经寒暄完毕,正在对谢琰侃侃而谈道:“如今司马道子乱政,朝堂一片乌烟瘴气,桓某不才,单凭我一人之力实是无力与之抗衡。不知谢郎是否也同桓某一样,心怀家国,忧虑于政事,若如此,我们不妨联手,集北府与荆州之力,共同讨伐乱臣贼子,清君侧。” 谢琰抬了抬眉,自古以来,打着“清君侧”的幌子造反的臣子数不胜数,这话的含义也太过直白了。 他自是不屑与桓玄为伍,只是司马道子确实是逼迫自己父亲出镇广陵的罪魁祸首。 因而他含笑说道:“若有来日,琰自然愿意为君分忧。” 这话说得一语双关,“君”在古代既是指皇帝,也是在对话中的“你”的意思,谢琰说的自然是为皇帝分忧,而桓玄却显然理解为了谢琰愿意同他一起造反,不由得十分高兴。 江左谢家的一诺,岂能是虚言? 桓玄以为谢琰同意与自己结盟,放心了一半,只要他不与自己为敌,便是带走了萩娘问题也不是很大。 他调侃道:“千里相送也终须一别,既如此,我先告辞了。” 一路从江陵追过来,他还真是“千里相送”,这份“情谊”谢琰无时不能忘怀。 他却也并不再多说什么,而是拱手为礼,与桓玄道别。 马车上,采棠为萩娘绞了一把帕子,让她擦汗,日头虽热,却也不至于就会出那么多汗。 萩娘显然是被桓玄吓到了,见他说了几句话就转身离去,不觉有些不可思议。 谢琰却说道:“豫州已是太原王家的地盘,便是那桓玄领兵而来,也不能在这里与我们动上手,若不能做得十足隐秘,若被旁人知晓了,他无从解释。” 萩娘好奇地问道:“太原王家如今究竟是谁掌权?照你之前的说法,王国宝和王恭斗得死去活来,他们族内一定也不得安生吧。” 谢琰答道:“王国宝的父亲王坦之曾是与我父亲齐名的栋梁之臣,只是他的长子王恺碌碌无为,虽然承袭了爵位,却于政事上毫无建树,因而不足以担任王家家主的职责。王恭的父亲王蕴虽然因为是皇后的父亲而当上了太原王氏的族长,却因为生性淡泊,不通庶务而无力管束族子族孙。因而两家已然分府而居,太原王氏至此已然分为两支。所以王国宝和王恭在家族内的地位可以说是差不多的,并不能分出什么高下来,因而只能在朝堂上争个朝夕而已。” 看来东晋到了这个时候,不论是太原王氏还是琅琊王氏,又或是陈郡谢氏,这些大世家大贵族都已然风光不再,太原王氏都已经堕落到只能去司马家的皇族面前争宠了。 不知不觉,自己的思维也与谢琰同化了,念叨起司马曜这个皇帝,不再是恭恭敬敬的“皇上”,“皇帝陛下”,而是“司马家那个谁谁”,萩娘不禁失笑。 两人顺顺当当地回到了广陵。 第一百二十二章 妥协(四) 谢家已然迁居到了新城,谢琰一进家门便引起了一阵骚动,他自是在家奴的簇拥下先去给父亲谢安请安。谢府一时间十分热闹,一反原先的颓然,家奴们争先恐后地去“给老大人报喜”,想着讨赏钱。 萩娘则是由苏合带着来到了新城内谢琰的新居,一进去却看到一个自己意想不到的人。 “李妈妈,你怎的过来了?”萩娘十分激动,语无伦次地扑了上去,紧紧地抱着这个从小照顾自己的忠仆,泪水都忍不住流下来了。 李妈妈也快掌不住要哭了,但周围那么多奴婢看着呢,她可不能失了体统,给女郎丢脸。 于是她轻轻地扶住萩娘,强自镇定地回答道:“奴婢是奉了臧家老大人的命令,来接女郎回家的。” 什么?自己那便宜老爹居然想起自己来了,这不科学啊。 萩娘疑惑地看着李妈妈,李妈妈会意,说道:“女郎的脸都哭花了,你们还不赶紧去打水来给女郎洗脸?”周围的小丫头们连忙答应一声,四散着去了。 看来李妈妈没在这少呆,连谢府的丫头都指使得动了,萩娘不由得暗自偷笑。 萩娘的房间照例仍然安排在正屋里谢琰屋子的侧面,李妈妈和崔妈妈扶着萩娘进去说话,采棠懂事地站在门口看门,苏合知道她们必是有些体己话要说,十分善解人意地告退了,说是要去“给郎君的房间换换床褥子”。 这种小事哪用得着谢府大丫鬟亲自动手?明显就是找个借口自动消失,采棠见状感激地冲她一笑。 李妈妈见四下无人,这才悄悄地说道:“阿郎本是不会在意女郎去留的,只是那刘府的小郎君家里不知得了什么消息,竟然派人来纳彩,又说要亲自见见未来媳妇,因而阿郎才命我来接你回去。我来了之后只能求见谢家郎君,可是他并不在。因我说了有急事,居然顺利地见到了谢老大人,他问了我好些话,才亲自吩咐把我安排进来的。” 纳彩,是古时候结婚的许许多多的礼仪步骤中的第一步,男女双方家里同意结亲之后,男方会带着礼物上门来求婚,这礼物一般是象征着忠贞的活雁。但现在战乱时候,便是没有活雁,用些鹅啊鸭子啊什么的都是可以的。 萩娘无语,定是那寄奴从军里回来发现自己不在臧家,急着找自己呢。 她问道:“刘家来的是什么人?” 李妈妈不屑地答道:“一个妖妖娆娆的女子,年纪几乎和女郎差不多大,说是刘家的继妻萧氏。” 这虽不是很符合礼仪,但刘家也不是什么大家族,主母亲自上门勉强也算是名正言顺。 刚斗完自己的后妈,这又来一个年轻的“未来婆婆”,还是自己“未来夫君”的后妈。 看样子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 萩娘觉得自己需得回去一趟,不怕阎王,只怕小鬼难缠,若是那萧氏搞什么幺蛾子出来,又或是寄奴着急自己的安危,闹出点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来,都是麻烦。 她决定等谢琰回来和他说说这事。 她又问起李妈妈家里的情况,幸而那翠环还算是安分,只是管着正屋的开销,略有些小小的贪墨罢了,也并没有为难臧熹和郑氏的两个孩子。 “熹哥儿十分思念你,每天都吵着说要回溧阳去找你……” 溧阳?萩娘一挑眉,这个动作她是从谢琰那儿学来的,像足了个十成十,同样一个表情,谢琰做的时候看起来很有威仪,她做起来却十分俏皮可爱。 好一阵思索她才想起来,自己出门的时候说的是“去溧阳阮家探望太夫人”,臧熹自然是要去溧阳找自己。” 李妈妈仍在自顾自地说道:“幸好王师傅实在是很能管教孩子,每每都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带开,又哄着郎君去练武去了,我看着熹哥儿的身手是越来越好了……” 萩娘听得神往,她实在太思念自己的弟弟了,恨不得立刻就赶回家去,捏捏他白白嫩嫩的小脸蛋。 那边谢琰听了父亲说的话,却是大惊失色。 “父亲,这可万万不行啊。”他连忙推拒道,自己千里迢迢把萩娘救回来可不是让她给自己做妾的。 可是谢安的决定不容动摇:“我已然让你母亲去议亲了,琰儿,这事就这么定了,趁我还……,趁谢家还没有落败,我必须先为你安排好这一切。” 谢琰听出了自己父亲的未尽之意,忙说道:“父亲快别胡说了,儿还要奉养父亲活到百岁呢。” 谢安只能向他讲道理:“我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这次武昌公主受辱回去皇宫,定然会向皇上哭诉,若不把你的婚事尽快定下来,若皇上下诏给你和武昌公主赐婚,顺理成章地让你尚公主,你待怎么办?起兵造反吗?” 谢琰觉得父亲说的没错,可是自己答应过萩娘以她为妻,怎能食言?他进退两难,一脸痛苦的神色。 谢安不忍,悄悄地对他说道:“江左自来都有古风沿袭,‘有媵不可再娶’,我让你母亲去议亲的那家女儿朱氏,她母亲与你母亲甚是相熟,届时你只要让你那心上人先到朱家去做那朱氏的侍女,让你母亲安排她作为媵妾一同嫁过来。待你的正妻百年之后,自是无人能凌驾于她之上。这也是为父这般安排的用意,你可明白?” 谢琰不由得听得出神了,自己的身份,萩娘要做正妻只能再投一次胎才行,而如果用父亲这种办法的话,立竿见影。 那朱氏若安分守己就算了,只要有一丝一毫为难了萩娘,自己随手就能灭了她,萩娘作为自己的媵妾,自然就能够做一府的女主人,再也不会有任何人能够说闲话。 父亲要让朱家答应这样的事情,不知要为之付出多少代价,才能让朱家愿意赔上一个嫡女。 虽然谢安并没有说,但他想也明白,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事,不过是利益、权势的交换和妥协罢了。 他不免心动,神色也有所松动,谢安见他明白事理,很是欣慰,吩咐他尽快去和母亲请安。 刘氏那里免不了又是一通抱头痛哭,她见自己的儿子回来了,虽说是高兴,更多的是埋怨,不停地怪责他,又是说“怎的连封信都不写”,一会又说“军务便这般繁忙吗,回来看看母亲的时间都没有?”谢琰不好解释,只能一个劲地哄她,花言巧语连绵不绝,直哄得刘氏一会哭一会笑的,却满心都是欢喜。 第一百二十三章 冷战(一) 是夜,萩娘用过晚膳,又看了会书,谢琰才姗姗来迟。 实在是刘氏过于思念他,硬是逼着他多吃了好多饭菜,差点没给他吃撑了。 他一进房间就先拿起萩娘手边的水杯,喝了个一干二净,显然是口渴至极。 萩娘白了他一眼,说道:“要喝茶自己去倒,干嘛来喝我的。”语气却脉脉含情,包含思念。 谢琰亲自为她倒满了茶水,笑嘻嘻地奉上,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讨好地问道:“看什么书呢?” 明知故问,你房间里只有一本《战国策》,我还能看什么书? 萩娘不去搭理他,放下手中的书,问道:“谢相跟你说了什么话,看你欲言又止的。” 谢安早已不理朝政,宰相换成了不学无术的司马道子,但萩娘心目中他是唯一配得上“相”的人,因而还是这般称呼他。 谢琰没想到她的观察力这么敏锐,却不知道那恋爱中的男女,一蹙一笑都是深印心底,自然是有什么异样就立刻发现了。 他不好意思地说道:“萩娘,此事我本不想跟你提起,不过父亲的意思,似乎是此事无可避免,因而我十分犹豫怎么和你说。” 萩娘毫无迟疑地问道:“谢相要你娶妻?” 为何你这般聪明?简直像妖怪似得洞察人心。 谢琰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做“多智近妖”。 其实要猜到真的很简单,能让谢琰不好意思吞吞吐吐说不出口的话,除了娶妻还是娶妻。 谢琰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是。”他连忙又解释道:“这是有原因的,上次你被武昌公主劫持,我怕她伤害你,只能把她拿下囚禁起来,因而父亲担心她会去皇帝那里告状,撒娇撒痴地硬要皇帝为她赐婚。因而决定先给我定亲,定下来之后皇帝就不能赐婚了。” 萩娘默默地低着头,并不说话。 谢琰见状,赶紧竹筒倒豆子般地全部都说了出来:“父亲的意思是我先娶了那朱氏,然后以你为媵妾,江左有古训云‘有媵不可再娶’,因而你还是实际上的女主人,绝不会有任何人能对你呼来喝去,颐气指使。” 萩娘抬头,疑惑地问道:“那朱氏呢?” 谢琰尴尬地说道:“若她愿意,她自然能占着名分,做谢府名义上的主母,若是她找你的麻烦,我自然也不会任她为所欲为。” 原来如此。 纵然萩娘不是什么圣母,却也不能不同情那无辜的朱氏,满心欢喜地嫁入谢家,她若知道是这样的婚姻,又怎能默默忍受,必然是要与自己一争的。自己纵然有千般手段,却又怎能对这样一位苦命的女子去施展去炫耀呢? 她仍然是默默无语。 许久,她终于开口说道:“琰郎,我要回京口去。” 谢琰不安地说道:“萩娘……”他只以为她是听说自己要娶妻的事情不高兴了,要回娘家。 萩娘解释道:“刘家来人来找过我,我也担心我弟弟和寄奴,出来都两三个月了,再不回去,我父亲也该着急了。” 谢琰事父至孝,听她这么说,自然不好再阻拦她,他黯然地说道:“都怪我没用,不能光明正大地跟你回去……只是,萩娘,你这次回去须得好好同你那寄奴弟弟分说清楚,不要让他再期冀着你和他的那所谓的‘婚约’。” 萩娘心情正很不好,听着这话便觉得有些刺耳,她反问道:“难道我们之间就有明媒正娶的婚约吗?我不是一样名不正言不顺。”她脸上写着不满,说话的语气也很是倔强。 谢琰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正想道歉,只是见她这般不依不饶地样子,心中很是不快。自己确实是还不能做到这件事情,但至少已经在努力,连自己的父亲都挖空了心思地帮着自己,也不能说是不尽力。 他又想起自己往日对萩娘的百般爱护,千般垂怜,为了她甚至还不顾艰险地深入荆州,从未在意过自己的安全,甚至将谢家都抛在脑后,置之不理。 而她却如此不懂事! 想到这里,他不免有些心灰意冷,这也是他第一次在她生气的时候没有哄她,而是站起身来,仪态从容地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萩娘满腔的怒火没有发出来,直接被他这反常的举动吓到了。 她一个人怔怔地呆了半响,终于疑惑地问侍立在一边的采棠道:“我刚才说的话很过分吗?” 采棠不好直接说是,只能婉转地回答道:“女郎,你不在广陵的那些日子,甚至是郎君在江陵筹划着救你的那段日子,他的心里都很苦很苦,我和苏合姐姐都看得心痛。” 萩娘想象着那个画面,又想到自己当时虽然也是满心思念着谢琰,却是衣食无忧,不用为每天的生活操心,比起东奔西走又绞尽脑汁找寻自己的谢琰,那是轻松很多了。 她越想越愧疚,恨不得扯着自己的嘴把刚才那句话给抹掉。 只可惜,已然说出去的话,就是覆水难收。 越是聪明自信的人就越是不愿意服输,萩娘此刻已然后悔自己冲动的言行,但却拉不下脸去给谢琰赔罪。 就在她纠结着要不要去给谢琰送点小吃食顺便示好的时候,谢琰也正自纠结着。 他不由自主地问苏合道:“女郎现在在做什么?” 苏合失笑,为他奉上一盏温茶,轻轻地劝道:“郎君既然想知道,何不自己亲自去看看?” 谢琰此时也已经后悔了,萩娘只是个小姑子,自己与她置什么气?便是她再不讲道理,再不体谅自己,也是自己心爱的女人,又对自己情深意重。 他恨不得把自己作怪的脚剁了,当时若立刻俯下身段好好地哄她一番,现在两人一样还是在亲亲热热地说话。 只是他心里也有一点隐隐的期待,一直都是自己哄着萩娘,难得一次自己闹脾气,萩娘可会来哄自己?若是她来,不,即便她不来,只是差一个丫鬟来向他问安,他就会立刻原谅她的,还会把她拥在怀中,老老实实地向她承认都是自己的不是,不该给她脸色看。 气度潇洒如谢琰这般的男子,在感情问题上竟然也是同普通的少年没什么不一样,都是这般地患得患失,敏感多虑。 恋爱中的情思竟是这般百转千回,极尽反复。 他不回答苏合的话,而是貌似淡定地喝了一口茶,说道:“晚了,安置吧。”竟是不打算回去萩娘那里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冷战(二) 苏合虽不知道主子心里的那些小算盘,却也能够猜到这两人必然是拌嘴了,想来,不出半天就会和好的,因此也不再去劝,而是顺从地熄灯,安排小丫鬟值夜。 只要萩娘在的日子,谢琰从未让别人侍夜,而今天却一反常态地独屋而居。 这是一个信号,不少暗恋着主子的丫鬟们都欢欣鼓舞。 难道这么快某人就要失宠了吗? 那边萩娘尚自纠结,却发现对面屋子都已经熄灯安睡了,不由得恨恨地自言自语道:“再理你我就不叫臧萩娘!” 采棠取笑她道:“只怕女郎明日便要改名字了。”自是不肯相信她的。 谁知一连过了几日,两人都还没和好,见面虽也打招呼,但总是淡淡地,如同路人一般。 若说比谁能沉得住气,世上除了谢安估计也没人能胜过谢琰了。 他心中虽然十分焦灼与渴望,恨不得立刻就能将萩娘拥入怀中好好疼爱一番,面上却分毫不露,连苏合看着都暗暗诧异,偷偷地问采棠道:“郎君和女郎缘何会互不理睬的?” 两人一同经历了江陵的那些惊险刺激的事情,又都是聪明通透的人,感情自是十分融洽。 采棠面色不豫,女郎那小家子气的话她实在不愿意学给苏合听,只能兀自嘴硬道:“自然是郎君惹恼了我们家女郎了,否则我们女郎多温顺的人,兔子被逼急了还会咬人呢。” 瞧瞧这话说的,你确定你是谢家调教出来的丫头吗?一口一个“我们女郎”的。 苏合见采棠的表情就知道这事多半是萩娘理亏。她也不说破,而是劝她道:“郎君这几日都长吁短叹的,只盼着女郎来找他呢,你这做奴婢的也要能拿点主意,主子不好明说的话,也要瞧着点眼色,帮村下自己主子,光嘴上说得恭敬有什么用?” 这话说得直白又不好听,采棠却很感动,眼泪汪汪地望着苏合,激动地说道:“多谢姐姐指点,采棠受教了。” 苏合平日从不爱多嘴,待人都是既客气又疏远,十分难得地会说那么长的一段话,还几乎是在教训采棠,可见是真心想要帮她的。这话旁人可能会误解,采棠却是聪明练达,自然能够明白她的心意。 萩娘这几日却是根本没睡好,比起自己在江陵被掳的那段时光,她的心里反而更难受。 之前哪怕是再担心害怕,也从不用担心谢琰对自己的感情,只要想到他,心里就甜甜的十分畅怀。可以说,正是由于谢琰对她毫无保留的爱意,支撑着她的信心,她下意识地这么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她不再是孤单一个人,不管远近,不管早晚,谢琰一定会找到她的。 然而自己现在明明就在他面前,他却对自己不闻不问,虽然嘴上不说什么,萩娘每天晚上都哭湿了枕头,思念着谢琰温暖的怀抱。 这就叫做“折腾”,在外人看来,你俩还没个完了,随便哪个人主动说句话,或者直接抱一下对方,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何必各自在那伤春悲秋的,看着都腻歪得慌。 可身处其中的两个人却完全是别样的境界,一个开始只是想着要对方哄一下自己,后来却发现对方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在身边;一个开始只是拉不下脸去道歉,后来却发现对方没有自己也一样过得很好。因而两个人都开始猜疑对方,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还爱着自己。 若再这样下去,情况还真的会变得很严重,特别是萩娘正打算回京口的,若就这样回去了,难免两个人又是分别好一番痛苦相思。 因此采棠觉得苏合说得很有道理,主子拉不下脸来道歉,自己便假托主子的意思去找谢琰就行了,反正到时候两个人和好了,谁还在乎自己是不是假传旨意? 这日晚膳既毕,萩娘照例又是在那儿对着窗外微凉的晚风,独自落泪。采棠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便在萩娘的妆奁里找了一个黑檀的珠串,用一个萩娘自己绣的荷包封了,偷偷地交给苏合,让她去拿给主子。 檀,同“谈”,可说是一语双关,既是表明自己想要见到他亲口同他说话的意思,又因为檀木珠串多用于礼佛,含有恭敬谦卑之意,完全是示弱的意思。因而采棠觉得选这个实在是太合适了,恰到好处地表达了女郎的心情和愿望。 谁知这下可闯了大祸了。 谢琰一拿到那个荷包固然是十分心喜,立刻站起身来想要去找萩娘,可一打开来却呆在了原地,神色大变。 自己送给萩娘的定情信物居然被退回来了,更何况这个珠串是寄托了自己的一个承诺的,这样的东西是随便能拿来拿去的吗?萩娘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苏合不明所以,待看到荷包内是主子之前常带的,后来神秘地消失了的那串黑檀手串,顿时明白了三分。却不知这是萩娘的意思,还是采棠那糊涂丫头不小心给办坏了事。 为今之计,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劝道:“主子未免多虑了,女郎不是这般不懂事的人……” 这话偏偏正刺着了谢琰的心,他大怒道:“她不是不懂事的人?那谁还能是?” 说罢,他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对面西屋内走去。 苏合也傻眼了,自己这句话到底有什么问题?主子听了如同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就跳了起来。只见谢琰怒气冲冲地去了,她连忙跟了上去。 萩娘正自伤怀着,却见谢琰脚下生风地进来了,她还来不及高兴便发现他脸上神色不对,既抑郁又愤怒,显然不是来哄她高兴的。 她于是冷冷地问道:“你还过来干嘛?” 本来这话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也就是小姑子撒撒娇的话而已。可是谢琰刚收到了她“退回来”的定情信物,又见她脸上的表情十分淡漠,心里如同刀绞般难受,空落落的又凉飕飕的。 本以为可能是自己误会了她的意思,可现在见她这样的说话,这样的姿态,显然是故意这么做的。 第一百二十五章 冷战(三) 是呀,人家都把定情信物给退回来了,他还巴巴地过来干嘛,来祈求她不要离开他吗? 再喜爱她,他也不能失了自己的身份,失了自己的尊严,这是他作为谢家嫡子的最后底线。 极度的愤怒瞬间就变成了无比的悲哀,他的心凉透了,却没有失去自己应有的风度。 他将那惹祸的荷包放在一边的案几上,轻轻地说道:“我送出去的东西,不会再拿回来。” 萩娘还来不及惊讶,他便继续说道:“明日一早,我会派人送你回京口,你准备一下吧。” 也不等萩娘回应,他又一阵风般地回去了,只剩下不明所以的萩娘和目瞪口呆的采棠。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最迷茫的人莫过于采棠了,在她的剧本里,郎君不是应该一看到荷包就欣喜若狂,上赶着来给女郎赔不是,忙不迭地哄着骗着然后两人又亲亲热热地依偎在一起的吗? 这一幕实在过于惊悚,采棠连忙跪下道歉:“女郎,都是我不好,是我自作主张,将女郎贴身的饰品送去给郎君,想着或许能激起郎君的爱怜之心。” 萩娘这才明白过来,她拿起那个荷包,看明白了里面的东西,回想了一下刚才的情景,心中不由得一震。 谢琰他,果然是误会了呀。 真是阴差阳错,只是采棠也是一片好心,自己又怎能怪她? 遇到同样的事情,每个人的反应都不同,因为各人心性是不一样的。 这事若是发生在采棠和寄奴之间,啊不,这个比喻不恰当,但若他们之间真的有误会,采棠肯定是第一时间主动去解释清楚,说不定还要伶牙俐齿地添油加醋,直把自己说得天上有地上无,肯给你道歉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你还不欢天喜地地谢恩? 而萩娘不是这样的性格,她的心性偏于内敛,明知道是误会,她也不屑去解释。 在她心目中,若两人真心相爱,又怎会因为这样的小事而分离? 若两人真心相爱,对方怎会不能体察自己的心意? 能说的出口的委屈,便不算是委屈;能抢得走的爱人,便不算是爱人。 即便知道自己去解释就会雨过天晴,即便知道对方其实也没有大错,她也不会去解释,不愿意主动去争取,需要自己去求来的感情,她不稀罕。 幸而现在虽然是战乱,粮食倒还是不缺,不然她定然是那第一个死于“不食嗟来之食”的人。 采棠还眼巴巴地看着她,指望着自家女郎会去主动和郎君解释,萩娘却淡定地吩咐她:“去整理行李吧,我们这次回去了,应该不会再来了。” 这下采棠真的傻眼了。 这边在整理包裹,那边苏合正苦口婆心地劝道:“郎君,此事确实是与女郎无关,是我想差了,劝了女郎的贴身侍女主动帮您和解,才会有此误会,采棠妹妹估摸着是不知道那手串的来历才会好心办了坏事,真真是与女郎没有丝毫的关系。” 谢琰却不高兴地说道:“你也别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扯了,采棠是谢府长大的,怎会不知道那珠串是我的贴身之物?就算她真的不长心,没能注意到,又怎会偏偏是正巧拿了此物来给我?刚才我过去,那不懂事的小姑子怎么说话的?你难道没听到?” 前几天还是“我最温柔可爱的萩娘”,今天咋就变成“那不懂事的小姑子”了? 苏合简直无语。 这事真是扯不清楚了,明明确实是自己教坏了采棠,主子却不信自己亲口说的话,而且这桩桩件件的也太巧合了,简直就是离奇,倒像是有人在背后谋划的一样。 她怎么想都觉得这事有蹊跷,自己不算计别人就不错了,居然谢府内还有人敢算计她?整件事情里看上去最为可疑的就是去劝说采棠的自己,倒似她是那设计离间主子的刁奴似得,若自己真是在不知不觉间着了别人的道,那必须得查出到底是何人在兴风作浪才行。 服侍着谢琰睡下,她便悄悄来到西面屋外,观察了一下屋内的动静。 萩娘此时反而不甚忧虑,之前以为谢琰不在乎自己,不再关心自己了,刚才却见他为着误会了自己,气得手都发抖了的样子,心中的惶惶然便如同冰冷的雪上浇上了一盆热水,全都融化了,说不出的熨帖。 京口自己是肯定要回去一趟的,在这期间,就让那个冷心冷面的家伙自己郁闷去吧,她倒是要看看他,到底啥时候才能想明白过来。 采棠正哭丧着脸,满心自责地理着包裹,苏合原来觉得最大的可能是采棠故意拿了那个手串的,见她在无人关注之时仍是无比愧疚的样子,心中的怀疑消了一大半。只是,若不是采棠,还能是谁呢?这个人必须得要知道这串手串对于主子和女郎的意义,又能设计让采棠去拿那手串。 谢家的丫鬟原先即便有与采棠相熟的,自采棠住进了正屋,从不和其他丫鬟有什么私下的往来,这个可能性应该是很小的。若不是谢家的丫鬟,那范围一下子就缩小了。那日见李妈妈与女郎的亲密情状,她做这样的事情的可能性基本为零,崔妈妈又是向来足不出户的,与采棠也并不熟捻,那就只有那个人大心大的丫鬟采葑了。 早在萩娘刚来谢府的时候,苏合就注意到了这个一有机会就偷瞄自家主子的丫鬟,本想提醒萩娘和采棠,却见两人亦是了然于心,只是并不苛责罢了,因而她也不方便去加以置喙。 后来见萩娘尽量不安排采葑各种端茶送水的差事,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之后采葑比崔妈妈还更深居简出,基本上没机会能搀和在主子和女郎之间。 萩娘的心思苏合自然能理解,家丑不外扬,更何况这奴婢既然会被带出臧家陪同女郎一起前来,定然也是同她感情匪浅的,不忍心处置也是常理。只是那奴婢自己,又会怎么想呢?若是个没脑子又自以为是的,多半会想到别处去,说不定还以为女郎是妒忌自己,故意不让自己在主子面前露脸。 苏合不愧是谢琰手下第一得用的大丫鬟,看问题真正是一针见血。 那”没脑子又自以为是“的采葑,确确实实是这么想的。 第一百二十六章 冷战(四) 只不过她还没那么大本事去算计苏合,只是偶然间听见了她与采棠说的话,又事先把那手串放在了妆奁的最上面罢了,就这么简单。 当初萩娘被谢琰掳去淝水边的军帐时,她便是随侍在侧,自然知道那手串非比寻常地重要。 本来她是想,即便采棠不拿那手串,也没什么大不了了的,只不过就是没能让两人吵得更凶罢了。 谁知采棠果然一看到就十分心喜,巴巴地就赶着送过去了,她心中不由得一阵激动。 此时她见谢琰果然同自家主子闹开了,心里别提有多快意了,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自己需得要陪着女郎一同回臧家,不能再窥视那温润如玉的男子了。 她正磨磨唧唧地帮着采棠理东西,心里却在盘算着,怎样才能撂下萩娘,自己留在谢家呢? 便是不能侍奉谢琰,远远地看他两眼,心中也暖洋洋的,十分惬意。 她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却见东屋那边的大丫鬟苏合微笑着走进了屋子,向自家女郎请安。 整个谢家,苏合可说是采葑最羡慕的人了,可以随侍在郎君身侧,日日得见主子的“娇颜”。 她立刻竖起了耳朵,想要听清楚她过来是干嘛的。 只听得苏合正在那里亲切地说道:“女郎此去甚远,路上又没有什么舒适的驿站可以好好安置,那些毛毡啊,地席啊,铺盖啊之类的不妨多带些,若是累了困了,倒可以睡在自家的被褥上,怎么也比那些店家客栈的房间要干净些。郎君此次定然会派兵士护送的,因而路上用得上的东西还是尽量多带,宁可满满地多装几车,也比整理的时候贪轻便少带了东西,要用的时候却不称手好些。“一边说着,一边面对着萩娘一个人暗暗地使了个眼色。 萩娘本就奇怪,苏合巴巴地跑来说这些不相干的话是做什么的,见她这番做派,明白了少许,便配合她微笑着回答道:”真是劳姐姐费心了,我房中的奴婢大都年少不经事,还要请姐姐多多训导呢。” 自江陵回来,不单单是采棠对苏合十分信赖,连萩娘也觉得苏合这丫鬟做事妥帖,滴水不漏,对自己又好像真没什么恶意,感情上不由得亲近了几分。 苏合见她说到了点子上,也不由得暗暗点头,萩娘还真是一颗七巧玲珑心,两人事前根本不需要勾兑,她就能接着把话圆上,显然是能领会到自己说那番话的用意的。 于是她笑着接着说道:“女郎言重了,奴婢怎么敢当‘训导’二字呢。只是,若是您有心的话,奴婢倒是能略略提点一下几位妹妹,只怕是几位妹妹都服侍惯了您,不愿意听我这嘴碎的奴婢唠叨呢。” 萩娘汗颜,苏合嘴碎?简直是天方夜谭。 她隐隐能明白苏合的意思,只是她不明白苏合为何要这么做,只能用疑惑的眼神轻轻瞥了她一眼,说道:“能得姐姐的庇护和指点,她们欢喜都来不及,怎敢对你有丝毫不敬?只是我此次回京口,身边也不能没有侍女。这样吧,采棠采葑你们俩人谁想留下便留下吧,我这个做主子也不勉强你们。”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容,丝毫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采棠当然是两脚一曲便跪了下来说道:“郎君吩咐了奴婢贴身保护女郎,奴婢是必不能和女郎分开的。” 采葑虽然满心都想留下来,却怕萩娘是试探自己,不得不违心地说道:“采葑也不愿离开女郎身边。” 两人都跪了下来,因而看不见苏合的表情,她趁机对萩娘打眼色,瞥了瞥跪在地上的采葑,微微地点了点头,嘴上却笑着说道:“女郎您看,两位妹妹果然是嫌我不会照顾人的,我也不好在您这里献丑了,赶紧回我们主子那里是正经。” 她又故意轻轻地自言自语了一句道:“哎,只可惜我们主子房中还少一名侍夜的奴婢,原想着就用您的奴婢便是,主子也能有个寄托,不至于过分思念女郎。现如今,只怕女郎再见主子的时候,主子定是思念成疾,形销骨立,便是您都认不出来了。” 萩娘心中暗暗好笑,这促狭的奴婢,还拿自家郎君作幌子了。 她还来不及说话,采葑便忍不住激动插嘴道:“女郎,奴婢该死,奴婢不该只顾及一己之身,而忽略了郎君。奴婢愿意留下来跟着苏合姐姐,学着侍候郎君,还请女郎放心,奴婢决不会给女郎丢脸的。” 她被苏合一激,便没能忍住,将自己的真实想法给暴露了。虽说这话还算说得漂亮,只是屋子里的其他三个女人都听出来她这话中的未尽之意,显然只是贪恋谢琰的美貌,不愿回臧府罢了。 就像是闻着味的驴子似得,苏合抛出一个胡萝卜作饵,她便毫不犹豫地咬了上去。 此时便是不明真相的采棠也回过味来了,惊诧地望着苏合,不明白她为何要这么做。 苏合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故意装腔作势道:“既然要跟着我,便要听我话,也不能拿你家女郎来搪塞推脱,你可能做到?” 采葑重重地点头,祈求地看着萩娘。 萩娘见状,只觉得自己简直不明白这丫鬟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苏合明着是要好好“调教”她,虽不至于吃什么大苦头,总是没有在臧府当她的大丫鬟自在。 采葑虽然脑子简单了一点,但当初在郑氏面前,关键时刻也没给自己拆台,又吃了不少苦头。自己本是想护着她不让她出什么事的,但看现在这情形,只怕自己要是不让她留在谢家,她还会恨上自己。 罢了,自己的路只能由自己来选择,说不定苏合能把她的榆木脑袋教好也不一定。 既然苏合和采葑两厢情愿,萩娘自然松口,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我就将采葑这丫头交给你了,采葑可要听你苏合姐姐的话,不能任着性子乱来,知道了吗?” 采葑心花怒放,连忙连连磕头感谢自家女郎成全。 第一百二十七章 萧氏(一) 虽然在广陵只呆了短短几个月,萩娘再回到京口的时候却只觉得十分亲切,一景一木都让人十分怀念。 马车刚到臧府门口,翠环,啊不,“朱姨娘”就得了消息,远远地迎了出来,拉着萩娘嘘寒问暖,很有一府主母的架势。 萩娘拿了“溧阳阮家太夫人”的礼单出来,交给她道:“外祖母听闻那郑氏的恶行,很是愤懑,不过我也说了,幸而有你这样一位贤惠的如夫人照顾着我父亲,她倒也放心不少。这礼单里面大部分都是送给你和父亲的东西,因此都交给你掌管吧,也算是感谢你这段日子以来对父亲的悉心照料。” 翠环大喜过望,接过那礼单一看,更是笑得见眉不见眼,谄媚地说道:“熹哥儿听说姐姐回来了,连王师傅都劝不住了,直嚷着要在您屋子里等您,女郎给阿郎请安后便去看看吧,熹哥儿可想您了。” 萩娘真是不想去见臧俊,不过架不住礼法如此,她只能去了书房给父亲请安。 臧俊照例是微微一点头便算是见过了,大手一挥便让她该干嘛干嘛去。 萩娘如释重负,连忙往西苑去了。 可是还没见到自家弟弟就先被从天而降的寄奴给拦住了,他看着比之前晒黑了,原来白皙可爱的脸蛋晒成了小麦色,居然还有一丝沧桑之意。 幸而那双灵动的大眼睛还一如往昔,他幽怨地问萩娘道:“你什么话都没给我留,到底是去哪儿了?” 萩娘本就是因为走得急才没来得及告诉他,此时也没打算骗他。 她眼中闪动着重逢的惊喜光芒,嘴上却说道:“我在广陵,谢琰身边。” 寄奴怔住了,他惊讶地问道:“你们……?”简单言语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这小孩怎么那么早熟?萩娘羞涩地说道:“你在想什么呢,我只是担心他才跟去了,如今广陵形势甚是稳定,因而我便回来了。” 寄奴听她这样说,很高兴的样子,笑得大大咧咧的,问道:“那你还要再去吗?” 萩娘赌气地说道:“不去了!” 寄奴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解释道:“原是因为刘牢之大哥正驻扎广陵,我们兄弟几个想去投奔他呢,若你不去的话,我也不去了,自是还在京口,离你近一点也好。” 这孩子的心甚是赤诚,说话也十分直白,习惯了谢家那些弯弯道道的说话方式,萩娘再见到自己甚是思念的“弟弟”,心情大好,不由得开玩笑地说道:“那便多谢你了,我还指望着你保护我呢。” 寄奴大受鼓舞,含笑望着她,欲语还休的样子。 他憋了许久才羞答答地说出一句话来:“我将我俩的事同我后母说了,她便同意来为我提亲了。” 萩娘不太忍心打击他,委婉地问道:“你年纪还那么小呢,我们也不甚了解,为何你愿意娶我?” 他似乎有些迷茫的样子,回答道:“我想永远和萩姐姐在一起,和你在一起,我心甚安。” 可这也只是对亲人的依赖,并不是爱情。 萩娘能理解他的心情,自己也并不讨厌他。 但在她心目中,婚姻是必须有爱情的,显然她和寄奴之间并没有爱情啊。 此事倒也不急着一时,萩娘拉着他的手,说道:“不说这个了,先回院子里吧,我也有许久没见熹哥儿了呢。” 寄奴笑道:“熹弟弟甚是适合学武,那王师傅也是个功夫扎实的,我都快要打不过熹弟弟了呢。” 这真是赤裸裸的炫耀贴,意思就是那王师傅虽然厉害,熹哥儿却还是打不过寄奴的。 萩娘心中了然,捂嘴笑道:“一会采棠来了,你可别冷落了她,她人在广陵,心却在你身边,时时同我说起你呢。” 寄奴却问道:“萩姐姐,你可曾想我吗?”无辜的眼神甚是专注地望着她。 倒是想过的,可不是你希望的那种感情呀。 但萩娘不愿拂他意,轻轻地点头道:“自然是想的。” 对面那张小脸不出意料地写满了喜悦,寄奴说道:“你下次若要出门,记得同我说一声,我很是担心你。” 萩娘连忙答应了,两人自是一起回了西苑,同臧熹好一番叙旧不题。 当晚,萩娘的接风宴甚是热闹,终于又能吃到李妈妈做的菜,她只觉得满心欢喜。 李妈妈这晚的宴席可是花了心思的,因是夏末初秋的时节,不适宜吃太凉的食物,光吃热的又嫌过于燥热,因而李妈妈专门买了热性的肥羊肉,却不做羊肉煲羊肉汤之类的大补汤羹,而是用文火慢慢地熬了,将肥美的羊肉煮得烂烂的,鲜味和油脂都融入了粘椆的汤料中,又用贵重的鹿胶煮化了混入其中做成了羊肉凉糕,用井水湃着,冰凉冰凉的,看上去晶莹剔透,吃起来鲜美可口,却又不伤胃,众人皆赞不绝口。 去年西苑内开宴席时,还只有寄奴一个男孩子,最多还有个呆呆傻傻的郑玉,而今却有了自己血脉相连的亲弟弟,还有亦师亦友的西席王师傅,再加上阮家带回来的服侍自家弟弟的侍女们,西苑的人气愈发地旺盛了。 萩娘觉得很欣慰,连连举杯祝酒,因她是主人,大家都高高兴兴地喝了,气氛十分欢快。 酒是李妈妈自己酿的米酒,古时候酿酒技术有限,因而酒水都是甜甜的并不辛辣,度数也很低。 萩娘连喝了几杯,却也并没有什么醉意。 此时明月当空,自是好看得很。但她心中有事,望着洁白的月亮便想起了在江陵的那晚,同样的月华照耀下,那个比月华更皎洁的人的眉眼,他说的话,微笑的样子,都历历在目。一时间,只觉得酒入愁肠,十分酸涩。 她一溜眼看见采棠正坐在寄奴身边帮他夹菜,眼中满满的都是情意,若是平时,她一定是喜闻乐见,说不定还要调侃两句。只是此时她正思念着谢琰,又担心采葑在苏合的眼皮底下搞什么幺蛾子,不由得更是惆怅,眼神晦暗难明。 第一百二十八章 萧氏(二) 寄奴却正偷偷观察着她,见她黯然的表情,以为她是不高兴采棠同自己这般亲密,连忙推开她,悄声说道:“你躲开点,别让你家女郎误会了我们。” 采棠很不高兴,故意气他道:“误会什么?女郎眼中何曾有过你?” 寄奴被她说得真生气了,怒道:“你一个小小婢子,怎么这般不分尊卑?” 采棠从未被他这般喝骂过,不由得十分委屈,她在谢琰面前自然是低声下气的,可寄奴在她心中从来也不是什么主子,只是一个与自己同龄的帅气小男孩而已,此时却要同自己讲什么身份地位尊卑。 她一时难忍,便也撒气道:“我自是那低贱的婢子,你既然勉为其难同我说话,我便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们女郎一定是会嫁给我家主子的,且不说两人是两情相悦,便是说我家主子的地位,与你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要同我说什么尊卑,你先看看你自己是不是配得上我们女郎!你有什么资格让你家人来提亲?你拿什么和我家主子争?从来不分尊卑的人只有你一个而已!” 寄奴已有些酒意,又被她说中心事,一时气急难忍,又恼恨她口不择言,狠狠地一个巴掌便挥了过去。 清脆的巴掌声甚是响亮,正在聊天的吃菜的喝酒的全都呆住了,怔怔地望着这两人。 萩娘也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见采棠已然被寄奴重重一掌打得半边脸颊通红,眼中闪着泪花,兀自不服气还要同他斗嘴,连忙劝道:“有话好好说,寄奴,你去军中学了一身本事回来难道是用来欺负弱女子的吗?打女人的男人最丢脸了,你还不快给你棠儿妹妹道歉?” 寄奴当时只是上头了,气急败坏才不经思考地动手打人,固然是因为年少气盛,也知道自己确实是理亏,他只是有些朦胧的酒意立刻就醒了,想起平日里采棠对自己的种种殷情和关心,十分愧疚,连连给采棠赔礼道:“确实是我的不是,妹妹不管说什么我都不应该动手打人,还请棠儿妹妹原谅。” 采棠却气急了眼,怒道:“谁是你棠儿妹妹,刚才还有人说我是那不分尊卑的婢子。” 寄奴尴尬地说道:“是我一时冲动,惹恼了妹妹,要不妹妹也打我一巴掌可好?” 此言一出,众人都笑了,只当是两人闹别扭,都劝道些许小事也不必太挂怀了。 采棠兀自生气,寄奴自知理亏,很是费劲地哄了她几句,却也不见她开怀。 宴毕,侍女们自是带着臧熹回去休息,寄奴和采棠也不知去哪里说悄悄话了,王懿却没有回去,站在萩娘身侧关心地小声问道:“广陵此行,似乎是颇为顺利,你怎的还是愁眉不展的样子?” 自己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 萩娘很郁闷,却勉强笑着说道:“只是私事而已,我不在的时候,多亏你照顾我弟弟了,听说都是因为你的劝阻,他才没能去溧阳找我,此事需得给你记上一功。”语气很俏皮,却难掩忧郁的情绪。 王懿说道:“女郎,答应你的事情我必定会办妥,只是如今你既然已经归来,我也想告辞了。谢玄将军的军队已经屯在了黄河南岸,收复中原指日可待,我还是想去投军,尽自己的一点微薄之力。” 自己回来只是暂时的,谢家目前的情况正是岌岌可危,司马道子虎视眈眈,就连荆州刺史殷仲堪也敢与谢家作对,决不能让谢家沦落到墙倒众人推的地步,她必须去帮谢琰,她已经知道了部分的历史,自是不会做出错误的决策。 她思索半响,问道:“若让你带着熹哥儿一起去投军,可好?” 王懿没想到自己做保姆还要做到军中去,不由得吓了一跳,连连摇手道:“这怎么成?熹哥儿还小,军中又危险重重,不行不行,使不得。” 臧熹比自己小两岁而已,还比寄奴大一点呢,为何寄奴能去他不能去? 哎,话说为何寄奴总是叫他“熹弟弟”?装不知道吧,这别扭的小孩。 她循循善诱道:“你也知道我同谢家颇有渊源,北府兵主帅谢玄正是……的从兄,我可设法去为你安排一个有实权的职务,若能成功的话,还请你带着我弟弟去军中,尽力保护好他,你看如何?” 王懿是个很有能力的人,而有能力的人一般都有野心,这话正打中了他的心坎,他沉吟了一下,答道:“待我再想想。” 萩娘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又温和地褒奖了他几句,便放心地回房了。 其实此时北府军内的人事格局已经发生了一些小小的变化,原先只是参军出身的刘牢之,也就是寄奴口中的“刘大哥”,因能征善战,此时已然是官拜鹰扬将军兼广陵相,带兵驻守广陵。这名原先名不见经传的低级将领,因军功显着而升迁,他手下身经百战的军士已然成为了北府兵中的一股中坚力量。即便是在谢玄面前,他也是数一数二说得上话的人。 北府兵中,骁勇善战者并不少,而像刘牢之这样于微贱中脱颖而出,一举成名的却并不多,除了运气和机遇,刘牢之本人的亲和力,出色的政治手腕也是十分重要的原因。 他不仅与手下的兵将们十分亲近,又真的愿意提拔有能力的人,因此愿意投效他的人不少,其中还真不乏有识之士和骁勇善战的武官,广陵军中可说是能人辈出,治军严谨而高效,比起其他几地的驻军要多几分规矩章法。 若此时王懿去投刘牢之,也是很有出头的机会的,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罢了,正自纠结着。 而此次萩娘回京口,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要会会自己那个“未来婆婆”,帮寄奴上门提亲的后妈萧氏。 只是人家不过来,自己总不能上赶着去见她吧,萩娘很是惆怅。 寄奴的身世也实在是十分曲折,刚出生的时候就死了亲娘赵氏,自己的亲爹刘翘又因为自己这儿子害死了自己深爱的妻子,所以十分厌弃他,导致他无人抚养。最后还是他的姨母赵氏看不下去了,就把他带回自己家,和自己的儿子刘怀敬一同养大。 而当他终于顺利地长大,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他父亲刘翘却又续弦了,硬生生地多了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继母萧氏,而这萧氏也很争气,进门就给他生了个弟弟,因而深得刘翘的欢心。 第一百二十九章 萧氏(三) 一般来说,后妈对前妻的儿子都是不感冒的,看郑氏就知道了,即便不下黑手暗害,也绝对不会真心喜爱。而刘寄奴的婚事,作为亲爹的刘翘都不管,后妈萧氏却亲自替自己的便宜儿子来提亲,这其中究竟是什么道理,实在是难解。 想到这里,萩娘不由得叹了口气,寄奴的家庭和自己何其地相似,都是一个对自己不闻不问的亲爹加一个不靠谱的后妈的组合,甚至连异母弟弟的剧情都如出一辙。两个人的童年都是十分惨淡,因此萩娘对他很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更是难掩对寄奴的怜惜之情。 见不到萧氏也就罢了,只是那王懿这几日都喜欢来找她聊天,和她谈谈“国内外政治格局”,却也不说什么从军的话,似乎还是心意未定的样子。因他每次都带着臧熹一起来拜访她,一边指点臧熹武艺一边聊天,所以萩娘对他并不反感,很愿意看自己弟弟耍着“花拳绣腿”。 这日午后,王懿又带着臧熹来了,萩娘远远地见了,便迎了上去含笑说道:“熹哥儿,今日要练什么兵器了?” 臧熹得意地说道:“师父说今日我可以开始试着用内力御剑了。” 什么?仙剑奇侠传里面的御剑术?开什么玩笑? 萩娘狐疑地望着王懿,他笑着说道:“只是将内力的劲用在剑招上,你是不是还以为能腾云驾雾的那种御剑?” 显然啊,否则叫什么御剑? 萩娘点点头,放下心来。只见臧熹仍是舞起了剑,只是那动作似乎比之前更为刚劲有力,虎虎生风。 这就叫“用内力御剑”,跟原来有毛线的区别? 果然是行家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萩娘只能含笑鼓掌,表示自己很欣赏。 王懿说道:“我观当今东晋朝堂的局势,司马道子刚愎自用,任人唯亲,弄得朝堂之上一片乌烟瘴气,正是自取灭亡之道,连他的亲哥哥都已经不再信任他,他唯一的依仗便是李太妃,只要太妃一死,他必遭覆灭,届时谢相必能拨乱反正,重整朝纲。” 恩,所以呢? 萩娘并不说话,等着他自己说下去。 “司马道子与王国宝,皇帝与王恭,这两对舅婿势必很快就会正面对上,若是有聪明人从中加以挑拨,又假作调和,自然能够从中取利,获得权势与人望。” “某不才,愿为谢家效犬马之劳,还请女郎引荐。” 萩娘看了他一眼,倒是一脸的真挚,只是…… 她淡淡地答道:“你实在是低估了谢相……若他想争,他当初就不会主动放手,他并不是做什么欲拒还迎的姿态,而是真正的清正之人,荣华富贵,权力名望,在他来看不如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悠然。” 王懿不信,他问道:“既然如此,为何谢家还捏着北府兵的军权不放?” 萩娘反问道:“谢相倒是想放,只是他能放给谁?放眼朝中,不是趋炎附势之辈,便是谨慎沉默,不敢辩争匡正之人,不论是谁,都不能如谢家一般,敢于不畏司马道子的独裁,顶住压力继续北伐之行。不要说没有这样的人,便是有这样的一个人,他的名望和家世若不足以与司马道子相衡,一样也是占据不了名正言顺的名分。现在你还要说,谢相握着兵权是为了谢家自身的权益吗?” 王懿已是赫然,他不好意思地道歉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会谢相了。然则女郎是否想到过一件事?若是谢相有个万一,谢家所有的人都需要守孝,届时兵权一样是要旁落,如之奈何?” 这也正是我最担心的一件事。萩娘哑然。 王懿又说道:“唯一的办法就是另寻一位名望和家世足够高贵出众,又性情宽厚的人,先将军事托付于他,待谢家守孝完毕再作打算,总不能让司马道子得了便宜去。” 哪来这样一个人?萩娘疑问的眼神投向他。 “青州刺史王恭就是这样一个人选,他出身高贵,又是坚定地站在司马道子的对立面,与王国宝更是不共戴天。若他能暂理北府兵的军事,对于谢家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不知此人心性如何?我倒是听闻他禀性严峻狭隘,无容人之量,过于刚正,却自以为是,是也不是?” 这回轮到王懿默然了,诚然,萩娘说的丝毫不差,然而还要找一个能担大任的人,又谈何容易? 萩娘轻笑道:“你能想到那么多也确实是不容易了,在我的设想中,王恭也正是那最合适之人,只是不能过于信赖此人而已。这么说来,你已经决定带上我弟弟一起去从军了吗?” 王懿无奈地点了点头,望着不远处孜孜不倦地挥着剑的小臧熹。 若王懿真能顺利地为谢家效力,倒也是一件好事,在这个时代,朝秦暮楚,反复无常的小人是走不上最高的位置的,既然选定了谢氏这样高贵的世家,一般就不会再更改效忠的对象。这样武功高强又头脑清醒的人能够做谢玄谢琰的臂助,实在是很让萩娘欣慰。 若臧熹和自己一起去广陵的话,从某个角度来说,自己完全可以不用管臧家的事情了,便是不去见那刘府的主母萧氏,也没什么关系。 只是,谢琰这个混蛋怎么还不来找自己? 萩娘郁闷地望着一边忙忙碌碌换着被套的采棠,此时已然入秋了,夏被都要换成秋被,还要洗晒,采苓采棠两人自是忙得脚不沾地。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采棠,你家主子可有消息?” 采棠的双手果然顿了顿,回答道:“女郎说笑了,奴婢的主子自然是女郎呢。” 装,继续装。 可她又不能和自己的一个小丫鬟较真,只能继续枯坐着,长吁短叹。 此时翠环却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习惯性地站在门边说道:“女郎,那刘夫人又来了。”她见萩娘神色不豫,连忙讨好地说道:“要不我就去回了她说您还没回来吧,您看可好?” 萩娘阻止她道:“我马上就去前院,正想见一见她呢,谢谢你了。” 翠环虽觉诧异,还是客客气气地说道:“女郎言重了。”便匆匆地去了。 萩娘让采棠为自己正了正钗环,便款款地去了,脚步不急不缓,十分淡然的样子。 这种“故作镇定范儿”是她从谢琰那里学来的,她早就发现谢琰不管遇到什么事,哪怕心里再着急,表面上看起来却是越淡然。这个法子特别管用,你越是不着急,对面和你谈事儿的人就越是着急。这招简直是古今中外,百试百灵。 想明白了谢琰这样的个性,萩娘也就更加相信他,也为自己之前的无理取闹而汗颜。 然而,即便如此,若谢琰不来接她,她也是万万不会再去广陵的。 第一百三十章 萧氏(四) 臧府前院的厅堂中,萧氏已经喝了第二杯茶了。 萩娘进来的时候,她抬头粗粗扫了一眼,只见这小姑子身量未足,虽眉目清秀,却还没有长开,并非是倾国倾城的容色,却很符合时下的审美情趣。 她举手抬足之间,隐隐有世家贵女特有的那种雍容气度,这样的一名女子,实在是不可轻视的。 因而萧氏第一时间站起身来,客气地行了一个常礼,说道:“想必这位就是臧家大娘吧,我是刘萧氏,刘寄奴的母亲。” 照理相看这种事情哪能这般开诚布公,只是现在情况特殊。两家婚约既然已定,臧府又没有主母,萧氏亲自过来相看也并不是太过不合礼仪。 萩娘也正暗自打量她,这萧氏的容貌并不如郑氏那般明艳,只能说稍显普通,听闻刘翘娶萧氏的时候嫁妆颇丰,可见这门婚姻也并不是两情相悦才成就的。 时人并不像后世那般严谨,特别是平民或低级官员的后院里,男欢女爱的恋情时常发生,许许多多动人的爱情故事都是在那个时候广为流传的,其中最为风靡后世的自然就是谢安一力推广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 连谢相都公然支持自由追求爱情的男女韵事,可见当时的社会风气是多么地开放。 萧氏虽然容色普通,却自有一种娇媚的妇人风韵,难怪李妈妈会说她“妖妖娆娆”的。 萩娘收回思绪,同样客气地行礼,与萧氏分宾主坐好,开口便说道:“您今日来的可巧,过几日我便又要离开京口呢。” 萧氏被她这么一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笑着说道:“那可真是巧了。” 这一来一回,萩娘便知道这萧氏并不是应对机变的人,既不会假装好奇问她为何离开,也不敢拿话来压她,还算是个没什么心眼的,便不再为难她,与她寒暄道:“这几日秋风起了,您可要注意御寒呢,只着这么件单衣可是有点过于单薄了。” 萧氏见她待人十分亲切,也觉得心下熨帖,笑道:“女郎可真会疼人,我家大郎可算是有福了。” 萩娘也笑道:“是呢,我也是特别关心寄奴弟弟的,不知他如今在军中可好,甚是让人忧心。” 这话完全地模棱两可,萧氏不由得十分迷茫,这臧家女郎的话可真难猜透。 她也不纠结,而是顺势答道:“寄奴这个孩子时常写家书回来,写得最多的便是嘱咐我务必要来臧府为他将亲事定下来,因而我今日又厚颜来访了,实在是多有打扰。” 她说话的时候,萩娘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说起“寄奴”两个字的时候神情温柔,饱含关爱,实在是完全出自真心的样子,倒确确实实像是个疼爱孩子的母亲。 因之前有郑氏做了个好榜样,所以要萩娘相信世上有真心疼爱继子的继母,实在是难度很高的一件事。 萩娘一时拿不定主意,究竟这萧氏是抱着什么目的来的?自己到底是要同她开诚布公地分说清楚呢,还是只是一味敷衍便好? 她犹豫着喝了一口茶,踌躇着说道:“寄奴弟弟年纪尚小……” 谁知那萧氏有备而来,十分从容地从怀中掏出一叠契纸来递给萩娘,诚恳地笑道:“照理这些应该同女郎的母亲商议,只是贵府的情况似乎有些特殊,我几次来访都徒劳无功。今日幸而得见女郎,又见女郎是个明理之人,我心下甚是欢欣,便想着尽快将这婚事给定下来。” 她面上略带些矜持地说道:“我刘府虽然并不显赫,也到底是王族后裔,我家老大人虽说是不理世事,颇为糊涂,但也还算是小有家底,并未完全败落殆尽。寄奴这孩子的亲母赵氏当年的嫁妆加上老大人的一些祖产,林林总总合在一起,也有几处庄子和不少家俬。说来可是让女郎见笑了,因我们刘府确实是很有诚意,因而当年赵氏的嫁妆单子和祖传的那些地契我也都带来了,还请女郎过目。” 萩娘接了过去,礼貌地大致看了看,心中却十分狐疑,表情不免显得有些疑惑。 萧氏误以为她觉得自己这举动太过失礼,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女郎知道,即便嫁到了刘家,也不算是太低嫁,同时也是表示一下我们刘府的诚意。” 萩娘状似不经意地打趣道:“寄奴这个做哥哥的,怎么能好意思自个占了祖屋,若是真这样,以后他的弟弟可要拿什么去娶妻呀?” 这刘萧氏自己是有儿子的,怎么舍得把刘翘的祖产给寄奴?萩娘疑惑的正是这件事,她是个十分聪明的人,聪明人的普遍毛病就是多疑,总觉得看上去是好人的,往往更是会用一些阴损的手段害人。 萧氏却正色答道:“寄奴这孩子虽从小在他姨母家养大,但从名分上来说,是刘府的嫡长,因而祖屋是不用分给弟弟的,待我的儿子长大了,自是有我的嫁妆为他娶妻,女郎不用多虑。这也是我与老大人商议后的决定,并不是我信口开河。” 萩娘见她说的十分诚恳,并没有怨恨或者不满的样子,要知道一个人的表情可以堆笑,可以谄媚,眼神却是很难作假,而这萧氏目光端正,面色温和,并不是刻意假装的贤惠大度。 想起从前那郑氏阴冷的眼神,萩娘不由得感叹,果然是一样米养百样人,同样是后妈,这萧氏的为人、做派与郑氏真的是完全不同,自己实在是白担心寄奴了。 她既然相信了萧氏,便不愿意再用空话去敷衍她,萩娘将契纸还给萧氏,微笑着说道:“您的好意实在让我十分感动,只是我与寄奴当初的婚约只是因为我后母的私心才缔结的,我一向都是把寄奴当成自己的亲弟弟一样地疼爱。” “寄奴他年纪还小,会有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因为,在他最需要关爱的时候,我是唯一亲切地对待他的人,所以他才会错误地理解了我们之间的感情。现在他有您这样一位真正宽和大度的母亲照顾,只需假以时日,他自然不会再将我这样一位一无是处,又比他年长好几岁的女子看作是他唯一的妻子人选。” 萩娘比寄奴年长三岁,这件事情确实是萧氏唯一不满意的地方,且不说其他,便是要等寄奴到了能够结婚的年纪,萩娘也已经过了最佳的受孕时间。古代极重子嗣,萧氏自己也只不过是因守孝而年过十七尚未嫁人,便只能给刘翘做填房,就算寄奴十五岁结婚,萩娘也都有十八岁了,这确实是年齿不相当的一门婚事。 因此萧氏见萩娘说的坚定,也不再勉强,决定回去再劝劝自己这个继子。她却也不将话说死了,只是同样微笑着说道:“女郎的顾虑我自会同我继子去分说,只是他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并不会因为三言两语的拒绝而死心,只怕我不久后又要来叨扰,实在是非常不好意思。” 萩娘见她并不十分纠结婚约一事,放心了不少,客客气气地亲自将她送了出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妙音(一) 此时,身在广陵的谢琰倒是化悲愤为动力,十分勤于替父亲阅读邸报军报,两人也时常讨论,商量着怎么才能铲除司马道子这个奸邪小人。 此时的司马道子已经完全脱下了之前那些伪装,彻彻底底地把持着朝政,连司马曜都制止不了他,因为每次司马曜下令说要解了司马道子的官职,或者要惩罚他手下的爪牙,他都能及时地请出两人的母亲,李太妃,来钳制自己的亲哥哥。 李太妃,史上又称“李昆仑”,以貌丑而着称,曾有相士对先帝司马昱说,这个丑婢子能够生出贵不可言的子嗣来,司马昱才勉为其难地宠幸了她,果然她虽然貌丑却宜男,一连生了两个儿子,因此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和尊荣。 只是她只是个乡里妇女出身,既没有文化,也并不聪明,司马道子比皇帝会说好话,甜言蜜语地哄着自己的母亲,因而获得了这张百试百灵的护身符。东晋极重孝道,李太妃又是皇帝的亲生母亲,因而他是万万不敢忤逆她的意思的。 司马曜在外没有得力的权臣支持,在内被自己的母亲所制肘,不由得十分悲愤,只能学着自己的弟弟司马道子,天天醉生梦死,借酒消愁,与自己最宠爱的张贵人,寻欢作乐,沉醉于温柔乡中。 从前与王恭相争却失败了的王国宝,现在借了司马道子的气焰,可算是十分得势,他已经被进为侍中,在司马道子面前很说得上话,自是溜须拍马不所不为。 想要在这样的局势下一劳永逸地解决司马道子,显然是很难的,明面上连皇帝都奈何不了他,暗地里刺杀却又是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所以这件事情讨论到最后往往没有结果,两人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计策。 另一方面,谢琰的婚约却已经是定了下来,刘氏已然同朱家交换了庚帖,只等找个好日子成婚了。谢安见自己的儿子不再执着,不由得心中十分纳罕,只是却不好去询问罢了。 谢琰的心中其实十分煎熬,虽然采棠传回来的消息是萩娘一切安好,他却仍牵挂着她,一闲下来就免不了想起萩娘的一蹙一笑。 他虽是手里拿着书在看,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夜夜独寝之时,更是怀念萩娘柔软娇小的身体,便是端着饭碗,也不免要想起在江陵时,萩娘笑意吟吟地为自己洗手作羹汤的样子。他当初只是一时气急了,却没仔细想想,萩娘对自己情深意重,在自己最困顿的时候主动前来相随,又怎可能会这般决绝地离弃自己,其中定然有蹊跷。此时虽是已经回过神来,却已然人去楼空。 他也曾想亲自去京口接回萩娘,只是,与朱氏的婚约是父母之命,便是自己再有手段也是无可奈何,婚约既定,现在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追回这段弥足珍贵的感情?若是萩娘回来了,势必会知道这件事,届时他又要用什么面目去面对自己深爱的女子? 一时间,他不免辗转反侧,忧思不已。 此时在司马道子府中,桓玄正与之相谈甚欢。 司马道子今时今日的权势,已经不需要去看任何人的眼色,不需要去祈求别人任何事情,然而,面对自己的故交,同样家世贵重的南郡公桓玄时,却一样地客气又敬重。 见桓玄入内,他远远地就迎了出来,在门上扶住了桓玄的双臂,热情地招呼道:“敬道何时回的建康?若早早派人通知我,我也不至于没能去为你接风洗尘。” 桓玄同样客气地回答道:“承您看重,我也刚回来,因有事相求,便先来见您了。” 司马道子神色不变,主动拉着他的手请他上座,又屏退了下人,便问道:“可是有什么阻碍?” 之前桓玄曾答应司马道子,三个月内便能为他除掉谢安这个心腹大患,此时已然过了两个多月了,因此司马道子忧心之余,也担心他无功而返,故而有此一问。 桓玄笑道:“那件事自是万无一失,您就等着听好消息便是,我这次来是带了一个人来要引荐给您。” 司马道子不感兴趣,却装作高兴的样子,言不由衷地说道:“哦?能得你赞赏的人,必然是不错的。” 桓玄却看明白了他的表情,压低声音说道:“是一个女人。” 司马道子的眼中立刻放光了,他忙不迭地说道:“快请,快请。” 桓玄微笑,吩咐手下带人进来。只见那女子作道姑装扮,却生得异常美艳,肤若凝脂,面如芙蓉,秾纤得衷,修短合度,一身的绢帛虽是做了道服,却也是宽袖广袍,罗衣璀粲,很有辟谷仙人般的气质,真正是“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宛如那月里嫦娥下降人间。 司马道子不禁惊为天人,痴迷地问道:“仙姑从何处来?如何会驾临我府中?” 桓玄掩饰住自己的不屑,笑道:“这名女子在荆州甚为有名,是当地最为得民望的‘桃仙姑’。听闻此女儿时相貌十分普通,却因机缘巧合,于凤凰山下的泉水之中捡的仙桃一枚,吃下之后便越长越清丽,又天生会起舞驱邪,庇佑家宅,因而深得百姓拥戴。” 那女子听他说完,便盈盈一拜,说道:“民女妙音,给录公请安。”声音软而柔靡,不免让人想入非非。 司马道子已自软了半边。 他满面堆笑地夸道:“仙姑果然人品出众,非常人能及。” 桓玄让人把那女子领了下去,只见司马道子兀自遥遥望着佳人,直到身影不见才收回心神。 他心甚喜之,满意地对桓玄说道:“你这一大功,我可给你记着了。” 一脸的神往,简直让人觉得,连整死谢安这种大事都没一个美女来的重要。 桓玄却正色说道:“此女固然美丽,但我将她献给您是另有用处的。听闻您的母亲李太妃十分信奉道教黄老养生之术,此女正是精于此道,若能将她安置到太妃身边,又令她与您互通消息,岂不是更能掌握住太妃的心思,从而更好地把握住皇上的心意?” 司马道子连连点头,一副色授神予的样子。 他得意洋洋地说道:“此计甚妙。” “你放心吧,我自是明白要怎样才能驾驭一个年轻小姑子。” 说完朝着桓玄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桓玄凑趣地说道:“此女尚不识人事,您可要怜香惜玉。” “听闻他们道家甚是讲究阴阳和合之道,只怕还有独到之秘。” 说此话的时候,他也是一脸的了然。 司马道子被他说得更加心动了,恨不得立刻把他送走好去一亲芳泽。 桓玄见他一脸着急的样子,十分知趣地告退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妙音(二) 他再也没有心思见别的客人,急急忙忙地就去了自己安置那仙姑的院子。 此时还是申时,按照礼仪是不能享受闺房之乐。 然而他心火直冒,再顾不得这些,径自走入院中,寻找那美人的芳踪。 他自是不信那小姑子会什么仙术,亦或者真是什么仙人。 然而,他靠近绣房时,透过影影倬倬的窗格子,却只见那女子盘腿而坐,口中呼吸吐纳颇为特别,有云气隐隐然,她闭着眼睛吞云吐雾,正自修行,似乎真是很有修为的样子。 司马道子虽是诧异,却并不十分以为意,整个天下都在他手上。 便是这小姑子真是仙姑,今日也要叫她尝尝这人间至乐的滋味。 他涎着脸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去,扑了上去。 口中“仙姑”“仙姑”地直叫唤。 那叫做妙音的女子并不推拒,而是笑吟吟地望着他。 娇声软语道:“郎君稍待可好,奴今日吐纳的功课还未做好呢。” 司马道子心痒难搔。 他含含糊糊地说道:“本王也会吐纳,待本王来与你一同做便是。” 妙音秀眉微蹙,硬生生地忍住胸腹中的作呕之感。 顺从地任他撕扯着贵重的衣物。 娇嗔地嗲声求道:“郎君且温柔些,奴年齿未足,还望郎君爱怜。” 这道家也许真是有不传之秘。 司马道子只觉得这女子千般甜美,万般娇柔。 便是他向来养尊处优,也实在支持不住,累得睡倒在她身边。 妙音见他睡着了,厌恶地推开他肥胖的身体,擦拭着自己皎若月华的晶莹肤脂。 她恨恨地看着这粗鲁蠢钝的男人,恨不得就用自己发中的银钗直接把他给结果了。 只是她想到了送自己入府的恩人,那如雨后的阳光般明媚,如雪中红梅般孤傲的男人,和他那双似是含情的动人眼眸。 若是自己不能忍住性子,便是害了他,也辜负了他对自己的培育和恩情。 因此她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将自己娇小的身体钻入司马道子的怀中,闭上了眼睛。 不久建康城中的大小官吏都得知了这样一桩异事,皇帝的亲母,皇太妃李氏的身边多了一位貌如仙女,法力高深的道姑,名叫妙音。此女着实了得,不仅治好了李太妃缠绵多年的痼疾,因此被李太妃引为心腹,又深得录公司马道子的信任,连皇帝司马曜也对她十分敬重,言听计从。 就连建康城外的京口,和远在江水另一侧的广陵,都听说了这个红袖善舞,呼风唤雨的奇女子。 采棠正一脸鄙夷地对萩娘说着这时下最火的新闻,她嫌弃地说道:“女郎您想想,一个小小女子何以能同时得到皇帝和他亲弟弟两个男人的信任?” “这中间龌龊的勾当,奴婢说起来都嫌脏了嘴。” 萩娘很以为然,只是时下世风奢靡,美女如云。 何以这叫做妙音的女子能得到地位最高的两个男人同样的宠爱呢? 只怕这女子在其中没少耍手段,能在短短时间内上位,光靠美貌是绝对不可能的。 她嘴上却还是劝着采棠道:“皇家的事情我们还是少议论为好,没得给自己惹麻烦。” 谢安和谢琰的谈话内容就没有这般八卦有趣了,两人一致认为此女来历绝对不简单,只怕又是暗藏了什么阴谋,但目前还猜不透罢了。 就在此时,家奴来报说琅琊王氏派人送来了礼单,只说是应节气送的年节礼,并不是十分郑重的样子。谢安接过礼单一看,却发现其他也就罢了,里面居然有一副顾恺之亲笔的观音释道画,他忙让小厮去拿来一观,一边忧虑地对谢琰说道:“定是那王谧知道我喜欢顾恺之的画,特地送来的,难道璎儿那边又出了什么事?” 谢琰也是很烦恼,自家小妹就是因为从小娇生惯养,因而脾气同自家母亲似得,直率而不懂变通,与那王家的次子王球的感情十分不谐,在建康时就经常闹着回娘家,如今没有娘家可回,更是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了,只不知这次又是出了什么事。 谢安已经接过那卷画,解开盛着画轴的布套,取出了那副画。 两人一起走到书桌前,小心翼翼地展开那画卷,只见那观音的衣饰勾画得十分精致,线条紧劲连绵,如春蚕吐丝,流水行地,自然流畅。 谢安心喜道:“果然是三绝先生亲笔……” 画轴快要卷到末端的时候,那观音的面容清晰地展露了出来,看清楚了那熟悉的面容,谢安一怔,谢琰却痴痴地凝视着,十分出神的样子。 谢安轻咳一声,将谢琰的思绪拉了回来,他问道:“何以这观音的容貌……?” 谢琰比他还要惊讶,王谧为何偏偏选了这副画送来,这到底是何意? 他猜想道:“会不会王谧是探知了我们家的一些秘事,想要以此来交换什么好处?” 这话说得很文雅,其实就是怕王谧是知道了谢琰心仪萩娘的事情,想要胁迫谢安。 虽然谢琰偏宠萩娘的事情在谢家算是公开的秘密,但到底是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的,若被人知道了,也是对谢琰忠诚干练的公众形象有损的。 谢安迟疑地问道:“王谧想让我为他办什么事?” 他都已经退隐江北了,怎么还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谢琰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可能,他说道:“难道是与璎儿有关?” 谢安也无语了,虽然说谢璎是自己的女儿,但既然嫁到了王家,就是王家妇,自己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干涉她的任何事情。 王谧派人来送礼却也没带什么要紧的话,两人猜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最后只能决定随机应变。 谢安最后将那卷画交给了谢琰,说道:“还是你拿去收藏吧。”语气中难得地有一丝调侃的意味。 谢琰并不推辞,笑着收下了。 同一时间,桓玄正在司马道子的府中,笑着对他说道:“请您坐等好消息就是了。” 司马道子开怀大笑,他高兴地拍着桓玄的肩膀,赞赏道:“你可真是足智多谋,实在是当世英才。幸亏有你为我出谋划策,若你不是我的人,我只好派人把你杀了,以免后顾之忧。” 这话看似开玩笑,其实也是一种试探。 桓玄脸色没有丝毫改变,依然笑着说道:“您过奖了,您也曾多次帮了我大忙呢,我心中甚为感激。” 司马道子心想也是,自己随手能办成的事情,对他来说确实是有点难,因而自己也不算是无功受禄,只是两人互相帮助而已。 桓玄心中暗暗好笑,他只是故布疑阵罢了,他早就知道谢安出镇广陵之后,不出三个月就会去世,不管谢安实际上到底是怎么死的,到时候司马道子都会以为是他的功劳。 第一百三十三章 妙音(三) 宫闱之中,独宿空房的张贵人心情很不好,她再三地问自己的女官道:“皇上真的在与群臣会议吗?都这个时辰了,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要急着商讨?” 被她询问的蔡女史是她最宠信的女官,在张贵人还是张才人的时候,蔡氏就效忠于她,鞍前马后没少为她出谋划策,深得张氏的感激和信赖。 甚至在张贵人成为贵人之后,即便是帝妃两人最为亲密的时刻,张贵人也只放心让她侍奉左右,可见是将她视作心腹的。 只是此时蔡女史却不好回答这个问题,满宫的宫女和大小女官都知道这个公开的秘密,皇帝是去妙音仙姑那里“听法”去了,又怕自己的宠妃妒忌,便假说是忙于朝政。 其实皇帝也是太高估自己了,张贵人得宠多年,对皇帝有几斤几两清楚得很,不会误会他是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的,什么彻夜商议国事之类的借口,一听就很假。 若是皇帝直接说自己是在同司马道子喝酒,可信度还高一点。 蔡女史在心中暗暗地骂皇帝愚蠢,一边只能安抚着贵人道:“娘娘,陛下许是去商议军务了,这等事宜刻不容缓,需要连夜决策也不一定呢。” 张贵人果然被吓到了,脸色发白地问道:“难道是那胡人又打过来了?” 张家也曾经是阆苑琼楼,列鼎而食的贵族之家,在苻坚率胡兵侵略的时候,张家兀自不相信朝廷会战败会退兵,便没有如同有些世家一样,早早地迁居江东,最后落得个族灭的下场。 年幼的张氏因是不得宠的庶女,寄养在田庄上,才得以跟着佃户一起逃到了江东,投靠了远房表亲。 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张贵人现在的尊荣富贵,又怎是那些轻视她的族人所能及的呢? 但这家破人亡的经历还是让她对“胡人”两个字恐惧至极。 若是娘娘吵着要去找陛下问清楚那可就麻烦了,蔡女史很后悔自己说了这样的借口,只能模棱两可地劝道:“家国大事,怎能是娘娘和我们这些女子所能参闻的,您还是早些休息吧,明日陛下定会过来了。” 明天若再不来,神仙也圆不过去,陛下您就只能等着挨骂了。 张贵人果然很听她的话,乖乖地睡了下去,又说道:“若陛下来了,千万得叫醒我。” 皇帝早就不去皇后那里了,天天与自己形同夫妻般亲密,可自己为何承宠多年都还没有怀上孩子? 这个疑问一直在张贵人脑中盘旋,挥之不去,也请太医来看过,都说是身体无碍,温养即可。因而她也从没有放弃过努力。 皇帝的身体是肯定没有问题的,皇后王法慧从来都不得皇帝喜爱,都生了两个儿子。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张贵人想着心事,终于慢慢地睡着了。 蔡女史这才放下心来,估摸着她一时半会不会醒来,便嘱咐几个小宫女服侍着娘娘,自己则先退下了。 建康的宫殿格局沿袭了西晋和曹魏的传统,后妃都居于昭明宫,皇帝则独居于建主宫的太极殿内。 到了司马曜这里,由于他偏宠张贵人,每日都与她一起居于昭明宫的北殿,因此建主宫空落,相当于虚设。 蔡女史出了北殿,一直循规蹈矩的安稳步伐立刻变得急促起来,她熟门熟路地来到李太妃所居的长寿殿外,便有一个小黄门从门内迎了出来,客客气气地问道:“您怎么来了,可有事吗?”语气平和,神色却隐约有些慌乱。 虽然是在太妃的宫殿,这个守门的内侍却是皇帝的贴身宦官。见他这样子,蔡女史也自是心知肚明,她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荷包递了过去,问道:“皇上几时来的?” 那荷包沉甸甸的,小黄门纠结了一下,终于答道:“酉时便过来了。” 现在已是戌时末刻了,蔡女史不禁咋舌,疑惑地问道:“都一个多时辰了,难道皇帝今晚不打算回宫就寝吗?” 不管皇帝在何处临幸谁也好,都很正常,但睡觉一般还是要回自己宫殿。 只是蔡女史习惯了皇帝总是在张贵人的宫殿过夜的日子,会感到这般惊讶也不算是太失礼。 那小黄门掂了掂手上的红包,犹豫着轻声说道:“只怕主子尚未尽兴……” 蔡女史这下真的惊呆了,这妙音也太不知收敛了,难道不知道这宫里是张贵人说了算吗? 这般痴缠皇帝,若让张贵人得知,就算拼着得罪皇帝也一定会把她处理了。 司马曜此时却不知道自家后院已经快要起火,他自十一岁继帝位来,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桓温的高压统治下提心吊胆地求存,之后又将朝政全部交托给了谢安来打理,然后又是自己那个不知尊卑的弟弟司马道子,可以说,他都没享受过什么皇帝的权利,每天却在忧虑担心中度过。 年少时,他曾深爱的女子陈淑媛被皇后王法慧责罚,郁郁而终。她是教坊歌女出身,没有什么富贵的家世,在寂寂深宫中自是无人庇护,死时才十七岁。 她温柔可人的面容,和死前握着他的手含情脉脉却不无怨恨看着他的眼神,他从未忘记过。 之后宠幸的每个女人身上都有她的影子,不是也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就是身段秾纤差不多。他尤其宠爱的张贵人,正是连相貌声音都同她有几分相似,因此格外娇宠,又给了她能与皇后分庭抗礼的尊贵位份,他也不再去理会皇后的不满。 与后世不同,在东晋的后宫中,贵嫔、夫人、贵人称为三夫人,是地位仅次于皇后的正一品妃嫔。 而这叫做妙音的女子,不仅容貌与陈淑媛有几分相似,更比她美貌许多。 娇躯柔软,肤若凝脂。 直叫人爱不释手。 靡靡之音无愧于她的名字。 司马曜早已忘了后宫其他的妃嫔,忘了自己的家仇国恨,不知天地为何物。 只愿沉醉在这令人着迷的娇小身体中。 巧的是,司马道子将她进献给了自己的母亲李太妃,因此就算其他妃嫔们再不满,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去她们婆婆的宫殿里找皇帝理论。 因而皇帝十分放心,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美人温柔的抚慰。 第一百三十四章 妙音(四) 这日张贵人正闲来无事,带着蔡女史和几个随侍的小宫女在建主园中散步,见那高大的银杏树下洒落了好些扇形的黄叶,不由得十分心喜,便坐在树下石墩上,让几个小宫女去捡那掉落的树叶。 张贵人静静地赏着景,看着自己的几个婢女跪在地上费劲地捡地上的落叶,很是有趣。 此时假山背后却传来两个宫女窃窃私语的声音,一个说:“主子昨夜又宿在那里了?” 另一个说:“可不是呢,真真是个狐媚的,听说……” 接下来的话细不可闻,蔡女史见势不好,连忙要出声喝斥,却被张贵人抓住了手,让她噤声。 窸窸窣窣的声音持续了一会,之前问话的那个宫女倒吸了一口凉气,惊讶地说道:“不会吧!” 另一个赌咒发誓说绝不骗人的,两人这才心神领会地窃窃而笑。 张贵人对蔡女史使了个眼色,后者无可奈何,只能吩咐几个小宫女把那两人带过来。 两人见听到了她们说话的是宫中只手遮天的张贵人,吓得魂飞魄散,话都说不清楚了。 张贵人并不怒斥她们,而是和颜悦色地说道:“这宫里的事自是有很多,我也就听个有趣罢了,刚才你们压低声音说的那些话,再说一遍给我听。” 她见两人脸色发白,加上一句道:“这事原本就和你们无关,若实话实说,我自是重重有赏,若是给我打马虎眼,我便将你们带回去用刑,谁先说谁才活命。” 两人忙不迭地磕头,胆大的那个战战兢兢地开口说道:“奴婢也只是听旁人胡说的,只是皇上这几日宠幸的那位妙音娘娘,听说是仙女下凡,深得道法,因而……” 后面的话太露骨,她有些发怵。 张贵人听到“宠幸”二字,已是柳眉倒竖,她见这小宫女吞吞吐吐,不由得冷哼了一声。 那小宫女怕受责罚,连忙接着说道:“因而我听大家都在说,皇上每每临幸她的时候,都乐此不疲,连太医都劝皇上要多节制,只是皇上不听罢了。” 张贵人惊得杏眼圆睁,忍不住重重拍了一下手边的石桌,怒道:“这田舍奴!竟然还敢瞒着我!” 而且,这小宫女的话里是“大家都在说”……这事情只怕阖宫都知道了,单单就瞒了自己一个。 张贵人生气地瞪着蔡女史,她立刻腿一软,跪了下来,叩首请罪道:“奴婢该死,奴婢不该瞒着娘娘,但奴婢真心是为娘娘好,还请娘娘忍住气,莫要因一时冲动,惹得皇上不快。” 张贵人恼怒地盯着她,质问道:“皇上自去宠幸一个不明不白的小贱人,还是个道姑,我这个做妃嫔的,难道连过问一下的资格都没有吗?” 蔡女史连忙劝她道:“娘娘身份贵重,自是想做什么就能做,只是您也要想一想,南殿那一位不可能不知道此事,而她的地位和权势和您相比只增不减,她却也没有动那小贱人,却是什么原因?” 南殿住的自然是皇后王法慧,张贵人已然与她分南北殿而居,皇上又许诺了她若皇后不在了,一定让她继任皇后,因而两人关系已势如水火。 张贵人心中一震,觉得甚是有理,却咽不下这口气,便对蔡女史说:“这两个口无遮拦的奴婢私下议论主子,目中无人,给我带下去重重地责罚。” 两个小宫女遭此飞来横祸,不免跪下双双磕头求饶。 张贵人心中烦闷,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杖毙。”便起身向自己的宫殿走去。 两人顿时懵了。 张贵人回到自己的宫中,只觉得怎么都无法释怀,明明这司马曜是个扶不上墙头的烂泥,自己却还天真地信了蔡女史的话,以为他真的在“勤于朝政”。 勤倒是勤的,只不过是勤在别的女人裙下。 她越想越生气,不由得伸出手来,恨恨地打了蔡女史一巴掌。 蔡女史自是愧疚不该瞒着主子,只是自己完全是一片好心,主子却不领情。 想当初自己曾为了主子尽心尽力,殚精极虑,弹压了多少想爬龙床的低级妃嫔,却最后还是不能让主子满意,她心里实在是十分委屈,不由得跪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张贵人心里更是难受,见她哭了,不由得悲从中来,和她一起跪在地上,抱头痛哭。 两人各哭各的,倒是十分畅怀,哭了许久,张贵人收泪,问道:“阿蘅,如今我该怎么办?” 蔡女史小名叫做阿蘅,从这个称呼就能听出两人关系有多亲密。 她整了整妆容,扶着张贵人入塌安坐,劝道:“如今皇上正在兴头上,谁去打扰谁就是触了皇上的霉头,南殿那一位也是乖觉得很,绝不敢造次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暗地里料理了她,神不知鬼不觉的,不要让别人怀疑您身上来。” 张贵人心气难平,只恨不得能把那狐狸精抓来吊起来一顿毒打,打得她遍体鳞伤,再把她的脸划了,看皇帝还会不会宠幸她。 只是蔡女史说的也有道理,皇帝毕竟是皇帝,自己能在后宫里横着走,也是因为皇帝宠幸自己的关系,只是这恩宠在自己身上自是无比惬意,而加诸于别人身上的时候却让她妒忌得脸都要绿了。 南殿那位现在兴许正得意呢,当初是皇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得宠,一点办法都没有,如今却是自己要眼睁睁地看着那没良心的皇帝宠幸别人,自己可不是那老实的皇后,绝不会坐以待毙的。 太原王家的女儿王法慧会是个“老实”的?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张贵人从没把皇后看在眼里,她着急地问蔡女史道:“怎样下手?你可有主意了?” 两人是一起从低级妃嫔摸爬滚打上来的,对宫中的阴谋诡计很有心得,蔡女史附耳在张贵人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她便心神领会,点头称善。两人商定了之后,自觉万无一失,靠谱的很。 妙音如今正住在李太妃的长寿殿中,李太妃把她当仙女般相信,言听计从,就连有人在太妃面前说起皇帝十分宠幸妙音的时候,太妃竟然也自言自语道:“我儿竟然有这等福分。”一脸的赞同。 连唯一能管管皇帝的太妃都这样说了,整个皇宫从此也没人去自讨没趣,惹皇帝不快了。 她身边的宫女都是太妃赏赐给她的,皇帝甚至还拨了两个女官来听她差遣。 妙音虽得宠,却没有封为妃嫔,只是作为道姑寄居在皇宫内,品级上甚至还不如宫里最低级的女官,照理是要给女官们行礼问安的。 然而在这皇宫内,又有谁敢在她面前炫耀自己的品级,更别说让她给自己行礼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妙音(五) 妙音自进宫来,白天陪着李太妃说法谈笑,晚上又要侍奉皇帝枕席,实在是颇为忙碌,幸而有这两名知书识礼的女官为她打点一切,她自是厚待这二人,将皇帝的赏赐都分了不少给她们。 两名女官一名姓严,一名姓顾,都是盘踞江东的东吴大族出身,本是看不上妙音这种出身平民,如莠草般低贱的女子,这样的贱民照理连一声“女郎”不能称,如今却要她们两个世家贵女称她“仙姑”,还给她做奴婢,简直是于礼不合。 但这妙音在宫中实在是左右逢源,深得几位主子的崇信,又十分会笼络人心,两名女官收她的打赏收到手软,自然对她亲善了许多。 两人正在屋内说着悄悄话,严女官故作神秘地问道:“不知姐姐最近可曾见过张娘娘,听说陛下已有多日没曾踏足昭明宫了呢。” 严女官是品级是从五品,因而要尊称正五品的顾女官为姐姐,这和年龄是没什么太大关系的,顾女官显然年龄尚小,被严女官一问便主动答道:“虽是没见过,却也知道娘娘最近很是不如意,昨夜她宫中的掌事女官还来找过我……” 她很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严女官便抛砖引玉道:“不瞒您说,蔡女史也来找过我,怕是为了同一件事。” 顾女官忙问道:“这可如何是好?此事我们不能不依从贵人娘娘的意思,但若事发了,我们二人必逃不了干系……” 严女官也是拿不定主意才来找她商量的,现在只见她面色惶急,可见是也没个主意的,便只能先把自己的打算说出来:“我觉得我们可以假装遵命,实际又不照做,若要问起来,便说我们是照做了,只是那药没生效罢了,这样既不得罪张贵人,又不会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姐姐觉得如何?” 顾女官忧虑地问道:“这药应该是很霸道的吧,若毫无反应那也实在是太敷衍了,不如我们弄点别的药来,吃不死人但是会很难受的那种,倒还管用些。” 严女官觉得她说的很对,若妙音吃了些拉肚子的药,不免也要请太医,只要到时候把症状说得惨烈些,只怕能瞒过去也不一定。 但她还是不释怀,说道:“这样倒也可以,只是若此计不成,又来一计,这也不是个办法啊。” 但凡要在后宫这种地方害人,要瞒过所有人去还真是不太可能,有能耐有心计的主子都会不动声色地在自己身边培养心腹,万一收买错了人,反倒是让别人占据了主动。而像妙音这样大手笔不断笼络下人的,此时也占了便宜,两个女官一方面不想断了财路,一方面也不敢真的去对皇帝的心头肉下手。 两个人一商量,最后决定还是把实情告诉妙音,让她拿个主意也是使得的。 因此,当这日妙音从李太妃处回来的时候,顾女官就借故屏退了其他宫女,又站在殿门口望风,而严女官则笑着轻声对妙音说道:“您今日倒是得闲了,不如去拜会一下宫中其他主子可好?” 妙音听着话声不太对,似有所指的样子,便诚恳地说道:“姐姐如有指教,还请直言,妙音年幼见识少,怕是有什么疏漏也不一定。” 严女官望了一眼门口,悄悄地说道:“您有所不知,在您进宫之前,皇上可不太来这长寿殿。” 关键的关键看来在皇上身上,妙音踌躇着问道:“可是我得了皇上的宠爱,碍着谁的眼了?” 严女官见她一点就透,很是欣慰,也免得她绕着圈子说半天了,她答道:“您也别太担心了,这宫中虽说妃嫔众多,可得了皇恩的,只有昭阳宫北殿的那一位贵人娘娘,这位贵人娘娘心胸宽广,仁慈待下,只是极重规矩,听闻前几日还有几个小宫女因为在建主园内乱嚼舌根被她给杖毙了呢。” 宫中的弯弯道道比之宫外自是有增无减,这一句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原先皇帝的宠妃张贵人已经知道了您的事情,她睚眦必报,您还是小心点为好。 妙音自是早就知道这位张贵人,没进宫之前,桓玄就曾告诉过她,宫中唯一需要注意的三个女人,一是李太妃,二是皇后王法慧,三就是这位颇得圣宠的张贵人。 她进宫已有多日,皇帝对她可说是千依百顺,但有所请无有不应的,她曾想过要不要帮桓玄说些好话,但进宫前桓玄就曾谆谆告诫过她,只要抓牢帝心,找机会离间皇帝和司马道子的关系就行,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因而她向来很听话,因而从未有少许违背。 只是她还以为桓玄也能时时进宫来看她,却失望地发现他根本就没有进宫的机会,反倒是司马道子那个肥猪,三天两头地偷摸进宫里来,还偷偷将她带出来与之私会。司马道子在李太妃的宫中可说是肆无忌惮,毫不避讳人言,李太妃宫中有不少宫女都知道这事,只是不敢去说给皇帝听罢了。 司马家的这两个身份高贵的男人都很喜爱她,虽然皇帝也可算是一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可她心中早已有了桓玄这个眉目比桃花更为妩媚的俊逸男子,又是怀着仇恨进的宫,因而这种日子对她来说简直是生不如死。 要不是担心自己会给桓玄带来麻烦,她早就忍不住要退缩了。 眼前浮现了桓玄那张含笑的脸,温情脉脉的妩媚眼神,她叹了口气,问道:“张贵人可是要对我不利?” 严女官点头,恳求地说道:“您自是有皇上的庇护,可是我们这些奴婢的命运却是掌握在后宫主子手中的,若是主子吩咐我们做什么事情,我们当然无法抗命。我和顾姐姐商议之后,才决定来劝您,若是您有心长居这宫中,名分是至关重要的,趁皇上对您还……向皇上要个恩典,正了名分才是道理。” 妙音本是聪明伶俐的人,只是这几日被轮番折腾得浑浑噩噩,疲累异常,却还要强颜欢笑,情绪本就十分不好,也没心情为自己考虑这些事情,倒让自己身边的侍女难做人。 如今听严女官分说明白了,觉得很有道理,便点头道:“多谢姐姐指点,我领会得了。” 第二日一早,皇上便颁布了旨意,封妙音为“妙音仙师”,以国师之礼待之,居女官之首,晋封礼仪待遇都比照正一品的夫人。 第一百三十六章 后宫(一) 消息传到昭阳宫,张贵人自是恨得咬碎了银牙,这小贱婢一跃成为仅次于皇后的夫人之位,三夫人中,名次还在自己之上,自己辛辛苦苦侍奉了皇帝那么多年,都没能挣到的位置,说封就封了。 这样明晃晃地打脸,让自己这个许久没见皇帝的“皇帝宠妃”还怎么做人? 她更奇怪的是,当初自己还没熬出头的时候,皇后可是不管不顾地打压自己。而现在,对这个小贱人居然不闻不问,只当不知道。 这也太区别对待了,不由得她不郁闷。 她问蔡女史道:“那小贱人身边的人,为何这般不知趣,当面答应得好好的,背地里却根本没有下手。” 蔡女史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张贵人在宫中横行多年,从未有下达了命令下人敢不照做的,难道这宫中就要变天了? 连这些小鱼小虾都开始站队,不愿听从张贵人的指示了。 但此时张贵人情绪激动,还是不要去激怒她的好。 蔡女史只能安慰她道:“许是没有好机会吧,娘娘放心,娘娘吩咐的事情,哪有人敢违背?想来不久之后就会有好消息了。” 若不是蔡女史一直从旁劝慰,按照张贵人的性格,早就不管不顾地打上门去了,连皇帝都觉得纳闷,自家那头母老虎怎么改了性子,不再胡搅蛮缠了。 妙音进宫的第五天,身上有些不适,不便侍奉皇帝。司马曜才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宠妃张贵人,便带着一众内侍来到了昭阳宫。 张贵人正在自己宫中来回踱步,一边恨恨地咒骂着那个“小贱人”,又口中鄙夷地骂着皇帝这个“田舍奴”,连皇帝都不会做,只会躲在女人裙子下掩耳盗铃。 蔡女史眼尖,瞥到了屏风后皇帝黄褐色的衣角,连忙咳了一声,劝道:“娘娘,皇上心中还是有您的,不然也不会让您一个人住在北殿那么大的宫殿里了,这可是除了皇后,没人能有的待遇啊,说不定很快皇上就会来看您了。” 张贵人没看到蔡女史使的眼色,听她说这话心里更冒火了,骂道:“我才不像那田舍奴一般小家子气,便是整个昭阳宫都给我住,我的地位还是不如皇后,有什么用?如今不知哪里来的小狐狸精都能位比夫人了,离那田舍奴抛弃我的日子还远吗?” 这才是自己这位宠妃的真性情嘛,若是她装出一副贤惠样子,司马曜说不定还要浑身起寒战,他见张贵人气得脸色泛红,横眉冷对的样子别有一番风情,不由得往前踏了一步,笑着说道:“爱妃,你便是这般思念我的吗?” 张贵人这才吓了一跳,怪嗔地白了蔡女史一眼,作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来,故意说道:“陛下,臣妾还以为您早就忘记臣妾了呢。” 司马曜拥着她的肩膀笑道:“这几日政务甚忙,我一得空便来看望你了,你也别使性子了,虽然你凶巴巴的样子也甚是可爱,不过我还是喜欢见你笑颜如花的样子。” 张贵人能走到这个高位,对皇帝的心思也是十分了解,她此时见好就收,依偎在皇帝怀里,红着眼睛幽怨地对皇帝说道:“陛下,臣妾甚是思念你……” 司马曜抱着她柔软的身体,两人曾是日夜厮守,寸步不离的。 如今许久未见了,自是小别胜新婚。 他看了看天色,犹豫了一下便还是抱着她朝内室走去。 蔡女史还没来得及露出欣慰的脸色,却见两个宫女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口中叫道:“娘娘救命!” 司马曜被惊到了,停住了脚步,放下张贵人,问道:“怎么回事,为何这般大呼小叫的?” 哪来的不懂事的小蹄子,坏我的好事! 张贵人很不高兴地问道:“何事如此喧哗,宫规都不顾了嘛?” 蔡女史却见那两个宫女正是侍奉妙音的两个女官,心里只觉不妙,呵斥道:“皇上在这里歇息呢,有什么话退出去同我说,惊扰了圣驾你们两个还要不要命了。”一边唤了张贵人殿内的嬷嬷来拉扯她们。 这两人正是冲着皇帝来的,见蔡女史要赶走她们,连忙大声叫道:“皇上,皇上,妙音娘娘真乃仙人啊。” 皇帝果然很感兴趣,挥手阻止了那几个婆子,问道:“出什么事了?” 严女官嘴比较巧,她便抢先说道:“奴婢死罪,还请陛下恕奴婢之罪,奴婢才敢说。” 司马曜心急听八卦,轻轻巧巧地便答应了,说道:“赦卿无罪,究竟是怎么了?” 严女官呼出一口大气,竹筒倒豆子地把张贵人派蔡女史来,命令她二人毒害妙音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连日期时辰何处见面都讲得十分详细,不由得人不信。 张贵人连忙反驳道:“不要脸的贱婢,我何时吩咐你办这伤天害理的事了,为何这般信口雌黄冤枉我?” 司马曜之前就听到张贵人咒骂妙音的话,觉得这事很可信,不去听她辩驳,而是关心地问道:“妙音仙师没事吧?” 顾女官此时凄凄婉婉地说道:“我们做奴婢的,怎能违背主子的命令,蔡女史又说了,若是我们不做,自有别人来做,只是我们的性命也是难保的。我与严女官也是被吓怕了,便在妙音娘娘的茶水中下了少许药粉……” 司马曜脸色发白,想起刚才自己都赦免了两人,不由得很生气,骂道:“你们俩怎么这般糊涂!” 严女官连忙说道:“所以奴婢才说,幸而妙音娘娘真的是仙人,她喝了那茶水之后先是毫无异状,之后神色一变,似是痛苦难受的样子。然而她并未召太医,只是坐下盘膝运功作法,半盏茶的功夫后,奴婢只见两股一黑一白的云雾从她口中吐出,而娘娘神色平和,全然没有中毒的迹象。” 顾女官补充道:“娘娘似乎还知道是我们下的手,对我们说,我们两个也是可怜人,因而不欲怪罪我们,只是奴婢两个自知得罪了仙人,又辜负了陛下的信任,便自行来请罪,今后奴婢二人必不敢对娘娘有任何违拗的,若是还有人要谋害娘娘,我们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护着娘娘,还请陛下恕我二人之罪。” 第一百三十七章 后宫(二) 她说着还瞥了张贵人一眼,后者已是又惊又怒,急得说不出话来。 司马曜听她们说完才放下心来,笑道:“无罪无罪,你们以后更要好好服侍仙师才是,如今我才知道,原来妙音是真有神通呢。” 他注视着哑然的张贵人,似笑非笑地问道:“爱妃可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张贵人只能嘴硬道:“臣妾并没有吩咐她二人去作此恶事。” 皇帝是何等了解她,见她神色便知道她在狡辩,他也不再追究,而是淡淡地说道:“本来若是你的意思,我也不会过于苛责于你,最多训斥一番就是了。” “既然不是你的指使,那便是蔡女官自作主张了,那我也只能按照宫规处罚了,来人……” 蔡女史已是吓得腿都软了,连忙跪下连连磕头,不敢再说话。 张贵人见皇帝要拿蔡女史开刀,神色大变,哀求道:“皇上,蔡女史是我宫中唯一的亲人了,您为何要这般狠心,臣妾与您之间的种种过往,您难道都不记得了吗,您曾说过,臣妾是您最爱的人呀。” 两人自是有那甜言蜜语,山盟海誓的时候。 司马曜见她这样说,心下也是不忍,神色不免有些松动,问道:“那我便再给你一次机会,此事究竟是不是你主使的?” 张贵人委委屈屈地望着他,又看了看趴在地上的蔡女史,只能轻轻地点了点头。 皇帝虽然早就肯定是她,此时见她承认,心中更是不豫,自己果然是太宠她了,只让她不知好歹,为所欲为。然而他还是不想给张贵人定罪,仍想放过她这次。 此时宫婢却传报道:“皇后娘娘驾到……” 皇后王法慧衣冠楚楚,钗环整齐地款款而来,她身后长长的裙裾拖在地上,显得十分迤逦。 她已是近一个月未见皇帝了,望见自己夫君英俊的样子,一时有些恍惚,不过她还是把持住了自己的心情,恭敬地说道:“皇上您可安好?臣妾听说张妹妹这里出了点事,便过来看看,不管怎样,臣妾还是这后宫之尊,这种事情臣妾不能不闻不问。” 司马曜最不耐烦见到她,明明她的艳丽不亚于张贵人,却有一种高贵世家的倨傲之态,这是司马曜最不喜欢她的一点。她又是害死自己深爱的陈淑媛的罪魁祸首,自己却没有办法责罚她,这口气憋到现在,还都没有舒畅。 他见皇后第一时间就赶到了,又不依不饶地要亲自处理张贵人,很不高兴,讽刺她道:“皇后真是消息灵通,坐在自己殿内就能尽知宫中之事,不如请皇后来代朕坐镇朝堂,那朕的天下可就全都掌握在你手中了。” 皇后听了这种诛心之言,也神色不变,嫣然笑着自顾自说道:“皇上说笑了,臣妾只是心忧后宫法度虚设,从来都是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而诸位妹妹们做错了事情,也自然需要受到宫规的制约,自是不能为所欲为。” 本来皇后不来,司马曜也会小惩大诫,教训一下张贵人。此时他的倔强脾气却发作了,下定决心怎么都不让皇后得逞。 他也不说话,只是坐在一边,看看皇后到底要怎么做。 王法慧坐上皇帝身边的主位,居高临下地问道:“妹妹,我听闻你指使宫女谋害妙音仙师,可有此事?” 张贵人十分为难,她见皇帝面无表情,不知道他究竟是何心意,而刚才又已经承认过了,总不能当面欺君,于是她只能咬咬牙,硬着头皮答道:“是,是臣妾一时糊涂,还请皇上恕罪。” 她泪眼盈盈,梨花带雨的样子分外可怜,司马曜握住了拳头,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皇后很是高兴,便装模作样地问身边的掌事姑姑道:“宫中许久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了,却不知按照宫规,这种罪过究竟要怎么处罚?” 掌事姑姑是皇后的人,自然闻音知雅,恭恭敬敬地说道:“回娘娘的话,谋害嫔妃的罪过等同于谋害皇族,是谋逆之罪,理应处以凌迟极刑,只是张娘娘亦是皇室之人,因此只需要赐死就行了。” 皇后悠然地问道:“妹妹,你可知罪?” 张贵人说不出话来,惊恐地看着司马曜。 司马曜笑着问道:“皇后,难道你真想要赐张贵人死罪?”语中不无饱含深意,显然是要她见好就收。 皇后却执意不下台阶,反问道:“皇上,若任妹妹这样肆意妄为却不处罚,怎能正明宫规,我这皇后又怎能服众?” 司马曜厌恶地不去看她一脸正气的样子,倔强地说道:“恐怕要让皇后失望了,这毒,是我亲手交给张贵人的,只是同妙音仙师开个玩笑罢了,既然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收拾的后果,皇后何必如此较真?难道你还要把我处置了不成?” 皇后和张贵人一起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享受着两人惊异的目光,坚定地对皇后说道:“不错,正是我下的口谕,你待怎的?” 张贵人感激涕零,伏在皇帝脚下嘤嘤地哭泣,皇后气得脸色铁青,再也说不出话。 一边的蔡女史和严顾两位女官已经看呆了,严女官更是心中暗暗诧异,虽看着妙音得宠,这张贵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却是丝毫没有降低,她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的作为,只是现在事已至此,已是无法回头。 只见张贵人抱着司马曜的膝头,如一只温顺的小猫般依偎着他,而司马曜也安抚地拍着她的手背,一副十分受用的样子。 王法慧见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竟然张贵人与皇帝二人还是亲密无间,不由得心中气苦,不再言语,行了个礼便离去了。 严女官顾女官自然也不会留下讨嫌,两人一起默默地退下了,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殿内只有皇帝和张贵人两人,司马曜想着自己刚才帮了她这样一个大忙,便顺势说道:“你以后可不能这般任性了,若是每个我宠幸的女子你都去毒害,和皇后那恶妇又有什么区别?” 张贵人虽是满心的欢喜,却也不爱听他说这样的话,嘴上虽然答应着,脸色却十分不豫。 司马曜又叮嘱道:“妙音仙师真是有神通之人,你还是不要同她相争为敌的好。” 第一百三十八章 后宫(三)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张贵人立刻停止了哭泣,怒道:“您如今心里只有那个狐媚子,何尝在意我的死活,您也别在我这浪费时间了,反正我是个生不出皇子的,多去看顾你那仙师才是正理。” 司马曜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觉得自己刚才硬是从皇后手里救下她,她却不知感恩,十足的无理取闹,他怒道:“你这不下蛋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何曾嫌弃过你,既然你这般不知趣,那我走了,你别求着我来才是。” 他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故意又说道:“那我真的走了,你我就此恩断义绝也罢。” 张贵人若是个聪明的,自然要放软身段求他留下,只是她与皇帝性子一样,也是个倔强的,又被他说成是个“不下蛋的”,气得柳眉倒竖,当即又骂道:“你走,你走了就别回来,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了。” 司马曜十分尴尬,只是话已出口,他只能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一路乱走,不知道该去哪里好。 虽说古时皇帝有三宫六院,美女无数,可真正入了皇帝眼,能说得上话的也就那么几个。 司马曜一时无处可去,只能厚着脸皮回到长寿殿,只见妙音的屋子外一个侍女都没,他心中暗暗纳闷,走近了去,却听到自己弟弟的声音。 司马道子正搂着妙音甜言蜜语地哄着。 因皇帝多日来都住在这里,他没有办法进来偷香。 好不容易等到皇帝去了昭阳宫的消息,他立刻就赶来找妙音了。 他丑态毕露,满嘴的“妙音姐姐”“妙音仙姑”地乱叫,只想哄得妙音就范。 妙音本也得过桓玄的吩咐,不欲拒绝他。 只是今日实在是身上不干净。 她只能劝他道:“王爷还请自重,妙音如今是皇上亲封的道姑,不可行此不忠不义之事。” 司马道子却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他满不在乎地说道:“我那道貌岸然的哥哥自己天天来与你厮混,却又想不让旁人分一杯羹?哪有这种道理。你本就是我的人,若不是我把你送入宫内,他还不是一个手指头沾不到你的?” 只听得“撕拉”一声,妙音忙伸手掩住自己雪一般皎洁的肌肤。 司马曜躲在一边,惊得目瞪口呆,心中十分愤怒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若此时他派人来或者亲自去捉奸,事情都会闹得不可收拾。 妙音今日明明是不能侍寝的,倒是让司马道子自己退却还好些。 因此他并不做声,而是耐着性子继续听两人怎么说。 妙音心中着急,连忙实话实说道:“今日实是妾身上不好,您还是先回去吧。” 司马道子可不是个惜香怜玉之辈,他大笑道:“怪道我哥哥今日不守着你,原来却是这个道理。我却是个荤素不忌的,并没有那么多忌讳。” 妙音人小力气弱,怎能躲过。 司马曜再也无法忍耐,连忙进屋去,大声喝道:“还不住手!” 司马道子也吓了一跳,他没想到皇帝那么快便来了,自己的丑态全被看光了。 又见他一脸怒气,不由得十分惶恐,连忙起身,说道:“哥哥,你怎的来了?”这完全是口不择言的话。 妙音连忙拉住自己的衣襟,挣扎着想穿起衣服。 这气氛十分诡异,司马曜怨恨的眼神瞪着司马道子,简直想要把他活吃了,却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处理这事。 司马道子此时已然回过神来,他嬉皮笑脸地劝司马曜道:“此女实在令人爱不释手,因想着皇上许是也喜欢,才将她送入宫来,谁知皇上竟然想要独占此女,实在是太过分了,既然是仙女,总得我们兄弟分享才好。” 司马曜又气又怒,更是说不出话来,这人已经无耻到一定境界了,竟然满口的什么歪理。 那些正大光明的礼仪礼法,来训斥这样的禽兽又有什么用? 司马道子又劝道:“您既然贵为皇帝,自然是能为所欲为的,不然这皇帝当着可还有什么滋味?” 字字句句都说道了司马曜的心底。 妙音以为司马曜是来救自己的,正松了一口气,不想被司马道子三言两语,皇帝居然也神志不清起来,忙推拒道:“陛下,臣妾此时不能侍寝呢……” 司马曜已然为她沉醉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兄弟两公然同御一女的消息,在宫里就像是长了翅膀般地,飞到了每一个角落。 几乎每个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叹“不会吧!” 然而这消息确确实实是真的。 皇后王法慧终于觉得不能任由这般发展下去了,必须得管管自家夫君。 她身边的掌事姑姑程氏苦劝道:“娘娘万万不可,此事虽骇人听闻却与您无丝毫关系,皇帝和会稽王两人都不是您能左右的,所有的人都能明白这个道理,您更是需要装作不知道这事的样子,也要禁止下人议论此事。” 王法慧出身太原王氏,自幼知书识礼,从未想到过自己执掌的宫闱中竟然会发生这种丑事,此时虽然明知道自己管不了,却如有只苍蝇噎在喉头似得十分不快,她恨不得一死以谢天下,此时却由不得她冲动,来回地走来走去,问道:“总不能坐视不理啊,这般下去,全天下都知道这事了,我这个皇后一样难辞其咎。” 程姑姑想了想,觉得也许有个办法,便提议道:“不如皇后将妙音接入自己的宫苑中,一是可以引皇帝过来,朝暮相见也好多些情分,二是可以保护那妙音仙师,不让会稽王染指,而皇帝也会承您的情,对您的印象会好些也不一定。” 皇后觉得此计实在太妙了,会稽王能去自己母亲的宫殿,总不能去皇帝的后宫吧,简直是一箭双雕,只是要她去保护那狐媚子,实在是不合她的胃口。 她犹豫着说道:“我堂堂国母之尊,还要仰仗那不知来历的什么仙姑才能得陛下怜惜,这也实在是太……令人难堪了……” 程姑姑没想到她还会介意这些,连忙劝道:“成大事者,都是能动心忍性之辈,小不忍则乱大谋,便是那些博学多才的男子也是一样的,娘娘能有这般胸襟,正是能显示您的国母风范。” 此话说得十分漂亮,王法慧心中稍微好受些,问道:“如何才能将她要来?听说那个老虔婆可离不了她呢。” 程姑姑自信地说道:“且让老奴去劝说李太妃吧,必能不负皇后娘娘的厚望。” 皇后很是信任她,当下只觉得很欣慰,顿时放下心来,便让她去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后宫(四) 自打知道张贵人将自己视作心腹大患之后,妙音便想着如何能破解这死局,趁皇帝去探望张贵人的时候派严女官和顾女官去告状正是她的安排。 试问这世上,哪有吃了毒药却能无药自愈的人呢? 这样的鬼话也就能骗骗皇帝这样沉迷于妙音的美色,才会被迷惑的人。 但妙音的计策却并没有能达到预想的效果,两位女官回来之后把整件事情说了一遍,妙音这才明白,皇帝心中很有张贵人的位置,而皇后反而是那个不足为虑的泥菩萨。 那日司马道子挑动着司马曜,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却无人能够喊冤。 都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了,若是还不能置仇人于死地,还怎么有脸活在这个世上? 第一个障碍就是与自己不共戴天的张贵人,必须得除去她,不然皇帝随时可能被她哄了去。 程姑姑到了李太妃那里的时候,妙音正殷情地替太妃按摩筋骨,丝毫没有避讳之意。 李太妃与皇后向来不对付,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普通人家的婆婆都要给媳妇立规矩,而出身农家的李氏本就只是个太妃,不算是皇后的正经婆婆,身份上又差了皇后一大截,自然是底气不足,不能对她颐气指使,自然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看。 而皇后出身贵族世家,最重嫡庶之别,虽然李太妃是皇帝的亲母,也只是个庶妃,自然也不必太过于恭敬。又因为李太妃外貌粗鄙,出身低贱,皇后自持自己出身太原王氏这种大族,完全不屑与自己这所谓的婆婆亲近,两人关系自然是毫无丝毫情谊。 因此李太妃见是皇后派来的人,便很不耐烦地说道:“又有什么事?皇后掌管着宫闱,居然也有事情要同我这毫无见识的老妪商议吗?” 程姑姑连忙谦逊地说道:“不敢不敢,皇后娘娘关怀太妃的身体安康,因而遣老奴来问候。” 李太妃冷淡地说道:“哀家没事,你可回去复命了。” 程姑姑神色尴尬,便是稍有些常识的人,见此情况也该明白皇后是有事差遣她来的,而这“昆仑婢”丝毫不解风情,竟然直白地就要把自己赶走。 李太妃名叫李陵容,曾经是宫中的一名纺织宫女,身材高而脸色黝黑,宫女们都取笑她,叫她“李昆仑”,意思就是“皮肤黝黑的人”。 只是因为相士说她的儿子将贵不可言,先帝才宠幸她的。 宫中诸人自是十分看不起她的出身,碍着她儿子是皇帝,只能善言相对,却从心底里十分鄙视她。 程姑姑压下心中的不屑,陪笑道:“太妃娘娘凤体安康,皇后娘娘自然是十分欣慰。只是近日负责占卜的星士连连预言,说这后宫中至贵之人将会有厄,实在是不容小视,因而才遣老奴来问候。不知太妃有何不适或有何不安否?” 星士,指的是以星命术为人推算命运的术士,三国时期的诸葛亮就是最善于观星之人,料事如神,不能不让人叹服。 宫廷之中自是豢养了这样的奇人异士,为皇家测算吉凶,预示命运。 李太妃是个很迷信的人,不然也不会相信妙音是什么“仙女”,她当然自认为自己是这后宫之中最为身份贵重之人,忙说道:“我没觉得有什么不适,便是肩上有些许酸痛,妙音仙师替我按摩后,也好了很多,其他便没什么特别的了。却不知那星士是怎么说的?” 程姑姑信口开河道:“占卜的结果似是说贵人身边有人相冲,两位身份至贵之人在一起,犹如两颗空中最明亮的星星,若分开自然是分别光耀,若过于靠近,自然会有一颗更亮的压倒了另一颗的光芒,这也是那星士说的‘妨主”的意思。” 李太妃立刻就想到了妙音,不高兴地问道:“难道仙姑在我身边反而妨碍了我的星运吗?” 程姑姑忙道:“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既然太妃身边只有仙姑一位身份高贵的,不如先分开数日也好,皇后自是愿意为太妃分忧,将仙姑接去照顾,若皇后与仙姑相处并无相碍,再将仙姑送回给太妃不迟。” 整个谈话过程中,妙音都在一边听着,并没有提出什么异议,此时见程姑姑这么说,太妃大有赞同之意,便笑着跪下说道:“妙音深得太妃厚爱,本该在您身侧朝夕服侍,只是若真的成了那妨主之人,便是妙音的罪过了,不如就如皇后娘娘所言,让奴婢先去昭阳宫数日,若确实无妨再来侍奉太妃也是使得的。” 太妃欣慰地说道:“你这孩子实在是十分明理,只是去皇后那里,不免要委屈你了。” 妙音笑道:“您说笑了,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我身份低贱,又怎会去触怒她,自是会好好侍奉她的。” 太妃喜欢妙音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她的出身和自己一样低贱,一样受宫中诸人的冷眼,此时见她这么说,心软了很多,忙道:“过一阵我就把你接回来,你也别受那恶婆娘的气,有委屈就来找我,我自会为你做主。” 这话说的,妙音不敢接话,只能连称“不敢”。 程姑姑见自己这事果然办成了,不敢再节外生枝,连忙口称“带妙音仙师去拜见娘娘”,忙不迭地带着妙音告退,向昭阳宫走去。 妙音的衣物自然不需要她亲自整理,自有她的女官打理。因此她趁四下无人便塞了个荷包给程姑姑,问道:“未知皇后娘娘唤奴婢所为何事?” 程姑姑目不斜视,也不接她的礼,一字一句平平地说道:“仙师去了便知。” 虽她话里是什么都没说,妙音却已然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果然皇后是特意把她带回自己宫中的,并不是因什么星象之说而临时起意。 刚踏入南殿,就见到皇后锦衣凤钗,正坐在凤座上出神,神情郁郁。 妙音多乖觉的人,一见到脸色不好的皇后,立刻跪下行礼,痛哭流涕地说道:“多谢皇后娘娘相救,奴婢此生不敢忘怀娘娘的大恩,愿来生做牛做马供娘娘差遣。” 王法慧没想到那么快就把人带回来了,又被她这架势吓了一跳,忙令人将她扶起来,问道:“仙师此是何意?” 妙音一脸诚恳地说道:“奴婢低贱之身,却受两位至贵之人的垂怜,本该感激涕零,只是此事实在令人难以启齿,若不是娘娘相救,妙音不知尚能苟活几日,因而感念娘娘的盛恩,或不敢忘。” 她说的很直白,又一脸真诚的感激之色,王法慧本打算等她来了先给她个下马威,现在见她这般伏低做小,反而不知道怎么下手,只能装作和蔼地对她笑道:“我本也担心妹妹是那妖媚无耻的品格,既然明白了妹妹的心性,自是会护着你,你就放心在我这住下来吧,若有什么人为难你,直接告诉接你来的程姑姑就行了。” 妙音还是一脸诚惶诚恐地匍匐在地上,却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第一百四十章 陨落(一) 因北线的战事暂时处于胶着期,东晋各军队谨守黄河以南而驻,休养生息,待秋收过后再图后计。所以主帅谢玄终于可以暂时空闲下来,能够带着自己的儿子谢瑍回到广陵,来到步丘的新城去拜见谢安。 太元二年,朝廷因前秦苻坚势大,诏求文武良将镇御北方,谢安命谢玄应征组建了北府兵,至今已有八年,当年只是一个翩翩文士的谢玄现在已是饱经风霜,他善于调兵遣将,用人能各尽其才,即使是一些很细小的事务,安排人也非常妥当,因此深得军中上下将领爱戴,竟然无一人对他有任何怨言。 在他的带领下,北府兵涌现了一大批优秀的年轻将领,很快成为了东晋的一支中坚军事力量。 此时已是太元十年的八月,秋高气爽,谢玄便吩咐军士暂免操练,轮班去替百姓们做农活,这样体恤爱民的品性,只怕也是得了谢安言传身教的训导吧。 这日,谢玄带着谢瑍回到了新城,进门便有小厮们一路通传了下去,更是有伶俐的丫头立刻过来引路,带着谢玄去了谢安的书房。 谢安与谢玄的感情,说是叔侄,更像是父子。 谢玄的亲生父亲,故豫州刺史谢奕,早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去世了,那个年代的人都早死,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因此谢安便将谢玄带在自己身边,亲自教养,果然造就了他优美高贵的性格情操,又继承了谢家人的聪慧禀性,才得以成为一代名将。 此时谢玄到了谢安的房中,两人相见,谢安自是惊喜连连,忍不住执住他的手喜极而泣,说道:“幼度一去经年,竟是让我都不敢相认了。” 八年前谢玄的兴趣爱好还是清谈玄说,妥妥地是文弱书生一枚,如今却眉眼含着沧桑之意,曲线优美的下巴十分坚毅,很有肃杀之意。 果然是长年杀伐果断,令行禁止的北府兵主帅,那气势那威严都不是随便一个世家子能有的。 谢琰也得到了消息,顾不得矜持,飞奔来到书房,他比谢玄小十多岁,从小便是跟在谢玄身后的小尾巴,见到谢玄这番模样,不由得和父亲一样,美目含泪道:“兄长让我几乎都认不出了,多年不见,兄长过得可好?”他竟是还像少年时一样,吩咐了家奴准备兄长最爱吃的腌鱼,连连地劝谢玄留下多住几天。 谢玄看着自己这个俊美的弟弟,见他还牢牢记得自己喜欢吃鱼,不免想起了当初自己带着他一起去钓鱼玩耍的事情,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瑗度也长大了,听说你终于舍得娶媳妇了,做兄长的还没恭喜你呢。” 得,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话一出口,谢琰的脸色立刻不好了,他掩饰地说道:“您又取笑我。” 谢玄字幼度,谢琰字瑗度,两个孩子都是谢家出色的人才,谢安看着自己的子侄们都长大了,只觉得很欣慰,也劝谢玄多住几天,不用急着回去。 谢瑍还是孩子心性,猛地冒出来一句:“听说建康宫中,居然有一美貌尼姑得势,此事可是真的?” 谢玄也忧虑地看着谢安,眼中透着疑问。 谢安自是对京中宫中的情况了如指掌,他尴尬地轻咳一声,吩咐小厮带谢瑍郎君去客房休息,谢瑍见自己没机会尽情地听八卦,十分失望,只得磨磨蹭蹭地去了。 谢琰让着谢安与谢玄上座,自己坐在侧面的座上,端起了茶喝了一口,说道:“兄长镇守彭城,竟然也听说了这事,只是那并不是尼姑,而是会稽王司马道子献给李太妃的一名道姑,名唤妙音。” 谢玄忧心仲仲地向谢安说道:“国之将亡,必出妖孽,从前种种荒唐昏聩的君主身边都有这样的人,夏桀有妹喜,商纣有妲己,周幽有褒姒。我不解的是,为何叔父却并不谏言劝皇上远离红颜祸水呢?” 谢安皱眉,此事他并不想让谢琰现在就知道,只是若现在不说清楚,只怕谢玄会误会自己。 他悠然望着远方,说道:“从前桓温将军执政的时候,我肩负着家族的责任,被迫在他身边做一个小小的官吏,常常忧心不能保全自身,无法振兴谢家。有一日,我忽然梦到自己乘坐桓温的专用车马,走了十六里地,看见一只白鸡后才停了下来。后来我才知道,乘坐他的车驾,代表着我将代替他掌握整个东晋王朝的朝政,而我从执政到现在正好是十六年。白鸡属酉,如今太岁星在酉,正是凶兆,只怕我不久便会故去……” 他说到这里,谢琰已是忍不住汹涌的泪水,拜伏在地上,扯着父亲的衣角,痛哭出声,他哽咽道:“父亲莫要吓唬琰儿……”他很小的时候听父母都叫自己“琰儿”才会这般自称,成年后早就不再用这样的语法,此时心神激荡,居然连自己说话失礼也没有察觉到。 谢安安抚地轻拍他的手臂,轻轻地说道:“天命难违,连那绝世聪明的诸葛孔明也只能叹一声‘知天易,逆天难’,何况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我原是不想告诉你,只是我见那凶星日渐明亮,而我的本命星越加晦暗,只怕我时日已是无多。正好幼度在此,我便将后事向你们二人交托清楚,免得到时自乱阵脚。” 他正色对谢玄说道:“我自是可以不顾一己之身,去劝说,甚至强迫皇帝远离那女子,只是我现在情况你也了解了,已经不能再照顾你们未来之事,又怎能让皇帝记恨我,记恨谢家?所以此事不要再提。” 谢安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据我观察,东晋皇室已无可用之人,皇帝是守成之主,必不能完成北伐事业,司马道子纯粹的奸邪小人,玩弄手段权术还可以,要治理国家只能是贻笑大方。再看皇帝身边的几位宠臣,王雅不能直言面诤,殷仲堪暗弱,王恭过于刚直,都不是能够扶助帝业的良臣。” 第一百四十一章 陨落(二) “汉时忠臣晁错曾说过‘攘夷必先安内’,确实是至理名言,东晋皇室内斗连连,自是没有心思来管北伐之事。只怕我死后,皇帝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收回军队为他自己所用,不思北伐只思争权,对于他来说固然是无可奈何,却十分不利于东晋国运。另外还有一件事,幼度,只怕除了皇帝,还有不少人在觊觎着你的军权,我死后你和琰儿都要守孝,你可有什么主意?” 谢玄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白,汗颜道:“我自是已然顾虑到此事了,原先我的参军刘牢之现在已经是广陵相,届时我打算让他代替我镇守彭城,令豫州刺史朱序镇守广陵,青州刺史王恭镇守京口,这几路兵马如不生乱,尚还有北上征伐的可能。” 谢安听着他述说,不由得向往地望着北方,憧憬着自己已经看不到的未来。 刘牢之是淝水一战中大破苻坚,因而军功累累的北府兵将领,受谢玄一手提拔,因而对他十分忠诚;豫州刺史朱序更是在淝水之战中居功甚伟,又对皇帝忠心耿耿;王恭则是皇后王法慧的亲哥哥,后父王蕴的嫡子,身份高贵,同时他也是司马道子及其佞臣王国宝的死对头。以这几人掌兵,已是很有远见的考量了。 谢安听谢玄说完,摇了摇头,说道:“刘牢之此人,我观之为人行事,不像是能成事的,朱序虽不甚善于用兵,却是忠勇之人,可用他守备最外围的彭城,另寻可靠之人镇守广陵。” 谢玄连忙点头称是,自己的叔父看人极准,自是不会说错。 谢安又问道:“若你返回建康后,司马道子借皇上之命,要你交出兵权给他,你该怎么办?” 谢玄犹豫着说道:“自是交给他,我难道要违背皇命,率兵造反不成?” 谢安微微笑道:“自是不造反,但也不可太老实,立刻就上交,总要让他有些曲折,才能以为你交给他的是真正的全部兵权。” 这意思,难道是让自己不要上交全部兵权?谢玄疑惑地看着谢安。 谢安悠然自得地笑道:“忠臣忠臣,自然是忠于皇室,不要说司马道子只是皇帝的弟弟,便是皇帝本人,若是荒唐暴戾,也不可愚忠。之前你的用兵安排很是妥帖,说到了这政局却也糊涂,若司马道子拿到了你的全部兵权,更能为所欲为,你就是罪魁祸首,又怎能说自己是忠于皇室的良臣呢?” 谢玄这才恍然大悟,羞愧地说道:“是我只为成全谢家的名声,却没有为国运考量,实在是太过狭隘了,得叔父一言才知自己枉称忠贞之臣,只是空有虚名而已。” 谢安见他明白事理,并不纠结于义理礼法,很是欣慰,又对谢琰说道:“以后你要以你兄长为尊,凡事与他商量而定。我并不担心你的才干和心性,只怕你执着于……”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叹道:“罢了,这已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情了……” 谢琰连忙答应,表明自己一定听从兄长教诲,决不肆意妄为。 谢安最后说道:“然而,最奇怪的是,我除了看到了我自己的星辰晦暗之外,竟然又看到了帝星闪烁,似有明灭之势,只怕就这数年间,皇帝之位便要易主。然而皇上此时春秋正盛,理应不至于猝然早逝,却未知究竟是何缘故。” 谢玄与谢琰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谢琰自打听了谢安说的话,便忧虑不安,神思不属,每日只在房中枯坐而已。 他痴痴地望着香案上悬挂的水月观音图,对画中那温柔可人的小姑子思念更甚。 此时谢玄刚好来探望他,他轻轻地走了进来,见他这样为之倾倒的神色,不由得疑惑地看了看画中的观音,开玩笑似地揶揄他道:“你的丫鬟们都说你独自在房中悟道参玄,谁知你竟是道心不正啊,连那神佛的美色都敢觊觎吗?” 谢琰平时不让旁人随意来打扰自己,却见是自己哥哥来了,尴尬地掩饰道:“此画乃是三绝先生手笔,便是细微处也刻画得十分流畅,似是信手拈来。顾大家技艺之精湛,不可不说是当时一绝啊。” 谢玄见他不愿深谈,不置可否,又见他一脸的郁色,便劝解他道:“你也别太过当真了,我还没见过谁真的能预测自己的未来呢。便是叔父他再天赋异禀,也不能全然料知世事,也许他的推测并不是很准确也不一定呢。” 谢琰却是对自己的父亲深信不疑,摇头只是不言语。 谢玄其实也十分崇拜谢安,因此这话他自己都不相信,只是用来安慰谢琰罢了。 谢琰说道:“小时候父亲总是教导我们道法自然,不能过于执着于外物,当时我还觉得这样容易的事情还需要教吗?我们谢家子弟本就是万事万物都视作浮云,不为所动的品性。谁知现在真的面对这样的事情,我却不能做到,实在是羞愧。” 谢玄以为他说的是执着于与他父亲的亲缘,不由得叹了一声,说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原来谢玄小时候因为受了旁人的误导,很喜欢佩戴那些为**们所喜爱的紫罗香囊,谢安见了,却并不训斥、取笑他,而是与他下棋为戏,以他身上的紫罗香囊为赌注,将他的香囊赢了过去,当着他的面投入了火中。见了谢安这样的举动,他才明白原来这种东西是不适合自己佩戴的,不由得十分惭愧,从此再也不佩戴这样的饰品了。 谢安身为当朝宰相,对于子侄们的教育却还是这般地细腻而温和,实在是旁人无法做到的。 谢琰听了,更是崇拜自己的父亲,悠然神往,只觉得自己与父亲实在是很有差距,谢家将会在自己手中走到哪里?他此时郁结于心,患得患失的样子让谢玄很是心痛。 谢玄又劝道:“不如我们一同出去钓鱼吧,你这样整日呆坐在房内胡思乱想更会让叔父担心。” 谢琰知他只是担心自己,便振作着说道:“兄长,我实在是没心情,还是让我独自静静吧。” 他强作镇定地喝了一口茶,连茶水泼到了自己的衣襟都没有察觉,实在是让谢玄觉得很可怜。 再聪明再有城府的人也有自己的死穴,不怪他想不开,许是静一下便能想通了。 谢玄便不再勉强,悄悄地退了出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 陨落(三) 太元十年八月二十二日这一天,东晋末年最为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又有“诗酒风流”之称的谢家美玉谢安溘然长逝。 他执掌东晋朝堂十六年,有如黑夜里的一轮明月,照耀了暗弱的东晋皇室,中兴了东晋的国力和军力,在他的侄子谢玄的征讨下,东晋的版图扩大到了前所未有的辽阔,不仅收复了洛阳,还一度差点打下邺城,从原先的据江水而屯,到现在的据河水而战,实在是无人能及的丰功伟业。 他的逝去,最为悲痛的除了谢琰谢玄,还有一样被谢安从小以身作则地教养长大的皇帝司马曜。 因此谢安死后的哀荣可以说到达了人臣的顶点,不仅追封为正一品的最高官太傅及庐陵郡公,又大封谢家子侄,谢安的弟弟谢石被封为南康县公,侄子谢玄被封为康乐县公,嫡子谢琰被封为望蔡县公。 谢家子侄正在谢府内扶灵痛哭,而司马道子此时却是十分开怀。 他正意气风发地在自家客厅会见桓玄,双手直拍他的肩膀,赞赏地说道:“敬道果然神机妙算,没有辜负本王的期望啊。” 桓玄暗暗好笑,面上却丝毫不显,谦虚地说道:“在下只是得了您的重用,才能得以施展才华。”因此这一切还都是您自己的功劳,我是不敢居功自傲的。 司马道子果然受用,呵呵直笑道:“本王也觉得自己实在是识人甚明,不使明珠蒙尘呀。” 两人虚客套一番后,司马道子很是贴心地问道:“敬道此次立了这不世之功,可要本王赏赐你什么东西吗?”他心里想的是,桓玄尽心尽力地帮自己办成了这般重要的事情,便是求那荆州刺史,也少不得需得帮他谋划一番,实在不行,自己无耻一些去天天缠着皇上,多少也有几分希望成事。 然而桓玄此时已经不需要他在皇帝面前为自己说话了,他只是谦逊地笑着,嘴上说道:“区区小事,在下实在不敢倚此居功,更不敢求您赏赐什么。”说道这里,他顿了一顿,似乎有些为难不好开口的样子。 司马道子知道这只是铺垫,因此并不惊讶,也不插嘴,只是静静地等他继续往下说。 桓玄颇为不好意思地说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前日进宫的时候偶然看到一名宫女,长得同我儿时的玩伴十分肖似,因此想求您将她赐给我做妾,倒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我这人很是念旧罢了。” 司马道子听他所求的竟是这样一件小事,对自己来说简直是举手之劳,不由得十分高兴,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笑眯眯地握住他的手,夸他道:“敬道真乃性情中人,此事虽然颇为麻烦,但我是皇帝的亲弟弟,宫中之事我总能想办法为你解决,你将那宫女的形貌告诉我,我这就去为你办成此事。届时你可要请我喝你的纳妾酒啊……” 两人相谈甚欢,然而此时下人却来报说王妃求见。司马道子的王妃是太原王氏的女儿,王国宝的堂妹,此时定是有事来找会稽王的,因此桓玄很有眼色地连忙告退了,司马道子也没敢留他。 桓玄慢悠悠地往外走,只听到身后传来女子的娇嗔声:“王爷,您上次答应过我的,等那谢安死了就让我哥哥当副相……” 司马道子如何回答的,桓玄并没有听到,他只是在心内冷笑,这王国宝也是个汲汲钻营的,只是,跟着谁不好,跟了这么一位无情无义,胆小怕事的司马道子。便是有天大的荣华富贵,那也得要有命去享啊。 皇帝司马曜此时虽然哀伤,却更担心谢安的身后事,事出突然,谢安并没有安排过自己死后该如何处理方方面面的各种政治军事局势,司马曜便是再愚笨,也知道现在是分秒必争,必须立刻决定这一切,以免被自己的弟弟捷足先登,先下手为强。 太原王家的两位地位最高的女人思路似是很一致,就在司马曜十分忧虑的时候,宫女传报说皇后娘娘驾到。 皇后王法慧果然是为了谢安而来的,皇帝因为在妙音的事情上欠她一个人情,因此对她的脸色也不禁好了许多。要不是皇后在第一时间当机立断地接走了妙音,皇帝和司马道子还不知道要在这件事情闹出多少丑闻来。而且皇后虽然让妙音住在自己的宫殿内,却并不苛待她,对她十分礼遇,也不因为皇帝去她那里的次数多而闹脾气,因此皇帝还是很感激她的。 王法慧进来就很有礼貌地跪拜了皇帝,不由得让他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扶起她说道:“皇后有事便说罢,为何行此大礼?” 皇后雍容地一笑,起身在一边坐下,问道:“皇帝可是在为谢相去世之事忧心?” 说也奇怪,虽然现在司马道子是录尚书事,相当于宰相的职务,可是每个人说起谢安,还是习惯尊称他一声“谢相”,连皇帝皇后都不例外。 皇帝只能默然地点了点头,忧虑地说道:“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已是肆无忌惮,若是让他拿到谢家的兵权,只怕庄公与共叔段的故事会重演,国内又要大乱啊。” 李太妃偏宠司马道子已是众人皆知的事情,而司马道子日渐骄横也是皇帝的一块心病,这与春秋时期郑国内乱的事情几乎是如出一辙。 皇后等的正是这个机会,她旁敲侧击道:“司马道子党羽众多,也是他能够把持朝政又不被众臣弹劾的主要原因,您为何不也培养自己的亲信,从而能够牵制您弟弟,让他不至于能够为所欲为呢?” 皇帝不是没有尝试过,自己的最为宠信的“廊庙之宝”殷仲堪都被自己下放到荆州去了,作为一方大员,掌握了荆楚的这一片军政势力。然而司马道子自己领了扬州刺史,扬州在东晋时候是一块很大的州郡,包含了建康及其周边的区域,可以说是东晋的命脉所在,比起荆州那虽然辽阔,但是远离京师的地方要更为重要。 此时他身边得力的谋臣只有尚书王雅一人了,若是将他也外放,自己势必势单力薄,更加无力对抗司马道子了。 他想来想去都是无奈,只能懒洋洋地问道:“不知皇后有何高见?” 第一百四十三章 陨落(四) 王法慧不卑不亢地说道:“我哥哥王恭,性情忠直,又与那奸佞小人王国宝是死敌,现在已经是青州刺史,若皇上能相信臣妾,就请重用他。我敢保证我哥哥一定十分愿为陛下分忧,对付那些扰乱朝纲,轻出校命的反复小人。” 皇帝虽是也曾想到过王恭,却因为自己的宠臣王雅曾经评论过他的胸襟不够宽广,不能容人,并非社稷之臣,因此并不曾太过看重他。 但此时实在是已经无人可用了,他只能点头道:“皇后所言甚是,我这就下诏让你哥哥兼领兖州刺史,看看谢家的态度吧,若是谢玄并无不满,我便让王恭暂领谢家的军权,免得我那弟弟终是不死心。” 此时司马道子把持着朝纲,自己这个皇帝都不能随意下令,司马曜想来想去,只能叫来王雅,问他该怎么确保这政令能够顺利下达? 王雅十分不赞同地说道:“王恭此人实在是不适合掌握太大的权势啊。” 皇帝烦躁地问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来问你,你说谁能比王恭更合适?” 按照才干练达而言,只有南郡公桓玄了,可是他的人品实在是让人无法完全地信赖,因此王雅一时哑然,只能默默低头道:“既然皇上心意已决,臣也不再赘言了,只是这任命一出,会稽王立刻就会明白您想要用王恭去接收谢家的势力,恐怕没那么容易顺利施行。” 就是知道不容易才要叫你来商量对策啊,皇帝简直无语,只能耐心地问道:“明日上朝的时候我抢先提出来怎样?” 王雅并不劝阻,而是绕着圈子同他讲道理:“还请陛下设想一下,如果您毫无准备直接就提出这样的任命,朝堂上有多少人会赞同您,又有多少人会反对您?” 皇帝算了算自己和司马道子的支持比率,不由得十分丧气,郁闷地说道:“既然这样不行,可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王雅想了想,说道:“只怕只能偷偷地任命,然后令王恭大张旗鼓地回来谢恩,这样大家都知道了这件事情已成定局,反而不能再加以百般劝阻。” 自己是个皇帝哎,居然任命一个刺史还要偷偷摸摸,司马曜十分郁闷,但又不得不顾虑到谢家,便问王雅:“冠军将军谢玄本是兼领徐兖两州刺史,我一声不吭地分了他的权,他会不会怨望于我?” 王雅毫不犹豫地答道:“不会,谢家若是执着于权势,谢安当日便不会主动让权,只是您最好还是提前同谢家说明此事,至少要告知他们这些安排并不是为了针对谢家,而是另有原因,如此这般便再无不妥了。” 皇帝十分信重王雅,便吩咐他代替自己去向谢玄说明此事。 王雅没想到这么个不讨好的差事都会落到自己身上,只能低眉顺目地去了,心中很是后悔,刚才便不该多嘴的。 谢府上正在办着白事,按照礼仪与谢家平日没有来往的外人是不允许来吊唁的,就连东亭侯王珣,虽然出身琅琊王氏这种高门,只因为与谢家关系并不是很好,来吊唁的时候都被下人拦在门外,差点都没能进去。 而王雅这种寒门出身的皇帝近臣,自是与谢家这种世家贵族搭不上话,便只能递了名帖进去,不安地站在门外等候消息。 谢琰早在父亲因病回京的时候就解了军职一起回来了,此时正在灵堂中跪坐着,心里空荡荡的。 家奴拿着名帖给他过目的时候,他一时有些恍惚,王雅此人是谁?看了他那长长的头衔才想起来,原来是那个王雅。 他想起皇帝与王雅的关系,在这个时候,皇帝的近臣来访,一定是有原因的,因此他并没有同平时那样不屑这些寒门官吏,而是吩咐家奴将他请进来。 因他说的不是“带”进来,而是“请”进来,下人们察言观色,便恭恭敬敬地将王雅让到了见客的外院厅堂内,又是奉茶又是请上座的。 王雅出身寒门,除了皇帝根本没别人待见他,因此从未在世家大族受过这样的礼遇,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他此时已是五十一岁的高龄,又官居二品,手握实权,但他的地位却还不如谢家暂无职权的嫡子,年纪小他近三十岁的谢琰。 这就是两晋时期特有的“门阀政治”,评定选拔人才只看重他的家世和封爵,很少注意他真正的才能,以至于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这也许也是东晋始终无法强盛的原因吧,真正有能力的人无法获得重用,而把持朝政的人是否有能力,完全看运气,运气好就有谢安这样的忠臣良相,运气不好就是司马道子这样的奸佞小人。 深受皇恩而被司马曜破格提拔的王雅因为出身的劣势,始终不能在朝堂上义正言辞地力挺自己的主子,只能在私下里给司马曜出出主意,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没多久谢琰就亲自过来了,他果然如同传闻的那样十分俊美,气度不凡,即便是穿着孝服也是非常儒雅,并不给人以失礼的感觉。 他很客气地对王雅寒暄,又告罪道:“实在是有孝在身,倒是怠慢了您。” 王雅年纪那么大,谢琰对他用敬语称呼也不算是太违背了世家礼仪。 然而王雅却很惶恐,又被他的风雅姿态所倾倒,连忙谦逊道:“不敢不敢,下官若不是身奉皇命也不敢冒昧前来,不免叨扰了,还请恕罪。” 谢琰料想也是如此,便问道:“皇上有何吩咐?可是有什么旨意或是口谕?” 接旨有很复杂的礼仪流程,而口谕只要听着就行了,并非正式的命令,这是很有区别的。 王雅谦逊地说道:“正是皇上有口谕要老臣传达给冠军将军,不知他是否方便一叙。” 谢琰见那帖子上写的是拜见谢玄,就差不多能猜到是什么事,他只能抱歉地一笑,答道:“实在不好意思,我兄长因忧虑过甚,此时已是病倒了,可是十分重要的事情?我替您传达给他可好?” 王雅想了想,他们是一家人,跟谢琰说也是一样的,便小心翼翼地婉转言道:“这倒也无妨,皇上的意思是谢相劳苦功高,除了已有的封赏之外,还想让皇后的兄长王恭为冠军将军分忧,兼领兖州刺史一职,好让谢将军能专心尽孝,不为俗务所烦扰。” 这话说的漂亮,其实还是夺权,王雅不由得忧心地偷瞄着谢琰的表情,不知他能否明白皇帝的深意。 第一百四十四章 陨落(五) 谢琰早就猜到差不多是这类似的事情,皇帝还能想到给谢家打个招呼,都已经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了,他并不十分介怀,权势这种东西,并不是单有名分就足够的。 只看那皇帝宠臣殷仲堪在荆州还要受一个小小的桓玄节制,便知道世家、门阀、士族在东晋才是占有绝对主权的势力,若只有那虚名也是毫无用处。 江水以北,所有的民众都只知谢家,北府兵从上到下的军官都是由谢家亲自挑选提拔的,皆是忠心耿耿,来一万个王恭都没用。 因此他只是淡然一笑,安然说道:“多谢皇上关怀了,我自会向兄长告知此事,如今有了身份贵重的王氏嫡子相助,想必他也能放心许多。” 王雅见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很是高兴,连忙又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夸奖他明白事理,忠心爱国等等。 谢琰见他没什么别的重要的事情了,陪坐了一会便老实不客气地端了茶,又亲自将他送到门前。 王雅一直到出了谢府的门都没回过神来,都说谢相心怀仁厚,高风亮节,果不其然。 谢家身居高位而毫不骄矜,和那目无君父的奸臣司马道子实在是两个极端。 他不由得十分感叹,多么地希望谢家还能执掌朝政,主持大局。 只是势不由人,未来东晋的政治局势目前来看,十分地扑朔迷离。 谢琰回到灵堂前,却见兄长谢玄一身素服,面带病容地跪着,一脸的哀切。 他连忙上前拥住他的肩膀,担心地问道:“您既然病了还是以身体为重,这里我和弟弟们轮流守着也是使得的,若是您强撑病体来尽孝,却反而把自己的身子给累坏了,我们谢家可要如何自处?” 谢玄面色泛着不健康的潮红,咳了两声,问道:“听闻皇帝派人来了?” 谢琰不愿在这里与他深谈,便扶着他起身,半强迫地说道:“我先送您回去休息,若是父亲在天有灵看到了,也不愿意您这样不爱护自己的。还请哥哥自己回想一下,若是父亲还活着,见到您这样任性,会怎样责怪您呢?” 谢玄想到宽厚温和的谢安,不由得露出一丝向往的笑容,他双眼泛红,摇头道:“叔父绝不会责怪我的,他会给我讲许多的故事,来让我自己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话虽如此,他到底还是听进了劝,跟着谢琰回了自己房中,建康谢宅中谢玄一家先前所居的院落谢安也没有让下人改动,仍是和当年他出征之前一样,十分熟悉亲切。 谢玄原配泰山羊氏早丧,因而无人照顾管束他,也是常理。 谢琰让他躺在了榻上,虽才入秋,天已是微凉,谢琰见窗子有些透风,便拉过一床锦被来,体贴地为他盖上,这样温柔的照顾人的本事,真不知道他是哪里学来的。 谢玄很是欣慰地看着他,却还是执意问道:“皇帝说什么了?” 谢琰尽量平淡地说道:“皇上打算封王恭做兖州刺史,旨意还没下,只是派了尚书王雅前来征求一下哥哥的意见。” 谢玄担心他年轻气盛,驳了皇帝的面子,连忙问道:“你怎么回答的?” 谢琰自是明白他的心意,微笑着说道:“皇帝都这般尊重我们谢家了,难道我还能当面斥责他的宠臣,打他的脸?自然是欣然领受皇上的恩典,又好言好语地把那王雅给送走了,哥哥的心意,我怎会不明白?父亲一世的英名,自是不能毁在我们这些小辈手上。” 谢玄这才放心,夸他道:“瑗度小小年纪却也这般宽仁大度,宠辱不惊,实在是深肖叔父。” 我不是大度,而是根本没把那什么王恭放在眼里。 谢琰虽不以为然,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是劝谢玄好好休息,可不能再出来吹风了。 谢玄本是担心谢琰年轻不经事,如今见他气度从容,待人处事的圆滑练达不亚于自己,便放下心来,答应他一定安心养病。 这边谢玄总算是消停了,那边谢琰却烦恼万状。 却又是为何呢? 原来那位琅琊王氏的宗妇,身份高贵的谢家嫡女谢璎居然不顾自己已经是王家妇,硬是仗着没人敢拦她,大摇大摆地回了谢家,一定要给谢安守孝。 这个妹妹倔强得很,又视礼法如无物。 谢琰劝不动她,只能迂回地哄骗她道:“你是做人家主母的,这一回家来,你家里那位可不是得意了,趁你不在岂不是能自自在在地左拥右抱了?” 谢璎脸色变了变,兀自嘴硬道:“他自去抱他的,反正只要我没生出嫡子来,那些个小妖精们一个都别想有孩子,我用得着担心什么?” 谢琰哑然,只能任她在此。 谢璎平日都爱奢华,此时一身素缟,倒显得十分庄重肃穆。 只是她一开口又是十分不妥,因她来回不见萩娘的人影,便问道:“哥哥,萩妹妹怎么不在?我还想找她说话呢。” 灵堂内讨论这种事,自是很不合适,因此谢琰只是淡淡地说道:“她回京口了。” 谢璎觉得许是萩娘的身份不适合参加这样的场合,会很尴尬,因此也没介意,便不再多问。 她的贴身婢女汶儿却悄悄提醒她道:“夫人,我见郎君脸上有不豫之色,只怕他们是吵架了呢。” 谢璎平时闲着无事便跟汶儿聊八卦,此时见她这么说,又仔细看了看哥哥的脸色,说起萩娘的时候不似之前那般满满的都是宠溺的样子,倒是有几分不安的样子,不由得十分信服,悄悄地与汶儿说道:“还真是呢,难道是因为武昌公主的事情?” 她回建康的时候正是和武昌公主一起,当时因为武昌公主设计谢琰的事情,两人没少口角。 汶儿劝她道:“反正您还要住好几天呢,到时候找郎君的丫鬟们问问不就知道了。” 谢璎连连点头,觉得这种大事做妹妹的一定要弄清楚,免得耽误了自己的亲哥哥。 她是个急性子,当晚便趁着用膳的空隙召来了谢琰的大丫鬟苏合,压低了声音问道:“我哥哥和臧家女郎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四十五章 斗法(一) 苏合很是无奈,主子倒是没吩咐过能不能说这事,不过下人在背后议论主子是非实在是不太好,因此她很妥帖地回答道:“女郎只是思念家人,因此回京口去了,并没有什么不妥的。” 谢璎觉得不可能,自己哥哥现在正是最需要她安慰的时候,她怎么会抛下哥哥回娘家去了,她锲而不舍地撒娇道:“好姐姐,你就告诉我吧,我总要知道是什么事,才好去劝和他们。” 苏合却并不愿意告诉她,只是推说做奴婢的不好议论主子,让她自己去问谢琰。 要是哥哥愿意说,还要找你干嘛?谢璎不满地撇嘴,只是自己也不好对苏合用强,只能作罢。 苏合离开后,底下有个小丫鬟却悄悄地来找谢璎,说道:“奴婢虽不清楚内中详情,却也知道前因后果,夫人想听吗?” 当然想了,谢璎的眼睛弯了起来,吩咐汶儿给她拿了个绣墩坐着,又赏了个荷包,催道:“快说快说。” 这小丫鬟名叫倚翠,是谢琰院子里的一个专司缝制鞋袜的低级丫鬟,本来是在另一个大丫鬟文虞手下做事的,文虞出事之后才被调给苏合差遣。她平日里多和姐妹们做绣活,闲来无事便爱聊些家长里短的话题,因此对院内的事情可说是虽非亲眼所见,却了如指掌。她见谢璎所问之事自己很是清楚,又心热想要讨得谢璎欢喜,好求点赏赐,便瞒着苏合偷偷跑回来找谢璎了。 她还没开口就得了谢璎的打赏,喜不自胜,便如河水江水一般滔滔不绝,把那几日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谢璎见她口齿清楚,又说得十分详细,不由得出神地问道:“怎的会因为这么点小事吵起来?” 这个问题可是难倒倚翠了,她的年纪比萩娘还小,怎么弄得清楚这男女情事,只能求助地望着汶儿。 汶儿原也是听得入神了,见状忙道:“夫人可是糊涂了,这小丫鬟哪里能明白这些,只怕是郎君犯了倔意罢了,当时若有人能调和早就了了,倒拖到现在两人谁都不好先开口了。” 倚翠大是赞同,忙凑趣道:“正是这个理,女郎总是皮薄,必是不肯再回来找郎君的了,照奴婢看,只有让郎君亲自去找她才行呢。” 话虽如此,可现在谢琰在孝中,本就不能随意走动,若是让别人知道他接了一名女子回家,那这事情可就闹大了。东晋本就最重孝道,热孝期间闹出这种风花雪月的事情,可是会被世人所不齿的。 谢璎虽然知道了整件事,却还是只能白操心,一点有用的办法都没有。 倚翠欢欢喜喜地回去了,还没进谢琰的院子,便有小丫头在院门边等她,说道:“苏合姐姐吩咐了,待你回来就去见她,她有话要问你。” 倚翠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很是忐忑,她挤出一个笑容,故作轻松地问道:“苏合姐姐有没有交代是什么事情找我?” 那小丫头想了想,说道:“没有,苏合姐姐只说让我在这等你,若是超过半个时辰没回来,便叫你过去。” 果然是为了自己多嘴的事情啊,倚翠很是害怕,只是自己说都说了,拼着被苏合责罚一顿也就罢了,她定了定神,将谢璎打赏的荷包藏入襟内,强作镇定地朝着苏合的屋子走去。 苏合果然在屋内等她,手边的茶凉了又热,热了又凉。 倚翠一进屋就跪了下来,匍匐在地请罪道:“奴婢知错了,还请苏合姐姐恕罪。” 苏合没想到她那么乖觉,倒也知道自己是为何找她,便顺着她的话问道:“这么说来,你是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那岂不是明知故犯?” 倚翠这下可是弄巧成拙,只能连连叩首,说道:“奴婢既然是主子的奴婢,自然是要为主子分忧,现如今主子本就因为老大人的逝去而悲伤,又思念着臧家女郎,更是伤神,奴婢怎能袖手旁观,坐视不理?”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只是座上那位可是苏合,她悠然地喝了一口茶,淡淡地说道:“你这是在责怪我作为主子的大丫鬟,却对主子袖手旁观,坐视不理吗?” 要说嘴上的功夫,倚翠就是再能言善辩也说不过苏合,她见自己说一句错一句,不由得惶惶然,忙请罪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只是想告诉苏合姐姐,奴婢只是一片好心,并不是存了歹意,要对主子不利。” 苏合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赞同地说道:“你既然知道璎主子问的是什么事情,又自作主张偷偷去回话,显然是知道我并没有告诉璎主子的。你明知道我不愿意告诉璎主子的事情,却又背着我去说了出来,这就是实打实的告密,若是你这样的奴婢我都不罚,在这院子里我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倚翠见她是来真的,不由得腿软了,忙痛哭流涕地求道:“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求您放过我这一次吧,奴婢真的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苏合宁静秀美的眼中毫无怜悯,她命人拿了一本谢氏的家规出来,漫不经心地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奴婢告密的惩处规矩,语气平平地说道:“拔了舌头赶出谢家,就这么定了吧,别闹出太大动静来,让主子看到了反倒不美。”她挥了挥手,吩咐丫鬟们把她带下去。 其实在大家族里面打小报告什么的事情多得很,若没人追究也就算了,此时倚翠也算是撞到了枪口上,她没想到苏合会这般认真此事,平日里又见苏合总是一脸谦和的样子,才小看了她,以为她不过是个纸老虎而已。她后悔莫及,却覆水难收,只能哭着喊着求饶,却又有谁敢为她求情? 最后她见自己真的要被带下去行刑了,只能豁出去大喊道:“苏合姐姐,你就不怕璎主子知道了我是因为跟她说了几句话就被处置了吗?打狗也要看主人啊,难道你不怕璎主子记恨你吗?” 苏合反而笑了,她起身走近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悄悄地对她说道:“你这想法还真是很有趣,且不说璎主子是不是还记得你这小婢子,便是记得,她也自是她王家的主母,管的也是她王家的奴婢,我们谢家的奴婢什么时候又轮到她来管了?真是可笑!” 倚翠见她连谢璎都不放在眼里,不由得心惊胆战,自知是难逃一劫。 苏合却也不再多言,让人堵了她的嘴拉出去用刑。 第一百四十六章 斗法(二) 皇后王法慧顺利地办成了自己哥哥的差事,心中自然十分快慰,回到昭阳宫南殿之后便召见了妙音,夸她道:“你的主意还真是不错,果然皇上已经答应了下来,此事还得记你一功。” 妙音哪里知道军政朝堂之事,全然只是照着桓玄的吩咐说话,此时见她喜笑颜开,顺势下拜谦虚道:“都是娘娘在皇上心中地位甚重,皇上才能对娘娘言听计从,奴婢不过是提醒了娘娘一下罢了,是万万不敢居功的。” 皇后好不容易才盼到了皇帝不再专宠张贵人的日子,又因为妙音的关系时时能见到皇上,对她也是越来越亲切。这妙音又是最能小意体贴人的性情,因此两人关系日渐好转,甚至连妙音连连被皇上宠幸,皇后也对她不甚妒忌。 王法慧心情甚好,便随意地说道:“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我都赏赐给你。” 妙音见此时机会正好,便笑着说道:“奴婢是修道之人,对于身外之物都不甚热衷。只是前几日夜里做梦,只觉得有一物,其大如斗,光灿如月,落在奴婢的宫殿顶上,奴婢醒来待要让宫人去寻找,却被告知说皇后娘娘的屋顶是不能随便爬上去的……”她一脸羞涩的样子,祈求地望着皇后说道:”奴婢笃信道法,深知天人感应乃是常情,因此很想知道梦中那物是什么,许是上天赐予娘娘的宝物也不一定呢。” 王法慧听她这么一说,很是好奇,便立刻召了宫人架了梯子去寻找。 果然在妙音所居的殿上瓦下找到了一块白色的晶莹玉石,是一个拳头大小的圆球,毫无瑕疵,浑圆光滑。 皇后兀自不能相信这个是上天的赐予,只觉得确实是不可思议,若是有人随便能跳上宫中的屋顶,那宫内的安全岂不是十分儿戏? 她迟疑地讲玉球递给妙音,疑惑地问道:“只不知道这玉球是做什么的,难道只是装饰吗?” 妙音接过那精致的玉球,却立刻将它砸在了地上。 王法慧吓了一跳,连忙抓住她的手,喝道:“你疯了吗?” 此时却可闻到香气扑鼻,那原先毫无缝隙的整块玉石遇到地面就堪堪裂开了,露出了中间一颗乌金色的丹药,圆滚滚的,香气袭人,十分好闻。 妙音笑着捧起那药丸,跪下拜伏呈给皇后道:“恭喜皇后娘娘,奴婢的诚意终于感动了天上的神灵,赐予您这颗珍奇的‘百回丹’,服用此丹之后,不仅能延年益寿,更是能永葆青春。” 还真是由不得王法慧不信,明明那玉石上光整无比,大巧不工,并非工匠手工所制的玉球。而妙音能知道里面是丹药,又能说得出名称来,若妙音不是真正的仙女下凡,又是怎么做出这个没有缝隙的玉球的呢?可见她真的是仙女,能与上天有所感应,而这药丸也就是真正的仙药了。 一时间殿内的宫女们都惊呆了,纷纷议论起来,王法慧也是一脸惊讶,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难道这世上真有仙人?自己眼前这个就是? 王法慧也不禁疑惑了。 然而她仍是不敢吃这丹药,只是命人收了起来,说是这独一无二的仙药须得等皇帝来了献给皇帝吃才好。 妙音松了一口气,心道桓玄果然是算无遗策,这丹药只是一般炼金士们炼制的活血的药丸,皇帝吃了自是错不了,皇后吃了只怕不是很妙。 但这“仙药”必须让皇后亲自来发现,亲眼确认自己是“仙女”这个事实。 自己在宫中的每一步都十分顺利,这和桓玄的设计和提点是分不开的,妙音只觉得愈发信赖他了。 从那之后,妙音经常“梦见”一些事情,大部分都灵验了,因此宫中也传开了妙音真的是“仙人”的事迹,皇后也愈发信重妙音,如同李太妃一样,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 说起来也真的不怪皇后,这些身居高位的人,看妙音这种出身的女人简直就像看蝼蚁一般,实在是没法把她当成是个对手,充其量不过是皇帝的玩物罢了。 然而,妙音还真不是一个可以随意轻视的普通女人,试问,普通女人哪有像她这样,在皇帝和司马道子的凌辱下还能苟且偷生,笑着面对的?哪个女人有她这般坚忍的心智?哪个女人有她这样善于察言观色随机应变的本事,能周旋在这几个东晋地位最高的男人女人之间而游刃有余?哪个女人能像她这样,装成法力高深的“仙女”而毫无破绽,连自己都快相信自己是仙女了?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有自己坚定的信念,她知道自己的目的,并为之不择手段。 在这样的人面前,所有的小打小闹的阴谋和算计都是小儿科,张贵人也好,不怀好意的宫女也好,满宫恶意的流言也好,她都完全不放在心上。 她争的不是一朝一夕的荣辱,而是笑到最后的畅怀。 此时已是黄昏,妙音正披散了头发,让顾女官为她梳妆,皇帝晚上定是要来她这的。 梳头这种事一般来说让小丫头来做就可以了,然而妙音是这宫中红得发紫的新贵,因此顾女官很以亲自为她梳头为荣,并不愿意让别人染指。 能在妙音面上说得上话,就是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这已经是宫中的生存指南。 当初能当机立断和严女官一起弃暗投明实在是太明智了,若是傻傻地照办,给妙音下了毒,仙师能不能中毒还是两说,被皇帝知道了就是谋害皇族的罪名,张贵人有皇帝护着自然是无碍,倒霉的可不就是自己这种小角色吗? 顾女官如今每天收有事求她的小宫女的红包就收的手软,而她都一律说明白了的,钱照收,话可要看仙师心情才能决定能不能递上去。便是这样,送礼的,求门路见她一面的,都多得如过江之鲫。 这深宫之中,到底有多少痴男怨女,以至于有那么多人不满足于现状,有事相求呢? 而妙音无疑是个最为宽和的主子,她自己经历多过少痛,就更是愿意去体谅下人的苦处。 第一百四十七章 斗法(三) 她自然知道顾女官严女官收了那些个红包,她从不苛责,从不用宫规去束缚她们,她乐于听她们述说那些小人物的烦恼,这样才让她能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实实在在地活着,能感受到这平凡世界上平凡人物的心中也有自己的欲念。甚至她有时还会同两位女官讨论这些事情,看看哪些能说给陛下听,逗他一乐。 司马曜进来的时候,妙音已经梳妆完毕了,她正坐在镜台边观赏着自己的装束,她幼滑的乌发如同丝缎一般盘在头上,仅用几只玉簪固定了一下,她的容颜正是盛放的时候,一举一动无不饱含风韵,是一个青涩少女做不出来的娇媚,牢牢地吸引着皇帝的目光。 顾女官早就退了下去,晚膳自然是要准备的,皇帝这个时辰过来,一定还没用膳。 只是这晚膳会不会变成夜宵,就要看两人痴缠的时间有多久了。 皇帝笑着同她一起席地而坐,一手便扯下了妙音的钗环,如瀑的墨发散落了一地,妙音很是惋惜地看着那长发,微微地叹了口气。 司马曜抱起她,认真地问道:“爱妃为何叹息?” 妙音老老实实地回答道:“顾女官辛辛苦苦地为我梳发,至少花了半个时辰才梳好,皇上您一来就扯散了,我在为她惋惜呢。” 皇帝见她说得可爱,十分高兴地答道:“爱妃真是体贴。朕既是一国之君,自然不能让她白辛苦了,一会便赐她黄金两锭,你看可好?” 妙音娇嗔地笑道:“好是好,不过倒像是臣妾在为奴婢们讨赏了,皇上又要如何赏赐臣妾呢?” 司马曜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也掰下来送给她,忙不迭地许诺道:“爱妃要什么赏赐?朕任你索求。” 妙音歪着头想了一想,那顺滑的长发便随之流向了一边,显得别有情致,十分动人。 司马曜出神地望着她,一脸的迷醉,而她终于两眼一亮,笑着求道:“皇上赐臣妾的东西已经够多了,臣妾屋子都快装不下了,不必再添了。只是,这昭阳宫里有个奴婢一直对我不敬,我想要她的性命,皇上愿意赏我吗?” 她一脸调皮地祈求着皇帝,仿佛一条人命只是一个玩具似得,是那么个轻贱,那么地不值一提。 司马曜听只是个奴婢,便放心了下来,豪气万丈地说道:“自是允你,来,拿纸笔来,我这就下诏。” 妙音笑道:“哪有那么着急,只是这奴婢却是张姐姐殿内服侍的蔡女官,皇上也愿意赏我这个恩典吗?” 司马曜脸色变了变,没人比他更清楚蔡女史在张贵人心中的地位,为了她,张贵人曾经不惜承认是自己阴谋下毒害妙音。” 他只能陪笑着,试图缓和此事,劝她道:“同一个奴婢有什么可置气的?要不现在就把她叫过来,给你责打一顿出气可好?” 妙音不高兴地说道:“自然是好的,只是打完了还要留她的性命吗?” 司马曜尴尬地笑笑,哄她道:“你上次不是说想去猎场骑马?明日我便带你去可好?” 妙音见皇帝无论如何都是不愿意让张贵人难堪,心中也十分不安,虽然皇帝从不去张贵人那里,却也没有对她作出任何的处罚,这样特别的对待,在宫中实在是独一无二的。 若是还执着着要她的性命,也太过为难皇帝了,妙音见好就收,娇媚地笑道:“皇命既出,不可再反悔啊,明日您可不能又说天热什么的推诿臣妾啊。” 司马曜见她果然被引开了注意力,大是松了一口气,连忙不住地答应她,保证决不食言的。 随着北府兵主帅谢玄因丧事回京守孝,关于北府兵即将易主的传言就有如燎原之火,越演愈烈。 这支军队本就是从民间征集的,大部分的高级将领都是谢玄一手提拔,很多都是出身寒门,因为累积的军功才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高位。 若是此时换人统领北府兵,新的主帅肯定要安插自己的亲信,这些高级将领们首当其冲是要被替换的,因此彭城、广陵、京口三地的驻军都是人心浮动,若长此以往而无人安抚,军中必将生变。 谢玄知道这情况之后立刻就要亲自出京去军中弹压,谢琰担心他的身体,劝道:“您的病只是稍有起色,若是这三地奔波,不免疲于奔命,加重了病势可怎么办呢?” 谢玄却正色道:“叔父的遗命便是不可轻易放弃北伐之事,若是军心动摇,不要说北伐了,即便是偏安江东,都有被入侵的危险。因此即便我舍却这一身性命,都必须要去。” 谢琰只是劝道:“不日皇帝便会命那王恭领兵了,这是我们无法阻止的事情,即便您到了军中,你要怎么说服那些不安的军士将领们呢?因此这已经是我们不能再管的事情了。” 谢玄也觉得很难办,即便自己去了,那些人因为自己的积威可能会安分一时,也无法长久地服气王恭做他们的主帅,自己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他由衷的问道:“瑗度,你可有什么办法吗?” 谢琰说道:“此事只有落在王恭身上,只有那王恭保证不动一兵一卒,不随意更换将领,才有可能平息这场骚动。但此时王恭的任命都没下,此事也是难以落实。” 谢玄说道:“听说皇帝已经秘密将王恭召回了建康,改帅这一事看来是势在必行的,不如我们先去找王恭,劝说他一番,你看可好?” 这也倒是可行,谢琰点点头,却将他按在榻上道:“我去找他就行了,哥哥还请相信我,我必然能顺利地劝说王恭的,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谢玄欣慰地看着他,笑着答应了下来。 谢琰派去找王恭的家奴却回话说,王恭已经去了京口。 谢琰不由得皱眉,难道这是皇上的意思,先让王恭秘密地去接管,然后再下旨,给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第一百四十八章 言和(一) 不管怎样他都要找到王恭。 他吩咐立刻出城,轻骑赶路,一路来到了京口大营。 北府兵稍有头有脸的都听说过这位谢相的嫡子,主帅谢玄的弟弟谢琰,又见他风姿绰约,不由得惊为天人,很快便将他带入了营内,果然顺利地见到了连夜来偷偷接管北府兵的王恭。 王恭身为太原王家的嫡子也是个姿容丰伟的昳丽男子,他的面貌和皇后王法慧很像,一样的艳丽有余却少亲和力,总觉得面上有一股戾气,这样的气质倒是很适合为将。 此时他见自己偷偷摸摸来军中却被谢家人抓了个正着,很是不好意思地自嘲道:“这也是皇上的旨意,我这个臣子自是不能不从。” 谢琰见他面有骄矜之意,果然是十分意气风发的样子,便故意激他道:“不知您何时投效了会稽王,琰居然尚未听闻。” 王恭大怒,咬牙切齿地骂道:“我与司马道子那起小人不共戴天,怎能将我同他相提并论?” 谢琰平缓了语气,娓娓说道:“既然您心中是忠于皇上的,年齿又与我兄长谢玄差不多,我便厚颜僭越了,称您一声王兄。” 王恭见谢琰十分恭敬,心中稍安,问道:“谢家郎君怎的同我一样连夜来了军中,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谢琰正色道:“如今军中人心惶惶,都在担心主帅换人会影响各自的前程,我与哥哥正是商量过后才决定来劝说您,此时此刻,还望您不要急于调动军中人事,先以稳定军心为上。” 王恭心中难免不快,他沉吟道:“只是我怕军中诸将不服我管束,却又如之奈何?” 谢琰笑道:“这就有赖将军出力了。” 王恭疑惑道:“此话怎讲?” 谢琰说道:“若是大家都知道,您与谢氏亲厚,与我两兄弟又是交情匪浅,自然不会担心您不顾与谢家的情分,一意孤行调防换将,那军中自然就安定了。” 王恭显然并不是很以为然,作为世家子他也有他的骄傲,太原王氏本就不输于陈郡谢氏。 谢琰又挑动他道:“您能不能掌握北府兵,北府兵能不能听从您的调遣,是您与司马道子及王国宝相争的重要筹码,若是不能放下一己之私,怎能成为襄助皇上的社稷之臣?便是我父亲当日,也曾只是桓温座下的小卒而已。” 王恭想起谢安当日在桓温军中蛰伏之事,也不由得动容,正是有了之前的隐忍,才最终让桓温没能狠下心对谢家下手,才终于成就了谢安的忠臣良相之名。相比起来,自己根本不需要作出太大的让步,只要同谢氏齐心一起对付司马道子即可,本来两家就没有什么利益冲突,谢家又已经主动找上门来,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王恭终于点头道:“既然如此,就依你所言。” 当王恭与谢琰两人同车在军中进出,并笑意吟吟地亲切交谈时,果然军中哗动的声音静静四散了开来,取而代之的是众人欣慰的目光,王恭之前进军门的时候还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此时方才服了谢琰,果然谢家在军中的地位短时间内是旁人难以取代的。 当谢琰终于从军营离开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他心中一直隐隐思念着萩娘,此时心情放松,不由得很想去见一见她。 都已经到了京口了,难道就这么回去吗? 他轻咳了一下,还没拿定主意,熟知主人心思的墨儿却出声吩咐车夫道:“去臧府。” 谢琰哭笑不得,这墨儿简直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待要斥责他,却见他无辜的神情,脸上明明写着“主子,难道你不想去吗?”。 自己当然想去了,既然事已至此,那就去去也是无妨。 这个时辰当然是不能走正门了,不,不管什么时辰,走正门总是不太合适。 谢琰轻车熟路地翻上了臧家的屋顶,目光轻轻一扫,立刻就锁定住了那个独自痴立桂花树下的女子。 多日不见,她果然是消瘦了,原本就娇小的身体已是不满盈盈一握,眼睛显得更大了,面上忧郁的神情让人看了心痛。 她正望着那盛开的桂花树,思念着心爱的男子,世人都说谢家男子如芝兰玉树,而自己才真正知道,即使是最美丽的树木,也比不上自己心中的那位如玉的男子;即使是最芬芳的花朵,也比不上谢琰怀中温暖的香味。 而他现在正是最痛苦的时候吧,失去了自己深爱的父亲,又要面对或明或暗的斗争,若是自己能够在他身边该有多好啊。只是,事情可一不可再,若自己再次孤身投奔于他,不免会被看轻,更何况,据说他已经与那位余姚朱氏的女子定亲了,也许他也根本不希望自己回去呢? 她眉头紧蹙,谢琰看着只想帮她抚平那皱起的眉头。 不,不仅仅是眉头。 他想抚摸她的脸颊,她的嘴唇,她的每一寸肌肤。 对她的思念几乎已经是如同呼吸一样,每呼吸一次就加深一次,她美好的笑容和可爱的娇唇已经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里,无法被任何人取代。 只是,自己已有婚约,而萩娘也是因此而再也没有来见自己一面吧。 谢琰叹了口气,正打算离开的时候,却听见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响起。 “你还要在这自艾自怨到什么时候?恩?”说话的果然是这院子唯一的“陌生男子”,王懿师傅。 萩娘正自思念谢琰呢,回想着他抱着自己入睡的那种种美好,突然被他打断了思绪,很是不满地回了他一句:“关卿何事?” 王懿劝道:“你还是去建康见见他吧,听说皇上已经派王恭接管北府兵了,他现在一定正是失意之时。” 果然皇帝针对的虽然是司马道子,但大家都以为皇帝针对的是谢家,谢琰不由得暗自感叹,人言可畏啊。 萩娘却显然很理智,她摇头道:“不,若是王国宝那奸臣,我才会担心,若是王恭,自然就像我们之前讨论的那样,皇帝已经不再信任司马道子,因此才要急着让王恭暂领北府兵,免得被司马道子捷足先登。” 第一百四十九章 言和(二) 王懿笑道:“要哄骗你这小姑子还是挺难的,只是,你若不去建康,我何时才能壮志得酬,投军为国尽忠啊?” 萩娘也笑了,反问道:“那你是要效忠以司马道子为首的”家国”呢,还是要效忠我的琰郎呢?” 王懿这下只能苦笑了,他叹道:“只是你要等到何时?你就这般确定你那‘琰郎’能来找你?” 萩娘调皮地说道:“我不确定。” 一直在偷听壁角的谢琰听到她说“我的琰郎”的时候,恨不得立刻跳下去抱住她,只是听她又说不确定的时候,硬生生忍住了,想听听她到底怎么个意思。 只听得萩娘得意地说道:“我是‘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我的琰郎会来的,谢相不在了,他一定很想我能陪他说话,他也一定能猜到我是有多么地思念着他,他会心疼我的……” 她一脸的神往,王懿都不忍心打断她,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你就是嘴硬……” 似乎是一下子被击中了心中的伤痛,正侃侃而谈的萩娘突然就蹲了下来,捂着脸哭了起来,她幽怨地说道:“为何你明知道我会思念你,会伤心,会难过,却还是不来找我?你就是个混蛋……” 原来刚才她那些自信满满的话全都是说出来安慰自己的呀?这个样子才是她该有的样子吧,就跟她输了棋时候的耍赖似得,显得格外的真实。 王懿不由自主地想去拍拍她的肩膀,劝她看开一点。 伸出去的手却被抓住了,他惊讶地抬头。 只见月光下,一位如月华一般皎洁,如暖玉一般温润的男子正含笑看着他,示意他噤声。 王懿不由得为之倾倒,有这样的男子倾心相爱,不管是哪个女子都终生不能忘怀的吧。 他下意识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默默地退了下去。 萩娘正一边哭,一边挣脱着安抚她的手臂,恨恨地说道:“你给我走开点。” 谢琰含笑道:“好罢,那我可就真的走开了……” 萩娘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他,到底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不管是不是梦吧,她不再犹豫,一个挺身就窜入了他怀中,闻着他身上熟悉的香味,她无比地依恋…… 她抬头看着他昳丽的脸,缠绵地叫道:“琰郎……” 谢琰不等她再次邀请,便俯身吻住了她。 甜美而柔软的味道,果然还是这样的感觉最好了。 她脸上还挂着泪珠,却已经露出了幸福的微笑,而他脸上,满满地都是宠溺的神情。 两人相拥许久,萩娘幽怨地说道:“你怎的现在才来?” 谢琰无言以对,本来他还准备就此默默离开的,看见萩娘这般对自己思念的样子,他才下定决心跳下墙头的…… 他无法解释自己那些晦涩难明的心思,只能身体力行,又冲着那不高兴地撅起来的小嘴亲了上去。 果然那倔强的曲线变得柔和了,软软地如小鹿般温顺。 还是这招最好使,谢琰得出了结论,永远不要同女人争辩,必要的时候可以使用武力…… 世上最让人快乐的前三件事情里面,吵架的恋人和好至少可以排第二。 之前种种的猜忌、怀疑、不安、忧虑都化为了乌有,在恋人的怀里那种舒适的感觉,令人身心都十分愉悦。 谢琰心中有愧,不禁格外怜爱于她。 他像在谢府时一样将她抱在怀里,问道:“那男人是谁?” 哪个男人?萩娘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在谢琰面前她总是有智商直线下降的趋势。 谢琰提示道:“刚才和你说话的那个。” 哦,那个啊。 萩娘老老实实地说道:“此人名叫王懿,他是我弟弟的教武师父,但他并不是寒门出身,他家是东汉司徒王允的后裔,一家人都在北地当官的,只是因为战败所以逃到了南方,他还有个哥哥叫王睿,只是和他走失了,应该也在南方。此人很有见识,文韬武略都不错,武功还很高强,我好不容易才说动了他来为你效力的,你快表扬我……” 恩,好的,表扬你。 萩娘只觉得还有话没说完,挣扎着想推开他。 却被他抱得更紧。 许久许久,他才放开了她,命令她道:“明日我要在府中见到你,否则……” 他作势又要亲上去。 萩娘赶紧逃开,骄傲地说道:“你说啥就啥?那我岂不是太没主见了?” 喂喂,好了伤疤忘了痛啊,是谁刚才在一边树下蹲着哭的? 两人此时却心有灵犀,异口同声地问道:“那个珠串是怎么回事?” 谢琰郁闷,这事他哪知道呢,居然连萩娘也没查清楚身边的人吗? 萩娘见他也不知情,只能好言安抚他道:“琰郎,都是我错了,没能好好保存你送我的东西,才让你误会了……” 谢琰接过她的话头,认真而自责地说道:“不,是我错了……” 萩娘一阵甜蜜,羞涩地望着他。 他继续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说道:“是我太宠你了,不分青红皂白地让着你,才让你这般不知深浅,无止境地试探我。” 萩娘狠狠地捶了他一拳,那恼怒的样子很像只张牙舞爪的猫咪,看上去一点都不凶狠。 谢琰搂着她,照例用哄骗的语气说道:“明天你乖乖的,自己过来建康,知道了吗?我身上有孝,不方便亲自来接你,要不我让璎儿来接你,可好?” 萩娘不好意思地推拒道:“不用不用,我自己过来就行了……” 话音未落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又被骗了,这家伙就是用谢璎来唬我的! “恩恩,记得带上你那位无所不能的王懿,我会让哥哥安排他入军中的。”谢琰理所当然地说道。 萩娘瞪了他一眼,却乖乖地伏在他怀中,并不抗拒他的拥抱。 谢琰却不能再久待了,把她轻轻地放在一边,准备……恩,跳墙头。 萩娘正饶有兴趣地看着。 不不,不能这样,我潇洒的形象会毁于一旦的…… 于是谢琰作势向她亲去,萩娘配合地闭上了眼睛。 许久许久,却没见他亲上来,萩娘纳闷地睁开眼睛,却发现那人已经不见了…… 这个大骗子。 第一百五十章 言和(三) 同样是夜色弥漫的建康宫中,妙音正伏卧在皇帝怀中,轻轻地对皇帝吹着枕边风:“皇后娘娘宽和大度,温柔贤惠,实在是对臣妾照顾有加,皇上,若不是皇后娘娘将臣妾接到了昭阳宫,如今臣妾还是日日以泪洗面呢,您既然说您深爱我,那就求您替我回报一下皇后娘娘吧,臣妾听闻您已然多日没有去皇后宫中了呢……” 司马曜懒洋洋地说道:“对着那个古板的老女人实在没胃口。” 妙音是在皇后面前夸下了海口的,此时怎能让他得逞,便抚着额头装出头疼的样子来,斜着凤眼嗔怪地瞅着他,娇声道:“皇上,妾身体不舒服嘛,您就去皇后娘娘那里吧,就答应臣妾这一次吧,皇后娘娘甚是思念陛下呢,怎还会给您脸色看……皇后娘娘,她也不过是个普通女人呀……” 话说到最后,语气中已然含着一丝明显的暗示。 司马曜听着不由得动心了,皇后年纪并不大,只是那倨傲的样子令人提不起兴致。 不过,若是能让那冷若冰霜的王法慧柔顺地邀宠,似乎也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呢。 他便笑着亲了一口妙音,起身道:“既然爱妃如此贤惠,也罢,我就去看看也无妨。” 妙音送了一口气,含笑道:“皇上实在英明。” 王法慧已然按照妙音的指点,打扮好了躺在床上,只是她等了皇帝半天也不见他来,不由得架不住困意睡着了。 司马曜进来的时候没让宫女通报,只见殿内柔和的烛光中,宽大的床榻上,皇后一身简单可人的月白色丝袍,好梦正酣,她小小的身子卷在秋日的宽被中显得十分娇柔,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搁在一边的枕头上,实在是秀色可餐。 他与王法慧少年时结为夫妻,生了两个孩子后便许久没有亲热了。 此时他已然动情,便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去,抱住了自己的结发妻子。 皇后本就睡得浅,感觉到了身边的动静,不由得睁开眼来,惊讶地望着他,脱口叫道:“夫君?” 朦朦胧胧刚睡醒的声音很是可爱,王法慧那不可思议的样子更是惹人怜惜。 司马曜见她对自己甜甜地笑着,一如初婚时那般柔媚,心里很是高兴,凑了上去便要亲吻她。 皇后身上,一缕如麝如兰的香味幽幽地传来,司马曜很是受用。 他一骨碌钻进被子里,伸手摸索着,拉开了皇后的袍服。 此刻皇后才能相信这是真的,妙音果然没有骗自己,之前自己不管怎么欺哄逼迫,皇帝就是不愿意来自己的宫殿留宿。 而按照妙音的想法稍稍布置了一下,皇帝居然自觉自愿地上了自己的床,想到这里,皇后心中实在开怀,不由得更是感激妙音,觉得她果然是真心对自己好的,并不是虚言矫饰。 如今的东晋王朝也是人心浮动,暗潮汹涌。 会稽王司马道子与王国宝正在商议,明日朝堂之上,他们便要向皇帝提出由司马道子来接管谢安的卫将军府,由王国宝来接管谢玄的冠军将军府部众。 他们在细细计算的正是皇帝和司马道子的势力对比,司马道子此时已经有不少党羽,其中不乏能言善辩,应对机敏的世家子弟,即便是在朝堂上公开讨论此事,他们也绝吃不了亏。 两人怎么算,都觉得此时十分稳妥,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 皇帝自有他的布局,王恭此时已然在谢琰的帮助下顺利接管了驻扎京口的北府兵众将领,京口大营内,以孙无终为首的一支部队里,刘寄奴也在其中。 而建康的谢府内,谢玄正按照谢安的遗命,偷偷召见了镇守广陵的刘牢之和驻守彭城的朱序。 广陵、彭城、京口这三支队伍中,广陵这支是谢玄的嫡系,京口因处于京畿要塞,因此兵力最多,彭城的军队多是北面流民组织而成,相对训练较少,人数倒也是很多。因此这三支队伍随便掌握其中两支,就能够成为左右东晋政治局势的军事力量。 而谢琰和谢玄要做的,就是阻止司马道子获得两支以上的军队的指挥权。 谢安不愧是优秀的政治家和军事家,即便对自己的身后事,也是算无遗策。 且不说谢琰和谢玄暂时放下了心来,那边皇帝和司马道子一样的是信心满满。 谢安都已经不在了,谢家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司马道子对北府兵是势在必得。 第二日一早朝会的时候,王国宝便向司马道子的几位拥蹵使了个眼色,便想要出列发言。 此时,宦官们却回报皇帝说,青兖两州刺史王恭大人返京来谢恩了。 司马道子脸色一变,青兖两州刺史?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皇帝司马曜却喜上眉梢,忙道:“快请快请。” 王恭此时正是四十来岁的而立之年,英姿俊朗,大步生风,他见到皇帝就下拜说道:“臣王恭给陛下请安。” 司马曜连忙命人扶起他,问道:“昨夜听闻王卿不辞辛劳,连夜去了京口,只不知抚军之事是否顺利?” 王恭自然明白皇帝的深意,便详细地回答道:“臣自收到了陛下的口喻,不敢有少许懈怠,便日夜兼程赶到了京口,幸而诸将都十分明理,又得了谢家琰郎相助,目前已经顺利地接收了虎符帅令,万幸没有辜负皇上的期望。” 司马曜很是高兴,夸他道:“朕在京中就听闻军心思变,幸而爱卿安抚得及时,谢家也是真正的满门忠良,我大晋王朝的盛世,指日可待啊。” “都是皇上运筹帷幄,臣不过是谨遵圣旨罢了。” 这君臣二人在殿上你来我往地唱和着,司马道子和王国宝不由得面面相觑。 好一个司马曜,居然来阴的,釜底抽薪先把京口的兵力瓜分了。 但事已至此,金殿之上,难道还能对皇帝群起而攻之? 一时间,司马道子一方的众臣竟似齐齐被剪了舌头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言和(四) 王国宝轻咳一声,堆起一脸的假笑,恭贺皇帝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只是还有江北的几路兵马,目前也是无人统领,自也是惶然不安,不知皇上可有计较?” 对了,这才是现在可以争夺的重点,众臣纷纷捋清了思路,盘算着自己的说辞。 皇帝还没来得及答话,王国宝的堂弟王绪便出列奏请道:“皇上,此时我国整个朝堂之上,声望同谢相不相上下的唯有皇弟司马大人,臣建议,谢相卫将军府及广陵的军政指挥权应该归于司马大人,才是安邦定国的正理,血浓于水,相信皇上也是最为信任司马大人的。” 他话音刚落,就有好几个大臣出列附议,纷纷赞同他的言语。 皇帝觉得广陵在江水以北,并不是特别重要,便想要答应。 此时尚书王雅连忙轻咳了一声,反驳道:“广陵已有广陵相刘牢之,此人军功出身,能征善战,又已镇守广陵许久,若是硬生生地将他换防,只恐军中不服,还请陛下三思。”说着,他使劲地朝皇帝使眼色,那意思就是,就算要答应也不能那么轻易就答应,不然后面还有别的事儿等着呢。 皇帝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觉得很有道理,连忙点头道:“不错不错,你们这些身处高位的人,决不能轻视手下征战的将领,若是让他们寒了心,只怕再也没人愿意为我朝出力,岂不是失算。” 司马道子只是不想让别人拿到那军权,至于他自己,其实还没想到靠军队谋朝篡位这一步,因此,他只要军队名义上归他管辖就可以了。 于是他连忙表忠心道:“陛下,臣弟对您的忠心日月可鉴,为了我大晋王朝的安宁,臣不得不担负起统军北伐的重任,然而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因此,此时确实是不适合频繁换防将士,免得引起军心不稳,便是为臣的罪过了。” 他又信誓旦旦地说道:“臣弟可以向您保证,若是您将谢相的一众部属归到臣麾下,臣必善待他们,决不敢有少许私心,而广陵道的军事,则仍是由广陵相来全权调配,您看可好?” 皇帝瞥了一眼王雅,见他微微点头,便也点头笑道:“朕的皇弟果然是忠心为国,不愧是朕的肱骨之臣,今日朝会也差不多了,一会我便下诏定下此事。皇弟,来同朕喝一杯吧,今日朕心情实在很好……” 说着他便拉着司马道子向殿内走去,竟是不打算继续朝会了。 王国宝见还有自己的事情没说呢,不由得想上去拉住皇帝,却见司马道子很是高兴地同皇帝一起去了,只能讷讷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 王恭轻蔑了瞥了他一眼,大摇大摆地走了,那架势,别提有多得意了。 王国宝望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口水,吐在了地上,嘴里迸出一句:“小人得志!” 若是桓玄见到这画面,一定觉得很有趣。 因为此时他正在荆州的官邸,同殷仲堪说着王国宝的劣迹和王恭的义举。 “王恭大人这次可算是为陛下立了大功了,不要说他了,便是谢家的两位守制的子侄,在陛下心中也一定是那忠贞的良臣,而您却偏安在这荆州遥远之地,无法帮助皇上分毫,实在是让人惋惜……” 殷仲堪被他说得砰然心动,王恭能做到的,他殷仲堪也能做到,现在却被皇帝圈在荆州这弹丸之地,消息还不如桓玄灵通,又天天在做一些安民服众的小事,实在是太没出息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其实殷仲堪性情宽厚,最适合就是做一方父母官,抚恤百姓,安定民心。 桓玄也看出了这一点,殷仲堪其实并不适合政治斗争,争权夺利,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罢了。 他已然被桓玄说动了心思,便问他道:“现在我又有什么能为陛下做的呢?” 桓玄劝道:“王恭与王国宝之争,迟早会浮到表面,您现在只需要同王恭交好,表明您支持他的立场,支持他就是支持皇帝,到时候在西面据兵支援他,那皇帝一定会感念你的相助之情的。” 这倒是很简单的事情,殷仲堪点头道:“不错,我这就去给王恭大人写信。” 耳根又软,又急躁,不能谋定而后动,这性格……桓玄都忍不住为他叹了口气,面上却还是一贯的微笑。 建康城内,萩娘坐在马车上,从窗格子里眺望着乌衣巷内,谢家高耸的大门,以及门上白色的布幡,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混蛋谢琰,派个人出来接应我一下会死吗? 你家这高门大户的,我要怎么走进去啊? 她求助地望着马车对面坐着的王懿,后者一副淡定的表情,大有“你的琰郎,你自己解决”的意思。 萩娘瞪了她一眼,吩咐车夫道:“回府……” 王懿立刻跳起来了,问道:“怎么就回去了?” 萩娘故作惊讶地说道:“王郎不是不愿意去求见吗,若是以你的实力连谢家大门都进不去,我的琰郎还要你这无用的废物做什么?” 王懿被“废物”两个字刺伤了,即便知道萩娘是故意激将他,也咽不下这口气,便从容起身,得意洋洋地说道:“且看我王郎的本事。” 萩娘笑着目送他。 果然他在门前,只对守门的谢家家奴说了几句话,连个荷包都没塞,就顺顺当当地进去了。 萩娘看着不由得咋舌,此人果然应对机变,倒是没让自己失望。 王懿对门子说的那句话,其实也很简单,他只是放出自己会武之人的气场,又对门子说道:“在下是冠军将军在广陵的部属,有紧急军务前来给将军回报的。” 见他一身的威仪,又听到“军务”两个字,那门子自然是不敢阻拦,忙不迭就通传了下去,又一路将他请到了前院稍待。 昨夜谢琰已经同谢玄说过王懿此人,也曾吩咐过若此人来便带他去见谢玄。 然而王懿却不知道这情况,招摇撞骗地就混进了谢府。 即便是身经百战的谢玄,听到“紧急军务”这几个字,也不由得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了厅堂内。 只是屋内站着的这个,号称传递军务的人,却并不是自己眼熟的部属,又身长手长,显然是习武之人。 谢玄心中有些警惕,远远地问道:“你是何人?有何军务要回报于我?” 正垂手而立的王懿侧眼看过来,只见此人略有年齿,眉眼与昨晚所见之谢琰十分肖似,但他虽是面貌俊美却有肃杀之色,又兼器宇轩昂,料知他便是威名远扬的冠军将军谢玄了。 他忙转过身来,正对着谢玄恭恭敬敬地行礼,回话道:“启禀将军,如今奸臣弄权,妖佞当道,我朝大好的江山随时有丧于异族之手的危险,这难道不是最紧要的军务吗?” 第一百五十二章 羽翼(一) 谢玄时常在忧虑,本朝的未来将会走向哪里? 他自己是个忠诚到骨子里的人,对于司马道子这种轻出校命,随意玩弄权术之人,实在是十分不齿。就算是自己,也不能确定,究竟他是否能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倾颓之势? 他听王懿这么一说,不由得面露几分赞同,微微点头道:“确实如此,是我狭隘了,还请您上座。” 王懿见第一步很成功,也不推辞,坐了下来,侃侃而谈道:“为今之世,乃是乱世,可以这么说,得民心着得天下。然而民心并不是唯一的关键,兵权亦是最为重要的必备条件。这两者却是相辅相成的,缺一不可。” 谢玄有些迷惑,问道:“兵权与民心怎会相通?您这想法会不会太不务实了?” 王懿摇头道:“将军北伐已久,难道尚未看明白这个道理吗?您每攻下一个城池,城中的民众都携家带口,纳粮奉酒,待将军如久违之亲人,难道这仅仅是因为您有军队的缘故吗?” “听闻洛阳,广陵,彭城几地的私寨,堡垒,那些士族的家主一旦听闻是您带兵经过,无有不远远望着您就投降归顺了的,恨不得拿全家的兵力财力都交给您,好为晋廷收复中原的大业出功出力,这难道也是因为您有军队的缘故吗?” “江北一地,本就是流民乱军混杂,只有您,每到一处都修缮城墙,安抚民众,约束兵将,使得百姓们对北府兵毫无怨望,而唯有交首盼望而已,这就是我说的民心,是最重要的一条。” “而反过来,试想一下,若是您没有足够的兵力,能够保护那些一心期盼您的民众,那即便是所有人都翘首以待您的到来,您一离开,他们就又沦落到胡人之手。这样的话,久而久之,还有谁能对晋廷抱有希望呢?这就是我说的兵权,也是不可或缺的条件。” “那些胡人虽然攻城略地,十分快意,每到一处,都驱使汉兵在前锋送死,而胡兵在后劫掠,这样的军队,越是征战,越是失去民心,因而时有一上战场,汉兵便一哄而散的情况发生,两年前的淝水之战就是最好的例子,苻坚号称八十万大军,其中六十万是汉兵,一听说晋廷胜了,立刻四散而逃,这就是因为苻坚不得民心的关系。” “您征召北府兵的时候只有您一个人为帅,势单力薄。而今军中人才辈出,能征善战之人比比皆是,而远近的壮年男子,听说了您征召兵力,无有不抢着响应的,即使是垂髫的童子,都愿意拿起扁担加入您的军队。这也正是因为您得民心的关系。” 他自信地着看着谢玄,说道:“如今,您还要说,兵权与民心不是相辅相成的吗?” 谢玄已然为他的才智所折服,不由得下座扶着他的双手道:“您实在是深知我心,却不知此时的家国之忧要如何才能解呢?” 王懿正色道:“在下不才,愿为将军之臂助,忠君为国,死而后已。” 死而后已。 这想法竟是不其然和叔父相同,叔父这半生,何曾避讳过任何困难,即便是死,也要安排好身后事。 若是叔父在世,定然不会放过这样的人才。 谢玄见他报国之志甚坚,感叹道:“吾深敬之,不知足下如何称呼?” 王懿这才自报家门道:“在下幽州王懿,字仲德,曾与您的从弟谢氏琰郎有一面之缘,又敬佩将军为人,这才前来投效。如有驱使,无敢不从。” 门外车上的萩娘数羊数到了上千只才总算等到有人请她进去,来人却并不识得她,也只字不提谢琰,只说了“冠军将军有请”,便将她带了进去。 好在今日虽是来谢府,却还是戴了帏帽,萩娘也不推脱,大大方方地随他入内。 谢家会客的偏厅内已有两人,萩娘进屋便看见了一边得意洋洋的王懿对她使了个眼色,仿佛是说:“看吧,我这不是混进来了吗?” 另一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冠军将军谢玄了吧,果然是英姿飒爽,相貌上有谢家一贯的俊朗,又像极了谢安那种气定神闲的姿态,眉眼锐利果决,不愧为北府兵的主帅,一代名将啊。 萩娘敬重地向他下拜,不卑不吭地说道:“臧氏萩娘,给将军请安。将军威名如雷贯耳,奴敬仰已久,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愿将军能如愿挥师北上,平定中原,成就千万臣民的夙愿。” 她确实是非常崇拜谢玄,身为时下身份最为高贵的世家子,却顺从了叔父的意愿领兵统将。不论是为官为将都毫无丝毫骄纵,对待下人亲和仁厚。 即便是谢安的政敌,对他的为人处事,也无法进行任何抨击,因而他始终都是谢安的臂助,从未成为他的制肘。 谢玄见她神态恭敬,言辞尽赞誉之能事却并无谄媚之意,显然是发自肺腑,但她一个年齿尚幼的小姑子,却面色肃然,一本正经地夸奖着自己这个已然年过不惑的长辈,这情景十分有趣,因此他也不由得失笑。 他含笑问道:“王郎说你是这世上难得的聪慧之人,那我便问问你,你认为我该怎么做,才能完成平定中原的愿望呢?” 萩娘嗔怪地白了王懿一眼,对方无赖地还了她一个鬼脸。 此时只能靠自己了,她粗略地整理了一下思绪,从容地回答道:“将军所求是速成之策,还是十年之策,抑或是百年之策?” 谢玄怪道:“平定中原这种事情还能速成吗?就说说速成之策吧。” 萩娘见他果然被自己说的话吸引了,很是轻松地笑着说道:“速成之策甚是简单,将军只需寻百来个武艺高强的汉子,统一训练他们快速地奔跑和响亮的呼号,再领轻骑突袭,只让这些汉子白日里混到北军城中,夜半携火种四处纵火,又在城中机要之处大声呼喊城破之辞,如无意外,此计必百试百灵,您所到之处,自是无不俯首。” 第一百五十三章 羽翼(二) 还没等谢玄露出惊喜的表情,萩娘便加上了一句:“只是此计虽则奏效快,却因为没有足够的兵力支持,势必很快会迎来敌人的反攻,届时就如昙花一现,这些城池很快便还是会回到胡人的手中,徒惹百姓受苦罢了。因此,此为最下策,将军一定是万万不会使用的。” 谢玄苦笑,这小姑子居然是在戏耍自己,他见萩娘伶牙俐齿,字字句句说得清晰明白,毫无忸怩之态,心中甚是欣赏,因而并不责备她,而是顺着她的话问道:“既然如此,何为十年之策?” 萩娘却皱眉道:“奴站立久矣,又兼口渴难耐,不知这是何待客之道?” 谢玄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听得入神,忘记请客人坐下了,真是十分失礼,忙连连道歉道:“是我鲁莽了。”便也请她上座,又吩咐了丫鬟给两人上茶。 其实萩娘也并不是站不了一会就喊累的娇娇女,只是想面对面地试探一下,传说中宽宏仁厚的冠军将军的真实为人究竟如何罢了,见他果然如传闻中说的那样十分谦恭,并不因为身份贵重而有任何的骄矜之色,心中不由得更生敬意。 她见谢玄甚有兴味地等待自己继续,忙组织了一下语言,娓娓道来:“所谓的十年之策,正是现在将军正在做的那些事情。屯重兵于河东,以备北军侵袭,而河东至江北一带则扶助百姓,休养生息,整顿农务。这一带水草肥美,最适合畜牧业发展,若引进了北地的骏马,能够自给自足军队马匹的供应,则是成功了一大半。” 谢玄听着不由得心中一惊,自己偷偷养马的事情怎的这小姑子都知道?连皇帝他都没告诉,也是属下有人提醒他,他才想到南国最缺的就是马匹,因此命人饲养配种,以期供给军队使用。又因为马种难觅,怕被皇室那伙奢侈之人知道了,会被讨要去游猎取乐,反而影响军中骑兵的配给,所以此事他并没有急于汇报给皇帝知晓。 他不由得挑了挑眉,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萩娘只是根据前世里的那些知识拼凑着说的,此时见他神色不善,以为他是不赞同自己的想法,连忙补充道:“便是不发展畜牧业,只要将军少征赋税,鼓励流民安定在北地种田种粮,军队再以金帛采购之,也是很好的一种可持续发展的方式。” 可持续发展?这小姑子嘴里的话语听上去怎的这般新奇却又贴切,谢玄不由得连连点头,又问道:“为何这只是十年之策?超过了十年又会怎样?” 萩娘正色答道:“十年只是一种虚指,若是北方五胡持续战乱,十年内不曾停歇,则我南方的稳定即可确保无虞,便是趁乱夺取中原,收复大部分失地,都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若我所料不差,不出一年,晋廷将会召回将军,停止北伐,因此这所说种种,也只是空谈。” 谢玄叹息,他也是这么料想的,司马曜暗弱,司马道子狭隘小人,这二人不论是谁掌权,都对北伐的成功毫无帮助。 他不再纠结于为何这个小姑子所料所想都十分中肯,而是好奇地问道:“那怎样做,才能是百年之策?” 萩娘神往地说道:“若谢相复生,若主相不疑,内外同心,则外事尚可待。北地五胡,都非我族类,不同胡族之间尚且要相争内斗,并不团结一心,而胡人又性好凶残,奢侈淫靡,不事礼仪,但凡汉族臣民,即便身在北地,在异族的朝堂上为官为将,也必不能全心全意地完全为胡人所用,若有恰当的时机,只需有人振臂一呼,众人必然会齐齐响应,拨乱反正,回归汉廷。而且五胡人寡,汉族人众,从长久来看,胡人不可能一统汉族江山。因而我们无需太过执着于军事,反而是可以培养有志之士,作为暗棋散入北地,曲意奉从胡人,以期深入北廷,百人中若有一两个能身居高位,即可内外协力,内挑拨五胡内乱,外虚耗胡人兵马,徒增其政治经济上的压力,让胡人无力南征,乃至于无力抵御我军北伐,若这一切设想都能顺遂,则大事自然可成。” 她俏皮地一笑,道:“甚至都不需要须眉男子,若多几个妙音仙师,全部送去北地,则大事亦可成。” 王懿见状哈哈大笑,故意责备她道:“你这不是在暗指我们的皇帝是昏君,妙音仙师是红颜祸水吗?祸从口出,你可得慎言。” 谢玄暗叹,一个小姑子都比深宫里那位泥菩萨皇帝懂事理,身处高位的那人却醉生梦死,不思进取,如之奈何啊。 他只觉得深深的无奈,叹道:“世上多少男子自诩有才之士,能有你这番见解的却实在寥寥无几,若朝堂上众志成城,则何愁家国不兴,北狄不亡?” “兄长,您竟也赞誉我这小姑子的聪慧吗?”谢琰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几人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门边偷听他们谈话了,他仍是一袭白衣,懒洋洋地倚在门边,神色间却颇有以“这小姑子”为荣那种与有荣焉的样子。 谢玄本没注意到萩娘的相貌,他是重才之人,自己又甚是美貌,因此并不拘泥于别人的外貌,此时见谢琰宠溺的眼神如影随形地笼罩着萩娘,而这小姑子更是一脸不好意思的娇羞状,这才想起了一件事,惊讶地问道:“瑗度,你房中那副观音……?” 谢琰笑道:“正是我这小姑子,此画由来我尚还要问她呢,兄长若不介意,我就先将她带回去了。” 他也不等谢玄答应,施施然地便上前牵住萩娘的手,亲昵地笑道:“怎的那么早就来了,我派了墨儿去门口等你半天都没等到,转了半天才发现原来你早就进来了。” 萩娘脸一红,什么叫“那么早就来了”,说的好像自己心急要见他似得。 她连忙挣脱了他的手,规规矩矩地给谢玄行了个礼,向他告退,这才目不斜视地随谢琰出去了。 两人一起回到了谢琰的院中,此是谢府仅次于谢安住所的大院子,比起谢璎的小院,可不知大了多少。只是因谢琰在孝中,因此几乎毫无装饰,帷幕帐幕都是用的素色,一丝赤色都见不到的。 因萩娘还没安排好自己弟弟的事情,因此只带了采棠一人服侍,采棠在谢府自是熟门熟路,早就进了院子,正在和苏合攀谈呢,苏合也猜到萩娘早晚会回谢府,因此见到采棠也并不惊讶。 第一百五十四章 羽翼(三) 谢琰牵着萩娘的手,一路向内室走去,萩娘见此处是他居所,虽也不是没有见过,因两人前日疏远许久,此时也不免害羞,嗔道:“为何带我进你寝居之处啊,于礼不合呢……” 她傲娇地驻足不前,谢琰只能将她打横抱起,不顾她的反抗走入最深处的密室之中,萩娘见到墙上那副观音像,立刻停止了挣扎,惊讶地望着那幅画,问道:“怎的这观音的眉眼同我这般相似?” 谢琰将她放了下来,却见她也不知情,只能提示她:“你可认识一名画师,名叫顾恺之?” 顾恺之? 自然知道,略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大画家,她在电视上都见过他的画。 她眼神中有着明显的向往,说道:“他似乎是个很有名的画家呢,不过我并没有亲眼见过他。” 谢琰纳闷地说道:“这便真是奇怪了,据父亲生前说,这副画正是顾恺之的亲笔。” 萩娘猜测道:“或者是人有相似也不一定?” 谢琰坚决地摇了摇头,说道:“不可能,此画是琅琊王氏的王谧大人亲自送给父亲的,定是有所指,如今父亲已逝,我只怕他对你我另有所图。” 萩娘心中一跳,觉得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王谧的儿子王瓘曾算计了谢璎,因此她颇为反感此人,便劝道:“既然知道此画有问题,为何不索性烧了它呢?” 谢琰妩媚地白了她一眼,反问道:“若是此画上是我的面貌,你可会将它烧毁?” 将心比心地想,确实不会,不要说烧了,便是没好好保存,压坏了少许都会心痛得很呢。 萩娘甜蜜地笑了,抱住谢琰的腰,撒娇道:“如今我人都在你身边了,没有这副画也无所谓。” 谢琰却认真地说道:“若是此画没有在我眼前出现倒罢了,现在既然已经是我的了,便是我死了,进坟墓的时候也要带着它一起的,所以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 虽然是一直知道谢琰的心意,此刻见他这样严肃地说话,虽则又是坟墓又是死的,萩娘心里却很是感动,只觉得比什么情话都动人。 她歪起脑袋苦思冥想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自己被顾恺之看到了画下来的呢? 直接去问顾恺之本人不行吗?她突然想到这一点,便问了出来。 谢琰摇头道:“此人出身高贵,又隐居山野,便是旁人想见他一面都难,又往何处去寻他?” 这还真是难办。 萩娘伸手去摸那幅画,观音像是画在当时流行的白绢上的,触手柔软。 上下两头固定用的画轴似是檀香木所制,香气袭人,萩娘敲了敲,里面是空心的。 她立刻挑眉问道:“这画轴本身,你检查过吗?” 谢琰知道她在想什么,叹息道:“绢中并无夹层,就连木轴我也命人拆开看过,里面空无一物,并没有什么猫腻。” 这画究竟是怎么个意思?萩娘也迷茫了。 谢安生前就同谢琰反复研究过这画,却也得不出什么结论,如今萩娘亲自见了,也一样不明所以。 两人讨论不出结果来,各自有些发怔。 “现下我要守制三年,定亲的事情你也不必过于忧心了。”他突然柔声说道。 萩娘叹了口气道:“不管拖多久,你还是躲不掉这亲事的。” 她突然想到一个办法,睁大了眼睛,激动地对谢琰说道:“琰郎,要不我们私奔吧,我颇有积蓄,我们躲到南面去,两个人离世隐居不行吗?” 谢琰乐不可支,笑道:“哦,你原来是个富家女啊,攒了多少私房了?给你未来夫君看看可好?” 萩娘想起谢琰的家私比自己不知要多几百倍,恼羞成怒道:“人家真心诚意的,你却取笑我。” 谢琰笑着拉住她,轻轻地拥她入怀,柔和地说道:“这我也不是没想过,若现在是太平盛世,我自然带着你立马就离开建康了,以谢家的财富,不要说我们两个一辈子隐居,便是奢侈度日,随意花用几辈子都够了。只是现在兵荒马乱的,唯有以谢家的权势,才能保住谢家的财富,才能确保我们两个人的安全,你明白吗?” “你不是会武功吗?”萩娘兀自不放弃。 “……你以为我的武功有多高明?若遇到流民乱军,我一个人怎能保你周全?若是我身边留人服侍,那还不是很快就会被朝廷知晓,一样要召我回朝。为官为将,是世家子的责任,并不是可以说不干就不干的,更何况我是我父亲唯一的儿子了。” 他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道:“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至少这三年里,我们之间绝不会有别的女人。” 萩娘脸红道:“你还在戴孝呢,胡说什么。” 谢琰一脸无辜地望着她,她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耍了,不去理他。 另一边,谢玄正同王懿商量着如何在军中安置他,王懿诚恳地说道:“在下祖上世居北地,也曾在胡人朝中为官为将,因此背景可说并不清白,只是我投军报国之意甚是真挚,还请将军不要将我拒之门外便十分感激了,并不期望一开始就能获得重用。” 谢玄见他说得十分坦白,目光亦是坦荡正直,毫无躲闪之意,不由得更是肃然起敬,对他说道:“有些人相处了一辈子都未必能说了解,而有些人哪怕是萍水相逢,却仍是觉得能够相知,信任。我和我叔父一样,颇有一些识人之明,因此我愿意相信你,若是这样的忠贞之士我都能错看了,也无颜做这北府兵的主帅。” 王懿被他说得脸都红了,激动地抱拳屈膝道:“某必不会让将军失望的,但凭将军差遣。” 谢玄早就心有成算,他扶起王懿,对他说道:“如今战线最北的彭城,是我最不放心的一处,那里的军队都是临时组建的流民乱兵队伍,调遣不能自如,而豫州刺史朱序不善领军,又与谯国桓氏一族亲厚,我能信赖他的,仅是倚仗着他对皇帝的忠心而已。他此时代我镇守彭城,若是北人来犯,能支持多久实在难以确定。” 他期冀地看着王懿,仿佛带着煽动性的语气问道:“你愿意去这个最难立足,最艰苦的地方,为我治军领兵吗?” 他之前就思考过王懿入军中最大的问题,一是可能旁人不服,二是可能引起豫州刺史朱序的猜忌,这两件事都是单凭王懿自己的能力很难处理好的。 他很是贴心地继续说道:“我可以给你参军的职位,再给你几张空白的军令,若是有人不服你,自可用来杀鸡儆猴,拿出雷霆手段来约束他们。只是,你可有信心带好这支队伍?” 王懿此时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恨不得能大展身手,怎会怕苦怕累,只是怕无用武之地罢了。 他见谢玄对自己如此信任,感动得眼圈都红了,大声回答道:“在下自是愿意前往,哪怕是豁出性命来也要报答您对我的知遇之恩。” 士为知己者死。 有的人,缺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第一百五十五章 羽翼(四) 带着新的任命书和一卷空白的诏令站在萩娘面前的时候,王懿还觉得胸中有一团火在烧,不是烧化了自己,就是烧化了敌人,他热血沸腾,只愿竭尽自己所学所能,去军中效力。 萩娘听了他说的话,惊讶地叫道:“什么?居然让你去彭城?那地方最危险了!不行不行,琰郎,你去劝劝你哥哥吧,怎能让王师傅去这么危险的地方?” 谢琰与王懿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肚子里都咽下一句话:“妇人就是见识短……” 王懿首先反对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在下已然答应了谢将军,决不会反悔的。” 谢琰也劝道:“萩娘,人各有志,你别用自己的想法去约束别人,父亲就曾教导过我……”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萩娘老实不客气地打断了谢琰,对王懿吼道:“那你答应我的事情呢?你去彭城了我弟弟怎么办?” 啊,太好了,终于不用做保姆了,王懿想到这里,不由得更加感激谢玄。 他面上却强忍着欢喜,老老实实地说道:“当然不会食言,不管我去哪里,自是都会带上小郎君的。” 带他去彭城?做梦! 听说那里的流民战斗力不输正规军,正是一片混乱的时候。 萩娘恨恨地瞪着他,咬牙切齿地怒道:“王仲德,你给我记住!” 自己好不容易说服了王懿帮自己带孩子,却堪堪被截胡了,这下可怎么是好? 谢琰疑惑地问道:“萩娘,为何要让王懿带你弟弟一起投军?” 萩娘不知怎么跟他解释好,自己家里那种看似简单,其实复杂的环境让她难以启齿。 王懿却嘴快,他麻利地说道:“女郎只是担心小郎君在臧家被她那个小妈欺负,其实根本都是白操心,那朱姨娘老实得跟只麻雀似得,根本没什么心眼。” 萩娘白了他一眼,对谢琰说道:“你别听他胡说,我弟弟是跟着王师傅学武的,我只是怕他离了王师傅不肯用心练武罢了。” 她有多少心眼,谢琰还能不知道?见她嘴硬,便知道确有此事,取笑她道:“你弟弟只比你小两岁,如今也快十三岁了。汉时霍去病十七岁便担任骠骑校尉,三国时周瑜十五岁定江东,凌统十五岁任司马,可见英雄不在是否年少。为何你却像个放不开手的小母亲似得,不愿让你弟弟自己去闯荡一番?” 萩娘被他说得也有些许心动,只是自己的弟弟从小没娘疼爱,自己又没能尽到长姐的职责,总觉得亏欠他良多,不愿让他独自去面对过于真实的人生。 她扭捏地说道:“既如此,待我回去找他谈谈,看看他心思再说吧。” 王懿却不愿再同她墨迹,直率地说道:“女郎,我这就从军去了,就此别过。不管来日征战结果如何,只能说但愿我们还有重逢时。” 他颇有些勇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萩娘忍不住取笑他道:“北线此时尚未开战,你可别生了什么小病小痛的,还没上战场就挂了,那可就贻笑大方了。” 王懿悲愤地瞪了她一眼,很是鄙视她诅咒自己的这种行为。 谢琰正是年少血热的年纪,受到王懿热情的感染,感同身受,含笑激励他道:“是,愿我们还有重逢时,愿重逢时江山已复,壮志得酬。” 王懿这才恢复了踌躇满志的笑容,快步离开了。 谢琰见萩娘仍是不高兴的样子,拍拍她的手背,温和又宽容地劝道:“若是你弟弟愿意从军,我便让他在京口,这是最安全的地方了,若是他想入仕,我自是也能安排,只是年龄上还要再过几年才行。你还在忧虑什么呢?恩?” 他从容的样子十分自然,仿佛自己说的并不是什么承诺,而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罢了。 萩娘看着他年轻俊美的脸,除了对自己完完全全的宠溺,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雍容镇定,一切纷乱的事情都在他心中早已想得井井有条,仿佛自己什么都不用思考,只需要享受他无比周全的安排和照顾就行了。她的心顿时好像被他温柔的手抚过,暖暖地化开了似得。 她柔顺地依偎在他怀里,轻轻地说道:“我小时候总是觉得,此生已矣,再没有什么值得我追求的事情了。然而年纪越大,反而想法越多。知道了我母亲的死因之后,我全心全意所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怎么弄死我的后母郑氏。而郑氏真的死了,我又操心着将弟弟接回来的事情,还有照顾弟弟的事情,我总觉得我亏欠他太多,因此想要好好补偿他,然而我却爱上了你……” 她仰起头,痴缠的目光胶着在谢琰脸上,继续说道:“我是一个自私的姐姐,对我弟弟的照顾,只怕还没有从小教养他的阮太夫人多,早知道我不能照顾好他,还不如让他继续住在阮府。” 谢琰听她说到“爱上了你”,只觉得无比地幸福,却难得地也有些不好意思,他压抑着内心的激荡,抓住她话中的一个小问题,疑惑地问道:“你小时候经历了些什么事情,为何如此心灰意冷。是你母亲早逝之事吗?”深爱一个人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哪怕心中的那个人皱个眉头,或一点点反常的言行都会引起爱人的关注,不管是怎样小的事情,他都愿意去问,愿意去听。 不,不是的,是我突然从一个现代小白领,变成了古代弱女子一枚,连抽水马桶都没有的日子,你能想象吗? 这是唯一一件萩娘无法坦白对他述说的事情,倒不是怕他不信,只是说了也没有意义,反而让他徒增烦恼。 因此她只是移开了眼神,低低地说道:“也许是吧。” 谢琰立刻就发现了她这回答十分敷衍,但他一贯地对她包容,信任,此时见她神色为难,显然不愿谈起此事,也不再追问,只是暗暗下决心更要全心全意地爱护她,决不让她再受一星半点的委屈。 第一百五十六章 羽翼(五) 萩娘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认真地对谢琰说:“此时朝堂上其他人也就罢了,唯有那南郡公桓玄,最是有野心之人,一定会为祸作乱的。” 此事谢琰也从来没问过她,此时不由得脱口而出道:“当时你被你后母为难时,为何不让采棠来找我,反而去找那个所谓的”张玄“?我也是后来才查知那司薰堂是桓玄的产业,你与他究竟曾有过什么来往?” 萩娘会结识高高在上的南郡公桓玄本身就是太巧合的一件事情,总觉得是有人刻意安排的结果。 哎,怎么这事都被拿出来翻旧账了?可是人家当初只是好面子嘛,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个事儿多又麻烦的女人……萩娘不愿意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只是扭捏地不说话,但又实在是怕他误会。最后还是只能老老实实地将自己结识桓玄的经过跟谢琰说了一遍,连中间几次他帮自己的事实也毫无保留地说了。 谢琰静静地思索了一会,问道:“你第一次见他的那日,是在结识我之前还是之后?” 这问题很重要吗?萩娘纳闷,她努力地回想了一下,应该是淝水之战后了,便说道:“是从你军中回来之后的事情了。” 这就对了,这样才能串得起来,以桓玄的为人,怎会关注萩娘这无名小卒,又不遗余力地帮助她?定是她的行踪被他怀疑了,因此才会讨好她,以期能与谢家攀上关系,抑或是,对谢家不利。 江陵一行,可说是他最为狼狈的一次逃命了。 他所求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呢?谢琰不由得十分疑惑,联想到萩娘刚才说的话,他不由得执着地问道:“为何你肯定他会生乱?你是何时知晓的?” 萩娘很是为难,这又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她思索了半天,最后只能说道:“琰郎,你相信有人能预见未来吗?” 谢琰哑然失笑,问道:“你该不会说,那个人就是你吧?” 萩娘就知道他会是这种反应,羞红了脸生气地转身,不去理他。 谢琰连忙拉住她,赔罪道:“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取笑你的,我保证我再不敢了,真的。” 萩娘见他仍是哄小孩的口气,郁闷极了,便起身要走。 谢琰如今对于哄她已是很有心得,伸手便抱住她,凑着她的耳朵认真地说道:“萩娘,我真的信,只要是你说的话,我都相信。” 暖呼呼的热气薰在萩娘耳后,她的小脸红扑扑的,侧过脸来偷偷窥视了一下他的脸色,见他果真是一脸认真,便转身握住他的手,正色对他说道:“这世上并不是只有我能预见未来,南郡公桓玄也是有这个能力的人,而他预见的未来,就是他能取代皇帝,在江东建立一个新的政权,而他自命为帝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被一个出身北府兵,叫做刘裕的人给打败并取代了。” 谢琰几不可见地皱眉,这事说出来总觉得像是儿戏一样。 不过他还是配合地问道:“那你们怎么知道,你们预见的未来一定会成真呢?” 因为是历史书上写着的啊,亲。 可是这要怎么解释呢? 萩娘想起一事,连忙说道:“当初您领兵出征的时候,曾要来带我走,我很坚定地告诉您,京口绝不会战乱,你可还记得?那并不是我猜测的,而是我预见的,不仅如此,我还知道如何让苻坚败退,这并不是我想到的,而也是我预见的,即使我不对您说,最后您也一定是使用这样的战术,而苻坚的军队,也注定是得到这样惨败的结局。” 谢琰慢慢地回忆着,思索着,这事前后倒还真的都对得上。他的脸色终于严肃了起来,郑重地问道:“你还知道什么事?” 萩娘心中一痛,强忍着酸楚对他说道:“我还知道,您将会如何死去……” 谢琰这回真的是十分疑惑地看着她,有些好奇又有些迷茫。 萩娘细细地说道:“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但应该不是现在,一定是在您出孝之后,但却是在桓玄谋逆之前。将会有一个叫做孙恩的人叛乱,而你将会在与他对战的时候死去,这就是我能预见的事情。”其实这事情是桓玄告诉她的,但若让谢琰知道是桓玄说的,就未必会相信,因此她还是说是自己预见的,可信度会高一点吧。 怪不得之前萩娘会急急地问他“孙恩”是谁,这样的问题,原来如此。 谢琰颇有几分郁闷地问道:“你预言的事情难道就不会有不应验的吗?现在我都已经知道了此事,难道还会死于他手?”这究竟只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还是无论如何一定都会发生的事情? 史书上白纸黑字的记载能不能被改变?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但这个问题的答案,实际上萩娘自己也不清楚。桓玄要做的不就是扭转历史吗?她还真不知道这历史能不能有少许改变,但不管究竟桓玄的结果如何,那对她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 她最重要的人是谢琰,她一定要尽自己的全力去改变谢琰早逝的命运才行。 于是她坚定地回答道:“之前预见的事情都顺势发生了,并无少许改变,而之后的事情,我认为应该是能够改变的,不是说人定胜天吗?但这定是需要我们一起努力才行,这也是我一定要在你身边守护你的原因呀。” 谢琰此时真有些相信桓玄谋逆的事了,不管自己有多看不上司马家,他也不愿意桓玄做什么皇帝。他当时就有些焦灼地对萩娘说道:“别的也就罢了,桓玄此事须得告诉陛下才行,需得未雨绸缪。”说着便急急忙忙地要去找纸笔写折子。 萩娘连忙拦住他,问道:“陛下若问你怎么知晓的,你要怎么说?” 谢琰哑然,郁闷地望着她。 萩娘说道:“这是没有证据的事情,怎能随意胡言乱语,只是因为你是我至亲之人,我才告诉你,好让你早做防范,而皇帝自有他的宿命,难道是你我能更改的吗?” 谢琰听她说自己是“至亲之人”,对自己十分信赖,毫无保留的样子,心中很是快慰畅怀,只是这样的事情想起来实在太让人难以置信了,这世上难道真有能这样详细地预见未来的人吗? 自己的父亲已算是对观星很有心得,也只是能够得到一个大概的模糊的结果而已,而萩娘连自己被害的仇人姓名都能知晓,这简直不能算是预言,而是有通天彻地之能了,若是那桓玄有这样的能力,能登上帝位倒也不算是太过不可思议的事情。 只是这一切都真的会发生吗?这预言难道真的会应验吗? 要知道这一点其实也不难,届时只看是不是真有一个叫孙恩的人叛乱,便知道这预言是不是真的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鼎立(一) 谢玄特意吩咐了自己的亲随将王懿送往彭城军中,又让自己的心腹,广陵相刘牢之把持了广陵的军务,三军中两军都有了比较妥善的处理,因此谢玄略微放心了一些。 而京口的重兵,虽然人数众多,又是镇守建康核心腹地的,江左最重要的军事屏障,但既然王恭已经与谢琰约定了暂时不动军中的人事,那短时间内也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晋廷众臣包括谢安生前对后兄王恭的评价都是很高的,充分肯定了他的忠诚坚贞,只是性格上有些不善变通,过于刚直的小缺点罢了,并非什么重大的原则性的缺陷,因此不足为虑。 最重要的是,王恭与王国宝势不两立,因此绝不会与司马道子同流合污,又是皇后的亲兄,身份高贵,自然能顶住司马道子等人施加的压力而不为所动,因此这也是时人都十分看好王恭的重要原因。 这边谢家十分淡定,那边司马道子自然是十分郁闷。 原本司马道子的计划是把谢氏的全部势力一口吃下,他贪婪的血盆大口都已经张开,只等着大快朵颐了,谁知道平空跳出来一个王恭,自己又被逼在朝堂上不得不当众答应了皇帝不过问广陵的军事,他满腹的热情就如同被泼了凉水似得,一下子被浇灭了不少。 虽然接收了谢安的卫将军府的部众,但这只是一些虚名,并没有实权,司马道子是和皇帝一起从小与这些把持军政大权的世族藩王封疆大吏们作斗争的,自然明白只有个虚衔是毫无意义的事情,实际上还是那些家族的族长们决定了一切,自己毫无插手的余地。 哪怕是谢安当初主动让出的扬州刺史一职,自己接手到现在也没整理清楚,拿不到多少实际上的军政大权,扬州那是什么地方啊,是建康周边最重要的州郡,物产丰美,人口密集,若能掌握在自己手里,那可是决定性的重要筹码。只是这块富庶的地面上,聚居了江北迁居过来的所有的世家大族,他们都早已在第一时间瓜分画好了势力范围,而这些世家们又互相联姻,互为依仗,自己一个都惹不起。因此这扬州刺史看上去光鲜,却哪里还有自己插手掌管的余地? 想到这些,司马道子就很郁闷,都怪自己的哥哥太过懦弱,导致自己身为皇室却还不如那些世家们有实权。 其实这和谁做皇帝没有关系,关键还是由当时独特的政治制度决定的。 司马道子现在最有力的砝码就是朝堂上的话语权,还有许多重要官职的任命,他都能过问能更改。 然而他推举上来的人都不得众人看重,主要也是因为当时那些身份贵重的世家都不屑与皇族攀交情,愿意上门来讨好司马道子的都是一些出身低微的寒士,比如耗巨资为他造宅子的赵牙和曲意奉承他的茹千秋,都是无家无族,祖上无高官的平民出身,就算再有钱,就算再身居高位,一样没人看得起,也没人愿与之交往。 党朋党朋,若没有朋友,哪来的党羽? 唯一愿意依附司马道子的世家子只有太原王氏的嫡子王国宝,因此太原王氏的这一支都站在了司马道子这一边,包括王国宝的族弟王绪。 说起来王国宝还是当年与谢安齐名的东晋名臣王坦之的亲生儿子,却不顾君臣之义而投效了司马道子,这在时人看来简直是倒行逆施,因此王国宝与王绪的名声也是一落千丈。 因此,司马道子看似是人多势众,又“录尚书事”,权力很大,但晋廷背后这个真正的贵族圈子,他却没有渗透进去,也就是说,他的权势,与当年的谢安不同,他其实并没有被世家们接受。 这样的情景与当年桓温的情形何其相似,当年桓温聚重兵而要求先帝司马昱为自己加九锡的时候,司马昱已是病入膏肓,发了诏命召桓温入朝,打算把帝位禅让给他的,连谢安和王坦之都没办法拦住皇帝下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桓温要回来受禅。 可笑的是,桓温这时候却疑心病发作,以为司马昱是装病骗自己回建康,打算把自己诱入宫内杀死,因此并不敢相信这诏命,不敢入朝。 谯国桓氏当时可是手掌大权,炙手可热的权臣贵族,扬州、荆州、豫州、徐州、江州等各个重要州郡的刺史都被桓氏的族人掌握着,可说是已然富贵滔天了。 在这样的威势下,桓温却连宫廷内部皇帝是不是真的生病了这样的事情都打听不到,这不能不说,以谢安和王坦之为首的世家子们确实有自己的一套,这重重宫阙,就算掌握了再多的权势,有再多的兵将,也打不透打不穿。 现在的司马道子虽然是皇帝的亲弟,却一样面临着这样的问题。 宫中的李太妃虽然疼爱他,却粗鄙不识政事,只能做他的护身符,却在实质上完全帮不到他。 更何况,若司马道子有野心,李太妃也未必会一昧地帮助他,毕竟司马曜也是李太妃的亲生儿子。 此时司马道子已经从最初掌权的兴奋中稍稍清醒了过来,能够看清楚这些隐藏在明面下的政治局势,只是他此时已然站得太高,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已经不能放弃手中的权势,而是更要争取更多的权势,才能稳固自己的势力,才能不被拉下来。 因此他不得不向自己面前的桓玄问计道:“敬道可有什么主意?虽然朝堂上我人多势众,可总觉得并没有真正地掌握全部的权势,王谢两族就对我冷眼相待,还有那皇帝的心腹王雅,陈郡殷氏,颍川庾氏都对我不假辞色,放眼望去,这些世族中还有哪些人能为我所用呢?” 桓玄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装作为难的样子,喃喃自语道:“这些以王谢为首的世家子们确实难弄,当年我父亲也被他们耍得团团转……” 司马道子一想也是啊,还真是同病相怜,自己现在的处境还真有点像当年的桓温,只是自己还没有行篡逆之事罢了,但是这九五之尊的宝座,谁不想坐呢?与其给自己哥哥那个白痴儿子,还不如自己坐,怎么地都比那白痴要好些吧。 第一百五十八章 鼎立(二) 桓玄继续说道:“要说到有谁能明白您的苦心,知道您其实是忠心为国才不得不争权夺势的,我倒想起一个人来,琅琊王氏嫡出的支族王谧大人您可相熟?” 原来的秘书丞王谧,如今已然升任秘书监,此人自己自然识得,每次都对自己客客气气的十分热络,不像谢安那样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样子,总觉得不怀好意。 司马道子连连点头道:“虽是不甚相熟,却也有几分交情,难道他也会站到我这一边来吗?” 桓玄点头道:“我也是同他喝酒的时候才偶尔听他说起您,他曾经赞誉您是真正的有志于兴邦定国的忠臣良将,可见对您是十分高看的,只是没有同您亲近的机会罢了。” 司马道子大喜,拍着他的肩膀夸奖他道:“敬道真是我的福星,每次你来找我,都有好事,此次若是琅琊王氏也能效忠于我,何愁大事不成?” 桓玄十分谦虚地答道:“只是凑巧而已,您若是不问,我也想不起此人来,可见是因缘注定的,并非是我一人之功。” 司马道子又问他要自己什么赏赐,或者想要提拔什么人之类的,桓玄本就不愿被视作司马道子一党,此时又因为已能与宫中的妙音通消息,可以理直气壮地给皇帝洗脑吹风,因此他当然是不动声色地推拒了,并不要求任何事情。 而司马道子因为桓玄多次“相助”自己,早已对他十分信任,没有往别的方面去想,自然是不能察觉桓玄其实是不愿接受自己的提携,免得被旁人以为与自己同流合污。 他反而对他十分赞赏,只觉得他是不求回报地帮助自己,真是难得的实诚人。 这可真是个美妙的误会啊。 因王懿去了彭城,萩娘很是担心家中的臧熹,隔日就回了京口。 也不知是在自己的宅子里安插了眼线还是他时时刻刻都关注着臧府的情形,萩娘一回家,就发现小尾巴一样的刘寄奴小朋友,如影随形地就来找她了。 由于寄奴又是从天而降,萩娘惊吓之余亦是喜道:“你怎的又来了,倒是吓了我一跳。”她一边欣慰地看着寄奴愈发长高的健康体魄,一边打量着高高的院墙,这小朋友,翻墙的技术还真是愈发纯熟了。 萩娘娇嗔的语气中带着些许相逢的喜意,寄奴自然是能听出她是乐于见到自己的,原先满满的抑郁之气一扫而空,撒娇道:“萩姐姐,你怎的离开京口又不同我说一声,还有,怎的连王师傅都不见了?我看熹弟弟这几天都很孤单的样子。” 萩娘着急道:“我弟弟没事吧?” 寄奴得意地说道:“自是没事,我都告假了回来陪熹弟弟玩耍呢。” 这两人年纪相仿,倒是不错的玩伴,只是寄奴自己还是个孩子,怎能照顾好臧熹呢,萩娘这念头刚起来就被自己掐灭了,她笑着揶揄道:“你别老叫熹弟弟了,真按年龄来算,你还没他大呢。” 寄奴脸红得跟熟透的苹果似得,很是可爱,他弱弱地说道:“你是我没过门的妻子,你弟弟自然也是我弟弟……” 这孩子本就相貌明媚,如今年纪渐长,更显得那双乌黑的眼眸中水光涟漪,情致别有动人之处。此时他强忍着羞涩对着萩娘表明自己的心迹,神情很是不安,因此这话说得虽然有些刺心,萩娘听着却不怎么反感,她轻笑道:“是是,这几日我家熹哥儿可是多亏你照顾了,真是辛苦你了,一会就让李妈妈给你做些好吃的,好好犒劳你如何?” 孩子就是孩子,即便再怎么强撑大人样,听见“好吃的”三个字,寄奴眼中忍不住还是透出了些许期望的神色,萩娘正专注地看着他,见他这样子十分可爱,不由得失笑,同以前一样亲热地拉起他的手,说说笑笑起来。 寄奴听闻王懿见到了闻名遐迩的冠军将军谢玄,又得了谢玄的亲命去了彭城,惊讶地跳了起来,急切地说道:“我也要去彭城,那里才是真正的前线,一直在京口,操练又操练,却没有上战场的机会,实在是没意思!” 萩娘忙劝他:“彭城实在是很危险,连冠军将军本人都直承那里凶险异常,让王师傅自己决定要不要去的,王懿长你近十岁呢,他家人都已死,本就有以身报国的想法,此番更是去用命博个前程去,即使为国捐躯也是在所不惜的,而你和他怎能一样呢?” 寄奴听她这样说,很是高兴,红红的小脸渴望地转向她,兴奋地说道:“原来萩姐姐是担心我呀。” 萩娘呆了一呆,和颜悦色地说道:“我自然是担心你的,你还有你的家人,若是你真有什么万一,你至亲之人该有多悲伤啊。” 她说的是曾有一面之缘的萧氏,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暂,她却清楚地看到了萧氏对寄奴的疼惜之意。 寄奴却以为她说的是自己,喜得见眉不见眼,像只摇着尾巴的小狗似得,围着她转来转去却又说不出话来。 臧熹见两人回来了,脸上都是喜悦之色,冲上来要抱姐姐,跑到跟前却定住了脚步,忧郁地对萩娘说道:“怎的姐姐带了王师傅出去,却没带上我?难道在姐姐心里,我还不如王师傅重要吗?” 萩娘想起之后可能他都见不到王懿了,不由得后悔当初没和他说清楚,此时只能哄道:“王师傅去找他的家人去了,熹哥儿若是不见了姐姐,难道不想着要去寻找吗?” 她故意装出一脸失落的样子,臧熹还是个孩子,见她这般连忙用小手去抚她眉间的褶皱,发誓似得保证道:“若是姐姐不见了,天涯海角我也要去寻找姐姐的……” 萩娘见他果然被扯开了话题,不再纠结王懿之事,很是欣慰,正色问道:“熹哥儿,若是让你选择的话,你是愿意同父亲一样做一个文官,还是愿意像你寄奴哥哥一样在军中历练,以期做一个武将?” 第一百五十九章 鼎立(三) 这问题对臧熹来说简直没有需要选择的必要,他自小就爱舞枪弄棒,又跟王懿学了几成功夫,自是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是从军了,我打小就决定了要学一身武艺,保家卫国。” 萩娘也猜到会是这样,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这毕竟是一条危险的道路啊。 寄奴听他这样说却很高兴,笑道:“熹弟弟不如随我去京口军中吧,军中诸将都同我相熟,京口此地又十分太平,自是没什么危险的。” 再看臧熹,果然是一脸的跃跃欲试,萩娘听他这样说,觉得似乎还真是很安全,也不由得砰然心动。 若是谢琰出面安置臧熹,不管怎样低调总会引起旁人关注,而让寄奴带入军中,再让谢琰暗中照顾则好得多,萩娘心中暗暗拿定了主意,却并不表露,而是转开话题,问起李妈妈一些家中的琐事来。 家中还真是出了件大事,朱姨娘,也就是翠环,在臧俊专宠下果然很快怀孕了,一开始还遮遮掩掩的不欲让人知道,如今已过三个月的保胎期,这才“一不小心”让阖府都知晓了。 这朱氏也掌管了正院小半年的财政大权,因此家中不少低等奴婢都尊她是半个主子,甚至也有人对她奉承起来,如今又怀上了身孕,这好命的翠环还真是今非昔比了,连正院的刘妈妈见到她也客客气气的,不敢随意违拗。 此时翠环因有身孕只能深居简出,别人不找她麻烦她就谢天谢地了,自是没机会找别人麻烦,而当她顺利生下孩子之后,会怎样对待郑氏所出的两个儿子,以及自己的弟弟臧熹呢?这还真是未知之数。 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便是现在,萩娘也不愿意冒一点点的风险,把不知人事的弟弟单独留在家中。 另一方面,因料不准翠环的心性,萩娘只能抱歉地对李妈妈说道:“虽则此次我要带着熹哥儿走,却还是不能带走妈妈,还得劳烦妈妈帮我掌握住臧府的家政才行。那翠环面上和顺,实则是个有想法有主见的,又禀性果决,不然当初也不敢借我的势去试探父亲,如今她又有了身孕,只要是为人母的,没有不为孩子着想的,若她只是小打小闹的话,我也劝妈妈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她若是不顾昔日情分,肆意妄为,还请妈妈及时告知于我,我自能收拾了她。” 李妈妈很是理解地点头,却说起另一件事:“采棠这丫头人大心也大了,又不是臧府的家生丫头,女郎虽然善待于她,也不能对她完全毫无防备之心。” 此话怎讲?为何寄奴和李妈妈都劝自己要防备着采棠呢?萩娘很是疑惑地望着李妈妈。 李妈妈悄声说道:“原本采棠同刘家郎君亲善也无甚不是,但刘小郎现在是女郎您名义上的夫婿,她还这般行事,我看着总是有些不妥。” 原来是这茬,萩娘无语,自己根本没想过要嫁给刘寄奴,若是采棠喜欢他那可是再好不过了,若是寄奴也喜欢采棠那就更好了。 这样的心思她没有直白地告诉李妈妈,只是笑着答应道:“我明白了,妈妈不必多虑,采棠是个懂事的丫头,自然是知事的,不会做出太过分的事情来。” 李妈妈见她显然没往心里去,只能暗自叹息,她活的日子长,听得多,见得也多,如今采棠人还小自然是不会出什么事,若是长大了还不歇了这心思,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自然是不分主仆尊卑的,单看男人喜欢的是谁而已。 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男人的才华需要欣赏他的君主来赏识,女人的美貌只有爱慕她的男人才能为之迷醉。 这时节虽然已经入秋,却仍是暑热难消。 一位宽袍广袖的宫装美女正婷婷娉娉地走在晋帝司马曜专门为她建造的曲廊中,那曲廊正在荷塘中穿过,以白玉为砖,琉璃为瓦,连柱子都是用上好的松木制成,有一种独特的松香味,十分清爽。 这身段柔软,相貌绝美的女子自然是司马曜的宠妃妙音仙师。 昭阳宫中,甚至整个皇宫中,她已然是实际上的主人,每个宫房当差的奴婢都清楚,昭阳宫北侧殿清暑殿中这位妙音主子,可是绝对不能轻忽的,为她做事得格外用心才行,若是稍有差池便很容易碍了皇帝的眼。 妙音仙师自然是个没脾气的,素性宽厚亲和,可情绪无常的皇帝司马曜可是随时会翻脸的。谁对他心爱的女人不敬或者不好好服侍,轻的也是责罚一顿,严重的就会像那不长眼的程姑姑一样,在昭阳宫中作威作福半辈子,最后却因为说错一句话而被赶出宫廷,遣送回去。 妙音已然来到了皇后王法慧的殿中,她凄凄婉婉地跪在皇后面前,无比委屈地哭着请罪道:“奴婢万死不能辞其咎,但奴婢确实是尽力劝解皇上了,周围还有许多女官宫女,皇后娘娘尽可以去询问,奴婢一字一句都是在为程姑姑求情,绝无为难她的意思。只是皇上此次真的是生了大气了,奴婢拼了夫人之位不要,都劝不动皇上,无奈只能让程姑姑暂时先退下而已,免得皇上见到她在跟前更是发怒……” 这程姑姑是昭阳宫南殿的掌事姑姑,正是作为皇后王法慧的陪嫁被带入宫中的,原本就是太原王氏的家奴,对她忠心耿耿,又智谋百出,是皇后跟前第一得用的心腹奴婢,一向是宫中最有权势的女官。 而这次她只是不合对身边的小宫女说了一句“皇上这般偏宠妾室,引得宫外议论纷纷”而已,偏偏被路过的皇帝和妙音听见了,司马曜为了给妙音做面子,硬是把她问了一个“私下议论主子”的罪名,剥夺了女官职位,赶回了王家。 当时皇帝和妙音身后确实是跟了两位女官和许多小宫女,大家都众口一词地为妙音作证,她的确是一箩筐一箩筐的好话不要钱地对皇帝说,只想劝得皇帝放过程姑姑,只是司马曜的执拗脾气犯了,怎么都不听劝而已。 第一百六十章 鼎立(四) 若不是如此,皇后也不会坐在这里耐着性子听妙音废话,她早就将见证了那事的众宫女都分别审问过了,确实是每个人说的话都对得上,连妙音当时的具体说辞几人都重复得差不多,因此可见,在这件事上,妙音确实不是蓄意为难程姑姑的。 归根结底,还是程姑姑自己没管住嘴,才会被司马曜抓了个现行,皇后吃了这个哑巴亏,却没什么可以诟病妙音的,只能和颜悦色地将她扶起,温和地说道:“事情的经过我都知道了,确实是我那不懂事的下人行为不检,却不关妹妹的事。此事以后不要再提了,若是你还因为这事而不安的话,皇上岂不是更要怨怼于我了?” 这话说的不软不硬,却很有效地让妙音止住了泪,她连忙向皇后口齿不清地保证道:“奴婢一定会劝服皇上,尽快将程姑姑请回来的,皇上当时只是一时之气而已,回过神来之后自然也会明白这处罚过重了,皇后娘娘如此宽和,奴婢心中实在感激,只是这件事因我而起,我必要帮娘娘挽回才行。” 这孩子怎么这么笨,皇后无语,若是再去劝皇帝,只是徒惹他生气而已,说不定一怒之下,把程姑姑赐死都有可能。难道这就是她的目的? 王法慧狐疑地看着妙音,却见她一脸诚挚,显然是真心要帮助自己的,那唯唯诺诺的老实样子,实在不像是装出来的。 皇后见状叹了一口气,只能正面告诫她道:“我已经说了,此事不要再提,不仅是对我,即便是对皇上,也不能再提,若是你不按我的话去做,反而是害了程姑姑,对我对她都没半分好处。” 妙音一脸的不解地抬头望着皇后,她刚才哭泣的泪珠兀自挂在脸上,显得美丽的小脸很是可怜可爱,又是一副傻傻的样子。 皇后见她笨笨的,表情却十分真诚,只能继续好言劝道:“相信我的话就是了,这件事过了就过了,以后你我之间一切如前,我不会因此而责怪你的,所以别再跪着了,快起来陪我玩双陆吧。” 皇后没什么别的兴趣爱好,就是喜欢玩双陆棋而已,却玩的不好,而妙音也是初学者,因此两人倒是水平相当。 最重要的是,宫女和女官们都不敢真的和皇后争输赢,明显是让着她的,而妙音却是一脸不服输的样子尽力去玩,最终却难免还是输给皇后,因此皇后和她玩有极大的成就感,只觉得她是个难得的游戏伙伴。 听得皇后确实很是和蔼的口气,真的并没有记恨她,妙音这才放心地起身,命宫女端上棋盘,小心翼翼地陪皇后玩了起来。 此时皇后的两个嫡子来请安了,她的大儿子司马德宗生来痴傻,因此从不出皇后的宫中,只是由皇后亲自带着抚养而已,因此外臣都没有见过这位太子殿下。 妙音连忙起身,恭敬地站在一边,轻声向两位皇子请安。 太子司马德宗浑浑噩噩地对周围的人点着头,被自己的弟弟牵着手走上前来,向皇后请安。 皇后的次子司马德文此时只有三岁,已经比自己七岁的哥哥要懂事多了,他见哥哥并不跪下,连忙轻轻地拉着他跪下,又首先说道:“儿臣与哥哥给母后请安。” 司马德宗此时总算是反应了过来,学着自己弟弟的样子有模有样地给皇后叩首,又嘻嘻地笑着,问道:“母后,上次那杏花酥可还有?” 杏花是春日之花,此时已是夏末秋初,太子此问实在是无稽,只是殿内众女官不敢笑,皇后却心中酸楚,根本笑不出来,因此幸而无人取笑他。 司马德文见众人表情怪异,自觉面上无光,勉强笑着哄骗自己的哥哥道:“那杏花酥太甜了,有什么好吃,母后自是有别的好吃的,比那好吃多了。” 司马德宗果然上当,笑着拍手道:“母后有什么好吃的,快拿出来吧,儿臣特特没吃饭就过来的,母后这里的吃食比儿臣那好多了呢。” 因有妙音这个外人在,皇后很是尴尬,又不好斥责自己儿子,只能吩咐宫女们上些点心来。 妙音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两位皇子,却从未同他们交谈过,这时见司马德宗傻的可爱,便温柔地问道:“太子殿下既然喜欢皇后娘娘宫中膳食,不如多来娘娘这请安,也好与娘娘多亲近亲近。” 司马德宗这才发现皇后身边这位绝美的女子,他即便是脑子不太清楚,却也痴痴地望着妙音,迷茫地问道:“姐姐好美,姐姐叫什么名字?” 司马德文却厌恶地瞪了妙音一眼,拉着自己的哥哥走到另一边,对他说道:“那不是什么姐姐,那是坏人,都是她把父皇天天拘在自己宫中,我们才见不到父亲的。” 司马德宗仍是迷茫地望着妙音,只觉得这样美丽的女子实在是世间少有,对她实在难起恶感。 皇后嗔怪地对司马德文说道:“怎么说话的。” 她见孩子还小,这些话多半是身边的人教的,便对自己的女官说道:“皇子身边侍候的人倒是该好好调教下,怎么将堂堂皇子教养地这般粗鄙?” 接任程姑姑职务的女官姓陆,出身于江左着名世家吴郡陆氏,是故中书郎陆瓘的后裔,她原本是贴身服侍皇帝的,为人谨慎且忠诚,只是与皇后没有那么亲近的关系罢了,虽不是皇后的心腹,但也暂时能为皇后所用。 此时她也觉得皇子便是有这样的想法,也不该诉诸于口,因此便陪笑着回答道:“娘娘所言甚是,奴婢自然会查访此事,免得皇子受了那些小人的教唆,言行举止有所偏颇,倒是让皇上知道了不快。” 的确是,若是让皇帝因为皇子随口说的话而不喜欢他们,那可就不妙了,只看程姑姑便知道皇上是多么不愿意旁人说妙音的不是,即便是自己的儿子也未必能例外。 皇后点头,忙转头歉意地对妙音说道:“小孩子不懂事,你也不用往心里去,这多半是旁人所言,我儿只是学着说而已。” 妙音见皇后对自己忌惮至此,心中不由得暗暗好笑,面上却十分担忧的样子,拜伏在地上谦卑地答道:“奴婢自然不敢怨怼皇子,旁人误会妙音也是难免,只是娘娘却不能听信了旁人的口舌,误以为妙音对娘娘有什么不敬之心,奴婢对娘娘只有仰慕与感激,怎会有半点不利于娘娘的想法呢。” 第一百六十一章 有孕(一) 皇后很吃她这一套,毕竟当初自己是帮了她的,她对自己心存感激也是应当的,因此也确实没有往心里去,只是摆摆手让她起身罢了。 司马德文虽然年纪小,却很是聪慧,仿佛是上苍把原本属于他哥哥的智慧剥夺了,一股脑儿全部加在了他的身上似的。 他见不得妙音这种假惺惺的样子,却不想惹自己的母后不快,因此也不再说话,只是在他小小的心中,更是怨恨妙音。 今日昭阳宫南殿实在是热闹,没多久又有宫女来通传,说张贵人来请安了。 张贵人自从上次忤逆了皇帝之后,一直没再见到过司马曜,司马曜虽然偶尔会想起她,却碍于面子不愿意主动去看她,只等她自己服软来求自己谅解而已,谁知道这张贵人很是硬气,怎么都不愿意主动去找皇帝,也不愿意常来给皇后请安,只是独居于昭阳宫北殿内而已。 今日估计是张贵人终于觉得太久没来见皇后了,实在不成体统,因此难得地驾临了与自己的宫殿也就百步之隔的南殿。 她面色有几分憔悴,却不失端庄的仪态,莲步生风,头上的钗环却毫无响动,果然是世家大族之女那种礼仪周全的样子,不论是得意还是落魄,在外人面前,这些世家贵女的仪态从无半点不整。 要是还在北地,皇后这太原王氏的宗族只怕还没张贵人的家世高贵,但张贵人是庶女,晋时嫡庶分明,极重人的出身,因此即便是皇后早逝,皇帝答应张贵人的皇后之位只怕还是没办法真正许给她。 张贵人心中还牢牢地记着自己与皇帝的情分,即便现在司马曜偏宠妙音,她仍是觉得那不过是暂时的,皇帝与自己的真情绝不会因为旁人而有少许改变。 因此她不屑地对着皇后按部就班地行了礼,也不去看那座上最为美貌的女子妙音,便准备告退。 妙音却适时地“啊”了一声,软软地向一边歪去。 她身边的严女官立刻扶住了她,问道:“娘娘怎么了,可是头又晕了?” 皇后听到“又”这个字,关切地问道:“难道你家主子经常不适吗,怎么也不请御医来看看?” 严女官口齿伶俐,忙回话道:“我家娘娘最近经常头晕,时而都有昏迷的情况,只是娘娘不欲多事,因此总是暗自忍耐。奴婢还请皇后娘娘恩典,请位医者来看看才好呢。” 她都这样说了,皇后自然只能给这个恩典,命人把尚药监当值的御医请一位来。 张贵人站在一边不好立刻就走,只能装出关心的样子,耐着性子等着。 果然御医很快就来了,隔着帕子略把了把脉便肯定地说道:“恭喜皇后娘娘,妙音仙师这不是病,而是喜脉,仙师有孕已二月有余了,胎像很是稳妥,只需温养即可。” 大殿之上,三个身份贵重的女人没有一个觉得这有什么可以值得恭喜的。 妙音身边的严女官听闻之后却高兴得找不到北,喜滋滋地扶着妙音,只觉得自家主子总算是熬到头了,笑着对妙音说道:“怪道娘娘的月事许久没来,原来却是这个原因,之前奴婢还只怕是娘娘身体不安呢。” 她见妙音并无多少喜色,略一思索便自以为明白了妙音的心思,忙问那御医道:“既然胎像稳妥,为何娘娘总是头晕,以至于昏迷呢?” 那御医也说不上来,只能猜测道:“头胎容易心情不安,只是头晕并无不妥,要说昏迷的话确实是有些特异,妇人孕症中并无此例,待下官回去查查医书才好得证究竟是何病。” 王法慧乍一听说妙音的孕事,面上表情简直是变化莫测,从惊诧怨恨到装出来的和蔼和关切简直是一瞬间的事情,她声音带着强装出来的欢喜对妙音笑道:“妹妹连日得蒙皇上眷顾,果然是好福气,如今更是要好好养胎才是,近日便不用来向我请安了,安心静养吧。” 张贵人却呆呆地望着妙音的小腹,仿佛要看穿她的肚子,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孩子。 自王法慧失宠,到妙音进宫,张贵人专宠至少有四年的时间,却始终无子,而妙音一来就有孕了,这让张贵人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同时落在皇后和妙音眼中,王法慧只觉得十分快意,自己那些小小的怨恨也不由得消失了,自己已经有了两个嫡子,长子又已经封了太子,自是不用介意妙音再生孩子。 而张贵人却不一样,她虽然曾经被皇帝放在心尖,俨然是后宫最有势力的宫妃,如今却已经失宠,没有一子半女傍身,她下半辈子在宫中自然没有再掌权的可能了。 妙音欣慰地在张贵人脸上见到了怨恨和决绝的表情。 不出所料,晋帝司马曜听说妙音有孕,喜得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了,他坐在妙音身边,想要抱她却又小心翼翼怕碰坏了孩子的样子很是真诚可爱。 妙音脸上的喜色淡淡的,十分朦胧,她已经习惯于皇帝对自己的溺爱,因此也不为所动。 司马曜为难地对她说道:“宫中稀罕的好东西我都已经赏给你了,实在是没什么可赏的了,但我又实在是高兴,这可如何是好啊?” 此言还真不是虚言,小小的清暑殿中,器具摆设,刺绣字画都是最高档最难得的珍品。一个绣娘一年才能绣半匹的珍贵蜀绣在这里却大片大片地被缝制成被套的绣面;质料上乘的整块羊脂玉制成的香炉在这里却不是用来赏玩,而是真的用来点香;而那香,也不是寻常之物,而是香中极品奇楠香,旁人用来做手串做摆件的珍奇木料,在这里只是用来焚烧。 这样的生活,简直是视钱财如无物,奢华之极啊。 便是这样,司马曜还是觉得愧对于妙音,只怕委屈了她,害她心情不好,影响孩子的平安。 妙音却不重视这些享乐之物,她此时已有了最大的筹码,便再次提出上次那个问题来,看似漫不经心地对皇帝说道:“陛下若是真的想让臣妾高兴,就把那个讨厌的蔡女史赐死,我看到她就烦闷。” 司马曜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于情于理,妙音都是第二次说起此人了,又怀着自己的子嗣,若是自己再不老老实实地照做,难免美人会生气。 但蔡女史是自己的旧爱张贵人的心腹,自己已经对不起她了,辜负了当初的山盟海誓,如今若又为了妙音处死蔡女史,也实在是太过无情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有孕(二) 他思前想后,觉得蔡女史不过是个奴婢,总不能为了她让自己心爱的宠妃不快。 而且,他还想了一个办法,只要自己去张贵人那里,一定能见到蔡女史,到时候找个由头说她对自己不敬什么的,直接不动声色地弄死了不就行了。 只要不是因为妙音而处死她,张贵人就算再生气也有限,不可能真的为了个奴婢和自己翻脸。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便满口答应妙音道:“此事上次我只是忘了,你放心,我立刻就去办。” 说着他便要往外走,妙音叫住他问道:“陛下,您要去哪儿?处理个奴婢下个口谕就行了,难道您还要亲自过去?” 司马曜正是要亲自过去,被她一口叫破,很是尴尬,忙回答道:“哪能呢,我只是想起有些事情还没处理好,晚上再来看你。” 妙音也不戳穿他,只是笑着答好,目送他出去了。 皇帝前脚走出殿外,妙音便吩咐顾女官,打探一下司马曜是去哪儿了。 顾女官果然回报说,陛下径直朝着北殿去了。 妙音轻笑,吩咐顾女官为自己整妆。 大戏就要开场,男女主角已然就位,而自己这个无辜的“受害者”怎能不好好打扮一番再上场呢? 另一边的北殿内,司马曜已经入殿,只见空荡荡的大殿十分萧条,一个侍女都没有,了无生气。他出神地看着自己平时与张贵人嬉戏谈笑的华丽塌几,如今居然有些蒙尘,不由得有些感伤,当日两人是多么地亲密无间,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竟然再也没有踏足这里。 她一定十分思念我吧…… 司马曜的心突然热切了起来,他觉得自己亲自过来果然是正确的,毕竟张贵人只是一介弱女子,又曾是自己深爱的人,便是自己主动来与她言归于好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想着往日两人在一起的那些默契与甜蜜,脚上更是加快了步子,急急地向内殿走去。 殿内正弥漫着庄重的礼佛的檀香味,还没进入内室他就听到了张贵人的声音,她正在自己的寝室内,忧伤地问蔡女史道:“究竟是为什么啊?为何我就是没有孩子啊,我给菩萨抄了那么多经书,捐了那么多香油钱,为何菩萨就是不听我的祈祷?要是我也有个孩子,该有多好啊,他的眉眼,一定很像我,性情最好像陛下般温柔,那该有多好啊……” 她说着就哭了起来,蔡女史连忙扶着她劝了起来,两人又是哭泣又是找帕子的,连皇帝进来了都没注意到。 司马曜此时也很伤感,他挥手屏退了惊得目瞪口呆的蔡女史,坐在张贵人身边温柔地对她说道:“为何哭得这般伤心,我可从来没有因为这个嫌弃过你啊,有没有孩子有什么关系?若是你喜欢,后宫旁人的孩子都能抱来给你抚养,只要我们都不说,便和你自己生的没区别。” 张贵人许久没见皇帝,此时见他居然来了,又说了如此亲切贴心的话,一时没忍住,更是抱着他的肩膀嚎啕大哭,连司马曜的袍子都被她哭湿了。 司马曜软香在怀,心中很是满足,他对这个任性娇蛮的妃子的感情并不是单纯对美色的沉迷,而是真心喜爱张氏这个人,也因此包容了她许多的缺点,更是对她惩治其他低等妃嫔的劣行视而不见,可以说是没有道理的溺爱。 而张氏本身就出身高贵,虽没有家族庇佑,却是很有手段,很快就凭着自己受皇帝的喜爱而掌握了后宫的权势,自然就分了皇后王法慧的权,这也是皇后忌恨她的原因之一。 与看上去傻傻的妙音相比,满腹算计的张贵人显然是更危险的对手。 然而此时的张贵人看上去就像一个无助的小女孩,她倒在司马曜怀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对他的思念,还拿了一件造型怪异的袍子出来,说是自己亲手为他做的,只把司马曜弄得哭笑不得,只能抱着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肩膀,安抚着她。 两人久别重逢,自是有好多话要说,蔡女史早就退到了屋外,让两人独处。 司马曜亲吻上了张贵人的面颊,两人享受着久别重逢的美好感觉。 喜欢一个人,自然是喜欢他的全部,不需要有过多的言语,只是这个人静静地坐在自己身边,就觉得心中十分宁静。 爱人甜美的娇颜自然是感情最好的催化剂,张贵人此时面泛桃花,一脸的羞色,神情竟如两人初识时一般青涩含蓄。 司马曜心动无比,伸手便扯开了她的腰带。 佳人已是柔软如水,他没受到任何抵抗便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往日的美妙感觉。 两人耳厮鬓磨。 只觉得心中无比地幸福,满足。 此时门外的蔡女史突然压抑着声音低低地说道:“妙音娘娘,你不能进去,陛下和我们娘娘正在内室呢。” 虽然她说得很轻,屋内的两人却还是听见了,张贵人很是疑惑,这北殿的内室居然也有人敢闯进来? 司马曜却暗道不好,他身体僵硬了一下,便挣扎着急急穿起了衣服。 那狼狈的样子让张贵人都为之咋舌,她娇嗔地问道:“陛下难道是害怕外面那位吗?我也是您的嫔妃啊,怎的你像被人捉奸似得?” 皇帝定了定神,是啊,两个都是自己的妃子,想宠幸谁自己还不能决定吗? 但他想到了妙音腹中的孩子,决定这个时候决不能惹怒她,便祈求般地对张贵人说道:“悄声点,快把衣服穿上,让她们进来。” 张贵人反而气笑了,这妙音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她倒不信了,一样是妃子,妙音难道还能阻止皇帝临幸自己? 她悠然穿上了被司马曜扯下的袍服,淡然地上塌坐好,见皇帝也整理好了衣冠便对蔡女史说道:“请妙音仙师进来吧。” 蔡女史几乎是用身体挡住了门才没让妙音破门而入,此时见主子发话了,松了一口气,忙领着妙音进来。 妙音孤身一人站在帘边,那瘦小的身影显得形单影只,十分落寞。 第一百六十三章 有孕(三) 她失落的样子让司马曜很是心疼,他忙上前扶住她,问道:“怎么突然过来了?我不是说了我能处理好的吗?” 张贵人听着这话音不对,忙问道:“陛下来我这竟是有正事?倒不知是何事,需得您亲自驾临?”她话中有着浓浓的讽刺意味,连司马曜都听出来了,不由得左右为难。 妙音在司马曜的搀扶下寻了个软垫坐下,却不提司马曜过来的原因,只说道:“在外面说了大半日,口渴得很,妹妹这殿内的服侍的人也是该好好调教了,竟是半点规矩不懂,贵客来了连杯水也不知道奉上。” 张贵人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要知道她比妙音大了七八岁,又是宫中掌惯了权的,除了皇后,还有谁能叫她一声“妹妹”? 可是妙音的品阶却实在是比她要高,这是实打实的事实,因此她也无法反驳,却不愿意接她的话。 司马曜见张贵人的表情便知道要糟,偏偏这两个女人他一个都惹不起,只能拿旁人撒气,他顺势便一个耳光打向蔡女史,怒骂道:“娘娘的话没听到吗,还不快上茶?” 他纡尊降贵地亲自去打一名女官也实在是宫中奇观,蔡女史当时就被打懵了,呆了一下才忙不迭地去吩咐宫人去了。 司马曜讨好地对妙音说道:“委屈你了,先坐一会吧,要不要我给你揉揉脚,可酸吗?” 张贵人见状却不乐意了,她故作镇定地坐在另一边,淡淡地说道:“陛下,这可于礼不合。” 妙音也不领他的情,气鼓鼓不理他。 司马曜心想,自己宠爱张贵人的时候更是做了许许多多不着调的事,当时她怎么就不说自己“于礼不合”? 然而和女人争辩永远是没有结果的,她们永远有无数的歪理,根本说不过她们。 他此时两面不讨好,恨不得找个地缝让自己钻进去立刻消失,只是当务之急是让这两个女人分开,因此他只能先不管张贵人了,陪笑着对妙音说道:“我们还是回去说话吧,这里气闷得很,把你闷坏了可怎么办?” 妙音反问道:“难道妹妹这里有什么宝贝藏着掖着,不能让我看到吗,陛下竟是片刻都不愿意我在这停留呢?” 张贵人反唇相讥道:“听闻清暑殿中才是奇珍异宝荟萃之处,陛下几乎没连国库都一起搬入你殿内了,你竟然还不知足,可见人心真是欲壑难平。” 妙音也不反驳,轻笑着说道:“皇上要宠爱我,我自然无力阻挡,只能用一己之身来回报陛下而已。如今我已然有了皇嗣,这也算是对得起陛下的宠爱了。 反观妹妹,虽然进宫多年却……”她故意踩张贵人的痛处,却装作不小心说漏嘴的样子,诚恳地道歉道:“哎,都是我不好,怎么专拣妹妹不爱听的话说,实在对不住了。” 张贵人心中有愧,最受不了旁人说她无嗣之事,她被妙音说得脸色铁青,手都发抖了,却一时无法反驳,只能瞪着她,满腔的怒火即将爆发,最终她憋出一句:“你倒是有孩子,只不知道这孩子究竟是谁的种……” 妙音同司马道子的纠葛宫中无人不知,张贵人平日也是不会说这样恶毒的话,可见实在是气急了。 司马曜额上的汗都流下来了。 世上还有比自己老婆生气更让男人为难的事情吗? 大约是有的,那就是两个老婆都生气了。 对于司马曜来说,此时是两个小老婆齐齐生了气,甚至还掐起来了,其中一个还有身孕,他不由得头大无比,无力劝解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幸而蔡女史此时终于是亲自端着茶水进来了,为皇帝、张贵人以及妙音三人都奉上了热茶,两个女人停不下来的嘴总算有别的事情做,纷纷端起茶喝了起来,顺便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殿内倒是暂时安静了下来。 司马曜半响都插不上嘴,此时终于能说上话,他照例还是先对妙音说道:“爱妃不如回去休息吧,这北殿甚是阴冷,对你身体不好。” 张贵人见司马曜这般着紧妙音,心中很是酸涩,只能自我安慰,不过是为了她的孩子罢了,若没有这个孩子,未见得司马曜便会不顾自己的感受当面对妙音献殷勤。 但她还是忍不住刺道:“陛下也知这北殿时气不好,却赐予我居住,可见我终究是不得您宠爱的。” 司马曜此时说什么都是错,不敢再说,只能上前去扶妙音,想要带她走再说。 妙音放下手中的茶杯,顺从地起身,然而她只走了两步便皱起了眉头,脸色煞白,额头上洇洇汗意,她紧紧抓着皇帝的手,难受地吐出几个字:“陛下,我……肚子好疼……”说着便整个人软软地往地上倒了下去。 张贵人本是很疑惑,不知道她又在故作什么姿态,却突然眼尖地发现妙音身下的白色裙摆慢慢晕出血色,她吓了一跳,连忙去看蔡女史的眼神,只见她也是一脸惊讶的样子,似乎并不知道妙音为何会突然晕倒。 张贵人见状松了一口气,稍稍放心了一点。 因妙音只身前来,并没有带宫女,因此司马曜便吩咐了张贵人殿中的掌事女官蔡女史去找御医过来看诊,而妙音此时已经失去了意识,左手却兀自牢牢地护着自己的小腹,娇小的身体显得更加柔弱无助。 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等来等去就是不见御医过来,司马曜心疼地抱着妙音,语带深意地问张贵人道:“你怎么还是这么任性?” 张贵人哑然,她无辜地望着皇帝,委屈地说道:“陛下,臣妾什么都没做啊。” 司马曜见惯了她的阴损手段,很难相信她,然而他也不再说话,只等御医前来。 然而过了一刻钟,御医都还没来,司马曜怒道:“怎的还没人来?”又冲着张贵人撒气道:“你是木头人吗,不见御医过来也不知道再多派几个人去?” 张贵人很是委屈,然而皇嗣为大,她不敢反驳,只能又将自己的几个高级女官都派去了尚药监,然而都如石沉大海一般,去了就没有了音讯,只留下张贵人一人面对皇帝的愤怒。 第一百六十四章 有孕(四) 司马曜见妙音的气息奄奄,额上身上都是汗,手脚都冰凉冰凉的,心痛至极,他狠狠地瞪了张贵人一眼,怨恨地说道:“若是朕这皇儿没了,且又是与你有关,你可别怪我不顾我们往日情分。” 张贵人知道厉害,立刻跪在地上,发誓道:“此事确然与臣妾无关,臣妾愿以我张氏之祖先之灵起誓,绝无半句虚言。” 其时世人极重孝道,宗庙社稷,因此张氏这是非常重的誓言了,一般人不会随意说这样决绝的话。 因此司马曜听她这么说,面色稍缓,却还是催道:“再派人去,到底怎么回事?” 幸而总算回来了一个小宫女,她气喘吁吁地进来,回禀道:“娘娘,御医都在皇后娘娘那里为她看诊,奴婢们被拘在皇后娘娘宫中,只说等皇后诊完便让御医过来。还好奴婢见机不对,便偷空子躲了出来,因此才能回来给娘娘回话。” 司马曜怒道:“皇后得了什么大病,要那么多御医一起会诊?” 那小宫女哪里知晓,只是愣愣地望着自家主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 皇帝见不能再这样干等下去,便一把抱起妙音轻飘飘的身体,往皇后的南殿走去。 张贵人见皇帝走了,连忙问那小宫女道:“蔡女史怎的还没回来?” “蔡姐姐和几位女官姐姐都在皇后娘娘宫中,皇后娘娘说省得她们跑来跑去,一会和御医一起过来就是了,因此她们不敢违拗皇后娘娘的命令,都在南殿等着呢。 张贵人心中焦急,不能在自己宫中干等,便也略理了理头发,往皇后的南殿走去。 南殿中,皇帝气势汹汹地冲了进去,只见一群御医正在皇后座前写写画画,似乎是在商量着方子的样子,他径直走向皇后的凤座,将她一把扯起,又把怀中的妙音放在座上,命令道:“你们,立刻为妙音仙师看诊。” 皇后原本只是见张贵人召唤御医,而众御医正巧在自己这里为自己开方调养,因此故意扣住张氏的人,想要为难张氏而已。 此时见皇帝一脸怒气,又被他这样粗鲁地对待,骨子里的傲娇劲儿不由得犯了,横眉冷对皇帝,问道:“陛下,不知臣妾犯了什么错过,要被您这般厌弃?” 皇帝最看不惯她这冰冷的样子,而且此事皇后确实也没有什么大错,只是居心恶毒而已,能放到明面上来说的罪名一个都没有。 司马曜很是憋屈,恨恨地瞪着她,虚张声势地放狠话道:“若是妙音有什么不好,我必要治你一个骄横善妒的罪名废了你,便是你母家太原王氏再有势力,也护不住你这皇后之位。” 皇后转头看着妙音苍白的脸,以及身下点点血色的衣裙,终于明白了过来,原来是妙音在张贵人那里吃了亏,皇帝才要喊御医的,自己只是无辜被殃及而已。 她见妙音都已经血流了一身,那才几个月的胎儿很有可能是已经没有了,心中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不管怎样,宫中少一个孩子总比多一个孩子好,悲的是妙音若是真失了孩子,只怕皇帝的心又要不知道偏到那里去了。 她叹了一口气,默默地坐到了一边,不再去与皇帝置气,也不愿意解释自己为何不放御医。 太原王氏的女儿,怎能对旁人低声下气? 即便是皇帝也不行。 此时张贵人也赶来了,她低眉顺目地对皇帝行了个礼,便在皇后身边坐下,等着御医诊断的结果。 几位年长的御医早已看出了妙音的症状,却互相心照不宣地打着眼色,没人敢说话。 皇帝见半响还没有结论,也没人开药诊治,气得直骂,逼着他们回答妙音娘娘究竟是何病。 最为年长的尚药监寺人在众人的推举下只能硬着头皮开口道:“妙音仙师此是宫虚之症,多是因为寒邪入侵造成,寻常妇人只需调养即可,然而娘娘此时已有身孕,因此此胎只怕难保……” 司马曜听得云里雾里,他关心的重点是孩子,便追着问道:“到底是好还是不好?难保是能保住还是保不住?若是能保,为何还不开药?” 那御医面色尴尬,只能摇了摇头,道:“只能温养而已,这胎儿只怕是……” 他不敢往下说,然而皇帝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怒道:“你们这帮废物!” 御医们唯唯诺诺,谁也不敢说话。 此时却又一个年轻的小侍药出声说道:“宫虚之症脉相细滑,而娘娘的脉相却是大起大落,显然是用了虎狼之药的样子,为何大人所言,与实际情况完全不同呢?” 他声音清脆,口齿清晰,殿中每个人都听得分明。 司马曜循声望去,只见那少年目光端正,神色清朗,不像是说谎的样子,而反观周围几个年长御医的神色,反而是躲躲闪闪,不敢正视自己的样子,也无人敢出声反驳他。 那少年受了司马曜眼神的鼓励,继续说道:“娘娘此症,倒像是服用了草红花这种药效过强的通瘀药物造成的,并不是什么宫虚。” 这并不是什么难解的病症,所有的御医都在第一时间便看出了其中的问题,只是这宫中,只有皇后和张贵人两人最有可能谋害妙音。 而此时这两人都在上头坐着呢,又有谁敢第一个说出实情来,徒惹这两位高高在上的贵妇不满。 皇后这时已然听明白了,她自然知道刚才妙音是在张贵人宫中出事的,有什么麻烦自然都是张贵人的,这种情况她哪有不落井下石的。 她立刻对皇帝说道:“陛下,妹妹不知是在哪里吃坏了什么,被暗算了,这下手之人甚至阴毒,不可不除啊。” 司马曜望向张贵人,只见她一脸焦急,却并不是十分心虚的样子,又想到之前她发的重誓,不觉有些犹豫,因此只是吩咐御医开药为妙音调养,并不急着追究张贵人的责任。 皇后却不依不饶地继续说道:“皇上,既然御医们都在这,臣妾建议立刻将妹妹吃过的东西都验一下,若是没问题也就罢了,若是真有人下手毒害妹妹,待妹妹醒了,您要如何向她交代呢?” 司马曜听她说到妙音,还真是有些动心,又见张贵人一脸的无辜,并不担心他搜出什么东西来的样子,便挥了挥手,说道:“皇后去办吧,适才妙音是在北殿晕倒的,你便和张贵人一起去查吧。” 第一百六十五章 有孕(五) 皇后很是不满,张贵人的殿中出事的,还让张贵人和自己一起去查,简直是奇闻异事。 但她也习惯了司马曜这种毫无保留的偏心,反驳过无数次照样没用的。 因此她只是默默领命,带着御医们和张贵人一起去了北殿。 司马曜单单留下了那个敢说真话的小侍药,问道:“你是哪里人士,何时进宫的?” 那少年虽然年纪小,举止言行却很有章法,他不卑不亢地给皇帝行礼,一字一句地回话道:“臣晋陵人士,姓顾名微,出身寒门,从小习得一些医术,新入宫不久便得以窥见天颜,实在是臣的荣幸。” 司马曜最喜欢这些出身寒门的有才能之人,他见这少年很是妥当,便吩咐他好好照看妙音的病情,暂时不用再回尚药监了。 少顷,皇后带着张贵人回来了,齐齐跪在司马曜面前,而后殿内室中的妙音仍是昏迷不醒。 皇后面色严峻,郑重地说道:“陛下,妙音仙师喝过的茶碗内,残留着草红花的药汤,这是御医们一齐确认的,绝不会有错。” 张贵人则是委屈地辩解着:“陛下,臣妾可以发誓,绝对没有下药谋害妙音仙师。” 皇后怒道:“妹妹你敢做就该敢当,一昧抵赖难道有用吗?” 张贵人也不甘示弱,理直气壮地反问道:“不是我做的我为何要承认?难道就凭一碗茶皇后娘娘便想定我的罪吗?” 司马曜只觉得自己恨不得离家出走,才能不用见到这几个不省心的大小老婆们。 他勉强定了定神,提出了最明显的一个疑点:“张氏,你既然说你没有下药,那茶碗里的红花是哪里来的?若是你不能解释明白这一点,要朕怎么相信你?” 张贵人无语,要是我知道,那才说明我有罪好吗,我本就不知道,你要我怎么解释?编故事吗? 但她脑子一向转得快,立刻就诚恳地对皇帝说道:“陛下,臣妾不知道这药是哪里来的,但臣妾阖宫的宫女女官们总有人会知道,臣妾愿意让陛下随意审问,决不敢有半句包庇之言。” 一个皮球踢回去,皇帝立刻没话说,只能对皇后说道:“既然这样,皇后,就劳你辛苦一下,审问出个结果来吧,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朕才好拟定惩处。” 王法慧很是郁闷,原来是让张贵人自己去证明自己无罪,转了一个圈子到了自己这里,反而要自己去证明张贵人有罪,自己这个不靠谱的夫君实在偏心到了极点,若不是自己是皇后,身边服侍的女官众多,只怕早就被张贵人暗中下手害死了,而皇帝也不会有半句责备的话。 情势比人强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因此皇后只能忍气吞声地答应了下来。 清暑殿中,妙音已然醒转,只觉腹中如意料中的疼痛,十分难受。但身边坐着服侍的不是顾严两位女官,而是一位眼生的少年,穿着尚药监的官服,只能委婉地对他说道:“我身子不适,麻烦您将我的两位贴身女官叫进来吧。” 那少年并不做声,只是对她意味深长地微笑了一下。 妙音心中一动,扬了扬眉毛。 他点点头,平静地轻声说道:“下官顾微,先前在荆州仕官。” 深宫之中尤其是妙音的宫内,自是龙蛇混杂,因此点到为止即可。 妙音本就是机敏之人,听闻之后心情不由得很是放松,软软地躺了下去,随意地问道:“我此次大受损伤,这身子还有救吗?” 她不问自己的胎像,也不问自己为何会晕倒,而是直接问自己的身体能否恢复,可见是一切了然于心的,也不耐烦兜圈子。 顾微皱眉,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道:“您对自己下手也太狠了,从脉相上看,您显然服下了比原定分量要多得多的剂量,难道您不是将那红花下在茶水中,而是直接服用了?” 妙音毫不在意地点点头,答道:“若不能保证我的皇嗣出事,这之前的安排不是都浪费了?” 顾微不高兴地说道:“您这般鲁莽行事,让我这个医者实难开怀,若是剂量再大一些,您的生命都会有危险,难道您不知道吗?” 妙音奇怪地望着他,仿佛他说了什么很可笑的话似得,一时间她的美目充满了讽刺的神色,笑着对他说道:“我以为您是明白我的,是生是死,难道真的很重要吗?” 她已经是这晋廷中最有话语权的贵妇,又享尽司马曜的宠爱厚待,却似乎将这些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这般轻忽自己的身体,视自己的生命如草芥,实在让顾微很是难解,他疑惑地问道:“便是各为其主,最多也不过是尽力施为而已,为何您却似乎是宁愿以死相报的样子呢?” 这话虽然问得很是委婉,却让妙音心中一痛,是的,服下这药的时候,她心中隐隐地希望,自己能就此死了,也算是不错。 如果此时自己为了他慷慨赴死,至少,在他心中,总能记住自己这个为了他而不顾一切的女人吧,能在他心中占有小小的一席之地,哪怕自己什么都看不到了,也是值得的。 她斜倚在软软的枕榻上,美丽的眼睛失去了焦点,出神地望着窗外,似乎在思考着,又像是在回忆。 许久许久,她白皙的面上浮上了些许暖意,形状美好的粉嫩小嘴微微弯起,毫无表情的脸上仿佛春光洒落般,绽放出一个比最美丽的花朵都更为明艳的微笑,连日夕相待的司马曜都未曾见过她如此真实的表情,那种幸福的感觉,是从内心发出的美好和向往,是再多的珠宝赏赐都换不来的。 顾微正专注地看着她,见她这令人难以抵挡的灿烂笑容突然绽放,他虽然年纪尚幼,却也是个正常男人,又是知色而慕少艾之年,当时就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全副心神都被她的笑容所吸引,心中只觉得十分柔软和怜惜,这般美人,若肯为了自己这般一笑,便是要自己做任何事情,都是心甘情愿的。 第一百六十六章 有孕(六) 只能说这世上,各花入各眼。 在萩娘看来,桓玄煞气过重,虽然亦是相貌俊秀,温和儒雅,她对他却根本引不起任何旖旎的情绪来。 而对于妙音来说,他实在是救自己于危难的翩翩君子,又生性如此温柔多情,那双充满魅惑的凤眼只要在她身上停留,便让她觉得十分温暖,心中所有的悲苦和伤怀都似乎消失了,只剩下对他的眷恋。 桓玄轻飘飘地一句夸奖,便能让她起早贪黑地练习被他称道的琴艺,而桓玄最喜欢制香之道,这也是妙音对各种香料如数家珍的原因。 她自觉身份卑微,不敢让桓玄知道自己细腻的心思,只能在有限的相处之时,尽力地展现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好让桓玄能多记住自己一点而已。 她是如此地爱慕着他,却不敢告诉他,只愿默默地为他做任何事情而已。 当桓玄问她是否愿意入宫的时候,她虽然惨白了脸色,却还是在他期待的目光中点了头。 那人那双美丽的眼睛这般渴望地看着自己,她又怎能拒绝,她根本无法拒绝。 妙音此时已然回过神来,抱歉地对顾微一笑,同样是微笑的样子,此时却是完全礼节性的笑容,没有那种动人心魄的魅力和令人如沐春风的暖意。 她不记得之前顾微在和她说些什么,只是客气地同他寒暄,笑着说道:“以后还得多倚赖您的帮助,实在是不好意思,得让您多费心了。” 有时候,一瞬间,就是从生到死的距离,而有时候,一瞬间,孩子就成长成大人了。 桓玄之于妙音,就是那个让她长大的男人。 然而对于顾微来说,传说中颜倾六宫的妙音娘娘在这一瞬间已然主宰了他的心灵,他只觉得从前活得都是浑浑噩噩的,只有当见到了这样动人心魄的妙音,他才明白,为何情之所钟,能够让人生死相随,毫无怨言。 然而他是情绪内敛的性子,此时他按捺住心中的悸动,同样平淡而客气地回答道:“娘娘言重了,今后下官自然是任您驱使,绝无半句异议。” 妙音已然猜到了他的身份,自然不会以为他这话是别有原因而发的,因此她只是点点头,让他把两位女官叫进来。 是时候让皇帝知道自己已经醒了。 要怎样对皇帝撒娇,要如何表现才能让皇帝最为心痛,这些都似乎是她与生俱来的表演天赋一般,所有不真心的话,不真心的表情,她都能做到淋漓尽致,让皇帝为自己的痛苦而痛苦,让他喜爱自己所喜爱的,厌恶自己所厌恶的。 能这般完完全全地掌控皇帝的心意,她在宫中自然是无往不利的,不需要任何表面上的权势就能掌握整个后宫。 司马曜在妙音床边,心痛地抱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只见她气息奄奄地对皇帝哭诉道:“陛下,妾身肚子好疼……” 皇帝不知该怎么安抚她才好,只能紧紧地搂着她,侧着身体将自己的脸贴在她脸上,亲昵地安慰她道:“孩子以后总会再有的,朕保证只宠爱你一个人,再也不去旁人那里了……” 他很是后悔,若不是自己鬼迷心窍去找张贵人,自己这难得的皇嗣也不会就这样没了,而自己自从登基以来已有十多年,却始终只有两个嫡子,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其实真的是十分稀少了,因而他自己也时常忧虑。特别是自己的太子是个傻子,旁人虽是心照不宣,但若他撒手西归,下一任皇帝没有足够的同血脉的兄弟扶助,只怕始终是难以维系皇权。 只是多年来他只疼爱张贵人一个,张贵人自己怀不上皇嗣,却是个很有手段的,因此旁人几乎没有机会入他的眼,自然也没有更多的子嗣了。 如今妙音这难得的美女却有孕了,可见她的福气是比张贵人大得多的,这次虽然失了皇子,但她那么年轻,养好了身体之后自然还会有更多的孩子的,因此皇帝也不算是夸下海口,而是真心想要对妙音好的。 妙音却是个精细人,自是不会相信男人这种情热时的夸夸其谈,只有将皇帝心中最重要的张贵人斩草除根,自己在宫中才算是相对安全了。 因此,此时妙音虽然倚在皇帝怀里,面上一脸的哀伤,眼珠子却亮晶晶的,闪烁着精于谋算的光芒,她必须要在最恰当的时候说出最致命的话来,才能一击即中,让皇帝狠下心来处死张贵人。 她一脸黯然地对皇帝说道:“只怕妾身今后无福再侍奉陛下了……” 司马曜大惊失色,坐直了身子问道:“爱妃何出此言?” 妙音美丽的眼睛流露着深深的惶然,很是哀伤,她深情地凝视着皇帝,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样子。 这让司马曜更是心惊,他一想到自己要失去这与自己朝夕相对的妙人儿,只觉得心中无比痛楚,着急地问道:“究竟怎么了?爱妃,你别吓唬朕啊。” 美人悠悠地叹息,答道:“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虽臣妾没有阮嗣宗之能,却也愿意为陛下抚琴一曲,以慰相思。” 她挣扎着坐起,命一边侍立的顾女官取来自己内室墙上挂着的瑶琴,轻抚着那琴身墨色的木纹,只觉得十分光滑润泽,似有暖意。这琴是她深爱之物,是她随身带入宫中的为数不多的物品之一,没有什么纹饰和刻字,大巧不工的样子,很是朴实。此前她从未在司马曜面前弹奏过,就连皇帝都以为她这琴只是摆设而已。 她熟练地调弄了几下音准,便开始弹奏了起来。 司马曜被她的话吓到了,心里只觉得空荡荡的,无法自安,此时悠扬的琴声响起,他神魂稍定,专注地听着妙音的乐声。 琴在当时是贵重有身份的人才会的高雅之物,普通平民则连一把最廉价的练习琴都买不起,不要说还要花钱去学怎么弹了。 妙音出身低贱是不争的事实,因此司马曜根本没想到她的琴能弹得这么好,一时只觉得有些恍惚,又是惊喜,又是伤怀。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野外,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阮籍此诗虽是忧心政事而作的隐喻诗,在此时倒也颇为适合,妙音一边弹,一边慢慢地吟诵这首诗,她声音娇柔,曲子也很是悠长绵软,缠绵哀伤,仿若一位遗世独立的妙曼女子,正在水边,似正犹豫着是否要踏波而行,抛却此生。 第一百六十七章 星火(一) 司马曜听出她心中的犹疑,便追问道:“爱妃究竟为何非要抛下朕?朕保证以后一定对你好,决不让你再经历这样……这样痛心疾首之事。” 妙音放下琴,无比幽怨地摇头说道:“臣妾当日得道之时,曾食下一枚仙果,之后才逐渐聪慧,又曾得王母娘娘在梦中对臣妾说道,妾因机缘巧合得蒙上天眷顾,才得以成仙。” “但是臣妾注定与人间的帝王有数载情缘而无法飞升,前缘既定,自是无法更改,因此才让臣妾来到您身边侍奉,待圆了姻缘才可离去。” 司马曜听得云里雾里,但总的来说,应该是妙音同自己姻缘前定,并不是什么坏事啊,他疑惑地问道:“既然你我是前世姻缘,为何你却要离我而去呢?” 妙音见他信了一半,便假作掩面痛哭的样子,哽咽着说道:“前时我昏迷之时,王母娘娘又驾临我梦中,对臣妾发怒,埋怨臣妾位列仙班,却为凡人所害,又责怪陛下不曾珍惜与臣妾难得的情缘,因此王母娘娘决定要将臣妾收回天庭,再不让臣妾与您聚首。” 司马曜信以为真,不由得十分灰心,垂头丧气地说道:“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啊。” 妙音继续哭着说道:“我当时也十分难受,一想到要与陛下天人永别,便觉得眼前发黑,心中伤痛无比,因此我便苦苦恳求王母娘娘,终于劝得她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将此次害我之人挖心剜肝为祭,在王母娘娘座前焚化,便能让臣妾得以继续侍奉陛下。” 她此时颇有些为难地说道:“只不知陛下舍不舍得……臣妾颇为放不下陛下,只不知陛下对臣妾之心,是否同臣妾一样赤诚?” 司马曜立刻想到了张贵人,此事桩桩件件,不论是表面上的证据还是私底下,最有动机的始终都是张贵人而已。只是若要为了妙音牺牲张贵人,他心中也着实不舍,但美人殷切地看着自己,又用这样深情的话挤着自己,他怎能说得出一个不字? 因此司马曜只能咬咬牙,硬生生地逼自己向妙音保证道:“爱妃放心,朕对你的爱意自然是绝不会比你少一星半点,届时查明了那行凶害人之主谋,朕自然要为了你治她一个死罪。” 妙音脸上立刻绽放出欣慰的笑容,她无比依赖地粘在皇帝怀里,软软糯糯地说道:“臣妾就知道陛下一定会不舍得臣妾的,不枉臣妾用自己的千年仙寿来换与您片刻相聚。” 折寿这般重要的事情,她似是漫不经心地随意说着,并没有用这样的事情来威胁或逼迫司马曜作抉择,只是等他决定了才说出来而已。 司马曜脸上不出意外地显出了感动的神情,他顿时豪气万丈,只觉得怀中这柔弱的女子只有让自己来全心全意地去疼惜,去保护,才能真正平安。 原本只是不得已才答应的事情,此时他却是真的有这样的心思了,试想以张贵人的阴狠心思和手段,妙音这样与人为善,不懂算计的女子,自是无法与她相争,再有什么万一也是寻常之事,自己虽说嘴上说的漂亮,却也实在无法保证一定能护得妙音周全。 而若是张贵人不在了,却只是自己心痛一番而已,妙音才是真正安全了。 那位殿前直言的小侍药顾微,此时已然下朝,正对着面前的人滔滔不绝的回禀今日的全部经过。 虽然自己并没有察觉,但是旁人看来却非常明显。 他面色有些奇异,散发着不自然的红光,语气又稍嫌急促,不似平日这般淡然。 颇有一些心里有话,恨不得一吐为快的感觉。 桓玄何等机敏之人,很快便发现了他神色有异,却没有询问他,而是依然含笑听他继续说下去。 顾微正稍带羞涩地说起妙音,他赞赏地说道:“当时我便问妙音娘娘,为何要拼尽此身来相助于您,她却很是自然地回答我说,为了您,她自是毫不吝惜自身的,像她如今这般身份地位的女子,却因微时之恩而对您如此忠诚,实在是令在下佩服。” 妙音的身世,桓玄并没有对顾微说起过,而只有妙音这样对司马家族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女子,才能为他所用,这是他早就算计好的事情。 世间最难测的就是人心,尤其是女人的心,换了任何一个人,像妙音这样被司马曜放在心尖上宠着,都难免会被打动,坏了他的事。 而只有妙音,是绝不会的。 桓玄此人,实在是精于算计,不论是自己身边用的人,还是布置在别处的人,哪怕是最为微小的一枚棋子,他都是充分了解了此人的背景来历,确保自己手上捏着能够掌握他的东西,才敢于用他。 这顾微说起“妙音”两个字的时候,有着微妙的情绪,这是非常显而易见的,而他面上羞涩的神色,以及属于少年儿郎的那种特有的仰慕的目光,落在桓玄眼中更是无比清晰。 宫中这两人关系和睦自然是好事,只是若让此二人关系太近,却有许多不便之处。 桓玄想了又想,最终问了一句:“你奉了皇帝的命令在宫中侍奉,旁人可有为难于你?” 顾微想起顾严两位女官不满的眼神,微微皱眉道:“娘娘身边的贴身女官似乎颇为忌惮我。” 桓玄引导他道:“这就是了,原先两位女官是妙音娘娘近身最为得用之人,平白无故被你分了宠信,自是会妒忌你。” 顾微张口结舌,诧异地反问道:“不会吧……我又不是女官,我只是个医者……” 桓玄笑道:“这和男女无关,便是乡里人家那有钱的财主,没地位的小妾都会受得势的奴婢欺负,不就是同样的原因吗,这种斗争在宫中更是十分正常的。” 顾微默然点头,郁闷地说道:“如此这般,我只能多使些财帛交好那两位女官了。” 桓玄很是赞同,补充道:“不仅如此,若无重要的事情,你还是尽量不要同妙音娘娘过于亲近,以免她身边的人对你生出怨恨来,反倒对妙音娘娘行事有所影响。” 顾微忙不迭地答应下来,那神情很是真挚,倒不像是随口应付的。 凡是与妙音有关的事情,他都格外地上心,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说,他还真是个合适的人选。 桓玄稍稍放下心来,客气地留他用膳,两人又交谈了许久。 风度翩翩又身居高位的南郡公想要笼络住一个小侍药,自然是舌灿莲花,简单得很,直到夜里顾微才依依不舍地与他惜别。 第一百六十八章 星火(二) 既然决定了要送臧熹去军中,萩娘这个做姐姐的自然要为他作些准备,打包衣服和铺盖倒是很简单,只是在选择随侍的人选的时候,她却犯难了。 这军中不比家中,想带侍女就带侍女。军中是不允许带女眷的,也只有当年那位高权重的辅国将军,才敢公然掳来自己,毫不掩饰地安置在自己帐中,居然也没引起旁人诟病,实在是只能说世家的光环太耀眼了,无人敢于置喙。 自己的弟弟只是去投军,连小兵都还没当上,怎能随随便便带上三五个丫头过去服侍?这若让别人知道了只怕会被笑死。 萩娘细细地思索了一番,唤来了李妈妈的那位,如今的任安总管,她请人坐下上茶,便急急地问道:“之前我去前院找你的时候,曾见家奴中有位姓吴的青年男子,很是口舌伶俐,当初因为口出狂言,还被我教训了一番。如今此人怎样,是否还安分?” 任安不假思索地问道:“可是那吴郡男子袁崭?他倒确实是口齿伶俐,上回带他一起去对账,硬是把旁人算错的数字都给要了回来,要知道,这种模糊账平日里按例可都是五五开的,只是他甚是能说会道,硬是把那老板给绕晕了。” 说着他颇为神往地轻笑了一下,想起了那可怜的老板迷茫的眼神。 萩娘问道:“他可还服你管束?还有桀骜不驯的样子吗?” 任安回想了一下,中肯地说道:“按说人的性格是很难改变的,不过他是个懂得趋利避害的,当初也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最近我看他倒像是安分了不少,从不主动生事了。” 萩娘满意地点头,说道:“你回去后,让他把在你那边的差事交接一下,然后尽快让人到我这来一下,我另外有任务要交给他。” 任安自是答应着,虽这个家奴很是得力,但主子要用他自然是没有二话的。 很快袁崭便恭恭敬敬地在萩娘面前行礼了,他是吃过萩娘的亏的,虽则那双骨溜溜的眼珠子还是那般灵动,却尽量表现得很是温顺的样子,问道:“不知女郎唤小人何事?” 他虽是竭力装出战战兢兢的样子来,面上却难掩喜色,萩娘观察人非常细致入微,怎会发现不了他这些小心思,便故意用生气的语气问道:“你可知道我叫你来所为何事?” 袁崭虽被她的语气惊到了,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小人猜测,许是为了熹哥儿从军之事。” 这货为何这般聪明,萩娘自己也是个聪明人,却很难想象旁人能够如此准确地猜到自己的心思。 她仍是故意问道:“奇了,你怎会这般胡思乱想,为何不是我要亲自责罚你呢?” 袁崭亦是有观人入微的本领的,此时从萩娘的言辞语气,更是确定了自己所料不差,便开怀地说道:“女郎不是那无的放矢之人,便是要罚,只需叫了大管事便是,您先叫了大管事来,自是问了小人的近况,又让大管事交接小人的差事,自然是另有差事要吩咐小人的。结合近日府中的大事,数来数去也只有臧家大郎从军一事了。” 此人颇有胆色,又条理清晰,实在是个人才,萩娘很是满意,不由得笑道:“你还真是个伶俐的,倒不知这差事你敢不敢接呢?” 袁崭大喜过望,满脸堆笑道:“女郎,只要是我汉族臣民,若是稍有余力,没有不想从军抗胡的,我当日是没有机缘,而此次女郎若是信任我,让我前去,我一定竭尽全力护着熹哥儿,决不会辜负您的信任。” 也没那么夸张啦,只是让你稍稍提点一下熹哥儿,别让他在军中吃了亏就好了。 萩娘见这王懿和袁崭一个两个的,都对从军趋之若鹜,倒像是自己若不让他们去,便是不爱国似得,不由得很是无语,这年代的人们,实在是实诚地太可爱了。 她欣慰地点点头,让熹哥儿过来,对他说道:“这位是袁崭袁师傅,同你之前那位王师傅一样,你要答应姐姐,进军中之后也要听袁师傅的话,好吗?” 熹哥儿不熟悉袁崭,不由得有些怕生,羞怯地瞥了他一眼便躲在了萩娘身后。萩娘见自己的弟弟比自己才小两岁却甚是不会待人处事,不由得有些失望,更是坚定了让他去军中历练的决心。 袁崭却不捧着他,而是故意笑他道:“小主子这是武艺太差不好意思见人吗?不如我们去院中,您耍两手给小人看看可好?” “武艺太差”?这话可刺中了臧熹的心,他对自己的武功还是颇为自负的,当下抛下了自己那些害羞的情绪,激动地说道:“走走走,这就去。”连同姐姐告别都忘了。 萩娘感激地冲袁崭一笑,让丫鬟们陪着去了。 有袁崭在,倒是不用担心这两人会互不理睬,此人最厉害便是一张嘴,就让他们俩好好“亲近”去吧。 京口军中此时的主帅是皇后的哥哥王恭,然而他身兼青兖两州的刺史,因此经常忙于公务,并不常来京口,而且王恭自认出身是高贵的世家太原王氏,又是皇亲国戚,自是也不屑同这些下层军官有过多的接触。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不同了,有些人有自己的原则,即便是在任何环境下都有自己必须遵从的礼仪,比如王恭;而有的人,为达到目的则是不择手段,比如桓玄。若是他现在能处在王恭的位置,只怕是恨不得天天在军中驻扎,轮流请将士们喝酒吃饭,以期和他们打成一片,才能真正地掌握这支他梦寐以求的重兵。 不过王恭至少还是遵守了自己的诺言,没有将自己的亲信安插在军中,因此此时京口大营中实际上的最高将领是军中的司马,孙无终。 京口大营萩娘自然是不能进去,因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寄奴带了自己弟弟和显然有些兴奋过度的袁崭离去,临别前她紧紧地握着寄奴的手,不安地说道:“寄奴,熹哥儿就交给你了……” 寄奴见她紧张的样子十分可爱,不由得笑道:“京口此时并没有军事,我与孙大哥又是过命的交情,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萩娘也不知道自己担心什么,她还真就像护雏的老母鸡一样,只是见不得自己的弟弟不在自己眼皮底下而已。 第一百六十九章 星火(三) 袁崭亦笑道:“女郎无需忧虑,便是刘家郎君顾不上,还有我在呢,您又给了我那么多财帛,小人自是能保证让军中上下人人都喜欢同小主子来往,绝不会有人蓄意为难的。” 正主子臧熹却一声不吭,只是含泪望着姐姐,一副舍不得的样子。 若是自己面对这场面会怎样?怎样都会故作镇定地同疼爱自己的姐姐告别,好不让家人担心吧,自己的弟弟却甚是不懂事,想到这里,萩娘毅然决然地下定了决心,放开手对寄奴说道:“你们去吧,我进去了。” 寄奴似是有些惊讶,却依言带着臧熹离去。两人对坐于马车之上,寄奴笑着安抚他道:“又不是去那遥远的广陵或是彭城,京口离家也就个把时辰的车程,若是你想念姐姐,我便时常带你回来便是。” 臧熹抹了抹眼泪,狡黠地说道:“我是怕姐姐舍不得我,我也想从军呢。” 敢情你小子一脸的眼泪汪汪是装出来的? 寄奴无语,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臧熹是臧萩娘的嫡亲弟弟,能笨到哪儿去,自己反倒是被他纯善的外表给骗了。 他故意吓唬臧熹道:“军中起早贪黑的,操练列阵都很是辛苦,到时候你别哭着要回家找姐姐啊。” 臧熹却异常坚定地答道:“王懿师父说过,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子,也是姐姐唯一能依靠的人,再苦再累我也要逼着自己磨练下去,若是堂堂男儿一点担当都没有,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他与寄奴年纪相仿,都是软软糯糯的童音,此时大义凛然地说这冠冕堂皇的话,总觉得很是怪异,而且,特别是最后那句话,一听便知是鹦鹉学舌自他那位王懿师父,因此显得并不悲壮,倒有几分有趣的样子,而他那强作严肃表情的小脸更是可爱得紧,只让人觉得很是天真无邪。 寄奴见状不觉失笑,不过他也是很赞赏王懿的武艺和为人的,因此倒也没有取笑他,而是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 他们抵达京口大营的时候已过晌午,军中饭点固定,因此三人只能饿着肚子去见孙无终。 孙无终此时已是晋廷闻名的新一代年轻将领了,虽不如刘牢之一般被朝廷所倚重,封为广陵相这样风光,却也是有着不容小视的领兵之能的,在外人看来,他一样是被晋廷所期许的将才。 寄奴与孙无终打招呼的样子却很是亲昵,他当着臧熹两人的面勉强装作恭恭敬敬地样子向他行了礼,却很快故态复萌地抓住了孙将军的手,摇晃着说道:“大哥,我把我那妻弟也给您带来了,这回军中可又多了个武艺高强的少年儿郎呢。” 孙无终出身草莽,最是不耐烦那一套虚礼,此时他虽然身处高位,不能避免众人与他客客气气的,却更是喜欢旁人直率地对他说话。 官场上那些绕来绕去的言辞,比如王恭那种看似在夸奖他,却总有些说不上来的另有意味的话语,总是让他很是郁闷和茫然。 寄奴年纪虽小,性格却与他很是相投,两人又是早早认识了,在当初淝水之战的生死存亡之时结为了兄弟,因此孙无终待他之心很是赤诚,从未因他年纪小而轻视于他。 臧熹他之前也是见过的,这同寄奴一样年幼,又一样颇有报国之心的少年他当时就很是喜欢,只不过未知旁人的心意,因此不能强求他入军中罢了,此时见他也来投军,自然很是高兴,与之言谈甚欢。 习武之人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舞枪弄棍,较量比划,不为输赢,只求尽兴。 因此三人一时聊得兴起,便一同来到了孙无终住所后的空地上,准备一较高下。 袁崭是丝毫不会武艺的,此时同他们说得也颇有些热血沸腾,便一起去了,只是在一边为他们鼓掌叫好而已。 臧熹从来都是受王懿教导,只同师父过招喂招,从未真与旁人动过手,此时一柄雪花白亮的长剑舞得风车似得门户大开,很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架势,他招招不容情,出手没有轻重,只拼尽了全力去争胜。 而孙无终生性不是那逞强斗狠之人,虽年事稍长,武艺了得,却也是点到即止,他使一手好棒法,在武器上本就占了优势,又心喜臧熹年幼善武,长大后必定是一员猛将,因此两人一个拼命一个容情,倒是打了个不分高下。 袁崭不懂武艺,只觉得两人舞弄得甚是好看,寄奴却看出臧熹再打下去必然力弱要输,便笑嘻嘻地跳入场中,分开两人道:“熹弟弟武艺甚是高强,只是我俩都没用午膳,只怕再打下去要脱力,不如先寻些吃食再耍可好?” 孙无终收棒,不好意思地说道:“怎的没用膳也不同愚兄说一声,我好吩咐伙房做些酒肉来。”他见臧熹一招一式很有架势,显然是有名师指点的,便起了结交的心思,说道:“愚兄便厚颜做个陪客的,一起喝一杯去吧。” 臧熹首次同人动手,很是意犹未尽,他虽是年幼,却也慢慢回过味来,对方并不是真的打不过自己,而是因自己的年纪而有意相让,一时也是十分羞愧,又见孙无终待自己亲厚,忙作揖感激道:“孙将军武艺了得,我实在是太不知深浅了,自是要为将军斟酒谢罪的。” 三人回到屋里,一齐入座,袁崭在一边温酒服侍着。 臧熹见酒热了,便拿起来斟了一杯,恭恭敬敬地下拜,向孙无终奉上。 孙无终怎能让他赔罪,忙不迭地连连推辞,坚不肯受。 寄奴说道:“孙大哥就喝了吧,熹弟弟年纪小,本也要仰仗孙大哥关照呢。” 袁崭也在一边笑着劝道:“若是将军不肯喝我家郎君这一杯酒,可见是不肯原谅的意思呢。” 孙无终无法,只得喝下这杯,臧熹这才欢欢喜喜地回到座上,三人开怀畅饮,美酒佳肴,尽情享用。 寄奴却瞥了袁崭一眼,只觉得这家奴实在伶俐,还真不愧是萩娘精挑细选的侍从。 孙无终问道:“臧家郎君端的是武艺纯熟,颇有章法,却不知师承何人?” 臧熹见他夸自己的武功,很是高兴,兴奋地说道:“是我家的武师王师父教的,我师父姓王,名义,如今正云游四方,寻找自己失散的嫡亲兄长呢。” 这说辞是萩娘为了怕臧熹去彭城找王懿,因此哄骗他的,寄奴却是知道王懿已然投军,正在彭城军中。 第一百七十章 星火(四) 孙无终奇道:“听闻我军彭城军中,新近有一参军很得众人拥戴,此人也叫做王义,也是武艺高强,胸有韬略之人,难不成就是你师父?” 臧熹露出神往的神色来,说道:“我师父才二十四岁,便武艺高强,胜我百倍,他又很是通晓世情,言谈举止很是优雅,若是能得封为参军,颇得人心也很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孙无终思索着说道:“那彭城的王义听闻也正是年纪尚轻的少年,只怕便是你那师父了,只是那彭城军中颇为艰险,你还是以待后日再去见他吧。” 寄奴亦点头道:“萩姐姐让你在京口从军也是为了让你先熟悉军中生活,若是连军中条例规矩都没搞清楚,怎能真的去战场厮杀呢,孙大哥此言甚是。” 臧熹只能点头道:“我自是听从孙将军和寄奴哥哥的安排的。” 他毕竟是年小体弱,喝了两杯便不胜酒力,面露赧色,袁崭见状便替他告罪,带着他去营中休息。 寄奴亦是跟去,安置好了臧熹才回来,问孙无终道:“孙大哥,却不知那王懿在彭城近况如何?” 孙无终摇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凡事有些过于出头了,只怕已经引起了豫州刺史朱序的注意,且看那朱序是否有容人之量吧。” 寄奴皱眉道:“既然大家的愿望都是一样的,都是要驱除北狄,夺回故土,为何还要自行争斗不休呢,便是那金殿之上的皇帝陛下都不免手足相互倾轧,实是令人难解。” 这样的话他从未对萩娘说过,因而萩娘心中,他仍是那长不大的孩子,然而,春雨尚且是润物细无声,一个孩子的成长,本就是潜移默化,自然而然的事情,寄奴身处军中,又绝顶聪慧,善解人心,又岂能不知世事? 孙无终显然很习惯同寄奴私下里毫无顾忌地谈话,他并不责备寄奴这样大逆不道地评论皇帝,只是亦叹息道:“此等大事,已不是你我能过问的了,只怕那些身居高位之人,如今已然没有收复北地的壮志了,只顾着内斗而已。而你我,也迟早沦为他人手中的棋子,自身无法分明,唯有奉令行事而已。” 谢安去世后,司马道子愈发肆无忌惮,乱政乱国,轻出校命,皇帝想要节制他都没有什么好办法,晋廷之上,世家寒士人人自危,无人愿出头与之争锋。 因此此时虽然谢玄尚在,北府军中人心涣散已是不争的事实,就连孙无终这样的忠君爱国之人,都不免要为北府兵的未来叹息不已。 萩娘再次来到建康谢府的时候,听说了采葑被许给谢玄的嫡子谢瑍做妾的消息,她不由得瞠目结舌,惊讶地问苏合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采葑怎会识得冠军将军的长子?” 苏合素知萩娘心细如发,只得斟酌着笑道:“也是采葑妹妹有福,前日我吩咐她在园中浇花之时,她因扑蝶误入花丛,正巧被瑍郎见到了,许是少年心性使然吧,两人攀谈了几句而已。采葑妹妹也是摽梅之年,自是入了瑍郎的眼,这才求了郎君,许给他做房中人的。” 她一边说,一边故意作出不屑的样子来。 萩娘见她神情愤愤,果然是误会了,以为是采葑因勾引谢琰不成,转而盯上了同样很有前途的谢玄长子谢瑍,这才设计相逢,因而被纳入房中的。 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不管事情经过究竟是怎样的,谢瑍为人实诚,又身份高贵,即便给他做妾,对采葑来说也是大大超过她身份的难得的好事了,既然采葑有了个好归宿,也不枉费自己善待她的心思。 黄昏的时候谢琰才从刘氏那里回来,他早知萩娘来了府中,却不好在母亲面前失礼,左等右等好不容易才等到机会告退出来,便匆匆地赶了回来,想同萩娘一同用膳。 萩娘此时已经处理好了家事,正准备集中全副心思为谢琰筹谋。 见他兴高采烈地回来便抱住自己,萩娘却轻轻地推开他,不同他腻歪,正色问道:“如今你因父丧需守制三年,却不知冠军将军需要守多久?” 谢琰不假思索地答道:“本是三个月便可,只因我父亲当初于兄长有养育之恩,因此按例是要守一年的。” 萩娘忧虑地答道:“我只怕冠军将军久不在军中,难免影响军心,一方面人心涣散,另一方面给了旁人可乘之机,只看那些人能不能把握住罢了。” 谢琰问道:“你指的是谁?” 萩娘随意地说道:“不管是谁都有这可能啊,有人想夺权,有人想上位,有道是‘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蠢蠢欲动的自是大有人在,人心实是难测。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谢家似得,全无私心一心只想着北上征战,收服故土。因此,便是你哥哥最为心腹之人,都不能尽信。” 除了对北府兵有着明显觊觎之意的司马道子不提,豫州刺史朱序与广陵相刘牢之,包括京口军中的司马孙无终可说都是受过谢玄提拔之恩的人,按理是不会有什么别样的心思,只是人心难测,萩娘的话也颇有几分道理。 谢琰为难地说道:“便是再着急,孝道也不能不守,否则反而会被诟病,徒惹外人非议罢了。” 萩娘也明白这个道理,但这样坐视不理总不是长久之计,若是任由历史自然而然地发展下去,此消彼长,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谢氏的势力很快就会被根除,而成为一个没有实权的闲散贵族世家,取而代之的将会是谯国桓氏,桓玄正蓄势待发地虎视眈眈,她不能任由这样的事情发生而不去做任何努力。 她问道:“琰郎可与兄长商议过,能否派几个心腹的可靠人去军中,试探这几人的真正心意?” 谢琰确实和谢玄商量过,但谢琰与谢玄实在是身居高位,他们手下信得过的人多是在明面上被人熟知的,想要不显山露水地对几人进行监管和试探,实在是没有太多合适的人选。 因此谢琰摇头道:“这想法并非不好,只是太招摇,若是轻动,难免让对方心中疑虑,反而不美。” 萩娘笑道:“若是大男人不成事的话,不如派女子前去,倒也不是一定不行,冠军将军一定熟知这几人的禀性喜好,如有那爱女色的,自是轻易便能中了美人计。” 第一百七十一章 星火(五) 谢琰生性是正大光明之人,此时见萩娘笑意吟吟地算计着旁人,不由得咋舌。 然而这还真是一条可行的计策,若有几人有什么异动,倒也是能够提前查知,免得被动。 他为之汗颜,答道:“豫州刺史朱序有世家血统,喜爱享乐,对于那美人美酒,想必是不会拒绝的,而广陵相刘牢之只爱武功兵器,这计策对他倒是没多少用处,京口的王恭……此人心志坚忍,实在是不需要怀疑他,即便他有什么别样的心思,也必是与那司马道子不对付,绝不会与他狼狈为奸。” 萩娘心中想的却不是王恭,然而京口军中的情况谢琰也确实不了解,而且军中也有寄奴和袁崭两人在,她并没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她劝谢琰道:“心中没有美女的男人,多半是心怀家国,或者是醉心权势,只不知那刘牢之是哪一种。不管他是怎样的人,此人的野心一定比朱序要大许多。” 不能信任刘牢之,这样的话似乎谢安也曾经说过,谢琰惊叹地看着萩娘,这聪慧的女子,究竟为何能够如此深谙人心,善于筹谋,简直是同自己的父亲颇有相似之处。 他掩饰着自己心中的激荡,调侃她道:“上次你不是说你能未卜先知吗,何不卜算一卦,这几人究竟谁会背弃谢家?” 这样的事情自己还真是不能知道,只怕桓玄那家伙就算知道历史,也记不住这么多无名小卒吧,萩娘一时无语。 她尴尬地说道:“天机不可测,如今我也不知道这些呢,你别指望我了,我能预见的事情十分有限。” 谢琰本就是同她开玩笑,见她神色不自然,不由得道歉道:“是我不好,难为你了,朱序那边确实可以派女子过去,我这就去同哥哥商议,且王懿也在彭城,他也时常写信给哥哥,如有什么不好,我们必定会知晓的。京口驻军靠近建康,我想即便是兄长回到军中,也阻止不了旁人插手京口军务,更何况京口兵本就很少调动,也与北伐无碍,因此便是任王恭调度也是使得的。” 他皱眉道:“唯有那广陵军中,颇为难以掌控,广陵本是我兄长征兵之地,可算是我谢家处理军务的大本营,重要的谋臣参赞都在那处,若是被旁人渗透分化,实是麻烦。这乱世中,最重要的就是人心,一旦谢家不再是人心所向,便是有兵权也是无用,至于北伐之事,更是难以继续。” 萩娘问道:“这样重要的地方为何会交给刘牢之呢?” 谢琰一时无语,只能讷讷地说道:“兄长最早征兵的时候,他便投军了,因此兄长很是信任他。” 萩娘了然,再聪明的人也难免会偏信旁人,特别是早已相识的旧交,即便是再理智的人,也难免会被旧情所左右,谢玄可能会觉得“我们早就认识了,要有什么阴谋,他也早就有了,不会等到现在”。 然而如今的形势显然不同了,谢家不再是之前的谢家,旁人的心思自然是会不断地变化的。 这么看来只能独辟蹊径了,治水之策,不仅是堵是防,还有一种便是“疏”,若是换一条路走,又如何呢?如今萩娘的假想敌就是桓玄,从根本上来说,只要抑制住了桓玄,她就胜利了一半,因此她又思索着问谢琰道:“南郡公桓玄,同他亲善的有哪些人,同他家是死敌的又有哪些人,你可知道?” 这小小女子一本正经地同他商议军政大事的样子十分可爱,然而却十分自然,谢琰赞赏地看着她认真的眼神,专注的表情,虽然出身并不高,但她雍容镇定的脸上散发着自信的光芒,那双睿智的眼眸如同星空中最璀璨的星光般,闪耀夺目,即使是宫中的正经皇后王法慧都未必有她这种气势。 谢琰觉得她的智慧和政治眼光实在是不容小觑,她并不是一个只依赖自己的女子,她正尽她所能想要襄助自己,即便是自己和兄长反复讨论没有结果的事情,她也能说得上话,给得出主意。这不是一个足不出户的弱女子能够做到的事情,可见自己的眼光实在是不错。 萩娘敏捷地闪过他的怀抱,赧然道:“琰郎,奴离你太近的时候,只觉得为你的光华所吸引,无力呼吸也无力思考,因此我们还是好好坐着说话吧,不然实在是难以整理清楚思绪,只怕是误了大事。” 谢琰失笑,也更觉心中甜蜜,他笑道:“怪道我说我第一次亲你的时候你都没躲开,夜色中你那傻傻愣愣的样子倒像是中了邪,原来萩娘是这般心喜我呀,我实在是高兴。” 萩娘羞红了脸欲待不理他。 两人此时情好无比,说起往日之事自是甜蜜无限。 谢琰心中十分熨帖,也不管萩娘还有什么要说,硬是拉着她的手,哄着她让自己抱着,以慰久别之相思。 谢琰要哄萩娘高兴那是再熟练不过的,动听的温柔话儿说了一箩筐。 也不知他从哪里学来的这许多哄骗女孩子的甜言蜜语,两人絮絮叨叨说不完的情话和誓愿,连用膳都忘记了。 天色已然完全黑了下来,两人却尚未传呼用膳。采棠和苏合两人守在门外,等得菜热了又凉,凉了又热,只是不得主子吩咐,不由得面面相觑,采棠犹豫着问道:“苏合姐姐,主子和我家女郎是不是……?” 苏合心中也正疑虑,听她这么一说,脸飞红云,啐了她一口,含羞道:“你小小年纪,竟是不学好,主子的心意岂是你我能置喙的?” 采棠美丽的异色眼眸中充满了疑惑,诧异地问道:“姐姐,我只是觉得两位主子是不是忘记吃饭了,这又有什么僭越的?” 苏合尴尬地挤出一个微笑,含蓄地说道:“只怕是天太热,主子一会要用热水呢,你先去吩咐厨房准备些吧。” 采棠咀嚼了一下她话中的意味,才堪堪明白过来,喃喃自语道:“不会吧……”然而她还是按着苏合的话,去了厨房。 此时房中却听得谢琰提声问道:“怎的这么晚了还不传膳?”语气慵懒,却并无不满之意。 第一百七十二章 星火(六) 苏合连忙带了小丫鬟们,将准备了半天的膳食送了进去,见屋中灯火不举,便回身出来拿了火石,将角落的几盏油灯给点上了。 她略扫了一眼,便见萩娘面上还有尚未消退的红晕,但两人衣冠整齐,倒似并无异常。 采棠兀自傻乎乎地带了热水来,在门外正遇上苏合。 苏合自嘲地笑笑,摇了摇头,轻轻地对她说道:“看来是我多虑了,主子实在是世上少有的稳妥人呀。” 两人关系甚好,自是不用多言便能了解对方的心意。 按理来说主子用膳之后,奴婢才能用膳,但谢琰吩咐了不用服侍,平日里又是个最为随和的主子,因此两人也不死守规矩了,实在架不住肚子饿,便一起在苏合的房内凑合着进些晚膳。 采棠年纪小,见到新奇的东西自是好奇,只见苏合床边有只彩色的骆驼,不由得一个箭步过去拿在了手里,问道:“好漂亮的骆驼,姐姐你怎的有这个东西?” 这东西的来历实在古怪,因此苏合只是含笑道:“坊市上见有人卖便买了一个回来,后来再想买别的,却也找不到那店家了。” 采棠不疑有他,却觉得这小摆设红红绿绿的很是好看,笑道:“姐姐,这玩偶好可爱,能不能送给我呀?” 苏合心中不愿意,虽不知道为何,总觉得这瓷器并不是寻常之物。 她踌躇的脸色只闪过一瞬,采棠便知趣地自嘲道:“是我失礼了,姐姐的爱物,我怎好强要?”连忙把那骆驼放回原处,规规矩矩地坐了回去,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苏合只是笑笑,并不答话,倒是默认了此物确实对她很是重要,她反问道:“你曾去过北地吗?为何会识得这稀罕的高骆驼?” 采棠神色一黯,落寞地说道:“自是见过的,我小时候便居于北地。” 她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苏合歉然道:“都是我不好,倒引你伤怀了,我也是自幼没有双亲的,我们俩倒是同病相怜。” 此时值夜的楚雍来接苏合的班了,采棠向她寒暄道:“楚雍姐姐,用过晚膳了没?坐下吃一点吧。” 楚雍是苏合从小丫头开始调教出来的,在她面前自然不敢托大,很是客气地回答道:“吃过了,虽是晚上没什么差事,因想着苏合姐姐忙了一天,便早早过来了,却没想到你们还在用膳。” 采棠想起刚才的情形,便兴高采烈地说道:“不是我们吃的晚,是主子……” 苏合轻轻地咳了一声,及时地阻止了采棠后面大概有些不妥当的话语,她笑着对楚雍说道:“近日似乎有些凉了,你也看着点主子的眼色,若是要加被褥的话,就拿新做的那一套吧,前日刚洗晒过了的。” 楚雍含笑答应了,苏合又交代了白天的一些差事,便让她去了。 采棠仰慕地看着苏合,赞道:“苏合姐姐,你行事也太妥帖了,主子房中之事,便是楚雍姐姐知道了也没什么大碍。” 苏合注视着她,见她眼神清明平和,倒并不是别有居心的说话,便委婉地劝她道:“做奴婢的,最好还是不要同旁人议论自家主子,自古以来,口舌是非,最是后宅祸乱的起因。” 采棠自是笑着虚心受教,却并不特别放在心上,苏合看在眼里,却也不再说教,自回寝居歇息去了。 楚雍进屋去收拾晚膳的碗筷时,萩娘正对谢琰娇嗔地说道:“都是你,害人家之前问你的事情都忘记了,那南郡公桓玄周围的人际关系,你可曾查知?” 丫鬟们都进屋来了,谢琰自然是不方便作答。此时夜色正浓,他随意地倚在榻上,一边的烛火随风闪动着,清楚地照出他线条优美的侧脸,他温润的眼眸在火光照耀下闪闪发亮,一刻不离地笼罩着萩娘,动人的嘴角微微含笑,脸上满是宠溺之意,任哪个女子见到了,都不得不感叹一声,这臧氏女郎究竟是前生修了什么福缘,才能换来今世被这样一位男子所爱? 楚雍走出去的时候,隐约听见自家主子正对那小姑子说道:“……怕是同璎儿还有些关系……” 她眼中闪出少许疑惑,作为谢琰的贴身婢女,难免会听到一些与朝政有关的事情,然而,刚才所说的那南郡公桓玄同自家璎主子又有什么关系呢?璎主子不是已经嫁到琅琊王氏了吗? 萩娘也很疑惑,她问道:“当年那王瓘骗璎姐姐之事,怎会同南郡公有关?” 谢琰毫不犹豫地答道:“我已然查知,司马道子最近重用王谧,正是因为南郡公的举荐,听说司马道子先召见了桓玄,便立刻吩咐了下人传帖子给王谧,再回想起当年之事,事发之时王谧和桓玄都在场,很有可能他们本就有所约定,意欲通过联姻的方式,牵制我谢氏行事。” 这主意真的靠谱吗?萩娘回想起那位任性的“王氏宗妇”,不由得苦笑道:“璎姐姐显然并没有帮到他们呢……” 谢琰也觉得自己的妹妹行事实在颇为不妥,不过幸而这样,王谧才没指望过她,这还反倒是件好事。 他却并不开怀,喃喃自语道:“正是由于璎儿这般任性,他们才不得不另辟蹊径,离桓玄的大本营荆州最近的军事就是京口驻军了,且这部门军事很是靠近建康,如果我是桓玄,一定会从王恭身上下手……” 针对事情去梳理纷乱的政局总是有些难以找到头绪,而针对桓玄的行止来猜测他的想法就相对简单一些,从“桓玄势必要谋权篡位”这个出发点开始去思考的话,他与荆州殷仲堪过从甚密,荆州军政之事他也能掌控,他与朝中重臣王谧勾结,他刻意讨好司马道子,这桩桩件件都似乎透着些阴谋的意味,只是一时间,谢琰与萩娘仍是想不明白他下一步将会怎么做? 萩娘问道:“桓家在朝中有什么不死不休的仇人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也是至理名言啊。 谢琰点头道:“当年桓玄的父亲桓温与殷家庾家争权,曾经陷害了这两家数百口家人,以至于数年中,两家已然没有年龄合适的男子能够出仕掌权,如今十多年过去了,两家的少年儿郎也长成了,自是不会忘记这血海深仇。” “殷家就是荆州刺史殷仲堪的家族吗?”萩娘不解地问道,如果这样,殷仲堪为何还能容忍桓玄? 谢琰点点头,他也十分不解,殷仲堪正是陈郡殷氏的嫡系,怎会与桓玄狼狈为奸呢? “那庾氏呢?如今还有何人在朝为官的?” “庾准,庾楷兄弟俩,都是前时征西将军庾亮的嫡系子孙,出身甚是高贵,只是目前来看并没有任什么实权,又依附于司马道子,由此看来,这两人是不会有什么帮助的。” 政治上是没有永远的敌人的,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第一百七十三章 弑君(一) 宫中此时却有大事,皇后王法慧带同众女官,正跪在司马曜面前,回禀道:“皇上,臣妾已然查明,正是张贵人指使蔡女史在茶水中下毒的,从当初告诉张贵人草红花可以落胎的御医,到为张贵人出宫去采买草红花的小黄门,乃至于下手的蔡女史,都已然认罪,还请陛下圣断。” 司马曜哆嗦了一下,讷讷地问道:“张贵人她自己怎么说?” 皇后不屑地回答道:“她自然是不认罪,只是铁证如山,这事又岂是她不认罪就能解决的?” 皇帝默然,最终说道:“待我再去问问她吧。” 皇后虽然不满,却也不能质疑皇帝的决定,只能悻悻地带着女官们浩浩荡荡地离去。 司马曜心中无比忧伤,他曾信誓旦旦地答应妙音,一定会亲自惩罚谋害她的人,他也曾想到过,就算那人真的是张贵人,也要为了妙音,决绝地将她处死。 然而真的当事情临头的时候,他还是犹豫了,他是皇帝,如果不是他点头,谁都不能动张贵人,可自己真的要杀了她吗?事情真的无法挽回了吗? 他想来想去仍是觉得不舍,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向着昭阳宫北殿走去。 张贵人难得地正倚门相望,因皇后不准她四处走动,她也见不到皇帝,此时只能痴痴地等着皇帝自己过来,远远地见到了司马曜明黄色的衣袍,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满怀期盼地望着他。 司马曜走近了,牵起她的手问道:“怎么这么冷?” 一边便带着她进屋,在榻上坐下,如往常一样搓揉着她的手腕,为她暖手。 张贵人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了皇帝,连忙跪下陈情道:“臣妾真的没有害过妙音娘娘,那些人都是被皇后收买了来抹黑我的,陛下,你要相信我啊……” 这个时候事情的真相真的很重要吗?司马曜不由得想道。 她的生死都在自己一念之间,所谓的谋害只是一个契机而已。 只是,自己真的能下得了手吗? 这柔软的双手曾多少次拂过自己酒醉后的额头,那轻柔温暖的感觉就像是之前最为体贴自己的陈淑媛一样,让人心中十分熨帖。 这娇柔的身躯,曾多少次与自己同床共枕,相拥相依。 自己的喜怒哀乐都曾牵系于这女子一身,陈淑媛已经被皇后逼死了,如今又是张贵人,难道自己心爱的人都逃不过皇后的魔掌吗? 司马曜别扭的性格又一次占了上风,他心中已然决定,不论旁人怎么说,不论妙音怎么不高兴,他都要保护这个一心只是爱慕自己的女子。 这是他真正深爱的人,他是皇帝,若是自己爱的女子都无法保全,这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他心中虽打定了主意,却还是想给张贵人一个难忘的教训,好教她以后不要随意去残害宫妃。 因此他故意严肃地说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这话更像是临别之语,张贵人腿一软,瘫倒在一边,讷讷不能成声。 半晌,她才断断续续地乞求道:“陛下,我真的知错了,不是因为谋害妙音娘娘,我真的没有谋害过她。我只错在太任性太娇纵了……” “若是我和妙音一样,对皇后娘娘恭顺有加,王法慧那个老巫婆也不会天天盯着我,指望我出错。可是我进宫的时候还太年轻啊,若是现在,我自然知道如何韬光养晦,低眉顺目地侍奉皇后……” “陛下,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真的愿意改,我这就去给皇后娘娘磕头……” 司马曜心里暗暗好笑,他面上却仍是沉痛地说道:“哎,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张贵人抽泣着,抱着皇帝的双膝,恋恋不舍地问道:“陛下,你当真能舍得送我去死吗?” 司马曜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来,闭上眼睛,叹息道:“皇后证据确凿,国家法度又岂是儿戏?” 张贵人怒道:“皇后的证人都是她买通的,连我的阿蘅都背弃了我,皇上,一定是皇后娘娘威胁了她,否则就算再多的财富也绝对买不到阿蘅的忠心……皇上,你一定要查明真相,救救阿蘅啊……” 这任性的丫头,便是到了这个时候,仍是念念不忘你的忠仆吗?司马曜很是感动,为着这宫中难得的情谊,难得的真心,入宫那么多年,张贵人的心思仍是这般赤诚,对喜欢的人好到无以复加,对讨厌的人决不垂怜半点,实在是很有真性情。 此时此刻,他几乎想要脱口而出,自己早就原谅她了,若是能将她抱在怀中安慰,见她喜极而泣的样子,该有多甜蜜啊…… 然而他还是故意逗她道:“蔡女史仗义执言,自然是后宫女官典范,又何须我置喙。倒是你,如今我也护不得你了,特意来与你诀别,你我恩爱一场,虽是缘尽,到了九泉之下,你也切不要怨恨我呀。” 这话说道最后,司马曜已经有些掌不住要笑出来了,只是张贵人心中沉重,完全没有听出皇帝的调侃之意,只当司马曜此次是真的要放弃她了,想起两人年少时形影不离的相爱之情,不由得肝肠寸断,泪流不止。 张贵人心灰意冷,跪在地上起不来,只是默默地转身,整理着自己的衣襟,柔弱的样子十分可怜可爱,司马曜定睛一看,才发现她身上穿的正是当年进宫初次被自己宠幸时穿的对襟碎花袍子,衣料简陋,却很是可爱,当年也曾被自己夸赞过,许是张贵人为了唤起自己的旧情,而故意穿的。 他心中柔软无比,走下座来,也跪坐在张贵人身边,从背后抱住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肩膀,抚慰着她,正欲待开口告诉她自己真正的心意…… 就在这时却变生不测,张贵人从怀中掏出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反身便刺向他的心窝,她面色惨白,眼中全是泪,面目却扭曲着,她一击即中,立刻毫不容情地拔出匕首,恨恨地说道:“陛下曾说与我共生死,这便随我一起去吧……” 司马曜连呼救的时间都没有,便堪堪软倒在地上,血溅了张贵人一身。 番外:张贵人的梦(一) 张贵人一人孤独地立在殿中,想起妙音说的,司马曜已然去世,即便是被自己亲手害死,仍是眷顾于自己,并没有半点埋怨,不由得悲从中来,后悔无比。 若这一切能够重来一次,她只愿为他无怨无悔地再活一次,绝不会再如此任性,如此自私。到了最后,自己竟然不能体察他的真心,即便之前他对自己的百般容忍,也没能让自己对他增加半分信任,可见从始至终,自己才是那个没有真正付出真心的人,辜负了一个帝王的爱。 若是能够重来一次,她绝对要好好地爱他,为他付出一切。 她反反复复地这样想着,默默地闭上了眼睛,沉沉地睡去了。 醒来的时候,她却不在自己宫中,正睡在一个简陋的小屋中,周围的环境都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熟悉。她一时有些迷茫,四处张望了一下,却发现自己的屋子竟然是普通宫女合住的那种后罩屋。 她吓了一跳,习惯性地叫道:“来人,来人!” 四周安静得很,却没人答应她。 她从心底涌起一种恐惧的感觉,就好像自己在一个陵墓中,周围一个活人都没有,她疯狂地推开门,冲到门外,却发现满天星辰,自己还是在宫中,这环境是那么地熟悉…… 这不就是自己刚进宫时,住的那个小院子吗? 她一阵疑惑,却见远远地走来一个宫女,手上端着一盆水。 她一阵风似得跑了过去,抓住那宫女问道:“我怎么会在这?” 那宫女讶异地看着她,问道:“婉妹妹,我们住这里呢,你怎的倒像是魇到了?” 张贵人定睛打量她,才发现她脸庞清秀,眉目亲切,正是蔡女史。狂喜之下,她没觉得有任何不对劲,只是高兴地抱着她叫道:“阿蘅,皇后把你放出来了?” 阿蘅怪异地问道:“皇后娘娘?我还从来没见过皇后娘娘呢,婉儿,你还不会是还烧着吧,快进屋去,我给你擦擦身子。” 张贵人这才觉得有些奇怪,她问道:“为何你叫我婉儿?你不是说这么叫很失礼,怎么都不肯叫吗?” 阿蘅又好气又好笑,调侃地说道:“如此说来,我应该怎么叫您?” 张贵人理所当然地答道:“你不是总叫我娘娘吗?” 阿蘅脸上出现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焦急地说道:“果然是还没退烧,叫你不要乱跑了,快进屋去,若真是生了大病,谁都救不了你。” 张贵人不再同她争辩,她已然发现,眼前的阿蘅很是年轻,倒像是少年时候的蔡女史,没有了那种高级女官的凌人气势,只是非常亲切可人。 她默默地跟在阿蘅身后,轻轻地问道:“我们屋中可有镜子?” 阿蘅进屋放下水盆,这才似乎是松了口气地答道:“自然是有的,可不就是你最爱照的那柄梨花木镜子吗,还以为你烧坏了脑子,如今看来,这爱臭美的毛病还在,可见人是没有大碍的了。”说着递给她一柄老旧的木棉花雕饰的小镜子。 这柄镜子…… 张贵人的泪水流了下来,年少之时她曾多少次地照着自己的娇媚面容,期望着有一日能被那年轻俊美的皇帝看中,成为他身边一名小小的侍婢啊。 那时候,她的梦想只是能在皇帝身边,天天看见他,就于愿足矣。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野心越来越大,以至于逼着皇帝说,若是皇后不在了,便立自己为后…… 而皇帝也居然不以为仵,居然答应了。 这样深爱她的一个男人,她居然能够下得去手,这究竟是怎样的鬼迷心窍啊。 她哭个不停,阿蘅只以为她病痛缠身才不高兴,也不怪责她,只是温柔地为她递上帕子,问道:“你又想起你母亲了吗?” 年少时,自己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能见母亲最后一面,虽然自己母亲不是个好母亲,从未为了自己多费一丝一毫的心思,却也是将自己生下来的那个人,血浓于水,她对母亲也甚是依恋。 而此时,她心中唯一的人只有那个俊美的少年,司马曜。 她突然一阵狂喜,若她真的回到了过去,那司马曜岂不是没有死? 她破涕为笑的样子甚是好看,阿蘅出神地望着她,只觉得婉儿笑起来真如漫天花海,又如璀璨的星空,让人心生幸福之感。 张贵人问道:“陛下,如今身体可好吗?” 阿蘅扶额,无奈地答道:“自然是好的,只是这等事情不是你我可以关心的,你还是先睡一觉吧。” 张贵人高兴极了,乖乖地睡下,就像一个孩子。 她认真地对阿蘅说道:“阿蘅,明天你一定要亲口叫醒我,我不要从这梦里醒来,只有你叫我,我才能留在这里。” 阿蘅显然不明白她的意思,只能满口答应道:“除了我也没人会叫你,你就睡你的吧,明早我想办法去偷一碗粥来给你喝。” 这才是她的阿蘅,尽管直率,却是真心对她的,除了阿蘅也没人会这样照顾她了。 张贵人高高兴兴地入睡了,满心都想着明天就能见到活生生的皇帝了,只觉得所有的烦恼都消失了,睡得格外甜美。 “婉儿,婉儿,该起了……” 这声音好吵……还有双手在推搡着自己…… 当她被叫醒的时候,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怒道:“贱婢,谁允许你来碰我了?” 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阿蘅呆怔的目光,她傻傻地问道:“婉儿,你刚才的表情,好凶狠……你做噩梦了嘛?” 张贵人,现在只能叫她婉儿了,婉儿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真的回到了过去,那如梦一般的前世,那满手满身满地的鲜血,可不就是个噩梦吗。 她忙柔柔地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确实是做噩梦了,幸好姐姐叫醒我。” 阿蘅见她恢复了常态,这才放下心来,递给她一碗尚还温热的粥,说道:“你快去洗漱一下吧,这燕窝粥可养人呢,我可是去厨房求了半天,她们才给了我小半碗的。” 婉儿感激地望着她,痴痴地说道:“阿蘅姐姐,你对我真好……” 阿蘅却像是看不得她这真诚的表情似得,转过头去,不好意思地说道:“你是我妹妹,我自然要对你好,以后我生病,可也指望你照顾我呢。”她语气俏皮,虽然是开玩笑,总觉得颇有几分认真的意思。 年轻时候的婉儿自然发现不了她这种异状,如今的婉儿却是曾在宫闱中摸爬滚打的张贵人,她心中不禁有些犹疑,面上却不动声色,并无任何不安的样子。 阿蘅,为何有些愧疚的样子呢?她有什么事情需要愧疚? 婉儿一时想不明白,也没有询问出口,只是默默地梳洗了之后,将那碗粥喝了下去,那粥软香糯甜,实在好喝,虽然前世也没少喝燕窝粥,但此时肚子饿得很,只觉得这粥好喝的都要把舌头吃下去了,婉儿恨不得把碗也舔舔干净,却实在是不好意思,只能恋恋不舍地放下碗,眼中颇有未尽之意。 阿蘅神色已然恢复了轻松,笑眯眯地看着她一副好胃口的样子,说道:“这粥不错吧,听闻是专门为皇后娘娘做的呢,我们这些小宫女能闻闻香味就算是有福气了。” 婉儿问道:“皇后娘娘的粥,为何厨房的人却敢给你呢?” 这话实在是一针见血,阿蘅的笑容一瞬间有一丝破裂,她强笑道:“自然是我会说话了,否则光凭我们俩这种低级宫女,哪有人愿意理我们呢。” 如今的婉儿,已不是吴下阿蒙。 阿蘅怪异的神色在她眼中,几乎可以肯定,她一定有事瞒着自己,然而究竟是什么事呢? 她思索了一下,试探着问道:“阿蘅,我们今日要做什么功夫吗?” 自己以前是做针线的宫女,这事她倒还没忘,当日就是因为差事太少,她们两个才会在宫中四处乱逛,才能遇到皇帝的。 阿蘅果然说道:“没事呢,你就好好休息吧,等你病好了,我就陪你去园子里逛逛,听说这园中以前是大富人家的后花园,有许多奇珍异兽呢。” 这倒是真的,建康的宫殿本就是将江东几大家族的庄子合并起来,重建的一座宫阙,因此还有不少建筑风貌沿袭了江东的建筑格局,并不完全是晋廷的风格。 婉儿努力地回忆着当初遇到司马曜的地方,问道:“你可知道陛下平日喜欢在哪里游玩?” 阿蘅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怪责她,淡淡地说道:“你还是一定要做皇上的妃嫔吗?” 婉儿毫不设防地答道:“自然是啊,我这般美貌,陛下一定会爱上我的。” 阿蘅却叹了一口气,劝道:“婉儿,这不是你最好的选择,若是过了几年,我们出宫去,找个普普通通的人家嫁了,作那寻常人家的主母,岂不更好更自由自在?” 若是她不是一心想要回报司马曜,若是她心中没有那份爱,她此时可能真的会听从阿蘅的劝说。 这宫中的日子,看似美好风光,然而谁有能知道重重宫阙中,那份孤独? 然而她坚信,这是上天给她的一个机会,正是因为要让她回来报答司马曜的这一份爱,她才能够回到过去,回到司马曜还活着的这个年代,因此她绝对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她美目中充满着坚定与决绝,无奈地对阿蘅说道:“可我只愿意侍奉陛下。” 阿蘅不再劝她,只是默默地叹气,似是欲言又止。 婉儿试探地问道:“阿蘅姐姐,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事情,不能告诉我?” 阿蘅果然神色一变,又有些愧疚的神色出现在她脸上,不过她很快掩饰了起来,笑道:“你又在多心了,你放心吧,我可没你这般美貌,若是你到时候真的做了娘娘,可要让我做你的女官啊,那我也就知足了。” 一定有事,婉儿肯定地暗暗点头,她一定要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让阿蘅露出这样愧疚的神色来。 至今为止,她还没做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而按照历史进程来看,之后她也没有做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一路都是帮着自己扶摇直上,那为何她会一脸愧疚呢?究竟是为什么呢? 第一百七十四章 弑君(二) 谋杀是一回事,真的下手是另一回事,皇帝满地满身的血让这个场景实在太过骇人,行凶的张贵人此时自己却被吓傻了,丢开匕首,缩在一边瑟瑟发抖。 皇帝勉力抬起手来,想要抚摸她的柔荑,却怎么都够不到,他只轻轻地吐出四个字来:“我不恨你……”,便晕了过去。 张贵人听了这句话,泣不成声,想到自己犯下了怎样的弥天大罪,连忙大喊道:“来人啊,快来人,陛下被刺了……!” 这也正常,她总不能喊“陛下被我刺死了”吧。 因此当宫女侍卫御医们一窝蜂地涌进来的时候,大家都问了一个问题:“是谁行刺的皇上?” 张贵人很是尴尬,只能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众人以为她被吓傻了,却唯独没有想到她会去刺杀这宫中唯一能护住自己的人,因此宫中立刻戒严了,搜宫的搜人的乱成一团。 皇帝被刺这是何等大事,王法慧没能在第一时间控制住消息,因此宫中这个消息立刻传遍了建康城中所有的高官宅邸。 录尚书事的司马道子,王国宝,王雅,王恭等人得到了这个消息都往宫中赶,一时之间,晋廷皇宫门庭若市。 王法慧是最不着急的那个人,自己的儿子是太子,这个完全不爱自己的皇帝死了,自己有什么可焦虑的,因此她很是淡定,镇定自若地主持着大局,接待了各位来访的臣子。 司马道子首先作出悲痛欲绝的神色来问道:“皇上的伤势怎样了?可有什么大碍吗?” 王法慧不满地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御医正在看诊,会稽王不必心焦,很快就有结果了……” 这话一语双关,其中显而易见的讽刺之意实在是让人无法装作没听见,司马道子热切的心被当头冷水一浇,立刻淡了下来,是啊,皇帝有自己的儿子,即便出了什么事,也轮不到自己…… 他不再说话,只是一脸哀切地坐在一边,十分沉痛的样子。 王恭也没有提问,只是用眼神询问着自己妹妹,皇帝究竟能不能好起来? 王法慧几不可见地微微摇头,也不知道是说“不能”,还是“不知道”。 王雅却是个有头脑的,首先提议道:“皇后娘娘,此事不宜外传……” 然而此时不外传也已经晚了,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皇帝出事了,连置身事外的守孝之人谢琰和谢玄都知道了。 王法慧不屑地抬了抬眉,要是能不外传你们几人还能知道?只是王法慧自己知道这事的时候,这消息都已经传遍宫闱了。因此她正准备开口拒绝这个毫无意义的建议,却听得王雅继续说道:“以防万一,还应当宣几位重臣入朝,方便商议国事。” 皇后虽不得皇帝的喜欢,却毕竟是太原王氏的嫡女,完全没有脑子是不可能的,她细细地品味了一下王雅这句意味深长的话的意思,很快明白了过来,当务之急,不是皇帝的后事,而是那些蠢蠢欲动的人,都必须召入宫中,拘束起来,免得宫外会出什么乱子。 她不由得点头,客气地对司马道子和王国宝说道:“你们二位就住在宫中吧,有什么万一也好早些知晓。”一边又让王雅写诏书,将琅琊王氏、陈郡谢氏、谯国桓氏、陈郡殷氏、颍川庾氏、吴郡袁氏等百年世家的掌家之人都召入宫中,美其名曰:“共商后事”,实际是将众人作为人质拘在手里,免得他们的家族会趁乱惹事。 皇后都这样做了,即便再傻的人也看得出,皇帝这次是凶多吉少了。 此时,御医却派人来传话,说皇帝有后事要交代,命皇后和宗室去听旨,又独独指了王雅一起去,可见定是要让王雅辅政了。 司马道子作为宗室第一人,自然也是和皇后一起去了,只留下王国宝和王恭二人,大眼瞪小眼,怒目相视,两人身为同宗,却一句话都没有,只是各怀仇恨而已。 司马曜此时气息奄奄,已是苟延残喘,无力回天了。 他见皇后和王雅都到了,这才开口道:“我儿自是继我之位,他是嫡长子,也是太子,本也无可争议,只是我儿性情迟缓,只怕还需仰仗皇后了……” 那一刀没有刺穿心脏,却刺破了皇帝的肺部,因此他时不时咳上一两声,连血都咳出来了。 王法慧见他那可怜的样子,也不由得真心难过起来,哭泣着说道:“陛下,究竟是何人谋害你……?” 司马曜眼中讶异,却立刻明白了,旁人并不知道是张贵人下手的,他淡淡地摇头道:“我又怎会认识刺客?你也不必多想,希望我死的人还少吗?”说着瞥了司马道子一眼。 皇后与他同仇敌忾,此时也狠狠地瞪了司马道子一眼,司马道子躺着也中枪,很是无辜,默默地不能分辩,唯有装作流泪伤心而已。 司马曜却很是忧心张贵人的安危,连忙叮嘱皇后道:“我死后,你别为难张贵人,让她出宫归家去也可,在宫中安养也可,任她自便吧,你要答应我……” 皇后很不乐意,却当着众臣的面不得不点头道:“是……” 司马曜放下心来,此时他已然有些没有力气了,刚才强行灌下的参汤只怕效力也就能持续一小会了。 他刚要说让王雅辅政的事情,却猛地想起了妙音,说来也怪,生死关头,他完全没想到妙音,只觉得她其实是一个陌生的美丽女人,却并没有走到自己的心里。 他亦吩咐道:“还有妙音,你也别为难她……”他自觉支持不了多久,不等皇后回答便又转向王雅,继续说道:“爱卿一向深得我的信任,我的儿子也要托付给你了……” 胸中突然一阵猛烈的悸动,司马曜难以抑制地咳了起来,他挣扎着想要把遗诏说完,却压抑不住胸中翻涌的血气,他不停地咳着,身前的床单顿时血迹斑斑,十分骇人。 他盯着王雅,艰难地说道:“爱卿升任太子太傅……录……” 第一百七十五章 弑君(三) 他没能说出最后的四个字来,便剧烈地咳了起来,再也停不下来,一阵气短,又晕了过去。 司马道子心里一松,幸而自己录尚书事的职权没来得及被皇帝剥夺,他瞪了王雅一眼,眼中满是威胁之意。 皇后等人苦等半日,最后也只是等来了他的死讯。 太元十年十一月,晋帝司马曜被刺身亡,太子司马德宗继位,是为晋安帝。 此时离谢安逝世还不到三个月。 桓玄接到宫中的诏令的时候,心中十分松快,他真的没想到事情能够这么顺利。 原来晋孝武帝司马曜应该是在十一年后的太元二十一年被刺身亡的,自己只是从中稍稍推波助澜了一下,他便提前了十一年死去,这难道不正是历史真的能够被改变的明证吗? 他想来想去只觉得,人的寿命是有限的,而自己能登位一定是在名正言顺的皇帝司马曜去世之后才能实施的,因此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司马曜早点死,那自己也就能早点登位,能有更多的时间去经营,不至于让自己的皇位还没捂热就被人给灭了。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一切都能提前的话,那北府兵中出身寒微的刘裕,岂不是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累积自己的阅历和威望,那就更不可能来推翻自己的统治了。 怎么想,自己这一手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又完全没有脏了自己的手,实在是靠谱至极。 他进宫的时候,心情大好,连装出来的悲痛都有些掩饰不住他的喜悦。 另一边,谢玄与谢琰两人都被这消息惊呆了,半晌,谢玄才钦佩地说道:“叔父实在是神机妙算,料事如神啊……” 谢安早就说过,帝星明灭,似有陨落之意,谁知道事情会来得那么快。 谢琰灰心道:“只怕司马道子掌权后,北伐之事更是没有继续的可能了。” 谢玄也很沮丧,不过两人还是得按照皇后的诏令进宫去,临行前,谢琰关照苏合道:“照顾好臧家女郎。” 萩娘很是不满,问道:“为何不能带我一起去?我是你婢女还不行嘛?” 谢琰摇头道:“宫中不比别的地方,最是危险。” 萩娘怒道:“就是危险我才要去,你以为我是要去皇宫见见世面吗,我还不是担心你。” 谢琰笑着调侃她道:“如此,还真是多谢你了,不过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也不能明知危险还带上你,你就乖乖在家等我吧,最多三天我们就会回来了。” 萩娘见他意不可转,只能郁郁而回。 因州郡遥远,皇后的旨意下达之后的第三日,所有臣子才全部到齐,此时金殿之上出身世家的有侍中王国宝、廷尉王绪、青兖二州刺史王恭、左仆射王珣、秘书监王谧、荆州刺史殷仲堪、中书郎殷觊、骠骑参军殷仲文、徐州刺史谢玄、辅国将军谢琰、江州刺史桓玄、吏部郎官桓修、侍郎庾准、中郎将庾楷,而出身寒门的只有尚书王雅一人,至于司马道子那些拥蹵,平日里唬唬人还行,在这种商议皇帝后事的重要场合,根本排不上号。 王法慧首先哀悼了一番,便切入正题道:“先帝去世之前,曾与哀家及皇帝司马道子,尚书王雅面诉了遗诏,自是按例由太子司马德宗继承皇位,尚书王雅迁进太子太傅,辅助我皇儿理政。”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王雅出身寒门,得蒙司马曜看顾,做个尚书已是很高的官爵了,此时要让他辅政,却是众人谁都不服。 皇后与王雅却是早有默契,此时只见王雅连忙谦逊道:“下官才疏学浅,实难当此大任,还请皇后娘娘临朝称制,亲理国事。” 见他这般知趣,皇后的胞兄王恭连连点头,很是赞同。座上的高官王珣、殷仲堪本都是皇帝的亲信,皇后听政也就是太原王氏当政,总比司马道子这个小人辅政好。 从声望和出身来说,陈郡谢氏众人都在守孝,琅琊王氏的王谧与司马道子走得太近,因此也只有皇后的后族能够担此重任了,所以王雅这话说出来之后,倒是没什么人反对。 王国宝和王绪可说是司马道子的走狗,此时却没有正当的理由能够反驳,只急得跳脚。 司马道子虽是郁闷,但皇帝至死都没能说出那句至关重要的“录尚书事”来,因此他手中的权柄暂时还没有什么危险,所以他也并不是十分反对皇后听政。 桓玄更是第一个出列表示赞同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出身高贵,知书识礼,此时少帝年幼,自是需要娘娘暂领朝纲,这正是众望所归,我晋朝臣民之福啊。” 他面貌温柔俊朗,本就容易取得女性的好感,此时又毫不犹豫地力挺皇后,王法慧不由得很是感激,冲他微笑了一下。 谢琰心中不安,只要是桓玄赞成的,很可能便是对晋廷不利的,但他还真是找不到什么理由来反驳,晋时重孝道,不论是从朝堂权势的平衡来说,或是从人伦从大义上来说,皇后都是不二的听政人选。 实际上,只要司马道子不反对,此事便妥了。而司马道子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只要他还揣着“录尚书事”这块金字招牌,就不怕别人来听政,你王法慧要听便去听吧,连皇帝都奈何不了我会稽王,你一介女流之辈,又能拿我怎样? 王法慧并不是不动司马道子,只是要先站稳脚跟,取得各世家的支持才行,因此双方都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皇后听政,王雅协助这件事情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定下来了。 众臣散去之后,司马道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徘徊不去的桓玄道:“敬道为何却支持皇后娘娘?你们何时有的交情,为何我却完全不知道?” 桓玄面色不变,镇定地回答道:“下官居于荆州,如何能与深宫之中的皇后娘娘相识?您多虑了。”他解释道:“皇后听政一事已是无可转寰,我只是想能够取得皇后的好感,以便日后为您进言也能让皇后娘娘听得进去而已,除此之外,我还能有什么企图呢?” 司马道子哈哈大笑,促狭地说道:“你这样的美男子,想要王家那小娼妇对你有好感还不容易?”他压低声音猥亵地补充道:“听闻我哥哥在世的时候,她就同寡妇无异,如今更是寂寞难耐,你若有心,还愁此事不成?” 桓玄含蓄地笑着,面上也流露出一丝向往之色,淡淡地回答道:“若能为您尽犬马之劳,在下自是不会吝惜个人得失……” 司马道子乐不可支,笑道:“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 番外:张贵人的梦(一) 张贵人一人孤独地立在殿中,想起妙音说的,司马曜已然去世,即便是被自己亲手害死,仍是眷顾于自己,并没有半点埋怨,不由得悲从中来,后悔无比。 若这一切能够重来一次,她只愿为他无怨无悔地再活一次,绝不会再如此任性,如此自私。到了最后,自己竟然不能体察他的真心,即便之前他对自己的百般容忍,也没能让自己对他增加半分信任,可见从始至终,自己才是那个没有真正付出真心的人,辜负了一个帝王的爱。 若是能够重来一次,她绝对要好好地爱他,为他付出一切。 她反反复复地这样想着,默默地闭上了眼睛,沉沉地睡去了。 醒来的时候,她却不在自己宫中,正睡在一个简陋的小屋中,周围的环境都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熟悉。她一时有些迷茫,四处张望了一下,却发现自己的屋子竟然是普通宫女合住的那种后罩屋。 她吓了一跳,习惯性地叫道:“来人,来人!” 四周安静得很,却没人答应她。 她从心底涌起一种恐惧的感觉,就好像自己在一个陵墓中,周围一个活人都没有,她疯狂地推开门,冲到门外,却发现满天星辰,自己还是在宫中,这环境是那么地熟悉…… 这不就是自己刚进宫时,住的那个小院子吗? 她一阵疑惑,却见远远地走来一个宫女,手上端着一盆水。 她一阵风似得跑了过去,抓住那宫女问道:“我怎么会在这?” 那宫女讶异地看着她,问道:“婉妹妹,我们住这里呢,你怎的倒像是魇到了?” 张贵人定睛打量她,才发现她脸庞清秀,眉目亲切,正是蔡女史。狂喜之下,她没觉得有任何不对劲,只是高兴地抱着她叫道:“阿蘅,皇后把你放出来了?” 阿蘅怪异地问道:“皇后娘娘?我还从来没见过皇后娘娘呢,婉儿,你还不会是还烧着吧,快进屋去,我给你擦擦身子。” 张贵人这才觉得有些奇怪,她问道:“为何你叫我婉儿?你不是说这么叫很失礼,怎么都不肯叫吗?” 阿蘅又好气又好笑,调侃地说道:“如此说来,我应该怎么叫您?” 张贵人理所当然地答道:“你不是总叫我娘娘吗?” 阿蘅脸上出现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焦急地说道:“果然是还没退烧,叫你不要乱跑了,快进屋去,若真是生了大病,谁都救不了你。” 张贵人不再同她争辩,她已然发现,眼前的阿蘅很是年轻,倒像是少年时候的蔡女史,没有了那种高级女官的凌人气势,只是非常亲切可人。 她默默地跟在阿蘅身后,轻轻地问道:“我们屋中可有镜子?” 阿蘅进屋放下水盆,这才似乎是松了口气地答道:“自然是有的,可不就是你最爱照的那柄梨花木镜子吗,还以为你烧坏了脑子,如今看来,这爱臭美的毛病还在,可见人是没有大碍的了。”说着递给她一柄老旧的木棉花雕饰的小镜子。 这柄镜子…… 张贵人的泪水流了下来,年少之时她曾多少次地照着自己的娇媚面容,期望着有一日能被那年轻俊美的皇帝看中,成为他身边一名小小的侍婢啊。 那时候,她的梦想只是能在皇帝身边,天天看见他,就于愿足矣。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野心越来越大,以至于逼着皇帝说,若是皇后不在了,便立自己为后…… 而皇帝也居然不以为仵,居然答应了。 这样深爱她的一个男人,她居然能够下得去手,这究竟是怎样的鬼迷心窍啊。 她哭个不停,阿蘅只以为她病痛缠身才不高兴,也不怪责她,只是温柔地为她递上帕子,问道:“你又想起你母亲了吗?” 年少时,自己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能见母亲最后一面,虽然自己母亲不是个好母亲,从未为了自己多费一丝一毫的心思,却也是将自己生下来的那个人,血浓于水,她对母亲也甚是依恋。 而此时,她心中唯一的人只有那个俊美的少年,司马曜。 她突然一阵狂喜,若她真的回到了过去,那司马曜岂不是没有死? 她破涕为笑的样子甚是好看,阿蘅出神地望着她,只觉得婉儿笑起来真如漫天花海,又如璀璨的星空,让人心生幸福之感。 张贵人问道:“陛下,如今身体可好吗?” 阿蘅扶额,无奈地答道:“自然是好的,只是这等事情不是你我可以关心的,你还是先睡一觉吧。” 张贵人高兴极了,乖乖地睡下,就像一个孩子。 她认真地对阿蘅说道:“阿蘅,明天你一定要亲口叫醒我,我不要从这梦里醒来,只有你叫我,我才能留在这里。” 阿蘅显然不明白她的意思,只能满口答应道:“除了我也没人会叫你,你就睡你的吧,明早我想办法去偷一碗粥来给你喝。” 这才是她的阿蘅,尽管直率,却是真心对她的,除了阿蘅也没人会这样照顾她了。 张贵人高高兴兴地入睡了,满心都想着明天就能见到活生生的皇帝了,只觉得所有的烦恼都消失了,睡得格外甜美。 “婉儿,婉儿,该起了……” 这声音好吵……还有双手在推搡着自己…… 当她被叫醒的时候,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怒道:“贱婢,谁允许你来碰我了?” 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阿蘅呆怔的目光,她傻傻地问道:“婉儿,你刚才的表情,好凶狠……你做噩梦了嘛?” 张贵人,现在只能叫她婉儿了,婉儿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真的回到了过去,那如梦一般的前世,那满手满身满地的鲜血,可不就是个噩梦吗。 她忙柔柔地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确实是做噩梦了,幸好姐姐叫醒我。” 阿蘅见她恢复了常态,这才放下心来,递给她一碗尚还温热的粥,说道:“你快去洗漱一下吧,这燕窝粥可养人呢,我可是去厨房求了半天,她们才给了我小半碗的。” 婉儿感激地望着她,痴痴地说道:“阿蘅姐姐,你对我真好……” 阿蘅却像是看不得她这真诚的表情似得,转过头去,不好意思地说道:“你是我妹妹,我自然要对你好,以后我生病,可也指望你照顾我呢。”她语气俏皮,虽然是开玩笑,总觉得颇有几分认真的意思。 年轻时候的婉儿自然发现不了她这种异状,如今的婉儿却是曾在宫闱中摸爬滚打的张贵人,她心中不禁有些犹疑,面上却不动声色,并无任何不安的样子。 阿蘅,为何有些愧疚的样子呢?她有什么事情需要愧疚? 婉儿一时想不明白,也没有询问出口,只是默默地梳洗了之后,将那碗粥喝了下去,那粥软香糯甜,实在好喝,虽然前世也没少喝燕窝粥,但此时肚子饿得很,只觉得这粥好喝的都要把舌头吃下去了,婉儿恨不得把碗也舔舔干净,却实在是不好意思,只能恋恋不舍地放下碗,眼中颇有未尽之意。 阿蘅神色已然恢复了轻松,笑眯眯地看着她一副好胃口的样子,说道:“这粥不错吧,听闻是专门为皇后娘娘做的呢,我们这些小宫女能闻闻香味就算是有福气了。” 婉儿问道:“皇后娘娘的粥,为何厨房的人却敢给你呢?” 这话实在是一针见血,阿蘅的笑容一瞬间有一丝破裂,她强笑道:“自然是我会说话了,否则光凭我们俩这种低级宫女,哪有人愿意理我们呢。” 如今的婉儿,已不是吴下阿蒙。 阿蘅怪异的神色在她眼中,几乎可以肯定,她一定有事瞒着自己,然而究竟是什么事呢? 她思索了一下,试探着问道:“阿蘅,我们今日要做什么功夫吗?” 自己以前是做针线的宫女,这事她倒还没忘,当日就是因为差事太少,她们两个才会在宫中四处乱逛,才能遇到皇帝的。 阿蘅果然说道:“没事呢,你就好好休息吧,等你病好了,我就陪你去园子里逛逛,听说这园中以前是大富人家的后花园,有许多奇珍异兽呢。” 这倒是真的,建康的宫殿本就是将江东几大家族的庄子合并起来,重建的一座宫阙,因此还有不少建筑风貌沿袭了江东的建筑格局,并不完全是晋廷的风格。 婉儿努力地回忆着当初遇到司马曜的地方,问道:“你可知道陛下平日喜欢在哪里游玩?” 阿蘅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怪责她,淡淡地说道:“你还是一定要做皇上的妃嫔吗?” 婉儿毫不设防地答道:“自然是啊,我这般美貌,陛下一定会爱上我的。” 阿蘅却叹了一口气,劝道:“婉儿,这不是你最好的选择,若是过了几年,我们出宫去,找个普普通通的人家嫁了,作那寻常人家的主母,岂不更好更自由自在?” 若是她不是一心想要回报司马曜,若是她心中没有那份爱,她此时可能真的会听从阿蘅的劝说。 这宫中的日子,看似美好风光,然而谁有能知道重重宫阙中,那份孤独? 然而她坚信,这是上天给她的一个机会,正是因为要让她回来报答司马曜的这一份爱,她才能够回到过去,回到司马曜还活着的这个年代,因此她绝对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她美目中充满着坚定与决绝,无奈地对阿蘅说道:“可我只愿意侍奉陛下。” 阿蘅不再劝她,只是默默地叹气,似是欲言又止。 婉儿试探地问道:“阿蘅姐姐,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事情,不能告诉我?” 阿蘅果然神色一变,又有些愧疚的神色出现在她脸上,不过她很快掩饰了起来,笑道:“你又在多心了,你放心吧,我可没你这般美貌,若是你到时候真的做了娘娘,可要让我做你的女官啊,那我也就知足了。” 一定有事,婉儿肯定地暗暗点头,她一定要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让阿蘅露出这样愧疚的神色来。 至今为止,她还没做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而按照历史进程来看,之后她也没有做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一路都是帮着自己扶摇直上,那为何她会一脸愧疚呢?究竟是为什么呢? 番外:张贵人的梦(二) 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好几天,两人一直窝在这宫中的角落中,自然是见不到皇帝的。 因此婉儿几次三番问阿蘅,什么时候去园子里逛逛后,阿蘅终于答应她,这天午后便一起去园中走走。 出去之前,阿蘅千叮咛万嘱咐,若是遇到宫中的贵人,就说两人是奉命去领最新的花样子的,千万不能胡乱说话,而且一定要跟紧自己,不能乱走,万一迷路就惨了。 两人走了出去,来到张贵人熟悉的御花园中,这里的道路她自然是了然于胸的,而阿蘅竟也不输她,熟练地在小路中钻来钻去,很快带着她来到了御花园的中心地带。 婉儿心中疑惑,为何阿蘅认识宫中道路?她不是和自己一样,也是刚进宫没多久的小宫女吗? 究竟有多少事情,是自己当年没注意到没发现的? 此时阿蘅却拉住她的手,叮嘱道:“一会皇上也许会过来散步,你若是真心要做宫妃,就要抓住这机会啊。” 她神色很是肯定,婉儿能够确定,一会司马曜一定会过来,这一切都和当年的点点滴滴如此相似,难道,当年自己与司马曜的偶遇,竟是阿蘅设计的?她为何要这般不遗余力地帮助自己?她不是劝自己不要做皇帝的嫔妃吗? 当年的婉儿对阿蘅只有满心感激,如今的婉儿却很怀疑,自己与阿蘅经历的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太有谋划的味道了,这不是什么偶遇,而是人为的设计,而阿蘅一定是全然知情的。 带着这种种犹疑,婉儿和阿蘅一起蹲在了花坛后面,静静地等着皇帝出现。 一盏茶过后,司马曜那消瘦的身影果然出现在了远处,正向两人藏身的地方慢慢走来。 婉儿今日是刻意打扮过的,一件朴实可爱的对襟碎花宫装是她最好的衣服了,头发也精心梳理过,发梢涂了少许桂花头油,闻上去香香的,她当年的自我感觉很是良好,如今却觉得自己这装扮实在很是土鳖,司马曜一定不是因为自己那瓶旁人用剩的桂花头油才爱上自己的。 司马曜慢慢地走近了,那曾与自己朝夕相伴的眉眼,如今看来有些青涩,却仍是温柔无比。 婉儿如痴如醉地看着他,他那双温柔的眼眸,曾经如影随形地笼罩着自己,他温暖的手,抚过自己身体的感觉,如同就是昨天的事情一样,往事也许不可追,然而这却是上天赐予她的机会,让她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眼见司马曜要走过去了,婉儿还傻傻的,不知道行动,阿蘅一咬牙,用力将她推了出去。 “啊!”婉儿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司马曜果然回头,好奇地望着她。 此时的张婉儿正是十四五岁的最美好的年华,脸上天然的红晕很是可爱,白皙的皮肤都不需要扑粉,泛出健康的光泽,嫩嫩的小脸很是可爱,让人简直忍不住想去捏一下。 司马曜本来也奇怪,哪来这么一个冒失的丫头,见了她的品貌,不由得明白了三分,调侃地问道:“怎么了?偷看朕太入神摔倒了吗?” 这不是当年的台词,当年司马曜说的是什么?她也不记得了,但好似并不是这么生动的他,他如今看上去真像寻常人家的郎君似得,只是一个男人,而不是一个君王。 婉儿如同一个真正的小女孩似得,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但眼中的热切却恰到好处地表达了她内心的激动,司马曜对她笑笑,并不以为意,便要转身离去。 她再也不能沉默了,跪了下来,娇柔的嗓音字正腔圆地说道:“陛下,奴婢愿意一生与您生死相随。” 司马曜动容道:“你这小宫女倒也可爱,你倒说说,你要如何与我生死相随?” 婉儿抬头望着他,认真地答道:“愿同陛下同享富贵……” 说这句的时候,司马曜轻笑了一声,显然很是不屑。 婉儿毫不气馁,继续说道:“愿同陛下同尝苦痛、寂寞、不甘、恐惧。陛下不高兴的时候,奴婢会努力逗陛下高兴,陛下寂寞的时候,奴婢会给你讲故事解闷,陛下伤心的时候,奴婢会听陛下倾诉您的伤心,陛下恐惧的时候,奴婢会将您抱在怀中安慰您……” “陛下离世的时候,奴婢愿追随您长眠于地下,无怨无悔。” 司马曜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决绝的话来,故意发怒道:“大胆,朕是皇帝,自是无惧无畏,何来恐惧之情?这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 婉儿没有解释,只是用温柔而痴缠的目光望着皇帝,司马曜一时有些恍惚,总觉得这眼神似乎很是亲切,很是熟悉,仿佛是谁,也曾这样温柔地看着自己,而自己心中,也是满满的喜悦。 司马曜最后无奈地心软道:“也罢,你随我来吧……” 当年皇帝可是直接就封她做了美人的,如今只是让她跟着走?婉儿呆了呆,仍是跟了上去。 躲在一边的阿蘅也呆住了,费了那么大工夫,难道皇帝竟然不喜欢婉儿? 婉儿亦步亦趋地跟在皇帝身后,随他回到了平日起居的太极殿内。 这里她前世也很少来,皇帝基本都跟自己一起住在昭阳宫北殿内,就如同寻常人家的夫妻一般朝夕相处,因此她对这里也并不熟悉。 司马曜让她坐下,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婉儿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奴婢名叫张婉儿。” 司马曜温柔地说道:“婉儿,你为何要同我说那一番话,是有谁教你这么说的吗?” 张贵人心道不好,司马曜的疑心病又发作了,她面上却是丝毫不显,诚挚地说道:“陛下,奴婢心中恋慕陛下,才鼓起勇气对陛下说出奴婢心中的肺腑之言,若是您不爱听,大可将奴婢赶走,或者直接杖杀了,奴婢决不皱一皱眉头。” 是的,这一世,她只为皇帝而来,为他做任何事都心甘情愿。 也许是她认真的样子太过美丽,司马曜挡不住她四射的魅力,妥协道:“既然如此,你就在我殿内服侍我吧,若是服侍得好,我有奖赏。” 玩过家家吗?婉儿无语,不过至少是留在了他的身边,一样是朝夕相伴,这样也实在是不错。 这一日起,婉儿就住在了太极殿边上的耳房内,与她同住一屋的是贴身服侍皇帝的女官陆氏,她亦是出身高贵,是江东大姓吴郡陆氏的后裔。张氏亦是北地大姓,张婉儿虽是庶女,血统也是极为高贵的,两人互通了家世,倒都是官宦之后,因此陆氏也对她颇为亲厚,并不因为她自荐于皇帝而轻视她。 从前都是司马曜宠着她照顾她,如今却换成是自己服侍司马曜,角度不同,看到的皇帝也不一样。 如今的司马曜,时而忧虑,时而出神,即便是坐在自己的宫室中,也是难以安心,从没有放松的时候。 婉儿奉上一杯茶,见他一脸疲惫,不由得问道:“陛下,何事如此忧心,不如说出来让臣……让奴婢为您分忧。”她一个顺口,“臣妾”二字便要出口,幸而堪堪忍住。 司马曜见是她,也仍是不能开怀,含糊地说道:“也就是朝堂之上,权臣势大,我忧心宗庙之事罢了,同你说,你也不懂。” 婉儿却说道:“可是谢相权势过大,陛下忌惮于他?” 司马曜见这奴婢口无遮拦,不由得很是好奇,问道:“都说宫中多言死得早,怎的你倒似是个不怕死的?” 婉儿自是不怕死,她继续说道:“按奴婢看来,谢相年事已高,陛下尚还年轻,您就如同那初升的朝阳,始终在一步步上升,而他就如那落日夕照,虽然看起来灿烂绚丽,却实在是时日无多,您又何必过于忧虑?” 这话实在是合司马曜的心意,他老成惯了的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有了开玩笑的心思,便问道:“如此我便要讨教讨教了,若是谢相都不足为虑,还有何人是我需要忌惮的?” 婉儿轻声说道:“皇上难道不曾听明白奴婢之意吗?虽然您是朝阳,但天无二日,您身边最能做那第二个太阳的,又是谁呢?” 司马曜很快回过味来,惊讶地问道:“难道是……?” 婉儿点头,又加上一句:“听闻李太妃喜爱琅琊王,更甚于喜爱您呢。” 也是啊,自己的皇位是王谢两家扶持的,自己却听信了弟弟的谗言,逐渐地疏远了谢安。 说起来,谢安对自己要有什么企图,趁自己年幼的时候早就可以施行了,不用等到现在自己年富力强的时候,而自己的弟弟对自己的皇位的觊觎却是很有可能的。 司马曜不由得连连点头,赞道:“你这想法倒是独辟蹊径,很有见地,与我那些没用的臣子都不一样呢。” 婉儿翻了个白眼,这当然了,老娘当年没少听你唠叨你那心比天高的弟弟。 谁知司马曜话锋一转,又怀疑地问道:“你该不会是谢安那老匹夫派来的吧?” 婉儿差点一跤摔倒,满脸无奈,无语地面对他,平平地答道:“回皇上的话,奴婢不是。” 司马曜被她的表情逗乐了,哈哈大笑道:“好吧,朕暂且相信你便是。” 第一百七十六章 弑君(四) 后宫之中,能够参与政事的只有皇后王法慧一人,因此惴惴不安的张贵人正在自己的宫室内,等待着可能来到的诘责,在她想来,一旦皇帝醒来,一定会告诉众人正是自己刺杀了他的,因此心中惶然不安,不知是应该希望皇帝能够醒来好,还是索性一病不起的好。 她心神不定,连手中的茶凉了都没注意,一口饮尽之时,只觉得一股冰凉入腹,在这入秋季节,凉意逼人,很是不适,便喊道:“阿蘅,换茶。” 一个低眉顺目的小宫女走了进来,轻声说道:“娘娘,蔡女史被拘在皇后娘娘宫中呢。”张贵人这才意识到蔡女史已经不在了,她心中更是忧虑不已,无法自安,挥挥手便让她退下了,别来烦自己。 此时却又另一个小宫女悄悄地走了进来,轻手轻脚地靠近她,笑道:“娘娘可好悠闲啊。” 张贵人心情不好,又听这小宫女的话声略带讽刺,不由得转脸过来,发作道:“哪里来的贱丫头,半点规矩都不懂。” 待见到那小宫女的面容,她不由得惊呆了,傻傻地指着她,说道:“你……怎会在这?” 那小宫女身材娇小却很是柔软,那身宫女服却似不怎么合身,将她柔软丰盈的胸部裹得过于紧了,而袖子又有些太长。 只见她嘻嘻笑道:“张贵人娘娘好大威风啊,难怪刺死了陛下还如没事人似得,毫无忏悔之意,只亏了陛下一个,临死还对你念念不忘,再三嘱咐皇后娘娘照拂于你。” 她抬起脸来,毫无惧意地面对着张贵人,那张脸明艳动人,倾国倾城,正是应该在南殿哀哭的皇帝妃嫔妙音仙师。 张贵人心中最隐秘之事被她窥破,不由得嘴硬道:“别,别胡说。” 然而那表情很是尴尬,显然此事确然是真的。 要不是亲眼见到她这猝不及防的脸色,妙音也不可能知道皇帝居然真的是张贵人杀的,细想来简直不可思议,要不是桓玄亲口叮嘱,她也绝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整个晋廷宫中,唯一能够护着也愿意护着张贵人的,只有司马曜一人。 而亲手害死他的居然也就是张贵人自己,这简直是让人啼笑皆非,就像是一场闹剧。 她安抚张贵人道:“你别担心,我不是来害你的,皇帝已死,我与你已经没有任何争斗的必要了。” 张贵人却对她深恶痛绝,无法接受这样的说辞,不高兴地问道:“既然这样,你来做什么的?” 妙音笑道:“我是来求你帮我一个忙的,不过,若是你不帮我这个忙,你那可怜的阿蘅会受什么罪,我可就不知道,也管不了了。” 张贵人果然问道:“奇了怪了,既然如今陛下都不在了,你还能要我做什么事?” 妙音压低声音,在她近处一阵耳语。 只听得张贵人先是连连摇头,继而眉头紧锁,最后倒似有些开怀的意思,勉强点了点头,问道:“虽说是举手之劳,但既然话说出口了就要担干系,你自身都难保,又怎能保我无虞呢?” 妙音安慰她道:“我们有皇后娘娘庇护,自是安全得很,你就放心吧。” 王法慧能保护她?真是笑话了,若有人来杀自己,她不帮着递刀子就不错了,不过这深宫之中,就算再有权势的重臣也无法掌控自如,只要自己不离开宫中,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 为了救出阿蘅,她自然是要尽力一试的。 两人商量既定,妙音便和来时一样,悄悄地离开了。 张贵人一人孤独地立在殿中,想起妙音说的,司马曜已然去世,即便是被自己亲手害死,仍是眷顾于自己,并没有半点埋怨,不由得悲从中来,后悔无比。 若这一切能够重来一次,她只愿为他无怨无悔地再活一次,绝不会再如此任性,如此自私。到了最后,自己竟然不能体察他的真心,即便之前他对自己的百般容忍,也没能让自己对他增加半分信任,可见从始至终,自己才是那个没有真正付出真心的人,辜负了一个帝王的爱。 若是能够重来一次,她绝对要好好地爱他,为他付出一切。 然而这世上哪有什么事情是能够重来的呢? 妙音回到南殿之时,皇后也已然回来了,屏退了众人与她亲密地交谈着。 皇后首先便问道:“张贵人怎么说?” 妙音笑道:“恭喜娘娘,奴婢只提了蔡女史还在您这,张贵人便答应了相助您的事情。” 皇后很是不屑,嗤之以鼻道:“便是到了今日,她还这般信任那蔡氏,实在是令人难解。这般愚钝之人,怎能在我宫中作威作福那么多年,这还真是全都拜我那夫君所赐。” 妙音听着这话中有话,不由得好奇地问道:“难道她的亲信蔡女史是奸恶之人吗?” 皇后笑道:“宫中哪有什么善恶之说,相助于你,便是好人,难为你的,便是坏人,仅此而已。” 妙音仍是不解,又问道:“那蔡女史确实是处处都帮着张贵人,奴婢实在不明白娘娘此言何意。” 皇后虽然也忌惮她与自己的微妙关系,但毕竟皇帝已死,此事也不再重要了。 她在皇帝面前被张贵人压制了那么多年,终于笑到了最后,不由得忍不住想要一吐为快。她压低声音,却不无得意地说了一句:“你以为张贵人何以得宠多年却仍是无子?” 妙音眉头一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惊叹道:“原来……” 皇后笑眯眯地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说道:“我本以为此次蔡女史为我作证,已然失去了张贵人的信任,谁知她竟然如此愚不可及。不管后事成与不成,我都想放过她了,这样蠢笨的人,实在是没资格做我的对手,就让她继续同蔡氏姐妹相称吧。若是有一日她知道了这一切,只怕不用我出手,她都活不下去了。” 妙音原本就只是因为皇帝的关系才要对付张贵人,如今听皇后说了这一切,只觉得她很是可怜,不由得很是同情她。 皇后察言观色,便劝她道:“你也别太心软了,她虽然自己没有孩子,却是害了你的孩子的。” 自己的孩子是怎么没的,自己最清楚,张贵人实在是无辜。 妙音脸上却适当地作出忿恨悲伤的表情来,幽怨地对皇后说道:“正是,奴婢正想请求娘娘,若有机会惩罚张贵人的话,定然要让奴婢来亲自下手,否则难解我心头之恨。” 若是能救的话,便将她救下来吧,这也是个可怜人呢。 皇后却很是满意,笑道:“这个自然。” 番外:张贵人的梦(三) 这日皇帝还没下朝,却有个眼生的小宫女执了信物来找婉儿,说是这镜子的主人想见您一面,婉儿接过那镜子,却见是自己那柄旧镜子,想来是阿蘅担心自己,便随她去了。 太极殿外的回廊上,果然阿蘅担忧地望着她,问道:“怎的皇上也没封你个美人什么的?” 婉儿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低低地答道:“陛下并没有临幸我。” 阿蘅很是意外,诧异地问道:“难道你这几日真的是在这做服侍人的工夫啊?” 婉儿点点头。 阿蘅眼中闪过一抹失望,却又松了口气的样子,真诚地笑道:“这样便好,我早说做皇上的姬妾并不是什么好事呢,如今你可也算是安全了。” 这话大大的有语病,难道之前自己不安全? 婉儿疑惑地望着她,阿蘅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补救道:“没事没事,我的意思是,太极殿中都是皇上的亲信,你能入住太极殿,自然说明皇上会护着你的。” 这简直是越描越黑,难道谁要来害自己吗,自己还需要皇上护着? 阿蘅眼见难以自圆其说,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从怀中掏出一包压碎了的点心,亲切地说道:“这是我前日给你留的果子,是你素日爱吃的,虽说如今你这接近皇帝,可也是层级分明,要吃点好吃的也不容易,你别省着了,全吃了吧,过几日我再给你带好吃的来。”说完便一溜烟地走了。 婉儿拿着那点心,见果然是自己最爱吃的五仁馅的,心中感动,更是舍不得吃,包包好藏入了怀中。 回太极殿的时候,却见司马曜正襟危坐,认真地问她道:“你去哪里了?” 婉儿四处张望了一下,没见到有旁人,这才确认皇帝这是在问自己话,她便自然地从怀中掏出那包果子来,献宝似地递给他看了一眼,说道:“昔日小姐妹来看望我,还给我带了好吃的。” 她那得意洋洋的喜滋滋的样子十分可爱,司马曜失笑道:“这就算是好吃的了?你这没见识的丫头。” 婉儿却认真道:“陛下这是嫉妒我呢,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臣,但难道会有人特意给你带好吃的吗?可是我却有我的好姐妹哦。” 这话听着似是歪理,还真是很有道理,谁敢给皇帝送吃的?万一吃出个好歹来,谁负责? 司马曜无从辩驳,只能欺负她眼界浅,逗她道:“五仁有什么好吃的,我可吃过那软软糯糯的千层糕,一口下去甜美无比,入口即化,那才是人间美味呢。” 的确,皇帝喜爱的点心当年自己也没少吃,自从来了这里就没吃过,婉儿想着那美味,不由得向往地咽了一口口水,垂涎三尺的样子。 司马曜见状哈哈大笑,吩咐陆女官道:“去让厨房做一碟千层糕来给婉儿尝尝鲜,免得她口水乱淌把我这殿内的木地板都弄脏了。” 婉儿满脸羞涩,谦逊道:“那怎么好意思呢……”语气中却殊无不好意思的样子。 前生今世,她都始终是这样的真性情,这也是司马曜如此迷恋她喜爱她的原因之一。 即便一切重来,即便他们的开始并不完美,皇帝又一次在她面前管不住自己的心,不管怎么强迫自己,双眸却总是忍不住追随着她的身影,婉儿在自己眼中,端茶送水的样子都是美的,与自己拌嘴斗气也是一样的可爱。 只是最初的疑虑始终没有消除,司马曜这样疑心病重的人,还真是颇有克制力,即便是两人朝夕相伴了小半年,都能忍住自己心中的悸动,没有对婉儿下手。 然而这小半年来,阿蘅来看婉儿的次数却越来越少。 最后一次婉儿见到她的时候,她犹豫着欲言又止,眼中满是不舍和凄婉,最后她对婉儿说道:“妹妹,总有一日你会明白,姐姐实在是身不由己,所以,不管怎样,都不要怪姐姐。” 这话说的蹊跷,婉儿正要细问,阿蘅却决绝地转身走了。 不久以后,婉儿再见到她的时候,却要叫她“蔡女官”了。 原来司马曜新宠幸了一名女子,叫做“纪美人”的,她的贴身女官正是阿蘅。 司马曜得了新人,自然是十分喜爱,经常带着美人住在自己的太极殿内,因此婉儿能有机会同阿蘅相聚。然而在太极殿,阿蘅对婉儿的态度却客气中带着疏远,似乎不认识她似得。 婉儿不明所以,也没有机会单独问她话,只是暗暗纳闷而已。 这位纪美人是何时入宫的?阿蘅又是怎会与她结识的?婉儿很是疑惑。 而且,看这位柔柔弱弱的纪美人的言行举止,显然和自己是同一个类型的美人,最奇怪的是,这纪美人对阿蘅也是极尽信任,十分依赖她,一如自己当年对阿蘅一般。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婉儿脑中慢慢地形成,若是这是真的……自己当年…… 她简直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然而这却是摆在眼前的事情。 她只觉得一阵心酸,心痛,不但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个轻易便取得自己信任的阿蘅。 婉儿恍惚的样子落在司马曜眼中,只觉得无比地心痛,他推开怀中的美人,愤愤地走入了内室。 纪美人不明所以,迷茫地望着帝王的背影。 一边的陆女官却很是和善地婉转言道:“许是陛下想起朝堂之事,心情不好吧,不如纪美人先回宫,晚上若是陛下有传召再来,也是使得的。” 纪美人乖巧地带着阿蘅离开了。 婉儿出神的目光落在阿蘅背影上,久久收不回来。 此时陆女官却来呼唤她,说道:“陛下宣你去服侍呢,他心情不好,你要小心点。” 婉儿连忙答应着了,司马曜心情不好的时候自己见多了,她可是一点都不怕他。 她进入内室才发现司马曜如墨的眸子正盯着她,颇有点怨恨的意思。 她连忙打量了一下四周,果然只有她一个人而已,这怨气是怎么回事?自己怎么招惹他了? 婉儿开口问道:“陛下,听说您不高兴了,哪个不长眼的惹你了?恩?” 张贵人做贵人的时候就经常这样同皇帝聊天,因此也没觉得有什么失礼的。 司马曜却忍不住笑道:“可不就是你吗。” 婉儿一脸疑惑,纳闷地问道:“奴婢好似今日没有弄坏您的笔啊,连您最喜欢的那些瓷器也一个都没打碎,奴婢做错什么了?” 这孩子为何这般可爱? 司马曜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爱恋,向她伸出一只手,说道:“过来。” 这位可是相伴自己许久的夫君,因此婉儿毫无不适应的感觉,很是自然地把手递给他,顺势坐在了他身边,兀自认真地思索着,自己到底怎么惹皇帝不快了? 因此当司马曜的吻落在她眉间的时候,她还没怎么反应过来,便被皇帝的双唇堵住了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虽然两人在这一世都是第一次接触到对方的身体,可就连司马曜也觉得对她的身体有着说不出的熟悉和依恋的感觉,在她身边只觉得无比地安心,无比地舒适,仿佛连空气都弥漫着幸福的味道。 他年轻俊美的脸上浮现出迷茫,喃喃地问道:“婉儿,为何我觉得你倒像是注定属于我的,这一幕,仿佛在我梦中出现过,真实得让人不敢相信。” 婉儿认真地答道:“陛下,奴婢也是这般觉得的,奴婢曾做过一个梦,那个梦里,有你有我,我们幸福地在一起,十分美满,只是奴婢没有孩子……那是奴婢唯一的缺憾。” 她幸好没提起自己最后亲手杀了司马曜的事情,要说了可不得把皇帝吓死。 司马曜笑道:“那就让我来圆你这个梦,你要给朕生个儿子,朕就让你做仅次于皇后的夫人,可好?” 喂喂,当年你可是爱我爱得死去活来,只要皇后死了就愿意扶正我的呢,如今要生了儿子才能做夫人? 见到婉儿脸上的不满,司马曜很是诧异,问道:“难道你要当皇后才满意吗?” 婉儿娇嗔道:“陛下尽会胡说,奴婢刚说了奴婢没有孩子,您就说要奴婢生了儿子才能做夫人,这不是耍奴婢玩吗?” 司马曜这才开怀大笑,逗她道:“夫人赎罪,在下这不正在努力吗,定不会让夫人失望的。” 两人很是亲热了一番,司马曜认真地同她商量道:“婉儿,我甚是喜欢你,不如我先不封你的位份,我们尚可朝夕相见,待你有了孩儿,我再给你封个高位,你看可好?” 婉儿却是自知自己难以有子嗣,但这话无凭无据,司马曜也未必能相信。 若是前世的张贵人,此时定然是任性地闹了起来,哪管皇帝的心情。 然而婉儿此次却是心中有愧,只愿一切都顺着皇帝的心意,因此她没有半点不满,点头道:“陛下实在淘气,倒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但凡相爱的男女,都是愿意做对方口中的“孩子”的,谁不愿意自己能被爱人疼爱呢,司马曜被她说得很是熨帖,心中甜滋滋的,十分热切。 他不待婉儿穿上衣服,便又将她拉了过来,两人是夙世因缘,自然情好无比,如胶似漆。 番外:张贵人的梦(四) 服侍了皇帝出来时,陆女官打量婉儿的眼神很是怪异。 因此婉儿不由得羞红了脸,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吗?” 陆女官只是轻笑道:“你个小蹄子,终究是被你如愿以偿了。” 婉儿奇道:“姑姑怎么知道的?奴婢觉得奴婢没有什么异样啊。”天晓得,她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来,还特意故作矜持状,谁知道第一个遇到的陆女官就看出来了。 陆女官得意地说道:“姑姑我可是宫中最老成的了,什么没见过?就你那慵懒的神色,眉间的春意,能瞒得过谁去?你若要旁人不知,还是躲到你屋子里去吧,轻易不要出来了。” 这显然是不可能,婉儿皱眉道:“姑姑可有什么办法替我掩饰?陛下交代了不能让旁人知道。” 陆女官这下真的诧异了,她问道:“我见陛下很是喜欢你的,为何反而没有给你名分?” 婉儿不是当年那个青涩少女了,自然是不能言无不尽的,她模模糊糊地含羞说道:“陛下说希望常与我相伴,因此不想让我别居他处。” 陆女官不由得啧啧有声,这婉儿真是个有福的,能得皇帝这般垂怜,实在是难得。 若让皇后知道了,可就麻烦了。 她思索了半天,最后下定决心说道:“我帮你。” 婉儿连忙向她道谢,认真地许诺道:“若是我能得富贵,决忘不了姑姑的。” 陆女官不屑地轻笑道:“施恩岂望报?若不是看你与陛下之情甚是真诚,我也不会帮你。但我也只帮得了你一时,总有一天皇后会知道此事,那时候就全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她说得这么直接,婉儿只觉得她待自己之心甚是真诚,不由得很是感动,眼圈红红的就要落泪。 陆女官连忙拦道:“别,别,宫中可不能随便哭。” 有了陆女官的帮助,果然谁都没有发现婉儿的异样,而皇帝也越来越多地“独宿”在太极殿里,对外只说是公务繁忙,因此没有命人侍奉。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婉儿和司马曜的感情也日渐增长,皇帝总是出神地望着婉儿的小腹,期待着什么,然而婉儿却知道自己的身体很有问题,不太会有孩子的,因此也无法劝解他,唯有用心服侍他罢了。 这日午后,皇帝早早地睡下了,婉儿在一边为他摇扇,却见那纪美人没有通报就闯了进来,婉儿一脸的讶异,问道:“您怎么过来了?陆女官没在外面吗?” 纪美人满脸怨恨的神色,怒道:“你这个狐狸精,我都听说了,都是因为你迷惑皇上,皇上才不召我前来的!” 原来是来找茬的。 张贵人那可是风雨中摸爬滚打一路走过来的,这种小角色根本没在她眼里。 因此她只是淡定地稳坐一边,继续为皇帝打扇,什么话都没有回答。 纪美人见她不理自己,得意地说道:“你倒是回答我啊,你这小贱婢,不敢做声了吗?” 理你?开玩笑。 老娘执掌宫闱的时候,你这种没脑子的,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 纪美人满腔怒火得不到回应,不由得恶向胆边生,走上前来推搡她,一巴掌就打在她脸上,喝道:“叫你知道我的厉害,看你还敢勾引着我们皇上!” 婉儿猝不及防,被她重重一巴掌打倒在地,却不觉得脸上疼,只觉得小腹一阵酸疼,不由得呻吟出声。 皇帝早就被吵醒了,只是想听听两人怎么吵架罢了,如今见婉儿吃了亏,不由得连忙起身,扑过去抱着她道:“你没事吧,怎么了?哪里疼?” 皇帝叫妃嫔都是叫“爱妃”,叫婉儿却是叫“你”,这中间亲疏之别,高低立下。 纪美人见状不敢再做声,缩在一边恨不得没人能注意到自己。 婉儿脸色惨白,声如游丝,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肚子疼。”便晕了过去。 皇帝心疼得赶紧命人请御医,一抬眼见到角落里的纪美人,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道:“爱妃实在勇猛,我边关将士有你一半威武,收服北狄也就指日可待了。” 纪美人不敢答话,只是连连请罪。 皇帝不跟她一般见识,只让她赶紧从自己眼前消失,又一叠声地催御医来。 半盏茶的功夫,御医总算到了,一把脉便喜笑颜开地对皇帝说道:“恭喜皇上,娘娘这是有孕了。” 司马曜却并不高兴,他忧郁地说道:“刚才她晕过去之前直说肚子疼。” 御医却不以为意,仍是笑道:“陛下不必多虑,娘娘体质有异,曾服用过寒性药物,因此初次有孕会疼痛些,此乃常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老臣开几幅药调养一下即可。” 司马曜问道:“可当真?这胎是确实无虞的?” 那老御医再三保证,皇帝才真的信了,顿时无比开怀,一叠声的“赏”字,乐得那老者胡子乱颤。 此时婉儿悠悠醒转,司马曜一脸兴奋地对她说道:“婉儿,你有孩子了,你有了朕的孩子了!” 尽管身体还虚弱,张贵人却像是被打了鸡血一样,立刻睁大了眼睛,问道:“陛下是在逗我吧?” 当然不是逗你。 可是张贵人前世是多么地盼望有一个孩子却好几年都怎么都没有,如今才几个月就怀上了,高兴之余,她不由得想到,前世难道是……? 想到这里,她立刻对皇帝说道:“我有个昔日姐妹,叫做阿蘅的,现在在纪美人身边,我想要她过来服侍我,可以吗?” 可以可以可以,有什么不可以的,不过是个奴婢罢了。 皇帝大手一挥,很快阿蘅就被带来了太极殿。 司马曜前脚刚走,婉儿就开门见山地问阿蘅道:“你是皇后派来的?” 阿蘅就知道这次过来准没好事,被她一问,只能勉强答道:“怎会,不是您将我召唤来的吗?” 婉儿不理她,继续问道:“当初你接近我,照顾我,只是因为我长得好,是陛下喜欢的类型,是不是?” “那可怜的女子纪美人,也是你刻意去接近的,是不是?” “皇后只是想掌控这些可能会被陛下喜爱的人,因此一旦她们被宠幸,你就会利用她们对你的信任,在饮食中下药,好让这些妃嫔都无子,是不是?” 这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每问一句,婉儿心中都似在滴血。 虽然阿蘅没有回答,但她的表情已经能够说明一切。 前世里自己拼死也要护着的人,竟然是皇后派来让自己生不出孩子的。 这是多么可笑的讽刺? 是的,阿蘅,是皇后的人,那所谓的风雨同舟,共同进退,其实只是个笑话。 只有皇后,才是永远的赢家。 她悲哀地笑着,终于忍不住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只有司马曜在她身边守着她,他看上去累得很,坐在她床边,已经睡着了。 她不由得轻轻地叫道:“夫君,夫君~” 那几年的朝夕相伴,在她心中,他早已不再是皇帝,而是自己的夫君,然而她却沉溺在宫廷之争中,没能重视自己和司马曜心灵上的契合。 “你可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她轻轻地说道,饱含着情意。 司马曜倏然起身,正色道:“我知道,你要同我一起进坟墓的嘛。” 她吓了一跳,拍着心口道:“原来你早就醒了,都是在逗我啊。” 这辈子也就她一个人敢叫自己“你”了,司马曜并无不快,倒是很高兴她的亲昵。 他故作淡然地问道:“纪美人来找我,说你派了你那阿蘅在她饮食中下毒,致使她无子,你可有要解释的?” 婉儿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这都可以?典型的倒打一耙啊,难道又是皇后的主意,这货还真是不消停! 她决定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全都告诉司马曜,至于相信不相信,就全看他的智商了。 殊不知,司马曜那故作问罪的表情本就是装出来的。 对一个帝王来说,爱一个女人就是,不管她做了什么事情,我司马曜唯有一句话:“与她无关,都是我指使的,有能耐你咬我啊!” 前生今世,司马曜庇护张贵人的种种行为,都是对这句话的最佳诠释。 虽然他不是个好皇帝,谁又能说他不是一个最好的夫君呢? (番外二张贵人的梦完) 第一百七十七章 新朝(一) 既然大事都定下来了,那么小皇帝登基便是提上了日程的事情,一群御用文人商议了半晌,最后定下了新年号,叫做“隆安”,司马曜的太元朝就此完结,从明年开始,就是他儿子司马德宗的“隆安元年”了。 不管皇帝有没有让司马道子辅政,他从血统上来说都是司马德宗嫡亲的叔父,除了司马德宗的胞弟司马德文外,他仍是血统最近的宗亲,而司马德文亦是个孩子,因此司马道子仍是宗亲中的第一人。 皇帝登基后,皇后王法慧就要被叫做“皇太后”了,而妙音的职称不变,仍是妙音仙师,张贵人则晋升为张太妃,宫中其他妃嫔亦是根据原来的职称以此类推。 而司马曜和司马道子的亲娘李太妃则被尊为太皇太妃,虽然是王法慧的婆婆,却实际上没有皇太后品级高,这对司马道子来说是最为不利的。 皇太后王法慧有听政的权利,她内有先帝旧臣王雅、王珣扶助,外有胞兄王恭,先皇亲信殷仲堪援引,因此外戚太原王氏正要崛起,这是无人能挡的趋势,同时也是在司马道子乱政之后,众人人心所向。 皇帝登基那日清晨,太极殿内的柱子却倒了一根,宫中诸人多信神佛,见出了这样的事,大家纷纷传言,说是先帝死得冤枉,而太子没有为父伸冤就急急忙忙地登基,先帝心中不满,这才推倒了自己生前起居之处的柱子,以作警示。 然而这样的事情却难不倒王法慧,她雷霆手段下,自是无人再敢置喙宫中这桩异事,而那倒霉的柱子也是第一时间被修好,依然伫立在那里。 太子司马德宗并没有因为年龄的增长而增加少许的智慧,谢家才女,谢玄的胞姐谢道韫七岁便有咏絮之才,而八岁的司马德宗连自己就要当皇帝了这事都弄不明白,一早起来还同奶妈养娘撒娇,赖床不愿早起。 因此登基之事,王法慧便让司马德文在一边提点自己的哥哥,免得出什么错。 幸而司马德宗不是调皮的性子,不说话的时候,只是略显愚钝罢了,因司马德文对他说了,好好等到仪式完毕,便能吃好吃的,因此他耐着性子,听着司仪那冗长的祷文,一边无聊得直扯自己的袖子。 好不容易才等到加冕完成了,皇后终于成了名正言顺的皇太后,自己儿子也做成了皇帝,因此王法慧松了一口气,忙吩咐宫人带小皇帝回去休息。 张贵人,也就是如今的张太妃一直在观察,在等待,见小皇帝去得远了,这才在宗亲和重臣的众目睽睽之下,出列跪下,对王法慧说道:“臣妾有要事向皇太后回禀。” 王法慧假意说道:“有何要事,要在今日回禀?众臣都等着祭奠先帝呢,你可不要耽误了吉时。” 张太妃双目含泪,凄凄婉婉地说道:“正是先帝遇害之事,臣妾当时慌乱至极,后来静心思索却回忆起了一些事情,若是能有助于查明真凶,使得先帝沉冤得雪,许是能慰先帝的在天之灵。” 王法慧听闻之后,便郑重地问道:“你有何事要说,如今诸宗亲都在,自是能为先帝做主,不管那逞凶之人姓甚名谁,是什么身份,都一样不能轻纵。” 张太妃却似很害怕的样子,颤抖道:“此事事关重大,臣妾……只怕说出此人来,会遭致报复,但先帝之冤,又实在不能不报,臣妾,很是惶然……” 王法慧自然仍是那副雍容大度的样子,她抚慰张太妃道:“妹妹不必多虑,如今既然哀家仍是后宫之主,又蒙众位大臣的拥戴,参知国政之事,自然会为你做主,不管那人地位有多高,身份有多贵重,哀家都一样能护得你周全。” 这话说得实在是过于明了,因此听出点味道来的人都不由得对会稽王司马道子侧目相视。 若是被后宫众女官见到皇后对张太妃这般和颜悦色的样子,还真是免不了要惊奇。 曾几何时,这两人恨不得要撕了对方似得势不两立,而如今陛下已逝,即便是曾经宠冠六宫的张贵人,也不得不对皇后俯首称臣。 张贵人无子,因此此时两人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 还真是应了那句话,政治上没有永远的敌人。 司马道子却仍是如云里雾里,不明白此时张贵人突然说这些话是何用意。 桓玄正立在他一边,适时地提醒他道:“王爷,皇太后这是要拿你开刀呢。” 司马道子被他一提醒,猛然明白了王法慧话里话外的意思,不由得嚷了起来:“皇太后,这时候絮叨这些废话有什么意思,趁吉时祭奠了先帝才是正经。” 本来众人还有些疑惑,如今见他这般大喊,显然是有些不打自招的意味,原来打算出言相助的人也都默默闭嘴,静观事态发展,免得让人以为自己是同党。 皇太后满意地见到了众人同仇敌忾的反应,果然,只要牵涉到先帝的死因,涉及了孝悌之道,没有任何人敢为会稽王说话,她向张太妃点头示意,让她继续说下去。 张太妃此时也不过二十来岁,年华正好,容貌美艳令人望之便生出好感,她又是刻意作出柔弱的样子来,哭哭啼啼的,令众人看了很是同情和心酸。 旁人的小妾若是主人家死了,还有改嫁的可能,而张太妃是先帝的妾,注定只能一生被困在宫中而已。 因此众人都用心倾听着她说话,只听那娇柔婉转的声音夹杂着抽泣声,慢慢地说道:“那日,臣妾服侍先帝喝酒的时候,只听得先帝说道,会稽王近日行事举止愈发骄横,然而偌大的朝堂之上,却没有什么得力的臣工能助他勤王,匡扶皇权。” 除了司马道子提拔的那些臣子外,殿上众臣面上都现出愧色来,特别是最受先帝重用,关键时刻又命他辅政的太子太傅王雅,他因自己出身不好,尽管为皇帝事事尽心,却不敢在朝堂之上与司马道子面争相斗,而连他都不出声,旁人见风使舵,自是更不会替皇帝争辩了。 荆州刺史殷仲堪却是个实在人,旁人不敢说的,他都敢说,因此他此时便首先跪了下来,面向皇室宗庙的方向,肃拜道:“殷某受先帝重恩,却不能忠君之事,为君分忧,实在是身负重罪,还望先帝谅解。” 第一百七十八章 新朝(二) 殿上官职比他低的大有人在,按理他跪了旁人也应该要跪,可众人仍不太敢出首,只怕碍了会稽王的眼,日后被打击报复。 后兄王恭此时却明白机不可失,他很快思索了一下,便跟着殷仲堪跪了下去,口中也说着请罪的话。 如此一来,太子太傅王雅,左仆射王珣,秘书监王谧等人都依次跪了下去,众人见有了领头的,连忙纷纷跟上,最后连司马道子和王国宝二人都不得不跪了下去,向先帝请罪。 这是一种态度,一个风向,朝堂之上,太原王氏已经掌握了主动权。 张太妃心中稍安,继续说道:“臣妾是个妇道人家,自然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先帝,唯有同他一起叹息而已。谁知此时却有小黄门来报说会稽王与王侍中求见,先帝听闻神色大变,满脸的忧惧,臣妾便劝他不要去见会稽王了,就说是身子不适,改日朝堂上再相见也是使得的。” 司马道子听到这里,忍不住了,连忙插嘴道:“你这无知妇人,要知道皇宫进出,都是有记档的,那天先帝遇刺前,我根本就没有进宫,怎么可能来求见皇兄,这件事情,一查进宫人员的记档便可分明。” 皇太后微微笑了一下,挥一挥手,便有宫女呈上一本册子,她平静地问道:“会稽王说的可是这本内宫起居注?便请众位卿家一同辨识一下也可。” 太子太傅王雅首先接了过去,翻查了一会后便答道:“事发当日的午时,确实有会稽王与王侍中的进宫记录,还请会稽王过目。” 他翻到了那一页,恭恭敬敬地递给司马道子,司马道子一看,果然白纸黑字写得分明,且那墨色与前后的墨色一致,并无半点涂改。 他心道不好,却没有证据能说这本本子是皇后命人连夜重新誊写的,只能发怒道:“王法慧,你太原王氏尽是只能耍弄这些不入流的小把戏吗?” 皇太后没有半分怒色,眼中颇有几分得意地说道:“会稽王实在是说笑了,这本起居注也是由内宫官员掌管的,哀家只是借来看一下罢了,倒是你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还请明言,否则恕哀家实在难以理解。” 王恭自然也是帮腔道:“会稽王尽是顾左右而言他,难道果然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急着要扯到皇太后身上,以混淆视听吗?” 皇太后身份高贵,又是皇帝的亲生母亲,司马道子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后手,一时决定不了就此和她撕破脸,只能忍气吞声地退到一边,不再说话。 王国宝却是个最胆小的墙头草,他立刻膝行至皇后脚边,匍匐着哀求道:“微臣请求皇太后娘娘明察秋毫,不要冤枉了好人啊,臣不记得当日是不是进过宫,但臣哪来的胆子做这杀头的勾当啊,皇太后娘娘还请明察,臣一向是忠心耿耿,唯先帝的命令是从的。” 王法慧心中不屑地啐了他一口,只觉得这无常小人实在是软骨头一个,什么都还没说呢就先求饶了,自己精心布下的阵势对付这样的小角色实在是浪费。 她面上却十分和善,温和地说道:“是非曲直,圣上自会公断,你也不必过于忧心。” 王国宝听她语气尚还算和顺,心下稍安,只是跪在一边不敢抬头。 张太妃此时完全是按皇后的眼色行事,见皇后不再有任何训示,便继续说道:“臣妾劝了先帝几句,先帝便神色稍缓,似是放宽了心怀的样子,命人就按臣妾说的去回话了。臣妾便又同先帝随意地闲聊了几句宫中事务,见先帝神色困倦,便服侍先帝睡下了。” “臣妾此时心绪不宁,既担心先帝的身体,又担心前朝的政务,只恨自己什么都帮不上,唯有尽心尽力服侍先帝而已,胡思乱想了一会,也沉沉睡去了。” “臣妾是被一阵争吵声吵醒的,先是听见先帝怒吼了一句:‘皇弟,你不要太过分!’继而又听到有人在断断续续地说话,反复提到了妙音仙师的名字。臣妾当时尚有朦胧的睡意,因此一时没有完全清醒,这些对话也是后来才想起来的。” “臣妾最后是被先帝摇醒的,睁开眼睛便见到先帝满身是血的样子,便惊叫了起来,接着便是众位宫女女官都进殿来,匆匆叫了御医来救治先帝的了,这经过诸位都是知晓的,臣妾也不再赘述。” “只是当时因臣妾仍是睡意朦胧,因此没有将这些事情告知皇太后娘娘,如今细想来,实在是可怖,若说是刺客刺杀陛下,为何毫无行踪?不仅半个人都没抓到,连他如何进宫,藏匿于何处,如何使出这雷霆一击的线索都没有。” “臣妾想来,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刺杀先帝的人,就是原来就在宫中的人,甚至更可能是他的至亲之人,因此先帝才毫无防备,一下子就中了暗算。” 张太妃一边说,一边泪盈于眶,这可不是假装出来的,她想起自己错手杀了司马曜,心中无比辛酸,若不是自己这个至爱之人出手,只怕司马曜怎么都会稍有防备,多少能躲过一点,绝不会就此傻傻愣愣地任自己一刀正正地刺入了身体。 她伤心欲绝的样子也感染了众人,想起不多时之前司马曜、司马道子和妙音三人之间的种种传闻,众人都觉得此事还真的很有可能是真的,而司马道子性格随性,也很像是能一个错手作出弑兄这样的事情来的人,因此纷纷都用探究的眼神看向司马道子,其中也夹杂了不少谴责的眼神。 皇太后大义凛然地问道:“会稽王,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司马道子遭此无妄之灾,很是郁闷,百口莫辩,唯有反驳道:“我当日根本没有去过内宫,我在……我在……”但他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当时在哪里,只能讷讷地说道:“消息传到我府上的时候,我还很是惊讶,换了衣服才尽快进宫的,怎可能是我杀的先帝,你这完全是欲加之罪。” 王国宝见没他什么事,连忙缩在一边,只盼望皇太后不要想起他来,更不要说替会稽王辩驳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新朝(三) 王法慧不屑地轻笑,语气温和,言辞却很犀利:“既然你自认是清白无辜的,若是会稽王不反对的话,我想请中书郎殷觊率羽林军去你府上搜查一下,若是没有搜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来,自然是不会有损于你的声望的,否则也难以服众,你意下如何?” 换言之,若是搜出什么来,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中书郎殷觊是荆州刺史殷仲堪的从兄,从前也是坚定的司马曜一党,如今自然是唯皇太后马首是瞻,让他去搜查,本来没有什么东西,也能搜出点东西来。 司马道子踌躇不决,本来自己家中肯定是没什么违禁的东西的,便是让她一搜也无妨,但他总觉得王法慧花了那么大心思,连张太妃都收服了,决不可能只是随便去自己家里逛一圈就回去而已,这种种件件的,总觉得很有阴谋的味道。 因此他犹疑道:“臣自然是问心无愧,然而皇太后娘娘历来不看好臣与先帝的兄弟之情,又处处针对,臣实在是不能放心由皇太后娘娘派去的人搜查,不如请换一位德高望重的世家贵族,也好让你我都放心。” 王法慧自然不能同意,两人顿时僵持不下,谁都不能说服谁。 王恭心里着急,若是现在就同司马道子撕破脸,两边真要打起来的话,京口的军队他还不能调度自如,而青兖两州的守军到建康还有很远的距离,还真不一定打得过一直在建康经营的司马道子。 他频频同王法慧使眼色,但女人的倔强劲头一旦起来,十头牛都拉不住,王法慧和司马道子两人此时就是较上了劲,非要分出个高下来。 此时,一直默然不语的南郡公桓玄突然出列,向皇太后做了一揖,不偏不倚地说道:“皇太后娘娘,臣有一个建议,能够解决眼前此事,却不知皇太后娘娘愿不愿意一听?” 王法慧因他当初第一个支持自己听政之事,对他印象深刻,此时虽然面上不豫,却也强作和善的表情,亲切地说道:“爱卿不妨直言。” 桓玄微笑着注视着皇太后,他温柔的眼神确实是能让大部分的女人都为之迷醉,即便是胸中早已无旖旎的儿女私情的王法慧,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颇为欣赏他美好的风姿。 他的风度很是优雅,仿若此事与他无关似得,轻松地说道:“臣建议请正在守孝的已故谢相嫡子谢琰领兵去搜查,一方面谢相家门清贵,同会稽王毫无私情,另一方面谢琰其人以忠贞干练着称,绝不会为他人虚言掩饰,不可能有所偏私,更兼对此事毫不知情,自是无从偏颇,倒是能够最为公正地执行此事,不知皇太后娘娘以为如何?” 王法慧心里不愿意,若不是自己的亲信去,这一切布置不都是浪费了? 她面上一出现为难的神色,司马道子便敏锐地捕捉到了,只要王法慧不赞成,至少说明她与谢家之间是没有默契的,因此他立刻附和道:“南郡公此言甚是,谢相执政多年,都从无偏私,他的嫡子自然是效仿他的忠直与无私的,臣愿意让谢氏琰郎搜查寒舍,决不敢阻碍半分。” 皇太后想来想去,都想不出什么话能拒绝他,而众臣听闻桓玄推荐的是谢相的嫡子,不由得纷纷点头,很是认可谢家人的品性,只觉得一提起此人,便有“啊,正是由他去最合适不过了”的想法。 王法慧只能当机立断,命令道:“既然如此,哀家便传旨,由辅国将军谢琰率领羽林军搜查会稽王府,此事只怕还需许久,众卿家先随我去祭奠先帝吧。”说着向王恭暗暗使了个眼色,便不容分说地带着众人向宗庙前去,不给司马道子回府布置的机会。 王恭闻音知雅,自是吩咐随侍的小厮拿了自己的印信去给谢琰送信不提。 王法慧下旨的时候故意磨磨蹭蹭的,因此倒还是王恭的亲信先到了谢府。 谢琰听完这位号称是王恭贴身侍卫的话,又验视了王恭的印信,不由得踌躇了起来,他请此人稍作休息,便起身回了后院。 说也奇怪,遇到如此大事,他一个想要与之商量的,竟然不是从兄谢玄,也不是嫡母刘氏,而是正在自己院中指挥着丫头们大扫除的萩娘。 萩娘永远有自己的一套歪理,比如明明自己吃饭的碗筷已经洗干净了,她硬是说上面有看不见的“细菌”,硬是让苏合和几个小丫头每次都还要用沸水煮一遍才能拿来用,采棠在臧家早就习惯了她这做派,倒是很是理解,苏合虽然不解,却也是老老实实地照办了。 而大扫除也是萩娘闲来无事,和丫鬟们一起做的事情,与平时的抹抹擦擦不同的是,萩娘的最爱是趁冬天天好的时候把被褥都拿出来暴晒和拍打,这在当时都是平民才做的事情,很是不合礼仪。然而萩娘却不顾众人的反对,坚持要晒被子,晒枕头,甚至连谢琰的内衣都要暴晒才行。 苏合很是不好意思地说道:“主子的贴身衣物是不能随便让旁人看到的,这实在是失礼至极。” 见苏合怎么都下不了这个手,萩娘这才勉强答应了,却仍是吩咐了,若是不暴晒的话,就要用火盆烘烤,保证干透才行。 冬日最是各种呼吸系统疾病滋生的季节,古时候有不少不卫生的陋习,增长了这些疾病的发病几率,因此萩娘只是通过最简单的消毒方法,保护众人身体健康罢了。 在谢琰眼中,这忙忙碌碌在自家后院折腾的小姑子实在是可爱至极,他本就没什么固定的习性,愿意让萩娘随意布置自己的生活,颇有一些新鲜的感觉,两人天天居住在一起,虽非夫妻,倒是比夫妻更为亲近,自是无话不谈。 他拿着王恭的印信,回到了后院,远远就见萩娘慵懒地坐在阳光下的躺椅上,很是惬意地“晒自己”。 这也是萩娘的歪理之一,据说多晒太阳能不生病,谢琰很是嗤之以鼻,若如此,怎还会有人得病?不过,既然这小姑子愿意,便随得她去,自己是从不横加干涉的。 第一百八十章 新朝(四) 院子里的树木很是茂盛,谢琰一路走来的时候,明媚的冬日阳光穿过稀稀疏疏的树叶缝隙,明明灭灭地洒在他脸上,倒似一束束阳光在他昳丽的脸上浮动着,他一身白色的长袍更显得这画面如诗如画,令人印象深刻,难以忘怀。 萩娘爱慕的眼神追随着他的身影,待他渐渐走近,便坐正了身子问道:“您不是有事吗,怎的又回来了?” 谢琰从树荫中走了出来,一下子光华大盛,灿烂的阳光笼罩了他的全身,再加上他灿烂的笑容,萩娘只觉得看着他,心里就感觉到十分温暖。 他含笑说道:“有些事情不解,想要问问你的意见。” 萩娘受宠若惊地说道:“是什么事,这我可得好好听听,不能辜负了主子的期望啊。”她俏皮的神色很是令人愉悦,谢琰自是喜欢同她亲近,亲昵地坐在她身边,同她说了起来。 “太原王氏的王恭派人前来告诉我说,因内廷怀疑先帝之死同司马道子有关,皇太后很快会给我下旨,让我领军去搜查会稽王府上,寻找违禁物品……” “难道王法慧想要你……?”萩娘狐疑地问道。 此女见事实在是一针见血,谢琰每每都觉得,萩娘的聪明才智不亚于男子,他点点头,为难地说道:“若是我按照王恭的话去做了,难免成为旁人手中之刀,且成为了一颗棋子,再也无法回头。然而这确实是扳倒司马道子最好的机会……” 他心中倒不是在纠结正义与公平,政治斗争本就没有正义可言,谁好谁坏,只有谁输谁赢,谁能笑到最后。 萩娘见他并不迂腐,倒是松了一口气,但她想来想去觉得此事仍是不妥,谢琰本是在守孝的,为何此事会牵扯到他?一定有什么原因的,而且,这很可能是一个既针对司马道子,又针对谢家的阴谋。 因为,不管谢琰怎么做,两方总有一方对他不满,而逼得他必须作出选择。 而他的选择,很大程度上,就代表了陈郡谢氏这个家族的选择。 她摇头道:“此事决不能按皇太后的意思办。” 谢琰问道:“为何?” 萩娘向他分析道:“若是你按照王法慧的意思做了,司马道子自然知道你是栽赃陷害,一定视你为死敌,即便他暂时不好对付王法慧,却一定会设计第一个对付你,而你就是在为太原王氏挡灾。” “但不管是太原王氏还是司马道子掌权,于你都没有任何好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只要你谢家有着在军中的影响力,不管是哪一方都无法轻易信任你,而且这两方现在的想法一定都不是什么北伐,而一定是内斗,攘夷必先安内,若内部斗争没有结果,他们哪有心思对外?” “若你既想要保有谢家的军权,又想着要继续北伐的话,只有三种选择,一是和王法慧一起,灭了司马道子,取得她可能的信任,同意放手让你继续管理北府兵;另一种是和司马道子一起,灭了王法慧和王恭……” 谢琰大摇其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不管从道义还是从私下的交情上来说,都是行不通的。 “那么只有最后一种了,就是你取得绝对的权势,能够压制住司马道子和王法慧,使得他们不得不按你的命令行事……” 多耳熟的话啊,曾几何时,父亲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然而自己却一直在踌躇,没能掌握住最佳的时机…… 谢琰神色黯然,他现在总算明白了父亲当初的无奈,既越不过自己的内心,又无力整理这纷乱的政局,父亲,也一定经历过自己现在两难的境地吧。 他抱歉地对萩娘说道:“我如今才知道,我其实是个最为无用之人,辜负了你的错爱……” 萩娘仍是想劝他,分析道:“如今江北的军事还都在你兄长谢玄手中,现在还不算太迟……” 谢琰不赞同地说道:“我不能举不义之师,使父亲的英灵蒙羞……” 萩娘失笑,原来是为了这个,她轻松地说道:“谁让你举不义之师了?现在王法慧和司马道子开始了新一轮的主相相争,这难道不是你出兵勤王的最佳时机吗?” 谢琰疑惑地望着她,说道:“愿闻其详。” 萩娘自信地说道:“若两方相安无事,你自然是无法出手,而现在有一个最好的理由,就是先帝之死存疑,你可以先率兵勤王,灭了最有嫌疑的司马道子,再声称他是清白的,为他翻案,顺势可以夺了冤枉忠臣的王法慧的听政之权,这整个过程都毫无违背义理的地方,即便太原王氏的利益因此而受损,从道义上也无法谴责你的所作所为。而且这对江东其他世家来说,没有根本上的利益损害,因此不会有人为了这事来劳师动众地揭竿而起反抗你的,王恭那一点点兵力,又怎能与北府兵相抗衡?” 她得意地对他抛了个媚眼,笑道:“琰郎,你觉得我这个计划可好?” “若是王法慧没有召你去做这件事情,你还真不好插手此事,然而如今这却是最好的机会了,就让那些想要利用你的人好好后悔一次吧。想要用陈郡谢氏做自己的棋子,还是得先掂掂自己的分量,是不是够资格!” 谢琰不由得心动,原本他在这件事上只是一个蒙受无妄之灾的小配角,若是按照萩娘的计划行事,还真有可能成功,皇帝听说只是个傻子,想要左右朝政,只要除了司马道子和王法慧就行了。再说,自己也不是为了什么私心,更不是要篡皇帝的宝座,而只是为了晋廷的江山社稷考虑而已。 他性格甚是内敛,虽然意动,心潮澎湃之余,面上仍是丝毫不显,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此事若无兄长支持则不能成事,我去和哥哥说说看,看他是不是赞同。” 从司马曜莫名提前死亡开始,历史,似乎真的偏离了原定的轨道,正朝着截然不同的路线前进。 第一百八十一章 日暮(一) 当皇后的使者来到谢府的时候,谢琰已经拿定了主意,他恭恭敬敬地跪下领旨,收了兵符,便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皇宫的护卫军,也就是羽林军,本就是一支由各世家的子弟组成的队伍,出身不是十分显赫,且过于年少的贵族们若名声不显,就只能先入这支军队,增加一下自己的阅历,再图进阶之计。 因此这支队伍战斗力着实不强,只好在羽林郎亦都是相对低级的世家出身,都十分愿意好好当差以求被重用被升官,并不十分敷衍了事,所以皇族不用过于忌惮这军队会不听从自己的指挥,反而成为自己的累赘。 谢琰拿到兵符之后,便来到了宫廷之侧的羽林军大营,执皇太后的诏书命人通传进去,令今日当值的羽林郎点兵,准备出发。 迎接他的正是泰山羊氏的后裔,中书侍郎羊绥的庶子羊玄保,此人善弈棋,以普通羽林军小兵进阶至如今算是个军中小头目的羽林郎,也是个通达人情,善于机变的聪敏之人。 因谢玄已逝的亡妻羊氏与羊绥是堂兄妹,因此谢家与泰山羊氏的这一支也是颇有来往,而羊玄保和谢琰的关系就是父亲的堂妹的丈夫的堂弟,虽然年龄差不多,但论资排辈来说却是小了一辈,所以两人一见面,他便恭恭敬敬地对谢琰敬称了一声“叔父”,又向他寒暄,因谢安逝世之事,礼貌地劝了他几句节哀。 谢琰亦同他见礼,拿出皇太后的手书来给他过目,说道:“此事刻不容缓,还请将军立刻点兵,以免有变。” 羊玄保仔细地看了两遍那诏书,压低了声音问道:“叔父,太后娘娘可还有别的指示?” 能凭自己的能力做到羽林郎,此人确实也不是等闲之辈,谢琰不便与他细说,只是几不可见地微微点了点头,微笑道:“此次我们自然是全力以赴,搜查那会稽王的府邸,虽说得罪人,却也实在是个好差事,将军不必过于疑虑,有什么干系,也都在我身上,责罚不到你。” 这话的意思是让自己可劲搜呗,羊玄保明了了,便喜滋滋地去点了几队平日最爱惹事胆大的,浩浩荡荡百来个人一齐向着会稽王府出发。 皇宫内苑之中,经营最久,最有权势的毕竟还是皇太后,因此会稽王府的人至今居然还没得到消息,谢琰带了羽林军来到正门的时候,守门的门子都傻眼了,曾几何时,会稽王府居然也有人敢捋虎须?这明晃晃的盔甲和刀剑是怎么回事?难道这是要抄家的节奏吗? 他吓得屁滚尿流,一叠声地叫着“不好了,不好了”地冲了进去,众家奴听了他的话也吓得不轻,因会稽王不在府中,因此家奴们只能立刻传话给了会稽王妃王氏,请她出来主持大局。 会稽王妃王氏也是出身太原王氏,血统之高贵与皇太后王法慧一般无二,也许她们儿时还曾有姐妹情分,然而,现在却是两方誓不两立的时候,皇太后决意同王氏的夫君司马道子争权,这是不管任何亲族情分的,更何况后兄王恭本就与王氏的堂兄王国宝是死敌。 王氏问了谢琰和羊玄保的来意,也不禁呆怔住了,可她毕竟是大家出身,不是那无知妇孺,她仔仔细细地看了皇太后的诏书之后,不由得一声长叹,无奈地说道:“既然如此,将军请便吧,我会让府中诸人配合您的。” 司马道子和王国宝都被王法慧拘在了宫中,一点消息都没透出来,按理说,他们当然是知道王法慧要行此险恶之事的,一定会派人回府来告之自己,然而自己却没收到任何只言片语,可见宫中已然是被王法慧把持住了。自己本就不清楚官场上迎来送往之事,须得有人提点才行,因此王氏吩咐心腹的家仆,立刻将会稽王的心腹,同是也是为会稽王新建了不少宅院内山水景物的富商赵牙请来相助,这出身微贱的无知小人只因善于溜须拍马,此时已经是升任了殿中监,虽只是个七品小官,却也是能得闻天听的天子近臣。 此时会稽王妃见羊玄保脸上有着兴奋且跃跃欲试的神情,很是担忧,不由得半是威胁半是提醒地加了一句:“虽则今日我会稽王府遭此一劫,然我夫君会稽王也未必会因此事而一蹶不振,相见还有来日,还请将军善待我家奴,莫要过于急功近利,日后不好对王爷交代。” 这话说得很是直白,羊玄保连忙作揖道:“王妃多虑了,某只是奉旨而行,并不敢有别的心思。” 谢琰笑道:“王妃在暗指什么呢?难道府上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如此我二人倒是不敢搜查了,不如回宫请示了皇太后再作定论吧。” 王氏犹疑地望着他,只见他神情自若,没有任何焦灼急切的样子,倒像是真的并不想搜,只是皇命难违罢了。但若真的照他说的,进宫再见分晓的话,自己这一方倒不免显得心虚了。 她此时没办法与宫中的司马道子通消息,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到底要不要老老实实地让搜,但她直觉此事必有蹊跷,不由得答道:“如此正好,不如等我请示了我家王爷再说。” 谢琰说的是请示皇太后,她说的是请示会稽王,两人思路显然不在一个频道上,然而此时此刻,皇太后又怎么可能让她见到会稽王呢。 谢琰从容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先回宫了,在下自会如实向皇太后娘娘及众臣回禀您抗旨之事。” 这也是萩娘教他的招数,所谓的欲扬先抑,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说实话,以谢琰的聪慧和见识,怎会不知道这些小伎俩,只是他生性肖似谢安,风光霁月,为人磊落,自是不屑这些阴私手段,然而殊不知,对付小人,就要用小人的手段,若一味老实,只能是为人所趁,无法顺利行事罢了,这也是千古来,英雄豪杰容易被小人暗算的重要原因。 话说王氏听得此言,果然被吓到了,忙补救道:“妾乃妇道人家,自是不懂朝堂之事,想来我家王爷也是默认了此事的,还请二位即刻按旨行事,妾绝不敢违抗。” 羊玄保此时才明白谢琰此言的用意,正是要用话架住王氏,让她不敢随意阻拦而已。 他这才放心大胆地下令,命羽林军分为几队,分别彻查会稽王府的前后院,客房厅堂等。 第一百八十二章 日暮(二) 一般人家的隐私之物,很少有放在前院人来人往的地方的,因此前院厅堂等搜索的人手只是一小部分,集中人手搜索的目标自然是各房主子的卧室寝居,此几处多是女眷,因此不免耽误了许久。 会稽王府何尝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一时间,各个院落的主子家奴都被惊骇到了,不知道会稽王出了什么事情,导致连自己的府邸都要被象征了皇族权力的羽林军搜查,因此连正院都能隐约听到女眷的哭泣声,惊叫声,此起彼伏。 王氏面上尽量保持着镇定,心中却是如惊涛骇浪般翻滚,原以为这些羽林军只是表面文章随便看一下就可以了,谁知道他们这些平日里游手好闲,走马斗狗的世家子们,此时却是真的在认真办差,搜查得一丝不苟,毫无轻纵的意思。自家夫君究竟犯了什么错,惹得王法慧能够这般不依不饶? 其实,即便王法慧没有为难司马道子的意思,即便羊玄保没有特意挑选了胆大的军士们,此次众世家子们有机会来会稽王府闹腾,也绝不会轻易放过了这个机会。因司马道子向来的为政举措就是抑制以谢家为首的世家贵族们,惹得江左大小世家门阀中,上上下下都对他积怨已久,苦于无法发泄罢了。如今有机会搜会稽王的宅邸,自然是要尽力闹大,务必要让会稽王不痛快为己任的,因此军士们一拥而上,奋勇争先,自是无人愿意落于他人之后。 人人心里都想着,便是没什么违禁的,也要给他找出点违禁的东西来,若是能扳倒了司马道子,自己便是立了大功,在家族叔伯面前都抬得起头来,能给自己表表功什么的。 因此,时不时便有羽林军抬了过于贵重,已经超过了会稽王能享用的等级的奢华物件来,什么纯金做的佛像啊,过于庞大的香炉啊,更有各种稀罕的珍玩,比如整张北地特有的梅花鹿皮,仿三国故事制成的精巧连弩,整块玉石雕成的浑天仪等等,都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奇珍异宝,而且这些东西也只是随意地被四散陈设在房间内作为日用摆设而已,并不是珍而重之地珍藏起来的,可见司马道子平日生活之奢靡,简直是难以言表。 每拿出一件东西来,王氏的脸色就难看一点,然而现在却不是心疼钱的时候,自己最重要的两个亲人还在宫中,生死未卜。她一边担忧一边地偷偷观察着谢琰的面色,却不见他有什么惊诧或者不满的神情,只是命人将这些东西抄录下来,列在统计单子上而已。 看来此人是拿不了主意的,最后他也只能是将这些物品呈上去看王法慧的意见而已,王氏因此收起了想要同谢琰套近乎的想法,贿赂他只怕是没什么用,而万一被拒绝了只是让自己徒然自取其辱而已。 会稽王府上上下下的人等此时都被集中到了前院,除了几房女眷身份高贵,不能轻易被驱赶外,很快羊玄保便已经将王府搜了个遍,果然除了车载累牍的金银珠宝,奇宝珍玩外,什么重大的违禁之物都没搜出来。 王氏见状轻轻松了一口气,虽然今日受了惊吓,又损失了这么多财物,总算没连累王爷出什么事,乃是不幸中的万幸。 谢琰却不动声色,只是微笑着问王氏道:“不知贵府有没有密室密道之类的地方,还请王妃告之,免得这些羽林军大兴土木,坏了贵府的风水。” 他说的虽是疑问的话,语气却很是肯定,仿佛在说,你这样大的王府怎么可能没密室呢?若是你说没有,我便自己去找。 王氏见他容颜昳丽,笑意盈盈,话中的意思却十分逼人,不由的打了个寒颤,然此事事关重大,她心中飞速地斟酌着,思索着应对之策。 此时,王妃派人去请的赵牙却已经到了,他匆匆忙忙地赶来,连出门会客的礼服都没有穿,只是胡乱套了件常服便袍就来了会稽王府,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在会稽王面前出头的机会,若是办好了这事,只怕自己后福无穷呢。 他想到这里,胸中满腔的热情几乎是抑制不住,鼓足了勇气,在两位官职高他一大截的贵族军官面前,行了个礼,拿出自己一贯谄媚的语气,恭敬地问道:“两位将军,在下是会稽王府中的理事之人赵牙,不知两位能否稍安勿躁,听在下一言?” 谢琰行事,自是十分稳妥,绝不会因旁人地位低微而轻视之,此时他虽然见不得赵牙那小人之状,却也不得不听听他要说什么,便平静地答道:“如此你说便是。” 会稽王妃还来不及对他交代什么,只怕他行事做派如平日般目中无人,出言不逊,惹恼了这二人却是不好,连忙直对他使眼色,急得连头上簪着的金镶珠九福挑头都歪了尚且不自知。 赵牙却没看到会稽王妃的眼色,一心只想着自己怎么才能用话挤住这二人,让他们就此回去。 他故作镇定地微笑着,一个人脸上没表情的时候难免会露出自己真实的情绪来,而他刻意作出微笑的样子来,反而能掩饰自己心里不安的情绪,这也是赵牙在底层摸爬滚打多年总结出来的处世之道。 在外人看来,谢琰的父亲谢安生前就是会稽王司马道子的死敌,因此赵牙觉得,与其劝说一定会落井下石的辅国将军谢琰,还不如试着诱导相对没有那么忌惮会稽王的羽林郎羊玄保。赵牙出身低微,因此对于贵族世家中的姻亲关系并不了解,不知道其实羊玄保出身泰山羊氏,正是陈郡谢氏的姻亲,两家在谢安尚未做宰相的时候就有通家之好,更是数代都互相通婚,关系匪浅。 商人重利,只觉得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因此赵牙开口便是对羊玄保说道:“听闻将军善弈棋,不知可曾有称手的棋具吗?” 羊玄保一愣,他是最喜弈棋之人,自然最爱收集各色木料雕成的精致棋盘,以及各种玉石所制的棋子,此时听闻他这么一说,不由得脱口说道:“愿请一观。” 第一百八十三章 日暮(三) 赵牙以为他的意思是愿意替会稽王周旋,没想到羊玄保那么好说话,顿时大喜过望,忙命下人搬出会稽王珍藏的各色棋具来,一时间厅堂内琳琅满目,熠熠生辉。 借花献佛,赵牙自然不心疼,更何况会稽王不善也不喜弈棋,因此这些都是不明就里的外人送的,放在会稽王的库房内也是积灰,因此他很是大方地笑道:“将军还请尽情赏玩。” 因会稽王不懂棋,赵牙自然更是不懂,因此所有的棋具都是随意堆放着,并没有分出高低来,只任那喜出望外的羊玄保随意挑选。 那各色的棋盘,有的是用最珍奇的黄花梨木制成的,有的是用红木或檀木制成的,简直是无一凡品,件件都是雕刻精美,包浆完好的上等古物。而那棋子更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琉璃的,黑白玛瑙的,冰种玉髓的,金镶玉的,蓝东陵玉的,都是打磨得十分光滑,触手温润的贵重之物,一时间,简直让人目不暇接,欣赏不过来。 别的也就罢了,其中有一尊名为“道墨”的古棋盘,看似朴实无华,是最为普通的黑色木料,然而仔细看来,却隐隐可见木色纹理中透出红色来,更兼纹理细腻,打磨得法,光亮无比。那木料看似是紫檀,却实在是有所不同,在人手抚摸的温度下,还透出一股香味来,真真是难得的珍品。 羊玄保是懂行之人,一见之下便大惊失色,郑重地问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万木之灵,灵木之尊的‘阴沉木’?” 阴沉木,又称为乌木,产自川滇两地,是古代四川地域变异导致的,由地震、洪水、泥石流将地上的植物生物等全部埋入古河床等低洼处。一些埋入淤泥的部分树木,在缺氧及高压的环境下,经过数千万年炭化而成的,又因为长埋地下而不腐,吸收了至阴至寒之气,因此古人便认为它自身有一种灵气,能够辟邪纳福,十分珍贵。 赵牙哪里知道木料的好坏,他只见羊玄保甚是喜欢的样子,忙讨好地说道:“将军是行家,自然能明鉴真伪,此棋盘却是有棋子配套的,正是其上的这副玉髓棋子,将军请看,玉色透明纯净,实在亦是上等佳品。” 羊玄保伸手去取了一颗棋子,对着光亮处细细观察,果然是晶莹透亮,毫无杂质,又兼触手温润,可见是名家巨匠精心打磨而成。 最难得的是黑白两色分明,每一颗棋子的颜色都完全一致,可见是从同一块玉料上取材制成的,实在是一套千金难得的稀世奇珍。 不得不说,那赵牙实在是会做人,见羊玄保移不开眼的样子,忙会意地命家奴过来,吩咐道:“快将这一套棋盘和棋子好生包起来,送到羊将军府上去,可别碰坏了。” 他又试探地对羊玄保说道:“会稽王府这库房中的珍奇之物,将军可都见识过了,可见府中确实是没有什么违例之物,还请将军对皇太后娘娘如实禀报,在下和会稽王、王妃都感激不尽。” 舍出这小财,便想把两位奉旨来“抄家”的将军给打发了,这赵牙也实在是打得好算盘。 然而羊玄保却实在心喜那套棋具,不由得偷偷地窥视着谢琰的眼色,征求着他的意见。 赵牙的小心思,谢琰又岂能不知,从开始他就只是冷眼旁观而已,待见羊玄保果然没出息地中了计,不由得暗自叹息,这孩子毕竟还是太年轻。 若是自己二人愿意收受贿赂,自是能敲诈得会稽王妃倾家荡产,分出一半家产来也不为过。 羊玄保虽不重财,却是那性情中人,千金难买心头好,一下子就被赵牙这小人给抓住了弱点。 谢琰生性肖似谢安,很是宽和,此时虽是看明白了羊玄保的心性,却并不苛责,只是宽容地微笑着对他说道:“羊将军自去待人收拾已经搜查出来的物件即可,这搜查会稽王密室的重任,只我一人去也是使得的。” 羊玄保感激地对他说道:“多谢叔父成全,小侄这就去了。” 赵牙听闻羊玄保叫谢琰“叔父”,这才真的惊到了,原来这二人还有这样的一层关系,这样看来,自己便是收服了羊玄保,也一样于事无补。 他无奈地望着会稽王妃,王氏自也明白,陈郡谢氏之家主谢安也是执掌朝政长达十六年的重臣,家中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谢琰的眼界自然不是羊玄保这种没落士族的庶子可比的,想要用些小恩小惠收买这位身份贵重的谢氏嫡子,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情。 为今之计,唯有尽力而为而已,即便只是少一个羊玄保也是好的,因此她最终只能叹息道:“将军请随我来,此处不宜令旁人知晓,妾自是信任将军为人,还请将军擅自珍重,勿透露与他人知晓。” 谢琰并不答话,只是面色平静地等她带路而已,王氏见谢琰油盐不进,也是难弄,只有老老实实地带着他向着会稽王的书房走去。 这里布置得格外华丽,一望便知是会稽王平日会客和处理政事的地方,没想到会稽王将自己的密室设在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倒像是并不单单用来藏东西的,多半此处也能用于与旁人密谋,是个非常阴私的地方。 王氏仔细地关上书房的大门和二门,虽然她是个已婚妇人,如此同谢琰这样一位青年男子二人独处一室也是从来没有过的,这实在是十分失礼的事情,因此她不由得有些紧张,连手都在微微发抖。 谢琰很是知礼地转身背向她,温和地说道:“还请王妃自便,琰虽奉旨查访,却无意于探访贵府密室开合之法,自是不会偷窥,还望王妃放心。” 王氏稍稍定心,便走到书桌前,握住书桌底下一个小小的凸起处,甚是有章法地左右依序转动了几下,便见书架后松动了一下,似是有个开关被开启了的样子。 她走到那书架前,轻轻一推,那堵墙壁便和壁上的书架一起,斜斜地歪了开来,原来这堵墙是个活动的转门。 王氏力气小,便呼唤谢琰道:“谢将军,还请过来,推动这活门即可。” 第一百八十四章 日暮(四) 谢琰果然是如他自己所言的,背身站立在一侧,并不回头看她行止,此时听闻王氏召唤,这才转身大步走来,使力一推,便见眼前颇为明亮,门户洞开,正是会稽王书房内的暗室。 此处设计颇为精妙,虽没有窗户,顶上却有明灭的阳光照耀,显然是有透气的孔洞的,而间壁甚厚,似是中空,显然是为了隔音而设置,只怕在这室内大吼大叫,外面的人也是听不见的。 贵族世家中,谁没有一两个暗室密室呢,而像会稽王这样设计精巧,用途独特的密室却并不多见,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猜到会稽王将密室设在这样的地方。 谢琰慢慢地打量室内的情形,只见此处有榻有几,布置得颇为舒适,只觉得这地方并非是会稽王藏物之处,而是会见特殊的客人,密谈之处。他心中狐疑,不由得用探究的眼神望向王氏。 王氏立刻说道:“妾身也只知道王爷这一处密室,若是别处还有,自是王爷自行掌管的,并非妾身能置喙的,还恕妾身无从告知。” 谢琰笑道:“王妃的意思是,在下便如此依言回禀皇太后娘娘吗?” 王氏无奈道:“妾身是真的不知,且王爷私库中,多是金银之物,想来谢将军也不感兴趣。”这里谈话不怕被旁人听到,因此她便试着祈求道:“将军何不高抬贵手,放过我会稽王府,若是您不提起,旁人自然不会提及,而即便是漏查了一两个地方,只要您不说,又有谁会来细细查问呢?” 谢琰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似笑非笑地问道:“可是,我为何要甘冒被皇太后娘娘知道的风险,来周全贵府的名声呢?” 王氏听他话中的意思,似是大有可以商榷的余地,不由得心中一喜。 王氏打从得知谢琰两人进门就开始思索,朝上有这么多朝臣可以指派,皇太后为何会派正居丧的谢琰前来?而谢家也毫不迟疑地接下了这件事情,又十分认真地执行了,这中间,王法慧同谢琰之间究竟是达成了什么默契?若是太原王氏与陈郡谢氏已然携手,那自己再怎么说得天花乱坠也是无用,所以她也不再徒劳。 然而,从谢琰刚才话来看,倒似乎是与自己还有商量的余地,并不是一心唯王法慧马首是瞻的。 因此她字斟句酌地答道:“将军说笑了,当年我夫君与谢相同朝为官,也算是颇有交情,即便是谢相去世之后,王爷也是极为敬重谢家的,并没有因身处高位而随意摆布江北军事。实话对您说吧,先帝还在世的时候,曾多次提及过要削减军备,屯兵休养之事,就连当时的皇后,也就是现在的皇太后都是赞成的,只是都被王爷给拦了下来而已,比起先帝,我家夫君还更为信重谢家两位将军呢。” 这话虽然说得比较符合客观事实,但司马道子这般行事的动机却完全是不同的。 司马道子不去动江北军事,是因为他差遣不动广陵相刘牢之和豫州刺史朱序。 而当年先帝想要休战养兵,则是为了蓄兵力为自己所用,作为政见不一的会稽王自然是不能支持这事的。这就好比两只狗在争夺一块肥肉,若是其中一只知道这肥肉怎么都进不了自己的肚子,那宁可这块肉被旁人拿走,也不愿意另一只能吃到那肥肉。这种气人有笑人无的心态实在是很好理解。 然而王氏若是能许下会稽王永不过问江北军事的诺言,此事许是还有商谈的余地。 谢琰淡淡地笑了笑,并没有将王氏的话很往心里去的样子。 王氏见状,心中焦灼,连忙将自己藏着没说的话抛了出来,再接再厉地说道:“王爷在家时也时常对我谈论如今的国事及朝臣,说起旁人许是还经常颇有微词,说道您家的长辈们,却始终是称赞不已,不仅是您父亲,即便是冠军将军,王爷也是十分赞赏,常常说,只要有谢家在,有北府兵在,收复失地,入主中原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呢。” 王氏这个切入点实在是很正确,如今谢家最在意的就是北府兵的控制权,而最担心的则是朝廷不再支持北伐。虽然在王氏看来,谢家是舍不得手中的兵权,但歪打正着,也算是说中了谢琰的心事。因此她正是在含蓄地向谢琰许诺,若是此事过了,会稽王便全力支持谢家掌军,决不再干涉军中之事。 谢琰平静的面容的确是有了少许松动的表情,他那双异常明艳的眼眸熠熠生辉,光彩照人,他注视着王氏,问道:“王妃此言确实是深明大义,只是会稽王为人一向反复无常,即便是先帝也左右不了,王妃又怎知王爷此时此刻的想法如何呢?” 王氏轻轻地松了一口气,果然不管是好狗癞狗,只要用对了饵,都一样会一口咬上来。 既然谢家要自己给个承诺,那就给好了,反正自己是个妇道人家,便是言而无信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心中稍定,讨好地说道:“既然将军是自己人,我也不同您虚言。王爷想要掌握北府军事,主要原因就是不想让太原王氏掌握而已,若是将军稳居中立,不偏不倚,王爷自然不用担心您同王恭那无耻小人一起来反对皇族,觊觎皇权。若是如此,王爷又怎会作出什么过分的行为来,令谢家寒心呢?毕竟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得多。” 谢琰无语,谁跟你是自己人,谁又跟你是朋友? 然而他面上还是保持着一贯的温和表情,含笑问道:“哦?原来会稽王只是希望谢家‘不偏不倚’而已?” 两人话说到这个地步,王氏实在是不能装作不懂谢琰的意思,她心中虽然惊异,更多的却还是窃喜,在这司马道子与王法慧争权的时候,会稽王最需要的就是世家贵族的支持,越是强力的越好,如谢家这样的百年世家,不仅手执兵权,又是前任宰相谢安的嫡系,深得人望,若是能够支持会稽王,那简直是一面倒的局势。 这样大的馅饼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简直一下子就把会稽王妃给砸晕了,她失声问道:“难道谢家竟然愿意支持我夫君吗?” 谢琰并不直接回答,然而那含笑的表情和意有所指的神色却让人不能错认。 第一百八十五章 日暮(五) 他含蓄地说道:“徐兖两州本是我谢家的封地,先帝却硬是将兖州交给了王恭。江北所有的土地都是我兄长谢玄领兵征战多年才得来的,换了您,您可会甘心?那王恭性情刚直,无容人之量,又怎比得会稽王深明大义,与人为善呢?” 王氏大喜过望,忙一叠声地附和道:“此言甚是,那王恭最是脾气不好,便是我夫君那样好性子的人,都说服不了他和我堂兄和解,如今听闻那王恭在京口掌军,这军中定是怨声载道,无日不宁。” 她百忙之中都不忘给谢琰画饼,信誓旦旦地随口许诺道:“若是能扳倒王恭,那兖州刺史和京口的军事,我自然会提醒王爷还给谢家,决不敢忘今日相助之德。”提醒归提醒,王爷还不还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谢琰轻笑道:“什么相助之德?琰只是奉旨来搜查,尽力搜索却一无所获罢了,王妃过誉了。” 王氏会意,连连点头道:“正是如此。” 两人相谈甚欢,言笑晏晏地出得门来,正值羊玄保将那些华贵的事物都打包完毕装了车,见他回来,忙上前问道:“叔父,不知可有收获?” 谢琰将手中一盏自明灯递给他,摇头道:“我上下搜索了许久,也只得这据说是鲛人油脂制成的,仿古的秦制宫灯罢了,记录上单子,我们这就回宫复命吧。” 一边提心吊胆的赵牙听闻之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又见会稽王妃神色兴奋,一扫前时抑郁之色,很是惊讶,却又不好立刻询问,只能恭恭敬敬地送两位军官离开,又立刻回来,向王氏询问道:“王妃,您真的引那谢家郎君去了王爷的私库?” 王氏心中舒畅,觉得此番都是自己的功劳,不仅劝住了谢琰,更是同谢家达成了同盟,恨不得立刻告诉会稽王这好消息。见赵牙来询问,更是难掩得意之色,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了他。 赵牙是会稽王的亲信,却也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小人而已,听闻之后倒比王氏更高兴,惊叹着连连夸赞王氏聪慧,惹得王氏心花怒放,只愿会稽王早早归来,好让自己再炫耀一番才好。 回宫的马车之上,谢琰正和善地对王恭的使者说道:“此事我自然是办成了,若是不出意外,很快就会见分晓,还请王大人放心便是。” 王恭的随从身份低微,听闻自己这难办的差事居然是办妥当了,不由得很是激动,高兴地脱口而出道:“太好了,我们家大人定会承您这份情的,实在是感激不尽啊。” 只是王恭给的印信还在谢琰手中,按说,此事既然已完成了,印信应该还给自己吧。他踌躇了一下,期冀地望着谢琰,却还是不敢开口向他讨要,他自我安慰地想着,这么重要的东西,想必辅国将军一定会亲自交还给自家主子的吧。 虽然此事进展顺利,谢琰心中却并不欢愉,既然决定踏出了这一步,接下来的每一件事,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如步于万丈高耸的冰山之侧,又如行于熊熊燃烧的烈火之上,不能有一点点的行差踏错,不然则是前功尽弃。 为了那些心怀家国的军士们,为了父亲和兄长未竟的事业,也为了自己能随心所欲地迎娶自己所爱之人,他心意已决。 只是从此以后,对他来说,不论是世家还是皇族,已不再有远近亲疏之别,对人对事都不再能任性地根据自己的喜恶,不能因为心中讨厌谁就厌弃谁,也不能因为重视谁就同谁亲近;只有那能为自己带来利益的人,才是自己的盟友。 凡尘之雪雨晴好固然是瞬息万变,又怎及朝堂之上的风云莫测?唯有根据当前的政局作出最正确的选择,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争得最高的权势,仅此而已。 这逐鹿天下的棋盘,他已画好,谁是棋手,谁是棋子,正在下棋的此时,谁都不知道。 成王败寇,这一切,只看最后的结果而已。 宫中众臣齐聚皇室宗庙,尚未完成祭祀大典,然而包括皇太后王法慧在内,谁都没有心思真正去祭奠这位莫名去世,对身后事布置得一塌糊涂的任性的君王。 太原王氏不满先帝安排寒微之士王雅辅政,更不满会稽王司马道子的专权;而司马道子亦不满先帝不安排自己辅政,导致自己没法用雷霆手段震慑后族太原王氏;看似最得利的太子太傅王雅,虽然因此而晋升高位,却不能再掩耳盗铃,保持中立,有违他自己所推崇的庄老之中庸之道,亦是并不赞成先帝的这番安排。 当然,至于如今的小皇帝自己是怎么想的,只怕是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 因此司马曜这一死,身后事竟然无一人满意,显然是让之前就混乱不堪的局势更加变幻莫测了。 也许这芸芸众人中,唯有张太妃一人是真正在哀伤于先帝的逝世吧。 皇太后正按部就班地执行着繁冗的仪式,她面上有些许疲惫,心中却被一股子执念所支撑着,今日,她一定要司马道子俯首称臣,再不敢挑战她后族太原王氏的权威。 也许王法慧和王恭从未想过,陈郡谢氏的家主谢安在世的时候是多么地不待见司马道子,更是因为他的关系被逼出镇广陵,远离京畿,所以他的嫡系子侄又怎会同司马道子亲善呢?在他们看来,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因此她一直在等待,等待自己期盼的那个好消息,等待着将司马道子踩到脚底,碾入尘埃的那种快意。 这冗长的仪式似是永远没有尽头似的,王法慧幽怨地瞪了一眼司仪,似是责怪她不识时务,不懂变通,便是少几个步骤,这场上又有谁能发现?就算发现了又有谁敢置喙? 幸而这祭奠终于是快尾声了,最后还是请出的司马曜的嫡子,当今皇帝司马德宗出场,在他胞弟司马德文的指引下,顺利地将孝武皇帝的牌位请入了宗庙,完成了这次仪式。 王法慧松了一口气,掩饰着眼中的焦灼神色,装作不经意地问左右宫人道:“辅国将军尚未回来吗?” 第一百八十六章 途穷(一) 自王法慧的心腹程姑姑被先帝下令驱赶后,陆女官如今是皇太后面前最为得力的姑姑了,她比程姑姑谨慎,又很有些急智,因此皇太后并没有急着召回程姑姑,却愈发地仰仗陆女官了。宫中人心最是踩低捧高,昭阳宫中不少小宫女都开始尊称陆女官为陆姑姑了。 此时自然是陆女官在皇太后身边侍奉,她见皇太后明明已经收到了谢琰进宫的消息,却仍是这样装模作样地问话,心中了然,飞快地思索着回答道:“禀皇太后娘娘,辅国将军已然在正殿候命,会稽王府查抄的物品也都带到了殿上,等着皇太后娘娘过目呢。” 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回身对众臣说道:“这便一起过去看看吧,也免得日后说我冤枉了会稽王。” 司马道子怎么听都觉得这话声不对,王家这小贱人倒像是确定自己有罪似得,只是要在大庭广众面前宣布而已,他连忙问身边的侍从,派回王府去通消息的人回来了没有,然而却无人知晓,前后派了三拨人回去,却都一去不回,倒像是飞蛾扑火似得,杳无音讯了。 司马道子心中惶然,总觉得此次进宫自己是大大地疏忽了,没想到皇太后屁股下的宝座还没捂热就开始了对付自己的行动,自己此次俨然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在这皇宫中也算是经营了许久,居然连个消息都传不出去,可见王法慧这次是来真的了,势必要一击必杀,废了自己。 只是她要用什么方法呢?司马道子怎么都想不通,便是自己家中有什么过于奢华的东西,也就是一个穷奢极欲的罪过罢了。 这在纸醉金迷的江东富庶之地根本就不能算是个过错,哪个贵族世家家中不是钟鸣鼎食,膏粱文绣的呢? 比起前朝的王恺石崇斗富,自己只怕还只是小儿科而已,根本不是最奢侈的呢。 思索间众臣已经穿过了长长的回廊,回到了议事的正殿之上,远远只见殿上一位官服外罩了黑纱的男子,正长身玉立,等候在殿上。 因当年谢安的威名声望过盛,所有人在他面前都显得黯然失色,不值一提了,所以谢琰在世人眼中始终是“谢相的嫡子”,又或者是“冠军将军的从弟”,从未是“辅国将军谢琰”他自己。 便是此次他奉召去会稽王府查检,也仅是因为他是谢安的儿子,陈郡谢氏现在的掌家之人而已,世人对他的心性才干其实并无多少了解,除了知道他容颜绝美外,关于他的所有一切都笼罩在谢安的光环下,外人无从得见。 皇太后也没想到谢安的嫡子谢琰居然是这样一位形容昳丽的男子,他一身得体的深色孝服恰到好处地凸显出了他如月般皎洁的容颜,便是独自在殿中等待的时候,他面上亦是带着浅浅的笑意,这宽和的神情与已过世的谢安甚是相似,他从容的风姿气度亦是不输于谢安,不愧是陈郡谢氏的嫡子,令人一见之下,便不得不注目许久,难以忘怀。 然而同所有的世家贵胄一样,他眼中有着一抹难以掩饰的清冷之意,令人不敢随意亲近狎昵。 对方实在是出身高贵,因此即便是皇太后也不得不客气地同他寒暄道:“先帝在世的时候时常思念谢相,谁知短短数月间,竟也……”她装作哀切的样子,一副不胜痛心的表情,很是逼真。 谢琰配合地答道:“娘娘还请节哀,如今最重要的是为先帝找出那行凶之人,好让先帝英灵安眠,这也是所有忠孝之臣的心愿。” 王法慧没想到他这般明白自己的意思,立刻就接上了话茬,把自己今日所行之事推到了一个至忠至孝的高度,这般知情识趣,显然是暗示自己,愿与太原王氏同心协力,一齐扳倒会稽王。 她心中很是高兴,面上却压抑着兴奋的表情,忧伤地说道:“正是如此,哀家身为掌管六宫之主,若是不能查明此事,将来如何到地下同先帝相见,更无颜面对我司马氏的列祖列宗。” 她说到最后,特意转脸来瞥了会稽王一眼,眼中的谴责之意,一览无遗。 谢琰躬身回禀道:“皇太后娘娘,臣与羽林郎羊玄保一起在会稽王府中查抄出了这些违禁之物,还请娘娘过目。” 殿上琳琅满目,都是难得的稀世珍品。 王法慧特意询问会稽王道:“这些可都是会稽王府上查出来的,还请会稽王先行过目,其中并无夹带他物吧。” 司马道子哪知道自己家里有哪些东西,见这些都是些不打紧的奢侈之物而已,便大大咧咧地答道:“正是,不知皇太后有何指教?” 殿上众臣大部分出身世家,都是眼中见过世面的,却也有不少人说不出会稽王这些奇珍异宝的名目来,此时懂行的便侃侃而谈,不懂的听得津津有味,当听闻其中一些看似不起眼的东西,有这样奇妙的效用,其价值又是这样高的时候,众人纷纷咋舌,不由得感叹,这司马道子的生活奢靡,只怕连先帝都比不上呢。 皇太后神色淡然地说道:“指教自是不敢当,会稽王本就出身皇族,又是太皇太妃疼爱的幼子,哀家先夫一母同胞的弟弟,便是平日所用器物贵重一些也是常事,否则怎能彰显我皇家风仪呢?” 听她这样偏袒司马道子的说辞,本来还在纷纷议论的朝臣不由得噤声,不敢再置喙,而司马道子也很是讶异,这算是闹的哪出? 王法慧继续说道:“好比这玉镜台,背面雕饰繁复,正面打磨细致,光可鉴人,玉色青绿,似是汉代古玉,最难得的是玉料之庞大完整,即便是宫中也没有这样精美贵重之物;又好比这匣子中的鹭鸶草,形似栩栩如生的鹭鸶鸟,最是治伤圣药,哀家也只是在书册中听闻过,并未亲眼见过,这里却有满满一匣子,若是先帝受伤之时,会稽王能献上此药,先帝又何至于挨不过这一劫?”她神色中有无比的哀切之意,却也压抑不住她心中的兴奋,那种必胜的快意语气,就连冷眼旁观的众人都听出来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途穷(二) 会稽王连忙辩解道:“旁人送了我的东西,我都是随意放在一边而已,并不知道这草有这等功效,若是知道,又怎能不献给皇兄。” 王法慧不与他多话,而是伸手拎起一件明黄色的男子衣袍,命宫女们拉开展示。 “难道这件明黄色的龙袍,也是旁人送与你,你不知道它的含义吗?且不说这颜色违制,便是这上面绣的花纹,也是九龙戏珠的样式。会稽王,即便你是皇子,也没有资格穿明黄,更没资格穿九龙图样的衣物,你这赤裸裸的僭越之心,已然暴露无遗,难道你如今还要强辩吗?” 此言一出,顿时语惊四座。 只见那袍服宽大,一看便知不是先帝之物,明显是按照会稽王那肥胖的身材裁剪制成的,众臣顿时哗然。 司马道子也懵了,自己何尝有过这样的东西?他立刻不顾风度地大喊道:“王法慧你这贱婢,明明是你栽赃我,这绝不是从我家中搜出来的,我家哪有这种东西。” 王法慧笑道:“这可奇了,你来看看这箱子,是不是你府中的?” 司马道子定睛一看,这礼箱倒像是前几日王谧送予自己的那白玉观音用的箱子,不仅雕饰吉庆,那木料也是上佳的香樟木,因此自己便连箱子一起留在了府中。 他疑惑地问道:“虽是没错,但这衣服我可从来没见过。” 王法慧命人上前,将那箱子下底翻了起来,原来这箱子构造精巧,倒是两层的,下面一层正是暗格。 司马道子问道:“这又如何?” 王法慧得意地说道:“这衣袍便是从这里搜出来的,如今你还要说,这衣袍不是你的吗?” 这其中实在是颇多猫腻,但王法慧此时的优势是,宫中的事情她说了算,便是她胡乱给司马道子指个罪名,旁人也无法反驳,唯一的区别只是不怎么名正言顺罢了。 如今此事却是证据确凿,即便会稽王诸多辩解,这衣服确实是铁证如山,容不得虚言掩饰,若不能说出这件衣服的来历,会稽王自是不能脱罪的。 他心一横,只能老老实实说道:“皇太后娘娘,这箱子是秘书监王谧送我的,我实在是不知道这夹层中有这样的僭越之物,还望娘娘谅解。“ 王法慧失笑,事到如今,难道你以为一句“不知道”就能脱罪吗?这箱子的来历已经不重要,这是谁送的更是影响不了结局,会稽王这样解释,反而是坐实了自己的罪名,这样老奸巨猾的人,谁能想到最后却会这样自乱阵脚,不打自招。 果然,原来还面有犹疑之色的朝臣们,听闻会稽王这样说,不由得都相信了此事,更不齿于他不顾昔日之宜,妄图引罪给自己亲信的行径。 王谧果然战战兢兢地回禀道:“皇太后娘娘明鉴,臣与会稽王只是泛泛之交,往昔并没有交情,亦没有姻亲关系,又怎可能为会稽王犯下这样的杀头大罪来呢?于情于理都说不通,还请皇太后娘娘不要听信此言,误会了微臣啊。” 皇太后心情甚好,不愿同他计较,自然不去理会,只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命他稍安勿躁而已。 她不依不饶地追着司马道子问道:“会稽王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吗?觊觎皇位可是死罪,即便你身为先帝的亲弟,我也不能轻纵了你,置皇室威仪与礼仪法度于不顾。” 她这架势竟是不愿放司马道子出宫了,大有就地拘禁起来问罪的意思。 纵观朝堂之上,司马道子党羽虽然众多,此时有资格为他说情的也只有太原王氏的侍中王国宝一人而已,然而他已被皇太后的雷霆手段震慑得呆立一边,不敢上前,只怕皇太后处置了司马道子之后转过来便处置了自己。 他弟弟,廷尉王绪一向以自己的哥哥马首是瞻,此时见他并不为司马道子出头,自然不会越庖代俎,抢在前面做出头鸟。 王恭、王珣、王雅,这三人本就是先帝一方的重臣,便是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利益纠葛,至少现在,还是一致对外的,唯有扳倒了司马道子,他们才有更多的饼可以分,可以扩张自己的势力,因此他们自然是乐见其成的,又怎会阻碍皇太后行事? 一时间,殿上竟然安静异常,司马道子没有出言为自己辩解,旁人也没有为他开脱,这一切似乎已然成了定局。 南郡公桓玄却上前一步,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为司马道子求情道:“皇太后娘娘,即便是会稽王有僭越之心,也不能说他就是谋害先帝的真凶,先帝昔日尚念着兄弟之情,不忍苛责会稽王,更兼太皇太妃娘娘对会稽王也是宠爱有加,若是骤然降罪,难免有违先帝孝悌之道,为世人所诟病。” 司马道子心中很是感动,王国宝那个小人平日里好话一箩筐一箩筐不要钱似地,到了真正需要他的时候却如泥塑木雕般一句都说不出来,而桓玄虽然待自己淡淡的,却两次为了自己而挺身而出,实在是难得的盟友。 在王法慧听来,却觉得桓玄的意思是,一定要坐实了会稽王的弑兄之罪,才能以雷霆之势,将会稽王赐死,一劳永逸。而且桓玄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会稽王的确是僭越了,以此降罪虽然不宜重罚,但亦是顺理成章之事。 有时候看历史看前人的故事的时候,会很奇怪,怎么这个人会犯这么明显的错误? 若我是他,则怎样怎样…… 殊不知,当你作为一个旁观者的时候,你固然是思路清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而当你身在局中的时候,你就很难掌握处理事情的分寸和度量。 也许你自以为处理得很是妥当,旁人却会觉得你张狂。 也许你自以为万事尽在掌握,却不知旁人早已谋定后动,只等你自投罗网。 若是能事事料中,对旁人的心意谋算得一清二楚,这样的人不是乱世英豪就是辅国之臣,每一百年都不见得有一个。 三国时神算如诸葛亮,尚且没能料中马谡的眼高手低,导致有街亭一败。 王法慧固然是心性内敛,又幼承庭训,很有手段,面对处理会稽王这样的大事也颇有点担心自己掌握不了分寸。 她当然是想一劳永逸,直接就把会稽王拉下去斩了,那可比什么喜事都要让人快慰。 第一百八十八章 途穷(三) 但当前的形势,按桓玄的话来看,上有太皇太妃相护,下有会稽王与先帝血脉相连的血统,不要说斩了他,便是要将他收监下狱,都是不太合适的事情,若是强行为之,难免遭人非议。 但若就此放会稽王回府,却也是很不合适的,若是他一怒之下领兵强攻,太原王氏加上羽林军的那点花拳绣腿的兵力未必能打得过他。 这种种利弊都需要权衡,因此皇太后不禁沉吟许久,难以下决断。 谢琰此时亦上前言道:“南郡公所言甚是,如今自然是以惩戒谋害先帝的真凶为第一要务,会稽王虽是僭越,却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会稽王便是谋害先帝之人,若是无故定罪,在这新皇登基的交替之际,难免使得人心动摇,令众人对皇室猜测议论,反而不美。” 直接的证据?拿杀害先帝的那把匕首做文章吗?王法慧得了这提醒,总算有了点思路,不由得连连点头,赞赏地对谢琰微笑。 桓玄见谢琰对自己态度友善,更兼与自己同气连枝,目标一致,很是欣慰,虽然自己是肯定要谋算他陈郡谢氏的,但对方对自己亲善总不是坏事。 桓玄与谢琰这二人都是绕圈子说话的高手,因而皇太后与会稽王两人都觉得这两人实际上在帮助自己,对二人都并没有敌意,反而很是感激。 说来也是,官场之上,若没这种技能还是洗洗睡了吧,那些实诚的,不是被骗被俇就是无人关注,又或是被挑唆了做出头鸟,像殷仲堪那种性格,要不是先帝护着他,又远远地外放到了荆州,只怕早就不知道死几回了。 王法慧下定了决心,点头道:“如此便请会稽王在宫中暂住吧,待先帝的疑案真相大白再出宫不迟。” 司马道子连连叫苦,说了半天还是要软禁自己,这和把自己拘在监狱里又有什么区别? 然而自己此时身在宫中,自是王法慧最好的人质,便是自己有再多的兵将也亦是无用,更何况自己只是有一个空架子的骠骑将军府而已。 但这个当口却是不能示弱,因此司马道子只能苦笑道:“皇嫂如此厚待,臣感激不尽。” 持续了将近一整天的闹剧此时终于有了个暂时的结局,除司马道子被留在了宫中以外,其他被折腾了一天的朝臣纷纷各自散去,捶背揉腰的,瘫坐在一边休息的,比比皆是。 一身墨色的谢琰之淡定平和的神态却没有丝毫的变化,他正自稳稳地步向殿外,准备出宫。 王恭的小厮正对王恭回禀了今日之事,亦着重提到了谢琰尚未交还王恭私印的事情,提醒了自家主子莫忘了去讨要。 王恭闻言,不由得看向神色自若,眉目清明的谢琰,这少年当初在京口军中的风度便让他折服,如今又是助自己的胞妹办成了这般大事,他心中也很不愿意去做那颇为失礼的,向谢琰讨要信物的事情,只是微微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罢了。 桓玄却跟在谢琰身后,故作亲昵地对他打招呼道:“谢氏琰郎,数月不见,风姿依旧呀。” 谢琰很是客气地回礼道:“南郡公过誉了。” 桓玄自上次在自己的地盘荆州失了萩娘之后,便担心萩娘会将未来之事告诉谢琰,好容易抓住机会能与谢琰单独谈话,不由得试探着问他道:“琰郎可知,孙恩此人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注意着谢琰面上细微的表情变化,然而谢琰却不动声色,淡淡地答道:“倒似未曾听说过此人。”他礼貌地装出感兴趣的神色来,语气却并不热切地问道:“不知此人是谁,为何会使得南郡公这般关注于他?” 桓玄放下心来,满意地哈哈大笑,答道:“许是我记错了名字罢了,还请勿挂心。” 谢琰听他这么说,也并不追问,只是飘飘然地告辞离开,那一身墨色袍服显得他与平日里着白衣的平和之态很不一样,倒是颇有一些凌厉的气势,别有一种妖艳的美感。 桓玄自己是最爱着黑衣的,此时见了他的风姿,不由得自惭形秽,暗自叹道:“此人容颜之美,风度之佳绝,只怕世间已无人可与之比拟了,幸而他只爱着白衣,玄此生也只能避而不穿白衣罢了,否则难免有东施效颦之嫌。” 正跨出宫门的谢琰心中却实在是如惊涛骇浪般惊疑不定,果然南郡公如萩娘说的一样,亦有未卜先知之能,之后自己面对的最大敌人应该亦是此人。 殿上一事,那僭越的袍服居然是王谧送与会稽王的,联系到之前谢璎一事,王谧与桓玄之间颇有默契。 这桩桩件件,自然可以推断出,此次王法慧向会稽王发难一事,桓玄自是早已知情,提前布署了的,难道王法慧同桓玄之间也颇有联系?他们又是怎么搭上话的呢? 他慢慢地思索着,心中却并不焦躁,反而更加地平静。 司马道子被拘于宫中,心急如焚,幸而之前派出去的几个侍从终于是回来了,为首的向司马道子回禀道:“我们尚未到宫门便被拦了下来,请到一边的耳房内喝茶,虽并无半点为难,却只是不放我等离去,因此直到宫门下钥我们都没能出宫。” 也就是说,会稽王府在谢琰他们去之前是毫不知情的,司马道子很是忧心家中的妻儿,又气又急,怒道:“你们这帮废物,关键时刻一个都不顶用。” 此时却有一个年幼的声音脆生生地回禀道:“王爷不必忧心,府中一切如常,王妃甚是机智,听闻她与那谢氏郎君还相谈甚欢呢。” 司马道子抬眼瞧去,只见说话的是家奴中一个相貌普通的小童,他不由得怀疑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那小童毫不畏惧地答道:“我母亲是羽林军中一名军士的奶娘,今日他也去了会稽王府,我与我奶哥哥甚是相熟,因而知晓。” 司马道子听得心中稍安,却仍是不放心,便命几名侍从明日再想办法出宫,回去通个消息也好。 那机灵的小童说道:“王爷为何不去找太皇太妃相助,有她出手,要送几个宫人出宫自然不是难事。” 司马道子却是真心疼爱自己的亲娘,不愿意让她知道自己的窘境,令她为难。 他摇了摇头,似是自我安慰道:“事情还没到这个地步……” 第一百八十九章 途穷(四) 想到刚才在殿上,与自己一向没什么交情的谢氏琰郎却亦是出言相助,联系起小童说的王妃机智地笼络住了谢家人的事情,他这才明白,原来正是自己的妻子在全力相助自己,连与自己家可算是颇有恩怨,往昔又颇为自命清高的陈郡谢氏都能被她说动,可见是挖空了心思的。 他平日并不善待这个发妻,只是因为她出身高贵,又要笼络王国宝才对她颇为敬重罢了,如此生死存亡之际,他才明白,什么美人绝色,都是虚渺,唯有自己的嫡妻才是自己最重要的人。 当人处于顺境的时候,自然是肆意挥霍,没有时间来思考,来回顾,只有当跌落到低谷,就连平日称兄道弟之辈都不愿伸手来相助的时候,他才有所感悟,然而这一切,似乎是有一些太迟。 王法慧来势汹汹,似是决意不让他有走出这个宫殿的机会了…… 另一边,桓玄正与王法慧商议道:“如今势如骑虎,已是难以收场了,唯有以雷霆之势处理了会稽王,令旁人就是想替他辩驳也毫无用处,没有可以倚仗之人才行。” 王法慧似是一点也不惊讶南郡公桓玄会出现在自己寝殿中,她只是为难地说道:“要以什么罪名去处置呢?最好的就是说他弑杀先帝,只是怎么将这帽子扣到他头上去呢?需得要证据确凿才行啊。” 她身边的妙音对桓玄使了个眼色,自己笑着说道:“这内宫之事,难道不是娘娘说了算吗?” 桓玄亦劝道:“正是如此,听闻古代那聪明的提刑官有一种手段,叫做‘验指纹’,娘娘自然知晓,每个人的指纹都是不一样的,只要将那匕首上的指纹拓印下来,与会稽王进行比对,如是一致的,自然他就是那杀人凶手了。” 皇太后仍是有些呆呆的样子,迷茫地问道:“但是,先帝并不是会稽王刺死的啊?” 桓玄不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对她笑笑。 妙音在一边提醒道:“娘娘怎的突然这般实诚了,便不是他杀的,他人都在宫里,只要趁他睡着或是哄他握一下那匕首不就行了,届时殿上当面取指印,与他的一比对,众目睽睽之下,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到时候谁还会去追问,这匕首是什么时候被他拿过的?” 王法慧这才反应了过来,大喜道:“此计甚妙。不知谁能去为哀家做成此事?”话虽这般说,一双美目却望着妙音,很是期待的样子。 妙音心中虽是不愿意再同会稽王亲近,此时也不得不答应道:“奴婢自然愿为娘娘分忧,此事就交给我吧。” 王法慧见她退下了,才用颇为幽怨的语气对桓玄说道:“你还不想说吗,你和这贱婢到底什么关系?为何她看你的眼神这般专注,倒似是恋慕于你。” 桓玄尴尬地笑笑,装作得意的样子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许是妙音仙师爱慕我的美貌呢。” 王法慧眼中都是怀疑,却也不愿去揭穿他,只是饱含醋意地问道:“那你呢,你可会回报她这份爱慕?” 桓玄亲昵地握住她的手,温柔地说道:“娘娘明鉴,微臣自然是全心全意向着娘娘的。” 王法慧并不拒绝他的亲近,但她目光却颇为闪动,显然并不十分相信桓玄的话,只是眼下,自己实在是需要朝臣的支持,谯国桓氏在西南的势力不容小觑,有他的支持,自然是事半功倍。 她故意笑着说道:“这样的话也就只能骗骗我这样的傻女人罢了,谁不知道你接近我的目的,只怕亦全是为了你自己的罢了,也只有我会相信你这些甜言蜜语。” 若是你真相信,只怕就不会这么说了。 然而桓玄仍是作出深情款款的样子来,恳切地说道:“如今我已然是那无欲无求之人,若不是为了您的利益,我又何必要同会稽王那小人虚与委蛇呢?您还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太伤人心了……” 无欲无求?荆州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王法慧笑道:“若你是真心助我,待此事一了,我便将那殷仲堪调回建康来辅政,让你名正言顺地接管荆州,你就放心吧,我绝不是那过河拆桥,不顾恩义之人。” 两人各怀鬼胎,面上看起来倒是十分融洽,年岁又相当,外人看来倒像是一对恋人般亲密。 谢琰回到乌衣巷时,却见到了两位意外的客人,朝堂之上默不作声的庾氏兄弟竟然早早地来到他宅邸中,等着他归来呢。 侍郎庾准,中郎将庾楷兄弟俩此时的官职都并不高,与他们高贵的出身不太匹配,怀有善意的人可能会说,许是因为这二人年岁尚浅的关系吧。然而更重要的原因则是他们在朝中没有有力的后援,之前曾经依附过司马道子,却始终不是司马道子的心腹。 陈郡殷氏,颍川庾氏这两大士族,在多年前遭遇了桓玄的父亲桓温的清洗之后,有才有德之士都惨遭杀害,留下的只是平庸之辈,以及尚未及冠的孩童,因此他兄弟二人在朝中没有手握实权的叔伯提携,仅是凭着祖上的萌恩领一份闲职罢了。 谢琰边走边思索两人的来意,却始终不得要领,因此他只能掩饰着面上的疑惑,微笑着走向二人,亲切地说道:“两位一向可好?” 旁人寒暄,难免要问“高堂可好”,或是“令尊可好”,然而庾氏一族上一代的男子几乎都被桓温杀光了,这样不讨喜的话,一般可没人会问。 庾家两兄弟亦很是客气地同他寒暄,绕了半天不进入正题。 窥见谢琰面上略有些不自在的神色,做哥哥的庾准终于拿定主意开口道:“不知谢家郎君同南郡公桓玄交情如何?” 谢琰不明白他这样说的用意,只能答道:“只是泛泛而已。” 桓家同谢家没有姻亲关系,这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查到的,但桓玄今日曾同谢琰密语,这也是两兄弟亲眼所见的,因此他们不免有些犹疑,弟弟庾楷年纪小,听闻他这般回答,便耐不住性子,直接地问道:“不知今日殿外,南郡公低声同您说了些什么?” 第一百九十章 途穷(五) 这问话实在是十分失礼,便是皇帝对朝臣,都没有过问得这般细致的,谢琰果然面露不豫之色,摸不准他是来找茬还是怎么地。 庾准连忙替他道歉,恳切地对谢琰说道:“我兄弟二人的出身,想必您也知晓,我庾氏自然是同谯国桓氏不共戴天的,只是我兄弟二人势单力薄,不能撼动他分毫罢了。家弟这般相问,虽是无比失礼,也是因担心您同那桓玄私交深厚罢了。” 谢琰此时慢慢听出些门道来了,便含笑答道:“琰方才已然告之两位了,我同那南郡公只是泛泛之交罢了,昔日在荆州,在下亦曾与他有些往来,因此如今才说得上几句话罢了。” 虽然昔日曾在荆州有过往来,却仍是泛泛之交,并且谢琰面上的表情并不像是在缅怀昔日那段时光,倒像是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 反应较快的庾准已经明白了过来,这谢家同桓家只怕不仅只是泛泛之交,只怕还是曾经交恶的,那也难怪啊,昔日谢安身份低微时,曾是大司马桓温的座下之臣,而桓温谋逆之时,谢安亦是联合王坦之,一齐把持住先帝司马昱,没让他的阴谋得逞,因此这两家结怨已久,怎么都不会有亲密的交情。 头脑略嫌简单的庾楷听谢琰这么说,正想拉着哥哥告辞,却被庾准按住阻止了。 庾准和谢琰之前已然饶了半天的圈子,此时心中疑虑尽消,便就今日朝堂之事问道:“谢家郎君可知,今日为何皇太后会想起命您带兵去会稽王府上?” 谢琰还真是不知道,来去匆匆,没来得及同旁人交谈,因此他便答道:“琰实是不知,却是为何?” 庾准见他果然感兴趣,也不卖关子,老老实实地答道:“正是那南郡公桓玄向皇太后举荐的,而众臣亦是因您父亲名声极佳,因此无人反对。” 谢琰表情顿时一滞,此事实是不妙。 今日之事,萩娘以为这是个绝佳的机会,自己也颇为认同。然而既然是桓玄举荐的自己,只怕此事颇有蹊跷,桓玄此人来意不善,这般行止,必不是为了抬举自己的,其中多半是有所图谋。 见他明显有些忧虑的表情,庾准更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继续说道:“桓玄此人,阴狠决绝肖似乃父,却没有桓温的容人之量。他这般举荐于您,必是不怀好意,只是我兄弟二人猜不透这背后的奥妙罢了,还望将军善自珍重,莫要着了旁人的道却仍是不自知。” 谢琰自然是要承他兄弟二人的情的,他很是客气地答道:“多谢两位特地前来相告。”想起之前这庾氏兄弟二人攀附会稽王的行径,他接着说道:“想来南郡公此举亦是针对会稽王,却不知今日殿上为何两位却并不曾为会稽王辩解呢?” 庾准犹豫了一下,这个问题却是不好回答。 他弟弟庾楷却是心直口快,愤愤地答道:“会稽王虽有广纳贤才的名声,实际上却只提拔那些爱说好话,没什么真才学的人,我与我兄长不愿做那起子阿谀奉承的小人,这才得不到会稽王的重用。” 如今之势,唯有会稽王和太原王氏两方最是权贵,因此谢琰又似是漫不经心地说道:“听闻太原王氏的嫡子王恭,也正在征召有为将之才的士族子弟,两位不曾去投效吗?” 庾楷毫不犹豫地答道:“王恭其人没有容人之量,总觉得只有自己的意见才是对的,又不同下层军官亲近,这样的人岂能为将?其妹王法慧面上宽和,实则亦是诸多算计,后宫多年无子,难道不是王法慧容不得其他妃嫔的缘故的吗?” 庾准亦说道:“王恭性情过于刚直,只怕难以接受我兄弟二人弃会稽王而转而投向太原王氏,我兄弟又何必去枉做小人。” 谢琰听闻两人说完,并不说话,而是微笑着端起手中的茶杯,抿了一小口茶。 庾氏兄弟见谢琰端茶,不由得有些着急,庾楷忙道:“谢将军难道不想知道我兄弟二人的来意吗?” 谢琰惊讶地问道:“难道二位不是特意来提醒在下小心南郡公的吗?” 庾氏兄弟面面相觑,心道这谢氏琰郎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若是双方心照不宣的话,谈话自然是水到渠成,而其中一方显然是不接自己的话茬,庾准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尽力再尝试一下,他诚恳地对谢琰说道:“虽然郎君目前正在居丧,却仍是接受了皇太后的诏令,显然是心怀朝堂的。再看如今的局势,新帝年幼又资质平庸,只怕便是年事渐长也无法独立处理朝政,可以这么说,如今是最佳的‘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时候,而太原王氏已经这么做了,皇太后这个身份也确实是最名正言顺的。” 谢琰点头表示赞同,庾准受了他的鼓励,心中稍安,继续大胆地说道:“然而太原王氏掌权对于士族来说却不是一件好事。会稽王当政时,重用寒士,因此所有的世家都放下了往日的纠葛,全都一致对外地反对他,所以会稽王虽然有实权却实在成不了事。而太原王氏本就是出身士族,王恭与王法慧都没什么容人之量,自然只会重用与之世代交好的其他几大士族,像我们庾氏这样同太原王氏没什么交情的,只怕要长期被排挤在外了。” 最重要的是,南郡公桓玄已经投向了王法慧,因此庾氏一族是绝不会和他上同一条船的。 这样的话他们俩虽然没说,但是旁人很难不联想到桓氏和庾氏的恩怨。 谢琰听他剖析的这般细致入微,又毫不避讳,自然也不好再绕圈子说话,而是问道:“那么,您打算怎么做呢?” 这问题庾准和庾楷来之前就讨论过,因此他毫不犹豫地答道:“我兄弟二人仰慕谢相风采,只恨当时年幼因而无缘相投而已。而我庾氏宗庙所在本就在北地颍川,我弟弟亦是能文会武,因此我们愿任凭谢家两位将军差遣。”他想了想,又说道:“庾氏闺中尚有我兄弟俩嫡亲的胞妹,年十二,愿许给谢家嫡系子侄为妻,两家结为姻亲,如此我们兄弟二人也可安心。” 若是他无缘无故来投,又什么都不索取,谢琰也未必信他们,如今他们倒像是什么都想好了的来的,两家门第相当,结为姻亲也不是不可以,他不由得沉吟,思索着与庾氏交好的利弊。 第一百九十一章 春长(一) 庾氏的势力大多在北地,他们自然是最愿意北伐,好收复失地的,而他们在朝中在军中都没有援助之人,便是在北地经营,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且庾氏是桓氏的死敌,正是之前萩娘最希望自己去结交的人选。 不利的地方就是,旁人向来以为,陈郡谢氏无比清高,从不结党营私,若是与庾氏来往甚厚,难免让朝中嗅觉灵敏之辈察觉自己的图谋,这也是颇为不妥的。 谢琰却不愿意轻易放弃这两个送上门来的臂助,他反复思量,终于开口道:“两位如此高看我陈郡谢氏,实在是感激不尽。江北军中的确有不少闲差,我兄长自然是可安排两位的,只是我还另有一要事,颇为艰险,却不知二位敢不敢一试?” 庾准见谢琰不提姻亲之事,心中明了,若只是求军中之职,只怕尚未能打动这位谢氏郎君,自己只有接下那最难的差事,才有机会与谢家结为通家之好。 他拿定了主意,便点头道:“我兄弟二人都誓要重新振兴家族,因而自然是不畏艰险的,谢将军有何差遣,还请直言。” 谢琰却故意说道:“此事说难倒也不难,只是对你二人来说格外艰险些,只怕你们一听之下,便要反悔。” 庾楷着急,便拍胸脯保证道:“我兄弟二人决不退缩,您也别婆婆妈妈了,只管吩咐便是。” 谢琰笑道:“既然如此,我也就放心了。正是那南郡公桓玄,此人割据荆州,要挟荆州刺史殷仲堪,将荆州官邸经营得油盐不进,我几番派人混入都被驱赶了出来,很是难堪。” 庾准果然脸色微变,为难地说道:“桓氏与我庾氏颇有恩怨,难道您竟是要我兄弟二人去投荆州府吗?” 他明显有拒绝之意,谢琰见了,作出感叹的样子,说道:“当日我父谢安亦是曾在桓大司马座下卑躬屈膝,最后才成就了晋廷十多年的安定。若是你二人不愿冒险,只求自保一己之身的话,此事便当我没有提过吧。” 庾楷被一激,却忍不得,对庾准说道:“兄长,便是那勾践也有卧薪尝胆的时候,我们二人既要求进身之阶,又何苦拘泥于这等门第之别?就连那荆州刺史殷仲堪,亦是出身陈郡殷氏,与我们又有什么区别?他一样也是迫于形势,只能同南郡公交好而已。” 谢琰亦劝道:“当日先父曾对我言道,那南郡公脑后有反骨,必是有不臣之心。如今其羽翼渐丰,假以时日,必当效法乃父,行那谋逆之事。届时若你们二人能成为桓玄心腹,告发其阴谋,自然能襄助朝廷,成就千古美名,到时又何愁晋升无门?” 庾准不由得心动,这本来听上去荒诞无稽的一件事,被谢琰一说,倒似是自己兄弟二人注定要成就这桩功业似得,他难掩心中的激动,问道:“南郡公生性多疑,我们要怎么取得他的信任呢?” 谢琰笑道:“我自是有办法,且我这办法,非你二人还不能成功。” 庾准庾楷两兄弟不由得屏息细听,当时便连连点头,大为赞同。 回到院中,谢琰就见萩娘正呆呆地坐在日光下想心事。 她乖巧的样子倒像是个孩子,他便仗着身高优势抚弄她的头发,惹得她阵阵抗议声。 他轻轻地说道:“萩娘,当初在军中,你为我洗发之时,我心中甚是平和安乐,只觉得满心幸福之感。” 萩娘爱慕地注视着他一身墨色的袍服,他甚少穿黑,本就昳丽的面容在这身深色的衬托下,显得格外艳丽,那专注地凝视自己的样子实在是优美如画。 两人当初可谓是萍水相逢,如今却深深相恋,再也离不开彼此。 她只觉得一股暖意涌向心尖,只想要疼惜他怜爱他,便羞涩地说道:“若是你不嫌弃我笨手笨脚,我自然什么时候都愿意侍奉你梳洗的。” 谢琰笑着调侃她道:“真的吗?不如今晚我沐浴的时候你也来侍候我吧,我就更高兴了。” 果然意料之中的小粉拳揍上了他的肩膀,不疼不痒的,倒像是在帮他捶背。 谢琰笑着抓住她的双手,掏出一样东西来,放在她手心,说道:“你猜猜这是什么?” 萩娘认真地打量了一番,发现那是一个小小的玉印,上面刻了两个字“孝伯”,玉色清澈,篆字雕刻精致古朴,一看便知是名家手笔,那印上没有残留半点泥污,倒似是装饰品,并不常用来盖印。 她思索了一番,问道:“难道太原王氏嫡子王恭在家族中行长?” 谢琰大为惊叹,赞道:“为何你这都能猜到?不错,这正是王恭的印信。” 萩娘得意地卖乖道:“这有什么难猜的,之前你不就说过王恭派人来找过你吗,我们谢家同太原王氏向来没有来往,你如何能肯定这传信之人的确是王恭派来的?自然是有信物或手书才行,而这等事情若是诉诸笔墨岂不是很危险,王恭又无法确定你的心意,所以一定是信物加口信才对。这么一细想来,答案自然是呼之欲出了,‘孝伯’二字,只怕便是王恭的字吧。” 谢琰听她解释了一番,倒真是觉得很是顺理成章,能猜到也不是难事,却还是赞赏不已。 萩娘问道:“这印信你何以没有还给他?难道……?” 谢琰点头道:“正是,我想到之前我们的计划中便是有需要打压太原王氏的部分,因此这小物件留着总是没错,早晚能用得到。” 他顺手将这印信交给了萩娘,说道:“你帮我保管吧,可别又弄丢了。” 这个“又”字是什么意思?这一件事情你要记多久?萩娘郁闷得很,不过还是依言接过,小心地收了起来。 她如今做女红的技术已经比刚穿来时好了很多,不过比起那些熟练的绣娘还是天壤之别,即便是采葑之前做的那些荷包,都比她做的要精致得多。 谢琰见她将那印信塞进了一个小小的荷包内,那荷包上的针脚虽不至于歪歪扭扭,不过却实在是难以分辨那荷包上绣的是什么图样,心下了然,这荷包必然是萩娘自己绣的。 第一百九十二章 春长(二) 他促狭地说道:“萩娘,你之前答应过给我绣一个鸳鸯荷包的,还没绣好吗?” 萩娘受了惊吓似得,立刻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迷茫地问道:“我答应过吗?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很是可爱,谢琰却还是不依不饶地说道:“就是之前,在广陵的时候,你亲口答应的,怎么就反悔了?要知道丑媳妇终须见公婆,就算你女红再差,我也不会嫌弃你的。” 萩娘只觉得脑后三条黑线,虽然自己女红确实不好,不过也没差到不能看。 若是采葑还在这,一定会老老实实地回话:“女郎,您的绣工实在是真的不能看,您就别自欺欺人了……” 如今萩娘只能可怜兮兮地应承道:“我自然不会反悔,回去就给你绣,不过我绣得慢,你可别催我啊。” 谢琰笑道:“好。” 两人回到屋内,谢琰自去梳洗,萩娘则拿出久违的绣针和剪刀,如临大敌地开始给荷包画花样子。 这怎么看都像是鸭子…… 采棠偷偷地瞅了两眼,见女郎面色不好,不敢开口直言,只能默默地把这想法咽下了肚子。 春夜自然是寂静,没有夏日的蝉鸣,也没有秋冬的萧瑟风声。 谢琰换了平日穿的白色常服出来的时候,萩娘抬眼看着他,只见他一脸慵懒的神色,长长的头发仍是没有擦干,随意地披在肩膀上,兀自往下滴水。 萩娘放下手中的绣活,起身拿起一边薰了香的巾帛,走到他身边坐下,轻轻地为他擦拭起头发来。 两人都没说话,气氛却很是自然,谢琰依恋地靠在她身上,像只白色的大狐狸似得,狡黠地伏在她怀中撒娇。萩娘耐心地一缕缕抓起他的发束,一点一点地擦干,竟是完全都不觉得累,只享受着这一刻心中满满的幸福之感,倒希望这长发永远都擦不完似得。 此时楚雍带着小丫头们来传膳,巧的很,今日又有当日萩娘初次同谢琰一起用膳时,厨房做的甜品,红枣雪耳羹,想当初在广陵时,谢琰还曾因这甜品被算计了,差点兽性大发,吃了萩娘。 谢琰笑着端起那甜品,作势要喂她吃的样子,萩娘啐了他一口,羞得粉面泛红。 晴好之时回忆往昔,自然是酸甜苦辣都是甜美,甜的更甜,苦的亦是回甘之味,更是别有意趣。 谢琰眼尖,一瞥眼看到了被萩娘丢在一边的花样子,大惊小怪地指着叫道:“这难道是要做给我的鸳鸯荷包?萩娘,你确定这不是鸭子吗?” 萩娘翻了翻白眼,郁闷地说道:“我又没见过鸳鸯,可我见过鸭子……” 这……谢琰很是无语,难道绣鸳鸯的绣娘都见过真的鸳鸯?这明明是强词夺理…… 萩娘无奈道:“刺绣这一事,我实在是抱歉,天性不通于此,不如你给我找些粗一些的彩线来,我给你打络子吧,挂在身上也很好看呢。” 谢琰怀疑地问道:“你会打缨络?那个花样复杂,好像比刺绣还要难一些呢……” 萩娘也是前世里上学的时候,同闺蜜们一起打过络子,简单的花样还是会的。 因此她作出自信的样子来,说道:“自然是会的,术业有专攻,闻道有先后,我只会打络子,不会刺绣也没什么奇怪的呀。” 谢琰轻笑,吩咐楚雍道:“让人去库房看看,找些漂亮的彩线来,女郎要亲手打络子。” 他在“亲手”两个字上加上了重音,很是促狭的语气,若是苏合在此,一定会和采棠一起,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主子,分不清楚主子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怎么地。 然而楚雍得过苏合的吩咐,跟女郎相关的事情一定要用心,因此她立刻三步并做两步地亲自去了。 两人饭还没吃完就看到楚雍带着小丫鬟们搬了一只樟木箱子等在门口,萩娘一口饭差点喷出来,这么大一箱彩线? 谢琰笑吟吟地看着她无奈的表情,招手让楚雍进来。 果然是一整箱的彩线,两个小丫鬟轻轻地将箱子放下,楚雍恭恭敬敬地回禀道:“主子,库房管事说彩线共有八十一种颜色,取九九之数,且又有细、微细、中、粗、微粗几款,因种类实在太多,奴婢又不知道女郎喜欢怎样的颜色,因此都拿来了。” 这丫头实在是严谨,放在后世绝对是个好秘书,萩娘赞赏地对她笑笑,说道:“辛苦你了,先放着吧,一会我再挑。” 楚雍依言退下了,谢琰笑着对她说道:“看来我可有福了,你放心,不管你打得多难看也好,我一定不会嫌弃你的,照样往身上戴。” 简直是瞧不起人,萩娘无语,下定决心要好好露一手,让他刮目相看。 她打开自己的妆奁,找了两颗有孔的小珍珠出来,又问谢琰道:“你可有大一点的玉珠子或者什么宝石珠子之类的?有孔就行。” 谢琰作势又要叫人,萩娘连忙按住他,说道:“别别,没就算了,我先打个简单的也就是了。” 她在那箱子中翻来翻去,挑选着趁手的线,谢琰很喜欢她认真的样子,温柔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萩娘抬眼问道:“琰郎喜欢什么颜色?”见谢琰毫不迟疑地想要回答,她立刻加上了一句:“除了白色。” 谢琰果然被她堵住,说不出话来,苦苦思索道:“好像我生性只爱白色……” 哪有人用白色打络子的? 萩娘问道:“黑色可好?我今日见你穿那身黑衣,甚是好看。” 谢琰心里柔柔的,被她赞了一声“甚是好看”,只觉得浑身舒畅,开怀无比。 他顺从地点了点头,说道:“如此甚好。” 萩娘于刺绣很是笨拙,打起络子来却是十分熟练,她比划着回忆了一会便想起来络子的打法,用两根纯黑的中等粗细的彩线很快打出一个手环来,又在抽拉处的彩线上穿上两颗珠子,映衬在络子上很是好看。 谢琰一直在津津有味地观赏她打络子时的可爱表情,此时见她完工了,愣了一下。 萩娘说道:“伸手。” 谢琰只能乖乖地伸出左手,萩娘将手环系了上去,抽紧,大小居然正好,他白皙的手腕上绕了一圈精致的黑色,庄重中带着艳丽,果然很是好看。 萩娘笑道:“怎样,我手艺还不错吧。”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 谢琰却并不关注那手环,而是抱住了她,冲着那得意的小嘴吻了上去。 第一百九十三章 春长(三) 许久之后,谢琰才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说道:“你怎的都没问我今日宫中之事如何了?” 萩娘面上还有些许绯色,她不自然地笑道:“自然是顺遂无比了,否则你的心情怎会这般放松。” 谢琰点头道:“今日当值的那羽林郎是兄长的妻族,泰山羊氏。” 萩娘坐直身子,疑惑地问道:“怎会这样巧?” 谢琰微微皱眉,迟疑地说道:“只怕不是巧合。” 说着将今日庾氏两兄弟来访时说的那些话,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萩娘。 她闻言亦是凝眉,清秀的小脸上说不出的别扭表情,颇有些郁闷地说道:“这桓玄怎么这般阴魂不散,我真是没想到此事竟然他也有份,以他的出身,王法慧怎么可能会相信他呢?” 谢琰摇头道:“宫中之事,如今都被王法慧把持着,轻易传不出消息。不过既然王氏居于深宫,要同桓玄密谋自然是不可能做得完全密不透风,我会继续派人打听的。” 萩娘想了想,问道:“你觉得桓玄此番究竟是什么用意?” 这问题谢琰也是思考许久没有确定的结论,他缓缓地说道:“我首先是觉得他试图让我与司马道子成仇,然而又觉得可能没那么简单,王法慧的目的肯定是置司马道子于死地,如果桓玄知道这一点的话,就不会在司马道子身上浪费功夫了,且我认为他一定是知道的,更甚者,很可能是桓玄在策划着这一切。” 王法慧在宫中蛰伏许久,若说她一下子变得手段凌厉起来了,虽不是完全不可能,但总觉得缺少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今日殿上之事甚是突然,不要说司马道子毫无准备,连王恭都不甚了了的样子,那王法慧是同谁商量的?想来想去也只有桓玄、王雅、王珣这几个了,王雅不善阴谋诡计,王珣向来明哲保身,唯有桓玄会想出这样铤而走险的招数来。 萩娘连连点头,却指出一点:“王法慧手段向来是直截了当的,只看宫中无子便可知道,不管旁人有多得宠,只要没有孩子,就对皇后之位造不成任何威胁。你别看她之前似乎是毫无作为,能管好后宫本身就是一个皇后最大的本事了。” 还是女人最了解女人,谢琰不由得瑟缩了一下,要说阴谋手段心计,谁能比得过萩娘?幸而自己从未有过纳娶旁人的想法,不然还真是害人不浅。 萩娘不明所以,疑惑地望着他,想不明白他在害怕什么。 谢琰尴尬地轻咳一声,岔开话题道:“另有一件事便是,桓玄接近皇太后的目的又是什么?他应是不会做无用之事,皇太后与他亲善的话,对他会有什么好处呢?” 是啊,皇太后内有王雅王珣,外有王恭殷仲堪,便是有什么好差事,也肯定是优先给自己的亲哥哥,桓玄又能在王法慧身上打什么主意呢? 萩娘拿出一张纸,撕成几片,在上面分别写上了“后”,“相”,“帝”,“玄”,“恭”这几个字,把“后”、“帝”放在了一个盘子中,说道:“这个盘子就是宫中,目前是皇太后挟自己的亲生儿子把持着宫中,而在外则是宰相司马道子和后兄王恭对峙,桓玄一定是要从中取利的。” 这样想事情的法子很是有趣,谢琰又拿了一条帕子过来,横在最上面,说道:“这条帕子便是江水,其下便是建康,如今我们谢家的势力都在江北,论理自然是搀和不到建康城内的事情的,桓玄这是要拖谢家下水,将局势搅浑,好让皇后对我们产生戒心,辖制江北军事吗?” 萩娘左右张望了一下,又取了一只琉璃制的小碗,放在皇宫西南,说道:“这个就是荆州。”她又将“玄”那张纸丢了进去,说道:“桓玄在荆州的势力我们都亲眼见识过了,比起刺史殷仲堪,他显然更有权威,只不知道荆州到建康的路途有多远?而且荆州的军备限制又是多少?” 谢琰奇道:“难道他是要硬来?” 萩娘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们既然要考虑全部的情况,自然是要纵观全局的,所有的可能性都不能放过。” 谢琰一拍自己的脑袋,笑道:“我也是痴了,兄长那里自然有行军布阵图,我命人去取来一观便知,也不用那么多盘碟碗筷了。” 萩娘也失笑,她没想到古代居然已有地图,还以为这种高大上的东西是皇家才有的呢。 这么想其实也没错,当时的地图确实不是平民百姓能用的东西,也只有谢玄这样的一军主帅才有资格持有完整的地图。 没过多久,谢玄带着舆图亲自过来了,他虽比谢琰年长许多,却一样的星眸朗目,英姿飒爽。 他含笑对谢琰说道:“怎的想起看舆图来了,这是军中贵重之物,让小丫鬟们拿我可不放心,少不得只能叨扰你了。” 萩娘正无拘无束地倚在谢琰身边,见谢玄来了,连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侍立一边。 上次相谈之后,谢玄便对她印象很好,此时见她十分拘礼,忙客气地说道:“臧氏女郎还请随意些吧,此时不是在府衙堂上,后宅之中自是不用那么多虚礼。” 谢琰也说道:“你就坐吧,兄长不是外人。” 萩娘这才依言坐了下来,并不扭扭捏捏的,谢玄很是喜欢她大方的性格,开玩笑地说道:“这就对了,否则倒显得我很不近人情似得。” 谢琰已拿起舆图平铺在几上,仍是拿起那代表皇宫的盘子,放在建康的位置,又拿起“玄”放在荆州,“恭”放在青州,笑着对萩娘说道:“不对不对,还少了殷仲堪,即便他被桓玄压制得再厉害,他也不能完全没有主见,想来除非桓玄将他杀了,否则荆州的军事还是不能完全受桓玄辖制。” 萩娘脑中灵光一现,笑道:“琰郎实在聪慧,你这不就已经说出了桓玄接近皇太后的理由了吗?” 谢琰问道:“只是为了荆州刺史之位?不会吧,如今皇帝已死,司马道子若是不被皇太后所制,自然能够给桓玄这个位置,他又何必铤而走险去支持皇太后呢?” 谢玄听得有些晕乎,问道:“你们是在推演今日朝堂之事吗?既然是皇太后和会稽王之间的争斗,为何你们说来说去都在说南郡公桓玄?” 谢琰本就想和他说起此事,却只是怕他担心罢了,此时只能将庾氏兄弟说的,朝堂之上桓玄力排众议推举谢家的事情,全都告诉了他。 第一百九十四章 春长(四) 谢玄说道:“战国时的宜阳之役,楚国背叛秦国而与韩国同盟,甘茂却分析说,楚国虽然和韩国同盟,但却绝不会替韩国来首先攻打秦国,同样的道理,韩国也害怕自己攻打秦国的时候,楚国在后方发难,所以韩国和楚国必然是互相观望,因此不必担心。” “如今的朝堂之上也是这样的情况,王法慧与司马道子就像是两军对弈,但是由于自己的后方都颇有顾虑,所以反而打不起来,这顾虑就是我们谢家的北府兵,若是我们支持王法慧,司马道子则没有不失败的道理,若是我们支持司马道子,王法慧则一定会败北。” “南郡公所为,只怕只是为了让谢家表态,如今我们顺着皇太后的意思,查抄了会稽王的府邸,只怕皇太后立刻就会发难,这几天内就会动手对付会稽王。” 萩娘敬佩地看着谢玄,不愧是领军作战的人,这分析得入情入理,很是符合桓玄的心态和目的。 皇太后和司马道子若是打不起来,他又怎么浑水摸鱼呢? 谢琰也连连点头,赞道:“兄长果然是胸有韬略,善解人意啊。” 谢玄很是淡定地接受两人的夸奖,他继续说道:“荆州的军事我也曾多方了解过,荆州驻军于江陵郊外,军粮屯于巴陵,从军营的布局和军粮的周转来判断,应是有十万之众。” 萩娘傻眼了,那么多?北府兵经营多年,三地驻军加起来好像也就十多万吧……一个荆州就屯了那么多兵? 谢琰拿起舆图,只见江陵到建康的官道曲折逶迤,还有水路,便问道:“兄长,不知从江陵起兵的话,要多久能到建康?” 谢玄答道:“江陵虽然离建康有千里之遥,但与豫州相邻的江夏郡也属荆州,若是以正常调兵布防的名义,提前屯重兵于江夏,则一路沿长江到建康,走水路只要半个月的功夫。” 荆州这破地方,为何那么大?皇帝就不能管管吗? 萩娘看着那图上的行政区划,很是无语,这么大一块一方都属于荆州,北至长江,南至广西,湖南湖北两个大省都是荆州的版图,从前看三国演义的时候,还以为关羽管辖的荆州只是一座城池罢了,如今才知道,关羽当时的确是深得刘备信任,位高权重啊。 以关羽的能力以及和刘备的交情,管理偌大个荆州也就罢了,如今这殷仲堪虽然同先帝也是感情甚笃,却奈何并不是善于在官场上呼风唤雨,笼络人心的高手,连个小小的南郡公都斗不过,之前先帝还指望他帮忙辖制权势滔天的司马道子,这不是说笑吗。 难怪桓玄的老爹桓温也是从荆州起家的,这整个晋廷的版图也就巴掌大一块地,荆州堪堪占了一小半,还是那物产富饶,民众彪悍的州郡,别的不说,光从兵粮军备来看,就占了优势。 再看桓玄现在领的江州刺史,江州荆州连成一片,就堪堪是东晋的半壁江山,这还没开打,萩娘就已经泄气了,这完全打不了啊,拿什么跟人家比? 谢玄见她垂头丧气的样子,忙安慰她道:“荆州只是水兵强大,不过也很久没上过战场真刀真枪地厮杀了,即便同北府兵数量相当,在陆地上也是打不过北府兵的。再说,若是那桓玄兴不义之师,旁人也难容他,自是不会让他轻易夺了晋祚的。” 不义之师?只怕他的想法同我们一样呢,这也是他现在接近王法慧的目的之一吧。 萩娘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若是王法慧和司马道子真的斗了起来,桓玄先坐等司马道子失利被杀,再举清君侧的旗帜,进京剿除无故杀害皇室的王恭,再软禁皇太后,挟持皇帝,把持朝政,这就不存在所谓的‘不义’的问题了吧,旁人要讨伐他,指不定还被他说成是乱党呢。” 谢玄也呆了,不由得喃喃说道:“这可如何是好?” 谢琰亦很是郁闷,这条理是理顺了,只是却没有应对之策,如之奈何? 萩娘亦是思索良久,终于拿起那张“玄”字的纸片,轻轻地说道:“为今之计,唯有在皇太后尚未兑现承诺的时候,扶持殷氏一族了……” 谢玄兀自不明白萩娘的意思,那殷仲堪文才武略都不堪用,要如何扶持? 谢琰却很是了解萩娘的性格,笑着对谢玄说道:“与其说是‘扶持’,不如说是‘挑拨’。” 谢玄听后愣了愣,慢慢地抚了抚自己的小胡子,点头道:“不错,此计可以一试,最好是令那桓玄后院起火,自顾不暇。便是不成事,也可拖延一阵。之前我因叔父过世之事伤怀许久,甚是消沉,如今既然已决意如此行事,我军中自是有些人事军备部署之事需要费些时日去调动。” 冠军将军谢玄只是谢安兄长的儿子,并不是谢安的嫡系亲属,若是按照礼法来说,他如今已然满了三个月的孝期,只是因谢安从小抚育他,因此他按旧例守一年的孝而已。 而此时事急从权,所以谢玄已然决定近日就秘密前往军中了。 谢琰心中过意不去,歉然对谢玄说道:“兄长,此时我心中颇有些犹疑,父亲生前最是不争的性格,我们若是违拗了他的意愿,又或是谋划不成,反而让家族蒙羞,将来到了地下,如何有颜面去见父亲……” 谢玄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我的心思都是一般无二,只是为了光大晋廷,振兴家族而已,这其中,亦是光大晋廷为先,振兴家族其次。若是庙堂之上有英明之主,你我也无需白费这些心思,即便是皇帝不重用我家族,你我亦是不会因私怨而兴兵乱国。” “如今之势,乃是晋廷皇室无人图谋富国强兵,而是热衷于内斗,这样的混乱局面持续越久,对国力越是不利,我亦是心中忧急,却只是苦无良策而已。” “既然你能抛下一己之身的清白名声,即便为世人误解,也要出手匡扶皇室,我身为你的兄长,又怎能守着自己过往的荣誉,固步不前?自然是要同你一起共进退的。” “只是你也要明白,世间所有的军事,所有的谋划,都没有必定成功的。既然决定了前进的道路,便不要再犹豫,即便失败,亦有何妨?最多不过舍却一己之身罢了。届时到了地下,见了叔父,他也一定会赞同你我之所为,我是明白叔父的,这只是他一向想做却又因种种顾虑未能做成的事情罢了。” 谢琰感动地望着兄长,说道:“想不到您还比我更了解父亲,确实,曾有一次,父亲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当时我只觉得是因父亲溺爱我而已,如今想来,想必当时父亲也是多番犹豫却终是没能下定决心而已……” 第一百九十五章 春长(五) 谢玄怜爱地抱了抱他,前一次同琰儿这般亲密还是小时候的事情,谢玄曾将他抱在怀中,带他一起出去钓鱼嬉戏,如今数年过去,当年还是孩子的谢琰已然长成这样长身玉立的美男子了,谢玄对他的感情自然是不减当年,除了宠溺,更有重视。 在谢玄看来,只要是谢琰下定了决心要做的事情,自己自然是全力相助的,自己当年也是因叔父的原因才有了今日的名声地位,家族内互相扶持,互为倚仗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并不需要谢琰特别的感激。 谢琰说道:“荆州之事,只怕还要独辟蹊径,虽然之前我已吩咐庾氏兄弟去投奔桓玄,以为内应,而殷仲堪那处,却不知他喜好,无法下手。” 谢玄却比他消息灵通些,他笑道:“我曾听说,有一次南郡公拜访殷仲堪的时候,他却在侍妾房中午睡,若是使个美貌女子去,只怕比堂堂丈夫要有用得多。” 当时礼俗是禁止白日宣淫的,这等失礼的事情居然传了出来,可见殷仲堪的确是极重女色之人。 谢琰了然,亦笑道:“既然这样,我便安排个绝色女子,让他们尽快偶遇吧。” 萩娘却问道:“前日曾听闻您说过,庾氏与桓氏是死敌,您却让庾氏兄弟投奔荆州,只怕会很危险呢,亦是难以得到桓玄的信任。” 谢琰得意地笑道:“我自是有万全之策。” 他卖关子的样子甚是可恶,萩娘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究竟是怎么安排的?”那桓玄可不是什么头脑简单的古人,若只凭三寸不烂之舌想要说服他,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谢琰还待逗逗她,却见谢玄也是一脸迷惑的样子,忙正色说道:“桓玄固然是聪敏机变,又生性多疑之人,但却也有他的执念,那便是对帝位的向往。知道了他心中所想,自然就能善加利用。” “我只是让庾氏兄弟偷偷命人制一块古玉,假托是当年楚国的玉玺,献给桓玄而已。只不过要让他们装作是从梦中得了地下的父兄指点,才在旧宅中找到此物,又同样因亲族指点,才知道桓氏是命中注定的荆楚之主,当初庾氏一族不合阻碍天机,因此才会遭此一劫。而只有将功赎罪,才能恢复庾氏当日尊荣,所以他兄弟二人才会前来献宝。” “一方面桓玄以为旁人都不知道他的心思,一下子被叫破,不得不笼络这二人,另一方面,世人笃信鬼神,历代帝王为自己造势,多是用这种玄妙的灵异之说,他一定舍不得这传说中的楚国玉玺,若是他连玉玺是真的都相信了,又怎会不相信献玉玺的这二人呢?” “即便桓玄所想不如我所料,既不收玉玺,又不收这二人,也不过是用计失败而已,没有什么危险;因为我可以肯定,桓玄绝不会举报这二人,此时他羽翼未丰,若是令皇室关注于他,只会阻碍他蛰伏着慢慢发展自己势力的计划。” 这计划,说不定还真的靠谱……萩娘默然无语,虽然桓玄自己是肯定不会信什么鬼神之说,但她和自己一样,都认为古时候的人笃信神佛怪力,以至于辨别不了真伪。 双方观念相差实在太大,像桓玄这样的现代人,的确是难以理解古人那种虔诚和信仰,只能知道一个大概而已。就像是从来没见过大象的人,闭着眼睛去摸大象身体的一部分,难免会有错误的认识。 若是桓玄真的信了庾氏兄弟二人因为笃信神佛之力,而死心塌地追随于自己的话,松懈之下,说不定真的会将自己的私密之事透露给他们也不一定呢。 因而她点头赞道:“此计虽然并不出奇,倒是很有可能发挥奇效。琰郎真是善于算计人心啊,此番必然能令桓玄进退两难。” 谢琰高兴地笑道:“臧家女郎过誉了,能得您一句夸奖,在下实在是三生有幸。” 这两人打情骂俏不分场合,谢玄不由得有些尴尬,又寒暄了几句便起身回去了。 萩娘很不好意思地对谢琰说道:“都是你,在兄长面前胡言乱语。” 谢琰心情甚好,一手拥着她,一手熟练地拨开她的钗环,爱怜地抚摸着她长长的乌发,说道:“随性所至,畅所欲言才是士族本色,兄长亦是个随性之人,不会介意这些小事的。” 萩娘不服气地说道:“这只是你们这些身份贵重之人炫耀高贵出身的把戏罢了,若不是有过硬的实力,谁又能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呢?所谓的名士风度,也不过秀优越感罢了。” 谢琰听着她这奇怪的言论,不由得失笑道:“照你这么一说,前朝那些名士可都是沽名钓誉之辈了,即便是我父亲,当年也是被盛赞为‘诗酒风流’名士呢,你这打击面是不是太大了?” 说起谢安,萩娘自然不敢放肆,她忙起身认真地道歉:“琰郎,我不是这个意思。” 时而聪慧,时而狡黠,时而恭敬,时而任性,为何她一个小小女子却这般牵动着自己的情思? 谢琰偶尔也会觉得费解,萩娘虽然貌美,却年齿尚幼,还没有成熟女人那种勾魂夺魄的魅力,而自己却是无可抑制地为她所吸引,但凡她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中,便不由自主地注目着她,她的一颦一笑,则更是令自己为之倾倒,这样的感情,过去从未有过。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忙问道:“萩娘,你快十五岁了吧,你生辰是哪日?” 萩娘想起当年两人初遇时说笑的生辰八字一事,面上一红,问道:“怎的想起问这个了?” 谢琰温柔地笑道:“女子十五岁是为及笄,自然是要为你庆祝一番的。” 萩娘心里只觉得甜甜的,她温顺地答道:“我的生辰是六月十七,琰郎呢?” 谢琰笑道:“那可比我早些,我的生辰是九月二十。” 萩娘亦笑道:“你也不害臊,我怎么就比你早了,你还比我早出生那么多年呢。” 谢琰道:“也是,我是兴宁二年出生的,跟你比起来,我可算是个老头子了。” 兴宁二年是哪一年? 萩娘迷糊,她还是挺想知道谢琰现在是几岁了,但这种暴露智商的问题她却是不好意思问。 第一百九十六章 棋子(一) 新帝已然继位,因此宫中不再穿孝,众女官都换上了嫩色的服饰,但宫中既然没有能欣赏美女容颜的男主子,只有一个痴痴傻傻的孩子而已,因此自然是无人盛装,百花都失去了争奇斗艳的动力,一片愁云惨淡的样子。 身穿淡墨色袍子的顾微正在为妙音诊脉,妙音屏退了众人,直白地对他说道:“可有令人血脉加速,难以自己的迷药?最好是验查不出来的那种,若是能让人昏昏欲睡的就更妙了。” 顾微面上神色一滞,先帝已死,这药是要用来干嘛? 然而他却不敢多问,只是摇头道:“只要是药物,都不可能无迹可寻,只有一些珍稀之药,因世所罕见,所以懂行之人较少,难以被察觉罢了。比如长石,理如马齿,方而润泽如玉,据说生于太山临淄,要采集这种药材完全没有特定季节,只能随缘而已,因此量稀少,并不是常规用药。又比如白脂麻,此药常用于治疗小儿头疮,但与芭蕉子同食则亦有通血脉之效。又如地笋,芳香悦脾,可以快气,疏利悦肝,可以行血……”他一说到药理药性便停不下来,絮絮叨叨地甚是喋喋不休。 妙音不耐烦地皱眉道:“那你有没有这几种草药呢?” 顾微亦是摇头道:“现下自然没有,不过我回去可以同……商议,为您尽快配制便是。” 妙音疲惫地点头,靠在一边的垫子上,挤出一个笑脸道:“辛苦你了。” 顾微见她神色和善,忍不住问道:“您又有什么计划了?” 妙音凌厉地瞥了他一眼,似是怪他多嘴,她收敛了笑意,淡淡地说道:“你家主子也知此事,你自去问他便是,我又何尝有过自己的主张?” 发生了什么事?平日妙音娘娘说起桓玄,总是饱含甜蜜和羞涩地称为“他”,不需要其他言语,也能明白她指的是桓玄,如今却颇有些幽怨的意味,顾微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点,却不知道原因。 还是回去问问南郡公吧。 顾微诊完脉,掩饰着自己心中的关心,例行公事地用平平的声音吩咐道:“如今娘娘身子已然恢复泰半了,只是却隐隐有不足之象,是否近日饮食无常的关系?您目前的状况最需要静养,不能动气,更不能饮食不定时,要多吃茯苓、枸杞这类温养的补品才行,或用些药膳,用龙眼肉和枸杞,配上猪脑或鳝鱼之类的肉食炖汤喝是最好的。” 妙音更是不耐烦,连声说道:“知道了知道了,你退下吧。” 顾微见她显然没放在心上,不由得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收拾东西告退。 再好的医生,遇到不听话的病人也是无奈。 妙音目送他远去,心情却没有丝毫放松,只是倚在榻上,唉声叹气而已。 顾女官进来为她换茶,见她神色不振,担忧地说道:“娘娘今日午膳都没吃多少,不如奴婢为您端些糕点来可好?” 同那势利的严女官不同,当日顾女官仗着妙音的势,不知得了多少好处,妙音又是待下人极为和善的主子,顾女官很是敬重于她。因此即便此时皇帝已死,妙音没有先前那般得势,顾女官却也是真心对她好,用心侍奉着。 而那严女官却是转而奉承皇太后娘娘去了,实在是小人行径,令人不堪入目。 妙音从小就不得母亲关怀,见她满脸关切之意,心中很是感动,面上却只是淡淡地说道:“不了,我一个人呆一会,你去休息吧。” 自己这样的人,又怎会有什么好结果呢,同旁人亲厚的结果,只不过是白白害了旁人的性命罢了。 顾女官却没有退出去,而是走近她身前,轻轻地对她说道:“奴婢知道娘娘因陛下去世心中烦忧,然而此时却不是自艾自怨之时,您现在在宫中无所倚仗,自然是任人鱼肉。若是您指望皇太后娘娘照拂,那便是太天真了,皇太后面慈心狠,绝不是好相与的,之前也只是因为您在先帝面前得宠才善待您而已。” 她倒似这些话憋了许久似得,一口气说完,毫不避忌。 妙音还来不及答话,顾女官又压低声音恳切地说道:“奴婢听闻您初进宫的时候,曾与太皇太妃亲善,颇得信任,不如多去请安,便是日后有什么事,也好有所仰仗。” 自己这一生,自出生就是一个错,从小便没有得过任何疼爱和怜惜。 稍通人事的时候,桓郎就牢牢地占据了自己的心中,他就是自己整个世界。 然而他也从未为自己筹谋过,他心中所想的,亦只是他的得失,从未顾忌过自己的感受,从未。 第一次有人为自己担忧,主动帮自己出主意,却是萍水相逢,并没有深交的顾女官。 她心中大为感动,酸涩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眼看就要掉下来了。 妙音却将脸转向塌几内侧,不让顾女官看见自己的表情,冷冷地对她说道:“顾女官,你僭越了。” 顾女官却也不分辨,只是跪在地上,一脸的倔强。 她既然决心说这些话,就想过要承担后果,即便主子不领情,自己的心意却也是尽到了,自是没什么可后悔的。 她出身江东顾家,是三国时吴国重臣顾雍之后。 顾雍本人公正无私,顾家自然是家风严正,教子有方,因而顾女官行事极为稳妥,亦是忠诚能干之人。 妙音想要罚她,却狠不下心来,只说道:“你退下吧,今日之事我不与你计较,以后此言再也不要提及,皇太后娘娘母仪天下,自然是善待六宫,又怎会为难我一介弱女子,这话被旁人知晓了,难免责罚于你。” 顾女官心中感叹,行了个礼,便默默退下了。 是了,妙音娘娘这般聪慧,又怎会看不明白自己都能看明白的事情? 她自有自己的打算吧,自己只需听从主子吩咐即可。 屋内,妙音擦了擦泪,却又忍不住泪流满面,新伤旧痕,一起涌向心头,她不由得独自偷偷哭了起来。 窗外正是莺飞草长,生机盎然的美好春日,自己却如同一朵过早开放的花朵,眼看就要凋零。 第一百九十七章 棋子(二) 她摸出枕头下面那柄精致的小刀,这么光滑的匕首,若是划开自己的手腕,几乎都感觉不到疼痛吧…… 她随意地提起那刀刃,在自己腕上比划着,似是没拿定主意的样子。 自己的手腕真是又白又细呢,连皮肤下面隐藏着的经脉都历历可见,司马曜曾不止一次夸赞自己的皮肤吹弹可破,摸上去又是细腻光润无比,实在是天生的尤物。 本以为皇帝死了,自己的任务也就结束了,谁知道自己却走不出这令人作呕的宫廷。 即便没有皇帝,只要自己还有利用的价值,他便不会放过自己…… 若是有一日得不到他的任何消息,只怕也是因为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吧。 只是,只是,为何连颜色不如自己,又比他还年长的皇太后,他都能这样温柔地对她笑呢? 她想到皇太后与桓玄之间悄悄弥漫的那种微妙的暧昧气息,心中无比酸楚。 曾有一次,她亲眼看见桓玄悄悄递了一样东西在皇太后手心,还很是亲昵地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而王法慧也丝毫不以为仵的样子,大方地含笑将那卷小信笺一样的东西收下,贴身放入了自己怀中,当时她面上带着甜美的神情,一如陷入爱河的年少女子,实在不能不让人怀疑两人之间的关系。 最近南郡公来宫中来得太勤快了,宫中此时都已然有窃窃私语的议论纷纷了,而皇太后却没有澄清的意思,连禁止宫女议论此事的命令都没有下达,倒像是乐见其成的样子。 妙音不由得想到,前朝曾有过,年轻的皇太后改嫁的例子,甚至北地的那些胡人的政权中,皇室内部姻亲关系混乱不堪,弟娶兄嫂,公爹娶子媳之类的情况也时有发生,在这个战乱的年代,起码的生存都得不到保障,因此没什么人会在意这些小事。 最重要的是,皇太后现在大权在握,说白了,即便她要偷偷地和桓玄来往,亦或者明目张胆地改嫁,都没人能阻止,即便是桓玄的正妻刘氏,为了家族计,也只能笑着让位而已。 妙音还是第一次尝到妒忌的滋味,这感觉如同一把利爪,在她心上反复地撕拉着,似是要将她的心挠出血来,那种不甘,焦灼,急切的感觉,令她无力阻挡,更不愿放弃。 我为你做了那么多,那么多,为了你我毫无保留,这一切一切都比不上皇太后那高贵的地位吗? 为何你这般无心无情? 为何我心中除了你再也容不下别人? 若是能忘记你就好了,若有什么药,能让人失去记忆,哪怕要让我付出所有,我也要求来喝下。 不,我不愿意忘记你,你是那么美好的存在,若是没有你,我这一生又有什么意义? 明明你对我是那么温柔的,你那妩媚的眉眼都是为了我才微笑的,你心中怎能没有我的位置? 明明是你亲手教我学琴,亲口对我说了那么多甜蜜的话语,这一切如今你却要给另一个女人吗? 只因为她是皇太后? 若是没有她就好了…… 妙音猛地起身,抓起那把匕首,眼中显出决绝的神情。 刚才的彷徨无助似乎只是一瞬间,她取出枕下的布帛,小心地将刀刃裹上,仔细地藏入自己怀中,认真地思索起来。 即便只是枚棋子,偶尔也有任性的时候。 会稽王被困在宫中已有数日,宫外的会稽王妃固然是使了无数的钱帛想要见自己夫君一面,宫内的会稽王亦是不吝惜财物,只求能与宫外互通消息而已。 然而王法慧将他软禁在宫中何处,除了皇太后自己,并无旁人知晓,派去看管会稽王的将士也是王恭府中的亲随,所以会稽王妃如无头苍蝇一般,白白耗费了钱财,却没能递到点子上,连半点消息都没打听出来。 妙音倚在清暑殿的偏殿内,正让顾女官为自己梳妆,昔日这无数小宫女争先恐后抢红了眼的差事,如今却仍是只有顾女官一人亲自打理,她熟练地为妙音梳了她最喜欢的灵蛇鬓。 这种发式据说是前朝曹丕的妻子甄氏发明的,像蛇的身体一样扭曲盘旋,一般是将头发掠到头顶,然后再汇成几股,再盘成各种形状。 这种发式梳理起来不像其他发髻那样厚重,很是随意,盘旋的形状亦是没有定例,全凭梳妆宫女的手巧罢了。 顾女官一边梳妆一边观察着妙音的神色,总觉得她的神情有些骇人,似是破釜沉舟,又似是有些义无返顾的决绝,总之与平日随和的样子很是不同。 她心中不安,故作轻松地笑道:“娘娘多日不曾如此盛装,不知今日有何要事,这般慎重其事?” 感受到她微妙的情绪,妙音只觉得心中温暖,却仍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美人一笑自然如繁花盛开,美人一怒亦是如冰封千里。 顾女官不敢再问,只讷讷动手而已。 梳了半刻钟左右,这发式终于是梳好了,顾女官问道:“娘娘想穿哪件外袍,我去给您拿来。” 妙音沉吟半晌,答道:“拿套浅色的道服吧,配双缁鞋即可。” 顾女官愈发觉得不妙,没事穿什么道服,她却自是不能阻止主子行事,只能依言拿了一套鹅黄的过来,侍候妙音穿好,又为她配了相衬的宝蓝色点翠珠钗。 妙音向来不施粉黛,如此装扮下,自是国色无双,任是无情也动人。 顾女官只觉得她容光逼人,但比起当日初进宫之时,少了几分稚嫩,而平添了许多冷冽的气息。 妙音吩咐道:“让严女官过来跟着,我要去皇太后娘娘那里。” 平日妙音从不差遣严女官,顾女官听闻她只是去见皇太后,悬着的一颗心不由得放了下来,连这明显很是怪异的命令都没注意到,欢欢喜喜地唤了严女官过来,说道:“娘娘去给皇太后娘娘请安,让你服侍着,你可得好生照顾娘娘。” 严女官不屑地瞥了她一眼,不阴不阳地说道:“奇了怪了,你我同为女官,怎的还要你来教我怎么当差?” 顾女官自觉说错了话,但只是习惯性地嘱咐她几句罢了,倒惹她不快,只能默不作声,不再多言。 妙音也不与严女官多说,带着她便往皇太后殿内走去。妙音就住在昭阳宫南殿的偏殿内,几乎是和皇太后比邻而居,因此两人很快便到了门口,命小宫女去通传。 皇太后王法慧名为听政,实则全都交给了王恭,因此她长日无聊,只能唤了几个小宫女陪她玩双陆而已,见妙音来了,忙放下手中的棋盘,笑意殷殷地走了上来,亲自请她入座,赞道:“妹妹今日这身打扮煞是好看,若是被旁人见了,只怕都无心凡尘,心甘情愿随你入道观修行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棋子(三) 妙音压抑着内心的厌恨之情,若是易地处之,自己在这高位,王法慧在她之下,她一定忍不住自己内心的狂怒,当时便要上去给她两个耳光,划破她那张雍容华贵的脸才好呢。 然而形势比人强,她如今只能作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来,谦逊地笑道:“娘娘过誉了,奴婢也只是为了今日之大事才特意妆扮的。” 王法慧双眉一扬,笑道:“难道妹妹打算这就去……?” 妙音轻轻点头,又拍了拍胸口,若有所指地说道:“我已然都准备好了,还请娘娘放心。” 王法慧含笑道:“即便如此,也不用着急,不如在这里用了午膳再去吧。” 妙音见现在确实是接近午时了,虽然她无心用膳,但会稽王还是要用膳的,因此她只能勉强答应了。 皇太后用膳的排场确实同普通妃嫔很是不一样,除了菜色多了一倍以外,上菜的顺序,用膳的礼仪都颇有讲究,比先帝都繁复许多,妙音一时很不习惯。 好比这道肘子肉吧,一般的吃法也就是蘸酱吃,又或是烤着吃,皇太后这却是用红枣煨的,端的是嫩滑香甜,美味无比,最特别的是,须得配上一边的米皮,包裹着吃。 妙音却心不在焉,亦是毫不知情,不等侍奉的侍女为她包裹,便夹起那米皮吃了一口,只觉得味道寡淡,一点都不好吃,不由得放在一边,皱了皱眉。 一边的侍女轻笑出声,这才为她包裹了一个,递到她盘子内。 王法慧颇为宽容地说道:“妹妹进宫不久,从没陪我一起吃饭,难怪稍显无措了,以后妹妹可要多同我亲近才好。” 妙音如今最不耐烦看皇太后这张伪善的脸,之前她只当王法慧是个无关的人,她的言行从不往心里去,现下却是怎么看都觉得她的话语中隐含着嘲讽,这话倒似乎在说,你不过是个粗鄙的低贱之人,若不是我的恩典你能在这宫中立足吗?你还想和我争男人,拿什么跟我争? 因而她连表面的和气都维持不了,心中的酸楚满满地,倒像是要溢出来似得,只能勉强点头罢了。 王法慧却以为她是为一会要办的事情紧张,忙安抚道:“妹妹也不用过于惊惶,便是办不成也没什么大碍,左不过就是一条人命罢了。” 她的意思是,即便没能把这弑兄的罪名按倒司马道子头上,自己也绝不会让他活着出宫。 妙音却误会了,以为她所说的人命指的是自己,不由得自艾自怨道:“奴婢本是低贱之人,能为娘娘办事已是奴婢的荣幸,奴婢一定不惜一切,定然办好娘娘的差事,绝不会让您失望的。” 此情此景,这话倒也对得上,王法慧淡淡地对她一笑,又抚慰了她几句。 严女官在一边服侍着,谄媚地说道:“皇太后娘娘洪福齐天,自然是福泽深重,我们娘娘得此庇佑,自然是无往不利的。” 她这话说的可笑,明显是不知道妙音要去办什么差事,只是瞎凑趣罢了。 王法慧忍不住轻笑,见妙音放下碗筷,漱口已毕,便让自己的心腹陆女官过来,吩咐道:“妙音仙师此行甚是紧要,你便陪她去吧,也有个照应。” 陆女官自是知道妙音的任务,亦知道皇太后的意思是让自己带她去司马道子处,因此她默然地对妙音行了个礼,便带着妙音和严女官两人告退了。 皇太后一旁侍奉的小宫女很是伶俐,见妙音离开了,便对皇太后进言道:“娘娘,奴婢刚才看妙音仙师的神色不善,倒似是暗地里怨恨您的样子,若是让她去办什么紧要的事情,却是不得不防啊。” 王法慧亦是有所察觉,但她在内宫已是布置得跟铁桶铜壁似得,出不了什么岔子,她对此很是自信,也不担心妙音玩什么花样,因此只是笑着说道:“就数你最鬼灵精,随她去吧,此事也只有她能办,我往哪儿找旁人去?” 那小宫女见王法慧不放在心上,也不再多言,诺诺应声而已。 陆女官将妙音带到廊下,说道:“您且进去吧,我就不妨碍您了,在这等候便是。” 她犹豫了一下,又说道:“若有什么急事,您唤我便是。” 看来内宫之人对会稽王的秉性都是颇为了解。 妙音笑道:“无妨,我让我宫中的侍女陪我去就是了。” 陆女官不动声色,用几不可见的同情目光瞥了严女官一眼,默默地退在一边。 之前皇太后,妙音,以及陆女官都未曾开口说过“会稽王”这三个字,因此严女官至今仍是不知妙音此行所为何事,她笑着对陆女官说道:“有劳姐姐了,日后还请姐姐在皇太后娘娘面前为……我们主子和奴婢美言几句。” 总算她还能想起自家主子,真是不容易,陆女官是见惯她来皇太后面前献殷情的,因此也不多言。 妙音微笑,带着严女官走入殿内。 殿内的光线不是很好,粗粗看去便显得有些凌乱,原先于墙上装饰的多宝阁都被拆了下来,砸坏在地上。 妙音毫不畏惧,清冷的声音一样无比娇美,她唤道:“会稽王,王爷,您在吗?” 严女官打了个寒战,会稽王? 果然重重帷幕后的床上,发出一个醉醺醺的声音,问道:“王法慧怎的这般好心,还让你来陪我?恩?” 妙音缓缓走了过去,娇柔的身躯倚在床边坐下,笑道:“王爷,您难道就此放弃,不愿一争了吗?” 会稽王猛地坐起,瞪着她美丽的脸,怒道:“王法慧这个贱婢,尽使些不入流的手段,你就直说吧,她要你来做什么?我这里难道还有她要的东西吗?” 妙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皇太后的确是派我前来,目的也的确是为了针对您,但是我过来的真正目的,却是想问王爷一句,您愿意就此放弃,沦为王法慧的阶下囚,还是宁愿奋起一搏,为自己拼个前程?” 曾几何时,她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扳倒司马道子,为了能亲手手刃仇人,亲眼见到仇人的血洒在家族的宗庙中,父母的牌位之前。 然而她却没算到自己内心的灼热,为了所爱之人,她能做出比这疯狂百倍的事情来。 这不是一时冲动,头脑发热,亦不是为情所困,迷失了自我。 她只是,太爱他。 皇太后必须死。 唯一能助她达成心愿的只有面前这位亦是对王法慧恨之入骨的人。 他有兵力,亦有权势,若是能出得宫去,自然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自己要做的只是助他一臂之力。 第一百九十九章 棋子(四) 司马道子失声狂笑道:“你莫不是当我是三岁小儿?王法慧是吃错药了还是怎么的,居然派你来行反间计,你要什么东西就直说,我给你还不行吗?别跟我玩这些把戏可好?” 妙音镇定地说道:“您也知道,您现在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我又何必要戏耍你?” 她颇有些不耐烦地继续说道:“我能来这里颇为不易,外面有皇太后的人守着,您若是不想活着走出宫廷了,我这便告退,免得浪费您的时间,也徒惹皇太后对我怀疑。” 她说着便起身,想要离开。 妙音倒不是假装心灰意冷,是真的对会稽王没有期望,她以为他一心求存,岂知他已然放弃了挣扎。 司马道子心道,自己还真是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想到这里,他连忙抓住她的手臂,说道:“你有什么主意,说说也无妨。” 妙音怒道:“会稽王既然不信我,何必听我废话。” 司马道子讨好地笑道:“我姑且信你,你先说说无妨。” 妙音这才说道:“听闻会稽王妃百般寻你却找不到,而您亦是递不出消息,我知道有个办法,可以让你们联系上,我只帮您这一步,其他的全得您自己想办法。且我有一个条件,来日您得势了,必须杀死王法慧。” 笑话,你不说我也要杀了这贱人,还要用凌迟那种最痛苦的死法。 司马道子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妙音意味深长地瞥了严女官一眼,压低声音对他说道:“您这里,活人是走不出去的……” 司马道子顿时若有所悟,问道:“可是,外人怎么知道此女身上有我信物呢?” 妙音说道:“这个我自有办法,为您将这个消息告之会稽王妃。” 司马道子又问道:“我又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呢?” 妙音白了他一眼,说道:“这我也爱莫能助了,这是您唯一的机会了,您快决定吧。” 司马道子前后想了想,觉得若是妙音没有欺骗自己的话,这的确是个好计划,他心中稍安,便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性格,伸手去搂妙音的纤腰,问道:“你怎么这般恨皇后,却是为何?” 妙音不敢推拒他的亲近,却不愿意告诉他实情,只说道:“我也只是为自己打算罢了。” 司马道子对外界情况一无所知,有很多事情想问,只是现下时间紧迫,他只能问道:“王法慧原本派你来做什么的?” 妙音解开自己的衣襟,他顿时色授神予,便要扑上去求欢,被她轻轻推开,又取出怀中藏着的匕首,递给他,说道:“原本皇太后要让您在这上面留下手印,届时殿上便能指证您是杀害先帝的凶手。” 司马道子将匕首接了过去,在上面按上自己的手印。 妙音不解道:“您这又是为何?” 他答道:“自然是让王法慧放心了,有了这个计策,她便不会再想别的更阴损的计划来对付我了,我也就暂时安全了。” 妙音笑道:“您又何必亲自这么做。” 她将刀柄上的指纹擦干净,又唤了在一边听了半天,已然面无人色的严女官过来,将刀柄递给她道:“拿着。” 严女官呆如木鸡,只得接过那匕首,握在手中。 妙音轻轻地捏着刀锋,将那匕首从她手中取出,依原样用布帛包好,放入怀中。 她笑着对会稽王说道:“我这侍女就交给您了,您要好好疼爱她哦。” 陆女官显然没想到妙音那么快就出来了,她正望着远处的宫阙,想着自己的心事。 见妙音独自出来,没有带着严女官,她惊讶地问道:“娘娘,事情办成了?严女官呢?” 妙音字斟句酌地答道:“会稽王的心性你自然清楚,我身为先帝妃嫔,当然不能让他玷污,只能持匕首以明心志,会稽王当时便夺下了我的匕首,转而宠幸我的侍女了。” 陆女官没想到她那么聪明,大喜道:“娘娘实在是聪慧,我们这就回去回禀皇太后娘娘吧。” 王法慧听了她们的说辞,也是喜出望外,赞道:“妹妹真是兰质蕙心,不愧为先帝最宠爱的女子。” 妙音笑道:“还是娘娘的庇佑,奴婢才能办成此事。” 她将匕首交给王法慧,问道:“娘娘,奴婢一番劳累,想要回宫休息,这便告退了。” 王法慧却唤住她道:“妹妹不必这么拘礼,我殿内园中有个温泉,洗浴起来最是解乏,我这就让陆女官带你去,舒舒服服地泡上半个时辰,可不是比在浴桶中洗要惬意多了吗?” 妙音眼中飞快闪过鄙夷的神色,面上仍是笑道:“多谢娘娘,那奴婢就僭越了。” 她早就料到王法慧不会让自己不经过搜身就回去的,命自己去洗温泉,不过是搜身的另一种形式罢了,幸而自己思虑周全,并没有将东西带在自己身上。 与此同时,王法慧向陆女官使了个眼色,陆女官会意,亲自带着妙音向后园走去。 未几,陆女官便回到殿内,皇太后立刻问道:“如何?” 陆女官答道:“奴婢将妙音仙师的衣物里里外外都检查过了,并无异状,且娘娘是裸身入水的,身上不着寸缕,必定是不可能夹带东西的。” 皇太后问道:“头发里呢?” 陆女官认真地答道:“奴婢特地吩咐了侍女为她洗发,亦是毫无所得。” 她劝着皇太后道:“奴婢见妙音仙师神色坦然,很是轻松,面上亦有自得之意,不像是别有所图,心中有鬼的样子,您也不必过于忧心。” 王法慧笑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样吧,你另取一套我的新衣给她,就说是我赏的,她原来那身衣服就留下,别让她带走了。” 她自言自语道:“若是这样还能让她得手,我也无话可说了。” 陆女官赞道:“娘娘毕竟思虑周全,奴婢还没想到呢。” 王法慧轻笑,说道:“你啊,毕竟实诚,不过我也最喜欢你这一点。” 陆女官不好意思地谦虚道:“娘娘过誉了,奴婢只是谨守本分罢了。” 皇太后心情甚好,命她好生服侍妙音,便拿着匕首回了自己的寝殿。 陆女官望着皇太后离去的背影有些出神,王法慧比先帝大两岁,如今也不过不满三十的年纪,轻盈的身段仍是曼妙无比,那袅袅婷婷的娇柔样子倒比先帝在世之时更为媚人。 她想起近日宫中的隐晦的传闻,心中很是不安,但自己这个做奴婢的,又怎能置喙主子的事呢? 她怔怔地呆立许久,才想起来自己尚未办完差事,妙音仙师还被自己撂在那里没回去呢。 第二百章 棋子(五) 陆女官忙匆匆走向一边的耳室内,在累箱累牍的衣物柜中轻手轻脚地翻找着,想要取一件新制的衣服,并且还不能有皇室身份标记。她心性谨慎,因此找了好一会,才决定就用一件前日宫外送进来的,嫩绿色的常服,这件衣服很是精致,除了衣襟衣袖都用精美的藤蔓刺绣镶边外,腰带和袍服下摆都钉了亮闪闪的贝母,十分华丽。 虽这件衣服很是贵重,不过陆女官素来知晓皇太后是不喜欢绿色的,因此她放心地取了这件衣服,便吩咐小宫女们将衣服好好地折起来,快步向温泉赶去。 妙音果然已经洗好了,但宫女们没有得陆女官的吩咐,也不便擅自主张,因此妙音正穿着白色的中衣,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的塌几上,任凭小宫女们帮她梳头。 见陆女官来了,妙音似笑非笑地问道:“皇太后娘娘可有什么吩咐?” 她那了然的神色令陆女官有些心虚,她尴尬地答道:“皇太后娘娘对您很是感激,但又自愧于没什么珍奇的东西可以赏赐给您,于是便命奴婢将前日外臣进献的蜀绣丝质宽袍转赐给您,娘娘不如就穿上吧,这也是彰显皇太后娘娘对您的恩宠。” 妙音还没等她说完便明白了皇太后的意思,她心中思索着,皇太后对自己的怀疑之意已然这么深了,可见即便自己没有什么小动作,她也不能长久地容忍自己。眼下自己一定要想办法,让自己在皇太后心中是一个有用的人,对自己有所忌惮才行。 她心中思绪不断,面上却是十分自然地让宫女为她穿上陆女官带来的衣服,丝毫没有拒绝的意思,亦没有追问自己的衣服的下落。 陆女官见她很是随和,心中的担忧不由得松懈了下来,上前来恭敬地一起服侍着她穿衣服。 妙音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妙音心中对皇太后娘娘很是感激,只恨不能为娘娘分忧,陆姑姑可知娘娘心中有哪些难解之事,我说不定能帮上忙呢。” 陆女官笑道:“自然是会稽王谋害先帝之事了,如今此事已有着落,因此娘娘心中宽慰,亦是对您十分感激。” 妙音点头道:“内宫之事,自然是皇太后娘娘掌握之中,我这无用之人亦是帮不到什么。不过我倒是对一些疑难杂症很有心得,若是娘娘有什么怪异难解之事,还请陆姑姑别忘了我,我自然能为娘娘排忧解难,绝不敢有所推脱的。” 陆女官不明所以,但见她说得真诚,便点点头,安抚她道:“娘娘放心,如今我们皇太后娘娘最为信赖的便是您了,若有什么事,一定会同您商量的,便是皇太后娘娘一时没能想起您来,奴婢也一定会提醒皇太后娘娘的。” 妙音见她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便不再多说,只是顺从地穿上那件亮丽的常服,从容地让宫女为她梳起了长长的乌发。绿色是女人最难驾驭的颜色,少一分气质便显得俗气,多一分妖艳便显得浮夸。 而妙音的美貌,是一种美艳中带着纯真,自有自己的独特韵味,十分耐看。而她的肤色又是十分白皙,被这绿色的衣服映衬得愈发出彩,竟是如同枝上绿叶包裹一朵玉兰花苞一般,清丽脱俗,气质高雅,不愧是晋廷宫中最为出色的美人,自然是有倾国倾城之色的。 陆女官没想到她能把这件衣服穿得这么好看,便是亦有美人之姿的皇太后王法慧,在她面前亦是有着云泥之别,再美的美人也不如她这般风华绝代,只能自惭形秽而已,她有些后悔自己选了这件衣服,若是被皇太后见到了,不免责怪自己挑了那么华美的衣服,更有可能对妙音更为忌惮。 因此她赶紧陪笑着说道:“娘娘劳累了,不如奴婢这就送您回去吧,皇太后娘娘已经休息了,您也不必去告辞了。” 妙音诧异地问道:“这样不好吧,很是失礼呢。” 陆女官只能说道:“娘娘确实是睡下了,您若是拘礼,便是打扰了娘娘安寝,只怕反而不美呢。” 妙音见状,亦只能按下心中的不解,随她一起向外走去。 为表恭敬,陆女官带了不少宫女相随,一行人走到皇太后的殿门外时,一个小侍从突然从角落里窜出来,撞在了妙音身上,若不是陆女官扶得快,只怕妙音就被他撞倒了。 这小侍从实在是太失礼了,陆女官气得不行,怒道:“哪里来的小黄门,这般不知礼数,在宫中都乱窜,怎么学得规矩?” 那小侍从知道自己冲撞了贵人,亦是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跪了下来,只怕受责罚。 妙音性子宽和,从不苛待下人,因此便笑着对陆女官说道:“姑姑不必怪罪他,我一时没能注意到他,这才措不及防而已,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罪过,您就放过他吧。” 陆女官见她这么说,自然不能再发作他,便瞪了他一眼,说道:“好在娘娘宽容,若是改日再这般莽撞,看哪个来帮你!” 那小侍从自然是千恩万谢地去了,妙音笑着对陆女官说道:“劳你相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我自己回去便是,怎敢再劳动姑姑。” 陆女官见偏殿就在眼前,也不再相强,便也礼貌地说道:“娘娘还请保重身子,多休养,之前您病体未愈,皇太后娘娘心中甚是挂怀。” 这些好听的空话妙音自然是听惯了的,她从未往心里去过,此时却也是作出感激的神色来,歉疚地说道:“都是妙音不好,倒令娘娘担心了。” 两人寒暄几句,便各自回去了。 妙音见陆女官一行人去远了,这才取出手中紧紧握着的一个小团,原来,这正是刚才那小侍从趁乱塞在她手中的。 她将纸团小心地展开,只见上面写着“戌时,紫薇殿”寥寥几个字。 紫薇是古时占卜的一种算法,又称紫微星盘,这紫薇殿自然是宫中占卜祈福的地方,平日很少有人会去。 妙音却觉得此事颇有蹊跷,桓玄平时要传消息给自己多是通过他收买的宫女,又或是命顾微给自己带话,从未这样莽撞行事,这倒不像是他平日的行止。 然而自己是一定要去的,万一是桓玄的话,怎能让他冒险入宫,又在那偏僻的宫殿内白等? 今日一番折腾,此时已然是酉时了,离戌时不过半个时辰左右的时间罢了,因此妙音心中焦急,只怕自己不能及时赶到,令那人不喜。 第二百零一章 结缘(一) 她自然不能穿身上这身华服去应约,那也过于招摇了,因此她匆匆回了自己的宫殿,还没进门便见顾女官站在门边,似是在等她的样子。 见她安然归来,她面上似有如释重负之意,笑着说道:“娘娘去了许久,奴婢还以为您的晚膳也要在皇太后娘娘那里用了呢。” 顾女官见严女官没有一起回来,只当她还在皇太后那里献殷勤,也不便多问,只是不提她而已。 而妙音的衣服已经不是去的时候那身道袍了,顾女官虽然明知如此,亦是不好多嘴,心中却甚是不安。 妙音对她轻微地笑了笑,说道:“皇太后娘娘很是喜欢我作伴,还赐我在她宫中的温汤中沐浴,更是赏了衣裳,她这番恩典,我自然是十分感激的。” 这话说得无比隐晦,顾女官却准确地抓住了重点,硬是都听明白了。 伴君如伴虎,皇太后如今才是宫中最大的老虎,她有什么旨意,有谁敢稍加违抗?妙音娘娘也是身不由己罢了。 虽然不知道皇太后让自家娘娘做了什么事,但见妙音面上疲惫的神色,顾女官也知道绝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她不再多问,只说道:“娘娘先回屋歇歇吧,我让他们晚点传膳。” 妙音点点头,任她扶着自己,病怏怏地回了自己的寝居。 见已无旁人在自己殿内,妙音便对顾女官说道:“你去取一套小宫女的服饰来,再叫个可靠的宫女,躺在我床上,装作是我,若有人来便说我身子不适,不见客就是。” 若是旁的事情,妙音也不愿牵扯顾女官下水,只是此事没有她的帮助是办不成的,因此她只能将话说明白了,只看顾女官愿不愿意帮自己罢了。 果然顾女官面色白了白,欲言又止的样子。 妙音说道:“便是你不帮我,我也要去,只不过更容易被旁人看破罢了。” 顾女官似是下定决心的样子,劝道:“娘娘,即便是皇太后娘娘派你去办事,但她让你隐秘行事,意思便是,若是被人撞破了,她也绝不会承认此事是她指使,只怕届时对你不利,对皇太后娘娘却是丝毫没有损害的呀。” 妙音摇头道:“此事与皇太后娘娘无关,是我自己的私事。” 顾女官的脸色更白了,她心中很是不安,又说道:“不如我陪您一起去吧,若是旁人问起,便说您身体不适,四处走走散步而已。” 她这是搭上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想要帮助自己。 妙音心中感激,却只是冷冷地说道:“你主意是越来越大了,就按我吩咐去做吧,尽快拿衣服来给我换上,时间紧迫。” 顾女官无奈,只能拿了一套新的宫女服,服侍她穿上。 宫女服制很是简单,比起妙音繁复的宫装要容易穿很多,想也是啊,若是主子半夜呼唤奴婢,奴婢光穿衣服就要一盏茶工夫,早被主子赶出去了,自然是要能快速穿好的衣服才行。 她又吩咐了顾女官看紧门户,便独自从侧门出去了,只留下忐忑不安的顾女官,只能暗暗叫了自己的心腹小宫女过来,躺在娘娘床上,自己坐在一边相陪,心中不免紧张得很,只担心妙音出事。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实在是难解,当日妙音权倾六宫,让先帝对她千依百顺的时候,顾女官亦只是对妙音淡淡地,并没有特别讨好她的意思。 而如今妙音处境艰难,顾女官对她的真心实意才得以分明,忠诚这种东西,和爱情一样,光挂在嘴上是最没用的,所以看一个人是不是对你好,绝不要只听他的甜言蜜语,却是要看他为你做了些什么事情,为你付出了什么,才明白他对你是不是真心。 太多的人,只能同享富贵,不能共度患难。 妙音出了自己的宫殿,便不再畏首畏尾,躲躲藏藏,只是做出小宫女那种最常见的低眉顺目的样子,一路抄小路,向着记忆中紫薇殿的方向走去。 走到昭阳宫和建主宫之间的甬道时,有个眼尖的小侍从发现了她,上前客气地问道:“都这个时辰了,姐姐步履匆匆是要到哪里去?” 妙音毫无不安的样子,笑吟吟地说道:“奴婢是太极殿偏殿内的洒扫宫女,今日奉命去昭阳宫打扫而已,现下是要回去了,如您说的,时辰晚了,因此奴婢自然是要赶紧才行。” 虽然妙音仙师出众的容貌冠绝六宫,但真正近距离见过她本人的,却寥寥无几,因此妙音不怕自己被认出来。 那小侍从听了她的话,倒是不曾怀疑的样子,礼貌地同她告别而已。 妙音不由得轻轻松了一口气,又担心桓玄等急了,忙继续匆匆前行,却没发现那小侍从正在她背后,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紫薇殿的宫门关着,冷冷清清的样子,妙音见四下无人,便上前轻轻地推了一下,果然宫门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罢了,她心下稍定,一闪身进了殿内,又将殿门按原样关上。 殿内有一股清冷的香味,甚是好闻,不同于平日礼佛的那种檀香,庄重而辛辣,却少了甜美,这香味却是甜丝丝的,很是令人心中安定,妙音不由得多闻了了几下,只觉得沁人心脾,舒心无比。 正殿内无人,因此妙音便向侧殿走去,果然越往内走,香味越浓郁。 这紫薇殿因是先帝年幼时,宰相谢安主持修筑的,祈福的宫殿,因此装饰很是精美,建筑工艺精湛,是宫中最为庄重的宫殿之一。更兼每日有人打扫,自然是一尘不染,亮丽如新。 如今正是黄昏时候,夜幕逐渐笼罩,倒显得这殿内有些阴暗,很有些渗人。 妙音并不在意这些,她心中有些忧虑,但更多的是喜悦,能单独见到桓玄的那种期待感充满了她的心,鼓舞着她,令她有一股热切的情绪支撑着,自是无所畏惧。 果然侧殿内有一男子背对着门外坐着,看那身影正是桓玄。 她心中一松,嗲嗲地唤道:“桓郎……” 声音格外娇媚,刻意用上了她魅惑司马曜的那种诱人的声音。 桓玄转身来,面上却有一丝惊讶的表情掠过,他脱口问道:“怎的是你?皇太后派你来的?” 第二百零二章 结缘(二) 妙音心中惊疑不定,问道:“桓郎不是邀我戌时前来这紫薇殿吗?”她说着取出那张字条,交给了他。 桓玄瞬间明白了,一定是那笨侍从,送信都错了人,好在是送给了妙音,若是旁人可就麻烦了。 他问道:“你今天是不是去了皇太后宫中?” 妙音亦是反应了过来,失落地答道:“正是,想来是陆女官送我出来的时候,您的信使不认识皇太后,只见我衣饰华丽,又有陆女官侍奉,便送错了人罢了。” 桓玄叹道:“如此也是无奈,不关你的事,你便回去吧,记得要用心笼络皇太后。” 妙音不甘地问道:“桓郎邀皇太后来这偏僻之处,不会是为了请她聊天的吧。” 桓玄皱眉看着她,似是怪她多事。 妙音面上一红,鼓起勇气娇声说道:“桓郎,皇太后娘娘能为你做的,妙音亦是能为你做……”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已是几不可闻。 她一脸害羞又妒忌的样子很是可爱,桓玄心中好笑,自己接近皇太后本就是有目的的,如今倒惹得妙音吃心,实在是不知道说她笨好还是笨好。 他生性温柔多情,从不愿意拂逆女子的心意,特别是妙音这样美貌的女子。 因此他略略思索了一番,便微笑着说道:“傻孩子,你以为我何以要你笼络王法慧?” 妙音听他用冰冷的声音说起“王法慧”这三个字,心中无比欢欣,只能傻傻地说道:“奴婢不知……” 桓玄轻松自在地哄她道:“王法慧也好,王恭也好,又或是司马道子和司马曜,都只是我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能利用的时候自然要利用,时机到了自然要除掉。” 他用自己那双令人迷醉的桃花眼注视着她,认真地说道:“而你,对我来说却是不一样的。” 妙音心中无比幸福,期冀地望着他,等他说出喜爱自己的话来。 然而桓玄却没有继续那个话题,只是抚慰她道:“所以,你就不要将王法慧放在心上了,在宫中本就艰险,若是你将自己真正的情绪放在脸上,就更是危险了,王法慧疑心很重,即便是我努力经营多时,也没能完全得到她的信任。” 妙音却没将他后面的话听进去,她心中只回响着桓玄方才说的那句“你是不一样的……” 他是喜欢我的,他亦是喜欢我的…… 她只觉得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此,自己爱的人也喜欢自己,自己长久以来的期待总算是没有白费。 眼前这俊逸的男子对自己亦是有情。 她软软地伏在桓玄膝头,嗲嗲地说道:“桓郎……” 这是一种暗示,亦是一种请求。 美人在怀。 此时亦是没有什么顾忌。 他亲昵地抱住了她。 妙音已不是当日青涩少女。 但她身体仍是微微发抖。 白皙的肤色微微泛着粉色,煞是可爱。 难怪当日会稽王和先帝都爱不释手。 只要是个男人都有猎奇的心理,即便是内里来自现代的桓玄也不例外。 他见妙音如此热情,不免使出了浑身的本事,只求令她快乐而已。 妙音本就深深思慕于他,自是无法抵抗。 桓玄一时兴起,调戏她道:“妙音娘娘,不知玄的手段比起先帝来如何?” 妙音被桓玄催促了半天,才扭扭捏捏地答道:“先帝自然不能同桓郎相比。” 桓玄忍不住得意地笑道:“若是今日来的是王法慧,我亦是要叫她从此离不了我才好。” 他今日偷偷进宫来,自是冒了风险的,窗外亦有自己的亲信把风,因此才如此肆无忌惮。然而他和妙音都没主意到,侧殿门外一闪而过一个小小的身影,躲在了垂重的帘幕之后,正是刚才拦住妙音那个小侍从,他听到了殿内的动静以及两人说的话,正惊讶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紧紧地抿着,用尽全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妙音伏在桓玄怀中,神智慢慢苏醒,刚才自己失态的样子实在是羞人,只能躲在他怀中掩耳盗铃罢了。 桓玄正随意地倚在塌几边,调笑道:“方才却没见你这般害羞。” 被他这样一说,妙音更是无地自容,抬不起头来。 她却突然想到一件事,忙拉起自己的中衣勉强掩住自己的身体,跪在他面前愧疚无比地说道:“桓郎,奴婢一时迷了心窍,犯下大错。” 桓玄脸色一暗,问道:“怎么说?” 妙音忙将自己并没有让司马道子在那匕首上按指印的事情告诉了他,又告诉他自己答应帮司马道子传递消息的事情。 桓玄细细思索了一会,问道:“你的意思是,司马道子会将自己的信物和消息藏在你那女官的尸身上,好让会稽王妃派人来取走?” 妙音回味着他话中的意思,难道…… 可她却也不敢打包票,只能弱弱地答道:“若是他用尽所有的办法都传不出消息的话,只怕可能会依着奴婢的意思这样做也不一定。” 桓玄笑道:“你这次还真是做的不错,往日我倒是小看你了,看来你的聪慧和机变不在王法慧之下啊,即便她的疑心再重,只怕也想不到你这围魏救赵的计策。” 妙音得了他的夸奖,心中暖暖的,却不知道下一步他要自己怎么做,一脸疑惑地望着他。 桓玄继续说道:“这件事情你就不用管了,若是那司马道子真这么做了,我自然会让会稽王妃拿到他的信物……倒是你,自己在宫中要多加小心,王法慧若是被逼到了绝路,难免会拿旁人出气……后面的事情我自己能解决,接下来你的任务就是要保证自己的安全而已,明白了吗?” 妙音从未得他这样关怀的语气,心中感激无比,忙答道:“桓郎若需要奴婢相助,只管命人找奴婢便是,奴婢这样卑微的人,便是为了您粉身碎骨亦是无怨无悔。” 爱慕南郡公的女子甚多,这样的甜言蜜语他亦是听得耳熟,并不特别放在心上,桓玄开玩笑道:“若是情况糟糕到需要你粉身碎骨的话,我自是会找你的,不过在那之前,你还是好好保重自己,可好?” 妙音看着他动人的明媚笑脸,痴痴地点头。 第二百零三章 结缘(三) 那小侍从已然听得云里雾里,但他知道此事事关重大,若是自己有命带着这消息跑出宫去,只怕那位贵人给自己的报酬会让自己下半辈子不愁吃穿。 他听着两人各自整理衣冠离去后,仍是呆在原地,不敢移动也不敢发出声音。 待殿内再也听不到一丝声息,待殿内已然一片漆黑的时候,他才慢慢地从自己躲藏的地方爬了出来,活动了一下麻木的手脚,轻手轻脚地爬出窗格子,在夜色的掩护下,沿着墙根向外走去。 宫门此时已然落钥,但他们这些宫中的老人自然是有自己的办法,只是一块成色不足的碎银子,守门的侍卫便笑骂着说道:“你这小子,在内宫办差还要到外面去找女人,简直是无用。” 他陪笑着说道:“侍卫大哥,我这种无才无貌无权的,自然不同您出身高贵,又高大威猛,怎会有不长眼的宫女看上我呢,还请行个方便,我就出去一个时辰就回来。” 那侍卫还真是在宫内有好几个“知己”宫女,听他说的这样可怜,不由得笑道:“去吧去吧,你们这些下人,也不容易。” 那小侍从面露喜色,忙一叠声地道谢,匆匆出了宫门,趁着夜色向建康东面的坊市走去。 他脚程极快,虽然街上没有马车,来往行人也很少,他却很是熟门熟路的样子,穿过半个建康城,终于走到了位于城东的乌衣巷,敲响了谢府的大门。 谢琰得到消息出来的时候,那小侍从正惴惴不安地坐在堂上,失魂落魄地望着远方,面前的茶水一口都没动过。 谢琰忙问道:“怎的深夜过来了,若是你主子找起来,你要怎么交代?” 那小侍从见他来了,立刻有了主心骨,憋在心中半天的话终于有人可以倾诉,忙竹筒倒豆子一般,一股脑儿全告诉了他。 谢琰也听呆了,宫中的水竟然这么深,桓玄和王法慧互相算计之余,居然还和传说中的仙姑妙音仙师有染,那亲密的情状绝不是萍水相逢,定然是有着深厚的情谊的,往深处去想,先帝宠爱妙音,以及先帝被刺一事,似是都有桓玄的参与,此人实在是深不可测,令人简直觉得有些惊悚。 屏风之后,萩娘已然绕了出来,问道:“此事除了你还有什么人知道?” 那小侍从忙对谢琰说道:“小人没有告诉任何人,直接就出宫来找您了。” 萩娘不再犹豫,对着谢琰使了个眼色。 谢琰心中也正有此意,只是下不了决心罢了。 他迟疑着说道:“事到如今,你也不能再回宫了,被人知道你夜里出过宫,实在是太容易怀疑到你了,我命人保护你,到江北去暂避一段时间吧。” 那小侍从心中也是惴惴,听闻他有安排,很是感激,答道:“多谢您了,只是我家中尚有母亲和姐姐,只怕我突然离去,她们会颇为担心。” 谢琰答道:“那就一起走,免得你和你家人两地分离,亦是不美。你放心吧,这中间的种种事宜我都会替你安排好,你就放心去就是了,到了北地,便没人能找到你。” 萩娘不赞同地连连拉扯他的衣袖,他却已拿定了主意,不去看她的脸色。 那小侍从果然得了谢琰一大笔赏赐,喜得见眉不见眼,十分欢喜地随墨儿下去了。 萩娘生气地对谢琰说道:“这等隐秘之事,怎能随便让人就走了?若是改日任他告诉旁人,你早已知晓此事,谢家还如何置身事外?” 谢琰明白她也是担心自己,安抚她道:“萩娘,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旁人不顾一切地来为我传消息,我怎能反而恩将仇报,取了他的性命?我自会派人对他严加看管,若是他安分守己,自然是一世平安,若是他稍有异心,届时再料理了他亦不是难事。这不是故作姿态,而是上位者行事的气度,若是父亲在世,他也一定会这么做。” 举出谢安这张大旗,萩娘还真是无法反驳,她只能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琰郎为人本是光明磊落,倒是显得我小人之心了。只是不知您可曾听说过,魏帝曹孟德的名言便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令天下人负我’,难道魏廷中有人敢说他不是君子吗?成王败寇,成大事者本就是不拘小节的,若是如您一般有着种种顾虑,又怎能到达那最高位呢?反观那桓玄的不择手段,我真是看不出,您和他有朝一日正面较量之时,能有什么胜算。” 这话虽然一反常态地用上了敬语,却说得极是失礼,即便谢琰是她的夫君,她这样同他说话也是极为不合适的。然而此时谢琰却不动气,他淡定地说道:“曹孟德的确是成就了魏国的强盛,然而他亦是为世人所不齿,连他的子孙都不能幸免,很快被司马氏夺取了政权,这难道不是小人不能得势的明证吗?萩娘,你的夫君,绝不是一个行事没有原则之人,且我也会让你看到,和那不择手段之人相比,谁更得得民心,得天下。” 萩娘本就是负气才脱口而出这些不好听的话,如今见他风度怡然的样子,似乎外物是非都不在他心中,连自己伤人的话,在他眼中也只是幼稚可笑的见解而已,并没有引起他的任何情绪波动。 她不由得想到,若是谢琰和桓玄一样,行事不择手段,自己又怎会爱上他呢,正是他的这一种无与伦比的高洁心性,才是最为吸引自己的地方,自己一时激愤,倒真是显得有些幼稚。 她越想越羞愧,立刻向他道歉:“琰郎,是我过于担心你,才会口不择言,你别放在心上。” 谢琰面上虽然不显,心里却实在是被她说的,自己不如桓玄的话给刺伤了,刚才她说的时候真情流露,此时再怎么道歉都是迟了。他心中不服,却又不愿意对萩娘发作,只是半开玩笑地说道:“你毕竟还小,幸而如今在我身边,为夫自然会好好调教你的。” 萩娘捶了他一拳,笑骂道:“你那么聪明,先想想如今我们该怎么应对才好。” 谢琰认真地说道:“从桓玄的话里,显然他是觉得如今皇太后的胜算过大了,因此要转而相助司马道子,然而我们也同样要这么做,若是让王法慧坐大,对谁都没有好处。” 萩娘很是郁闷:“那我们岂不是很被动?” 谢琰笑道:“本来是很被动,如今我们知道了这一切,自然就不被动了。” 第二百零四章 结缘(四) 桓玄从宫中回到自己的府邸时心情甚好,他先是安排了自己在宫中的心腹去盯着宫中病亡宫女尸身安置的处所,便悠闲地坐在书房中,拆阅着自己的信笺。 南郡公夫人刘氏听闻他回来了,便匆匆前来侍奉。她甚少能见到自己的夫君,此时见他难得面含春风的样子,不由得问道:“夫君,宫中之事可是十分顺利,妾身见您喜不自胜的样子,也想听听您的政事呢。” 刘氏是当朝名士刘惔的妹妹,家门世代簪缨,自是笨不到哪儿去,此时她嘴上说得恭敬,心中却甚是忧虑,只觉得自家夫君这神情,颇有些春色,心满意足的样子怎么都不像是从宫中回来,倒像是从烟花之地玩乐归来似得。 桓玄皱眉,刘氏语气中的不安之意实在是难以掩饰,他不高兴地答道:“怎的你今日却有兴致听这些俗事?我还以为你生性清高,不屑踏足尘世呢。” 两人感情本就不好,刘氏又常常仗着自己出身高贵,不愿意放低身段去迎合他,因此两人虽然是夫妻,平日却很少沟通。桓玄甚少在家中长居,刘氏每日也只能教训教训家中的婢妾来逞逞威风罢了,幸而桓玄亦是没有宠爱的侍妾,因此两人倒也是相安无事,各活各的精彩。 刘氏立刻就怒了,说道:“夫君何来这嘲讽之意,妾身也是关心您才会出言相询,想当初,我父亲不顾众人非议,将我嫁给你这逆臣之子,你却不知感激,反而常对臣妾恶言相向。” 她不解恨地说道:“若是你实在看不惯妾身,便将我休弃了也是使得的,好过妾身天天独守空闺,倒似那些死了汉子的寡妇似得。” 桓玄早就听腻了她这一套说辞,此时又是羽翼渐丰,不再单单仰仗刘家的支持,因此他亦是怒道:“三从四德你哪一项符合?刘家怎么把你教养成这样,真是令人难解,你别以为我不敢休了你,七出之中你就占了两条,善妒口多言,还亲口诅咒你的夫君早死。若是我真的休了你,谅你刘家也没理由为你出头。” 刘氏本就是想让他来哄自己,见他真的怒了,不由得有些心虚,嘴上却不饶人,不依不饶地说道:“好,那我们这就去宗庙,你去开你家的族谱,把我的名字给去了吧,反正你日日夜夜都不归家,我这做妻子的连你的面都见不到,又没有嫡子,早晚是被你休弃的命,何必要守着这空名。” 她越说越逼真,心酸道:“当初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你对我又何尝是这样的,为了让我哥哥传扬你的好名声,你待我是何等的宠溺疼爱,哄得我恨不得天天逼着哥哥替你说话。这些事情你都忘记了吗?若不是我刘家家门清贵,肯为你正名,你现在又何来这般耀武扬威的样子?如今时过境迁,你却过河拆桥,真真是令人心寒,早知你是如此的居心,我便是一刀子抹了脖子,也绝不嫁给你这负心汉。” 桓氏一族早期的名声确实很是狼藉,若不是司马昱嫡系一族本就是因桓温的篡权才上位的,只怕早就对桓氏进行声讨了,这多年来虽然桓玄努力经营,仍是还有不少人记得当年旧事,难免偶尔会拿出来说嘴。 但毕竟大部分人已经忘记了这些,其中也不乏桓玄交好的那些世家大族中善清谈之士的相助,士族之间相互守望,相互扶持,彼此才能走的更远,这在当时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桓玄虽然不喜刘氏,毕竟不能忘却当初刘家对自己的倾力相助,此时见她可怜兮兮的样子,不由得心软道:“你本就是桓府的主母,手握家中仆役的生杀大权,若是你待人和善,家中上下自然都会敬重你服从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家中搅得鸡犬不宁,我自然不爱回家了。” 刘氏幽怨地说道:“我本就是想让您多回来,才故意闹出点事情来,好让您多关注府中而已,若是您好好地回家,我又何必多事,折腾那些下人呢。” 这逻辑……桓玄又好气又好笑,说道:“我之前甚少回来,自然是有公务要忙,又不是去寻花问柳,我若真的有喜爱的女子,难道我不会将她纳回来,还要在外面养着她不成?”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前莫名浮现了一抹娇俏的身影,她明媚的笑容,侃侃而谈时自信的可爱模样似是从他心上掠过,又似是从未出现在他心里。 前世有个小测试,差不多是这样说的。 当你正在忙的时候,却把手机开着等她的电话,你就已经爱上她了;如果你喜欢和她两个人单独散步,你就已经爱上她了;当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你会假装不注意她,但当她离开你的视线的时候,你会急着找寻她,你就已经爱上她了…… 这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当你看到这个测试的时候,心里想到了某个人,那么你肯定就已经爱上她了。 桓玄心中也有一丝难解,为何自己会屡次想起她? 他觉得自己是个不懂爱情的人,更是不会为了可笑的感情,而为一个女人迷醉,神志不清。 那样的人实在是太愚蠢了。 他眼中有一瞬间的失神,刘氏没有注意到,只是低头思索着夫君说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 她见自己故作柔弱的样子很有用,便幽幽地说道:“妾身今日也只是想知道您宫中琐事处理得如何了,连日您都进宫去,又很晚回来,妾身担心您呢。” 桓玄谋划之事牵涉甚大,因此并没有告诉这个不怎么靠谱的正妻,她只是以为桓玄在宫中有公务罢了。 此时他只能无奈地答道:“皇太后娘娘的差遣,我总不能不照办,如今你也知道,太原王氏和司马氏正斗着呢,我若是不好好替皇太后娘娘办事,难免被误以为是司马氏一党,届时牵扯到我们家族,也是麻烦。” 第二百零五章 萧墙(一) 刘氏不屑地说道:“太原王氏和司马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王法慧就是个得势小人,而司马氏更是出身微寒,根本就不配坐这帝位,他们要内斗,我们又何必参与,任凭他们去斗就是了。” 难得你的见解和我还挺一致的,桓玄汗颜,不过刘氏只是单纯的清高而已,不同于自己,自己所做的事情在刘氏看来可能就是不入流的,争权,那不是那些没有高贵出身的寒士才会做的事情吗?真正的贵族都是崇尚黄老无为之道,才不屑去参与这样的政治斗争。 桓玄想要忙自己的事情,便只能安抚她道:“夫人说的是,今日我会在家中休息,你命人准备一下吧,晚些我再去你屋里。” 刘氏大喜,自己盼个嫡子盼了好久了,有了孩子,她也就不在乎桓玄在外面怎么玩乐了,因此她面带赧色,羞答答地说道:“夫君可不能骗人哦。” 桓玄忙向她再三保证,一定不食言,刘氏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其实刘氏颇有几分姿色,只是桓玄见惯了美人,并不觉得她有多出彩,更兼言语无味,态度高傲,这才不喜欢她,倒也不是对她有多憎恶。 桓玄这才能静下心来看桌上的信笺,多是些朝廷邸报,一些安置百姓民生的空话废话,他看得并不仔细,粗粗掠过一眼便放在一边,懒得细看。 虽说年轻的南郡公亦是颇有美名在外,但在刘氏的严密把控之下,那些贵族女儿们暗含暧昧之意的情书啊荷包之类的东西全都被扣了下来,根本到不了桓玄手中。便是书房内服侍茶水的,亦是小厮们,连个红袖添香的美貌侍女都没有,难怪桓玄不乐意回家了,一样在建康城内,要论舒适自在,当然是自己的司薰堂要惬意得多。 天色是已经晚了,不过他颇为不愿去刘氏房中,只怕她又闹脾气,麻烦得很,便吩咐下人点了灯,继续翻看这些亦是很无聊的公文。 忽听得门边传来女子的轻语,悄悄地唤道:“主子,主子。” 桓玄抬眼望去,原来是自己安置在司薰堂的奴婢阿娇,他含笑问道:“怎的跑到府里来了,可有事吗?” 阿娇怕是吃过刘氏亏的,她四下张望了半天,才畏畏缩缩地挪了进来,递给桓玄一封信,说道:“今日有人送到司薰堂来的,说是有重要的事情通知主子,不能耽误了,因此我就擅作主张给您送来了。” 桓玄让她坐下,问道:“来就来了,那香料店在府内也不是什么秘密,怎的你偷偷摸摸像是做贼似得?” 阿娇尴尬地低下头不说话,桓玄侧目看了看她的神色,一副有怨气又不敢说的样子,顿时明白了,便不再问,仔细地拆开那信笺。 他早在拿上手的时候就发现,这信笺没有署名,亦不是自己常见的纸质,心中已然觉得蹊跷。 拆开看的时候才发现,这信的字迹歪歪斜斜,并不是正常人写字的笔迹,很是一致地歪向右边,倒像是刻意用左手写成的。 果然是一封匿名信。 他越看越不安,如果这信中内容是真的,只怕得立刻回荆州一次才行。 荆州毕竟是自己的大本营,也是自己安身立命之根本所在,若是没有了荆州这块势力,自己便是再怎么闹腾,也是手中无兵,心中惶惶,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因此他思前想后了半晌,最后才凑着火烛把信烧了,又唤了自己的亲信过来,命他盯紧宫中之事,自己则吩咐备了马,连夜往荆州去了。 桓玄正妻刘氏已然在自己房中梳妆了许久,最后才想起来问道:“桓郎怎的还没来?” 一边的侍女面色尴尬,为难地说道:“刚才前院传话来,说郎君已然连夜离去了,去哪里也不清楚,吩咐了不用等门的。” “啪!”得一下,刘氏的玉梳断成了两截,可怜这精雕细琢的上好和田白玉,就这么给糟蹋了。 刘氏一时勃然大怒道:“好你个桓玄,再相信你我……我我……”她气急败坏,却又说不出什么狠话来,只能生气得直跺脚而已。 阿娇得了桓玄的打赏,心中还有些小欢喜,心旷神怡地慢慢向外走去,迎面却见刘氏带人赶了过来,她顿时吓得三魂没了两魄,只低着头,不敢面对她。 刘氏匆忙间也没注意这傻站在一边的丫头,只是急匆匆地冲到前院,问管家道:“桓郎去了哪里?你总不会不知道吧。” 管家是桓玄的心腹,自然是知道他去了荆州的,只是桓玄走时也没吩咐能不能告诉夫人,他不禁有些踌躇,安抚地说道:“夫人还请稍安勿躁,主子是有公务才出门的,并不是有什么别的缘由。” 刘氏怒道:“别拿这些废话来敷衍我,公务公务,说是去宫中,深夜才归也是公务,此番连夜出门又是公务,真当我是那么好骗的吗?” 众目睽睽之下,刘氏这样不顾脸面地叫破桓玄近日常进宫深夜方才归来的事情,管家恨不得能按住她的嘴不让她说话,却不得不好声好气地低声劝道:“主母,主子确实是有紧急的事情,才连夜离去的,还请您顾念桓府的体面,莫要声张才好。” 刘氏怒道:“如今连个下人都敢来教训我了吗?好歹你也知道我是这桓府的主母,别就知道你们郎君,不管不顾地只是顺着他,却不把我这主母放在眼里,我今天定要知道,我夫君去哪里了!” 管家这时便是想告诉她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丫鬟的面呀,他为难地瞅瞅刘氏身后的侍女们,其中有个机灵的便对刘氏说道:“夫人,管家这是怕我们这些年轻女子管不住嘴,不敢让我们知道呢,不如我们先退下吧,管家同夫人一人说也就是了。” 刘氏却不依不饶地说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能让旁人知晓?你们都留下,一个都不准走。” 管家哪里肯说,两人就这般对峙着,一个恭恭敬敬却闭口不言,一个气焰嚣张却也拿他没办法,难不成还能把桓玄的心腹拿下严刑逼供,因此一时间,气氛很是僵持。 躲在一边的阿娇见没人注意她,便矮着身子偷偷往门外走,想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桓府的管家自然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见她有了动作,立刻就看到了她,忙欣喜地对刘氏说道:“夫人,此事阿娇也是知道的,你便将她带回去内院去细细查问吧,好过在前院人多口杂,是非不断。” 第二百零六章 萧墙(二) 刘氏本就深恨阿娇这小蹄子躲在司薰堂讨好桓玄,她能见到桓玄的时间只怕比自己只多不少,此时得了管家的提醒,又见阿娇一脸害怕的样子,果然是知晓内情的,便瞪了她一眼,说道:“带上她,我们回去。” 阿娇吓得六神无主,在刘氏众侍女的推搡下,不得已跟着到了刘氏的房中。 刘氏问道:“说吧,便是有一句虚言,我也必然叫你讨好不去。” 阿娇忙一五一十地都说了,从司薰堂有人来送信,到主子看了信之后忧急的神色,都老老实实地交代了。 刘氏却怒道:“果然是有不要脸的小蹄子来给这负心汉送信,为着不敢送到我府中,还特地送到香料店去,总有一日我要关了那花花架子的店铺,免得那负心汉每日里不着家。” 阿娇弱弱地辩解道:“那信字迹古怪,奴婢粗粗瞥了一眼,倒不似是女子手笔。” 刘氏白了她一眼,又问道:“你主子最近和什么人来往,你都知道吗?” 阿娇赶紧答道:“主子近日没来店内,因此奴婢才会巴巴地将这急信送回来,因此奴婢不知主子近日的行踪。” 刘氏却不信她,只吩咐了侍女们将她“关到柴房,待肯开口老实回话了再给饭吃”,早将刚才答应桓玄要善待家奴的事情给忘了个精光。 阿娇遭了这无妄之灾,不住口地喊冤,可桓府后院都是刘氏的心腹,又有谁敢帮她呢。 刘氏那机灵的侍女名叫冬儿,平日是最得刘氏宠信的,此时她却说道:“朝堂之事我们女人都难以知晓,若是能知道个大概也就罢了,如今夫人完全不明就里,自然是无法确认主子的下落了,不如找个熟悉可靠的人问问,若是真的主子朝堂中有政事在忙,夫人却误会了主子,岂不是不美?” 刘氏郁闷地问道:“我平日与旁人没什么密切的来往,如今出了此事,我却要去问谁好呢?” 冬儿笑道:“夫人怎么气糊涂了,先前谢相的夫人,不正是您姐姐吗,旁人就算会骗您,自家姐妹,又怎会对您胡言乱语呢?” 谢安的夫人刘氏,乃是刘家的长女,亦是桓玄正妻的嫡姐,可算是亲戚间血缘最为亲近的了。 刘氏却不高兴地说道:“姐姐规矩大,又老气横秋的,若是拿这种小事去烦她,只怕又要被她看不起。” 冬儿顺着她的话,劝道:“正是谢夫人老成,才不会随便评论旁人,她说的话必然是最中肯的,只不过夫人您若是不愿意去受那闲气,不去也是使得的。” 她顿了顿,又自言自语地说道:“只不知郎君今夜去了何处,若真是另有别情,届时让外人先有了子嗣,对您可是很不利的呢。” 这话说在了刘氏的心坎上,她顿时顾不得自己那些小心思,愤恨地急急说道:“此言有理,赶紧让人备马,我们这就去谢府。” 谢府内,谢琰正在自己母亲房中,刘氏纳闷地问道:“你怎知我那不成器的妹妹要来找我?” 谢琰笑道:“我也不知她会不会来,只不过若是她来了,您便这么说就是了,儿左不过是白嘱咐几句。只是母亲,您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一定要逼真,不要让她看出端倪来。” 刘氏笑骂道:“你这孩子,还教起你母亲行事来了,这么大的谢府我都能管好,这点待人处事的小技巧我还能不知道?你就放心吧。” 谢琰颇为语塞,刘氏实在是不善理家,又不会分辨小人,若不是自己在家一直管着盯着,只怕不知道哪里来的牛鬼蛇神都要往谢府内塞,安作各种眼线了。当初那位殷管家,也是幸而萩娘提醒,才被他发现原来同桓玄颇有来往,因而被他秘密地处理了。 不过他在背后为刘氏默默地做了那么多事情,也不是要求她一句感激的,就让母亲误以为自己善于管家,把偌大的相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吧,这也算是做儿子的一种孝心了。 因此他只是含笑答道:“是,母亲,儿自然是相信您的。” 刘氏又重拾之前的话头,问道:“琰儿,你何时有空,同朱家女郎见一面吧,既然婚约已定,对方又愿意等你三年,我们也要稍表诚意,不要让朱家以为我们借故推延呢。” 谢琰从未想过要娶那素未蒙面的朱氏,自然不愿意见她,又不想当面违背母亲的意思,只能含含糊糊地答道:“母亲,近日政局变幻莫测,儿忧心于此,实在是没时间顾及儿女私情。” 刘氏早就知道他会推辞,忍不住指出他区别对待萩娘的事情,问道:“既然没时间顾及儿女私情,为何臧家女郎又住在你院中,还与你同进同出,如同夫妻一般?琰儿,你的私事母亲不想过问,但是朱家女郎是我好友的亲生女儿,又已经同你有婚姻之约,你亦还在孝中,行事当谨慎些。” 谢琰见她言及萩娘,便不再躲避这话题,而是认真地答道:“儿素来行事稳妥,萩娘与我之间虽说是情谊深厚,却从未有逾礼之事。母亲还请放心,她不是那种狐媚之人,儿亦不是为美色所累之人,自是不会有违孝道、礼法。” 他为萩娘的清白解释了那么多,却一个字都不提朱氏,刘氏早就知道这儿子一颗心只在那臧氏女郎身上,却总以为他总有一天能清醒过来,此时却见他仍是痴迷于她,不由得叹息道:“若不是当日武昌公主之事,母亲也不会为你匆匆定下婚约,虽则如今武昌公主已有夫家,这婚事却是不能儿戏的,你是个懂道理的孩子,自然不会让母亲为难。” 她试探地说着,一边去看谢琰的神色,只见他虽然目光明澈,表情和顺,下巴和嘴角的线条却直绷绷的,毫无松口的意思,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刘氏心中不安,却也不能再劝。 古时的三从四德甚是好笑,在家从父也就算了,出嫁从夫也不算离谱,夫死从子这是要闹哪样?然而刘氏自幼受此教训,自然是不会逾礼行事,强令儿子听从自己的吩咐。 她只在心中暗暗盘算,哪天把朱氏请来家里做客,安排儿子和她偶遇也是不错,儿子虽然嘴上说得严肃,然而朱氏貌美如花,年轻可爱,难免儿子见了不会不喜欢,感情不就是处出来的吗,届时两人成婚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就在此时,果然家奴来报说,桓府大夫人来访,说有急事要找主母。 谢琰和母亲刘氏相视一笑,果然来了,此番必得让她中计才好。 第二百零七章 萧墙(三) 当年尚未出嫁时,小刘氏曾经远远地望见过谢府的大门,这多年来,她再也没有踏足过这乌衣巷。建康城说小不小,说大倒也不能算大,并不特别开阔的城墙内,聚集了四面而来的贵族世家,高门大族都是比邻而居,可谓是名流云集,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桓夫人身为刘氏的庶女,虽然是嫁给了身份贵重的谯国桓氏的家主,但桓玄亦是庶子,因此两人算是门当户对,也不算高嫁。 若是没有对比的话,她会觉得更满足一些,毕竟一个庶女能做一府主母已是十分难得的了。但在当年,同权倾朝野的谢相比起来,桓玄的地位实在是差太多了,也正是因此原因,心高气傲的小刘氏才不愿意同比自己年长许多的异母姐姐来往,大刘氏每次邀请她来家中做客都被她婉拒了。 虽然她的夫君桓玄一向是认为,多一份交情多一条路,因此劝她同谢夫人亲善些,却硬是被任性的小刘氏坚决拒绝了。 如今谢相已逝,谢府诸人都在守孝,谢玄谢琰二人在朝中亦是并不活跃,因此在外人看上去,谢府倒颇有落败之势。如此一来,小刘氏的心气才算是略平,总算愿意屈尊来探望姐姐了。 两府虽是有些许裙带关系,却交往很少,因此小刘氏在门前下车的时候,谢家的门子还纳闷地打量了她一会,既不认识她马车上的家徽,亦不认识这一身骄横之气的贵妇人。 此时已是入夜时分,除非是至亲知交,不然很少会在这个时间去拜访别人,因刘氏从没进过谢府,前院竟是无人认识她。因此谢府前院的侍从便很是客气地对她说道:“此时天色已晚,夫人不如明日再来访不迟。” 小刘氏出来得匆忙,连个名帖都忘记带了,只能作色怒道:“若不是有急事,我又怎会夤夜来访?还不快去通传你们夫人,就说她妹妹桓刘氏来了。” 那服侍的小厮大惊,忙一叠声地答应着去了,心里却在纳闷,真的假的?怎的以前从未见过这号称是主母妹妹的贵妇人呢。 果然没一会,内院就传出话来,命将桓夫人请入夫人院内相会。 那小厮这才暗道侥幸,若不是来人衣饰华丽,自己早就将她轰出去了,谁知道她竟然真是主母的妹妹,若不是自己一时拿对了主意,恭敬相待,难免要被主母责罚。 时人常说高门大户,大户人家的门第之所以高不可攀,很大程度是因为下人们仗着主子的威势拿腔作势,便是个小小门子,也是那惯会逢高踩低之辈,若是常客熟客,自然是恭敬相送,而若是陌生面孔,但凡露出一点点穷酸或者祈求之色的,难免不被门子为难,非得要奉上金银竹帛才给通报,这样的事情历来都是很正常的。 谢府虽然因谢安为人宽和的关系,下人并不那么势利,但这约定俗成的套路,却是谢安也管不到,更不屑管的,如今的主子谢琰亦是不去理会下人这些小动作,只要不出格不过分,也就罢了。 小刘氏自然懒得去理会这些下人们的心思,她原也是来得突然,听闻姐姐愿意见她,心中一松,便匆匆随着大刘氏的侍女往内院走去。她那机灵的侍女冬儿却是客客气气地给服侍的小厮封了荷包打赏,含笑道谢,作为桓府主母的大丫鬟,如此行事还真是十分妥帖,毫无失礼之处。 “姐姐。”小刘氏见面便向大刘氏行了个常礼,按理说,大刘氏既是嫡出,又是长姐,她本该更恭敬些才对的,只是她心中本就别扭,自是不愿意依着长幼规矩行大礼,倒显得自己身份卑微似得。 谢琰的母亲大刘氏年轻时亦是性格别扭得很,只是和最为老成持重,喜怒不形于色的谢安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这才略有收敛,外人看来倒也是宽和大方,不再那么任性了,此时她见妹妹这做派,自然是明白她的心思,不由得轻轻一笑,说道:“妹妹不必多礼,我们姐妹多年没见了,不知妹妹有何事找我?若我能相助,自然是不遗余力的。” 小刘氏心中却更是不高兴,强笑道:“姐姐这么说,倒显得妹妹无礼了,难道姐姐以为妹妹来访,只是因为有事相求吗?” 难道不是吗?大刘氏不由得诧异,刚才自家儿子的嘱咐浮上心头,她当下按下自己的情绪,歉意地笑道:“我真是失礼了,只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多次请你过府来,你都没来,如今又是连夜前来,我难免会误会,既然妹妹只是来寻我闲话家常的,不如就住在我这吧,我们姐妹抵足夜话,也是一桩美事。” 她这么说也只是客气客气罢了,两人虽是姐妹,交情却远远没有达到能抵足夜话的程度。 小刘氏心中不屑,却想到自己下落不明的夫君,只能打起精神陪笑道:“姐姐太客气了,只是我忧心如今朝堂之事,想来找姐姐聊聊而已。不知姐姐可曾听说,皇太后娘娘近日精神可好?朝堂之上又有何动向?” 她见大刘氏面上似有疑惑的神情,不由得又解释道:“您也知道,我足不出户,桓郎亦甚少与我谈起这些事,我亦不像您还有在朝中为官的子侄,自然是无从知晓,只能心中忧虑而已。” 大刘氏这才稍有了然的神色,安抚她道:“妹妹不必多想,这些朝堂大事自然都是有各位大人们处理的,我们做女人的,只要照顾好夫君,操持家事就行了,又何必白担心呢。” 小刘氏很是郁闷,她自然是不关心什么百姓民生,朝堂之争的,只是自家夫君老是号称忙于公务不着家,这总不是一回事,但这样的事情要怎么对姐姐说呢,似乎对自己的侍女都比较好开口,对着雍容华贵的亲姐姐,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冬儿见两人之间的谈话眼看就要冷场,忙打圆场说道:“虽是谢夫人体恤我们夫人辛苦,只是我们夫人实在是因此事忧心忡忡,食不下咽的,若是谢夫人不介意的话,不如同我们夫人多说说朝堂之事,便当是家常话随意闲聊也是使得的。” 第二百零八章 萧墙(四) 和谢安的夫人闲聊?这是有多大面子才能做到的事情啊。大刘氏只觉得自己多年没有同外人闲话家常了,而且基本都是别人说,她听听而已,如今要她亲自说皇太后的闲话,和旁人扯些皇室的家常,实在是有些难为她。 然而她刚才信誓旦旦地在儿子面前拍了胸脯的,此时自然不能退缩。 她前后想了想,终于开口说道:“若论朝堂之事,我也不甚了了。” 小刘氏顿时十分失望,不屑的表情立刻就现了出来,她都想立刻告辞了。 大刘氏却接着说道:“然而与皇太后娘娘相关的事情,我却略知一二。” 冬儿忙凑趣道:“却不知如今皇太后娘娘正忙于何事?”因桓玄经常号称入宫办事,所以这事是小刘氏最想知道的,冬儿熟知主子心事,自然就替她问了她不好意思问的话。 大刘氏面上稍有赧色,压低了声音说道:“宫中近日颇有些传闻,一是说皇太后娘娘说是请会稽王在宫中小住,实则是软禁了会稽王,只待找个理由兵刃相向呢,届时自然是由皇太后娘娘掌权,内外大事都将落入太原王氏之手了。” 这虽是大事,小刘氏却不感兴趣,她着急地问道:“还有何事?” 大刘氏更是难以启齿的样子,柔声劝道:“妹妹,世上之事有可为有不可为,许多事是不能强求的。” 小刘氏听得云里雾里,问道:“姐姐所言,妹妹怎么听不懂?您指的是什么事?” 大刘氏却故弄玄虚道:“妹妹早晚会知晓的,如今外人也只不过是揣测罢了。” 小刘氏问道:“难道此事同我家亦有关系?” 大刘氏没有回答,面上的神色却令人不会误会,自然是和桓府有关的,特别是与桓玄有关。 皇太后娘娘能有什么事情和桓府有关,又令外人私下议论纷纷却不敢明言的? 小刘氏忙问道:“难道我夫君也参与了皇太后娘娘谋算会稽王之事?” 大刘氏“扑哧”一笑,答道:“妹妹就当是如此吧,桓公自然是参与了皇太后娘娘的计划的,不仅如此,他还是皇太后娘娘的心腹呢。” 说着,她故意作出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暧昧的神色,意味深长地对她微笑了一下。 小刘氏便是再傻,此时也明白了大刘氏的意思,不由得柳眉倒竖,怒道:“这老贱人,她怎么敢?!” 她一着急,便不管香的臭的都往外倒,怒骂道:“怪道我说怎么我夫君每次进宫都深夜才归,还满脸的春色,原来是王法慧这个不要脸的贱人,自己夫君死了还要来抢别人的,简直无耻至极!” 幸而大刘氏先前就屏退了下人,不然这话传了出去,便是谢府都要受牵连。 她忙故意劝道:“妹妹,我们做人正妻的,不管夫君有多少小妾,都能拿捏在手里,整治得了,只是,像皇太后娘娘这样身份贵重之人,不是你我可以非议的,桓公能被皇太后娘娘……信重,只怕也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呢。” 她瞥着小刘氏的面色,缓缓地说道:“若是有朝一日,皇太后娘娘手握权柄,皇权稳固,届时便是要再嫁与桓公做正妻,将妹妹降为平妻,亦不是不可能的呢,前朝都是有此先例的,届时妹妹可不能胡闹,给家族惹祸啊。” 这话就跟点燃了炮仗似得,原本就怒不可遏的小刘氏顿时跳了起来,跺脚骂道:“他休想!除非我死了,否则他谁都别想娶!” 大刘氏淡定地劝道:“妹妹也别太激动了,许是外人人云亦云乱传的呢,亦或是旁人误会了也不是不可能的,若是你自乱阵脚,岂不是更加被动?我这个做姐姐的,也不愿意看到你们家宅不和,早知道就不该将此事告诉你了,若被皇太后娘娘知道了,他日亦是会记恨我谢府。” 小刘氏却是一脸感激地望着她,说道:“若不是姐姐告诉我,如今我还被蒙在鼓里,哪能想到王法慧这个老女人这般不要脸,姐姐放心,我绝不会告诉旁人,此事是你告诉我的。” 另一边,谢琰和萩娘正随意地下着黑白棋,萩娘经过相处多时最后终于才发现,自己全能的琰郎原来是不会玩黑白棋的,她一时颇受鼓舞,闲暇时候便和他玩这棋子。 这也是难怪,黑白棋是源自英国,十九世纪才被发明出来的一种游戏,谢琰自然是不会玩的。 妙就妙在,这种游戏可以直接用围棋的棋盘棋子来玩,自是居家休闲时必备的一种比双陆更好玩的消遣。且这游戏上手容易,想要玩得好玩得精通却是要许多实战经验,又要能顾全大局,巧思掐算才行,每一种走法都蕴藏着无数的可能,无数的后招,实在是令人百玩不厌。 然而萩娘也只是一开始能占尽优势,赢了谢琰几盘而已,没过几天,谢琰就掌握了这游戏的诀窍,以他走一步算三步的个性,自然又是和下五子棋一样,想怎么赢就怎么赢,想赢几盘就能赢几盘。不过他有了前车之鉴,考虑到萩娘的心情,偶尔还是会故意放放水,调动一下萩娘的积极性的。 萩娘无奈地看着自己显然快要输了的棋盘,不由得打了个哈欠,问道:“琰郎,桓夫人还没告辞吗?” 谢琰伸手抚了抚她因犯困而红红的眼角,微笑道:“困了就去睡吧,明日我们再说此事也是一样的。” 萩娘前世也是个夜猫子,只是在古代时间久了,习惯了这里的作息,一到亥时就想睡觉。她毕竟年纪还小,放在现在也就是个初中生,最是贪睡之时。然而她却想和谢琰一起就寝,不愿独眠,便起身挨近了他,乖巧地钻入他怀内,闭上眼睛小憩一下。 谢琰见她平日里温柔可人十分持重,撒娇起来又像个孩子,不由得好笑,拥着她说道:“萩娘,我真难想象你以后生了孩子的样子,你自己便是个孩子,又怎么去照顾我们的孩子?” 第二百零九章 萧墙(五) 萩娘原本是迷迷糊糊要睡着了的,被他一说立刻羞得满脸赧色,气急败坏地捶他的肩膀,笑骂道:“什么叫我们的孩子,人家都还没嫁给你好吗!” 谢琰得意地笑道:“你总是我的妻子了,难道你还要给旁人生孩子不成?我又没说错。” 萩娘倚在他怀中,心中暖暖的,难以克制地真的遐想起来,若是自己和谢琰的孩子,继承了谢氏家族一贯的美貌俊逸,只怕还比自己长得更好也不一定呢,她不由得很是神往。 谢琰见她不再反驳,很是顺从的样子,更是觉得可怜可爱。 他隔着中衣抱着她娇小的身段,轻轻地吻上了她的脸颊。 萩娘被他抱得透不过气来,小脸红红的。 如今她长居谢府之内,在外人看来,自己早已名节尽毁了吧,自己又何必顾忌旁人的目光呢? 她并没有如同平日一般,坚决地将他推开。 而是抱住了他的肩膀,双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后颈。 然而谢琰毕竟尚有几分神智,强自住手,恋恋不舍地放开她。 转过脸去,不好意思地说道:“抱歉,萩娘……我实在是难忍。” 萩娘亦是后悔无比,总觉得自己是多冷静的人。 但在心爱的人面前,总是屡屡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只恨不得把什么都给他,只要他喜欢就好。 这样的心他不知是不是明白,但自己的行为却实在是不合闺训,过于大胆了。 她羞涩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一言不发地上塌躺下,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才好。 谢琰却以为她生气了,忙坐在她身边,讨好地笑道:“萩娘,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别又不理我……” 他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很是可爱,萩娘忍不住笑道:“我没不理你啊。” 谢琰心里一松,握着她的手认真地说道:“萩娘,不管将来谢家是富贵还是落败,不论是掌权得势,亦或是沦为为平民,我对你一定是不离不弃,绝不会辜负你的。” 萩娘答道:“琰郎,我对你的心亦是如此,我之前便说过,若是谢家在建康实在是难以立足,我们便退隐山林,学谢相一般,悠游东山,闲情野趣,亦是我一生所求。所谓的富贵权势,真的只是过眼云烟而已,世间万物皆有定律,凡事有起就有落,与其等到一切不可回头,不如急流勇退,倒是更符合我的期许。” 谢琰摇头道:“我不能这么自私,为家族计,为我那些还没入仕的子侄,我都不能不去一争就撒手不管谢家的未来。只有我和兄长能得势,我们的子侄中有人能担任重职,我们谢家才能延续家门荣光,届时我才能放心地交过这担子,和你一起闲适度日。” 他宠溺地望着萩娘,安抚她道:“若是此番我们能成功,那离我们隐退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两人性格相似,都是聪慧而内敛的,许多话不需要再多说,自然而然就能互相理解。 萩娘只要在他身边就觉得很是安心,甜美地对他微笑了一下,慢慢闭上了眼睛,倦意又涌了上来。谢琰见她睡得安稳,自是不去惊动她,连握着她的手也不敢随便乱动。没多久,她便不由自主地沉沉睡了过去。 刘氏过来的时候,见到的正是自己儿子坐在塌边,小心翼翼地守着萩娘的样子,她心中不满,正要出言相询,却见谢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地拉着自己的母亲出了寝居,来到在一边的正屋内。 刘氏不高兴地说道:“不过是个出身低微的小姑子,你应该自重身份,命她侍奉你才对,怎的这般护着她,倒似怕我欺负了她去。” 谢琰答道:“正是因为她身份低微,儿才更要重视她,令旁人不敢轻视于她,母亲,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刘氏只觉得他这话倒是像说给自己听的,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说道:“罢了罢了,你这些事情我也不来过问了,免得你嫌弃我多事。” 她得意对谢琰说起了正事:“你猜我那妹妹什么反应?” 谢琰见她那双孩子气的眸子晶莹闪亮,一脸表功的样子,心中了然,笑道:“多谢母亲相助了,儿就知道母亲出手定然是稳操胜券的,是也不是?” 刘氏啐道:“还敢打趣你母亲,真是个不孝子。” 她想起刚才的情形,忍不住叹息道:“我照着你的建议,故作隐晦地说了,果然比直接告诉她要更有效,她听闻之后简直就是暴跳如雷。我儿真是聪慧。” 谢琰说道:“姨母此时定然是心乱如焚,不是进宫去闹事,便是回家去拿下人出气,不管怎样此事都会迅速传开的,我会再命人在城中私下传扬,务求将此事闹大才好。” 他抱歉地对刘氏说道:“只是难免会牵连到您母家刘家的名声,倒是连累了您了。” 刘氏面色毫无变化,不以为意地答道:“我才不是那些无知妇孺呢,既然嫁到了谢家,就是谢家妇,怎能再顾忌自己的母家?我父兄自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虽为姻亲,却到底是隔了一层,又怎能和我的亲生儿子相比呢。” 谢琰见她果然是毫不介怀,这才放下心来,谦逊地说道:“如今也是没有办法才这般行事的,若是有别的法子,儿也不敢劳动您,儿的确是不孝,还请母亲宽宥。” 刘氏自是让他不要放在心上,家族的利益永远是在个人利益之上的,这在当时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古往今来,人性如此,市井小民们最爱听男女之间的八卦,特别是达官贵人之间的,因此这绯色新闻如星火燎原一般迅猛在建康城内传开了。 “南郡公夫人刘氏不堪夫君冷遇,吵着要进宫找皇太后娘娘要个说法”,这样劲爆的消息到了每个人耳朵里,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找人分享:“哎,你知道吗……那个皇太后啊……”。 说者固然是眉飞色舞,如同自己是亲眼目睹一般,听者更是觉得十分有趣,听得津津有味,一边努力地记住那些细节,等着一会再去告诉旁人去。 第二百一十章 女官(一) 即便是贵族世家中,那些看不上太原王氏得势的亦是落井下石,自是无人愿意去追究事情的真相,纷纷故意附和,帮着推波助澜,因此真的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建康城中一时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事自然瞒不过皇太后娘娘,王法慧听闻之后不由得气急败坏,怒道:“桓玄这小子,事情还没给我办成,倒给我惹了一身腥。” 陆女官忙劝道:“娘娘慎言啊。” 王法慧怒道:“我慎言有什么用,全建康的人都在传这事!我纳闷了,究竟是什么人告诉了那桓刘氏?更何况我和桓郎根本没什么苟且,传闻却这般详尽,连我送了桓郎帕子,桓郎为我出主意这些隐秘之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半真半假的,不由得旁人不信。” 宫中必然有别人的眼线,这是必然的事情,更是防不胜防,但皇太后的宫中,服侍的都是谨慎之人,连内宫之事外人都能知道,王法慧顿时觉得自己无处遁形,不由得恼羞成怒,吩咐了陆女官将宫中众人都集中起来,定要在后宫大举排查一番才行。 此时,一个小宫女来报信说,妙音娘娘的女官严女官暴病身亡了,妙音娘娘派她来问皇太后娘娘可有旨意。 王法慧瞪了她一眼,不耐烦地说道:“一个普通女官而已,难道还要我下旨厚葬吗?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那小宫女唯唯诺诺地去了,王法慧却觉得不解恨,问陆女官道:“你说会不会是妙音将这消息传出去的?我想来想去,内宫之中唯一不可靠的人就是她了,她又像是对桓郎很有情谊的样子,既有这么做的理由,也知道内宫种种细节,此事太像是她所为了。” 陆女官不好说妙音的坏话,只能顺着王法慧答道:“奴婢只知道奴婢调教的宫女都是十分忠心的,绝不会被一些小恩小惠打动,而妙音娘娘的心性如何,恕奴婢实在不敢置喙。” 王法慧不满意地说道:“让你说你就说,这宫里你除了我,谁的眼色都不用看,谁敢为难你,我自然有让她消失的手段。” 陆女官没办法,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奴婢看来,妙音娘娘倒似是像娘娘说的那样,心中颇有些主意,但是奴婢也很质疑,这内宫和外间甚少有联系,妙音娘娘就算有这个心思,又要怎样将消息传出去呢?” 王法慧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便吩咐她道:“你派几个机灵的小宫女去她宫里盯着她,看她平日都和哪些人来往,只怕便能知道她究竟是不是那幕后主使了。” 陆女官忙应道:“是,娘娘。”便带着众宫女下去布置各种搜宫等事宜了。 妙音自前番得偿夙愿,得了桓玄的宠爱之后,便时常神思不属,对他更是思念,但他亦是有言在先,令她不必再关注其他琐事,只自保即可,因此严女官后事的处理,她便没有插手,只是依着皇太后的意思,根据旧例照办就是了。 所谓的旧例,也就是将严女官用草席一裹,丢在宫女停尸的屋内,若是七天之内有人来认领,便由他领取,若是没有,便丢到宫女死后专用的乱葬岗上,找个坑洞草草埋了也就是了。 她常这样出神地望着窗外,因此顾女官也不打扰她,只是指挥着传膳的小宫女们将膳食一件件放在桌上,全部布置好以后,才恭敬地对妙音说道:“娘娘,可以用膳了。” 妙音闻言回头,却正望见桌上正中一碗油光红亮的大肉,不由得一阵恶心,捂住了嘴,怒道:“怎的上这等荤膻之物,还不快撤了下去。” 顾女官不明白她的怒气何来,便是不爱吃这菜,以前妙音也就是温和地吩咐拿走而已,如今她却是有些压抑不住自己的脾气的样子,忙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可是有什么事烦心,不如让奴婢为您参详参详。” 妙音也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只是腹中涌上一股又一股难以忍耐的酸意,她顾不上答话,忙冲到平日洗漱的水盆边上,干呕了起来。 顾女官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忙吩咐小宫女们都下去,自己则取了清水和帕子过来,一边为妙音清理,一边悄声说道:“娘娘,恕奴婢直言,娘娘这样子,倒像是……” 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很是为难,妙音却也明白了过来,她心中居然毫不害怕,只有无边无际的狂喜。 我有了桓郎的子嗣…… 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无法抑制,她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十分开怀,又很是单纯的样子。 顾女官被她吓到了,忙劝道:“娘娘,此事不能张扬,从日子上算,您这……绝不是先帝的遗孤啊。” 妙音才不管这些呢,她心中只觉得喜悦,至于自己要怎么出宫,这孩子要怎么瞒下去,都是后面的事情了,桓郎若是知道了自己有了他的子嗣,一定会安排自己出宫的,那自己就能离开这个地方,和桓郎生活在一起了,想到未来的美好生活,她只觉得心中满满的都是幸福感,充满了憧憬和向往。 过去的人生就让它过去吧,今后我要为自己活着,为桓郎而活着。 她固执地想着,迫不及待要将这个消息告诉桓玄,忙吩咐顾女官道:“帮我把平日看诊的顾微叫来。” 顾女官劝道:“娘娘,此事不宜让外人知道啊。” 妙音甜蜜地对她一笑,说道:“他才不是外人呢。” 顾女官当时就怔住了,妙音的语气神态,无一不是在暗示着,顾微就是这孩子的父亲。 她回忆起当初顾微给妙音看诊时,妙音总是屏退所有下人的事情,再加上顾微那尽力掩饰却逃不过自己眼睛的,对妙音的爱慕之意,不由得越想越觉得真,这事八九不离十定是如此了。 她顿时陷入了难解的情绪中,论亲疏,自己是妙音的女官,怎么都不该背叛她,论家族世系,顾微既然姓顾,又在江东为官,怎么都和自己的家族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但这实在是惊世骇俗的丑闻,若是被旁人捅破了,自己作为妙音的贴身女官是不可能不知情的,到时候又要怎么辩解呢? 不同于妙音的一身轻松,她却无比地纠结,难以抉择。 第二百一十一章 女官(二) 宫外的谢琰在第一时间就得知了妙音娘娘的贴身女官严女官因病身亡的消息,他立刻起身,吩咐萩娘道:“我这就出去一趟,晚膳可能不回来吃了,你自己在家乖乖呆着,若是无聊便让采棠陪你打络子玩,恩?” 萩娘却没被他岔开话题,认真地问道:“可是宫中有消息了?” 谢琰只能点头道:“我明白,我会优先保证自己的安全的,不会蛮干,你就放心吧。” 萩娘笑道:“虽然你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我还是不得不白嘱咐一句,若是失败亦不是什么大事,行事别太冒险,若是把你自己搭进去,让王法慧发现你和这事有关,那才是最差的结果。” 自己要火中取栗,又怎能不冒险? 谢琰心中虽然不以为然,面上却从善如流地答道:“这道理我自然省得,你别太忧心了。” 他坚定地转身离开,那背影显得更加挺直颀长了,步伐十分稳当,带着些许决绝。 萩娘见他心意已决的样子,不由得更是忧心忡忡,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对策。 建康宫本就是由几家大的民宅改建而成的,因此除了最外一圈严严实实的围墙外,就是内圈一层矮墙,表示这是内宫,不能擅闯的而已,其实颇为简陋。内宫一般很难进去,而外层宫苑却相对宽松,只要能想办法通过门口的守卫就可以了。 谢琰带了帏帽,吩咐家奴驾了没有族徽的马车,亲自来到宫门之外。 墨儿穿了江东世家家奴的服饰,上前和守卫们寒暄道:“侍卫大哥们辛苦了。”一边不动声色地将两块碎银子塞到为首之人的手中,笑道:“我们是吴郡严氏府上的,听闻我家小姑子在宫中出事了,我家老夫人便派我来扶灵回去,还请大哥们行个方便。” 那侍卫头领却颇有几分小聪明,口中问道:“严女官之事,就连我们宫中之人,亦都是今日才得知,吴郡距此地少说也有半天的路程,怎的你们那么快就来了?” 墨儿不由得汗颜,陪笑道:“虽则我们严氏自两汉以来就是吴地大姓,消息灵通也是常事,但我们做下人的,又怎么能知道老夫人的安排呢?还请大哥莫要为难小人了。”说着又往他手中塞了一颗金珠子。 那侍卫还是一脸怀疑的样子,不过他身后的侍卫们显然被金珠子闪花了眼,纷纷上前来说项道:“老大也太较真了,不过是进宫抬一具尸体而已,也值得你这般?”“反正出不了大错,老大就让他们过去吧。”云云。 墨儿亦是劝道:“若是我们误了差事,回去难免被责罚,还请侍卫大哥体谅我们这些身份卑微之人,何苦这般认真呢。” “罢罢罢,你们就过去吧。”那侍卫头领亦是舍不得手上的金珠子,最后只能松口,却仍是不放心,对那群侍卫中的两个机灵的说道:“你们两个,送他们进去吧,可别偷懒开溜了。” 那两个早就盯着那金珠子了,闻言连忙应道:“老大,包在我们身上,管教误不了您的差事。” 墨儿心中不安,待要不让两人跟随,却一时想不出推脱的办法,只能含笑答应下来。 好在这两个侍卫对宫中道路很是熟悉,反倒是很快就将他们带到了严女官的停灵之处。 说是停灵,其实就是一个没人看守的小屋子,此地本就长年停放尸体,又处于宫中人烟稀少的偏僻角落,自然有着一股阴气,连两个侍卫都不由得退在屋外,不敢进去。这屋子幸而还算通风,窗门都开得很大,又焚了驱邪的芥子香,稍稍掩盖了一些阴冷的气息。但仍是空荡荡地,一个活人都没有,本来宫中谁都不愿意沾染死人的晦气,严女官又是暴病死的,自然更是没人敢看管了。 墨儿远远瞥见了那具穿着女官服饰的尸体,盘算着怎么将二人打发了。 他从怀中取出两颗金珠子递给两位侍卫,说道:“两位大哥辛苦了,还请笑纳。” 两人得了金珠,哪还顾得上老大的吩咐,忙自顾自将珠子藏入怀中,欢天喜地地去了。 墨儿没想到两人这么好说话,眼见两人去远了,这才放下心来,按照谢琰的吩咐,用帕子掩了口鼻,用最快速度迅速地在女尸身上翻找着,幸而她尸身停灵未久,又是闭着眼睛,因此看着倒也不是太过恐怖。 谢琰在车上紧张地看着,见他寻找东西没什么章法,便提示他道:“你先摸摸看衣服夹层中是不是有东西,再看发中口中,若是都没有……你先看看再说吧。” 墨儿依言一层层地检查起衣冠来,果然在贴身的小衣中找到一张写满字的手书,他粗粗瞥了一眼,只见那落款写的果然是司马道子,便取出干净的丝帛将它包了起来,递给谢琰。 谢琰看了开头几句,就知道这是一封诏令,但却没有盖印,自然是没有效用的,便对墨儿说道:“应该还有一件东西,依我推测是块私印,大小的话……” 他仔细看那落款的地方和正文间预留的位置,猜测着说道:“大约是大拇指盖那么大的一块印,一定也在她身上,这两者缺一不可。” 墨儿反复找了几遍衣服,连头发和口中舌下都不避肮脏地找过了,却始终不见那印,只能无奈地望着尸体,苦苦思索着。 谢琰眼尖,又十分警醒,立刻就发现远处有宫女走了过来,忙提醒他道:“有人来了。” 墨儿忙装出哀切的样子,在灵前举哀道:“女郎,您就放心地去吧,您的后事,老夫人都会安排的,您的双亲,也马上就能见到您了……” 那宫女见严女官尸身前居然有人,也是吓了一跳,忙转身就走,谢琰见她鬼鬼祟祟的情状,不由得起疑。 若是桓玄得到了消息,也一定会派人进宫来,这是谢琰之前的想法。 如今见了这宫女,他立刻明白过来,桓玄根本不需要派人进宫,宫中本就有他的人。 只是,这六神无主的小宫女,真的有用吗? 谢琰眼见她就要离开,忙轻咳一声,墨儿闻声立刻抬头,只见谢琰在马车窗格子里,对着他做了一个询问的手势,又指了指那个宫女。 墨儿会意,连忙丢下那尸体,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上去,恳切地问道:“姐姐是来探望我家女郎的吗?相必姐姐在宫中定是同我家女郎关系很好的吧。” 第二百一十二章 女官(三) 那宫女没想到过会遇到这种场面,她不由得张口结舌,最后才憋出一句话来:“是是,奴婢先前也是颇受严女官照顾,因此想来送她最后一程,想不到倒是惊扰到了您,实在是抱歉。” 墨儿抹了抹眼泪,露出感激的神色来,问道:“不知姐姐怎么称呼,在哪里当差?小人好回去回禀给我们老夫人听,想必老夫人也会感激您这番心意。” 那宫女不安地答道:“奴婢姓金,在太极殿内当差。” 墨儿作出傻傻的样子来,疑惑地问道:“我家女郎不是在妙音娘娘那里当差吗,怎的姐姐不和我家女郎一处?” 那宫女无法自圆其说,只能含含糊糊地答道:“先前我们在掖庭的时候就认识了,后来才分开的。” 墨儿连连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小人在此谢过姐姐的相送之恩,姐姐走好。” 那宫女没办成差事,亦只能快步离去。 谢琰忙对墨儿说道:“快走,派她来的人很可能马上就会亲自过来,到时候只怕你糊弄不过去。” 墨儿问道:“可是主子,没有找到那印怎么办?” 谢琰心中也着急,他隐隐猜到了暴戾成性的司马道子把那东西藏在了哪里,只是碍于家世门第,他不好亲口说出这样粗鄙的话来,只能含蓄地说道:“女子身上能藏东西的地方本就不多,何况是那么大的一样东西,你确定你全都找过了?” 墨儿福至心灵,脸上现出一抹为难的神色,问道:“主子,难道……?” 谢琰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鄙夷的神情来,委婉地答道:“会稽王本就不是常人。” 墨儿见时间紧急,此时也不能扭扭捏捏了,幸而古时候的人穿衣,不像现在还有层层叠叠的裤子,女子装束很是简单。他一闭眼一咬牙,蒙着帕子伸手进去,果然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他不由得欢叫一声:“有了!” 谢琰忙让他上车,一行人飞快地往宫外驶去。 守门的自然还是那个侍卫头领,他见墨儿果然很快就出来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却没注意到他车上根本就没有停放尸身。 他在宫门守门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这辆马车如此不显眼,显然是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的,这号称是严家家奴的仆役虽则装出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来,实则是个人物,不像是普通家奴那么简单。 而他的目的却是宫中一具普普通通的尸体,实在是不能不让人多想。 任何简单的事情只要到了宫中,就绝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更何况这事情本身就透着一抹诡异。 幸而自己的直觉偶尔还是会出错的,这家奴看来还真的只是来领尸体的。 他正这么想着,却远远地望见皇太后的女官陆氏带着几个小宫女走了过来,神色严峻,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忐忑不安起来。 果然陆女官直直地冲着他走了过来,他心中一慌,忙道歉道:“陆姑姑,在下知错了。” 陆女官只是奉了皇太后的命令出宫而已,她见这侍卫头领一脸慌张的样子,情知有异,忙问道:“怎的?出什么事了?” 那侍卫只能弱弱地说道:“先前那些严氏的族人确实是在下放进宫去的,您来找我不是为了此事吗?” 陆女官更是摸不到头脑,问道:“我是奉皇太后娘娘的命令出宫的,你所说严氏族人是怎么回事?” 那侍卫将之前谢琰一行人进宫的情形说了一下,特别补充道:“在下本也疑虑,为何宫中的事情吴郡严氏能知道得那么清楚,因此没敢立刻将他们放进去,只是他们抬出孝道理义来压着在下,在下亦不敢过于严苛,只能让他们去了。为求谨慎,还命两名兄弟陪同了去的。” 陆女官一时也没想明白,那暴毙的严女官倒确实是出身江东严氏,但是这消息上午才传出,下午吴郡就来人了,确实是不合情理。然而若这些人并不是真正的严氏族人,严女官的尸身又为何有人觊觎呢,这种种难以解释的事情,一时她也想不明白。 她只能问道:“严女官的尸身已然被他们带走了?” 那侍卫不好意思地答道:“正是。” 陆女官思前想后,总觉得此事颇多疑点,必须立刻告诉皇太后才行,本来严女官只是个小小女官,值不得这样多的关注,然而她是妙音的贴身女官,之前又曾近身服侍司马道子,这就颇为耐人寻味了。 果然王法慧立刻就拍案而起,怒道:“什么?严女官之前还服侍过会稽王?!” 陆女官想了想,当初的确是自己一时疏忽,没有将这件小事告诉皇太后,忙跪下请罪道:“当时妙音娘娘去见会稽王之时,会稽王便强留下了她的侍女,此事妙音娘娘也曾对奴婢提起过,只是奴婢那会没有放在心上,因此并没有特意向娘娘禀告。” 王法慧在宫中多年,宫中有些什么隐私的手段怎能瞒得过她去,若是没有人关注严女官的尸身,她自然也不会想到会稽王会用这样腌臜的办法,如今事情很是明了,其中必然有猫腻。 她立刻吩咐道:“命人去查看,若是严女官尸身还在,让他们立刻连衣服和所有随身物件一起焚毁。” 陆女官歉然地说道:“适才那侍卫说,已然被领走了。” 王法慧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你也真是一昧老实,让你去你就去吧。” 陆女官不敢多言,立刻告退了。 她办事向来以谨慎着称,此时主子有了吩咐,她自然是亲自去了旁人都不敢去的停尸所。此时天色渐晚,连她身后的小宫女都吓得瑟瑟发抖,不敢走进那阴气逼人的屋子。 陆女官叹息了一声,也不再勉强,而是亲自走了进去,只见严女官的尸身果然还在,她心中稍安,忙吩咐小宫女道:“叫几个小黄门过来,把人抬去烧了,就现在。” 那小宫女巴不得能离开这里,立刻忙不迭地答应了,一溜烟就走了。 陆女官心里也有些瘆的慌,便出了屋子,坐在一边草草堆就的石凳上,等着几人回来。 还没过半盏茶的功夫,她就远远地看到几个人过来了,心想,怎的来得这么快? 她定睛一看,原来并不是自己的宫女,而是几个面生的宫女,为首的那人她倒是认识,正是太极殿的掌事女官金女官。陆女官在服侍皇太后之前,就是在太极殿内服侍的,这位金女官比她年轻,可算是她的后辈了,当初两人也颇有交情。 陆女官刚想上前寒暄,却突然想起来了,这地方是宫女的停尸所,哪有人会随随便便到这里来? 她下意识地躲在了一边,想看看金女官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番外:猫儿狗儿(一) “呜……母亲,母亲……”一个瘦弱的孩子正守在封闭的大门内,期冀地望着窗格子外,寻找着自己熟悉的身影。 “不懂事的野孩子,那是你母亲吗?你母亲是尊贵的皇后娘娘,那粗鄙的贱婢,你也只能叫她‘李氏’。”许是被他的哭声吵到了吧,这清冷宫殿中的掌事嬷嬷林嬷嬷不耐烦地骂道。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爱打洞,这李昆仑的儿子也跟她一样,一副畏畏缩缩的低贱模样。” 其他的宫人们也纷纷议论着。 唯有这孩子的兄长,比他胖不了多少一个清秀男孩,走上前去,抚慰地抱住自己的弟弟,轻轻地劝道:“狗儿,母亲只是被陛下召去侍寝了,很快就会回来的……这对母亲来说,是好事……” 那哭泣的孩子却不听,不高兴地说道:“不不,每次陛下都欺负母亲,又嫌弃她丑陋,母亲每次回来都会哭个不停呢……” 即便是小小的孩子,对母亲的喜怒哀乐也是十分敏感,司马曜自然也知道,弟弟说的是对的,每次去侍寝归来,李陵容都丝毫没有欢愉的表情,只是不住声地掩面痛哭。 李陵容人称“李昆仑”,是宫中最为丑陋的一名纺织宫女,她身材高而脸蛋黑,放在现代也不是什么大事。然而当时的审美观中,娇小白皙的女子才是被普遍认为是美丽的,因此几乎没有男人会对这等相貌的女子青睐。 而好巧不巧的是,因司马昱的两个嫡子和三个庶子都夭折了,后宫又没有妃子再怀有子嗣,因此司马昱便请了当时一个十分有名,叫做许迈的道士,进宫来帮忙相看,哪位女子是有宜男之相的,而此人在众多的妃嫔宫女里,一眼便相中了李陵容。 司马昱一见之下,心中虽然十分膈应,却还是为了自己的子嗣,勉强与李陵容同房了。果然这昆仑婢不负众望,一连生了两个皇子,因此司马昱虽然很是不喜欢她,却还是定时召她同房,自我安慰着只当她是头下崽的母猪罢了。 未来的皇帝,九岁的司马曜此时和自己的弟弟,七岁的司马道子一样,都被放养在这皇宫中最阴冷无人的宫殿内,连自己在皇族族谱上的名字都不知道,只是由李陵容按照乡下的习俗给两人起了乳名,一个叫做猫儿,一个叫做狗儿。 司马道子抬起自己满是泪水的小脸,期冀地问自己的兄长道:“哥哥,我们两个真的是陛下的儿子吗?为何他从来不来探望我们?旁人也瞧不起我们?皇帝,不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吗?” 这个问题让一个九岁的孩子难以回答,因此司马曜只能尴尬地将脸转向一边,淡淡地说道:“许是他们忘记了吧……” 这种事也能忘记?年幼的狗儿傻傻地抬眼看着自己的哥哥,不确定到底是自己听错了,还是哥哥以为自己是个傻子。 被叫做“猫儿”的司马曜却已然陷入了沉思,这宫殿内十分阴冷,而冬天又到了,母亲身子一直不好,若是今岁的炭火还是同往年一样,迟迟不送来的话,难免母亲又要受风寒之苦了。 此时狗儿却欢呼雀跃起来,一叠声地叫着:“母亲,母亲!” 远远望去,果然在那遥远的宫道尽头,有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是自己的母亲。 这么远就能看到,自己的弟弟实在是……恩,眼神很好。 猫儿虽然心中也很是喜悦,但他性格十分内敛,又生性警惕,不愿自己落他人口舌,便轻轻地握住弟弟的手,说道:“嘘,轻声点,被旁人听到了,母亲又要遭罪。” 狗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果然见到殿中服侍李陵容的林嬷嬷一脸不善,正皱着眉头看着自己,连忙噤声。 李陵容走到门外,便客气地轻轻拍门,呼唤道:“林嬷嬷,烦您给我开一下门,我回来了。” 一个是皇帝的女人,一个是洒扫的嬷嬷,居然李陵容称呼她为“您”,可见这殿中母子三人是多么地无助。 林嬷嬷爱答不理地给她开了门,连问候一句都没有,便说道:“浴桶和热水已准备好了,你这就去洗吧,一会水该凉了。” 水凉了难道不是你这奴婢当差没当好吗? 然而李陵容不敢同她争辩,只是匆匆地应了一声“是”,便抱住两个孩子,一人亲了一口,问道:“你们在家有没有乖乖的?” 狗儿立刻撒娇道:“狗儿最乖了,一直在门口等着母亲呢。” 猫儿只是挠挠头,一脸腼腆的样子。 李陵容身上不适,却仍是强笑道:“陛下说很是思念你们,特意赏了果子给你们吃,你们拿去吃吧,猫儿是哥哥,要让弟弟多吃点哦。” 猫儿点点头,狗儿脸上却一扫哭泣的样子,拿起那盒果子迫不及待地打开,立刻就被那醉人的香味给迷倒了,痴痴地看着,一脸舍不得吃的样子。 李陵容见两人都安好,便放下心来,进了那简陋的洗浴间。 狗儿兀自抱着那盒果子,高兴地说道:“哥哥,原来陛下还是想着我们的呢。” 你这傻孩子,也就你会相信母亲这话,若是陛下真的思念我们,早就亲自来看我们了,再不济也会把我们俩叫去相见。 只怕陛下根本都没提到我们俩,全是母亲拼着被骂去讨了一份糕点回来而已。 猫儿心中明白,却不愿击碎弟弟的美好幻想,只是笑着让他趁热吃。 狗儿见林嬷嬷人影不见,平日紧闭的大门却敞开着,便拉着猫儿的手,说道:“哥哥,我们去园里吃吧,好久没出去玩了呢。” 猫儿亦是神往地望着飘着桂花香味的小院,这偏僻的院落倒是有一株高大的桂花树,香味十分美好,令人心生幸福之感。 他看着弟弟向往的眼神,心软道:“走,我们偷偷出去一会,马上回来就是了。” 两人怕惊动了林嬷嬷,于是蹑手蹑脚地一前一后溜了出去。 狗儿紧紧地抱着那果子,唯恐掉了,两人走到那株桂花树下,狗儿盯着那金灿灿的花儿问道:“哥哥,这是什么树?为何这么香?比我的点心还香呢。” 猫儿也一脸欣喜地望着桂花树,说道:“这叫桂花,也叫木樨。” 狗儿高兴地叫道:“上次陈姐姐给我们带的木犀糕,就是用这香香的花儿做的吗?” 猫儿点点头,想起了那个温柔和顺的女子,只怕满宫中,唯一不介意他们二人尴尬的身份,愿意善待他们二人的宫人,就是这位陈姐姐了。她在膳房当差,经常为自己兄弟俩送些小吃食来,又生得美貌,便是李陵容也非常喜欢她。 狗儿将怀中捧了半天的盒子放在一边,努力地踮起脚,想要摘那树上的花朵。 猫儿笑道:“弟弟要采摘这花做什么?若是你喜欢,地上有许多落花呢,拿回去给母亲做个香囊也是使得的。” 狗儿认真地说道:“我要采了送给陈姐姐,谢谢她为我们做了那么多好吃的。” 猫儿想了想,觉得甚是有理,便解下自己怀中的帕子,摊了开来,说道:“弟弟你就在树下接着,我爬上去晃那枝桠,花儿就自己都掉下来了,岂不是比你去摘要快?” 狗儿高兴地说道:“好呀好呀,哥哥你真聪明。” 猫儿便爬了上去,果然一晃之下,那枝桠上的桂花纷纷掉落,落英缤纷,掉落在捧着帕子的幼童手上,此时又有香风隐隐而来,这画面很是富有意趣。 两人玩得兴起,便没有注意到远处正有一群宫人迤逦而来,为首的是一位美若芙蓉的美女,她身段柔软,皮肤白皙,秀气的双眉之间却隐隐含着一股戾气,正是如今最得圣宠的妃嫔徐淑仪。 众人慢慢走近了,徐淑仪见两个衣着粗陋的孩子正在这宫中长得最好的桂花树下玩耍,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向自己的贴身女官王女官使了个眼色。 王女官便上前喝问道:“你们两个孩子,是哪个宫苑的下人?怎的胆敢在御花园内玩耍?” 趴在树上的猫儿吓了一跳,险险跌下树来。 狗儿见来者甚众,他何尝见过这么大的排场,不由得弱弱地答道:“奴婢,名叫狗儿……” 众女官听闻他这般粗鄙的名字,不由得齐齐笑了,王女官性子宽和,便和善地对他说道:“我们徐淑仪要在此赏花,你们二人速速退下吧。” 猫儿连忙连滚带爬地从树上滑下来,拉着弟弟向众女官行了个礼,便要带着弟弟离开。 狗儿却兀自不忘自己那盒果子,连忙甩开哥哥的手,拿起那盒果子才肯走。 徐淑仪却眼尖,注意到了那盛果子的盒子,并不是普通下人能用的,而是十分精致的描金盒子,便出声问道:“慢着,你这盒果子是哪里来的?” 狗儿不明所以,自豪地答道:“是我父皇赏给我……恩,我和哥哥吃的。” 整个晋廷皇室中能叫“父皇”的只有两个人,就是司马曜和司马道子。 徐淑仪承宠许久却始终不能成孕,她此时听闻这两个孩子就是皇帝的儿子,那个低贱的婢女李陵容的亲生子,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越看这两个孩子越不顺眼。 她故意装作不信,对王女官说道:“这孩子不知从哪里偷来了吃食,又这般信口开河,按照宫规,私拿主子的东西要怎么责罚?” 王女官这才仔细地观察两个孩子的衣着,发现虽然破旧,却实打实是皇子服饰,不由得轻轻地对徐淑仪说道:“娘娘,只怕这两个孩子真的是皇子……” 徐淑仪却打断了她的话,命令道:“无凭无据的,以为说自己是皇子便能逃避惩罚吗?” 猫儿见势不好,连忙说道:“娘娘,我们真的是陛下的儿子,此事事关重大,我二人怎敢撒谎?” 徐淑仪笑道:“既然你是皇子,你倒给我说说,你叫什么名字,陛下的儿子难道会叫‘狗儿’吗?” 猫儿从未听闻旁人叫过自己真正的名字,自然是不知道自己应该叫司马曜,他被徐淑仪的话一堵,立刻噎住了,无从分辨。 狗儿却说道:“哥哥叫猫儿,母亲说我们是小猫小狗好养活。” 这话实在是粗鄙,众女官一齐又笑,便是有人之前同王女官一样,以为这两个孩子还真是皇子,此时也实在是难以相信,谁能想到这最重礼仪的晋廷中,还有这样两个不识礼数的皇子呢? 徐淑仪笑容一收,便对随侍的王女官说道:“给我掌嘴。” 番外:猫儿狗儿(二) 王女官左右为难,既不愿拂了主子的意思,又不敢真的下手打皇子,唯有劝道:“娘娘,看在这花儿开得这般美丽的份上,便饶过这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吧。” 徐淑仪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说道:“也罢,既然你不敢下手,自有旁人愿意代劳。” 她对王女官身后的一个低级女官使了个眼色,那女官立刻会意,冲上前来,拉着狗儿便是一个耳光挥了上去。 猫儿大怒,喝道:“住手!” 那一瞬间,他身上似乎散发出一种凌厉的气势来,不像是个孩子,而是那真龙之气,与这未来帝王身上散发出来的磅礴之势,席卷而来。 那低级女官被他一声吼吓了一跳,却见徐淑仪威胁的眼神斜斜地飘来,连忙收了收心神,继续一巴掌打了下去。 猫儿气得发指眦裂,指着她说道:“你居然敢……!” 徐淑仪笑道:“我怎么不敢?我不仅要打他,还要打你。” 王女官见此事不好收拾,忙悄悄地给自己的一个亲信宫女使了个眼色,命她去找人相助。 猫儿兀自怒道:“你敢?你敢!” 那低级女官已经将狗儿的半边脸都打得红肿了起来,狗儿傻傻地,郁闷地问道:“我今日又没有尿床,为何要打我?” 猫儿心中酸楚,往日里林嬷嬷厌烦狗儿年纪小,会尿床,便总是吓唬他,若是尿床便要打他,反而害的他害怕,更是尿得勤快了,便是如今已然七岁了,仍是偶尔还会尿床,实在是丢脸至极。 狗儿叫道:“哥哥,疼……” 猫儿心痛得无以复加,双腿一屈,跪了下来,服软地对徐淑仪说道:“娘娘别再打我弟弟了,还是打我吧……” 徐淑仪心中快意无比,笑道:“如今你倒信我敢打你了,既然你们如此兄友弟恭,我怎能有所偏颇,自然是两个都要打的。” 她一努嘴,又有一个不怕死的宫女站了出来,伸手便向猫儿脸上挥去。 猫儿觉得那巴掌真的打上自己的脸的时候,倒不怎么疼,反而火辣辣的,激起了他胸中压抑不住的怒意。 天子一怒,自然是伏尸百万。 然而他只是猫儿,他是那样的弱小,只能握紧了拳头,恨恨地瞪着徐淑仪,说道:“若有来日,此仇我必当百倍奉还。” 毕竟他还是个孩子,还不懂得掩饰自己的锋芒。 徐淑仪也被他那恐怖的怨恨眼神吓到了,心中暗暗思虑着,这仇既然结下了,自然是要斩草除根。 毕竟,自己“不知道”这两个是皇子,若只是普通宫人,自己处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主意既定,便吩咐宫人停手,笑着说道:“总是打脸也不好玩,我们去玩点有趣的吧。” 两个宫人不容分说地就拖着两位皇子同徐淑仪一起去了,只剩下王女官急得团团转。 此时那报讯的小宫女却回来了,王女官问道:“怎样?” 那小宫女说道:“陛下说,交给皇后处理便是,然后奴婢去找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却说,这是陛下的孩子,自然是由陛下亲自处理。” 什么?王女官的心凉了一半,皇后也就算了,陛下难道是老糊涂了吗?若是任由徐淑仪施为,只怕这两个陛下仅存的皇子连性命都不保。 皇帝陛下,您到底在想些啥?没有子嗣,这样真的可以吗? 王女官急中生智,说道:“走,我们去找胡淑媛。” 胡淑媛在宫中地位仅比徐淑仪高那么一点,两人同是九嫔之一,但是胡淑媛却没有徐淑仪受宠,只怕两人要真的说起话来,徐淑仪根本就不怕她。 那小宫女不由得皱起眉头,问道:“为何您觉得胡淑媛会过问此事?” 王女官并不说话,只是急急地向着胡淑媛所居的宫殿走去。 那时候的宫殿还没有被谢安花重金翻修过,十分简陋,几座宫殿之间的距离也很近,王女官很快便到了胡淑媛殿外,命守门的宫女去通报,自己等在外面,急得转来转去,却也不敢闯进去。 幸而胡淑媛向来清闲,没让她久等,很快吩咐她进来,并笑着问道:“怎的今日有空来找我?你那徐美人难道不要你服侍?” 王女官真不想说这些废话,却不得不恭敬地答道:“回娘娘的话,我们娘娘已然是徐淑仪了。” 胡淑媛眼神一滞,叹道:“陛下既然又得新人,自然是恩宠无比,自是不会记得我们这些失了皇儿,没了颜色的老人了……” 王女官再顾不得陪她扯家常,连忙直奔主题道:“娘娘救救我们家娘娘吧?” 胡淑媛惊道:“此话怎讲?” 王女官连忙将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胡淑媛说了,恳求道:“您也是失去过孩子的人,自然明白这宫中凶险,奴婢只怕那两个孩子……”她不敢说自己主子的坏话,但那意思却很是明白。 胡淑媛生了司马郁、司马朱生两个皇子,可都是年幼的时候就莫名其妙地夭折了,皇帝也居然不彻查死因,实在是让胡淑媛伤心欲绝,对皇帝再也没有半分期待,唯有怨恨而已。 王女官曾是服侍胡淑媛的侍女,自然知道她对孩子有多喜爱。这宫中良善之人固然是难得善终,然而唯有心存一线善意的胡淑媛,才有可能拼命救下那两个孩子。 然而胡淑媛却笑道:“难道你要我为了那两个孩子,去得罪陛下最宠爱的徐淑仪吗?那可是你的主子啊,这么做你又有什么好处?” 王女官凄然对胡淑媛一笑,两人同时想起了当年“救治不及”,死在王女官怀中的,胡淑媛的长子,司马郁,那是个多可爱的孩子啊,还不会笑不会跳,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得了什么“恶疾”死了。 不用再多说什么,只有失去过孩子的母亲才能明白,一个母亲对孩子疼惜的心情。 果然胡淑媛挣扎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说道:“罢了,也不说什么救不救的,我便随你去看看好了。” 王女官心中一松,也不顾虚礼,连忙上前“扶”着胡淑媛就急急地往外走。 就算要去也不能就这么去,胡淑媛忙吩咐了殿内的女官宫女们跟上,一行人这才浩浩荡荡地往御花园走去。 即便是这种紧要关头,两人都没想到要去找这孩子的亲生母亲,李陵容来,可见这不受宠的宫妃,又没有地位,在宫中的日子是多么地难过,不要说自己的孩子了,就连她自己,徐淑仪也是想罚就罚,便是叫了她来,也是徒然,只是多一个人受辱罢了。 王女官心中焦灼,却也没乱了阵脚,一边让自己的心腹宫女顺着原路去桂树那里的偏殿找人,一边带着胡淑媛的宫女们满御花园地找那两个孩子。 终于在玄武湖边,两人看到了远远一群宫女的身影,其中一名宫女手上还提着一个半大孩子,看着倒像是那“狗儿”。 见孩子还没事,两人总算稍稍安心了一些,王女官不方便出面,胡淑媛便带着自己的宫女装作偶遇的样子向着那些宫女走去。 还没走到近前就听到一个娇媚的笑声说道:“你快想清楚啊,到底是你自己跳,还是我把你弟弟丢下去?” 胡淑媛还来不及出声便听到扑通一声,远远地水花四溅,原来是有人跳入了湖中。 这玄武湖虽然清澈,却深不见底,又长有水草,便是江南戏水惯了的成年男子也有在湖中淹死的。 胡淑媛见状忙大喊道:“救人,快救人啊!” 江左鱼米之乡,会水之人自然很多,她身边的宫女忙脱了外袍就要下水。 此时那娇媚的声音却向着胡淑媛而来,言笑晏晏却包含威胁地说道:“哦?我吩咐了跳下水去的人,姐姐却要去救?” 胡淑媛品阶虽然和她一样,排名却在她之前,但徐淑仪是皇帝心爱的新宠,自然是比她有地位多了,然而此时她仍是唤胡淑媛为“姐姐”,其中饱含了讽刺之意,倒像是在说,你这徒有虚名的“姐姐”,何必来管我什么闲事? 胡淑媛尴尬地说道:“只是个孩子,你又何必同他一般见识。” 徐淑仪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消失了大半天,此时偷偷回到宫女队伍中的王女官,笑道:“姐姐好眼力,隔了那么老远都能看清那是一个孩子,实在是让妹妹佩服。” 虽然此时只是秋日,那湖水却已然是冰冷彻骨,胡淑媛眼见那水中挣扎的孩子已然渐渐无力,面色发紫,再也不愿意同徐淑仪绕圈子,直截了当地吩咐自己的宫女道:“救人。”一边的宫女得了主子命令,忙纷纷跳下水去,很快便抓住了那孩子的后颈。 要知道溺水之人不能正面迎着去救他,很容易被他死死抱住,两人都会淹死。 这江南女儿自然是熟知水性,麻溜地抓住猫儿的后颈,让他双手使不上力,这才背着他往回游。 狗儿此时已被吓得魂飞魄散,却仍还记的自己那盒果子了,只是望着自己的哥哥傻傻地哭道:“哥哥,哥哥……你别死啊……我不吃点点了……都让给你……” 猫儿此时神智已然不清楚了,只听见自己弟弟这可爱的话语,心中不由得想道,傻弟弟,是点心,不是点点…… 他已被拖离了水面,心里一松,当时便晕了过去。 胡淑媛不去理徐淑仪那愤怒的眼神,当即对着狗儿说道:“你住在哪处宫苑?怎的在宫中乱走?冲撞了各位娘娘却怎么好?” 狗儿年纪小,不明白胡淑媛故作恶狠狠的样子,纯粹是为了救他们兄弟俩,他只能弱弱地说道:“娘娘,我们住在有一棵大桂花树的院子里,我们真的不是故意冲撞娘娘的,还请娘娘原谅……”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不熟练的场面话,眼中满是泪水,直愣愣地盯着胡淑媛宫女怀中的哥哥。 胡淑媛心中怜惜,便对他说道:“既如此,你便带我去吧,我倒要好好训斥训斥这帮不懂事的下人,怎么能让身份卑微的孩子四处乱走,冲撞贵人。” 她见狗儿甚是实诚,怕他嚷什么“我身份不卑微,我是皇子”之类的话,因此说的时候侧脸对着他,悄悄地对他眨了眨眼。 狗儿虽然傻,却也不是笨到底的,今日自己一句“父皇”引来了天大的灾祸,他怎么都不敢再说起自己是皇子之类的话了,见胡淑媛对他眨眼,虽然不解其意,却觉得很是亲切,不由得信任了她,顺从地说道:“是,娘娘。” 徐淑仪见今日此事已不能善了,又见胡淑媛不指责自己苛待皇子,而是也假装不知道这两个孩子的身份的样子,心中明白对方的意思是,不会去向陛下告密。 她不由得冷笑了一下,讽刺道:“胡姐姐,您还真是得闲,这等小事您都要插上一手,可见是常日无聊,只能听些口舌是非罢了。” 她又瞪了一眼王女官,这才施施然带着众人离开了。 胡淑媛松了一口气,却见猫儿气息奄奄,虽然救了上来仍是生死未卜,忙吩咐自己的女官去找个御医来。 待到了李陵容的宫苑,却见李陵容正急得团团转。她远远地见了欢蹦乱跳的狗儿,虽然脸上红红的肿了起来,明显是被责打过的样子,她却已然不在意了,堪堪放下心来,一瞥眼却看见猫儿脸色苍白,浑身湿透,被一个宫女抱着。 她不顾礼仪地冲了上去,叫道:“猫儿,猫儿……” 胡淑媛轻咳一声,李陵容这才回过神来,恭敬地向她行礼道:“奴婢参见胡淑媛娘娘,不知我两个孩儿怎的惹恼了娘娘,还请娘娘放过无辜孩儿,责罚奴婢便是。” 胡淑媛眼见她误会,却不好解释,只能淡淡地说道:“我路过玄武湖边的时候,见这孩子在呼救,这才将他救了上来。” 李陵容半信不信,却还是作出感激的神色来,对她千恩万谢的。 胡淑媛也不再多说,说道:“我已经吩咐了女官去叫御医,你先给孩子换身干衣服吧。” 李陵容两眼直愣愣地只看着那宫女怀中的猫儿,此时见胡淑媛允许,忙亲自上前接过猫儿瘦弱的身体,只觉得触手冰冷,没有一丝活气,不由得悲从中来,再也顾不得礼仪,抱着猫儿就冲回了自己殿内。 林嬷嬷也是陪着李陵容找了半天的孩子,此时见她如此失礼,不免向胡淑媛赔罪道:“娘娘,李氏只是一时激愤,还请娘娘饶过她失礼之罪。” 胡淑媛生性平和,她不以为意地挥挥手,又低声吩咐了林嬷嬷一句:“再别让这两个孩子走出殿外。”便带着自己的宫女离去了。 林嬷嬷望着她离去的身影,面上有些怆然,不知是喜是悲的样子。 番外:猫儿狗儿(三) 待猫儿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了。 他虚弱地睁开自己的眼睛,却见弟弟和母亲双双趴在自己床边,一副累极了才睡着的样子。 他虽然身上忽冷忽热的很是难受,心中却很是感动,伸手向自己的弟弟脸上抚去。 狗儿脸上的红肿并未消退,被他一碰便疼得跳了起来,却见哥哥醒了过来,忙惊喜地推着自己的母亲,说道:“母亲,母亲,哥哥醒了。” 李陵容慌忙抬起头来,那张虽然丑陋却满怀关爱的脸定定地注视了猫儿许久,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不再滚烫了,这才确认他的确是脱离危险了,心中大定。 想到了什么似得,她却立刻变了脸色,对猫儿发怒道:“猫儿,你是做哥哥的,怎的把弟弟偷偷带出去,到了那么危险的地方?我不是关照过你们,绝对不能离开这宫殿吗?” 猫儿羞愧地低下了头,虽然是弟弟吵着要出去,自己也确实是纵容了,实在是难辞其咎。 想到弟弟和自己所受的那些屈辱,他眼含泪水,充满歉意地对母亲说道:“母亲,是我不好,以后我再也不敢乱走了。” 李陵容见他确实是诚心诚意地保证,心中稍安,又问道:“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弟弟怎么都说不清楚,一会这个娘娘,一会那个娘娘的,我都听迷糊了。” 猫儿忙将昨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他晕过去之后的事情自然不知道,只知道最后是一个很是温和的娘娘救了自己,要不是她自己估计真的已经淹死了。 李陵容听她说完,满面羞愧地叹道:“陛下常说,不能以表面而定人,果然是极有道理的。昨日胡淑媛娘娘送你们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她害了你们又不敢承认,很是给她甩了脸色,实在是失礼之极……” 猫儿摇头道:“母亲也不必多虑了,胡淑媛娘娘既然救了我们,自然是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的,当时她不同您争辩,也是知道事实终究会分明的,因此也无需她赘述,她们那样的出身高贵之人,自是有世家贵族的胸襟和气度,又怎会同您一般见识?” 他一转脸却发现自己母亲神色尴尬,不由得暗自懊悔,怎么就说了这些话,母亲最是在意自己出身低微之事,自己这样直白的话,岂不是直接打母亲的脸吗。 他很是抱歉,却又怕越描越黑,只能默默低头,不敢去看母亲的脸色。 好在李陵容并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并没有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很快就忘记了此事,忙着替他张罗擦身吃食等事了。 然而这样的生活还要继续。 没人在意这个小小宫苑中母子四人的生活是多么地困窘,更没人关心这四人的死活。 徐淑仪仍是风光无限,完全没有受到苛待皇子此事的任何影响,仍是最得陛下宠爱的妃嫔。 更是没人在意,徐淑仪宫中少了一个高级女官。 除了胡淑媛,亦是无人知道,王女官浑身伤痕的尸身被人发现丢在了宫女专用的乱葬岗上。 无人为她叹息,连李陵容母子都不知道,这个柔弱的女子,才是救了他们兄弟二人的真正恩人。 胡淑媛偷偷地命人替她收了尸,却只能继续谨守本分,尽力躲避着徐淑仪针对她的明枪暗箭。 难道这世界上,只有善良的人不得善终吗? 话说回来,为何要说李陵容母子四人而不是三人? 自然是宜男的李陵容肚子里又有了皇帝的种。 整个晋廷后宫只有她在一个接一个的生,其他女人看她的眼神都恨不得要把她生吃了。 有了前车之鉴,她母子自然不敢再走出自己的宫苑半步。 说也奇怪,徐淑仪虽然尽得圣宠,却始终不能挑唆着皇帝来惩处这母子。 因此他们平平安安地挨到了咸安二年,十岁的猫儿,也就是司马曜,被封为皇太子,又在谢安和王坦之的支持下稳稳当当地坐上了皇帝之位。 后宫诸人的迫害,桓温对帝位的威胁,皇太后诸蒜子听政,这一切都似如噩梦一般,正在慢慢地离他而去,而他终于及冠,在难得的忠贞之臣谢安的辅佐下,亲自掌握了朝政大权。 猫儿和狗儿,现在是皇帝司马曜和琅琊王司马道子了。 狗儿儿时受的那些委屈,倒似是堆积在他心中多年一般,一下子被发泄了出来。 徐淑仪早在先帝司马昱病逝的时候,就被先帝亲自点了殉葬。司马道子无从发泄,只能将她的父母亲族全都以莫须有的罪名拿入牢中,折磨致死。 负责看管照顾李陵容母子,却对他们极尽苛待,甚至吓得司马道子小时候尿床的林嬷嬷,被司马道子亲自用刀划开了喉咙,让她流尽鲜血而死。临死前,她眼中似是有些怜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陵容苦尽甘来,终于当上了皇太妃,满宫之中,便是再看不起她的宫人,也不敢在她面前说一个不字,更不敢提及当年她那个令人难堪的名字“李昆仑”。 胡淑媛亦被封为皇太妃,与李陵容姐妹相称。有一日,两人密谈之后,李陵容泪流满面,立刻将自己的儿子司马曜叫来,命他给一个多年前死在宫中的女官王女官追封夫人之位,又大封她的亲族。 善恶自然有报,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然而猫儿心中最大的隐痛,却是自己从不得父亲疼爱的童年,他始终不懂,若是父亲真的有心让自己继承皇位,为何要从小将自己视若草芥?从不教养自己,甚至普通的官宦人家的子弟,童年都比自己幸福得多。 他常常仰望月色,暗自流泪,思念着自己没有见过几面,只有在病榻之前才被握过一次手的父亲。 那位温柔地对待他兄弟二人的陈姐姐,如今已经是他的妃嫔,正是最得圣心的陈淑媛。 他对她的感情,不仅仅是对爱人,对情人的迷恋,更是对母亲,对亲人的感情。 在他因为当日之恩而对她极尽宠爱的时候,陈淑媛却对他说道,原来她偷偷来给他们送吃食,是得了皇帝的默许的。 他大喜,期待地问道,为何父皇却不亲自命人来照顾他们呢?他们冬天缺粮少炭,夏天无冰无香,就算是普通人家的父亲,也不曾这般苛待自己的孩子。 陈淑媛却摇头,亦是不明所以。 谜底终是要揭晓的,有一日司马曜在书房内写字,却发现层层叠叠的竹浆纸中,居然有一页是写了字的,被夹在厚厚的纸中,唯有自己写字写到了那一张,才能发现。 他怀着惊异的心情拿起那张纸,看了第一行便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原来是这样,父皇,我就知道,你从未放弃我们母子,从未…… 信是这样写得。 曜儿我儿,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为父只怕已然长眠地下了。 为父再三犹豫,却始终不能放弃让你知道这一切的心愿,虽然为父在世之时,对你们兄弟视若无睹,从未尽过一个父亲的养育之责。但为父要告诉你,即便是到了地下,为父一样不愧于面对列祖列宗。 当年桓温立为父为帝,其用心昭然若揭。 后宫何以常年无子,何以为父的子嗣全都死于非命?曜儿,你可曾想过? 若不是为父故意无视你母子,只怕猫儿狗儿挨不过半年亦会夭折。 虽然从未亲口叫过你们俩的小名,为父却时常思念你们。 母亲给你们带去的点心,都是为父命人按你们的喜好特别做的,可好吃? 望你们,一切安好,兄弟友爱,敬重母亲李氏。 特别要善待林嬷嬷,她能文会武,是我心腹之人。 朝堂之上,不可相信任何世家贵胄,士族行事都是为了家族的利益,不可能全心为主。 若要晋廷强盛,一定要重用寒士,只有他们才能尽职尽忠,以求进身之阶。 然而此事不可操之过急,以免士族不满,须得循序渐进才好。 咸安二年司马昱亲笔 (番外三猫儿狗儿完) 第二百一十五章 人心(一) 萩娘笑道:“原来的情况下,王雅当然不会起什么异心,但现在皇太后与南郡公传出丑闻,难免他这个先帝宠臣会心中不安。同等情况下,若是王法慧不弄权,乖乖让王雅辅政,王雅定然不会为难她。” “但你要想想,王雅是先帝钦点的辅政大臣,先帝亦是明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废人,不是明摆着让他总领政事的吗?王法慧却虎口夺食,硬是让他请自己听政,夺了原本属于王雅的权势,便他是个木头人,也该有三分脾气。更何况现在王法慧立身不正,听政之事名不正言不顺,王雅的心思一定不再和之前一样了。” 谢琰听的有些入神,见她停顿了一下,喝了口水,忙道:“然后呢?接着说啊。”一脸急切的样子。 萩娘见他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难得地有些焦灼的神情,不由得促狭道:“原来郎君也并不是超脱尘世的脱俗之人啊,听我这市井小民说旁人的八卦也听得津津有味。” 谢琰不好意思地说道:“这哪是八卦,我只是觉得你分析得很有道理,很……” 他思索着,却找不出合适的词来,萩娘不由得笑着替他补充道:“很贴近人性是吗?” 谢琰连连点头,赞道:“听你说那些人的想法,只觉得在他那种处境之下,多半会是你说的那样想的,你对旁人的心思,实在是十分了解。” 萩娘被他夸得有些飘飘然,得意地说道:“这算什么,千百年来,上位者的想法都是这样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这世上没有私心的人可说是不存在的。所谓以史为鉴,毕竟是至理名言啊。” 谢琰认真地说道:“正是如此,我原也以为我能看淡世情,独善其身,如今没有了父亲的庇佑,我才渐渐明白,如今我才是谢家那要庇佑他人的人,即便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有自己的私心了。” 萩娘本意并不是要说他,谁知谢琰却联想到了自己,而他这样谈论自己,面上却半点没有不安的神色,很是就事论事的样子。 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继续说道:“如今王雅的想法一定是和我们一样的,只觉得皇太后荒淫,会稽王暴戾,都不是掌权的最佳人选,至少,这两人的理政能力和他自己比起来,那可是差远了,因此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既要赶走王法慧,也要赶走司马道子。” “不仅如此,最妙的是,我们两方的利益毫无冲突之处。你想啊,我们最终的目的只是江北军事,一是谢家能继续掌军,二是北府兵能够继续北伐,至于朝堂之事,你我都没有插手的愿望,而王雅亦是无力也无人去管江北军事,他之所求,仅是能好好辅佐皇帝,处理好江东的民生政事罢了。” “我们和王雅正好是各取所需,所以我认为,你不妨找他一谈,说不定一拍即合也不一定呢。” 谢琰慢慢地回忆起上次王雅来谢府为先帝传话的情形,那小心谨慎的卑微样子,令人十分印象深刻,像他这样寒门出身的人,最为期望旁人的肯定和支持,若是谢家表示支持他辅政,他倒是很有可能会接受双方各取所需这样的事情。 但是他这样的性格,能敢于挺身而出,出头讨伐皇太后吗?谢琰不由得有些迟疑。 萩娘见他沉吟不语,又说道:“此事要成,还需要考虑的一个重要的人就是王恭,他在北府军中的影响力很是重要,如今他虽然名为京口军事的主帅,能不能调得动兵马还很难说,可万一被他顺利地调动了兵力,和司马道子的军队打了起来,一方面有损于北府兵的兵力,又很有可能将司马道子打败,这对我们来说就是最差的结果了。” 谢琰摇头道:“这倒不用担心,兄长既然出手,北府兵军中都是他的亲信,又怎会听从那王恭的指挥?军中又多是为了征战北狄才投军的好男儿,绝不愿意在江东和自己人火并,便是碍于上命,被他调动了起来,也是不肯出死力的。” 萩娘想象着王恭摇着大旗命军队前进,士兵们却随意地摆个样子,挥了几下刀枪就一哄而散的场景,只觉得很是有趣,笑道:“若如此,我也安心了。” 谢琰此时已然下定了决心,对萩娘说道:“事不宜迟,此时正是争分夺秒之时,我这就亲自去见王雅,试着劝说他,若是不成……” 萩娘正色道:“此时绝不是讲仁义道德时候,此事若是提前泄露出去,不仅是您,整个谢家,您的兄长都会受牵连,因此您务必要当机立断。” 谢琰本就有此意,王雅于他并没有什么恩义,若是不能成事,说不得只能将他灭口了。此事要做得隐秘也不是难事,如今人人都注目于皇太后和会稽王,一个小小的太子太傅被人刺杀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此时,墨儿正好拿了洗干净的印章过来,小小的黄玉印章孤零零地躺在托盘上,很是无辜地转动着,墨儿表情很是古怪地对谢琰说道:“主子,总算是洗干净了。” 谢琰也是表情古怪,特意用帕子裹了手才去拿它,仔细地塞入自己的荷包内。 萩娘看在眼中,心里很是不解,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另一边,匆匆从荆州赶回来的桓玄此时正在司薰堂,听着管家给他汇报近日发生的事情,特别是自家后院起火一事,管家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怒道:“老奴不敢说主母的坏话,只是主母行事实在有失稳妥,完全不顾惜郎君的名声,亦是不听老奴的劝,一意孤行,倒似是魔障了。” 桓玄这才想起来,当日自己答应去刘氏房中,最后还是放了她鸽子,难怪她要暴跳如雷了。 他又问道:“宫中之事,办得怎样了,有消息吗?” “宝儿,你都不在建康,此事自然是办得一塌糊涂了,幸而有我给你善后。” 屋外款款走进一人,一袭优雅的紫衣,头戴玉冠,仪态万千,果然是桓玄的至交好友顾恺之。 桓玄皱眉道:“难道没拿到会稽王的信物吗?” 顾恺之摇头道:“应该是没拿到,我过去的时候已然入夜了,原只是路过,想帮你探探宫中虚实的,只是正巧见你收买的那金女官要开口说你的名字,我这才当机立断将她射杀。” 第二百一十六章 人心(二) 所谓的“路过”,也真是好笑,谁会大半夜的“路过”皇宫?明明是担心桓玄的事情,才特意等一入夜就潜进去的,却不肯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名动江东的顾大家,性格也颇有些别扭呢。 桓玄听闻之后很是疑惑:“这般隐秘之事,为何会被旁人探知?” 顾恺之沉吟了一下,问道:“除了你我三人,还有哪些人知道你的安排?” 桓玄答道:“徐氏自然是知道的,但她绝不会说的。会稽王自然也知道,只是他被软禁,要是能传得出消息也不用等现在了。” 他想起一事,忙问道:“金女官是被谁发现的?” 顾恺之答道:“亦是一名女官,品阶在金女官之上。” 金女官已是皇帝所居太极殿的掌事女官了,此时宫中唯一比她品阶高的,唯有皇太后身边的陆女官。 桓玄神色一黯,叹道:“此番幸而你出手,不然她若是落到皇太后手中,严刑之下,只怕难免要松口。” 管家见两人不再交谈,忙趁着这间隙回禀道:“主子,还有两件事,一是阿娇自从上次去为您送信之后便没有回来,二是那位顾家小郎多次来找您,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回禀,小人问他是什么事,他又不肯说,说是只能见了您的面亲自告诉您。” 阿娇定是又被自己那妒忌成性的正妻给扣住了,反正也出不了大事,而妙音到底是有什么事那么着急?桓玄不由得有些担心。 他倒不是过于担心妙音的安危,而是妙音的事多半与皇太后,与会稽王有关系,这才是一等一的大事。 他立刻吩咐道:“命人连夜去给他送信,让他明日一早就来府中见我。” 管家忙答应了,立刻退了下去安排。 顾恺之笑道:“你还是快回家去,安抚你那正妻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颇有几分酸溜溜的感觉,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也耷拉了下来,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桓玄也是这么想的,攘夷必先安内,自家母老虎自然是要好好安抚的,而传出自己和皇太后绯闻流言的前因后果,他也一定要问个明白。 他心中焦急,面上却甚是淡然,亦笑着对顾恺之说道:“家宅不宁,倒是让你见笑了。此番大恩不言谢,改日再请你喝我珍藏的好酒如何?” 顾恺之点头道:“如此甚好。” 桓玄到家的时候已是过了戌时,众奴婢都已然就寝了,他进门便问守门的小厮道:“夫人呢?睡下了吗?” 那小厮忙回道:“还没呢,夫人房中灯火通明,好似又有大事呢。” 这个“又”字实在是可圈可点,自从将这刘氏娶回来之后,家里就没消停过。 桓玄叹了口气,若是往日,他才懒得去理这些破事,如今却少不得只能强打起精神来,往刘氏的院中走去。 刚走近院子便听见女子的哭泣声和求饶声,桓玄不由得扶额,只觉得自己头更疼了。 果然正屋内灯火通明,刘氏华服锦衣,正坐在主位上,悠闲地看着自己的侍女持鞭抽打面前两人。 桓玄站在门外,实在是不想进去。 守门的侍女发现了他,不由得吓了一跳,却也没人敢当着他的面去给主母报信。 只见那两个披头散发的女子一个是阿娇,一个是桓玄的侍妾金氏。 两人都被责打过了,衣物十分狼藉,裸露的肌肤上有着条条血痕。 幸而刘氏到底还是没敢下死手,只是这细细的柳鞭抽人可疼了,打在两人细皮嫩肉的身上,不啻是活受罪。 一边的大丫鬟冬儿正含笑劝道:“主母,打也打了,罚也罚了,您就随她们去吧,如今夜深了,您也该就寝了,同这些不要脸的小蹄子们置什么气?您要仔细自己身体才是。” 刘氏果然听了进去,恨恨地对两人说道:“你们一个两个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如今我就要叫你们知道我的厉害,以后行事不检点之前,先想想吃这顿鞭子的味道,再打量着来蒙骗我。” 阿娇是真的无辜,主子去了哪里她又怎么知道?刘氏却既不放她回去,又不给饭吃,若不是冬儿可怜自己,偷偷带了点心给她,只怕她早就饿死了。她不禁恨透了刘氏,自己看不住男人,还胡乱拿旁人撒气,简直是蛮不讲理。 金氏已然被打傻了,呆呆地望着刘氏,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遭这无妄之灾。 其实她自然是没错的,错只错在,她是桓玄的侍妾,更是桓玄亲自向会稽王从宫中讨要出来的,刘氏又怎能不吃醋,怎能不往死里整她? 不同于宫中的金女官,金氏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相依为命的姐姐为了自己,豁出命去帮助桓玄做那抄家灭族的杀头之事,更是不知道过了今日,姐姐与自己已是天人永隔。 她只是奇怪,当初桓郎费尽心思将自己纳回府里,却不甚宠爱自己,除了纳妾当日,根本就没来过自己房中,完全不像外人说的那样,自己与桓玄的发小长得很像,因此桓玄才向会稽王求纳自己的。 桓玄见里面声响平息了下来,这才深吸一口气,努力做出温柔的样子来,走了进去,笑道:“夫人怎的这么晚还没睡?难道是在等我吗?” 刘氏乍一见桓玄,不由得又惊又喜,问道:“桓郎,您怎的这么晚过来了?” 桓玄嬉皮笑脸地调笑道:“难道夫人不欢迎我吗?”说着走上前去,搂住了她的腰。 刘氏许久没有和桓玄亲热了,被他一近身,不由得七魂失了三魄,神思有些恍惚,她羞涩地说道:“桓郎,妾身甚是思念您。” 冬儿见状,忙悄悄地给跪着的两人打手势,命她们赶紧退下,至于屋中的侍女们,早就很有眼力地退了下去,让这夫妻二人独处。 桓玄见刘氏没有同他纠结皇太后的事情,忙乘势将她抱起,进内室寝居去了。 两人自是好一番温存,桓玄刻意要讨好她,难免花样百出。 第二百一十七章 人心(三) 桓玄见她心情很好的样子,便抱着她蛊惑似地哄道:“宛娘,前日我去了荆州之后,怎的家中传出你与皇太后娘娘争风吃醋之事?这种空穴来风的事情你如何会相信的?是何人挑唆于你?” 宛娘是刘氏的乳名,平时除了桓玄自然是没人敢叫,如今他这般温存的样子实是少见,刘氏听闻她这样叫,心中不由得暖暖的。 但又听他说起皇太后的事情,她顿时拉下了脸,不高兴地说道:“怎的是空穴来风,您前日本就常常进宫,又深夜而归,我本就怀疑您和那不要脸的老女人有猫腻。” 桓玄不依不饶地说道:“我与皇太后娘娘若是真有什么苟且,你又怎会第一个知道?自然应该是宫中先传出风声来,而如今此事却是你先惹起的,且告诉为夫,是谁对你说了这些挑拨的话,引得我们夫妻不和?” 若是桓玄肯认真哄女人,只怕没有女人不动心的。 刘氏立刻就想开口告诉他这事情的经过,却又想起自己曾答应姐姐,不告诉任何人的,不由得犹疑了起来。 桓玄见她意动,显然是知道些什么却又不愿意说而已,引诱她道:“宛娘乖乖听话,告诉为夫,为夫保证不告诉别人,可好?” 这完全是骗小孩呢,可是刘氏很吃这一套,盈盈地注目着他,却又仍是一副犹豫的样子,挣扎纠结得十分可爱。 桓玄想起之前管家说的,夫人曾连夜去了谢府的事情,便哄骗她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不就是你那姐姐告诉你的吗,我又不曾怪你,有什么可隐瞒的?” 刘氏果然中计,惊讶地说道:“您是怎么知道的?妾身不曾告诉过旁人啊?” 桓玄见果然是如此,便循循善诱道:“宛娘,你要明白,朝堂之事有时也牵连到后宅,我谯国桓氏和陈郡谢氏本就各自为政,虽不算是死敌,亦不是什么盟友,因此你那姐姐说的话,你又怎能尽信?” 刘氏似懂非懂地点头道:“桓郎,妾身自然是都听你的。” 桓玄好不容易哄了她高兴,自是十分疲累,是夜两人相拥而眠,倒像是新婚时的亲密模样了。 翌日一早,桓玄尚自熟睡,便有不长眼的小厮来禀报说,前院有人来找主子,说是有重要的事情,且是和主子约好了的。 被打扰了的刘氏很不高兴,怒道:“有什么急事要那么早来找我夫君,让他等着呗。” 那小厮见主母脸色不好,只能弱弱地答道:“来人是宫中的侍药顾郎,应是宫中之事吧。” 刘氏思索了一番,和颜悦色地答道:“让他稍待,我这就去叫你家主子起身。” 那小厮显然没想到主母今天那么好说话,忙千恩万谢地去了。 桓玄正睡得迷迷糊糊,一听说是宫中来人,忙起身穿衣,说道:“今日我应是晚归,不必等我用膳了。”便匆匆离去。 刘氏一反常态地也不闹腾,只是默默地目送他离去,若有所思。 果然是顾微,已经在桓玄的书房内等了许久了,他一脸的焦灼,显然是十分为难的样子。 桓玄忙上前问道:“出什么事了?” 顾微迎着他走上前去,却不说话,而是反而走出屋子,四下查看了一下,确认没人,才回身对他轻声说道:“妙音娘娘有身孕了。” 桓玄此时的表情真是十分精彩,一时间,他简直是不敢相信这个消息,竟然傻傻地问道:“是谁的?” 顾微抿着嘴,不敢答话,但脸上的表情却很有些指责的意思,颇为幽怨地望着他。 桓玄这才回过神来,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这可如何是好?” 他立刻抓住顾微问道:“有没有什么药……?” 顾微怒不可遏,不管不顾地大声说道:“郡公怎可这般无情?妙音娘娘自从得知了这个消息,无日不在期盼您将她救出宫去,天天催促在下来给您报喜,如今您却要亲手扼杀自己的骨肉,在下真不明白,您的心肠为何这般冷硬?” 桓玄还没来得及答话,却见刘氏冲了进来,怔怔地问道:“妙音娘娘?有了您的骨肉?夫君,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虽是皇太后连夜传召,但奈何宫门已经下钥,王恭终究只能第二天一早进宫来和自己的妹妹相商。 王法慧惶然道:“兄长,出大事了。” 王恭自从王法慧听政之后,身边奉承的人也多了起来,都指望着靠这位后兄平步青云呢,这些人当然是只说好听的,只求令他听了高兴,随便指份差事,也就算是不枉费心思了。 此等小人自然是不会为他和皇太后面前的困难出谋划策的,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想明白,若是太原王氏落败了,第一时间作鸟兽散的就是这些人了。 然而王恭却是个刚愎自用的人,听不得旁人逆耳忠言,最是喜欢旁人歌功颂德,自然是和这些小人一拍即合,互相引为知己。 此番他也没把皇太后的传召当回事,若是他真有决心的话,入夜之后混进宫来也不是什么难事,而他只是借口宫门下钥了,第二天才施施然进宫来。 此时他听闻王法慧这么说,不由得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这会能出什么大事啊?” 在他看来,会稽王已经被拿在宫内,皇太后又掌握了朝堂之事,还有什么能难倒自己的呢? 王法慧幽幽地说道:“那司马道子甚是狡猾,买通了宫内的女官,只怕此时他的诏令已经到了他的亲信手上,很快就会出兵来围剿我们了。” 王恭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他有兵我们也有兵啊,而且我们占着正理,届时各州刺史也会纷纷起兵响应我们的,你又担心什么呢?” 王法慧却没有他兄长那么乐观,女人天生是政治家,她所思考的要比王恭深入很多。 她见王恭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很是不满,认真地对他说道:“朝中不满我们太原王氏掌权的人太多了,即便对我们家族没有什么不满的情绪,也会觉得我们家族的出身不够高贵,不足以掌握整个晋廷的政权,因此对我们不服气的。” 王恭怒道:“我们不够高贵,谁能比我们家族更高贵?” 第二百一十八章 人心(四) 王法慧如数家珍地说道:“我们如今是在江东,不是在中原,江东本就有无数的根深蒂固的世家,除了吴郡会稽这几家世代簪缨的高贵士族,就算是建康城内的,也还有琅琊王氏,陈郡谢氏,荆州有殷氏,北地有朱氏,江州有桓氏。” “论出身论势力,这几家都是和我们家族不相上下的,刚才你说,我们占了正理,若是打起来,各州刺史都会出兵,这可是完全指望不上的事情。在别人看来,我们这原本就是皇族内部的斗争,先不说旁人愿不愿意为我们太原王氏出力,即便愿意出兵,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救不了眼前的危难。” 王恭想了想,好像倒也是,旁人只怕就盼着皇族内部斗起来呢,最好斗个你死我活,然后可以跳出来收渔翁之利,太原王氏声望不高,自己的风评也远远不如当年的谢安。 要指望那些封疆大吏们,为自己拼死拼活,恐怕是有些痴心妄想了,自己毕竟是没有经验,怎么会把政事想得如此简单呢? 因此他忙问王法慧道:“照你看来,却要怎么做才好?” 王法慧本是要请自己的兄长来拿个主意,却眼见他不善权术,显然是个没主意的,不由得很是沮丧,郁闷地说道:“我手中只有羽林军,这支队伍内的将领多是士族出身,平时耍耍花架子还成,真要见血只怕是不成的,兄长你那边青兖两州的兵力加上京口的兵力,能调动自如的亲兵有多少?” 王恭又一次张口结舌了,这他哪知道,行军打仗这种事情,不是都是下等人才会去做的吗?他身为皇亲贵胄,哪有亲自去领兵的道理,更是从未笼络过自己军中的低级军官。 他本就看不起那些靠军功出身的人,向来轻视他们,不去打压他们就不错了,更别提和他们亲善了。 他讷讷地说道:“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我这就回去问问吧。” 王法慧恨铁不成钢地劝道:“手上有兵才是立身之本,你我本就不是声望高洁,毫无瑕疵之人,若只是仗着我的威势和地位,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这个道理为何兄长你就不明白呢?” 她见兄长脸上颇有不乐意的样子,只得淳淳诱导道:“我知道您向来自持身份,不愿意同下层将士结交,当年我们太原王氏还是清贵世家的时候,这样做自然没什么不妥,旁人还会赞赏您的高洁。” “然而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我们已经站在了高位,要维持太原王氏的尊荣,就必须有旁人的支持,哪怕您再看不起哪些人,都要放低了身段去和他们打成一片,对他们施加恩惠,用您的威仪震慑他们,只有通过这些手段,才能让那些人心悦诚服地听从您的命令,这样才算是真正掌握了军心。” 王恭言不由衷地说道:“我知道了,我会尽快集结军队的,妹妹就放心吧。” 王法慧自己是个深谙政治斗争各种手段的人,此时正是太原王氏和会稽王相争最重要的时候,她不得不细细地同王恭说道:“您可曾听过‘二桃杀三士’这个故事?身为手无寸铁的谋臣晏殊,通过这样简单的办法就除掉了三个英勇善战的将领,这难道还不能说明,一个会玩弄权术的人,要比那些只会老老实实出力的人高明千百倍吗?” “驾驭人心的方法还有许多,然而却比不上人心的多变,即便是我,也不能完全掌握宫中每一个人,更何况您现在统领的军队中更是人多,是非亦是更多,您肩负的责任要比当年的齐王不知难多少倍,我实在不明白为何您还能这般轻松,悠游度日。” 王恭终于做出虚心受教的样子来,问道:“那如今我该怎么做呢?” 王法慧想了想,说道:“您军中定然是有几个特别得人心的将领,您便努力去结交这些人吧,若是他们愿意服从于您,您就善待他们,笼络他们,旁敲侧击地投其所好,倾心相待,令他们对您死心塌地。” “若是他们不愿意服从您,您也不要当面责怪他们,而是任他们去,暗地里仔细关注着他们,一旦抓到些许错失,便使出雷霆手段来,严厉处理。久而久之,与您亲善的人就会对旁人说您的好话,其他人也会被您的严厉手段所震慑,不敢轻忽您的命令,如果您能做到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王恭觉得这听上去还比较简单,很是高兴,说道:“多谢妹妹指点了,我这才明白了,看来这收拢人心的权术也不是很难嘛。” 王法慧很是无语,只觉得自己和兄长怎么可能是一母同胞的?自己这颗七窍玲珑心在王恭身上完全没有体现出一星半点,旁人还说自己的兄长聪慧,可是那种只会清谈玄谈的聪慧,又有什么用?身为上位者,若是不能将下人的心思玩弄于鼓掌之间,又怎能顺利地在仕途上走下去? 她不由得想起了桓玄,一样是男人,一样是出身士族,怎么就和自己兄长完全不一样呢?和桓玄说话还真是不能放松心情,他说话真的是字字机锋,时时都要注意避让他话中的种种玄机,若是桓玄能像兄长这样,全心全意地相助自己,那该有多好啊,她也不用考虑那么多事了。 原先做一个失宠皇后的日子固然难熬,如今得势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啊。 王法慧不由得深深叹息。 王恭却兀自还在那里说道:“妹妹,我明白了,所谓的‘二桃杀三士’就是说,我可以在军中宣布要提拔两个人,实际上却有三个合适的人选,那么他们三人为了争夺这两个名额,相互之间的关系就不会像原来那么好了,而我也达到了分化他们的目的。这简直是太玄妙了呀。” 这些只是小儿科而已,还有远比这更为阴损的手段呢,难道我都要手把手地教你? 王法慧顿时感觉人生灰暗,却不忍心打击他的积极性,只能含笑答道:“正是如此,兄长还可多参详参详,或是与您的参军谋士之类的亲信探讨下,只不过要尽快,如今箭在弦上,我们随时都有被逼宫的危险啊,妹妹就全指望您了。” 两人正计议时,却听闻宫女们来报,说太皇太妃亲自来访。 王恭仍是不为所动的样子,王法慧却是心中一震,担忧地望着兄长,却来不及说什么。 第二百一十九章 李陵容(一) 太皇太妃李陵容其人,出身十分微贱,身为司马昱的妾室,育有两位皇子,一位皇女,却一直到自己的亲生儿子继位,才算是有了正式的名分。 她在司马昱活着的时候从未当过一天的妃嫔,直到他死了才终于当上了皇太妃,可见她是有多么不招司马昱待见。 这也实在是难怪,她从前的绰号不就是“李昆仑”吗,人如其名,她的身材高大且皮肤黝黑,这两项随便哪一项都是极为不符合当时的审美的,更何况她两项都占全了。 王法慧虽然亦是不得司马曜的宠爱,但毕竟她出身高贵,又实在是颇有几分美艳,自然是看不上自己这位算不上正经婆婆的长辈。 当时的社会秩序中,极为看重嫡出庶出的区别,王法慧的正经婆婆应该是简文帝司马昱的正妻简文顺皇后,王简姬,这位皇后亦是出身太原王氏,生父王遐当年曾任司空。 虽然和王法慧家不是同一支,但论资排辈来说,王法慧亦是能叫她一声姑母,这同样高贵的出身,又怎么是李陵容这样的平民能企及的? 若是平日,李陵容过来,只怕连碗茶都讨不到,就算给她上了茶,只怕那茶具也得遭殃,更别说得王法慧一个好脸色了。 然而王法慧此时却有些心虚,因为她正软禁了李陵容唯一活着的儿子司马道子,还正盘算着谋划他的性命。 太皇太妃果然是为了此事来的,李陵容怒气冲冲地进门来就骂道:“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把哀家的儿子关在自己宫里做什么,你到底是什么居心?” 其实司马道子并没有在皇太后宫中,他被囚禁的地方本身就十分隐秘,宫中知晓的人很少。王法慧不愿与她多说,只是笑着说道:“母妃实在是说笑了,本宫又怎会不顾礼仪将会稽王藏在自己宫中呢,需知男女有别,便是有姻亲关系,身为会稽王的长嫂,也不能行此有失伦常之事呢。” 太皇太妃先前不知道会稽王被软禁的事情,今日问起自己儿子怎么没进宫来陪伴自己的时候,周围的女官们再也瞒不下去,只能告诉她会稽王被囚的消息,她这才知道自己心爱的小儿子居然被王法慧那个贱妇给抓起来了。 然而她满宫都找遍了也没找到自己儿子,因此她很是确定,定是王法慧把自己儿子藏在了昭阳宫内。 此时她救子心切,不管不顾地怒道:“哀家不信,你要不就让哀家搜宫,不然哀家就在这里不走了。” 王恭鄙夷地瞥了她一眼,心中只想着,这出身低微的人果然是上不了台面,行事完全没有章法,一点礼仪都不讲究。他自持身份,自然是不会同她多言,只是转开脸去,不想看见这样粗鄙之人。 王法慧心中也很是不快,便是李陵容占了长辈之名,到底也不过是个侍妾,自己却是母仪天下的皇太后,哪容得她在自己面前呼呼喝喝的?虽然自己不怕她搜自己的宫殿,但是这昭阳宫是自己的居所,若是随随便便让人搜了,还怎么昭显自己的威仪? 如今她大权在握,更是不把李陵容放在眼里,面对她的诘责,她只是轻笑道:“母妃又在说笑了,这建康宫乃是天子居所,本宫更是天子的嫡母生母,没有过错的情况下,又怎能让旁人随意搜宫?” 太皇太妃怒道:“哀家是你的长辈,你若是不敬重哀家,便是不孝。” 皇太后晒道:“所谓长辈,只是本宫敬您年长而已,若论尊卑,您又怎么配得上‘敬重’二字?” 太皇太妃气得不打一处来,然而自己出身微贱,向来都是心头之痛,即便是养尊处优那么多年,她也改变不了自己的黝黑的皮肤,更是洗不去心底深深的自卑。 她的女官见势不好,忙劝道:“皇太后娘娘,孝经有云:生我之母,我固当孝;后母庶母,我亦当孝。即便我们娘娘并不是先帝嫡母,也是先帝生母,您亦是应该尽孝道的。更何况我们娘娘也是关心会稽王的安危,这才急急来找您,本是没有冒犯之意的,只想请会稽王相见,以慰太妃之心罢了。” 皇太后也不想逼人太甚,但让太皇太妃见会稽王,此事却是万万不行。 说是巧还真是巧,此时妙音仙师却正好来给皇太后请安了,她嫣然对王法慧行了一礼,又对太皇太妃行礼,亲昵地说道:“母妃怎的过来了,妾身近日身体不适,没去给您请安,心中甚是牵挂,如今见您气色不错,这才放心不少。” 太皇太妃原就很喜爱她,见她过来,神色才缓和了少许,勉强笑道:“哀家倒还没事,只是担心我那可怜的儿子,才不得不厚着老脸来求人罢了。”说着一边很不满意地瞪着王法慧,显然是与她决不干休的样子。 妙音笑道:“母妃多虑了,皇太后娘娘素来胸怀宽广,与人为善,又怎会苛待会稽王呢?只是因先帝死因不明的关系,请了王爷在宫中小住罢了,妾身也是见过会稽王的,他的气色很是不错呢。” 她这可完全是睁眼说瞎话,然而太皇太妃却很高兴,拉着她的手问道:“我儿如今还好吗?听闻他已经被关了好几天了呢,可曾瘦了?” 会稽王那个身板,瘦一点也是好事啊…… 妙音堪堪忍住,没将自己的心声直说出来,母不嫌儿丑,太皇太妃自然是不会觉得自己的儿子太胖了,她只是含笑说道:“不如母妃去妾身那坐坐吧,妾身有许多话想要对您说呢。” 太皇太妃果然顺从地说道:“走,还是你那自在,免得在这碍了某些人的眼。” 这话妙音却不好接,只能亲热地挽着她的手,又悄悄向王法慧眨眨眼,使了个俏皮的眼色,便和太皇太妃一起离去了。 她此番帮王法慧解围,自然是讨了皇太后的欢喜,然而她也确实是有话要同太皇太妃说,正巧顺便罢了。 第二百二十章 李陵容(二) 李陵容虽然当年的确是个懵然无知的宫女而已,如今在宫中呆了数十年,却也不是真的傻到底的,她一出皇太后的宫殿,强撑的气势就荡然无存了,忍不住泪如雨下,紧紧地抓着妙音的手,忧虑无比地问道:“我儿他还好吗?真的没事吗?” 她这般诚挚相问,妙音也不好全然虚言哄骗她,只能安抚地扶着她的肩膀,安慰道:“母妃放心,会稽王如今日常起居都是和往日一样有人照顾的,只是行动不得自由,心情压抑而已。” 李陵容这才心中稍安,又问道:“究竟为何会说我儿谋害了他亲哥哥呢?他们兄弟平日虽然看似勾心斗角,其实并不是真的憎恨对方,毕竟血浓于水,我怎么都不相信他们会互相残杀。” 妙音含蓄地说道:“妾身也不信会稽王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只是先帝去世后,皇太后娘娘和会稽王就是宫中最有权势的两位主子,自然是相互无法信赖的。” 李陵容怒道:“果然是王法慧那小贱人陷害我儿的,走走走,我要找她理论去。” 妙音忙劝道:“母妃此时去,既占不到理,也无法对皇太后娘娘造成什么实质上的威胁,最后也只能是不了了之,完全是徒劳啊。妾身劝您还是稍安勿躁,会稽王已然顺利地传出消息去,会稽王妃很快就会率领他的亲信前来解救他的。” 李陵容疑惑道:“会稽王妃?我这次来找王法慧,就是因为会稽王妃的求恳才会来的啊,她如今已是乱了方寸,四处求告无门才只能冒险来找我的。” 妙音心中一震,问道:“会稽王妃是什么时候来找您的?” 李陵容答道:“就是今天啊,否则我也不知道我儿被囚禁之事。” 妙音暗道不好,她早就听说皇太后下令将严女官尸身焚毁一事,只是她以为桓玄已然得手,因此也没放在心上,如今看来,倒似是这信物并没有传出去的样子。 王法慧受了太皇太妃的逼迫,内有压力,外又有随时被会稽王出兵围剿的危险,心中一横,便对王恭说道:“兄长,我原想着等皇帝和群臣朝见礼的时候再当众揭示此事,然而如今却是不得不提前行事了,只有尽快解决了司马道子这个隐患,我们太原王氏的政权才能稳固。” 王恭向来是最讨厌司马道子的,听她这么说自然是欢欣鼓舞,高高兴兴地说道:“如此甚好,不如就明日上朝时宣布此事吧,也好让众人都看得清楚,让他死个明白。” 王法慧却说道:“我心中尚有些疑虑,此事当初是交给妙音去做的,只怕她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到时候我们搬石头砸脚,倒是不美。” 王恭笑道:“一个小小姬妾,敢玩什么花样,她难道就不怕事发之后,受我们王家的报复吗,你就是凡事想得太多,行事畏畏缩缩的。” 王法慧白了他一眼,行事如你一般莽撞难道就是勇猛吗? 但是现在时间紧迫,首先是不能惊动了司马道子,让他有所准备,所以即便她有想去核实的意思,也不能自曝其短,露了马脚。 第二日殿上,小皇帝司马德宗照例百无聊赖地坐在御座之上,只当自己是不出声的哑巴就是了,他的弟弟司马德文陪着他,安抚着他,幸而如此,他才能按捺着性子老老实实地坐着。 皇太后坐在他身后,和朝堂上的王恭两人一起把持着朝政,廷上自然是无人敢与这两人争锋,因此几件政事的处理都异常地顺遂,只要王恭点头,王法慧基本也不会反对,这晋廷几乎成了王恭的一言堂。 全部事情都说完之后,众臣照例想要告退,却见王法慧正色说道:“诸爱卿还请留步,今日我司马皇室有件大事,还需要众位参与,一起进行裁决。” 众臣心中都是一震,总算来了,这悬而未决的会稽王谋害先帝一案,如今真的就要揭晓了吗? 王法慧见众人神情凝重,更是认真地说道:“经过哀家和数位卿家的商讨,决定用官家处理凶案时最直接有效的方法确认真凶,也就是,对比凶器上的指纹来指认凶手。” 众臣哗然,这个方法确实是很准确,但是没想到王法慧会采用,若不是会稽王杀的人,她又要如何破解这局面呢? 她一抬手,便有一位宫装侍女捧了一个锦盘,走了下来,在群臣面前展示着盘内的一把匕首,那匕首上还有锈迹斑斑的血色,显然是王法慧所说的凶器了。 王法慧说道:“是非曲直,自有公论,哀家这就请会稽王上殿来,若是指纹一致,还请诸位为哀家做主,惩处这弑兄谋逆的小人,维护我皇室威仪。” 脑子比较灵活的人已经反应了过来,皇太后既然会这么说,自然是确定这上面的指纹一定是会稽王的了,只有自持有必胜之势,才会在众人面前如此毫无避忌地直言。 太子太傅王雅第一个站出来说道:“皇太后娘娘英明,臣等深受先帝关怀,自然不会任由那行凶之人逍遥脱罪,即便那人是皇亲贵胄,臣也全力支持皇太后娘娘,必得重责他才是。” 这表忠心的确是及时,皇太后果然感激地对他点了点头,微微地笑着。 众臣自然是跟风,纷纷表示早就发现会稽王罪大恶极,只是碍于先帝的面子,不敢出言进谏罢了。 司马道子的心腹王国宝见大势已去,自是什么都不敢说,只是将头深深埋下,只求王法慧和王恭看不见自己才好。 司马道子上殿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一面倒的形势,他不由得嘴角微翘,不屑地望着往日对自己极尽巴结之能事的众臣,冷冷地不做声。 今日王法慧倒也没苛待他,给他送去的袍服仍是锦衣玉带,很是尊贵的装束穿在他身上,倒是将他近日的憔悴神情掩盖了几分,并不十分落魄的样子。 第二百二十一章 凶器(一) 他悠悠地走上殿来,恭敬地向小皇帝行了个臣子之礼,便倨傲地站在一边,不去看王法慧和王恭那副落井下石的小人嘴脸。 虽然他面上悠闲,心里却很是焦急,一则担心王法慧不顾指纹是不是吻合,一样都说是他做的,不管不顾地就要当场办了他,二则忧心自己发出去的诏令能不能顺利到达将军府,能不能顺利地调动起兵马来,助自己逃脱樊笼。 要不怎么说,最了解你的不是朋友,而是仇人呢。 这倒还真是王法慧此时的想法,在她心里,今日司马道子必须死,不管那指纹是不是吻合,她都抢先叫着是吻合的就是了,谅来也没人敢反驳她。 一时间,殿上诸人都紧张地看着那柄匕首,心中则是各怀鬼胎。 南郡公桓玄身为外官,本是不用每天上朝的,今日还正巧入宫了,正好赶上这件大事。 因前日谣言纷纷的关系,他不便再入宫去见皇太后,因此两人自从上次相见至今,已有多日了。 王法慧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了他的身影,她顾忌着群臣的目光,不敢注视他,只是侧脸瞥了他几眼,只见他风姿不减,仍是那种淡定谦和的文雅模样,好看的桃花眼仍是那般勾魂夺魄,联想起前日的那些谣传,她不由得有些意动,自己什么都没做就被说成那样,与其担了这些虚名,还不如真的投入这俊美男子的怀中,放任一下自己呢。 她微微地对着桓玄的方向,大胆地露出了一个微笑,却也不敢盯着他看,不过是眼风扫过而已,那风情自是无比动人。 自今日以后,就没人能管自己的闲事了,就是放纵一点也无妨。 负责验视的官员正当着众人的面,小心翼翼地从刀柄上取指纹,虽然不甚完整,还是能清楚地看到,薄如蝉翼的纸上印下了浅浅的三个指纹,正像是单手握刀的样子。 廷上有不少人向来都是在京中担任文官,没有外放到州郡中理过民事,因此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验视场面,不由得相互探寻起来,这刀柄上的指纹究竟是怎么被拓到纸上去的? 有人知情的,不免解释一番,听的人固然恍然大悟,说的人心中也不免纳闷,王法慧和王恭向来都是高高在上的,又怎会知道这个法子的呢。 此时司马道子已经在另一张纸上印上了自己双手的指纹,正在宫女的服侍下清洗着手上的印泥污迹。 王法慧拿起两张纸,作势在群臣面前晃了一圈,镇定地说道:“诸位请看,这两份指纹正好是吻合的,可见会稽王身为先帝的胞弟,却蓄意谋害先帝,实在是罪大恶极,还请诸位根据我晋廷律法,为会稽王定罪。” 众人都伸长了脖子,却什么都看不清。 司马道子固然是怒道:“你别血口喷人了,这指纹哪里吻合了?” 太子太傅王雅却开口道:“皇太后娘娘,如此处理甚是草率,不如将这两张指纹传阅下来,令群臣辨识一番,倒还能够令众臣信服。” 王法慧见他迂腐得可以,不屑地说道:“您太多虑了,这金殿之上,难道我还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污蔑会稽王不成?” 此言一出,却只见秘书监王谧亦是上前劝道:“娘娘,众口铄金啊,若是您不这么做的话,旁人难免会有这样的误会。” 王法慧心中觉着有些不对,这两人平时都是自己的死忠粉,怎么今日连司马道子的人都没说话,这两人倒给自己拆起台来,难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吗? 她心中犹疑着,殿上众人却亦是看出风向不对,一时间都不敢出声,免得立刻就站错了队。 王国宝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他妹妹既然是会稽王妃,自己便是再怎么投靠王法慧,也决计讨好不去,如今见居然有人敢跳出来为会稽王出头,不由得心热了起来,忙站起身来,亦是帮腔道:“皇太后娘娘,两位大人所言甚是,微臣作为会稽王的姻亲,虽是不得不避嫌,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您陷害忠良啊。” 王恭见势头不好,忙喝道:“你既然知道自己应当避嫌,就不要说话了,这等皇室大事,难道是你我这些臣下能够置喙的吗?” 左仆射王珣本是和王恭亲善的,此时待要出言相助,却又实在是觉得皇太后行事不够稳妥,若是没有万全的准备,怎能在殿上就此发难,陷入如今这般尴尬的境地呢。因此他只是默然不言,哪一方都不偏帮。 殷仲堪已然回荆州,皇太后如今能仰仗的只有王珣了,她对王珣频频侧目,对方却一言不发,显然是不准备搀和此事。 此时,南郡公桓玄却飘然上前,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淡淡地说道:“皇太后娘娘,事到如今,不如请众臣一观,才能为诸臣释疑呢,即便是区区在下,都很是好奇呢,这验证指纹一法,难道真的能证明会稽王是谋害先帝的真凶吗?” 王法慧原以为他是要相助自己,心中正是一阵暗喜,却见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大惊失色,差点脱口而出:“这法子本不就是你告诉我的吗?” 幸而她还算颇有自持之力,这才堪堪忍住,又见桓玄面上似笑非笑的表情,虽仍是温柔地注视着自己,却不无轻视之意。再看王雅,王谧,王珣三人,表面看似仍然对自己毕恭毕敬的样子,却实则相互之间很有默契,不依不饶地势必要拉自己下水。 王法慧这才回过味来,这世上变得最快的果然是人心,朝堂风云更是变幻莫测,果然是,政治斗争中从来都没有永远的朋友。今时可谓大大地不同往日了,如今的自己,只怕和当初的司马道子一样,是众人眼中不除不快的一根刺。 王恭兀自没有明白过来,只觉得向来帮助皇太后出谋划策的桓玄怎的突然犯傻了? 他疑惑地问道:“南郡公,何出此言啊?” 第二百二十二章 凶器(二) 桓玄面对王恭直率的质询,不由得淡淡一笑,并不回答。 王法慧却赶紧阻止了自己的兄长,在外人看来也许没什么,对于深知内情的诸人来说,王恭这话实在是问得有些幼稚可笑,反倒显得自己一方有失风度,颇有点输不起的感觉。 她深知今日自己行事太大意了,没有提前探询过几个重臣的意见便一意孤行,才会造成如今这样被动的局面,然而此时已是势成骑虎,若要临阵退缩是绝不可能的,因此她只能维持着自己的风度,雍容大度地说道:“既然众爱卿都有此意,哀家自然不能拂了诸位的‘善意’。”她一挥手,吩咐自己的宫女道:“这便传下去给众臣一览吧。” 她故意让宫女从低级官员开始传看,就赌他们即便发现了有什么异样也不敢第一个出声,做那出头鸟,殿上那么多高官都在,什么时候轮到他们说话了?众人皆默然的情况下,只要能对舆论善加引导,此事要蒙混过关也不是不可能的。 比对指纹此事说难也不难,只是若有争议的话,甚是难决.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后只能看哪一方意见的人比较多了,颇有点指鹿为马的意思。 因为本就是模糊不清的一个拓印,便是旁人非要说不一致,自己便咬死了是一致的便是了,实在糊弄不过去,最多也就是自己看错了,没什么大碍,只是这殿上一阵,输了气势罢了。 王法慧心中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亦不再多虑此事,只是频频侧目桓玄,不明白他因为何事,竟然突然改变了心意,转而反对起自己来了,难道是因为前日的丑闻,他必须要和自己撇清关系吗? 聪明如王法慧,也终究不过是个女流之辈,面对情爱一事,便会蒙蔽了双眼,看不清事情的真相,看不明白一个男人真正的心性。直到现在,王法慧都没能明白桓玄参与此事,又是为自己出谋划策,又是当堂反水转而针对自己的,他做的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她美艳的双眸不由得在他身上流连,心中犹疑不定。 司马道子一直注意着朝上诸人的神情,此时见王法慧果然如传闻中说的那样,对南郡公颇为眷顾,心中高兴极了,果然桓玄这手美男计很是有效,就连王法慧这样的冰山美人,竟然都身不由己地陷入其中,被算计了还兀自不明所以。 他本是不明白,原来一直反对自己的王雅,以及看似同自己交好,却伙同王法慧一起陷害自己的王谧,为何在这最紧要的关头会反过来帮助自己,如今见桓玄淡然的镇定样子,以及王法慧刻意隐藏,却仍是流露出少许的惊惶神色,他心中隐隐明白了过来,这殿上局势之所以会这样逆转,很有可能是桓玄幕后操纵的结果。 虽然满怀感激,但司马道子亦是从心底涌起一股惊骇之意,从何时起,桓玄的势力居然变得那么强大了,以至于连自己费尽心力都笼络不了的王雅都对他唯命是从,简直是令人不敢相信。 不仅是他,就连桓玄看似淡然的脸上,也隐隐有些惊讶,太子太傅王雅向来是唯先帝马首是瞻,如今亦是皇太后王法慧的心腹,对她想来是言听计从,从无违拗,如今却竟然当廷拆台,不给王法慧留一点情面,这究竟是为什么呢?究竟有什么事情,是自己错过了没能探知的呢? 当时的斗争环境远比现代要艰难,现在有什么事情,一条短信一个微信就解决了,那时候却是送信会被截,用人传话会传歪传错,亦有可能将消息泄露,因此所有的情报从事情发生到传到主子手上,费时颇多,虽然各个世家都有自己探听消息的种种渠道,但像谢家那样有着经营多年,遍布各州郡的完整情报网的世家亦是少数,这虽是当年谢安政治上的需要,如今对于谢琰来说却也很是有用。 果然那轻帛传到王雅手上的时候,他立刻就伏了下来,再三叩首道:“皇太后娘娘恕罪,微臣看来,这两份指纹实在是并非出自同一人,会稽王实在是蒙受了不白之冤。” 王法慧微晒道:“爱卿说笑了,之前那么多臣工都看过了,为何只有你才提出异议呢?” 王雅不敢再说话,只是连连叩首而已。 秘书监王谧把这所谓的罪证拿在手里的时候,还真是认真比对了一下,果然这两个指印是不一致的,他心中大定,忙附和王雅道:“皇太后娘娘明鉴,据微臣仔细辨别,这左边的指印是一个完整的螺旋,而右边的指印是两个旋的,可见的确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呢。” 此言一出,殿上刚才静默的诸人纷纷附和起来,有明明看清楚了却不敢吱声的,也有看着不对却怀疑是自己看错了的,一时间被王谧说中了心中所想,纷纷赞同他的说法,殿上顿时一片哗然。 王法慧面上却不好看,如今的局势显然是一面倒,除了兄长以外,竟然似是再无人支持自己了。 她见大势已去,只能改口道:“许是我看错了吧,既然如此,今日便退朝吧。” 她起身就要离开,却被桓玄叫住,只见他含笑说道:“皇太后娘娘且慢,既然两份指纹并不吻合,自然也证明了会稽王殿下并非是谋害先帝的凶手,不如就将他释放吧。” 王法慧见他这般不依不饶,怒从心头起,不由得大怒道:“你别欺人太甚!” 桓玄面色没有半分波动,仍是笑吟吟地说道:“皇太后娘娘,在下所说也是诸臣心中所想,如今真相大白,您却还扣着会稽王不放,难道是想要以莫须有的罪名,私下发落了会稽王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起来还是那一副恭恭敬敬的顺从模样,可是王法慧却被他的话逼到了死角。 放人,会稽王势必立刻报复,不放人,眼前这一道坎要怎么过? 人是决不能放的。 她咬了咬红润的下唇,坚决地说道:“事情还没查明之前,会稽王不能离开宫中,南郡公身为江州刺史,还是尽快就藩吧,这皇室之事又岂是你这样的外臣能参与的?” 第二百二十三章 王雅(一) 如果说两人先前的交锋旁人还没注意到的话,如今这两位绯闻男女主角在殿上就不管不顾地吵起来了,却是众臣有目共睹的事情。 诸人不由得纷纷大跌眼镜,不明白他们两人怎会这样针锋相对起来,有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去向亲朋好友诉说这建康城内最新的八卦了。 王法慧心中焦灼,却见王雅亦站了出来,说道:“娘娘,若是您执意如此,外人不免会误会您蓄意残害忠良,于您的名声实是有损啊。” 这回连桓玄都心中震惊了,王雅这是要做什么?怎的颇有些势不可挡的意味,简直就不像平日唯唯诺诺的他了。 需知有些人素来示弱,是因为自己的确是没有过硬的实力,才不得不韬光养晦。 当年在大司马桓温帐下的谢安是如此,如今在司马道子和王法慧两人之下被压制着的王雅亦是如此。 英雄还不是英雄的时候,并不是没有英雄的气概,只是被逼只能隐藏实力罢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聪明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不会过早地暴露自己的锋芒。 只见王雅不温不火地说道:“皇太后娘娘,今日若是您不给个说法的话,只怕众臣心中不服。” 王法慧心中只忌惮有兵权的桓玄,对于王雅这样出身微贱的迂腐之人实在是没放在眼里,她见此人一反常态,也只以为是得了桓玄的指使,便不耐地说道:“哀家已然说了,此事尚未查明,会稽王必须留在宫中。诸位爱卿若是没有别的事要回禀了,哀家这就回宫了。” 王雅不再言语,只是向身边的侍从点了点头,只见那侍从匆匆走出殿去,没多久就带了一队锦衣铁甲的军士进来,将殿上诸人都包围了起来。 只见身为太子太傅的王雅取出一卷手书来,向众臣展示了一下,说道:“诸位都知道,在下出身寒门,只是因为先帝的垂爱才得以忝居高位,参与政事,多年来一直战战兢兢,丝毫不敢懈怠,一生都在为皇族司马氏效忠。” “如今皇太后王氏骄纵不法,残害皇亲,又挟亲子而把持朝政,牝鸡司晨,微臣身为先帝心腹,又得会稽王的亲笔书信求救,才不得已行此废立之事,还望诸卿做个见证,在下并不是为了一己私利,只是为了振兴皇室,整顿宫闱罢了。” 王恭还没明白过来,大声喝道:“王雅老儿,你哪来的兵?” 王法慧和司马道子都惊呆了,两人都没想到看似懦弱的王雅能有如此魄力。 桓玄也傻傻地说不出话来,这王雅是要闹哪样?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啊,按照他所知道的历史,王雅应该是在先帝死后就唯唯诺诺地不敢反抗司马道子,最后病死的。 难道是因为自己让先帝提前死了,历史才因此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 本来王雅在先帝死时已经是六十几岁的老人了,自然没有雄心壮志,如今他正是壮年,这才下定决心奋起一搏,为自己挣个前程吗? 桓玄震惊之余,也不由得有些喜悦之情,看来这历史真的是完全被改变了呀,这么说来,自己的命运也不再会是和原来一样了呢。 皇太后毕竟是皇太后,王法慧见他要与自己兵刃相见,也并不很慌乱,只是劝道:“王雅,即便你集会稽王所有的兵力,都未必能战胜宫中亲卫羽林军,何苦做这小人,令自己为后人所笑呢?” 王恭这才回过神来,怒道:“王雅老儿,你这又是图个啥?我兄妹俩可曾亏待你了?” 王雅脸上散发着自信的光芒,不卑不亢地说道:“微臣只是不能辜负先帝的一番厚爱,任你太原王氏败坏了皇室社稷罢了,如今我的立场既然是出于正义的,又毫无半点自己的私心,又怎会害怕后人笑话我。不论是成功还是失败,旁人只能记住我王雅忠于皇室的美名罢了,我又有什么可以后悔的?” 王法慧原本也就是要拖时间,好让自己人去找羽林军来救场罢了,见王雅并不立刻动粗,便耐心地继续劝说道:“此事只是哀家和会稽王之间的误会罢了,为何要扯上太原王氏一族,我兄长可从来没有为难过会稽王,你即便有什么怨气,也只冲着哀家来就是了,不要牵连我兄长和我的孩儿。” 皇后亲子司马德文亦在殿上,见气氛如此箭弩拔张,不由得很是犹疑,一边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一边是自己的叔父,且他毕竟年纪还小,没能明白王雅此时的立场,自然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先安抚好小皇帝。 司马德宗虽然痴痴傻傻,却也像忠实的小狗一样,能够感受到主人的心情,他只觉得每日陪伴自己的弟弟似是心中惊惶不安,便轻轻地问道:“弟弟,你可是想吃点心了?” 司马德文汗下,又没办法让自己的兄长明白,这世界有太多事情是用点心解决不了的。他有时不免也会想着,若自己也能像兄长这样活得如此简单,谁说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呢? 他苦苦思索着场上的局势,却没什么头绪,不过他还是对小皇帝说道:“哥哥,一会若是他们吵起来,我便在你身后说话,我说什么话,你便一模一样学着我的语气大声说给他们听,你能做到吗?” 司马德宗笑道:“这个好玩,你快说吧,我这就学给他们听。” 司马德文忙摇手道:“现在还不行,时机未到。一会要学了,我会告诉你的。” 司马德宗连连点头,十分期待这个新奇好玩的游戏。 那边王雅正说道:“皇太后娘娘,臣对您并无恶意,只要您不再软禁会稽王,并保证不再过问政事,臣自然会向您负荆请罪,以赎今日殿上冒犯之罪,任凭您发落。至于王恭大人和两位皇子,臣自然不会为难,亦会同尊敬先帝一样尊敬两位皇子,谨守臣下之责。” 司马德文听他所言,只觉得十分正义凛然,完全不像是个坏人,然而自己的母后却似很激动似得,把自己的指甲都掐断了,如临大敌的样子,他小小的心中很是不解,难道自己的母后反而是蛮不讲理的坏人吗? 第二百二十四章 王雅(二) 对四岁的孩子来说,不管他再怎么聪慧,自然是还不能分辨,政治上本没有好人坏人之分,只有敌友之分。 皇太后笑道:“王大人,你可能忘了吧,当日在我儿继位之时,正是在你的提议下,哀家才坐上这听政之位的,如今你又说我牝鸡司晨,岂不是很可笑?” 王雅亦是辩解道:“先皇朝中,皇太后褚氏亦是曾设帏听政,那也是因为皇帝仅二岁的缘故,且褚太后并未有淫乱后宫,自身不正之事,与现在的情况相比,有怎能同日而语?” 他说的甚是隐晦,但明眼人都听得出来,他影射的是皇太后和谯国桓氏的绯闻,如今桓玄亦是反对皇太后的,这其间的利害关系真是颇有些扑朔迷离,令人无法辨别清楚啊。 王法慧此时真的是又羞又怒,她明明和桓玄没什么,却被所有的人指责,归根到底都是桓玄的妻子刘氏惹出来的事情,她此时见桓玄颇有些置身事外的样子,难免会觉得之前这一切都是桓玄设计的,目的只是为了令自己被抹黑,声名狼藉,无法再名正言顺地把持朝政罢了。 她恨恨地瞪了桓玄一眼,郑重地对王雅说道:“王大人实在是误会了,这完全是小人有心散布的谣言,我可以以太原王氏的先祖起誓,我王法慧向来都是谨守妇道,绝没有半点对不起先帝的地方。” 此时此刻,事实的真相难道还重要吗?王雅再挣扎也终究是起兵逼宫了,即便王法慧真的是清白的,难道他能淡然一笑就收兵,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吗?聪明如王法慧,竟然也有算计不了人心的时候,她根本就没有想明白,王雅真正要的是什么,而她能承诺的又是什么。 果然王雅不屑地答道:“正如您所说的,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微臣即便能相信您,全天下的百姓也无法相信您,您还是别再负隅顽抗了,顺应民意才是最佳的选择。” 就在这时,一直静默不语的小皇帝突然发话了,他大喝一声:“大胆!”将殿上众人都吓了一跳,纷纷跪了下来,不知道这位传说中蠢蠹的皇帝有什么命令。 司马德宗见自己说话很管用,嘻嘻一笑,继续说道:“王卿,朕敬您是先帝老臣,才尊您为太子太傅,您又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逼迫朕的母后?难道您不明白君君臣臣的道理吗?” 他一字一句说得极慢,但咬字清晰,条理分明,伏着的众臣心中都难免诧异,怎的这小皇帝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这般犀利,完全不像是流言中那个不知冷热的傻子。 王法慧大喜过望,难道自己的儿子竟然突然变好了?她定睛看去,却发现御座之后显然是自己二儿子司马德文的小脸附在皇帝耳后,这些话自然是司马德文教的了。她一阵失望,却也颇有些感动,连自己的两个儿子都明白自己处境艰难,想要帮助自己了,她心中不禁觉得十分温暖。 王雅却不怕旁人同他掉书袋,他抬起头,镇定地侃侃而谈道:“陛下所言甚是。政者,正也,人人都正其位,安其事,才能叫做‘正治’。否则,君臣失位,长幼失序,伦理失常,则国不成国,家不成家。所谓的君君臣臣,固然是说‘臣当行臣道’,亦是说‘君要行君道’,如今皇太后失德,臣下也不得不为宗庙社稷计,行便宜之事,虽是无奈,亦不失公心。” 他说得义正言辞,毫无虚假做作的样子,显然是出自真心,连司马德文都被他镇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不由得叹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这话是几十年前的世家贵族陶侃所言,正是在陶侃攻打叛贼杜弢的时候,对他的部将王贡所说的话,意思就是,你本是好人,为什么要跟随荒诞的主子做坏人呢? 小皇帝却以为这话也是要说的,忙装模作样地叹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此言一出,王雅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而桓玄却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小皇帝以为他是赞扬自己,忙问道:“你可是觉得我说得好?” 桓玄向他作揖,含笑说道:“陛下所言甚是,只是王大人可就为您所累,难免要背负骂名了。” 司马德宗似懂非懂,待要再问却被弟弟拉住,让他别再说话了。 王法慧眼尖,远远地看见殿外羽林军已然赶到,不由得心中一定,笑着说道:“王大人,还请你收兵吧,想来你也不愿意我朝大好男儿自相残杀吧。” 王雅顺着王法慧的视线回头一看,果然见到军士们等候在了殿外,为首的正是羽林郎羊玄保。 王法慧从桓玄方才的态度就看明白了,他和王雅并不是一伙的,她顿时又安心了不少,只要对面众人都有各自的利益想要争取,她就有办法各个分化击破,而若是众人团结一心,即便她再有心计,亦是毫无办法,无可奈何。 皇太后见桓玄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又见皇宫的护卫亦已赶到,心中稍安,劝诱王雅道:“王大人,虽则你对哀家有误会,但哀家向来宽容大度,若是你就此罢手,哀家自然会一如既往地待你,并不会因为此事而记恨你。” 即便是三岁小儿也未必会被这话给哄骗了,王雅自然不是三岁小儿,今日他既然下定了决心,就不会再退缩,成败皆在此一举,他仔细地斟酌着场上的局势,似是不经意地对羽林郎羊玄保说道:“听闻将军精于棋艺,老臣亦是早有耳闻。” 王恭哈哈大笑道:“王雅老儿,此时你再来攀关系拉家常,是不是有点太迟了?” 王雅却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老臣家中倒还有一副不错的棋盘,虽不如你新得的乌木棋盘这般贵重,亦是流传已久的名器,想来将军一定会喜欢的。” 羊玄保心中一震,自己收受会稽王妃贿赂之事,怎会被王雅知晓,此事只有当时也在场的会稽王妃和自己的叔父谢琰知道,难道……?他疑惑地望着王雅,却见他神色自若地对自己微微一笑。 他心中一动,迅速地盘算了起来,此事若是被皇太后知晓,自己定然讨好不去,不如放手一搏。左右权衡之后,当机立断地拜倒在王雅脚下,抱拳说道:“下官身为羽林郎,食君之禄,自然要忠君之事。先帝既然遗命太子太傅辅政,在下自然是唯您的命令是从。” 第二百二十五章 王雅(三) 这下变生不测,王法慧和王恭的脸色都是大变,简直不明白自己面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王雅寥寥数语居然就劝降了羽林郎,一下子两人失去了最大的倚仗,不由得都是面色发白,心中一片冰凉。 王恭兀自不解,怒道:“羊玄保,你家族本是没落,只因先帝赏识你才提拔你一个将军之位,如今你却要恩将仇报,反抗朝廷吗?” 羊玄保本就不是个笨人,他既然选择了和王雅站在一边,自然不会把自己放到一个造反谋逆的位置上,他听王恭这么一说,立刻便反唇相讥道:“这么说来,王大人以为自己便能代表朝廷吗?羊某只是谨遵先帝遗诏,追随于太子太傅王雅大人,一起驱除今上身边的贰臣罢了,自是忠于先帝,忠于朝廷的,又何来恩将仇报之说。” 王恭本就说错了话,又被他这冠冕堂皇的话一挤兑,顿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只能恨恨地瞪着他,一边瞥向自己的妹妹,看王法慧还有什么办法没。 自己这个兄长向来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王法慧心中无比悲凉,早知道兄长这么扶不起,当初不揽这朝政也罢,原以为是太原王氏崛起之机,却谁知道反而惹了众怨,如今自然是墙倒众人推,再也没有回天之力了。 她心灰意冷,不由得负气对王雅说道:“王大人要怎么匡扶朝廷,你倒是说说看吧。” 如今只能谈条件了,就算自己手上的权势不保,至少也要护住太原王氏一族不受牵连。 王雅郑重地说道:“方才微臣已然说过了,只要皇太后娘娘归政,在下自然不会为难于您。” 王法慧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问道:“我归政,我归政给谁?” 她眼中放出犀利的光芒,盯着王雅问道:“这朝政,是给会稽王?还是给你呢?若是给了会稽王,岂不是辜负了你今日的苦心?” 王雅并不生气,只是淡淡地说道:“皇太后娘娘可是糊涂了,如今帝位稳固,自是有皇帝理政,娘娘归政于自己的亲生儿子,岂不是最为合适的选择。” 桓玄听他这么说,总算是明白了王雅今日这一番闹腾所为何事,说到底,还是为了争权。 皇帝司马德宗眼见是毫无主见,浑浑噩噩之人,所谓的“归政于皇帝”也不过是表面文章,其实一切的权柄,自然是被握在身为太子太傅的王雅手中,他竟然是连会稽王也不放在眼里,要一起撇开了。 到底是谁给他那么大的胆子?桓玄怎么都不能相信,这样的惊天大事,是王雅自己想出来的。 群臣自然亦是议论纷纷,会稽王一党本来是看热闹的,如今见王雅居然要把皇太后和会稽王双双打压下去,都闹腾了起来。 王国宝第一个跳出来说道:“王雅,你可是忘记了,先帝在世时便是由会稽王录尚书事,总领所有朝政的,如今你却要夺会稽王的权吗?” 王雅不动声色地说道:“微臣自然是敬重会稽王的,怎会违拗先帝心意。” 这话说得含含糊糊,既不明确表示不会触动会稽王的权益,又是顺着王国宝的话说的,一时间,王国宝和会稽王的拥蹵都有些迷惑,不知道要不要继续闹腾的好。 王法慧见自己都还站在上面,下面就吵了起来,不由得一声冷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若是没有足够的能力震慑旁人,手中的权势就像是裸露在众人目光下的明珠似得,随时会被巧取豪夺,即便是王雅,又能保有多久呢? 王雅却继续说道:“为免夜长梦多,还请王恭大人交出青兖两州的兵权,以及京口大营的兵符,老臣这就恭送皇太后娘娘回宫,自是不会再为难于二位。” 言下之意,自然是若是您不交的话,皇太后娘娘能不能安然回宫都是问题。 王恭顿时暴跳如雷,怒道:“青兖两州的刺史也是先帝封我的,我还没死呢,你有什么资格夺去?” 王雅却只是瞥了他一眼,并不答话,只等他乖乖交出兵符。 桓玄此时却发话了,他亦是慢条斯理地说道:“王雅大人匡扶皇室的义举在下很是敬佩,亦没有反对您的心思,只是古语有云,祸不及亲族,皇太后娘娘失德,和王恭大人却是没有关系,如何连王恭大人都要受牵连呢?在下实在是有些不解。” 皇太后失德这一事本就是他自己惹出来的,如今说起来却是眼睛都不眨一下,毫无愧疚不安之色,即便是城府颇深的王雅,都不得不佩服他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力,他的心意不会被外物所牵动,自然是心如磐石,心智坚定无比的。果然如那人所说的,此人日后必定是个劲敌。 王雅略略思索了一下,便答道:“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先秦古人都知道要趁天还没有下雨的时候,就要做好修补门窗的工作,待到了真的下雨的时候,又怎能来得及呢?” 桓玄没想到他竟是如此直白,直言自己就是为了防着王恭一怒之下,起兵造反,他预先准备好的说辞完全派不上用场,还反而不能继续再劝,免得以后王恭真的反了,自己被当成是从犯什么的。 王雅在司马曜还活着的时候就是他最为依仗的宠臣,他出身低贱,能得到帝王的眷顾绝不是什么机缘巧合,而是真正有才学有急智的,所以司马曜才会将所有指望都放在他身上,命他为太子的辅政之臣。若是司马曜还没死,本来自是要逐渐重用他的,而如今却是一切都只能靠他自己来争取了。 王法慧此时也逐渐有些看明白了,桓玄的所作所为一直都是在平衡各方势力,不让其中一方过于强大,占有压倒性的优势。先前他相助自己,也只是因为担心会稽王坐大而已,后来自己一手掌握所有大权,自然就碍了他的眼,亦成为他针对的目标。再看如今的王雅,亦是相同的道理,为防着没人能制约他,桓玄立时就反过来相助自己的兄长。这样的均衡之举,倒不像是为臣的做派,倒像是帝王的平衡臣下的驭下之术,可见他所谋甚远,难怪非自己所能料及。 可笑自己先前还以为桓玄真的对自己有几分情意在,简直是幼稚无比。 第二百二十六章 王雅(四) 这日上朝的时间格外地长久,各府家中幽怨的姬妾都在夜暮时分才等到了自己家的阿郎郎君归来,不由得纷纷上前询问,想要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耽搁了自家主子回家。 这可是个天大的八卦啊,若是当时有狗仔队,这样的消息只怕还没等他们到家就已经在朋友圈转发遍了。 今日有幸在朝上目睹了整场闹剧的臣子自然是欢欣鼓舞,眉飞色舞地对身边的人说道:“今天可是出了大事呢……你可知道……”如此这般云云,将殿上千回百转的廷争之事说了一遍,只听得周围的人纷纷咋舌,不由得叹道:“朝堂之上,果然是风云变幻啊……” 那说话的又继续说道:“据说,今日最后的结果是……” 一队队士兵此时正“护送”着会稽王回家,他倒是如愿以偿地回到会稽王府了。只是自己家的前后门、角门、围墙都被军队把守了又是在闹哪样?会稽王只觉得自己毫无安心的感觉,真正是前狼后虎,一刻都不得消停。 会稽王妃眼泪汪汪地迎了出来,一见他就大哭道:“王爷,您可总算回来了,妾身……妾身……” 她一时语不成声,只是抱着自己的夫君,怎么都不肯松手。 平日里两人感情并不好,如今患难之中,却才看出自己的正妻对自己是真心关爱的,半点临阵脱逃的推脱之心都没有,都说夫妻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自己这发妻还真是一心为自己,实在是令素来心中冷硬的会稽王颇有些感动。 他爱怜地抱了抱自己的妻子,安抚道:“好了好了,我不是回来了吗,你快别哭了,先说说家里都出了些什么事吧。” 说到这个,会稽王妃顿时气得不打一处来,倏地起身,怒道:“您那几个妖媚的小蹄子,不过是您三天没归家,便开始闹事,一会鼓动家丁哄抢财物,一会吵着要赎身出府,妾身原是碍着您宠爱她们,也就任她们闹腾,只发作了几个不长脑子的家丁罢了,谁知道……谁知道……” 她面上一红,有些话只觉得说不出口,只能委婉地说道:“毕竟那几个狐媚子年纪轻轻的,家中亦不乏色迷心窍的家奴,便有些不妥,妾身听闻后便将人都拿了下来,待您回来亲自发落。” 会稽王心中了然,定然是自己那几个美人儿耐不住寂寞,与旁人私通被发现了,他心中烦躁,不由得挥手道:“都打杀了便是,后宅之事你拿主意就是,不用再来回我了。” 会稽王妃从不得他宠爱,这才不好压制他那几个得宠的姬妾,如今得了他的话,不由得心中喜悦,笑道:“王爷这般信重妾身,妾身感激不尽。” 会稽王却问道:“之前我千方百计才从宫中给你传消息出来,让你拿我的兵符和手书去调动军队,结果你怎的却没能得手?我的兵符不是交给你保管的吗?如今又是在何处?” 会稽王妃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结结巴巴地答道:“王爷,妾身没收到你任何消息啊。” 会稽王忙问道:“那我的兵符呢?还在吗?” 会稽王妃亦是弱弱地答道:“那日王雅持您的手书来见我,说是得了您的诏令,却少兵符才能调动军队,我心中着急,又见那手书的确是您的笔迹,便将兵符给他了……” 会稽王扶额,重重倒在椅子上,心道果然如此,自己果然是被妙音这贱婢给算计了,想不到妙音和王雅竟然是一伙,这帮人蛇鼠一窝,如今自己手上却是一点筹码都没有了。 他不禁叹道:“夫人啊,此番我可都毁在你手上了……” 如今建康城中议论的焦点人物王雅却还在宫中,不停地草拟诏令,所谓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的形势却也是差不多,此时的任命却不能以各人能力、家世来评判了,只能是先分封亲善于自己的臣子而已。 羊玄保的羽林军在殿外守护着王雅,另分了一队专门去“保护”皇太后娘娘的,自是随皇太后到了昭阳宫外不提。 羊玄保本人正坐在王雅面前,疑惑地问道:“难道我叔父也有参与此事吗?他一向是个最为清高之人啊。” 王雅正奋笔疾书,头也没抬地对他和蔼地说道:“你如今还年轻,以后你就会明白,一旦涉及到了权力之争,便没有清高这二字,只有算计和谋划。” 他说着自嘲轻笑了一声,转开话题,淡淡地问道:“你是打算继续在羽林军任职,还是有别的想法,有话就直说吧,如今正是最合适的时候。” 羊玄保不好意思地扭扭捏捏了一番,才说道:“我身为家族庶子,自然是不敢奢求什么高位,只是我家族中还有诸兄弟,都愿为圣上效力的。” 王雅寻思了一下,羊玄保今日殿上立了大功,确实是不能不提升他的官职的,若是借此机会提拔了泰山羊氏的诸子侄,中书郎羊绥自然会对自己感恩戴德,虽泰山羊氏如今因不受皇室重视而颇有些没落,但只要自己扶他一把,自然是互惠互利的,何乐而不为呢。 他点点头道:“你的官职不宜一下子过高,我只给你升一个羽林中郎将就是了,你的父兄我还待好好参详一下。” 羊玄保已然傻眼了,不宜过高?自己原本只是小小的羽林郎,俸禄不过三百石,他也只指望王雅给他升一个羽林监,好把俸禄翻一倍也就满足了。 如今却是封他羽林中郎将,那可是整个羽林军的最高领导,原本是由太原王氏的庶子王履所担任的,俸禄那可是二千石啊。 这简直是一个馅饼砸在他头上,差点没把他砸晕了。 他呆怔半晌才回过神来,讷讷地谦逊道:“在下人微言轻,只怕军中不服呢。” 王雅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才又说道:“我会提升你兄长羊孚为兖州别驾,制约王恭行事,这样的任命一定会吸引旁人的注意,你这小小的升迁也就不会被旁人议论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王雅(五) 兖州别驾,这可是仅次于刺史的官职,王雅果然是深谙官场之道,虽然因碍着先帝,不能立刻剥夺王恭青兖二州刺史的任命,却很能给他找麻烦,派个与他政见立场不合的人去给他做下属,不烦死你也恶心死你。 羊玄保眼见第二个馅饼砸过来,已然汗下,不由得叹道:“若是太原王氏有复起之日,我泰山羊氏可要如何自处啊。” 王雅见他自艾自怨的样子很是可笑,不由得提点他道:“你可别想岔了,以为我这是让你们羊氏出头去反对太原王氏,今日殿上你已然代表家族站到了太原王氏的对立面,即便你向他们摇尾乞怜,都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唯一的办法就是增强你家族的实力,让王恭不敢拿你们怎么样,若我如今抛下你们不管,我可以向你保证,不出半年,泰山羊氏就会从晋廷永远消失。” 也是啊,王恭拿王雅没办法,自己小小一个羽林郎,要给自己穿小鞋岂不是简单得很。 羊玄保本也不笨,被王雅一提醒便明白了过来,在政治上,想要两头讨好是不可能的事情,自己既然已经站队,就要为此承担后果。 他当即郑重向王雅行礼道:“在下自是无比感激您的,之前我确实是思考得过于简单了。” 王雅并不在意,虚扶了他一把,安抚道:“今日我也是承你大恩,若不然,难免两军交锋,血溅当场,哪有现在这般顺遂。” 他拿起自己已然写完的诏令,递给他道:“你看看吧,也帮我想想还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 羊玄保只见自己和兄长的任命果然像王雅说的那样,简直是一步登天,不由得很是唏嘘。又见王雅引前时晋襄公在父亲晋文公新丧期间,墨绖从戎的典故,任命谢玄为征北将军,持节总领江北所有军事的诏令,喜道:“姑父竟然能得这般重用,能继续征战北地,他定然是欣喜万分,王大人,我先替我姑父谢谢您。” 征北将军也就罢了,虽然听上去好听,比起谢玄原先的官职冠军将军也没高多少,然而王雅轻描淡写地加上“持节”二字,这可就是十分有用的实权了。持节的意思就是说,在军中,谢玄能掌握所有人的生杀大权,几乎形同君主,这是何等的尊荣。 这些被迫迁居江东的士族无时无刻不想回归北地,重掌中原,面对北伐这二字,人人都激动无比,思乡情切,只想回到故土,恢复当年的荣光。即便是家族颇有些没落的羊玄保亦是如此,当日谢安身故,司马道子荒淫,众人都心灰意冷,何曾想到过今日尚还有重振国力,北伐征战之时? 他说着便又要跪下来叩首,王雅忙用力扶住他,含蓄地说道:“你不用为此感激我,陈郡谢氏本就身份贵重,冠军将军又在军中经营多年,早就该得到合适他身份的重要军职,只是因为谢相谦逊的原因,一直压着他的军衔罢了,如今我亦是顺应军心才有这番安排,只怕旁人并不会过多议论,只会觉得理所当然。” 羊玄保细细品着他话中的玄机,不由得痴了。 王雅却也正自出神,他手中把玩着的,正是王恭被迫交还的京口大营兵符,这件东西他出于一些说不明道不白的私心,并不愿意归还给谢玄。 当初和谢琰说好的条件,便是让谢家继续总领江北军事,然而京口大营的军队最为精锐,虽然也曾是由谢玄管辖,却并不在江北,自然不用交还给谢玄。而且,这支军队是目前晋廷最重要的保卫江东的军事力量,这样一支重要的兵力,他自己当然是没有足够的威信能够统领的,他出身寒门,亦是没有身份贵重的姻亲,这兵符又能交给谁呢? 如今身份最为贵重的三大士族,太原王氏已然与自己结为死仇,绝不会同自己善罢甘休,自然是不可能托付的;陈郡谢氏虽是同自己亲善,支持自己的,但已然有了太多的兵力,不宜再掌握晋廷的命脉;剩下来的只有琅琊王氏了,然而左仆射王珣向来看不起自己,又颇为高傲自负,不是合适的领军之才,秘书监王谧之前曾与皇太后颇有纠葛,与王法慧一起摆布过会稽王,很有可能是太原王氏一党,亦不是合适的人选。 他思来想去,仍是定不下来这件事,只能先将写完的诏书连夜发了出去,小心地收好这烫手的兵符,赶在宫门下钥前出宫回府。 因今日廷上之事,得了消息前来送礼奉承之人已然全部被挡在了自家小小的府门之外,王雅见门外挤得满满的的都是人,不由得叹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 他这个主人都没法从正门进去,只能吩咐家奴,把自己的马车停在角门,自己则下车步行回家。 然而他还没走几步,便见有人带了帏帽从天而降,优雅地站在他面前,笑道:“太子太傅,要找您实在是不容易啊,恕我只能这样相访了。” 这声音并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一个,因此王雅警觉地握住了怀中防身的匕首,问道:“你是何人?” 来人缓缓抬手,掀起帏帽的一角,促狭地说道:“廷上一别,那么快您就不认识我了,实在是遗憾。” 王雅定睛注视着他的动作,只见帷幕之下,他面如冠玉,眼若桃花,正是风流倜傥的南郡公桓玄。 虽然认出了来人,他心中却没有半点放松,眼见对方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更是戒备,状似随意地说道:“都说南郡公表面淡然,似是心无挂碍之人,实则汲汲钻营,醉心权势,如今看来,还真是说的没错。” 桓玄心中一动,却仍是笑着问道:“是何人这样评价我,实在是天大的误会啊。”他语气轻松,并没有急着为自己辩解的意思,乍一听来,还真有几分淡然之意。 王雅却不为所动,只是问道:“南郡公找老臣所为何事?” 第二百二十八章 王雅(六) 桓玄见他态度冷淡,似是对自己隐有敌意,心中只觉得暗暗诧异,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何。 他虽有所怀疑,但面上却仍是令人迷醉的笑容,不经意地问道:“不知您打算怎么对待皇太后娘娘和会稽王这二人,在下担心您打错了主意,因此来提醒您几句罢了。” 王雅眉头一挑,这动作像极了某人,他生硬地答道:“这不是您能关心的事情了。” 桓玄也不生气,只是颇为善意地提醒他道:“掌握兵符并代表能掌握一切,会稽王掌权多年,皇太后身份贵重,他们身后的利益牵扯颇多,只怕您若是犯了众怒,亦是不能善了。” 王雅亦淡淡地答道:“我自有分寸。”显然是不愿意和他多谈的送客之意。 桓玄含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告辞了,只是不知金殿之上的皇帝陛下,何时才能恢复神智,亲自理政呢。” 这话说得颇为蹊跷,似是顺口这么一说,又似是意有所指,王雅不由得问道:“南郡公此言何意?” 桓玄见他果然在意,便轻飘飘地说道:“若是我说有办法令皇帝恢复正常人的神智,您欲待如何?” 王雅素来知道皇帝痴傻,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此时被他一问,不由得哑然。 是啊,若是皇帝恢复神智,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只是现下,自己刚手握大权,又打压了皇帝的母族太原王氏,虽说自己的确是为了晋朝的发展考虑,但是皇帝他自己能明白过来吗?他能原谅自己对付皇太后的行为吗? 王雅不由得暗自摇头,颇有些焦灼地说道:“还请南郡公告知。” 谈判就是如此,一旦你有所求,就落了下风。 桓玄见王雅前倨后恭,心中了然,如今王雅已是骑虎难下,若是真的皇帝恢复了神智,只怕他之前所做的种种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他并不继续说此事,而是不着边际地说道:“虽然如今皇太后娘娘无法插手政事,但皇帝的家事她还是颇有话语权的,且王法慧在宫中经营多年,又岂是小小羽林军能够看管得住的?若是我给皇太后娘娘递个话,只怕王卿此番苦心都将白费了。” 王雅皱眉,说道:“若是没有我压制着皇太后娘娘,只怕您也不一定能讨好了去,如今皇太后娘娘最恨的人,只怕并不是我,而是您。” 桓玄不屑地笑道:“您可也别忘了,王法慧终究是一个女人,而区区在下,最擅长的就是掌握女人的心事。” 王雅望着他年轻英俊的面庞,和那双欲语还休,脉脉含情的眸子,心中也不免有几分相信他的话,只怕届时皇太后被他三言两语一哄,什么新仇旧怨都忘了也不一定,女人就是误事。 他叹息了一声,忍气吞声地说道:“您有什么要求,不妨直言,若是我能做到,自然尽力为之。” 桓玄这才眯起了妩媚的双眼,狡黠地一笑,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王雅拟的诏令送到谢府的时候,已然是夜幕降临,阖府掌灯的时间,谢琰拿着那张诏令,心中激动,手都有些微微发抖,他没想到此事这般顺利,简直是有些不可思议。 萩娘在他身边,只粗粗看了两遍,却立刻指出一个问题来:“琰郎,这上面只说了谢玄将军统领江北军事,却没有只字片语提到京口大营。” 谢琰心中激荡,这才没注意到这一点,被萩娘一提醒才发现,不由得问道:“今日王恭已然当着众人的面交还了京口大营的兵符,王雅又没有将兵符给我们家,难道是要留着自己掌军吗?” 萩娘摇头道:“那不可能,以王雅的声望和出身,没有可能亲自掌军,且他志不在此,内廷才是他一展拳脚的地方。我以为,最大的可能就是王雅对你亦是心有顾忌,不敢将所有的兵力都交给谢家。” 谢琰却只轻松地笑道:“那便罢了,本来我和兄长也就只求全权掌握江北军事就行了,王雅还给我兄长加了持节,萩娘,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萩娘怎会明白,她再聪明也是个现代人,对古代官制中的种种弯弯道道还是不甚了了,她闻言果然迷茫地望着他,问道:“我以为不过是表示尊贵的虚礼,像是九锡那种提高身份的象征罢了,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说法吗?” 谢琰耐心地向她解释道:“‘节’又称‘符节’,是授予官员或将帅,加重权力的标志,这其中又分三种,使持节,持节和假节,假节能诛杀犯了军令的人,持节能诛杀所有没有官职的人,使持节能诛杀二千石以下的官员。而在战争时期,军中持节视同使持节。” 萩娘睁大了眼睛,惊讶地说道:“也就是说,您兄长可以在江北随意掌握旁人的生杀大权,这简直是像土皇帝一样啊。” 她说的直白可爱,谢琰不由得笑出声来,捏了捏她的鼻子,说道:“差不多就是这意思吧,虽然原本我兄长也是颇有威信,说一不二的,但有了这诏书的官方支持,自然更是事半功倍,对我们北伐之事颇为有利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却仍是有些忧虑,自言自语道:“只怕司马道子和王法慧两人没那么简单就束手待毙,也许这也正是王雅要掌握京口军事的原因吧。” 萩娘问道:“既然掌握住了这两人,为何不能直接杀了他们,一了百了呢?” 谢琰见她问出这样幼稚的问题来,心中没有丝毫的不耐,反而觉得很是亲近,若是萩娘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那简直就是多智近妖,显得有些可怕了。眼见她再怎么聪慧,面对有些事情,仍是和不知世事的少女一样,毫不知情,这才让人感觉她的确是个平凡人,只是有几分玲珑的心思罢了。 他亦是耐心地解释道:“若是可以随便杀了,王法慧早就把司马道子给杀了,还有我们什么事?” “王法慧之所以千方百计想要把谋害先帝的帽子扣到司马道子头上去,为的就是能名正言顺地杀了他。” 第二百二十九章 因果(一) “所谓的师出无名,这样的军队多半是得不到民心支持的,所以许多造反的人就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不管他实际是什么目的,总说是清除帝王身边的小人就行了,这样就名正言顺,能得到旁人的理解和支持。” “如今我们要除了司马道子和王法慧,自然也是要师出有名才行,不然在别人口中,这就叫做暴戾,叫做残害皇室。但凡他们有一些有违孝道人伦的行为,我们就能抓住小事,无限放大,宣传成大事,这样他们就变成了众人谴责的对象,即便杀了他们,说起来也就变成是铲除奸邪,匡扶皇室了。” 萩娘连连点头,人无完人,这两个人更不是什么品性优越之辈,自然是有许多漏洞可抓的,无需急于一时。 翌日萩娘醒的特别早,只觉得忐忑不安,心里有些发慌,却又不明白自己在为什么事情纠结,不由得坐起身来,自嘲地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近日可能是没休息好,导致人都有些恍惚了。 她这一有动静,身边的谢琰立刻就被惊醒了,他眯缝着细长美丽的眼睛,偷偷地打量着倚在一边发呆的萩娘,她脸上神情迷茫,长长的睫毛颤动着,眼中颇有些失神。和平日那种自信镇定的样子不一样,这么看起来她就是一个单纯可爱的小女孩,惹人无比爱怜。 谢琰心中怜惜,只觉得自己定要更加细心地照顾她,决不让她再为自己烦恼。他温柔地伸手握住她的手,问道:“萩娘,你在想什么?” 两人平日颇为默契,经常一个眼神就明白对方所想,然而此时萩娘自己也没想清楚自己在忧虑些什么,只是心中有些莫名的忧伤,似是在担心什么,又似是在害怕什么。 她对谢琰微微一笑,附身钻入他怀中,撒娇道:“我只是有些心绪不宁,不如你今日别出门了,我亲自下厨为你做几个小菜可好?” 谢琰难得见她这样任性的样子,便含笑抱了抱她,亲昵地说道:“今日本就没什么事,我便陪你一起下厨吧,给你端茶送水如何?” 萩娘顿时哑然,自行脑补了一下白衣飘飘的谢琰在厨房中火烧火燎的画面,只觉得很有违和感,简直令人难以接受。 她不由得烦恼尽消,难以自持地笑出声来,促狭地问道:“琰郎,你生来可曾去过厨房?” 谢琰皱起眉头,认真地思索了一番,才慢慢地答道:“儿时似是去过,和兄长一起偷吃过糕点。” 萩娘好奇地问道:“可是冠军将军吗?他看起来似乎比你大十来岁呢,怎会跟你一起胡闹?” 谢琰颇有点忧伤地说道:“自然不是他,我还有个胞兄,似是没同你说过,他早在几年前就已然病逝了。” 现在这时代的人,因医疗条件和流行服食五石散等原因,寿命颇为不久,平均寿命也就是三十四十岁的样子,只有似谢安那般锦衣玉食,既不沾染五石散,又心胸宽广之人,才能活到五六十岁,已是属于高寿了。 谢琰正怀念着他的兄长,却也不忘撇清自己,信誓旦旦地说道:“小时候兄长经常带着我玩耍,不过他可比我调皮多了,偷吃厨房糕点之类的事情都是他带我去的……” 萩娘笑着附和他道:“是是,我家琰郎怎会调皮呢,即便是小时候也是风度翩翩的。” 两人谈笑的声音不免惊动了外面服侍的人,很快大丫头楚雍便带着小丫头们,送上了洗漱的水盆绢帛什么的,服侍两人起身。 用早膳的时候,只见墨儿在门外探头探脑的,似是有事找谢琰的样子,又不敢进来打扰。 萩娘眼尖,想来他定是有急事,否则不会找到内院来,忙叫道:“墨儿进来吧,你主子在呢。” 墨儿得了她的允许,忙三步并做两步,进得门来,向两人行了礼,这才回话道:“主子,太子太傅王雅派人来找您,说有要紧的事情要同您商量,请您过去一趟。” 谢琰皱起了眉头,今日是休沐,本是答应了陪伴萩娘的,他不由得歉然地望着萩娘,颇有求恳之意。 萩娘虽然偶尔会任性,会耍小脾气,但从不会耽误谢琰的大事,此时她立刻便笑着对谢琰说道:“您别顾着我了,用了膳便赶紧去吧,王雅再有要紧事,也总不能耽搁您一整天吧,我就在家等您回来吃我做的小菜了。” 谢琰点点头,对墨儿说道:“备马车吧,我一会就来。” 萩娘叮嘱他道:“如今王雅地位不同了,你和他说话也要有所保留才行。” 谢琰取笑她道:“多谢夫人指点,在下感激不尽。” 萩娘啐了他一口,娇嗔地说道:“我是认真的,你可别当耳边风。” 她见谢琰差不多吃完了,便让楚雍将他的常服取来,亲自为他穿上,又为他在外面罩上了墨色的黑纱,笑道:“琰郎真是集美艳与庄重于一身,即便是再美丽的女子,也难敌您的雍容之态,虽然我是每天见惯了您的美貌,如今您换了身装束,仍是觉得光华夺目,移不开眼呢。” 谢琰失笑,捏了捏她的小脸,问道:“你可是想要我给你买点什么回来?这般阿谀奉承所为何事?” 萩娘本倒是发自内心的赞美,被他一问却想了起来,从容地答道:“还真是有东西要您帮我买,您府中的珠宝首饰都太贵重了,拿来给我打络子玩颇为浪费,若是不太麻烦的话,建康西市中多有卖装饰的小珠的,给我随便挑几色带回来就是了。” 旁的女子多是嫌宝石成色不够好,首饰不够精美,她倒好,还嫌弃起谢家的珠玉太过贵重了,真是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谢琰简直无语,只能顺从地答道:“我知道了。” 谢琰走后,萩娘倒是颇为清净,她思来想去,却不知道谢琰爱吃什么,这也难怪,谢琰这种喜怒不上脸的人,要知道他的喜好实在是太难了,即便是自己,也难以捉摸清楚。 第二百三十章 因果(二) 她忙叫过采棠来,问道:“你可知道你家郎君有什么爱吃的,又有什么忌口的?” 采棠自然也是一问三不知的,不过她却颇有主意,建议道:“不如女郎将厨房的谢妈妈叫来,她侍奉主子多年,自是清楚,问问她不就知道了。” 萩娘点头,道:“不用叫她来了,我们过去就是了,我答应了琰郎亲自给他做好吃的呢。” 采棠也是孩子心性,一听之下亦是高兴,自告奋勇道:“奴婢来给您打下手吧,奴婢也是跟李妈妈学过几招的呢。” 萩娘白了她一眼,说道:“除了你还有旁人能帮我吗?你自然是要跟我同患难的。”说着她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采棠亦笑道:“那奴婢可得为自己多考虑考虑了,恩,奴婢爱吃牛奶酪,还有松子糖,女郎你会做吗?” 楚雍和萩娘相处了多时,素知这位主子性情直率,从不刻意为难下人,偶尔也敢和她开开玩笑,见这主仆俩说得热闹,便凑趣道:”女郎快去吧,奴婢正打算趁天好换换帷幕窗纱这些小物,只是碍着女郎在,怕您被灰蒙了,主子回来要怪罪奴婢呢。” 萩娘果然笑道:“罢了罢了,连楚雍都要赶我走,那我们这就去吧,多做几个好菜给你家主子尝尝鲜。” 楚雍见她们嘻嘻哈哈地去了,便吩咐小丫头们入内,拆窗纱的拆窗纱,拉帷幕的拉帷幕,忙得不亦乐乎,楚雍一边指挥着,一边警告道:“主子的内室你们可要仔细了,若是不小心碰坏了什么,就是拿你们的命来赔都赔不起,到时候我也救不了你们。” 好容易该换的都换好了,门外却进来一个前院的小厮,对楚雍说道:“楚雍姐姐,门上有个年轻的小姑子来找臧家女郎,说是她娘家的亲戚,只要对女郎一说便知。” 楚雍微微皱眉,以前可从未有人上谢家来找萩娘,此事是不是要回禀了郎君再说? 她忙问道:“主子回来了没有?” 那小厮摇头道:“主子因马车车轴有点歪,命换了辆车,这才耽搁了一下,才出门没多久呢。” 楚雍想起苏合之前说的,不能违拗萩娘意思的话,不由得叹息道:“女郎去厨房找谢妈妈了,你去厨房找她吧,此事任凭女郎吩咐便是。” 萩娘正和采棠一起和面,两人手上都是黏黏糊糊的白色面粉,沾上了鸡蛋的粘液,拍到哪儿都是一个白手印,将谢妈妈井井有条的厨房弄得一团糟。 谢妈妈站在一边,不由得叹道:“女郎,还是老奴来帮您和面吧,郎君哪能吃得出是不是你亲手做的?” 萩娘笑道:“虽说如此,不过我答应了他的,总是要依言做到才好。” 采棠忙对谢妈妈撒娇道:“妈妈别介意,等我们全都做好,奴婢负责帮您打扫干净,保证和原来一模一样,若是差那么一星半点,奴婢天天来帮您打扫可好?” 谢妈妈不由得也失笑,答道:“那可不敢当,老奴只是看你们两个年轻,怕你们力气不够罢了。” 刚才那传话的小厮正走到厨房外,果然见臧氏女郎在里面揉面,不由得咋舌,硬着头皮走上前来,回话道:“女郎,前院传话说有个年轻的小姑子找您,说是您娘家人,对您一说便知的。” 娘家人?萩娘不由得思索了起来,年轻小姑子也就是阮宝儿那几个,只怕是绝对不会来找自己的,另外的话,就只有郑氏的侄女郑燕了,难道真的是郑燕来找她吗? 她忙搓了搓手,说道:“我这就来,你让她先坐吧。” 那小厮忙答道:“那小姑子不敢进府来,还在府外的马车上等着呢,但她说是有急事,请您尽快去。” 郑燕找自己能有什么急事?萩娘虽不以为然,却还是不由得想起当日在臧家,她对自己出手相助的情景,曾几何时,自己也曾仰仗过她,如今虽然自己和郑家已经毫无关系,但郑燕毕竟是帮过自己大忙的。 她拿定了主意,便对采棠笑道:“你就不用去了,好好揉你的面吧,我去去就来。” 萩娘洗干净手,也来不及换衣服,就穿着那身厨房的浅色短袍,便跟着那小厮来到前院。如今谢琰不在家,前院也颇为寥落,虽是人来人往的,却没什么人注意到自己一个穿着朴素的小姑子。 她走到门口,果然见郑家的马车停在门外,窗格子里赫然是郑燕熟悉的笑脸,忙走上前去,叫道:“妹妹。” 郑燕正坐在车上张望,见她出来了忙下车,握住她的手,亲热地说道:“萩姐姐叫我好找。” 萩娘笑道:“我正奇怪呢,你怎的找到这里来了,是有什么急事吗?” 郑燕羞涩地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要嫁人了……” 萩娘心中一喜,忙问道:“可是之前你心悦的那人?” 郑燕扭扭捏捏了半天,才吐出一个字来:“是……” 萩娘很为她高兴,连声恭喜她,又一拍脑门,懊恼地说道:“哎呀,我什么都没带,都没东西可送给你,妹妹你等我一下,我去取些贺仪来给你。” 郑燕忙拉住她,说道:“我还要请你去观礼呢,这也不急于一时,难道姐姐不想知道我那新郎是何人?” 女人生来没有不八卦的,萩娘也不例外,她忙答道:“自然想知道的,妹妹快说说吧。” 郑燕不好意思地说道:“这里人多口杂,姐姐不如上我的马车,我细细同你说来。” 萩娘心中浮起了一丝警惕,她专注地凝视着郑燕的眼神,只见她眼中的确是待嫁新妇的那种羞涩和喜悦,半点没有不安的情绪。 当年两人坐着马车去建康城内玩耍的日子还历历在目,郑燕此时的神情和当时那种怀春的样子没有丝毫不同,一切都宛如从前。 马车就停在谢府大门口,这里总不能出事吧。 她想到这里,不再犹豫,对着那谢家小厮礼貌地微笑了一下,便跟着郑燕上了马车。 小剧场:当琰郎来到了现代(三) 又是个天气晴好的周末,谢琰也攒了好几卷自己得意的画卷,只是他生来富贵,从未操持过贱业,因此自己不会装裱画卷,只能将画布轻轻卷起,同萩娘一起来到了城中最大的古玩市场,也就是包括书画这种艺术品交易的地方,上海城隍庙。 因两人莫名就来到了现代,因此谢琰家中那些珍奇的印玺都用不上,只有他随身的荷包内有一枚谢安刻着玩的,在他儿时便送给他的闲章,小小的玉印上刻着“疏石兰兮为芳”几个篆字,出自屈原的辞赋,勉强与谢家的“芝兰玉树”之名能够相合,因此谢琰的画上都用这章落款。 落款这事还是“不学无术”的萩娘提醒他的,两晋时期的画师算是不入流的职业,若是世家子作画都是不留名的,即便留名也是在犄角旮栏的地方偷偷地写上自己的别号,决不愿意写真名的。因此谢琰画的人物山水都是只有画,没有落款,看上去很是清爽干净,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萩娘便告诉他,现代画作都要落款才行,不落款人家就不知道你的名头,很是浪费,说不定还有那起子无赖小人在你空白的画上落自己的款也不一定。 谢琰很是无语,只能勉勉强强地按照萩娘的指点,在显眼的地方留下自己的字“瑗度”,只觉得看着浑身不舒服,很有违和感。而至于萩娘提议的再题几句诗之类的建议,只能恕他实难从命了。 萩娘也不勉强他,反正本就不求他这画能卖几个钱。 两人来到了城隍庙的街市上,冲着一家看上去人流熙熙攘攘的店中便走了进去。 那店老板很是热情地上来招呼道:“两位买些什么?便是不买,看看也好,我这店内东西都是精品……” 眼见他就要开始絮絮叨叨地介绍起来,萩娘连忙让他打住,老老实实地说道:“我们不是来买东西的……” 那老板脸色立刻变了,怒道:“不买东西你来逗我玩吗?”竟是把他刚才自己说的话给完全忘记了。 萩娘继续说道:“我们这有几幅画要出售……” 那老板的脸上又现出了一副谄媚的神情,问道:“早说呢,来人,快给客人上茶,您的画是什么年代的……?” 萩娘尴尬地说道:“刚画的……” 还没说完,那老板脸色又是一变,不高兴地说道:“我这是古玩店,又不是画廊,刚画的画你去巷子里面找那几家字画店去。”说完便一副送客自便的样子。 两人听闻不收新画,只能灰溜溜地出门,向着他说的巷子深处走去。 谢琰很是咋舌,说道:“萩娘,都说行商之人最是低贱,果然是踩低捧高,脸色几番多变,简直是令人叹为观止。” 萩娘心想,这是自然,如今这快节奏的年代,商人唯利是图,自然不会与无用之人徒费口舌。 不过她还是笑着同谢琰解释道:“如今正是太平盛世,我朝不抑商,因此‘商人低贱’这样的话还是别说了,这整个城隍庙的大多都是商人,一人一口口水都喷死你。” 谢琰从善如流地点头,两人又来到一家叫做“三槐书屋”的店外,只见那店内店外都挂着长长的画卷,都是古典的中国画,看着颇为优雅,两人相视而笑,一起进店。 店内除了老板却没什么旁人,生意很是清淡的样子,那老板却毫不介怀,十分淡定地独坐品茶,身边放着几块色泽莹润的墨块,似是正在把玩。 谢琰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店内不浮夸的低调格局,又见这老板并无刚才那商贾唯利是图的习气,不觉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那老板此时也发现了两人,对于这难得的稀客,他也没有站起来迎接,而是温和地说道:“观棋不语,观画亦是不语,还请两位自便,若有喜欢的再叫我。” 萩娘有了上次的失败经验,没有直接说什么“我们不是来买画”之类的话,而是委婉地问道:“老板您还收画吗?” 那老板这才注意到谢琰手中的绢帛,似是画卷的样子,便随意地点点头道:“收是收的,只是也不是什么画都收,也要有几分风骨的画,才能配的上我这王氏三槐书屋的名头。” 王氏?琅琊王氏?太原王氏?谢琰脑中浮现出几个问号,不过他十分知礼,绝不会与人交浅言深,因此并没有将自己的疑问说出来,只是含笑将自己手中的画卷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这店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男子,两撇稀疏的胡须倒像是刻意留出来的,并不丰茂,反倒显得有几分滑稽,但好在他五官端正,目光平和,倒也不算太突兀。 此时他终于舍得站起身来,一手接过画慢慢展开,扫了一眼就惊讶地抬头,却更为意外地发现了谢琰那俊美无双的外貌,他张口结舌地问道:“这画是你画的?敢问您贵庚?” 这店老板先倨后恭,很是有趣,萩娘故意插嘴道:“英雄不问出处,您只说这画行不行?够不够格放在您这卖?” 老板连忙点头,在身后乱七八糟的多宝阁上翻找了半天,献宝似地拿出一张自己的名片来,双手递给了谢琰,客客气气地说道:“以后小兄弟还有画,一定得拿来给老朽掌掌眼,便是不放在老朽这卖都无妨,能开开眼便是幸事。”他又低头观赏那几幅画卷,看到精妙之处,忍不住用手指轻轻地摩挲,又低头闻闻那墨的香味,似乎要确认这画真是新画的,而非真正的古画。最终他讷讷地感叹道:“没想到老朽白活了半辈子,临到此时才能见到真正能画出魏晋遗风之人,实在是惭愧。” 萩娘心想,还真是魏晋遗风,您面前这位男子,还是魏晋朝代的人呢。 那老板又盯着那落款,问道:“‘瑗度’是您的笔名或者别号吗?还请问贵姓,您的名片能否赐予老朽一张?” 谢琰却不似萩娘般促狭,他双手作揖微笑道:“在下姓谢,名琰,瑗度是在下的字。”却又摇头道:“在下尚未有您说的这个‘名片’,请恕无法给您。” 虽然大部分人没有这个习惯,但现代也有不少文人附庸风雅,为自己取个字什么的,也不算是什么特别奇怪的事情,但谢琰这样说来,显得十分自然,风度优雅,并没有一丝一毫异样的感觉。 他本就生得昳丽,此时温和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风,店老板不由得为他的风姿所倾倒,结结巴巴地说道:“在下姓王,名叫王行长,痴长您几岁,只唤我王老板即可。”虽不是很习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学着谢琰的样子对他作揖,两人互相之间甚是客气。 萩娘生性活泼,见两人见礼来见礼去的没个完,便直接问老板道:“王老板,您还没说这画怎么收呢,这价格怎么标?而且,若是卖出去了,这钱我们要怎么分?” 王老板这才回过神来,稍稍恢复了一些生意人的本色,他不假思索地说道:“这标价自然是你们定个底价,若是卖出去了,按理我们应该是三七开或四六开,不过您这画实在出色,我也不愿意失去您这样优秀的画师,因此我就让一分利给你们,二八分帐即可。”他两撇胡子都皱起来了,一副心疼的样子很是滑稽可笑,不过两人都很受感动,因此没人笑话于他。 “不过,若是我卖的价格比你们的标价高,则多出来的部分都是我收入囊中,那就不好意思了……呵呵。”老板老实不客气地加上了一句。 谢琰笑道:“既然如此,您就随意看着价格卖吧,我们也是随兴所至才画画来卖,并不特别在意这些。” 他的话一出口萩娘就郁闷了,您这谦谦君子,还真是不知柴米油盐贵,若是他给你一副卖个两三百,只怕买绢帛买笔买墨的本钱都回不来。 既然出门在外,萩娘自然是不会反驳谢琰的话,因此她只是心中着急,并没有开口。 那老板受宠若惊,感动地说道:“小兄弟既然如此放心我,我自然不会将您的画胡乱出售,定是要等到好买家才卖,您就放心吧。不过您还是给我留个电话,到时候我也好通知你们。” 电话这东西谢琰却是还没有的,萩娘忙把自己的手机留给了他,同谢琰一起向他告辞出来。 她不高兴地对谢琰说道:“你怎么就任那老板乱来,你辛辛苦苦画的,若是他乱开价,或者其实卖了高价却对你说成是低价,我们都不知道。” 谢琰摇头道:“我观此人心性并非那唯利是图之辈,颇有我朝遗风,不会如你说的这般行事的。” 人的好坏是用眼睛能看得出来的吗?更何况只是这一面之缘。 萩娘又好气又好笑,促狭地对他说道:“那我们就拭目以待,看看他是不是你说的这般好人。” 第二百三十一章 因果(三) 许是因为答应了萩娘不出门,又出尔反尔的缘故吧,谢琰坐在马车上总是想着萩娘,颇有些依恋不舍的感觉,他心中亦有些不安,却又不明所以,便问墨儿道:“王雅究竟是什么事找我?如今形势还未定,我总觉得有些猜不透他。” 墨儿想了想,答道:“王雅所虑的,无非是怎么处理王法慧和会稽王这二人罢了,只是小人也不明白,此时他找您又有什么用呢?谢家又怎会出面干涉此事?” 就是啊,此时王雅应该忙着整顿兵力,好牢牢地压制住这二人才对,哪有闲情逸致来找自己聊天? 谢琰越想越觉得不对,立刻吩咐道:“让车夫往回走,我们回府。” 他似有所感,一路命车夫奔驰回府,一下车就往后院匆匆走去,却见自己院内,楚雍正带着小丫头们打扫着地上的灰尘,只不见萩娘的踪影。 他忙问道:“女郎人呢?” 楚雍见他神色不对,一贯镇定的脸上,少见地出现了惶然之色,忙答道:“女郎去了厨间,说要给您亲手做膳食……” 话音未落,谢琰已然转身出门,往着厨房方向走去。 然而在灶边,他只见到了一脸茫然的谢妈妈和两手沾着面粉的采棠,不由得更是着急,问道:“棠儿,你家女郎呢?” 采棠忙恭敬地回话道:“女郎家中姐妹来找她,因此便去前院见客了,又吩咐了奴婢在此继续和面,因此奴婢也没陪着一起去。” 前院?先前自己进来的时候,并没有人告诉自己此事,谢琰心中更是不安,又一言不发地转头往前院去了。 他如风一般地冲进来,又匆匆离去,采棠咋舌,惊讶地对谢妈妈说道:“主子这是怎么了,倒似是失心疯了。 谢妈妈亦是摇头,很是不解自家主子这般慌乱的行止。 谢琰此时心中已是如惊涛骇浪一般,翻腾不止,若是所谓王雅找自己的事情,真是如自己所料,是为了让自己离开谢府,不能护着萩娘的话,那如今萩娘所谓的去见小姐妹的事情,只怕亦是另有所图。 他一刻不能见到萩娘,就不能安心,此时脚下生风,已然回到了前院,问道:“臧家女郎在何处见客?” 众人面面相觑,都说不曾见过臧家女郎。 只有一个小厮弱弱地说道:“小人的确曾给女郎传话,因她娘家姐妹相访,请她出府相叙,只因马车就停在府门口,小人也没多虑,便请了女郎过来……” 他这诸多废话唠唠叨叨的,谢琰很不耐烦,忙打断了他的话,焦急地问道:“那女郎人呢?” 那小厮脸色煞白,硬着头皮答道:“那年轻的小姑子和女郎说了几句,便带着女郎上了马车,小人以为两位女郎要出府游玩,便没再跟着,回来忙别的差事了……” 这绝不可能,萩娘怎会不和自己说一声就出府,更何况采棠还在厨房和面呢。 他心中一片冰凉,忙又问道:“那马车是哪家的?马车上的装饰又是怎样的?” 那小厮却是一脸茫然,显然根本没主意那马车的样子。 定力再好的谢琰此时都忍不住心中勃然怒意,不由得作色道:“你是怎么当差的?我谢府要你这样的下人有何用?!” 他心中烦闷,吩咐墨儿道:“速速将此人打发了,我再不想看见他。” 墨儿连忙答应着,又扶着谢琰在一边坐下,劝道:“郎君,往好处想,若是女郎很快就回来了也是可能的。即便有什么不妥,只怕她们还没走远,若是要追还能追得回来。” 谢琰满腔怒气直冲脑门,一时也是慌了手脚,此时听墨儿说得有理,便静下心来细细思索,此事前后细节。如今还不知道王雅是不是也参与了其中,但设计此事之人显然是知道只要王雅来邀请自己,自己多半会应邀,这才放心大胆地对萩娘下手的,不管怎样,王雅都多少脱不了干系。 旁人为何要带走萩娘,这很显然是冲着自己对萩娘的宠爱来的,其目的并不是萩娘这个小姑子本身,而是针对陈郡谢氏,这套路,这剧情,怎么看都觉得很眼熟。 南郡公桓玄。 最有可能会做这件事情的人自然就是他了。 想到这里,他立刻起身,对墨儿说道:“走,我们去桓府。” 墨儿迷茫地望着他,惊讶地问道:“难道是……?” 谢琰点头道:“很有可能。” 萩娘此时正一脸忧伤地望着郑燕……和……桓玄,她不去理会那个坐在角落阴笑的男人,只是郁闷地对郑燕说道:“妹妹,你当日爱上的竟然是此人?” 她此时终于明白了过来,郑燕当日在司薰堂遇到的贵公子,竟然就是桓玄本人,只是不知道这两人是真的偶遇呢?还是桓玄早有预谋的相遇,想要利用她而布下的一招暗棋。如今看来,只怕还是后者的可能性居多。 郑燕脸色惨白,歉然说道:“萩姐姐,你别怪我,我只是……”她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来。 桓玄起身,将郑燕拥入怀中,笑着对萩娘说道:“她只是太爱我了,所以不管我要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他恬不知耻地问郑燕道:“是不是呢?燕儿。” 郑燕被他肆无忌惮地抱在怀中,面上浮起一层绯色,既不回答,也不敢去面对萩娘责备的眼神。 萩娘怜悯地望着郑燕,认真地劝道:“你可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你又可曾知道,他‘爱’过多少女人?宫中的妙音仙师、皇太后娘娘都曾是他的目标,若是你没了利用价值,他立刻就会将你弃之如敝履,即便这样,你还是要嫁给他吗?” 桓玄愣了一下。 郑燕却倔强地答道:“桓郎英姿俊朗,自然有众多爱慕者,但是桓郎心中最喜欢的只是我而已,他已经向我家族求纳我了,又许我贵妾之位。我生是桓家的人,死是桓家的鬼,自然是唯夫君之命是从。” 萩娘见她简直是不可理喻,便不再说话,镇定地问桓玄道:“郡公将我请来,可是有何吩咐?”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三十二章 因果(四) 桓玄懒洋洋地笑道:“自然是有话要问你了,不过我并不急于一时,我们回江陵再好好聊便是。” 萩娘面色不变,含笑道:“您似乎没有问过我是不是愿意随您去江陵呢。” 桓玄亦笑道:“在下是个好客之人,自然是要请你客随主便了,到了江陵,我自然会好好招待你的。” 郑燕却着急地问桓玄道:“桓郎,你不是答应过妾身,只要将我姐姐骗出来,便立刻纳我吗?” 桓玄温柔地对她笑了笑,说道:“燕儿,你放心吧,我已然命人在府中准备了,今晚就纳你。” 郑燕这才放下心来,安静地伏在他怀中,不再说话了。 萩娘翻开车帘,看着窗格子外的道路,都是自己不熟悉的地方,不由得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桓玄向她抛了个媚眼,轻松地说道:“自然是回府了,我这可是把帖子都发出去了,众人皆知南郡公府中多了两个美人,今晚就是纳妾之礼。” 萩娘白了他一眼,问道:“我没听错吧,两个美人?还有一个在哪儿?” 桓玄得意地笑道:“自然就是车里这两个美人儿了,要说美貌,我府中还有谁能比得上你呢?” 马车已经慢悠悠地驶进了桓府,此时萩娘心中虽是焦灼无比,却不能露出怯色,只是强自镇定道:“郡公,难道您以为此事设计得天衣无缝吗?若是我没猜错,琰郎很快就会发现异常,难道您以为他会猜不到这一切又是您做的手脚吗?” 车内气氛有些僵持,郑燕躲在桓玄身后,悄悄地对萩娘使眼色,想让她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如今已是在桓府,若是桓玄对她稍稍表示出一些不满,旁人便会肆无忌惮地欺负她,她亦是求告无门。 桓玄却并不生气,他自然地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她柔软的发髻,萩娘身上一个激灵,下意识地便避开他的手,却仍是被桓玄猿臂一伸,摸到了少许发梢。他温柔地对她轻笑道:“萩娘,你不必这般害怕,我对于女子从不用强,你总是会心甘情愿地投入我怀中的。” 他颇为自得地继续说道:“至于谢琰此人,我从未将他看成过是个对手,而谢家亦绝没有任何可能再次掌权,我又怎会害怕他知道我夺走你的事情?即便他知道,又能拿我怎样?他能抛下家族的责任,一意孤行地起兵来讨伐我吗?还是能派人暗杀我?” “我十分了解谢琰这种人,这个时代有太多这样的人,心中永远有着各种顾忌,而不能随心所欲地行事。萩娘,我们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我们可以不择手段,亦不怕鬼神之说,和我们相比,谢琰这样的谦谦君子哪有赢的机会?” 萩娘反唇相讥道:“是,您的确是颇有胜算,只是,您这样不顾礼仪道德的人,即便是得了天下,也不过是寥寥数月的寿命罢了,却背负了一世的骂名,这才叫得不偿失呢。” 桓玄被她说中心事,不由得恼羞成怒,恨恨地瞪着她,连郑燕都忍不住开口劝道:“姐姐别再说了,如今你已然是桓郎的人了,自然要讨好夫君才行,怎能忤逆桓郎呢?” 你妹啊,你特么才桓郎的人! 萩娘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怒气,对着桓玄大喝道:“你别特么痴心妄想了,要我给你做妾下辈子吧你,我特么就说那么一遍,你特么要是强迫我做你的妾,我立刻死给你看,你别以为谁能看得住我,我特么要是想死,这世界根本没人拦得住我,你不信你就试试看,等你看到我尸体再后悔就来不及了。我倒要看看这特么之乎者也的枯燥世界里,谁特么还能跟你正常说话。” 郑燕惊讶地望着萩娘,听不太明白她在说些甚么。 桓玄也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道:“女郎甚是机智,在下自然是不敢强迫你的。” 萩娘一通发泄后,心情反而没那么抑郁了,她突然发现自己对谢琰并不是那种无助的思念之情,而是无比的信任和依赖,只觉得和上次江陵之行一样,谢琰那么聪慧,自然一定能找到自己,救出自己的,目前只要保护好自己就行了,又有什么要多担心的呢? 她胡思乱想中,却猛地想到采棠在厨房和的面,不由得叹了口气,难得下一次厨还被搅合了,谢府的人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自己是被拐跑了呢? 桓玄亦正观察着她,虽然她们相识甚早,他却觉得自己并不真正了解她,这个和他一样来自现代的女孩,她心里正在想什么呢?多半是想着要怎么逃跑,抑或是怎么去通知谢琰吧。 那个迂腐的古人有什么好的?自己才是和她性情相投,能够互相理解的,若不是因为心底那纠缠难解的思念,他也不会在这敏感的时候下手将她骗来,郑燕这张牌只能用一次,此次他一定要将这狡猾的小姑子看牢了,决不能让她有机会再逃跑。 马车已然堪堪在桓府后院停了下来,桓玄颇有风度地先下车,站在一边伸手去扶两位女郎,郑燕固然是受宠若惊,萩娘却是无视了他那双手,自顾自地爬下马车,倔强地瞪了他一眼。 这院落的布局颇为开放,没有臧府那种小家子气,亦不想谢府那样规规矩矩四四方方,倒是很像后世的苏州庭院,依水而建,亭亭阁阁,精巧别致,最特别的是,院中石子路边种植的并不是普通的牡丹蔷薇之类的观赏花卉,而是散发着幽香的栀子,正是萩娘的最爱。 桓玄正注意着她的神色,见她颇为喜爱这花香,不由得得意地说道:“你也知道,我是最爱香之人,因此这院子四季都有花香,春有栀子,夏有莲花,秋有桂花,冬有白梅,能住在这里可是你的荣幸。” 萩娘见他这么一说,忙不迭呸了几口,作出厌憎的表情说道:“什么味道,真难闻,熏死人了。” 桓玄见她别扭的样子,暗暗好笑,也不与她斗嘴,只是命人来侍候她和郑燕。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三十三章 因果(五) 此时却有个穿着干练的家奴快步走来,急急地对他说道:“主子,您可回来了,陈郡谢氏的家主在前院等您许久了,说是有急事找您。”他的服色和其他家奴不同,显然是个得力的小管事。 萩娘大喜,果然谢琰比自己想的更聪明,那么快就发现不对劲,来找自己了。 她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藏好,便被桓玄发现了,他面无表情地打击她道:“你别高兴太早了,就是我承认你在我这,他也不会拿我怎么样的,你的琰郎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会你就知道了。” 他对边上恭恭敬敬侍立的几个侍女说道:“从今天开始你们就负责侍奉这两位女郎了,就安置在这院子里,好生伺候着吧。” 为首的大丫鬟忙领着众侍女向郑燕和萩娘行礼,低眉顺目地答应了下来。 桓玄一瞥眼只见萩娘脸上,狡黠的眸子骨溜溜直转,显然是在琢磨些什么,忙转头对刚才那家奴说道:“让人看紧了这小姑子,别让她走出这院子。若是让她偷跑了,所有人都要家法伺候。” 那家奴很是不解,主子带回来的女郎,都是对主子死心塌地,便是主母打骂也绝不肯走的,这小姑子竟然会偷跑,实在是令人不敢相信。 然而他还是谨遵桓玄的吩咐,唤了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过来,“护送”萩娘和郑燕。 桓玄这才稍稍安心,他一边整理着思绪一边走向前院,心中却颇有些惊疑不定,按照之前和王雅的约定,王雅至少要用各种事情拖住谢琰一上午才行,怎的谢琰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谢琰这是第一次来桓玄府上,桓府的下人亦是第一次见到这美貌尤胜自家主子的男子,自是交口相传,一时间,得了消息的丫鬟妈妈们纷纷借故跑来前院,想要一睹这位谢氏琰郎的风采。 只见谢琰深色的袍服外罩着一层黑纱,显得他俊美无匹的脸有些忧郁,虽然已在桓府等候了多时,他脸上却没有任何不耐的神色,只是含着淡淡的微笑,十分镇定自若的样子。 桓玄踏入会客的厅堂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丧服下的柔弱男子看似无助,眉宇间却有一种坚定的神气,似乎不管什么事,他都不放在心上,又似乎不论面对什么样的窘境,他都会从容面对。 虽然自己也是个众人眼中的美男子,桓玄每次见到谢琰都忍不住为他的光华所迷,总是觉得自己相比之下显得有些自惭形秽,他定了定神,这才走上前去,装作不知道他的来意,含笑说道:“让您久等了,许久不见,您可还安好?” 谢琰抬起自己绝美的双眸,认真地注视着他,却没头没脑地说道:“劳您挂念。不知南郡公有何差遣,还请直言,琰必不敢有半点违拗。” 桓玄眼中光芒闪动,似是斟酌了一番之后,却不接他的话茬,只是装傻道:“您何出此言?在下还没问您来寒舍找我是所为何事呢?” 谢琰压抑着心中的怒意,淡淡地说道:“琰自然是有求于您,才会厚颜上门拜访。既然您不清楚我的来意,我也只能直言了。先前与您同车入府的那名女子,还请交还给在下。作为交换,您有任何差遣,琰自当从命。” 桓玄这才掌不住笑道:“怎么陈郡谢氏的家主,身份贵重的谢氏琰郎也会求人的吗?这还真是令人惊讶。” 谢琰见他直承其事,心中倒反而安定了下来,对方既然是拿住了萩娘要威胁自己,自然便不会苛待了萩娘,如此看来,她应该尚是安全的。 他悠然答道:“南郡公饱读诗书,自然是满腹经纶,通晓礼仪之人。当日豫州一别,本以为你我已有默契,谁料今日却突生此变,实在是令琰心中难解。” 桓玄却故意一本正经地说道:“您误会了,我实在是因为倾慕此女,才会请她来府中小住而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实在是常事。既然她是未嫁之身,自然是众人都能追求的,怎的您却当她是您的私产一般?” 谢琰听他说到“君子好逑”已是不豫,又听他出言讽刺自己,纵然平日是不动如山的性格,毕竟也只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一时实是按捺不住心头的怒意,眼中直冒火,口不择言地喝道:“这小姑子早就是我的人了,您这是要强抢我的妻室吗?” 桓玄好整以暇地答道:“是吗?倒不曾听闻谢氏琰郎已然娶妻,不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谢琰素性平和,自然是不善于斗嘴,不由得被他堵得语塞。他不再和桓玄绕圈子,而是一字一句坚定地说道:“不管你是为了什么目的,今天都必须把萩娘还给我。” 桓玄淡淡一笑,眼中精光一闪,妩媚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故作镇定的眼中暗藏的忧虑,施施然地答道:“哦?若我就是不给呢?” 谢琰见他态度冷硬,亦是认真地答道:“若您决意要与谢家为敌,我自是只能奉陪到底。只是我有言在先,我这小姑子素来身娇体弱,若是您要请她‘小住’,自当精心侍奉于她,若让我知道她身上但凡有半点损伤,定会让您付出代价。” 桓玄见他神色逼人,颇有点若不然便鱼死网破的意味,自知不能逼他太紧,忙满脸堆笑地说道:“您多虑了,我一个小小的南郡公,怎敢与当年权倾朝野的谢家为敌呢?” 他这话的重音放在“当年”两字上,讥讽之意很是明显,又若有所指地对谢琰说道:“即便是现在,也有您兄长手握重兵,你们这样的尊贵世家,我又如何能招惹得起?” 谢琰咀嚼着他话中之意,沉吟了片刻,才斟酌着说道:“琰与兄长虽非一母同胞,亦是感情深厚,但凡我有所请,兄长还不曾有过拒绝的时候。” 桓玄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这才满意地说道:“如此甚好,要如何行事,日后我自然会通知您,今日就请您先回去吧。”说着便转身离去,想要避开谢琰此时锐利的锋芒。 谢琰专注地看着他的背影,明澈的美目中拢聚起了无边的恨意,紧紧握成拳的右手已渗出缕缕鲜血,他却丝毫没有感觉到痛意。 一阵阴冷的朔风吹过,卷起了一地的萧瑟。 第二百三十四章 纳妾(一) 桓府的设计一大半是出自桓玄的手笔,这个来自现代的男子前世就颇为艳羡别致精美的古典园林,如今到了千年前的晋朝,有财有势,自然是一偿夙愿,将自己的才华发挥得淋漓尽致。 萩娘和郑燕一起沿着雕梁画栋的长廊前行,身后虽有侍卫押送,却也不影响两人观赏这唯美的景致。 古时讲究“堂前珍禽飞,堂后瑞兽行”,因此回廊上的纹饰多是白鹤鸾鸟这类题材,连柱子上雀替都十分精美,那木料亦不知是什么料子,色作黑色,左凤右鸾,栖息于花间,巧妙地嵌于柱子两侧,实在是奢靡得令人为之咋舌。连萩娘都忍不住停住了脚步,打量着这巧夺天工的设计。 那颇受桓玄重用的家奴却似是对这一切司空见惯的样子,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流连的,他颇为不屑地瞥了萩娘一眼,却也并不催促,只是含笑道:“两位女郎的住所可是更加精巧呢,一会你们可不是要看花眼了。” 两晋时期的建筑风格并不特别奢华,不似隋唐两朝那般穷奢极欲,特别是迁都之后的建康宫中,当年在谢安的主持下,好歹是修缮一新,若不然可是更为朴实破败。 萩娘想到这一点,故意对他说道:“我只是很好奇,这样的精湛工艺,只怕皇宫中的司马皇室都没享受过,若是让陛下知道他的臣子家中比他还要奢靡,不知他会怎么想?” 那家奴本是得意洋洋的炫耀,被她用话一堵,不由得心里一紧,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道:“走过前面的小飞虹便是你们二位的居所了,女郎先看看是不是喜欢,若有不满意的告诉我便是,我会命人来重新布置的。” 萩娘闻言驻足凝望,果然见前面盈盈的莲叶之上,一座和如今苏州拙政园中飞虹廊桥相似度高达99%以上的拱形廊桥跨水而建,侧面望去果然如同飞虹一般,别有意趣。且它的装饰风格更为古朴,万字栏杆似是竹筒所制,颀长滴翠,最难得的是粗细一致,显然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竹节建造而成。 这桓玄闲在家里可真是能折腾,萩娘不由得暗自赞叹,若是自己有他这样大的权势,只怕也就能想到设计些漂亮衣服和首饰来享用,又何尝会这样别具匠心。 那家奴见她们果然被这独特的飞虹廊桥给镇住了,更是与有荣焉,殷切地介绍道:“这可是我家主子亲自吩咐了建造的,即便是造院子的工匠都赞叹不已,说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设计。那时候,我家主子可都还没及冠呢。” 即便他不说,萩娘也知道这是桓玄自己设计的。 那可不是吗,即便是千年后的现代,这也是拙政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景。 若论财富,谢家未必不如桓家,甚至很有可能比桓家更为富贵,但要论雕墙峻宇,珠窗网户,即便是在六朝金粉的建康城内,桓家只怕都是数一数二的,谢家完全不能与之相比。 众人还没走过廊桥,便有个穿着丝履,缟衣曳地的俊俏丫头匆匆前来,颐气指使地对那家奴说道:“主母说了,让你把今日行纳妾礼的小姑子带去给她过过目。” 那家奴忙对萩娘和郑燕说道:“既然主母有请,你们这就过去吧。” 郑燕固然是心中喜悦,忙不迭地答应着走了出来,萩娘却冷冷地对那家奴说道:“我今日绝不会行什么纳妾礼,而且,刚才你家主子的吩咐你也听到了,他可没说我要去见什么主母,你是要忤逆你家主子的命令吗?” 她眼中冰冷的寒意令那家奴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暗自掂量了一下,便陪笑着对那一身华贵的小丫头说道:“爷今日许是只纳这郑氏一个,姐姐便先带着她去见主母吧,见了主母,姐姐便说只有她一人也就是了。” 这府里上上下下都怕了刘氏,多做多错,少做少错,因此众人皆是宁愿省事些,也不愿意在她面前折腾出什么事情来。即便是刘氏自己的丫头,听了这对话也只是瞪了萩娘一眼,便带着郑燕乖乖地去了。 那家奴和身后几个侍女都用怜悯的眼神望着郑氏兴高采烈的样子,这看似精干的家奴似是很怕主母的样子,见她们去远了,才摸出帕子抹了抹汗,转身对萩娘说道:“这可不是我包庇你,主子的命令自然是要听的。” 萩娘伸手入怀,想要掏几块碎银子出来赏他,却郁闷地发现自己换衣服的时候,身上什么都没带,又是匆匆出门,一出门就被掳走了,如今竟是想要收买人心也苦于没钱。 她转念思索了一番,笑着答道:“不知管事如何称呼?稍后见了桓郎,我也好向他提及你办事妥帖。” 那家奴不惜违拗主母,自然不是为了护着萩娘,而是为了在桓玄面前得脸,如今见这年轻小姑子虽看似稚嫩,却很明白自己的心思,不由得点头道:“小人名叫袁惟,只是个二等仆役,当不得管事之称,不敢乞求您提携,只求您别令小人误了差事,便于愿足矣。” 但凡说“其实并不是……只是……”的,多半其心思还是在那个“并不是……”上面,比如有人爱说“这其实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什么什么的”,但实际上,归根到底还是钱的问题。 萩娘最善猜度人心,如今人家连自己的职称都交代了,她自然能明白他话中的关窍,很是乖巧地接过他的话茬,认真地说道:“做下人的最紧要便是忠心护主,似你这般老实可靠的,只做个二等仆役实在是屈才,早晚旁人都得叫你一声袁管事。” 袁惟本是桓玄身边的亲随小厮,因善于揣测主子的心意,曲意讨好,桓玄也赞他差事当得好,这才将他调入内院,颇有提拔他的意思,如今见主子重视的这小姑子这般识情知趣,不由得喜上眉梢,倒似自己已经当上了管事一般。 第二百三十五章 纳妾(二) 一边的大丫鬟却嗤笑了一声,不冷不热地说道:“这桓府里自以为能得宠的美貌小姑子多的是,有些人也是财迷心窍了,才会忙不迭削尖了脑袋往前凑,却不知道自己只是被人当枪使。就拿前日主子纳的金氏来说吧,都说是和主子情缘深厚才从宫中硬要了出来的,可好容易纳回了府,主子又去看过她几次?” 袁惟被她数落了一番,面色有些尴尬,萩娘却只是淡淡一笑,仿佛旁人说的并不是自己,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似得。 那大丫鬟见萩娘并不反驳她,倒似露了怯,不由得得意地瞪了袁惟一眼,面上更是骄横了。 说话间,几人已经来到了萩娘的住处,圆形的围墙小门上挂着扇形的牌匾,提书为“霁雨”二字,应是这院落的名称。袁惟走上前去,推开主屋的正门,恭敬地请萩娘进去,却也没忘了命那两名魁梧的侍卫把守在门前,防着她逃跑。 桓玄精心布置的屋子自然是美轮美奂,然而即便是金屋玉楼,屋里却没有她思念的那个人,自然是毫无家的感觉。萩娘客客气气地送走了袁惟,便无心欣赏屋中的精美陈设,只是一头倒在薰了奇楠香的绣塌上,呆呆地想起心事来。 那大丫鬟见她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丝毫没有矜持之色,心中更是不屑,只觉得这些狐媚女子只是以颜色事人,完全没有教养,不懂礼仪。 另外几个小丫鬟见她不用心伺候,自然是有样学样,将萩娘一个人撇在屋中,自顾自去一边的耳房园子里休息玩耍去了。 萩娘见屋中无人,这才迅速一挺身走下榻来,走到窗前,观察着这里的地形。 自己的屋子两面环水,两边各有一个窗子,正门出去是来时的小路,两个侍卫便是在这条道上看守,若是自己水性好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从窗子翻出去,游泳逃走。 萩娘来到这个世界就没游过泳,不过游泳这技能就和骑自行车一样,只要学会了就不太会完全忘记,她自信就算游得不快,至少也是淹不死。 但问题是这水是通向哪儿的?若是通向活水,自己早晚能游到外面,若是都在桓府内部,那可又如何是好? 她思前想后,最后还是郁闷地继续躺倒在床上,自暴自弃地想着,若是谢琰和桓玄交涉成功,能立刻把自己救出去就好了。 但这个可能性实在是太低了,即便是他们达成了一致,桓玄也不会立刻将自己还给谢琰的,对于桓玄来说,自己在桓玄这里,比在谢琰那里有用得多。 夜色慢慢降临,远处颇有些欢喜的曲乐传来,想来这是郑燕要正式入桓家的门了。 郑燕却没有萩娘这样惬意,此时她正跪在刘氏面前,战战兢兢地回答着刘氏的问话。 “这么说来,我夫君是因为在铺子里偶遇了你,才会起心纳你的?”刘氏正不高兴地问道。 “正是如此。”郑燕忙答道。 刘氏不满地瞥了她一眼,一边的大丫鬟冬儿会意,立刻责骂道:“你这婢子好不晓事,主母问你话,你怎么一点都不恭敬?一点为婢为妾的自觉都没有,你还当你是家中娇养的小姑子吗,这般不懂规矩。” 郑燕的生母是郑家嫡子的正妻,从小也是将郑燕捧在手心的,如今被纳入桓家,却无人会捧着她,只当她是一个普通姬妾而已。郑燕从来都是当主子当惯了的,现下又怎么做得来奴婢?冬儿虽是善意的提醒,她却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不由得纳闷地问道:“姐姐,我如何就不恭敬了?” 她一脸茫然的样子,连刘氏都气笑了,对冬儿说道:“看来这婢子还要好好学学规矩才行。” 冬儿亦笑道:“您别动气,这小家小户出身的,自是没见识。” 她又转头对郑燕说道:“这一回我便教你个乖,回主子的问话,你自当先接主子的话茬,说一句‘回主母的话’,抑或是‘回主子的话’,然后再继续说你该说的事儿,明白了吗?” 郑燕觉得这样回话,倒似自己是个奴仆似得,很是屈辱,然而现在却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因此她只能恭恭敬敬地答道:“回主母的话,妾身知道了。” 刘氏见她很好摆布,心气也平和了些,自顾自地对冬儿说道:“我就说那劳什子的香料店还是得关了吧,夫君这不管香的臭的都往家里带,只怕都是这香料店惹的祸。” 她说着很不屑地瞥了郑燕一眼,显然是把她归到了“臭的”那一类,看她的眼神就如同看墙角的老鼠臭虫一样,十分地厌恶。 冬儿笑着凑趣道:“正是呢,前日阿郎还说,无暇顾及那香料店,想要找相熟的朋友代为打理呢,夫人不若就劝阿郎将店关了吧,免得总有些不要脸的狐媚子找上门来。” 刘氏连连点头,很是赞同,两人都不去理会跪在地上的郑燕,她只觉得自己的膝盖钻心地疼,地上又凉,这几乎是罚跪的滋味十分地难捱。然而没人让她起来,她也只能继续跪着。 说话间桓玄却进来了,因只是纳妾,他便着了一身精美的常服,褒衣博带,宽袍广袖,更显人面桃花,俊美无比。 郑燕见他来了,心中大喜,委委屈屈地望着他颀长英伟的身姿,指望他救自己于水深火热中,然而桓玄根本没注意到她,刘氏这里有人跪着实在是太正常的事情了。 桓玄只是挥挥手,让所有下人都退下去,郑燕正恍惚间,却被冬儿拉了起来,说道:“阿郎让人退下,你怎么那么没随我出来吧。” 她跪了许久,腿已然麻了,一时间脚一软,却是站不起来。 冬儿见她这样虚弱,只能将她的手扶在自己肩膀上,硬是架着她才顺利地走了出去。 桓玄见屋里没人了,这才压低了声音对刘氏说道:“夫人,你先找个丫鬟出来,假扮成我的妾室徐氏来行礼,宫中之事还没妥当,她一时半会还出不了宫。” 第二百三十六章 纳妾(三) 刘氏见到他本是欣喜,听他说了这话,却竖起了眉毛怒道:“那狐狸精的孩子拿掉了没?我们这样的贵族世家,怎能有庶子先于嫡子出生的事情?” 桓玄忙安抚道:“她防备甚严,我总不能明目张胆在宫中下手吧。我不是已经答应了你,只要这孩子是个男孩,就送到我从弟那里去养吗,总之不会在家里碍着你的眼。” 刘氏更不高兴了,气鼓鼓地说道:“什么叫碍我的眼,你我都是庶出,自然明白嫡庶之间难为母的道理,且不说她身份敏感,被旁人知道了此事定然惹起轩然大波,只看这孩子是在宫中有的,是不是你的都不一定,妾身要她拿掉这孩子,难道仅仅是出于私心吗?” 桓玄回忆了一下妙音那无比爱怜痴缠的眼神,实在很难相信这孩子旁人的,不过他仍是笑着说道:“夫人说的是,我也不过是可怜她孤苦,因此帮她一把罢了,并不只是为了这孩子的缘故。” 这话说出来谁信? 刘氏白了他一眼,但他毕竟是自己的夫君,近日两人好不容易越发和睦,刘氏亦不愿过于强硬,只能耐着性子顺从他的意思,不情不愿地答应道:“知道了,妾身会安排妥当的。” 桓玄安排好了后院之事,这才匆匆出去了,前院还有宾客需要他应酬,他自是没时间在此逗留,亦是没发现屋外痴痴地望着他的郑燕。 郑燕见他完全没和自己说话,自顾自头也不回地去了,心中无比失落,她只觉得这桓府的生活似乎和她想象得不太一样,原以为从此能和桓玄长相厮守,如今却似乎是陷入了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不仅要讨好桓玄的正妻刘氏,甚至连刘氏面前得用些的下人都比自己有地位多了。 想起之前萩娘说的话,她不禁有些害怕,若是桓郎真的不再眷顾自己,要在这刘氏手下过上好日子,看来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呢。 她不由自主地抚摸着自己左手上的芙蓉石镯子,回想着当年桓郎将它送给自己时,脸上温柔的神情,当时自己心中满满的喜悦似是要溢出来似得,只觉得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桓郎对自己一直是情真意切,从没欺骗过自己,即便是已有妻室,亦是从一开始就颇有些为难地告诉了自己,况且,即便他没有正妻,以她的身份也没资格做桓府的主母。 现在能和桓郎走到这一步,应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吧。她又想起桓郎派人来向父亲说亲的时候,父亲脸上激动的神情,似他们家这样的家族旁支,能与谯国桓氏攀上关系,已是了不起的荣耀了,即便是族中的几个姐妹,亦是无比艳羡于她,她也终于体会到了被众女用无比妒忌的目光注视的滋味,这感觉是多么地美好啊。 既然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自然是不管多么艰难也要坚持下去,哪有到了桓家还打退堂鼓的道理,她定了定神,下定决心不论怎样都要在桓家站住脚,经营好这份属于自己的荣光。 刘氏心情很不好,不耐烦地对进屋来伺候的冬儿说道:“府里有没有年轻漂亮的丫头,找个听话的过来,我自有主张。” 冬儿汗颜,家中年轻漂亮的丫头不都被您打发了吗,哪儿找去。 她自然不敢将这话说出口,只是犹豫着问道:“您有什么打算,不能告诉冬儿吗?” 刘氏很是信任她,只是这事事关重大,她只能皱了皱眉,笑骂道:“叫你去便去吧,你个小蹄子,如今愈发没大没小了,我这主母要做什么还要同你汇报不成?” 冬儿和她相处日久,自然知道此事另有别情,却不便继续再探问,只能答应着去了。 刘氏一瞥眼,瞄到了缩在一边角落里唯唯诺诺的郑燕,火气又冒了上来,对着她喝道:“吉时就要到了,怎的你还不去妆扮,却躲在这里窥视我。” 郑燕无比委屈,本就是主母叫她过来的,又没发话让她回去,如今却又倒打一耙,简直是不讲道理。 她一抬头就想反驳,却见刘氏高高在上冰冷的模样,不由得将已到嘴边的话缩了回去,低眉顺目地答应着:“是。”却又手足无措地样子,小心翼翼地对刘氏说道:“妾身初来乍到,不认识此处道路……” 刚才过来的路这就不认识了?刘氏很不耐烦,更是不待见她那委委屈屈的妖娆模样,只是顾虑着夫君将她安置在了最雅致的霁雨斋,许是新得了美人,正十分宠爱,所以不敢下狠手整治她罢了,且这郑氏看似没什么城府的样子,若真要摆布她,自是不急于一时。 因此她装出一副雍容大度的样子来,吩咐自己的小丫头带她回去,郑燕本以为还有好一番诘责,却不曾想她这样好说话,忙千恩万谢地去了。 不多时冬儿便带着个小丫鬟进来了,一看便知年纪尚幼,眼角眉梢颇有几分清秀,自是刘氏严防死守的多次筛选下,没能及时剔除的漏网之鱼。 她一进门便战战兢兢地伏在刘氏脚下,浑身发抖,一动都不敢动,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桓府有一条不成文的常识,在府里别期待什么好事,只要主母没找你,那就是好事。 反而言之,主母找你多半没什么好事。 那丫鬟显然早早就听说了刘氏的威名,连刘氏一面都没见到就被吓傻了。 刘氏不耐烦地说道:“抬起头来让我看看清楚。” 那丫鬟死死地趴在地上,语不成声地说道:“奴婢,奴婢不敢……” 冬儿见她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忙过去扶起她,亲切地哄她道:“你别怕,我们家主子是最疼人的,若是入了主子的眼,便是你的福气了。” 那丫鬟几乎是被她从地上扯起来的,她勉强抬起头来,只见她肤色白皙,梳了普通的丫鬟发髻,额角的鬓发都被汗沾湿了,乌黑的眼眸湿漉漉的,颇有几分我见犹怜的娇柔模样。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三十七章 纳妾(四) 刘氏挑剔地观察着她的模样,一边自言自语道:“模样到还生得不错,就是太小家子气了,没什么贵气,不像是……” 她后面半句话被自己生生掐断,冬儿更觉得此事别有隐情,忙为这丫头说情道:“主母,我可是跑断了腿才好不容易挑了个长相过得去的,若是这个都不行,咱家可就没顶用的了。” 她似乎是开玩笑的样子,不经意地试探道:“若您还不满意,冬儿只能亲自上阵了,只不知奴婢的模样,您可还入得眼去?” 刘氏顿时失笑,责备她道:“你还真是不避嫌,此事怎能让你去,我可离不了你。” 她又用不甚满意的目光打量了一番地上的小丫头,勉强点头道:“就这个吧,你带她下去,妆扮妆扮,就按那郑氏的例,一模一样地打扮了给阿郎送去吧。” 冬儿心中诧异,然而还是忍住了眼中探寻的神色,依言带了这小丫鬟告退。 那小丫鬟都快哭出来了,好不容易出了刘氏的屋子,这才问冬儿道:“主母要我做什么?姐姐你可要救救我,我不想和那些,那些人一样,被赶出府去,连饭都吃不饱。” 冬儿也很想知道刘氏想要做什么,她耐心地安抚她道:“一会你别乱动乱说话就行了,主母自有安排,若是有什么不妥,你便来找我好了,我叫冬儿,是夫人房里的丫鬟。” 那小丫鬟弱弱地点头,答道:“奴婢叫阿细,奴婢一定听话。” 冬儿带着她在一边的耳房换了衣服,又叫了小丫鬟来给她梳头,果然人要衣装,一身珊瑚红的吉服穿在她身上,十分娇美,让佳人颜色更艳,更有一种弱不经风的柔弱姿态,很是惹人怜爱。 阿细怔怔地望着镜中的自己,不由得痴了,疑惑地问冬儿道:“主母为何要我穿成这样?”她惊觉自己梳的是妇人发髻,不由得更是呆住了,泪如雨下道:“奴婢不要离府……奴婢不要被送给旁人,冬儿姐姐你救救我……” 冬儿也不知道桓玄要她去做什么,只能吓唬她道:“这是阿郎亲自吩咐的差事,若是你不听话,又怎是赶出府去那么简单?”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阿细一眼,提醒她道:“你是这府里的丫鬟,一家子身契都在府中,此时怎能任你耍性子?把眼泪擦干了随我去见主子,我自会帮你说情的。” 阿细又惊又怕,果然被冬儿一番话吓得不敢再哭,掏出帕子拼命抹眼泪,抹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止住了泪,冬儿又吩咐给她整了妆,这才带着她往前院去。 前院因有宾客在,颇有些忙乱,冬儿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管家,上前问道:“李管事,烦您告诉主子一声,夫人差我将人带来了。” 管家瞥了一眼盛装的阿细,点了点头,匆匆去了。 不多时桓玄便亲自来了,他见到阿细的第一眼似是有些惊艳,眼神明显停滞在她脸上,有些出神的样子,冬儿见状忙回话道:“主母吩咐我将人带来给您过目,不知主子有什么吩咐?” 阿细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正眼看他,桓玄见她的额发有些乱,伸手为她拨了一下头发,阿细顿时紧张得身体都发抖了,又记着冬儿的吩咐,却不敢乱动,也不敢躲闪,只是羞涩地侧过脸去,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倒是出乎意料地优雅得体,不似寻常下等丫头的粗鄙举止。 桓玄对美人总是多情,此时颇为专注地注视着她,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原先在哪里当差?”声音格外温柔,很有蛊惑人心的魅力。 冬儿心想,主子这老毛病又发作了,但这阿细本就像是刘氏送给桓玄作妾的样子,因此她只能左右环顾了一下,便悄悄地退了下去,以免影响了主子的兴致。 阿细一个人更是害怕,声音都发颤了,语不成声地答道:“奴婢名叫阿细,原先在厨房当差。” 桓玄温柔地说道:“你不用害怕,抬头看着我。” 阿细依言乖乖抬头,一双乌黑的美目带着些许探寻,无比敬仰地仰望着桓玄,却见他笑得很温和,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温暖的目光亲切地笼罩着自己,充满了成熟男人的魅力。 她之前一直在厨房劳作,何曾见过这般俊美的男子,一时间不由得痴痴地望着桓玄,老老实实地说道:“主子,您长得可真美。” 桓玄失笑,伸手拉过她的右手,翻转过来,果然见到白白嫩嫩的指节间颇有些劳作留下的痕迹,他含笑说道:“以后你这双手可要好好温养才是,厨房是不能再去了,待此事一了,你便也留在内院服侍我吧。” 阿细忙点头,主子这意思自然是不会将自己赶出去了,她顿时放心了不少,苍白的脸上泛出了微微的红晕,更显娇媚。 桓玄出神地望着她,好容易才想起今天的正事来,恋恋不舍地放开她的手,认真地吩咐道:“今日开始,不论任何人问你名字,你都要告诉别人,你姓徐,闺名却不便告知,明白了吗?” 阿细犹豫着问道:“主子,这又却是为何?” 桓玄之前还真没见过这么不懂事丫头,主子吩咐了之后还敢问为什么的,只怕也只有这个不出厨房的小丫头了吧,他却并不生气,耐心地教导她道:“我是你的主子,主子吩咐你行事,你只有遵从,没有询问原因的道理,明白了吗?” 阿细忙不迭点头,又伏在了地上,不敢再看他。 桓玄见这丫头身量未足,心思一转,又问道:“你今年几岁?” 阿细声若蚊呐,弱弱地答道:“奴婢今年已经十二岁了。” 桓玄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颇有点异样的感觉,牵扯着他的心神,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连他自己也不能分辨。 外面的庭院中,宾客已经开始起哄了,纷纷闹着要见桓玄新得的两个美人,桓玄将管家叫了过来,吩咐他一会带着郑氏和“徐氏”过来见过客人,管家忙答应了下来。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三十八章 纳妾(五) 秘书监王谧本是和桓玄有约在先,此时更是带头闹腾,吵着要让桓玄将两个美妾带出来给众人观赏一番才好,在座的都是男人,自然是喜闻乐见这样的好事,亦是跟着起哄,不由得桓玄不答应。 桓玄含笑点头,镇定地说道:“今日多谢诸位赏光,本来这等小事也不值得大肆操办,只是内子定要抬举那两个丫头,这才叨扰了各位,既然诸位都来了,我自然会命我那两个姬妾出来令各位一见。” 场上诸人哪有不明白他的心思的,即便桓玄号称大办纳妾礼是他的正妻刘氏的意思,其实也不过是为了向世人展示,他南郡公府后宅不宁之说纯属谣传罢了,若真是刘氏的主意,怎么直到现在也没见刘氏出现呢? 看破不说破,向来都是官场上众人奉行的行为准则之一,都已经在南郡公府大吃大喝一番了,又怎能不凑趣呢?因此众人自是睁眼说瞎话,纷纷夸奖起刘氏的贤惠大度起来,桓玄微微颔首,接受着众人的祝贺,心情甚好。 管家适时地带着两位新人走上前来,桓玄先是牵起郑氏的手,温柔地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是郑氏,出身荥阳郑氏的旁支,菲薄陋质,令诸位见笑了。”众人自是纷纷夸奖郑氏的美貌,盛赞于她的家族,讨喜的话连绵不绝。 桓玄又牵起阿细的手,亦是温情款款地介绍道:“这位是徐氏,出身颍川徐氏,亦是蒲柳之姿,哪堪让诸位细观。”他说着便要让两位姬妾退下,宾客们却不依不饶,定要他和两个姬妾喝了交杯酒才肯放人。 郑氏和阿细已是娇羞满面,侧脸躲在一边,不敢上前。 桓玄却兴致颇高,命人倒了酒来,便一边抱了一个美人,与两人都分别喝了一杯,众人纷纷喝彩,宾主尽欢。 尽管今天是郑氏和“徐氏”的纳妾之礼,然而桓玄待宾客散去之后还是老老实实地去了刘氏房里,自从上次被她一番闹腾,全建康的人都知道了自己和王法慧暧昧之事后,桓玄如今可不敢轻慢她,只能好生安抚着哄骗着她罢了。 阿细浑浑噩噩地被人送入了新房,虽然这屋子不如刘氏的内室奢华,亦不似郑氏居住的霁雨斋那么别致,她却仍是被闪晕了眼,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好了。 她想找主子或者冬儿问个明白,却被房中的侍女们齐齐劝下,众口一词地告诉她,主子哪儿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这屋子就是主子吩咐了让你居住的,安心住下就是了。阿细心中惊惶,却也不敢造次,只能在众人的服侍下乖乖地住了下来。 郑燕此时却是百感交集,原本她见了柔柔弱弱的美娇娘“徐氏”之后,心中颇有些不安,担心这新婚之夜桓玄倒会去她房中,冷落了自己,如今见桓玄倒是一碗水端平,两人都不格外眷顾,而是直接去了主母房中,自然也不敢有埋怨的话,只能默默坐在自己屋里,静静地等候红烛燃尽。 只是,她设想的婚后生活,可完全不是这样的啊。 萩娘的屋子就在郑燕对面,见她被送了回来,又不见桓玄的人影,这才放下心来,款款走到她屋外,敲了敲门。 郑燕又惊又喜,忙不合礼仪地亲自说道:“是桓郎吗?快进来吧。” 萩娘含笑走进她的新房,促狭地说道:“妹妹可是糊涂了,你的桓郎要来又何曾会敲门?” 郑燕见是萩娘,不由得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道:“萩姐姐,可是来看我笑话吗?” 新婚之夜夫君却不在身边,还真是难为她了,萩娘心内为她轻叹,却仍是亲昵地坐到她身边,安慰她道:“谯国桓氏的身份之贵,你自然是明白的,最为难得是的,当今皇太后娘娘亦是颇为眷顾他,如今你觉得独守空房是难堪,然而这却只是个开始而已。桓玄本就是个有野心的男人,向来都是无利不起早,他又怎会沉迷于儿女情长,守候在你身边呢?妹妹要早点想开才行,否则难免会误了自己。” 郑燕不高兴地说道:“你的意思是,我的桓郎只是为了你才对我好的吗?那他又为何不直接讨好你呢?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我是不会相信的。” 你怎知他没讨好我? 萩娘轻笑道:“我不过是念在当日我们的姐妹之谊,才不计前嫌来开解你罢了,既然你执迷不悟,我亦是无话可说了,且看你的桓郎会不会如我所说的那样吧,届时你就会明白我现在说的都是为你好。” 她见郑燕一边压抑着想哭的情绪,一边牢牢地握着自己左手的粉色镯子,很是爱惜的样子,故意刺激她道:“咦,妹妹也有这镯子呢,当初桓郎给我一对,我嫌其中一只成色不好,因此只挑了一只,想来你这只便是另外那只吧。” 郑燕猛地抬头,瞪着她说道:“我不信,你拿出来给我看。” 萩娘毫不心虚地答道:“妹妹说笑了。若不是你将我从谢府骗出来,我又怎会到了这里,那会我可不知道你们的阴谋,又怎会把那不值钱的镯子带在身边呢?” 不值钱的镯子…… 郑燕心中一痛,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曾几何时,自己在家也是说一不二的主子,如今却要处处看人眼色行事,守那些屈辱的“规矩”,即便如此,这样也是不够的,若不能讨好了主母,在这府里又要如何立足,然而自己又何曾会阿谀奉承这种本事呢? 若不是他这般温柔地对自己,又满口甜言蜜语地哄骗自己,如今自己怎会沦落到这地步? 郑燕心中的不安、惶然、怨恨、不满全都浮了上来,一时难以释怀,幽怨无比。 萩娘见自己的话已经起了作用,便不再步步紧逼地多说,而是温柔地笑道:“妹妹也别太担忧了,许是我说错了不一定,然而今晚你的桓郎是不会来了,你早些休息吧。”说着便施施然去了,还很是体贴地帮她把门带上。 第二百三十九章 纳妾(六) 春夜之月自是模糊难辨,然而这夜色之下,心情抑郁的又岂是郑燕一人? 谢琰心中更是惶然,昨夜此时还在身边依偎着的娇俏女子,如今却落入旁人之手,这于他来说不仅是奇耻大辱,更是伤怀难解,心如刀割。 内室中还随意地摊着萩娘做到一半的络子,装着丝线的妆盒仍是敞开着,似乎女主人只是走开一下而已,马上就会回来。她俏皮的话语,明亮的眼睛,无一不深深印在他心中,即便不用睁开眼睛,都能想象到她脸上可爱的表情。 即便是定力过人的谢琰,亦是不能在这个时候保持淡然,保持微笑。 已然过了戌时,他仍是没吩咐掌灯,月色颇为朦胧,他只是一个人躲在黑暗中默默思念着佳人。 苏合下午便知道了此事,正和采棠一起在门外窃窃私语。 采棠自艾自怨道:“都是我没跟紧女郎,才会有此事,只是没想到就那么一会,女郎就……” 苏合虽觉得的确是她的疏漏,当下却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只是温和地劝她道:“你放心吧,这里是建康,不是江陵,郎君自然会把女郎救回来的。” 这时谢琰的小厮墨儿却来了,苏合忙上前问道:“如今可怎样了?” 墨儿摇头道:“桓府防卫外松内紧,只怕此事难以善了,我来是另有要事要禀告主子。” 他颇得谢琰重视,因此苏合也不拦他,只说道:“主子在呢,只是晚膳也没用,也不准我们去服侍,你若是能劝得动他,还是劝劝吧。” 墨儿轻轻敲了敲门,试探地问道:“主子。主子你没事吧,我进来了啊?” 里面悄无声息,苏合都有些着急了,忙催道:“你就去吧,大不了被主子骂一顿,难道还能杀了你不成?” 墨儿依言入内,轻轻地关上了门,只见谢琰倚在塌边,乌黑的长发披散了下来,在月光下隐隐流动着光华,十分艳丽。 他又试探着呼唤了几声主子,只不见谢琰回答,心中一紧,忙不顾僭越地上前,扶起谢琰,想看看他究竟出什么事了。 谁知触手之处,竟是泪水涟涟,如此身份贵重的陈郡谢氏家主,一向镇定自若的谢琰竟然是躲在自己房内哭泣,怪不得外面怎么喊都不作声了。 墨儿心知不好,这样的事情谢琰一定是不愿意任何人知道的,自己这次犯了忌讳,难免被主子嫌弃,他慌忙跪了下来,轻声说道:“主子,我决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谢琰却不理他,只嘶哑着问道:“那边可是有什么消息?你就直说吧。” 墨儿忙答道:“主子,这回可是好消息,桓府今日纳的两个小妾,一个姓郑,一个姓徐。” 谢琰一挑眉,又问道:“相貌可看清了吗?” 墨儿亦自信地答道:“虽都是美人之姿,但与臧氏女郎并无半分相似之处,主子你就放心吧,那桓玄再怎么胆大包天,也不敢染指您的……”这话他不知道要怎么说好,只能含含糊糊地蒙混了过去。 谢琰心中稍安,思绪飞转,立刻又想起一事,问道:“王雅可有什么动静?” 墨儿作为谢琰身边最得力的侍从,倒也不是浪得虚名,他从怀中翻出一张绢帛,递给谢琰道:“今日王雅在家中起草了一份奏疏,但却是多番修改,我们的人没能看到奏疏的内容,只能从写坏的白绢中偷了一张出来,主子您请过目。” 他有些尴尬地瞄了一眼谢琰的脸色,想要问问他要不要掌灯,又担心他这脆弱的模样被旁人看见,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谢琰接过绢帛,却很是自然地唤道:“苏合,掌灯。” 苏合在外面正是忧心仲仲,总算主子开口了,她忙亲自走了进去,若无其事地点亮屋中的烛火,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子,可要上晚膳?” 谢琰摇头道:“你过来帮我换一下外裳,我还有事要和墨儿谈。” 苏合忙取了谢琰的一套常服出来,又膝行上前,亲自为他换衣服,只觉得衣襟袖口颇为湿漉,心中一颤,忙敛目低眉,不敢再看谢琰的表情。 末了,平日行事最为妥帖的苏合竟是慌慌张张地走了出来,在门槛处差点被绊了一跤。 采棠见状,忙上前要接过她手上的袍服,想要扶她一把。 苏合轻轻一让,避开了采棠的手,顾左右而言他道:“采棠妹妹,主子心情不好,你去把宁神香点上吧,我去去就来。” 采棠心中疑惑,却不敢再问。 苏合带着谢琰的湿衣服,一直走到了浣衣房,将那袍服丢进了水中,这才放下心来,背靠在一边的墙上,叹了一口气。 谢琰展开墨儿给他的白绢,就着烛火认真地看了起来。 前面那些“伏惟恭顺”之类的废话他都快速略过,直接看后面王雅究竟又是要折腾什么事,却只见他写着“臣闻前朝故事,太妃青春守寡,居于后宫多为祸乱之源”,又旁证引史地写了一大段,这才直奔正题,只是墨迹涂涂改改,似是总觉得写得不满意似得,隐隐只能看见“妙音仙师……道观……”几个字。 道观?哪个道观? 他心中疑惑,王雅怎么又和妙音扯上关系了?后宫这蹚浑水,王雅竟也要去参与吗? 转念一想,当日妙音和桓玄的秘事和此事似是颇有关联,若桓玄和王雅有所勾结,那这件事也就能顺理成章了,自然是桓玄命王雅这么做的,只是他们又是在谋划什么事情呢?桓玄此人,做任何事情都不会是没有原因的,另外,他又是怎么和王雅勾搭上的呢? 此事归根到底还是要在桓玄身上找原因,他想到此处,便问墨儿道:“萩娘在桓府中的住所,你可探听明白了吗?” 墨儿知道他是打算趁着夜色去找萩娘,忙劝道:“主子,您是千金之躯,决不能自行前去陷入险地,更何况如今臧家女郎被安置在桓府的水榭之中,四面无所遮挡,极易被人发现,若没有万全之策,您怎能轻身犯险?” 水榭? 谢琰立刻回过味来,问道:“桓府内的水路通向哪里?” 墨儿汗颜,这他还真没打听过,只能讷讷答道:“小人这就命人去探查,您也不急于这一时,今日还是不要去了,待查探清楚再去也不迟。” 谢琰心中焦灼,但若自己出事,更是解救不了萩娘,只能点头道:“你去吧。” 第二百四十章 宫墙(一) 这日又是顾微照例来昭阳宫中问诊的日子,他一进门就见妙音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着急得团团乱转,她如今肚腹已显,只能用白绢裹着肚子,又格外穿得宽松,旁人才没立刻看出端倪来。 妙音已然等顾微半天了,见他好容易来了,她立刻上前郁闷地问道:“主子到底什么时候能接我出去?我这肚子都快瞒不下去了!” 顾微忙安抚她道:“快了快了,娘娘要耐心等候啊。” 妙音怒道:“我都等到现在了,你是不是根本没把我的话告诉桓郎啊,否则他怎么会不来救我?” 顾微怜悯地瞥了她一眼,若是他依着桓玄的意思,只怕这孩子早就化成一滩血水了,只是在他全心全意的保护下,桓玄才不得不想办法将她从宫中弄出来,而妙音却反而责怪他,实在是令人心灰意冷。 但凡他有一点私心,自是早就顺着桓玄的心意,处理了这本就不应该存在的孩子。 这对他来说本就是举手之劳,而他却选择了让自己心爱的女人,怀着别人的孩子投入别人的怀抱,换了谁,能做到他这样心甘情愿地成全,宁愿放弃自己心中所爱,也要让自己心爱的人得到她想要的幸福呢? 默默地做这一切,并不是为了想要得到什么回报,只是顺应自己的心意罢了。 因此他不再辩解,只是低头恭立一边,用一种沉默的态度应对妙音这毫无来由的指控。 妙音本是孕妇,脾气不好也是常事,一番发泄之后,见他默然无语,面有不豫之色,这才渐渐平静下来,委婉地对他道歉:“今日早起又吐了半日,如今身子还很是难受,你别同我计较才好。” 顾女官正巧拿了汤药进来,见妙音对顾微低声软语地安抚,心中更是明了,奉上汤药道:“娘娘,药熬好了,正温热着,您快喝了吧。” 顾微虽心中不豫,仍是不忘谨慎地问了一句:“这汤药可是你亲手熬的,没有经手他人吧?” 顾女官见他认真的样子,忙点头道:“自然是奴婢亲自熬的,一刻都没走开过。” 顾微这才让妙音服下,作揖告辞道:“近日便会有消息的,您还请稍安勿躁。” 顾女官目送着他消瘦的背影,默默叹息,对妙音说道:“娘娘,奴婢忧虑此事,日夜不得安宁。幸而近日皇太后娘娘无暇顾及您,但凡她花一些心思盯着我们宫里,定然会发现另有别情。” 她担忧地说道:“若是别的事情,都多少能辩解几句,这事……若是真的被旁人知晓了,我们可是一点解释的余地都没有。” 妙音却也反复思量过此事,若是事情真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她拼了自己的性命不要,也一定要保住肚子里这孩子。 她美丽的脸上颇有些决绝的神情,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神色黯然地答道:“我自有应对之策,不会连累到你的。” 顾女官心中一软,不再多言,拿起药碗走了出去。 迎面有个小宫女走了过来,见顾女官端着空碗,忙接了过去,说道:“姑姑辛苦了。皇太后娘娘刚派人来传话说想见您,让您这就过去。”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皇太后如今自顾不暇,还找自己做什么? 顾女官颇有些犹疑,但这内宫之中毕竟还是皇太后最大,即便王雅派了羽林军围住了内宫,但毕竟没有和皇太后撕破脸,是以王法慧在宫中的权威却仍是无人能撼动。 她极力掩饰着心中的惊惶,微笑着说道:“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顾女官离去之前,特意往低级宫女所居的院落绕了一圈,叫了自己的心腹宫女,让她去给妙音娘娘传话,就说自己被皇太后娘娘召去了,若是有个万一,好让妙音有所准备。 她忐忑不安地进了皇太后所居的宫殿,一进去便见王法慧正襟危坐,似是在等她的样子。 顾女官忙上前跪下,给皇太后行礼道:“清暑殿女官顾氏参见皇太后娘娘,娘娘安好。” 王法慧并没急着说话,只是喝了一口茶,十分悠然的样子。 顾女官恭敬地低着头,看不见皇太后的表情,心中很是不安。 这样的等待似乎比真正的质询要更为令人难捱,她额上的冷汗都冒了出来,猜不透皇太后究竟是要说些什么。 许久,皇太后才开口喝道:“你们做的好事!” 顾女官心中一颤,完了,皇太后全知道了。 她不敢接话,只是低着头,肩膀都在发抖。 王法慧微微蹙眉,问道:“你还不老实交代吗?顾侍药几乎天天去你们宫中,治的是什么病?” 顾女官勉强抬起头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见殿内除了王法慧的贴身女官陆女官之外并无旁人,而皇太后虽然不苟言笑,正容亢色,却并没有立刻处罚自己的意思,想来并不愿意见到此事闹开。 她在宫中多年,很快就想明白了当前的形势,只怕王法慧早就发现了妙音不妥,只是一方面自顾不暇,另一方面若是此事闹大了,皇太后身为后宫之主也有连带责任,她本就立身不正,旁人知晓了此事之后只怕更要以此为借口,进一步打压她。 因此她当即恭恭敬敬地答道:“皇太后娘娘,不知您在说什么,奴婢不明白,还请皇太后娘娘明示。” 王法慧拍案而起,怒道:“事到如今你以为装聋作哑就行了吗?” 她指着一边几上的一只汤碗对着顾女官说道:“这是从你们宫中取得的药碗,哀家刚才已然找人问过了,这药是安胎药,哀家倒要问问你,你们宫中是哪位要安胎?安的又是谁的胎?” 顾女官不卑不亢地答道:“娘娘,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什么安胎药我自然是全然不知情,还请皇太后娘娘指点。” 王法慧不由得气笑了,对陆女官说道:“看看,这都什么人调教出来的奴婢?难道非要哀家用刑,才能问出真话来吗?” 陆女官会意,忙劝顾女官道:“妹妹可别想岔了,皇太后娘娘单独将你叫来问话,自然是想相助于你,不然只要将此事传扬出去,半点力气都不用使,便能让你万劫不复。” 第二百四十一章 宫墙(二) 王法慧点头道:“正是如此,宫中出了这样的事情哀家自然是万分痛心,但顾忌先帝的名誉,哀家并不想让此事闹得众人皆知,只要你告诉哀家,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哀家便不再追究你的责任,更是会嘉奖你的忠诚。” 顾女官老老实实地答道:“皇太后娘娘,奴婢实在不知。” 她确实是不知道,妙音可从未亲口承认过这孩子是顾微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猜测罢了。 王法慧见她软硬不吃,觉得甚是难弄,使了个眼色给陆女官,命她想办法劝说一下。 陆女官走近顾女官身边,握住她的双手,亲切而诚恳地对她说道:“妹妹,此事目前只有我们娘娘知道,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不要等到众人皆知之时,即便你愿意说,也没人想听你的辩解了。” “同是身为女官,我自是明白,这光鲜外表下的苦楚。你我都是青春少艾被关在宫中,无法嫁与心爱的男人,亦无法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若是你老老实实地回答了皇太后娘娘的问题,我便请皇太后娘娘破例放你出宫,令你同家人团聚可好?” 出宫,这是多大的诱惑啊! 若不是因为这事事关重大,顾女官此时一定是不顾一切地想要为自己争取的。 她虽然颇为心动,却仍然只是摇头,她直觉皇太后不怀好意,似是有阴谋,而这阴谋定然是针对妙音娘娘的。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为妙音的贴身女官,生死荣辱早就和妙音牵系在了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王法慧确实是早就猜到了妙音宫中的猫腻,但也是直到今天才能确定,自己的猜测果然是真的。 即便是当年妙音小产的时候,顾侍药也没有这样经常地去清暑殿看诊,更何况清暑殿中药味不绝,身为首席女官的顾女官亲自煎药,这样郑重其事的行事,怎么看都有些不合常理,王法慧本就因会稽王一事对妙音起疑,如今发现了这样诡异的事情,自然是不会轻轻放过的。 前些日子,只因负责给妙音浣衣的宫女,奉命定期向王法慧禀告妙音的信期,因此王法慧没能立刻发现不妥。但仔细想想,这种事情作假也太容易了,宫中最不缺就是女人,只要有个心腹帮忙掩饰就行了。 这个心腹,显然就是面前这位态度冷硬的顾女官。 而那碗妙音喝剩的药汤残渣,才最终让王法慧能够确定,昭阳宫中居然出了这样的大事,自己却后知后觉,直到现在才发现端倪。 王法慧从不相信,这世界上会有人软硬不吃,既不能利诱,亦不怕动刑的。 她见如今说好话半点用处都没有,便冷冷一笑,命令道:“我看也不用浪费唇舌了,将她带下去学学规矩吧,等她愿意好好说话,再带来哀家面前。” “慢着!”一个娇柔软糯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王法慧一眼望去,便见妙音小小的身子裹在宽大的宫袍中,正婷婷娉娉地站在门口,身边一人亦是满身华贵的宫装,正是太皇太妃李氏,两人都是充满敌视地望着自己,颇有点同仇敌忾的气势。 好哇,这李氏真是个没脑子的,你儿子的小妾红杏出墙怀了别人的孩子,你居然还过来替她撑腰! 最可气的是妙音这个小贱婢,竟然还有脸去搬救兵,王法慧简直气得不打一处来,怒道:“妙音,哀家身为皇太后,惩治个奴婢你也敢干涉?” 妙音温柔地说道:“皇太后娘娘,若是您惩治您宫中的宫女,妾身自然不敢过问,但顾女官是我的女官,怎能毫无过错就被您惩处,传扬出去难免令旁人误会您暴戾。”她强忍着不适,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不由得有些气喘吁吁,额角都冒汗了。 太皇太妃李氏忙点头附和道:“正是如此。”她出身低贱,自是不善言辞,每次都说不过王法慧,如今来为妙音撑场面倒是不需要她多说,正合她心意。 妙音今天是铁了心要救顾女官的,早就想好了说辞,又把太皇太妃也带来了,李陵容本就深恨王法慧,见妙音来求救自然是兴致勃勃地来了,只要能让王法慧不痛快,她就乐意。 王法慧瞪着妙音,一字一句地说道:“妙音,顾女官是不是毫无过错,你自己心里清楚,如今哀家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若是你不想此事闹得鱼死网破,便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妙音云淡风轻地笑道:“还请问皇太后娘娘,顾女官犯了什么错,令您这般不依不饶,非要严惩她不可?”竟是完全无惧无畏的样子。 王法慧心中一惊,难道这一切都是妙音故布疑阵的?自己手上所有的证据不过是妙音宫中的一碗残药而已,说到底也不能真的作为什么铁证。有太皇太妃在,若是自己将一切都揭破了,而最后证明妙音其实没有怀孕,她的暴戾和蓄意陷害后宫妃嫔的罪名可就是铁板钉钉的了,不啻是自己“累累罪行”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自己如今岌岌可危的地位,就如同一座摇摇欲坠的高塔,已经经不起任何的风吹雨打。 即便是太原王氏,与自己也是一荣俱荣,一损皆损的,自己决不能再连累家族的声名了。 她狐疑地望着妙音,心中惊疑不定,一时拿不定主意。 妙音见自己寥寥数语果然镇住了王法慧,一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面上愈发镇定,丝毫没有害怕和羞愧的样子,她轻轻地用手指反复地把玩着手上的珠串,掩饰着自己紧张的情绪。 王法慧长长的裙摆曳地,这原本是皇室雍容华贵的象征,此时却微微有些颤抖,裙摆上精致的小珠悉悉索索地碰撞着,发出轻轻的声响。这令她更是不安,不由自主地用双手交叉抱住了自己的胳膊,想要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然而她只觉得自己双手冰凉,心中无比惶然,完全无法静下心来思考。 别人许是能犯错,而她却已经不能再犯错了。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四十二章 宫墙(三) 她心中百转千回,紧张地算计着自己的得失,最终还是决定放过眼前这机会,此事若是真的,妙音是怎么都跑不掉的,却不急于一时,待细细查证之后再说不迟。 然而此时她却难以下台,只能求助地望着陆女官,让她打个圆场。 陆女官忙上前来,对妙音说道:“妙音娘娘误会了,我们娘娘只是因顾女官行事不合礼仪,想要小惩大诫一番罢了,既然您亲自来了……”她说着看着妙音,停顿了一下。 妙音自然是明事理的,见皇太后只不过是要个台阶下,忙接着说道:“多谢娘娘关怀,都是妙音的错,没能管教好自己的奴婢,倒让皇太后娘娘操劳了,既然如此,我就将顾女官带回去训斥一番也就是了。” 王法慧身心俱疲,挥挥手让她们出去,只觉得再也不想看到这两个不让人省心的女人了。 顾女官幸而得妙音及时赶到,否则难免要受皮肉之苦,她起身的时候腿都软了,幸而有小宫女搀扶才没跌倒。她一瞥眼只见妙音已是脸色发白,额角都是汗意,显然是强自支撑着而已,忙快步上前扶住她,感激地说道:“多谢太皇太妃娘娘,多谢妙音娘娘,奴婢实在是不值得您这般用心……” 她后半句话显然是对妙音说的,然而太皇太妃却很赞赏地说道:“我年轻时也是这般护短的,只是当年……哎,不提也罢,你家娘娘的心性善良,甚合我心意,只可惜如今我也只是一介老妪罢了,整治不了王法慧那个恶妇。” 这话两人都不敢接茬,妙音笑着凑趣道:“您还年轻呢,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真会把人说老呢。” 她和顾女官先送太皇太妃回了她的宫中,李氏原本想让她陪自己用膳,但妙音怕自己闻到油腥味会露馅,忙不迭地婉拒了李氏让她留下用膳的建议。好容易安抚好了李氏,这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倚在顾女官身上,勉强走回了自己的宫殿。 顾女官扶着她,只感觉她浑身的重量都几乎倚在了自己身上,可见已是十分虚弱了,忙吩咐小宫女们铺床,自己服侍着妙音脱下沉重的宫装,让她舒舒服服地躺在被褥中,又打了热水为她擦脸,见她脸上渐渐恢复血色,这才问道:“娘娘,您感觉怎样,可要召唤顾侍药来替您看看?” 妙音摇头道:“不用,只怕王法慧就是因顾微和我们宫中来往过密才起疑的,我这空城计也只能震慑她一时,她很快就会回过味来。届时若是她拿到了什么真凭实据,定然立刻就会再来找我们麻烦。” 顾女官忧心地说道:“即便她什么都没发现,这日子越拖越久,迟早会……娘娘,我们可不能坐以待毙啊。” 妙音想要说些什么安抚她,可是她自己心中也是惴惴,不知道桓玄究竟是不是真的将自己的事情放在心上了,许久未见他了,自己在宫中有如孤岛浮萍一般,只能从顾微那里听到关于他的只字片语而已。 就在两人坐困愁城的时候,门外传来几个小黄门和小宫女们交谈的声音,似是说着“圣旨”,“皇命”之类的话。 妙音和顾女官心中都是一惊,顾女官立刻起身,说道:“娘娘,我这就去看看,说不定不是坏事呢。” 顾女官勉强收拾了自己低落的情绪,优雅地走了出去,责备那几个小宫女道:“都在这喧哗什么呢,还不请诸位内侍去正殿说话。”那几个小宫女见她来了,忙敛声屏息,不敢再多嘴,面上的表情却很是惶惶,似是很为圣旨的内容而不安。 被派来宣旨的黄门郎自是认识顾女官,见她亲自来了,忙客气地行了个常礼,微笑着说道:“不知妙音仙师可在宫中,这旨意相当要紧,最好还是请仙师亲自来接旨。” 顾女官忙一个荷包塞了过去,含蓄地问道:“您辛苦了,不知这旨意是宫中哪位主子所出?” 那黄门郎奇怪地看着她,答道:“自然是皇帝陛下。” 顾女官一时摸不到头脑,忙请他在正殿坐下用茶,自己入内对妙音说道:“娘娘,是陛下的旨意,请您亲自接旨,不如我给您把礼服套在最外面,还是扶您出去一下吧,左右是在自己宫里,接了旨意您再回来休息也是使得的。” 妙音听得也是有些迷糊,先帝还在世的时候,因宠爱妙音,从来也不给她下什么旨意麻烦她接旨,只是派个人来传话也就罢了,如今的小皇帝更是和妙音很少见面,更兼是不理世事的傻子,又会有什么旨意给她呢? 她忙命顾女官将刚才脱下来的华服为自己又一层一层地套上穿好,只是穿个衣服而已,她已是气喘吁吁,照了一下镜子又郁闷地说道:“帮我把头发梳理一下,这般乱七八糟的怎么好见人。” 顾女官熟练地为她梳了个最简单的平髻,这样折腾了半晌,两人才终于从内室出来,妙音在顾女官的搀扶下,缓缓走入正殿内,对那黄门郎含笑道:“劳您久等了,不知陛下有何旨意?” 那内官等了许久,已有些不耐烦,只因收了顾女官的好处才耐着性子坐定。见妙音果然亲自出来了,这才拿腔作势地对妙音说道:“陛下的意思是,体恤您本是方外之人,又有侍奉先帝之功,如今既然先帝已逝,因此允许您在皇家道观翠华宫修行,以免受世俗纷扰。娘娘,旨意在此,您还请拿好了。” 古时的旨意都是又臭又长,华丽的辞藻堆了满满一纸,寻常人根本看不明白到底说的是什么,因此一般皇帝都会善解人意地派内侍下旨,顺便可以解释一下旨意的内容。 妙音听了他的话,先是一惊,继而一阵狂喜,心中突突直跳,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旨意说得委婉,其实这意思就是自己可以出宫了。 翠华宫她也曾听说过,在建康宫正东的皇家林地之外的山上,建康地处南方,山峦都不甚高,风景甚是秀美而非巍峨。这地方说是皇家道观,其实已经在宫外,道观内又是无人看守,自己若是去了那里,自然要比在宫中自由得多。 顾女官也没想到为何皇帝会突然神来之笔,正巧解救了已经快要瞒不下去的妙音,只是不管如何,此事总是好事,她是个务实之人,立刻着急地向他询问道:“不知我们娘娘什么时候可以迁去,陛下分拨了多少人服侍我们娘娘?”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四十三章 宫墙(四) 黄门郎刚才收了顾女官的荷包,此时自然是言无不尽,他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说道:“这旨意是王雅大人上疏后陛下才下的,这殿内的宫女女官自然都是随妙音仙师一同修行,至于什么时候去,陛下哪会管这些细节,姑姑您自己拿主意就是了。” 妙音欢喜无限,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这一天,她满脸喜色地对顾女官说道:“快拿两锭金子出来赏这位内侍大哥。” 顾女官心中亦是欢喜,也不说什么之前已经赏过了之类的话,顺从地又去开箱取了两锭金子来递给他,笑道:“多谢您了,还请您回去复命吧,就说我们娘娘会尽快去翠华宫的。” 这可真是喜从天降,黄门郎虽是个郎官,但也实在是个芝麻小官,一年的俸禄都没这两锭金子多,他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将那金子贴身藏好,这才千恩万谢道:“多谢娘娘,多谢姑姑。” 待他走了,妙音才紧紧抓住顾女官的双手,美丽的眸子中满满的都是幸福的光芒,不停地说道:“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就要出宫了!” 她一扫之前颓然之态,兴奋的样子就像个孩子。 顾女官也很为她高兴,更是为自己松了一口气,她怕夜长梦多,忙对妙音说道:“娘娘,事不宜迟,只怕此事皇太后娘娘还不知情,我们赶紧收拾了东西就走吧,免得皇太后命人查问此事,届时只怕皇帝会反悔也不一定呢。” 妙音心中惊诧,问道:“不是说天子一言,驷马难追吗,今上虽然是皇太后的儿子,也不能出尔反尔啊。” 顾女官叹息着她的天真,果然女人一怀孕智商就急剧下降,她只能劝道:“娘娘,世事无绝对,以皇太后的性格,定然不会让你这般轻易出宫的。” 妙音颓然跌坐在榻上,双手掩面,断断续续地哭泣道:“我就知道没那么顺利的,皇太后一定会阻止我们的,我怎么就那么愚笨,竟然以为这回真的就能出宫了,我该怎么办才好啊。” 怀孕的女人就是这样忽喜忽悲,情绪不定。而顾女官此时却没空来开解她,只能自己来主持大局了。她先安排妙音在榻上躺着休息,一边叫了自己的心腹小宫女去安排车马,一边关起了殿门,指挥众宫女收拾金银财帛等能够带走的东西,以及妙音的衣物首饰。 先帝御赐的哪些珍奇之物,虽然说是送给了妙音,她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全都带走,而金银首饰却可算是先帝私下赏赐的,除了妙音自己宫中的人,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少钱财。 顾女官不愧是长年在宫中,这么多年着实没白待,在她的张罗下,众宫女们很快就准备好了出行所需的包袱,从表面上看都是普通衣物杂物,真正贵重的东西看似只有妙音的妆奁,其实钱财金帛都被她分散了藏在袍服铺盖下面,以备出宫时有人抄捡时,不至于什么都带不出去。 在宫中自然是不愁吃穿,而妙音这样飘然如仙子,超脱于俗世之外的人自然是不懂柴米油盐难倒英雄的道理,顾女官却是思虑周全,什么都想好了。 因是急着出宫,整理的时候难免有所遗漏,但和性命比起来,些许财物也只能舍弃了。 天色已晚,今日按说皇太后是不会再传召妙音了,但难保不会有多嘴的婢子去告诉王法慧,妙音即将出宫的事情,顾女官见都整理完毕便催促妙音道:“娘娘快起身,我们这就走吧,有圣旨在手,除非皇太后亲自过来,其他人谁都拦不住我们的。” 妙音迟疑地问道:“我们就这样走?不用和皇太后娘娘回禀一声吗?” 这也实在是太失礼了。 顾女官无语,只能反问道:“娘娘,若是皇太后娘娘命您今晚不能离宫,您要怎么办?” 此时最要紧的是收拾了东西跑路就是了,哪里还有自投罗网的? 妙音想想也是,如今皇太后自己都不能出宫,只要自己一出内宫宫门,便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天空了,王法慧就是再不满,再怀疑自己,也没法把自己追回去,更不能把自己怎样。 她毅然决然地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对,我们快走。” 妙音宫中一共十六个宫女,加上顾女官和妙音,一群莺莺燕燕的年轻女子自是有的期待,有的哀怨,各自怀着忐忑不安的情绪,最终分别上了出宫的马车,向着宫外飞驰而去。 因有皇帝的旨意,且内宫宫门本就是由王雅命人看守着,因此一行人没受到任何阻碍,顺顺利利地出了内宫。 妙音才放下心来,不可置信地对顾女官说道:“我竟然真的出来了……” 顾女官也欣慰地笑道:“娘娘,这下我们才能真的放心了。” 妙音还没开心多久,却突然抬头望着她,惶然地问道:“我的琴呢?我入宫时带着的琴,怎么没见你带着?” 顾女官一时疏忽,还真是没想起来这把挂在墙上的瑶琴,这琴是桓玄亲自所赠,妙音向来十分钟爱,她忙道歉,一边吩咐马车停一下,对妙音说道:“娘娘放心,我这就回去拿,您就在这宫门外等我一下就好了。” 妙音连连点头,若是旁的东西,不要了也就不要了,这把琴却是她的心头好,绝对不能不带走的。 顾女官顺着来路,匆匆往昭阳宫走去,这里的道路她从小熟悉,自然是轻车熟路,很快便回到了妙音所居的清暑殿。 然而她远远望去却觉得有些不对劲,离开的时候她吩咐了小宫女们将火烛都吹灭的,而如今殿内却隐有灯火,似是有人的样子。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悄悄走上前去,想要看清楚是怎么回事。 清暑殿正殿果然是有人,顾女官躲在阴影中偷偷地观察着,一颗心扑扑直跳,很是惊疑不定。 屋里人影交错,衣香鬓影,并不十分明亮的烛光下,可以看见几个面生的宫女正匆匆忙忙地走来走去,虽是不敢随意交谈,面上却殊无恭敬之色,显然是很不耐烦的样子。 顾女官发现屋内很乱,不知这些人怎么会来这殿内的,亦不知道她们在这里做什么。 妙音最喜爱的香炉被撂倒在一边,居然还有人把盖子打开了看看里面,似是在找什么东西的样子。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四十四章 宫墙(五) 正殿内所有的绣花帷幕都被卷了起来,这精美的刺绣还是当年司马曜亲自赏赐的,妙音喜欢那紫萝的花样,因此缝在了正殿的帷幕上,如今却被随意地扎了起来,露出了光秃秃的窗格子。 就连平日里用来放各种茶具的柜子都没能幸免,精雕细琢的柜门都半开着,只差没把柜子里的各色瓷器都拿出来,细细查看柜子里有没有暗格了。 她们在找什么?顾女官紧张地屏息,颇有些迷茫,更有些许警惕。 因殿内不甚明亮,顾女官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她才堪堪发现,幸而其中有个人她是认识的。 只见身穿官服的顾微在正殿侧面的客座上坐着,一脸烦躁的样子,而他身边有好几个不安的末等小宫女,你一言我一语的,似是在向他诉说些什么。 末了,顾微愤怒地一拍桌子,喝道:“那么大个宫殿,那么多的人,居然全都不见了,你们还告诉我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宫里还有王法吗?” 他又惊又怒的样子,显然是照例来为妙音出诊,却发现整个宫中的人都不见了,以为妙音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因而焦急无比。 什么,他竟然是在找人?顾女官简直无语,难道他以为妙音竟然能躲在香炉里?或柜子里吗?看来不管是谁,遇到了自己真正在意的事情,或是真心相待的人的时候,都会变笨呢。 她虽是好笑,却也怕顾微这样大肆寻找妙音,动静太大,反而会惊动了皇太后,忙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快步向他走去。 顾微见是她,脸上立刻现出激动的表情来,紧张地上前问道:“姑姑,怎么就您一个人?妙音娘娘呢?” 顾女官见一旁都是宫女,便不好直说,只说到:“娘娘安好,您今日先回去吧,再过些许日子您就自然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顾微狐疑地望着她,心中颇有些警惕。 据他这些日子在妙音宫中的观察,顾女官向来都是忠心耿耿的,抓药煎药都是一手抓,对妙音的坏脾气更是毫无芥蒂,总是轻声软语地安抚她。 若是她有什么异心,只怕妙音早就被王法慧抓去责问了,妙音的胎既保不到现在也瞒不到现在。 他本已颇为信任这位能干的女官,然而此时妙音下落不明,顾女官又只身出现在这里,难免他会有些胡乱的猜测。 顾女官是真没时间和他详细解释,她越过顾微匆匆步入妙音的内室,见内室也是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心中烦闷,却也来不及多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取了墙上妙音心爱的瑶琴就想要离去。 顾微怎能让她就这么走了,他心急妙音的安危,根本不顾忌男女之防,伸手就抓住了顾女官的手臂,认真地问道:“娘娘去了哪里?你不告诉我,我是决不会让你走的。”一激动起来连该使用敬语都忘记了,可见他是真的乱了分寸。 顾女官焦灼地压低声音说道:“您快放手,娘娘还在等我,以后再和您解释不迟。” 顾微忙松手,殷切地说道:“您若是带我一起去见娘娘,也是使得的。” 顾女官见他夹缠不清,只能无奈地说道:“那我们快走,这里是昭阳宫,您在这里大呼小叫的,迟早被皇太后娘娘发现端倪。”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顾微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两人就听闻宫女的传报声,居然是皇太后王法慧亲自来了。 原来顾微在这里寻找妙音,很快便惊动了宫中女官,王法慧本是正在沐浴,听闻之后勃然大怒,竟然是衣冠不整地,只是匆匆套了一件外裳,连头发都没挽起就赶来了。 她长长的乌发很是隆重地披在曳地的裙摆上,发梢修剪得十分精致整齐,如一把扇子一样披散着,闪动着如水的光华,颇有几分艳丽的颜色。 然而她面上的表情却十分骇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快步走进殿来,见了顾女官就用力挥了她一巴掌,怒道:“贱人,你家主子呢?” 距皇太后上一次亲自动手责打宫女已经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当时她刚进宫,自持出身高贵,又年少气盛,很是不满司马曜专宠陈淑媛,因而动辄在宫中闹腾,惹得鸡犬不宁。 然而自打陈淑媛被她使计害死之后,司马曜更是视她为洪水猛兽,轻易决不亲近她。 一个失宠的中宫在其他年轻美貌的后宫妃嫔面前自然是抬不起头来的,这宫中从来都不乏美人。陈淑媛死了,又有了张贵人,她总算是明白了,若是抓不住夫君的心,害死多少美人都是徒劳。多年深宫寂寥的日子里,她已是学会了隐忍,学会了不动声色,暗中发展自己的势力,暗中算计旁人。 当年的皇后,如今的皇太后自是早就学会了藏起自己的心事,表面上看起来,还真很有些雍容大度,气度从容的样子,似乎难以再有什么事情能够惹得她失去分寸的了。 而此时,她却仍是控制不住自己愤怒的情绪,失手给了顾女官一耳光。 她脸上扭曲的表情有愤怒,有妒忌,有失望,有不甘,似是不能理解,为何最后妙音这样以色事人,失身失德的女人反而能逃脱宫廷这个华丽的樊笼,而自己却如困兽一般,被关在宫中不得自由。 顾女官毫不怀疑,若是此时妙音再出现在她面前,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对妙音痛下杀手。 只是,妙音娘娘都已经出宫了,皇太后娘娘再生气又能怎样呢?顾女官跪了下来,不卑不亢地回答道:“今日圣上下旨,命妙音娘娘及阖宫宫女至翠华宫修行,如今娘娘已然出宫了。” 顾微和王法慧听闻都是大惊失色,顾微是暗自悔恨自己不该没弄清楚事情就大吵大闹,而王法慧是没想到小皇帝竟然会跳过自己亲自下旨。 皇太后从没想到过,妙音和王雅之间竟然还有联系,然而如今小皇帝的一举一动都在王雅的掌握之中,不是王雅又能是谁安排的此事呢。 直到现在,她才终于想起来之前的一些蛛丝马迹,为何自己在殿上会被众人发现会稽王的两份指纹不一致,为何王雅能拿到会稽王的军权,这一切的一切都和妙音有关系,说到底,自己就是被这个两面三刀的阴险女人给算计了。 今日回宫之后她反复思虑,始终觉得妙音的身体肯定有问题,陆女官也赞同地告诉她,妙音当时身子很是不适,几乎有些摇摇欲坠的样子,只是自己太紧张给忽略了罢了。 好不容易能抓到这小贱人的痛脚,竟然被她离宫而去,这口气王法慧怎能咽得下去。 如今妙音不在,能用来揭露她的阴私的只有这两个人了…… 她用阴冷的目光望着顾女官和顾微,几乎令人不寒而栗。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四十五章 霁雨(一) 桓府之中,上上下下的仆役侍女皆知,霁雨斋是桓玄年轻时亲自设计的院子,又是他亲自花了心思布置的。这地方不仅是外观精巧无比,更是十分宽敞,是府中为数不多的临水的屋子,最是适合炎夏居住,往日从不轻易让人住的。 如今霁雨斋中却同时住进了两位年轻女郎,一时间,下人们自然不免都是议论纷纷,猜测这两位小姑子一定是主子的新宠,看这情形,倒是不得不讨好一番的。 西院的郑燕已是桓玄过了明路的妾室,因着她身份的关系,因此上门殷情探问的人也更多些。 而另一边的萩娘,却是谁都不知道她的身份,只知道是主子亲自带回来的,又是个年轻美貌的小姑子,只怕也是主子缠绵床榻的莺俦燕侣,尚没有正式名分而已。 唯有袁惟,那日曾亲眼见桓玄对萩娘无比紧张在意的样子,才知道主子心中着实是十分重视她的。 要知道就算是桓府内,也少不了家奴之间争宠时勾心斗角的手段,府中的管事名额就这么几个,谁讨了主子的欢喜谁才能上位,所有心思活络的仆役小厮们不免都心痒。因此这样的秘密他自然是藏在心中,绝不会告诉旁人的,免得旁人抢着献殷情,夺了他出头的机会。 然而一连几日,桓玄都不曾来探望过郑燕和萩娘,更不曾留宿,府中诸人原本是兴致勃勃地想要攀附两人的,如今都歇了心思,想着,主子只怕是一时兴起而已,并不是有多宠爱这两人。唯有袁惟,每日还是恭恭敬敬地来给萩娘请安,嘘寒问暖的,虽是小心侍候着,却也不敢违拗主子的意思,霁雨斋门前的守卫自是从未停过。 郑燕自嫁进桓府就没见过桓玄,心中不免恹恹,很是没精打采的。就连她想要离开自己的院子,在府中走走,看看能不能偶遇桓玄这样的计划,都因为门口守着的侍卫而不得不打消。 这简直是软禁了自己,连寻常侍女都比自己自由得多,郑燕每每这么想着,更是郁郁不安。 有趣的是,被桓玄强行掳来的萩娘,却反而很是享受在桓府的生活,既然暂时没法出去,就只能既来之则安之。更何况这里风景优美,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比前世的旅游景点都要精致的多。更何况风中犹带清香,水中新荷朵朵,本就是人间胜境,只当是独自出来旅游也不错。 最重要的是,桓玄人虽不在这里,必然也是派人关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若是露了怯意,反而是灭自己威风,平白令对手心中多一成胜算罢了。 因此她趁着这日天色不错,便吩咐了自己的侍女们去取一套画具来,想要把那粉嫩可爱的荷花花苞给画下来。 水榭的窗一般都开得很大,因此视野甚是开阔,这屋子只不适合冬日居住,春夏秋三季住人都是极为凉爽适宜的。 萩娘此时真像个孩子一样,半点没顾忌自己的仪态风度,随意地趴在雕梁画栋的格子窗下,静静地望着窗外的风景,心情甚是宁静。 她的大丫鬟霜儿进屋来的时候,不免就看到了她这番很是失仪的举动,皱了皱眉,厌恶地说道:“女郎,敢问您要画具做什么?” 萩娘回头见是她,心中了然,这大丫鬟从第一日开始就针对自己,对自己很是不服气,自己本着不和下人一般见识的原则,并不去理会她。如今竟然蹬鼻子上脸,想要管束起自己的事来了,可见古人真真是有智慧,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实在是至理名言。 有的人,就是让她三分颜色,她就打算开染坊。 粗暴对待下人从来都不是萩娘的行事风格,因而她只是微微一笑,眨了眨俏皮的眼睛,促狭地问道:“倒不曾想这桓府调教下人是这般随意的,却不知是哪位嬷嬷教了你这般质疑主子的本事?” 她语气轻松,话中的责备之意却很是明了,霜儿本就是逾礼了,见她这般用话挤着自己,倒也不敢太过跋扈,只能赔笑着答道:“奴婢怎么敢质疑您,只是这府中除了主子,都没有旁人使用画具,若是您要用,自然要开库房去找才行。” 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是明白,就是觉得开箱找东西太麻烦了,懒得伺候您,您就自觉不要了就得了。 萩娘习惯性地一挑眉,淡然道:“既然如此,那你快去库房吧,仔细挑选下,都给我拿最上好的。” 霜儿一滞,心气儿就有些不顺了,这不懂事的小姑子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差遣起自己来很是顺手,一点都不矜持,对,就是这个词,若是大家闺秀,在别人家里,多少会有些矜持吧,可见定然是个上不得厅堂,身份低贱的小蹄子。 她又见桓玄自安置好萩娘之后就没来看过他,心中更是轻蔑,嘴上便敷衍道:“那奴婢便亲自去了,只怕要费些时间呢。” 萩娘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在谢府也不是没见过这般阳奉阴违的奴婢,表面答应得好好的,背地里就使劲拖延不干活也是有的。 她看了看天色,都这个时辰了,一会袁惟就会过来,不如就让这奴婢去躲懒去吧,自己眼前没有她晃悠倒也能落个清净,因此她亦是懒懒地答道:“恩,去吧。” 果然一会袁惟来了,听闻她有所要求,忙不迭便答应着去了。没多久就匆匆赶回来,带给她一套完整的画具,光笔就有十来支之多,粗粗细细的,显然是专为绘画所制,而且,除了时下工艺最为精湛的竹浆纸之外,甚至还有几张贵重的白绢,各色颜料更是齐全,连黄色、紫色这样贵重且不常用的颜色都准备了。 袁惟恭恭敬敬地侍立一边,讨好地问道:“女郎,不如我来替您调色吧,这功夫我在阿郎身边也学过,很是熟练呢。” 萩娘笑道:“我就不麻烦你了,你差事多,这便去吧,我喜欢自己调,很有意趣。” 袁惟听闻之后,果然依言去了,他办事勤勉,又很是听话,显然是个实在人。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四十六章 霁雨(二) 要知道古代的颜料多是彩色的原矿石碎块,这种颜料不易腿色,色泽鲜艳,而要使用的时候则需要自己捣碎了用胶调开,很是麻烦。然而这和写字之前的研墨一样,也是一种情趣,历朝历代许多着名的画家都喜欢亲自慢慢调色,很有些风雅的情致。 如今现代不仅有了可以直接使用的颜料,甚至小日本还竟然发明了研墨机,简直是令人啼笑皆非,完全是对艺术的一种亵渎,颇有点牛嚼牡丹之感。 萩娘并不需要许多颜色,她取了少许朱砂和太白的碎块,慢慢地研磨起来,调成了一色粉红,正适合用来画荷花的颜色。 荷叶和枝干却不需要用绿色了,她只用了淡淡的墨色来构建整个画面,而画中唯一鲜活亮丽的颜色就是花苞的粉色,显得格外夺目,充满了清新的生命力。 萩娘满意地看着自己的荷花,心中却有些怅然若失,当日那个和自己一起在窗边赏花作画的人,如今又在做什么呢?一定也是焦灼无比,思念着自己吧。 每天晚上自己都特地开着窗,在窗边等他许久,他怎的还没有只字片语传到自己身边呢? 萩娘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幽幽地望着窗外,心里就如初夏微风吹过的荷塘水色一般,浮起了阵阵涟漪。 她轻轻放下画笔,猛地站起来,向郑燕的屋子走去。 和郑燕的交往还真的很是曲折,一开始虽是因萩娘后母郑氏的关系,两人彼此都很是看不惯对方,后来却又因为相处日久,才发现郑燕还是有性情真挚的一面,因此两人反而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 当日郑燕恋上桓玄时,两人还曾分享过这美好的情思,只是萩娘并不知道那人就是桓玄而已。而如今,两人却也是因为这俊美男子而相对无言,很是尴尬。 萩娘能理解郑燕深爱一个人的心情,却实在不能接受自己是因此而被出卖的那一个。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把郑燕当成是自己的朋友。 郑燕照例又是在自己房中哭哭啼啼地,满怀伤春悲秋的哀思,很是辜负了这明媚的天气。 萩娘礼貌地敲了敲她开着的门,倚在门边温柔地说道:“妹妹可是想家了?” 郑燕被她说中心事,心中难受,哭得更厉害了,抽抽泣泣地说道:“萩姐姐,这里一点都不好,我一点都不喜欢……我想我母亲,还有我兄长,若是我母亲知道我在这过得这样,她一定会来接我回去的……” 那可很难说,郑燕家虽是号称荥阳郑氏的旁支,却没有子侄在朝中为官,只怕很快就要没落,如今傍上了谯国桓氏,正是兴高采烈的很,又怎会在意郑燕的死活,只怕就是郑燕要寻死,也得死在桓家才行。 虽说心里是这样想的,萩娘还是走上前去,坐在她身边,劝说她道:“妹妹这般空想也是无用,现放着有个大好的机会,可以让你光明正大地回家,你怎的却没想到?” 郑燕听闻总算露出了欢欣的笑容,急急忙忙抓住萩娘的手,恳切地问道:“姐姐,我怎么才能回去?求你快教教我,我……我自是感激不尽,任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萩娘装作不高兴的样子,作势要起身道:“自家姐妹,这说的什么话呢,我怎会拿这种事情来要挟你,看你想到哪里去了,若妹妹这般疑我,我这就走了,此事再也休提。” 郑燕忙拉住她,不住口地道歉,连连说道:“原是因为之前妹妹对不起你,才会误以为姐姐不再把我当妹妹看了,既然姐姐并不记恨妹妹,妹妹自然是相信你的。” 萩娘这才又坐了下来,悄悄地对她说道:“虽则妹妹是嫁到了桓家,却也并不是桓家的奴婢,依着礼法自然是夫为妻纲,妹妹自是要听你家桓郎的话,但除此之外,旁人又拦不住你。” 郑燕犹豫地说道:“只是我也不能这样不管不顾就走了,若是桓郎生气,我又该怎么办?” 她面上患得患失的表情很是可爱,萩娘不由得想起前几日,郑燕还信誓旦旦地说,她那桓郎是多么多么怜爱她,多么多么在意她,绝对不会对她不好的。自己若是说了桓玄的坏话,只怕郑燕还会恨上自己,如今她却吵着要回娘家了,真是颇有几分喜感。 萩娘几乎失笑出声,然而考虑到郑燕的心情,她还是堪堪忍住了,正色对郑燕说道:“你这个傻孩子,我又不是让你无缘无故地离开桓家,如今你新婚已有三日有余了,按着风俗常理,你自是可以回门归宁的,这也是很合情合理的要求。” 郑燕这才恍然大悟,原也是因为她是个没出阁的小姑子,所以根本不熟悉婚礼的这些礼仪程序,更是忘记了新妇可以回门的事情,幸而她出身还算高贵,士族女子即便做妾也是良妾,理应得到礼遇,而若是桓府的家生奴婢,即便是有了名分,也断断没有回门这种待遇。 她喜笑嫣然,兴奋地对萩娘说道:“萩姐姐,你太聪明了,我这就去和她们说,我要归宁,我要回家。” 萩娘这才若有所指地幽幽说道:“你即便是回去了,还不是要再回来,最多住个一天两天而已,就算你不想回来,你家人都会忙着把你送回来,又不是一去不复返了,能自由自在的。” 郑燕心想也是,如今再怎么样不满,这一切都事成定局,自己已经是桓家的人了,虽是几乎见不到桓玄的面,自己也已经是桓玄的妾,不可能不回来面对这现实。 萩娘见她颇有触动,忙继续火上浇油道:“若是妹妹嫁了寻常人家,自然是一府主母,那是何等的自由自在,风光无限啊,不用看任何人的眼色,只要孝敬公婆,侍奉夫君就行了,即便婚姻不美满还能和离。哪像现在,只能躲在自己房间,凡事都瞻前顾后的,倒似是个身份卑微的小丫头似得,郑家养育了妹妹多年,难不成是为了让妹妹来桓府上赶着做奴婢的?” 第二百四十七章 霁雨(三) 郑燕听着很是沮丧,无奈这也是事实,她只能叹息着说道:“如今妹妹才明白这道理,可惜已是太迟了,姐姐,我真的很后悔,不该为了自己的幸福,帮着桓郎来算计你。” 她泪眼盈眶,眼看又要哭出来了,唏嘘着说道:“如今我这般下场,只怕也是我的报应,都是我自甘轻贱,这才误了你又误了我自己,若是早知道……” 哎,千金难买早知道,做事为人都要正视自己的良心,这才是立身处世之本。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虽则郑燕这般掏心掏肺地向她道歉,萩娘却着实不能接受,如今只不过是因为她处境艰难,这才惊觉自己做错了,若桓玄真是对她好,一如从前,她又怎会觉得出卖自己这种行为是错误的呢? 这就像是法制频道里,那些在监狱中不断流泪忏悔自己罪孽的囚徒,一样引不起萩娘的同情,若不是因为自己做的事情导致自己坐牢了,那些罪犯哪会意识到自己是错误的?只怕还会更加变本加厉地犯罪,因为即便是犯罪,也能够逃脱制裁,这样的成就感简直会令人更加沉沦于犯罪的快感之中。 萩娘帮着郑燕擦了擦眼泪,这才又轻声说道:“我也就罢了,如今我在这住得也不错,也没受什么委屈,倒是妹妹你,这处境连我都有些看不下去。” 这听着话里有话,郑燕忙问道:“姐姐可有办法救我?” 萩娘犹豫着说道:“我倒是有个主意,只是并不太好,也不很妥当,说出来也只怕是误了妹妹的事,还是不说为妙。” 郑燕心痒难搔,忙追问道:“姐姐快说吧,如今我也是被逼到绝境了,难不成真的在这府里苦等一辈子吗?” 萩娘打量着她的脸色,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若是妹妹有决心,再也不回桓府,我自是有法子,只是这中间必得有一段时日,妹妹须得自己照顾自己,你可有私房傍身?” 郑燕连连点头,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得意地说道:“我母亲给我缝了银票在贴身内衣里,当时我还笑她呢,想不到母亲真是聪慧……”说道最后,她有些语不成声,又要哭出来的样子。 萩娘忙劝住她,若是再哭个没完,这后面的话她可要怎么说呢,套了郑燕半天的话,如今才总算要说到正题。 不过,说起来这郑燕的母亲还真是颇有生活经验,早就料到郑燕在桓府这种地方,肯定是会要用到私房的,真是高瞻远瞩,毕竟是长辈。 萩娘想了又想,才认真地说道:“不如妹妹就说要回郑家归宁,悄悄地带上我,届时我一定让妹妹得偿所愿,再也不用回桓府受气。” 郑燕哭泣的表情立刻停住了,睁大了眼睛看着萩娘,恍然道:“原来这才是你帮我的目的啊,你就是要哄我带你出府。”她皱起了眉头,不高兴地说道:“萩姐姐,我还以为你是真心同情我,要帮助我呢。” 萩娘被她说中心事,颇有些心虚,面上却仍是轻松地笑道:“妹妹这可是想茬了,如今在桓府呆不下去的可不是我,哭着想家的也不是我,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情,若是妹妹就此被绑在桓家,只怕也难得幸福。我只是同情妹妹,才来给你提个醒罢了,要怎么抉择也是妹妹自己的事情。” 她颇为可惜地摇了摇头,叹息道:“早知人心难测,当初妹妹将我骗来桓府的时候,我也并没有怨恨你,如今你却反而怨恨我想要利用你出府,人与人之间,何时才能真正坦诚地面对彼此,何时才能有毫无怀疑的信任感呢?” 她说着便站起身来,毫不留恋地作势要走。 郑燕总算是福至心灵,忙伸手拉住了她的袖子,弱弱地说道:“萩姐姐,不是我要怀疑你,只是你太聪明了,我已经被人骗过一次,不想再受骗上当了……” 萩娘失笑道:“桓玄是对你有所求,才要骗你,我又能骗你什么?一旦出了桓府,我自是会助你销声匿迹,不会让旁人看出端倪来,这中间非我一人之力能做到的,自是需要有旁人帮忙,我才不能不和你一起,若是你一个人就能做好,我又怎会非要你带上我呢?” 郑燕还在犹豫,却听闻外面的小丫头纷纷主子主子地喊了起来,原来竟然是桓玄亲自过来了。 简直是如同川剧变脸一般,郑燕原本哭泣的表情立刻变成了无比的娇羞和喜悦,急急忙忙地起身,想要出去迎接桓玄,根本就顾不得萩娘还在自己身边。 萩娘心中哀怨无比。 这桓玄,早不来晚不来,姐费尽口舌说了半日,好不容易郑燕有点心动了,你过来捣什么乱? 简直无情。 多日不见,桓郎仍是那样的风度翩翩,那笑容仍是那样的令人心醉。 郑燕欢喜无限,以为他要宿在自己这里,忙上前服侍他,想要为他更衣洗漱。 桓玄却客气地轻轻推开了她的手,含笑道:“听闻你萩姐姐在你这?” 郑燕面上表情一滞,尴尬地说道:“正是,萩姐姐正在我这聊天呢。” 桓玄点点头,温柔地说道:“我和你萩姐姐还有些事情要去办,你先休息吧,晚上我再来陪你。” 郑燕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难道,桓郎多日没来,今日来竟是为了找萩娘的? 桓玄却不再理会她,大步走进内室,对一脸忧郁地坐在榻上的萩娘说道:“我要出府一趟,你跟我一起去吧。” 萩娘磨磨叽叽地起身,不情不愿地说道:“去哪儿?” 桓玄轻笑道:“不管去哪儿,总比待在府里强,到了府外你才有机会偷跑啊。” 萩娘白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桓玄不再和她开玩笑,正色说道:“跟我走吧,去了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难道你不想帮你的琰郎打探我在忙些什么,和哪些人有来往吗?” 萩娘狐疑地望着他,不明白他在玩什么花样,然而那双嫣然的桃花眼中,满满的却是真挚的期望,似乎他并不是为了算计她,只是单纯地想要她陪伴而已。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反正自己都已经落入桓玄之手了,若是他真要对自己不利,在哪儿可都不安全。 想来想去都是这个理,萩娘下定了决心,冲他微微一笑,说道:“走就走,难道我还怕你不成?” 第二百四十八章 霁雨(四) 窗外,正是黄昏时分,倾斜的阳光已是摇摇欲坠,金色的余晖洒落在涟漪阵阵的水面上,如同油画一般晕开了一片细碎交错的色彩。精致古朴的亭榭廊檐本已被染成了金色,倒映在水中,显得十分温暖,就连水上的细荷,亦是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全都沐浴在暮色之中,枝叶舒展,花影摇曳。 萩娘走在桓玄身边,只见他深色的袍服亦是折射出了艳丽的色彩,妩媚细长的眼中,闪动着金色的流光溢彩,愈发显得他神采飞扬,心情极好的样子。 两人都是一言不发,默默地走过了小石子路,穿过了那写着“霁雨”的拱壁,桓玄这才开口说道:“萩娘,我知道你对我成见很深,总觉得我是要利用你拿捏谢琰那不中用的小子,这一切我都能理解,亦不想赘言解释。” 萩娘清秀的眉毛微微一挑,那意思很是明白,难道不是吗? 桓玄笑道:“你总会明白我的,我们才是一样的人,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互相之间颇为了解,在一起才不会有任何误会。而我,也绝不会像谢琰那样,把你当成是自己的禁脔,不让你参与他所有的事情,只让你在家中焦急地等待他。” 他抿了抿嘴,做了个很不屑的表情,继续说道:“只有我才知道你心中最大的期望,那不是单纯的宠信和溺爱能满足的,这些,只是年幼不懂事的小女孩所期望的东西。” 桓玄脸上有着郑重的神情,颇为认真地说道:“只有我才会真正重视你,尊重你,只要你愿意帮我,我一定视你为最重要的人,绝不会对你有一丝轻忽,你虽然是个女人,我却绝不会当你是我的附属,即便是有一日我能站到那个天下最高的位置,你也能平等地站在我身侧,而非匍匐在我面前。” 萩娘眼中有些许疑惑,茫然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明知道我心中只有琰郎一人,你又何苦如此?” 桓玄注视着她,在夕阳的掩映下,眼中似有光华在隐隐流动,他伸手不容置疑地握住了她的右手,作出一个西方礼仪中才有的动作,轻轻吻了一下她的手背,似是无比随意地说道:“我喜欢,我想要这么做,这个答案你可满意?” 若是换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子在他面前,面对这样的一位男子,如此深情款款地向她许诺,想必早就飘飘然不知所以了,然而,萩娘却半点没有喜悦的样子,只是微微有些不知为何的感动之情。 她微微皱眉,故意冷硬地说道:“你若是执意如此,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桓玄从善如流地点头道:“就算我会后悔吧,然而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他指指远处的马车说道:“我们这就进宫,接一个人。” 萩娘听他说道“进宫”二字,心中一动,不免想起之前在谢家听闻的那件事,好奇心一起,再稳重的女子也不免八卦,她不由得低声问道:“难道是个女人?” 桓玄略带惊诧地瞥了她一眼,却并不答话,只是和她一起走向马车。 萩娘惊讶地发现,赶车的竟然是袁惟,以他的身份,即便再怎样也不至于要亲自赶车。 然而他面上却没有不满的表情,而是颇有几分紧张,可见他是知道一会要进宫的,而且此事还颇有风险。 桓玄扶着她上去,两人坐定之后,他才淡然道:“如今这个年代,最是历史上战乱纷起,士族门阀割据一方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家族门阀掌权和君权集中执政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萩娘想了想,答道:“权力分散,容易令各藩发展自己的势力,一旦坐视不管,地方势力坐大之后就难以管束了。” 桓玄点头道:“这自然是其中的一方面,另一方面,从接触到权势的人来说,世家家族中地位高的女人,如一府主母,德高望重的老太君,甚至家主最得宠的小妾都能左右政局发展,这就和春秋战国的时候,那些门客想办法收买君主的宠妃,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同样的道理。” 他见萩娘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又继续说道:“正因为这样的原因,在这个世道中,要成为一个成功的政客,不仅要善于和男人打交道,一样要善于取悦女子,有时候能达到事半功倍的作用。” 萩娘不由得失笑,敢情他说了这半天,就是为了说明自己和那么多女子有交缠不清的关系,只是为了政治需要呀。 她忙微笑着说道:“你不用给我解释这些,我根本不会因为你身边有多少女子环绕而轻视你。” 桓玄凝视着她,眼中微微有些喜悦和欣赏。 萩娘却继续说道:“因为不管你有多少女人,都和我毫无关系。” 桓玄听她这么说,不怒反笑,镇定自若地说道:“萩娘,时间能改变一切,等你的琰郎娶了亲,有了自己的正室,自己的子女,你还要等他吗?你可别对我说什么,不管他怎样,你都一样爱着他,这可不是在写,即便你有这样纯真的感情,又要怎么面对世俗的眼光?” 萩娘被他说中心事,不由得真的想象起来,若是琰郎有了妻室,自己该有多么心痛啊,这样的事情哪怕只是随便想一下,都觉得痛彻心扉,难以自持。谢琰不能娶自己为妻这件事,她曾经是很放在心上的,一直都在思索有什么办法才能让他光明正大地迎娶自己,却没什么好主意。 后来因谢琰守制的关系,他们又有三年的时间不用面对这件事情,因此她刻意地忽略了这个事实而已。 她心中难受,不免自欺欺人地嘴硬道:“琰郎绝不会娶旁人为妻的,他心里只有我一个人。” 桓玄不屑地笑了起来,很有把握地说道:“这件事不是你说了算的,亦不是我说了算的。不如我们就此为誓吧,若是谢琰三年服满,没有在一年内娶妻,我便立刻放你回他身边,决没有半分迟疑;反之,若是他娶了别人做正妻,你必须死心塌地跟着我,再不能去想他,从此你们便是路人。你可敢和我一赌?” 萩娘面上明显有着迟疑的表情,谢琰心中只有她,这是无疑的事情,然而他迫于家族的压力,抑或是因为他与生俱来的对家族的忠诚,还是很有可能会娶妻的,之前他不也曾经建议过吗,即便娶了旁人做正妻,也会将自己看做是最重要的人,不会令旁人欺负了自己。 这意思,还是要自己做妾,只是听起来好听一点罢了。 只要是个女人,便不能不对名分十分在意,尤其是在古代,妻妾之别犹如天地之分,有着云泥之别。 她心中有些恍惚,竟是不能立刻答应。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四十九章 霁雨(五) 马车一路快速地行进着,熟门熟路地向着建康宫城而去,虽是走的官道,毕竟古时的道路不甚平坦,难免会有些颠簸。 就在萩娘正愣愣想着心事的时候,马车似是压到了一块较大的石头,猛地跳了起来,向着左边重重地颠了一下,桓玄见她就要撞到一边的木架子,忙伸手护住她,扶住了她的肩膀,免得她撞到头。 萩娘回过神来,条件反射地用力推开他,眼中满是收不住的厌憎神色。 桓玄见状,讷讷地收回手来,尴尬地望向另一边,轻声说道:“对不起,我只是想扶你一下。” 萩娘也有些不好意思,对方确实没有恶意,又是自己现在的衣食父母,因而她努力挤出一个微笑道:“谢谢你,是我失礼了。” 她虽是这么说,还是不由自主地伸手拍了拍桓玄碰过的地方,似是要拂去那并不存在的灰尘。 桓玄眼中有着少许受伤的表情,然而他只是侧过身去跪坐着,免得被萩娘看见自己失落的神情。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谁都没有开口。 过了许久,桓玄才用故作轻松的口气,促狭地问道:“怎样,我这个建议你可还能接受?若是你足够信任你的琰郎,想必是不会拒绝我这个对你来说必赢的赌局吧。” 萩娘亦是用轻松的语气俏皮地答道:“我的确是信任琰郎,但是我可不敢信任你。” 桓玄大笑,调侃她道:“死鸭子嘴硬,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吧,你明知你的琰郎是怎样的人,他许是真心喜爱你,然而对他来说,有太多东西比你重要,家族的荣誉,家主的责任,又怎么是你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子能比的。” 萩娘讷讷道:“做人的确不能太自私,我并不认为,不管不顾所有的责任,只追求自已一时之快的人最后真的能得到幸福,他终是会因内心的愧疚而不能自安的。” 这话似是若有所指,桓玄心中烦闷,另起了个话头道:“你可知道今夜我们进宫去接谁?” 萩娘心中已有猜测,面上却故作疑惑地问道:“宫中我可谁都不认识,难道竟是我能猜到的人吗?” 她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惊讶地问道:“难道竟是……皇太后娘娘?传闻所言竟然是真的,可是你又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皇太后从宫中拐走?” 桓玄忙道:“这话可不能乱说,皇太后一旦离开了宫廷,就什么都不是,我要拐她做什么?” 他想起之前那些流言,不快地说道:“你也别在那装模作样了,你当我还没猜到,是谁挑唆了我妻子刘氏吗,那些所谓的流言又是谁故意散布扩大的?若我真的这样无知无觉,又怎配来一争这天下?” 说话间,马车已经渐渐驶近了皇宫,格子窗外映出点点火光,显然是靠近了皇城门,执火把巡逻的军士们已然隐隐可见。 萩娘还是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观察建康皇宫,只见这九重宫厥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巍峨,和北京紫禁城的宏伟排场比起来,这朴实的皇城城墙只是灰石砌成,气派上不知差了多少。 桓玄见她失望的神色,笑道:“你当这皇宫有多华丽吗,晋廷迁都建康都没有多少年,这皇宫还是谢相在世的时候修葺的,之前可更是寒碜。” 虽然皇宫城门外有着来来往往的军士巡逻,似是把守甚严的样子,然而军士们见了桓玄的马车却没什么想要细细盘查的意思,为首的守将甚至还陪笑着对桓玄寒暄道:“桓公安好,桓公这么晚还进宫,实在是太过辛劳了。” 得,这话怎么听都觉得很猥琐,配合那将官脸上暧昧的表情,只怕这建康城中难得的皇家风流韵事是无人不知,无人不哓了。 萩娘毫不怀疑,这将官回家一定会绘声绘色地对妻子亲友说起这事,“你知道吗,我见到南郡公了,他还真是风流倜傥,真的是深夜入宫去密会皇太后娘娘的……”有鼻子有眼的,不由得听的人不信。 桓玄却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打了个招呼,便吩咐家奴进宫,熟门熟路地向着内宫的方向前进。 这建康城还真是外紧内松,表面看来有许多军士巡逻,进了宫之后竟然十分寥落,似是一个人都没有的样子,更兼没有灯火,若是从没进宫的人来了定是会迷路。 萩娘紧张地望着一片黑暗,疑惑地问道:“怎的宫中这样安静,难道无人居住吗?” 桓玄失笑,耐心地解释道:“这里是外宫,也就是平日皇帝理政,会见群臣的地方,相当于宅子中的外院,入夜之后自然是没什么人的,只有当值的士官在。” “再往里面,才是内宫,也就是女眷们居住的地方,如今东宫无人,先帝的两位皇子都住在内宫,因此这里看上去就更是没人气了。” “内宫有王雅的羽林军把守,旁人即便过不去,我们也是能进去的。” 萩娘听到“王雅”这个关键字,忙问道:“王雅为何会听从你的吩咐?你和他关系很好吗?” 桓玄既然决定了要待她以诚,便不愿意虚言砌词欺骗她,他认真地答道:“王雅此人,一无嗜好,二不结党朋,想要打动他,靠虚无缥缈的友情是没有用的,唯有掌握他心中最在意的事情,才能差遣得了他,我也只是凑巧探得了他的心事,才能够暂时利用他而已,这也并不是长久之计。” 那是什么事?萩娘有些疑惑,却不好意思再问,一时有些默然。 建康皇宫并不大,远远地就看到纷乱的灯火,倒比外宫门前稍嫌寥落。 她转向桓玄,正要问他怎的内宫反而看守的人那么少,却见他皱起了眉头,一脸紧张的表情。 萩娘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那灯火竟然并不是巡逻的军士,而是几辆马车,正停在路边,一群莺莺燕燕的年轻女子身着统一的浅绿色袍服,正站在一起议论纷纷。 桓玄忙命人将马车赶过去,那群女子见有人过来,纷纷躲闪,有的用广袖掩住了自己的面容,有的转身不敢看来人,一时间竟是安静了下来。 萩娘忙问道:“这些是什么人?” 桓玄让马车停了下来,答道:“都是宫女。你在车上先别下来,我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五十章 翠华宫(一) 只见他一掀帘子便优雅地下了马车,对着众女作揖,含笑道:“各位姐姐怎么站在这里,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他声音温柔,举止从容,躲避的宫女们纷纷转头偷看他,却没人答话。 桓玄又问道:“不知这里是哪位姐姐管事,还请出来说话。” 总算有个大胆的宫女回答道:“我们顾女官进内宫去了,许久还没出来,因而我们等得焦急,这才惊扰到了阁下,还望海涵。” 桓玄本就猜测这是妙音的车驾,听闻她说“顾女官”,更是心中了然,忙笑道:“各位姐姐可是在清暑殿当差的?如今这是要出宫吗?” 还是那大胆的宫女答道:“正是,我们娘娘奉了陛下之命,正准备连夜出宫,去宫外清俢呢。” 这旨意是桓玄和王雅一起“商议”的,又是王雅亲自上疏,请小皇帝准奏的,因此他自然知道这旨意的内容,本是打算趁着夜色来接妙音的,却是没想到妙音这么机灵,竟然自己连夜便匆匆出宫,倒是省了他进宫的麻烦了。 只是这些女人为何站在这里不走呢,那顾女官又是回内宫做什么去的? 桓玄心中有些疑惑,只想找到妙音问个清楚,可这里那么多车驾,他也不知道妙音在哪辆车上。 他正踌躇不定的时候,只见一个身着华丽宫装的女子匆匆下车来,连帏帽也没带,便直直地向桓玄走了过来,面上尤有泪痕,哭着说道:“桓郎,帮我去救救顾女官吧,她进内宫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肯定是出事了……” 萩娘正在车上观察着周围的情况,见这女子穿着和语气都和旁人不同,不由得定睛看了过去,只见这女子身材娇小,却发育很好,可以说是多一份就不免丰腴,少一分则流于清瘦,体态轻盈匀称。 即便她正哭丧着脸,面上又是粉黛不施,仍是掩不住艳丽的面容,显然是个绝色女子。 最难得是,因两晋时候道佛两教都很发达,时人喜爱谈玄论道,因此审美上也是偏爱清秀有风姿的女子容貌,这女子虽是五官明艳,却并不媚俗,自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气韵,令人不免惊叹其为仙人之姿。 萩娘本就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只是并不确定而已,见她和桓玄这样亲密的情状,心中更是明了。 桓玄正耐心地劝说这女子,在他看来,一个婢子而已,以后再想办法也就是了,如今当务之急是赶紧送妙音出宫,其他的任何事情都是次要的。 他只能哄骗妙音道:“如今宫门都快要下钥了,我再进内宫实在是不合适,不如明日一早我再亲自来见皇太后娘娘,你看可好?” 因他说的实在有几分道理,因此妙音也是踌躇不决,颇有些意动。 桓玄不想做的事情,定然是对他不利的。 想到这一点,萩娘立刻快步下车,款款上前,轻柔地说道:“桓郎,您刚才不是对我言道,即便是旁人进不去的内宫,您都可以随时随地畅通无阻吗,为何如今却又对这位姐姐这般推诿搪塞?这究竟是何意?” 妙音听闻之后,立刻不依不饶地抓着桓玄的衣袖,恳切地请求道:“桓郎,顾女官多次舍命相助于我,已然不仅是我的女官,更是我的亲人,若是她出了什么事,我定然伤心欲绝,桓郎,求您了,就帮我这一次吧。” 萩娘见她说得情真意切,倒不似是有什么旁的缘由,只是真心担心那女官的安危而已,心中也不由得动容,不管对方立场如何,愿意倾心对旁人知恩图报的人,一定是有着赤诚之心的。 她亦帮着劝说道:“桓郎,您也是熟读诗书的,当年一样为君为候的孟尝君和春申君,孟尝君有冯援相助,得以为相数十年而不倒,而相反的,春申君却因为李园所累,不仅身死且身败名裂,这并不是因为两人的家世地位有什么不同,而只是因为孟尝君待门客以诚,因而天下归心而已。” “如今您是要做大事的人,自然也要收拢人心,若是让旁人知道了,即便是忠心耿耿地为您做事的奴婢,却连最基本的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障的话,又怎会有人愿意投效您呢?” 好在闲来无事在谢家读了好几遍的《战国策》,这本谢琰最喜欢的书,如今只怕谢琰自己都没萩娘那么熟悉,说起其中的典故来可谓是如数家珍。 桓玄听了不免失笑,赞道:“被你这么一说,我便是再不想去,也是万万不能的了。” 萩娘当仁不让地给了他一个得意的眼神。 妙音见状忙施礼道:“多谢桓郎,我先替顾女官感谢您的大恩大德。” 桓玄叹道:“如你所说,出事距今都有一个多时辰了,只怕你这女官是凶多吉少,我也只能尽力为之,你别抱太大希望。” 妙音满脸的笑容立刻凝在了脸上,心中又惴惴不安起来。 桓玄让萩娘先和妙音坐一辆马车,嘱咐她道:“如今王雅排查得紧,这内宫进去容易出来难,我亦不能放心带你进去,你就和妙音娘娘在一起吧,想来这内宫之外也不会出什么事。” 果然这女子便是名动江东的妙音仙师,萩娘听闻后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太多惊异的表情。 桓玄素知她聪慧,可也没想到她早就知道了自己和妙音的情事,见她毫无惊诧之状,心中暗暗纳闷,却也不便询问,先安置好了两人,这才坐上来时的马车,匆匆进内宫去了。 妙音兀自感激地对萩娘说道:“多谢妹妹相助了,我一时着急,竟然失礼了,不知妹妹是哪家的贵女,仙乡何处?” 萩娘虽颇为不齿妙音所做的那些事情,但是本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还是客客气气地起身行礼,恭敬地答道:“妙音娘娘言重了,奴姓臧氏,祖籍鲁地,如今居于京口。” 妙音虽是没听过她的家族,却仍是亲切地说道:“臧家妹妹真是多礼,以后我们就是姐妹了,自是要多亲近亲近。” 第二百五十一章 翠华宫(二) 两人在车内说着悄悄话,萩娘明知她误会自己是桓玄的内眷了,却并不揭破,装作很清楚情况的样子,轻轻地问道:“姐姐若是现下就要回桓府的话,这些宫女又要怎么办呢?” 妙音皱起了眉头,亦是颇为不解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桓郎是怎么安排的,原本我打算今夜先去那翠华宫,至少总比待在宫内好,如今既然桓郎亲自来了,他自是有主意的吧。” 萩娘瞥了她一眼,只觉得她的神色间很是信任桓玄,之前谢琰也说过,这两人绝不是在宫中相识的,显然是早有渊源,她便试探性地问道:“姐姐既然是桓郎的人,为何却又会进宫呢?” 妙音好容易逃出宫来,心情很是放松,听她问起便下意识地答道:“自然是桓郎要我入宫的。” 萩娘心中大惊,面上却是丝毫不露,只微笑道:“真是难为姐姐了。” 妙音自觉说错了话,忙补救道:“亦是我自愿的,宫中繁华,谁不敬仰呢,我出身又低,能入宫做个小小妃嫔已是天大的造化了。” 小小妃嫔,这真的是集司马曜盛宠于一身的妙音娘娘吗,萩娘觉得自己又要重新审视这美丽的女子。 在宫中能得人心,光靠一张脸是肯定不行的,此女貌似毫无心机,又待人十分谦逊平和,一副全然无害的样子。然而她必然有她过人的手段,否则又要如何在宫中立足? 只是她此时颇为信任自己,并没有与自己为敌的意思而已。 萩娘装作不经意地轻声叹息,自言自语道:“姐姐与桓郎相识多年,如今才能厮守在一起,实在是令人感叹,只望桓郎能明白姐姐这番深情厚意才好。” 这话实在是说到了妙音的心坎上,她痴恋桓玄多年,最后还是因为一朝有孕,才总算能回到他身边,她又是十分了解桓玄的心性,若说桓玄对她有什么了不起的情意,那也显然是不可能的,如今桓玄愿意冒着风险来救她,也不过是冲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而已。 这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远隔千山万水,而是我就在你身边,你却看不见我爱着你。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眼圈一红,唏嘘道:“我也不求他有多疼惜我,只要让我在他身边服侍他,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萩娘没想到即便是妙音这样身居高位,习惯了颐气指使的先帝宠妃,竟然也像那缺心眼的郑燕一样,如此委屈而又卑微地爱着桓玄,她心中不觉有气,这样自私自利,待人毫无真情的男人究竟有什么好,值得这些傻女人前仆后继的? 妙音见她清秀的眉毛都皱了起来,面色不快,立刻就误会了,抱歉地说道:“看我说的……桓郎有妹妹服侍着,自然是妥帖的,我如今身子不适,自然是不会和妹妹相争的。” 她说完这话,仍是觉得不妥,忙又说道:“即便以后待我的孩儿落地,我这个做姐姐的也不会厚颜来抢妹妹的宠爱。姐姐有句掏心掏肺的话,就对你说了也罢,我在宫中那么久,心里没有一刻是觉得安宁的,即便已经出宫,我仍是心有惴惴。” “这一生,我错了太多,如今我才明白,家仇国恨这些事情都该让男人们去操心,我们做女人的,只要守着心爱的男人,守着孩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对了。” 这八卦一个接着一个,萩娘都快反应不过来了。 所谓的家仇国恨指的是什么,就先不提了。 之前说的是啥?孩儿?妙音竟然是有孩子了? 她不由得失声问道:“你这孩子,难道是桓郎的?” 妙音纵使再有风度,也不由得被她问得有些难堪,红着脸转向一边,羞涩地说道:“不是桓郎的,还能是谁的?” 萩娘倒不是怀疑她,只是人太过惊讶的时候,难免会把这话重复一遍,才能令自己相信这是真的。 如今她才明白了,桓玄为何会夤夜入宫,甘冒风险亲自来接妙音,这事可大可小,若是让旁人知道了,不要说皇室颜面扫地了,即便是桓玄自己,也是会被世人诟病。 这对桓玄来说是件丑事,但对妙音自己来说,却不啻是件大大的好事,她心中千回百转,终于想明白了之前不解的种种事情,为何妙音始终在宫廷斗争中若隐若现,看似没什么用处,其实却无处不在,想必这一切都是桓玄的指使,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决裂,又离奇被刺,这前后所有的事情,一定都是和桓玄有关的。 妙音如今终于能借此机会逃脱宫廷这个华丽的牢笼,还真是幸运至极。 想到这里,她由衷地露出了微笑,诚恳地对妙音说道:“姐姐,恭喜你了。” 妙音从小就没有父母的疼爱,受尽了旁人的冷眼,又在环境复杂的宫中待了那么久,接触了形形色色各怀目的的人,自然是最会察言观色的。她见萩娘在惊讶之余,转而恭喜自己的样子很是真诚,并没有任何嫉恨与鄙夷,而是诚心诚意地为自己高兴,不免对她又多了几分好感。 她的性格最是外冷内热,对自己喜欢的人就想要掏心掏肺地好,因见萩娘双手都空空的,没有什么首饰,便随意地打开一边自己的妆奁,取出一只玉十八子珠串来,亲昵地对萩娘说道:“妹妹能随侍在桓郎身边,自是什么好东西都见过,不过我这手串也颇有来历,是先帝私下悄悄送给我的,据说是前朝褚太后的爱物,冬暖夏凉,最是适合妹妹这样的兰质蕙心。若是不嫌弃我的话,妹妹便收下吧。” 萩娘见她眼中颇有些热切,很是担心自己不愿意收下的样子,话中又是软中带硬,不由得自己不收,忙笑着谦虚了一番,这才作出喜滋滋的样子收下了,立刻就戴在了自己手上,问道:“姐姐,可好看吗?” 妙音像个孩子一样,很是高兴,连声赞道:“好看好看,果然这玉是最适合妹妹了。” 她想起桓玄去了许久还没回来,面色又沉重起来,问道:“妹妹,桓郎怎的去了那么久?” 萩娘想了想,安慰她道:“许是还要费一番周折呢,不过桓郎应对机敏,又有王雅的支持,应该是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其实这事问萩娘,萩娘又哪能知道,只不过是两个人相互作伴,互相安慰一下罢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翠华宫(三) 妙音听闻王雅二字,之前一些朦朦胧胧的猜测才逐渐清晰,条理分明起来。自己能出宫,那旨意虽说是皇帝下的,归根到底还是王雅的奏疏,桓玄为了相救自己,果然是用了心的。 她心中不免感动,叹息着说道:“桓郎为了救我和顾女官,也是费尽了心力,这番恩情,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报了。” 这傻孩子,真是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若不是桓玄让妙音进宫,她又怎会过得这般苦楚? 萩娘微笑着说道:“桓郎只怕是……” 她还没说完,便见妙音神色一变,满怀欣喜地望着格子窗外,手中紧紧地握着窗帘,激动得就像要立刻跳起来一样。 萩娘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远远的只见一辆马车驶来,灯火掩映下,正照出那马车上的水芙蓉族徽,正是谯国桓氏的马车。 每次想要说桓玄的坏话他都会好巧不巧地出现,萩娘不由得扶额,这人真是自己的冤家,每每坏自己的好事。 那马车还没停下来,妙音便不顾身份地跳下车去,迎着灯火站在了路边,萩娘忙跟在她后面下了马车,只见那桓氏马车走得甚慢,似是负重过多,都有些走不动了,她心中诧异,也走上前去,想要看个究竟。 好不容易待那马车走到了近前,里面的人一打帘子,果然露出了桓玄疲惫的脸,他怀中抱了一个宫装女子,颇有些年齿,怎么也有二十来岁的年纪了,那女子闭着眼睛,似是睡着了,抑或是晕过去了。她浅绿色的袍服上,有着大大小小的点点血迹,似是泪痕一般,看着令人很是触目惊心。 妙音不可抑制地惊叫了一声,立刻就扑了上去,泪水汹涌而出,抱着那女子的身体哭着问桓玄:“顾女官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可是皇太后虐待她了?” 桓玄将顾女官抱起,放到妙音的车上,对她说道:“我去的时候,幸而王法慧正在用刑,想要她吐露真言……” 其实当时王法慧反复问的问题就是,妙音的孩子是谁的,只是顾女官怎么都不肯说罢了。 用刑?妙音和萩娘同时望向顾女官身上,果然见她的手指上都是血,指甲全都染红了,根本看不出是伤到了哪里,伤得怎么样。 妙音颤颤巍巍地想要伸手去摸顾女官的手指,却又怕弄疼了她,一时很是犹豫,求助地望着桓玄。 桓玄说道:“不用着急,一会安顿好了再给她治便是,连医者都是现成的。”说着对自己的马车怒了努嘴。 萩娘早就发现那马车上还有两男一女,她都从未见过。 那女的看上去和顾女官差不多年纪,亦是身着宫装,神色尴尬。那两名男子一名长身玉立,穿着华贵,显然是士族子弟,另一名则身量未足,显然年齿尚小,亦是身着官服,似是在宫中当差的。 妙音一望之下却惊讶地问道:“顾微?顾大家?陆姑姑?你们怎么会在这的?” 顾微尴尬地对她一笑,那笑容中却殊无喜悦,只是有些不安。 桓玄笑道:“此番若不是顾兄助我,只怕我们都讨好不去。要叙旧也不急于一时,这位陆姑姑只怕也回不去宫里了,以后你们自然可以好好亲近亲近。” 他思索了一番,还是吩咐道:“就往翠华宫去吧,现下巡逻之人甚多,若是再去别处,难免引旁人口舌。” 妙音顺从地上了自己的马车,坐在顾女官身边,泪眼盈盈地望着她,却也不敢碰她,只怕动了伤处,加重伤情。 桓玄扶萩娘亦上了马车,自己坐在了萩娘身边,好看的桃花眼终于落在了妙音身上,似是随意地问她道:“你身子还受得住吗,此去翠华宫也要半个时辰才能到呢。” 虽是马车颠簸,妙音心中却是欣喜,受宠若惊地答道:“妾身自然是能忍的。” 萩娘眼见这两人似是亲密的样子,却是一个全然没心没肺,一个倾心恋慕却患得患失,实在是令旁观者唏嘘,只能暗自感叹,情之一物,多情的人总是最难清醒,不信谁无情。 妙音眼尖,见萩娘神色不豫,忙对桓玄说道:“臧家妹妹等您许久,心中很是不安呢。” 桓玄失笑,促狭地对萩娘说道:“你何时同妙音娘娘这样亲近了,我还真不知道呢,原来你也竟然会担心我?” 萩娘再怎么讨厌他,面对一心痴恋他的妙音也不便直言,只是淡淡地答道:“那是自然,若是您出事了,我们这群无知妇孺可要如何是好呢?” 桓玄听了,轻声地自言自语道:“若你也算是无知妇孺,王法慧那样自诩聪慧的女子又将情何以堪啊。” 夜色更重了,枯燥重复的车轱辘声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清晰,妙音本是有孕嗜睡,之前因担心顾女官而强撑着精神而已,如今却在这催眠一般的声音中难以自持,不免倚在一边车壁上沉沉睡去。 萩娘怜惜地望着她憔悴的脸色,还有顾女官触目惊心的手指,略带指责地压低声音对桓玄说道:“只要是你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不为了你而受伤的。” 桓玄不屑地说道:“你这又是哪来的圣母情结?你问过妙音娘娘吗,她是否愿意这样?萩娘,求仁得仁,已是一个人一生能达到的最大圆满了,我若是真的不顾一切对她下狠手,你以为她能平平安安地出宫来?” 虽说如此,但女人天性是站在弱小者那一方的,眼见妙音卑微委屈的样子,萩娘只觉得都是桓玄的错,本就不该送妙音入宫,还误了她的终身。 桓玄不知想到了什么,很是开怀地笑着说道:“你别看妙音现在可怜兮兮的样子,若是她下定决心要来对付你,你未必斗得过她,当初的张贵人曾经宠冠后宫,自从有了妙音娘娘,就再也见不到先帝的面。若是有朝一日,你也爱上了我,你们两个相争,还不知谁输谁赢呢。” 他说着话的时候,笑得十分可恶,似是无比期待两人争夺自己的样子,萩娘不由得啐了他一口,怒道:“你就做梦去吧,我会爱上你?除非你重新投一次胎。” “不,我才不要再穿越了,现在这身份我喜欢得很,比起前世办公室里唯唯诺诺的憋屈劲,如今这样随心所欲地活着,才算是真正有意义的人生。” 萩娘见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心中只觉得烦闷,真真是祸害活千年,怎么这样无情冷血的人还能活得这般舒坦呢?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五十三章 翠华宫(四) 一行人抵达翠华宫的时候,已是月上枝梢,翠华宫位于半山,因是皇家道观,幸而还有官道可以通行。 萩娘早就远远地望见了半山的灯火,明明灭灭的,似是十分热闹的样子,她心中暗暗纳罕。 当众人都能看见翠华宫那尖尖翘起的屋檐时,萩娘这才看清,果然这明灭的灯火都是火把,执在巡逻的护卫手中,因而看起来是流动的。 一个小小的皇家宫苑,竟然有那么多人看守,这司马皇族还真是奢靡,她不由得腹诽着。 翠华宫本是晋廷在南地的行宫,本是供皇帝巡游之时的歇脚之处,原先晋廷没有南迁的时候,作为朝廷主力的北人就颇为歧视南人,历届皇帝也根本不曾来过这里,所以翠华宫的形制和规模都很小,显然是草草修筑而成。 谁能想到如今晋廷竟然会被五胡蛮夷逼得只能退守江东了呢? 如今这翠华宫改作皇家道观也不过几十年的工夫,前朝皇权不稳,今上的外祖母太皇太妃亦是不愿出宫,因此此处竟然还没人来居住过。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两个身穿普通仆役服饰的男子执着火把上前来,竟然恭恭敬敬地对桓玄行礼道:“郡公,此处已然打扫完毕,内外都细细检查过,并无什么不妥。” 桓玄毫无惊讶的表情,只命他派两个人来搬动昏迷中的顾女官,便回身扶着妙音下车,又笑着对萩娘说道:“没想到这翠华宫也这样简陋吧,可是委屈你了,今夜只能住这里了。” 萩娘心中惊异,问道:“原来你早就派人来打点这里了,难道这些都是你的人?” 刚才从火把的数量上来看,至少也有二三十人。 桓玄含含糊糊地说道:“那是自然。” 妙音很是感动,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桓玄。 袁惟也已然下车来,问桓玄道:“主子,这些宫女该怎么安置?” 桓玄很是随意地说道:“就按宫中规矩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袁惟神色尴尬,颇有些担忧地说道:“若是任她们自由走动,万一偷跑了出去胡言乱语可怎么好?” 桓玄很有把握地说道:“不必多虑,她们跑不出去的。” 袁惟看着他淡然的神色,心中稍安,这才依言去安置妙音的宫女。 萩娘心中更是诧异,就算这里都是桓玄的人,他又何来这么大的自信? 她扶着妙音往宫内走去,只见正殿中有着一尊看不明白是什么神祗的神像,却没什么香火,显得很是寥落。 桓玄顺着灯光带着她们往里走,侧殿相对正殿反而更整洁精致些,可见是桓玄花了心思整治过的,他自是早就知道妙音会到这里。 这里的宫殿形制似是比建康宫中更为古老,高高地开着吊窗,窗内挂着的帘子很是优雅,看着觉得很是凉爽,殿前花苑中没有栽培什么艳丽的名花,而是开着一些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在夜色中看来只觉得很是清冷。 随侍的仆从见桓玄目光落在那白花之上,忙禀告道:“因时间仓促,这里一切花木都没有搬动,这种花是这里野生的一种,因都是在夜晚开放,所以名叫夕颜,若是主子不喜欢,明日我便命人来铲了。” 桓玄叹道:“可怜啊,这是薄命之花,还是任它去吧。” 这话不知是在说花,抑或是在说人。 他转头对萩娘说道:“原先我没想到会耽误到这个时辰,如今进城是不行了,也不好送你回去。这里只收拾了一间尚能住人的屋子,只能委屈你和妙音娘娘住一起了。” 说是一间屋子,这偏殿可是大得很,又有什么委屈的,萩娘当下便含笑答道:“妙音娘娘待人随和的很,我自是愿意和娘娘作伴的。” 袁惟走出屋子来,对桓玄说道:“主子,那位受伤的女官已安置在偏殿的耳房内了,顾侍药托我问您,要不要现在来为她诊治?” 桓玄还没答话,妙音便急着说道:“自是要的,桓郎,就让顾微来看看吧,我也好安心。” 袁惟对妙音的话自然是置若罔闻,待桓玄亲自点头,才领命去了。 桓玄亲自扶着妙音进殿,让她好好地躺在了榻上,这才含笑道:“你那女官既然已经出宫了,自是没有危险的,倒是你,今日颇为劳累,如今时候也不早了,你就歇息了吧,这里的一切都交给我,我自会为你安排妥当的。” 但凡是女人,只要有男人对她说“你别担心了,一切都交给我吧”的时候,没有不心中一片柔软,感动兼乐意的,后世那些所谓的女强人,其实多半也是被生活所逼,若是能够的话,谁不愿意做被宠爱被照顾的柔弱小花呢? 妙音自是很吃他这一套,当下便乖乖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心中只觉宁静,安宁。 殿内的灯火本就昏暗,烛火中只见桓玄凝视着妙音的样子颇有几分认真,萩娘见桓玄温柔地对待妙音,不免也感到很是温暖,含笑望着两人。 桓玄安顿好了妙音,见她已然沉沉入睡,这才起身,只见萩娘脸上犹有笑容,颇有几分促狭的神情,不由得解释道:“好不容易将她带了出来,若是又出个什么意外,也浪费了我一番苦心。” 萩娘笑道:“我宁愿相信你是因为感动于她的一片痴情,因而眷顾于她。” 桓玄脸上难得地有着尴尬的表情,别扭地辩解道:“笑话,你何曾见过我有过‘感动’这种多余的感情?” 两人正相对无言时,先前那个锦衣华服的贵族男子走了进来,站在门前,打量了一番萩娘,这才对桓玄说道:“宝儿,你这小姑子总算是被你骗来了?谢家那位一定是急疯了吧。” 桓玄习惯性地皱眉,怒道:“都说了别叫我宝儿!” 那男子却一点都不害怕,妩媚细长的凤眼笑得都眯了起来,调侃他道:“是我错了,不该在美人面前拆你的台,郡公还请恕罪。”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五十四章 翠华宫(五) 萩娘礼貌地向他行礼,客气地问道:“这位郎君,奴似是曾在哪里见过您,不知您是……?” 那男子亦是客气地向她回礼,故作谦逊地答道:“小姓顾,有幸曾为女郎画过一幅观音像,不知女郎可还满意?” 萩娘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结结巴巴地说道:“难道,难道您就是,那个顾恺之?” 这可是闻名后世的大名人啊,她一时激动,竟然将他的名讳脱口而出,这举动甚是失礼,然而顾恺之本就是不拘小节之人,见她一脸兴奋的样子,仿佛见到自己是无上的荣幸一般,不由得心中欢喜,笑道:“没错,我正是那个顾恺之。宝儿,你这小姑子还真是有趣。” 桓玄自然明白萩娘这莫名的动容是为何,自己当初第一次听闻这老友的大名时,也是傻眼了,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没法阻止顾恺之这口无遮拦的,只能任他不住口地“宝儿”“宝儿”叫自己,心中无比郁闷。 萩娘充满崇拜地望着顾恺之,却始终觉得他有些面熟,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 这样的人都能为桓玄所用,谯国桓氏的势力还真是不容小觑。 想来之前那副画,也是因桓玄所托,顾恺之才会为自己画的。 桓玄正一本正经地对顾恺之说道:“听闻这翠华宫中,亦藏有经年的美酒,只不过因多年失修,又无人打理,因此不知被放到哪里去了,你若是有兴趣,不妨……” 顾恺之果然很感兴趣,还没等他说完,便向外走去,一边说道:“宝儿,我去看看,若是找到,定然分你一半。” 他顿时没了那种稳重的样子,飞身便上了屋顶,四下观察起来。 萩娘猛地想了起来,问桓玄道:“之前去我家驱魔的那个……那个什么子,白云子,难道就是……?” 桓玄果然笑着点头,得意地说道:“你交代的任务,我自然要派最合适的人前去了。” 萩娘顿时哭笑不得,这一定不是真的,顾恺之不仅为自己画像,还去自己家里装神弄鬼,简直是完全颠覆了她脑海中,课本上那死板的人物描述。 但若是仔细想想也是啊,历史书上一板一眼的描述,怎能体现一个古人真实的形象呢,有的人忙忙碌碌一辈子,在史书中只有只字片语,更多的人,就如同是白活了一样,完全没有在历史中留下任何的痕迹。 即便是古人,在他的那个朝代也是真实存在的人,自然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平凡而充实的一生,每个人都曾有过自己所追求的,所为之奋斗的东西。有的人追求安乐的生活,有的人追求封王拜相,有的人追求的可能只是温饱,这些都是真实存在过的人和事,许是历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亦可能是遗臭千古的骂名,这一切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为了实现自己的欲望的那些纠结,那些挣扎亦都是真实的。 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历史书的世界,自己已经成为了这世界的一员,一举一动都牵系着历史的发展,这感觉简直是太奇妙了。 这侧殿的耳房是平常不用的屋子,所以设备很是不周,十分简陋。 然而比起这宫中其他破败的地方来说,这里还算是有个完整的屋顶的,又有人认真打扫过,因此尚算是干净整洁,倒是勉强可以住人。 袁惟依着桓玄的命令,前几日就从桓府的库房中带来了不少日常起居所需的东西,装饰侧殿的时候尚有剩余,因此此时正巧能用上。 这朴素的清壁木窗挂上了帷幕,置了屏风之后,看上去也算稍微有个样子了。 顾女官正躺在临时铺就的席位上,盖着舒适的被褥,帷幕的垂布放了下来,华丽的布幔挡住了一边的墙壁,如此一来倒也颇有几分居家的感觉,不像原来那样清冷可怕了。 她已然醒了过来,却只是默默流泪,什么都不愿意说,亦不愿意让顾微看自己的伤势。 桓玄见顾微久久不来回话,和萩娘一起也来探望她,只见顾女官神色惶然,面色苍白,即便对着熟悉的顾微亦是十分冷淡,十分厌憎的样子。 顾微见是桓玄来了,忙起身行礼道:“桓公,她不知为何,对我似是有些误会。” 桓玄答应过妙音要照顾顾女官,因此便命人铺了坐席,跪坐在她身侧,亲切地问道:“姑姑是有什么心事难以开解?如今已是在宫外了,若是您不善自珍重的话,只怕会令你家主子更为忧虑呢。” 顾女官见他容貌端正,气度高贵,不由得忍着病痛跪坐着向他行礼道:“郎君言重了,按理奴婢本是应该有问必答,然而奴婢实在鄙夷这不知担当的男子,心中一时难以释怀罢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愤恨地瞥眼看顾微,一副痛恨的样子。 顾微被她看得莫名其妙,诧异地问道:“您说的难道是我吗?不知我做错了什么事,竟然惹得姑姑这般误会了。” 萩娘见状也很是好奇,不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桓玄露出他最擅长的温柔笑容,对顾女官说道:“若是您心中有什么不满,不如说出来便是了,这里十分僻静,并没有旁人会听到的。” 顾女官恭敬地答道:“多谢郎君相救,本该如实回答,然而此事事关我们娘娘,请恕奴婢不便告知。” 桓玄悠然笑道:“在下出身谯国桓氏,姑姑许是也听说过我的,如今你家娘娘正是由在下保护,不管有什么事情,对我说总是没有关系的。” 顾女官这才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讷讷地问道:“您,您难道是南郡公?” 桓玄淡然一笑,默认地点了点头。 顾女官觉得自己的脑子简直不够使了,南郡公桓玄不是传说中皇太后的情人吗,为何竟然和皇太后对着干,还不顾一切地救了自己呢? 她思前想后,细细思索了一番,最后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和我们娘娘……?”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五十五章 翠华宫(六) 这话实在是很难直白地说出口,顾女官脸上飞起一抹红晕,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下去。 桓玄想着对着妙音的心腹,此事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便委婉地答道:“在下和妙音娘娘自是颇有缘分,才会略尽绵力,庇护于她。” 顾女官想到之前自己一直误会了顾微,不由得很是羞愧,忙向顾微道歉:“都是奴婢先入为主,以为妙音娘娘和顾侍药……,这才深恨你眼见皇太后逼问于我,却毫无仗义执言的意思。” 顾微被她这么一说,脸也红了起来,不好意思地说道:“您想到哪儿去了,妙音娘娘身份高贵,怎么是我这种低贱之人所能企及的,我来清暑殿内为妙音娘娘安胎,也只是因为桓公的吩咐罢了。” 他虽然口中是这么说的,然而那羞涩的表情和眼中的不安,却分明表现出了对妙音特殊的情绪。 这几人的关系实在是太错综复杂了,萩娘静静地站在一边,一言不发,心中却思绪万千,几乎是无法停息。 这边顾微正在替顾女官查看伤口,他先让顾女官将双手浸在温水中洗去凝结的血迹,又用烧酒清洗着她的伤口,只见她指骨软绵,似是有几根折断了的,而指甲中更是嵌着没拔尽的木楔木刺,看着都令人刺心,更别说当事人该有多疼了。 如今最重要的事情自然是要为她清理伤口,拔出这些残留的异物。然而顾微踌躇地看着顾女官的手指,总觉得自己身为男人,虽然是医者,亦是男女授受不亲,不适合做这样亲密的举动。 萩娘见状忙上前问道:“可要我帮忙,女子总是细心一些。” 顾微望着桓玄,似有询问之色。 桓玄很是欣慰,萩娘终于有愿意融入自己的势力中的举动,自然是点头答应了。 顾微这才客气地对萩娘说道:“只要将这些木刺拔尽就可以了,若是有残留在里面的,不仅伤口难以愈合,更是会引起高热,届时许是会有生命危险。” 这时候的医理竟然已经这么发达了,还知道感染高热这种症状是很危险的,萩娘忙点了点头,轻轻地捧起顾女官的右手,细心地为她清理起来。 顾女官亦是以为她是桓玄内眷,虽很不好意思,还是恭敬地向她道谢。 这十指连心,自然是钻心之痛,顾女官很是硬气,竟然强忍痛楚,一声不吭。 此时袁惟又进来了,见耳房内都是女眷,便站在门边对桓玄回禀道:“主子,那另外一个女官刚才想要溜走,被官……被侍卫大哥抓回来了,我把她带来了,您可要问话?” 桓玄早就忘了此人,见他说起不由得失笑,问顾女官道:“姑姑,那皇太后的贴身女官平日可与你有隙?此时她正在我手中,若是有什么恩怨,便将你受的这苦楚一模一样在她身上施展一番,倒也能给你出出气。” 顾女官惊讶地问道:“陆女官?刚才您不是说,只要皇太后放了我,就将陆女官还给她吗?怎的她还在您这?” 桓玄笑着纠正她:“姑姑听错了,当时我说的是,‘皇太后娘娘,若是您不放了顾女官,我便让您再也见不到您的贴身女官。’” 顾女官狐疑地望着他,这又有什么区别吗?怎的陆女官却没被放回去? 桓玄见她兀自未解,只能笑着解释道:“我可没说她放了你,我也会放了陆女官。这皇太后狡诈多诡,自然要让她的贴身女官送我们出宫才行。” 顾女官汗下,忙回答他先前的话道:“陆女官是宫中少有的厚道人,虽然受皇太后宠信,却从来不仗着自己的威势欺凌旁人,相反还经常与人为善,替皇太后化解了不少怨恨。得饶人处且饶人,您还是将她好好地送回去吧。” 桓玄摇头道:“即便要送她回去,也要等这边事了才行,我自有安排,姑姑不必忧虑于此。” 顾女官顺从地答道:“奴婢自是遵从郡公的安排。” 生性跳脱的顾恺之已然将这宫里内内外外,上上下下都找了一遍,甚至连屋顶水井什么的都没放过,终是没有找到桓玄说的“美酒”,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又被这小子耍了。 他回到侧殿时只见门外站着数人,其中,自己曾有数面之缘的陆女官正被侍卫绑着,一脸悲愤的神情,忙上前问道:“怎的这样对待宫中女官,你们也太失礼了。” 那侍卫很是粗俗,大大咧咧地答道:“这婆娘偷着空子便要跑,俺要是不绑着她,一眨眼就跑远了。” 顾恺之见他实在粗鄙,不由得很是后悔,不该降低自己的身份亲自和他说话,又见陆女官被这低贱之人押着,心中一定更加难堪,便亲自上前对她说道:“此处防备甚严,你是跑不出去的,若是你答应我不再偷跑,我便放开你,可好?” 陆女官见他俊逸的形貌很是眼熟,适才在皇太后宫中制住自己的身手亦是快捷无比,身上的紫色袍服更是十分特别,一晃神间,心中一个昳丽的影子浮了上来。她讶异地问道:“那日在宫女停灵之处,金女官就是死于你手吧,你为何要这么做?” 顾恺之没想到她能认出自己,顿时一滞,郁闷地对那侍卫说道:“这女子甚为狡诈,的确是要好好看管才行,仔细别让她跑了。” 陆女官傻眼了,这样俊美而又善变的男人,她之前可从未见过。 是夜,萩娘宿在侧殿,唯一的床榻自然是给孕妇妙音的,她只能躺在草草铺就的席位上,虽说被褥都是从桓府带来的,薰有香气,且十分舒适,但她在陌生的环境总是有些难以安眠,更何况是这山中的孤寺,时时便有奇怪的声音传来,如同鸟鸣,又如同兽声,听上去十分凄厉。 桓玄颇有风度地坐在一边,守护着两人,他背倚着帷幕垂落下来的垂布,见萩娘辗转难眠,便抱歉地对她说道:“我来这里的事情,很是秘密,所以没有安置过多的家奴,只怕你从未住过这样荒凉的旅寓吧。” 第二百五十六章 金甲(一) 萩娘坐起身来,疑惑地问道:“这里那么多的侍卫,难道不是你的家奴吗?” 桓玄神色有些尴尬,忙点头道:“他们都是我的亲信,自是不敢胡言乱语的。” 萩娘见他言辞并不诚恳,想来是推脱之言,其中必有缘故,只是不愿意让自己知道罢了,便不再多言,翻身背对着他躺下,假装睡着了。 她一边思索着桓玄的话,一边想着自己接下来的打算,竟然真的慢慢地睡着了。 似乎只过了一瞬间,生性警醒的萩娘便被身边悉悉索索的衣服摩擦声惊醒了,她见天色已微明,便睁开了眼睛,起身观察着窗外的情况。 昨夜因来时已经是天黑了,所以没能完整地看清这宫中的情形,早上朝雾弥漫,再看这庭中花木只觉得更为荒芜,近处还因为打扫过,不那么凄凉,远远看着后殿的花园中,古木阴森,杂乱的蔓草高高地长着,虽是有个池塘,却浮着水草,更显得荒凉可怕,简直像是怪志中的狐狸出没之地。 她只觉得身上很是不适,挽起自己的衣袖摸了一下,竟然沉甸甸地已经浸满了水气,原来这山中的清晨照例是有雾气的,以至于衣襟和袖子都十分湿润,这荒郊野外的,湿气重也是常事,萩娘来了古代之后还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虽然她不信鬼神,此时也不免有些惶然。 此时桓玄已经走到了屋外,颇有些惆怅地望着昨晚曾盛开的小白花,此时已经全闭起了花苞,他幽幽地注视着那柔软的枝条,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这荒凉的地方,骤然见到一位美貌而熟悉的男子,即便萩娘对他再没有好感,也不由得由衷地感到些许安慰,时下风度礼仪是每个士族子侄必学的课程,而桓玄的风姿仪态远远望去和谢琰也并无什么差别,只是容貌不如谢琰那么令人惊艳罢了。 桓玄似是感受到了萩娘凝视的目光,回身对她微微一笑,妩媚含情的视线笼罩在她身上。 若是其他年轻女子,定然无法抗拒这样的魅惑,即便是萩娘,心中也颇有些异样的感觉,觉得桓玄这一刻似乎也不那么讨厌了,倒像是个很值得依赖的可靠男人。 昨夜是和衣而睡,因此萩娘便索性起身,走到他身前问道:“我们今日什么时候能回去?” 桓玄哄孩子似地安抚她:“今日我们定然能回去,只是此处还有些事没处理好,最晚下午就能走了。” 他望了望远处的山峦,思索着说道:“此处离建康并不远,宵禁之前我们定是能回府的。” 萩娘又问道:“妙音娘娘能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桓玄看了她一眼,似是想要探究她这么问的用意。 他淡淡地答道:“妙音现在还不能回府,稍后我自有安排。” 萩娘心里有些不安,忙说道:“此处这样阴森可怖,即使你在这,我都不由自主地觉得害怕,若是妙音娘娘独自居住在此处,只怕更加难以安心呢。” 桓玄脸上颇有些调侃的神情,笑道:“我没听错吧,我在你身边竟然不是令你厌烦,而是能稍稍安你的心?虽然我素来自负,可我也没想到你能那么快对我改观。” 他这笑容真是可恶,萩娘啐了他一口,恨恨地说道:“我呸,只不过因为你是个男人罢了,若这里都是妇孺女子,出了什么事,谁都拿不了主意,那岂不是很糟糕?” 桓玄还是笑得很开怀,正要再说些什么,只见一个侍卫慌慌张张地从远处跑了过来,见到桓玄这才忙跪在地上向他行礼。 他行礼的姿势很是古怪,并不是普通家奴的那种卑微的见礼,而是屈膝抱拳,倒似是…… 萩娘只见他下身衣服没整理好,露出了一角黑色的硬物,层层叠叠的,她立刻想到了一件事,惊讶地按住了自己的嘴,这才堪堪忍住没能惊叫出声。 桓玄屈尊亲自问道:“出什么事了,这样匆忙?” 那侍卫回话道:“主子,……小人只是找个僻静的地方……,见草丛中有活物在动,这才被吓到了。” 还好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主子,那些不雅的字眼总算是没出口,桓玄无奈地挥挥手,让他退下。 这口音……萩娘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待那侍卫走远了才抓住桓玄的袖子,认真地问道:“桓郎,你可知道你这样做若是被旁人知道了便是谋逆大罪?” 桓玄挑了挑眉,颇有些欢欣地说道:“难道你这是在为我担心不成?我还真是受宠若惊。” 萩娘没心思和他开玩笑,更加正色说道:“私调府兵进京,不论多少,都是谋逆。若是我没猜错的话,这些所谓的侍卫,都是荆州府的士兵吧。” 桓玄还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淡淡地说道:“如今此事也只有你知道,此处所有的人,我都不会轻易放她们出这个宫殿的,只看你会不会揭发我了。” 萩娘哑然,张口结舌地说道:“妙音娘娘和她那些宫女,原来你一直对她们不安好心……我果然没看错,你就是个没有人性的禽兽!” 她越说越大声,桓玄不得不抓住她的胳膊,按住她的嘴,匆忙地解释道:“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妙音有我的骨肉,我怎会害她,她的心腹是我亲自救出的,我亦是不会随意加害。” 也就是说,那些宫女是必须要除掉的了? 萩娘冷冷地望着他,只觉得他是个没心没肺,冷血无情的残酷之人。 桓玄虽不愿意她对自己这样冷淡,但也不愿意过多地解释,而是转而劝说她道:“也许你会觉得十六条人命大过天,但是对我来说,这不过是斗争中的少许牺牲罢了,设想若是两军对垒,死伤的何止是十六条人命?若能用这换来最后的胜利,不管是哪个将军或是君主,都不会有丝毫地犹豫的。” “这能一样吗?两军对垒,双方都是有武器的士兵,而这里的,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更何况,当兵是自己选择的路,是为自己的前途而拼命,本就是无可厚非的,而这些女子只是些可怜人罢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金甲(二) 桓玄不由得冷笑,露出真正冷酷的表情来,认真地对她说道:“既然你要和我讲道理,我便仔仔细细地说给你听。你该不知道吧,各府的士兵并不是像北府兵那样,自由招募而来的,而是军户世代为兵,祖祖辈辈为国家效力的,你知道什么叫军户吗?就是你爸是兵,你就必须是兵,若是逃跑,便当逃兵处理,是要被通缉处死的。” “这是自己的选择吗?这一样是天命,萩娘,这个世界是没有公平可言的,人各有命,每个人生来就是要各安天命的。” “再来说这些你口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你可知道为何王法慧能发现妙音有孕,继而要加害她,又把顾女官的手折腾成这样?就是因为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中,有人去给王法慧通风报信。可怜人?这个世界上谁不是可怜人?都是些为了蝇头小利,为了自己的私欲而不择手段的‘可怜人’。” “有因就有果,自己做了害人的事情,便不要怪接下来将要承受的惩罚。即便她们没落在我手上,我都要去找她们算账,如今有这样的机会,你觉得我会放过她们?好让她们继续去给王法慧告密?绝不可能!” 萩娘从未见过他这样可怕的样子,不由得后退了几步,愣愣地听着他这好一通发泄。 她强自镇定地等他说完,这才弱弱地说了一句:“这么多宫女,不可能每个都去和王法慧勾结,你这样一锅端,不觉得太草率了吗?那些无辜的人,又是犯了什么错要遭此厄呢?” 桓玄没想到她竟然还敢反驳自己,不怒反笑道:“怪就怪她们命中注定吧,谁让她们被送进宫做宫女呢?我哪有时间一个一个去细细找那内奸,更何况告密的还真不止一个。” 萩娘忙自告奋勇道:“这件事就交给我吧,我来替你找出这内奸。” 她自信地露出了笑容,得意地说道:“若是我找了出来,你便要答应我,放过其他的宫女,不能这样草菅人命了。”这笑容充满了生命力,充满了对生活的勇气。 桓玄为她这明媚灿烂的笑容所迷,不由自主地说道:“好,我答应你。” 要在十六个莺莺燕燕的花季少女中找出和皇太后里应外合的人,还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萩娘看着面前这些容貌和名字都对不上的宫女们,不由得扶额,后悔自己随便夸下海口了。 幸而这些年轻女子们昨夜都受了惊吓,且睡在冰冷的地板上,都没有睡好,因而现在一个个都萎靡不振的,并不十分桀骜难驯。 花名册自然是顾女官给的,但是她现在身体虚弱,正由顾微照顾着,因此也没法帮上别的忙。 萩娘叹了口气,无奈地开口道:“我姓臧,是妙音娘娘母家的表妹,顾女官休养期间,我会带领你们侍奉妙音娘娘。” 这说辞是桓玄和妙音说定的,萩娘身份尴尬,总不能说是桓府的人来管宫中的人吧,听上去怎么都很别扭,换成是妙音的亲戚就很是顺理成章了。 虽说是随便乱认的表妹,妙音却是很高兴,她生来就没有家人亲族,最渴望的就是亲情。 即便是对桓玄,她也有些分不清那爱意,究竟是因为源自于对桓玄的依赖,还是真正爱他这个人。 萩娘见几个小宫女开始窃窃私语,便含笑道:“妹妹们要和我相处许久呢,若是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言。” 一个胆大的宫女便上前说道:“女郎,我们娘娘是仙姑,为何会有亲人?”她一脸很是迷茫的样子。 萩娘汗颜,这问题她可没准备过,不过既然旁人问起了,她也只能似模像样地微笑着解答:“众所周知,得道的方式多种多样,道教首神西王母是由西华至妙之气所化,因此神通广大,凡人难见其面。而凡人得道多是因后天修炼,或者是机缘巧合造就的,太上老君便是凡人修炼升仙,而妙音娘娘则是因吃了仙果成仙,在成仙之前,老子姓李名耳,也是有妻子有儿子的,妙音娘娘为何就不能有亲族呢?” 众宫女果然听得一愣一愣的,似懂非懂的样子,萩娘只觉得古人的智商有些堪忧,若不是为了给众宫女树立个良好的形象,她才懒得解释这种没营养的问题呢。 为了防止别人再问出这样无脑的问题来,她忙拿起手中的花名册,温和但不容置疑地说道:“下面我念到谁的名字,谁就上前来,说说自己平日的职责,有什么特长,明白了吗?” 众宫女齐齐点头,平时顾女官总是一板一眼的,哪有萩娘那么随和,令人亲近。 萩娘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从上开始念道:“周嘉。” 只见一个年幼的女子走上前来,弱弱地说道:“回女郎的话,奴婢平日是厨房洒扫的,……” 说完这话她就噎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萩娘温柔地提示道:“那你擅长什么呢?” 那婢子似是十分难堪的样子,最后挤出一句来:“奴婢什么都不会,所以只能做些杂活。” 众宫女都哄笑了起来,可见这周嘉平日是没什么朋友的,一个替她解围的都没。 萩娘汗下,没想到这宫中人手也是良莠不齐,这小宫女一看便是没见过世面的,终日躲在厨房,都养出一身畏畏缩缩的毛病来了。 她心中却是颇为怜惜这样可怜的女子,便不再为难她,让她回到队伍里,又念起下一个名字来:“史晴。” 听到自己的名字,一个长相明艳的女子不慌不忙地上前,一板一眼地答道:“回女郎的话,奴婢平日是管梳妆和首饰的,如今妙音娘娘的妆奁单子,便是由奴婢管着,奴婢是顾女官亲自调教的,连顾女官都夸奴婢细心呢。” 萩娘点头,此人许是顾女官的心腹,若是每个宫女都像她这样口齿清晰,自己也就省了不少麻烦。 但她并不在面上表露自己的赞许,只是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了。下一个,江蕊。” 众女官见她年纪虽小,却和顾女官一样,有着一种悠然淡定的气度,心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敬畏。 第二百五十八章 金甲(三) 江蕊心中却在狐疑,哪里突然冒出来这个臧氏女郎,说是什么妙音娘娘的表妹,两个人的相貌毫无相似之处,之前在宫里也从未听人提起过,总觉得此事颇有蹊跷。 所以当萩娘叫到她的名字的时候,江蕊还兀自出神,没反应过来。 萩娘抬头目视了一圈,却没见人出来,于是便又叫了一声:“江蕊。” 一共十六个人,刚才数过没少的,怎么却是没人应声? 江蕊边上的宫女忙推了她一下,悄悄地说道:“你在发什么呆,叫到你了。” 江蕊这才反应过来,忙上前说道:“奴婢名叫江蕊,是皇太后娘娘赐给妙音娘娘的奴婢,最擅长做各类膳食,因此平日都在厨房当差,妙音娘娘甚是喜欢奴婢的手艺呢。” 萩娘看了她一眼,默默地用指甲在她的名字下划了一条深深的痕迹。 这十六个人一个一个问下去也不是件轻松的差事,最后被萩娘划了重痕的宫女共有四人,除了厨房的江蕊,先前那个胆大的宫女尚翠,因是在妙音身边端茶送水的宫女,最容易偷听到主子的秘密,因此也被萩娘列入了重点怀疑对象。 另外就是负责洗妙音衣物的俞冬和邓馨,一个神色闪烁,一个吓得语不成声,都给人很是心虚的感觉,萩娘想来想去,觉得妙音怀孕这种事,从月事上是最容易露馅的,因此这两个洗衣婢都很可疑。 本来桓玄的计划里面是没有这十六个宫女的,所以昨夜她们只能和衣睡在后殿之中,那里比起侧殿更是格外的荒凉,又杂乱无比,因而大家都没睡好。 萩娘见众人都面有疲惫之色,免不了要勉励一番,又让素来掌事的宫女史晴带着部分小宫女们将妙音常用的一些器物用具都安置好,又让袁惟带着剩下的宫女和侍卫们一起去打扫后殿,袁惟一早已经进城购置了好些帷幕床褥等必需品过来,幸而此次妙音出宫有桓府这家奴帮着理事,若不然,这荒芜且杳无人烟之处,还真是会让这些弱女子们住不下去呢。 众人忙活了一早上,终于将整个翠华宫都打扫一新,除了几个屋顶实在过于破败的屋子着实是不能用之外,除了正殿供神之处,都重新装饰了一番,颇有些寻常人家安居乐业的气象,就连废置许久的厨房,亦是被如狼似虎的侍卫们整理得干干净净,这本是山中,最好拾柴,新打来的柴火堆得高高地,只等着开伙了。 原本这些宫女只要服侍好妙音就行了,如今却是要自力更生,干活的安排自然不能像之前那样轻松了。其中最繁重的当推为厨房的差事,因此萩娘决定将尚翠和俞冬,以及另外两个平日没什么重活的宫女都派去厨房,帮着江蕊一起做膳食,而那个傻愣愣的洒扫宫女周嘉,自然亦是被她派去了厨房给江蕊打下手,做些生火什么的粗活。 她将这安排对诸人一说,没被点到名字的自然是松了一口气,被安排了去厨房的不免都觉得不满,尚翠本就胆大,原来更是妙音身边得用的宫女,立刻就反对道:“女郎,不是奴婢不愿意去厨房做粗活,只是我们娘娘习惯了我服侍,若是没奴婢在身边照顾,只怕休息不好呢。” 萩娘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眼中颇有几分冷意,尚翠原本理直气壮的样子立刻就蔫了下去,讷讷地说道:“若是奴婢去了厨房,谁来服侍娘娘呢?女郎您许是不清楚情况吧,这宫女中也是分为三六九等的,如奴婢这样的近侍宫女是不做厨房这种粗活的,反之,那些厨房洒扫的低级宫女也是没资格进主子房间近身服侍的。” 她这话虽是没错,只是打击面太大,许多身份卑微的宫女们立刻就对她侧目,议论纷纷起来,那话里话外的,可绝对不是在夸奖她说得好。 萩娘谦和地答道:“宫中的礼仪我自是没有诸位清楚,然而如今却是在宫外,妙音娘娘一日在这里清修,我们便都要在这里住一日,若是事事还和在宫中时一样墨守成规的话,只怕大家都过不下去。尚翠,娘娘身边我自然另有安排,每个人都会有额外的差事,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例外,若是你实在不愿意去厨房,每日打柴,清扫,洗衣洗被褥的功夫还缺人手呢,你可有中意的?” 尚翠脸色白了白,她亦是出身士族,虽只是个庶女,家族也不甚高贵,以前却常常自傲身份,向来看不起那些穷苦人家出身的低级宫女,若是要她和那些低贱之人一起洒扫洗衣,那还不如去厨房呢。 想到这里,她唯有无奈地点头,答道:“奴婢愿意去厨房。” 解决了尚翠,其他宫女更是不敢违拗萩娘的命令,只能乖乖去厨房干活,其余的差事亦是顺顺当当地安排了下去,萩娘这才松了一口气。 萩娘回到妙音所居的偏殿时,只见妙音姿态优美地躺在榻上,长长的乌发披散在身后,十分美艳。 室内已然点起了香,和谢琰惯用的香味不同,然而亦是高贵淡雅,十分清新好闻,可见是桓玄喜爱的香料吧。 桓玄正坐在妙音身边,因两人都坐在窗边,沐浴在阳光之下,他那美好的姿容在明媚的阳光中更显得异常优美,他与生俱来的妩媚温柔的风度更是令人如沐春风。 她一时间有些恍惚,简直不能明白,为何这外表如此高贵的男子实则是个利欲熏心的人呢? 桓玄并没有发现萩娘,他正随意地陪着妙音说话,一边伸手轻轻地抚摸她的长发,那长长的头发披在柔软的衣袍上,柔顺致密,感觉异常美好。 谈笑间,两人不知道说到什么了,一齐笑了起来,一片温馨美满的样子。 萩娘在门边轻轻地敲了一下,桓玄见她来了,忙起身让她坐在自己原先坐着的地方,促狭地笑道:“臧姑姑来了,在下给臧姑姑请安了。” 妙音更是笑得欢快,流出来了。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五十九章 双星(一) 萩娘不好意思地说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还不都是你,骗得我帮你管这些小姑子,我现在都怀疑你之前说的,要把这些宫女都弄死的话是故意诳我的了。” 桓玄忙认真地说道:“我那可不是随便说说的,只是我着实没想到,你管起人来还真是认真得很,似模像样的。” 妙音也向萩娘道歉道:“对不起,妹妹,我不是故意笑你,都是桓郎,刚才对我学起你管事时说话的架势来,很是有趣,我才没忍住笑了出来的。” 她诚恳地握住萩娘的手,注视着她,一脸依赖地说道:“妹妹,我知道你是真的用心再帮我,我心里是非常感激你的,有你在我这,我心里安宁多了。” 这气氛本是十分宁静祥和的,然而桓玄却在一边,又捏着嗓子学起萩娘说话的腔调来:“大家都是宫里出来的,自然知道无规矩不成方圆的道理,我也不和你们赘述了。这翠华宫里,如今只有一条规矩,就是要服侍好娘娘,谁若是仗着自己之前的气势,偷懒躲闲,误了娘娘的差事,不用说顾女官了,便是我也决不能轻纵了你们去的。” 萩娘没等他说完便跳了起来,追着他要揍他,怒道:“叫你学我说话,看我不揍死你!” 桓玄自幼习武,身法轻盈,自然不会被她抓到,硬是跳来闪去地,把这段话给学完了,还真是有几分像萩娘说话的语气,萩娘站在一边,气喘吁吁地,却也是没掌住,连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妙音早就笑岔了气,只是怕惊动了肚里的孩子才勉强忍住笑,又怕他两人打打闹闹,真的弄伤了就不好,忙对萩娘说道:“好妹妹,我再不笑你了,你快坐下吧,仔细闪了腰。” 萩娘正是有话要对两人说,才来侧殿找他们的,便顺从地坐了下来,对妙音认真地说道:“不知娘娘心中最为怀疑的人是谁,我已经将我觉得最为可疑的人都派到了厨房,为防她们相互勾结,另外还派了两个实诚的,免得娘娘真的被她们暗算了。” 她又对桓玄说道:“还请桓郎派可靠的侍卫盯着厨房,再从桓府调一名绝对可靠的侍女来近身服侍娘娘,为娘娘煎药,如此一来,我觉得大致就可以了,只等我再设计令那有异心之人自己露陷就是了。” 妙音崇拜地望着萩娘,连连点头,羞涩地说道:“我自从有孕便神思恍惚,竟是没能看出身边有人给皇太后通风报信,先前我只觉得为我洗衣的两名婢子神色有异,因而命顾女官穿我的衣物,假作是我……恩,总之这样一来,皇太后那儿倒也太平了许久,之后却是因为一碗残药,她才又起疑的,寻常宫女是拿不到我的药碗的,因而这内奸,定然是能进我内室的宫女之一。” 萩娘亦点头,道:“我也甚是怀疑那两名洗衣的婢子,已经将她们两人分开,再想办法各个击破就是了。至于能进您内室的宫女,除了顾女官,尚翠和史晴,还有何人?” 妙音为难地说道:“虽是我自己宫里的侍女,我也等闲不会和她们说话,都是顾女官管着,不如等顾女官身体好些再陪你一起调查此事吧。” 萩娘无奈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桓玄却说道:“要不要严刑拷问那陆女官,她是皇太后身边的人,总该知道皇太后平时和哪些人联系吧。” 萩娘不屑地说道:“您这手段太下乘了,要让一个人为你所用,除了严刑拷打,除了威胁他的家人,您就不能想想别的优雅一点的法子吗?” 桓玄坦然地摇头道:“威逼加利诱,这两种法子本就能对付这世上大部分的人了,我觉得我根本不需要别的手段。” 萩娘白了他一眼,很是鄙夷的样子,淡淡地说道:“此事就不劳您操心了,交给我就可以了,若是需要您帮助,我自然会告诉您的。” 桓玄见她殚精竭虑地帮助自己,虽然是另有目的,心中仍是不免高兴,忙献宝似得对她说道:“我已命人将对面的宫殿打扫过了,又布置了一番,给你日常起居用,你可要去看看是不是满意?” 正殿两边各有侧殿,早晨萩娘曾匆匆瞥了一眼,那里面亦是脏乱得很,难得他倒有心,巴巴地重新整治了一番,她顺从地答道:“多谢您了,您太客气了,我本是打算多叨扰妙音娘娘几日的,如今倒是要和娘娘生分了。” 妙音忙说道:“妹妹别总叫我娘娘了,这才叫生分呢,我本姓徐,名沅,你便叫我沅姐姐好了。有妹妹和我作伴,我求之不得呢,即便郎君为你安排了住所,你也可以住在我这的,我一个人才寂寞呢。” 萩娘瞥了一眼桓玄的面色,只见他含笑望着自己,似是并不介意自己知道妙音真名。 别人待自己以诚,自己自然不能矫情,萩娘亦是亲切地对妙音说道:“沅姐姐,我尚未及笄,因而只有乳名叫做萩娘,家中诸人都唤我为萩娘,若是您愿意,也可以这样称呼我。” 妙音很是高兴,一连叫了好几声“萩娘”,她声音娇媚,又甜甜糯糯的十分可爱,萩娘被她唤得都不好意思了,却也觉得这妙音娘娘,啊不,徐沅姐姐,待人实在是很真诚。 她思索了一番,便对桓玄说道:“您还得尽快派个可靠的侍女过来,寸步不离地陪着沅姐姐,在那之前,我便在姐姐这里住吧,免得夜里有什么意外。” 桓玄点头,又对妙音说道:“那我便先回府去了,昨夜一夜未归,府中那位不知道又要怎么闹腾呢,我得回去安抚她一番。” 妙音小脸顿时垮了下来,恋恋不舍地望着他。 萩娘见状便站起身来,礼貌地对桓玄说道:“我先去对面看看,只怕您布置得不合我心意呢。”说着便向妙音告辞,让这两人独处,好好告别。 不知那桓玄又要用什么甜言蜜语去哄骗妙音,萩娘面上虽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找机会向外传递消息。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六十章 双星(二) 原本她想要住在翠华宫就是为了能逃出去,回到谢琰身边,然而此处的侍卫既然是训练有素的士兵,那这个想法就几乎不可能实现了。 退而求其次,如今这翠华宫比起桓府,那可是小得多了,也没有讨厌的侍女天天跟在自己身后,要做什么都方便得多,且自己在宫中还是能自由行走的,找找机会总是能想出办法来,总比被关在桓府的小院中要好多了。 早上她已经发现后殿的围墙多有坍塌,不需要什么武功的人便能偷偷翻过墙去,然而后殿也是看守最为严密的地方,因为诸宫女起居都在此处。 另外在袁惟将食材蔬菜等物送进宫来的时候,她见到了出售蔬菜的老农,可见这翠华宫虽然荒芜,周围却是有人家居住的,这也是能够设法的一个门路。 过几日若是袁惟不在此处的话,想办法和这老农攀谈一番,也可探探周围的情况。 这里有着太多的可能,太多的希望,萩娘睁大了亮晶晶的眼睛,下定决心,一定要在这翠华宫找到回去的办法。 桓玄回府的时候,果然有众多家奴等在门口,巴巴地盼着他回来,只等他一进门,便蜂拥而上,一个接一个地给他回禀。 如今桓玄威势日显,前来巴结他的人也不在少数,因此他听了大部分宾客的名字也只是淡淡一笑,没有细听的兴趣。 倒是有一位来访之人,他一听之下便凝住了笑容,问道:“谢家郎君还在府中等我?” 回禀的小厮见主子不理会旁人,只对自己问话,忙殷情地说道:“因谢郎说有重要的事情,一定要等您回来相见,因此小人便寻了间僻静的花厅奉茶,如今已有一个多时辰了。” 桓玄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只看得这小厮心下惴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惹得主子竟然十分不满意的样子,难道主子的意思竟然是不用招待这谢家郎君吗?毕竟陈郡谢氏也是身份贵重的士族,自己这么做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他见主子脸色不好,以为自己这差事办砸了,吓得脸都白了,可桓玄却并没有发火,平静地说道:“带我过去吧,令谢家家主等我那么久,也实在是有些失礼。” 一边另一个小厮不由得着急地嚷道:“主子,主母命我来请您,说是等您一回家就请您过去。” 桓玄心中烦闷,借故撒气道:“如今这府里的差事当得真是愈发好了,你们眼里只有主母,哪还有我这主子,告诉你们主母去,让她爱等不等,我去不去她院子,难道是她说了算吗?” 那小厮没料到主子这么大脾气,一时愣在了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去回话。 桓玄见他傻愣愣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轻轻踢了他一脚,笑骂道:“糊涂东西,就跟你们主母说,我一会便去。” 他想着一会要见谢琰,只觉得很有压力,不免收敛了笑容,盘算着向自家待客的小花厅走去。 果然谢琰正一身清爽的白衣,正襟危坐地等着他。 桓玄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上前问道:“您来访怎的也不先下个帖子,倒是累得您空等了许久。” 谢琰深恨于他,连最起码的寒暄都省了,一双美目瞪着他,浑身都散发着凌厉的气势,正色问道:“你将萩娘藏到哪里去了?” 桓玄被他看得有些发毛,面上却故作淡然,微笑道:“看来我桓府的家奴又得好好清理一番了,否则我府中的事情,怎的您那么快就都知晓了。” 谢琰不去理会他的调侃,一字一句地说道:“若是萩娘有什么闪失,我可以保证,你一定会后悔现在的所作所为。” 昨夜他听说萩娘和桓玄出府便觉得不妙,又听闻他们进了宫,更是快马加鞭地赶到了宫门口,却始终没等到他们出来。 恩,其实也不是没等到,只是桓府的马车隐藏在妙音出宫的马车车队中,谢琰一时竟然没想到,因此并没有发现。 若是萩娘知道昨夜和谢琰擦肩而过,只怕心中不知该有多懊悔呢,如今的琰郎,她想要见一面都难。 桓玄清楚地感觉到,对面这位看似柔弱的男子身上蕴藏的力量,若是自己将他逼急了,只怕双方真刀真枪地斗了起来,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如今以自己的实力,即便能压倒谢家也是强弩之末,一样是元气大伤。 他心意已定,便做出一番诚恳的样子来,亲昵地对谢琰说道:“臧家女郎现在自然是安全得很,且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绝没有强迫她和我一起,即便是现在她所在的地方,也是她自愿留下的,我没有一丝一毫地勉强。” 桓玄见谢琰神色稍安,忙再接再厉地安抚道:“我既然答应了您会照顾好她,便绝不会食言,谯国桓氏也是吴地百年世族,我亦是重诺之人,您还在担心什么呢?” 谢琰皱眉道:“陈郡谢氏更是一诺千金,我既然答应了您愿意听您的差遣,您为何不能将我的内眷归还给我?您难道不知道这于礼不合么?” 桓玄下意识地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欠了欠身,一针见血地说道:“请恕在下僭越了,只是臧家女郎并非您的内眷。若她是您的妻妾,在下自然不敢不顾礼法将她强留在身边,此事若是被外人知晓,不免会议论纷纷。然而她与您可说是没有任何关系,既没有婚约,亦没有夫妻之实,您又何来怪罪我的道理呢?” 谢琰面色一黯,狐疑地望着他,心中不免诧异,为何桓玄能知道萩娘还是清白之身?在旁人看来,萩娘在谢府多日,又与自己同进同出,起居都在一处,自会以为两人已然结缘。 桓玄见他这神色便知他想歪了,忙解释道:“您别误会了,我绝不会用武力强迫女子。这本来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如今见了您对此事的反应,我才能肯定这是真的。” 谢琰道:“既然如此,您口口声声说从不勉强她,又绝不使用武力,何不让我见她一面?想必她也绝不会拒绝见我的。” 桓玄摇头道:“此时她并不在府中,您不也很清楚吗。” 第二百六十一章 双星(三) 谢琰只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多岁从未见过这么无赖的男子,偏偏对方还一脸笑容,气度高雅的样子,简直是无法可想。 他毅然决然地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冰冷的东西来,捧在手上,递了过去,问道:“若是用这件东西来交换,您许是会改变注意吧。” 桓玄见他说得郑重,不由得注目那件小东西,只见它形似飞虎,纹饰精致,一面凸起雕琢细致,另一面平平的很是光滑,心中一动,失声问道:“难道这是……兵符?” 谢琰见他看明白了这东西的作用,便收回手去,将那兵符收了起来,含笑道:“这正是北府兵的兵符,能调动江北甚至京口所有军事,王雅手上那件,不过是在我父亲还在世的时候,让我兄长准备着以备不时之需的,我这一块才是征北将军当年募兵的时候亲自命人打造的,所有北府兵的重要将领都认识这块符,另外半块更是在我兄长的心腹手中,从不曾让朝廷知晓。” “若是有了谢家的兵力,您就可以不再有任何顾忌,可以随意地做您自己想做的事情,比起那个对您毫无用处的小姑子,这样东西难道不是有用得多吗?” 谢琰声音真挚,又循循善诱,桓玄心中难以抑制地激动了起来,是的,若是有了这个,他就不再需要隐忍了,谢家的兵力加上荆州的兵力,几乎可以说是江东大半的军事力量都在他手中了,立刻就能拥兵入京,废了那傻子皇帝,自己登上帝位。 他狐疑地望着谢琰,不解地问道:“这样重要的东西,为何你却能这般轻易地交给我?” 当然是因为,就算你拿到了兵符,也调动不了军队了。 谢琰虽是这样想着,面上却是无比诚恳地说道:“您也知道我对那小姑子甚是宠爱,为了她,这些身外之物又算什么?且我谢家本就是清贵士族,对这些朝堂之争很是不屑。之前我和我兄长想要掌握这些兵力,也只是不想让那些偏安一方的守成之主解散我兄长辛苦经营的北府兵罢了。若是在您手中,在下相信以您的志向和野心,定然不会让这些渴望收回故土的士兵们失望的。” “若是您将我那小姑子还给我,抑或是告诉我她在何处,只要我得回了她,立即将这兵符双手奉上,对您来说简直是毫无损失的好事,您还在犹豫什么呢?” 桓玄一时间心动神摇,简直就想立刻答应下来了。 连他自己都不能明白,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为何他还在犹豫呢? 萩娘明媚的笑脸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这个和他一样来自现代的女孩,他早已决定要让她和自己一起共享他的王朝,他希望她陪在自己身边,才不管不顾地将她硬抢了过来,此时又怎能轻易还给谢琰呢? 这帝业他终究是要成就的,又何必争这朝夕? 最终他还是说道:“让我考虑一下吧,此时臧家女郎并不在府中,就算是要交换,也要等她回府才是。” 谢琰面上压抑不住失望的情绪,然而他还是维持住了自己的风度,默默地对他行了个常礼,便拂袖而去。 门外侍奉的小厮见主子和谢琰不欢而散,这才明白原来这位谢家郎君并不是主子热切盼待的客人,反而是和主子颇有些过节的,自己这可是马屁拍到了马脚上却不自知呢。 桓玄去正妻刘氏的房中时,已然是晚膳时候,刘氏早就听闻家奴回禀了,说是阿郎亲口答应了一会便来看她,因此早早地便梳妆打扮了一番,却总不见他人影,难免心中烦躁。 刘氏的贴身丫鬟冬儿善解人意地劝说道:“主母,一会主子即便不来,您也不能去向他发脾气啊,主子最近对您可重视的很,就连纳了新人当晚,亦是顾忌您的心情,没有去新人房中,若是您因这些小事而惹得主子不高兴,那可是得不偿失呢。” 刘氏点头道:“你这丫头,这么简单的道理我还要你来指点我吗?若是我和你家主子吵起来了,最得意的不就是那些个小贱蹄子吗,我还没那么笨。” 冬儿不由得汗下,主母您以前经常不管不顾地和主子闹腾,难道您都忘记了吗? 这话她可当然不会宣之于口,只是乖巧地问道:“主母,要摆膳吗?还是等主子来了一起用膳?” 刘氏听她这么一问,不禁又是心烦得很,便对她说道:“你差个小丫头再去问问你家主子吧,到底来不来用膳,免得我们在这空等。” 冬儿答应了正要去,迎面却和来人撞在了一起,她人小力弱,自然被撞倒在地,怒道:“怎的走路也不长眼?!” 谁知来人便是桓玄,他本就心情不好,一点都不想来刘氏这里,刚一进门又被个丫鬟数落了,不由得更是不满,对着刘氏便喝道:“你怎么调教下人的,一个小小的丫鬟都敢口出狂言,若是被旁人知道了,只怕不光是我颜面扫地,就是你刘家面上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刘氏见冬儿闯祸,忙陪笑着上前扶着桓玄的手,安抚他道:“夫君,原也是妾身差她去看看您怎么还没来,她一时心急才说错了话,您就看在妾身面上,原谅了这不懂事的奴婢吧。” 这话不说犹可,一说桓玄更是不高兴,他推开刘氏,闷闷不乐地坐在榻上,对她发作道:“我来不来,什么时候来,是你能左右的事情吗?这里是桓府,不是你刘府,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刘氏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来气,正要反唇相讥,冬儿见势头不好,忙跪在地上连连叩首道:“主子,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冲撞了您,这就去自领惩罚。主母只是担心您一夜未归,才急着见您罢了,若是您要为此事怪罪主母,奴婢,奴婢不如一死了事……” 她说着便冲着门框一头撞了过去,一边的仆妇忙拽住她,但见她的确是用上了全身的力气,虽是被拽住了,额头上也是擦破了皮。冬儿兀自哭哭啼啼的,众侍婢都很为难,求助似地地看着刘氏。 就连桓玄都被她这刚烈的举动吓到了,发怒的气势不禁一滞。 第二百六十二章 冬儿 刘氏心中感动,想想刚才自己确实就在爆发的边缘,若不是冬儿阻止,自己只怕又要和桓玄吵起来,她眼圈微红,对着冬儿点点头,这才柔顺地对桓玄说道:“夫君,是妾身说错了话,您就别和我这个无知妇孺一般见识了,夫君是我的天,妾身自然是以您为尊的。” 她见桓玄兀自闷闷地不说话,忙对冬儿说道:“不懂事的丫头,还不快整治些酒菜来给你家主子。”见冬儿抹着眼泪去了,她才屏退了下人,对桓玄说道:“夫君,昨夜您为何一夜未归?且我问遍了府中的大小管事,竟然无人知道您去了哪里,这让我这个做妻子的怎能放心呢?” 桓玄见她问起这事,少不得之后还需得她帮着隐瞒,这才强忍着不满,淡淡地答道:“我将徐氏接出宫来了,不过暂时还不方便回府,家中那位你安置好了吗?” 刘氏本就猜到三分,夫君行事这般隐秘,多半和宫中之事有关,如今果然又是事关妙音,她心中更是郁闷,亦是强忍着醋意,温柔地答道:“妾身将那名丫鬟单独安置在僻静的院落了,服侍的人都是府中的家生子,应该很是可靠。” 桓玄点头道:“如此甚好,明日我便将她带走,只说是去祈福,届时再和徐氏一起回来,旁人自然难辨真假。” 刘氏又和桓玄说了一些家长里短的话,见他面色略有和缓,这才故作好心问道:“妙音娘娘如今安置在哪里了?可要派家奴去服侍,以免有什么闪失?” 桓玄素知这正妻的品行,可从来不会误解她的用意,见她这样问,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徐氏虽曾是先帝的妾室,如今却是我的人,更是怀有我的子嗣,我自是会妥善照顾她,若是她真有什么闪失,只怕所有服侍她的下人,我都不会放过,若是有人想要谋害她,被我知道了,我可不管什么身份,一样会种种惩罚于她。” 他微笑着对刘氏说道:“所以,你这番担心只怕是多余的,想来也没人敢对她不利的。” 他温柔的笑容中有着森然寒意,刘氏被他吓到了,忙收起自己那些还没成型的小心思,讨好地笑道:“夫君说的是,是我多虑了,有您的眷顾,妙音娘娘自然会平安无事的。” 桓玄淡然一笑,不再理会她。 冬儿已领了膳食回来,因见主子们正在说话,才等在门外,只等屋内安静了下来,这才领着小丫鬟们满满地布上了晚膳,佐膳的冷菜和点心照例都是桓玄爱吃的,可见刘氏对待桓玄并非是不用心,只是自持身份高贵,难免脾气不好罢了。 吃完饭,桓玄推说还有事要忙,便急急地走了,刘氏这几日身上不好,因此也没留他。 她一个人静静地呆坐了一会,这才想起冬儿来,忙命她进屋来坐在自己身边,心疼地看着她的额角,问道:“你这傻丫头,怎么真那么用力去撞,若是撞出个三长两短来,以后还有谁能像你这样一心一意地尽心服侍我呢?” 冬儿笑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奴婢本就是个身份低贱之人,皮粗肉糙的,便是再撞个三四下都没事。倒是您,先前答应得好好地,怎的主子一来,说了没几句您又犯起脾气来了,先前还说奴婢多事呢,如今看来,您这脾气还真得好好历练历练。” 刘氏和她颇为亲密,听了这样有些僭越的话也并不生气,反而羞愧地说道:“我这脾气真是,一点都不受控制,有时候我也知道这样做不对,只是难以压制罢了。” 冬儿若有所思地说道:“照奴婢看,都是您平日对待其他人太过随意了,从不控制自己的情绪,因此面对阿郎的时候也习惯成自然,当然是忍不住气的。若是平日,您能对待府中奴婢和主子的妾室也和颜悦色,克制住自己的火气,不随意打骂责罚,说不定久而久之,便能淡定处之,养成一副阿郎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定力来。” 刘氏不高兴地说道:“难道你要我看那些小贱人的脸色吗?怎的你胳膊肘往外拐,这说的什么话啊。” 冬儿摇了摇她的手臂,撒娇道:“主母,看您说到哪儿去了,奴婢是您的贴身丫鬟,便是府里哪个再受宠的姨娘也没我那么有脸面,奴婢又何必要替她们说话。奴婢这全都是为了您好,您想想,如今按您的脾气,若是和阿郎的妾室有什么争执,阿郎会相信谁的说辞?” 刘氏认真地想了想,还真是如此,在桓玄心目中,自己就是个蛮不讲理的骄横女子,若是和他宠爱的妾室起了争执,用脚趾头想想便知道桓玄是绝对不会向着自己的。 冬儿见她意动,便乘势说道:“建康城里那么多高贵士族家的主母,您见过有可有您这样,喜欢不喜欢都摆在脸上的吗?大部分人都乖巧得很,就算心里再不喜欢,也要装作喜欢的样子,表面上都是想夫君所想,爱夫君所爱。至于背地里再下黑手,坑了旁人,别人也都想不到竟然是自家主母的手笔,说不定还对着外人说自家主母的好话呢。” 刘氏不由得大点其头,连连说道:“冬儿,你可真是是聪明。这句话说得太有道理了,越是不喜欢的人,越是要对她好,有朝一日她出了什么事,旁人也怀疑不到我。”而不是现在这样,但凡哪个妾室有点小毛小病,整个桓府的人会都觉得是自己下的手。 冬儿忙道:“正是这个道理,主母,您终于想通了呀。” 刘氏先是欣喜,继而立刻又蔫了下来,闷闷地说道:“这也不成啊,你知道的,我这脾气啊,届时见到那几个小狐狸精撒娇撒痴的,立刻就压不住火气了,哪能忍得住呢。” 冬儿笑道:“这个简单,奴婢总是在您身边服侍的,若是看到您脸色不好,奴婢便拉拉您的衣角,您便想想奴婢今日对您说的话,可好?” 刘氏这才转忧为喜,高兴地说道:“如此甚好,到时你可别忘记了啊。”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六十三章 谶语(一) 桓玄原打算去司薰堂休息,此处长久未去了,不免有些怀念,他想着自己对待刘氏的一番宠爱,总觉得自己有些太低声下气了,不该太过迁就她,免得惯出毛病来,纵容得她愈发骄横了。 然而下人们却来报说,荆州有人来府中求见,夜深人静的时候上门来,想必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回禀呢。 桓玄只觉得十分疲累,懒得再换衣服去前院见客,便吩咐了家奴,将来人带到自己平日休憩的院子来相见便是。 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来人竟然是庾氏兄弟中的弟弟庾楷,此人身份颇为贵重,又向自己敬献了古时楚国的玉玺,实在是个有心人。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起身稍整衣冠,亲切地笑道:“庾内史为何连夜求见,可是有什么急事吗?”他一边说着,一边随意地拍了拍身边的塌几,示意他坐下说话。 庾楷自从和兄长一起投效了桓玄后,倒也颇为重用,在桓玄的授意下,殷仲堪封了他一个南平郡内史的职位,不大不小的,倒也算是一方颇有实权的官吏了。 庾楷点点头,正襟危坐,郑重地开口道:“桓公,下官在荆州听闻了一个奇怪的流言,因而才急着赶来向您禀告。” 桓玄心中不屑,这些古人就是喜欢神神叨叨的,相信些莫名其妙的传言。 然而他仍是装出很有兴趣的样子来,礼貌地说道:“不知是何事,令你这样不安?” 颍川庾氏和谯国桓氏当年可都是权势贵重的世家,就如同桓玄对谢琰一般,亦是应该用敬语的,如今庾氏既然没落,又投效了桓玄,自然再不能和桓玄平起平坐,因此庾楷对桓玄称呼为“您”,桓玄却只需要称呼他为“你”或者“卿”。 注意到了桓玄那轻忽的语气,庾楷眼中流露出一缕厌恨之意,然而他轻轻地转过脸去,没让桓玄发现自己心中的不满。 此时门外却跳进来一只可爱的白色小猫,似乎是被一群女子所追逐,不管不顾地逃到了桓玄的内室。门外慌张的侍女们议论纷纷,跑来跑去的声音历历可闻,却不敢进屋来找寻。 桓玄正待斥责诸女,却有一个打扮娇艳的明媚女子楚楚动人地走了进来,娇声对桓玄说道:“夫君,妾身的猫跑进您的内室来了,您可曾看见?” 桓玄定睛一看,正是自己新纳的妾室郑氏,她云鬓斜倚,妆扮精致,面上娇俏地浮着一抹红晕,似是无比担心被自己责骂的样子,双眼不安地瞥着自己。 最难消受美人恩啊,他见郑氏这打扮就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想来是为着自己纳了她多日,却从未宠幸她,因而着急了把。 桓玄因庾楷在此,不好责骂她,只能温和地说道:“刚才是有一只猫跑了进来,不过我这还有客人,你这样擅自闯进来实在太失礼了,还不快给庾氏郎君赔罪?” 郑燕没想到桓玄这还有客人,她只是花重金打探到了桓玄今夜没去主母那,这才过来碰碰运气,却哪知道撞到了外人,她立刻用长袖掩住了自己的脸,微微侧过身去,对着庾楷的方向礼貌地福了一福,娇羞地说道:“妾身不知庾氏郎君在此,多有叨扰,还请恕罪。” 庾楷从她进来说话,便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眼见她莺声燕语,不由得三魂去了七魄,忙将地上的白猫抓了起来,向她递了过去,对桓玄说道:“您太客气了,按理是我没及时回避,才见到了您的内眷,该是我向您赔罪才是。” 郑燕忙接过那猫,却觉得庾楷的手指轻轻地划过她的手背,似是含有一丝挑逗之意,她立刻收敛了笑容,怒目瞪视着他,却见对方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似是根本没有看向自己。 她心中有些不安,不知道这人究竟是胆大包天,敢当着桓玄的面调戏自己,还是真的是无心之失。 那小猫在她手中不耐烦地鸣叫着,挣扎着想要跳下来,郑燕忙抱紧了它,对桓玄说道:“既然您有客人在,妾身就先告退了。” 桓玄轻笑着对她点了点头,温柔地说道:“一会我便来你院中,看看你养的这小白猫是不是听话。” 郑燕大喜过望,忙向他行礼告退,刚才那令人不快的小插曲早就被抛到了脑后。 庾楷目送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帘外,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桓玄见状轻咳了一声。 庾楷这才回过神来,歉然道:“在下一时走神,实在是太失礼了。” 桓玄笑道:“庾郎言重了,难得我这新纳的姬妾能入你的眼,本来送给你也并无不可,只是她与我心爱之人颇有渊源,还实在不能轻易相赠,真是十分抱歉。” 那个时候女人地位很低,贵族之间互赠歌妓妾室也是寻常之事,特别是有妒妇之家,妾室有了身孕之后送给自己亲密好友代为照顾也是常有之事。 然而庾楷却不敢把桓玄的话当真,忙唯唯诺诺地说道:“在下怎敢觊觎您的内眷,实在是我一时走神,并非有此意。” 桓玄并不在意他其实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是随意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之前那话题。 庾楷忙认真地说道:“近日在荆州流传着一首歌谣,似乎是针对您来的,内容很是……若是您不介意的话,在下愿意念给您听,此事下官也只是听闻旁人所说,然而街头巷尾似乎还真是有颇多孩童在念这歌谣。” 桓玄想了想,自古以来,历朝历代都有人为了造势而捏造各种谶语歌谣,目的不外乎是为了抹黑,抑或是歌颂,抑或是宣称谁是真命天子。若真的是有人故意在荆州散布对自己不利的谣言,还真是要想办法平息此事,找出此人来才行。 他颇有兴味地对庾楷说道:“歌谣说的是什么,你不妨说给我听。” 庾楷清了清嗓子,认真地背诵起来:“父为谋,子为龙。龙欲上天,五蛇为辅。龙返其乡,得其处所。四蛇从之,得其雨露。一蛇羞之,槁死于中野。” 桓玄毕竟是个现代人,听了一遍完全没明白什么意思,疑惑地问道:“这怎么就和我有关系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谶语(二) 庾楷神色尴尬,他没想到桓玄这样一个对政治十分敏感的人,竟然会不能理解这诗歌的意思,之前谢琰教他的话他又有些忘记了,只能临时抱佛脚,勉强解释一番。 其实桓玄并不是不懂政治,而是不太懂这种先秦古风而已。 此时他只见庾楷神色间颇为为难,误以为他是不敢把这对自己不利的话当面说出口,忙安抚他道:“庾郎不必担心,你特地千里奔走相告,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怎会因为你重复这话而怨怼你呢。” 庾楷这才低下头,慢慢地说道:“第一句说的是父子,影射的是您父亲当年的谋逆之举。在下僭越了,这只是那些无知村民胡乱说的,并不是在下的想法,在下既然决定追随于您,自然是站在您这一边的。” 他这样一边告罪,一边解释,终于委婉地说明白了这歌谣的意思。 总的来说这歌谣的中心思想就是,父亲谋逆,所以儿子也谋逆,这个儿子指的当然是桓玄了。而五蛇指的是有五个奸猾的人,为虎作伥,相助桓玄。龙返其乡,说的是当桓玄回到荆州,其中四个人会跟着桓玄起事,因此得到他的眷顾,而有一个人就会因为自己做的事情羞愧而死。 庾楷弱弱地说道:“这歌谣其实并不单单针对您,据说荆州刺史殷仲堪因为这歌谣,已然抓捕了许多人了,只因那些人将他也说成了这五蛇之一,更是指他就是那个因羞愧而死的蛇。” 桓玄这才明白过来,这歌谣并不单单是抹黑自己,更是要挑拨自己和殷仲堪的关系。 萩娘已经在自己身边了,能知道自己心意的,有名望有身份,能做得出这样大手笔的事情来的人,只有王谧、顾恺之、庾准、庾楷这四人而已,王谧是自己忠实的盟友,顾恺之是自己最为信重之人,庾准庾楷兄弟又是为了此事特意来建康告知自己,这四人都不像是做这事的幕后主谋。 还会有谁呢? 他脑中突然灵光一现,若是这歌谣是殷仲堪自己宣扬出来的呢? 这样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上次回荆州就是因为属下回禀说殷仲堪似有异心,正私下操练官兵。如今又有人假借歌谣,打击自己在荆州的名望,这事怎么那么像是殷仲堪做的? 因着这件事情,他一方面能借口避嫌与自己疏远,一方面可以通过压低自己的声望,令荆州大族转而支持殷氏执政。 怎么看,他都是从此事中唯一的得利者。 他神色凝重地对庾楷说道:“你回了荆州之后,就和你兄长一起暗中查访一下吧,我要知道这歌谣究竟是谁在背后动手脚。空穴来风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出绝对是有因的,定然是有人在散布这歌谣,请你帮我找出那个兴风作浪之人来。” 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庾楷,桓玄心中很是不安,本来建康这里局势就不稳,王雅虽暂时受他牵制,却是随时会翻脸,而妙音还未妥善安置好,谢琰更是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荆州又出了这样的事情,他简直是觉得自己分身乏术,根本忙不过来了。 谢府里,墨儿却正急急忙忙地跑向谢琰所居的院子,在谢安过世后,按理谢琰是应该迁入家主所居的宅院,然而他无比地怀念自己的父亲,因此命人将父亲平日起居的院子按原来的样子打理着,一丝一毫都不准乱动,自然更不会鸠占鹊巢,住到父亲的院子去了。 苏合见墨儿慌慌张张的样子,不免怪罪他道:“看你那毛躁样,若是被主子瞧见,少不得要责骂你失了风度呢。” 墨儿顾不上和她说话,只是匆匆答道:“我的姐姐,若是主子知道了我这消息,只怕比我还要毛躁呢。” 苏合心中一动,问道:“可是臧氏女郎的下落有消息了?” 墨儿含含糊糊地答道:“正是。”再不愿多说,脚下加快了步子,直冲向谢琰的内室。 谢琰果然是在自己房中,望着窗外的月色发呆,他宽大的白色衣袍逶迤地摆在地上,十分随意的样子。银白色的月华照在他身上,竟使他全身都笼罩在柔和的光芒中,更显姿态优美,容色艳绝。 晚膳虽是已经摆了,他却没吃几口便放下了筷子,心事重重的样子。 墨儿站在门口,不由自主地欣赏着自家主子这竟似不是尘世之人的飘渺模样,心中难免感叹,似这样容貌昳丽又风姿卓绝的人,简直是只有话本中才会出现,而如今竟然是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自己究竟是前生攒了多大的福报,今生才能侍奉这样优雅高贵的主子。 他见谢琰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只能轻轻地敲了敲门,强忍着胸中的激动,试探着叫道:“主子,墨儿有事禀告。” 谢琰闻声回眸一顾,刹那间显出了风姿优雅的青年男子的美态,他淡淡地说道:“不必那么拘束,有什么事进来回话吧。” 墨儿忙进屋来跪坐在他身边,趋前悄悄地说道:“主子,那边的探子回报,说是可能知道臧家女郎所在了。” 谢琰灰暗的双眸立刻充满了神采,面上露出一丝焦急的神色,故作淡然地问道:“是吗,那究竟是在何处呢?建康城内几乎都找遍了呢。” 墨儿忙答道:“据那边的人说,桓府郎君当日出去就没归来,而那日正是妙音娘娘出宫之日,圣旨上指定的娘娘修炼之所在东山的翠华宫,此处偏远且荒芜,若是桓郎去了那处,很可能因此当晚来不及回城。” “而且,那边还探查到,桓郎的贴身小厮曾多次回府来取过帷幕、屏风、被褥这些日常起居必备的物件,从规制和贵重程度来看,不像是给地位低下之人所用的,都是最上等的东西,平日也只有主子能用。” 谢琰心中也很是赞同他的推测,压抑不住心中的喜悦,微笑着说道:“这样说来,妙音此次出宫正是得了桓玄的庇护,而桓玄亦是将萩娘也藏在了翠华宫。” 他立刻站起身来,急急地召唤苏合为自己更衣。 第二百六十五章 月中霜里(一) 墨儿忙阻止他道:“主子,桓氏郎君既然敢不避耳目,明目张胆地在翠华宫出现,那边只怕多是他的侍从,您亲自去也太冒险了,不如让身手出众的侍卫们先去探探路,您再亲自去也不迟啊。” 话虽如此,但谢琰此时怎能忍住胸中激荡的情怀,他点头道:“你去召集家丁吧,不用太多人,只挑身手好的,轻车简行地去,立时就出发。” 墨儿还待再劝,但见主子的神色十分坚决,眼见是劝不得的。他也只能默默退下,抓紧时间点几个武功高强的家奴随侍。 翠华宫中,妙音正和萩娘随意地说着话,两人的塌几放在一起,相隔甚近,方便两人聊天。 妙音是孕妇,按照古时的规矩,自然不能随便洗发沐浴,她便唤了一个年幼的小宫女来为她用篦子篦头,比起怀孕前,她现在的头发更是浓密厚重,长长地披在身后,很是好看。 萩娘是洗了头的,正坐在榻上,自己动手将头发擦干,她的头发尚未长足,并不特别长,然而因为平日饮食均衡的关系,很是乌黑亮泽。 房中点了香薰,这自然是桓玄亲自调配的植物香,有宁神静气的效果,对孕妇来说是最合适的了。 妙音羡慕地望着萩娘半湿的头发,任性地说道:“等下次桓郎来了,我便让他想法给我也洗个头,在宫里的时候,我也是照样洗头的,谁知偏他有那么多事。” 这话虽是责备,却蕴藏着浓浓的情意,令听者不由得为之微笑。 萩娘促狭地说道:“不知是谁,天天盼着桓郎来,却还装模作样的,真真有趣。” 因桓玄已经回府,两人更是无拘无束,谈话的内容也更为八卦,妙音篦完头,便让宫女们退下,和萩娘两人各自躺在榻上,亲昵地谈天说地。 萩娘好奇地问妙音道:“沅姐姐,您当初是怎么会认识桓郎的呀?” 妙音见她问起此事,眼中颇有尴尬的神色,羞涩地说道:“那时候我年纪还小,因是寄住在远亲家中,自然不像在自己家中那样随意,别说是跟着其他小姑子们一起就学了,就算是想要点针线练习一下女红,也是难上加难。” 萩娘听到“女红”两个字,眉心忍不住便跳了一跳,讷讷地说道:“我的女红也差劲得很……” 妙音毫无芥蒂地笑道:“是吗,那我们两人下次倒是可以一起做女红,看看谁做得更差劲。” 她这一笑,那低迷的情绪便为之一扫,说起桓玄来充满了欢快和依恋:“当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心里只觉得他像是传说里的仙人,他是那样地美貌,风度是那样的优雅,说话的声音是那么地好听。”她对着萩娘羞涩地一笑,不好意思地说道:“许是我那时候眼界浅,没见过这样高贵的人,因此才夸大其词了。” 萩娘很是理解她的心情,自己见到谢琰那一瞬间,亦是一样的自惭形秽。 她忙点头道:“桓郎风度翩翩,初次见到他的女子难免会为之所迷,这也是很正常的。” 妙音亦点头道:“正是如此,他对我说,如果我愿意,他就带我走,从此我就能受他保护,而他则会助我为我的家族复仇。当时我只觉得,这样神仙似得一个人,便是他让我随他去天涯海角,我也是愿意的,就老老实实地答应他了。” 萩娘不明白她的身世,不免问道:“沅姐姐,你家和谁有仇呢?此事我倒没听桓郎说起过。” 妙音神色有些飘渺,她淡淡地说道:“此事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我已经不执着于这些,我只想把这些事全忘掉,一心一意地侍奉桓郎,让我的孩儿平平安安地降生,今生则于愿足矣。” 萩娘见她不想说,自然也不会勉强她,只是微笑着附和她道:“有桓郎照顾您,又有顾侍药在,您又怎会出什么事呢,且放宽心吧。” 妙音注视着她,认真地握着她的手说道:“不止呢,还有妹妹你,天天和那些不省心的下人们斗智斗勇的,只是听你说那些琐事,我都觉得太过劳心劳力了。你这样全心全意地对我,我实在是不知道要怎么感激你才好。” 萩娘这几日确实是尽力在试探、调查这些宫女,然而她也并不完全是为了妙音,主要也是借此机会能在这翠华宫中自由自在地走动。 眼见她这样感激自己,萩娘不免有些汗颜,忙故作生气地笑道:“姐姐又来了,说什么感激不感激的,难道是要和妹妹生分吗?” 妙音见她果然是并无半点不满之意,这才收回自己的手,换了一个舒适的姿势躺下,轻轻地说道:“妹妹这份心,我绝不会忘记的。” 她已有些睡意,朦朦胧胧地问萩娘道:“萩娘,你说这世上,难道会有比桓郎更为风华绝代的男子吗?” 萩娘看看了窗边的明月,想起了那个曾拥着自己入眠的人,想起了他那双含情脉脉的美目,想起了他身上那好闻的香味,不由得幽幽地答道:“有的,自然是有的。” 谢琰此次出行一反常态地没有穿白衣宽袍,只着了一身简单的微服,以免引人注目,只是他天生器宇轩昂,容貌远胜于常人,即便是穿着平民的服饰,仍是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一看便知是一群人中为首的那一个。 墨儿照例絮絮叨叨地,又是担心主子的安危,又是担心这消息不准,更是担心是有人别有用心,想要设计引自家主子上钩,这丰富的想象力实在是令人咋舌。 谢琰从小就习惯了这个玩伴兼心腹的脾气,并不阻止他,任由他天马行空地说个不停,幸而他的唠叨也不需要旁人的赞同,只是就这样自言自语,也能让他颇为满足。 马车快要到翠华宫的时候,他让从人将车前的火把遮暗些,悄悄地向那晃动着灯火的地方靠近。 待远远地望见了翠华宫的宫门,他便早早地下了马车,选了一条隐蔽的小路,在夜色和树木的遮掩下悄无声息地靠近。陈郡谢氏身份何等的高贵,谢琰并不是惯常偷偷摸摸之人,如今却为了萩娘,有着这样谨慎的用心,实在是难得。 翠华宫的宫门看上去实在很是破败,虽然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灯火明灭,有许多房舍亮着光,似是有许多人居住的样子,但还是颇有寥落之感。这样寂静的山中,在这荒芜岑寂的所在,当年许是有这宫殿辉煌的时候,然而如今已经是影迹不留,令人见了只觉得好生凄凉。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六十六章 月中霜里(二) 即便是从现在这地方望去,都能看到宫墙边,正殿外的空地上,都有移动着的火把,可见是有不少人在巡逻的,谢琰没料到这里防守竟然这样森严,便命人灭了火把,绕着破败的宫墙徘徊了一圈,观察着守卫的巡逻路线。 翠华宫后殿的宫墙有少许坍塌的,然而守卫的人显然清楚这一点,此处的侍卫更是集中,更兼草木繁盛,夜风掠过树梢,那桀桀的声音催人哀思。 按照古时的礼仪来说,后殿这样的位置一般不会安置贵人居住,而正殿是供神的地方,因此萩娘和妙音最有可能居住的地方就是两边的侧殿了,谢琰为难地看着院中来来往往的侍卫,照这情形来看,想要不惊动守卫而救出萩娘,只怕是很难的。 他对墨儿说道:“你带着人在这等我即可,我先去看看萩娘是不是在这。” 墨儿忙道:“命人去探路便是了,何须您亲自去。“ 谢琰摇头道:“不妥,若是惊动了守卫,再想进去就更难了。”他只命墨儿看着些情况,若是有什么不好,再随机应变也就是了。 这个时候已然是月上中天,即便不用火把也能清楚地看见院中的情形。 妙音早就沉沉地睡着了,她如今一天要睡五个时辰仍嫌不足,用过午膳还要小憩一会,而萩娘则是心思百转,既止不住对谢琰的思念,又反复思索着这几日的点点滴滴,久久难以入眠。 那两个浣衣的宫女果然甚是可疑,被派去厨房当差的那个老实孩子周嘉,曾多次向自己汇报俞冬鬼鬼祟祟的行止,她不仅借故在后殿坍塌的围墙边转悠,更是偷偷摸摸地和自己之前的同伴邓馨在一起,悄声商议着什么,对厨房的差事更是十分懈怠,根本就没有用心做事。 这样的人,怎么看都是心怀鬼胎,图谋不轨的,只怕自己随便设一个套,她便会急急忙忙往里钻。 但如妙音所言,这两个浣衣的小丫头都是粗使宫女,根本进不了妙音的内室,而定然是有一人,取了妙音喝剩的药碗去给皇太后的,此人肯定是平日颇为得脸,才能有这个机会。 这个隐藏在妙音身边的,更加危险的内奸又是谁呢? 据顾女官说的情况,能进内室的,只有大宫女史晴,茶水宫女尚翠,侍奉膳食的宫女江蕊,以及顾女官自己这四人。其中顾女官就不用再说了,那是绝不可能的。史晴又是顾女官的心腹,虽则也要注意观察,但据萩娘的观察,此人精明能干,心思全都写在脸上,并非是奸佞之人。 侍奉茶水的尚翠虽是桀骜不驯,却是个莽撞大胆的,虽则是有几分高看自己的心思,却不像是能够隐藏得住自己心事的人。这样的人,一旦心中有鬼,立刻就会表现出来,决不能像上次顶撞自己的时候那样,毫无心虚的样子。 难道是尚膳江蕊吗?只是,她本就服侍着妙音的饮食,若皇太后要加害妙音,早就能命她下手了,又何必要等到如今妙音出宫了,鞭长莫及呢。 她心中犹疑,很是摇摆不定,便轻轻起身,想要开门出去,随便走走,散散心。却见院中的侍卫恭敬地向她走来,问道:“女郎,这么晚了,您要去哪里?” 虽是礼貌的口吻,但他脸上的神色却有着不容置疑的警惕,萩娘意兴索然,淡淡地说道:“我只是见这月亮圆得可爱,想要在院中走走罢了,不想倒惊扰了你,那我这就回去睡了。” 那侍卫果然轻轻松了一口气,舒展开了眉头,礼貌地说道:“多谢女郎体恤。” 萩娘默默地退了进去,双手关上了门,无助地靠在门背上,低着头一声叹息。 这样寄人篱下的日子,真不知道还要过多久,虽是妙音对她礼遇有加,小宫女们更是对她日渐服从,但这里始终不是自己的家,没有任何归宿感,而且桓玄看似对自己放心,却实际上对这里的戒备丝毫没有放松,想要离开这里,甚至是想要和外界稍通消息,实在是太难了。 萩娘觉得自己就如同孤岛浮萍一般,举目一片茫然,丝毫没有依靠。 来这世界那么多年,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力量十分渺小,即便有着千般算计,万般手段,在这铜墙铁壁般的军事化守卫面前,竟是丝毫施展不开。 她一会彷徨,一会又低头思索,却始终没想到有什么办法可以绕开这些侍卫。 屋内的香似是要燃尽了,缭绕的烟雾逐渐稀薄,宁神的香味所带来的那种温暖的感觉也似是渐渐地消失了,她只觉得心中一片冰凉,无助。 萩娘想着,若是有迷香就好了,只要能走出这个翠华宫,自己就能争取到一整晚的时间,即便是用走的,也要徒步走回建康去。 然而自己手上真真是什么都没有,天时地利人和,竟然是一项都没占到。 她想到这里,不由得恼火地敲了一下自己的头,轻轻地骂道:“就你这榆木脑袋,关键时刻什么主意都没了,要你何用?!!” 就在这时,一声温柔的轻笑声悄然响起,带着久违的期盼,和深深的眷恋。 萩娘心中一动,倏然回眸,只见月色笼罩的窗户下竟然多了一人,如同梦中见过千百回的那样,那根本不用细看,就知道一定是他,那熟悉身影堪堪出现在她眼前,她的眼眶顿时湿润了,鼻子酸酸的,胸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 她一时竟没有回过神来,只是傻傻地望着他,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一下子噎在了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人却是一如既往地对她微笑,浑浑噩噩间,一双温暖的大手拥住了她纤细的腰身。 熟悉的香味一下子笼罩了她全身,她终于看清了他的面目,他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眸中闪动着无限的情思,含情脉脉地注目着她,充满了爱怜和宠溺。 虽然他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连平日那种亲切的寒暄之辞都没有,但此时并不需要任何语言,两人便能清楚地知道对方所想所念。 是的,我思念着你,就如同你思念着我一样。 就算不在你身边,我心中也无时无刻思慕着你,从未有片刻忘怀。 她眨了眨红红的双眼,将聚集在眼中的泪水挤了出去,只觉得心中无比清明,眼中除了他再也看不见任何人。 夜色寂静,过了许久,她终于找回了些许神智,轻轻地吐出两个字:“琰郎……” 似是积日累久的渴望一下子得到了满足,她伸出柔软的小手勾住了他修长的颈脖。 不顾一切地投入他怀中。 她送上了自己温软的双唇。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六十七章 月中霜里(三) 两人一时难舍难分,却听到门外有细碎的脚步声,萩娘忙将谢琰拉到帷幕后,将这几天自己探得的事情告诉他,她急促地对他低声说道:“桓玄这里的守卫全都是荆州的府兵,另外,宫中侍药顾微和画师顾恺之都是桓玄的人。” 她侧着脑袋,细细地思索着,还有什么事情是她一时没想到,给遗漏了的。 谢琰被这接二连三几个震撼的消息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头发,说道:“萩娘,如今我身边尚有数人,虽则这里守卫森严,我倒是有个主意,不如让人声东击西,假意攻击后殿,趁乱将你救出这里便是了。” 萩娘忙摇头道:“不妥,这里的军士都是训练有素的官兵,且桓玄敢命他们来建康,定然是十分亲信之人,绝不会轻易放我走的。我在这里很安全,倒是你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便……我……。” 她吞吞吐吐地说不下去,但满脸着急的表情很是真挚,谢琰心中感动,说道:“萩娘,你可知道,我待你的心情,就和你对我是一样的,我这几日想着你在桓玄手中,只觉得心中无比酸楚,只怕你有个闪失,那我这一辈子,都将无比内疚,无法释怀。” 他极少会这样直率地说话,虽然萩娘一直知道两人互相爱慕着,却从未听他这样直抒胸臆,这样的情话,从这样俊美的人口中说出来,简直动听得令人难以置信,就连萩娘都羞红了脸,不好意思起来。 两人只是静静相拥在一起,一时没再说话,然而这情形却十分自然,两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就如同庭前大树上成群的麻雀似得,树上吵吵嚷嚷的麻雀有时候忽然会一声不响,稍停又忽然一齐叫了起来,人谈话的时候也有这情形。 萩娘只觉得心中无比安宁,倚在他的怀中,享受着他身上温暖的香味,却突然想起一事,忙抬头对他说道:“对了,诱我出府的是我后母家的侄女郑燕,她如今是桓玄的妾室,不过心中很是不满,若你在桓府有内线,倒是可以挑动她。” 谢琰的眉头皱了起来,似是不经意地淡然道:“这女子这等奸猾,我早就知道此事和她脱不了干系,郑家……只怕他们要为自己这个女儿而付出代价。” 萩娘安抚地握住他的手,恳切地说道:“郑燕也只是个可怜人,即便不是她,桓玄也会想别的主意的,琰郎,如今我们最大的目标是桓氏,其他人就先放过他们吧。” 谢琰一挑眉毛,郁郁地说道:“虽是如此,只是如今若是放任你在这里,我心中又怎能安宁呢?” 萩娘笑道:“桓玄虽然狡诈多诡,但是他亦是言出必行的,他已答应我,决不违拗我的心意强迫于我,我还是很安全的,更何况我在这里才能给你打探消息,对付起他来,你也更有把握呀。” 谢琰很是不屑:“大丈夫行事自当光明磊落,我才不需要这样的帮助呢。” 他想了想,又说道:“既然确定了你在这里,我明日便在周围的农庄人家中活动一番,看看能不能找个可靠的人和你通消息,若是你知道桓玄哪日要带你们离开这,便通知我,那时候人员嘈杂,守备自然会松懈一些,届时应该是最好的机会了。” 萩娘点头道:“如此最好,届时你可别亲自来冒险,需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这样身份高贵的人,怎能来这种荒野之地,若不然,我反而要为你担忧。” 谢琰胡乱点头,心中却不以为然,这等大事,他自是要亲自出马才安心的。 萩娘又对他说道:“王雅与桓玄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密不可分的,我曾问过他,他似乎是利用了什么事情才能牵制他而已,若是您和王雅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说不定事情尚有转机。” 谢琰见她心心念念都是为自己考虑,却不担心自己,心中无比愧疚,自责地说道:“都是我不够魄力,才没法救你出去,正如你所说的,桓玄为人不择手段,如今我真有点羡慕他这本事了,若是我也敢置国法家训于不顾,谢家的军队实力,只怕不比桓玄差,现在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萩娘不以为然地说道:“您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您难道忘记了您父亲了吗?谢相一生从未行差踏错,自是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做个不孝不义之人的。正义之士行正义之事,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若是您能想到办法,令桓玄私调荆州府兵进京的事情为天下人所知晓,那岂不是比您自己调兵进京来与他相争要更好,从道义上,您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而他,则会被所有人所谴责。” 她还有一句话没有说,若是妙音的事情被旁人知晓了,桓玄更是辩无可辩,名声立刻就会被抹黑了。 这样的杀手锏,对桓玄来说不啻是致命一击,不管他怎么为自己分辨,一个“秽乱后宫”的罪名是怎么都跑不掉的,若是能牵扯出他刻意派妙音入宫的事情,说不定还能扯到“谋害先帝”上去,只看届时要怎么分说了。 然而这几日和妙音的相处,她私心里却并不希望为难这个可怜的女子,因此即便是对谢琰,她也没有说起妙音的事情来。 谢琰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微笑着说道:“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几日不见,你真是成熟许多,可见困境会让人成长,真是很有道理的。” 萩娘笑道:“那我们还得感谢桓玄不成?” 谢琰眼中流露出一缕难以压抑的恨意,他数次和桓玄接触,都不得不放低了姿态,在他整个人生中,这简直是绝无仅有的,身为士族嫡子的骄傲,他的尊严,他全都放下了,只为求他令自己和萩娘再见上一面而已,而桓玄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自己。 他淡淡的话语中隐含着森然的冷意,平静地说道:“终有一日,我会让他死得心服口服。” 萩娘见他不高兴,忙用手指去抚他的眉间,温柔地说道:“我自是相信你的。” 谢琰见月光下,她可爱的小脸红扑扑的,发间有些缭乱,便自然而然地伸手去为她理了理鬓脚处散落的发梢。 萩娘心中只觉得他温柔无比,自是乖乖地一动不动,任他笨拙地捋着她的头发。 却见谢琰郑重地从怀中取出一支精美的凤蝶钗来,斜斜地为她绾在发间,只见那鎏金的钗面上镶嵌着紫色的宝石,分别做成了凤凰和蝴蝶的翅膀,美轮美奂,紫色在古代是十分高贵的颜色,在宝石中更是少见,想来这支钗更是比当年阮家嫂子送给她的那支要贵重得多。 谢琰含情脉脉地对她说道:“这支钗我早就准备了,想要等你及笄的时候亲自为你戴上,如今你的生辰将至,我却不知能不能亲自为你庆祝,只能这般草草将就了。萩娘,我心甚悔,若不是那日我中了旁人的算计,如今我们也不会这样无奈了。” 萩娘没想到他这个时候还想着自己的及笄之礼,忙故作俏皮地安慰他道:“可见上苍看不惯我们太过幸福,才给了我们这个互相考验的机会。我本是一点都没放在心上的,若是因为少许挫折您便放弃了我,我才真的会难过呢。” 谢琰认真地望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萩娘,我绝不会放弃你的,除非你亲口对我说,你并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否则,即便是倾尽我所有,我也一定要让你回到我身边。” 这是情话,也是许诺,谢琰平日对外人说话从不会将话说死,总是十分圆滑,十分留有余地,而面对萩娘,则是完全不管不顾的。 今生今世,若没有你相伴,我便是活到百岁也再不会感到有半分快活。 若是萩娘不曾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也许他也会顺从父母的意愿,娶一位家世高贵却完全不熟悉的女子,生儿育女,相敬如宾,相濡以沫。 然而如今,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若没有萩娘,他便和死了没有区别,即便活着,也只是没有灵魂的尸体,没有香味的花朵,没有翅膀的飞鸟,茫然度日,生无可恋。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六十八章 月中霜里(四) “妹妹,你在和谁说话呢?”突然间,竟然是妙音的声音堪堪传来。 萩娘吓了一跳,忙挣脱谢琰的怀抱,转过屏风,走了过去,见妙音已经坐了起来,便故作镇定地说道:“沅姐姐,您怎的醒了?可是我走路太大声吵到您了?” 妙音疑惑地望着她,说道:“我似是听到男子的声音,难道是桓郎来了吗?” 萩娘忙笑道:“您真是说笑了,便是桓郎要来,又怎会这个时辰过来?刚才是我睡不着,想要去院中走走,却被侍卫们阻止了而已。” 她浅笑嫣然,面上并无半点心虚的样子,连她自己都要相信自己说的是真的了。 妙音果然没有起疑,点点头道:“我说呢,屋里怎会有男人。”她紧张地抓住萩娘的手,无比担忧地说道:“刚才我做了个噩梦,梦到桓郎被刺杀,萩娘,你说这会不会是真的?” 萩娘心中一颤,狐疑地望着她,不知道她究竟是睡梦中听到了什么,想要试探自己,还是真的做了噩梦,眼见妙音殷切的神情,她不由自主地安慰她道:“梦都是反的,只怕桓郎将有什么喜事也不一定呢。” 妙音仍是有些疑惑,但抵不住汹涌而来的倦意,便躺了下去,轻轻地说道:“萩娘,若是桓郎有什么万一,我这孩子……” 萩娘亦是轻轻地安抚她道:“您就放宽心吧,桓郎身份高贵,自然有神佛庇佑,绝不会有事的,说不定明日就会来看您了。” 妙音这才稍稍心安,闭起眼睛又慢慢入睡了。 萩娘却不敢再去和谢琰说话,见妙音睡得安稳,便也回到了自己床榻之上,睡了下去。 她又是担心着谢琰能不能顺利出去,又是忍不住回忆刚才那甜蜜,心里乱糟糟的,竟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第二日清晨,萩娘却被门外乱糟糟的声音给吵醒了,她套上自己的外袍,走出门去,却见一群侍卫聚集在门外,正是这喧闹声的来源。 她不满地说道:“妙音娘娘还睡着呢,你们为何在此喧哗?” 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一名似是小领队的侍卫上前说道:“女郎,昨夜我们一名兄弟被人迷晕了,一直到天亮才被人发现在院子里,因而我们想要来探问一下两位女眷是否平安,兄弟们都是粗人,这才吵了起来。” 萩娘汗颜,这侍卫多半是被谢琰迷晕的,早知道他还随身带着这么高端的迷药,昨夜不如就跟他一起逃跑了也就是了。 如今想这些也晚了,萩娘只能轻笑了一声,不屑地说道:“迷晕了?我看是睡着了吧。我和妙音娘娘都好好的在这呢,若是真有不怀好意的人进来了,又怎会不对我们二人下手?难道只是随便迷倒几个人来玩吗?” 那侍卫忙正色说道:“此事还待查证,只是您能不能让我们进屋来探视一下妙音娘娘,属下这才能放心。” 萩娘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怒道:“难道你是不相信我的话不成?妙音娘娘身份高贵,又怎么是你们这些下人能窥视的?” 那侍卫忙改口道:“兄弟们都十分不安,这才有些躁动,不如女郎就让在下一人进屋看一眼就是了,待主子来了,在下自然会主动去向主子请罪,还请女郎莫要再阻拦了。” 话已经说道这个份上了,若是再不让他亲眼看看妙音,只怕他要和自己拼命。 萩娘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无奈地说道:“那你便进来吧,其他人都别再出声了,该干嘛干嘛去,这宫中难道不用巡逻了吗?” 那侍卫见她肯让自己进去,已是放心了一半,忙吩咐诸人各自去把守好门户,别出了其他岔子。 两人进屋,却见妙音已经醒了,正坐在榻上休憩。 她见萩娘身后有个眼生的侍卫,忙问道:“萩娘,这是怎么了?” 萩娘笑道:“姐姐,这位侍卫担心您的安危,又担心我虚言哄骗他,故而死活非要进来亲眼看看您才肯走,我这也是没办法,只能将他带了进来。” 妙音不高兴地对那侍卫说道:“萩娘和我本就是姐妹,她的话就和我的话是一样的,有什么事情你都让臧家女郎拿主意就是了。以后你们办事可要妥帖些,女眷的内室难道是你们男子可以随便出入的吗?” 那侍卫见妙音和萩娘果然都安好,心中也纳闷起来了,难道那个号称被迷晕的部下真的是贪睡而已吗? 他只能讷讷地说道:“娘娘既然平安,属下也就放心了,这便告辞。” 萩娘白了他一眼,看着他挠了挠头往外走去,这才笑着对妙音说道:“沅姐姐,您再休息一会吧,今天可有好戏看呢。我已经想好了,今日便叫那两个小丫头不打自招。” 妙音点头道:“就是前日你说起的那两个鬼鬼祟祟的浣衣婢吗?即便她们不招认,我也相信你的判断,待桓郎来了,自有她们受罪的时候。” “这两人自然是确凿无疑的,但我心中更为忧虑的是您贴身宫女中,究竟是谁拿了您的药碗给皇太后,这个人隐藏很深,又善于掩饰自己,若是不将她找出来,只怕后患无穷。” “妹妹觉得最可能是谁呢?”妙音饶有兴趣地问道。 “表面上看起来,最有可能的当然是皇太后派给您的尚膳宫女,江蕊。”萩娘眯起眼睛,望着远处几个小宫女走来走去的身影,不那么自信地说道:“但是,若真的是她的话,总让人觉得这答案太简单,几乎不需要任何推敲就能想到,若我是王法慧,我会让我的人这样简单地暴露在敌人眼皮底下吗?” 妙音也附和道:“还真是不太像皇太后的手笔,她素来都是口蜜腹剑,善于在私底下害人,这样流于表面,丝毫没有掩饰的行为不太像是她的行事风格。” 她说这话的时候,心中微动,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宫中那位苦命的张太妃,若不是王法慧,她又怎会得宠多年却没有一子半女傍身呢,一直到最后她都没能发现自己身边的真相。可见王法慧的手段之阴损,未雨绸缪的心机之深,都不是自己能与之比拟的。 身为宫中的女人,虽然有着种种身不由己,但像王法慧这样身处高位,却无时无刻不防范于细微,总想着算计别人的女人,简直像是天生的阴谋家,实在是令人有些不寒而栗的感觉。 第二百六十九章 嫁祸(一) 此时门外却有个小宫女走了过来,悄悄地对萩娘眨了眨眼,萩娘见是那个总被人欺负的老实丫头周嘉,便对她招招手,说道:“进来说话吧,娘娘是个很亲切的人呢。” 周嘉之前许是从未见过妙音本人,很是害怕地样子,畏畏缩缩地挪了进来,跪在萩娘身边,唯唯诺诺地说道:“奴婢见过妙音娘娘,见过女郎。” 妙音对她温和地点点头,萩娘微笑着对妙音介绍道:“这小宫女叫周嘉,在宫中似是没什么朋友,总受旁人冷眼,因此我很是怜惜她,常去和她说话。还真是正巧了,正是她看见了俞冬和邓馨两人交头接耳的样子,这才来告诉我的,可见人微言不一定轻,若是能帮到娘娘,倒也是她的造化。” 周嘉露出些依恋的神色来,却不敢正视自家主子,只弱弱地望着萩娘,口中濡濡道:“萩姐姐,奴婢一早便见俞冬在厨房周围转悠,平时她从没那么勤快,因而我觉得奇怪,便暗中注意着她。谁想她……她趁江蕊姐姐一转身间,便抓了一把不知什么粉末丢在了娘娘补身的汤羹之中。” 她一脸惊慌地说道:“奴婢不知道那是什么,又不敢和旁人说,怕她们说奴婢是胡说八道,但奴婢心中又着急,便只能来找您了。不管怎样,奴婢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东西,这补汤,娘娘吃不得。” 萩娘一听便怒了,生气地说道:“姐姐,这些下人真是不省心,我还没拿她们怎么样呢,她们倒好,先惦记上您了,我这就去调查此事,若是有人偷偷给您上什么膳食,您可千万别吃。” 妙音本也很是愤懑,却见萩娘比自己还激动,真正是为自己着急担忧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开怀地说道:“我哪有那么笨,你便放心地去吧,这些小宫女便任由你处置就是。” 萩娘点头道:“我定要将此事查明白的。” 周嘉见两人都信了自己的话,松了一口气,这才如释重负地和萩娘一起告退。 萩娘则是叫了两个侍卫,一起往厨房走去。 那个原先为妙音浣衣的小宫女俞冬,此时果然正在厨房里,笑吟吟地和江蕊说着话,见萩娘来了,忙上前献殷勤道:“女郎可用了早膳了?奴婢正在和**姐一起做热腾腾的油饼呢,这不,就快出炉了,一会奴婢便给您和娘娘送去。” 萩娘见她这样心狠,不管不顾地下手谋害自己的主子,面上却毫无羞愧之意,更是生气,冷冷地对她说道:“罢了,经你手的食物,妙音娘娘可不敢吃。” 俞冬见她这么说,也是一愣,狐疑地问道:“女郎此是何意?奴婢竟是完全不知,究竟奴婢是何时得罪了您,抑或是娘娘对奴婢有什么误会?” 连江蕊也不高兴地说道:“女郎这话说的,竟是担心奴婢和俞冬在这油饼中动了手脚吗?既如此,这些油饼便赏了奴婢自己吃吧,另外还有些清粥小菜,待奴婢为娘娘一一试吃再送去给娘娘也是使得的。” 萩娘见她来打岔,忙挥挥手,说道:“不管你的事,俞冬,我且问你,你可有做对不起你家主子的事?” 俞冬果然神色一虚,尴尬地将脸转向一边,讷讷地说道:“没、没有。” 萩娘认真地说道:“俞冬,为人做事都要有所担当,既然你选择了这么去做,就要承担随之而来的后果,若是一味想着侥幸脱罪,也实在是将旁人想得太简单了。” 俞冬见她是来真的,也不免神色凝重起来,她看了看身边的江蕊疑惑的目光,只觉得此事并不简单,忙作出郑重其事的样子,认真地回答道:“女郎,奴婢可以向您保证,自从来到这翠华宫,奴婢绝没有做半点对不起我家主子的事情。” 萩娘眉头一挑,问道:“是吗?那今天早上你在娘娘补汤内撒了一把什么东西,你可能告诉我?” 俞冬皱起了眉头,苦苦思索的样子,回忆了半天,这才现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失声叫道:“想起来了!**姐说那汤太淡了,命奴婢抓了一把盐调调味,仅此而已,**姐,你可要为奴婢说明此事啊。” 萩娘有些迷茫,转而望着江蕊,向她求证。 她心中却是十分怀疑,难道真那么简单,只是周嘉这小丫头疑神疑鬼,这才想多了吗? 江蕊却是立刻连连点头,不好意思地对萩娘说道:“女郎,此事绝无旁的隐情,早上也是奴婢僭越了,没有另外用汤碗,便直接在锅中舀了一勺汤,尝了尝味道便发现是淡了,这才随口命俞冬妹妹帮我加了点盐罢了,只怕是旁人看在眼中,误会了妹妹也不一定呢。” 俞冬这才放下心来,得意地说道:“您看,奴婢说的没错吧,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一定是那些不中用的小蹄子们在您面前嚼舌根,这才让您误会了奴婢。” 此时,周嘉却走上前来,愤怒地说道:“你,你胡说,我看见你抓的不是盐,是灰色的。” 俞冬一见是她,便气得不打一处来,怒道:“我就知道是你这小蹄子,成天不好好干活,四处窥探主子的行踪,可不就是你吗,从前天天想往主子内室钻,被尚翠姐姐抓住了好几次都不长记性。” 周嘉严肃的小脸红红的,张口结舌地说道:“奴婢只是初来乍到,不认识路罢了,尚翠姐姐都没怪罪我。” 俞冬白了她一眼,对萩娘说道:“女郎,这小蹄子出身低贱,又古里古怪的,所以我们人人都不喜欢她,奴婢本是家身清白之人,即便是为了家族考虑,也绝不会做这种谋害皇室的事情,只有这样无父无母的小贱婢,才会铤而走险,谋害娘娘呢。” 周嘉小脸皱在了一起,都快哭出来了,她笨口拙舌,又怎么说得过伶牙俐齿的俞冬,只能愤恨地瞪着俞冬,却什么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第二百七十章 嫁祸(二) 萩娘听闻俞冬说到“无父无母”这几个字,不免心中怜惜周嘉,悄悄握了握她的手,以示鼓励,一边又对俞冬说道:“既然都是宫女,就不要拿出身来做文章。要说身份的贵重,谁又能比得过皇太后娘娘,然而皇太后娘娘一样要尊李太皇太妃为长辈。且待哪日你也当上了主子,再来和旁人谈身份地位不迟。” 俞冬被她一阵抢白,也是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只能一昧地说道:“女郎可别误信了小人之言,误会了奴婢,奴婢是清白的,奴婢可以发誓。” 江蕊平日也是看不惯萩娘得势,此时免不了帮着说情道:“女郎,此事只怕不能妄下定论,据奴婢看,其中似是颇有隐情,不能因为周嘉妹妹的一面之辞,便直接给俞冬妹妹定罪。” 萩娘早就看出俞冬神色闪烁,绝对是心中有鬼的,而这江蕊平时看着精明,却实在是个没脑子的,也不问清楚情况,便硬是不分青红皂白地要替俞冬出头,她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一时拿不定主意。 周嘉躲在她身后,轻声细语道:“**姐,知人知面不知心,奴婢是亲眼看见俞冬使坏的,若不是奴婢及时告诉萩姐姐,这加了料的汤真要是让娘娘喝了下去,最先要问罪的便是您了,您又何必护着俞冬?” 江蕊虽是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着实被她说动了,若是俞冬真的做了这事,自己岂不是傻傻地被人利用了,还糊里糊涂地为她说好话呢。 她狐疑地望着俞冬,俞冬见她神情便知她心中有些犹疑,忙举起右手宣誓道:“奴婢可以以我家族的名誉起誓,奴婢绝对没有做过谋害主子这种丧心病狂的恶事。” 古人的誓言许是十分郑重,然而萩娘却不信这一套,她不屑地瞥了一眼江蕊和俞冬二人,淡淡地说道:“江蕊,此事本是和你毫无干系,若是你再这样不明是非,我也只能把你看做是俞冬的同党,一并处罚了。” 江蕊犹豫了半晌,这才不情不愿地服软道:“奴婢只是不愿意见无辜之人蒙冤罢了,正如您说的,此事本就和奴婢毫无关系,奴婢平日和周嘉妹妹、俞冬妹妹都没有什么来往,自是不能了解这两人的心性的,一切就由您做主吧。” 俞冬见江蕊都不再帮着自己了,不禁十分无助地跪了下来,楚楚可怜地对萩娘说道:“奴婢真的没有做过,为何您定要攀扯在奴婢身上?奴婢平日并无对您有半分不敬啊。” 萩娘见她这番惺惺作态,心中厌烦,便正色说道:“若是你立身正,毫无行差踏错,我又怎会故意来找你的麻烦?正如你说的,平日我们并没有任何来往,亦没有任何仇怨,我这么做都是出于保护妙音娘娘的考虑,怎么到了你的嘴里倒变成是我要故意给你硬安罪名了?” 俞冬见今日此事是再也说不清楚了,索性便撒娇撒痴起来,胡搅蛮缠道:“奴婢怎知您为何要栽赃于我,说不定周嘉这小贱婢所谓亲眼所见的事,也是您教她说的呢,奴婢虽不明白您为何要这么做,却不能眼睁睁看着您污蔑奴婢的清白,若要将此事扣在奴婢头上,奴婢是无论如何都不服的。” 萩娘气极反笑,她指着那还兀自在小火上慢慢熬着的汤羹说道:“这一早上,我和周嘉都没有进过厨房吧,这汤是从早上开始熬的吧,江蕊,你倒是说说看,除了你和俞冬,还有谁进过厨房?” 江蕊此时已是脸色苍白,她见俞冬竟然开始攀扯起萩娘来,心中更是害怕,不管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萩娘今日要办了俞冬此事却是铁板钉钉的,自己决不能送上去做炮灰。 她忙恭敬地答道:“回女郎的话,这窝汤是奴婢今早开始熬的,期间只有奴婢和俞冬两人进过厨房,旁人是绝不可能碰到这汤羹的。” 她怕萩娘误会,忙补充道:“但奴婢天天为娘娘侍奉膳食,若是要加害娘娘早就下手了,此事绝对是和奴婢没有半分关系的。” 萩娘得意地望着俞冬,淡淡地说道:“你也听见了吧,难不成现在你又要说,此事其实是我授意江蕊陷害你的吗?就在刚才,江蕊还在替你说话呢,你要攀扯旁人,也要摸摸自己的良心才好。” 俞冬见江蕊说的的确是实情,这一早上的确是除了自己和江蕊就没有别人进过厨房了,不由得一脸悲愤的样子,委屈地说道:“女郎,此事我真是百口莫辩,但我真的没有做过,请您相信我。” 萩娘还没来得及答话,却听见周嘉不安的嗓音轻轻地响起,弱弱地说道:“若是你说你没有做过,最简单的方法便是你自己去喝下那汤,不就能证明你的清白了吗?” 江蕊也正想到了这一点,亦是对俞冬说道:“俞冬妹妹,若是你真的没有下过手,便自己盛一碗汤喝吧,反正这汤,娘娘也不会喝了。这汤早上我也喝过,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萩娘本想说,要试这汤的话,只要随便找个活物就行了,这宫殿那么破败,找一两只老鼠出来总是没什么问题的。 然而她见到俞冬面上明显有些瑟缩的神色,心下又有些犹豫。 需知妙音是个孕妇,有些只对女子身体有损的东西,旁的活物吃下去也是无妨的。 但她总觉得还是有些不解,若是皇太后真的要谋害妙音,又怎会想要弄掉她的孩子呢?这可是铁板钉钉的罪证,只怕皇太后比起所有任何人,都更加想要保护好妙音这一胎才对。 反过来说,若说王法慧是被逼到了绝路,想要毒死妙音,以解心头之恨,倒还能解释的过去。 她一时犹豫,便没有阻止的意思,只见俞冬瑟瑟发抖地用双手捧起了一碗汤,却十分犹豫不决,不敢真的喝下去。 萩娘从她这样迟疑的举止便能确定,这俞冬定然是知道这汤里有些不妥,才不敢喝,事到如今,这汤喝不喝也不那么紧要了,她立刻开口说道:“这便罢了吧……” 第二百七十一章 嫁祸(三) 她的话才说了个开头,却只见俞冬一咬牙,捧起那碗,闭着眼睛喝了一小口,众人都有些傻眼,注目着她,眼睛一瞬不离地望着她。 俞冬心下也是惴惴,然而她却只觉得这汤鲜美无比,很是好喝,而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不适的样子。 她心头一阵轻松,忙拿起勺子又喝了几口。 江蕊见了很是高兴,得意地对萩娘说道:“女郎这下可放心了吧,奴婢就说奴婢早上已经喝过这汤,妥妥地是没问题的。” 萩娘心中虽是疑惑,却也不便再不依不饶地追究下去,便对俞冬说道:“既然如此,许是我们误会你了。”说罢转身,便要回去和妙音再商议一下此事。 此时却听得周嘉一声惊呼,继而江蕊也惊叫起来,十分恐惧的样子。 她回头一看,原来俞冬正扣着自己的喉咙,一副喉咙被火烧火燎一样无比痛楚的样子,她吓了一跳,忙问道:“俞冬,你怎么了?” 俞冬却是说不出话来了,声音嘶哑地指着自己的喉咙,眉头都皱了起来。 江蕊见状忙递了一杯水过去,问道:“你可是要喝水?” 俞冬一把接过水,似是灌下去的一样,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这才感觉好了一些,讷讷地说道:“奴婢,奴婢突然觉得喉咙疼,又有些恶心难忍的感觉,喝了水倒似是好了。”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却有些压抑不住的样子,转身便吐在一边的痰盂中。 众女都转过脸去,不想见这恶心的画面。 萩娘却觉得这架势有些不对,似是情况十分严重的样子。 只见俞冬初时只是吐了些食物残渣,继而竟然吐个不停,且带着血色,十分恐怖。 她忙对周嘉说道:“你快去顾女官那里看看,若是顾侍药在,赶紧把他叫来,就说有急事。” 江蕊在一边已经吓得语不成声,眼见俞冬越吐越厉害,倒似是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似得。若这汤真是被妙音娘娘喝了下去,只怕自己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她来来回回只会说一句:“女郎,这事真的和奴婢无关……是真的……” 萩娘心里也着急,谁知道这俞冬这样刚烈,宁愿自己服毒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罪行,她忙对俞冬说道:“俞冬,我定会命顾侍药尽力救治你,难道你到了现在,还要说你没做过吗?这毒药绝不是这翠华宫中之物,一定是有人拿给你的,你将此人说了出来,我便不追究你的罪行,放你回宫。” 俞冬已经软倒在地上,吐得上气不接下气,呼吸十分急促,她说不出话来,只瞪大了眼睛,用手指着门口,一副痛恨的样子。 萩娘不解其义,只觉得顾微来得实在太慢。 似是过了许久许久,顾微才匆匆前来。 他一见俞冬这样子,便不再打开药箱,只对萩娘说道:“女郎,此乃信石之毒,若是在刚服下的时候,立刻服用缓解的汤药还有救,如今已是肝风内动,扰乱清阳,药石无灵了。” 萩娘怔怔地望着他,有些不知所措,她不是没见过死人,但这样惨烈的死法,实在是令人心生恐惧。 最恐怖的事情不是突然死去,而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已是必死,却无力挽回。 俞冬挣扎着掩住自己吐出的大口大口的鲜血,一双大大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萩娘的方向,却死死地指着门外,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萩娘心中疑惑,忙对顾微说道:“可有办法让她能说话?” 顾微摇头道:“此种毒药甚是霸道,从内至外逐步摧残身体,其主要作用就是一步一步腐坏人的心智,先是五窍,再是肺腑,您且仔细观察她的目光,已是没有了焦点,此时她不仅是看不见,亦是听不见,自然也是说不出话来的。在这之前,定是先胃心剧痛,如有恶心之感,逐渐呕吐出腹中残食,继而才是逐渐吐血,而只有待她吐不出血了,才会毙命。” 萩娘不无怜悯地望着俞冬,然而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便是有什么不得不为之的苦衷,亦也是自作孽不可活,与人无尤。 周嘉正站在顾微身后,似是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道:“俞冬姐姐竟然畏罪自杀了,如今此事除了邓馨姐姐,只怕也没有旁人能知晓其中究竟了。” 一阵风刮起了地上枯败的树叶,带着它在空中盘旋了一下,又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萩娘静静地站在俞冬逐渐停止挣扎的尸体前,心中隐隐有着颇为异样的感觉。 然而那念头却如稍瞬即逝的火花一般,似乎刹那间在她心中闪过,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没能抓住那奇异的想法。 她思索了一番,仍是没什么头绪,便对江蕊和自己带来的两名侍卫说道:“你们一起把厨房整理干净吧,再用银针在各个吃食中都检查一番。” 她说到这里,忙对顾微说道:“顾侍药,这信石之毒,用银针能探出来吗?” 顾微忙点头道:“信石俗称砒霜,又称鹤顶红,无色无味,唯有用银器才能检查出来,若是变黑,自然就是有毒的。” 萩娘点点头,心中那怪异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她敏锐的直觉告诉她,此事似是没那么简单。 她注视着周嘉,温和地褒奖她道:“这次幸而有你,才能让娘娘免于危难,我定然会向娘娘举荐你,升你做娘娘的贴身宫女都是使得的。” 周嘉平庸的小脸顿时堆满了笑容,欢喜地说道:“多谢女郎,奴婢一定用心做事,决不给您丢脸。” 江蕊见不得她那得意的样子,更何况她变相地算是踩着自己上位,不由得轻嗤出声,很是不屑地闷哼了一声。 萩娘却不理会她,匆匆带着周嘉一起离开了厨房。 她似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便问周嘉道:“现下我们要不要去问问邓馨,看看她知不知道此事?” 周嘉忙附和道:“正该如此呢,趁此事还没传开,出其不意地去和邓馨姐姐面质此事,才能哄她说出真话来。”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七十二章 嫁祸(四) 萩娘觉得很有道理,便亲切地对她说道:“你便和我一起去吧,毕竟此事还是你最清楚前因后果,而且,我也不清楚浣衣的地方在哪里。” 周嘉得意地笑道:“奴婢自然愿意陪您一起,只不过邓馨姐姐这个时候却并不在浣衣处,而是在院子里帮着一起打扫呢,她素性爱偷懒的,奴婢带您去她平日休憩的地方吧。” 萩娘美丽的眸中透出温柔的笑意,赞赏地说道:“之前见你有些傻傻的,没想到你还挺能干的,不愧是我看中的人,毕竟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周嘉的脸上兴奋地浮上了一抹红晕,喜不自胜地说道:“萩姐姐,奴婢哪有您夸奖的那么好,只是您只看到了奴婢的好,却不知道奴婢平日笨口拙舌的,多么不受人待见呢。” 萩娘忙安慰她道:“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唠唠叨叨的那是长舌妇,讷言敏行才是君子之风呢。” 这话的意思周嘉就不怎么听得懂了,她抬起茫然的眼睛偷偷地瞥了萩娘一眼,但见萩娘满是赞赏的神色,便知道那必定是好话无疑了,心中更是欢喜无限,脚下生风,带着萩娘匆匆地往前院走去。 不出萩娘所料,正躲在阴森的古树后躲懒的邓馨果然矢口否认,表示自己和俞冬根本不熟,完全没有来往,俞冬的事情和自己扯不上半毛钱的关系。 那架势,简直就是翻脸无情,完全不认人。 萩娘不满地问道:“之前你们不是曾经一起浣衣吗,怎会不熟悉?” 邓馨狡黠的眼睛转了转,顾左右而言他道:“如今俞冬是在厨房做事,我们平日既不住在一块,也不在一起共事,怎能说我和她有关系呢?” 周嘉立刻拆穿了她的谎言,义正言辞地说道:“你胡说,昨天傍晚我还看见你们两个凑在一起,小声说话,也不知道在商量些什么。” 邓馨脸色一白,怒道:“怪道我说怎的像是有人窥视的感觉,原来是你这小蹄子,专爱偷听旁人隐私,一点家教都没有!” 萩娘懒得和她一般见识,见她默认了确实和俞冬说过话,忙问道:“昨日你和俞冬两人说了些什么,你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吧,若是有半个字的隐瞒,我便让娘娘送你回宫。” 邓馨虽然装出害怕的样子来,却明显面带喜悦,显然是很愿意回宫的。 “你误会了,我不是让你回宫当差,想必你该知道宫中刑罚有哪几种吧,娘娘自然会让你一件一件尝过去,直到你愿意说真话为止。”萩娘见她脸露喜色,冷冷地补充了几句。 邓馨这才真的有些害怕,颤颤地说道:“我们,我们也没说什么。只是说起了一些宫中的旧事而已。” 萩娘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自然是不满意她这答案的。 她似是不经意地抓起邓馨的右手,颇为欣赏地打量了一下她手上颗颗圆珠一样大小的白润珠串,淡淡地说道:“俞冬头上的珠钗本已不是寻常之物,而你手上的珠串更是价值不菲,我早已打听过,你们两人出身门第并不高贵,只怕是倾家荡产都未必能买得起这两样首饰,难道宫中普通小宫女的俸禄竟然这么高吗?” 邓馨忙缩回手去,讷讷地说道:“这镯子是妙音娘娘赏的。” “哦?是吗?那我们这就一起去见见妙音娘娘,看看她是不是还记得你这个小宫女。”萩娘不以为然地说道,她早就发现妙音根本很少和低级宫女打交道,更是不可能送那么贵重的东西给一个浣衣婢。 邓馨见萩娘油盐不进,拿定了主意要问自己话,只能老老实实地跪在了冰冷的泥地上,连连叩首道:“奴婢死罪,只求您不要将奴婢所行这小人之事告诉妙音娘娘,若是娘娘知道了,定然会怪罪于奴婢。” “那可不一定,我只能保证,若是你老老实实地交代了全部的事情,我便请求娘娘原谅你,令你不致于吃太多苦头就是。”萩娘悠然说道。 邓馨如今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十分尴尬,最终还是只能慢慢地说道:“昨日我和俞冬,的确是在说起在皇宫中时的一些旧事。那时候在宫中,妙音娘娘虽是身份高贵,但毕竟也不是这宫中最有权势的……” 萩娘听她絮絮叨叨似是要从头说起,不耐烦地说道:“我早就知道你们是为皇太后娘娘办事,我想知道的,只是你们为她办了些什么事情,如今又是怎么和皇太后联系的。” 邓馨疑惑地说道:“如今?如今在这荒郊野外的翠华宫,皇太后娘娘又怎能联系到我们,您还真是说笑了,即便皇太后娘娘在宫中再怎么得势,也不可能将手伸得那么长。” 萩娘不再和她纠缠于此事,只说到:“那你便说说昨日你和俞冬的对话内容。” 邓馨顺从地答道:“当日我们奉了皇太后娘娘的命令,确实是曾定期偷偷去皇太后娘娘的宫中,向她汇报妙音娘娘的信期,但除此之外,我们并没有为她做过其他任何事情。昨日奴婢和俞冬两人偷偷商议的事情,便是像如今这样,您来问我们话的时候,我们二人到底要不要实话实说而已。” 周嘉不赞同地插嘴道:“哪有那么简单,我看你们悉悉索索商量了有一盏茶的时候,怎会就这么三两句话。” 邓馨瞪了她一眼,继续说道:“奴婢当时便劝俞冬,您和妙音娘娘都是待人宽和之人,必不会因这样的事情而过于苛责我们,便是实话实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罪孽,反而若是遮遮掩掩,倒是令娘娘更为起疑,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话说的,看似是抬高了萩娘,其实真正的目的只是为了用话挤住萩娘,让她不好责罚二人而已。 其实俞冬已死,萩娘原本就不愿意再伤人了,她听了这话也就是微微一笑罢了,既不表示赞同,也不立刻反驳。 第二百七十三章 嫁祸(五) 邓馨见她毫无反应,倒似是自己白白地试探了一番,只能继续说道:“当时俞冬却叫奴婢要守口如瓶,决不能给自己招祸,奴婢想着反正如今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也就不再和她争辩,而是宽慰了她几句,让她不要太过担忧,反而露了行迹。” 她说着叹息了一声,自艾自怨道:“如今奴婢毕竟还是违背了她的意愿,倒似是奴婢出卖了她似得,还请您不要怪罪于她,我们二人都是身不由己,才不得已听从了皇太后娘娘的差遣而已。” 她望着树下小小的残叶,忧伤地说道:“在诸位贵人面前,我们这些奴婢都是小小的虾米,一个不满意便能随便碾死,若是当时我们拒绝了皇太后娘娘的命令,且不说我们定然会被惩处,就算是换了两个宫婢来为妙音娘娘浣衣,她们也一样定然是要听从皇太后娘娘的命令的。” 萩娘关心的并不是这件事,她又问道:“那今日俞冬在妙音娘娘的汤中下药的事情呢?你之前是否知晓?” 邓馨一听便大惊失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讶异地问道:“俞冬……竟然在妙音娘娘饮食中下药?您能确定是俞冬做的吗?她这样谨小慎微,若有此事,又怎会不和我商量一番呢。女郎,奴婢不信是俞冬做的,定然是旁人冤枉了她。” 萩娘轻飘飘地说道:“俞冬下药之事是周嘉亲眼所见,如今她已经喝了自己下过毒的汤羹,自食其果了。” 邓馨的声音顿时微微发颤,一字一句艰难地说道:“您的意思是……俞冬……冬儿她,她已经死了?” 萩娘注视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邓馨面上不是害怕的表情,而是无比的悔恨和忧伤,忧伤可以理解为同伴的死亡让她一时难以接受,但是,悔恨?她在后悔的是什么? 萩娘思索了许久,仍是想不到答案。 周嘉细声细气地替她问道:“邓馨姐姐,如今俞冬姐姐已死,我们只能来向您询问此事了,不知这毒药是从何而来的?是谁交给你和俞冬姐姐的呢?” 邓馨似是十分灰心丧气的样子,不再为自己辩解,而是十分黯然地说道:“奴婢从未听闻过此事,奴婢,奴婢这就去看看冬儿,女郎,奴婢能告退了吗?” 萩娘心下不忍,点头道:“你去吧,她就在厨房那里。” 周嘉见邓馨果然起身走了,忙着急地对萩娘说道:“女郎,你怎能就这样让她走了,若是她也寻死,却要问谁去?” 萩娘轻轻地瞥了她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周嘉立刻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向她告罪道:“奴婢一时心急,这才僭越了,还请女郎莫要怪罪奴婢。” 萩娘只是淡淡地冲她笑了笑,似乎并未介怀的样子,她走到刚才邓馨休憩的树下,抚摸着那粗糙的树皮,幽幽地说道:“你说,这邓馨说的究竟是不是真话?” 周嘉立刻回答道:“当然不是真的,此事一定是她和俞冬合谋的。” 萩娘又问道:“但她又为何要承认之前和皇太后娘娘暗中传递消息的事情呢?若是一样要耍赖,为何不索性都赖掉呢?” 周嘉笑道:“这便是她聪明的地方了,若是什么都不承认,您一定不会相信她的话,而说一半真话,说一半假话,如今您不是便有些半信半疑了吗?” 萩娘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原来如此,现在我才明白了。” 她对周嘉嫣然一笑,说道:“快到午时了,你和我一起去陪伴妙音娘娘用膳吧。” 周嘉受宠若惊,忙欢天喜地地答道:“是,女郎。” 妙音许是已经从顾微那里知道了事情的经过,见萩娘和周嘉来了,便赞许地对两人露出一抹微笑,温柔地说道:“妹妹辛苦了,这便和我一起用膳吧。” 萩娘并不推辞,亦是微笑着答应了,便坐了下来,让周嘉服侍两人用膳。 平日萩娘从不会让旁人侍候妙音,都是亲自照顾她,如今却带了一个小宫女过来,妙音虽然心中有些不解,却也不便当着外人的面询问她,只是默不作声而已。 食不言,寝不语。 然而吃饭才吃一半的时候,萩娘却突然对妙音说道:“娘娘,这个小宫女侍候得可还妥帖?我见她十分细心,观人入微,想要推荐她给娘娘做个贴身宫女呢。” 妙音听着这话音不对,既不合时宜,也不像是萩娘平日和自己说话的口吻,心知有异,却仍是不动声色,只微笑着说道:“妹妹觉得好的,自然错不了,有这样一位可心的人儿为你分忧,也免得你每日在外劳累,回来还要服侍我这个体弱多病的。” 因这宫中的侍卫都是桓玄的心腹,而宫女却并不都是妙音的心腹,因此妙音有孕的事情还是瞒着所有人的,因晋时衣袍本就宽大,因此对外只说妙音身体不适,并不曾随意透露出她已然有孕的事情。 若是平时,萩娘一定会扑上来和妙音笑闹一番,硬是要“好好服侍一下她这个体弱多病的病人”才肯罢休,如今她却不接妙音的话茬,自顾自继续说道:“是呢,如今情况特殊,您的饮食也要注意一些才是,周嘉,今后你要好好服侍娘娘,注意提点娘娘才是,知道了吗?” 周嘉心中正有些不安,听闻她这么说,忙答应道:“正是如此,娘娘如今的身体格外娇弱,那些生冷的,半熟的食物是万万不能吃的,而且各种菜色要注意冲突,此等种种,奴婢自然会为娘娘注意着的,还请娘娘放心。” 妙音更是觉得犹疑,但见萩娘仍是笑吟吟的,似是胸有成竹的样子,便隐忍不发,淡然地点头道:“你有心了。” 萩娘却笑着问道:“这我却是不懂了,半熟的东西自然是不能吃,为何这夏日却还不能吃凉的?那可不是要热死人了吗?” 周嘉闻言皱起了眉头,想着,毕竟是宫外的人,不懂这个中禁忌,她忍着心里的不耐,恭敬地答道:“回女郎的话,女子妊娠之时,精血聚集于冲任以养胎,因此此时多是阴血偏虚,阳气偏亢,若是食之不当,服用过多生冷之物,则会导致凉遏脾胃,寒温内生,从而使得中焦不远,对孩子和母亲都是极为不利的。” 第二百七十四章 嫁祸(六) 她自以为回答得极为妥帖,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只见萩娘立刻收起了面上的笑意,淡淡地说道:“周嘉妹妹在说什么呢?这里哪有怀孕之人?妹妹可不能胡言乱语啊。” 周嘉心中一颤,回过神来,顿时只觉得浑身发冷,手足冰凉。 她忙着急地辩解道:“是,是,奴婢听闻您说‘情况特殊’,又见您和妙音娘娘神色郑重,因此才误会了,都是奴婢的错,还请娘娘和女郎莫要怪罪奴婢。” 萩娘转而对妙音说道:“沅姐姐,我今日才发现,原来自己是被这小丫头表面的可怜劲儿给愚弄了,这小丫头看似平庸,实则鬼得很,若不是骗得她自曝其短,只怕直到现在我还当她是个好人呢。” 妙音这才明白萩娘的用意,真正发自内心地赞许地说道:“再鬼也骗不过你,原来你之前那番话都是诈她的,怪道我说呢,怎么和你平日说话的样子完全不像,倒像是被下了降头似得。” 萩娘点头道:“正是如此,也要多亏了您淡然自若,没有露出马脚,才能瞒了她去,刚才我还担心您会问我,为何要带这小宫女来侍奉您呢。如今真相大白,想来待桓郎来后,便能处理了这个扮猪吃老虎,吃里扒外的内奸。“ 妙音笑道:“妹妹这个形容可真形象,扮猪吃老虎,嘻嘻,你是怎么想到那么有趣新鲜的词语的,真真是天生的鬼灵精。” 两个人竟然不管一边的周嘉,互相吹捧了起来,周嘉着急,忙说道:“女郎,奴婢知道您心急找出宫中的内奸,但那人真的不是奴婢啊。” 萩娘瞥了她一眼,不屑地说道:“哦?你有何想法,不妨说出来,让我们听听是不是有道理。” 周嘉用她标志的诚恳表情,认真说道:“女郎,之前和您一起去了邓馨姐姐那里,听到你们说到‘月信’之类的话,又听闻您对妙音娘娘说起如今是‘情况特殊’,奴婢才会误以为妙音娘娘是身怀有孕,这纯粹是奴婢的猜测,并非是早已知情。若是您真的以为奴婢就是那个宫中内奸,岂不是让真正的坏人逍遥法外,更能够在您背后笑话您的无知,加倍地愚弄于您吗?” 萩娘点头道:“你这么说,倒也不无道理,只是……”她沉吟起来,似是在思索些什么。 周嘉见她神色有所松动,忙再接再厉地说道:“您也知道,奴婢出身低微,从来都是在外院干些洒扫的活,从未能够靠近娘娘,更是不可能得到娘娘的青睐,成为娘娘的贴身奴婢。如此一来,奴婢又怎么可能拿到娘娘喝剩的药碗……” 她说到这里,猛地噤声,捂住了自己的嘴,惊恐地望着萩娘。 皇太后因妙音喝剩的药碗中的残药,才发现妙音有孕的事情,除了妙音自己,萩娘,桓玄,顾女官,顾微这几人之外,便再也没人知道了,若周嘉不是那个偷拿药碗的人,她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的呢? 所以说人不能做亏心事,一旦被揭发了,难免会慌乱,一慌乱,难免就会乱说话。 萩娘更是连连点头,微笑道:“没错,这也是我最为疑惑的事情,周嘉,如今娘娘也在这,你就了吧,之前我也是因为此事,所以从未怀疑过你。请你告诉我们,你是怎么拿到那药碗的?” 周嘉这次是真的辩无可辩,眼见大势已去,不由得瘫倒在地上,浑身冰凉,害怕得无以复加。 萩娘却并不同情她,从今天俞冬和邓馨的表现来看,两人很可能真的只是之前帮过皇太后,因此心中才有所不安而已,所谓的下毒之事,更很有可能是周嘉的设计,想要让两人成为自己的替罪羔羊罢了。 俞冬一条鲜活的人命,可以说真的就是断送在自己手上的,自己才是真的被这小贱婢给愚弄了。 她冷冷地说道:“若是你老实交代,我可以让你得个痛快,否则,你该知道宫中折磨人的手段,那可是花样百出,相信你是绝对不想去尝试的。” 周嘉面如死灰,伏在地上,弱弱地说道:“你答应我,不能伤及我的亲人,还有,给我自我了断的机会……” 萩娘探询地望向妙音,妙音点头道:“我答应你,你说吧。” 周嘉迟疑了一会,这才慢慢地说道:“奴婢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多谢娘娘慈悲,令奴婢能安心往生。” “那药碗,是那日奴婢替皇太后娘娘传话,命顾女官去昭阳宫正殿的时候,顾女官一时失察,拿在了手上,奴婢趁便接了过去,这才顺利地传递给皇太后娘娘的。” 就那么简单?妙音和萩娘面面相觑。 “那毒药,是奴婢下在那勺子上的,那锅汤,其实是毫无异样,只是奴婢在俞冬要喝汤的时候,顺手递给她一把勺子而已,她也就顺手接过去了。” 这手段,实在不能算得上高明,甚至很容易失败。 这小宫女实在是善于揣摩人心,顾女官当时想着要被皇太后问话,这才神思恍惚,没能察觉她的居心,而俞冬一样是集中所有的注意力在那汤上,才忽略了其实真正致命的汤勺。 说到底,她并没有多高明的算计,也没有复杂的设计,却顺顺当当地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要说心计深沉,伪装完美,这小宫女可说是个中翘楚,简直是令萩娘起了爱才之心,不忍杀之。 但一个人就算再有能力,一旦心性阴暗,便绝对不能信任。 若是她没有利用俞冬和邓馨,利用旁人的死来试图掩饰自己的话,萩娘说不定还会放她一条生路,如今她却只是冷冷地注视着她,平静地问道:“毒药,你是从哪里来的?” 周嘉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说道:“皇太后娘娘给奴婢的,原先是命奴婢见机行事,设法谋害妙音娘娘,只是奴婢身份卑微,从未找到合适的机会罢了。” 妙音不由得充满讽刺地叹道:“真是难为你了。” 萩娘见妙音心中不快,便起身吩咐了两个侍卫将周嘉押下去,看管起来。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七十五章 皇太后(一) 虽是翠华宫的内奸已然伏法,妙音的心情却并不见好转,萩娘见她郁郁的样子,不免想到,这都是因为桓玄没有亲自过来的缘故吧,若是桓玄来了,妙音只怕立刻便神采奕奕了。 顾女官的伤势逐渐好转,因而连顾微都被桓玄召了回去,妙音更是心中不快,即便是有什么着急的病人,也未必一定要顾微去照看呢。 如今翠华宫中,竟是一个能信赖的男子都没有了,她屡屡让下人给桓玄传信,想要让他抽空来翠华宫陪伴,然而都如断线的风筝,竟是杳无音讯。 萩娘亦是觉得颇有怪异之感,桓玄究竟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定要顾微去做呢? 六月初六是个大日子,寻常百姓家里都要洗洗晒晒,更何况是宫中,自然也是好一番折腾,六月也是地方官员任免升贬的时节之一。 正月里还是太原王氏当权的时候,王恭家门前可是熙熙攘攘,前来探访求官的人争先恐后,甚至还有天不亮就等在门外等待王恭接见的,那是才算是盛况空前呢。 同样的还有会稽王的府邸,待要任免官职的时节,司马道子门前亦是川流不息的宾客,而如今这两家人家可算是都落魄了,门前几可罗雀,十分冷清,只有几个看门人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哀叹着今年情况不妙,连上门的人都没有了,又要去问谁讨要打赏呢? 王恭看到这光景,只觉得心中凄凉,他从前只觉得自己是家门贵重,天生贵胄,从未期盼过权势,然而当权势这样东西从自己手中得而复失的时候,他不免觉得有些落寞。 相反的,出身低贱的王雅如今却很是得势,想必他那寒酸的宅子前才是人山人海吧。 即便是头脑简单的王恭,如今也总算是回过味儿来了,原本只是太原王氏内部的一些小小争斗,如今却使得王国宝和自己两败俱伤,都失了依靠,王雅却利用他们之间的不和,投机取巧地拿到了兵权,亦收拢了人心,自己一番操劳,反倒是给旁人做了嫁衣。 如今王雅在朝中不仅笼络了各方世家,更是长袖善舞,连握有兵权的谢氏和殷氏都和他很是亲善,作为先帝钦点的辅政之臣,他的地位正在逐渐上升,即便是现在,都已经没人会像之前那样,简单地将他看做是一个毫无作为的低门寒士了。 生活也许就像是围城,永远不会有人觉得自己眼下的境遇是十全十美的。 正被王恭艳羡着的王雅,却也并不志得意满,面对桓玄的诘责,他讷讷地说道:“郡公此言差异,在下身为臣下,即便再怎么不满上位者的行止,也最多是将两位贵人软禁而已,若是要在下行谋逆之事,实在是恕在下难以从命。” 桓玄正坐在王雅会客的小厅中,他身着紫色的官袍,更显姿容艳丽。除官职之外,他有着世袭郡公的爵位,身份贵重,平日出行之时本来并不经常根据自己的官阶来穿衣,时常是十分随意的,但此番是来到王雅的宅邸,他素知此人循规蹈矩,若是自己不遵礼制,难免会被他嫌恶。桓玄性喜玄色,因而并不经常服紫,在从人看来,看管了主子着深衣潇洒的模样,偶尔看看这样正式的穿着,倒也是更为富有清丽优雅之感,即便是千篇一律的官袍,也令人觉得别有风情。 然而这个俊秀儒雅的男子,却正对王雅说道:“您处事也太过畏首畏尾了,如今天下都在您手中,即便您悄悄地将王法慧缢死,再宣称她是暴病身亡,也无人敢于置喙。反之,若是被王恭找到适当的契机一举反扑,即便您现在的地位再怎么稳固,届时谁胜谁负也是难定,何不就此快刀斩乱麻呢?” 他微笑着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从前观春申君之故事的时候,在下一直颇为抱憾,如今难道您也要重蹈覆辙,甘愿死于李园那样的小人之手吗?” 春申君黄歇乃是三朝楚王的辅国之臣,亦是楚皇室宗亲,当年名动天下,慕名从者百千,却最终死于自己的门客李园的暗算。观史堪能鉴今,如今世道之混乱,决不亚于春秋战国时期,而死于莽夫的智士,历朝历代都不少见。 然而王雅再怎么心动,都过不了自己内心那道坎,他仍是拒绝道:“若您有计较,便自去行事,老夫不会阻拦,然而若是要让老夫动手,那是绝不可能的。” 桓玄本就没有期待王雅亲自出马,他要的也就是这么一句话罢了,见王雅终于松口,忙将自己的设计向王雅说了一通,果然这法子若是没有王雅的配合,是很难成功的,所以桓玄才会殷切地和王雅商议此事。 王雅听他细细说完,不由得皱眉,不赞同地说道:“郡公如此行事,实在过于阴损,有违君子之道。” 桓玄见他虽然面露不豫之色,却并不坚决地反对,便知他心中已然默认了此事,便轻笑着说道:“待在下成功之时,您再来谴责在下吧,我一定虚心接受。”但屡教不改。 六月六日是翻经洗晒之日,宫中洗晒,自然不仅仅是晒晒被子晒晒书,库房中各色各样的需要定期暴晒的贵重之物都被翻找了出来,前朝的绣花花鸟屏风啊,古时浓墨重彩的画轴啊,各种各样的,大小不一,因此众宫女都是忙得手忙脚乱,分身乏术。 虽则这工作繁重,但是正好能趁机见识见识前朝的古物,所以一群小宫女们都并不埋怨,反而嘻嘻哈哈地很是欢快,因而宫中这日的气氛倒是十分轻松。 王法慧身为皇太后,此时当然不能和这些年轻女子嬉闹,只是稳重地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而已。先前她用惯了的贴身女官,陆女官,被桓玄掳走后,她身边更是没有了得用的人,而这样的大事,竟然内宫中也没人来管管,竟似少了一个人就少了一个人,并无大碍一样,完全当这个皇太后如无物。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七十六章 皇太后(二) 来往的宫女虽多,但都有着自己的差事,因此并没有人关注皇太后娘娘身边。 混乱中有个面生的小宫女似是无意地走到了皇太后的身侧,趁着周围无人注意,便对皇太后说道:“皇太后娘娘,南郡公托奴婢给您传话,请您于戌时之前,至妙音娘娘原先所居的清暑殿内相见,有要事相商。” 她匆匆说了这番话之后,也不等皇太后回答,便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转的意思。 王法慧闻言先是一阵惊讶,继而便发出了一阵恶毒的笑声,时至今日,她自然没有什么可以和桓玄商量的了,但她没想到桓玄竟然还对自己没有死心,还想要来蒙骗自己。这个机会她自是不能错过的,若是能让旁人知晓他的阴谋,他的居心,便是自己的家族无可避免地没落了,能让他给自己陪葬也算是不枉他对自己的一番“情意”了。 如今离戌时还有许久,正好能先去布置一番。 她想到这里,便独自起身,悠悠地朝着清暑殿的方向走去。 皇太后所居的宫殿门口自然是有羽林军守候的,见深居简出的皇太后竟然出来了,两名军士忙上前询问道:“皇太后娘娘,不知您要到哪里去?”虽是言辞恳切,却也掩饰不了两人眼中的警惕之意。 王法慧得意地笑道:“本宫自然是有要事,本宫听闻这内宫之中竟然有男子能够随意进出,正要去查证。你们二人便与我同去吧,也免得我还要另外找人做见证。” 两名军士面面相觑,不知道她是在闹什么玄虚,其中一名军士颇有见解,便对同伴说道:“郎将只是命我们二人看着皇太后便是,如今这也不算是违了命令。” 另一名军士闻言面露疑色,然而,当着皇太后的面,他也并不能执意违拗皇太后的命令。 要知道,王法慧就算再怎么受制于王雅,要对付两个小小的军士只怕也不是难事。 他左思右想也只能点了点头,两人便跟在王法慧身后,一起向清暑殿走去。 妙音的宫室清暑殿如今无人居住,此处本就没在进出主要道路之上,如今又没了主子,自然是人影全无。若是在平时,这里许是还有躲懒的宫女偷偷聚集在一起偷闲聊天,然而今日宫中人人都在忙碌,所以这清暑殿更是肃静无声,安静得令人害怕。 其时殿门前檐边的三角梅正毫不羞涩地盛开着,这些玫色的花朵成群成片的,比巧手的宫女细心结成的花环更为美艳,重重叠叠,随意地开在这寥落的宫室之上。那垂重的花枝,似是就要经不起自己的重量,坍塌下来的样子,半开的盛开的花朵亲密地粘在一起,几乎完全都看不见枝桠和树叶了。 这华美的景象十分壮观,即便是常见此花的人,也一定没有见过这样浓密的花枝,这样明艳的色彩。 王法慧虽然心中有事,也免不了在花下驻足,闻了闻那淡雅的花香。 她看了看天色,心中焦急,便不顾礼仪地匆匆提起裙摆,推门快步走入殿内。此时她身穿淡墨色的常服,虽显得朴素,却也不失美态,小小的身子裹在宽大的袍服中,姿态十分娇俏,完全不像是一个生育了两个孩子的妇人。 王法慧转头见两名羽林军士愣愣地望着自己,不明所以的样子,忙对两人说道:“本宫得到密报,一会便有荒唐大胆的男子将会偷偷地到这里来,届时你们二人便躲在一边,看那逆贼欲待何为。” 偷香窃玉之事自然是男人喜闻乐见的,两名军士听闻之后,脸上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忙不迭说道:“娘娘请放心,若是那凶徒有什么不轨之举,我二人自然会立刻出手将他制住的。” 不轨之举?你们两个究竟想到哪里去了? 王法慧不由得翻了个白眼,独自走入内室,只见那墙边层层重重的帷幕后正好可以藏人,她便对两人说道:“你们就躲在这里吧,一会也能清楚那人的举止言谈,不至于认错了人。” 那两名军士忙依言走了进来,向皇太后告罪道:“娘娘见谅,我们僭越了。” 古时礼仪,男女七岁不同席,这两个身份低微的小军士,按照常礼,自然是不能和皇太后共处一室的,然而如今情况特殊,王法慧也没太过在意,只是轻轻点头罢了。 她坐在妙音的榻上,看着她房中种种珍奇之物,心中很是不甘,自己身为皇太后,即便是当年做皇后的时候也是克制着自己的私欲,决不擅动库帑,但先帝司马曜却从来没把自己这些优点看在眼中,反而心心念念地宠幸那几个出身低贱的,还将这些她们根本不配享用的精美稀有之物赏赐给她们。 就连妙音这塌几,都不是妃嫔该有的规制,倒比自己这个皇太后的还要精致,且更为宽敞舒适。 王法慧不由得恨恨地握紧了双手,若不是自己一时不查,又怎会被这小贱人偷偷溜走了呢? 她想想就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以后终是要想办法把这小贱人抓回来给办了。 在这之前,先要把她的靠山,那个令人又爱又恨的美男子给解决了。 她无比焦灼地望着窗外的天色,几乎从未那么期盼着太阳早早落山。 墙头那些艳丽的三角梅,似是正散发着淡雅的香味,袅袅地弥漫在这清暑殿内。 清暑殿外,可见庭中一池碧水,映着湛蓝的天空,浮着天空中的朵朵白云,十分清幽可爱,而水边黄色绿色的不知名的草木亦是生得郁郁葱葱。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宫中的女人可说是这世上最殚精竭虑的女人了,可见这宫中水草丰茂是很有道理的。 远远地望去,水中有亭,虽然装饰并不精致,却也是宽敞舒适,在这夏日是最适合纳凉休憩的。水中并没有种宫中所有贵女都深爱的莲花,只有各种高大的树木,偶有垂落的枝杈斜倚在水中,形成了曼妙迤逦的倒影,还真是别有一番情致。 水边一头闲散的小马正在自由自在地走走停停,挑选自己喜爱的水草,随意地吃了几口便又走开了。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七十七章 皇太后(三) 悠扬的琴声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弦音应是预先调好的吧,一下子便流畅地弹了出来,却不知道弹的是什么曲子,听着令人忧伤,又令人感动,若是此时有个吹横笛的少年能应和一下,想必一定是更加优美的。 夏日的薰风令人迷醉,就连枝头三三两两玩耍的美丽雀儿都停止了歌唱,静静地依偎在了一起,似是被这优美的琴声所打动了,不忍心惊扰那弹琴之人。其中一只格外美丽的被两只平庸的雀儿所追逐,不耐烦地用尖利的喙啄着那不自量力的追求者,却终于没有能抵住对方疯狂的追求,只能委委屈屈地顺从了自己的天性。 那琴声并没有停歇,而是换了个曲子继续弹着,断断续续地弹了许久,直到日暮西垂,这才渐渐止歇。弹琴之人有着一双明媚的眼眸,却透着晦暗的神色,他叹息了一声,这才收起自己的爱物,飘飘然地翻过宫墙,消失在了远处。 内宫之外,王雅和桓玄都穿着隆重的官服,他们身边的,是羽林中郎将羊玄保,他亦是身着官服,却神色尴尬,讷讷地对王雅说道:“王太傅,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 王雅亦是满脸赧色,幽幽地瞥了一眼桓玄,淡淡地说道:“此事我也是从桓公那儿听说的,事关皇室清誉,且不管此事是否是真的,你自然是要带亲信军士前去才行。” 羊玄保自从升任了中郎将之后,不仅俸禄大大地提高了,在宫中,在家族中,他的地位都是不可同日而语,原先看不起他的人,都转而奉承他巴结他了,这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认真说来总令人有一种不可言喻的辛酸。 然而羊玄保却是生性谨慎之人,他谨守着低调的门风,处世为人十分小心,既不存势力技巧之心,亦不结交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因此他所信赖的还是之前那些个忠诚可靠的少年军士,并没有因为身居高位而迷失了自己的本心。 只是这次的事情实在是古怪,之前他从未做过这样的差事,听了王雅的话,不由得转而又问桓玄道:“郡公,此事可确实吗?若是贸然行事,不免对皇家声誉有损,在下也会因此受到牵连。”他露出踌躇之色,小心翼翼地说道:“不如,先派人去探探,若是得了实信,我们再一起过去也是使得的。” 桓玄毫不在意地轻笑道:“中郎将实在是谨慎之人,其实这事本没什么难的,那处地方原本就是闲置宫苑,我们又是光明正大地过去巡视,若什么事都没有,那便是最好的了,若是有什么不妥,再看情况处置便是了,有什么可以为难的呢?” 羊玄保一想也对,自己自然不必大张旗鼓地去,就当是平时巡视一样,这本就是羽林军的职责所在,对于自己来说,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例行公务了。更何况,自己身边还有这两名身份贵重之人,便是出了什么难以解决事情,也轮不到自己拿主意,自己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他想明白了这关节,便稍稍恢复了自信镇定的样子,如释重负地对王雅说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去点些可靠的军士,陪两位一起走一趟吧。” 羊玄保的亲信果然并不多,只见他才带了四五个羽林军,其中一个便是新任的羽林监,本就是由羊玄保举荐的,自然是和他交情很不错,羽林监并不知道此行所为何事,只是见几人神色古怪,而且连身居要职的王雅都亲自过来了,自是明白这次的任务非比寻常,不免亦是谨慎小心起来,却不敢多问。 几人一起进入了内宫。 王雅平日所进出之处只是皇帝的居所,对于深宫内院并不熟悉,而桓玄自然也装作不认识路的样子,任由羊玄保带着众人,走向先前妙音仙师所居的清暑殿。 虽是妙音仙师已然迁居翠华宫,此处的装饰却还是一如从前,还没来得及休整,而皇帝如今正是年幼,想来这宫中也不会有别的主子,这先帝最喜爱的清暑殿便这样闲置着,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黄昏的暮色有时极为绚烂,有时则让人心怀哀伤,垂暮的老者不爱夕阳,这让他们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年富力强的青年人亦是讨厌暮色,只恨这落日余晖为何不快些散去,好让天色全黑下来,自己才能自由自在,不避人耳目地尽情寻欢作乐。 跨过清暑殿的院门时,羊玄保注意到了檐边浓重艳丽的三角梅,不由得赞道:“这花开得真好。” 桓玄微笑着说道:“这花的香味更是优雅呢。” 羊玄保侧头去一闻,果然闻到十分细微的,缕缕的幽香,他无心无思地说道:“三角梅乃是常见之花,即便是寒舍那小小的院子中,也随处可见不少呢,然而像妙音娘娘宫中这样,开得这般浓密茂盛,又有香味的,实在是难得,可见妙音娘娘果然是真有法力的呢。” 桓玄心中暗暗好笑,却免不了附和着他说道:“正是如此,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王雅愁眉不展,他见桓玄无比轻松的模样,便知道他已安排好了一切,再无后顾之忧,这本是他自己也殷切期盼的事情,然而真的到了这个时候,他又有一些不忍面对。 羊玄保见殿中幽静,心里一阵轻松,对桓玄笑着说道:“您许是弄错了吧,这里如此寂静,实在不像是有人在的样子。” 似是对他的话表示不满似得,内室之中立刻传来了一声虽然细微,却历历可闻的鼾声。 这个时候太阳正在渐渐下山,是古人最为忌惮的黄昏时分,也是阳气最为微弱,阴气上浮的时候,羊玄保听得这寂寥的宫中传来鼾声,不由得头皮都炸毛了,呆呆地转头,瞪大了眼睛,害怕地对王雅说道:“您,您听到了吗?” 羽林监倒是个胆大的,他有心在王雅和桓玄面前出头,忙走上前去,对羊玄保说道:“将军,不如在下先去探探,看看到底里面是人是鬼。” 第二百七十八章 皇太后(四) 羊玄保连连点头,脸色都白了,脚下跟灌了铅似得抬不起来,若是现在他能走得动,一定是飞也似得跑出这里,再也不想回来了。 那羽林监嘴上说得勇猛,心里也有些发怵,他小心翼翼地挪到门口,犹豫着究竟是偷偷从门缝里偷窥一下好呢,还是一脚踹开门来的好。 他回头看了一眼羊玄保诸人期待的眼神,不再犹豫,猛地伸出脚去一脚踢开了房门。 可是他却如石化一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无比惊讶地呆立在门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见他犹如中邪的样子,羊玄保还兀自不敢上前,桓玄却根本不信什么神佛之力,对王雅说道:“王太傅,我们一起过去看看吧。” 王雅不安地瞥了他一眼,却终究没能抵挡住自己的好奇心,脚下不听使唤地往内室走去。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啊。 空气中弥漫着不容置疑的特殊的气味,即便是不识人事的少年也能明白,这里曾发生了什么。 地上到处都是散落的衣物,最为明显,也是最为熟悉的,是羽林军的制服,白色的短袍上绣有繁复贵重的明黄色皇家纹饰,表示羽林军是为皇室服务的。 令人触目惊心的床榻边,一名上身赤裸的青年男子,正斜倚在塌几的一边。 他身材魁梧,胸膛和双臂显得十分健壮有力。 他似是十分劳累的样子,双眼紧闭,正在熟睡,并不特别俊朗的脸上却有着满足的笑容。 他的手,正搭在一名青年女子白皙细长的脖颈下方。 那美丽的女子半露着身子,白皙的皮肤上有着点点红色的痕迹。 她的另一侧,则是在另一名男子手中。 而那名男子的头,正枕在这位皇太后娘娘修长浑圆的大腿之上。 他好梦正酣,半张着嘴巴,刚才那瘆人的鼾声正是从他口中传出的。 而他身下压着的羽林军军服更似是一种绝妙的讽刺,像这样为皇室服务的方式,只怕也只有这两人敢做得出来了。 晋时世风奢靡,不少贵族家中也会如此这般玩耍取乐,然而那都是私下的。 这样活色生香的画面本身就十分难得一见。 更不要说这女主角还是平日冷若冰霜,高贵艳绝的皇太后娘娘了。 羽林监好不容易才咽下了自己艳羡的口水,忙跪了下来,向王雅和羊玄保告罪道:“在下什么都没看见,不不,在下从未到这里来过,在下,这就告退……” 他急急忙忙地想跑,却被桓玄一把拉住,微笑着说道:“此事没那么简单,还请稍安勿躁。” 王雅是众人中第一个回过神来的,他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却仍是羞于看见王法慧这令人不忍直视的样子。 即便两人是对手,他也不免怜悯起她来,忙取过一边滑落塌下的衣袍,罩在了她身上,遮住她裸露在外的肌肤。 本来这里的情况已经混乱得令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谁知道这时候,外面竟然传来了皇帝的声音:“母后,母后,你在这里吗?” 王雅心中一惊,忙望向桓玄,却见他镇定自若的眼神,似是一切都在掌握。 他不由得不满地对桓玄说道:“郡公,您何至于此?” 桓玄并不答话,他迎着皇帝的声音走了出去,轻轻地对他说道:“陛下,您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琅琊王司马德文比皇帝小好几岁,却要聪明得多,他礼貌地代皇帝回答道:“母后宫中的宫女说,母后来妙音娘娘的旧居了,陛下便想要来看看,郡公,我母后呢?” 桓玄故作神秘地悄声说道:“皇太后娘娘现在不得闲,不如您和陛下过一会再来?” 司马德文警惕地问道:“我和陛下是她的亲生儿子,便是她在忙什么,难道也要我们二人回避吗?” 桓玄面上显出意味深长的神情来,嘴上却言不由衷地说道:“皇太后娘娘日理万机,自然应该以政事为先,您还是先回去吧。” 对于孩子来说,最简单的驱使他们的方法莫过于“不要做”某事。 出于孩子的天真和好奇,他就一定会“非要做”某事。 司马德文果然也不能免俗,听桓玄这么说,立刻就带着皇帝不管不顾地往里走,一边说道:“母后一定愿意见到我们的。” 皇帝也起哄着叫道:“母后,母后,你在吗?” 王雅跪在内室前,恳切地对司马德文说道:“琅琊王殿下,请您不要进去,臣向您保证,皇太后娘娘没事,她一切安好。” 司马德文见他说什么“没事”,什么“安好”,心中更是犹疑,一把便将他推开,怒道:“我要见我的母后,怎的你们那么多话,百般阻挠?” 他猛地冲入房中,却是立即噤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王法慧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正是这番情景。 众目睽睽之下,自己衣冠不整地倒在两个陌生男子的怀中。 更甚者是,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子,一个满脸泪水,一个痴痴傻傻,都瞪视着自己。 她脑海中一片混乱,却没忘记刚才如梦如幻的那些无比混乱的画面。 自己似是有所知觉,又似是浑浑噩噩任由旁人摆布。 她本以为这一切都是做梦,谁知一梦醒来,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她不顾周围众人的目光,忙穿上衣服,遮住自己仍沾有奇怪气味的身体,冲向司马德文,向他解释道:“文儿,你听母后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母后是被人陷害了……” 司马德文原本只是怀疑而已,见她这般说话,更是清清楚楚地明白了。 母后是真的背弃了自己的父皇,置皇室尊严于不顾,和别的男人,不,和两个男人有了肌肤之亲。 他小小的心中原本只有对母后的敬爱和对父皇的敬重。 如今,这一切却都像是镜花水月一样,一下子被击破击碎了。 身为皇子的骄傲,身为皇后的嫡子的贵重身份,一下子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他哭着跑了出去,连站在原地发呆的皇帝哥哥都不顾了,只想远远地离开这里,只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七十九章 遗恨(一) 一日之计在于晨,清晨的阳光是多么地美好,灿烂,清新,各种鸟儿来来往往地歌唱着莫名的曲调,即便是不爱喧哗的人也一定会喜欢清幽的早上,林间鸟儿那听似嘈杂的叽叽喳喳声吧,若是没有这些活气,总觉得缺少着生命力。 王法慧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自己每日早上梳妆时,窗外那只画眉鸟的婉转歌唱。 她见司马德文远远地哭着跑走了,就连司马德宗也不安地瞥了一眼自己的母亲,默默地追着自己的兄长走了出去,不由得软倒在地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桓玄连忙上前两步,拦住司马德宗说道:“皇帝陛下,您回去可千万不能对旁人说起今日之事啊。“ 司马德宗没有弟弟在身边,就连和别人说话也有些害怕,但他的记性却非常好。 他看着桓玄俊美好看的侧脸,便想起他是那日在殿上,曾经亲切地夸奖过自己的人,很快露出了笑意,奇怪地说道:“为何?我只是来见母后而已。” 桓玄微笑着注视着他,十分恭敬的样子,一字一句地说道:“此事事关重大,您可千万不能对那些内侍和宫女们说起,今日在这里见到您母后衣冠不整的样子。” 司马德宗不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却觉得他的声音煞是好听,便鹦鹉学舌地跟着说了一句:“我不能说,我母后衣冠不整的样子。” 桓玄这才微笑点头,松开手让他离去。 王法慧已是泪流满面,她恨恨地望着桓玄,愤怒地说道:“南郡公!你简直禽兽不如!” 她转头望着王雅和羊玄保诸人,不安地问道:“你们都相信了他的话?以为我是和这两人在此寻欢作乐吗?” 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这是放在眼前的事实啊。 连官位最为卑下的羽林监都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什么话都不敢回答。 桓玄面上还是一贯温柔的笑意,王法慧简直不明白,自己以前是中了什么魔,竟然觉得他这样子很是亲昵妩媚,令人心中且喜且忧,十分想要亲近。 如今看来,他只是习惯了这表情,将最温柔的笑容作为掩饰自己心情的方式罢了。 他面对皇太后的诘责,不卑不亢地说道:“若不然,您是在这里做什么呢?” 他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如今只是皇帝陛下和琅琊王殿下知道了此事,若是又有旁人‘不小心’过来这宫苑,只怕亦是会和臣等想法一样吧。” 王法慧更是勃然大怒,指着他的鼻子说道:“是你,是你陷害我的,若不是你让宫女传话给我,约我在此相见,我又怎会被你骗来这里?” 此言一出,在场几个男人都露出了不屑的神情,即便是南郡公相邀,这样孤身前来的皇太后娘娘也实在是轻浮得令人发指,完全没有身为后宫第一贵妇的自觉。 王法慧刚一说完便觉得此话会令人误解,忙解释道:“王太傅,我只是想过来听听南郡公又有什么阴谋,才特地带了两个军士过来,并无他意,也绝非是你们看到的这样……” 这话在铁板钉钉的事实面前,实在是难以自圆其说。 那两个军士许是更为劳累的关系吧,此时才悠悠醒转,见到众人责备的目光,不由得也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情,这犹如最美的梦一般美妙无比,竟然真的发生了。 两人想到此事造成的后果,不由得直打寒战,慌忙胡乱地掩住自己的身体,跪在羊玄保面前,告罪道:“中郎将,请您听我们解释……” 解释,又是解释,这个时候就算是舌灿莲花,又有什么用,都已经是既成事实了。 王雅不忍地转过头去,不想再继续这令人难堪的对质。 桓玄快捷无比地拔出长剑来,准确地刺向两人的胸前,他出手疾如雷电,王雅还没回过神来,更是来不及出声阻止,就见这两名刚享了人间至乐的男子,连求饶都来不及,便倒在了血泊中。 王法慧怒目瞪视他道:“你,你这是灭口!” 桓玄并不在意地轻笑出声,答道:“没错,我的确是灭口,难道要留着这两个人,好让他们逢人便说,皇太后娘娘的娇躯是多么柔软吗?” “如今事实还没有分辨清楚,你便匆匆杀人灭口,难道不是怕旁人知道,这一切都是你的阴谋吗?”王法慧厉声喝道,她望着那汨汨向外流的血水,心中十分害怕。 桓玄见她不依不饶地盯着自己,实在很是可笑,他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怜悯,平静地说道:“玄之前都一直和王太傅在一起,从未进过内宫,更何况,刚才我们都看得很清楚,您身上并没有任何强迫的痕迹,显然是你情我愿的,又怎能把这一切都怪罪到我头上呢?我劝您还是看清楚现在的情势,不要再做没用的挣扎了。” 王雅一直没说话,听到这里才忍不住说道:“皇太后娘娘,若是您为两位皇子殿下考虑,便应该明白如今您应该怎么做,若是此事宣扬出去,不仅是您的家族,就连皇帝陛下也会受到牵连,那些位高权重的世家贵胄就有了理由质疑皇室权威。”他说着瞥了桓玄一眼,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王法慧眼中露出害怕的神色来,她不解地望着王雅问道:“我原本只是在这房中等候南郡公,却不知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如今我才明白,原来你们是早有勾结,王太傅,你身为先帝宠臣,深受皇恩,为何会与这样的小人蛇鼠一窝,一起来算计我?” 王雅神色尴尬,讷讷地说道:“皇太后娘娘误会了,臣只是不忍见先帝颜面扫地,才会亲自前来掩盖此事,若是我随便派其他臣工前来,您又该如何自处?” 他诚恳地说道:“娘娘,为今之计,您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事已至此,您心中自当明白,对您来说,目前最好的选择是什么。” 他似是自言自语地轻轻说道:“千古艰难唯一死,然而死得其所也是一种幸运。”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八十章 遗恨(二) 王法慧无奈地说道:“但本宫真的是无辜的,我真的是毫不知情。刚才我只是在这宫中坐着,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就是这样了……” 她一边解释着,心中却是一片冰凉,只觉得一颗心晃晃悠悠,空荡荡的落不到实处。 这个时候说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呢? 面前这几人,一个是自己的政敌,一个是从一开始就算计自己的阴谋家,其余的诸人都与自己、与太原王氏毫无交情。他们的目的便是要自己死,自己再怎么解释又有什么用呢? 她不由得怨恨起王恭来,若不是他不耐烦在朝中结交大臣,培植自己的亲信,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势单力薄,既没能提前探知这些人的计划,更是连一个能帮上自己的人都没有。 没有那份能力,便不要肖想那个位置,她突然想起父亲王蕴的淳淳教诲,他一生都待人平和淡泊,随遇而安,从不倚仗自己的身份和威势去争权夺利。 不知这样的父亲,为何会有自己和兄长这样醉心名利的子嗣? 然而如今为时已晚,太原王氏的荣耀,眼看就要终结在自己和自己那个没用的兄长手中了。 她望着富丽堂皇的皇室殿宇,那屋角重重叠叠一层一层的木刻纹饰十分繁复,自己每每都想召工匠来询问这木头上刻的是什么动物,然而总是因为俗务繁多而忘却了这等小事,如今,难道自己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这答案了吗? 不,她不能死,她还有自己的儿子,还有兄长,这些人凭什么让她去死? 她认真地对王雅说道:“前朝亦有旧例,本宫出家难道不行吗?一样不再会干政,亦是不会碍着你们的眼,这样又有什么不可以吗?” 王雅本就不愿担负逼死皇太后娘娘的恶名,听她这么说,不免意动。 却见桓玄含笑对他说道:“王太傅毕竟心怀仁慈,然而您心存善意,并不代表皇太后娘娘不会因此而报复您,皇帝陛下和琅琊王殿下终是会逐渐长大,若是皇太后娘娘教唆了自己的儿子来反对您,您又有什么胜算呢?” 王雅不由得看向皇太后,果然见王法慧眼中除了恐惧,更是掩不住的对自己诸人的厌恨之情,若是放她一条生路,毕竟是个隐患。 他闭起了眼睛,平静地,不含感情地说道:“皇太后娘娘,请您自裁。” 这几乎是一锤定音,此事再无转寰的余地。 王法慧惊恐地望着王雅手中早就准备好的白绫,和逐渐靠近她的几名孔武有力的军士,心中无比害怕,只想起身逃跑,然而她一个孤身女子,又能跑到哪儿去。 她最终只能挣扎着说出一句:“你们快放开我,放开我,我兄长王恭一定会为我报仇的,你们一个都别想跑掉……放开我……” 她脑海中最后想到的,竟然不是自己年幼的儿子稚嫩的样子,亦不是父亲和兄长亲切的面庞,而是那每天早上梳妆时,在自己窗边欢畅地歌唱的那只可爱的鸟儿。 若自己也有翅膀,就能像它一样自由飞翔,不用一辈子苦守在这华丽但冷寂的宫殿中,毫无欢娱地度过这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孤寂苦楚的一生。 皇太后娘娘“病逝”的消息传出,不禁内廷震惊,不管是皇室宗亲,还是宫女内侍们都议论纷纷。就连朝堂之上,也掀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波,而众人瞩目的焦点,自然是皇太后的亲兄王恭。 即便是微不足道的衰老之人,突然辞世也难免会令亲人悲痛无比,然而皇太后娘娘正是青春鼎盛的时候,毫无预兆地便得病而亡,这样的事情令人根本不能相信。 王恭本就生性多疑,不信人言,听闻了此事立刻就勃然大怒,对着身边亲近的人说道:“定然是王雅那个老匹夫害死了我妹妹,我定然要杀了他为妹妹报仇。” 很快便有人将这话传给了王雅,而王恭更是亲自进宫去找王雅理论,他却没能见到王雅,在宫门前就被中郎将羊玄保给拦住了。 羊玄保一脸恳切地对他说道:“皇太后娘娘之事实在令人遗憾,但这事真的和王太傅无关。” 王恭怒道:“谁不知道你泰山羊氏已是王雅老狗豢养的小狗,你说的话我难道会相信吗?” 羊玄保被他没头没脑地骂了一顿,心中不快,也不高兴地说道:“皇太后娘娘的确不是患病身亡,王太傅胸有雅量,才没有揭露此事,若是您不管不顾地闹了起来,就辜负了皇太后娘娘的一片苦心了。” 王恭细细捉摸了一番他话中的意思,却仍是不解,疑惑地问道:“那我妹妹怎会突然去世的?” 羊玄保思来想去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便含含糊糊地说道:“总之和王太傅是无关的,个中缘由在下却不能透露给您。” 王恭更是恼怒,不满地说道:“你这样没头没脑的,便要让我相信王雅和此事无关,简直是痴心妄想,既然你说不清楚,便让我进去见王雅,我要亲自问他。” 羊玄保摇头道:“那可不行,王太傅吩咐了在下,不能让您就这样进宫去,过几次待您心绪平和了,他自会亲自和您解释此事的。” 王恭拂袖道:“我太原王氏也不是好欺负,且让他等着,我这就教他知道我的厉害。” 他负气般地转身就走,再也不理会羊玄保的呼唤。 其实王恭面上一副发怒的样子,心里却很是慌乱,他们兄妹的父亲王蕴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因而才会放弃了太原王氏族长的位置,甘愿隐居山林,而王恭自己亦也只是因为仰仗自己的妹妹,才能一路走到到如今这个地位,现在王法慧竟然撒手而去,他虽然仍是那个他,身份地位都还是一样的尊贵,却似是顿时失去了主心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 他回过神来,才猛然发现,自己身边竟然是没有一个亲近的人可以商量这事,要怎么去查明此事,抑或是要报复王雅,都是需要具体计划的,而仅凭自己,又怎能想得周全呢?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八十一章 遗恨(三) 王恭走出宫门的时候,迎面只见南郡公桓玄走来,亲切地和自己打了个招呼。 当时王恭和王法慧在殿上和王雅对峙之时,桓玄曾出言相助,质问王雅为何要剥夺太原王氏的兵权,此事旁人可能并不在意,于王恭,他却并没有忘记当初桓玄之恩。 那个时候,整个金銮殿都无人敢质疑王雅的话,唯有桓玄敢于为自己出头,出言相助,虽然最后自己还是被迫交出了兵权,但那一幕,王恭却并没有忘记。 王恭此人的性格,便是快意恩仇,这本不是什么坏事,但他又颇有些刚愎自用,不通人情世故,因此不能分辨旁人的心思,究竟是好心还是歹意,在他心中,只怕还认为桓玄是个敢于仗义执言的好人吧。 之前还有王法慧能帮他参谋一番,如今,他只能听天由命了。 “王明府行色匆匆,可是刚从宫中出来吗?”桓玄面上有着一贯温柔的表情,殷切地问道。 王恭抬头望了他一眼,见他面上并不是暗含嘲讽的笑意,而是真切的问候,不免心中松动,郁闷地向他坦言道:“我妹妹的死因极为蹊跷,若不是王雅将她给害了,那老匹夫又怎会不敢见我。” 桓玄故作惊讶道:“您竟然还不知道吗?”他那欲言又止的表情,令人不得不深思。 王恭果然抓住他的手,认真地问道:“您若是知道了什么,还请告诉我,我太原王氏定然对您感激不尽。” 桓玄摇摇头,故作为难的样子,尴尬地说道:“此事按理不该由我来告诉您,宫中流言纷纷,此事虽没有张扬开,但是大家都在私下议论呢,难道您一点都不曾听闻吗?” 王恭神色有些局促,他与同僚并不亲善,更是没有推心置腹的朋友,他脾气又十分焦躁,那些泛泛之交自然不会甘冒被他记恨的风险,来告诉他这样的事情。虽然之前也有不少趋炎附势的小人投效他,然而如今,这些人早就见风使舵,更换码头了,又怎会还留在他身边呢。 所以这几乎是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了的事情,王恭竟然一点风声都不曾听到。 桓玄无比叹息的样子,又对王恭说道:“虽是局外之人,我也为您这样的老实人惋惜呢,照理皇太后娘娘都已经不在了,便是有什么恩怨也该放下了,然而那些有心人却还要抹黑她的名声,实在令人气愤。” 王恭更是不明所以,问道:“您说的是王雅吗?他这样身份低贱的人,说出来的话又有谁会相信呢?” 桓玄心中微晒,即便王雅之前确实是出身寒门,如今也是位极人臣,是自己十分忌惮的政敌,即便是自己,也不得不正视王雅的权势和实力。 然而王恭却仍是如在梦中,还在用旧日的眼光去看待王雅,不仅是不识时务,简直是毫无智慧可言,真不明白那些之前夸赞他“才第高华”的人究竟是何出此言。 他不屑地瞥了王恭一眼,淡淡地说道:“明府说笑了,即便是皇族司马氏,在汉时也不过是小小官吏而已。自古以来,不论是王室皇族,还是国守国主,从没有哪个家族是生来就富贵的,如今的王雅,已然不是吴下阿蒙了,他能说动的人,即便在世家贵胄中,亦是不在少数。” 王恭被他说得神色一黯,是的,有起就有落,无论是再如何家门清贵的士族,只要连续两代没有出一个能够身担重任的高官,不免就会在朝堂上失去臂助,呈现落没之象。 太原王氏在他祖父那一代曾是会稽内史,也算是一方大员,然而到了父亲王蕴时,便已经不理政事,终日沉迷于清谈玄论,就连自己,也曾一度以为“做名士不需要什么特殊的才能,只要熟读《离骚》,能够自由自在尽情地喝酒,就能称之为名士了”。 就在此时,两个小宫女从他们身边走过,一个笑嘻嘻地对另外一个说道:“你知道吗?皇太后娘娘虽说是病逝,但是据说她其实根本没有得什么病呢。” 另一个亦是笑道:“我怎会不知道,我早就听说了……” 王恭听闻,顾不得桓玄还在身边,忙匆匆走上前去,不由自主地偷偷跟在两女身后,想要听个究竟。 那两个小宫女果然在继续说着此事,那个圆脸的笑道:“听闻装殓的时候,可闹了笑话呢。” 那个瘦瘦的好奇地问道:“装殓的时候?你又怎会知道的?” “我一个屋的纪兰,你也认识的,她哥哥的奶兄弟,叫小顺的,你可知道?” “好似听说过,可是尚膳处打杂的那个,平时来来往往送饭的?” “就是他,他说……哎呀,这话说出来真是羞死人了,也不知你能不能听明白。” “好姐姐,你就说吧,听不明白,我再问你就是了。” 两个宫女扯来扯去还没说到正题,王恭心中却越来越凉,总觉得有些不好的预感,果然这事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简单。 幸而那圆脸的宫女终于继续说了起来,两个宫女沉浸在交流八卦的快乐中,丝毫没发现身后跟着一个身穿紫色官袍的高级官员。 “这个叫小顺的,去给葬仪师们送饭的时候,偷听到了他们的议论,说是,说是……”她似是难以启齿的样子,羞涩的脸颊都红了,扭捏了好半天,才轻轻地说道:“皇太后娘娘的身体,很是不洁呢……” 另一个宫女忙啐了她一口,唾弃地说道:“我呸呸,这可是在宫里呢,你别胡言乱语。” “谁说我胡言乱语了,是真的,据说皇太后娘娘即便是清洗了之后,还有源源不断的……那个,流出来呢,装殓的人因为不敢对皇太后娘娘的遗体不敬,只能反复冲洗了好几次,这才总算是弄干净了,宫里不少人都知道这事呢。” “这种事情你别乱说了,好在是对我说,若是让有心人听到了,治你一个不敬皇室的大罪都是使得的……哎呀,姐姐快看,那位郎君晕倒了。” 两人只听得“砰”得一声,回头一看,只见王恭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忙双双过去扶他。 只见他两眼翻白,晕厥了过去,口中汨汨地流出鲜血来,原来竟是太过气愤,将自己的舌头都咬碎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 蜉蝣(一) 翠华宫中,萩娘正亲切友好地和皇太后娘娘的心腹女官,陆女官,随意地闲谈,虽然因为桓玄的意思,陆女官并没有被送回皇宫,然而萩娘也并没有苛待她,反而是待她十分亲厚。 在和陆女官交谈了几次之后,萩娘深觉她的为人真的像顾女官说的那样,十分正直坦诚,并不是心地奸邪之人,可见皇太后对她的信重还是有原因的,并不是像一般的权贵那样,一味地宠信阿谀奉承之辈。 她客气地对陆女官说道:“虽然因为种种原因,您暂时还不能回宫,然而还请您不要错怪了妙音娘娘,娘娘和我虽然名为这里的主人,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 陆女官年纪和顾女官差不多,亦是不满二十五的青年女子,因为身为女官的缘故,不能随意出宫,更是不能嫁人,所以看上去很是年轻,并不像是寻常相夫教子的已婚妇人。 她秀美的眉毛和萩娘还有几分相似,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看萩娘也很是顺眼,并不讨厌这位身份晦涩不明的年轻小姑子,虽说众人皆知她是妙音娘娘的妹妹,但从相貌上来看,她却分明和妙音娘娘毫无相似之处。 她并不说破自己观察出的这一点,只是同样客气地点头道:“您的意思奴婢明白,奴婢身份低微,原本是不拘在哪里服侍的,只是怜惜皇太后娘娘,独自居于深宫之中,虽然看似享尽人间繁华,但其实并非是十分幸运的事情。” 萩娘顺着她的话,亦是叹息道:“涉世浅,点染亦浅;历世深,机械亦深。既然身在宫闱,皇太后娘娘也是十分无奈的。” 陆女官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能领会自己的意思,且字字珠玑,发人深省,短短几个字,回味起来竟是余韵无穷,不觉痴了。 她自嘲地轻笑道:“虽然奴婢痴长您几岁,却不得不真心地佩服您的慧心巧思,正是如此,身在宫中自然有着许多的无奈,皇太后娘娘其实亦是个心存善意的人。” 萩娘不由得好奇地问道:“姑姑这么说定然是有原因的吧。” 陆女官道:“此虽不足为外人道之,但是对您,奴婢还是很愿意一说的,想来您也不是个薄唇轻言之人。”她整理了一下思绪,认真地说道:“想必您应该听说过张太妃在先帝在世时曾十分得宠吧,然而这位太妃却从未孕育有先帝的子嗣,您可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萩娘眨了眨眼睛,这件事情她早就疑心和皇太后有关,只不过从未见过王法慧,无从求证罢了,她含笑答道:“若不是皇太后娘娘的手笔,那便是因为张太妃不曾好好就医了。” 这话看似是两种猜测,其实只有一个答案,陆女官点头道:“您所料想的确没错,然而皇太后娘娘虽然心狠,却并没有因为张太妃多年得宠,曾被她欺压而报复于她,更是没有向她揭破此事,而是任她悠然自得地在宫中安然度日。若是皇太后娘娘想要报当年之仇,在张太妃害死先帝的时候,便能揭破此事了。” 萩娘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这才真正是劲爆的新闻呢,先帝竟然是张太妃杀的?她讷讷地问道:“先帝,是张太妃亲手刺杀的?” 陆女官顿了一顿,显然是忘记了这事并不是很多人知道,她也不知为何,今日自己很愿意说话,倒像是倾诉一般,想要将心中的秘密告诉旁人,免得到最后,自己一个人闷在心里憋得慌。 她淡淡地说道:“正是,皇太后娘娘早就察觉了此事,只是隐忍不发罢了。我说这件事情,只是为了告诉你,皇太后娘娘虽然看似刚毅果决,又下手十分狠毒,但是她并不是毫无原因的,先前对付张太妃,是为了自己两个亲生皇子的利益,而后严刑逼供顾女官,也只是因为她要设法自救而已。” 这谁是谁非,萩娘实在是无法评判,她只觉得自己似是一个懵懂的过往行人,身在局外,十分客观地看待这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然而真实的人生却比话本戏曲更加曲折离奇。 两人说话间,却见一名身着贵重的紫衣宽袍,却神色随意洒脱之人,笑眯眯地走了进来,连个寒暄都没便兴致勃勃地对萩娘说道:“聪明的小姑子,你怎的藏在这里,倒叫我好找。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想先听哪一个?” 陆女官见此人便是前日与自己不欢而散那位贵族郎君,不由得转过脸去,恭敬地对萩娘说道:“既然您有客人,奴婢先回避了。” 此处是陆女官的居所,亦是桓玄软禁她的地方,本是不能自由出入的,因此她真不知道能回避到哪里去,只能尴尬地退到房间一角,表示绝不偷听两人说话而已,这礼仪周全的样子煞是可爱。 来人自然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顾恺之,他见陆女官这样多礼,不由得大笑,拉着她的衣袖请她回原来的位置坐下,促狭地对她说道:“这位姑姑,您可是因为害怕我,所以不敢听我说话?” 陆女官将脸侧向一边,并不正面对着他以示恭敬,偷偷地瞥了他一眼,只见他面若桃花,果然和那天在宫墙之上手执弓弩注视着自己的样子一模一样,冷艳且玩世不恭的双眸中,似是有着一丝别样的情绪,她胸中不免小鹿乱撞,只觉得静不下心来。 她挣扎着轻声说道:“您多虑了,奴婢只是依礼回避而已。” 顾恺之不再为难她,而是转向萩娘说道:“坏消息是,皇太后娘娘薨逝了。”说着并不去看萩娘,而是斜着曼妙的桃花眼,瞥着陆女官的神色。 萩娘心中虽是惊讶,却并不觉得这是个坏消息,对于妙音来说,这只怕是天大的好消息呢。 陆女官却是神色大变,压抑不住心中的惊讶,竟然不顾礼仪地抓住顾恺之的衣袍,着急地问道:“皇太后娘娘死了?这是真的假的?朝廷有公文了吗?皇太后娘娘怎么会死的?”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八十三章 蜉蝣(二) 顾恺之淡淡地说道:“公文自然是出来了,说是病逝,但那自然只是虚饰之辞。” 他一边露出坏坏的笑容来,十分可恶,似是在说:“快来问我呀,问我我就告诉你。” 陆女官果然是十分犹豫,纠结着说道:“郎君可知道内中实情?” 顾恺之笑道:“自然知道。” 陆女官一脸期待地望着他,然而他却并不继续说了,倒像是萩娘前世看过的一个冷笑话,说的是一个人在外地的时候,有急事要找一个同事,却是手机信号不好,千辛万苦才发了一个短信出去给另一个同事:“你知道谁谁谁的电话号码吗?”,过了十来分钟,那人才回短信,着急地一看,对方竟然回了两个字:“知道。”简直是急死人。 萩娘若有所思地望着相互“深情凝望”的陆女官和顾恺之,这两人之间,似是有些许敌意,又似是有些许火花,那究竟是什么难言的情愫,她只觉得自己无力去探究。 她打断了两人之间无言的较劲,问顾恺之道:“那你再说说好消息吧。” 顾恺之这才转过脸来回答道:“今夜之前,桓郎应是会来翠华宫。” 萩娘只觉得自己脑后三条黑线,这算是哪门子的好消息? 这两件事,他都应该去和妙音说啊,对于妙音来说,这才是双喜临门呢。 她无奈地看着顾恺之那又笼罩住了陆女官的眼神,总算是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便轻笑着对陆女官说道:“姑姑替我招待一下顾大家吧,他可是当世着名的画师呢,多少人求他一幅画都是千金难得。我先去看看妙音娘娘用膳了没有,这就走了。” 顾恺之果然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很是赞许她的善解人意。 陆女官惊讶地望着顾恺之,狐疑地问道:“您,您就是三绝先生?” 顾恺之故作矜持地说道:“那不过是朋友间胡乱戏称的名字罢了,我并不以为我的画作有多么绝妙。” “那日您为何会‘正巧’出现在宫墙之上?害奴婢还以为您是什么奸邪恶人呢。” “……。” “您的弓弩是向谁学的?为何那么准?奴婢当时都被吓到了呢。” “……。” “皇太后娘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对了,你这可有茶水?我口渴了。” 时间都去哪儿了?在去妙音所居之处的时候,萩娘惊觉,自己竟然对这宫宇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竟似是有了淡淡的依赖之感,可见在这里也是有许久了。 从当日因追随琰郎而离家开始,世间竟是发生了这么多天翻地覆的变化,自己亦是经历了许许多多从前从未想到过的事情。 先是自己第一次见到皇室成员,武昌公主,再是江陵数日游,逃命般地狼狈回到了建康,紧接着便是谢相过世,先帝亦是被刺,太原王氏和司马道子对峙。 紧接着又是峰回路转,琰郎扶持出身低微的王雅,竟然成功地控制住了局势。 这一切都是那么地真实,比还精彩,比说书还曲折,几乎是令人目不暇接。 从淝水之战开始,自己似是总在不经意间接触到了点点滴滴历史的痕迹,不自觉地成为了这个世界发展的小小推手。 然而她却很清楚,自己只是一个来自未来的普通人,所投生的臧氏亦是身份低微的普通人家,若不是因为机缘巧合,认识了琰郎,她也根本不可能像一个现代女子一样,能够有机会知道和参与那么多朝堂之事。 自己和琰郎的相识究竟是巧合是缘分呢,还是这一切根本就是宿命的安排,自己正是因为注定会遇到谢琰此人才会被带到古代来的呢? 在遇见桓玄之后,她似是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桓玄,许是前生今世时光交错时产生的一个“意外”,他出身高贵,位高权重,又早已知道历史,因此对改变历史这样的事情毫不顾忌。 而自己则是另一个“意外”,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自己所做的事情隐隐暗合了历史的发展,或许,自己是背负着纠正历史的使命,才会亦来到这个同样的时代。 如今,再回首去看自己曾有的那些微不足道的烦恼,却是何等的渺小可笑。曾以为自己会永远痛恨着的郑氏,曾与自己十分亲近的“未来夫婿”小寄奴,疼爱自己的妈妈李氏和自小陪伴自己的采苓,不爱做又不得不做的女红,都似乎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离自己已经十分遥远了。 当初自己在被郑氏逼迫的危难时刻,首先想到求助的对象竟然不是谢琰,而是桓玄,他似是真心实意地帮助过自己,以至于自己还是十分信任他的。 那个时候,哪能想到如今他竟然会不管不顾地抓了自己不放?她怎么都想不明白,桓玄有那么多美丽女子的爱慕,硬是将对他丝毫无意的自己留在他身边,又有什么意思呢? 就拿妙音来说吧,她生性温柔,又美丽无比,若她是男人,有幸获得了这样一位可人儿的真心,只怕是开心都来不及,立刻就沉醉在温柔乡中了。然而桓玄却对妙音并不十分青睐,可见他对女色其实并不十分看重,他所重的唯有权势。 她一边天马行空地想着心事,一边已经熟门熟路地走到了妙音的偏殿。果然妙音一听说桓玄要来,气色立刻明艳了不少,比什么补汤补药都不知有用多少,她又听闻皇太后已经辞世的消息,更是惊讶地杏目圆睁,小嘴微张,却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许久她才讷讷地说道:“怎么会这样……”面上倒不是十分欣喜的表情,反而有些害怕。 萩娘心中诧异,转念一想,这才明白过来。当皇太后在的时候,桓玄许是会心心念念地护着妙音,如今这个威胁不在了,桓玄对妙音许是不似先前那样眷顾,也是很有可能的,妙音不愧是十分了解桓玄的,立刻便清楚了她的处境,自己却还傻傻地替她高兴呢。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八十四章 蜉蝣(三) 好在入夜的时候,桓玄果然微服来到了妙音所居的侧殿内,他穿了一件无纹饰的暗色贵族服饰,面上仍是对妙音十分关怀的样子,倒也有几分温柔的意思。 妙音显然是松了一口气,紧绷了半日的面容软和了下来,情意绵绵地注视着桓玄。 萩娘看在眼里,心里实在很是同情她,和自己夫君的相处竟然是这样战战兢兢,唯恐失了对方的意,这样的婚姻又有什么幸福可言? 但是纵观当时男女地位的总体状况,不得不说,除了为数不多的贵族家主母意外,大部分女子的命运都是如此,只能依附着一个男人而活,整日心心念念的事情便是如何牵扯住主子的心。 桓玄见妙音越发显怀,便安抚她道:“如今大家都忙着皇太后娘娘新丧之事,很少会关注你,这里我还需要布置一下,三日后,你便能随我回府了。” 萩娘心中一动,又怕被桓玄看出自己的心事,忙抬头,想要对他说说那几个宫女的事情,却见妙音微微地对她侧目,她立刻便领会了,微笑着起身说道:“如此甚好,沅姐姐也能安心休养了,正巧昨日袁总管还送来了好些药材呢,我这便让宫女们都收拾起来,免得到时手忙脚乱的。” 桓玄见她待妙音十分亲厚,又对自己和颜悦色,不复刚来桓府时那样横眉冷对的样子,心情甚好,嘴角微翘,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 待萩娘出门后,妙音却神色为难地对桓玄说道:“桓郎,我心中有事,却不知该不该对您说……” 桓玄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微笑着故作亲昵地说道:“沅儿,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妙音听他这样称呼自己,心中十分柔软,想到了年轻时和桓玄朝夕相处的幸福时光。她眼中不复迷茫,认真地对他说道:“前几日,妾身似是在夜里听到有人说话,因是半梦半醒之间,所以听得不甚清楚,然而妾身可以肯定那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自上次谢琰来夜探翠华宫后,因当时不得不迷倒了一个侍卫,这才引起了守卫的注意,所以近日翠华宫的侍卫更是加强了巡逻,从一岗一人改成了交叉巡逻,避免类似的情况发生。 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这之后萩娘再也没有见过谢琰,可见这翠华宫守卫何等森严,简直比皇宫内苑都更加严密。 然而,正如谢琰所说的,周围的山村草民却还是很好接近的,这不是嘛,那每日来送蔬菜野味的山民,妥妥地被谢琰收买了,只是一些碎银子,他便喜得眉开眼笑,不动声色地为两人传递着消息。 固然桓玄为了稳妥起见,亦是给了这山民许多的银两,命他绝对不能将此处的事情透露给其他人,但是桓玄却忽略了一点,对于这种无知小民来说,没有什么诚信,道义的约束,即便是有了金山银山,再多哪怕一小块银子也是好的。 因此这送菜的山民可谓是两头发财,富贵盈门,在这山中寂静地生活了那么多年,几乎是从没见过那么多银子,只是因为居住在这翠华宫附近才得了这天大的幸运,他将这个秘密藏在心里,连家人都没敢说。 如今已是晚上,待明天早上他来送菜的时候,便能通过那山民告诉琰郎,桓玄三日后便会带她离开,届时他一定会全都安排妥当,如约将自己带回谢府的。 萩娘想着自己很快就要恢复自由,心情甚好,从自己床榻下翻找出谢琰郑重送给自己的贵重发钗,喜不自胜地摩挲着上面大块的宝石,她心中眼中全是心爱之人的昳丽面容,温雅的身姿,不由自主地轻轻低语道:“琰郎,若是及笄那日,此钗能让你亲手为我戴上,我将会多么地幸福呀。” 今天是六月初七,三日后是六月初十,若是一切顺利,六月十七那日是一定能回到谢琰身边的。 妙音房中,桓玄却正来回地踱着步子,轻轻地说道:“原来如此,怪道我说呢……这几日他为何那么消停,都不曾来找我。原来如此……沅儿,多亏你机警,不然这次,我又要栽在这小姑子手上。” 妙音不安地说道:“桓郎,我看妹妹的神情,并不像是十分爱慕于您,您何不……” 桓玄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妙音立刻噤声,不敢再说,却担忧地望着他冷清的神色,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 晚膳的时候,萩娘发现桓玄此次前来,带来了一名美貌的侍女,命她贴身服侍妙音。 妙音见她生得十分清秀,因是年龄尚小,有些怯生,一双大大的眼睛总是蒙着雾气,令人心生怜惜,因而很是喜欢她,亲昵地问道:“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害怕地看了一眼桓玄,弱弱地说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姓吴,乳名阿细。不过主子吩咐过奴婢,说是奴婢不管到了那里,都要说自己姓徐。”她眼中很是挣扎,显然是在皇家威仪和主子的命令面前纠结无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了。 见她这样可怜的样子,萩娘都忍不住失笑,妙音更是笑着问桓玄道:“您怎么把这孩子吓成这样,她便是妾身在您府内的替身罢?” 桓玄点点头,心里很是纳闷,一路上自己都好好地和阿细说话,只是嘱咐了她几句要好好照顾妙音娘娘而已,并没有十分疾言厉色,为何这小姑子见到自己这么害怕? 妙音温柔地对阿细说道:“现下你便叫我娘娘也无妨,等过几日我们回府了,你可要记得叫我主子,或者叫沅姐姐也是使得的,千万别叫错了,我呢,还是叫你阿细,你说可好?” 阿细忙不迭地点头,开怀地笑道:“幸而奴婢能在娘娘身边服侍,这几日旁人都唤奴婢’徐氏‘,奴婢心里别扭极了,总是忘记旁人叫的是我,还闹了不少笑话呢。”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八十五章 蜉蝣(四) 她笑起来的样子像是一朵沾着露水的柔弱小花,十分美丽但又无助,桓玄看着她,无端端地想起了那日夜里在这宫中见到的那种叫做“夕颜”的野花,一样的柔美,一样的可怜。 他忍不住插嘴道:“‘细’这个字是微薄的意思,寓意很不好,不如改成‘夕阳’的‘夕’字,以后你便叫‘夕儿’好了。” 阿细可怜兮兮地望着妙音,露出求助的神色,显然很是喜欢自己原来的名字,并不想改。 而妙音眼中则现出一丝惊讶的神色,似是带着忧伤,又有着十分了然。她看了一眼桓玄的表情,收起了笑容,淡淡地说道:“主子既然让你改名,你便叫‘夕儿’吧,这名字我也十分喜欢呢。” 她虽是说着“喜欢”,眼中却没有丝毫欢喜的神情,完全地言不由衷。 阿细,现在叫夕儿了,只能无奈地跪下磕头,顺从地说道:“多谢主子赐名。” 妙音振作起精神,对萩娘挤出一个笑容,温和说道:“这几日辛苦妹妹了,如今可好了,有了夕儿服侍我,妹妹也能安心休息了。” 萩娘只觉得她的笑意不达眼底,却不明白是为何,桓玄之前对她说了些什么吗? 照理桓玄亲自来了,她应该欢喜得找不到北才是啊。 她心中疑惑,却并不好直接问,便冲妙音点点头,对夕儿说道:“娘娘脾气十分和善,有这样的主子,你可有福了,更要用心侍奉主子,知道了吗?” 夕儿忙点头答应,恭恭敬敬地起身站在一边服侍妙音用膳。 这一晚天时不好,月亮都被乌云遮住了,若不点灯,什么都看不见。 萩娘在妙音那吃了饭,便摸黑回了自己屋子,路上只觉得有一些雨珠打在了自己身上,山风十分凌厉,只怕当晚便是要下暴雨了。 夜半的时候,萩娘迷迷糊糊地被人推醒,她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厨房当差的江蕊,她心中奇怪,忙问道:“怎么回事?这么晚了你为何还不睡?” 江蕊却扑通一下,跪在了她面前,哀求道:“女郎,求您救救奴婢。” 萩娘迷惑地望着她,问道:“出什么事了?” 江蕊泣不成声地说道:“奴婢夜里睡得惊醒,只听见隔壁屋子里有异声,偷偷地起身一看才发现那些守宫的侍卫们正在,正在……” 她说不下去,害怕得脸色都变了,原本她以为是隔壁的哪个小姑子不检点,这才好奇想要去偷窥一番,谁知道竟然看见那些平日和善的侍卫们竟然手中持刀,正在悄无声息地屠戮宫女们。 “奴婢就着月光,看得清清楚楚地,平日给娘娘梳头的尚翠,还有负责女红的窦娅和陈绣,都是一刀一个,那血溅出来的样子……奴婢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恐怖的画面……”江蕊苍白的脸上仿佛只剩下了两只眼睛似得,瞪得大大地,十分骇人。 “那一屋还住了三个洒扫的宫女,眼见是都活不了了的,奴婢怕他们杀完那屋就来奴婢的屋子,便跑了出来,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这才来求您的。”她惊恐地望着萩娘,一脸祈求的样子。 萩娘也被骇到了,当初桓玄答应过自己,若是找出那个内奸,便放过这些宫女的,如今竟然要食言吗? 她匆匆穿好衣服,对江蕊说道:“你就躲在我屋里,我去找妙音娘娘问问情况去。”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吗?她走出门去,果然外面黑漆漆地,地上很湿,可见夜里的确是下了雨的。然而妙音的殿内却有着灯火,她看了看脚下泥泞的地面,还是踮着脚尖艰难地走了过去,在门外便听见桓玄的声音说道:“我都处理好了,这就让人去叫醒她,你让夕儿帮你多收拾些绵软的的被褥在车上,免得一会颠簸,却是不好受。” 萩娘原本并没有完全相信江蕊的话,听桓玄这样说,她才明白过来,今夜合该有事,桓玄是早就预谋好的。 她愤愤地进门,果然见桓玄和妙音都是穿戴整齐,一副连夜赶路的样子,她不顾妙音惊讶的目光,对着桓玄就生气地说道:“桓郎,你不是答应过我,放那些无辜的宫女们一条生路的吗?” 桓玄一时默不作声,面上的神情有些变幻莫测。 萩娘转而对妙音说道:“沅姐姐,你可知道你的桓郎吩咐那些军士做了些什么吗?您的宫女都被他命人杀了,若不是江蕊偷跑出来,只怕你我根本就不会知道此事,还当他真的放过了那些宫女呢。” 妙音神色十分尴尬,她不自然地微笑着说道:“萩妹妹,我相信桓郎做事自然有他的原因,我们这些妇道人家的,还是不要干涉男子行事为好。” 萩娘心都凉了,原来妙音是早就知道的,她紧紧地抿着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此时一个军士抓着一个瘦弱的女子走近门口,向桓玄请示道:“主子,这宫女说自己是臧家女郎的侍婢,并不是宫中之人。您看……” 桓玄皱了皱眉头,抬起手挥了挥,自是命他按原计划行事,一个活口都不留的。 萩娘定睛一看,果然那女子便是江蕊,面色惨白,神色仓皇,被抓住了动弹不得。 她忙阻止那军士:“慢着!”又转头对桓玄说道:“您先前曾对我说过,会给我无比的尊荣和完全的尊重,如今难道连一个小小婢女的性命,您都不愿意留给我吗,出尔反尔,这就是您谯国桓氏的家训吗?” 那军士见她对桓玄殊无恭敬的态度,不由得不满地侧目于她。 但桓玄听她这样无礼地说话,心中竟是没有半点不舒坦,反而弯起了嘴角,露出了一丝狐狸一般狡黠的笑容,他侧过身去,掩饰着自己愉悦的神情,故意为难地说道:“萩娘,不是我不愿意尊重你的意见,只是,从妙音出宫的那一天起,这些宫女就已经是必死的了。在这里,人人都知道我是谁,也见过我和妙音娘娘在一起,你觉得,我还会留着她们的性命,好让她们回宫把此事当成八卦来聊吗?” 第二百八十六章 蜉蝣(五) 他的心思其实很简单,不怕你臧萩娘有所求,只怕你无欲无求,只要你心中有着牵挂的东西,我就能够利用那样东西左右你,掌控你。 萩娘完全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只是愤怒地说道:“那你那时候还答应我,找出那内奸来就饶过其他人,你那难道是在逗我玩吗?” 桓玄轻笑道:“我将要有数日不在此处,若不给你找点事做,你岂不是整天就琢磨着怎么逃跑了?” 萩娘无语,这人简直是个无赖!她恨恨地瞪视着桓玄,那表情似是十分凶狠,其实可爱无比,若不是要故作矜持,只怕桓玄看着她这表情便足以开怀了。 她最后蛮横地对桓玄说道:“我不管,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就必须做到,这婢女的命,我要定了。” 桓玄气定神闲地笑道:“那就这一次吧,下不为例。”说罢便问那军士道:“都处理好了吗?” 萩娘没想到他这样轻巧就放过了江蕊,又听闻那军士说道:“一共十六个宫女,除了先前被毒死的和自缢的那两个,顾女官那里留了一个叫做史晴的,这里这个叫做江蕊,其他一共十二个宫女,都已经陈尸在后院各屋门内,摆成是门窗被锁逃不出去的样子,且门前后都洒了火油,只等您的命令了。” 她闻言气得直跺脚,怒道:“桓玄!你这个骗子!你这个小人!你……” 那军士似是没见过她这么泼辣的女子,连连侧目,只碍着主子在,不好插嘴而已。 妙音和夕儿也面面相觑,妙音忙劝道:“妹妹,不可对桓郎无礼……” 桓玄却并不生气,淡定地笑道:“杀都杀了,骗也骗了,在下任凭你处置可好?”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 萩娘还待再骂,却见江蕊匍匐在她脚下,跪着直叩首,痛哭流涕道:“奴婢多谢女郎相救,此恩如同再造,此生必不敢忘,来生愿为女郎做牛做马,以报您的大恩大德。” 她原本和江蕊没什么交情,只是一时激愤才救下她而已,见她这样,不免有些尴尬,忙说道:“你快起来吧,这样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桓玄对那军士点头道:“等我们离开,你便依计行事吧,之后便带兄弟们回去好好休息一番,此次辛苦你们了,待得回了江陵,必得带兄弟们去罗绮馆享乐一番,这酒水钱都算在我账上。” 那军士顿时喜得眉开眼笑,点头道:“多谢您的恩典,那帮小子想必要乐坏了。只是为主子办事,我们又怎敢说辛劳,主子待我们宽厚,是我们的福气。”说着便告退了。 桓玄交代完了便对妙音和萩娘说道:“我们走吧。” 萩娘兀自愣愣地说道:“去哪儿?” 桓玄笑道:“自然是回府了。” 萩娘疑惑地问道:“现在?如今城门都还没开呢。”她想着谢琰还不知道这事,见自己不在了,不知有多着急呢。 桓玄眼中流露出一丝异样的神色,淡淡地说道:“我们并不进城。” 他见萩娘眼中露出茫然又惶然的神色,心底有着淡淡的怜悯,然而他只是冷冷地说道:“我不会害你,妙音还有身孕,你以为我们能到哪儿去?” 萩娘固执地说道:“你不告诉我,我怎知你要带我去哪儿?不,我哪儿也不去!” 桓玄无奈,只能伸手捏着她白皙却又倔强的下巴,生硬地说道:“萩娘,你别忘了,你现在可是在我手上,我可不是谢琰那样的谦谦君子,不管我答应过你什么,我劝你还是不要把我惹毛了,这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他露出颇为邪恶的笑容来,不怀好意地说道:“若是你安安分分,我自然也不会违背自己的诺言,但你若要装作迎合我的样子,私底下却和你的琰郎卿卿我我,一起算计我,那我可不保证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这次我姑且放过你,但不表示下一次我还有这样的耐心来围着你转。” 萩娘听他说到“卿卿我我”和“算计”,心里不由得一虚,狐疑地望着他,又看了看一边默不作声的妙音,眼中露出受伤的神情,责备地问妙音道:“沅姐姐,可是你和桓郎说了些什么?” 妙音虽是性情温柔,却也不是毫无主见,没有担当的人,她见萩娘有所察觉,只能无奈地说道:“萩娘,不管怎样我也是桓郎的姬妾,对我来说他便是我的一切,自然是对他知无不言的。” 桓玄不温不火地说道:“你也不用怪妙音,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谢琰这样偷鸡摸狗的事情也不是头一回了,上一次是我疏忽了,你以为这次我还会犯同样的错误吗?若不是他运气好,正巧顺着风向才能迷倒了我的一个侍卫,这次我保管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萩娘这才明白过来,那晚妙音并不是什么都没听见,也没有被自己骗过去,只是不动声色,等着桓玄来才告诉他而已,是她自己太没心机了,以为妙音对自己当真是掏心掏肺地好,以为她对自己半点疑心也不曾有过。 是的,她确实是真心对自己好,因而自己并未察觉她的怀疑;但这善意也是分亲疏的,面对夫君,面对桓玄,她又怎会替自己隐瞒呢?亏得自己为了她的幸福,完全没有对琰郎提到桓玄和妙音之间的事情,更不曾告诉他妙音身怀有孕,这才棋差一招,处处被动。 政治斗争犹如两军对阵,怎能容许这样毫无来由的心慈手软?谁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只看淝水之战的苻坚就知道了,兵败如山倒,只是源于最初那个错误的让步而已。 是自己太天真,试想,在宫廷斗争中都能游刃有余的妙音,又怎么可能是可以随便蒙蔽的糊涂之辈呢,怪只怪自己太轻敌,更是只能怪自己根本没有将妙音看做是自己敌对的一方,因而轻率对待了。 原本桓玄可能对这些宫女还有更妥善的处理,故而他说了三天后出发,却是因为妙音告诉他的事情,令他明白了谢琰已经察觉了自己在此处,这才下定决心快刀斩乱麻,斩草除根的。 第二百八十七章 吴郡(一) 原来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她想明白了这一切,便不再不依不饶地责怪桓玄,反而是静静地坐在一边默默不语,眼中神色黯淡。 妙音扶住她的肩膀劝道:“妹妹,虽然不知你和桓郎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但桓郎对你可说是宠溺有加,待你十分优厚了。你我都是女子,许是你会觉得我这样说有些虚伪,但姐姐真心希望你和桓郎能好好相处,正如桓郎所说的,不管你心里是怎样想的,现在你已是依附着桓郎而活的,你可以想象一下,若是他不再眷顾于你,你的处境会是如何?” 萩娘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在桓府,像她这样身份的女子不知凡几,若是桓玄一怒之下将自己随便送给什么酸儒莽汉,猥琐之人,自己又要如何自处? 在这乱世之中,最低贱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尤其是年轻女子的命,就如浮萍一般,完全根据她所嫁的那个男子而改变。 但是她又转念一想,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妙音可能不能了解,但她知道,桓玄和自己来自同一个地方,即便自己对他再怎么无理取闹,他也能够接受。 各个时代的文化不一样,在他们那个时代,女子对男子肆意任性乃是一种常态,不少男子还十分享受这个过程,甘之如饴。 他那一本正经的严肃样子,只怕是装出来故意吓唬自己的。 然而如今是怎么都不可能通知谢琰此事了,她见妙音对自己仍是一番善意的样子,心中很是不耐,她是绝对无法原谅妙音出卖她的这种行为的,在她心中,妙音已经永远不可能再和她成为朋友了,而两个美丽且聪慧的女人之间,不是朋友,就只能是敌人。 眼下却只能虚与委蛇,萩娘顺从但又客气地对妙音说道:“姐姐教训的是,我这就去收拾收拾东西,跟随桓郎一起离开。” 桓玄却拦住她道:“不用收拾了,那边我已经吩咐人去布置了,自然也要有具像样的尸体才行,恐怕你看了会几天睡不着觉呢。” 萩娘疑惑地想着,尸体?还有哪有尸体? 突然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念头,捂着嘴强忍着恶心问桓玄道:“难道你……?” 桓玄神色略有些尴尬,然而却并不摇头否认。 那实在是太过分了!另外两具尸体,自然只能是前几日才下葬的俞冬和周嘉了,难为他还命人将尸首挖出来,一起摆成烧死的样子来。 萩娘不再说话,只怕自己忍不住说出什么话来,最终只能变成对桓玄源源不绝的痛骂,这人不仅冷血无情,还不择手段,更是不避鬼神,恐怕自己不管说什么,对他来说都是不痛不痒,聊作消遣而已。 只是谢琰送的那金钗,还在自己的床褥子下面呢! 她张口要说,却堪堪忍住,桓玄是绝不会允许她去拿回这样东西的。 真是郁闷! 明灭的火光中,寂静的夜里,两辆宽敞的马车正在疾行。 萩娘心中有些不安,问桓玄道:“如今这样的世道,你这样微服出行,连护卫都不带,难道便不害怕那些强人和游侠儿吗?” 桓玄扬起下巴,倨傲地说道:“谯国桓氏的马车,谁敢惊动?” 好嘛,说是微服出行,还特地穿了没有花纹的素衣,却还是挂着家族的族徽,这和招摇过市有什么区别? 萩娘忍住自己的腹诽,故作轻松地说道:“既然我们都已经上车了,你总能告诉我我们这是去哪儿了吧。” 桓玄眯着眼睛瞥了她一眼,再不说话了。 同车的顾恺之却很是兴奋,高兴地说道:“宝儿连自己的宅子都不敢回,还能去哪儿,自然是去他藏娇的金屋了。” 萩娘更是无语,说了等于没说,这马车走了许久,却越来越荒凉,并不像是往城里走的样子,倒似是上官道了。 陆女官不安地坐在他身边,神色比萩娘还要仓皇,她却故作镇定地安慰萩娘道:“您不必过于担忧,虽是没有护卫,但是顾大家的武功却比寻常侍卫要好得多呢。” 这还真是新闻了,萩娘狐疑地望了望顾恺之,一脸不信的样子。 顾恺之十分亲昵地握着她的手,笑道:“素素,说了多少遍了,你便叫我顾郎就是了,不要那么生分。” 这腻歪得,萩娘差点把晚膳给吐出来,勉强对陆女官尴尬地笑笑,便不再说话了。 陆女官更是羞得无地自容,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怎能挣得过顾恺之的蛮力,只能亦是闭口不言,却满面红霞,秀色可餐。 萩娘打量了两人一番,顾恺之看起来三十来岁的样子,陆女官也是花信年华,绝不会超过二十五岁,这两人在古代看似年龄不甚相称,在现代的话,还真是绝配的夫妻,难怪会互生情愫。 若是平日,她定会打趣二人,然而现在却是忧心忡忡。 刚才山中耀眼的火光十分显眼,即便是建康城中,应该也是能看见的,只怕明日便会有“妙音娘娘火中升仙”之类的传闻出现了,即便没有,桓玄应也会依事造势,引导舆论的。 怎样给妙音一个合理的身份,怎样让她脱离“妙音仙师”这个尴尬的称呼,这件事情她之前也想过,也猜到桓玄会利用放火这样的方法,却没想到他是这样的果决和残忍,即便是牺牲了那么多宫女,也毫无愧疚之心。 她从妙音想到了那个“病逝”的皇太后,便问桓玄道:“皇太后娘娘是怎么死的?你还没告诉过我呢。” 见陆女官也好奇地抬起头来,萩娘不禁无语,这个顾恺之,原来是用这么一件事情吊着陆女官的胃口,耍弄她到现在还没真正告诉她,简直和桓玄一样,就是个无赖。 桓玄淡淡地说道:“她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你又何必追究前因后果。” 萩娘笑道:“若是说皇太后娘娘的死和你没有关系,那我是无论如何不信的,我只是不明白,为何王法慧到了今时今日,竟然还会相信你的话呢?她并不是这么愚不可及的人。”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八十八章 吴郡(二) 桓玄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来,淡淡地说道:“她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好吧,不说就不说吧,反正太原王氏的事情她也不关心,没有了王法慧,王恭一人只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今京中的形势可说是更为明朗了。 她不知道的是,如今王恭受了打击,竟然开窍了不少,正在集结青兖二州的兵力,试图一举反扑入京,扳倒王雅,重掌大权呢。 自然,那个挑唆他这么做的人,此时便坐在她身边,闭着眼睛假寐。 良久,桓玄似是已经睡着的样子,嘴里却轻轻地吐出一句,若有所指地对着萩娘说道:“王法慧,她是早就该死之人,不知什么缘故才苟活到现在,也算是她的造化了。” 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历史上她早就死了,只是因为各种原因,如今竟然还活着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做皇帝吗?萩娘猜测他是这样的意思,想要再问,却见他仍是闭着眼睛,不爱理人的样子。 有时候她真的很惊讶,桓玄的记性为何会那么好?竟然对东晋这段历史了如指掌,自己前世只知道三国,知道三国之后尽归司马,接着就是唐朝李世民什么的事情了,哪有他那么细致的历史知识,究竟为何他会这么清楚东晋历史呢? 萩娘百思不得其解。 赶夜路的人有时候会察觉不到天色将明,萩娘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朝霞已经出来了,古代的空气比现代好太多了,日出和日落这样的自然景观显得格外绚丽,无怪乎古代的诗人能写出那么多美丽得不像是人间的诗篇来。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只有生在古代的李白,才能写出这种气势恢宏,令人咏叹的华丽诗句来吧,他的每一首诗,诵咏起来都像是曼长好听的歌曲,令人回味无穷,余韵连绵。 马车在路边的一个朴素客栈停了下来,萩娘跟随着桓玄下车,却听得耳边都是吴地的软言侬语,那腔调像是前世的苏州话无锡话,柔柔地很是好听,和建康城中人们常说的官话完全不同。 矮小的客栈老板匆匆出来招待客人,殷切地问道:“贵人从哪里来,可要切早饭?” 他虽是说的官话,却带着浓浓的吴地口音,幸而倒也能听懂,萩娘只觉得这话声十分亲切,不自觉地对他微笑。 桓玄注意到了她的神情,温和地说道:“你想吃什么,这里饮食许是没那么精细,但清粥想来还是应该有的。” 萩娘随意地说道:“随便吃点就行了,我不挑食。” 那客栈老板见后面还有一辆马车,喜得见眉不见眼,忙不迭吩咐自己的婆娘去盛粥弄小菜馒头。 古代的发酵粉还没有现代这么完善,因而民间的馒头多是有点僵,萩娘肚子饿了,吃得倒是很是满足,即便是粥里面掺了些杂粮,她也毫不介怀地都吃了下去。 妙音却是个孕妇,看着那粗粗的馒头和黑黑的粥便吃不下去,直皱眉头,勉强喝了点热水,便揣了个馒头回去马车里躺着了,桓玄见她实在是辛苦,自然也没勉强她。 夕儿也是饿了,抓着馒头便三口两口地往下咽,果不其然地噎住了,萩娘不由得失笑,忙递给她一碗薄粥,她皱着眉头憋了许久,总算是舒过一口气来,不好意思地说道:“奴婢失礼了。” 桓玄说道:“你也不用吃那么急,我们并不赶路。” 萩娘听到这句便轻轻瞥了他一眼,揣摩着他说这话的意思。 夕儿却无心无思地说道:“沅姐姐还在车上呢,奴婢怎能不快点去照料她。” 桓玄轻笑道:“还有顾姑姑和她那小丫头呢,也不差你一个。” 夕儿道:“奴婢身为主子的贴身侍女,侍奉主子是奴婢最重要的事,唔唔,奴婢吃饱了,奴婢告退。” 她忙着往嘴里塞了最后两口馒头,一溜烟地就跑了。 桓玄无奈地摇头道:“我真不明白,她为何这么怕我?” 即便是萩娘,这时也看出了桓玄对夕儿那特别的态度,他凝视着夕儿背影的神情,并不是对一个普通侍女会有的眼神,似是……似是谢琰有时看着自己的眼神,有着无比的宠溺和怜爱。 她想到了痴恋着桓玄的妙音,心中一阵怜悯,却也不再说什么。 桓玄问道:“吃好了吗?我们就继续走吧。” 萩娘点点头,却不敢正视他的双眼,面上虽是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无比紧张。 顾恺之不高兴地说道:“什么能吃的都没,我还是饿着算了。”他出身高贵,从小锦衣玉食,自然是看不上这膳食的。 幸而有他来打岔,萩娘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快停滞了,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便要往马车上走。 桓玄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轻笑了一声。 萩娘看似闲庭信步的背影立刻变得僵直,紧张地回身,故作轻松地说道:“桓郎还没吃饱吗?” 桓玄淡淡地说道:“我倒是没想到,当着我的眼皮底下,你还敢动这手脚。” 他矮身下去,摸了摸萩娘刚才吃饭那张桌子的下侧,果然抓到了一串白玉珠串,被嵌在桌子的木头楔子上,正是她之前吃饭的时候趁桓玄不注意塞在那里的。 他凶狠地瞪了萩娘一眼,一把抓过她白嫩的小手,将那珠串套在了她的手上,平静但饱含威胁地说道:“你要明白,天命在我,不管你怎么努力,你都绝对躲不过你的命运,你这样不识时务,不仅是毫无用处,还是误了你自己。” 他略带嘲讽地补充道:“还有,下回做小动作的时候别屏住呼吸,我们这种习武之人,对旁人的吐息最是敏感,你紧张得至少有一分钟没呼吸,便是个傻子也知道你有问题了。” 萩娘恼羞成怒,挣开他的手,怒道:“你再这样粗暴,我就喊人了。” 桓玄冷冷地望着她,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喊吧,只要你喊出声,这客栈里就不会有一个活人了,就看你信不信。” 他眼中一片冰冷,如久冻不化的高山冰川,又如毫无温度的冷漠世情,令人无法接近。 第二百八十九章 吴郡(三) 车轮滚滚。 从太阳升起的方向来看,他们这是在一路往东走,萩娘不安地看了一眼状似假寐的桓玄,轻轻地撩起窗格子边的垂帘,往外认真地看去。 和北地不同的是,此处人家众多,百姓安居乐业,每隔不远便能看到一个小小的庄子,烟囱中冒着袅袅的烟雾,而庄子周围都是碧绿的农作物,可见即便是官道附近,也是有不少人居住的,虽不似建康城附近那样繁盛,至少比荒凉的广陵要有人气得多了。 “此地名为海盐。”一直默不作声的顾恺之忍不住说道。 萩娘猛地回头,见他正善意地对自己笑笑,温和地说道:“宝儿没想要瞒着你,只是怕你在路上做傻事罢了。这里是顾家在孙吴时期的封地,你眼睛能看见的地方,都是属于顾家的,已有百多年的历史了。吴郡四姓,你可曾听过?” 萩娘连连摇头,对于这个时代的时闻逸事,她知之甚少。 “吴郡之顾、陆、朱、张四姓,这四个世家大族是最为尊贵的,几乎平分了吴郡的所有肥沃的土地,就连历届吴郡的郡守,亦是出自这四个世家,维持这均衡的局势,因此这里的百姓只知有这四姓贵族,根本对司马氏皇族不屑一顾。”顾恺之不无自豪地说道。 萩娘想起了三国的武将,忙问道:“陆这个姓可是指陆逊?” 桓玄却是并没有睡着,听到她这么说,轻笑出声,讽刺她道:“难为你了,以你这种胸无点墨的知识面,能知道陆昭侯已是很不容易了。只是,你可知道吗,这样当面说起旁人先祖名讳是十分不礼貌的行为。” 萩娘转脸看着顾恺之,果然见他脸色尴尬,轻轻地说道:“不知者不罪,顾陆两族世为姻亲,像你这样年轻的小姑子不清楚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萩娘忙向他道歉,却见陆女官面上现出些羞涩的样子来,心中突然有所明悟,问道:“陆姑姑难道也是吴郡人氏?” 顾恺之笑道:“这是自然,能在皇太后面前做到高级女官,没有点家族势力是不可能的事情。此番我带着素素回来这里,也是为了给她一个名分。” 萩娘一怔,由衷地为陆女官高兴,笑着握住她的手说道:“恭喜你了。” 想不到从皇宫中出来的这些宫女女官中,最后得到幸福的竟然是阴差阳错被桓玄挟持出宫的陆女官。 他们仍在一路往东而行,而周围的景色也越来越不一样,在大片的田地之后,可以清楚地看见远方隐隐有着水色,风中亦是含着淡淡的水汽,十分湿润舒爽的感觉。 在一片连绵的竹林前,马车停了下来,萩娘立刻探头探脑地张望着,却见很远的地方隐隐可见,翠绿的竹林掩映下,有一座重横交错,丹楹刻桷的宅院,十分古老的样子,她以为这就是桓玄的宅子,不由得很是诧异,从桓玄的审美来看,似是不会喜欢这样的建筑风格。 转眼一看,果然桓玄定定地坐着,毫无起身的意思,反而顾恺之携着陆女官的手,扶着她下了马车,对桓玄笑嘻嘻地说道:“宝儿,过几日我请你喝酒,你可不能推脱。“ 桓玄掀了掀眼皮,淡淡地说道:“你如不改改称呼,我才不会来。” 顾恺之大笑,向他作揖倒:“郡公阁下,在下失礼了,多谢您一路相送。” 萩娘见那竹林中驶出一辆小车,接了顾恺之和陆女官,便往竹林深处走去。车上有一只形制优美的凤头鸟的族徽,想来便是顾家的族徽了,此处应该是顾恺之家的宅邸吧。 车中只剩下桓玄和萩娘二人,气氛立刻变得有些尴尬,萩娘故作轻松地望着车外的景色,不再说话。 桓玄仍是一派淡定的样子,过了许久,才轻轻地说道:“前世你是吴地之人吗?” 萩娘一挑眉毛,疑惑地望着他。 桓玄自嘲地轻笑道:“之前我见你似是很熟悉吴地口音,这才随便问问,你若不想答,不说也罢。” 萩娘见他十分客气,便也不扭捏,从容地答道:“从孩童时期到现在都已经十多年了,若你不问起,我几乎都想不起前世的事情了,我家住在江浙一带,你呢?” 桓玄笑道:“我猜也是,其实我也一样,说起来我们怎么都是老乡了。” 他指着窗外远远的那处水色,对她说道:“你可知道那里是什么湖,《倩女幽魂》看过吗?” 怎么可能没看过,萩娘不由得好奇地问道:“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难道这就是平湖?” 桓玄赞赏地微微点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温柔地说道:“吴郡离后世那个大都市已经很近了,只是这个时候的海岸线和我们那时候并不一样,若真要找起来,只怕还找不到如今那块地方。” 萩娘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那无边无际的水边,似是隐隐有着亭台楼阁,用色鲜艳大胆,令人耳目一新,和建康桓府的建筑格局十分相似,想必便是桓玄的手笔了。 他继续说道:“当年多亏顾兄相助,我才能在家族斗争中最终获胜,他与我父亲本是旧交,因而我们才会早早相识。这片土地也是蒙他厚意,送予我的,虽然并不十分广阔,好在临水,我便照着前世的记忆设计了这宅子,也不知你是不是会喜欢。” 他神色十分温柔地望着她,然而萩娘心中却并没有感动之意,只是淡淡地说道:“我本就不是自由之身,哪敢嫌弃住在哪儿呢,即便你昨夜把我和那些宫女一起烧死,我也是毫无反抗之力的。” 桓玄皱眉道:“为何你那么在意那些宫女的生死,她们身为奴婢,本就是她们的宿命,又有什么可以埋怨的呢。” 萩娘觉得同样都是现代人,桓玄的思想却是完全已经和封建统治者同化了,视人命如草芥,毫无怜悯之心,便是一只只蚂蚁,也有自己生存的意义,他又如何能随意抹杀旁人生存的价值呢?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九十章 吴郡(四) 她抿着嘴不说话,桓玄也不再继续这话题,而是继续说起从前的事情:“我的嫡母是晋明帝的嫡女南康公主,是前朝皇后所生,身份自然贵重无比,她有两个亲生儿子,因此在她眼中,我这样的庶子自然是一无是处的。” 若是他接下来说南康公主的坏话,自吹自擂自己斗赢了几个嫡出兄长的“光辉事迹”,萩娘自然会更加鄙夷他的为人,然而他却并没有继续那个话题,而是转而说起了自己的妻子。 “她的妹妹庐陵公主,自然,也是我名义上的姑母,嫁到了刘家,也就是我正妻刘氏的嫡母,对家中的庶子庶女亦是十分苛待,所以我长大后,在刘家见到了孤苦无助,被姐妹们肆意欺辱的刘氏,才会想方设法将她娶为自己的妻子,好让她那些凶狠的嫡出姐妹们羡慕不已。” 也是,在晋廷,做一个朝中大员还不如做一个倨傲一方的藩王,像桓玄这样富可敌国的黄金单身汉,可比那些穷酸儒生要吃香多了。 不过这还真是萩娘没想到的,她原以为他和刘氏之间的婚姻只是维系两个家族利益的目的,谁知这其中还是颇有隐情的,每个人都曾有自己的辛酸,那刘氏跌宕起伏而又戏剧性的人生,想来也是十分精彩曲折的。 桓玄见她虽是默然不语,并不发表评价,但面上并无不耐之色,显然是认真在听自己说话,便继续说道:“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博取你的同情,只是想告诉你,每一个人,不论出身高低贵贱,最初都一定是身不由己的。” “即便是那些天生富贵的人,比如我嫡母的那两个亲生儿子,也曾是享尽了荣华富贵,我二哥的正妻是皇女新安公主,已是尊荣无比,结果却也未得善终;而那些出身卑贱,看似居于旁人之下的人,比如我妻子,如今也比她几个嫡出的姐姐要体面多了。” “这一切,有的是因为自己的努力,有的是因为旁人的眷顾,归根到底,都是因为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既不能强求,也不能逃避。” 萩娘不屑地说道:“既然你明白这个道理,又何必要拘着我,去成全你那注定失败的帝业呢?” 桓玄正色望着她,认真地说道:“第一,我一定会成就我的帝业,这亦是我的宿命,你该明白这一点;第二,我让你留在我身边并不是为了对付你那琰郎,不然我根本不需要在这个我和谢家还没有任何冲突的时候就将你骗来,郑燕这步棋,便是再过个几年,你都一样猜不到。” 萩娘更是不解地问道:“那你为何要急着暴露自己呢?救妙音,杀王法慧,放火烧山,这些事情都做得太露痕迹了,实在是操之过急。在知情人眼中,你这些小伎俩可说是根本瞒不过人的。” 桓玄淡淡一笑,毫无想要解释的意思,只是指着前方逐渐接近的宅院说道:“我们到了。” 建康城中的桓府已经是令人叹为观止了,而这偏远之地的亭榭楼阁更是如仙境一般,在茵茵水汽中,显得十分扑朔迷离。 碧蓝的天空倒映在清澈的湖水之上,倒似这湖水也是碧蓝的,尖顶飞檐的木结构屋子的倒影在水上更是如诗如画一般美不胜收。湖水之侧环绕着一圈树木,飘扬的垂柳和不知名的青绿色的树木交相种植着,完全是一副江南水乡的美妙画面。 整个宅子似是建在半岛之上,从这个角度来看,至少是三面环水。也不知道这岛屿是天然的还是堆填形成的,在官道和宅院之间,一座白色的石桥如长虹贯空一般,横卧在水面上。 萩娘惊讶地问道:“这一片湖都是顾恺之送给你的?” 桓玄笑道:“不止,沿着官道再往前一直走个十里地,都还是我的地盘。而这周围的农户,亦是世代为顾家种田的佃户。此处从来都没有生人,若是你乱跑出去,立刻就会被发现的,所以你还是别打什么逃跑的主意了。” 萩娘呆呆地望着那石桥,此桥建造得十分精美,充满了优雅古典的审美情趣,然而要从这宅子进出,显然是要经过这桥的,除非她打算游泳。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这的确是有道理的,桓玄就十分偏爱依水建宅子,却从不考虑隐居山林。 这个地方这样隐蔽,且吴郡并不是桓玄自己的势力范围,便是谢琰再聪慧,也决不能猜到自己竟然被桓玄藏在这里,就算是他能想到自己并没有在火中丧命,也多半会去江陵、荆州这样的地方去找寻自己,却又怎会想到自己就在建康附近的吴郡呢?萩娘心中焦急,却是并没有任何的办法。 妙音已被顾女官和夕儿一左一右地扶着下车了,她面色苍白,显然是舟车劳顿之后,亟需休息。 桓玄府中的家奴很有眼力劲,都纷纷上前来迎接主子,为首之人恭恭敬敬地对桓玄和驾了大半夜车的袁惟说道:“主子,袁管事,小人前几日就将这里全都打点好了,只等您来了。” 萩娘闻言不由得瞥了袁惟一眼,看来他的确是深得桓玄信任,不仅连妙音这样的大事都不避讳他,更是如萩娘所料,早早地就让他担任管事,令他能够独当一面。 桓玄点头,对他说道:“此番我许是呆不了几天,然而我这两名姬妾会在此处休养数月,徐氏有孕,安排一个不着风的院子便是,我和臧氏居于一处,你这就去安排吧。” 萩娘见那几个家奴走远了,才对桓玄说道:“我还不知道,原来我是你的姬妾?” 桓玄疲倦地笑了笑,说道:“难道我要告诉他们,你是我的人质?那你这接下来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此处无人识得你,你就委屈一下吧。” 萩娘见他神色坦然,便不再纠结于此。 这宅子中的花木假山,都布置得很有趣致,屋内的装饰也是和京中桓府一样,帷幕下用隆重的垂布掩饰住了清冷的墙壁,且这里各种装饰品的奢侈绚丽程度,比起京中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怪不得顾恺之会说这里是桓玄用来藏娇的“金屋”呢。 第二百九十一章 吴郡(五) 因桓玄说了自己和萩娘居于一处,下人们自然揣摩这臧氏是主子更为宠爱的妾室,便将她安置在了东院,而妙音则被安置在西院的一处杜英树掩映的小院内,这一片杜英长得十分茂盛,可见到了秋天将是无比绚丽的一片红色树海。 而如今正是杜英的花期,倒垂如风铃一般的黄色小花十分可爱,惹得夕儿驻足逗弄,十分稀罕的样子,妙音也很是喜欢这院子,默默地望着桓玄微笑,对她来说,只要有桓玄的地方,便是她的归宿,不论是穷山野宫,还是水边茅舍,她都一样甘之如饴。 妙音身子不好,自然是早早地就休息了,萩娘郁闷地望着自己屋里的大活人,桓玄,无奈地说道:“你为何还在我屋里?” 桓玄淡定地说道:“既然你是我的妾室,我自然是在你这休息了,我没怪你占了我的床,你难道还要怪我碍了你的眼?” 萩娘看了看这屋里唯一的塌几,犹豫了一下,却还是不愿意把床让给桓玄,自己去睡别处,只能硬着头皮问道:“你要在这住多久?” 桓玄悠然道:“自然是要多住几天的,总得让你那琰郎既找不到你,也找不到我,这才有趣呢。” 这位恶趣味的同学,麻烦你别把你心里的大实话说出来好吗?让人家心情更郁闷了。 桓玄却是随意地倚在一边的软垫上,十分自在地说道:“无聊得很,不如我教你弹琴吧,古代的七弦琴其实并不难学呢。” 若是谢琰这么说,萩娘一定很愿意学,但说话的这人是桓玄,萩娘不由得白了他一眼,说道:“谢了,我可没兴趣给你吃豆腐。” 桓玄忍不住大笑,轻捂着嘴,忍俊不禁道:“想不到我竟然也有被嫌弃的这一天,真是令人难堪啊。” 他虽然是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却殊无难堪之意,而是耍赖似得笑着说道:“那不如我弹琴给你听吧,可好?” 萩娘忍不住回想起谢琰那日在栖霞寺内,跃动的火光下弹琴的艳丽美态,在那日之后,她还从未见过他再次抚琴,还真有些怀念那个绝美的画面。 那个时代的男子竟然都是精于琴艺,又皆是文采蜚然,这简直是令人匪夷所思,可见这些闲极无聊的贵族男子,小时候定然是啥事都不干,光忙着学习这些琴艺啊文学艺术类的课程了。 她短短地出了一会神,却见桓玄已然拿出了琴,拨动了两下,问道:“弹个什么曲子好呢?你想听什么?” 萩娘本想拒绝他,但心头却浮上了那个昳丽的身影,不由自主地说道:“高山流水,你可会弹?” 桓玄神色莫名一黯,淡淡地说道:“那么老土的曲子,我不爱弹,给你弹个我喜欢的吧。” 他话音未落,琴声已然响起,竟然是萩娘十分熟悉的旋律,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思索着,这是什么曲子呢?琴声婉转动人,桓玄手法十分纯熟,显然是常常为女子弹奏,以博得其欢心的。 主调旋律弹到第二遍的时候,萩娘终于想了起来,那是一首十分着名的电视剧主题曲,她哭笑不得地说道:“你用这古典的七弦琴弹那么现代的曲子,怪道我听了半天才想起来。” 桓玄闻言停了下来,笑道:“前世忙于工作,自然是什么都没学成的,如今什么娱乐活动都没,若还不会一种乐器自娱自乐的话,只怕会无聊死。” 他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却硬是忍住了没说,只淡淡地问道:“如果一切能重来,你会选择回到现代,还是留在这里?” 萩娘瞥了他一眼,故意生硬地说道:“若是和你在一起,我肯定选择回到现代,若是琰郎……”她痴痴地有些说不下去,谢琰这样光华绝代的人物,家世贵重还英俊多金,在现代那便是毋庸置疑的白马王子,何曾能轮到自己这样普普通通的女子去爱? 他的爱太珍贵,即便是穷其一生也未必能换来他的一次回眸,又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和自己两情相悦呢。 但是,现代毕竟有自己的家,有自己虽然并不关爱自己,但至少也是赋予自己生命的父亲母亲,而且,那毕竟是自己更为习惯的环境,社会状态也不像现在这样,男尊女卑得惨绝人寰。 她竟是答不出来,若是那一瞬间,给她一个机会,令她能够回到现代,她会回去吗? 桓玄见她十分迟疑的样子,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轻轻地弹起了另一首曲子。 那些年错过的大雨,那些年错过的爱情…… 萩娘听着这首忧伤的曲子,却见桓玄似是有些伤神,恹恹下垂的眼梢眉角倒显得更加妖艳了,他穿着白色衣袍的样子异常优美,一时间竟让她有一种错觉,似觉得这并不是在古代,只是某个小睡刚醒的午后,自己和三五知己一起,随意地听着熟悉的旋律,浅浅地谈着自己其实并不十分了解的哲理,谈着哪个帅气的男生曾对自己微笑了,抑或是隔壁班又有哪个女孩子和男朋友约会被人撞见了。 这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才叫人生。 曲声重复着这首曲子最哀艳动人之处,她自己也没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只是轻轻地说道:“我要回去……若可能的话,我定是要回去的……” 翠华宫的废墟之上,向来从容镇定的谢琰握着那支在灰烬中被找到的残钗,不由得呆呆地凝视了许久,原先华丽的金钗上,镶嵌的宝石已经变烧成了黑色,看上去灰扑扑的毫不起眼,但从形状来看,无疑便是自己送给萩娘的那支。 他攒紧了那钗,眼中一片黯然。 妙音是真被烧死了还是借火势失踪了,自然是和他毫无关系,虽然众人议论纷纷,他却丝毫兴趣都没有,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若是萩娘出了什么事,即便要自己违背父亲的教诲,不顾义理礼法,他也一定要杀了桓玄。 墨儿担心地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对他说道:“主子,女郎本就没什么随身的东西,如今这支钗也找到了,我们不如回去吧。” 谢琰一反前几日颓废的样子,认真地对他说道:“墨儿,我错了,是我想错了。”他双眼明澈无比,一身玄色衣衫,颇有几分清矍飘逸的感觉,更似不是这凡间中人。 第二百九十二章 抉择(一) 墨儿害怕地望着他,心中惴惴不安,安抚他道:“主子,臧家女郎定然没事的,您先随墨儿回府可好?” 谢琰轻笑了一声,促狭地望着他道:“你可是害怕我伤心过度,失心疯了?” 墨儿无语,却不敢承认,忙说道:“您没事就好,小人只是觉得,若是女郎出了什么事,此处便不会被烧毁了,烧山之人自然是为了毁尸灭迹,让人认不出尸首,才会放火的。” 谢琰点头道:“正是如此,不仅如此,我还明白了一点,桓玄此人,行事不择手段,且毫无怜悯之心,只看这那么多的尸首便知,为了自己的目的,他是不惜牺牲无辜的。” “这样的人,要对付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都是没用的,只能用‘势’去压倒他,使他不得不从命。他是个聪明人,也是个重权势之人,自然知道如何权衡得失,只有掌握住他的弱点,才能让他就范。” 墨儿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点头道:“主子,如今我们要派人去哪里找才好呢?” 谢琰望着远方,淡淡地说道:“不用去找了,上次他吃了一次亏,不会再那么容易上当,这次我们只需等他自己乖乖地将萩娘送回来。” 他匆匆地走出宫外,上了马车便吩咐道:“去太子太傅王雅的府邸。” 王雅最近亦是焦头烂额,皇太后死后,原以为局势能够更清楚一些,自己身上的压力也就不那么重了,谁知舆论越是对皇太后的德行非议,自己反而越是受众人责难。 说起来还是因为先帝之父司马昱的皇位来路本就不正,若不是桓温大司马当年强迫东海王司马奕退位,如今根本轮不到这个痴痴傻傻的司马德宗来做皇帝,那些乐于非议皇太后清誉的人里面,有许多便是想要趁火打劫的司马皇族旁支子侄。 桓玄给王雅出的那些主意,看着在当时似乎有用,实际却是后患无穷,因此当他听说谢琰来访的时候,几乎是倒履相迎,急急忙忙地便来到了门前亲自接待他。 谢琰还是一派谦和的样子,客气地对王雅说道:“怎敢劳您亲自相迎,实在是显得我这个晚辈很是失礼呢。” 王雅忙将他请入内室,十分恳切地说道:“当年我受帝宠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愿意把我当成是同样身份的人来往,只有您愿意重视我,而后在皇太后掌权的时候,我这更是无人问津,只有您真正为我指出了一条明路,不论您用意何在,我总是承您这一份厚意。” 谢琰笑道:“您太客气了,之前那些都是小事,如今我兄长谢玄已然得到了您的眷顾,这才是我们谢家要承您情的地方。” 王雅见他毫不居功,气度怡然,给足了自己面子,心下更是十分感激,殷切地说道:“您此次来,是有何指教?” 谢琰收敛了笑容,似是不经意地说道:“在您看来,我兄长谢玄和荆州刺史殷仲堪比起来,谁更会领兵打仗?” 王雅不明所以,忙讨好地说道:“自然是您兄长了,征北将军自筹募北府兵以来从来都是战无不胜,晋廷内外都十分佩服,有怎是殷家那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书生能及的?” 谢琰又问道:“那么在您眼中,我陈郡谢氏的声望和谯国桓氏的声望,谁又比较高一点呢?” 王雅心中有些惴惴不安,然而他面上却并不露怯,从容地答道:“您说笑了,谢相虽已过世,受他恩萌之人却多如过江之鲫,谢家在朝中的声望和影响力自然不是桓氏可比的。” 谢琰注视着王雅,那俊美无比的面庞简直是令人不敢直视,他眼中有一丝失落的神色,幽幽地说道:“那么,定然是因为我的人品不及南郡公桓玄那般高华,您才会选择与他为谋,服从于他的意愿了吧?” 王雅早就料到自己和桓玄那点破事瞒不过谢琰,却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地问了出来,不由得有些尴尬,只能避开他的目光,讷讷地解释道:“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我也只是因为些许事情,而被他牵制了而已,并不是出于我本意。” 谢琰不满地说道:“难道您竟然以为,有什么事情是集您和谢家之力都无法解决的吗?桓玄他再怎么能干,他如今也是势单力薄,但若您因为某些原因一昧屈从于他,待到他羽翼丰满之时,你我还能钳制他吗?为何您如此聪明之人,却想不明白这浅显的道理呢?还是说,在您心中,根本没有将谢家和您放在同样的利益之上呢?” 他向来待人宽和,甚少这样咄咄逼人,然而这也是如今形势所迫,不得不行此计,王雅此人,虽有谋略,却过于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当时若不是谢琰为他筹谋,他也根本不敢作出拥兵逼宫这种事情来。 这样性格的人,必须要人驱使于他,才能让他发挥出最大的能力来。 王雅果然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呆呆地答道:“您,您误会了,只是此事我怎么都想不出谁能解决,若您不嫌麻烦,我自是愿意告诉您的。” 谢琰真是不耐烦和他兜圈子了,恨不得拿着一把刀架他脖子上逼着他说,然而这时却越是不能着急,他故作毫不在意的神色,淡淡地说道:“虽然我未必能立刻为您解忧,您不妨说说便是。” 王雅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南郡公说,他有让皇帝恢复神智的办法。”他生怕被人听到,说的时候几乎是气若游丝。 谢琰一听之下简直要失声笑出来,桓玄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是神仙还是巫医,能这般法力无边?可他倏忽间又转念一想,之前萩娘曾告诉过自己,桓玄是个能够预知未来的人,说不定还真有这能力也不一定。 此事事关重大,自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飞快地思索着,若是这事是真的,会造成什么影响呢?小皇帝恢复神智的话,也是个八岁的孩子了,先帝司马曜十一岁登基,十四岁亲政,王雅这辅政的时间,一下子从遥遥无期变成了只有五年,自然是不愿意的。 第二百九十三章 抉择(二) 另外,先帝仅有的两位皇子都是太原王氏的血脉,虽然王法慧已死,但王恭还在,王家还在,皇帝势必会亲信自己的外家舅舅以及各位长辈,再不济还有叔父司马道子呢,什么时候轮到王雅这个外人了?更何况王雅还是目前风传的各种谣言中,那个处心积虑谋害了王法慧之人,所以小皇帝是绝对不会给他好脸色看的。 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说,王雅都是最害怕小皇帝恢复神智的,即便是有一星半点的可能性,他都不愿意去冒险,因此,才会被桓玄胁迫,这还真不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 他此时心中清明无比,几乎是立刻便将这前后关节都想得清清楚楚,淡淡一笑,似是半开玩笑地对王雅说道:“您觉得南郡公像是有法力的神仙吗?” 王雅擦了擦额头的汗,竟然是十分认真地回忆思索了一番才郑重地答道:“以我所见,南郡公虽是身有武功,身手不凡,但在日光下却是有影子的,又有血有肉,自然不能是神仙。” 谢琰笑道:“既然他不是神仙,自然是不能见不到陛下的面便治好他的。这世上但凡是医生看病,道士驱邪,都需要至少和病人在一个屋子里才行,只要您想办法让他暂时见不到陛下,不就行了吗?接下来我们再一起想办法除了他便是,这又有甚么为难的呢?” 王雅惊讶地说道:“您的意思是……?” 谢琰面色却是毫无波澜,十分平静地答道:“权力之路上从来都容不下任何碍事的石子,不是将它永远地踢开,便是将它碾落尘埃,这个道理您一定也是十分明白的。” 谢琰见王雅还是不解其意,便对他轻缓地说道:“古时候君臣之礼并不分明,只要宣称君主不仁,身为臣子的竟然可以肆意废立自己的主子,这是那个时代祸乱不断的根本。” “而当年南郡公的父亲桓温,亦是随意废立君主,这谋逆之行本是理应灭族的,只是因为先父顾全大局,才没有追究桓温宗族之罪。” “然而这反而令桓家更加自以为理所当然了,如今我看着桓玄,亦是想要步其先父之后尘呢。” 王雅懵然道:“然而南郡公反相未露,即便我们提前察觉到他有异心,也无法凭空给他定罪。” 谢琰似笑非笑地望着王雅,反问道:“反相未露?您可不要告诉我,您给妙音仙师的那份出宫修行的旨意,不是出自南郡公的手笔。” “如今京中人人皆以为,妙音娘娘在其修行的翠华宫遭遇了火灾,因而羽化升仙了,这样荒诞的传言,自然是南郡公命人散布的,以掩饰他掠走先帝妃嫔的事实,您难道之前不曾想到过这个结果吗?” 王雅心中似是有一抹亮光闪过,明白了过来,自言自语道:“先前南郡公以皇子之事威胁于我,命我为妙音娘娘写这份诏书,当时我还未曾明白他所为何事,您这么一说,我才把前后这两件事连起来了,可是如今妙音娘娘已经被他灭口了,此事也就成为一宗悬案,谁也分说不清楚了。” “妙音仙师应该只是被他带走了,暂时还没有生命危险的。”谢琰摇头道。 “我刚从翠华宫回来,据宫中女官回报说,那里本应有十六个宫女和一个女官,再加上妙音娘娘,应该是十八个人,然而那宫中找出来的遗骸却只有十四具,应是妙音娘娘的心腹和娘娘一起被南郡公给带走了。” 王雅连连点头,却又疑惑地问道:“您还命人去寻找拼凑那些骸骨了?为何您对这件事情如此在意?“ 谢琰一时哑然,只能保持面上高深莫测的微笑,淡淡地说道:“与南郡公相关的事情,我都会仔细调查清楚的,毕竟先父与故大司马桓温之间是颇有渊源。” 此时距谢琰生父谢安故世还未满一年,因此他平日外出在礼服外还罩着深色的丧服,王雅本就敬仰他身份之高贵,又兼姿容绝世无双,待人亦是十分平和,但见他唯有说起桓家之旧事的时候,神色黯然,隐隐有着怨恨之意,心中难免猜测起来,许是当年谢安在大司马桓温帐下为官之时两人并不如外人传闻的那样和睦吧,抑或是此次谢相过世之事与桓温之子桓玄有所牵扯? 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猜测着谢琰的用意,谨慎地说道:“若您猜想的这一切都是真的,然而如今桓公定是将人带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您想要用什么办法去向他问罪呢?” 谢琰胸有成竹地说道:“据我所知,翠华宫中曾由荆州府的府兵驻扎,这样的事情若是旁人不追究,自然是无迹可寻,但如今我探得了这消息,要让荆州刺史殷仲堪查证起来却是十分容易的,这可是形同谋逆的大罪。届时您便假借皇帝的命令,让他进京来谢罪,趁机将他擒住,以谋逆罪而论,即便位在公卿,也是关乎生死的大罪,到时候还不是任您摆布?” 王雅越听越靠谱,却觉得其中有一个人的心思他捉摸不透,便问道:“在传闻中,殷明府似是和桓公交情甚厚,他会愿意提供桓玄私调府兵的证据吗?” “坐塌之上岂容他人鼾睡?若您是荆州刺史,竟然有这样一个人能调动您的军队,旁人都听从他的命令,您难道会真心喜爱他,保护他吗?殷仲堪想必也是因为不敢招惹南郡公,才不得不与之虚与委蛇罢了,这样简单的道理,即便是荆州一个小儿都能猜到。” 他眼中流转着自信的光芒,无比俊美的面庞稍稍靠近王雅,低声说道:“听闻如今荆州的江陵城内,即便是无知孩童中都在流传一首歌谣,说的就是殷仲堪和南郡公之间的不和。” 他缓缓地念道:“父为谋,子为龙。龙欲上天,五蛇为辅。龙返其乡,得其处所。四蛇从之,得其雨露。一蛇羞之,槁死于中野。其中这只因羞愤而‘槁死于中野’的蛇,便是指的殷仲堪,如今江陵已有不少人因为当众说起这歌谣而被荆州府兵给抓了呢。” 第二百九十四章 抉择(三) 王雅越听越心惊,他总算是慢慢地回过味来了,自己这不明不白地,竟然是被卷入了谢家和桓家之间的内斗了。 从谢琰对桓玄,对荆州之事这样了解的情况来看,这两家之间的不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竟然外人一点都没有看出来。 自己也是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谢琰说了半天,目的就是要拉拢自己一起去对付桓玄。 他不能不有所顾忌,谯国桓氏的势力也是不容小觑的,这中间的利弊得失他必须要立刻算清楚才行。 从家世来看,谯国桓氏是盘踞江东多年的大贵族,除了桓玄本人以外,尚有他叔父桓冲的几个子侄都与他亲厚,亦是身居高位,且桓玄虽不是荆州刺史,胜似荆州刺史,除此之外,还有偌大一个江州都是桓玄的地盘,这样看起来,即便谢琰加上谢玄的势力,也只是勉强能与之一争罢了。 然而从人脉上来看,桓氏实在是不如谢氏,不要说谢玄此人很能笼络人心,几乎每个北府军的将领都与他十分亲厚,就连他的妻族,泰山羊氏,在自己的扶持之下,也是逐渐恢复了当日的繁盛,且这几个人都没有什么参政的野心,品性为人都十分平和。 谢琰此人却是和当朝其他名士一样,精于玄谈论道,外表又十分柔弱,看似和其父一样与世无争,行事却很有一套,似乎对一些旁人没能注意到的微小的细节,都能够敏锐地把握住,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至今自己都不知道,当初他是怎么看出自己对皇太后的不满的,他自信自己神色上从未露出过端倪,更是从未和任何人说起过自己的心事。 他亦是不知道,司马道子的印信和亲笔诏书怎会落到谢琰手中的?这样重要的东西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宫中当时被王法慧看管得让司马道子连个口信都传不出来,若不是这样,自己又怎能骗过会稽王妃,拿到会稽王的兵符呢? 这些事情是一环套一环,每一件都看似简单,看似十分顺利,若不是谢琰在背后谋划盘算得十分细致入微,如今又怎会变成这样的局面,本来自己根本就是被皇太后和王恭看轻的一步废棋,却得了谢琰的重视,才能到达如今这个地位,若要和这样的人作对,简直是嫌死得不够快。 然而南郡公桓玄亦是聪明绝顶之人,又对宫中的形势了如指掌,定然是在宫中有着不少势力的,自己天天在宫中进出,若是做什么小动作又怎能瞒过他去?如此看来,和谯国桓氏作对,似乎也并不是十分靠谱。 若是这两个人中间一定要选一个,他又该如何抉择呢? 却见谢琰似是了解他心中所想,微笑着说道:“南郡公要的是至高无上的权势,和您的想法如出一辙,你们二人是一山不容二虎,决不能并存的,而我的目的则简单地多,我只要南郡公死。” 王雅听他说出那个令人心寒的“死”字的时候,忍不住瞥了一眼他柔美的双唇,他下巴微微仰起,略显得有一些自矜,然而从侧面看过去,下巴和唇线的线条十分优美,令人望之完全起不了恶感,这样一位近乎是完美的高贵男子,为何会这样厌憎南郡公呢? 虽然他心中已然同意了谢琰这计划,却还是忍不住问道:“若是南郡公猜到了你我的意图,不敢进京,不敢进宫来谢罪,又要怎么办?” “他不会的,他若是不来,便是坐实了谋逆的罪过,所以,他一定会来的。”谢琰微微抬头,从容地说道。 荆州治所江陵城内,刺史殷仲堪正望着面前这衣饰华贵的娇丽女子,疑惑地问道:“你说这是王雅给我的书信?” 他新纳的小妾邹氏两颊生出红晕,很是不好意思地说道:“正巧家奴送来的时候,被妾身看见了,妾身见这信封上没有落款,便以为是您京中的相好送来的,便自作主张地拆了,谁知道却是太子太傅的手书,妾身真的没有偷看……” 她一边说着,一边妩媚地做出一番撩人的娇态来,一副撒娇的无知小女儿状。 殷仲堪本就十分疼爱她,怎会在意这些小事,笑道:“你便是看了,也未必看得懂,王雅那老儿可是酸溜溜的废话绕来绕去地一大堆,连我都要看上半日,才能明白他究竟是个啥意思。” 他一边打开那封信,毫不在意地当着自己妾室的面看了起来,却是越看越是神色凝重,渐渐地皱起了眉头,一副不满的样子,最后竟然把信纸一甩,恨恨地发怒道:“这桓玄,简直是无法无天!” 邹氏露出好奇的神情,十分天真地问道:“桓玄是谁?是您的属下吗?既然做错了事,您为何不罚他?” 殷仲堪本是如雷霆之怒,被她一问却立刻泄了气,低下身子去捡起那封信,面上露出一缕为难之色,含含糊糊地说道:“这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邹氏笑道:“夫君真是有趣,您可是荆州所有人的主宰,谁不是看您的脸色行事呢?便是妾身坐了您的马车出门,旁人见到了都要下跪行礼。您若是连自己的下属都不能罚,还算得上什么荆州刺史呀?” 殷仲堪更是尴尬,捏了捏眉心,自言自语地说道:“此事非同小可,我还要再想想……再想想……” 邹氏却似是不依不饶地继续说道:“最近城中有个传闻,您可曾听说了,众人似是在疯传一首歌谣呢,妾身也想知道那歌谣说的是什么?然而府中却是无人愿意对妾身说起此事,夫君,您可以告诉妾身吗?” 似是老实的骆驼被压断了最后一根稻草似得,殷仲堪立刻大怒道:“什么混账歌谣,你一个妇道人家,好生待在家里便是,怎的如无知村妇一般,学着人家饶舌?!” 邹氏素来得殷仲堪疼爱,从未被他这般凶狠地责骂过,不免哀哀凄凄地哭倒在地上,委屈地说道:“夫君在外受了什么气,回来倒要拿妾身撒气,妾身不过是白问了一句,您不愿意说便罢了,何必要这样动气,可见您已经不怜爱妾身了,妾身还活着做什么,倒不如让我去死了算了……”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二百九十五章 抉择(四) 她一边哭,一边负气便要往一边的荷塘里跳,殷仲堪哭笑不得,忙拦住她,不得不柔声安抚道:“这些朝堂之事,你们女人根本不懂,你就别那么多话了,乖乖回去休息,晚上我再去你屋里陪你。” 邹氏这才转怒为喜,高高兴兴地去了。 殷仲堪却是心情愈发沉重,这要命的歌谣在荆州屡禁不止,连幽闭在府中的自己的妾室竟然都听说了,显然是有人在背后推动这件事,会不会是自己最为忌惮的桓玄,为了试探自己而做的事情呢? 就连邹氏这样的妇道人家,也明白君君臣臣的道理,也知道自己身为荆州刺史,已经是富贵无极,能拿捏所有人的前程和性命,为何自己反而畏首畏尾,不敢和桓玄撕破脸呢? 他来回地踱着步,思索着王雅信上所说的,若此事是真的,自己就不能再回避了,必须和桓玄正面较量,分别站在敌对的两方。 这难道是真的吗?桓玄能越过自己这个荆州刺史,随随便便地调动荆州的军队?若是如此,自己这个刺史岂不是形同虚设,完全没有和桓玄一较高下的资本。多年来自己韬光养晦,和桓玄维持着客客气气的表象,难道竟然让别人反而以为桓玄才是这荆州府的主人吗?那岂不是自己养虎为患,害了自己了。 他神色越来越凝重,这个时候,不能再隐忍了,他必须去面对这一切。 他拍手命自己的心腹家奴过来,对他说道:“你一会入夜后,偷偷地把蒋都尉召进府里来,从角门带进来,直接领到我书房,避开旁人的耳目,明白了吗?” 平日无事的时候,殷仲堪也经常叫这蒋都尉来府中喝酒,然而他这难得的小心谨慎的样子让那家奴都觉得十分惊讶,忙认真地说道:“小的明白了,定然不会让旁人探知此事的。” 殷仲堪又拿起那封信,细细地看了好几遍,这才亲自生了个火盆,将那封信给烧毁了。 他身为荆州刺史,自然是有许多人来探访的,过了午时便听下人来报说,主簿庾准来求见,说是有要事禀报。 他皱了皱眉头,这庾准是受了桓玄的保举,硬塞到自己在江陵的官邸里来的,可见必然是桓玄的心腹了,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庾准又为何会突然来访?难道是察觉到了什么吗? 若是他拒绝见此人,就太过于流露痕迹了,说不好只能见一见,看看他是要说什么罢,想到这里,殷仲堪便对那下人点了点头,吩咐他将人领进来。 庾准出身颍川庾氏,又十分年轻便做上了江陵官邸内的主簿一职,自然是意气风发,风度翩翩地走了进来,含笑对殷仲堪行礼道:“突然前来拜访甚是失礼,却不知是不是打扰到您休息了。” 他十足地礼节周全,殷仲堪便是再不喜欢他也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只能亦是浮出一丝微笑,淡淡地说道:“相必庾主簿来访亦是事出有因的,既然你我都身为朝廷官员,为民奉公自是不能推说劳累的。”这话的言下之意就是,若你要说的事情不是公事,那还是趁早滚蛋,别在这讨骂。 庾准听明白了他的话,却并不气馁,巧妙地说道:“您是荆州府的主人,亦是此地所有官民心之所向,属下身为您的主簿,自然也是以您为尊,您的事情,自然也就是在下的公事了。” 殷仲堪被他奉承了两句,心中稍稍舒畅,勉强作出和蔼的样子说道:“庾主簿所为何事,不妨直言。” 庾准走近他两步,却见殷仲堪眼中颇有警惕的神色,便不再上前,只是压低了声音说道:“属下因机缘巧合,听说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这才急急忙忙来告诉您的。” 他神神秘秘地说道:“您知道吗?有人假借您的命令,私自调动荆州府的府兵,去了哪里属下不知道,但只知去了多日,前几天才回到荆州的,那帮小子回来之后便在江陵城内的罗绮馆内大吵大闹,说话间露了口风,这才被属下发现的。那几人已经被属下拿下,绑了带来了,如今就在门外等候您亲自问话呢。” 殷仲堪先前就从王雅的信上知道了此事,却不知道竟然连庾准都发现了,为了讨好自己而匆匆来告密,若他知道这些府兵就是桓玄调动的,又会露出什么表情? 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丝恶毒的笑意,嘉奖他道:“这次多亏你机警,若不是你及时发现,只怕我还不知道此事呢,那些人我会亲自审问的,你把人交给我府里的管事就行了,若是这事是真的,我定然会好好褒奖于你的。” 不知是谁曾经说过,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鱼片中未清尽的刺,会给你一种意料之外的违和感,实在是很有道理的。 向来谨小慎微地服从着桓玄的意愿,本来就已经让殷仲堪觉得十分难忍,如今这是一个大好地扳倒桓玄的机会,他若是错过了才是傻子呢,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被人利用了却尚且不自知。 他此时自以为得计,正好可以利用庾准这样的行事,假装自己并不是针对桓玄,而是为了调查此事而已,这才会“不小心”查到桓玄头上,又“不小心”告诉别人。 这样处理,既能震慑桓玄,又能避开他的怨恨,岂不是一举两得? 他越想越得意,竟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庾准从殷仲堪的官邸出来,迎面就遇到了自己应该在南平郡任上的弟弟庾楷,他惊讶地问道:“你怎么来江陵了?可是找殷仲堪有事吗?” 庾楷却是神色仓皇,对自己的兄长求助般地说道:“大哥,我是来找您的,我在荆州可能呆不下去了,您帮我想想办法吧。” 庾准见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便拉着他走远几步,来到人来人往的街道,这才低声问道:“你惹了哪家的贵族了?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荆州这地方到处都是世家,随便一个普普通通平民都有可能是大族家里的管事,就连店铺也大多是几个大姓贵族的下人们开的,所以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待人谦和为上,你总是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第二百九十六章 玉环(一) 庾楷神色未定,也没理会兄长这番唠叨,附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说了几句。 庾准立刻神色大变,抓住了他的手,紧张地问道:“你怎么这般糊涂?可还有旁人知道此事?” 庾楷为难地皱起了眉头,仔细回忆着,含含糊糊地说道:“我也不清楚,当时我心中浑浑噩噩地,也不知道有没有旁人看见了,但那妇人的贴身侍女大约是知情的。” 庾准急得直跺脚,冲着弟弟的脑袋就是一阵乱敲,责怪他道:“你这性子简直是,不可理喻,便是寻花问柳,也有那正经寻问的地方,江陵城内便有罗绮馆,你怎的不去?偏爱这样东躲西藏,走街串巷的,把我们庾家的脸都丢尽了。” 庾楷不以为然地说道:“我就是知道错了,又明白这事厉害,才来找您商量的,您这样一昧责怪我也没用,事已至此了,要帮我想想怎么善后才是啊。” 庾准怒道:“这事要怎么善后?你自己惹出来的情债,如今人家又知道你姓甚名谁,我们庾家虽然今时不同往日,但也是排的上号的大家族了,便是要赖也赖不掉。”他说到这儿,突然回过神来,问道:“你可有送那妇人什么定情信物之类的东西?玉佩啊,玉镯,珠宝首饰之类的,有根有据的东西,送过吗?” 庾楷面有赧色,不好意思地说道:“自然是送过的,我将母亲留下的玉环送给她了。” 庾准一听,直气得脸色发青,两眼几乎要瞪出来了,简直是无力吐槽自己这个糊涂的弟弟,那玉环本是一对,乃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做成的,当初家门寥落的时候,自己和弟弟一人拿了一只,只怕是走散了,作为日后相见的信物的。 虽然现在这玉环也不是什么特别稀罕之物,但成色那么好的,一看便是世家大族的祖传之物,绝不是随随便便能在坊市中买到的东西,这东西竟然也能随随便便送给一个这样身份复杂的女人,自己这弟弟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庾准真恨不得把他的脑袋打开来看看里面是不是都是浆糊。 他心中憋屈,愤愤地说道:“这事我帮不了你了,要不你就直接去找桓玄请罪吧,他向来不甚在意他那些妾室,说不定反而能将那妇人送给你也不一定。” 他这话本是讽刺调侃庾楷的,谁知道那榆木脑子的小子竟然忧虑地说道:“不成,之前他便说过,旁人也就算了,这姬妾却是不能送给我的。” 庾准听着不对,忙问道:“桓玄怎会知道你爱慕此姬妾之事?” 庾楷又是扭扭捏捏地说道:“我便是在去桓府见他的时候,才见到他那姬妾的,当时因有一只猫跑了进来,那妇人追着那猫进了房间,这才被我无意中窥见了容貌。” 庾准心中立刻生出警惕,疑惑地问道:“无缘无故的,怎会突然有猫乱跑,这莫不是桓玄精心设计的,试探你的手段?” 庾楷被他一说,心里也没底,回忆了一番,却也不能确定,自言自语道:“但近日他并不在桓府内,我出入桓府的时候,也只说是桓府的客卿,并没有报上名号的,他又岂能知道是我呢?” 庾准摇头道:“我总觉得不妙。不管怎样,这个女子你都不能再去相见了,最好能把她诱出桓府来,杀了灭口是最妥当的法子了。” 庾楷忙劝道:“那怎么行,本就是我负了她,如今还要将她残忍地杀害,兄长,您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这根本不合君子行事之道啊。” “那否则怎么办?人家都要跟你私奔了。你难道还真要去对桓玄说,求他将这个姬妾送给你不成?”庾准问。 “我的想法是,就让她跟着我走了,我把她偷偷藏在家里便是,桓玄也未必会在意这一个姬妾的去向,更不会想到是我这样胆大包天,偷偷地将人带走了。”庾楷天马行空地幻想着。 “绝对不行,照你前面的说辞,桓玄早就注意到你了,又怎会想不到是你,这件事你就别管了,那妇人姓什么,我去帮你设法解决此事,你回你的南平郡去,别再乱跑了。”庾准坚决地说道。 庾楷嘴上虽是答应着,心里却很是不乐意,当日在桓府那一次惊鸿一瞥,他便记住了桓玄这个涉世未深的年轻姬妾,他故意装作不小心的样子摸了她的柔荑,她虽然是狠狠地瞪着自己,却也并没有当场喝骂自己,可见是个没经过事的,还以为自己可能真是不小心才碰到她的。 自从那次窥见了她的面容之后,他便有些神思不属,心中有着一股热切,但是那妇人身居桓府的内院,不是随便可以接近的,如之奈何? 此后他都没有回南平郡,而是每天打听了桓玄不在府中,便变着法子去桓府里瞎转悠,他身为荆州府的官吏,在桓府本就有许多这样的人出入,旁人也没有太过注意他的频繁造访。 虽然不知道那女子居于何处,但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是偶然在花园里遇到了那只调皮的小猫,仗着自己身手敏捷,三两下便抓住了它,将它抱在了怀里。 只见那猫通体洁白,显然是十分名贵的,有着西域的血统,两只眼珠颜色都不一样,可见这女子还是十分得桓玄宠爱的,不然不可能有这样贵重的宠物。 这个年轻的妇人,自然就是桓玄新纳的妾室郑燕了,庾楷却不知道,郑燕只是因为新进府的时候沾了萩娘的光,才能住到桓府内最为舒适的霁雨斋,所以下人们纷纷恭维她,任她予取予求,这才只因为她说了一句喜欢小动物,才巴巴地送来了这只名贵的猫。 而郑燕那时候进屋来找猫,也不过是因为桓玄在那屋子里,她想要见自己的夫君罢了,哪里是真的疼爱这只小猫呢。 故而他一直等到夕阳西下,都没见到郑燕的身影,不由得恹恹地想要回去。 果然两人是颇有缘分,郑燕因多日没见桓玄,竟然是正巧出门来散心了,迎面就遇到了抱着白猫的庾楷。 原本只是一场露水姻缘,可庾楷却发现那女子身下有着断断续续的血渍,心中一惊,问道:“你难道不是桓玄的姬妾?” 郑燕羞愤交加,根本说不出话来,他再三追问,才勉强说道:“妾身还未蒙桓郎召幸……” 庾楷当场被吓得魂飞魄散,又见那女子认真地说道:“郎君若是真心爱慕妾身,便将妾身从这府中带走吧。” 他又惊又怕,忙胡乱安抚道:“我自然是真心爱你的,这便想办法接你走。”说着便急急忙忙地穿起了衣服,郑燕问他要定情信物,他这才将身上唯一值钱的玉环给了她,便落荒而逃。 如今想来,那可真是个败笔,早知道会如此,当初就应该什么东西都不留下,来个死不认账的。 第二百九十七章 玉环(二) 庾准送走了庾楷之后,便不顾自己弟弟的反对,果然是派人去打听桓玄府中几名妾室的情况。 因庾楷曾听桓玄说过,那妇人是他新纳的妾室,因此很快便探明了那妇人的身份。 桓玄新纳了两名女子,一个姓郑,一个姓徐,然而那名姓徐的妾室因有了身孕,被主子安排到别庄去居住了,如今是并不在府里的。为此,桓玄的正妻刘氏还在府里闹腾了许久,很是不满的样子。 如此说来,那名女子应该便是那个姓郑的妾室了,据说她刚进府的时候还是很得桓玄宠爱的,被安排在了主子最喜欢的霁雨斋,然而却是碍着桓府主母,不敢过于宠幸于她,因此如今也是没有刚进府时那般风光了。 庾准不想太露了行迹,便命人扮成是收夜香的贱民,装作是迷了路,在桓府内转悠了半天,总算是找到了那郑氏所居的地方,听到了那郑氏和侍女的对话。 本是为了确定那郑氏如今的心思,才会偷听她说话,谁知却探听到一件十分怪异的事情,却是那郑氏正在和自己的侍女闲聊,愤愤地说起另一名妾室徐氏的身孕来的蹊跷。 原来自那郑氏入府,一直都十分关注桓玄的动向,更是担心桓玄先于自己,去宠幸那名一同入府的妾室徐氏,却没想到那看似稚嫩的年轻女子,竟然不声不响地就有了身孕,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每天桓玄的行踪她都打听得很清楚,绝对是没有时间去宠幸她的。 最奇怪的是,桓玄竟然十分乐于接受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还命人将她接到了别院去居住,原本郑氏以为这一切都是为了掩人耳目的,桓玄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将那徐氏暗中处理了而已。 谁知道她却发现,桓玄竟然是和那女子一起住在别院,就连贴身侍从袁管事都一起去了,多日都不曾归来。而且,府中众人竟然都不知道主子究竟去了哪处的别院,神神秘秘的样子,倒似桓玄是为了躲避主母的怒火,故意在保护这个有孕的妾室似得。 桓玄究竟是什么时候偷偷和那徐氏成其好事的呢?郑氏就是因为这个,十分不满,再三地和自己的侍女絮叨此事,没完没了,开始还有些新意,说到最后就是不断重复那些抱怨的话,就连庾准派去的探子都不耐烦听下去了,便将藏在怀中皮囊里的一只灰色的老鼠偷偷沿着窗沿丢进了屋子里。 古往今来,不论是民间村妇还是贵族小姐,只要是个女人,便没有几个是不怕老鼠的,特别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即便是不怕,也要装出怕的样子来。果然没过多久,便听见郑氏和侍女都发现了这只不速之客,顿时被吓得大声尖叫了起来,分别四处乱跑躲避,那侍女徒劳地想要吓唬那老鼠,将它赶走,然而那老鼠却偏偏十分乖巧,根本不怕人,很是惬意地上蹿下跳,那场面顿时乱成一团。 那探子十分机灵,过了半盏茶功夫才偷偷地探头观察屋里的情况,只见那个胆小的主子早就逃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哪还有心思待在屋里聊八卦,而那个做奴婢的贴身侍女,没有办法,只能尝试着逗弄那老鼠,引它离开,却是徒劳无功,亦是莲步轻移,匆匆离去,出门喊人帮忙去了。 见人都走光了,他便用最快速度翻身进入房间,一眼便找到了郑氏的妆台,和妆台上那只精工雕琢的妆奁,一层一层地搜索了郑氏的妆奁之后,他却并没有找到主子家传的那枚羊脂玉环,又听见耳边传来侍女们你推我搡,都不愿进屋的笑闹声,只能泱泱地从窗子跳了出来,无功而返。 他本就是庾氏家族的家生奴才,因为生性聪敏,应对机变而深受庾准的信赖,因此此次庾准才会派他乔装打扮了去桓府中打探,他既然知道这事情的前因后果,便对那性情平庸的郑氏十分不屑,劝说庾准道:“主子,这郑氏实在不像是个有主意的,小人见她行事说话,都像是小家小户出来的,十分地没计较,一昧地只是抱怨,却不会想什么办法,若说南郡公会信重这样的女子,令她来设计勾引庾二郎,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庾准原以为这女子和自己弟弟相识的事情可能是出自桓玄的授意,却不想其实郑氏是个毫无心计的妇人,虽是避着旁人说话,和自己的侍女却也是肆无忌惮,一点城府都没有的样子,实在不值得自己这样担忧。 出了那样的事情,只怕她比弟弟庾楷还要害怕被桓玄发现呢,自己之前那些忧虑实在是有些多余。 他心心念念却是那玉环,连忙问道:“那玉环可曾找到了?” 那探子面有赧色,为难地说道:“小人按照您的指点,在屋里找了许久,那妇人的妆奁和床头都找过了,却是没见那枚玉环,只怕那妇人也是因为担心那玉环过于贵重,令别人看了会问起来历,所以贴身带在自己身上了,还请主子恕罪,小人实在是已经尽力了。” 庾准很是失望,却又听见那探子说起郑氏不断在抱怨的事情,听上去的确是有一股子阴谋的味道,顿时来了兴味,颇有些好奇地问道:“那徐氏是什么人?你可曾打听到了?” 那探子顿时来了精神,如数家珍地说道:“说起来这徐氏和咱们家族还是颇有渊源的,她出自颍川徐氏,虽是个庶女,却也是自小娇养的,因此南郡公据说是十分宠爱她,拼了被自己的正妻责怪也一定要保留她腹中的血脉。然而奇怪的是,这样得宠的人,府中竟然无人知道她住在哪里,我根本就打听不到,要说见过她面的人,也是几乎找不到。” 庾准的家族是颍川庾氏,祖籍和这徐氏是一样的,然而他却知道,多年前,颍川徐氏因为碍了会稽王司马道子的眼,所以几乎被灭族了,和自己的家族遭遇这样相似,他当年也是十分唏嘘,那这所谓的颍川徐氏的庶女,又怎会和桓玄扯上关系,又嫁给了他做小妾的呢?这实在是令人难解。 这位神秘女子徐氏的所有事情,实在都是十分蹊跷,倒不是那身孕来得奇怪,而是桓玄竟然这样重视这名妾室,实在是令人难解,这里面一定有某种原因是自己没能看明白的。 他反复地想着这件事情,总觉得没有什么合理的解释,猜不透这中间究竟有什么猫腻。 第二百九十八章 布局(一) 殷仲堪正在给王雅写回信,他先是客气地问候了对方一番,这才说到正题。 果然这样随意调动荆州守卫府兵的大事,经他详细调查才发现,竟然真是南郡公桓玄所做的,多亏了王雅的提醒,他才能发现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 南郡公不顾法理,肆意妄为,实在是令人遗憾,即便是他和南郡公亲厚,也不能任由他就此行差踏错而坐视不理,因此便将那几名随桓玄去了建康的军官秘密解押回建康,任凭王雅处置。 殷仲堪写完,总觉得有些不满意,便又加上了几句,江陵官邸的主簿庾准是第一个发现此事的,理应嘉奖,便命他护送那些军官一起回京,请王雅适当地奖赏他一下。 这样一来,可就完美了,作为荆州刺史的自己,只是因为庾准的告密,这才发现了你桓玄的罪行,身为州府最高长官,他自然不能知法犯法,当着自己属下的面包庇于你桓玄,所以才不得不将这一切都交给太子太傅王雅处理。 从头到尾,这事都跟我殷仲堪没半毛钱关系,绝对不是我落井下石,顺着旁人的意思来作践你桓玄,冤有头债有主,届时你要报复可别找错了对象。 恩恩,简直是天衣无缝的计策啊,殷仲堪自顾自地笑出了声,便命人将庾准叫了来,让他带着信和这几个犯事的军官一起上京去领赏,他不由得十分佩服自己这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设计,待庾准知道这一切其实是针对桓玄之后,那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哈哈哈。 吴郡的海盐这个地方的确是个远离尘世,孤芳自赏的隐居之处,这里放眼望去都是一片绿色的郁郁树木,没有树木的地方便是如镜一般映照着碧蓝天空的湖水,没有风的时候,平静的水面清楚地倒映着亭台楼榭,简直如同是画上的景色一般,令人心情自然轻松畅快。 这几日的天气格外地晴好,举目望去,天空中竟是一片云朵都没有,水天一色,相互映照的样子十分难得,即便是吴郡这里日常劳作的庄稼人,心中也是一边忧虑农田干旱,一边也忍不住赞叹这瑰丽的景象,江南之地,水草丰茂,倒不似北地那样需要过于担忧灌溉,在此居住的本地住民们除了上交给大地主大贵族们的粮食之外,自己也能旱涝保收,不至于为生计而不安。 在这乱世中,就连此地的平民都能安居乐业,更不要说割据一方的贵族世家们了,琼楼玉宇的桓府私邸从规模上来看兴许是不如顾家那样占地广阔,然而此处只是桓玄小憩之处,不像顾家家族庞大,人口众多,自然需要不断开拓新的院落。 此处各色庭院颇有江南水乡的风韵,除了精心设计的临水之亭,逶迤回廊之外,各处的水路和桥梁亦是颇多,十分匠心独具,而装饰和雕工亦是当时最顶尖的工艺了,可谓是奢靡至极,再多的文字都难以一一描述。 萩娘所居的东院庭前照例是花香薰人,几欲醉倒,与室内燃起的宁神香混杂在一起,令人几乎都以为自己身在道家的玄妙仙境,但又不似道尊座下那样庄严肃穆,可以偷得浮生之闲,悠然度日。 这宅邸中的那些颇为老成的侍女都被调去服侍有孕的妙音,如今在萩娘跟前听候差遣的,是几个年轻的侍婢,还有府中的几个娇小玲珑的家生女童。 她们没有穿侍女的服色,而是随意地穿着红黄色的衫子,罩着淡蓝色的外衣,还没长全的长发无拘无束地垂落下来,正在院中无忧无虑地嬉戏玩耍。 这情景就像是时人爱作的风俗画一样,十分地天真烂漫,又有着优雅的情趣。 不能不说,桓玄为了讨萩娘的欢心还是花了心思的,念及她年纪尚小,喜欢的东西不过是那些新奇好玩的,便想方设法从库房中找出了前代名家所画的优美画卷和各种精巧别致的乐器,任她胡乱赏玩,而自己也为了避免碍着她的眼,远远地躲开了,自去湖边钓鱼取乐。 江蕊如今真可算是一跤跌在了蜜缸里,不仅是从杀人不眨眼的桓玄手中逃脱了一条性命,还一跃成为了萩娘的贴身侍女。 虽然说没有了宫里的那份俸禄,然而在这样华丽富贵的地方悠悠哉哉地过日子,难道不比在宫中提心吊胆,随时会被主子责罚顶缸要好得多吗。 和当初对萩娘不屑的心情不同,如今她对萩娘是真心感激,虽不明白为何她能在桓玄心中占有这样重要的位置,但对她的已然不复当初的轻视,而是十分地敬重她。 因此,当萩娘认真地问她,想不想逃出这庄子,回到建康去的时候,她还以为主子是试探于她,忙毅然决然地大摇其头,表忠心道:“主子,奴婢坚决不愿意离开这里的,您在哪里,奴婢便在哪里,奴婢对您的忠诚日月可鉴,是绝对没有二心的。” 然而萩娘却并不像是十分满意的样子,只是愣愣地看了她许久,这才似有所感地叹了一句:“此间乐,不思蜀也。” 这话虽不是责备,但听上去总有一些莫名的幽怨,江蕊不明白她的心思,只能默然。 当初刘备的儿子刘禅,也就是俗称刘阿斗的那小子,国灭被抓之后,司马昭特地在为他举办的宴席上奏起了蜀地的乐曲,在场的人都为他的亡国而悲伤,刘禅却是欢笑如故,毫无哀戚之情。 司马昭问他,你思念蜀国吗?刘禅便神色自若地说了,此间乐,不思蜀也。世人因此而嘲笑他。 然而正是因为他表现地这样平庸,因此竟然在多疑的司马昭手里平平安安地活了近十年才病逝,萩娘每每读到这史书,总是十分地怀疑,这刘禅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躲避司马昭的猜忌呢? 除非穿越到三国,否则这谜团也只能是永远的谜,再也不可能弄清当时的真相了。 而江蕊这个好歹也是在宫中住了多年的人,竟然一朝离开了宫廷,却丝毫没有不满的样子,实在是令原本想要拉拢她一起逃跑的萩娘无法可想。 第二百九十九章 布局(二) 她命人将窗边的卷帘拉上去一些,好看清楚院中笑闹的女童们,却见数人突然都静默了下来,纷纷向来人行礼,原来却是妙音见这天色这般清朗,出来散步来了。 她面上掠过一丝不豫之色,却忍住了心中的不满,挤出一个微笑迎了出去,招呼妙音道:“沅姐姐,您要不要过来坐坐,休息一会?” 妙音初来那几日身子一直不好,虽是有顾女官和夕儿照料,却仍是起不了床,她见萩娘并不曾来探望她,便知道她是怨怼自己向桓玄多嘴之事,幸而如今精神恢复得差不多了,便想要过来找萩娘解释。 她见萩娘面上虽是含笑,但那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只是表面的客气而已,和当初两人亲密的情状完全迥异,心中有些不安,便点头对她说道:“妹妹,自来了此处,我们姐妹还没聚过,我正是有些体己的话想对你说呢。” 萩娘忙亲自将她扶了进来,又为她在塌几上加了几个软垫,让她坐得舒服一点,便吩咐江蕊和夕儿自去休息,只留了妙音在屋内,问道:“姐姐想要说什么呢?若是要说前日之事,还是不用多言了,妹妹并没有责怪您的意思,正如您所言,桓郎毕竟是您的夫君,你们两人之亲密毕竟和外人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笑吟吟地为妙音倒茶,淡淡地说道:“沅姐姐可要尝尝我这的苦丁茶,这茶如今似是十分稀有,桓郎曾言说这是南面的贡品呢。” 她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这苦丁茶初闻是一股清香,然而入口却是极苦,令人几乎是难以下咽,可是这苦中却又有甘甜之意,口感甘醇,竟然是难得的清新,令人回味无比。” 这与其说是在说茶叶,不如说是在讽刺妙音表面看来与自己亲厚,其实却表里不一,偷偷地将自己的隐秘之事告诉了桓玄。 妙音本就自觉有愧,更是心思细腻,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得有些尴尬,面有赧色,讷讷地说道:“妹妹还是怪我吗,只是我至今仍是不明白,为何桓郎这样风姿无双的人,又是愿意这样重视于你,妹妹却不将桓郎放在眼里,却要同旁人暗通款曲呢?若是你一心一意地侍奉桓郎,他定然视你如珍如宝,绝不会像……绝不会稍有厌弃之心的。” 萩娘原以为桓玄会告诉她自己和谢琰之间的关系,谁知桓玄竟是守口如瓶,对自己心仪的那人只字片语都不曾透露给妙音知道,难怪妙音会不明白这些前因后果,仍是兀自摸不到头脑。 她心中飞快地盘算着,眼见妙音是深爱着桓玄的,必然不会愿意自己分了她的宠爱,这样问自己也不过是为了试探自己而已,若是自己能让她放心,又不令她察觉自己和桓玄之间无法排解的敌意的话,说不定还能利用她,令自己能够离开桓玄也不一定呢。 她想到这里,便不经意地露出了一丝幽怨的神情,踌躇着说道:“沅姐姐这样说,倒显得是我理亏似得,然而我和我未婚夫婿本就情投意合,又是早有婚姻之约,却硬生生被南郡公拐了来藏在这里,若您是我,若旁人将您从桓郎身边带走,想要您屈从于他,难道您便会顺势依从了他吗?” 妙音讶然,她从未想到桓玄竟然还会做强夺旁人之妻这样的事情,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他的为人,然而前后之事串起来一看,似乎还真是这样一回事,萩娘眼中从来都没有对桓郎的仰慕之情,倒似是一直都在躲避着他似得,这样面对强权和桓郎俊美的外表都无动于衷的忠贞女子,怎能不令人敬佩呢? 她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想要保护这弱小女子的柔情,握着她的手,认真地说道:“将心比心地想,我真是能明白你的心情的,当初我身在皇宫之中,也是无比地身不由己。一个女子一辈子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婚姻了,妹妹,我一定会帮你的。” 萩娘似是十分感动地望着她,然而那盈盈流转的如水目光中,却有着冷然的凉意。 六月十六这日晚上,月光分外地明亮,若是注意观察那一轮明月,可以清楚地看到月晕之下,那凹凸不平的月球表面各种地表地质的颜色,以及陨石撞击的痕迹十分清晰,历历在目。 古人以为这是玉兔在月宫中捣药的影子,所以总以为月亮上是有着活物的,连屈原都曾经为此写赋,彷徨地问道:“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 这样耀眼的月光倒映在水面之上,自然又是别有风韵的。 从萩娘所居的水榭望去,可以清楚地看见远处稍稍高于水面的湖心小岛间,月华笼罩着水面和树丛,水上似是有着淡淡的蓝色雾气,洇着那月亮在水中的影子朦朦胧胧地,如梦如幻,十分地飘渺。 院中几个女童正坐在水边,光着脚丫在水中玩耍,贪恋脚上那温柔的凉意,月光照耀在她们身上,那些孩童们未长足的扇形长发披散着,倒显得背影娇俏无比,令人心生怜爱之意。 萩娘正望着这番有趣的景象独自出神,却听见身边有人吟诵道:“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她不用回头就知道一定是桓玄那个讨厌的家伙,这个人总是偷偷摸摸地进屋,连个招呼都不打,倒似是回自己家一样。 好吧,这里的确是他家,但这毕竟是自己的屋子。 她不爱搭理他,很是不高兴地说道:“我看我的月亮,你又何必附庸风雅,学别人吟诗作对的。” 桓玄却不生气,故意逗她道:“月亮圆不圆也好,只许你看,却不让我看吗?” 萩娘白了他一眼,娇嗔道:“那你去别处看去,别在这烦我。” 桓玄望着她的面容,似是有一瞬间的出神,继而平静地说道:“我很快就不在这了,怎能不趁月光正好的时候,来与你倾谈一会呢?” 萩娘心中一喜,忙问道:“你要回建康了吗?” 桓玄点头道:“我收到消息,你那琰郎最近很是不消停,和王雅两个人上蹿下跳的,想要对我不利,我若再不回去,只怕他们便要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了。” 第三百章 布局(三) 萩娘忍不住笑道:“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这种事情不是你的拿手好戏吗,怎么到了你嘴里,竟像是旁人无恶不作,你却是无辜被冤枉的呢。” 桓玄似是十分谦逊地说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我自是知道自己行事向来是不择手段的,却偏偏没想到你那琰郎也能这般决绝,只怕他是为了你而恨透了我,才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害我。先前我没能猜到他能为你做到这个地步,也是因为我思虑不够深远的缘故。” 萩娘越听越不对,清秀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着急地问道:“他怎么了?他出什么事了?”她一着急便伸手抓住了桓玄的袍子,认真地望着他,完全忘记了刚才自己正要他赶紧滚蛋呢。 桓玄心中暗喜,反手不动声色地抓住了她的柔荑,只觉得十分小巧滑软,心中微动。 他很是无奈,自从来了古代,因着自己的身份和俊美的外表,从未有女子这样明确地表达对自己的厌恶,便是想要拉拉她的小手都要如同做贼似得,偷偷摸摸地。 萩娘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又不敢惹恼他,只能任他握着自己的手,自我安慰着就当是被疯狗挠了,面上的表情却十分纠结。 桓玄见她面上的表情,又是反感又是不敢反抗的样子,很是可怜可爱,忍俊不禁地放开了她,笑道:“若不是只有你这样对我,我还真要以为自己得了麻风病,竟是让你避之不及。” 萩娘转过头去,又问道:“琰郎他究竟怎么你了,你倒是快说啊。” 桓玄面上笑容微敛,凝重地说道:“自然是因为你告诉了他翠华宫守卫都是荆州府兵,如今他正和王雅一起,想要利用这件事情来压倒我呢,就连殷仲堪那个没用的小人,也和他们蛇鼠一窝,想要将我除之而后快。如今你该担心的不是你的琰郎,而是我的安危,以我现在的实力,想要立刻起事是不成的。” 果然是此事,萩娘心中本也是这样打算的,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没有和谢琰说起妙音之事,因为这私调府兵进京之事,就足够将桓玄下狱了,不需要再生枝节。 她听闻之后心中稍安,故作淡然地说道:“然而你肯定是有对应的办法的,不然当初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调兵,不是吗?”她虽然是状似关心的样子,却也是为了试探而已。 桓玄是何等聪明之人,怎会不明白她的言外之意,他心中烦闷,蛮横地捏着她的下巴,恨恨地说道:“你最好祈祷我没事,若是我真的被你的琰郎拿捏住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是绝对不会告诉他你的下落的,你这一辈子,也就只能呆在这个岛上了。” 萩娘却不吃他这一套,当即跳了起来,拍开他的手,装作生气的样子怒骂道:“你少来动手动脚的,别人老乡都是互相关照的,你呢?明知道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能够在这同样的时代相遇是多么难得的机缘巧合,却这样对我,又是骗我又是软禁我的,还不让我和我心爱的人在一起,你怎么会那么蛮横,那么不讲道理?” 她原本只是为了吓退桓玄对自己动手的心思,却越说越来劲,越说越停不住,继续涛涛不绝道:“你就装你的大尾巴狼吧,什么不是因为谢琰才抓我的,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是有目的的,就因为你早就知道我和谢琰之间的关系,你才会帮我,不是吗?若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只怕你连多看我一眼都嫌麻烦。” 她越想越觉得很有道理,慢慢地想起了当时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每一件事情后面,都有桓玄的身影,这一切都是和他有关的! “那时候旁人冤枉我杀了王谧的儿子王瓘的时候,为何你能立刻出现,立刻把我救下?当时我还对你感激得五体投地,觉得你真是出现得及时,堪堪救我于危难之中,还觉得我们之间真是有缘分。现在想想,真是可笑!这特么原来全都是你一手策划的,不惜牺牲一个无辜的人,也要令我对你印象深刻,这样的事情,旁人可能做不出来,但在你身上是绝对可能的,而且十分地顺理成章,毫无违和感!” “你这样处心积虑地算计我,算计谢琰,如今还来对我说什么,若是你有事,我就在这呆一辈子,你好意思吗你?你是我谁啊,我要听你的话,若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我怎么会……我怎么会……” 她越说越激动,头发都散了,眼泪也不知不觉流了一脸,简直是状如疯癫。 桓玄没见过她这样歇斯底里的样子,一时简直是看呆了,又见她有些话不吐不快,却又强忍着不说的样子,便故意激她道:“你不是很能说吗?怎的不敢说了?” “不敢你妹!”萩娘果然怒了,恨恨地说道:“若不是因为你,我就和我心爱的人在一起,明天,明天是我十五岁生日,及笄,你懂吗你,古代这是女子最重要的日子!是我最重要的日子!如今我却被你关在这小破岛上,周围除了水还是水,根本连一个亲近熟悉的面孔都看不见,这样的日子,你自己怎么不去试试看?!” 桓玄心中一震,狐疑地望着她,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你都已经十五岁了?” 很不相信的样子,好看的桃花眼斜斜地瞥着她胸前,那意思很是明显,你这发育得似乎有点慢啊。 萩娘恼羞成怒,抱着自己的肩膀,吼道:“你给我滚!” 桓玄显然是不会滚的,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萩娘,心中盘算着,这小姑子的及笄礼,要怎么给她办才好呢,只是如今时间却有些紧张,只能如此这般了…… 他一定要让这小姑子明白,自己对她的心思和谢琰是一样的,谢琰那小子能给她的,他都能给,而且,他还能做得比他更好。 谢琰没想到的,他也要比他想得周全,定然要让萩娘对自己心悦诚服地认同和感激才行。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零一章 及笄(一) 六月十七日这天是萩娘的生辰,往日在家中,李妈妈都会给她煮面吃,然而如今自然是和平时一样,百无聊赖地消磨着时光罢了。 她还没有睁开眼睛,便听见门外侍女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心里微觉疑惑,她平日素性和善,也很少责备这些侍女,却也不见她们这样无视自己这个主子,竟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嚼舌根。 她心中有些不快,便轻咳了一声,外面悉悉索索的声音立刻静了下来,江蕊一挑帘子走了进来,满脸喜气洋洋的,对萩娘说道:“女郎,您醒了?奴婢这就服侍您梳洗。” 萩娘问道:“外面是怎么了,这么闹腾?”她语气中有些责备之意。 江蕊却是半点也没有愧疚的意思,大大咧咧地笑道:“那个呀,小丫头们没见过世面,这才在那少见多怪呢。” 萩娘疑惑地皱起了眉头,却忍住了心里的好奇,用柳枝刷了牙,又在江蕊端来的洗脸盆中洗了脸,拿起一边的丝帕用力地抹了抹干净。 两晋时期自然是没有洗面奶的,就连肥皂也是没有的,只有一种叫做澡豆的东西,却十分金贵,只有在洗澡的时候才会用,所以平时洗脸大家都是用温水,讲究一点的,加上些花露花瓣也算是十分高级的了。 而牙刷在那个时代也十分简朴,只是用随处可见的杨柳枝,在水中浸泡清洗干净之后,刷牙时用牙齿咬开枝条,里面的杨柳纤维就暴露了出来,用来刷牙还真是很方便,还是一次性的产品,十分环保卫生,古语中“晨嚼齿木”这个词就是因此而来的。 江蕊拿起梳子想要给萩娘梳头的时候,却有些为难的样子,问道:“主子,照奴婢看,您还是先穿了衣服再梳头,不然一会穿衣服的时候,难免会把头发给碰坏了。” 萩娘毫不在意地说道:“没事,随便拿件外裳披一下就行了,反正也是在家里。” 江蕊惊讶地望着她,问道:“女郎,您不知道吗?” 萩娘见她今天说话一直古里古怪地,故作神秘的样子,不满地说道:“有什么话就直说,怎么这样扭扭捏捏的?” 江蕊一滞,讷讷地说道:“阿郎吩咐了,让您今日穿礼服和他一起出门,那礼服就摆在外间呢,适才便是小丫头们争着看那礼服下摆上指头大的珠子,这才喧哗了起来。” 萩娘心中疑惑,起身走了出去,只见厅堂正中衣架子上挂着一件华丽无比的广袖长裙,除了布料是最为贵重的紫色绸缎之外,配套的披帛上绣着繁复的花纹,下摆缀有一样大小的明珠,显然是一件价值不菲的礼服。 她想起昨晚对桓玄说的话,心中有一些了然,那个男人总是变了法子地讨自己的欢心,然而自己的快乐又怎么可能是用钱财能买到的呢?即便是多华丽的衣饰,都比不上一个她真心喜爱的人的微笑。 江蕊见她只是瞥了一眼那衣服,便又没精打采地回房去了,不由得很是诧异,若是自己有机会穿上这样华贵的衣服,哪怕是少活几年都愿意,女郎竟然不为所动,想来是还没睡醒的关系吧。 她迟疑间,却听见萩娘不容置疑的命令,对她说道:“来给我梳头,今天我哪里也不去。” 这样不好吧,江蕊心中有些惴惴,谁都知道桓玄是这里说一不二的主子,即便是女郎也不该忤逆他的意思才对,她有些犹豫,踌躇着要不要去禀告阿郎才好。 却见英姿翩翩的桓玄着一身隆重的玄色礼服,匆匆走了进来,问道:“怎的还没弄好?” 江蕊心中一慌,忙跪下回话,毫不犹豫地把萩娘给卖了,老老实实地说道:“女郎不愿意穿这衣服呢。” 桓玄径直走入内室,笑道:“我就知道你要闹别扭,你来告诉我,你是不是以为我要带你去什么玩乐的地方?” 萩娘瞥了他一眼,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桓玄不屑地说道:“你快别自作多情了,只是带你去顾家而已,吃了饭就回来,赶紧换了衣服跟我走吧。” 萩娘心里闪过一丝疑惑,然而顾恺之是她十分敬仰之人,对桓玄失礼事小,不能让这位大画家觉得自己是个无礼的粗鄙女子。 反正若是他骗了自己,最多就是不理他就是了。 她想明白了,便对桓玄说道:“你叫人来服侍我穿衣服吧,这衣服太麻烦了,我自己还未必能穿得上。”她只顾着自己伤春悲秋,却没注意到桓玄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笑意。 那套衣服果然穿起来很麻烦,半个时辰后,两人才总算坐上了去顾家的马车。 一上马车,萩娘便发现车里已经坐着一位亦是盛装打扮的俏丽女子和一名宫装侍婢,她脑海中慢慢地回忆起这女子的名字,无比惊讶地问道:“武昌公主?!为何您会在这里?” 桓玄轻咳了一声,淡淡地说道:“你难道不知道公主的夫婿是谁吗?” 萩娘还真是完全不知道,当年武昌公主给她的印象实在是太恶劣了,对于这个娇蛮公主她真是只想眼不见为净,再也不想看到她,又怎会关心她究竟嫁给谁了,只要不嫁给谢琰就谢天谢地了。 武昌公主见她一脸茫然的样子,倒是亲切地笑了起来,温柔地说道:“妾身奉先帝之命,自是嫁入了桓家为妇,才会受南郡公邀请前来的。” 萩娘更是疑惑,从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来看,武昌公主应该并不是嫁给桓玄的,再说了,桓玄是个有老婆的,他若是娶了武昌公主,家里那位岂不是要翻天了。 桓玄解释道:“公主算起来可以说是在下的弟媳,她嫁的是我叔父桓冲的嫡子桓修。” 武昌公主娇俏地瞪了他一眼,笑骂道:“谁是你弟媳,别在我面前装老成。” 这两人关系竟然那么好,怪不得当初桓玄能知道武昌公主的阴谋,说不定还是他给公主出的鬼主意呢!她生气地瞥了桓玄一眼,心里又给他加了一笔罪名。 第三百零二章 及笄(二) 武昌公主却是打量了她一番,突然更是惊讶地叫了起来:“你,你是,琰郎身边那个婢女!” 她一时没回过神来,来回地打量着桓玄和萩娘,又是迷茫又是疑惑的样子,犹豫了半天,才问道:“你和琰郎不是……你是怎么会在南郡公府邸里的?” 桓玄微笑地望着她,半点也不避讳地坦然说道:“是我心仪于她,才把她从谢家那人身边抢来的。” 这说的,倒好像是去隔壁邻居家借棵白菜回来似得那样轻巧,半点也没有愧疚不安的样子。 萩娘瞪了他一眼,却也没有反驳他的话。 武昌公主这才渐渐明白了过来,自言自语地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你那时候怂恿我想办法嫁给谢琰,你这个人真是太狡猾了,我到现在才发现被你骗了!” 她恨恨地注视着桓玄,一脸凶狠的样子。 桓玄笑道:“那也得你愿意让我骗才行啊,谁当初哭着喊着要嫁给谢琰,让我给帮忙想办法的?恩?若是我将这些事情都告诉我那侄儿,只怕他才是最难堪的那个人呢。” 武昌公主忙捂他的嘴,连声说道:“可不能和我夫婿说起此事,实在是太丢人了。” 她如今婚姻应该是甚为美满,因此对着萩娘也并无太多怨恨之意,只是斜着眼睛又反复打量了她几眼,才闷闷不乐地说道:“这小姑子究竟有什么好的,小身板跟孩童似得幼弱,一看就是个不好生养的,琰郎和你却都似是着了迷似得宠爱她。” 萩娘无语,果然结了婚的女人,看问题的角度都不一样,连自己日后能不能生儿子都考虑到了。 她只能谦逊地说道:“您是皇室血脉,自然是高贵无比,以奴的身份,自然不能和您相提并论的。” 武昌公主理所当然地点点头道:“这倒也是,不过我看那些没脑子的男人傻乎乎的样子,总觉得有些不忍直视。” 不忍直视?这个词语古代就有了吗?萩娘狐疑地瞥了一眼桓玄,很是怀疑公主是受了这位南郡公的影响,说话才会这样现代。 纵然萩娘心中疑惑,为何武昌公主也会和他们一起去顾家,但她毕竟是顾忌着礼仪,并没有直接宣之于口,只是暗暗纳闷而已。 几人到了顾家,才发现当日清冷的府邸门前,竟然是车马混杂,一队一队的马车停在路边的空地上,等待着自家的主子,萩娘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些马车上的族徽多是缠枝纹的花卉和各种鸟类的组合,显然是江东地区士族的族徽。 原以为顾恺之只邀请了桓家,她心里还有些紧张,如今看来,却是来来往往的宾客盈门,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穿过正堂的时候,她窥见那堂中已经坐了好些人,大多都是贵族妇人和贵女,一时间衣香鬓影,环佩叮当,十分热闹的样子。 她原本以为自己也会进那屋子,却见桓玄带着她和武昌公主二人,竟然是径直走进了顾家的内院,路上的仆役见到他也并不阻拦,只是点头哈腰地向他行礼罢了。 他和顾恺之的交情竟然这样深厚,连对方的内院都能长驱直入,如入自家后院一般。 只见顾家的宅院是典型的南方庄园,每个院子都规划得很是合理,许是为了迎合各个院子的主人的喜好吧,除了最外围一圈是茂盛的竹林外,每个院子里都种植着不同的花卉和树木,很是别致有趣。而院子的大小基本都一样,是典型的三间院子,巧妙地分布在宅子里。 桓玄带着两女一路往东而去,进了一个比别的院子更为宽阔的院子,门口的侍女显然都认识桓玄,客气地向他打招呼道:“郡公,您来了,老夫人和阿郎正在等您。” 萩娘吓了一跳,她可没想到自己还要见顾恺之的娘,但这老夫人显然指的是这宅子里最有权势的贵妇,顾恺之的母亲。 桓玄轻轻地对她说道:“顾府的老夫人并不是顾恺之的母亲,而是他的叔母,也就是婶婶,他的生母已经过世了,届时你可别说错话。” 幸好有你提醒,若是不说,我又怎会知道这样的事情。萩娘简直是汗下。 桓玄不再说话,嘴边却有一抹微微的笑意,掩之不去。 因为身份的关系,武昌公主先走了进去,一边的侍女为她打起了帘子,一瞬间只能见到屋里各色鲜艳的衣裾,继而便是听见此起彼伏的给公主请安的声音,而武昌公主也和当年那个骄横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十分谦和地向屋内的女眷们一一回礼,也并不像当日那样吵吵嚷嚷的,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十足的大家风范。 环境真是改变人啊,这嫁为人妇的娇蛮公主,如今也是被生活磨平了所有的棱角,成为了众人眼中期望的文雅贵妇,虽然私底下还是没轻没重的,毕竟也能装出个样子来了。 萩娘一路走了进去,却见就和当年见阮氏老夫人的架势一样,顾老夫人身边也是莺莺燕燕地站满了年龄各异的贵妇贵女们,她不免有些紧张,然而顾恺之则还是那副神色自若的样子,满不在乎地坐在顾老夫人身边,见桓玄进来了也不招呼,只是挥了挥手向他致意。 桓玄带着萩娘走上前去,对顾老夫人说道:“叔母,在下可算是把您这女儿安全带来了,这小姑子一早上还闹腾着赖床呢,这才来晚了。” 他故作亲昵地对萩娘说道:“还不快给顾老夫人行礼?今日这宴会便是顾老夫人为了你才特意举办的,你得好好感谢她才行。” 萩娘立刻傻眼了,女儿?什么情况? 顾老夫人坐在诸位贵妇中间,身上也是穿着了华丽的礼服,自是庄重无比,然而她眉眼间很有一股祥和之色,虽是正襟危坐却也并不令人害怕,而是让她看起来更像是释道画上慈悲的菩萨一般,和蔼可亲。 她身边一个年轻的妇人见到萩娘的窘迫,立刻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揶揄道:“母亲,我这妹妹怕是欢喜傻了,竟是连话都不会说了呢。”她身上也是珠翠环绕,十分富贵的样子,梳了个当下流行的妇人发式,又称呼那老夫人为母亲,可见应该是顾家的媳妇了。 第三百零三章 及笄(三) 顾老夫人认真地打量着发呆中的萩娘,温和地对桓玄笑道:“这样重要的事情,自然是要让众人都知道的,我顾氏也是吴郡数一数二的世家了,便是我不喊人,那几个老姐妹也是要来捧场的。” 她见萩娘神色间颇有迷茫之色,显然是被桓玄骗来的,之前许是并没有向她说起过此事,桓玄从小就和自己的侄子顾恺之交好,就连自己也是十分喜爱这俊俏的小辈,他之所求,自己自然是没有不应允的道理。 然而他喜爱的这小姑子面对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竟然一点欢喜的样子都没有,只是满脸为难的神情,可见也是个难得的实心眼的孩子。 要知道顾氏可是吴郡四大姓之一,不说是像晋廷那位小皇帝那样富有四海,也可算是当地无人不知的土皇帝了。 沾了顾氏的光,她的身份立刻就提升了数个阶层,一下子跻身于最顶尖的贵族世家之中了,将来要嫁人也有了十足的资本,即便是给南郡公这样身份的男子做正妻,也是没人会质疑的。 换了旁人,只怕立刻就喜出望外,哭着喊着要给她做女儿了,然而这小姑子却仍是在犹疑,倒像是很想拒绝,有些不好意思当面拒绝的样子,真是十分地心性独特。 若不是这样特别的女子,只怕也不能让南郡公这样看似无欲无求的高贵男子,不顾脸面地亲自来向她提出这样突兀的请求。她想起昨晚半夜里听闻南郡公求见时,自己无比惊讶的心情,不由得失笑,当时她还以为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谁知道竟然是为了这个看上去外貌身材都并不十分出众的小姑子。 这个女子竟然能让南郡公说出,若是这小姑子能为此开怀一笑,他所做的一切也就值得了,这样的傻话来,可见绝对不是一个空有美貌而没脑子的。 她不会不明白,做顾氏家族的女儿能给她带来多少好处吧,为何还在迟疑? 许是这小姑子怕羞吧,想到这里,她便笑着对萩娘殷切地说道:“好个清秀的小姑子,我一见你便十分喜爱,给我做个过房女儿可好?” 萩娘心中惊疑不定,疑惑地望着顾恺之,只见他亦是含笑点头,这才明白过来,这是桓玄和顾恺之两人先前就说定的,只是瞒着一个自己罢了。 她颇有些难堪地望着顾老夫人,却只见她眼中流露出无比怜惜的神色来,渴望地看着自己,似是担心自己拒绝。 因为她迟迟不回答顾老夫人的话,屋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顾恺之轻咳了一声,轻轻地说道:“萩娘,我叔母虽然有三个儿子,却都在外省任职,又曾有一个夭折的女儿,这才想要认你做义女,以慰胸怀……” 顾老夫人想起自己那个夭折的女儿,不由得神色黯然,若是她能平安长大,到了今天应该也像面前这小姑子这样清秀可人了,她温柔地望着萩娘,眼神中只有真诚和喜爱。 若是自己母亲还在,想必也会这样慈祥地看着自己…… 萩娘听他这样说,又受不了顾老夫人殷切的眼神,这才双腿一屈,跪了下去,郑重地行礼道:“儿实在感激您的错爱,若是您不嫌弃的话,自是愿意侍奉膝下,尽心陪伴您的。” 一边傻愣着的媳妇们小姑子们这才放下心来,刚才看萩娘那神情,十足是想要拒绝的,若是那样的话,今天顾家才真是下不了台了。 见她终于答应下来,她们才纷纷上前去,姐姐妹妹地叫了起来,十分亲热的样子,几个老成的甚至还摘下手上的手镯想要送给她当见面礼。 顾老夫人忙笑道:“你们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一会你们这个妹妹及笄礼的时候,你们可是一个都逃不掉,都要送东西的,即便是如今送了,一会也不能少了礼。眼下急急忙忙地献殷勤,一会可别来找我哭。” 先前那第一个开口说话的妇人忙凑趣道:“母亲真是太小看媳妇们了,不管再怎么着,妹妹的及笄礼我们可是不敢少的,见面礼是见面礼,及笄礼是及笄礼,一桩归一桩,大嫂二嫂,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另一边的两名稍微年长的妇人见她这样说了,也是微笑着点头,一边各自送上了自己的见面礼。 那妇人见状,悄悄地对萩娘眨了眨眼,十分俏皮的样子。 萩娘见她似是满怀善意,便也微微冲她一笑,以示感激。 桓玄亲切地说道:“顾兄,你我都是男子,不如就去外间等着观礼便是了。” 顾恺之听得分明,这定然是有事要和自己私下说的意思,便起身潇洒地对老夫人说道:“叔母,那侄儿就先去了。” 桓玄状似亲密地将萩娘拉近自己,在她耳边飞快地轻轻说道:“我只知道顾老夫人姓袁,其他的,就靠你自己了。”他狡黠地对她一笑,故作温柔地依依不舍地望着她,却对顾老夫人说道:“叔母,我这小姑子便交给您了,多谢您了。” 见他这样似是和萩娘难舍难分的样子,一屋子的女眷都笑了起来,纷纷开口祝贺萩娘,有这样一位俊美无比的高贵男子这般倾心爱慕。 顾老夫人让萩娘坐到自己身边,对她说道:“旁人倒罢了,你这三位嫂子还是得介绍给你的。” 她说着就指着刚才那三位贵妇说道:“你三个哥哥都早已娶妻,却身有官职,并不在吴郡,幸而这几个小妮子还算是和我亲近,这才陪伴在我身边,分别是你大嫂嫂张氏,二嫂嫂蔡氏,三嫂嫂袁氏。” 大嫂二嫂也就罢了,三嫂袁氏便是刚才那个说话毫不顾忌的妇人,她生得并不特别美丽,妆扮却很是华丽,性格也十分跳脱,最主要的是她的姓氏,显然是顾老夫人娘家的血亲,因此才会在老夫人面前这样得脸,想说话就说话,想笑就笑。 及笄礼是一桩十分复杂的工程,萩娘原先是因为以为自己会在谢琰身边,所以并没有研究过这重要的礼仪,后来被桓玄抓去,她简直是万念俱灰,整日浑浑噩噩的,也没有找人问过这及笄礼究竟是怎么一个流程,如今可是遭了罪了,顾家是个十分讲究的世家,执行起古礼来简直是一丝不苟。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零四章 及笄(四) 幸而袁氏偷偷地递给她几张小纸条,笑着说道:“妹妹,我昨晚就听说了这事,便让我的侍女帮你准备了小抄,你看这上面都写了序号,一会你按照顺序照着念就好了,都是固定的几句话,并不难的。” 二嫂蔡氏也陪伴在侧,听闻她这样说,忙一把就将纸条抓了过去,笑吟吟地说道:“我来看看,你那侍女有没有写错。” 萩娘汗下,这也能写错?从这架势来看,蔡氏和袁氏的关系还真不是很好。 果然袁氏略有些不快地说道:“这样重要的事情,我怎能弄错呢,二嫂这样说,倒像是怀疑我会故意害了妹妹似得。” 蔡氏仔细了看两遍,这才挤出一丝笑意,故作轻松地说道:“那怎么会呢,我只是觉得谨慎小心一点的好。” 她说着将纸条递给萩娘,笑道:“妹妹就照这个念吧,三弟妹做事那是极为妥帖的。” 萩娘心中暗暗疑惑,这二嫂行事说话前后很是矛盾,若是她真的觉得袁氏妥帖,又怎么会想要自己去检查呢?这样有些言行不一的人,在她心里总觉得是有些问题的。 她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微笑着,展开了那卷纸条,轻轻地念了起来。 果然是十分拗口的古文,里面还有十分生僻的字眼。若不是提前操练一番,还真是有可能手忙脚乱呢,想到这里,她感激地冲袁氏一笑。 萩娘在侍女服侍下总算是脱下了她那套沉重得离谱的紫色礼服,换上了及笄时第一道礼仪所需要穿的采衣。一转头,却不小心瞥见顾老夫人眼中泪光闪动,微微地注目那衣服上华丽的花纹。 她心中微动,飞快地思索着,能让顾老夫人流泪的,绝不是这衣服上价值连城的珠宝,想起了经常服紫的顾恺之,想到了顾老夫人之前说的话,她隐隐约约地明白了过来,这衣服怕是当年顾老夫人准备了给自己那个夭折的女儿及笄穿的。 子欲养而亲不待固然是令人心酸,然而更令人同情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无奈,对于一位老人来说实在是十分难忍的痛楚。 回忆是一件最折磨人的东西,当一个人永远地离开了你,她的一切就定格在了她最美丽最可爱的时候,以后无数次地想起来,都会令人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心中涌起一股温柔的感情来,不管桓玄此人怎样,顾老夫人只是一个失了女儿的母亲而已。 “母亲,母亲。”萩娘亲昵地呼唤道,顾老夫人一时没回过神来,愣了一下才惊喜的望着她,刚才她怎么都叫不出口称呼,这时候却十分自然地脱口而出了,她微笑着不好意思地说道:“一会母亲可要指点儿啊,儿此时心情十分紧张呢。” 顾老夫人忙点头道:“那是自然,我已吩咐了你嫂子们,都安排了聪明伶俐的丫鬟,便是你一时想不起来那些复杂的礼仪,她们也会提醒你的。” 她望着萩娘穿着采衣的娇小模样,爱怜地说道:“南郡公虽说是个极为聪明的,毕竟是不会养人,好好的小姑子,怎会这般瘦弱,今后你可要多来陪伴母亲啊,母亲保证给你喂得白白胖胖的。” 喂……我可不是猪啊……萩娘汗下,却忙不迭答应了下来。 能来顾府,总比呆在桓玄那个金丝鸟笼里好。 转眼吉时便到了,萩娘在大嫂张氏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向着礼堂走去,今天的主人家是顾家老夫人,邻里邻居的,对他们家的事情,吴郡其他贵族世家也是略知一二,自然知道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女儿”并不是顾家的亲生血脉,不免有人便怀疑是不知哪里来的私生女,抑或是从旁支过继来的女子。 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下,萩娘微笑着走上前来,她身穿白色的采衣,面容秀丽,目光端正,仪态落落大方,端庄无比,毫无普通小姑子常有的那般羞涩不安之情。即便是有些原本想要看她笑话的贵女们,也挑不出她一丝毛病来,都忍不住交口称赞她镇定自若的风度。 若说她心里毫无紧张之感,那也是不可能的,然而她早就锻炼出了自己克服紧张的方法了,其实说简单也很简单,就是在手里握一样东西,每当紧张的时候,便偷偷摩挲那东西表面,这样便能缓和自己的情绪。 据说这法子还是有来历的,在人类还是猴子的时候,手里有武器和没有武器区别可是很大的,所以只要手中有东西,心里就没那么慌乱了。而从科学的角度来说,这个时候人体是会分泌出一种特殊的缓解压力的荷尔蒙,令人充满勇气。 如今她才明白为何桓玄要叫武昌公主来了,原来及笄礼的正宾和有司都已经选定了人,只缺了一个赞者,这赞者必须是及笄之人的好友或是姐妹,如今只能让武昌公主来凑数了。 以她的身份,便是武昌公主做她的正宾也是绰绰有余了,然而以顾家的女儿而言,武昌公主的皇家背景竟然还是不够格的,可见吴郡四姓的贵族是多么地高傲了。 正宾请的是吴郡陆氏的辈分最高的老者,陆老夫人,她也是一位十分庄重的老人,和顾老夫人十分亲昵的样子,对顾家的情况十分清楚,连连恭喜顾老夫人得了这样一位知书识礼的女儿。 有司则是老熟人了,只见陆姑姑倒比她还有几分羞涩之意,笑着端着她要加礼的发饰上前来,亲切地说道:“萩娘,恭喜你了,我还真是十分羡慕你呢。”她出身吴郡陆氏,又已经和顾家的嫡子顾恺之定下了婚盟,自然是有资格在这个重要的场合担任有司的。 初加、再加、三加,幸而整个及笄的主要环节都顺顺利利地完成了,期间萩娘除了要回答几句话外,就如同一个玩偶娃娃一样,任凭旁人折腾着换衣服换头饰就是了。 接下来就是命字和聆训了,作为正宾的陆老夫人面向西面,赞者武昌公主奉上酒,萩娘在一群侍女的搀扶引导之下转向北面而跪,陆老夫人接过礼酒,走上前去,对萩娘念辞祝祷道:“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第三百零五章 及笄(五) 萩娘乖乖地跪拜在地上行礼,心中却有些好奇,又有些期盼,不知道自己会被起个怎样的字,说起来古人的名和字区别还是很大的,称呼自己多用名,称呼别人多用字,特别是对长辈和上级,是绝对不能直呼其名的,那是十分不礼貌的事情。 也就是说,以后别人叫自己,多半会叫这个字,而只有十分亲近的人可以继续叫名。 只听得陆老夫人慢慢地说道:“子曰:‘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愿尔以孝义事亲,博爱广敬,居上不骄,为下不乱。今以‘爱亲’二字赠之,孝悌之至,上通于神明,下寄于宗庙,谨之慎之。” 萩娘有些出神,爱亲,这个字还真是很特别,不愧是以孝道着称的晋朝,陆老夫人郑重其事地说了出来,众人都是纷纷赞赏,只觉得这个字寓意很好,丝毫没觉得有什么违和感。 武昌公主见她愣愣地没答话,忙轻轻地推了她一下,她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按照那小抄上的骈文念道:“儿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至此,整个及笄礼算是礼成了。 桓玄和顾恺之坐在男宾的角落,含笑看着她那被裹在一大堆衣服中娇小可爱的模样,笑道:“她这么看来,还有几分乖巧呢。” 顾恺之却是面有不赞同之色,幽幽地说道:“你这样掏心掏肺地对她,我看她却没有半点感动的样子,只怕不会因此而感激你呢。” 桓玄满不在乎地说道:“来日方长,我总会让她慢慢忘记她心里那个人的。” 顾恺之回想起自己几次不经意间瞥见谢琰的姿容,只觉得很是怀疑,这样绝世无双的男子,即便是自己都难以忘怀,更何况是萩娘这样情怀隽永的年轻女子呢? 那倾国之色的白衣男子抚琴时,含情脉脉地望着萩娘的眼神,他是绝对不会看错的,这两人之间的牵绊,并不是外物能够改变的,他想到这里,自言自语地说道:“除非那人死了,不然你这小姑子是绝对不会移情别恋的。” 桓玄却似是深受启发的样子,慢慢点头道:“此言有理,我怎么却是没想到呢?” 时光如流水,最是令人抓不住,也无法停留,对一个人的一生来说,也许是由许多重要的片段组成的,而对整个历史那奔流不息的洪流来说,每个人的重要瞬间,也只不过是浩翰星河中的一颗最为不起眼的星星之一瞬之光而已。 臧爱亲,及笄之后这就是她的字。 多年之后,她再回想起当时及笄的那个画面,只觉得所有的人物面目都已经模糊,那些冲着她微笑的贵妇们在说些什么,早就已经朦胧不清了,然而她却能记得,自己的目光穿越过所有的宾客,默默地落在远处角落含笑注目的那个人脸上,如今他妩媚的眼眸已然永远地闭了起来,再也不能释放那勾魂夺魄的魅力,却始终令那些爱过他的女人们魂牵梦绕,难以忘怀。 尘归尘,土归土。 那些永远离开了的人,其实并没有死亡,他们活在那些活着的人的记忆里,只有当所有的记忆都因生命的逝去而消亡之时,才是这个人真正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时候。 他曾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微笑的样子是多么地优美动人,他曾爱过谁,恨过谁,期待过什么,又失去过什么,再也没有任何人知晓,唯有留在史书上的寥寥几句话语,少许记载,引得后人无限深思。 当一切喧闹都归于寂静,当所有的宾客都各自散去,桓玄才走近她身边,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今天感觉如何?有没有紧张?” 午后的风十分温柔,顾家周围的竹林纷纷为之摇曳,翠绿的树叶互相摩挲,发出阵阵的沙沙声,似是有着韵律一般,令人心中一片空灵,很有禅意。 刚才还人来人往地,现在却像沙滩上被惊飞了的海鸟一样,一下子全散开了,萩娘举目望去,这厅堂竟然就像夏日用来小憩的凉亭一样,空荡荡地一个人都没有,所有的声音,似乎都静止了,时间,也似乎一下子定格在了这个画面。 她望着眼前这如桃花般艳丽的男子,心中默默地想着,若是这个人没有那么多野心,和自己是一般的知交好友,那该是多么美满的事情啊。 然而这却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有他的宿命,自己也有着自己不能动摇的决心。 她脸上慢慢地漾起了笑容,故作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客气但真挚地说道:“谢谢你。” 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亦是不管他之后还有什么图谋,至少他此刻对自己的用心的确是值得感谢的,就像当年他从郑氏手中多次救了自己一样,自己总是承他这份情,然而,要再要求更多的,那就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了。 桓玄也没指望她因为这样一件事情就对自己完全改观,他亦是没有想在她面前有所隐瞒,含笑说道:“这样我就放心了,我已同顾兄说过了,待我去了建康以后,他会常常来接你去顾家陪伴顾老夫人,你也不必总闷在家里,天天咬牙切齿地骂我了。” 其实他还有另外的,更有深意的话没有说出来,如今萩娘的人际圈实在是十分狭隘,且没有几个身份地位高贵的闺蜜和朋友。上层贵族的社交圈本不是那么容易进入的,如今她有了顾家义女的身份,又有名望甚高的顾恺之亲自邀请,自然会成为吴郡社交圈的新宠,轻轻松松地认识各种各样的人。 地位比她低的贵女们,想着巴结她都来不及,就算是身份比她要高的四姓嫡女,也会因为顾恺之的关系对她另眼相看,她的性格又是十分温柔敦厚的,相信很快便能结交不少有地位的好友,有这样的闺中密友对她的将来甚至于一生都是很有好处的。 然而这样的话却不能直白地说给她听,她一定会又误以为自己别有所图呢。 第三百零六章 君命(一) 他轻笑了一声,促狭地说道:“对了,顾兄的武功可是很好的,你可别想着逃跑了,被他抓回来,可是很没面子的,他可不会顾及你的心情,什么事情都顺着你。” 萩娘白了他一眼,轻轻地说道:“我才没那么笨。” 就是要逃跑,也要计划得万无一失才下手,一旦跑了就要肯定绝对不会被抓回去才行。 她想起他要去建康的目的,便试探地问道:“你打算怎么应付这罪名?谋逆之罪,可不是儿戏呢。” 桓玄了然地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道:“告诉你也无妨,我自是早有安排,你那琰郎以为我会因为这样一件小事而名声尽毁,那完全是痴人说梦,我隐忍不发,只是为了让他们闹腾地再大一点,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名头,再不敢对我有丝毫轻忽之意。” 原来是要趁机炒作自己,真是有够卑鄙的,萩娘忍不住又替谢琰担心了起来,她故意装作不信的样子说道:“只怕你是唬我的吧,调动军队这样的事情若是没有上级的命令,又怎么可能调动得了?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想要怎要逃脱这个罪责呢。” 桓玄从容地答道:“自然是有上级的命令的,只不过,那个下命令的人,却并不是我。” 他见萩娘皱起了眉头,一副不问清楚决不罢休的样子,心里很不痛快,不高兴地说道:“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关心关心我,而不是总想着那个根本不曾将你放在心上的人?” 萩娘见他发火,便也不跟他多废话,冷冷地说道:“我爱关心谁,思念谁,都是我自己的事,若是你看不惯我这样子,你便将我带回建康去,我保证再不会烦你。” 桓玄想着自己还真是太宠爱她了,简直是惯得她无法无天,便故意气她道:“你别以为你那琰郎见翠华宫里没了你便六神无主了,他根本都没派人去找你,我府上,江陵,荆州,他没有一处去过,我的人守株待兔了许久,连他影子都没见到,却是反而和王雅一起商量着怎么争权夺利去了,你以为他是多清高的人吗?其实只要是个男人,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你的琰郎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萩娘脸色果然白了白,心中隐隐作痛,却嘴硬道:“我的琰郎最是聪明,定是早就发现你将我藏起来了,才没有去找我的,他绝对不会放弃我的……” 她说着说着,话音却弱了下去,若是谢琰真的以为自己死了,想要和桓玄拼命可怎么是好? 她着急地说道:“求你告诉他我一切平安吧,若不是这样,他真的会和你斗得两败俱伤的,你那什么劳什子的帝业还没成呢,若是先和谢家斗了起来,岂不是便宜了旁人?” 桓玄悠悠道:“我那帝业是势在必得之物,历史书上写着的,又怎会有什么变故,我便是要死,也是当了皇帝以后再死,你那琰郎却可就不一定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货永远都是那么地镇定,实在是太狡猾了! 萩娘突然想起来某个电影中有一种叫做幸运药水的东西,其中有一个人以为自己喝了幸运药水,便超水平发挥,完成了自己平时根本无法完成的事情,直到最后,别人才告诉他,他根本喝的就是普通的水而已。 若是他相信自己背负着天命,自然就是无所畏惧,行事肆无忌惮了,若是让他不再相信自己身上所谓的宿命,他是不是会畏首畏尾,乱了手脚呢? 萩娘故作神秘地说道:“你这可是在说笑了,我就不信历史经你这样一搅合,还和原来一模一样,既然旁人的命运可以不一样,你的命运为什么就一定一样呢?你不是也说过吗,王法慧本该是早就死了的人,但实际上她最后却是被你害死的,你的命运也是一样,即便之前是会达成帝业后再死,如今也有可能因为蝴蝶效应,导致你根本就做不了皇帝也不一定啊。” 桓玄眼角一阵抽搐,这小姑子,真讨厌,每次都说中自己心里最害怕的事情。 当先帝司马曜提前死亡的时候,他还自以为得计,沾沾自喜了许久,之后却发现许多人的命运都不同了,王恭,司马道子,王雅,甚至谢琰,他们都偏离了历史书的设置,开始往各种不同的方向乱走了,本该起兵造反的王恭经他反复挑拨竟然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出兵,而本该郁郁一生的王雅却和谢琰一起上蹿下跳的,这历史,不再是他熟知的历史了,自己的命运,也似乎并不那么确定了。 他必须得立刻做些什么才行…… 六月快要结束的时候,夏末的阳光比之往常更为炎热,令人心绪烦闷,皇帝司马德宗和弟弟司马德文向来是形影不离的,如今也是让宫女摆了冰块扇着风,一起在宫中的水边树下阴影中休憩,观鱼取乐。 如今可是在古代,即便是帝王家,想要在夏日中取一丝清凉也是十分困难的,和普通平民一样,两人都避着外人,脱下了累赘的宽袍,即便如此,还是又闷又热的,司马德宗不高兴地对服侍的女官们发作道:“你们,帮我把太阳射下来。” 年轻的女官们面面相觑,只能求助地望着琅琊王司马德文。 那些世俗流行的话本和戏文里,皇帝的弟弟一般都是不学无术,肆意草菅人命,善弄权势的大反派,先帝的亲弟弟司马道子便是一个现成的例子,然而司马德文却可说是皇室的一个例外。 虽然今年他才只有四岁,却是十分早慧,复杂的宫廷环境和自己那个不中用的兄长,注定了他只能过早地肩负起支撑皇室的担子来。 原本这兄弟俩还有皇太后庇护,自然是无人敢怠慢,可是现在司马德宗眼见是个不顶事的,根本左右不了朝政,司马德文却是年纪太小,又兼名不正言不顺,因此兄弟二人简直是如同傀儡一般,在宫中都没有话语权,更遑论国家大事呢。 不懂事的孩子有一点是最为幸福的,就是他永远不知道痛苦为何物,永远也看不明白别人看待他的眼是整个司马皇室历代以来最幸福的一位皇帝了。 司马德文却是他背后那个随时准备着替他收拾烂摊子的,所有人眼中的配角,即便诸人都认为他颇有贤德之名,然而他却始终只能站在兄长的身后,仅此而已。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零七章 君命(二) 此时他见那几个女官都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便对司马德宗岔开话题道:“大哥,你要是热的话,便命人拿些冰水来喝吧,我也有些口渴了呢。” 司马德宗果然高兴地说道:“正是如此,我要喝上次那种酸酸的。” 司马德文点点头,对女官们说道:“给陛下和我拿些杨梅露来吧,要加上冰块。” 但是这天实在太热,简直是连一丝云都看不见,即便有风,也是夹杂着炎热的暑气,且宫中老树颇多,满耳只闻得不断的蝉鸣,十分聒噪,人人都是不胜酷热之感。 司马德文只觉得实在难受,便对皇帝说道:“这种暑天,便是怎么解暑都是无用,我想回屋里睡一会去,大哥你自己玩吧。” 司马德宗笑道:“那可太好了,你那杯冰糖水我也一起喝了,你快去吧。” 司马德文无可奈何地笑笑,便带着自己的侍女回宫去了,只剩下皇帝的贴身女官和宫女们相对无言,不知道要被这傻子皇帝怎么折腾了。 小皇帝见弟弟走了,便恢复了自己爱玩的本性,颐气指使地对女官们说道:“你们,统统跪下来给我当马骑。”他虽然年纪还小,却是继承了司马家皇族特有的执拗脾气,尽管是个傻子,却也不是一个安安静静的傻子,而是一个爱惹事的傻子。 为首的女官十分了解他,就知道司马德文这一走,自己的差事就难当了,果然皇帝这就开始撒赖了,只能无奈地笑道:“陛下,这可于礼不合呢。” 周围的宫女们也纷纷大着胆子上前,劝说道:“陛下,杨梅露拿来了,您先喝了再玩吧。” 然而琅琊王司马德文这一离开,小皇帝就是所向披靡了,谁都别想拦着他,他虽是懵懵懂懂地,却很明白自己的身份,得意地说道:“我是皇帝,你们都要听我的,快都给我趴下,我要骑马上阵杀敌去。” 得,这都是王雅闹出来的,说是要教育皇帝知文晓礼,便命人给他讲些通俗的历代帝王的轶事,谁知这小子什么大道理都没明白,光记住好皇帝都是打胜仗的了,什么秦皇汉武的,都成了他的偶像,成天在宫里吵着要骑马打仗。 在那个年代,马匹在江东可是十分稀缺的,也只有军队中才有大量的战马,即便是世家贵族和皇室中的马匹也都是十分有限的,被当成宝贝一样供着养着,哪能随便给小皇帝折腾。 皇家虽然亦是有猎场,但那都是大人们才能游玩取乐的地方,更何况小皇帝因为“身体不好”,从小都是被散养着的,也没人教过他骑马射猎,因此如今他也只能聊以慰情,骑骑宫女们了。 身为皇帝的贴身女官本是尊荣无比的,现在却是人人唯恐避之而不及。 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如今她们却是伴君如耍猴,没事就要陪着小皇帝胡闹,这些高级女官们却也是无法可想,只能纷纷跪下,请皇帝自己“挑马”,一时间这些柔弱的宫装女子们莺莺燕燕地,娇嗔声和不满的声音此起彼伏,却仍是顺从地跪了一地。 此时,有个聪明的小宫女却说道:“陛下,奴婢看见王太傅正往这走来呢。” 小皇帝吓了一跳,忙抬头望去,果然见到远远的地方,一群身穿官袍的人正来来往往地,他看不清是不是王雅,却认得那官袍,不由得心虚了,忙说道:“你们快起来,都趴在地上成什么样子。” 果然沿着清凉的水边,穿花拂柳过来一个身穿官袍之人,却是笑眯眯地对皇帝说道:“臣给陛下请安。” 此人并不是王雅。 宫女们认识他,纷纷又跪了下去,行礼道:“给南郡公请安。” 小皇帝见此人是自己认识的,对自己十分亲切的“好人”,并不是王雅那个跟自己讲不完的大道理的“话痨”,心中顿时一阵轻松,饶有兴趣地说道:“是你啊,你是进宫来找我玩的吗?” 桓玄是专程挑了休沐日进宫的,他前几日就偷偷地回了建康,独自宿在司薰堂,就连桓府的家人都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目的就是为了避开旁人的耳目,单独地见皇帝一面。这会他刚一听说司马德文不在皇帝身边,便急急忙忙地赶着进宫了。 他一身华丽隆重的官服,却是发髻整齐,姿态美好,优雅的额上一滴汗水都无,一副风度怡人的样子,小皇帝虽然痴痴傻傻地,童心之中也是十分仰慕他俊美的容貌,对他亲昵地说道:“我正在让她们给我骑马打仗玩,你要一起玩吗?” 桓玄眼中一亮,微笑道:“好呀,臣自然是愿意陪陛下玩耍的。”一边还十分凑趣地走了上去,笑吟吟地给皇帝陛下捧场。 小皇帝司马德宗的女官们简直无语,原指望南郡公能帮她们脱离苦海的,如今他竟然和皇帝一起胡闹,这给小皇帝当马骑也就算了,难不成还能让南郡公也骑在自己身上?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几个年纪小的宫女望着那个俊朗无比的身影,心中已然是胡思乱想着羞红了脸,远远地躲开了去。 却见桓玄站在一边,认真地观赏着皇帝骑在一个健壮的宫女身上的“英姿”,还睁眼说瞎话地赞赏道:“陛下果然是少年英雄,令臣下十分佩服。” 小皇帝顿时“龙心大悦”,毫不吝啬地说道:“你也挑你喜欢的骑呀,我们来对打吧。” 要自己把宫女当马骑?桓玄再怎么不择手段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他故作淡定地说道:“臣十分敬仰皇上的风姿,但臣下身份卑微,又岂敢与皇上并肩。” 小皇帝虽然不明白他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听着只觉得十分好听,那声音又是柔和又是温雅,总觉得听上去心里十分舒畅,他无心无思地说道:“朕赦你无罪,一起玩吧。” 桓玄却微微地皱起了好看的眉毛,眼中颇有些遗憾地说道:“陛下固然是天生龙姿,英勇无比,但是臣下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小皇帝面色立刻不好看了,着急地问道:“少了什么?” 第三百零八章 君命(三) 桓玄似是不经意地说道:“以臣下之见,这调兵遣将都是要有军令的,如今您虽然身为一军主帅,却是名不正言不顺啊。” 司马德宗想起之前听的那些历朝历代的故事里,还真都是皇帝先下军令,命谁谁谁为那个大将军,发某地数千数万的军队归他统领,然后才会起兵出征的,不由得十分犯难,问道:“若是要下军令的话,谁来给朕做大将军呢?难道朕要‘御驾亲征’不成?” 桓玄半开玩笑地说道:“您可以任命您亲信的女官啊,或者平日熟捻的内侍都是使得的,比如我看这位年轻貌美的女官姐姐就很适合当大将军。” 他微笑着对皇帝身边的女官点头示意,俏皮地眨了眨眼,被他夸奖的女官一时间简直是心花怒放,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温柔的眼眸,娇俏地向他抛了个媚眼。众人都不曾真的将小皇帝当成是皇帝来看待,因此都十分凑趣地纷纷上前,讨道:“陛下,奴婢也要做将军。”有的却说,奴婢要做参军,或是做稗将的,嘻嘻哈哈地很是热闹。 小皇帝突然很有成就感,得意地说道:“不要急,一个一个来,人人都有份。” 他让自己身边的内侍去取纸笔来,毫不羞愧地对桓玄说道:“我不会写字,你帮我写吧,先封你做大将军如何?” 桓玄要的就是这句话,他却丝毫没有露出着急的神色来,而是颇有些为难地说道:“哪有人自己写诏书封自己做大将军的,不如陛下还是封这几位如花似玉的姐姐吧。” 诸位女官顿时不好意思起来,纷纷谦虚地推拒了起来,为首的女官对桓玄说道:“郡公就不要退却了,本来也不过是博陛下一乐而已,您就写吧。” 小皇帝也颇有几分威严地说道:“这是皇命,你快写,就写封你为大将军,领军,恩……领军多少好?” 桓玄笑道:“如今国泰民安,即便有什么流寇,也是小患,不如就领兵一百可好?” 原本还有几个老成的女官觉得陛下这样胡闹不好,又有几分怀疑这南郡公的动机,似是不怀好意。如今见他真是和陛下在逗乐而已,即便真是封了他一个领兵一百的大将军,只怕也没什么大问题,也都纷纷开怀地笑了起来,亦是当这不过是个笑话看待。 小皇帝自是不懂好坏,连连点头道:“都听你的,你快写,写完你的还有胡嬷嬷和杨姑姑呢,还有上官姐姐,就分别封为左将军,右将军,再封一个……恩……” 他的智力实在有限,能记住左右将军已是不容易了,桓玄忙提醒他道:“陛下,还有前将军可以封。” 小皇帝笑道:“对对,就这么封,张内侍,你去把我的玉玺取来,写完了我要盖印。” 那被称为张内侍的宦官见小皇帝要来真的,不由得心中惴惴,便出声问道:“陛下,不如小的先禀告王太傅再让您下旨如何?” 司马德宗不高兴了,怒道:“我是皇帝还是王太傅是皇帝?你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皇帝?!” 这可真是诛心之言,那张内侍吓得浑身发抖,忙跪下来请罪,却也不敢真的去把皇帝的玉玺拿来。 桓玄面有从容的神色,淡淡地对他说道:“陛下要玉玺,你拿来便是,只不过是玩闹罢了,陛下又怎会计较你拿来的是不是真是玉玺,随便拿块私印来也是使得的。” 张内侍一想也是,这小皇帝又怎么分得清玉玺和普通的印,他得了指点忙一溜烟地去了,很快便带回来一块四四方方的玉印,刻的是”天圆地方“四个字,是先帝司马曜无聊的时候刻的闲章,如今自然是归小皇帝所有的。 司马德宗果然是不能辨别真正的玉玺,见那印的玉质光滑可爱,便接了过去,在桓玄写好的四张任命书上都稳稳地盖了一个印,至于这印是不是盖对了地方,抑或是有没有盖反,盖错方向,就不是这位皇帝所关心的事情了。 桓玄笑道:“既然将令都齐全了,还请陛下登台祭天,祷告先祖,分封诸将。” 这个环节就简单多了,司马德宗在湖边的一个小土丘上,便假装念念有词地完成了祝祷,对跪在自己面前的桓玄和众位女官说道:“朕封你们都做将军,来,把你们的将令拿好了,给本陛下出征去。” 他听旁人都叫他陛下,便以为自己的称号叫做陛下,实在是傻的可爱。 众女官嘻嘻哈哈地接过了那张纸,学着桓玄的样子,郑重其事地高举过头,装作认真的样子说道:“臣谨遵陛下之命。”这些如花年纪的少女们都觉得这个游戏十分新奇好玩,脸上都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天真无邪的可爱笑容来,更让皇帝觉得心情大好,无比愉悦。 世情往往是如此,看似平静无波澜的宁谧欢愉时光,有人是在真心地欢笑,有人却是在得意地冷笑,不到揭晓的那一刻,谁又知道自己曾成为了别人利用的工具而却懵然不知呢?步步为营,处处算计的人有他想要争取的东西,而心思简单的人亦是有着简单无知的幸福,究竟是孰强孰弱,孰优孰劣,唯有当时的那人自己才能明白吧。 翌日上朝的时候,桓玄自然是也进宫了的,王雅果然对桓玄状似无意地问道:“南郡公,荆州刺史殷明府向陛下检举了您私调地方府兵进京,此事老臣已经向您询问多时,为何您总是杳无音讯,躲避着老臣呢?” 近日朝中此事的确是闹得沸沸扬扬,所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那些不清楚内情的人不免私下议论纷纷,毕竟是荆州刺史派了江陵府的主簿庾准来的,这庾氏和桓氏的恩怨就算是有人忘记了,如今那么一提起来,谁都能想得起来。 而殷氏亦是当年被桓温所谋害过的,不免有人就会怀疑是不是其中有人在暗中陷害呢;但反过来说,桓温当年就是意图不轨的,他的儿子亦有同样的图谋也是十分合情合理的事情,因此这时众臣竟然是堪堪分成了两方,争论不休了。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零九章 问罪(一) 此时众臣见王雅已经将矛头指向了桓玄,不免都注目着两人,多半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吧,谁也没真的以为桓玄这样既没有高华的声望,又并没有太多实权的人会认真地起什么造反的心思。 果然桓玄不为所动,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无拘无束地随意答道:“抱歉,玄还以为您是同我开玩笑呢,若是玄真有此谋逆之心,又怎会只调了区区数十个士兵进京呢,自然是倾荆州之兵力而下了,然而毕竟是我有错在先,在此给您赔罪了。” 他将“谋逆”二字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半点也没有避讳之意,倒显得十分理直气壮,一点都不心虚。旁人都不免被他从容的神态感染了,觉得此事还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若不是殷仲堪急急忙忙地来举报他,只怕根本也没人会发现。 王雅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不依不饶地说道:“然而国有国法,即便是皇亲贵族亦是一样要遵守我朝的法纪,若是人人都似您这般玩忽职守,肆意妄为,还能随意地逃避惩罚,那要让老臣怎么服众呢。” 照理这时候该有个人跳出来帮腔,表示自己不服才对。 然而,说是这么说,但是罚不罚桓玄,怎么罚,这事跟旁人有半毛钱的关系吗?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全看上位者心里是怎么打算的了,要重责一个人,自然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反之若是轻轻放过,这背后必然是有着利益交换,众人也都能理解的。 大家都是来看热闹的,自然谁也不会为了王雅而出头去得罪桓玄,是以众人都是毕恭毕敬地听着两人说话,却并没有人出声附和。 这也是王雅思虑不周了,唱双簧的人没有提前找好,倒似自己有些夸大其词,无理取闹似得。 不过也怪不得他,他也是今天上朝的时候才发现桓玄已经回建康了,一时半会的疏漏了也属正常。 桓玄还是那副无比镇定自如的样子,微微地笑着,一身华丽隆重的官服穿在他身上看上去十分俊秀,只衬托的他的身姿挺拔优美,风度无比地高雅淡然,不愧是出身高贵的百年世族之后啊。 一时殿上两人对峙正胶着着,谁都不愿意让步,亦都不愿意先和对方撕破脸,因此只有一片令人难堪的沉默。 此时,秘书监王谧却开言劝说道:“南郡公,若是您不解释清楚的话,只怕此间众臣都不能释疑呢,不如您还是遵从王太傅之意,将此事前后因果交代明白才好。” 王雅真是没想到王谧会帮自己,琅琊王氏一向自命清高,又与后族太原王氏交好,故而自己从未想过要去拉拢他们,难道如今王谧却是见情势不好,想要投靠自己了吗? 事出突然,他也没办法仔细地去想这些细枝末节,只是凝视着桓玄,焦灼地等待他的回答,等着他给自己,给皇帝一个合理的解释。 桓玄却是一派轻松地笑道:“这可真是难为我了,然而既然诸位都想要知道我调兵进京的原因,我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一手掩着嘴边抑制不住的笑容,一手取出一张装裱得十分正式的诏书来,却是递给了王谧,说道:“您看看吧,我这也是奉了皇命行事,并不是自作主张呢。” 王谧接了过去,细细地查看了一番,这才故作不解地说道:“既然是陛下的诏命,为何您之前不爽快地拿出来呢?” 王雅一阵迷茫,诏命?皇帝的命令?小皇帝的所作所为都尽在自己掌握之中,又怎会莫名其妙地给桓玄写什么诏书,更何况小皇帝根本就不会写字。 他面色凝重,疑惑地望着桓玄脸上的表情,想要揣摩他的心意。 王谧将那诏书递给王雅,笑道:“这方印我倒也还记得,是太元二年的时候先帝和谢相一起刻的呢,此印成后先帝倒也是用过几次,时隔多年,如今再回首往昔,先帝和谢相都已经相继西去,实在是令人唏嘘。” 王雅心中更是疑惑,先帝和谢安这两人都已经是死无对证,这诏书和这印都来历古怪,一时间他却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只能拿起那诏书,细细地看了起来。 这字迹清秀隽永,绝对不是出自小皇帝的手笔,且这印也不是正式的玉玺,只怕是皇室的私印,桓玄凭着这样一份一点都不规整的诏书,竟然想要洗脱自己的罪责,简直就是儿戏。 看看这都写的什么啊…… 什么叫“朕命你为大将军”? 什么叫“着即日出兵一百”? 有这么写诏书的吗?简直就是小孩子在信口雌黄。 还真是被他猜对了,这正是昨日小皇帝和桓玄玩闹的时候写的将令。 他简直是无语,只能皱着眉头拿着那诏书递给小皇帝问道:“陛下,这诏书是否是您亲自下达的?” 司马德宗最怕王雅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当场便神情呆滞,反复地搓着自己的双手,低下头来讷讷地说道:“是,是的。” 王雅只觉得自己额上的汗都流下来,心中一片空白,只能硬着头皮又问道:“陛下,您是什么时候下达这诏书的?” 桓玄一阵紧张,然而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既不敢出声说话,却也不露出丝毫的惊惶之色,他的目光平静,坦然,如宁静碧澈的湖水般没有半点波动,十足的毫不心虚的样子,亦是微笑着注视着小皇帝,只有藏在袖子里面反复交握着的双手,才稍稍泄露了一些他不安的心事。 最终司马德宗还是含含糊糊地说道:“太傅,我……朕也不记得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恳求地望着桓玄,生怕他说出来自己昨天胡闹的事情。 桓玄神色为之一振,迅速恢复了自己能言善道的老成模样,安抚地对皇帝笑了笑,优雅地说道:“王太傅竟然是当着众臣的面质问陛下,真是令在下大开眼界。” 王雅这才发现自己过于咄咄逼人了,竟是拿出平日私底下和皇帝相处的语气态度来了,忙请罪道:“老臣一时心焦,这才失了分寸,还请陛下降罪。”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一十章 问罪(二) 小皇帝自然是不会降罪的,王雅却是当众有些下不了台,只能故作轻松地说道:“南郡公以后可不能这般儿戏了,即便是陛下下的旨意,也要令我们众人知晓才好,不然难免会误会了您。” 桓玄轻描淡写地答道:“您的意思是,即便是陛下的旨意,也要先经过您的允许吗?” 短短一句话,又将矛头转向了王雅自己。 历来权臣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多数是不得善终,主要原因就是像现在这样,每每到了重要的场合,总会有看不惯他的小人站出来挑拨离间,只要皇帝是个正常人,这样的话听了进去没有不刺心的,又怎能真心喜爱这样的臣子呢? 即便小皇帝是个傻子,也不爱听这样的话,这个宫中,这个天下,好吧,至少是这个江东,都是他司马家的天下,所有人自然是应该全都听自己的,然而自己却要听从太傅的,实在是令人很是不爽。 即便是王雅立刻站出来澄清自己,皇帝都不一定能听得进他的解释,更何况王雅只是捋了捋自己长长的胡须,当仁不让地说道:“陛下年纪还小,自然难以分辨善恶对错,老臣身负先帝的嘱托,自然要从旁引导,日夜敦促,才能报先帝当年提携老臣的恩情之万一。” 桓玄还待说些什么,却见王谧立刻接着这话茬,歌功颂德起来:“王太傅虽然年长在下许多,却仍是为了陛下,为了晋廷而日夜操劳,实在是令在下佩服,您还是要多多注意休息才好,毕竟您如今是晋廷的主心骨,若是您病倒了,倒让我们这些愚钝之人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王雅心中虽然是觉得诧异,但毕竟是没人不爱听好话的,更何况是琅琊王氏这样旗帜鲜明地护着自己,他也唯有觉得感激而已。 而且这每一句话都像是说到了他的心里,要说他这样破釜沉舟地弄权,到底是图个啥,他自己也都没弄明白自己的内心,然而他始终是遵守着先帝的遗诏,尽心尽力地辅佐着小皇帝。许是为了安慰自己吧,他总觉得,自己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司马曜,为了先帝当年对自己的另眼相看。 他能有今天,除了机遇,主要还是因为先帝司马曜的独具慧眼,在他默默无闻的时候就对他青睐有加,破格任用又不断提携,因此他才能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这个地位。 说起出身高贵,说起风度怡然,说起聪慧机智,他都没办法和之前的宰相谢安相提并论,谢安如春风,你也许感觉不到他究竟好在哪里,但他就是令每个人都觉得十分温暖和煦。 而王雅,为人处事显然就不如谢安那样地圆滑,做不到面面俱到地令所有人都满意。 毕竟百年来只有一个王导,亦只有一个谢安。 他竟是被王谧夸得微微有些尴尬,只能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便对皇帝说道:“陛下,如今既然已经澄清了这事是您的旨意,臣一会便命人将之前殷明府派人送来的军官们都释放回去了。” 小皇帝连连点头,忙附和道:“正是如此,你这样处理很好。” 他在朝上一般就说两句话,一句是“正是如此”,另一句是“此计甚妙”,也为难他了,如今这两句话也算是说得颇为顺溜了,还能分得清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实在是难能可贵。 见自己终于是躲过了这一劫,桓玄面上终于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微微地绽放了开来,真是比春光更为灿***桃花更为艳丽,见者无不为之迷醉。 这些粗鄙的士兵将官原本是王雅准备了,在桓玄抵赖的时候令他们出来反驳作证的,如今桓玄却是直承其事,毫无推脱之意,这些人便是不再有用了。 身为荆州府的府兵,却听从了在荆州府没有任一官半职的桓玄的调遣,在外人看来可能是有些不可思议。 然而在那个时代,地方势力是十分庞大的,即便是皇帝的话都未必有这些世家贵族的话管用。 身为荆州刺史的殷仲堪管不好自己的府兵,又没能一举扳倒桓玄,倒是反而是被旁人笑话奚落了几句,若是他也在此的话,只怕心情会更加抑郁了。 负责押送这些官兵的庾准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竟然桓玄能够毫发无伤地从此事中脱身,他原本自然是早就知道了这些事情的,但他亦是可以装作是被殷仲堪算计了的样子,向桓玄解释分说清楚的。 然而他心中担忧着自己弟弟的那件破事,却没想起说自己这件事,只是趁着旁人不注意,走近桓玄的身边轻轻地问道:“您是什么时候回建康的?在下每天都去您府中求见,下人都说您不在呢。” 桓玄倒还真是没有半点疑心庾准的意思,殷仲堪表面上对自己客气而又实际上很是疏远,面似礼遇实则忌惮无比,只要不是个傻子,都是能看得明白他的心思的,在桓玄看来,此番这事多半是殷仲堪借刀杀人罢了,跟庾准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他心中尚有疑问,便没有回答庾准的话,而是压低了声音问道:“前日我让你弟弟去查探荆州那歌谣是谁散布出来的,可有结果吗?” 庾准汗下,庾楷根本就没和自己说起这事,光絮絮叨叨说那妇人之事了。 那歌谣本就是自己兄弟俩去散布的,如今要怎么贼喊捉贼栽倒旁人头上去呢?他灵机一动,忙答道:“如今这歌谣已经散布甚广,那始作俑者实在是难以查访。然而在下亲自乔装打扮了,在街头巷尾蹲了几日,发现越是靠近江陵官邸的地方,说起这歌谣的人就越多,您看,会不会是殷仲堪的所为呢?” 桓玄本就疑心殷仲堪,听他这么说果然更是信了三分,皱眉道:“我猜也是他。” 他从来都自诩礼贤下士,见庾准神情恳切,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亲切地笑道:“此番难为你了,一会便去我宅邸吃顿便饭吧,你我也好亲近亲近。” 庾准见自己竟然险险过关了,顿时松了一口气,笑道:“多谢您了,在下这就去您府中等您。”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一十一章 木芙蓉(一) 退朝的时候,王谧果然走在了王雅身边,客气地说道:“王太傅,我府中有几株临水的木芙蓉开得正好,景致还可堪一观,不如过几日休沐之时请您和夫人过来赏玩一番?” 王雅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怎会有赏花的心思,更何况他出身低微,对这种贵族的悠闲雅好并不十分感兴趣,只觉得这所谓的赏花赏月很是浪费时间,半点也体会不出其中的如画意境和雅致情趣。 然而这邀请是出自琅琊王氏的王谧之口,他也想知道王谧今日突然相助自己究竟是怎么个意思,只能微笑着答道:“蒙您的厚意相邀,老臣自当前来。” 王谧亲切地说道:“那我回去便给您下帖子,您可要赏脸啊。” 王雅与他告别后便匆匆离开了内宫,身后却见桓玄似笑非笑地望着王谧,颇有几分疑惑地低声问道:“你这又是在闹什么玄虚?” 两人在旁人眼中也不过是泛泛之交,因此王谧不能和他细说,只礼貌地向他行了礼,装模作样地寒暄了一番,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听闻王雅手中有您想要的东西,我这番做作也不过是为了帮您罢了。” 桓玄眼神一闪,问道:“你的意思是……?” 王谧微笑道:“王雅出身不高,几个儿子也不怎么成器,这样东西他找不到别人去托付,因此才迟迟没有定论,您又和他之间闹得很不愉快,若是我不出手,落到了旁人手中,对您也是很不利的。” 桓玄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番,心中还是有几分疑惑,王谧此人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原本的确是想让王谧帮忙去打那东西的主意的,只是还没诉诸于口罢了。但是如今王谧这样主动,消息又这样灵通,总是令他心中有些难解的怀疑之意。 他勉强压下心中的怪异之感,含笑道:“你还真是有心了,若此事能成,倒也是了却了我一桩心事。” 王谧不便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太过恭敬,只能客气地答道:“托您的福,我自然是会尽力的。” 王球如今的年纪已经能上殿了,他跟在自己父亲的身边,面上颇有些疑惑的样子,见桓玄走了,便问道:“父亲,您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王谧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待上了自家的马车,才答道:“儿啊,这世上有些人是生来就注定不平凡的,我们这样的平凡人,所要做的事情就是不要去违拗那些人,这才是明哲保身的办法。和强势的人正面交锋,是最愚蠢的行为,那不啻于以卵击石,唯有左右逢源,随遇而安,才是我们的生存之道。” 王球更是疑惑了,他又问道:“您说了一大通,我还是没明白您究竟是怎么想的,璎儿带的那封信您都已经看过了,谢家和桓家,您到底是怎么选的?” 王谧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答道:“我刚才已经回答你了,我们根本不需要去选,我们随遇而安就行了,届时谁有优势,我们就投向谁,在那之前,我们只要两边都不拒绝就可以了。” 王球汗下,不赞同地说道:“父亲,这样蛇鼠两端的行止,实在是为世人所不齿啊。” 王谧瞪了他一眼,怒道:“若不是那桓玄害死了你兄长,我又怎会多生枝节?谢家郎君说的不错,跟着南郡公这样的人是没有前途的,他随时可以牺牲我们家族的利益,我怎能不为了你,为了我们王家多考虑些呢,更何况京口军事的指挥权,本就不是普通人可以领受的。我们王家不管是论家世之贵重还是朝中的地位,都足以担当这职责。” 王球道:“那您就索性不要理睬南郡公了,谢家跟我们家至少是嫡亲的姻亲,我们家和谢家亲善也是十分顺理成章的事情,根本没人会说什么闲话。” 王谧恨铁不成钢地望着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即便心里有了定论,表面上也是绝对不能和南郡公撕破脸的,否则桓玄就会生了警惕之心,更何况,若是届时谢琰斗不过桓玄,难道王家也要跟着一起陪葬吗?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呀。 他最后只能拿出父亲的威势来,严肃地说道:“倩玉,此事我已然决定了,你不必再多言。” 见儿子脸上还有不满的表情,他只能岔开话题道:“话说回来,你的妻室怎么还没有动静?如今你身为嫡长,子嗣是最最要紧的,若是她再不乖乖给你生个儿子,你便多纳几个妾也是使得的。” 王球果然脸红了,讷讷地转开脸说道:“璎儿人是很好的,我不想令她不快。” 这小子,当初是谁哭着喊着说谢家那个泼妇怎样怎样无理取闹的?谁知道几年一过,竟然被自己妻子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若是他一点主见都没有的话,待自己百年之后,这小子要如何担负起琅琊王氏家主的职责呢。 王谧心中却并不生气,说到底,疼爱老婆的男子在那个时代并不是十分丢脸之事,当初的谢相不也是因为怕了夫人不满,所以一生都没有纳妾吗?不纳妾有不纳妾的好,至少是少了许多嫡庶之间相争的事情,嫡亲的兄弟之间,总是比异母兄弟之间要亲厚许多。 所谓的怕老婆,更多的也许并不是“怕”,而是“宠”,更是“怜”。 本来就是男尊女卑的社会现状,若不是真的爱极了自己的夫人,又怎会因此给她独一无二的地位呢。 王谧宅邸的这些木芙蓉果然是开得曼妙无比,后人有诗云:“太液芙蓉未央柳”,还真是十分形象地表现了美人那温雅妩媚之姿,木芙蓉本就是喜水的植物,柳树也是最常栽种在水边的植物,一句话道尽了当时夏末那美妙的画面。 七月七日长生殿中,许是没有帝王,也没有贵妃,只有两个情意缱绻的相爱男女而已,上穷碧落下黄泉,即便是身为至尊至贵之人也能无奈地叹息而已。 王球的正妻谢璎正坐下树下,看那些小侍女们三三两两地拾着完整的落花花瓣,木芙蓉的花瓣可以入药,亦可以做在膳食里,古人十分讲究“食疗”,自然是对各种花木的天然疗效如数家珍。 第三百一十二章 木芙蓉(二) 世间的女子可说是没有十全十美的,谢璎出身高贵,娇媚的容貌和自己的兄长谢琰十分肖似,自然是艳丽无比的,其性格又十分率直,若是嫁给寻常人家,自然是个无可指摘的好妻子。 然而在琅琊王氏诸人眼中,她却是有些不够风雅,没有什么琴棋书画之类的一技之长,而交际应酬这样需要未来主母去应对的事情,她也并不十分在行。许是因为嫡母刘氏对她爱如珍宝,娇养在深闺的缘故吧,并没有从小令她学这些世俗之礼。 若她是王家的女儿,这些缺点也就不能算作是缺点了,而如今她却是王家的媳妇,自然是要区别对待了。 更何况她嫁入王家已快要三年了,却无所出,这实在是让王谧最不能接受的一点。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王家上下的适龄侍婢们都有些蠢蠢欲动,其中面容姣好的年轻侍女更是心思活络了起来,若是能得了王家郎君王球的宠爱,一跃而成为他的侍妾,再怀上一子半女,那可就是一步登天了,比起做一个寻常侍女,要有面子得多,也能彻底地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地位。 谢璎的陪嫁侍女汶儿是个有主意的,早就向主子表明了心意,决不愿意做什么通房丫头,因此如今已是配给了王球面前得脸的管事,年纪轻轻地就当上了管事妈妈,因她本姓许,故而府中家奴和侍婢都尊称她为“许姑姑”。 同人不同命,同样的身份,有些人却是有着不一样的心思。 王谧和王球从宫中回来的时候,刚进内院就遇到了谢璎的陪嫁丫鬟沫儿,莺声燕语地向两人请安,只见她虽是穿着淡绿色的侍婢服饰,却是着意梳妆过的,年轻的脸上红红白白的十分清秀俏丽,双环髻上扣着一朵粉嫩的木芙蓉,令人望而心生怜意。 王球见惯了她这模样,倒也没觉得什么的,王谧却是瞥了一眼这引人注目的丫头,只见她一双妙目流连在自己儿子脸上,无比娇羞无比期待的样子,心下自是了然。 他笑着对王球说道:“我这就回去休息了,不如你便自去你院子吧,不用拘着这些虚礼了。” 照理父子一起出门归来,儿子是要送父亲回屋之后,才能自行离开的,王球平日都是这么做的,却不明白父亲为何突然不要自己的陪伴了,心中惴惴地问道:“父亲,可是先前儿说错了什么话,您心里不快?” 王谧见他误会了,忙摆手笑道:“你想到哪儿去了,让你去你就去吧,父亲的话你都不听了吗?” 王球这才点头答应道:“儿谨遵父亲之命。” 原来古人有相面之术,王谧亦是个中翘楚,也正是因为看出了桓玄面上有帝王之气,这才死心塌地地追随他而已,谁知却突然被谢琰告之自己长子王瓘的真实死因,此仇不共戴天,又怎能轻易屈从于他呢。 而他亦是看出谢璎的面相,注定是命中无子,越是年纪增长,此面相越是十分清晰,她无子,自己的儿子却不能无子,因而他眼见这侍婢有些不安分,却也并不怪罪,反而乐见其成,父母之爱子之心,实在是无所不及啊。 沫儿在王家府中仗着自己是谢璎的陪嫁丫鬟,又与谢璎身边最得力的汶儿亲厚,所以向来都是为所欲为的,她对王球的心思可说是人尽皆知,然而别的侍女有的对她奉承尚自不及,自然只会顺着她的意思附和而已,又有那些事不关己看笑话的,更是不会去指点她,在一边煽风点火的大有人在。 汶儿虽是劝说过她几次,但她却总觉得,你自己嫁了个小厮也就算了,难道还要妒忌于我,看不惯我另攀高枝吗?因此从未将她的话听进耳朵里去,只当是一阵风飘过也就是了,久而久之,汶儿也不再劝说她,只能让她顺其自然了。 此时她见家主王谧大有玉成之意,心中更是热切,娇声对王球说道:“郎君,奴已经为您砌好茶了,您要不要去水榭休憩一下?” 她到底是脸皮薄,说不出自荐枕席的话来,然而这也暗示得够明显了,若是王球是个正常男人,自然能从那双盈盈欲语,几乎能滴出水来的柔媚眼中看出她的心意来。 王球果然是看了她一眼,却是挪开了眼睛,悠悠地问道:“你家主子在哪里?” 沫儿一天只关心着王球的行踪,哪知道谢璎在哪儿,她甜甜地笑道:“主子许是在午睡吧,近日她似是精神不太好,很容易倦怠似得。” 王球眼中闪动了一下,他本是面无表情,一听这话立刻精神了起来,忙说道:“带我去你主子那儿,我有话要问她。” 沫儿心里无比失望,最后努力劝说道:“郎君,您不妨休息会再去见主子,这个时候主子应该在休息呢,您去了也是打扰了她。” 王球闻言停住了脚步,沫儿心中一喜,忙抬头看向王球,却见他面上微微地露出了笑容,神往地望着远处的木芙蓉,沫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他看的并不是那粉嫩娇美的花朵,而是树下那个优雅娇小的绝美身姿。 沫儿的容貌本是上乘,不然也不会被谢家安排给谢璎做贴身侍女,然而和谢璎倾国倾城的美貌比起来,她实在是逊色太多。 谢璎的美丽,年轻的时候还不那么触目,美则美矣,却有失优雅,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容貌和气韵竟是与日俱增,既有着士族贵妇那种高不可攀的仪态风采,又有着如少女一般轻盈婀娜的娇媚之姿,即便是自诩长相俊秀的王球,也对她爱不释手,不复当初那般厌恶了。 她似是有些出神,两眼茫然地望着树下,却没有焦点,一双雪白的柔荑扶着自己的双颊,微微地嘟着嘴,这样不端庄的姿态在她做来,却显得十分可爱,王球微笑着望着她,心中只觉得无比柔软。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一十三章 木芙蓉(三) 如同太阳出来了的夺目光耀一样,沫儿这星火之辉立刻就失去了光彩,如果说这是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斗争,她便是那个尚未交锋便丢盔弃甲的人,只能默默地低头退了下去。 王球并不在意她,径直走向谢璎,含笑说道:“璎儿,你在想什么呢?” 谢璎根本没注意到刚才自己的侍女正打算挖自己墙角,她正发呆呢,却被王球吓了一跳,她娇嗔地拧了他一下,怒道:“你怎么走路不出声,吓死人了。” 这一说话,那优雅和高贵的样子便全都不见了,活脱脱一个没长大的小孩。 王球也不生气,调戏她道:“你可是在思念为夫?” 谢璎不高兴地说道:“哪个会想你,我只是在想,这芙蓉花开得真好,怎的它们每年这样开花就那么简单,我们想要个孩子却那么难。” 王球也是颇觉有些酸楚,却仍是笑着说道:“那你还不是在想我,没有我,你哪来的孩子?” 谢璎推了他一把,把他粘在自己身上不老实的爪子拍开,这才认真地说道:“夫君,你说我要不要给你纳个妾什么的,免得阿公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倒似我是要故意害你后继无人似得。” 王球心中一动,却担心她不过是试探自己,若是真的答应了下来,只怕晚上又得睡水榭去了。 他纠结着说道:“我们琅琊王氏家门原本就这规矩,待你进门满了三年再说此事吧。” 谢璎却是真有此心,她点头道:“也好,那我如今也可以开始为你物色起来了,毕竟是事关子孙后裔,即便是纳妾,也要挑品行外貌俱佳的好女子才行。” 王球狐疑地望着她,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懂事起来了。 可是谢璎下一句话立刻又露馅了,只见她双眼放光,神采奕奕地说道:“待新妹妹进了门,我就有人可以陪我说话聊天了,省的跟现在似得无聊得很。” 王球无语,你愿意聊,别人可未必愿意聊,忙着跟你争宠还来不及呢…… 庾准进了桓府的门,刚自报家门,便有守门的小厮抢着将他请了进去,说道:“您请这边走,如今天气炎热,府中待客都在水榭小花厅里,我这就带您过去。” 虽然之前也不是没来过桓玄的府邸,但却从没受到过这样热情的招待,庾准心中有些疑惑,却也不明所以,便坦然跟他来到了院中的水榭之中。 迎面只闻到一阵香风飘过,他也是习武之人,下意识地闭住了呼吸,却只见那小厮笑嘻嘻地转身走了,还贴心地为他关上了门。 他更是疑惑,往里走了几步,却见一个装束华丽的女子美目流盼,盈盈地注视着他。 “啊!”见他是个陌生男子,那女子却先惊叫出声,问道:“您是……?” 庾准心里隐约明白了几分,拱手为礼,礼貌地答道:“在下庾准,是南郡公的属下,夫人您又是为何将在下引来此处?” 这女子果然是郑燕,她见自己弄错了人,不由得面生红晕,不好意思地说道:“抱歉,我搞错了,我以为您是……” 她转身便要离去,却被庾准拉住了,他表情严肃,认真地对郑燕说道:“夫人,在下有一言,不得不对您说,虽则此事是我兄弟庾楷的错,但若您因此而想入非非,想要引诱我兄弟误入歧途,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希望你就当这事是一场梦境,再也不要希求更多了。” 郑燕没想到庾楷竟然把这么私密的事情都告诉了自己的兄长,恼羞成怒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说着挣脱开他的手,愤愤地往外走去。 这送上门来的机会却是不能白白放过的,庾准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他不再顾忌男女之防,一把抓住她柔嫩的手臂,作出凶狠的表情来,威胁她道:“我兄弟给你的玉环在何处?你把它还给我,我便放你走。” 郑燕脸上一会红一会白,却坚定地说道:“我不给,这是我们的定情信物,我为何要给你?若是他想要回去,你让他自己来问我拿。” 庾准才不理她这些废话,抓住她便不管不顾地伸手便往她怀中探去。 郑燕一声惊叫,护住自己的胸前,怒道:“你要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你竟然敢调戏我!” 庾准咬咬牙,想着既然事情都这样了,务必要将那玉环拿回来才行,便不去理会她,硬是摸索了半天,果然找到了一个荷包,打开一看,那玉环好端端地躺在里面,这才放开了她。 郑燕眼泪都流下来了,哭着趴在地上说道:“你们兄弟都不是好人,我告诉桓郎去!” 庾准吓了一跳,却是不动声色地冷笑了一声,故作镇定地说道:“你去说吧,看看你的桓郎还会不会要你这个失了贞洁的女人。” 他不再理会郑燕,而是快步走出了水榭,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徘徊在桓府的庭院内。 远远地望见了桓玄的身影,他忙追了上去,唤道:“郡公,桓公!” 桓玄见他在自家院子里,也很惊讶,忙问道:“你怎么到这来了,此处已是内院了,哪个不懂事的家人领你进来的?” 庾准一滞,只能含含糊糊地说道:“适才我进门之后,便有您家的仆从为我带路,却是路上又有人喊他有事,他给我指了一个方向,想来是我太笨自己走错了,这才迷路了。” 桓玄倒也没有生疑,亲切地笑道:“幸而我回来得早,否则还不知你要绕到什么时候去。” 他将庾准带回了待客的厅堂,这才问道:“你可曾知晓谢家郎君谢琰此人?” 庾准心里一跳,眼神闪动了几下,这才静下心来,平静地说道:“谢相的嫡子,在下自然是知晓的。” 幸而桓玄问的是庾准,若是问那个没脑子的庾楷,只怕多半是会露馅的,不打自招地说些什么“我绝对不认识他”,抑或是“我和他素无来往”之类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话来。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一十四章 杯酒(一) 庾准既不说自己和他是否相识,也不说自己是否曾和他有过来往,这样留有余地,即便桓玄是知道了什么,还是什么都不曾察觉只是随意问起,不管他接下来说什么话,自己都还有解释的机会。 桓玄却是没有看出他有什么异样,随意地说道:“此人如今挑动着王雅,处处与我为难,我想要一劳永逸,将他暗中给除了,你可有什么好主意吗?” 对方是真将他当成是心腹,还是在试探他? 庾准心中飞快地盘算着,却无法从桓玄面上的表情看出什么端倪来,他面上十分平静,半点波澜也没有,说起取陈郡谢氏嫡子的性命,倒似在说杀一只鸡,宰一只羊一样从容,毫无紧张犹疑之色。 他思索了片刻,便字斟句酌地答道:“以属下之见,势必要多方打探准备一番,做到一击必杀才行,若是一次失败了,对方有了防备,再想要下手就太难了。” 这话说得十分圆滑,说了和没说基本没有什么区别,然而桓玄却似是深受启发的样子,连连点头,自言自语道:“这倒也是,谢家虽说是没什么世仇,但那小子身边也不可能是没有人保护的,毕竟人家身份贵重,当初谢相身边亦是有人护卫的……” 庾准见他似是真的在考虑此事,忙补充道:“若是有人守护的话,那边想办法引开旁人,或者是想办法引诱谢家郎君孤身一人赴约,亦是十分有效的,我们在暗处,他在明处,哪有千日防贼的,只要事前探查清楚,属下相信此事一定是能够成功的。” 桓玄点头道:“事不宜迟,你就派那些荆州的军士去执行此事吧,反正如今他们的身份也算是过了明路,即便被人发现他们还在建康,也不过是一个遣送回荆州的结果而已。” 庾准汗下,南郡公还真是好算计,他点点头道:“属下明白了。” 桓玄说完了公事,便和他随意地聊天起来,他本是知识渊博,又十分健谈,庾准更是着意奉承着他,自然是宾主尽欢。 晚膳之时,酒过三巡,桓玄醉醺醺地命人将自己的妻妾都带来,向庾准介绍道:“这是我嫡妻刘氏,这是侍妾金氏、郑氏,还有几个姬妾不在此处,只能下次再介绍你认识了。” 他是喝醉了还是怎么地,庾准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只能委婉地夸道:“您的后宅真是美人众多,既有娇妻又有美妾,实在是坐拥齐人之福啊。” 刘氏端庄地向他行礼,半开玩笑地说道:“您若是不介意的话,不妨让弟妹来府上住几天,我听夫君说你们夫妻十分和睦美满,正想向您夫人讨教一下驭夫之术呢。”她掩住了自己的嘴角,微微地笑着,似是真的十分期盼庾准的妻子能来府中小住的样子。 桓玄亦是笑骂道:“你这刁蛮的妇人,若是庾家夫人来陪伴你了,庾主簿岂不是孤枕难眠?此事再也休提。”他嘴上虽是这样说着,眼睛却是斜斜地瞥着庾准,似是在关注他会如何回答。 他那双美丽妩媚,醉意薰然的桃花眼中,似有微微的光芒在闪动。 电光火石间,庾准终于明白了过来,桓玄并不是完全没有怀疑自己,而是将他的心思都藏了起来而已。先前他说的那些话,还有今天的晚宴,这都是一次又一次的试探,而这最后一关,就是桓玄想要他表忠心,令自己的嫡妻来桓府做人质,他才能彻底相信自己。 他当机立断地笑着说道:“嫂夫人抬爱了,您的身份何等高贵,我夫妻俩平日只能仰望您而已,如今您愿意屈尊和贱内来往,贱内不知有多荣幸呢,若是您不嫌弃的话,回去我便让我家那位过来侍奉您,她出身低贱又年幼不懂事,届时还得劳您好好调教一番才好呢。” 刘氏确实是依着桓玄的意思才这样说的,她见庾准这样放低了姿态来屈就自己,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求助地望向桓玄。 桓玄哈哈一笑,挥挥手让刘氏退下,拍着他的肩膀说道:“这些妇道人家之间的事情,让她们自己去闹腾吧,我们兄弟只管喝酒,来,我再给你满上一杯,我们喝个好事成双,再喝个五福临门……” 庾准微微松了一口气,含笑举杯,喝尽了杯中的美酒。 休沐日那天,王雅果然携眷应邀而来。 乌衣巷这个地方,比起建康城内别的街道要更为幽静得多,此处无关的平民十分稀少,没有那种市井嘈杂的喧闹声,最常听闻的便是来往的车马轱辘声。 在这里出没的,不是达官贵人,便是皇室宗亲。 除了之前奉先帝之命去过隔壁的谢家,此地对于他来说,还是十分高山仰止的富贵之地,即便如今他的官职和权势远远超过了王谧,却仍是颇有些顾忌琅琊王氏的家门声望。 但他也不便在自己家人面前露怯,便镇定自若地下马车,命人通禀了进去。 王谧早就提前准备了的,待他一进门,下人便通知了王谧,他十分隆重地带着自己的家人一起出来迎接王雅。 王雅何曾受过王谧这般礼遇,不由得客气地说道:“您太多礼了,内子出身微贱,没见过什么世面,您这般郑重其事,只怕她有些不安呢。” 王谧笑道:“正是因为您内眷来了,所以才让贱内一起过来的,我们男子喝酒作乐的时候,妇人们自也有她们的乐趣,今日天色格外好,木芙蓉树下已经准备了两桌宴席,只等您入席了。” 王雅见他说得亲切,面上也露出了笑容,命自己的嫡妻上前跟王谧的夫人见礼,温和地说道:“内子姓龚,家世不显,我便只能藏拙了。”又指着身后一位年轻的男子说道:“这是我幼子王少卿,尚未及冠,他两位兄长都在任上,因此便只能带他一起来了,他年纪小不懂事,行事若是有所怠慢,实在是失礼至极。” 那小郎君十五岁上下的样子,果然是唇红齿白,面目比王雅更为俊朗些,只是少了一份儒雅之气。从他的相貌可以推知,王雅年轻的时候定然也是一位品貌出众的男子。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一十五章 杯酒(二) 按理是要客人介绍了,主人才能介绍,否则就好像是逼着客人自曝隐私似得,王谧见王雅神色和煦,便也笑吟吟地介绍了自己的妻儿,他的正妻平氏也是出身低微的女子,当年两人克服了家族和世俗种种阻力才能够顺利结缡,因此他含笑望着自己嫡妻的时候,眼中的笑意格外真挚。 他早就打听到了王雅长子和次子的妻室出身都十分平凡,而自己的嫡子王球之妻谢氏却是出身无比高贵,因此便没让两人一起过来,特意避开了这个环节,免得让王雅觉得自己在炫耀似得,反而坏了两人交情。 许是因为两人出身差不多的关系吧,平氏和龚氏很快便亲热地聊开了。 王谧引着众人到了树下,优雅地说道:“这木芙蓉虽说不是十分高贵至极的花,却是内子的最爱,因此在几年前特意命人从南面引了树苗来栽培的,幸而照料得当,如今这花开得可说是建康城中一绝了,您仔细看,可是有三种不同颜色的?” 王雅闻言仔细地看了看,果然是有白色,粉红,桃红三种颜色,争奇斗艳的,十分好看,不禁点头微笑,很是赞赏了一番。 宴席的桌子是圆桌,这样一来可算是避开了座次之争,王雅和王谧十分随意地坐了下来,轻松地谈笑了起来。 王谧似有所指地说道:“从前在洛阳的时候,我原本是偏爱牡丹的,然而这花太娇贵,又难养活,即便是种活了,也不肯好好地开花,因此如今看来,这本是不起眼的木芙蓉,只要好好用心照料了,倒是比牡丹更为娇艳呢。” 至此才算是进入主题吧,王雅暗暗地思索了一番,小心谨慎地答道:“这木芙蓉也算是平易近人的花朵,在南地,这样的花似是随处可见,在此处,能得到您的眷顾,也算是它难得的福分了。” 王谧见他果然识情知趣,便继续介绍道:“这花在南地又有一个名字,叫做拒霜花,意思是,即便到了霜降的时节,这花一样能够开得十分茂盛,不受寒气的侵扰。” 他似是有些担忧地微微皱眉,自言自语道:“然而建康此处,虽然比之北地已算是江南,然而还是不如荆楚之地那般温暖,每每入秋的时候,我都是格外细心呵护此花,却仍是止不住落花满地,实在是令人唏嘘不已。” 这话里有两层意思,然而王雅只听明白了一重,他斟酌着答道:“若是花神有知,见您这般诚心相待,自然是会尽力报答您的恩惠,许是今年,您的愿望便能达成了呢。” 王雅这样的人,生性谨慎,老成持重,自然是不会把话说死的,也只有不知世事的少年,才会不畏艰险,胡乱拍胸脯打包票,结果却是为旁人所笑而已。 两人借花谈政事,却令一边的王少卿十分无聊,他只觉得这花也就一般,怎么就值得自己父亲和这位看上去风度翩翩的大官赞个不停呢? 王谧一眼瞥见他的神色,便知道自己这个做主人的失职了,忙让人去请王球过来相陪,果然王球和王少卿一见面便相见恨晚。 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话题,两个俊美的少年郎执手笑谈的样子,十分优美,堪可入画,即便是素不相识的人见了都免不了要赞赏,更何况是身为父亲的王雅呢。他见自己的儿子和王谧的嫡子王球聊得十分欢快,毫无隔阂的样子,心中一阵激荡,亦是十分感激。 因为自己出身低贱的关系,多年来自己的子女从未有机会结交上层贵族的同辈子侄,时人看重门第,认为和寒士结交是十分有失身份的事情,不要说琅琊王氏这样的顶级贵族了,即便是庾准庾楷这样的没落贵族,都是自持身份,绝不愿意和王雅结为通家之好的。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王雅的长子王淮之和次子王协之即便是身居高位,亦是只能娶了小门小户的女子为正妻,自己百年之后,儿子们没有了出身高贵的士族扶持,少不了要沦落到最初那样低贱的身份,即便如今自己再怎么风光,对于自己的家族将来的发展却没有太大的助力。 而如今琅琊王氏的王谧奉自己为座上客,这是一个太好的契机了,若是有王谧和王球的提携,自己的幼子便能从小和这些贵族子弟们来往,对于他将来的婚姻和致仕都是十分有帮助的。 他眼中微微有些湿润,却只像是盈盈的水光似得一闪而过,原本他不明白王谧邀请自己的真正目的,现在他却有些明白了,王谧是在告诉他,他能为自己做的是什么,而这绝对不可能是平白无故的赠与,他一定是有所求的。 王雅瞥了一眼王谧的神色,却见他并不急于向自己邀功,而是十分悠闲地喝着酒,亲切地拉着家常,说着那些无关痛痒的后宅小事,似是真的只是邀请自己来赏花一般。 另一桌宴席之上,平氏和龚氏已经从双方的家长里短,聊到了两人的年龄,家庭环境,继而聊起了小时候的趣事,端的是十分合契。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平氏见龚氏的儿子那么年幼,便不由自主地问道:“姐姐,我这话可能冒昧了,但我心中实在有个疑惑想要问您,您也别怪罪我口没遮拦啊。” 龚氏笑道:“我们之间哪来那么多虚客气,你就说吧,最多我生气不理你了。” 平氏见她十分亲昵,这才小心翼翼地轻声说道:“我看着您的幼子一表人才,便忍不住想问您,如何能生那么多儿子的?” 龚氏果然羞红了脸,啐了她一口,笑骂道:“你个没正经的,你和你家夫君又是怎么生儿子的?却来取笑我!” 平氏讷讷地说道:“这倒也是,但是我生来就皮粗肉糙的,身体极好,故而生养也十分顺遂,一点苦头都没吃的。你不知道,我们家那位媳妇,进门三年了,一点动静都没有,我这才有些病急乱投医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杯酒(三) 她说完才觉得这话说得有些不妥,忙道歉:“我胡说些什么呀,姐姐你可别往心里去。” 这但凡是个女人,面对那些境遇看似不如自己的女人总是有些莫名优越感。 比如结了婚的,就酷爱做媒,尤其是为那些还没有好姻缘的同龄女子牵线搭桥,更能显出自己身份的不一般,这种不动声色的炫耀,比什么都能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而有了娃的呢,就酷爱催那些没有娃的女子赶紧生娃,说得好像不生娃人生就没有指望了一样,若是对方愿意虚心求教,那可就更好了,只要是个妈都是十分乐于分享自己的经验的。 龚氏也只是个平凡的女子,自然是不能免俗,说到这样的话题,眼睛都闪亮了起来,忙将自己那些不知道管用不管用,反正试了吃不死人的偏方,都如数家珍地倒了出来,最后甚至还提了个十分有趣的建议:跳大神。 她煞有其事地说道:“你不知道,我们隔壁那二婶子,也是多年无子的,自从叫了天照宫那位着名的张天师来驱魔之后,第二年就有了,真的是十分灵验呢……” 平氏有些无语,但还是礼貌地微笑着,命人将她说的那些方子都记了下来。 酒过三巡,王谧仍是不动声色,并不肯轻易表露自己的意愿,只是作为主人,不断殷情地劝酒而已。 王雅却有些耐不住性子,这也难怪,若是王谧不曾开诚布公地把话说开的话,王雅只能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十分认真仔细地去听,去判断他是否话里话外藏着别的意思,也是很费精神的一件事。 他故作亲昵地对王谧试探道:“您在朝中为官也已有多年了,品级却没怎么变过,先帝实在是疏忽了,以您的家世您的身份,便是做个尚书令,抑或是左右仆射都是绰绰有余了。” 他说的这三个官职都是三位之上的官职,其中尚书令是个位高权却不重的虚职,若是对权势不感兴趣,只想要安逸地过日子的话,这个职位是再好不过的了,当年谢相的兄长谢石无才无德,便是悠闲地领了这个官职,自由自在地每日玩乐而已。 尚书左右仆射便是有实权,要操心国事的官职了,比起王谧原先秘书监那种写写文章的寡淡职位,要有权有势得得多,基本上就是左右着朝堂政策的,是十分重要的职务,位同副相,两汉以来许多宰相便是从尚书仆射升上来的。 在王雅看来,王谧能有求于自己的不过是官职的升迁而已,若是琅琊王氏和自己交好的话,便是自己的一大助力,自己顺水推舟地扶持他一番也不是十分为难的事情。 而举出这几个位置来,也就是顺便试探一下王谧的心思,究竟是想要揽权呢,还是只求名利而已。 王谧却不接他的话茬,谦逊地推拒道:“先帝在世时就曾经说过我和家君一样,虽是才学尚可,却缺少干练理事之才,当年先父也不过是个长史而已,倒是先帝看重先父的忠诚,才令他领了中领军,后又迁为车骑将军。” 他一脸谦逊无比的样子十分真挚,还真是对那些位置都并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倒似并不是矫情。 王雅疑惑地瞥了他一眼,心中有些异样的感觉。 王谧没有继续说其他的话,似是给他回味自己这番话的时间。 王雅举起酒杯摇晃了几下,望着那酒杯之中金黄色的液体,如蜜般醇美的色泽似是流光溢彩一般。 他低头轻轻地抿了一口,“忠诚”和“领军”似是王谧语中最为重要的字眼,难道他是不甘于居于文职,而是想要学汉时的班超投笔从戎不成? 如湖面上投入了一颗石头似得,波光粼粼的水面一圈一圈的涟漪荡漾了开去,露出了清澈的水底。 王雅猛地恍然大悟,一切都似乎是昭然若揭了,王谧所求的,究竟是什么,果然只有自己能给。 他茫然的眼中一下子有了神采,王谧见他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也只是微微地笑着,并不再多言。 然而这样重要的事情,不可能一时半会就决定下来,王雅与王谧两人谁都没有说起此事,同时都顾左右而言他地推杯交盏起来,说起了别的话题。 似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什么都没有说过一般,天还是那么高远,茂盛的枝条上,一朵朵木芙蓉的娇艳花瓣在夏末的薰风中微微摇曳,尽情地舒展着她柔美的姿态。 因是休沐日,桓玄也是在自己府中休憩,刘氏坐在他身边,充满柔情地望着他,身为南郡公的正妻,能亲手为自己的夫君倒茶端水的机会也是十分难得的,她不得不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夫妻间相处的时光。 管家正向主子汇报着半年来的各处收成,开始桓玄还耐着性子听,却是因为家中产业实在太多,管家说得滔滔不绝竟是许久都没有要说完的迹象,不由得很是不满地说道:“这些庶务交给你和你家主母处理就是了,近日我不在府中的时候,可有什么重要的人来找我吗?” 刘氏想起一事,忙趁机说道:“奋威将军府上派人送了信来,我看了一下,是族中大嫂的亲笔,说是将军因为嫡母去世的关系不得不居丧三年,家中子侄在朝中无人提携,望你能加以照拂呢。” 桓玄到底是个现代人,这弯弯绕绕的话听了之后思索了许久才明白过来,犹豫着问道:“兄长的长子年纪轻轻已经是襄城太守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这信说的应该是兄长的次子桓振吧。” 刘氏身为桓家的主母,这基本的亲戚关系还是十分清楚的,她点了点头道:“他们家小儿子似是年纪还小,如今应该还没及冠,想必嫂嫂这是要为她的次子谋个差事呢,夫君可有主意?” 桓玄不甚在意地说道:“这个简单,让他拿着我的名帖自己去江陵官邸,找殷仲堪要个地方官当当就是了。” 他说完这话,却觉得殷仲堪近日动向不明,似是要和自己对着干的样子,皱眉道:“算了,让他先来我们府上暂住吧,待我回荆州的时候带他一起回去就是了。” 刘氏点头道:“我知道了,一会我便给她写信去。”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一十七章 杯酒(四) 管家待两人说完,这才有机会说话,他小心翼翼地向桓玄回话道:“主子,府中除了王兰台曾微服来过之外,便都是荆州府的官员和寻常官吏了。” 桓玄眯起了眼睛,疑惑地回忆了半晌才想起来,“王兰台”指的是王谧,因班固曾以兰台令的身份写作史书,因此秘书监这样的史官,时人便尊称为“兰台”,就和“明府”指的是地方长官的尊称是一个道理。 他并不在意王谧和其他人,只是着意又问了一句:“陈郡谢氏的那位郎君没来找过我吗?” 管家听他语气不善,却也不知道是为何,只是讷讷地答道:“回主子的话,并没有来过。” 谢琰这小子还真是出息了,只会挑唆着王雅,一个劲地在背地里使阴招,却再也不上门来自取其辱,这样的较量还真是没意思。 若自己是谢琰的话,现在见一计不成,又会使出什么伎俩来呢?桓玄默默地思索着。 刘氏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见管家不再说话,便挥手命他退下,低眉顺目地走到了桓玄身边,卑躬屈膝地赔笑着说道:“夫君,妾身还有别的事情要和您说……” 桓玄抬头见她脸上红红的,又是羞涩又是喜悦的样子,立刻便误会了,不由得轻轻推了她一把,拒绝道:“大白天的,你别作出这副样子来,一点都不庄重。” 刘氏神色却是一下子十分紧张,连连抚了自己心口好几下,脸色都白了,稳稳地站住了之后,她才郑重地对桓玄说道:“看您想到哪儿去了,以后您可不能这样随便推妾身,如今妾身可金贵着呢。” 桓玄听着这话里有话,便问道:“你是怎么了?难道是有了孩子不成?” 刘氏见他果然是一猜即中,便喜气洋洋地点了点头,掩不住面上的得意之色。 桓玄却敏感地觉得她还有下文,脸上来不及露出喜悦的表情便严肃地说道:“你的孩子自然是嫡子,这是好事,但你也别动什么歪心思,我答应你的事情我自会做到,若是你行事不检点,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刘氏被他用话一堵,一肚子的话都说不出来,果然她是想要趁机让桓玄把妙音带回府里来,自己好想办法下手的。 她不高兴地说道:“夫君,古代皇帝立太子都是在立嫡还是立长之间颇有争议的,若是我的嫡子不居长,以后让那个不明不白的庶子占了上风,我这个做主母的还有什么威严来管教妾室们?” 桓玄更是不耐烦,自己如今前狼后虎的,正是最焦头烂额的时候,这个不省心的老婆还要来为了这个影子都没有的“庶长子”来絮叨自己,真是无语,果然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他却是有了前车之鉴,不能再得罪自己这个名义上的正妻,只能耐着性子哄她道:“我不是答应过你了,若她的孩子是男的,便交给族中兄弟去养就是了,既然都已经不算是我的儿子了,又怎么和你的儿子相争呢?” 刘氏却是仗着自己有了护身符,不管不顾地闹了起来,非要桓玄将妙音带回府来,至少也要将妙音的下落告诉自己,说是要派人过去服侍她生养,其实却是不管怎样也要弄清楚妙音的孩子到底是男是女才行。 桓玄为了此事已是多方哄骗她,也实在是累得够呛,实是懒得见她这样蛮不讲理,无理取闹的样子,便起身说道:“你回房去休息吧,如今你有孕了,我便去郑氏房里歇着了。” 刘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时激动,又惹得夫君不高兴了,都怪自己思虑不周,想着要和夫君独处便没让冬儿跟着,连自己又开始乱发脾气也没人能阻止,她有孕之后情绪本就不好,见桓玄冷漠的样子,不由得连眼泪都下来了。 桓玄却没心思继续哄她,早就大步走了,连个背影都没给她留下。 这晚风雨大作,院中的花叶都纷纷被摧残凋零,连往日嘈杂的蛙声都已经偃旗息鼓,不知道全躲到哪里去了。 谢琰心思烦乱,十分忧虑,便迟迟未能入睡。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着了之后,却觉得怀里多了一个人,娇小可爱,长发柔顺,他下意识地抱住了“她”,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秋日的风中已经夹带着凉意,开着窗睡觉很是凉爽,因而昨晚他特地吩咐了不要关窗的,如今却觉得有些冷,谢琰便拉了拉被子,想要睡得暖和些。 一伸手,却摸到身边真的多了一个人。 谢琰吓了一跳,睁开眼睛一看,却是又好气又好笑。 原来是已故兄长谢瑶的长子谢澹,那个曾在阖府北上广陵的时候,弹过七弦琴的少年郎君,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偷偷地溜了进来,爬到了自己床上,他平日优雅从容的美丽眼眸如今正闭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似是睡着了。 谢瑶生前的美貌不逊于谢琰,他的儿子自然是十分肖似他,谢琰望着这张和兄长相似的面庞,却没法责备他,昨夜似是暴雨,许是这孩子害怕一个人睡,才偷偷摸进来的吧。 没有父亲的孩子总是期待着别人的关怀,之前谢安照顾这些孩子们很有一套,因此所有的谢家子侄都和他十分亲近,自己掌家之后却是忽略了这些还没长大的少年心中的感受,并没有抽时间去陪伴他们,教养他们,如今想来,真是十分惭愧。 他见天色已经微微透亮了,便将被褥都扯到谢澹的身上,自己轻手轻脚地起身,走向外间去。 苏合正斜倚在自己屋里打瞌睡,却十分警醒地发现了周遭的动静,见谢琰竟然早早地自己出来了,忙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揣测着问道:“主子,可是今日要进宫?” 谢琰摇了摇头,他随意地坐在苏合休憩的耳房里,对她说道:“澹儿在我房里,夜里你没发现他进屋来吗?” 苏合面色有些尴尬,讷讷地答道:“许是奴婢睡着了吧,并不曾见到小郎君前来。” 第三百一十八章 谢澹(一) 谢琰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倚在苏合先前打盹的塌几边,自言自语道:“我如今才惊觉,澹儿今年也有十五岁了,已是可以出仕的年纪了,我兄长早逝,这些婚姻前程之类的事情也只能由我来为他打算筹谋了……” 苏合笑道:“征北将军的嫡子瑍郎比澹郎要年长二三岁呢,却也只是领个闲职而已,小郎君如今身有爵位,于生计本已无忧,您何必要令他出仕,徒增许多烦恼呢。依奴婢看,倒是先为他定一门亲事倒还是使得的。” 谢琰眼中闪动着别样的光芒,显然并不赞同她的话,然而还是微微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我们家和王家结姻的太多了,瑍儿也是定下了琅琊王氏的女儿,澹儿倒是要定个别家才好呢。” 他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那几门家世合适的士族,太原王氏是绝对不可能了,琅琊王氏又不考虑,谯国桓氏更是想也不要想,如此一来,最顶级的贵族就已经不剩几家了。 自己的母族刘氏是可以考虑的,亲上加亲在当时是十分寻常之事,兄长的妻族泰山羊氏如今颇有复起之象,说不定亦有亲上加亲之意,而庾氏兄弟家亦是有年龄合适的嫡系小姑子可以许亲,他们之前也曾提过结姻之意,如今两家关系和睦,用婚姻来加固家族间的联系也不错。 他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眼中颇有些犹疑的神色。 这个问题太过隐秘了,涉及到世家之间那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苏合自然就没法给什么意见,也不敢再多嘴,她踌躇着地问道:“主子,您要梳洗吗,我去给您打水去?” 谢琰摇摇头,说道:“等澹儿醒了我们一起梳洗吧,免得你进进出出吵醒了他,我就在你这休息一会,你去准备早膳吧。” 苏合很是不好意思,自己的塌几虽然也是被褥柔软,好好地薰过香的,但是主子这样高贵的身份,躺在自己的房中总是有些别扭。 然而谢琰却是丝毫不介意的样子,安心地躺了下去,已经闭上了眼睛。 苏合不好再说话,只能硬着头皮退下。 已经下了一整晚的雨,此时天空都兀自飘着细雨,不晴朗的天空灰蒙蒙的,令人心生寂寥。 冷风吹入门内,苏合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顺手便轻轻地帮谢琰将屋门拉上。 值夜的人只有苏合一人,在屋外侍奉的侍女也并不多,自从萩娘不在谢琰身边了之后,谢琰的寝居比平时要安静多了。侍女们平日都被苏合调教得很懂事,如今也是知道体谅主子的心情,并不敢大声地笑闹,往日那种无忧无虑的欢快气氛早就见不到了。 每次轮到值夜的清晨,苏合总是照例先向谢琰请安,然后侍奉他梳洗,最后才是去准备膳食等事务,这日却是谢家主母刘氏,也就是谢琰的母亲,早早就派人来传话,命谢琰去自己那里用膳。 侍女们得了消息便准备了梳洗的热水,却不见苏合过来,采棠这才进屋来看个究竟。 她走近苏合休息的耳房,只见屋门关着,便轻轻地拉了开来,她和苏合关系深厚,往日也是这么随意的,并不曾有过任何隔阂。 却见主子谢琰神色十分平静地躺在苏合的榻上,闭着双眼正在小憩。他身穿一套家常的柔软白色衬衣,随意地盖着苏合平日常用的那条衍缝薄被,一头长发披散在身后,苏合榻上原来本就薰了柔和的安神香,混合着谢琰身上常用的独特香味,十分好闻,在灯火光影之下,他的姿态十分昳丽,令人几乎移不开眼。 采棠没想到谢琰在这里,她惊讶无比,不由得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心中一片迷茫。 她回忆着往日苏合对待谢琰的态度,既恭敬又亲密,却也并不十分畏惧他,什么话都敢于和他说。 原来两人竟然是这样的关系,除了自己以外,到底还有多少侍女知道此事,默认此事?当初自己和女郎还真是完全都没有发现…… 她心中有些失落,默默地拉起了门,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因外面下着雨,因此今日澹郎的早膳应该也是要在谢琰这用,苏合素来是个一颗心掰成八块用都嫌不够细致的,自是先派人去通知了谢澹的侍女,又问了他平日爱吃的点心,这才安排了小厨房做了两人的膳食,急急忙忙跑回来的时候,却听院内其他侍女禀告,说是主母命郎君去她房内用膳,她一时简直无语,进屋内迎面就遇到了采棠。 她嗔怪地瞪了采棠一眼,娇嗔道:“妹妹怎的也不来告诉我一声,主母召唤郎君,害的我到处跑来跑去白忙了许久。” 采棠心中有事,不由得注目着她,平日她不曾太过在意,这时候细细地打量,才觉得苏合的容貌十分清丽,很有高贵之气,虽然是在谢家为奴为婢,旁人却从未看轻过她。 她更是相信了自己所猜测的事情,觉得这两人之间有关系可说是理所当然的,只是之前因为萩娘在,因此郎君为了避嫌,不再宠幸她而已。 她心中很是不满,倒不是怨怼苏合和郎君有染,只是这样的事情苏合竟然完全没有告诉过自己,显然是有意隐瞒的,可见她从未将自己看做是真正知心的好友。 一旦心里有一点点的猜忌,再联想到之前的许多事情,她更是觉得苏合实在是个十分内敛,心计很重的女子,只怕之前女郎几次出事,都和苏合有关也不一定呢。 然而采棠也并不是像文虞那样什么心思都放在脸上,有勇无谋,一点脑子都没有的人,她面上完全不动声色,只是礼貌地答道:“奴婢正是奉了主母的命来唤郎君的呢,怎的郎君还未起身吗?” 这也算是小小的试探,若是苏合对自己十分坦诚的话,自然会借势解释一下这事,不会刻意隐瞒的。 谁知苏合神色那一瞬间虽是有些微微的尴尬,然而立刻便装作没事人似得说道:“妹妹去准备一下梳洗用具吧,我去看看主子起身了没。”说着便往正屋内走去。 采棠默默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一十九章 谢澹(二) 谢澹正坐在塌边发呆,苏合见他醒了,忙去叫起了谢琰,问他道:“老夫人打发人来唤您去用膳,小郎君是和您一起过去吗?” 谢琰揉了揉眼睛,想了想说道:“好。” 他起身走回自己房间,对谢澹半开玩笑地说道:“澹儿,怎的你那么大人了还是害怕打雷呢?祖父若是知道你如今这般胆小,一定会不高兴呢。” 谢澹听到他说到“祖父”两个字,顿时眼中浮起一股雾气,撒娇地抱住了谢琰的腰,呜咽着说道:“叔父,我好想念祖父,小时候他每次下雨都会陪着我的,陪我下棋,陪我弹琴,那时候我一点都不怕打雷……” 他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中盈盈流动着水光,恳求之意很是明显:如今祖父不在了,叔父陪我下棋弹琴也是一样的…… 谢琰无奈地拍了拍他柔弱的肩膀,温柔地说道:“裕儿和你一般大,都能照顾自己的弟弟了。” 后面的话虽然没说出来,但他眼神很明白地表示了这个意思,别人家孩子怎么就那么懂事呢? 谢裕和谢述是谢安二哥谢据的嫡孙,也就是谢安的侄孙,谢琰的侄儿。谢据早逝,他们的父亲谢允亦是其寿不永,因而谢裕和谢述从小都是被教养在谢安身边的,如今亦是尚未及冠,因此都是住在谢家的宅子里。 也许是因为血脉隔了一层的关系吧,不懂事的下人待这两个孩子自然不如谢安的嫡子嫡孙这般亲厚恭敬,因此这两个孩子从小便很早熟,谢裕爱武,性格爽朗,谢述喜文且为人谦逊,比起身为谢安嫡亲的孙子的谢澹,自然是令人省心不少。 谢澹听了谢琰这么说,却不由得破涕为笑道:“明明是述弟弟在照顾裕哥哥,上次裕哥哥非要上树去掏鸟蛋,若不是述儿去找了侍女们搬梯子来,只怕现在裕哥哥还挂在树上呢。” 谢琰汗下,只能自圆其说道:“那也是裕儿平日兄友弟恭,以身作则,述儿才亦是这般懂事。” 他见谢澹眼中颇有不赞同之意,大有还要继续辩解的意思,只能岔开话题道:“祖母叫我们过去用膳呢,我们梳洗了就去吧。” 澹儿从小心里最喜欢最崇拜的便是祖父谢安,其次便是祖母刘氏,当下草草梳洗了一番,便拉着谢琰的手,兴高采烈地一起去了刘氏房中。 刘氏见谢琰和谢澹两人居然一起过来了,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的神情,却并不特别高兴的样子,谢琰只觉得十分疑惑,平日母亲总是对这个亲孙子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说不尽的疼爱,今日却怎的有些淡淡的? 他扶着谢澹坐在了刘氏身边,试探着解释道:“母亲,昨夜天时不好,澹儿在我那睡的,今早我便将他一起带来了。” 谢澹无心无思地亲昵地贴在刘氏身上,撒娇道:“祖母,澹儿来陪您了。” 刘氏这才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温柔地招呼两人用膳,一色色精致的点心和温热的各种甜羹鲜粥摆了一桌子,谢琰平日爱吃的自然是更不会少了,为了照顾谢澹喜爱吃甜食,还特地加了一个牛乳羹,直吃得他笑得见眉不见眼。 待谢澹回了自己院子,刘氏这才认真地对谢琰说道:“琰儿,如今你父亲不在了,有什么事我便只能找你商量了。” 谢琰汗下,忙恭敬地答道:“母亲请吩咐便是,儿自是无有不从的。” 如今自己尚未出孝,母亲便是要说什么,也绝不会提起自己的婚事,因此他倒也是十分从容,一点推脱的意思都没有。 刘氏却说道:“原是你父亲在的时候,此事也是十分顺理成章的,也不需要我这个祖母来操心,如今我们家却是不如从前了,不免要多替孩子们考虑下。” 谢琰立刻明白了过来,问道:“您可是在担心澹儿的前程和婚姻?此事我也略有思索过,不知您有什么主意,儿洗耳恭听。” 刘氏点头道:“正是澹儿的婚事,他如今已是十五了,待人处世却还像是没什么心眼,十分直率,若是没有一个知书达理的正妻来管管他,我总是不放心他离开我身边的。” 果然女人关心的都是婚事,也只有自己是在为澹儿的前程而忧心…… 他却只是含笑问道:“您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刘氏抬眼望着远处,眼中失去了焦点,微微皱眉道:“和我们家平日互有往来的,门第又相称的家族实在是不多,想来想去也只有琅琊王氏了,然而既然璎儿都嫁过去了,瑍儿也定了他们家的女儿,我觉得也不适合再和他们家结亲了,倒似我们家再也找不到旁人可以结姻了一样。倒是你父亲年轻时的好友,尚有高阳许氏和中都孙氏,另外陈留林公家亦是听闻有出色的年轻女郎尚未许嫁,我与这几家的主母并不是十分亲厚,因此一时也难以决断。” 她不高兴地说道:“我闺中的好友高氏嫁的是余姚朱氏的家主,那也是江左数一数二的大世家呢,可她家的长女已经许给你做正妻了,你还看不上人家,惹得那朱高氏也和我生分了。若不然,再给澹儿定下她家幼女也是不错呢。” 谢琰忙笑道:“儿知晓母亲是爱护之心,然而儿和澹儿辈分有别,这样做亲也不甚合适,您还是考虑一下别家的女郎吧。高阳许氏向来不爱仕官,只怕不能成为澹儿的助力,孙氏声望颇高,倒也还算是不错,林公您也别考虑了,他们都是过于清贵的人家,如今父亲已经不在了,只怕还看不上我们这样世俗的家族呢。” 刘氏自言自语道:“可是孙家有没有适龄的女子,我也没打听过……” 谢琰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颍川庾氏您看还行吗?祖上也是身份十分贵重的外戚,庾太尉当年地位之高贵不亚于父亲在世之时,而且他们也是南迁比较早的士族,在江左也算是十分富裕的人家了,若不是当年遭了横祸,如今只怕人口要比我们家都庞大了。” 第三百二十章 谢澹(三) 刘氏连连点头道:“庾家早年在豫州颇有权势,又是元帝身边的从龙之臣,从家门的贵重来看,和我们家也是不相上下的……” 末了,她却还是摇头道:“不成不成,他们家和我们家素不亲厚,如何能一下子谈婚论嫁呢,我看还是不合适……” 谢琰笑道:“正是他们家的子侄如今和儿还算说得上话,这才愿意将嫡出的妹妹许给我们家的子侄,若是您点头的话,这事儿就成了一半了。” 刘氏忧心谢澹的婚事已有许久了,听谢琰这样说,心里顿时一阵轻松,高兴地说道:“他们家和我们家真是门当户对,原本我还不觉得什么,你这么一说,我怎么想都觉得这真是天作之合,若是这家的女郎能贤惠一些,我便再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这贤惠不贤惠的,人家也不可能真的告诉你啊,若你去问是不是贤惠,别人总是说贤惠的,当时的婚姻很多都是盲婚哑嫁,待字闺中的年轻小姑子出门都戴帏帽,也是为了避免被别人窥见容貌。 谢琰回忆了一下庾准庾楷两兄弟的品貌和性格,觉得他家的妹妹若是像庾准的话,还算是一个端庄优雅的美女,若是像庾楷的话……那可就不怎么妙了。 他眨了眨眼,对刘氏笑着说道:“母亲你看自己家的孩子,总是觉得什么都好,简直是十全十美,我也是一样,每每看着澹儿清秀俊美的相貌,总觉得世上没有什么女子能配得上他,然而庾氏家的郎君们亦是相貌出众的美男子,又是大家出身,风度仪态自然是无可挑剔的,他们家的年轻女郎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若您实在不放心的话,儿想办法让您先掌掌眼也是使得的。” 刘氏嗔怪地瞥了他一眼,埋怨道:“连你都说好,母亲哪有不相信你的,你先去他们家透透口风吧,别我们这心热得很,人家却已经许亲了,说到掌掌眼,我倒是跟你说,朱高氏的女儿才叫温柔贤惠,美丽大方呢,那姿态举止十足的大家出身的女公子,真真是风度怡人,令人如沐春风,若是你亲眼见了,定然也会喜欢的,不如我安排她和你先见个面吧……” 她自顾自地说着,却发现谢琰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洗耳恭听的样子,却是再也不发一言。 这无声的抗议实在是十分明显,刘氏叹了一口气,改口说道:“你侄儿的事,你多费心吧。哎……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做母亲的话,也是没人肯理会了……” 从母亲那里恭恭敬敬地告辞出来,谢琰却并不着急去找庾氏兄弟,这事急也急不来,顺其自然是最好的,毕竟即便是现在定下了亲事,也要过几年才能完婚。 之前这兄弟二人的结姻之意颇为诚恳,想来也不可能匆匆忙忙地就将自己的妹妹许了旁人。 他从容地穿过庭中已然被秋风渲染得浓烈艳丽的红叶,向着谢澹所居的院子走去,白色的宽袍长裾拖曳在浅色的回廊木板之上,似乎一点尘埃都不曾沾染,平日他的容貌已经是俊美得令人心生敬畏,不敢直视了,在这妖艳的红叶间行走的样子更是显得十分圣洁,即便是远远望见的侍女们都忍不住停下脚步来,驻足观赏自家主子的优美姿态,各人不由得不心生叹息,能在谢府这样高雅富贵的宅邸中当差,实在是前世修来的福报。 谢澹正对自己的侍女们解释昨晚偷偷溜出去的事情,乳母谢氏十分不满地责备他道:“即便是害怕,也不能半夜里随便乱走,昨夜月屏都哭湿了袖子了,吵着要去告诉老夫人。幸而奴婢知道您一向能照顾好自己,才没惊动了老夫人,若是真的半夜里害的举家都惊醒了,只为了找您一个人,少不得老夫人又要担心呢。” 那叫做月屏的是谢澹的贴身侍女中与他最为亲厚的一个了,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自然是亲密无间,她果然是两眼肿得跟核桃似得,盈盈欲语的样子十分可怜可爱,她见谢氏有些逾礼了,忙打圆场道:“澹郎不要怪妈妈严厉,若不是苏合姐姐早上派人来通知我们,我们都不知道您是在阿郎那儿。往后您夜里不管去哪儿,都要将奴婢叫醒告诉奴婢一声,不然,不然,我们该有多担心啊。” 她嘴上说的是“我们”,但那双欲语还休的眸子中却是难掩自己的情意,显然最担心的人还是她自己。 谢澹温柔地望着她,含笑道:“月屏姐姐,我知道了。” 他转而对谢氏谦逊地说道:“妈妈,如今我也不是小孩了,自是知道轻重的,以后不会再让您担心了。” 谢氏也是觉得自己语气有些太过严厉了,失了自己奴婢的身份体统,她虽然姓谢,却是多年前谢安的大兄谢奕当家的时候赐姓的,并不是正经的谢家血统,按理是没有资格这样教训谢家的子侄的。 她对谢澹是从小当自己孩子一样奶大的,身为母亲一样的存在,总是难免会偶尔忘却了对方和自己身份有别,只当是自己的孩子一样管教。往日澹儿年纪还小,便是教训几句也没什么大碍,如今澹儿却是逐渐长大了,有朝一日许是会娶亲,许是会出仕,像个大人一样有自己的交际圈,再也不依赖自己这个乳母了。 然而澹儿却是个最为温顺的孩子,从小就很听话,却不知道将来他的人生会是怎样的,许是自己根本没有机会能看到了……想到这里,她心中也不免有些酸涩,揉了揉眼睛道:“您明白道理便好,妈妈年纪大了,许是唠叨了一些,还请郎君宽宥。” 谢澹恭敬地向她行礼,他对待这位长者一直是十分尊敬的,不单单是因为谢氏从小就对自己疼爱有加,更是因为他潜意识里已经将谢氏当成了自己的长辈,从不认为她只是个奴婢而已,在谢家这样门第高贵,令人高山仰止的家族中,身为主子还能有这样的赤诚之心,可说是与谢安从小言传身教的引导是分不开的。 然而下一秒,他的眼中便跃动着兴奋的光芒,不顾礼仪地跳了起来,冲向门口,一把抱住了来人。 第三百二十一章 谢澹(四) 谢琰笑着揽住他,问道:“昨晚不听话,被谢妈妈训斥了吧,你可有顶嘴?” 屋里的丫鬟奴婢跪了一地,纷纷给谢琰行礼,如今他可是谢府的主人,顶头上司来巡视,就算是平日里偷懒懈怠的奴婢也忙不迭地上前端茶送水,努力献殷勤。 谢妈妈也免不了赔笑道:“阿郎怎的亲自过来了,若是您要问话,派人来请便是了,我们澹郎身为小辈,哪有劳动您亲自前来的道理。” 谢琰亲切地说道:“谢妈妈不必多礼,今日天色不好,昨夜澹儿也没睡好,我便来看看他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过来陪伴他罢了。” 谢氏忙让人整理塌几,又是熏香又是准备谢琰喜欢吃的茶果。 谢澹挥手让侍女们退下,拉着谢琰的手坐了下来,机敏地问道:“叔父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谢琰心中也是微微地惊讶,果然孩子的心,旁人是很难看透的,自己总觉得澹儿还是个无心无思的孩子,却是不知道孩子也有一颗敏感而又善解人意的玲珑心。 他微笑着说道:“澹儿如今也算是个大人了,往日父亲还在,……恩,祖父当日也曾教养过你多日,我想知道,你自己又是怎么个想法,对于将来,你可有什么愿望吗?” 他顿了顿,又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补充道:“这不是叔父和侄儿的对话,而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所以你尽可以畅所欲言,不必有所顾忌。我想知道,你想要成为怎样的一个人,想要怎样的人生。” 谢澹听了他的话,不由得现出有些悠然神往的神色来,望着谢琰俊美的脸庞,仰慕地说道:“澹儿就想要成为祖父和叔父这样的人,永远是这样从容,这样……优雅。” 谢琰微微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来,自己和父亲,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了,父亲这一生,都没有争过,每次他站在最高处,都是因为旁人没有那资格,更是没有那魄力和胆量。 想当年,桓温势大的时候,司马皇室十分“委婉”地劝说谢安和王坦之两人去迎接桓温的朝见,其实也是变相地向桓温屈服,愿意送上这两个令他做不成皇帝的人来给他泄愤,王坦之吓得汗流浃背,完全失了庄重,而谢安却是从容不迫地用风趣的语言打消了桓温想要杀死二人的心思。 这心性气度的高下之分真的是太过明显,以至于王坦之从此对谢安佩服得五体投地,再也不在朝堂之上和谢安争权夺势,而是心甘情愿地屈居于他之下了。 当司马道子流露出想要取谢安而代之的势头来之后,谢安更是毫不留恋自己的权势,自请出镇广陵。 而自己和父亲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了,阴谋也好,明争也好,为了自己的目的,他是可以主动地做许多事情的,也许以后,还会比现在能做得更多,这一切,他从前从未想到过,这一切,都不过是因为他心中有着不惜一切,也要为之一争的那个人。 他幽幽对谢澹说道:“澹儿,你有什么东西,是你想要得到,却从未得到过,你会为之而争取的吗?” 谢澹听了他这样奇怪的话语,又见他十分黯然的神色,忙问道:“叔父,可是我说错了什么,惹得您不快了?” 谢琰摇摇头,只觉得心中好似是一团火焰在燃烧,一会灼热,一会却是冰凉如灰烬,他勉强露出开怀的神色来,温和地说道:“我的意思是,祖父那样的高位,并不是他孜孜不倦地争取来的,而是顺其自然,如水波逐流一般水到渠成的,若是你追求的是这样高的位置,却不是叔父能帮你的了,全靠你自己的能力,更是靠着各人的命中因缘,并非是人力能强求的。” 谢澹轻松地笑道:“您误会了,我只是想要和您还有祖父一样,自由自在地享受人生,并没有什么宏大的愿景,更是对高官厚禄没什么兴趣。” 他微笑着说道:“若是您十分期望让我入仕,侄儿自然是会从命的,然而我却是个生性散漫的人,只怕于那些官场交往之事不甚了了,会令您失望呢。” 谢琰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地肖似父亲,一点追逐名利之心都没有,心中不免十分失望,只能慢慢地点了点头,允诺道:“若是你不愿意,叔父又怎会勉强你呢,且母亲,恩,你祖母也说了,你的性子有些过于纯真,只怕并不适合为官为将,待你年岁稍长再提此事也不迟。” 谢澹果然喜笑颜开,又恢复了孩子那撒娇的样子,嗲声嗲气地说道:“叔父,我倒是还有一件事情想要求您答应,若是您能答应我,我该有多高兴啊!” 谢琰心不在焉地问道:“是什么事,竟然让你这样郑重其事的?”在他想来,无非是一些生活琐事罢了。 谢澹贴近他身边,欲言又止地凑近了他的耳朵,却又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谢琰见他这样,心中一动,笑着鼓励道:“澹儿都已经十五岁了,古时候天子娶妻也就是这个年纪而已,若是你心仪哪家的贵女,叔父自然是会尽力为你去求娶的。” 他实是没想到谢澹这样早熟,但他那少年人特有的羞涩神情却又是不容置疑地说明,他的确是心有所属的,只是不知道他又是什么时候认识了别家闺中的女郎,能被他窥见容貌的女子,又是这样畏畏缩缩不敢说出口,只怕那女郎出身定然并不是十分高贵的。 谢澹脸色更红了,半晌才下定决心似地说道:“我并不经常出府,怎会认识哪家的贵女……”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他定了定神,口中濡濡道:“我想请叔父,给我的侍女月屏一个名分,令她能够心安。” 谢琰挑了挑眉毛,疑惑地问道:“你们……?” 谢澹觉得自己脸上几乎要烧起来了,他抚了抚自己绯红的脸庞,摇了摇头道:“不是的,只是我自小就和她在一起,我心中只有她,她心中也只有我,我总觉得,我和她应该是会厮守终身的。” 第三百二十二章 谢裕(一) 时下贵族中,十五岁的男子妻妾成群的也并不在少数,世家子从小就有许多想要攀龙附凤的美貌侍女们勾引,早早地就收了房里人的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即便两人已经有了关系,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谢琰却是没有想到自己这个美貌的侄儿竟然也多情如斯,他故意促狭地问道:“那你可有问过月屏,她是不是愿意跟你厮守终身呢?” 其实即便月屏不愿意,又哪有她拒绝的道理,谢琰也不过是戏耍谢澹一番罢了,想要看他羞涩的样子而已。 谢澹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认真地点头道:“叔父所言甚是有理,我之前一直以为她是一定愿意的,还真是没有问过她的意见,不如待我问过之后,再向您禀告吧。” 谢琰心中隐隐有些不安的感觉,澹儿似是过于在意那女子的心意,而有失主子的尊严了,若是那被叫做月屏的女子有所图谋,心怀不轨,澹儿岂不是很容易被她利用而不自知。 他忙劝道:“叔父是和你说笑呢,身为奴婢,主子愿意让她陪伴已是她的福分了,又哪有拒绝的道理,她本就是你的人,若是你喜欢这丫头,收了她便是,根本就不需要我同意。你身为谢家的嫡子,一定要对自己的身份有所自觉,千万别学那些低贱之人行事,反而会令旁人看轻你。” 谢澹只觉得这话听上去十分刺耳,在他心中,月屏实在是十分重要的人,即便不能娶她为正妻,他也一定会一直善待于她的,又怎会是将她看做是个普通奴婢呢。 然而他还是恭敬地答道:“侄儿明白了,多谢叔父指教。” 谢琰想起之前和母亲商量的事情,便对他说道:“祖母已经为你选了几家的贵女,近日便会给你定下亲事来,只是如今家中不适合办喜事,因而还要稍待两年,才能完婚,如今你有人侍奉,祖母也可安心了。” 谢澹听闻要给自己定亲,眼角立刻耷拉了下来,又听闻说还不用完婚,眼中立刻又出现了喜悦的神采,忙不迭地答应道:“多谢叔父,替我谢谢祖母,我那正妻人选,旁的都不重要,关键是要脾气好,贤惠,能容人,若是动辄打翻醋瓶,又爱打骂奴婢,我定然是不会喜欢的。” 这话说的……若是给刘氏听见了还不得给气死?刘氏就是第一个容不得旁人的,谢安一辈子都没能顺顺当当地纳个小妾回来,还不都是刘氏给闹腾的。 谢琰不由得汗下,安抚他道:“祖母自然会慎重为你选择的,毕竟你的身份十分贵重,对方的家门也是十分高贵的,自然也是从小通晓礼仪,知书达理的好女子。” 谢澹这才放下心来,转而和谢琰随意地谈起了道家典籍中自己并不十分了了的典故,两人无拘无束地畅谈起经纶玄想来。 从谢澹处出来,谢琰心中所思却是,给澹儿定的这门亲事,似是并不合适,若澹儿是个于官场丝毫无意之人,与庾氏联姻便对他毫无意义了,倒是母亲说起了那些喜爱玄思妙想的清谈家更为适合他,比如那素不仕官的许氏,他家的女儿性子应该也是比较平和通达的,说不定正合澹儿的心性。 走到院前的甬道时,却见“别人家的孩子”谢裕正独自站在红叶边,微笑着注视着自己,眼中光芒流转,灿若星河。 聪明人之间不需要过多的语言,只是一个眼神,谢琰便明白了,自幼无父无母的谢裕才是那个急需自己的扶持,既有心,亦有能力的人。 他了然地回了谢裕一个微笑,点头道:“独自赏花亦是无趣,不如去我房中坐坐吧。” 谢裕的出身其实和谢澹、谢瑍是一样的,甚至还可以说是,更为尊贵一些,他嫡亲的祖父谢据是谢安的兄长,当谢安还在东山忘情山水的时候,谢据已经是贵为尚书之位了。他的父亲谢允没满二十岁便任了宣城内史,但他却并不喜爱做官,最后更是英年早逝,因此谢裕和弟弟谢述这才会一直跟着叔祖父谢安住在建康。 不得不说,谢家人的血统实在是十分优良,谢氏的子侄便没有长得不好的,虽然谢裕和谢琰、谢澹的相貌并不十分相似,没有那种如女子一般艳丽的美貌,却也是英姿飒爽,生得一副好皮囊。 谢裕今年已经十六岁了,不知不觉中,眉宇间已有十分稳重的老成神态,虽然只着了一件家常的便服,却仍是有一种令人不敢小觑的气势,比起无心无思的谢澹,他显然是完全不同的一类人。 见谢琰邀请了自己,他也并没有过多的喜悦之情,而是恭敬地行了礼,便跟在谢琰身后从容地踱步而行,那优美的姿态和谢安当日闲庭漫步的样子十分相似,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定然是他从小刻意模仿,才能如此肖似。足见在这些孩子的心中,谢安是一个多么令人敬仰的存在。 采棠正倚在门前无精打采地偷懒,自从知道了苏合的秘密,她便不愿意再和她亲近了,苏合是个十分聪敏之人,自然是察觉了她的异样,却是怎么都猜不到,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 手上的木樨枝条已经被她剥落了一地的小黄花,连指上都沾染了那浓郁的香味,采棠懒懒地看着地上散落的花瓣,却不想去打扫,只是撇了撇嘴,将残枝往边上一扔,便转身想要出去再摘一枝来摧残。 她一抬眼却见自家主子和一个身形未足的少年郎君一起回来了,忙迎了上去,恭敬地向两人请安,那少年虽是十分眼熟,却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她回忆了半晌才猛地想了起来,惊讶地问道:“裕郎竟然都这样高了,奴婢记得当初您爬树的时候,还是那么小的孩子呢……” 谢裕面色一黑,得,这家里上上下下都知道自己掏鸟蛋的事情,若是被外人知道了,可要怎么树立自己的威严呢,但他也不能得罪谢琰身边得宠的丫鬟,只能勉强笑着答道:“那都是儿时胡闹的事情,现在想来,实在是惭愧。” 采棠还想再说,却见谢琰瞥了自己一眼,连忙噤声,老老实实地说道:“主子,奴婢这就去为你们沏茶,裕郎爱喝什么茶?” 谢裕欲待推辞,却见谢琰亦是探询地望着自己,便客气地说道:“我素日爱喝洞庭雀舌,但也并不特别钟爱,不拘什么茶都是可以入口的。”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倒像是若是谢琰这没有洞庭茶的话,便可以随便上些别的茶也是使得的。 第三百二十三章 谢裕(二) 采棠原本也只是客气客气,此处的主子谢琰是个没什么特别喜好的人,十分好养活,自然本是不会特别准备这样名贵精致的茶叶。她却不忿谢裕这般说法,便负气拿了钥匙去开库房,找了一罐今年的新茶出来,用滚热的水煎了,又找了一套汉时的名器,用饴色的茄子形小茶碗盛了,这才自信满满地奉了上来。 谁知谢裕只是拈了起来,轻轻地触了触唇,便皱起了眉头,说道:“茶是好茶,只是煎老了,失之清甜,过于苦涩。” 采棠听了差点没背过气去,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谢琰却不以为仵,接着他的话说道:“可见不管做什么事,都不可急于求成,失了本心,失了分寸。” 采棠不明所以地望着谢琰,十分疑惑他是怎么个意思,却见谢琰只是挥挥手让她退下,并不解释。 谢裕自然明白这话是冲着自己说的,在心里仔细地思索了一番,这才答道:“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若是时刻怀着谦退之心,善气迎人,则裕相信无事不可成,且无人不可相善。” 虽然未能直接回答谢琰的话,这样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也无甚不可。 谢琰见他待人之仪态十分持重,而应对旁人的问话亦是十分机敏,心中暗暗点头,微笑着问道:“听闻你自小熟读兵书,更是精于武艺,先父在世之时亦是十分赞赏你的勇武,想必你的心愿是想要和征北将军一样,征战沙场吧。” 谢裕却摇头道:“征北将军从军之时,正是外有忧患,内有不安之时,即便是在那个时候,从军也是士族子弟最不愿意选择的一条仕官之路,更因为北胡原本就并非团结一心,如一团散沙一般,因而在这种种机缘之下,征北将军才能屡破敌军,才能获得如今的地位。” 他朝着北方作揖,告罪道:“妄言长辈是在下之过,还请您谅解。” 谢琰并不接话,心中却十分赞同他的说法。 却见谢裕又说道:“这样的进阶之路,如今却是不可行的,眼下在军中为官是毫无出路的。如今之势,士族争权,即便有了军权,也只是用于内战而已,因而我并不愿意卷入这样的斗争之中,与那些小人纠葛着虚度光阴。” 谢琰问道:“那你又有什么别的打算呢?” 谢裕早就有所盘算,此时他胸有成竹地说道:“因为征北将军现下掌军之多已经是身为人臣的极限了,所以如今我们谢家最重要的事情,并不是在于军事,而是要在朝中有所依仗,但是您因为叔祖父的关系不得不守制三年,恕我直言,若是这三年中,我们谢家在朝中毫无作为的话,很快便会被旁人取代,被遗忘。而澹儿,瑍儿和我这三人,在这期间是可以跻身朝堂之上的,即便是领个没什么实权的虚职,也能让旁人记得我们谢家,不敢轻忽了我们去。” 谢琰之前的打算也不过如此,因而才会这样关心谢澹的前程,这不仅仅是为了谢澹,更是为了谢氏家族考虑。 他见谢裕和自己的想法是一样的,不由得笑着故意说道:“原来你不过是想领个虚职而已?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宏大的志向呢,裕儿,叔父虽然不是你嫡亲的长辈,但因着你叔祖父的关系,我也是真心待你的,在我面前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谢裕听他说得亲切,这才鼓起勇气低声说道:“侄儿最为中意的,不过是扬州刺史和会稽内史这两个位置罢了。” 此言一出,就连一向淡定的谢琰也不由得惊讶地望着他,讷讷地问道:“然而会稽是司马道子的封地,扬州刺史亦是由他所领,你的意思是……?” 谢裕毫不在意地说道:“如今的会稽王,已经是名存实亡了,司马皇室会没落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太子太傅王雅是个没有主见的人,早晚亦是任人鱼肉,若是我们不趁早占据了主动,来日若是有旁人压倒了王雅,抢先站出来挟天子以令诸侯,我们便是落了被动,到时候再想要扭转局势就太难了。” 谢琰认真地望着谢裕,心中惊疑不定,自家的这个年轻郎君看待局势的眼光简直是无比地犀利,许是因为自己身在局中的关系吧,长久以来一直心心念念着针对桓玄,忽略了对整个大局的把控,以至于听到谢裕说出这样的话来,竟然是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一下子心中豁然开朗了。 自己之前怎么就没有发现,谢家子侄中有着这样一个出色的男子呢,他不得不再次重新审视原先他以为只是喜好武艺的谢裕,论出身,论学识,他都足以担当郡守之职,所欠缺的不过是引荐之人,以及资历而已。 他不想以偶出之言来评定一个人,便掩饰着自己赞赏之情,挑剔地问道:“那么,在你看来,当今朝堂之上,有哪些人是最有可能取代王雅如今的位置的人呢?” 谢裕从容地笑道:“自然是您了,叔父,不论是声望还是实力,您都是最靠近那个位置的人,唯一的美中不足只是您如今要守制,我朝又是以孝治天下的,因此您如今还不能出仕而已。若是征北将军有意,他自然亦是合适的人选,然而若是他入朝的话,江北的军事难免就会旁落了,因此最佳的人选还是您。”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除此以外,以我之见,亦是有一搏之力的地方势力便是江州刺史桓玄、荆州刺史殷仲堪、豫州刺史朱序、以及青兖二州刺史王恭了,这几人之中,桓氏是长久以来便盘踞在吴地的士族,在江左的势力是最为庞大的,若是皇太后没死,王恭亦是有与之一拼的资本,然而如今后族已有没落之相,王恭虽有才学,却无容人之量,不堪大用。殷仲堪是个耳根软的,朱序出身低贱,这两人若是兴兵,只怕跟随的人不会太多。” 谢琰连连点头,忍不住赞道:“裕儿真是聪慧,我亦是担心那桓玄便是这样打算的,因此与王雅一起设计想令他获罪,只是被他巧妙地逃脱了,若是如今真的像你所说的,王恭兴兵了,只怕桓玄是第一个领兵进京‘护驾’的,届时被他荆州的兵马进了京城,我们若是毫无准备,自然是只能任他宰割,到时候再想要让他退兵就太难了。” 此时他已经不再将谢裕当成是个孩子了,而是真的推心置腹地和他谈起了自己的忧虑,他们本就是一家人,谢裕又是十足懂事老成之人,面对他,谢琰自然不必有所避讳。 谢裕闻言,思索了一番,建议道:“您难道不曾想过用最简单的办法去解决这个问题吗?比如,暗中谋害,刺杀,之类的手段,虽然并不十分光明正大,但是非常之时也可用非常之手段。” 谢琰先前确实也想过这个办法,然而如今萩娘的下落不明,若是桓玄死了,自己再也找不到萩娘,那又该怎么办呢? 他无奈地摇摇头道:“这样只怕不合适吧。” 谢裕以为他只是碍于这样的手段太过下作,因此不屑于使用罢了,不由得面露赧色,不好意思地说道:“叔父为人风光霁月,是侄儿想左了,还请您谅解。” 谢琰不想解释这个问题,继而坦诚地对他说起了自己的布署:“诚如你所言,先前我已经早有防备桓玄之心,因此他的府中和他的幕僚中,我都已经安排了可靠的人,对他的动向可说是十分了解的,如今他有什么异动,我应是能提前得知,然而,只是这样,我仍是觉得准备不够。兵变这样的事情,历朝历代都曾有过,均是以雷霆之势而下,突如其来的,都说兵贵神速,只怕我们刚知道消息,军队都已经到了建康城内了,即便提前知道了,亦是毫无用处。” 谢裕俊朗的眼眸微微转动,笑着答道:“那些成功的兵变,在后人说来,自然都是感叹有加,然而在当时筹谋此事的人心中,却也是无比惴惴,并不知道自己能否成功,想来若是桓玄真有此心的话,也是十分犹疑不定的,成与不成,自然是尽人事,听天命。然而桓玄此人心性如何,您可曾了解过?” 谢琰皱起了眉头,回忆着说道:“我与他可说是积怨已久,数次与他的交往中,只觉得此人善于阴谋,行事不择手段,然而偶然也会有疏忽大意,轻敌的时候,行事不甚缜密。但他又是个十分聪慧之人,遇到不利于他的情况,亦是能够机敏地扭转局势,是个不可轻视的人。” 谢裕闻言,恭恭敬敬地向谢琰行了个大礼,露出了狡黠的笑容,眼中收敛不住的锐利锋芒闪烁流动着,自信地说道:“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若是仅仅被动地等待他行事,不如设计诱使他露出狐狸尾巴来,我有一计,却不知叔父可愿相信侄儿?” 初生牛犊不怕虎,如谢裕这般青涩的少年郎,只怕还真能独辟蹊径,想到些出奇制胜的点子来呢,谢琰不由得专注地望着他,期待着他能说出一番见解独特的话来。 随着谢裕的娓娓道来,谢琰面上初时有些许犹疑,渐渐地便露出了赞赏的微笑,连连点头。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二十四章 东篱(一) 许是因为先帝骤然离世的缘故吧,隆安元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更兼建康城内雪花纷飞,稍有些身份的女眷,都不会随便出门,只有为了生计而奔波的男子们,不得不裹上了厚厚的裘袍,匆匆往来。 会稽王司马道子没能熬过冬天,病死在自己府邸中的消息,就如同雪化之后的融水一般,无声无息地淹没在建康城中。有人说,是因为羽林军围着会稽王府,因而会稽王求医无门,这才会一病不起,亦有人说,所谓的‘病’,不过是用来掩饰的虚言罢了,实际上会稽王是被人谋害的。 然而,自然不会有什么人去为他求个说法,即便是当年依附于会稽王的王国宝,如今也只能避嫌告病在家,装作不闻不问的样子,努力和他撇清关系。 桓玄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不免一震,按照历史,司马道子至少还有十年可以活,而他的世子司马元显也将是权倾一时的显贵,如今看来,还是个幼儿的司马元显只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这些史书上轰轰烈烈名动一时的将帅重臣们,竟然是不再按牌理出牌,各自开始截然不同的人生了,自己的命运又将何去何从呢? 开春的时候,仍是寒风凛然,即便是穿上了几层棉服,还是不免觉得有些凉意。 新年伊始,是百官更替的时候,往日的任命虽然也有十分出奇的,今年的却是更加令人始料未及。 首先是豫州刺史朱序,竟然年纪轻轻的就上疏请求告老还乡,而接任他位置的人,竟然不是众人预料之中的征北将军谢玄,亦不是颇有声望的广陵相刘牢之,而是一名叫做王义的,名不见经传的男子。众人不由得纷纷议论起来,不知道这男子究竟是走了什么门路,才能获得这样贵重的职位,简直是一步登天啊,更有甚者,竟然还猜测他是王雅的外室所生的儿子,简直是令人啼笑皆非。 其次是侍中王国宝和廷尉王绪,这两人终于众望所归地被免职了,许是因为顾念太原王氏的威名吧,朝廷并没有对他们问罪,只是令他们在家等候补差罢了,然而众人心里都清楚,不管是王国宝和王绪,还是王恭,太原王氏的没落已经是一定的事情了。 虽然出人意料,然而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是秘书监王谧领了扬州刺史,又加封了前将军的军职,出镇京口。琅琊王氏身份贵重,原本只是因为司马道子专权,才只是让王谧做了一个没有实权的秘书监,从此次王谧的官职调动上来看,虽说品阶并没有增加,甚至还算是小小的贬降,然而手上的权势却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 众人都关注着王雅会给自己升个什么官,他如今实际上已经是有着宰相一般的实权,即便是封自己做宰相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然而王雅却是十分谦逊地并没有给自己加官进爵,只是升了自己的长子王淮之为散骑侍郎,也就是皇帝身边的侍从,这个职位能够自由出入宫闱,显然是为了加强对小皇帝的控制。 桓玄并没有太过在意这些,在他看来,自己的侄儿桓振顺利地补了江州鄱阳郡的都尉,已经是十分令人满意的结局了,这个孩子有勇有谋,虽然性子不好,但绝对是上好的将才,值得培养。 都尉是郡军事的最高长官,而鄱阳郡在江州的东北,是最为接近建康的一个郡所,若是有什么万一,从那里调兵也是最快的。 再加上自己的亲信王谧掌握了京畿要地的京口军事,那简直是双重保障,几乎是万无一失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殷仲堪和王恭这两个小子怎么就还不起兵造反呢?桓玄很是郁闷。 然而此时的王恭正愣愣地看着来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太后娘娘是被桓玄陷害?妙音仙师并没有死,而是成了桓玄的小妾?还和他有了孩子? “我王恭定然与他不共戴天!”他怒道。 “使君还请稍安勿躁,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来人取下了自己的斗篷,一双镇定的眸子显露了出来。 “我们庾氏和桓氏可说是血海深仇,然在下还是屈身与桓玄麾下,与他虚与委蛇,并不是就此忘记了这家族之仇。” “桓玄此人,急功近利,又非常刚愎自用,他对于自己认定的事情非常相信,而他如今相信了您一定会和他站在一起,所以对您没有任何防备。” “如果使君有心,何妨暂时隐忍不发,以待来日。” “你有何计策?” 王恭坐了下来,自从皇太后死后,她说的话每一句都在自己的脑海中盘旋,身为名士,他从来都不屑于用鬼域计俩,而显然,桓玄在阴谋诡计方面是个中翘楚。 皇太后娘娘说得对,自己的脑子不清楚没有关系,只要选对了可以信任的人,那自己就不用动脑子了。 “首先,请您修书一封,举荐一名寒士。” “什么?”王恭几乎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他最看不上的就是那些脑子里面叠几百个弯弯的寒士,尤其是王雅,简直就是小人得志,一朝弄权,把个朝廷把持得密密层层,简直是滴水不漏。 这些人闲着没事干就知道想阴谋诡计,原来还以为桓玄是个好的,谁知道他比这帮寒士还阴损。 “使君,这都是为长远计,虽则您清远雅正,不屑于这些鬼域计俩,然而为了皇太后娘娘,为了您的仕途,不若忍耐一时……” 王恭斟酌了一番,问道:“然则您究竟是在为谁效力,若不清楚这一点,我是不会相信你的。” 陈郡谢氏自谢安死后就一落千丈,然而他们一族最大的依仗就是对北府兵的掌控,虽然谢琰居丧,但是谢玄还在。 他想到了之前听到的一个消息,据说谢玄的身体由于早年的操劳已然大不如前,若是他死了,谢琰就是独木难支。 即便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也未必不能做这个渔翁。 想明白了这些,他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二十五章 东篱(二) 吴郡地处江南,此处的春色自是最为秀美的,然而桓玄却无心赏玩,他好奇地望着坐在对面的那位俊朗男子,难以抑制地不断注目着他,只将对方看得心中有些发毛。 那男子心中犹疑,却仍是恭敬地问道:“使君,不知您为何带属下到这吴郡来,莫非是有什么秘密的公务吗?” 桓玄不得不收敛自己探究的目光,十分亲切地笑道:“并不是的,我是与你一见如故,这才请你来我的私邸小住而已,还请你放宽胸怀,尽情欣赏此地的美景,莫要过于忧虑。” 虽然他数次询问,桓玄都是这么回答的,然而此人心中却实在是难免有些不安,要知道,桓玄在江州可是说一不二的最高长官,自己这个小小的江州祭酒平日能见他一面已经是十分难得了,又怎么会突然被桓玄“一见如故”呢?这中间必然是有什么原因的,虽然桓公容貌俊美,神态平和,更兼文采斐然,出口成章,看起来完全是个无害的优雅文士,他却也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桓玄还真不是和他“一见如故”,而是偶然的机会,在江州治所寻阳官邸的花名册中看见了这男子的名字,当下便被雷得里嫩外焦,简直是如五雷轰顶一般。在确定的这人的确就是后世的那个人之后,他当即便决定将此人带到吴郡来,让萩娘也见识见识。 待见到马车停在了一处无比奢华优美的庭园之外时,这名惴惴不安的男子总算是稍稍安心了下来,看来此处的确是桓公的私邸,原先还以为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贵人,以至于要将自己如何摆布呢,看来还真是自己想多了。 他谦逊地低头走在桓玄身后,却见此地的风光果然极美,处处有景,从不同的角度看过去,还有不同的别样风韵,亭台楼阁都十分精致,的确是精心造就的一处绝佳的住所。 他不由得由衷地赞叹道:“使君,您的私邸实在是巧夺天工,令人流连忘返啊。” 却见桓玄微笑着点了点头,眼中却有一些古怪的神色,他心中微微不安,脚步也有些蹒跚了。 原以为桓玄会让自己在待客的厅堂等候,谁知道他竟然是带着自己,直入后院,毫无避讳的意思。 他十分尴尬,既不能不跟着桓玄走,又实在是觉得自己和桓玄的情分还没有到可以深入他的后宅的程度,只能不住地作揖告罪,口中念念有词道:“属下失礼了,还请您恕罪。”脚下却是丝毫不停。 在桥上看是十分小巧的一个岛屿,走了上来却又是别有天地,建筑格局与花木的巧妙结合,令这宅子看上去并不是那么狭小,颇有些“洞庭波兮木叶下”之感,见者无不心旷神怡,若是能住在这个地方,简直是如同居于仙境一般呢。 只见桓玄推开一扇半掩着的门,从容地走了进去,他犹豫了一下,却也不得不跟了进去,若说外间是琼楼玉宇,这屋内便更是美轮美奂,虽不是金碧辉煌那种肤浅的富贵,却也是布置得十分精巧,令人几乎是挪不开眼。 却见一个美貌的年轻小姑子走了出来,指着桓玄的鼻子就喝道:“你来做什么?!” 她虽是在桓玄的后院之中,却仍是梳着未嫁女子的发式,显然并不是桓玄的姬妾。 这刁蛮女子是谁?他不禁哑然,便是再怎么美丽的女子,也不过是个女人而已,竟然敢这样对桓公说话,他立刻忍不住上前,隔着袖子挥开那女子的手,劝说道:“女郎还请稍安勿躁,怎可这般不敬重桓公?” 桓玄却一点都没生气,而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望着那女子直眨眼。 那女子更不高兴了,张牙舞爪地对桓玄说道:“这货又是谁?怎么这般迂腐!” 桓玄含笑道:“萩娘,你这可真是不识好人心,我特意将他带来让你结识,你却说他迂腐,若是被后人知道你这样评价他,只怕要被人骂死。” 萩娘白了他一眼,问道:“这男子究竟是何人?你就别故弄玄虚了,不管是谁,我都不会放在眼里的。” 桓玄无奈地对那男子说道:“劳您自我介绍一下吧,免得她还以为我胡言乱语来哄骗她的。” 那男子这才明白,原来桓玄特地将他带来吴郡,就是为了眼前这个不知礼数的小姑子,见她这般刁蛮,桓玄还待她十分温柔,他心中也明白了过来,这小姑子对于桓玄来说一定是十分重要的人。 他忙收敛了自己眼中不满的情绪,恭恭敬敬地对萩娘作揖,礼节周全地说道:“在下乃是桓公的属下,目前出任江州府的祭酒,鄙姓陶,单名一个‘潜’字,给女郎请安。” 他说完之后,半晌都没听到对方回答,便抬头看了看那女子。 只见那女子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好不容易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就是……陶渊明?!” 他心中颇为怪异,这女子怎会知道自己不常用的那个名字?但仍是客气地答道:“正是。” 要知道陶渊明在归隐之后才真正出名,写了大量的诗作,在桓玄手下为官的时候,还是他的青年时代,他又是出身寒士,根本没多少人知道他的名号,也不怪他这般惊讶了。 一边的桓玄早就笑得直不起腰来,乐不可支地说道:“我没猜错,要知道,我看到他的时候,也是这个表情。” 萩娘不由得认真地打量起这人来,只见他朴素的袍子上还有一些可疑的缝补的痕迹,可见他的生活一定是不怎么富裕的,应该是出身寒门,并非什么世家贵胄。 但他的外貌却还算是清逸飘渺,肤白且眉清目秀,很符合当时人们的审美观,倒似有一些世外高人的样子,只是那双骨溜溜转动着的眼珠却十分地不安份,充满了探究和算计。 后世之人只知道陶渊明因为生性淡泊,所以辞官避世,隐居于乡野之间,却没有真正想过,一个年富力强有理想有抱负的男子,为何会起了归隐之心呢? 从陶渊明的诗作中,不难看出,虽然他归隐山林,却仍是心忧国事,并不是全然无动于衷的。 只怕这就要从他目前的官职,江州祭酒说起了,真实的历史是,他在江州任上的时候结识了身为荆州大贵族之首的桓玄,并且由衷地敬仰他,这才投身于桓玄的官邸,做了他的幕僚。 也正是因为这短短几年的幕僚生涯,在谯国桓氏被刘裕打败之后,成为了他人生中最致命的政治污点,也正是为了逃避刘裕的血腥清洗,他才不得不辞官归田,又不断地写一些毫无抱负的诗作,装作自己无心于朝堂的样子,免得引起刘裕的注意。 第三百二十六章 东篱(三) 如今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若是陶潜能够预见自己的命运的话,只怕是不会再追随桓玄了,定然是要躲得离他远远地,千万不能与他照面,免得又被拉去当什么幕僚。 然而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一遍一遍地重演,从不会有例外。 陶潜见桓玄笑得畅快,不由得凑趣笑道:“却不知属下的名字有何怪异之处,然而能够令得您这般开怀,也算是属下的荣幸了。” 萩娘见他这般阿谀奉承的嘴脸,嘴角便撇了撇,颇有些抽搐之感。 她顿时觉得自己的世界观有些幻灭了,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实际上竟然是这样热心权势的人,这样拍上司的马屁也下的去嘴,简直无情。 可见语文书上那些滔滔不绝的赞美之词全部都是瞎说,那些写书的人根本就不曾真正了解过陶潜,只是从他的诗作推测他是个怎样的人罢了,然而这世上有才无德的人难道还少吗,能写诗又能代表什么呢。 桓玄见他颇有投效之意,也是十分惊讶,微微地收敛了笑容,含蓄地说道:“陶祭酒以为,男儿立身于世,该以何等功业为最高成就?” 陶潜忙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答道:“此处没有外人,属下便实话实说了,若说男子建功立业,没有什么能比开创一个朝代,取得最高的权势更加令人心驰神往的了。如今皇室暗弱,纵观四海之内,唯有您和您的家族是众望所归,属下不才,愿追随您成就您世世代代之功业,鞍前马后,无怨无悔。” 萩娘简直无语,他是从哪里看出桓玄众望所归的?说到底,桓玄不过是占了两个大州的控制权,兵马粮草众多而已,要说对他不服气的人,那可是大有人在。 但这是乱世,本就是以兵马治天下的时代,若不是之前谢安根本无心于篡位,否则若是他真的废了司马曜自立为帝,又有谁敢站出来反对他?即便有心,也未必有兵力呢。 如今若是桓玄真的集齐兵马一举控制了建康,只怕是除了北府兵,便再也没有能和他的兵力抗衡的了。 若桓玄有所决断,此时便应该放手一搏了,又怎会这样瞻前顾后。 然而桓玄本身不是一个十分果决的人,又因为顾忌到自己可能的悲惨结局,因此有些畏畏缩缩的。 即便是现在,见了陶潜这样推崇自己,他仍是有些犹疑,不敢与他推心置腹,只是淡淡地说道:“虽是主上并不十分聪慧,然而如今内有王雅太傅主政,外有谢玄将军监国,又怎么轮得到我这个小小的郡公参与朝政呢。” 陶潜很是不屑地说道:“王雅出身低贱,即便和属下相比,都未必胜过属下多少,若不是先帝垂爱,他如何能走到如今这么高的地位?一介平民左右着我朝的政治民生,成何体统?定然有许多出身高贵的世家贵胄看不惯他,想要除之而后快呢。” 这话桓玄听着很是顺耳,不由得露出了微笑,点头道:“王雅的确是出身太低了,不要说我了,便是京中的左仆射王珣也是与他不和,经常在陛下面前与他起争执呢。” 陶潜从容地答道:“王珣出身高贵,若是真有才干,早在当日先帝和会稽王不和的时候便应该匡扶陛下,压制会稽王了,然而他身居高位却尸位素餐,实在是当不得天下的柱石。” 桓玄心中只觉得十分惊讶,按照陶渊明的结局来看,他最终应该是看破红尘,辞官回乡的,然而如今看来,这人实在是个醉心功名的人,又并不是叶公好龙,是真的认真地分析过朝中的局势的,说出来的话也十分中肯,很有见地。 他原本只是为了逗萩娘一笑,如今却不得不重新审视起此人来,若他真的有想法,有谋算,将他纳入自己帐下也是使得的。 他略一思索,便认真地问道:“然而如今我在朝中的声望不如谢玄,在民众眼中我也不过是个郡公而已,若是你处在我这个位置的话,如今又会怎么做呢?” 陶潜对这个问题似是早有准备,不假思索地答道:“收买人心在历朝历代都是用以服众的方法,而更有效的伎俩,莫过于利用星象神迹这样的传奇来宣扬您的名声了。昔日沛公斩白蛇,秦王继位天降奇石,都不过是愚民的手段罢了。” 桓玄原先也是这么打算的,被他说破,不由得连连点头,只觉得遇到了知己,心中十分赞赏。 萩娘冷冷地望着这一对厚颜无耻地盘算着篡权夺位的男人,心中不由得十分鄙夷。 她不经意地瞥了陶潜一眼,却见他对着自己微微地眨了眨眼睛,似乎是若有所指的样子。 她心中一动,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便微微地侧脸去注视着他,却见他果然是故意冲着自己,又眨了眨眼。 难道,这人并不是他表面看来的这样追名逐利,而是另有隐情? 她心下有了成算,便故意怨怼地对桓玄说道:“您不是带陶祭酒来见我的吗,怎么就说起政事来了,这些无聊的事情你们两个私下去说吧,且让陶祭酒陪我下一会棋吧。” 桓玄颇有几分不满地说道:“平日我要陪你下棋你都推说棋艺不精,这会倒不怕在外人面前献丑了?” 萩娘俏皮地说道:“跟你下棋我要挖空心思争个胜负,自然就失了下棋的乐趣了,而输给陶祭酒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我没什么可不高兴的。”说着还冲他娇俏地一笑,十足撒娇的样子。 桓玄这才释怀,笑道:“你要下棋也不急于一时,不如晚些再玩吧,我还有事要去找一下顾兄,你便帮我招待一下陶祭酒,待我回来再看你们下棋。” 这比下棋还好,真是瞌睡就送枕头,萩娘装作十分欢喜地样子,高兴地说道:“如此我便请陶祭酒给我写几幅字收起来吧,留作纪念。”说着对着桓玄心照不宣地微笑。 萩娘见桓玄走了,这才对侍立一边的江蕊笑骂道:“偷懒的小蹄子,还不快去用最好的茶叶给陶家郎君沏茶去?” 江蕊忙去了,萩娘这才问陶潜道:“您究竟是何人?竟敢冒充江州祭酒来哄骗桓公,难道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那男子明显神情一滞,面露古怪之色,继而却又十分轻松地笑道:“小姑子果然是聪慧,不错,我并不是真正的江州祭酒陶潜,但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东篱(四) “首先,你的外表实在是太着痕迹了,一般真正穷苦之人,即便身上的衣服有什么磨损的地方,也会尽量隐藏着缝补的痕迹,以求令旁人看不出来,而你衣服上的缝补痕迹皆在外侧,倒似是故意夺人眼球,要让旁人发现的样子,如此矫情虚饰,实在是太假了。” “最初我并没有想到这一点,也只不过是因为太过震惊了而已,当你给我打眼色的时候,我心中便开始怀疑起来了,再见到你对桓公行礼的样子,我便更加确定了这一点,你并不是出身寒门的,平日也并不经常向别人行这样谦卑的礼仪,因此做起来十分不习惯的样子,手脚都有些僵硬,若是你真的从小就在寒门长大,又怎会不熟悉这个礼节呢?” 那男子脸上的笑容更是欢快,果然不再装那种畏畏缩缩的样子,神采飞扬地笑道:“原本我还觉得我可能认错了人,如今听你这样说话,我便能确定了,你定然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萩娘皱眉道:“你究竟是何人?” 那男子虽然穿着朴素的服饰,风华绽放的样子却是十分美好,他认真地审视着萩娘尚未长成的身段,颇有些不解地摇了摇头,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真是不明白某些高门贵族的审美观啊,为何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子会惹得我亲自出手来找,也是醉了。” 听他这样说,萩娘心中自然有了一些猜测,不免微微地红了脸,嗔怪地岔开话题:“我看你还是先为你自己担心吧,南郡公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若是让他发现你并不是真正的陶潜,想必他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那男子却似有十分把握的样子,丝毫不担心这事,继续说道:“我要找的人,是一个十五岁的年轻小姑子,眉目清秀却并不十分艳丽,身材娇小,性情持重。她很可能在桓公身边近身服侍,很受他的宠爱,但又对他一点都不恭敬。” 他盯着萩娘的眼睛,好奇地说道:“虽然我简直不相信我会有这样的好运气,但你各方面都符合这些描述,还请你告诉我,究竟你又是什么身份,为何有人会这样大手笔地找你,却又躲躲闪闪地不敢走明路,只是私底下命人寻找而已。” 此时萩娘几乎可以肯定,此人的来历定然和谢琰有关。 只是这人又是谁呢?虽然有几分聪明,真是找到了自己,然而行事说话,却透着一股诡异,令她心中觉得此人并不十分值得信赖。 萩娘似是十分无辜地望着他,却完全不接他的话茬,而是转而问道:“既然你并不是陶潜,那真正的陶潜,现在又是在哪里呢?” 那男子探身望了望窗外,见适才被支开的那名侍女已经端着茶盘绕过回廊慢慢走来,便冲萩娘一笑,调侃道:“原以为凭你的聪慧,自是早已将你身边的下人们都收服了,谁知竟然并不是如此呢。” 萩娘也很是无奈,这些从翠华宫中带出来的,大难不死的宫女们对桓玄是怕到了骨子里,虽然对自己恭恭敬敬的,表面上十分听话顺从,但心底里更当桓玄是自己主子,是主宰自己命运的人。说起来这也难怪,毕竟桓玄虽然看似温柔随和,可是他手下的军士杀起人来,可是眼都不眨一下的。尤其是亲眼看见了那个恐怖的画面的江蕊,在他面前一直是战战兢兢的,唯恐自己引起他的注意。 这样的奴婢,萩娘自然是不敢与她推心置腹的,她只能叹息着对‘陶潜’说道:“如今我也一样是寄人篱下,便是寻常人家的小狗小猫,都会和平日给自己喂食的人亲厚些,更何况是大活人呢,桓公驭下甚有一套,我手上没有任何权力,自然是驯服不了这些下人的。” 那男子摇头道:“难怪你在这里的消息外人根本无法得知,你且放心吧,如今有了我,待我离开此处,自然很快就会有人来将你带走了。” 萩娘却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这句话,而是对着正挑了帘子走进来的江蕊说道:“将茶水放下就行了,你去沅姐姐那里看看你夕儿妹妹有没有空,让她开了库房挑一套上好的笔墨给你,就说是我这有桓公带来的客人要用。” ‘陶潜’十分配合地微笑着谦逊道:“实在是不好意思,得您这样高看,在下也只能献丑了。” 见江蕊乖顺地依言去了,萩娘才意味深长地对他说道:“你可知道这宅子里还住着一人吗,那位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的贵人呢。” 那男子挑了挑眉,微微露出疑惑的神情,却并不十分在意地问道:“是吗,那又是谁呢?” 见他这样的反应,萩娘只是含蓄地对他微笑,却并不再继续深入地与他说起此事了。 若这人真是谢琰的心腹,他绝不会不知道妙音的事情,更不会是这样的平淡的神情,因此这个人,许是并不是直接和谢琰能说得上话的人,只是辗转知道了谢琰命人秘密找寻自己的事情,想要从谢琰那里获取些好处罢了。 能想到从桓玄处入手,也算是他聪明之处,然而逐利之人是没有忠诚之心的,若是自己真的对他什么都和盘托出,一朝桓玄重用了他,给了他更大的好处,他岂不是能分分钟把自己给卖了。 她淡淡地说道:“您怎的不尝尝这茶,此处虽是囚禁我的地方,但所有的吃穿享受之物,却都是最上乘的,丝毫不输于建康的富贵之家呢。” 那男子见她面上微微露出一些自豪的神情来,不由得皱了皱眉,端起茶喝了一口,挤出一个笑容,顺着她的话赞道:“果然是好茶,桓公对您还真是十分用心的。” 萩娘高兴地说道:“那是自然,我要什么东西,桓公没有不答应我的,即便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再珍稀罕见的物件,他都会尽力为我找寻来的。” 这话实在是没法接了,那男子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厌恶和轻视之色,萩娘一直注意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果然放松了对自己的警惕之心,不像刚才那样专注地注目自己了,便再接再厉地说道:“您最擅长画什么东西呢?我自己比较喜欢画些花卉,但总是画不好,您会画吗?” 她面露祈求的神色,热切地望着那男子,眼中带着一些依赖,又有十分的信任之色。 那男子心不在焉地答道:“自然是会的,只是,您被关在这里已经许久了,难道便不想着逃离这里吗?”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二十八章 东篱(五) 萩娘笑道:“您也看到了,这地方四面环水,进出唯有一条路,我一名弱女子,又怎能凭一己之力离开这里呢,一切的想法也不过是空想而已,何必浪费时间呢。”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再说,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的,桓公从不勉强我做任何事情,除了不能随意外出之外,在这府内我是十分自由的。即便海盐这里权势最大的顾家,也待我十分亲厚,他们家我是经常去拜访的。” 她脸上似是十足的自豪和满足表情,对于自己能和当地大族来往十分与有荣焉的样子,这小姑子竟然是如此虚荣,不仅以居于此处为乐,更是很是享受在这里的生活。 那男子简直是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原以为找到了这小姑子,后面的事情都能顺理成章了,自己说不定还能亲自将她救出这里,获取陈郡谢氏的信任,然而如今看来,自己只怕连说服这小姑子跟自己走都是难事,他无奈地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难掩心中的郁郁之情。 萩娘心中偷笑,似是十分随意地说道:“其实我也不清楚您是谁派来的,据我所知,倾慕于我的男子还有那么两三位,若是您将我的下落告诉了他们,他们定然会好好酬谢您的,也不枉您这样辛苦地乔装打扮这一番。” 她见那男子神色古怪,又十分没心没肺地问道:“对了,您究竟是哪家的贵人,说了半天还不知道您的名讳呢,实在是十分失礼。” 那男子仰天长叹,嘴角颇有些抽搐,无奈地说道:“您还是当我就是陶潜吧,这样也免得旁人疑惑。” 萩娘不以为意地点头,赞同地说道:“有道理,免得我不小心叫错了,您真是深谋远虑啊。” 两人一时有些冷场,都不知道要怎么继续这话题,然而说话间,江蕊已经捧着一个木盒站在了门口,轻声说道:“女郎,夕儿妹妹和沅主子正忙着照顾小世子,那边似乎是有些哭闹不休,因而夕儿妹妹便让奴婢自己去挑选,奴婢对此并不精通,只能多拿了一些过来,请您自行选用。” 萩娘听她说完,眼中一亮,笑道:“你可提醒我了,沅姐姐平日待你我都是十分亲厚的,我常常思索着要怎么答谢她的善意,如今可算是有机会了,你去想办法将府里善于书画的侍女们都带来我这听差吧,不拘年龄和职务,只要是善书善画的就行了。” 江蕊颇有些为难的问道:“可是主子,府里的侍女都有自己的差事,只怕并不愿意听从奴婢的话呢。” 萩娘笑骂道:“你这傻丫头也太实在了,就说这是桓公的吩咐不就行了,我倒不信这样说,还会有谁敢怠慢了。” 这样真的好吗?江蕊无奈地望着自己顽劣的主子,然而之前萩娘也曾假借桓玄的威势做过类似的事情,桓玄知晓后倒也并不生气,只是嘻嘻一笑罢了。 反正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她定了定神,思前想后了一番,还是乖乖地去找人了。 陶潜疑惑地望着萩娘,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还有,你说的小世子,难道是桓公的嫡子?这事瞒的这样紧,我竟从未听闻呢。” 萩娘侧着脸,收拾起自己狡黠的神色,装出纳闷的样子来,疑惑地问道:“桓公已有世子的消息,外人竟是还不得而知吗?这府中可都是这么称呼的,我还以为建康城中也是众人皆知的呢。” 陶潜本就不是一个笨人,听她这样说哪有不明白的道理,略略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的奥妙,这个时代权贵豢养外室本就是十分普通的事情,桓玄定然是十分宠爱这个妾室,满口答应了她将这个庶长子立为世子,却又不敢告诉家里的母老虎这件事情,因此出了这个府门便都瞒得严严实实地,再没有旁人知晓这个孩子的存在。 他举一反三,立刻问道:“这孩子的母亲不知道是谁呢,实在是福气不小,竟然这样得桓公的宠爱?” 萩娘古怪地望了他一眼,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终究还是没有正面回答这问题,而是轻描淡写地说道:“自然是身份特殊的女子,才会令桓公为难,因而不能将她带回建康呢,您从建康城中来,竟然不清楚这事吗?” 陶潜面有赧色,喃喃地说道:“我在江州呆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消息闭塞,都成了井底之蛙了。” 萩娘眼中光芒流转,黝黑的眸底有着一缕难以捉摸的神色,看来这男子也并不是十分难对付的,两人交谈到现在,她对于自己的信息一点都没有透露出去,而对方却似乎并不十分工于心计,已经暴露了自己许多的身份信息,不仅承认了世家子的身份,更是亲口说了自己所居之处正是在江州,江州这地方本就没有许多高门士族居住,想要查出他的真实名字,想必也不是什么十分为难之事。 既然已有了成算,她便不再去探对方的口风,而是浅笑嫣嫣地说道:“您来看看这些笔墨吧,让我挑我只觉得每一件都是精品,几乎是不分上下的,倒是您一定有自己的偏好吧,我这也是借花献佛,您就不要客气了,尽管挑选您喜欢用的吧。” 那木盒一打开,便有一股墨香扑面而来,陶潜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取出那盒中的墨砚来,一一把玩观赏了起来。 晋时之人都以九江庐山之松细墨为贵,虽然当时产松之山甚多,但公认以庐山松烟为首,因此虽然普通人家连墨都用不上,而权贵家中之藏墨没有不是产自庐山的。 谢安所爱之东山,亦是产松之处,然而不管是哪里的松木,也是有良莠之分的,并不是每一颗松木都适合制成当时流行的松烟墨。当时之人对松木的挑选十分严格,即便是十多年的松木,都嫌不够资格用来制作最上等的墨,只有那种松根生有茯苓,穿山石而出,松脂金黄肥腻的老松木,才是最顶级的制墨材料,这样的树,在一座山中又能有几株?而九江庐山的老松,更是稀有。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二十九章 写经(一) 而除了松木之外,胶也是极为讲究的,只有鹿胶为最上品,而以代郡的鹿胶为其中之佼佼者。 鹿胶又称白胶,制法比阿胶更为繁复,要先将鹿角切片,再用米汁浸泡七日,令鹿角软化,然后煎煮一日一夜,这才能得到最好的鹿胶,用于制作最上等的墨丸。 除了这些材料之外,墨中还要加入麝香、水犀角、皂角、马鞭草等香料,制作工艺亦是各个作坊的不传之秘,一窑墨中,百余个墨丸中唯有一两块是最完美的上品,光滑坚韧,其余的都是中品,虽然看似光泽一致,却是极易碎裂,然而是不是上品唯有用听声和手抚才能判别,会断墨亦是一门手艺,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正确辨识的,因此能送到桓玄手中的墨,可说无一不是百里挑一的精品,耗费的人力物力简直是难以计算。 醇烟之墨,其声清响;杂烟之墨,其声重滞。 陶潜自然也是懂得鉴墨之人,然而他一听一抚摸之下,这箱中的墨丸竟然个个都是上品中的佼佼者,没有一个是有少许瑕疵的,就是那香味,也是十分奇异的,并不是寻常的麝香,倒似有些更为优雅高贵的香味,竟然是他无法辨识的。 他把玩半响,才喟然叹道:“如今我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公卿之家,桓公这小小别馆中的藏墨,都比我家中所谓的珍品高明数倍,这样完美的墨质,简直像是假的一样,令人难以相信。” 萩娘配合地作出一个与有荣焉的表情,得意地笑道:“您不必太过客气,请随便取用吧,这样的墨丸,我要多少桓公便会给我多少,简直是一点都不稀罕呢。” 这样的好墨给你这样虚荣又没见识的女人用实在是暴殄天物,陶潜不屑地瞥了她一眼,老实不客气地选了其中一块捏做琴形的墨丸,说道:“就这块吧,每块都是十分稀罕的珍品,而这块形状比较特别,我更是十分欣赏。” 萩娘点点头,拿出自己平日喜爱却没舍得写的几本空白的册页,对他说道:“还请您在这上面书写,待您写完了,我打算去送给沅姐姐,待小世子长大一些,倒是可用来作习字的字帖,比起那些古老的名家字帖,也算是别有一番新意了。” 陶潜看着那厚厚的册页,心中汗颜,问道:“难道要我把这册子都写满?” 萩娘毫不在意地点头道:“自然是要写满的,您写一本,再让那些书法出色的侍女们写一本,凑个成双成对也算不错,我的书法实在是不堪入目,还是不献丑了,我便来替您磨墨吧。” 这小姑子究竟是在闹什么玄虚?陶潜有些疑惑,要认认真真地这一本册子写完,怎么也要十天半月的不能离开这里,难道她不想让自己去给谢氏报信吗?竟然是丝毫不着急这事的样子。 他接过那几本册子,发现竟然连这书册,也是最上等的,其中有一本封面竟然是用薄玉嵌在浅蓝色的祥云纹饰的纸上做成的,内页连绵不断,全是细白柔顺的顶级白绢,用来写字画画都是再好不过的了。 一时间他竟是爱不释手,萩娘点头道:“我也是最喜欢这本了,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您要写什么内容呢?按我的想法,不如写些平淡朴实的诗句吧,因为是给小孩子用的,不如从《诗经》中挑选短篇易懂的诗句来写,再配上些插画,您看如何?” 听上去真的很有趣的样子,陶潜只觉得跃跃欲试,挑了几支合用的笔,顺从地说道:“烦您命人将这几支笔泡开吧,我这便想想要怎么写这册子才好。” 萩娘努力掩住嘴角的微笑,说道:“正是如此,我怎的将这事忘了,您放心,我这侍奉笔墨的侍女十分熟练,定然能侍候好您的。” 墨是最顶级墨,笔是最合适的笔,绢是最细白的绢,焚着最优雅的香,身边还有两名美女侍奉着,窗外还是一望无际的湖景。 便是皇帝写经也不过是这样的享受罢了,陶潜自然是再也没有推托之词,认认真真地开始写了起来。 那边陶潜已经专心致志地写开了,这边江蕊才带着两名女子进来,对萩娘说道:“主子,这两位是侍奉针线的绣女,是姐妹二人,据说本也是出身世家,因此奴婢便让她二人过来试试。” 这两名女子显然没料到是萩娘一个小姑子传唤她们,原以为能见到家主桓玄,却只是被带来了这里,面色分明便有些不豫。 萩娘了然,含笑问道:“此番差事原是为了小世子,否则也不敢劳两位前来,却不知两位如何称呼?” 听她这么说,两人脸色这才缓和了些,其中一人殷情地答道:“奴婢名叫卞玉,奴婢妹妹名叫卞倩,我们原都是北地之人,因战乱流落至此,幸而得桓公收留,无以为报,自当为桓公尽力。” 虽然她没有说起自己的家族,但是济阴卞氏在三国时期赫赫有名,即便是萩娘也不可能不知道她们二人的身份,她心中不由得暗暗疑惑,桓玄收集这些着名家族的遗孤究竟是意欲何为?难道仅仅是出于善意才给她们一口饭吃吗? 在她看来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他定然是有所图谋的。 她心潮澎湃,面上却是淡淡地笑了笑,什么惊异的表情都没有,十分和善地说道:“已经为你们准备好笔墨了,先写几个字给我看看吧。” 她俏皮地笑道:“虽则我本人书法不佳,但好在还算会鉴赏,若是你们的字连我的眼力都过不了,那就更入不了桓公的眼了。” 卞玉还来不及说什么,妹妹卞倩就不屑地哼了一声,轻声说道:“姐姐,她连我们两人的身份都猜不到,又懂什么鉴赏,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吧。” 虽然是低声说的话,然而在场每个人都听见了,江蕊对她怒目相视,歉疚地望向萩娘,等待她的示下,萩娘却当是没听见,面色不变,话中有话地说道:“这府邸虽然并不大,但是能见到主子的地方却是不多,你们两位可算是有福气了,一会桓郎便会过来用膳,若是见到你们二人字写得好,说不定还会赏赐你们一番呢。” 这话说得有软有硬,不由得卞倩不服,她只能乖乖地闭上了嘴。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三十章 写经(二) 卞玉忙捏了捏妹妹的手,满脸堆笑道:“能为主子,为女郎效劳是我们姐妹二人的荣幸,不敢求主子的赏赐的。” 她谦逊了一番便坐了下来,开始认认真真地写了起来,卞倩虽然心中还是不满,但也学着姐姐的样子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开始写字。 萩娘在一边看着,只觉得两人的字体十分相似,几乎像是一个人写出来似得,虽然并没有时下文人推崇的那种随意挥洒的别致意趣,倒也是胜在工工整整,行笔严谨,字体秀丽而又端庄,给小孩子作习字的帖子还算是很合适的。 她点头道:“如此甚好,我看你们姐妹二人的笔迹几乎是一模一样,应该是同一个先生教出来的吧?” 卞倩抢着答道:“自然是,父亲给我们千挑万选的教书先生,怎会差得了,他当年可是……” 她还没说完卞玉便打断了她的话头,陪笑着说道:“回女郎的话,我这妹妹年纪还小,请您不要怪罪她的无礼,我们姐妹二人自然是同一个先生教的写字,但也只是粗通些文墨罢了,不知还能让您满意吗?” 萩娘点头道:“不错,不错。你们姐妹二人字迹一样,正好可以轮流抄写,免得辛苦。因是给世子看的字帖,就抄写《孝经》吧,想来桓郎也不会有意见的。” 她对江蕊说道:“若是还有其他有才学的侍女,也带来我这吧,如今我想了想,虽说贵精不贵多,但若是多写几本的话,还能有挑选的余地,你这便放出话去,若是写字能得我首肯的侍女,这个月开始俸禄双倍,每日午时来我这当差,另外还有赏赐。” 她说到这里,正在埋头写字的陶潜都不由得抬头起来,赞赏地望着她,点了点头。 果然是孺子可教,这小姑子虽则虚荣,但好在也懂得为自己造势了,不枉自己点拨。 萩娘见到他的表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虽是微微地报之笑容,心中却是一颤,自己这番作为又被他看在眼中,只怕又会引得他有些别样的心思,反而不美。 卞倩猛然发现屋里还有个男子,不由得一声惊叫,掩面道:“女郎,你怎的在房中藏了个男人?” 萩娘又好气又好笑,这小姑子都沦落到做人家家里的奴仆了,还端着世家贵女的架子,不愿意让外男窥见自己的容貌,真真是有些不可理喻。 她望向卞玉,只见她也是有些羞涩的样子,虽不至于惊叫出声,但亦是转过了脸去,不想让陶潜看到自己的容貌。 这些世家贵女真是骄傲得无可救药。 偏偏那些男子就吃这一套。 只见“陶潜”风度翩翩地站了起来,抱拳为礼道:“抱歉惊扰了两位姐姐,只是接下来几天只怕我们还会相见。在下姓陶名潜,是郡公的属下,有幸得了郡公的青眼,这才能在这里为小世子写字,其实你我都是郡公的属下,倒是不必这样见外。” 他说完便坐了下来,旁若无人地继续写了起来,两女见他容貌俊朗,又一副心中坦荡的样子,也分别放下心来,不再大惊小怪。却见妹妹卞倩含羞瞥了他一眼,脸上泛出朵朵红云,眼中也不再那样抗拒了。 若萩娘真的只是个年幼的小姑子,自然是不会注意到她这样的神情,然而萩娘本就是多活了十数年的人,又是一颗心恨不得掰成八瓣用的玲珑心思,又怎会错过她这一闪而逝的娇羞神色,她虽则不动声色,但心中已经在来回盘算,思考着自己下一步的计划。 “陶潜”此人这一次来吴郡,显然是桓玄计划外的事情,对于这个人的防备,他一定不会那么周全,即便陶潜是真正的陶潜,她也有利用他的方法,更何况此人对自己更为信任和不设防,事情一定会更加顺利。 然而,想要从这叫天天不应的地方设法逃离,没有周全的设计和孤注一掷的胆量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 世事变幻莫测,半年前的局势和现在一定是完全不一样的,虽然她努力地从周围的人口中打探外界的事情,然而就和陶潜说的一样,足不出户的自己不啻于是坐井观天的青蛙,早就失去了敏锐的嗅觉和正确的判断力,若再继续留在这里,自己就真的成了一个居于男人身后,无用无助的小女人了,时间拖得越长,她就越难离开这里,也更不容易被谢琰找到。 这是一次机会,是半年多以来她唯一的机会,她绝对不能轻易地放过。 虽然她感激顾家老夫人的疼爱,也欣赏顾恺之的为人,更是和他的继妻陆素结为了好友,她都从未放弃过逃离这里的打算,她的心,由始至终都在一个人身上,而那个人的消息,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听到过了。 不是不想问,是不敢问。 即便是在梦里,她都不敢说出口的那个名字,并不是怕自己会怎么样,只是怕自己一不小心说出口,会让桓玄对自己更为防范,又或者会让他想要对那个人不利,自己已经不能在他身边了,又怎能给他招惹更多的麻烦呢。 但她对他的思念之心却从未有丝毫的减少,但凡谢家的事情,即便是极小的一件小事,她都极为关心。 北地的军事她无从得知,只能在周围人的只字片语中,猜到了谢玄如今的战事十分顺利。 谢家在朝堂上的事情她却是半点都打探不到,桓玄周围的人不知是得了他的吩咐,还是猜到了他的心事,对于谢家的事情没有一个人敢说只言半语,她心焦如焚却只能苦苦按捺,半点都不能流露在表面。 桓玄不可能不知道她的所思所想,他不笨也根本不可能被蒙蔽,而且,对于他所认定的事情,他非常地确信,想必他一定非常明白自己时时刻刻都想着逃走。 机会从来都只有一次。 她一定要离开这里,一定要回到谢琰身边,不管要牺牲谁都无所谓。 第三百三十一章 写经(三) 果然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且不说赏赐的俸禄金钱有多诱人,单看能来萩娘的屋里当差这样的好事,也是许多人哭着喊着想要来,谁不知道除了探望小世子以外,郎君来得最多的就是萩娘屋里了,若是能入了郎君的眼,那可是一步登天的好事啊。 一时间,萩娘的屋里屋外都是莺声燕语,十数个妙龄女子花枝招展地站在屋外,等待着她来甄选。 萩娘自己都没料到这结果,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问江蕊道:“这宅子不是很小吗,怎的来了那么多侍女?平日她们都在哪儿,怎的一下子都冒出来了?” 江蕊掩着嘴笑道:“女郎有所不知,平日这些侍女都有自己司职的地方,不敢乱走的,您也要想想,咱们平日的吃穿用度不得有人来忙活吗,若没有那么多侍女,谁来给您做饭洗衣缝衣服呀?” 萩娘抚了抚额,只觉得十分汗颜,原本只是想把这事在宅子里闹大,让徐沅,也就是妙音得知此事而已,如今却弄成了府内侍女的选秀活动了,她简直是一个头有两个大。 她有气无力地对江蕊吩咐道:“罢了,你让她们一个一个排队进来写字吧,我也没力气招待她们了,你就把她们写完的纸拿来给我看就是了。” 江蕊应声去了,没多时拿来的纸上的字迹,却简直是难以入目,萩娘更加无语了,人贵有自知之明,这次是选字又不是选美,写成这样也有胆子来应征,看来自己在这府内还真是无人惧怕,人人都想来试试手气,说不定能蒙混过关也不一定呢? 写字横不平竖不直也就算了,好歹那也算个字,这位姐姐却倒好,显然是不认字的,抄写的时候每个字都是依样画葫芦地画出来的,倒像是人家道士驱鬼的符纸一样,庞大无比又及其丑怪,对此她简直是无力吐槽。 江蕊看着她将一叠纸恨恨地丢在一边,忙讨好地问道:“女郎,不如我将她们斥责一番,赶回去算了?” 萩娘重重地拧着眉头,却摇头道:“人无信则不立,是我没说清楚必须要有门槛,她们虽则是痴心妄想,但也没有大错,还是照原来的说法,每人好好地赏赐了让她们回去吧,若是还有人来,一样是你去接待了拿来给我看就是了。” 大佛还没来,烧香的小鬼怎么能散? 此番做作也只为一人而已。 她料得没错,日暮时分,面色有些苍白的妙音和侍女夕儿果然一起过来了。 年长了一岁,夕儿那圆圆的小脸上的婴儿肥少了一些,身材也略显玲珑,她面上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欲语还休的妩媚神情,十分地惹人怜爱。 难怪桓玄当年一见之下便记住了她,虽则她尽心尽力地侍奉妙音,妙音却始终不能对她释怀,从两人的神情上便可看出两人并不是十分推心置腹的。 妙音虽然孕中受尽了惊吓,但她腹中的孩子却是个有福的,不仅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还反而十分健壮,精力十足,从妙音和夕儿的黑眼圈可以看出,这孩子一定是半夜三更都不停闹腾的。 萩娘忙迎了上去,亲切地对妙音说道:“沅姐姐,这都快入夜了,您怎的却过来了,仔细着了风。” 妙音在被人叫做妙音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真名叫做徐沅,如今她被人叫做徐氏的时候,却也是很少有人知道她就是妙音。 但不管她的名字叫什么,她还是那个她。 她微笑着在榻上坐下,感激地对萩娘说道:“萩妹妹,我都知道了。” 萩娘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并没有什么不高兴或者试探的样子,便也不假装惊讶了,只是叹息着说道:“沅姐姐,实在抱歉,原本想着悄悄进行此事的,谁知道利益动人心,闹得这府里人人都在说这事了,不免惊动了您,还劳您亲自过来,倒是只能怪妹妹自己行事不谨慎了。” 妙音若是还是当年宫中四面楚歌的那个妙音,又怎会看不出萩娘眼中的算计,然而都说女人一孕傻三年,更何况她现在没有当初那么有危机感,生活十分地顺风顺水,而且自己身边还有个更大的潜在威胁夕儿,自然不会再将萩娘当成是自己的假想敌。 她一脸真诚地对萩娘说道:“都说做母亲的一定是最为孩子着想的,我这个做母亲的却没有妹妹想得周全,实在是令我惭愧不已。” 这话真是可轻可重,萩娘忙谦逊地说道:“您日夜照顾小世子本就十分辛苦了,妹妹什么忙都没帮上,如今只是借郎君的威势为您尽一些绵薄之力罢了,您若是这么说,倒像是在怪妹妹多事了,让外人听到了,还以为我们姐妹生分了呢。” 她轻轻地点到为止,妙音却也明白了过来,自己这话说得十分欠妥,忙拉着萩娘的手说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真的十分感激你,妹妹,我们相处了那么久你还不明白我吗?” 萩娘故作轻松地笑道:“正是因为明白您实则是个直性子的,我才说得那么直白,若是旁人,我一定当做什么都没听出来,又怎会这么说话呢。” 虽则妙音对自己毫不怀疑,她也不敢再继续和妙音细说这事,忙转移话题道:“沅姐姐,您和夕儿都来了我这,小世子又是交给谁照顾了?可妥帖吗?” 但凡是个母亲,说起自己的孩子自然是停不下嘴的,妙音当即笑道:“自然妥帖得很,昨夜顾姑姑忙了一晚上,早上便撑不住睡了下去,换了我和夕儿照顾世子,这孩子真真是会折腾,只忙得我们二人团团转,恨不得多生出两只手出来才好。幸而如今顾姑姑也休息好了,我们便将世子交给了她照顾,她对付起孩子来可是比我和夕儿两个都要有办法的多。” 萩娘也忍不住笑了,答道:“那是自然,顾姑姑是宫中出来的,宫里调教起奴婢来可是有一套呢……” 第三百三十二章 写经(四) 她还没说完便“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忙捂住了嘴,回头望了望隔壁正在写字的“陶潜”和卞氏两姐妹,不安地问妙音道:“沅姐姐,我刚才说话是不是太大声了?” 夕儿警觉地瞥了萩娘一眼,心中很是不满。 妙音却丝毫不以为仵,笑道:“你也太草木皆兵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有心人呢,即便有,我相信桓郎也一定会保护好我和我的虎儿的。” 两晋时期战乱频繁,不管是高官贵族还是寻常草民,都会给孩子起个贱名,都说这样孩子好养活,就连妙音都不能免俗,在打算叫自己儿子“狗儿”却被桓玄严词拒绝了之后,只能勉为其难取了一个折衷的名字“虎儿”。 萩娘亦是不好意思地笑道:“都是您太久没来和我聊天了,我连怎么好好说话都忘记了呢,江蕊那个丫头你也知道的,我问一句她答一句,一板一眼的,几番下来我连找她聊天的兴趣都没了。” 妙音忙说道:“妹妹太见外了,若是你想找我聊天,便来我那好了,或者我得闲了便来找你也是使得的。” 萩娘眼中的水色一闪而过,快得根本让人捕捉不到,她一拍自己的额头,恍然大悟道:“正是如此呀,先前您月中要静养,我才没敢来找您聊天,如今我倒是能时时来找您说话了呢。” 她甜甜地笑了起来,小小的酒窝让她的微笑显得更加自然。 可是她面上欣喜的神色才绽放便蔫了下去,讷讷地说道:“那也不行,如今您和夕儿都那么辛苦,我怎能再来给您添乱呢,还是算了,待世子长大些我再来打扰您吧。” 妙音温柔地笑道:“原先我以为妹妹是和我生分了,这才不敢来见你,如今知晓妹妹对我的心一如往昔,我自然会时常来你这的,只怕妹妹到时候都要嫌我话多了呢。” 萩娘毫无芥蒂地开怀笑道:“那可太好了,那便说定了,若是您得闲了,可以一定要记得来找妹妹说话呢,顺便也可欣赏一下陶先生的手笔,他可是桓郎十分推崇的文士呢。” 妙音点了点头,眼中满是期盼的神色。 两人离开的时候,夕儿忍不住对妙音说道:“主子,奴婢看那位臧家女郎没安什么好心,您以后还是别去找她了,奴婢总觉得她神色不对劲,似是有所盘算。” 妙音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淡淡地说道:“罢了,我心中自有计较,你也无需做挑拨是非的恶人。” 夕儿毕竟年幼,不依不饶地说道:“主子,奴婢不是挑拨,奴婢看得真真的……” “好了!”妙音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说道:“夕儿,这样的话我不想再听你说了,若是你真心为了我好,以后便不要再说这些话。” 夕儿抿着嘴,倔强地一言不发,眼中却有些晶莹的光芒在闪动,她十分不解,自己掏心掏肺地对妙音好,为何她总是不能将所有的话都明明白白地说给自己听,非要让自己捉摸不透才行? 妙音回头看了她一眼,无奈地说道:“傻孩子,我并不是针对你,而是……算了,你终有一天会明白的。” 夕儿眼中仍是一片迷茫,嘴角的线条却软了下来,孩子气地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答道:“主子,奴婢知道了。” 这时候的暮色已经有些重了,然还未到掌灯的时候,一路上满目琳琅的鲜花不免有些难以辨认,妙音本就是人比花娇的绝色美女,虽然前不久才生产了,面色有些苍白,不似先前那种健康的粉色,却丝毫不减她眉眼的娇媚,而她身边的夕儿,去岁看来还是个人事不知的孩子,如今即便是站在妙音身边,也可算是别有一番动人的情态,各有各的曼妙之处,竟是丝毫不逊色于妙音本人呢。 桓玄回到萩娘的院子门前之时,看到的就是这两个绝色美人前后迤逦而行的画面,欣赏美人优美的姿态,比起赏花更为令人赏心悦目,心旷神怡,他微笑着上前,对妙音说道:“沅儿,你可是来找我的?” 妙音也没想到这时候会遇到桓玄,却见他虽是和自己说话,目光却完完全全笼罩在一边低眉顺目的夕儿身上,不由得微微抿了抿嘴,挤出一个尴尬的微笑,回答道:“桓郎,我和夕儿妹妹刚从萩妹妹那里出来,妹妹真是有心,特地请了众人为我们的虎儿编写字帖呢,我自然是十分感激她的。” 桓玄闻言顿时一呆,又想起出门前萩娘说的话,便了然地笑道:“她就是孩子心思,然而这用心倒是好的,也提醒我了,顾恺之如今闲得很,让他也给我们的孩子写写画画倒也不错,从小得了这样的熏陶,想必这孩子将来定然是个有才华的。” 妙音果然十分欣喜,连连道谢,感激地说道:“桓郎,我真高兴,若是顾大家也能亲自为我们虎儿写字帖,那可就太好了。” 顾恺之代表的可不是他个人,他交友广泛,出身又无比高贵,有了他的这层关系,自己的孩子即便最后做不了桓家的世子,前程也绝不会太差的,妙音虽是对自己的一切都无欲无求的人,然而涉及到自己的孩子,作为一个母亲,也不能免俗呢。 桓玄倒没想那么多,当即便点点头,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明日我去找他说一下就是。” 他虽是在和妙音说话,妩媚的目光却仍是时不时落在夕儿身上,嘴角的微笑也似是别有深意。妙音当年在宫中就是个最善于体察旁人心思的女子,如今又怎会不解他的意思,当日自己生产之时,便曾经旁敲侧击地询问过自家男人的想法,当时桓玄斩钉截铁的拒绝了,还嘱咐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如今看来,这不过是早晚的事情罢了。 妙音定了定神,试探着说道:“桓郎,妾还要回去照顾虎儿,这时候灯火昏暗,不如让夕儿服侍着您,有人陪伴走路也松快些。” 第三百三十三章 写经(五) 这话完全是睁眼说瞎话,这里若说有人需要陪伴,自然是妙音这个刚生产完不久的孕妇,更何况这是在萩娘的院子门前,走去萩娘的院子不过几步路,走回妙音的住所却还要许久,再说,桓玄这个大男人,难道还怕迷路滑跤不成? 所以这真正的意思,两人自然是心照不宣的,桓玄听她说了这话,嘴角果然更加上扬了。 然而还没等他点头,夕儿却意外地抬起了脸,疑惑地望着妙音,问道:“主子,您如今这样虚弱,奴婢若是不陪着您回去,又怎能放心呢,阿郎虽然也是主子,但毕竟是个男子,比起来,夕儿还是更应该在您身边服侍您才对呢。” 妙音不由得面露尴尬之色,为难地望着她,想要说些责怪她的话,却也说不出口,只觉得哭笑不得。 桓玄却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这也算是上位者的一种宽容吧,对于敢于挑战自己权威的美貌女子,不管是萩娘也好,夕儿也好,他都反而有一种更加关切的心情,特别是夕儿,每次看见柔弱无助的她,他总觉得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想要保护她的情绪来。 先前夕儿低着头,他也没看清,如今却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犹有泪痕,忙问道:“夕儿,你为何哭了?” 妙音心中大急,只怕夕儿乱说话,反而连累了萩娘,但是此时她却不能挡在前面帮夕儿回答,只能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微笑表情来。 夕儿果然是先看了看自家主子,这才不好意思地说道:“阿郎,奴婢没有哭,方才被灰迷了眼睛,幸而主子帮奴婢吹了出来,不然如今看来还要更丑呢。” 她的掩饰之意桓玄怎会看不出来,妙音心中更为焦灼,然而桓玄只是用他那双迷人的眼眸定定地注视了她一会,便轻笑出声,淡淡地说道:“沅儿,你好好休息,晚些时候我再来看你。” 他说着便毫不留恋地走了,果然是往萩娘的院子去了。 妙音不安地看着夕儿,轻声说道:“夕儿,你不可能一辈子假装不懂事的,阿郎的心思,我不信你不明白。” 夕儿迷茫地抬眼问道:“主子,难道您并不爱阿郎吗?” 妙音看了她一眼,却见她眼中满满的都是问号,似是真的十分不解。 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答道:“这事我早就想对你说了,桓郎,他就像是一阵风,我要去抓住他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为我流连的时候,才是我最幸福的时候,我曾有过我的幸福,我还有我的虎儿,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顿了顿,虽然心头有些隐隐作痛,却还是坚持着用生硬的语气说道:“夕儿,你该明白,以你的身份,想要拒绝主子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方才你也看到了,桓郎不是一个可以随便糊弄的男子,他十分清楚你没有说真话的。这一次不追究你,是对你的宽容,然而主子不可能永远顺着你的意思,身为奴婢,你的职责就是服侍好主子,不论主子要你怎么服侍。” 对于妙音来说,这样的疾言厉色,已经可算是十分严厉的训斥了,先前她从未和夕儿将此事说开,也是担心夕儿误会自己的用意,然而现在看来,这孩子竟是十分不懂事,若是不让她明白自己的身份,知道害怕,只怕下次还敢那么直白地顶撞主子,若是真的惹恼了桓郎,那就太可怕了。 夕儿眼中的神色越加复杂,她今年才十三岁,虽然同龄的少女此时许多都已经情窦初开了,她却并不十分理解这种男女情爱之事,然而她的面庞却生得愈发娇美,比起先前做一个低贱的粗使奴婢,如今她吃穿用度都和妙音在一起,寻常人家娇生惯养的嫡女只怕都不如她,吴地又最是养人,她的皮肤愈发地白皙,面上健康的红晕配上楚楚可怜的眼波,真真是我见犹怜。 她左思右想,最终还是讷讷地答道:“主子,奴婢知道了。” 那眼神,那语气,可没有一点明白事理的样子,妙音无奈地摇了摇头,愈发叹息不已。 桓玄回来的时候,萩娘正随意地歪在塌几上休息,今天她可算是累坏了,除了看了几十张不堪入目的书法作品以外,她还集中精神和妙音说了一会子的话,脑细胞都阵亡了一大片。 此时看到桓玄,她却也不得不招呼一下,这货把自己的院子当成是自己家似得,想来就来,她也不用太客气,因此她动也没动,只是瞥了他一眼,问道:“吃过饭了吗?” 桓玄今天心情却不怎么好,他摇了摇头,在空着的塌几上坐下,责备她道:“你这是什么坐姿,一点规矩都没有,古人讲究正襟危坐,你就不能入乡随俗吗?” 萩娘大感惊讶,他平时从不管着自己,今天是受什么刺激了,来找自己的茬? 她试探着问道:“顾家可是有什么事吗?” 桓玄眼中露出一片迷茫,疑惑地问道:“出什么事了?顾家能有什么事?” 那么,难道是这位南郡公的谋朝篡位计划有什么变故吗?萩娘不由得有些心喜,忙掩饰着说道:“我随便问问的,对了,你的客人我已经安顿好了,就在我院子边上的水榭住下,明日再来请他写字。” 桓玄点头道:“不错,你这想法很好,不管这一世陶潜能不能出名,给我儿子留点他的墨宝也是不错的。” 萩娘一时间有些迷茫,为何自己还没说,他就知道这事了,难道是府内有人多嘴? 想到桓玄进来之前妙音刚离去不久,她的心中便豁然开朗了,为何桓玄会知道,他又为何情绪古怪,原来都是因为这样。 她促狭地说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本就是十分正常的事情,摆主子架子是收获不了爱情的。” 夕儿对桓玄的态度她也早就发现了,倒不是说夕儿不喜欢桓玄这样温柔多情的美男子,而是这孩子可能根本不明白爱情为何物,青涩的小女生对男子的羞涩和害怕是出于天性使然,很难强求的。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三十四章 夕颜(一) 桓玄果然专注地望着她,问道:“我都快怀疑我的长相了,那小姑子为何这么害怕我,倒像我是个凶神恶煞似得,我可从来没有凶过她啊。” 萩娘笑道:“你这话说的没道理,长相是要对比的,这府里的后院,除了你还是你,就没别的男人了,你长得是美是丑一点区别都没有。” 桓玄立刻收敛了自己疑惑的表情,不高兴地说道:“你可别想糊弄我,就算这样我也绝不可能让外人进我的后院的。” 萩娘不由得失笑,故意板起脸来,怒道:“好好和你说话,你便总防备着我,我有说让别的男人来吗?” 桓玄忙问道:“那要待如何?” 萩娘见他那心焦的样子真是和情窦初开的小男生一样,只觉得很是好笑,若是让外人看见一向镇定自若的他脸上这样的表情,只怕要大跌眼镜。 她故作平淡地说道:“其实也很简单,英雄救美的套路你总会吧,想让她喜欢你,首先要让她感激你,崇拜你,还要让她看到这社会的阴暗面,对比一下,便能觉得你的好了。” 桓玄竟然连连点头,却傻傻地问道:“那我要找什么理由把她单独带出府邸去呢?” 萩娘简直无语了,伸出右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笑道:“你没事吧,这也要我手把手地教你?你的脑子哪儿去了?恋爱中的男人真是智商为零啊。” 桓玄和夕儿,以及妙音之间的事情,她是真不想搀和,在这个当口得罪妙音那可是万万不能的,最好是让桓玄自己想办法去,就不用把心思放在自己这里了,给他找点事做,也是不错的。 不过,看桓玄这傻乎乎的样子,前世只怕也是没怎么追过女生吧。 此时暮春的暖意已然笼罩了整个吴郡,即便是桓玄,也并没有忙于公务,而是偷闲了几日,一直小住在吴郡,那位着名的“陶潜”果然是不负萩娘的期望,一方面认认真真地写着字帖,另一方面很好地吸引了桓玄的注意力,两人几乎是相见恨晚,聊得十分投契。 期间,建康府邸内收到的书信,都由袁管事亲自偷偷地带回了吴郡,他这样奔波劳累,也是十分辛苦的,然而即便是府中的人问起他,阿郎究竟是在哪里,他都是一个字都不敢透露,更不敢让旁人代劳自己的这份差事。 大大小小的信笺中,有一封是如今的扬州刺史兼前将军王谧写的,十足的公文似的口吻,只是说了说自己会去京口军中一行,探探虚实,其他的事情待桓玄回到了京中再行商议。 虽说是为了避嫌,但这封信写了几乎等于没写,桓玄拿着那信件,思索了许久,努力探究着王谧写这封信的用意。 萩娘瞥了他一眼,似是不经意地问道:“这信里说了些什么,为何你看了这半天还舍不得放下?” 桓玄探究的目光转到了她身上,大方地说道:“你若是有兴趣,拿去看看罢,正好帮我想想,写这封信的人,究竟是想要说什么?” 虽说他很可能是试探,但萩娘实在是太想知道京中的消息了,不由自主地接过了信去,毫不扭捏地看了起来。 这封信真的很短,光用来客气的敬语就占了篇幅的一般,起首是没完没了的“垂鉴”,“台鉴”这样的礼貌用语,写一句话就夹着一句什么什么“敬禀”的,真是让人看得难受。 中心思想其实就是,我要去京口大营视察了,告诉你一声,免得你觉得我避开你自己去收拢兵权。 但其实告诉不告诉,又有什么区别吗? 这封信一样是引起了桓玄足够的关注。 萩娘早在谢琰身边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王谧和桓玄之间的关系,但她却没有想到堂堂琅琊王氏的主子,竟然对桓玄这样卑躬屈膝的,这中间究竟是有什么隐情呢? 她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直白地问道:“恕我直言,若说这信的内容,只怕你一定早就看明白了,但是我真的没想到,王谧对你竟然这样恭顺,即便说他对你的态度是奴婢对主子的态度,抑或是臣下对皇帝的态度都不为过,这样的信若是落在别人手里,只怕都会觉得怪异无比,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桓玄笑道:“我不担心这信会被别人看见的,你也别想拿这信做什么文章,你仔细看看,这信上除了有琅琊王氏的族徽之外,哪里写了是王谧亲笔的?” 萩娘一愣,果然翻找了一下,还真是没有王谧的落款,这样的话,若是王球给桓玄写的这封信,因是晚辈写给长辈,故而也算是说得过去,怪不得桓玄这样镇定呢。 但这封信显然是王谧写的。 她疑惑地望着桓玄,还是十分难解。 桓玄淡淡地说道:“你别以为古人都是没有智慧的,中国国学博大精深,许多现在看来是封建迷信的东西,在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都曾经大放异彩,就以周易来说吧,现在的所谓学者,哪有真正读懂它的人?但是古人,却是专精于各个如今看来是旁门左道的行当,自然是深得其中奥妙的。” 萩娘歪着头,显然没有太过明白他的意思。 桓玄用平淡的声音继续说道:“王谧见到我的第一眼,就认定了我是有帝王之气的人,故而他才死心塌地地跟随于我。”他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露出了自矜的得色。 萩娘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理由,她真是忍不住捧腹,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语不成声地问道:“你,你可别告诉我,王谧是个相面的算命先生啊!” 桓玄显然有些恼怒,不高兴地说道:“你自己不信,不会,也不要随意地否定旁人,事实证明他并没有看错人,我的确是命中注定有帝王的福缘。” 萩娘吐了吐舌头,很是审时度势地没有把肚子里那半句话说出来。 只是,你这皇帝也不过做了两三个月罢了…… 王谧能算到这个吗?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三十五章 夕颜(二) 随着书写小世子的字帖接近尾声,陶潜和两位卞氏侍女也更加亲厚了,三人每天在同一个屋子里面写作,卞氏姐妹又是轮番书写的,所以不免会有其中的一位常常站在陶潜身边,看他写字画画,三人都是善写之人,自然是说不完的话题,一副其乐融融的和美画面。 这天黄昏的时候,萩娘见卞氏姐妹那本字帖已经快要写完了,便对姐姐卞玉说道:“玉儿,你和倩儿都辛苦了,我看这帖子明天就能写完了,今天你们好好休息,明天再来收尾吧。” “啪”得一声,卞倩手中正在细细洗涤的毛笔掉在了桌上,溅出了点点水花,幸而并没有沾染上字帖。 卞玉还没来得及责备她,卞倩便急急忙忙地抢着问道:“女郎,明日我们写完了孝经,便没有别的东西要写了吗?” 她一边问,一边不由自主地飞给陶潜一个媚眼,却见对方只是端端正正地坐着写字,连眼睛都没抬起来一下。 恋爱中的人看旁人看不出端倪,看自己心爱的人却是十分敏感,卞倩见陶潜无动于衷,神色也不由得黯淡了一些。 旁人不说,卞玉和萩娘可是把她的神态看了个清清楚楚。 卞玉不好意思地对萩娘笑了笑,十分抱歉的样子。 萩娘却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微笑着答道:“如今看来倒是没什么要写的了,你们辛苦了那么多天,明天我自然另外有赏赐,你们也不必担心这些天是白忙活了。” 卞玉忙客气地答道:“女郎言重了,能为小世子尽一份绵薄之力是我们姐妹的福气,我们感激您都来不及呢,更遑论有任何怨怼之心呢,即便主子什么都不赏赐,我们也是心甘情愿的。” 卞倩难得地没有反驳自家姐姐,却仍是时不时哀怨地瞥一眼一边的陶潜。 两人刚走了出去,萩娘便对江蕊说道:“走,我们出去听听她们姐妹在说些什么。” 江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小巧的嘴巴都张成了o型,久久合不起来,她不敢置信地问道:“主,主子,您要去偷听壁角?” 干嘛那么惊讶的样子,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何况小小的听壁脚了。 萩娘无奈地解释道:“我怕她们姐妹俩面上不说,实则心存怨怼,冲撞了小世子的福气,岂不是不好,这也是为了桓郎,为了桓家,你若是不去我自己去了。” 江蕊听了她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却丝毫没有动容,自己这主子的性子自己还能不知道,别的还有可能,若说是为了桓玄,骗谁呢? 不过听壁脚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很有趣,也并不是十分地有失体统,因此她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萩娘走了出去,矮身猫在两人必经的小花园的回廊之后,紧张地等待着。 最初只有风声,和不知道哪里的蜜蜂的嗡嗡声,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两姐妹的声音才响了起来,卞玉的声音很轻,卞倩的声音却很大。 只听到卞玉先说了一句:“你这又是何苦,如今你我的身份,如何能自作主张?” 卞倩不管不顾地说道:“姐姐,我已经决定了。”她的声音中充满着倔强。 江蕊在宫中一直在厨房供职,因此对于卞倩的心思,她几乎是完全没有察觉,还以为两人有什么阴谋,忙对萩娘说道:“主子,果然被你料中了,这两姐妹真的是心怀不轨。” 萩娘赶紧对她挥挥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两人继续听了下去。 卞玉的声音很低,夹杂在风声中听不太清楚,似是在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她,两人许是觉得这花园十分僻静吧,竟然站在园子里就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 卞倩的声线高,她的声音倒是十分容易辨认,她反复地说着:“我不管,我决定了,我一定要这样。”类似的话语。 而卞玉似是忍无可忍,终于喝斥她道:“你别胡闹了!我们好不容易能在府中容身,主子待你我虽说不怎么关注,但吃穿用度,哪一项又比家里差了,你也不是个孩子了,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赠与,又哪有毫无来由的恩惠?我们姐妹的婚姻,从来都是掌握在主子手里的,由不得你自己乱来!” 江蕊眼中一片迷茫,婚姻?这哪儿和哪儿啊? 萩娘却是暗暗点头,果然自己所料不错,这对卞氏女子的确是桓玄用心娇养着,随时准备拿出去和自己的臣下或者亲近之人用于结姻的,不论是身份还是姿容,都当得起普通官宦人家的一府主母。 即便是胡搅蛮缠的卞倩也一样,毕竟出身在这个时代才是最重要的,两人高贵的出身是血液中与生俱来的资本,不管她为人如何,亦是能用作一个不错的交换筹码。 而作为姐姐的卞玉,更是早就明白了桓玄的用心,自然不能让自己的妹妹破坏了主子的谋划。 桓玄心计之深,谋划之周全可见一斑,难道他真的是注定要成为帝王的? 即便是在这春暖花开的季节里,萩娘却仍是感受到了缕缕的寒意。 风声,还是风声。 萩娘和江蕊面面相觑,对视了一眼,只觉得自己蹲得腿都酸了,忍不住都想站起来了。 好在两姐妹间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 卞倩见姐姐强势了起来,反而声音变柔了,撒娇着说道:“姐姐,我这么做,最多就是不成事而已,又不会有什么太严重的后果,主子即便不同意,也不过是责备一番而已,主子这样和善,怎么可能真的拿我们怎么样嘛?” 江蕊想起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默默地想着,你们两个小姑子,还是太年轻了。 转眼看着萩娘的神色,却见她十分凝重的样子,似乎这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江蕊心中一颤,这样的表情,她只有在那个时候,才在女郎脸上见过……难道…… 不是她想太多,只是她早就明白了,自家主子虽然不过是个小姑子,行事却不是自己能料到的。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三十六章 夕颜(三) 卞倩似乎十分羞涩的样子,甜腻的声音似乎要滴出水来,语不成声地说道:“若是,若是他也对我有意,便是向主子要了我去,也不是什么十分为难的事情,届时我这一辈子的幸福,不就有了着落了吗?作为姐姐,你应该为我高兴才对啊。” 卞玉不再说话,似乎在思考这事的可行性,再三的叹息之后,她才轻轻地说道:“罢了,我们回去再说这事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这次她们是真的走远了,两人踩着急促的小碎步匆匆而去。 待她们再无声息了,萩娘才拉着江蕊站了起来,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腰和腿,似是十分随意地问道:“这事,你怎么看?” 江蕊这时候才明白过来,主子早就发现了这事,早就料到会听到这样的对话,自己还后知后觉,不知道究竟为何要来走这一遭。 她无奈地回答道:“您自然是自有主张的,奴婢谨遵主子的吩咐便是了。” 萩娘不满地看了她一眼,她眸色黝黑,几乎是深不可测,眼中光芒流转,有着不可捉摸的空灵,亦似是蕴有无穷无尽的星河。 这种不怒而威的气势,似乎是她特有的天生威仪,即便是当年的皇太后娘娘王法慧,都未必比她更盛。 江蕊不敢面对她,忙低下了头。 萩娘一惊,忙收敛了自己的心神,故作俏皮地说道:“这园子的男子除了主子便是陶先生,我猜那小蹄子定然是看上了陶先生,想要做他身边的人呢。” 江蕊偷眼看着她,只觉得刚才那种威势已然荡然无存,女郎还是那个和善的女郎,刚才那一幕,倒像是自己看错了。 她却不敢造次,仍是恭恭敬敬地矮着身子,字斟句酌地试探着说道:“听您的口气,倒像是乐见其成,并不想责备她呢。” 萩娘十分开怀地笑道:“这是自然,我自己不能得到幸福,倒是更加希望旁人能离开这个牢笼,追寻自己的人生,只是,我们要怎么帮她才好呢?” 她自然而然地说了“我们”,立刻就把江蕊拉作是自己的帮凶了。 江蕊无奈地捂住了脸,天哪,为何我会有这样一个主子…… 萩娘回屋坐定,便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对江蕊说道:“你去看看陶先生在做什么,若是他有空的话,便让他过来陪我下盘棋吧。” 江蕊立刻便不赞同地说道:“主子,您是不是要先问过阿郎的意见呢?” 萩娘不由得失笑,无奈地问道:“难道你以为我要直接和陶先生说这件事吗?自然是不可能的,我当然是另有打算,让你去你就去吧。” 江蕊狐疑地望着她脸上促狭的笑容,实在是不太相信她的话,不过主子的吩咐也不能不听,因此她只能别别扭扭地挪向陶潜所居的水榭。 虽说陶潜也是个姿容出众的男子,但是这是在桓家的宅子,尤其是在萩娘的院子里,众侍女都见惯了风流倜傥的自家主子,桓玄不但是容貌俊美,便是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优雅的风度,不是寻常男子所能比较的。正如春天的花里,虽是早春的迎春无比娇美,然而在雍容大气的牡丹面前,便显得黯然失色,不值一提了。 江蕊见陶潜正坐在厅堂内看书,便上前大大方方地对他说道:“陶先生,我家主子请您过去手谈一局。” 陶潜挑了挑眉,想起今天下午萩娘似是故意说的那几句话,他的眉毛都皱了起来,这小姑子,究竟在闹什么,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她欲待如何。 如今她倒似是要和他说明白的样子,因此他站起身来,含笑谦逊地说道:“在下自当从命,我们这便去吧。” 陶潜所居的水榭离萩娘的院子并不太远,这宅子整个布置和打理得都十分用心,光洁的鹅卵石小路上一片落叶都没有,即便是妙音这样身子不太稳便的女子来走,都是没有问题的。 然而快走到萩娘的住所时,“陶先生”却一不小心滑了一下,吓了江蕊一跳,只见他扶着腰倚坐在地上,艰难地说道:“哎呀,我好像闪到腰了,你能不能扶我一下?” 若是没有卞倩那事,江蕊这样本就没心没肺的女子说不定也就扶了,但如今她立刻想到了要避嫌,忙拒绝道:“这不合适吧,不如我去前院找几个家丁来搀扶您吧。” 陶潜哀怨地望着她,似是十分不满她见死不救的样子,然而他最终也只能讷讷地说道:“那也只能这样了,麻烦你了。” 江蕊点点头,用最快的步子飞奔而去。 陶潜见她绕过了回廊,离开了自己的视线,便立刻站了起来,匆匆向萩娘的院子走去。 本就没有几步路,他进屋的时候萩娘正在等他,见他月白色的长袍上有着十分触目的污渍,不由得笑着问道:“您这是怎么了,为何这般狼狈?” 陶潜却没心思和她说废话,忙问道:“这些都是小事,我如今最想知道的是,你究竟在盘算些什么,到底想要我怎么帮你?” 他一着急,连敬语都忘记了,若是让旁人听见了,不免会觉得他失礼了。 萩娘却是疑惑地睁大了眼睛,惊讶地反问道:“您竟然不明白我的心意?这几日我看您与卞氏姐妹相谈甚欢,我还以为您是在努力配合我呢,原来您竟然是真的喜欢上这两姐妹了?” 陶潜顿时尴尬无比,脸色都微微泛红了,不好意思地说道:“您可别想左了,这妹妹天天对我示好,我总不能给别人脸色看吧,若是耽误了您的正经差事,一会您又得埋怨我了呢。” 萩娘认真地点点头,说道:“没错,您这样处理是很好的,只是如今还有最关键的部分,说不定您也只能牺牲一下了。” 她俏皮地对他眨了眨眼睛,十分开怀地说道:“明日卞倩只怕便会出手了,具体要怎么做我并不清楚,但想来不过就是各种色诱您罢了。” 陶潜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傻傻地答道:“您的意思是……?” 萩娘欲言又止,似是不经意地望了望窗外。 第三百三十七章 夕颜(四) 陶潜见状得意地说道:“不用担心,您那位多事的贴身侍女已经被我打发了,此处到前院一个来回少说也得一盏茶的功夫,没那么快回来的。” 萩娘笑道:“果然您对付起女子来很有手段,连我有时都没办法把她差走呢。” 她顿了顿,便压低了声音,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对他说了几句话。 陶潜的眼神,先是诧异,继而便是面带赧色,被吓到了似得向后一蹦,坚决地说道:“绝对不行!” 萩娘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哦?绝对不行?我可最不喜欢旁人对我说这句话了。其实认真地想一想,如今您只是需要作出这一点点小小的牺牲,总比让桓郎知道您的真实身份要好得多吧。” “你这是威胁我?”只见陶潜的眉毛抬得更高了,他面上的表情已经从轻视变成了严峻,但更多的,还是疑惑和不相信,他故作镇定地微笑道:“似乎这宅子里,并没有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紧紧地盯着萩娘如秋水一般深邃的双眸,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声音中,眼神中,都流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和慌乱。 萩娘面色却十分平静,一点波澜也无,既没有样样得意的颜色,也没有虚张声势的心虚样子,她似是在聊家常一般,平平淡淡地轻声说了几个字,那声音十分飘渺,倒似只是做了个口型,并没有真正说出来似得。 “杨。” 如同被雷击一样,陶潜果然惊得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做声。 这个字,萩娘本就是通过各方信息猜测的,如今看来,幸而自己并没有猜错。 弘农杨氏本是北地十分尊贵的世族,但是由于晋廷南渡的时候,他们并没有第一时间跟随来到建康,因而如今的名望和身份都不如早早渡江的那几个家族。 即便是琅琊王氏,在没渡江之前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世族罢了,在弘农杨氏面前连说话交游的资格都没有,只是因为王导扶持了东晋的第一位皇帝晋元帝司马睿,这才一举抬高了自己家族的地位,如今琅琊王氏的地位却是要远远高于弘农杨氏了。 杨氏南渡的那一支氏族的家主正是他的父亲杨亮,因渡江晚,眼见在京都建康附近已经没有什么发展的空间,杨亮便带领族人到了江州治所浔阳居住,如今也有十数年了,虽然杨氏如今族中并没有十分显赫的官吏,但毕竟家族的底子很厚,在江州也算是一方大族了。 江州不比扬州和荆州这样的富庶之地,外貌出众又风度翩翩的贵族男子本就不多,萩娘实在是不明白,桓玄怎会没有在江州见过杨氏一族,以至于能让他蒙混过关,冒充自己的好友陶潜呢? 然而这时不是聊天的时候,被识破了身份的那位面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几乎是恼羞成怒地骂道:“你这小姑子好不晓事,我好心来救你,你却命人私下查我,还威胁我为你,为你……” 他脸上一红,又有些说不下去。 萩娘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却从不说破,只是为了在这个时候拿出来,确保他能按照自己的剧本来继续,如今见他十分窘迫的样子,不由得微笑道:“其实对于男子来说,这也不算是什么大事,不让旁人知道也就算了,我猜卞倩是肯定不会愿意告诉任何人的,即便旁人知道了,清者自清,这对您说来又有什么妨害呢?” 但即便如此,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还是不明白,她的计划究竟是怎样的。 萩娘继续胸有成竹地说道:“您来吴郡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罢了,如今我们是互惠互利的,若是我能离开这里,定然会在……恩,那位贵人面前推荐你,保证让你如愿以偿,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吗?” 从来都是利益最能动人心,刚才还坚决地说“绝对不行”的那个人,如今却扭扭捏捏地说道:“我只是不明白,我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呢?还不如……” 萩娘摇了摇手,从容地说道:“你不用明白,只要这么做就行了,只要你不节外生枝,我自有我的办法。” 晚膳的时候,桓玄照例来了萩娘院子,却不见萩娘,便问江蕊道:“你家主子呢?” 江蕊还兀自在想着今天听到卞倩说的那些话,又担心自家主子,忙收拾了心思答道:“主子下午和陶先生下了几盘棋,如今累得很,正在屋里小睡呢,吩咐了奴婢给她留菜的。” 桓玄见她神色颇有些不自然,心中一动,一打帘子便往里屋走去,却见萩娘果然好好地躺在榻上,头发散乱,睡梦正酣呢,他顿时放下心来,温柔地注视了她一会,也没敢下手去拨弄她柔软的发梢。 他转身回到堂上坐下,便对江蕊说道:“那便先给我摆膳吧。” 想想一个人吃饭挺无聊的,他忙叫住江蕊,吩咐道:“你去拿瓶好酒来,再叫陶先生过来,我们一起小酌几杯。” 江蕊应命去了,很快摆膳的侍女便熟练地轮流进来,小小的圆桌上很快便摆上了四色下酒菜。 桓玄本就是个很会享受生活的人,只见虽然只有四碟菜,可每一件都是寻常人家根本享用不起的。 他最喜欢的便是那碟糟卤鸭舌了,先不说如今这年代并不是现代那种机械化的农场,一只只鸭子批量地等着你去割它的舌头,现在可是全都是散养鸭子的古代,这小小的一碟鸭舌,要牺牲多少只鸭子的脑袋,才能做出最新鲜的菜色来? 这也算是寻常罢了,那一碟凉拌海草,那才是真正耗费人力物力的稀罕东西呢,这海草可不是吴郡海边那种普普通通的黄绿色老海草,而是专程命人从南边的宁州快马传递,一天之内便送到了这里的新鲜深海藻类,碧绿碧绿的颜色,清脆可口的口感,吃一口,别提有多爽快了。 相比起来,那碟葱油鲍鱼和一边的油爆炒虾也只能算是配菜了。 这时候的食用油提炼技术还没有普及,所谓的油也不过是猪油罢了,总是带着一股膻味,自然比不上纯天然的调味。 第三百三十八章 夕颜(五) 然而吃了半碟子的鸭舌,桓玄还没等到陶潜过来,就连江蕊也都没出现。 他顿时有所警觉,忙吩咐了另外一个屋外侍候的侍女,去外院将袁管事请过来。 这时江蕊却畏畏缩缩地回来了,似是受了惊吓,说话都不利索了。 她战战兢兢地跪了下来,对桓玄说道:“主,主子,陶先生不在,我,我,奴婢找不到他……” 桓玄挑了挑眉毛,问道:“找不到?他屋里侍候的人也都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江蕊忙答道:“奴婢问了水榭的韩芳姐姐,她说下午陶先生出门之后就没有回来过,如今还没见人呢。” 她一边说,一边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害怕的神情。 桓玄觉得她并没有把所有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便温和地问道:“你不要害怕,这不关你的事,你还想到了些什么,告诉我便是。” 江蕊唯唯诺诺地低下了头,却并不敢说话,好半响,才断断续续地说道:“下午的时候,奴婢,奴婢和女郎不经意间听到了两位卞氏女郎说话……” 这和陶潜有什么关系?桓玄有些纳闷,但还是和颜悦色地问道:“她们都说了些什么,你如实转述给我听,我定然不会怪罪你的。” 江蕊心中一松,便小葱拌豆腐一般清清楚楚地讲下午听到的那段话全都告诉了桓玄,只是没说这是两人躲在墙壁下面偷听来的就是了。 桓玄听完,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反而仰天干了一杯,放声哈哈大笑,开怀地说道:“这也不算什么大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即便是淑女追君子,那也是十分有趣的。” 只是这二人究竟去了哪里呢? 这时候袁惟来了,他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外,十足遵守礼仪地说道:“主子,您唤小人是有何差遣?” 桓玄笑着指着江蕊说道:“原先是因为找不到陶潜,找你来问问罢了,如今这侍女说,陶潜这小子竟然和我府中的侍女有些纠葛,却不知和他失踪的事情是不是有关系,我猜陶潜怕我责怪,只怕已经带着那侍女逃跑了呢。” 袁惟先是心中一紧,见桓玄面色平和,反而有些乐见其成的样子,这才舒了一口气,说道:“果然不出您所料,黄昏的时候小人的确是派了马车给陶先生,当时他说是要外出游玩一番,因当时天色已晚,他又是府中贵客,小人便选了几匹好马给他,好让他快去快回。” 他回忆了一下,继续说道:“当时他身边的确是有一位戴着帏帽的女子,小人猜想这是服侍他的侍女,便也没有阻拦。” 桓玄听了,不由得拍了拍江蕊的肩膀,说道:“果然被你说中了,只怕这小子如今都已经跑远了。” 江蕊心里却有另外的担心,她又不能明言,只能挤出一个微笑对桓玄说道:“奴婢这就去确认一下卞倩是不是也失踪了。” 这话说得蹊跷,若不是卞倩被陶潜带走了,如今陶潜身边的女子又能是谁呢? 然而桓玄却没有注意到她这句明显带有暗示的话语,只是又拿起了酒杯,摆摆手说道:“你去吧,如今我只能和袁总管一起喝一杯了。” 袁惟明显有些受宠若惊,忙上前为桓玄倒酒,殷情地说道:“主子,小人伺候您就是了,怎敢和主子同一桌喝酒呢。” 桓玄也没拒绝,任凭他站在自己身边服侍自己,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就连陶潜这个老实小子为了爱情也不惜得罪我,带着我的侍女私奔了,可见情之一物,实在是令人迷醉啊。” 这话袁惟可不敢接茬,只是忙着为主子倒酒布菜而已。 几杯过后,却听见桓玄又说道:“你说,我这样囚禁着一个心里完全没有我的女人,又有什么意思呢,她便是对我笑,也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即便看似是为我出谋划策,我也要防备着她暗地里害我,实在是,一点乐趣都没有!” 袁惟忙劝道:“主子,您的身份可不一样啊,您是荆州和江州的主人,换句话说,是如今朝廷半壁江山的主人,您要什么东西,抑或是要什么人,哪有得不到的呢。照小人看来,不过是那小姑子不识时务罢了。” 桓玄摇了摇头,说道:“你不懂,这你真不懂,她和我才是一样的人,是这个世界唯一能理解我的人,就冲着这个,我也不能放她走。” 袁惟见桓玄明显是有些喝多了,忙劝道:“主子,我去给您打些热水来,您洗个脸,说不定会舒服些。” 桓玄不再说话,却连连喝了几杯,想起了另一个女子,便起身对袁惟说道:“你别管我了,我去徐氏那里歇一会。” 有徐氏照顾着,只怕是再妥帖也没有了,袁惟觉得很靠谱,忙扶着桓玄说道:“小人陪您过去吧。” 并不长的路,因着桓玄身子重,两人也走了许久。 妙音看见薰薰然的桓玄却有些手足无措,她悄声问袁惟道:“桓郎来我这之前,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是以为桓玄又被萩娘拒绝了,这才喝成这样的,桓玄酒量甚好,普通小酌几杯,绝不会迷迷糊糊的。 袁惟无奈地答道:“那边的陶先生,似是带着府里的侍女私奔了,不知又触动了主子的什么心结,便喝个不停。” 妙音心中一酸,只觉得那熟悉的痛楚之感又浮了上来,然而她只是微笑地点了点头,对袁惟说道:“我明白了,辛苦你了,我会命人照顾好主子的,你先回外院去吧。” 她拉过一边的薄被,盖住了躺在自己榻上的桓玄,定了定神,这才下定决心似地走了出去,对抱着虎儿的夕儿说道:“小世子交给我和顾姑姑就行了,桓郎吩咐了命你去服侍他。” 夕儿的脸色立刻有些发白,妙音却没等她吐出推脱的话语便故作轻松地说道:“主子只是喝醉了,命你去服侍他休息罢了,你又在瞎担心些什么呢?” 她语气一转,严肃地说道:“先前你不是对我说你全都明白了吗,怎么如今看来不像是想明白了的样子?还是我这个做主子的,如今也差遣不动你了?” 夕儿心中可谓是千回百转,然而主子都这么说了,眼下是不可能拒绝的,她只能低低地回答道:“奴婢明白了。”便僵硬着身子,如同赴刑场的犯人一般,不情不愿地转身进了内室。 第三百三十九章 夕颜(六) 如今最着急的人只怕便是江蕊了,她去找了卞倩,发现倒是如大家预料的一样,果然卞倩也是行迹全无,便回了自己的院子,却不见桓玄,只能呆呆地坐着,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汹涌不定。 原以为女郎会等到明日字帖写完才发难,谁知道竟然是这样措不及防,若说陶先生夤夜出逃的事情和女郎无关,自己是怎么都不会相信的。 但今天她惊鸿一瞥之下,女郎脸上的表情却是绝对不容错认的,那神情,绝不是为了一双相爱的男女担忧或是喜悦的表情,这件事,一定和女郎自己有关。 女郎心心念念想着的事情,不就是要逃离这里吗?曾经几次三番地试探自己,拉拢自己,自己都装傻避开了话题,她又怎能不知道,女郎从未决定静静心心地住在这里。 对了!下午陶先生过来的时候还特意支开了自己,当时虽是没有察觉,事后想想,这么光洁的卵石路上怎么可能滑到呢?滑倒了又怎会站不起来呢?而自己一走开,他又好好地自己去了女郎屋子里,怎么看都是为了支开自己好和女郎单独说话。 不管再怎么不可能也好,难道陶先生竟然是和女郎有所勾结的? 那么,陶先生带走的那女子就不是卞倩了,而是…… 她立刻跳了起来,若是她猜想的是真的,那在这屋内睡着的那女子并不是女郎,而应该是卞倩!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了内室,却见榻上那女子一动不动,睡得很熟,然而她柔美的长发披散了下来,挡住了大部分的脸,只能看见白皙的皮肤而已。 从身材来看,倒像是女郎本人,然而卞倩也是个身材娇小的女郎,乍一看和女郎区别并不是很大的。 江蕊心中焦急不已,若是女郎走丢了,自己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阳光都是问题。 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了…… 她下定了决心,便猛地伸出手去,拨开了躺在床上那人的头发…… 另一边,妙音的寝居内,夕儿抱着膝盖坐在塌边,呆呆地望着桓玄俊美的侧脸,他虽是闭着眼睛躺着,那双妩媚温柔的眼眸不能像平日那样带着探究的神色望着自己,她却仍是心慌不已,下意识地就想转过脸去,不敢面对这张俊朗的面庞。 然而她小小的心里却也有着对他的依赖,若不是得了主子眷顾,她如今只怕还在厨房做着粗使丫鬟呢,哪能穿上这样摸一下都觉得十分高贵的软布轻绸,更不可能如现在这般养尊处优。 但每次看到他,她总觉得很害怕,真不明白是为什么。 若是主子一直这样闭着眼睛就好了,这样的他,似乎并没有那么令人惶恐呢,看上去十足是个柔弱的年轻男子而已,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伸手为他擦去了额角的汗水。 屋外的妙音正和顾姑姑坐在一起,前者定定地端着一杯水,却一口都没有喝过,眼中浑浑噩噩的,后者则为难地瞥了一眼内室的门帘,颇有些尴尬地说道:“娘娘……,恩,主子,您这样做真的好吗?” 妙音固然是一句话都没有说,然而,这令人难堪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屋外侍奉的小丫头便站在门外回禀道:“主子,臧家女郎的侍婢江氏来求见阿郎,说是有十分重要的事情。” 妙音迷茫的眼中立刻闪现了一丝光芒,她快速地整理了一下思绪,是了,今日的事情绝不是那么简单的,刚才听袁管事回禀的时候,她就已经觉得,这整件事十分地蹊跷,如今江氏又来了,难不成……? 她想起之前萩娘说起自己未婚夫婿时那种深情款款的模样,又想起了前几日她眼中的求恳之色,先前还没有完全想明白的事情终于全串在了一起,这个聪明的小姑子,果然是如自己所料,早就计算好了一切,连自己对她的那些歉疚和怜惜都计划在内了。 只是,桓郎会不会看在夕儿的面上,谅解自己呢?若是他回过头来,想起了自己这一时半刻的拖延,会不会对自己失望透顶,再也不宠爱自己了呢? 她洁白的手指已经绞了起来,只觉得十分粘滑,都是汗水。 那传话的小丫头却不明所以,见主子并不示下,便求助地望着顾姑姑。 顾女官见妙音神思重重,也不便打扰她,便对那小丫头说道:“糊涂东西,没看见主子没空吗,让她等着就是了。” 那小丫头忙退了下去,顾女官轻声问道:“娘娘,您……?” 妙音抬起头来,压低了声音对她说道:“姑姑,我猜想,此时萩妹妹已经不在府内了……” 顾女官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她忙转头望向帘外,想让刚才那小丫头回来,却被妙音拉住了。 她淡淡地说道:“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更何况,主子现在的确不便见人,姑姑稍安勿躁。” 顾女官虽然曾是皇家的女官,但心里一直是向着妙音的,否则妙音也不会在最危急的时候救下了顾女官,不让桓玄杀她灭口。 虽然两人都是从宫中出来的,然而如今都是仰仗着桓玄过活,自己也就罢了,若是妙音娘娘惹恼了桓玄,那可是会影响到小世子将来的地位的。 她忙劝妙音道:“娘娘,您想一想,以阿郎的势力,仅凭陶先生和臧家女郎二人,怎么可能逃得出去,只怕还没出吴郡就被抓住了,您即便是想帮她,也最多只能拖延这一时,对她来说几乎是没有区别的,而您已经是桓公的人了,这一辈子他都是您的依靠,您还有小世子,若是您见弃于阿郎,您的儿子将来又要如何立身呢?” 对一个母亲来说,最重要的只怕不是自己的夫君,而是自己的儿子,这话妙音果然是听了进去,十分意动地望着内室门前那条飘飘荡荡的帘子。 那两人只怕还没成事吧,此时把桓郎唤醒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也免得自己心里反复煎熬。 这实在是双重的诱惑,妙音的眼中光芒变换,闪烁不已。 第三百四十章 私奔(一) 还没等她抉择,却见门外一阵嘈杂声,一名侍女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大喊道:“徐主子,您一定要让我见到阿郎,奴婢,奴婢真的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告诉主子。” 果然是江蕊。 妙音无奈地闭上了眼睛,事已至此,已经不是自己能够阻挡的了…… 萩妹妹,这是你自己没调教好侍婢,我也是无能为力啊。 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中已经没有了迷茫,而是十分从容地微笑着答道:“江蕊,不是我不让你见桓郎,只是桓郎和我的贴身侍女夕儿正在内室休息,即便是我,也不敢轻易去打扰她们,不如你先说说你究竟有什么事吧。” 她声音温柔轻缓,一如当初在宫中时,和诸人说话的那种宁静淡漠的样子,然而这话中的含义,却是十分清楚的,即便是心急火燎的江蕊,也明明白白地听出了她语中隐含的意思。 江蕊心中一震,立刻瞥了一眼妙音的表情,只见她面上虽是温柔,却也不乏苦涩。 她几乎是马上就相信了妙音的话,惊讶而又瑟缩地望了一眼内室,虽然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然而她也不敢造次,只能恭恭敬敬地答道:“娘……,额,徐主子,奴婢的话只能说给阿郎听,不如,娘娘让奴婢自己进内室去向阿郎回话?” 这丫头还真是好胆量,妙音也没想到她竟然这么不管不顾,可见自己所料没错,定然是和臧家女郎有关的事情。 对了,若是萩妹妹不见了,桓郎第一个要打杀的只怕便是她的贴身侍女江蕊了,而反过来,若是因为及时得了江蕊的消息,才能将萩妹妹给追了回来,那可就完全不一样了,桓郎反而要奖赏她举报有功都不一定。 还真不怪她这般做得出,她这也是在拼死为自己谋一条活路啊。 江蕊紧张地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只担心妙音会拒绝自己这样无礼的要求。 许久,妙音终于开口说话了,轻飘飘的话语,似是虚无缥缈地漂浮在江蕊头顶,却如纶音佛语一般动听无比,她说的是:“也罢,那你便自己进去吧。” 江蕊心中一松,忙起身匆匆走向内室,一咬牙,便打了帘子走了进去。 旁人也就罢了,江蕊猛地冲入了内室,倒把夕儿吓了一跳,她抬起迷茫的双眼,疑惑地问道:“**姐,你这是……?” 她看了看江蕊的身后,却见自家主子并没有进来,只是江蕊一个人,更是不明所以,十分不解地望着她,这更深露重的时候,江蕊这是要做什么? 江蕊心里虽然着急,却也不至于过于失礼,她见桓玄还是睡着,倒是堪堪松了一口气,忙对夕儿说道:“妹妹帮我把阿郎唤醒吧,我实在是有重要的事情向阿郎禀告。” 看着她脸上焦急无比的神色,夕儿还是犹豫了一下,但想到江蕊能够不惊动旁人直入内室,可见定然是妙音首肯了的,便微笑着答应道:“好。” 温水和帕子都是现成的,只是夕儿没敢去碰桓玄而已,即便是江蕊在,她也有些羞涩,慢慢地绞了帕子轻轻地擦着桓玄的脸庞,这对他的作用似乎不大,虽然感觉脸上有着丝丝的凉意,桓玄也并没有立刻醒过来。 江蕊向来是个急性子,而如今更是要争分夺秒的时候,见她这样慢腾腾的,简直是心急如焚,恨不得亲自上去。 眼见半盏茶时候过去了,桓玄却仍然没有要醒的迹象,江蕊实在是忍不住了,一个箭步便猛地便冲上去,抓着桓玄的肩膀就摇了起来,一边状如疯癫地大叫道:“主子,您快醒醒。” 夕儿真真是吃了一惊,呆了一下,这才想起去拉她,一边劝道:“姐姐你别这样,一会主子醒了难免要责罚你的。” 这点小事就是责罚一下又算什么,若是萩娘真的跑远了找不回来,自己绝对不是吃一顿责罚就能了事的。 想到这里,江蕊才不去理会夕儿呢,不管不顾地继续摇着桓玄。 幸而桓玄不过是喝了几杯小酒罢了,并不是真醉得不省人事,他甚少被人这样粗暴对待,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就惊讶地看到江蕊焦急的脸,立刻联想到了萩娘,忙正色问道:“你家主子怎么了?” 江蕊此时也不管夕儿就在边上了,忙直截了当地答道:“奴婢怀疑陶先生带走的是我家主子,因为适才奴婢刚巧发现内室中睡着的并不是我家主子,而是卞倩。”她口齿清楚,难得地说得井井有条,而这个猜测也实在是很有道理。 此言一出,一边的夕儿也吓了一跳,忙退到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桓玄闻言,心中大震。 这,这不可能啊,陶潜之前和萩娘从未见过面,短短几日的相处,此人就能被萩娘收买了去吗? 想到这几日陶潜对自己极尽奉承,又侃侃而谈那些日后大计,桓玄只觉得心中一股无名火腾得冒了上来,感情这小子竟然是和自己虚与委蛇,目的却是为了带走萩娘而已! 自己自诩聪明过人,却被这小子给耍了? 他兀自有些不相信,瞥了一眼江蕊焦急的脸,仍是从容地起身下榻,对她说道:“走吧。” 江蕊疑惑地问道:“主子,去哪儿?” 桓玄掩饰着心中的不安,平静地说道:“自然是去问问卞倩,这是怎么回事了。” 江蕊忙劝道:“主子,奴婢觉得如今应该赶紧派出人手寻回陶先生才是,卞倩那丫头只怕也不清楚其中内情,奴婢看她睡得很死,许是被人下药了也不一定呢。” 桓玄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江蕊忙恭顺地低下头,不敢再说。 说话间,妙音已经迎了上来,殷情地问道:“桓郎,怎的你这会又要走了?可是萩妹妹出什么事了?” 桓玄无暇理会她,只淡淡地答了一句“恩”,便快步离开了,身后跟着踩着小碎步的江蕊。 夕儿心中只觉得这事可大可小,虽然主子脸上没有什么惊讶失望的表情,但看他大踏步离开的那个匆忙的样子,可见他是十分着紧这件事的。 第三百四十一章 私奔(二) 她见妙音还不知情,忙上前说道:“主子,臧家女郎许是跟人跑了,江蕊是来告密的,说那陶潜带走的女子很可能就是臧家女郎。” 这可是最新鲜的八卦,然而妙音面上却没有丝毫惊讶的神情,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不但是妙音,就连一边的顾姑姑,也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 夕儿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难道这事和自家主子都有关系,顾姑姑也是知情的,这两人只瞒了自己一个…… 虽然这次妙音还真不是故意隐瞒她的,但她还是觉得十分地失落,不管自己怎么努力,始终都得不到主子完全的信任,这样的感觉,真是令人十分无力。 萩娘的院子里,如今已经是灯火通明,桓玄坐在主位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跪着的女子,问道:“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披头散发,半身湿透的女子自然是卞倩,之前她的确是睡得很死,江蕊怎么喊都叫不醒。故而桓玄只是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泼醒了带出来问话”,半晌她才悠悠地醒转了过来。 然而她虽是冷得瑟瑟发抖,却也不清楚如今的情况,迷茫地答道:“主子,奴婢也不知道怎么会在这里的。” 虽然自己的确是因为看见了陶先生的身影,这才跟着他走进了一处花丛中,但是那地方离这里甚远,自己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她下意识地没有说出这些事情,免得旁人笑话自己。 桓玄对江蕊使了个眼色,她立刻上前劝道:“卞倩,陶先生如今已经带着我家主子出逃了,若你知道什么事情的话,赶紧趁早说了出来,不然主子定然会治你一个从犯帮凶之罪,你自己好好想想清楚吧。” 卞倩这才吃了一惊,喃喃自语道:“不可能,这不可能,陶先生和臧家女郎?这怎么可能?” 真是个榆木脑袋,桓玄轻咳了一声,努力想把她从这种无端端吃起醋来了的情绪中拉开,循循善诱地说道:“你好好想想,之前有没有听见陶先生和臧家女郎私下谈论过什么话语,抑或是,这几日,陶先生和你聊天的时候,有没有透露过他比较熟悉的地方?” 卞倩摇摇头,坚决地说道:“没有,奴婢平日甚为关注陶先生的一举一动,他是没有单独和臧家女郎说过什么话的,即便是和我们姐妹,也很少说话,都是奴婢问什么,他便浅浅地答几句而已。” 江蕊见两人慢悠悠地对话,不由得心急如焚,忙又劝桓玄道:“主子,还是先去把人追回来要紧,这些以后再慢慢问就是了。” 桓玄含笑点头,说道:“追自然是要追的。” 似是回答他的话一样,府内的管事袁总管已经站在了门外,对着桓玄回禀道:“主子,顾家说一南一北都有我们桓氏的马车出城,小人已经都派了人手去追了,只是这海盐官道甚多,故而来请示您一下,是着重追南路还是着重追北路?” 桓玄略略思索了一番,便答道:“往北的方向多派人手吧,那小姑子要回建康,多半会往北走。” 他顿了一顿,又加上了一句:“你等等,帮我送封信给顾家主子。” 那小姑子最是诡计多端,说不定来个南辕北辙也不定,还是让顾恺之去南面探查一番才比较稳妥。 他匆匆写了几个字,便交给了袁管事,嘱咐他道:“若是此次能追回那小姑子,所有的家奴都有双份奖赏,让他们全力去找,谁第一个找到的,更是重重有赏。” 袁惟心中一颤,忙点了点头。 虽说早就明白那小姑子对于主子是十分重要的人,然而如今看来,主子面上难得地竟然出现了焦急的神色,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淡然。 除此之外,主子那令人害怕的戾色,是不是也代表着,这次若是将那小姑子找了回来,主子也不会再有这样的耐心宠着那小姑子了,只怕会将她锁起来也不一定呢。 只是,万一找不到那小姑子,又该怎么办呢? 他不敢去想这个问题,只是匆匆地吩咐家奴分别骑着最好的快马,分头去寻找。 这一晚谁都没有睡好,不管是忧心忡忡的江蕊也罢,还是看似镇定,其实心中翻滚汹涌着的桓玄也好,即便是其实没有太大关碍的妙音和夕儿,都没有睡得很踏实。 正如顾姑姑所说的,不仅是海盐,只要是在吴郡,那就几乎全都是顾家的势力范围,萩娘一个弱女子想要逃走,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妙音担心的,倒不是萩娘能不能被追回来,而是被追回来之后,桓郎会怎么对待她呢? 而夕儿却是怀着完全不同的心思,对这个年纪的少女来说,最最希望的便是得到旁人的认可,然而自家主子却始终不能信赖自己,顾姑姑虽然待自己亲厚,终究还是不如妙音。 最最看重自己的人,只怕便是家主桓郎了,然而…… 哎,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呢? 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前院的袁惟便早早地站在了桓玄寝居之外,他面上青青白白的,眼圈都深陷下去了,一望便知是一晚都没睡的。 江蕊忙上前问道:“袁总管,找到了吗?” 袁惟虽是点了点头,面上却没有多少欣慰的神色,江蕊还待再问,袁惟却说道:“主子可醒了吗?” 桓玄自是也没睡熟的,听见了外间的动静,不待江蕊命小侍女来叫便起身走了出来,问道:“怎么样了?” 袁惟忙了起来,原来,果然是北路的那十几个家奴中,有一人打探到了,往建康的官道上,有一辆连夜疾驰的马车,从族徽的样子来看,显然便是桓家的马车。 桓玄听完也没有太多的喜色,反而皱起了眉头,问道:“就这么简单?即便我不派人去打听,也一定会往建康方向去追的,这小姑子难道是变笨了?” 袁惟也觉得这事情似是有些蹊跷,难道臧家女郎真的是想要回建康都想得要失心疯了,这才这么明目张胆地往着建康的方向飞奔,只是赌自家主子不会派人去追陶先生吗? 第三百四十二章 私奔(三) 桓玄又问道:“顾家有消息吗?” 袁惟抱歉地摇了摇头,答道:“我命人守在顾家门口的,却说是顾大家连夜赶着出去了,如今还没回来呢。” 虽是没有消息,但桓玄对顾恺之是十分信任的,因而他欣慰地点了点头,含笑对袁惟说道:“准备车马,我们去看看究竟那小姑子在玩什么花样。” 主子这是要亲自去抓那小姑子,袁惟悬着的心放下来了一半,原本他便担心自己不如萩娘聪明,被她设计耍了也不自主,如今若是主子带队去找,自己身上的责任也就没那么重了。 他掩饰不住欢快地答了一声:“是,小人这就去!” 海盐往北是吴兴郡和义兴郡,中间有个叫做阳羡的地方,也是个十分富饶的城镇,以产茶而闻名,虽不及那几个古老的产茶胜地,但在周围的郡县中,这地方的茶叶也是十分畅销的,因而不少人聚居在这个地方,久而久之,便也成为了一个人口相对密集的地方。 所谓的大隐隐于市,这个地方商贾和行路之人颇多,因此本地的居民对于外人,陌生人也没有那么敏感。 陶潜便是在这个地方换了马,也饱饱地吃了一顿,也算是为了接下来的赶路而作准备吧。 即便是吃饭的时候,车上那女子也都从未取下过自己的帏帽,自然也不曾让旁人窥见过她的容貌。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陶潜便说道:“走吧。” 那女子还来不及答话,便有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含笑问道:“陶潜,不告而别,你这是要去哪儿?” 两人心中都是一颤,一起转身望去,却见身后那人长身如玉,面如桃花般明媚,笑容无比地温柔,不是南郡公桓玄又是谁? 那女子惊叫一声,便躲在了陶潜身后,桓玄见到她梳的已是妇人发髻,不由得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陶潜亦是十分慌乱的样子,他面上泛出一些潮红,手足无措地说道:“桓公,您竟然是亲自来追在下了,实在是失礼了,真是十分抱歉……” 桓玄心中不安,却还是泰然自若地说道:“陶潜,既然我都已经来了,你也该明白,你们是走不掉的,不如坐下来好好解释一下,说不定我会愿意原谅你也不一定呢。” 陶潜闻言,面上却有些惊讶,他试探着问道:“属下这样做却是是有些失礼,但属下见您对这女子并不十分上心,便是旁人知道了,也不过是当做一桩风流韵事一笑而过而已,又如何会令您这般郑重其事地来责难,更遑论不能原谅属下了?” 桓玄听着这话实在是不对劲,更是专注地望着那女子的形貌,却觉得这女子虽然身材和萩娘十分相似,却似乎是比萩娘要高挑一些,便对她说道:“一昧躲藏也是无用,你的帏帽可以摘下来了吧。” 那女子自然是不敢摘的,她更加害怕地躲在陶潜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陶潜不好意思地看着桓玄的神色,尴尬地说道:“您猜得没错,此女已经是我的人了。” 桓玄眉头一皱,颇有些山雨欲来的样子。 陶潜心下了然,只觉得这幕戏不能演过了,忙谦恭地说道:“请您便将此女送给属下了吧,我们二人是真心相爱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扶住了那女子的肩膀,亲手为她摘下了帏帽。 随着那碍事的帷幕被一下子去了下来,桓玄眼中光芒大盛,专注地望着那女子的脸庞。 然而这光芒只是一闪而过,待他看清楚那女子的容貌之后,神色立刻黯淡了下来。 不是她。 早就猜到可能是这个结果,然而当亲眼看到的时候,他还是十分地失落。 一边的袁惟却已经忍不住失声喝道:“卞玉!怎会会是你?” 是了,桓玄因为听了江蕊的话,故而将全部注意都集中到了卞倩身上,谁都没有注意到,其实卞玉也失踪了。 谁能想到,都以为是卞倩爱慕着陶潜,最终和他私奔的却会是卞玉呢? 此时的卞玉颇为害羞,优雅地侧过了脸去,从陶潜手中取过帏帽来,忙又戴上了。 这心情简直像是坐过山车一样,先是满满的期待,继而便是一下子的无比失落。 桓玄淡淡地说道:“陶潜,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我府中走丢了一位十分重要的姬妾,你带走卞玉的事情我可以不再追究,但还是请你和我回去,我还没和你聊够呢。” 这话说得十分客气,然而却没有陶潜能拒绝的余地,桓玄此次出行,身边除了袁管事和一干家奴以外,竟然还有三三两两的带有武装的奴仆跟随着,一看便知是练家子,绝对不会让这二人跑了的。 同时,这话也是一种试探,桓玄想要看看陶潜的反应,看他是不是真的不知道萩娘逃走的事情。 这时候若是陶潜装傻也就是真的犯傻了,因此他只是装作思量了一番的样子,这才问道:“恕属下直言,难道是那位臧家女郎也失踪了,您才以为是属下带走了她,这才匆匆追来的?” 他惊讶的表情只是一瞬间,继而便是皱起了眉头,十分忧虑的样子。 桓玄在上一世曾听人说过,若是惊讶的表情超过一秒,那便是假装的,真正惊讶的反应,应该只有0.4秒。 陶潜这猝不及防的听到这消息的反应,倒是很像是真的不知情的样子。 但是,陶潜往建康方向走,又是什么用意呢? 卞玉此时却开口,她对着桓玄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匍匐着说道:“阿郎,奴婢从小受您的大恩,实在是无以为报,奴婢只求您能放我和我的夫君离去,若是将来奴婢能找到失散的族人,定然会尽力将今日所受的恩惠百倍偿还。” 陶潜却不以为意地扶起了她,笑嘻嘻地说道:“你别瞎想了,桓公叫我们回去又不是不放你走了,便是再多住几日而已,难道你不想再见到你的亲妹妹吗?” 他满不在乎的样子,似乎真的以为桓玄将他带回去只是想和他聊天一样,全然没想到桓玄其实是想要对他严刑逼供呢。 对方这样坦荡,桓玄也不由得信了几分,似是不经意地问道:“奇怪,为何你们二人却会朝着建康方向走呢,我本以为你们会回去江州才是。”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四十三章 私奔(四) 卞玉听他似是语气不善,忙又匍匐在了地上,头也不敢抬地说道:“主子,都怪奴婢被虚荣迷了心,硬是求着我夫君带我去建康城,想着许是能探问一下,找到奴婢的族人,有了家族作后盾,那奴婢的身份许是也能扶正了……” 她越说越害羞,最后几个字几乎是轻如蚊呐,若不仔细听根本听不见。 陶潜却笑道:“桓公,这些后宅私事,说出来实在是有些有伤大雅,原本属下并不想告诉您的,却是如今您知道了也好,免得您还对我们有所怀疑呢。” 桓玄想了想,这个解释似乎也说得过去,妇人心思,也就不过是牵系于这么点小事罢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轻笑着对卞玉说道:“怪不得你不敢回府了,只怕是因为横刀夺爱的关系,担心见了你妹妹,她会怨怼于你吧。” 这话可不好回答,卞玉不敢再说话,只是跪着连连叩首而已。 侍立一边的袁惟见气氛一下子没那么沉重了,忙问道:“主子,那我们是继续北上呢,还是回去?” 其实倒不为别的,只为陶潜这个人的名头,桓玄便不由自主地想要敬他三分。 此时见自己的家奴出来解围,他也乐于顺着答道:“罢了,只怕我们都被那小姑子骗了,南下的那马车中才是她本人吧,却不知是谁在背后帮着她,若被我知道了,定然让那人不得好死。” 他一边说着,一边若无其事地观察着陶潜的神色,只见他面上十分淡然,半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倒是十分从容随意,任凭自己发落。 再纠缠下去也没意思了,想到这里,桓玄便对陶潜说道:“我府中还有些急事,如此我们便别过吧,日后自然尚有相见之时。” 陶潜微微露出些诧异的神色,但也毕竟没有笨到会去问桓玄:“怎的不要我跟你回去了?”这样的傻话,他只是扶起了卞玉,和她两人一起对桓玄行礼道:“多谢桓公。” 一行人就如出现的时候一样,悄没声息地便消失了。 许久许久,陶潜心中紧绷的弦似是一下子断了似得,猛地颓然跌坐在了椅子上。 卞玉忙上前扶他,一边问道:“您没事吧?” 陶潜忙摇摇手,示意自己没事,一边大口地喘着粗气。 吓死人了好吗,还以为这次死定了,早就知道不应该听那小姑子的话!如今差点被她害死。 虽然知道桓玄早晚能追到自己,但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迅速就出现在了自己的身边。 自己是连夜赶路的,不过是刚才那一会才休息了半刻钟而已,桓玄却带着大批人马,竟是如有鬼神相助一般一下子就赶上了自己,还那么淡然从容,毫无赶路的窘迫样子,这背后的人力物力实在是难以言喻。 和这样的人作对,还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他不禁有些佩服萩娘的胆量和魄力来。 话说回来,她自己又是怎么逃走的?如今真的跑掉了吗? 自己还是一无所知呢。 他不由自主地捏了捏怀中的荷包,那里面有着她托付的东西,他必须尽快抵达建康,将这重要的口信带给那个人才行…… 卞玉兀自跪在他身边,哭泣着埋怨着自己:“都怪我不好,若不是因为我,主子也不会怀疑您了,夫君,若是您被我连累,真出了什么事,妾身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样了。” 陶潜温柔地对她笑笑,拍了拍她的肩膀,故作镇定地说道:“没事了,如今不是好好地吗,你的心愿便是我的心愿,我一定会为你达成的。” 卞玉顺从地伏在他的膝上,仍是在呜呜咽咽的,然而声音却平静了许多,眼中浮现的是无比的依恋和爱慕之情。 哄女人自然不是难事,只是这女人他要怎么带回江州去呢?要知道在江州,他可是有老有小的,而且,他也不叫什么陶潜…… 都是那个可恶的小姑子害的,自己什么好处都没捞到,还为她操碎了心。 若是最后她自己都没能逃出去,那才是真正害自己白忙活一场呢。 自己也只能祈祷她成功了…… 桓玄在马车上,反复地思量着,忽然,他灵光一现,忙问袁惟道:“昨晚到今日,我们府中你可有命人找寻过女郎?” 袁惟顿时目瞪口呆,讷讷地说道:“没,没有,小人以为女郎是逃远了,故而连海盐境内都没怎么命人查访。” 桓玄眼中神采奕奕,他自信地说道:“我想了想,昨晚我在萩娘的内室还曾经见到过她本人,当时她还没有失踪,许是听闻了陶潜私奔的消息之后,她才想到了这金蝉脱壳之计。” 袁惟忙问道:“那您的意思是,昨晚其实她还是躲在府内某处,待到今日您带人追出了海盐,她才设法悄悄离开府中?” 他摇了摇脑袋,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主子,这不可能啊,府中虽然没有严加盘查,但是出入的道路只有那么一条,她要怎么瞒着众人,大摇大摆地从府中出去呢?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啊。” 桓玄淡淡地说道:“的确没有明路,但是,有水路啊。” 袁惟张大了嘴巴,惊讶地问道:“您是说,她是游泳离去的?那也不太可能吧,光天化日之下,附近的村民看见了一个浑身湿透的宫装女子,定然会十分惊讶的,这样离奇的事情绝对不可能不惊动顾家。” 这么说,倒也是颇有道理,萩娘若是真的从水路走的话,她要游到哪里才能有人接应她呢? 若是谢琰真的察觉了她的下落……不,这不可能,谢琰在京中的动向自己都命人盯着的,他一离开建康,自己就会收到消息了。 桓玄本觉得自己这设想十分靠谱,但现在看来又并不那么可行,那么萩娘究竟是怎么离开自己的宅邸的呢? 然而萩娘现在的处境也实在是十分堪忧。 海盐离会稽郡可说是只有一步之遥,故而她轻轻松松地便来到了会稽郡,然而此处却是人生地不熟的,古代的道路又是错综复杂,光是找会稽郡的府衙就问了许多人。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四十四章 私奔(五) 虽然是带了值钱的东西出来的,但是,这些东西一看便是非富即贵的人家中出来的,两晋时期的当铺大部分都是世族贵人们开的,掌柜的一看这东西,便能识破来历。 萩娘在第一家当铺,就被老板立刻便看出了她典当的玉佩是出自桓家的,忙丢盔弃甲地跑了,再也不敢进任何当铺。 只是,没有钱要怎么混进会稽府的衙门里去?门口那可恶的看门人,连价值连城的玉佩都不认识,死命只认钱,真是白瞎了那双狗眼,难怪一辈子做守门人。 难道自己要在这会稽郡的府衙门口守株待兔吗? 然而即便会稽郡的内史谢裕亲自出来了,她也并不认识他呢,以前在谢家的时候,这几个子侄她并没有仔细观察过,难道要她看到一个美男便上去问:“hi,你好,请问你是叫谢裕吗?” 她摇了摇头,仍是赔着笑脸走上前去,对那看门的门子说道:“大伯,您就让我进去吧,我真的是谢内史的内眷,若是他不认识我,您再把我赶走不行吗?” 那门子十分固执,忙拒绝道:“走走走,你这样的小姑子我见得多了,不过看中了谢内史年轻英俊罢了,今天一个表妹,明天一个姐姐的,若是我都放了进去,谢内史岂不是要把我赶走了?” 萩娘不由得汗颜,原来是这样,敢情和自己套路一样的还大有人在,难怪这门子不肯松口了。 只是现在一分一秒都是浪费不得的,自己在会稽郡的行踪早就暴露得十分彻底了,桓玄分分钟就会找到这里来,只有在谢裕身边,自己才能暂时安全,桓玄再强势,也绝对不可能和官府正面交锋。 但是,要怎么样才能进去这道门呢? 萩娘如今真是无奈,那句话还真是没说错,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呢! 她正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却听见身后有人竟然在唤她的名字:“萩娘?你怎么会在这?” 声音中饱含的是无比的惊喜和不敢置信。 吴郡的桓家私邸原本虽也不是什么秘密,但由于桓家的产业实在太多,故而即便是桓家的主母刘氏,也未必能发现自家夫君经常在那里逗留。 若是她早就知道桓玄将妙音和那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藏在吴郡,只怕她早就亲自杀过去了。 历来正室斗小三都是须得心狠手辣才行,不管对方是谁,为了自己的地位,女人之间的战争从来都是势必要拼个你死我活的。 这几日桓玄频频调动家奴和得力的侍卫南下,即便刘氏是个木头人也能发现不对劲了,更何况她身边的冬儿是个最为精细的性子。 冬儿向来处处维护刘氏,此时也不管自己和主母身份尊卑之分了,十分直白地便劝她道:“主母,往日我们是不知道主子将那人藏在哪里,如今不过就是吴郡抑或是会稽这几个地方罢了,难道您便不想去见一下那位吗?” 刘氏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但也毕竟是要顾忌一下桓玄的面子的,她不由得犹豫着说道:“还没确认究竟是哪里呢,若是我匆匆赶去,正好撞上了桓郎,那又该怎么办呢?” 冬儿面露微笑,胸有成竹地说道:“这有什么不好办的,若是见到了主子,您便对他说,是因为过于思念他了,这才亲自来找他不就行了。” 刘氏仍是十分踌躇,她不由自主地抚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摇了摇头道:“不成,我的身子这样重,若是路上有什么闪失,那才是得不偿失呢。” 冬儿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一副十分忧虑的样子,焦急地说道:“您的顾虑也是没错,然而若是这次没能探得那位的下落,之后再要去找寻她可就更难了,主母,为了您肚子里这位小主子,您也要未雨绸缪啊。” 她神神秘秘地附在刘氏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奴婢听闻,南下的那些家奴中,有人都已经称呼那位的儿子……” 她说到这里,颇有些说不出口,不由得为难地皱起了眉头,不安地说道:“罢了,主母还是不要听这些没有根据的话吧,许是那些奴婢们传错了话也不一定呢。” 刘氏睁大了眼睛,不满地责备道:“你这小蹄子,要说就说罢,那边是怎么称呼那野孩子的?” 冬儿避开了她的眼神,流露出了一丝怜悯之色,淡淡地说道:“主母,这也是奴婢胡乱听来的,听闻那边都唤那位的儿子为小世子呢。” 刘氏果然脸色大变,又惊又怒地抚着自己的肚子,愤愤地说道:“那骚蹄子在宫里就不安分,如今竟然还要祸害我们桓家,那野孩子是在宫里有的,谁知道是不是桓郎的种,竟然也有人上赶着溜须奉承,简直是欺人太甚!” 冬儿忙扶住了她,安抚地拍着她的肩膀,自责道:“奴婢就说不该告诉您的,这下可好,什么忙都没帮上,还害得您心情不好。” 刘氏摇头道:“不,你做的没错,若是只对主子报喜不报忧,那才是枉费了平日我待你这般亲近呢。” 冬儿眼中满满的都是依恋之情,感怀地对刘氏说道:“主母,奴婢猜想,即便是那位在外作福作威,那也定然是得了主子的首肯才行,只怕阿郎真是有立那一位做世子的心思呢,我们若不是立刻采取行动,待那孩子长大长成了,那可就太晚了。” 这话说得十分中肯,刘氏果然是听进去了,忙认真地问道:“照你想来,我们要怎么做才好?” 冬儿皱起了眉头,思索了许久,这才慢慢地答道:“主母,您是想明着罚她,还是想要暗中料理了她?以奴婢的愚见,若是您还像往常那样什么事情都摆在明面上闹腾的话,只怕主子定然会怪罪您的,倒还不如偷偷地打探她的下落,然后派可靠的心腹过去,狠下心来一击即中才行,若是对方有了防备,再要下手就更难了。”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四十五章 错过(一) 刘氏听着,眼中却没有多少开怀的神色,摇了摇头道:“你说的虽是没错,然而我们怎么知道她确切的行踪呢?而且,在这府中,我除了能相信你,又还能相信谁呢?谁都知道你是我的人,若是我真的将你派去了,桓郎又怎会不知道此事和我有关呢?” 冬儿从容地笑道:“主母,便是您真的让奴婢去,奴婢都不敢轻易离开您身边呢,只是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不过是受钱财的驱使罢了,只要您的赏赐足够丰厚,那些奴婢们只怕都抢着要为您办事呢。如今最要紧的,不过是弄清楚那位的下落罢了,奴婢知道一个人,他是一定知道其中内情的,只是要如何撬开他的嘴,奴婢却没什么主意。” 刘氏正色问道:“是谁?” 冬儿自信地答道:“自然是袁总管袁惟此人了,您想啊,主子书房是他管着的,而主子的那些信笺亦是他处理的,主子不在建康的这些日子里,来往公函却是没有断绝过。因此,奴婢可以肯定,旁人许是可能不清楚主子的下落,而袁惟是一定知道的,奴婢曾旁敲侧击过他的口风,他却是一个字都没有透露,但奴婢看他的神色,并非是真的茫然一无所知,而是不愿意说罢了。” 她顿了顿,加上一句道:“若是主母您亲自去询问他,想必他也不敢有所隐瞒。” 刘氏面上不由自主地现出了一丝戾色,她决绝地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这就将他唤来吧,就说我有话要问他。” 冬儿见自己费了半天口舌,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嘴角不可抑制地微微上翘,浮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入夜的时候,一个娇小的黑色身影出现在了桓府围墙之上,一跃便跳入了院中。 她似是对此处颇为熟悉,避开了所有巡逻的家奴,东绕一条小路,西钻一座假山的,不多时便走到了一个偏远寂静的屋子边上,猫在墙根下的树丛里面,静静地等待着。 许久许久,远处终于传来了一群侍女的声音,为首的女子笑着说道:“今日主母心情好,这才给了诸位妹妹这样难得的赏赐,又怎的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你们这些小妮子,专爱胡乱奉承人的。” 另一个清亮的女声忙凑趣说道:“这可不是奴婢一个人的想法,大家都是十分感激姐姐您的,主母这样晴雨不定的性子,也只有姐姐能哄得主母开开心心的,妹妹们的日子也都好过许多呢。” 先前那女子淡淡地笑道:“就数你最嘴甜。” 她们似是已经走到了屋子门口,那女子取出了一串钥匙,慢慢地开了锁,对诸女说道:“都进来吧,自己挑喜欢的便是,挑好了,给我登记一下就行了。” 原来这竟是一个库房,众女嘻嘻哈哈地涌了进来,冷清的屋子一下子显得十分地热闹,柔和的灯火下,依稀可以看到屋内竟是金碧辉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种精致的妆盒,一看便知里面都是珍贵无比的首饰。 做奴婢的哪有这样自己随意挑选首饰的时候,众女一下子便被迷了眼,纷纷心动神摇,全副心神都专注在这些金灿灿的宝物之上了。 为首的那女子似是不经意地含笑踱着步,慢慢地走到了窗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此时窗外似是正巧有画眉鸟儿飞过,清脆地传来一阵婉转动听的叫声。 那女子听了,便随手擦拭了一下那窗格子,将一些灰尘扫了出去,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些照管库房的下人们也太不用心了,这窗子一看便知是许久未好好擦拭了。” 一名衣饰华贵的侍女已经挑选好了,见她不满,忙接话道:“姐姐真是心细如尘,回头我便命那几个婆子好生打扫一下,免得下回又惹姐姐不快。” 说着她便谄媚地捧着自己手上爱不释手的妆盒递了过去,讨好地问道:“姐姐,这个我能不能要?” 另外几个女子也围了过来,都想要看看旁人挑的是什么,自己好有个比照,一时间,叽叽喳喳的笑闹声不绝于耳,再也没人关注那窗格子了。 因卞玉身子不适,陶潜只能带着她在路上耽搁了两三日,这日黄昏的时候,才终于堪堪进了建康城。 在城中最好的客栈安置好了卞玉之后,他便急急忙忙地出门,换了一辆轻便的马车,毫不犹豫地往着乌衣巷的方向赶去。 多年之前,他也是来过谢府的,当时谢安还在,门上也颇有认识他的家奴,如今却是物是人非,房子还是那个房子,门子却是客气却又冷淡地对他说道:“抱歉,我们主子刚出门不久,今夜许是不会回来,请您还是过几日再来吧。” 对方说完,便打算关门入内,不想再搭理他的样子。 他不由得大急,忙取出两块碎银子递了过去,殷切地问道:“不知谢家郎君是去了哪里,还方便告知吗?” 那门子收了银子,果然脸色好看许多,但仍是摇头道:“这个,我们做下人的也不清楚。”说着掂了掂那银子的分量,忙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主子出去的时候十分匆忙,应该是临时起意的。” 这是怎么回事?他不由得有些迷茫,如今谢琰身上没有官职,有什么事情会连夜匆匆忙忙地离开呢? 难道是萩娘那个狡猾的小丫头,除了派自己送信之外,还安排了其他人给他通消息? 他忙又问道:“如今谢府之中,还有其他能拿主意的主子在吗?我真的是有重要的事情,十分紧急的。” 那门子耐心地答道:“府中只有老夫人刘氏,以及小主子澹郎,只怕没人能接待您呢。” 这事情,不管是和谢琰的母亲说,还是和他的侄儿说,都不合适。 他无奈地对那门子道了谢,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 谢琰到底是有什么急事呢?又是去了哪儿呢? 建康城南朱雀门外的官道上,有几辆飞驰的马车,门楣上刻着的赫然便是玉兰花的谢氏族徽。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四十六章 错过(二) 一名素服的俊美男子,正斜倚在窗格子边上,眼巴巴地望着窗外迅速变换的景色,他无比柔美的眼中,满满的都是期盼和神往。 墨儿难得见谢琰脸上会露出这样急不可耐的神色,忙劝慰道:“主子,如今已然有了确切的消息,您还在着急什么呢?不如想想如何妥善行事,才能立刻救出女郎呢。” 虽是奔走的马车,车内却是稳稳的几乎没什么颠簸,一边正在泡茶的采棠也欢快地笑道:“这次多亏了幼瑜了,当初我们都觉得去桓府是多危险的差事呢,她竟然做得这样游刃有余,奴婢都听见桓府里的丫鬟不住口地叫她姐姐呢。” 苏合此时自然也是随侍在侧,听她说的轻松,却不由得出声反驳道:“你也真是不懂事,如今看来自然是简单,当初她刚进桓府的时候,一样是一个无人在意的小丫头,若是稍有行差踏错,又哪里有今天?再者,若是得不到桓府主子们的眷顾,她又怎能探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呢?” 采棠吐了吐舌头,转而对谢琰说道:“总之还是多亏主子调教得好。” 谢琰仍是没有答话,他心中似是有一股狂热的风暴似得,翻滚着,席卷着他的内心。 那么久以来,他从未放弃过寻找萩娘的下落,只是桓玄将她实在是藏得太好,即便是桓府内部的人,也少有知情的,更何况是他一个外人呢。 荆州,江州,建康,所有可能的地方他都找遍了,却万万没有想到桓玄竟然让她住在离建康并不远的江东故地,吴郡。 吴郡向来是个相对封闭自固的地方,比起建康这种势力混杂的地方,想要在那里安插人手要难得多,先不说吴郡的土地都是属于那四大家族的吧,即便是侥幸买到了一小片土地,往往外来的家族在那里居住了没多久就会被当地的大族打压,根本不能顺利地在吴郡立足。 面对这样食古不化的贵族世家们,数十年前的咸和元年,朝廷终于忍不住封了年仅四岁的皇子司马岳为吴王,想要将吴郡这片富饶的土地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内。 将皇族封王,领吴郡为封地,却又不封给一个成年的皇子,只是给一个不懂事的奶娃娃,朝廷这做法可谓是十分聪明,不仅给足了吴郡地方势力的面子,又是一种投石问路的试探。 然而吴郡的四大家族却根本没打算给朝廷面子,整个吴郡拥有着那么广阔而又富饶的土地,而最终上交给司马岳的赋税竟然还比不上寻常一个县的纳贡。并且,还一点解释都没有,仿佛是给乞丐一份施舍似得,那意思完全就是,“你要收税,那就给你收,反正就这么多了,要就拿走”。 这已经不仅仅是“非暴力不合作”的行为了,完完全全就是明晃晃的打脸。 不出所料的,软弱的东晋朝廷照例选择了默默忍受。 因此直到现在,吴郡仍是一个似是独立王国的存在,四大家族都各自有着自己的军备和幕僚,俨然便是一个个的小朝廷,完全不受司马皇族的节制。 虽然看似有些不可思议,但是东晋朝廷对于这些并不反对自己统治权的家族采取了格外宽容的态度,不仅从不追究他们组建军备,更是十分给面子地大方任用四大家族的年轻子侄们为官为吏。数十年来,朝廷竟然也是和吴郡的这四大家族相安无事,彼此都十分满意。 因此,不管外面的世界怎么变,吴郡还是一个以四大家族为首的地方割据势力,谁做皇帝,谁的朝代,谁来执政,似乎是和他们是全然没有关系的,他们只愿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悠哉悠哉地闲暇度日而已。 即便是皇族,也无法在吴郡这个地方插入自己的亲信,更不敢和吴郡的四大家族正面较劲。 如今自己却是要去大大咧咧地捋虎须,光是想想就有些激动不安呢。 所以这件事情,只宜速战速决,若是拖拖拉拉的,难免会惊动当地的豪强,惹出许多麻烦来。 他拿定了主意,便对墨儿说道:“一会在驿站休息的时候,命人将所有马车上的族徽都铲了,刻上太原王氏的族徽。” 此言一出,墨儿和采棠苏合两女都疑惑地望着自己主子,眼中颇有些迷茫。 采棠首先忍不住说道:“主子,咱们就是要隐姓埋名地去,也就罢了,这样装模作样地假作是太原王氏的人,岂不是有点掉份,若是被人知道了,只怕会笑话我们谢家呢。” 苏合虽然嘴上不说,然而神情中也是颇为赞同的样子,和采棠一起,颇有些不解地望着谢琰。 谢琰无奈地对自己的侍女们解释道:“先前就说了,此行是很危险的,让你们不用跟来了,你们俩却都非要来,难道你们以为这次和上次去江陵一样吗?江陵和吴郡的民情可是完全不同的呢。” “吴郡可说是一个无人管束的地方,所有的生杀大权都在当地的世族手中,当地的臣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皇权,什么官府,自然更是不知道什么陈郡谢氏。我想来想去,还是用后族太原王氏的招牌最合适了。” 采棠仍是不满地嘟着嘴,不高兴地说道:“即便要用旁人的招牌,用琅琊王氏的也比太原王氏要好多了呢,毕竟璎主子是王家的宗妇,说起来也算是沾亲带故的。奴婢就不相信了,当年领着朝廷南渡的王丞相的家族,他们还能不认识?” 谢琰听她说完,并不答话,眼中却流露出一丝不置可否的悠然之色,十分地从容,又充满了自信。 墨儿却有些猜到了谢琰的用意,他想起了先前和太原王氏以及司马皇族的那些纠葛,猛地想到了一件事。 那样东西,过了这许久,他都有些遗忘了,然而主子却显然并没有忘记。 他眼睛一亮,笑着插嘴道:“对了主子,我明白了……” 谢琰眼中也是神采飞扬,对他点了点头,微微地报以笑容。 采棠和苏合两女面面相觑,更是不明所以,丝毫猜不透这主仆二人在打什么哑谜。 第三百四十七章 错过(三) 即便是谢家马车再怎么飞奔,也绝不可能几个时辰就从建康赶到吴郡,而且太过行色匆匆,反而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 未时的时候,一行人已经抵达了阳羡,这是一个在吴兴郡和义兴郡之间的繁荣城镇,许是因为平日赶夜路的人也很多吧,镇上的客栈这个时候都没有打烊,温暖的灯火似乎在招呼着他们,休息一晚再走吧。 谢琰令马车停在了客栈门口,然而究竟是歇脚还是仅仅用一下晚膳,他还颇有些踌躇。 墨儿自然是望着谢琰,等待他的命令。 细细地思索了一番,谢琰还是对墨儿说道:“先住下吧,明日一早再走。” 如今这马车上刻着的可是太原王氏的族徽,若是行事不符合后族这样高贵的身份,可也是会被旁人指摘且疑惑的。 墨儿忙应道:“是,主子。” 谢琰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十分不赞同的样子。 墨儿立刻为难地说道:“若是小人不唤您主子,又要怎么称呼您呢?这可是难倒小人了。” 谢琰戴上了自己的帏帽,披上一件颜色花纹十分普通的外衣,微笑着说道:“你不用称呼我,我不过是一个侍卫罢了,自然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墨儿有些汗颜,主子的意思,竟然是要自己装成是这队伍为首之人,若是平日也就算了,他也可算是谢府内数一数二的管事,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然而如今主子也在,自己这样做的话也太过僭越了。 他无比纠结地看着谢琰,对方却已经作出十分恭顺的样子来,亲切地对他说道:“墨管事,您这就下去吧,我自然会跟上来的。” 采棠已经忍不住笑得捂住了嘴,就连苏合也是一脸兴味地看着墨儿尴尬的表情,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 墨儿无奈地咬咬牙,一个翻身下了马车。 此番谢琰可谓是有备而来,除了为首的马车以外,其他的几辆马车中坐着的都是身手矫健的家奴,他特意带了那些表面看来十分无害的,形貌相对儒雅的侍卫,看起来都是十分谦和之人,若是不展露武艺,谁又能想到那些谦谦君子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呢。 客栈老板已是喜得合不拢嘴,一叠声地喊人出来服侍。 他见墨儿走在最前面,便上前问道:“客官,您要几间房?” 墨儿也是常在外行走之人,粗粗一算便从容地答道:“要一间上房,被褥一定要整洁,窗户要通风,另外再要两间通铺就成了。” 他掏出两锭银子来,从容不迫地说道:“另外再给我这些兄弟们备些酒菜吧,服侍得好的话,小爷还有赏赐。” 客栈老板虽不是没见过世面之人,毕竟两锭明晃晃的银子太耀眼了,又听得还有别的赏赐,他脸上顿时放出光芒来,欢欢喜喜地接过了银子,大声地吆喝起来,吩咐着自己的伙计好生伺候着。 墨儿大大方方地挑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了下来,努力忍住自己想要谦让请谢琰先坐的冲动,笑着对采棠和苏合说道:“让大家都随便坐吧,明日一早还要当差,都得吃好睡好才行。” 只见采棠和苏合含笑拉着谢琰一起坐下了,墨儿这才松了一口气,稍稍放心了一些。 店老板收了那么多银子,自然是好一番殷情地上来有话没话地招呼着。 他见墨儿的随从人多势众,又说要“当差”,便讨好地说道:“客官,却不知您是哪家的贵人,要去哪里办差?” 墨儿得意地说道:“你这老儿真是没眼色,我太原王氏的族徽你都不认识,我家主是当年皇太后娘娘的亲兄,你竟然认不出来,简直是白活了这一把年纪。” 说起来还真不能怪这店老板,这里已经离吴郡很近了,普通高门贵族都不愿意来到这个地方自讨没趣,只有那些走街串巷的商贾们才最爱在阳羡这地方落脚,太原王氏本尊自然是从来没有到过阳羡的,又让他何从认起呢? 然而太原王氏的名头,店老板这个升斗小民还是听说过的,当即便赔笑着说道:“恕老朽眼拙,竟然是没看出来。” 他也不敢再问你们是来干嘛的,只能岔开话题道:“说起来,前几日在下的店内也曾有一单大生意呢,那些男子形貌举止与您同行的那些贵人颇为相似,然而他们不过是在店内说了一会子话,便丢下银子走了。” 他颇为神往地说道:“那挥金如土的贵人,真是令人记忆犹新啊。” 谢琰听到这里,似是不经意地轻轻咳了一下。 墨儿会意,忙追着问道:“哪些人是从哪里来的,又是和谁说话呢?” 那店老板见墨儿十分好奇的样子,忙得意洋洋地说道:“这事问我可就问对人了,那可是大家族里面出来的一双男女呢,好像是私奔了,主人亲自出来寻找呢,那女子,啧啧,我偷眼瞧了,端的是美貌无比。” 他说着一边咂了咂嘴,十分意犹未尽的样子,垂涎着说道:“那女子的皮肤可真白嫩,身材也很好……恩,原本我以为那追人的会将那对男女抓回去,谁知道三言两语后,竟然轻轻放过了他们,这些贵族的心思,真是难解啊。” 帏帽下,谢琰已经轻轻皱起了眉头,只觉得这事似乎颇有蹊跷,然而究竟有什么不对劲,他一时半会也没品出味儿来。 墨儿又问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话,你可还记得?” 这就有些太过为难店老板了,那些贵人们文绉绉的话语,他又怎么学得来呢。 他踌躇着说道:“旁的我不太记得了,但那主子似是叫什么‘环公’,却不知究竟是什么人,而那女子的名字,似是叫做什么‘玉’,他们反复在说着的地方,不是‘建康’,就是‘江州’,好像是说什么你去建康我去江州的,哎,老朽记性不好,实在是记不住那么多了。” 墨儿听闻“桓公”二字,一颗心不由得立刻就提了起来,听到女子名字带“玉”的时候,才堪堪放下心来,偷偷瞥了一眼谢琰,果然见他紧绷的肩膀和背部线条柔和了下来,显然刚才也是吓了一跳。 他含笑对店老板说道:“真是有趣,看来开个客栈也是件很风雅的事情,能够见到那么多奇特的人和那么多离奇的事情。” 店老板许是从未被人赞誉过“风雅”,不由得高兴地脸都有些微微涨红了,忙谦逊道:“哪里,哪里。”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四十八章 错过(四) 这阳羡虽属江南,却也不过是个来往商贾暂歇的小镇罢了,实在是并不十分讲究吃喝,几人草草地用了餐,便回到了房中。 谢琰取下了气闷的帏帽,自言自语地说道:“前几日桓玄竟然到过这里,我总觉得这事似是有些不对劲。” 苏合正在仔细地检查着床铺上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此番出门实在太急,以至于自己连被褥都没来得及带上,这外面的床铺若是脏了主子尊贵的身子,可就太遭罪了。 她闻言却立时起身说道:“奴婢也是这么认为的,从店老板说的这个故事来,奴婢更是有些猜测,虽然也可能是奴婢想错了,并不一定就是事实,但奴婢还是想说给您听一下,您看看是不是有这个可能。” 谢琰赞许地点头道:“我反复思量,却还真是没想明白,你不妨说说看。” 苏合恭顺地福了福身,慢慢地说道:“奴婢以为,被称为‘桓公’的那人自然定是桓玄无疑了,从此人的身份上来看,若是走丢了无关紧要的人,他是绝对不会亲自带人出来找的,所以,那名女子,一定是一位十分重要的人。” 她若有所指地望着谢琰,淡淡地补充道:“或者,是一位桓玄‘以为她十分重要’的人。” 采棠正取出了香炉想要焚香,听她这么一说,“呀”得一声,惊叫道:“你的意思是,桓玄以为自己来找的这个人是女郎?!” 谢琰显然也听明白了苏合的意思,眼神有些飘忽,若有所思的样子。 苏合继续说道:“正是如此,所以,按奴婢推测,这整件事情应该是这样的:桓玄发现女郎不见了之后,听闻有人带着女子往建康方向走了,便气势汹汹地带人来追,一见面便要抓那对男女回去,之后那女子露出了容貌,桓玄发现此女并不是女郎,便轻轻放过了二人,带着众人离去了。” 谢琰嘴角微微上扬,轻轻地说道:“若是你所猜测的事情都没错的话,也就是说,此时萩娘很可能已经不在桓玄手里了……” 墨儿闻言忙上前问道:“主子,若是臧家女郎真的出逃了,只怕定然是往建康来寻您的,不如小人带人去来往官道上找寻一下?” 谢琰眼中水色连连,显然十分意动,但仔细一思索过后,便坚决地摇了摇头,答道:“若是简单便能找到的话,只怕萩娘早就被桓玄找到带了回去,我猜她定然是有自己的方法的……然而我们也不能就这样空等……” 他心中惆怅,秀美的眉毛拧在了一起,然而这表情却不令人畏惧,只觉得似是十分地忧伤,竟是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要为他抚平那眉峰,宽解他的忧虑才好呢。 苏合想到一事,便对采棠说道:“来得时候主子不是带了舆图吗,你给放在哪儿了?还不快拿出来让主子看看。” 采棠为难地讷讷答道:“来的时候我把那舆图和主子的外裳放一起了,只怕还在车上呢。” 苏合作势瞪了她一眼,笑骂道:“这舆图是多重要的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怎的还能乱丢!” 采棠也知此物要紧,忙瞥了一眼谢琰,见他并没有在意的样子,便悄声赔笑道:“知道了,苏合姐姐,我这就去找来。” 车马早就请旅店内的伙计牵到了后院里,采棠顺顺利利地拿了舆图,上楼的时候却看见自家主子住的上房外,一名戴着帏帽的女子正躲在窗下,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采棠一惊,她本是习武之人,故而上楼的时候也没有脚步声,因此并没惊动那女子。 她直觉此女应该并非是凑巧路过,而是刻意在探查些什么,不管怎样,在旁人屋外鬼鬼祟祟的,非奸即盗,总不是什么好人。 她想到这里,忙快步上前,猝不及防地一个手刀劈了下去。 因是防着对方亦怀有武艺,她格外加了三分力气,狠狠地劈在了穴道之上。 然而对方倒似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一点还手的反应都没有,便毫无防备地软倒在了地上,显然是昏过去了。 采棠见走廊上并没有旁人,忙推开了房门,拖着那女子进去。 乍一见到这陌生的女子,不要说谢琰了,苏合和墨儿都被她吓了一跳。 两晋时期的客栈上房在当时可说是十分豪华的,“冬有温庐,夏有凉荫,刍秣成行,器用取给”,并且采光好,宽敞又整洁,给人以宾至如归的舒适感觉。 然而在夜里,这屋子便显得有些太大,虽是关了窗,隐隐也有着流动的风向,使得那桌上的火烛有些闪烁,颇有些若明若暗的感觉,倒像是古时那些志怪中,女鬼会出现的那种情形了。 苏合害怕地缩了缩头,忙问道:“这女子是怎么回事?” 墨儿也笑着调侃道:“采棠这是从哪里拐了个小姑子来,难道是打算让主子散散心的吗?不好不好,你这样做,怎么对得起你家女郎呢?” 采棠白了他一眼,正色对谢琰说道:“主子,方才我回来的时候,只见这女子不怀好意地在我们屋外窥视,我便将她打晕了带了回来,您要不要把她叫醒了问话?” 谢琰疑惑地挑了挑眉毛,起身拿下了那女子的帏帽,却见那女子的面庞显然十分年轻,皮肤白嫩,手上也没有做粗活的痕迹,并不像是普通平民女子仆妇一般粗糙,照理来说,此女应该是颇有身份的。 然而自己对这女子的相貌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点点头对墨儿说道:“把她绑了再问话,若只是个小飞贼的话,便交给店老板处置就是了。” 这样的事情自然都是交给墨儿处理的,只见他答应着便熟练地取出了细绳,将那女子绑得严严实实的,这才让采棠为她推拿穴道,好让她快点醒来。 许是因为采棠刚才一紧张,下手太重了吧,过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那女子才睁开了迷茫的眼睛,悠悠醒转了过来。 她一抬眼便发现自己倒在墨儿怀里,忙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却见自己被绑了起来,顿时吓得脸色煞白,无比惊恐地望着墨儿,作势便要尖叫出声。 第三百四十九章 错过(五) 幸而采棠就在一边,伸手便捏住了她的喉咙,她那声蓄势待发的惊叫立刻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采棠眼中闪过一丝冰冷,一字一句地对她严肃地说道:“你若还想叫,我便有办法让你永远都叫不出来。” 那女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只觉得喉头疼痛无比,气也透不过来,那只卡着自己喉咙的手似是十分有力,即便真是想要将自己的脖子捏断,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她此时已经看清楚了屋内的情况,榻上正襟危坐的那人,正是自己方才瞥见的那俊美男子,想来是自己的举止被人误会了,这才会被捆了起来。 她忙从善如流地对着采棠连连点头,保证自己不再吵闹,采棠这才慢慢地松开了手。 “咳咳!”猛地一口新鲜的空气涌进了喉咙,她不由自主地呛了几下,墨儿见她手脚不便,忙贴心地为她拍了拍肩膀,却被她怒目相视。 “咳咳!男女授受不亲,你快放开我!”那女子竟是十足的倔强。 墨儿这才回过神来,自己是主人,这个是小贼,如今是自己要审问她,又怎么关心起她来了。 他忙放开手,故作深沉地问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在我们屋外偷窥?” 那女子眉毛都竖了起来,怒道:“谁偷窥了,你可别污蔑我,我不过是路过你们屋外罢了!” 这话说的,简直是无赖,墨儿无奈地望了望谢琰,简直不知道要怎么继续问下去了。 采棠却面无表情地说道:“方才我打晕你之前,你正半蹲在我们的窗下,一动不动地透过窗缝望着屋子里面,如果这都不算偷窥,你这种行为又算是什么?” 那女子听她说破自己的行止,面上微微一红,却嘴硬地说道:“不过是我路过你们屋外的时候,听到你们说起了什么‘臧家女郎’,我这才凑近了想听个明白罢了。” 旁人便罢了,听她这么一说,谢琰眼中立刻闪出了一股热切的光芒,然而那似是稍纵即逝的的流星一般,下一瞬间,他眼中便恢复了淡然和镇定,似是半点也不关心的样子。 那女子没有注意到谢琰的神情,墨儿却是随时随地都关注着自家主子的,见他神色便知他对这女子的话十分感兴趣,忙故作不信地问道:“你这理由也太牵强了,天底下姓臧的人也不少,为何偏偏你听到这个姓氏却这般在意呢?” 若是他直接问“你认识臧家女郎吗”,或是“你见过臧家女郎吗”这样的话,只怕那女子便会拿腔作势了,反而不愿意直接说出实情。 如今他这么说,那女子果然大急,忙反驳道:“我认识的那女子,应该就是你们在找的人,但是我如今也是一样不知道她的下落,所以才犹豫着没有进屋来罢了。” 她不高兴地喃喃自语道:“我本来不过是一番好意,谁知道你们竟然把我当成是坏人,还把我……把我……” 她从小身份尊贵,即便是寄人篱下,也没人敢这样对待她,不客客气气地善待她也就罢了,竟然还用那脏兮兮的绳子把自己给捆了起来。 方才是又惊又怕,故而没能反应过来,如今想想,她实在是觉得自己委屈极了,眼圈一红便哭了起来,一边说道:“你们太欺负人了……” 谢琰见状对苏合使了个眼色,她顿时会意,走上前来温柔地责备墨儿道:“您也真是的,什么都没问清楚便待人这般无礼,如今看来,的确是误会了这位女郎呢。” 墨儿呆呆地望着苏合,张了张嘴,好险没反驳出声:“姐姐,是主子让我绑的,如今又怪我……” 幸而他见苏合和谢琰的神色便明白了过来,忙不好意思地作势挠头道:“都是我莽撞了……” “罪魁祸首”采棠已经悄悄地溜到了角落里,不再出声,但她的眼神却还是紧紧地盯着那陌生女子,防着她使诈突然逃跑。 喝了一杯温水后,在苏合柔声细语的抚慰声中,那女子终于慢慢地说起了自己来历。 难怪阳羡这地方来往行人颇多了,这客栈老板又待人热情,想不发财都难。 在吴郡和建康之间的官道上,这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小城镇可说是最为合适的落脚之处,不论是从建康去吴郡,还是从吴郡去建康,大部分的行人竟然都是选择了阳羡作为中转休息之处。 这举止颇为做作的年轻小姑子,自然就是桓府中那对卞氏姐妹中的妹妹卞倩了。 她先是莫名其妙地睡在了萩娘的床上,被主子好一番审问,之后又从旁人口中听说了,自己心心念念惦记着的那位陶先生,竟然是带着自己的姐姐私奔去了建康! 她顿时怒从心头起,只觉得自己有千言万语要质问自己那个表面故作正经,实则比自己下手还快的姐姐,说什么“我们的婚姻都身不由己”,说什么“你不要这样任性”,结果,竟然是自己这个看似稳重懂事的姐姐做出了这样惊世骇俗的大事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对于陶潜,她更是觉得十分地不甘。 她一定要再见一面这个自己倾心爱慕的男子,想让他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为何会带着自己的姐姐走,而对相貌更为娇美的自己不屑一顾? 虽然感情本就没有道理可言,然而身处其中的人却很难看清楚这个事实。 卞倩生性本就胆大,如今没了姐姐的管束,更是无法无天,竟然也被她毫无章法地想办法混出了府去,没有车马,便找人租借,不认识路,便找路边的村民问路。 凭着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冲劲,她竟是顺顺利利地孤身一人离开了海盐,当地民风还算是十分淳朴,吴郡又是难得的多年没有战乱的安定地方,幸而乱兵流民之类的坏人也并不多。 靠着随身的那几件不怎么值钱的首饰,她一路变卖着银钱往着建康而去,今夜却是正巧宿在了阳羡。 第三百五十章 徘徊(一) 像她这样贵族出身的女子,不管沦落到什么境地,也是绝对不能和那些草民们住在一起的,故而她硬着头皮用自己仅存的一些盘缠要了这间上房,偏偏就在谢家的屋子隔壁,这才遇见了诸人。 然而她对苏合说的版本,却是和事实很有出入的。 虽然大部分剧情还是一样的,然而,在她自己的描述里,她变成了一个被负心的爱郎抛弃的苦命女子,正千里迢迢地要去建康寻夫。 幸而屋内的众人对她的悲惨经历都不是很关心,只想知道桓府内萩娘的情形而已。 只有那老实孩子墨儿,竟是忍不住陪着流下了感动的泪水,愤愤地说道:“那男子实在是太可恨了!” 其他几个人都用看傻瓜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好容易才忍住了没说话。 苏合体贴而又巧妙地问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你家主子一定也是十分恼怒的吧,可有责罚你了?” 卞倩摇了摇头,无心无思地说道:“当时正巧是那位臧家女郎也不见了,主子以为陶先生带走的人是她,急急忙忙地就追了出去,也没来得及降罪于我。” 果然如此,苏合和谢琰交换了一下眼神,又继续问道:“那么那位臧家女郎怎么会不见的呢?你出来的时候,你家主子都还没找到她吗?” 卞倩更想说自己的事情,然而面对苏合循循善诱的笑脸,她还是顺从地答道:“主子怀疑她可能是南下了,故而很快又带人往南边去寻找了,但似乎是并没能找到她呢。” “啊,对了,正是因为在会稽郡,有一个当铺老板说曾见过一名女子带了我们府中的玉佩来典当,却什么话都没说就匆匆离去了,主子这才知道她真的是往南走了,这才派了许多人手去找的。” 她想到桓玄对萩娘平日那种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由得颇为忌恨地说道:“依我说,那小姑子定然是另有新欢了,我家主子平日待她简直是如珍如宝,从来都是予取予求的,竟然这样,她也不知足呢。” 她后面的话谁都没在意。谢琰听到“会稽郡”便恍然大悟,萩娘果然是聪明,竟然连裕儿在会稽为官这样的事情都算计到了,若他是桓玄,发现萩娘跑了肯定是往北去找,她却是背道而驰,偏偏往南去,她一定是去找谢裕了,众人眼中都闪出了光芒。 卞倩却是突然想起一事,疑惑地抬眼问道:“对了,你们找她又是为了何事?” 被她这么一问,苏合倒是愣了一下,忙岔开话题反问道:“倩娘出来的时候急,只怕没带多少盘缠吧,却不知到了建康,你要怎么去寻人呢?” 这可是难倒了卞倩了,她只是一门心思悲愤地冲了出来,如今想想,建康那么大,自己又没多少钱,如何才能找到自家姐姐呢? 虽说小时候也曾经去过建康,但毕竟如今在那里是人生地不熟的,想要平空去找那么两个人,又是谈何容易呢。而且,姐姐走得时候只字片语都没给自己留下,显然是不愿意自己再去找她的,若是这样的话,说不定那两人还会刻意躲躲藏藏的,那就更难找到了。 左思右想,她还是为难地答道:“我却是不知呢……先前,我也没有考虑那么多,只是一负气便跑了出来……” 她先前便是因为从老板那里听说了隔壁住着的人是从建康来的,这才会留意他们的,见他们车马众多,又前呼后拥的,显然是身份尊贵之人,即便不是,也定然是世家大族中颇有脸面的管事之类的人呢。 她愿意将臧家女郎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本也是存了攀附的心思。 拿定了主意,她便小心翼翼地对苏合说道:“姐姐,不如让我跟着你们一起走吧,若是能侥幸帮忙找到了那位臧家女郎,你们便带我回建康,帮我寻找我夫君如何?这样一来,我们也算是相互扶助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赔着笑脸,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在边上一言未发的年轻男子,她虽鲁莽却并不真的十分蠢笨,自是早就看出了,他才是真正能拿主意的人。 苏合微微有些诧异,一时踌躇了一下,自然而然地用求助的眼神望向了谢琰。 这女子的来历颇为不明,若真像她说的,从桓家偷跑出来的话是真的,那带着她也不是什么难事。 若是她是桓玄的心腹,本就是有备而来的,自己做主留下了她,那就是害了自家主子了。 谢琰也想到了这一点,但他立刻也想到,此女若是近日真的曾经服侍过萩娘的话,说不定对自己找寻起她来还是颇有帮助的,即便她有什么别的心思,一个年幼的小姑子在采棠和苏合两人的看管下,难道还能翻出什么大浪来。 他立时便微微地点了点头。 墨儿察言观色,忙装作能主事的样子,配合地对苏合说道:“即便是萍水相逢,与人为善也是我们太原王氏的家训,自然是能帮则帮的。” 若是被王恭听见他这信口拈来的“家训”,只怕会十分迷茫。 苏合眼睛都弯了起来,盈盈浮着笑意,然而还是忍住了没笑,十分恭顺地答道:“您说得对,出门在外相互扶助本就是应有之义,更何况倩娘和我们这样有缘。” 她温柔地转而对卞倩说道:“倩娘,不管我们此行差事办得怎样,待到回到了建康,我们定会尽力帮你寻找你那位夫君的。” 卞倩没想到自己忧虑了许久的事情竟然这样轻松就被允诺了,她顿时觉得自己真是无比聪明,一下子便看出了这伙人并非常人,太原王氏,那不就是皇太后娘娘的母家吗。 在她年幼的心里,却只觉得皇家是十分尊贵十分有权威的,却不知道如今的太原王氏,已经是穷途末路的强弩之末,和她先前的主子相比,看似只是个小小的南郡公的桓玄,在实力上却已经不知是太原王氏的多少倍了。 世事本是如此,假假真真,虚虚实实,眼睛所见的未必是真相,源源不断的只有翻涌不停的暗流潜藏深处,相互撞击,互为角力。 第三百五十一章 徘徊(二) 比起吴郡,会稽也是个十分富饶的地方,自孙吴统治了江东以来,此地一向都是兵家必争的军事要地,虽然多年没有战事了,储备的府兵还是十分勤于训练的,从不曾有所怠慢。 然而与江州、荆州这样广阔的土地相比,会稽只能算是个弹丸之地,南方近海的民众生活向来富庶,身体又稍嫌柔弱有余而英气不足,因而愿意参军的壮丁也少的可怜,故而会稽府的府兵加起来只怕还没寻常权贵家中豢养的侍卫多呢。 原先会稽王司马道子统治这里的时候,苛捐杂税颇多,即便是这样富庶的地方,也颇惹得有些天怒人怨,司马道子本人只怕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对他来说,钱简直只是一个数字而已,他也无需去思考怎么盘剥压轧这些小民。 归根到底,还是他识人不明,所以任用的官吏不是唯利是图的贪官,就是出身低贱精于算计的商人,自然是享用一时一时快活的,哪管旁人怎么去责难。 因此,当会稽内史换了陈郡谢氏的谢裕之后,会稽百姓这才真正安居乐业了起来,在那个时代,地方官的权势是很大的,不仅一手抓军政两处大权,所有的民生民怨,以至于断官司断生死,都是地方官的权责范围之内的。 谢裕从小受谢安的言传身教,本就秉性过人,又是一门心思要做出一番政绩来,自然是将会稽郡治理得井井有条,并未辜负谢琰的一番提携。 得了百姓的拥护自然是不一样,就连会稽官邸门前的看门人,都对自家主子十分维护,兢兢业业地恪尽职守。 这不,又有闹事的来了。 这伙人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拿了一张什么莫名其妙的诏令,说要搜查会稽府衙。 开玩笑,若是我老赵头将你们放进去了,我还要不要我的饭碗了。 因此,他只是翻了翻白眼,对为首的那人说道:“今儿你们也别在我这白费功夫了,要不就去请皇帝陛下给你们下个旨意,圣旨我可是见过的,那可是黄皮的绢布,你们可别拿这破破烂烂的纸片来糊弄我,我可不吃这一套。” 来人不由得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这一个小小会稽府的看门人都有这么大底气,连那诏令看都没看便拒绝了。 为首之人尴尬地干咳了一下,清了清嗓子,不依不饶地说道:“你也不过是个看门的罢了,何必把所有的事情往自己身上揽?这里是府衙,又不是你家。你可知道,胆敢违抗我们家主子的命令,会有什么下场吗?” 门子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伸出手指挖了挖自己的耳朵,一边指了指府衙墙根边上,对他们说道:“这样威胁的话我老赵头一天要听七八十遍,看到那边的那群小姑子了吗?她们中间有的是高门贵女,想要过我这道门都过不去,每天不是说要让父亲来毙了我,就是要让哥哥来揍我的,只怕我如今该是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他呵呵一笑,淡淡地说道:“结果怎么着?还不是天天老老实实地蹲在那儿等着。” 那人手里拿着那张被说成是“破破烂烂的纸片”的诏令,简直是进退两难,面上的颜色不知有多好看呢。 这老头,真是油盐不进。 这为首之人竟然便是桓家的家奴袁管事,面对这样的顽固老头,他真是十分的无奈。 诚然,这诏令定然是桓玄伪造的。 诚然,我们这些衙役的确是冒充的。 但是,但是,你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看门老头,就有这样抵挡千军万马的雷霆之势,真的好吗? 他心中怅然,恨恨地望着那看门人,而对方只是眯起了眼睛假寐,竟然是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 狭路相逢勇者胜,袁惟最终还是只能偃旗息鼓,灰溜溜地带着人去给桓玄复命去了。 桓玄当即点点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这样严防死守,定然是因为那小姑子就躲在府衙内了。” 其实袁惟颇有些不同意见的,从这架势来看,这老头只怕向来就是这样铁骨铮铮的。 然而他很乖巧地没有和主子唱反调,从善如流地说道:“那么我便派人将这府衙围起来,监视每一个进出的人吧。” 桓玄皱起了眉头,疑惑地说道:“但是,就连顾恺之这样的身手,都没能在府里找到人,难道这官邸还有什么暗道密室之类的吗?” 当年这里可是会稽王的治所,有密室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俗话说一个人藏东西,十个人都找不到,真要有密室的话,却又要怎么去找呢。 袁惟笑道:“主子,那小姑子也不可能在官邸里面躲一辈子的,找不到又如何,即便真是找不到人,我们只要守株待兔就行了,终究她还是要离开这里的。” 这么说,倒也是有道理,要比耐心,要比人力物力,桓家可不怕。 桓玄面色微霁,露出了一丝笑容,温和地鼓励道:“辛苦你了,这几日你便带人盯着点吧,但切勿一群人一起出现,太过露行迹了,免得打草惊蛇。” 袁惟忙答应了,自去安排那些家奴当差。 看来在会稽这里的差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做好的,光是分别安置盯梢的家奴便费足了他的心思,不仅要保证没有监视死角,还要让监视的家奴们装作不经意的徘徊似得,简直是太难了,好容易都安排好了之后,他只觉得已是殚尽竭虑,累得不行不行的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他正在府衙门前转悠,却听见一个又惊又喜的声音,叫的正是他的小名:“惟哥儿,真是你吗?” 袁惟只觉得那声音无比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回头一看,却见一个面目并不熟悉的魁梧男子,十分开怀地笑着,面上露出了无比期待的神色定定地望着自己。 他疑惑地皱起了眉头,还没等他问出声,对方就毫不掩饰地大声说道:“惟哥儿,你竟是不记得我了吗,我是袁崭,当年寄居在你家的那个,你小时候我还陪你玩过竹蜻蜓呢。” 啊,说起那竹蜻蜓,儿时的回忆立刻便浮现了出来。 那时候家里条件也不太好,最喜欢的玩具便是崭哥哥为自己做的竹蜻蜓了。 那翠绿翠绿的杆儿,透着一股子油亮,薄如蝉翼的翅膀飞得可高了。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五十二章 徘徊(三) 他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望着那身体健壮的猛男,疑惑地问道:“崭哥……?我记得以前你可是文弱的很啊……” 袁崭笑着一拍他的肩膀,那一下几乎把他的胳膊都拍散了,他大笑着说道:“今时不同往日啊,如今我可是在军中效力。” 他俏皮地做了个鬼脸,亲厚地说道:“军中的伙食实在是太好,再加上每天训练累得很,如今我竟然也成了个彪形大汉了。” 袁惟亦是十分感怀,忙说道:“真是你呢,崭哥。什么也别说了,不如我们哥俩一起去喝几杯,小弟做东。” 袁崭落落大方地说道:“那敢情好,当年我就在你家蹭吃蹭喝的,如今我也就厚颜借杯酒喝了。” 袁惟不好意思地笑道:“都是我母亲待你太苛刻了,若不然,你又怎会离家出走呢,我们兄弟也不会一别那么多年了……” 两人勾肩搭背地一起走着,袁惟心中却暗暗地生出一些警惕来,自己从来没来过会稽,竟然刚一来就那么“碰巧”地遇到了袁崭,这难道真的是巧合吗? 三杯酒下肚,袁惟便试探了起来:“崭哥,如今你在哪里当差?为何会在会稽这地方?”他似是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脑袋说道:“对了,你应该是会稽府的府兵吧。” 袁崭仿佛丝毫都没感觉到他探究的眼神,立刻详细地回答道:“是也不是,原本我是在北府兵军中的,先前我们长官说要换防,我们这一拨军队才突然被调来了会稽。” 他似乎是对袁惟毫不设防的,不光说了这些,还继续神神秘秘地说道:“你可知道,军中许多人都在猜测,江东多年没有战乱了,这突然的换防,似是因为京中将会有人有大动作!” 如今国泰民安的,北狄也被谢玄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根本不可能来入侵。 这说的,难道是,将要有人作乱?! 袁惟立刻苍白了脸色,大惊道:“你可知道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竟然这样大胆! 袁崭面上也是呆了一呆,他似是被怔住了,略一回神才笑着摇头道:“我也不过是个低级军官罢了,又怎么能知道那些大人物的谋划呢,倒是你,怎的这么在意此事?” 他疑惑地望着袁惟,这才想起来问道:“对了,惟哥儿,你光顾着问我,倒是你自己如今又是在哪里当差,怎的会来到会稽的?” 袁惟这才发现,在旁人眼中看来,自己的表现也是有些反应过度了,然而他实在是心焦此事,忙老老实实地答道:“我本就无才无德,不过是一张嘴皮子能说会道罢了,如今只是做个小管事,自然是主子在哪里,我也在哪里的。” 袁崭眼中透出一丝怜悯之色,点点头道:“先前我也是如此,幸而主子宽厚,放我去从军,如今看来,虽是军中辛苦些,然而男儿本就不该怕苦的,如今我也算是为国效力了,便是再苦也甘之如饴。” 对方都自承自己是旁人的家奴,他也就不再追着问什么“你家主子是谁”之类的话了,免得被人误会自己看不起对方,他忙绕开了这个话题,充满善意地问道:“你可有投军的打算?若是你想来军中,旁的不说,我至少能为你引见我军中主兵的刘参将,我们平日还算是说得上话,关系还不错呢。” 袁惟定定地摇了摇头,自己家主子的图谋,他哪能不知道,此时若是自己突然跑去参军,只怕桓玄定然会以为自己背叛了他,到时候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然而他却想到了一事,忙问道:“如今会稽府中,共有多少戍守的兵士,受谁的调遣,你可知道吗?” 开玩笑,原以为会稽府没什么常驻兵,这才劝自家主子去围着府衙,若是会稽这里兵多将广,内史谢裕又能随意调动军力的话,那自己岂不是螳臂当车,颇有些自不量力了? 袁崭毕竟是参军多年的人,颇有几分敏感,听他这么问,眼中立刻透出了一丝怀疑的颜色,面色都变了,不再是那开怀的模样,嘴上不安地讷讷答道:”我,我也不清楚。” 袁惟见他神色颇为不自然,这才惊觉自己心思太重,故而没想到这样直接地探问军备细节,是十分惹人触目的,对方难免会觉得,自己问出这样的话来目的不纯,倒像是别有用心似得呢。 他忙笑着解释道:“崭哥,你误会了,我不过是羡慕你如今的身份地位,这才随便问一下罢了,听到你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罢了罢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就是了。倒是你,心里有什么想法便直接说出来就是了,别这样看敌人似得瞪着我,倒显得我们兄弟彼此一点都不坦诚。” 他这样推心置腹地说话,十足是胸怀坦荡。袁崭被他说破了心思,不由得面上一红,尴尬地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抱歉,是我以小心之人猜度你了,只是兄弟你不知道,这只要是涉及军中之事,没有几桩不是机密的,如今我告诉你也就算了,你可别告诉旁人啊。” 袁惟忙点了点头。 袁崭这才说道:“我们这一支军力是从京口一起被调遣来的,你也知道如今朝廷无兵,京口的军备又临近建康,本就是为了保护京畿而训练的军队。如今似是已经被拆了大半,除了会稽以外,新安,宣城,襄城,庐江和寿春都安置了重兵……” 他神神秘秘地令袁惟附耳过来,压低了声音说道:“光是会稽一地,便部署有五千精锐军士呢。” 袁惟听到他说“重兵”,不由得吓了一跳,待得听到才只有区区五千兵马,不由得哑然失笑,面上却是并不显露出来,只是装作惊讶的样子连连叹道:“真是奇怪,如今没有战事,在各个地方为地方官员制备这样多的兵力,却又是为了什么呢?” 袁崭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惟哥儿果然是安逸日子过得久了,竟是半点也看不透朝廷的风向啊。这些兵力并不是受地方官节制的,全都是由原先军中的参军统领着的,这样怪异的调动,难道你便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吗?” 袁惟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好奇地问道:“却是为了什么呢?” 第三百五十三章 徘徊(四) 袁崭仍是压低了声音说道:“自然是防着有人造反了,若是没有确切的消息,主帅又岂能轻易动兵呢?军中如今各种猜测都有,但是我也并不知道哪一种说法是真的,故而不能轻易向你透露,免得反倒是让你白白忧心。” 袁惟如今脸上的惊讶却是真真的,他颇有些心虚,不安地问道:“开玩笑吧,这太平盛世的,谁又会轻易造反呢?” 袁崭十分赞同地说道:“就是,现下江东这样安定,若是有人想要兴兵作乱,再起战火,势必会打破如今这样平静的局势,弄的民不聊生,虽然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稗将,定然也要与他殊死相搏,即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袁惟神往地看着他一脸义愤填膺的神色,心中不由得想到了一句话“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若是军中人人都抱着这样的想法,无端端兴起不义之师的那人只怕是不得善终的。 他得赶紧回去告诉主子这个消息才行,想必主子定然能想明白,这突然的调动是为了什么,那能够调动京口兵力的人究竟有着怎样的目的,己方待要如何去应对。 再顾不上吃饭喝酒,他忙取出一锭银子来放在桌上,笑道:“我突然想到先前主子交代的事情还没办完,那我这便先走了,难得这样高兴,崭哥你不如再多喝几杯吧。” 袁崭倒很是理解他,半点也没有挽留他的意思,笑道:“如此便多谢你了,想不到如今我仍是受你的照顾呢。” 袁惟忙客套了几句,便匆匆离去了。 袁崭自顾自地又喝了几杯,吃了好几筷酒菜,只见窗外那灰色的身影急急忙忙地消失在了黑暗里,又确认了周围并没有什么行迹古怪的人徘徊,这才起身喊道:“小二,结账!” 他转身刚要走,突然想起了什么,收起了方才袁惟放在桌上的银锭,从自己怀里掏了几块碎银子出来,这才堪堪下楼,走入了夜色之中。 会稽县虽是会稽郡的治所,但也毕竟没有建康那么繁华和庞大,袁崭连车都没叫一辆,只是踩着大步走了小半个时辰,便回到了一条小巷之中,在一所不起眼的宅子面前,敲了敲门。 门内透出少许光亮,只待了一会,里面的人便拉开了门闸,将他放了进去。 里面竟是一个精致的小宅院,占地虽不广,却还算干净。 开门的自然是个熟人。 此人正是萩娘的胞弟臧熹,也就是他的正经主子。 臧熹见他那么晚才回来,又是满身酒气,不由得不高兴地说道:“刘参军让你去办正事,怎的你又弄得这副颓然的模样,事情可办成了?” 袁崭点了点头,忙解释道:“他硬要带我去喝酒,难道我能滴酒不沾吗?那还要怎么办差事啊。” 虽说如此,你面上可没有半点不情愿的样子,臧熹半真半假地瞪了他一眼,这才和他一起入了内宅。 只见厅堂内灯火明亮,居中而坐,正在谈笑着的,竟然正是桓玄在外百寻不见的萩娘。 她身边那俊朗男子,自然就是当年的那个跟在萩娘身后的小不点,刘寄奴了。 原来当时在会稽府衙外,萩娘巧遇的那人正是刘寄奴。 那时的萩娘后有追兵,前有那个顽固的看门老头,正是进退两难之时,却堪堪遇到了他。 两人虽是曾有婚姻之约,却已是许久未见,彼此的心境都完全不一样了,虽是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却是情况紧急,萩娘只能简单地把自己的处境告诉了寄奴,他便十分贴心地找到了这个隐秘的宅子,带着萩娘躲了进去。 若说萩娘原本还对寄奴有那么一丝的防备的话,当见到了自己的胞弟臧熹之后,她便完全放开了心怀,欢喜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见两人回来了,萩娘忙问袁崭道:“怎样,那人可是你弟弟?” 袁崭默默地点了点头,对寄奴说道:“您要我说的话,我都是一五一十地说了,但我见他并没有太多惊讶的表情,也没再详细探问,倒似是对这事并不在意的样子呢。” 许是因为在军中历练的关系吧,虽是年纪还小,寄奴却是格外地显得成熟,他儿时的相貌十分地纯真可爱,如今脸上的婴儿肥已经完全不见了,因风吹日晒的关系,白皙的皮肤也变成了自然的小麦色,只有那双灿若星辰的大眼睛还是一如往昔,十分地神采奕奕。 然而在时下贵族看来,这样的肤色是完全不符合“风雅”、“优美”这样的形容词的,少了名士应有的那种贵气。但在萩娘这个现代人眼中,却是觉得毫无异样之感,仍是十分地赏心悦目。 他听了袁崭的话,却并不接话茬,而是认真地问道:“你回来的时候,确定没人跟着你吗?” 袁崭心中一惊,但细细地回忆了一下,自己确实是瞻前顾后了许久,这才特地绕了路才回来的,即便有什么人跟着自己,只怕也该是被自己给转晕了,怎么都跟不上的。 他慎重地答道:“我按照您的嘱咐,并没有直接回来的,而且我看惟哥儿对我并无什么戒心,应该不会派人跟着我吧。” 萩娘笑道:“寄奴谨慎点也是好的,再说了,你也算是个精明人,怎的能相信旁人表现给你看的那一面呢?只怕如今袁惟听了你的话,急得火烧火燎地便要回去给他主子报信了呢。” 臧熹坐回了姐姐身边,颇有几分疑惑地问道:“姐姐,只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何你和寄奴哥哥让袁师傅去接触那个可恶的南郡公身边的人?那不是增加了暴露你的危险吗,万一你又被他抓回去了……” 他自觉自己说的话很是不吉利,忙住了嘴,却用无辜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萩娘,一脸不解的样子。 萩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跟自己这个单纯的弟弟解释,却见寄奴含笑说道:“熹弟弟先前不是曾听过诸葛孔明的故事吗,却不知道其中有一出,你可还记得?虚者虚之,疑中生疑。刚柔之际,奇而复奇。” 果然臧熹眼中透出了少许明悟,恍然大悟地问道:“你说的可是诸葛孔明的‘空城计’?” 寄奴见他总算明白了过来,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如今桓玄自持势大,故而明目张胆地在此地布置眼线,竟是把守住了会稽府衙以及出城的要道,这样下去,他一定早晚会发现,萩姐姐并不在官邸中,届时若是在会稽城内细细盘查,只怕我们也躲不过去。 第三百五十四章 徘徊(五) 他皱起了眉头,颇为自矜地说道:“若我们在京口,便是和他拼上一拼也无不可,如今却是仅有我们数人,又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然还是稳妥一些,避其锋芒的好。” 臧熹并不笨,只是关心姐姐这才没想到这一点罢了,听他说到了此处,便自然而然地接着说道:“对了,如今你派袁师傅告诉他,会稽城内其实是很有些军队的,他行事也得收敛一些,也不敢真的喊打喊杀地去强行搜查会稽官邸。” 这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桓玄心里是个十分有成算的人,若是听到了北府兵有异动,自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定然是会郑重其事地对待此事。比起萩娘一个小姑子,对他来说更重要的自然是兴兵自立这样的事情,绝不会舍本求末的。要说起来,这也算是引开他的注意力,好让他集中精力到别的事情上去,免得整天想着怎么去找她抓她。 兵行险招,也是利用对于敌人心理的充分了解,才敢走的一步,并不是真的鲁莽行事呢。 萩娘想到这里,却想起了另一件事,忙问寄奴道:“都怪我,害得你们耽搁在这里,若是误了回军的日子,你们可是会受到责罚的?” 袁崭嘴快,寄奴还没来得及拦住他便听得他说道:“自然是会受责罚的,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丢下女郎不管呢。” 寄奴责备地瞥了他一眼,袁崭立刻收住了后面滔滔不绝想要说的话,闭起了嘴巴站在一边。 萩娘果然担心地望着寄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道:“是我连累了你们,当时我也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比起那非亲非故的谢裕,还是你更加亲近些,谁知道……。” 谢裕是谢琰的堂侄,在古代也叫做“从子”,可见已经是十分亲近的血脉了,而她本意只是说自己和谢琰尚无婚姻之实,故而和谢裕攀不上什么关系而已,完全是客气客气而已的谦逊之辞。 虽说她本是无心之言,然而寄奴听到她说起谢裕时那种生疏的口吻,心中简直比吃了蜜糖还甜,顿时只觉得心花怒放,欢喜不已。 毕竟从军多年,他表面却仍是强作淡然,故作轻松地说道:“事有轻重缓急,若是我们只顾着自己的前程,而不顾你的安危任你离去,那才是君子不耻为之的呢。” 他见萩娘仍是面有愧色,忙安慰她道:“如今看来这也是最好的结果了,试想,若是你真在谢内史的官邸之中,只怕现在还真是插翅也难飞呢。” 臧熹在一边亦是煞有其事地点头道:“那是自然,如今又没有战事,自然是姐姐的事情最重要了。” 他一脸无心无思的样子十分可爱,萩娘也忍不住微笑着说道:“如今熹儿也能保护姐姐了呢,真是了不起呢。” 臧熹显然没感觉到姐姐是在调侃自己,很是得意地微微红了脸,高兴地说道:“熹儿已经长大了呢。” 他继续问道:“对了,姐姐,刚才你还没说完呢,你是怎么从那坏人家里逃出来的?” 萩娘说到这事便有些不好意思,刚想继续敷衍搪塞,却见寄奴和袁崭都专注地望着自己,显然也很感兴趣的样子,便咬咬牙,从怀中取出了一样东西递了过去,说道:“你自己看吧,这可是我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做的小玩意。” 原来早在她入住那四面环水的宅子的第一天,她便想好了自己出逃的方法。 臧熹接过那似布非布,似皮毛亦非皮毛的东西,疑惑地望着她,完全不明所以的样子。 萩娘红着脸说道:“这是我用南方一种稀有的动物,叫做‘海狗’的皮子缝制的皮囊,这东西即便是在建康城内,也是十分罕见的,若不是我哄骗桓玄为我弄来了,只怕此地也无人识得这东西,这皮毛的优点便是防水,我又是细细地缝了好几重,故而很是稳妥。” 她顿了顿,才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水性并不好,然而囚禁我的那宅子却是周围都是水,我便用这其中一个最大的皮囊装满了空气扎起来,做成是个皮筏的样子,趁着夜色便偷偷游了出来,一路往南而来。幸好桓玄相信了我是往建康城去的,没有追来南面,我才能侥幸顺利地进了会稽城。” 也就是说,她可是不顾浑身湿透,夤夜抱着皮囊游了好几里地,这才堪堪游出了桓玄的势力范围之内的,若是被时下的贵女们知道了她这样的行为,只怕都会笑话她果然是出身低贱,连这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要知道,那时候可是极重礼节孝义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贵女们便是让旁人多看一眼都是失了身份,更何况这样抛头露面,虽说是并没有被旁人看见,但想想那个画面,便让人觉得实在是十分狼狈不堪的。 果然连寄奴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他却没有丝毫的轻视,而是几乎充满敬佩地望着她说道:“萩姐姐的心思真是奇巧,这样的主意都能被你想到……” 他顿时举一反三地说道:“此计甚妙,若是日后有行军打仗之时,需要渡河的地方,用你这办法倒是比砍树扎筏子之类的要快多了。” 这海狗皮本就罕见,自己又是花了许多的时间做准备,连替换衣服还有首饰都带着了,这才是万无一失的,若是大规模的用这种方法,即便是改用牛皮羊皮,一时之间也未必能筹划到那么多的皮子呢。 萩娘却是十分欣赏他这样的用心,并不去泼他冷水,而是笑着赞道:“寄奴可真是个大人了,心心念念的都是军中之事,行事说话也十分地有章法,真是士别三日,令人刮目相看呢。” 寄奴虽是不动声色,面上也忍不住浮起了一些欢喜的颜色,淡淡地说道:“我又不是熹儿,你这般夸我,我可不会高兴。” 骗人,不高兴你脸上那笑容又是哪来的,真是个别扭的小孩。 萩娘不由得吐了吐舌头,心中暗暗腹诽。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五十五章 会稽(一) 会稽官邸之内果然是有密室的,却见一名身着白衣宽袍的绝美男子来回地踱着步子,面上是无比焦急的神色,失落地问道:“这么说来,她并不在你这。” 此人自然就是谢琰了。 谢裕心中更是疑惑,自己的叔父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如今看来却是有些乱了方寸,但他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说道:“叔父,侄儿当日在您身边是曾见过那女子的容貌的,故而我可以肯定,近几日她并没有来找过我,也没有托付任何口信给我。” 找是找过的,只不过被你那个过于厉害的门子给拦住了罢了。 这门子还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虽是成功地挡住了想要浑水摸鱼的桓府家奴,但也是把真正需要见到自家主子的萩娘给拦在了门外,这才没能见到匆匆赶来的谢琰。 谢琰早在进会稽城的时候便有所警觉,不仅分散了车马,还命墨儿装作是太原王氏的家奴,只是来此地收租而已的。 因马车上刻着的是太原王氏的族徽,故而就连桓玄和袁管事,都没能注意到这辆形制普通的马车。 旁人许是不知道,寄奴却是认识谢琰的心腹家奴墨儿的。 当墨儿刚一出现在会稽府衙门口的时候,寄奴便猜到了,谢琰定然亦是亲自前来了。 小小的会稽城,一时间简直是风起云涌,一下子汇聚了那个时代最有权势的两个人,谢琰和桓玄。 这两个人都是为了同一件事,同一个人而来的,如今更是把注意力都放在了会稽府的官邸之中。 龙虎相斗,自然是厚积薄发,轻易不会出手,一出手便是分出胜负之时。 然而即便只是个小小的蝼蚁,也有着自己的小小心愿。 对于寄奴来说,桓玄是强夺了自己未婚妻子的人,谢琰是自己未婚妻子心爱的人,这两个人谁比谁更可恨还真是很难说,然而这两人随便是谁,轻轻一抬手,便能将自己碾落尘埃。 所以,面对面的硬杠是肯定不行的。 自己的羽翼未丰,绝对不能对这两人展露出自己的敌意。 即便是对萩娘,他也未曾显露过自己对于谢琰那种既仰望又排斥的矛盾情绪,总是尽量避开说起此人,就算避无可避,也总是神色淡淡的,并不轻易令人察觉自己的心思。 不是不想争,而是如今去争,毫无胜算。 但是,他也并没有告诉萩娘,她的爱郎如今已经离她近在咫尺。 也算是他的一点小小的私心吧,即便明知道若是谢琰和自己站在她面前,她一定毫不犹疑地扑入那人的怀抱,他也绝对不想放弃,和她相处的这短短的时光。 萩娘显然并没有察觉到他真正的心思,她只是微微有些诧异,若是那人按照自己的指点一路进了建康,又告诉了琰郎自己会去会稽,那他应该这几天就能赶到会稽来接自己了,又怎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虽是不愿意去想,她仍是隐隐有些担心,难道谢琰是真的不在乎自己了? 她从未怀疑过谢琰的心,但是两人毕竟已有许久未能见面了,即便是现在的异地恋,又能上网又能打电话的,时间长了感情也会淡化,更何况自己和谢琰是毫无联系呢。 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她没有去问起寄奴关于谢琰的行踪,在她想来,若是寄奴发现谢琰来了,定然会第一时间告诉自己的,又哪会想到他竟然会有所隐瞒呢。 两人各怀心思,竟是不约而同地都没有说起谢琰此人。 寄奴回到自己房中,却见自己的从弟刘怀敬正在端端正正地抄写着账本,不由得笑道:“怪道叫你出来也不肯,原来竟是在忙着记账呢,大管事。” 却见刘怀敬半点没觉得他是在调侃自己,十分当仁不让地说道:“兄长不善理家,这账本自然只能由我帮忙管着,不过如今嫂子也回来了,想必很快我也能轻松些了。” 听他说起“嫂子”二字,寄奴的眼睛立刻闪烁了一下,继而又黯淡了下来,淡淡地叹道:“萩娘脸皮薄,往后你别冲她这么喊,她许是会不高兴呢。” 刘怀敬如今可不像从前那样孩子气了,听他这么说便知道这事不妥,忙问道:“先前你说是找不到嫂嫂,故而也是无法可想,如今看来,您和嫂嫂是自有前世姻缘,这才会那么巧在此地相遇的,正当继续前缘才是,难道嫂嫂都已经这一把年纪了,竟然还不想和您成婚吗?” 在他看来,如今萩娘都已经十六岁了,实打实是一个“老姑娘”了,自然是急着结婚,不会再有所推脱了呢。 那时候女子一般都是早早地许下了人家,一待及笄便赶着出嫁了,甚至十三十四岁就出嫁的也不在少数,像萩娘这样十六岁还没结婚的,已经是实打实的大龄女青年了。 按照晋武帝在泰始年间制定的律令,若是到了十七岁还没结婚的女子,官府就可以强制把她随便嫁人了,那可真是太可怕了呢。 寄奴也不知道萩娘和谢琰之间究竟是怎么了,若是谢琰真的深爱萩娘,就算如今在孝中不能娶她,也至少应该给她一个名分,而不是这样不明不白地让她等下去。 他并不知道两人不仅是身份有别,更重要的是,萩娘求的并不是一个名分,而是谢琰身边唯一的女人,这样的位置,即便是皇帝也没有办法给,更何况谢琰呢。 对面弟弟一脸的疑惑,他只能无奈地说道:“这些事情如今你也不会明白的,待你真的爱上一个女子,你便会知道,能令她幸福才是最重要的。若是做不到这一点,又怎能勉强她永远守在你身边呢?” 刘怀敬却更是惊讶地说道:“兄长这话说的太奇怪了,您并没有和嫂嫂结缡,又怎么知道您不能给嫂嫂幸福呢?更何况,我看嫂嫂对您的神态,并没有任何抗拒或者排斥的样子,你们之间更是默契十足,话题不断。若是当真成婚了,定然是无比美满的呢。” 但是,她心里深爱的人,却是谢琰呀。 第三百五十六章 会稽(二) 寄奴从第一眼见到谢琰的那时起,便觉得对他崇拜无比,视他为自己的偶像。 自己会选择从军,也正是因为无比地羡慕谢琰当时在军中那种说一不二的高高在上的姿态,若是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到达那个位置,那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呢。 虽然他如今在北府军中也算是小有名气,然而整个北府军的主帅便是谢琰的从兄谢玄,毕竟他们才是真正高贵的门阀,自己即便是再怎么努力治军,修习武艺,再旁人眼里也不过是个莽夫罢了。 理所当然的,比起容貌俊美无比,飘飘然若谪仙,身份又高贵无比的谢琰来说,自己不过是墙头的一支杂草罢了,即便偶尔有小小的萤火之光,又岂能与无比璀璨的日月争辉呢。 若自己是萩娘,也定然会爱上谢琰,而对自己不屑一顾的吧。 他想到这里,当即便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我是说真的,以后这样的话你别再说了,不仅萩娘会不高兴,我听了也不会开心的。” 刘怀敬显然不明白他哥哥究竟是怎么想的,只觉得他神色严肃,不由得讷讷地说道:“不说便不说吧,但嫂嫂总是嫂嫂,难不成往后您还想娶旁人做我的嫂子吗?” 这个问题寄奴还真是没想过。 突如其来的,他脑中突然浮现了一张娇艳无比,却还颇有几分稚嫩的笑脸,那双异色的眸子永远都是对着他微笑的,只有那么几次,才被自己气得直跳脚,那故作不理睬自己的样子,十足是个可爱的女孩。 自己和萩娘已有婚约,却还想起了旁的女子,实在是不应该。 他忙摇了摇头,想要把那双不安分的眼睛忘掉,便怒气冲冲地对自己的弟弟说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我还不着急结婚呢。” 刘怀敬见他又气又急,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不由得有些纳闷,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话,竟然哥哥像个一点就着的炮仗一样,只差没有跳起来了。 正说话间,却听见有人轻轻敲了敲门,只见袁崭大大咧咧地自己推门走了进来,郑重其事地掏出一样东西,交给了寄奴,说道:“您看看,这是今日我那从弟结账时使的银子。” 寄奴见他神色凝重,忙端起那银子看了半晌,却也没看出什么文章来,忙问道:“这可是有什么不妥?” 一边的刘怀敬早就心有疑惑,好容易等他看完,便一把抓了去过,刚一掂分量,便脱口而出道:“兄长,这银子不足秤。” 果然是行家看门道,寄奴虽是勤于军事,却对这些庶务毫无了解,眼见刘怀敬和袁崭都十分紧张的样子,不由得连连追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袁崭本是最为精明的,先前亦是在臧家账房做事,对这种弯弯道道的小伎俩再清楚不过,而刘怀敬亦是不通武略,却精于算计,两人双目相交,不约而同地压低了声音。 一个说的是:“兄长,南郡公说不定在私铸官银。” 另一个说的是:“这桓玄真是胆大包天!” 寄奴眼中一亮,几乎是立刻就相信了这事多半是真的。 如果按照萩娘所说,桓玄是一心想要作乱问鼎帝位的话,雄厚的经济实力绝对是一个必备条件,桓家虽然历经数代而经久不衰,然而也未必能支撑起庞大的军备来。 若是桓玄在荆州和江州私募的军队,靠的是假官银发作粮饷的话,那桓玄几乎可以说是空手套白狼,根本不需要伤筋动骨就能养活这一大批人。 最重要的是,即便旁人察觉有什么不妥,在荆州和江州两地,谁又敢质疑桓玄的权威,只怕还没来得及出声便被灭口了。 先前他也想过,也怀疑过萩娘的话,只因他不明白,小小一个桓家,怎会心比天高,竟然想要颠覆如今看来十分稳固的晋廷? 如今看来,每一件事都顺理成章了,难怪荆州刺史殷仲堪在荆州举步维艰,对方有的是金山银山,光是用银子就能砸死人了,更遑论收买人心这样的小事了,荆州又是富有钱粮,民风强悍的地方,桓氏在荆州的势力根深蒂固,根本是动摇不了的,即便是率军一举攻入建康也并非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猜测也终究只是猜测,他定了定神,忙问道:“难道这银子当真这般古怪吗,为何旁人却没有发现呢?” 刘怀敬仔仔细细地又观察了一下,这才肯定地说道:“兄长,这银子的确是假造的,分量略轻,而花纹也并不规整,但是,寻常人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我是因为经手军中钱粮比较多,又是带着怀疑的心思去看的,这才能一下子就分辨出来。” 袁崭亦点头道:“当时我一看之下,只是觉得似有些许不妥,也没有这般确定,方才回房后反复鉴别了许久,怎么看都觉得有点不对劲,这才决定来和您说起此事的。” 他颇为忧虑地皱眉道:“若是那桓玄真有这样的实力,我们想要和他作对,简直是螳臂当车啊。” 刘怀敬却不同意他的看法,他激动地对寄奴说道:“这样的银子,在别处一定还有许多,我们可以多收集一些回来,到陛下面前去告发南郡公私铸官银,那可是抄家灭族的死罪啊!” 那也不成啊,万一到时候桓玄一口否认,赖得干干净净的,又要找谁说理去? 银子上面又没有写名字,叫它它也不会应声,凭什么说是南郡公私铸的呢? 寄奴和袁崭都摇头,觉得这么做是绝对不靠谱的,不仅不能置对方于死地,还打草惊蛇。 虽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然而这三个都各有各的聪明的男子,竟是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这样骇人听闻的大事在荆州江州两地绝对不可能无人知晓的,然而却是根本没人捅破此事,一方面说明了桓玄的用人严谨,另一方面,旁人说不定也是有着这样的顾虑,在没有确切的证据之时,不敢轻易举报此事,免得没能压倒桓玄,还定当招致他的报复。 似是一丝风也无的夜里,众人心中却都似乎感受到了些许凉意。 第三百五十七章 会稽(三) 不远处,某一座房舍的屋顶上,一名身着紫衣的男子正若有所思地独自站在月光之下,望着院中那隐隐的烛火,他绝美的脸上,却有些犹豫难解的神色。 许久许久,他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似地,转身孑然而去。 桓玄落脚的地方自然不会是什么客栈,抑或是隐秘的小院落,却见他大大方方地住在琅琊王氏在会稽府的兰亭别院中,多年之前,琅琊王氏的着名书法家王羲之曾在此地担任会稽内史,这宅子虽然已有多年无人居住,但仍是打理得十分整洁。 王家世奉道教,门前的镇宅貔貅铸造得十分栩栩如生。 然而有些人却不喜欢从正门走,却见桓玄正在院子里认真地听着袁惟的回禀,那紫衣男子却猝不及防地从围墙上跳了下来,轻飘飘地落在两人面前,惊得正走来侍奉茶水的王家侍婢纷纷诧异不已,花容失色。 桓玄见状毫不客气地说道:“你在我家这样飞檐走壁也就算了,如今我们都是寓居旁人家中,好歹你也该自持下身份啊。” 那男子却是毫不介怀地笑着答道:“在下一介白身,又有什么身份可言,南郡公多虑了。” 真是屡教不改,桓玄无奈地摇了摇头,对袁惟说道:“你说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待我再细细考量一番吧。” 袁惟明白他要和顾恺之讨论此事,忙恭顺地退了下去,顺便将那群远远地含羞望着自家主子的王家侍婢们全都带走了。 顾恺之见桓玄神色颇有些纠结,便随意地问道:“宝儿,可有什么难解之事?” 桓玄对他从来都没什么可隐瞒的,立刻便将刚才袁惟禀告自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他,问道:“照你看来,这消息是不是可靠呢?” 顾恺之心中一动,忙劝道:“宝儿,凡事还是小心为好,原本我就觉得你最近处事有些过于急躁了,若是流于他人口舌之中,难免会有损于你的声望,此番不如你便放过这小姑子吧。” 桓玄若是肯听人劝的,也便不是他了。 他当即便摇了摇头,委婉地解释道:“那小姑子知道我太多的事情,我不能让她就这样离去,若是她爱慕的是旁人也就算了,谢家如今可谓是与我势均力敌,若是让她去了谢琰身边,此消彼长,对我是非常不利的。“ 他说到这里,眼中已经流露出了一丝狠劲,颇为冷漠地说道:“我先前想方设法地讨好那小姑子,也不过是想让她能为我所用罢了,如今看来,当初我就应该将她杀了,一了百了的好。” 顾恺之见他这副阴骘的表情,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幸而自己刚才一时犹豫,若不然…… 他与桓玄相识多年,自他发现了桓玄的心思之后,便一直推心置腹地劝说他,想让他放弃这样毫无意义的谋划。 在他看来,如今桓家和顾家都是富贵无极了,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好吗?游山玩水,吟诗作对,谈玄论道难道不是贵族一生最重要的事情吗? 即便是真正的皇帝,都未必能像桓玄这样为所欲为,易地处之,说不定如今的小皇帝还宁可做一个小小的地方官,也不愿意在皇宫中做一个傀儡皇帝呢。 何必要去争那个位置,那简直是作茧自缚。 然而,时过境迁,如今他早已明白了,桓玄不知出于怎样的原因,已经将这事看成了自己人生最重要的,为之追求的目标,人各有志,作为朋友的,他也只能默默相助罢了。 桓玄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他来回地走了几步,坐在了冰冷的石凳上,最终说道:“若这件事情是真的,即便不是王谧下得命令,他也一定是知情的,却没有只字片语通知我,可见终是有些不妥。” 顾恺之故作轻松地笑道:“从前你不是常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如今怎的连王家你也开始怀疑了?” 桓玄心中却是有着自己的考量,自从司马曜“离奇”死亡之后,历史已经完完全全地走偏了,如今的局势中,谢琰是个太大的变故。 过去的历史中,谢安逝世之后,谢玄也很快交出了兵权,相继离世,而谢琰更是无心于权势,因此谢家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人出来支撑大局,故而陈郡谢氏也就逐渐地失去了原有的地位。 然而现在,谢玄威名更甚往昔,谢琰虽仍是在守孝,却是在私底下拉帮结派,阴谋着想要对付自己。 和太原王氏以及司马家族不同的是,因为有谢安的存在,谢家的声望实在是远远高于自己,即便自己想要诋毁他们,也是几乎无人会相信的。 王家和谢家更是姻亲关系,这在这个时代可说是最为稳妥的利益链了,若他是王谧,只怕也会选择站在谢琰这一边,而不会一意孤行地扶持自己。 谢琰此时已经恢复了他那种淡然,仔细想想的话,虽然萩娘没有在会稽官邸中,但是从桓府诸人的动向来看,若是他们找到了萩娘,定然早就离开会稽了,如今却还在城中滞留,可见是并没有找到萩娘的。 说不定萩娘就是因为在府衙门口发现了桓玄的行踪,这才没敢进来找谢裕也不一定呢。 他当下便吩咐了采棠和苏合这两个机灵的丫头,装作闲逛的样子在这城中的大街小巷中来回走动,若是能巧遇萩娘自然是最好的,即便不能,只要萩娘看见了这两个丫头,自然会想办法和自己联系的。 对年轻的小姑子来说,这可谓是最舒适的差事了。 采棠当即便真的逛了起来,对于路边的捏面人,卖梳子卖头绳的摊位都十分感兴趣,玩得很是尽兴。 会稽城虽然不如建康那样繁华,好歹也是一郡的治所,人口十分密集,农业手工业也很是发达。 苏合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说道:“主子是让我们出来找人的,你倒好,真是没心没肺的。” 采棠脸一红,忙辩解道:“我这不是本色出演吗,更加逼真一点,免得在旁人看来,我们走了半天什么都不买,岂不是有点怪异?” 你这么说,虽然是有点道理,但看你脸上那神色,实在是真的欢喜得很…… 苏合不由得腹诽了几句。 第三百五十八章 会稽(四) 虽说采棠当差也有多年了,其实也不过是个小孩罢了,她手里拿了两个糖人,又换上了崭新的发带,这才恋恋不舍地递了一个给苏合,说道:“姐姐也吃。” 苏合刚要推拒,却见采棠忽然定定地望着一个方向,露出了无比迷茫的神情。 她心中一动,顺着她的眼神望了过去,却见那边并没有什么美貌女子,只有两个男子远去的背影。 采棠却急急地将那两个糖人都塞到了她手里,匆匆地丢下一句:“告诉主子,我发现了些情况,这就去确认一下。”便飞身追了过去。 苏合还来不及张嘴,她便已经跑远了,纵使苏合心思赛过诸葛般得细腻,却也是个不会武功的,待要问个清楚,采棠却已经连影子都不见了,她不由得呆呆地站在原地,却是毫无办法。 采棠追过去时候才发现,那两个男子身材健硕,与自己心中心心念念的那人相比,似是要高大不少,然而那个背影却是十分熟悉,难道竟是自己看错了吗? 她快步走了过去,拉住那人的衣角。 他刚一侧脸过来,她便看得分明,虽然肤色略微深了一些,然而那对灿若星辰的动人眼眸,她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果然是他。 寄奴早就察觉有人跟着自己,只不过因为身边带着的是不会武功的刘怀敬,故而没能及时避开罢了。 他也万万没想到对方会直接过来找上了自己,当即浑身蓄足了劲,防着对方出手。 回身一看,却见竟然是许久不见的采棠,她眼中盈盈流转着水光,欲言又止地望着自己。 想着如今城中微妙的局势,他忙作出陌生的表情来,疑惑地问道:“这小姑子,你这是要做什么,难道竟是见我们兄弟长得英俊,想要自荐枕席吗?” 路边的村民见到了这喜闻乐见的一幕,不由得嬉笑出声,指指点点地议论了起来。 采棠又气又急,怒道:“刘寄奴!你再给我装模作样试试看!” 寄奴原本只是想要令她知难而退,却见她这般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只怕今天是躲不掉了。 采棠本就是个美貌的女子,眼眸的颜色更是引人注目,说话间,边上已有三三两两的路人围了过来,一副前排占座看热闹的架势。 若再惹怒她,只怕讨好不去,他最终只能无奈地笑笑,柔声说道:“棠儿,我开个玩笑而已,怎的那么巧,却会在此地遇到你?” 采棠原本没有想到寄奴心中有鬼,只是单纯地偶遇而已,原是十分感动的。 却见他这番做作,反而令采棠起了疑心,她立刻若有所指地问道:“是啊,怎的这样巧?” 她一字一句地说着这话,重音放在了“巧”上,眼中光芒流转,定定地盯着寄奴的脸。 这两人四目相接,谁都不服输的样子,在旁人看来,倒似是情深意重的一对热恋中的男女呢。 采棠越是看他,越觉得他十分不妥,不仅故意穿了和周围村民一样的平民服饰,更是弄乱了头发,刻意想要掩饰自己的容貌,显然和自己一样,是在探查些什么的。 她脱口便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寄奴无奈,这原本是他的台词,却被采棠抢先说了出来,还十分振振有词,十足质问的样子。 然而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采棠却是这般地咄咄逼人,不依不饶,若是被桓家的人注意到了,那就糟了。 他心念电转,当即便淡淡地提醒她道:“棠儿,你怎的一个人出来了,若是被你家人知道了,岂不是会担心?” 采棠刚想说,我哪来的家人,却见寄奴面上似笑非笑的神色,顿时回过神来,自己是谢府的丫鬟,如今这样敏感的时候,竟然随随便便在大街上大吼大叫,若是坏了主子的事,那可就不妙了。 她忙放轻了声音,拉着寄奴往僻静的地方走去,一边悄悄地问道:“寄奴哥哥,你不是应该在京口吗,为何突然来了会稽?” 她美丽的眼睛里面满满的都是疑惑,然而,显然还有些别的情绪,即便是刘怀敬一个外人,都分明看了出来,这无礼的小姑子竟似是对自家兄长颇有情意。 而这二人应该是原本就十分亲近的,不管是是从相互称呼上,还是“棠儿”牢牢地拉着寄奴的衣襟上来看,他们应该是相识许久了。 想到这里,刘怀敬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好让自己赶紧消失,免得耽误大哥。 然而寄奴却严肃地对采棠说道:“棠儿,你既然知道我在军中办差,便不该问那么多,我们各有各的差事,你还是先回去吧,往后总有见面的时候。” 采棠心里明白他说的没错,在这个时候自己若是节外生枝,显然是会被主子责罚的。 然而她思念他已有许久,难得能见面,怎么能轻易放他离开呢。 最奇怪的是,不偏不巧地,寄奴哥哥怎么会也在会稽呢,若是是办公务路过的话,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呢? 她试探着问道:“寄奴哥哥,你最近可有见过女郎?” 十分突然的,寄奴一下子拉住了她的手,将她抱入了怀里,一边不住嘴地说道:“棠儿,棠儿,你想得我好苦,你为何抛下我一个人离去了那么久?棠儿……” 采棠先是吓了一跳,想要挣脱他的怀抱,然而只觉得他用了十足的力气,不容自己挣扎。 若是她真的使出武力来,未必不能推开他,然而她却没能坚决地这么做。 虽是不明所以,但是当她靠在寄奴胸前,闻到他身上那种好闻的男子气息时,不由得有些飘飘然,只觉得心中的期许似是有了着落,空荡荡的心一下子温暖了起来。 似是天空中的鸟儿一起停止了歌唱,温柔的风微微地拂过自己的面庞,她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心中似是杂乱无章,思绪万千,又似是一片空白,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一下子明白了,为何当初女郎和主子相处的时候,两人会久久地相对无言,面上却是无比幸福的微笑。那相互之间的牵绊和依恋之情,即便自己这个外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 当小指被红线牵上的那一刹那,心就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了。 她不再说话,只是柔顺地倚在他怀中。 许久许久,寄奴才轻轻地放开了她。 采棠抬头,刚想说些什么。 却见寄奴一脸歉然的样子,连连道歉:“棠儿,方才我看我们闹的动静太大,街角有两个眼生的人过来这边探头探脑的,我才只能……幸而他们很快就走了,是我情急之下失礼了,十分抱歉。” 原来如此,采棠恍然大悟,却觉得心里似乎少了些什么,十分失落。 她转开自己落寞的眼神,淡淡地说道:“幸而你警醒,我又怎会怪你。”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五十九章 会稽(五) 寄奴可谓是阅尽兵书,究极武艺,却毕竟只是个青涩少年,对女子的心事并不十分了了。 他见采棠神色不善,还以为她是埋怨自己行事不该这样鲁莽,忙柔声劝慰道:“棠儿妹妹,真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采棠心中完全不是这么想的,但自己的心事又不能明明白白地诉诸于口,真是烦闷无比,娇嗔地瞪了他一眼,转而问道:“先前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呢,你怎会在这的?最近见过女郎没有?” 寄奴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采棠大惊,还以为他没听清楚自己的话,忙又问道:“你最近见过女郎?” 寄奴抬眼正色望着她,勉强含笑说道:“萩娘在我那,我这就带你去见她吧。” 采棠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那略显苦涩的笑容,只觉得有千言万语想说,想要问,却终究还是变成了嘴上一句淡淡的回答:“好。” 将近一年的时间没见,她心中也曾有种种设想和担忧,却没想到再见萩娘的时候,她仍是那个温柔稳重的样子,一身朴素的衣服毫无妆饰,睿智的眸中竟是毫无惊诧,只是淡淡地对她笑了笑,轻轻地说道:“采棠,你来了,你家主子人呢?” 虽然这宅子颇为简陋,一应用具都远不如谢府内舒适,萩娘却仍是那个淡然自若的样子,似乎周围的一切都影响不了她的心境。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当她见到采棠身后没有跟着谢琰的身影时,眼中不由自主地现出了失望的神色。 采棠惊喜交加,忍不住猛地扑了上去,抱住了萩娘的肩膀,欢喜无限地说道:“女郎,女郎,若是一会主子见了你这好端端的样子,只怕要欢喜坏了呢!” 萩娘却露出了熟悉的娇俏的神色,颇有几分不高兴地说道:“怎的他却没随你一同过来?” 寄奴忙解释道:“萩姐姐,我和棠儿是在府衙附近的街道上偶遇的,街上四处都是桓玄的人在探查,我怕被他们发现,便没有让采棠去通知谢……谢家郎君。” 他顿了一顿,又认真地对采棠说道:“一会入夜了你再走吧,白天出入的人太多,我怕引起旁人注意。” 采棠见他果然没有骗自己,已是欢喜无限,萩娘也不疑有他,却见采棠面上红晕未消,一双妙目时不时地瞥向寄奴,忙拉起了她的手回内室去了,两个人许久未见,自是有许多悄悄话要说。 见她们双双携手离去的样子,寄奴眼中的落寞再也藏不住,鼻子一酸,便觉得眼中竟是热热的,隐隐有着水汽在凝聚。 刘怀敬兀自茫然,臧熹亦是似懂非懂,唯有袁崭明白他的心思,不由得上前劝道:“刘参军,属下不明白,为何您竟是会将那侍女带回了这里?您难道不知道……” 他说了一半,却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实在可笑,倒像是故意要戳旁人的心窝似得,忙住嘴不说了。 寄奴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竟是这样老实,半点也没多想就将这事告诉了采棠,他并不是毫无心计的人,否则也不可能获得军中众人的支持和拥护,做上了这个不大不小的参军之职。 他心中许是有着别的想法,另外的设计,然而终究是抵不过内心那股年少未泯的纯真,即便是为了萩娘,他也不愿意为难这两个相爱的人。 他转过脸去,牵起衣袖擦了擦眼睛,不想看见袁崭眼中难以掩饰的怜悯之意。 内室之中,萩娘正促狭地问采棠道:“快点老实交代,刚才发生什么事了,为何你和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一副做了坏事的样子。” 采棠眼神定定的,回忆起那个惊心动魄的瞬间,不由得呆滞了一下,傻傻地没说话。 萩娘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天马行空地乱猜了起来:“可是他一边喊着‘棠儿妹妹’,一边扑上来亲你了?” 采棠脸更红了,忙解释道:“那怎么可能,寄奴哥哥不是那样的人!” 萩娘大笑,调侃她道:“那是,寄奴不是那样的人,但你心里不就希望他这么做吗?” 采棠被她说中心事,心中一跳,忙连连否认道:“哪有,女郎,你别再笑话奴婢了,寄奴哥哥他许是根本没将我放在心里呢。” 萩娘摇头道:“那绝不可能,寄奴是个十分念旧之人,他看你的眼神本就是不一样的。” 采棠心中却是一酸,女郎能看出寄奴对自己实是有几分情意也罢,为何却看不明白,寄奴对他的“萩姐姐”,也并不只是简单的姐弟之情呢? 同样的,自己也是猜不透寄奴对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情,爱情这一事,真的是身在其中,便不自知呢。 她还在胡思乱想,却听得萩娘认真地问道:“琰郎他这一年来过得可好?朝堂之事可有什么特别棘手的吗?” 采棠忙答道:“您刚……离开那段时间,主子天天都是茶饭不思,往往说等一下再用,这一等便是一晚上,夜里也睡不好,苏合姐姐侍夜的时候,总说主子晚上夜夜对着月亮看到天明呢。” 她说的只是十分平常的日常之事,本就是实情,也忘记稍作掩饰,却见萩娘已是泪水涟涟,难以自已地哭了起来。 她这才回过神来,自己怎的把主子那么狼狈的样子都告诉给女郎听了,怪不的女郎会心里难受呢。 这时候要怎么补救才好呢,她忙故作轻松地笑道:“女郎也别太伤心了,府里的侍女们都说,郎君那个消瘦苍白的样子十分惹人怜爱,更显得俊美无比呢。” 这不说还好,一说“消瘦”,“苍白”这样的字眼,萩娘哭得更厉害了,竟是完全劝不住,停都停不下来。 自己这笨嘴,真是怎么说怎么错,采棠简直是无语,忙乖乖地闭嘴,不再惹祸了,还是等女郎问话再答吧。 萩娘哭了一会,这才慢慢地勉强忍住,又问道:“你还没说呢,京中政事,北线战事都有什么进展吗?” 第三百六十章 官银(一) 采棠为难地答道:“女郎,这些事情奴婢可就不知道了,女郎只知道如今王家郎君,也就是璎主子嫁的那位小郎君,如今常常翻我们院子的墙头过来找主子说话,一说就是一下午,另外就是王太傅家的幼子,娶了征北将军谢玄亡妻的侄女羊氏,如今和我们家还算是亲近。” 也就是说,如今琅琊王氏和王雅,都是谢家的盟友。 萩娘暗自点了点头,赞道:“不错,不过,这样看来……” 她飞快地思索了一番,若是王雅手中的政权稳固的话,只怕桓玄早晚会忍不住动手,而自己和寄奴临时想出来的那套说辞,更是会加快桓玄进军的决心,这不得不打的一场内战,眼看是迫在眉睫了。 这件事情,得要尽快告诉谢琰才行。 采棠继续说道:“军中的话,奴婢只知道从前在我们家教小郎君武艺的那个王师傅,现在是在北地闯出了名堂,已经做到镇守一方的刺史了呢。” 王懿?应该是谢玄破格提拔他的吧。 大家都在自己的奋斗道路上一日千里,自己却被关在桓玄家的后院里学弹琴学绣花,萩娘只觉得十分憋屈。 她转念一想,问起采棠道:“如今会稽府中究竟有多少兵马,琰郎说过吗?” 采棠迷茫地摇了摇头,老老实实地答道:“奴婢这几日住在府中,并没见过什么军士,宅子里的男子只有个十数个跑腿的家丁而已。” 萩娘心中“咯噔”一下,若是没有兵将的话,自己可不能回会稽府去,一旦桓玄确定了自己在府衙里,不仅有可能会引得他不管不顾地提前动手,更是会害了会稽内史谢裕和自己最心爱之人谢琰。 人为刀俎,我可不能为鱼肉。 她忙对采棠说道:“今晚你就住这吧,先别回去了,过几日看看情况,我们再去找琰郎。 采棠忙摇头道:“那怎行,奴婢若是一晚不回去,主子定会以为奴婢出事了。” 但是,以你的性子,一回去肯定会告诉你家主子我就在这里,琰郎是一定会亲自过来的。 萩娘忙哄骗她道:“你一回去,便见不到你的寄奴哥哥了,你只不过是一个奴婢,即便晚归几日,主子也未必会怪罪你,即便他怪罪你,我也会护着你的,你又怕什么呢?” 果然采棠眼睛立刻亮了起来,眸中流光溢彩,绝美无比。 “寄奴哥哥,我再去帮你盛碗粥吧。” “寄奴哥哥,午饭你想吃什么?” “寄奴哥哥……” 虽然说采棠是萩娘的丫鬟,然而不管是这主子还是这奴婢,都没觉得采棠这样胳膊肘往外拐,单方面地对寄奴体贴入微有什么奇怪的。 反倒是寄奴自己,在萩娘含笑的目光下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忙对采棠淡淡地说道:“棠儿,你照顾好萩姐姐就行了,别……” 他刚想说,别老跟在我后面烦我,却见采棠美丽的眼睛无辜地望着自己,无比依赖的样子,便有点说不下去。 采棠却是没明白他心中千回百转的心思,她手里还拿着大汤勺,很是欢快地问道:“寄奴哥哥,昨晚我听你和怀敬神神秘秘地在说些什么,究竟是什么事情,你们这样郑重其事的?” 刘怀敬闻言皱起了眉头,昨晚自己和寄奴关起门来说话,这丫头竟然都听到了,真是无孔不入,防不胜防啊。 一边的臧熹却是可怜兮兮地望着采棠手里的汤勺,无奈地说道:“采棠姐姐,你也给我添点粥好吗?” 采棠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捧着的空碗,忙不好意思地笑道:“熹哥儿,是我疏忽了,真对不起。”说着便接过了他的碗去。 萩娘已经吃完了,但她遵照食不言的古训,放下了碗筷,这才含笑问道:“寄奴,昨晚采棠告诉我你们在说什么银子的事情,可是我们的银子不够花用的了?” 寄奴这才想起来,桓玄可能在做假军饷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告诉萩娘,难怪她会误会了。 他忙红着脸轻声解释道:“不是的,上次袁师傅和他从弟碰面的时候,曾拿了一块桓家的银子回来给我们看,怀敬和袁师傅都觉得那银子有些古怪,故而我们正在讨论怎么揭发此事呢。” 萩娘再聪明也不过是个现代人,完全想不到那方面去,一时间竟是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傻傻地问道:“什么古怪?揭发什么事?” 采棠也对金钱没什么概念,两人眼中都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侍立一边的袁崭忙压低了声音说道:“女郎,可别嚷嚷,我们都怀疑那桓玄在私铸官银呢。” 啊!这家伙竟然敢印假钞? 萩娘一惊,果然是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这才不可思议地望着寄奴,她一时间简直是难以接受桓玄竟然敢做出这样抄家灭族的事情来,不由得连连叹道:“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在桓玄那里那么久,完全都没有看出来有什么异样。 不过也是,自己一直都住在桓玄的别院中,接触不到这些事情。 真要铸银子的话,定然是找个十分隐蔽的地方躲起来偷偷地铸造,哪有在自己家里印假钞的道理。 不过,有所区别的是,印假钞是不需要什么特殊的材料的,造银子那一定得要有银矿才行啊,这银矿又不是遍地都有的东西,桓玄往哪儿去找矿山呢? 刘怀敬从怀中取出两块银子,递给了萩娘,提示她道:“分量上的差别其实一般人是察觉不到的,不过您可以看看,这上面的花纹,两块显然是有所区别的,一个印记深一些,清晰一些,一个便有些模模糊糊,似是故意做旧的样子。” 萩娘接过了那银子,想起自己往日电视上看到的那些鉴宝的节目,便说道:“若是银子中混有锡,从重量上是很难感觉出来的,只是色泽上会有所不同,掺了锡的银子表面是青黑色的。” 她指着那块假银子说道:“想来有问题的应该便是这块吧。” 这回连刘怀敬都不由得肃然起敬,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问道:“造假的手段和鉴别向来都是工匠们的不传之秘,您又是怎么会知道这个的?” 萩娘真后悔自己嘴快,总不能说是电视上看来的吧,她忙掩饰道:“小时候闲着随便翻看些古书怪志,上面曾经说过的,我印象比较深刻罢了。” 刘怀敬连连点头,赞道:“果然是博学之人总是先人之所想,我和哥哥就是看的书太少了。” 你说自己也就算了,干嘛把我也扯进去? 寄奴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六十一章 官银(二) 萩娘把两块银子分别掂了掂,果然是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上有什么区别,不管是颜色还是外形,都是不注意看便难以分辨真伪的。 采棠等在一边,早就急着想要看那银子了,萩娘递给了她,她便好奇地把玩了起来,一边叹道:“这简直是一模一样啊,若不是你们说了,我怎么都想不到这银子竟然是假的!” 是的,看不出异样就对了。 桓玄势力这样庞大,所需的花费也一定十分巨大,真要私铸官银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别的家族,比如陈郡谢氏,琅琊王氏之流,虽然也是财势雄厚,家产庞大,但毕竟是不能和印钞机相提并论的啊,更何况这个时代哪来的验钞机,你说是假的,你拿出证据来啊! 而桓玄,也定然是对造假币这种事情没有什么顾忌的,以他的性格,自然是唯利是图,只要对他的称帝大业有利的事情,他都是会去做的。 她几乎是立刻便相信了此事与桓玄有关,正色问道:“你们可知道他是在哪里铸造假银子的?” 抓贼拿赃,这是最基本的道理了,先前寄奴竟然是没有想到,最主要的是,他们没往那方向去想,听得她这么一问,简直是如醐醍灌顶一般,一下子便豁然开朗了。 人是活的,银子也是流通的,但是那银矿却是没长脚,怎么都跑不掉的呢。 刘怀敬首先一拍手掌,赞道:“正是这个理,那么大规模的铸造,绝对是需要一大批工匠的,更何况银子并不是树上长出来的,若要大批量地铸造,那工匠所在之地附近一定有一座矿山。” 寄奴也明白了过来,点头道:“我们虽然不能从桓玄身上找到什么线索,但是我们能确认一点,哪里有矿山,他铸造银子的地方一定在那附近。” 他略一思索,激动的神色却立刻有些犹豫,皱了皱眉头说道:“但是,江东哪里是产银子的呢?” 萩娘略想了想便立刻答道:“云南,云南盛产银矿的。” 应该没错吧,云贵一带的苗疆不是自古就盛产银饰吗,这点小知识自己还是知道的,她不由得得意地一笑。 众人却都迷茫地望着她,还是采棠忍不住先问道:“女郎,你说的这个云南,又是在哪里?” 原来在那个年代,“云南”这两个字不过是一个地方的县名,还是个十分不起眼的地方,旁人根本就不知道那是在何处。 萩娘忙解释道:“就是南蛮,诸葛亮七擒孟获那里。” 这么一说,众人眼中都露出了了然的神色,寄奴问道:“萩姐姐,你说的可是南中爨氏所据的昆川诸地?” 爨氏,在当时是南中四姓五子之首,据说是东汉班固的后裔,在流落到了南方的时候才改姓为爨氏,当年诸葛亮平定南中之后,爨氏家族的爨习和蜀国的着名将领李恢还是互为姻亲的呢,可见这个家族在南中地区的势力早在汉末就已经是十分雄厚的了,以至于朝廷需要用结姻的手段来进行笼络。 到了东晋的时候,爨氏实际上已经是一个自立为王的小朝廷了,虽然他的地盘名义上仍是归属于东晋的宁州,但即便是宁州刺史,也只能和爨氏划地分治,相互之间井水不犯河水,客客气气的。 萩娘原本不知道这些,听寄奴说了,这才胡乱地点了点头答道:“应该就是那里了。” 她又问道:“你说的这个什么爨氏,有没有可能和桓玄勾结,供给给他大量的银子呢?” 刘怀敬和袁崭面面相觑,只觉得这事情要比自己想象的复杂得多。 桓氏和爨氏的关系,这几人都不是很清楚,唯有袁崭猜测着说道:“先前成汗据有蜀地之时,亦曾与爨氏为敌,后来正是南郡公的父亲桓温率兵灭了成汗,恢复了晋廷对蜀地和南中的统治,而爨氏当时的家主爨琛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便独掌了南中地区的军政大权,会不会是那个时候开始,桓氏和爨氏便已有了利益往来,相互交好了?” 这还真是很有可能。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更何况爨氏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独霸一方的,若是其中没有桓温的默许,又怎会这么顺利? 几人只觉得越想越真,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 在两晋时期,真的是再有能力的人,也敌不过一个好出身。 更何况是像桓玄这样,既有家世,亦不乏能力,又很有野心的男子。 难怪他总觉得天命在我,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 有个这样关系网遍布整个江东的先父,真的是便利不少,桓温当年府中的幕僚,军中的旧部都能为他所用,即便关系稍有疏淡,也很容易联络亲近。 原因很简单,当年和桓温走得近的那些人,如今都很难得到晋廷的重用,即便是官职不变,朝廷也会有所忌惮,不敢真正放心地提拔他们,对于他们来说,不管是不是真的投靠了桓家,在外人看来都是一样的不能信赖,故而还不如一心跟随桓玄,若是能闯出个名堂来,对于家族也算是有所交代。 而像爨氏,顾氏这样与桓家早有来往的地方豪强,本就是对晋廷仅仅是表面恭顺而已,若是晋廷江山易主,对于他们来说一点影响都没有,若是桓玄当权,对他们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其时朝廷暗弱,而士族门阀则过于强盛,更何况,对于晋廷来说,只要这些地方势力承认自己是正统,是中央政府,就已经很满足了。 只有像前朝的成汉政权,非要在晋廷的眼皮子底下称帝,不承认朝廷的权威,这才被桓温杀鸡儆猴地给收拾了。 说到底,也并不是晋廷有这个魄力,不过是桓温为了树立自己的威信,才牺牲了无数将帅来为自己争取政治上的筹码罢了。 现在最简单的做法是派人去南中爨氏的治所昆川探查证实此事,若是能带回来几个相关的证人或者工匠,那就是最好不过的了。 然而要从会稽到昆川走个来回,没有十天半月是绝对不可能的,且途中要经过江州、荆州,这两个地方都是桓玄的势力范围,若是走漏了消息,或是被人识破了意图,那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个问题。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六十二章 官银(三) 这么想来,若是他们的推测没错,桓氏的银矿果然是在南中的话,也难怪他这般肆无忌惮了,要查证此事,揭发出来,简直是谈何容易。 萩娘想着桓玄可能会做的防备,从他的角度出发去想,他为了不让别人察觉自己这罪行,又会怎么布置呢? 她不疾不徐地说道:“从建康到江州,甚至是到荆州,要不引起旁人的注意都尚有可能,装作是走亲访友抑或是跑商的都还使得,只是那宁州一地本就地处偏远,更何况交通很是不便利,许多地方马车根本过不去……那样荒凉的地方,只要来了一个陌生人便很容易引起主意,更何况还要再深入宁州,去昆川那种和吴郡似得,几乎没有外人的地方,想要不让旁人怀疑你的身份和动机,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啊……” “而且,桓玄一定会在宁州重要的几个郡县布置人手,专门防备我们这样一看便是外乡人的汉人,若是再探头探脑地四处问东问西,只怕顷刻间便会被他们发现。” 寄奴点头道:“特别是越接近他的大本营的地方,守备一定更加森严,说不定周围都用军队把守也不一定呢。” 还真有这个可能,萩娘想到翠华宫中那些杀起人来根本毫不犹豫的军士,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私蓄死士,私调军队,本就是桓玄的强项,这样攸关他生死的重要地方,想必他一定会调重兵把守的,想要硬来是绝对不可能的。 若是让几个武艺高强的人夜行露宿,避开所有的驿站和人流,悄无声息地偷偷进城呢? 这个主意虽然是好,但要派谁去呢,更何况不管路上再怎么小心,只要进了昆川城,免不了要四处探问一番,届时一样是功亏一篑,暴露了自己的行踪不说,一路上的辛苦可都白费了。 几人讨论到最后也没有什么结果,萩娘最终也只能微微地叹息了一番,对采棠说道:“若是能将此事告诉你家主子知道就好了,他在桓玄身边颇有眼线,即便是真要派人去宁州查访,也比我们方便得多。” 她虽只是无心之言,寄奴听了心里却颇为不是滋味,但毕竟是自己的能力的确距谢琰甚远,不管是人望还是势力,财力都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他只觉得心中的情绪有些晦涩难明,勉强露出了微笑,颇有些尴尬地掩饰道:“萩姐姐也不必着急,若是我们所料不错,近日之内桓玄便应该会离开此地,不论他是回荆州还是建康,届时我……,你们再去会稽官邸找谢家郎君便安全多了。” 采棠原本也是十分赞同萩娘的话,刚要出言附和,却听得他的语气很不对劲,立刻便闭上了嘴,一双美目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果然见他神色颇为不自然,竟是有几分阴郁。 萩娘却完全没感受到他的不安,她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就是怎么才能帮助谢琰斗赢桓玄,和这样一个熟知天文地理,又对历史了如指掌的人为敌,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按常理出牌,出奇制胜。 袁崭自告奋勇道:“不如我再去找我从弟喝酒,试探地问一下他?” “那怎么行!”萩娘和寄奴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反对。 一个说的是:“上次只怕你已经引起他们的疑心了,若是再去只怕连你都有危险。” 另一个说的是:“近日你就安稳躲在屋子里别出去了,免得惹人注意。” 此时此刻是绝对不能打草惊蛇的,萩娘很高兴寄奴也能明白这一点,不由得欣慰地对着他微笑,只觉得这孩子果然是长大了,考虑事情也比从前周全了许多。 寄奴自然看明白了她笑容中的赞许之色,和从前一样的,萩娘从未将自己当成是外人,从来都是当成自己的亲弟弟一样亲近。 然而,这笑容有时也会刺伤了他的心,就像从前萩娘常牵着他的手带他去吃点心一样,那样的温柔和关怀,并不是一个女子给一个男子的爱,没有那种羞涩和悸动,而只是…… 怜爱,对,就是这种感觉,萩娘始终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待着自己,以长辈自居,即便如今是自己救了她,她仍是并没有把自己当成是一个同龄的男子,而永远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但自己是她未婚的夫婿呀! 自己只比她小三岁不到!寻常婚姻中女子初婚时比对方年长五六岁都是很正常的。 好不容易重逢了,她心里却始终只有别人。 想到这里,他颇有些沧桑的脸上不由自主地现出一些戾气来,这种不经意间释放出来的冰冷气息,一下子将房中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刘怀敬最怕看到哥哥这种表情,忙躲到一边装不存在。 袁崭和臧熹亦是不明所以,但觉得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凌厉的气势,似是蓄势待发的猛兽一般,眼眸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种煞气,几乎是令人不敢直视,即便是这温暖的季节里,都感觉到了那种深潭一般深不可测的幽幽寒意。 萩娘再怎么迟钝也不可能看不懂他的神色,不由得疑惑地摸了摸他的额头问道:“寄奴,你怎么了,为何很不高兴的样子?” 这孩子是不是病了?她温柔的手刚一碰到寄奴的皮肤,便觉得他浑身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了,那一瞬间,仿佛真的是鸟语花香,春回人间,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中恢复了儿时那种依恋的神色,如同被捋了顺毛的老虎一样,温顺地伏了下来,像一只小猫似得撒起了娇来。 寄奴已经完全收敛了自己的冰冷,乖巧地答道:“许是昨夜着了凉吧,萩姐姐,我喉咙都有些疼呢。” 他一边说,一边为了证明似得,伸出衣袖抹了抹自己的鼻子,声音中也带了些许鼻音。 萩娘笑着瞪了他一眼,责备他道:“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一边便让采棠去为他煮些姜茶来喝。 昨晚着凉了?骗鬼呢! 明明就是妒忌了,和小时候一样死不承认。 采棠白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句:“是,女郎。”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六十三章 命格(一) 这天黄昏的时候,小院的后门竟然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萩娘抬眼一看,饭桌上寄奴、刘怀敬、熹儿都在,采棠和袁崭也正侍立一边。 人都到齐了,那敲门的又是谁呢? 萩娘心中不由得一紧。 寄奴也有点紧张,忙吩咐众人不要做声,自己则快步走了过去,应声道:“什么人?” 对方并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咳了一声,以示回答。 寄奴听得这声音颇有几分熟悉,心中稍安,忙拉开了门闸一看,幸而果然便是自己想的那人,忙将他放了进来,又将门插上了。 在门口不是寒暄的地方,他对来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直将他带进了内院,才微笑着请他上座。 两人走进来的时候,众人果然都松了一口气,大家显然都是认识这人的,纷纷上前与来人寒暄,既恭敬又客气的模样。 萩娘却是不认识这人,忙悄悄地问臧熹道:“这是何人?” 臧熹笑着对寄奴说道:“寄奴哥哥,你可忘了介绍我姐姐了,她还不曾见过王将军呢。” 寄奴虽是有些为难,终究还是颇有几分别扭地对来人说道:“这位女郎并非外人,而是我未婚的妻子,她身边的是她的侍女,亦是十分可靠的人。” 他转而又对萩娘说道:“萩姐姐过来行个礼吧,这位是我们军中的长官,王谧王将军呢。” 他眼中有些撒娇,又有些求恳,萩娘虽然不太感冒那句“未婚的妻子”,但在外人面前,她还是没有出声反驳,那也太不给寄奴面子了。 但是,不会吧!这货竟然是王谧? 萩娘本以为王谧既然是谢璎的公公,怎么地也该是个有点白发的长者,谁知道对方竟然是十分年轻,虽是三十来岁的年纪,看上去却要比寄奴还要白净文弱,有着十分书生气的一个青年男子。 她想起先前王谧那封对桓玄极尽谄媚之辞的信笺,心中不由得十分排斥,微微地皱了眉,却仍是大大方方地向他福了一福,以示敬意。 按照采棠之前所说的,王球常常偷偷翻墙来找谢琰的话,一定也是得了王谧的授意或者是默许的,他一方面对桓玄予取予求,另一方面又和谢家亲善,这样反复无常的人,她是很难有好感的,也不可能去信赖他。 王谧先前并没有注意到她,只是起身客客气气地回礼罢了,待认真地观察她的容貌,却不由得脚下一软,差点没跪下来。 他勉强扶住塌几的把手,却是难掩心中如惊涛骇浪一般的惊异,这不可能! 这女子,这女子…… 当初他第一眼在将士中见到刘寄奴的时候,就已经十分惊异了。他身上的气息,是那样地特殊,他的容貌,是那样地端正,雍容华贵,不管是从哪个方面来看,他都是纯正的帝王命格,王者之气。 那一瞬间,他只是觉得自己看错了,因为同样有着帝王命格的桓玄,才是真正世家出身的贵胄,他才是真的有着天时地利人和,在各方面都实力雄厚,真正有可能做上帝王宝座的人。 而寄奴,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毛孩罢了。 但本着与人为善的想法,他还是处处对寄奴格外优待,更是有意无意地表现自己对他的重视,两人这才慢慢地有了更多的接触,他这才慢慢发现,寄奴也是一个在军事上很有天分的聪慧男子。 如今看这女子的面相,他才明白过来,自己先前的判断并没有错,幸而自己抢先取得了刘寄奴的信任,若是得罪了他,抑或是让他记恨了自己,那才是真的,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 对比之下,这女子的命格才是真正的母仪天下的皇后命格,桓玄的正妻刘氏根本就没有这种气质。 原本他只是以为桓玄命中注定有别的女人来做他的皇后而已,并未太过在意刘氏的面相。 如今看来,在同一个时代,有帝王之宿命的男子,并非只有桓玄一人,这毛头小儿刘寄奴和他的未婚妻才是真正的帝后之命。 他心中一时间千回百转,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寄奴见他愣愣地盯着萩娘的脸看,只觉得十分不安,忙轻轻地推了他一下,提醒他道:“王将军,可是内子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王谧这才回过神来,自己这可是盯着未来的皇后看个没完,难怪未来的皇帝不高兴呢。 他忙收起自己那纷乱的思绪,恭恭敬敬地答道:“抱歉,是在下失礼了。” 失礼?这话说得才是真正的失言好吗。 王将军,怎么地你也是寄奴如今的最高领导,对你自己的属下这么客气真的好吗? 萩娘颇为不屑地看着王谧那温和得都有些谄媚的神色,一边腹诽着。 寄奴也觉得王谧今天有些怪异,但他的性子向来都是宠辱不惊,安之若素的,便笑着问道:“王将军,还没多谢您借了这处别院给我们暂歇呢,只不过,您怎会突然来到会稽的?” 原来这小宅院竟然是王家的产业,难怪自己问寄奴这宅子怎么找到的,他只是微微一笑而已。 寄奴和王谧之间竟然是颇有交情的吗?萩娘心中更觉得奇怪,按理此时女眷应该回避,但她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便仗着没人敢赶她,镇定自若地坐在那里,端起了一杯茶喝着。 王谧知道寄奴行事向来妥当,见他当着众人的面便直接和自己说起了话,便明白这屋里的都是寄奴的心腹,说话也不再避讳,淡淡地答道:“只因南郡公召我来问话,昨晚我便连夜赶来了。” 这用词。 “召”我来问话。 “连夜”赶来。 这王谧,果然是把桓玄当皇帝一样供着。 寄奴心知有些不妥,忙问道:“他有什么事情,一定要您亲自过来同他解释?” 王谧果然哀怨地瞥了一眼袁崭,答道:“他问我,军中有没有一名叫做袁崭的将士,又问我,近日京口军事是否有调防?” 寄奴颇有些尴尬,忙解释道:“王将军,真是抱歉,都是我们想要诳他离开这里,这才信口开河,却不知您是怎么答的?” 第三百六十四章 命格(二) 王谧无奈地答道:“什么叫做袁崭的将士,我还能当做不知道,不认识,回避了这问题就是了。可是这京口军事的调防,我可是两眼一抹黑,只能胡说了。” 他喝了一口采棠奉上的茶,这才顺了顺气,继续说道:“我便顺着他的话,说这是王雅的意思,命我将京口的兵力布置到庐江,寿春,会稽几个军事要地,至于要防备谁,我只能说王雅没告诉我了。” 寄奴眼睛一亮,笑道:“王将军真是好默契,我们也是这么编的,你只是少说了几个州郡罢了,不过您贵人多忘事,想必南郡公也是能理解的。” 王谧擦了擦额头的汗,忙起身道:“既然如此,我先走了,如今南郡公正住在我家大院里,我怕我回去晚了,他又会怀疑我。” 萩娘不由得扶额叹息。 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这桓玄,住别人的屋子,差遣别人的丫鬟,指使别人家的主子,还要管束别人家主子的进出自由,简直是霸道得令人发指。 王谧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萩娘,却想起了另一件事,他不假思索地笑着说道:“南郡公此行似乎是为了寻找一个被拐走的姬妾,听闻那女子是从吴郡被拐到会稽的,可真是咄咄怪事啊……” 原本只是一桩风流韵事,一件十分有趣的八卦。 然而,他一边说着,一边却不由自主地慢慢回味着自己说的这话的含义。 他正面对着寄奴想要和他道别,却发现寄奴和萩娘的眼神都变了,微微有些尴尬的样子。 似乎是毫无意义的字眼,在这个时候一下子全都变得生动了起来,女子…… 这女子…… 电光火石之间,他终于明白了过来。 这看似朴素无华的女郎,想必就是桓玄在拼命搜查的那人,是他不惜与官府作对也要找到那女子,是的,他终于全都明白了! 真龙之命,必须有皇后命格的女子辅助才行…… 谁输谁赢,一切都还没定局! 王谧回到琅琊王氏的大宅后,首先问起的便是,桓公有没有找过自己。 一个机灵的小厮不知是看出了什么,还是误打误撞,笑嘻嘻上前答道:“主子,没事,南郡公如今正在厢房内小憩呢,并未问起过您。” 王谧微微松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那小厮,不置一词地走了进去。 那小厮还以为能得主子夸奖,不由得有些失落,纳闷地问身边的同伴道:“方才我可是说错什么话了,惹得主子不快?” 旁人纷纷缄默不语,唯有一个平日与他亲厚的,摇了摇头低声对他耳语道:“你可是犯了我们做下人的大忌讳了,看破不说破,是我们的立身之道,你怎能把自己心里想的事情说出口呢?” 那小厮不由得恍然大悟,主子无比地敬重,甚至是惧怕南郡公,自己虽然是看出来了,但也不能表现出来呢,这样直白地诉诸于口,岂不是显得主子很没面子? 自己毕竟是太年轻呢。 如今可要怎么补救好呢? 他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决定从哪里跌倒,便从哪里爬起来。 这世道,本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他咬了咬牙,便悄悄地溜进了桓玄所居的别院里,猫在他房外的花丛中,也不管蚊虫的叮咬,愣是伏在那儿一动不动,偷听着房内的动静。 桓玄果然是睡着,屋里什么声息也无,十分地安静。 那小厮蹲了许久许久,终于见屋檐上一闪而过一个身影,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然而房内立刻有了声息。 只听见一个冰冷的声音问道:“王谧方才是去了哪儿?” 回话的那人似是站在逆风口上,说话的声音很低,并且是断断续续的,那小厮听两人说话的内容果然和自家主子有关,忙竖起了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 但他毕竟是不通武艺,即便是全神贯注地听着,也只听到了几个字:“别院……隐秘……逗留了一盏茶时候……” 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 那人回话完毕之后,屋内却立刻安静了下来,桓玄沉思了许久,最终还是说道:“入夜了你便带人去,把那里所有的人都带回来问话。” 他冰冷的声音似是在自言自语:“宁可抓错了人,也绝对不能随便放过……” 对方忙顺从地答道:“是,主子。” 都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进出的,自家的大门似乎是形同虚设,全都是高上高下的。 这小厮听得屋里再无响动,忙匆匆从小路离开,找自家主子回话去了。 这次可一定要偷偷地告诉主子自己听来的这消息,再不能犯先前那错误了,想必这回,主子一定会重重地奖赏自己吧。 晚膳自然是由王谧设宴款待桓玄了,尽管如今桓玄是住在王家,毕竟王谧才是琅琊王氏真正的正经主子,下人们自然是殚精竭虑,费尽了心思,摆满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菜。 王谧笑吟吟地端起了酒杯,殷勤地劝道:“难得在下有机会做东,还请郡公不要嫌弃我家的粗茶淡饭才好。” 粗茶淡饭?这话若是被厨房的妈妈听到了,可真要被气得噎死。 光是一道炙肉就费了一整天的功夫,所有的取材全都是牛身上最柔软的部位,取了最嫩的肉,烂烂地闷熟了,又加了各种秘制的香料调配而成,切片的时候如纸片一样薄,入口即化,令人回味无穷。 即便是庖丁复生,也未必做得出那么美味的牛肉来。 桓玄见王谧神色自若,毫无忧急的样子,心中也没那么紧张了,只怕王谧真的只是去自家别院处理一下庶务罢了。 然而他还是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含笑说道:“此番真是辛苦你了,千里迢迢从京中赶来。” 王谧忙谦恭地答道:“为您办事是在下的荣幸,更何况也谈不上什么辛苦。” 桓玄见他还是不提自己偷偷出门去的事情,便说道:“准备这宴席只怕也费了你许多心思吧,还有这美酒,若我没记错的话,这几坛似是北地出产的梨花酒,在江东可是少见的很。” 王谧面上却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说道:“您误会了,我只是吩咐了家奴定要用心准备罢了,方才我想起族中在会稽还有几处帐要收,便偷空去走了一遭,并未在府中呢。”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六十五章 命格(三) 桓玄见他神色真挚,并无半点掩饰的样子,而且毫不犹豫地便直言自己曾出府一事,心中更加放心了,笑道:“王将军真是直性子之人,我最赞赏的便是你这一点了。” 两人谈笑了一会,便举杯共饮,即便是享惯了富贵的桓玄,也对王谧府上的厨子赞不绝口,远远地见到自己的属下对自己打手势,也并不十分在意。 酒过三巡,王谧趁机让两个美貌的侍女上来陪侍,桓玄见其中一人妖艳无比,另一人却清秀出尘,颇有些文静贤淑的样子,不由得笑道:“王谧,你如今也学得滑头了,吃不准我的喜好,便准备两种完全不一样的,总有一个我能看得上眼,是不是?” 两个男人说起女子的好处,自然是饶有兴味地。 王谧见桓玄已经搂住了那个文静的,便笑着捏了一把那妖艳女子的白嫩肌肤,惹得那女子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娇喘声。 他靠在那女子胸前,摇头晃脑道:“郡公,要说这世间的女子,虽是各有各的美丽,抑或是各有各的才华,或精通琴艺,或能书会画,但对于我们男人来说,这女子,在床榻之上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抚弄着自己身边那女子。 逗引得她面色绯红,连连求饶,那样子十分可爱。 王谧乜斜着细长的眼睛,神神秘秘地对桓玄说道:“在下知道您此番出行没带侍奉之人,这两个女子都是处子,若是能得了您的宠幸,也算是她们的荣幸了。” 他咽了口口水,起身说道:“在下家中悍妻管得甚严,自是不敢造次,这便不妨碍您了。” 桓玄心情甚好,闻言不由得大笑:“原来你家里也有一头母老虎。” 酒宴之侧,自然有给贵客休憩的暖阁,时下贵族宴席完毕之后多有这种娱乐节目,那暖阁自是布置得十分舒适,桓玄对于这种逢场作戏的款待也很是习惯,当下便携着两女歇息去了。 醉酒卧红颜,可算是人生至乐之一。 那个拼命对主子打手势的属下见桓玄拥美而眠,也只能无奈地在一边等候,自然是不敢擅闯去扰了主子的兴致。 一直到天光大亮,桓玄才心满意足地醒了过来,唤人进来给自己梳洗。 那个倒霉的家奴等了整整一夜,总算是逮着空子和主子说话了,桓玄见是他,忙问道:“人都带回来了吗?” 那家奴耷拉着脑袋,无奈地说道:“主子,昨晚我们去的时候,适逢会稽官府在查抄那家人家,说是他们贩卖私盐,把人全都抓进大牢里去了。” 最主要的是,昨日我要跟您说这事的时候,您都不带搭理我的,这才延误到现在。 若是当时您便亲自出马去要人,想必那会稽官府也不敢不给。 他自然不敢把自己心里想的都说出来,毕竟主子永远都是对的。 桓玄心中一紧,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自己要抓人的时候,谢家也来搀和一脚,这还是琅琊王氏的产业,琅琊王氏贩卖私盐?怎么可能。 他想起昨日王谧尴尬的神色,又想起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产业,不由得却信了三分,琅琊王氏如今也是家族庞大,声望却不如当年王导在世时那么风光,若是王谧私下命人做些一本万利的买卖,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如今王谧刚坐上京口主帅之位,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贩卖私盐虽是大罪,但毕竟来钱快,就算是被抓了,只要一口咬定和琅琊王氏无关便是,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想起昨晚那两名女子的曼妙,他微微地露出了笑容,罢了,别的忙许是帮不上,银钱我可是要多少有多少,待下次那批白银到账的时候,拨一部分到这琅琊王氏的别院就是了,想必王谧是能明白自己的好意的。 “喂,我们哪有贩卖私盐啊?”刘怀敬无辜地睁大了眼睛,瞪着那抓着自己手臂的官兵,不高兴地问道。 为首的是一个面容严肃的官差,面对他的诘责,只是面无表情地答道:“难不成你们是要拒捕吗?若真有什么冤屈,到了衙门再分说也不迟。” 他说着便带领着手下的十来个穿着统一服制的衙役,不容分说地围住了小院中的人。 这院中诸人都不是愿意任人摆布的平头百姓,然而此时不管是寄奴还是萩娘,都没有立刻出声。 袁崭倒是毫无惧意地走上前去,握住了那官差的手,笑嘻嘻地说道:“大哥,还没请教,不知是哪位长官派你们来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露声色地将一整块鸡蛋大的银锭塞入了对方的手里,十分自然地说道:“一点小小敬意,能相逢也是有缘,小人不敢奢求和您做朋友,只是想亲近亲近而已。” 那官差感觉到手里那银子的分量,一丝不苟的面上果然露出了难以察觉的笑容,然而对方这样大手笔,他更加肯定了长官说的没错,这伙人就是倒卖私盐的,不是那样的暴利,哪来这么多银钱? 他面上淡淡的,带着微微的自矜神色答道:“我就是这会稽府的屯长,自然是得了军候的命令前来拿人的,我劝你们还是乖乖束手就擒,若是稍有抵抗,便是违抗了军令,那可是要处斩的。” 袁崭闻言,不由得望向寄奴,征求着他的意见。 此时情况仍是并不分明,若是没有萩娘在,自己肯定是带着弟兄们跑路了,开玩笑,在场的可都是北府兵的军官,怎么能被这小小的地方官那种小打小闹的衙役们给抓了? 这伙衙役们看着似乎是生龙活虎,只怕是连血都没见过,胆识和身手怎能和军中之人相提并论呢。 然而即便自己能跑,萩娘也是跑不掉,寄奴想到这里,便不再犹豫。 萩娘和采棠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都有些懵了,采棠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忙取了帏帽将萩娘的面目遮掩了起来,这才悄悄地问寄奴道:“寄奴哥哥,我们怎么办?” 寄奴想起采棠身怀武艺,忙问道:“以你的轻功,你能带着萩姐姐离开吗?” 采棠为难地瞥了他一眼,却是无奈地说道:“我自己自然是能跑的,但是若是背着女郎,那就很危险了。” 你自己跑又有什么用,寄奴瞪了她一眼,说道:“那你就保护好女郎就行了,我觉得这些人来得有些古怪,但并不像是怀有恶意的。” 第三百六十六章 夜冷(一) 萩娘此时也很后悔,若是当初在桓玄那里学琴学刺绣的时间拿来学武艺,说不定如今自己也就不会拖后腿了,但这时候说这个也没用,采棠和寄奴是绝对不会抛下自己孤身一人的。 她在明灭的火光中,也看不清楚对方究竟有多少人,听得寄奴这么说,便附和道:“我也是这么觉得的,这些人看上去倒是真以为我们是贩私盐的,而且说话间也没有荆楚之地的口音,应该不会是桓玄的人。” 那官差倒似是早就知道这里有女眷,连单独的车马都准备了,客客气气地请萩娘和采棠上车,却是毫不客气地把寄奴等人都绑了,又搜查了小院的每个角落,这才浩浩荡荡地离去。 马车上,采棠悄悄地对萩娘说道:“女郎,我看这架势,这些人倒像真是会稽府的官差,你说会不会是郎君知道了我们在这里,又怕桓玄察觉,这才假装抓人,好把我们接回去?” 萩娘听了,面上并无太多惊讶,可见也是早就想到了这一点。 早在这些官差进门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到了这个可能性,在见到对方对自己这般礼遇之后,她更是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原本就是担心自己回到谢琰身边后,反而会害得桓玄铤而走险,不管不顾地硬来,如今却是不想暴露也只能暴露了,若是自己拒捕,那分明会引起更大的乱子,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虽然先前自己百般克制想要去见谢琰的心情,如今却是不用再压抑自己了,想到很快就能见到谢琰,她只觉得心中既甜蜜又期待,只想把那些政事军事都抛在一边,再也不想去想才好呢。 许是为了样子做得逼真一些吧,寄奴那些人还真是被带到了会稽府的大牢之中关了起来,而萩娘则是单独被送到了会稽府的官邸。 送她进去之前,那领头的官差还十分谄媚地对她说道:“女郎若是得了前程,可别忘了小人今日的护送啊,小人姓褚,大家都唤我褚头,是此地的屯长,若有机会,还请女郎在谢内史面前为小人美言几句。” 猪头……? 你真觉得这个外号靠谱吗? 萩娘不由得无语,看来这货是以为谢裕看上了自己,这才假公济私抓人。 她着急见谢琰,懒得和这粗鄙之人多费唇舌,便淡淡地应道:“好。” 褚头果然喜笑颜开,欢欢喜喜地离开了。 谢裕府中的家丞是早就得了吩咐的,亦是十分恭敬地迎了萩娘入内,却并没有为她引见什么人,只是将她安置在了官邸后的谢裕后宅之内,一处僻静的院子里。 萩娘见他什么话都没说便要走,忙对采棠使了个眼色。 采棠立刻上前,笑着塞了个荷包在他手里,讨好地问道:“不知您怎么称呼?又为何将我们带来此处?” 那人惊讶地望着她,只觉得手上沉甸甸的,忙客客气气地推辞道:“怎么敢受您的礼呢,王家与我们家素来亲厚,您就放心在这住下吧,不多时我家主子便会送您回建康的。”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不仅是采棠没听明白,就连萩娘也是一脸的迷茫。 萩娘快速地思索着,如果不是谢琰吩咐的话,谢裕因为什么原因会将自己带来会稽官邸呢? 唯一的可能,就是王谧了。 这宅子本就是王谧的宅子,他又是在桓玄身边,若是知晓了桓玄的动向,情急之下让谢裕帮忙将自己带出来也是很有可能的。 正如那仆役说的,谢裕以为她是王家的人,故而王谧才会要求他出手。 虽然实在是太巧了,自己竟然是阴差阳错地被带了回来,但于情于理,这都是很符合如今的情况的。 她觉得自己这猜测很有可能就是事实,忙对那家丞说道:“虽然于礼不合,但还是请你对你家主子说一声,就说我有急事想要见他,请他允许。” 那家丞果然狐疑地翘起了眉毛,从眼神明显可以看出,他已经习惯了会稽女子对自家主子热情的追逐,想必是把自己也归为那些春心荡漾的少女一类了。 这时候要怎么解释才好呢,萩娘只觉得自己一出口一定是越描越黑,却见采棠笑道:“管事的,您就去告诉谢内史,我们女郎姓臧,至于他愿不愿意见我家女郎,便由得他去就是了,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吧。”说着便把那荷包往他怀里一塞。 财可通神真是至理名言,那家丞果然觉得这银子拿得十分稳妥,便答应着去了。 萩娘疑惑地问道:“采棠,难道裕郎知道此番琰郎是为寻我而来的?” 采棠不假思索地点头道:“自然是啊,主子一到会稽便来找小主子问您的下落,当初您在谢府的时候,也曾和裕郎遇见过几次,他自然是识得您的。” 这样不太好吧,萩娘只觉得脸上有些微微发热,往日谢琰总是保持着自己那种不动如山的淡然姿态,在旁人看来,他都是一个干练稳重,而并不沉溺于情爱的冷静之人,若是让小辈们看到了他为了自己忧急的样子,只怕会有损于他的威严呢。 然而,现在考虑这个也实在是没什么意义了,萩娘在院中来回地走着,难掩心中的热切,谢裕得了消息,一定会告诉谢琰的吧,他会不会开心得傻了? 她想象着一会见到谢琰的情形,只觉得心中满满地都是温柔,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 这等待真是比一辈子的苍老都要漫长。 似乎是许久许久之后,月光下才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十分稳重又带着几分急切。 萩娘望眼欲穿地看着那越来越近的身影,然而他越靠近,她心中的失望便越多了几分。 这人并不是谢琰。 果然,虽然走路的姿态一样是十分优美,此人却只是谢琰的侄子谢裕而已。 他为人也是十分稳重的,此时却忍不住露出了欢喜的笑容,对萩娘说道:“竟然真的是您。” 虽然身份上谢裕比萩娘要高贵太多太多,然而在他心中,萩娘是叔父的内眷,自然就是自己的长辈了,因此用上了表示恭敬的敬语。 在建康乌衣巷的谢家大宅里,萩娘并没有和谢裕有过什么交集,故而她只是露出了生涩的笑容,淡淡地点头,却忍不住问道:“琰郎难道已经睡下了吗?为何却没同您一起过来?” 谢裕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却很快明白了过来,忙答道:“您有所不知,昨日京中似是有急信过来,故而叔父已经回建康了。” 萩娘难掩心中的失望,不安地问道:“您可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究竟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能让谢琰不管不顾地赶回去?连自己的下落都不闻不问了?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六十七章 夜冷(二) 谢裕为难地摇了摇头,老老实实地说道:“叔父行事自然是十分稳妥的,我这个做小辈的岂能置喙?” 他见萩娘神色不好,又想起一事,便问道:“琅琊王氏的家主给我的消息,却是说您是王家的内眷,因为被私盐贩子给拐走了,才求我去帮忙救人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萩娘不由得扶额,这王谧怎么信口拈来,想到一出是一出的,她忙解释道:“那些人并不是什么私盐贩子,是我在京口的几个朋友,如今也是在军中有军职的。” 她顿了顿,又说道:“想必是王将军担心泄露了消息,这才这样隐晦地传话的,他定然是知道,只要我见到了您,便能和您解释清楚此事,这才临时想了这个说辞而已。” 谢裕不由得汗颜,他无奈地说道:“真是抱歉,您的朋友已经被我关进大牢了,府衙中并不都是我的亲信,耳目众多,他们可能要多待几日才行。” 萩娘胡乱地点点头,只觉得心乱如麻。 她只觉得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要和谢琰说,这一年来过得怎样?京中诸事可还顺利?还有桓玄不经意间透露出的一些信息,以及这次寄奴发现的官银的事情,若是谢琰在此,她可以和他说到天亮都不带休息的。 然而,谢琰竟然突然回建康了,究竟是什么事呢? 桓玄还在虎视眈眈,谢琰却走了,这对她来说,可以说是最差的情形了。 她忙对谢裕说道:“您可千万不能泄露我在您这的事情,对外还是当我是王家内眷就是了。” 谢裕有些不明白其中的缘由,然而他还是顺从地答道:“好。” 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稳,比起当日在桓玄手中,竟是更加心惊胆战。 她一会梦到谢琰亲自披挂上阵,被流矢射中了坠马,一会又梦到桓玄当上了皇帝,下旨处死谢琰,而那宣读旨意的男子,竟然便是寄奴。 光陆怪离的梦境一个接着一个。 几乎是完全没有睡着,就已经天亮了。 耳边只听见采棠焦急的声音:“女郎,女郎快醒醒!” 她猛地回到了现实,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忙起身问道:“怎么了?” 采棠的声音都带着些哭腔,急得不知道怎么是好,她几乎是语不成声地说道:“女郎,裕郎来了,他说,他说……” 萩娘心中各种不好的预感一下子全涌了上来,原本已经淡忘的梦境一下子全浮现在了眼前。 难道,谢琰……? 她着急地问道:“你就别遮遮掩掩了,快说吧。” 望着采棠那一张一合的嘴,她只觉得血液都凝固了,几乎是一字一句的,采棠说的是: “谢府已经宣布三日后正式迎娶主子的正妻。” 萩娘一愣之下,根本说不出话来,略一思索,她不由得笑道:“怎么可能?琰郎他还有一年才出孝呢!” 采棠见她还笑得出来,忙劝道:“女郎,您想哭便哭吧,别憋在心里,这事是真的,裕郎亲口说的,他还在门口等着您呢。” 这不可能! 萩娘几乎是用最快速度梳洗完毕,便匆匆披了外裳出门。 谢裕正神色迷茫地站在门外,见萩娘出来了,忙解释道:“今晨我原本想要将您在我这的消息写信告诉叔父,然而谢家的小厮却送来了这消息,说是叔父后日便要迎娶正妻余姚朱氏,我一时便有些……” 他没再说下去,见萩娘面色不好,劝慰道:“您也不用过于在意,像我叔父这样的身份,三妻四妾也是十分寻常的,更何况,余姚朱氏亦是身份无比高贵的江东士族,想必……” 原本他想说的是,对方出身世家,定然待人和善,不会像那些无知妇孺一般苛待夫君的妾室,然而看到萩娘看似波澜不惊但显然有些忧郁的神色,他还是打住了自己的话,虽然从道理上说是没错,但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难道便不是在戳对方的心窝吗,这时候真的是多说多错,还是沉默才是最好的态度。 萩娘还是觉得此事简直是不可思议,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面不改色地又追问了一句:“本朝以孝为先,琰郎在孝期中婚娶,难道不会被旁人所议论吗?” 谢裕也十分疑惑,他觉得这事简直是突如其来,先前一点预兆都没有,就连前几日谢琰亲自来会稽的时候,也没有和他说起过。 当时叔父只是连连追问面前这小姑子的下落,神色之仓皇简直是令人动容,若不是自己亲眼所见,而是旁人所言,自己一定不会相信,永远都镇定自若温文尔雅的谢琰,竟然也会有这样一面。 即便是这时候他娶了旁人做正妻,一定也是有特别的原因的吧。 谢裕想到这里,更觉得这小姑子在谢琰心中是重要无比的,即便现在看似落魄,自己也绝对不能轻忽了她去。 但这些颇有道理的劝慰之词却没办法清清楚楚地诉诸于口,谢裕只能对她说道:“我再派人去京中确认一下此事吧,若是旁人传话传错了,那也是有可能的。” 萩娘只觉得心中冰冷,似是神经都麻木了,不能接受那种酸涩无比的苦楚之感。 她勉强笑道:“那真是麻烦您了。” 心中虽然是飞快地思索着,她却想不到任何为他解释的借口,不管怎样,他都已经是一个成年的男子了,更是谢氏一族的家主,若是他自己不愿意,这世上还有谁能勉强他呢? 所以,这婚事一定是他自己同意且默许了的。 除非如今这消息有误,不然,自己许是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幸福地依偎在他身边,与他嬉笑怒骂,弈棋品茶,甚至仅仅是静静地相对无言。 只要和他在一起,她的心灵就是无比地宁谧安静,似乎只是闻到他身上的香气,她的心就能得到安抚,就觉得在这世界上,她并不是孤独一人,无论面对什么困难,她都可以无比自信,无所畏惧…… 而如今,满怀的期待竟然是一下子变成无比的痛苦,她只觉得心上是撕心裂肺的疼痛,每当想到再也不能和他在一起,她的心就痛的搅成一团,恨不得能立刻昏过去,忘记这一切,忘记这个人,忘记自己曾有过的这一段难以磨灭的爱恋。 她终于能理解,电视里,电影里那些女子,为何在知道了自己的丈夫有外遇之后,那种惊讶无比,不敢置信的心情了。 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毕竟是别人的,只有到了自己亲身经历了,她才明白,当一个曾与你朝夕相对,耳鬓厮磨的男子,竟然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了,那种感受简直是如同天崩地裂一样,原本普普通通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天翻地覆。 一切都没有变,唯有身边的你,不再是那个你。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六十八章 夜冷(三) 直到夜里,萩娘都还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派去建康的谢裕的心腹已经带回了确切的消息,谢家已经在张灯结彩,准备着家主的喜事了。 采棠看着萩娘苍白的脸色,一句宽解的话也说不出来,这时候若是说什么“主子定然还是最喜欢您的”或是“那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之类的话,就显得太虚伪了。 大家心中都十分清楚,谢琰做任何事情,都一定是十分妥帖的,如今这事既然是真的,那就是铁板钉钉的势在必行了,绝对不可能因为任何人,任何事情而有所改变。 晚膳的时候,谢裕又来了一次,这次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地侧了侧身,露出了身后刘寄奴那张关切的脸。 采棠惊喜交加,忙上去拉住了他的手,说道:“你怎么来了,快来劝劝女郎吧,她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呢。” 寄奴不愧是跑到哪里都吃得开的自来熟,即便是在牢里,他也一样活得十分自在。 只见他熟捻地握了握谢裕的手,向他道谢:“多谢您了,我那些兄弟还望您多多照顾。” 谢裕竟是丝毫没有因为他的身份而看不起他,亦是含笑说道:“那是自然。” 两人送走了谢裕,采棠这才若有所思地瞪了一眼寄奴,说道:“你快把你嘴边的笑容收起来吧,你看你,都乐得合不拢嘴了,还是别去给女郎添堵了。” 寄奴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嘴角,立刻便反应了过来,采棠这是在调侃他,恼羞成怒地说道:“你怎么尽是以小人之心去猜度我的想法,萩娘不快活,难道我便能高兴吗?” 采棠白了他一眼,说道:“你可别以为这样一来,你就有机会了,本来女郎能做我家主子的正妻就是十分渺茫的事情,能给我家主子做妾,亦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事情,女郎不过是一时有些难受,难以面对这个现实罢了,待回过神来,一样会和我家主子在一起的。” 小时候,寄奴每次和采棠斗嘴,都说不过她,如今一样是被她说得脸都黑了,神色很是吓人。 采棠却是完全不怕他,兀自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 寄奴还真是拿她没办法,换了是个男子这样刺他的心,他早就抡着拳头上去了,但面前这个是自己打小就认识的棠儿,难不成他还能打女人不成? 他只能忍气吞声地说道:“棠儿,我自是有自知之明的,但是,我要娶谁,要不娶谁,也和你没什么关系吧,如今我不过是因为萩姐姐心情不好,想要来劝劝她想开点而已,你也不用这样冷嘲热讽。” 采棠听他说到“和你没什么关系”,亦是觉得无比的刺心刺耳,当下便赌气说道:“自然是同我没关系的,我这就带你去见女郎。” 萩娘见到寄奴,还没等他先前想好的满腹安慰之辞出口,她便淡淡地说道:“寄奴,陪我回建康吧,我要亲眼去看看他的婚礼。” 她眼中似是毫无波澜,又似是流星陨落,有着一种万念俱灰的决绝。 寄奴原先没想到她这般刚烈,此时一看她的神色,他立刻便明白了,萩娘是绝对不会给谢琰做妾的。 然而她这样的语气和神色,甚是骇人,寄奴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先开始担忧了起来。 女人不理智起来,真的是令人无法可想。 不管寄奴怎么劝说她,如今桓玄派人看着会稽府,一旦他们这样出去,很容易被发现的,萩娘都不愿意改变主意,她只是淡淡地说道:“我一定要去建康,就明天一早出发,你去帮我准备准备车马,我们一起走。” 寄奴没办法,只能对采棠说道:“棠儿,你也劝劝萩姐姐吧,我们这样毫无防备地去建康,简直就是羊入虎口,还没出会稽便会被人发现了。” 采棠却是没心没肺地说道:“说不定那南郡公也回建康了呢,他在这也耽搁很久了,找不到女郎便回去了,也是很有可能的呀。” 有人喜欢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有人却是喜欢听天由命。 寄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夜深人静之时,会稽官邸之内却现出了片片火光,继而有人便大叫道:“走水了!走水了!” 谢裕几乎是立刻便醒了过来,披上官袍便问从人道:“哪里走水了?” 家奴们纷纷回报道:“后院。” 谢裕略一思索便吩咐道:“调一半家奴救火,另一半家奴谨守门户,别让陌生人出入。” 他大步冲向书房,一边对自己的心腹沈军候说道:“我怀疑这事情有古怪。” 沈军候曾受谢裕的提拔,对他佩服得俯首帖耳,丝毫不敢有违拗,听他这么说,忙问道:“主子,怎么说?” 谢裕取了会稽府的内史官印和府兵的兵符,这才稍稍放心,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近日城中多了许多陌生的武者,难道你没发现吗?” 沈军候疑惑地问道:“那又如何,我们这城里本就是商贾出入频繁,外乡人本就挺多的。” 谢裕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这些人颇有组织,我早就担心会生变故,没想到那么快。” 沈军候这才明白了过来,几乎惊呆在原地,不可思议地问道:“难道,是有人造反?” 谢裕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望了一眼火势越来越大的后院,不再说话,悄悄地来到了马厩之中,牵了自己的坐骑,又示意他牵了几匹马,这才轻声说道:“这只是我的猜测,我们立刻离开这里,此时最安全的地方,应该是会稽驻兵的军营,若是迟了片刻,被旁人矫诏调动了府兵,你我都没有生路了。” 沈军候原本就是驻扎军中,此时忙答应道:“是,主子,我这就带你去。” 冲天的火光和家奴们的喊叫声,不可能不惊醒萩娘和采棠,然而她们所在的地方正巧是火势的中心,采棠推了推门才发现,这房门竟然是被锁死了,而窗外不远的地方,厢房已经被淹没在熊熊的火焰之中,即便房中还是好好的,她们都已经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热浪。 火未至,烟先到。 第三百六十九章 火起(一) 萩娘咳了两下,这才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喉咙,呜咽着说道:“采棠,连你都打不开那门吗?” 采棠如今正在窗前和那扇被卡死的窗做殊死搏斗,她来不及回头,只能颇为不恭敬地一边狠狠地敲击着窗框,一边焦急地答道:“女郎,这事不对劲,这火起得奇怪,门窗都被关死了,只怕是有人想要我们的性命。” 萩娘眼中无神,却淡淡地说道:“你错了,不是想要我们的命,只是想要我的命罢了。采棠,你这是无辜被我连累了呢。” 采棠听得她那自艾自怨的语气,立刻便明白她想到了什么,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这女子钻起牛角尖来真是无人能挡。 此刻却不能让她丧失求生的意志,采棠忙丢下那窗子,跑回来握住她的手,说道:“您快别多想了,我家主子不是这样的人,若他真是这样的人,您若是因为他而死,岂不是太不值得了。” 也是,谢琰不可能是这样的人,若是自己对他这点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还说什么爱情? 萩娘点点头,仍是一脸的歉意,讷讷地说道:“采棠,对不起,不管是谁也好,都是我连累了你,若是我们一起死在这里,我心中,我心中真是十分地过意不去。” 这时候说这个有什么用?采棠无奈地撕了一条床边的丝绸帷幔,用茶水浸湿了递给她说道:“女郎,您先用这布条把口鼻掩住,我小时候在家乡便曾听闻,许多人遇到火势的时候,并不是被烧死的,而是被这烟给闷死的,您拿着这湿布千万别弄丢了,奴婢这就去撞门,说不得只能拼死找一条出路了。” 萩娘顺从地蒙住了口鼻,觉得胸中的烦闷果然似是好了一些,心中也清明了不少。 她见采棠怎么都推不开那窗格子,忙对她说道:“采棠,你找跟木棍去撬,那样的话更能使得上力。” 采棠左右看了看,没什么木棍,只有一柄挂在墙上的装饰用的宝剑,那剑鞘似是十分厚实,她忙摘下那剑鞘,用力地插入了窗格子下的缝隙之中,使出浑身的劲,拼命往下一按。 “嘎吱”一声,那可恶的窗格子总算是被推开了,一股清新的空气一下子涌了进来。 采棠松了一口气,忙招呼萩娘过来,回头一看却是吓了一跳。 原来屋中已经迅速地烧了起来,萩娘人小体弱,即便是有那湿布也是被气闷得透不过气来,她又怕影响了采棠,便忍着一声不吭,此时已经是晕了过去,而那火焰,仅仅离她只有尺许,眼看就要烧到她身上了。 采棠忙提了一口气,一把抱起了萩娘,但是那窗格子颇有些高度,若是直接把她从窗口丢出去,岂不是会摔疼了女郎? 她百忙之中还能想到这些真是不容易,就在她愁肠百转,十万火急的时候,窗口竟是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简直是令人欢呼雀跃,欣喜不已。 采棠脸上有着那样一种犹豫的神情,寄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道:“萩娘怎么晕过去了,你扶她起来,我来接着她。” 此时真是火烧火燎的时候,哪还有功夫考虑什么男女大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采棠没来得及多想便立刻抱起了萩娘,递了过去,身后已是烈焰缭绕,热风熏人。 几人匆匆走出了没几步,便见一根支持了许久的柱子沉甸甸地倒了下来,若是再迟一会,若是寄奴没及时赶到,只怕两人都有危险。 寄奴大步走到一棵树下,将萩娘放了下来,她身体软软地,还是没有醒。 采棠望着身后的大火,不由得吐了吐舌头,后怕地拍了拍胸脯:“快吓死我了,还以为这次死定了。” 寄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踌躇着问道:“你刚才……?” 采棠笑着答道:“你来了真是太好了,怀敬他们人呢,没和你一起吗?” 寄奴皱了皱眉,转而说道:“此地似是有变乱,我在狱中只听见有人喊,煽动大家一起出去抢财宝之类的话,然后就有人来为我们开锁,几乎是所有的犯人都被放出去了。” 他微微地红了脸,这才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和怀敬他们没有关在一起,出来的时候我只担心这些乱民会伤到……你们俩,所以才急急忙忙赶来了,谁知道你们这里的情势竟然是比外面更危急。” 采棠定定地看着他,心里竟是有着微微的一丝感动,虽然他也并不是为了自己一人才抛下亲弟弟直接过来的,然而即便是为了女郎,她也觉得这个男人实在是很值得依靠。 寄奴见她发呆,忙问道:“你可知道这府中有没有豢养马匹的,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才行,外面很乱,若是徒步的话,只怕跑不了多远。” 采棠更是不知所措,傻傻地回答道:“我们平日也并不出门,我怎会知道马厩在哪里……” 说话间,周围已经有人靠近了,几个穿着谢家家奴衣着的男子围了上来,手里不是水桶就是脸盆,显然是来救火的,然而这火势起得太快,根本不是这杯水车薪可以扑灭的。 那几个男子中有人说道:“几位若是没有大碍的话,还是赶紧找间没着火的屋子躲起来,门外有不少乱民在拍门,虽是郎君吩咐了我们紧守门户,但毕竟他们人多势众,那些贱民若是看见你们两位年轻女子,只怕会起异心。 他说得很是含蓄,然而采棠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战马,军刀,鲜血……儿时那恐怖的阴影似是一下子笼罩了她的全部心神,她战战兢兢地起身,露出了依赖的神色,求助似地对寄奴说道:“我们该怎么办?” 萩娘晕了过去,采棠又吓得没了主意,寄奴只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一下子艰巨了起来,似是第一次,再也没有任何人站在他面前教他要怎么做,亦是没有人会像夸奖一个孩子一样赞许他,他必须自己做所有的决定,萩娘和采棠的生死荣辱如今都掌握在他手里。 他定了定神,装出无比镇定的神色,淡淡地问那几个家奴道:“你家主子在哪里?” 还是那人苦笑着回答道:“刚起火的时候,主子便带着军候离开了。” 寄奴疑惑地问道:“那你们怎么都不走?还在这里做什么?” 那家奴无奈地答道:“我们世代都是谢家的家奴,能走到哪里去?若是被人知道我们不听主子的吩咐私自跑了,不仅是我们自己,我们的家人都会受到连累。你们若是能走,就赶紧走吧。”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七十章 火起(二) 他侧耳听了听墙根那里传来的嘈杂声,摇头道:“只怕你们想走也走不了了,还是赶紧躲起来吧,我们这些粗使的下人自是无人理会,若被乱民们看见这两个衣着华丽的女子……”他不再说下去了,但话语中的意味自然是不言自明。 寄奴不由得颇为感慨,这些贵族世家子弟,生下来便是金枝玉叶,无数人围着服侍,同样是人,还没出生就已经分了贵贱,有些人就只能生生世世为人做牛做马,看不见任何希望。 然而此时不是感叹这些的时候,他想起一事,忙问道:“这府里的车马是在哪里?” 那家奴指了指东北角,那里似是火光最盛的地方,他说道:“就是那里,不过那边似是火势很大,没人敢轻易过去。” 寄奴对他道谢,拉过正在开始哭泣的采棠,揉了揉她苍白的面庞,安抚地说道:“现下最重要的是你别乱了手脚,一定要镇定,知道吗?” 采棠抬眼望着他,迷茫地说道:“寄奴哥哥,我们会死吗?” 她眼中并没有太多害怕,对于死,她似是并不在意,但她又是为什么在哭呢? 寄奴难以理解她这复杂的心事,忙答道:“自然是不会的,现在我要去找马匹来,你的责任,就是保护好萩娘,在这附近等我回来,明白吗?” 采棠忙拉住他的衣角,摇头道:“我不要,你别走。” 寄奴眼睛一亮,脱下自己的外裳递给她,说道:“你乖乖的,在角落里帮女郎把外面的宽袍脱下来,换上我的衣服,头发打乱,你自己也想办法弄得邋遢一点,我马上便带着马回来,也就半盏茶的功夫,你能把我说的这些事情都做好吗?” 采棠摇头道:“这样没用,没用的。” 寄奴只恨得牙痒痒,平日这小姑子彪悍得不行,怎么一遇到大场面反而畏畏缩缩,一点都没有担当,他不由得大声喝道:“棠儿,你就照我的话去做,你要相信我,好吗?” 采棠抬眼望着他,自己的眼中却是忍不住的泪水,在那个时候,就是没有这样一个人帮助自己和母亲,还有弟弟……所以她才会…… 她能相信寄奴吗? 若是连寄奴都不相信,她还能相信谁?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眼中映出的火焰似是十分生动。 寄奴仍是放心不下,但这时候坐以待毙肯定是不行的,他咬咬牙,让她们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躲好,便对那几个神色惶然的男子说道:“我是你家主子的好友,既然他不在,你们就暂时听我的吩咐吧,日后我自然会向你们家主子解释的,不会让你们平白在此丧命。” 那几个男子原本已是准备听天由命,此时稍稍看到了一丝希望,忙纷纷答应着,问道:“您有什么差遣?” 寄奴对先前那个首先说话的男子说道:“你去把所有的男丁都召集起来,每人都找一把称手的武器,不拘是菜刀还是扁担,亦或是铁铲都行,总之不要空手,只要有人想要闯入门内,你们便用武器威慑住他们,但是千万不要先动手,明白了吗?” 他见那男子说话颇有条理,便觉得他应该是个管事的,这才吩咐他。 那男子果然也是谢家家丞,只不过平日只管些内务,这才遇事乱了方寸罢了,听他这么一说,忙问道:“若是有人不怕死,不管不顾地往里冲,又要怎么办?” 寄奴摇头道:“不管怎样,绝对不能先动手,若是激起民愤,那你们都会有危险,实在拦不住,你们便想办法避其锋芒,尽量不要落单。” 他认真地说道:“但若那些人要对府中诸人不利的话,你们也必须自卫。你们都有家人,有女眷,若是不能齐心协力一起抵御外敌,只怕你们的家人都会受苦,男子汉大丈夫,死则死尔,若是眼睁睁看着妻儿受辱,那即便是活了下来,这下半生,你们还要用什么面目去面对她们?” 这话说得众人都是热血沸腾了起来,狭路相逢勇者胜,对方不过是想打秋风的乱民,谢府中的男丁加在一起也有数十人,组织起来的话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那为首的家奴更是连连赞同,神色激昂地答道:“您放心,我这就去转达您的命令,不知您如何称呼?” 刘寄奴抬起头,露出他不怒自威的俊美面庞,淡淡地答道:“我是军中服役之人,你便称我刘参军就是了。” 他回头不舍地望了采棠和萩娘一步往着东北方向走去。 一路上竟是一个人都没有遇到,这宅子里的人,聪明的许是早就逃了,即便是再怎么愚笨的,也定然是早早找了地方躲起来了,总比在外面乱走的好。 着火的地方果然是马厩,热浪滚滚,这些狂躁不安的马匹们似是也感觉到了身边的危险,纷纷嘶鸣着,哀嚎着,却只是被拴住了不能动弹。 寄奴在军中历练许久,自然是熟知马匹习性,此时绝对不能轻易上前,不然这些马烦躁中会误会他的来意,各自踹他一脚都有的他好受的。 他举起一边散落的喂水的桶,打了一桶水便往马匹们身上泼,一桶接一桶的,一阵阵的清凉似是让这些马匹都好受了一些,鼻孔中喷着的粗气也似是平复了下来。 寄奴这才小心翼翼地上前,用佩剑挑开了缰绳,一匹匹的骏马欢腾着跳跃了出来,有的性子和顺,便在平日休憩的地方静静地转悠,有的性子狂躁,一转眼已经跑到了一边的水槽中抢着喝水。 这时才有一个五短身材的男子匆匆地跑了过来,喝斥他道:“你怎么这么冒失,主子的爱马你怎能随便放跑?” 寄奴简直无语,反问道:“难道让它们都被栓在这里烧死吗?” 那男子怒道:“你真是好生无礼,若是主子知道了,我这差事岂不是要丢!” 原来这男子竟是管马厩的,刚才自己来救马的时候,你又是到哪儿躲着去了? 寄奴无奈地答道:“我是你们家主子的朋友,姓刘名寄奴,若是你家主子责问你,你便说是我这么做的就是了。” 那男子这才稍稍安心,却见他又要去解最里面一匹马的缰绳,忙阻止道:“不行不行,这匹是主子最新得的好马,野性未驯,是万万不能放出来的,若是一个不小心,被它一脚踢死都是有可能的。”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七十一章 火起(三) 寄奴不由得哈哈大笑,手上却是丝毫不停,几乎是立刻就解开了那匹马的缰绳。 只见那马浑身乌黑,只有眉心中间竖着一条白色的印记,像是月芽儿,又像是一簇白发,那气势竟是如马中的王者一般,既没有被周围群马的慌乱所感染,亦是没有理会面前这两个说话的人,十分地淡定自如,如同有灵性一样,对自己身处险境竟是丝毫不惧。 它悠然自得地走出了马厩,那步态十分优美,体型又是健壮无比,寄奴不由得叹道:“真是好马!” 那矮矮的男子此时早已躲到了角落里,显然是吃过它的苦头的,他一边悄悄地对寄奴招手,一边轻声说道:“你快别挡着它的道,谁挡着它,它便要踢谁的。” 寄奴疑惑地望着那马,却见它果然直直地朝着自己走来,眼中乌黑晶亮,竟是似有光华在隐隐流动。 他心中却是半点也没有惧意,直觉中,他只觉得这马不会对自己不利,当下只是站着不动,看它待要如何。 那矮矮的男子见他不听劝,已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不想面对那血腥的画面。 许久许久,他却没有听到自己担心的猛烈的踢踏声,便睁开眼睛,看看是怎么回事。 然而这场面却甚是诡异,背后是熊熊的火光,一匹眼中似有火焰的黑色骏马竟是慢慢地在寄奴面前屈下了前腿,恭顺无比地半跪了下来,放平了自己的背,似是邀请他上马。 而那叫做刘寄奴的男子,竟是也半点没有受宠若惊的神色,而是十分嘉许地抚了抚它额上的那簇白发,笑着说道:“原来你这小东西,也是知道感恩的呢。” 自古以来,动物都是有灵性的,你用善意相对,它自然用善意回报于你。 眼见寄奴骑着那匹平日桀骜不驯,如今却像是一头小绵羊一样乖顺的烈马飘然而去,那家奴不由得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自言自语道:“不是吧……” 这怎么可能? 继而他才猛然想起来,自己怎么让一个陌生人把主子的好马给骑走了? 他张口要喊,却见那一人一马早已隐没在黑暗中,跑得影子都不见了。 这一切都如同一场永远都不会停止的噩梦一样,采棠紧紧地缩着身子,依偎着萩娘温暖的体温,努力将自己躲在黑暗之中,熟悉的火光,熟悉的喧闹声,这一切的一切都勾起了她心中最为害怕又最为难忘的回忆。 如今她已经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然而她心中的恐惧却是半点也没有减少。 不知道是哪个混蛋说的,当曾经的痛苦变成了回忆,一切看起来就不再那么可怕了。 这一定是因为你的回忆不够痛苦的关系吧…… 在所有的不安,害怕的情绪中,她只觉得寄奴一人一骑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简直是如天神降临一般,令人心中忍不住的欢喜,安慰。 寄奴却很难理解她这复杂的情绪,他翻身下马,便抱起了萩娘,看着她身上不起眼的衣服和胡乱扎起的头发,满意地点点头,却无奈地问道:“棠儿,我不是让你也弄得邋遢些吗,怎的你还是穿着这花花绿绿的外衣?” 采棠勇敢地答道:“我只是担心,万一我们有危险,我可以装作是女郎引开他们。” 但是那声音却是有点颤抖,显然是强忍着害怕的样子。 寄奴把萩娘放上了马背,扶住她,柔声对采棠说道:“棠儿,如今有我在,你不用担心那么多,只要相信我就行了,我一定能保护好你们俩的,你乖乖听话好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左手拔下了她头上的玉钗,笑道:“这钗子就送给我了,我替你保管着,待我们都安全了,我再还给你。” 他故作轻松地嘲笑道:“难道你竟然是因为贪慕虚荣,所以舍不得脱下这漂亮衣服吗?” 还是这话有效,果然采棠苍白的脸色都为之一变,皱起了眉头怒道:“你怎么这么看不起人!” 她三下两下就脱下了自己的华服,又抓起一把土往自己脸上涂了两下,这才说道:“这有什么不会的,我告诉你,小时候我和我娘逃难的时候……” 她说了一半却说不下去,眼睛里又凝起了泪水。 寄奴心中也是有些不安,但是这时候还得争分夺秒,他故意轻笑着说道:“又哭又笑,你真像个孩子。” 采棠抹了抹眼泪,不服输地瞪了他一眼,问道:“怎么只有一匹马,我们三个人它能驮得动吗?” 寄奴闻言瞥了那马一眼,却见那双乌黑的眼眸中流露出的,是无比的自信和淡然。 他笑着答道:“旁的马可能是不行,我这匹可是不输于前朝乌雅赤兔的宝马,自然是没问题的。” 采棠白了他一眼,轻巧地翻上马背,抱住了萩娘,稳稳地握住了缰绳。 寄奴却不上马,他自顾自地披散下了自己的长发,穿上了采棠脱下的那件华服。 采棠的瞪出来了,惊讶无比地望着他系着衣带,寄奴本就年纪小,虽是壮了不少,但身高却还勉强可以远远地扮作女子模样,再加上相貌俊美,胡须不盛,看起来还真有几分神似。 寄奴冲她“妩媚”地一笑,说道:“这样一来,便完美了。” 采棠问道:“难道你是打算……?” 她先前就想过,即便有了车马,她们也没办法绕过门口那些乱民,冲出重围,然而寄奴的想法,竟然是声东击西,自己引开那些人的注意力,好争取那一瞬间的空白,让自己和萩娘能骑马冲出人群。 虽然是有些危险,但此时真的是没有更好的办法。 但她真的是没想到,寄奴这样心气甚高的人,竟然愿意为了自己,好吧,为了自己和萩娘,做出假扮女子这样有失身份的事情来,自己再怎么觉得很了解一个人,终究还是没能看透他的心。 她揉了揉快要流出来的泪水,勉强转过脸去,故作淡然地说道:“真是个好主意呢。”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七十二章 生乱(一) 从正门出去显然是不靠谱的,然而谢府的后门也是重重地围了好些人,这些人似是没有一个领头的,然而时不时总有人在人群中吼道:“这些贪官污吏,若不是他们,我们今年的收成怎么会都没到我们手里的!” 即便有人弱弱地反驳道:“但是谢内史是难得的好官……”,这样的声音却是立刻便被淹没在了杂乱的喧哗声中,一点响应都没有激起。 民心已乱,自古造反举事,首先被洗脑被煽动的就是这些墙头草一般没有主见的普通民众了。 不断地有人挥舞着拳头或是锄头,叫嚣着鼓舞气氛的话语:“打进去,攻进去,我们要抢回我们自己的东西!” 然而这些喊得最响最欢快的,往往是站在一边收渔翁之利的。 幸而谢府诸人都拿了武器,被煽动的炮灰们还算不是太笨,没有人敢做出头鸟,双方正僵持着。 角门边上,寄奴又遇到了那个小管事,他见寄奴穿着奇装异服,带着两女一马,也没心思嘲笑他,只是忙着回话道:“您来了,目前来看他们还暂时不会攻进来,怕只怕天亮了我们还等不到支援,那对方一定是有恃无恐,再也没有任何顾忌了。” 寄奴沉吟了一下,说道:“我想你们只要能等到天亮,谢内史一定会带着军队来的,照你说的,他若是见到火起便夤夜出门,绝不可能是一个人逃回建康去。他一定能想到,若是有人作乱,如今回建康的路上,一定是有人拦截的。若要自救,唯一的办法就是调兵来稳住府衙的局势。” 那小管事连连点头,赞道:“听您的,我们一定会出死力守住的。” 所有的人都可以等支援,他和萩娘却是不行,如今谢琰态度不明,谢裕孤身出逃,若这次动乱的主谋真的是桓玄,那便不能不往坏处去考虑了。 谢家这样的世族贵胄他是十分了解的,对他们来说,家族的利益是高于一切的,不要看这些世家子们平时悠游玩乐的样子,似是毫无心计,其实他们从小就受过这样的教育,只要是为了政局的平稳,为了家族的繁荣,不管是什么,都可以牺牲。 太原王氏,琅琊王氏,陈郡谢氏,这看似最为风光的三个家族,他们的子侄不论是职业还是婚姻,都从来没有自我主张的自由,即使是每一个看似闲云野鹤般的人物背后,都有着错综复杂的利益链,即便是皇族的姻亲,公主的赐婚,抑或是权臣的高位,宰相的荣耀,在他们来说也不过是一种政治上的平衡手段罢了,在这些门阀面前,没有永远的至高的权威,只有利益的争夺和妥协。 自己和萩娘对于他们来说,就如蝼蚁一般,简直是无比地卑微。 若是萩娘被谢家拿来作为和敌方交换的筹码,那自己这番努力都是白费了。 寄奴对谢琰有一种难解的敌意,相对的,反而是刚认识的谢裕为人实在,是个有能力又有头脑的人,故而他对谢裕的动向还是能把握的,若是没有猜错,他一定是连夜去调兵了。 而谢琰,虽说是对萩娘很好,但一转身就娶了别人,这样的反复之人,在他看来,是不可信赖的。 他下定了决心,便对那小管事说道:“一会你把角门开一下,我出去引开那些人,好让她们二人骑马突围。” 那小管事简直是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疑惑地问道:“您打算孤身一人出去?” 他忙劝道:“那些乱民都是不讲理的,您还是再考虑一下吧。” 寄奴摇了摇头,毅然决然地说道:“没关系,我自有主张,我们引开一些人,你们这压力也会小很多,你不必担心我,我身手很好。” 那小管事狐疑地望着他,自家主子也是习武会武之人,还不是第一时间就溜了,这些乱民人多势众,其中不乏浑水摸鱼的挑事之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现在出去实在是太危险了。 然而寄奴却是一意孤行,没人能改变他的决定,角门易守难攻,对方的主力一定不会在这里,即便自己出去了,也一定能跑得掉。 在角门拉开的那一瞬间,外面喧哗的声音几乎是沸腾了起来,再见到出来的竟然是一个美娇娘,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难道对方竟然是怕了自己,送个美女出来求饶吗? 寄奴故意跌跌撞撞地飞身往北跑去,回眸娇媚地一笑,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跟在他身后,笑着叫着:“小娘子,你别跑啊!” 至少有一半的人都被他引开了。 然而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的,即便寄奴再怎么反复地吩咐采棠,一出门就拼命往南跑,绝对不要往北,采棠也点头答应了,然而在看到门前这样一大群乱民的时候,她不由得慌了神,自言自语道:“天!哪边是北?哪边是南?” 身后的角门已经关上了,周围那些散发着臭味和粗鄙之气的乱民们正好奇地聚拢来,采棠紧紧地抓着缰绳,竟是呆住在了原地,不知道往哪里走才好。 即便是个傻子都能看出面前的形势不对劲,更何况是一匹颇有灵性的好马。 她身下的黑马果然是神驹,只听它一声嘶鸣,竟是如箭出弦一般飞奔而去,采棠只觉得手上一紧,忙抱紧了萩娘努力坐稳,一时间,自己似是在腾云驾雾,倏忽之间已经跑出了丈许,身后众人纷纷怒骂,投掷着石块,然而下一瞬,他们却是再也追赶不及了。 采棠见身下的黑马自顾自地跑着,忙对它说道:“马儿马儿,我是要往南走,你知道哪边是南吗?” 好巧不巧的,那黑马竟是又嘶鸣了一声,竟如回答她一般。 采棠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赞道:“我就当你听明白了吧,你可真是聪明。” 黑夜中,移动的东西反而容易被发现,跑到没有光亮的地方后,那匹黑马便慢慢地停了下来,躲在一棵树的阴影下,似是在等待什么。 采棠心乱如麻,只觉得自己抓着缰绳的手中都是涔涔汗水,简直是有些摇摇欲坠。 第三百七十三章 生乱(二) 夜里似乎是只有风,一点人声都听不见。 但这流动的气息却不像是风,采棠屏息细听,果然,那是生生忍住的人的气息,就在附近,绝不止十几二十个人,他们的呼吸绵长深沉,脚步毫无声响,这些都是训练有素的习武之人,这是…… 采棠心中一动,忙驾驭着那黑马远远地避开了道路,扶着萩娘下马,一起躲在一边的田地里,悄悄地对它说道:“马儿,你若是乖巧,便千万别出声,不然可是害了我们了。” 却见那黑马竟是不屑地瞥了自己一眼,似是十分倨傲的样子,采棠不由得有些不服气,转念一想却是暗暗好笑,自己竟是以为一匹马能听懂人话,还和它较劲,真是幼稚。 时间一长,采棠的眼睛就已经能在黑暗中看清东西了,却见风声中,田地中,身着玄色衣服的军士竟是离自己只有咫尺之遥,正悄无声息地入驻着会稽城。 那些人有些背上背着弓箭,有些背着长剑,更有用戟用枪的,竟是源源不断,如一股黑色的洪流一般,无声无息地流入了会稽城。 远处,一个早起的妇人刚走出家门,便被这些军士惊呆了,然而她的惊叫声还没能从喉咙中发出来,便被两个反应敏捷的军士按住了嘴,瞬间便软软地倒在了一边,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军中自有军中的法则。 阻碍行军者,死。 任何暴露军队行迹之人,死。 采棠脸色更苍白了,她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嘴,担心自己发出声音来,幸而那些军士忙着赶路,竟是没有注意到田地艮边蹲着的自己,还好刚才自己换了衣服,这匹马又是黑色的,不然自己武力再高强也是打不过这么多人的。 这些,应该是训练有序的官兵吧,他们又是奉谁的命令,从哪里调集来的呢? 好不容易等到这些人全走了过去,采棠一屁股软倒在地上,只觉得自己的脚都软了,竟是再也站不起来。 夜,还是那么地漫长,冷寂。 这一夜她似是一直在等待和焦灼中度过,采棠抱着自己的膝盖,整个人蜷缩了起来。 萩娘仍是无知无觉地倚在她身边,采棠感受着她身上的温度,无比渴望萩娘能立刻醒过来,展开她那种无所畏惧的自信笑容,轻而易举地指点自己该怎么做,该何去何从。 似是感觉到了她的心情,边上那匹温顺的大马轻轻地俯下头来,蹭了蹭她的肩膀,似是在问:“你是怎么了?为何还不去和我的主人回合?” 采棠下意识了抚摸了一下它,心中的惊骇却仍是难以平复,江东难道也要起刀兵吗,这难得的平静,为何却有人想要打破呢? 自从当年王导带着司马睿南下之后,晋廷似乎是已经远离了战火,除了边境上的流民还是很多之外,整个南方可算是相对安稳的,就以吴地和会稽来说,因为离建康不算太远,不管是吴地原来的这些平民,还是从北地迁居来的贵族们,都已经安享太平数十年了,猛地起了这样的变乱,只怕所有人都是措手不及吧。 最无辜的还是江东原本生活十分安稳的民众,自孙吴被曹魏收服之后,江东就十分安定,又十分富庶,安居乐业了近百年的吴人,早就遗忘了那两军对战的厮杀吼叫,那冷兵器入肉的可怕声音和鲜红的血液,往日华丽宫殿被焚毁的残璧断垣,被突然打破的歌舞升平,这一切都似是遥远的迷梦一般,那么地不真实,令人不敢置信,亦不敢面对。 采棠摇了摇头,努力想要忘却脑中那挥之不去的马蹄声,厮杀声,军士们挥舞着长戟的呼喝声,还有……砍杀声…… 眼前自己必须要保护好萩娘,但是,目前最重要的是,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竟是完全不知,也根本想不明白。 身边的马儿不耐烦地舔了舔她的手,鼻子里面喷着热气,轻轻地踩着脚下的土地。 采棠还来不及阻止,便见它突然仰起了头,长声嘶鸣了一声。 在寂静的夜里,这声音实在是十分突兀,采棠忙低下了头,抱着萩娘缩在田埂边上微凹的干涸沟渠里,不敢再去看外面的情形,更不敢去牵那匹惹祸的大马。 时间似是过了许久许久,没有黑衣黑甲的勇士挑着剑戟来探查,亦是没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靠近,采棠这才忍不住缩了缩脑袋,小心翼翼地探头出来,想要看看周遭的情形。 一道黑影正在大路上向这里走来,果然是有人! 马儿又是一声嘶鸣,采棠忙趴了回去,躲了起来,然而那动作已经让来人看见了她的行踪,随着一声忍不住的轻笑声,寄奴的声音似是格外温柔地响了起来: “棠儿,你躲在这做什么呢?” 真的是吓死人了好吗。 采棠见是寄奴,一时间真是又气又急,但也忍不住心里十分欣喜,这心情真是百感交集,她又羞又恼地捶了他一拳,怒道:“你干嘛吓我!” 寄奴无奈地说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们,哪有吓唬你?多亏了这匹聪明的马儿,若不是它,我还没那么快找到你们呢。” 他说着一边便伸手去抚摸那马儿的毛发,黑马很是温顺地低下头来,任他爱抚,十分恭顺的样子。 冷冷的月光下,寄奴身上的华服显得有些滑稽,然而他面上露出了柔和的微笑,爱怜地望着马儿的样子却又十分俊朗,令人不由自主地移不开眼。 采棠几乎是不想出声,破坏这个静谧的画面,但她想起刚才看见的军队,忙急急地说道:“方才有军队进城,我这才躲起来的,似乎是有上千人的样子,全都穿着黑色的衣甲。” 她拉了拉寄奴的衣角,问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的官兵吗?” 寄奴闻言果然皱起了眉头,脸上的微笑也不见了,他思索了一番,问道:“你可见到了领头的人穿了什么衣着,或是有什么旗帜或是车马的装饰?” 采棠摇了摇头,她是偶然才发现周围有军队的,躲起来还来不及,怎么可能看得那么清楚。 寄奴踌躇着说道:“北府兵是没有黑甲的,而一般的官兵也只是穿蓝色粗布罢了,这样一支来历不明的队伍偷偷地进城,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既然要避人耳目,就一定不会是什么正规军,肯定是哪一处幕府的私军,这里靠近吴郡,地方豪强们豢养的私军自然是穿着自家的军服,另一种可能,若这些是桓玄从江荆调来的兵马,选用黑色衣甲也是十分顺理成章的。 他面色愈发凝重,最后为难地握住了采棠的手,认真地说道:“棠儿,我必须立刻去一趟会稽军营,你能照顾好萩娘吗?” 采棠乍一被他握住了双手,只觉得面上一红,忍不住心中的羞涩和喜悦,却听得他说出了这样的话,心里一阵慌乱,忙抬头说道:“那怎么行?这城中只怕立时便会生乱,我们两个孤身女子要往哪儿躲?” 寄奴亦是觉得有些犹疑,他依依不舍地看着萩娘,又看了看采棠,倚在那黑马身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他的眼中光芒流转,神往地看着远处隐隐可见火光的方向,一股挥之不去的热切在他心中燃烧着,似是在鼓动着他,他只觉得自己似是着火了一般,只要能妥善安置好面前这两个对他十分重要的女子,他就会如离弦之箭一般,飞也似地投身到这战乱中。 起早贪黑地研习武艺,从不间断地阅读六韬等策略,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开萩娘去从军,不都是为了这一刻吗? 他分明感觉到了,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若是能把握住,他的梦想,就不再是梦想而已。 采棠痴痴地望着他眼中闪烁变幻的光彩,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年幼时在主子挚友林公家里,所见到的那几羽高傲的仙鹤,它们无奈地几次三番尝试着张开翅膀去飞翔,却因为翅茎被剪去而根本不能起飞,那种垂着头的懊丧样子,令人只觉得心中十分不忍。 而面前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年轻男子,他身上似是有一种孤鹤一般的独特气质,那一瞬间,她竟是和他感同身受,她一下子明白了,他心中的那种冲劲,他想要得到的,不愿放弃的那种心情,岂不是和自己一样吗? 想要一飞冲天的白鹤,又怎能被自己剪去了羽翼,束缚在自己身边呢? 她十分动容地望着寄奴,强自镇定地改口道:“寄奴哥哥,你不用担心我们,我们一直往南走就是山阴,那里也是一方重镇,想来应该是有官兵驻守的,我带着女郎在那里找个客栈住下等你吧。” 寄奴原本也只是一时冲动,这才冲口而出,仔细想想,在这紧要关头,自己怎么能抛下采棠和萩娘一走了之呢,若是两人真的出了什么事,自己再追寻再奋斗,就算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又有什么意义呢? 然而不经意间,他的目光掠过采棠认真的面庞,她眼中有着挥着不去的惊惶,却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真是十分可怜可爱。 寄奴顿觉心中一暖,这丫头,毕竟还是能懂得我的心意。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轻轻抱了抱采棠,安抚她道:“棠儿,我想过了,对我来说,这世上任何东西,任何人,比起你们二人,都只是虚无缥缈的镜花水月罢了。” 他毫不费力地抱起了萩娘,又扶着采棠上马,自己握住了缰绳,淡淡地说道:“你说的没错,这些人的目标应是建康,此时此刻,最安全的地方应该是反其道而行之,我们往南,去山阴。” 不管怎样,照顾好萩娘和采棠才是自己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如今可谓是前狼后虎,不管是桓玄还是谢琰,萩娘一旦被他们二人中任何一个找到了带走,自己势必都会后悔一辈子的。 和萩娘的这次相遇,一定是神佛体念自己的心意,而赐予自己的缘分,他一定要好好珍惜。 第三百七十四章 红玉(一) 此时正是宵禁之时,然而城中已是乱哄哄的,流民和火光已经惊动了城门的守兵,寄奴一行人来到会稽城南的时候,空荡荡的南门正孤零零地静静矗立着,并没有什么驻守的士兵。 采棠首先飞身下马,推了推那厚厚的城门,果然是纹丝不动,她无奈地回头看了看寄奴,问道:“要不你把你这匹笨马丢了,我们带着女郎翻墙过去如何?” 她说话的时候,眼神不由自主地瞥了瞥那匹笨笨的黑马,而那马儿似是听得懂她的话一样,愤怒地踢了踢腿,嘶鸣了一声,鼻孔中又开始喷热气。 寄奴抚了抚马身,依依不舍地说道:“即便翻过了墙去,难道我们要一路走去山阴吗?还不如想想办法把城门叫开呢。” 采棠白了他一眼,指了指那厚实的城门,问道:“这门锁了,我们要怎么过去?守门的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即便有人,你有银子吗?” 寄奴诚实地摇了摇头。 这城门一定有进出的地方,不然刚才那些士兵又是怎么进城的呢? 采棠把玩着自己的发梢,细细地思索着,那些人许是从别的城门进来的吧,幸而自己是走了南门,若是从别的门进出,万一遇到了那些士兵就完了,她可不想莫名其妙地死在这荒郊野外。 就在这时,一阵跌跌撞撞的奔跑声传来,寄奴忙拉着采棠躲到了城墙脚下台阶的阴影中。 却见月光下,一个装束比寄奴更为滑稽的僧人正拼命往城门跑来。 他脚上穿着草编的木屐,本就跑不快,更何况他身上的衣袍还十分宽大,根本就施展不开手脚,一件破旧的披帛在他身上显得十分累赘,这僧人与采棠在京都瓦棺寺里看到的那些高僧们完全不一样,一点高僧的样子都没有,风度气韵根本不可同日而语,简直是如丧家之犬一般仓皇无比。 往他身后看去,采棠才明白过来,为何这僧人这样狼狈。 原来他身后,四个身材短小却目光不正的男子正紧紧跟随着,显然不是什么好人的样子。 那僧人原以为城门处有守军,这才一路狂奔而来,然而越跑近,他越是心凉,这南门竟是一个人影都无,难道自己终究是躲不过去? 此处已经没有路了,原本几个男子见他跑到了城门,还有些犹疑,但很快便发现城门处没有官兵,便放下了心来,纷纷掏出了匕首,胜券在握地慢慢包围住了他。 他转过身来,露出了试探的微笑,故作镇定地说道:“阿弥陀佛,几位壮士何故穷追不舍,莫非看中了贫僧身上这件袈裟,若是几位喜欢,送给你们也无妨,不过这袈裟是我师叔祖临终时送给我的遗物,贫僧是十分爱惜的……” 他兀自在那喋喋不休,对方那几个男子却不耐烦了,为首之人冷冷地喝道:“兀那小道,我们才不要你身上的破布,快把你怀里那对血玉髓交出来。” 那僧人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睁大了眼睛问道:“什么血玉髓,我没见过啊?” 他一边摇头一边纠正道:“还有,这位壮士可说错了,贫僧是僧人,不是道士,中原虽是僧道并重,然而这僧道之分还是很重要的,小僧可算是脾气好的,若是我那些脾气暴躁的师兄们听到你们几人这样混叫,可是会大打出手的……额,阿弥陀佛,小僧失言了……” 听到这里,采棠不由得捂着嘴偷偷地笑了出来,这僧人真是有趣,愣是把话题往别处绕,只怕是在拖时间等救兵吧,只可惜,这里的军士只怕是全都去会稽官邸救火去了,一时三刻也回不来。 那几人显然脑子有些不够用,没想到这僧人的用意,那为首之人脸上微微一红,却是蛮横地说道:“管你是僧是道,我看你是个强盗差不多,我们兄弟盯上多时的血玉髓,今晚趁乱去拿的,却是没了影子,唯有你一个僧人在那里出现过,除了是你,还会是谁拿的?” 那僧人又是摇头晃脑了一番,慢悠悠地解释道:“真是误会了,贫僧在出家之前是余姚虞氏家的旧交,这才在他们家借宿一宿罢了,蒙主人抬爱,才能自由进出虞家,这才正巧路过而已,贫僧是昨日才来的会稽,怎么可能知道你们所说的那血玉髓就在虞家,又怎能拿走呢?” 果然他这么一说,那四人中便有人轻轻地出声道:“老大,莫非他说的是实情,这城中有乱,许是虞家主人自己取了随身携带了也不一定呢。” 趁着数人犹豫间,那僧人再接再厉地说道:“阿弥陀佛,这位壮士真是聪慧,这佛家至宝,若我是那家主人,也定然会随身携带,免得遗落。贫僧顺便奉劝诸位壮士几句,英雄爱财,取之有道,若是正大光明地上门去问主人讨要,虞家也未必一定会拒绝,即便是拒绝了,这也是为人的君子之道,没有什么可以懊恼的,像几位壮士这样不告而取,那就有失风度了,实在是小人之行啊。” 这僧人简直是舌灿兰花,滔滔不绝,再加上用词文雅,听上去十分悦耳动听,几人都听得云里雾里,最后听到是小人之行,这才明白对方是绕着弯子骂自己,纷纷怒目以示。 当下便有一个同伙上前不怀好意地说道:“兀那恶僧,把你的僧袍解开来让我们兄弟搜查一番,否则今晚你别想讨好了去。” 那僧人闻言面色发白,神情都变得僵硬了,却兀自嘴硬道:“那怎么行,男……恩,你们这些人怎么蛮不讲理,我都已经说了不是我拿的了,那种宝物,我这样的高僧又怎会随随便便地顺手牵羊,那也太对不起佛祖的教诲了……哎,哎,你们别乱来啊,我要喊了啊!” 那几个粗鄙的汉子才不管他说些什么呢,为首之人一声令下,四人便围了上去,抓住了他的手脚,为首之人用匕首挑开他的衣襟,便伸手摸了进去。 原本采棠也正好奇呢,想看看这僧人到底有没有偷拿那所谓的红玉髓,她从小在谢府长大,可说是没有什么奇珍异宝是没见过的,但谢安推崇庄老之道,所以这号称是佛家至宝的红玉髓她却是没有见过。 第三百七十五章 红玉(二) 可这时那僧人已经惊叫出声,无暇再掩饰自己的声音,那娇柔的嗓音,显然是个女子无疑,而那动手的匪首,只觉得触手温软,又闻到一阵香味扑鼻而来,不由得色授神予,连那红玉髓都忘了,大声笑道:“这竟然是个丫头,兄弟们,今晚可有福了,我先上,你们别急,一个一个来。” 晋时男女的服制都是没有亵裤的,衣襟之下便是裸身,那男子将那“僧人”按在了地上,在这城墙脚下竟是毫不避讳,剥开了衣襟便要跨上去。 那“僧人”放声尖叫,却被周围的同伴按住了手脚,诸人纷纷露出了猥亵的笑容,情势已是危急无比。 采棠见到这画面实在有些不堪入目,不由得掩面“呸”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出手,却觉得身边一阵风声,寄奴已是飞身跳了出去,大声喝道:“你们快住手!” 那四人没想到周围还有人,猛地吓了一跳,忙回身来,严阵以待。 然而却见寄奴身上穿的仍是那件花花绿绿的女装,诸人不由得笑道:“又来一个小娘子,今晚还真是好事成双啊。”便走上前来想要拉扯他的衣服。 那“僧人”原本是欢喜无限,却见来人亦是个女子,不由得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忙喊道:“小姑子,你还不快跑,快去找你家父兄来救我!” 寄奴不动声色地白了她一眼,拔出了背上的佩剑,淡淡地说道:“你们谁想缺胳膊少腿就尽管上来,反正今夜城中这么乱,你们就是死了也是白死。” 月光下,他蜜色的肤色如丝般光洁,明亮的双眼璀璨如星,虽是看着并不魁梧,却是剑气逼人,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采棠在一边竟是看呆了,连上前助阵都忘了。 那匪首显然是有几分眼力,当下便看出了这并不是个女子,而是个身怀武艺的年轻男子。 然而他回头又看了看地上的那香软女子,实在是令人垂涎欲滴,此时要他放下这到嘴了的肥肉,他当然是不愿意的。 他不由得沉下了脸来,不高兴地对寄奴说道:“兄弟,大路朝天的,莫管他人闲事。” 他边上的同伙纷纷笑道:“老大,这小兄弟只是不知道女子的滋味有多销魂罢了,不如我们玩好了让他也分一杯羹,开开荤罢。” 同伴诸人都觉得他这话说得巧妙,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十分赞同的样子,显然是没把寄奴放在眼里。 刘寄奴毕竟脸嫩,虽然军中男人们也不是从不议论女子的妙处的,但毕竟此时说到了他的身上,他不由得微红了脸,露出了羞涩窘迫的神色。 他用力地握紧了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若是你们再不离开,我便要出手了。” 众人见了他的神色更是开怀,取笑他道:“小子,你莫不是要把我们都赶走了,好独自享用这美人?” 更有人说道:“你会不会?不如让哥哥来教你吧,包教包会……”种种不堪的言语源源不绝。 寄奴面色一沉,当下轻轻地飞身起跳,倏忽间便猛地冲到了那匪首面前,长剑如轻舞飘渺一般迅捷无比地一转,便抽身回转,稳稳地落在原地。 这一系列的动作都发生得太快,众人都呆了一下,待看自家老大似是没什么异样,然而转脸看那小子,却见他剑尖隐隐发红,一滴两滴鲜血正自慢慢地滴落在了地上。 原来是那剑太快,切肉一般地划破了对方的皮肉,又轻又薄的剑身一瞬间掠过,竟是根本没有喷溅的血流。 那匪首这才回过神来,捂着自己的脸大叫道:“哎呀,疼,这小子还真敢砍,兄弟们,揍他!” 真的是有肉吃的时候是兄弟,有危难的时候只能各自飞了,剩余那三人见那匪首手指中间捂不住的源源不断的鲜血,纷纷各自退了一步,用敬畏的目光看了一眼刘寄奴。 那三人各自交换了一下眼神,转身便跑,如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黑暗中。 为首之人不由得怒从心头起,然而眼见自己不是刘寄奴的对手,也只能好汉不吃眼前亏,嘶哑咧嘴地捂着脸夹着尾巴逃跑了,临走还留下一句话:“你给我记着!” 这句该是所有坏人的经典台词吧,采棠不由得露出了笑容,想着待女郎苏醒了,自己该有多少有趣的事情可以说给她听呢。 寄奴脱下身上的华服,小心翼翼地擦干净了剑上的血迹,这才瞥了一眼那惊魂不定的“僧人”,冷冷地说道:“小小年纪,学别人偷东西,若不是看在你是个女子,我才不会救你呢。” 采棠惊讶地问道:“寄奴哥哥,你怎知道她是拿了那东西的?” 那“僧人”已经系好了腰带,正自怀抱着肩膀发呆,听他这么一说,果然面露尴尬的神色,却不服气地嘴硬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没拿那什么血玉髓。” 她见寄奴看上去也并不十分年长的样子,便倚老卖老地说道:“你才是小小年纪,便带着情人私奔吧,深更半夜的,你带一个小姑子在这城门下,是要做什么?” 采棠脸上还带着惊讶之色,却见那人促狭地看着自己,不由得啐了一口,红着脸骂道:“哪来的野丫头,这么不正经。” 那“僧人”闻言答道:“我不是野丫头,我俗家姓孙,如今的法号叫竺法蕴。” 采棠更惊讶了,问道:“你还真是僧人啊?那你寺庙里那些师兄弟们,都不知道你是女子吗?” 果然女人和女人之间更有共同语言,说到这个,竺法蕴便很是高兴地说道:“自然不知道了,那几个呆头鹅,每天都笑话我矮小,还假惺惺地安慰我,可我有什么可难受的,我本就是个女子啊,哈哈哈。” “那你为什么要去寺里做僧人呢?” “这个啊,因为我母亲怕我养不活嘛,据说我小时候本是快要死了,有一个僧人说,一定要让我出家,我才能活到三十岁,因此我母亲就一咬牙把我送去寺庙里了。” “那也可以做尼僧啊,为何却是女扮男装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啊……”说到这个,竺法蕴也为难地摸了摸头,无奈地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许是因为我母亲弄不清楚尼僧和僧人的区别?”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七十六章 红玉(三) 寄奴一直没说话,听她说到这里才不屑地冷笑了一声。 两女一起望向寄奴,竺法蕴生气地说道:“臭男人,你笑什么?” 她从小在男人堆里长大,即便是那些看似温文尔雅的高僧,小时候也是粗俗不堪,捣蛋顽皮的,故而竺法蕴养成了这样粗犷,大大咧咧的性子。 寄奴却不生气,冷冷地说道:“你母亲定然是考虑到如今世道混乱,尼僧中多有不堪之人,生怕你受了委屈,这才没将你送去尼庵的。” 他不说便罢,这么一说,两女都明白了过来,两晋时期虽是不禁妓所,但是更加风雅的是在尼庵中留宿,那价钱也要比妓所贵好几倍呢。 采棠一想明白便不由自主地红了脸,竺法蕴也不好意思地呸了一声,心里却隐隐觉得这果然是母亲关爱自己,这才出此下策的,心中只觉得温暖无比。 她见采棠热情,寄奴又颇有本事,已自起了结交的心思,便关心地问道:“你们难道真是为了私奔,连夜出逃吗?这是要去哪里?” 采棠忙解释道:“姐姐快别胡说了,我只是个奴婢罢了,我家女郎和主子见城里作乱,这才想趁早离去,谁知这城门却没人开。” 说话间,寄奴已经抱起了萩娘上马,伸手给采棠道:“我们走吧。” 采棠忙问道:“去哪儿?” 寄奴淡淡地说道:“换东门看看能不能混出去。” 采棠思索了一番,觉得很有道理,如今北门是绝对不能去的,西门近江荆,也最好是不要靠近,若是南门不行的话,从东门走是最靠谱的了。 竺法蕴站在一边,面上神采飞扬,带着自信的笑容悠悠地说道:“你们不过是想出城罢了,现放着有南门不走,却要绕去东门?” 采棠听着话中颇有乾坤,忙陪笑着问道:“好姐姐,难道你竟然能让这南门打开不成?” 竺法蕴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却掩不住眼中的得意劲儿。 这下就连寄奴都不由自主地注视着她了,竺法蕴自从一照面就没被寄奴正眼瞧过,如今这下却是得意洋洋了,她从怀中取出一根发钗,笑着说道:“雕虫小技而已,在寺里跟一位师兄学的。” 只见她就着月光,拿起那把大锁,将那发钗伸进了锁孔,对两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便侧耳倾听着锁孔里的声音,拿着发钗的那只手轻轻地转动了起来。 那锁孔中不时发出轻轻的细碎的金属声,弹簧声,竺法蕴面上的表情也随之不断变化,时而懊恼,时而欣喜,采棠和寄奴二人更是紧张地看着她,眼中充满了期待。 幸而这样焦急的等待没有持续多久,只听见“咔”的一声,那把大锁竟然如同听话的孩子一样,乖乖地弹了开来,竺法蕴笑着拔下门栓,悠然自得地说道:“这就走吧。” 采棠这才放下心来,转身对寄奴高兴地说道:“寄奴哥哥,果然你是好人有好报,这次可多亏尼僧姐姐帮忙呢。” 寄奴亦是感激地对竺法蕴露出了微笑,那笑容如同水波上荡漾起的涟漪一样,十分自然地浮现在了他的脸上,若有若无的样子,带着礼貌与客气,更是带着一丝疏远。 竺法蕴只觉得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似是心焦,又似是急切,想挠又挠不到,痒痒的很不好受,她推开了城门,露出了一道能容马通过的缝隙,忍不住地说道:“你们,你们能带上我一起走吗?” 采棠立刻眉开眼笑,高兴地说道:“自然好啊……” 她才说到一半,却见寄奴皱着眉头瞥了她一眼,当即便把下半句话咽进了肚子里,不好意思地站在那儿,低声补充道:“这瞎灯黑火的,若是这位姐姐再遇到坏人可要怎么办?” 寄奴原本是绝对不愿意带上竺法蕴这个累赘的,先不说马只有一匹,勉强坐三个人也就罢了,若是再加一个,即便是个女子,也未必能坐得下。更何况这竺法蕴看着便不是个稳重之人,更兼喜欢偷鸡摸狗,即便是个男子,亦是心性鄙下的,更何况还是个女子,所作所为简直是骇人听闻。 然而棠儿说的也没错,先前自己已经出手相助这小尼僧了,若是以急相弃,这亦是不符合正人君子应有的品行,而且她还对自己有恩,关键时刻帮忙打开了城门,省了他们许多麻烦。 他想到这里,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翻身下马,对那眼中明显有着狡黠笑意的女子说道:“你会骑马吗?” 竺法蕴见他果然是答应了,忙笑着说道:“自然是会的。”说着便走向那黑马,抓着辔头便要上马。 那匹黑马真是通灵,感知到主人的心意,连连退了两步,竟是不愿意让她上来的样子。 竺法蕴瞪了它一眼,认认真真地对它说道:“你还给我闹别扭了是吧,你家主子都让我骑你了,要是你不乖,我自然有法子让你乖乖的。” 采棠不由得失笑,不过是牲畜而已,竺法蕴还真当它能听得懂人话,这样声严色厉地训斥它。 她一手抱着萩娘,抓紧了缰绳,一手向竺法蕴伸出去,笑道:“姐姐我扶你,这笨马笨得很,你别和它一般见识。” 不只是竺法蕴的威胁起了效果,还是一边寄奴默许的样子,这次那黑马并没有拒绝,只是不耐烦地喷着鼻子,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她虽是个女子,但习惯了男子的行止,这跃马上鞍的动作十分潇洒俊逸,就连寄奴都不由得注目着她。 竺法蕴在女子中可算是比较高大的,又是一身僧袍,在不知道的外人眼里看来,这倒是颇为怪异的两男两女,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引起旁人的注意吧。 寄奴心中担忧着暗暗摇头,下定决心,待离开了会稽便要和这不靠谱的女子分道扬镳。 他见几人都已经坐定,便转开眼冷冷地说道:“我们这是要去山阴,不知道和你顺路吗?” 竺法蕴心中宽慰,不自觉地便恢复了之前喋喋不休的习惯,喜笑颜开地说道:“顺路,顺路,出家人四海为家,云游四方,只要缘分到了,哪里都是顺路的……” 第三百七十七章 红玉(四) 现代不知是谁说的,两个女人等于一千只鸭子,古代亦有类似的俗语,三个女人一台戏。 虽然萩娘没醒,采棠和竺法蕴这两个女人,只怕也能演大半台戏。 采棠原本就是个爱说话的,可惜的是萩娘和苏合都不爱说话,她也只能默然。 现下好了,来了个话痨的竺法蕴,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简直是停不下来。 “丫头,你手劲还挺大,是不是练过?” “……算是吧,我从小便奉了主子的命令学武,但是太笨了,一直都学无所成,主子也不再勉强我了。” “你这都算是学无所成?我小时候天天砍柴打柴,都没你劲儿大。”竺法蕴颇为羡慕地又摸了摸采棠的手腕,咄咄称奇道:“瞧你这小胳膊小腿的,毕竟是师出名门,和我们这些粗人完全不一样。” 采棠自从到了谢家就没接触过平民阶层的人,不管是谢琰还是旁人,谢府诸人说话都十分文雅,简单的一句话说起来都是拐弯抹角,引经据典,从没有这样直来直去的。故而她还真是很不习惯,不好意思地轻轻缩回了自己的手,岔开话题道:“姐姐,你是哪里人?” “快别叫我姐姐了,我做惯了男人,被你这么叫,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家在蜀中,离这里可远着呢。”竺法蕴许是被采棠一口一声姐姐唤得,再也忍不住了,终于开口说道。 采棠迷茫地回头看着她,问道:“那我们要怎么称呼你?” 竺法蕴作势咳了一下,面上作出凝重的表情来,郑重其事地说道:“贫僧乃是得道高僧,在瓦棺寺也是小有名气的,你便称呼我为蕴法师就是了。” 原本默不作声的寄奴见她这装模作样的样子,不由得白了她一眼,开口说道:“恕我孤陋寡闻,没见过得道高僧去旁人家里偷鸡摸狗的。” 竺法蕴果然像个被点燃的炮仗似得,立刻便跳了起来,瞪着他反驳道:“我哪有偷,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偷东西了?” 寄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那目光正好落在她胸怀之处,正是她藏匿那血玉髓的地方。 她有些心虚,不由得放缓了语气,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说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觊觎别人的东西然后想要据为己有,本就是寻常之事,只不过看施行此事的人是谁罢了。” 那还是承认自己偷了呗…… 寄奴笑道:“就在方才你说什么‘佛门至宝’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必然是拿了的,这东西本就不常见,寻常人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你却脱口而出是礼佛的宝物,若不是你垂涎已久,又怎会那么清楚呢?”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藏在裹胸的白绢里的? 这话就连竺法蕴都不好意思问出口,只能恨恨地瞪着他,不再去理睬他。 寄奴怎会不知道她所思所想,但见刚才那些人这样对待她,她都只拼命护住自己胸前,可见她胸前所藏的东西在她自己看来,比她的贞洁还要重要,除了那倾国倾城的宝物,还能是什么东西呢? 他并不再说话,而是继续快步前行着,远处的天色已有些微微发亮的征兆,这一行四人实在是太醒目,在路上若是被旁人注意到了便不妙了,他们必须尽快赶到山阴才行。 黑马似是知道他的心意,随着他的步伐前行,寄奴走得快,它便疾步跟上,寄奴走得慢,它便徐徐而行,始终不离不弃,决不离开他身边。 采棠无心无思地问道:“姐姐,方才我听那些人说你拿走了什么‘血玉髓‘,这东西究竟有什么好处,竟然能够引得那么多人争夺它?” 竺法蕴面露犹豫之色,最终转身避开了寄奴的目光,缓缓地伸手拨开自己的衣襟,从里面偷偷地掏出一块温热的石头来,小心翼翼地张开手掌,送到采棠面前,说道:“你看,这就是血玉髓。” 采棠疑惑地望着那块不起眼的绿色石头,迷茫地问道:“这不是绿色的吗?为何叫做血玉?我还以为是红色的呢。” 竺法蕴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这个不识货的丫头,她无奈地说道:“你仔细看看,那绿色的石面上,是不是有着点点红色渗透,看起来就好像血滴在上面一样?” 采棠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原来那绿石虽是不起眼,但上面的确有着妖艳的红色星星点点,以绿石为底,更显得妖异无比,若是盯着它看,竟像是神魂为之吸引一样,不由自主地便被夺去了心神。 她眼中出现了一丝恍惚,竺法蕴见状立刻收起了那石头,严肃地说道:“这石头其实什么作用都没有,但是在会巫术的人手里,它的作用可大了,不仅能利用它操纵人心,甚至能知古识今,可说是无所不能。” 她顿了顿,这才恢复了那自矜的语气,得意洋洋地说道:“所以,我把这石头带回瓦棺寺去,也算是避免了有心人利用这宝物,为祸人间,是一桩了不起的大功德呢。” 采棠亲身经历之下,只觉得这石头的确是能扰乱自己的心智,闻言忙赞道:“姐姐,你做的对,连我这样研习过武艺的人都不知不觉有些走神,若是寻常毫无抵抗之力的人,自然更是容易被控制,亏得你把它给偷了,若是落在恶人手中,难免酿成大祸。 她说这话的时候煞是认真,一脸崇拜地望着竺法蕴,连竺法蕴自己都有些窘迫,忙不好意思地谦逊道:“哪里,哪里。” 竺法蕴转开不去看采棠纯真的眼神,目光落在了昏迷不醒的萩娘身上,问道:“这丫头怎么一直睡着,难不成是病了?” 采棠也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萩娘昏迷也差不多有一个时辰了,怎的一点醒转的迹象也没有,然而她身体温热,面色红润,也不像是有什么异样。 她伸手抚了抚萩娘的面庞,只觉得触手滚烫,不由得“啊!”了一声,忙对寄奴说道:“寄奴哥哥,女郎似是在发热,脸上烫得很。” 寄奴原先几次观察萩娘的神色,都觉得她面色安详,又透着血色,所以根本没想到她有什么不对劲,只当是被吓坏了罢了,听采棠一说,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声,脚下更是加快了步伐。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七十八章 松风(一) 此时道边松风阵阵,仔细听颇有凄凉之意,然而逐渐地,却能听见远处传来清幽的铃声,不疾不促,徐徐而来,那声音悠然自得,如贤者之音,清远雅正。 竺法蕴自言自语地说道:“此是出尘之音,来者定然是位器量弘旷之士。” 众人自然而然地回头去看那来人,原来那铃声并不是有人弹奏的,只不过是系在马车上的小铜铃,自顾自地发出那清越随性的音律,反倒令诸人称奇不已。 即便是寄奴,都忍不住驻足看着那马车,只见那马车上并没有繁复的家族纹饰,不论是形制还是工艺,都和晋廷如今流行的样式完全不同,线条粗犷,十分大气。 策马之人是个穿着普通的青年男子,他亦是见到了黑夜中行路的众人,夜色中疾奔的寄奴,以及马匹上形色古怪的僧人和女子。然而他脸上毫无惊讶的神色,并没有做任何停留,更是没有询问这几人怎会不顾宵禁的律令夤夜出行,而只是微微地对众人礼貌地露出了笑容,便头也不回地驾驭着马儿继续前行。 采棠眼尖,看见了那车上的铜铃十分古怪,与一般的铃铛不同,竟然是圆筒状的,看似完全固定着没有任何的摇晃,却仍是能源源不断地鸣响着,不由得好奇地说道:“好古怪的铃铛,这样的铃铛竟然也能发声吗?” 寄奴亦是有些出神,若不是在这样匆忙的出逃之时,他一定要去询问一下这马车的主人究竟是谁,若是对方不嫌弃,他是很想结交这样随性风雅的主人的。 从仆人就能看出主子的心性,这样处变不惊,淡泊清和的家奴,怎么可能有一个不堪的主人呢。 然而如今最重要的还是赶紧赶到山阴,寄奴放下这些纷乱的心事,继续提气飞身前行,然而他已经独自默默地飞奔许久,即便是体力耐力都不错,也实在是有些累了,不由自主地喘息了一下。 人力有时而竭,自古以来,还真是从未听说有人能在两三个时辰内徒步从会稽走到山阴的。 比起不通武艺的竺法蕴和后知后觉的采棠,还是那匹笨马最先发现了寄奴的异样,它立刻便呼啸着猛地收住了撒欢的脚步,定定地站在了原地,再也不肯向前再走一步了。 寄奴慢慢地调匀了自己的呼吸,不高兴地拍了它脑袋一下,问道:“怎么了,你是跑不动了?” 那匹黑马竟然不屑地瞥了他一眼,甩开了他的手,一副自矜的样子,好像在说:“不是我跑不动了,明明是你都快跑脱力了。” 虽是如此,但自从它停下来之后,不论寄奴怎么威逼利诱,好言劝说,它都不肯再走。 采棠说道:“我见那些马夫调教不听话的马,便是用鞭子抽,抑或是用小刀刺,牲畜毕竟是牲畜,寄奴哥哥,你和它多说也是无用啊。” 寄奴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自从见到这黑马的第一眼起,便觉得它颇能识得自己的心意,潜意识中,他已经没有当它是一头牲畜,而是自己的知己,是自己的朋友一般了。 要他下手对这样一位好友动粗,那怎么可能呢? 竺法蕴伸手探进那马儿的耳后,说道:“我对于调理马儿也颇有心得,此处是天门穴,若是狠狠刺激此处,便是再凶悍的马儿都受不住,若是你不介意,我便下手了?” 采棠和寄奴果然都敬畏地望着她,这女人太可怕了,什么旁门左道都懂,难怪刚才说若是这笨马不老实,便会下手整治它。 竺法蕴感受到了两人的目光,忙不好意思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抚着脸庞掩饰地笑道:“嘻嘻,这也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我在寺里的时候和马厩的师兄很是亲厚……” 寄奴摇了摇头说道:“让它歇一会吧,你们三人虽都是身娇体弱的女子,但毕竟行走了那么久,又没有水喝,它会闹脾气也是自然的。” 果然他话音刚落,那笨马便很是应景地喷着鼻子,呼出了阵阵热气。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般,这别扭的笨马不耐烦地伸出了前左腿,碰了碰寄奴的衣袍。 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调理着自己的呼吸,方才一时心急,跑得有些猛,现在回过神来才发现,若是再那样不管不顾地跑下去,只怕自己的身体真会支持不住。 采棠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说道:“哎呀,寄奴哥哥,你走了那么久,也没喝水,怕也是累坏了吧,都是我们不好,没能体谅你的辛苦。” 原也没什么,寄奴却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半点也不扭捏地承认道:“都是我平日修习不够,待要用到功夫的时候却是不成了,不得不调理一下气息才行,棠儿,我真是没用……” 采棠只觉得心疼无比,寄奴向来从不示弱,亦不会抱怨诉苦,此时却说得这样直白,可见是真的很是不妥,她立刻跳下马来,抓着他的衣袖说道:“寄奴哥哥,你去骑马,我来跑一会,我也会轻功,能跑上个……”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能跑多远,不由得踌躇了半天,才说道:“跑上半个时辰应该是无妨的。” 寄奴忍不住笑道:“女子最是体弱,即便轻功卓绝之人,亦是不能耐久,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能跑一炷香都是不错的了。” 说不定半柱香都不到,我便不行了…… 采棠不由得默默地在心里补充了一句,也不再逞强。 就在这为难之时,却听见刚才已经悠然远去的铃音,正顺着风向,逐渐地响了起来,竟是刚才那马车调头回来了。 众人正觉得诧异,不知道这马车的主人何以那么迅速便回来了,却见那赶车的家奴堪堪将马车对准了他们驶来,堪堪停在了众人面前,礼貌地说道:“我家主人吩咐了,若是诸位也是去山阴的话,可以让三位女眷上车同行,他自会避嫌。”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身穿僧袍的竺法蕴,心里暗暗奇怪,主子是怎么看出这僧人其实是个女子的? 第三百七十九章 松风(二) 别说是他了,竺法蕴自己都很是奇怪,怎的这家主人就知道自己是个女子? 刘寄奴虽是心中讶然,但他直觉此人并非怀有恶意,沉吟了一番,他便毫不扭捏地答道:“多谢你家主子美意,我们的确是有急事要赶去山阴县,若是贵主不介意的话,便让女眷们同行吧。” 那家奴点点头,便取出了身边的脚凳,跳下车来,说道:“既然如此,便请上车吧。” 车帘一拉开,寄奴便见到了车内端坐着的男子,身着浅绛色华衣,高冠宽袍,想必便是那家奴口中的“主子”了。 他礼貌地躬了躬身,客气地说道:“多谢您的好意,刘某感激不尽。” 那名男子原先正在闭目养神,听他这么说,也没有任何动容的样子,只是挪了挪身子,示意诸女上车。 采棠为难地说道:“寄奴哥哥,我是个奴婢,自是没有大碍,若是被旁人知道女郎与这素不相识的男子同车,只怕对女郎的声誉有损。” 在她心里,萩娘是自家主子板上钉钉的内眷,陈郡谢氏是何等高门大族,谢家的内眷,就连名讳都是根本不外传的,比如谢琰的母亲,除了谢安和谢琰以外,就连府中诸人都不知道她的名讳,那个时代对于女子的闺誉避讳莫深,绝对是不能行差踏错的,更何况是和来路不明的男子同车呢? 她这话一出口,那御马的家奴都不由得气笑了,淡淡地说道:“既然如此,还请诸位三思。” 在他看来,主子纡尊降贵请女眷上车已是仁至义尽了,这不懂事的小蹄子竟然还嫌弃自家主子是外男,当真是迂腐得可以,然而他自持礼数,并不曾将心里这些腹诽说出口来。 那车上的男子却是轻轻一笑,委婉地答道:“在管宁眼中金玉与石块瓦砾无异,在在下眼中,红粉娇颜亦是与白发枯骨无异,所以我才对我的家奴说,‘告诉他们,我会避嫌’,那不过是因为我自信自己的心智,绝对不会因为外物有任何转移罢了。” 他说话的时候微微侧过了身子,神色十分淡然,从容闲适,仿佛这些身外之物于他都是过往云烟,毫不在意的样子。 刘寄奴这才注意到,他一手持了一串念珠,另一手中捏着几株枯黄的蓍草,虽然看年貌不过是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动静举止却如老者一般沉静稳重,那双半张的眸子中如死水一般空泛,半点涟漪都没有。 然而,就在此时,那男子正巧瞥到了寄奴的面容,那双空洞的眸子竟似惊到了一般,猛地张了开来,原本细长的眼角都睁圆了,他竟是难以抑制自己面上的惊讶神色,口中念念有词道:“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的计算怎会有错?这绝对不可能……” 他喃喃自语一番之后,又恍然大悟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继续自言自语道:“不错,的确是山阴,我没算错,我没算错,只是世事无常,难免有些阴差阳错罢了……” 寄奴不由得皱眉看着他,古人有云,动静皆宜,这男子真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简直令人难测。 只见那华服男子面上一下子恢复了青年人那种活力,双眸炯炯地望着寄奴,露出了热切的神情,殷情地自我介绍道:“在下东莞郡人刘穆之,还没请教您尊姓大名,仙乡何处?” 这变化也实在太快了,刘寄奴和采棠都瞠目结舌地望着他,只觉得这真是个怪人。 竺法蕴却毫不在意地笑着说道:“你们还没看出来吗,这是一位术士,只不过年纪有点轻罢了。” 也只有这些身负异能之人才会这样神神叨叨,对于自己在意的人尊崇无比,对于其他人则是视若无睹。她在瓦棺寺见过一些类似的能人,有的是久负盛名,有的则是深居隐逸,根本不为外人所知,但是他们的共同点都是,完全的自我,完全的不顾旁人的目光。 这男子手上拿着的正是卜卦用的蓍草和念珠,不需要用算珠就能卜算,可见他已是术者中的佼佼者。 她很是自来熟地上前自我介绍道:“我是瓦棺寺的竺法蕴,你可曾听说过我?” 刘穆之竟是对她怪异的打扮和与身份不符的嗓音视而不见,不屑地转开了眼,完全没有想要搭理她的意思。 术士自秦汉开始就是一种职业,曾经十分重要,但是在两晋时期已经只是寥寥了。 与方士不同的是,术士主要精于卜算和风水,而方士却是炼丹修仙,寻求永生,在这个醉生梦死,动荡不安的年代,由于五石散的盛行,方士和炼丹术得到了进一步发展,而术士已经差不多要绝迹了。 这种职业一般都是至亲单传,所以才会越来越少,越来越失传。 刘穆之专注地观察着寄奴,他早就算到,今天会在山阴遇到未来的帝王,而他方才在路上的时候,不过是心血来潮随便算了一下,便算到这四人亦是前往山阴,然而却是吉凶未卜,就连自己都算不出这几人的命运,这才请他们上车,想要结识一下而已。 谁知道方才自己睁眼一看,那姓刘的男子的面相,即便是稍通相术之人都能看出,那绝对是不容置疑的王者之相,端正庄重,又有着无比威严,却不知怎会这般狼狈地在官道上狂奔。 英雄起于微时,自己终于抓住了所有术者千载难逢的大好机遇,在未来帝王还没崭露头角的时候便遇到了他,若是自己能牢牢地抱紧这颗大树,什么名利双收都是小事了,只怕自己会名垂青史都不一定呢。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露出了谄媚的笑容,客气地说道:“哎,阿薰,怎么还不请她们上车,我和这位刘郎一同骑马便是了,几位女眷请上车,圣人有云,男女授受不亲,我怎能和刘郎的内眷同车呢,实在是太过失礼了……” 那被叫做“阿薰”的家奴亦是长大了嘴巴,讷讷地望着他,很想提醒他一句:“刚才是谁说视金玉如瓦砾,不用避讳女眷的?” 第三百八十章 松风(三) 刘寄奴无奈地看着他三步并作两步下了车,又亲切地握住了自己的手,不由得想起了亦是一见面便待自己十分殷切的王谧,苦笑着问道:“您为何如此前倨后恭?竟是令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刘穆之立刻纠正道:“请您千万不要用敬语称呼在下,对了,请恕在下冒昧,您的名讳是?” 刘寄奴见萩娘已经被采棠扶上了车,这才放下心来,回答道:“我姓刘,叫刘寄奴。” 刘穆之闻言皱眉道:“不好不好……” 他见刘寄奴面色不善地望着自己,忙改口道:“在下该死,这不是说您的名字不好,而是这名字一听便是个孩童躲厄的贱名,若您不期望立身处世也就罢了,若是将来您……建立了功业,还用这小名,实在是太过有失威严了,不如改个大气些的名字更好呢。” 他好容易才忍住了,没说成“若是将来您当上了皇帝……” 要知道如今司马皇室尚在,随随便便说这种话,简直是和谋反无异。 这话正巧说到了刘寄奴的心坎上,他心心念念便是要做一个不输于谢琰的,名重一时的将帅,当下便点点头道:“您说的没错,只是这是大事,我还得回家去问过家君才行。” 刘穆之又连声告罪道:“千万别用‘您’来称呼在下,在下愧不敢当。” 刘寄奴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不敢去询问王谧为何这般善待自己,却见刘穆之和王谧一样,都是一见自己的容貌便恭顺无比,便试探着问道:“这又是为什么呢?您本就比我年长,又于我有恩,不管怎样我都应该对您使用敬语呢。” 刘穆之怎能实言相告,他忙打哈哈道:“这个,我一见您便心生仰慕之情,愿意为您效劳,至于原因,您以后迟早会知晓的,如今我只能说,天机不可泄露。” 他见寄奴还想问,忙说道:“您不是想要赶去山阴吗,再不上马,可就迟了。” 寄奴原本只是不想让旁人见到竺法蕴那怪异的打扮,如今既然几女都在车内了,他也不必那么着急赶路,然而萩娘却是身体不适,在那个年代,发热这种症状却是可大可小,弄得不好便是致命的热病,所以还是要尽快赶到山阴找医生才行。 他点点头,忙翻身上马,却猛然想起来这黑马已是走不动了,不由得为难地抚摸着它的脸颊,鼓励着说道:“马儿马儿,辛苦你了,烦你加把劲吧,到了山阴我便给你找水草。” 谁知那黑马竟是神骏无比,马车起动的时候,虽是四匹马驾车,它也完全没有赶不上的样子,安步当车地神态十分悠然自得,惹得寄奴心喜无比,笑道:“真是匹好马。” 刘穆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取出了纸笔,煞有其事地记录着:“隆安二年,五月十二,赞其马,其马玄色,目间有白鬃,名曰……” 写到这里,他不由得问道:“刘郎,你这匹好马叫什么名字?” 刘寄奴不疑有他,下意识地说道:“这马还没名字。” 他想了想说道:“这匹黑马甚是善解人意,我想,今后就叫它灵慧好了。” 刘穆之忙赞道:“不错不错,真是好名字。”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自己的纸上写下了“灵慧”二字,心满意足地笑了。 等着吧,等到这刘家小子称帝的那一天,自己这“帝王起居注”定然能大卖特卖。 他简直是乐得嘴都合不拢。 会稽山阴,那可是个令人神往的地方,当年王右军在山阴兰亭遍邀名士好友游宴赋诗,并写下了名垂千古的《兰亭集序》。 就连王羲之自己,都只是沾沾自喜于自己的《兰亭集序》被时人拿来和石崇的《金谷诗序》相提并论,听到别人把自己和石崇相提并论,则欢喜之色溢于言表,而根本没想到千年之后,何人又知什么《金谷诗序》,何人又知石崇?所有的人都只知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而已。 史可鉴人,人亦可鉴史。 孰轻孰重,孰贵孰贱,自有后人定论,又岂是时人之眼界所能预见的? 有了刘穆之的车马,一行人果然很快便抵达了山阴。 幸而山阴县不过是个小小县城,不像会稽那样还要叫开城门才能入内,其时朝露凝洁,正是日头初升的时候,许多农人已经起身下地,见到这一行人的车马,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 寄奴无奈地看了看口沫横飞的刘穆之,此人一路上嘴就没停过,若是再和他说下去,只怕自己的祖上儿时逸事都会被他套问出来了。 他指了指山阴县上很是显眼的一家客栈,说道:“刘兄,不如我们就在此处歇脚吧。” 刘穆之很是自矜地含笑说道:“刘郎,若是不嫌弃的话,在下在此地已备下了宅院,虽是十分简陋,但还不如去在下别院中小住一番,您还带着女眷,总比在外抛头露面的好。” 这么说也很有道理,然而寄奴看了看刘穆之身上的华衣以及车马上贵重的装饰,料想那所谓“简陋”的宅院想必也是十分舒适的,自己倒是住哪里都可以,然而萩娘在病中,自然需要侍女们照顾妥帖,就是领了他这个人情,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他面有赧色地点了点头,抱拳行礼道:“多谢您了,此番得您不断相助,实在是刘某的幸运,您的好意,我定然会铭感于心。” 铭感于心就对了。 刘穆之顿时眉花眼笑,比吃了五石散还欢喜,笑吟吟地说道:“在下与您一见如故,不要说这举手之劳了,便是为您赴汤蹈火,在下也是绝对不会皱一皱眉头的。” 寄奴难以察觉地皱了皱眉,这刘穆之说话也太夸张了,不过是萍水相逢,他为何这般交浅言深? 然而毕竟对方满满的都是善意,他也不是拘于细节之人,当下便和刘穆之去了他的院子。 果然这“简陋”的宅子也比京口刘寄奴自己的家要大许多了,刘穆之在自家家奴面前,自是收起了那副谄媚的嘴脸,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沉静模样,淡淡地吩咐着家人为寄奴和萩娘等人安排住宿。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八十一章 山阴(一) 竺法蕴忙提醒他:“还有我呢,我可不是你这刘郎的内眷,你难道就不安排我住下了吗?” 刘穆之先前都对她不屑一顾,此时才正色瞥了她一眼,淡淡地对家奴说道:“再去安排一间上房就是。” 竺法蕴笑道:“你这小术士,为人倒也不错,我这高僧便承你的情了。” 刘穆之若有所指地说道:“僧非僧,俗非俗,只是缘分未至罢了。” 这话说得大有深意,竺法蕴当下便上前拉着他的袖子说道:“你这什么意思,说说清楚,你是不是算到我的命运了?直接告诉我不行吗?” 刘穆之白了她一眼,冷冷地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竺法蕴为之语塞,她自己也是方外之人,自然明白这些方士术士的禁忌,泄露天机不仅要折寿,弄得不好还会遭天劫,所以历来那些准得离谱的预言,从没有直白地说出来的,都是委婉地暗示而已。 想明白了这一点,她也不再勉强他,而是不甘示弱地回了他一个白眼。 寄奴坐在萩娘塌边,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手,只觉得心中焦灼无比,他抬眼对刘穆之说道:“您可知周围有什么良医,萩娘……恩,内子似是病得不轻,还请您差个医者来探视下来才好。” 似是因为感觉到了手上的温暖,抑或是萩娘已经烧迷糊了,她像是在反驳寄奴的话似得,堪堪从嘴里吐出了依恋的呼唤声:“琰郎……” 幸而内院中的下人都是训练有素的,早就都被刘穆之赶了出去,然而这一片寂静中,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萩娘所说的话,那两个字,充满了爱怜,充满了期待,又无比地缠绵悱恻,除了深爱之人,绝对不可能这样呼唤旁人。 似是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的寂静,所有人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心中飞快地转动着。 寄奴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也忍不住尴尬地转过了脸,不去面对刘穆之和竺法蕴疑惑的神色。 采棠亦是不由得幽幽叹了口气,摸了摸萩娘的额头,赶紧打破这尴尬沉默,焦急地说道:“寄奴哥哥,女郎的身体似乎比刚才更热了,不如我先去给她打些冷水来敷额吧。” 刘寄奴默然地点了点头,却觉得心中微凉,有什么东西正在破碎,消融。 即便是脸皮比城墙还厚的竺法蕴,都没能说出她心中的疑问:“琰郎是谁?为何你的妻子会呼唤别的男人的名字?” 刘穆之更是飞快地思索着,很快便下定了决心,咬咬牙说道:“刘郎,在下虽是精于术算,但亦是粗通医术,若是您允许的话,便让在下为您这位……内眷医治如何?” 他是何等聪明之人,自是早就看出了这个昏迷至今的小姑子在寄奴心中的地位。 从她红红的面色和昏迷不醒看来,这病症是热病无疑了,这种病可大可小,医得不好便会死人。 他原本可以随便找个行脚游医来症治,不管治好没治好,都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而如今他开口担下了这责任,便是孤注一掷了,若是能救了这刘郎的心爱之人,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自然是节节高升,反之,若是她死在自己手上,那可就是结缘不成反变成结仇了。 他对自己的医术没什么信心,他只是对自己的命运很有信心,早在儿时父亲便曾经告诉过他,他不仅有着王佐之才,更是有着王佐之命,所以他一定不会失败的。 寄奴心乱如麻,根本没注意到他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听他说了会医,忙欢喜地答应道:“多谢您了,由您亲自诊治,我也放心了不少。” 刘穆之紧张高悬的心轻轻放了下来,他颇有风度地上前,客气地说了一声“得罪”,便取出了自己的丝帕覆在了萩娘的手腕上,煞有其事地搭起脉来。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故而他也就不再有什么避讳,专注地打量起面前这沉睡的女子来。 如今萩娘已是十六岁了,然而她眉目清秀,肤若凝脂,再加上身材娇小,看上去倒像是年岁颇小,与寄奴正是十分合适的一对佳侣。 在术士眼中,自然不会关注这女子是否肤白,是否妩媚,他所专注的只是人的面相骨架,但见这女子额高且眉间开阔,正是雍容之相,不愧是刘郎中意的女郎呢。 然而面相中最重要的还是人的精神气宇,这却必须等她清醒过来才能看明白。 他一边把脉,一边暗暗地思索着,这女子和刘郎的关系,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去问刘郎本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自己还不嫌命长。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端着水盆进屋的采棠,对了,看这丫头的神色,定然是对内中详情知道得清清楚楚,问她就对了。 庸医医人,良医医心。 若是能将此事办妥,自己还怕不能成为刘郎的心腹吗? 想到这里,他面上又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看着刘寄奴期盼的目光,他忙收回手,安抚他道:“没事没事,不过是发热罢了,我这就去命人熬药,最迟今晚,夫人一定能醒来的。” 他这般称呼萩娘,刘寄奴不由得尴尬地咳了一声,瞥了一眼采棠,解释道:“抱歉,是我没说清楚,我与萩娘尚未成婚,只是我们已有婚姻之约,为免分说麻烦,权且称为内子而已。” 刘穆之见他对自己这般坦诚,欢喜无比,忙不迭地答道:“在下理会得,理会得,我自会去吩咐那些侍女们,不让她们胡言乱语。” 刘穆之起身对寄奴笑道:“就请您家这位侍婢和我一起去煎药吧,我这的侍从粗手笨脚的,只怕误事,还是让您的侍婢来看管着,也好放心。” 他说的侍婢自然是采棠,采棠忙放下水盆,把帕子递给寄奴道:“寄奴哥哥,那我去帮忙看着女郎的药,你来为女郎冷敷一下额头吧。” 寄奴点点头,只觉得心中乱糟糟的,机械地拿起那帕子,便放入了水盆中。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八十二章 山阴(二) 刘穆之客客气气地引着采棠出来,温和地套问道:“看你和你家主子这般亲近,可见是自小在刘家当差的吧。” 采棠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好,只能含含糊糊地说道:“我是女郎的贴身奴婢,女郎和寄奴哥哥早就认识了,自然是十分熟捻的。” 刘穆之一愣,他原以为采棠是刘寄奴的亲信,却实际上竟是那女子的奴婢,这么说来,那女子竟是和刘寄奴有着青梅竹马的缘分,更是值得重视了。 他略一思索,便笑嘻嘻地说道:“原来如此,那我也先顺便祝贺你了,待你家女郎与刘郎成亲之时,你也算是喜上加喜了。” 当时的风俗,士族女子的陪嫁丫鬟,尤其是贴身丫鬟,多半会在嫁人的时候作为媵妾一起陪嫁,一起侍奉主子的夫婿,一方面是因为陪嫁丫鬟好掌控,可以作为主母在夫家的助力,另一方面,也是一种风气习俗。 采棠再怎么单纯也不可能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然而她却是正好被说中了心事,不由得害羞地粉了脸,不好意思地说道:“怎么可能呢,我们女郎……” 她原来想说,女郎是绝对不会嫁给寄奴哥哥的,她肯定是要和谢琰成婚的,然而这几日听到的消息,以及寄奴对待女郎的态度,又让她不那么确定了。 她不由得踌躇了一下,后面的话就没有再说出来。 刘穆之不仅精通术算,更是精通算计人心,见她欲言又止,便知道自己的猜测很可能是真的,这刘郎心爱的女子,显然并不是一颗心都牵系在刘寄奴身上,那所谓的“琰郎”,绝对不是刘寄奴的别号或是昵称,定然是另有其人。 他见采棠害羞的样子,再联想方才她注视刘寄奴的眼神,当下便清清楚楚地明白了她的心思,唯一不清楚的就是,那位女郎心中所恋慕之人又是谁呢? 他故意挑拨道:“难道是你家女郎心眼太小,竟是连你都容不下?” 采棠不由得失笑,想到萩娘几次三番对自己的鼓励和亲昵,她露出了开怀的笑容,忍不住说道:“你这怪人尽是胡说,我们女郎才不是那样的人,她还常常撮合我和寄奴哥哥呢。” 她说了这话,便觉得更是难以自圆其说,不由得补充道:“我们家女郎,其实并不想嫁给寄奴哥哥的,寄奴哥哥自己也是知道的,当初他们的婚事也完全是阴差阳错才会定下来,更何况双方长辈都没有交换过信物,根据律法,是根本不算数的。” 原来就以为是很复杂了,想不到那么复杂,刘穆之觉得被她一口一个寄奴哥哥都要绕晕了,他惊讶的表情都不用装,自然而然便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问道:“竟然还有这等事?” 他似是自言自语地叹息道:“想不到似刘郎这样的少年英雄,竟也有不得志的时候,这女郎究竟是心有多高,竟是连待她这样情深意重的刘郎都看不上,奈何,奈何啊……” 采棠面露得色,自矜地说道:“那是自然,我们女郎是要嫁给陈郡谢氏的主子的,虽则寄奴哥哥也是十分难得的出色男子,然而在谢家芝兰面前,自是黯然失色了。” 她说完立刻按住了自己的嘴巴,小心翼翼地说道:“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是看你待我们那么好,才都告诉你的,若你是君子,便不能乱嚼舌根。” 她自己也觉得很奇怪,怎的在这个什么刘穆之面前,自己竟是完全忘了苏合平日的敦敦教诲,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外说,完全的口无遮拦。 刘穆之却是已经完全明白了这事情的前因后果,他虽是难掩心中的惊讶,却还是不动声色,微笑着收起了怀中仍在散发着可疑香味的玉瓶,点头保证道:“没问题,我定然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即便是刘郎本人问我,我也绝对不会说是你告诉我的。” 采棠傻傻地点点头,完全没发现自己竟是被偷偷地算计了。 她坐下看着小侍女们煎药的时候,刘穆之已是到前院转了一圈,吩咐自己的手下去探听陈郡谢氏族中的消息,从这小侍婢的话中,他已了然了一切前因后果,眉目间满满的都是自信从容之色。 成就姻缘的确是难事,然而,拆散一对相隔甚远,身份不相匹配的男女,那还不简单吗? 内院中,寄奴拿起了那块湿漉的帕子,竟是都没有绞干,便想往萩娘额上放。 竺法蕴原就怀着满腹的疑问,想要找机会和他攀谈,见他这样神不守舍,忙冲上前去,夺过了那帕子,说道:“你在想什么呢,这帕子都没绞干呢,你这笨男人还是走开点,我来照顾她就是了。” 寄奴这才回过神来,歉然道:“对不起,幸而你发现得及时,不然只怕萩娘又会受凉了。” 竺法蕴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用轻描淡写的语气问道:“我还没问呢,你们先前在会稽城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般狼狈地逃了出来?” 寄奴果然不愿深谈,摇了摇头道:“一言难尽,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的。” 竺法蕴看似粗鲁,照顾起病人来却是很有一套,只见她轻轻地绞着那帕子,让那帕子不至于滴水,又很是湿漉,这样放在病人的额头上能够让她感受到无比的清凉,又不会湿了衣襟。 寄奴见状不由得赞道:“果然女子毕竟是比男子要细心得多,即便是你也一样……” 什么叫“即便是我”,竺法蕴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嘴上却答道:“我从小就是最小的师弟,自然照顾病人这些活也不是没干过的,后来轮到我当师兄的时候,我师父竟然说已经没什么可以教我的了,让我出寺去度化众生,简直是无情。” 寄奴听着有些不对,忙问道:“你这种情况难道不应该叫做‘出师’吗?多少僧人直到白发苍苍都还没出师,你年纪轻轻就有了这样的成就,竟然还不乐意?” 第三百八十三章 山阴(三) 竺法蕴撇了撇嘴,无奈地说道:“好像是吧,可是我还是比较喜欢呆在寺里,能奴役那些小师弟们,该有多么有趣啊!” 她兴高采烈的神情很是可爱,寄奴牵动了一下嘴角,淡淡地说道:“难怪你师父要赶你走了。” 竺法蕴见他好不容易神色有些松动,忙趁机问道:“喂,你这妻子是不是你拐跑的?怎的方才她唤的竟然不是你的名字?” 寄奴面色一黑,神情立刻黯淡了下来,浑身散发着肃杀的气氛,竟是令人不由得窒息。 竺法蕴慌忙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你这样待一个对你无心的女子,实在是有些可惜。” 寄奴稍稍收敛了一些凝重的神色,略带疑惑地望了她一眼。 竺法蕴解释道:“你想这人生一共也就那么数十年,若是你为了一个女子,而放弃了身边那么多可爱的女子,那不是很没意思的事情吗?及时行乐,那才是为人处事的真谛啊。” 寄奴摇头道:“你不明白,萩娘,她对我来说是完全不一样的。” 她与之我,并不是简单的男女情爱,她是我心中觉得最为安宁的所在,只要她在我身边,我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无所畏惧。 这样的话,他没办法对这个初识的女子说出口,即便她真是个得道高僧也不行。 他只能又说了一遍:“你是个出家人,你是不会明白我的这种感情的。” 竺法蕴怜悯地看着他线条美好的眼眸和紧紧抿着的双唇,没有说话。 不知是刘穆之这个半吊子的游方术士的确是有些真才学,还是其实萩娘的病原本就不重,在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萩娘果然慢慢地张开了眼睛。 看着陌生的屋子,陌生的床榻,她几乎以为自己又一次穿越了。 然而当她紧张地半倚起身子时,便看到了趴在床脚,已经睡着了的寄奴,不由得心中一松,紧绷的神经舒展了开来,软软地靠在了一边的软垫上。 寄奴原本就是习武之人,她稍一动作便就醒了过来,抬眼见萩娘坐了起来,不由得开怀地笑了,露出了熟悉的依恋的神色,高兴地说道:“萩姐姐,你醒了。” 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抚摸萩娘的额头,想要看看她的体温退下去没有,可是萩娘立刻将头转向了一边,避开了他的手。 寄奴有些尴尬,讪讪地收回手去,默然道:“对不起,先前你烧得很重,我便没那么拘泥这些细枝末节,如今你既然醒了,我……” 他站起身来,讷讷地说道:“我去唤棠儿来服侍你吧。” 萩娘原本也只是下意识的举动,见他一副受伤的神色,忙笑着拉住他的手,亲昵地说道:“怎的你也要同我生分吗?” 寄奴的小脸微微泛红,幸而他如今肤色较暗,掩盖住了他羞涩的神情。 他摇摇头道:“萩姐姐,你感觉有什么不适吗,你可知道,你已经昏迷了大半天了,从昨夜开始,你就一直在发热,睡到了现在。” 萩娘听他说起了昨夜,立刻便想起了前一天晚上那危急的情况,她是何等聪明之人,自是早就想到了那火不单单是简单的火势而已,立刻便皱起了眉头,掀开被子想要下床。 寄奴忙阻止她道:“萩姐姐,你要去哪儿?” 萩娘认真地说道:“寄奴,会稽官邸会起火不是偶然,若是有心人故意为之,如今我们都很危险。” 她没说出来的话是,更危险的是陈郡谢氏,那主谋之人绝对不会是简简单单放个火就罢,一定是有后着的,不仅是针对谢裕,更是针对整个谢氏家族的,一旦谢裕处理得不好,便会酿成大祸。 寄奴忙劝道:“萩姐姐,我们已经不在会稽了,我昨夜就和棠儿一起,带着你连夜出城了,如今我们在会稽南边的山阴,这里很是安全,你不用担心,好好休息就是了。” 萩娘果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焦急地说道:“那会稽城中的情况怎样了,你可知道?” 寄奴老实地摇了摇头,他也曾想要回去会稽看看究竟,然而萩娘没有醒来,他是怎么都没办法放心离开的,更何况这刘穆之看似好心,毕竟也是初识之人,未必能完全信任。 萩娘听他这样说,反而更是着急了,原本她见自己和寄奴都好好的,便觉得这会稽城中就算有什么变故,也不是那么紧急,还是可以徐徐应对的,如今自己却并不是在会稽官邸内,那会稽如今究竟是什么情势,自己就是完全都不知晓了。 她不由得责备地瞥了寄奴一眼,埋怨道:“你怎的也不去探听一下?” 这可真是冤枉好人了,若不是他全副心思都在萩娘身上,如今只怕人都不在这了,而她却反过来责备他,寄奴不由得眨了眨眼睛,咽下喉头的酸涩之意,避开了萩娘的视线。 刘穆之在门外听得着急,简直就想跳脚,这不识好歹的小姑子,竟然这么对刘郎说话,偏偏这刘郎忍气吞声的,半句重话都不敢对她说,简直是急死人。 女人就是这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这样不懂事的小蹄子,就该把她按在地上打屁股,好让她知道谁才是一家之主才对。 他忍无可忍,当下便打帘子走了进去,装作惊讶地说道:“哎呀,您醒了,看来我这汤药还挺有效的。” 寄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幸而此人进来打岔,不然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和萩娘解释好,虽则他一向自诩坚毅,却不知为何在萩娘面前显得格外地脆弱,方才被她这么一指责,自己若是分辨的话,只怕眼眶中的泪水都忍不住要流下来了。 刘穆之受了他的鼓励,便再接再厉地上前说道:“我是此间的主人,名叫刘穆之,因和刘郎一见如故,这才邀他小住几日,女郎也不必客气,还请直接差遣此处的奴婢们便是。” 萩娘虽然还是十分虚弱,但还是敛衽为礼,客气地答道:“真是多谢您了。” 第三百八十五章 有闻(一) 因着他并不知道刘穆之已经知道了那人便是谢琰,此时不由自主地将心中所想都说了出来,谢琰于他,真是一个复杂的存在,他既敬仰企羡于他,又不得不与之一争,但他一想到谢琰本人的姿容和风度,便觉得十分气馁,几乎提不起勇气来。 在那个时代,即便男子容貌丑陋,但若是风度怡然,为当时之人所称许的话,亦是可算得上是名士风流。然而谢琰这样姿容绝美如瑶林琼树,又有着高彻神姿的士族男子,简直可说是十全十美,竟是完全不似尘世中人呢,也难怪他对此耿耿于怀,自惭形秽了。 这样毫无缺点的对手,怎么想都觉得自己难以与之匹敌,更遑论在他之上了。 刘穆之却毫不在意地说道:“我还以为您是个明白事理的聪明人,谁知道竟然也会被这些表象所迷惑。” 寄奴闻言果然抬起了眼睛,趋近他身边,专注地听他说话。 刘穆之为他斟了一杯酒,笑道:“所谓的名士,所谓的高华,自汉末至今,人人都为之称道,为之神往,然而你可曾想过,为何前代士族并不推崇这种名士狷狂任性之态,而仅仅是到了我们这一朝,才愈发风行,以至于一句简单的评语,都能左右一个人的仕途?” 寄奴若有所思地举起了酒杯,小口抿着杯中并不浓烈的美酒,静静地沉思着。 刘穆之继续说道:“远一点的,为何杨德祖苗而不秀,为何嵇中散被刑于东市?近一点的,为何颍川庾氏身为后族贵胄,却被桓大司马诬为谋逆,几近族灭?想一想这些往事,难道您还不能明悟,这些所谓的名士之态,是做给谁看的吗?” 杨修因过于聪明,事事能猜透魏武的心思而被杀,嵇康因得罪了权臣钟会而被处死,庾氏一族亦是因为被桓温所忌惮而遭到清洗。从表面上看,他们似乎是死得冤枉,然而往深层次去想,这些人都是一时之秀,不是太过得民望,就是在朝堂之上享有盛誉。 杨修出身世代簪缨之家,身份之贵重远远高于魏武,才华更是令曹操自叹不如,这样的人,身为人主谁能安心将他放在自己身边? 嵇康是皇室贵女之婿,又是当时着名的竹林七贤之首,作为皇帝身边第一大权臣的钟会,怎能不忌惮于他? 庾氏就更不用说了,晋廷东渡后多位后妃皆是出自庾氏,从明帝开始便执掌大权,对于想要夺权篡位的桓温来说,他们不啻是最大阻力,不对付他们,又要对付谁?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刘寄奴猛地起身,惊讶地问道:“难道您的意思是,名士之所以是名士,不过是收敛了自己的锋芒而已,是因为他们想要用这样出离尘世的姿态,来避开旁人的猜忌和追索而已?” 刘穆之见他眼中恢复了光彩,悠然点头道:“这自然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因,要知道,朝堂之上的迭代更替比之气候季节之变幻更是风云莫测,那些站在高位的士族若是不能把握好与掌权之人之间的平衡关系,便很有可能招来灭顶之灾,近在眼前的,司马道子不就是因为与太原王氏相争,最终被姿名轻小的王雅给渔翁得利了吗?” 他悄悄地观察着寄奴的神色,淡淡地说道:“当年的王丞相,先前的谢太傅也是如此。王导死后,王氏一族再无能担起重任之人,即便是嫡出的王珣也只能在桓大司马帐下默默做一个小主簿。而谢太傅在世之时诸谢皆富贵,出行的车马轰隐交路,即便是平民也忍不住指指点点,谢安去世之后呢?如今一时齐名的王谢都不再是往日气象了。您倒是可等着看看,这王谢二族,不过是身死族灭,抑或是屈身以事来者而已,仅此两种选择。” 他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自汉末以来,如今之世,已不再是君君臣臣之世道,群雄纷起,动乱频生,晋廷谓己为正统,然而晋廷之由来,不也是源起于司马氏之乱政篡朝吗?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就连陈胜吴广那些粗鄙之人,尚且懂得这浅显的道理,为何您却拘泥于世人的目光,而没能看穿表象背后的真实呢?” 这话说得十分大逆不道,寄奴不由得侧目以视,然而他胸中却隐隐有一种热切,十分认同这话。 帝王将相,宁有种乎? 世人皆云,宁静淡泊者为最优的品质,其目的,难道不就是想让旁人“不争”吗? 那些出身贵胄的贵族们,自然是不用去争,便自然而然能得到姻亲族人的美誉,而自己这种出身微寒之人,即便是再有能力,一旦崭露头角便会被时人议论纷纷,趋前便是“争名夺利”,谦退便是“明哲保身”,总之,那些不在贵族圈子内被接受的人,怎么做都是错。 眼前最好的例子,不就是王雅吗。 只因为出身微寒,便被所有人不齿,就算是他请士族子弟入仕,旁人都会回答他“培塿无松柏,薰莸不同器”之类的话,既是抬高了自己的身份,更是不动声色地贬低对方,偏偏王雅还无法反驳。 他无奈地问道:“诚然如您所言,然而世风如此,难以稍改,道不同者立刻便会被士族们群起而攻之,如我们这种无名望亦无家世之人,又要如何争势呢?” 刘穆之笑道:“王雅为何能够立足于朝堂?谯国桓氏原先不过是吴地小族,为何能够行篡立之事?如今已不是礼仪治世,唯有绝对的权势,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什么是绝对的权势? 寄奴疑惑地望着他,面露不解之色。 刘穆之微微一笑,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兵权。” 寄奴不再说话,然而他眼中的迷雾已经逐渐消散,士族与布衣之间那恍如天堑的隔阂在他心中正在逐渐消融,别的不说,唯说用兵一事,他是十分有自信的,而自己如今已经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之上,唯一欠缺的,不过是一个机遇而已。 他向刘穆之一抱拳,感激地说道:“与君一番畅谈,实在是获益良多。” “我这就要去会稽一行,内眷便交给您照顾了。大恩不言谢,若有来日,我有能回报您的机会,定然倾尽所有,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第三百八十四章 山阴(四)----重发 刘穆之得意洋洋地还了个礼,正打算教育教育这不懂事的小丫头,什么叫夫为妻纲,什么叫三从四德,定睛一看,却见这女子秀眉凤目,白净的小脸竟是不怒自威,正正经经便是一副母仪天下的派头,他的舌头不由得立刻便打了结,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 他几乎是马上便发现自己失言了,恨不得能跪下来谢罪,却觉得脚下根本动弹不得,竟是心中发虚,十分失态。 萩娘疑惑地看了寄奴一眼,那意思显然是,这人什么情况?怎么傻乎乎的? 寄奴也是不明就里,王谧也好,刘穆之也好,这些平日看似淡定的人,见了自己就跟见了鬼似得,一副古古怪怪的神色,但又并非恶意,真是令人完全不能理解。 刘穆之此时好不容易捋直了舌头,憋出了一句:“您请好好休息。”便装作镇定地转身出了屋子,一走出房门,便飞也似的离去了。什么,你问他是急着去做什么?自然是去前院,找人问话去了。 萩娘傻傻地望着那晃动的门帘,迷茫地问道:“寄奴,这人是什么来头,怎么看上去,这么……这么不庄重?” 寄奴点头道:“我也是这么觉得的,竺法蕴说他是个术士,就是能掐会算的那种人。”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看上去神神叨叨的。 萩娘又问道:“竺法蕴是谁?” 这话说来就长了,寄奴笑道:“是个很有趣的人,一会我让她和棠儿一起来陪你聊天。” 他眼中流转着复杂的神色,踌躇着说道:“萩姐姐,既然如今你身子好转了,我便回会稽城去探探虚实,免得你心中忧虑,也于身体无益。” 他原本是怕萩娘担心他,不让他回会稽城,这才说得这般婉转,谁知萩娘竟是露出了笑容,无心无思地说道:“那太好了,寄奴,你真是明白我的心思,若不是我浑身无力,我真恨不得亲自回去呢。” 说也奇怪,萩娘原本是个七巧玲珑心的人,但在寄奴面前,她总是毫不多虑,一点都不设防,故而说话十分直白,完全没有掩饰之意。而寄奴表面上看似大大咧咧,实则亦是个心思细腻的男子,萩娘又是他最在意的人,故而对于萩娘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他都不免多想一些。 听了这话,他只觉得心中微凉,嘴角露出了苦涩的笑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去了。” 他留恋地看了一眼萩娘病中更显娇弱的面庞,依依不舍地打了帘子出去,命人叫采棠来服侍。 采棠昨夜也是一宿没睡,既然寄奴想要守着萩娘,她便心安理得地补眠去了,如今被人叫起来,还正睡眼朦胧,揉着眼睛问道:“寄奴哥哥,女郎可还好吗?” 寄奴想到方才萩娘避开自己的那动作,心中为之一酸,淡淡地说道:“我也不知道,你好好照顾她吧,我这就要去会稽了。” 采棠一下子惊醒了过来,睁大了眼睛说道:“什么?你要去会稽?!你不是说那地方正在生乱,最是危险吗,你去做什么?” 寄奴眼眶一热,比之萩娘,就连棠儿都更为关心自己,竺法蕴说的没错,萩娘何曾顾念过自己一分一毫? 他毕竟是个男子,很快便掩饰住了自己的表情,镇定自若地说道:“原本若是没有你们两人的拖累,我也要去会稽军营的,我是个军人,自是要为国效力,更何况,我的从弟,还有萩娘的胞弟都还下落不明,我需得去找到他们才行。” 采棠却不吃他这一套,她立刻明白了过来,冷哼了一声道:“我看不是你自己想去,而是女郎吩咐你去的吧,也是,她一声令下,你自然是赴汤蹈火,无所不至的,那你便善自珍重吧。” 她虽是别扭地吃着醋,却还是不忘关照他照顾好自己,且那脸上忍不住的关切之情与恶狠狠的语气殊不相符,就连寄奴都不由得笑了出来,一脸调侃地望着她。 采棠瞪了他一眼,转身便进屋去了。 寄奴直到不见了她的背影,这才徐徐走出了院子,想要去找刘穆之道别。 其时已是暮色笼罩,朦朦胧胧的初夏之夜就连月光都不怎么明朗,令人心烦意乱。 一阵悦耳的琴声适时响起,似是惊破了这浓重压抑的气氛一般,使闻者只觉得神清气朗,胸怀为之宽阔了许多。 寄奴循着琴音望去,却见院中水边石碣上,身着白衣的男子高冠宽袍,正在气定神闲地抚琴。 那一瞬间,他的心都收紧了,脚下也停住了。 然而仔细看来,却见那白衣男子仰起头看了看月色,那面容虽也有几分俊逸,却完全没有谢琰的妖冶昳丽,只是十分普通而已,原来这人正是此间的主人刘穆之。 寄奴心中也是暗暗好笑,自己这简直是杯弓蛇影,太过担忧而疑神疑鬼了。 他快步走了过去,向刘穆之行了个常礼,便在他身边坐下,笑道:“想不到您竟然还精于琴艺,可见作为一名术者,也并不是那么忙于术算呢。” 他刚从最最深的忧虑中释放出来,正是心情大好之际,就连刘穆之都没想到他竟会和自己开玩笑,不由得受宠若惊,客气地答道:“不过是儿时家君教着胡乱弹弹罢了,自家君仙去之后,便没有再研习了。” 此时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幽香,甚是好闻,寄奴只觉得心旷神怡,不由得对他略略敞开了心防,不那么戒备了。 他自言自语地说道:“许多年前,我曾见过一人,他亦是爱着你这样的白衣宽袍,然而他的容貌之俊美,姿态之风雅,可说是再没有任何人能够与之相提并论了。” “即便是我,一见之下都久久不能忘怀……” 更何况是情窦初开的年轻女子呢…… 刘穆之大笑,促狭地说道:“即便是女子,都是以德行为重,以容貌为轻,堂堂一丈夫,竟然仰慕一男子的容貌,而非敬仰他的为人,实在是可笑之极!” 寄奴却没有笑,他认真地继续说道:“诚然,我并不清楚他的为人,然而他待人处事向来都是十分从容,一点都不轻躁,那种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贵重品质,令人一见便知是天性使然。” 第三百八十五章 有闻(一) 因着他并不知道刘穆之已经知道了那人便是谢琰,此时不由自主地将心中所想都说了出来,谢琰于他,真是一个复杂的存在,他既敬仰企羡于他,又不得不与之一争,但他一想到谢琰本人的姿容和风度,便觉得十分气馁,几乎提不起勇气来。 在那个时代,即便男子容貌丑陋,但若是风度怡然,为当时之人所称许的话,亦是可算得上是名士风流。然而谢琰这样姿容绝美如瑶林琼树,又有着高彻神姿的士族男子,简直可说是十全十美,竟是完全不似尘世中人呢,也难怪他对此耿耿于怀,自惭形秽了。 这样毫无缺点的对手,怎么想都觉得自己难以与之匹敌,更遑论在他之上了。 刘穆之却毫不在意地说道:“我还以为您是个明白事理的聪明人,谁知道竟然也会被这些表象所迷惑。” 寄奴闻言果然抬起了眼睛,趋近他身边,专注地听他说话。 刘穆之为他斟了一杯酒,笑道:“所谓的名士,所谓的高华,自汉末至今,人人都为之称道,为之神往,然而你可曾想过,为何前代士族并不推崇这种名士狷狂任性之态,而仅仅是到了我们这一朝,才愈发风行,以至于一句简单的评语,都能左右一个人的仕途?” 寄奴若有所思地举起了酒杯,小口抿着杯中并不浓烈的美酒,静静地沉思着。 刘穆之继续说道:“远一点的,为何杨德祖苗而不秀,为何嵇中散被刑于东市?近一点的,为何颍川庾氏身为后族贵胄,却被桓大司马诬为谋逆,几近族灭?想一想这些往事,难道您还不能明悟,这些所谓的名士之态,是做给谁看的吗?” 杨修因过于聪明,事事能猜透魏武的心思而被杀,嵇康因得罪了权臣钟会而被处死,庾氏一族亦是因为被桓温所忌惮而遭到清洗。从表面上看,他们似乎是死得冤枉,然而往深层次去想,这些人都是一时之秀,不是太过得民望,就是在朝堂之上享有盛誉。 杨修出身世代簪缨之家,身份之贵重远远高于魏武,才华更是令曹操自叹不如,这样的人,身为人主谁能安心将他放在自己身边? 嵇康是皇室贵女之婿,又是当时着名的竹林七贤之首,作为皇帝身边第一大权臣的钟会,怎能不忌惮于他? 庾氏就更不用说了,晋廷东渡后多位后妃皆是出自庾氏,从明帝开始便执掌大权,对于想要夺权篡位的桓温来说,他们不啻是最大阻力,不对付他们,又要对付谁?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刘寄奴猛地起身,惊讶地问道:“难道您的意思是,名士之所以是名士,不过是收敛了自己的锋芒而已,是因为他们想要用这样出离尘世的姿态,来避开旁人的猜忌和追索而已?” 刘穆之见他眼中恢复了光彩,悠然点头道:“这自然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因,要知道,朝堂之上的迭代更替比之气候季节之变幻更是风云莫测,那些站在高位的士族若是不能把握好与掌权之人之间的平衡关系,便很有可能招来灭顶之灾,近在眼前的,司马道子不就是因为与太原王氏相争,最终被姿名轻小的王雅给渔翁得利了吗?” 他悄悄地观察着寄奴的神色,淡淡地说道:“当年的王丞相,先前的谢太傅也是如此。王导死后,王氏一族再无能担起重任之人,即便是嫡出的王珣也只能在桓大司马帐下默默做一个小主簿。而谢太傅在世之时诸谢皆富贵,出行的车马轰隐交路,即便是平民也忍不住指指点点,谢安去世之后呢?如今一时齐名的王谢都不再是往日气象了。您倒是可等着看看,这王谢二族,不过是身死族灭,抑或是屈身以事来者而已,仅此两种选择。” 他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自汉末以来,如今之世,已不再是君君臣臣之世道,群雄纷起,动乱频生,晋廷谓己为正统,然而晋廷之由来,不也是源起于司马氏之乱政篡朝吗?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就连陈胜吴广那些粗鄙之人,尚且懂得这浅显的道理,为何您却拘泥于世人的目光,而没能看穿表象背后的真实呢?” 这话说得十分大逆不道,寄奴不由得侧目以视,然而他胸中却隐隐有一种热切,十分认同这话。 帝王将相,宁有种乎? 世人皆云,宁静淡泊者为最优的品质,其目的,难道不就是想让旁人“不争”吗? 那些出身贵胄的贵族们,自然是不用去争,便自然而然能得到姻亲族人的美誉,而自己这种出身微寒之人,即便是再有能力,一旦崭露头角便会被时人议论纷纷,趋前便是“争名夺利”,谦退便是“明哲保身”,总之,那些不在贵族圈子内被接受的人,怎么做都是错。 眼前最好的例子,不就是王雅吗。 只因为出身微寒,便被所有人不齿,就算是他请士族子弟入仕,旁人都会回答他“培塿无松柏,薰莸不同器”之类的话,既是抬高了自己的身份,更是不动声色地贬低对方,偏偏王雅还无法反驳。 他无奈地问道:“诚然如您所言,然而世风如此,难以稍改,道不同者立刻便会被士族们群起而攻之,如我们这种无名望亦无家世之人,又要如何争势呢?” 刘穆之笑道:“王雅为何能够立足于朝堂?谯国桓氏原先不过是吴地小族,为何能够行篡立之事?如今已不是礼仪治世,唯有绝对的权势,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什么是绝对的权势? 寄奴疑惑地望着他,面露不解之色。 刘穆之微微一笑,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兵权。” 寄奴不再说话,然而他眼中的迷雾已经逐渐消散,士族与布衣之间那恍如天堑的隔阂在他心中正在逐渐消融,别的不说,唯说用兵一事,他是十分有自信的,而自己如今已经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之上,唯一欠缺的,不过是一个机遇而已。 他向刘穆之一抱拳,感激地说道:“与君一番畅谈,实在是获益良多。” “我这就要去会稽一行,内眷便交给您照顾了。大恩不言谢,若有来日,我有能回报您的机会,定然倾尽所有,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第三百八十六章 有闻(二) 刘穆之露出了了然的神色,作势挥了挥手中的折扇,故作淡然地说道:“临别唯有一语相赠,切记: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未到其时,需得善于等待隐忍。” 寄奴点头道:“您说得很有道理,我受教了。” 看着他踏着坚定的步伐急步而去,刘穆之故作平静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即便是个歪苗子,我都有信心给你拗直了,更何况这是块未曾打磨的璞玉浑金呢? 自己只需从旁鼓励,刘郎便自然而然能够亭亭直上,届时自己可就发达啦,哈哈哈。 他想着方才寄奴的话,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倾其所有……?那我可不就是富甲四海了。 此时一群侍女走了过来,他挥了挥手,那些训练有素的侍女们便将那些作为道具的琴瑟杯盏给收了起来,为首的女子似是并不怕他,很是亲昵地凑了上来,娇声问道:“阿郎今日真是好兴致,奴婢竟是有经年没能听到您抚琴了呢。” 刘穆之笑着捏了捏她白嫩的小手,避开了她的话锋调戏她道:“怪道我说怎的晚膳的时候你直给我飞媚眼,原来是主母不在此处,你胆子也大了许多呢。” 那侍女羞涩地侧过了脸,一双美目却又欲语还休地望着他,十分多情的样子,她的樱唇微微张开着,年轻的肌肤在白绢之下若隐若现,似是在邀请他入怀。 刘穆之却没如她所愿地抱住她,而是冷了脸淡淡地说道:“我可就提醒你一次,别把心思用错了地方,若是那刘郎带来的几位女眷,你没能服侍好,即便是主母再宠爱你,我也一样不会轻饶了你,你可记住了。” 那侍女在故宅的时候便已同主子结缘,因此总是自视甚高,拿自己当成是府中未来的主子看待,却没想到他竟是这般无情,不由得委屈地跪了下来,老老实实地答道:“奴婢遵命,奴婢自是尽心尽力,不敢稍有差池。” 刘穆之这才点点头,自顾自地去了。 端着那琴台的另一个侍女见刘穆之已经去远了,她还跪在那里一脸茫然,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这大晚上的,竟然有一只呆头鹅不辨天色,傻傻地到处乱嚷嚷呢,真是有趣。” 她一边说着,一边毫不畏惧地盯着跪在地上那侍女,笑吟吟地问道:“你说是不是很有趣呢,阿巧姐姐?” 被叫做“阿巧”的那名侍女顿时羞红了脸,恼羞成怒地起身骂道:“你说谁是呆头鹅你,一点规矩都没。” 那侍女笑道:“我不过说是池塘那边的鹅罢了,竟是有人想要对号入座。阿巧姐姐,和我讲什么规矩呢,你我都是主子的侍婢,你也不过是多了个与主母亲厚的奶娘罢了,难道还真当自己是主子了吗?” 阿巧本就是气恼中失言,又被这巧嘴的婢子抓住了纰漏,真是越说越错,只能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跺了跺脚便要走。 那侍女却叫住她道:“阿巧姐姐,主子可吩咐了让我们把这些给收拾了,喏,那个烛台还没人拿,你便顺便拿进去吧。” 阿巧不情不愿地拿起了那烛台,边上的小侍女还来不及阻止,便听见阿巧一声惨叫,握着自己的手道:“妙儿,你竟然算计我!” 妙儿笑得很是开怀,神色轻松地说道:“我怎么算计你了,我只是说让你拿进去,没说让你现在就拿,这烛台上都是滴油,傻子都知道要待凉了再拿,怎的你却笨手笨脚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自言自语道:“哎,真怀疑你是不是你母亲亲生的,怎的你母亲那么聪明,你却这么笨,还天天想着攀附主子,你道主母不知道你那些小心思吗?不过是碍着你母亲的面,不好意思惩处你罢了。” 她冷冷地走近阿巧身边,用无比恶毒的语气低声说道:“有朝一日你母亲若是不在了,只怕你第二天便会去陪她了,懂了吗?阿巧……姐姐……” 这话果然是说中了她的心事,阿巧呆呆地愣在了原地,心中惊骇无比,原以为自己瞒过了主母的,如今看来,竟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事,唯有她自己还傻傻的独自洋洋得意,这可怎么是好……? 妙儿见她一脸的惧意,轻轻地嗤笑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搬起了琴台,带着众女迤逦而去。 远处,隐隐的灯火时隐时现,映照在湖水之上,倒也有几分意趣。 刘穆之正了正衣冠,照例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萩娘的屋外,屏退了侍立的婢女们,躲在垂落的竹制帘子之后,偷听着她们说话。 只听得萩娘对那婢女说道:“寄奴此去会稽,只怕颇有些危险,幸而他身份低微,即便被抓了起来也应是没有性命之忧,我更担心的是你家主子的侄儿,裕郎若是没能弹压住这变乱,只怕朝廷不得不降罪,必然对你家声望有损,这于你家主子也是无益。” 刘穆之听得十分迷茫,这小姑子为何一口一句“你家主子”的,这婢女究竟什么来头? 都说女生外向,真是没说错,采棠方才就一直在忧心寄奴的安危,根本没想到其实自家小郎如今才是最危险的,不由得“呀!”了一声,答道:“还真是啊,吴地这多年来都安安稳稳的,偏是裕郎上任之后才起了波折,在旁人看来,难免会觉得是裕郎无能,不能治理好吴地呢。”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吴地四姓的贵族是朝廷最不愿意得罪的士族,若是他们表达出任何不满之意,说不定司马皇室还会拿谢裕开刀,打击谢家给他们谢罪都有可能。 萩娘无奈地叹道:“正是如此,若不是我忌惮着桓玄仍在吴地,我自当同寄奴一起去会稽,如今却是不行,若是我去了,反而是给他添乱。” 采棠点头道:“您说的没错,您好不容易得脱险境,哪有再回去自投罗网的道理,寄奴哥哥……” 她眼圈有些湿润,似是鼓励自己一般地说道:“我相信寄奴哥哥的能力,不管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应是不至于危及他自己的平安。” 萩娘望着朦胧的月色,幽幽地说道:“不知他一切可好……” 她们二人各说各的,都是一脸无比焦灼的样子,然而她们口中所说的“他”显然不是同一个人。 这气闷的夏夜,可真是令人难受啊。 第三百八十七章 有闻(三) 采棠带着难以察觉的怜悯神色看了萩娘一眼,犹豫着问道:“女郎,您可曾想过,若是主子他,他真的娶了那朱氏女为正妻,您可还愿意做他的妾室吗?” 萩娘先前便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她几乎是不能相信谢琰会这么做,然而如今她也不能回京去看个究竟,只是下意识地避开这件事而已,听得采棠这样直白地问了出来,她只觉得心上疼痛无比,如同一道崭新的伤口,还没来得及愈合便又被翻了开来,血肉模糊之外,竟是还撒上了盐,痛得无以复加。 采棠见她面色苍白,自知失言,忙跪下告罪道:“奴婢错了,女郎快别把奴婢的话放在心上,主子那么疼爱您,又怎会娶旁人为妻呢,不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便是那些人传错了罢了。” 谢裕亲口确认的事情,又怎会是传错了? 即便是权宜之计,毕竟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情,琰郎怎能如同儿戏一般,轻轻松松便娶了呢? 想到那个与谢琰有些婚姻之约的朱氏女子,萩娘便觉得一阵心酸,不过是出身不同而已,自己为何会穿越到这个如此注重门第家族的朝代,又为何会爱上这样一个高不可攀的男子? 即便是她再聪慧,再稳重,也难免会有每个女子都无法避免的情绪,妒忌。 萩娘正心神不宁之际,却见那神神叨叨的刘穆之在帘外轻咳了一声,便毫不扭捏地打了帘子进屋来,远远地坐在离床榻最远的绣墩上,客气地说道:“抱歉,方才我想来看看您的病情有没有反复,却正巧听见了你们主仆的谈论,便不请自来了,想要同您私下谈论几句,却不知您意下如何?” 采棠愣愣地看着他,呆呆地说道:“你,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进来……?” 这可是旁人内眷的寝居,这也太不合礼数了。 刘穆之淡淡一笑,自矜地学了一句阮籍的名言:“礼岂为我辈设也?” 萩娘不怒反笑,觉得此人还真是应对机敏,不复先前那种木讷之态,她从容地说道:“您想说什么便说罢,只是我这侍女与我十分亲厚,不需要避讳她来说。” 她毕竟不是十分信任刘穆之此人,故而不敢轻易地屏退了采棠与他独处,毕竟如今寄奴不在,采棠又是身有武艺,即便他有什么不轨之心,倒也不怕他乱来。 刘穆之怎会不明白她这些小心思,当下微微一晒,淡淡地说道:“于情于理,在下都该遵从您的意思。” 他轻咳了一声,正色说道:“您可知这世间至贵至重者何物,至轻至贱者何物?” 这样的谈论方式,正是当下最流行的清谈,以一话题为由,引出无穷无尽的各种思索,采棠与萩娘在谢府的时候,也曾躲在屏风后,倾听他与好友亲族之间类似的谈话,却没想到这古怪的术者,竟然也是此道的爱好者。 当时士族女子身份亦是十分尊贵,并不仅仅是男子能进行这种谈话,征北将军谢玄的胞姐谢道韫便是精于玄谈的贵族女子,可见当时的社会风气,并不是那么绝对地轻视女性。 若是名流之间,高朋满座之时,这样的对话答得一个不慎便会身败名裂,然而如今只是在萩娘的寝居之内,她虽是十分惊讶,却毫无心理负担,略略一想便微笑着答道:“是一个人的德行,若是其人心性贵重,自然令人如沐春风,即便是他的敌人也忍不住钦佩他的操守;而若是其人心性低下粗鄙,不能容人,则即便与之亲昵之人也会看不起他。这正是我认为至贵至重,至轻至贱的东西都是德行的原因。” 刘穆之眼中微微露出了一些赞赏的神色,古语曾说过,鲲鹏绝不会与燕雀为伍,长鸣于山中的唯有鸾凤之音,古之人不我欺也。 英雄身侧怎能没有睿智的妇人相助呢? 这小姑子果然不是没有头脑空有美貌的,不愧是刘郎看重的女子。 然而这个话题不过是他抛下的一个引子,他咬了咬牙,努力克服着心中的惶恐和不安,不依不饶地继续问道:“那么,您可知道女子的德行之中,最为重要的是什么吗?” 萩娘想了想自己所念过的那些典籍,回忆着说道:“妇德,贞顺也。妇德尚柔,含章贞吉。” 她说到这里,疑惑地抬了抬眉,纳闷地看着刘穆之,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刘穆之微笑着赞道:“您果然是幼承庭训,知书识礼,那么您可知道何谓‘不令而行’吗?” 这话乍一听有些没头没脑的,然而即便是个粗通经纶的,只要细细一想便能明白,论语中曾说过:“其身正,不令而行。”这话显然是一语双关,重点放在前半句的。 萩娘看他的神色便知道他说这话是定有所指的,不由得微微地眯起了眼睛,皱眉反问道:“您这么说,难道是认为我有什么言行的不妥之处,竟是令您觉得不合妇德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疾言厉色,语气也很温和,然而她浑身散发出的那种凌厉的气场,已经令刘穆之难以坚持,不由得讷讷地答道:“在下不敢,不敢。” 他强忍着想要夺门而逃的念头,认真地说道:“在下只是觉得,您年纪尚幼,还不明白婚姻代表着什么,更是不明白那些世族贵胄心中所重,而一时被蒙蔽了而已,若是您经历了一切,最后一定会发现,最重要的那个人,始终都在您身边,不曾离开过。” “您可知道,为何王谢二族世世通婚,为何吴郡四姓代代联姻,世家子侄的婚姻,从来都是婚宦一体的,有婚姻,才有仕途。世家贵族可以尽情地宠爱自己喜欢的女子,但绝对不可能将她们娶回家作为正妻主母,这不仅不合礼仪,更是会被所有人诟病,被政敌拿来作为攻击的筹码,这些道理,我想您不会想不明白吧。” 萩娘闻言不由得瞥了采棠一眼,略带责备之意。 采棠面色一白,双腿一软便跪了下来,叩首道:“女郎勿怪,日间这位郎君带奴婢去煎药的时候,奴婢一个嘴快,不小心便说出了我家主子来,都是奴婢不好,但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萩娘总算是明白了过来,原来这位神神叨叨的术士竟是看不过眼自己恋慕着谢琰,替寄奴来打抱不平来了,她不由得气极反笑,淡淡地说道:“其中之事,不足为您道哉,您所见不过是表象罢了,我自有自己的主见,还请您回去休息吧。” 她和寄奴的婚约,本就是后母郑氏的算计而已,自己未曾和寄奴认真地谈起过此事,也不过是因为寄奴年纪还太小太小罢了,在她看来,寄奴不过是个中学生而已,现在和他说起婚嫁之事,她简直有毒害青少年的嫌疑。 重点是,作为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外人,您这操的是哪门子的闲心呢? 刘穆之却是有备而来,他轻描淡写地取出了一张红纸,递给了萩娘,若无其事地说道:“既然您自有成算,我也不再多言,这是我命人从京中带来的札笺,还请您过目。” 萩娘见那纸笺红得触目惊心,心中似有所感,伸出的手指都有些微微颤抖,她强自镇定地接过那纸来,展开一看,却见上面果然写着明晃晃的几个字:“五月初十,吉时……”,中间那些繁复的骈文她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却见底下清清楚楚地并排写着两个名字,谢氏瑗度,还有……余姚朱氏嫡长女。 她下意识地抬头,问道:“采棠,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采棠见她面色苍白得似是已近枯槁,心知不好,但仍是老老实实地答道:“女郎,今日是五月十三。” 在没看到这之前,一切的猜测都还只是猜测。 萩娘只觉得整个人如堕冰窟,却觉得头脑热得发胀,真是如同身处炼狱一般,一边是火焰,一边是冰冷,她不由自主地抚住了额角,艰难地说道:“先生的话,我听明白了,还请您先行离去吧,我自会细细思虑的。”她已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支持着自己说完这句话,只觉得喉头痒痒热热的,似是再一张嘴,自己的一颗心便会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再也找不回来了。 刘穆之见她面色不善,心里稍稍有些后悔,此时可不能再逼迫太甚了,他忙歉然地行了个大礼,悄悄地退了下去。 然而就在他踏出房门的那一刹那,只听见那婢子惊叫了一声:“女郎!女郎你怎么了!” 他转身回房,却见方才还言笑晏晏的那明媚女子,已是失去了全部的神智,堪堪晕倒了在榻上,她素色的外袍上,一抹鲜艳的红色十分骇人,微微上扬的樱唇边,一缕殷红的血迹流淌了下来,映衬她如若白玉的肤脂之上,更显夺目无比,竟是有一种凄然的绝美之意。 刘穆之不由得呆立在了原地。 这女子看似柔弱无比,心智却竟是这般决绝,这般刚烈。 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凉风肃兮白露滋。木感气兮条叶辞。 临渌水兮登崇基。折秋华兮采灵芝。 寻永归兮赠所思。感离隔兮会无期。 伊郁悒兮情不怡。 还记得,黄昏中我们一起走过栖霞山的漫山花海,然而再美的花,也及不上你绝美容颜之万一。 难道我们真是,虽缘定此生,却注定今世无缘? 第三百八十八章 无声(一) 耳边的,不仅是风声和马蹄声,独自一人在这官道上飞驰,寄奴似乎觉得连周围树林摇摆摩挲的沙沙声都清晰分明。他没有点火把,仅凭着时隐时现的月光去分辨眼前的道路。 萩娘和采棠有刘穆之照顾,应是无碍的,想起了萩娘的眼神,他心中一黯,反倒有些庆幸自己离开了山阴,若不然,萩娘势必会要求自己带她回建康见谢琰,自己是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呢? 他微微地握紧了拳头,压抑着浑身躁动不安的血液。 会稽城中的变故才是如今自己最应该思考的,据刘穆之说,会稽城根本已经被封锁了,难以出入,故而城内的消息也传不出来,朝廷更是根本不知道吴地已然生变。 若他身居高位,手中又有军队可以调拨的话,定然会亲自出马,来吴地“平乱”,以为进身之功。 而如今他身无长物,只有一匹从别人家拐来的黑马相随,想要在这混乱中出头,竟是有些可笑呢。 他苦笑着拍了拍灵慧的脑袋,轻轻抚摸着它触手温暖的柔软长鬃,叹道:“历来有太多英雄都是身不逢时,却不知道你这灵驹可有扬名的那一日?” 灵慧不耐烦地摆了摆头,甩开了他的手,它疾行许久,竟是不需要休息似得,脚下半点也没有慢下来,只是鼻子里微微喷出些热气而已。 相传西域的波斯草马能日行千里,而灵慧也竟是不差那名驹多少,前日寄奴带着三女走了竟夜的路程,几乎是一个时辰都没到的样子,寄奴便远远地望见了会稽城的城墙,竟是已经离自己不远了。 然而,还没近前,他便看见城郊的大路边,三三两两地栖息着布衣平民,有的躺着歇息,有的坐着说话,他心中惊讶,忙勒住了缰绳,下马问道:“几位为何在此枯坐?” 靠近他的几人见他骑着高头大马,早已四散着避开了去,唯有一位老者淡定地坐在原地,悠然答道:“劳您动问,我们这些人都是山中的樵民,原本是想卖了柴火便回山里去的,如今却是等了两天,都没能进城,大家这才牢骚了几句而已,还请恕罪。” 原来众人竟是以为寄奴是官兵了,这才吓作了鸟兽散。 寄奴自己也明白了过来,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忙解释道:“您误会了,我只是路过此地而已,还想请问您,这会稽城为何竟会不允人入内?” 那老者尚未答话,一边一个暴脾气的樵夫已是气愤难忍,怒道:“你自己过去看看,便知道了。” 寄奴疑惑地望向那老者,却见他亦是面有不豫之色,却只是平静地答道:“不过是贵族间的争斗罢了,一伙人围城,一伙人守城,一时也不敢打起来,只是耽误了百姓的生计。” 他顿了顿,又说道:“先前老朽在吴郡也曾遇到过这样的情形,不过那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小郎君,我劝你一句,若无必要,还是不要进城了,绕道而行吧。” 灵慧嘶鸣了一声,似是十分赞同的样子。 寄奴见众人脸上都流露着不满的情绪,这窄窄的路边,已是堆满了柴火,而樵夫这职业亦是只有身强体壮的男子才能胜任,即便是这些壮年男子,也不愿意将满满的柴火再背回山上去,这才会执拗地在城外等着入城卖柴火。 他心中一动,问那老者道:“请问您,可知道城内城外的军队分别是由谁指挥的?” 那老者黯淡的眼神微微地露出一丝亮光,面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自矜的神色,从容答道:“城内自然是会稽内史谢郎领军,而围城的队伍……” 他声音越来越低,寄奴不由得附身过去倾听,只听他气若游丝地说道:“虽则老朽不知是谁领军,但那些军士们的口音,老朽却是识得,实打实是荆楚之地的军士,不会有错的。” 他掩饰着自己眼中狡黠,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老朽孤陋寡闻,却不知如今的荆州,是以谁为主呢?” 这答案已是呼之欲出,寄奴不再迷茫,立刻点头道:“我明白了。” 他站起身来,转身便似要离去的样子。 那老者惊讶地伸出了一只手,挽留的话却卡在了喉咙里,哑然无声。 就在他把手放下的瞬间,寄奴似是下定了决心的样子,又回过身来,认真地对他说道:“你们的柴火,我全都买了,不过,您能不能让这些樵夫们,帮我做一件事?” 那老者顿时喜笑颜开,周围众樵夫更是欢呼雀跃。 有人已是两日没回山上,归心似箭,听得有这么一个大好人愿意买柴火,简直是欢喜无限。 寄奴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那么多柴火,我一个人也不好搬,不如请诸位帮我搬到靠近城门的地方,也免得我费事。” 他说得轻轻巧巧,众人却纷纷面露犹疑之色,有人已是弱弱地出声道:“城门外有大军围城,有人靠近便会喝斥离开,不让过去呢。” 寄奴继续轻松地笑着说道:“那也不过是巡逻之人免得麻烦罢了,我们那么多人一起过去,他自是拦得了一个,拦不了所有人,更何况现在是夜里,许是没人巡逻也不一定呢。” 他见众人面上仍有些犹豫,忙取出怀中的钱袋来,摇了摇说道:“我出三倍的价格买你们的柴火,只要把柴火搬到我指定的地方,便能来我这领一钱银子,如何?” 此时的物价之贱,在后人简直是难以想象的,平日流通的大多是以物易物,就是铜钱都很少使用,更别说是白花花的银子了,那是个三匹绢帛就能换一个美女的年代,一捆柴不过是能换半袋粗面罢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虽然没人说话,但众人眼中都露出了跃跃欲试的光芒。 那老者也起身,郑重地说道:“这位小郎说得对,所谓法不责众,我们一起过去的话,自是不可能将我们都抓起来,我们便按他的意思办吧。” 他似是在众人中颇有声望,原先还有些拿不定主意的樵夫,闻言纷纷答道:“是。” 第三百八十九章 无声(二) 寄奴心中隐隐有些疑惑,他再次认真地打量了一下这老者,先前并没有太在意他的容貌举止,仔细看来,却见这老者衣冠虽是粗陋,但十分整洁,与周围的樵夫相比,自是有一种悠悠然的出尘之气,应对之辞也是颇有见解,并非普通山村野夫。 他似是感受到了寄奴的目光,转头来回应了他一个温雅的微笑。 寄奴忙拱手为礼,问道:“在下姓刘,名寄奴,还没请教您高姓大名?” 那老者似是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毫不惊讶地挥了挥袖子,作揖道:“老朽单名一个‘汰’字,出身低贱之人,便不提家族姓氏也罢。” 虽然明知他这不过是自谦之辞,寄奴却也不方便再追问对方的来历,只能试探地问道:“您似是对我要买这些柴火毫不惊讶,难道您已然知道我要买这些柴火做什么了吗?” 那老者淡淡地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不知道。” 寄奴疑惑地挑了挑眉,纳闷地看着他。 那老者微笑道:“世间万物,柴火也罢,我们这些粗鄙之人也罢,不过都是顺应着自己的命运而存在,又何必强要寻根究底,求一个因果呢?” 这话说得大有禅意,寄奴此时已然完全可以肯定,这老者并不是一个普通人。 然而他并不认同对方这种听其任之的处世态度,不由得反驳道:“若是如您所言,所有的一切都是早有定数,天命所定,那我们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若不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自己的身份地位,他又何必去从什么军,何必来会稽? 那老者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不再枯槁如灰,毫无波澜,竟是如凝星河在眸,光芒流转,璀璨幽深。 他似是能读懂寄奴的心意,轻轻地说道:“所谓的改变和主宰自己的命运,也不过是顺应了命运的安排罢了,只是你自己以为,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其实这改变本身,就已经是天命所定。” 虽然这老者身处这些粗鄙的樵夫之中,却自有一种弘雅劭长的贤者气度,寄奴不由自主地生出敬仰之感,谦逊地问道:“诚然如您所言,然而天命这一说,也实在是太虚无缥缈了,人力有时而穷,然而若是有人能预知天命的话,岂不是有未卜先知之能,定然是无往不利,战无不胜了,在下见识粗浅,还请您指教。” 他眼中微微露出了一些期盼的颜色,然而更多的是掩饰着的怀疑和不敢置信。 那老者毕竟是年长许多,怎会看不出他眼中的犹疑,当下只是微微一笑,点头道:“您说的没错,天命自然会眷顾他所选定之人,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又怎能预知呢,方才我也不过是痴谈而已。” 寄奴面上微露失望之色,然而他心内只觉得这老者对自己并无恶意,便压低了声音说道:“不满您说,这城中有我十分重要的亲人,我是必须要进城去的,方才我见城门西南角火光较少,可见那处防备较松,若是您的伙伴们能帮我将柴火堆在西面城门处,一旦火起,附近的军队定然会来查看,届时乘隙从南门入城,便十分稳当了。” 他顿了顿,又说道:“只是我怕不能说服他们,若您能帮我劝说一番,想必就无碍了。” 那老者悠悠点头道:“声东击西,的确是好计谋,不过您可曾想过,若是城内守兵不让您入城,您要待如何?即便您入城了,城主若是不信你,以为你是敌方奸细,您又待如何?” 寄奴眼中的神采顿时一滞,愣神了一下才摸了摸头说道:“我还真是没想到,这又要如何是好?” 先前他只一心想着要怎么进城,至于城内的形势,他却并不清楚,这样一想,还真是个问题。 他为难地望着那老者,却见对方眼中的神色精明朗然,显然是心有成算,心中一动,忙恳切地问道:“您可是已有良策?还请您为在下指点迷津。” 那老者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似有所指地说道:“你我能在此地相逢,也可算是有缘,老朽原已隐居多年,不想轻易踏入凡尘,然而毕竟是……”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转头望着西北隐隐的火光,慢慢地吟诵了起来: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 这是昔日蔡文姬被掳入匈奴之后所作的赋,充满着忧思和对故土的怀念,在当时曾被文人们交口相传,颇为称道,然而即便是今日读来,也令人颇有感慨。 那老者语声沧桑,吟诵的声音甚是优美好听,却充满着哀伤和忧愁。 寄奴受他的感染,也不由得叹息道:“虽然在下出身低微,却也不忍见北地为羌狄所侵,而朝廷和贵族门阀们却偏安江东,竟是只顾着内斗和争权夺利。” 有权有势的人们不思进取,而他满心的壮志却没有办法去一展身手,毕竟东晋以门第为先,像他这样出身普通的男子,想要跻身高位,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心中抑郁,眉头也皱了起来,眼神冰冷,颇为健硕的身体如寒冰一般矗立着,散发出冷冽的气息。 那老者被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竟是心中突突发怵,为他的气场所震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昔年司马家称帝,一方面是魏皇室暗弱,一方面是司马氏积威数代,这两者本就是缺一不可的。 如今的司马氏倒像是昔年的曹魏皇室,如一个捧着金元宝在大路上走的小娃娃一样,即便原先忠于司马氏的臣子们,在司马德宗这样痴痴傻傻的皇帝面前,也难免会起了觊觎的心思。 这天下,只怕很快便会乱了。 莽夫举臂一呼,百人应和;智者执笔一挥,万人为之激昂。 而要从千万人中脱颖而出,走到千万人之上的那个位置,需要的已经不仅仅是能力,最主要的还是运气,也就是天命的眷顾。 自己眼前的这一位,也许就是天命所定的那个人。 这纷乱的尘世,自己终于也不可避免地要参与其中了吗? 也许,这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情呢。 第三百九十章 无声(三) 那老者微微一笑,拍了拍寄奴的肩膀,下定决心似地说道:“您的想法本是很好,黑夜之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火光了,然而,好男儿既然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来,又怎能想着躲避开危险呢,自然是要迎难而上才行。” 寄奴细细地品味着他的话语,慢慢地说道:“您的意思是,我们要趁此机会……?” 那老者显然很喜欢他话中的“我们”二字,悠然点头道:“正是,声东击西本就是好计,但我们的目光要看得长远些……” 他一样压低了声音说道:“据我这几日的观察,围城军队的粮草和辎重都在西门附近,若是我们能一举烧了他们的粮草,只怕他们很快便会退兵,届时您可就是大功一件呢。” 寄奴却并没有十分高兴的样子,摇头道:“这样投机取巧的法子,不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所为。” 那老者眼中闪过惊讶的神色,失笑道:“还以为您是个爽朗之人,谁知也这般迂腐,要知道,对于外人来说,重要的只是结果,一旦围城将士退走,城中百姓都会感激您,这就是民心,民心之背向,就是天命之左右,这么简单的道理您竟然不明白吗?” 他见寄奴还是露出了颇为懵懂的表情,忙继续劝道:“您可别以为这功劳来得容易,要知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积跬步之功,何以致千里?”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如果会稽内史谢裕能向谢家家主谢琰,抑或是是征北将军谢玄举荐他的话,那这可比朝廷的封赏要有用得多了,且不看旁人,如今的豫州刺史王义,不就是出自谢家幕府的吗,年纪轻轻就担任了一方大吏,简直就是平步青云。 虽则这孩子生就异相,毕竟只是个不满十五的孩子,要和他说清楚这朝堂官场之上的是是非非,恩怨纠葛,似乎还是有些太难了。 寄奴果然交握着自己的双手,反复搓了几下,皱眉道:“可是,我原本是想要凭着自己的武艺立军功的,虽则这些围城的士兵人多势众,但我本已想好了如何击退他们的法子,定然也是十分稳妥的。” 那老者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老实不客气地说:“兵者,凶器也,即便你的计划再怎么天衣无缝,也总会有人受伤,有人会死去,如今有更简单又更有效的法子,你怎的还想着打打杀杀的,岂不是将旁人的性命看做是草芥一般?” 寄奴迷茫地抬起了眼睛,疑惑地问道:“在军中,长官都教导我们,我们既然选择了从军的道路,就已经将生死都交托给朝廷了,为国捐躯,本就是骄傲的事情,更是军人的宿命,又有什么可怜惜的?” “放屁!”一个娇俏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寄奴和那老者一起望过去,却没见女子的身影,只有一个用头巾蒙着下巴半张脸的男子站在一边的阴影中,愤愤地瞪着寄奴,怒道:“佛说众生平等,你凭什么抹杀旁人生存的价值?” 寄奴看着那双明亮却有些躲闪的眼睛,顿时便明白了过来,无奈地问道:“竺法蕴,你跟来干嘛?” 那女子果然是竺法蕴,她见自己已经被识破,便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却不跟寄奴搭话,而是向着那老者跪了下去,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晚辈礼,恭敬地说道:“师叔,弟子竺法蕴给您请安。” 她难得有这么文绉绉的时候,然而礼毕起身后,却又恢复了跳脱的样子,笑嘻嘻地说道:“师叔,您老人家怎么跑这来了,我师父说您突然就离家出走,几年都没回来过,您这几年都在吴地吗?” 那老者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竺法蕴,不由得尴尬地咳了一声,偷偷地瞥了寄奴一眼,故作镇定地说道:“这些并不重要,如今最重要的是……” 他还没说完,竺法蕴便惊讶地“咦”了一声,又问道:“师叔,您先前不是精于命理星象吗,如今您却这般出力相助这小子,难道他便是……” 那老者忙拼命地咳嗽,好容易才打断了她的话,忙急急地说道:“法蕴,天机不可泄露,你别再胡言乱语了。” 他尴尬地抚了抚自己的胡子,正色对寄奴说道:“抱歉,先前没和您说明,老朽法名竺法汰,自小在瓦棺寺修行,如今正巧在此地隐居,你我相逢即是有缘,却没想到您和老朽的师侄竟然也相识,可见我们实在是缘分匪浅啊。” 寄奴从他们的对话也大致能听明白两人的关系,却见竺法蕴一脸嘻嘻哈哈的样子,不由得心中不快,不高兴地说道:“你怎的不在山阴好好呆着,跟着我来会稽做什么?” 竺法蕴翻了翻眼皮,瞪了他一眼,怒道:“谁跟着你了?我本来就是四海为家的高僧,我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与你何干?” 她一边说着,一边却想起了先前刘穆之对她说的那些神神叨叨的话,粉面不觉有些微微泛红。 竺法汰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心中颇有些了然。 命运也罢,缘分也罢,一切都是天定而已,不能强求,也不能扭转。 他不再理会竺法蕴,而是认真地对寄奴说道:“机会和星辰一样,稍纵即逝,您快下定决心吧,只要你拿定了主意,老朽自会为您说动这些樵夫伙夫。” 为首的几个樵夫正巧走了过来,相互对视了几眼,这才郑重地对竺法汰和寄奴说道:“柴火已经点算好了,一共一百二十四捆柴火,就冲您愿意买下这些柴火的这份情,不论您要我们搬到哪里去,我们兄弟都决意相助。” 这些樵夫虽是鲁莽之人,毕竟也不是完全没有脑子的,哪有人会为了自己要用这些柴火而买下那么多捆?且不说寄奴是有什么谋算,就单凭他愿意买下这些柴火,免去了自己这些兄弟们有家不能回,在城外苦等的这份简简单单的恩情,自己也愿意领着兄弟们为他卖命一回。 更何况又不是打家劫舍,不过是搬几捆柴罢了,搬到哪儿不是搬,自己本就最擅长这事儿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 无声(四) 寄奴看着众人殷切的目光,以及竺法汰期待的眼神,心中不由得百转千回,竟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竺法蕴白了他一眼,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在怕个啥,磨磨唧唧的跟个娘们似得。” 寄奴心里想的却不是自己的得失,而是这些待自己一片赤诚的樵夫们,万一他们被围城的士兵们抓了起来,抑或是被误伤了,那岂不是有违自己的本意。 竺法汰像是能明白他心中所想似得,适时地说道:“山中行走之人脚程自是比旁人要快许多,一会我们便一哄而上,放下柴火就散,那些低级军士们都没有坐骑,根本追不上我们,您还在担心什么呢?” 寄奴心中一动,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这才下定决心道:“既然这样,就按您的计划行事吧。” 竺法汰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对那几个为首的樵夫说道:“走。” 寄奴牵过自己的爱马,请他上马,自己则为他牵绳。 竺法汰见他恭敬之状,只是微笑,也并不谦逊,泰然自若地上马而行。 竺法蕴不满地撇了撇嘴,嘀咕了几句:“我可也是个高僧,真是的,一点都不敬重我。” 竺法汰吩咐众人道:“一路上切不可出声,只跟着走便是,待到了地方,再听我吩咐行事。” 那些樵夫本就对他无比尊敬,自是纷纷答应了下来,众人都觉得此事十分新奇,当下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一行人安安静静地在黑夜中慢慢地移动,竟是悄无声息。 远远的灯火越来越近,寄奴定睛看去,那西门火光最盛之处,果然搭着几个简易的木棚,里面层层叠叠地堆着鼓鼓囊囊的麻袋,显然便是粮草了。 再走几步,都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来回穿梭的军士们的面庞了,然而众人在暗处,对方在明处,此时的形势对己方是很有利的。 竺法汰也没料到大半夜的,粮草还有那么多人在看守着,他皱了皱眉头,心中飞快地思索着。 他瞥了一边的竺法蕴一眼,低声问道:“小师侄,你师父教你的那些吐纳和步法,你平日研习得可纯熟?” 竺法蕴不明所以,迟疑地答道:“劳您动问,实在是惭愧,当日师父逐我出寺游历的时候,便曾嘱咐我,步法外功尚可偷懒,吐纳的功夫却不能搁下,然而我这性子您也知道,根本静不下来,故而步法尚还算纯熟,吐纳之道却是没有什么进境。” 她不好意思地看了竺法汰一眼,却见他露出了欣喜的颜色,不由得有些诧异。 竺法汰微笑道:“既然如此,此番要成事,还得靠师侄出手相助了。” 寄奴心思灵动,已然明白了竺法汰所指,忙阻止道:“这也太危险了,不如让我去引开他们吧,我轻功还算不错,至少总比让这笨女人去好。” 竺法蕴立刻便不乐意了,瞪着他说道:“请叫我高僧好吗。” 竺法汰沉吟了一下,虽则竺法蕴的身世自己早就知道,她师父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早早让她离寺以避嫌,但即便是瓦棺寺内,知道此事的人也并不多,若是随随便便让她抛头露面,也不是件好事。 他转头打量了寄奴一番,却也不敢贸然让他前去,不觉皱起了眉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寄奴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即便面对千军万马,他也敢上,别说是这么小小几个守军了,当下他便斩钉截铁地说道:“法汰大师,您别犹豫了,机不可失,我这就去了,你带着大伙见机行事就是了。” 他很是熟练地拉开自己的衣襟,露出雪白的“香肩”,又解开了自己的男子发式,乌黑的长发披散了下来,乍一看还真是有几分像女子。 竺法蕴见状,恍然大悟道:“啊,我懂了,师叔您是要我去色诱那些军士。” 她不屑地瞥了一眼寄奴面上暗沉的肤色,嗤笑道:“就你这模样,能色诱得了谁?” 一边说着,她一边解开了自己的僧袍,露出了雪白的中衣,若隐若现地展露着少女的优美身姿。她本就肌肤胜雪,三两下擦干净了脸之后,又支起双手将自己的头发扎成了女子的发式,但她似是并不熟悉女子发髻的梳法,以至于那松松垮垮的发髻挽在一边,几缕柔美的长发散落在发髻边,反而很有一种成熟女子的妩媚模样。 即便是寄奴,见到她这模样也不免咋舌,不由自主地动了动喉咙,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真看不出,你作这样的打扮还真像个女人。” 竺法蕴娇俏地白了他一眼,作势怒道:“什么叫像个女人,我本来就是女子,自是比你这种乔装打扮的臭男人美多了。” 寄奴讷讷地拉起了自己的衣襟,觉得她这话也实在是没说错,只能嘱咐她道:“你机灵点,别真的被那些人给抓走了。” 你这是关心吗?怎么听起来像是诅咒? 竺法蕴又瞪了他一眼,这才恭敬地对竺法汰说道:“师叔,弟子去了。” 竺法汰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俩斗嘴,此时微笑点头道:“小心点。” 竺法蕴应了一声,斜刺里便冲了出去,跌跌撞撞地迎着火光跑去,跑了几步便开始喊着:“救命啊~” 果然所有的军士都注意到了她,惊讶地发现军营中竟然来了一个女子。 当时的女子并没有现在这么高端的内衣,而中衣相当于那个时候的内衣,是十分私密的穿着,众军士见这么一个美貌的女子穿成这样,又是一脸的仓皇,顿时都来了兴趣,纷纷围了上去。 竺法汰见大部分人都离开了粮仓,忙吩咐众人道:“快,将柴火都堆在那些木屋附近。” 众樵夫本就蓄势待发,将那些柴火都背在了身上,只等竺法汰一声令下,便纷纷冲了过去,就这么几百米的路程,众人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拼命地跑了过去,丢下了柴火便转身就跑,粮仓附近还有几个低级的军士在休息,然而他们何曾见过这样的阵势,黑压压一群人突然冲了出来丢下木柴就消失在了黑暗里,他们想要阻止,但对方人多势众,放下东西就撒腿就跑,又要往哪儿去追? 第三百九十二章 无声(五) 寄奴也冲了上去,然而他却不是背柴火,而是从附近的篝火中取了一根燃烧着的木柴,便转身往堆着粮食的木屋飞奔而去。 守粮仓的军士本是不明白这些人在做什么,见寄奴拿着火把冲了过来,哪还有不明白的,忙纷纷拿出武器上前阻止他,却见寄奴竟是不将这些人放在眼中,竟是脚下半点也没停顿,毫不畏惧地向前冲去。 只见他面前的守军一刀拦腰挥来,寄奴似是早就料到一样,脚尖一点便飞身而起,跃到了其中一间木屋的屋顶上,十分悠闲地点着屋顶上的茅草,那茅草本就干燥,近日又没有雨,竟是一点就着,很快便燃烧了起来,他像是在生炉火一般,将点燃的茅草丢到屋边的柴火上,火势便一下子大了起来,很快便包围了整个木屋。 那几个军士不会武,顿时急得直跳脚,有人便喊:“快取弓箭来。”有人却是喊着:“有敌人偷袭。” 寄奴微微一笑,纵身又跃到了另一间粮仓之上,如法炮制。 他抬眼一看,见远处那些围着竺法蕴的军士也丢下了她纷纷奔走了过来,心中一松,然而紧接着却听得一声弓弦声划过,他忙侧身一避,却是一支冷箭擦着他的耳朵飞了过去。 这般暗算,算什么英雄好汉! 他怒视着那箭射出的方向,却见那火光中一双明亮的眼睛正专注地盯着自己,此人一身墨绿色的劲装,手上的军弓已经搭上了第二支箭,正指着自己,蓄势待发。 想不到这楚人的军中,也有身手这样了得的男子,寄奴深深地注视了他一眼,不等他第二支箭射出,便翻身跃到了第三座粮仓之上,丢下那火把。 谁知那男子的箭法竟真的是出神入化,寄奴这样迅捷的速度,都没能离开他的射程,甚至他都不需要仔细地瞄准,一转方向便信手拈来。 只见火光中一支白羽箭夹带着急促的风声,比刚才那箭更快地射向寄奴的身体,原来先前那一箭,他只是试探试探而已,并没有用上全力,而这一箭,才是真正要命的一箭。 寄奴没想到他这一箭的速度竟然这样快,想要避开却是已经来不及了,他本能地伸出手臂去挡,只听见轻轻的“破”得一声,手上甚至都没感觉到疼痛,却是那箭已经深深地入肉,扎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他见那军装男子已经搭上了第三支箭,这才认真地审视了当前的形势,粮仓还有一座没有烧到,但自己若是再逗留,只怕连性命都会葬送在这里,他不再犹豫,扶住自己受伤的肩膀,勉力纵身一跃,遁入了黑暗中。 脑后又是一阵箭风掠过,这支箭竟是无声无息,连风声都没有,只觉得脖子一凉,一支冷箭便擦着脖子而过,射在了身边的树枝上。 看着靶子能百发百中,那不过是熟练的射手罢了,而看着活动的靶子能百发百中,那已是一般人做不到的了,古人百步穿杨,一箭双雕,那也不过是个传说罢了。 然而此人竟是能根据他跳跃的方向和速度推断自己的行动,并且竟是差一点就盲射中了自己,实在是太可怕了。 此人的眼力,臂力,判断力,都毫无疑问是这世上数一数二的,自己在北府军中多年,竟是也没见过这样的神射手。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后怕,自己对敌人毫无了解,只是凭着一腔热血便贸贸然地决定偷袭,这实在是十分冒险的做法,今天算是自己运气好,如有神助一般地躲过了第一支暗箭,若是自己真的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乱军之中,那实在是太可笑了。 说到底,还是自己想的太天真了,轻视了对手,就是葬送了自己。 他心里有一丝慌乱,幸而那些军士们忙着灭火,没人追上来,他便缩起了身子,躲在一棵老树下,就着月光和火光,观察起自己的伤势来。 附近没有水源,军士们只能用棉被,帐幕之类的东西来扑火,显然是十分不得法,就连寄奴没能点燃的第四座粮仓,都因为靠另几座粮仓太近而被引燃了,从这个角度来说,这次偷袭还是很成功的。 然而寄奴却觉得自己的手臂完全没有感觉到痛楚,即便是翻开了自己的血肉,他也不觉得疼痛。 他心里一凉,早就听说过这种情况,只有对方的箭上带毒,才会不觉得疼。 怪不得没人追出来,只怕对方已经把自己当成是个死人了吧。 他挣扎着起身,想要提气,却觉得脑子里浑浑噩噩的,浑身无力。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劝诱着:“睡一会吧,睡一觉起来,你就没事了。” 他深知自己决不能在这里昏过去,硬是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努力地睁了睁眼睛。 然而这只是杯水车薪,他浑身的毛孔都似是张开了,想要进入甜蜜的梦境。 眼前的色彩十分曼妙,如最绚丽的彩虹一般,不断变换着颜色,周围本是一片黑暗,此时竟然也变成了温暖的光芒,而自己就置身其中,就在那美妙的梦境开始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声焦急的呼唤:“兄长~” 那是刘怀敬的声音。 他没事。 寄奴心中一松,宽慰地想着,至少你没事,真好。 他想要回答那呼唤,却觉得浑身被什么东西压着似得,既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即便是指头想要抬一下,都觉得艰难无比,好像自己好不容易坐起来了,却一个回神发现还是在原地。 他看见了萩娘明亮的眼睛,她的手中,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盘子,但是那画面一闪即逝。 梦境是没有声音的。 然而他拼尽了全力,总算听见自己的喉咙中挤出了几个字,像是嘶哑的呼喊,又像是野兽的哀鸣,只是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声音,连自己都没听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一片黑暗。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他终于陷入了无边的混沌之中,沉沉地睡去了。 第三百九十三章 萧萧(一) 梦境忽远忽近,眼前晃动着的,是各种不安的眼神,焦急的面容,耳边听到了众人的话语,却不能分辨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身体也是忽冷忽热,一时像是自己在那火场之中,正在被火烧火燎,一时又像是在军中练武场上,被一桶凉水从头淋到脚的冰冷彻骨。 直到有一天,一股清凉的水灌进了他的喉咙,他的神智才慢慢地恢复了过来,安静地睁开了眼睛。 周围的环境却和先前不一样,喉咙好渴。 他艰难地张嘴说道:“水……” 立刻便有一杯水递到了他的唇边,一只有力的手掌扶起了他的脖子,将那甘露一般的茶水慢慢喂他喝下。 他努力转脸看去,却见到了一张意外的面容,竟是竺法蕴在照顾他,她似是没有睡好的样子,眼下都浮起了浅浅的青色淤痕。 寄奴心中一动,只觉得心头涌起一股暖意,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想要看明白她的心意。 只见竺法蕴面上那焦灼的神色一闪而逝,立刻恢复了原先那种大大咧咧的模样,笑道:“你可别误会,你已经昏睡了五天了,照顾你的丫鬟们都累得不行,我才自告奋勇来帮忙看顾你一会,谁知道我才陪了你这么一小会,你便醒了过来……” 她一边解释着,一边又觉得自己说得颇有些漏洞,不能自圆其说,忙岔开话题道:“你还不快谢谢我,都说了我是高僧了,有我的庇佑,你才能醒的过来。” 寄奴露出了微笑,轻轻地说道:“谢谢你。” 竺法蕴愣愣地望着他虚弱的笑容,竟觉得自己眼中有热热的水流在滚动,她忙转脸说道:“我去通知师叔你醒了。”便急急地走了出去。 紧接着进来的却不是竺法汰,而是更令人意外的,会稽城的主人,会稽内史谢裕。 寄奴惊讶地看着他俊美的容貌,一边客气地举手抱拳道:“抱歉,我实在是起不了身,不能给您行礼,真是僭越了。” 谢裕亲切地在他身边坐下,毫不介意地说道:“我们两人还要拘泥那些虚礼吗,这次变故来得突然,我还在想,不知何时才能再次与你畅谈呢,谁知道那么快又见面了。” 寄奴瞥了一眼他的神色,却看不出什么端倪,心念电转,故意低声叹道:“这次是我鲁莽了,您对我们兄弟几人都有恩,听闻您被围在城内,我便急着想要来相助于您,却不知对方防备这样森严,竟是一个大意伤到了自己,真是贻笑大方啊。” 谢裕大笑,开怀地说道:“军中之人,哪有不受伤的,此番你做得很好,若不是你烧了他们的粮草,只怕如今我还被困在城中出不去呢,届时京中会传去什么消息,谁也不知道,只能任人颠倒黑白。” 寄奴试探着问道:“这么说来,那些……恩,贼匪都退去了吗?” 谢裕点头道:“是的。” 寄奴又问道:“那都是些什么人呢,我看他们兵强马壮,人多势众,只怕来头不小。” 谢裕看了他一眼,无奈地答道:“他们号称是五斗米教的教徒,说是为了解放城中受难的百姓而来,然而……” 他自嘲地轻笑了一声,低低地说道:“想必他们是什么人,你是最清楚不过的了,我也不必瞒着你,这些人只怕是来者不善,此番即便退去,也未必不会再来……” 寄奴默然。 谢裕握住了他的手,认真地说道:“原先我不过当你是个满腔热血的孩子罢了,如今看来,你竟是和瓦棺寺的法汰法蕴两位大师交好,法汰大师更是耗了内力为你疗伤,如今还起不了床呢,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先前你都没和我说起他们呢。” 寄奴忙谦逊道:“想必两位大师也不过是念着我年幼,这才格外怜惜我罢了。” 他再傻也不至于对谢裕说,自己那时候都还没遇到这两人,又何来提起呢。 对方既然误以为自己和竺法汰师侄二人关系匪浅,就让他误会去吧,对自己也没什么坏处。 果然谢裕继续说道:“不知你现下是在何处供职,俸禄什么的可还丰厚吗?” 这话便是要招揽的意思,只是寄奴此时心不在此,忙谦逊地答道:“在下在京口军中任个小参军罢了,虽则俸禄不多,但在下只想着报效国家而已,身外之物都视做浮云。” 虽然意外地听出了一丝拒绝的意思,谢裕却没有放在心上,很是欢快地说道:“这么说来,我们还真是很有缘分,北府兵的主帅便是我叔父谢玄将军呢,我这便写信给他,请他多多关照你,” 寄奴忙抓住了他的衣角,弱弱地说道:“千万别!” 谢裕惊讶地望着他,眼中有一丝倨傲的神色,淡淡地说道:“贤弟果然是视功名如粪土,连我们陈郡谢氏也不放在眼里,看来的确是我失言了。” 寄奴虽然的确是不愿意领陈郡谢氏的情,但却是另有原因的,他此时却不能让谢裕对自己不满,忙摇头道:“您误会了,我并不是不愿意受您的恩惠,只是我身份低微,不能承受这样无缘无故的善意,也不愿意承受旁人异样的目光,您看如今的王雅,便能明白我的心情了,我愿意为您效力,但我要凭自己的能力,自己的军功来升迁,而不是这样,这样……” 他说得又快又急,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但眼中满满的都是真诚和坦荡。 谢裕见状不由得露出了笑容,觉得自己没看错人,笑着安抚他道:“好了好了,我明白了,正巧你这次立了大功,我便以这个名头为你请功就是了,其实这是完全一样的,都是你自己想太多而已。” 寄奴见他似乎是毫无芥蒂的样子,心下稍安,却仍是红着脸低声说道:“毕竟我年纪还小,若是因您的缘故升迁太快,旁人难免会议论纷纷,对您也不是什么好事。” 谢裕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也微微红了脸,皱眉道:“谁敢!” 这样的事情,换了别人一定不敢直截了当地告诉自己,难得这孩子竟是和自己亲厚,这些话都不避讳,这样的坦诚真是难能可贵。 第三百九十四章 萧萧(二) 他想起另外一事,忙问道:“当日与你同行的那两名女子,城中动乱之时她们也不见了,我四处派人寻找都没找到,你可知她们在哪里?” 寄奴眼皮一跳,心中紧张无比,面上却是作出一番无辜的样子来,焦急地说道:“那日我从府衙中随着人群出来,连自己的胞弟都走散了,更别说是她们了,若是您找到了她们,还请告诉我一声,我们在京口本就是邻里邻居,互相照应也是应当的。” 也是,先前刘怀敬就说了自己是和众人走散了的,谢裕不疑有他,点点头道:“好。” 他又亲切地对寄奴说道:“你好好养伤,我这就叫刘怀敬来看你,当日若不是他发现得早,只怕你早就被那些……恩,乱民抓走了。” 寄奴见他不再追问萩娘的下落,心中略松,微笑道:“多谢您了,我们兄弟此番蒙您照拂,实在是令在下感激不已。” 谢裕点点头,不再逗留,飘飘然地转身而出。 几乎是同时,刘怀敬便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他眼圈微红,一进门便扑上来抱住了自己的兄长,语带哭腔说道:“你,你怎么这么莽撞,可把我吓死了知道吗。” 寄奴见他着急之下连敬语都忘记了,不由得抚了抚他的头发,笑骂道:“有你这样和兄长说话的吗,真是没大没小。” 他自己其实也不过是个孩子,摆出大人的姿态来教训刘怀敬的样子很是可爱,这兄弟俩相貌本就有相似之处,此时看来,寄奴脸上的表情倒显得更为真挚赤诚,而刘怀敬的眼中却反而更多了一种世故和老成,看起来倒似刘怀敬更为年长似得。 刘怀敬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抬眼问道:“兄长,当日我四处都找不到您,无奈只能出城寻找,这才会被那些贼人抓去充当伙夫,但您那会却是去了哪里?” 寄奴心中微微有些愧疚,当初自己从府衙中随众人跑出的时候,一心只想着萩娘的安危,根本没想起自己这个从弟来,这才会和他失散的,虽然心中抱歉,但他却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然而此时他面对刘怀敬疑问却丝毫没有怀疑的眼神,难免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他的眼神飘忽了一下,犹豫着说道:“那时我回了会稽官邸找你们,却见萩娘在火中受了惊吓,晕了过去,便和棠儿一起带着她出城寻医,到了山阴。” 刘怀敬点头道:“原来嫂子竟是和您在一起,实在是太好了。” 寄奴想起一事,忙问道:“你这几日竟是在那伙贼人军中?” 刘怀敬皱眉点头道:“正是,只是我多方设法,竟也没法靠近军营主帐,稍稍走近一些便被人盘问,故而没能探问到贼人的来历,我也曾问过一起被抓的其他伙夫,他们也都是懵懵懂懂,什么都不知道。” 寄奴关心的却不是这个问题,他轻抚自己右臂上的伤,淡淡地说道:“你可知道贼人军中究竟是何人善射,此人十分年轻,面貌并不特别,然而……”他思索着说道:“有没有这样一个人,眼睛很是明亮,穿着普通军官的装扮,但却是十分擅长于骑射。” 刘怀敬恍然道:“我明白了,兄长,你可是要去找射伤你的那人报仇?”他眼中露出了些许敬畏的神色,认真地劝道:“兄长,那些人不是你我这样毫无根基之人可以去招惹的,您还是别想这些事情了,好好养伤才重要。” 寄奴无奈地说道:“你何时曾见过我记仇旁人,要与他一较高下的?我只是觉得,此人天赋异禀,在敌方军中,早晚都会是个祸患,若是能查明他的身份,设法将他拉拢过来,对我们应该会是件好事。” 刘怀敬点头道:“原来如此。”他眯起眼睛回忆了一番,慢慢地说道:“我倒是曾听过众人说起过军中的几位武艺格外高强的军官,其中有一名号称是‘小诸葛’的,倒像是你说起的这个人,据说他不仅能骑善射,还精于机关,能自己改造弓箭,提高射程,他甚至还想要做出诸葛武侯当年曾用过的那种连弩呢。” 寄奴心中暗叹,只觉得的确很有可能就是此人,然而此人竟是这般出众,为何会投效桓氏的叛军呢,实在是令人难解。 刘怀敬又问道:“兄长,你是不是知道这些乱民的来历?我看他们进退有度,很是听从号令,又治军严谨,实在不像是普通乱民流寇。” 寄奴面无波澜,淡淡地说道:“你在贼人军中也有数日,难道没听出他们的口音吗,这些人,很有可能是桓氏的私军,而谢内史应该也是知道此事的,只怕如今会稽一解围,这件事情立刻便会传到朝中,只看那些身处高位的人怎么看待这事罢了。” 刘怀敬忙道:“那我们赶紧赶回京口,向长官汇报此事吧,说不定京口和建康众人根本不清楚这其中的底细也不一定呢。” 寄奴摇头道:“那也不行,若是可以的话,谢家一定会用此事去攻击桓氏的,然而他们都默然不语,可见对方的确是掩饰得很好,就连谢家都没能找到实际的证据,证明此次流民作乱的事件是桓氏操控的,我们这些普通小兵士,说出来的话又有谁能相信呢?” 听他这样说,刘怀敬不由得张口结舌,呆呆地说道:“兄长,那此事难道就不了了之了吗?兵临城下,甚至还围城数日,这明显就是谋逆啊,难道这些肇事之人竟能够逍遥法外吗?” 寄奴心里也觉得就这样放过了桓玄实在是太轻巧了,此人实在可恨,难得初露反相,却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此事,一颗心就跟被揪着似得,实在是又难受又不甘。 他苦笑道:“还能怎样呢,就和那些假官银的事情一样,即便我们发现了什么,又能拿他怎样呢?” 刘怀敬眼睛一亮,露出了微笑,建议道:“兄长,反正王将军对你十分宽和,不如我们和他说明此事,并请他派人和我们一起入川,查明桓氏私铸假官银的事情如何?” 他越想越觉得靠谱,自言自语道:“我们就算现在回去京口军中也做不了什么事,不过是每天操练罢了,还不如乘此机会出远门去游历一番,就算查不到什么,也比回军去重复那些枯燥的练兵好玩多了呀。” 第三百九十五章 萧萧(三) 这还真是很有意思的一个想法呢! 若是能查到桓玄私铸官银的真切证据,倒也不枉入川一行,寄奴沉吟了一番,心中颇为意动。 他刚想答应下来,一抬眼却见刘怀敬眼中亮晶晶的,满满地写着期待和渴望,显然只是想出去玩,顺便见见世面而已,不由得无奈地摇摇头,解释道:“即便王将军同意了,也要等我先把萩娘安顿好再说,如今她人在山阴,虽然现下照料她的人我也颇为信任,但是不管怎样我都应该回去和她说明此事才行。” 刘怀敬见他语气松动,已是大喜过望,忙答道:“那是一定的,我们一边写信去告诉王将军此事,一边去山阴接嫂子就是了,嫂子一定愿意和您一起同甘共苦的。” 是啊,若是能带着萩娘一路游山玩水,那可真是无比美妙的事情呢。 然而,她是否会愿意和自己同去呢?寄奴不由得又想到了谢琰,若是谢琰的话,萩娘定然是愿意相随的,不论天涯海角,她都不会觉得远吧。 他心中酸涩,又见刘怀敬一副期待着出去春游的样子,不由得苦笑,转而问道:“熹儿和袁管事两人的下落,你可知道?” 刘怀敬愧疚地微微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两侧微微长出的稀疏的胡子渣,不好意思地说道:“兄长,我连你都没找到,怎么可能去找那两人,但我可以确定,他们并没有随那些流民出城,只怕是在城中躲起来了也不一定呢。” 寄奴心中一动,说道:“你可曾去王将军那处宅子找过?” 刘怀敬顿时如醍醐灌顶,几乎跳了起来,激动地说道:“对了!我怎么没想到,袁管事行事自是十分稳妥,当日我们都不见了,定然会带着熹儿躲在我们可能会找到的地方才对,您好好休息,我这就去找他们去。” “哎……”寄奴还有话要交代,却见刘怀敬脚下生风,三步并做两步就走了出去,竟是根本叫不住。 这孩子,这几年似是沉稳了不少,然而真遇到事情了,仍是这般说风就是雨的性子,真是个孩子。 寄奴摇摇头,然而望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他竟是有一种快乐的错觉,一时间觉得像是回到了京口的军中一般。虽然他仍是觉得手臂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疼,可心里却十分宁静,竟是觉得这病痛也不在话下,只要身边亲爱之人都安然无恙就好,自己即便受了点罪,也是甘之如饴。 若是一切顺利,自己很快就能带着熹儿去见萩娘了,想到这里,他俊朗的脸上慢慢露出了充满眷恋的微笑。 竺法蕴正端了药和温水进来,却见他脸上露出的那种无比温柔的表情,眼中的锋芒也尽数收敛了,所剩的只有柔软如水的孺慕之意,这样充满温情的神色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望着他微微上扬的嘴角和弯弯的眼睛,她不由得出神了,脚步也停滞了下来,呆呆地站在了原地。 此时正是风起之时,窗外的树叶沙沙地抖动着,朦胧的日光斜照在两人身上,俊俏的青年男子眼中柔光流转,娇俏的女子站在一边持盘侍立,眼中充满了依恋,在外人看来竟是无比的和谐柔美,此番情景可堪入画。 “咳咳!”一阵咳嗽声传来,两人同时回过神来,却见竺法汰呵呵笑着走了进来,对竺法蕴说道:“师侄,师叔听闻你亲自给刘郎煎药,又想到当年瓦棺寺中那些被你砸坏的古董法器,这才赶紧跑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想不到一别多年,你竟是令人刮目相看,就连煎药这么繁复麻烦的事情你都做得很好了呢。” 竺法蕴脸上一红,嘴里低声嘟哝了几句:“谁耐烦煎药,我只是吩咐了小侍女们看着罢了。” 寄奴见竺法汰来了,忙挣扎着起身行礼道:“多谢您此番相救,听闻您为了救我,还耗费了不少内力,却不知您身体可有什么不适,还是多休息调养一番为好。” 竺法汰这才走上前去,关切地搭了搭寄奴的脉细,许久才答道:“您的身子已是大好了,这毒本是损伤人五脏六腑之物,但来得快去得也快,如今看来,您体内的余毒最多再过数日就能完全祛尽了,届时您就可以下床行走了。” 寄奴又殷切地说道:“蒙您大恩,却无力回报,实在是惭愧,您可有什么差遣,在下定然决不推辞。” 竺法汰不由得瞥了一边的竺法蕴一眼,若有所思地说道:“说起来,老朽还真是有一事相求。” 他说着顿了顿,转而对竺法蕴挥了挥手,示意她上前,竺法蕴稳稳地放下手上的托盘,取了那碗药递给寄奴,故意冷冰冰地说道:“快喝了吧,你可别怕苦,我这有蜜饯,你乖乖吃了药,我就取梅子给你吃。” 她说着得意地扬了扬手上的瓷罐,促狭地笑道:“快吃药吧,难不成还要我喂你不成。” 寄奴白了她一眼,一边接过了那药碗,怒道:“我又不是小孩了,喝碗药难道还要用糖哄着不成?” 他举起那药碗,一饮而尽,眼睛却猛地一睁,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喉咙,忍不住失态叫道:“水,水……!” 这药怎么那么苦,这辈子就没吃过这么苦的药。 竺法蕴早就料到他这反应,笑嘻嘻地递过了早就准备好了的温水。 寄奴连连喝了好几口水,把茶杯底都喝干了,仍是觉得喉中涩涩得很是难受,不由自主地看着竺法蕴手中的梅子瓷瓶,想象那酸甜的滋味,只觉得口水都快要流下来了。 这丫头,是故意整我的吧,那药里面难不成被她加了黄连还是什么的? 寄奴狐疑地瞪着她,却听得竺法汰慢慢地说道:“刘郎可是觉得这药太苦了,说来这也是我寺内的一个偏方,药材都是普通的解毒药材,只是这药引子却是用了一味苦参,此药虽是有清热解毒之效,但味道实在是……行医用药的人都知晓,这味药比之黄连都更加苦涩难入口,故而我这师侄也是一番好意,并非轻视了您的意思。”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三百九十六章 萧萧(四) 竺法蕴也是掩嘴而笑,嘲弄地看着寄奴,一边主动打开了那瓷瓶递了过去,笑道:“幸而师叔在此,不然这小子定然以为是我故意整治他呢。” 寄奴不敢回嘴,忙拈了一个梅子含在嘴里,这才觉得喉头那几乎有些令人作呕的涩意消散了不少,不由得长舒一口气,苦笑道:“多谢你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带着实打实的感激语气,竺法蕴听在耳中,心里只觉得甜甜的,面上微微泛红,想说些什么去讽刺他,却觉得心中一片空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别扭地夺过那瓶子,又瞪了他一眼,这才端起他方才喝水的碗,放在了托盘之上。 竺法汰待竺法蕴收拾了杯盏出去了,这才坐近了寄奴身边,用一种似是不经意的语气淡淡地说道:“老朽虽则在京都的瓦棺寺辈分甚高,却宁愿隐居山林已有数年,您可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寄奴心中一动,认真地望着他有些泛白的须眉,只见那双历尽沧桑的眸子莹润无比,竟似是无边的汪洋一般,能容纳百川,卓然清澈。 他直到此时,也隐隐觉得,和竺法汰的相遇并非偶然,在那个特别的地点,那个特别的时间,他竟是在等待自己的出现,好助自己一臂之力一样,若说是巧合,世上又哪有这么巧的事? 当日他心中已是隐隐有所感,然而却不能确定对方的心意,无法判断其究竟是存心相助,抑或是存心利用,如今看来,竺法汰对自己显然是一片善意,至于那原因,他不知道,但他却是很愿意去聆听他的话语。 “还请大师赐教。”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稳稳地说着,自然而然的,既没有受宠若惊的激动,亦是没有丝毫的不安和怀疑,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的语气已经不会暴露自己的心思了呢?他悠悠地想着,却并不求其甚解。 竺法汰亦是神气不变,淡然说道:“您可知道何谓‘无常’?” 寄奴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忙恭恭敬敬地答道:“在下不知。” “何谓知,何谓不知?您这么快就说自己不知,但其实您并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不知,这就是‘无常’。” 这其实是一个很有悖论的概念,在后世有一个老外发明了一个十分有趣的,用于描述这种状态的词,那就是“薛定谔的猫”,也就是在一个完全密闭的盒子里,放入一只活的猫和一块沾有毒药的食物,当盒子关闭之后,那只猫是生是死,没有人能知道。 可是早在千年前,古代智者就已经提出了这个概念,也就是“无常”。 竺法汰继续说道:“若是您总是用一种拒绝的态度来面对所有未知的问题,那不论是您知道或不知道的事情,最终都会变成不知道的事情,这就是‘有常’。” 寄奴仔仔细细地咀嚼着他话中的含义,只觉得这其中蕴藏的深意竟是无穷无尽的,一时不由得痴了。 比如,人都说“生死无常”,然而人来这世上总是生,生的尽头总是死,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生死这件事情本身,也就是一种十分稳定的“有常”。 肤浅的人注重眼前,真正有着宽广胸怀的人才能看得更远,看得更明白。 竺法汰见他陷入了沉思,心中颇为宽慰,只觉得这孩子还是颇有慧根的,他顿了顿,更加缓慢地一字一句地问道:“以此类推,您可知道什么叫做善,什么叫做不善?” 寄奴踌躇着说道:“与人为善是为善,肆意作恶是为不善,是这个意思吗?” 竺法汰微笑道:“那么如果你是一个贫穷的人,却有这样一个邻居,他家中也是十分贫穷,却有了两个孩子,因此每天入夜就偷偷摸摸到你家来偷些食物,宁愿自己不吃不喝也要喂饱自己的孩子,但这样的行为却导致了你和你的家人每天都吃不饱,那他是善还是不善呢?” 寄奴皱眉,毫不犹豫地答道:“自然是不善。” 竺法汰立刻反驳道:“但对于他的孩子来说,他却是全天下最善良的人了,你又要怎么辩驳呢?” 寄奴顿时语塞,讷讷地说道:“就算这样,他这样的行为也是违反了律法的呀。” 竺法汰悠然瞥了他一眼,反问道:“何为律法?律法是谁定的?我们为何要遵守律法?” 寄奴更是哑口无言,却觉得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正在慢慢升起,似是一片全新的天空展现在了他的面前,他从未见过那样的星河,那样璀璨的光芒,完完全全地笼罩了他的心神。 竺法汰悠然自得地娓娓说道:“您明白吧,其实每个人的存在都是因为万物生长的规律,这就是‘有常’,而每个人在自己短暂的一生中,能做到的事情却是因人而异的,这就是‘无常’。” “有的人,兜兜转转地经营自己的利弊得失,甚至是斤斤计较到锱铢必争,即便是偶尔让邻居闻到他家煮了一锅好肉的香味,都觉得是自己亏了。这样的人目光短浅,于人于己都是毫无存在的意义,真正是来无声息,去无人在意,一朝身死,除了骨肉至亲之外,谁还知道他曾经存在过?” “有的人,生来便富贵,嘴含金匙,长辈们爱若珍宝,仆役们更是小心翼翼地侍奉着,忙不迭地讨好,他们从小便不知道世间其它人的生活是怎样的,更是不知道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往往是目中无人,且孑然自傲。这样的人从来都是一帆风顺,而一旦遭遇到小小挫折,便觉得沮丧,最是容易消沉,迷失在美色美酒之中,当他们去世的时候,亲朋们难免会纷纷议论:‘某某家的那位谁谁谁,出身这么高贵,世人对他的评价这么高,他怎么就庸庸碌碌地过了一辈子而毫无作为呢?’” “有的人,出身并不高贵,却有着过人的心智,由于小时候成长的环境太差,几乎是尝尽了人世间的各种困苦,所以对金钱对权力的欲望更远远高于常人。这样的人一朝得势,一下子站到了众人的目光之下,便很容易受到旁人各种真心的,或是不怀好意的奉承和蛊惑,本就失衡的内心在旁人煽动的话语之下更是容易扭曲,难免会做出些有失身份的事情来,小贼窃财,大贼窃国,汉时的王莽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第三百九十七章 马鸣(一) 寄奴听得入神,却见竺法汰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忙拱手道:“在下受教了。” 竺法汰见他其实并未领悟,不由得微微拂髯,悠悠地说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这本就是自然的规律,短视的人视之为无常,月盈则为之喜,月亏则为之忧,叹不尽的风花雪月,吟不完的诗词歌赋。却不知,即便是日日耕作且无知无识的农夫,都会说一句:‘呀,今晚的月亮好圆。’想必您一定不会和他们一样,将自己的才华和精力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吧。” 寄奴黯然道:“在下的确是曾有过许多的想法,不瞒您说,此次回会稽,除了要寻找从弟和妻弟以外,更是在下想要建功立业的一个起点,男子与女子不同,比起安逸稳定的生活,在下更想在这乱世中能够一展长才,为国尽忠,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他想到刚才竺法汰说过的话,不由得有些赧然,不好意思地说道:“让您见笑了,其实在下也是十分短视之人,只在意自己的荣辱得失而已,在您这样有着大智慧的人面前,我这样肤浅的言语真是有些贻笑大方。” 竺法汰却完全没有因此而轻视他的意思,只见他面上反而露出了笑容,点头道:“您的想法并没有错,然而最终您能不能名垂青史,后人又会怎样评价您,您以为,是依据什么而决定的?” “我们所见的历史,并不是真正的历史,而是史官笔下所记载的历史。远的春秋战国诸公子,甚至秦皇,近的汉武汉文景,如今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可以自称了解他们了,我们所能确切见到的,不过是当时文人的笔墨罢了。” 他若有所指地瞥了寄奴一眼,微笑道:“如今的史官,不过是帝王的笔杆,想要后人是赞誉您还是贬低您,不过是看您能走到多远,能站得多高罢了。” 寄奴不由得愕然,迟疑着问道:“难道您的意思是……?” 竺法汰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抿了一口自己杯中快凉了的茶,移开了目光,似是不经意地说道:“我那个师侄,您也看得很清楚,实则是个年轻女子,当年我的师兄就曾对我说过,此女的境遇可堪可怜,她的将来则是任其随缘……” 寄奴想起竺法蕴的目光,不由得有些尴尬,不知该怎么接这个话茬,只能故作严肃地答道:“在下已有定下婚盟的女子,亦是在下心爱之人,请恕在下……” 竺法汰似是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神色不变,悠悠地说道:“缘起缘灭,本也是有常与无常,常与无常,都是佛性,这不是任何人可以强求的,您误会我的意思了。” 他认真地注视着寄奴,慢慢地说道:“我已是风中残烛,而我那师侄却是迎风怒放的新芽,她不论是佛理,还是武艺,都是得了我师兄真传的,只是没有历练的机会。我想请求您的事情就是,将她当成是您的跟班也好,助手也罢,请照拂于她,仅此而已。” 他说到这里,自嘲地笑笑,继续说道:“当然,若是我没死的话,也愿意随您一行,好看着我这个爱闹事的师侄。” 寄奴忙点头道:“能得您的相助,实在是在下的荣幸。” 他思索着继续说道:“其实我本来正是要同您说起此事,当日在会稽城中,在下妻弟的家奴曾遇到过他本家的从弟,那人正是……” 他说到这里有些犹豫,但在竺法汰坦然的眼神下,他咬咬牙,下定决心道:“那人正是荆州桓氏南郡公的心腹。” 竺法汰面色毫无波澜,不发一言,只是做出了倾听的样子,静静地望着他。 寄奴心中稍定,放低了声音,将自己发现的桓氏种种僭越,甚至于自己心中的那些设想都了出来。 竺法汰听他说完,仍是不发一言,许久才轻描淡写地说道:“看来我们必须要往川中一行了。” 这正与寄奴的计划不谋而合,而竺法汰自然而然地就说了“我们”二字,完全没有因为蜀道难而避其艰险的意思,寄奴不由得感激地望着他,赞同地说道:“是。” 日暮时分,寄奴正沉沉入睡的时候,却听见刘怀敬大呼小叫地冲了进来,竺法蕴还来不及阻拦,他便直入内室,冲到寄奴窗前,摇晃他道:“哥哥,快醒醒,您看我把谁带回来了?” 寄奴朦胧地睁开眼睛,却见臧熹灰头土脸的,跟在了刘怀敬身后,眼中亮晶晶的,似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他心中一松,忙伸手过去,抚了抚他的眼角,微笑着宽慰道:“别,别,你看你,那么大人了还哭鼻子,若是让你姐姐看见,定然要笑话你了。” 臧熹抹了抹眼睛,眨巴着说道:“此番真是多亏了您吉人天相,若不是正巧遇到了法汰大师这样的高人,您又怎能像现在这样,平平安安地和熹儿说话?” 寄奴心里想着,和竺法汰的相遇只怕并不是巧合,而是…… 然而他并没有出声反驳,只是慢慢地笑着说道:“现在我可不是没事了。” 他抬眼望向刘怀敬,问道:“他们果然是在王家宅子吗?袁管事又在哪儿?” 袁崭原本老老实实地站在内室外面,听得寄奴问起自己,忙笑嘻嘻地走了进来,答道:“小人本就知道您素来聪敏,自是会想到我们二人能够躲藏在何处的,那处宅子虽是被官兵查封了,但也幸而因为城中出了乱子,没人来接管,我便带着小主子暂避一下,果然见二郎来找我们了。” 寄奴心中宽慰,不由得叹道:“那日城中那么乱,所幸大家都没事,否则……” 否则我真是难辞其咎。 刘怀敬见他伤怀,忙岔开话题道:“方才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们呢,接下来我们这个重大的计划……” 袁崭抢着问道:“可是决定要入川去追查桓氏私铸银两的事情?” 寄奴知他机灵,点头道:“正是,怀敬已经写信给王将军大致说明我们的去向,只待王将军回信,且我身子稍稍恢复几日,便能出发。” 第三百九十八章 马鸣(二) 袁崭不赞同地瞥了刘怀敬一眼,问道:“那信上可曾说明我们要去做什么?要知道王谧如今可是很有可能在南郡公身边,若是被他察觉了此事,我们只怕办不成事情,自己都还有危险。” 刘怀敬笑道:“我哪有你想的这么笨,我信上只说了我们诸人想要护送此地的好友入川去探亲而已,王将军若是不笨,自能领悟我们的目的,即便他不甚了了,以他对寄奴哥哥的信任,只怕也能答应下来。” 他顿了顿,又说道:“就算南郡公亲自看了这封信,只怕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不过是寻常军官想要请假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袁崭摇头道:“你就不该写那个‘川’字,若我是南郡公,真要是亲眼见了这信,定然会起疑的。” 见刘怀敬面上略有些羞愧的神色,寄奴忙摆手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难不成他还为了我们这几个小卒,起大兵来追吗,我们多少有些武艺,自己小心点就是了。” 臧熹一直默然无语,他先前见随侍在一边的是陌生的竺法蕴,而不是自家姐姐,心中已是着急,好不容易等几人说完了正事,忙插嘴问道:“寄奴哥哥,我姐姐呢?” 寄奴这才想起来,忘了告诉他这事,忙安慰他道:“你放心,你姐姐在山阴我朋友的宅子里好好地住着呢,待我们启程的时候,便先去接她……” 他说到这里语气一滞,原本想说带萩娘一起入川,却猛然想到她未必愿意跟着自己奔波,不由得有些尴尬,转而继续说道:“不论她是要回京口,还是去……建康,抑或是随我们一起入川也好,我都会以她的安全为先,你就放心吧。” 臧熹颇有几分敌意地又扫了避在门外的竺法蕴几眼,很是不待见她的样子,嘴里不依不饶地说道:“姐姐若是不肯入川,我自会劝她,既然是寄奴哥哥的未婚妻子,自然是要和夫君在一起的,哪有分开的道理。” 他其实甚为稚气,却硬是装出一副大人样,口口声声地说着“妻子”“夫君”之类的话,竟是令人有些好笑的感觉,寄奴心中的忧郁也几乎一扫而尽,忍笑道:“是,是,你说的很有道理。” 袁崭忙岔开话题道:“我来的时候见院子后面有一匹好马,想必是刘郎新得的坐骑吧。” 寄奴微露尴尬的神色,转眼望着别处道:“本是谢内史的爱马,当日我借用一下而已,幸而他宽容,不但不计较我不告而取的罪过,还反将此马送给了我,实在是胸襟宽广之人呢。” 他原本对谢裕也没太多好感,却得他赞赏,又将爱马相赠,心中已是不以他是谢家人而有所别视,反而真心觉得他与自己颇有些共同的想法,共同的政见,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朋友。 袁崭原本只是想活跃下气氛,却令得寄奴更加尴尬,忙哄骗臧熹道:“熹哥儿,不如我陪你去见识见识那马吧,我见那黑马的眼中温润无比,毛色光亮,显然是难得的名驹……” 臧熹立刻起身说道:“走,我们看看去。”说着便往外走。 袁崭向寄奴行了个礼,便和他一起走了出去。 刘怀敬目送他们远去,担心地问道:“哥哥,此次入川要带上熹儿和袁管事吗?我见熹儿为人处事颇有些天真,平日倒也没什么关系,此次事关紧要,只怕他……” 他原本想说怕熹儿行事不妥,反而可能会误事,却又顾忌着对方是兄长的妻弟,有些踌躇。 寄奴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且看萩娘那边的情况吧,若是萩娘跟随我们同去,她自会照顾好熹儿,若不然,还是让熹儿陪伴着萩娘,也比较安全。” 刘怀敬连连点头道:“恩,还是兄长想得周全。” 正说着,却见竺法蕴打帘子走了进来,兀自疑惑地问道:“方才那个小郎君为何瞪了我好几眼?我与他并不相识呢。” 寄奴不觉失笑,嘴上却胡说道:“许是他惊叹于你的美貌,过于仰慕你了呢?” 竺法蕴不觉有他,认真地摇头道:“不像是啊,那眼神倒似想要吃了我似得,一点都不友善。” 刘怀敬是个稳妥人,忙答道:“许是你看错了吧,熹儿平日是最和善好说话的了,若是你一心善待他,他定然会同样地回报于你的,可千万别因为一时的误会,平白无故地和他生分了。” 竺法蕴点头道:“我自是不会和一个孩子计较。” 她本是性格大大咧咧之人,立刻将此事放在了脑后,转而对寄奴说道:“你该换药了,把手伸出来,我给你清洗伤口。” 寄奴闻言立刻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伤口,用警惕的眼神望着她,先前那碗苦药就是她给端来的,至今他都忍不住想要吃点甜的才能压下肚子里时不时翻涌的涩意,如今又要换药?她到底要怎么折腾自己才罢休。 刘怀敬忙劝道:“兄长,法蕴大师很是善于包扎伤口的,她寺中伤药也是无比灵验,先前你的伤口就是她处理的,当时你不过是昏迷着罢了,若不是她,我们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呢。” 竺法蕴已经端着盘子过来了,寄奴定睛一看,那盘子上有干净的布帛,有好几个小碗小罐的,碗里装着乌漆麻黑的不知材料的药膏,闻上去一股冲鼻的怪味,更甚者,托盘上还防着剪刀和小匕首,再看她笑意吟吟的脸,他不由得寒毛直竖,头皮发毛。 刘怀敬起身给竺法蕴让座,站在一边说道:“法汰大师也说了,这药性甚为猛烈,刚敷上去的时候是会有些痛楚的,兄长你要加油啊,别被法蕴大师小看了。” 寄奴瞪了他一眼,问道:“‘有些痛楚’?” 刘怀敬点头道:“是的,先前你还尚有一丝意识,这药一敷上去,你便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兄长,你可别再晕了,要有些男子气概啊。” 什么!这叫‘有些痛楚’?!! 寄奴确定地在竺法蕴眼中看见了幸灾乐祸的笑意,对方偏偏还用话挤兑他道:“刘郎,男儿在世自是应该勇敢些,怎么能怕换药呢,若不换药,伤口怎能好起来呢?” 完了完了。 第三百九十九章 马鸣(三) 寄奴脸色苍白,自暴自弃地伸出手去,眼望塌内,咬牙切齿道:“谁说我怕了,换就换。” 竺法蕴促狭地笑了起来,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 她的手法确实很是纯熟,只见她三下两下就剥下了原先的绷带,那黑黑的药膏竟是用来润滑布条粘附着血肉的地方的,撕下的时候毫无痛楚,反而觉得臂上伤口有一种清凉的感觉。 寄奴惊讶地转过头来问道:“怎的一点都不疼?” 却见竺法蕴正从一个小罐中倒了一些透明的液体出来,混合在那黑黑的碗里,只见那厚厚的黑色药膏立刻融化在了里面,竟是如作法一般,那小碗中的液体竟是纯净无比,半点黑色的残留也没有了,她又拿起另一块干净的布帛,沾了少许那液体,轻轻地按到了寄奴的伤口上。 “啊~!”原本舒适的臂上猝不及防地迎来了几乎令人崩溃的痛楚,寄奴又是忍不住大叫出声,幸而他还算是有所准备,总算没有晕过去,怒道:“你!你绝对是故意的!!!” 竺法蕴的嘴角微微上翘,手上却丝毫没有停下,她强忍着笑意说道:“你误会了,我瓦棺寺的灵药本就是这么用的,你看看你的伤口,是不是干净了许多。” 寄奴定睛看去,果然自己手臂的伤口附近,还没有来得及结痂的血肉原本是一片模糊,经这药水擦拭后,皮肉都有些泛白,血也完全止住了,竟似是快要好了一样。 他疑惑地望向竺法蕴,心中一动,忙问道:“这药竟是这样神奇,却不知你可知道药方?” 竺法蕴避开了他的注视,谦恭地说道:“我一个小僧人怎会知道,你得去问我师叔才行呢。” 她原本想再借着这机会多帮寄奴“清洗”一下,见他惨白的脸色却有些心中不忍,便住手倒出了少许另一个罐子里的白色药粉,斟酌着撒入了那碗看似清水的药碗中,只见那水立刻变成了白色,并迅速地凝结了起来,如同脂膏一般晶莹润泽,简直如同魔法一般。 竺法蕴用竹板刮起那药膏,轻轻地敷在了寄奴的手臂上。 这一次他本是闭起了眼睛咬紧了牙关,却觉得这药敷上去痒痒的,一点都不痛楚,忙问道:“这药膏是什么作用的?为何我立刻觉得手上有点痒?” 竺法蕴得意地说道:“这就是我寺的生肌活血膏,不会用的人就算拿到了药也不知道怎么用,最后这白色的药膏,就是用来令你的伤口愈合更快的,就是因为肉在生长,你才会觉得痒。师父说了,即便是四肢全都断裂,身上没一块好肉的人,他也能把他治好。” 寄奴立刻想起了一事,便故意说道:“你师父骗你的吧,不然当初先帝遇刺的时候,你师父为何不带着这药膏去救治先帝,那也是天大的功劳呢。” 竺法蕴脱口说道:“谁说的!当初我师父本已得了宫里的召唤要去的,却是有个贵人中途将他带去自己府中,多日都没让他离开,后来我才听说先帝不治身亡了,之后师父才总算被放回来的。” 寄奴心中一动,问道:“是哪位贵人,你师父可有说起吗?” 竺法蕴摇头道:“没有,他只说这些事,我知道少一点比较好。” 寄奴闻言不再说话,心中却不由得暗暗叹息,作为一个皇帝,不管是雄才大略,还是一无是处,只要处在那个位置上,总是有人会希望你早点死的。 也许只有如今痴痴傻傻的小皇帝,才是最安全的吧。 刘怀敬却好奇地说道:“我猜是会稽王司马道子,若不是他的话,谁敢光明正大地拦截进宫的人?” 寄奴也觉得这是很有可能的,然而如今司马道子自己都已经死了,更何况当初他也没从先帝逝世中捞到半点好处,这究竟是谁,看来只能找机会去问竺法蕴的师父才行。 他心中还在思索着什么,却觉得眼皮沉沉的,只见刘怀敬和竺法蕴两人的嘴皮一张一合的,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果不其然,他又睡了过去。 一片烟雾缭绕中,他的神智竟是慢慢清醒了起来,睁眼努力望去,却见那烟雾正中坐着一个人,竟是多日不见的刘穆之,双目紧闭,端坐在法座之上。 他心中一喜,忙伸手过去拍他的肩膀,想要问他怎么会来会稽的,更想问他萩娘可好。 然而一张嘴,却觉得没有半点声音发出来,而自己的手也穿过了刘穆之的肩头,竟是如空气一般,毫无触感。 这是怎么回事? 他举目四望,却觉得这个地方十分熟悉,竟似并不是会稽的官邸,而是在山阴的刘穆之府中。 难道是自己过于思念萩娘,竟然做梦了吗? 做梦的人,难道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吗? 他心中疑惑,却觉得自己神智清晰无比,完全没有是在做梦的感觉。 对了,就算是做梦的话,也应该梦到萩娘吧,梦到这个神叨叨的术士做什么? 他心念一动,便觉得那烟雾消散了不少,露出了地上一个人形。 一种无比恐惧的感觉立刻滋长了起来,很快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那个人睡着的样子,不正是萩娘吗,但她为什么会躺在地上?难道……? 他想要靠近去看清楚,却觉得自己一步都挪动不了,既不能靠近,也不能触摸她。 难道萩娘出事了?难道这是萩娘的”尸体“……?他不由得胡思乱想了起来。 就在他心神俱碎的时候,缭绕的烟雾慢慢地流转着,缓慢地聚拢着,却见一个飘渺的人影慢慢凝聚在了他的眼前,那人梳着简单的发式,穿着和地上萩娘一样的服饰,幽幽地望着他,不是萩娘又是谁? 怎么有两个萩娘? 他心里着急,忙开口问道:“怎么回事?”,仍是毫无声息。 却见萩娘的影子也正一脸焦急的样子,张嘴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却一样的毫无声息。 他努力地辨认着萩娘的口型,却实在是想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但见她满脸焦急,心中不由得更加着急。 如果这个是噩梦的话,就让我快点醒来吧! 快点醒来! 第四百章 安石 然而他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是大亮了。 他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去山阴。” 在一边算账的刘怀敬立刻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讷讷地说道:“兄,兄长,你的身子还不能远行……” 寄奴没法给他解释这梦中的故事,只能解释道:“我实在是担心萩娘,一样是养伤,我乖乖地乘马车去山阴不就行了,我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不过是皮外伤罢了。” 刘怀敬见他神色坚定,知道此事无可转回,只能应道:“那我这就去收拾收拾,再和谢内史说一声才行呢。” 他转身刚要出屋子,却又想起一事,回身问道:“那王将军的回信您也不等了吗?” 寄奴点头道:“无妨的,王将军一定会答应的。” 刘怀敬拗不过他,无可推脱,只能劝道:“不着急这一时,兄长您再休息一日,待我收拾了行李再走也不迟啊。” 寄奴摇头道:“别再说了,我可以的,你就去问问他们吧,若是法汰法蕴师侄俩来不及起行,我们几个先去山阴就是了。” 刘怀敬少见寄奴这样认真的神色,不由得问道:“您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是着了梦魇吗?” 寄奴微露羞涩之色,明亮的眼睛微微眯起,悠悠地说道:“我先前从不相信心意相通这一说,然而方才我在梦中却是真真切切地看见了萩娘,而且,情况很复杂,只怕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最重要的是,我担心山阴我托付萩娘那人不怀好意,意欲对她不利。” 刘怀敬一惊,忙答应道:“我这就去准备,最晚午时能启程。” 就在这时,竺法汰和竺法蕴走了进来,寄奴抬眼一看,却见两人都已经穿上了僧袍,一副出行的模样,不由得问道:“大师,你们要去哪里?” 竺法汰微微一笑,说道:“您要去哪儿,我们自然也是去哪儿。” 原来他竟是已经算到了寄奴今日会动身,两人都已经准备好了,不由得不令人咄咄称奇。 所谓的道法自然,也不过如此吧。 谢裕很快便得到消息过来了,他平日都穿着常服,今日却是从官邸直接急急地赶回来,甚至连身上的官服都没来得及换下,踩着有力的步伐走了进来,冲着寄奴就问道:“你这就要走?” 寄奴抱歉地点点头,说道:“叨扰您多日,实在抱歉,您的恩情我铭感于心,无日不敢忘怀。” 谢裕却不像当时的那些俗人一般,殷情地假意劝说他再留几日,而是露出了释然的神色,微笑着说道:“我还以为是下人们招待不周,既然你有重要的事情,我就不虚留你了,你这路上需要什么车马仆从的话,尽管和我开口,我自是要尽一下地主之宜的。” 寄奴不由得想起了谢家马厩里那一匹匹的好马,然而自己已经鸠占鹊巢打扰了别人那么久,还霸占了别人家主子的爱马,难不成还好意思开口向他讨要更多骏马么。 他忙摇了摇头,答道:“因我走动不便,便借您一辆马车就行了,从人什么的我这人手还足够,不需要更多了。” 谢裕思索了一下,又问道:“可要几个健壮的家奴充当护卫?我这刚从建康调了一批家奴过来,正巧有富余,虽说不算是什么正规的护卫,身手也尚算不错呢。” 寄奴忙客气道:“不用不用,法汰法蕴师侄俩会与我同行,其他人也略通武艺,应是没有什么大碍。” 谢裕不再勉强他,点头道:“山高水远,一别可不要再见无期呢,待你回来了,定然要先来找我。” 寄奴心中微微惊异,谢裕竟是好像知道自己要去很远的地方似得,是自己的神色有什么异样吗? 他按下心中的不安,恭敬地答道:“是。” 谢裕似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解释道:“方才我听闻你那从弟采购了许多干粮,又见你神色十分郑重,这才猜测你此番可能行程很远,若我没料错的话……你可是要去荆州?” 寄奴神色微变,面上却尽量不动声色地答道:“您多虑了,我并不是去荆州。”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愿意将自己要去哪里相告,谢裕心下虽是微微不快,但却忍不住为他担心,来回踱了两步,欲言又止。 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解下了自己身上的一块玉佩,认真地交给了寄奴,说道:“虽则你说你不是去荆州,但我直觉总觉得你这一趟要去的地方十分危险,这块玉佩上有我的名字,反过来是我的一块私印,若是有什么事,只要找招牌是‘石’字的当铺去当这块玉佩,那铺子里的老板便会听你差遣,可记住了?” 谢安当年身居相位十数年,在他权倾天下的时候,也并不是毫无作为的,他名为安,字为安石,这个暗号正是取了他的字“石”字,谢家在各地的据点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旁人虽则猜测谢家可能在江东遍布势力,却并不知道怎么去找,谢裕轻易地就将这暗号告诉了寄奴,可见对他是十分信任,视作自己人。 寄奴想明白了这一切,不由得心中无比感激,诚挚地说道:“寄奴多谢您的看重,如今虽是无以回报,将来若是能为您做些什么的话,定然百死不敢推辞。” 谢裕淡然道:“你我兄弟,不必说这些了,你要保重自己。” 说着他将那玉佩塞在了他手里,不再犹豫,转身便大步离去。 寄奴饶是心中颇有城府,此时也不由得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颇有些出神。 待他被刘怀敬搀扶着上车的时候,更是惊讶无比。 自己这小小的一行人已经俨然成了一个马队,为首的正是自己那匹桀骜不驯的“灵慧”,另外还有三匹与之不相上下的骏马,分别是给刘怀敬,臧熹,袁崭准备的,马上都备了行头,各种必需品,显然准备这些的人是很细心的。 而相对的,自己这马车却是朴实无华,看上去就是寻常人家的马车而已,木料和规制都很不起眼,更是没有自己担心的谢家的族徽,车里却很舒适,特别还为病人准备了软枕软褥。 有时候,有钱并不是一切,这样的准备显然是得了谢裕的嘱咐,格外用心的。 第四百零一章 枯荷(一) 寄奴心中感激,想到先前自己还怀疑谢裕的居心,只觉得自己真是小人之心。 他躺在马车上,心却已经飞远了,只愿尽快赶到山阴,尽快见到安然无恙的萩娘。 竺法蕴酸溜溜地瞥了一眼他焦急的神色,嘴里不高兴地说道:“知道自己身体不适也要急急忙忙地走,知道自己是病人还不知道多休息。” 寄奴恍若未闻,仍是盯着窗外飞驰的景色。 竺法蕴怒道:“你啊,说的就是你,你看着外面马也不能再跑得快些,就不能消停些,好好躺着吗?” 寄奴总算是转脸看着她,却只是不温不火地问道:“我看我的,跟你有何关系?” 竺法蕴一滞,绞尽脑汁总算想出了个理由,强词夺理道:“若是你不好好休息,伤口就不能恢复,若是你伤口恶化了,岂不是显得我们瓦棺寺的秘药不灵了,岂不是显得我这个亲自为你治伤的人无能?!” 寄奴仍是平平淡淡地答道:“哦。” 这样无声的诘责比他出声辩驳还要令人难堪,竺法蕴只觉得自己脸颊都飞红了,不由得恼羞成怒,恨不得一脚把他踹下马车才好。 她想起先前见到萩娘的样子,不由得口不择言,嘴上冷冷地嘲讽道:“也不知道你这样赶回去,别人是不是领情,别人想见的又不是你。” 此言一出,果然是立刻说中了寄奴的心事,他狠狠地瞪了竺法蕴一眼,只把她瞪得心里发毛,不由得放低了声音,却仍是嘴硬道:“我又没说错。” 寄奴一阵尴尬,忙看向一边假寐的竺法汰,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微笑着说道:“您不必过于在意这些,有缘即是无缘,无缘亦是有缘,应该属于您的,从来都不曾改变过。” 竺法蕴疑惑地问道:“您这是什么意思,为何师父从未教过我这些呢?” 竺法汰了然地看着她,十分认真地答道:“你师父与我所学本就不同,我们两人的理念也是不同的,但是这并不妨碍我和他是毕生挚友,欣赏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完全认同他,爱一个人,也并不意味着就要委屈自己去取悦于他,如果觉得自己委屈了,只能说明那并不是真正的大爱。” 他开始还是在对竺法蕴说,之后的话倒像是在对寄奴说了。 寄奴心中若有所感,只觉得这位大师果然智慧无比,每每都能为自己心上所疑惑的事情释疑,每每都能说到点子上,竟像是能知晓自己的心意似得。 他明白竺法汰是在点醒自己,恭恭敬敬地作揖答道:“在下受教了,诚然如您所言,在下从不觉得委屈。” 竺法蕴闻言,心中不由得一酸,再怎么嘴硬也说不出话来,唯有转脸看向另一边的窗外,不再去看寄奴。 黄昏的时候,他们终于赶到了山阴,虽然寄奴是个病人,但只有他认识刘穆之的宅邸,当下他便挣扎着起身说道:“一会进城了,我来看看前面的情况。” 然而在他们经过城口的驿站时,却有一骑身材优美的男子拦住了他们,堪堪问道:“车内可是京口刘郎一行?” 他声音清脆响亮,就连车里的寄奴都听见了,打了车上的窗帘看过去,却见那男子穿了刘穆之府中的家奴服色,面目清朗,眼神清澈。 刘穆之不愧是个术士,竟是能算到他今日回山阴。 寄奴忙示意刘怀敬走近,对他说道:“此人正是我朋友的家奴,你跟着他走就是了。” 刘怀敬皱眉道:“您这位朋友也太关心您了,我们回来是临时起意,他怎能知道,显然是每日都安排了人在此等候,先前您不是担心他有异样,如今看来,实在是很有可能呀。” 他不高兴地撇了撇嘴,疑惑地说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莫非他是看上了嫂子?” 寄奴不由得失笑,轻拍了一下他的头,笑道:“就你会胡思乱想。” 他思索了一番,却还是说道:“如今已是在山阴了,萩娘又在他手上,即便他有什么异心,难道我们便不去他的宅子吗?你就听我的吩咐吧。” 刘怀敬无奈地点了点头,趋马上前,答道:“正是,请您带路。” 那人严肃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开怀道:“我家主子等您许久了,这就跟我来吧。” 上次来的时候,寄奴并没有太过注意刘穆之宅子的所在,只不过是记得大概方位罢了,虽然那宅子不大,比起周围的民居来说已经算是十分少见的了,真要找起来应该并不难找。 然而这次他凭着记忆张望着道路边的房舍时,却发现根本找不到那熟悉的地方,直到前驱引路的刘穆之家奴勒马,他才听到了那熟悉的清越悠扬的音乐。 举目望去,却见刘府的大门十分不起眼,从街道上看起来完全是一间普通的民居罢了,唯一别致的地方,只怕就是门楣两边随风摇曳的铜质铃铛了,那铃铛长长地垂落着,色泽低哑,音色清脆,虽居于蓬门却有高雅之趣,可见刘穆之这个主人的心性,既想要隐于尘世,又不愿意完全淹没自己的才华,实在是十分矛盾的一个人。 马车转了一个弯,便堪堪驶入了侧门,早有从人在那里守候,引着众人往里去。 寄奴这才看到了熟悉的院子,熟悉的道路,他待车一停下便急不可耐地跳下了马车,都不用刘怀敬搀扶,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往萩娘的寝居走去。 竺法蕴见他这样任性,忙跟了上去,喊道:“你倒是走慢点啊,一会仔细扯动了伤口,下次上药疼不死你。” 寄奴头皮一麻,脚下虽是丝毫不慢,却下意识地用手扶住了自己伤处,免得被她不幸言中。 前一次在会稽官邸门口偶遇萩娘的时候,他完全没料到,像是一种从天而降的惊喜。 这一次他确是心中无比煎熬,担忧和怀疑满满地笼罩着他的心,只怕进屋见不到萩娘,或者更差,见到一动不动的萩娘…… 屋外的甬道像是永远也走不完似得,他下意识地看着脚下的木地板,无意识地想着,这地板的花纹真好看,是什么图案呢?像是飞鸟,又像是花朵的藤蔓…… 要是萩娘真的…… 自己所努力想要证明给她看的这一切,都将失去了意义,还有什么是自己需要为之奋斗,为之一挣的呢……? 那内室的门框已是近在眼前,门外的铜铃静静地挂着,一丝声音都没有。 他伸手向前,想要推开那紫色的厚重门帘。 第四百零二章 枯荷(二) 只听见一声有如天籁的娇嫩声音柔柔地说道:“这个花样不好,又是蛤蟆又是鸭子的,丑死了。” 正是萩娘的声音。 是的,即使只是听到了她的声音,他动荡的心就立刻安宁了下来,似乎只要在她身边,只要靠近她的身边,他的心就不再惶然,不再有任何不安,充满了勇气和希望。 他只顿了一下,便继续掀起了那门帘,走了进去。 屋里暖暖的,一如他离开的时候,充满了祥和的气氛,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采棠正坐在萩娘对面,不满地答道:“女郎又在胡说,这叫金蟾,那个叫鹅仙好吗,这是金蟾招财的意思,是极好的兆头呢。” 她背对着门坐着,故而没见到进来的寄奴。 萩娘却是立刻抬起了头上,眼见是他,马上绽放出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温柔地说道:“寄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面色虽然有些苍白,皮肤在光线照耀下都有些透明,然而气色却不错,那温柔的笑容也是真真切切,一点事儿都没有。 寄奴只觉得自己的眼眶一红,鼻子酸酸的,忍不住便上前抱住了她娇小的身体,一边自言自语道:“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都说……” 哎,果然做梦什么的,都不是真的,应该是相反的才对吧。 害自己担惊受怕这许久。 萩娘猛地被他抱住,也不由得吓了一跳,然而见寄奴真情流露,几乎要哭出来了,她也不好苛责他,只能轻轻地拍了两下他的肩膀,不动声色地将他慢慢推开,问道:“你是怎么了,我一直都好好的呢。” 寄奴也觉得自己举止有些失常,不由得讷讷地答道:“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最后他低下头来,弱弱地说道:“对不起,萩姐姐,是我失礼了。” 采棠却没有像往日一样抢白他,而是笑着说道:“寄奴哥哥,你来的时候没见到刘穆之吗?” 寄奴摇摇头。 采棠忙站起身来,拉着他的衣袖说道:“走,我先带你去见他。” 萩娘颇为疑惑地抬起头来,刚想说什么,却马上低下头来,按住了自己的额角,弱弱地说道:“采棠,我怎么总是有些头疼,方才还好,刚才一下子又疼了起来,真是难忍。” 采棠避开她的眼神使劲对寄奴打眼色,一边嘴里说道:“我服侍您先睡一会吧,之前您不是说躺着感觉好些吗?” 萩娘点点头,任由采棠扶着她躺下。 其时夕阳正斜斜地照射进来,打在两人身上,泛着金色的光芒,倒似萩娘的眼睛也泛着金色的光芒,幽幽的深不可测的样子,这情景实在很是诡异。寄奴心中微凉,却见采棠似有些难言之隐,绝对是不愿意在萩娘面前说的,便转身出屋,等她出来再和自己说。 竺法蕴刚好追到走廊上,见他站在门外,不由得笑道:“我都说了人家并不想见你,这不还是吃了闭门羹了?!” 寄奴心中不安,无心与她斗嘴,倒似是默认的样子,眼中透露着丝丝的黯然。 竺法蕴见势也不再不依不饶,走了过来,轻声问道:“手上的伤可拉扯疼了吗?” 采棠正从内室出来,听她这么一说,立刻便扑了上来,问道:“寄奴哥哥,你手受伤了?” 竺法蕴答道:“是啊,这个傻子,自己受伤了还急急忙忙赶路回来,如今若是毒发身亡也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这么一说可更不得了了,采棠几乎跳了起来,惊道:“什么!你还中了毒?!!” 女人就是麻烦,寄奴忙安慰她道:“我没事,你先给我说说萩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地头疼起来了?” 采棠摇头道:“寄奴哥哥,你真不应该离开的,你走了之后,女郎听说了……那个消息,立刻就病倒了,没日没夜的昏睡不醒,醒了就吐血,真的是惊险无比。” 寄奴这才注意到采棠的眼圈黑黑的,显然是好几天都没好好睡觉的样子,他心中难受,问道:“怎么会这样的?但我方才见她,似是没什么异样啊。” 采棠眼中露出了一丝迷茫,颇有些疑惑地说道:“此间主人刘穆之,似是真的有法术呢,这事情最清楚的就是他了,前几日女郎吐血的时候就是他给医治的,一开始女郎吐血不止,他用尽了办法也医不好。到了昨日,他说再治不好女郎,只怕她会有生命危险,就和我商量用那个什么什么秘术,虽然危险,但是若是成功的话,就能医好女郎的病……” 寄奴忙问道:“什么秘术?你该不会同意了吧?” 采棠尴尬地转开了脸,弱弱地答道:“女郎先前那样子真的是太可怕了,我真的不忍心看她一直这样,且刘穆之说了,即便失败,女郎的病势也不会更差,我想着,死马当活马医……”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寄奴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说道:“我们去找他。” 采棠忙道:“好。” 她见竺法蕴也在一边,忙对她说道:“法蕴大师,您也一起去吧,刘穆之先前说过,他借用了您一件东西,待您回来再和您说明情况。” 竺法蕴疑惑地皱起了眉头,自言自语道:“借用了我什么东西?我身边什么东西都没少啊……” 她说到这里,猛地噤声,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不会吧……” 此时也不是顾忌自己身份的时候了,她立刻双手将自己胸前的衣襟翻开,层层叠叠地找了好一会,才总算掏出一只小小的袋子来,打开一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的血玉髓! 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么一块小破石头?! 原本绿色中隐隐透着红色的血玉髓,竟是失去了所有的光芒,变成了一颗路边随处可见的小鹅卵石。 “刘!穆!之!!!你这个混蛋!!!” 他是什么时候浑水摸鱼,鱼目混珠,换掉了自己的石头的!!! 竺法蕴暴跳如雷,怒道:“他在哪儿!我要去揍他!” 第四百零三章 枯荷(三) 说曹操,曹操就到。 三人刚走出院子,便见垂花门下站着一个人,正是此间的主人,刘穆之。 他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恭恭敬敬地对寄奴施了个礼,说道:“我猜到您今日会回来,一回来便会先去见那位女郎,便在此等候您多时了。” 寄奴只觉得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问他,那个所谓的秘术究竟是什么,那日自己梦见的情景,是不是真的发生过?还是只是个梦而已?萩娘如今神情颇有些安静得过分,一反常态没有第一时间问他关于谢琰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了? 然而他却不知道从何问起,一时间不由得呆了原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竺法蕴却是饿虎扑食一般冲了上去,抓住了刘穆之的胳膊,问道:“我的血玉髓呢?你拿我的血玉髓做什么?快还给我!” 刘穆之一脸镇定,悠悠地说道:“我并没有拿你的血玉髓。” 竺法蕴瞪了他一眼,说道:“那婢女说你借用了我一件东西,我哪有借给你什么?而且我的石头是在你这不见的,不是你拿的,还能是谁?” 她恼羞成怒,脸上红红白白的,怒道:“你这个小人,多半是趁我洗澡的时候,换走了我的石头!” 这石头她除了洗澡的时候都是贴身存放的,即便是洗澡的时候,也都放在自己目光能见的地方,寻常人一定是偷不走的,但这宅子里都是刘穆之的家奴和侍女,趁自己一个不注意飞快地换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刘穆之点头道:“的确是如此,开始我也不过是听下人说你把这东西看得那么重要,出于好奇,才命人取了这东西来看看,究竟有什么奇异的地方。” 竺法蕴见他承认,刚想说话,刘穆之却伸手止住了她,继续说道:“然而我翻看了各种古籍,仔细地研究后,才发现这东西实在是无价之宝,更是祸患之源,因此我当时决定将它找机会销毁,免得遗祸人间……” 当时……? 那现在呢? 寄奴心中隐隐觉得,这石头和萩娘,和那个秘术,和那天自己梦见的情景,定然是有着关系的。 果然刘穆之说道:“然而我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的时候,却发现它也是能用来治病救人的。” 竺法蕴立刻暴跳如雷,怒道:“治什么病,你不知道么,这血玉髓又叫摄魂玉,最多能控制人的心智而已,可从来没听说谁拿它来治病的!” 刘穆之若有所指地看着寄奴,淡淡地说道:“身体有病,自然是药到病除,心中有心病,那却是不管什么仙丹妙药都医不好的。” 寄奴疑惑地望着他,问道:“您指的是……?” 刘穆之淡淡地说道:“自然是那位负心的男子。” 采棠立刻便不乐意了,反驳道:“我家主子才不会负心,他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的。” 刘穆之面无表情地说道:“所谓的难言之隐,不过是用来掩饰自己行为的挡箭牌罢了,你说的不错,前几日我已经收到了消息,的确是因为谢家那位郎君的嫡母重病,故而他才不得不奉了母命立刻成婚。然而若是他自己不愿意,别人还能绑着他结婚不成?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因为他将家族的利益,家族的荣辱放在自己个人的情爱之上罢了,对于谢家来说,他做得没错。然而对于你家女郎来说,他终究也不过是个负心男子。” 他顿了顿,见采棠无力反驳,这才转而对寄奴说道:“我借用了那位大师的摄魂石,又查找了古籍中的秘术,确认这法子的确是灵验无比,这才敢在这位女郎身上施用。” 寄奴呆呆地问道:“难道,难道……?” 刘穆之点头道:“没错,如今她已经完全不记得谢琰这个人了,自然更是不会为他而吐血晕厥,您不必再担心了。” 方才隐约的猜疑,如今真的变成了现实,寄奴眼中微露迷茫,慢慢地说道:“您,您为什么要这么做?还不至于此啊……” 刘穆之脸上还是那样谜样的微笑,他平静地说道:“不为什么,我是一个术士,我能做的,就是顺应天命。” 这两人说话简直如同打哑谜一样,竺法蕴觉得自己根本插不上嘴。 刘穆之对采棠努了努嘴,继续说道:“那日的情形有多惊险,您这位婢女是最清楚的了,若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也不会出此下策,但事后想一下,即便不为这个,只是为了您,我也愿意为您这样做。” 采棠点头道:“寄奴哥哥,你真的不知道,那天女郎情况真的很差,晕过去就无知无觉,醒过来就吐血咳血,刘郎说若是再不止血,女郎说不定会失血过多而死。” 她顿了顿,却忍不住说道:“但是,那日若不是刘郎拿了……拿了我家主子的婚贴来给女郎看,女郎也不至于会这样。” 什么? 寄奴怒视着刘穆之,问道:“你这又是为何?” 刘穆之淡然的脸上总算是微露一丝歉然,他皱眉道:“这件事,的确是我思虑不周了,我原本也是好意,想着若是能让那位女郎对那人死心,对您也是一件好事……” 寄奴立刻怒道:“我不用你这样帮我!” 他是动了真怒,长期以来,对谢琰他一直颇有一种自卑的情绪,而面对萩娘他又被视作是个孩子,这样隐秘的情绪怎能让外人探知,他只觉得心中又羞又恼,恨不得把刘穆之这个过于“体贴”的混蛋给一脚踹死。 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刘穆之只觉得自己两腿发软,忍不住就想跪下来谢罪,然而此时他必须说清楚这事,强忍着心中的不安,他继续不卑不亢地说道:“此事的确是我的错,但如今幸而事情都解决了,那位女郎不是一点事都没了吗。” 他微微抬头,讨好地窥视着寄奴的眼色,若有所指地说道:“而且,以后再也不会有任何后患了。” 寄奴只觉得气血翻涌,心中不知道是怎样的情绪在反复翻滚着,似乎有个声音在说:“你是怎么了,他做得没错啊。”又有个声音说道:“是啊,这样多好啊,你一直希望的不就是这样吗?” 第四百零四章 小松(一) 萩娘要是从来没遇见过谢琰该有多好啊。 这是他内心深处期盼已久的事情,如今已经实现了,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说道:“那她为什么还会头疼?” 刘穆之见他神色慢慢平静下来,心中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忙解释道:“不碍事的,如今是因为那摄魂石作为那位女郎的魂器,寄放了她的一部分神魂,所以她如今三魂七魄并不齐全,才会时不时觉得头疼,而时间越久,魂器和她之间的共鸣就越多,以七为期,过了七七之数,她就不会头疼了。” 竺法蕴听到这个总算听明白了一部分,又跳了起来,怒道:“什么!你把我的血玉髓给那……那……”本来她想说“小娘们”,碍于寄奴在场,硬生生改口说道:“给那位女郎戴了?那你拿什么还我?” 刘穆之面上又恢复了平静无波,面无表情地说道:“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佛陀,这些身外之物,你这个出家人怎么就那么在意,你也太肤浅了……” 什么,你拿了人家的东西还有理了? 然而仔细想想,他说的还真有道理,竟然是无力反驳。 更何况这石头本就是自己偷来的…… 竺法蕴强压下自己的怒气,心中暗暗地想着,别落到姐手上,姐弄不死你! 刘穆之又嘱咐寄奴道:“你从今开始,千万不要让她听到那人的名字,因为引魂的时候必须要用引子,才能牵出那一部分魂魄,那字就是关键,若是如今让她又听到那个字,她很有可能就会想起一切,之前我们的全部努力就都白费了。” 寄奴不由得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就算自己和采棠不说,其他人无意中也会说起啊。 而且,就算不是故意说谢琰二字,平时闲谈的时候也会无意间说到和“琰”同音的字,要让她听不到那个字,怎么可能呢? 这不是扯吗。 刘穆之见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忙对他说道:“过了这段时间就无妨了,但那石头却是一生一世不能离身的,否则会慢慢失去作用。” 也就是说,撑过这两个月就行了。 寄奴抚了抚自己的眉心,将深深的眉聚抚平,一边自言自语道:“七七四十九天……如此看来,不管怎样都要让萩娘跟我一起去才行……” 刘穆之问道:“您要去哪里?” 寄奴也不避讳他,将先前那些跟桓玄有关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说道:“我打算尽快带着萩娘一起入川,您可有什么建议吗?” 刘穆之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道:“别的没什么建议,就只有一条,我郑重地建议您带上我一起前去,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若是那位女郎有什么不妥,我也好及时帮您解决。” 那自信的笑容实在是太可恶了。 然而,这一路上会遇到的意外实在是太多了,若是萩娘再有个万一,自己要怎么好呢,就算再不愿意也好,也必须要带上刘穆之才行。 原本刘穆之在他心目中是一个很可靠的人,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不由得觉得此人实在是太多自己的主意,有时候好心办坏事,弄巧成拙也是无可奈何的。 这样的人,只能用作幕僚,却不能给他太多的权力。 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他自己都不由得一惊,自己如今人微言轻,怎么会有这样无稽的想法? 萩娘只觉得自己的头疼欲裂,即便是倚在榻上,都觉得额角有一种肿胀的感觉,然而伸手去摸却是毫无异样,浑身都如火烧一般,然而触手的肌肤却仍是凉凉的,毫无发热的迹象。 自己这是怎么了?前几日的记忆总是支离破碎的,自己是几时起身的,穿的什么衣服,戴了什么首饰,梳了什么头发?早上做了些什么,下午又做了些什么,完全都想不起来,唯一清晰无比的只有身边服侍的采棠一脸焦急的神情。 自己好好的,她是在着急什么?那神情,倒似自己那会已经生命垂危似得。 然而她问起采棠的时候,她总是说是自己看错了,抑或是说,您是在做梦吧,类似的话。 难道自己竟是因为会稽的那一场火,受了惊吓的关系,变得神经衰弱了吗? 她清楚地记得起火的那个夜晚。 但是,之后发生的事情就越来越模糊了…… 自己怎么来的这里?刘穆之又是什么人? 寄奴回来的时候,自己第一个念头就是,当初怎么会让寄奴去会稽的?自己为何让他去会稽? 她清楚地记得寄奴脸上不情愿的神色,然而自己还是勉强他去了,究竟是为什么呢? 最奇怪的是,好不容易从桓玄那里逃了出来,自己为什么不回…… 她想到这里,便感觉一阵尖锐的刺疼,如同有人在用钻子钻着她的额头一样,若不是她定力强,只怕便会惊叫起来。 她下意识地握住了胸前挂着的玉石,这块石头很是眼熟,但自己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佩戴它的,在她觉得自己燥热无比的时候,是这块玉石给了她难得的清凉之感,而似乎只有握着它的时候,自己的头疼才会稍稍减轻。 想来一定是自己心理作用吧,这不过是一块普通的玉石罢了,可巧自己头疼正好好些了才对。 然而,她心里那种空荡荡的失落之感却丝毫没有消退,这个陌生的世界,没有自己和蔼的父母亲,也没有疼爱自己的家人,身为自己父亲的臧俊是个耳根软的无能之辈,那个冰冷的家她再也不想回去了。 自己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只怕就是弟弟臧熹了吧,然而,他又是去了哪儿呢? 她猛地坐了起来,唤道:“采棠,采棠~” 门外却是悄无声息,这丫头不知道跑哪儿偷懒去了。 萩娘躺了回去,心中仍是觉得无比地焦灼与煎熬,总觉得似乎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特别重要的事情被自己给遗忘了,这种空虚的感觉令人害怕无比,自己究竟是忘了什么呢? 她又握住了那块玉石,似乎唯有这样,她的心里才能平静下来,能得少许的安宁。 第四百零五章 小松(二) 外间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一个男子的声音在问道:“到底我姐姐住在哪里?你别带着我兜圈子啊。” 回应他的是一名侍婢委屈的声音,弱弱地答道:“就在这里了,此处本就是我家主子招待贵客的院落,自然幽深一些,也是为了避开外人的打扰,再说,奴婢怎么敢带着您兜圈子呢?” 萩娘听出了这声音,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 “姐姐,姐姐。”果然三步并作两步进来的人,正是她的胞弟臧熹。 萩娘开怀地答道:“熹儿,先前我还在想,你去哪儿了,刚巧你便来了,真是令人欣喜。” 臧熹走近她身边依着她坐下,不安地问道:“我听寄奴哥哥说那日你受了惊吓,生病了,现下可好了?” 萩娘见他竟然也懂得关心自己了,不由得微笑道:“自是好多了,就是偶尔有些头疼罢了。” 头疼并不是什么大病,臧熹闻言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道:“这几日我和袁师傅躲在先前那宅子里,都不敢出门去探听情况,若是早知道您在这里,我定然会早点来找您。” 萩娘问道:“是王谧那宅子吗?” 臧熹点头道:“正是,袁师傅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我们就在那暂住了一阵,果然没多久,刘怀敬就来找我们来了。” 萩娘心中一松,顿时恍然,是呢,当时我便是让寄奴回会稽去找臧熹的,我怎么就忘了,真是太笨了。 她原先觉得自己身边透着丝丝怪异的气息,总觉得有些疑神疑鬼,如今真相大白,臧熹又回到了自己身边,寄奴也好,臧熹也罢,自己熟悉的人都回到了自己身边,她的心情一时大好,完全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头疼了。 却听见臧熹说道:“姐姐,您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萩娘忙点头道:“自然是可以的,熹儿,你可从未求过姐姐什么事,不论什么,姐姐自然是答应你的。” 臧熹立刻露出了笑容,亲昵地抱住了她的胳膊,撒娇道:“我就知道姐姐最好了。” 萩娘担忧地问道:“什么事那么要紧?你姑且说说,若是违反什么律法的话,姐姐可不能答应你。” 臧熹忙拍胸脯道:“怎么可能呢,好歹我也是军中之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怎能做什么违背律法的事情呢。” 他说到“忠君之事”的时候,那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萩娘一个没忍住,便“扑哧”笑了出来,赞道:“恩恩,你懂事得很。” 臧熹忙趁机说道:“姐姐,你和寄奴哥哥一起去昆川好不好?” 萩娘立刻皱眉道:“寄奴要去昆川?难道……?” 臧熹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悄悄地解释道:“我听闻寄奴哥哥要去私下追查那假官银,听他说若是能找到一些线索的话,说不定还能亲眼见到铸造假官银的据点呢。这么好玩的事情,他竟然不想带我去的样子,我想着,若是您和寄奴哥哥一起去的话,他一定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所以……” 嘻嘻嘻……臧熹笑眯眯地望着萩娘,好似她是一块香饽饽似得。 萩娘却双眉紧锁,认真地说道:“这可不是去玩呢,桓玄在荆州的权势已是无以复加了,而南中的爨氏已是差不多自立为王,整个南中都是个根本不服朝廷管束的地方。若是我们猜测的是真的,他们两伙人有所勾结的话,我们这一行,只怕是艰险无比,若是查不到什么也就罢了,若真的查出了什么,又被他们察觉了,只怕我们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问题。” 臧熹眼见萩娘要拒绝,不由得急道:“就算有危险,您也不应该独善其身啊,您是寄奴哥哥的未婚妻子,自然要以夫君为重,陪他一起去也是理属应当啊。” 萩娘不由得失笑,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道:“我和寄奴的婚约本就是因为我们的后母郑氏的阴谋才不得不缔结的,只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原本我便想着找个机会去和寄奴说解除婚约的事情,他比我小那么多岁,他对我来说就像是弟弟你一样的,我又怎么可能嫁给他呢?我早已有了心爱的人……” 她自然而然地说到这里,心中却是一惊。 我早已有了心爱的人…… 那个人,是谁? 是谁,在每个温暖或冰冷的夜晚,拥着自己入睡。 是谁,永远是那样温柔自信的完美模样。 是谁,轻声细语地在自己耳边呢喃,谈笑风生地和自己侃侃而谈,似乎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题。 她越是想探究那个白色的影子,越是觉得自己如坠深渊,额角都流汗了,比先前更为猛烈的疼痛一下子袭来,她疼得弓起了身子,按着自己的额角,无比痛楚的样子。 臧熹正愣愣地望着她等她继续说,过了半晌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姐姐的手掌都发紫了,这才跳了起来,问道:“姐姐,你是不是很难受?我去叫刘穆之过来,姐姐,你还好吗?” 萩娘只觉得自己连呼吸都透不过来了,她艰难地掏出胸前的玉石,双手合握住了它,如同当它是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似得,下意识地寄希望于它。 温润的玉石隐隐透着光芒,一起一伏的,如同心脏的脉动一样,然而两人都没注意到这诡异的微弱光芒。 萩娘虚弱地拉住他,勉力说道:“我没事,不过头疼而已,偶尔便会这样,但过一会就好了,不用去叫刘穆之了。” 臧熹紧张地说道:“真的没事吗?我还以为您的病已经全好了,想不到……” 他低下头,自责地说道:“姐姐,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身体这样弱,还勉强想要您长途跋涉,我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萩娘忙摇头道:“不关你的事,这头疼奇怪得紧,无缘无故便会这样。” 寻常头疼哪有疼成这样的,这也太怪异了,臧熹不由得暗暗心惊,但却不想让姐姐心里难受,忙点头道:“姐姐,您躺下说话吧,许是会好些。” 萩娘依言躺下,微微眯起了眼睛,温柔地说道:“熹儿长大了,懂得关心人了。” 第四百零六章 小松(三) 臧熹自责地说道:“姐姐,我不该惹您不高兴的,往后我再也不提起您和寄奴哥哥的婚约了。” 萩娘闭了闭眼睛,斟酌着说道:“我知道你喜欢你寄奴哥哥,也喜欢姐姐……但是我和你寄奴哥哥之间,并没有夫妻的缘分,虽则我们相识较早,但我一直都把他当成是自己的亲弟弟来爱护,虽然我和你一样,希望他能幸福,能快快乐乐地生活,但这并不代表着,我要和他一生一世在一起。” 她见臧熹仍是不太明白的样子,苦笑道:“姐姐心里也喜欢你寄奴哥哥,但是,并不是夫妻之间的那种喜欢,那种依恋的感觉,即便是你寄奴哥哥,也是一样的,他也只是把我当成姐姐一样,虽则我们看似亲密无间,但那只是亲情,并不是爱情……” “不!” 一声有力的声音如同石破天惊般响了起来,萩娘和臧熹一起望向门边,却见寄奴打起了帘子,一脸郑重地走了进来,他面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既羞涩又坚定,一边努力地掩饰着自己心中对萩娘的敬畏,一边严肃地作出一番稳重的样子来。 他认真地说道:“萩姐姐,当时我说愿意娶你为妻,并不是被逼的,更不是什么权宜之计,我是真心想要与你一生一世的。” 他虽然面上没有太多紧张的表情,但若是两人注意看的话,能发现他放在身后的手紧张地交握着,甚至都有些微微发抖。 萩娘这下真的被惊到了,她愣愣地望着寄奴认真的眼神,几乎有些张口结舌地说道:“啊……?” 臧熹则是一脸崇拜地望着寄奴,心里连连为他喝彩。 寄奴哥哥就是不一样,就连偷听壁角都那么光明正大。 (寄奴:-___-|||||你确定你这是在夸我?) 若是萩娘大声地训斥他,抑或是不屑地笑了起来,寄奴只怕都会觉得气馁无比,而失去了先前的气势,而萩娘一脸无助的样子,倒似是在鼓励他一般。 他走上前来,坐在了萩娘身边,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臧熹平时笨笨的,这时候却是机灵无比,见状忙起身悄悄地退到了门外,还贴心地为他们拉上了门。 当然,附耳贴在门上偷听这样的事情那是绝对不能少的,这么精彩的对话怎能不听呢? 昔日的刘寄奴不过是一个母亲早死,父亲不怜爱的落魄少年,如今他虽然仍是那个他,但眼界和心性却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萩娘还沉浸在刚才的惊讶中,连寄奴握着她的手都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 寄奴心中仍是有些惴惴,但他知道今天自己既然已经踏出了这一步,便不能让萩娘小看了自己,将自己的表白当成是一个无稽的笑谈。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成熟些,压低了声音认真地说道:“萩娘,我知道你先前对我一直有些误解,但是,有一点请你一定要明白,当初,在你家,我亲口答应了你与我的婚事的时候,我是认真的,从那一刻起,我心里就已经认定了,你就是我的妻子,从那一刻起,我再也没有想过,我的妻子,能是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 “萩娘,除了你,我不会再娶任何人。” 他的声音如有魔力一般,穿透了萩娘的思绪。 透过他明亮的眼睛,她似是看见了另一个人。 那无比优雅的轮廓立刻在她心中浮了上来,但只是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那优美的侧脸,乌黑柔顺的长发,含情脉脉的如水双眸,都只是自己的幻觉吗? 他是谁,他似是也说过同样的话…… 萩娘,我今生今世,只爱你一个人,只有你一人而已。 然而…… 为什么自己有心碎的感觉,这奇异的感觉,是为了什么? 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头,痛苦地说道:“你别说了,你快别说了……” 寄奴见她痛疼欲裂痛苦的样子,心中一酸。 即使是自己就在她面前,即使是她的魂魄中已经没有了关于谢琰的记忆,她心里还是唯有他而已。 刘穆之说过,当她越是接近那个名字,越是会头疼,这本就是咒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 这真是个好方法,用这样的疼痛,来打消她去回忆那个名字的念头。 寄奴觉得自己简直是有些匪夷所思,望着萩娘痛苦的样子,他心里竟是隐隐有着一丝快意。 若不是这样的痛,你怎能忘了他? 你在品尝这样的疼痛的同时,可曾知道,从阴暗的角落里仰望他的我,是何等地无助,何等地茫然? 被妒忌和自卑煎熬着的心,你可知,是有多疼? 他的思绪拨动着,眼神也随之变得阴郁,不再明澈。 自己这是怎么了? 寄奴猛地一醒神,惊觉自己心中这样阴暗的心思,不由得连自己都吓住了。 自己怎么能这样想? 面前的可是自己最最喜欢的萩姐姐啊。 他忙扶住了萩娘,为她拿过一个软垫来,好让她舒服些,一边劝诱着说道:“萩姐姐,刘穆之说了,您之所以会头疼,是因为您心思太重,要多想一些欢快的事情,才能不再发作呢。” 萩娘握着那玉,慢慢地觉得好些了,便挤住一个微笑道:“说也奇怪,寄奴你可知道,我每次头疼的时候,竟是觉得手握这玉石就会舒缓些,你说我这想头,是不是很可笑呢。” 寄奴一个恍惚,楞在了原地。 那一瞬间,他竟是有一种冲动,想要告诉她一切。 然而他终究还是为她掖了掖被子,殷切地笑道:“你这可真是孩子气的想法呢,这玉再灵验,又怎能比汤药有用呢,一会采棠便会给你端药来,喝了药,只怕你睡一觉便好了也不一定。” 萩娘微笑道:“你也罢,熹儿也罢,此番再见你们都成熟了不少,都懂得关心人了,还真是长大了呢。” 她把寄奴和熹儿比较,本就是因为两人在她心中一般无二,只是无心之言。 而寄奴却阴沉了眼神,郁郁地说道:“萩姐姐,我和熹儿是不一样的,他是你的弟弟,我……我是你的……” 第四百零七章 槿色(一) 他面露赧色,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夫君”二字来,羞涩地改口道:“我是你最重要的人,我们要在一起一生一世的。” 萩娘听他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倒像是有些赌气的样子,不由得轻笑出声,温柔地说道:“寄奴,你年纪还小,根本不懂什么叫做一生一世,两个人在一起觉得心情愉悦,又或是觉得心有依恋之感,那只表示可以做朋友,但并不代表能做夫妻,这是完全不同的。” 方才的震撼太大,她都没法回答什么,如今正好因势利导,看看能不能将这孩子的古怪念头给扭转过来。 然而寄奴却坚定地摇头,仍是一字一句地说道:“萩姐姐,我是一定要娶你为妻的。” 他眼中有着无比坚定的神色,萩娘不由得心中一惊,一句话便噎在了嘴边没有说出来。 如果,我不愿意呢? 若是从前,她一定会半开玩笑地笑嘻嘻地说出来。 而如今,她竟是猛然觉得,眼前这个有着明朗笑容的大孩子,与自己记忆中那个可爱的贪吃的孩子,已经渐行渐远,两人的影像竟是完全重合不上了。 她最终也没把那句话说出来,只是任由他坐在自己身边,看着自己入睡。 然而,萩娘还是决定和寄奴一起去昆川。 原因很简单,她不想回京口那个冷冰冰的家。 原先家里有臧熹,那她还乐意在那老老实实地做她的乖乖女,如今臧熹又吵又闹地要去昆川,倒不如一起去看看,说不定自己还真能帮得上忙。 另一方面,古代的四川和云南是什么样子,自己还真是有一些好奇。 然而此事决定下来简单,真的付诸实施上路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天后了。 刘怀敬这个管账的几乎算了三天三夜,一路上的花销到底要多少,预算单子厚厚地堆了一大叠。 然而刘穆之听他说了之后,只是微微一笑,掏出了一袋金叶子交给了寄奴,得意地瞥了刘怀敬一眼,故作无所谓地说道:“您看这些盘缠该够了吧。” 刘怀敬差点吐血,早知道他有那么多钱,自己根本不用算得那么呕心沥血好吗。 采棠却是忙着收拾萩娘路上要用的铺盖和替换的衣服,若按照谢家出门的规格,至少要三辆以上的马车才能装得下萩娘来回所需的衣物,然而如今是避人耳目出行,采棠只能委委屈屈地少带了一半的东西,除了妆奁和铺盖以外,四时的衣物都只带了两套而已,再加上内衣,就是这样,也堪堪堆满了一辆马车。 竺法蕴皱着眉头看着塞得满满的马车,不耐烦地说道:“小婢女,你带那么多东西,是不是太招摇了,这岂不是明当明地告诉这一路上的贼匪,你这马车上有贵人在,快来抢劫的意思?” 采棠瞪了她一眼,说道:“我们女郎本就是贵人,若是不带这些东西,女郎路上会很不方便的。” 竺法蕴无奈地掂起那精致的铜盆,不屑地说道:“我们这一路上,说不定连喝的水都会不够,你带这个洗脸盆是想要做什么?到时候路上说不定要在溪边洗脸,有块帕子擦脸就不错了,你还带个盆,是嫌行李不够重吗?” 采棠的小脸涨得通红,她简直不明白,这女扮男装的彪悍女子怎么一点都不像个女人,毫不精致不说,行事说话还真是大大咧咧地像个男人,这样的男人婆,以后怎么找婆家? 正巧寄奴走了过来,问道:“棠儿,你收拾好了吗?” 竺法蕴听他叫“棠儿”,已是心里不满,同样是女人,怎么这样区别对待呢? 寄奴每次叫自己,都是你你你的,哪有那么温柔地唤自己的名字。 采棠见他来了,忙告状道:“奴婢理好了,不过法蕴大师说奴婢为女郎带了太多东西,会拖累路上的行程呢。” 寄奴一听她说带的东西都是萩娘平日用的,便微笑着说道:“既是用惯的东西,那便带着吧,反正法蕴大师可以骑马,我们另外再准备一辆马车就够了,两辆马车也不算太打眼。” 采棠乖巧地答道:“是。”一边得意地瞥了竺法蕴一眼。 竺法蕴差点没被气得吐血,想说什么却又觉得自己理不直气不壮,不由得恨恨地瞪了她一眼。 一辆马车可以坐四个人,萩娘肯定是坐马车的,采棠要服侍她,自然也要坐马车。 竺法汰是长者,且身子本就不好,上次为寄奴耗了真元,更是要注意休息,他自然也是要坐马车的。 照理说,接下来就应该轮到竺法蕴了,好歹她也是个女子。 只是所有人都没把她当成女人来看,身体还没好全的寄奴和臧熹两人互相劝说了许久,最后还是因为臧熹的一句话而尘埃落定。 臧熹只是幽幽地说道:“寄奴哥哥,路上的时间可长呢,您和姐姐共处岂不是比在外奔波要好得多。” 寄奴果然无言以对,心里已经被说动了,不再推脱。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下来,出发的那天正是立秋,采棠带的吃食都是前一日蒸好的茄脯,香香嫩嫩的温在车里的暖炉上,即便是透着厚厚的车帘,都能闻到茄子的香味。 臧熹第一个受不了了,他们才离开山阴没多远,他便凑近了马车,问道:“寄奴哥哥,我们几时吃午饭?” 寄奴不由得汗下,如今才走了一个时辰都不到,至少还要走两三个时辰,马才会累,才要歇脚。 他望了望萩娘,不由得露出了尴尬的神色。 萩娘微微一笑,温柔地答道:“熹儿,我们到下一个城镇就休息,很快就能吃饭了。” 臧熹满意地点点头,驱马走了,只觉得精神抖擞,赶路的劲头都大了许多。 寄奴见状,虽然佩服萩娘的聪慧,心中却不由得想着,想必对于我,你也是这样哄着而已,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走进你的心里去呢? 萩娘正认真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如今正是夏末初秋的秋收之际,远远可以看见枝干摇曳的田地里,三三两两的农人正在收着粮食,很有些兴旺平和的样子。 第四百零八章 槿色(二) 此时还没有出会稽郡内,吴地本就是富饶之地,北方流民到了这里也都很快能安定下来,满足自己和家人的温饱,且这里更是有三国孙吴以来盘踞此处的地方豪强,比起北面的边境处,治安自然是要好得多,一路上他们都没遇到什么打家劫舍的匪徒。 到了申时的时候,他们才抵达了第一个目的地,东阳郡。 一行人在客栈歇下的时候,臧熹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苦着脸对萩娘说道:“姐姐,这个城镇怎的这么远,就连寄奴哥哥的灵慧都快要走不动了,更别说是我的肚子了,都快咕咕叫了一个时辰了。” 萩娘笑着安抚他道:“熹儿,出门不比在家里,自然是要吃些苦的,若是你觉得太辛苦的话,现在还来得及,我让你寄奴哥哥送你回京口可好?” 臧熹立刻跳了起来,抚了抚自己的肚子道:“其实也没有那么辛苦了,我没问题的,姐姐,你可别麻烦寄奴哥哥了,我再也不抱怨了。” 采棠在一边掩嘴而笑,一边端了一盘茄脯过去,笑道:“赶紧吃吧,原先是温着给女郎吃的,然而方才女郎说您都饿着肚子,她也不能独善其身,故而让我都端来给您吃呢。” 臧熹喜不自胜,一筷子便夹起一块茄脯放进了嘴里,只觉得香软糯滑,又鲜又甜,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也咬下来。 采棠见他吃得欢快,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刘怀敬正忙着和客栈老板讲价,要了两间上房和一间通铺,他好说歹说才让老板同意第二天早上送一顿早饭,高兴地去找寄奴,却见他双眉紧锁,正自怔怔地盯着街道对面,一副出神的样子。 刘怀敬拍了拍他,问道:“兄长,您在看什么呢?” 寄奴猛地转过身来,一副警惕的样子,见是刘怀敬,全身都放松了下来,却仍是皱着眉头,忧郁地说道:“我方才好像看见……” 他刚才看得并不真切,所以一时之间没继续说下去,只是转而问道:“房间都订好了吗?” 刘怀敬忙表功道:“我订了两间上房,一间是嫂嫂的,一间是法蕴大师的,另外还有一间通铺,我们这些男子挤一挤就是了……” 寄奴几不可见的露出了些许惊讶的表情,继而又释然了。 是啊,再怎么地,竺法蕴也是个女子,总不能让她和大男人住一间房吧。 他摇了摇头道:“你再去要一间上房,法汰大师德高望重,怎能让他和我们一起挤通铺呢。” 刘怀敬一想也是,自己确实欠考虑了,转身便要去,却被人一把拉住。 回头一看,却见竺法蕴拉住了自己的衣袖,一脸不屑地说道:“我和那……那位女郎住一间屋子就行了,出门在外,大家都别分开比较好,我睡觉比较警醒,晚上在她屋子里打地铺,若有什么动静我立刻就能发现。” 寄奴原本并不同意,听她这样一说,倒还真是很有道理,三个女子住在一起,采棠有武功,竺法蕴就算功夫不如她,却也算是多个人可以倚仗。 奇怪,往日这女子总是刁蛮任性,真的出门了才知道,毕竟她还是见多识广,比起自己这些出门少的,到底是多一些经验。 他想到这里,不由得感激地说道:“你说的很对。” 竺法蕴不屑地笑了笑,说道:“我去看看厨房去。”便转身走了。 谁都没看见,她脸上迅速浮起的红晕,和眼中亮晶晶的喜悦之色。 江州,寻阳官邸。 夏末之际,风暖熏人,日光明媚。 江州刺史,南郡公桓玄正懒洋洋地倚在榻上,一边是侍女惜春为他按肩,一边是另一个侍女消夏为他捶腿,真是无比舒爽,享受的很。 他手里的正是最新的一份邸报,里面果然是说起了会稽郡的那场不大不小的骚乱。 几乎是一目十行地,他快速地搜索着关键的字眼,避开古语那些长篇累牍的敬语和废话。 然而一直看到最后,他都没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那就是朝廷对谢裕的处罚,写到最后的结论也只是草草地说了一句“会稽郡素来民风朴实,唯请地方官吏多加教化,以免后患”之类不疼不痒,一笔带过的话而已。 他不满地将邸报丢在了一边,怒道:“王雅这个老匹夫!” 两个侍女吓了一跳,忙跪在了一起,双双叩首请罪。 桓玄摆了摆手,心中却仍是愤怒无比。 要不是王雅将这事情压了下来,轻轻巧巧地盖了过去,朝廷上定然是哗然。 江东多年不见刀兵,如今竟然有乱民围城之事,吴地百姓原本都是安居乐业的,向来老老实实,而如今竟然群起而攻之,连州郡治所的监狱都敢砸了,若不是你会稽郡的长官无能,激起了民愤,又是因为哪般? 原本这是自己设计好的,绝好的攻击谢家的机会,若是顺利的话,甚至连征北将军谢玄都能被牵连。 如今却是如同一块巨石落进了大海中一样,响则响矣,水花四溅,然而终究什么都没改变。 甚至连会稽长史谢裕本人,都根本没有受到任何诘责,更没有被撤职。 这么看来,谢家和王雅之间的联盟似是紧密无比,就连遇到了这样重大的事情,王雅也没有独善其身。 虽然如今皇城之内,今上不过是个痴子,是个傀儡,问题是……自己要怎么把这个傀儡握在手心里呢? 派了庾氏兄弟俩去安排刺杀谢琰,竟也是不了了之,这都多久了,都还没有结果。 自己不能再这样听天由命了,必须要立刻采取行动才行,他需要一个缜密完美的计划! 此时下人来报,说是有个姓刘的军官来求见。 听到“刘”这个字,桓玄就皱了皱眉,他因为自己早就知道自己的命运,故而对那个在历史上要取自己的性命的刘裕非常敏感,连带的,所有姓刘的人他都不待见。 他当下便拒绝道:“就说我在休息,不见客。” 第四百零九章 雨声(一) 下人去了之后没多久却又回来了,再次说道:“那位军官似是十分坚决,说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禀告您。” 桓玄更是不快,然而他为自己树立的形象一向是求贤纳谏,十分开明的,若是格外苛待了某人,只怕其他人看在眼里会有所不满。 想到这里他勉强微笑道:“既然这样,就请他过来吧。” 没多久他就见到了这位刘姓的军官,此人剑眉朗目,一脸正气凛然,迈着军人特有的步伐,稳稳地走了进来,不卑不亢地向他半跪着行礼道:“郡公,末将刘毅有要事禀告。” 桓玄故作亲切地淡淡说道:“不用拘礼了,且起来说话吧。” 不想刘毅虽是起了身,却并不说话,只是斜眼看着为桓玄按摩的两位侍女。 桓玄轻咳了一声,料想这小子年纪轻轻,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能告诉自己,便悠然道:“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我这服侍的人都很机灵,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们自是明白的。” 刘毅无奈,自己千里迢迢赶来江州见桓玄,就是因为那件事,然而对方显然并不重视自己的话。 难不成自己就这么离开吗? 他只能说道:“您还记得在会稽城外,有一伙小贼烧了我军的粮草,逼得您不得不退兵的事情吗?” 你这小子,会不会说话?! 桓玄已是动了怒气,然而他压制着自己心中的不满,平静地说道:“我可不记得我曾去过会稽,更不记得我调过兵,你该不会是记错了吧。” 刘毅心中一惊,立刻就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忙跪下请罪道:“是末将失言,还请您宽恕。” 此次桓玄没有让他起来,而是淡淡地说道:“你究竟是为了何事而来,这就说清楚吧。” 刘毅忙回答道:“就是……”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会稽的事情,只能含糊其辞地说道:“上次那伙烧粮草的人,属下原先以为匪首已经被我射中,定然是活不成了,然而前日我却在会稽郡南的东阳郡见到了他,他身边随从甚多,而属下只是孤身一人,故而没能接近他,这才急急来向您汇报此事,请您亲自定夺。” 桓玄更是不快,严肃地说道:“当时你不是说,那些人都是附近的樵夫吗,因为不满封城才群起而攻之,烧了那粮草,如今你又说他们都是有人指使的,这岂不是前后矛盾?刘参军,你上次该不会是为了给自己脱罪,所以才信口胡言的吧。” 刘毅忙解释道:“其他人确实是当地的樵夫,然而为首之人却显然是有所图谋的,当时我见他已是必死,便没有向您禀告,如今看来,他似是颇有来头,不仅中了我军中之毒而没有丧命,更是前呼后拥,身边有许多人追随。” 桓玄一挑眉,怀疑地问道:“军中使的毒是我亲自监制的,如今应是没人能解,中了此毒却没有丧命的,几乎没有,你该不会是看错了吧。” 刘毅坚定地摇头道:“这不可能,属下最强的就是眼力,特别是属下手中弓箭所指过的目标,更是过目不忘,绝不可能看错。” 桓玄不屑地问道:“那,那人身边都是些什么人?” 刘毅慢慢地回想着,斟酌着说道:“有三名女眷,一个长者,另外还有四名年轻的男子。” 桓玄不由得失笑,抚掌道:“寻常人家出游,也不过是如此,又有女眷又有老者的,这等人你竟然当成是个大敌一番,巴巴地赶来找我,简直是……” 他说到这里,正色道:“刘参军,虽则你确实是武艺出众,我也知道军中有许多人平日都十分敬重你,然而你可要记得,你是我的属下,若是我有什么吩咐,自会让你去办,若是你存着投机取巧的心思,想要走什么捷径,那也要看我同意不同意,明白了吗?” 刘毅没想到自己一番好意,竟会被桓玄这样误解,误以为自己是贪图富贵,故而来向他打小报告的,不由得百口莫辩,还想说些什么,却见桓玄摆摆手,示意自己退下。 他唯有喏喏地答了一句:“是。” 桓玄被他一搅合,也没了处理公务的兴致,便让两名侍女服侍自己躺下,打算睡个午觉。 惜春和消夏退出去的时候,相互对视了一眼,却见对方眼中也是一样的惊惶神色。 从前竟不曾觉得,疏影葱葱的回廊竟是那么长,而脚下的步子沉得让人抬不起来,就连平日里习惯了的悦耳的鸟鸣,此时听来也十分刺心,竟是让人觉得自己不过是笼中之鸟罢了。 消夏首先忍不住说道:“惜春姐姐,我们该怎么办?竟是听到了这样大不讳的事情,如今是主子没放在心上,若是主子哪天想起来了,我们俩又该如何自保啊?” 惜春也是魂不守舍,方才在主子面前强装的镇定全都不见了,亦是自言自语道:“是啊,主子的性子最是阴晴不定,若是突然想起了这事,只怕我们俩……” 府中主子虽然待人和善,从来不随意鞭打苛责下人,但不知不觉地,身边总会有人突然就不见了,问起别人来,竟是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而那些管事们,更是避讳莫深,一个个绝口不提。 如今想来,那些人不是格外受了主子的重用,派去别处了,就是…… 哎,身为奴婢,虽说是衣食无忧,但最无奈的就是身不由己了,主子要你怎样,难道你还能拒绝不成? 主子要你死,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惜春想到这里,咬了咬牙,说道:“我们去找冬儿姐姐吧,求她救我们,她在主母面前最得脸,若是请她出面,把我们要到主母手下去当差,至少不会碍了主子的眼,我们不在主子面前晃悠,只怕他也就想不起来这件事情了呢。” 此言一出,消夏不由得喜出望外,连连点头道:“对对,姐姐说得有道理,冬儿姐姐待人最是和善,遇事又很有担当,我们这就去找她吧。” 第四百一十章 雨声(二) 内院里静悄悄的,一丝声儿都没,那些呱噪的夏蝉和秋蛙都被刘氏命人捉走了,免得吵了她的安眠,就连刘氏屋外服侍的小丫头们都屏声静气的,连口大气都不敢出,唯恐碍了刘氏的眼。 刘氏寝居贴边的耳房里,大丫鬟冬儿正一边整理着主母的妆奁和账簿,一边含笑听着惜春和消夏两人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两人进门求见的时候,小丫头们就告诉了冬儿,这两人神色严肃,一脸的郑重其事,似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然而一直说了一盏茶的功夫,两人还只是兜着圈子聊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半点没有想要进入正题的意思,真是令人有些不耐烦。 奇怪的是,这两人向来是服侍郡公的,平日根本都不和自己来往,突然来套近乎,显然是有事要求自己了。 然而自己有什么事情能帮她们呢?这两人到底是为什么事而来的呢? 她心中隐隐有些焦灼,忍不住出声打断了惜春的絮絮叨叨,温柔但坚定地说道:“两位妹妹也来了有一会了,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情的话,我便先去为主母准备梳洗的热水了,一会主母午睡就要起身了呢。” 这明明白白是逐客令了,身为刘氏跟前第一得力的大丫鬟,打热水这种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她亲手去做? 惜春和消夏面面相觑,不由得有些傻眼。 还是消夏聪明,丝毫也不端着架子故作矜持,当下便“扑通”跪在了冬儿面前,带着哭腔说道:“姐姐,求你救救我们姐妹俩。” 惜春也不笨,忙跟着跪了下来,哀求道:“我们想来想去,只有冬儿姐姐能救我们了。” 冬儿也是被吓了一跳,但她毕竟老成,面上一丝情绪都不露,只是连忙客气地扶起了两人,笑着说道:“妹妹这真是说笑了,我再怎么得主母欢心,也不过是主母偏宠我罢了,你们二位可是主子的人,我又能有什么事情能帮得上呢。” 说得客气,但拒绝的意思也很明确。 要别人帮忙,至少得让别人明白为什么要帮忙,出了什么事情吧。 别人又不是泥捏的,哪能随随便便你说什么就什么,你说怎样就怎样的。 消夏忙将刚才自己和惜春一起听见的事情说了出来。 一开始她还说得颇有些含蓄,有所保留,然而冬儿眨巴着自己无辜的大眼睛,时不时地问些“哦,是吗?”,“不会吧?”,“后来呢?”之类的话,竟然令得消夏和惜春二人把刚才那些对话一五一十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 末了,她还更加无辜地嘱咐了一句:“这样的混话,以后可别对任何人说了,若要让别人知道了,就连我也帮不了你们。” 消夏和惜春不由得苦笑,若不是你一直在追问,我们俩怎么会竹筒倒豆子一样,清清楚楚地说了个一干二净。 然而此时她们是要求冬儿帮忙,只能忍气吞声地双双应道:“是,奴婢明白了。” 在她们二人期盼的眼神下,冬儿大大方方地微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待主母醒了,我这就去给主母回话,把你们要过来就是了。” 两人没想到冬儿那么有能耐,轻轻巧巧便答应了自己,顿时大喜,双双满口好话地捧着冬儿,竟是滔滔不绝。 另一边,寄奴一行人已经顺利地到了扬州和江州交界处的吴兴。 再往前,就是桓玄的地盘江州了,也是这段旅程中最危险的地方之一。 江州和荆州毗邻,且都很辽阔,若要绕过这两个州郡,只怕要多好几个月的路程,几人商量再三,还是决定不绕道,只要绕开两个州郡的治所,避开桓玄可能会去的地方就行了。 竺法汰和竺法蕴两人本就是僧侣,平日都是以行脚为主,如今有车有马,吃饱吃好,已经是很好的待遇了,所以两人根本不觉得累。 一开始叫苦叫累的臧熹,在被萩娘威胁了几次要送他回去之后,也慢慢地习惯了这样的旅程。 刘穆之这个看似极其注重享受的人,竟然也丝毫不挑三拣四,客栈里有什么吃什么,睡的通铺偶尔有些潮,泛着些霉味湿气,他也不甚在意,从未口出怨言。 说也奇怪,自从出门了之后,萩娘的头疼也好了许多,竟是不像从前那样,动不动就头疼欲裂了,她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玉石,幽幽地对采棠说道:“采棠,我竟是有些思念李妈妈了。” 她一脸的黯然,显然是又想起了什么。 采棠怕她想到别处去,忙嘲笑她道:“我懂了,原是这几日客栈的饭菜都太差了,且奴婢的手艺也只是得了李妈妈三成功力,这才令您想起她了,可是不是?” 萩娘不由得失笑,嗔道:“我哪有那么馋嘴,你当我是寄奴吗?”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有些迷茫,轻轻地问道:“采棠,你可曾觉得,你寄奴哥哥如今和从前似是有些不一样?” 采棠心中一紧,紧张地问道:“有什么不一样?奴婢看着不过是长高了些,晒黑了些罢了。” 萩娘笑道:“我说的不是外表,我说的是……” 她忽然觉得很难对采棠表达出自己的想法,也许一切只是自己的错觉,也许是因为前几日自己胡思乱想的关系,要说寄奴是个怎样的人,也许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看清楚,只是因为把他当成了孩子,便没有再去认真探究过。 采棠见她又陷入了沉思,忙劝道:“女郎,奴婢真的没觉出有什么不一样的,只怕是您这几日没休息好,这才心神不定吧,我们这就要进入江州了,奴婢愚昧,没什么主意,您可要多帮寄奴哥哥筹谋下才行,如今怎么防备那位南郡公才是最要紧的,其他的事情,您往后再想吧。” 此话说得十分有理,萩娘果然被拉开了思绪,正色说道:“江州也就罢了,荆州才是桓玄的大本营,虽则有荆州刺史殷仲堪在,但他简直是连个傀儡都不如,荆州的军政大权全都是在桓玄手上的。” 第四百一十一章 雨声(三) 采棠当日也随谢琰去过荆州的江陵,自然是知道这些事情的,然而她怕萩娘想起当日江陵与谢琰重逢的事情,忙避开江陵不谈,转而问道:“那江州呢,南郡公可是江州刺史,此地他的从人和眼线应该会很多。” 萩娘摇头道:“不然,江州主管着军队的是庾氏兄弟,这两人并不心服桓玄,不过是屈身事之,以图后报罢了。” 她说完这话,不由得心中一惊,这种隐秘的事情,她是怎么会知道的? 是谁?是谁亲口告诉她的? 庾氏兄弟是我派去的…… 他们与桓氏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是最为值得信赖的盟友…… 那温柔的声音如有魔咒一般,反复地在她耳边盘旋。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握住了那玉石。 然而近几日的头疼已不如最初那么难受了,她再一回神,却想不起自己刚才心中掠过的那个念头,不由得问采棠道:“我刚才说什么了?” 采棠见她神色不对,已然心惊,忙掩饰道:“您刚才说,到了江州要小心才行。” 萩娘有些茫然,点点头道:“是呢,如今我们在别人的地盘上,更要小心行事才行。” 她只觉得自己无比地疲累,只想好好地睡一觉,这样的情形已经有好几天了,似乎是从出发之前,自己就已经变得容易劳累了。 再仔细想想的话,在会稽城内火起之后,自己的精神就一直没那么好了。 然而要回忆那段时间里面发生过的事情,竟是如同看空白胶带的电影一样,一点痕迹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线索都回想不起来。 自己是因为受了惊吓,所以突然得了失忆症吗? 萩娘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嘲地想着,人家得了失忆症的,早上的事情晚上就忘记了,亦或者是完完全全想不起从前的事情,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的,哪有像自己这样,身边的人名都记得清清楚楚,连穿越过来之前的事情也记得半点不差的。 自己只是太累了罢了吧。 她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不由得安心地打了哈欠,倚在榻上休息了起来。 许是因为众人都十分谨慎的关系吧,虽则已经进入了江州境内,却也似乎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又也许是因为他们走的路线,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江州的治所寻阳,即便是稍微繁华一些的豫章郡,他们也都绕道而行,故而竟是一帆风顺地经过了南城和临川,抵达了更为偏远的庐陵郡。 就连庐陵郡,原本寄奴也是不愿意去的,不过根据道路和沿途询问的人家来看,若是不经过庐陵郡,便要多走许多的路,他这才无奈地带着欢呼雀跃的臧熹进城投宿。 一路上寄奴根本不让臧熹抛头露面,四下走动,他早都有些无聊了,要不是萩娘哄骗着,只怕都要离家出走了。 江州不论是饮食习惯还是人们的口音都和吴地,和建康完全不一样,周围的风景也和江南地区迥异,在江南,大片大片的良田都是连绵相连,十分平坦的,而江州大路边虽然也有良田,但多是有些坡度的梯田,远处还能看到起伏的山峦峰叠,别说是臧熹了,就连袁崭和刘怀敬都觉得很是新奇。 萩娘苦笑着看着手里的这碗米线,原本她是想吃点清淡的,所以才对采棠说要碗米线来的,结果拿来一看,米线倒是的确是米线,但这配料却一点都不清淡,并不是她想象中那种清汤的米线,而是用猪油炒的,油腻腻白白翠翠的显然是肥肉和韭菜,而且扑面而来就是一股强烈的猪油味儿。 饮食真是一种源远流长的传承啊,即便是千年前的中国,百姓就已经十分酷爱食用猪油了,估计是因为自己这一行人看起来非富则贵,老板才狠狠心,连米线里面都放了猪油的。 萩娘随便地拨了几口米线,便觉得太腻歪吃不下去,又不好意思让采棠拿去倒了,只能傻傻地端在手里,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外面有人敲门,采棠忙去开了门一看,原来是寄奴来了,她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 “寄奴哥哥,你吃完饭了?” 寄奴摇头,认真地对萩娘说道:“萩姐姐,我担心我们的行踪已经被南郡公发现了。” 萩娘一惊,忙放下饭碗,正色问道:“你怎知道的?” 寄奴微微皱起了眉毛,回忆着说道:“前几日我们还在扬州的时候,我便依稀见到当日会稽城外用毒箭射中我的那人。那人是在南郡公军中的一个神射手,功夫很是了得,当日我以为是我看错了,后来几天也没再见到他,也就没有在意。” 萩娘大惊,忙问道:“毒箭?你什么时候中了毒箭的?竟然也没人告诉我?” 她不高兴地转身对采棠说道:“采棠,你不是说寄奴不过是小小的皮外伤,很快就好了吗?” 采棠尴尬地望着萩娘,又看看寄奴,委屈地扁着嘴,却还是一言不发。 寄奴忙劝道:“你别怪她,是我特地嘱咐了她不要告诉你的,免得你担心呀,都是我方才一心急,给说漏嘴了,嘻嘻。” 他故意作出傻傻的样子来,一边故作轻松地拍了拍自己的胳膊,憨笑道:“你看,现在都完全好了,一点都不疼了。” 萩娘狐疑地望着他似是有些咬紧牙关的神色,颇为不信任的样子。 寄奴忙接着说道:“那个人在弓箭上的造诣可说是堪称一绝,不仅是百发百中,而且当时我已然飞身跃开,却仍是差点又被他射中,实在是惊险无比,所以我对那个人的印象非常深刻,是绝对不会认错人的。” 萩娘果然被引开了注意力,着急地问道:“难道你方才在这里又见到他了吗?” 寄奴认真地点了点头,一脸肃然地说道:“不仅如此,我可以确定他也注意到了我,甚至,他很有可能是从东阳一路跟着我们过来的。” 当时他是正在客栈左近转悠,看看附近有没有可疑的人,却远远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再定睛一看的时候,那人却不见了。 他心知有异,便故意转身慢悠悠地走了十来步,然后毫无预兆地回头,果然见到一双如鹰一般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下一瞬间,便消失在了人群中。 第四百一十二章 雨声(四) 然而萩娘听他仔仔细细地说完,却立刻摇头道:“不,这不是桓玄行事的风格,若是他真要针对你的话,定然是雷厉风行,我们只怕早就被他抓起来了,哪还会派人偷偷地跟着我们呢。” 寄奴听了这话,顿时觉得十分信服,像桓玄这样连会稽城都敢围起来的人,怎么可能不敢抓自己这几个小小的平民呢,别说是抓起来了,就是光明正大地给自己按上一个罪名,拖到坊市去处决了,他都不带眨一下眼睛的。 然而眼前的情况却又十分矛盾,他不由得自言自语道:“但这也说不通啊,我肯定是没有看错的,一定是那个人呢……” 萩娘亦是沉吟道:“若是只有一面之缘的话,还可说是巧合罢了,如今你却是两次见到他了,只怕这中间确实有些缘故……” 她劝慰寄奴道:“你也不必过分忧虑了,说不定他并没有完全认出你,只是觉得你眼熟,所以多注意了一下罢了吧。” 寄奴仍是有些无法释然的样子,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担忧地说道:“若是他将我们的行踪去告诉南郡公,我们就十分被动了,即便能一时躲过他的追捕,但这一路上都是他的地盘,只怕我们更是举步维艰了。” 采棠是个急性子,听他这么说,已是自顾自地起身收拾起东西来,一边说道:“女郎不能冒这个风险,我们这就收拾下东西,连夜动身吧。” 寄奴不由得失笑,忙拉住她道:“姑奶奶,您别听风是雨的好吗,我们这一路上既不赶路,也不夜行,就是为了不要引起别人的疑心,装作是悠哉悠哉的回乡探亲队伍而已,你这一下子落荒而逃,连订下的旅店都不住,夤夜奔逃,若他没发现就罢了,若是他真的在跟踪我们的行踪,那就算是个傻子也能猜到,我们这一行定然是有古怪的。” 采棠无奈地放下了手里的家什,郁闷地问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我们就这样听天由命,祈祷他不要带南郡公来找我们麻烦吗?” 寄奴心想这自然是不行的,己方人多,且在明,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更何况那位本来就是善于弓射之人。 然而萩娘说的也没错,若是桓玄一声令下,自己这行人在江州可谓是过街老鼠,根本是无处可躲藏,且以那人那种万军从中可直取敌将的身手,若是出手,自己只怕已经被射成刺猬了。 这样看来,说不定还真是自己看错,抑或是大惊小怪了,对方可能根本是和自己擦肩而过,完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呢。 他不想再引萩娘忧心,便故作淡然地说道:“萩姐姐,如今看来,那人的敌意并不明显,抑或是我想得复杂了,说不定他只是回荆州而已,正巧和我们行程差不多。” 萩娘微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在庐陵多逗留几日吧,作出一番游山玩水的样子来,若是他真是在监视跟踪着你,见我们这样也会放松警惕吧。而相反的,若他真是路过而已,应该不会在此地逗留,之后的旅途也好安心些。” 寄奴虽然心急,但也觉得萩娘说得不无道理,追查假官银这样的事情,本就是徐徐而行的,若是过于急切,反而容易引人注目,他点了点头,应声道:“这样也好,我这就去和怀敬说,让他和客栈老板多定几日客房。” 采棠忙叫住他,颇有几分不满地说道:“寄奴哥哥,你再问问老板,可有别的上房了,这间屋子太过偏远,又不通风,女郎很不喜欢呢。” 萩娘忙说道:“我不碍事的,我不过是见这屋子阴冷,有些不喜罢了,不用麻烦了,反正左右不过是住上几日而已。” 寄奴环视了一下,果然如采棠所言,却是心中一动,顺着采棠的话说道:“采棠说的没错,这屋子太过偏远了,若真要出什么事,我们几人赶来也很远,实在是太不安全了,我这就去让老板换一间。” 萩娘无奈,只得说道:“若是老板不同意也就罢了,出门在外,少惹是非。” 以她的经验,在这种大的州郡城中,能够开那么大客栈的人,绝非普通人,在现代,不是地方官的亲戚就是亲戚的朋友,总之是肯定有裙带关系的,以此看来,在古代也一样,只怕这客栈背后的主人,不是桓氏的族人,就是和他们关系甚好的地方豪强,若是自己一行人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反而不美。 听到要在此地多呆几日的消息,最开心的自然是臧熹了,特别是寄奴说了,大家要尽情地出门游山玩水,他一听便两眼放光,心花怒放地问道:“寄奴哥哥,这里可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刘怀敬看着寄奴微微含笑的脸,答道:“此地最富盛名的就是玉枝花,只可惜如今已经过了季节,每年的春季才是最美的时候呢。” 臧熹不由得有些失望,幽幽地说道:“可巧我们来晚了。” 寄奴劝他道:“这花是开在深山之中的,即便如今是春日,我们也未必会去,你姐姐身子还不怎么好,怎能长途跋涉呢?我从前倒是在书上看到过,庐陵这儿的人最是好学善思,故而禅寺和书院都有许多,我们倒是可以陪着法汰大师去看看。” 这个臧熹可就不感兴趣了,然而即便如此,总也比闷在客栈里好多了,他虽是心有不足,却仍是点点头道:“是。” 竺法汰在旅途一开始的时候,还是安安稳稳地住在刘怀敬安排的上房中的,然而没过多久他便发现其他人都住通铺,便再也不愿意独自居住了,寄奴拗不过他,只能让他和大家住一起,虽则众人仍是十分敬重他,但不知不觉中也亲近了不少。 此时他倒是十分淡然地说道:“昔日我在瓦棺寺说法的时候,倒不曾见江荆之人,故而并不知道他们所重的佛伦,此次倒是正好可以交流一番。” 见大家都无异议,寄奴这才和刘怀敬说起萩娘房间的事情,刘怀敬一听便怒了,愤愤地说道:“兄长您有所不知,这店主心胸狭隘得很,先前进店的时候,说的好好的,车马有专人看管,马的粮草和饮水都是免费。然而我后来说起只要一间上房,其他人住通铺的时候,那人便变了脸色,又转而算起车马的钱来,如今看来,他竟是挑了最差的上房给嫂子住,实在是太过分了!” 第四百一十三章 雨声(五) 袁崭从前是家中帮着管账的,颇有经验,忙劝道“商人重利,原本他以为我们那么多人,怎么也会要个三四间上房,这才好言相对,只管把您哄进来就是了,后来一看您才要一间,自是翻脸不认人了,您也别太放在心里呢。” 寄奴摇头道“这些小人的嘴脸,我们自是不用放在心上,但是如今萩娘那间屋子偏远得很,我们又要住上好几日,怀敬,我们一起去找店主商量下,让他给我们换个屋子就是了。” 刘穆之一直在角落里默默地摆弄他那些蓍草龟甲什么的小物件,此时突然出声道“你们不用去,我去找那老板谈谈就是,保管他恭恭敬敬地奉我们如上宾,把他最好的屋子给我们腾出来。” 众人纷纷注目于他,却见他仍是那副神神叨叨的样子,虽然他出身似是十分高贵,外貌也很是文气不俗,然而却是无人应声,并没有十分信任于他。 寄奴却微笑着说道“既然如此,就劳您一行了,只是萩娘叮嘱了,出门在外,切勿与他人发生争执,我也颇为同意,还请您善言相劝,切忌与那些小人作口舌之争。” 刘穆之得意地笑道“定然不会,我去去就来。” 他刚走出去,刘怀敬便对寄奴说道“兄长,虽则我知道您一向待人宽厚,但毕竟他害的……” 寄奴脸色立刻便有些不好,刘怀敬立刻住了嘴,却仍是满脸不赞同之意。 臧熹忙问道“到底怎么了?我见他为人和善,仙风道骨的,不像是个坏人呀。” 萩娘的事寄奴只告诉了怀敬,就连袁崭都瞒着,自是不愿意让天真的臧熹知道的,此时他不由得露出了尴尬的笑容,故作淡然地对臧熹说道“他自是有他过人之处的,然而熹儿,有时候人心存善意,却往往会说错了话,办坏了事,这并不是他心存歹意,不过是无心之失而已,若是因此而厌弃了他,就会失去一个重要的朋友。” 他顿了顿,由衷地说道“所以,我们不管是待人处事,都要多一些宽容,少一些苛责,你说对吗?” 臧熹连连点头,赞道“寄奴哥哥,你说的对,但他是做错了什么事呢?” 寄奴面对他好奇的样子,竟是有些无言以对,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却说不出话来。 幸而此时竺法汰竟似是知道寄奴的不安一般,淡定地对臧熹说道“君子不言人之过,臧家小郎,你也别勉强刘郎了。” 臧熹不由得歉然,忙愧疚地道歉“寄奴哥哥,对不起,是我莽撞了。” 站在一边的袁崭却没那么好糊弄,他早就看出了些端倪,看明白了寄奴面上的尴尬神色,但是他却一时想不明白,寄奴有什么事情是要瞒着臧熹的呢? 他担忧着日后的行程,这念头也不过是一闪而逝,没有往心里去,更没有深究。 寄奴和刘怀敬又商量了一会后面几日的行程,却见刘穆之飘飘然地推门进来了,脸上一副高深莫测的得意笑容。 最令人不敢置信的是,先前还十分倨傲小气的掌柜,竟然是满脸堆笑地陪着他过来,还殷情地上赶着问道“您看您这屋子是不是太小了,是不是也要换一下?我为您安排一件离正屋近一些的宽间如何?” 这前倨后恭也太明显了,就连寄奴都惊讶地看着掌柜,又看看刘穆之,不明白他是怎么说动这唯利是图的掌柜的。 刘穆之恭敬地问寄奴道“您看要不要换?我看过那屋子,比起这间要好些,若是还要住好几日的话,那边倒是要宽敞干净许多。” 寄奴自己是无所谓的,然而考虑到竺法汰的起居,他忙点头,又客气地向掌柜道谢道“多谢您的好意,房钱我们自然会加给您的。” 谁知那掌柜竟似是换了个人似得,十分大气地一摆手,拍着胸脯说道“你们都是刘郎的朋友,也就是我蓝某人的朋友,不过是几间屋子罢了,空着也是空着,让朋友住怎么能收钱呢?” 寄奴却不想占这等小人的便宜,他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去反驳,反正离店的时候让刘怀敬放下银子就是了,只是这抠门小气的掌柜怎会一下子变化那么大? 他疑惑地望着刘穆之,眼中透着一丝忧虑。 众人安顿下来之后,他便悄悄地拉过了刘穆之,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又在搞什么鬼?” 刘穆之见他眼中都是戒备,不由得失笑,忙解释道“您误会了,我并没有用什么巫术去影响那掌柜,您也太高看我了,上一次因是有摄魂石作为媒介,我又是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才完成了那个……而已……” 他淡淡地轻笑着说道“这种秘术,本就是为人所不齿的禁忌之术,上次我并没有向您说明,作为施法者的我自身,也会受到这术的影响,与那位女郎是一样的。故而自古以来,使用这术的人并不多,一者没有媒介,二者顾念自身,仅此而已。您倒是想想,我又怎会为了这么点小事而动用这种禁术呢?” 寄奴眼中微露迷茫,却仍是准确地把握住了他话语中的关键点“您的意思是,当萩娘头疼难忍的时候,您也一样会头疼吗?” 刘穆之微微地点了点头,眼中却没什么委屈抱怨的意思,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寄奴不由得心生敬意,向他作揖道“世人对你们术者多有误解,竟是连我也一样这般狭隘,实在是,我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对您的感激,我铭记在心,绝不敢忘。” 刘穆之心里高兴得无以复加,面上却仍是努力做出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来,转而说道“方才我不过是算出了那掌柜家中的一些琐事,又给他指点了解决之道,他这才对我静若神灵罢了。” 他自嘲地笑笑,无奈地说道“人就是这样的,一旦旁人猜到了自己的心事,便觉得对方和自己十分亲近,不是引为知己,就是敬为上宾,殊不知,人生不过这几苦,就算我一点都不会筹算,和他攀谈几句,也一样能猜到他如今为哪些事情而忧急,生老病死,人生不过如此而已。” 寄奴静静地看着他,却见他眼中竟是流露出一丝忧伤,再仔细看去,却觉得杳然无踪,似乎方才那番话,不过是随性而言罢了,似乎那忧伤,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 第四百一十四章 庐陵(一) 有了掌柜的指引,众人很快决定明日去杜鹃山脚下的却月寺一行,据说此地风景绝美,且在山中,故而尚有少许的山杜鹃仍可一观,更兼寺中有得道高僧讲经,就连城中的达官贵人及其女眷都很喜爱去那处游玩。 当掌柜说到本地的贵族们也会去的时候,寄奴不由得微微露出了忧色,然而掌柜接下来的话却正巧打消了他的忧虑,这些大地主大贵族要去之前,都会寄书给寺僧,他们会专门派人迎接,辟开清净的院落专门招待他们,并不会和普通平民在一处游玩的。 掌柜本来是满怀失落地说着这话,言语中颇有些见不到贵人们的失落之情,然而寄奴听了却很是放心,若是真的遇到了什么人,反而会引来许多麻烦,还不如眼不见为净的好。 第二日一早,就连最爱赖床的臧熹都是早早地起床梳洗了一番,穿上了自己最喜欢的袍子,欢欢喜喜地乖乖吃起了早膳,只等着出门游玩呢。 寄奴和刘怀敬都是一身劲装,装作是萩娘一行人的护卫一般,寄奴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用再受竺法蕴的“荼毒”,又是难得的和萩娘一起出去游山玩水,即便是稳重的他,也觉得心中颇为期待。 灵慧似是能体会到主子的心情,一早上都欢蹦乱跳的,直至寄奴过来拍拍他的脑袋,这才安静了少许,老老实实地让他骑了上去,在他的指挥下来回稳稳地踱步。 萩娘心情也很是不错,换了清净宽敞的屋子,晚间用膳的时候臧熹也过来和自己叽叽喳喳地说了好一会子话,颇觉得此番出行实在是很好,至少拉近了自己和胞弟之间的距离。 起身的时候,她随意地脱口而出道:“采棠,拿我最喜欢的那件紫藤花的短袍来穿吧。” 采棠闻言心中一惊,却犹豫了一下,这才斟酌着说道:“女郎,那件衣服在家中呢,此次并没有带出来的。” 萩娘不由得失笑,对呀,她这次是寄居在刘穆之家里,自是不可能带着自己那些衣服的,不要说紫藤花的袍子了,就连内衣也远不如自己原来那些精致,贴着皮肤的感觉颇有些粗糙,没有原先那些衣服舒适。 等这次正事办完,还是得回家一次,把自己那些喜欢的衣服给带上,还要带上李妈妈和采苓。 还是自己家最舒服呀。 然而,她猛然却觉得,自己想起那个家,却并没有丝毫温暖舒适的感觉,那么自己这种恋家的情绪,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暖暖的日光照射在窗格子上,舒适得无以复加的被褥和软软的靠垫,无比愉悦地望着那个优美背影的恋慕之情……这一切,是何时的记忆? 那个背影……又是谁? 她下意识地张口问道:“采棠……?” 采棠忙抱了一件浅紫色的袍子过来,笑着问道:“女郎,您看这件可好?幸而我聪明,虽然先前您没穿过,这袍子我还是带出来了,可不是很好看吗?” 陌生的服制,陌生的花纹,只不过是浅紫色罢了。 萩娘并不喜欢这外裳,然而她还是勉强笑道:“那就这件吧。” 她让采棠服侍着自己穿上衣服,又随便地梳了一个最普通的发髻,一丝装饰都没戴,只是懒懒地将广袖下的纤腰束了起来,方便走动罢了。 看了看镜子中自己一如既往平静的面容,她这才想起来,刚才有什么事要问采棠的? 那些记忆的碎片,就如空气中五彩斑斓的气泡一般,不知所起地纷纷飘散,就算用手去抓,也不过是抓到一手的幻灭而已。 那个人,那些记忆,竟是渐行渐远,再也找不回来了…… 古代的七月中,大约就是现在八月底的样子,阳光虽然还是暖洋洋地,风中却已经多了一丝凉意。 萩娘坐在马车上,不由自主地对采棠说道:“再过几日,只怕桂花便要开了吧。” 采棠不觉有他,忙笑着应道:“正是呢,到时候桂花可香了,我给您和寄奴哥哥做桂花糕吃吧,虽说不如李妈妈做得那么好,倒也不是不能入口呢。” 竺法蕴今日听闻要去寺庙里,便和竺法汰一样作了僧侣打扮,老老实实地坐在车里,然而听见这话,她立刻便来了兴致,厚颜道:“采棠妹妹,若是做了糕,我也想尝尝看呢。” 采棠白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道:“奴婢可不敢当您一句妹妹,前几日,您不是还指着奴婢‘婢子婢子’地叫个不停吗?奴婢什么时候变成您的妹妹了?” 竺法蕴忙赔笑道:“前几日我还并不了解妹妹嘛,如今我可知道,妹妹是最善良最能干的,又怎能不同你亲近呢……” 两人絮絮叨叨的,却不觉萩娘望着马车窗外的风景,心中若有所思,一时竟是痴了。 这却月寺果然十分幽深,地势却并不高,一路上并没有上坡的地方,却是在山涧溪流之上逶逶迤迤地铺出了平坦的小道,仅容一车过而已。 入山的时候,清晨的雾气还没有散尽,然而从地上的新鲜车辙来看,自己这一行人并不是唯一入山进香的车辆。 越往里走,空气中清新好闻的味道越是舒爽,与后世那些旅游景点的喧闹不同,这虽然是此地着名的寺庙,一路上却十分清净,即便是遇到步行入山的那些平民,他们也多是虔诚地一合什以礼相待,没人吵吵嚷嚷的,即便是孩子,也是安安静静的,面上甚有敬畏之色。 佛教在东晋得到了十分重要的发展,不论是上层贵族,还是普通的平头百姓,都愿意去信奉佛教,这和当时的政治经济背景也是十分有关系的。 僧人,寺院,在当时的地位非常超然。 寺庙的田地不需要缴税,故而有许多人都愿意入寺,将自己的土地托庇给寺庙。 而僧人除了诵经念佛以外,还同时负责周围教众的部分救急之事,比如谁家急用钱帛,便可用家中值钱之物,抑或是粮草之类的抵押给寺庙,就如同当铺一样,由于当时佛教地位甚高,故而僧人的诚信无人质疑,就连正经的当铺,都没有寺庙生意那么好。 这不是吗,就连官道上,有时候也会有坑坑洼洼的地方,更是会有落石碎石之类的,但是这入寺的小路上,则是十分平坦,不要说落石了,就连脏污之物都半点不见。 第四百一十五章 庐陵(二) 开始萩娘还十分疑惑,为何这寺庙竟是这般聪明,竟是明白后世“要致富,先修路”的道理,然而见到了好几个一边走路,一边将路上的杂草拔除的平民,她便清楚了,这并不是寺庙自己维护的道路,而是周围的百姓自发的,应该是出于对这却月寺的敬重吧。 越是如此,她心中越是好奇,竺法汰竺法蕴这样平易近人的“高僧”也就罢了,毕竟他们没有在正经的寺庙中相见,自是不用摆出大师的架子来,而真正的受众人敬仰的“高僧”,又是怎样的呢?此次能不能有缘相见呢? “啊!”正思索着,她却听见采棠一声惊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见那山溪之侧,一簇小小的杜鹃花正盛开着。 “女郎快看,那里有玉枝花!”采棠喜不自胜地说道。 众人纷纷驻足,赶车的袁崭也将马车停了下来,只见那翠绿无比的一片植被中,一簇娇艳的杜鹃花旁若无人地怒放着,粉色的花瓣越靠近花心就越深,真如美人的妆容似得,无比地美艳。 纤细的枝条在风中摇曳。 若是花下的溪流不是那么湍急的话,无比清澈的水色中,定是会清清楚楚地倒映出花儿娇艳的模样,即便如此,那时不时随风飘落的花朵随着流水飘零的样子,仍是令人心中泛出点点失落和不舍。 寄奴见萩娘心喜那花,不由得捋了捋袖子,笑着上前说道:“萩姐姐,若是你喜欢,我去帮你摘一束回来吧。” 萩娘却有些失神,随口自言自语道:“这么美的花,让她独自幽静地绽放就是了,何必要强将她摘下来,若真是摘了下来,只怕她也活不久了,那也太残忍了……” 她只是无心之言,却没注意到寄奴的面色微微有些尴尬,露出了一丝苦笑。 虽然众人流连山色水光之美,但今日的主旨还是进香,走走停停之后,果然见那丛珊翠叶中可见古朴的飞檐亭榭,并非如今许多寺庙那种朱砂的深红色,而是一种似是十分古朴的,有些褪色的灰红色,可见这却月寺来历十分悠远,说不定是前朝孙吴所建,抑或是更早,难怪在当地颇得盛望。 寺庙门前,三三两两地停着几辆马车,几个百无聊赖的从人看管着自家的车马。 从这几辆马车的门楣来看,倒是并没有桓氏的族徽,今日也并不是什么大日子,想来不过是一些世家小门小户的贵族们罢了,萩娘想着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却还是严严实实地戴上了帏帽,这才由采棠搀扶着下了马车。 一直一言不发的刘穆之此时竟是自告奋勇道:“你们都去吧,我留在这看着这些车马就是。” 寄奴忙反对道:“那怎么能行,您又不是仆从,让怀敬在这看着就是了。” 刘穆之眼皮微微一翻,淡淡地说道:“不碍事的,我不喜欢这种寺庙,不愿意进去而已。” 寄奴这才明白过来,刘穆之信的显然并不是礼佛之道,术者应是以三清为尊,如他这般造诣的术者自是不愿再去谒拜其他神佛的。 他想明白了这些,自然不再勉强他,而只是歉然地对他一笑,不再坚持。 刘穆之轻声地,似是自言自语地对他说道:“山际见来烟,竹中窥落日……” 寄奴没听清楚,忙回身问道:“您说什么?” 刘穆之只是微微一笑,却不再说话。 寄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也并不在意。 门前的知客僧见这一行人中竟是还有僧侣,忙上前行礼,恭恭敬敬地询问竺法汰和竺法蕴的寺庙名号,好通知寺内众人根据来者的身份准备相应规格的斋饭。 竺法蕴本是要得瑟一番的,然而竺法汰抢着说道:“敝寺不过是乡野小寺罢了,不值得您探问。” 那知客僧原以为他们大有来头,见他这样谦卑,立刻便失去了兴趣,淡淡地答应下来,连通报都懒得通报了。 寄奴歉然地对竺法汰报以微笑,此时就连再迟钝不过的竺法蕴都反应过来了,自己这一行人本就是要低调,又怎么能炫耀自己的来历呢。 虽则这寺庙看起来十分宏大,然而内院是主持的居所,亦是招待贵客的庭院,自是不会对普通平民开放,故而她们在正殿进了香之后,便十分从容地绕出了寺庙,闲庭漫步到了寺后临水的缓坡之上,此处地势稍高,可以清楚地看见方才自己一行人进来的那条小道,逶逶迤迤地在山间盘旋而上,若有若无的云气茵茵其中,果然是一副人间仙境的模样。 萩娘开心地玩着溪水,笑嘻嘻地说道:“寄奴你看,若是这山溪中还有几只仙鹤走来走去,那可真就是神仙修道之处也不过如此了。” 她难得笑得这么开怀,寄奴望着她的笑容,觉得就算只为这一笑,出门这许多日的辛苦也值得了。 他悠然抬头,望着几乎触手可摸到的山间云气,亦是微笑着说道:“不止呢,往后若是有机会,能在山间盖间小屋,晨起可见朝雾,黄昏可赏霞霭,这才是人间至乐呢。” 萩娘不由得悠然神往,心情大好,忍不住调皮地说道:“那怎么够,若是住在山里,我们还得种些蔬菜,种些果树才行,不然我们寄奴肚子饿了,岂不是要吵着下山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促狭地对着寄奴眨了眨眼睛,显然是想起当日初遇之时,寄奴那可爱又可笑的狼吞虎咽的吃相来了。 寄奴眼中却有些湿润,那些往事似乎已是十分遥远,然而自己偶尔梦中,却还是会梦见萩娘那间虽然并不特别,但却特别温暖的西苑屋子,梦见自己当时那种无比满足的心情。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想要的越来越多,而自己所能感到的幸福,却越来越来少…… 他试探着伸出手掌,似是想要去抓那云气的样子,竟像是他小时候天真的模样一样,看上去十分可爱。 第四百一十六章 却月(一) 采棠却没注意到他的黯然,还以为他被萩娘笑话了,颇为尴尬罢了,她亦是笑道:“完了完了,你们这两个大俗人,神仙修道哪还要吃东西的,照你们说的,又是菜地又是厨房的,一点仙气都没了好吗,若真有仙鹤,也都被你们吓跑了。” 刘怀敬和臧熹正在远处较深的水边玩着打水花,两人年纪都还小,正是孩子心性,最爱玩的时候,就连打水花这样简单的戏耍都玩得不亦乐乎,倒是把袁崭给忙坏了,满地找小石片都来不及。 萩娘素来十分细心,很快便发现竺法蕴和竺法汰不知道什么时候都不见了踪影,忙问寄奴道:“两位大师去了哪里,可曾对你说起过吗?” 寄奴也疑惑地摇了摇头,他一心沉浸在萩娘的笑容中,就连那两人什么时候不见的都没注意到。 他心中颇有些不安,嘴上却安慰萩娘道:“不碍事的,法汰大师定然和竺法蕴在一起,那两人应该不会出什么事的,许是在寺庙内逛逛而已。” 萩娘点了点头,慢慢地沿着溪边走着。 这溪水看着很浅,却是十分湍急,虽则偶尔会有大石凸起在中间,却间隔过大,普通人是走不过去的。 采棠眼尖,她远远地望着水那边青翠的树林中隐隐可见的屋角,好奇地问道:“寄奴哥哥,那边是什么地方,看起来倒并不像是寺庙,反倒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难道真是有高人在此修道吗?” 萩娘和寄奴闻言,一起望去,却见那看似很近的山间,真是有房屋,竟然还隐隐冒着炊烟。 寄奴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我过去看看究竟就是了。” 萩娘却劝道:“还是别去了,那边看着很近,但那屋子似在山中,说不定路不好走呢。” 寄奴不以为意地轻笑道:“这点小事难不倒我,采棠,你在这陪着萩姐姐,我去去就回。” 采棠原本不过是随口一说,却见寄奴兴致勃勃的样子,便也不去劝阻他,只是笑着调侃他道:“寄奴哥哥可要小心了,仔细别被山里的女鬼抓去了。” 寄奴瞪了她一眼,飞身越过那溪水,迅捷无比地往那片深幽的绿色走去,转了几个弯便消失在了两人的视线内。 这一片山麓的景色显然和对面迥异,即便是这样明媚的艳阳天,地上也只是斑斑驳驳随意地洒落着淡淡的光晕罢了,层层叠叠的树叶和枝桠几乎是将日光挡得严严实实,可以想见,即便是盛夏,此处也定然是十分凉爽的。 对面看过来,可以清楚地看见那屋檐,然而身在其中的时候,抬眼却只见密密麻麻的树杈,根本辨认不出房舍所在的方向。 幸而脚下的泥土显然是有人经常来往的样子,清晰地踏出了一条道路,倒也不用担心会迷路。 越往深处走,寄奴越觉得心中宁静,头顶上树叶在风中摩挲的沙沙声似乎是一种安抚,即便是再燥热的心,到了这里也不由自己地平静下来。 他渐渐地发现,周围的树木是在慢慢变化的,最外层的是松木柏木那样百年的参天大树,往里走却逐渐有细嫩的竹枝参杂其中,再往里,层层叠叠的不再是松柏,而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竹海,显然是有人栽培的。 虽然是没有仙鹤,但这里也可算是人间仙境了。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明白了刘穆之那句话的意思: “山际见来烟,竹中窥落日。” 住在这仙境中的高人,又是谁呢?自己能不能有缘见到他? 然而这一切已经不需要猜测了,他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那简陋的房舍前,一名俊朗的中年男子身着青色旧袍,正优雅地站在篱笆边上撒着米,脚下是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小鸭,正欢快地吃着米粮和菜叶。 那人对自己的来到竟是毫无惊讶的样子,只是微笑着对自己打了个招呼,便继续耐心地喂着鸡鸭,他似是对这些小宠物十分了解的样子,一边喂食一边嘴里还笑着说道:“小黑,你别抢,让你妹妹吃,你妹妹还没吃饱呢。” 他虽则衣饰简单粗陋,相貌却异常美好,微笑的样子十分温暖。那些小鸡小鸭们也似乎根本不怕他似得,根本不躲避他,只顾依赖地靠近他身边,盯着他喂食的那只手。 而那手竟是白皙如玉,美得不像是一个男子的手。 寄奴仔细地打量他的形貌,只觉得他那秀美的眉毛和妖媚的眼角,竟是十分熟悉,和自己心心念念在意的那个人,竟是有着三分相似,就连嘴角那微微翘起的样子,也竟是如画上的美人一般,令人不由自主心生好感。 他不由得心中暗暗好笑,自己真是魔障了,见到美貌的男子,便不自觉地拿他和谢琰去相比,真是心酸得令人无奈。 但是,就算再想象一百次,寄奴也想不到这“高人”竟是这样年轻美貌的,更想不到他竟是这样平易近人,毫无“仙人”气质。 想象中的深山隐士,就算没有垂垂老矣,至少也该是须发皆白了,此人看起来却只有四十来岁的样子,虽是胡须甚美,身材清瘦,却实在不像是个世外高人。 只见那人忙着喂食,根本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寄奴不由得出声问道:“请问,您是住在这里吗?” 那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我自然是住在这里的。” 他见寄奴一脸迷茫的样子,这才似是刚明白过来的样子,失笑道:“是我招待不周,贵客前来,我自当倒履相迎才是,这般怠慢您,是我失礼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放下手上的箩筐,请寄奴入内,一边含笑自我介绍道:“如您所见,我是在这山中修道的隐者,名叫罗山。” 寄奴忙行礼道:“在下名叫刘寄奴,远远见到您的屋舍,这才好奇前来,既然您忙着,我便不叨扰您了。” 罗山俊美的脸上笑意盈盈,满不在乎地说道:“不叨扰,我这少有人来,你能从竹林中找到路进来就是有缘,不如喝杯茶再走吧。” 第四百一十七章 却月(二) 寄奴奇道:“竹林中本就有路,我不过顺着小路过来的而已,难道还会迷路吗?” 罗山悠然叹道:“除了我徒儿以外,能走进这里的外人不过你一人罢了。” 他一边倒茶,一边絮絮叨叨地说道:“若不是我早起的时候,有只戴胜鸟提醒了我,我也忘了卜算了,竟是会错过这样一位贵客,您不必太在意,我们本就是有渊源的,您于我本是有恩,我回报您也是理所应当的……” “虽然您也许并不在意我的报答,但不管怎样,我也要对得起自己的心,您放心,一会我徒儿来了,我便让他听从您的吩咐,不会再为难您了……” 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寄奴不由得觉得十分诡异,忙起身道:“不必麻烦了,我这就告辞了。” 罗山并不阻拦他,只是微微笑着而已,手上泡茶的动作都没有半点停顿。 寄奴走到门外,却是心中一惊。 来时那条小路,竟然已经不见了,明明来的时候就是那条清清楚楚的小路,此时竟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半点痕迹都不留了。 若不是自己看错,就一定是这位罗山搞的鬼,自己是肯定不会看错的,一路上都是这么走来的,要不是就这么一条路,他也没可能自己找到这深山中的小屋。 可见一定是这位罗山不愿意他离开了。 寄奴叹息一声,只能转身回屋,无奈地问道:“请问我要怎么回去?” 罗山早就知道他会回来,准备的正是两个人的茶具,那温热的茶水在水盂中散发着令人迷醉的香气,一闻便知是十分清香的好茶。 屋里似是焚了香,半点也没有乡野那种饲料肥料的异味,十分清新好闻,一如屋外的竹林幽香,可见定然是用新鲜竹叶制的香。 罗山一脸的淡然自若,含笑对他指了指茶杯,示意他坐下,一边倒了两杯茶,自己端起其中一杯,慢慢地抿了一口,以示并无异样。 此时寄奴已经不得不相信了,这位看似和善谦和的罗山,定然也是一名有着独特异术的能人。 刘穆之早就料到了这人,也并没有阻止自己进山,更没有提醒自己要小心,可见这位罗山对自己应该是没有恶意的,且看他说什么吧。 想到这里,他心中稍安,故作镇定地坐了下来,端起茶微微地抿了一口。 果然那罗山喝了几口茶,便放下了茶杯,开口便问道:“您手臂上的箭伤,可好些了吧?” 寄奴心中一惊,这人怎会知道我受伤的事情的? 然而他面上却努力不动声色,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淡淡地答道:“好多了,多谢您挂念。” 罗山笑道:“您还多谢我,一会您见了我那顽劣的徒儿,只怕便会恨我了呢……” 难道……? 寄奴疑惑地抬头望着他,心中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冒了出来。 正在此时,一个爽朗又欢快的声音响了起来。 “师父!徒儿给您请安!” 身边一个人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来,对着罗山倒头便拜,那背影寄奴再熟悉也不过了。 没错的,此人正是当日那个神射手,也是昨日自己在坊市上见到的人。 那人起身见了寄奴,差点没跳起来,睁大了眼睛不满地问罗山道:“师父,这小贼怎么也在这?” 若不是清清楚楚地闻到了屋里萦绕的竹香,手中的茶杯还微微有些烫手,寄奴都快觉得自己这是在做梦了,这人追踪了自己一路,现在又突然变成了眼前这人的徒弟,这会是巧合吗? 隐隐感觉到了不安,他微微地皱起了眉头,平静地看着这个给了他致命一箭的男子。 罗山似是感觉到了他的敌意,轻笑道:“让您见笑了,我这不成材的徒儿名叫刘毅,毅儿,快给这位刘郎见礼,你们二人本是同宗,往后你行事要多听刘郎的才是,明白了吗?” 刘毅顿时目瞪口呆,傻傻地望着罗山道:“师……师父,您该不会静修傻了吧,竟然要您唯一的徒儿听这小贼的?” 罗山悠然点头道:“正是,你们二人本也是极有……唔……渊源的,如今更要握手言和,同心协力才是。” 刘毅皱眉道:“您不是让我投效南郡公吗,但这小贼……您还不知道吧,上次南郡公的大事,便是被这小贼给搅合了的。” 罗山笑眯眯地又摇了摇头,不动声色地说道:“你一定是听错了,我之前是让你‘暂时先投效南郡公’罢了。” 之前……?那如今呢? 学艺十年,从军三年,他早已习惯了服从南郡公,如今师父竟然让自己去和那小贼同流合污? 刘毅心中一时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已是呆在了原地,竟是傻了一般。 罗山转而对寄奴说道:“我这徒儿别无所长,学来学去也就学会了我一些皮毛,不过幸而他天赋异禀,故而于弓骑一道还算熟练,不至于让我这个做师父的太过丢脸……” 寄奴苦笑地举了举自己的手臂,示意道:“这个,在下倒是早就领教过了……” 罗山继续说道:“本来,若是您愿意的话,在我这住个两三年,我也能教会您一技之长……” 他赶紧拒绝:“在下多谢您的好意了,但在下实在是身有要事,俗务缠身,暂时完全没有要静修的想法。” 开玩笑,外面自己的亲弟弟还有萩娘都在等着自己,更何况,学武艺什么的,又不是三天两天能学好的,若是被这男子拘在这里不能出去,萩娘岂不是要担心自己,怀敬更是要急得团团转了。 罗山似是明白他的心思,笑着说道:“我自是不会勉强您的,然而我除了武技之外,更是于兵法颇有研究,这就将我毕生所学所思教给您,往后想来您也是用得上的。” 什么?那可要学多久?寄奴忙要拒绝,却觉得浑身无力,竟是说不出话来。 刚才入口的那杯茶一定有问题…… 他脑海中最后浮现的,就是这个念头。 第四百一十八章 却月(三)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寄奴惊觉自己竟是飘在空中的,他低头一看,不由得吓了一跳,却见那张桌子上,伏着睡觉的人,不是自己又是谁?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却见自己的手也似是透明的一般,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 身边自是那个神秘的俊美男子罗山,他的样子也是十分虚无飘渺的,寄奴不由得问道:“您是使了什么法子,竟令在下如灵魂出窍一般,我们这是在做梦吗?” 罗山掩面轻笑,继而正色说道:“您也可以当我们是在做梦,然而我这阵法本就是不传之秘,故而只能用这个方式来教给您。” 寄奴忙歉然地拒绝道:“但我没有时间了,我的亲友都在外面等着我,若我出去晚了,他们定然会来找我,届时若是惊动了官府,只怕我们此行的目的也会受到影响。” 他顿了顿,又好言劝道:“我知道您是一番好意,但我如今真的是没有时间来学这个。” 罗山悠然道:“不用着急,您就当是做梦吧,您可曾听过这样一句话‘山中一日,世上已千年’?在我们修道之人眼里,时间本就是可以随意摆布的东西,这也是为何修道之人能知前生今世,知朝代更迭的原因。” 寄奴疑惑地问道:“那您可知道,我未来的命运?” 罗山微笑点头道:“自是知道,这也是我为何要助您一臂之力的原因之一。” 寄奴更是不解:“既然我的命运是注定的,那您帮我与不帮我又有什么区别呢?” 罗山大笑:“痴人啊痴人,您可知道,我会帮您这一件事,亦也早就是天命所定的了,若不然,您又为何会阴差阳错地进山而来,又为何会突然想要造访寒舍呢?” 寄奴心中微微恍然,之前似乎有谁也说过类似的话,当时他还不甚了了,如今想来,竟是如此人所言一般无二。 恍惚间,两人似乎已经离开了那茅屋,来到了很远的地方。 罗山拨开云雾,露出了地上正对垒的两军,问道:“您可还记得,此处是哪里?” 寄奴定睛一看,那熟悉的营帐,熟悉的面孔,这不就是当日淝水之战时,自己所居的谢琰军中吗? 罗山悠悠地说道:“自古以来,用兵三倍于对方,都不胜利就可算是十分蹊跷的了,而这一战中,苻坚的兵力十倍于晋军,却仍是一败涂地,溃逃千里,您可知道原因吗?” 寄奴无奈地问道:“难道这也是天命吗?” 罗山失笑道:“这么说来,自然也是天命使然,然而并不是一切事情都只是以天命为名,便可以顺理成章的,苻坚之败,除了他自己刚愎自用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重用了不该重用的人,并且把并不心服他的士兵放在了最前线,一旦稍有败退,则全军溃散,再也团结不起来。” 他指着地上士兵的排布,认真地说道:“您仔细看苻坚士兵的布阵,再看北府兵的布阵,可以清楚地看出来,不论是从士气上,还是治军之严谨上,都是北府兵更胜一筹,苻坚的士兵虽则面向淝水而列,却都眼望身后,随时准备找安全的地方后撤;而东晋的士兵,虽则亦是面向淝水而列,却是没有后退的余地,退一步,则家国被倾,山河尽失,这不是个人的荣辱得失,这是整个民族的生死攸关的时候,故而北府兵能胜,而苻坚必败,这并不是偶然,这是种种条件组合下的必然。” 寄奴心中似有所感,又似是心有恍惚,不由得问道:“以少胜多,难道纯粹是看双方的士气吗?前朝诸葛武侯用兵如神,蜀国军队的士气未必能比魏军高多少呢。” 罗山点头道:“没错,我们这就去看看诸葛武侯的八卦阵。” 寄奴刚想问,怎么去,却见云雾下的画面竟是已经变了,不再是平坦的水边,而是高耸入云的连绵群山,山顶上有着皑皑积雪,他不由得问道:“这是哪里?” 罗山答道:“这是祁山,也是当年诸葛武侯与魏军多番苦战之地,这一战,也颇负盛名,您应该也曾听说过吧,失街亭,武侯挥泪斩马谡。” 寄奴点头如捣蒜,好奇地张望着。 罗山指着诸葛武侯的军队,对他说道:“诸葛武侯虽则此番信错了马谡,但他的八卦阵已经初具雏形了,所谓的八卦阵,所倚仗的就是九宫六爻三三衍生之数,易有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也就是所谓的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而变六十四爻,从此周而复始变化无穷。” 寄奴看着那军队的布阵,却觉得繁复无比,自己似是要陷进去似得,不由得一阵头晕,问道:“这究竟是何意?我竟是半点都看不明白。” 罗山暗暗叹息,嘴上却只说道:“这八卦阵虽不是什么不传之秘,但千百年来真正能用上的人,唯有诸葛武侯一人罢了,你看不明白也是十分正常的,我再带你去看诸葛武侯的火阵,这也是十分实用的一种阵型呢。” 寄奴笑道:“这个我却知道,《尉缭子》中有述,因势利导,因地适宜,最是火阵的精要所在。” 罗山点头道:“正是如此。” 寄奴只觉脚下竟是热浪滚滚,再一看却是一惊,狭窄的山谷中,早已备下了火油,诸葛武侯羽扇纶巾,远远站在山头上,指挥着将士们将滚石击落,堵住了山谷的两端,竟是将那些可怜的魏军全部都堵在了山谷中,活活被火烧死,抑或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快要活活被火烧死。 一时间,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罗山眼中也流露出些许不忍,幽幽地说道:“您可见了,兵者,本就是至凶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为君为王之人,切忌轻动刀兵。” 寄奴忙点头道:“在下受教了。” 罗山继续说道:“诸葛武侯博望坡这一战,以少胜多,击败了早已颇负盛名的夏侯惇,虽则诸葛武侯的初衷是为了在刘备军中立威,取得刘关张三人的信任,然而却是伤人性命太过,伤了阴骘,故而他最后才郁郁而终,未能得偿所愿,由此您也应该看出,越是身居高位之人,越是要存有宽仁之心,才会有福报。” 第四百一十九章 却月(四) 寄奴早已佩服于他的神通,忙喏喏应声,又好奇地问道:“可还有别的厉害的阵法?” 罗山眼中掠过一丝黯然,却不再说话,继续挥了挥衣袖,说道:“所有着名的阵法之下,都有着无数冤死的亡魂,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本就不是一句空话而已。” 寄奴探头探脑地从云间望去,却见下面的景色果然又变了,方才还是漫山遍野火烧火燎,如今却是无处不是一片汪洋,他不由得叹道:“难道这是水淹七军?” 罗山点头,指着那马车上载着一个笨重的大棺材的将军道:“那便是庞德了。” 昔日庞令明抬榇战关公,亦是背水之战,士气端的是精强无比,却仍是败于关云长手中,实在是令人唏嘘不已。 罗山叹息道:“不得不说,刘关张这三人各有各独特的才能,刘备善于笼络人心,这本也是为人主所必须的能力,我就不加以评论了,然而张飞勇猛,关羽颇有谋算,都是万里挑一的英才,这两人竟是同时被刘备所遇,若说这不是天命所定,那简直是让人难以相信。” 他指给寄奴看那条湍急的河流,赞道:“即便是我,在当时那样危急的时候,也未必能立刻想到水攻这一法子,关云长不愧是一代英杰,前人后者都是难望其项背。” 寄奴只觉得胸中豪气万丈,亦是赞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将者能做到如此的,都是英雄,庞德也罢,关云长也罢,后人又有谁不敬他们是英雄呢,岂能用成败定英雄之名?” 罗山终于露出了微笑,点头道:“您能这么想,倒也是不错,虽则对您了解并不深,如此看来,您也是一位至情至性之人,自是能成为英明……” 他忙咽下差点冲口而出的“君主”二字,笑着说道:“我们再来看看古老一些的阵型吧。” 那云烟变幻不定,似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拨弄一般,快速地翻滚着,消散着,凝聚着。 寄奴再往下看去的时候,却见那将士的衣冠看上去都十分古朴,竟是颇有两汉遗风。 为首那高冠的年轻将领看起来十分镇定,神色恬然,而他身边那位年长的将领穿着比他更为贵重,脸上却明明白白地写着忧虑。 两人所站的地方并不是中原熟悉的地貌,反而像是遥远的异域风貌,尘土飞扬的荒漠中,只是三三两两地零落着寥寥无几的植物,就连从空中看去,都看不见有水源的样子。 周围的士卒连绵成片,几乎都看不见尽头,最前排的是骑兵,那马匹都与现在寻常的马不一样,倒似是寄奴的爱马灵慧一样,无比的俊灵;而后排的步兵,行军也都并不慢,十分整齐有序,竟是一个拉下的都没有,如一片盔甲一般,慢慢地覆盖了辽阔的荒漠。 此时却听得罗山面露欢欣之色,笑着说道:“莫要看如今我朝人才凋零,无可用之将,无可使之兵,当年汉武在世之事,这些蛮夷被我朝两大将军打得可是逃都来不及,从天山直到漠南,可都是我朝的领土。” 寄奴这才明白过来,不由得奇道:“难道他们便是……?” 罗山点头道:“正是,你可仔细看了,卫青和霍去病这两舅甥,实在是一代奇才。你看他们的整军,这已是汉军离开本土最远的一仗了,远远地打到了漠北,然而你看军士们仍是阵型不乱,十分有章法,辎重水车等物都好好地护在队伍中央,让匈奴人一点空子都钻不到。” 寄奴仔细看去,却见前军的骑兵如铜墙铁壁一般,后军的步兵更是整整齐齐,士兵们虽然脸上颇有疲色,但却丝毫没有不安和慌乱之意,每个人的神色中都充满了光彩,毫无颓然之色。 罗山悠然道:“昔日韩信曾说,自己将兵多多益善,然而这世上,真正有机会带领十万以上大军的主帅已是寥寥无几,此地仅骑兵就有十万之众,步兵更是有好几十万,主帅却只有一人,要怎么带好那么多的兵卒,你可曾想过?” 寄奴思索了一番,答道:“自是要令众人心中无比地重视军纪,一切以军令为先才行。” 罗山欣慰地点头,赞同地说道:“此话不错,如今我朝也是乱世,乱世当用重典,所有的人才能对你心服。” 他微微地踌躇了一番,仍是继续说道:“然而乱世和盛世却是不同的,汉武初在位之时的情况和我朝现在其实差不多,地方上以诸侯国为尊,然而经过了汉武一朝之后,百姓官吏都慢慢地不再服从于地方诸侯,而是完完全全地由皇帝一人执掌所有民政军令了,这其中,一则是因为当年那些桀骜不驯的功臣之后慢慢地衰落,另一方面,则是汉武推行的政令使然,所谓的推恩令,就是只给那些诸侯之后封地和金帛,却剥夺了他们对于地方上的军政的领导权,也就是所谓的以小换大,您以后也可使用此法,来对付那些地方豪强们,既不引起他们的反感,也能顺利地收回军政大权。” 寄奴心中微微诧异,这样的交代,倒不像是在教自己用兵,更像是在教自己治国了。 他却仍是谦恭地行礼应道:“在下明白了。” 罗山见他不动声色,也不再深谈,而是指着那战场轻声说道:“看!” 只见方才还休憩着的骑兵如今已是严正以待,人人都举起了手上沉重的武器,蓄势待发的样子。 远远的地平线上,果然出现了一样连绵成片的兵甲,那些士兵均是奇装异服,甲胄衣冠都与中原迥异,面貌也是更为深邃。 从高处看来,可以清楚地看见对方的军队远远少于汉朝军队。 然而汉军为首的将领立刻挥手,命后军变换阵型。 原先满满地铺开的后军立刻迅速地跑动了起来,然而这跑动中也是丝毫不乱,有人打旗号,有人喊口令,井然有序。 显然这阵法的变换是操练过无数遍的,横向的军队迅速地收拢了起来,竟如一朵盛开的莲花,很快收拢成了一朵花苞似得,毫无拖泥带水,一个掉队的或是迷路的士兵都没有。 第四百二十章 却月(五) 寄奴不由得叹为观止,相比对方那种随意散漫的阵型,这根本都没有开打就已然是高下立判。 能整几千几百的军队并不是什么能事,这数十万的大军仍是能指挥自如,这才是难得。 果然那些匈奴人见汉兵不过这些骑兵而已,很快便鲁莽地出击了,却在卫青和霍去病两人的算计下,慢慢地被包围了,最终自是只能乖乖束手就擒,这才免于全军覆没之祸。 寄奴看得聚精会神,最后才好奇地问罗山道:“这是什么阵法,实在是太神奇了。” 罗山有些尴尬,犹豫了一会才答道:“卫青与霍去病二人的整军之法很快就失传了,故而我也不知道他们的阵法叫做什么名字,想必是在和匈奴人千百次交锋的时候,自己总结出来的一种阵型吧。” 寄奴赞道:“我看旁人的阵法,多半是步兵与骑兵分开,各自操练自己的阵型,而他们的打法竟是完美地利用了骑兵的机动性和步兵的肉搏能力,各尽所长,实在是心思细密啊。” 罗山笑道:“能对您有所启示,那就已是不错了,我们再去看看韩信的领军吧。” 寄奴皱眉道:“这等小人,即便再怎么用兵如神,我也不屑学他。” 罗山微微捋须,虽是什么都没说,然而心内却也很是赞同他,不管是否修仙,能不能纵观古今,罗山和寄奴一样都是晋时之人,难免受了当时思潮的影响,对于这种贪得无厌,人品低下的粗鄙之人实在是看不进眼里去。 他也不勉强寄奴,而是反问道:“那您想学谁的用兵呢?” 寄奴此时感悟颇多,也不谦虚,而是直抒胸怀道:“诸葛武侯虽是神机妙算,治军严谨,但正如您所说的,他也不过是领几千几万兵罢了,就算以少胜多,也需要太多的谋算和运气,实在并非我所长;关云长既有勇力,又善谋算,然而他人望颇高,又是主子的结拜兄弟,本来就占尽了人和,更不是我能效仿的;韩信有萧何推荐,卫青和霍去病都和皇室有着各种各样的裙带关系,恕我直言,他们被重用,也不过是因为这些罢了,否则只是一个小小的普通士兵,怎么可能被委以重任?” 罗山已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了然地看着他,点头道:“我明白了,您的意思是,您就算真是胸有乾坤,却是没有用武之地,无法脱颖而出,是也不是?” 寄奴认真地点头,两眼光芒璀璨,竟如漫天星辰一般。 方才他看了卫青和霍去病的用兵,心中已然有所明悟,如灵光一现般,他竟是已经想明白了自己未来的治军之道,如何以少胜多,如何诱敌深入,所谓的阵法,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随情况而变,随势而动,随机而发,本就是十分灵动的。 然而自己要如何站到那样高的位置之上呢? 罗山却并没有想要指点他的意思,只是淡淡地说道:“您多虑了,自来英雄多有蛰伏时,不是不发,只待其时罢了,若是您当真没有这机缘,就当今日这一切是黄粱一梦罢了吧。” 黄粱一梦? 寄奴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和这俊美男子聊得投机,竟是不知不觉浪费了许多时间,萩娘他们只怕都等急了吧。 他忙问道:“仙长,我们快回去吧。” 只见那罗山微微一笑,悠然自得地说道:“回去?真是个痴儿……我们何曾离开过?” 说着便飘然远去,消失在远远的云霭中了。 寄奴忙急道:“仙长,您别走啊……” 你走了,我怎么办? 他急急地伸出手去,想要拉住那罗山的衣袖,却觉得自己肘下“啪”得一声,重重地敲在了桌子上。 什么?哪来的桌子? 寄奴抬起头来,定睛一看,哪有什么云雾,哪有什么军队,自己还是在那罗山的小茅屋中,一手还自举着那茶杯,竟是一如方才晕过去之前的样子。 他不由得目瞪口呆地望着坐在对面慢慢抿茶的罗山,愣愣地问道:“仙长,我们这就回来了?” 罗山却是一脸诧异地问道:“回来?我们一直在这里,并未离开过啊。” 一边的刘毅亦是不满地说道:“你这小贼,说话怎么这么奇怪,方才我还在问你,你这是要去哪里,你竟然倒头就睡,好容易把你推醒了,你又开始胡言乱语。” 他一边说着,一边疑惑地问罗山道:“师父,您确定要徒儿保护这不着调的小子?” 罗山微笑道:“自是没错了,刘郎与你本就是同宗,你们往后要相亲相爱才好。” 刘毅不高兴地吐了吐舌头,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刘寄奴心中如惊涛骇浪一边,曾听闻旁人说过这样的神奇之事,然而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他也不得不相信了这句话:“道法自然。”在修仙之人来看,世上实在是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啊。 他恭恭敬敬地对罗山拜了下去,感激地说道:“仙长在上,请受寄奴一拜。” 罗山却也不推辞,只是谦逊地扶着他道:“何至于此,您本就于我有恩,我请您喝一杯茶也是应有之宜。” 虽则如此,寄奴起身的时候,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罗山对自己俏皮地眨了眨眼,露出了心照不宣的微笑。 因寄奴说什么都执意要走,罗山这才恋恋不舍地将两人送到了门口。 寄奴忙问道:“仙长,不知道我要怎么回去?还请指点迷津。” 罗山微笑道:“这有什么可疑惑的,你既是由来路来,自是由来路去。” 寄奴刚想说,那路不是被你变没了吗,转身一看,却见那些养了小鸡小鸭的篱笆外,不正好好的就是自己一路走来的那条小路吗? 难道是刚才自己一时心急看差了,没能注意到这条路吗? 他心中狐疑,却赶紧站到了那小路上,似是怕它又立刻会消失一样。 罗山见他那情急的样子,不由得掩面而笑,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婉转风流的气度,真是像极了某个人。 寄奴心中更是疑惑,忍不住问道:“仙长,请恕在下冒昧,还请问您俗家的姓氏?您应该并不是姓罗吧。” 寄奴心中更是疑惑,忍不住问道:“仙长,请恕在下冒昧,还请问您俗家的姓氏?您应该并不是姓罗吧。” 罗山似是略有动容之色,却仍然只是微微颔首道:“我们本是有缘之人,来日您自会知道我的来历,虽说我已是化外之人,却也不能脱俗,届时还请您善待我的儿孙,莫要令我家族无后才好,多谢,多谢。” 他慢慢地作揖,寄奴只觉得自己明明站在原地没有动,然而,当他再起身的时候,自己竟是已经不知不觉地离那茅屋越来越远,竟是都快看不清他的模样了。 第四百二十一章 无妄(一) 寄奴不由得大急,忙问道:“仙长,我还有事没问您呢……” 萩娘的事,自己未来的事,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想问,方才竟是忘了。 刘毅站在他身边,无奈地笑道:“你别白费功夫了,师父既已送客,你想再见他一面,那是绝不可能的了。” 他拍拍寄奴的肩膀,对他说道:“你看看你身后。” 寄奴闻言顺势转身一看,却见自己竟然已经站在了方才那密林之外,什么竹林,什么参天的大树,全都已经在很遥远的地方,过了那小溪,竟然已经能看见萩娘和采棠的身影。 他忙对刘毅行礼道:“刘兄,您可愿意与我们同行吗?” 刘毅摇头道:“我才不要,师父只要我保护你,又没说要我做你的随从,你走你的,我自是能跟上你们的。” 寄奴忙歉然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对您十分敬重,想与您多多相处,切磋武学罢了……” 刘毅一闪身,隐入了树林,说道:“师父让我投身南郡公处,定然有他的深意,我还是不与你们走在一起的好,免得惹人误会。” 寄奴见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勉强,作揖告别后,便往着萩娘的方向飞身而去。 先前他还有些疑惑,有些怀疑,方才那黄粱一梦,难道真的只是一梦而已吗? 当见到萩娘和采棠脸上轻松的表情时,他才真的信了,两人一边玩水,一边嬉闹着,丝毫没有等急了的样子。 果然采棠见他回来的时候,竟是问道:“寄奴哥哥,你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是不是没见到人呀?” 寄奴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刚才那事,只能淡淡地答道:“是呢,那边不过是个空屋罢了。” 采棠一脸的失望,萩娘也劝慰他道:“不要紧,不过只是我们几个臆想,这世上又哪会真的有神仙呢?” 寄奴闻言,不由得有些出神。 若真如他们所言,自己本就是身负天命的话,自己又何必要辛苦地争取这一切呢? 但反过来,自己的性格本就决定了自己一定会积极进取,这本就是天命的一部分也不一定呢。 这玄之又玄的法理实在是令人难解,寄奴不由得失笑,自己这真是想多了。 世上哪有什么不劳而获,像自己这样身份低微的人,更是要付出比旁人多千百倍的努力才行。 他想起如今刘毅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心腹之患,不由得放心了许多,对萩娘说道:“明日我们就继续上路往西而行吧……” 萩娘点头道:“方才有几个寺僧来化缘,见了我胸前这玉石,竟是说想要出重金购买,我只能借口说这是前人遗物,不愿出售,他们这才走了,然而我见他们的神色,竟是有些不舍,若是我们再在此地逗留,只怕会有麻烦。” 寄奴心中一惊,忙问道:“他们说什么了?” 萩娘微微皱眉,迷茫地答道:“他们说什么这玉石是至凶之物,寻常人戴了会招致厄运,定需放在寺庙中的佛前供养,才能化解戾气什么的。“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失笑道:“他们为了骗这玉石还真是花言巧语不断,若我真是什么无知妇孺,只怕真被他们骗了也不一定呢,寄奴,你说他们是不是很可笑?” 寄奴心中慌乱,勉强笑了笑,却对她说道:“为免意外,萩姐姐你还是把这玉石藏在衣襟内吧,免得还有别人觊觎。” 萩娘不觉有他,点头道:“平日我都是藏在衣服里面的,方才玩水才不小心掉了出来,我们这就走吧,既然已经引起了寺僧的注意,还是早早离去,少生枝节为好。” 采棠却不以为然地说道:“这几个臭和尚能有什么本事,只怕他们一窝蜂涌上来,也打不过我一个。” 寄奴白了她一眼,这丫头片子就是心眼少,这可是本地最大的寺庙,寺僧的势力只怕和官府也是不相上下的。“ 他不再言语,而是叫上了远处的刘怀敬问道:“可曾见到法汰法蕴两位大师?” 刘怀敬亦是玩累了坐在一边草地上休憩,见兄长动问,这才迷茫地拍了拍脑袋,恍然道:“这么说来,自从进了寺庙就没见到那二人了,兄长,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寄奴道:“你带着萩姐姐她们先出寺到马车上等我,我找到了两位大师便来和你们会合。” 刘怀敬虽是不明所以,但见他神色凝重,知道厉害,忙应了下来,带着众人快步往寺外走去。 寄奴心急如焚,却觉得毫无头绪,他又转回众人礼佛的正殿,却也不见两人的踪影,不由得十分疑惑,这两人能去了哪里呢? 他尝试着往内院走去,却果然被两位寺僧拦住了,客客气气地说道:“此地不招待外宾,还请您留步。” 寄奴无法,只能试着问道:“与我同来的两名僧人,方才也进了这院子,为何我却不能进去?” 那两人疑惑地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便说道:“既然如此,请您在此稍待,待小僧去询问清楚情况再请您入内可好?” 寄奴原本只是信口胡说,如今看来,那两人还真是可能进了内院,不知去见什么人去了。 他心中一松,忙应道:“多谢您了。” 过了不一会,寄奴便见法汰师侄走了出来,竺法蕴正神色不满地对着那寺僧说些什么。 待两人走近了,寄奴才听见竺法蕴正说道:“你们大长老也太不讲道理了,我们想见住持,竟然还要经过他的同意,难道他是将住持软禁了不成?” 那两个寺僧尴尬无比,却仍是好言好语地劝说着竺法蕴,半点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寄奴心知这寺庙有些不对劲,忙上前拉住竺法蕴,说道:“住持哪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说着轻轻地掐了掐她的手心。 竺法蕴兀自不满道:“我师叔是他们住持的好友,怎么就不能见了……” 她感觉到寄奴的小动作,心中微微诧异,果然安静了下来,嘴里兀自嘟哝道:“当初在瓦棺寺,我师叔可是郑重其事地招待他呢……” 第四百二十二章 无妄(二) 竺法汰仍是一脸淡然自若的样子,半点也没有被怠慢了的不满,只是对寄奴微微地露出了歉意的微笑,轻声说道:“原本是想避开诸人悄悄地去见一见昔日好友,再顺便探问下此地的情况,谁知却反而给您添乱了,实在抱歉。” 寄奴摇头,亦是低声道:“此地甚是古怪,我们还是先离开再作打算。” 竺法汰十分赞同的样子,几不可闻地说道:“方才我们师侄几乎都差点被留宿了,幸而您来寻找我们,许是他们不想将事情闹大,这才堪堪放了我们,如您所言,这寺内确实有些异样。” 寄奴更是心惊,匆匆带着二人往外走,脚下一点都不敢逗留。 然而,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快要走到寺门的时候,却见前面刘怀敬和萩娘一行人被几个寺僧拦在了山门之内,似是正在争执些什么。 寄奴忙走上前去,对刘怀敬说道:“怎么回事?怎的你们还在这里?” 刘怀敬愤然地指着那几个寺僧道:“就这几个秃驴,硬是说要我们等他们大长老过来才能走。” 他一抬眼看见了竺法汰和竺法蕴两人,忙解释道:“抱歉,我并不是说你们二位。” 寄奴见他夹缠不清,忙问萩娘道:“究竟怎么了?” 萩娘微微地侧过了脸,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应该还是为了那玉,他们虽是好言相劝,但态度却是十分强硬,寄奴,我看这寺庙似是并非善地。” 如今大家都知道了这寺庙并非寻常寺庙,然而此时却似乎有些迟了。 竺法汰上前劝解道:“向佛之人更当一心向善,你们几位自持武勇,拦住我们这些妇孺弱小之人,并非是礼佛之道啊。” 那几个寺僧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其中一个忍不住解释道:“您不知道,我们那位大长老戒律森严,若不按他吩咐办事,屁股可要开花呢。” 另外几名寺僧嗔怪地瞥了他一眼,似是怪他乱说话,他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自言自语道:“出家人不得妄语,是我错了。” 采棠不耐烦地对寄奴说道:“寄奴哥哥,我不如把他们都打趴下,我们这就跑出去就是了。” 寄奴摇头道:“你我之力,又怎能敌这整寺人?我正想见见他们大长老,如今正是机缘巧合,稍待片刻,若是实在对方蛮不讲理,我们再做打算就是了。” 他心里想的是,那位仙人就在左近,而刘毅也说了会暗中保护自己,实在不济,那个神叨叨的刘穆之也在寺外接应。自己这几人,除了萩娘,几乎是人人多少会点武,想要离开这里,应该也不会太难。 并没有等多久,那位神秘莫测的“大长老”便飘飘然地出场了。 原以为是什么神通广大之辈,却见这位大长老丝毫也没有架子,只见他穿着和众人一样的僧袍,十分朴素,如同一名村中普通老者一般,露出了憨厚的微笑,快步走了过来,歉然道:“抱歉抱歉,老衲来迟了,真是失礼。” 萩娘不由得一阵失望,原以为这大长老的行头应该和唐僧差不多,什么紫金袈裟的,什么金刚杵的,谁知道不过是个看似德高望重的老者罢了。 寄奴忙上前还礼,恭敬地问道:“不知内子如何得罪了长老,竟是不允我们出寺,虽则如今佛法盛行,但也不至于高于律法,想必您一定是有充分原因的,在下愿闻其详。” 萩娘还是第一次见到寄奴和外人正儿八经的打交道,见他一副故作老成的样子原是十分可笑,但闻他说话却又十分地巧妙,立时就让对方落到了必须解释的下风,即使自己来说,也不过是能做到如此罢了,她不由得十分欣慰,微微地掩面而笑,赞赏地望着他。 果然那大长老被他用话一堵,面上的微笑微微滞了一下,不由得拈须道:“您多虑了,我不过是听闻了弟子们的通报,这才想要来收了这至凶之物罢了,本也是一番好意,怕你们不信,这才命人拦住你们,亲自过来解释,佛法本就有普度众生之义,虽则您误会了我的善意,但老衲并不会怪罪你们的,一样愿意为您分忧。” 他一边说着,一边指着萩娘道:“这位女郎身怀至凶之物,长期佩戴,会影响神智,您难道不愿意将此物供奉在寺内,受佛法度化吗?” 寄奴有苦难言,若是寻常的玉石,他便是喜欢,就给他就是了,然而萩娘这摄魂玉却关乎自己的未来,自己无论如何是不能给他的。 他顾忌着萩娘本人在场,只能斟酌着说道:“您既然是念佛向善之人,自是明白万物皆有其缘分,在下深知此玉并非凶物,而内子佩戴它亦是颇有缘由,您若是不容分说,便将之以凶物论处,岂不是有失佛心之公允平和,对您的修为只怕也会有损。” 他似是在祈求,似是在威胁,一番话说得似是含混不清,但若是明白人自然能听懂他的意思。 那大长老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不由得再次着意地观察了一番他的面容,又看了看萩娘的神色,心中似是有所明悟,了然地说道:“这么说来,您竟是知道此物……” 寄奴阴冷的眼神扫过他的面庞,大长老不由得心中一震,竟是觉得这少年郎君不可小觑,竟是不敢再继续往下说了。 他却仍是对这至宝心存贪念,不由得好奇地说道:“也罢,然而老衲先前只是听闻世上有这物罢了,却是从未亲眼见过,不如您命贵亲取出让我一观,也算是满足了我这垂暮老人一个心愿,可好?” 臧熹却是忍不住了,不满地嚷道:“你这和尚好没道理,偷窥我姐姐也就算了,竟然还无理取闹,想要我姐姐拿贴身之物给你看,实在是有伤风化,便是告到官府,我也绝不允许这等事情发生。” 原本那大长老对这几人的来头并不清楚,还有几分忌惮,见这臧熹童言无忌,竟是把官府说成是什么了不起的倚仗一般,他立时便不再畏首畏尾,挥了挥手,示意众寺僧上前围住了众人,微微露出了狞笑道:“不好意思,那老衲只能请诸位在寺内‘暂住’几日了。” 第四百二十三章 无妄(三) 采棠立刻挺身而出,站在了萩娘身前,护住了她,喝道:“老秃驴,你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罢了,敢不敢和我单打独斗?” 大长老不由得失笑,淡淡地说道:“我们又不是比武,讲究什么单打独斗,你们,还不快上前将他们拿下!” 那几个寺僧不再犹豫,当即上前想要动手,却被采棠几脚踹开,然而他们毕竟人多,采棠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打不过那么多人,累都要被累死。 此时有几个路过的当地村民好奇地围了上来,大长老也毫无惊惧,只是对众人说道:“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几个小贼,偷了寺内的佛宝,这才请他们回去谈谈罢了,诸位散开便是。” 这大长老在当地似是十分有名望,众人听了他的话立刻便相信了,纷纷鄙夷地望着萩娘和寄奴诸人,嘴上纷纷议论了起来,说的都是,这几人看似衣着光鲜,谁知竟然敢偷佛宝,真是不知自爱,真该遭天谴云云。 寄奴不由得大怒,这大长老蛮不讲理也就算了,此时竟然还倒打一把,颠倒黑白,然而此地却是这大长老的地头,无知的村民又怎能辨别谁是谁非呢。 他心思电转,灵机一动,走到萩娘身边,悄声说道:“把那玉石给我。” 萩娘虽不明所以,但对他却是无比信赖,当即取下了那摄魂玉交给了寄奴,问道:“你可有什么法子?” 寄奴微微一笑,取过了那玉石,高高地举起,对众人说道:“这并不是什么佛宝,不过是普通玉石罢了,这位大长老硬说是他们寺内的至宝,我们就让佛祖来评定下,究竟是谁的宝贝。” 众人此时已经都围了上来,原本那些非议他们的人都专注地望着寄奴手上明艳的玉石,好奇地谈论了起来,先前众人都没见过这样的玉石,又听闻他说让佛祖来评定,都觉得十分新奇,纷纷凑了过来,有人便问道:“要怎么让佛祖评定呢?” 寄奴镇定地笑道:“我就这样托着这玉石,数三声,若是这玉石被佛祖收去了,那便是贵寺的宝贝,我们不再追究,这便离去就是了,若是没有被佛祖收取,那便是我们的宝贝,你们也不能再拦着我们。” 大长老不由得失笑,众寺僧也纷纷起哄道:“好好的玉石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呢?!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你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寄奴见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心中大定,继续说道:“那既然你们不同意,那便反过来吧,我还是这样托着这玉石,一样是数三声,若是这玉石被佛祖收取了,那便说明是我们的宝贝,大长老您可不能再追着我们不放,而若是没有被佛祖收取的话,那便是你们却月寺的宝贝,我们这便离开,不再追究此事。” 大长老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却没想明白他要用什么手法来做到此事,心中大急,吩咐了身边得力的寺僧一句,那人立刻大声喝道:“你这泼皮,若是你用障眼法将那石头收了,抑或是藏在身上,递给你的同党,假托是佛祖所为,那岂不是戏耍我们?” 寄奴笑道:“我这就站到中间的高台上去,周围没有旁人,若是那玉石真是被佛祖收了,我下来之后让你们搜身就是了,又要怎么作弊呢?” 大长老听他说得自信满满,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是此时群情奋扬,都想要看“神迹”,看佛祖收去那石头,即便是他,也不能拂了众意,只能微微点头,示意同意。 寄奴心中也是有些不安,他所倚仗的,不过是自己的运气而已。 萩娘似是明白了他的想法,但也不明白他要怎么做到这一切。 寄奴其实抱着的也不过是最差的打算罢了,即便自己的算计没能成功,至少萩娘众人不会被留在寺内,总比被这些人抓去好。 他心中惴惴地走上那高台,一边四下寻找着什么,众人则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寄奴努力地想从人群中辨认出自己熟悉的那个身影,却还是徒劳无功,聚集的人却有些不耐烦了,纷纷开始起哄,后来的人不明所以,亦是相互询问着缘由,更是嘈杂的很。 大长老心里更是焦急,若是让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子真的成就了“神迹”,自己在这寺内的威信也会受到影响,他见寄奴踌躇着慢悠悠走路的样子,忙对身边的亲信弟子低声吩咐了几句话,那弟子得了指点,匆匆上前,对寄奴说道:“小贼,你该不会想拖时间逃跑吧,还是快把你手中的东西交出来,我们大长老慈悲为怀,只要我寺内的宝物没有丝毫损坏,便不会追究你们窃取宝物的罪责。” 若是寻常的宝物,寄奴一定不会再和这大长老争执,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在别人的场子闹事,绝对不是出自寄奴的本心,但这玉石干系实在太大,对自己,对萩娘,都是十分重要的,自己又怎能任由这大长老讹了去。 他见已是刻不容缓,只能慢慢地举起了右手,张平了五指,将那玉石系有缨络的一面朝上,运起了真气,缓慢但响亮地说道:“大家都是见证,一会我数三声,若是这玉石被佛祖收去了,就说明这玉石确实是我们的,若是没有,那我便将这玉石双手奉上,再给贵寺的主持长老叩头赔罪。” 下面已经有人笑了起来:“这人是不是个傻子?就算真有神佛,哪有空听你的号令行事?” 又有比较会算计的人也是笑:“即便用这法子真的证明了这玉石是你的,那你又要怎么让佛祖还给你?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 寄奴又是环视一周,却还是没有见到自己想见到的那个人,只能一咬牙,举高了手上的玉石,大声喊道:“一、二、……” 周围的人见他果然真的开始数数,不由得纷纷平静了下来,屏气凝神地望着他的手,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唯恐错过了这难得的一幕。 第四百二十四章 无妄(四) 寄奴手心已经有些微微出汗了,然而他还是努力张平了五指,将那玉石稳稳地托着,在纷乱嘈杂的人声中,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是一片空白,时间就如同静止了一样,那电光火石之间,他听见了,那一声熟悉的弓弦声。 他顿时大喜,一动也不敢动,大声地喊道:“三!” 方才还议论纷纷的人声顿时一起噤声,所有的人都不可思议地望着寄奴的手,那玉石果然不见了! 就连萩娘,也不由得有些疑惑,究竟寄奴是使了什么法子? 她可不会相信什么神迹,什么神佛的,只是这障眼法也实在是干净利落地太过匪夷所思了。 众人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那玉石便真的不见了。 还来不及去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众人都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对着天空膜拜着,赞叹着这“神迹”,就连大长老身边的几名寺僧,也忍不住合十念佛,竟也是信了此乃佛祖所为。 大长老却不会信! 他虽然不知道寄奴是怎么做到的,但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得到那玉石,更要除了这个小子,他眼中流露出了一丝阴狠,让自己身边的亲信弟子附耳过来,悄声地嘱咐了几句话。 那名亲信弟子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害怕来,担忧地望着自己的师父,却不敢拒绝,只是小声地嘟哝了一声,却仍是在大长老的眼神之下妥协了,一溜烟转身而去。 布置停当之后,大长老自己便悠然地走了上来,大声地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这位居士真是有趣,想来您之前是在市井之内做杂耍营生的吧,竟敢将这投机取巧之手段捏造成是神佛显灵,阿弥陀佛,还请菩萨莫怪,莫要因此而降罪这位居士。” 周围还在念佛膜拜的民众闻言忙纷纷起身,人群中便有人大声喝道:“原来这小子不过是将那石头藏在了身上罢了,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长老,快搜他的身!” 开始不过是一两个人带头在喊,再后来,竟是众人群情激愤,纷纷要求大长老主持公道,将这小子搜身。 大长老却只是微微地笑着,并不立刻下令。 寄奴心中微微诧异,却见大长老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更是暗暗心惊。 任凭众人闹了一盏茶的功夫,大长老侧目见自己那亲信弟子已经回来,站到了前列,这才悠悠然地说道:“众位不要喧哗。” 他的威信极高,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大长老继续慢慢地,义正言辞地说道:“我佛以慈悲为怀,故而即便是有些许宵小之徒混进寺来做些见不得人的营生,老衲也本着我佛宽容的胸怀,不过分苛责于他们,然而这些凶徒竟然借佛祖之名,妄图侵占我寺至宝,实在是天理难容,不仅是亵渎了我寺的佛宝,更是亵渎了众神。即便老衲再怎么宽仁,也决意不能放过这些无耻之徒。” 他说道这里,顿了一顿,对周围的弟子说道:“通光,通照,你们两个上去搜这小贼的身,看他还要怎么抵赖。” 寄奴听到这里,心中反而是十分镇定,自己身上什么都没有,怕什么搜身? 大长老露出了微笑,似是不经意地继续说道:“因师叔宽仁,本寺已经许久没有惩戒过这等小贼了,佛门之中,偷盗可是大罪,按照本寺的律法,可是要斩去右手的呢……” 寄奴倒还没什么,萩娘却是大急,她早已看明白了,不管寄奴身上有没有藏东西,那劳什子的大长老都一定会从他身上搜出些什么“佛宝”来,届时就真的说不清楚了。 这手段说白了在后世是十分拙劣的,然而在民风相对淳朴的两晋时期,谁又能想到德高望重的大长老会用这样卑劣的手法呢? 萩娘眼见那两名弟子眼带不怀好意的神色,就要走上前去,忙不顾自己的身份,站了出来,喝道:“慢着!” 大长老见她不过是个女流之辈,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只是挥了挥手,让寺僧把她拉走而已。 萩娘忙大声说道:“大长老,大家都尊您是一方高僧,这才尊重敬重于您,然而您却令自己的弟子栽赃陷害无辜的外人,妄图霸占我们的宝物,这又算是什么道理?” 此言一出,固然那弟子眼神有些飘忽,大长老也是被她说中了心事,不由得有些尴尬,面上却故作镇定,哈哈笑道:“呵呵,这位女居士也实在可笑,老衲在却月寺已有数十年,人品如何,自是轮不到您来评价,您说我命弟子栽赃陷害,可有证据,若是没有,您又岂能妄言? 萩娘恭敬地对他行了个礼,却丝毫不让步地说道:“证据自然就在您这两位弟子身上,若是您允许的话,我这就取来给您看。” 大长老冷笑道:“您这是闹什么玄虚?难道我却月寺的弟子,我还会信不过吗?” 他一摆手,对周围的寺僧怒道:“你们还不快把这无理取闹的女子拉走?” 萩娘见果真有几个畏畏缩缩的僧人走了上来,想要去拉她的衣袖,她忙正色敛容喝道:“谁敢碰我?” 僧人们见她一副威仪无比的样子,倒也是怵了一下,却不敢上手去拉,只是团团将她围住,挡住她的视线,强将她劝离寄奴身边而已。 已经有聪明人看出这情形有些不对了,然而聪明人自是有自己的生存之道,自是不会挺身而出,趟这趟浑水。 更多的却是不明真相的群众,他们仍是在那几人的鼓动之下,吵嚷着,起哄要搜寄奴的身。 寄奴经萩娘这一提醒,总算是明白过来了,这大长老不知为何却是恨透了自己,拼着陷害自己,也要将自己拉下水,他忙拒绝那两个寺僧近身,亦是问道:“大长老,既然您问心无愧,又为何不让别人检查您这两个弟子的身上?方才您也说了,佛祖的宗旨是慈悲为怀,众生平等,为何我这般看来,您对我和您的弟子竟是区别对待的?” 第四百二十五章 丹枫(一) 此时却见远处一顶嫩黄色的华盖慢慢地近前来,显然是此处的骚动太大,竟是引了内院的贵人来看个究竟了。 大长老见那华盖的颜色便心道不好,忙站在众寺僧之前,迎了上去,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实在抱歉,不过几个宵小之徒罢了,竟是令公主受了惊扰,实在是罪过,罪过。” 众平民一听竟然是公主驾到,忙让出路来,站到了两边。 萩娘被堵在一边,心里却不由得一惊,公主……该不会是……? 她忙掩面躲到了一边的角落里,再也不敢往那个方向看去。 果然那嫩黄色的华盖之下,正是嫁到了桓家的武昌公主,她如今看起来还真有几分端庄无比的皇家贵气,稳稳地压住了大长老的气焰。 只见她莲步轻摇,便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下了马车,笑着对大长老说道:“不碍事,正巧我最近无聊得很,见到这里有热闹可瞧,便过来看看罢了,您请继续。” 大长老心里却是明白,这位公主刁蛮任性,即便是先帝也并不喜爱她,然而她毕竟出身高贵,又运气好嫁给了荆州桓氏的嫡子,此时在江荆两地,她也算是能说得上话的权贵之一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只怕要真被这公主看出了什么端倪,她定然是不会给自己台阶下,必然是一意任性妄为的。 他不由得担心地望向萩娘的方向,防着她再出来捣乱,却意外地看到萩娘已然乖乖地躲在了僧人的身后,并没有要再走出来的意思。 大长老忙一挥手,对自己的两个亲信弟子说道:“还等什么呢?还不快搜身?” 一直沉默不语的竺法汰此时却站了出来,无视大长老的存在,径直对武昌公主说道:“呵呵,公主殿下,一别经年,您竟是风采不减当年啊。” 武昌公主刚在自己随身的绣墩上坐下,捧起了一碗茶准备看戏,却意外地见到了竺法汰,惊得茶杯都掉了下来,下一秒,却是欢喜无限地站起了身来,忍不住想要走上前去的样子,惊叫道:“法汰大师,您怎么竟然在这里?” 竺法汰双手合十,行礼道:“阿弥陀佛,老衲云游各处,正巧路过此地罢了,公主您的身体还好吗,想必如今应是调养得当,恢复如常了吧。” 武昌公主面上微微一红,忙摆了摆手道:“老毛病了,若不是您……哎,瓦棺寺那些老不死的,非说您……哎,不提也罢,您没事就好。” 她一激动,便忘了公主的架子,说话也开始口没遮拦了。 竺法汰抿嘴轻笑,大长老却是心中微凉,果然就不该放了这个老东西,谁知道他竟是瓦棺寺的高僧,与公主都相熟,自己今日只怕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他刚想令自己的弟子赶紧回来,却听闻竺法汰悠然说道:“公主殿下,您近几年可曾见过法蓝师兄?此次我特意赶来见他,却仍是被告知主持重病,不能见客,却不知我师兄这‘重病’可是有多久了?” 大长老心里一惊,却闻武昌公主果然思索了半晌,才答道:“我嫁过来之后倒是经常来这寺庙,但还真是从未见过这寺内的主持……” 她转而对大长老说道:“长老,贵寺的主持究竟得的是什么病?竟是经年累月地不能见客吗?” 她本是没什么复杂的心思,此时不由得叹道:“若是真的好不起来的话,还不如换个主持,我看长老您就很不错,近几年不都是您负责寺中事务吗,不如您来做主持也还不错呢。” 大长老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忙战战兢兢地推辞道:“在下德才甚微,怎能堪当重任。” 他本来不过是谦虚而已,没想到武昌公主竟然点头道:“这倒也是,那你便请你家主持出来一见,免得我们误会你把他关起来不让见人吧。” 萩娘闻言不由得暗暗好笑,这武昌公主整一出是一出的性格真是可笑又可爱,一番胡搅蛮缠竟然也被她堪堪说到了点子上,实在是歪打正着,有趣得紧。 周围的人见他们文绉绉地开始说什么主持的事情了,却是不感兴趣,人群中大长老安排的那几个挑事的人却没得到收工的消息,仍是不断地喊着“快搜身啊”之类的话,故而众人仍是不依不饶地要看搜身。 武昌公主被吵得头疼,忙对大长老说道:“要搜身就快搜吧,我也这看着呢,也算是帮您做个公证。” 大长老还来不及答话,竺法汰忙抢着说道:“公主,您身为天家贵胄,自是要做个公证的,只不过我们虽然愿意被搜身,但也要检查一下那被派来搜身的人,身上是不是夹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免得我们平白无故地被陷害了。” 武昌公主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大长老竟是要搜竺法汰一行人,她柳眉一竖,瞪了大长老一眼,忙答道:“当然要检查,必须检查。” 被叫做“通光”“通照”的那两个僧人本来已经站在了寄奴身侧,此时要退回来也来不及了,不由得用求助的目光看着大长老。 然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是大长老能一手掩盖的了。 武昌公主果然对大长老说道:“我这个外人自是两不相帮的,但是为了公平起见,我便派我的贴身侍卫检查一下您这两名弟子身上,您自是不会介意的吧……?” 大长老哪有反对的理由,他只能黯然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得意弟子,默默地点头道:“自然不介意。” 那两个僧人顿时脸色煞白,便是傻子也明白了,大长老这是要弃车保帅,自己已经成了那倒霉的弃子。 果然,公主的侍卫很快便搜出了通光身上的舍利子,高高地举起手来,示意众人。 人群中一片鸦雀无声,就连那几个大长老安排的人都呆住了,不知道后面要怎么鼓动人群才好。 大长老当机立断,立刻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来,愤愤地说道:“想不到我身边的弟子竟然也会做出这样败坏门风的丑事来,幸而此番有公主在,不然,老衲还真是被蒙在了鼓里……” 众人闻言一片哗然,议论纷纷,却都只是压低了声音,仍是没人敢当面直言大长老的是非。 第四百二十六章 丹枫(二) 武昌公主得意洋洋地说道:“无妨无妨,举手之劳罢了……” 大长老见她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忙吩咐众人道:“还不快把这偷取佛前宝物的逆贼押进柴房去关起来?” 若是萩娘敢出来说话,她一定会拦住那几人,反问一句大长老:“方才你不是说,根据寺规,偷盗者要斩去右手的吗?” 然而她却强忍住了自己这落井下石的冲动,乖巧地躲在一边,一声都不敢出。 武昌公主回头与竺法汰相视一笑,却见寄奴还站在那高台上,忙对自己的侍卫说道:“既然一样是搜了,不如你把那人身上也搜一下吧,也好令大长老安心。” 寄奴身上自然是什么都没有的,那侍卫十分乖巧,将他带了下来,对武昌公主说道:“公主殿下,这位郎君身上干干净净的,并无夹带。” 武昌公主见寄奴年纪小,又生得俊俏,也不由得心生怜爱,令他回到竺法汰的身边,微笑着安慰道:“如今已是真相大白,自是没人能陷害你了。” 大长老闻言不由得一阵尴尬,此番自己真是损兵折将,若是公主再想起主持的事,可就更难了。 然而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果然公主顿了顿又说道:“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只怕还是要请贵寺主持才行,大长老,不是本宫不相信你,只是如今您的徒弟身陷其中,您这个做师父的自然要避嫌。” 大长老只觉得自己头皮发麻,勉强答道:“公主殿下,并不是我不让您见主持,只是我师叔他老人家实在是重病在床,起不了身。” 周围有些看热闹的见已经没热闹可看,纷纷散去了,武昌公主却似是犯了牛脾气似得,不依不饶地说道:“那可太遗憾了,不如本宫移驾亲自去探望他老人家的病情吧,您可知道,这位竺法汰大师,可也算是医者中的翘楚呢,若是能对贵寺主持的病情有所帮助,倒也是您的一番功德。” 大长老眼见是拦不住了,只能对从人使了个眼色,自己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是,谨遵公主教诲。” 竺法汰和寄奴,以及公主的从人们自是跟着大长老进内院去了,萩娘带着采棠却是趁乱混出了寺去,只见刘穆之好整以暇地坐在车前假寐,竟是半点没有受旁人影响的样子,一点忧急的神色都没有。 萩娘不由得好奇道:“方才里面那么大的动静,您怎的也没进来看看?” 刘穆之掀了掀眼皮,淡淡地说道:“有什么好看的,您不是连根头发丝都没掉吗?” 萩娘忍不住笑了,更是调皮地问道:“您难道什么事情都能靠筹算知道吗?那您可知道,千年之后的神州会是什么样的?” 刘穆之闻言总算是睁开了眼睛,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悠然答道:“若是我去算,自然能算到,但是,千年之后的事情与我何干,与您何干?” 他的眼神中似乎是有一丝怜悯,萩娘只觉得自己竟是无处遁形,难道,这个神叨叨的刘穆之竟然连自己来自千年之后都能知道,并且还算到了自己回不去了吗? 她想起之前桓玄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心神一时有些恍惚。 原本心中那种强烈的牵挂之感正在慢慢地消散,她偶尔午夜梦回,忍不住想到的就是,若是自己真能回到现代,那该有多好啊。 虽然已经习惯了这里简陋的马桶和洗浴环境,甚至吃穿方面的文化差异她也能很快接受,但是,她最为不能接受的就是这个世界里,对女子的那种歧视,甚至可以说是,漠视。 除非身为世家贵族的嫡女,负有政治联姻的重任,其他的女子,在这个世上,可说是微不足道得简直是如同草芥一般。 真正能主宰,或者曾经主宰自己的命运的女子,在这个世界,她只听说过一个,那就是从前那位皇太后,王法慧。 即便是她,也不得不屈从于某些政治利益,不能随心所欲。 在这世上,谁又是能真正随心所欲地生存的呢? 宁做盛世犬,不为乱世人。 相反的,若是能回到自己生长的那个年代,虽然同样社会并不光明,同样有着许多的阴暗面,甚至对女子的歧视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存在的,但毕竟那是一个自由的年代,看不惯的事情,可以不看,不喜欢面对的人,可以无视。 爱一个人,可以肆无忌惮全心全意地去爱。 那样的感觉,似乎已经离自己很远了呢。 她回过神来,转眼去看那神神叨叨的刘穆之,却见对方已经又闭上了眼睛,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萩娘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问出那句话来:“我还能回去吗?” 她是个聪明的女子,不会问这样没有意义的问题。 若是他知道那答案,方才他已经回答她了;若是他一无所知,那又何必再去问他? 萩娘默默地走上了马车,无奈地闭上了双眼。 内院里,大长老正带着众人往深处走去,他一言不发的样子很是严肃,就连一些随行的寺僧都有些惴惴不安,毕竟,除了大长老和他的几个亲随以外,许多人都已经许久不曾见到原先的主持,法蓝大师了。 武昌公主却是丝毫感受不到周围凝重的氛围,笑嘻嘻地对竺法汰说道:“您怎的来了江州也不来看望我呢,待此间事了,您便去我府上暂住几日,可好?” 她虽是浅笑盈盈地问着,然而毕竟是天生身份贵重,不自觉地便带上了吩咐的语气。 若是换了旁人只怕立刻便受宠若惊地答应下来了,然而竺法汰却明白她的性子,只是微笑着答道:“在下此行还有要事,实是不能逗留。” 武昌公主果然并不生气,只是不满地嘟起了嘴,无奈地说道:“你们大家都有正事要办,唯有我,总是浑浑噩噩的,整天都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除了折腾我家桓郎那几个倒霉的侍妾以外,还真是没什么有趣的事情可以做。” 竺法蕴一直老老实实地站在竺法汰身后,听到这里不由得暗暗好笑,差点便笑出声来。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样口无遮拦的公主,还真是第一次见。 第四百二十七章 丹枫(三) 武昌公主又问道:“你确定你那师兄是被大长老给害了吗,看这情形,他竟是并不十分慌乱呢。” 竺法汰心中也正自疑惑,只能轻声答道:“一会便见分晓了,公主还请稍安勿躁。” 他没想到这大长老还真敢带他们去见主持,原本以为法蓝师兄已经被害死了,抑或是被关押着,如今看来,却似乎并不是这样。 这小路虽然幽深,却没有半点禁锢的痕迹,不论是沿路的围栏还是门户,都没有半点异样。 众人走到一间两进的小院前,大长老终于停下了步伐,对武昌公主恭敬地说道:“就是这里了,您和法汰大师一起进去便是了,师叔他,并不怎么喜欢见外人。” 武昌公主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却也并不十分担心,自己来这寺庙,府中是知道的,方才大张旗鼓地进了内院,也有许多人看着,侍卫随从她也没有少带,若说这大长老是猪油蒙了心,想把自己也一锅端了,那也实在是太可笑了。 她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轻轻地推开了院门,对竺法汰说道:“大师,请。” 竺法汰快步走了上去,却见屋内装饰十分简洁,连个花瓶什么都没有,已是心中一惊,他匆匆转入内室,一见那榻上形容枯槁,面带病容的人,竟是大惊失色,泪水忍不住便流了下来。 武昌公主跟了进来,见到了病床上的那人,也是吓了一跳,她当即便没忍住,轻声惊叫道:“法蓝大师?您怎么瘦成这样了?” 竺法汰已是执住了他的双手,却更为惊讶地发现,师兄的双眸虽是看似明亮无异常,却明显地没有焦点,显出一种迷茫的雾色来。 他刚想出声询问,却见师兄的喉咙动了动,开口说道:“可是法汰来看我了?” 竺法汰虽已看穿世情许久,此时儿时和师兄相处的往事却一下子涌上了心头,他哽咽着答道:“正是我呢,我是法汰,师兄,您怎的病成这样了?” 竺法蓝慢慢地摇了摇头,冲着武昌公主的方向说道:“公主殿下,请您在外稍待,我和我师弟有些话说。” 武昌公主本就是为了护着竺法汰才进来的,她见两人相对哭泣的样子,鼻子一酸,忙退了出去,答道:“你们慢慢说,我出去了。” 竺法蓝虽是眼睛盲了,耳力却异常地好,直待武昌公主退出了内院,他才轻轻地对竺法汰说道:“师弟,我这并不是病,而是‘蛊’。” 竺法汰心中一惊,却已是信了一半,要知道江州南面近南蛮,若说真有这些异族的独门法术流传在民间,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他忙问道:“是谁下的手,是不是那个什么大长老?” 竺法蓝悠悠地摇头道:“不是他,圆恩虽是有些性子过苛,但本性并不坏。” 本性不坏?竺法汰实在难以同意,他忙将刚才大长老逼迫他们的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又劝道:“师兄,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知道您许是因为他亦是个孤儿而格外怜惜他,然而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是从您的病中得益最多的人,先前我和师侄想要来看望您,也是被他拒之门外,幸亏公主出面,我们才能见到您呢。” 竺法蓝仍是不断地摇着头,那似是浮了一层白雾的眸子中,竟是慢慢地流下泪来,他抽回自己的手,无助地捂住了自己的脸,轻声说道:“不是别人,是我自己……” 他的声音几不可闻,竺法汰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您快告诉我,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有您的音讯,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我们兄弟可能真的再也见不了面了。” 外面已经有僧人在轻声地呼唤着:“法汰大师,主持身子不适,您不要和他说太久的话,还请快些出来吧。” 竺法蓝仍是浑浑噩噩的样子,既不解释,也不再说话,只是一味哭泣。 竺法汰已经察觉到他的异样了,心下更是沉重,他握住了竺法蓝枯槁的右手,就势在地上坐下,勉力运起内力来,温润祥和的正气如潮水一般,源源不断地涌入竺法蓝的身体之中。 竺法蓝苍白的眼眸竟如一下子焕发了光彩似得,枯槁的双手也有了生气。 然而他却是立刻扣住了竺法汰的手腕,低声喝道:“没用的,师弟,别管我了。” 他双目不能视人,却仍是准确地按到了竺法汰腕上穴道,打断了他的施法,霎时间,那连绵的温润之气立刻便消散了,竺法汰受自己的真气反弹,只觉得体内气血翻涌,烦厌无比,只能抚着胸口坐倒在一边,慢慢地运气调解,更是不解地问道:“师兄,您到底是怎么了?” 许是方才得了自己真气的关系,师兄现在看起来有精神多了,然而他却为何还是拒绝自己给他治病呢? 竺法蓝却只是摇头道:“没用的……” 竺法汰一时难以理清自己纷乱的思绪,只能先问道:“师兄,你的眼睛究竟是怎么会……?” 竺法蓝闻言,脸上难以抑制地流露出了一丝恨意,然而下一秒钟,他又恢复了常态,似乎那抹神色不过是错觉罢了。 他坚定地对竺法汰说道:“你走吧,别再来找我了。” 一边说着,他立刻推开了竺法汰的手,一边呼唤着大长老的名字道:“圆恩,圆恩……” 大长老似是早就在外等候的样子,几乎是一听见主持召唤便立刻便走了进来,扶住了竺法蓝,转身劝竺法汰道:“法汰大师,还请让我师叔早些休息吧,您也看到了,他是真的身染重病,若是您为了他好,便速速离去吧。” 竺法汰心中惊疑不定,他直觉这中间定然有什么不对,然而方才他运起真气的时候,却仍是没有探查到师兄身上究竟有什么异样,并没有任何被控制或者被下药的痕迹。 他默默地注视着双眉紧锁的竺法蓝,最终只能站起身来,转身慢慢地走了出去。 门外的武昌公主第一个冲上来问道:“怎么回事?主持大师是真的病了还是……?” 第四百二十八章 丹枫(四) 竺法汰虽是千般怀疑,却没有半点线索,只能黯然答道:“师兄病得不轻,我们还是让他安安静静地休养为好。” “啊……?”武昌公主想起刚才自己看见的模样,那样枯瘦的样子,简直不像是个活人,什么奇怪的病能让人病成这个样子却不死? 竺法汰更是在心中飞快地思索着,自己原以为已是学无遗漏,然而师兄这症状,他不仅没有在书上读到过,甚至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若是这就是传说中的“蛊”的话,那这东西也实在太可怕了。 走出内院,他便匆匆对武昌公主行礼告别,公主虽然一肚子的好奇,却也不敢强留他,只是不满地嘟哝了几句而已。 离开了那个公主的视线,寄奴才连忙走上前去,问竺法汰道:“主持是真的病了?” 竺法汰对他却没有什么可隐瞒的,立刻答道:“从表面看来的确是,但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对了,如今我们已在江州,之后更是要继续南下,您也要小心,师兄提到此地的一种特有的东西,叫做‘蛊’的,从前我对这样东西没有什么了解,如今看来,这种病症竟是离奇无比,即便是我,也几乎是完全不了解。” 寄奴忙问道:“您可要在此地多留几日,再详细查看一下您师兄的病情?” 竺法汰面带歉然地摇头,低声道:“我对此病症一无所知,根本帮不上什么忙,更何况您有更重要的事情,我师兄的病……缘分本是不能强求的,他既距我远之,定然是有他的道理。” 寄奴心下亦是有些歉然,但他却也实在是不能再说些什么,眼见众人都安全地出了寺庙,他已经是十分欣喜了。自家马车就在眼前,他忙对刘穆之打了个招呼,扶着竺法汰上了马车,又探身对萩娘说道:“萩姐姐,给你。” 他伸过手去,张开了手掌,手心里赫然便是那块晶莹无比,色泽妖艳的摄魂玉,竟是半点也没有受损,只是上面缠绕的缨络有些散乱罢了。 萩娘果然十分欢喜,接过了那玉石,好奇地问道:“寄奴,方才你是怎么做到的?” 寄奴神色有些尴尬,挠了挠头说道:“萩姐姐,下次再和你细说,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 萩娘点头,拿起那玉石,让采棠为自己系在了胸前。 寄奴眼见她戴上了那络子,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上马,吩咐袁崭和刘怀敬赶紧出发。 原本是来游山玩水的,如今这一行人简直是如丧家之犬一般,行色匆匆地逃离了这里。 按着刘怀敬的意思,今晚的食宿费已经是付了的,不如住一晚再离开庐陵,然而萩娘和寄奴都主张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刘怀敬只能一边心疼那些白花的钱,一边无奈地跟着众人出城。 江州这个地方的确是风景甚美,虽则众人始终是在平地上奔驰,然而周围却是远山环抱,走到哪里都能遥遥望见远处起伏的山峦,比起江南那种一望无际的天空,更是别有一种别样的风情。 虽然已经是夏末,却也能隐约看见草丛中莹莹几点的星光,竟是萤火虫的光芒,无比微弱却更是无比美丽,一呼一吸间,那亮光也随之一明一暗,实在是可爱的很。 这些寿命不过一旬的微末小虫子也正在为了能多活几日而努力,更何况是人呢。 马车上,竺法汰原本便是少言寡语之人,如今更是沉默。 竺法蕴却是绘声绘色地对萩娘说道:“你是没看到,那位主持的病十分古怪,明明已经瘦成那样了,却还能说能动的,就连我这样走南闯北的高僧,看了都不觉有些恐怖。” 竺法汰闻言忍不住睁开了眼睛,嗔道:“胡说什么呢,你又不曾进去。” 竺法蕴吐了吐舌头,压低了声音对萩娘说道:“这样的八卦我怎么可能不去看?我早就绕到后面窗下偷窥过了,那位竺法蓝大师,简直是如一具活尸一般,若你亲眼看到了,定然也会吓一大跳。” 采棠已经害怕地缩在了一边,捂着眼睛说道:“你快别说了,听起来瘆的慌。” 萩娘也不由得想象着那个画面,形容枯槁却仍是能说会走的人,虽然似乎是有些阴森的感觉,但她却觉得似是有些熟悉的即视感,倒像是…… 然而,想到这里她立刻便自嘲地摇了摇头,鸦片传入中国是几百年后的事情了,如今又怎么可能会有人因此而受害呢,更别说是位德高望重的高僧了。 与其担心那个,还不如担心后面的行程。 原以为这一路上还算顺利,如今看来不过是“侥幸”罢了,今日与武昌公主擦肩而过,要不是自己发现得早,抑或是在先前自己抛头露面与大长老争执的时候被公主看见了,那麻烦可就大了。 公主倒是未必会立刻去给桓玄告密,但是以她那毫无遮拦的嘴巴,难保哪天遇到桓玄的时候不会随兴而起,说到自己的行踪,说不定还会嘲弄他一番,想想便觉得是十分危险的事情。 更危险的是,桓玄身边有许多人见过自己的容貌,尤其是管事的和侍女们。 如今还只是在江州,及待到了荆州,更是桓氏一族的势力范围,像这样的“巧遇”会更多。 对方认识自己,而自己却并不能认出桓玄府中曾见过的每一个人,这样一来,等于是敌暗我明,若是自己还这般大意的话,那简直是在用这一行人的安危在冒险。 她上车的时候,就早早地又戴上了自己帏帽,如今更是下定了决心,不管再有多美的风景,多好玩的地方,她都绝对不把帏帽取下来了。 窗外,秋色已是慢慢笼罩,道边随处可见飘落的落叶,有的色作深红,有的色作嫩黄,实在是颇有一种随性娇艳的美。 似乎,在什么地方,有着相似的情景,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美。 曼妙的落叶,一片两片,竟不是飘落在地上,而是落在自己的心湖之上,一圈一圈的,如无边的涟漪。 萩娘扶着车窗的帘子,望着寄奴驾驭着灵慧的那颀长背影,竟是有些出神。 第四百二十九章 南康(一) 其实江州和荆州本就是紧邻的,若走寻常的大路,此时只怕他们都已经到了宁州了,只不过江州治所寻阳和荆州治所江陵之间的道路都是军政要道,途径了武昌、江夏、汝南三个大郡,来往的官员和士卒实在太多,众人为了避开这些是非,这才选择了从南面的道路走。 单单是横跨江州的这段旅程,就和寻阳到江陵的距离差不多了,虽则远了一点,好就好在这里小州郡来往的多是些商贩,相对来说,官府的人要少得多。 然而,当他们到达南面的南康郡的时候,却发现这里的繁华,和建康比也不遑多让,就连见惯了建康皇宫的富丽堂皇的竺法汰也觉得,这里的建筑规制,似乎是有些僭越了。 古代的台阶数都是有定数的,多大的官职,用多高的台阶,这都是有讲究的。 然而南康郡官邸的高度,显然是远远超出了合礼法的规制,简直就像是个小宫殿似的,此地又是天高皇帝远,若是经营得好,岂不正是个小朝廷吗。 对此,刘穆之就事论事地评论道:“桓氏一族可说是在上代家主桓温迎娶南康公主的时候,才真正跻身于最顶级的贵族世家中,故而桓氏对这南康公主的封地格外着意经营,也并不是十分怪异的事情。” 萩娘却是忍不住反驳道:“我倒觉得并不是这个原因,您想啊,桓玄并非南康公主的嫡子,当年又是硬生生地从自己的嫡兄手里抢来了桓氏的家业,若我是桓玄,定然不会十分敬重南康公主。” 这说的,倒也不无道理,刘穆之捋了捋胡须,点了点头,倒是十分赞同的样子。 萩娘转脸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若有所思的样子。 两天前,寄奴便和竺法汰一起去了东面的雩都,听闻那里聚居的客家人中,有能使蛊的高手,寄奴便自告奋勇和竺法汰一起前去探寻一番。 雩都多是层山峻岭,车马不通,那里的山路即便是男子都不好走,带上女子反而是拖累,故而萩娘等不善走山路的,便没有一起前去,而是留在南康郡的客栈中休憩。 刘穆之是寄奴请来给萩娘“看诊”的,虽则萩娘再三表示自己最近已经不头疼了,寄奴却仍是放心不下,好说歹说软磨硬泡,总算是令萩娘答应了每日让刘穆之把脉。 采棠又给两人换了热茶,心里不由得有些嘀咕,平日女郎并不喜欢这个神神叨叨的术士,这几天对他的态度却很是恭敬,不仅愿意与他闲谈,竟也没有早早就打发他离开。 萩娘抿了一口茶,正色对刘穆之说道:“以您的谋算,恐怕早就看出些什么了,却仍是故意这般轻描淡写,难道是为了试探于我吗?” 刘穆之忙欠身行礼,微笑着说道:“不敢不敢,在下不过是怕您心忧,这才不直言相告罢了。” 萩娘几不可见地抬了抬下巴,淡淡地说道:“您大可不必这么多顾忌。” 她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划过,似是不经意地说道:“此地的繁华是十分异常的,若不是官府的刻意扶持,就定然有些什么特殊的原因,而南康郡的太守是谁,您早该打听到了吧。” 刘穆之点头道:“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文人,名叫卞范之……” 听到那个“卞”字的时候,萩娘面上不由得流露出了少许的惊讶,要知道,即便是在那个年代,江东姓卞的人却也并不多,她立刻就想到了桓玄手下的那卞氏两姐妹。 以桓玄的心智,和他对历史的了解,想要图谋些什么,定然是细细谋划,步步为营,将一切掌握在手中才行,若说这卞氏姐妹和这里的太守卞范之半点关系也没有,她觉得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她一边思考着,一边轻轻地屈起手指敲打着光滑的楠木桌面,刘穆之早就注意到了她这个小小的习惯,待她再次望向自己,才继续说道:“他的履历我已经查到了,原先是丹阳丞,后来在南郡公麾下做江州长史,虽是并不出名,但私下很是得他的重用,而如今南郡公却将他派到了南康这个小地方……” 他不再继续往下说,然而言下之意却十分明显,萩娘与他对视一眼,便明白了对方的想法和自己是一样的。 重要的地方,才需要信任的人来坐镇。 只怕这南康郡,就是假官银流转到江东的一个重要据点。 萩娘却是立刻问道:“他几岁了?” 刘穆之“啊”了一声,完全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问,忙翻了翻手上的资料,这才说道:“今年二十七,您为何这么问?” 萩娘心里反复推敲的,却是卞范之和卞氏姐妹可能的关系,以及要怎么利用好这一点去从卞范之身上获得更多的消息。 她已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假设,更有一个更加大胆的计划。 瞥了那边看似老老实实的刘穆之一眼,她不由得有些疑心,他莫非是故意将这些事情告诉自己,好方便自己出谋划策?所谓的为自己把脉,却总是赖着不走,絮絮叨叨地和自己说个没完,总觉得是别有深意。 罢了,不管怎样,他也是一番好意。 想到这里,萩娘对采棠说道:“你去请袁管事进来,我有事要吩咐他做。” 刘穆之闻言,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如流星一般,转瞬即逝。 他故意起身道:“既然您有事找袁管事,那我便先告辞了。” 萩娘白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别装了,坐着吧。” 刘穆之嘻嘻一笑,果然坐了下来,拱手为礼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萩娘取了一张方才刘穆之写药方多余的宣纸,就着采棠刚研的墨,回忆着卞氏姐妹那特殊的字体,试着写了几个字,开始写得十分犹豫,反复练习了几遍之后,下笔便十分熟练了。 仔细看,自然时能看出和卞氏姐妹的字体并不十分相似的,但若是多年不见的话,只怕根本分不出这两种笔迹的差别来。 刘穆之凑过去一看,不由得问道:“您这是……何意?” 只见那黄宣之上,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写着几个字,拼在一起就是一句话:“兄长,救我。倩。” 便是刘穆之再怎么能掐会算,只怕都算不到萩娘在桓玄宅子里遇到的这卞氏两姐妹,他疑惑地望着萩娘,竟是完全猜不透她在盘算些什么。 第四百三十章 南康(二) 萩娘难得见到他这样迷茫的神色,不由得得意地轻笑,将自己所遇到的卞倩、卞玉的形容向他描述了一番,最后说道:“我猜这卞氏姐妹原先就是桓玄用来控制卞范之,防他对自己不利的后招,如今这卞范之深得桓玄信任,他只怕也忘了这茬,从年龄来看,他们太不可能是父女,那最有可能的就是兄妹了。我差袁崭去给他送信,若是这卞范之得了信便巴巴地追了出来,那便更加八九不离十了。” 刘穆之见她神色闪烁,心中一惊,忙问道:“您到底要做什么?” 萩娘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不做什么,只是把他诱出来聊聊罢了。” 刘穆之忙劝道:“您可别胡闹了,这卞范之原本不过是个小小的县官,受了南郡公的重用才能走到如今这样的地位,这可不是您随随便便三言两语就能说得动的,若是他为表忠诚,反而将您绑去见南郡公,那可不是将自己陷入被动之地吗?” 萩娘趁机反问道:“那您又有什么主意?难道我们便每日蹲在官邸门口,等着那卞范之自己出来,再跟踪他吗?他年纪轻轻就能深得桓玄的信重,又怎会是个傻子?” 刘穆之被她一问,不由得噎住了,喃喃道:“即便如此,也不能这样冒险啊,您不是说,桓府中许多人都识得您的容貌吗?” 萩娘狡黠一笑,调皮地说道:“他们识得的是‘臧萩娘’,然而我却并不是我。” 刘穆之疑惑地望着她,却见萩娘指了指挂在一边的竺法蕴的僧袍,笑得像只小狐狸一样。 天哪,主子,您快点回来治治这娘们吧,她简直是胆大如簧,无法无天啊! 刘穆之不由得一阵哀叹。 建康宫中,王雅正一边陪小皇帝读书一边阅读奏章。 原以为三年父孝满了之后,谢家嫡子谢琰便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如今看来,这谢家实在是不幸,三年父丧之后又紧跟着三年母丧,整整六年谢琰都不能出仕,这对于谢家来说,可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夏末的阳光十分柔和,小皇帝看着绘本便趴在了塌几上打起了瞌睡,连口水都流出来了,一边的侍女看着想笑又不敢笑,只觉得喉咙里痒得很,简直是难受极了。 王雅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直到看到桓玄的奏折,他才忍不住大怒,将那文牍往桌上一拍,恨恨地骂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小皇帝被这声巨响给吵醒了,忙挣扎着张开浑浑噩噩的双眼,依样画葫芦地念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他睡迷糊了,还以为王雅又是在教自己认字,耷拉着流着口水的下巴便急急忙忙地跟着念,简直是可笑至极。 王雅这才发现小皇帝那副痴痴傻傻的样子,不由得叹息了一声,吩咐宫女道:“陛下累了,带陛下回去休息吧。” 宫女们忙掩饰起自己面上的笑意,纷纷上前去搀扶小皇帝。 司马德宗如释重负,笑嘻嘻地跟着她们走了。 什么听政,什么学习治国的,这些东西自己根本就学不会,学来做什么,还不如趁着天好多睡一会实在。 王雅默然望着他远去,这才捡起刚才被自己丢在一边的文牍,按捺着心中的愤懑,细细地从头看过。 这个桓玄,真是越来越过分,不过是个江州刺史罢了,竟然一会要求大赦,一会说自己平叛有功,要求晋封自己做江州牧的。 江州素来安定,哪来的叛给你平?只怕又是在自说自话吧。 如今北狄战乱的烟火已经远离了江东,晋廷正是休养生息最佳的时候,不论是远在北面的豫州和青州,还是南面的广州交州,即便是西面那个实际上被爨氏控制着的宁州,都十分太平,各州郡的刺史就算只是表面上老老实实也好,至少没有再起什么战端。 即便是最为看不起晋廷,最为强硬的吴地四姓,如今都十分乖巧,不过是在赋税上动点手脚罢了,到底还是服从朝廷的,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 然而这桓玄……当初先帝给他江州刺史实在是个失误,还真不如直接给他荆州刺史呢。 如今这江荆两地都被桓玄捏在了手心,自己就算是派个属官过去,也会被排挤,根本接触不到军政核心,也就是说,其实朝廷已经对这两地的实际情况失去了控制。 这所谓的州牧,不过是个虚荣,实权和州刺史是一模一样的,这桓玄,究竟在闹什么名堂? 这州牧是能随随便便封的吗? 昔日的袁术,袁绍,曹操,刘备,孙权不都是从州牧开始的吗? 大赦又是几个意思? 自古以来,能大赦的只有帝王,更是只有朝代更替的时候,说白了就是皇帝的死的时候。 如今小皇帝活得好好的,你这是在咒谁呢? 他反复地思量着,却想不明白桓玄这几番举动,究竟是什么意思。 最终他还是将那文牍揣在了怀里,吩咐宫人道:“备车,去谢家。” 另一边,即便是一样胆大的袁崭,听了萩娘的吩咐,也不由得咋舌,他缩了缩脖子,不安地问道:“小人去送个信,自是不会有什么差错,然而您要亲自去见那个什么南康郡守,是不是有点太冒险了?” 萩娘白了他一眼,心道:“自是因为觉得你不顶用我才决定亲自出马啊,若是你能说动他,我又何必要去犯险?” 刘穆之也在一边苦劝道:“女郎,即便您要去,也等刘郎回来了和他商量了一番再去,如今对方是什么情况我们全部都不清楚,万一出了什么岔子……” 他想起一事,忙补充道:“万一那南郡公也在府衙之中,当场把您的伎俩给识破了,又待如何?您这也实在是太冒险了!” 萩娘用看傻瓜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您就别拿寄奴当挡箭牌了,您明知他若是回来了,定然不可能同意我去的,又何必故意这样说。” 刘穆之不由得大急,忙说道:“您明知道刘郎定然会阻止您,却仍是一意孤行,这不是陷我于不义吗?来日刘郎问起,我要怎么和他交代?” 嘻嘻,你看出来啦? 第四百三十一章 南康(三) 萩娘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刘穆之着急的表情,悠然道:“我一向觉得您是个稳重的人,尤其在我面前,总是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有时候,我不由得在想,像您这样的人,一定是很少犯错的吧……” 她若有所指地看着刘穆之,眼中流露出一丝玩味的神色,一字一句地说道:“君子慎言,却并不代表君子会故意隐瞒,想必您一定是自诩为君子的吧。” 袁崭向来聪明,此时也看出些名堂来了,自家主子这针对的不是自己,而是这个倒霉的刘穆之。他本就是个人精似的,忙借口另有事要忙,匆匆退了下去,留下神色尴尬的刘穆之和萩娘二人对峙。 刘穆之这才终于慢慢明白过来,这看似柔弱的小姑子早就怀疑上了自己,他心中有些微微发慌,只能定了定神,慢慢地答道:“您想知道什么就问吧,若是在下能回答,自然会如实回答,不会有半点隐瞒。” 这话说得漂亮,然而萩娘还是注意到了他话中的关键,他说的是“能回答就回答”,而不是“知道就回答”,这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 然而许多事情,根本不需要回答,一个眼神,一个迟疑,便能让人猜到答案。 自己的问话能得他一百二十分的专注就可以了。 萩娘满意地微微一笑,悠然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您不是知道吗,我是个术士。”刘穆之没想到她竟是怀疑自己的身份,想也没想便忙回答道。 “我的意思是,你在不叫刘穆之之前,叫什么名字。”萩娘飞快地跟着问道。 刘穆之那一瞬间真真实实地露出了无比诧异的眼神,疑惑地望着她,一脸不明白的样子,而那表情稍纵即逝,他立刻面露赧色,为难地答道:“儿时的乳名很是卑贱,与您也没什么关系,就不必回答了吧……” 萩娘原本见他算无遗策,猜测他也是来自现代的人,如今看来,他这所谓的能掐会算,还真是实打实的有一技之长,并不是纯属坑蒙拐骗的,和自己那种未卜先知完全不一样。 “我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萩娘不再纠结那个问题,而是转而问起了自己的病情。 刘穆之作出惊讶的样子来,可惜演技并不太好,一看便知是故作惊讶,他疑惑地问道:“您不是说您的头疼已经好了吗?除此之外,您还有什么不适?” 萩娘狐疑地注视着他,认真地问道:“我不是指头疼,你应该明白的,我的病,和这玉石是有关系的。”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倒是歪打正着,堪堪说中了事情的真相。 那一瞬间,刘穆之眼中不容置疑地闪过了一丝惶然,萩娘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情绪,加重了语气问道:“我没说错吧,我这病,其实是这玉石引起的吧?你们,你和寄奴,到底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这样一说可就漏了底,刘穆之立刻反应过来了,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是瞎蒙罢了。 他不再犹豫,只是故作轻松地说道:“您是不是近日思虑过多了,这玉石本就有宁神静气之效,故而刘郎才会向法蕴大师要了来,给您佩戴,若是您不喜欢,还给法蕴大师就是了,何必闹情绪呢?” 他神色镇定,毫无半点不安的样子,萩娘几乎疑惑方才自己是眼花了,然而刚才他面上那一闪而逝的,正是无比焦灼的神色,倒像是那玉石是十分紧要的东西似得。 萩娘举起手上的玉石,故意在他眼前晃了晃,装作要摔碎的样子,笑道:“想来竺法蕴也不会在乎这么一件小东西的,你没说错,我确实是很不喜欢这玉石,不如把它砸了,倒也能让我心中舒畅。” 然而,她却没有再在刘穆之脸上看到任何焦急的模样,对方不过是慢条斯理地说道:“哎呀,您还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您可知道这玉能买多少粮食吗?当初刘郎为了您不顾一切才保住了这玉石,您若真这么做,实在是太对不起他的一片心意呢。” 话虽如此,他却没有半点要动手阻止她的意思,反倒是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倒像是在说:“想砸就砸吧,我也好听个响儿。”的样子。 萩娘不由得失笑,是的,自己这点微末道行,想要骗刘穆之这老狐狸,还是嫩了点。 别人一看自己的眼神,便能猜到自己是绝对不敢动手的。 机会,和运气一样,都是稍纵即逝的。 萩娘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再去纠结这些对方绝对不会回答的问题,而是正色道:“关于此行,您实在不必过于担忧,首先我朝僧人地位颇高,单这件衣服就能让那卞范之退避三舍,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捉拿我,其次,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若无意外,他很有可能会依从我的意思行事。” 刘穆之见她说来说去还是要亲自去见那郡守,更是皱眉,不满地说道:“您怎么这般任性?方才您自己也说了,那卞范之能成为南郡公的心腹,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您连说服我都说服不了,又要怎么说服他呢?” 萩娘失笑,举起手中那张纸给他看,自信地说道:“我说服不了您,是因为不知道您心中所求,不了解您最想要最重视的是什么而已。而卞范之不一样,单凭这一手和他族中人颇为相似的字迹,便足够引起他的好奇心,若是我运气好,那卞玉卞倩真是他的胞妹的话,胜算便又大了几成,所以,就请您相信我一次,可好?” 刘穆之见她神色坚定,心中倒是颇有几分意动,然而他暗自筹算了一番,却发现自己根本算不出这女子此行的吉凶,就连丝毫的线索都没有,这种事情在他身上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难保不是大厄之兆。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能失手,又反复筹算了好几次,却发现别的什么事情他都能算出来,唯有和这女子有关的事情,那蓍草都烧尽了,却也没有半点预兆的气息流露出来,竟是完全算不出来。 第四百三十二章 南康(四) 萩娘见他又是一副神叨叨的样子,无奈地抚了抚额,待他再次抬起头来,才问道:“怎样?您意下如何?” 刘穆之眼中难得地浮现了一丝迷茫,他拍了拍手上的灰烬,站起身来,一边为难地搓着手,一边踌躇着说道:“不行啊,您此行吉凶难辨,实在是太冒险了。” 这不废话吗,人生本就是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若是做任何事情之前都能预先知道是成功还是失败,那这人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萩娘不屑地撇了撇嘴,却没把自己这心思说出来,在这术士面前说这样的话,只怕对方一怒,把自己关起来也不一定呢。 她认真地对刘穆之说道:“您与其在这里犹豫不定,还不如先去探探城中的道路,免得一会那卞范之好不容易上钩了,你们却把人给跟丢了,那才真是功亏一篑,白白冒这番风险呢。” 刘穆之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绢帛递给她,萩娘接过去一看,果然正是这南康郡城的地图,看来前几日这刘穆之也没白忙活,周围的农地,河流,甚至可能是军营的地方都画得十分详细。 然而那地图西侧却有一大片空白,萩娘疑惑地指了指,问道:“这里是怎么回事?” 刘穆之抬眼一看,便不假思索地答道:“哦,那边啊,是一个山谷,谷前的村人说因为山里的猛兽经常伤人,故而不让我们进去,我原是打算等刘郎回来再一起去探查的。” 萩娘面上带着少许古怪的表情,一字一句地重复道:“原来是,山里猛兽经常伤人呢……” 说到这,刘穆之也反应过来了,他猛地抬头道:“不会吧……难道就是这里……?这也太简单了吧……” 他回忆了一番,却猛地摇头,连声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当时我仔仔细细地看了的,地上没有半点车辙的痕迹,若真是囤放官银的地方,定然会有来来往往的车辙印,且应该很深才对,但地上只有人来人往的脚印,没有半点车子经过的痕迹。” 萩娘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他一眼,无奈地摇头道:“您也太老实了,您从那处进去,他们却不一定从那处进出啊,说不定,山后另有道路也不一定。” 还真是,他们只要阻拦住普通村民不让他们进去就是了,至于他们自己从哪里进去,难道还要通知自己不成? 刘穆之不由得点了点头,忙又劝萩娘道:“既然已经大概猜到了地方,您更是不用去冒险了,待刘郎回来,我们直接去那山谷悄悄看一眼不就行了。” 萩娘摇头道:“这也不过是猜测罢了,我们时间不多,我还是要去一趟,您想办法跟紧了卞范之就是了,别的不用您多考虑。” 刘穆之捋须,颇有些骄矜地说道:“这有何难?” 南康郡守官邸中,一个颇为年轻的官员正在阅读来往的公函和一些琐碎的账单,若不是他身上暗红的官袍和精美的刺绣清楚地表明了他的官阶,只怕看起来不过是个小小的文书罢了。然而他虽是年纪并不大,却显得十分老成,眉间颇有忧色,面上是一派肃穆的神情。 他一边看着手上的公文,一边不由自主地叹息。 服侍的小书童忙上前问道:“主子,您可是要休息一下?” 这年轻官吏竟然正是南康郡的太守卞范之,他时年未满三十,面貌十分清秀,颇有几分儒雅之气,却并没有半点时下贵族青年男子那种轻浮的神情,反而颇有些长者的威严气势。 但见他只淡淡地瞥了那书童一眼,小书童便讷讷地退了下去,伏在了一边,不敢再说话。 屋内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那朴素的香炉中,悠然的草木香慢慢地缭绕着,这种毫不出彩的寻常香料就是在平民百姓家中也是十分常见的,逢到祓禊的时候,都会焚这种并不昂贵的香料来除旧祈福。 与这外表宏伟的南康郡官邸比起来,这样低调的香料反而显得十分地不合时宜。 然而仔细看来,这屋子中的装饰却都是十分简单的,除了卞范之身后一排令读书人羡慕无比的放满了书的书架外,这桌上几乎没有什么把玩之物,不过是简简单单的笔墨纸砚罢了,而那墨也不是什么好墨,不过是朝廷按份例发放的寻常官墨罢了,笔倒是有好几支,但大多是用旧了的,全然是实用为主。 若是有心人看了,难免会问,既然卞范之是这样一个不注重享乐的人,为何会营造这样庞大讲究的南康郡官邸呢? 这个答案,恐怕只有南康郡守卞范之本人才知道了。 有时候,他真会怀念在丹阳做个小小县丞的时候,虽是没什么实权,也没有多少俸禄,但自己很快便熟悉了所有的政务,每天处理完公务之后,有大把的时间去四处游玩,探访民情。 并不是想要别人感恩戴德,只是,做一个忠臣良谋,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似乎这一切都已经注定。 不过…… 以他的性格,更适合做一个幕后谋算之人。 来到南康郡,于他也实在是个无奈之举,论资历,论身家,自己都没资格做这个什么南康郡守,就是县里看粮仓的小卒都比他年长个二三十岁呢,这官邸中办差的大小官吏,比他年轻的也并不多,若他不能维持自己的威仪,只怕旁人都会欺他年幼。 刚来的时候确实很是艰难,幸而有着郡公的支持,总算自己也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如今。 然而,看着这来往的账簿,他却仍是忍不住皱眉。 就是自己这个外行人看来,这都是错漏百出,然而郡公却吩咐了,让自己视若不见就可以了。 视而不见,这其实并不难。 但郡公所图谋的,就算他没有再三地暗示,自己都能猜得出。 成者为王,自然是再好不过。 若是败了呢……? 他不敢再想,只是默默地拿起了自己的官印,在那令人不忍直视的公函上稳稳地盖上了印。 第四百三十三章 卞范之(一) 就在此时,那可怜的小书童忍不住出声道:“主……主子……?” 卞范之冷眼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的样子。 那小书童忙又跪了下来,却不得不出声道:“主子,外面有位管事给您送了封信,说是有十分紧要的事情,请您立刻回复。” 卞范之微微地点了点头,那小书童顿时松了一口气,忙将那信递了过去。 这些做下人的也真是无比为难,帮外人通报吧,若是惹了主子不快,便是吃不了兜着走;但若不帮那人通报,真是误了大事的话,事后主子问起来,倒霉的还是自己,真真是两难。 他一边想着,一边悄悄偷眼去看自家主子的表情。 却见向来面无表情的主子看了那信,竟是面色发白,眼神迷茫,连手都微微发抖了,显然是激动无比的样子。 虽然对不起主子,但他却是放下心来了,看来自己果然是赌对了,没白送这封信。 果然卞范之立刻便大声喝道:“是谁送信来的?人呢?” 那小书童忙伶俐地答道:“主子,人在门口等着呢,说是等您的回信。” 回信?! 卞范之立刻惊觉对方来者不善,忙吩咐道:“我即刻出去,你先让外面的人将他看住了,别让他跑了。” 那小书童忙起身道:“是”,说着便一溜烟地出去了。 卞范之手上还犹有墨迹,然而他心中着急,就连手都没洗便匆匆走了出去,径直往官邸正门走去。 虽则南康是一个地处偏远,又十分平和的州郡,然而官邸门前的府兵却并不少,卞范之走到门口的时候,却见门口乱哄哄的,守门的,巡逻的,都没站在自己的岗位上,而是正在吵吵地争辩些什么。 他不满地轻咳了一声,身边的小厮善解人意,忙上前劝道:“卞明府亲自来了,你们还不快都站好了。” 众人都是一惊,为首的士卒似是个小军官,一愣之下抢先跪了下来,向主子行礼道:“明府,方才您命人追索的那人,被守门的郭某给放走了,故而属下正在同他理论,这才没见到您过来,实在是失礼,请您恕罪。” 那个郭某已是气得涨红了脸,忙也跪下来辩解道:“主子,小的不过是个看门的,不让外人随意进入我们官邸正是小的的职责所在,怎能因此而怪罪小的呢?相比来说,负责巡逻的张大哥才应该拦住那人才是,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卞范之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送信的人竟然已经一走了之,两人都怕自己责罚,这才不管不顾地吵了起来。 他心乱如麻,那边厢两人见他不说话,更是你一言我一语地挤兑起对方来,这官邸门口竟是像个菜场一样,嘈杂不堪,周围路人虽则不敢围上来看热闹,却也是远远地议论着,指指点点的。 卞范之忙说道:“你们别再争执了,都回自己岗位上去,此事我自有主张。” 两人见长官不处罚,自是不敢再闹,忙各自退了下去。 卞范之心思细腻,他站在门前,用探究的眼神打量着周遭的众人,心中慢慢地思索着。这送信之人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信上的字迹,无疑便是自己家中女眷的手书,然而家中两个小妹自幼便已经失散了,如今又有人因此找上门来,是有什么目的呢? 玉儿和倩儿,小时候甚得母亲的宠爱,然而,如今就连父母都不知道流落在何方,就算是请了郡公出手,都没能找到,而自己的两个妹妹,又怎么可能找到自己呢?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正打算回府去,静观其变:想来那送信之人,抑或是幕后之人,如有所求,定然会再来找他,他空自担忧也是无益。 然而不经意地一抬头,却见对面茶摊的屋檐下,一个僧人正举杯,冷冷地注视着自己,那人虽是用斗篷盖住了额头,却掩不住那双明亮清秀的眸子,他的目光中,似是有隐隐光华在流转,似是充满了看透世情的淡漠,又似是蕴藏着充满智慧的明悟,令人悠然神往。 若是平日,他定然不会在意这些寻常的僧人,然而此时,他却有些愿意相信因缘之说,家族因战乱流亡到江东之后,若不是因为偶然得了郡公的青眼,受他的庇护,自己也未必能站到如今这个位置。 而今日,原以为早就死了的胞妹竟然可能还好好地活着,若是她还在的话,如今也应该是适婚年纪了吧…… 他一边想着,一边屏退了身边的从人,慢慢地走上前去,坐在了那僧人的对面,恭敬地行了个礼,诚恳地问道:“大师,佛说因缘际会,必能生果,又说因缘都是空,那么,究竟什么是因缘呢?” 这个乔装打扮的僧人自然是萩娘无疑了,然而她原来的计划是在卞范之一筹莫展的时候主动去求见,为他答疑,却没想到他竟然自己走到了面前,又问了这么一个怪里怪气的问题。 若是寻常僧侣,自是能引经据典地回答这个问题,然而自己并不曾研究过佛理…… 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飞快地盘算着,若是自己连这个问题都答不好,又怎能引起他的重视呢? 佛理术语她是不会的,那就只能编故事了……她微微一笑,淡然道:“居士能知因缘,定然也是曾研读过佛理的,在下便不掉书袋了,给您举个例子吧……” 她悄悄地瞥了卞范之一眼,觉得他的确是十分年轻,但并不愚笨可欺,心中也不由得多了几分戒意,虽则对方面上颇有些感兴趣的平和神色,她也不敢小觑了他去。 “缘,就是您身边的万事万物,一件衣服,一块玉佩,一个人,一只蚊子,都是缘。” “因,就是您心中所系的那件东西,您特别喜爱的衣服,每日佩戴的玉佩,至亲至爱的人,对您来说,就是与您结缘有因。而您不在意的东西,便是有缘无因。” 当她说到“至亲至爱的人”的时候,卞范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的样子,待她说完,他露出了迷茫的神色,又问道:“那么,如果是我心中所念的,却并不在我身边,那算是有因缘,还是没有呢?” 第四百三十四章 卞范之(二) 萩娘心中了然,已经说到了正题,便故意虚无缥缈地说道:“心内之因与外物之缘能否有结果,并非我一介小僧能知,但您可知道,万事万物,之所以存在,都是有因的。即便是您不知道的‘缘’,也并不代表不存在,只要您追求的心,也就是‘因’足够,那随之而来的,定然是‘缘’。” 卞范之眼中掠过一丝怀疑,然而萩娘正低着头,没能注意到他这个眼神。 却见他趋近了萩娘身边,更加认真地说道:“还请大师为我指点迷津。” 萩娘见他似是信了自己的话,便侃侃而谈道:“您可曾画过自己心目中的灵台仙境?若是您根据心中所想,画出了想象中的居所,那便是从因生缘,而您再想象自己住在那个您画出的居所之中,那便是因缘际会,虽则并没有实际让您的实际生活发生任何变化,但您精神上却已是享受了仙境之美,得到了内心的平静,这也是我们礼佛之人所追求的境界。” 她的声音轻柔婉转,十分好听,虽则卞范之也曾参加过多次各种寺庙的讲道,却觉得那些人说得过于庄严肃穆,反而少了真实之美,倒不如面前这个小僧人说得令人信服。 他点头道:“您说的话,我竟是似懂非懂,然而,您所说的内心平静,在下倒是能感受到几分。” 萩娘见他颇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忙问道:“恕我直言,您眉间颇有忧急之色,又开口即是问因缘,可是有什么难解之事,还请明言,若是在下能为您分忧,也算是功德一件。” 卞范之起身道:“没什么大事,听您一番开解,我已释然,有缘如何,无缘如何,只要我心中之因不断,终有一日能得其果,不急于一时。” 萩娘不由得大急,后悔自己说得太明白,竟是真让对方大彻大悟了,实在是啼笑皆非。 这个卞范之实在是个一点就透的聪明人,早知道如此,她就应该故弄玄虚才对。 她忙装作自言自语的样子,悠然道:“世上最为难解之因缘,不过是骨肉至亲罢了,生而有之,至死不断,尤其是这乱世,在下真是羡慕那些父母双全,兄友弟恭的家庭,不用受我这等流落之苦……” 她一边说着,一边偷眼去瞄卞范之的表情。 然而,下一刻,她手上便是重重地一疼,不由得忘记了掩饰自己的声线,娇声惊叫出声。 卞范之面上的迷茫和平静早已消失殆尽,他紧紧地握住了她的左臂,恶狠狠地瞪着她道:“你是什么人?和方才来我府上送信那人是什么关系?” “你是……女子……?” 惊觉她特殊的嗓音和柔滑的皮肤,卞范之忙松开了手,却仍是盯着她的举止,防她逃跑。 萩娘心中大惊,没想到这次真的是自己大意了,太过想要引这卞范之上钩,反而被他套话了,不知是刚才自己哪句话出了问题? 她心念电转,迅速地回想了一番刚才自己所说过的话,觉得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她面上丝毫不动声色,更是没有半点害怕想要逃跑的样子,只是低头揉着自己的左手,一边恢复了女子的声线,带着哭腔说道:“你,你这人太过无礼了,我告诉我师父去……!” 方才还是侃侃而谈的‘大师’,一下子竟然变成了个无助的小女孩,卞范之面上神色变了几变,最终还是尴尬地说道:“抱歉,我以为您是歹人,这才出手重了点,事出有因,还请您勿怪。” 萩娘也觉得很是奇怪,自己是说错了什么才引起了对方的怀疑? 她装作愤然地抱怨道:“师父早就说了,你们这些看似正义凛然的官员最是不识礼数,叮嘱我不要靠近官府,今日不过是路过而已,竟也遭了这无妄之灾,你这小子,是你自己走过来和我聊天,我不过一时心软才点拨了你几句,你怎的这般不讲道理,竟是一言不合就出手伤人?!” 卞范之心中也正是因此而疑惑,顺势便问道:“方才我听您所说的,意在‘缘由因起’,与我朝所崇尚的‘同心无议’是完全不同的,这才会怀疑您的身份,却不是您的师尊是哪位高人,竟是失敬了。” 萩娘不由得囧然,原来还是因为自己业务不熟练,才会露出马脚的,然而先前听闻竺法汰闲时所言的点点滴滴,大致就是这个意思,难道是自己理解得不对吗? 她见对方眼中仍是犹有疑惑,忙故作天真地回答道:“我师父叫竺法汰,您可认识吗?” 卞范之闻言不由得恍然大悟,心中最后一点怀疑也消失了,微笑道:“是我误解您了,若是竺法汰大师的话……也可算是并不难解了。” 萩娘却不明白这其中的缘故,便顺势问道:“您为何这么说,难道我的师尊很有名吗?” 卞范之坐了下来,望着远方的天空,慢慢地说道:“是的,很有名,此事说来话可长了……” “当年简文帝在世的时候,竺法汰大师在帝尊面前讲《放光般若经》,闻者达数万,那可是王侯公卿,莫不云集,盛况空前呢……” “当时学经听讲的僧人就有数千人,更别说那些笃诚的信徒了,竺法汰大师讲了七天七夜,竟是不知疲累一般,帝尊亲自为他送上斋饭,还为他披上了御赐的袈裟……” 他眼中流露出无比神往的样子,似是十分遗憾没能亲眼见到那次讲经的样子。 “尊师所尊崇的是‘本无异宗’,讲究的是‘心学’,也就是‘心会’之学,当年的简文帝极是赞同他的主张,因此建康宫中大部分文武官员都修习此道,一时间,您的师父俨然成了佛家首座,可谓是尊荣无比,富贵无极。” 他顿了顿,踌躇了一番,这才说道:“然而当时的桓大将军所尚的却是‘心无义’,与您师尊的主张可说是完全相反的,故而……” 他似是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样子,为难地纠结了一会,这才继续说道:“故而他扶持讲经的僧人,在朝中广为散布心无义学,向众人宣传,宣称心无义才是是佛理中的正道,久而久之,朝中的风向也慢慢地变了。特别是简文帝过世之后,几乎是没人再研习‘本无异宗’了,所以,方才你那么说,我才会觉得有些异样。” 第四百三十五章 卞范之(三) 他虽是说的十分隐晦,萩娘却总算是明白了其中的奥秘,原来这所谓的佛法,也不过是上层贵族用来拉拢人心的工具罢了,当年的简文帝和桓温,竟是各自借着佛法为由,分别划分好了文武百官的阵营。 当简文帝被桓温逼迫,郁郁而终之后,简文帝所支持的竺法汰,自然是一样不再得势了。 怪不得他会从瓦棺寺离开,独自一人隐居山间。 人若是没有站到过山顶,见过了山上的风光,又怎能更深切地体会到山下的落寞呢? 萩娘心下黯然,却见卞范之面上也颇有无奈的神色,她察言观色,忙接着问道:“那么,您所赞同的是什么佛理呢?” 卞范之果然移开了眼神,闷闷地说道:“这并不重要……” 话说到这里,萩娘已经大致明白了卞范之此人的心性,不仅多疑,更加谨慎,这般克己甚严的人,想要以亲情动之,只怕有点难,反而若是能从内心深处得到他的认同,反倒还有一丝可能。 她微微一笑,展颜道:“我师父云游去了,等他回来了,我会跟他说起您的,方才忘了请教您的名讳,到时候好方便找您啊。” 卞范之面上微微流露出少许欣喜之色,微笑着答道:“在下名叫卞范之,俗人一个而已,平日我都在这官邸之中,若是尊师真能来相见,卞某自是倒履相迎,欢喜无限的。” 萩娘似是完全不知道他的名头似得,毫无半点恭敬之色,只是随意地点头道:“我知道了。” 卞范之果然并不介怀她的无礼,只是微微一笑,反而觉得她行事率直,十分可爱。 想到先前自己下的重手,他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她的左臂,又礼貌向她道歉道:“今日实在是在下失礼了,若是改日您能随您师尊一同前来,在下定然给您斟茶赔罪。” 萩娘见此人行事光明磊落,并不因为自己是个女子而轻视自己,心中也是舒畅,不由得挥了挥手笑道:“一点小事罢了,请您不要放在心上才好。” 卞范之这才转身,慢慢地走回官邸。 萩娘只觉得浑身紧绷的神经总算是舒展开来了,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吏面前,自己竟是比在桓玄面前还要紧张些,此人心智之聪慧,心性之深沉,可说是和自己不相上下,自己还是活了两辈子的人,此人才只有三十岁不到,真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呢。 可惜他竟是投在了桓玄手下。 不得不说,这桓玄虽是无利不起早,行事阴险毒辣,却实在是颇有几分领袖气质,能够吸引真正有才华的人为他效力,这本身,就是一种难得的能力了。 她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一口饮尽,这才觉得胸中的烦闷之意纾解了少许。 虽然知道刘穆之和刘怀敬两人就在左近,她也不能去和两人相见,而是悠悠地走入了街上的小道,根据刘穆之画的那路线图,迂回地在大街小巷中穿行着,免得被可能的跟踪者追索到自己的行踪。 经过一个隐蔽的小巷时,她听到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不由得回头看去,却被一股大力按住了嘴,就连出声喊叫的机会都没有,便被拖进了边上一道小门内,那门一关,顿时便悄无声息,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少顷,那巷子中便传来了两人的脚步声,其中一人往巷子内一探头,便回身对另一人说道:“刘穆之,你画的这地图不管用啊,怎的我们转了两圈还没跟上嫂子?” 刘穆之也是疑惑地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巷子,无奈地说道:“许是女郎脚程快,已然回客栈了也不一定吧。” 他又掏出怀中的蓍草,筹算了一番,仍是一无所获,似乎是触到了什么禁区似的,所有关于这女子的事情,自己一星半点都算不出来。 难道是摄魂石的关系……? 不应该啊。 刘怀敬已在一边取笑他道:“若我们真按这地图去跟踪那大官,只怕一样会跟丢,如今你连嫂子都弄丢了,待我兄长回来,定然与你拼命。” 他虽是这么说,心中却并不着急,这南康城就这么大,只怕嫂子的确是早早地回了客栈呢。 然而,待两人回到客栈,对上采棠迷茫的眼神时,心中却是一凉。 “真的把嫂子(女郎)给弄丢了?!” 被抓住的那一瞬间,萩娘心中已是转过了千百个念头,要怎么弄出点动静来,好让刘穆之两人能发现自己。 在她正准备一口咬上那只按住自己的大手时,那双手却一下子放开了,随之而来的,仅是一阵促狭的轻笑声,如同情侣间的玩笑一般,令人心动的温柔笑声。 当她转身看清身前那人的时候,却是不由得呆住了…… 世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美貌的男子? 如今她已经不是初来乍到古代的小女孩了,眼前这个头戴玉冠,一袭白衣的美人,毫无疑问是名男子。 他肤色白皙如玉一般,几乎和身上的白衣一般纯净,而那双形状好看的眉毛,还有那对动人的眼眸,却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还有那线条完美的侧脸,温柔的唇线,此人的眼眉五官竟是无处不精致。 如果说人真的是女娲用土捏出来的话,那他一定是用那最白最细的粘土,精心捏出来的最美的佳作。 不知道谁的诗里曾说过:“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说的就是这样美丽得毫无瑕疵的人吧。 平凡的人在人群中一站,立刻就被淹没了,而他则是那种,即便站在千百个人中间,仍是能立刻吸引住所有人目光的那一个。 萩娘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到了他那双放在白衣之上,几乎都看不出区别的细滑“玉手”,心下无比感叹,这样完美的双手,还好自己没来得及“下嘴”,若是真被自己咬了一口,只怕自己恨不得立刻自刎谢罪才好。 等一下! 错了错了,现在不是感叹的时候。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四百三十六章 玉暖(一) 萩娘猛地想起方才自己是被那人“抓”进来的,然而她粗粗打量了一下这小院,除了这美人,竟是再没旁人了,倒并不像是故意掳了自己来的样子。 她定了定神,努力不去看那男子比自己都妖冶得多的妩媚眉眼,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郎君是否认错人了?若是无事的话,奴先告辞了……” 久久地,寂静无声。 萩娘疑惑地抬头,偷眼去看那男子,却见他面上的表情极为复杂,似是忧伤,又似是无比失落的样子,那好看的眼角微微耷拉下来的样子优美无比,又竟是令见者心中不安,只觉得自己若是就这样丢下他一个人,简直是天理难容。 她忙上前一步,劝慰道:“郎君不知是有何难解之事,不如说出来,说不定心里会舒服点,奴……奴愿意为您分忧,许是能帮到您呢?” 那名男子眼中更是微露疑惑之色,认真地观察着萩娘的神色,许久许久,终于才自言自语地开口道:“难道,这是真的……世上竟真有此事……?” 他如玉的面庞并不像玉石那般冰冷,萩娘竟是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无比地温柔,如同……似是有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但是,她几乎可以肯定,自己从前从未见过此人。 然而,他的每一个表情,在自己看来,都是那么地自然,似乎他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自己的心,似乎自己能完全感受到他的思绪似得,这样的感觉,十分地怪异,又十分地美好。 萩娘觉得自己被他的目光笼罩,根本挪不动步子。 她几乎想要开口问他,我们先前是不是认识?为何会有这样熟悉的感觉? 然而她面对那美得不像是真人的脸,却有些自伤,不敢冒昧地问这样无礼的问题。 那男子似是想明白了什么似得,慢慢地收拾了自己的情绪,正色向她行礼道:“的确是我认错人了,我还以为您是我寻找多时的至爱之人,一时失礼,还请见谅。” 原来如此,人有相似,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萩娘微笑点头,几乎是受宠若惊地说道:“无妨的,那奴这就告辞了。” 那男子却怔怔地注视着她,又礼貌地说道:“在下陈郡谢氏瑗度,敢问女郎姓氏?” 萩娘突然觉得胸口有些烦闷,脑中似是有什么破碎的片段在划过,为何这个画面这般似曾相识……? “在下陈郡谢氏瑗度,谢过臧家小姑相助……” “萩娘,如今我当以家族为重,然而,若是有一天……” “臧氏萩娘,只要是跟你有关的事情,我都会放在心上,只要是你希望的事情,我都会为你完成。所以永远不要再问我为什么。” 一呼一吸间,她忽然觉得有些恍惚,有些窒息。 她直觉先前那种头疼的感觉立刻就要袭来,这老毛病已经许久没有发作了,此时竟是要在外人面前丢脸吗?她下意识地抓住了胸前的玉石,那玉石竟然已是并非温润而已了,许是错觉吧,竟是觉得那玉石如一团火球一般,已是滚烫,握上去都有些烫手。 然而她此时已然没有心思去思考这些,铺天盖地的疼痛感几乎是忽如其来地,她抱着自己头便蹲了下来,毫无形象地倚在一边的桂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谢琰立刻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扶她,然而未曾触到她的衣衫便讷讷地收回手来。 看着萩娘这样痛苦的表情,他却什么都不能做,想到方才自己故意试探她的话语,他不由得后悔无比,若是早知道萩娘会因此这样难受,他定然不会这么说。 自从收到了采棠的消息,知道了萩娘如今的情况后,他虽是不怎么相信世上有离魂这一说,却仍是丢下了所有的事情亲自追了过来,即便她忘了自己,他也有信心,让她再次爱上自己。 然而,事情却不像他想的那样容易呢,他又怎么忍心看着萩娘这样痛苦无比的样子? 萩娘,再等等我可好? 他轻咳了一声,故作镇定却十分疏远地说道:“这位女郎,您可是身体不适,不如在寒舍休息一下?在下命人为您诊治一番可好?” 萩娘握着那玉石,直到那玉的温度慢慢凉了下去,她才慢慢缓了过来,惊觉自己的失礼,她忙行礼道歉道:“抱歉令您受惊了,奴这是积疾,偶然才会发作,却正好不巧……十分抱歉,奴这就告辞。” 她说完,几乎是逃命般地夺门而出,匆匆地走远了。 谢琰失神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竟是如同缺了一块似得,空洞洞的。 屋后,苏合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水,慢慢走上前来,温柔地,如同哄小孩一般地劝慰道:“主子,您别太过放在心上,女郎如今虽是不记得您,却仍是对您颇有好感,若是假以时日,她定然能回到您身边的。” 谢琰立刻摇了摇头道:“不,别说了,你不懂。” 他陈郡谢氏嫡子爱的人,即便一时忘了自己又怎样,他自是有信心能让她回到自己身边。 然而现在他的情况并不安全,桓氏虎视眈眈,王雅态度模棱两可,王谧更是个墙头草,从桓氏的无礼态度来看,内战随时都可能一触即发。届时自己定然顾不上家中琐事,若此时将萩娘带回谢家大加宠爱,又没办法给她最堂堂正正的名分,家中那个“朱氏”定然会欺凌于她。 萩娘说的对,世人不知何谓真爱,何谓真情,只知道名分。 若她只是家中的一个姬妾,即便自己再怎么宠幸她,家中的家奴也好,外人也好,都只知道以那个所谓的“主母”为尊,又怎会在意一个小小姬妾的死活。 从前,是自己想的太过简单了。 想起那时候父亲给自己的那个建议,他不由得后悔万分,若是当初,他不存有侥幸之心,而是任由父亲安排自己和萩娘离开谢家,现在定然是完全不同的情景了。 苏合忙又问道:“那,主子,要不要派人保护一下女郎呢?顺便打探一下他们到这里来做什么的?” 谢琰只觉得自己心乱如麻,闻言点头道:“让庾氏兄弟照看着他们吧,看他们一行人到底是要去哪里,若是有了消息便通知我。” 以萩娘的性格,定然是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事情的。 此地是桓玄的地盘江州,方才那个卞范之又是桓玄的心腹,萩娘一定是在谋算些什么。 而那一定是针对谯国桓氏的。 自己自然是要助她一臂之力。 第四百三十七章 玉暖(二) 萩娘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小院,冲出了巷子,漫无目的地徘徊着,心中彷徨无比。 那人,是真的认错人了吗? 那熟悉的温柔,心痛得无法呼吸的感觉……又是为什么? 难道自己是病糊涂了,先是错估了卞范之,如今又开始陷入臆想了? 她愣愣地望着远处的山色,慢慢地沿着小路走着,心中一阵迷茫,眼中更是流露出无比的茫然。 在这混乱的思绪中,仿佛只有胸前这块玉石才能让自己心中稍有平静之感。 不知为何,她竟是想起了“饮鸩止渴”这个词。 她想起先前和刘穆之的对话,咬了咬牙,解下了那玉石,握在手中,却仍是下不了决心。 护城河近在咫尺,直觉告诉自己,一切的一切,都和这块诡异的玉石有关,若是能扔了它……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她面前清晰地浮现了那日寄奴倔强的表情,即便拼死也要护住这玉的决心,她竟是觉得自己根本下不了手。 寄奴,只怕这世上唯一一个绝对不会害自己的人了,若这玉有问题,他又怎会任由自己戴着呢? 刘穆之说的对,这不过是一块玉石罢了,自己若真是心智坚定,又怎会为一件死物而左右? 初秋的晚风吹在她脸上,她觉得自己似是清醒了不少。 慢慢地将那玉佩戴回身上,她无奈地发现,自己竟是迷路了。 该死的刘穆之,画的什么鬼地图,连个东南西北也没有。 自己住的那家客栈叫什么来着? 萩娘不由得苦笑了一声,凭着记忆,慢慢地往回走。 身后传来车轱辘的声音,甚至还有微微的食物香味,她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口水,转身看去。 车里却传来“咦”的一声,慢慢地在她身边停下了,萩娘疑惑地望去,却见车里走下来一名男子,竟是十分眼熟。 那对狡猾无比的眼珠……他竟是已经回到江州了? 虽然她穿着僧人的服饰,方才一番奔走中,头巾却并没有完全盖住容貌。 对方显然也是认出了她,客气地说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女郎别来无恙?” 萩娘无奈地撇了撇嘴,有恙,恙还很严重,你有药? 她面上却是露出了礼貌的微笑,点头道:“我该怎么称呼您?陶郎?杨郎?” 他大笑,继而说道:“随你吧,你这是要去哪里,上车来,我送你。” 萩娘略一思索,便大大方方地走了上去,说道:“我要回客栈,您把我带到城中热闹点的地方就是了,不敢再劳烦。” 此人一挑眉,问道:“为何住客栈,不如住寒舍吧,好让在下尽一下地主之谊。” 萩娘觉得这也未尝不可,然而她仍是礼貌地答道:“同行的有好些同伴呢,不敢叨扰您。” 他眼中立刻流露出了好奇的神色,试探着问道:“您来江州,该不会是为了游山玩水吧?” 这小姑子好不容易离开了桓玄身边,如今又主动来到了桓家的领地,若是没有特别的缘故,那怎么可能呢? 他越想越兴奋,天马行空地问道:“难道,您是想要刺杀南郡公,以报他囚禁你之仇?” 萩娘不由得汗下,这人真是少根筋,要是桓玄那么容易刺杀的话,想要他性命的人只怕没有上千也有数百,他早就不知道死几回了。 她含蓄地答道:“您多虑了,郡公身边侍卫森严,我怎会以卵击石。” 他失望地“哦”了一声,又拍着胸脯说道:“若是我帮得上忙的话,切勿推脱,定然要对我直言。” 萩娘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见周围已是人来人往,街道也十分熟悉了,忙向他告辞道:“就在这里让我下车吧,多谢您了。” 此时他已然命马车停下,认真地对她说道:“您要记住了,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更何况我还救过您,若是您还对在下有所隐瞒,那也实在太不够意思了。” 萩娘踌躇着说道:“此事十分危险……若是真有需要您帮助的地方,我定然会来找您的。” 见她说得十分诚恳,似是有难言之隐,他忙点头道:“也是,我的宅子在城东,就是方才遇见您的地方不远,若是有事派人来说一声,我定然尽力相助。” 萩娘点头,裣衽为礼,慢慢走下马车去。 回到客栈的时候,她见到的就是这样一番画面:刘穆之霸占了最大的桌子,拿着自己的那些草啊龟壳的,努力地写写画画,算着些什么;采棠站在一边,不断地抱怨着刘怀敬:“都是你,不好好跟着女郎,还不让我跟去……” 刘怀敬只能讷讷地说道:“你若也去了,臧家小郎怎么办?” 萩娘微笑地走了进来,淡淡地说道:“我回来了。” 刘穆之正巧抬起头来,大喊道:“我算到了,女郎应是无大碍……” 他立刻便看到了萩娘促狭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尴尬,搓着手道:“这……最近不知道为什么,算起来特别费力……” 采棠忙迎了上去,服侍萩娘坐下,转脸果然对刘穆之说道:“您算得可真‘准’,真‘及时’啊。” 萩娘笑道:“是呢,方才我还在想,怎的不见刘大师和怀敬两个,原来你们竟是已经早一步回来休息了呢。” 采棠道:“是呢,还是小郎关心您,一听说您不见了,立刻便出去找您了。” 萩娘忙问道:“他一个人?” 采棠忙答道:“自然还有袁师傅跟着的。” 萩娘点点头,放下心来,把刚才和卞范之的对话说了一遍。 刘穆之听完,立刻问道:“您的意思是,待法汰大师回来,请他去说服卞范之吗?” 萩娘赞道:“我正是这么想的,卞范之此人,据我观察极是难弄,他衣着朴实,不戴一丝多余的装饰,可见此人不喜奢华。我和他寥寥数语,他便能察觉我另有所图,可见此人观察力敏锐且博闻广识,非寻常小吏可比的。您再看这南康城,不仅繁华,治安也很好,街上诸人井然有序,可见他善于理政,又得桓玄鼎力支持,正如您先前所说的,寻常人想要说服他,实在是难事。” 第四百三十八章 玉暖(三) 萩娘皱眉,似是在回想方才与卞范之交手的一言一语,最后自己竟是被逼到只能自爆女子身份才能脱身,实在是落了下乘,输得一败涂地。 她喃喃地说道:“唯有与他志同道合的人,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他的想法,又不能为他所察觉,这才有一丝可能。” 刘怀敬在一边问道:“为何要这么麻烦?刘大神不是已经算出了他们藏匿官银的地方,我们悄悄过去一探便知,又不是非要那个卞范之帮忙不可。” 算出? 萩娘狐疑地瞥了刘穆之一眼,他不由得尴尬地咳了一声,避而不谈此事,转而对刘怀敬说道:“您毕竟是没有怎么经历过官场的人,这天大的事情,到了朝堂之上一扯皮,便很有可能不了了之了。若是我们仅是查到了他们盘踞的窝点,根本一点用处都没有,那南郡公完全可以说,自己全然不知情,甚至还能装出一番大义凛然的样子来,义愤填膺地请陛下严惩南康郡守卞范之。说到底,只要卞范之没被处死,之后的仕途还不是有南郡公保着,半点损伤也没有。” 刘怀敬已是目瞪口呆,愣愣地说道:“这……这也行?” 萩娘却是半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这类似的事情难道还少吗?所谓古代朝廷内斗,不就是那么回事吗,所有那些所谓被削官夺爵的官员,真正的原因不外乎是得罪了更大的王侯而已,来来去去的,不过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要不就是替罪羔羊罢了。 她点点头,赞同地说道:“刘穆之说得对,我们要做的事情本就危险无比,哪有那么简单就完事的,不过我相信,虽然很难,但集我们众人之力,应该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刘怀敬心下稍安,刘穆之闻言,不由得拈须微笑,十分赞赏地望着她,连连点头。 这夜,萩娘一直没睡好,翻来覆去的。 好不容易睡着了,却梦得异常深沉。 她只觉得自己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心中无比的安宁和平和,似是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事,能让她心烦。 她不由自主地抱紧了那暖暖的身体,嘴里轻轻地呼唤着:“琰郎……” 月色下,采棠为难地望着自家主子,讷讷地问道:“主子,万一女郎醒了怎么办?” 谢琰恋恋不舍地抱紧了萩娘,忍住自己想要吻上那微翘小嘴的冲动,低头道:“你便告诉她是做梦就是了,这有什么难的?” 采棠埋怨道:“主子,不是我说您,您这婚结的也太草率了,就算是寻常人家娶媳妇也要杀只鸡,好好地选个黄道吉日呢,您倒好,说结就结,若我是女郎,我可不也得气得吐血……” 谢琰不去理会她的絮絮叨叨,淡淡地说道:“说到这个,我倒是有事要问你,当初萩娘刚病倒的时候,你怎的不设法给我送个信?” 采棠顿时语塞,无奈地说道:“您知道的,当时奴婢也是气糊涂了,没想明白您为何莫名其妙就娶了个什么‘主母’回来,还以为您是决意忘了女郎呢。”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忙继续表忠心道:“当时奴婢真是这么想的,虽然您才是奴婢的主子,但若您真的不在意女郎了,奴婢也定然要陪在女郎身边的,即便主子责备,奴婢也会一心一意地护着女郎的。” 谢琰闻言不由得白了她一眼,算你会讨好卖乖了,如今也算是将功折罪,不追究就是了。 他不再纠结,而是正色道:“明日我便要回建康,你此番疏忽大意,我也不再怪罪你了,然而之后若是萩娘再有什么闪失,你苏合姐姐可有的是教训你的法子。” 采棠忙道:“是,奴婢不敢。” 谢琰又问道:“你们此行所为何事,你可知道吗?” 采棠这才想起来,主子根本不知道那假官银的事情,忙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谢琰听完差点没跳起来,向来镇定自若的面上满满的都是愤怒,他勉强压低了声音,怒道:“萩娘怎么这般糊涂?!” 他恨不得把萩娘叫醒给她好好洗洗脑,然而此时他却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此事如今我已知晓,这就派人去查就是了,你们几人何必要冒这个风险?你若是有机会的话,想办法劝他们回建康吧。” 采棠忙跪了下来,认真地说道:“主子,奴婢以为此事您还是不要告诉旁人的好,毕竟多一个人知道多一份风险,女郎行事您也是知道的,自是十分稳妥的。奴婢窃以为,您若是担心的话,不如派人暗中保护就是了,至于派其他人来调查此事……” 她不屑地撇了撇嘴,不服输地说道:“难道您以为,有人能比女郎更有办法吗?” 谢琰仍是颇为不赞同地摇头道:“就算真是查不出什么,也就罢了,你们才这么几个人,又怎么可能查得出结果呢?” 采棠恳切地说道:“奴婢明白您的心意,然而恕奴婢直言,既然如今您没有立场能够保护女郎,就应该支持她的决定,若是您派出的人暴露了,惊动了南郡公,才更是置女郎于危险之地呢。” 她心中自是有她自己的私心,然而此时,谢琰却是被她这句话给打动了,沉吟道:“这倒也不无道理……” 怀中的萩娘似是被两人激烈的争执给惊到了,嘟哝着什么转过身去,还将谢琰的袖子压在了脑袋下,无比慵懒地枕在那衣袖之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是十分喜欢这味道的样子,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谢琰眼中柔情如水,怜爱地轻抚着她散落的发丝,只觉得心中充满着无比的依恋。 采棠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嘴上却忍不住劝道:“主子,您该回去了,一会天都该亮了。” 谢琰依依不舍地放开了萩娘,轻轻地抬起她乖巧的小脑袋,把自己的袖子慢慢地抽了出来,他起身之后,又忍不住伏下,在她耳边轻声道:“此生唯爱,矢志不渝。” 第四百三十九章 委屈(一) 萩娘听没听见没人知道,采棠却是听得一清二楚,她本就是习武之人,耳力特别好,此时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掩住,免得被主子发现自己偷听壁角,然而这样做也太露痕迹了,她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打开格子窗,对谢琰说道:“主子,您快走吧。” 别再来了……害我提心吊胆。 眼见那个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屋檐上,她这才放下心来。 然而,一转身,她却愣在了原地。 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悄悄地打开了,寄奴一脸冷峻的表情,正默默地站在门口,冷冷地注视着她。 原是一回来就第一个想要来见见萩娘,这才悄悄地摸到她门口,谁知竟然听见屋子里传来男人的声音。 被采棠叫做“主子”的人,除了谢琰还有谁? 他强自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勉强对采棠低声说道:“你出来一下。” 采棠只觉得自己一个头有两个大,无奈地偷眼瞥了萩娘一眼,方才她是担心她醒过来,如今她却是忍不住想道,女郎,求您快点醒醒吧,救救我啊…… 果然寄奴劈头就问道:“那人是谁?” 还能是谁?你不都听到了吗? 采棠默默地转过脸去,不发一言。 寄奴怒道:“你不是不知道刘穆之说过的话,若是萩娘真的想起了他,想起了一切,现在的情况和当初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吗?” “为何你就不能清醒一点,他能给萩娘什么?除了伤害还是伤害,若是你真的为了萩娘好,就不该这样暗中帮着他,若是你一心一意要做你的忠仆……” 寄奴冷冷地望着她,无比绝情地继续说道:“我也不介意把你送回谢家,让你继续服侍你家‘主子’去。” 采棠眼圈一红,委屈的泪水便忍不住流了下来,她顾不得抹去自己的泪水,便狠狠地说道:“你别装作是关心女郎的样子,其实你,你不过是想要她忘记了我家主子,你好自己娶她罢了!你别做梦了,就是没有我家主子,女郎也不会嫁给你的!” 正如谢琰所言,她早就可以把女郎的消息告诉他,然而她却没有这么做,这其中,究竟是怎样复杂的心思,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寄奴的执着面前,其实她已经有些心软了。 让自己所爱的人幸福,也是幸福的一种吧。 如果寄奴真是那么爱着女郎的话,自己就算再怎么心痛,也不会故意去妨碍他的。 而如今,寄奴竟然这样说,这样误解自己的用心,她只觉得委屈无比,任性赌气的话便冲口而出。 寄奴原是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些重,见采棠哭了,便立时后悔了。 然而采棠这伤人的话语,却是比用刀剜他的心更疼,他被说中了心事,忍不住便反唇相讥道:“那你呢?你所思所念的,还不是希望萩娘和他在一起而已,不管是做妾也好,侍婢也好,她是不是幸福,你真的关心吗?你还不是为了你自己!” 方才亲眼所见的画面已是够令他伤怀的了,那白衣玉人,与萩娘相拥在一起的样子才真的是神仙眷侣,那美好温暖的样子简直可堪入画。 比起来,自己算是什么? 如同回音一样,采棠的话在他心中反反复复地回响着: “就算没有他,女郎也不会嫁给你的!” 是的,自己何德何能,能娶萩娘这样优秀的女子为妻? 如果说谢琰是珠玉,那和谢琰比,自己连瓦砾都算不上,最多只是一片尘埃。 采棠听了他的话,已是呆呆地愣在原地,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就是为了我自己了?” 她心里有着隐隐的怀疑,却不敢相信寄奴能对自己当面说出这样令人难堪的话来,那个可爱纯真的寄奴哥哥呢? 寄奴心如刀割,不管不顾地冷笑道:“你不是为了你自己吗?你不就是希望萩娘不要嫁给我,你自己好嫁给我吗?棠儿,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就算萩娘不愿意嫁给我,我也绝对不会娶你为妻!” 他倔强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冷漠表情,那嫌恶的眼神,犹如看着一条毒蛇一般,没有丝毫的怜悯和温情,只有无比地厌恶。 采棠心中猛地一阵抽紧,只觉得自己浑身发冷,再也支持不住了。 下一刻,她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最近萩娘总觉得身边的气氛很是奇怪。 前几日竺法汰师侄和寄奴回来了,虽然他们这一行并没有什么收获,不仅没找到那个所谓的蛊师,就连类似竺法蓝一样中蛊的人都没见到,但至少是平平安安的,没有什么闪失,大家还是都很高兴。 但是向来看到寄奴便欢欢喜喜地迎上去的采棠,却不怎么欢喜的样子,只是勉强打了个招呼而已。 平日忙着做小点心的采棠,就连杯热茶都欠奉,完全当他不存在似得。 “采棠,你和你寄奴哥哥是不是在闹别扭?”当她不知是第几次看见采棠落寞的眼神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然而采棠闻言,冰冷的脸上却掠过一丝恨恨的神色,快得稍纵即逝,几乎都令她疑心是自己看错了。 怎么,这两人之间的矛盾竟是这么严重了? 萩娘一时无语。 采棠脸色煞白,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来,若无其事地说道:“哪能呢,寄奴哥哥不过是太忙了,没空理睬我这个奴婢罢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流露出了无比失落的黯然神色。 萩娘不由得失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原来不过是小女孩脆弱敏感的小心思罢了。 她温柔地劝道:“采棠,两个人心里若是有彼此的话,并不一定要时时刻刻在一起,更不用天天不停地说话,你没看到吗?那些每日口角不断地,多半是怨侣,而那些能够白头到老的夫妻,性格一般都十分柔和,不是一方包容另一方,便是双方都性情和顺的。如果两人有默契的话,根本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只是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能了解对方心里所想的了。” 采棠心中难受,更觉得这样的话似是在嘲讽自己似得,很是不入耳。 第四百四十章 委屈(二) 她闷闷地低下了头,倔强地反驳道:“女郎,您这话也说得太轻巧了,其实根本不是什么性格的问题,那人若是喜欢你,你便是说水里游的是鸟,天上飞的是鱼,他也会附和着说是啊是啊;而若是那人不喜欢你,便是做的再多,也全都是错……” 她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心中的委屈和心酸,汹涌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竟是止也止不住。 萩娘没料到自己好好地一句话,竟是把采棠给说哭了,不由得有些啼笑皆非,忙递上自己的帕子劝道:“采棠,快别哭了,要是真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来说给我听听,我来帮你出出主意吧。” 采棠抹了抹眼泪,只觉得自己忍不住想要把心里的话全都说给她听,在这陌生的地方,除了萩娘和寄奴之外,她还有谁可以信赖呢,如今寄奴竟然这样对她,再怎么懂事,她也不过是个不满二十的孩子罢了。 爱一个人,总是卑微的。 她双膝发软,真恨不得跪在萩娘面前,卑躬屈膝地恳求她把寄奴让给自己,如果没有她,寄奴哥哥说不定是会爱上自己的吧。 然而,这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疯狂的想象罢了,就算萩娘愿意,寄奴又不是泥捏的人偶。 她终于还是只是抹干了泪水,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哽咽着说道:“是奴婢自己不好,惹了寄奴哥哥不快,您不用管了,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萩娘见她不愿说,倒也不勉强,微笑着说道:“人都说男子要大度,其实女子也是一样,寄奴的为人你也是清楚的,你平日待他如何,他就算是个傻子也该明白你的心意……但他性格倔强,只怕一个不慎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那也是难免的,你若宽容些,他自然会向你道歉,也免得你独自闷闷不乐了。” 采棠心想,别的事情也就罢了,她和寄奴之间,都把话说成这样了,便是他来道歉,她也是一辈子不能原谅他的。 她越想越伤心,又忍不住想哭,眼圈一红,又觉得鼻子酸酸的,不争气地就要流眼泪。 她忙作势端起桌上的茶盘,转身避开萩娘的眼神,弱弱地说道:“女郎,茶凉了,我给您倒热水去。” 萩娘更是茫然,平日这两人斗嘴吵架也不算是稀罕事,如现在这样还真是第一次。 又是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想要找到那香味是从何处发出的,然而倏忽间,那令人心安的熟悉香味却又无影无踪,根本半点都闻不到了。 真是奇怪。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的香气? 她皱着眉头仔细地回想着,如今正是桂树飘香的季节,然而这香味也并不像是桂花的味道,比那浓郁的香味更为淡雅,更为悠长,带有一点点柑橘的清香,又似是茉莉的芬芳。 自己曾在什么地方,闻到过这香味呢? “萩姐姐,你在找什么呢?”身后传来寄奴纳闷的声音,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是觉得有些沙哑。 她回过身来,却见寄奴穿了一件干干净净的崭新袍子,正站在门边看着自己,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微笑。 “萩姐姐,你可是弄丢了什么东西?”寄奴又问道,眼神中露出一丝戒备。 萩娘并没有太在意他紧张的神色,十分随意地坐了下来,答道:“方才我闻到一股香味,正琢磨着是什么香料呢,却是被风一吹便闻不到了,正巧你便过来了。” 她原先想说:“坐下喝茶吧。”转眼却见桌子上的茶盘不见了,这才想起是采棠拿走的。 她有心试探寄奴的态度,便故意笑着说道:“你棠儿妹妹刚去准备茶水了,害的我连杯茶都不能招待你。” 寄奴难免有些尴尬,眼中略带愧疚地说道:“棠儿向来细心,想必不会去太久的。” 啊?就没了?萩娘正十分八卦地等着他继续说,谁知道寄奴竟是紧紧地抿着嘴,再也不置一词了。 这两个孩子,真是的,一个比一个别扭。 她见寄奴不说话,便随意地寒暄道:“你这新衣服是刘穆之给你准备的吗?看上去还真不错呢。” 寄奴闻言,脸上泛起一丝微红,他数月没有参加军中的操练,原先暗沉的肤色如今也逐渐恢复了,虽不是十分白皙,也足够能让人清楚地看到他羞涩的神情。 他微微低下了头,眼睛看向一边,不敢直视萩娘的双眸,轻轻地问道:“真的好看吗?” 像个孩子一样,还是那么地需要别人的肯定啊。 萩娘只觉得自己心里无比地柔软,就如同当日初见他的时候一样,他那无助的眼神,令自己不由自主地想要善待他,保护他。 她十分诚恳地回答道:“很好看,我们寄奴如今也颇有几分大人样子了呢。” 不知为何,寄奴面上的红晕迅速地消散了,他轻咳了一下,正色道:“竺法汰大师近几日已经可以不经通报自由出入南康郡官邸了,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关于这个,萩娘早就想好了计划,她得意地靠近了寄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打算来一出,投石问路。” 寄奴只觉得萩娘娇美的脸庞突然地靠近了自己,随后耳边便有热热的气流拂过,他耳根一下子就红了,几乎都没听见萩娘在说些什么,眼角的余光只见那粉嫩的双唇形状十分美好,令人颇有一种想要品尝一下那甜美的欲望。 他心中一动,忙将头转向一边,不去看她。 萩娘纳闷地望着他,问道:“你觉得行不通吗?” 寄奴忙应声道:“不不不,我觉得你这个计划很好,只是细节还需要再多加参详。” 天晓得,自己根本连她在说什么都没听见好吗。 幸而这个回答还真是中规中矩,萩娘听了连连点头,赞同地说道:“也是,细节决定成败,一会把刘穆之叫来,让他帮忙算算吉凶。” 寄奴不由得汗下,都说诸葛武侯是因为思虑过重,过于操劳而累死的,如今看来,这个刘穆之也早晚有累死的一天,如今萩娘和采棠只差连晚饭吃什么菜都要让他算一算了,他能忙得过来吗? 也罢,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寄奴忙答道:“好,就这么决定了。” 第四百四十一章 得失(一) 这日,竺法汰正与卞范之相对弈棋,秋日晨初的阳光微凉,撒在两人身上,颇有些清冷的感觉。 窗外恬然宁静,风中带着静心的桂树香气。 明明目光所及的,都是寻常的梧桐枫树之类的乔木,却不知从哪里飘来几片枯黄的银杏落叶,令这肃然的秋色多了一份优雅之美。 微风拂动着窗边的帷幕,月白色的布幔被吹得鼓起,系带也随意地飘舞着,柔弱而有力。 那看着便觉得十分厚重的棋盘之上,黑白两色的玉子已是满满地铺了大半格子,仔细看来,可以发现黑白双方竟是势均力敌,杀得难解难分。 然而隐隐可见,竺法汰所执的白子似是有颓然之势,各路被围,竟是可见微露败象。 卞范之双眉紧锁,思考许久才重重地落下一子,吃掉了一大片白子,这才满意地抬眼笑道:“该您了。” 竺法汰悠闲地端起自己的茶水,抿了两口,从棋盘上移开自己的目光,轻轻地说道:“不用了,老衲已是败了……” 卞范之果然很是高兴,由衷地笑着说道:“与您对弈多日,在下竟是连棋力都有所提高呢,实在是侥幸。” 竺法汰平静地说道:“棋局之上,最能看出人的心性,您虽是心存宽仁,又十分精于谋算,但偶尔还是失于急切,一旦对方卖个破绽,抑或是看似有可乘之机,您便不顾一切地穷追猛打,反而疏忽了别处……若您不能改改这种争强好胜的性子,只怕,不论是棋局也好,别的也好,最终都不免难以如愿……” 若是别人对卞范之说这话,只怕他只会嗤之以鼻,即便是桓玄也罢,也曾劝过他行事不用太刚猛,他也不过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罢了。 然而他恭恭敬敬地听竺法汰说完,面上竟是没有半点恼怒的神色,反而惭愧地答道:“其实……先前也有人这样说过我,只不过我自己虽是明知自己性子不够沉稳,却仍是难以去改正,故而虽则在下觉得您说得十分有道理,却也实在是不知道要怎么去改变自己这样的性格。” 竺法汰指了指那棋盘道:“今日你不是胜了吗?须知不论是棋艺一道也罢,还是谋划什么事情也罢,都需要纵观全局,脱出自己所处的那狭隘的视角,去整体地判断自己所应该做的事情,切莫被自己的私欲或是别的什么蒙住了双眼,步步沦陷还不自知。” 卞范之眼中微微露出一丝警觉,故作疑惑地问道:“您指的是是什么事……?” 虽然很喜欢和竺法汰相处,谈经论道,闲时对弈,但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 竺法汰念了一声佛,淡淡地说道:“这几日我见您面上虽是欢喜的样子,眉宇之间却隐隐有些忧虑,老衲悠游人间多时,见多了这样的神色,想要助您开解心结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借这棋局试着点拨您一番,但您……似乎是尚未领悟呢……” 卞范之这才收起了自己的疑心,歉然道:“您本是一片好意,我竟是差点误解了您的用心,实在是惭愧。不过,如您所言,即便是您,也定然无法帮助在下解开心结,您就不用管我了,任我自己思量去吧。” 他一边说着,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无奈和黯然。 不仅是南郡公吩咐自己做的那些事,还有,妹妹们的下落自己派人查探已久,却终是没有消息,就连当日送信的那人,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没有只言片语,半点音讯送来。 身为一郡之最高官员,他原本就有许多麻烦的政事要处理,即便是这弈棋的片刻偷闲,也是十分不易。 竺法汰摇了摇头,还待劝他,却闻下人们三三两两地,慌慌张张地站在了门外,十分喧闹的样子。 卞范之皱眉道:“有贵客在此,你们这是在闹什么?” 一个看似是小管事的人忙上前,急促地说道:“主子,不好了,府里进贼了。” 卞范之心中一紧,也不顾竺法汰就在身边,怒道:“笑话,府中重重守卫,怎么可能被偷了?!” 那小管事也是十分不安,只恨今天怎么就轮到自己值班,出了这等大事,只怕主子以后也不会再信重自己了,他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忙解释道:“主子,来人似是身手很好,外院的侍卫都没发现有人入内,却是小人在安排人打扫书房的时候,家奴们发现异常的。” 什么!书房?! 卞范之再也没办法强自镇定,大惊失色,勉强对竺法汰说道:“您请暂歇,我去去就来。” 也不等竺法汰回答,他便转身踹了那小管事一脚,怒道:“还不快去看看,可还有别处遭了贼?” 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脸,那小管事心里反而安定了下来,知道自家主子没有把责任全丢自己身上的意思,忙恭敬地答道:“是,是,小的这就去。” 卞范之不再理他,径直便往书房而去。 两个脸色煞白的小厮正跪在门口,心慌意乱地相互埋怨着,见到主子来了忙都伏低了身子,恨不得主子看不见自己才好,卞范之无心责罚下人,挥挥手让他们关上门退下。 两人对视一眼,几乎是大喜过望地忙退了下去,轻轻地带上了门。 卞范之见书桌上卷宗都被翻乱了,已是十分不安,他匆忙上前,着急地从杂乱的纸堆文牍中由上至下找着那封至关重要的公文,只怕那公文有什么闪失。 但世情却往往是怕什么来什么,偏偏别的什么都在,唯有那封公文不见了。 他几乎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又来回翻找了两遍,这才真的能确定,只是那封公文不见了。 一听到书房失窃,他便担心这封信会被人顺手带走,然而,如今却发生了比他担心的事情更为可怕的事情。 对方竟是正冲着这封信来的。 那是一封桓玄亲自下达的调令,调集两千士卒戍守南康郡,不仅有桓玄的私印,亦是已经加盖了寻阳官邸的官印,以及自己的官印。然而朝廷根本没有下达过这样的军令,若是被旁人拿到了,只怕不只是自己,就连南郡公都难逃罪责。 第四百四十二章 得失(二) 他仔细地回忆那公文上的内容,猛地想了起来,为了能顺利调动军队,他在上面详细地写清楚了军队进南康郡后驻守的地点,那正是…… 来人对自己的立场十分清楚,又能够从那么多侍卫眼皮底下来去自如……有这等实力的,不是世家贵族便是皇室重臣,朝堂之上,能有资格与南郡公为敌的人,自己没有一个惹得起…… 去追索那封信已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只怕他也只能吃这个哑巴亏,就连这贼的下落都没办法追查。 但这件事却是必须告诉南郡公,更重要的是,自己必须立刻过去主持大局,免得那边那些人,口没遮拦地说出些什么事情来,届时坏了南郡公的大事,别说是自己的仕途了,即便是自己一家人的性命,只怕都难保。 然而,在这个敏感的时候,自己若是去自投罗网,岂不是被坐实了和南郡公勾结的事实? 他思前想后,却是难得一个两全的法子。 自东渡以来,南郡公是唯一一个善待自己,提携自己的人,于公于私,他都绝对不能有负于他。 最终他只能咬了咬牙,推门吩咐道:“备车,多带些侍卫,我要出城。” 府里早就乱成了一团,清点库房的,抓贼的,巡查的,顿时无比慌乱。一听得主子要出行,众家奴又是争先恐后地想要随行,更是嘈杂无比,好不容易一番喧闹之后,南康郡官邸终于安静了下来。 轰然的马车声远远地离去。 竺法汰悠然喝完了杯中残茶,胸有成竹地拈起棋盘上那如玉的白子,慢慢地放在适才那盘自己已然认输的棋盘之上。 若是懂得弈棋的人来看,自是能发现,那看似重重包围白子的黑子,一下子便如一盘散沙一般,陷入了死地,完全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树杈之上,刘毅正不耐烦地对寄奴说道:“我们这守株待兔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寄奴也是焦急地眼望远方的路,安抚他道:“别急,就快来了。” “就快是多久?一炷香?一个时辰?”刘毅不满地抱怨着:“你可别仗着我师父说要护着你就得寸进尺啊,师父可没吩咐我要陪你挂在树上耍猴。” 寄奴好不容易才把他哄了来,忙好言劝道:“名师出高徒嘛,罗仙长既然能指点您练就这般高超的箭艺,所说的话定然是不会错的,您难道不相信您的师父吗?” 刘毅闻言,不由得回忆起自己师父教养自己的点点滴滴,虽则自己并非他的亲子,师父待自己却是毫无保留,自己问什么便答什么,更是关爱有加。 想到这里,他心中的烦闷少了许多,嘴上却还是嘟哝道:“这样干等也不是个办法啊……”78中文更新最快 电脑端: 此处正是先前刘穆之画地图的时候发现的那个隐秘山谷,然而此地地势险要,刘穆之和寄奴诸人来回绕行了许久,却还是没有找到别的出入口,故而只能守在谷前,只待卞范之来此地的时候好看个究竟。 刘毅眼尖,远远地便看见了尘土飞扬的风沙,忙指着那里问道:“你看,那里似是有车马。” 寄奴也望了过去,却觉得那滚滚而来的气势不似是只有一两辆车的样子,即便是千军万马,也不过如此罢了。 待那些人近前了,他们才发现,果然卞范之这次是倾巢出动了,至少两百个侍卫穿着军装,骑着高头大马,跟随在马车后面。 那一行人快到了谷前,只见那马车里的人打起了帘子,探头往外看的样子,寄奴忙道:“刘郎,就是现在!” 刘毅早已是弯弓搭箭,星眸只微微地一张,便瞄准了那车内的人,轻飘飘地一箭射去,竟是连一丝风声都没有,便无声无息地落在了车内。 车内立刻有人惊叫了起来:“啊有刺客……!” 侍卫们立刻乱成了一团,有的立刻围住了马车,有的四下张望着,更有人悄悄地四处找隐蔽的地方,竟是打算若是真有人偷袭,便赶紧找个安全的地儿躲起来再说。 阵型一乱,便有了可乘之机,寄奴和刘毅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附近的一块大石之后,寄奴对站得最近的士兵悄悄地努了努嘴,刘毅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支小袖箭射出,那士兵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寄奴忙扶住他,趁旁人不注意,将他拉到了大石后面,自己飞快地换上了他的衣物。 刘毅眼神有些闪烁,竟是带着几分担忧问道:“你这样孤军深入,真的没事吗?” 寄奴忙安慰他道:“没事的,没人会注意到我的,您放心吧。” 刘毅尴尬地转开了眼,讷讷道:“谁担心你了,我不过是怕辜负了师父的嘱托,令他老人家不快罢了。你小子进去之后,可要自己小心,若是随随便便就被发现了,可别怪我保护不到你。” 寄奴不由得轻笑,含笑道:“是,我会小心的。” 此时,马车那已经传出了命令来,原来卞范之只是被那支箭擦到了发梢罢了,惊魂未定之下,家奴们才会慌乱起来,如今却是有军官在喊口令,令众军士集合,不得再四处乱走。78中文首发 78zw. m.78zw. 寄奴也是熟知军中号令的,他见自己身上的军装系有牌匾,清楚地写明了自己的番号,忙走上前去,站在自己应该站的位置上,丝毫异样都没有。 卞范之不敢再看窗外,只是吩咐众人赶紧入驻山谷,牢牢地把守着进出要道,绝对不能让任何人通过。 寄奴一边往里走着,一边观察着四周的道路,这原本也不过是个小小的谷口,二三十人来看守也是足够了,然而卞范之竟然带了近两百军士过来,显然这山谷定然是另有出入口的。 谷内风景与谷外无异,并不像寄奴想象的那样,处处都是炼化池,或是堆满了银子的,乍一看就如同一个寻常小山村一样,若是当时无人阻拦他们入内,只怕自己一行人根本不会意识到,这是一个重要的地方。 如今卞范之之所为更是确定了他们的猜测,若不是十分紧要的地方,他怎会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急急地赶来呢? 身边一个小军官见他在发呆,推了他一把,喝道:“还不快走?!” 寄奴忙应声,随着众人一起朝着最中间的屋子走去。 第四百四十三章 得失(三) 为首的军官吩咐剩余的军士将那屋子给团团围住,果然卞范之下车便独自往那屋子走去,许久不曾出来。 寄奴见身边一个同伴无聊地打盹,便悄声问道:“大哥,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从前我轮值的时候,怎的从来没来过这里?” 那个军士迷迷糊糊的双眼立刻便恢复了清明,紧张地对他说道:“快别问了,这不是你我这种小卒能知道的事情,你没听说过这句话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ァ78中文ヤ~8~1~.7~8z~w <首发、域名、请记住78中文首发 . . 寄奴笑道:“您放心,我自是明白我们的本分,服从命令就是我们的职责所在了,然而,您难道不好奇吗?卞明府进去这半天了,却是做什么去了?” 那个军士听他这么说,立时猥亵地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难道府道大人是在这里养了个外室,故而要躲着家里的妒妇不成?” 寄奴不由得汗下,这人的想象力实在是天马行空,自己问他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来。 他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只是侧目打量着此地的地貌,试图看出些端倪来。 这山谷中大部分是平地,居中那屋子却是依山傍水而建,屋前围着重重的军士,屋后有些什么却是看不见。 然而,显而易见的是,这屋子定然是十分重要的地方。 卞范之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出来,亲自将那屋子的门锁上,吩咐自己的亲信军官道:“你们还是这样看守着,没我的命令不能离开。” 那军官忙应声答应下来,寄奴见卞范之要走的样子,不由得暗暗叫苦,不曾想这人竟是打算将这些军士留在这里看守,自己连回去通知萩娘他们的机会都没有。 也罢,说不定自己能打探出什么来也不一定呢,趁半夜去看看那屋子里究竟有些什么,恩,此计甚妙。 卞范之转身又打量了一番那房舍,寄奴见他环视众人,忙垂下眼帘,免得露出自己异样的神色。 随着他的马车远去,寄奴却又犯难了,大伙都站着一动不动的,自己要怎么四下走动打探情况呢? 卞范之回到府中的时候,家奴们便来报,竺法汰大师因为久等您不归,自行离开了,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和法汰大师打招呼。 心烦意乱地回到书房,他默默地坐在椅上,慢慢地回想这一整日的前后之事,心下思绪万千。 今日府中失窃,显然是惊动了所有的人,很快管事们便都来到了主子屋外,等着主子询问。 卞范之拧了拧眉心,问道:“除了书房,可还有哪里少东西了?” 掌管库房和后宅的两位管事忙上前,分别回话说什么都没少。 卞范之想了一下,又问道:“库房的银两都盘点过吗,确定没少?” 库房管事忙详细回道:“自听说书房失窃,小人便命人取了库房的清单来,核对了一整天,确认是一件都没少,您可放心。” 然而厨房的管事却主动回话道:“禀主子,厨房却是少了半条鱼,原先,原先是小的买了新鲜的鱼,便给您蒸了半条,想着若是您要和法汰大师一起用膳的话,便不适合太过荤腥,这才准备着的,谁知后来已盘点,那半条鱼却是不见了……” 他低声说完,周围的其他管事都纷纷嗤笑了起来,有人便忍不住说道:“笑话!难道这贼千辛万苦摸进来,竟是为了偷你半条鱼吗?分明是你自己驭下不严,被那些小厮偷吃了,却还敢拿这等小事来打扰主子,真是可笑!” 厨房管事委屈至极,百口莫辩,只能对卞范之说道:“主子,小的做完了蒸鱼之后便在厨房外间看着小厮们洗菜切菜,根本没有半个人进出过厨房,那鱼却不翼而飞了,小的这才认定是有人偷的,若不是如此,小的怎敢胡乱向您禀告此事?!” 众人不以为然,都露出了哂笑和不屑,显然没人把他的话当成是真话,也没人对他的这些小算盘感兴趣,然而卞范之听了他的话却没有笑,而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正色问道:“我问你,你那放鱼的地方是不是靠近窗口?” 厨房管事点头如捣蒜,忙答道:“主子料事如神,正是因为怕太烫不可入口,这才放在窗边过一下风的,谁知道一个转眼就……” 卞范之心中却是有着另外的猜测,挥了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若无要事,便不用再来回禀了。” 众管事没想到主子听了这厨房管事的话,竟是神色有所好转,不似先前那么凝重了,不由得面面相觑,竟是完全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能各自散去,颇有些羡慕那厨房管事的好运。 卞范之关上书房门,三步并作两步地回到书桌前,重新将那些文案仔仔细细地整理了一遍。 这,这是……? 一卷厚厚的文牍之下,果然还粘着一封公文。 卞范之只觉得自己的手都颤抖了,他忙颤颤巍巍地拿起那公文,打开一看。 人生最美好的是什么事情? 失而复得。 他只觉得如甘露灌顶一般,心里一下子舒爽无比,这封公文,正是早上自己遍寻不见的那一封。 方才听了那厨子的话,他便觉得事有蹊跷,这世上有武功高强的人他信,但哪有人能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在自己府中来去自如呢? 更是哪有人会偷半条鱼呢? 除非,那人……根本不是人…… 早上自己关心则乱,一见少了东西便自乱阵脚,根本没有考虑过别的可能性。 如今想来,真是自己吓自己。 就说呢,这样隐秘的事情,自己一个人都没有说起过,南郡公想必也是十分慎重的,又怎会让别人知道? 自己竟是为了这样一件可笑的小事,调动了官邸中将近一半的军士,徒然惹人怀疑。 法汰大师说的真是没错,自己若再不改改这样急躁的性子,只怕真的是,难得善终。 他重重地坐倒在榻上,紧紧地抱着那封公文,似是怕它又突然不见似得,陷入了沉思。 第四百四十四章 轻尘(一) 另一边,萩娘也正紧锁着双眉,来回踱着步,一边的采棠更是一脸仓皇。 已经入夜了,寄奴竟是还没回来,萩娘心中隐隐有着怀疑,对刘穆之说道:“只怕寄奴有他自己的主意,我猜……” 然而她说到一半却不由得摇了摇头,觉得这也太儿戏了,自己已经算得胆大的了,寄奴竟是……? 刘穆之却先说出了她的忧虑,问道:“您可是担心刘郎并未依计行事,而是反而潜入那山谷去了?” 萩娘心中一惊,忙问道:“寄奴可是曾跟你说起过类似的计划?” 刘穆之摇头道:“并没有,然而如今那卞范之都已回府了,刘郎若是真的打探了虚实便回,自当早就归来了,现在看来,他很有可能是被困在那山谷中了。” “啊!”采棠惊叫出声,却见萩娘和刘穆之都向自己望来,忙行礼道:“抱歉,奴婢一时心急而已,并非故意打扰你们说话。” 她低下头等了一会,却不闻萩娘说话,抬头一看,却见萩娘和刘穆之的眼神竟是穿过了自己,望着自己身后。78中文更新最快 电脑端: 她转身一看,却见竺法汰师侄,还有刘怀敬和臧熹等人都站在门边,竟是听到了方才几人的对话。 最着急的显然是刘怀敬和臧熹,两个人都冲了进来,问道:“寄奴哥哥怎么了,怎的还没回来?” 竺法蕴也是着急地责备萩娘道:“你不是说这试探十分安全,万无一失吗?怎的那个笨蛋到现在还没回来,难道真的是……?”78中文首发 . . 唯有竺法汰和刘穆之两人一脸淡然,似是并不十分忧急的样子。 萩娘本就很烦了,此时这几个孩子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又追着自己要“寄奴哥哥”,她只觉得自己简直是没法好好思考,抚着额角便靠在了榻上,心烦意乱。 采棠虽然也很着急,却仍是好言劝道:“你们都先去休息吧,女郎自然会想办法把寄奴哥哥救回来的,难道你们这样杵在这里,就能管什么用不成?” 臧熹闻言,忙对萩娘说道:“姐姐,我的武艺不下于寄奴哥哥,不如让我也去吧,好助寄奴哥哥一臂之力!” 你去……? 你不去帮倒忙就谢天谢地了好吗。 萩娘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便软软地倒在一边,对臧熹说道:“你若是去了,姐姐不是没人照顾了,你还是乖乖地听话,和袁师傅一起去休息吧。” 臧熹忙道:“我这也是想为姐姐分忧啊。” 萩娘抚了抚他柔软的发梢,温柔地说道:“熹儿如今也长大了,姐姐自是要仰仗你的,不过若是你不好好休息,明日若是姐姐有什么事拜托你去做,你岂不是帮不上姐姐了?” 臧熹闻言心中舒畅无比,这才不再闹腾,对萩娘说道:“那我这就去了,明日您要我做什么,可得早些告诉我呀。” 萩娘忙不迭地点头,连连对袁崭使眼色,才好不容易连哄带骗地把臧熹给劝走了。 刘怀敬戒备地望着她,怕她也是依样画葫芦把自己给打发了,忙道:“我可没那么好骗,嫂子,请您实话告诉我,我哥哥如今是不是很危险?” 听到那声“嫂子”,竺法蕴和采棠二人齐齐色变。 萩娘却没力气去争辩那句“嫂子”,只是缓缓点头道:“许是有这个可能,但是怀敬,你也不是个愚笨冲动之人,若是因此你便不管不顾地去救你哥哥,又有什么用呢?” “如果他现在已经被发现,并且被关了起来,你去不过是送死罢了;如果他顺利地混了进去,那现在也是十分安全的,若是你真的去了,反而成为他的累赘不说,还有可能令他们加强戒备,反而是害了你哥哥,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刘怀敬紧握的拳头慢慢地松开了,眼中带着泪光问道:“嫂子,那我们要怎么办,就在这傻傻地等哥哥回来吗?” 萩娘点头道:“不错,我们就在这等。” 刘穆之和竺法汰闻言,都微微露出了赞许的微笑。 要知道,有时候面临抉择的时候,许多人明知道这么做是错的,却仍是因为各种原因,气血上涌,不管不顾地逆风而行,而至惨淡收场。 在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许多人会失了心智,乱了分寸,然而这睿智的女子却是丝毫不为所动,行事十分沉稳妥当,这才是真正的王者之气度,不骄不躁,依势而动,顺势而发,不愧是有着至尊命格的女子。 萩娘继续说道:“但我们这并不是傻等,你别忘了还有竺法汰大师呢,相信你哥哥的下落,明日法汰大师便会知晓了。” 她恭恭敬敬地对竺法汰行了个礼,说道:“这几日多亏大师与那卞范之周旋,明日更是全靠您了。” 竺法汰淡然道:“阿弥陀佛,我与刘郎一见如故,襄助于他自是应有之宜,更何况前日在那些蛮子的寨子中,还是多亏刘郎我们才能顺利离开,滴水之恩,当泉涌相报,更何况是这样的大恩。” 竺法蕴仍是嘟着嘴,在一边抱怨道:“就算师叔出马,也是明天的事情了,若是真的出了事,谁知道那个笨蛋能不能熬过今天晚上……” 她不无担心地说着,却没注意到一边的采棠,已是面色苍白,眼中含泪,眼圈都红了。 萩娘望着刘穆之淡定的神色,勉强笑道:“刘大神都不担心的事情,你们瞎担心什么,若是寄奴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刘大神不早该算出来了吗?” 竺法蕴狐疑地看了刘穆之几眼,这个所谓的术士倒的确是有点真才实学的样子,若是他觉得无事,那便当做无事吧…… 刘穆之仍是保持着神秘莫测的淡然微笑,心里却在不停地腹诽着:你们还真把我当晴雨计了,我怎么可能把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算出来嘛?!!! 这该死的小子,要是真的随随便便就挂掉了,我那“帝王起居注”岂不是白写了? 谁都没曾注意到,采棠面上掠过一丝无比坚忍的神色,带着些许觉悟,些许决绝。 第四百四十五章 轻尘(二) 想要在完全不熟悉的环境中不暴露自己,做起来真是比想象的要简单得多。 因为,旁人只关心自己所关心的,根本不会去注意身边的人,若是熟识的人也罢了,若是不熟悉的,只要没什么异样,又怎会有人关心这盔甲之下的人,是不是原来那个人呢?78中文最快 手机端: 寄奴观察着周围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却发现这山谷中似是并没有太多人的样子,虽然也有三三两两的村屋中透出些灯光,但是大部分的屋子还是漆黑的,想必这里原来是个真正的村庄,自从卞范之来了之后,才开始慢慢地将山谷把守起来的。 他侧身偷偷地瞥了一眼站在正中的军官,只见他双眉紧锁,似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也是,卞范之只吩咐了要守护好这个山谷,却也没说要驻扎多久,若是只有一天半天,大家不眠不休地守着也就是了,若是要守个十天半月的,他作为此地的长官,自是要安排一下军士们轮休才是。 想明白了这一点,寄奴便悄悄地对身边那军士说道:“大哥,咱们要站岗到什么时候?这里半个人影都没,我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那个军士还没说话,便先听到一声“咕咕”的古怪声音,寄奴略一思索,这才明白过来,这位大哥想必是肚子饿了,从下午到现在还没开过饭,此时正是晚膳时分,也难怪他失礼了。 果然他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声,低声说道:“我哪知道,小兄弟,我劝你还是别东问西问的,惹了长官不快,就不是好好地站在这里那么简单了……” 寄奴心中略有些不明白,自己在京口军中的时候,规矩远没有这么大,这小小的南康郡府兵中,竟是连私下聊几句也会招人不满吗? 他“嗯”了一声,又悄悄地问道:“大哥,你肚子不饿吗?” 那人听到“饿”这个字,肚子又不争气地咕噜噜地叫了一声,似是在反驳他的话:“恩,不饿。” 寄奴见他神色尴尬的样子十分有趣,不由得露出了笑容,这样一来,他自己都忍不住了,自嘲地笑道:“快别说了,便是再苦再饿,我们也不能喊累。” 两人说话的声音稍稍大了些,立刻引起了那军官的注意,走了过来,却是问那个大个子道:“屈安,你窃窃私语在说些什么?” 这个被叫做屈安的军士实在是个老实人,当即他便毫无虚言地答道:“报告长官,我方才是说,我肚子饿了,想吃饭。” 那军官面色本是十分严肃,听了他的话也忍不住微微弯起了嘴角,却还是恶狠狠地说道:“若是再私下议论,别说今天了,就是明日你也别想吃饭。” 他转脸看了边上的寄奴一眼,只觉得这人十分眼生。 寄奴面上丝毫不露,心里却是已经突突地跳个不停,生怕他发现自己有什么异样。 幸而那军官不想暴露自己对自己属下不熟悉的样子,故而虽是想了一会想不起他的名字,却也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走到远处,他才回头再仔细观察众人的神色,虽说并不是人人面上都有十分不满的样子,但至少三成的士卒都是面有不足之色,显然是有的想吃饭,有的想休息了。 他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肚子,快步走了出去,对身边一个亲信军士嘱咐了几句。 正如寄奴所料,不久之后,便有人来让他们分单双号去轮班休息,并且还定下了晚上值夜的顺序。 这些军人能休息就很满足了,哪会介意地上是不是平整,是不是舒服,很快四处便燃起了温暖的火堆,横七竖八地躺到了一地。 寄奴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的番号,忙在轮到自己的时候和众人一起去了火堆边,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面容,听旁人说话,自己却一言不发,免得引起旁人主意。 男人在一起聊天,说的多半是谁家的小妾漂亮,哪间坊子的姑娘水灵,见过的,没见过的,都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也许只有这种话题才能让所有人都有共鸣吧。78中文首发 78zw. m.78zw. 说着说着,便有人忍不住说到了自家长官的内眷:“卞明府新纳的小妾,那才是尤物呢,啧啧……” 刚一出口众人便都露出了赞同的神色,然而却没人应和,显然是不敢议论的样子。 有人却说道:“但听闻这几日卞明府都没回府去住呢,那小蹄子,只怕是闷得慌……” 更是有人不解道:“真不明白,那个老和尚是什么来路,为何卞明府这般重视他?” 有人猜测道:“听闻那老和尚是从建康来的,莫不是什么世家贵胄派来的?” 立刻便有人反驳道:“我们家明府什么时候把建康那些小白脸放在眼里了,你们难道这都没看出来吗?卞明府明明是南郡公大人的人,又怎会和建康那些人有什么来往了?”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再猜测,纷纷互相劝道:“算了,这些事情不是我们能关心的……” 另有一个人却小声问道:“卞明府要我们看守的这地方,你们猜,里面是藏了什么宝贝?” 寄奴闻言,立刻竖起了耳朵。 一个粗野的声音答道:“老子哪知道,这地方老子也是第一次来。” 一个轮班下来休息的秀气军士却答道:“我在这守了也有几个月了,却从没见过有人进出,除了今日。要不是你们来了,我还以为我就要在这无声无息地守一辈子呢。” 寄奴忍不住忙问道:“难道这地方便没有别的出入口吗?” 那军士诧异地瞥了他一眼,似是不明白他怎么会这么想的样子,思索了一番,摇头道:“据我所知是没有的,然而有时候我们把守着谷口的时候,却听闻山谷里有些声响,我曾问过队长要不要去检查一下虚实,队长却说这是山谷中的回声,让我们把守着出入口就是,不用去看。” 寄奴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那个队长一定是知情的,所谓的回声,一定是有车队出入的声音。 他远远地望着那今日卞范之亲自锁上的大屋,心中隐隐觉得,所有的谜底,一定就在这屋子中。 第四百四十六章 轻尘(三)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急促的哨声,原先散落着坐在火堆边,甚至是睡着的军士,立刻全都跳了起来,穿衣的穿衣,扒饭的扒饭,几乎是倏忽间,所有的人都往那哨子响起的地方奔去。 这哨音和寄奴原先军中的惯用之音不一样,故而他迟疑了一下,这才明白过来,这是这军中的集合哨,他赶紧也站起身来,随众人一起奔向集合点。 不等所有人到齐,那为首的军官便急急地说道:“所有人立刻两人一组,分散去搜索谷内各处,若是见到没有穿军装的人,立刻将他拿下带来这里,明府自是重重有赏,若是发现了什么踪迹,也立刻来回报于我,明白了吗?”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军官轻咳了一声,止住了大家的议论,又正色说道:“搜索的时候切勿单独行动,务必两人以上同行,以保万一,若是抓到了人,同组的人都有奖赏。” 寄奴心中诧异,难道自己的行迹被发现了,抑或是那个被刘毅弄晕的军士醒了? 他几乎是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若是真是自己被识破了,那军官搜索的就不会是“没有穿军装的人”,而是应该立刻根据花名册来清点营内的士兵。 难道是,除了自己还有别人混进来了? 这桓玄的仇家也太多了,不过这也不错,趁此机会,自己正好可以四下晃晃,即便是到处乱走也有理由了。 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却有一只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粗着嗓子说道:“小哥,走吧,我们一起去找人。” 寄奴这才想起来,方才那军官说的是“两人一组”,显然是怕有人落了单,反而被那混进来的人有了可乘之机,真是天不助我也,他郁闷地抚了抚眉心,这样一来,自己就不能随便乱走了。 他心中万分的不愿意,却还是只能笑着说道:“好,我与大哥走一路就是。” 此地看着并不大,然而山谷周围自然是高耸的山脉,夜色下,一片漆黑的山林看着实在是有些恐怖。 寄奴并无心入山去真的用心搜索,只望了一眼那山林,便对身边的军士说道:“大哥,你看大家都往山里去找了,不如我们去别的地方找找吧。” 那军士挠了挠头道:“也是,这林子里怪黑的,若是有什么妖魔鬼怪,实在是瘆的慌。” 他指了指山谷中角落里几间错落的小屋,咧开嘴笑着说道:“兄弟,那边没人,不如我们去那边搜吧。” 如今已是入夜了,而那几间屋子黑洞洞的,显然里面并没有人住,若我是那个混进来的人,说不定真会躲在那屋子里呢。 寄奴心里这么想着,却不怎么愿意去找那个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若是可能的话,他只想放过那人,好让他继续给卞范之添乱。 然而那军士已是不容分说地往那儿走去,寄奴无奈,只能举步跟上。 那屋子外表看似没有什么异样,进去才发现内里腐朽得厉害,若是大力推那支撑屋子的柱子,说不定整间屋子便倒了也不一定呢。 那军士一边走,一边抱怨道:“这是什么鬼地方,便是我老家的村屋也没这般残破,卞明府究竟是在这藏了些什么鬼东西,我们那么多人竟是没有一人知道……” 寄奴心道:“知道的人自是不会说,你不知道,不代表别人不知道呀。” 真是头脑简单。 一连看了几个屋子,里面都是空空如也,却是那屋子里一股腐朽的味道,十分吓人,又是黑黑的一片,饶是两个人一起检查,都觉得心中凉凉的,颇有些恐怖的诡异气息。 那军士终于忍不住说道:“算了,我们还是去别处看看吧,只怕这屋子也藏不住人,里面那股味儿,若是真有人躲在里面,只怕也被呛死了。” 似是在回答他的话语似的,两人面前的小屋中,清清楚楚地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轻咳声。 那军士脸色大变,惊恐地抓住寄奴的手,语不成声地问道:“那,那是什么声音?” 寄奴也听见了那声音,然而他心中却觉得有些异样…… 难道……? 他忙对那军士说道:“什么声音?我没听见呀。” 那军士更是吓得面色煞白,指着那屋子说道:“我,我听到了,就是那屋子里传来的……” 寄奴轻松地笑道:“那我们便一起进去看看吧,若是真的被我们抓到了那人,方才不是说了,主子重重有赏呢。” 那军士忙道:“那,那你先进去。” 寄奴坦然道:“好。” 他走到那屋子门前,大声说道:“那,我先进去了,你便跟在我身后就是。” 那军士见他丝毫不惧,心中稍安,果然跟在了他的身后。 寄奴推开门一看,果然也是一样漆黑腐朽的小屋,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他笑着回头说道:“你看,这不是没人吗?” 那军士见没什么异样,这才跟了进来,挠了挠头笑道:“果然,是我听错了,这里面没人也没鬼……” 他一边说着,只觉得面前的寄奴笑容有些古怪,似乎并不是在对自己笑,那眼神似是穿过自己,望向自己的身后。 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去看,却觉得脑后重重一疼,眼前一黑,却是立刻软倒在了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小屋的门立刻被关上了,从外面看,竟似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样子。 寄奴面上的笑容却是慢慢收敛,冷冷地对面前那人说道:“你来做什么?” 借着隐隐地月光,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人娇小的身体,和倔强的神情。 采棠如姑射仙子一般,定定地立在月光下,平静地说道:“我担心你。” 那语气,没有半点波动,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仿佛只是寻常,只是平日寒暄的对话一般,平平淡淡。 然而,这不经意的话语之后,有着多少挣扎和失落? 就连刘毅都闯不进来的山谷,她是怎么一路摸进来的?寄奴望着她身上衣服清晰可见的残破之处,以及面上似是被草木划伤的丝丝血痕,只觉得心中百转千回,自己都不明白的一种情绪在慢慢地蔓延,浮起。 第四百四十七章 轻尘(四) 他转过头去不看她,生硬地说道:“谁让你来的。” 采棠亦是冷冷地说道:“你在期望什么呢,根本没人让我来,我趁他们都睡了,偷偷独自来的。” 虽是已经站在了他面前,她仍是忍不住刺他道:“你若是指望女郎因为你未归而寝食不安,那可真是痴人说梦了。” 寄奴不发一言,脸色却是煞白。 采棠还待说什么,却听见屋外有脚步声,似是另有旁人寻到了这里,正在一间一间屋子搜索过去。 寄奴大急,忙掩住她的嘴,悄声说道:“你快把那人的盔甲穿上,其他的,我来想办法。” 采棠曾见过许多次他忧急的目光,然而为了自己,这还是第一次。 她嘴角微微弯起了一个弧度,一样压低了声音说道:“这盔甲,我可不会穿啊……” 寄奴一想也是,即便是自己,有时候穿这军装还要别人帮忙,他忙蹲下身去,三两下便扒下那军士的盔甲,对采棠说道:“过来,我帮你穿。” 采棠微微一迟疑,便走了过去。 除了小时候两人的打闹,两人从未靠得那么近。 鼻端一阵幽香传来,寄奴的眼神似是有些恍惚,一些回忆,竟是一下子浮现在他眼前。 “我叫张月棠,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寄奴。” “好奇怪的名字呀,那我叫你,寄奴哥哥可好?” “好呀,棠儿妹妹。” 那无忧无虑的纯真时光,似是永远回不去了。 眼前的棠儿妹妹,已经不是那个圆圆脸蛋的,永远在笑的女孩。 她的眼神,总是带着一抹忧伤,一丝不安。 她的身体,已是触手温软,娇柔无比。 为她系上腰带和帽盔的时候,寄奴不经意间碰到了她温暖的身体,不由得面色泛红,有些不安,然而采棠仍是一言不发。 寄奴偷眼去看,却见她面上亦是露出了娇羞之色,两片红唇娇艳欲滴,眼中更是柔情无限。 一时间,他只觉得心绪难宁,很想轻轻抚摸她面上的血痕,问她,这一路进来的种种艰险,问她,可觉得疼吗? 然而,他终究只是轻轻地退开了两步,强忍着胸口的起伏,低声说道:“走,我们这就出去,你别说话。” 采棠一个失神,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他,却见他已是毫不犹豫地转身,推门而出。 门外的人立刻便发现了,紧张地问道:“什么人?” 寄奴笑道:“是我,是我,这屋子我们二人检查过了,没人。” 采棠忙跟了出去,幸而她脸上有伤痕,又是低着头,众人才没发现她的异样。 那些人见果然是自己的两名同伴,这才放下心来,嘲笑道:“你们二人搜屋子怎的还关着门……?” 采棠听见那些人猥琐的笑声,忙将头压得更低。 寄奴大大方方地笑道:“见笑了,兄弟们继续搜,我们去别处看看。” 他竟是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而那些人听他这样说,笑得更是起劲,却也并没有继续怀疑这二人。 采棠待两人走远了,这才问道:“寄奴哥哥,我们要怎么从这里逃出去?” 寄奴为难地瞥了她一眼,心道:“我一个人还好说,你这一个女子,要怎么出去还真是麻烦。” 他心思不定,只能安抚她道:“你就跟着我就是了,我自会想法子的。” 他见采棠抬头的样子还是十分触目,忙在地上抓了一撮土灰,对她说道:“闭上眼睛。” 采棠依言乖巧地闭眼,寄奴便伸手想把那土灰往她面上涂去,手抬到一半却犹豫了一下,那双含情的眸子虽是闭上了,可那娇艳的红唇……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轻轻地为她涂黑了额头和双颊,只觉得触手温软无比。 然而,那双红唇,他却实在不敢去触碰,只能轻轻放过,说道:“好了,若是明日白天能混过去,那便没什么大碍了。” 正如寄奴所料的,下半夜那军官见搜索无果,也只能命众人轮班休息,守住那大屋为要。 火堆边,寄奴将采棠护在自己身边,说道:“你睡吧,我帮你看着。” 采棠原是摇头道:“不,我陪着你。” 但毕竟年纪还小,没多久便沉沉睡去了。 寄奴见她睡着的样子很是可爱,不由得露出了笑容,然而,没过多久,他也渐渐忍不住睡着了。 第二日清晨,萩娘早早地便醒了,她习惯性地唤道:“采棠,采棠。” 平日立刻便会端着热水出现的采棠却没有回答,萩娘又叫了好几声,仍是半点回应都没有。 她疑惑地起身,却见采棠的铺盖整整齐齐,没有半点有人睡过的样子,她心中一惊,又摸了摸桌上的茶壶,一样是触手冰凉,显然无人照看。 采棠……竟是一整晚没回来? 她匆匆穿上外裳,推门出去,却见刘穆之神色凝重地站在她屋外。 萩娘忙对刘穆之说道:“采棠不见了!” 刘穆之点头道:“是吗,方才南康郡官邸派人来,请了竺法汰大师去了,说是有要事相商,我正想与您商量此事,以您估计,卞范之命人来请法汰大师,是因为什么原因?” 萩娘疑惑地抬头,问道:“你可是知道采棠去哪儿了?” 刘穆之再次点头,捋着胡须说道:“女郎,我们这次可能是有麻烦了……” 竺法汰被送到南康官邸的时候,卞范之正身着官服,静静地站在桂树下赏花。 他远远地对着竺法汰微笑,似是一如往常,然而他开口说的却是:“法汰大师,您瞒的我好苦……” 竺法汰面上毫无惊慌之色,只是慢慢地行了个礼,悠然答道:“阿弥陀佛……” 卞范之踏前一步,似是想要去扶他,终究还是收回了自己的手,淡淡地问道:“念在我们二人的情分上,若是您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便当做此事与您无关……大师,你们这般设计我,究竟是有什么目的?” 他心中早有计较,却仍是这样问竺法汰,显然是想给他一个倒向自己的机会。 然而竺法汰仅仅是又说了一句:“阿弥陀佛……” 他面上的神色,十分平静,半点犹疑也没有。 第四百四十八章 求全(一) 卞范之自嘲地笑笑,继续说道:“自从那女子出现的时候,不,自从那封信出现的时候,我便察觉到这其中定然是有些文章的,然而,您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仍是选择了相信您。” 他眼神黯然,幽幽地问道:“您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要与我们为敌呢?我实在是难以理解,论身份,您已经是至尊至贵的了,论境遇,我待您如师如父,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竺法汰眼中微微有些动容,轻声说道:“一切,皆是天命……” 天命? 呵呵。 卞范之摇头道:“这世上本就没有神佛,更是没有什么天命。所谓的天命难违,不过是那些失败的人用来自欺欺人的借口罢了。您可知道,我所追随的人,他才是这世间能主宰一切的人,现在也罢,将来也罢,我的命运,早已和他连在了一起,即便不能共荣,也定然是一损俱损的……” “大师,您就不能看在我们的情分上,站在我们这一边吗?” “这战场,原就没有是非对错之分,唯有胜败输赢……” “而您,如今所处的,乃是必输的一方啊……” 竺法汰见他一脸诚恳,不忍去看,闭上眼摇头道:“不,正如我曾对您说起过的,棋盘之上,直到最后一刻,输赢都未定。” 是吗?但是,不管怎样,自己已经注定是其中的一色,决不可能改变了…… 输赢也罢,生死也罢,自己早已无法挣脱这一切了…… 卞范之见他毫无动摇的样子,只能狠下心来,对身边的家奴说道:“把那两人带过来……” 竺法汰闻言,眼中这才流露出一丝慌乱。 卞范之冷冷地看着他的神情,不再说话。 秋日的风已经并不温暖,远远被绑着带上来的两个人,不是寄奴和采棠还能是谁? 原来两人折腾了大半夜,累得睡死过去,就连集合哨都没听见,这才被发现的。 这军中之人,闻集合哨犹如闻催命,哪有不醒的,这两人倒好,睡得死死的,直到被人拖起来才堪堪醒来,一核对身份,自是立刻就被识破了。 两人一走近,便发现了站在一边的竺法汰,忙移开眼神,装作不认识的样子。 卞范之冷眼旁观着竺法汰略显惊惶的神色,淡淡地说道:“既然您不愿意襄助于我,那这二人的生死,想必您也是不在意的了……” 他转而对寄奴说道:“你们二人,先是趁我不注意,偷了我府中的公文,又偷偷摸摸混入我军中,意图不轨,究竟是何人指使你们的,若是你们说出来,我便饶你们不死。” 在卞范之看来,这两人不过是小卒而已,真正的主使,一定是竺法汰。 不,真正的主使,一定是竺法汰身后之人,那才是自家主子真正的心头大患。 寄奴忙装出呆呆的样子来,愣愣地说道:“指使我们?我们只是好奇而已,并无人主使。” 好奇? 好奇地混进军营中,一身武艺,还打晕了两个军士? 卞范之不由得扶额,即便编个借口,也稍微专业点,可信点,可好? 他指着采棠说道:“你来说,若是一五一十如实道来,我便放过你们俩,若和他一样胡言乱语,可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采棠从一开始便没有说过一个字,她此时更是咬紧了牙,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说话。 两人都是被拷打过的,寄奴虽是个男子,也觉得有些支持不住,此时见采棠脸色煞白,更是十分忧急。 那些审问的家奴并不知道棠儿是女子,下手和自己身上是一样重的,但若自承是女子,自是更有别的危险,故而棠儿也是闭口不言,硬是生生受下了这拷打。 寄奴眼中的焦灼和怜惜,自是没有能逃过卞范之的眼睛。 卞范之先是微觉诧异,但想起先前那军士说的,两人是相拥而眠的话语,心中不觉有些了然。 如今世风混乱,男子间的依恋之情,尤其是在军中,并非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是世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而已。 他沉吟了一番,便故意对采棠说道:“你不愿说,倒也无妨,如今此事只有我的心腹知晓,一会若是你们还是不招,我便将你们二人带去府衙中,好教你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大刑伺候’,你们便知道,如今这小伤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他转脸对竺法汰说道:“此处实在是不得清净,不如请您随我去琴房,我们继续下完昨日那一盘残局如何?” 他一挥手,采棠边上那扶着她的家奴立刻松开了手,她一个没站稳,立刻便扑倒在了地上。 先前因是有人扶着,她怪异的走路之态也难以被注意,这一放手,却见她背后的素衣已是透出了丝丝殷红的颜色,从里至外,即便是这桂树环绕的小院中,仍是可以清晰地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自七岁被谢家收留,至今近十年,她何曾吃过这样的苦? 寄奴眼见她疼得泪水盈盈却强忍着不出声的样子,只觉得心如刀割。 他早就忘了自己信誓旦旦地说绝对不会喜欢她,绝对不会娶她的话,眼前反复浮现的,只有她含笑含情的眼眸,和永远甜甜糯糯的那句“寄奴哥哥”。 几度出生入死,始终在自己身边陪伴的,永远是这个可怜的傻丫头。 他下定了决心,便张口问道:“若是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您的话,您可会真的放了我们?” 卞范之眼中掠过一丝狡黠的光芒,转身正色道:“以我家族之名起誓,若是你说的话合情合理,令我信服,我自是会放了你们二人。” 寄奴瞥了一眼竺法汰,问道:“那竺法汰大师呢?” 竺法汰闻言,眼中流露出一丝黯然。 他这么说,虽然是为了和卞范之谈条件,但其实反而是害了竺法汰。 卞范之原先只是怀疑,如今却是完完全全地肯定了,这一切都是和竺法汰有关的。 小鱼小虾他许是会放过,竺法汰这样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地让他离去? 果然,卞范之闻言已是笑道:“大师与本官是莫逆之交,原本就没有想要为难他的意思,你这小子,还是先顾着你自己的小命再说吧。” 第四百四十九章 求全(二) 寄奴闻言,抬眼看着竺法汰的意思,却见他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也罢,想必大师定然有他自己的脱身之法。 寄奴拿定了主意,便对卞范之说道:“其实以您的聪明,自是能想到是谁派我们来的,如今之势,能与您家主上相抗衡的人,又有几个呢?” 卞范之心中自是早有思量,然他并不答话,只是悠然笑道:“我自是不知,这才要问你们,你便别再卖关子了,需知即便你说了,我也未必会信你。” 寄奴取出怀中一物,递给他道:“那您请看,是不是能认出这个?” 卞范之接了过去,却见那是一块玉牌,晶莹剔透,色如脂膏,绝非常人能拥有之上品。 那玉牌上面的纹路十分繁复,仔细去看可以看出是一朵散落的玉兰花瓣。 他心中一动,忙将那玉牌翻了过来,另一面的花纹也是繁复无比,然而中间却清清楚楚地刻着一个“裕”字。 莫非……? 他急急抬头,问道:“这是……?陈郡谢氏的令牌?” 寄奴带着哭腔说道:“您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这玉牌是陈郡谢氏的谢裕谢内史亲自交给我的,他令我们探查江州的兵力部署,故而我们才会混进军中,想要查探一二。” 若是陈郡谢氏,倒也和目前的情况对的上。 卞范之闻言皱眉道:“那我的公文,你们为何要偷盗?” 寄奴疑惑地问道:“什么公文,我并不知道啊……” 他见卞范之犹未相信,忙跪下恳求道:“您想,我连这么隐秘的事情都告诉您了,信物都交给您了,还有什么可以隐瞒的,您所说的公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真的是一点都不知道,如今我们的性命都捏在您手里,还有什么可以遮遮掩掩的呢……?” 卞范之沉吟了一番,又问道:“那你们可探出什么来了?” 寄奴苦笑着答道:“原是因为寻阳、豫章、庐陵这些大县守备森严,我们才想着来南康,许是简单些,谁知道……如今我们落到如此地步,连信物都失了,自是只能远远地找个地方躲起来,再不敢回建康了……” 也是,他们二人把陈郡谢氏的差事给办砸了,就算自己不对付他们,谢家人也不是好惹的。 卞范之眼中微露得意之色,笑道:“落在我手里,也不算你们运气不好,这南康郡的守备,原就比别的地方更加严密些,因为……” 他惊觉自己失言,忙闭口不言,转而对竺法汰说道:“大师,您还有什么可说的?” 竺法汰微微摇头,似是不经意地说道:“这二人不过是小卒而已,你把他们放了吧,我这就跟你去见郡公。” 卞范之没料到事情那么顺利,自己识破了陈郡谢氏阴谋,还有人证物证,自当是立了大功一件,到了南郡公面前,即便自己什么都不说,郡公也定然会褒奖自己一番。 他心情甚好,当下便挥了挥手,对家奴吩咐道:“放他们走吧。” 寄奴颇为不安地看着竺法汰的神色,却见他对自己莞尔一笑,似是并无什么忧急的样子,转眼再看快要昏迷过去的采棠柔弱的身躯和血痕,他忍不住还是默默地上前扶住了她,跟着家奴们往外走去。 然而走出了百十来步,他却惊觉这并不是出府的路,而是绕回了原来那个关押两人的杂物间,他忙问从人道:“你家主子不是吩咐你们让我们离开吗?怎的还是要将我们关起来?” 走在边上的家奴只是冷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寄奴大急,出声骂道:“你们堂堂太守府,一郡之主竟然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此时正是走到了外院和内院交界的垂花门附近,家奴们见周围来往的侍从丫鬟都驻足往这里看过来,忙推着他往前走,更是有人上前去按他的嘴,好教他不能出声。 方才在卞范之面前,已经有人给他松绑了,此时若是他想脱身,纵身一跃就是了,毕竟是个男子,不像采棠那样伤势这般重。 然而他片刻也没有犹豫,一把拉开了家奴们的手,大喊道:“你家主子明明说了任我离去,你这刁奴,竟是要违抗主子的命令吗?” 一片喧哗中,一名颇为俏丽的年轻妇人闻声穿过花园缓缓走来,她穿着华贵,身后跟着几名侍女,原先吵吵嚷嚷的家奴们见她走上前来,纷纷噤声不敢惊扰她,然而她已是快步走了过来,用故作持重的语气柔声问道:“出了什么事?你们可还记得府里的规矩?” 她声线轻柔甜美,却故意压低了声音,语气十分深沉。 押着寄奴的家奴忙跪下答话道:“主母,并非我们故意惹事,只是这位,这位客人……” 他为难地看着寄奴和采棠二人,那妇人轻轻一瞥,很快便发现这二人身上伤痕累累。 寄奴倔强地瞪着她说道:“卞明府已然下令放我们走,这几个家奴却不按主子吩咐行事,却不知你们卞府是怎么调教下人的。” 那妇人被他愤怒的眼神瞪得有些发毛,她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忙问那家奴道:“阿郎是怎么吩咐的?” 那家奴无奈地答道:“主子确实是说过,放这二人离开……” 然而当时竺法汰在一边,若是主子只是故作姿态,其实根本没有放人的意思,自己会错了意,那可又要怎么办呢? 做下人的就是这点不好,永远不能把主子嘴里的话完全当真,须得会察言观色才行。 眼见自家主母疑惑的眼神扫来,这家奴只能委婉地继续说道:“毕竟是主子的客人,若是立刻就让他们离去,未免有损于待客之道,小的心想的是,不如待主子忙完之后,再确认下主子的意思,然后再依言行事便是了。” 那妇人沉吟了一番,又问道:“这两人,是犯了什么事?” 那家奴忙答道:“主母,他们是偷了府里的东西。” 那妇人不由得失笑,毫不在意地说道:“怎么可能,府里那么多侍卫是摆设不成,若这两人真有这么好的身手,只怕如今也不会被你们制住了,就按阿郎的意思,放了他们吧,这定然是个误会。” 说话间,她已转身离去,显然是没有把这么件小事放在心上。 几名家奴面面相觑,却也不敢不从,毕竟这差事就算有什么差错,如今也有比自己来头大的主母来顶缸了,若是主子问起来,便说是主母下令放人的也就是了。 第四百五十章 求全(三) 此时正是旭日初升的时候,然而,当寄奴几乎是半扶半抱着采棠站在了卞府的角门外时,他只觉得似是经历了一番生死轮回一般,心中感慨万千。 采棠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寄奴惊觉扶着她的手上湿漉漉的一片温热,悄悄一看,竟是满手鲜红,棠儿,她身上的伤口还在不停地流血…… 见他的脚步有些迟疑,她却尚有一丝神智,露出了坚忍的神色,挣扎着站直了身子对他说道:“寄奴哥哥,我自己能走……” 然而她只觉得眼前一花,脚一软,便倒在了他身上,竟是再没力气起身了。 寄奴只觉得眼睛有些模糊,他忙脱下自己的外衣,将她背上的伤口裹住,一把横抱起她,轻声安慰她道:“棠儿,坚持住,我们马上就回家了……” 他自己身上也有伤,却几乎感觉不到疼痛,心里的痛苦比身上的更疼痛百倍。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绝对不能让棠儿有事。 不管结果怎样,昨夜棠儿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便决定了他这一生的责任。 即便是在自己那样绝情的话语之后,棠儿仍是决定与自己生死相随,若他再视若不见,故作不知,或是拒而远之,还算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吗? 采棠只觉得伤口疼得就快晕过去了,然而她娇小的身子蜷缩在寄奴怀里,一抬头就能看到他忧急的面庞,侧脸便能感受着他温暖的体温,这样的美妙,竟是比自己朝思暮想的温柔更甚。 她强忍着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忍不住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采棠自是虚弱地说不出话来,她的裙袂上,不经意地滴落着血迹,一路逶迤而来,竟是十分触目惊心。 好容易抱着她走回了客栈,寄奴无暇顾忌其他,抱起采棠便往里走,门前的小二却嫌弃二人衣衫不整,故意上前拦住他问道:“你你,是住哪间的?” 寄奴瞪了这狗眼看人低的小二一眼,却不欲多事,仍是乖乖地报出了自己的房号。 然而那小二好整以暇地翻了一会簿子,却似笑非笑地说道:“客官记错了吧,这间房今日一早便退了,如今是无人入住的,您该是记错房号了吧。” 寄奴愣了一下,忙又将萩娘那件上房的房号报了出来。 那小二这次连簿子都没翻,便冷冷地说道:“这两间房都是今早已经退了的,若是您要入住,这便先交银子,若不然,还是请您去别处休息,我们这是客栈,可不是善堂。” 寄奴心中纳闷,萩娘他们竟是早早地离开了,他们会去哪里呢? 然而棠儿的伤势却是经不起等了,他忙说道:“那便给我拿一间上房吧,另外赶紧给我找个医者来。” 那小二还是神色淡淡的,却微微地伸出手来,显然是要银子。 寄奴忙伸手入怀,却是空空如也,自己昨日走得匆忙,连银子都没带。 他略一思索,便咬咬牙伸手入采棠怀中,却是也并无分文。 那小二每天见来来往往的客人无数,此时见他尴尬的神色便知他没钱,忙推搡着他说道:“去去去,赶紧去别处去,别在我这脏了地。” 寄奴又气又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怒道:“我哪会少了你的银子,你先让我住下,我这就去筹银子去。” 那小二不由得气笑了,调侃他道:“您莫不是以为这银子会从天上掉下来不成?抱歉,我这上房一天五两,便是你这等粗人一年的收入都未必有这许多,若是你将这病歪歪的小子往我这一扔,死在我这了,官府还要找我麻烦,您莫不是当旁人都是傻子不成?” 寄奴听到那个“死”字,正是触动心事,许是心理作用吧,他竟是觉得怀中的采棠身子正在慢慢变凉。 面前这势利之徒自是无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然而棠儿的伤要怎么办? 他抱起采棠,茫然地走了出去,只觉得心中空荡荡的,天地之间,竟是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寄奴哥哥……”采棠努力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寄奴闻言忙俯下身来,问道:“恩?棠儿,你别担心,我们这就去找你萩姐姐,找到她们就让刘穆之给你治伤……” 他一边说着,一边却觉得十分渺茫,自觉眼圈中已是盈满了泪水,一个眨眼便会忍不住。 他们是去了哪里?怎的一个字也不给自己留? 采棠微弱地说道:“寄奴哥哥,我觉得,我恐怕是……” 寄奴强忍的泪水终于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他忙阻止采棠道:“快别胡说!” 采棠原先是闭着眼睛的,感觉到了他的泪水滴落,这才睁开眼睛努力看着他的眼眸,微笑道:“你竟是,为我而流泪了……?” 寄奴一闭眼,挥落了泪水,努力笑道:“我哪有,你这好好的,我哭什么?” 采棠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不知是不是信了他的话。 周围似是格外安静,这不知是通向哪里的小巷,连落叶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一阵风吹来,采棠只觉得身上微微战栗,所有的生气,所有的意识都在慢慢离自己远去…… 若有若无地,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轻声说道: “寄奴哥哥,我这一生……无怨无悔……” “棠儿……”寄奴抚摸着她的脸庞,心中只觉得无比地依恋不舍。 棠儿,此后种种,我全依你可好,只求你别离我而去…… “棠儿……棠儿……?” 然而不管他再怎么呼唤,采棠却始终没有再睁开过眼睛。 不解风情的落叶执拗地飘落,盖住了地上那触目的血迹。 远处,马蹄声渐渐近了。 “兄长……?” “寄奴哥哥……” “刘郎……” 寄奴面上半分喜悦都没有,木然地望着众人的关切目光,痴痴地抱着采棠,机械地说道:“棠儿……她……” 你们终是找来了,然而,现在,是不是太迟了? 他紧紧地抱着采棠似乎慢慢变冷的身体,怎么都不愿意放开。 世界似是变成了一片白色,一片红色。 除了这两种颜色,他再也看不见其他一切。 第四百五十一章 求全(四) 直到一个温柔平和的声音俏皮地在他耳边响起:“寄奴,若是你再不放手的话,棠儿妹妹可真的会生气啦~” 他猛地抬头,却见萩娘一贯镇定自若的笑容在他面前,她温柔的语气不急不躁,似是什么天大的问题都能解决似得,他心中一急,忙说道:“萩姐姐,棠儿她……” 萩娘见他总算是有了反应,忙示意刘穆之上前,劝他道:“寄奴,你若真为了棠儿妹妹好,便扶棠儿妹妹上车,让刘穆之为她诊治才好。” 寄奴疑惑地问道:“可是,棠儿……” 萩娘心中一惊,却仍是故作神秘地笑道:“刘穆之可不是常人啊……” 寄奴半信半疑地抱起了采棠,走上了马车。 萩娘和刘穆之忙跟了上去。 马车立刻慢慢地动了起来,唯有那落叶下的血痕,证明了那曾有一个温柔的女子的执着。 与此同时,南康郡官邸中,还是那个熟悉的棋盘之上,竺法汰微微皱眉,执着的白子手迟疑地落了下去,却闻执黑的那男子冷冷地说道:“大师,您难道还打算让我吗?” 竺法汰摇头道:“老衲并不曾相让。” 他说的是真的,这一局,他已是心无旁骛,仅仅是想赢而已。 就在取与不取之间,他却已是陷入了卞范之的设计之中,被稳稳地围了起来。 兵败如山倒,棋局也是一样,即便是个不懂围棋的人来看都能看懂,那白子已是必败之局。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一旦有所执念,便会看不清楚形势。 竺法汰微微叹息,摇头道:“我输了……” 卞范之忍不住笑道:“侥幸而已,您心神不定,我即便是胜了,也是胜之不武。” 竺法汰仍是摇头,淡然道:“虽是我输了,但您却也没有赢,胜负之数,仍是未定……” 卞范之狐疑地望着他,问道:“您又是在故弄什么玄虚?” 竺法汰露出了一抹诡异的微笑,平静地说道:“仅凭一块玉牌,您又能证明什么呢?” 卞范之得意地笑道:“我还有您啊,您的证词不是比什么玉牌都要重要得多吗……” 竺法汰仍是那种神秘莫测的笑容。 卞范之心中一动,立刻反应了过来,几乎是跳了起来,大喊道:“叫医生!快命人传医者来……!” 他起身扶着竺法汰,几乎带着哭腔道:“大师,我从未想过要为难您,南郡公也是明理之人,您又何必……” 竺法汰只觉得胸中烦闷无比,再也忍不住,猛地咳了出来,卞范之忙伸手去为他抚胸,却只接住了一抹鲜红…… 中毒的血色才是这般妖艳的无比鲜红的。 卞范之只觉得心中无比后悔,他扶起竺法汰,哽咽着说道:“大师,您坚持住,我已经命人找医者了,您一定会没事的……待您好了,我这便任您离去,再也不为难您了……” 竺法汰见他似是颇有诚意,挣扎着说道:“阿弥陀佛,老衲并不曾怨怼您,各为其主,也是常事……只是,您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最后的请求……?” 卞范之回想前几日与法汰大师一起度过的时光,听着他这样温厚的话语,泪水悄悄地滑落,他认真地答道:“您请说,我一定照办……” 竺法汰抹了抹嘴角的血迹,微弱但坚定地说道:“旁人的事,自有天命,我也无需多言……然而,我的同门师兄,竺法蓝此时生死未卜,还请您相助……他,他在却月寺……” 卞范之没想到他最后托付的竟是这么一件小事,忙连连点头,信誓旦旦地答应道:“您放心,我定然为您办妥此事,医生马上就到,您且放宽心,别再想这些了……” 竺法汰将这最重要的心事托付了,面上微微露出笑容来,叹息道:“您,您并不是个利欲熏心的人,我是知道的……唯有最后的,忠告给您……急流勇退,才是求全之道……且记住……” 他说完这句话,自觉胸中肝肠寸断,已是弥留之际,便挣扎着推开卞范之,坐正了身子,如平日打坐一般,右手稳稳地捏了一个无畏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寄奴虽是放开了采棠,任刘穆之诊治,却仍是紧紧地抓住了她的右手,坐在她身边紧张地看着。 萩娘见采棠的脸色已是没有一丝血色,心下也是微凉,悄悄地观察着刘穆之的神色,只怕他说出什么无可挽回的话语来。 刘穆之的眉头一直紧锁着,车里自是早已燃起了暖炉,然而采棠的体温却没有丝毫恢复的样子,许久许久,他才终于开口道:“她尚有脉息……” 寄奴闻言,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他也是带伤之人,方才又抱着采棠走了许久,早已是支持不住,只是一股信念支撑着他的神智,此时他听到采棠并没有死,心中一松,几乎是立刻便软倒在了一边,晕了过去。 萩娘几乎傻眼,刘穆之忙转身为他搭脉,片刻便对萩娘摇了摇头道:“不碍事。” 他说着又转回采棠身边,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 萩娘为寄奴搭上一块软垫,斟酌着问道:“采棠的伤,是不是很难治……?” 刘穆之沉吟了片刻,摇头道:“以我的医术,不过是以金针激励血脉,维持她的脉息不停罢了,她失血过多,若是能安安稳稳地养病,用各种名贵的药物将养着,许是能恢复,若不然……她许是永远醒不过来了……” 萩娘微觉纳闷,不过是失血而已,虽则古代并没有输血这一说,但既然现下没事,应该也不至于会有生命危险吧?难道是还有什么别的不妥……? 她忙问道:“除了失血,采棠可是还有别的什么伤?” 刘穆之细细地说道:“可以说,是因为她失血过多,才让她的身体采取了自我保护的昏迷状态,若是她此时不是昏迷着的话,只怕早就没有半点气息了……如今虽则她气息几乎没有,脉息也十分微弱,但却并未完全失去生机,然而……。” 第四百五十二章 求全(五) 他瞥了一眼边上的寄奴,确定他并没醒来,这才继续说道:“古书上记载这种病例有许多,那些人多半是比她强壮得多的樵夫和猎户,在山中遇到了意外,这才失血过多晕厥的,他们本是身体粗实的男子,但经诊治后能够很快醒来的完全没有,几乎八成的病人都会因此而逐渐死去,偶有恢复过来醒来的,也要在十天半月之后才有可能。” 萩娘不由得汗下,这所谓的晕厥,应该就是休克吧,因为失血过多而造成的休克在现在固然是很好治,如今却是在医疗条件很差的古代,连输血都没有条件。 她打量着刘穆之的神色,总觉得他有些未尽之言,忙婉转地问道:“您自然不是寻常的医者,自是有您独特的法子的,却不知是不是缺什么药材或是有些别的困难,还请明言。” 刘穆之几不可见地瞥了一眼萩娘胸前的玉石,却只是紧紧地抿着嘴,不再接话,过了许久才生硬地答道:“一切随缘吧。” 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他们终于在官道附近望见了此起彼伏的灯火,下去一问才知道,这里已经是在荆州了,这是一个荆州和江州交界的小镇,名叫耒阳。 他们是夏末初秋的时候出发的,如今已是快要入冬的季节,却是才堪堪走到荆州的边境之上。 在客栈安顿下来之后,刘怀敬和小二一番套近乎,又花了几钱银子,这才打听到,这小镇上只有一家药铺,位于镇子东头,而医者也只有两个,一个就是药铺的坐堂医生,白日里负责看病开药,晚上却是只能找这镇上的行脚游医,他行踪不定,听说常歇在镇外的破庙里。 耒阳本是个小地方,又兼气候温和,生病的人并不多,故而这药铺早早地便关门了,要到第二日午时左右才开门,至于到底开不开门,几点开门,也是看老板心情而定。 寄奴和采棠二人都是被背到客栈屋内的,虽则两人伤口已经凝结,并无血迹滴落,但明眼人一看便知道,这样苍白的脸色,定然是病得很重。 小二说起药铺的时候,很有些不安的神色,刘怀敬不及多问,便赶紧回来告诉刘穆之和萩娘。 刘穆之早已写好了药方,让刘怀敬去开药,不管怎样都要敲开那药铺的门,实在不行翻墙进去也行。 刘怀敬面上半点犹豫都没有,却忍不住问了一句:“刘大神,要不让那游医来看看也好,多个人多个主意嘛。” 刘穆之不屑地瞪了他一眼,他无奈地挠了挠头,面向萩娘露出了求助的目光。 萩娘温柔地劝道:“你寄奴哥哥本是没有大碍的,也不必过于挂心,至于采棠……只怕寻常医者也一样束手无策……” 她说到这里,似是不经意地观察了一下刘穆之的表情,继续说道:“若是你能找到那游医,便请他来看看便是,只是别耽搁了抓药就好。” 刘怀敬忙点头,拿着药方匆匆去了。 刘穆之这才悠悠道:“若是这什么游医能治好采棠姑娘的病,那我这术士之名,也只能扫地了。” 萩娘轻笑道:“我自是相信您的判断,但这也不过是求他个心安罢了。” 刘穆之这才点了点头,对她说道:“你来,把采棠姑娘的衣襟……翻开些,我要施针了。” 萩娘不由得露出了古怪的表情,疑惑地问道:“这……采棠前襟里面的衣服也要……?” 刘穆之尴尬地转眼到一边,无奈地说道:“若是我不用眼睛也能找到穴道,自是不用看……但……” 这言下之意实在是无比清晰,萩娘面上微微泛起红晕,尴尬地走到采棠身边,怜惜地望着她几乎是惨白的面庞,那双异色的眼眸紧紧地闭着,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灵动。 许是因为有异族血脉的关系,采棠的发育似是比萩娘还要成熟些,萩娘迟疑着伸手向她脖子以下的衣襟,总觉得有些怪怪的感觉,虽是为了救人……然而…… 此时寄奴却突然喊道:“棠儿!” 萩娘仿佛做错事的小孩一般,忙收回了手,红着脸转身去看寄奴,却见他根本没醒来,只是闭着眼睛,脸色绯红,看那样子,竟是说起胡话来了。 刘穆之见状才伸手一抚他的额头,却立刻低声叫道:“不好!刘郎似是发热了,这症状可大可小,若是控制不好,也是会丧命的……” 他丢下了手上的金针,忙又观察起寄奴的病情来,一边对萩娘说道:“赶紧叫人打冷水来,越冷越好!” 这两个孩子,竟是一个冰冷,一个滚烫,真是令人措手不及。 萩娘端着水进来,却见寄奴的衣服已经被刘穆之扒了个干净,几乎可以说是没有遮挡地躺在榻上,不由得转过脸去,嗔道:“刘穆之!你怎的也不和我说一声!” 刘穆之却是已经忙不过来,他急急地吩咐道:“你快去把那女娃子的衣服给解开,我这就给她施针,你便取个帕子,给刘郎用冷水擦身,尤其是腋下和大腿内侧,最好多用冷帕子敷一会,是最好的了。” 他见萩娘还是一脸纠结的样子,忍不住喝道:“这两人都是性命攸关,危在旦夕,你本是刘郎的内眷,又有什么可害羞的,赶紧救人要紧!” 萩娘忍不住侧身瞥了一眼寄奴,却见他仍是面色绯红,浑身都泛着一种病态的血色,幸而下身还算矜持地盖了一张薄被,她这才放下心来,羞红着脸挪了过来,对刘穆之说道:“抱歉,是我肤浅了。” 然而,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实在有点难,萩娘再三纠结,才咬咬牙下手解开了采棠的衣带,任刘穆之行针。自己却捏着帕子,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这个已经不能算是孩子了的寄奴。 腋下和大腿内侧确实是降温最佳的地方,然而……毕竟男女有别,就算是前世,萩娘也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盯着任何一名男子的身体看过,她只觉得自己额上三条黑线,待要下手,却又不敢将眼睛转过去,真是无比为难。 就在此时,竺法蕴和刘怀敬的声音在走廊响起,萩娘一个激灵,忙跳了起来,挡在了采棠的身前,不让她的样子被人看到。 第四百五十三章 耒阳(一) 倏忽间,两人便冲进了房间,刘怀敬高兴地喊道:“刘大神,我把那药铺的药都取来了,您看着用吧。” 他说的是“取来”,不是“买来”,萩娘清楚地听明白了这中间的区别,不由得暗自扶额,那什么药铺的掌柜,真是抱歉了,希望没太过影响你的生意才好。 竺法蕴说的则是:“这什么游医,躲在那破庙里不肯来,被我给揪来了,赶紧让他看看吧。” 萩娘这才注意到,他俩身后还跟着一个素衣白裳的年轻男子,相貌十分清秀,一看便知是个文气的书生,虽是衣袍褴褛,却干干净净的一点都不脏乱,实在和她想象中的济公式“游医”有很大的区别。 那“游医”如同小鸡一样被竺法蕴一路拎了过来,已是十分不满,此时便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道:“士……士可杀,杀,不可……辱……你,你们这些强人,实在是无礼,无礼至极,我我……诸葛公瑾,也是有骨气的,说不治,就不……不治!” 诸葛公瑾,三国看多了吧……这不负责任的爸妈,怎么起的名字啊。 萩娘不由得皱了皱眉,对这游医的本事更是不报太大希望,却还是正色裣衽为礼道:“真是抱歉,只是事急从权,我们这才失了礼仪,并不是故意对您不敬,还请您本着医者救人之初心,切莫因为一时之气而罔顾人命。” 那诸葛公瑾见萩娘温婉有礼,说话亦是不卑不亢,忙叹道:“也罢,您说的对,医者之初心便是济世救人,若是因个人私怨而见死不救,这才是真正小人行径,病人就是这位吗?我来看看。” 这可不是顺坡下驴,明白吗?哼。 他二话不说便走到寄奴身边,伸手去搭他的脉息。 刘穆之扎下最后一根金针,这才伸手擦了擦汗,拉下采棠榻前的幕帘,对萩娘说道:“你看着她,别让她受了风,过一刻钟我再来收针。” 诸葛公瑾闻言转身道:“还有一位病人吗?” 刘穆之不屑与他说话,直直地走向刘怀敬,看了看他带来的各色草药,取了其中的一部分,认真地嘱咐他道:“就用这一两连翘,两片栀子,一两知母,配上这半朵金银花,一起煎药去吧……” 刘怀敬忙应声道:“是,我这就去问小二借个药炉子去。” “慢着!” 刘穆之和刘怀敬一起回头,却见那衣着破旧的游医诸葛摇头道:“知母虽是也有清热泻火之效,然而这名男子的两尺脉微弱,显然是身体极其虚弱,是经不起知母的药性的,若是真用了,只怕热是解了,人却会更加虚弱,于病情并无益处。” 刘穆之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自己用老的药方,这游医竟还真当自己是个神医了,竟然自己的药方都敢质疑,他故意问道:“那么,以您来看,倒是要用什么药材更好呢?” 诸葛胸有成竹地说道:“这男子的伤势一看便知是被用了刑的,而那下手之人更是狠毒无比,棍棒之上似是混有异物,如今伤口已然恶化,若不是重新清洗的话,吃多少草药都没用,如今您要准备的并不是内服之汤药,而是外敷的解毒药水,以我之见,还是用蒲公英加上牡丹皮,浓浓地熬一大锅热水,以备清洗之用。” 刘穆之听他说的头头是道,这才不由得严肃了起来,正色问道:“是我思虑不周了,却不知您是怎的学来这些独特的医术的,我所阅览的医书上并无类似的记载……” 诸葛轻笑道:“您说笑了,我这哪是什么独特的医术,不过是这镇上的穷人都找我看病,这些平民又有几个没有挨过大家贵族的棍棒的,久而久之,我也对这种伤势熟识了而已。” 刘穆之这才失笑道:“原来如此……” 刘怀敬兀自傻傻地问道:“刘大神,我现下究竟是煎什么药去?” 刘穆之尴尬地答道:“自是用蒲公英加牡丹皮用大锅熬水去,这还用问吗?” 诸葛面上半点自矜的神色都没有,只是平静地又问道:“还有另一位患者,却不知是得了什么病,也是一样的症状吗?” 刘穆之已经完全忘了方才自己说过的“若是那游医能治好采棠姑娘,我便如何如何”的话语,忙引着他往里走,一边说道:“这位姑娘也是身负重伤,然而却是流血过多,如今已是气若游丝,我用金针给她吊着精神,却是没有更好的法子,您可有主意?” 萩娘站在榻前,见那诸葛公瑾就要伸手来打帘子,忙拦住他道:“您有所不知,这,这刚用了金针,不适合见客呢。” 诸葛立刻明白过来,羞得面色微红,点头道:“既然如此,烦请您将她的右手给在下搭一搭脉。” 萩娘忙轻轻地拉过采棠的右手,靠在一边的软垫上,对他说道:“您请。” 诸葛尴尬地笑了笑,轻轻地伸手搭了上去。 开始他的神色十分轻松,并无什么难解的样子,然而很快便皱起了眉头,竟是抓着采棠的手不放,嘴里反复地说道:“奇怪,奇怪~” 刘穆之忙问道:“怎么了?可是这位姑娘的伤也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诸葛露出一个古怪的神色,皱眉道:“稍等,我再确认下。” 几乎是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诸葛才最终说道:“我没看错,这脉息……十分特别,确实是失血过多后晕厥的脉息没错,然而这脉息虽然微弱,却十分急促,这病人,身体应是与常人不同。” 他絮絮叨叨地说道:“当年村头那张铁哥,被牛撞了之后,肚肠都流了出来,血止都止不住,我到的时候已经是昏过去了,他的脉息就和这病人类似,然而却不似这般急促,怎会这般急促?实在是令人不解。” 刘穆之疑惑地问道:“便是脉息急促些也是常事,因人而异罢了,这是怪异在何处?” 诸葛摇头道:“不是,这脉息本已微弱得几乎探不到,然而一起一伏间却十分有力,一般失血虚弱之人,脉息应是无力,且缓慢,这样对身体的保护其实是最好的,降低了身体内部的运作,更能平稳地慢慢救治,而这病人……” 他顿了顿,斟酌着说道:“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倒像是这病人是自己急着要醒来,不顾自己的身体虚弱,并不适合醒来。她努力地用意志和身体去对抗,这样对自身的损伤其实是最大的,若是她真的醒了,只怕也是……也是她殒命之时。” 第四百五十四章 耒阳(二) 刘穆之此时对他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赞道:“您分析的实在很有道理,适才我施针的时候便觉得,她身体中隐隐有什么力量,在拒绝我的引导,似是并不愿意慢慢恢复的样子,如今看来,只怕便是您说的这病人自身的意志力了。” 但这又要怎么救治才好呢?两人面面相觑,却是一筹莫展。 那边刘穆之给采棠收针,这边却是竺法蕴和刘怀敬两人抢着要给寄奴洗伤口。 刘怀敬已然熬了药,兴冲冲地提着那桶药水进屋来,便要亲自为兄长清洗伤口。 谁料想竺法蕴却跳上来抢了他的帕子,瞪了他一眼道:“你会不会洗伤口啊你,我可是从小给师兄弟上药包扎的,你还是一边呆着去,看看我是怎么做的,学着点吧。” 刘怀敬几乎是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傻傻地说道:“这,这,男女有别啊,你又不是我大哥什么人,看了他的身子,你便不怕长针眼吗?” 竺法蕴饶是没脸没皮,此时也忍不住啐了他一口,骂道:“我呸,我还不是为了你大哥好,你要是不信,你自己去擦擦看,说不定你大哥的伤口没擦干净,倒是撕扯得又裂开了,要不是跟你们走了一路,我才懒得管这闲事呢。” 谁,谁要看你大哥的身子了,真是的…… 竺法蕴一边想着,一边却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寄奴那白皙的皮肤和精壮的肌肉,暗自咽了咽口水。 刘怀敬迟疑地看了一眼自家兄长狰狞的伤口,实在是觉得信心不足,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弱弱地说道:“那,那我帮你打下手吧。” 竺法蕴嘴角微翘,悠然道:“这还差不多。” 萩娘不忍看那血肉模糊的画面,只能转过脸去,帮着刘穆之一起照顾气息奄奄的采棠。 以采棠如今的伤势来看,她的伤口还是不宜挪动为好,若是又牵引了血脉,定然是弊大于利。 刘穆之已经将金针全部收起了,萩娘忙为采棠穿好衣裳,又盖上了被子,然而,她伸手去探采棠的体温时,还是无奈地发现,即便是严严实实地盖紧了被子,她却仍是触手冰凉,丝毫没有生气。 萩娘眼圈一红,便掉下泪来。 这两个孩子,究竟是经历了些什么?那个看似尚有书生气的卞范之,怎的下手这么狠? 也是自己的错,明知道那卞范之不是个简单的对手,却仍是任由寄奴去冒险,更是没发现采棠的异样,若是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她一定不会让寄奴去的。 即便是晕了过去,当竺法蕴第二次揭下一大片血块的时候,寄奴仍是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若是他醒着的话,只怕是又会疼晕过去了吧。 刘怀敬不由得怒道:“你,你这恶女人,怎的下手这么重?” 竺法蕴懒得和他争辩,淡淡地说道:“快刀斩乱麻,你懂不懂你,要不,你自己来,看你洗到哪年去!” 刘怀敬脸色发白,不安地递上绞干的热帕子,问道:“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学过处理伤口啊,怎么看都像是在野蛮操作?” 竺法蕴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反问道:“学?这个需要学吗?我从小给师兄弟处理伤口都不下数百次了,他们都活得好好的,只不过对我敬而远之罢了。” 刘怀敬瞠目结舌地望着她,竟是连手上的帕子都忘记洗了。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擦洗,很快,寄奴背上的伤口已经重新包扎了一遍,又上了那种活血生肌的灵药,被竺法蕴层层叠叠地几乎包成了木乃伊。 萩娘见那药味道清凉,似是十分有效的样子,忙问道:“法蕴大师,这药膏却不知道还有多少?若是要调制的话,是不是很麻烦?” 竺法蕴摇头道:“师叔身上应是还有,我这的,全给那个笨蛋涂上了,师叔的药方我虽是见过,但是记不清楚,待过几日,师叔和我们会合之后,再问问他吧,似是其中有一味药十分难得,故而这药膏才珍稀。” 萩娘闻言,也不再言语,只是神色间有些黯然。 刘穆之和诸葛两人竟是相见恨晚,从医理聊到星象,竟是一见如故。 要不是刘怀敬再三请二人再去检查下自家兄长的病情,只怕这二人真要斟酒拜把子了。 寄奴的脸还是通红通红的,刘穆之触了触他的额头便知道不妙,叹息着对诸葛说道:“老弟,你看这要怎么用药的好?” 诸葛闻着那药膏的味儿便陶醉了,他如痴如醉地问道:“大哥,这药膏是什么仙方,竟是这般好闻,里面用了数十种药材……啊,不,上百种药材,竟是治伤至宝啊……” 竺法蕴在一边,得意地说道:“这可是我们瓦棺寺的不传之秘,想知道?快来讨好我吧……” 诸葛两眼已经变成了心型,如同偷腥的猫儿闻着味儿便凑了上去,谄媚地对竺法蕴道:“这位姐姐身上好香……请问您怎么称呼?怀中那瓶子给我看看可好?” 竺法蕴怪恶心地退开了三尺,忙取出了怀中那个用剩的残药瓶递给他,说道:“给你给你,快别这般作怪了。” 诸葛欢喜无限地收起了那空瓶,如获至宝一般地说道:“这可是个好东西啊,若是将来我成了一代名医,定然给姐姐烧香祝祷,祝您一世平安,福禄双全,儿孙满堂。” 竺法蕴不由得失笑,调侃道:“那可真是借你吉言了。” 刘穆之见两人还要扯皮,忙拉住诸葛道:“老弟,你倒是快想想办法,平日没见过类似的情况吗?” 诸葛这才正色答道:“自然是有的,但是这情况……稍有些不同……” 刘穆之疑惑地望着他,萩娘和刘怀敬都走近了过来,想要听个究竟。 诸葛胸有成竹地说道:“这两人的伤其实都差不多,只不过是一个血气过盛,一个气血两亏,正是互补的症状,若是这两人都是男人,那便再简单不过……” 他说到这里有些踌躇,萩娘闻言,又见他那尴尬的神色,心中已然明白了几分,却也是十分为难,秀美的眉毛微微地皱起,竟是难以决断。 第四百五十五章 奇树(一) 刘穆之亦是沉吟,而竺法蕴和刘怀敬却仍是兀自不悟。 诸葛见没人搭话,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哎,其实说简单也简单,只要让这二人肌肤相亲,互相吸取热量倒也是颇为有效的法子……” 这回连刘怀敬都懂了,涨红了脸望着自家兄长,又祈求地望着萩娘,很是赞成的样子。 竺法蕴仍是傻傻地问道:“什么叫肌肤相亲?” 没人搭理她。 半晌,刘穆之才终于点头道:“我看这个法子成。” 刘怀敬忙趁机对萩娘说道:“嫂子,我知道您心中难免不快,然而救人要紧,不过是个奴婢而已,即便兄长纳了她也最多是个妾室,影响不了您和兄长的感情。” 萩娘闻言真是哭笑不得,成全采棠和寄奴是她再乐意也没有的事情了,唯有一点不妥的是,原本她是希望采棠能有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嫁给寄奴,如今看来,两人都是昏迷不醒,若是不顾男女之别睡在了一起,采棠原本便身份卑微,更会被刘家的人轻视,想要转正做正室真是千难万难。 还没来得及问过采棠,若是这样和寄奴在一起,她可愿意? 竺法蕴顿时傻眼了,怔怔地望着萩娘,忍不住问道:“什么妾室?什么叫纳了她?” 萩娘虽是心乱如麻,却也只能委婉地答道:“妹妹可是糊涂了,男未婚女未嫁的,若是有了肌肤之亲,自是等于定下了姻缘,又怎能无名无分地……” 竺法蕴茫然地眨动着双眼,很想说,这边还有一个刚帮刘郎擦过身的女子呢,就没人对我负责吗? 然而这个场合明显不合适,她咽了咽口水,还是忍住了。 萩娘言罢,转身认真地问刘穆之道:“除了这个法子,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刘穆之也以为她是心中不愿意那两人在一起,反倒是多了几份欢喜,他淡然微笑道:“若是如今在建康,药材齐全,能好好养着,说不定也是能慢慢恢复的,然而如今这条件……正如诸葛公瑾所言,这个法子,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还请您定夺。” 萩娘一向镇定的面容也不禁有些动容,似是一颗石头掉在了心湖之上,激起了阵阵涟漪。 她从未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更没有料到自己那么快就会被迫面对这件事。 寄奴对于自己的确是如弟弟一般的存在,自己也从未阻止过采棠对他的思慕。 然而,在需要做决定的这一刻,她却觉得心中有一种难解的情绪。 自己在顾忌的究竟是什么? 对于采棠来说,能和寄奴长相厮守只怕是千肯万肯吧,即便是个侍妾,是个奴婢,她真会在乎那么多吗? 既然这样,自己为何不能爽爽快快地点头答应下来呢? 面对刘怀敬期望的面容,刘穆之和诸葛微微不解的眼神,她微微自觉有些惭愧,自己在犹豫什么呢? 就连不懂事的熹儿也赞同地说着“救人要紧”之类的话,自己那种落寞的情绪,竟是和竺法蕴那黯然的神色十分相似,难道……? 她猛地摇了摇头,露出了熟悉的优雅笑容,温柔地说道:“那么,就这么定下来吧,如今条件简陋,我们也不用拘什么礼了,待到回到了建康,再给采棠妹妹补一个正式的仪式就是了。” 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刘怀敬立刻便招呼熹儿一起张罗起来了。 萩娘轻轻地按着自己的胸口,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呼吸有一些急促,心中竟是空白一片。 许多的画面,如走马灯一般地晃过她眼前。 初见时可爱的小寄奴,春日宴时两人斗嘴的样子,寄奴讨好采棠的样子。 是的,这两个孩子可说是一路来相濡以沫的一对。 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 刘穆之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走近了她身边,若有所指地轻声说道:“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萩娘初时不明所以,想到了这首乐府诗下半阙,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回味着这两句话,竟是一时痴了。 三日后的寅时,寄奴终于再次睁开了双眼,却惊觉鼻端一抹似曾相识的幽香,怀中软香温玉,竟是原以为已然没有了气息的采棠。 抬眼是陌生的房屋,而怀中的棠儿亦是衣衫单薄,几乎是一伸手就能触到她柔软的肌肤。 他一时有些迷茫,却不知此地是在冥府还是人间,不由得伸手重重地捏了捏自己的脸。 哎,好疼。 自己应是还活着吧。 他伸手推了推采棠,柔声道:“棠儿妹妹,醒醒啊。” 采棠仍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寄奴忙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几乎是完全感受不到那微弱的呼吸,许久许久,他才能确定,棠儿确实还活着,只是十分虚弱罢了。 房中的动静已经惊动了屋外的刘怀敬,他三步并做两步走进屋来,只见黑暗中寄奴晶亮的眸子格外有神,不禁喜出望外,欢喜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叹道:“兄长,您总算是醒了。” 寄奴方才仅剩的一丝担忧也放了下来,抚了抚他的头发,浅笑着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您昏迷了好几天了,兄长,您可不要再这样冒险了,上次,还有这次,都是多亏有高人相助,您才能侥幸恢复,若是还有下次,我真担心您,您……” 刘怀敬说着眼圈就红了,却故作生气地责备道:“便是您不为了自己着想,也该想想我们的母亲,她要是知道您有什么万一,该有多伤心啊。” 寄奴感慨地点头,出门那么久,赵氏定然是思念自己和怀敬不已,若是回了京口,得赶紧去看望她才行。 他轻轻地坐起身来,倒像是怕弄醒了身边的采棠似得,动作十分温柔。 刘怀敬见状面露赧色,不好意思地说道:“兄长,因着您当时高热不退,而采棠妹妹却是浑身冰凉,我们征求了嫂子的意见,这才决定让你们,你们……” 寄奴原就想问这事,刘怀敬虽说表达得不是很清楚,他也算是大概明白了。 第四百五十六章 奇树(二) 萩娘的意见…… 呵呵,萩娘只怕早就看出了采棠的心意,想让自己娶了采棠呢,又怎会不同意。 上次对棠儿莫名其妙地发火,其实一半也是因为这个。 只是因为自己不敢对萩娘说什么,却只能拿无辜的棠儿撒气,现在回想起来,也实在是太不像个男人了。 他想到这里,心中更觉酸涩,揉了揉眼角,又问道:“这是在哪里?” 刘怀敬答道:“此地名为耒阳,是一个小镇子,已经在荆州境内了。” 寄奴猛然想起一事,忙问道:“竺法汰大师现下在何处?可曾有消息了?” 刘怀敬摇了摇头,问道:“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因是嫂子说我们在那客栈等着可能会有危险,我们才赶紧退了房,去南康官邸附近打探情况的,结果却是正巧没遇到你们,又在周围转了好几圈,才总算找到了您的。” “说起来,竺法汰大师当时也没留什么话,只说让我们尽快离开而已……” 刘怀敬回忆着当日竺法汰离开时的神色,心中一动,抬眼问道:“哥哥,是不是竺法汰大师会有什么危险?” 那日法汰大师临走时的神情十分镇定,就如寻常去见卞范之一样,然而,不同的是,他特别关照了竺法蕴不要等他,先和大家一起离开再说。 当时听来似乎没什么问题,如今想来,这简直就像是将竺法蕴托付给了众人一样。 以竺法蕴那迟钝的神经,只怕是根本没想到过这些。 寄奴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黯然低头道:“我怕,法汰大师他许是难以离开南康官邸了,当时他答应了和那卞范之一起去见南郡公。” 当时他为了救采棠,才不得已随便招供了一个谢裕出来,想来以桓玄的能力,若是能动谢家,自是不需要理由,而即便有了理由,也不一定能与谢家正面抗衡,故而便这么说了。 然而他却没想到,牵涉到了竺法汰在其中,竟是自己,间接地害了法汰大师。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没有万全的准备便贸贸然行动,更是因为自己思虑不周,才害人害己,就连一心想要救出的采棠,如今都是昏迷不醒。 他幽幽地问道:“刘穆之怎么说?棠儿的身子,可还有救吗?” 刘怀敬眼神有些闪烁,却只是安慰他道:“您放心吧,有刘大神在,自是有办法的。” 有办法? 若不是被逼得束手无策,怎会连这种让棠儿依着自己取暖的招数都使出来了,只怕那刘穆之是黔驴技穷了吧。 饶是心绪不宁,想象着刘穆之的脑袋按在驴身上的画面,还是让他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这个刘穆之,每每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若说他没本事,他却往往能出人意料。 若说他有本事,他还真是没完完整整地办成过一件事。 罢了,不管如何,他总是全心全意向着自己的。 “兄长,兄长?” 他一个回神,才发现刘怀敬正在叫他。 “恩?” “兄长,如今发生了那么多事,您说我们还要继续追查吗?” 寄奴惊讶地抬头,这个问题他真是没想到过。 说到底,即便那桓玄真的用假官银,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若不是自己一意孤行要求个真相,又怎会令得采棠失去意识,令得竺法汰大师下落不明? 然而,都已经走到这里了,难道要打退堂鼓不成吗? “不……” 他用力地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当然要继续查,如今遇到了阻力,自是说明我们走的方向是对的。” 刘怀敬敬畏地望着自己的兄长,痴痴地点头道:“恩,哥哥说的自是对的。” 寄奴让刘怀敬去休息后,自己却是有些犯难。 先前是昏迷着,故而抱着棠儿睡也就罢了,无知无觉的。 如今却是自己清醒着,棠儿却是昏迷着,然而那醉人的处子幽香却是无孔不入地钻入他脑中,竟是令人有些神思恍惚。 虽说君子不欺暗室,但他一个刚长成的男子与心中不无喜爱的女子同床共枕,一伸手就能摸到那双柔荑,一睁眼就能看到那两片娇嫩的唇瓣,若要说完全不动心,那也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寄奴纠结了许久,最终还是咬咬牙,伸出手去,将那瘦弱的肩膀拥入了怀中。 窗外适时地传来一阵轻笑。 “谁?” 寄奴立刻警醒,挣扎着起身,四下寻找着自己的长剑。 “除了我,还能有谁?” 带着一脸调侃的笑容,身着劲装的刘毅从窗子里翻了进来,他背上照例背着不离身的长弓和箭袋,却是笑嘻嘻地说道:“恭喜你,艳福不浅啊。” 寄奴白了他一眼,冷冷地转过身去,问道:“这会你知道出现了,先前……棠儿在南康官邸遭罪的时候,你又在哪儿?” 刘毅笑道:“你还真当我是你的贴身侍卫了,我是个活人,自是要吃饭睡觉的。” 寄奴不满地皱了皱眉,却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毕竟人家不过是受人之托,照看一下自己罢了,难道自己还真像那些富家子一样,手无缚鸡之力,走到哪里都要人保护吗? 然而,想起他那个似有鬼神之力的师父罗山,寄奴忙问道:“你师父会不会治病的?像棠儿这样的伤势,他可能治?” 刘毅嘴角一弯,似是有些冷然地说道:“我不知道,师父只教会了我怎么杀人,却没教过我救人。” 寄奴低下头来,呆呆地望着采棠苍白却不失娇美的面容出神。 不久之前,这娇俏的双唇还在时而亲昵时而凶狠地唤着自己“寄奴哥哥”,转眼便如同冰雕泥塑一般,一动不动地安静了下来。 自己曾想过,若是采棠不那么呱噪,还真是挺可爱的。 如今她还真是静下来了,然而…… 他眼圈慢慢地红了,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颓然靠在塌边。 “喂喂,你别哭啊……” 刘毅无奈地继续说道:“我只是说,师父没教过我救人,但是你也亲眼见到了,师父那里养的小鸡小鸭,甚至从前还有小鹤和孔雀什么的,都是他在山下山里救下来的。” 寄奴忙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师父是精于医术的?” 我哪知道……他老人家只是兴趣多变罢了…… 刘毅几乎是受不了寄奴那闪闪发亮的期冀眼神,眨了眨眼道:“算是吧……” 第四百五十七章 奇树(三) “喂!”刘毅又喊了两声,寄奴这才答道:“恩?” “我来找你,是想问你,你可想知道那老和尚……?” 老和尚? 寄奴立刻抓住了刘毅的手,急急地问道:“对,你该知道的,竺法汰大师,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紧张地望着刘毅,生怕他说出什么难以挽回的话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刘毅带着一丝敬佩的神色,淡淡地点头道:“是,他死了。” 寄奴一时间还以为他在和自己开玩笑,不由得嗔道:“快别胡说了,这也是能瞎说的吗?” 刘毅无奈地一耸肩膀,淡然道:“死了就是死了,这有什么可胡说的,这世上每天死掉的人难道还少吗?” 寄奴茫然地放开他的手,傻傻地问道:“死了?怎么会呢?那卞范之不像是这样的人啊……” 当时他不是给了自己一个自信的微笑,让他放心离去吗? 刘毅点头道:“没错,那个叫卞范之的看到他服毒自尽的时候,像是死了自己亲爹似得,哭天抢地的,真是不明白你们这些人的想法,若真是朋友,又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呢?” 服毒自尽……? 是了,所以法汰大师才会有这样镇定的表情,连自己都被骗过了。 既然已经有了必死的决心,自是无畏无惧。 全是自己的错。 萩娘说的没错,自己的心性实在还是个孩子。 所谓的计划,所谓的冒险,自己看来不过是刺激有趣罢了,如今却是真真切切地害死了一心善待自己的人。 什么时候,自己才能真正成熟起来呢。 法汰大师…… 对不起…… 不知不觉,他已是泪流满面。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刘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天色微明。 虽是崭新的一天,他却觉得心中如有一片阴霾一般,竟是完全无法释怀。 萩娘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令人心碎的画面。 寄奴紧紧地抱着怀中羸弱的采棠,她的病容丝毫都无损于她的美貌,只是那双格外妖异的眼眸紧紧地闭着,许是心理作用吧,那秀美的眉峰竟是微微有些起伏,似是无比忧虑的样子。 而寄奴,竟是泪水涟涟,无比怜惜地望着怀中的采棠。 那一瞬间,她差点想转身离开。 然而寄奴已经看见她了,出声唤道:“萩姐姐。” 萩娘努力保持着自己温柔的笑容,款款走上前来,递上自己的帕子道:“听怀敬说你醒了,我便来看看你,既是身子没事就好……你,你擦擦眼泪吧。” 她故作轻松地笑道:“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哭得被子都要湿了呢。” 寄奴不好意思地笑笑,接过了那素白的帕子,却觉得那香味有些特别,微微皱眉,他将帕子收进了怀中,只是用衣袖擦干了脸上的泪痕。 萩娘担忧地望着采棠,没注意他的动作。 寄奴想起方才怀敬的话,颇有些酸楚地说道:“先前怀敬说,因是你同意了,他们才决定让棠儿妹妹……恩,……” 他努力地仰着脸,想要看清萩娘脸上的表情,哪怕是有一丝不满,有一丝哀怨也好。 然而萩娘却是那完美无瑕的温柔笑容,一丝不安都没有,亲切地说道:“寄奴,我早就知道棠儿对你的心意,原是你们年纪还小,故而我也没同你提起此事,如今,如今……虽是情势所逼,想来对于采棠妹妹来说,这倒是件意想不到的好事呢,往后你可要好好待采棠才行。” 她一边说着,一边偷眼瞄了一眼他的神色,慢慢地又试探道:“你们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又十分相亲相爱,我私心里想着,便是随便给你点了这个鸳鸯谱,想来你也不会怪我的,这便做主答应了……” 寄奴只觉得一阵失望,心下黯然,无心琢磨她话中的细细含义,机械地答道:“我自是不会怪你的……” 萩娘突然觉得一种无力感涌上心来,而寄奴温柔地拥着采棠的画面不知为何,这般刺眼。 虽然明知道是有原因的,虽然这一切都是自己同意的,她还是觉得一阵厌倦,转身道:“虽是你好些了,还是多休息休息吧,我这就去安排早膳,虽不及采棠那般细心,想来也不至于会难以下咽。” 寄奴忙伸手想要拉住她的衣袖,却是她迅速地转身而去,就连一片衣角都没让他抓住。 刘穆之和诸葛公瑾两人正在外面没完没了地聊着那些医理,见萩娘出来了,忙问道:“刘郎可还好?” 萩娘吸了吸鼻子,嫣然道:“应是无甚大碍了,但您还是去看看吧。”说着便急急地转身而去。 诸葛公瑾看着她竟是连行礼都忘记了,不由得叹道:“哎,世风日下啊,如今就连这些小家贵族之女都不识礼仪了,真是令人扼腕。” 刘穆之却很是开怀地捋须笑道:“不不,老弟,这就是你不懂了。” 诸葛公瑾狐疑地望着他,刘穆之仍是笑道:“这女子的心事,我也是活到了这把年纪,才总算明白过来……你老弟还是太年轻……走,我们去看看他们去。” 萩娘急急地一路走到门外,这才被迎面而来的凉风吹醒了心神,胸前那温润的血玉触手冰凉,似是已无当日那种灼热,而她的心却突突地跳个不停,竟是难以平静。 “呜……” 不知哪里传来的哭泣声,萩娘吓了一跳,忙转身看去,却见一边的门廊上,一名女子正在掩面哭泣。 她拍了拍胸口,这才放下心来,打算离去。 却见那女子抬起头来,任性地喝道:“站住!见了本姑娘在哭,你怎的不安慰安慰就走了?” 那声音却是那刁蛮的竺法蕴无疑。 萩娘不由得失笑,慢慢地走了过去,淡淡地说道:“好吧,你想说什么便说吧,我听着呢。” 也许竺法蕴只是需要有个人听她说话罢了,只要有个耳朵,是个活人就行。 她竟也不反驳,而是真的说了起来:“我不知道我在哭什么,但是,我只觉得我心里好难受好难受,像是缺了一块似得,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第四百五十八章 奇树(四) 她一字一句地说着,萩娘却觉得她每一个字都说进了自己的心里,是的,自己也是同样的感受。 不明所以的悲伤,不知原因的泪水,虽是没有真的流下来,但她心中明白,心中缺了一块的感觉,正是如此。 竺法蕴抽泣着继续说道:“你们根本不懂我,你们都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哪像我,小时候便学会了看大人的眼色,虽说瓦棺寺是全天下僧人心目中的圣地,但是不管是什么地方,不都是有好人也有坏人吗……又有谁知道,我过得到底是有多难……” “师父也好,师叔也好,都是温雅敦厚的良善之人,然而我毕竟是个女子……我……又有谁帮过我?” 她语无伦次地说道,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个不停,萩娘原先心中那一抹忧伤都被她哭得顾不上了,又好气又好笑地夺过她手里自己的衣襟,笑骂道:“你哭就哭了,别用我的衣服擦眼泪啊,脏死了啊……” 竺法蕴才不管她的反抗,扯过她干干净净又香香的下摆就擦,一边擦一边说道:“我自己的衣服太脏了,要不然,谁稀罕你的衣服……” 真是的,一个两个都是个孩子,萩娘觉得自己简直是幼儿园老师似得,照顾人都照顾不过来,哪还有时间自艾自怨。 “师叔临走时说的那些话,以为我听不懂吗?我就算是个傻子,也有心啊……” 萩娘惊讶地望着她,原以为她是个大大咧咧的妹子,谁知道,真的是小觑她了,如果自己没想错的话…… 竺法汰,恐怕是很难再见了。 竺法蕴哭得更厉害了,呜呜咽咽地说道:“师父,师父……师叔……” 萩娘怜惜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温柔地笑着安抚她道:“快别哭了,你师叔师父他们,若是知道你这般伤心,只怕更加不安乐……” 竺法蕴这才慢慢收住了哭泣声,半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地用萩娘的广袖擦干了泪水,扁了扁嘴道:“我跟你这小妮子说什么呢,你什么都不懂……” 自家男人抱着别的女人,这小妮子竟然还笑得出来,实在是个缺心眼。 竺法蕴同情地看着萩娘,突然觉得自己没那么可怜了。 冬日赏雪原是十分惬意的事情,然而众人望着窗外已经开始慢慢堆积起来的雪石路,均是露出了忧色。 没想到这看似十分温暖的荆州南面,竟是那么早就开始下雪。 其他人均是不明所以,然而萩娘却是明白,这个地方虽说气候温暖,但毕竟是海拔比沿海地区要高许多,所以降雪降温都会比较早。 此时海运航线并没有开启,故而耒阳这个小地方,并非是什么商旅必经的要道,若不是众人故意绕道,是根本走不到这个地方来的。 最满意的人莫过于这小客栈的老板了,原本到了冬季更是没生意,然而如今他们这一大群人被困在了雪中,根本离开不了,这运气要是好的话,说不定整个冬天,这些人就只能在这住着了,那可是一大笔钱啊…… 刘穆之照例躲在角落里算个不停,然而终究是没有露出欣喜的颜色来。 寄奴却是心事重重,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竺法蕴的神情。 屋子里自是燃了火盆,既温暖又颇有些清新的味道。 然而这小地方自是没办法用什么高雅的香木或银炭来取暖,萩娘曾因为那火盆香味颇有些独特而专门问过老板,这火盆是用什么燃的。那老板却只是露出了古怪的神色,转开了眼神道:“不过是些低贱之物,您喜欢就好。” 萩娘忍不住好奇,便悄悄地去了后堂一观,这才发现,自己误以为是“香料”的这火盆燃料,原来竟然是晒干的牛粪,简直是给跪了有木有…… 仔细想想,也是,牛吃的吃草,自然,那什么里面也是草,烧起来有些香味也是正常的。 不过话虽如此,她还是尽量离那火盆敬而远之。 “你们快决定吧,到底接下来要怎么办?”打破这宁谧的沉默的,是在一边算账的刘怀敬。 他双眉紧锁,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说道:“自打我们出门至今,光是住宿费已经花费了好几片金叶子了,原以为刘大神这些金叶子是足够用了,如今我才明白,出门在外,什么都是钱,若是我们还在此地过冬的话,说不定不到来年春天,我们就该打道回府了……” 刘穆之却对寄奴说道:“刘郎,在下倒是以为,这身外之物不必过于挂怀,若是您真要思量的话,倒是应该考量一下,这一行的付出和回报能不能相平衡。在下窃以为,即便我们真的查明白了这来龙去脉,到了金銮殿上,帝尊面前,却仍是证据不足,没有办法能够对桓氏造成太多的损害,反而是我们从暗处到了明处,颇有点得不偿失。” 寄奴心中却是有着别的顾虑,要说艰险,他根本什么都不怕,更何况已经兜兜转转好不容易到了荆州,哪有在这打退堂鼓的道理? 但是…… 不想有人再因此而受到伤害了。 他一直没敢把竺法汰的死讯告诉竺法蕴,不因为别的,只是他不敢面对竺法蕴责备的眼神。 这一切,说到底,都是自己的错。 他失神地望着看似毫无异样,却始终没有睁开双眼的采棠,虽则整个人都被盖得严严实实的,又沐浴在温暖的日光之下,她的身子终是没有暖起来,一到夜晚始终是冰冷的。 “刘郎,刘郎?” “唔……”寄奴回过神来,正色面对着刘穆之,却是认真地问道:“您还有银子吗?” 刘穆之惊讶地一挑眉毛,却自矜地说道:“自是有的,您可是有什么计划了?” 寄奴点点头,歉然地说道:“我的确反复考虑过此事,如今棠儿的伤势是定然不能挪动的,故而不如就让萩姐姐还有法蕴大师他们都在这安心住下吧,要说昆川那里,离这里也不算太远了,不如您和我二人扮作商贾,轻装简车地混入城去,倒还方便些。” 刘穆之闻言连连点头,眼中闪动着莫名的光芒,与其说是不安,倒不如说是兴奋。 第四百五十九章 奇树(五) 寄奴见他并无异议,便转头对萩娘说道:“待我们办成了事情,便来这里接你们一起回建康……” “若是,若是开春了我们还没回来,你们便不用等我们了……萩姐姐,届时你便带着大家一路慢慢回建康就是了,怀敬你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听萩姐姐的话,可明白了吗?” 他认真的样子十分可爱,严肃的小脸上颇有几分决绝的神色,似是做好了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准备似的。 刘怀敬当即便跳了起来,怒道:“兄长你说什么呢,你的意思难道是要和刘大神一起去送死,然后留我们给你收尸吗,简直岂有此理!我绝不同意!” 萩娘亦是十分不赞同,然而她眼中却是不由得流露出由衷的赞赏之意,这孩子果然是成熟了不少,考虑问题不似之前那么莽撞了,她并不立刻拒绝,而是温柔地对寄奴说道:“寄奴,我和怀敬自是明白你想要保护我们的一番心意,然而,你有没有反过来为我们想过,若是我们任由你和刘穆之两人去了昆川,最后却是苦等你们不至,最终等来的却是你们的死讯,若你是我们的话,你这一生,这一辈子,难道不会因为这一时的退缩而后悔终生吗?” 寄奴对于刘怀敬的抗议自是可以不理,然而萩娘的话入情入理,他不由得微微转开了脸,不自然地说道:“我们二人去其实并不危险,遇到情况自是能自保……再说,也需要有人照顾棠儿啊……” 萩娘摇头道:“这不是理由……” 刘怀敬更是跺着脚愤愤地说道:“刘!寄!奴!你别忘了你和我可是一起吃着我娘的奶长大的,若是你出了什么事,我要怎么去给我娘交代?难道要我告诉她,因为我任由你孤身去犯险,所以才没能带着你一起回去见她吗?” “你你你,你这不是陷我于不义吗!” 他越说越激动,忘了寄奴的伤没好全,上去便拽着他的肩膀摇晃。 “额……”寄奴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却硬是咬咬牙没有喊疼,眼中的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萩娘见状忙阻止刘怀敬道:“怀敬,快放开你兄长,他的伤……” 刘怀敬这才急急放手,冷哼了一声道:“兄长,你就打算拖着这虚弱的身子去昆川吗?” 正在此时,一阵蹬蹬蹬的声音响起,显然是有人在上楼。 这店里不过就是住了他们几人,平日老板的脚步声也不是这样的,众人都静了下来,警惕地望着门边。 “恭喜,恭喜啊……” 推门进屋的却是那个游医,诸葛公瑾。 他似是根本没注意到屋内严肃的气氛,喜笑颜开道:“你们猜,我调成什么了?” 刘穆之闻言,立时起身道:“难道是……?” 诸葛公瑾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小瓷瓶,点头道:“大哥,正是那伤药,我根据瓶子里的残药,配了一份一模一样的,只不过其中还缺了一味关键的材料,故而效果肯定没有原来那药好,但是治治寻常伤口也是足够了。” 最惊讶的莫过于竺法蕴了,她不敢置信地拿过那瓷瓶,打开一闻,却觉得药香扑鼻,于自己先前那瓶药竟是丝毫没有差别。 这怎么可能? 她几乎是瞠目结舌地望着诸葛公瑾,讷讷道:“骗人吧,你是不是遇到我师叔了?对对,一定是我师叔给你的,这药瓦棺寺使起来从不避人,便是自信即便有人拿到了药膏,也绝对想不到药方,你这小游医,骗人也骗得像样点好吗?” 诸葛公瑾委屈地说道:“我这几日都没睡觉,没日没夜地配药,你竟然说我骗人……” 众人这才发现,他的确是消瘦了不少,眼下更是大大的两圈乌青。 寄奴忙阻止竺法蕴道:“他没骗人,你师叔……” 他说出口才发现有些不对,忙改口道:“你师叔与他非亲非故,怎会平白无故给他这伤药,我相信诸葛兄,定然是自己配出的这药膏才是。” 他不敢去看竺法蕴的表情,掩饰着向诸葛公瑾行礼道:“诸葛兄,您费心了,在下感激不尽。” 可惜的是,有时候看上去傻乎乎的人,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傻。 竺法蕴虽是没再说什么,却是转过了身去,捂着鼻子,似是在小声抽泣。 除了萩娘,没人注意到她这动作。 诸葛公瑾见众人并无太多欢喜之色,这才反应过来,拱手为礼道:“抱歉,我来得冒失了,却不知诸位是正在为何事烦忧?虽然在下不过是个四海为家之人,但在这耒阳也已住了许久,说不定能帮到你们。” 刘穆之笑道:“老弟,你一番好意,大哥心领了,然而……” 萩娘突然站起身来,走上前去,对刘穆之说道:“既是诸葛大哥有心,我们不如便将采棠妹妹托付给他便是了,莫非,您是不相信诸葛大哥的人品吗?”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然而细想来,诸葛公瑾本就是医者,又居无定所,若是令他照顾昏迷的采棠,一方面对于采棠的伤势定然有所帮助,另一方面,他也有了过冬的地方,岂不是一举两得。 寄奴却忍不住反驳道:“那,那怎么行,毕竟男女有别……” 得,人都还没过门呢,这就护上了。 萩娘此时的心情如何,只怕是没人能猜到。 她转身微笑着对寄奴说道:“这我自然也是想到了的,竺法蕴大师不正是个女子吗?” “还有熹儿,我也想留下,想来有袁师傅照看着,定然是不会有什么疏漏的。” 寄奴忍不住说道:“萩姐姐,那你也留下不就得了,我们这一路辛苦得很,不能坐马车,只能骑马过去,有的地方说不定还要步行,你,你怎能吃这样的苦……?” 萩娘倔强地注视着他,认真地说道:“我既然决定和你们一起去,就是考虑过了这些因素,别说是步行了,就算是风餐露宿,我也一样可以的。” 开玩笑,也就是这个年代的女子足不出户,自己小时候可是散养的,从小就没少爬山涉水玩泥巴的,虽然是这个身体娇弱了一些,但骑马走路这种小事应该不在话下。 第四百六十章 浥雨(一) 竺法蕴也凑了过来,不甘心地说道:“你个小妮子还是一边歇着去,要说行走四方,怎么也是我比较熟练,若是真要留个人照顾那……”她顿了一顿,咽下了那句可能会惹寄奴不快的“病秧子”,继续说道:“就算真要留人照顾她,也该是你留下,我跟去才对。” 全世界不管是谁都有可能,唯有竺法蕴,寄奴是绝对不愿意让她再有一星半点的危险的,当下他便冷冷地答道:“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就算让你去也是个累赘,还是老老实实在这里等你师叔的消息吧。” 竺法蕴待要反唇相讥,却见寄奴脸色仍是十分苍白,竟是连面容都显得有些沧桑,不复初见时那种肆意疏狂的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她慢慢地垂下了眼帘,却是难得地没有反驳。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虽然熹儿也是百般不满,但终究是说不过萩娘,最终还是含着眼泪乖乖地答应了。 建康皇宫内,正是退朝之时,一群青衣的小官吏纷纷围绕在中书郎殷觊身边,恭喜他道:“将军大喜啊,如今这荆州正是您从弟殷明府的辖区,如今您又被任命为南蛮校尉,正好与您从弟一起掌控整个荆州的军政大权,实在是尊荣至极啊……” 尊荣至极? 只怕是王雅那老狐狸打的如意算盘,打算推我们殷家去当炮灰吧。 谁不知道荆州是桓氏的地盘,而自己那个不成器的从弟,经营了多年还是没能越过桓玄去。 殷觊面无表情地接受着同僚的祝贺,心中却是半点喜悦都没有,虽说是皇帝的诏令,但这无知无识的小皇帝又懂个什么? 他冷冷地望着远处似是不经意地瞥向自己的王雅,漠然地行了一个常礼,便转身离去。 听闻王雅最近与王谢两家都走得很近,而自己那个傻傻的从弟还自以为和王雅交好,极力劝自己领了这个南蛮校尉的军职,好在荆州助他一臂之力。 他原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去荆州的,然而王雅借皇帝之口,他也只能领命。 王雅,桓玄,你们都别得意得太早。 既然要我去荆州,我便去,届时你们别后悔就是。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谁不明白?我倒要看看,到底谁是鹬蚌,谁是渔翁。 高高的宫阶之上,王雅微微皱眉,目送着他远去,身边的小侍从忙问道:“太傅大人,您接下来是回府还是在宫中?” 王雅沉吟了一番,淡淡地答道:“备车。” 他虽是没说去哪里,然而机灵的家奴已是明白了过来,忙匆匆去安排人备车,选的不是那种刻有族徽的华贵马车,而是十分不起眼的一辆普通青木马车。 王雅上车的时候,若有所思地打量了那小侍从两眼,却并没有说什么。 坐上了马车,他果然轻声地吩咐道:“去乌衣巷。” 今日的太子太傅王雅,自然已不是当日在谢府门前战战兢兢的小尚书一枚了,他可说是独掌朝政已有经年,上自小皇帝,下至最最微末的官吏,几乎是无人不知他大名,虽则他一贯的谦逊性情被众人所称赞,然而那种居于人上的自然而然的气势,却是难以掩盖的。 即便如此,他还是命人悄悄地从角门进了谢家,似是十分熟门熟路的样子,很快便被带到谢家家主,前任宰相谢安唯一的嫡子谢琰面前。 谢琰恭敬地迎了他进屋,面上慢慢地展开了微笑,无声无息地,却有如静夜里一朵玉兰在绽放一般,洁白高华,令人心生倾慕之意。 王雅不由自主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越是和此人接触得多,越是觉得世间再无比此人更为优秀的男子了,不论是举手投足间那种自然而然流露的高贵之态,还是那似是十分客气礼貌,却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这被人称为芝兰玉树的谢家郎君,竟是半点缺点也无,简直是十全十美的。 他下意识地举起了茶杯,喝了一口,暖暖的香茗下肚,才总算想起了自己的来意,正色道:“陛下已经下令,封中书郎殷觊为南蛮校尉,总管西南尤其是荆州的军事。” 谢琰赞赏地点头,从容地答道:“您终于想通了,要和桓氏正面宣战吗?” 王雅微有些不安地侧脸望着一边桌上的玉饰,顾左右而言它道:“但是,殷觊似是并不愿意卷入这场争斗呢。” “他便是不想,也由不得他,早在先帝任命殷仲堪去荆州任刺史的时候,殷氏和桓氏就已经注定必定有此一争了,不论他是迎战也好,还是缴械投降也好,桓氏都绝对容不下殷氏。” “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殊死一搏,想必那殷仲堪如今也是这样想的,经过了这么多年,想必他对桓玄此人的心性和图谋已是十分清楚了。” 谢琰的话语似是有些冷漠,然而细想来,这的确不是今人之过错,一切的一切,都是源于当年先帝的一道旨意,殷仲堪当时许是欣喜若狂地接过的那道旨意,如今却是他背上最沉重的负担。 王雅面上的担忧慢慢地变成了怜悯,他握着那温暖的茶杯,似是在暖着自己的手,却更像是心烦意乱中,寻找一个平缓自己心绪的方法。 他轻咳了一声,不再去说殷家的事情,而是带着几分踌躇的神色,婉转地说道:“如今晋廷虽是偏安江东,然而陛下每每念及先祖的基业,总是喟然叹息,自艾自怨不已,听闻最近数月,征北将军按兵不动,并无继续北进之意,却不知是为何?” 谢琰忙恭敬地对皇宫方向行了个大礼,这才起身说道:“令陛下挂念,实在是家兄的不是,然而北地一到入冬便易结冰,不仅路不好走,且天气酷寒,我军多是南地之人,原本就容易生病,而北狄却是习惯了那季节,最善于在秋冬作战,故而家兄才避其精锐,尽量避而不战,以待来年开春再行筹谋。” 王雅原本就意不在此,谢琰也十分了然,所谓的小皇帝之念,不过是他的借口而已。 第四百六十一章 浥雨(二) 果然接下来王雅便建议道:“既然此时北边无需用兵,那不如将征北将军召回内廷,也好令你兄弟团聚,免了思念之苦?” 谢琰早就猜到了他的心思,微笑道:“如此自然是最好的,不过既然陛下体恤边关将领,不如多召些将士回来,也好宽慰我朝军士之心,让他们共沐天恩。”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王雅先前想了好几套说辞,此时根本完全没用上,只是微微一提,对方便理解了他的意思,痛快地给他递了梯子,简直是太贴心了有木有。 王雅此时也顾不上绕圈子了,当即急切地问道:“我打算调十万兵将回京,是否太过张扬了?” 谢琰早就和谢玄研究过这些方案,自是胸有成竹,从容地笑道:“若是调令一下子下来,自是十分打眼,然而我兄长早已盘算过此事,请您给他几份空白的调令即可,他自有主意,不出一月,您要的十万兵将便能回京,为您的臂助。” 王雅闻言,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却见他白皙的面容平静无波,丝毫没有自矜之意,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虽说这建议是有道理的,谢玄久在军中,自是很有办法,然而这空白的调令…… 若是谢家瞒着自己有所图谋,自己这不是给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吗? 谢琰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淡然道:“您若是并不着急的话,也不妨回去慢慢思量一番,盘算停当再来相商也不迟。” 王雅忍不住问道:“我并非不相信您,只是,在下实在是不明白,您和您的兄长为何竟是这般……这般,几乎是毫无所求地支持在下?在下一则以感激,更多的却是不解……” 谢琰冷冷地反问道:“谁说我毫无所求了?” 王雅疑惑地抬眼看他,心里一阵紧张。 “我要的,是桓玄的命,仅此而已。” 是了,许久许久之前,谢琰的确曾对自己说过这话,然而究竟是什么解不开的心结,令这个如玉一般洁白无瑕的高贵男子这般憎恨南郡公桓氏呢? 王雅摇了摇头,决定不去思考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 他当机立断地答道:“我明白了,至于调令一事,数日内陛下定会有所决断。” 谢琰闻言,微微扬起了嘴角,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王雅走后,谢琰立刻便回到了书房,唤墨儿道:“采棠那边,还是没有消息过来吗?” 墨儿歉然摇头。 谢琰终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丝惶然的神色,嘴里喃喃道:“不应该啊……难道他们又出什么事了?” 墨儿忙劝道:“您别太担心了,您不是已经写信通知了庾氏兄弟了吗,若他们还在江州,定然不会有事的。” 谢琰闻言,却半点没有宽心的样子,这话反而是提醒了他,若是他们不在江州了呢? 从采棠所说的他们要去昆川的路线来看,接下来,他们应该是往荆州走了吧…… 荆州,真是多事之秋啊。 然而,这个时候,他确实是不能离开其是不能去荆州,免得引起各方势力的猜疑。 他无奈地拧了拧眉,对墨儿说道:“要不,你代我去一趟荆州吧……” 啊……? 墨儿的嘴已是张成了o型,呆呆地看着自家主子,说不出话来。 此后数日,谢府内各个丫鬟侍从都开始议论纷纷,其中便有大胆的去了苏合面前,悄声问道:“苏合姐姐,主子究竟是得了什么病,竟是连用膳都只要您一人服侍,我们姐妹们都在猜测,主子是不是得了痘症,不愿意见人呢……?” 苏合闻言,不由得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尴尬地说道:“快别胡说了,主子粉琢玉雕一般的人,怎会得那种贱民才会得的痘症,主子不过是偶感风寒罢了……” 虽是如此,她面上那种难以言喻的表情却是引人深思,丫鬟们果然纷纷露出了了然的神色,不再追问了。 至于府内崇拜主子的亲卫队们已经分为了两派,一派表示坚决不信主子得了痘症,一派表示即使主子得了痘症,还是坚持做主子的死忠粉,竟是为了这件事掐得不可开交,凡此种种,就不是苏合这个高高在上的大丫鬟能关心的了。 偶然会有人问起,这个时候,怎么不见墨管事在主子身边服侍着呢? 然而这如同小小水花一般,很快便被主子得病这一大事给淹没了。 零陵这地方自三国以来,便是抵御南蛮的军事重镇,治所泉陵县更是繁华无比,当年吴将黄盖还在此地驻扎的时候,便驱使着俘虏来的“蛮子”在这里建造了宏伟高耸的城墙,虽说是凝结着无数的鲜血而成,今人看来,倒是十分结实实用,不愧为荆南最坚固的一座防御屏障。 寄奴四人驱马入城的时候,正是城外的村民收拾了互易的商品准备回家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出城,他们却是进城,又是骑了高头大马的,自是十分醒目。 守门的将士自是上前例行问道:“来者何人,入城所为何事?” 刘穆之忙让诸人下马行礼,恭恭敬敬地答道:“我们数人是路过此地,原是商贾身份低贱,只是为着赶路这才不得已骑马而行,还请几位大哥高抬贵手,放我们入城歇息。” 他说着对刘怀敬一使眼色,怀敬忙把怀中的碎银子都掏了出来,老老实实地递了过去。 诸军士见这几人颇为上道,倒也不欲为难,接过银子便喜笑颜开道:“去吧去吧,记得莫要在城中惹事。” 众人忙应了,匆匆上马。 萩娘上下马本就十分不熟练,如今虽是穿了男装,仍是有些笨手笨脚。 守门的军士中已经有人注意到了她别扭的模样,寄奴见状也顾不得男女之防,忙过去托着她上马,又陪笑道:“我这兄弟腿脚不便,倒是令您见笑了……” 幸而那军士并没有太过在意,只是挥了挥手命他们快走。 萩娘反倒是很不好意思,见离那城门已经很远了,这才趋马上前,对寄奴低声说道:“对不起……” 第四百六十二章 浥雨(三) 寄奴还没说什么,刘怀敬却是笑着劝道:“嫂子别太在意了,您执意陪兄长一起前来,兄长虽是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快活得很,哪会在意您不太会骑马这点小事?” 萩娘闻言,不由得回想起这几日寄奴偶尔埋怨自己不该任性跟来的时候,那异样的神情,虽是嘴上在责备,嘴角却像是忍不住想笑的样子,总是微微弯着。 寄奴见萩娘那若有所思的神色,忙反驳道:“我哪有,我早就说了,萩姐姐不该跟我们一起来的,若不是你拖累我们,我们只怕早就到了宁州了,萩姐姐,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此地离耒阳其实并不远……” 额……原来这几日寄奴一反平日乖巧的样子,总是埋怨责备自己,都是为了让自己知难而退,赶紧回头呢…… 萩娘原本是心中十分沮丧,此刻想明白了这些,自是不会与这孩子置气,不由得大度地笑道:“原来如此,多亏怀敬你告诉我,我还以为你们果真是嫌弃我呢。” 寄奴自觉脸上热热的,便不再说话,而是拍马快步前行,避开了萩娘的目光。 刘怀敬嘿嘿傻笑了一声,便跟了上去。 刘穆之却是纵马上前,对萩娘认真地说道:“多谢您。” 谢我什么?萩娘狐疑地问道:“您这是……?” 刘穆之指了指寄奴与怀敬兄弟俩的背影,含笑道:“您不觉得,比之当日刘郎的颓丧,如今他心中已恢复了往日那种自信吗?” 萩娘回想那些日子里,寄奴抱着采棠流泪的样子,心中不由得一酸,摇头道:“您高看我了,我并不是他什么人,更是不能主宰他的心意。” 刘穆之露出了了然的微笑,平静地说道:“只要您愿意在他身边,这就足够了。不论是因缘,还是天命,本也是需要时间来证明的,您说呢?” 萩娘下意识地抚了抚胸前的玉石,那玉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已经不会再发热,而她也已经许久不曾头疼了,似乎她们曾经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梦幻一般。 她已不指望刘穆之会告诉自己这一切的究竟,然而寄奴……若是自己去问他,他可会告诉自己一切?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连自己的心意都已经不明白了。 寄奴望着自己的温暖眼神,有时候十分熟悉,充满了依恋和爱怜,而有时候却又似乎并不像他,却是充满了自信和坚毅,倒像是另一个人的目光,而那个人的身影,似乎是越来越模糊。 那一抹纯净的白色,似是沉落了,在她心底,即便偶尔想起,也只是朦朦胧胧的一个影子。 那沉静的嗓音,曾有的温柔……那双无暇的玉手曾多少次伸入她发间,爱怜地拨弄她俏丽的额发。 那个温暖的怀抱,那熟悉无比却又不能准确描述出来的香气…… 明亮的窗格子外,灿烂的笑容,树叶疏影中他秀美的嘴唇微张着,慢慢地俯下身来…… 那个仓皇的夜晚,她紧张的心情…… 她竟是全都忘了。 泉陵县城作为零陵郡的治所,居中偏东的位置自是矗立着零陵太守唐云的官邸,自西晋晋武帝以来,唐氏便世代镇守着西南边域,倒是颇有些吴地四姓那种偏安一隅的样子,萩娘和刘穆之随意地找了好几个铺子的伙计问话,得到的回答都是,“唐明府”如何如何,“唐太守”吩咐了怎样怎样的,莫说是如今朝堂上的紧张政局,只怕是就连当今小皇帝已然改朝换代,他们也都完全不清楚。 比之南康郡,这里简直像是个世外桃源一般。 因是依水而建,这里的草木都十分丰茂,就连空气都感觉十分清新,而来往的行人面上的神色都十分宁静安详,显然是尽享太平许久的安乐之地,与北地那些流民面上难以抑制的仓皇之色完全不同。 萩娘十分心喜此地的民风淳朴,不由得拉着众人逛了许久,直到华灯初上的时候,才总算回到了下榻的旅舍。 寄奴许多次想要提醒她,此地虽是偏远,但毕竟还是桓玄的地盘,莫要在外逗留太久才好。 然而见到她脸上情不自禁的欢喜神色,他却堪堪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四人还没进门,便见店小二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着,看到他们来了,忙迎上去说道:“您几位可回来了,先前几位还没走多久,便有人来找四名骑马的年轻男子,我想来便只有你们四位了,便让他稍待,如今已经在那等了许久了……喏,就是那人……” 这地方怎会有人来找自己?寄奴立刻心生警惕,暗暗地握紧了自己的佩剑,转脸往店小二所指的角落望去。 萩娘也是一脸紧张,关切地注视着那边的动静。 喧闹的客栈中,有人在斗酒,有人在聊天,本是十分寻常的,而那人却是背对着门口而坐,独自坐在桌边自斟自饮,颇为自得其乐的样子。 他戴着寻常官吏或是士族所戴的高冠,并非什么优美的白玉所制,而是普普通通的青玉冠,背影随稍嫌消瘦,却不失清雅,一袭几乎有些洗白的青衣十分服帖地垂落着,那双执杯的手无比修长,指尖微微泛红,似是有些不胜酒力的样子。 寄奴与刘穆之对视一眼,慢慢地走了过去,问道:“这位兄台,请问您找我们何事?” 那人似是猛地被惊醒似得,忙起身回礼道:“不敢不敢,在下姓唐,仰慕您的大名而来,不过是有几句话想要当面相告罢了。” 寄奴回味着这话的含义,踌躇着问道:“您确定没找错人吗?我们几人不过是寻常商贾路过此地罢了,如何能引起您的关注?” 那人微微一笑,略有些自矜地答道:“自是没有认错人,刘郎,难道您不请我进屋一叙吗?” 他眼中不再是那种随意洒脱的任情之色,而是微露锋芒,意有所指地对寄奴一笑。 寄奴心中更是警惕,此人是敌是友还未可知,然而在这大堂里说话总不是回事,他慢慢地露出了微笑,客气地说道:“即是故人相访,自是要细细长谈的,此地过于嘈杂,这便请您上楼吧。” 第四百六十三章 荆南(一) 如他没有猜错,这姓唐的人定然和本地的太守唐云是同族之人,也就是官府的人,然而官府的人却没有大张旗鼓地将自己这几人抓起来,可见此人来访的目的应是善意大于恶意的。 想明白了这些,他自是客客气气地请了这人上楼,好好听听他要说什么。 身着男装,萩娘自是没有回避的理由,她悠然在一边坐下,好奇地打量着这看似文弱书生一般的男子。 果然,那唐姓男子一进屋便四下检查着门户,确认无人偷听,这才轻声对寄奴说道:“在下的来历,想必您也能猜到,此地太守唐云乃是家叔,他吩咐我来给您带几句话……” 萩娘和刘穆之等人立刻竖起了耳朵,而寄奴也恭敬地行了个礼,答道:“素闻唐明府抚民仁爱,唐氏更是此地百姓最为信重的大族,他的吩咐,在下自是听从,绝不敢违拗的。” 那男子轻咳了一声,正色道:“您听好了,家叔原话是:南康郡守卞范之早已将你们数人的画像加急发送到了各个州郡要求通缉,而我唐氏历朝历代以来都是奉公职守的,自是不会延误捉拿之事,只不过你们几人早就得到了消息,掩藏了行踪,故而府兵根本没能发现你们几人,但若你们还继续在泉陵逗留,那是不是会被府兵发现便很难说了……” 他说完了之后,不等寄奴说话,便一拱手道:“话我已带到,几位,还请善自珍重。” 说着,他便毫不留恋地转身而去,走到门口,才似是想起什么的,对寄奴说道:“家叔和我,我们唐氏,从来都是忠于皇室,忠于天子的,还请您记住这一点。” 语毕,他便推门而去,很快消失在了走廊上。 是的,忠于皇室,忠于天子,但绝对不是忠于桓氏。 即便他不说这最后一句话,萩娘也早就明白了他的来意,以及,唐家的立场。 她微笑着对寄奴说道:“前几日,你不是还在哀叹,觉得以桓氏的声望和势力,根本是难以撼动,如今你可也看到了,即便是再怎么得众望的人,也总是有几个敌人的。” 寄奴此时也是回过味来了,他微微有些迷茫地抬头道:“这唐云怎么会知道我们并非寻常小贼,而是因为和桓玄作对而被通缉呢?” 萩娘笑道:“你要知道,最了解你的人,永远不是最爱你的人,而是最恨你的人。就是因为相敌对,所以才会清楚卞范之便是桓玄的心腹,更是会去了解敌人的点点滴滴。” 刘穆之闻言,一边捋须一边连连点头,赞同地说道:“此语甚妙,的确是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破敌制胜,听闻自当年桓温桓大将军当政以来,便努力想要收拢荆州的军政大权,而这唐家虽是表面顺从,该交的赋税都按时交,却是不管桓大将军怎么征调,总是按兵不动,说是为了抵御西南蛮夷,不宜轻动。而桓大将军为了防止人心浮动,也不敢轻动这些江东盘踞的世族,故而没有对他们开刀,后来桓大将军死后,自是只能放过他们不提了。但由此可见,唐家和桓家的嫌隙是由来已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这唐云来这一出,只怕是因为不便公开支持我们,这才委婉地劝说我们尽快离去,同时还告诉了我们各州郡都有我们的画像,提醒我们最好是易容换装而行。” 原来是这样,原来就连这边远的尺寸之地,都是这些人明争暗斗的目标,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 说到易容,萩娘不由得想起了,在那遥远的记忆里,似是有那么一个温柔美貌的女子,她的一双巧手简直是能整容一般,不需要太多的掩饰,只是稍稍改动面部的一些小细节,稍稍改动一下肤色,便能将人的面貌改变得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那女子,是谁……? 她摇了摇头,不再去想那无用的事情,而是自告奋勇道:“我倒是会那么一点易容的小技巧,一会我便给你们都试试,然后我们再分开走,免得引人注目,容易被一网打尽。” 寄奴点头道:“不错,如今已是晚了,再出城反而令人疑惑,不如明日一早再出城就是了。” 刘穆之亦是点头。 萩娘因是男装的,这几日都是和其他三人一起住通铺,半夜刘怀敬起夜的时候,却见萩娘倚在寄奴怀中,睡得好梦正酣,而寄奴则是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刘怀敬了然地一笑,对兄长点点头,便轻手轻脚地去了。 然而远远地却听见萩娘嘴里轻柔地呢喃了一句:“琰郎……” 他心中一凉,忙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更是不敢去看自家兄长的神色。 月光无知无识地洒落着,这片纯净的银白色有时看着也会令人心酸。 我看着你,你看着月。 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 第二日辰时,太守唐云一身朱红官服,徐徐来到前院官邸的时候,却见自己的侄子唐瑄正等着自己,忙问道:“怎么样,那些人可走了吗?” 唐瑄露出了有些古怪的神色,点头道:“已然出城了,然而侄儿却发现那四人中,似是有一名女子……且那女子……” 唐云见周围并无侍从经过,便问道:“那女子有什么异样?” 唐瑄轻叹了一声,悄悄地说道:“您可还记得数月前,那位亲自来这里找您的事?” 唐云怎会不记得,自己抱着娇妻美妾睡得正熟,却被那南郡公直直地闯了进来,指给自己看一个女子的画像,问自己可曾见过那女子。 当时唐瑄也在侧,虽是尽力阻止那位闯入,却是根本拦不住,故而他也见过那画像。 “难道是当时那画像上的……?”唐云疑惑地问道,心里却是十分怀疑。 唐瑄认真地点了点头,答道:“那画像本是普普通通,然而见了那女子本人,我立刻便认出了她,可见作画的人竟是画得十分传神。” 唐云闻言,静静地低头思索着。 第四百六十四章 荆南(二) 怎么会呢?那当时桓玄说是自己的妾室被歹人劫走,如今看来,若唐瑄没看错的话,这其中定是别有隐情。 从那画像上看,那女子也不过是普通姿色而已,并非何等的绝色。 但从那位的态度上来看,只怕这女子并非只是个寻常小妾而已。 两人一时无语,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下人却是不知所以,莽莽撞撞地冲了进来,回报说:“主子,门外有人找您,说是您的故交,却不愿报上姓名……” 唐云不耐烦地说道:“这等人三天两头便会来几个,你怎的也不知道打发走?” 那家奴却是面露尴尬之色,吞吞吐吐地说道:“这,这不一样……那位郎君,竟是有着天人之姿,小人自觉看他一眼,便心中惶惶,若是将他拒之门外,小人,小人只怕要折寿啊……” 天人之姿……? 唐云心中一动,微微颔首道:“请他进来吧,带他来小花厅。” 那家奴如蒙大赦,忙答应着,欢天喜地地去了。 唐瑄纳闷地问道:“叔父,这会是谁呢?难道您想到了?” 唐云淡淡地点头,慢慢地说道:“瑄儿,若是我没猜错的话……这件事,比我们想的要复杂得多……” 唐瑄眼中有些迷茫,亦步亦趋地跟在叔父身后,往小花厅走去。 另一边,此时此刻的荆州,江陵官邸之中。 殷仲堪欢天喜地地将自己的从兄殷觊迎入了后堂,笑着说道:“阿巢,你总算是来了,这下可好了,如今我们兄弟齐心,定是不会再怕那南郡公了。” 殷觊却没有露出笑容,他只是客气地寒暄了一番,却是待四下无人了,才冷冷地说道:“你是不是沉迷清谈给谈傻了,这样的话,竟是对着下人也不分轻重地说了出来,你莫不是以为那桓玄是个死人?” 殷仲堪面上一红,歉然道:“对不起,兄长,我只是想着你来了,我心里高兴,这才失言了。” 殷觊叹道:“你对我说抱歉有什么用?从你这随意散漫的行径,我便知道,即便原来我们有五成的胜算,如今也是失了先机,至多只有三成了。” 殷仲堪急道:“我是正正经经的荆州刺史,你是陛下亲封的南蛮校尉,我们二人加起来,竟然只有三成胜算?” 殷觊冷哼一声,淡淡地说道:“先帝是正正经经的皇帝,再往前,东海王一样是名正言顺的皇室嫡子,不管是废帝还是简文帝,又有谁真正掌握过本朝的朝政?难道不都是傀儡而已吗?” 他说到“傀儡”二字的时候,似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殷仲堪,只见他面色发白,紧紧地握着拳头,显然是对这个词忌讳至极,已是愤怒得难以压抑了。 果然殷仲堪愤愤道:“非是我不曾努力用心经营,只是这桓玄太过歹毒,先前荆州内外众人传诵的那歌谣,便是他命人散布的,意思是他自己才是真龙天子,而我这个碍着他的小人,迟早会枯死于荒野。” “这荆州二十二个郡中,一半以上都是桓氏的子弟为太守,又或者是故交好友,或是世代通婚的亲族,即便不是,这郡县中的大姓,大世族,多是以桓氏马首是瞻,不是当年得过桓大将军的好处,便是受了先前桓冲将军的恩惠的,不是我不努力,而是那南郡公即便什么都不做,也是胜过我太多太多,更何况他自己亦是颇懂得权衡之术,笼络人心,威逼利诱的本事丝毫不输于我,我又要拿什么去压过他?” 殷觊听到这里,才稍稍恢复一些平和的神色,淡淡地说道:“如此看来,你能支持到现在,也是十分不易啊。” 殷仲堪委屈地诉了半天苦,此时才总算被安抚了一下,心中仍是觉得酸楚无比,絮絮叨叨地还要再说。 殷觊却不想听他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他按住殷仲堪的肩膀,认真地说道:“一共二十二个州郡对吧,你命人去取舆图来,我们一个一个郡地分析,看看有哪些是我们能收买的,哪些是表面服从而内心不恭的,哪些是不够坚定的,官场其实就如商场,没有买不到东西,不过是看价码是不是合适罢了……” 殷仲堪愣愣地点了点头,他本是想说,那些人他都去拜访过了,不会有结果的。 然而殷觊的话说得对,每个人都有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并不是价码越贵越好,给一个很有钱的人送钱,那自然是徒劳无功的,能不能收服人心,也要看自己有没有认真去研究人心,这还真是十分有道理。 他忙取出自己反反复复看了又看的舆图,指着最南面的零陵对殷觊说道:“这零陵的太守唐云,据说他父亲和桓大将军十分不和,然而我去拜访他的时候,他却是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表示他是忠于皇室的,绝不参与这种结党营私的事情。” 殷觊不由得失笑,叹道:“你真是……哎,傻弟弟,难道你要人家给你写一封亲笔信,保证他忠于你,听你的号令,与那桓玄划清界限吗?人家这样回答你,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若是你要对付桓玄,我可保证他是绝不会阻止的,更甚者,说不定还会帮你呢。” 殷仲堪这才回过味来,忙指着北面的益州和培陵道:“这两郡的郡守也是差不多的态度,特别是益州太守徐书,他当时先是神色十分积极,像是很赞同我似得,然而他的师爷在一边似是提点了他一下,他这才对我疏远了起来。” 殷觊点头道:“我明白了,你这几日再好好回忆回忆,还有哪些人是可能站到我们这边来的,我先去零陵会会那唐云,从他的话语来看,此人大是个妙人呢……” 唐云此时正坐在小花厅的主位之上,他的侄儿唐瑄侍立在他身边,其他的下人都被远远地遣走了。 他选择这个小花厅见客,也是因为这个屋子视野开阔,下人们无法偷听,而若是有什么人走近,也是一目了然。 远远走来的那人,步履十分稳重,虽是没有穿他一贯所喜的白衣,却仍是掩不住他绝代的风华。 和他的父亲,真是长得好像…… 第四百六十五章 荆南(三) 唐云不由得微微叹息,逝者已矣,然而那人优雅的神情和高洁出尘的心志,却是令人难以忘怀。 谢相辅弼先帝司马曜管理江东的那十数年,只怕是晋廷南迁以来,最为安定祥和的几年。 而如今…… “哎……”他忍不住微微叹息,却还是露出了和蔼的微笑,迎了上去,笑道:“谢郎,我已猜到是你了。” 谢琰一身最为普通的士子常服,乍一看上去竟是与常人无异,而稍稍一瞩目,便会不经意间为那倾国倾城的妖冶面容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多看他几眼。 唐瑄是第一次见谢琰,他本是自负相貌清俊,这才总是学着书生一般着青衣,自觉气度高雅。 然而在谢琰面前,再怎么俊美的男子也只能黯然失色,唐瑄痴痴地望着那完美无瑕的面庞,竟是愣愣地说不出话来,这世间,怎么可能有这般美貌的男子? 更何况,他虽是美貌,却没有半点女子的柔弱之气,而是如一支风雪中凌然开放的红梅似得,令人望之无折取之意,唯有满心的仰慕之情。 “唐明府多年不见,竟是精神奕奕,风华丝毫不减当年。”谢琰微笑着寒暄道,一边行礼,一边告罪坐下。 唐云叹息着亦是坐下,谦逊地答道:“当年我对您父亲就曾说过,在您族中子弟面前,无人敢妄言‘风华’二字,如今虽是……哎,那些令人神伤的往事还是不提了,谢郎此次微服前来,定然是有要事吧?” 谢琰毫不掩饰地点头,正色道:“我此番瞒着京中来荆州,是为了找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似是不经意地瞥了唐瑄一眼。 唐云忙解释道:“忘了给你介绍了,这是我内侄唐瑄,平日助我良多,并非外人,故而您但言无妨。” 谢琰这才说道:“原本我是打算暗中找人,并不想叨扰您,然而方才我在城门外,竟是看到了那几人……恩,其中一人的画像……从那些人行走的路线来看,最有可能是在您郡内,故而,我这才厚颜前来向您讨要。” 唐云闻言更是惊讶,与唐瑄对视一眼,不由得面面相觑。 唐瑄忍不住问道:“您要找的人,是今日张贴出去的通缉文书上的那人?” 谢琰见他神色古怪,心中微微诧异,但还是慢慢地点了点头。 唐瑄一拍脑袋,失声叫道:“糟了!” 谢琰疑惑地望着唐云,问道:“这是怎么了?难道那人已被您送去江陵了?” 唐云尴尬地轻咳了一声,仔细地捋着思路,慢慢地斟酌着说道:“并非如此,事情是这样的……这告示的确是我们今日贴上去的,然而这告示上所画的人,却是在昨日,已经被我城中的府兵不小心错过,没能抓到,如今已是不在城内了。” 他说到“不小心错过”的时候,面上的尴尬之色更是明显,谢琰原本还有些疑惑,听他着重说了“不小心”几字,哪还有不明白的,不由得失笑道:“我明白了,既然如此,我这便告辞了。” 唐瑄见他匆匆便要离去,忙叫住他道:“您且慢,那几人,那几人得了旁人的指点,已是知道了自己正被通缉,故而定然会着意掩饰行藏,抑或是不敢往大城镇去,您若是要去追的话,记得从西门出去。” 谢琰心领神会,露出了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恭敬地向他行了个礼,感激地说道:“多谢您了。” 虽然他即便不说,自己也知道那几人是往西而去的,然而这寥寥数语,他已经对唐家和桓家的水火不容的关系了解得十分清楚了,也愿意承他这一份情。 胜负未定之前,谁又能知道哪颗小小的棋子才是制胜的关键呢? 唐瑄并没有说错,因是要避开荆州官府的追缉,原本打算往西入宁州牂牁郡的寄奴和萩娘商议了半天,最终决定继续南下,从广州的桂林郡绕行至宁州的夜郎郡,这样可以避开荆州官府,虽说是要花更多的时间,幸而广州的天气温暖,道路并无积雪,反而比原来的计划行程更快也不一定呢。 黄昏的时候,南康郡来的府兵们总算是一无所获地离开了零陵。 而零陵郡太守唐云,则是迎来了一天内的第三拨客人。 “明府,一位从荆州江陵来的殷将军想要见您。”家奴来报的时候,唐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殷将军? 从邸报上来看,唯一一个姓殷,又能被称为将军的人,只有那位了…… 然而,您这样大大咧咧地来拜访,真的好吗? 唐云不由得想到了殷家的那位看似精明,实则是个草包的刺史大人,他暗自叹息了一声,挤出一个微笑,无奈地答道:“我知道了,请他进来就是,我这就过来。” 夜幕降临的时候,寄奴一行人已经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赶了整整一整天的路,萩娘虽是强忍着没叫苦,但她觉得自己大腿两侧的皮肤都已经被马鞍磨破了,轻轻一碰便觉得疼痛无比,然而她硬是一声不吭,直到看到了远处的灯火,才忍不住叹道:“哎,总算能歇歇了。” 他们一路顺着官道马不停蹄地走,就连究竟走到了哪里,都不清楚。 进了那小村落一问,才知道已经到了荆州和广州边界上的一个小镇上。 这镇子名为荔浦,因着风景优美,是一个十分有名的小镇,远近许多世族都喜欢来此地休憩游玩,故而久而久之,也就从一个小农村发展成了一个镇子。 这小村落,正是在荔浦镇最外围的一个小村,原先这里也不过是块荒地,只因为靠近官道,渐渐地也聚拢了人气,成为了一个村子。 村里的人一听他们的口音是外乡人,马上便纷纷给他们指了方向,说是村上就那么一个客栈,若不是赶紧去,说不定连住的地方都没了。 刘怀敬信以为真,忙匆匆地拍马往前。 萩娘却和刘穆之对视了一眼,觉得这其中颇有些怪异。 果然到了那客栈一看,众人心中都是一凉,与其说这是一个客栈,还不如说是个仓库。 似是用粮仓改造的一个大屋,每间小屋都是用薄薄的木板隔开而已,且厨房就在客栈大门边上,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血腥气,似是在杀猪宰羊一般。 第四百六十六章 血光(一) 老板倒是热情,客气地招待他们,且房价也十分便宜,半点也没有坑人的意思。 然而要问这村子上还有别的客栈没有,老板却是不满地瞪了刘怀敬一眼,冷冷地说道:“您要住就住,不住就算了,哪那么多废话。” 众人望着黑洞洞的夜色,最终还是决定在这客栈中住下,不过一晚而已。 老板领着众人去看房间,又任由萩娘挑了一间最干净的屋子,然而那被褥也是脏得连原来的颜色都看不清楚了,粗粗看来倒像是褐色的,黏黏糊糊的,很是恶心。 萩娘想起自己腿上的伤,忙问道:“老板,可有热水可以洗漱?” 那老板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半晌才答道:“热水另外买,若是您要的话,一会我命人给您送来。” 萩娘忙点头,嘱咐他道:“还请快些,多谢您了。” 那老板摇着头慢悠悠地走了,寄奴不由得歉然对萩娘说道:“抱歉,萩姐姐,令你要住这样,这样粗陋的屋子,实在是令我心中难受……” 萩娘笑着摇了摇头,欢快地说道:“没事,你知道,我年轻的时候还住过没屋顶的屋子呢,那一下雨,这酸爽,呵呵……” 寄奴疑惑地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怎的从未听你说起过?” 萩娘这才哑然,那是在前世,她大学的时候和朋友一起去西藏的时候,珠峰脚下的小村寨,虽是没有屋顶的屋子,但那星空,满天满眼的星星耀眼地闪烁着,别提有多美了。 她一时有些出神,而寄奴也以为自己问错了话,忙岔开话题道:“赶了一天的路,大家都饿了吧,一会晚上吃一顿好的,怀敬也别省钱了。” 刘怀敬忙劝道:“嫂子吃好点就是了,我们这些大男人怕什么,几个馒头管饱就是了。” 说是这么说,他的肚子却是适时地抗议了起来,竟是咕噜噜地响个表情,充分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就连刘穆之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刘怀敬面色微红,挠了挠头道:“罢了罢了,就破费一顿吧,哎……” 然而这家店的价格还真是十分公道,不说蔬菜了,就是肉也便宜得很,什么姜汁牛羊肉的,还有肚丝肉片什么的,都比那些大城镇要便宜一半有余,几乎是一个蔬菜的价格。 刘怀敬简直是笑得见眉不见眼,欢喜极了。 别的菜也就罢了,那肚丝一摆上来,萩娘便觉得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不由得有些反胃,方才吃的那些肉片都差点吐出来。 寄奴见状,忙将那肚丝挪远了一些,关切地问道:“萩姐姐,你没事吧,是不是不爱吃肚丝?” 萩娘自己也很奇怪,自己并不讨厌肚丝,为何这盘肚丝的气味这么膻,和往日吃的完全不一样呢? 她心中微微有些疑惑,总觉得有些不安,但见怀敬吃得欢快,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是温柔地答道:“许是我实在太累了,这才连饭都有些吃不下……一会找那老板要了热水,我想要洗洗身子,寄奴,一会你帮我看着门,别让人进来可好?” 寄奴闻言,忙捂住自己的脸,匆匆答道:“好,好,自是没问题的。” 萩娘悄悄偷眼看去,却见他指缝下的脸色,竟是如喝了烈酒一般,红成了猪肝一般。 “扑哧!”她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孩子,真是傻傻的和初见时一样,可爱极了。 若不是自觉腿上的伤口已然黏糊成了一片,萩娘也不至于那么娇气,非要在这个条件艰苦的地方洗浴不可。 然而她想到明日一早还要骑马,若是不赶紧处理了伤口,妥善包扎好,只怕明日连马都上不了。 最可惜的是,那诸葛公瑾配的药膏,竟是忘了让他多配一瓶路上备用着,寄奴的伤口虽是好得差不多了,但若真出了什么意外,拉开了伤口,那可就真是…… 呸呸!自己怎么光想这些最坏的可能。 吃完饭,萩娘在屋里左等右等,却还是没有等到那老板带着热水来,眼见众人都快要就寝了,她心中着急,便轻轻地站起身来,往屋外走去。 外面的厅堂一丝灯火也无,看来今夜这店里只有自己这四人住宿而已。 她不欲大张旗鼓地惊动老板,便悄悄地往厨房走去。 这个时辰,只怕厨房已经没人了吧。 若是老板忘了烧水的事情,自己张罗着烧一壶用着也就是了。 厨房里果然是黑灯瞎火的,幸而那灶头上还暖着一口大锅,似是烧着水的样子。 萩娘心中一松,幸而这老板还记得这事,她轻轻地拉起了自己衣裳的下摆,踩着地上油腻腻的污垢走了过去,想要看看锅里的水是不是烧热了。 越往厨房里面走,血腥气就越重,她心中微微诧异,伸手过去,揭开了锅盖…… “啊!……” 她一看见那锅里的东西,便忍不住惊叫出声,然而不过半瞬的功夫,她便惨白着脸按住了自己的嘴,忙放下了那锅盖,转身往外走去。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萩娘只觉得自己喉咙里不断地泛着酸水和胃液,若不是强自忍住的话,只怕如今已经吐了一地了。 她方才进来的时候不过是不经意间的慢慢走而已,倒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如今她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蹑手蹑脚地往外退去,却还是不小心碰到了挂在一边墙上的钩子,那钩子勾住了她的衣襟,倒是把她吓了一跳。 待回过头来一看,她才发现原来不过是个钩子而已,忙将自己的衣襟取下,却见那钩子下勾着的,竟是一只小巧精致的荷包,那秀美的刺绣和光滑的缎面,明显和这粗鄙的乡野农舍格格不入。 她想起方才惊鸿一瞥下,那锅子里冒着热气的“那东西”,慢慢有些明白了。 方才走来的时候不过是几步路的事情,走回去的时候却如走钢丝一般,萩娘一丝声音都不敢出,好容易才回到了众人待着的屋内。 一来一回,惊心动魄。 她看着屋里众人面上微笑的样子,只觉得似是从地狱回到了人间一般,竟是忍不住红了眼圈。 第四百六十七章 血光(二) 寄奴忙问道:“萩姐姐,你怎么了?” 萩娘忙示意众人噤声,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们知道我们的马匹在哪里吗?” 刘怀敬摇了摇头,说道:“方才那老板说他们的草场有点远,便牵着我们的马走了,我见外面冷得很,便也没跟去。” 对了,先把客人的马牵远,然后再…… 萩娘心中一凉,慢慢地说道:“你们千万记得别出声,方才我去厨房看了,这家店,应该是一家黑店。” 寄奴忙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萩娘摇了摇头道:“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我们必须尽快找到我们的马匹,连夜离开这里才行。” 她想起锅里那几只人手,又觉得胃中一阵翻涌,决定还是不要把这事告诉众人的好。 那晚膳,那肉片,那肚丝,究竟是什么做的? 答案已呼之欲出。 寄奴点头道:“好,我和怀敬去找马匹,你们……” 他原先是想让萩娘和刘穆之在这屋里等着,但是转念一想,若是自己和怀敬两个壮丁不在的时候,店内的人突然下手,那更是危险。 他沉吟了一番,这才对刘穆之说道:“您还是和我们一起离开吧,虽是如今已经晚了,但这村里总该还有人家亮着灯的,一会我们便请他们暂时收留一下您和萩姐姐,待我们找回了马匹,再来接你们就是。” 也对,只要到了有人的地方,便是那店家追出来,也定然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 萩娘连连点头,赞道:“就这样吧,我们拿上包袱马上就出发。” 刘穆之面上却微露疑惑之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行人没有将屋里的灯熄灭,便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幸而那老板竟是毫无知觉。 走出那客栈的时候,萩娘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晚的新鲜空气。 其实刚走近这客栈的时候,她便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心中颇为不安,若是当时便转身离开,找个农家借宿的话,只怕便没有如今那么多麻烦了。 有时候,还是要相信自己的直觉才行呢。 只见大路对面,大片的玉米地中间,有一家农舍的灯光还亮着,寄奴便让怀敬走在最后面,自己走在最前,拉住了萩娘的手,说道:“我们慢慢地穿过去,这里脚下的路不好走,你跟在我身后就是了。” 怀敬也扶住了刘穆之,对寄奴说道:“兄长,这里啥都看不见,您走的慢些,免得我们二人找不到你们。” 寄奴应了一声,试探着脚下的泥土,慢慢地往前走去。 这已经是秋冬季节了,这片玉米地却并没有全都枯萎,不过是杆子瘦了一些罢了,正好能挡住几人的身影。 寄奴一路慢慢地走着,却觉得脚下的土地颇为不平整,并不十分松软,他只能将泥土踩踩实,再让后面的人跟着走,故而怎么也走不快。 萩娘紧紧地跟着他,心中颇有一些异样的感觉。 多年前,她也曾拉着寄奴的手,带他去吃好吃的,或是哄着他睡觉。 然而如今却是寄奴在前,她在后,寄奴拉着她的手,一路领着她走。 这片玉米地简直是走不完似得,许久许久,才总算能清晰地看到了那亮着灯光的农舍。 寄奴松了一口气,刚要上前,远远地却听见了清晰的马蹄声。 他忙对萩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众人都蹲了下来,躲在玉米杆子中间。 一人一骑,很快跑近了。 借着不怎么明朗的冬日之月,他清楚地看见了,那匹马,正是自己的爱马灵慧。 灵慧向来不让生人靠近,怎会……? 他仔细地辨认着,但那乌黑的鬃毛,光亮的尾巴,显然就是灵慧无疑。 似乎是感知到了自己的主人似得,灵慧一声嘶鸣,堪堪停住了步子,不再愿意往前走。 马背上那人似是十分不满,骂骂咧咧了半天,始终驾驭不了灵慧,却只见他右手光芒一闪,竟是用一把匕首刺进了灵慧的后股,顿时便溅出血来。 寄奴一阵心疼,却硬是按住了自己的嘴,忍住了没出声。 他这才注意到,灵慧的右腿似是有些异样,十分不灵便的样子,想来也是受了不少折磨。 这帮人定然是那黑店里的人无疑了,自己几人还没死呢,他们便当这马是自己的一般,肆意凌虐。 灵慧总算是知道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便慢腾腾地带着那男子往前走。 寄奴原是打算等那男子走了,再去那茅屋找人相助。 谁知那男子竟是径直往那茅屋去的。 他敲了敲门,里面便有人问道:“什么人?” 那男子大声说道:“村长说了,店里跑脱了四人,那几人若是来借宿或是问路,你便想法子稳住他们,再立刻着人来通知他。” 里面的人忙应道:“是,小的明白了。” 寄奴和萩娘清清楚楚地听见那对话,不由得面面相觑。 那黑店的老板竟然是村长,那这一整个村子,难道都是…… 这……这可要如何是好? 最要命的是,灵慧已然闻到了主人的气味,怎么都不肯走,只是对着寄奴所在的方向嘶鸣,却不肯再挪动半步。 马背上的男子也是微觉诧异,便放松了缰绳,任由灵慧自己找准了方向,慢慢地靠近了玉米地。 寄奴心中大急,忙推着怀敬道:“快走,往回走。” 玉米地里本没有路,怀敬和刘穆之忙转身,弯着身子从方才踩出来的那条小路往回匆匆退去。 刘怀敬也就罢了,毕竟年轻有力,又是行伍出身。 刘穆之却是年纪稍长,又是从来没走过这么泥泞的道路,走了一会便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给绊倒了,闷哼一声倒在一边。 刘怀敬见状忙去扶他,却见他一只脚被什么东西给勾着了,忙伸手去帮他挪开。 这一看不要紧,刘穆之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便听得刘怀敬惨叫一声,急急地丢开手上的“那东西”,竟是吓得面色惨白,跌坐在一边了。 那骑马之人清楚地听到了刘怀敬的声音,忙拿出怀中的哨子,大声地吹了起来。 那农舍的门立刻被打开了,屋内冲出来两名男子,手里都拿着火把。 第四百六十八章 血光(三) 那人大声喝道:“那几人就在此处,你们从那边进去找。” 他一边说着,一边拍马往外走去,不断地吹着怀中的哨子。 一时间,火光四起,远远的地方更是传来了狗叫声。 寄奴无奈地望着刘怀敬,略带责备地问道:“你怎么了,为何突然大叫?” 刘怀敬惊魂未定,指着“那东西”说道:“兄长,这……” 寄奴和萩娘一起借着月光看过去,原来是一根还没完全腐烂的人腿骨,筋连着筋,故而方才才会绊倒了刘穆之。 萩娘饶是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转身吐了出来,方才强忍的反胃之感倒是好了许多。 她见远处火光几乎有合围之势,而猎狗的吠声更是此起彼伏,不由得叹道:“寄奴,看来我们是跑不出去了。” 寄奴亦是心中了然,冷然的月光洒在他脸上,却见他没有一丝不安的情绪,反而微笑道:“还真是呢,不过,萩姐姐你放心,便是拼了我的性命,我也定然会护你周全,大不了……大不了,我们死在一起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不觉得什么异样,反而觉得十分地平和,十分地安宁,似乎,自己长久以来的愿望也不过如此而已。 采棠虚弱的微弱笑容似是在他面前一瞬即逝,他此时终于明白了,采棠当时来找自己时的那种淡然心情。 不求君怜爱,不求君偏宠,只求同生共死而已。 萩娘眼圈一红,只觉得他握着自己的那手,竟是温暖无比。 寄奴却是毫不留恋地放开了她的手,抽出了藏在行囊中的佩剑。 刘怀敬仍是傻傻地坐在一边,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 寄奴低声喝道:“怀敬,不过是个死人而已,活人我们尚且不怕,怕什么死人?” 刘怀敬一个激灵,忙挣扎着站起,却仍是神不守舍的样子。 寄奴无奈,只能对萩娘和刘穆之说道:“你们一起站在我身后,千万不要远离我。” 他问刘穆之道:“我见您平日常用一把小刀切草,这刀如今您便取出来,若是有人靠近,便照他眼睛,头部等要害戳,能缓得一时是一时。” 刘穆之一愣,刚想反驳,自己那刀虽是精致无比,却是从未见血,也没有开刃,平时只是用来数蓍草用的,不是“切草”的……这是祭祀用刀,大约是戳不死人的。 却见萩娘面无表情地从怀中取出一支钗子来,柔声说道:“不用担心,我这也有防身之物,若只是一两个人的话,应是不敢靠近我们的。” 刘穆之心中微动,便不再纠结那些有的没的,而是老老实实地取了刀出来,对寄奴说道:“我明白了,您放心就是。” 寄奴又望了刘怀敬一眼,叹息了一声。 此时已不是责备他的时候,自己怕是要和这一整村的人以命相搏了。 要是刘毅在就好了……这家伙,怕是又不知道去哪儿偷懒去了。 火光还很远,然而狗吠声却是越来越近。 寄奴心中无比紧张,紧紧地握着自己的剑柄,只觉得这冬夜的冷风中,自己鼻子上竟是有一滴汗流了下来。 果然还是狗鼻子灵敏,倏忽间,便见草丛中窜出两只又大又黑的猎犬来,身后跟着好几只略矮的。 虽是已然被驯化成了家犬,这几只猎犬的鼻子和眼睛,以及獠牙还是保留了狼的特征,看上去十分吓人。 狼是群居性动物,这几只狗竟然也不例外。 它们见寄奴手中有武器,全身又散发着浓重的杀气,竟是不敢上前,而是扯着嗓子嚎了起来,似是在呼朋唤友。 萩娘见状,忙对寄奴说道:“寄奴,赶紧动手,若是它们将这附近的狗都唤来了,可就难办了!” 寄奴原是聚精会神地防备着对方的攻击,一丝破绽也无,被萩娘一喊,却是心神微动,难免被引开了注意力。 两军对峙原就是拼的一股气势,就那一瞬间,几只猎犬一起抓住了机会扑了上来,齐齐地冲着寄奴的喉咙咬去。 若是它们不动还真是不好办,它们全都高高跃起的时候,寄奴立刻便找到了出手的时机,快如闪电一般的一剑划过,瞬时间,那几只猎犬都从空中掉到了地上,身下是慢慢洇开的血迹。 萩娘的话语刚一出口,便自觉不妥,忙按住了自己的嘴,不再去影响寄奴。 几只还没死的狗儿唔唔地叫着,这垂死的嘶鸣很快引来了更多的同伴,堆积的血腥味更是让他们的目标更为明显,如今是想躲也躲不起来了。 火光也越来越近,粗粗数来,便有十几二十个光点正摇晃着往这里靠近。 寄奴看着那火光,心中反而一阵轻松,不过是十几二十人而已,自己若是小心点,应该还是能控制得住局面的吧。 然而,萩娘却看到更远的地方,连绵的火光正在靠近,竟是似有百人之数。 她吸取方才的教训,不敢再去惊扰寄奴,只是悄悄地对刘穆之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看那火光。 这小小的村子竟是有那么多人,如今看来,只怕是他们整个村子的人都出动了吧。 刘穆之见了那火光,也是被吓到了,他喃喃地低语道:“不应该啊,这不应该啊,刘郎是有着帝王命格的,他怎会葬身于此呢?” 萩娘原是无意听他的絮絮叨叨,却听见他说什么刘郎是帝王命格,不由得失笑道:“您还在做什么梦呢,如今我们都要葬身此地了,您还在这痴人说梦,不怕告诉您,未来的真命天子名叫……” 她说到这里,却猛地住嘴,心中一惊。 真命天子,叫做“刘裕”…… 若是桓玄没有骗她的话,这未来皇帝竟也是姓刘的。 她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是失笑,自己竟是被这刘穆之带的也开始神神叨叨了,且不说如今自己一行人危在旦夕,就算这次能侥幸逃脱,以寄奴的人望和资历,想要做皇帝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现放着那么多世家贵族在呢,别的不说,就连京中那位执政的王雅太傅,已经是因为出身低贱而被各大士族门阀看不起了,更别说寄奴了,他的身份连王雅都不如呢。 刘穆之却没注意到她在说些什么,而是又取出了随身的蓍草,竟是又算了起来。 第四百六十九章 血光(四) 寄奴已是满身是血,看上去简直是触目惊心。 幸而那并不是他自己的血…… 萩娘才这么想着,却见寄奴的肩膀微微地耸动了一下,相应的,他的右手也抖了一下,竟是有些不灵便的样子…… 是了,他背上的伤口…… 萩娘越想越心惊。 幸而周围的猎犬已经被杀的差不多了,只剩下几条胆小的,畏畏缩缩地躲在一边不敢上前。 火光却是慢慢地近了。 寄奴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清晰地听见来人说道:“这次真是可惜了,这几个人细皮嫩肉的,原是最美味的,倒是便宜了我们的黑将军了。”78中文更新最快 电脑端: 一边便有人凑趣道:“这也就罢了,这些人一看便是走远路的,想必身上还有不少盘缠,咱兄弟们又能分个痛快了,也算不错。” 众人纷纷哄笑了起来。 听到这里,就算是最迟钝的刘怀敬都明白了,这伙人不仅是杀人越货,竟然还对人肉毫无顾忌,就算是自己的同类,也能做成美味佳肴,分而食之。 他想起刚才那腿骨,更是一阵恶心,却脸色惨白,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是在一边干呕。 寄奴心中一动,对萩娘做了一个趴下的手势,自己则俯下身去,躺在了血水之上,将手中的长剑藏在了身下。 萩娘心领神会,忙不顾脏乱,也躺了下去。78中文最快 手机端: 刘怀敬和刘穆之见状,自是也明白了过来,纷纷将护身之物藏在了手中,横七竖八地躺倒了一地。 当村民来到近前的时候,见到的正是这副惨状,狗的尸体,人的尸体,散落了一地,血水横流,几乎分辨不出是人的血,还是狗的血。 “啊……黑将军!”惊讶中,最先出声的还是方才那人,他一见到自己的爱犬倒在血泊中,便丢下火把,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抱起了那最高大的黑色猎犬,几乎带着哭音道:“黑将军,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身后数人也是唏嘘着,那村长亦是愤怒地骂道:“没想到这几个小子还有点功夫,竟是赔上了黑将军的命,真是可恶!” 抱着黑将军那人转身说道:“村长,反正这几人也不能吃了,不如让我把这几人剁了解恨吧,不挖了他们的眼睛,把他们碎尸万段,难解我心头之恨!” 那村长连连点头道:“也罢,就按你的意思吧。” 那人行了一个礼,便往最近的寄奴走去,只见他怀中寒光一闪,竟是就要往寄奴眼中剜去。 还没等萩娘惊叫出声,寄奴便已经一个翻身,站了起来,谁都没看到他是怎么出手的,却见那人已被寄奴挟在了手臂中,被一把沾满血迹的锋利长剑指着。 寄奴抹了抹自己脸上的血迹,对村长说道:“抱歉了,我还没死,真是令您失望了。” 这下惊起变故,那村长饶是见多识广,也是面色一变。 寄奴将手中的长剑按了按,笑着说道:“老板,我们也不过是过路之人,只想能好聚好散就是了,对于你们村的事情,我们既不关心,也不敢过问,若是您将我们的马匹牵来,好好地送我们离去,我们便什么也不会对旁人说,从此两不相干。” “若是您不愿意的话……”寄奴说着又亮了亮剑刃,威胁道:“此人的性命自然是不保,若是还有其他人丧命,我也只能先说一声抱歉了。” 他眼中的锋芒毕露,那双明亮的眸子此时竟是阴郁无比,如方才那猎犬的目光一般,充满了血腥与杀气,在夜色中幽幽发亮。 村长仰头哈哈大笑,叹道:“您还是太年轻,您莫不是以为,我能相信您这番话吗?” 他指着寄奴手中的男子,笑道:“这人不过是村里一莽夫,死就死了,您妄想用他来威胁我们,那是痴人说梦。” “不论您怎么答应也好,我们村的规矩就是如此,您如今已经知道了我们的秘密,若是想离开,只有一个法子,便是将我们全村人都杀了……哪怕只有一人活着,也绝不会放您离去。”村长一边说着,脸上竟是现出了坚忍的坚毅神色。 他身后众人大受鼓舞,纷纷点头,掏出了兵器。 被寄奴挟着的那男子大急,忙喊道:“爹,您怎能如此?” 寄奴原是信以为真,差点便放开了男子,准备厮杀,却听见他说这话,忙将他挟得更紧,笑道:“您说话还真是不尽不实,在下差点便受骗了,如今您还是重新想一套说辞吧……” 他面上的笑容还没完全绽开,却见那村长已是快如疾风的一剑刺了过来。 寄奴忙急步退后,然而终是猝不及防,没能躲过这一剑。 因他全神贯注只是防着众人攻击己方诸人,故而将那男子挡在前面,如盾牌一般,却是没料到那村长竟是一剑直直地冲着自己儿子而来,若不是他反应快,这一剑定然能将两人穿个透心凉。 然而即便如此,那男子已是被刺中了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竟是愣愣地瞪着村长,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众人都惊呆了,却见那村长大声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上!” 村民们这才反应了过来,纷纷提着武器围了上去,却是没人敢首先出手。 村长大喝道:“还在犹豫什么?这几人决不能让他们走了,我连自己亲生儿子的性命都不顾惜,你们竟还不动手吗?” 众人闻言,果然同仇敌忾,几个胆大的便轮着手里的铲子,锄头,菜刀什么的扑了上来。 寄奴要杀了这几人却是简单得很,然而他犹未放弃和村长和解的念头,只是轻轻地砍伤了几人的右手罢了,惨叫声一时间此起彼伏,众人见状,竟是又不敢上前了,只是围着诸人而已。 若是寄奴自己要逃脱,实在是易如反掌,退一步说,若是有马匹,他自是有办法逼退诸人,让萩娘他们上马离去,然而如今却是在旷野之中,没有马匹也没有帮手,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村长见状,大声喝道:“您还是放弃抵抗吧,您一个人,怎么可能是我们全村人的对手?” 第四百七十章 流火(一) 寄奴苦笑了一声,心道,放弃抵抗你们便要杀了我们,我们又不是傻子。 萩娘却是出声答道:“这位老板,我们已然许诺您绝不会告诉外人你们村子的情况,您却仍是要赶尽杀绝,这并非是我们要与您为敌,而是我们绝不可能束手就擒,任您屠戮,还请见谅。” 她柔声劝道:“我们原本也不过是远道而来,想要借宿一宿罢了,自是一觉睡到天光,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你们村的人一切生活也都照旧,互不干涉,半点影响都没有,您为何不愿考虑一下我们的建议呢?” 几个村民闻言,已是有点心动,带着征询的神色望着村长,只待他示下。 村长却是已经抱起了自己的儿子,感觉到他的身体慢慢变凉,只觉得心痛无比。 他抬起头来,恨恨地说道:“还在等什么,快杀了他!” 寄奴举起了剑刃,月光下,竟是闪闪发亮,连那血色,看上去都是无比妖冶。 一个聪明的村民却是慢慢地绕到了后面,举着菜刀朝萩娘扑去。 萩娘虽是手中有珠钗,毕竟不能和菜刀硬碰硬,当下便惊叫一声,弯腰一闪身躲了过去。 寄奴听见萩娘的惊叫声,大惊失色,忙转身来,却见那村民兀自提着菜刀,恶狠狠的样子。 他不及细想,当下便是一剑刺去,却忘了避开要害。 剑光闪处,鲜血直溅,那村民连喊都没来得及出声,便软倒在了地上。 村长见状忙大叫:“土匪杀人啦!” 众人忙也跟着喊道:“土匪杀人啦!救命啊!” 寄奴兀自不明白怎么回事,却见萩娘愣愣地望着自己身后,他一转身,却见那火把如长龙一般,逶迤地连绵了一路,竟是有上百人之多的样子。 来人身着府兵的服色,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军士,和这些乡野村民却不是可以同日而语的了。 寄奴心中微凉,却丝毫没有露出惧色。 不过是杀出一条血路罢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一定会护着你,你们。 他对着萩娘微笑了一下,那温柔的笑意,竟是这般明朗清澈,如当日初见时那样纯真。 萩娘只觉得眼圈一红,竟是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抱住了他的肩膀,温柔地倚在他身边。 虽是一个字也没说,寄奴却是明白了她的心意,只觉得胸中热血澎湃,不能自已。 村长见自己派人去喊来的府兵们走近了,忙上前对为首之人说道:“将军,便是这几个小贼,趁夜里抢劫了我们村的客栈,还出手伤人,请您派人将他们拿下。” 那队长被他一声“将军”叫得有些飘飘然,再加上这村长出手豪阔,给自己的供奉竟是比俸禄还要多好几倍,故而自己向来对他的要求无有不应的,因为他知道,事后这村长自是会给自己加倍的好处。 他不屑地瞥了一眼寄奴手中的长剑,随意地喝道:“土匪是吧,来人,把他们拿下。” 自己带了百多号人来,要是连个小贼都拿不下,那可就是个笑话了。 然而他潇洒转身的时候,却听见背后叮叮当当的都是两兵相接的声音,接下来便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他忙回身,却见寄奴好好地站在原地,剑上似是多了些血痕,而自己的士兵却是纷纷跌坐在地,抚着自己的伤处嚎叫着。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还不快一起上?” 军令如山,就算是这些小兵再不愿意当炮灰,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寄奴虽是勉力支撑,却觉得自己背上的伤口越来越疼,右手也是越来越沉,竟是有些提不起来。 若是没有伤……若是…… 哎,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 他一抹脸上的血迹,咬了咬牙,下手便不再容情。 自己能支撑的时间不多了,若不能将他们全都砍倒…… 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热,而背上的汗越来越多,眼前,手中,全是血色。 什么念头都没有,他什么都思考不了,只能不停地挥着长剑,拼命地刺下去,砍下去。 狭路相逢勇者胜。 然而毕竟对方人多势众,又是训练有素,寄奴虽是砍倒了好些个,剩下的士兵却是学乖了,不再分开上前,而是慢慢地围拢来,竟是有将他们一网打尽之势。 望着眼前明晃晃的兵刃,寄奴只觉得手上脱力,只能扶着自己的长剑,勉强支撑着站着。 萩娘忙上前扶住了他,眼中也是泪水涟涟,若是能活过今日,她…… 刘怀敬和刘穆之不会武功,只能用身体护住了两人。 一片紧张的寂静中,远远地却传来了马蹄声。 村长与那军中的小头目对视了一眼,却是都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这个时辰,谁会经过此地? 那马蹄声倏忽而至,竟是一群素不相识的人骑马而来,为首那人那马身边,竟是跟着寄奴的爱马灵慧。 这马村长却是认得,忙上前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怎敢在我们村撒野?” 对方却是无人下马,也无人应声。 为首之人戴着帏帽,穿着寻常的士子服侍,虽是并不华贵,萩娘却清楚地看到,那绸缎的料子上纹着精致的绣样,显然不是寻常百姓能穿得起的。 这人是谁? 是敌是友? 萩娘不由得一阵疑惑。 来人却是没有给她任何思考的机会。 那为首之人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十分清冷,萩娘可以肯定,自己从前从未听过这人说话。 他的语中之意也十分冰冷,他说的是:“这几人全都带走,其他的,不留活口。” 村民们和那些官兵也听到了他的话,不由得纷纷笑道:“您这位不知是谁的,口气也太大了吧,不留活口?哈哈,哈哈……” 然而他们的笑声还没稍止,便见那些骑士中便有几人答应着,扶起了萩娘等人,剩余的人却是排成了一排,半跪在了地上,竟是做出了军中弩兵的标准动作,整齐划一地掏出了弓弩,瞄准着诸人。 那军中小头目见状顿觉不好,忙喝道:“快跑!快找掩护!” 第四百七十一章 流火(二)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射!” 便见一支支有力的弓弩如一张网一样四射而出,站得近的,当场毙命,站得远的,也是被射中了脚腕大腿,竟是慢一点就走不掉了。 而那些弩兵却是面无表情,又整整齐齐地换上了一串弩箭,准备瞄准。 第二遍“抬弓,射!”的口令喊出时,所有人都不需要提醒,就知道要快跑了,而那小头目虽是第一个拔腿就跑的,却是这玉米地里没有可以躲的地方,而弩兵也抬高了弓,增加了射程,饶是跑得最快的人,也不免被射中。 萩娘暗暗心惊,这些人竟是对于杀人,毫无怜悯之心,如同机器一般,半点迟疑也无。 寄奴早在看到萩娘诸人被安安稳稳地扶上马车时,便晕了过去。 萩娘望着窗格子外这无比血腥又无比怪异的一幕,却是半点反抗的法子都没有。 寄奴背上的伤口已经是崩裂了,自己和其余诸人都是毫无战斗力,如今虽是这些人行事狠毒,自己也只能祈祷他们救自己是善意的了。 然而她心中却隐隐觉得,这些人定是冲着自己几人来的,否则根本不需要把那些人杀了,他们的目的是想带走自己这几人,却不想被任何人知道此事,不想被猜到这些人的来历。 那为首之人毫无想要对他们解释的意思,见已无人漏网,便吩咐手下道:“把这片地烧了吧,免得节外生枝。” 萩娘心烦意乱地看着那片玉米地成为了一片火海,却没有机会去问这些人,他们是什么人,要把自己几人带到哪里去? 寄奴面色苍白,无力地倒在萩娘怀中,双目紧闭,却是怎么喊都不醒了。 刘穆之坐在马车对面,轻声劝道:“您还是让刘郎睡一会吧,他没事的,不过是脱力了罢了,好好休息几天便能恢复了。” 萩娘有些惶然地抬头,悄声问道:“您难道不担心这些人不怀好意吗?” 刘穆之微晒道:“我只知道,若是他们的目的是要我们的性命,如今我们已经被丢在那片火中了。” 这话倒也没说错,即便他们不出手,自己一行人只怕也是难逃那些人的毒手,这么看来,他们倒像是特地来救自己似得。 然而随侍的人虽是礼貌又客气,但一旦被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抑或是“现在是去哪儿”之类的问题,却是一问三不知,只是执拗地摇头而已。 马车似是并没有在官道上走,路边的景色与萩娘来的时候迥异,原本荔浦附近的气候还是颇为温暖的,这一路却是越走越冷,从日光的角度来看,似是在向西北走去。 幸而这令人不安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 午膳的时候,那位戴帏帽的领头之人终于脱下了面具,亲自上车来问道:“几位一路可还有什么不适吗?” 萩娘一下子并未认出他来,只当他也是随行的侍从而已,然而细看来,他身上衣饰那种繁复的花纹却是令人难忘,她几乎是立刻便明白了,这位看似不过是位寻常士子的年轻人,便是这一行人的主子。 此时在别人的屋檐下,她只能含笑温柔地答道:“多谢您的眷顾,侍从们服侍得很好……” 那人满意地微笑了一下,便想要转身离开。 萩娘却及时地补充道:“但是,我朝向来是礼仪之邦,您这待客之道,却是颇为缺乏礼数。” 被一个年轻的小姑子指责“失了礼数”,估计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那人顿时脸色一变,皱起了眉头,目光一冷,微愠地注视着萩娘。 萩娘却是丝毫不惧,仍是笑吟吟地,似乎自己方才是在夸奖他一般。 两人对峙了一会,还是那人最终自嘲地笑了起来,不过是一个小姑子罢了,自己怎能和她一般见识? 他带着玩味的笑容,温和地问道:“如此说来,您以为在下要怎么做,才能符合待客之礼仪呢?” 萩娘心中其实也是惴惴,她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若是真的惹恼了他们,会有怎样的下场。 故而见他终是软化了态度,她也不再咄咄逼人,而是温婉地言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您想要请我们去你们那儿做客,本也不是什么坏事,如今我一车数人皆是妇孺弱小之辈,便是想要设法离去也是千难万难,您又为何命下人不准透露你们的身份,更是不愿告诉我们,如今是要去哪里呢?难道您对您自己的能力,竟是这般没有信心吗?” 她见对方面色又有些不善,忙行礼谦逊地说道:“萩娘本是愚昧之人,若是对这些一无所知,难免会心生疑虑,若是无甚大碍的话,还请您告知为善。” 这一番话说得刚柔并济,不卑不亢,就连刘穆之也不由得暗暗点头,心中夸赞这女子果然是识大体,颇有些手段。 那人亦是微微点头,似是自言自语道:“是了,是了……” 萩娘诧异地望着他,露出了探询的神色。 那人拱手为礼,正色道:“您说的对,是我失礼了。” 他对着车内数人露出了了一个灿烂的微笑,萩娘清楚地看到了他可爱的小虎牙。 “在下徐沐,原是对各位并无恶意,不过是家主命在下前来相邀,这才出手救下几位而已。” 萩娘见他虽是说了名字,却和没说没什么区别,不由得微微地皱了皱眉。 徐沐自是闻音知雅,继续说道:“我族虽是汉人,如今却是寄居在南中,其中的缘故,几位见了家主,家主自然会一一告知,而今还请几位稍安勿躁,最多两日,我们便能到达了。” 虽是还有许多难解之处,然而能确定的一点是,目的地是在南中地区,倒是离自己一行人的目的地昆川更近了,还有马车坐,寄奴这身子本就需要休息,自己也有伤,虽是走得慢点,倒也不算是坏事。 萩娘早就猜到,真正谋划了此事的人,并非是这为首之人,如今果然如此。 想来这徐沐已是将自己所能说的,都已经告诉了自己,萩娘见好就收,自是不便再追问,而是温文尔雅地回了个礼,感激地说道:“多谢您了,您的善意萩娘自是铭记于心。” 徐沐又扫了车内诸人一眼,这才告辞而去。 第四百七十二章 颍川徐氏(一) 萩娘心中反复地思索着,那所谓的“家主”,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要见自己这一行人呢?而自己的行踪,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此时,怀中的寄奴却是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萩娘忙对刘穆之说道:“您快看看寄奴,他是不是醒了?” 刘穆之一搭脉,便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刘郎仍是晕厥着,有时候即便是无意识的时候,肌肉骨骼也是会自行调整抽动的,不过是身体的本能罢了。不过您也不用过于担心,从气息上来看,最晚今晚,刘郎便应该会醒来了。” 萩娘点点头,又将寄奴的肩膀倚在了自己怀中,出神地望着远处。 她却是没注意到,寄奴那微微掀动的眼皮,和刘穆之脸上促狭的笑容。 黄昏的时候,寄奴果然是醒了,然而据刘穆之说,他的气息仍是十分微弱,而右手更是伤了筋骨,怕是要休养许久才能使力,若是没养好,说不定会再也使不出力了。 萩娘闻言,自是怜惜无比,更是自觉愧对寄奴舍命相护,故而什么喂饭啊,擦脸啊之类的服侍人的小事,她都亲自照顾着寄奴。 就连寄奴自己,都不好意思地说道:“萩姐姐,我还没虚弱到这个地步,我自己能吃饭的……” 然而萩娘却是记着刘穆之的话,说什么都不让他动用右手。 刘怀敬倒是有几次怕嫂子辛苦,想要上去帮忙,却是堪堪被刘穆之拉住,许多次之后,他才总算明白了过来,只是挠着头干看着傻笑而已。 徐沐却是没有骗人,第二日午时,他们终于从小路上走到了官道之上。 没过多久,萩娘便远远地见到了巍峨的城墙,城门上写了一些看不懂的文字,还有大大的两个汉字“毋敛”,从这城墙的结构来看,似是实用作用更甚于装饰作用,每隔一段城墙,便有一堆显然是特意叠起的大石块摆放着,应该是抵御外敌所备用的。78中文最快 手机端: 萩娘不知道“毋敛”是什么地方,想必便是这城的名字了,然而在这偏远的南中,竟然也有这样严密的防御工事,想来这南中爨氏也不愧是在此地经营了多年,即便是和晋廷不小心撕破了脸,朝中派兵来攻,只怕也是颇有些难度的。 然而进城的时候,她却更是诧异。 那守门的将士见了徐沐一行人,竟是根本没有上前盘查的意思,反而是恭恭敬敬地向“徐郎”问好,又说了“城主正在等您”之类的话,她闻言不由得心中一惊,果然这行人的来头不小。 从那些弩兵,她便多少能猜到这些人的背景,多半是和军中有关。 然而如今来看,竟是更甚于此,这整个毋敛城,竟都是他们家的地盘,所谓的土皇帝,也不过如此吧。 徐沐却是心情甚好,连日奔波,总算是顺利归来,虽是个稳重的年轻人,此时也是难掩面上由衷的笑容。 和萩娘猜的一样,这徐府的宅子和那些藩镇刺史的官邸一样,前面半圈是办公的外院,后面大片大片的房舍便是徐家的宅院,一样是并不追求有多精巧,而是都有着实打实的又高又厚的外墙。 徐沐亲自领着众人进去,一路上向他问好的家奴和官吏不计其数,他都只是点头微笑而已。 进了内院,他才随意地伸了个懒腰,对候着的侍女说道:“这几人先带去客房休息,再去前院命人喊几个军医来给这位郎君看看伤处……” 为首的侍女忙说道:“阿郎在等您呢,您还是先去书房吧。” 徐沐皱了皱眉,这才点头道:“好,我这就去。” 那侍女温柔地笑了笑,几乎是目送着他远去,这才转身对萩娘诸人露出客气的笑容,淡淡地说道:“请随奴婢来……” 许是萩娘心理作用吧,她总觉得这看似温柔文雅的侍女对自己似是颇有敌意,一路上瞥了自己好几眼,似是在观察自己似得。 同为女子,她自是能猜到,这侍女究竟是为何会如此。 故而当她礼貌地问道:“这小院共有六间屋子,两间正屋,四间侧屋,奴婢要怎么为各位安置才好?”的时候,萩娘便自然而然地说道:“我与我夫君住正屋,再安排两间临近的侧屋给这两位即可。” 果然那女子听了,面上的笑容立刻真诚了许多,立刻便欢欢喜喜地安排了住处,就连铺设帷幕之类的小事都细细地嘱咐到了,又殷情地安排侍女们侍奉萩娘沐浴,简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 寄奴却是浑浑噩噩地被众女推去更衣,自从萩娘说出那句“我夫君”,他便觉得自己脸上一热,脑海中简直是一片空白,想要说什么,却是什么都说不出,然而那种无比舒坦的喜悦之情,却是难以掩盖的。 徐沐走近书房的时候,原先颇为欢快的心情却是沉重了起来,想到叔父那严肃的面容,他便不由自主地收敛了面上的欢颜,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 果然,徐城主见了他,便严肃地问道:“人都带来了吗?” 徐沐忙行礼道:“已然安置在客院了,一共四人,三男一女。” 徐城主皱眉道:“四人?先前不是说近十人吗?” 徐沐微露赧色,低声道:“叔父,除了已然确认仙逝的竺法汰大师外,他们应是共有八人,然而其中一人生死不明,其余三人又远在荆州,侄儿不敢过于露了行迹,便没有去,若是您觉得有必要的话,侄儿这便去走一遭便是了。”78中文首发 78zw. m.78zw. 徐城主沉吟了一番,点头道:“也罢,你考虑得很是周全,明日便带他们来见我。” 徐沐这才松了一口气,微笑道:“是。” 徐城主见他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不由得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色道:“沐儿,我知道我对你,从小便过于严厉,不过你应该明白,叔父已然老了,又没有子嗣,而你父亲和妹妹又……罢了罢了,我不再和你说这些老生常谈了,但是你要明白,振兴这个家族的责任,终究是要落在你身上的,你绝不能忘了这国仇家恨,我们颍川徐氏,曾是多么身份贵重的宗族,如今却要躲在这偏远之地,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谁造成的,你可千万不能忘记啊!” 第四百七十三章 颍川徐氏(二) 徐沐闻言,立刻收起了笑容,严肃地点头道:“叔父,我明白的,您对我严厉,自是为了我好,沐儿从不曾因此对您有半点不满,更是不会忘了我们家族的荣耀。” 徐城主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笑道:“走那么远,你也累了,去休息吧,今晚也不用再过来了。” 徐沐答应着退了下去,心中却有些迷茫,如今徐家虽是偏安在这遥远的蛮荒之地,但也算得上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虽说当年是被人所害才不得不躲避,如今若是能将妹妹找回,一起在这毋敛城安然度日也不失为一件幸福的事情,又何必非要倾全族之力去复仇呢? 所谓的斗争,原本就是没有对错的,冤冤相报,又是何时能了呢? 另一边的小院里,却是春风满园。 当萩娘总算清洗干净了身上残留的泥土和血迹,又让人为自己包上了腿上的伤口后,这才舒舒服服地穿着香香软软地宽袍走到了院子里,想要晒晒太阳休息一会。 却见刘怀敬正陪着寄奴,笑嘻嘻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就连刘穆之都带着古怪的微笑站在一边,一副十分欢喜的样子。 再看寄奴,更是面露羞涩之意,不知是日光的关系,还是怎么的,那渐渐白了回来的小脸上,竟是清清楚楚地浮着两团红晕,那双如星的明亮眼眸中也是蕴着笑意,令人望之便觉温暖。 萩娘不明所以,忙上前问道:“寄奴,怀敬,你们在聊什么,竟是这般高兴?” 寄奴这才发现她已经出来了,忙转脸道:“没,没什么……” 怀敬却是大大咧咧地说道:“嫂子,我们在说什么时候……” 寄奴忙掐断了他的话,抢着说道:“我们在讨论,什么时候此间的主人才会见我们,届时我们便知道他们是有什么阴谋了,岂不快哉!” 是么?这又有什么可高兴的? 萩娘淡淡地“哦”了一声,却仍是有些迷茫。 她想起一事,忙正色问刘穆之道:“您可知道,这毋敛城是在什么位置,离昆川可近不近?” 刘穆之慢慢地点了点头,解释道:“先前我们打算从泉陵走官道去万寿,这万寿就是牂牁郡的治所,在此地的北面,而这毋敛,也是属于牂牁郡辖区内的,不过是个偏远小城罢了。若是此间主人并无恶意,很快便会放我们离去的话,往西骑马走个两三天,便能到昆川了。” 萩娘顿时大受鼓舞,这万里长征,终于快到了终点。 然而,她却仍是没有想到,到了昆川,要怎么“隐秘地”调查这事呢? 一路走来,自己每次想出来的主意,总是颇有疏漏,而这昆川是最为危险的地方,正如这毋敛城一样,是被地方门阀所统治着,可说是一个没有公理,没有王法的地方,若是出了半点差错,便会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一点消息都不可能传出去。 此行,只能智取,不可力敌。 第二日一早,那温温柔柔的侍女便带人来为萩娘更衣,那服饰与昨日随意穿戴的家居服不同,竟是广袖宽袍,如建康贵女喜爱的款式一般,十分飘逸出尘,细细看来,衣料上精致的花纹十分曼妙,与先前萩娘所见的徐沐身上的相似,可见是十分贵重的衣物。 萩娘心中了然,便随意地问道:“一会便要带我们去见你们城主吗?” 那侍女先是一愣,随后才顺从地点头道:“正是,女郎兰质蕙心,竟是猜到了。” 若不是要见人,哪用穿得这么正式?这根本都不用猜。 到了此刻,萩娘反而觉得心中的好奇多过了惶恐,正如刘穆之所说的,若是这家主人怀有恶意,早早便可以将自己一行人全杀了,之所以偷偷摸摸地带来了这毋敛城,正是因为那城主有所求,既然如此,那便可以好好谈谈,看看对方究竟是怎么个意思,若是能互惠互利,便是最好的了。 等候在厅堂外的时候,侍女们全都收敛了声息,大气都不敢出,而萩娘反而是十分悠然,半点也没有不安的样子。 寄奴站在她身边,只觉得心中豪气万千,自是意气风发,更显俊朗无比。 晋廷以面白为美,先前他的肤色因在军中操练啊有些晦暗,如今却是几乎恢复了原来的白皙肤色,再加上一双星眸粲然有神,穿上这精致的士子衣饰,又被摆弄着梳了一个高冠,倒是颇有几分风流之态。 因是如此,周围的侍女们不免多看了他几眼,虽是不敢窃窃私语,却也是微红着面庞,相视而笑。 没多久,徐沐便在侍从的陪同下走了过来,见萩娘几人等在阶前,不由得抱歉地说道:“对不起,都是我贪睡起晚了,我们这就进去吧,叔父早就等着你们了。” 寄奴正觉得自己梳了个高冠,十分不自在,闻言忙答道:“我等也是刚到而已,能得见城主自是我们的荣幸,又岂敢自矜?” 徐沐正色打量了他一番,这才笑道:“原来您便是受伤的那位,如今看来,竟是判若两人,尊夫人亦是风采绝代,真是令人羡煞啊。” 寄奴立刻便红了脸,只微微拱手为礼,却不敢再说话,跟着他便急急地往里走。 萩娘却是大大方方地裣衽为礼,便微笑着举步跟在了寄奴身后。 晋人礼仪繁复,多番告罪之后,诸人才总算分宾主坐好,萩娘此时才能细细地打量这位传说中的“城主”。 徐家家主看上去倒是一个正气之人,一脸的严肃之色,却是过于严肃了,即便是对着徐沐说话,也是面无表情,半点温情之感都没有。 照理此时应该进入正题了,然而徐城主却是一言不发,只是打量着诸人。 寄奴有些不安,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却差点被烫到,忙放下了茶汤,不敢再造次。 萩娘见状,便微笑着问道:“徐城主,古人云,来而不往非礼也,此番我们四人得您家徐郎相助,得以逃脱险地,又蒙您厚意,愿意收留我等,本已是感激不已。若是您有什么为难之事,抑或是我们能帮上的事情,不如直言相告,只要您亦是忠于晋廷,我们一定尽全力相助,以回报您一番盛情。” 第四百七十四章 颍川徐氏(三) 刘穆之闻言,暗暗点头。这种时候,的确还是萩娘开口比较合适,寄奴和怀敬都没有什么经验,而自己虽也是颇长于算计,却没有立场来代表这四人。 萩娘的意思很明确,若是能帮忙,自己自是愿意做顺水人情,然而若是有悖国体的非礼之事,自当例外。 徐城主没料到一个女子会抢先开口,面色便有些不善,探询地望向徐沐。 徐沐忙悄悄在他耳边说道:“叔父,这位臧氏女郎,乃是刘郎的正妻,侄儿观其并非莽撞之人,这四人都对她十分顺从,是能主事的。” 徐城主打量着她柔顺的面容,和未婚女子的发式,不由得有些讶然。 他从没想过要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子谈论这般大事,然而侄子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命人将这小姑子赶出去,只是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温和地问道:“这位女郎,却不知道您是哪家的闺秀,如何称呼?” 照理问一个女子的家门和闺名是十分无礼的,然而萩娘却并不生气,只是不卑不亢地下座行礼,客气地答道:“奴乃是鲁地臧氏之女,不敢当名门闺秀,但幼承庭训,自是不敢失了礼数,给家族蒙羞。虽说奴的闺名不该随意提及,但如今蒙长者询,您又于我们有恩,奴自是不敢自矜……” 她思索了一番,这才斟酌着说道:“奴小字爱亲,取之‘爱亲者,不敢恶于人’之意,奴才质粗陋,自是不称此名,还请城主谅之。” 毋敛地处西域,已是汉人与异族混居之地,自是不再多讲究礼数,这徐城主离开中州多年,竟是许久未听得这般熟悉客套的说话方式,虽是萩娘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他也是半点不耐烦的神色都无,心中不由得对这小姑子起了赞赏之意,更是有一种亲近之感。 徐沐自小在毋敛长大,却是性格爽朗些,听得萩娘这样弯弯绕绕地说了半天,最后才说了自己的名字,不由得暗自叹息,这江南女子真是一颗心有九窍,若是自家妹妹也变成这个样子,却不知道往后要如何同她说话才好。 徐城主虽是心中认可,面上却没有半点松动,仍是十分严肃地点了点头,淡淡地说道:“‘爱亲者,不敢恶于人’,不错,不错。” 却不知道他是说这句话不错,还是这个人不错。 然而正事还是应该和男人商议才对,他斟酌了一番,才转而对寄奴说道:“刘郎,你可知道为何我要请你们来此地一叙?” 寄奴茫然地摇了摇头,先前他和刘穆之讨论了许久,却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来。 萩娘心中也是有些许猜测,却并不能确定。 徐城主见众人都现出了疑惑的神色,便对徐沐点了点头,道:“把那个给他们看看。” 徐沐心领神会,忙从一边的书卷筒中取出一叠纸来,递了过去。 萩娘和寄奴忙接过一看,只见那黄色的纸上,赫然便是寄奴的面容,而这也不是什么好事,那上面写的是“通缉令”,正是众人从南康仓皇逃跑后,卞范之命江州各地乃至于荆州各州郡通缉的告示。 寄奴卷起那通缉告示,面露赧色道:“城主,此事其实并不是那告示上所说的样子……” 徐城主一挥手,淡淡地说道:“我自是知道,这才会冒着被那桓玄发现的危险,悄悄把你们救下。” 萩娘原就有些隐隐的怀疑,待听得那徐城主说起桓玄时,那种毫不恭敬,甚至带着仇恨的语气,更是再明白不过了,这徐城主定然是和桓玄有仇,想要抓他的小辫子却徒劳无功,才打起自己几人的主意来。 毕竟,自己这一行人可是遭到了江荆两州所有郡县的通缉的,简直是令人如雷贯耳,想要不知道都不可能。 然而这通缉令反而是助了自己,前有唐云,后有徐城主,这桓玄的仇人究竟是有多少。 卞范之只怕根本没想到,自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徐城主继续说道:“你们几人何以这么大胆,竟是在江荆两州的地盘上,敢去算计那桓玄?你们可知那南康郡守是什么人?卞范之就是桓玄养的一只好狗,平日忠心耿耿从不乱吠,然而一旦出手,自是从无疏漏的,此次竟是被你们硬生生地跑脱了,却不知那只狗要怎么在桓玄面前摇尾乞怜呢……” 他一边说着,语中竟是带着微微的快意,显然是很高兴看到那卞范之吃瘪。 萩娘闻言,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我们不过是小人物而已,倒是您,为何这般憎恨南郡公呢?” 徐城主听到“南郡公”三个字,立刻便怒了,竖起了眉毛道:“你竟是还唤他郡公!此人阴险狡诈,残忍狠毒,更甚于其父,何以能担郡公之名?不过是国之毒瘤罢了,若不将他除了,陛下怎能安坐江山。” 他情绪有些激动,瞪着眼睛,几乎没跳起来。 寄奴和萩娘等人都没料到他会因为小小一个称呼有这么大的反应,不由得面面相觑,心中各有盘算。 徐沐见状忙上前为叔父抚背,一边轻声说道:“叔父,您别动怒啊……” 徐城主这才尴尬地轻咳一声,捋了捋胡须,慢慢地拱手为礼道:“抱歉,我失礼了……” 众人忙纷纷起身回礼,一时间倒是缓解了这令人不安的气氛。 徐城主这才温和地问道:“方才我也说了,正是因为你们同那桓玄为敌,我才会下令救了你们,正是希望我们可以通力合作,你们也曾见识了我徐家的实力,除了兵甲之外,我族在此地已经营了十数年,根基十分稳固,自是对你们能有所裨益。” 徐沐接着说道:“我也正好奇呢,你们究竟是做了什么事情,才让那卞范之急得跟什么似得,满世界地通缉你们?” 他上下打量着众人,慢慢地问道:“你们可是偷了他什么重要的东西?” 萩娘立刻回过味儿来了,原来那些侍女殷情服侍自己几人沐浴,倒并非是全然好心,只怕是想要在自己诸人身上找那桓玄的信物,而那通缉公文上的文字也是误导了他们,因卞范之随便写了个“偷盗重要财物”的理由,竟是令这二人误以为自己几人手上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真是个美丽的误会。 寄奴忙开口解释道:“事情其实是这样的……” 第四百七十五章 颍川徐氏(四) 萩娘坐在他身侧,忙拉了拉他的衣襟,打断了他的话,微笑道:“城主想来是思虑已久了,然而您也清楚,和那南……恩,和桓玄此人为敌,原本就是九死一生,对于我们诸人来说,本来早就将性命置之度外了,然而您毕竟是我们的初识,不是说我们不相信您,而是此事事关重大,若是您……恩,我不过是打个比方,若是您和那卞范之等人其实是一伙的,想要哄骗我们说出实情,那我们岂不是死得十分冤枉?” 那徐城主听得她将自己和卞范之混为一谈,当下眉毛又竖了起来,几乎立刻就要拍案而起。 萩娘却是平静地继续说道:“若是您真的有诚意的话,当令我们几人明白您这般行事的原因,我们自能判断是非曲直,不至于如现在这般茫然,心存疑虑。” 徐沐忙上前,劝她道:“您尽管相信我们就是,我叔父和我,无日不想着如何能除了桓玄,故而才会这么快知道你们被通缉的事情,您想,此地到荔浦就有两三日的行程,我们虽是一路安排了眼线,然而也是要提前数日得知你们的消息,才能及时赶到,可见我们对此事的重视。” 他摇头叹息道:“如今您却这么说,在下倒是无妨,对于叔父来说,只怕是有些过分了……” 萩娘见他说得诚恳,倒是觉得有些不安,原本她便大致能确定这徐城主的确是与桓玄为敌的,如今这么问,不过是想要在自己一方吐露真情前多一些交换的筹码罢了,却是有些小人之心了。 她刚想说,既然这样,那边罢了,却见那徐城主面色恢复了镇定,淡淡地说道:“也罢,时隔多年了,便告诉你们也无妨……” “那是简文皇帝时候的事情了,那时候我们颍川徐氏刚从中原迁到江东,好不容易在京城站稳了脚跟,又顺利地将我妹妹送入了宫中为妃,正是要乘势直上之时,然而,我兄长在那时,却因为在朝中供职,得罪了一手把持朝政的桓温!这老匹夫!自己没什么能耐,却是最擅长陷害旁人,三天两头在先帝面前说我兄长的坏话,幸而先帝英明,且当时我妹妹十分得宠,故而没有按着桓温的意思处罚我兄长,反倒是更加维护于他……” “然而,好景不长,很快先帝便缠绵病榻,当时很多人都偷偷地议论,说先帝是被桓温给逼得不得不病的,我兄长便去和桓温理论,让他不要欺辱陛下,然而当日却传出消息,说桓温被我兄长袭击,故而也病倒了……” “那时候先帝已经不上朝了,自是什么事情都由桓温做主,当晚便将我兄长一家,拿入了牢狱之中……” “我那时候已经是慌乱无比,思前想后,觉得只有宫中的妹妹能想办法见到先帝,救出我兄长,然而,我到了宫中的时候,却听闻陛下其实已经薨逝了,不过是还没有发丧罢了,宫中做主的,已然是王谢诸人,以及新任的小皇帝司马曜,而我妹妹却是下落不明……我辗转问了许多人,花了许多银子,总算才打听到,原来我妹妹已经随陛下殉葬了,她不过是个淑仪而已啊,要殉葬怎么也不该轮到她……这定然也是那桓温下的毒手,想让我们无人可依。” “幸而后来不久之后,桓温自己也死了,本来不过是借机装病的,却是弄假成真,真的死了,真是老天有眼!然而他死后,我多次去求小皇帝放出我兄长,却是毫无结果,所有人的都认为我徐家已经没落了,自是没有人雪中送炭,只会落井下石……” 萩娘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您难道没有去找过谢相吗?他是个最为公允正直之人,又与桓大将军为敌,怎会不帮您呢?” 徐城主沉浸在回忆中,倒也没注意她这话问得突兀,倒是刘穆之和寄奴对视了一眼,神色颇有些古怪。 萩娘却没注意那两人,只是在全神贯注地听着徐城主的描述。 徐城主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道:“谢相……他的确是个至善至仁的性情中人,然而,他也有他的难处啊……小皇帝与之他,本就是两相权衡的微妙关系,若是他再去对先帝的决定指手画脚,难免会被时人议论,他确实是帮过我,然而陛下却没有听他的劝告。” 萩娘点了点头,只怕当时小皇帝对于谢安的感情,是混合了敬畏和烦厌的,就如同其他男孩子对父亲的感情一般,既崇拜,又不喜欢被管束,是一种难以言明的复杂无比的情绪。 小朋友都有逆反心理,只怕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这徐氏一家才会久久不能被放出来。 “原本我已放弃了指望,然而后来,却有一个温文尔雅的年轻男子来找我,说是能帮我救出我兄长,只要我为他办一件事就行了。” “我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自然是立刻相信了他的话,更何况他生得英姿俊朗,又穿得十分华贵,一望便知是十分高贵的人……谁知道,谁知道他竟是人面兽心……” 萩娘及时地插嘴问道:“那人难道便是桓玄吗?” 徐城主诧异地望着她,呆呆地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从你的话里不就能听出来吗?萩娘无语,只能神秘莫测地对他笑了笑,不再言语。 徐城主一副后悔莫及的样子,露出了愧色道:“就连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姑子,都能猜到无事献殷勤之人必非善类,我却轻易地就着了道……” 他百感交集,竟是抓住了徐沐的手,哭了起来:“沐儿,我对不起你父亲啊……都是我的错……” 徐沐听到这里也是有些伤感,却见叔父竟是痛哭流涕,忙扶着他劝道:“叔父,您别太伤心了,事情都过去了,此处还有许多外人在呢……” 徐城主闻言,忙取出帕子擦了擦眼睛,只是那眼圈还是红红的,几乎又要掉下泪来。 第四百七十六章 颍川徐氏(五) “虽然他要我做的事情很是困难,若是被旁人知道了,又是一番灾祸,然而我还是拼尽了全力,动用了所有的人力物力,总算是为他办成了,然而,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说让我回家等消息,就这二日就有结果了。” “我本是欢天喜地地为兄长布置好了院落,又买了许多新衣料,为兄长和嫂子,以及他们的两个孩子做了好些新衣,谁知道,谁知道……” 萩娘已然猜到了结局,然而她却不想再说话去刺激这真性情的城主,只是紧紧地抿着嘴而已。 桓玄说的是“我能帮你救出你兄长”,却并没有说“你兄长出狱的时候还能活着”啊,要走出监狱还不简单吗?一个是别人放你出来,一个就是你死在里面了,别人自然也要把你的尸首送出来啊…… 这徐城主实在是太老实了,难怪被桓玄骗还懵然不知。 果然,那徐城主几乎是声泪俱下地说起了当年那桩惨事,他的兄长没过几天就在狱中自缢身亡。 古语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故而自杀是大为不孝的罪行。 在晋廷以孝治天下的时候,一个当朝官吏竟然作出这样相悖于常伦的行为来,当时的皇帝司马曜听闻了此事立刻便大怒,故而就连他兄长的家人,都没有因此而被释放,正妻庞氏及年幼的女儿被剥夺了贵族的身份,罚作了仆役,而他兄长唯一的嫡子,也被发配到了军中服苦役。 最终徐城主迎来的,只有孤孤单单的一张草席裹着的兄长的尸身。 他来不及去找那个少年问个究竟,便匆匆赶到了军中,费了无数的银两,终于买通了上下关节,令人虚报了一个徐氏嫡子已死的消息上去,带着兄长的骨血回到了建康。 然而如今建康也不是安乐的住所了,因其兄长自戕一事,即便有来往的人家也和他们断绝了关系,竟是众叛亲离,在京中根本呆不下去了。 至于嫂子庞氏,以及那可怜的幼女,却是因过了好几个月,他竟是再也找不到半点线索,根本就找不到这两人了。 而当初给他许诺的那少年,他也是在举家迁居到了荆州之后,才偶然地发现,那人竟然就是桓氏的现任家主,南郡公桓玄。 可怜的徐城主,家当还没安置好,便又赶紧匆匆地迁居到了宁州,在这荒凉无比的毋敛忍气吞声地默默经营着,这才有了如今的毋敛城。 听完他的故事,众人皆是气愤不已。 刘怀敬当即拍案而起,怒道:“实在是欺人太甚!” 徐城主抹了抹眼泪,反而慢慢平静了下来,这么一描述,他倒是慢慢地想了起来,当时那桓玄所言的种种,其实本来就大为可疑,倒是自己,因为心急于救出大哥,这才忽略了其中种种。 他深深地看了徐沐一眼,却是大为自责,惭愧不已。 说不定那桓玄就是探知了皇帝可能有要释放自己兄长的意思,所以才故意设局令自己的兄长自尽,又来自己这里卖个好,讨个便宜,简直是什么都不错过,实在是太精于算计了。 当时他不过是个不及弱冠的少年而已,时隔多年,如今应是更加老奸巨猾了,当年自己正是年富力强都无法与他相敌,如今垂垂老矣的自己,真能顺利给兄长复仇吗? 寄奴也是义愤填膺,不顾萩娘的阻拦,匆匆说道:“徐城主,您不用着急,如今我们已然大致掌握了桓玄的罪证,只要再加上最关键的一环,便能在陛下面前揭发他的罪行,令他身败名裂。” 徐沐和徐城主立刻问道:“是什么罪证?” 寄奴慢慢地将他们在会稽发现的假官银一事说了出来,在说到南康郡的时候,他带着十分确定的神色说道:“那卞范之固然是其中的关键人物,而南康郡近郊的那个山谷,应该便是桓玄藏匿假官银的地方,不管是从来往距离来看,还是南康郡那似乎有些过多的守卫,那个地方都十分可疑,虽然我没有亲眼看见那大屋的里面,但应是没错的。” 萩娘补充道:“不错,我们怀疑他这些银子的来源,便是在南中爨氏的默许下,从昆川周围的银矿山中打造出来的,若是能找到他们在南中的据点,那这事便可算是尘埃落定了。” 徐城主大为高兴,当即便对徐沐说道:“如此甚好,沐儿,你便带着我们的亲兵,随他们一起去寻找那矿山就是了,想来这南中产银的矿山也不过那么几座,甚是好找。” 萩娘忙劝道:“徐城主,此事急不来的,当年爨氏本就因为和桓大……恩,桓温交好,这才能够在南中稳稳地站住了脚跟,营造了目前这样几乎是独立于晋廷的局面,若是您贸然去破坏他和桓氏的联盟,于我们倒是无碍,您难免会被他忌恨,于您是十分不利的。” 她其实并没有把话说全,她早就想过,若是大张旗鼓地去找,不说可能会没有结果,更是会引起旁人的警惕,反而是事倍功半,倒不如暗暗地探访,还比较有可能打听到实情。 若真要硬碰硬地凭武力说话,就算这徐城主再怎么蓄养兵甲,也绝对不可能和爨氏正面抗衡,又何必去以卵击石呢? 徐沐比较冷静,此时也帮着劝道:“叔父,虽是我们的家将都勇猛无比,但毕竟宁州,整个南中地区,都是爨氏的地盘,若是贸然和他们撕破了脸,只怕并不妙。” 徐城主怒道:“那要怎么办?难道等着那桓玄自己去死吗?我们倒是能等,你妹妹呢?如今她都应该是可以适人的年纪了,若是没有长辈做主,难道让她去嫁给那些贱民吗?” 徐沐弱弱地应道:“妹妹也不一定在那桓玄手中啊,他若是要对付我们徐氏,理应以我为质才对,只将母亲和妹妹带走,又有什么用呢?” 徐城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道:“你以为他不想弄死你吗,你还记得小时候我让人给你悄悄送吃的了?若是你真的吃了军中那些人给你的食物,你早就死几百次了,哪还会活到现在!” “这件事从头至尾就是那桓玄的算计,所以我可以肯定,我们百寻不见的你母亲,还有你妹妹,定然是在那桓玄手里,只有打垮他,让他失去一切,我们才有可能找回你妹妹,你母亲,沐儿,你还不明白吗?” 第四百七十七章 葛藟(一) 这徐城主虽是有些痴痴的,此番话萩娘倒是十分赞同,桓玄向来的手段就是通过各种裙带关系来控制自己的手下,女子多是被他用来作为联姻的工具,一方面稳固身边之人的忠诚,另一方面,也是用来传递消息的途径。 比如卞倩卞玉,还有他献给先帝的妙音,不都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棋子吗? 慢着,妙音……? 她突然一下子想起了什么,觉得似乎有一缕亮光在眼前对自己招手,却是一下子抓不到那飘渺的思绪。 眼前似是浮现了翠华宫那荒凉优雅的宫苑,月光下,暖风中,妙音的笑容如幻灯片一般一幕幕划过。 她那妩媚的神情,温雅的声音,柔和无比,又充满着难以压抑的欢愉……然而她曾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竟是如被什么碾过一般,只剩下了残片断垣,断断续续地,竟是不能完整地回想起来…… 对了! 妙音不就姓徐吗……? 如被一道落地雷击中一般,萩娘几乎是定定地愣在了原地,被雷的里嫩外焦。 不会那么巧吧…… 她见众人还在商量怎么行事,却是忍不住插嘴问道:“抱歉,恕我冒昧,徐城主,令兄的幼女,也就是徐郎的胞妹,是否单名一个‘沅’字?” 这一下,别说是徐城主了,就连徐沐,也是愣愣地望着她,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完了…… 萩娘见他们的神色便明白自己果然是猜对了,徐沐,徐沅,这一看便是同族之人的名字啊。 她心中飞快地盘算着,百转千回。 为何妙音对桓玄的了解和这些人完全不同,她清楚地记得,妙音回忆起桓玄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崇拜和感激,这不单单的简单的爱慕而已,她曾说过,是桓郎救了我…… 这桓玄简直是太可恶了,一方面欺凌弱小,一方面还花言巧语地虚饰自己的行为,竟是哄得妙音对他倾心爱慕,半点也没想到自己的父亲便是死于他手,自己的兄长,族人,都是因他而不得不分离十数年。 不。 不能告诉这些人,徐沅就是妙音,更不能告诉他们,她已经是桓玄的妾室,还有了他的子嗣。 世事难料,若是他们因此而万念俱灰,抑或是失去了和桓玄相斗的意念,自己这一行人又要怎么办呢? 见众人都期待地望着她,萩娘慢慢地露出了微笑,平静地说道:“我曾在吴地见过徐沅姐姐,她如今生活得很好,只是并不知道自己的族人还活着而已,若是除了桓玄,我便能立刻带你们去见她,想来沅姐姐一定会很高兴的。” 沅姐姐,对不起,就算是我自私也好,我必须隐瞒这一切。 许是因为萩娘是唯一一个“亲眼见过妹妹”的人吧,接下来几天,徐沐都像只耷拉着尾巴的小狗似得,有事没事便跟在她身边,翻来覆去地问着“妹妹现在身体可好”,“妹妹如今可长高了”之类的,令人又好气又好笑的问题。 萩娘虽是怜惜他自幼与胞妹分离,对他有问必答,还把妙音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简直是如仙女一般,他却仍是不满足,忍不住便要来找萩娘说话,虽则她耐心很好,却还是有些不胜其烦。 寄奴却是在担心入昆川之事,按照现在的安排,萩娘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就是以朝拜之名,由徐沐带着自己诸人光明正大地进入昆川,虽则从人不能太多,但至少他们是有一个不怕被怀疑的身份了。 然而进了昆川要怎么行事,萩娘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到了那里再做打算了。 而寄奴却是希望萩娘能留在毋敛,毕竟这里可算是最为安全的地方了,不要说桓玄了,就算是皇帝派人来,徐城主都能挡得住,如今萩娘可是唯一一个“知道侄女下落”的人,自是谁都不能动她分毫。 萩娘无奈地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两个“小尾巴”,苦笑着说道:“徐郎,我这可是要更衣沐浴去了,您难道也打算一起吗?” 徐沐脸上微微一红,虽然明知萩娘定然是在调侃自己,却还是低头行了个礼,这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寄奴却是脸皮更厚一些,不仅没识相地离开,更是靠近了几分,执起萩娘的柔荑,认真地说道:“萩姐姐,虽则我从小都对你的话言听计从,但这一次,寄奴真的希望你能听一次我的话,只有能确保你的安全,我们几人才会没有后顾之忧,若是我们时时刻刻都要担忧你的安危,又怎能静下心来应对将要面临的一切困难呢?” 虽是并不是第一次被寄奴握住自己的双手,然而先前她都不过将他看作是个孩子而已,那白白软软的小手,如今已然比自己的芊芊玉手要更为粗糙,更为沧桑了,她不可能不想起那个恐怖的夜晚,就是这双手,奋力地拼杀着,似是疯狂地挥舞着那沾血的长剑,一切的一切,只为了保护自己而已。 此时此刻,他已不是那个跟在她身后去李妈妈的厨房找零嘴的柔弱男孩,而是一个有能力,有担当,能保护她,能负起责任来的挺拔男子。 他的声线,也早已不知不觉地改变了,不再稚嫩,不再惹人怜惜,而是粗粗的有些沙哑,虽是没有原来那样可爱,却更令人不由自主地发现,他已如雨后的春笋般,迅速地长成了一个成熟的男子。 从男孩到男人的区别,并不是有些人想的那样肤浅的,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思绪,一种顾虑,都标志着成熟。成熟最重要的标志就是,以自我为中心,到心怀天下的宽广胸怀。从“我”要什么,到“我”能为“她”做什么,这其中的转变,看似简单,于某些男人,却是一生都未真正成熟。 他的眼神,虽则仍是充满了依恋,但显然还多了些其他东西。 萩娘不由自主地微微侧过脸去,轻轻地挣开了他的手,幽怨地说道:“你这么说,我虽是很高兴,但更多的是不满……” 寄奴疑惑地望着她,显然是完全不解其意的样子。 第四百七十八章 葛藟(二) 萩娘悄悄地瞥了他一眼,慢慢地说道:“在荔浦那晚,我便早已下定了决心,我与你,自然是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她说到后面越说越轻,面上也微露娇羞之色,不待寄奴回答,她便故作生气的样子,怒道:“如今你却说要我一个人躲在安逸的地方等你,若是你们顺利回来也罢了,若是如那徐城主一般,最终等来的是亲人的死讯,又要我如何是好?” 寄奴听到那句“要死一起死”的时候,已经是怀疑自己的耳朵,待她说完,也不顾萩娘正娇嗔地瞪着他,只是痴痴地问道:“萩姐姐,你前面那句,说的是啥……?” 萩娘白了他一眼,敢情自己说了半天,他就只听见那句了。 她大声地答道:“我说,要我在这等你们回来,绝不可能!想都别想!” 说完,她便不管寄奴,自顾自地进屋去了。 身后,寄奴却是傻傻地望着她的背影,已是愣住了。 毋敛官邸中,徐城主却是正吩咐着侍从们给来访的刘穆之上茶,虽是前几日有些失态,如今他已然恢复了自己往日的镇定,客气而又疏远地问道:“您怎的突然来了,可是还缺少些什么吗?” 刘穆之微笑道:“不不,不瞒您说,在下原是一个流落江湖的术士,因得了刘郎的青眼,这才得以忝居左右。在下虽是对神州之方圆颇有了解,却从未到过南中,更遑论昆川了,但闻此地曾是古之夜郎国所在之地,又有信奉野兽之力的罗倮族居住,不知是不是真的?” 徐城主原先并未注意到人群中的刘穆之,然而此时听他这样一说,他不由得对之重视了起来,捋了捋胡须,点头道:“您真是博文广识,这南中如今的王室爨氏,的确就是源自罗倮族,他罗倮族原先有六大支系,爨氏是属于其中的撒尼族一支,原先不过是在南中滇池一带聚居的小族,这近百年间才发展成了罗倮族最大的支系,自爨琛称王后,更是扶持了不少罗倮族的官吏,反而是打压了不少原先颇有权势的汉族大姓……” 刘穆之沉吟了一番,又问道:“那爨氏族人据闻并非是纯属于罗倮族,只是从中原迁来的爨氏与当地通婚多年,才为罗倮族人所接纳的,为何他明明是我神州子孙,行事却偏向那些蛮夷呢?” 徐城主苦笑了一声,淡淡地说道:“爨琛当年王位本就来得不正,若是不能顺着那些蛮子的意思,给他们加官进爵,他又要怎么稳定自己的位置呢?就如饮鸩止渴一般,虽是明知道于未来不利,他也只能这么做,你可知道,如今罗倮族六大支系,以及原先不过是小支系的十几个支系,在南中都已经是如各个小朝廷一般,不过是表面上还服从爨氏的管束,而爨氏所能直接管辖的区域,不过是滇池周围的晋宁郡罢了。” “所以我才会说,如果真是确定此事与爨氏有关的话,要找出那矿山,实在是简单的紧。” 刘穆之闻言,也是连连点头,叹道:“原以为这爨氏在南中是一手遮天的,如此看来,事情还真是反而明朗了不少。” 徐城主却提醒他道:“你也别因此小看了爨氏,他们能在南中这个各族混居的地方安抚了所有的部族,令所有人都对他服服帖帖,也并非十分轻而易举的事情。且他们族中每一代,都能有一个出色的子弟能够担起家族的大任,因而从未听闻爨氏的家主中有荒唐昏庸之辈,这也并非是每个世族都能做到的。” 刘穆之恭恭敬敬地拱手为礼,信服地说道:“在下明白了,多谢您一番指点。” 徐城主叹息道:“原是想叮嘱沐儿一番的,可他许是因为在宁州长大的关系吧,性子多了些爽朗,却少了些心计,若是我再同他絮叨这些,只怕他还会嫌我烦呢……” 刘穆之忙附和道:“令侄一表人才,又是少年英武,已是令人仰慕不已,如您所说的,阴谋诡计这些东西,我们这些长者自是擅长,然而您又怎么知道他年纪既长之后,会不会一样精于筹谋呢?徐城主,儿孙自有儿孙福,您还是且放宽心吧。” 想象着自己侄儿和自己一样留了长须的样子,徐城主不由得失笑,叹道:“你说的没错,我们年轻的时候,又哪有这许多弯弯绕绕的想法,还不是一样莽撞得很,此番去昆川,说不定便是能历练沐儿的机会呢。” 他说到这里,心中一动,对刘穆之歉然道:“您稍等下,我去内室拿件东西给您,想必这一路上定然是对您有所助益的。” 刘穆之在外等了有半盏茶的功夫,徐城主才笑容满面地捧着一个锦盒走了出来。 他一边打开那盒子,一边得意地说道:“您看,我这十数年在南中也不是白住的,这便是我命人暗中探访后画出的舆图。” 刘穆之此行其实便是想问徐城主,有没有舆图的,此时不由得喜上眉梢,笑道:“原来您果然有这宝贝,实在是,太好了!” 徐城主将那舆图亲自递了过去,这才颇有些遗憾地说道:“原先我想把这舆图交给沐儿的,如今看来,倒是给您还更合适些,想来您定然会比沐儿更为重视这舆图。” 刘穆之当即下拜,行了个大礼道:“多谢徐城主的信任,在下刘穆之,便是不顾一切,也定然会带着令侄平安归来,决不会辜负您的厚爱。” 徐城主微微地露出了笑容,他望着窗外冬日暖阳下一支含苞欲放的梅枝,颇有些落寞地答道:“如此自是最好……” 若是可以的话,他原是想亲自带着进贡之物去朝见爨王的,然而往年都是由徐沐去的,若是这次自己亲自去,说不定反而会引起爨王的疑心。 这真是两难,兄长,若是沐儿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我也一样是生无可恋,只能自刎以谢罪了。 第四百七十九章 昆川(一) 虽说是入朝进贡,却也是要先得了王室的允准的,徐城主的书信发出后多日,昆川才总算传回了消息,让他安排人在“库斯”节的第三日,也就是“阿普机”那日,带着入朝的队伍进宫。 萩娘诸人自然是两眼一抹黑,根本搞不清楚状况,经徐沐解释,他们才明白了过来,原来这“库斯”节,就是罗倮族的新年,而“阿普机”就是年后大家互相拜年的那一天。 如此看来,爨王果然是没有起疑心,只是按照平日的习惯安排他们的行程罢了。 虽是那日才进宫,朝见的队伍却是可以早早地出发了,徐城主当即回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表明今年的礼物比往年更多,故而命自己的侄儿先行出发,若是早早地到了昆川,便住在驿馆等候殿下召见。 天朝晋廷的皇帝才能称为“陛下”,而王室抑或是异性王只能被称为“殿下”。 如今的爨王是爨琛的侄儿,虽然并非爨琛的嫡系后人,却是因为爨氏内部向来以强者贤者为王,这才由众人推举,坐上了爨王的宝座。 一路上,刘穆之就拿着那舆图,和众人一起讨论这爨氏的种种,又让徐城主安排了一个心腹,每日为大家传授最简单的罗倮语,故而这虽是十分严肃的生死之旅,却十分有趣。 如今若是在中原,甚至是江南,都已经是湿冷的严冬了,然而越靠近滇池边的晋宁郡,就越是觉得温暖,一路上原是时时刻刻暖着火盆的,在快要抵达的那几日,日光充裕的时候,竟是连火盆都不用点,一样觉得暖洋洋的。 对此,徐沐解释道:“昆川这个地方临近滇池,又四季如春,故而爨氏才会选择这里作为治所,此地不仅是冬日温暖,就连夏季,也是一样的凉爽无比,实在是人杰地灵的宝地。” 萩娘这才想起来,昆川,许是就是后世的昆明吧,那还真是四季如春,气候好得很呢。 这爨氏还真是会享福。 此次出行可说是萩娘到这个世界后最为声势浩大的一次,光是装礼物用的车马,就有数十辆,连绵不绝,而前后护卫的将士,更是如蚂蚁一般,逶迤地在山间小路中开道,一前一后地守护着这价值不菲的献礼。 萩娘曾建议走大路,免得这羊肠小道被人前后夹击,抑或是在中间阻击礼车,首尾来不及接应。 徐沐却是不以为意地说道:“这是给爨王的献礼,每年都是这个时候送去的,且车上都挂了我徐氏的旗帜,即便真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对我家这宝物有觊觎之心,也不敢强夺,这岂不是给爨王没脸吗?” 好吧,人家是熟门熟路,自己这个门外汉就不要再多嘴了。 然而,就在已经进了晋宁郡之后,几乎就在昆川城外没多远的地方,却是被她不幸言中,一群流民从山上挥舞着锄头镰刀之类的武器,竟是直接冲着萩娘他们所在的队伍中间而来,一边喊着“打劫”,一边七手八脚地上前就想要抢东西。 这些推车的车夫都是普通村民,平日不过是锄地种菜而已,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当即便纷纷放下了手中的礼车,瑟缩着躲到了一边。 虽是前后都有侍卫守护,然而这队伍却是有好几里长,待要等前后军发现这里的异常再赶回来,只怕怎么也要一盏茶的功夫。 徐沐顿时傻眼了,忙上前说道:“你们都不要命了吗,这是给爨王的贡品,你们竟然也敢抢?!” 那伙人却是完全不买账,为首之人似是十分仗义,当即便跳到高处,放声喝道:“管你船王还是车王,我们兄弟好几日没开伙了,好不容易等到了你们这些人,自是不能白白开工的。” 他一挥手,便喊道:“兄弟们,上!抢了就撤,我给你们断后!” 徐沐还待再说,萩娘忙劝道:“徐郎,我看您还是先命这几个家奴护住最重要的财物就是了,这几人一看便知是亡命之徒,你和他们说道理,又怎能说得通?” 她见众人已经开始胡乱地翻着车上的宝物,那些精致的锦盒,柔软的绸缎都被翻得乱七八糟,忙大声说道:“兄弟们,兄弟们,请听我一言。” 寄奴见几个贼人已经不怀好意地望了过来,忙拔出背上的长剑,站到了萩娘身前,护住了她。 那匪首却是颇为不屑地瞥了她一眼,问道:“你这小娘倒是有趣,我们可是土匪啊,你怎的不哭不叫的,还有空陪我们聊天?” 萩娘柔声道:“这位兄台,俗话说,盗亦有道,我相信你们也是被逼无奈才不得已做这种营生,然而我们这些贡品确实是要进献给爨王的,如今你们已经取了其中的两车,想来也算是收获颇丰,不如见好就收,就此离去。若不然,届时我们将此事实情告之爨王,王室一怒之下派兵来剿了你们,岂不是得不偿失?” 寄奴和徐沐都没想到她竟然敢当面威胁这看上去凶狠无比的山大王,都是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匪首闻言,果然脸色一变,却是不怒反笑。 大笑了三声之后,他用一种奇怪的哨子唿哨了一声,便率先退到了山坡之上,大声喊道:“兄弟们,撤!” 那些土匪们似是很是服他,即便有些还没抢到值钱财物的,也立刻便放下了手上的东西,乖乖地退去。 南中本就是山多树多,又是水草丰茂,那些人如出现时一样,竟是很快地消失在了林子中。 徐沐已经惊得目瞪口呆,好容易回过神来,忙命人清点失物。 幸而此次礼单上的东西都备了些余量,以防路上丢失的,盘查了一番之后,倒是堪堪正巧能够数量。 若是萩娘不及时阻止那盗匪的话,却就难说了。 徐沐虽是又惊又愧,还是感激地对萩娘行了个大礼,叹道:“您真是女中诸葛,有勇有谋,我却是那不听劝的莽夫,先是拒绝了您善意的建议,又在危机面前不知应对,竟是连个女子都不如,实在是惭愧,惭愧。” 萩娘虽是暗暗好笑,却也只能装作严肃的样子,郑重地用双手扶起了他,赞道:“您虽是经验不足,却实在是个君子,君子有自知之明,有知人之明,说的就是您这样的人。” 徐沐听着她说的话似是一片好意,忙拱手回礼道:“不敢不敢。” 他说完这话,却总觉萩娘面上的强自压抑的笑容有些诡异,似是有些不太对劲,不由得抓了抓头,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萩娘忍不住笑道:“欺负老实人,不算本事,徐郎,奴给您赔罪了,皆是奴之过,不该戏弄于您。” 徐沐这才慢慢明白了过来,脸色又红又白的,却是尴尬无比。 第四百八十章 昆川(二) 根据往年的惯例,徐沐在觐见爨王之前,都会在昆川拜访一下平日交好的那些家族,故而到了驿站住下,他便带着家奴和侍卫们四处去走动,而正好给了萩娘等人随意探访的机会。 所谓的“人靠衣装”,实在是至理名言。 穿着宽袍高冠的寄奴,即便是拿着那通缉告示对着他比照,都未必能确认这是同一人,更何况他的穿着一看便知是非富即贵的士族,一般的小官吏哪敢上去问他,您是不是这告示上的人? 萩娘心里原本还有少许担忧,然而在昆川这大街上一晃悠,却是发现不管是街头巷尾,还是宫墙城门前,都没有张贴什么通缉告示,更别说寄奴的头像了。 她虽是心中一松,却又多了新的忧虑,看似一片祥和的昆川,竟是什么政府告示都没有,可见这昆川要不就是一片乐土,无人触犯法律,要不就是根本就不重什么王法,所有的恩怨情仇都用私斗来解决。 当他们四人在酒楼上的雅座坐下来之后,萩娘更是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楼下一个小摊前,摊主扭住了一个小偷的右手,却是根本没有想要把他送官的意思,而是招呼了周围的摊主过来,一起把他打了个半死,而周围的人也是视若无睹,一个上前劝说的人都没有。 萩娘见店小二也看到了那一幕,却一样面无表情,不由得问道:“小哥,这小偷纵然可恶,但也应该扭送到官府去,怎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滥用私刑呢?” 那店小二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却是满脸堆笑道:“您想必是从中州来的吧……” 萩娘心生警惕,忙微笑着说道:“非也,我们是从毋敛来的。” 那店小二点点头道:“难怪,您却不知道,此地虽如今名为昆川,原先却是叫做‘越嵩’,是我们罗倮族的地盘,我们罗倮族的男子最为快意恩仇,天大的大事,只要交情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反之,对敌人对仇人,我们是从不姑息的,不置对方于死地,决不罢休,若是不敌,不过一死而已。至于你说的,官府,私刑什么的,此地却是没这个讲究,只有闹出了人命却没人收尸,才会找官府来。” 萩娘不由得有些心惊,却仍是平静地问道:“原来如此,我原先还以为你是汉人呢,官话说得那么好。” 那店小二神色有些黯然,晦涩不明地说道:“昆川如今也有许多汉人,故而大家都会说一些官话,而我……我母亲是汉人。” 他似是十分自卑的样子,讷讷地说了那话,便端起茶盘下楼去了。 刘穆之见萩娘很是不安,忙劝她道:“昨日我去找过那徐城主,他告诉我的,也是类似的情况,如今虽是由爨氏统治着南中,但其实汉族在这里还是弱势,罗倮族才是真正掌有权势的,而即便是爨王本人,也无力改变这种状况,只能通过不断地联姻,来加强与各部族之间的关系,所以如今即便是爨王的王室之中,也多是两族混血,少有纯正的汉人了。” 这情景真是十分眼熟,萩娘回忆着,后世哪个朝代也有类似的事情呢? 是了,满清占领了中原之后,也是鼓励满汉通婚,然而,他们却是唯有纯正的满族皇室,才能作为王位继承人的,而三妃以上的高位妃子,也必须是满族八旗出身才行。 虽然说有汉人被抬旗这一说,但毕竟还是比不过纯正的满人,终身都难免被歧视,被嗤笑。 如今的爨王想必也是骑虎难下,难以平衡两族之间势必会越来越尖锐的矛盾吧。 同父同母的兄弟为了那至尊之位都难免要同室操戈,更别说血脉差异如此之大的两个民族了。 萩娘想到这里,认真地对刘穆之说道:“若是能取得爨王的信任,您以为他可不可能放弃与桓氏的联盟,转而相信我们呢?” 此言一出,众人都惊讶地望着她,即便不是目瞪口呆,也是觉得她这想法颇有些异想天开了。 寄奴从未想过还有这种可能性,当下便问道:“萩姐姐,比之桓玄,我们可说是无权无势亦无财,又要如何空口无凭地去说服爨王呢?” 萩娘这一路上一直在反复思量此事,她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谈道:“当年的爨琛需要桓大将军的扶持,一方面是因为桓大将军本就驻军在蜀中之地,成汉被灭之后,爨琛最为担心的,就是桓家找个借口趁势西征,顺便把自己也给灭了,所以才不得不与桓大将军交好,以求安稳。” “然而如今却是此一时彼一时,即便桓玄要用兵,也绝对不会冲着南中来,一方面难以强攻,另一方面对他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桓氏的目标是建康,然而他自己的江荆二州反而是紧紧地和交州宁州相邻的,南中这一块,都是属于爨氏的势力范围,这许多年经营下来,少说十万二十万的兵甲总该有的。对于桓玄来说,南中不仅是他的近邻,更是他腹背受敌的巨大隐患。” “所以,如今反而是他桓氏需要爨氏的支持才行。若我是爨王,定然抓住这个机会和他大讲条件,抑或是在背后搞小动作牵制他,若真是让桓氏得了天下,这江东暂时的平衡便不可能继续了,桓氏第一个要回过头来收拾的,就是宁州交州这两个和自己最近的地盘。” “若是爨王看不明白这局势,反而因为当年和桓大将军的约定而无条件地支持桓玄,那便实在是太愚蠢了……” “啪!” 众人原是在聚精会神地听萩娘说话,却不料隔壁传来重重的一声拍筷子的声音。 萩娘吓了一跳,当即不敢再说话。 原以为这雅座还算安静,谁知道隔壁竟然还有人,且这雅座的隔音竟是这样不好。 刘穆之还算反应快的,忙端起酒杯道:“来来来,喝酒喝酒。” 萩娘勉强笑了一声,亦是端起酒杯,慢慢地喝了下去,心中却是无比后悔,自己这可是莽撞了,看着周围的帘幕挺厚实,便掩耳盗铃地以为没人能听见自己说话,简直是可笑。 第四百八十一章 昆川(三) 幸而此时,隔壁又传来了声音,却是大碗“砰”地放在桌上的声音,同时一个粗犷的声音大声说道:“大哥,这酒实在太没味道了,简直是寡淡如水!” 另一人却是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小二,小二!” 这样看来,隔壁那一桌似是并没有在意自己这屋里的动静,然而萩娘本就是心细如发之人,如今又是惊弓之鸟,自是不敢再议论什么,只是和众人一起随意地聊聊天气,谈谈楼下各色行人的穿着而已。 这罗倮族的男子和女子,都喜欢穿红戴绿,尤其是年纪大的人,更是各色珠宝都挂在身上,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钱似得。 对此,刘穆之却解释道:“您这就不明白了,这祖母绿,还有黄玉,都是他们族中最为崇拜的圣石,这些看似花花绿绿的珠宝,其实就是他们的陪葬之物,早晚是要入土的,却是趁着人还活着,给众人展示一番罢了,这也是他们民族的风俗,并不是单纯地炫耀。” 萩娘原是想着一会下楼去买点小珍玩之类的,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笑道:“还好您博文广识,若不然,一会我顶着他们送葬的东西满街走,岂不是令人笑掉大牙。” 寄奴却不以为然,拍了拍自己的长剑道:“谁敢笑你,我便让他满地找牙。” 萩娘不由得失笑,这孩子,看着像是长大了,有时候一开口,却又是这般可爱。 刘怀敬却是认真地盘算了起来:“若是此地盛产这些宝石的话,倒是可以买一批带回建康去贩卖,不说两三倍利,对本对利总是没问题的吧,那我们这次出门的车马费,住宿费倒是可以赚回来了……” 刘穆之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小子哎,就这点小钱你还天天算个没完,有点出息好吗?你家兄长嫂子都是要做大事的人,怎的就有你这么个墨墨叽叽的弟弟? 结账的时候,萩娘特意瞥了一眼隔壁的雅座,却见那帷幕拉开着,里面一个人都没,显然是已经走了。 她心中还是微微有些不安,然而如今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小心点就是了。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几人坐上马车后没多久,却是猛地停了下来,周围传来一阵惊叫。 只见那车夫惊慌失措地转过头来,对车内说道:“不好了,我,我好像是撞到人了!” 寄奴闻言,忙一纵身便下车去查看情况,萩娘等人也跟了出来。 却见那马车下并没有什么血迹,却是一个看似书生一般的布衣男子蜷缩在车轮下,一动不动,似是被撞晕了过去。 萩娘心中微觉诧异,若是撞到了脑袋,那不太会不出血,若不是撞到了脑袋,他又怎么会晕过去的,难道是被吓晕的? 刘穆之上前搭了一下那人的脉搏,沉吟道:“他确实是晕厥过去了。” 寄奴和萩娘面面相觑,却是有些为难。 按照他们的身份,不该将这男子带回驿站去,然而路边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总不能把这人丢在路边吧。 寄奴终是忍不住开口道:“萩姐姐,虽是你常说,别随便相信外人,但这男子的确无辜被我们撞伤了,我们将他带回去医治吧,你看可好?” 萩娘不由得失笑,自己小心谨慎却是没错,但也不至于草木皆兵,连个文弱书生都容不下,倒是为难了寄奴,想要救人还要顾虑自己的意见。 她当即温顺地答道:“如此自然是最好,待到了驿站,便让刘穆之‘照看’他便是了。” 刘穆之自是明白她语中之意,微笑着点了点头。 当下寄奴便和怀敬一起,将那人抬上了马车。 原本几人还要去逛逛市集的,而萩娘和寄奴被这一闹腾,便没什么心情了,只有刘怀敬,还想着他那些可能的生财之道,故而便一个人去逛街去了。 那昏迷的男子很快便醒来了,然而他却似是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不论萩娘和寄奴问他名字,还是家住哪里,他都几乎是一问三不知,却是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几句奇奇怪怪的话,比如“白米一钱稻米半钱青红豆粟黍黄米荞麦各十文”之类的。 萩娘闻言,便对刘穆之说道:“听这话,倒像是个米铺的掌柜或是记账先生,明日不如带着他去城里的米铺去晃晃,说不定能找到认识他的人呢。” 刘穆之也深表赞同,然而他却压低了声音对萩娘说道:“这男子的头上确实有瘀伤,但是从位置和大小来看,倒不像是被车马撞的,且这伤也未必会影响心智,依我看,我们还是得防着他一点。” 寄奴却是若有所思地瞥了萩娘一眼,叹息道:“您会不会思虑得太多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坏人,此人连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世都想不起来,本已是够可怜的了,又不过是一个布衣平民罢了,就让他在这慢慢养伤吧,相信凭您的医术,一定能医好他的。” 刘穆之闻言,不再说话,只是对萩娘悄悄地挤了挤眼。 萩娘会意,温柔地说道:“寄奴的话我也同意,我们初来此地,本就和当地的人一点瓜葛都扯不上,又怎会有人故意要来害我们?若此人是那桓玄的人,只怕不会用这么笨的办法,偷偷带一队人把我们掳走才是他的行事作风。” 寄奴见萩娘也赞同自己,自是欢喜得很,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这个不知名的年轻男子就被放在了刘穆之房内“贴身照顾”着,倒也不怕他翻出什么浪来。 距离觐见爨王还有好几天,故而萩娘众人还有许多的时间可以在这昆川观察民情,打听消息,顺便查看各个铺子所用的银两是不是有什么异样。 虽是不记得从前的事情,这文弱男子对于新的一切事物倒是记忆很快,又十分乖巧,短短几日,便能辨认出所有的药材,不仅能帮着刘穆之配药,甚至煎药切药这些琐碎之事他都能自己做好,完全不需要刘穆之操心。 更特别的是,他还是一个善于聊天的好话伴,对于刘穆之那些药理药性,他似是十分感兴趣,不仅百听不厌,还时常会有自己的思考,能问出许多有趣的问题来,这一老一少竟是能一天聊到晚,半点疲倦或不耐都没有。 第四百八十二章 阿米(一) 萩娘和寄奴忙着四处踩点,自是没能注意到这两人的关系日益密切,直到有一天,刘穆之兴致勃勃地端了一碗银耳羹给萩娘,她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 这银耳羹自是萩娘的最爱,刘穆之是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萩娘刚喝了第一口后,便觉得这银耳羹做得格外香软糯滑,入口即化,不由得叹道:“这南中之地果然是人杰地灵,连这银耳都生得格外肥厚,简直是太好吃了。” 刘穆之却摇头道:“不不,这不过是寻常银耳罢了,然而阿米却能把它烹饪得十分可口,实在是个心灵手巧的孩子啊。” 萩娘闻言,嘴里的第二口银耳羹差点喷出来,她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手里的瓷碗,惊讶地问道:“这,这汤羹竟是那男子亲手做的?” 因那失忆的男子只记得米价豆价,故而众人便唤他为“阿米”,倒也是个很顺口的名字。 然而这刘穆之竟是这般相信他,连经他手的食物都敢拿来给自己吃? 刘穆之面上微微有些尴尬,却是硬着头皮说道:“阿米至多不过是个米铺伙计罢了,都好多天了,您对他的戒心怎的还是这么重?” 萩娘还待再说,刘穆之却似是有些赌气地说道:“阿米不过是做了一大锅,故而我才想给您尝尝罢了,若是您担心我害您,那便不喝也罢。” 这真是令人又好气又好笑,萩娘强自按下心中的不满,柔声问道:“您这几日,可有带阿米去城中的米铺走走,看看他到底是哪家的伙计?” 刘穆之却理直气壮地答道:“阿米如今失去了记忆,又是好几天没去铺子里,就算找到了店家,也不能立刻回去做工,还不如等我医治好了他,再送他回去也是道理。”78中文更新最快 电脑端: 你你你! 萩娘觉得自己简直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这莫名其妙凭空出现的大活人,若说他一点问题都没有,扪心自问你信不信? 反正我是不信的。 不想办法早点把他送走就算了,如今还打定主意一定要医好他,我们又不是一辈子住在这昆川了,若是见过了爨王你还医不好,难道还把他带回毋敛去?抑或是索性把他带回建康去? 萩娘无奈地按着自己的额角,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怒火,自我劝说着……78中文首发 . . 我们是一个团队,不能因为一个外人而伤了和气,所谓的team,不就是对所有的人都要善于包容,善于引导吗? 然而这刘穆之一向聪明无比,怎么竟会被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男子给洗脑了呢? 勉强露出了微笑,她点点头道:“您说的没错,本就是我们的责任,自是要承担起来……” 刘穆之这才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萩娘却转而说道:“那明日便由我来照顾阿米吧,您正好可以在城中多逛逛,看看此地的药铺,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药材,或是什么特别的方子,若是对阿米的病情有效,倒是事半功倍了,您说呢?” 刘穆之闻言立刻道:“有道理,我一直在古方中寻找各种诊治的方子,却是忽略了此地可能会有的偏方,这罗倮族中自是有巫医,想来土方什么的也定然少不了。” 萩娘微笑道:“正是,我也是这么想的。” 刘穆之又叮嘱她道:“阿米每日要服用的汤药他自己会配,也会煎药,您若是不放心,在他身边陪着他就是了,倒也不用您亲自动手。” 他露出了由衷的笑容,对萩娘说道:“您若是愿意和阿米多亲近亲近也好,您很快会发现,他本性纯良,又十分聪敏,实在是个仁善之人,并不像您想的那样。” “刘郎先前说的没错,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坏人,那么多阴谋论……” 刘穆之絮絮叨叨地去了,萩娘却是忍不住擦了擦额角的汗水,这笑容都快僵硬了。 至于那银耳羹?她哪还敢再吃第三口,自是吩咐人拿去倒了就是。 “阿米,你真的记不起来,你原先叫什么名字了?” 萩娘百无聊赖地撑着自己的脑袋,蹲坐在厨房的角落里,无奈地对正在煎药的阿米说道。 “女郎,我确实是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阿米一边扇着炉子,一边苦笑着答道。 原以为这阿米是个美言谄媚之辈,如今看来自己还真是小看他了,自己一早就过来监视着他,可他却是半点没有要讨好自己的意思,就连说话也是问一句答一句,还真像刘穆之说的那样,他是个十分文静的男子。 萩娘仔细地观察着他的面容,他的神情,却是也没能找出半点不安的样子来。 从相貌上看,阿米倒像是纯正的中原人,细长的眉眼,并不很高的鼻子,坚毅的下巴,偶尔笑起来嘴边会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小小酒窝,乍一看的确是没有半点异样,不过是个寻常男子罢了。 本地的罗倮族那种很有特点的大圆脸盘,在他的容貌中半点都找不到相似点,若说他是罗倮族人派来的奸细,便是萩娘自己都不敢信。 然而,被马车撞倒失忆这种桥段也实在太老土了好吗。 自己这一行人中,究竟是有什么人,什么东西值得这男子设计接近?他是在图谋什么呢? 既然毫无端倪,就只能引着他说话了,俗话说,言多必失。 萩娘拿定了主意,便开始天南海北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幸而这几日在街边探听了不少小道消息,总算是也有不少谈资,免得套话不成,反而被对方给套话了。 说也奇怪,这阿米虽是半步不出驿站,又忘了从前的事情,却是对她所说的那些八卦都能聊得起来,比如萩娘说起原先的夜郎国,如今的夜郎郡太守想要把女儿嫁给爨王的传言时,他便悠悠地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即便是寻常两家相邻的邻居,一家若是知道另一家比自己有钱,自然也是愿意把女儿嫁过去的,庶民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身居高位的太守大人,自然更是想要顺流直上。” 第四百八十三章 阿米(二) 萩娘闻言不由得叹道:“真是可惜了那女子了,身不由己不说,还要嫁给比自己年长许多的老头,对方还是妻妾成群的,这一辈子,难道不是就这么毁了吗?” 阿米闻言,眼角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当即反驳道:“你怎么知道爨王是个老头?你又怎么知道他妻妾成群的?” 萩娘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却是迷茫地回忆了一番近日打听到的消息,还真是没人说起过爨王的年龄,也没人敢提到他的正妻是谁,又有哪些妾室。 然而,想当然耳,作为一国之主,自然是个老头,也自然是妻妾成群的吧。 萩娘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听闻那爨氏一族的领袖,向来是有才德者居之,且听闻如今的爨王乃是当年爨氏家主爨琛的侄儿,自然也年轻不到哪儿去呢。” 爨氏称王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即便那时候的爨琛才二十岁,如今他的侄儿至少也该有四十来岁了吧。 阿米不再说话,却是紧紧地抿着嘴,用力地扇着那炉火,一时间,竟是烟火大盛,连萩娘都被呛到了。 “咳咳!”萩娘被烟熏到了眼睛,忙转头,却是只觉得泪水盈眶,酸酸地睁不开眼。 “啊,抱歉,都是我心急了,给您这个……”阿米这才回过神来,忙掏出怀中的帕子递了过去。 萩娘接过那帕子,却不敢用,只能掩饰着用衣袖擦了擦眼睛。 她好容易恢复过来,却是觉得手中的帕子竟是柔滑无比,轻若无物,定睛一看,竟是中原都十分珍稀的“烟罗缎”所制,即便是一般的士族贵族,都未必用得起这样名贵的帕子。 哼哼,这还不露馅了? 萩娘捏着那帕子,狠狠地瞪着阿米,质问道:“你这帕子,是哪儿来的?” 阿米并未注意到她的神色,闻言随意地答道:“是旁人送的,若是你喜欢,便收着便是。” “是什么人送你的?”萩娘却没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不依不饶地问道。 阿米却是看也没看她,反倒是望着窗外,慢慢露出了迷茫的神色,抚着自己的额角,似是头疼无比地样子,勉强答道:“是谁送的?我不知道啊……我想不起来……这帕子,这帕子……” 萩娘见他那难受的样子,不由得心中一软,曾几何时,自己也有这样痛楚的时候,何必要去为难这孩子呢? 她忙将那帕子递了回去,温言道:“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好好喝药,终有一日你能想起来的。” 不过是块帕子罢了,又能证明什么呢?自己许是有些草木皆兵了。 “这帕子还是还给你,若是哪个美娇娘送你的定情信物,那岂不是要害你遭罪?”萩娘抿嘴一笑,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 一连几天,萩娘都努力地逗他说话,简直是累极了。然而这阿米却是颇有些油盐不进的样子,不论萩娘说什么,他都是有问有答,然而当萩娘旁敲侧击地问些与他私事有关的事情时,他却都一律表示自己根本想不起来,那双细长的眼眸清澈无比,似是并无隐瞒。 那汤药,他也是每天当着萩娘的面自己煎好了就喝下去,半点也没有推诿的意思。 即便如此,萩娘还是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这阿米对于寻常百姓平日爱聊的家长里短并不十分感兴趣,反倒是对她随口胡说的一些奇闻逸事无比关注。 每当萩娘实在想不出说什么的时候,便把后世一些如今还没发生的事情当成故事讲给他听,他反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比如康熙晚年的九子夺嫡,比如杨妃的长恨歌,比如那个比丈夫年长十七岁却能宠冠后宫,令一个皇帝生死相随的万贵妃。 阿米每每听她说这些几乎是犹如天方夜谭一般的离奇故事时,那双细长的眼眸便似是更有神采,竟是能和她这个知道前因后果的人讨论得有来有往兴致勃勃的,而对于这几人的结局,他竟然也能猜到一二,果然是如刘穆之所言,的确是个十分聪敏又知进退的男子。 然而萩娘心中的不安却并未因此而消除,若这男子真是个寻常米铺伙计也就罢了,若是怀有目的接近自己这几人的,却能在自己连日的盘问下半点破绽都没有,就连神色也是一如往常,没有半点异样,那此人心智之机敏,心性之坚忍,更是常人所难以企及的。 这日,当萩娘搜肠刮肚终于想出了岳飞精忠报国的故事,却只说了寥寥数语,那阿米便断然说道:“若真如您所言,这岳飞是绝无可能善终的,而所谓的北伐,也定然是草草收场。” 萩娘饶是再怎么处变不惊,却是也忍不住反问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难道是……?” 她立刻想起一种可能,这男子是不是也是和自己一样,从后世而来的? 然而回忆起这几日的交谈,她几乎是立刻否定了自己这想法,慢慢镇定下来,问道:“为何你会这么认为呢?当时正是全国军民同仇敌忾之时,又有岳飞这样战无不胜的名将,何以你认为北伐会失败呢?” 阿米微微一晒,从容地说道:“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皇帝身边有偏听偏信的权臣,而大将能在外建功立业的,如您所言,那赵构身边有秦桧这样的主和之臣,且他的王位也是来得并不那么名正言顺,故而他定然会有所顾忌,所谓的北伐,不过是用来稳定内政的一个借口罢了,怎么可能真的让岳飞成功呢?” 萩娘直到此时,才终于信服了此人,她忍不住第一次用敬语来称呼他,由衷地赞道:“您真是有过人之智,治国之才,若是当今陛下有您一半的聪慧,别说是收复中原了,就连一统天下,许是都有可能。” 阿米听了她这样热情洋溢的赞誉,面上却是半点波动都无,只客气地拱手为礼道:“女郎言重了,执棋之手与观棋之人本就是立场不同,历来帝王,鲜有不明理之人,不过是因为身在其中,而被蒙蔽了心智罢了。” 萩娘这才注意到,他的双手手指修长,线条优美,半点瑕疵也无。 若他真是米铺伙计,哪有手上不长茧的?不说别处,哪怕只是个记账的,握笔的右手手指关节处,总该有个茧子才对。 她心中一动,眼神闪烁了一下,掩饰着看向别处。 但她那一闪而逝的惊讶神色,却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第四百八十四章 阿米(三) 这日寄奴和刘穆之回来的时候,却是又带回来了一个外人。 萩娘正是有事要同两人说,见状远远地便迎了上去,问道:“这位是……?” 那人有些五短身材,看上去大约四十来岁的样子,眼神却是十分精明,见萩娘问起,忙礼貌地行礼道:“在下城东五粮米铺的掌柜,近日我铺子里的账房先生多日不来上工,我正纳闷呢,又听说你们这救了一个似是米铺伙计的人,故而便跟来看看。” 什么?怎么可能? 萩娘原是满肚子的话想要告诉寄奴和刘穆之,这所谓的阿米,肯定不是什么米铺的伙计,从他这双养尊处优的手来看,只怕是哪家的世家子都不一定,然而这突如其来的“米铺掌柜”,却是一下子打乱了她的思绪,难道又是自己疑心病太重而已吗? 她已是呆在了原地,却见刘穆之和寄奴客客气气地带着那掌柜入内,竟是心思百转,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寄奴见她神色有异,忙回过身来关切地问道:“萩姐姐,你可是近日太累了,身体不适?” 萩娘疑惑地抬眼望着他,不安地反问道:“这什么米铺掌柜,你们在哪儿找到的?” 寄奴便将今天遇到这掌柜的经过说了一遍,原来本来他们是去城东的生药铺询问有没有偏方的,三言两语便说起了阿米的病情,因说的细致,故而令那生药铺的掌柜想起来,自己隔壁的米粮铺不见了一个伙计,这才叫来了隔壁的米粮铺掌柜,两下一对证,便发现原来阿米很可能便是那掌柜的账房先生。 原是那掌柜的不识数,故而店里的帐已经有好几天没算了,这才火急火燎地跟来认人。 从这经过来看,还真是十分巧合,却也并不刻意。 刘穆之已然带了阿米出来,然而阿米看着那米铺掌柜,却也并不十分熟络的样子,只是疑惑地问道:“您,您就是我的东家?” 那米铺掌柜见他这样,还真是打不得骂不得,只是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长生,你若是偷懒几日也就罢了,如今怎的还假装不认得我,罢了罢了,你先随我回去吧,这帐不能没人算啊……” 阿米还是一脸的茫然,机械地点了点头,却有些恋恋不舍地对刘穆之说道:“刘大哥,您看,我该不该跟他走?” 萩娘原先以为阿米和那掌柜是一伙的,如今看来,这阿米竟是很不愿意离去,难道自己又是想多了? 刘穆之瞥了寄奴和萩娘一眼,却见两人都没有要做主的意思,只能捋了捋胡须,无奈地说道:“阿米,不,长生,既然已找到了知道你身份的人,不如你便随他去吧,兴许在你平日相熟的人中间生活,会突然想起从前的事情也不一定呢。反正那米铺就在城东,等我们办完了正事,自会再来探望你的。” 阿米听他说还会去找自己,面上总算是露出了一些笑容,又望着萩娘道:“女郎,多谢您这几日的照顾,在下获益良多。” 不只是萩娘心理作用还是怎么地,她总觉得这阿米的笑容有些诡异,那嘴角看似老实无比的温和笑意竟是有些调侃之意,竟是露出了一丝狡猾之色。 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待要开口留人,却也找不到理由去阻止这二人,只能慢慢地回了一个礼,微笑道:“言重了,倒是你的病还没好全,我们几人心中都是不安。” 刘穆之忙劝道:“没事的,阿米现在自己会配药,那米铺隔壁又是生药铺,自是无妨。” 他说到这里,似是想到了什么,忙掏出几片金叶子来,悄悄地塞在了阿米手里,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些你收好了,若是你家掌柜不给你医治,你便自己去买了药来服用,定要收好了,不要让你家掌柜看见骗去了啊。” 阿米没想到他竟是为自己考虑的这般周到,不由得眼圈一红,感动地说道:“刘大哥,多谢您,阿米,阿米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您才好……” 刘穆之忙推了推他,故作轻松地笑道:“快别这样,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阿米这才破涕为笑,跟着那搞不清楚状况的米铺掌柜走了出去。 萩娘眼看着他们一起慢慢地往城东走去,直到消失没影了,这才失落地走回院子,却是满腹的心事,不知道该和谁说才好。 眼见刘穆之的神色还有些黯然,她忍不住将寄奴也拉来,问两人道:“你们这几日,可曾透露出我们接下来要去见爨王的事情?” 寄奴忙摇头道:“自然没说过,这等大事,怎能随便告诉无关人等。” 刘穆之亦是摇头,却有些惊讶地反问道:“您怎的突然这么问?” 萩娘慢慢地说道:“这个阿米定然是有问题的……” 她刚说到这,刘穆之便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无奈地说道:“您也实在是过于认死理了,如今连人都走了,即便他有问题,还能图谋我们什么呢?” 萩娘却不生气,而是耐心地继续说道:“就是因为如今他走了,我才更为担心,原是他在我们手里,即便有人要针对我们,也是投鼠忌器,不敢下手。现下,他安全地离开了,只能说明有两种可能:一种就是,他发现我们无机可趁,故而只能离去;另一种就是,他已经完成了自己要做的事情,所以才能走……” 刘穆之叹道:“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女郎,这一路来,我都十分佩服您的胸襟和远见,然而,为何您就是不能放下对阿米的成见呢?” 萩娘也是语塞,是了,自己对阿米的敌意似是有些莫名,从初见就开始的怀疑,一直到现在,人都走了,却还是耿耿于怀,认定了他并不是个单纯的人,这难道不是一种执念,一种成见吗? 然而,她始终相信自己的直觉,这是不会有错的,即便是错了,小心一点总是好的。 她不再和刘穆之争辩,而是转而说道:“不管实际情况是怎样的,我们很快就要去觐见爨王,自然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行。” 第四百八十五章 阿米(四) “原先我以为阿米是想借我们之力,混在觐见的队伍里,好对爨王行刺或是行别的不利之事,如今看来,这一点却是我想错了。” 刘穆之不屑地吹了吹胡子,嘟嘟囔囔地说道:“阿米本就没有恶意,我可是个术士,可能会算不准天命,算不出前程,但我怎会算不出人心?” 萩娘不去理他,继续说道:“如今看来,他许是趁我们不注意,在别处做了文章,比如我们献给爨王的贡品,比如车马,比如可能是收买了其他仆从,所以,一会等怀敬和徐郎都回来了之后,我建议大家一起把贡品都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封条被动过的,抑或是有什么异样,而在出发去王宫前,更是要检查一下车马,查验一遍随行的护卫,车夫,仆役。” 寄奴闻言,倒是连连点头,赞道:“萩姐姐说的没错,防人之心不可无,虽则那阿米看似品性纯良,毕竟也在我们身边住了近十日,且不论他是不是有什么异心,按着萩姐姐的想法,把该检查的检查一遍,倒也是十分必要的。” 刘穆之虽是十分不屑,却也不好再反对,只是低声说道:“说得轻巧,然而这几日我们连银矿的影子都没见着,更是什么都没打听到,却还要浪费时间做这些琐事……” 萩娘闻言,也是无奈地问道:“那舆图上不是标明了昆川各地的地势吗,哪里可能有矿山,那些地方你们都走访过了?” 刘穆之取出怀中的舆图,指着上面几个小三角说道:“您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我和刘郎观察下来,最为可能的地方,然而到了附近的村落一问,却是都说从没听见周围有什么巨响异声,您也知道,这银矿和玉石什么的并不同,开采的时候不可能纯用人力,定然是要用硝石等物炸开才行的,而这又不可能不发出声响。” 这倒是自己先前没想到的,也是,真要查访起矿山来,总不能走到别人跟前问:“你好,请问你们这附近有银矿吗?”这古代的银矿就跟印钞厂一样,应是有军队环绕的,若是让百姓都知道了,岂不是乱套了? 刘穆之问得这么委婉,倒也是一种方式,然而最重要的,还是应该弄清楚这昆川的军事驻地的分布吧。 萩娘把自己的想法一说,却是寄奴和刘穆之都双双摇头。 寄奴细细地给她分析道:“虽是我们也都想到了,应该是要探查昆川的兵力虚实,却是此事比之查找银矿却是更为艰难。” “自古以来,用兵之人都清楚,两军对战,除了士气军备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对双方情报的了解,故而每个地方的军营所在,都是十分隐秘的,一方面是有多个可驻扎的地方,一方面是每个军营都远离尘嚣,不是在山中,就是在林子里,并非可以随随便便找得到的。” “若是我们冒冒失失地打听类似的事情,只怕还没等见到爨王,便会以间谍罪,奸细等罪名被秘密地抓起来,若是同时发现我们是从毋敛来的,那岂不是连徐城主都会被我们连累?”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岂不是一点办法都没了? 萩娘只觉得自己心浮气躁,竟是难以平心静气地思考此事。 都怪那个阿米,害得自己瞻前顾后的,担心这担心那,竟是有些失了方寸。 按理这样简单的道理,自己早该想到,又怎会说出这样幼稚的提议来。 如今看来,离觐见爨王已经没有几天了,这几日又是罗倮族的大节日,想来自己能保证入宫之事不出岔子,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如何还有功夫去思考其他事情? 她幽幽地叹息了一声,无奈地对寄奴说道:“抱歉,是我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原先只想着能来昆川,便有机会,如今看来,还真是我过于乐观了……” 寄奴却并不十分气馁,安慰她道:“其实我和刘穆之也想过了,若是实在找不到银矿所在,便随便捏造一个地方也是使得的,毕竟南中离建康实在太远,即便真的被我们找到了,我们也一样只是能告诉陛下一个地点罢了,陛下未必会派人来南中确认,只要能相信我们的话就够了,届时若是派人突击查封南康郡那个山谷,定然能找到些蛛丝马迹,如此一来,即便不是一举将桓玄拉下马,也势必能伤其筋骨。” 啊?这也行? 萩娘疑惑地望着刘穆之,刘穆之微微地点了点头,说道:“没错,先前我便想过,王雅行事一向急躁,若是得了实信,定然不等查证,便会立刻向桓玄下手,所以,这矿山,我们能找到自是最好,即便找不到,只要我们来过了南中,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这么说来,似乎也有些道理,对于京中那些高官来说,只是需要一个整治桓玄的借口而已,至于这其中的虚虚实实,谁又会在乎那么多呢? 晚上,酒足饭饱的徐沐总算是醉醺醺地回来了,听了萩娘说可能有人要对爨王不利,不由得吓得打了个寒战,几乎是立刻便惊醒了过来,傻傻地问道:“那要怎么办才好?” 萩娘被他的酒气一熏,差点没背过气去,忙侧身掩面道:“您这几日就别再应酬了,将您绝对信任的家奴都集合到一起,趁着觐见还有好几天,细细地梳理一遍要进献的东西,器具,以及随行的人。” 徐沐为难地说道:“那么多车贡品,都要查验吗?往年也是这样献上去的,并没有出过什么差错啊……” 他说到一半,马上想起了在城外那山坡上,自己也说过类似的话,结果分分钟被打脸,若不是萩娘机智,如今这些贡品只怕还不够上供的。 他认真地行了个礼,郑重地说道:“如您所言,我定然会吩咐人逐件查验的,请放心吧。” 正如萩娘所料,“库斯”节那天,昆川街上简直是人山人海,远郊近邻的罗倮族人都纷纷聚拢到了昆川来,若不是她们住的是驿站,如今的客栈几乎是贵的根本住不起,价格是平日的三四倍都不止。 第四百八十六章 爨王(一) 这短短十数日,刘怀敬已是学会了不少罗倮话,特别是和数字,和价格有关的,他说得可顺溜了。 一大早,他便兴致勃勃地拉着寄奴,想要一起去看看街上的罗倮族女子跳舞。 寄奴为难地看着萩娘,却是有些犹豫。 萩娘心中一动,微笑着说道:“刘穆之也一起去吧,我们顺便去城东看看阿米去。” 刘穆之闻言,不服输地答道:“去就去,我原就想去找阿米叙叙旧。” 两人这似是有些赌气的对话却是有原因的,前日徐沐已然将所有的贡品都查验了一遍,却是半点异样都没找到,不仅是封条完全没动过,就连存放贡品的屋子,都完全没有人偷入的痕迹,应是十分稳妥的。 刘穆之闻言自是冷嘲热讽了萩娘好几句,幸而她涵养好,并不十分生气。 原也不过是担心而已,如今既是没事,自然是好事,自己又有什么可生气的? 即便如此,她却也很想知道,自己对阿米的怀疑到底是不是准确。 若是她没猜错的话,今日那米铺掌柜,还有阿米,定然不会在那米铺中。 这“库斯”节不愧是罗倮族全年最重要的节日,街上的女子,不论年龄长幼,都穿上了自己最华丽的衣裳,不仅是女子,就连男子,也是一样穿红戴绿,花枝招展,尽情地挥舞着双臂,手舞足蹈。 那种悠扬的又有些古怪的民谣,在他们唱起来竟是这般好听,每一拍似乎都没有落在准头上,就连那众人一起歌唱的声音,都有些略嫌嘶哑,然而歌声却十分绵长,如此地的远处山峦峰线一般连绵不断,有一种别样的优美之感。 这种时候马车可算是最不合时宜的存在了,就连官府,都没有用马车作为交通工具。 那些富贵无比的人家,便命人抬了软轿,勉强还算是能舒舒服服地看热闹。 而萩娘他们,自然是慢慢地随着人流步行而已。 举目四望,穿着朴素的汉人也还真不少,这昆川不愧是两族聚居之地,原本是风俗、信仰差异很大的两族人民在平日的相处中,自然而然地便产生了文化上乃至精神上的共鸣,这与爨王不遗余力地鼓励两族通婚,只怕也是有着分不开的关系的吧。 待四人走到城东的时候,日头已然高挂,刘穆之见了不由得笑道:“一会叫上阿米,我们一起去酒楼坐坐吧,辛苦了这几日,也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萩娘闻言轻笑出声,在自己看来,阿米此人,只怕今生今世,我们几人都未必能再见了。 寄奴站在她身边,柔声道:“萩姐姐,其实我也觉得,那个阿米的出现过于巧合,但……” 他压低了声音,似是恳求地说道:“刘穆之……他没有子嗣,只怕是把阿米当成是自己的子侄一般疼爱了,若是一会真的不见阿米的话,萩姐姐,求你别令他雪上加霜了,我们反倒是应该好好安慰他才是。” 萩娘惊讶地望着他,却见他眉眼之间,是无比诚恳的神色,除了温柔,更多的是包容。 自己真是小看了这孩子,原以为他对阿米半点也不关心,如今看来,其实他才是想得最多,看得最清楚的那一个。 只怕他也是早就看出阿米有些不同寻常,却是碍于刘穆之的态度而只能不闻不问罢了。 而自己却是仗着自己聪明,硬是要和刘穆之较个高下,仔细想来,即便自己对了又如何? 想明白了这些,此时,她心中反倒是无比地后悔,倒希望自己全都是想错了,刘穆之的想法才是对的才好。 然而天不遂人愿,几人走到那米铺的时候,果然见到门口封着几块门板,贴了一张纸条,上面的大字清清楚楚地写着:“今日歇业”。 刘穆之的面色一下子变得十分古怪,讷讷地自言自语道:“怎会如此?” 萩娘忍不住走到了隔壁的生药铺,张望了一下,却见有个老者正在磨着药材。 她忙走进店去,轻声问道:“老丈,请问您一下,隔壁的米粮铺是什么时候开始关门的?” 那老者头也没抬,不耐烦地说道:“早都关门了,本来买米粮还方便些,如今却是要走上三四条街,才能买到,哎,真是麻烦。” 萩娘心中了然,却是不再追问,慢慢地走了出来,对刘穆之笑道:“您可别想多了,方才我问过了,这铺子是今日才关门的,可见不过是因为节日休息罢了。不如待我们见过了爨王,临走之前再来这里看看,同阿米道个别就是了。” 刘穆之这才恢复了一些神采,不自然地笑道:“也好,也好。” 寄奴却是用惊讶且探询的目光看了萩娘一眼,只见萩娘不动声色地微微摇了摇头,顿时也明白了过来。 “库斯”节后的第三天一早,徐沐便早早地准备好了一切,因是在米粮铺没能见到阿米,萩娘又格外用心地陪着徐沐一起,将随行的从人一个一个盘问了一遍,却仍是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看不见的危险才是最危险的。 若是按着萩娘的意思,定然是不要去见那个什么爨王了,然而进宫觐见这种事情,并不是想去就去,不想去就能不去的。几个人觐见,分别叫什么名字,名单和礼单一起,都是早早呈上去了的,若是临阵退缩,反而会引起怀疑。 时辰已到,整装待发的众人便纷纷坐上了马车,带着长长的送礼队伍,往爨王的王宫而去。 在宫门前,徐沐令众人下车,微笑着说道:“几位有所不知,宫中除了爨王本人,是不准用车马的,不然就是对爨王不敬,按例是要重罚的。” 萩娘闻言,取过一边的帏帽想要戴上,却立刻被徐沐阻止了:“女郎,宫中也是不能戴帏帽的……” 好吧,自己这两辈子除了故宫博物馆,就没进过什么皇宫,不懂规矩也是难免的。 她忙收好了帏帽,歉然微笑道:“抱歉,是我失礼了。” 徐沐倒是没有嗤笑她的意思,面对这庄严肃穆的爨王王宫,他虽是来过多次,却是年纪小,毕竟还有些紧张。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书客居 第四百八十七章 爨王(二) 几个穿着宫装的侍女很快便上前查验了众人的身份,引着徐沐等人往里走去。 萩娘注意到这几个侍女的相貌并没有罗倮族的特征,似是纯正的汉人,然而爨王不是鼓励两族通婚么,为何竟然宫中只敢用纯汉人血统的侍女呢? 这小小的惊讶在她心中不过是一晃而过,当众人终于走到殿上,远远地望见了爨王的时候,她才真的是惊讶无比了。 虽然被重重的礼服包裹着,头上又带着繁复的冕冠,却也可以清楚地看到,爨王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头。 他的面貌虽是被冕冠前缀着珠帘遮蔽着看不清楚,却可以清楚地看见白皙的下巴上,并没有胡须,面色也十分白净光洁,倒似是个年轻的男子。 “你怎么知道爨王是个老头?你又怎么知道他妻妾成群的?” 这声音似是一下子回响在了她耳边,如有回音一般,反复地在她心中回荡…… 难道,那个阿米,竟然是爨王的人? 若是真的,自己却是从一开始就疑心他打算谋害爨王,这可真是啼笑皆非。 一边的礼官严肃地拉长了声音指挥道:“跪……!” 她不敢再胡思乱想,忙随寄奴等人一起,跪在了徐沐身后。 徐沐跪下后,低着头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殿下,微臣徐沐,谨代表家父前来朝拜,家父命在下恭祝您如高山之松,郁郁葱葱,绵永千寿;更祝国运如青峰磐石,稳慎厚重,延续万载。” 这段话他反反复复地背了许久,自是不会说错一个字,然而偌大的殿上仅闻他一人的声音,却显得有些文弱,倒似是语音有些颤抖似得。 这就是身为上位者的好处了,别说是建康宫中那位正经主子了,就连这远在边陲的土皇帝爨王,都有这般大的气派和阵势,庄严肃穆的宫殿,宽阔的正殿无比空旷,这正是上位者故意营造的凝重氛围。 在这庄重的气氛下,大臣们就连说话都有些战战兢兢的,又哪敢对王室生出什么觊觎之心来? 果然,虽是徐沐早就说完了,爨王却不急着回答,只是一言不发,不置一词。 这沉默实在是令人心慌,徐沐只觉得自己额上的汗都快流下来了,许久许久,爨王才悠悠答道:“爱卿请起。” 许是这大厅实在太大的关系吧,爨王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虚无缥缈。 一边的礼官忙长长地唱道:“起……!” 徐沐这才松了一口气,慢慢地站直了身子,却仍是低着头,恭敬地等着爨王示下。 萩娘却是悄悄地抬眼望去,想要看清楚那爨王身边,可是有与阿米相貌相似的近侍。 可乍一眼看去,那周围全都是侍女,要不然就是长胡子的重臣,竟是一个年轻男子都没有。 只见那爨王十分笃定地看着礼单,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徐沐心中忍不住嘀咕。 往日这时候,就该直接让退下了,可今次,殿下竟然没有吩咐自己退下,这究竟是为什么? 难道真如那臧家女郎说的,这礼物出了什么差错么?还是,爨王不满意这次的礼物? 就在他心烦意乱的时候,却听见殿上,爨王竟然又开口了,他声音中微露褒赏之意,慢慢地对身边的一个戴着高冠的大臣说道:“这徐氏一族将毋敛城治理得井井有条,又每年按时朝拜供奉,其意甚诚……按孟爱卿看来,本王应该赏他们些什么好?” 徐沐闻言,忙谦逊地又跪了下去,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萩娘等人无法,只得跟着也跪了下去。 进宫就是麻烦,动不动就要跪,这腿很酸呢! 她甚是不满意地撇了撇嘴。 那个被叫做“孟爱卿”的臣子似是早有主意似得,当即跪下答道:“殿下,想必毋敛城中并不缺什么奇珍异宝,不如在宫中设宴,令徐郎能有与殿下亲近的机会,想必这才是徐老城主每次都派自己这嫡亲的子侄前来真正的用意吧。” 爨王听他说完,大是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孟爱卿果然深知我心。” 这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不容置疑地。 徐沐固然是连忙谢恩,而萩娘闻言,却是不由得连连叫苦,这王宫本就不是善地,随便走一圈就算了,如今还要陪爨王一起吃饭,万一有人针对了徐家,让爨王中个毒什么的,那可怎么是好? 然而一边的宫女已经走了过来,带着他们就要下去,萩娘便是再着急,却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王宫虽是坚固又庞大,但华丽程度却是根本没办法和桓家的花园相提并论,且不论装饰上的巨大差异,就连这设计本身,也是实用大于美观,并无半点精巧之感,倒像是北方那种一板一眼的建筑风格,就连院子中种的树木,也都是高大挺拔的油松和香樟,而非江南那种温婉隽秀的花树竹林。 几人在宫女的带领下,慢慢地在宫中小道上行走着。 这周围,竟是一个人都没有,就连侍卫也不曾遇到半个。 萩娘猛地想起林冲当年那“夜闯白虎堂”的冤案,忙问寄奴道:“你那随身的佩剑可藏在身上了?” 寄奴闻言大惊,急急地伸手便去遮她的嘴,低声说道:“胡说什么呢?这宫中岂能带利器,进门的时候我便都取下来了。” 萩娘这才稍稍放心,却见那几个宫女带着他们越走越远,却又不安起来。 徐沐听得两人在窃窃私语,便回身安抚地对他们笑了笑,轻声劝道:“几位稍安勿躁,这宫中本就很大,前几次我来的时候,若不是有人带路,只怕也难走出去。” 萩娘勉强对他笑了笑,心里那中隐隐的不安却半点也没有减少。 又走了半晌,远远地可见林中洇出水汽来,萩娘回头一看,却见方才那王宫竟是已经在树丛中只能看见一个小小的屋檐了。 这也实在是走得太远了! 萩娘忍不住便对其中一个侍女说道:“这位姐姐,您这是带我们去哪儿啊?” 那侍女见她面上的惶急神色,不由得掩面扑哧一笑,温柔地说道:“女郎莫急,殿下早就吩咐了,招待贵客要在最为风雅的处所,故而滇水边的元水阁已然备下了暖炉,就在前面就是了。” 第四百八十八章 爨王(三) 这便是王者的驭下之术吗?即便是早就定下来的宴席,也要在朝堂之上装模作样地演一遍,以示恩宠。 这爨王果真如传言所说的,并非是个无能之辈呢。 许是因为知道了目的地就在前面的缘故吧,抑或是因为那宫女一副淡然的样子,此时此刻,萩娘才总算是放下心来,左右打量起周围景色来。 这滇水竟是和往日所见的湖水完不同,京口的水清澈,平湖的水宁静,而这滇水,竟是无比湍急,却又是碧绿碧绿的,那诡异的幽莹色彩竟是妖艳无比,若不是亲眼所见,她定然不会相信,世上竟然有这般,绿得这样惊心动魄的湖水。 而那绿色的碧浪拍打着白玉石湖堤的时候,有的更是能惊起一人高的大浪,可见这水下的暗流之多,眼睁睁看着那似是并不十分翻涌的水花奔来,却是潮声此起彼伏,若是半夜住在这水边,定然是难以入眠。 那宫女并未骗人,一行人又走了十来步,便见眼前一片开阔,竟是已经穿过了这一片林子,那临水的暖阁就在小路尽头,不消多久就能走到了。 萩娘虽是觉得这爨王行事有些诡异,却也不好当着宫女的面这么说,只能委婉地问徐沐道“徐郎,先前几次您进宫的时候,可曾来过这里?” 徐沐也是一脸的迷茫,摇摇头道“前几次我都是觐见完毕就被赶出宫去了,自是不曾进入过这王宫内苑。” 萩娘更觉疑惑,这样偏远的暖阁,若不是长久在宫中居住的人,只怕连有这么个地方都不知道,更遑论与爨王一起在这用膳了,这不像是个平日休憩的地方,暖阁三面临水,倒像是防止旁人窥探偷听的密谈之所。 若爨王与徐城主或是徐沐交情深厚,那安排这样隐秘的地方会面也不是没有可能的,然而如今看来,徐沐竟是完不知情的样子,这又是为何呢? 那宫女也是将他们带到水边的浮桥之上,便不再往前走,而是对徐沐说道“郎君,还请几位自行入内,奴婢身份低微,自是不敢踏入这里半步。” 徐沐有些茫然,下意识地走了上去,萩娘和刘穆之对视了一眼,却见对方眼中都是浓浓的戒备之意。 然而都到这里了,也不可能用什么理由推脱。 无奈,众人只能不安地慢慢往那暖阁挪去。 掀起厚厚的帘子,进去之后,众人才发现这实在是个十分舒适的所在,不知是哪里热着的暖炉,竟使这小小的屋子温暖如春,窗子前都挂着厚厚的帷幕,竟是将整个暖阁包得严严实实,半点都感觉不到外间的寒风。 萩娘看着这屋子的设计,更是狐疑,外有滇水的水浪声,内又是封闭甚严,在这里说什么话,外面的人想要偷听,简直是天方夜谭。这屋子,简直就是专为密谈而设计的,而屋里的装饰又是精美无比,玉器等珍玩都随随便便地摆放着,倒像是爨王平日常居的处所。 而屋里也并非是没人侍奉的,一名穿着内官服色的男子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对众人说道“几位暂且稍待,殿下很快便会来的。” 八仙桌上,摆着几色诱人的点心和小菜,宫中膳食,自是做得喷香,引人食指大动。 那内官亲自为众人倒上暖暖的酒水,笑着劝道“这是此地最为着名的花酿,名为‘风花雪月’,口感清冽甘甜,就如果酿一般,便是女子也是能喝的。殿下说了,请诸位自便,别饿着了。” 纵然如此,徐沐固然是过于恭敬而客客气气地谢绝了,萩娘和寄奴等人却也是根本不敢下嘴,贪杯误事是小,如今这爨王不知是敌是友,若是因为贪一时口腹之欲而着了对方的道,那岂不是很可笑。 那内官见状,倒也不再强劝,只是礼貌地含笑退到一边,宫廷礼仪范儿十足。 萩娘在绣墩上坐下,却是碍着有外人在,不敢私下议论,但不仅是她,几乎是所有的人,心中都是疑惑无比,不明白这爨王让众人来此,究竟是何意。 倒是心思单纯的刘怀敬,指着那多宝阁上的一尊黄玉观音像,惊叹道“快看快看,那观音像,竟是用一整块黄玉打磨而成,真真是,神态安详,温润如玉,实在是极品啊。” “没错,我也是最喜欢这观音像呢!”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众人一起回头,却见那厚厚门帘被掀起了一些,而那内官闻声,忙伸手用力打起了帘子,好让说话那人进屋来。 只见那人金玉为冠,素衣白裳,不是前日那失忆的阿米又是谁? 萩娘却是第一个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的,她笑着上前说道“阿米,先前我便猜到了,你果然是爨王的人。” 阿米微微有些尴尬地挤出了一个微笑,却是神情古怪地淡淡答道“是么?” 刘穆之却是一直注意着徐沐的神色,此时不由得提醒萩娘道“女郎,您还是猜错了,这并非别人,正是爨王本人。” 他语中有一些迷茫,有一些不敢相信,更多的却是失落。 萩娘从未想过这种可能性,不由得惊讶地望着阿米,竟是说不出话来。 她眼睁睁地看着徐沐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殿下,臣下的从人未曾面见过天颜,故而失礼了,还请殿下恕罪。” 阿米,就是爨王? 开玩笑的吧,自己的马车竟然撞倒了爨王,还把他当傻子似得盘问了好几天? 不不,这一定不是真的……萩娘郁闷无比,简直想找块豆腐一头撞死。 是了,徐沐每日都早出晚归,所以从来没有遇到过阿米,而阿米也是十分机灵,总是早早地躲入自己的房间,避免和徐沐有接触的机会。 理智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阿米就是爨王,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而盯上了自己这一行人,竟然不顾身份的尊贵,亲自来做“卧底”,打探自己这一行人的虚实。 阿米,不,爨王果然微笑着扶起了徐沐,温和地说道“不知者无罪。” 爨王言罢,竟是慢慢地走向眼神有些黯然的刘穆之,郑重地行了个礼,认真地说道“刘大哥,虽是本王当时的确并未失忆,然而您关怀本王的真情,却是令我动容,您所学之渊博,也令我仰慕无比。若是您愿意的话,可愿留在南中?本王当尊您为王师,对您言听计从,以子侄之礼侍奉于您,您看可好?” 。 第四百八十九章 爨王(四) 刘穆之向来面无表情的脸上,竟是微微有些动容,萩娘见他虽是努力地维持自己的镇定神色,却是眼中水色连连,闪烁着隐隐的光芒。 寄奴也紧张地望着刘穆之,生怕他真的答应下来。 然而,最终刘穆之还是倒头下拜,严肃地回答道“当日在下因您的病而照顾您,确实是真心相护,然而如今您的‘病’既然已经痊愈了,在下这班门弄斧的江湖术士,又怎堪当一国王师的重任,此话请殿下再也休提,实在是折煞在下了……” 寄奴和萩娘都是松了一口气,然而爨王却是幽幽地叹息道“哎,本王早该猜到您会这么回答,却仍是想要再问一下,的确是我痴了……” 他挥手命众人坐下,举杯一饮而尽,神色间,却并没有笑意,而是双眉紧锁,似是无比忧虑的样子。 萩娘忍不住也端起了杯中之酒,猛地喝了下去,那暖暖的酒水一路暖到了肚里,总算是令她心中平静了少许。 她飞快地回忆着,自己对阿米说过的那些话,平时“你你你”地称呼他也就算了,人家都说了不知者无罪,然而只怕自己曾经口不择言,说错了什么,若是真的让爨王记恨,倒是害了徐沐和徐城主。 却见爨王并没有要找她算账的意思,反而是微微展颜,对寄奴说道“刘郎,听闻臧家女郎本是您的正妻,为何你们二人出门在外却并不以夫妻相称,且她的头饰也并未梳成妇人发式?” 一国之主,为何要关心自己的家事? 寄奴心中一动,不安地瞥了萩娘一眼,紧张地说道“萩姐姐和我早有婚姻之约,且如今年岁也相当,确实是正打算回到建康便成婚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地捏了捏萩娘的手。 萩娘自是会意,忙微笑着点头道“正是如此,却是奴与夫君此行一路都十分艰险,故而许多时候都以男子装扮同行,故而并不以夫妻相称而已。” 却是出乎寄奴的意料,那爨王闻言,立刻点了点头,微笑道“既然如此,捡日不如撞日,今天和风微暖,也是个好日子,不如就由本王做主,令你们二人风风光光地成婚,也是喜事一桩,两位意下如何?” 寄奴固然是大喜,刚想答应,却见萩娘脸色发白,秀美的双眉纠结地皱了起来,不由得心中一凉,却是只能默默地坐在一边,闭口不言。 爨王也正看着萩娘的神色,却见她最终还是为难地说道“家母早逝,家父又只有奴这么一个女儿,若是奴成婚之时,不能让父亲亲见,岂不是大不孝?虽是感怀于殿下的好意,但此事却是万万不可。” 经过这么多时日的朝夕共处,她心中也并非对寄奴完没有情意,而在荔浦那血腥的一晚,她更是几乎下定了决心要与他生死相依,故而若说未来某一天,她真的要和寄奴成婚,也并非是十分抗拒的。 然而在爨王说出“今日成婚”这话的时候,她却是清清楚楚地看明白了自己的内心,自己是绝不愿意的。 至于什么原因,她其实并不太清楚,只是觉得,这婚是绝对不能结的,至少,现在不能。 婚前恐惧症也好吧,就算是自己矫情也好吧,虽然是对不起寄奴,但她也不能违背自己的心意来勉强自己。 萩娘说完这话,忙歉然地望向寄奴,却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受伤神色,果然,自己还是太自私了,仍是不可避免地刺伤了他的心。 寄奴却是几乎立刻就恢复了正常,一样礼貌周地微笑道“萩姐姐说的没错,我们两家人本就是近邻,我姨母又是抚养我长大的,若是婚姻之事不由她参与的话,只怕她也会不满呢,还请您体念我们二人的孝心。” 爨王来回地打量了一番两人的神色,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却是慢慢地露出了真正的笑意,十分轻松淡然地说道“既然如此,本王也不勉强你们了,免得喜酒喝不上,还被你们埋怨。” 他对屋里那内官使了个眼色,那内官便恭恭敬敬地倒退了出去,还贴心地门帘拉拉平整。 萩娘明白,爨王这是打算谈正事了,不由得聚精会神地坐正了,认真地注视着他。 果然,爨王吩咐了心腹在外看守着,似是放心了许多,开口便问道“几位此来南中,看似是商贾,其实是为了寻找能够打压桓氏一族的线索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哑然,却不知道这爨王这么问的目的是什么。 要承认吧,只怕爨王立刻便翻脸;要不承认吧,又怕错过些什么,真真是两难。 就连老谋深算的刘穆之,都不敢贸然回答这问题。 萩娘固然能猜到爨王避开众人问这问题的原因,却实在是不能肯定,对方是不是有诚意,若只是试探试探而已,自己却开诚布公,什么都说了出来,这也并非是谈判中的良策。 寄奴见没人说话,却是并不畏首畏尾,从容地答道“正是。” 这或许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吧在刘穆之看来,须得反复谋算方能定论;在萩娘看来,须得在最佳的时刻说出对自己最有利的话;而对于寄奴来说,他只觉得,此机一失,定然是后悔无及,若是连这敢作敢为的魄力都没有,又如何能抓住机会呢? 爨王也没料到,他竟是这般痛快地承认了下来,不由得笑道“刘郎果然是性情中人,虽然与您接触并不多,如此看来,您有这样出色的内眷和追随者也并非偶然。” “其实即便你们不承认,我也早就确定了你们的身份……” “你们一定会觉得奇怪,我身为远在南中的君主,又是怎么会知道这些的?其实那日在酒楼之中,这位女郎高谈阔论之时,我便和孟卿坐在你们隔壁,却是只因一个不慎落下了筷子,惊动了你们,这才没能听到之后的话。如今,我却是想要再给你们一个机会,看看你们要如何说服我,怎样去做一个不‘愚蠢’之人?” qjunce0 。 第四百九十章 爨王(五) 完了!萩娘闻言不由得暗暗叫苦,那日自己口没遮拦,竟然说了“若是爨王看不明白这局势,那便实在是太愚蠢了……”这样的话,难怪爨王对自己记恨到现在。 当时那重重的拍筷子的声音,只怕就是爨王本人因怒而为之的吧。 她想到这些,不由得用双手掩住了自己面庞,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免得在这碍了爨王的眼。 说到这里,爨王又转向刘穆之,谦逊地行了个礼,歉然道:“因此事事关重大,故而本王必须亲自查明你们的底细,以免被小人所误导,抑或是被蒙蔽,反而误了大事。虽是欺瞒了诸位好几日,却也只是本王的无奈之举,还请诸位见谅。” 寄奴和刘穆之固然是连连行礼,自称不敢,萩娘却是听明白了爨王的意思,他并非是因为怨怼于自己几人,而是因为心中有意联手,这才亲自不顾安危地“体察民情”,必须确定自己这几人的真正想法,确定是可以合作的对象。 这从一个侧面,可以清楚地说明,这看似文弱的爨王,是有多重视这件事。 此时再装模作样也是无益,倒不如开门见山。 萩娘想到这里,便对爨王说道:“其实我们一路西行,都是因为一个猜测而已。当年的桓大将军西征成汉的时候,川蜀距南中不过是百里之遥,若说桓大将军与您族中先人没有半点来往,应是不可能的,您说是不是?” 爨王倒也没有什么隐瞒的意思,很爽快地点了点头,承认道:“没错,当时先叔父宁州刺史讳琛的确是与桓大将军有过约定,我们爨氏世代臣服于晋廷,同时每年向桓氏输送兵甲银帛,以求边境安宁,直到如今,都一直维持着这约定,不论是桓氏,还是爨氏,都没有半点动摇之意。” 萩娘闻言正待驳斥,却听爨王又继续说道:“然而,上次在酒楼之中,听了你们说的话,本王这才如醍醐灌顶一般,想明白了一切,如今的确是今时不同往日,对于桓氏,我们爨氏根本不需要这样小心翼翼地侍奉着。” “罗倮族向来崇尚强者为王,故而我爨氏族中也从不以血脉为称王的根本,而是有才德者为王,这样的评判标准,难道放在中州就不适用了吗?我以为并不是的。” “你说的很对,若是现在我还傻乎乎地为人做嫁衣,那才是真正愚蠢的行为。” 萩娘连连点头,赞道:“殿下不为奴的无礼之言所怒,而能明辨是非黑白,不愧为爨氏中最为优秀的男子。” 爨王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似是根本不在意她的话语的样子,然而他平静的脸上,却是隐隐流露着温和的笑意。 然而,下一瞬,他的神色却又变冷了,面无表情地环视着众人,面无波澜地一字一句地问道:“但是,你们能告诉我,若是我帮你们扳倒了桓氏,你们能给我什么?” 爨王说到这里,才真正露出了自己的锋芒,那双细长的眸子不再流露着先前那假装出来的迷茫神色,而是如能洞穿人心一般,冷冷地扫过众人的面庞。 是了,桓氏固然野心勃勃,谋算深远,但对于爨氏一族来说,南中本就是盛产宝石矿藏之地,花一点小钱来买暂时的平安,其实也算不上什么。 定然是有别的原因,触动了爨王的心事,令他不顾一切地要弄清自己这一行人的来意。 萩娘细细地回忆着自己当时曾说过的话,如今对于爨氏来说,可谓是最为重要的时期,内有两族的权势之争,外有晋廷和桓氏的两难抉择,作为目前族中说一不二的上位者,爨王必须要作出最正确的选择才行。 然而,自己这一行人中,却没有能代表晋廷说话,有决定权的人。 寄奴也好,怀敬也好,包括刘穆之,都只不过是人微言轻的小卒而已,若是竺法汰还在,说不定事情还能有些转机。 想到这里,萩娘不由得有些埋怨自己的单纯,一路而来,自己都只想着要怎么劝说爨氏,却没想到自己的身份实在是太低,根本没有和爨王正面谈判的资本。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若是没有利益的交换,世上哪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帮助你,听从你的话? 一边的寄奴也正在自艾自怨,若是当时没有应该一时着急,将谢裕给他的那面玉牌交给卞范之就好了,以陈郡谢氏之名,许下的诺言说不定还有些分量,说不定真能说动爨王。 如今自己这几人既没有尊贵的身份,又没有信物,如何才能空口无凭地劝服爨王呢? 徐沐见气氛凝重,忍不住跪了下来,激昂地说道:“殿下,那桓氏是我们徐氏的世仇,若是殿下允准,我和叔父愿倾全族之力除之,即便倾尽所有,即便最后失败,我们徐氏一族也无怨无悔。” 爨王微微一晒,淡淡地说道:“徐卿,你可别忘了,你和你叔父,都是本王的臣子,即便要出力,也是由本王来决定你们出不出手,何时出手。难道你竟是忘了,这些年,你们家族能那么快就掌控一方大权,是谁在背后支持你们的?” 徐沐原是热血沸腾,被爨王这当头棒喝,却是立刻清醒了过来。 对于萩娘他们几人来说,自己虽是当他们自己人,十分亲近,但实际上,从立场上来看,他们是代表晋廷,而自己不过是爨王麾下的僚属而已,爨王本人就在这,他一个小卒又凭什么出头说话? 若是他把自己当成了萩娘那一方的,轻则是行事不够稳重,重则是心怀怨望,里通外国,是叛国之重罪呢。 想明白了这些,他不由得瑟瑟发抖地匍匐在了地上,再也不敢出声。 一片令人难堪的沉默中,萩娘终于慢慢地抬起了头,正面对着爨王那犀利的眼神,温柔地说道:“殿下,您可还记得我曾对您说过的,吴三桂的故事?” 似是想到了那一段有趣的回忆一般,爨王不由得露出了微笑,点头道:“自是记得的,当时我便想问你,那么多离奇古怪的事情,是你自己平空想出来的呢,还是这个世上真的曾经发生过这些?若是真事,本王却是回来问过了许多博学之人,甚至还问了孟卿,可是他们都说从未听说过这些事请,若是你凭空想象出来的,本王却觉得当时你那眼神,更像是回忆,而不像是捏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四百九十一章 元水阁(一) 萩娘无奈地垂下了眼帘,恭恭敬敬地答道“的确并非是奴自己所想,而是数月前,奴曾与瓦棺寺的竺法汰大师同行多日,当时一样是因为长日无聊,竺法汰大师便说了这些故事给我听,至于是真实的,还是大师心证而得的感悟,奴便不得而知了……” 竺法汰大师,我也是不得已才借您的名头,您慈悲为怀,暂且原谅我一回吧…… 果然这么一说,爨王便释然了,自言自语地叹道“原来如此,法汰大师乃是一代高僧,本王却是从未有缘得见,实在是令人心中遗憾啊。” 萩娘见他信了,忙继续说道“奴要说的,正是那吴三桂的故事,恕奴僭越,当时那吴三桂的处境,其实和如今的您难道不是无比地相似吗?” “一样的是偏安一方,一样的是有权有势,富贵无极,对于当时朝廷而言,吴三桂这样的存在,自然是如枕畔之猛虎一般,令人不敢安睡的。同理,若我是桓玄,定然会在昆川的宫中按下眼线,随时关注着您的动向。” 爨王不动声色地望着她,心中却是微微讶异,这女子为何连这些事情都能猜到?但她却是不知道,桓氏在宫中布下的棋子,自己早已探知清楚,却是一个都不敢拔除罢了,军政大事往往从小事开始,牵一发而动身,宁可自己小心点,找个安的地方密谈机要,也绝对不能惊动桓氏,引起他的警觉才是最差的结果。 萩娘见他并不接话,便知自己所料没错,继续侃侃而谈道“最终吴三桂为何会败亡,当时您也曾说了,是因为贪念,人的是无限的,若是没有能够合理地抑制自己的能力,便势必会做出与自己的身份,能力并不相符的事情来。” “然而,奴却以为,吴三桂之败,早在他不明事理地扶持清兵入关之时,便早已注定了。中原有一句话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诛’,虽是过于绝对,其实也是有一定道理的,恕奴直言,如今您虽是自认为汉人,而在桓玄的眼中,您身后是罗倮族,其实也就是‘非我族类’;而对于您在南中的地位而言,在罗倮族中,想必也有许多排斥汉人的权贵,您即便再怎么想方设法,都是无法安抚的。” “您还不明白吗?如今的爨氏,其实已经是立于危墙之上,随时都有覆灭之灾。” 爨王越听越认真,听到最后,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来回地踱了几步,忍不住自言自语道“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啊……” 萩娘清澈的眼眸盈盈地注视着他,却没有半点自矜自傲的意思,从容地继续说道“您身负族的重任,以及南中地区部汉人的希望,自然是责任重大,在两族分歧的问题上,哪怕立场稍有偏差,便会造成无法想象的灾难,故而入南中之后,虽然处处听闻您亲近罗倮族,甚至打压汉族权贵,奴却从未误以为您本心如此,对于您的左右为难,奴十分清楚,也能理解您这么做的原因。” 爨王闻言,不免有些动容,眼中竟是露出了点点水色,却是紧紧地抿着嘴,不发一言。 为了这些两族间斗来斗去的破事,他承担了族中多少压力,又被多少汉人指着鼻子骂是罗倮族的走狗,然而,这世上,终究是有能懂他的人的……孟卿是一个,而眼前这女子,竟然也能这般明白他的心意。 “对于罗倮族,自然是只能尊着,捧着的,不为别的,只为他们才是这片土地原来的主人,我们虽是比他们更为文明,更为智慧,但我们却不能用极端的做法去压迫他们,若是您使用激进的手段,我相信,南中立刻便会大乱,更会群龙无首,各自为政,闹到最后,就是鸡飞蛋打的结局,不是被桓氏趁势而入,便是被晋廷派兵镇压,固然罗倮族也讨不到好,您和您的族人只怕也会不得善终。” “所以,我们可以利用我们的优势,也就是智慧和谋略,去算计罗倮族人,让他们觉得受到了尊重,得到了利益,却慢慢地被我们的文化所同化,一旦他们的族人和我们汉人融为一体,那便没有什么两族之争了,这才是最完美的解决之道……” 爨王此时已然完听得入神了,想象着那个可能的美好画面,他简直是心痒难搔,不由自主地挪了挪身子,趋近了萩娘身边,焦急地问道“所以呢?我要怎么做才好?” 萩娘却是谦恭地微笑着,却不再开口。 聪明如爨王,自是明白了她的意思,愤愤地起身道“你你,你竟然欺哄于我!” 寄奴有些担心,忙推了推萩娘,悄声问道“你真有主意?” 萩娘心中也有些打鼓,然而却是故作神秘地扬声说道“殿下,您虽是富有四海,只要是能用钱买到的东西,这世上便没有你得不到的。但您可知道,却是有些东西,即便用黄金万两,也未必能买到……比如智慧……” 比如爱情…… 此时的萩娘简直是如神龛之上的普贤菩萨一般,充满了自信的光芒,简直是美得令人不敢直视。 寄奴黯然低头,不再言语。 爨王冷哼了一声,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萩娘微微一笑,慢慢地说道“在中州的时候,我们曾见那桓玄的从人,使用一种看似十分逼真,却实在并非是真品的官银,当时我们只是猜测,这银子来历不明,然而慢慢地,我们终于找到了确凿的证据,桓玄的确是在假造官银,而您,只怕便是为他提供银矿来源的那一位。” 爨王哈哈大笑,敏锐地抓住了她语中的毛病,微晒道“你们若是真有了‘确凿的证据’,又怎会还来南中?小小女子,竟然妄图忽悠本王,简直可笑!” 他轻轻地拍了拍手,却见门外那内官立刻打帘子进来,问道“殿下,您有何吩咐?” 爨王轻笑道“你命人把孟木错唤来,让他带上这几日的调查结果。” qjunce 。 第四百九十二章 元水阁(二) 萩娘被说中了心事,面色便有些尴尬,却仍是不卑不亢地说道:“殿下误会了,我们来南中,一则固然是为了调查桓氏之事,另一方面,更是想亲眼见见您治下的南中,若有现在这样与您当面交谈的机会,自然更是我们的荣幸。” 爨王却摇头道:“你难道以为我竟是不知你们几人的身份吗?你们这几日如跳梁小丑一般,四处探问,早就被桓氏的探子发现了,若不是我派人料理了那些人,只怕你们连进宫来见我的机会都没有。” 寄奴与刘穆之面面相觑,却见爨王抚了抚眉间,无奈地说道:“我原是不愿和那桓氏起什么冲突的,故而那些人的死因,我都命人做成是意外的样子,希望能别引起他们的注意……” “你们连要找的银矿的边都没摸到,竟然还敢来对本王说什么‘有了确凿的证据’,简直是狂妄至极!” “若是你们把该说的话痛痛快快地说出来,本王说不定还能考虑一下你们的建议,若是半点诚意也无,又何必令本王在这浪费时间?” 萩娘只觉心中微凉,面上一点血色都无,如今形势已落下风,她飞快地盘算着,想要找出能自圆其说的理由来。 然而,高手对决,瞬息万变,一个犹豫,一个迟疑,便立刻会露出破绽。 爨王见几人的表情便知道自己所料不错,不由得得意洋洋地说道:“臧氏,若是你把你方才没说完的话继续说下去,说不定本王还会考虑你们的其他建议。若不然,桓氏一族本就一直同我们爨氏交好,我若是将你们几个作为礼物送给南郡公,只怕他感激我都来不及呢。” 萩娘无奈地笑了笑,却是故作镇定地悠然说道:“不错,我们的确是没有找到桓氏命人私铸官银的确切地点,但是方才您的话已经告诉了我们,银矿之所在,的确是在昆川,想必若是这个消息能传到晋廷陛下耳中,要确认此事便是十分简单的了……” “如今,只看您是不是决定了,要一意孤行地和桓氏上同一条船?” “别怪奴不曾提醒您,比之晋廷之中敦厚的皇帝陛下,桓玄此人便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一般,这样的人,可以被打败,可以被折辱,却绝对不会安于现状,与您共享太平……” “方才您也曾说了,即便是昆川,您的眼皮底下,桓玄都安插了许多探子,其目的是什么?总不会是为了我们这几个无名小卒吧?您若是连这放在眼前的事实都不敢去面对,仍是要盲目相信桓玄的话,实在是十分不明智的。” “虽则如今晋廷暗弱,桓氏强盛,然而天下之分,还尚未有定论。若是您有意扶持皇室,助陛下一臂之力,在下这几人虽是人微言轻,却也不难保证,陛下定然会因此心存感激,许您爨氏一族在南中的百年尊荣,当是应有之宜。” 虽是心中惴惴,萩娘还是努力地据理力争着,试图引导着爨王往自己希望的方向走去。 身处深宫的皇帝陛下会怎么想,她当然是不知道的,然而此时却不能不这么说,否则,若是爨王一怒之下,真的把自己几人送去给桓玄,那可就毫无办法了。 爨王闻言,果然是神色微动,显然是被她所说的“百年尊荣”给打动了,不免有些神往。 虽说千年来,只要是帝王便没有不希望自己能“万岁”的,但真的能活到百岁的人却根本不存在,若是在自己掌权之时,能与晋廷定下百年之约,那也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 至于百年之后,到时候自己早就坟头长草了,岂不是眼不见为净? 将来如何,谁又能知道,自己能做的,也不过是只争朝夕罢了。 就像这小姑子所说的,与桓氏交好,甚至是去倾力相助他,不过是与虎谋皮,不啻于饮鸠止渴,自己即便再傻,也绝不该做这样的蠢事。 除此之外,便只有依附晋廷一途了。 他尚自沉吟未决,门外却适时地响起了那内官的声音:“殿下,孟国相到了。” 爨王正需要有人能商量商量,忙吩咐道:“让他进来。” 方才在殿上并没有看清楚,如今这“孟国相”仍是一身的庄重官服,悠悠地走了进来,众人却都是讶异地“咦”了一声。 原来这国相虽是装束完全不同,却是清清楚楚地能认出,他便是当日那个来领走“阿米”的“米铺掌柜”。 这君臣二人真是胡闹! 孟国相进来之后,恭恭敬敬地向爨王行了个礼,然后便很是客气地和众人见礼,半点也没觉得尴尬。 萩娘先是觉得十分不可思议,继而反倒释然了,这古代毕竟不同于现代,每天在新闻里都能见到国家领导人。这一国之君,一国之相,本就是高高在上的,寻常人根本没机会见到,故而在民间的街道坊市上不被认出来,也是十分寻常的,要不然,古时候哪有那么多皇帝微服私访的故事。 但这孟国相身材微胖,眼神又十分精明,扮演一个米铺掌柜还真是毫无违和感,就连自己,当时都半点也没有对他起过什么疑心。 爨王似是十分敬重于他,待他与众人见礼完毕,这才斜睨了萩娘一眼,用不屑的语气笑着问他道:“孟爱卿,这几位客人说,若是我们爨氏不和朝廷合作,一起压倒桓氏,便会自取灭亡,您觉得……这话是不是过于危言耸听了?” 孟国相闻言也是微微变色,毕竟这话是一国之主爨王亲口说的,其中的含义大有值得推敲之处。 毕竟是最得爨王信任的肱股之臣,只见他拱手为礼,几乎是立刻便答道:“殿下,据臣所了解的,这几位客人虽是并无十分显赫的出身,却能从遥远的京中之地千里迢迢来到昆川,来到您的面前,确是十分不容易的,这其中,受的最大的阻力,便是来自谯国桓氏的阻挠,江荆两地更是广下通缉令,即便是现在,都还在寻找这位刘郎,可见桓氏对于这几人是十分忌惮的……” “若是让南郡公桓玄得知,您收留了这几人,明知他们的身份却并不知会他,只怕定然会心存疑虑,记恨与您,如果您不愿意同南郡公为敌的话,便千万不能放他们离去。” 萩娘闻言,心中顿时一惊,难道这国相竟然是要劝说爨王杀了自己这几人灭口吗? 第四百九十三章 元水阁(三) 爨王也是皱了皱眉,不服气地说道:“我爨氏一族好歹也是一国之主,若是就这样看那桓玄的脸色行事,岂不是太过没出息了,这也并非是长久之计啊……” 孟国相那小小的眼睛眯缝了起来,笑嘻嘻地说道:“殿下,您自己心中不早已有了决议吗,又何须来戏弄老臣呢?” 众人这才明白,他是故意这么说,好让爨王忍不住出言反驳而已,不由得失笑,这爨王所信重的长者,竟也是个狡猾无比的老狐狸,对于上意的揣摩之术,已是炉火纯青。 爨王见他笑得奸猾,自是也明白了过来,原来自己是被算计了,不由得拂袖道:“舅父,您竟然也和这些外人一起来挤兑我。” 萩娘听他这声“舅父”,才算是明白了这两人之间这亲密无比的君臣关系是为何了,看来,不管是士族之间,还是皇室里,血脉,永远是维系政见一致的最牢固的东西。 孟国相见他以“舅父”呼唤自己,心中也是一软,郑重地说道:“殿下,您吩咐了老臣去查这几位客人的背景,老臣的确是查出来了,这位刘郎,虽是无权无势,出身也并不高贵,但他的经历也确实是不凡……” “当日会稽民乱之时,他以一己之力逼退了围城的乱军,又与会稽太守,陈郡谢氏的谢裕谢内史交好;后来,竟是得了瓦棺寺竺法汰大师的青眼,在南康郡,法汰大师更是为了他而自绝于桓玄的心腹,卞范之面前;在泉陵,零陵郡太守唐云在明知他被桓玄通缉的情况下,却硬是将他偷偷私纵,乃至于被桓氏问罪;在荔浦,他们一行人被徐城主从子徐沐率人救下之前,他竟是仅凭手上的一把长剑,便打到了数十个想要置他们于死地的男子,却又心存善念,并不随意取人性命。” “在老臣看来,这位刘郎,实实在在是一位有勇有谋的仁厚之人,值得信赖,也值得托付。” 爨王原是想让孟国相说出他们这几日在昆川四处乱窜的宵小行径,却不料孟国相说的竟然都是寄奴的好话,不由得在心中默默地暗叹,早知道这孟国相和自己这么没有默契,事前就应该先教他台词才对。 他无奈地说道:“这么说来,这几人这一路其实都是得了贵人相助,才能苟活至今。” 寄奴却是忍不住问道:“唐云唐明府,竟是因为我们几人,而被桓玄杀了吗?” 孟国相没料到他此时此刻,最为关心的竟是这么一件小事,不由得捋了捋自己下巴那稀疏的短须,慢慢地说道:“这我倒也不得而知,只是听说此时已然将他们一族的男子都关押起来了,但想桓氏一族向来行事都十分狠辣,说不定一怒之下会下令处死他们也不一定呢。” 寄奴心中不安,急急地对爨王说道:“求您派人去把他们救出来吧,对您来说,说不定也是臂助啊!” 爨王见他求恳得十分急切,反倒是心内一喜,不动声色地问道:“我又不认识他们,也没什么好处,为何要去救他们?零陵郡……那可是远得很呢……” 刘穆之和萩娘立刻便听出了爨王语气中那种讨价还价之意,不由得暗自摇头。 寄奴却仍是不悟,他听得爨王拒绝的口气并不是十分坚决,更是心中热切,当即便跪下行礼道:“殿下,唐明府在零陵经营多年,若是得您相助,得脱樊笼,想必将来不会对您不知回报的。零陵郡是离昆川最近的一个荆州郡县了,若是您有意扩张疆域,有了唐明府的归顺,那岂不是一举两得?” 实诚人也有实诚人的好处,寄奴虽是不善于算计,一时情急说出的话对于形势的分析倒也是丝丝入扣,说到了爨王的心上,就连萩娘,都忍不住暗赞了一声,说得好! 果然爨王一阵心慌,连忙告罪道:“岂敢岂敢,我爨氏不过是居于边陲一隅,只求偏安一方而已,哪有什么扩张的野心,你这话可别乱说,若让旁人听到了,那可是形同谋逆!” 虽说是如此,他心中到底是盘算上了这件事,慢慢地说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既然本王和舅父都认为桓氏一族并不是善与之辈,那桓氏的敌人,我们自然要设法拉拢,你放心吧,此事本王自有计较,无需再多言。” 寄奴不明白他这些花花心思,还以为自己真是说错了话,险些陷他于不义,忙歉然起身,不敢再说。 萩娘趁势笑着说道:“恭喜殿下,终于拿定了主意,作出了最正确的选择,奴先替南中的百姓谢谢您了。” 爨王冷哼了一声,却也并没有反驳她的话。 孟国相却是皱起了眉头,悄悄地拉了拉爨王的衣角,不动声色地瞥了萩娘一眼。 爨王会意,抚了抚自己的额角,幽幽地说道:“哎,本王的头好疼,徐爱卿,不如你先回去复命,其余的几位,先在宫中住下吧,本王这虽然不如建康皇宫一般繁华,却也是衣食无忧……。” 萩娘闻言,眉梢不由自主地挑了挑。 这所谓的在宫中住下,其实就是变相软禁吧,在这老狐狸和这小狐狸还没盘算出个结果之前,只怕自己这几人便如同砧板上的肉一样,只能任人宰割。 徐沐也是有些察觉到不好,踌躇着说道:“殿下,家父对刘郎甚是喜爱,若是我不将他带回去的话,只怕老父会怪罪于我,还请殿下……莫要令我为难……” 然而他毕竟年轻,爨王不过是瞪了他一眼,他强打起来的勇气立刻就蔫了,只能歉然地望着寄奴和萩娘,悄悄地做了个“保重”的口型,便恭恭敬敬地告退了。 萩娘笑道:“徐郎还请放心,殿下是最为聪明睿智之人,自是不会乱杀无辜,您便在驿馆等我们几日便是,很快我们便会来与您会合的。” 徐沐唯唯诺诺地走了,爨王却是又好气又好笑地望着萩娘,这小姑子真是鬼灵精怪,竟是早就猜到了自己从来不曾有过想要诛杀他们的想法,不过是以此为凭多争取些好处罢了,这种处处被看穿的感觉真不好。 罢了罢了,反正自己早有打算。 第四百九十四章 元水阁(四) 他故作庄重地轻咳了一声,命门外的内官带着萩娘他们去宫中的闲置小院住下,这才开口问孟国相道:“舅父,那女子,可是有什么异样?” 孟国相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此女的出身虽是普通,但其经历却十分神秘,虽是十四岁之前一直在京口居住,没有什么奇异的地方,却是自十四岁离家之后,便是一片空白,无论怎么打听,都不知道她当时身处何处,便是有相邻的人家,也只猜测她可能是去了建康,抑或是溧阳,然而这两处我都不曾打探到她半点消息……一直到两年后,她才又在会稽出现,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刘郎才与她同行的。” 爨王也觉奇怪,要知道一个人只要活着,总得要有衣食住行,不可能一点行踪都不漏。 他想起一法,忙问道:“你可曾去神庙问过巫觋?” 孟国相点头道:“老臣也是这么想的,因此才便请巫尊测算了她的命数,却是得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也就是说,这个女子身上,有着两个人。” 爨王越听越迷糊,忙问道:“什么叫有两个人?” 孟国相亦是露出了迷茫的神色,无奈地答道:“我也曾问他,这是什么意思,然而巫尊只是说,她是两个人,仅此而已,其中一人注定是至尊至贵之命,却是难有善终,而另一个人却是默默无闻的平凡之辈,不过是庸庸碌碌的一生而已,但反而是一生平安喜乐,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命数,实在是令人难解。” 爨王闻言更是摸不到头脑,疑惑地问道:“至尊至贵之命?这又是何解?” 孟国相摇头道:“巫尊向来都是我行我素,就算是您亲自去问,他也未必愿意给您解释,殿下,我们还是好好地放他们离去吧,免得误了大事。” 爨王却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哈哈大笑。 孟国相吓了一跳,忙上前扶住了他的肩膀,关切地问道:“殿下,您没事吧?” 爨王猛地起身,笑道:“巫觋和舅父二人,真是深知本王的心意,实是本王最重要的臂助,舅父且先去休息吧,本王还有些事情要去找他商议。” 孟国相神色一滞,讷讷地说道:“既然如此,老臣告退。” 爨王忙解释道:“舅父,不是本王对你有所隐瞒,只是……这是儿的私事,还没有结果之前,不想贸然令您担心,您放心,待本王问过巫觋之后,定然会立刻告诉您。” 孟国相见他说得真挚,这才神色松动了些,温和地说道:“无妨,你们年轻人,自是有年轻人的话题,舅父毕竟是老了……” 另一边,萩娘正努力地和身边的宫女们搭讪,原先以为进宫不过是几个时辰的事情,很快便会出去,自是不用和宫中的人接触,如今却是被软禁在宫中“做客”,若是不打听清楚宫内的情况,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女郎,奴婢方才已经同您说过了,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除了王以及王的子嗣,其余所有的男子都必须住在外院,这是不可能有特例的……” “没事,既然他们都住在外院,那请你也把我安置在外院就是了。”萩娘忙接着说道。 那宫女顿时有点发愣,却是摇摇头道:“不行,王吩咐了,请您住在北苑,院子都是提前打扫过的,还请您莫要为难奴婢……” 萩娘问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不由得幽幽地叹了口气,心中涌上一种古怪的感觉,这种直觉实在是太讨厌了,难道这爨王,竟是对自己有什么想法吗? 但先前他不是曾说过想要让自己和寄奴今日就完婚的吗? 萩娘看着周围完全陌生的庞大宫苑,只觉得有一种孤零零的清冷感觉,这种不好的预感令她十分不快,竟像是当初在翠华宫的时候,那种被幽禁,又无人可信赖,无人可倾诉的感觉。 哎,要是那时候答应下来就好了! 萩娘不由得无奈地拍了拍脑袋,自己也是傻了,即便是要成婚,若是自己不愿意,难道寄奴还会强逼自己不成,总比这样无声无息地被关在宫廷中好多了。 另一个宫女却是嘴甜,见萩娘不快,忙笑着劝道:“女郎不必焦急,虽说这北苑比较偏僻,但王是特地命人细细布置过的,可见王还是十分重视您的,想必很快便会来宠幸于您。若是得了王的宠爱,又有了王的子嗣,说不定到时候您能有一个正经的妃子封号都不一定呢。”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萩娘心中本是惴惴,听她这么一说,更是耷拉下了眼眸,郁闷不已。 但那宫女正殷情地看着她,她只能挤出一个微笑,顺着她的话随意地问道:“爨王如今最为宠爱的妃子是谁,你可知道吗?” 说起这八卦却是女人最感兴趣的,两个宫女忙抢着答道:“那自然是和王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表妹,也就是韶夏殿的孟妃了。” 孟…… 难道? 萩娘忙好奇地问道:“难道这孟妃,就是孟国相之女吗?” 两宫女果然笑吟吟地答道:“正是,先前殿下曾召集群臣商议过册封孟妃为后之事,却是因为孟国相自己坚决反对,这才罢了的,孟国相不仅是殿下的老师,还是殿下的舅父,若说是亲上加亲,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却不知道他是为何要拒绝殿下的好意,这就不是我们这些奴婢所能明白的了……” “那现在你们王的王后又是谁?” 问到这个问题,两女都是一脸不屑的样子,一个恼怒地说道:“哎,王这样英俊挺拔,竟然要娶罗倮族那个丑八怪做王后!”一个也是不甚高兴地说道:“此事尚未尘埃落定呢,你看着吧,王定然不会娶那丑八怪的。” 额…… 原来这爨王竟然还没有立后。 萩娘只听了这寥寥数语,几乎便立刻理清楚了目前的情况。 罗倮族的权贵们定然是利用各种手段施压,逼着爨王娶罗倮族贵族之女为后。 而孟国相出于不愿引起两族纷争的意愿,另一方面也是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处在风口浪尖,故而不愿意爨王立自己的女儿为后。 第四百九十五章 光华殿(一) 然而爨王本人,一定是不愿意娶那罗倮族的女儿的。 所谓的“丑八怪”,估计也是这几个宫女嫉恨,这才胡乱称呼的吧,就算是罗倮族的女人,想要做王的王后,罗倮族内也绝不会真的找个丑八怪来联姻的,为了要达到能控制爨王的目的,送来的也许是个绝色美人也不一定呢。 做皇帝做国王什么的就是好,根本不用费心思追女孩,随随便便一挥手,就有成片的年轻女子哭着喊着要和他共赴巫山,简直是……腐败!奢靡! “阿嚏!”神庙中的爨王猛地打了个喷嚏。 “巫觋,说了多少遍了,你殿中为何就不能生堆火什么的,每次本王来都被冻得半死。” 被称为“巫觋”的灰衣男子连头都没抬,面向窗外幽幽地说道:“我又没请你来。” “麻烦你就算是有眼无珠,也请转过头来面向本王好不好,你这样无视我,本王感觉很受伤啊。” “我只是生来就什么都看不见,并非没有眼珠,请注意你的用词!” “……” 爨王强忍着无比的寒意,贴近巫觋的身边在软垫坐下,问道:“舅父所说的那个女子,你为何告诉他此女是‘两个人’,这是什么意思?” 巫觋无神的眼眸微微地转动了一下,却只是一声也不出,并没有想要回答的意思。 爨王无法,只能直白地说道:“你若不愿说也无妨,此女看似温婉,实则颇有主意,长于谋算,原先我就已经起了将她留在身边的念头,方才又从舅父那里听说了,你算得此女有至尊至贵之命,故而我已决意纳她为妃,现在也只是来问问你吉凶罢了。” 巫觋忍不住惊讶地转脸来面对着他,似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却是很快又低下了头去,恢复了先前面无表情的模样。 爨王急道:“喂,到底是不是朋友啊,连帮我卜个吉凶的功夫都没?” 巫觋却不再和他嬉闹,而是冷冷地说道:“以后你就会知道了,我根本没有这个必要替你卜算。” 爨王这才笑了起来,开心地说道:“我就知道你说的至尊至贵之命,就是指她注定要做我的妃子,若她能助我将罗倮族的人摆平,说不定我立她为后都行,巫觋,你真是太神机妙算了。” 他站起身来,搓了搓手,便笑着说道:“我走了,你这鬼地方太冷,我根本呆不下去。” 巫觋仍是一言不发,听得他欢快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这才幽幽地长叹了一声:“真是个痴儿……” 他慢慢地睁开双眼,似是在仰望窗外的天空,然而阳光在他眼中却反射不出任何光芒,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竟是一对苍白无神的灰色眼眸,宁静地望着远方,许久许久…… 最终,他终于起身关上了窗户,倒像是正常人一般,半点也没有迟疑,仿佛是能看见那窗子似的。 又是走了很久很久,久到萩娘觉得自己快要走不动了的时候,两个宫女终于异口同声地说道:“女郎,到了。” 萩娘已是有些头晕眼花,抬头一看门上的匾额,却是写着大大的“光华殿”三个字。 原以为不过是这个小院给自己住住也就罢了,这所谓的光华殿,只怕不可能是个“小”院子吧。 她跨过高高的门槛,走去殿内,却见这地方果然是宽敞无比,一个正殿只怕便有三四个小院大,正中设有宝座,却是用绸缎盖着,应是防止积灰吧,可见这里是许久没人住过了。 两名宫女见她看着那宝座,便笑着说道:“这里原先是殿下母妃的居所,已然空置近十年了。” 恩? 萩娘立刻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爨王是爨琛的侄儿,那他的母亲,应该是爨琛兄弟的妻室才对,怎会住在宫里?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脱口而出地问道:“殿下的生父,如今还在世吗?” 两个宫女似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不由得面面相觑,对视了半晌,才摇头道:“奴婢不曾听说,但从未见殿下说起过自己的父亲,想来……。” 两人不敢妄议,忙按住了嘴巴,不敢再说下去。 真是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这爨氏家族内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只怕还有许多许多,只要是王室,只要牵扯到了政权,牵扯到了利益的纷争,便全都是错综复杂的各种关系交缠着,谁都不甘落后,每个人都努力地为自己筹谋着,想来这爨王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也曾是艰难无比的。 偏殿中倒是一尘不染,全都打扫得很是干净,暖炉也已经燃着了。 萩娘只是瞥了一眼榻上的软垫,那两名宫女便察言观色地劝道:“女郎不如上塌歇息一会吧,奴婢这就去为您泡茶。” 那暖暖的床榻还真是很吸引人,萩娘几乎没有犹豫便坐了上去,舒服地叹了口气,说道:“你们先帮我打点热水来,我想洗漱一下。” 两名宫女立刻露出了暧昧的神色,对视了一眼,掩嘴笑道:“是,奴婢这就去。” 萩娘无奈地目送着两人远去,终究是没有开口为自己辩解,有些事,越描越黑…… 她听得四下无声,便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毫无风度地赤着脚快速在殿内绕了一圈。 这个偏殿还真是大。 然而出入口还是只有和正殿连通的那扇大门,殿内的窗子都很高,根本爬不上去。 不愧是皇宫啊,这设计还真是巧妙,若是凭着女子孤身之力,根本不可能从这窗子翻出去,所以,只要锁住正门,自己就别想往外跑。 她幽幽地想着,却没发现方才一路走过来那么多的宫殿,没有一个宫殿的窗子是这么高的,独独是自己所居的这光华殿,才有这样“别致”的设计。 但是对萩娘来说,不管是翻墙也好,翻窗也罢,自己根本不认得这王宫里的路,即便给自己跑出了这个宫殿,也绝对到不了宫外,就算是凑巧能出了宫外,她也不能抛下徐沐和寄奴他们自己逃跑啊。 想明白了这些,她反而释然了,如今已不是单凭自己的小聪明能解决问题的时候了,在王宫里,在绝对的权势面前,自己能做的最正确的选择,就是按兵不动。 第四百九十六章 光华殿(二) 两个宫女总算是气喘吁吁地端着竹桶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溜的内官,每个人手里都提着铜壶,里面应是沐浴用的热水。 一个宫女倒水,另一个宫女却是端了一个木匣子,恭敬地跪在她面前,似是请她挑选的样子。 萩娘好奇地打开那木匣的一个小抽屉,却见里面是几朵干花,她拿起在鼻端闻了闻,却是幽香扑鼻,竟是玉兰花的清香,她心中一动,只觉得那香味十分熟悉,十分温暖,竟是令人不忍释手。 那跪着的宫女见她挑了花香,却迟迟不说话,不由得轻笑道:“女郎可是喜欢这龙女花?这可是我们昆川独有的呢,又叫夜雨花,只有叶榆泽边上的叶榆县才有,每年当季的时候,便会进贡到宫中。不是奴婢自夸,整个昆川,甚至整个神州,也只有我们宫中,才有那么多龙女花,就算是当朝天子的皇宫里,也未必有这奇香。” 萩娘闻言不由得笑道:“胡说,我早就闻过这香味,正是觉得熟悉,这才多闻了了一会罢了。” 那宫女还待争辩,边上那正在倒水的机灵丫头忙放下铜壶走了过来,踩了她一脚,却是温柔地笑道:“女郎既然挑好了香味,你便将这些龙女花瓣都放进热汤里去吧。” 那宫女眼中犹有不服,却是恭顺地低了头,老老实实地应声道:“是。” 虽是在异国他乡,又是被迫留在宫中,萩娘这一觉倒是睡得十分香甜。因见她喜欢那龙女花的香味,两个宫女十分贴心地为她挂了几个香囊在寝殿之中,许是因为这原因吧,萩娘刚用了晚膳没多久便朦朦胧胧地睡去,直到第二日辰时方才醒来,竟是一夜无梦,神清气爽得很。 用早膳的时候,萩娘对两人说道:“一会我要出去走走,你们便跟着我吧。” 两个宫女面面相觑,不由得相对苦笑,恭顺地答道:“是。” 昨日天色已晚,今日再看那正殿中的宝座,萩娘心中更是涌起一股异样之感,原来这宝座浑身通体金色,底座上镶嵌了无数种贵重的宝石,虽是被布幔笼罩了大半,却仍是难掩那种无比庄重华贵的气息,想来当年,这位曾坐在上面的孟氏,定然是位智慧与美貌并重的出色女子。 时光流转,佳人已逝,这宫中可还有人记得她? 萩娘慢慢地往外走去,努力地分辨着昨日一路走来的道路,只可惜这宫中的草木装饰,处处都十分相似,想要能完全清楚地记住路线,还是有点太难了。 她原是在心中默念着左右左右的,想要记住这些岔路的正确走向,却见自己一行人走了一圈,竟是又回到了光华殿之前,不由得十分气馁,愤愤地问道:“我是要去外院,怎的你们带着我在这院里绕圈?” 两人见她发怒,忙双双跪了下来,伏低了身子回禀道:“女郎勿怪,王吩咐了不能让您出北苑的,我们二人自是不敢违抗……” 萩娘心中那种隐隐的警惕之感又浮了上来,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难道自己真的不幸料中,这爨王竟然也存了别样的心思? 她默默地走回殿内,却是心思百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看着那微微蒙尘的华丽宝座,她却突然有了主意。 爨王刚从朝上下来,便有个眼熟的内官跑了过来,急急忙忙地对他说道:“殿下,殿下,出大事了……” “怎么了?”爨王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悠悠地问道。 那个内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息着说道:“光华殿,您母妃的御座,被那个不懂事的小姑子给砸了……” 什么?! 爨王那种装作淡然的气度立刻消失得踪影不见,只见他额上青筋暴起,愤怒地问道:“可当真?” 千真万确,比珍珠还真啊。 那个内官吓得匍匐在了地上,忙不迭地请罪。 爨王几乎是三步并做两步地冲向北苑,刚一进光华殿,便见萩娘笑嘻嘻地坐在自己最为敬重的母妃那奢华无比的宝座之上,对他招手道:“殿下,这宝座甚是舒服,就是脏了点,不如你命人把它擦擦干净吧。” 什么,你竟然还嫌弃脏了! 爨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对她说道:“你你,你把我母后的宝座怎么了?” 萩娘仍是笑着说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方才我走过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这扶手上的金凤给碰下来了罢了,喏,还给你。其实这设计很不好,不方便也不舒适,不如你命人把另一边的也砸了吧,这样坐起来还舒服些。” 什么什么什么?!! 看着那双玉手中可怜无辜受害的金凤,爨王只觉得自己脑子发热,怒火上冲,竟是被噎着说不出话来。 若是换了哪个寻常的妃嫔,只怕如今已经被自己处死了,但面前这个小姑子,却是自己想要收为己用的重要女子,若要她心甘情愿地顺服自己,那还真是打不得骂不得,简直是…… 他对着一边的柱子重重地挥出一拳,平息着心中难以压抑的怒意。 深呼吸了三遍之后,他终于挤出一个微笑,对萩娘柔声说道:“这宝座不是寻常人能坐的,你还不快下来?” 萩娘眼见他一番纠结的样子,不由得暗暗好笑,这爨王也可爱的紧,竟像是哄小孩一般。 “殿下,我想见我夫君,还有其他人……”她故意把“夫君”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又紧紧地盯着爨王的神色,不想错过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果然爨王微露尴尬之色,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没人听见,这才对她伸出手去,勉强笑道:“我亲自带你去就是,你先下来再说。” 萩娘原本也不过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已,见爨王放软了态度,便也不再为难他,用广袖遮住了自己的手掌,轻轻地虚扶着他的手,走了下来。 爨王倒也并不食言,果然领着她往殿外走去,而那两名宫女却不知到哪里去了,其他服侍的内官等人也踪影不见,偌大的花园,竟似是只有她和爨王两人。 就在萩娘第三遍盘算着想办法挟持了爨王以便逃出宫去的法子时,爨王却停下了脚步,转身对她说道:“臧氏,我已决意纳你为妃,故而以后在宫中,别再说什么‘夫君’之类的话,你的夫君,只可能是我,而在外人面前,你不能称呼我为‘夫君’,而只能称我‘王’。” 他神色认真,半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第四百九十七章 光华殿(三) 作为高高在上的上位者,爨王的思考模式实在是很简单。 我要纳你,那你就必须是我的妃子,至于你愿不愿意,别人愿不愿意,那都不重要。 萩娘却是没料到他竟然会这样单刀直入,果然这南中的汉人都是受了罗倮族的影响,就连爨王的性格也是这样直率。 虽是早有心理准备,她还是惊讶地微张着嘴,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但她几乎是立刻便皱起了眉头,拒绝的话语就在嘴边,但她只来得及说出一个“我……”字,却是立刻被打断了。 眼前之人,明明就是那个老实巴交的阿米,一模一样的相貌,一模一样的声音。 然而他此时的眼神却完全不一样。 爨王不待她说话,便猛地向她伸出手去,迅捷无比地抱住了她。 萩娘只觉得自己身子重心不稳,便毫无办法地倒在了他怀中。 这辈子,上辈子,萩娘都没遇到过这样蛮不讲理的人。 就算是桓玄,也对她自持君子之礼,没有做过半点逾越的事情。 而这男子,竟然,竟然…… 按照电影里的剧情,她不是应该猛地推开他,然后给他一个耳光的吗? 但是这香味,这样熟悉,这怀抱,这样温暖…… 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爨王已飞快地放开了她,一本正经地恢复了方才那庄重严肃的样子,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样子,轻咳了一声,得意洋洋地说道:“按照你们汉人女子的风俗,如今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所以,一会你便去和你那位未婚夫婿说清楚吧,让他跟你解除婚约就是了。” 萩娘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 但是,此时再装作愤怒无比的样子是不是有点太迟了? 萩娘觉得自己的嘴角已经是微微翘起,忍不住想笑了。 她只能掩饰着自己面上的红晕,温柔地笑着说道:“殿下,您在和奴开玩笑吧,奴这一路来虽与刘郎并未成婚,但早已有了夫妻之实,已然不是处子之身,自是不可能再嫁与您做妃子了。虽是感激殿下的厚爱,但奴万万不敢犯欺君之罪,更是不敢给王室蒙羞。” 这回轮到爨王傻在了原地,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萩娘心中直突突,却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掩嘴轻笑,促狭地说道:“方才之事,奴自然是不会告诉旁人的,还请殿下莫要妄言,奴感激不尽……” “哈哈哈……”她还没说完,却听得爨王不能自已地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道:“臧氏,本王差点又被你给蒙骗了,若你与那男子真的已有夫妻之实,当日本王试探你们的时候,你便不会现出那种神色,当时本王说了让你们立刻成婚,你立刻便露出了着急的样子,这又是为何?如今,你还能自圆其说吗?” 萩娘闻言,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声。 是了,当时自己信以为真,故而急急忙忙地找借口推辞了爨王的“善意”。 若爨王此举只是试探的话,自己这真情流露的焦灼便太难解释了。 她面色有些发白,心中微凉,却是说不出话来。 从一开始,这个狡猾的爨王就在给自己下套,他是有心算无心,自然是占了上风。 “怎样,臧氏,你还有什么可说的?”爨王好整以暇地微笑着,语中略带讥讽:“为了不愿意嫁给我,竟然连这种自诬的话也说得出口,你这女子,果然是与旁人不同。” “你也曾说过,以本王的聪慧和胸襟,不愧为一国之君,如今若是本王有了你相助,自然是更加如虎添翼,若是你能诞下我的子嗣,我便有了能立你为后的理由,届时即便是罗倮族人,也没有办法阻止。” “我为王,你为后,我们一起治理南中,定然能开创一片亘古未有的繁盛之世,想象一下那种被万民敬仰的自豪之感吧,所有的人都必须以你的意愿为意愿,所有人都必须匍匐在你脚下……绝对的权势,不是寻常男子能给你的,唯有我,能令你站在那个至贵至重的位置之上,受万众瞩目。” 萩娘无奈地望着他一脸意气风发的模样,坚定地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殿下,我不愿。” 爨王微微一笑,并不动怒,他脸上的热切神色如昙花一现的花朵一般,很快又恢复了方才那端庄的模样,淡淡地说道:“我是王,我的恩典,没有人能拒绝。礼官们正在卜算吉日,不出这个月,你就会是我的妃子,此事没人能改变。” 萩娘见他平静无波的眸子,便觉得自己竟是十分无力。 这样机敏睿智的男子,不能哄骗,不能欺瞒,激他亦是无用,他清楚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绝不会因为其他任何原因而改变,简直是如铁板一块,根本一点破绽都无。 她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爨王身后,一前一后地走着。 慢慢地,两人终于走到了人来人往的大路上,爨王唤了一个内官来,令他带萩娘去见寄奴等人。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若是此次能设法和寄奴他们一起逃出宫去的话,一切说不定还能挽救。 然而,似是能读出她的心意似得,爨王临走前微笑着对她说道:“若是你想要逃跑的话,还是先思量思量一番,即便你能走,徐氏一族却是走不了的,届时你便是害了他们全族人的性命……若是背负着这样的罪恶,你还能安然度日的话,那你便逃吧……” 虽是温柔无比的话语,他的眼神却是冰冷的,萩娘不安地转过了脸,不敢去看他那冷漠的神色。 他并非是虚言恐吓,对于他来说,徐氏不过是众多汉族权贵中十分普通的一族,要令他们覆灭,简直是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 萩娘只觉得一种深深的无力之感涌上来,即便是一会就能见到寄奴,她都不觉得有多欢喜。 要怎么和寄奴他们说起这事呢,若是说了,他们一急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又待如何? 但若自己缄口不言,便没人能商量了,这深宫之中,自己出来一次都难,错过这次机会,可还有下次? 真是两难。 第四百九十八章 光华殿(四) 寄奴等人原本也是担心着萩娘的安危,却见她好端端地突然出现在了面前,自是欢喜无比,围着她问长问短的。 萩娘勉强露出了欢喜的微笑,一一和他们说明了自己如今所住的地方,更是夸了身边的两个奴婢,心内却是愁肠百转,翻来覆去地思量着,却是终究没有告诉他们,爨王的计划。 好容易和众人告别,回到了自己所居的北苑,却见两个宫女面上如开花一般的笑容,欢欢喜喜地迎上前对她说道:“女郎大喜啊……” 大喜? 萩娘心中一惊,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两个宫女忙劝道:“女郎,千万别说这些不吉利的字眼,今晚,殿下便要来临幸您,侍奉的嬷嬷和礼官们都已经在殿内等着了,按照宫中的规矩,只待您沐浴过后,就该裸身在榻上等着殿下了。” 什么?!不是说过几天才是吉日吗? 萩娘忙问道:“殿下今日告诉我,礼官卜算的吉日尚未定下来,怎的殿下今晚便会过来? 这两名宫女对视一眼,露出了害羞的微笑,面露红晕道:“女郎莫要戏弄奴婢了,这行礼的时辰自然是要吉时,但王要宠幸您,怎么可能还要挑日子,自然是想来便来了……这宫中多少女子,都盼着殿下能赐予雨露,您才进宫第二日,便得了殿下的青眼,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这这这…… 这可不行啊。 萩娘没想到这爨王殿下这般猴急,只怕自己这煮熟的鸭子给飞了,竟是不顾颜面地忙着来“宠幸”自己。自己这心情简直就如同死刑犯一般,虽是知道早晚都是一死,却是那执行的日子突然提前了,竟是有一种恨不得转身就跑的冲动。 装病? 自残? 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萩娘还在犹豫的时候,却是身不由己地被两女簇拥着往殿内走去。 原本她还想要故技重施,折腾那位爨王殿下母妃的宝座去,却见那宝座左右围了一圈侍卫,显然是不可能让自己再靠近了。 殿内原本是空旷冷清的样子,如今却是人头涌动,川流不息。 一个圆脸盘的嬷嬷笑嘻嘻地迎了上来,张口便贺道:“娘娘大喜啊,沐浴一应的器具都准备好了,还请娘娘尽快沐浴,免得殿下等候。” 萩娘张口想要拒绝,却是已经被一群小侍女扶入了内室,麻利地宽衣解带。 待她舒舒服服地泡在了那浴桶之中,却见那嬷嬷也跟了进来,笑道:“一会老奴便会为娘娘验身,不过是例行之事罢了,您不必过于惊惶,尤其是不能乱动,可记住了吗?” 验身,怎么验? 萩娘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害怕的神色。 那嬷嬷忙安慰她道:“一点都不疼的,娘娘不用害怕。” 萩娘第一次觉得,权势,这东西是多么地重要。 不管是什么情况下,她都能设法为自己筹谋。 而在这重重深宫,周围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她那无助的心情,简直如同一个人站在荒漠中一般,伸出手去,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却是一个能说话能商量的活人都找不到,根本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浑浑噩噩地被众女擦干了身子,又被小心翼翼地扶着躺到了榻上,当那嬷嬷坐在她床尾,试图分开她的双腿时,她才猛然警醒,怒喝道:“你做什么?” 那嬷嬷似是见惯了这场面,笑眯眯地说道:“老奴方才已经说了,因娘娘是从宫外来的,又是第一次侍奉吾王,故而根据宫规,老奴要先替娘娘验身,唯有清白的处子才能侍奉王,才有资格为王诞下子嗣……娘娘,这不过是例行之举罢了,对您一点损伤都没有的。” 萩娘仍是狐疑地望着她,十分戒备的样子。 那嬷嬷仍是笑着劝道:“娘娘,因是殿下体恤娘娘心情,这才特地派了性子最为温和的老奴来为您验身,若是换做其他嬷嬷,只怕不会这般耐心给您解释,您还是随和些吧,这些都是宫中的规矩,并非老奴要为难您。” 萩娘心中一紧,若是那个什么爨王破罐子破摔,和自己撕破了脸皮,只怕更加不妙。 跟这些宫人没什么可说的,她们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想到这些,她不再犹豫,而是乖巧地张开了双腿,任由那嬷嬷摆弄自己。 那嬷嬷见她果然听话了,脸上的笑容才更为真诚了一些,还真是轻手轻脚地往她私处探去,却是惊讶地“咦”了一声。 萩娘闻声,忙问道:“怎么了?” 那嬷嬷惊讶无比,又反复地试探了一番,这才跪倒在她床前,战战兢兢地说道:“娘娘,您怎敢欺瞒陛下?这……这,老奴实在是不敢替娘娘隐瞒啊……” 虽是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萩娘心中却是反而有些欣喜,激动地问道:“你的意思是,我并非处子?” 那嬷嬷听她这么说,更是惊讶无比,忙问道:“娘娘的元红已落,且就是近两个月内的事情,难道您竟是不知吗?” 近两个月内? 萩娘立刻想到了在荔浦的那次,自己因骑马过久,连大腿都磨破了,鲜血直流。 若是那时候不慎损伤了身子,也是很有可能的,如此想来,只怕便是那次了。 原本对女子来说,这是很羞耻之事,然而此时反而是救了她。 她忙装出羞涩的样子,掩面对那嬷嬷说道:“我早就对殿下说过了,并非处子之身,不过是殿下不肯相信罢了,您一会出去,便实话实说就是了,这欺君之罪,我可不敢犯,您应该也不敢吧。” 那嬷嬷这才放下心来,恢复了一些笑容,温和地说道:“既然如此,老奴便去给殿下复命了,女郎还请宽心,殿下对您十分重视,想来也不会因此而责罚您的。” 只不过,若是没有元红的女子,在这宫中也只能做最下等的更衣婢罢了,即便侍奉了王,也没有生下子嗣的资格。 她慢慢地躬身退了出去,却是没有将心中这些话告诉这可怜的女子。 萩娘见她连称呼都改了,不再叫自己娘娘,心情大好,忙起身将衣服穿上,笑眯眯地斜倚在榻上,等着气急败坏的某人出现。 第四百九十九章 光华殿(五) 果然不出一盏茶的功夫,爨王便怒气冲冲地站在了她面前,喝问道:“你你,你是怎么收买了那嬷嬷的,竟然敢欺君,说你不是处子?!” “你知不知道,你闹这一出,对你自己半点好处都没,不仅把本王的脸给丢尽了,还这般不知廉耻,自轻自贱,臧氏,你究竟是怎么想的,难道你以为,本王会相信你这拙劣的谎言吗?” 萩娘气定神闲地望着他,淡然道:“奴早就告诉您了,奴与刘郎已有夫妻之实,您只是不信罢了,如今还污蔑我收买你的宫人,不如这样,您再去换其他嬷嬷来给奴验身就是,奴总不能每个都收买吧,您说呢?” 爨王气极反笑,冷冷地说道:“本王可不管你这些自作聪明的小动作,方才那嬷嬷,本王已经以欺君之罪下令处死了,不管你是真的处子也罢,假的也罢,本王自有办法令你顺顺当当地当上本王的王妃。” 欺君之罪?那个嬷嬷何其无辜啊…… 萩娘闻言,心中更是凉透了,这爨王不分青红皂白,竟是根本没有怜悯之心,自己想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自然是半点用处也没有的。 女人还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罢了。 她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仰起头认真地对他说道:“您自然是有办法令我做您的妃子,然而您却不能保证,您这位妃子,究竟是死是活……” 爨王还是第一次遇到有女子对他说这样的话,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问道:“你竟然宁可去死也不愿意嫁给我?” 开玩笑,这南中地区不管是汉族还是罗倮族的女子,自己都是予取予求,为何自己许给这女子妃位,却仍是得不到这女子的欢心?竟然要以死相逼? 就算是爨王这样聪慧无比的男子,也竟是一时间无法可想,只能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却也不敢再逼迫于她,无奈地拂袖而去。 萩娘见他的背影慢慢地远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好容易逃过了这一劫,真是如同隔世一般。 她闻着塌间好闻的龙女花香,只觉得十分舒心,她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然而,若是爨王用旁人的生死来威胁于她,她又要如何抉择呢? 第二日一早,服侍她的宫女竟然告诉她,有个男子在殿外等着见她。 恩?这内院不是号称不能让男子入内的吗? 萩娘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忙让宫女们给她洗漱,急急忙忙地走到门口一看,原来竟是寄奴,神色仓皇地站在那儿。 她心中欢喜无比,忙对他说道:“寄奴,快进来,我们一起吃早膳吧。” 宫女们闻言忙纷纷去传膳,萩娘拉着寄奴的手,带着他走入内室,笑着问道:“你怎么竟然能进来,我还以为这内宫真的是不准男子擅入的呢。” 寄奴脸色有些苍白,那双灿若星辰的双眸中,竟然是死水一般毫无光芒,他开口便问道:“萩姐姐,爨王说你已经是他的妃子了,这是不是真的?” 萩娘心中一凉,立刻明白了过来,爨王在自己这里讨不到便宜,自然是去试探寄奴去了,而自己昨日恍恍惚惚的,也没告诉寄奴这件事情,更没有叮嘱他那所谓的“已有夫妻之实”的事情,自然不是爨王的对手,定然是三两下就被爨王套出了真相。 此番寄奴能进宫来见自己,只怕也是得了爨王的默许吧。 她只觉得自己的手冰凉,而寄奴的手却更是冰冷无比,他似是失去了全部的力量,一脸的颓然。 “怎么可能呢,寄奴,你想想,若是我真是被迫与爨王亲近,又如何还能笑得出来?”萩娘忙安慰他道,一边抚慰地搓着他的手,笑着说道:“看你,一大早过来就是为了问这事吗?真是个傻孩子。” 寄奴面上总算是慢慢露出了血色,他疑惑地问道:“但是,爨王说得言之凿凿,他还说,他还说……” 他为难地看着地上,却是面露红晕,一脸的羞涩,不敢说出那个字眼来。 萩娘心知肚明,忙接着问道:“他可是说我已然是他的人,已经并非处子之身?” 寄奴没料到她这般不知避讳,竟是毫无芥蒂地说出这样的话,心中反而轻松了不少,羞涩地低声道:“恩。” 萩娘无奈地笑道:“那是我昨天告诉他,我已然和你……恩,那个……你明白的……但是他又不信,这才来试探你的……若是你机灵点,便该告诉他我已是你的妻子了,但看你的神色,只怕这回他是真的不会信我了……” 寄奴闻言,不由得满面红霞,那可爱无比的样子,竟是十分地惹人怜爱。 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竟是这般老实好骗,又被那爨王给耍弄了一把,不由得歉然道:“萩姐姐,对不起,若是我坚定地相信你,便不会被外人所趁了……” 萩娘笑着安慰他道:“没事的,即便他知道了一切,又能怎样,我已然以死相逼,他应是不敢再造次,不过是心中不忿,想要设法离间我们罢了。寄奴,若我是你,我也会关心则乱,我不怪你,你也千万别再自责了。” 寄奴虽是仍然不能释怀,却还是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轻声说道:“听说昨夜中州有人来南中了,似是连夜入宫求见爨王的,萩姐姐,你猜会是谁派来的人,是陛下,还是桓玄?” 萩娘略一思索,便微笑答道:“一定是陛下的人。” 寄奴忙问道:“为何?” 萩娘从容地答道:“若是桓玄的话,他在南中到处都是眼线,若要求见陛下根本不需要连夜前来,而只有陛下的信使,才会马不停蹄地前来,即便是入夜了,也必须要入宫求见。” 寄奴信服地点头,又面露忧虑地说道:“我们离开建康已经太久了,如今中州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完全一无所知,萩姐姐,你说会不会是那桓玄已经起兵造反了,而陛下派人来找爨王正是来求援的?” 第五百章 炎玉(一) 还真是有这个可能…… 萩娘心中也是忧急,却还是劝道:“如今我们干着急也没用,只盼爨王能够明辨是非,看清楚目前的形势吧,若是他还是一昧胡闹,即便我们再怎么劝说他,也是无用。” 寄奴无比后悔地望着她,自责地说道:“若是当时,我们坚持不进宫就好了,现在我手无寸铁,竟是如笼中之鸟一般,完全地任人宰割。” 萩娘摇头道:“不,我倒认为我们进宫这个选择是对的,爨王并非是个毫无理智的愚笨之辈,我相信他一定会放我们离去的,甚至他还可能会送我们回去,因为正巧中州的使臣来了,即便他派兵护送,也不会引起桓玄的疑心,我们若能活着回到建康,对他的助益是最大的,他一定能想明白这一点。” 寄奴不由得埋怨她道:“爨王实在是个小人,你竟然还替他说话,真是令人不解。” 萩娘还是第一次听到寄奴这样怨恨地说旁人的坏话,不由得失笑道:“是的,他是个真小人,但总比桓玄那种伪君子好。” 正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喧哗声,萩娘忙起身走了出去,只见一群内侍站在殿外,为首之人正是当日所见的爨王最为信重的心腹内官。 寄奴侧身站在一边,微觉有些尴尬,然而来人却是笑眯眯地对萩娘说道:“臧氏,殿下正在正殿等您,请您立刻过去一趟。” 萩娘点了点头,便命人拿外裳来为自己穿上。 让萩娘去正殿做什么呢?正殿不是议事之所吗? 寄奴心中虽是疑虑,却也不好阻止,他想到了昨夜来南中的使臣,难道,还真是有什么正事要商议吗? 仿佛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一般,那内官转向了寄奴,一样恭敬地说道:“刘郎,殿下也吩咐了您一同前去。” 寄奴这才松了一口气,由衷地笑道:“是。” 今日的天色并不好,即便是屋里燃着暖炉,凛冽的朔风仍是从窗外不经意地吹进屋来。 萩娘抬头看着那如灰色纸笺一般阴沉的天空,心中突然涌起一种不安的预感,然而此时,寄奴已在身边,又是去正殿见爨王,理应的无碍的,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才总算是将那种胸口闷闷的烦躁之感散去了少许。 一路走去,隐隐可听见远处滇水拍打玉阶之音,许是因为南中气候温暖的原因吧,这昆川虽已是寒冬岁月,奔涌湍急的滇水却是从不会结冰,故而这水声在宫中是无时不断的,那洁白晶莹的玉石一般的池沿之石,固然是坚固无比,却是经不起天长地久的水浪侵蚀,边缘处的棱角都已然被打磨得光滑圆润了,反倒也颇有一种优雅之美。 然而这富丽堂皇的美丽,也只是暂时的。 且不说千年后的现世,即便是在唐宋之后,便再也无人说起这南中爨氏曾经的辉煌了,一切争夺,一切执念,也不过是过往云烟罢了。 这种预知一切却无法改变分毫的感觉,真是十分无力,短短的人生,不过是百年大梦一场罢了,和整个历史的洪流相比,就如沧海一粟一般,渺小得不值一提。 这是萩娘和寄奴第二次来这庄严无比的正殿,前一次,他们固然是感慕王室威仪,不免有些战战兢兢的,此次却是根本没有半点敬畏之意,只是依礼候在殿外罢了。 意外的是,殿内并没有其他大臣,就连孟国相都不在,爨王高高地独自坐在御座之上,已然换上了常服,而并非见外臣的朝服,他似是心情很好的样子,远远地便冲着两人微笑。 见两人来了,礼官便示意他们趋前,亲切地低声言道:“殿下说有事要询问你们二人,故而令你们上殿,这般亲厚的荣宠并非是每个人都能有的,如今也不过是孟国相等寥寥数人才有这般恩遇而已。” 他一反前日的严肃,满脸堆笑,恨不得能好好巴结两人才行。 萩娘和寄奴都是无奈地相对苦笑,根本弄不明白这爨王到底又在玩什么花样。 两人依礼给爨王跪拜后,便在御座左侧的蒲团上坐下,萩娘本着输人不输阵的原则,率先扬声问道:“殿下,您召我们夫妇前来,却是有什么旨意吗?” 殿中本是一片寂静,然而在她说这话的时候,爨王御座后的珠帘突然发出了一阵清脆悦耳的碰撞之声,虽是并不刺耳,却十分地突兀。 萩娘和寄奴不由得双双往那珠帘望去,却见方才领他们进来的那个爨王的心腹内官正站在珠帘之侧,许是他一时失仪吧,见爨王也回头看过来,忙跪了下来,匍匐在地上请罪道:“殿下恕罪,臣该死。” 爨王却很是高兴的样子,忍不住脸上的笑容,大度地挥了挥手道:“罢了罢了,小心点就是了。” 他转头对萩娘和寄奴说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昨日我同舅父商议后,最终还是决定顺应如今的形势,同朝廷联盟。毕竟,若桓氏一族溃灭,不仅是建康宫中陛下之喜,对于我南中之地的各部族而言,也是能保一时之安的好事……” 萩娘不由得疑惑地抬头,思索着问道:“殿下,您能这么想,实在是太好了……那么,恕奴僭越,冒昧问一下,您打算如何表现同我朝联盟的诚意呢?” 空口白话谁都会说,若是想空手套白狼,那也太狡猾了。 昨夜来的那晋廷使臣,许是给了爨王什么允诺吧,他却对此只字不提,实在是十分不老实。 爨王微笑着说道:“就如先前所言的,若是你们能说服陛下,许我爨氏在南中的百年尊荣,不干预我爨氏的内政军事,那我们爨氏每年便会向晋廷纳贡,包括滇马、兵甲、和白银等物,定然令陛下满意,具体之数晋廷的大臣们自会商议。” 恩……也就是说,只是把原先进贡给桓玄的东西,转而进贡给皇帝罢了,说不定,还是两边都送礼,以维持中立,两不得罪,单看这天下之争,谁能得胜罢了吧…… 果然是小狐狸加老狐狸,这两人商量出来的主意,自然是稳妥无比的…… 萩娘不屑地撇了撇嘴,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第五百零一章 炎玉(二) 寄奴却是抬头道:“殿下,我们来的本意,实则是为了桓氏之罪,若是您能给我们相关的证人和证物,那便更好了,另外,若是桓玄起兵,还请您从他后方同晋廷一起两面夹击他,免得让他跑了,功亏一篑。” 爨王沉吟了一番,悠悠地说道:“刘郎,不是本王不欲全你之功,只是如今本王表面上还是桓氏的同盟,若是贸然将这些全都交给了晋廷,便是那桓氏是个傻子,也该明白是本王动的手脚,便有了防备,再说,若是其人有了谋逆之罪,这什么伪造官银之罪也不过是小事罢了。” “至于令那桓氏腹背受敌,原就是本王和舅父拟定的计划之一,届时自会随机应变,配合朝廷之兵一起围歼那桓氏的私军,若是他不敌往西而逃,本王自然也会将他擒下,押回建康,以显我爨氏对朝廷的忠诚。” 寄奴闻言,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连连拱手,恭敬地答道:“多谢殿下。” 爨王满意地点点头,又露出了几分愧色,似是十分歉然地对萩娘说道:“臧氏,本王先前不知道您同刘郎已结连理,故而才贸然向你提出了求娶之意,真是十分失礼,在此,本王给你道歉了。” 萩娘更是狐疑,反复地打量着爨王的神色,却见他似是真的满脸真诚的样子,不由得也有些不好意思,跪下回礼道:“殿下,奴怎敢怨怼于您,如今既然化解了误会,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爨王轻笑道:“然而你们二人既然已然结缘,自当遵循世俗之礼,尽快完婚才行,不然的话,若是被旁人知晓了,难免会有伤风败俗之嫌。” 虽然这并非事实,然而萩娘闻言仍是脸上微红,露出了尴尬的神色,寄奴更是满面红晕,羞得不能自抑,两人这赧然的脸色,倒像是坐实了此事一般。 幸而两人失色也不过是一时失态罢了,很快萩娘便恢复了庄重的神色,郑重地下拜道:“多谢殿下的提醒,待回到中州,我们两家自是会依礼成婚。” 寄奴忙跟着下拜,心内一阵狂喜,却是羞涩无比,说不出话来。 爨王十分关切地又问了问他们起行的所需之物,又嘱咐他们一路小心,这才微笑着端起了手边的茶杯。 礼官见状,忙喊道:“跪……” 两人明白这是逐客令了,忙双双又跪倒,恭敬地行礼,随着那礼官一起躬身离去。 爨王面露得意之色,笑嘻嘻地看着两人走远,确定他们不可能听见,这才转头对着方才那晃动的珠帘说道:“如何,您可曾听清了吗?” 那珠帘又是一阵摇曳,碰撞出好听的琳琅之音,而从那幕帘之后,竟是悠悠地转出一人来。 此人白玉为冠,素衣宽袍,一举手一投足间,竟是贵气逼人,其风姿威仪竟是半点不输爨王,难怪就连身为一国之主的爨王殿下,交谈中竟也要对他用上敬语。 “您如今也明白了,并非本王不愿意将此女交给您,只是这姻缘之事,本是无常,更何况您身份尊贵,自是不该与这等低贱的女子扯上什么关系,本王这也是为了您好。” 爨王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欢喜无比地注视着对方颇有些失神的双眸,似是十分关切地劝说着他。 此时虽是冬日,谢琰却仍是习惯性地穿了白衣,他那昳丽的容貌固然是不需要任何华丽的衣饰来点缀,却还是着白衣时最为优雅得体,那似绸缎一般顺滑,却触感温暖的宽袍之上,绣着寻常的竹叶与玉兰的暗纹,暗合了谢家的族徽,透着一种毫不张扬的华贵之感。 南中此地平日少有雨雪,爨王生在此地,故而从未见过冰雪之状,然而见了这高贵男子着白衣时那种冰冷却又艳丽的模样,心中竟是不由自主地想着,即便是真正洁白无瑕的雪花,落在这男子身上,也会黯然失色吧。 那双绝美的眸子似是十分淡然,却是不容置疑地透着一种强自压抑的失落,如同白纸上不经意间洒落的一抹淡墨,水色混合着墨色,默默地在纸上一圈一圈地洇开,那种难以言喻的落寞意味。 千里的追寻,竟然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他本是绝不愿意相信的,即便是萩娘忘了自己,以她的为人,又怎会那么快爱上这样一个毫无城府的低贱男子?又怎么能这般不顾礼仪人伦地与之苟合? 然而,方才那一幕,却是真真切切的,萩娘亲口说出的“夫妇”二字,更是如一柄锋利无比的匕首一般,在他心上狠狠地剜下了血肉模糊的一块。 曾几何时,她还亲昵的倚在自己怀中,乖巧地对自己喁喁细语…… 还记得那月下的缠绵,第一次亲吻她时那娇羞的神色…… 还记得那和煦的夏日之风,自己为她弹奏时她那惊喜的目光,她温柔地拥着自己的温暖之感…… 时隔未久,如今一切却已是物是人非,她竟已自称是那男子之妇?! 他心中虽是千回百转,却总算是很快恢复了常态,从容地对爨王言道:“这婢子虽是因美貌而一时令我动心,却毕竟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而已,倒是在下此番失态,实在是令您见笑了。” 爨王若是个愚笨之人也就罢了,偏偏他不仅观人入微,更是聪敏无比,明明昨夜眼见这陈郡谢氏的家主虽是微服出行,却是不惜暴露身份也要求见自己,可见对这女子绝对是势在必得的。 如今他再怎么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却也骗不过自己的眼睛。 然而只要他决意放手,自己便也就装作不知道也就罢了。 他微微一笑,客气地答道:“无妨,谢郎乃是性情中人,本王是十分欣赏的,不过本王毕竟痴长您几岁,不得不提醒您几句,这女子就如同庭中之花,春有青涩之美,夏有娇艳之美,秋有幽香之韵,冬有柔怀之暖,本就是十分可怜可爱的。然而如你我这等身份之人,若有偏宠,则是不合礼仪的,对于你我的宗族而言,也是十分不利的……” 第五百零二章 炎玉(三) “原本本王根本没必要对您说这些,然而既然你我两族颇有渊源,本王自然也不能眼见您行差踏错而坐视不理,想必您的父兄若是还在世的话,定然也会这般劝谏于您吧。” 谢琰闻言,忙恭敬地往东面行了个礼,以缅怀先父,继而转身对爨王谦恭地答道:“多谢您的关心,此番话语琰自会铭记于心。” 爨王见他语气诚恳,稍稍放下心来,促狭地笑道:“听闻您的正妻朱氏尚未有子嗣,不如我送几个绝色的女子给您吧,也免得您这番空跑一趟。” 谢琰礼貌地微笑,一样客气地答道:“如此便劳您费心了,琰先行谢过您的好意。” 爨王见他已然释然,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那笑容总算是多了几分真诚。 不为别的,只因为,如那臧氏这般心智坚定的睿智的女子有如一把利剑,只看握着她的那双手是何人,如刘郎那种籍籍无名的小子,即便拥有了她,也不过能得尺寸之功罢了。 若是她落在谢琰这样身份高贵的男子手中,对于自己而言,总是一种隐患,故而能分开这两人是最好的,若不然,只能将那臧氏暗中除了才行。 爨王举杯饮尽,眼中虽是一片冰冷,却还是忍不住想起了那几日自己身为阿米时,和萩娘相处的时光,那时候她可不像现在这样沉默寡言,而是用了吃奶的劲儿逗自己说话,那样子,实在是可爱极了。 不知不觉地,他的嘴角扬起了一抹微笑,却是很快地消失在了唇边。 谢琰在宫女的带领下,慢慢地往外走去,天色虽有些昏暗,他却仍是清晰地看见了另一条路上,萩娘的身影。 他忍不住踏前一步,想要走近她,却见她身后转出一人来,虽是个犹有稚气的少年,却是双眸如星,自有令人动心之处。 那少年手中拈着一朵紫色的三角梅,笑着对萩娘说了些什么,她也微笑了起来,竟是乖巧地侧过了头,任由他为自己亲手簪上了那花朵。 他……就是当年为了萩娘而偷偷溜入自己的军营的那个孩子吧……如今也长大了啊…… 两人相视而笑的样子竟是无比地和美,而谢琰已是痴痴地站在了原地,眼中最后一点涟漪,也慢慢地冻结了起来,只剩下一片幽深的墨色。 寄奴为萩娘戴上了那小小的柔嫩紫花,这才注意到远处那慢慢走远的白色身影,那人戴着汉人贵族的高冠,着了一身晋廷世族惯穿的宽袍,这本已是难在南中见到了,而那从容的步履,那优美的背影竟是这般眼熟…… 他心中不由得一阵紧张,却马上自嘲地笑了笑。 那个人,怎么可能在这里呢?又怎么可能明知萩娘在此却不来见她呢? 定然是自己思虑过重,想多了罢了。 萩娘见他神色恍惚,忙问道:“寄奴,你怎么了?可是受凉了?” 寄奴摇头道:“不,我方才在想,昨夜那人究竟是谁,又是对爨王说了些什么,今日爨王才会突然改变主意,竟还向你道歉,这般谦恭,实在不像是他的为人。” 萩娘不以为意地笑道:“定然是许了他什么好处吧,这爨王虽是行事荒唐,却实实在在是个英明之主,若不是朝廷给了他什么对于臣民十分有利的恩典,他才没那么容易松口呢。” 寄奴点头道:“反正如今我们能离开,就已经是万幸了,本来我还在担心,那个狡猾的爨王还要想什么法子让你做他的妃子呢。” 萩娘回想爨王那几次三番地设计自己,也是有些后怕,正色道:“我们还是赶紧去和刘穆之商议一下吧,最好是尽快离去,免得那爨王又变卦,抑或是还有其他什么变数。” 寄奴又问道:“萩姐姐,我们回去的时候还是从原路返回吧?虽然慢一点,但是相对要安全些呢。” 他本意是想着江荆两地的通缉令不知道还有没有贴着,怕自己连累萩娘罢了,而她却误以为他是担心在耒阳养伤的采棠,忙勉强笑着说道:“自然是从耒阳走,你棠儿妹妹可还在那儿呢,如今也不知她的伤势好些了没,有没有醒来。” 寄奴这才回过神来,面带羞容地讷讷说道:“萩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不由得有些六神无主的样子。 萩娘强忍着心酸,温柔地安慰他道:“采棠那边有那个诸葛公瑾照料着呢,应是无碍的,当日他曾说过采棠这病治个两三个月便应该能醒转了,说不定如今你棠儿妹妹已然天天在窗边张望着,等你回来呢。” 寄奴心中所忧并不单单是这些,他见萩娘面上显出一些疏远之色,忙伸手拉住了她的右手,一脸祈求的神色,却是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那双灵动的双眸似是蒙上了一层水雾一般,朦朦胧胧的,带着几分无助,但更多的是诚挚。 萩娘心中一软,原先那一抹阴郁的心情几乎是立刻便消散了,虽是照例甩开了他的手,她却并不生气,只是低声娇嗔地说道:“你都是个大孩子了,别总来牵我的手,需知男女授受不亲呢……” 虽是被她数落了几句,寄奴却只觉得心中无比地热切,这还是萩娘第一次认真地待他如一个男子,而不是像从前那样,只当他是孩子而已。 回想先前在爨王面前,萩娘说的那些话,他只觉得心中如有一团火一般,恨不得能立刻飞回京口,好快些将她拥入怀中,让她真正成为自己的妻子,从此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然而,他们终究是没走成。 半夜在驿馆,萩娘便被一阵喧哗声给惊醒了,她忙拿起一边的外裳,披在身上便匆匆走出院子,想要问个究竟,却见徐沐和寄奴等人都一脸迷茫地站在门外,一样是不明所以。 驿馆的侍从和军官们却是乱成了一团,人来人往地,而透过驿馆的大门,隐约可见大街上反常地火光四处晃动,显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 宫变? 萩娘脑海中首先浮出了这个念头。 第五百零三章 起兵(一) 然而徐沐抓住几个从人问了一番,这才大致明白了当前的情况。 “方才王下了征兵令,今夜就要封城,明日一早所有的成年男子都要被一一查验,一个都不能漏。” 徐沐摸了摸头,疑惑地问道:“征兵就征兵了,哪有这样十万火急地?” 那几个从人却是不知道究竟,只是摇头而已。 萩娘却立刻敏锐地反应了过来,这样的急征,定然是有事发生了,而且,很有可能,和桓玄有关。 她当机立断地对徐沐说道:“你快去穿你的朝服,入宫去求见殿下去。”78中文更新最快 电脑端: 徐沐不由得反问道:“为何?即便是征兵,也是征南中的子民,跟你们没有关系的啊。” 萩娘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低声说道:“你怎么不想想,殿下为什么突然要征兵?你难道想错过这个机会吗?你不是一直想要打垮桓玄吗?这个机会,你怎的不去争取?” 徐沐这才懵懂地睁大了双眼,惊讶地问道:“你的意思是……桓玄……他反了?” 你这是要喊得满世界都知道吗? 萩娘恨不得能按住他的嘴,却是只能压低了声音说道:“很有可能,所以我才让你入宫去问问啊,还不快去换衣服?” 不待她说完,徐沐便如被火烧屁股了一般,大呼小叫着冲回了屋子里去。 萩娘无奈地叹了口气,却见一边的寄奴眼中流露着无比复杂的神色,纠结无比地望着自己。 那眼神中,有为难,有挣扎,有说不出口的无奈,但更多的,还是那种几乎立刻就能燃烧起来的,无比热切的欲望。 他,可是想一起去打桓玄? 萩娘几乎是第一时间便明白了他的心情,那种想要去建功立业却又放不下自己的复杂情绪。 她温柔地给了他一个微笑,淡淡地说道:“想去就去吧,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女扮男装了。” 寄奴眼中的火焰几乎是一下子就被惊得熄灭了,忙阻止道:“别开玩笑了,这可是从军,军中的苦,不是你一个女子能忍受的。”ァ78中文ヤ~8~1~.7~8z~w <首发、域名、请记住 这有什么的,花木兰从军不也是差不多时代的事情嘛。 萩娘笑道:“你倒是说说,军中有什么事情是你能做好,我却做不好的?再说,我们若是跟着徐沐他们走的话,自是相对要舒适些,自然不会如之前你在京口军中那般苦,若不然,你去问问徐沐,要不要带我们一起去?“ 哼哼,徐沐,为了他妹妹,说不定还是哭着喊着求自己跟他的军队一起走呢,又怎会拒绝? 她自信的微笑真是美得令人惊艳,随着年龄渐长,她原先略显稚气的双颊消瘦了一些,少了一点天真,更多的是那种女子的成熟之美,最重要的是,她那原先娇小的身躯如今也逐渐丰满了起来,更加的凹凸有致,动人无比,真正是明艳不可方物。 寄奴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她那鼓鼓的胸脯,却是转过脸去,讷讷地说道:“若在军中多日,你即便怎么装扮,都会露出破绽来,更何况,更何况……” 他忍不住又转头看了一眼萩娘胸前,那意思不言自明。 萩娘不由得失笑,安抚他道:“没事的,我裹起来就是了,长得壮怎么了,别人又管不着。” 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就连寄奴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庄严肃穆的激昂之情顿时便大打折扣。 刘穆之原是一直在忙着筹算,此时才附和道:“刘郎,此行大吉啊,那桓玄本就是逆天而行,定然会败亡的,您就放宽心吧。” 刘怀敬却是不安地说道:“又要回军队啊……我可受不了那操练之苦啊……哎……” 寄奴思虑了一番,正色对众人说道:“此行应是不可避免的,若是萩姐姐没猜错的话,我们几人,应是都会跟着徐家的军队同行……” “我想过了,军中固然是苦,但也有轻松的职位,比如后勤,比如幕僚这种,萩姐姐和刘穆之便可充当幕僚,而怀敬,你就去搞后勤就是了,一会待徐郎出来,我们找他商议就是,他若是听闻我们要同行,应是不会拒绝。” 说曹操,曹操就到。 寄奴话音未落,徐沐便大步走了出来,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刘郎,你们愿意一起去我实在是太高兴了,你这便随我一起入宫吧,待我奏请殿下,给你直接封个军职就是了。” 萩娘见这向来没什么主意的徐沐,一到了这种时候也是一脸的热血沸腾,摩拳擦掌的样子,不由得暗暗好笑,这但凡是个男子,一听到打仗就肾上腺激素过剩,实在是令人难解。 然而,她没料到的却是,徐沐他们回来的时候,除了带来了徐家被允准出兵的旨意,更有一道旨意专门是给自己的…… “臧氏爱亲,天性柔顺,四业允备,且盛德之胄,美善先积。温文敏裕,博厚宽仁。言必依经,雅符于诗、礼;动不违矩,式合于典谟。温辞睿哲,孝友端明,可封为军前司马。望惟敬惟和,克敏克宽,斥去奇邪,惟义是守。” 内官念完那诏令,便恭恭敬敬地递给了萩娘。 萩娘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接,却见那内官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却不松手,这才明白了过来,忙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拜道:“微臣谨遵殿下旨意。” 那内官这才笑眯眯地将诏令给了她,又勉励了几句,这才扬长而去。 萩娘却是迷茫地望着徐沐和寄奴,疑惑地问道:“这,这爨王傻了不成,怎的封我一个女子做军官?” 徐沐也是一脸的不解,他无奈地说道:“宫中似是有变,我们去的时候,只见那殿上的台阶上还有来不及擦去的血迹呢……” 萩娘心中一动,有些明白那血迹是属于哪些人的了,当初爨王的话语,似乎还在她耳边盘旋:“就连宫中,桓玄也安插了许多眼线……”如今大事已起,爨王自是不用再和桓玄虚与委蛇了。 徐沐尚自絮絮叨叨地说道:“然而,即便是如此,殿下还是百忙之中写了这道旨意,还专程派了内官来宣读……啊,还有,方才殿下还反复叮嘱我和刘郎,遇事不决定然要与您商议,我虽是不解,却也还是答应了下来。” 第五百零四章 起兵(二) 萩娘不由得失笑,这爨王还真是看得起自己,竟是非要把自己绑在他一条船上才行。 也罢,反正本来自己也要乔装从军的,如此一来,连乔装都免了。 刘穆之却是促狭地看着萩娘尴尬的神色,嘲讽她道:“女郎,您还说这爨王聪慧,在下却是实难苟同,这诏书上说您的那些话,跟您竟是半点也不相符啊……天性柔顺,动不违矩,啧啧!” 眼见萩娘白了刘穆之一眼,寄奴忙过来打圆场,递给刘穆之一道任命书,笑道:“快来看看,您也有份,我和殿下说了,封您做参军呢,就连怀敬,也封了个军需官。” 朝中有人果然好说话,这官职真是不要钱地往外送,爨王殿下,为了打击这桓玄,您还真是下了血本啊。 萩娘无奈了苦笑了一声,却是更加担心起中州的形势来。 众人都是毫无畏惧之色,嘻嘻哈哈地拿着那任命书翻来覆去地看着,萩娘却是想到了桓玄那阴柔狠辣的个性,这样内敛的人,一旦起事,定然不会是小打小闹的。 只怕如今,建康已然被围了也不一定呢。 她想到这里,忙问徐沐道:“桓玄如今兵至何处,殿下可知道吗?” 徐沐果然摇了摇头,见她神色凝重,便忙补充道:“不过殿下说了,青兖两州的刺史王恭随那桓玄一起,同时起兵了,青州和兖州离建康颇近,许是有些棘手呢。” 什么?王恭也反了? 这个萩娘还真是没料到,自动皇太后王法慧突然地“暴毙”之后,王恭一直都韬光养晦,十分低调,原来却是厚积而薄发,与桓玄早有逆谋了。78中文首发 . . 当时在桓玄那里,自己竟是半点端倪也没看出来,此人心机之深,谋划之细密,实在是令人不寒而栗。 刘穆之却在问寄奴道:“那爨王又是封了您什么军职?” 寄奴面色微微有些潮红,骄傲而又激动地说道:“殿下嘉我勇武,命我率领先锋军,我多年来都勤于武艺,只盼望着能有冲锋陷阵的那一天,如今却总算是实现了,对殿下,我真是感激不尽。” 萩娘闻言,眉毛不由自主地挑了挑,却是不置一词,再看刘穆之,一样是露出了十分古怪的表情,两人相对苦笑,却是十分默契地都没有开口去破坏寄奴高涨的情绪。 开玩笑,先锋是什么意思?送死的同义词好吗。 这世上只怕也只有寄奴这样无畏无惧的年轻男子才会喜欢这样的军职,若是那些只顾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中年军官,肯定是对这样的位置避之不及的。78中文最快 手机端: 这个爨王,明明是不安好心,想要一箭双雕。 萩娘想来想去,终究还是没有对寄奴明言。 这虽是半夜,徐沐却是有爨王的旨意,能叫开城门的,当下这一行人便风风火火地整理着行装,准备连夜往毋敛城进发。 此番和来的时候不同,并非是带着宝物而来,众人皆能骑马,自然是比来时脚程快许多。 黑灯瞎火的,许多人手中都拿着火把,那些胆小的马驹们都只敢远远地跟在后面,而寄奴的灵慧却是丝毫不畏惧的样子,昂然挺着胸,不疾不徐地大步前进。 萩娘见这山路有些眼熟,不由得问道:“徐郎,此地可是我们来时被劫道的地方?” 徐沐闻言,眼皮不由自主地跳动了一下,苦笑着转身答道:“仿佛就是这里,如今是深夜中,我们又什么财宝都没带,应该是不会惊动那些土匪吧……” 似乎是特地为了令他难堪似得,就在他转身的当儿,萩娘便见那山上星星点点地燃起了火把,显然是发现了山下这一行人的行踪。 萩娘无奈了笑了笑,对着他的身后指了指,徐沐一回头,顿时惊呆了,忙匆匆下令,吩咐众人尽快前进。 但是,要和山贼比脚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人家是从山上下来,你却是绕着山走,如果山体是个圆圈的话,你走的就是圆周,而山贼走的是半径,除非这山很小,不然是怎么都走不掉的。 这座山,显然并不小。 为首的土匪还是那个咋咋呼呼的魁梧男子,他手里举着火把,好整以暇地在路中间堵住了道儿,在他身后密密麻麻的火光照耀下,倒也显得十分威风,他笑眯眯地看着众人自投罗网:“几位,又见面了,一向可好?” 今时不同往日,此次徐沐身边有着数十名侍卫相随,又是轻车简装的,本是不怕他什么。 然而此时却是耽误不得,一刻延误,便是不利于军情,而毋敛城中的徐城主,只怕现在还毫不知情,他们必须得尽快赶回毋敛城才行,又怎有时间同这些土匪纠缠? 徐沐自是明白这个道理,他收敛着自己的性子上前,拱手道:“几位大哥,我们此番并没有带什么财物,劳您空走一趟,实在是罪过,然我这还有一袋银两,虽是不多,但也足够表达我们诸人的诚意了,不如您姑且笑纳可好?” 那男子接过了银子,却是摇头道:“太少。” 徐沐一时十分为难,这银子本是身外之物,给他也无妨,然而如今却是的确没有余财了,他思前想后,只能解下自己的佩剑,双手递了过去,笑道:“在下敬您是个英雄,便将此宝剑送予您,此剑虽非什么名家所铸,但也是锋利无比,可谓无坚不摧,您大可试试手,若是喜欢,便不妨收下。” “哼,无坚不摧?”那匪首不屑地轻笑了一声,接过那宝剑,随意地在路边的山石上一砍,却见火星四溅,剑锋受不了摩擦之力不免碰坏了些,而那山石却是丝毫无损。 徐沐连阻止他都来不及,却见自己的爱物在他手中已被摧残得缺了个口,不由得怒道:“怎的你这人不讲道理,哪有人用剑去砍石头的,怎么可能有剑能砍得动石头?” 那男子却是毫不可惜地丢下那把剑,促狭地说道:“若是有剑能做到,你待如何?” 徐沐气冲冲地说道:“我不信,若真有这样的利刃,我全队人马任由你处置!” 第五百零五章 起兵(三) 那男子哈哈大笑,就连身后那些山贼党众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也不要你这全队人,你们这些人平日都养尊处优的,若是让你们住我们的山寨,我还怕养不活你们呢,我只要一个人……” 那男子突然抽出自己背上的长剑,眼中一片冰冷,直直地指向马背上的萩娘。 此言一出,不仅是徐沐和寄奴,就连萩娘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已是戴着帏帽,又着了男装,这男子却还能在夜里看清楚她的所在,可见他眼力极好,并且显然是自从上次被自己三言两语吓退之后,还一直惦记着自己。 徐沐尚未开口,寄奴却已经翻身下马,连剑鞘一起举起自己的佩剑,礼貌但严肃地拱手行礼道:“恕难从命。” “哈哈,这么说来,你的意思是,若我非要抢人不可的话,你便要与我拼命罗?”那男子似是并不生气,笑眯眯地问道。 寄奴握紧了手中的剑柄,冷然道:“正是。” “好,那我便看看你要如何与我拼命……看剑!”那男子原本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却是突然出手,迅捷无比地一剑刺出,竟是直指寄奴的胸前。78中文首发 78zw. m.78zw. 那剑刃似是锋利无比,一剑挥出,半点声息也无,剑身似是如一张纸片一般薄,却是剑到之处,所向披靡。 萩娘的惊叫声竟是还没有寄奴的反应快,他猛地起跳,往后一躲,这才堪堪躲过了这一剑,但他前半块衣襟却是已被那剑风波及,胸前被划了一道大大的口子,看起来倒是有几分滑稽。 山路狭窄,那男子提剑跟上,又是狠狠地一剑刺出。 这次寄奴却是早有准备,他不慌不忙地双手举起那剑鞘一档,只见火星闪烁之处,固然那剑鞘并未断裂,可那看似薄如蝉翼的长剑竟然也是丝毫无损,只是如灵蛇之舌叉一般,柔软地弯了一下而已。 怪道这柄剑看起来这般薄,原来竟是一柄软剑。 当时的冶炼技术实则并不先进,虽则兵器已经开始用铁器,但质量却是参差不齐,这样的软剑,大部分人只是听说过而已,而亲眼所见,于许多人却是第一次。 就连徐沐身后的护卫们,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阵叫好声。 寄奴心中也是大惊,这剑若是这般锋利,又百折不饶的话,自己的那柄剑还没出鞘便已是输了。 此时那男子已然站在了徐沐一行人中间,他一声唿哨,飞身而起,那长剑又再次出手,这一次,却是并没有往寄奴而去,而是快捷无比地刺向马上的萩娘。 萩娘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见他的剑身贴着自己的脸颊斜斜地擦了过去,一缕被风吹起的发丝好巧不巧地拂过剑锋,竟是如风中之柳絮一般,纷纷飘落在地,竟是已被削断了。 她面色惨白,紧紧地抓着手上的缰绳,心中惊疑不定。 若是方才那一剑没有故意刺歪的话,只怕自己不死也伤了,这男子,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下一瞬,她便明白了原因。78中文更新最快 电脑端: 寄奴立时便红了眼,再不瞻前顾后,也不一味防守,而是刷地拔出了自己的剑,狠狠地向那男子进攻过去。 两人身手都很好,又都长于轻功,故而打起来如行云流水一般,十分地飘逸灵动,煞是好看。 徐沐已是看呆了,而众人也是看得屏息静气,连叫好都顾不上了。 十来个会合下来,寄奴固然是有些气喘,那男子也是动作渐慢,忍不住一剑挥出,将寄奴推开几丈远,自己率先放下了剑,笑道:“不打了,这样打到明天都打不完,若是我一剑斩坏你的剑,又显得不够光明正大,不过是占了兵器之利罢了。所以,还是不打了。” 寄奴扶着剑,亦是大声说道:“你既然知道利害,那便好好地放我们过去,需知军情如山,即便是迟了一刻,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男子惊讶地问道:“你们,竟然是军人?” 徐沐忙上前自我介绍道:“在下徐沐,毋敛城人,奉了殿下之命,克日便要领军出征,还请您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以免无谓的伤亡。” 那男子愣愣地看着马上的萩娘,又看了看徐沐和寄奴,竟是丢下了手中之剑,倒身下拜,恭恭敬敬地说道:“在下蒯恩,兰陵承县人,愿率兄弟们入军,望两位接纳。” 这一下真是令人摸不到头脑。 反倒是萩娘,此时却是能理解身为男子这种莫名的激情和冲动,庸庸碌碌也是一生,作为土匪,此生唯一能出头的机会,许是就在眼前了吧。 蒯恩一说完,他身后的土匪们先是一愣,继而便是纷纷挥舞着兵器,附和道:“老大去哪儿,我们也去哪儿。” 也有有儿有女不愿离开的,不由得有些面露难色,默然垂手不语。 蒯恩却是郑重地对徐沐再拜,认真地说道:“将军,在下明白您心中的顾虑,但请相信在下的诚意,若不是为生计所逼,我们兄弟又怎会上山做土匪,更何况此地临近昆川,我们兄弟早就萌有退意,不过是没有合适的机会罢了,如今我寨中约有两百来号人,愿意随我一起的,少说也有五十个,个个都是骁勇无比的,若您愿意收纳至麾下,在下感激不尽。” 徐沐仍是沉吟,不敢轻易决定,寄奴却是忍不住对徐沐说道:“徐郎,此人武艺高强,应是远高于我,却顾念着不占兵器之利而处处容让,并非持强斗狠之徒,而颇有君子之风。您不如便答应他们的请求吧,于您家族乃至于军中都应是颇有裨益。” 萩娘亦是笑着说道:“此人方才动手之时,看似狠辣,却实是很有分寸,出手间留有余地,可见其心存仁厚,虽则身为土匪,上次也好,这次也罢,均未伤到我方一人一卒,故而奴也以为,此人可留。” 徐沐不由得想到了殿下亲口对他吩咐的“若是有未决之事,便可从臧氏之意”这样的话,心中已然软了几分,却是顾虑着其他山贼们,便对那蒯恩说道:“殿下本就命我从民间征兵,若要收编你们倒也不是不可,只是这军中之职,与你们山寨却是不同,若你们一众一同从军,便都是从小卒做起,即便是你,也不能例外,届时你和你兄弟们都是最低等的士卒,唯有待建功立业之时,才能擢升,你可愿意?” 蒯恩想都没想便大笑着说道:“您太小看我了,这什么山寨的寨主,也不过是兄弟们无人带领,才硬是推我为首的,在下从未将这些虚名放在心中,在寨子里,我们本就都是一起共患难的兄弟,从军了,我们自然都是一同出生入死的同伴,又何须分什么彼此呢?” 第五百零六章 起兵(四) 徐沐赞赏地点了点头,又说道:“既然如此,我自是没有理由拒绝你们,只是这其他人,你又要如何安置呢?” 蒯恩欢喜地一跃而起,转身对山贼们大声说道:“兄弟们,兄弟们,愿随我从军的便跟来,若不愿的,便自行回寨子去,守着寨子里的粮食过活就是,待本大王得胜归来,再和你们共饮千杯!” 萩娘闻言,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这山大王就是山大王,三句话脱不了匪气。 众山贼本是下山来打劫的,如今却是意外地突然改变了人生,这世事也实在是无常。 昆川到毋敛有千里之遥,来时他们便悠悠地走了十来天,此番回去虽是轻车简行,却也走了三日方才抵达。 一路上那蒯恩简直是和寄奴形影不离,他本没比寄奴大多少,又是一样的嗜好武艺,两人每日打打闹闹的,倒是感情甚好。 最有趣的是,当蒯恩知晓了萩娘便是寄奴的未婚妻室时,立刻便惭愧地下拜,向两人道歉,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我也不是因为这小娘子有多美貌,不过是看她伶牙俐齿的,抓回去做个压寨夫人,替我管管寨子里那些妇孺们,倒也能省心。” 萩娘闻言,白了他一眼,心中却是十分不忿。 虽然如今的铜镜不像后世的镜子那样照的十分清楚,但她也能清楚地看到自己逐渐长成的娇艳容貌,自是比寻常女子要美貌许多,这家伙却这般贬低自己,把自己说成是个泼妇似得,会不会说话呢。 寄奴却是哈哈大笑,谦和地扶起他说道:“这我倒是十分赞同,若是萩姐姐做了压寨夫人,只怕一寨子的女子都被管的老老实实的,一个都别想翻天。” 萩娘自是也白了他一眼,心中却不由得想象着自己真的做了山中女大王,那个画面感十足的场景,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说起此番要去攻打的桓玄一族,蒯恩却是一无所知,他长年累月地在山里“隐居”,最多只能从来往商贾口中探听到南中的一些琐事,又怎能知晓外面的世界呢,于政事一道,可说是白纸一张。 用他的说法,便是“陛下让我打谁,我便打谁”,抑或是“跟着刘兄弟一起上就是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众人终于到了徐府的时候,寄奴便带着蒯恩一同去见徐城主了。 徐沐也清点了蒯恩所带的土匪们,共计六十一人,都做上了花名册。 正如萩娘所料,这徐城主一听说爨王的决定,几乎没欢喜地跳起来,不停地说着“殿下英明”之类的话,又是好一番鼓励徐沐和寄奴,更是想要亲自领兵,幸而在众人的劝说下总算是暂时消停了。 对于蒯恩,他却并没有太过重视,即便寄奴郑重其事地向他举荐,徐城主也不过是一挥手,笑着说道:“那他以及他那些僚属便归你统率就是了,你们也好多亲近亲近。”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虽然蒯恩还是不过是个小卒,但在寄奴的前锋军中,自是无人敢不服他。 这罗倮族六寨,平日虽是各自管着各自的内政,然而如今爨王下令起兵,应是也不敢过于阳奉阴违,而汉族的大将中,自然是以孟、霍、吕、尹四族最为强盛,再加上新兴的徐氏和董氏,一样是六军齐进,虽然各部的将士并不多,却也都是英勇善战的成年男子,加起来差不多也有数万之众。 然集结军队和军令下达之间,应是还有少许缓冲的时间,寄奴便带领着他属下那区区五百人的前锋军新兵,依着当年在京口军中的那种操练之法,每日里排兵布阵,忙得不亦乐乎。 萩娘这个爨王殿下亲封的“司马”自是没有什么政务要处理,正好能陪伴着寄奴,美其名曰“巡查”。 这日她见寄奴命所有的人分为三队,分别模拟步兵、骑兵、弓手的阵法,不由得十分新奇,便趁众人休息的时候悄悄地问道:“寄奴,你怎会想到这种奇特的阵法的,实是见所未见呢。” 寄奴也是首次尝试这种阵型,正是那次在却月寺游玩时,那个神秘人物罗山教给他的。 然而每每想到当初在却月寺内的那一幕幕,却总是会想到竺法汰大师,他不由得眼圈一红,掩饰着说道:“这也是从旁人口里听来的,叫做……” 他略一思索,便认真地说道:“此阵叫做‘却月阵’,虽不是我首创,应该也是少有人知,此阵最大的妙处便是能充分发挥出三种武器的优势,近可攻,退可守,即便是以少敌多,也应是无虞。” 萩娘连连点头,笑着说道:“寄奴,我看这步兵虽是骁勇,但若是对阵矛兵或是弓手的话,却是颇有些被克制,倒不如令步兵换成盾兵,这样的话虽是少了些灵动,却更能保护好后排的弓手,能适用的地形也更多。” 这话中浓浓的全是关切之意,寄奴闻言,心中已是欢喜无比,却是忍不住促狭地说道:“萩姐姐,难得你提个建议,寄奴自是谨遵您的吩咐,不过若是这些士兵不堪负盾之苦,纷纷做了逃兵,你可要帮我想法子补救哦。” 萩娘疑惑地转头问道:“这盾很重吗?若是连男子都无法拿取自如的话,还真是不怎么合适呢。” 然而一见寄奴面上含笑的神色,她便明白过来,自己是被这孩子给取笑了。 她娇嗔地瞪了他一眼,装作发怒的样子说道:“人家是用心帮你出主意呢,你却只当是戏语,以后我再也不来看你练兵了!”说着便转身要走。 寄奴脸色有些发白,忙急着道歉道:“萩姐姐,寄奴知道你是关心我,我不过是见你神色严肃,想要逗逗你罢了……若是以后我再取笑你,我……” 萩娘听得他急了眼,这才转过身来,吐了吐舌头笑道:“我也是逗你的。” 她俏皮的样子真是可爱,寄奴痴痴地望着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想将她拥入怀中,亲吻她那不饶人的娇美双唇,但他却是一个犹豫间,便错失了这机会。 萩娘已然飘然离去,只留他一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第五百零七章 谋臣(一) 每一天,都有新的消息传来,在这混乱的时刻,自是无人关心那荆州刺史殷仲堪,以及南蛮校尉殷觊的生死,小皇帝和王雅所关注的,不过是桓玄的军队离京中尚还有多远而已。 然而,谁都不曾料想到,如今的焦点人物,南郡公桓玄,竟是身在偏远的南康郡。 “啪!”得一声,桓玄重重的一掌击在了塌几之上,一边候着的侍女不由得吓了一跳,慌忙跪了下来。 卞范之却是神色不变,温和地对下人们说道:“你们都出去吧。” 待四下无人,他才慢慢地对桓玄说道:“郡公稍安勿躁,免的落了旁人口舌啊。” 桓玄怒道:“都是你,想的什么‘驱虎吞狼’之计,如今倒好,那王恭抢先围起了建康,若是王雅那帮老不死的打不过他,岂不是让他抢先夺了小皇帝以自重了?” 卞范之却是半点惊惶的神色都没有,悠然道:“然如今王恭有没有得入建康呢?” 桓玄被他这种不温不火的态度给惹恼了,愤愤地说道:“现在自是没有,我这不是在跟你说万一吗。” 卞范之自信地笑道:“郡公,请相信在下,绝不存在这个‘万一’。” 桓玄心中一动,忙问道:“此话怎讲?” 卞范之见他神色缓和了些,这才从容地侃侃而谈道:“您自认以您的威势和实权,朝廷可会对您毫无防范吗?在下窃以为,这是绝不可能的。若是您按照原先的计划,贸然从夏口走水路进侵建康,定然会引起王雅的注意,甚至于,会将护卫京畿的军队调遣来防卫于您……” 桓玄忍不住插嘴道:“护卫京畿的军队,不就是王谧手上的京口军吗,他是我的人,又怎会听从朝廷的调遣?” 卞范之摇了摇头道:“您与王将军的交情,在下并不十分清楚,但即便他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京中也不是完全没有准备的,您可还记得前些日子的邸报,上面清清楚楚地写了征北将军谢玄因冬日不可出兵,已然回京了,据我所知,他在北地可是经营得很不错,麾下至少有二十万以上的军队。” 桓玄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屑地说道:“谢玄不在京中,谢琰也不在,正是得了这确切的消息,我才会下定决心动手的,如今京中只有王雅一人,已是独木难支,我这才奇怪,为何你要给王恭那个莽夫机会去接近小皇帝?” 卞范之微笑道:“您若是相信我,就请耐心等待,反正如今做出头鸟的是太原王氏一族,他们本就是日渐衰败,定然会藉此机会做奋力一搏,我们则无需损伤自己的一兵一卒,便能将王雅准备在京中的防守给除了,届时,您再趁势北上,则是如摧枯拉朽一般,万无一失啊。” 桓玄狐疑地又打量了他一番,总算是似乎被说服了的样子,淡淡地说道:“好吧,如今事已至此,只能承你吉言了。” 卞范之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微笑道:“还请郡公相信在下,在下对您毫无二心,更是与那王恭素不相识,又怎敢给您乱出主意呢,只要您按照在下的计划行事,在下绝不会让您失望的。” 桓玄听着这话倒是十分顺耳,那双妩媚的凤眼中也不由得露出了笑意,嘉许地说道:“若此事能成,自是我欠了你一个人情,你放心吧,你那两个妹妹的下落已经有点消息了,待我手下哪些人找到她们,定然会将她们送来你身边,让你们一家团聚。” 卞范之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却仍是默默地拜伏了下去,感激地说道:“多谢郡公。” 他起身之后,却是又对桓玄说道:“说起来,在下其实更为担心江州的军事。” 桓玄讶异地问道:“江州有你,有庾氏兄弟,有我的内侄桓振,几乎是铜墙铁壁一般,怎会有什么闪失?” 卞范之轻咳了一声,踌躇着说道:“前些日子,我听到了一些谣传,倒是和那中郎将庾楷有些关系……” 桓玄一挑眉毛,淡淡地说道:“你但言无妨。” 卞范之却是卖了个关子,怎么都不肯细说,只是推说道:“这君子不言旁人之过,更何况不过是谣传罢了,若此事确实了,在下再告诉您也不迟,只是您切记,除非是您的同族之人,切莫过于相信旁人。” 桓玄点头道:“好吧,你不说也罢,我自会使人打听。” 他一边倨傲地走了出去,一边却是在回想着方才卞范之说的最后一句话。 除非是您的同族之人,切莫过于相信旁人…… 只是你卞范之,不也是与我非亲非故的“旁人”吗? 建康城内,王雅却是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宫中无助地转来转去,一边的小皇帝看着只觉得很有趣,不觉嘻嘻地笑了起来。 王雅无奈了看了他一眼,却是一点办法都无,只能命宫女带他去休息,又差人去宣羽林中郎将羊玄保入宫。 此时的建康城外三十里,已是被王恭大军压境了,但他似乎并不着急进攻的样子,倒是颇有耐心地驻扎着,一副镇定淡然的样子。 建康城内,与谯国桓氏以及太原王氏不和的小贵族小世家们都已经早早地逃跑了。 然而,即便是建康宫没有被封,城门也是进出自如的,王雅和小皇帝却是不能跑的。 当羊玄保走进殿来的时候,连行礼都来不及,便被王雅拉住了,急急地问道:“谢将军怎的还没到?他不是你姑丈吗,难道一点消息都没给你?” 羊玄保早就猜到这王太傅叫他来,定然又是问及此事,只能歉然地说道:“王太傅,属下真是不知道谢将军的下落,不过您也别过于忧急了,他素来都是言出必行,绝不会出半点岔子的。” 王雅想着自己冒皇帝之名发出去的那几份空白的调令,心中却是实在安定不下来,桓玄好端端地便反了,原先一直老老实实的王恭也反了,若是现在告诉他,谢家也反了,他也绝对不会太惊讶。 第五百零八章 谋臣(二) 但那两人也就罢了,谢氏一族向来忠于皇室,从无二心,如今却是迟迟不入京相救,到底是为何? 每次去找谢琰,总是被谢家人挡着,说什么“主子病重,不能见客”。 这都两三个月了,便是真的出了疹子,也该好了啊,难道真是因为一向引以为傲的容貌有损,故而不敢见人了? 这些世家贵族真是麻烦,大男人一个,有什么好过于在意自己的容貌的? 他虽是这么想着,却是不由自主地回忆着谢琰那绝世风华,本是珠玉之质,一朝容颜尽毁,若自己是他,说不定也一样会不愿见人呢。 这般胡思乱想了一番,他才发现羊玄保还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忙问他道:“如今羽林军中尚有多少人?” 羊玄保的嘴不由自主地张大了,他不可思议地说道:“王,王太傅,您该不会是想让羽林军去迎敌吧……” 王雅点头道:“若是实在无法,也只能靠你们来护卫陛下了。” 羊玄保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王太傅,我知道您着急,但这些羽林军……说白了都是贵族家的郎君来历练历练的,即便有几个会武的,也不过是花花架子罢了,要同青州兵过招,只怕根本挡不住啊。” 更何况王恭那号称有十万之众,自己这羽林军加起来也不超过二千人,还是考虑了士族子弟的作息,故而分成了四班的,也就是同一时间只有五百人可以调动而已。 且近日人心惶惶,稍有点财势的贵族们都请假不敢来宫中了,如今能用的,不过三百人罢了。 他把这情况一说,原先就愁眉不展的王雅,更是苦着张脸,连连叹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谢玄,究竟为何还不进京呢? 难道真如王太傅所担心的,谢家也生了异心吗? 他用力地摇了摇头,想要把这个念头挥出脑去。这不可能的,以谢家的地位和声望,以谢相的廉正高洁,他们又怎么可能违背长者的遗愿呢…… 只是,姑父,你若再不来,王太傅只怕真要急疯了啊…… 立春这日虽是汉人的年节,但由于十多年来每到这日,官邸都宣布休沐,故而毋敛城的罗倮族也十分喜欢这个节日,学着汉民的样子纷纷做过年的饺子等吃食,一样的张灯结彩,热闹得很。 此日依礼是不动刀兵的,故而就连军士们也得了假期,能够回家过节。 寄奴和萩娘则是一早便去拜见徐城主,向他贺岁。 然而还有人比他们俩更早。 一进去便见刘穆之一手捧着舆图,另一手执笔,正在一张空白的绢帛上写写画画的,而徐城主则是在一边连连点头,似是十分赞同的样子。 见两人来了,刘穆之忙放下笔向两人见礼,待四人互相礼毕,他才笑着对寄奴说道:“刘郎,您来看,我已然将这各郡之间的大路小路都用不同色的线条给勾勒了出来,包括每条路预计需要行军的天数,只待殿下的军令下达,此次,我们是有备而来,应是不输那桓玄。” 寄奴和萩娘忙凑过去看那白绢,只见他笔下端的是字迹娟秀,线条清晰,绢上密密麻麻地画满了各色的曲线,而各个重要州郡的名字亦都列在了上面,相比舆图那种只有地形的地图,这张图看起来倒是更为清晰些。 刘穆之在一边补充道:“这靛蓝色代表水路,黑色代表官道,青色代表小路,如此一来,几乎是毫无遗漏,不管是要进攻还是防守,都是一览无遗。” 萩娘原只以为他是个不学无术的术士罢了,如今看来,他心思细密,又无比地耐心,实在是不能不令人赞叹不已。 寄奴和徐城主也是赞叹不已,徐城主指着那地图上泉陵的位置,对众人说道:“听闻零陵郡太守唐云正被拘在官邸的牢狱之中,如今零陵是由都尉代理,那桓玄短时间内也腾不出手来安置自己的心腹,更何况东线已起战事,便是要派人,只怕也是无人可派。” 刘穆之指着自己所画的一条绿色的线路说道:“城主请看,从毋敛到零陵,水路可至始安郡,再走陆路到营阳郡,乃至零陵郡,这中间的始安郡和营阳郡都是小地方,且远离建康,若是桓氏对爨氏并无特别的防备的话,这两地的守军应不是我们的对手,我们一路打过去,到了零陵便能和唐云会合,他一定是愿意随我们一起起兵的。” 徐城主点头道:“妙极,我也正是这个意思,这个唐云与桓玄有隙,由零陵郡作为我们在荆州的据点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寄奴却皱起了眉毛,指着最下面的临贺郡说道:“然则临贺郡虽是不在我们的路线之上,却是广州和荆州的交界之地,想来不会没有守军,而零陵郡又与南康郡很近,南康郡一样是驻有重兵,若是这两地一起起兵来攻零陵,只怕情势不妙。” 徐城主豪气万千地说道:“无妨,此番我徐氏倾一族之力,再加上我们在毋敛经营多年,与罗倮族的一些大家族也很有交情,届时我军可达万人之数,那桓氏又是猝不及防,定然不敌,刘郎您虽是所虑不错,但我觉得这路线是最合理的了,即便存在一些风险,也是难免的,我们小心点就是了。” 寄奴仍是觉得不妥,他却不想扫了徐城主的兴,只能含笑点头,心中却是隐隐有些不安。 萩娘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对他眨了眨眼睛。 寄奴会意,待从徐城主处告辞出来,便问道:“萩姐姐,你可是有什么好主意?” 萩娘笑道:“我觉得你说的没错,当年桓大将军桓温起家之处,便是这临贺郡,他的第一块封地,故而我猜这临贺郡定然是桓家经营得最为不错的属地之一,且临贺郡太守曾是桓温的嫡子桓济,也就是桓玄嫡母南康公主的亲生儿子,虽是当年桓济已然因作乱而被流徙,但对于桓玄来说,这块地方却曾是嫡兄的地盘,定然不可能轻轻放过,肯定是广布亲信的。” 寄奴闻言更是忧虑无比,不由得嗔道:“萩姐姐,这么重要的事情,方才怎的不对徐城主说呢。” 第五百零九章 谋臣(三) 萩娘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的神色,却是淡淡地说道:“方才你也不是没有提醒徐城主,但他并不相信不是吗?对于有些人来说,一旦有了先入为主的成见,便很难说服他,我们又何必令他不快?” 寄奴忙问道:“那若是届时真像我担心的那样,南康郡太守卞范之和临贺郡太守一起来攻,我们岂不是很被动?” 萩娘从容地答道:“方才那舆图上你也看到了,零陵与南康之间尚有个耒阳,届时我们便对徐城主说要去耒阳接采棠,‘顺便’去南康郡走一趟,若是那卞范之自己都焦头烂额,又怎能有空来管零陵郡?” 寄奴先是露出了迷茫的神色,却是突然明白了过来,这才惊讶地问道:“你的意思是……?” 萩娘笑得都能看见那对可爱的小虎牙了,她开心地对寄奴点了点头,低声说道:“此计叫做:顺手牵羊,嘻嘻。” 南康郡,身着单薄官服的卞范之送走了桓玄之后,正有些失神地望着庭中之红梅,却是一阵寒风吹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虽是此次打了“清君侧”的旗号起兵,但只要不是没脑子的人都能看明白,桓氏一族这是第二次谋逆了,当年桓温没做到的事情,如今的南郡公桓玄真的能做到吗? 然而桓玄的确并非常人呢…… 以幼冲之年便能联合自己的叔父,一举剪除了凌驾于自己之上的,身份高贵的嫡兄;又能在先帝的刻意打压下完全不受荆州刺史殷仲堪的影响,将荆州经营得如铁板一块,更是从善如流地顺势讨好了当权的司马道子,得了一个江州刺史,表面上看似乎是贬低了自己,实则是扩张了自己的势力,掌握了江荆两地的大权。 他不仅善于利用别人,借用别人的威势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更是无比地冷酷无情。 曾于他有恩的司马道子,一直到死,都没有得到他半点助益。 曾得他许诺为盟友的皇太后王法慧,据传也是实则死于他的谋划。 而王法慧的亲兄王恭,更是被他卖了还在替他数钱,他不仅根本不知道王法慧的真实死因,更是以为桓玄真心助他复仇,故而愿为先驱,做那逼宫围城的大不讳之事。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几乎每个曾以为他是朋友的人,最终都会直接或间接地败亡在他手中。 这样心机深沉又无比冷漠的男子,真的是自己能够追随到底的真命天子吗? 然而,自己又能如何呢? 玉儿,倩儿,你们二人,究竟是被藏在何处了? 他不由自主地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胳膊,似是为了抵御那风中的寒意。 “夫君,天这般冷,您怎的不回屋去?” 一声温柔的低语轻轻地响起,一双温暖的双手将一件宽大的披风披在了他身上。 即便不用回头,他都知道这双手的主人是谁。 “鲤儿,我心中,甚是迷茫……”他转过身来,将自己最为宠爱的妾室拥入怀中,慢慢地说道。 “夫君是在忧虑何事?可是与那南郡公有关吗……”卞范之的妾室景鲤柔顺地问道,那话语中不含任何窥探之意,只是流露着浓浓的关切之意。 不经意间,卞范之只觉得心中舒畅了不少,他许是并不需要旁人为他释疑,只是想要一个乖巧的倾听者,令他能无拘无束地述说心中的疑惑便足够了…… “正是呢……如今的我,已是无路可退了……鲤儿,若这一切,都成为了一场泡影,若这一切走到了尽头,若我……若我最终不得不自裁,你可愿意,陪我一起?” 他淡淡地说着,似是并不十分在意的样子,悄悄地窥视着怀中女子的神色。 正如他所期盼的一样,景鲤并没有故意扮演那种做作的郑重之态,而是慢慢地流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如那雪中红梅一般冷傲、艳丽。 她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半点惊讶或害怕的表情都无,只是幽幽地答道:“鲤儿本不过是个连姓都没有的飘零之花,于君而言,妾身许是不过是个妾室而已,但对于鲤儿而言,您是妾身的一切,若真有那么一天,妾身自然是不能独活的……” 她说得十分理所当然,似是这不过是最为寻常之事罢了,根本不需要半点考虑。 立春后的第三日,爨王的旨意总算是到了。 宣旨的内官念着没完没了的旨意,萩娘跪在地上,几乎是一个字都听不懂,她看着那张冗长得令人发指的诏书,总算是明白了为何这旨意来得这么晚。 举目四望,除了刘穆之和徐城主之外,几乎所有的人脸上都是一样迷茫的神色。 还好,萩娘总算是平衡了些,原来自己的文化修养还不是最差的。 待徐城主接旨后,自是领了那内官去休息,再问问爨王还有没有什么私下交代的话。 刘穆之却是一脸严肃地对寄奴和萩娘说道:“那日我们没能见到的中州使臣,定然是许了爨王什么了不起的好处了,这旨意竟是通篇将桓氏一族骂了个狗血淋头,故而爨王此番决心应是十分坚定的。” 萩娘不由得有些赧然,实在不想告诉他自己根本没听出半点骂人的意思来,然而既然爨王决意与桓玄为敌,自然是好事中的好事,她忙问道:“那除了我们这一支军队外,殿下还会派出多少军事?” 刘穆之似是被问住了,面露难色,讶异地答道:“这……倒是没说,但想来罗裸六寨和孟氏那几支是一定会派出来的吧。” 萩娘闻言,微觉有些不安,却又一下子抓不住那纷乱的思绪,究竟是什么事情有些不对呢? 寄奴却是高兴极了,他这几日已经将前锋军那些将士训练得服服帖帖,只等着下场练手呢。 其实这其中也有蒯恩的功劳,他和他那些弟兄们本就人多势众,又是将士中最为魁梧的佼佼者,自他们公开支持力挺寄奴,便是军中有几个不服管教的刺头,也不敢挑事了。 然而,兵临始安城下,他们却是一点阻拦都没遇到,一路上虽是也遇到过官兵,然而却是无人敢拦,就连上去问个究竟的都没有,而始安城更是毫无防备,那城门上守护的士兵,一见那浩浩荡荡的军队,便吓得屁滚尿流,连城门都没关便忙不迭地回官邸通报去了。 第五百一十章 谋臣(四) 始安郡太守乃是在吴国崛起之前便在此地颇有势力的覃氏一族,太守覃希之本是个醉心于礼佛的碌碌之徒,不过是得了家族的萌恩才能做上太守这个位置。 他一听说爨王的军队奉了朝廷之命派兵来攻桓氏,当即吓得就想要卷铺盖跑路,幸而正妻樊氏还算镇定,忙阻止他道:“夫君,如今您便是要跑,也未必来得及,我们可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就算曾受过那桓氏的小恩小惠,也未必要替他效死,不如便从了那些人,自称是忠于陛下的不就行了?” 覃希之是个耳根软的,一听觉得也对啊,但还是犹豫地问道:“若是来日郡公得胜,怪罪起我们来,我们又待如何?” 樊氏想了想,便安慰他道:“您放心吧,若是郡公真的看重于您,怎会在郡中不备兵甲,连个都尉都不设,我们并非是不想抵抗,而是无兵可用,根本不可能去送死,即便是郡公怪罪起来,您便如实说就是了,想来以郡公的胸襟,应该不会为难您这个无用之人。” 虽则被妻子说成是个废物,覃希之却很是欢喜,高高兴兴地命人去迎徐氏之军进城去了。 在荆州,消息最为灵通的只怕便是卞范之了,他一得到始安郡和附近几个小郡县都闻风投降的消息,自是急急忙忙地给桓玄发了飞鸽传书,想要他立刻派兵去平乱。 然而桓玄却是根本没理他,被他连接催的急了,这才回了一封信,意思是自己这事情太多,那爨氏向来与自己交好,只怕他这消息只是误传罢了,更何况那几个都是小地方,什么物资都没,即便被暂时占领了,待他得胜归来,自是能腾出手来收拾这些小鱼小虾。 卞范之左等右盼却是收到了这么一封没心没肺的回书,几乎没气得背过气去。 在书房中侍奉的妾室景鲤忙上前为他抚背,温柔地问道:“夫君,您又是因何事而不安?鲤儿虽是什么都不懂,但也愿意尽力为您分忧。” 卞范之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这才觉得舒服了些,不由得愤愤地说道:“这桓玄!简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景鲤忙按住了他的嘴,低声说道:“隔墙有耳,夫君还请慎言啊……” 卞范之若有所思地抬眼看着她,心中只觉得温暖无比,这笨笨的鲤儿也并非是傻到家的,他叹息了一声,无奈地说道:“鲤儿,我只怕,我们这回是躲不过去了……” 景鲤反倒笑了起来,颇有几分欢喜地说道:“夫君到哪儿,鲤儿便到哪儿,您可千万别丢下妾身就是了。” 卞范之握住她柔软的双手,那双手,晶莹洁白,柔嫩无比,竟如最精致的玉雕一般,惹人怜爱。 他颇有几分决绝地说道:“虽是郡公不听我的,我却也不能背弃他独善其身,鲤儿,你可知道,如今即便我想要回头,也已经是绝对不可能的了,为求自保,我们此番只能背水一战了。” 景鲤露出些许迷茫的神色,试探着说道:“夫君,鲤儿不明白,书上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又说了‘人谁无过’,便是您曾经跟随着郡公做错了事情,想来若是您诚心改过,陛下应是也会原谅您的……” 卞范之不等她说完便摇头道:“如今已不可能的,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南郡公的心腹,却又有谁知道郡公其实根本不曾把我的劝告听进去,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如今我已与那块朽木牢牢地牵系在了一起,可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景鲤微笑道:“妾身却不这么觉得呢,虽则如今您身处这个位置,难以自辩清白,然而,若是您能为陛下立下大功的话,说不定反倒是因祸得福呢,按妾身想来,您不如修书一封给晋廷朝中颇有声望的重臣,向他们表白自己的心迹,但表面上却仍是忠于郡公,只待来日。若是郡公能获胜那自然是最好,您便不承认写过这封信就是了,若不然,那么在郡公山穷水尽之际,您便趁势推那他一把,好在陛下面前露个脸,岂不两全其美?” 卞范之闻言,不由得沉吟了起来,他犹豫着说道:“鲤儿,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为了我们能长相厮守,但是,这两面讨好,蛇鼠两端的不端之事,若是我真的做了出来,只怕实在是于心难安……” 景鲤默然看着他纠结的神色,慢慢地,但却坚定地说道:“那便将这个罪责给妾身吧。” 在卞范之惊讶的目光下,景鲤拿起了他方才用来批阅公文的笔,慢慢地写了“臣谨上书”四个字,那字迹十分工整,竟是有几分和卞范之的字迹相似。 聪明如卞范之,怎能不明白她的意思,然而他却是警觉地皱起了眉头,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你不是说,你是个孤女吗?从小随旁人一起颠沛流离,如何却竟然会写字?” 景鲤面露赧色,却是娇羞地转开脸去,不好意思地说道:“妾身每日为您收拾的时候,总见您有些废弃的字纸,很是浪费,便悄悄地拿回去收了起来,闲暇的时候便学着依样画葫芦,如今也会写好多了,却是只知其形,不知其意,写来写去,写得最好的也不过是这四个字罢了。” 她见卞范之仍是一脸狐疑的神色,忙拉着他的手道:“您若不信,便去妾身的寝居内看看便知道了,那些废纸,妾身都当成宝贝收在了妆奁中呢,倒是妾身写坏的那些,都被妾身丢了,即便您想看也是没有呢。” 她娇羞的模样十分可爱,水色盈盈的眼中更是无比坦荡,半点隐瞒和犹疑也没有,唯有小女生那种单纯的稚嫩神色,一脸纯真的崇拜之状。 卞范之最喜欢她的就是这种赤子一般的纯洁,比她美艳的女子自是数不胜数,而那些女人眼中的目光却是充满了心计和谋算,而她,却如一张白纸一般,简单而美好。 虽是犹有疑惑,他却仍是被她勾魂夺魄的动情眼眸给吸引了,心中一软,不由自主地起身来,笑着说道:“好,那我们就去看看去……” 第五百一十一章 谋臣(五) 虽然明知对方很可能置若罔闻,视若无睹,卞范之还是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近千言的谏言给桓玄,他一方面恳切地劝桓玄不要贸然出兵,另一方面细数了与爨氏为敌对于桓氏一族来说的弊端,列举了可能会导致腹背受敌的几种可能性,以及现在一定要尽快出兵平定荆南之乱的种种理由。 几乎是字字珠玑,笔笔泣血。 然而桓玄在收到他来信的时候,又同时收到了南中爨氏之主爨王的亲笔信,那信中明明白白地说了,爨氏一族当年全因桓大将军而得了南中之地,故而是绝对不会背叛桓氏云云,还隐晦地提及了历年来对桓氏的忠诚,更是送上了贵重至极的礼物,请他绝对不要相信近日的谣传。 桓玄本就对卞范之颇有些不满,因着他的建议,如今的战事十分胶着,王恭围了建康却不敢进攻,自己屯兵夏口却也不敢南下,就如对一个饥饿无比的人说,你面前这碗粥太烫,先别吃一样,他已是急得几乎要忍不住了,心内更是焦灼无比。 而这卞范之竟然建议他抛下建康这块肥肉,回来荆南对付那些子虚乌有的爨氏军队,简直就像是在不遗余力地拖自己后腿。 两相比较之下,还是爨王的亲笔信可靠些。 这回他却是学乖了,根本不去给卞范之写什么回信,就让他以为自己还在考虑中吧。 敌方毫无抵抗的意思,徐氏的大军自是顺顺当当地进驻了始安郡和营阳郡,两郡太守都并非桓氏十分亲厚的嫡系,故而自是乐于投诚,表明自己是忠于皇帝陛下的。 然而,在防守坚固的泉陵城前,寄奴和萩娘交换了一个眼神,却是都露出了忧虑之色。 这泉陵城在东吴统治的年代就已经是个军事重镇了,不仅是城墙坚固无比,易守难攻,更是与前两个州郡治所不同,即便是白日里,大门也是严严实实地关着,根本半点可趁之机都没有。 城墙上,隐隐可见来回走动巡查的士兵,这零陵郡的防守和军事和之前两郡想比,简直是完全不同。 虽是抵达了泉陵城外,徐沐也不敢贸然下令攻击,反而命军队退开十里驻扎,免得进入弓兵的射程。 萩娘悄悄对刘穆之说道:“您看这情形,是不是难以强攻啊。” 刘穆之闻音知雅,眯起了细长的眼眸,挑眉道:“您的意思是,只能智取?却是又要如何智取?” 萩娘笑道:“从来攻城都是个体力活,这么劳命伤财的事情我才不想做呢,我想了个法子,您呢?” 刘穆之微晒道:“这办法自然不是没有,然而却是有些冒险,不如我们各自写下自己的主意,看看是不是想到一块去了?” 萩娘不由得失笑,点头道:“此计甚妙。” 两人分别取笔在纸片上写了几个字,却是都郑重其事地藏在手中,不肯轻易示人,倒如同孩童一般,十分幼稚。 萩娘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摊开吧。” 刘穆之点头,待她数完,果然摊开了手中的纸片,上面简简单单地写了一个“桓”字。 再看萩娘,写的是“骗开城门”四个字。 两人不由得相视而笑,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这法子虽是冒险,却是眼下最有效的。 当夜,便有一小队穿着桓氏兵卒服色的军士骑马来到了泉陵城下,倨傲地吆喝道:“郡公有令,派我等来送紧急军情,你们赶紧把门开开,让军爷进去,免得误了郡公的差事。” 这队军士自然是徐沐命人假扮的,不远处已然埋伏下了寄奴的五百前锋军,只待城门一开,便一拥而入,攻其不备,即便这泉陵城是铜墙铁壁,也不难攻下。 城墙上的守军闻言,却是根本看都没看,便大声喊道:“什么郡公不郡公的,我家主子说了,不论谁来都不开门,若是有信,你便射上来就是了,我等自会送去给大人看。” 萩娘和刘穆之便是再聪明,也算不到这泉陵守军竟是油盐不进,那队军士自是没有什么军情,更是没什么信的,却是只能在城下骂骂咧咧,骂了没多久,便被城墙上的守军一箭给吓退了,几乎是屁滚尿流地跑了回来。 这计划竟是完全失败了。 萩娘听了那队人的描述,也是十分纳闷,按理这泉陵守军不可能连桓玄的面子也不给,若说是因得了始安郡和营阳郡的消息而坚壁自守,倒也并不很像,看这架势,倒像是已经封城许久了的样子。 这泉陵城中守备的那位都尉究竟是在防备什么呢? 一个大胆的假设,在她脑中慢慢地浮现了起来。 刘穆之还在苦苦思索,萩娘却已然奋笔疾书起来,寄奴忙凑过去看,却见萩娘写的竟不是什么公文,而是家信一般亲切的一份私人信件。 他见那起手写得是“舅父尊启”,忙问道:“你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一个舅舅?” 萩娘无奈地答道:“我有三个舅父在溧阳呢,难道你忘了吗,但我这封信却并不是写给他们的。” 寄奴继续往下看,却见她写得是什么“侄女及夫婿刘郎承蒙相救,感激不已……”之类的话,不由得又问道:“如今这城里做主的却不是唐云,而是那个不知名的小都尉,你这信又是要给谁看?” 萩娘见他竟是还没想明白此间关节,不由得白了他一眼,继续斟酌着写了起来。 刘穆之却是在这寥寥数语中听明白了其中的玄妙,不由得惊讶地问道:“女郎,您的意思是,这城中如今竟是已经落入了唐云之手,他为了不引起桓玄的注意,这才下令封城?” 萩娘微笑着点了点头,悠然答道:“这不过是我的猜测罢了,故而这信也写得隐晦些就是了,若是不幸猜错,这信即便落到那个都尉手中,他也是完全摸不到头脑,猜不到写信之人的真意,岂不是万全之策?” 第五百一十二章 谋臣(六) “相反的,若是我真的猜对了,那唐云收到这封信,一定会请我们进去的,此时和我们联合,对他来说才是最佳的选择,他一个人,根本无力和桓氏为敌,只能躲躲藏藏,而加上我们这大军,他便有了一争的资本,自是不会错过。” 刘穆之再也难掩自己的敬佩,忍不住赞赏地连连点头,捋须笑道:“您之急智,实在是令在下望尘莫及,往日在下总是以能测算筹谋而自矜,如今才总算是明白了,便是再能窥测天意,也毕竟是需要有应变之才才行,刘郎有在下相助,固然是如虎添翼,但有了您,才是真正的算无遗策,稳妥至极。” 萩娘难得听他这样长篇累牍地夸奖自己,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对寄奴说道:“先生这般美誉于我,简直是叫人受宠若惊,寄奴,你还是先去摸摸先生的额头吧,看看他是不是病了。” 刘穆之这才发现自己实在是有些失态,抱歉地笑了笑。 寄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赞道:“你们两个都是聪明绝顶的,倒是我,总是跟不上你们的思路,实在是令人心中有愧。” 萩娘放下笔,微笑着执起他的右手,指着他手上一条条刺眼的伤痕,对他说道:“你可别忘了,在荔浦,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你明明能自己逃跑的,却是死撑着保护我们。待人至诚,这便是你最大的优点,你可不要小看了这优点,多少明慧无比的至敏之主,都是因为容不下人,抑或是疑心病太重而最终郁郁而终,而你天生便有这种令人心生亲近之意的魅力,这是多少人想要伪装都求不来的,身为……身为……”七八中文更新最快^电脑端: 她竟是不自觉地想说,“身为至尊之位”,然而眼前这个孩子,却实在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将而已,怎的她竟会鬼使神差地对他说这些话? “身为将领,具有这样的品质是最为重要的,只有这样,你麾下的那些军士才会心甘情愿地听从你的号令,毫无违拗,以此类推,若是以后,你有机会做郡守,抑或是刺史的话,也要保持这样的品质才好呢。” 寄奴固然是似懂非懂,刘穆之却是若有所思地望着两人的神色,心中颇有感触。 自己那起居注上又可添上一笔了,某夜,帝后长谈,恩恩,不错。 一行人再次来到泉陵城下之时,却见那城门下已有人在叫骂了。 借着月光,隐隐可见哪些人的装束,一样是黑甲玄冠,竟是桓氏的兵马无疑了。 萩娘忙令众人下马,躲在一边,看看他们说些什么。 只听得那为首的小将骂骂咧咧地喊道:“南康卞明府命本将来求见金都尉,怎的你们却敢阻拦?难道不怕桓公责罚吗?” 守城的军士听他说的有板有眼,倒也有些虚了,忙喊道:“若是有信,那便射上来就是了,人却是不能进城的。” 那小将怒道:“本就是极秘密的军情,怎能让你们这帮莽夫经手,自是要见了金都尉本人才能给的,你们这般无理取闹,是借了谁的狗胆?难道是想违拗桓公之意吗?” 那守军原是有几分松动之意,见他口出恶言,不由得怒道:“管你卞明府还是什么的,主子说了谁都不能进,便是谁都不能进,你便是在这骂到天亮,也只是个不字!” 那小将又叫骂了半天,又是张弓和城上之人虚张声势地互射了半天,却也半点进展也无,只能放狠话道:“待我回了卞明府再来收拾你,届时定然让你这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小卒后悔莫及!” 话虽如此,城门却还是牢牢地紧闭着,他左等右等,最终还是只能无奈地拍马离去。七八中文天才  萩娘皱眉对寄奴说道:“如此看来,情况十分紧急,只怕卞范之已然发现了我们的行踪,想要提醒泉陵城的守军防备我们呢,幸而这一根筋的守兵不机灵,不然,只怕我们便是想要强攻,也会很难。” 寄奴问道:“那我们还是照原定计划去送信吗?” 萩娘点头道:“事到如今,只能试试看了,但是从如今的情况来看,只怕临贺、湘东、桂阳这三郡都会收到卞范之的警示,恐怕若是短时间内下不了泉陵的话,便十分危险了。” 她心里还有更为担忧之事,这卞范之的消息之灵通,行动之机变竟是远在她的估计之上,本是希望能通过偷袭南康而引开卞范之的注意力,如今看来,只怕自己的行动还没他的消息快,所谓的偷袭,更是难上加难。 即便自己所料不差,泉陵已由唐云控制住了局势,但届时若桓玄得了卞范之的消息,引大军来攻,那众人便是被瓮中捉鳖,半点生机都无。 送封信进去,自然是简单,但若唐氏一族仍被关押在牢狱之中,要攻下这泉陵城便不是一日两日能解决的了,更何况己方虽是在人数上远胜于泉陵城内之兵甲,对方却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实在很是不利。 果然天未亮的时候,便有军士来报说有人来找军中主帅。 萩娘和寄奴都没睡着,听闻了消息便往中军帐中走去,只见一粗布青衣的男子正站在帐外等候,那消瘦的肩膀和清秀的眼眸,赫然便是当初在泉陵客栈之中见过的唐云之侄唐瑄。 见了此人,萩娘和寄奴都放下心来,此时泉陵城守备森严,若非唐云控制着军政大权,唐瑄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出得城来的,寄奴欢喜不已,上去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们又见面了,上次,真是多谢您了。” 唐瑄见是他,也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笑道:“叔父担心此信有诈,故而命我装作普通村民出来看个究竟,谁知道走了没多远便被你们的人发现了,真是惭愧。” 萩娘亦微笑道:“先前听闻你们一族因我们的关系都被下狱了,故而我们心忧如焚,这才匆匆赶来,如今看来,我们真是低估了您叔父的手腕了,此时再次得见您,我心中实在是深感安慰。” 第五百一十三章 心计(一) 唐瑄苦笑着说道:“此事真是一言难尽……对了,你们这兵马是什么来历?我听守兵说,先前来的却是桓氏的兵马,但走近来一看,倒是这从未见过的服制,实在是令人难解。” 寄奴欲待解释,却见中军帐中有兵卒出来传话,说是徐将军请几位进去说话,他忙笑着说道:“此事也是三言两语说不明白,不如我们进去见了徐郎再说吧。” 唐瑄点点头,几人便一起进了那大帐。 另一边,卞范之收到荆南几个郡县的回报,却是更为不安。 要知道江荆两地都是桓玄的地盘,而卞范之身为桓玄的心腹,其实已经隐隐是荆南几郡中为首之人,虽然品阶上和其他府道一样都不过是个太守而已,但寻常来说,临近几个州郡的太守又有谁敢不服他的命令?先前他能这般迅速地贴出通缉令并且让各郡太守们不问缘由地执行,也是一样的原因。 然而这零陵郡还真是多事之秋,前番有人举报太守唐云故意纵了自己所通缉之人也就罢了,如今唐云已下狱,倒也安生了不少,那这代管零陵郡的金都尉闭城不见自己派去的将士又是几个意思? “他原话是怎么说的?这泉陵城的城门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紧闭的?” 卞范之不去理会那告状的军士絮絮叨叨的抱怨,简单扼要地问道。 那军士受了一肚子的气,只想挑唆着自家主子宰了那不长眼的守兵,又怎么会注意到这些细节,他闻言不由得一滞,慢慢地回忆道:“他说,管你卞明府还是什么的,主子说了谁都不能进,便是谁都不能进……,至于那城门为何紧闭,属下急着回来禀告与您,倒也没能查清楚端倪。” 卞范之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十分不满的样子,那军士吓了一跳,再不敢絮叨,只是默默地不出声了。 “遇事不明,存疑不查,这等无用之人,何以忝居军职?”卞范之淡淡地说着,那军士听他这般疾言厉色,已是吓的说不出话来,只能拜伏在地,连连请罪而已。 “我也不来重责于你,自行领二十军棍去,罚俸三月,去吧。” 那军士见自己的小官没丢,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虽是受些皮肉之苦,但总比辛辛苦苦攀升上来的职务被免了要好多了,他心下一松,便是匆匆告罪退下,再不敢嚼舌根了。 卞范之环视了一圈其他跟随了一起去泉陵的低等兵卒们,温和地问道:“有人注意到其他细节吗?不妨大胆说来,若是说得好,本官重重有赏。” 一阵沉默,虽是有些悉悉索索的声音,却是没人敢开口。 卞范之笑道:“在其位,谋其事,你们的长官被罚是因为他眼不明心不清,身居要职却不明事理,分不清轻重缓急,而你们,则不过是寻常兵卒罢了,对你们的要求,不过是听从长官的命令罢了,故而即便是什么都没发现,我也不会因此而罚你们,这就是等级有别的关系。” 他话锋一转,循循善诱道:“然而,若是你们中间,有人心思细密,观察入微,能说出些有用的信息来的话,那便是有功,不仅会得到赏金,更是可能有升迁之望,你们何不试着说说看?即便说的不好,也不过是博我一笑罢了。” 果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听到那“升迁”二字,每个人的眼睛都亮了亮,其中一人便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对卞范之说道:“明府,小的倒是有所发现,那泉陵城甚是古怪,因我那婆娘娘家便在泉陵,故而往日我也曾去过几次,但平日城楼上从未有那么多的守军巡逻,特别是在夜里,几乎是无人巡视的,然而昨夜确是清晰可见,城墙上每隔二十步便有两人交叉巡逻,竟是防着有人进出的样子,实在是异乎寻常。” 卞范之闻言,心中一动,面上确是丝毫不露,只是微笑着颔首道:“你说的很好。” 得了他这样的鼓励,另外几人更是争先恐后,另一人抢着说道:“小的也发现了,往日即便是城门紧闭,那小角门却还是允许出入的,即便入夜了,若是有官方要务,便可从那角门出入,然而昨夜看来,那角门竟是紧锁着的,且并无军士守候,可见这角门已是多日未曾开启了。”七八中文更新最快^电脑端: “还有还有,小的十多日前去过一次泉陵探亲,也是根本进不去,城外的不让进,城内的不让出,只说是官府的严令,却不曾说明原因,门外还有许多和小的一样想要进城的百姓,都是怨声载道,却也是敢怒不敢言。” 事情似乎逐渐地清晰起来了呢……这泉陵城,竟是大有文章……卞范之幽幽地想着。 唐云听了唐瑄的描述,却并不如唐瑄预料的那样欣喜,反倒是叹了口气,落寞地说道:“哎,我毕竟是老了……”78更新最快 .七8zw.cδm 唐瑄不明所以,忙劝道:“您这话说的,实在是令侄儿不安,您正是葳蕤盛年之时,何以会作此自伤之叹?” 唐云先前见他喜气洋洋的回来,便知他是个无心无思的,胸中半点计较都无,不由得更是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道:“你道是他们是为救你我而来,许是那位刘郎,的确是有此念,然那爨氏派来的徐氏一族,与你我非亲非故,从无交往,又为何会愿意发兵来此呢?” 唐瑄果然被问住了,踌躇着说道:“应是看不惯桓氏这般仗势欺人,故而举义兵襄助于陛下吧……” 唐云摇头道:“我以为,并非如此。” 那爨氏远居南中,原是和晋廷的内战毫无瓜葛的,又是与桓氏交好,即便是两不相帮,晋廷都一样会铭感于心,并不会因此而为难爨氏,而爨王却是旗帜鲜明地派兵来入侵桓氏的荆南,这若说纯是为了晋廷考虑,倒不如说是爨王心中有他另外的思量。 就如一个财主,即便再怎么有钱,也总有想要赚更多钱的念头。 更何况这皇室与桓氏之争,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情势,爨王此番举动,无疑是打着渔翁得利的算盘来的。 第五百一十四章 心计(二) 他见唐瑄仍是一脸迷茫,便问道:“你可曾问过他们,先前的始安郡和营阳郡,他们可曾安排了兵马守卫?” 唐瑄自是没问过,只能摇头而已。 唐云叹道:“真是个痴儿……你怎的就没想过,他们这一路打来,挣下的地盘难道就会简简单单地双手奉送给我朝吗?便是寻常商贾也知道,亏本的买卖做不得,此番他们看似是劳命伤财地千里而来,却实在是不会有什么损失的呢,若我们轻易便让他们入城,且不说陛下会怎么看待我们一族,便是那桓氏,若是能放下进军建康的执念,而转头过来攻我们,以我们和他们的兵力,根本不足桓氏大军的一成,又怎么可能守得下来?”七八中文天才  “即便是殷仲堪这样名正言顺的州刺史,还不是一样说倒台就倒台,能逃得性命已是万幸,听闻原先桓玄打算杀他祭旗的呢。” “与之相比,我们这小小的零陵郡又算得什么?” 唐瑄虽是似懂非懂地连连点头,却是忍不住问道:“叔父,但我们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您先前联合官邸中的私军一起,反关押了金都尉,这消息若是传到桓玄耳中,我们一样是难逃责罚,倒还不如和 他们一起,索性反了桓玄,若是能控制住整个荆南的局势,站稳了脚跟,说不定那桓玄一时半会还未必能将我们怎样呢。” 他眼睛一亮,大声说道:“叔父!若是我们联系京中的守兵,让他们牵制住桓氏的兵马,我们则在此招兵买马,将荆南八郡都控制住作为我们的根据地,说不定还有机会!” 唐云点头赞道:“这才像个样子,你总算也会动脑子了……” 然而他话锋一转,却是淡淡地说道:“我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只是顾忌着南康的卞范之,故而一时未决,没敢起事,然而这机会就是稍纵即逝啊……只是观望了一下,便已是物是人非……” 唐瑄笑道:“那有什么难的,如今既然那位刘郎带了爨氏的兵马来了,我们便一起举事就是了,您先前不还和那位殷将军时常联系吗,集我们三家之力,自是更有资本一争了。” 唐云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却是再没说话。 这孩子毕竟年轻,殷觊此人是个有本事且自傲的,而那刘郎显然也并非泛泛之辈,他们想要的,所求的,只怕比如今能看到的要多得多,看得也更高更远,若自己年轻个二十岁,自是满腔热血,不会不愿意和他们一起并肩作战。 然而如今,怕是只能想别的法子稳固唐氏一族的地位了。 他击掌唤从人前来,肃然道:“你去,悄悄将大娘和二娘叫来,别惊动了你家主母。” 唐瑄闻言,忙欠身道:“那侄儿先告退了。” 荆州,夏口。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桓玄愤愤地将飞马送来的急报一撕为二,狠狠地用脚踩了两下,仍是觉得不解气,举目四下张望着,想找个顺手的东西砸一下。 “砰”得一声巨响,碎片四溅。 周围从人们早就吓得跪了一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唯有叩首请罪而已。 桓玄的正妻刘氏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忙带着贴身侍女冬儿一起匆匆赶来了书房,却没料到在门口遇到了自己最不想见到的人。 “徐氏,阿郎不是吩咐了你别在外走动吗,怎的又跑来前院了?”刘氏被冬儿狠狠地掐了一下手臂,这才装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对妙音说道。 妙音却是根本不怕她,她身边丫鬟婆子似是有刘氏的两倍之多,其中一个矮矮胖胖的乳娘手中,正是抱着一个白白嫩嫩的孩子,那清秀的眉目别提有多可爱了,明媚动人的桃花眼几乎与桓玄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虽是脸盘胖乎乎的,却可以清晰地看出妙音的美貌和桓玄的妩媚在他身上完美的结合。 她如今是桓玄的姬妾中唯一一个有男孩的,虽是还未被封为世子,但府里的人私下都是这样混叫的,便是桓玄本人听到了,也从不纠正,唯有在刘氏面前,倒是无人敢造次。 她从容地躬身行礼道:“主母明鉴,是阿郎吩咐了妾身来此的,并非妾身私自前来。” 什么?自家夫君心中郁闷不快的时候,不是喊自己这个明媒正娶的正妻前来抚慰,却是叫了这个不要脸的小贱人?! 冬儿见刘氏面上的神色有点青白,忙又掐了她一下,快步走上前去喝问道:“这么说来,您眼中只有阿郎这个主子,却没有我家夫人这个主母吗?如今是夫人一片好意让您回去休息,您却竟敢出言顶撞,这又是什么道理?” 刘氏见妙音的神色有些踌躇,不由得心中大赞冬儿说的好,若是自己来说,根本就没什么章法的,肯定是一巴掌呼上去再说,即便原本有理也变成没理了。 还是冬儿教的好,先前便说定了的,冬儿上去做恶人,而自己只要装好人就行了,这也太简单了,哈哈。 刘氏回忆着冬儿先前说的那法子,便故意默不作声,面上保持着似笑非笑的神色,给她来了个默认。 妙音果然是不敢过于违拗刘氏,默然地行了个礼,对身边的贴身侍女说道:“夕儿,我们走吧,这里有夫人在就够了。” 夕儿却是嘟起了嘴,不服气地说道:“主子,方才阿郎派人唤你的时候可是说了,唯有听着您的琴音,才能平心静气,心情才会好,主母又不会弹琴,怎的能服侍好阿郎呢?” 刘氏听在耳里,怒不可遏,顿时把冬儿的教诲又忘在了脑后,指着她的鼻子就骂道:“你这个妖妖娆娆的小蹄子,就是你天天在徐妹妹身边挑拨,今日我便让你知道利害!你给我跪下!”あ七^八中文ヤ~8~1~.7\8z*w <首发、域名、请记住 她不顾冬儿死死地拉她的衣袖,却是指着一边的一个侍女道:“你去给我掌嘴,打到她那张看着就令人讨厌的嘴说不出话来为止!” 第五百一十五章 心计(三) 最新网址:. 夕儿吓了一跳,忙依言跪下,却是睁着一双迷茫的大眼睛,无助地望着妙音。 妙音却是故意大声说道:“夕儿,不是我不护着你,只是主母既然想要教你规矩,我这个做侍妾的怎么有资格阻拦呢,这整个府里,只怕也只有阿郎一人能拦得住主母吧。” 那倒霉的侍女却是左右为难,既不敢真的动手,又不敢得罪了主母,只能抖抖索索地跪了下来,拜伏在地上,哭着说道:“主母恕罪,奴婢不敢,阿郎吩咐过不可不敬徐姨娘身边的人,奴婢,实在是不敢啊……” 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方才刘氏还勉强能维系自己的威仪,这话一说出来,却像是在明晃晃地打刘氏的脸一般,只把她激得脑袋都有些眩晕,望着一边奶娘惊恐的眼神,和她怀中那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她只觉得天下的人都在和自己作对,竟已是气迷糊了。 她甩开冬儿的手,愤愤地走上前去,竟是亲手一个巴掌呼了上去,只打得夕儿连躲都来不及,便见她脸上一缕清晰的血痕慢慢地流下,竟是连嘴角都被打破了。 妙音没料到她说动手就动手,半点也不矜持,忙上前扶起夕儿,关切地问道:“夕儿,你还好吧?” 她一边问着,一边悄悄地对夕儿眨了眨眼睛,夕儿会意,忙装作晕了过去的样子,倒在了一边,动也不动了。 一时间真是人仰马翻,那原本乖乖的小娃儿受了惊吓,也大声哭闹了起来,这南郡公的书房前竟如一个菜市场一般,哭声,叫声,奶娘安抚孩子的声音混作一团,便是个死人在屋里,只怕也被吵醒了。 桓玄原是不想管这两个女人之间的事情,每次他只要偏帮了妙音,刘氏下一次便闹腾得更厉害,但让他偏帮刘氏,他却实在是不愿意。 眼见这情势自己不出场是镇不住了,他只能皱着眉头,阴沉着脸走了出去,低吼了一声:“吵什么!” 小世子一见爹爹便止住了哭泣,伸出双手牙牙学语道:“君,君,抱。” 因妙音叫桓玄多是叫夫君,而从人叫桓玄多是叫郎君,故而这孩子只记住了一个“君”字,虽是傻得可爱,但因这孩子实在是美貌无比,故而便是再怎么做傻事,也没人会觉得厌烦,只会更加怜惜他。 果然桓玄一见自己的娃儿便忍不住伸出手去抱了过来,这一下可完了,原本他阴沉的气场一下子变成了慈父的温柔,刘氏马上不依不饶地说道:“夫君,您这是要宠妾灭妻吗,若您今日不好好惩治惩治这满嘴胡言的小蹄子,我便,我便……” 她原是要说,去求陛下做主,而如今自家夫君却是立场十分地微妙,这句话便卡在了她的喉咙里,根本说不出来。 桓玄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眼帘扫过妙音怀中脸色苍白犹有血痕的夕儿,更是忍不住心中怜惜,他不满地说道:“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要怎么惩治?我桓氏族中向来善待下人,而你刘氏也未曾听闻有过苛责下人之事,为何你却根本不似你的兄长那般仁厚?” 刘氏听他这话辱及自己的出身,不由得气笑了,不管不顾地骂道:“你仁厚,你还真是仁厚,要说出身,你我都是庶出,你也没比我高贵多少。我就算再怎么打骂下人,也不及你这个将自己嫡兄逐出宗庙的庶子无情,你同我说什么仁厚,简直可笑!” 桓玄气极反笑,波澜不惊地对一边的管家说道:“今夜连夜将夫人送回江陵去好生‘照顾’,每日让她抄写典籍,直到她明白什么叫做妇德为止。” 他不再去看刘氏,只是对妙音说道:“你进来。” 又看了一眼夕儿,他踌躇一下才吩咐道:“你的侍女受伤了,命人为她医治吧,这几日让别人来服侍你。” 妙音心中一酸,却马上顺从地答道:“是。” 刘氏不可思议地望着桓玄,心中已是如坠冰窟一般,凉透了。 冬儿无奈地望着自家主母,又凝视着妙音的背影,心中不由得踌躇,自己这是不是该换个码头了? “你看看,这是卞范之最新传来的消息。”桓玄依依不舍地命人将那一团如八爪鱼一般粘着自己的小嫩肉抱走,又指了指地上那被自己撕碎又踩了几下的可怜信笺,对妙音说道。 妙音捡起那信,迅速地看了起来,看了两遍,她才开口道:“夫君,此事不可小觑,死灰尚可复燃,更何况这如春蔓一般的新草,若是不能在萌发之时遏之,只怕待他长成,便是燎原之势。” 桓玄心中也是这般担忧的,但在最初,卞范之再三书信劝诫他的时候,他却没有放在心上,如今变成了这样,可说是所有的罪责都在自己身上,卞范之固然没错,而唯有自己,才是那个轻敌而造成如今这等局势的人。 他无奈地说道:“如今荆南八郡中已有三郡落入他们的手中,而唐云也反了,先前我小看了他们,如今却是腾不出手来处理他们,夏口的军事若是稍有轻动,轻则乱了军心,重则会引起荆州各个支持我的士族们的不安,一旦有人起头,便是墙倒众人推之势,故而如今,夏口之军唯有前进,不能后退。” 妙音赞同地点了点头,温柔地问道:“王恭那里,还是没有动静吗?” 桓玄恨恨地一拳打在了墙上,怒道:“都是卞范之的馊主意,原以为王恭能替我们开道,却不知他这傻子怎么突然开窍了,竟是按兵不动,虽说我军的粮草充沛,但两军交战,本就是拼的一股士气,如今屯兵数月却无半点功绩,我怕将士们都会心生退意。” 更何况,原来就是要兵贵神速,如今都拖了那么久,即便是王雅真的毫无准备,现在也有大把的时间能调兵遣将,时间越拖,对自己来说更不利。 妙音眼中光芒流转,慢慢地说道:“夫君,我看那王恭定然是被王雅想办法说动了,我们不是在他身边安插了好些人吗,让他们轮番去劝说他,骗得他尽快入京才是正理呢。” 最新网址:. 第五百一十六章 心计(四) 最新网址:. 桓玄摇头道:“我不想再等了,如今我的打算是尽快挥师入京,先把小皇帝拿住再说,一旦我们名正言顺了,后面那些小鱼小虾再怎么闹腾,也是成不了气候的。” 妙音忙劝道:“妾身倒是也赞同卞范之的意见呢,如今虽是拖了许久,众人都有些颓然,然而此时不打还好,若是吃了败仗就更为不妙呢,卞范之说的没错,京中不可能没有准备,万一我们这一仗输了,抑或是变成了拉锯战,那对士气,对军心更是不利。为今之计,还是要一方面去劝诱那王恭,另一方面要低调地去压下荆南那些叛军。” 桓玄皱眉道:“你这语气,怎的和那个卞范之一模一样?” 他语中的埋怨之意很是明显,妙音不由得失笑道:“夫君说笑了,那位卞郎妾身连见都没见过,只不过是从事理上去分析,就是该如此才是上佳之策。夫君,两军对垒,为将为帅者是最关键的,您一定不能心乱。妾身以为,如今离荆南最近,又有兵甲的就是南康和庐陵了,南康有卞范之,庐陵有您的从弟桓修,这二人一起出兵,应是能将那些乱贼给剿灭,您不如放宽心,将此事权委托给卞范之去处理,免得您为之劳心。” 桓玄拧起了眉毛,却是赞道:“对了,庐陵有桓修在,再妥当不过,另外鄱阳有桓振守着就够了,还能调拨庾氏兄弟去平叛,沅儿,你这计策,实在是不错。” 妙音见他只字不提卞范之,不由得秀眉微蹙,提醒他道:“夫君,所谓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你真的对卞范之放不下心来,不能信任他,倒不如暗中命人将他杀了,另外派人去驻守南康。” 桓玄虽是厌烦了卞范之的战术,倒也不是真的完不信他,听闻妙音的建议,不由得笑道:“沅儿你也太心狠了,虽则他有些不是之处,但又何至于要杀之而后快呢?此人十分聪慧,大是可用之才,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我实在是不忍杀之啊。” 妙音闻言,心里却是十分不以为然。 若认为他是个可用之才,那便应该信重他才对,明知他聪慧又有能力,却不从他的建议,不重用他来平叛,那和没有此人又有何异? 更何况,多才之人难免多心,若自己是那卞范之,听闻了郡公跳开自己,反而派桓修去镇压叛军的消息,只怕心中不知要作何感想呢。 想到这里,她忙又劝道:“即便是这样,您也不能对那卞范之不闻不问,倒不如派人嘉奖他一番,再送些惠而不费的奖赏给他,好令他心安才好呢。” 桓玄不屑地挥了挥手,笑道:“不用,偏你们女人那么多事,他又不是女子,怎会因这等小事与我置气,更何况……” 他想起妙音的身世,忙住口不言,掩饰地笑了笑,却不再继续了。 “什么!”唐云几乎是不敢置信地瞪眼道:“这消息可当真?” 唐瑄恭敬地答道:“今日一早,府中下人便将这封信送了过来,说是在花园中捡到的,上面穿着一支羽箭,虽是看上去十分诡异,但这信却是言之凿凿,侄儿反复看了许多遍,觉得很有可能是真的……” 唐云犹在沉吟,唐瑄却着急地劝道:“这写信之人对南郡公的行踪了如指掌,更是对我们两族的恩怨清清楚楚,如今南郡公正在夏口,故而侄儿认为这消息应是无误,叔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庐陵历来都是军事重地,屯有重兵,若是那桓修真的举庐陵之兵来攻,单凭我们的兵力,只怕根本无法抵御啊。” 唐云闻言,眉毛都拧在了一起,无比忧虑地说道:“却是没想到,这桓玄这般当机立断,我本是料他不敢轻动夏口之兵,且只派人查探了南康郡的动静,谁知他竟然剑走偏锋,令桓修这莽夫来扰我。” 形势比人强,现在已经不是纠结着权衡得失的时候了,若是桓修倾力来攻,只怕不止五万之数,即便只带一半,少说也有两三万军士,自己城内兵甲连三千都不足,何以阻挡?只怕转眼便是灭顶之灾。 他半仰着脸,望着窗外玉兰树上卷成一团的冒绿嫩芽,长叹一声,最终只能无奈地低声说道:“罢了,这一切都是运命所遇,即便能事事看透,又如何能违拗半分……瑄儿,你这就派人出城去迎他们进来吧……” “是!”唐瑄答应得爽快,几乎是三步并做两步地便如阵风一般地去了。 唐云不由得苦笑,这孩子真是个没心没肺的,竟是半点也不明白自己的用心,自己已是半只脚踏入棺材的人了,又没有嫡子,唯有两个女儿而已,这一生也就如此了,还能有什么雄心壮志?所求的一切,不过是家族将来的荣耀罢了。 如今家族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不靠谱的侄儿身上了,自己的所有家业,终究也都是属于他的,然而他却似乎一点都不上心似的,半点担忧都没有,真是个孩子啊。 只是,这写匿名信来告诉他们这秘密军情的人,又是谁呢? 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到底是敌是友? 这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唐瑄欢欢喜喜地备了马,便带着十几个亲随飞奔出了城门,熟门熟路地往城外的军营去了。 叔父先前所说的话,虽则他似是听明白了,但却实在并不认同。他打心底里觉得,那个刘郎,还有那个爱笑的女子,并非是心机这般深沉之人,先前一见,他便觉得刘郎此人值得结交,如今又在这样的情况下重逢,他高兴都来不及呢,若真能与他们并肩作战,该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情啊。 萩娘和寄奴也正讶异呢,为何这唐瑄一去好几日,都没有再来消息,且不说唐云是不是愿意接纳他们,不管怎样,总该有个信来啊,幸而他们前两个城取的容易,粮草也充沛,否则,还真是耽搁不起。 故而此番见唐瑄光明正大地大白天奔马而来,还带了随从,萩娘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看这架势,唐云定然是允他们入城了。 最新网址:. 第五百一十七章 首战(一) 原先她还想着,要婉转地探问一下这唐云究竟是为何纠结了那么些时日,然而还不待她思索如何开口,唐瑄便大大咧咧地行礼道:“抱歉让你们等了那么多天,叔父实在是太多顾虑,倒是有些失礼了。” 徐沐也是个直性子,忙回礼道:“没事没事,反正近几日天气温暖又干燥,将士们倒也没怎么抱怨。” 唐瑄忍不住问道:“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萩娘还没来得及张口阻止,徐沐便老老实实地说道:“三千弓兵,五千步兵,一千骑兵,两千匹滇马,还有两千人左右的辎重兵,都是些初出茅庐的青年男子,大部分都没见过血,这一路来,也没打上什么实战,说实话,我自己心里都有些打鼓呢。” 唐瑄却是十分高兴的样子,欢喜地说道:“太好了,和你我之力,应是能与那桓修一战了,这泉陵城你们可曾听闻过,从前是吴将黄盖所筑,最是坚固无比,如今又有了你们这些兵马,自是无虞。” 徐沐尚未回过神来,萩娘却是敏锐地抓住了他话语中的关键字,温柔地问道:“瑄小郎,这桓修是不是便是先帝准婚了给武昌公主做夫婿的那位?” 唐瑄这才发现自己说漏嘴了,只能硬着头皮答道:“正是如此,这桓修是南郡公桓玄的从弟,据说也是个英姿俊朗之辈,故而与公主琴瑟和谐,十分和睦。” 徐沐便是个傻子,如今也明白了过来,忙问道:“如此说来,你们是收到了消息,那桓修会来攻泉陵城?” 唐瑄张口结舌地站在那儿,怎么都难以自圆其说,只能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早上那封匿名信的内容全部清清楚楚地复述了一遍,最后在萩娘的追问下,就连自家叔父的那些忧虑,也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了他们。 若是唐云在此,只怕分分钟便能被气吐血。 徐沐不屑地说道:“唐明府实在是想的太多了,我军本就是师出有名,我徐沐也是出身颍川徐氏的贵族门第,且不说此地偏远,并非爨王之所欲,就是先前那两个州郡,也不过是因为见那太守无能,才留了些兵马助他防御罢了,岂有丝毫贪心?” 唐瑄半点不自然的颜色都没,反倒是释然地笑了,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桓氏这样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大家都是出于义愤,又何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寄奴也是大感赞同,萩娘却是皱眉道:“瑄小郎,你说的那封匿名信,可能是何人所写?你可知道你们家族有什么亲善之人是同桓氏颇有来往,过从甚密的吗?” 若此人是善意的倒罢了,若他是故意令唐云有了防备,好让双方两败俱伤,那这用心也太阴险了。 唐瑄摇摇头,显然一点思绪都没有。 上万人的大军要入城显然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情,一方面要防着有人趁乱混进城,一方面要找地方搭建军帐,军马更是需要有人去喂养管照,徐沐和唐瑄很快便马不停蹄地忙了起来,身为军需官的刘怀敬也在一边挥着笔指挥着众人搬粮食,忙得不亦乐乎。 萩娘不无忧虑地对寄奴和刘穆之说道:“原先我们料想最有可能来的应是卞范之的南康郡府兵,而此番桓玄却是派出了驻守江州的桓修前来,只怕为的就是能速战速决,尽快把我们料理了,好专心谋划如何夺权等大事,故而我怕那桓修说不定会倾巢出动,不顾一切地踏平泉陵城。” 刘穆之点头道:“在下也是这么想的,与其让卞范之和我们拉锯战,倒不如以三倍五倍之兵力,一举而下之,兵贵神速,粮草什么的都是消耗,虽然看起来有些兴师动众,但这倒很像是桓玄能做出来的事情。” 萩娘原先不过是有些担忧罢了,听他这么一说更是气馁,只能转头问寄奴道:“寄奴,若真如刘穆之所说,桓修以五倍兵力围城,我们能抵挡得住吗?” 寄奴眼中没有丝毫的惧色,反而流露出一种似火一般的热忱,郑重地点头道:“虽则我们的军队没有什么实战经验,但桓修的军队也是长年驻守江州,几乎没有上过战场的,若说经验,大家都是几乎为零,但我们占了天时地利,这坚固的泉陵城,应是没有那么容易被攻破。” 刘穆之摇头道:“单凭城墙之固并非长久之策,他们若是将我们团团围住,我们岂不是要被饿死在城里。” 寄奴眼睛一亮,笑道:“我还真怕他屯兵一处,那才不好打呢,若他敢分兵包围我们,我自有破他之计。” 他那双明亮的双眼如星辰璀璨,充满着满满的自信和渴望。 只要是英雄,并不能永远地被埋没,有些人所说的“身不逢时”,不过是不懂得抓住机会的人的自嘲之语罢了。 萩娘望着他愈发英气逼人的容貌,心底似是浮上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却是怎么都看不清楚。 虽是早就料到了桓修之军不可能寥寥,然而,在城墙之上,远远望着那连绵不绝的旗帜,那几乎接连天幕的滚滚烟尘时,萩娘还是被吓了一跳,从那架势看来,桓修所领之军竟是不可胜数,更何况,这还不过是领头的骑兵而已,步兵和辎重应是还在后面。 见她面色惨白,寄奴忙安慰她道:“你别误会了,这行军本就是易起烟尘,看着似是有许多兵马,实则后面的那些都不过是尘土罢了,他们的人数根本没有你想的那么多。” 在他看来,这桓修的整军也不过如此罢了,且又是一路疾行而来,并不曾有什么章法,只求一个“快”字而已。 桓修仗着自己兵多将广,只怕根本没把这小小的泉陵城放在眼里。 从能见到那烟尘开始,不到一个时辰,唐云便收到了士兵们的禀报,说是那桓修派人在城前叫骂了。 即便是萩娘,心中也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庐陵到零陵并非倏忽可至的,他们这急行军,少说也有三五天了,桓修不先让军士休息一下,便急急忙忙地来挑战,是不是有点不科学? “寄奴,寄奴?” 第五百一十八章 首战(二) 她唤了两声,却是没人应和,转身一看,却见那孩子已是不见了踪影,不知跑哪儿去了。 桓修身边的幕僚们也是一叠声地劝着桓修:“桓将军,根据兵法所言,我们远道而来,理应先驻扎下来,休整后再战,更何况此时该是我们防着他们来偷袭才对,您怎么能令人去挑战呢?” 桓修却是毫不在意地挥手道:“你们别废话了,我军若是和他们旗鼓相当也就罢了,本将军此次携五万大军席卷而来,这泉陵城内却是最多不过三五千人,以十倍之众,自然是转眼便能让他们乖乖地投降,还要管什么兵法什么战术的,难道你们没听说过纸上谈兵害人吗?” “但是,将军明鉴啊,如今我们的五万之众,还有三万在百多里外根本还没到呢,更何况将士们从早上起都没有吃过饭,这饿着肚子哪能打仗啊?” “这些都是小事,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跟娘们似得磨磨唧唧的,没吃饭正好,待我拿下了泉陵城,便入城摆酒给大家庆功就是了。 众人还待再劝,桓修却不乐意听,冷冷地说道:“若是再有人口出狂言,扰乱军心,便以谋逆罪论处,都下去吧。” 此言一出,自是立刻清净了,那些文质彬彬的幕僚们纷纷摇头离去,当时便散了一半,而另一半,也是因为家族和桓氏世代颇有渊源,才不得不勉强留下罢了。 桓修却不在意这些腐儒们,他转身凝视着城墙上迎风飘扬的“唐”字,已经开始暗自想象那旗帜换成玄色的桓氏旗帜的样子了。 果不其然,不过是叫骂了半盏茶的功夫,那紧闭着的城门便慢慢地打开了。 桓修忙抬眼看去,却见那里面出来的并非自己想象中手捧官印,负荆请罪的唐云,而是一个英武的少年,一马当前地冲了出来,身后的士卒一字排开,竟是不过数百之数。 他不由得放声大笑,扬声道:“兀那少年,是不是唐云那老儿怕死,故而派你出来送死?你若是眼睛没问题的话,还是看看清楚我身后到底有多少人,你可曾听过一句话叫做螳臂当车?” 那马上的少年半点惧色也无,所骑之马通体黑色,唯有额前一缕白色的鬃毛,十分好看,一人一骑英姿飒爽,威风凛凛,不是寄奴又是谁?他身后的军士们心中虽是惴惴,然而此时城门已闭,唯有死战而已,众人同仇敌忾,自是气势高涨,每个人眼中都露出了决绝的神色。 寄奴挑衅似地举剑指着桓修,一样大笑道:“哈哈,你不过是凭着人多势众罢了,可敢与我单打独斗,痛痛快快地放手一战?” 桓修神色一滞,他并不擅长武艺,更是不能以身试险,不由得大笑道:“我乃陛下亲封的驸马都尉,桓氏的嫡子,世代簪缨,尊贵无极,你小子又是什么身份,竟敢让我与你单打独斗?” 寄奴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说道:“我叫刘寄奴,是个军中小头目罢了,若是你不敢跟我单打独斗,那便命你那些狗腿子一起上吧,本小将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桓修又好气又好笑,摇头道:“既然你一心求死,那我便成全你。” 他退开几步,对军令官吩咐道:“命前军五千人上前,灭了这小子。” 军令如山,军令官三声号角响起,为首的先锋军队虽是人人满腹怨言,却也不敢有半点违拗,又见那小将所率不过是数百人而已,更是轻视,有好些人只是懒洋洋地扛起了武器上前,却是拼命地往后躲,不想冲在前面当炮灰。あ七^八中文ヤ~8~1~.7\8z*w <首发、域名、请记住 就这样你推我,我拉你的,这五千军士还是慢慢地围拢了上去,因人数差距实在太悬殊,竟是隐隐有着合围之势。 寄奴见时机正好,当机立断地喊了一声:“摆阵!” 方才还是零零散散,看似毫无章法的士卒们,似是如条件反射一般,飞快地调整着位置,前后中三队,整整齐齐,半点颓然之状都无。 桓修眉毛一扬,心道,这小子还算有几分能耐,真是可惜了。 他冷冷地喝道:“进攻!” 这并非他不知爱才,只是这是自己的第一战,必须得以雷霆之势,保证全胜才行,若是流露出半点迟疑,半点软弱,那便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 这小子,只能说他是运气不好了。 他慢慢地闭上眼睛,优雅地侧过身去,不想看到那血肉横飞的画面。 然而,人仰马翻间,他所听到的,却是己方士兵的惊叫声,还有城墙上守军的喝彩声。 那阵型如同半开的莲花一般,以血为花瓣,绽开了半圆形的一圈。 只是那血,大多是己方骑兵和马匹的血,那可恶的小子竟是丝毫无损,悠哉悠哉地站在那里,从容地大声呼喝着,竟是如拈花的巧手一般,牵引着阵法的变化。 他面上的表情十分平静,又十分从容,似是完全不受面前这血腥的一幕影响一般,冷漠无情,令人不期然地心生敬畏之意。 “伤者入内圈,盾兵上前。”寄奴站在那阵法中间,面上虽被撒上了敌人的鲜血,抑或是己方伙伴的热血,但他却没有半点犹豫和怜悯,只是大声地指挥着自己的队伍,无情地屠戮着敌人。 桓修这才发现,那阵法及其古怪,前排的盾兵如铜墙铁壁一般,后排的弓兵则分为两轮,分别一上一下地换箭,射箭,自己的骑兵就算能冲到那阵法之前,却也会被中间的戟兵所刺伤,几乎碰不到后排弓兵半根毫毛。 不对,这架势,是要输啊。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不,他不管怎样都必须杀了这小子。 桓修当机立断,立刻喊道:“军令官,命所有骑兵一起上,务必拿下这小子。”七八中文更新最快^电脑端: 三声军号响起,桓修的军队正待一拥而上之时,却见那城墙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布满了弓手和投石器,一支支有力的羽箭和大石块一起,如漫天飞雨一般纷纷落下,已经冲到前面的骑士不是被射中了人就是被射中了马,纷纷倒了下去,而后面的人则有些迟疑,并不敢上前。 第五百一十九章 首战(三) 桓修身边的谋士忙劝道:“桓将军,您还是命骑兵后撤吧,待后续攻城器和步兵到了再打不迟,这城墙之下,骑兵占不到半点便宜啊。” “啊!” 话音未落,那个献计的幕僚便被桓修一巴掌给打趴下了,来不及掩着面上的伤痕,忙伏在地上请罪。 “这种话你早干嘛不说?现在说,还有用吗?!” 桓修恨恨地骂道,无疑是迁怒。 那个无辜的幕僚忙连连叩首,心里却想着,先前大家都跟你说过了,只是你并不曾听信啊…… 在城墙上守兵的嘘声中,桓修不得不命军队后退三十里。 这后退的当儿,那刘寄奴更是得理不饶人,喊打喊杀地追了上来,一路上奔溃的,装死的士卒不计其数,就连那些幕僚们,都忙不迭地逃跑,只怕自己腿不够快而已。 待扎下了军营,桓修命人一清点人数,发现未能归来者竟是有五千之数,这五万大军,尚未见着唐云的面,更是几乎没让对方死伤,便少了十分之一,桓修不由得恨恨地挥舞着拳头,怒道:“这刘寄奴,实在太可恶了,旁人倒罢了,待我破了泉陵城,定然要将他碎尸万段,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贤侄真是少年英雄,老夫实在是感激不已,还请切莫推辞,满饮这一杯。”唐云一脸仰慕的神色,若有所思地举杯敬着寄奴,而称呼也从“刘郎”变成了“贤侄”。 寄奴面有赧色,不复方才战场上的从容,为难地说道:“这一杯,我便喝下了,但唐明府莫要再劝我酒了,军中饮酒乃是大忌。”七八中文天才  唐云连连点头,又满上一杯,对徐沐说道:“虽则刘郎是此战的大功臣,然而老夫更要感激贵国爨王殿下的鼎力相助,若没有你们,泉陵城只怕已然不能幸免。” 徐沐与有荣焉地接过了酒杯,笑道:“在南中我便发现刘郎格外英武,却没曾想他竟是这般厉害,不瞒您说,我在听说了刘郎独自开门迎敌的时候,都吓了一大跳呢。” 萩娘掩面叹息,实在是颇有同感,当时听说了寄奴率了区区五百的前锋军便出得城去,她真如被当头一桶冰水浇下一般,已是浑身冰凉,所幸此番寄奴毫发无伤,总算也是松了一口气。 她略一思索,便对一边的唐瑄说道:“瑄小郎,还烦请您一会趁着夜色,尽快去将城外的落石和羽箭都捡回来,若是还有对方的伤者,最好也都抬回来俘虏起来。我看这桓修吃了大亏,定然不肯善罢甘休,只怕今夜便会来找回场子。” 唐瑄此时已然对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忙答应道:“是,我这就去安排人。”78更新最快 .七8zw.cδm 他一转身走出两步,却又转了回来,摸着脑袋说道:“晚上城中的防务要怎么安排,您可有指教?” 这唐瑄突然一下子这样客气,萩娘不由得暗暗好笑,但对方毕竟其意甚诚,她也不好取笑于他,便正色答道:“这防务一事,自是您更清楚些,但奴心中窃以为,若是我们表面上毫无防备,待那桓修派人纵云梯爬上之将上未上之际,用火油攻之,只怕会有奇效。” 唐瑄眼睛一亮,大喜道:“对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这就派人准备去,火油只怕不多,但菜油猪油应是还能找出些来。” 萩娘微笑道:“我们是被围之人,所有的物资都要物尽其用才好,您在安排的时候,千万要派可靠的心腹去,莫要让那些唯利是图的小人,误了我们的大事。” 唐瑄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在下受教了。” 萩娘这才稍稍放心,转身入内,却见方才还都是男人的屋子里,已多了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丽少女。 她不由得微微皱眉,却见那两女虽是装束动人,却并非妖娆媚人的那种烟花之色,而是穿着十分高贵优雅,竟是当下贵族女子间流行的打扮。 萩娘若有所感,明白了几分,又细细去看那两名女子的五官,果然同那唐云有三成相似之处。 果然那唐云正对徐沐说道:“这两位是我的嫡亲女儿,大娘,二娘,却不知您是否已曾娶妻?” 徐沐忙摆着手,羞涩地说道:“不曾,不曾。”说话间,忍不住便多看了那绛衣女子几眼。 萩娘看在眼里,忍不住便微笑了起来,又觉得十分之失礼,便抬手掩住了自己的樱桃小嘴,那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可爱极了。 寄奴的双眸,无时无刻不追随着她,方才见她和唐瑄相谈甚欢,便已然有些不安,此刻见她回来了,这才放下心来,然那明艳动人的模样,实在是令他移不开眼,就连唐云在和徐沐说什么,他都没注意。 唐云心中早有盘算,见徐沐对自己的二女公子似是颇有好感,便令两女见礼后退了下去,对徐沐说道:“如何,小女二娘,年方十四,正是摽梅之年,不如便许给徐郎为妻可好?” 徐沐自然是愿意,然而他想起自己的婚事应该还要徐城主同意才行,只能委婉地说道:“令爱知书识礼,温雅大方,自是很好的,只是在下还有家叔为尊,婚姻之事,还是得先同家叔商量才行。” 唐云见他的神色便知他愿意了,自是大喜,笑道:“这算什么问题,你修书一封去问问你叔父不就是了,想来我们两家家世相当,你叔父自是不会拒绝的。” 徐沐闻言,忙答应了下来。 唐云转而对寄奴说道:“贤侄,贤侄?” 寄奴一颗心都飞到了一边的萩娘身上,待他叫了两声才反应过来,这“贤侄”叫的是自己。 他忙恭恭敬敬地谢罪道:“在下一时走神,真是失礼。” 唐云了然地笑道:“无妨无妨,贤侄人品武功皆是超群,原本老夫也有意将女儿许配于你,却是听闻你早有婚配,虽是遗憾,但也实在是无奈,并非老夫不重视你。” 寄奴未曾想到过这些,不由得面露赧色,忙拱手行礼道:“不敢不敢,在下已有婚姻之约,自是不能委屈令爱,此番缘故在下能领会的。” 唐云这才点头道:“既如此,我便不留你们了,府中丫鬟和仆役都任你们差遣,早点休息吧。” 众人闻言,忙纷纷行礼告退。 第五百二十章 首战(四) 萩娘和寄奴一起退了出去,见他仍是微露羞涩之状,这才悄悄地对他说道:“你道那唐云真是因为这原因,才不将女儿嫁给你吗?” 寄奴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听她说起,这才“哦”了一声,只见她双眼亮闪闪的,一副很是八卦的样子,无比地动人心魂,惹人怜爱,那双似是会说话的灵动眼眸,竟如流转的月光一般熠熠生辉,无时无刻不牵动着自己的心弦。 他情难自已,想要靠近她却又有些束手束脚,被那双充满着期待的眸子牢牢地注视着,他只觉得心中无比地幸福,只盼这一刻能永恒才好,然他忍不住还是顺着她的意思问道:“那是为了什么原因?” 萩娘得意地说道:“方才他都说了,徐家和他唐家门当户对,而你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罢了,即便是有几分小聪明,有几分蛮力,又有何德何能娶他唐家的贵女,人家是嫌弃你出身低呢。” 她本是故意逗他,想要看他生气的模样,谁想他竟是毫无气恼之状,反倒是往前踏了一步,握住了她的小手,露出了凄苦的神色地说道:“萩姐姐,你呢,你可曾嫌弃我?” 萩娘没料到他真是牵动了伤心之处,那黯然的神色,就如初见时那小男孩眼中的倔强一般,令她不由自主地心生怜爱,小时候那楚楚可怜的他,会稽城中满脸惊喜的他,南康遇险时心如刀绞的他,荔浦小村中拼死保护自己的他,今日在两军之前镇定自若的他,种种画面似是交织在了一起,她这才发现,自己虽是总是自称将寄奴当成是自己的弟弟一般,但她心里,却早已不能没有了他。 如今他又是眼圈泛红,神色悲凉的可怜之状,这样的寄奴,真是令人无法抗拒。 她心头一热,忍不住伸手抱住了他,如同小时候一般,安慰他道:“我自是不嫌弃你的,笨蛋。” 然小时候那个矮矮小小的寄奴,如今已经比她高出半个头了,就在她心动神摇,满心怜爱地抱住他肩膀的时候,他已是狡黠地一笑,反手拥她入怀,紧紧地抱住了她。 这已不是孩子对姐姐的那种拥抱,寄奴的下巴上已有了短短的胡子渣,刺着她的面颊颇有些痒痒的,他的肩膀甚是宽阔,他的胸口紧紧地贴着她的,两个人似是能听见对方的心跳一般,连呼吸都失去了平稳的频率。 萩娘感受着他的温暖,只觉得心里痒痒的,忍不住嘤咛了一声,那声音如低语,如呢喃,娇嫩无比又带着些喘息之音,令人难以忍耐。 若是此时萩娘开口说话,不管她说了什么,寄奴都会不好意思地放开她,然而她并没有拒绝他的拥抱,而这如靡靡之音一般的娇喘倒像是一种邀请,他抚着她的纤腰,试探着移动着自己的下巴慢慢往下滑…… 萩娘羞涩地侧开了脸,然而这动作倒像是埋头扑入他怀中一般,寄奴轻抚着她的肩膀,温柔地用自己的脸颊贴着她的,这样肌肤相亲的感觉十分令人愉悦,她只觉得心中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仰起了头…… 寄奴心中也是如失了旋律的鼓种一般,毫无节奏地砰砰乱跳,他心中充满了渴望,这长久以来的愿望,如今就在他面前,他毫无经验地安抚着她的脸颊,两人如同一对抵角嬉戏的小鹿一般互相摸索着。 理智告诉他,应该放开她,然而…… 怎能放得下她……那双迷离的眸子如失去了神智一般,失神地微张着,微微颤动的睫毛上如沾有泪滴一般,闪烁着晶莹的水光,寄奴还是第一次看到萩娘这样的表情,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满足感。 然而,萩娘此时的思绪却已然飘到了很远的地方,这熟悉的感觉,究竟是为何……? 是夜,果然没安稳多久,便听得远处隐隐传来喊打喊杀声,萩娘早早便被惊醒,起身走到门外,却见刘穆之也已然被惊动了,若有所思地望着城墙上晃动的火光。 “先生,您可是忧心城防?奴倒是觉得您不用过于担忧,早些时候瑄郎便已然吩咐了士兵们准备了大量的火油,又是有备而来,应是无虞。”萩娘微微一欠身,礼貌地对他说道。 刘穆之眼中倒映着点点星光,点点火光,倒似十分出神的样子,半晌才答道:“如此甚好,然在下担忧的却并非是桓修之军,而是……” “您所忧的,是不是南康郡动向不明的卞范之?”萩娘心中也曾思及此事,正好便问了出来。 刘穆之微微颔首,幽幽地说道:“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女郎,你可曾发现,近几日我军中罗倮族士卒多有不安之状?” 这还真是从未引起过萩娘的注意,她猛地一惊,忙问道:“怎生不安?难道军中竟然已经人心思变了?” 刘穆之蹙眉道:“徐郎所率之军,三成乃是罗倮族士兵,与汉族士兵不同,他们如今已是远离故土,又对此战毫无斗志,不过是想要快点打完好回家去罢了,若是旷日持久之战,旁人倒罢了,这些罗倮族士兵中定然会有人心生异志,若是有人振臂一呼,趁乱逃逸什么的还是小事,若动摇了军心,则会一溃千里。” 他眼神空灵,似是看着非常遥远的地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最近的一次,败于此的大将你应是还记得,那便是淝水之战的苻坚,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情景,唯一的不同是我们的兵力远弱于他罢了。” 萩娘心中一动,那朦朦胧胧的画面似是碎片一般,支离破碎地浮现在她眼前,这里面唯一能看清楚的便是寄奴关切的面容,然而,这记忆似乎有些令人不安,有寄奴,有……采葑?感觉似乎是非常遥远的事情一般,对了,自己的侍女中,应该还有一个叫采葑的,然则如今她又在何处呢? 此刻她终于是清清楚楚地记了起来,自己定然是忘记了许多的事情,然而那究竟是什么事? 似乎就在眼前,又似乎越走越远,就好像从前背诵课文的时候一般,上一句还记得,下一句却如远山般缥缈,根本半点踪迹也无。 自己一没摔二没碰过头的,怎么会突然记性那么差了呢? 第五百二十一章 围城(一) 然而其他的事情却并不那么健忘,昨日随意翻看的行军之账册,如今还能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来,可见自己并不是得了什么健忘症,而不过是忘记了某些事罢了。 她直觉到,自己所遗忘的那些事情,对于自己非常重要,绝对,绝对不能忘记的。 面前这个神神叨叨的刘穆之,不就是个“术士”吗? 念及此处,她激动地抓住刘穆之的衣袖,急急地问道:“先生,您可会催眠或是别的什么法术?我总觉得我心里缺了一部分的记忆,怎么想都想不起来,然这记忆定然还在我心底,不过是我醒着的时候想不起来罢了,若是您会催眠的话,能不能把我那些潜意识中的记忆唤醒,等我醒了再告诉我?” 刘穆之真是吓了一跳,忙拱手为礼道:“女郎,在下的长处是术算,并非控心,然以这神州之大,定然也有您说的那种‘催眠’之术的能人异士,若是有缘,您应是能有机会遇见,若是无缘,在下劝您不如将那些旧事忘却,正如您所说的,若是您怎么都想不起来的事情,想必是对您伤害极深的回忆,故而您才会下意识地选择忘却,选择不去面对,这样的记忆,没了就没了吧,又何须纠结于此呢?” 萩娘似懂非懂地望着她,心中却是极为不赞同,她连连摇头道:“并非如此,先生,我每每念及那些往事,总觉得心里酸甜交集,而并非痛楚,并且我总觉得,这些是对我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我绝对不可能忘记的事情……” 然而,若真是极为重要的事情,自己却又怎会想不起来的呢……? 她神色一黯,默默地放开了刘穆之,茫然地望着星空。 此时的神州尚未有任何污染空气的化学物质,天时好的时候,那星空之上的银河迢迢,实在是令人心醉神迷,故而古代有观星这一术,若是在现代,只怕观星师得集体迁居到西藏去才行。 一颗小小的流星划过天空,身后拖着一根浅浅的尾巴。 刘穆之忙劝道:“女郎快别看,那是灾星。” 萩娘不由得失笑,若这真是灾星的话,那些半夜守候着去看流星雨的少男少女们难道都会倒大霉吗?简直是无稽至极。 然她还是从善如流地背转了身子,对刘穆之说道:“多谢您的提醒,您那可有什么关于催眠……恩……控心之术的典籍,能否借与我看看?” 刘穆之忙摇头道:“抱歉,在下并不研习此道,若是将来到了建康,在下倒能去替您寻些这些书籍回来。” 萩娘灿烂一笑,裣衽为礼道:“如此便多谢您了。” 两人说了半天,却不见寄奴房中有什么动静,萩娘不由得瞥了一眼那黑黝黝的窗户,面上忍不住浮起一抹红晕。 刘穆之像是什么都知道似得,微笑着说道:“女郎,刘郎只怕是白日里累到了,要知道这是他首次率军出战,心理上的压力远比身体上的压力大,便是睡得沉些也是常事。” 萩娘忙转开眼,掩饰着说道:“有您这样关心他,辅助他的长者在,奴还有什么不放心,夜深了,您不如也回屋休息吧,明日后日,只怕还有苦战呢。” 说着,她便逃也似地回屋去了。 刘穆之嘴角几不可见地弯了弯,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的背影远去,许久,才慢慢地转身回房。 三五日后,果然战事陷入了胶着之中,虽是桓修攻不进来,泉陵城那无比坚固的城墙之上,已是伤痕累累,在攻城器的轮番摧残下,有的地方缺口,有的地方出现了裂纹和坑洞,简直是令人惨不忍睹。 当日寄奴是占了兵种克制之优势,再加上桓修自己太过轻敌,才能一举取得了不小的战果,而如今,桓修的五万大军已全都驻守在外,近有盾兵枪兵,远有戟兵弓兵,补给充足,器具齐备,没能一举踏平泉陵,已是十分令人意外的了。 敌众我寡,如今只能坚壁不出,若是再像当日那样与桓修之军在旷野上相战,只怕立时便会全军覆没。 桓修也是心中焦灼,这小小的泉陵城,自己以十倍之众,竟奈何他们不得,简直是令人贻笑大方。 这日,他照例在城下挑战,却见那泉陵城根本无人理会他,虽是自己有着攻城器,可附近的大石都被丢完了,若要再收集石头,少说也要个三五天,这城中之人却是以逸待劳,更可休整一番,实在是令人郁闷。 这道理其实很简单,桓修最好是大家面对面,你一拳我一脚的光明正大地大战一场,即便双方都有伤亡,对方死个千把人便没兵可用了,自己死个千把人可还有四万人呢,故而最好是速战速决,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便是浪费自己的军备军粮。 然而这泉陵城里无人响应他的号召,竟是连个来答话的都没有,他心中郁郁,简直是无可言状。 军中却忽然喧哗了起来,桓修回头一看,却是连连叫苦。 原来远远那烟尘中,可见一辆华贵无比的皇家马车滚滚而来,后面跟着一长串的车队随从。 为首开路的家臣原是被中军阻隔在外,然那家臣却是骄横无比,一边骂骂咧咧地,一边几鞭子抽下去,军士们无奈,又不敢动他们,又不敢反抗,只能装出阻拦的样子来,却是出工不出力,倏忽间那马车便到了桓修面前。 不用猜都知道马车里是谁。 在众人的簇拥下,一身华服,面色略有些青白的武昌公主雍容大方地踩着绣墩从马车里走了下来,虽是满脸笑容,语气却分明有些森然,她微笑着对桓修说道:“夫君,听闻您此番军中带了一名美妾,妾身特地来看看,是哪位妹妹这般妖媚,竟是能令您不顾国体,不顾军令,带了女子入军营?” 怕什么来什么,桓修面上的表情尴尬无比,然周围的将士都看着他,他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公主殿下说笑了,微臣怎么敢带女子从军,这不过是谣传罢了吧。” 第五百二十二章 围城(二) 见桓修矢口否认,武昌公主却半点也没有气恼的样子,反而欣然道:“原来如此,我说呢,怎么会有这般不知廉耻的女子偷入军营,原来和夫君没有半点关系。” 桓修心中有些发毛,却还是嘴硬道:“公主明鉴,自是与在下无关的。” 武昌公主微微一笑,击掌道:“把那个私入军营的贱民拖出来,当着众人的面,乱棍打死,也好叫我军众军士都知道我军军纪严明,让那些混进来打探消息的奸细也看看,这背主求荣的下场。” 桓修大急,踏前一步,举手道:“你……!” 武昌公主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桓修心知此时不是和她翻脸的时候,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能将已经伸出去想要阻拦的手收了回来,转头道:“你又何必如此……” 那女子尚还着着寝衣,显然是被武昌公主直接从军帐中拖出来的,她发髻散乱,面上犹有血痕,显然是已经被公主整治过出过气了,然即便如此,还能能清楚地看见她那姣好的曲线,以及欲语还休的一双盈盈之眸。 周围的士卒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却是碍着公主和主帅,谁都不敢出声,更是无人敢为她求情。 那女子原是以为自己死定了,但见昨夜还亲昵怜爱自己的桓将军就在面前,忙跪了下来,努力地抓住这最后的生机,哭泣着对他乞求道:“将军,将军救我……” 公主的侍从已经拿出了木棍,准备下手,武昌公主笑吟吟地望着桓修,且看他会作何反应。 出乎意料地,桓修虽是不舍地看了一眼那女子,却仍是冷冷地转身道:“私入军营自是死罪,公主殿下做的没错。” 武昌公主原是想要让他开口求自己,好欠自己一个人情,却没料到他这般冷酷无情,竟是对这如花似玉的美眷没有半点怜惜之情,甚至是半点犹豫都没有,她先前的怒气顿时小了一半,正待主动向自己的夫君卖好,放了这小蹄子,却见眼前寒光一闪,她吓了一跳,忙退了一步。 却见桓修手中长剑尤在滴血,而那柔弱的女子已然倒在了血泊之中,喉间中剑,咿咿呀呀地说不出话来,自是再无生路。 桓修收剑入鞘,冷冷地说道:“这般低贱之人,杀了就杀了,何必还劳师动众的。” 没人知道他心中是怎么想的,然而,想来这割喉之痛,比起杖毙的痛楚,想来是要痛快许多,对于那个可怜如浮萍一般的女子,只怕也是种解脱吧。 武昌公主尴尬无比,望着自己的夫君,竟是觉得他无比地陌生,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半晌,她才故作骄傲地拊掌笑道:“夫君真是明理之人,然本公主既然来了,又怎能不与夫君同仇敌忾,故而自请与夫君共同进退,督战我军,还望夫君允准。” 桓修见她舟车劳顿的架势便知道她定然是要赖着不走的,闻言便微晒道:“公主亲临,将士们自然是士气百倍,如此便请公主先回中军帐中休息。” 他自是也有他自己的考量,桓氏一族此时虽是还打着清君侧的名号,表面是忠于皇室的,然兄长桓玄迟早是要将司马家取而代之的,届时自己自然就不必对这个所谓的公主客气了,现在却还是只能以礼相待才行。 这一场闹剧实在是动静太大,就连泉陵城上的萩娘等人也都发现了端倪。 虽是看不清来人的形貌,然那华丽的马车实在是太过醒目,便是傻子都能猜到是武昌公主来了。 萩娘不由得笑着对寄奴说道:“这桓修可有苦头吃了,武昌公主向来娇蛮任性,胡搅蛮缠,只怕这几天他都不能好好处理军务,倒是我们的好机会呢。” 两人自上次亲吻后便都有些尴尬,寄奴固然是不敢再造次,萩娘却也是故意避着他走,故而许久没有这般一起巡视城防了,今日她这一笑,寄奴只觉得心中一暖,连日来的忧急和惶然都似不再重要了。 他踏前一步,靠近她身边,还没开口,便见萩娘如受惊的小鹿一般退开好几步,瞪大眼睛说道:“你干嘛,大白天的。” 寄奴大急,忙连连摆手,红着脸解释道:“不不,我只是想问问你,可有什么好主意没有,萩姐姐,你别误会我……” 萩娘见自己明显是反应过度了,也是忍不住脸红,而那句冲口而出的话简直令她想要扇自己两个耳光,抑或是找个地缝钻进去。 什么叫“大白天的”嘛,这意思,难道是说晚上就可以吗…… 自己这究竟是在说些什么啊! 她故作生气地转过身去,待呼吸稍稍平静了下来,这才勉强维持着优雅的笑容回身道:“前几日,他们夜袭城墙,吃了好些苦头,只怕近日晚上是不会再来了,我们倒可以反其道而行之,趁着夜色,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只要是萩娘说的话,寄奴自是从来没有反对的,闻言自然是大点其头,赞道:“萩姐姐,此计甚妙,我这就挑选些身手好的,入夜了便偷偷潜入他们营中,也不用大张旗鼓,便是偷偷摸摸下手都行,能弄死几个弄死几个,只要能令他们夜不安寝,抑或是安排人手来增强夜间值守,也算是没白走这一趟。” 萩娘见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忍不住微笑道:“就是这样,令他们夜不安寝便足够了,两军相对,攻心为上,若能乱了他们的军心,比什么都重要。” 寄奴一边点头,一边却忍不住看了好几眼萩娘的嘴唇,她那粉嫩的双唇实在是太诱人了,但是萩姐姐说了,“大白天的”,不行啊…… 额……?我是不是明白了些什么? 两人回去将这打算向徐沐和唐瑄一说,众人都很是赞同,然到了唐云面前,唐云却沉吟许久,仍是摇头道:“不成,不成,毕竟如今敌众我寡,若是你们惊动了营中之人,便不啻于送死,届时若是出了什么闪失,个人荣辱得失事小,若是堕了我军士气,引得军心动摇,那可不是小事。相较起来,此时的成败得失实在是不可相提并论,刘贤侄,老夫能理解你的心情,然两军对阵,并非定然要拼力厮杀个你死我活,保存实力也是战术的一种啊。” 第五百二十三章 围城(三)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气馁,就连萩娘也不由得点头,毕竟唐云经验丰富,思虑要周全许多,自己却是光想着克敌制胜,却没有去认真地去分析寄奴可能会遭到的危险。 许是因为自己过于相信他的关系吧,寄奴不仅身手好,轻功也是绝佳,萩娘下意识地便觉得他应是足以能够自保的。 然世事难料,多一次冒险,总是多一份风险,从这个角度来说,还是坚壁自守来得要稳妥些。 寄奴却是固执地说道:“今日我们都看到了,那桓修的正妻武昌公主到了军营之中,此女身为皇亲贵胄,自是桓氏要防备的对象,却又不敢真的将她软禁起来,故而可以想见,今晚桓修军中定然是忙乱无比,且不说是否还有余力抵御外敌,便是一切如常,若是少了一个两个巡查之人,想必也不会引起旁人注意,这是最佳的机会,还请唐明府再考虑一下,兵者,诡道也,用兵之道,本就是不能墨守成规的。” 唐云闻言,先是一愣,继而便是哈哈大笑,对唐瑄说道:“叔父的确是老了,如今的少年人真正是后生可畏啊。” 唐瑄忍不住帮腔道:“叔父,侄儿倒觉得刘郎说的很有道理呢,若是错过这个机会,只怕我们后悔莫及。” 唐云点点头,郑重地对寄奴说道:“刘贤侄,你可明白,老夫不让你去,是纯然出于对你的关爱之情啊……” 这样有勇有谋的少年英雄,谁能不爱?若是假以时日,此人真正是前途不可限量,他虽是艳羡,却也不愿意他苗而不秀,迎风而折…… 寄奴忙跪了下来,诚恳地答道:“您的善意寄奴自是能体会,也十分感激,然事有可为,亦有不可为,若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则是愚蠢,寄奴既然提出这个法子,却是仔仔细细地盘算过了,觉得此事可为,这才来求见您的,并非是贸贸然的一时冲动,还请您明鉴。” 萩娘还来不及说什么,寄奴便激动地大声说道:“此行,在下愿立下军令状,若是不能率兄弟们成功归来,便任由您处置,生死无尤。” 唐云不无欣赏地看着他俊朗的面庞,只觉得胸中有一股压抑已久的豪气,竟是再难抑制,曾几何时,自己也是个满腔热血的少年啊,虽是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变得世故而俗气,但那少时的勇气和豪迈,自己从未忘却过,也不愿意忘却。 他强忍着胸中的激荡,慢慢点头道:“既然你有此决心,我便也不再阻止了,军令状还是免了,就算你愿意惩罚自己,我也不愿意惩罚你,只要你能活着回来,就是对我们最好的回报。” 寄奴大喜,重重地叩首,感激地说道:“多谢您的信赖,寄奴定然不会辜负您的厚望。” 唐云微笑道:“瑄儿,你这便去帮刘郎看看,可还缺少些什么称手的兵器之类的,便带他们去库房自行挑选吧,至于人手,我府中也不乏身手矫捷的侍卫,自是任你挑选。” 徐沐亦是激动地说道:“刘郎,我那些近身侍卫,也是叔父担心我的安全,命我带来的,一会你也过来挑选吧,虽然未必能有中原人士这般武艺出众,但也不乏有几个有蛮力的,说不定能起到奇效。” 寄奴忙一一道谢,随他们走了出去,此时已近黄昏,这些准备得加紧了。 萩娘无奈地望着他被众人拥着的背影,苦笑着对刘穆之说道:“先生,你可曾卜算此行吉凶?” 刘穆之淡然笑道:“您难道没发现我最近手中都不怎么带蓍草了吗?” 萩娘这才发现,往日神神叨叨蓍草不离手的刘穆之,还真是许久没见他口中念念有词的卜算了,她惊讶地问道:“您这是为何……?” 刘穆之悠然道:“在下本是觉得,世间之事,无有不能卜算的,然与您和刘郎相处久了,在下这才发现,所谓的卜算,不过是求自己一个安心罢了。然每个人的宿命都早有定数,非常人所能改变的,既然如此,我又何须卜算什么呢?岂不闻诸葛武侯临终之时所言吗:‘知天易,逆天难’。卧龙先生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我这等籍籍无名之辈,妄言无所不知,岂不可笑?” 这……说的倒是没错,但总觉得心中有些不安呢…… 萩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却还是心乱如麻,忍不住想要劝他卜一卦看看吉凶。 许是因为白日里桓修那冷酷无情的一剑吧,军帐中的武昌公主消停了许多,既没有随便翻到醋瓶子,也不敢贸贸然地去打扰桓修。 直到晚膳的时候,她才吩咐身边的亲随道:“去把将军叫来,就说本宫请他一起用膳。” 两个小宫女自是屁颠屁颠地去了,然而不一会就回来了,回禀道:“公主殿下,桓将军军帐之前有许多人把守,他们,他们不让我们进去,说是将军正在议事,不能打扰。” 武昌公主顿时怒道:“没用的东西,难道你们便没有说是我让你们去的吗?” 两人忙不迭地告状道:“奴婢说了的,说是公主殿下有口谕给桓将军,然而那些士兵却是半点面子都不给,好说歹说都不让我们进去。” “哼!好大的胆子!”武昌公主闻言,更是心中不平,当即便站起身来,说道:“让我的侍卫都过来,我们一起过去,看看他们到底在议什么事!”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到了军帐前,值守的小兵们见势不好,忙要入内去通告,武昌公主却是早有盘算,武功高强的侍卫们一拥而上,将军帐围了个水泄不通。 武昌公主早就走了上去,侧耳站在帐外,倾听着里面的声音。 她原是以为自家夫君还藏了什么小贱婢,故而过来捉奸的,此时却听闻里面的确都是男子的声音,还真是在议事,顿时便大感无趣,正待离开,却听见其中一人说道:“将军,您的正妻可是帝女,身份固然是高贵,然而对于我们的计划却是毫无助益,反倒是令您碍手碍脚呢,届时您要如何处置她?” 第五百二十四章 围城(四) 武昌公主顿时紧张了起来,贴近了那军帐,待要听自己的夫君怎么说。 却闻帐内寂静,似是桓修正在思考如何回答,许久他才慢慢地说道:“我们毕竟是夫妻一场……” 武昌公主心中一喜,倒是有几分娇羞之意。 然而桓修接下来的话却是令她不寒而栗,他仍是那般悠然而无情地说道:“到时候我自会维持她的体面,让她有个全尸……” 武昌公主脚一软,差点没摔倒,后面说了什么,她再也不敢听下去了,忙命人放开那些倒霉的军士,又吩咐他们不准告诉桓修自己来过,便匆匆回自己的帐子去了。 她步履蹒跚,一边走一边失神地想着,自己是帝女,在什么情况下桓修能不动声色地处死自己却不引起陛下的追究呢? 联系起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桓氏和王雅之间的斗争,以及那含糊其辞的“清君侧”,她简直是如坠冰窟,心里越来越凉,当初嫁到桓家,她还真是得意了许久,特别是见了桓家那种几乎和宫中差不多的奢华排场,以及年节时如闹市一般川流不息送礼的人群,她还自觉十分自豪。 如今看来,这桓家,竟是起了僭越之心啊。 桓修早晚会发现自己来过军帐,届时要如何自圆其说呢? 若是他知道自己已然洞悉了一切,难保不会让自己早一步“病逝”啊。 她简直是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得团团转,却找不到一个可靠的人可以商量。 这等攸关生死的大事,怎能随随便便告诉这些奴婢呢? 她命人将自己的妆奁拿来,细细地整理着,竟是打算趁着夜色,偷偷逃跑,然而这军营这么大,自己连个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又要怎么偷跑出去? 若是正大光明地走,势必惊动桓修,更是会引起他的疑心。 若是偷偷摸摸地走,即便是个寻常小兵发现了自己,都会被当成奸细扭送到军前。 真是令人难以抉择啊,武昌公主只怕是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子实在是有些不够用,面对这样危急的时刻,竟是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只能抱着自己的妆奁发愣。 就在此时,一个宫女走了进来,对她说道:“启禀公主,方才奴婢让青儿去取些热水来,却是过了半个时辰,青儿还没回来,您看,奴婢要不要去禀告军中的巡逻,令他们一起去找找青儿啊?” 如灵光一现般,武昌公主的脑子总算是开窍了,她笑眯眯地说道:“不用不用,你过来,把你的衣服给本宫脱下来。” 那宫女吓了一跳,只听说过有男子宠幸男子的,难道这公主竟是寂寞难耐,居然突发奇想,想要玩这假凤虚凰的把戏? 她抖抖索索地摸着自己的腰带,却是忍不住跪了下来,掉下来了,委委屈屈地说道:“公主殿下,奴婢,奴婢不会啊……” 武昌公主柳眉一竖,怒道:“叫你脱个衣服你不会,你可是想抗旨?你倒是麻溜地给我脱啊,不然我就宰了你,再换个人进来脱就是了。” 那宫女见武昌公主一边说着,一边开始解自己的衣带,心中更是肯定了几分,然而自己不过是个奴婢而已,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哪有资格说不? 她好不容易把外套给脱了,正打算脱小衣,却见公主一把抢过她的衣服,瞪了她一眼道:“你干嘛,谁让你脱内衣了,快把我的衣服穿上,一会就背朝内躺在榻上,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一声都不准出,明白了吗?” 那宫女这才松了一口气,忙穿起公主的衣服,连声道:“是,是,公主,奴婢遵命。” 直到武昌公主穿了自己的宫女服出去,她才想起来,公主若是走丢了,自己这个替身一样是丢脑袋的结果啊! 这智商真是硬伤。 公主啊,你一定要快点回来啊,奴婢,奴婢可害怕了…… 穿着侍女的服色,武昌公主果然是一路顺利地走了很远,每当遇到有不长眼的巡逻士兵问话,她便回答是去替公主取热水就是了,反正军营的厨房到底在哪儿,也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众士卒听她这么说,都几乎毫无怀疑地便放过了她。 然而她走着走着,却觉得有些不对劲,黑暗中虽是每隔十几步就有火光晃动,却是再不见巡逻的士兵了,而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丝丝缕缕的怪异气味,她的鼻尖痒痒的,忍不住便是猛得一个喷嚏打了出来。 周围的寂静实在是十分恐怖,她只觉得头皮发毛,几乎便要回身往回走去,方才还担心有人拉住她问话,如今她却实在很想再看见一个活人,否则这漆黑的夜里,还真是如同身处鬼域一般,毫无人气。 “阿嚏!”武昌公主在一个火堆边坐下,抚着自己的双臂,虽是紧张无比,却还是觉得自己穿的太单薄了,自己原先那身厚厚的华服倒是十分暖和,如今这侍女的薄裳实在是太冷了,早知道就让那宫女把小衣也脱下来给自己裹上了,哎。 这不坐下来还好,一坐下来,她便觉得腿上凉凉的,反而更冷了。 这火堆边上的地面怎么会是湿的呢? 她忙站起身来,摸了摸自己身下,然那手指上却是黑黑的,一片脏污,却不知是泥土还是什么。 她心中隐隐有些害怕,却还是慢慢地将手靠近火堆,轻轻地搓了一下。 不,那并不是黑色,只不过是太过厚重所以凝成了黑色而已,轻抹了两下,她便清楚地看见,那是血的颜色。 仍是有点不敢相信,她忍不住伸手靠近自己的鼻端,小心翼翼地闻了一下…… 这血腥味,不是鲜血又是什么? 实在太恶心了,哪来的血? 她面上的表情从红转白,又从白变青,表情扭曲着,一声凄厉的惨呼声已蓄势待发,却硬生生地被掐断在了她喉咙里。 “喂,丫头,你可别出声,否则我便拗断你的脖子。”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她已被一双大手拖到了黑暗里,而嘴也被牢牢地按着,几乎令她窒息。 第五百二十五章 围城(五) 武昌公主又惊又怒,欲待令他放手,却是动弹不得,就连想要出声喝斥他,都是无能为力,只能扭动着身体徒劳地挣扎罢了。 那男子不慌不忙地说道:“你若是答应我,我便放手,否则,若是我一放手你就叫的话,我立刻便杀了你,可听明白了?” 他若再不放手,自己只怕要被闷死了,她闻言忙慌乱地点点头,那双大手果然微微放松,她这才觉得呼吸通畅了一些。 还没看清来人是谁,便见边上又过来一名黑衣的男子,对先前那人说道:“这是什么人?大哥,怎的您抓了个宫女回来?” 那男子无奈地摇头道:“我见这女子似是发现了什么端倪,这才没办法,只能将她带回来。” 另外那人笑道:“我们这是来劫营,您却是来劫色的,大哥就是大哥,果然山大王本色。” 武昌公主闻言,忙问道:“你们,是从泉陵城里来的?” 那男子双眉一挑,冷冷地问道:“怎的,你待如何?” 武昌公主听他的语气似是默认,忙飞快地说道:“你们,快把我带回泉陵城去,到了城内,本宫重重有赏。” 那男子哈哈大笑,促狭地说道:“大姐,你搞搞清楚状况,如今是你落入我们手中,便是你不说,我们也只能带你回去,难不成让你跑回去报信不成?” 这人根本不懂事,自己都暴露了公主的身份了,此人竟如完全听不懂一般,贱民就是贱民。 武昌公主不高兴地撇了撇嘴,却是不再出声自讨没趣了。 虽是她心急如焚,这些人却是不紧不慢地又转了好几圈,几乎是将军营外围的守备之军杀了个干净。 武昌公主想起方才手上那血色,不觉又是一阵作呕。 直到三更过后,他们才总算没入了黑暗之中,似是打算回去的样子。 挟着武昌公主的那男子将公主头朝下地丢在了马背上,便如带着货物一般驮着她回去,同行的人都十分纳闷地看着她,更是有人疑惑地问道:“公主的营地在军营深处,怎的你却抓了个小宫女回来。” 那男子笑道:“许是这丫头迷路了吧,我原是想将她也杀了,然我又想到当年做土匪的时候,都没滥杀过一个无辜的人,身为军人为国捐躯也就罢了,这小小的侍女,我若是杀了她似乎有些胜之不武。” 众人闻言,果然都是连连点头,此时那最前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男子听到了动静,也是拨马过来,指着武昌公主皱眉道:“蒯恩,这女子,你打算带回去?” 原来这劫持自己的男子叫蒯恩,武昌公主虽是被丢在马上昏昏沉沉的,却是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 小贼,敢把本公主丢在马背上,待老娘回去,看你怎么死的。 蒯恩笑道:“回禀刘将军,此女先前一路奔逃出来,甚是狼狈,在下猜测她许是知道军中隐秘,又防着她出声惊动旁人,这才将她掳了来,待回了泉陵,我们便可派人查问她军中的情况,也不算是毫无用处。” 那为首的男子点了点头,温言道:“也罢,此番我们劫了他们的马圈,又烧了不少辎重粮草,虽是并未杀多少敌人,但毕竟兄弟们毫无损伤,也算是全功了,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深入敌营深处,若是此女知悉军中的布置,倒真算是你的大功一件了。” 武昌公主忍不住想要骂娘,却是脑袋倒挂着,浑浑噩噩的,这马上又是摇摇晃晃的,竟是一点都不舒服,别说叫嚷了,就算是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如低语一般,又哪有人能听到她的声音。 就这样晃来晃去地奔走了一路,武昌公主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晃得错位了,想吐却又被倒挂着吐不出来,这滋味真是今生今世从未尝过,简直恨不得自己能被打昏过去才好。 好不容易总算见到了泉陵城的城墙,在城上守军的欢呼声中,她仍是被一路倒挂着被带入了城中,直到进了一处威严的官邸,才总算被放了下来。 她再也忍不住胸中那烦闷之意,忙冲到一边的花圃里,呼啦呼啦地吐了个干净,别说是晚膳了,只怕是连昨夜的晚膳都被吐出来了。 蒯恩见了,不由得暗暗好笑,伸手往怀里一探,却是尴尬地挠了挠头,自己这个大老粗,哪会带什么帕子。 幸而萩娘也迎了出来,蒯恩忙上前问道:“女郎,你可有帕子?那个被我掳回来的侍女似是十分不适,若是满身脏污地去见明府,似乎有些失礼。” 武昌公主总算是能喊出声来,闻言便是一跺脚,大怒道:“大胆刁民,竟敢将本公主绑在马上,本宫定然要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此言一出,在花厅外等待的所有人都转头过来看着她,那些在交谈的,相互道喜的男子们纷纷住了嘴,惊讶地望着她那张吐得稀里哗啦的脸,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 这哪来的野丫头,竟是自称公主,活了半辈子,还真没见过这么不靠谱的公主。 再说了,即便是在桓修军中,哪有公主能随便乱走的,应该都是深居简出在中军大帐里才对吧。 蒯恩虽是也并不十分相信,然考虑到若她真是公主,自己先前那行径,已是吓得面色惨白,不由自主地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只觉得自己这从军之路十分堪忧。 寄奴上前一步,掏出了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却也是不信她的话,只是平静地说道:“你还是先把脸擦擦干净吧,有什么话,见了唐明府再说就是。” 然出乎他意料的却是,萩娘已经稳稳地跪了下去,率先行礼道:“参见公主殿下,公主别来无恙?” 啊? 众人目瞪口呆着望着武昌公主,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这个穿着宫女服饰,脸上手上都邋里邋遢的刁蛮女子,竟然真是公主? 哼! 武昌公主享受着众人惊讶的目光,优雅地擦干净自己脏兮兮的脸庞,微笑道:“平身……臧氏,我们还真是许久未见了。” 第五百二十六章 凤鸣(一) 有了武昌公主,这事情就好办了,问清楚了公主出逃的前后始末之后,众人都是心中欣喜无比,这桓修虽是公主的夫婿,然为了家族之谋逆,竟然想要谋害公主,有公主亲自作证,这罪名是铁板钉钉的,根本抵赖不掉。 唐云恭敬地对武昌公主行礼道:“公主殿下,如今有您在此主持大局,我等也可安心了。” 武昌公主此时已然换上了太守府内准备的华服,虽然不及她自己的精致,然和当初那个蓬头垢面的落魄模样可是天差地别了,她故作庄重地回了一礼,谦逊地说道:“妾身毕竟不过是个女子,虽是厚颜受您一礼,然国法军令不可废,本宫绝不会干涉您的政务军务,倒是您若是有什么需要本宫出面的地方,感您相救之恩,本宫自会相助与您。” 唐云见武昌公主说到了点子上,不由得赞赏地点头,温言道:“如今桓氏无道,然而天下诸人多有被其蒙蔽者,却是不辩黑白,不明是非,若是有人能挺身而出,振臂一呼,声讨于桓氏,则那些一叶障目之徒也能知晓真相,自是不会助纣为虐,老臣不才,但请公主做这个大义灭亲之人。” 武昌公主眼圈一红,点头道:“什么大义灭亲,那桓修根本没将我看作是什么亲人,本宫又何须和他客气。” 她虽是应允了下来,却还是为难地转头对萩娘说道:“臧氏,你是知道我的,大义凛然的话我不会说,若是要我在众人面前长篇大论,你可要给我想个法子,让本宫能先背下台词来才行。” 萩娘不由得掩面微笑,答道:“是,公主,您的袖子本就宽大,届时令唐明府写好小抄给您拿在手里念,不就是了。” 武昌公主果然欢喜地击掌笑道:“好好,此计甚妙。” 另一边,桓修一直和众将商量军务到了亥时,总算是发现有些不对劲,往日这公主在府中便是娇痴蛮缠的,定然要自己相陪,然而今日却是根本不见踪影,他忍不住叫了从人来问道:“你去着人看看,公主殿下在做什么?” 侍从一路小跑的去了,少顷便回来答道:“回禀将军,据侍女们称,武昌公主殿下用过膳便睡着了,小人去的时候,公主还在沉睡,故而小的便没有惊动殿下。” 桓修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然而望着帐内那摇曳的烛火,他心中一动,突然想了起来。 两人新婚的时候曾去江州各山川游玩,当时公主一到晚上就睡不着觉,彼时两人初婚,自是一番柔情蜜意,自己也曾问过她,为何难以入眠,她说的是,只要到了不熟悉的地方,便会因为气味床榻等各种原因睡不着觉,这个习惯自小就有,至今难改。 这脏兮兮的军营,临时搭起来的床榻,难道她就能习惯不成? 他念及此处,便猛地站起身来,大步走到帐外,亲自往武昌公主的军帐走去。 许是因他脸色过于凝重的关系吧,刚走出没几步,便见一边守帐篷的小卒们跪倒了一地,纷纷叩首谢罪,桓修本是不明所以,待问清楚了公主曾来过,又不曾进来便匆匆离去,他心中更是惊异。 待见了公主帐中那吓得瑟瑟发抖的侍女,他更是明白了一切,武昌公主定然是听到了他们密谋的那些话,故而才匆匆逃离,若是真被她跑了,可说是后患无穷。 他当机立断,立刻命令全军立刻寻找武昌公主。 然而坏消息总是比好消息来得快,还没找到半点公主的下落,他倒是先收到了营内巡查官的汇报,言道有人偷袭军营,不仅军中马圈和粮草被劫,且外围的守备军士竟是被杀了个一干二净,这些人来去无踪,竟是半点都没有惊动营内诸人,实在是形如鬼魅,十分骇人。 桓修闻言,几乎是暴跳如雷,这一仗实在是打得憋屈,从来没有一个让他能整肃了军队正大光明对战的机会,这帮阴险小人,只会偷袭,却不敢正面对敌。 我军去挑战,他们便如缩头乌龟一般龟缩在城内坚壁不出;我军好好地扎营,他们便趁机来偷袭骚扰,却连半点破绽都不露,白白让自己吃了哑巴亏。 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去,传我的命令,明日谁能设法让他们出来应战,便重重有赏,不仅有白银百两,更是升军阶一级,机会就这么一次,去吧,就说不管任何方法都可以。” 他没想到的却是,第二日大清早,便有军士来向他禀告,说是唐云携城内一干人等在城墙之上挑衅于他,又往阵前叫骂的军中射了许多的告示,将士们看了那告示的内容,虽是并不敢明目张胆地明言,却都私下议论纷纷,人心颇有浮动呢。 桓修忙整装出账,迎面便见脚下一张黄色的宣纸,上面字迹清秀地写着些什么。 他定睛一看,却见这原来是一封声讨桓氏宗族的檄书,上面明晃晃地列举了从兄桓玄和自己种种骄横不法的行事,更言明了武昌公主大义灭亲的义举,令众军士莫要傻傻地为叛军卖命,毁了一生清白不说,更是耽误了一家老小的安全和前程,写得入情入理,丝丝入扣,就连自己看了,都忍不住十分认同。 他愤愤地将那告示撕成了两半,怒道:“谁再敢捡这传单看,以谋逆罪军法论处!” 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军中小卒虽多是不识文墨的,但大大小小的军官及幕僚也并不少,只怕此时军中许多人都看过这告示了吧,真是令人郁闷,如之奈何啊? 他到了城墙之下,果然见自己的发妻武昌公主高高地站在唐云身边,似是挑衅地看着自己,眼中流露出来的,无疑是憎恨和敌视。 他忙劝武昌公主道:“公主殿下,我们毕竟是夫妻一场,您怎能跟着外人一起抹黑在下?难道你便忘了我们的夫妻情分吗?即便你不顾念我,至少也该顾念一下我们的孩子啊……” 第五百二十七章 凤鸣(二) 武昌公主心中最痛的便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那块肉,桓修和自己所生的小世子,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她来的时候就应该将孩子带上才对,不,早知道如此,自己根本就不会来。 千金难买早知道,此时她再怎么后悔也是无用。 她偷眼瞥了一眼萩娘帮她抄好的台词,郑重地说道:“桓贼,你家族原先不过是边陲小族,得了先帝的眷顾,这才能跻身贵族之流,如今却忘恩负义,不仅想要将陛下取而代之,更是想杀了本宫,亏你还说得出什么夫妻情分这样的话,本宫都忍不住替你害臊。” 她声音柔弱,却是城下寂静无声,故而这抑扬顿挫的一段话众人听得格外清楚,联系方才那传单上所写的内容,十停里的人有九停信了,顿时议论纷纷。 武昌公主下巴高高地扬起,无比高贵威仪的样子,冷冷地说道:“天道人伦,礼仪义孝,你全都置之脑后,只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兴起这不义之军。你这是害人害己,不仅是害了你自己,你的家族,更是坑了这些崇拜你,爱戴你的军士,陷他们于不义。他们原先不过是不明真相的寻常士卒,却要为了你而被唾骂,被所有的人看不起,众卿都是因为信赖你们桓家才誓死相随,你却带着他们谋逆,如何对得起他们?若是你还有一丝良知,便速速退兵吧,待本宫回到京城,自会为你们家族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不至于令你们全族先祖无庙可依,无嗣可承。” 言及此处,城下众将已是义愤填膺,能听见公主说话的,自然是陷入了沉思,听不见的也都互相追问着,相互商议着,纷纷点头,疑惑地望着脸色惨白的桓修。 军心涣散已是必然之势。 此番攻心已是大胜,虽不知能造成什么决定性的后果,然桓修军心已散,便是再拖下去,也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武昌公主见状,高傲地合上了眼睛,抬高了下巴,淡然转身离去,没有一丝留恋。 在无人可见的角度,她却是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松了一口气道:“总算说完了,我还以为这稿子永远念不完了呢……” 是夜,桓修仅剩的四万军士便溜了一半,没人阻拦,也没人义正言辞地以军令限制,即便是没有走的人,也是心中动荡无比,不过是还没来得及走罢了。 就连桓修的亲随幕僚,竟也是走了大半。 他本就是个不容人,听不进意见的人,这没走的那一半幕僚,也都是些趋炎附势,溜须拍马之辈。 虽是军中禁酒,他还是在自己的帐中连连举杯,自斟自饮了许久。 当抖抖索索的几个仅剩的将领们你推我搡地进来,向他汇报了这些噩耗之事,桓修不由得仰天长叹,举起一边的,自己的佩剑,便要往自己的脖子抹去。 虽是害怕得发抖,那几个将领见状,也是忙不顾身份有别,一窝蜂地扑了上去,夺剑的夺剑,抱腰的抱腰,堪堪拦住了他。 “将军,此乃小事,我们还有两万大军呢,并非完全不可能攻不下泉陵啊。”众人忙劝道。 桓修闻言,更是触动心头恨事,不由得一声冷笑,讥讽地说道:“没错,我们初来时是五万大军,而泉陵城中尚不足一万之众,却是到了今日,尺寸之功未得,人缺少了一大半,还重挫了我军锐气。你倒是给我说说,今时今日,你何以认为,我们能攻下泉陵?我们拿什么去攻下泉陵?” 此言一出,自是没人敢再口出妄言,只是纷纷劝说着桓修,贵体要紧,切莫为了这么些小事而动气。 有个小将却是有点脑子,当即便出主意道:“将军,他们其实根本没多少兵卒,且被我们围着,就连补给也未必充足,比起我们,他们定然更担心继续拖下去,且他们使的都是阴谋诡计,您就是太善良了,故而总被他们所欺,照我说,我们也该用些计策才行,不能这样被动。” 桓修凤眼扫向了他,颇带着几分认真地问道:“依你之见,我们能用什么计策?” 那小将原本只是随口安慰,见主帅问话,简直是受宠若惊,忙跪下答道:“将军,这世上没有人是孤单一人的,这唐氏一族也并非全都居于泉陵城中,以属下看来,不如派人去抓了唐氏的其他人来,就在城下一字列开,告诉那唐云,若不开门投降,便每隔一个时辰杀一个他同族之人,届时他顾念孝悌之道,定然会屈服于您,您看,此计可使得?” 桓修原先浑浑噩噩的眼眸果然恢复了少许清明,赞许地说道:“不错不错,此计甚妙,你倒是颇有几分见识,叫何名字,如今任何职?” 那小将听他这么问,顿时喜笑颜开,几乎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然而此时,门外却悠悠地走进一个人来,广袖宽袍,如书生一般清秀儒雅,此人向桓修行了个礼,便从容地说道:“将军若要以人质挟持泉陵城中之人,在下倒有个好主意。” 桓修紧盯着来人,乌黑的瞳仁聚了起来,眯缝着凤眼凝视着他道:“卞范之,你来这里做什么?我可不记得我兄长曾命你来助我。” 此人果然便是卞范之,他微笑着答道:“没错,郡公确是不曾吩咐在下来将军军中,然而郡公素来信任在下,您也是知道的,此番您率重兵来泉陵却久攻不下,若是传到京中,岂不是成为众人话谈的笑柄?在下远道而来,也是为了助您,若是您信任在下,便听我一言。” 桓修不满地瞪着他,恨不得把他给揍出去才好,然而他所言也实在是自己如今最为忧心的事情,这五万大军来攻泉陵,若是最后铩羽而归,且不说自己定然声名扫地,而且,就连桓氏一族的声望,只怕也会毁在自己手上,正如卞范之所说的,想象着建康那些讨厌的老头儿聚在一起说起自己便露出讥讽的微笑的那模样,实在是令人不寒而栗。 第五百二十八章 挟持(一) 只是,这个卞范之也真是的,说话就不能好听点吗,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待本将军收拾了那个唐云,定然不会让你好过的。 他虽是这么想着,却仍是不动声色地说道:“你有何建议,不妨说来听听。” 卞范之似是早就料到他的所思所想,毫不迟疑地说道:“您可还记得,您初日来到泉陵城下那次,与您交手的那小将是谁?” 哦,那个臭小子,桓修吸了吸鼻子,想起那段不愉快的回忆,不由得白了他一眼,答道:“好像是个叫做刘寄奴的乳臭未干的小子,不过是运气好才没葬身我骑兵之蹄下,你可真是消息灵通,对我军中之事竟是了如指掌啊。” 这话颇含指责之意,更多了几分试探,然而卞范之装作听不懂一般,微笑着说道:“正是此人,那么您又知不知道,昨夜夜袭您的军营,诱拐了您正妻武昌公主的人是谁?” 此事桓修半点眉目都没查出来,正是心烦意乱,听他这么一问,不由得警觉地问道:“是谁?难道又是那个刘寄奴?” 卞范之似笑非笑地对他点了点头,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 这个老狐狸,怕是在泉陵城中安插了眼线吧,否则这种连自己这个主帅都不知道的事情,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桓修虽是十分不满,但还是由不得他不服,这卞范之长于谋算,布局缜密,实在是个算无遗策的好谋士。 他不由自主地趋近了卞范之身边,急切地说道:“您还有什么话,痛痛快快地都说出来吧,本将军洗耳恭听。” 卞范之见他对自己的称呼已经从“你”变成了“您”,这样前倨后恭,实在是好笑,他也不去与他计较,而是坦诚地说道:“说起来,在下也曾看走眼呢……” 他将前日在南康郡捉到了刘寄奴,又因为错以为他不过是个小卒而已,将他给放跑了的事情告诉了桓修,桓修顿时大怒,几乎是拍案而起道:“你你你,你竟然把他给放了?!” 卞范之镇定自若地点头道:“是,方才我也说了,当时看走了眼,将他给放了,如今虽是后悔莫及,却也并非是自艾自怨的时候。这唐云纠结了爨氏的军队,虽是看着人多势众,却终究是不能和将军您匹敌的,您不觉得,从开始到现在,您最忌惮,吃了最多亏的,便是刘寄奴此人所领之军吗?” 桓修“啪”地拍断了坐塌的扶手,狠狠地说道:“是,不除此人,我难解心头之恨。” 卞范之面不改色,继续说道:“如此,我这里倒是有一份大礼要送给将军您。” 他轻轻地击了三下掌,却见帐外又走进几个军士来,分别挟了两名男子和一名气息奄奄的女子进来。 桓修疑惑地挑起了眉毛,问道:“您这是何意?” 卞范之大为得意,忍不住笑道:“经过耒阳的时候,我发现了这几人甚是眼熟,派人抓来一问,果然便是那刘寄奴的亲随,这病弱的女子乃是刘寄奴的侍女,也是他的姬妾,而这两名男子,一个是刘寄奴的妻弟,一个是他的亲信家臣,都是与他关系十分亲密之人。” 桓修闻言,不由得也是大喜,然那两个男子身上带的伤也就罢了,不过皮外伤而已,那女子却是双目紧闭,根本就是昏迷着的,更是出气多,进气少,眼见就是个将死之人。 他疑惑地伸手去探了探她的鼻息,无奈地说道:“卞范之,此女气息这般微弱,只怕不时便会丧命,我帐中可没有那么多医者能照顾她,你自己想办法令她续命吧,切莫死在我帐中,实在晦气。” 卞范之忙拱手道:“在下遵命。” 他转身便要出去,又想起一事,忙不放心地回转身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这几人,你待要怎么处理?” 桓修讶然,脱口而出道:“自然是将他们绑在军前,叫出刘寄奴那小子来,告诉他若是不投降便杀了这几人。” 卞范之担心的就是这个,这个桓修,智商实在堪忧,和郡公相比,简直不像是同一血脉。 他忙委婉地说道:“将军,这个刘寄奴并非一军之首,便是投降,也不是他说了算的,您这样做,只能令唐云等人自觉愧对刘寄奴而已,却不能造成什么实质上的改变。” 桓修果然问道:“那要怎么做才好?” 卞范之笑道:“兵者,凶器也,为将之材便是一柄利刃,只看他握在谁手中罢了,如今您掌握了那刘寄奴的亲人,就相当于握住了他的命脉,这样的领军之才,若是能为我们所用,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岂不是两全其美?” 桓修此时终于回过味来了,抚掌大笑,忍不住拍了拍卞范之的肩膀,赞道:“还是您老谋深算,本将军实在是自叹不如啊……” “唐明府还没来吗?” “唐明府,小的们有事相求啊……” “唐明府,百善孝为先,您可得听听我们的请求啊……” “唐明府……” 第二天清晨,唐云的官邸便被前来求见的府兵们给闹得不得安生,就连萩娘所在的内院,都能听见外面喧闹的声音,起初她以为不过是例行的巡查交班而已,然在旁静静地听了一会众人的议论,她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此时这变故端的是非同小可。 原来这些围在官邸前院的府兵们竟是众口一词地在恳求唐云打开城门,将门外那些百姓给放进来,想必那些人中,多是城中之人的亲属族人,故而才会让众府兵们不顾礼仪尊卑地前来请求。 这样的流民往日也曾有许多,先前唐云也并非是完全不通融的,然而,如今却是非常时期,若是流民一拥而入,源源不断,而桓氏的兵马紧随其后,令城内守将来不及关闭城门,那便十分危险了。 更何况,这些所谓的流民中,男女参半,若是并非真正的流民,而是桓修命人假扮了混进来的奸细,岂不是也是一个大大的隐患?那么多的流民,总不能全都抓起来看管着吧。 想必唐云也是考虑到了这些原因,又见此番来求见的人实在太多,十分蹊跷,这才心生戒备,故而不予理会的。 虽然能理解唐云这避而不见的做法,然而萩娘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素来民心一乱便容易生变,更何况如今军中都是人心浮动,若是唐云坚持不肯开门,会造成怎样的后果,还真是很难说。 第五百二十九章 挟持(二) 这些寻常的士卒们,怎能让他们理解什么叫为国为公,什么叫舍小家为大家,眼见自己的亲人就在城外却不能入内,他们的心情又怎能平静?若只是心存怨怼也就罢了,若是不遵唐云之令而私自开门放人,不仅是唐氏的颜面扫地,就连唐云本人,也没有办法不去严惩那个顺应了民心的开城之人,而这样又会更加多地失去民心,简直是个恶性循环。 不管开门,还是不开门,对于泉陵城,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谁想出这样恶毒的伎俩来的?就凭桓修那个榆木脑袋,只怕没这等深谋远虑的算计和思量。 萩娘眉头微微皱起,心中立刻想到了最有可能的那个人。 是了,若是卞范之来了,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如果说和桓修的对阵是以智克力的话,如今卞范之一加入,就只能和他斗智斗勇了,寻常的雕虫小技,又怎能骗过卞范之的眼睛?而卞范之所想出来的招数,又怎会是能轻而易举地接下的? 从现在开始,只怕他的诡计会层出不穷。 想到这里,她忙走上前去,对唐云亲信的侍从说道:“烦请您禀告唐明府,奴有要事求见……” 那侍从狐疑地瞥了她一眼,显然没把她放在眼里,只是淡淡地点头道:“知道了。” 萩娘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思,微笑着补充道:“还请告诉唐明府,奴能为他解决如今他最为心烦之事,故而还请尽快传话,不然变乱一生,即便再有什么良策,也是无能为力的了。” 那侍从这才正色又打量了她一番,虽是仍然半信半疑,却还是恭恭敬敬地躬身答道:“是,小的这就去禀告……” 卞范之果然就在城下不远处观察着城墙上守军的动静,以及那紧紧关闭着的城门。 桓修在他身边,不耐烦地问道:“这都大半天了,怎的一点动静都没,你这什么‘反客为主’之计,看着倒是没半点作用嘛?” 卞范之毫无表情地指着城上越聚越多的守军,淡淡地说道:“您难道没见到这城上人越来越多了吗?我的计策从来都没有不奏效的时候,否则我也不会花那么大力气去把邻近各个州郡里与泉陵沾亲带故的人全都找了来,您看,如今越来越多的贼寇在这些流民中找到了自己亲人,即便那唐云老儿不肯开城,只要群情激昂起来,一旦有人带头,便会引起兵变,届时我们只要坐收渔翁之利就行了。” 桓修似懂非懂地看着城墙上来来往往的人,紧紧地抿着嘴,许久才说道:“如今我军只有两万之众,此番依你的意思又搭上了三千人,若是不能成功,你我怕是只能打道回府了。” 卞范之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他一眼,却仍是维持着谦恭的神情说道:“那也不至于,我们不是把那人混进去了吗,若是我手上这三人有用的话,依我之计,不出三日,泉陵城便能兵不血刃地拿下。” 桓修听他说得笃定,不由得有些喜不自胜,笑着说道:“若真能如此,我定然在桓公面前表你一功,决不相负。” 卞范之微微地叹了口气,淡淡地说道:“那就多谢您了。” 只是桓玄对自己的猜疑,只怕不是这一件小事所能挽回的。 如今王恭按兵不动,桓玄已是被逼到了两难的抉择面前,然而不管他能不能按照自己的建议,稳住阵脚,不轻易进京,最终都一定会将所有的罪责都怪到自己身上。 进京,败了,那是因为自己阻止了他的奇袭,令建康有所准备。 不进京,僵持着,那更是因为自己的所谓“驱虎吞狼”之计失败所至。 横竖里外里,桓玄都不会再相信自己了。 除非,自己能想出一个万全的法子来,令王恭立刻进军建康,然而,此事又哪有这般简单? 就在他思绪已然飘远的时候,众兵卒突然骚动了起来。 “城门开了!” 有眼尖的人吼了一嗓子,卞范之忙抬眼看去,果然那紧闭的城门慢悠悠地开了一道小缝,涌动的人群如同潮水一般冲了进去。 桓修忙问道:“卞范之,我们这就上?” 卞范之并没有说话,他认真地观察了一会流民进城的动向,却是做了一个摆手的动作,摇头道:“不能去。” 桓修大急,按着他的肩膀问道:“为何?” 这大好的机会就在眼前,难道要白白放过?桓修用力地摇晃着他,恨不得把他的脑袋给摇下来,破开来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卞范之不动声色地答道:“您看那些人,并非是一窝蜂地挤进城去,而是走到那几个地方便慢了下来,可见这城内并非毫无准备的,不是设了路障,就是按下了埋伏,若是我们贸然入内,骑兵固然是会被路障给绊倒,步兵更是如瓮中之鳖一样,不过是白白送命罢了。” 桓修怒道:“你从哪看出来他们有准备的?这算是哪门子的有准备?我就觉得他们没准备,好不容易城门开了,我们又全都计划好了,若是不去闯一闯,怎能见分晓?” 卞范之仍是摇头,慢悠悠地说道:“所谓的奇袭,若是没了一个‘奇’字,不过是送死罢了,虽则泉陵城守卫人数不如我们,然而这三千人在城门处这样狭小的地方,根本施展不开手脚,别说是拿下泉陵城了,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一定。” 桓修见卞范之悠然的样子,恨恨地说道:“毕竟不是你的军队,你自然说得轻巧,那么你就回帐做你的缩头乌龟吧,我定然要带人去闯一闯这泉陵城的。” 开玩笑,围城到现在连泉陵城里面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如今这大好机会还要放弃,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不再犹豫,翻身上马,大声呼喝道:“兄弟们,跟我一起走,本将军身先士卒,带着你们一起去拿下这泉陵城,若是成事,每人赏白银十两,绢帛十匹,官升一级!” 钱帛动人心,即便是尚有几分犹豫的士卒们,听了这样丰厚的报酬,也忍不住跃跃欲试,当下便纷纷应和着桓修的指挥,颇有几分士气地集结了起来,三千兵马雄赳赳气昂昂地往泉陵城下而去。 卞范之黯然摇头,默默地对着他行了一礼,转身便毫不留恋地走了。 桓修见他竟然不受自己的讥讽,还真是躲回军帐去了,不由得有些心中惴惴,然而军令已然出口,岂能朝令夕改,他只能硬着头皮戴上自己的帽盔,大喝道:“冲啊……” 第五百三十章 挟持(三) 傍晚时分,果然灰头土脸的桓修带着一群满身是伤的军士回来了,卞范之毫不意外地出账迎接,却并没有说那句讨嫌的“我早告诉过你了吧……”的话。 他恳切地劝道:“将军,在下和您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荆州所有的人都可以转头去奉承皇室,唯有在下,出身低贱如草芥,能有今日的地位完全是由谯国桓氏扶植的,我们卞氏全族上下皆承您的家族恩泽而活,所有那些依附我,攀援我的人,亦全是因为南郡公对我青眼有加的缘故,我非常清楚。” “故而,在下是绝对不可能改旗易帜的。所以,也许在这整个军营中,唯有我一人,是全心全意在助您,绝不可能哄骗利用您的,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我更希望您能尽快拿下泉陵!” 他顿了顿,跪下伏地,几乎是泣血道:“今日以后,请您一定一定,遇事要听我一劝。” 桓修本是气不打一处来,想要把他责打一顿迁怒,然而他这样将自己低入尘埃,令人无从诘责,骄横如桓修,也只能阖目叹道:“罢了,以后我就听你的吧。” 想想也是,自己只是因为出身谯国桓氏,才能有这样的高位,这卞范之毫无出身,上三代只怕只是个种田的,却能做到一郡太守,隐隐有总领南郡之势,只怕还是有点头脑的。 “为今之计,我们该当如何?”桓修坐下来,忍不住问道。 “等。” “等?”桓修差点没跳起来,“你不知道我们现在分秒必争吗?若是泉陵久攻不下的消息传到建康……”我岂不是要被人笑死。 “若是您战败的消息传到建康,那才真的是给南郡公致命一击,对他来说,这些不过是跳梁小丑,您却生生延误了军机,还连自己的妻室都管不好,当断不断,遇到重大决策又心急出错,您以为这样的消息,南郡公知道了会高兴?”病重只能用狠药,卞范之也是豁出去了。 桓修被说中心事,恼羞成怒气得跳脚,拿起墙边挂着的剑便要拔。 卞范之淡然道:“若您败了,我的南康也是早晚被破,我已然存了死志,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只看您是要一起死,还是一起活。”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桓修颓然倒地,愁道:“我们该怎么办?” “等。” “!!!好。” 泉陵城内,军士们正在对入城的百姓一一排查,验对身份,有城中家眷的由家眷画押领回,没有的暂时隔离观察,避免传递消息。 大部分百姓都是真的无辜,而仅有几十个可疑的也被关入了大牢,唐云这才松了一口气,叹道:“若不是有刘小郎在,我又着了道了。” 唐瑄问:“这等将才,您难道就没有招揽之意?” 唐云摇头:“只怕我这小庙,不是他久居之地。如今正是内廷暗弱,风起云涌之际,我们只求偏安一隅,如何能和这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相比,倒是你,有机会要多多和他亲近,即便不成姻亲,也要做成通家之好。” 唐瑄道:“侄儿理会得。但凡他有所求,侄儿无有不应的,您放心吧。” 说话间,只见寄奴远远地来了,脚步飞快,似是有急事。 唐云忙道:“贤侄稍歇,可是有何紧急军情?” 刘寄奴赫然道:“不是不是,是我一故交今日入城,如今被关在县衙,他绝不是什么奸细,我可以保证!” 唐云与唐瑄对视一眼,唐云叹道:“贤侄想过没有,今日入城的每一个人,可说都是对方精挑细选的,其中定然混入了本不该来的人,如今我们只是草草排查一番,已是过于轻率了,若是将可疑之人随随便便释放……” 见刘寄奴面露焦急,唐瑄忙道:“叔父的意思不是不放,只是他之前见了何人,如何会混入入城的队伍,这些都要先问清楚,按例本就是每个人都要问讯的,不如我们现在一起去,先把你那故交来龙去脉问清楚不就好了,刘郎你看可好?” 刘寄奴放下心来,点头道:“您思虑周全,是我莽撞了。” 唐云笑道:“年轻人,关心则乱,不当什么大事。” 然而,审问结果却是大事不妙。 此人乃是诸葛瑾瑜,他风尘仆仆,消瘦至极,见面便对刘寄奴道:“这回真的出事了,不知怎么的,我们在耒阳被卞范之发现了,差点被一锅端,你那婢子和妻弟都被抓了,我刚好去煎药才逃过一劫……” 唐瑄道:“那你怎么会来泉陵的?” 诸葛得意道:“我是个游医啊,一路跟着他们来的,顺便一路治病救人,倒也遇见不少可怜人呢,对了,我那伤药,真是药到病除,我要再多配几剂才行,你这可有生药店……” 他兀自絮絮叨叨,刘寄奴脸都白了,问道:“棠儿如今在卞范之手里?” 诸葛没心没肺道:“没事没事,死不了,我已经稳住她的病情了,而且卞范之待他们都还不错。” 唐瑄忙问:“你怎么知道的?” 诸葛道:“那卞范之还给他们找医生来着,我就自告奋勇去了,他们都很好,你放心吧,只不过我在那不能久呆,看完病就赶我出来了。” 这回连刘寄奴都听出不对劲了:“什么?他们居然让你去看病?” 唐云和唐瑄相对而视,都是面露忧色。 诸葛皱眉道:“是啊,他们找医生,我就去了,我本就是远近闻名的游医呀。” 刘寄奴无语:“看完病还让你走了?” 诸葛点头,疑惑道:“不然呢,还留我吃饭?” 唐云却不问他话,而是问刘寄奴道:“贤侄,此事你如何看?” 寄奴皱眉:“这卞范之究竟是何用意,倒像是故意放人进来……” 诸葛大为不满,抗议道:“谁说的,我好不容易才混进流民队伍的好吗,这些人都是卞范之从附近郡城郊野搜罗来的,之前都被看管着的。” 唐云的脸色更凝重了,他却只是微笑道:“罢了罢了,贤侄的朋友也是我唐某人的朋友,看你这一身风尘仆仆的,还是先去休息吧。” 他吩咐两个家奴给他安排食宿,令他们要好好照顾,便叫上唐瑄,两人颇有些不顾礼仪地急急走了。 第五百三十一章 挟持(四) 诸葛茫然道:“怎么回事,刘小郎,你这两个朋友好像不怎么待见我啊,枉我千辛万苦来给你报信。” 寄奴道:“比起来,我更猜不透卞范之的用意,他这是要做什么?” 带着诸葛回到后宅,这些弯弯绕绕萩娘一听之下却立刻就明白了:“这老狐狸,这可真是连环计,能骗开城门固然好,骗不开城门的话,这一出攻心为上,若是能离间你和唐家,也是极好的。” 寄奴心如乱麻:“我只担心熹弟和棠儿,如今我们投鼠忌器,若是他们再来挑战,我可怎么办?” 萩娘道:“这你倒不用担心了,只怕今天之后,唐氏父子不敢再派你去应敌,若不是把你高高供起,便是把你软禁。” 寄奴奇道:“这又是为何?”话音刚落,他自己也明白过来了,“原来如此,怪不得……” 刘敬轩一直傻傻地听着,忙问道:“不会吧,唐家父子他们看起来都是好人啊。” 刘穆之一晒,政治无对错,亦无好坏之分,唯有阵营不同而已,便是自己,若是站在唐云的立场上,只怕立时就会把刘寄奴关起来,杀了也不一定。 这样好用的一柄利刃,在自己手里是强大的臂助,若是在别人手里,那就太可怕了,越是了解他的能力,越是会慎重对待。 刘敬轩还在絮絮叨叨:“那可怎么办才好,要不我们快跑吧?我们得抓紧时间去救熹弟!” 萩娘问刘穆之:“您以为现在我们应该如何?” 刘穆之叹道:“奇货可居,卞范之那里一定是严防死守,绝对不会给我们可乘之机。所以去救人,是不可能的。” 萩娘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我们能从军中救出熹儿和棠儿,那我们也能直接刺杀卞范之和桓修了,所以这一定是不可能的。” 寄奴摇头道:“不,我一定要去救他们的。” 萩娘劝道:“熹儿是我的弟弟,棠儿是我的妹妹,你以为我不急着去救他们吗?然而,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固然可以自诩为性情中人,却对实际情况毫无裨益。” 她顿了顿,思索道:“无非就是救人,抢人,换人几种方法,救人不可能先排除。抢人若是没有十足的武力,就需要十足的谋划,知己知彼是先决条件。” 她转向诸葛,问道:“你去给棠儿妹妹看病时,可知道她的帐营在驻军的哪个方位?” 诸葛张口结舌:“啊?我没去过军中啊,我是在卞范之还没到这的时候去看诊的,后来我不是混到流民队伍里面进城来了嘛?我想着能把消息告诉这里的城主也是好的,没想到会遇到你们。” 萩娘叹道:“我也猜到了,卞范之老奸巨猾,既然决定把你放进来,绝对不会让你参观他的军营的。” 刘穆之却道:“唐云在此地经营多年,桓修军中一定有他的探子。” 然而,尚未等他们去求见唐云,他自己就来了,还带来了二十余个装扮成家丁的军士,从军之人见到自己的同行,哪有认不出的,刘寄奴一声叹息,问道:“唐明府,您这是何意?” 唐云尴尬地转开眼神,强笑道:“贤侄,不是我小人之心,只是这大敌当前,我们当不得一星半点的差错。你现在所忧所思,我很理解,但是,越是像你这样气血方刚的年轻人,越是容易做出不顾后果的事情,我这也是未雨绸缪,免得你铸成大错……” 毕竟,你知道城中太多布防守御的细节了,若是你投敌或是去救人被抓,那简直是将泉陵拱手让人。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他身后转出一人,竟是徐沐,他亦是露出抱歉的神色,同唐云一起劝慰道:“刘郎,唐大人并无恶意,若是真要囚禁你们,不过这一小队士卒恐怕也根本无济于事,直接押入大牢不是更好,他只是防你关心则乱,冲动之下去自投罗网罢了。” 这耳根软又没主见的,别人说什么信什么,哎。 萩娘无奈道:“既然你们早都商量好了,那我们还能说什么,只怕告诉你们我们根本没想去救人,你们也是不信。” “其实我们之前也是在商议此事,上次袭营只是占了’奇袭’的’奇’字罢了,而正巧武昌公主自己走出了大营,已经差不多在军营的边缘,这才机缘巧合,顺理成章地被我们救出。如今卞范之已经在桓修帐中,此人诡计多端,智谋百出,又兼出身低微,行事毫无顾忌,本已是难以对付。更何况按照我们的猜想,诸葛应该是他故意放进来通消息的,那他的营中自然是机关重重,就等我们自投罗网,我们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直接去救人?” 她似是十分轻松地笑道:“您也太小看我夫君了,他可不是有勇无谋的莽撞之辈。” 刘敬轩悄悄翻了个白眼,瞥了寄奴一眼,只见他羞得脸都微微发红,颇有点无地自容的无措。 唐云本是想把他们一行人的女眷软禁,男丁关入地牢的,只是被徐沐用话挤兑住了,不好做的太难看罢了,如今听她说的有道理,心里稍安,但若是要他放任他们自由,却是万万不可的。 他点头道:“如此最好,贤侄就在此处厢房休息几日吧,待桓修退兵,我自会放了你们。” 徐沐亦道:“放心放心,有我在呢,我肯定要和你们一起的,不然谁带我去找我妹妹呢。” 萩娘看向刘穆之,只见他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便知道他心中已有计较。 待众人离去,萩娘便问他:“您是怎么想的?” 刘穆之阖目,似是在思索,良久答道:“两军对阵,如棋盘上的对弈一般,若是能算到对手的下一步甚至后几十步,便绝无败落的可能,我方才在想的是,卞范之此人,所求的,究竟是什么?在他的棋盘上,哪种结局是最完美的?” 主帅明明是桓修,却没人关心他是怎么想的,真是替他捏把汗。 第五百三十二章 挟持(五) 刘寄奴沉思片刻,迟疑道:“他出身低微,又依附桓氏,能得到的最好结果,也不过是一方大员,偏安一隅而已,他现在已经达到了这个位置,还想要求什么呢?” 萩娘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世上茫茫众生,哪有不力争上游的,便是卖菜的大婶,也每天盘算着早一点到市场,占个最好的位置呢,为官者更是如此。然而僧多粥少,就拿荆州来说吧,偌大荆州,真正有实权的高位本是寥寥,若是有人想要上去,便得有人下来……或者……得有人死……” 这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刘穆之微微露出笑容,缓缓点头。 孺子可教也,这小姑子果然一点就透。 萩娘说得非常浅显,就连刘敬轩都明白了,他惊道:“我懂了!原来卞范之远道而来,不是来帮桓修的,而是来落井下石的!” 萩娘道:“南郡本就偏僻,邻近的威胁唯有庐陵和南康而已。可是那桓修整庐陵重兵而来,本是想如风卷落叶一般镇压了我们这小打小闹便回去的,如今却被架在了火上,进退两难。现在的情况就是庐陵城内空虚,南康兵力本来虽强,但我们若是胜了,局势则立刻逆转,我们可以编整桓修的败兵,乘胜拿下南康。对于桓玄来说,失去了源源不断的财力来源,他立时便会陷入两难,是丢下到嘴的肥肉转而回来救自己的老巢,还是不顾一切抢先发难,损兵折将也要先拿下建康呢?” 刘寄奴道:“不管怎么选,他都已经陷入了被动,两面交战,此乃兵家大忌。” 刘穆之点头道:“是的,我们能想到的,想必卞范之也能想到,故而如今桓修久攻不下,军中士气不振,他终于忍不住了,想要来抢先分一杯羹,若是桓修能胜最好,若是败了也无妨,他可以把桓修的败兵抢先纳入自己旗下,那至少他能堪堪守住南康,那可是桓玄在荆州最为紧要的据点,若是能拖住我们,陷入拉锯战,则胜负之数,便又是未知。” 萩娘笑道:“您竟也有天真的时候!若是桓修兵败,对他来说是最好的结果,只有桓修兵败,才能衬托出他能守住南康的难能可贵,这可是大功一件,不仅增强了自己的军备实力,更能让桓玄明白他亦有将才,能文能武,怎会不起重用之心?” 她吐了吐舌头,补充道:“毕竟他可是不缺钱的,多少军队他都养得起!” 刘敬轩咋舌:“那桓修知道了不得气死。” 萩娘和刘穆之相视一笑。 日间桓修派去城下叫骂劝降的兵卒回来时,回报给桓修一个奇怪的消息。 原是对方从来不搭理他们的,今日却有人执壶前来为他们安排膳食,又累又渴的兵卒喜出望外,却又不敢下筷,忙推辞道:“不敢当不敢当。” 谁知对方问:“不知卞大人有何消息要告之?” 那些兵卒惊异之下,忙老老实实答道:“我们不是卞大人派来的,我们是桓将军账下的。” 对方立时翻脸,不仅把饭菜收走了,还一个好脸色都没有,嘴里嘟嘟囔囔地都是“早知道是这些废物,也不用出来了,浪费我白跑一趟”“还以为卞大人有什么重要的事呢”之类的话。 这帮兵卒一脸迷茫,回来的路上才慢慢回过味来,忙跑来向桓修告密。 桓修果然大怒。 招数虽老,管用就好,这种区别对待的把戏,历朝历代的离间计里都是必不可少的,若是卞范之是桓修,他可能不过一晒而已,此等雕虫小技,简直粗浅得令人笑掉大牙。 然而桓修没看过什么书,更没打过什么仗,每日里不过是享受众人的奉承罢了。突然冒出来一个不崇拜自己,天天给自己提反对意见的卞范之,他早就看他不顺眼已久,如今更是验证了自己的猜测,这人就是个两面三刀蛇鼠两端的小人,赶紧关起来是正经。 疑人偷斧的故事知道吧,这人心里一旦有了个想法,那别人只要稍稍添砖加瓦,怀疑的种子立时便能长成参天大树。这倒已经不是桓修见识的问题了,只是他潜意识里愿意相信这件事,所以一旦有人来提起这个,他立刻就会相信,根本不需要什么佐证论证辩解摆事实讲道理的。 这下倒好,卞范之还没除掉刘寄奴,先把自己给算计得被软禁起来了,真是谋算者亦为人所谋,纵你有千般算计,也架不住有个猪队友。 你们会用反间计,我们也会,就看谁的队友更猪。 是夜,竟然又有人来泉陵城下叫门。 不是士兵,也不是老百姓。 而是…… 哎,竺法蕴妹子不是我说你,你要是自称高僧就不要自称老娘,这样毫无风度在城门下骂街真的好吗? 没错,当日没被卞范之抓住的竺法蕴此时穿着破破烂烂的僧袍,破口大骂道:“你们居然敢对本高僧不敬,我都打听清楚了,我是来找我师叔的弟子刘寄奴的,否则谁有空跑那么远来这么危险的地方,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城门上的守兵已经被说晕了,讷讷答道:“可是我们真的没有开城门的权力,您请稍待……” “稍待半个时辰了好吗,老娘这还有病人,需要诸葛神医治病的,耽误了病情谁负责!” 这骂骂咧咧持续了两个时辰之后,城门上终于放下一个吊篮,委委屈屈地把她们一行人接了进去。 世上最快乐的事情,排第一的应该是相互思念的人终于见到了对方吧。 萩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熹哥儿!真的是你!姐姐想死你了!” 寄奴却是奔向了采棠:“棠儿,你醒了?”他喜中带泪,一把抱住了她。 亦是一身破破烂烂的袁崭无奈道:“哎,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有人能带我去洗个澡吗?我真的觉得我快把自己熏死了。” 竺法蕴一口气喝了两大碗水,差点呛住,她委屈地瞪着寄奴抱着采棠的手,哀怨道:“也没人问问我怎么千辛万苦把她们救出来的。” 第五百三十三章 反转(一) 袁崭气笑了:“你救的?你好意思说,卞范之抓人那天你溜得比狸猫还快,噌得就不见了,后来再也没出现过。是我,含辛茹苦把小主子护住,还哄得卞范之给姑爷的小妾请医生,最后趁乱带她们逃出来,你只不过是在营地周围探头探脑刚好遇到我们好不好!” 姑爷的小妾?你特么是想气死我? 竺法蕴狠狠白了他一眼,嘴硬道:“城门是我叫开的,不然你还在外面着冷风呢,而且要不是我一直关心你们,天天来探查,怎么可能你们一出来就遇到我呢?” 满嘴歪理! 袁崭气得说不出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萩娘抱着臧熹已是泣不成声,两人都含泪有说不完的话,她却克制着自己道:“熹儿和棠儿还是先休息吧,明日有的是机会说话。” 她转向袁崭,问道:“是唐云派人送你们来的吗?他人呢?” 袁崭道:“是那个看起来是个大官的老头吗?他说太晚了不便叨扰,明日会召我们去商议正事的。” 萩娘点头,正色道:“大恩不言谢,以后您就是我们姐弟的恩人,一有机会我便放你自由,从此你不再是家奴,而是自由身,你想去从军想从仕我都会尽全力帮你。” 袁崭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没什么没什么,其实我什么都没做,我们被抓以后一直被关着,防守非常严密,只不过今夜似乎出什么事了,突然没人看管我们,我便趁乱跑了。” 生死攸关之际没有丢下小主子,也没有丢下采棠这个病人,这已经是难能可贵的品质了。 萩娘赞道:“能抓住机会,当机立断完成自己想要做到的事情,平心而论,能做到的并非常人,可见我没看错你。”她顿了顿,露出无奈的神色:“虽则这次确实是我们设计了卞范之,不过我猜想最快也要明天才有消息。”谁曾想这桓修遇事半点也不调查研究,直接就动手,实在是太简单粗暴了。 “幸而你们遇到了法蕴大师,不然万一被发现又被抓回去,再想跑出来就太难了。” 竺法蕴闻言顿时又得意起来,笑嘻嘻地问道:“看看,我是不是大功臣呀!” 袁崭不去理她,而是劝萩娘“赶紧让小主子休息,这几天又紧张又害怕,一定是累了。”他眼中的关怀之情非常真挚,萩娘对他的最后一点怀疑也烟消云散,微笑点头。 桓修军中,卞范之得知自己的人质逃跑的消息,长叹一声,才不到而立之年的人,须发竟一夕变得灰白:“难道,做错一件事情,以后就再也挽回不了了吗?当初错放那两人,只是我一时不察,人这一辈子,难道就不能有一次行差踏错,判断失误的时候吗?苍天啊~难道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早知道这刘寄奴如此骁勇善战,当初绝对不可能随随便便放他离开,若能收为己用,此时这形势就完全不一样了!即便不行,杀了他也比放了他好千倍万倍!只怪自己太过在意,才会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竺法汰身上,而忽略了旁人。 其实凡事都早有端倪,事后想想,若那刘寄奴是常人,法汰大师也绝不会舍出自己一身,只为救他离去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早有迹象,只是自己一叶障目,才会如愚夫莽妇一般,成了睁眼瞎。 世情本就如此,君不见那精兵强将未必一定战无不胜,老弱残兵也未必一定望风而逃,然而,没有一个好的主帅,所谓的将熊熊一窝,这样的军队一定是屡战屡败没毛病的。 没有能力的人在高位,最大的本事就是坏事,别人的好建议,他不采纳,别人的馊主意,他听得来的额起劲。 无他,并不是他不想赢,而是他根本没有能力分辨什么是好主意,什么是馊主意。 南辕北辙的故事大家都听过吧,决策错误,那只能是错上加错。 不知道哪个缺德鬼,给桓修献上一计叫做“连营”。 也就是上次卞范之的人质趁乱跑了之后,桓修虽是没当一回事,但是也很气自己的大营说来人就来人,说逃跑就逃跑,简直跟个菜园子似的。那万一下次人家直接混到自己的主账来刺杀自己,那也太简单了吧! 于是便有人劝他,这别人来出自由,不就是因为咱的军帐都扎得太分散吗?若是我们把军帐子一个接一个连成一排,那就相当于一个铜墙铁壁,若有人进出,那岂不是立刻就被发现了;更甚至,若是围成一个迷宫,把主账围在中间,那将军您就铁定安全啦。别个探子奸细什么的,绕来绕去都要给绕晕了,哪能找到您的帐子呢? 但凡有点脑子都能听出毛病来,这帐子都是布做的,竹作骨的,一点火就是一火堆,把所有帐子都围一块,这是准备点一把大的是吧? 可桓修偏偏觉得很有道理,还奖赏了那幕僚。 卞范之看到周围的人忙碌时,忙一问,这下可好,气得他简直差点吐血! 他总算还没气到失去理智,连忙告诉身边的小兵,自己有重要的事情要见桓修。 谁知那桓修偏偏觉得自己容易被骗,又怕自己听了卞范之的嚯嚯被他说动,便吩咐下人只要是卞范之说的话,一概都当没听见。 几日下来没见到桓修,卞范之终于明白了过来,自己虽是一郡之首,在桓家人眼里,甚至是旁人眼里,自己不过是个家臣,甚至是家奴,桓修一句话,自己在军中便再无话语权。 他只觉得一阵灰心,虽然天气晴好,在他看来却是一片灰暗:“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啊!” 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枯坐在自己帐中而已。 对方在等什么,他很清楚。 可自己在这等什么呢?等死吗? 还能怎么样呢? 回首这一生,自己的境遇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自己的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 此言却又是痴了,他何曾有过选择的权力? 可叹! 可笑! 第五百三十四章 反转(二) 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吧,中军帐幕火起的时候,他已然在自己帐中闭目打坐,慨然赴死,然而在火终于堪堪烧到他的帐篷时,他听到了一个熟悉而又焦急的声音,简直如同天籁:“夫君……?你在哪儿?” 中军帐中火起,军中大乱,几乎是刀不血刃地,持续月余的泉陵城围城终于得解,更好的消息是,桓修的军队四散逃命,人心涣散,而太守唐云下令赦免所有的散兵,将他们召回,妥善救治安置于零陵各乡郡,大大地收获了民心。 要知道所谓的军令如山,听上去冷酷无情,但军队也是由人组成的,有人就有他的父母亲人,朋友邻里,这荆州的兵自然是荆州的人征召来的,这样一来,人心所向,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了。 然而泉陵城内,唐云却愁眉不展,召集了众人问道:“各位,如今虽然我们得了近两万的兵卒,却没有足够的粮草,我请师爷算过了,如今的粮草最多再支持一个月,便马上要捉襟见肘了。” 他顿了顿道:“若是一个月后便要将他们遣散,不如现在便遣散,不然的话……”还浪费一个月的粮草。 唐瑄已然热血沸腾:“叔父,天予不取反受其乱,如今我们虽然无粮草,却有兵,有士气,不如我们挥军北上,令那桓玄腹背受敌,助今上解围,那可是大功一件!” 唐云却很冷静:“如今局势不明,今上暗弱,我们不明不白地去,未必会有功,你还小,你不明白的。” 更何况,北上路途遥遥,粮草就更不够了,除非能保证一路大胜,沿路补给,这也太冒险了。 本来这种高级将领集会,不可能会有寄奴的位置,但是这次萩娘想出了火攻之计,寄奴又身为前锋身先士卒潜入敌营内放火,记为首功,已然隐隐跻身于军中决策层。 他正待说话,萩娘先拉住了他的手,悄声道:“寄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要明白,与人不可交浅言深。唐云是个政治家,他只会争取对他自己最有利的结果,上次的事情你忘记了吗?” 她眨了眨眼睛,轻声笑道:“掌握在我们手里的东西,我们不要急着告诉别人,等别人想不出办法,自然会想到能想出办法来的人。” 两人窃窃私语,虽然不太礼貌,但她是以寄奴从人身份与会的,故而也不算太引人侧目。 唐云素知她是个有鬼主意的,此时也不避嫌了,点名问道:“臧氏女郎,我看你颇有见解,此次火攻之计,都是你第一个提出的,如今的情况你也了解,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可见也是病急乱投医了,若不是萩娘连番献策,唐云也不用当众表彰她的功绩。 什么?就这个看上去还是个小姑子的女子,令桓修一败涂地,还死得不明不白,连个尸身都没找到?众人皆侧目,颇有些惊疑不定地望着她。 萩娘毫无怯色,她微笑上前一步,悠悠然施了一礼,慢慢说道:“此次关乎钱粮,奴亦无计可施,不过奴心中有个计较,或可行。” 唐瑄忙道:“你别谦虚了,大大方方说吧,正好大家一起参详参详。” 萩娘道:“说也简单,请问如今离我们最近,屯兵最多,也最有威胁的是何处?” 唐瑄道:“自然是南康了,那可是卞范之的地盘,据说屯有重兵,而且他和我叔父同为太守乃是平级,所以南康的军政内部情况,我们是无权知晓的。” 说白了就是,他有多少兵,怎么布防的,打下来有多少收益,全都是未知,就算好不容易啃下来,也说不定没什么米粮,白忙活一场。 有脑子活络的,已经想明白了,但是更多的人还是同意唐瑄的意见。 萩娘正色道:“在下明白唐明府所忧,若是一个月后粮尽,不得不遣散这些青壮年,定然会为祸乡里,造成兵乱也不一定。唐明府素来爱民如子,定然不会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并不是为了所谓的那些官声虚名,更不是为了个人私利。” 这下众人都十分赞同,就连唐云也赞赏地缓缓点头,觉得这小姑子简直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所以我们现在只需要一个契机,一个正大光明地入驻南康的理由,一个卞范之都无法反驳的命令。” 唐云已然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让武昌公主下令卞范之交出南康吗?可是她不过是宗室,并没有实权,她的命令卞范之完全可以视而不见。” “他听不听是他的事,我们有公主的命令就可以名正言顺去南康了。” “这些本来就是桓修的士兵,若是去了南康他们直接归附卞范之了怎么办呢?” “那就需要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深得民心的主帅来统军,那样就算有人有异心,旁人也不会听信。” 众人都陷入了沉默。 唐瑄忧道:“我叔父确实是最好的人选,然而一路山遥水远,叔父又甚少出门,若是有什么闪失,那就得不偿失了。” 唐云含笑望着他,捻须缓缓说道:“于公于私,我们都亟需尽快拿下南康,如今卞范之已经是遍寻不获,很可能是趁火起时逃走了。若是他回到南康,还不知道他会用什么计策来对付我们,若是和原来一样,我们相安无事也就罢了,如今我们已是绝无转圜可能。” “在今日会议之前,我便已经有了个想法。” “方才听臧氏女郎提起,我便更确认了这是个可行之策。” 他挥挥手安抚住焦急的唐瑄,含笑对刘寄奴说道:“此次守城,贤侄居功甚伟,我一直没想好要怎么给你应有的奖赏,如今看来,英雄适逢其会,这次老夫的难题,对你来说,反而是一次难得的机遇。你以为如何?” “先前曾听你的从人说起过,京中的王谧大人对你颇为赏识,此次南郡之行也得到了他的首肯,算是奉命行事,那有功自然要封赏,先前我已然修书一封告之此间诸事,如今只等他给你讨个正经军职,便顺理成章。” 第五百三十五章 反转(三) “然而我这粮草不足,军情似火,要等回信只怕来不及,贤侄何不领军先行,一边等待王谧大人的回信,也是使得的。” 萩娘都来不及去拉寄奴的手,他便大声应道:“是!在下一定不负您所望!” 我的天!这孩子! 被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 这唐云老奸巨猾,明显就是想甩包袱,谁知道给王谧的信到底发了没有,谁知道王谧到底会怎么回信,京中已是重重围困之势,就算有信,能送出来吗?萩娘深表怀疑。 众人亦用怀疑的眼神望着刘寄奴,虽则他勇猛无比,也会操练那个奇奇怪怪的却月阵,但怎么看,他也是个未满二十的少年,就这样将两万大军交给他?开玩笑吧! 徐沐见势忙帮腔道:“还有我,我肯定要和刘家郎君一起的,我这还有些人,虽则守城的时候颇有伤亡,但五千之数还是有的,我的滇马加上桓修的战马也有五千左右,相信我们,一定可以拿下南康的。” 众人的表情更怪异了。 唐云尴尬地清咳一声,为难道:“徐贤侄,你已定下我家娇娘,不如完婚后再出发不迟。” 徐沐激动道:“不急不急,我这就先和刘兄弟去南康,回来再完婚也是使得的。” 唐云摇头道:“即便如此,战马却不能全都带走,我南地战马本来就稀少,如今得了良种必得好好培育才行……” 他踌躇道:“这样吧,滇马一千,战马一千,应该也够了吧?” 这下就连徐沐都迷茫了,他茫然道:“您的意思是,要用桓修的一千战马,换我的一千滇马?” 唐云正色道:“贤侄有所不知,所谓的良马名驹,都是通过培育不断改良的,越是来源相隔遥远的马匹,培育出的小马越是神骏,桓修的战马是当年……恩……在北地俘获的,而你的滇马是南地的,若能成功培育,对于我们南郡,恩……以及整个朝廷的战力,都是非常大的提升。” 徐沐狐疑地望着他。 道理我都懂,可你还就是一匹马都不肯多出,我带来两千,也只能带走两千,是这个意思吧? 可是你那些俘获的战马,也是因为刘家郎君大破桓修,才抢回来的呀,到了你手上就是你的了? 寄奴却不介意,他感激不尽地对唐云道:“此番蒙您的看重,寄奴心怀感恩还来不及,又怎会计较这些,您放心,我一定尽力为之,绝不会计较那些军职虚名。” 萩娘笑道:“您说的对,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然而也不能无名无分,不如请唐明府出具一份正式文书,言明刘郎代掌……” 她转头问寄奴道:“领军两万,必须是什么军衔?” 寄奴犹豫道:“我也不太清楚,刘大哥是我认识的最高级的军官了,他是参军,领的也不过三五千人罢了。” 一军主帅一般都是将军什么的,比如……恩……辅国将军,征虏将军,冠军将军啊之类的,那位置也太高了根本仰望不到。 萩娘点头,对唐云道:“您应该可以任命个参军之类的吧,即便是代掌,有一份公文在,也算是名正言顺,不会惹人不服。” 唐云道:“这……只是一个参军的话,我自然可以,但是这领军之权,还是要等王谧大人回信。” 说白了就是,这军队听不听你号令,我不管也管不了,我就给你个职称而已。 而粮草不够的意思就是,你把军队带走远远地,我可不管你吃喝,你自己想办法吧。 无名无分,自负盈亏,哇,这么倒霉的差事,寄奴应该不会…… 还没等她开口,寄奴已倒头下拜:“多谢大人厚恩,在下当竭尽所能,尽忠职守,绝不辜负大人的重托。” 天哪,这孩子! 出乎萩娘意料之外的,刘穆之竟然是非常赞同地点了点头,一脸踌躇满志斗志昂扬的笑容。 第二天,官邸的公告就已然下达了,注明番属某某号到某某号的军职人员,在三日内在某某处向刘参军报道,准备整编出发。 刘寄奴和徐沐一群人已然忙得头晕目眩。 刘穆之却不合时宜地提出一个“小意见”:“刘郎,如今可说是您第一次正式地独立领军,在下觉得您应当有一个正式的名字,而不是仍像个孩子一般,叫着自己的乳名。” 寄奴道:“可我尚未及冠。” 刘穆之摇头:“时势造英雄,英雄不问出身,可您这个名字太不合时宜了,难以服众,对于您自己的名字,您有没有什么想法?” 他一脸严肃,大有“你自己不定我就帮你定了”的意思,寄奴忙道:“有有有,我想用威武,勇猛之类的名字,是否可行?” 刘穆之笑道:“您是有大志向的人,不能只着眼于军中,您试想一下,您所知道的那些高官厚爵的上层军官,一方大吏,可有叫这种名字的?忠勇威武之类的词,可以用来做封号,用作名字却是不入流的。” “比如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多以玉为名,表示自己身份贵重如美玉。” “比如吴郡的各大姓,都喜以水为名,表示自己是南地贵族。” “又如清谈世家,则喜欢以言为名,都是非常好的一种暗含身份的名字。” 听到“陈郡谢氏”,寄奴心中一痛,本能地排斥道:“那有什么好的,我就想叫我自己喜欢的名字。” 他突然想起一个字,不知怎的,就是觉得这个字特别适合自己,不用如珠似玉,不用善言能辩,亦没有任何根基的他,叫这个字就很好。 “裕,我就叫刘裕。” 刘穆之眼睛一亮,掐指捏算一番道:“的确是个极好的字,果然您生来就是人中……恩,翘楚。” 本来还想帮他算个好点的名字,说不定命格更好,谁知这天命就是天命,信手拈来便是至贵至尊之命,果然是天命不可违。 自己这“帝王起居注”,又可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了,最重要的是,这里面还能把自己给写进去,想想就有点小兴奋呀! 第五百三十六章 反转(四) 虽则徐沐能帮上许多忙,但是他毕竟是爨王的属下,就算是汉人,也不能领晋廷的官职。 寄奴这几天和军中小头目的接洽可谓不是非常顺利,这些子仗着自己的资历,并不十分服气他,只不过碍于军令,不得不暂时听从他的调遣而已。 而刘穆之和刘敬轩,为了采买安排军需之事,已然焦头烂额了。 萩娘虽则不事生产,但是算账什么的还是能帮上忙的,唯有一个更加不事生产的竺法蕴,天天就是和采棠斗嘴,顺便偶尔帮忙煎一下药。 当萩娘知道寄奴的新名字时,她简直被雷得里嫩内焦:“什么?你就是刘裕?不会吧,一定是同名同姓吧……” 当她碎碎念着走开的时候,刘穆之却微笑了。 看来帝后都是天命所定之人,他也没什么可担心了。 南康城内,死里逃生,好不容易回到官邸的卞范之正疑惑地念着小妾给他的信笺,看了好几遍以后,他眼神越来越冷,抬眼问道:“这么说来,你本就是那边的人,是专门在我身边监视我的?” 景鲤心中一惊,忙撒娇道:“夫君你怎么胡说八道起来了,妾身知道您出事了,不顾千难万险,好不容易才把您找到,先前您还说,要宠爱妾身一辈子的,怎么现在又质问起妾身来了。” 卞范之淡然道:“那这信是哪儿来的?” 景鲤忙陪笑道:“当日妾身找不到您,便是这个给您信的郎君指点妾身,妾身才能找到您的,当时妾身问他以后如何报答他,他只说将这封信给您,您就会明白了。” 卞范之冷哼一声,面无表情地唤人:“这是我的令牌,让换防的府兵全部归队,取消所有轮休,令所有的伯长以上的军官,明日一早在我官邸集合议事。” 景鲤惊道:“您……您这是不想听从那位的劝告吗?您现在的处境,您应该非常清楚,即便您不弃暗投明,也不可能再获得桓氏的信重了,对您来说,这绝对是自寻死路啊!夫君您千万不要一时意气,走错一步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妾身千辛万苦将您救出来,不是为了让您再往火坑里跳的!” “你不装了吗?什么都不知道?恩?” “夫君”景鲤尴尬地笑道:“您又在打趣妾身,没错,妾身确实是不合偷看了这封信,但妾身真的是为了您在考虑,您要相信妾身!” 她慢慢地跪了下来,仰着脸望着他,她白皙娇嫩的脸上没有泪水,可是眼圈红红的,水汪汪的,晶莹的泪水转来转去,颤颤地惹人怜爱。 “若是真有一天,您出了什么事,您要妾身一个人怎么活下去呢?” “若真有那一天,妾身什么都做不了,唯有陪着您一死而已……” 卞范之面上终于有了动容之色,他俯下身去,慢慢地将她拢入自己怀中,紧紧地抱着,仿佛,再也抱不了她的那样,久久没有放开……  景鲤感受着他温暖的提问,激荡的心跳,慢慢地露出了笑容,把自己的头埋在他胸前,心中幸福的感觉慢慢地蔓延开来。 然而,下一秒,她的双眼徒然睁大了,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夫君:“夫君,您……?” 她挣扎地摸向自己的胸前,为什么我的胸口一片血?为什么我的心好疼?为什么我眼睛看不见了? 最后那一刻,她只摸到一柄精致无比的小刀,稳稳地插在自己胸口,耳边听得夫君责备的声音:“去查,是谁安排景鲤进府的,给我查得清清楚楚,查不明白的,也不用再当差了,自己自行了断吧。” 她一口气提不上来,一下子便没有了气息。 夫君,您这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啊…… “什么?桓修全军覆没,下落不明?!” “卞范之在南康被小妾刺杀,九死一生?” “爨王出兵清君侧,誓与桓氏势不两立?” 桓玄简直惊呆了。 特别是爨王,你这清的哪门子清君侧啊,中原的事情你也来管吗?你不是管好自己一亩三分地就行了吗? 等一下,那以后我就没银子了? 这完全是雪上加霜。 他忙令使者去南康:“告诉卞范之,尽一切力量,死守南康,只要南康城不破,便记他头功!” 边上的幕僚忙提醒他:“郡公,您上次亦答应了王恭大人,事成之后记他头功。” 桓玄白了他一眼,这本就是胡萝卜吊驴子的套路,要你多管闲事。 但他一向自诩礼贤下士,于是答道:“正是如此,是玄记差了,多谢杜公提醒。” 道歉归道歉,可他一点纳善言的样子都没有,自顾自摇着扇子去了。 那杜公也是江左名士,眼见这桓玄刚愎自用,只是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来,不由得晒然一笑,施施然回自己的家族去了。 有人问他,桓玄对他礼遇有加,他为何还要离去? 杜公答道:“天下未定,混沌未分,我们这些愚昧之人看不清天上的太阳和月亮,便不要想做那灿烂的星辰。” 听了他的话,又有好几个幕僚飘然远去,归隐山林。 此乃后话,此时桓玄心烦意乱,唯有去妙音那里,才能得片刻宁静,因刘氏被软禁,故而府里的人都开始叫妙音“二夫人”,内宅大小事务都由她决定,而桓玄听见了,也并未阻止,于是妙音在府内权势更盛。 妙音温顺地服侍他更衣,虽则两人并未温存,桓玄心情也很好,许是因为妙音曾是先帝的宠妃吧,在她身上总能找到一些微妙的优越感,当年在宫里呼风唤雨,将先帝牢牢抓在手里的妙音娘娘,如今不过是我一个小小姬妾而已,对我又是死心塌地。 处在桓玄这样的位置,想要找一个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人实在太难了,每每众人奉承他,他总不其然地想起“我与城北徐公孰美”,每个人,在他身上都想得到自己所求的东西,大到权势,官职,治国之道,小到一钱银子,一餐饭,一个跑腿的位置,都是每个人眼中他所代表的含义。 即便是爱慕他的女子,也没有像妙音这样,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奉为纶音佛语一般,除了遵从别无二话,即使是在最高的那个位置上,也从未迷失过,动摇过。 而她亦不是毫无主见的泥塑木胎,在晋廷先帝身边的那些日子增长了她的见识,她敢想也敢说,听上去也一点都不逆耳:“夫君,近几日妾常梦到先皇后责备妾身,妾心中总是惶惶,十分害怕呢。” 桓玄捏了捏她的小脸,笑道:“她可是斥责你不守妇道?” 妙音笑道:“说到妇道,皇后娘娘许是没什么可指摘我的,她说的不过是一些怨恨的话罢了。” “哦?” “若不是那一日阴差阳错,您的传书到了妾身手里,说不定她现在和您还双宿双飞呢。”妙音嘟起小嘴,一脸吃醋的样子非常可爱。七八中文首发 7*8zw. m.7*8zw. 桓玄一愣。 当日他引王法慧私会,确实是有引诱之心,但是之后局势是否会不一样,还当真难说。 若是他一力撺掇着王法慧压制王雅,再挑动几大家族争夺兵权,说不定现在局势还是一片混乱。 然而现在说这些也晚了。 他神色变幻没能瞒过妙音的眼睛,她失落道:“妾身不过是如浮萍一般的飘零之人,幸得您的眷顾,才有了暂时栖身的地方,任谁都不敢轻视妾身,妾感激不尽。” 她一眼都没有看桓玄,只是低头自艾自怨道:“只是妾身常悲叹,若是妾有得力的家族作为后盾,不论是朝堂上还是鞍前马后,便能为您多一份助力,那样妾身也能心安,而不用如现在这般,如履薄冰,总担心旁人非议妾德不配位。” 她转头望向一边的厢房,他们的儿子正在那里熟睡,她眼中含着无限的忧虑,虽是一个字没有提自己的儿子,桓玄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第五百三十七章 用兵(一) “什么?我们还要回去南康?”久病初愈的采棠脸色一白,差点又晕过去。 寄奴无奈地点点头,安慰道:“放心吧,这次我们是率军前去,不会有危险的。” 就算有危险,我也不会让你再受半点损伤。 采棠双手抱膝,微微发抖,弱弱地说道:“所以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去呢?那卞范之,实在是太可怕了……” 竺法蕴在一旁帮腔道:“他那不是可怕,是可恨!这次我们去把他抓起来,也把他打个半死,再把他吊起来放风筝玩。” 寄奴白了她一眼,采棠抖得更厉害了。 萩娘劝道:“棠儿不用担心,这次我们占了理,名正言顺地率军入驻,就算打起来,也是他们男人之间的较量,绝不会再让你一个弱女子去孤身犯险。” “那寄奴哥哥,会很危险吧……?”采棠睁大了眼睛,疑惑道。 “这……”萩娘也败下阵来,不知该说什么了。 她看着采棠担忧的表情,心中略有些酸涩,这奇怪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呢? 她潜意识里不想去思考这个问题,眼见棠儿显然是心系自己这位“夫君”的,先前她也是乐见其成的,然而换个角度去想,若是自己真的和寄奴成婚,棠儿真的做了自己夫君的“妾室”,自己能毫无芥蒂地和她相处吗? 等一下,她在想什么?难道真打算两女共侍一夫?拜托,你这是被古人的思想同化了吗?什么妾室不妾室的,这不就是小三吗? 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寄奴殷殷劝道:“没关系的,我很厉害的,当初我才领五百的前锋军,便将桓修几千人杀得落花流水满地找牙,棠儿你要相信我。” 刘穆之却又开始拆台:“我们粮草不足,得尽快拿下南康才行,不然不用那卞范之出手,我们自己就弹尽粮绝,只能退兵了。” 进一步,百尺楼高。 退一步,一切推倒重来。 寄奴咬牙道:“明白了,我会尽力的。” 似乎是嫌他们不够烦恼似的,负责操练新军的徐沐一阵风般地冲了进来,一边大叫道:“刘郎,不好了!” 寄奴忙问:“不是让你一个口令就练习一个动作就好了吗?这么简单,能出什么事?” 徐沐愁道:“就是因为太简单了,那些倚老卖老的**子们都不服,私下流传说你年纪小,没经验,唐云特地叫你来治军,就是让他们去送死呢!” “前几天他们不过是私下议论,现在都放到明面上来了,拒绝操练,都回去休息了。” 寄奴陷入了沉思,萩娘刚想说话,刘穆之对她摆了摆手,轻声道:“遇事须有决断,以后任何并非生死攸关的事,除非刘郎开口问您,否则您都应该让刘郎自己去解决,我这也是为了您好,您想一想便能明白。” 萩娘心中一跳,疑惑地望着他,又看了看沉默的寄奴,似有所感。 自己一直把寄奴当成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事事都要为他考虑,甚至,为他决断。考虑过寄奴的感受吗?且不说他和自己还没成婚,便是真的成了自己的夫君,自己像个老妈子一样事事管头管脚,那也是不靠谱的,说不定还会被嫌弃呢。 她亦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寄奴原先只是个邻家失怙的孩子,那她事事照顾他可说是出于善意,而现在,他已经挣出了自己的一份前程,甚至可以说是,面临着自己这一生最大的一次挑战,若她还事事把持着,那便会被旁人看做别有用心。 “哎!”她叹了一口气,连自己的心意都没弄清楚,和寄奴的关系都还理不清,她还是站远一点比较好…… 犹豫间却听得寄奴在唤她:“萩姐姐!萩姐姐!” 她回过神来,忙问道:“怎么呢?我走神了,抱歉。” 寄奴笑得欢快:“我知道萩姐姐是关心我。” 正了正色,他又说到:“方才我正在跟先生说,这事虽小,但绝对不可姑息,军中最严明的就是军令,若是主帅的军令被随意质疑,那这次他们不过是不肯练兵罢了,下一次呢?下一次说不定就是战前做逃兵,甚至是临阵倒戈,那时候再整治军中纪律就太晚了!萩姐姐,你说是不是呢?” 萩娘欣慰地露出了微笑,刚才她究竟在想什么?寄奴就是寄奴,只要他真心对自己,便是给他给自己一个机会,又有何不可?她把自己那些瞻前顾后的思虑丢在一边,娓娓道来:“你说的很好,我觉得非常正确。首先这种军中违抗军令的事情绝对不可当做小事,狭路相逢勇者胜,旁人看你隐忍不发,便当你是心虚,更是会变本加厉地挑战你的每一道指令,这样时间一长,就不好收场了。” “但是处罚犯错的人,也要讲究方法,若是打击面太大,便会犯了众怒;而若只是不疼不痒地轻罚,别人也会看做是你没有魄力,软弱的表现。” “另外,我们还需要调查清楚的是,挑事的人究竟是谁?他背后的人是谁?他们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知己知彼,才是稳妥的取胜之道。” 寄奴点头,赞同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们的目的就是激怒我,看看我的反应。” 刘穆之亦道:“正是如此。” 徐沐忙道:“您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其实大部分人都是附和而已,主要闹事的就那么几个人,声音最大也是他们,他们属下的人,也是最激进的。” 寄奴拿定了主意,便对徐沐说:“今日反正练不成了,不如令伯长以上的军官们集合吧,就在中军帐前议事,若是不来,便是故意违抗军令,军法处置。” 他想了想,又问道:“徐大哥,平日里谁是闹得最凶的?” 徐沐道:“还不就是那个叫杨思平的都伯,仗着自己的兄弟都在荆州任职,完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每次不是不听令,就是阳奉阴违,要不就是嘴上叨叨个不停。” 寄奴道:“你去告诉他,让他整理旗下最精锐的两百士卒带来,就在辕门外等着,我很快便有计较。” 第五百三十八章 用兵(二) 中军帐前,原本还是无精打采的众将官听说即将举行“比武夺帅”,一下子全激动了起来。 待到听说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刘裕刘参军竟然只使五十亲兵,自己一方却能派出两百人,大家更加群情激昂了!原本迟到的那些人全部得了消息聚集在了一起,有见识的,想要看看这位主帅的本事,没脑子的,更是等着看笑话。 帐中,寄奴淡定地问道:“如何?这比试条件,你定然不会有异议吧?” 那叫做杨思平的军官一愣之下,不由得乐笑了:“军中无戏言,你这可是在自寻死路啊,若是寻常两军对峙,差个一百多人基本就没什么区别,如今你却是要用五十人对我的两百人?” 周遭其他高级军官也一脸不可置信。 寄奴点头:“正是如此,五十人对两百人,你赢了,这主帅给你做;而若是我胜了,从此你必得视我如师,再不可对我不敬不从,怎样,你敢吗?” 原本杨思平还有点迟疑,被他这么一激,不由得火冒三丈:“视你如师?我呸。就你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你也配?!” 古时有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是没有道理的,即便是天子,对自己的启蒙老师什么都必须毕恭毕敬,更何况普通人了。 杨思平怒道:“怎么比,你说吧!” 寄奴不紧不慢地对周遭军官说道:“如何?若是他败了,你们也有挑战的机会,但若无人能胜我这却月阵,你们人人都要安抚好自己的士卒,每日勤练兵,对我的军令唯命是从,令行禁止,可以吗?没有问题吧?” 众人都不信这什么却月阵那么神奇,此时便有人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你不过是个小儿,便是食言了,我们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寄奴拱手为礼,郑重道:“人无信则不立,今日所有的人都在此,裕亦已准备了军中大印和虎符,就在这个桌上的盒子里,若是我败了,立刻双手奉上,绝无二话。” 这诱惑太大了,众人全都齐刷刷地望向那个不起眼的盒子,咽了口口水。 这下总算没人有意见了,寄奴说道:“这比试说也简单,大家都是风雅之人,不要喊打喊杀的,我们便以帐前这块空地为棋盘,一方扎红头巾,一方扎蓝头巾,三声锣后,不拘任何方法,只要尽力将对方的士卒赶出棋盘,受伤的立刻出场,已经出棋盘的人不可再回来。在一炷香后,三声锣响,所有的人都不可再移动,此时清点人数,棋盘上剩余人数越多,那一方便获胜。” 众人打帘子望向帐子外,果然已经用红绳和旗杆扎出了一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场地,所有人都在场地的南北两侧看热闹,而东西两侧则站了些跃跃欲试的士卒。 “这样一来避免互有死伤,我们本就是同袍,若是为了内部之争拼个你死我活,那便不美了。”传出去还不知要被旁人如何误解呢。 杨思平想,那么小的弹丸之地,自己占绝对优势,两百人便是挤也能把那五十人挤出去。 “行!” 看热闹的不怕事大,不一会整个营地的人都知道了这事儿,当班值守的固然气得跳脚,看不到这大八卦,那些有些闲差的,都找借口聚到了中军前这空地周围,红绳外简直是熙熙攘攘水泄不通,若是有脑子的,都可以倒卖最近的位置了。 西面是杨思平的两百精兵,这些都是他精挑细选的壮实个儿,基本上除了“壮”没有别的要求。 再看东面刘参军的亲兵,这……虽则也穿着盔甲,拿着武器,但是……这个头也太文弱了吧。 若不是军中禁赌,只怕这会儿盘口已是一比五了。 当刘参军亲自出现在场内的时候,真有盘口只怕一下子落到一比十了。 众所周知,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如今虽然各个士族的贵子们都会领军,一般就是帐子里一坐,周围层层叠叠都是护卫,哪有亲自上阵的? 而且这刘参军不拿武器,不穿盔甲,只拿了花花绿绿的旗帜,这是干嘛?耍杂技吗? 这五十亲兵,不要说打斗了,就是保护刘参军都忙不过来吧! 有些没耐心的,纷纷说道:“哎,散了散了,这完全是胡闹!” 然而,两方进入场地后,有见识的老兵立刻发现,这五十士卒所站的位置颇有章法,且每个人身上都带着肃杀之气,一举一动整齐划一,非杨思平那些壮则壮矣,却站没站姿,东倒西歪的痞子们能比的。 杨思平也有点心慌,他忙叫到:“刘裕!你说五十人对两百人,可没说你自己也要参加,那我也应该可以上场!” 寄奴笑道:“刀剑无眼,你若不怕受伤,自然可以上场。” 杨思平瞥了一眼寄奴一方那古怪的阵型,看似是一条直线的列队,但前深后浅,盾牌后立有执杖、弩、锤、槊等各种武器的士兵,时人一般同一兵种为一军,如弩兵就是弩兵,矛兵就是矛兵,但他完全不按套路出牌,想用什么兵就什么兵,简直不讲道理。 他寻思再三,忍不住说道:“罢了,我也想看看你这阵法究竟是怎样的,身在局中,难免看不清楚。”才不是我担心受伤呢。 寄奴微笑,示意徐沐可以准备开始了。 徐沐亲手点了一炷香,命人敲响了三下军锣,喊道:“始!” 寄奴站在阵后,手里的绿旗举起,只见那排列整齐的盾兵慢慢地挪动起来,以一种比想象中更快的速度往阵中行进着。 杨思平忙叫到:“愣着干嘛,冲啊!” 那两百士卒见顶头上司不敢进阵,已然心生怯意,又见那盾十分坚实的样子,颇有点古怪。 聪明的忙喊道:“这盾怕矛,执矛的赶紧上前。” 这下可好,执矛的心里都在骂娘,倒了八辈子霉了,让我去做炮灰。 没办法只能结队往前冲。 两军相距十丈余时,寄奴手中的绿色旗帜突然放下,红色的旗帜举起。 第五百三十九章 用兵(三) 只见那盾兵立刻停下,放下手中的盾,蹲下身竖在身前并排稳稳立住,再也不挪动了。 对面那两百兵见状都放下心来,这敢情是架势好看没什么用啊,便有人喊道:“冲啊,他们怕了咱们了,冲啊!” 矛兵冲在最前,手执长矛,眼看两军就要交接,只见寄奴手中红色旗帜不变,另一只手举起一面灰色的旗帜。 众人这回明白了,这棋子就是号令。 只见阵中除盾兵外,两人一组,一人双手放在蹲着的盾兵的肩上为梯,另一人灵敏地爬上去,唯有头和上半身露出盾外,手中所执的是…… 弩? 寄奴灰色的旗帜快速摇了三下,这下对面的人也看见了,纷纷喊道:“放箭了,快跑,找掩护!” 矛兵们心道不妙,却已然被射中了纷纷倒地,躺在地上叫苦连天。 这杨思平也是准备了盾兵的,只不过还在后面,走得慢,幸而还有跑得快的,都躲到了盾后。 只见那刘参军将灰色的旗帜收起,两人组立刻分开,继续躲在盾兵后。 再看刘参军的另一面红色的旗帜也已然收起,绿色的旗帜又出,那盾兵行动整齐划一,又扛起了盾,缓缓向前挪动,半点迟疑都无,已然俨然过半了。 杨思平心中着慌,忙看了那香一眼,只见那香已然烧了一半,忙喊道:“别冲了别冲了,我们人多,就等时间到了就赢了。” 萩娘也在观战,听他这么说,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军中一些老兵也对他颇为不屑,这耍无赖的办法亏你想得出来。 杨思平的亲兵听了却觉得如蒙大赦,没受伤的忙退到边界处,仍有一百多人,人数上完全是占优的。 寄奴不慌不忙,绿色旗帜不变,另一只手举起了一支蓝色的旗帜。 这又是什么古怪?众人都纳闷。 而且,你人站在阵后,为什么旗帜颜色一变,所有人都立刻听令,半点延迟都没?难道你们后脑勺长眼睛了吗? 细心的已经发现了:“是盾兵,盾兵执盾是背向前方,逆向而行,故而立刻就能看见旗帜变色!” “那其他人呢?其他人不都看着前面吗?” “其他人都是两人一组,总有一个是看后面的吧?” “不是的,是盾兵看见了指挥他们的!” 众说纷纭。 但刘参军这指挥方法十分高效,已然得到了众人的认可。 说话间,盾兵已然行进了许多,就在香还剩三分之一的时候,两军又快要遇到了。 照理说,这杨思平已然输了,连打都不敢打,还谈什么一较高下? 然而按照规则,以棋盘上的人数为准,他定然是胜利的。 杨思平见快要交兵,忙叫道:“盾兵结阵树盾,所有人不可出盾!” 寄奴见状,微微一笑,这完全在意料之内,只见绿色旗帜不变,他手中的蓝色旗帜摇了三下。 终于要打起来了,众人都屏住了呼吸,激动地等着看会发生什么事。 只见方才两人组的那些给弓箭手作人梯的士兵不知何时已然装备上了槊,这种武器又细又长,一般很少用到,只有骑兵用起来才更有效。 众人不解间,两军已非常接近了,不同的是刘参军的五十人严遵军令,根本不需要思考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听令行事即可,而杨思平的一百多人躲在盾后瑟瑟发抖,一脸迷茫。 只见刘参军手中绿色的旗帜也摇了三摇,众人一惊。 只见所有的盾兵突然抬起盾牌,侧身而站,整个阵型突然出现了空档。 就在此时,执槊的士兵猛地突前,奋力刺向敌方的盾牌,却不是将它刺穿,而是将它掀翻。 亚里士多德说过,给我一个支点和一根足够长的杠杆,我可以撬起整个地球。 对方猝不及防,一愣之下都傻眼了。 只见那执槊的士兵一击得手,便立刻回撤,便是有没有掀翻的盾,他们也绝不恋战。 而方才闲庭漫步的盾兵如今却如打了鸡血一般,重新列成盾阵,大喝一声,如雷霆万钧一般向前突进,敌军来不及捡的盾,都被踩在了脚下,再也拿不回来了。 而那蓝色的旗帜,也收了起来,换成了灰色的旗帜。 就是傻子也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了,已经有眼尖的忍不住叫到:“快跑!” “刷刷刷”又是一样的套路,一阵箭雨过后,杨思平的一百多人逃的逃,跑的跑,射倒的射倒,只有数十人躲在仅剩的几个盾后不敢出来。 反观刘参军的那五十个人,不仅毫发无伤不说,就连阵型也没有丝毫凌乱,前排盾兵执盾,后排两人一组井然有序。他们身后,则是散落一地的各种敌军武器。 看那香,堪堪将近烧完。 虽然还没有鸣锣,场上却已然有人开始鼓掌,虽则有些稀稀拉拉,总算也是对刘参军的肯定, 杨思平脸涨得通红,跳出来怒道:“刘姓小儿,你这是使诈!” 寄奴没有生气,这个时候他绝对不可以和他对骂。 他需要有胜利者的大度。 “杨都伯,请问我有违反哪条规则?” “你用槊就是耍赖,哪有步兵用槊的?” 寄奴笑道:“若是两军对阵,我自然不会用槊。” 他挥挥手,唤出自己亲兵中的一位弓箭手,笑道:“刘兄,你给他演示一下,若是真正的两军对阵,我们是怎么破盾阵的。” 被称为“刘兄”的这位当仁不让地给了他一个白眼,飞身上树,众人都没见他怎么出手的,只见他迅猛无比的三箭射出,掉在地上的三块盾牌分别被射了个四分五裂。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先前不用弩兵破盾阵,是怕伤到自己人。 杨思平仍是怒道:“你个假仁假义的小人,你方才一阵乱箭,射伤了多少人,此时又说深恐伤人,谁信啊!” 寄奴叹道:“杨都伯,你去看看,你的亲兵都是伤在哪儿。” 众人方才没注意,此时才发现,这些被射到的士兵,身上要害处半点伤口都无,所有的箭都射在腿脚上,且浅浅的伤不到根本,只是不方便走路而已,将养几天便可恢复。 第五百四十章 用兵(四) 此时锣声方响。 不知是谁带的头,场上响起了非常热烈的掌声,比起刚才那稀稀落落的几下,简直就是如潮水一般,直到此时,刘参军才真正得到了这支队伍的军心。 势服人,心不然;理服人,方无言。 在军中,唯一的准则就是胜者为王,更何况这位还心细如尘,与那些视普通士卒如草芥的世家子完全不一样。 在雷鸣的掌声和嘘声中,杨思平终于翻身下拜,颇有点尴尬对寄奴行了个大礼道:“学生,受教了。” 寄奴没想到他说拜就拜,忙将他扶起,笑道:“我只是说执以师礼,并没有要你真的拜我为师,不必如此谦卑。” 杨思平正色道:“方才我前思后想,觉得您实在是个领军的好手,无怪乎唐明府令你统军,既然属下要执师礼,不如您就收我为徒吧,属下非常想学您这阵法!” 这……寄奴微微迟疑。 萩娘却越看越觉得他眼熟,她问道:“你叫杨思平,不知道和弘农杨氏有什么关系吗?” 杨思平奇道:“女郎如何知晓?我的确是出身弘农杨氏,不过我只是个小小的庶子,自小读了些兵书,家族派我出来历练一下,故而我向来有些桀骜。” 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如今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师父,若是您还不肯收徒儿,我便一直跪在您中军账外,直到您收徒。” 寄奴不好意思地点头道:“罢了罢了,若你执意如此,也算是缘分,我这阵法也是日思夜想才在梦中得神人所授,说起来,不算是我自己的本事。” 他本意只是谦虚,杨思平却如奉纶音,虔诚地又是一拜,道:“可见师父乃是天选之人,必能成就一番大事。” 萩娘见寄奴还要谦逊,忙道:“既然如此,你以后可要听你师父的话,不可有半点违拗哦。” 杨思平忙道:“谢师娘教诲,杨某敢不奉诺。” 至此,这两万杂牌军总算是慢慢规整了起来,期间寄奴还根据萩娘的建议做了一次“统计”,除了荆南军中世代的军户以外,所有被拉来充军的那些士卒,若是有家乡不在荆州想要返乡的,家里双亲仅有一子无人奉养的,都可以自请离去。 用萩娘的话说,这些人“身在曹营心在汉”,根本没有心思为晋廷打仗,都是“不稳定因素”,而给了机会又不曾离去的人,若不是真心找到了自己的“归属感”,便很有可能是奸细,需要重点关注。 刘穆之也提出了许多管理上的建议,而他们的军粮,在抵达南康的时候已然快要见底了。 议事时,杨思平疑惑道:“军粮不够了?要不要我让家兄送点过来?” 众人哑然。 萩娘淡定地问道:“这合适吗?难道你们弘农杨氏终于决定和桓氏决裂吗?” 杨思平犹豫了一下,弱弱地问道:“那我私下调点粮草过来,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吧?” 刘穆之眼珠转了转,笑道:“自然不是什么大事,若是能解我们燃眉之急,一举拿下南康,想必你兄长定然不会苛责你的。” 萩娘默然,这杨思平说是莽撞,可也并不是毫无脑子的,既然他出身士族,便不能将他看作是完全不会算计之人。 寄奴道:“这样吧,我给你写个欠条,待拿下南康,双倍奉还,你看可好?” 杨思平点头,这样便万无一失了,他不过是挪用个几日,马上就还回去的,便是兄长知道了,也不过是一笑了之吧。 然而,在荆州的地界上,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桓玄呢。 几乎是弘农杨氏的粮草一出发,便有人告密告到桓玄处,车是杨氏的车,粮是杨氏的粮,赶车的也是杨氏的家奴,这杨氏的庶子还在刘寄奴军中,简直就是铁板钉钉,证据确凿。 桓玄却没有发怒。 眼下的形势有些超出他的预期了,本来他想着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兄弟都已经死了,小皇帝又是个弱智,掌权的王雅是个寒门,照理说他这皇帝命应该是稳稳当当一帆风顺的,可是现在王恭突然变聪明了,王雅再难争取过来,王谧态度暧昧,谢琰谢玄虎视眈眈,就连泥塑木雕的殷仲堪都买通了下人逃跑了,若是本来就和自己不和的杨氏家主杨佺期再投入敌营,自己在荆州都是四面楚歌了。 这历史到底是怎么一步一步被自己改得面目全非的呢?所有的人都不按套路出牌! 还有这个刘寄奴,本来不过是臧萩娘的隔壁邻居,居然在她的扶持下混出个人样来了。 虽然跟自己比,那还是判若天渊,成不了气候,但这就如同珍馐上盘旋着的苍蝇一样,打又打不死,赶也赶不走,令人烦闷。 这杨氏,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上赶着去帮那个毛头小子。 自己却暂时只能隐忍不发,装聋作哑。 太憋屈了! 他微微皱眉,撒气道:“何方来的腌臜小人,须知弘农杨氏与我谯国桓氏本就是世交,又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背信弃义,数祖忘宗的事来,可见你定然是在搬弄是非,造谣生事!” 来人张口结舌,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答道:“仆亲眼见那杨氏的世仆赶车,因有几分相熟,仆还上前问了是去哪里,这都是清清楚楚的事情,您派人去一打听便知不是小人在造谣……” 桓氏家仆见他傻得可怜,忙不停地给他打眼色,劝他别再说了。 果然桓玄恼羞成怒,一拂袖便走了。 那人还想跟上去为自己分辩,桓氏家仆忙上前劝道:“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是真是假,你以为郎君心中没有决断吗?你这身为下人的,怎么看不懂人脸色,郎君这凶巴巴的样子,不过是做出来唬你的,其实他心虚着呢,如今我们桓氏树敌太多,郎君不敢骤然和杨氏闹翻,所以故意说你造谣的,你呀,还是赶紧走吧。” 桓玄不过是一时气急,回过神来便转身回来,准备继续营造他“礼贤下士”的正面形象。谁曾想竟然听见自家的下人这样评价自己,本自己以为隐藏的很好,实际上所有人都明白他现在的处境堪忧,他触动心事,“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第五百四十一章 婚书(一) “宝儿,宝儿。” 这是谁在叫他? 母亲吗? 不会,他不该记得自己的母亲的,她那么早就离世了,他根本没亲近过她。 “宝儿,你快醒醒!” 母亲,儿记得您的,在南康公主的身后那个弱弱的似乎不存在的影子。 每次去南康公主面前请安的时候,都有一双焦急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 自己的衣服不合身了,有破洞了,没多久就会有人偷偷地给自己缝好,他从未见过那人,但是他知道,这样细细密密的针脚,这样用心的修改,一定是那个默默关注自己的人。 父亲喜欢自己,却不喜欢母亲。 故而他也不敢在父亲面前,甚至不敢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自己的母亲。 不是那个所谓的嫡母南康公主。 而是那个生了他,爱着他的,真正的母亲。 “宝儿!” 母亲! 他伸出双手,紧紧地抱着那个影子,嘴里喃喃道:“母亲……” “宝儿你总算是醒了啊!” 一声轻笑。 桓玄猛地睁开眼睛,嫌恶地放开自己的手,作势拍了拍,怒道:“顾恺之,你再特么叫我宝儿,我把你一屋子的画全部沉塘,你信不信!” 一身夜行衣的顾恺之不屑地摇头道:“我不信。”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忙拍拍桓玄的肩膀,安慰道:“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你千万别动气……哎我觉得不该跟你说,但是没办法,你这一病好几天,昏迷不醒,府里的幕僚,军中的将官全都等着你示下,只怕都快急疯了……” 桓玄问:“什么坏消息?” 顾恺之抿了抿嘴,叹道:“你在南康那点幺蛾子,我早就知道了,但我没想到还有旁人知道,宝儿,都是我不好,我许是妇人之仁了。” 桓玄脸色一变,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最坏的猜测。 顾恺之点头道:“对不起,宝儿,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没能及时帮到你,眼下南康城已破,卞范之不知所踪,期间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我知道的时候,南康的太守府已经被那刘寄奴给占了,他似乎知道一切,第一时间就接管了你那银仓,如今只怕连个渣渣都不剩了……” “听说数日前南康便已经被围,那些叛乱之人打着武昌公主的名号,以晋廷之命要求卞范之开城迎接,在被拒绝后便将南康城给围住了。” “若卞范之还能活着的话,你可千万别怪他,他真的已经尽力了,坚壁清野,周遭什么能抢的都没有,他们只能一门心思攻城,这南康城城墙本来就特别厚,照理是没可能那么快被攻破的……” “可是他们使阴招,用一个弩车一样的东西,把一个个黑色圆球往城墙上抛,刚开始不知道这是什么,可那东西有的没事,有的一落地就起火,轰隆轰隆地,起火了就灭不了。” “若只是这样就算了,他们还令人在城下大喊,说是这是天火,是上天给桓氏降灾,若是不想被波及,便赶紧打开城门,赶走忠于桓氏的人……” “若是我在那儿,我一定不信的,但是那些愚民,立刻就将卞范之视为众矢之的,他只能趁乱逃走,我正在找他,没有他的尸体,他应该是成功逃脱了……” 他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桓玄最初的颓色却已然不见,他优雅的桃花眼仍是那般美艳,只见他妩媚地笑了起来,轻声道:“如此真是我小看他们了,我总觉得自己占绝对的优势,便不需要用什么谋略算计,看来还是我错了……” 南康城外,驻军严明有序。 南康城内,太守官邸灯火通明。 寄奴满面愁容,求助地望着刘穆之和徐沐。 从前只知道自己是个没娘的孩子,要坚强,要照顾好自己。 后来见到了谢琰那样的男子,他惊为天人,仰望的同时他也想要成为那样高高在上,手握权势的人。出身寒门的自己,要晋升唯有从军一途,故而他勤学苦练,都是为了在军中有一席之地。 但是…… 从来没人教过他,怎么管理一个城郡。 像谢琰这样生来就知道自己要掌权的人,定然从小学这些,根本不需要烦恼吧。 谁能告诉他,这一郡太守,究竟是怎么运作的? 老革命遇到新问题,刘穆之也一样两眼一摸黑。 徐沐还算是懂一点的,毕竟他家族管着个毋敛城,他拿起太守府里那些厚厚的文书,笑道:“别担心,别担心,一般来说,所有的事情都有旧例可依,我教你个办法,我叔父经常用,就是有什么事情不清楚的,便一瞪眼,怒声骂人,比如’这么简单的事情还要问我?’或者,’这点小事去问师爷就行了!’之类的。” 寄奴失笑,脸上的愁容倒确实少了几分。 萩娘也劝道:“徐郎说得对,这南康郡那么多年来都被卞范之管理得很好,所有的内政,都有旧例可循,而你要关注的,就是城外驻军和城内府兵的情况,尤其是府兵,这些人都是卞范之的心腹,要说没有和他偷偷联系的人,想想都知道是不可能的。” 寄奴道:“这你便放心吧,一进城我已经用我的亲兵把那些府兵换下来了,现在太守官邸里面的府兵都是我的亲信,唯有侍奉的下人我还没来得及处理。” 萩娘松了一口气,笑道:“管内宅我拿手,这就交给我和先生吧,你不用担心了。” 徐沐也自告奋勇道:“民生内政这些琐事我在毋敛也处理过,我来负责好了。” 刘敬轩也道:“我来管钱粮吧,不懂的就去问先生和徐郎,我们几个商量着办。” 寄奴十分感慨,叹道:“幸而我有你们……” 然而…… 刘穆之亦想到了,他悠悠地补刀:“如今我们不过是有南康一郡,你已经管不过来了,若以后你做了荆州的刺史,要管荆州所有的州郡,难道还是只用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吗?” 寄奴忧虑的也是这个问题,他忙下拜问道:“还请先生指点。” 第五百四十二章 婚书(二) 刘穆之笑道“古时大禹治水,绝不是一人之力,尧舜禹汤,亦不是生来便是做王的,能得人心方能得天下,这人心,不是小恩小惠能收买的,而是一种自然而然令人信服的力量,因人而异。” 萩娘明白了“我懂了,亲和力嘛,我看寄奴就很有亲和力,所有遇到他的人都会自然而然的信赖他。” 刘穆之点头“是的,这种能力学是学不来的,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都是天生的,亦可以说,是上天赋予的,也就是我常说的天命。” “然而并不是每一个负有天命的人最后都能得善终,王莽天生贵胄,才貌双,礼贤下士,令人一望便心生钦慕,然而最后他却刚愎自用,失尽人心,死于小人之手,你道这是为何?” 寄奴疑惑道“自然是因为他篡汉啊,难道不是吗?” 刘穆之摇头道“史常可鉴今,若是只因为改朝换代,那所有的开国之君都应该没有善终了,汉之前,也没有汉,若你是秦国人,赵国人,你能猜到之后会有汉吗?这一个篡字,能用在高祖身上吗?” 萩娘也迷茫了“那是因为什么呢?” “历朝历代,没有皇帝不想把所有的权力都收在自己手里的,你想想,便是一介平民,家里婆婆和媳妇都会想着争权,一共没几口人,谁说了算便是她们最要紧的事情了,更何况富有天下的皇帝了。” “收拢皇权要怎么去执行,却是因人而异,高祖兴,汉业建,可难道他身边就没有能和他争夺权力的人吗?难道他的能力就一定比所有的人都强吗?非也,用兵他不及韩信,用计不及萧何,声望更是和当时那些王室后裔,贵族世家子无法比肩,然那些人最后都只是一捧黄土,唯有高祖的名字永留青史,这难道只是运气吗?” “高祖登位初时,各个州郡都在异姓王手里,真正的权力并不在皇帝手上,他却隐忍不发,一个一个为他们罗织罪名,各个击破,最后还有了白马之盟,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不得不说,高祖才智可能不及萧何,然而在玩弄权术上,他却是远胜于萧何。” “集权之路,需要徐徐图之,王莽错在太着急推行新政,一下子引起了所有人的不满,特别是高层士族的不满,影响了他们的利益。要知道,得不到平民的支持,平民可能会一锄子锄地,呸一声’什么狗屁皇帝’;而若是权贵们不满了,他们会聚在一起商量’要不我们换个皇帝吧’,这中间的差别,孰轻孰重,你能理解吗?” 刘穆之说到这里,胸中激荡,慢慢地舒了一口气,悠悠道“如今你只信赖我们几个,这是因为我们共患难,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然而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说不定我们中间会有人反目成仇,会有人看破红尘悄然避世,会有人醉心权力无法自拔,每个人所思所想,时时刻刻都在变化,人心,时时刻刻都是难测。” “所以,不要用一成不变的想法去看待别人,而是要明白每个人眼下最在意的事情,那样,就是再顽固的敌人,也能为你所用,而所有原本就忠于你的人,则会对你死心塌地。若能做到这一点,那不管你之后有多少州郡,只要你选对了忠于你的人,收拢了那些目前还不忠于你,但是在利益的驱使下愿意忠于你的人,那你永远都不用担心没有人帮你。” 寄奴认真地听着,似是而非,也许是明白了,又或是没明白。 但刘穆之的话语在他心中种下了一颗非常鲜活的种子,他似乎是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假以时日,给予他足够的历练,更多的尝试,这种子未必不会开花结果,成为一颗参天大树。 一片沉默中,杨思平却笑嘻嘻地说道“这些大道理我不明白,不过我只知道’朝中有人好办事’,如今我们有钱有粮,不如给你们说的那位王谧大人送送礼吧,也好催他赶紧把刘郎的任职文书办妥。” 严肃的气氛一下子被打破了,刘敬轩锤了他一下,笑骂道“就你能想这些鬼主意,我们可都是老实人。” “老实人”刘穆之尴尬一笑“还用得着你说,你道我怎么差点没钱买粮,早就给王谧大人备了礼送去了,只是山高水远,一直没消息,不过我们破了南康应该算是有功,我猜这任命很快就会到了。” 建康。 内廷果然是在议南郡军事。 照例由王雅主持,小皇帝在边上玩过家家。 司马德文陪着皇帝哥哥,却并不认真在玩,而是竖着耳朵听大人们说话。 王雅在议事的时候从不第一个发表意见,这一方面是显示他出身寒门的谦逊,另一方面是他不愿意首先表露自己的意见。一般来说,只要他表露了自己的意向,这事儿就办不成了,那些尸位素餐的世家贵胄马上会一个一个跳出来反对他,几次下来,他也学乖了。 “荆州刺史”殷仲堪首先表态“那桓玄诡计多端,又兼能征善战,依老臣看,只要有人能对他加以节制,挫他锐气,那破格封赏也是应有之义!” 他明明是荆州刺史却多年都未能掌控荆州,此番更是如丧家之犬一般好不容易自桓玄手底下逃出,连荆州都不敢回,一直躲在建康。在座的世家子大多看不上他,认为他是个没能力的草包,故而他说完都没人响应。 唯有庾氏庾准点头道“殷大人所言极是,用人之际,便破格提拔那刘裕,让他去同桓玄争夺荆州吧,就算败了,也可消耗桓氏的兵力,若是胜了,虽然不太可能,但就算是胜了,也不过是一介寒门布衣,不会成为太大的威胁。” 在王雅面前说“寒门布衣”,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吗?然而在座的各位世家子都没有觉得有什么离谱的,纷纷点头道“正是,这些没有根基的寒门子,便是一时得势,也成不了气候。” 。 第五百四十三章 婚书(三) 王雅面不改色,淡然道“老臣亦无异议,那便由王谧大人拟旨,封他一个校尉以资鼓励吧。” 王谧笑道“在下自然遵命,然而那南康城如今并无太守,总不能悬而不决吧,我提议不如就由弘农杨氏的杨思平任太守吧,他如今正在南康,又是南郡相杨佺期的异母弟,若是杨氏能为我们所用,只怕那桓玄也不会太舒服。” 这领兵打仗没人感兴趣,抢地盘却是所有世家子的一致目标。 王谧刚说完,众人便纷纷反对,这杨思平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姬妾生的孽子,众人纷纷推举自己家族尚未领职的青年才俊,就算年轻没什么经验,终归是大族出身的嫡子,比起什么杨思平,那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王雅被吵得头疼,忙借口小皇帝要休息,宣布此事下次再议。 众人散去后,王雅扶额问道“你这什么意思?非得要闹得议不成事吗!” 王谧笑道“不过是丢一块肉出去看看有没有人上钩罢了,如今南郡多事之秋,有点脑子的都不会上赶着去送死,但是您看,那些吵着要去的,不是蠢就是和桓氏颇有些来往,根本不怕桓氏针对他们,这样一来,您的思路是不是清晰一些了?” 王雅叹道“卿果然是深谋远虑。” 王谧道“冠军将军在北地不敢轻动,江东的军事几乎都掌握在王恭和桓玄这两人手中,如今他们一起作乱,我们虽有京口驻军作为防御,豫州作为屏障,但是这样一直拖下去是不行的。” 王雅无奈地问道“你有什么建议就直接说吧,不要绕圈子了。” 王谧道“为今之计,只有稳住所有能和桓玄为敌的人,让他们消耗桓氏的实力,而收买人心要别人帮你拼命,光凭一个六品官的军职是肯定不够的。” 王雅问道“你是说那刘裕吗?他不过是布衣出身,一跃成为六品官还满足不了他吗?” 王谧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笑道“若他无权无势,那就好像天降大饼一样,把他立刻就砸晕了不一定,但是现在……他已然手握南康的军政大权,尝过了权力的滋味,你要他去做一个小小的校尉,定然是不能让他满意的。” “难不成真给他南康太守之位?他似乎刚及冠吧!” “那倒不用,这时候不反对就是承认,只要我们不派人去南康,他就是实际上的太守,而且,我观察此人已久,对他颇为了解,若说每个人都有弱点,此人亦有其心中所求。” “好吧,那便交给你去处理吧,我只等你的好消息。” 南康。 寄奴收到朝廷南蛮校尉的任命时,虽则放下了心却并不十分欢喜,他原本还有些别的期待,却并未真正等到。 然而王谧的来信却让他徒然红了脸。 萩娘见状忙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寄奴脸上却已满是笑容,他羞涩地将信递给了萩娘。 这红红的请帖一样的信笺是…… 婚书?! 萩娘猝不及防,忙打开一看,“两姓联姻,一堂缔约”等废话之后,赫然有着自己和寄奴的名字,以及自己那便宜老爹和寄奴那不管事亲爹的签名,还写明了“于隆安二年癸丑月庚戌日成婚”。 她迷茫地抬头,问道“这说的是哪天?” 刘穆之接过去几乎是立刻喜笑颜开,他掐指一算,笑道“恭喜两位,这癸丑月就是本月,而这个月的庚戌日近在眼前,也就是五天之后的吉日。” 还五天就结婚?! 萩娘忙摇头道“那怎么行?这也太草率了吧……” 寄奴红着脸,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说道“萩姐姐说得对,这可不是过家家,随随便便就成婚,对萩姐姐来说也是非常不尊重的,不如我们等回到京口再成亲吧……” 萩娘绝倒,这不是在哪里成婚的问题,她都没答应要嫁人呢! 刘穆之正色摇头道“婚姻之事哪有自己做主的,自然是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朝崇孝道,若是让人知道刘小郎有违孝道,这一辈子就毁了。” 他劝道“刘郎,你若是为了敬重她,便更应该立刻准备成婚,这婚书已成,等于你俩已经是实际上的夫妻了,旁人看来,不会认为你是敬重臧家女郎而不理会婚书,只会认为你是嫌弃她,不愿意要糟糠之妻,想要攀高枝。” 寄奴唬了一跳,忙望向萩娘,一脸兴奋又是期待的样子非常可爱。 萩娘回过神来,也想明白了,这王谧果然是了解寄奴,知道寄奴的身份越走越高的话,一定会有世家贵胄不分青红皂白就把自己家族的女子塞过来笼络他,届时若是他尚未婚配,则拒绝就是不给对方面子,立刻就得罪人。 特别是荆州这片闭塞的地方,基本上没有新鲜血液,都是本地的几大家族你娶我我嫁你的,突然来了一个能征善战的寄奴,肯定一下子成了香饽饽,甭管他有没有前程的,先随便嫁个庶女过来拉一下裙带关系,那立刻就有了先手,抢先抓住了未知的机会。 但是,自己的婚姻也算是终身大事吧,为了寄奴,要牺牲自己的幸福吗? 她明明有心爱的人…… 可是,那是谁呢? 怎么那记忆就好像水中月镜中花一样,明明知道很美,却怎么也看不清。 难道是自己记错了,从来都只有一个寄奴? 不会呀,她明明是当他弟弟一般的存在,怎会爱上他呢? 是因为他那无比依赖的眼神吗?亦或是……因为在那场火中,那场厮杀中,他奋力救出自己吗?还是因为在自己最痛苦的时候,他时时刻刻都陪在自己身边? 她不由得习惯性地伸手去抚摸自己的玉佩,这玉的颜色越来越淡,自己那痛苦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侵扰自己了,似乎,那些头疼欲裂的苦楚,滚烫的心跳,这一切都是一个梦。 寄奴…… 她突然有一种感觉,也许她本就应该是他的妻子,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 挤出一个微笑,她艰难地对寄奴点了点头,却不敢面对他欣喜若狂的眼神。 。 第五百四十四章 明珠 庚戌日那天,果然南康城内大路都张灯结彩,随便一打听便知道,是最新出炉的南蛮校尉和发妻臧氏的婚仪,虽因战时一切从简,但必要的礼数还是要的。 北面来的一行人骑着高头大马,这在南地可是稀罕物,更稀罕的是,其中还有一个侍女装扮的女子,江东会骑马的人本就寥寥,更遑论一个女子了,顿时便引起了城守的注意。 如今便是再富贵的普通人家也都是用牛车,无权无势是不可能弄到马匹的,更何况如此神骏的北地大马,来人不是普通的权贵。这个道理城守非常明白,眼见那为首的男子俊美无匹,天生贵气,更不敢寻常视之,亲自拦下众人,恭恭敬敬地问道:“在下不才,乃是南康郡城城守,敢问贵人仙乡,入城所为何事?” 那为首的男子并不答话,身边的管事翻身下马,递上一份文牒,笑道:“我家主子出自陈郡谢氏,主子的名讳小人不敢随便告之,这是我们南下的公干文书。” 他顿了顿,补充道:“若是您得空,也可引我们一起去官邸府衙,我们是要去见此间掌事的刘校尉,你可一路护送,如此也可放心了。” 那城守正在犹豫要不要拆开文牒,听他这么说忙满脸堆笑,感激道:“若如此,实在再好不过。”忙将那文牒还给他,自己走在一边引路。 这帮达官贵人,自己一个都惹不起。 旁人也就罢了,采棠一听是“陈郡谢氏”来访,便如一阵风一般冲了出来,拦也拦不住。 “苏合!” “棠儿!” 两个久未蒙面的女子遇到一起,恩……肯定是有说不完的话。 然而……内堂中走出的一男一女…… 谢琰的脸色更苍白了,他没有说话,定定地望着着红衣的女子。 寄奴深吸了一口气,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高居庙堂的谢琰会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出现在荆州,他这是,不顾一切了吗? 挤出一个笑容,寄奴上前行礼道:“久闻陈郡谢氏族中人人都如芝兰玉树,如今见了您,我方才明白,原来传言并未言过其实,您的风姿,令裕无地自容,唯有仰望而已。” 萩娘的美眸如胶在谢琰身上一般,无法转动,她紧紧地握着自己的玉佩,觉得心中如冰火交融一般,一时冷,一时热,头也昏昏沉沉的,四肢似是无法动弹,但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快逃,快离开这里。 空气中传来隐隐约约的香气,这好闻的味道是如此熟悉,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阳光明媚的庭中,痴痴地等待某人归来,仿佛还能听见周遭侍女们的笑语,有人在嬉戏打闹,有人在责备犯错的小侍女。而终究她会等来那个白色的身影,或早或晚……心中什么都没想,唯有满满的幸福的感觉,如同这香气一般,令人想要用心去探究那记忆…… 头疼欲裂。 谁都没有说话,良久,她终于用尽全身力气闭起了眼睛,笑着对寄奴说道:“夫君,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了。” 谢琰面无表情的寒冰又一次被击碎,他眨了眨眼睛,只觉得有控制不住的热流涌出。 眼中看见的不是这个穿红衣的陌生女子,而是那个娇柔的,任性的小姑娘。 她会在他怀中撒娇,也会想出些小花招来戏弄他,用她那软软糯糯的声音唤道:“琰郎……” 她不会,这样一脸冷漠地转身离去。 更不会,唤旁人作夫君。 上次在昆川,还可说是因为受旁人逼迫,不得已而为之。 现在呢? 他们居然要成婚? 我的萩娘? 待萩娘离去,他强自镇定了下来,用他那种万年不变淡定的声音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采棠自觉自己失职,忙老老实实把自己知道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 寄奴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他倔强地说道:“谢氏郎君,我敬您是位正人君子,故而没有任何隐瞒,令内子相见,如今我们已是夫妻,您亦有自己的正妻,我希望,您以后可以离我们远远地,不复相见,不要再令内子难堪。” 他虽是着红衣,脸上却也没有任何血色。 听上去非常无情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没有任何失礼,唯有他紧紧握着的双拳,微微抖动着,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谢琰轻叹一声:“你这又是何必,天下女子千千万万,若是你愿意,我甚至可以令你娶到皇女,但是臧萩娘……绝对不可以。” 寄奴气极反笑:“抱歉,我对皇女没兴趣,对你们世家女更是没兴趣,我决定了要娶臧萩娘,我就一定要娶她,绝对不会去娶什么刘氏女朱氏女。” 谢琰一滞,眼中难得地现出了戾色。 话都说成这样了,还能善了吗?寄奴毫不畏惧,继续说道:“您请回吧,如今您已然没有立场来要求我,要求萩娘任何事了,在您决定为了家族放弃萩娘的时候,您就应该忘了她,不要再去打扰她的人生,您以为,这样一次一次地刺激她,对她来说是好事吗?若是她真的想起了你,想起了你的所作所为,你觉得她会比现在更快乐吗?” 他越说越激动,几乎是在大吼大叫了:“你只会牺牲她,用那些自以为是的大义来说服自己,不去抗争是对的,不娶她不是你的错,你为她考虑过吗?她又何其无辜?” “你不能娶她,我可以,我会以她为我的正妻,守护她一生一世,以她的快乐为快乐,以她的意愿为我自己的意愿,面对任何事情都将她放在我自己之前!” “你!能!吗?” 是的。 他不能。 谢玄病重,家族的重担又一次回到他身上。 一次又一次,如同天命难违一般,每次他决定放下一切,一切又会重回他的手上。 他不想争,却不得不争。 为了陈郡谢氏的荣光,为了族中的子弟,他都无法放手。 父亲曾说过,享受了家族的尊荣,便要为家族付出自己应尽的责任。 此时他绝对不可以一走了之。 更何况,萩娘已经不记得他了。 刘裕说得对,或许对她来说,嫁一个能保护她的人会更幸福。 对她来说,永远想不起来自己,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第五百四十五章 称帝(一) 隆安四年乃是多事之秋。 盘踞江荆两地多时的桓氏终于忍不住,在海贼孙恩侵扰吴郡后,以剿匪之名,攻入了建康,控制住了小皇帝司马德宗和宗室。 对于其他世家来说,这其实不是什么大事,每个家族都有自己一亩三分地,晋廷本就管不着,交税什么的,也是高兴交就交一下,没收成么就索性不交了,反正你皇帝也没兵来打我,打我也未必打得下来,劳命伤财何必呢。 所以谁当皇帝,谁把持朝政,基本上不算是什么攸关贵族们的大事,谁来都一样。 然而,据说那桓玄攻入建康时,使的是一种叫做“大炮”的武器,轰得一声,一片城墙就倒了,几乎是刷刷几下,就把建康给攻下了,势如破竹。 这下所有的世家都慌了。 每个大家族除了有自己的封地,庄园以外,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自己的堡垒,一般都在地势高的地方,用土瓦垒砌,等闲根本攻不进来。 但这桓玄有“大炮”啊,谁不服,就派大炮去轰到你服,这也罢了,如今的赋税居然是先前的五倍不止,美其名曰除了赋税之外,“自负盈亏”,但是能“盈”的不过寥寥几处格外富饶之地,大部分世家的封地收入除去赋税都是“亏”的,这样下去,大家喝西北风去? 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刘裕身上,无他,不过是因为这小子是唯一一个和桓玄对阵从来没有输过的。 原本的南蛮校尉现在已经是征南将军,虽然桓玄控制了晋廷后就收回了这个任命,令自己的从兄桓修为征南将军。 但在南郡,根本没人听他的,所有人都以刘裕之命是从。一方面他出身寒门,谦逊无比,另一方面他是真的待人以诚,不论你从前是什么出身,只要有能力,就能在他那里有一席之地。 这在以士族为天下柱石的当时,实在是太大的诱惑了,可说是天下英雄尽出草莽,纷纷在刘裕帐下云集,能人异士辈出。 甚至是南郡那些世代盘踞的士族,也对刘裕十分满意,赞誉有加。 也许是因为刘裕要求他们上交的赋税不过是桓玄的十之一二吧,所有的南地贵族都以自己在刘裕的领地为傲,平日没事还能炫耀一下,我们这赋税才只有多少多少,你们那交那么多,太辛苦了吧云云。 汉末群雄逐鹿天下三分,如今却是天下四分五裂,颇有再也粘合不起来的趋势。 北地就不说了,益州宁州粱州洛州以北都在胡人治下,想都不敢想。而除了陈郡谢氏的北府兵和流落的难民,都没人敢过江去,这一片肥沃的土地虽则富饶,居住在那里的却都是平民和军户,世家贵族们被胡人吓破了胆,便是有金山银山,他们也不愿意离开江东。 建康附近的州郡除了谢玄的徐州,基本都听命于桓玄,建康,扬州,荆州和江州的北面重镇都在桓玄手中,而荆州和江州的南面,也就是南郡,都是刘裕的领地。 有人说,桓玄不敢去攻刘裕是因为怕自己会输,而刘裕不去攻桓玄是因为没必要,偏安一隅不是挺好,何必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为晋廷出力。 而他们本人究竟是怎么想的,旁人根本无从知晓。 吴郡四姓顾陆朱张向来同气连枝,除了主要只在四姓内部联姻以外,州郡掾属例由州郡地方长官辟用本地人士担任。四姓遇事从来都是共同进退,故而自晋廷南迁,他们基本上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仍是在吴郡经营着自己的小朝廷。 然而如今,桓玄却一天天颁布各种新的诏令,不是要钱就是要粮…… “宝儿,你再继续这样下去,我也压制不住家族中那些族老了……”顾恺之今日倒是穿得十分符合他的身份,没有再上蹿下跳的他,看上去倒也正经是个翩翩世家子。 桓玄皱眉,叹道:“你不明白,我现在看似风光无限,实则缺粮缺军备还缺钱,若不然,你以为我愿意得罪那么多人。” “但是你这样下去,定然会人心思变,若是有人带头拒绝交钱,难道你真浪费武力把那个家族灭了不成?” “等我把刘裕灭了就好了,凡事都有重心,我现在的重中之重就是杀了刘裕,他若不死……” 我就会死…… “可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在密谋反对你吗,不要说乔姓那些了,就连我们吴郡那几个闭塞得几乎不闻世事的老顽固们都在天天埋怨你。” “那你去帮我把刘裕杀了吧。” “你究竟为什么那么在意刘裕,他不过是个**子。” “你不懂……” “我问你,若是有一天,有一个人告诉你,你一定会死于某某年某月某日某某人之手,你会怎么做?” “若是能找到那个人,就提前把他杀了呗。” “……” “宝儿。你的意思是,你命中注定会死于他手?” “也许吧,但是,许多人的命运都已经和原来不一样了,也许我也能……” 顾恺之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已然一片清明,再无迷茫。 “好!” “嗯?” “我去帮你杀了他。” “若是万一我回不来,你要照顾好陆氏和我儿子们。” “哦。” 桓玄怜悯地望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更没有欢悦的表情。 徐州。 “桓玄也就罢了,那孙恩甚是可恶,屡屡上岸来掠夺一番,官兵一到却又退回海上,抓也抓不着,赶也赶不走,如之奈何?” 谢玄病重,如今军中主事实际上是谢琰,他听完所有人的话,点头道:“我们有多少战船?” “本来没有的,老家主在时我们从苻坚手里抢了一百多战船,不过都是又破又小,载载人还可以,用来打仗简直是要闹笑话的。” “豫州王义已经在命人造船,不过因为颖水湍急,并不适合行船,故而进展缓慢。” “那就不考虑海上追击了,我们在沿海常被侵扰的城郡设伏吧。” “那贼寇常在会稽登岸……” 谢琰陷入了沉思,吴郡如今在桓玄治下,若是自己屯兵会稽,难免有宣战之嫌,非常时期,便须有变通之道。 他点点头,尚未有决议,便让众人先散了。 徐州豫州如今相对来说比较稳定,北人正自内乱,北地军民正好休养生息,若是桓玄自顾不暇,对他来说其实是件好事,然而沿岸那些百姓又是何辜? 他下定决心,强忍内心的厌恶之情,客客气气地开始给桓玄写信。 南郡。 “寄奴哥哥,萩……主母说今晚身体不适,不用膳了……” 刘裕放下了筷子,面无表情地说道:“那你陪我吃吧。” “寄奴哥哥……” “你别又来跟我说什么于理不合的废话,叫你吃就吃,少装模作样!” “寄奴哥哥,棠儿是想祝您千秋长乐,如松柏之茂。” 强忍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这世上,总算还有人记得他的生辰,刘裕用袖子完全没有风度地擦去那些湿热的水渍,附身扶起了采棠,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抱着。 第五百四十六章 称帝(二) 建康。 桓玄收到陈郡谢氏的来大笑。 这个笨蛋谢琰,怕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孙恩之于谢琰,正如同刘裕之于桓玄,都是命中注定的灾星。 诸葛孔明都曾有知天易逆天难之叹,将星陨落,如之奈何? 如今谢琰竟然说愿意领兵去剿孙恩,待他死于孙恩之手,那个病痨鬼谢玄还能顶什么用,北府兵全都归他所有,那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直接在北地屯兵,平日里都不用操练了,大家一起种田,这样兵也有了,粮也有了,何愁不能拿下刘寄奴那个小破孩! 我真的是谢谢你了,你要去剿赶紧去,什么会稽山阴的,要屯兵随便屯,走好不送。 桓玄兴奋不已,忙令人拟旨,令谢琰领军剿匪。 南郡。 萩娘一早起来便有些心神不定,她唤了好几声“采棠”,“棠儿”的,却无人回应。 在她第三次喊人时,总算有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抖抖索索地进来跪下答道:“回主母的话,采棠姐姐……不在。” 萩娘皱眉:“她去哪儿了?生病了吗?” 那个小丫鬟一看便知年齿尚幼,话都说不利索:“不是的,不是……采棠姐姐……她……”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明知道诸位姐姐都不敢进来回话,便推了自己出来当炮灰,她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同样是丫鬟,也要讲究资历,就她最好欺负。 萩娘心中微凉,一种惊惶失措的无力感如潮水一般冷冷地包围着她,她和颜悦色地扶起小丫鬟,握住了那双还有点婴儿肥的小手,温言道:“你别怕,我不会罚你,你采棠姐姐出什么事了?” “她们说,采棠姐姐昨夜宿在郎君房中了。”小丫鬟犹豫再三,还是老老实实地说了。 预料之中的事情总算发生了,萩娘心中便如那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了一般,反而安定了不少,她没有发怒,微笑道:“这是好事啊,夫君若能宠幸于她,令她为刘氏开支散叶,我这做主母的只有高兴的道理。” 太佩服自己了,这样稳重大气的话居然信手拈来,她无奈道:“以后你采棠姐姐只怕经常要服侍郎君,不如以后就由你来侍奉我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胡小花。”幸福来得太快,小丫鬟几乎要晕倒了。 萩娘失笑:“这名字很好,以后我便叫你小花。” “先为我更衣吧,我们去郎君的书房。” 小花不敢不从,她刚才的兴奋顿时减半了,主母要带自己杀去郎君那里捉奸吗? 若是主母和郎君打起来怎么办?太恐怖了吧! 她想象中的鸡飞狗跳的场面毕竟没有发生,只见萩娘并未刻意隆重打扮,而是一身常服去见刘裕,见面便笑道:“恭喜夫君添了新人。” 刘裕原本心中惴惴,一直在寻思怎么跟萩娘解释,怎么保护棠儿不被她责难,如今见她不惊不怒,片刻间便明白了过来,只有完全不在意对方,才会如此镇定吧。 原本的歉意全都化作了怒气,他强忍着自己的脾气,学着萩娘的样子客气地笑道:“萩姐姐,我正想给棠儿一个名分呢,不如你安排一下,选个吉日令她给你奉茶吧。” 萩娘已然完全心冷了,她微笑道:“妾身前来正是和夫君商议此事呢,你我成婚已一年有余,膝下尤虚,不如好事成双,您看还有哪个婢子入了您的眼,和棠儿一起办纳妾礼吧。” 刘裕终于忍不住了,一拍桌子怒道:“你好意思说膝下犹虚?!我问你,不圆房哪来的孩子?” 萩娘默然。 小花已然惊呆了,这……这么大的八卦,自己听了还有命离开吗? 她忙匍匐在地,不敢抬头,抖成了筛子。 刘裕注意到了她,恼羞成怒道:“无礼的婢子!你给我抬起头来。” 小花动也不敢动,更不敢抬头。 萩娘这才悠悠道:“夫君对妾身敬重有加,妾十分感激,故而真心诚意劝您纳妾,好尽早开枝散叶,这难道不是好事吗?您又何必拿个孩子撒气。” 记得小时候,自己非常喜欢萩姐姐说自己是个“孩子”时那宠溺的语气,而这一切,在两人成为夫妻之后却成为了不可逾越的隔阂,都是因为萩姐姐把自己“当成弟弟一般疼爱”,所以没有办法把他当成是自己夫君。 所谓的婚仪,不过是顾全自己名声的权宜之计? 可是我是真心的呀。 这一切的一切,都太讽刺了。 想起两人刚成婚时,自己对她简直是卑躬屈膝,用尽了办法去宠爱,去讨好,便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可她却仍是冰冷无动于衷。 守身如玉是吗? 他气极,冷笑道:“是么?若是你那谢琰纳妾,你也这般淡定吗?哦,我忘记了,他又不是你的夫君,谢家的主母自是另有其人,你这辈子也别肖想了。” 小花闻言,只恨自己没晕过去,谁来救救她,她还不想死。 刘裕眼见萩娘越来越白的脸色,心中一阵快意,继续说道:“你是真的忘了他吗?还是,你不过是假装忘记了呢?也许你心里早就想起了他,不过是把我当傻子罢了。” 拿起书桌上一份新到的朝廷文书,他恨恨地扔在萩娘面前,笑道:“看看吧,你的琰郎,我看你也是个情深义重的人,不如去陪他吧。” 他转向一边的小花,一脚将她踢翻,冷冷道:“不是要纳妾吗,就这个吧,你安排一下,我一并都纳了,如你所愿。”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萩娘紧紧地握住胸口微凉的玉石,似乎是,失去了全部的力量一般,只觉得浑身冰凉,手软软的没有力气,心中着慌。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捡起那文书,慢慢地打开。 “徐州刺史谢氏瑗度,因孙恩作乱,加督吴兴、义兴二郡军事,讨恩。至义兴,斩贼许允之,迎太守魏鄢还郡。进讨吴兴贼丘尪,破之。擢为会稽内史、都督五郡军事,本官并如故。然贼去山阴北三十五里,琰遣参军刘宣之距破恩,广武将军桓宝为前锋,摧锋陷阵,杀贼甚多,而塘路迮狭,琰军鱼贯而前,贼于舰中傍射之,前后断绝。琰至千秋亭,不知所踪。” 这说的都是什么? 总而言之,就是谢琰可能战死了? 可是为什么?他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等一下,孙恩……? 第五百四十七章 称帝(三) 隐隐光芒从她胸口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那灼热,令她迷惑。 似有熟悉的声音在她心中回响。 “既然您终有一天能囊括四海,君临天下,萩娘想请求您,顾念着旧日情分,放我与我家琰郎归隐山林,安然度日可好?” “我登帝位的时候,你那琰郎早就死在逆贼孙恩的手下了,我又怎能帮的上你?” 天旋地转,她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便人事不知了。 “主母,主母!” “快来人啊!” 着名的墨菲定律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果觉得事情有可能发生,那它就一定会发生。 桓楚的所谓“永始元年”,果然没有超过一年就被刘裕给灭了。 而刘裕这个出身寒门的丧母哀子,居然真的获得了各大世家的支持,收拾起了晋廷的乱糟糟的烂摊子,成为了实际上的掌权人,随着司马德宗,司马德文的“病逝”,他顺理成章地“受命于天”,建立了自己的宋武王朝,为帝后他清简寡欲,严整有法度,未尝视珠玉舆马之饰,后庭无纨绮丝竹之音。 内外奉禁,莫不节俭。 简单地说,就是皇室基本不花什么钱,后宫的姬妾们以张氏月棠为首,及下胡氏孙氏诸女都不喜奢华,平日里没有什么聚餐宴会shopping活动,衣服也不怎么买,旧衣服穿穿就满足了。 也许正是因为家里的女人们省心,皇帝就不用大肆收税,故而和各大世家都相安无事。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皇后臧爱亲在刘裕继位后不久也“病逝”了,谥号为“敬”,至刘裕死时都不再设皇后。 临终时他留下遗诏,将臧爱亲的棺木从丹徒迎至南京,与他合葬,称初宁陵。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琰郎,你现在相信我说的了吗?” “信信信,你是来自……恩……’未来世界’的人,你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下通地理,上知天文,算命先生都没你厉害。” “你又讽刺我,我说的没错啊,你看,我说桓玄死,他就非死不可。我说寄奴当皇帝,他就真当皇帝啦!” “是是是,你不还是皇后吗?皇后娘娘?”如玉美人微微一笑,颇有几分吃味地望着她。 “看我不扯你的嘴!”娇柔的女子自然敌不过男子的双手有力,两人笑着抱在了一起。 “羞羞羞!”边上一个稚嫩的声音。 “爹娘又在不干正经事,一天到晚就知道亲来抱去的。”另一个成熟老练的声音言道。 “呸呸呸,小孩子一边去。”萩娘马上跳了下来,一手一个抓起来,叫倒:“采苓,采苓,这两个小子又到处乱跑了!” “大人欺负小孩!羞羞羞!”被采苓和李妈妈领走的两个孩子都不服。 谢琰目送她们离去,懒洋洋地揽过自己的爱妻,笑眯眯地在她耳边问道:“我们来玩’大人欺负大人’好不好?” “不好不好,大白天的!” “大白天才好玩嘛,我最喜欢看你害羞的样子了。” 说归说,你动什么手啊,喂喂,你不是陈郡谢氏的谦谦君子吗? “萩娘,那两个小子太讨厌了,我心甚不喜,我们生个小女孩吧,跟你一样可爱的,我定然要把她宠上天,便是公主也没有她自由自在,可好?” “不好不好……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