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鸾孽》 楔子:缘起缘灭惜别离 熙朝末年,动荡内乱,外戚聂氏权势愈大,野心膨胀,意图篡权。正统原氏奋力抵抗,收效甚微,名存实亡。 天下英雄见势纷纷逐鹿。其中原氏旁支打着“清君侧、保家国”之名,逐渐独大,俨然成为正义之师。奈何聂氏谋划已久,兵力极强,战而不退。 原帝见大势已去,便将熙朝龙脉所藏之处绘成上下两幅地图,交由世代辅佐帝王的“墨门”弟子,嘱托勿示人前。城破之日,原帝刎颈自尽。 自此原氏旁支与聂氏分庭抗礼,将大熙王朝一分为二。北为原氏天下,称“北熙”,定都黎都;南尊聂氏为帝,称“南熙”,定都京州。 至此大熙王朝名存实亡,南北展开了长达七十余年的分裂而治。 而这一段名动天下的传奇往事,便要从南北分裂后的第七十年开始说起…… ***** 秋风渐起,乍暖还凉,卯时北熙黎都南城门刚开,守城将士便瞧见两辆马车迎着熹微晨光往城外徐徐而出。将士兵龄不长,阅历甚浅,见这两辆马车清早出城,有些异样,便例行公事拦下打头带路的第一辆马车,询问道:“出城文牒何在?” 马车帘帐之内探出一人,方额阔脸,年约三十许,瞧着甚是严肃持重。他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对那问话的守城将士回道:“御前二等带刀侍卫奉旨办事,速速放行。”话语铿锵有力,言简意赅,颇有禁卫军风范。 守城将士瞧见金字令牌,将信将疑,却到底不敢怠慢,连忙请了值守统领前来回话。统领见多识广,见马车上方额阔脸的壮汉有御令在身,立刻恭谨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耽误了大人出行,万望恕罪。”说着便挥退将士,又低眉顺眼地将两辆马车送出城外。 马车一出北熙黎都南城门,立刻疾驰飞奔起来。直到行了七八里开外,才渐渐缓行,最终在十里长亭之处驻足停歇。 方额阔脸的壮汉先行跳下马车,又迎了车内一位白衣男子下了车。此时第二辆马车亦随之走下两人,俱是一袭黑衣,其中一人面貌精明,皮肤黝黑,三四十岁;另一人身量纤长,唇红齿白,却是少年模样。 白衣男子羽扇纶巾,颇为文气,不过四十岁上下年纪。他对着第二辆马车上面貌精明的黑衣男子道:“师弟,为兄只能送到此处。此去南熙,一路保重。” 黑衣男子面露感激之色:“师兄高义,冒险将南熙七皇子送出黎都,愚弟感激不尽。” 白衣男子挥了挥手:“墨门弟子向来致力于南北统一之事,你我师兄弟一场,何须客气。” 原来这白衣男子乃是北熙丞相凌恪,而黑衣男子则是南熙“飞将军”丁益飞。二人少年时期分属同门,均拜在“墨门”门下学艺,并秉承墨门教诲,学成之后分赴南北两国,为大熙王朝统一贡献毕生之力。一晃十七载过去,师兄弟两人均已在北熙与南熙朝内担任要职,却也因身份所阻,险些断了联系。 若非这一次南熙七皇子聂沛涵遭叛徒掳掠,被带往北熙作为投诚的筹码以媚新主原氏,他们师兄弟还不知要何时才能再次相见。丁益飞越想越是感慨,再次为师兄凌恪的仗义援手而感激不已。幸好凌恪赶在叛徒觐见原氏之前拦下了七皇子聂沛涵,否则恐怕此时七皇子已沦为北熙俘虏了。 丁益飞越发感到忧心忡忡:“师兄大恩大德,愚弟无以为报,只盼师兄千万小心,莫要因此事牵累己身。”须知凌恪在北,聂沛涵在南,凌恪救聂沛涵之事当真非同小可,一旦被人揭发,轻则可说是“罔顾朝纲”,重则便算是“通敌叛国”。 凌恪听闻丁益飞之言,只是点了点头:“北熙原氏尚算仁义,对为兄也很看重,如今事过境迁,想来应无大碍。” 师兄弟二人说话间,第一辆马车上又跳下来一名七八岁的女孩,一双秋水剪瞳隐隐含泪,对凌恪娇滴滴道:“爹爹,我舍不得涵哥哥。” 凌恪闻言微微叹气。当初他应师弟丁益飞请求,冒险救下南熙七皇子聂沛涵,却又担心东窗事发,便一直将聂沛涵安置在自己府内,对外只说是远方子侄。谁想聂沛涵在相府一住便是三四月,直至近日风声已过,他才敢联系师弟丁益飞,将聂沛涵送出城来。 这百余日光景之中,爱女凌芸与聂沛涵朝夕相处,对外又是以兄妹相称,时日久了,却当真生出些兄妹情谊来。而今分别在即,女儿心中不舍,也是人之常情。凌恪朝黑衣少年招了招手:“七皇子,再与芸儿说两句话吧。” 南熙七皇子聂沛涵虽只十一二岁,却已生得器宇轩昂,风姿不凡。他兄弟众多,自幼相争,从未感受过手足之情,反倒是这几个月在凌府内与诸人相处融洽,也与凌芸产生了点滴兄妹亲情。 聂沛涵心中亦对凌芸不舍,却也知晓离别迫在眉睫,不得不走。他面上平静,上前安慰凌芸,道:“芸儿不哭,我一定会再回来看你的。我起誓。”他从腰间取出一枚玉佩,递给凌芸:“这是信物,以此为证。” 凌芸接过玉佩,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到做到,我们拉钩。”言罢已伸出右手小指,弯成一道弧形。 聂沛涵闻言露出微笑,亦将右手小指弯曲,与凌芸的指头相钩,郑重承诺:“我说到做到。” 聂沛涵与凌芸的手指钩在一处,宛如一座连绵起伏的小山。两个孩子年岁不大,却已懂得承诺之重,这依依之情随着秋风四散,周遭一草一木也好似平添了离愁别绪。 十里长亭,原就是惜别之处。 凌芸此时已有些抽噎之意,凌恪见状忙道:“芸儿,时候不早了,让你丁师叔和涵哥哥走吧。” 凌芸心中虽有不舍,却也听从了父亲之言,小手拉着裙裾走回父亲身边。聂沛涵瞧着凌芸隐含热泪的模样,又想起这几月在凌恪府上受到的诸多照顾,心中大为感念,便快步走到凌恪面前,肃穆道:“聂沛涵深受凌相大恩,来日必还。今日分别在即,请凌相受我一拜。”说着已徐徐下跪,向凌恪重重叩了头。 凌恪忙将聂沛涵扶起,再道:“七皇子言重了。天色不早,快启程吧!” 聂沛涵点点头,不再多言,与丁益飞复又上了马车,一路疾驰朝南而去…… 凌恪一直目送马车消失在视线之中,才对身旁方额阔脸的随从道:“凌未,咱们回去吧。” 凌未并非御前二等带刀侍卫,而是凌家忠仆,方才对守城将士假托身份,不过是为了方便出城。凌未半生耿直忠心,凌府之内也唯有他知晓聂沛涵的真实身份。此刻他看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心中也是顾虑重重:“大人,此事若是被人发现……” “我心中有数。”凌恪适时堵住了仆从的担心之言,俯身对爱女凌芸道:“芸儿,跟爹爹回去吧。”说着已同女儿一道坐回马车之中。 墨门传承数百年,向来致力于南北统一。在墨门弟子眼中,大熙王朝不分南北你我,天下一家。而他凌恪一生务实,为君为民亦是问心无愧。 朝阳初升,清晖遍洒。出城时的两辆马车,回城时却已变成了一辆。 世间黯然者,同来不同归…… 第1章:闻香识人 风花雪月,纸醉金迷,北熙皇城“黎都”虽值春寒料峭,却抵挡不住夜晚的火热迷情。 白昼里,黎都是天子脚下,国之中砥,王侯公卿,光禄池台; 黑夜里,黎都是声色犬马,依红偎翠,轻歌曼舞,旖旎风流。 而素有“北熙第一花楼”之称的“闻香苑”,则是黎都风月场上最璀璨的一颗明珠,于夜色之中光华流转、含烟吐媚,不知令多少达官显贵销魂蚀骨、魂牵梦萦。 此时此刻,闻香苑一间秀房之中,有一少女正在对镜梳妆。粉腮朱唇,颜如渥丹,是青楼里少有的清妍淡姿。那微蹙的娥眉间一点倨傲与忧虑,与其她莺莺燕燕的调情媚笑显得格格不入。 “鸾夙姑娘,有客相邀。”丫鬟的通报声在屋外响起。 “不见!”屋内对镜梳妆的少女将篦子重重拍在妆案上,倔强回道:“身子不适!不见!” 丫鬟也不多言,匆匆而去。 这拒客的女子名唤“鸾夙”,年方十五,是闻香苑的红牌雅妓。何为“雅妓”?说得好听些,便是歌舞诗伎;说得难听些,便是只卖笑、不卖肉。 鸾夙在闻香苑一直是个异类,性子孤傲,独来独往,偏又生得端庄美丽,精通诗词歌赋。她不像个烟花女子,更像个大家闺秀,便是这与众不同的气质与性情,倒惹来了一众裙下之臣,且其中不乏公卿子弟。 鸾夙接客向来看心情,若是心情好了,便与花客附和几句诗词,拨弄几声琴弦;若是心情糟了,便闭门谢客,卧榻称病。 久而久之,黎都风月场上人人皆知——闻香苑的鸾夙姑娘色艺双绝,性情寡淡,清高冷艳,娇弱堪怜。偏生鸨母也由着她这般胡闹,旁的姑娘、小倌即便妒恨,也无话可说。 显然,鸾夙今日又是心情欠佳,便再次谎称身体抱恙。外人都道她是西施捧心的病美人,却甚少知晓,其实她身子康健得很,除却偶感风寒,几无病症。 “吱呀”的开门声就在此时缓缓响起,鸾夙无需回首,也知来人是谁。在这闻香苑中,唯有一人进出从不敲门,便是她的鸨母——坠娘。 鸾夙从梳妆台前起身,恭谨问候:“坠姨。” “又是身子不适?”坠娘风姿绰约地款步入内,话中带着淡淡讽刺。 鸾夙抬首打量起鸨母坠娘。这张容颜她看了七年,如今仍觉惊艳。分明已是年过四十的半老徐娘,可那玲珑身段与妩媚风情,却能令人忽略坠娘的年纪。 入了闻香苑之后,鸾夙才知晓,坠娘从前是名动天下的舞伎,后因年华老去,便花费毕生积蓄开了这间闻香苑。一晃二十年过去,黎都风月场中人来人往,唯有闻香苑屹立不倒,风光一年盛过一年。 不得不说,坠娘之名,是欢场上的一个传奇。 鸾夙轻轻叹了口气,将思绪缕缕收回。她假装没听出坠娘的讽刺之意,面不改色地回话道:“我身子已无大碍,正打算操练几曲。” 坠娘并未追究鸾夙的称病谢客之举,转而问道:“你今年可有十五?” “再有三个月便满十六了。” 坠娘神色淡然地点了点头:“你如今虽有些艳名,却未能达到预期。十六已然不小了,过了生辰,你便挂牌吧!” “挂牌!”鸾夙惊呼出声。她当然知晓挂牌是何意,那便意味着她将彻底告别卖艺不卖身的生涯,须得留客夜宿她的枕榻! 想到此处,鸾夙霎时变得面色苍白,一张娇颜满是惊惧之色:“坠姨,我不挂牌……” “此事由不得你。”坠娘冷漠以对。 “当初你不是这么说的。”鸾夙张口反驳。 坠娘扫了她一眼,才冷笑回道:“在这烟花之地,十六岁的姑娘已经老了,要走下坡路了。你当你还能红几年?新人换旧人,这是欢场上的定律!” “不!”鸾夙仍旧咬牙坚持:“我宁愿……” “宁愿什么?”坠娘的眼光忽然锐利起来:“你还当自己是相府千金吗?平日里你耍耍小姐脾气,称病谢客也就罢了。再过几年,还能如此吗?你若拴不住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趁着恩宠正浓为你报仇,日后你红颜凋零,就要在闻香苑了此残生了!你可甘心?” 这几句质问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刀刀戳在鸾夙心上,让她渐渐黯了眸中光彩。 坠娘见鸾夙有所动摇,便又软下话语道:“我说话重了些,也是为你好。你在此处辛苦七年,难道不是想为父报仇?风尘女子,应将贞操看得淡一些,若能达成所愿,委身于人又何妨?” 鸾夙秀眉紧蹙,沉默半晌才低低回道:“可我没有把握能拴住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 “我有把握。”坠娘看似很是自信,轻拍鸾夙的肩头以示安慰:“这几个月你便不要再接客了,将诗词曲赋练得熟一些。挂牌之日,我保你得偿所愿。”言罢,坠娘款款走出屋子。 自那日起,鸾夙便越发郁郁寡欢。即便知晓青楼女子难逃此劫,可她私心里总以为坠娘会对她另眼相看。她险些忘了,倘若不踏出这一步,她是不可能报得了仇的。 试问这世间有哪个男子,单凭谈论几次诗词歌赋,便甘愿为她阖府一百二十条人命讨个公道? 有求,必有还。而她所能凭借的筹码,唯有她自己的身体。 鸾夙为挂牌之事苦闷不已,连对镜梳妆也没了力气。青丝烦扰,纠结在篦子上,无端添了几分烦躁与难受。鸾夙将发梢扯了几扯,勉强梳通,看着手中的篦子越发不爽利,便施手狠狠往门上一摔。 左右这个月她已摔坏三把篦子了。 “哎呦,谁惹着咱们鸾夙姑娘了?”但见一个十四五岁的清秀少年从门外探进头来,一手还捂在额头上。 鸾夙立刻起身,快步走近:“砸着你了?” 少年揉了揉额头,摆手道:“你那手劲儿,不碍事。”说着又从地上捡起摔成两半的篦子,问道:“怎么这么大火气?” 鸾夙垂眸叹气,低声回道:“坠姨要我三月后挂牌。” 少年闻言脸色一沉:“坠妈妈不是最疼你吗?怎得还要你接客?” 鸾夙摇了摇头:“你不懂。”自己的身世,这一腔血海深仇,除却坠娘,世间已无人能懂。包括眼前这少年。 少年名唤“朗星”,是闻香苑内的伶倌,因年纪尚小,嗓音细泛,反串女旦唱得极好。鸾夙素来心高气傲,又得坠娘另眼相看,吃了闻香苑不少姑娘的嫉恨,唯与伶倌朗星情同姐弟,彼此走得极近。 “你来找我做什么?”鸾夙深知朗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朗星这才拍了拍脑门,小声道:“瞧我这记性,寻你的确有事!你可知道,南熙第一美人来黎都了。” 南熙第一美人?鸾夙来了兴趣。古史有云,天下之势合久必分,大熙王朝也不例外。自七十年前经历了外戚篡权之后,这天下便被南北割据,一分为二。黎都是北熙皇城,而南熙,自是隔了千山万水。 鸾夙有些难以置信:“你不是诓我的吧?南熙第一美人,不就是名妓晗初吗?她怎会到了北熙?” 朗星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不过她此刻就在怡红阁,千真万确!”朗星有意排解鸾夙的郁闷之情,便四处看了看,又悄悄朝她挤眼:“我要去偷窥美人,你去不去?” “偷窥?”鸾夙对这两个字眼很是介意。 “难道你想光明正大进怡红阁?”朗星作势“哼”了一声:“怡红阁也是妓院,莫要说同行如冤家,即便不是同行,那种地方,也不是咱们二人说进便能进的。” 鸾夙知晓朗星向来鬼主意多,再加上她对同为妓者的“南熙第一美人”的确好奇,便迫不及待点头道:“我随你去。坠姨只说今后三月我不必接客,她可没说要我禁足!” 二人说着便行动起来。闻香苑上下皆知鸾夙与朗星交好,对他们的怪异举止也早已习以为常,此刻瞧见两人从鸾夙的屋子里出来,倒也不觉得奇怪。 鸾夙换了件男子衣衫,与朗星一道从后门悄悄溜了出去,直奔怡红阁。一路上,但见各种马车辘辘行驶,街上行人所言所谈,皆是“南熙第一美人”晗初。 “看样子,怡红阁的生意马上要超过咱们了。”朗星见状不忘调侃两句。 鸾夙白了他一眼:“你若是愿意接客,十个怡红阁也比不上咱们。” 两人边走边戏谑对方,不知不觉便到了怡红阁正门前。入眼只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俱是想要一观“南熙第一美人”的寻花问柳者。有锦衣贵客,亦有寻常布衣,看来半个黎都的男人都已聚集在此。 朗星护着鸾夙使劲挤过人群,绕到一个隐蔽之地。鸾夙前看后看,只觉荒凉不堪,遂问道:“这是何处?” 朗星神秘地笑了笑:“这是怡红阁一处废弃的后门,知道的人不多。”说着他已紧了紧靴子,对鸾夙道:“我先跳进去瞧瞧情况,你在此等我。” 鸾夙点头,眼看着朗星纵身一跃,翻入墙内。这等功夫,便是禁卫军也不一定做得到,朗星做来却如履平地。鸾夙看在眼里,不禁慨叹闻香苑埋没了人才。 不过片刻功夫,朗星已从墙内探出头来,对鸾夙招手道:“我放绳子拉你上来。” 朗星将绳子从墙内放下,鸾夙系在腰上,凭借朗星的力道手脚并用爬到墙内。两人接连跃下墙头,一路往怡红阁内走去,却越走越见荒凉。 鸾夙心中渐渐害怕起来:“你是不是记错路了?” “不会,”朗星一口咬定,“我从前来过许多次。” “从前?多久以前?”。 “两三年前吧!” 两三年前?鸾夙哭笑不得,正待嘲讽朗星几句,此时却忽然感到左脚被人扯了一扯。她低头一看,不知何时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已扑倒在她脚边,死死拽着她的左踝,人却已然昏迷。 “啊!”鸾夙霎时惊呼出声:“有鬼!” 朗星连忙捂住她的嘴:“不过是个死人而已,你怕什么?”说着已俯身探上那人的鼻息:“他还有气。” 鸾夙闻言,这才冷静下来,定定看着那满脸是血的男人,脑中一热,便对朗星道:“快救他!” “不要多管闲事了,这里又没大夫,怎么救?”朗星四处看了看,小声猜测:“他大概是喝花酒时与人争风吃醋,才被打了。”这种事情闻香苑每天都会发生,朗星也见怪不怪了。 然而鸾夙经过七年前的家世惨变,心中已生了慈悯之心,她垂眸看着那个昏迷的男人,见对方满脸是血看不清面容,但衣饰高贵,想来出身不凡。 鸾夙想起旧事,感同身受,见死不救,她实在做不到。于是她再劝朗星:“将心比心,若是换作你濒危垂死,路人不施援手,你作何感想?”言罢她不由分说扶起受伤男子,便往朗星背上送去。 朗星见状很是无奈:“真不知你哪儿来的菩萨心肠?”口中虽如此说,他到底还是将受伤男子背到自己背上,想了想又对鸾夙道:“带着你太受牵累,万一他的仇家追来,我还要分心照顾你。咱们分开走,我的把握也大一些。” 鸾夙立刻应下:“好,你照旧抄小路回去,我装作花客,绕去正门。” “这回可好,‘南熙第一美人’没瞧见,倒瞧见一位‘活菩萨’!”朗星调侃鸾夙一句,又对她指了去怡红阁正门的路,两人彼此嘱咐一番,便分道扬镳。 鸾夙强作镇定,按照朗星指的方向走,可走了片刻却有些迷路。她放眼看去,见四周阴森人寂,荒凉不堪,别说正门了,连个偏门都没瞧见! 鸾夙越看越觉得害怕,不禁暗骂朗星指错了路。她正考虑是否应该原路返回,谁知此时,忽然有个清冷的男声在她背后幽幽响起:“兄台找谁?” 第2章:惊魂夜遇 甫一听到这声音,再瞧着眼前荒芜的夜景,鸾夙着实吓了一跳,“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她连忙回首朝身后看去,但见皎银月色之下,有一年轻公子着一袭黑色锦衣,正轻轻浅浅地俯首瞧着她。 鸾夙迅速打量眼前此人,见这黑衣公子凤眼狭长,双手负立,气质魅惑,风流自成。旁的不提,单是那一双流溢光彩的幽潭深眸,便已足够惹人沦陷。 许是被这月光氤氲所致,黑衣公子美虽美矣,却显得甚是阴柔。鸾夙从前见朗星反串女旦,已觉得美极,今日见了这黑衣公子才知,美貌于人无分男女,只看气韵。 鸾夙兀自陷入了黑衣公子的魅惑之中,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恰好听见对方重复问道:“兄台找谁?” 鸾夙打了个激灵,连忙压低嗓子装作男声,干笑道:“嗯……那个……今晚天色不错,小弟出来随便转转,随便转转……公子为何在此?” 黑衣公子并未即刻回话,只仰首望了望月色,半晌,缓缓回道:“今夜天色不错,在下也是随便转转。”他的身形挺拔高颀,声音平稳不见波澜,唯独幽深凤眸中流泻出一丝笑意,显然是在戏谑鸾夙。 “啊哈哈!真巧,真巧。”鸾夙面上附和着,心中却怀疑这黑衣公子是方才所救之人的仇家,不禁有些后怕,暗自思忖起逃生之策。 她心里正忐忑不安,但听黑衣公子又问:“兄台方才为何尖叫?” “啊?我尖叫了吗?”鸾夙故作惊讶地反问,然后又自问自答:“哦……那个,此处荒无人烟,甫一瞧见公子,惊为天人……也许,可能,便不自觉地尖叫了。” “哦?原来是‘惊为天人’,不是‘惊为恶鬼’?”黑衣公子再次露出一抹魅笑,对鸾夙道:“相请不如偶遇,今日在下既与兄台有缘,不若咱们小酌几杯叙叙情谊?” 鸾夙巴不得脚底抹油,怎敢应承?立刻拒道:“那个,改天吧!实不相瞒,小弟是因为……因为……” 她想起方才朗星猜测那受伤男子是与人争风吃醋动了手,便套用了这个情由,磕磕巴巴地回道:“实不相瞒,小弟今日来怡红阁喝花酒,怎奈相好的姑娘还有别的相好,小弟与人相争,落了下风,因而才……才在这里躲一躲。” 黑衣公子仍旧挂着那抹魅笑,好似信以为真,颔首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兄台如此,也不为过。”他沉吟片刻,又认真地问:“兄台可要在下襄助?旁的不说,几分力气还是有的。” 鸾夙闻言定了定神,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的黑衣公子不仅长得好看,就连声音也是抑扬顿挫、急缓有致、低沉迷离,煞是好听。 可鸾夙也是懂轻重的人,知道此时不是欣赏男色的时候,她想起黑衣公子的问话,连忙摆了摆手,假作暧昧一笑:“公子好意小弟心领了。只是今日听闻‘南熙第一美人’也在此处,小弟恰好借机与旧相好断了干系,去探探南国美人。”她边说边看向四周,故意提高声调道:“咦?我怎得跑了这么远?公子知道如何回怡红阁吗?” 黑衣公子幽眸闪烁,定定瞧了鸾夙片刻,才抬手指了指西北方向:“第二个岔路左转便是。” 鸾夙连忙双手抱拳,对黑衣公子道:“多谢多谢!小弟不妨碍公子赏月了,祝公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咱们后会有期。” “在下也祝兄台达成所愿,美人在抱。”黑衣公子仍旧负手而立,语气淡淡噙笑而回:“后会有期。” 不知怎的,鸾夙只觉这人说话别具深意,令她毛骨悚然。然而对方愿意放人,她也不会多做停留,便头也不回地朝西北方向快步走去…… 初春时节寒意料峭,荒芜之处飒飒风起,送来空中几缕清香,好似女子所佩的香囊。夜风吹得锦衣下摆几欲凌乱,黑衣公子却仍旧站在原地,迎风望向鸾夙消失之处,对着虚空夜色冷冷命道:“去查查这女子的底细。” 此话方毕,一袭黑影已在夜色之中一闪而过,追着鸾夙的足迹而去。与此同时,又一黑影从暗中走出,也看向鸾夙离开的方向,恭谨禀道:“殿下,她把人救走了。” 黑衣公子闻着空中若有似无的香气,唇畔勾笑:“无妨,倒省得本王出手救人……也算是他命不该绝。” ***** 鸾夙几乎是一鼓作气跑回了闻香苑,心中越想越是后怕,已将要看南熙第一美人的初衷忘得一干二净。她觑了旁人不注意的时候回了屋子,刚打开房门,便猝不及防撞在一人胸口之上。 鸾夙惊魂未定,差点又惊叫出声,待看清是朗星,立刻抚着胸口道:“你吓死我了。” “我从前也是这样,怎得没见你害怕?”朗星蹙眉问道:“我走之后可有异常?” 鸾夙点点头:“遇到一个黑衣公子……”想了想,又觉那人对自己并无实质性伤害,便索性省了口舌,道:“也没什么,不过是你指的路不对,我迷了路,好在最后摸清了方向。” 朗星闻言冷哼一声:“你这个不认路的女人,定是自己走错了,还来怪我。” 鸾夙无意与朗星在此事上多做纠缠,只担心今晚所救的男子,遂转了话题,问道:“救下的那人如何了?” 朗星指了指帘帐之内:“喏,在你床上养着。” 鸾夙气得几乎跳脚,重重朝他胸口捶了一拳:“你怎能将他放在我这里?不知道男女有别吗?” “难道要放到我那里?”朗星假装吃痛,抚上胸口:“我可是与人睡通铺的。” 鸾夙这才想起,朗星是伶倌,并不似她这般有单独的秀房,而是与另外两名伶倌共住一室。 “谁要你非得救他,如今可知道麻烦了吧?”朗星语中带着冷嘲:“他身上伤口众多,我已寻了伤药包扎好了,只怕他受伤过重,救不回来。” 鸾夙闻言快步走进帘帐之内,果见有一男子平卧在自己榻上。只见他精裸上身,大小绷带在胸前歪七扭八地交错,一看便是朗星的包扎手艺。 鸾夙不禁有些失笑,再向男子脸上瞧去。这才发现洗去满脸血污之后,这男子竟生得棱角分明,极为清俊贵气,只不过由于重伤昏迷,面上无甚血色。 竟又是一个颇为英俊的年轻公子呵!鸾夙不知自己究竟走了什么运道,今夜一连撞见两位美男。她忽然想起了方才所遇见的黑衣公子。若论俊美,显然是黑衣公子更胜一筹,可眼前这重伤的男子轻微蹙眉,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阳刚气度。两人若是站在一处,一人魅惑阴柔、一人铁骨铮铮,气质南辕北辙,倒也不分伯仲。 鸾夙正望着榻上的男子出神,忽然感到肩上被人拍了一下,耳中又听闻朗星问道:“想什么呢?这男人怎么办?” 鸾夙想了想,叹道:“人都救了,总不能再扔出去。容我想想法子。” “你有什么法子可想?这事瞒不住坠妈妈,我劝你趁早告诉她。” 鸾夙正有此意,恰好被朗星说中,便顺势应道:“你说得不错,我这便去唤坠姨前来。” 朗星哈哈一笑,极为暧昧地朝鸾夙挑眉:“这男人生得极俊,你说坠妈妈瞧了之后,会不会将他留在这里当小倌?” 鸾夙白了朗星一眼,没有接话,径直出了房门去寻坠娘…… 半柱香后,坠娘已站在榻前,蹙眉瞧着榻上之人。鸾夙在一旁察言观色,暗自担忧自己这“仗义援手”之举会惹坠娘生气,心中不禁有些忐忑。岂知坠娘并未责难,只细细问了鸾夙相救此人的经过。 鸾夙仔细答了话,却鬼使神差地隐瞒了见过黑衣公子的事。坠娘听后不疑有他,沉吟片刻对鸾夙与朗星道:“今日之事,不许告知第四人知晓,否则招来祸事,便要牵连闻香苑上下。” 鸾夙闻言忧心忡忡:“坠姨,是我的错,我太冲动了。” 坠娘只盯着榻上的重伤公子,悠悠叹道:“心存善念,并没有错。我应当欢喜,你如今还保有童真。只不知经年之后,可还如此?” 鸾夙听出坠娘语中的冷淡之意。然而说是如此,坠娘到底还是亲自替这无名的重伤公子把了脉,又寻了可靠的大夫为他调治。鸾夙曾想将他抬出自己的秀房,可转念一想这无名公子身份不明、伤重如此,实在不宜挪动,便只得将念头放下了。 此后坠娘日日来看这无名公子的恢复情况,朗星见状又对鸾夙道:“你看我说得没错吧?坠妈妈定是瞧上他了,否则怎会在他身上花大力气?这可不是她的性子。”朗星看着榻上日渐恢复的无名公子,评价道:“坠妈妈向来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呢!” 鸾夙闻言却不赞同。她八岁那年遭逢家变,从相府千金沦落妓籍,若非坠娘仗义相护,她早已操持皮肉为生了。可见坠娘当真是个面冷心热之人。只不过她施借援手大约也是看人的。眼前这重伤的公子虽昏迷不醒,却贵气非凡,坠娘应是在赌,赌这无名公子身价不菲,日后定会加倍相报。 想着想着,鸾夙不禁又叹了口气,自此每日与朗星一道照料这无名公子。因着他占了自己的床榻,鸾夙只得夜夜卧在侧间的美人榻上,有时夜半辗转反侧,也会披衣起身去探一探无名公子的伤势。 他已在闻香苑养伤十七日了,明明瞧着伤势已渐渐好转,但却没有半分苏醒的迹象,仍旧处于昏迷之中。鸾夙有些担心,这无名公子瞧着至多二十出头,不该这样英年早逝。她看着榻上的英挺俊颜,脑中所想念的,却是与之年纪相仿的另一名男子。她与他,已然八年未见。 那时她尚不是“鸾夙”,她有另一个名字,叫做“凌芸”,而她的父亲,则是当年名动天下的北熙贤相——凌恪。 鸾夙缓缓从香囊中取出半枚玉佩,就此陷入那一段深邃的回忆之中…… 第3章:缘之所起 八年前…… 那时她还只有八岁,是北熙凌相的独生爱女,闺名唤作“凌芸”。有一日,家中忽然多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唇红齿白,沉默寡言。父亲诓她说是远方堂哥,她便信了,还曾捉弄过他几番。而那“堂哥”却从不告状,每每只承受她的捉弄,沉默以对。 直至有一日,她捉弄“堂哥”被父亲抓了现行,父亲才告知她,这少年并不是她的堂哥,而是南熙七皇子聂沛涵。原来南熙有个叛臣欲投降北熙,为表投诚媚上之意,便抓了年仅十二岁的聂沛涵,一路逃到黎都。岂知原帝对这个不受宠的七皇子并不看重,便随手交给了父亲凌恪处置。 父亲生性悲天悯人,怜惜聂沛涵小小年纪受制敌国,遂将他带回相府照料,对外只称是远方子侄。那时她虽只有八岁,却也生出怜悯之心,至此再没有捉弄过他,每日里不停唤着“涵哥哥”,只盼望这沉默的少年能笑上一笑。 她与他一起玩闹了三四个月,南熙便差了使者前来北熙索人,交涉过后,原帝同意将聂沛涵放归南熙。 鸾夙永远记得那一天,秋风渐起,乍暖还凉,朝阳初升之时,她与父亲为聂沛涵送行。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相继出了黎都南城门,她一路坐在车里低泣,任由父亲如何安慰也止不住哭声。 其实父亲不晓得,她并非因为聂沛涵即将离开而哭泣,她有旁的原因。她是相府千金,自小出入前呼后拥;可聂沛涵堂堂南熙皇子,返回家国却是这样冷情,南熙只派了一位将军来迎接。 且这将军还是父亲的旧识,确切的说,是父亲的师弟。他姓丁,名益飞,是南熙赫赫有名的“飞将军”。 凌芸感到疾驰的马车渐渐缓行,最终在十里长亭之处驻足停歇。 丁将军率先下了马车,对父亲感激道:“师兄高义,照拂七皇子数月,愚弟感激不尽。” 父亲便挥了挥手:“墨门弟子向来致力于南北统一之事,你我师兄弟一场,何须客气。” 丁将军则显得忧心忡忡:“师兄大恩大德,愚弟无以为报,只盼师兄千万小心,莫要因此事牵累己身。” 当时凌芸年纪尚小,不知丁将军为何显得那般忧心。如今她才明白,原来这世间尚有一桩罪名叫做“通敌叛国”。 她还记得那天聂沛涵曾对她承诺:“芸儿不哭,我一定会再回来看你的。”他给了她一枚玉佩,以此作为来日相见的凭证。 她记得自己泪眼朦胧地接过玉佩,这才与他依依分别。回相府的路上,凌未叔叔一面驾车,一面想尽法子逗她发笑,她却只知道攥紧那枚玉佩,心中盼着自己快些长大,有朝一日与他重逢。 可当时年仅八岁的她却并不知晓,这乱世翻云覆雨,这朝堂波云诡谲,有时承诺之重,会败给人心之轻。 而教给她这个道理的,是凌府上下一百二十条人命…… ***** 鸾夙努力从回忆中挣扎而出,将那半枚玉佩妥帖收好,这才发觉自己颊上已满是泪痕。她欲抬手拭泪,却有一只温热的手比她快了一步。 是榻上的无名公子,正睁着一双幽深黑眸,侧首望着她。 鸾夙有些意外,顾不得追究他为她拭泪的轻薄之举:“公子醒了?”言罢又觉意外之中带着惊喜,再道:“你终于醒了!” 无名公子仍旧看着鸾夙,虚弱笑道:“多谢姑娘相救。” 原来这男人笑起来是这样好看,比他昏迷之时更添几分英挺。鸾夙自觉为救这公子煞费了心力,如今也担得起他一句感谢之语,再想起他占了她的床榻长达半月,此刻眼见归还在即,更觉欢喜,面上也露出盈盈一笑,却教榻上的男子为之一慑。 无名公子的目光在屋内逡巡了半晌,才缓缓问道:“这是何处?” 鸾夙低眉想了想,没有说明这是妓院,只隐晦作答:“是我的住处。”言罢已站起身来,再道:“我去唤他们。” 无名公子并未再行多言,只看着鸾夙娉娉婷婷出了房门,又唤来一貌美妇人进屋,正是坠娘。 无名公子不动声色地瞧了坠娘一眼,道:“多谢仗义相救。” 坠娘笑着微微颔首:“醒了便好,公子可在此安心将养。” 无名公子再看了一眼鸾夙,恰好听得她欢喜的声音:“坠姨,如今他已醒了,让朗星将他挪到隔壁空置的屋子里去吧?” 坠娘闻言并未回话,只看着榻上之人,问道:“公子可能起身?” 无名公子看着鸾夙榻顶上的精美绣图,低低回道:“不能,只怕还需叨扰几日。” 坠娘也不勉强:“如此,公子歇着便是,若有需要,可与朗星说道。”言罢指了指身侧的朗星。 无名公子却看了鸾夙一眼,回道:“多谢,我记下了。” 坠娘见状不再多言,转身告辞。 待坠娘走后,鸾夙才捂着脖颈,叹道:“我还得睡在那美人榻上!都快要落枕了!” 无名公子闻言,面上露出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随后立刻绷紧脸面,对鸾夙回道:“辛苦姑娘了,在下深感歉疚。”他眼风扫向不远处案上的琴具,再问:“姑娘会弹筝?” 鸾夙笑着默认。 “如此甚好,只不知在下可有耳福,能听得姑娘弹奏一曲?”无名公子对鸾夙浅笑道:“躺得时间久了,目力耳力皆不灵敏。今日见了姑娘容颜,已恢复了七分目力,姑娘便好人做到底,再助我恢复耳力吧!” 鸾夙有些忍俊不禁。自入了闻香苑以来,有不少男人曾夸赞过她的容貌。然而如眼前这无名公子一般的夸赞,她还是头一次听闻。言语之间并不下流,反倒有些幽默风趣。 虽然两人今日是头一次对话,可鸾夙到底照顾了他半月有余。她想了想,自己这半月未曾抚琴,的确有些手痒,便应承了这无名公子的请求,款步轻移至古筝前,施施然坐定弹起来。 这一曲《高山流水》弹得有异寻常,并不舒缓,而是刚柔并蓄,深沉铿锵,入耳便似当真瞧见了峨峨危山、洋洋江河。今日听了鸾夙所弹,无名公子才觉从前听过的版本皆是平平,唯独这一曲寻到了高山流水的真谛,沁入心脾。 他想要出口称赞,然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当如何说起。待到一曲终了,唯余一句赞叹:“好琴技,好琴心!” 鸾夙闻言却是一怔。这一首《高山流水》她已烂熟于心,从前当众弹来,皆是收到一番夸夸长叹,无非是说自己琴技娴熟,别出心裁。而眼前这无名公子的“琴心”之语虽然简短,却很是令她闻之一震,恰恰说到她心坎之中。 鸾夙不禁对榻上之人有些另眼相看,暗道自己总算没有救错人。 ***** 如此又将养大半个月,无名公子已能下床行走。鸾夙见他越发好转,便不再担心会打扰他休养,自顾自练起琴、和起歌来。公子大多时候闭目不语,偶尔会和鸾夙说上几句赏析心得,尤其是在鸾夙弹错音准之时。 更令鸾夙惊喜的是,这无名公子不仅于音律之上极有造诣,诗词亦是不在话下。鸾夙喜欢作诗吟词,却最头痛起题。这无名公子不仅每每都能想出契合的题目,偶尔还会兴致大发为鸾夙改掉几个字眼。然就是这几个字眼,却常常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 如此相处下来,鸾夙倒也忘了要将他赶出屋子的初衷,两人日日隔着帘帐,无名公子依旧睡着床榻,鸾夙还是将就着美人靠。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去问彼此的姓名及身份。鸾夙终日以“公子”二字相称,对方亦是“姑娘”两字相回。 这一日鸾夙外出采买胭脂水粉,回到闻香苑却见无名公子正对着她屋内墙上一幅名画出神。鸾夙轻咳一声,笑道:“怎么?公子指点了音律和诗词,如今要开始指点我的画功了?” 无名公子嘴角噙笑,却是问道:“你喜欢‘千古画师’刘派的画?” 鸾夙点头:“是极喜欢的,只是一画难求。这幅《春江花月图》,还是旁人费了好大力气才寻来赠予我的。”刘派乃是北熙名家,山水风景堪称一绝,原帝曾御口赞他是“千古画师”。尤其三年前刘派病逝后,他生前画作更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追捧。 而鸾夙房中挂着的这幅《春江花月图》,便是刘派生前最得意的作品之一,亦是世所公认的佳作。这幅画是从前一位恩客所赠,鸾夙一直以拥有此画为傲。 鸾夙有些自得地瞧着无名公子:“公子可是看中了此画?” 无名公子闻言,双目却在画上打量一番,鸾夙站在他身侧,分明瞧见他的浓密长睫上下微动。男儿竟能生得这副模样,当真羞煞世间红颜。鸾夙在心中轻轻感慨,却忽听他开口评价:“仿得不错。” “你说什么?”鸾夙提起精神反问。 无名公子瞧见鸾夙如此惊讶,亦面露疑问之色:“难道这画不是旁人临摹来赠予你的?” 鸾夙沉着脸:“这是真迹。” 无名公子闻言,只“哦”了一声,未再多话。 鸾夙见状,心中有气。这分明是“千古画师”刘派的真迹,他却说是临摹之作。说错便也罢了,然还没有半分歉意,如此唐突,实在无礼。 鸾夙兀自恼着他,却听无名公子忽然幽幽叹道:“我要走了。” 鸾夙以为自己听错:“你要离开?” 无名公子“嗯”了一声:“叨扰一月有余,我已知会了家人,明日便来接我。” 自鸾夙救下这无名公子迄今,前后算来已将近两月光景。他重伤之时,卧榻昏迷,是她夜夜悉心照料;他清醒之后,词曲相和,她又日日仔细请教。如今甫一听闻他要离开,鸾夙心中忽然产生一股难言之意。 如何难言,她说不出;为何难言,她不想说。 分明知晓这一日终会到来,分明连彼此姓名亦不清楚,然而鸾夙却能感到自己的失落,就好似与旧友分别一般难过。这感觉她平生只有一次,便是八岁那年与聂沛涵惜别。 鸾夙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屋内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闷,她想了想,终是说出两个字:“保重。” 无名公子一双深如幽潭的黑眸引人陷溺,此刻正盯在鸾夙面上,淡淡问道:“没有别的话要说了?” 鸾夙沉吟须臾,回道:“没了。” 公子闻言,蹙眉轻叹。鸾夙还是头一次见他叹气,不知为何,心中越发伤感起来。 “跟我走。”她听到他低低要求。 鸾夙哂笑出声,问道:“公子可知这是何处?” 无名公子仍旧看着鸾夙,没有做声。 鸾夙自问自答:“这里是闻香苑,是黎都最大的青楼。而我是风尘女子,并不如公子想得那般冰清玉洁。” 鸾夙看着他,想要从他眼中寻到一丝讶异或是鄙夷神色。然而无名公子至始至终面色如常,并无半分异样。 鸾夙看向墙上那幅被他评为“仿得不错”的《春江花月图》,悠悠道:“两月后我挂牌接客……公子若是看得起我,可来买笑。”她眉目淡然,一字一句告知他:“我叫鸾夙。” 而后转身出门。 不是她不领情,其实她已能觉察他必定是个风流人物。可遗憾她并非怀春少女,又身负血海深仇,并不图他温柔爱怜。 她有剜心之痛,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北熙相府已变作修罗地狱;一代贤相已成为一抔黄土;相府千金也沦落青楼卖笑…… 从“凌芸”变成“鸾夙”,只需一夜光景。而她的人生,从凌府灭门的那一夜起,已然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第4章:误入风尘 七年前…… 凌芸从囚车内朦胧醒来,闻着周遭的酸腐之味,隐隐作呕。她又梦到父亲了,凌府的火光,府内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是她永远无法摆脱的噩梦。 送走聂沛涵之后不过三个月,北熙朝内发生政变。锐王原歧弑父杀兄,篡夺北熙皇位,改元“武威”,时称“武威之变”。父亲凌恪对此事深为痛恶,上表请辞,不欲辅佐。原歧大怒之下将父亲下狱,软硬兼施,劝其归顺。怎料父亲心志坚定,原歧见规劝无果,便动了杀意。 恰好此时朝内有佞臣向原歧进献谗言,道是父亲通敌叛国,与南熙有染。原歧便捉住这一把柄,暗中查访,果然查出父亲与南熙“飞将军”丁益飞分属同门,于是便借此事大肆发作,下旨将相府满门抄斩。 凌家阖府上至父亲凌恪,下至家中仆从,一百二十条人命,一夜之间化作累累白骨。只有十二岁以下女眷幸免于难,却也逃脱不了没入妓籍的惨淡结局。凌芸还好,因是官家之女,按照律例被充入教坊司作为官妓;而管家之女小江儿便没有那么幸运了,她注定要沦落至勾栏之中。 凌芸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左脚,脚踝上的伤口已日渐痊愈,没有痛感了。她记得凌府出事的前一夜,父亲将她叫到书房内,告诉她凌府危难在即,还说原歧真正动了杀机的原因,是因为知道了父亲是墨门弟子。 墨门是什么,凌芸不晓得。但那日父亲却在她脚踝处刺下了一幅刺青,并慎重告诉她这刺青是一幅地图的其中一半,要她谨守秘密。而地图的另一半,则绘在了管家之女小江儿的脚踝之上。 凌芸知道这是父亲要自己活下去的动力,她也一直谨遵父亲的遗命,死死守住自己和小江儿脚踝上的秘密,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提起过。 凌芸的手指碰到了身旁的小江儿,她立刻听到了女孩的抽噎声:“小姐,我的脚好疼。” 凌芸对小江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道:“忍一忍便好了,我已经不疼了。”她的脚踝是真的不疼了,大约是痛失至亲,心里太疼,是以肉体上的疼痛便可以忽略不计。 小江儿的声音里满是害怕:“小姐,妓院是什么地方?小江儿不想去。” 其实凌芸自己也对“妓院”这种地方一知半解,又如何能对小江儿说得清楚?可她仍旧安慰身边比她小半岁的妹妹:“别怕。” 口中如此说,心中怎能不怕呢?她与小江儿年仅八岁,却遭此巨变,从此便在这世上是孤身一人。一个入教坊司,一个入勾栏院,姐妹两人再无相见之期。单是想一想,便已教凌芸痛不欲生。 明日朝阳初升,她们便要分别换了囚车,往各自的宿命之地而去了。凌芸知道离别在即,想了想,将自己脖颈之中的玉佩取下,狠狠摔成两半。她将其中一半玉佩递给小江儿,道:“这是涵哥哥赠我的玉佩,你我各执一半。他日若有重逢之时,这便是我们姐妹两人相认的凭证。” 小江儿似懂非懂,却仍旧接过玉佩,乖顺点头:“我记下了。” 凌芸轻轻拍着小江儿的背,哄道:“快睡吧!我们都不哭。” 囚车摇摇晃晃,似要散架。凌芸却忽然安心起来。这玉佩一破为二,已是残物,从此她再也不必担心兵士们觊觎她的玉佩。而她与小江儿,也多了一丝重逢的希望。 黑暗之中,凌芸将自己手上的半枚玉佩举到眼前,但见玉佩在夜色中发出幽幽碧光,绝非凡物。那光泽温润流转,好似是凌芸的全部寄托。 夜色朦胧,囚车中凉风袭袭,凌芸再次阖上双眼,沉沉睡去…… ***** 第二日一早,便有兵士前来将囚车中的女眷们带走。凌芸眼睁睁瞧着小江儿被带下了车,却无能为力。耳中充斥着女眷们的哭泣声,凌芸却没有哭,也许自凌府满门抄斩的那日起,她的眼泪已流尽了。 仿佛一夜长大,如今的凌芸,自问这世间已再无任何人、任何事能令她掉落一滴眼泪…… 自小江儿被带下车后,囚车又是一阵走走停停,期间陆续有女眷下了车。待到最后,囚车内只余凌芸一人。又过了半个时辰,囚车再次停了下来,凌芸听到兵士凶狠的声音对她道:“凌府的,下车。” 凌芸默不作声下了车,才发现眼前是一条狭窄的胡同,胡同入口处站着一位风姿绰约的女人,对她笑道:“跟我走吧。” 凌芸随着女人进了胡同,直走到尽头,才发现此处有一扇后门,其上挂着一张牌子,上书三个蝇头小字——“闻香苑”。 凌芸自幼随父亲凌恪饱读诗书,虽年仅八岁,却也懂得这几个字的读法。她低低念出了声,忽然醒悟过来,对那女人问道:“此处不是教坊司?” 女人面色如常:“不,此处是闻香苑的后门。” 凌芸睁大双眼:“他们将我送错地方了!我要去的是教坊司!”教坊司是北熙官家妓院,其中多为罪臣女眷,仅服侍达官贵人,自然要比民间寻常的勾栏妓院强上许多。 谁知女人听闻凌芸的话后,却是一笑:“他们并未将你送错地方,你是江卿华。” 江卿华?那是小江儿的名字!凌芸拼命摇了摇头:“不,不,我是凌芸,我爹爹是凌恪。” 女人面色不改:“不,你是江卿华。” 凌芸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拔腿便往门外跑去,奈何只跑了两步,却被一个壮汉捉了回来。凌芸瞧见那风姿绰约的女人仍站在原处,有些害怕,立刻道:“我当真是凌芸,你们快放了我!” 女人唇边勾起一抹笑容:“我这闻香苑是黎都最大的青楼,二十年不衰,你来此处,不比教坊司销魂?” 凌芸已意识到这闻香苑绝非善地,便使劲摇了摇头:“不,我要报官!” 女人只觉十分可笑:“报官?你要找什么官?京畿府尹今早刚从我闻香苑离开,你可要找他?”她又瞧了瞧凌芸惨白的脸色,叹了口气:“终究是个孩子罢了。” 女人挥退了看门的打手,才柔声对凌芸道:“你还不明白吗?你爹爹生前得罪了恶人,恶人心中气不过,连你也要一并处置了。你当真以为是兵士送错了人?” 凌芸有些明白女人的话中之意,双腿一软,瘫坐地上。 女人见状又道:“你小小年纪,竟没有哭……也罢,此乃天意,你便留在我这里吧。”她看着年仅八岁的凌芸,缓缓道:“我曾受过凌大人一饭之恩,如今也是报恩之时。” 凌芸闻言抬起头来,正欲发问,却听那女人继续道:“从今日起,你不是凌芸,也不是江卿华,只不过是我闻香苑买下来的孤女。我会再安排一个女孩代替你的身份,过几日便对外宣称你已经死了。你记下了吗?” 凌芸沉默片刻,斗胆问道:“你为何要帮我?” “我说过了,我曾受你父亲一饭之恩。世间善恶有报,凌大人一生清廉,却落得如此下场,闻者堪悲。但你要相信,那些恶人,最后定会自作自受,自食恶果。”女人见凌芸怔怔没有反应,又道:“你不想知道害死你父亲的人是谁吗?还有将你身份调换的人?你可想报仇?” 女人的话成功燃起了凌芸的怒火,她从地上瑟瑟站起,心中忽然充满了勇气:“想!我誓要为我爹爹报仇!” “很好,”女人满意地点头,“教坊司虽说是官家之地,却未必干净入流;我这闻香苑鱼龙混杂,却也有过人之处,否则怎能笑傲欢场二十年之久?你进了教坊司未必是好事,倒是遇上我,才是不幸中之万幸。” 凌芸逞强地看着闻香苑主人:“我如何得知你的话是真是假?” 女人笑了:“难道你还有更好的出路吗?我是念在你父亲大恩,又见你小小年纪无所畏惧,才愿意帮你一把。你当人人都能入我坠娘的眼吗?” 那是凌芸头一次听到坠娘的名字,她在心中暗自记下,又问道:“你要我怎么做?” “我要你潜心学艺,他朝名动天下。须知红颜才是倾城祸水,便是千军万马也难敌万一。你若当真能修炼至此,世间男人任你摆布,就连皇帝也不例外,届时还怕报不了仇?”坠娘淡淡道:“你如今还小,说多了也不懂。你若下得了决心,便留在闻香苑吧。” 凌芸在心中思忖半晌,又回首看了看紧闭的门扉,她知晓门外尽是精壮打手,她再如何努力,也是插翅难逃。 也许这便是她命中注定要度过的劫数?凌芸在心中挣扎再三,似是受了坠娘的蛊惑,终于重重点了头:“我信你。” 坠娘再次笑了。不同于凌芸前几次看到的笑容,这一次坠娘的笑靥中,分明多了几分胜券在握之意。她看了看衣衫凌乱的凌芸,柔声道:“我命人带你去沐浴更衣。”言罢已唤了一名妇人,将凌芸带了出去。 许是在囚车中多日未曾沐浴,此刻一入水中,凌芸霎时放松下来。她自幼娇生惯养,是相府千金,何曾受过这般罪孽?即便再吃得了苦,也逃脱不了身心的摧残与折磨。凌芸忽然觉得很累,倚在桶沿上想要小憩。眼皮刚刚阖上,却听到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坠娘端着一套干净衣衫进了屋。 凌芸立刻惊呼出声,坠娘却道:“站出来。”凌芸闻言下意识地欲寻衣物蔽体,却听坠娘再道:“不许穿,站出来。” 凌芸心中羞怒交加,然而终是敌不过坠娘的气势,从浴桶中走了出来。坠娘上下打量了凌芸不着寸缕的胴体,肤色是极好的,只是身量幼小,尚未发育,显得极其青涩。 坠娘见凌芸瑟瑟发抖,目光落在她脚踝之处。但见其上绘着一只似凤非凤的鸟儿,展开双翅,几欲飞翔。坠娘好奇,走进几步细看,又道:“当真好功力,脚踝处这样小,却能画得这样好。” 她抬头瞧见凌芸咬着唇,便轻笑一声,将拿来的衣物披在凌芸身上,再道:“我瞧这鸟儿不似凤凰。” 凌芸心中忐忑,唯恐坠娘看出端倪,忙道:“是鸾。” “鸾?”坠娘喃喃自语道:“原来凌大人野心不小,谋你进宫为妃为后。” “何出此言?”凌芸不解。 “鸾的夙愿,难道不是成凤成凰?”坠娘再看一眼凌芸脚踝上的图案,思忖片刻,道:“从今日起,你便更名‘鸾夙’。至多十年,我助你艳冠北熙!” 第5章:挂牌之夜(一)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凌芸就这样变作了“鸾夙”,在闻香苑安置下来。她很感激坠娘,这些年若非坠娘相护,她早已被那些见色起意的所谓“达官贵人”破了身,也许如今已是名符其实的残花败柳了。 这七载之中,鸾夙潜心学艺,又得坠娘力捧,倒也在欢场博得一席之地。她曾设法托一些恩客打听过小江儿的下落,然众人皆说教坊司中“查无此人”。 没有凌芸,亦无江卿华。 鸾夙猜想小江儿大约也如她这般,已更名换姓。然这只是往好处想,若是往坏处想,也许小江儿已经…… 鸾夙连忙打住胡思乱想,安慰自己姐妹二人定有重逢之时。为了这相依为命的寄托之情,也为了父亲凌恪的临终嘱托——大熙王朝分崩析离前所留下的龙脉地图。 这些年来,鸾夙也渐渐打听出一些关于“墨门”的传说。相传墨门从前乃是熙朝至尊,世代肩负着辅佐君王的重任。然自从熙朝一分为二,墨门亦渐渐走向衰落。若非父亲临终前一番嘱托,鸾夙尚不知晓,墨门藏有熙朝的龙脉地图,并秉承门训,待南北统一,觅得王者,墨门弟子才可将身份公诸于世,献上龙脉地图辅佐新主。 而在此之前,墨门弟子须隐匿于世,静待时机。 很不幸,墨门这一代弟子中,传承龙脉地图的重任,便落在了父亲凌恪的头上,也间接为其招来了灭门之祸…… 鸾夙再次轻抚半枚玉佩,当初那尖锐的断裂之处如今已被她摩挲得平滑圆润。她想起了父亲,想了小江儿,也想起了这枚玉佩原先的主人——聂沛涵。 一别八载,身份尊崇的南熙七皇子,恐怕早已忘却当初寄身北熙时所相识的凌府千金。忘了也好,如今她遭逢巨变,沦落勾栏,已无颜面再见故人…… 每每想到此处,鸾夙皆是泪盈于睫。 ***** 无名公子离去的那天,鸾夙恰好出了门,待回到闻香苑,却见仆从正在给她的床榻更换被褥和帘帐。鸾夙默默在榻前站了许久,才对仆从道:“撤下的被褥都烧了吧,我不会再用了。” 仆从有些心疼地瞧了瞧撤下来的冰丝锦缎,犹豫道:“鸾夙姑娘,这缎面可不便宜的。” 鸾夙只淡淡重复:“我说烧了。” 走了最好,趁这点滴暧昧尚未引燃,便就此掐灭那一点星火。如她这般的身份,与世间一切优秀男子,都该做到两两相忘…… 自无名公子走后,鸾夙开始闭门不出,日日将自己关在房内潜心练技,务求在挂牌之日一鸣惊人。坠娘见鸾夙终于开窍,心中欢喜,不仅日日以上好胭脂水粉养着,还特意请了舞师指导她练习身段。 如此辛勤两月,之前又得无名公子指教,鸾夙的诗词歌赋皆是突飞猛进,琴技与舞技更臻微入妙。 一晃十六岁生辰已过,坠娘终是定下了鸾夙的挂牌之日——六月初六,取顺顺遂遂之意。 这一日清早,坠娘便指了仆从与伶倌忙碌起来,挂灯笼、搭台子、上下清扫、热场子。闻香苑内其她姑娘瞧了,无不心中吃味,暗道坠娘偏心。鸾夙却对这一切冷嘲热讽不闻不问,只端坐屋内,任由丫鬟为自己梳妆。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甚至连她脚踝处的图案都做了装饰。 待到鸾夙妆成,又换了新置的衣衫,就连日日与她相对的坠娘与朗星都大为惊艳。皓齿星眸、顾盼生辉、冰肌莹彻、光艳逼人。坠娘前后打量了鸾夙一番,不住点头赞叹:“妆容浓淡适中,身量修短合度,轻云出岫,羞煞洛神!” 朗星亦伸出大拇指,由衷赞道:“你平日不施粉黛,甫一妆扮,当真好看!”言罢又仔细想了想,再次叹道:果然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古人诚不欺我!” 坠娘闻言“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鸾夙亦秀眉微蹙,反问他:“朗星,你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朗星对她二人的反应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仍旧连连点头:“是夸,是夸。” 经此一番调笑,鸾夙心中的紧张之意倒也去了大半。坠娘眼见酉时已至,日落半山,便对鸾夙道:“别怕,届时你只需听我吩咐即可。我先去招呼客人。” 夜幕降临,夜宴将开,莺声燕语,倚红偎翠。这繁华的皇城黎都,到了夜间便是靡靡之地。而如鸾夙这般的风尘女子,终究只能折算成金银物帛,待价而沽。 这是欢场定律,亦是她的宿命…… 大堂内渐渐响起曲乐,男女调笑声到底斥入了鸾夙耳中。她面上露出半丝反感之色,却教身旁的朗星瞧了去。 说来亦是坠娘体贴,晓得今日她必定心中紧张、郁郁寡欢,便特意准了朗星的假,令他在此陪着鸾夙,不必登台献艺。此刻朗星正站在镜前,看着镜中面无表情的美人,有心安慰:“你这处屋子向来僻静,寻常声音入不得内。今日却能听闻这样明显的热闹声,可见来捧场之人当真不少。鸾夙,你面子真大。” 鸾夙亦看向铜镜之中正望着她的朗星,淡淡回道:“不是我的面子大,是坠姨的。只怕今晚的花客之中,多半是冲着她的面子来的。” 朗星闻言却摇了摇头:“你怎得这样妄自菲薄?坠妈妈虽然交友甚广,终究不过是个妓院老鸨,那些达官贵人还怕得罪了她吗?若不是为了你,谁又甘愿大热天里来回奔波?” 听闻朗星此言,鸾夙不免有些诧异。她自九岁起与朗星相识,对方还比她小一岁,两人自小玩在一处,朗星俨然便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祸头子,时常惹得坠娘头痛。若非瞧着他女旦唱得极好,人也生得俊俏,只怕坠娘早已将他贱卖出去。也正因如此,在鸾夙心中,朗星一直是个不懂事的弟弟,然而今日听了他这番话,她才发觉,从前的混世魔王如今业已长大了。 鸾夙霎时感慨万分,又听得朗星笑道:“你这样好,今日必能觅得良人。” “但愿如此。”鸾夙亦报以微笑。 此言方毕,鸾夙的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只听一个丫鬟在外唤道:“鸾夙姑娘,该上场子去见客了。” 鸾夙闻言从梳妆台前起了身,脚下却忽然踉跄一步,险些摔倒。朗星眼明手快,出手相扶,那掌心的温热之意隔着夏日的轻薄衣衫传到鸾夙臂上,隐隐教她觉得安心。 鸾夙深吸一口气,款步出了房门,屋外已有两名丫鬟侍立两侧,喜气洋洋地问候着:“恭喜鸾夙姑娘。” 鸾夙点点头,穿过连廊,施施然登上了大堂的台子中央。堂内花客见她登台,立刻爆发出一阵赞叹之声,其中不乏淫言秽语。鸾夙充耳不闻,兀自坐定,一曲《长相忆》从她指尖缓缓流淌,口中和歌亦随之而出: “一杯酒,两行泪,三生有缘知与谁? 四季名艳绽娇蕊,颜色虽好,五六年妙姿憔悴。 化七分尘土,作八分流水。 曾记后羿射九日,十世相约,嫦娥空对冷月泪空垂。 百千心伤强欢颜,万寸肠断论是非。 万千爱意不复归,百只画舫,几人心碎? 十里长亭十里相随,纵九天玄女,遗恨人间。 八月处处飘香桂,七船莺声惹人醉。 六朝旧事,五重滋味,四方花客三载去又回。 诗意烟花人亦美,月下追芳,誓不负胭脂柳眉。 两地离人,秦楼女痴心不悔。 奈何戏梦一场,盟言只在罗帏。” 曲并非阳春白雪,辞亦是旖旎艳丽,这是正统文人口中的“淫词艳曲”,然配合今日的挂牌之举,却应景之极。 曲是古曲,辞是新作。鸾夙忽然想起了作词那日的情景,她从一数到千万、再从千万数到一,绞尽脑汁想要添上一个“亿”字,然思虑半晌,却不得其法。当时是那卧榻养伤的无名公子悠悠道:“这词不若就叫《长相忆》。词中无‘亿’,才得相忆。” 一语惊醒梦中人。 鸾夙从前务求事事圆满,也因此常累己身,她从未想过,有时独缺一处,亦是缺憾之美。正如这首词中无“亿”,却得了名字《长相忆》,反而更令人拍案叫绝,口齿留香。 事事未必求满,正如日月常有盈缺。 此时堂中好似都沉浸在了鸾夙的思念与哀伤之中,沉默经久才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叫好声。她知晓今日一曲已达到目的,至少能令在场众人对她平添几分怜意。这便足够。 鸾夙抬首看向二楼小包内,台子正对的那个包厢里,气氛影影绰绰,看不见贵客模样,唯见坠娘立在厢门处,正探出半个身子,朝她微微颔首示意。 能令坠娘亲自相陪,那厢内的客人定然非富即贵。 鸾夙又将视线调至别处,却恰好听到一位伶倌在后台细着嗓子道:“待鸾夙姑娘歇息片刻,再与各位客官献上一舞。” 堂内又立刻爆发起一阵欢呼声,鸾夙却淡淡扫过堂下花客,并未退台。她看着那些男人的双眼,其中有惊艳,有亵渎,有爱恋,亦有淫艳。她忽然自觉有些悲哀,如若今日挂牌不能觅得有心之人,她便一生都要在此操持皮肉、卖笑为生。 鸾夙心有不甘,就连方才弹唱时的哀戚之色亦渐渐变得凌厉起来。她瞧见台后朗星正焦急地冲她摆手,示意她下台换装,可她实在不愿再去迎合这些男人们了,连敷衍也不愿意。 鸾夙低眉想了片刻,施施然对着台下娉婷见礼,道:“今日鸾夙挂牌,多谢各位捧场。只是鸾夙之舞,自此只为良辰知己而跳,恕今日不能示于人前,万望见谅。”言罢已再行了一礼,抱着琴转身朝后台走去。 堂内的反对声、质疑声立刻响起,其中不乏咒骂言语,道是鸾夙自命清高,又道闻香苑食言而肥,安排了鸾夙一舞,却临时反悔。 鸾夙好似没听见这些声音,只自顾自下了台,抱着琴匆匆往屋内走去。朗星在身后唤她几声,她都不予理睬。刚走到屋前,却听一严厉的女声喝道:“鸾夙!” 鸾夙回首问候:“坠姨。” 坠娘平日里妩媚至极的容颜此刻显得异常冰冷,抬手便要朝鸾夙面上打去,然而掌风接近她面颊之时,坠娘却忽然停了下来,收手看着她毫不畏惧的神色,心中生出不忍之情。 曾几何时自己也是误入风尘,心不甘情不愿地开了这间青楼替人卖命。如今自己习以为常,难道还要这如花似玉的姑娘也像自己一样吗?她已为她觅得后路,又何须对她如此严苛?更何况眼前这孩子本就是相府千金出身,那矜贵的骨气早已融入血液之中,在这烟花柳巷已是委屈至极,又如何还能强求其他? 坠娘如此犹疑了片刻,但见鸾夙已跪倒在地,诚恳请道:“求坠姨体恤,鸾夙甘受责罚,只是不愿再强颜欢笑示于人前。方才一曲已然足够,若为鸾夙知音,必知鸾夙之意。” 坠娘俯首瞧着地上语气铿锵的女子,终究叹了口气:“我又如何舍得罚你了?即便狠下心重罚,只怕外头那群客人也不舍得。起来吧!” 鸾夙捏着裙裾从地上起身,感激之言尚未出口,却见一个丫鬟急急匆匆朝自己跑来,边跑边道:“坠妈妈,大事不妙!镇国王世子与国舅之子,为了争夺鸾夙姑娘初夜,已经在堂上打起来了!” 第6章:挂牌之夜(二) “什么?”坠娘闻言,立刻蹙眉惊呼。 那传话的丫鬟此时已一阵风似的跑了来,边喘气边点头:“千真万确!” 仿佛是为了应证丫鬟的话,大堂方向忽然响起了喧哗之声,且愈来愈大,愈来愈嘈杂,待到坠娘反应过来,已能隐隐听闻器皿落地的声音,想来应是有人开始丢盘子、摔桌子了。 从前闻香苑里亦曾有人闹过事,然而皆是小范围,且客人身份并不贵重。此次若当真如这丫鬟所言,乃是镇国王世子与国舅之子相争,那他们当中任何一人都不是闻香苑敢开罪的。此事倘若不及时处置,只怕整个闻香苑上下都要遭殃。想到此处,坠娘面色已变:“我去看看。” 鸾夙亦有些担忧:“我随你去。” 坠娘朝鸾夙摆了摆手:“此事本就因你而起,你若去了,才是乱上添乱。好好在房内候着!”言罢又指了指那丫鬟:“你随我去。” 丫鬟点点头,忙跟着坠娘一路小跑而去。鸾夙听着愈渐增大的吵嚷之音,已能想象出大堂此刻到底闹成了何等模样,心中不禁有些自责。鸾夙缓缓推开自己香闺的房门,唯有祈祷今晚之事勿伤人命,否则她的罪过便大了。 至此一刻,鸾夙才深深感受到了七年半前,她阴差阳错来到闻香苑时,坠娘曾对她说过的那番话。 世间红颜,皆是祸水。 ***** 鸾夙坐在僻静的屋内,还能听得屋外的动乱声,直至半柱香后才渐渐平息。鸾夙心中有些忐忑,隐隐希望她的挂牌之事会因今夜这一场意外事故而延迟,甚至取消。 只是事与愿违,又过了半柱香,坠娘却已到了她屋内。鸾夙见坠娘面有愁容,关切问道:“可有伤亡?” 坠娘摇了摇头:“国舅之子擦了些皮肉伤,镇国王世子倒无大碍。旁的客人有些轻伤,我已命几个姑娘招呼住了。” 鸾夙这才放下心来,点头道:“如此甚好,否则我的罪过便大了。” 她不提还好,一提此事,坠娘立刻斥责道:“你在闻香苑已有七八年光景,难道还没学会如何为人处事吗?你连一间妓院的客人都相处不来,日后何谈在王公贵族之间周旋?!” 鸾夙从未见过坠娘如此声色厉荏,心中自责之意更盛:“是鸾夙不争气,辜负了坠姨的教诲。” 坠娘向来是吃软不吃硬之人,她瞧见平日里心高气傲的鸾夙已服低认错,怒火也来得快去得快,渐渐平息下来。坠娘朝鸾夙屋外瞧了瞧,再将门扉关紧,才又低低道:“鸾夙,今夜你须得在镇国王世子与国舅之子中间选出一人,做你的枕边香客。” 鸾夙闻言颇为震惊:“坠姨何处此言?” 坠娘叹了口气:“这两人的身份皆是贵重,今夜又为了你大打出手……倘若你执意选旁人,只怕也没有男子敢与这两位贵客相争,即便图你温存一夜,日后亦会吃苦半生……” 坠娘瞧着鸾夙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再道:“倘若你谁都不选,那闻香苑便是将这两位贵客都得罪了;倘若你选了其中一人,至少还给闻香苑留了条活路,好赖还有相护之人。” 鸾夙深知坠娘此话非虚。镇国王世子臣暄与国舅之子周建岭皆是公卿贵族,今日却为了她这一风尘女子大打出手。倘若她再不从中选出一人,只怕这两位公子都不会轻易放过闻香苑……即便是外人听说了,也只会说她鸾夙不识时务,让两位贵客为她争风吃醋。 可她一定要选吗?在鸾夙心中,能为了一个风尘女子而在青楼里大打出手的,皆是些没有出息的纨绔子弟。这样的人,值得托付终身吗?她能指望他们为她报杀父之仇吗? 鸾夙愈想愈觉失望,只怕这一出情况也在坠娘的意料之外,打破了坠娘的原本计划。如此一想,鸾夙更觉后悔方才的冲动之举,倘若自己乖顺跳完那一支舞,大约眼下的情况便会大不相同了。 也许此时此刻,坠娘已按照自己心中所想,为她觅得了可靠之人。然而现在…… 坠娘见鸾夙踌躇犹豫、面有悔色,又冷冷道:“眼下可知道错了吧?你任性妄为,只能自讨苦吃!如今这番境况,亦非我意料之中,你还是自己选吧!” 鸾夙轻轻叹了口气:“坠姨容我想想。” 坠娘也不相逼:“至多半个时辰,你须得做出决定。”言罢已走至房门处,想要推门而出。 “烦请坠姨将朗星叫来。”鸾夙在坠娘身后急急道。如今这等时候,她只有倚靠朗星替她拿主意了。她在闻香苑里只与朗星亲近,再者平素里朗星亦算是八面玲珑、见多识广,除了信他,鸾夙已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坠娘点头称“好”,须臾已唤了朗星到鸾夙屋内。朗星方才已听闻坠娘讲了前因后果,如今又见鸾夙愁眉不展,亦是叹道:“不好选,的确不好选。” 鸾夙闻言急了:“此事关系重大,是我第一位恩客。我寻你来为我拿主意,可不是听你叹气的!” 朗星连忙安慰道:“你们女人家究竟如何想的,我怎会知道?万一这次替你选错了人,你岂不是要怪我一辈子?” 鸾夙深知朗星所言非虚,便只得退一步道:“那你给我讲讲方才闹事的起因,他二人究竟为何打了起来?” 朗星想了想,似是做回忆状,片刻后才摇头回道:“你当时拒了舞,谢客下台,堂子里尽是哄闹之声。那两位贵客都坐在二楼包厢内,行踪隐蔽,不为人知。待我发觉之时,他两已经打了起来,然而究竟为何而打,我却不知。我甚至连人都没看清楚,只听二楼服侍的姑娘说,是为了争你的初夜。” 鸾夙面上有些羞怯,羞怯之中又带难堪。朗星见状,却是笑了:“你这女人当真奇怪,若是换了其她姑娘遇到今夜这种事,只怕高兴还来不及,随随便便挑一个便是无比风光。你倒好,在这里唉声叹气起来。” 鸾夙白了朗星一眼:“你若出不了好主意,便给我出去,谁喜欢听你的风凉话?” 朗星“哈哈”一笑,道:“我与你说说这两人的身份吧!镇国王臣往乃是北熙朝中唯一一个异姓王,战功赫赫,在民间威望极高。世子臣暄二十左右,乃是镇国王独子,从前一直同他老子一起戍守边关,近半年才来到黎都。坊间传言是皇帝老儿瞧他爹手握军权,唯恐他爹功高盖主起兵造反,才将臣家这根独苗骗进黎都,好用他来挟制他爹。” 听闻此言,鸾夙秀眉微蹙:“你如何知道得如此详细?” 朗星神秘一笑:“你平日里都不跟姑娘们接触,怎能知道这些事?我却混得如鱼得水,又住的通铺,有些事自然而然便知道了。”他指了指脚下:“青楼里其实是探子最多的地方,因为男人在女人床上,尤其喝醉之后,说不了假话。” 朗星见鸾夙若有所思,又向她解释:“我了解镇国王的事,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我敬仰他的为人。男子汉大丈夫本该驰骋沙场、保家卫国,如我这般的伶倌日日只会反串女旦,做些戏子勾当,实在登不了台面……连我自己都瞧不起我自己,也唯有你能看得起我。” 鸾夙有心安慰朗星,然话到嘴边,却又自觉说什么都不妥。朗星心中既这样清明,想来她多说也是无益。鸾夙看着朗星,再问:“那国舅之子又如何?” 朗星却是摇了摇头:“国舅周会波之事我不清楚,今日来的是他的小公子周建岭,听说是个满腹花花肠子的纨绔子弟,性喜渔色,见了女人连腿都走不动。这小子仗着自己姑姑是皇后,在黎都没少做坏事。” 朗星看向鸾夙:“我若是你,我便选镇国王世子臣暄。好歹这家伙还和他爹一道上过战场,虽不能说是条汉子,只怕也有几分硬气,比黎都那些公卿子弟应是强一些。” 鸾夙听了朗星之言,却有不同看法。朗星是男子,又在青楼之中,自是向往那些功勋在身的武将硬汉。然而臣暄只是个质留京中的世子,无甚实权,说得好听些是“空心世子”,说得难听些便是武威帝原歧所挟持的“人质”。臣暄又如何能帮她报父仇呢?只怕自身都难保,不过是徒有几分蛮力罢了。 国舅家的小公子周建岭却是不同。他爹爹周会波是当朝丞相,他亲姑姑是当朝皇后,他又是家中幼子,自然得尽宠爱。在这黎都之中,又有谁不愿和周家沾亲带故呢?这如日中天的地位和人皆逢迎的家世,才能真正帮她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再者方才朗星已说,国舅家的小公子性喜渔色,是个见了女人腿都走不动的好色之徒。自己若当真得了他的喜爱,把握机会提出要求,恐怕他怜香惜玉之下,亦会点头应允彻查当年凌府一案。若是自己走运,也许还能跟着他见到武威帝原歧,让她等到机会手刃昏君。倘若当真有那一天,纵然两败俱亡,她亦是死而无憾了。 要么找到当年向武威帝原歧告密之人,要么找到当年使计将她偷换到妓院的人,要么让她看到原歧死。只要这三样中能达成一样,她便算是得偿所愿。 此时此刻,鸾夙已是下定了决心,对朗星道:“镇国王世子手无实权,在黎都为质,只怕是自身难保……我选周建岭。” 朗星闻言颇为诧异,忙急急道:“鸾夙,你可要想清楚了!那周建岭是个纨绔!” 鸾夙摆手阻止朗星继续说下去,斩钉截铁道:“我心意已决,就选周建岭。” 朗星气得直跺脚:“你为何选他?不就是看他在黎都有权有势?鸾夙,我以为你不是这样势利的人。国舅一家在黎都的风评有多差,你难道会不知道?” 鸾夙点点头:“我知道,国舅周会波买官卖官,家中仆从气焰嚣张,周家做了不少伤天害理之事。这些我都知道,但我没有办法……”鸾夙垂眸自伤:“朗星,我有苦衷。” 朗星细细打量了鸾夙,迟疑片刻叹道:“你当真决定好了?你自己的事,我也说不上话……我去找坠妈妈来。”言罢已起身出了鸾夙的屋子。 不过须臾功夫,坠娘已推门而入,身后却不见朗星踪影。她对着鸾夙,幽幽问道:“选好了?” “选好了,”鸾夙点头,“我选国舅之子。”此言甫毕,鸾夙已瞧见坠娘的目光立刻变得犀利起来,直直射在自己身上。 明明是盛夏时节,然而鸾夙坐在这屋内,却被坠娘这道目光看得打了一个寒颤。她有些忐忑,正待开口解释原因,却听坠娘已冷冷回道:“不,你必须选臣暄。” 第7章:挂牌之夜(三) 坠娘竟会让自己选臣暄?鸾夙心中颇为疑惑,不禁反问:“为何?臣暄不过是个质留黎都的空心世子罢了!” 坠娘冷冷一笑:“不错,倒是知道如何看人了。若论身份权势,异姓王世子的确不如国舅家的小公子,但我既然让你选臣暄,便有我的道理,你听了便是。” 今夜之事关系到凌府大仇,亦是鸾夙第一位枕边香客,她如何只听坠娘一面之词便草率决定?鸾夙有些气不过,嘲讽道:“方才坠姨让我自己选,我选了周建岭,你却不愿意了。既然如此,何必教我费心思量,坠姨直接把臣暄带到我房中便是了。” 坠娘这七八年间早已领略了鸾夙的嘴上功夫,也不见生气,只问道:“我当初让你选,是不想逼你,且想看看你究竟如何思虑此事。如今你选的人不对,我自是不能看你错上加错,毁了终身。” “哦?是吗?”鸾夙仍不服气:“敢问坠姨让我选臣暄的情由为何?我若选了周建岭又如何错上加错?” “我混迹风月场上二十年,知道的自是比你多。我看着你长大,绝不会害你,你若选了周建岭,下半生便是毁了,他可并非怜香惜玉之人呢!”坠娘叹道:“再者,周家虽表面风光,到底为人所嫉,朝廷不会容他们太久。” “我不需要朝廷容他们太久,只要近几年周家屹立不倒便已足够。”鸾夙反驳道:“坠姨知我心愿,我需要周家的势力为我报仇。” 坠娘闻言沉吟片刻,再道:“镇国王亦能为你报仇,相较于周建岭,臣暄更为爱花惜花。即便日后你年华老去,他也会为你安排好后路,保你余生衣食无忧。” 鸾夙缓缓摇了摇头:“这些都是后话,眼前我只想报仇。” 坠娘心知鸾夙极为固执,一旦认定某件事后便不会轻易改变心意。坠娘自己知晓其中情由,却又不能说出来,一时间不禁极为苦闷,不知该如何是好。坠娘低眉想了想,忽然记起方才她来见鸾夙之前,镇国王世子曾说过的话,便决心将这烫手山芋交出去,于是对鸾夙道:“这样吧,你我各退一步。你莫急着下断论,我先引你见一见镇国王世子如何?” 何事该让鸾夙知道,何事不该让她知道,世子臣暄定有主意。 坠娘见鸾夙面有动摇之色,再道:“你随我去二楼包厢吧!”言罢又补充:“将脸遮着,当心一些,莫要让别人看见了。” 鸾夙点点头:“我省得。” 匆匆换了男装,鸾夙便一路低头随着坠娘上了二楼,待走到包厢门前,她才发现,此处正是大堂台子正对着的那一处,亦是整个闻香苑内观景位置最好的小包。 原来方才自己弹琴献歌之时,坠娘便是与臣暄一道,难怪此时会逼着她选他了。鸾夙心中清明,已悟出了其中门窍,只怕即便没有今晚这一出争风吃醋的戏码,坠娘心中所属意的人选,亦是镇国王世子吧。 鸾夙在心中冷笑,暗道坠娘既然有了主意,何须故作玄虚,再费这一番功夫?然而既然人都来了,她亦没有理由拒绝见这镇国王世子。相反,鸾夙隐隐有些好奇,究竟这世子有何手段,竟能教坠娘青眼相看? 鸾夙正兀自想着,却见随侍的仆从已掀开了门帘,做了个“请”的手势。鸾夙侧首再看坠娘,恰好瞧见她驻足门前,道:“我在此等你,你进去吧。” 鸾夙踟蹰片刻,终究独自入了包厢。刚站定了双足,便听得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响起:“许久不见,姑娘可好?” 鸾夙循声看去,讶然非常,险些要惊呼出来。面前这锦衣男子,不是旁人,正是她三月前在怡红阁废旧后院里救下的那位无名公子! 原来他便是镇国王世子臣暄。鸾夙叹道:“原来是你。” 臣暄双手负立,身量颀长,一袭白色锦衣更显风姿,对鸾夙淡淡笑道:“我并非有心欺瞒,实在抱歉。”言罢又打量了她一眼,再道:“这身男装有些眼熟。” 鸾夙应声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衣衫,答道:“我救下世子那日,便是穿的这一件。” 臣暄但笑不语,又听得鸾夙问道:“世子与坠姨早便相识?” 臣暄不假思索地承认:“你猜得不错。” 臣暄并没有解释自己当初为何要狱坠娘装作互不相识,鸾夙也没有再问,只是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她再看了看臣暄的面色,讽刺道:“世子想来应是大好了,如今都能到青楼来喝花酒了,真是可喜可贺。” 臣暄只是笑道:“全赖鸾夙姑娘悉心照料,小王感激不尽。” 鸾夙并不再看臣暄,只将眼神移向别处:“世子客气了,鸾夙有眼不识泰山,从前怠慢了贵客,万望恕罪。” 臣暄低叹一声:“鸾夙姑娘,你非要与我针锋相对吗?还是你……在生我的气?” 鸾夙好似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鸾夙区区风尘女子,怎敢与镇国王世子置气?您多虑了。” 臣暄苦笑一声,这才笃定地道:“你的确是生气了。当日我不说,是有苦衷。我怕牵连你们。” 臣暄所说的这句话,鸾夙倒是信的。他既然被迫来到黎都充当质子,身边定然危险重重,否则当日也不会在怡红阁的废旧后院中被人偷袭至重伤了。镇国王世子的身份本就既显赫又微妙,纵然她救过他的性命,他也未必需要掏心相告。 这世间谁人没有秘密呢?她自己也是身负秘密之人,遂也能知他一二。 鸾夙决定终止这个无谓的话题,缓下神色主动问道:“世子不会当真是为了报恩,今日才特意来闻香苑捧场吧?” 臣暄诚实地否认:“不是。” “如此,我便不送了,世子走好,”鸾夙口中说着,便欲移步出门而去,方走了两步,又被臣暄拦下。鸾夙见状有些生气:“世子是耍弄人吗?” 臣暄依旧否认:“不是。” 鸾夙自不会以为臣暄当真是为她而来,事实上她在瞧见了镇国王世子真容的那一刻起,便知他定是有所图谋。如此风姿,如此才华,若只是个流连花丛、不学无术的纨绔,任谁都不会相信。 臣暄这套迷人心智的伎俩,唬弄旁人尚可,若是唬弄与他朝夕相处近两月的自己,必定要露出破绽。 鸾夙心中想着,却听臣暄再道:“我今日前来,的确是为了寻你,却不是报恩,而是有事相求。” “有事相求?”鸾夙只觉可笑:“堂堂世子,对我这风尘女子有何所求?” 臣暄闻言蹙了蹙眉,好似是认真想了想,才道:“要如何说起呢?我是希望鸾夙姑娘能陪我演一出戏。” “什么戏?”鸾夙最是好奇。 话到此处,臣暄已几无隐瞒,道:“你应知道我的境况,我是被迫质留黎都。可叹我父王一心为北熙戍守边关,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如今却要遭原歧嫉恨。他为防我父王造反,便逼父王将我送入黎都。这一招当真管用,我是家中独子,父王不得不顾及我的安危,不敢轻举妄动。” 臣暄这一番话说得直白,却也让鸾夙听得心惊。他不仅直呼北熙武威帝原歧的名讳,话语间还隐隐透露出造反之意!若当真如他方才所言,若不是原歧先发制人,将他留在黎都,恐怕此时此刻,镇国王臣往早已造反了! 鸾夙越想越觉震惊,再看向臣暄,他却是面上坦然。鸾夙想起方才臣暄所言,是想请自己陪他演一出戏,不禁再问:“世子要我陪你演什么戏?” “我要你配合我,让旁人以为我不思进取、流连花楼,以此放松原歧的警惕。若是演得好,我才能伺机逃出黎都。”臣暄坦荡回道。 鸾夙闻言笑了:“世子这计策虽好,却如何得知我必会允下你的请求?你难道不怕我将你这计划说出去?” “只因我信你。”臣暄不假思索答话:“你是不同的。” 这是夸还是贬呢?鸾夙在心中冷笑。她救他时心无旁骛,只是可怜一条性命。而如今他却要在她施以援手之后再对她利用一番,要自己陪他演一出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戏,不仅冒险,且还要赔了名声。 鸾夙如何会愿意了?不仅不愿意,且连带对他才学的敬佩之情和从前二人的相处之谊也霎时化为乌有。她对着臣暄绽放出一个最为浓艳的微笑:“世子打的好算盘,我却不愿意。这可如何是好?” 臣暄没有看鸾夙,只是缓缓摇头:“那可不好了。你既知道了我的秘密,又不肯助我一臂之力,那我便只好不客气了。” 鸾夙闻言心中一惊:“你要杀我灭口?” 臣暄这才笑了:“不,我不会杀你。我至多是割了你的舌头,砍了你的手脚,再将你囚禁起来。届时你口不能言,手不能写,足不能走,我便不怕你泄露我的秘密了。” 鸾夙霎时冷汗直流,将臣暄的话信以为真,咬着下唇站在原地,再挪不动半步。 臣暄见状大笑起来,平复半晌才道:“我诓你的。我臣家从不恩将仇报。” 鸾夙闻言,这才缓缓放下心神,然而却还是恼怒臣暄作弄自己,于是便冷哼一声,道:“既然如此,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救你一命,你放我一马,咱们算是扯平。”鸾夙边说边往厢门处走,口中仍道:“世子若是无事,鸾夙先行告辞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无期!” 鸾夙说着便伸出右手,欲掀开帘帐推门而出。柔荑堪堪触碰到帘帐边角,却听闻臣暄在身后缓缓道:“凌小姐难道不想报仇了?” 第8章:挂牌之夜(四) 听闻臣暄此言,鸾夙伸到帘帐边的手又收了回来。她心中吃惊,手中亦出了冷汗,缓缓转身佯问道:“世子何出此言?鸾夙听不懂。” 臣暄瞧着鸾夙:“凌大人一生清廉、为官有道,深受朝野上下称赞。凌小姐难道不想知晓是谁向原歧告了密,又将你换到青楼里来?” 鸾夙袖中的双手紧了一紧:“我不明白世子在说些什么。” 臣暄毫不在意鸾夙的反应,只自顾自地说:“我与凌小姐做一笔交易。小姐助我演这一场戏,我替小姐报得父仇。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对方话已至此,鸾夙自问再无必要否认自己的真实身份了。臣暄既知道得如此详细,定是坠娘已将她的身世据实以告。鸾夙心中有些咬牙切齿,她没想到坠娘竟会以此作为把柄,将她的事出卖给臣暄,只为换她点头同意与臣暄演戏。 鸾夙有些心凉,脸色亦渐渐沉了下来:“世子如今自身难保,允诺鸾夙的这些事,只怕也是说得出,做不到。” 臣暄仍旧淡淡看着鸾夙:“且要看凌小姐可愿施以援手。倘若凌小姐演得好,我许诺之事定然做得到。” 鸾夙冷笑一声:“恐怕世子兑现承诺时,鸾夙已然身首异处了。” 臣暄面色坦然:“我既能请凌小姐襄助,定有法子保你性命。” “哦?”鸾夙好奇:“愿闻其详。” 臣暄盯着鸾夙:“黎都是原歧的势力范围,我若离开,与我相干之人定然难逃罪责。是以最好的法子便是……你随我一起走。” 臣暄说得坦然,鸾夙却是砰然一动。不得不说,这个条件很诱人,倘若臣暄当真能为她报仇,又能将她带出黎都,离开这声色犬马之地,那当真是世间最为诱人的条件。鸾夙在心中思量片刻,再问:“世子若是逃出了黎都,又当如何自处?” 臣暄没有即刻答话,而是垂眸不语。鸾夙这话问得的确大胆,她也自知臣暄未必肯答。只是她隐隐能猜得出臣家欲做些什么,臣暄既然敢直呼原歧的名讳,又敢忤逆他的意思策划逃出黎都,那便证明臣家欲反了。推翻原歧的统治,自立为王?亦或是辅佐新君,挟天子以令诸侯? 鸾夙在心中暗自猜度,耳中却听得臣暄已坦然作答:“原氏暴虐,弑父杀兄,逆天而行,苛捐臣民。其性凶残多疑,其罪罄竹难书……如此昏君,留待何用?” 臣暄目中尽是坦荡之意,看向鸾夙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听闻臣暄此言,鸾夙倒是渐渐平静下来。她没有想到臣暄竟会如此坦诚自己的野心,在她面前毫不隐瞒。原歧的确暴虐不堪,残害忠良,已惹得天怒人怨。然而怨是怨,敢揭竿而起之人,却是极少。即便心怀愤恨如鸾夙自己,欲将原歧千刀万剐,也不敢轻易对人言说。 臣暄敢说出来,足见勇气之大、用心之诚,只怕臣家手中已有了五分把握。 鸾夙沉默良久没有回话,臣暄见鸾夙有所动摇,又道:“我坦诚以告,便是希冀能消除凌小姐的疑虑。我臣家最重信诺,在军中威望极高,是以原歧才不敢削了我父王的兵权,只敢将我质留黎都。倘若臣家是忘恩负义之辈,早已在军中无立足之地,又如何能换来边境子民与军中将士的爱戴?” 鸾夙仍旧没有接话。 臣暄见状,再坦荡荡道:“今日我与凌小姐实话实说,只要出得了黎都,这北熙境内,再无人能阻挡我父子二人。” 鸾夙终于抬起头来:“那事成之后,鸾夙若随世子出了黎都,又当如何?” “届时小姐是去是留,我定为小姐安置妥当。”臣暄看向鸾夙,幽幽道:“小姐愿去,我保小姐北熙之内顺遂余生;小姐愿留,我与小姐携手并进笑看山河!” 这已算是镇国王世子最为诚恳真挚的一个承诺。鸾夙心中清明,若自己当真助臣暄演这一场戏,免不了须得委身于他,才能瞒天过海。若当真如此,待到他出了黎都之日,自己的身份便是尴尬至极。若说是盟友,彼此分明已有了男女之实;若说是侍妾,两人又是各取所需。 是以臣暄才将选择权交到了自己手中,而他则愿意负责到底。届时她若愿意相随,他给予名分;倘若她执意要走,他安排余生。 这样的承诺,对于一个青楼女子而言,委实是极大诱惑,遑论她还肩负血海深仇。 鸾夙缓缓闭上双眼,不知为何,仍旧觉得心有不甘:“我想再见见坠姨。” “好。”臣暄很有耐性:“我再出去会一会国舅公子,你与坠娘在此吧。”言罢已踱步从鸾夙身畔而过,揭开帘帐出了厢门。 空气中遗留下淡淡的龙涎香气,好似在动摇着鸾夙最后一丝意志。她仍旧闭着双目,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此事的前因后果她若是弄不明白,那今日即便应允了臣暄,亦是不痛快。 她须得知道一切内情。 鸾夙耳中听到厢门再次开启的声音,仍未回首,只缓缓睁开双眼,对着身后之人叹道:“坠姨瞒得我好苦。” 坠娘沉默良久,才道:“各人有各人的苦衷,至少我从未想过要害你。” “坠姨何时投奔了镇国王?”鸾夙再问。 坠娘轻叹:“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本是镇国王府家奴,二十年前奉命开了这间闻香苑。” “专为镇国王刺探情报?”鸾夙想起了今晚朗星曾对她说过的那句话——青楼里其实是探子最多的地方,因为男人在女人床上,尤其喝醉之后,说不了假话。 坠娘沉默以对。 鸾夙等了半晌,未等到坠娘回话,才终于转过身来,面上挂着冷笑:“原来镇国王父子筹谋已久。”镇国王臣往二十年前便遣人在北熙皇城开设青楼,专为刺探朝中情势,其谋之远,可窥一般。 鸾夙再问:“当年坠姨收留我之时,说是曾受我父亲一饭之恩,想来亦是诓我吧?” 坠娘并未否认:“我若不这般对你说,你必不肯留在闻香苑,也许冲动之下早已去报了官,小小年纪便死得不明不白了。” 鸾夙面上满是嘲讽:“难道我应当感谢坠姨的相护之情吗?” 坠娘面上坦然:“我说的是事实。你当时如此冲动,若是教你得知实情,你绝不会留下。我虽诓你说是报凌相一饭之恩,但欲助你复仇之事,并不是假话。” 鸾夙死死盯着坠娘,想要从她面上看出一丝端倪,然而坠娘面色如常,没有半分异样。鸾夙沉吟良久,再问道:“当年将我与江卿华调换身份的人是谁?” 坠娘摇了摇头:“实不相瞒,当初你被卖到闻香苑之时,我已听说了你的真实身份,亦被交代要让你早日接客,直至被折磨致死……是我心中不忍,又见你与众不同,才存了私心,斗胆将你留了下来。” 坠娘看向鸾夙,再道:“当年交代我此事之人,不过是教坊司内的一个太监,如今早已魂归西天。至于究竟是谁在幕后指使,我亦不知情。” “如此说来,我应当感谢坠姨,”鸾夙看着坠娘,悠悠道,“原来坠姨初见我之日,已觉我奇货可居,是以才对我另眼相看、悉心栽培。” 鸾夙说着说着,已觉哽咽。她从前一直以为坠娘待她亲厚是因为她父亲凌恪的缘故,也以为与坠娘朝夕相处近八载时光,彼此之间必有一些温情。然而直至今日,鸾夙才知原来这近八年的养育之恩,还有那些亲厚与看顾,都是建立在利用的基础之上!只因她身份特殊、心中有怨,坠娘见她能为所用,才愿意在她身上花费功夫。 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她成了气候,会报答坠娘的养育教导之恩,让她心甘情愿替闻香苑卖命,甚至送死。 坠娘用将近八年光景设下一个赌局,在她身上押了赌注,如今结局揭晓,尘埃落定,是输是赢,就看今晚。 想到此处,鸾夙已不自觉掉下泪来,喃喃再道:“我应是幸运还是不幸呢?坠姨既有主意,直接说出来便是,何须安排我挂牌,又假装要我在臣暄和周建岭之中选出一人?” 坠娘闻言垂眸片刻,才道:“鸾夙,你自小便是心思重……”她幽幽叹了口气:“我原是希望能将你蒙在鼓里,你若是自己选了世子臣暄,那便无谓演戏一说。你对世子倾心以待,他绝不负你。待到他花名外传,逃出黎都,定不会弃你而去。如此你也算是觅得良人了。” 坠娘看向鸾夙,担忧道:“有时知道了太多,反倒不是好事。” 是呵,知道得太多,的确不是好事。若是今晚她自己选了臣暄,那他与她重逢之时,她定会惊喜万分,以为他是为报救命之恩而来。臣暄会待她很好,不会让她感到被利用,待到时机成熟,他逃出生天之时,她定会相随而去。然后,臣家父子揭竿而起,推翻原歧,臣暄亦算是为她报了父仇。 一切将顺理成章,毫无破绽。她也会无比庆幸于觅得了知心良人,出可与将士上阵杀敌,入可与红颜闲谈落花。她相信臣暄会演得极好,亦会负责任地照顾了她的余生。 鸾夙拭去眼角的清泪。确然是她想得太多了。想得越多,越是敏感,越是想要探究其中深意。然而当自己剥丝抽茧探寻出了一切真相之时,她却发现自己并无余力去承受这不堪的事实。 坠娘的养育之恩,本应是她不幸人生中的一抹温情;臣暄的去而复返,亦该是她不堪风尘中的动人情歌……然而如今,这一切却都变作了赤裸犀利的心机与利用。她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枚棋子,奇货可居,仅此而已。 鸾夙终于强把眼泪止住,对坠娘淡淡问道:“鸾夙还有最后一问,那日臣暄世子被我相救,此事可在你算计之中?” 这一次坠娘倒是迅速摇头否认:“世子自去年质留黎都,我与他见面极少。那夜他遇袭受伤为你所救,皆在我二人意料之外。这应是天意,说来我亦该多谢你。” “就是因为那一次,坠姨你才下定决心,选我来与世子共同演这一场戏吧?”鸾夙自嘲地反问。 “不,并非如此,”坠娘答道,“我原是对你有别的安排,是世子执意选了你。” 第9章:挂牌之夜(五) “是世子执意选了你。” 坠娘的这句话,好似在鸾夙心上投下了一颗石子,泛起阵阵涟漪。然而这滋味究竟是什么,鸾夙却说不出,只觉一时之间莫名滋味涌上心头,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 鸾夙有些怔怔地瞧着放在案上的茶杯,道:“如此说来,倒是臣暄世子瞧得起我了。” “你若执意往坏处想,我也没法子。”坠娘劝慰道:“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的性子我最清楚。我原怕你误了世子的大事,他却肯信你,亦是对你欣赏有加。” 鸾夙冷冷一笑:“我错就错在,那日不该救他。” 坠娘闻言秀眉一蹙,语中也带了些不耐烦之意:“鸾夙,你可要想清楚了,世子并非池中之物,即便没有你襄助,离开黎都也是迟早之事。这闻香苑并不是非你不可的,你若不愿帮他,多得是大把姑娘往他身上靠。你怎得不知好歹呢!你这性子若不改改,迟早要吃亏的!” 鸾夙没有回话,仍旧盯着案上臣暄用过的茶杯,不知在想些什么。 坠娘情知鸾夙是吃软不吃硬之人,只得再软语道:“镇国王曾与你父亲同朝为官,对你父亲的人品极为敬重。世子亦是有情有义之人……臣家本就与原帝有宿怨,世子又看得起你……眼前这机会再好不过,你若错过了,恐怕日后便再也寻不到这样的好事了。” 坠娘自觉从未如此诚恳,最后对鸾夙劝道:“我从前纵然万般欺骗于你,却也未对你起过歹心。我待你如何,你心中最是清楚不过。你若愿意再信我一次,便允下这事,从此一心跟随世子,总好过在这青楼里蹉跎岁月,也未必能寻到敢为你复仇之人。” 不得不否认,坠娘的最后一句话,令鸾夙极为动摇。的确如此,眼下镇国王与原歧有仇,臣家若当真揭竿而起,反了原歧,他朝功成之时,便是她大仇得报之日。若是她拒了这一次机会,日后即便觅得合适人选,那人也未必会为了她一个风尘女子,去得罪朝中权臣,遑论开罪原歧。 臣暄,的确是再好不过的人选呢。更何况自己还曾救他一命,若他当真有些良心,应是会待自己不薄的。 鸾夙沉吟许久,终究幽幽叹了口气:“坠姨说得对,方才是鸾夙鲁莽了,并未想得仔细。鸾夙愿向世子认错。” 坠娘闻言,双眸霎时放出异彩,喜不自胜地道:“世子待人极为温和,你又曾救他性命,他如何会生你的气?更无认错一说。我这便是去请他,你在此等着。”言罢已掀起帘帐出了厢门。 鸾夙静静坐在厢内,脑中几乎是一片空白。她从前经历过家破人亡,自问已异常坚强,是以今晚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与变故,亦算是在她承受范围之内。鸾夙平静了许久,又仔细回忆了方才臣暄提出的条件,心中渐渐有了主意。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臣暄才姗姗而回。方才他已听坠娘提过了鸾夙的态度,是以此刻便没有再多费唇舌,而是直接对她问道:“方才我允下的条件,凌小姐记住了?” 鸾夙点点头:“记下了。” “可有异议?” “并无异议。” “如此甚好,臣暄先行谢过凌小姐高义。”臣暄如此说着,人已在案前缓缓坐下,目不转睛看向与他对座的鸾夙。 鸾夙亦毫不示弱地回看臣暄:“世子唤错人了。这世上已没有凌芸,只有鸾夙。” 臣暄嘴角噙笑:“是我失言。” 鸾夙垂眸再问:“方才世子说,事成之后任我去留,可还算数?” 臣暄点头:“君子一言九鼎。” 鸾夙的左手食指在桌面上轻轻敲打两下,才提出了要求:“如此,请世子此刻便允下承诺,我若助世子出了黎都,请世子即刻放我自由。” 臣暄噙笑的嘴角微微收敛:“即刻放你自由?你不报仇了?” “父仇自然要报,”鸾夙答道,“说来我凌家最大的仇人,便是武威帝原歧,旁的不过是帮凶而已。世子既然心存高远,烦请他朝功成之日将原歧的项上人头赠予我,再为我凌府翻案立碑,那便算是兑现了今日之诺。” 臣暄闻言沉吟须臾,回道:“我父子二人若当真得偿所愿,今日之事必然践诺。只是……你如何得知我必然功成?倘若臣家败了呢?” “倘若败了……”鸾夙喃喃重复,并未即刻答话,却是反问臣暄:“明知此事有败的风险,且付出的代价将极其惨重,镇国王为何还要谋划起事?” 臣暄微微叹气:“我若说是为了黎民苍生,你定然不信;可若说仅仅为了权势地位,也不见得。其中情由,见仁见智矣。我父子二人唯有尽人事、听天命,败亦无憾。” “说得好。”鸾夙淡淡赞叹:“逆天而行自有苍天惩治,倘若世子当真败于原贼手中,自有来人接力而为。鸾夙也想瞧瞧,这等弑父杀兄、忠奸不分的昏君,究竟是曝尸街头不得好死?还是儿孙绕膝寿终正寝?” 鸾夙唏嘘看向臣暄:“我与世子一样,尽人事、听天命。至于最终的结果,唯看苍天吧!” 臣暄这才露出朗月风清的微笑:“不瞒鸾夙姑娘说,我从前指挥千军万马,与南熙兵戈相见,皆没有今日这样累心。” 鸾夙亦是嫣然一笑:“可见我还是有几分本事的。世子应当庆幸,你没有选错人。” 臣暄点头:“的确如此。” 鸾夙再看厢门处:“如今国舅家的小公子如何了?” 臣暄轻咳一声:“仍在堂内执着相候。” 鸾夙蹙眉:“你今日与他动了手,可会妨碍着你的伤势?”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这句话,臣暄忽然开始一阵咳嗽,半晌才平复道:“不碍事,应付他还是绰绰有余的。” 鸾夙放下心来:“我去将他赶走。” “不急,”臣暄出语阻止,“周家在黎都势力庞大,你一介女流不能公然开罪于他,否则整个闻香苑必会遭殃。我虽质留黎都,可到底是镇国王世子,原歧倚仗我父王戍守边关,还不敢得罪我。” 臣暄想了想,对鸾夙道:“我有一计,你权将此事推到我身上便可。”言罢又朝她招手:“你附耳过来,我说与你听……” ***** 一炷香后,鸾夙已重新换上女装,双眉微蹙回了堂内台上。因着方才臣暄与周建岭的一番争风吃醋,此时堂内已有些凌乱不堪,花客中也有不少人怕惹祸上身,已匆匆离开闻香苑。鸾夙眼风一扫,眼下约莫走了三成客人,唯余七成,却仍旧人满为患。 鸾夙照着方才臣暄的嘱咐,施施然向台下行了一礼,委婉叹道:“千金易得,良人难求,鸾夙多谢各位恩客赏光前来。只是今日堂上恩客诸多,皆是有情有义之辈,鸾夙左右为难,实是选不出良辰知己,唯有将抉择交于上苍。” 鸾夙停顿片刻,示意仆从递上一个绣球,再对堂内诸人道:“古有闺阁千金抛绣球招亲,今日鸾夙厚颜,亦效法而为,只愿上苍垂帘,为鸾夙觅得良人。” 此言一出,堂下立刻响起一片欢呼声。一些花客早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更有人扯着嗓子让鸾夙将绣球抛向他处。鸾夙抬眼扫过二楼三个包厢,但见臣暄立在正对台子的南厢门前,国舅家的小公子周建岭在西厢,而东厢那一间是哪位贵客,她却不知。 此时鸾夙已无心探究东厢里的花客是何方神圣,只记得臣暄方才所交代她的话——拼尽全力将绣球往周建岭所在的西厢抛去,让周建岭以为自己属意于他。鸾夙虽不晓得臣暄究竟要如何抢得这绣球,然而他既然敢出此言,她便只得为之。 鸾夙深深吸了口气,双手使尽全力将绣球往二楼西厢抛去,只见堂下花客皆伸手去抢,此时却有一白衣身影从二楼南厢迅速飞出,略过诸人头顶,在绣球飞向西厢房的那一刻,“嗖”的寄出一柄长剑,将绣球钉在了西北方向的楼柱之上。 白衣身影随之几个起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剑而去,待到施展轻功稳稳落在堂上之时,他手中已多了一物,正是方才鸾夙抛出的绣球。 这一套身法洋洋洒洒、踏雪无痕,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待到堂下诸花客反应过来时,各个皆是拍手叫绝,再看清那白衣身影是方才与国舅公子争风吃醋的镇国王世子时,更是发出一阵惊呼之声。 臣暄清俊挺拔地立在台下,对周遭一切喝彩置若罔闻,只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看向鸾夙:“小王臣暄,早闻姑娘芳名,今日一见之下倾心不已,是以卖弄拙计献丑于人。方才让姑娘受惊了,万望姑娘海涵见谅。” 此番方罢,臣暄再回首看向二楼西厢处,冷冷笑道:“今日承蒙周公子让爱,小王感激不尽。” 鸾夙循着臣暄的视线朝二楼瞧去,果见西厢门前有一油头粉面的狠戾少年正站在栏杆处,俯首死死瞪着臣暄,脸上尽是不甘之色。 鸾夙见状不禁有些担心,面上却假装露出意外表情,佯作讶然道:“竟是镇国王世子得了绣球?!鸾夙何德何能,只怕高攀不起……” 臣暄闻言,再看台上鸾夙,霁月风清道:“鸾夙姑娘冰清玉洁、蕙质兰心,乃是天下男子心中所求。小王听闻姑娘精通诗画,亦备下薄礼一份,还请姑娘笑纳。”言罢臣暄已做了个手势,立刻便有侍从将一方直长锦盒奉至台下,恭谨交到鸾夙手中。 这一幕并不在他二人商量之中,鸾夙亦摸不清臣暄的心思,只得俯身接过锦盒。她看了一眼台下之人,正瞧见臣暄亦微笑着向她颔首示意,好似在暗示她当众将锦盒打开。鸾夙见状只得当众打开锦盒,这才发现其内乃是一卷画轴。此时已有两个丫鬟眼明手快,一路从台后跑出,接过她手中的锦盒,缓缓为其展开画轴。 当《春江花月图》呈现在鸾夙眼前之时,她承认自己大为触动。两月之前,身受重伤的臣暄分明说过她房内那幅画“仿得不错”,当初她还为他这一句戏言而置气许久,此刻方知,他所言是真。 这才是“千古画师”刘派的真迹吧。春江花月,跃然纸上,画中真意,直教人身临其境。从前未见此画,鸾夙已为那幅伪作而赞叹不已;今日得见此画,鸾夙才觉,真伪之作,高下立见。 鸾夙的手指似要抚上画卷,然而指尖触手可及之时,她却将手收了回来,唯恐触犯这无双画作。鸾夙不禁自问,倘若方才向臣暄妥协时她还存有一丝勉强之意,则此刻她已然心甘情愿陪他演戏。 无论时间长短,不管结果好坏。 鸾夙在心中唏嘘半晌,才回过神来,继续对着堂内演戏:“名画易求,知己难觅。世子有心,鸾夙在此谢过。”言罢她已低低朝台下行了一礼,亦算是给诸位花客一个交代。 今夜这一举轰动全城的闻香苑挂牌之事,至此终算落下帷幕。 花客们眼见镇国王世子夺得绣球,又成功打动美人芳心,皆是遗憾叹气,纷纷起身四散。二楼西厢房内的周建岭技不如人,未抢到绣球,自觉颜面丢尽,便咬牙切齿在心中为臣暄记下一笔,亦狠狠拂袖而去。 此时唯见一直门扉紧闭的东厢房门缓缓开启,一位异常俊美的黑衣公子款步而出,正是三月前鸾夙在怡红阁废弃后院中偶遇的那一位。黑衣公子俯首瞧着一楼台中上演着两厢情深的一男一女,对身旁侍从笑道:“趁兴而来,尽兴而归。此来北熙,本王不虚此行。” 第10章:人生如戏 灯火阑珊,夜深人寂,闻香苑内又上演了一晚活色生香、纸醉金迷。鸾夙亲自踩高,将壁上那幅伪作的《春江花月图》换成真迹,拍手赞道:“托世子的福,今日终是教我大开眼界了。” 臣暄护着鸾夙从高处跳下,但笑不语。 鸾夙在地上站定,仰首再欣赏那幅《春江花月图》,不禁叹道:“想我八年青楼生涯,都未有今日这般惊心动魄。” 臣暄仍旧清浅笑着:“是我牵累姑娘了。” 鸾夙摇头:“你我无谓牵累一说,世子记得自己今日的承诺便好。” 臣暄“嗯”了一声:“姑娘放心。”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一阵敲门声响起,未等鸾夙出口相询,但听门外丫鬟已娇滴滴道:“鸾夙姑娘,坠妈妈命我四人来服侍您与世子就寝。” 鸾夙虽长于青楼之中,也曾被教导过男女之事,但她毕竟是完璧之身,平素羞于人言,是以此刻忽闻此话,不免有些面红耳赤。纵然知晓今夜难逃此劫,鸾夙仍旧未做好万全准备,尤其臣暄还是故人,更教她不知所措。 臣暄见鸾夙模样,主动对门外的丫鬟道:“进来吧。” 房门应声而开,但见四个身穿藕荷色衣衫、相貌平平的丫鬟鱼贯而入,各个面带喜气对臣暄与鸾夙道:“恭喜世子,恭喜姑娘。” 鸾夙面上毫无喜色,臣暄却霎时变得意气风发,唇角抿笑:“夙夙害羞,你们将东西放下便出去吧。” 夙夙……鸾夙打了一个激灵,被臣暄这个“爱称”唤得周身发麻,待看清四个丫鬟手中所捧之物,更是羞怯不已。臣暄见状哈哈一笑,一手揽过鸾夙腰肢,对四人挥手道:“出去领赏吧!” 四个丫鬟闻言喜不自胜,又说了一番添福添喜之言,便又鱼贯而出。四人走后,臣暄即刻将手收回,敛去笑容道:“姑娘恕罪。” 鸾夙平复了面上羞涩,低低回道:“不必,我心中有数。” 此后二人皆不发一语,屋内气氛稍显尴尬。半晌,臣暄却忽然不住咳嗽起来。鸾夙见状不免有些担心:“你的伤势不是都好了吗?” 臣暄摆摆手:“勉强能示于人前,只是今晚与周建岭一番相争,方才又接了你的绣球,有些伤元气。” 臣暄这样一说,鸾夙不禁回想起堂内的情况。她的绣球高高抛起,分明是冲着周建岭所在的西厢,然而臣暄却从南厢房中穿云而出,一柄长剑硬生生将绣球钉在了二楼墙上,又几个起落飞身而夺。 这等移形换影、蹑云逐月步,即便鸾夙这个外行看来,亦觉眼花缭乱,恐怕当真耗费了他不少气力。 鸾夙见臣暄咳嗽不止,更觉担忧:“我去让坠姨给你请大夫。” “不碍事,”臣暄强忍咳意,阻止道,“我身上有药,你给我倒杯水来。” 鸾夙忙将案上清水倒了一杯,又试了试杯壁水温,道:“有些凉了,我唤人去烧热水来。” 此话甫毕,但见臣暄已飞快从鸾夙手中将杯子掠过,和着几颗药丸一饮而尽。 鸾夙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手中已空,不禁蹙眉道:“你也不怕凉着胃。” 臣暄再轻咳两声,却已能止住,回道:“伤势如何,我有分寸。” 鸾夙见这药效立竿见影,放下心来:“这是什么药,功效如此奇速,改日我也买来吃吃。” 臣暄对着屋内影影绰绰的烛光,看着眼前美人微蹙的双眉,心道鸾夙究竟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姑娘罢了。他将目光移向案上,方才四个丫鬟放在此处的物件映着烛火,清晰可见。尤其是那件猩红刺目的肚兜,想来鸾夙见了必定脸红。 鸾夙瞧见臣暄目光落定之处,立刻清了清嗓子,半晌口中才迸出几个字来:“你去榻上歇着吧。” 臣暄有心作弄鸾夙,面色佯作正经,看向她问:“那你呢?” 鸾夙顿觉尴尬,支支吾吾道:“我……我……” 臣暄见鸾夙这番模样,再次低笑出声:“你放心,我有伤在身,奈何不了你。即便有心,也是无力。” 鸾夙狠狠咬牙,瞪着臣暄:“我放心什么?我是担心你明日一早便要被国舅家的小公子寻衅,伤上加伤丢了性命。” 此时他二人仿佛又回到了臣暄在此养伤的时候,彼此之间不知姓名、不问身份,唯凭着这一段救命交情,互相斗嘴调侃。 臣暄见鸾夙逐渐放松,恍惚之中亦好似回到两月前的那段时光。然而他心中知晓,自今夜与鸾夙摊牌交易起,此后她便会对自己生出戒心与提防。即便她尽心相助,从此也只是将他看做同盟,并非挚友。 臣暄心中有些莫名滋味,再看鸾夙嗔怒的模样,缓缓道:“我总是原歧亲封的镇国王世子,周建岭即便无法无天,也不敢轻易动我分毫。我倒是希望他能将此事闹到原歧面前,看看原歧是助他,还是帮我。” 臣暄单手把玩着方才饮水用过的茶杯,再道:“我心中已有周全之计,你无须担心。只是日后少不得要委屈你在人前与我做戏,何时娇嗔,何时温顺,你须得有个拿捏分寸。” 鸾夙垂眸看着臣暄手中的杯子:“只怕我做不来这戏。” “你性子直率,的确有些勉强。”臣暄道:“然而你身处声色犬马之地,又肩负血海深仇,密而不说,已算演得极好。最大的秘密都瞒住了,旁的事亦不在话下。” 鸾夙闻言,轻轻叹气,正待张口反驳,但听臣暄又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只要存了此念,纵然千般性情、万种变化,皆是信手拈来。” 鸾夙低低寻思臣暄此言,又在他面上打量片刻:“那如今世子是用了哪一种性情变化?可在做戏?” 臣暄笑了:“戏时时刻刻在做,日后无论成王败寇,皆是命中之戏、戏中之景。” “不怕失了本心?寻不到真实的自己?” “不怕。只需清楚心中想要什么,一切虚妄、真实,自在吾心。” 鸾夙低眉点头:“我明白了。” 只需清楚自己心中想要什么,就不怕失了本心。鸾夙清楚自己是想要为凌府一百二十条人命报仇,为自己无端沦落青楼之中讨回公道。只要心中存了此念,世间纵有千种曲本、万般角色,也不过是手段而已。 她对臣暄,绝不会假戏真做。 听闻了这一番“人生如戏”的言论,鸾夙心中已趋于平静,抑或是说,她已懂得如何面对今后这条崎岖坎坷的复仇之路。既存了此念,再看案上那些暴露的寝衣,鸾夙已能坦然面对。她将案上一件状若无物的透明纱衣掂在手中,轻轻道:“这样的衣物,穿与不穿,又有何区别呢?” 臣暄闻言再笑:“风月场中,要的便是这一种若有似无的撩拨之感,正如欲拒还迎的女子,最是令人难以抗拒。” 鸾夙闻言,细细盯着臣暄打量,没有再说话。 臣暄有些不解:“我面上写了字?还是画了画?” “不是。”鸾夙仍旧看着臣暄,如实道出心中所想:“我是在想,像世子这般文韬武略之才,剑法轻功卓绝人上、诗词歌赋无一不精,又如此懂得猜度人心,的确如坠姨所言,并非池中之物。私以为,世子得偿所愿,指日可待。” “承你吉言。”臣暄坦然以对:“我出身行旅,自幼随父亲在军中生活,边关寒苦,虽是担了世子之名,却也算是吃尽苦头。心志之坚,的确非常人可比,然而比之人上之人,却远远不及,仍在苦心磨砺。” 他看向鸾夙,再道:“兵法,诡道矣。猜度人心,亦是兵家所为。” 是呵。臣暄若不提及,鸾夙险些便要忘了,镇国王是北熙唯一的异姓王,祖上两代功勋显赫,到了这一代承荫的臣往,更是在军中威名赫赫,在民间威望极高。虎父无犬子,单看臣暄今夜争抢绣球所露出的那一套轻功身法,便不似凡人所能练就。况且他还有伤在身,想来只用了五六分功力。 这等人物,上阵杀敌面不改色,兵法计策不在话下,他还有什么不会做、不敢做、做不出来的事呢? 这一句话虽说不好听,然而在鸾夙心中,却是对臣暄的真心夸赞与敬佩。 若要振臂一呼、响者云集,须得有臣家父子这等气势吧。鸾夙忽然感到庆幸,自己对臣暄有过救命之恩,至少现在而言,她与臣暄是友非敌。这样的男人,若当真是敌非友,那才是自己的人间噩梦。 幸好她只是平凡女子,既没有父亲的迂腐为民之情,亦没有臣暄的胸怀天下之志。她只需父仇得报,便可以隐姓埋名安然归去了。而这江山之争、权势之谋,还是留待如臣暄这等的英雄人物吧! “噼啪”的烛火声忽然传来,打断了鸾夙的纷繁思绪。屋内瞬间变得黯淡,原来是案前的烛火已经燃尽。鸾夙见状低低道:“我去点灯。” 刚起了身,她却被臣暄按下一只手臂:“不必了,夜深人寂,你歇息吧。” 鸾夙不敢问臣暄要如何休息,她已知他有伤在身,无法对她做出肌肤相亲的事情来。鸾夙踌躇片刻,想要关切的话语终究没有说出口,只徐徐摸黑掀开帘帐,蹑手蹑脚上了床榻,和衣入眠。 帘帐之内软玉温香,帘帐之外仍旧黯淡。那心志弥坚的镇国王世子如何歇下,鸾夙不得而知。 夜声静谧,唯闻呼吸之音。她今夜劳顿不堪,逐渐支持不住,缓缓阖上双眸陷入安眠。 也许是因为寻到了相托之人,那困扰鸾夙七年的灭门噩梦今夜没有再次袭来。 她一夜无梦,直到天明。 第11章:隐匿人间 翌日清晨,鸾夙刚从榻上醒来,入耳便听闻一阵微弱的咳嗽声。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显然是刻意压制的结果。鸾夙从榻上起身,隔着帘帐悄悄向外看去,但见臣暄正坐在外间的案前,一手握着书册,一手蜷曲放在下颌处,肩膀微微耸动,正极力克制着咳嗽。 鸾夙决定佯作不知,便刻意弄出些声响,将帘帐掀开,讶然道:“你昨晚就这样歇下的?” 臣暄侧首瞧了一眼鸾夙的美人榻,但笑不语。 鸾夙掩面轻笑:“好极了!十年风水轮流转,世子总算知道我那两个月是如何过得了。”她身量纤细,夜夜卧在那美人塌上都觉难受,更何况镇国王世子堂堂男儿,定然更觉委屈不堪。 谁想臣暄却是笑回:“无妨,我还受得起。” 鸾夙见状,哈哈笑出声来,捂着肚子半晌方道:“哎哟,好得很,那从此便委屈世子了。”此言方罢,忽见臣暄神色微妙地看着自己,不觉奇道:“你看我做什么?” 这几个字一出口,她却刹那间明白过来臣暄为何做如此表情。方才她自己说“那从此便委屈世子了”,言下之意便是邀请臣暄夜夜留宿于此! 鸾夙霎时面红耳赤,一双惺忪睡眼更添迷离。臣暄在一旁瞧了,只觉从未见过她如此面若桃李的模样。昨晚灯浅夜深,鸾夙的面色他瞧不分明,此刻一见,却也能想象出她昨夜瞧见那些暴露寝衣时的表情。 臣暄抿着薄唇,漾起浅笑。 鸾夙见状更觉尴尬,干笑一声再道:“唔……我唤人前来服侍世子盥洗。” 臣暄目中带笑:“从前都是你亲自服侍的。” 从前……不过就是两三月之前罢了。当时他重伤卧榻,身份不明,自己救了他,又不能对外人道哉,只得亲力亲为照顾他。如今倒好,成了他口中调笑的把柄。 鸾夙嗔怒:“今时不同往日……我如今悔得肠子都青了。” 臣暄闻言大笑起来,指着鸾夙戏谑道:“本世子独爱夙夙口齿伶俐、字字珠玑。” 再次听闻“夙夙”这个爱称,鸾夙仍旧不大习惯,低低问道:“非要这样称呼我吗?” 臣暄挑眉:“不这样称呼,怎显得我与你亲近?”他边说边将昨夜丫鬟们送来的物件一一打乱扔在地上,又将其中一条白帛挑出,执着走进帘帐之内。 鸾夙见臣暄此举,已知晓他的意思,正寻思他要如何瞒天过海,却见臣暄已将白帛端放在榻上,又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欲割破手指滴血其上。鸾夙见状,恍然大悟,忙出声阻止:“世子且慢!” 臣暄执着匕首转身:“难道你还有更好的法子?” 鸾夙走入帘帐内,对臣暄伸出左手食指:“世子割我的吧!” 臣暄蹙眉不解:“这还要与我相争?” 鸾夙摇了摇头,并不多作解释,只是坚持己见:“割我的手指。” 臣暄将匕首手柄递给鸾夙:“你自己来吧。” 鸾夙咬了咬唇,右手接过匕首,颤巍巍往自己左手食指上戳去。然抖了半晌,仍未划破自己的指头,复又抬眸祈求臣暄:“世子给我个痛快吧!”言罢已将匕首奉还至臣暄手中,自己则蹙眉闭上双眼,面上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臣暄不禁失笑反问:“你这是欲慷慨赴死吗?怎得自己下不去手?” 鸾夙仍旧没有睁开双眼,只是叹道:“自己对自己下手,我舍不得。” 此话甫毕,鸾夙便听到面前男子一声浅笑,随后自己的鼻骨亦被他轻轻一刮。这动作显得既亲昵又暧昧,不禁让鸾夙心中一动。她决定对臣暄此举假作不觉,于是十分坦然地睁开双眼道:“我坚持要用我的血。” 臣暄无奈:“坚持用你的血,却不敢自己动手?”他双眸幽深清亮,看着她反问:“为何固执己见?难道我的血不行?” 鸾夙是个急性子,见臣暄对自己质问半晌,却仍未动手,不禁跺脚道:“这白帛我要自己留存,自然要用我自己的血!” 此言甫毕,鸾夙的左手已瞬间被臣暄捉住。不待反应,她的左手食指已有微凉之感,继而一阵轻微刺痛随之传来。不过眨眼功夫,臣暄已将她的左手食指按在白帛上,低低问道:“疼吗?” 鸾夙先看了一眼臣暄,再看了看白帛上逐渐氤氲开的殷红花朵,摇头回道:“世子手法得当,尚不觉疼。” 臣暄松开鸾夙的左手:“伤口不深,创面极小,无需敷药。只是这几日你不能沾生水,也不能抚琴。” 鸾夙点头:“我记下了。”言罢已将左手食指含在口中,止了止血。 臣暄仍旧看着榻上沾有鸾夙血迹的白帛,似在沉思。鸾夙见状再道:“时辰不早了,我唤人进来服侍你盥洗。” 臣暄一边点头称“好”,一边掂量着手中匕首,在自己左手食指之上也戳开了一个小口,将鲜血滴在白帛之上。鸾夙见状霎为震惊,指着臣暄道:“世子你……” 臣暄只看着她笑道:“你的血太少,不像。” 她的血太少?不像什么?鸾夙再次看向榻上的白帛,却恰好瞧见臣暄的指血在帛上氤氲开去,与她的指血交汇相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渐渐不分彼此。 鸾夙不解臣暄为何要多此一举,然而心中却到底生出一丝微漾情绪。她垂眸看着榻上的白帛良久,第三遍重复那句话:“我唤人进来服侍你盥洗。” 言罢不再看臣暄一眼,转身掀起帘帐。正待推门,却听臣暄在她身后幽幽道:“昨夜之事,除了坠娘,谁都不能说。包括朗星。” “我省得。”鸾夙并未回首,径直推门而出。 ***** 半个时辰后,臣暄已穿戴整齐,坐在坠娘于闻香苑内所设的密室之中。坠娘为臣暄把了脉,面带担心道:“世子可猜到是谁下此毒手?可是原歧?” 臣暄冷笑一声:“不是原歧,我在黎都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父王第一个便会想到是他……应是国舅周会波之意。” 臣暄想起他到黎都之后,国舅幼子周建岭处处与自己作对,又续道:“只怕国舅是欲效仿南熙聂氏,外戚篡权。我若死在黎都,父王震怒起兵,他便能坐享渔翁之利。” 坠娘不再多问权谋之事,转而叹道:“世子重伤未愈,昨夜不应施展轻功去抢夺绣球。”她边说边将几颗药丸及一盏温水奉给臣暄。 臣暄和着温水将药丸服下,淡淡道:“我有分寸。” 坠娘感慨:“世子当真为鸾夙着想。” 臣暄闻言面色不改:“我是担心周建岭爱而不得,对鸾夙生出恨意,牵累了整个闻香苑。” 坠娘并不戳穿臣暄:“鸾夙是相府千金出身,难免心高气傲。我瞧着她对世子并不恭谨,性子又急躁,担心她坏了大事。”她仔细观察臣暄的表情,最终点题:“若是眼下换人,还来得及。” 臣暄回看坠娘一眼,并无表情:“你亲自栽培的人还不放心?当初是你在我面前赞她,不吝溢美之词,我才对她留了心思。怎得如今我信她,你却不信了?” 坠娘低低叹了口气:“我赞她,是因为她心性坚忍,又才貌卓绝。然而此事关系体大,我心中对她还是不放心。” “心性坚忍、才貌卓绝。只此两点,便已足够。”臣暄淡淡表态。 若是鸾夙此时在场,定要感到万分诧异。平素在她面前不吝笑容、时时调侃的镇国王世子臣暄,在坠娘面前竟是威严至此、不苟言笑。便是气质,亦变了几分。 从风流倜傥、温润如玉,变作了严肃持重、不怒自威。 臣暄从座上起身,对身旁的侍从命道:“宋宇,即日起你便贴身保护鸾夙,平日里若无闲事,不要轻易现身。” 那位名唤宋宇的侍从点头称是,向臣暄表明忠心:“世子放心,宋宇定对鸾夙姑娘以命相护。” 臣暄闻言,终是露出一丝蔼色。坠娘见状,喃喃自叹:“世子果然怕周家对鸾夙不利。” 臣暄再睇了坠娘一眼,方才的蔼色亦变得冷冽:“今日你多话了。” 坠娘连忙俯首认错:“属下失言。” 臣暄见坠娘这副模样,不禁放低声音轻轻叹道:“我知你担心什么,不过你是多虑了。虽然她容貌不错、才情也佳,但那性子却烈得很,不甚合我口味。”他对坠娘以示安抚:“在她面前我还把持得住,这不过是做给原歧看的,要让他以为我当真对鸾夙上了心。” 言罢臣暄又好似想起了什么,转对宋宇道:“武威帝原歧心计深沉,最是多疑,你越是露出破绽给他看,他越是不会相信。不若就踏踏实实谨守本分,你在暗处藏得越深,他勘破之日越会信以为真。” 宋宇抱拳俯首:“属下受教。” 臣暄轻轻“嗯”了一声,再问坠娘:“眼下什么时辰了?” “已近巳时。” “时辰不早,我先回去了。你若有事,可去镇国王府别院寻我。”臣暄对坠娘嘱咐着:“开门吧!” 这一间密室极为隐蔽,内有一条小路可径直通往另一青楼怡红阁。三月前臣暄遇刺那日,便是在此与坠娘密谈之后,从这一条密道穿行而出,在怡红阁的后院里遭人下了手。臣暄看着坠娘在密室的门上按了几下,这门便应声而开。坠娘率先走出,见四下无人,才又将臣暄与宋宇请了出来。 臣暄望向这扇门的正面,谁能想到坠娘会将密室建在供奉着诸天神佛的神龛之后呢?大熙王朝自古以来,人人信奉神灵,北熙臣民在原歧的暴虐统治之下,尤其寄托神佛能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然而他臣暄偏偏不信。他不信诸天神佛会悲悯人间,他只信他父子二人有翻云覆雨的转势之能。 臣暄淡淡看向坠娘,道:“将这密道封了吧!我既遇刺,这密道已不能再用了。” 坠娘点头:“可需重新挖一条?” “自是要的,以备不时只需。”臣暄想了想:“我随你去院中瞧瞧,看哪一处适合再建密道。” 坠娘引着臣暄和宋宇往院内而行,想是因昨夜闻香苑闹事之故,今日众人都起得晚些。此刻虽已到了巳时,院内却未见几位姑娘,唯有两三伶倌在此吊嗓练唱。三人一路而行,边走边看,忽见一女子独立院中,望着院内一座废弃的小楼怔怔不语。 臣暄一眼便认出那女子是鸾夙,开口唤道:“夙夙在此做什么?” 鸾夙回首见是臣暄与坠娘,还有一位陌生男人,也不客气见礼,只好奇反问:“世子不是早早离开了?怎得还没走?”言罢已醒悟过来,臣暄自然是与坠娘有事相商。 臣暄并未答话,只是走近几步,对鸾夙问道:“你喜欢这小楼?” 鸾夙摇了摇头:“说不上喜欢,只是此处风景优美、视野极好,唯有这小楼寂寞憔悴,好似独立于尘世之外,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臣暄闻言,上下打量了这废弃小楼一番,转而对坠娘道:“坠妈妈可听见了,那便将这小楼重新翻修,以我之名赠予夙夙吧!”他深深看了坠娘一眼,沉吟片刻再道:“这楼便叫做……隐寂楼。” 隐的是人间寂寞,亦是秘密行踪。 第12章:绛唇珠袖(一) 不出臣暄所料,鸾夙挂牌之夜所发生的事在一月之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北熙黎都。镇国王世子臣暄与国舅之子周建岭为了一个妓女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传闻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笑话题,上至公卿世家,下至贩夫走卒,闹得人尽皆知。 据闻当朝太师、国舅周会波知晓了此事,大发雷霆,将幼子周建岭狠狠斥责了一番;而镇国王世子臣暄因是独留国都,并无高堂管教,便显得自在许多,浪荡之行越发不可收拾。 传言镇国王世子臣暄在闻香苑与鸾夙一夜风流之后,对鸾夙痴迷不已,特意斥资翻修了闻香苑内的一座废旧小楼,辟出来单独作为鸾夙的居所。自此鸾夙便从闻香苑的主楼内搬出,住进了这座“隐寂楼”,以便与臣暄日日相对、夜夜笙歌。 镇国王世子享了闻香苑的软玉温香、卿卿佳人,更是索性弃了府邸,终日住在闻香苑隐寂楼内与鸾夙相伴,就连从前在黎都内结识的公卿子弟亦不再走动,只一心一意守着佳人。 经此一事,闻香苑的生意愈见兴盛,许多花客慕鸾夙之名前来,皆是想要一睹能将镇国王世子及国舅之子迷倒的美人究竟生得如何模样。怎料芳容难睹、芳踪难觅,鸾夙姑娘已被镇国王世子豪掷千金包了下来,唯他一人专享。慕名而来的花客们各个遗憾叹气,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在传言之中兀自想象佳人风姿。 传言……传言有许多,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每日皆由坠娘向臣暄一一汇报。算算日子,离鸾夙挂牌之日迄今,已有一月之余,倘若不出他所料,原歧必然已听到了传闻。臣暄很期待,不知原歧会做何动作。 臣暄缓缓抿了口茶,抬首览遍隐寂楼的这一座花厅,点头赞道:“你的人动作倒快,不过一月便将这小楼翻修完毕,里里外外焕然一新,倒是教我很惊讶。” 坠娘低眉顺眼回道:“不敢耽搁世子的大事,我命人日夜赶工才翻修出来。姑娘们都嫌吵。” 臣暄闻言微微一笑:“如此一来,她在闻香苑里更招人嫉恨了。” 的确如此。坠娘原就对鸾夙另眼相看,她挂牌之日又闹得全城皆知,如今鸾夙不仅觅得了外人眼中的良人靠山,还被恩客“金屋藏娇”,这等待遇,当真是闻香苑有史以来第一人,又怎能不招惹其她姑娘们的嫉恨呢? 坠娘轻轻一叹:“她的性子向来如此,不与其她姑娘多相处,唯独与伶倌朗星交好。这样的事,她应是习惯了的。” 臣暄点头:“如此也好,我倒不必担心她会走漏风声。只是那个朗星,你多注意一点,不要让他再与鸾夙亲近。” 坠娘眼皮一跳,恭谨回道:“朗星很识时务,如今已不与鸾夙多做接触。鸾夙也明白自己担了任务,已不能再与旁人亲近。” “那朗星倒有几分真功夫,其实堪能一用。”臣暄蹙眉喟叹:“若不是因为鸾夙,我倒是有心将他收为己用。” 坠娘终是听出了臣暄话外的浅显醋意,忙解释道:“世子放心,朗星与鸾夙自小玩在一处,又比她小一岁,他二人唯有姐弟之分,并无男女私情。” 臣暄也不多做解释,只淡淡评价朗星:“那孩子太浮躁,言多必失,成不了大器。” 坠娘不敢再接话。 屋内的气氛正有些沉郁,此时忽听宋宇来报:“殿下,可要照例传唤伶倌与舞娘?” “传!”臣暄看向坠娘:“你下去吩咐他们接着动工吧。” 这座隐寂楼独立清幽之处,往来人烟稀少,最是合适修建密道。自臣暄那日勘了闻香苑地形之后,他便将计就计将这一座小楼翻修。明里是为了安置佳人、博其一笑,暗里却是为了另建密道。 此事自然是瞒不过鸾夙的。倒还是鸾夙给出了主意,说是夜里动工声响太大,徒惹人注意,不若趁着白日里姑娘们练琴练舞、伶倌们吊嗓子唱曲的时候悄悄挖建。为着配合修这密道,臣暄与鸾夙刻意点了几支热闹的歌舞,日日演着,权当作是二人寻欢的乐子,掩人耳目。 如此演了将近半月,倒也成了臣暄与鸾夙每日例行的公事。一到时辰宋宇便会前来相请,问过臣暄的意思再命人去传唤舞娘与伶倌。 左右不过是为鸾夙的艳名之上再添几抹靡靡淫音,她不在意,臣暄便安心许多。 这边厢坠娘刚刚恭谨退下,那边厢乐师与伶倌们已井然入内。乐声渐起,伶倌开唱,厅内却仍不见鸾夙身影。臣暄左右瞧了半晌,方对宋宇问道:“鸾夙姑娘去了哪里?” 宋宇亦是摇了摇头:“方才是姑娘吩咐我来请示您的,怎得她自己却不见了?” 臣暄闻言,心中生出几分不安之意,对宋宇低低嘱咐道:“你去她屋内瞧瞧,还有她寻常爱去的几个地方。”他垂眸低思,又补充道:“若都寻不着人,再去伶倌朗星那里问问。” 宋宇领命飞奔出了花厅,臣暄却再无半分心思欣赏眼前的衣香鬓影。这歌舞原就已经看了十多日,有些烦腻,他正欲与鸾夙相商是否换个曲子重新编排,怎得却寻不到人了? 臣暄正在心中担心鸾夙的去向,此时却听曲子几个起承转合,忽然变调,且调子还颇为耳熟。臣暄下意识地看向乐师处,那几人却吹吹打打权作不知。他再看向花厅正中央,入耳便听到一个轻盈动人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一位颇为清丽的美人已出现在臣暄面前,低低吟唱起来。 所唱不是别的曲,正是鸾夙挂牌那日唱过的《长相忆》。 若论唱功嗓音,眼前这美人显然更胜一筹。然而鸾夙贵在是填词之人,最懂词中之意,且还是边弹边唱,甚是楚楚动人。臣暄再瞧眼前这位美人,唱得好是好,却硬生生将一首哀婉的曲子,唱出了几分期待之意。 这美人期待什么,臣暄心中无比清明。 臣暄不动声色将这一首曲子听完,尚未发问,美人已清喉脆亮自报家门:“闻香苑拂疏,见过世子。” 臣暄睇了那名唤拂疏的女子一眼,只评道:“嗓子不错。” 拂疏面露羞怯之色:“是鸾夙妹妹的词写得好。” 臣暄情知自己应装出一副怜香惜玉的模样,毕竟他已公开与鸾夙相处了月余,如若此刻再换一位佳人服侍,自己的风流之名只不会传得更快、更猛。他已能想象到届时黎都城里会如何说自己,自然是评价镇国王世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拂疏……臣暄觉得这个名字甚是耳熟,细细回想,才恍然大悟,此女正是当初坠娘向他举荐的第一人选,亦是坠娘苦心栽培的另一雅妓。 臣暄看着花厅正中的拂疏,见她身姿窈窕、粉腮红润,面上一阵羞涩,倒有几分小家碧玉的风范。她应是乖顺温柔、惹人怜惜的那一种,不比鸾夙性子刚烈、牙尖嘴利。可偏偏他最不喜欢这等矫揉造作的女子,明明是刻意邀宠,却还假作羞怯。 他从不吃“欲拒还迎”这一套。 臣暄心中记挂鸾夙安危,又不欲对拂疏发难,敷衍问道:“谁教你来的?” 拂疏此时已瞧出了臣暄的不悦之意,忙道:“是……是鸾夙妹妹。” 臣暄闻言心中一沉:“她人在何处?” 拂疏对眼前这一幕有些出乎意料,只得答道:“鸾夙妹妹说,世子风雅,最爱词曲,若是听了拂疏的歌,自会再邀下一曲。” 臣暄想看看鸾夙到底卖的什么关子,便没有拒绝拂疏,只端坐花厅主位,伸手示意:“如此有劳拂疏姑娘再唱一曲。” 拂疏低低福身还礼,起身的瞬间,乐声又起,只是这一次不仅有拂疏吟歌,更有舞娘相和。但见四个舞娘皆身着水蓝衣衫,随着歌声翩翩而起,方舞了两下,花厅门外却忽然跃入一个窈窕女子,身着绣金黄衫,轻盈甩袖舞动起来。 乐声渐快,歌声更亮,四个蓝衣舞娘皆退至一旁,轻摆身姿为这黄衫女子伴舞。而那黄衫女子长袖翩翩、衣袂飘飘,曼妙身姿当真美轮美奂。 臣暄一眼便认出这黄衫女子是鸾夙,霎时明白她是何意,心中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却也逐渐被她这一套神形兼备的婀娜舞姿所吸引,带着怒意欣赏起来。 待到一曲终了,鸾夙额上已有些薄汗,但见臣暄面无表情抚掌叹道:“夙夙之舞,不逊惊鸿。” 鸾夙俯身见礼,随口对臣暄一问:“歌又如何?” “不错。”臣暄面色有变。 鸾夙好似没有察觉臣暄的不悦,仍旧兀自再问:“比之我挂牌之日所唱如何?” 臣暄有心刺激她,便答:“清喉婉啭,在你之上。” 鸾夙也不见生气,点头道:“拂疏之歌,黎都第一。世子该赏。” 臣暄点头,却不是赐赏,而是做了个挥退众人的手势,示意伶倌、乐师和舞娘退下。拂疏见状,不知自己当留当退,正踌躇犹豫,却听臣暄道:“你也退下。” 这句话说得有些凌厉,当真不似平日里臣暄对鸾夙的说话语气。鸾夙终于看出了臣暄的薄怒,忙解释道:“我是……一番好意……” “愿闻其详。”臣暄声色不动。 鸾夙正待开口解释,此时却忽听有人在自己身后道:“殿下,属下寻遍闻香苑,未曾寻到鸾夙姑娘。” 鸾夙循声转首看去,但见贴身保护自己的宋宇正气喘吁吁奔至花厅门外,面带焦虑之色地对臣暄禀道。鸾夙立时明白过来臣暄为何而怒,原来他见自己久不现身,心中担心…… 此时宋宇亦看见了花厅里的鸾夙,再看臣暄面上表情,有些明白过来,不敢多话,只悄悄退了下去。 鸾夙心虚地左顾右盼了一番,见花厅之内已剩自己与臣暄两人,才支支吾吾道:“我原是暗中排了新舞,却独缺一人和歌……便想起拂疏,欲歌舞相和,一曲惊人。” “的确惊人,”臣暄仍旧淡淡,“为你和歌也就罢了,你难道不知她此前还有一曲独唱?” 他的面色越发冷冽:“你试探我?” 鸾夙默不作声。 臣暄见状一声冷笑:“夙夙当真为本世子着想。只是我却不知,原来夙夙喜欢与姐妹共事一人。” 这话说得露骨至极,鸾夙亦觉大为难堪。她的确有心试探臣暄,却自问不至于换来这等不堪之言。鸾夙蹙眉看向主位上的白衣男子,心中大为光火:“世子血气方刚,无处宣泄,当心患疾。” 若是平日里,这等露骨之言鸾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只是此刻被臣暄所欺,心中气不过,才口不择言说了出来。她想瞧瞧镇国王世子的忍耐极限到底为何。 “即便无处宣泄,也并非来者不拒。”臣暄脸色阴沉可怕,拂袖出了隐寂楼花厅。 第13章:绛唇珠袖(二) 自那日后,臣暄一连两日未在闻香苑出现,亦或者说,是未在鸾夙面前出现。闻香苑的姑娘们见风声有变,纷纷开始幸灾乐祸,都道镇国王世子对鸾夙的恩宠来得快,去得也快;又道如今鸾夙已破了身,再无从前的矜贵身价。 鸾夙对一切流言蜚语充耳不闻,只在隐寂楼内兀自苦思冥想。那日臣暄离开得突然,不待鸾夙反应已拂袖而去,然而臣暄为何而怒、怒的又是什么,鸾夙自问须得仔细想想。 她已独自想了两日,个中原因,她有些明白,却又有些不大清楚。 此时坠娘正坐在隐寂楼鸾夙的闺房之内,低低叹道:“是我指错了路。” 鸾夙摇了摇头:“也是我想错了。我原以为他独自在此,必是需要一朵解语花相伴。即便场面上是与我做戏,然他到底血气方刚,应有一位美人作陪。” 坠娘幽幽叹了口气:“若不是我告知你,当初拂疏才是我为他挑的属意之选,你也不会生出此计,惹他生气。” 鸾夙与坠娘担心之事却不一样,她并不怕臣暄生气,左右臣暄与她还有交易,终是要回来。鸾夙亦是叹道:“我与坠姨想的不是同一件事。” 坠娘闻言沉默良久,方道:“我知你在想什么。” 鸾夙苦笑:“我自己都不知我在想什么,坠姨却知?” 坠娘点点头:“你不谙男女情事,又当局者迷,弄不清楚也是自然。我是过来人,旁观者清,自是看得清楚明白。” 鸾夙撇撇嘴:“求坠姨赐教。” 坠娘摇头拒绝:“我不能说,说出来只会徒增你的负担。” 鸾夙蹙眉喟叹:“我演不下去了。” “演不下去也得演,”坠娘立刻劝道,“世子与你的事,如今已闹得全城皆知,你若现在临阵脱逃,这近两月的努力便全是白费。旁的不说,你的名声已丢了一半,外人只道是你拴不住世子的心。” 鸾夙摇头:“当真是进退两难。” 坠娘见状,再劝慰道:“鸾夙,去寻世子认个错吧。” 鸾夙再次摇头:“我不去,再者我本是一片好意,我还特意编排了歌舞……如今我还恼他不知好歹呢!” 坠娘闻言在心中苦笑,如今鸾夙这副模样,当真似是与夫君置气的小媳妇。她苦恼之事分明已经有了答案,只是她坚持守住自己的心,又一味自欺欺人,才会如此迟钝,迄今不察。 坠娘自觉这几日自己叹气颇多,此刻又是一叹:“鸾夙,你若不去向世子认错,牵累的可是整个闻香苑,还有我。” 鸾夙仍旧倔强:“不去,要我在他面前软语服低,我做不到。” “为何做不到?他可是镇国王世子呵!”坠娘亦有些不解。即便是寻常夫妻,妻子也该以夫为尊,鸾夙何至于这样不肯低头?坠娘有些想不明白。她自然不知臣暄私下里待鸾夙是怎样温和,与平日里在属下面前判若两人。 鸾夙亦在想如何回答。也许她是因为自恃是臣暄的救命恩人;也许是因为她骨子里天生的骄傲血统;也许是她自觉与臣暄有交易在身;亦或许仅仅是因为臣暄平素里待她太过亲厚,教她失了分寸。 坠娘瞧着鸾夙面上的神色,终是摇了摇头:“看来世子待你委实不错。”言罢已缓缓起身,往屋外走去。待走到门前,却又转身提点鸾夙:“你莫要乱了尊卑。” 自坠娘说了那番话后,鸾夙亦开始反省自己的错处。难道真是自己擅做主张了?可是臣暄临去前那番“二女共事一夫”的话也着实难听。她平日里与拂疏几乎没有交情,从前拂疏还暗地里给她使过绊子。若非怕臣暄寂寞难捱,她也不必应了拂疏之求,来安排这一出歌舞。再者自己亦亲舞一曲,以谢他知音之情。 鸾夙越想越觉臣暄小题大做、反应过度,然而转念又想起宋宇当时说的那番话。想来是臣暄见自己久未露面,以为自己临阵脱逃,亦或是出了危险,才遣了宋宇相寻吧。 这样一想,鸾夙又低低叹了口气,挣扎了半晌,方裁了一张素笺,在案前提笔写下一段反省道歉之辞。鸾夙放下笔墨,细细读了一遍,又觉自己姿态过低,落了下风,便将素笺揉成一团扔在一旁,再裁了一张,重新写过。 如此反反复复写了三四回,鸾夙仍旧未能拿捏准心中之意。她再想臣暄堂堂镇国王世子,应是不会与自己多做计较,纵然自己写得再多、态度再谦卑,臣暄该生气还是会生气,该消气自然会消气。 鸾夙蹙眉沉吟良久,终是又裁了一张素笺,提笔写道:“语多难寄反无词。”一句话,七个字,鸾夙自觉已经足够。凭她从前在臣暄养伤时对他的文才见解,他应是知晓她的歉意。 鸾夙将信笺齐头齐尾叠好,放进信封之中,唤来宋宇嘱咐道:“务必亲自交由世子手中。” 宋宇巴不得他二人结束冷战,忙不迭应声收下信笺,往镇国王府邸送信而去。鸾夙在隐寂楼内百无聊赖地等了一日,才在晚膳之时将臣暄等了来。 但见臣暄手执着信笺,面无表情入了屋内,淡淡说道:“你还能写出这样的话。” 鸾夙想了想自己写的那七个字,自觉言简意赅、情辞适度,并无半分不妥。然而她转念一想,许是她性子过于孤傲,如今主动认错不似平日所为,臣暄才会有此一说。 鸾夙低低问道:“你人都来了,便是不生气了吧?” 臣暄没有答话,只淡淡道:“我让坠娘把拂疏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送去哪儿?什么意思?”鸾夙颇为吃惊。 “给她寻了户官宦人家做妾室。”臣暄回答。 鸾夙闻言心中一凉:“是我害了她。”然而转念一想,拂疏在闻香苑内名头响亮,若当真赎身出嫁,院内怎会不知。鸾夙立时明白过来臣暄是诓骗自己,啐道:“你不是那样小气的人……拂疏还在闻香苑。” 臣暄只评价拂疏道:“她心术不正。” 鸾夙并不会猜度人心,也无法否认,只得回话:“坠姨是你的人,闻香苑也是你的,这院中的姑娘你如何安排,我无权说话,也不敢说话。” 臣暄见鸾夙这副乖顺模样,便又看了看手上信笺,道:“也不知是谁,在信中说自己‘酒入愁肠、悔不当初’,还信誓旦旦说要‘从此一心追随,绝不再自作主张’……” 这次轮到鸾夙疑惑了:“咦?这是谁说的?” 臣暄立时看向她:“你说是谁?” 鸾夙立刻摆手否认:“这可不是我说的!” “难道是我说的?”臣暄将手上的信笺递给鸾夙:“你自己瞧。” 鸾夙打开信笺一看,字迹与她如出一辙,写信之人亦是站在她的立场所写。这信洋洋洒洒写了两页,尽是自责与反悔之意,歉疚之情跃然纸上,姿态放得极低。鸾夙已想到是哪里出了岔子,又好气、又好笑,只得道:“仿得真像!情长意切,文采好极!” 臣暄苦笑摇了摇头:“我还道你如何开窍了,也有这样服软的时候,原来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他看向鸾夙,再问:“你在信中写了什么?” “语多难寄反无词。”鸾夙有些不情愿,却还是如实相告。 臣暄在口中喃喃重复一遍,面上才露出半分笑意:“也不错。” 鸾夙听闻臣暄的评价,自觉对方气焰嚣张,忙泼冷水:“原就是你自己小气,哪有为了这种事发怒的?我本是一番好意,换做别人欢喜还来不及……” “我不是别人。”臣暄打断鸾夙的话。 这一句将鸾夙呛得再无话可说,白了臣暄一眼垂眸不再言语。 臣暄见鸾夙一副委屈受气的模样,缓缓无奈摇头:“受你一次救命之恩,便再也拿你没了法子。你记得日后切莫擅做主张便是。” 鸾夙轻哼一声,反驳道:“你只知道生我的气,那日我排舞亦十分卖力,却不见你夸赞一句,满心满眼皆是恼我。” 鸾夙这样一说,臣暄才微微噙笑,点头道:“唔……那日的舞……看着还凑合。” 鸾夙撇嘴摇头:“是你不懂欣赏。” 臣暄轻轻挑眉:“我如何不懂欣赏了?不过就是洋河之中一尾金鱼游来游去而已。” 鸾夙已气得咬牙切齿,跺脚道:“你再乱猜!” 臣暄终于哈哈大笑起来,不住点头道:“好,好,也让你受受气,咱们算是扯平了。” 鸾夙见臣暄笑得不可自抑,终是忍不住在他胸口捶了一拳,薄怒道:“堂堂世子忒没风度,欺人太甚!” 臣暄捂着胸口笑得更加恣意,半晌方道:“我逗弄你的。你那一支舞跳得不错,我品出来了。” 鸾夙不信:“你诗词曲赋精通,琴棋书画精通,难道连舞也能看出好坏真意?” 臣暄悠悠一笑,谦虚回道:“诗词曲赋略知一二,琴棋书画只品不精。至于舞吗……肤浅的能看,太深奥的亦看不懂。” 自己费心编排的舞被臣暄贬嗤,鸾夙顿觉恼怒泄气。她原本的确存了心思欲让臣暄品鉴一番,却被他说成是“肤浅”之作,纵然知晓其中有几分打趣的意思,鸾夙仍觉气不过。 臣暄见自己已在鸾夙面前扳回一局,亦知见好就收。他缓缓走到案前,取过一张宣纸摆在桌上,用镇纸压好,才对鸾夙招呼道:“过来磨墨。” 鸾夙心不甘情不愿地为臣暄做了“磨墨书僮”,伺候了半晌却见他提笔不动,似在沉思。鸾夙不耐地催促道:“世子快写吧,我磨墨手酸。” 臣暄无奈,这才一气呵成挥就了一首七言律诗。他自己细细审了一遍,并未改动一字,才交由鸾夙,浅笑道:“你来拟个题。” 鸾夙最头痛起题,却仍旧好奇地接过宣纸细细读来: “今有佳人步生莲,鱼龙一舞暗盈香。 曜如羿射九日落,动如鸾凤凌云翔。 来似烟雨拂花影,罢似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世间从此无芬芳。” 鸾夙惊叹于臣暄此才,却更为其对自己舞姿的夸赞而动容感叹。她抬首再看臣暄,但见对方正云淡风轻地瞧着自己,笑道:“我的表字是‘存曜’。” 表字大都是亲近之人才唤,鸾夙有些不解臣暄为何突然提起。然而再低眉读了纸上的诗句,却又明白过来。这诗里有一句,正是将他与她的名字都写就其中: “曜如羿射九日落,动如鸾凤凌云翔。” 她是鸾夙,亦是凌芸。 第14章:人前之戏 鸾夙最终未能想出与这首诗合称的题目,这一首无题之作便也就此搁下。经此一事,臣暄与鸾夙越发亲近起来,两人扔了嫌隙,在外人面前装作恩爱缠绵,独处之时则畅谈诗词歌赋、天下名家。 为了掩人耳目,臣暄时常会夜宿在闻香苑隐寂楼。两人虽是同房,却搭了帘帐将卧榻隔开,臣暄亦从未对鸾夙有过逾越之举。鸾夙有时半夜醒来,还能瞧见臣暄就着外间的烛火挑灯看书,更对他的君子行径深感唏嘘称赞。 镇国王世子心志之坚、定力之强,确非常人可比。 有时鸾夙会想,倘若撇开他们之间这一层交易与利用关系,她与他未尝不能做知交好友。臣暄这样的品行与才华,正是她所敬佩与向往。然而再想想也是徒劳无益,因着那个协议,他们注定不能交心。鸾夙不知臣暄心中作何想法,只是她自己偶尔想起此事,倒颇为遗憾。 如此又过了小半月,一日鸾夙正对镜梳妆,忽听臣暄在外间淡淡道:“今日你随我出去一趟。” 鸾夙执着胭脂的右手顿了顿,回身问道:“去哪儿?” “去见黎都的公卿子弟。”臣暄回答。 鸾夙立时提起精神,心中不免有些紧张。臣暄见她并未答话,便掀起帘帐走了进来:“无须担心,不过是平日小聚罢了。说来我受伤至今已有小半年光景,自与你相识之后,便与他们不常来往了。” 鸾夙放下胭脂水粉:“在我心中,黎都那些公卿子弟皆是花名在外,没有几个中用的。你与他们混在一处学不得好。” 臣暄仍旧一笑:“你这话有失偏颇,公卿世家不乏真才实学者,不过大多性子软懦,亦是被身份所阻。”他走近几步,站在镜前,再道:“我本就没想从他们身上学得好处。今日要你相伴,不过是希望我的风流之名传得更快些。” 鸾夙看向镜中的自己:“如此说来,今日我须得悉心妆扮了,总不能让你在人前失了颜面,被人笑话眼光不济。” 臣暄轻笑出声,略微点头:“自是要妆扮的,因为今日周建岭也在。” 鸾夙顿时悟出了什么,点头叹道:“想来明日一早,我的祸水之名又将传遍黎都了。” 臣暄拍了拍鸾夙的香肩:“不错,孺子可教。武威帝原歧如今并未有任何表示,亦不开口召见于我,我总得想些法子出来。”他再看了看鸾夙淡如远山的双眉,道:“我亲自为你画眉。” 鸾夙觉得此举太过亲昵,原想要出言拒绝,然臣暄已自顾自从梳妆台上执起石黛,对鸾夙道:“闭上眼。” “没听说过画眉还要闭眼的。”鸾夙反驳。 臣暄摇了摇头:“你睁着眼睛瞧我,我定然画不好。” 鸾夙无奈,只得双眸轻阖。须臾,但觉臣暄微凉的手指抚上自己的眉峰,石黛亦随之在自己眉目之上来回逡巡。片刻之后,鸾夙方听臣暄道:“好了。” 鸾夙双眸微启朝铜镜中看去,自己一双淡眉已画得精致细腻,不深不浅,浓淡适宜。鸾夙有些诧异惊喜,她没有想到如臣暄这般的男子,竟还会为女子画眉。然转念又叹,也不知他从前要为多少女子画过眉,才能练就这番纯熟手艺。如此一想,方才的惊喜之情也瞬间无踪。 鸾夙听到臣暄在自己身后问道:“画得如何?” 鸾夙点头:“比我画得好。” 臣暄这才放下石黛,笑道:“也不枉费我画了多年的美人图,今日终教我逮着一个真人试手了。”言罢又看了看镜中的鸾夙,赞叹道:“远山芙蓉,眉黛青颦,夙夙当之无愧。” 鸾夙举着胭脂在自己唇上轻点,道:“一大早便给我喝迷魂汤,定是不怀好意。” 臣暄仍旧爽朗一笑:“夙夙有何看家本领,今日一并使出来吧,也教他们都开开眼界。我知你不仅擅于琴棋书画,定然还有旁的拿手功夫。” 鸾夙并不反驳,只对着镜中之人笑道:“世子有命,小女子怎敢不从?我要更衣了,劳烦世子回避。” 臣暄闻言掀帐而出。 ***** 一个时辰之后,臣暄已与鸾夙一同乘辇到了芙蓉园。这一处乃是当朝户部尚书家的私产,亦是黎都公卿子弟常聚之地。户部方尚书的二公子方艺铎是好客之人,每每皆是他起意召集诸人小聚,品美酒,吃美食,看美景,赏美人,好不恣意风流。 臣暄与鸾夙来到芙蓉园前,刚下了车辇,便听到主人方艺铎的招呼声:“世子有美人相伴,久不来矣,我等思之甚深啊!” 臣暄揽过鸾夙腰肢,放声笑道:“艺铎兄莫怪,小王这不是来赔罪了?” 方艺铎打量了鸾夙一眼,面上露出惊艳之色,不住点头赞叹:“果然美人,难怪,难怪……” 究竟“难怪”什么,方艺铎没有再说下去,然而臣暄与鸾夙却皆是心知肚明。自然是难怪臣暄会与周建岭争美了。 方艺铎自知失言,便将目光从鸾夙面上移开,又干笑一声道:“今日世子听罚吧,不将你灌醉,我等皆心有不甘啊。”言罢已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臣暄与鸾夙请进了芙蓉园。 臣暄迈步而入,手却仍旧抚着鸾夙的纤腰,边走边对方艺铎回道:“小王听罚便是,今夜不醉不归。” 三人谈笑而行,待到了宴客之处,已见有不少青年子弟松松散散落了座。抬眼望去,皆是弱冠上下年纪,其中不乏有人携美前来。鸾夙随臣暄与诸位子弟客套了一番,在座之人亦对鸾夙的容貌赞叹不已,更有其她美人主动前来相询,问她的眉目是如何画就。 鸾夙心知肚明,自己未必真的艳压群芳,不过是旁人看在镇国王世子的面子上,虚虚实实地客套罢了。如此一想,她便对一切称赞之声来者不拒,再一律报以羞赧之意,暗示自己这如烟眉目乃是出自臣暄之手。 不过片刻功夫,镇国王世子为美人画眉一事已在园内流传开来,众人皆以此调侃臣暄,臣暄却装作一副自得模样,将打趣之声一一受下。园内诸人正畅聊之际,此时却忽见一人快步走来,俯首在臣暄耳旁低语:“国舅之子今日也来。” 臣暄执着酒杯淡淡点头:“多谢提点。” 来人见话已传到,便匆匆而去。一旁的鸾夙已能猜到那人说了什么,不禁对臣暄道:“满园的子弟皆对此事心知肚明,却无一人对你提及,可见都是想要看热闹的。我倒是瞧着这位公子不错。” 臣暄并不反驳,对鸾夙介绍了那人的家世背景。原来那传话的公子家中是武将出身,父亲乃是当朝兵部尚书,从前正是镇国王臣往的旧部。 臣暄借此机会,又向鸾夙一一说了园内各位子弟的姓名家世,其中有几位亦是鸾夙从前的花客。如今两相再见,鸾夙有些尴尬,自觉不应瞒着臣暄,便对他如实道来。谁承想臣暄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悠悠自得道:“如此才显得本世子丰神俊朗、风姿卓绝。否则又怎能令夙夙甘愿相随?” 鸾夙佯作啐道:“堂堂世子,说出这话来,好不害臊。” 想是他二人窃窃私语太久,此时但见园内一人从案前起身,语带酸意道:“近日黎都城内流传一首七言诗,道是镇国王世子为鸾夙姑娘所作,讲得是姑娘惊鸿舞姿。不知今日我等可有眼福,能得一观?” 鸾夙认出说话之人是从前自己的一位恩客,姓刘,至于叫什么,她已记不大清,只隐约记得他家中并非官宦,而是从商。鸾夙不过走神瞬间,已听那刘姓公子张口吟道: “今有佳人步生莲,鱼龙一舞暗盈香。 曜如羿射九日落,动如鸾凤凌云翔。 来似烟雨拂花影,罢似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世间从此无芬芳。” 刘姓公子吟完,又看向鸾夙,直白相询:“鸾夙姑娘,小生记得可对?” 鸾夙决定保持沉默,却是臣暄回道:“小王随口拙作,难为阁下记得。” 刘姓公子不依不饶:“我等皆想看一看,‘曜如羿射九日落,动如鸾凤凌云翔’究竟是何等曼妙姿态,不知世子可愿成全?” 鸾夙至此才觉,这话分明是冲着臣暄而来。他若点头应允,旁人必说他将自己的女人示于人前献舞,丢了男人颜面;他若拒绝不允,旁人又要说他小气,为了一个风尘女子得罪在座子弟。此事无论应与不应,臣暄的处境皆是两难。 鸾夙轻轻在心中低叹,回首再看身侧的臣暄,却见他面上悠然自得,浑不在意。鸾夙见状有些恼羞,不禁站起身子,对那寻衅的刘姓公子回道:“鸾夙挂牌那日曾公开言明,今后之舞,只为良辰知己而跳。今日阁下之请,还恕鸾夙难以从命。” 她从案上悠悠端起茶杯,再笑道:“鸾夙风尘粗鄙,不懂礼数,冲撞了阁下,万望赎罪。这便以茶代酒,敬阁下一杯。” 说是这样说,却不见鸾夙饮茶。众人看着鸾夙手执茶杯立在原地不动,皆是好奇不已。那刘姓公子见状,亦讽刺道:“鸾夙姑娘心不诚啊。” 鸾夙低眉看着杯中清水,愧疚叹道:“并非鸾夙不诚,而是鸾夙失言。方才鸾夙说以茶代酒向阁下谢罪,然欲饮之际,却发觉手中乃是白水一杯。若这般喝了下去,才是心有不诚,诓骗阁下。” 刘姓公子不知鸾夙话中有话,浑不在意道:“这还不简单,命人上茶便是了。”言罢已招手唤来侍立在侧的婢女,命道:“去给鸾夙姑娘添茶。” 婢女闻言,连忙端了茶盏向鸾夙而去。此时众人却见鸾夙掩面一笑,娇滴滴道:“咦?原来阁下当真是添茶(茬)呢!” 鸾夙声音婉转,犹如甜糯,这一句讽刺之语说来,亦教众人后知后觉。待到芙蓉园内诸位子弟反应过来时,各个皆是拍手叫好,捧腹大笑。臣暄亦低低赞道:“你这一门绝技,想必令他们印象深刻。” 鸾夙心中亦是自得,此时却见那寻衅的刘姓公子已有些恼羞成怒,指着鸾夙道:“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风尘女子,仗着有世子撑腰,竟敢这样嚣张!” 鸾夙闻言大为光火,正待起身相争一番,却见臣暄按下她一只手臂以示安慰,不冷不热对那人回道:“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商贾子弟,仗着艺铎兄脸面,竟敢如此无礼。” 臣暄此话一出,气氛立时降到冰点。园内诸人虽有小半年不与臣暄来往,却皆知他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平日里最开得起玩笑。此刻他既这样反讽于人,那便当真是动了怒。 一时之间,诸位公卿子弟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上前相劝两人。眼看园内将要上演“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戏码,此时却听园外的管家来报:“国舅家的周公子到了。” 第15章:口舌之计 诸人听闻国舅家小公子周建岭已到,纷纷转首看向臣暄。臣暄却仍旧盯着那寻衅的刘姓公子,面上看不出半分表情。 刘姓公子怎会不知臣暄与周建岭相争之事?此刻他见救星已到,不禁拊掌大笑:“好极好极,这出戏越唱越妙了!” 不过说话间,但见一油头粉面的少年已大步入内,抱拳对园内诸位子弟笑道:“抱歉抱歉,我来晚了呵。” 芙蓉园主人方艺铎连忙起身相迎:“原就是玩闹而已,周公子赏光前来,已是我芙蓉园之大幸。”这话说得极为逢迎,也间接彰显了国舅周会波在朝中的地位。园内诸位公卿子弟见周建岭已到,亦纷纷起身相迎,客套不断。 今日芙蓉园内诸客,分明是以镇国王世子的身份最尊,然而鸾夙见这阵仗,已知晓谁才是真正的风光人物。她用眸中余光瞥向臣暄,心中暗道难怪他父子要反,这分明是将立下汗马功劳的臣家公然不放在眼中。任是换了谁,都要心凉半截。 鸾夙兀自在心中为臣暄父子的造反行径寻找适当借口,却忽听有人对着自己与臣暄道:“哦?世子与鸾夙姑娘也在?”正是国舅家小公子周建岭的声音。 鸾夙这是头一次听闻周建岭说话,正所谓“闻声知人”,单凭这一把尖酸刻薄的嗓子,鸾夙已对他不喜至极。 此时唯听臣暄淡淡回道:“许久未与故友相见,今次特携夙夙前来一聚。” 周建岭闻言面色一沉,自嘲道:“世子是故意教我下不来台吧?” 臣暄佯作讶然表情:“周公子何处此言?事隔久远,小王早已忘了。” 周建岭双眼微眯,似在腹诽臣暄。方才那寻衅的刘姓公子见状,忙对周建岭点头哈腰,煽风点火道:“周公子来得正巧,方才世子与鸾夙姑娘恩爱人前,好是羡煞我等。”他看了鸾夙一眼,又道:“鸾夙姑娘口齿伶俐,在下自愧不如。” 周建岭闻言看向鸾夙,面上尽是不甘之色。鸾夙却是看了一眼臣暄,见他并无反应,便自顾自接话道:“咦?阁下此话怎讲?鸾夙岂敢称口齿伶俐了?” 刘姓公子冷冷一笑:“方才鸾夙姑娘当众说在下找茬,难道不是口齿伶俐吗?还是园中诸位都听错了?” 鸾夙闻言,连忙低眉做出沉思状,须臾才郑重点头附和:“想是诸位都听错了,亦或是阁下多心了。”鸾夙端起婢女方才换上的茶盏,道:“适才鸾夙分明是诚心相敬阁下,又感于阁下体贴为鸾夙添茶,我哪里说过阁下是找茬了?” 刘姓公子没想到鸾夙竟会当众撇得干干净净,竟一时语塞,直气得额上青筋暴露,指着她道:“下贱女子,本公子岂会受你口舌?” 此话一出,周建岭立时抬手阻止于他,又对鸾夙道:“还是我来做个和事佬吧。刘公子心直口快,却是无心冲撞,鸾夙姑娘莫怪。” 心直口快?只怕是有备而来吧。鸾夙心中如是想着,面上只摇头叹道:“鸾夙出身风尘,亦非我之所愿,有心以茶相敬,反招一场误会。哎……”最后这一个“哎”字,叹得极为哀婉动人,委屈之意溢于言表。 刘姓公子见状,自觉再纠缠在这口角之上绝对占不了上风,便有心为难于鸾夙,再道:“方才的确是在下误会姑娘了,这便与姑娘赔个不是。”言罢已抱拳俯身,道:“从前只听闻鸾夙姑娘色艺双绝,原来倒是口才也佳。不知姑娘可吝赐教一二?” 鸾夙以静制动:“愧不敢当,阁下请讲。” 刘姓公子见鸾夙面色坦然,想了片刻,指了鸾夙手中的茶盏,道:“此事既以‘茶’而始,那便以‘茶’为题吧!还望姑娘作辞赋一篇。” 园内诸人听闻此题,皆知他是有心为难。再看周建岭不动声色,已明白是国舅公子在后头撑腰,刻意报复。如此一来,倒也无人敢为鸾夙说话,只有几人暗自怜香惜玉,心中不禁为她担忧。茶之一事,既非庙堂政务,又非风花雪月,如何能在片刻之内做赋一篇? 然而鸾夙面上却没有为难神色,众人只见她缓缓将手中茶盏放回案上,思忖片刻,侃侃道:“茶中之事,无非九编,一之源;二之具;三之造;四之器;五之煮;六之饮;七之事;八之出;九之略。” 刘姓公子闻言,挑眉再问:“愿闻其详。”园内诸人听了,亦是诧异之外又存好奇,皆想听一听鸾夙的“茶事九编”到底有何新意。 此时但见鸾夙不徐不快淡淡再道:“一之源,乃茶之起源;二之具,乃采煮之具;三之造,乃采制之法;四之器,乃煮饮器皿;五之煮,乃烹法水质;六之饮,乃饮茶风俗;七之事,乃茶事药用;八之出,乃产地之品;九之略,则是茶器之用不必拘泥。不知阁下想听哪一编?” 这一番“茶事九编”寥寥数语,却说得颇为缜密、头头是道。诸人听得云里雾里,亦感叹于鸾夙才思敏捷。刘姓公子见鸾夙反应极快,已说出三五真意,便又看了周建岭一眼,继续咄咄相逼:“这‘茶事九编’闻所未闻,当真新鲜。在下愿闻其详。” 鸾夙话到此处,不仅刘姓公子想听,园内诸客亦被勾起了浓厚兴趣。然而鸾夙却只是摇了摇头,轻轻叹道: “芙蓉园中坐,贵客皆沉默。 俗人多相问,君子意不说。” 这一首小诗虽然未见文采,却是极为讽刺。尤其那句“俗人多相问,君子意不说”,更是将矛头直指那再三寻衅挑事之人,其言犀利,其意明了。园内有些与臣暄交好的子弟已在心中暗暗叫好。 鸾夙不过短短四句,已是将众人的嘴都堵得严严实实。“贵客皆沉默”,若是这园内谁再多问一句,那便自认身份轻贱卑微;“君子意不说”,更指君子应知其意,如今即便有人对那“茶事九编”不懂,也须得不懂装懂了,否则便不是会心君子。 刘姓公子闻言早已暴跳如雷,再指着鸾夙对周建岭道:“周公子瞧她不是牙尖嘴利是什么?” 周建岭亦毫不客气盯在鸾夙面上,目中满是猥亵神色,点头附和:“果然伶牙俐齿,本公子欢喜得很。” 这话说得极为露骨,显然是存了再与臣暄公然相争之意。鸾夙侧首看向一直一语不发的臣暄,唯见他面色不变,只用右手食指与中指夹着空置的酒杯,来回把玩。鸾夙不知臣暄卖得什么关子,亦不敢再出言惹事。 说时迟,那时快,诸人忽听刘姓公子“唉哟”一声,已是满面鲜血俯身低呼起来,与此同时,一个酒杯应声落地,清脆碎裂。诸人连忙再看臣暄,但见他此时手中已空,正悠悠起身冷笑道:“我看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公然在此喧闹生事,挑衅本世子与周公子的交情。”他眼风在园内轻扫,再道:“今日刑部侍郎亦在座上,不知按我朝律例而言,当是判个什么罪?” 刑部侍郎应声而起,却已瞧出其中端倪,不敢多言。 臣暄见状,再笑道:“无妨,周公子倒是来评评理,也不知这人是谁带进来的,竟如此混事。”言罢又朝芙蓉园主人方艺铎招手道:“艺铎兄,此人如此下作,莫非是你的客人?” 方艺铎看了看臣暄,又看了看周建岭,两不得罪道:“我亦不知他是如何混进来的,还以为是在场哪一位的知交。” “园中皆是公卿世家、官宦子弟,各个性情风流、进退得宜,岂会与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人结交?只怕他是浑水摸鱼而来。”臣暄看向周建岭:“周公子你说是不是?” 周建岭狠狠咬牙:“世子说得不错。” 臣暄满意地点点头:“如此,烦请刑部周侍郎辛苦一趟,将他带下去处置了吧。” 刑部侍郎不过三十岁不到的年纪,从前乃是科举探花出身,并无祖荫庇护,是以不敢得罪臣暄,忙领命称是。 那刘姓公子此时仍旧捂着额头,鲜血已滴在衣襟之上。他分明是受人指使,见周建岭公然矢口否认,亦不敢当众道破天机,唯有恶狠狠道:“臣暄!你仗着你老子军功在身,今日公然出手伤人!这笔账又要如何算?按照我朝律例又当如何处置?” “我朝律例从未说过打狗有罪,本世子又何罪之有?”只听臣暄冷冷回道:“镇国王府打狗,从不看主人。”他朝刑部侍郎摆了摆手:“周侍郎,有劳了。” 刑部侍郎不敢怠慢,忙唤侍从将满额鲜血的刘姓公子拖了出去。 臣暄看着刑部将人带了出去,只觉今日戏已唱罢,才徐徐从案前起身,对方艺铎与园内诸人道:“今日教诸位看笑话了,个别畜生坏了芙蓉园的好情致。小王还是先行告辞,下次若再小聚,艺铎兄可要察清来人。”言罢他已向诸人抱拳,又特意向周建岭告了辞,才携着鸾夙径直出了芙蓉园。 园外镇国王府的马车早已侍立良久,见臣暄与鸾夙相携出来,连忙接过二人上了车辇。待行了一段路程,鸾夙才对臣暄掩面笑问:“今日我这一番表现如何?” 臣暄笑道:“若换做是我,亦难招架。” “哈!这是夸奖吗?”鸾夙颇为自得:“可没辜负了世子大人说我是‘伶牙俐齿’呢!” 臣暄无奈地笑了笑,却是发问:“你那一番‘茶事九编’之语,从前怎得未曾听你提过?” “即兴发挥,我已经忘了。”鸾夙终是显出虚心神色:“若是再被人问下去,我定会露馅,答不上来。” 臣暄哭笑不得:“我还寻思着改日向你请教请教。” “俗人多相问,君子意不说。”鸾夙笑笑调侃道。 臣暄闻言,抬手在鸾夙鼻骨上轻刮一下,宠溺叹道:“夙夙今日该赏。” “哦?世子欲赏些什么?” “先攒着,容我想想。”臣暄抬起垂帘看向车辇之外:“若不出意外,此事明日便会传入原歧耳中。待我去宫中会了他,再予你一并行赏。” 臣暄说着,面上已露出胜券在握之笑…… 第16章:宫中智斗 果然不出臣暄所料,他与国舅之子周建岭为了一个妓女而争风吃醋之事,终是传到了北熙武威帝原歧的耳中。臣暄从芙蓉园夜宴归来的第三日,原歧的传召旨意便抵达了镇国王府邸。 当府中管家来闻香苑向臣暄禀报之时,他正在为鸾夙画着美人图,甫一听闻武威帝传召,只淡淡道:“不急,待我为夙夙作完此画。” 鸾夙闻言秀眉微蹙:“这世间尚无人敢怠慢帝王,你也不怕原歧恼你?” 臣暄并未即时回话,只耐心描着纸上美人,眼看楚楚动人、一画将成,才淡然道:“我欲携此画进宫,若不画完,如何面圣?”他细细勾完衣袂的最后一角,再抬首看了看鸾夙,叹道:“竟是比真人还要美上几分。” 鸾夙撇了撇嘴:“没见过这么夸自己的。” “今日不是见到了?”臣暄揽袖停笔,招呼鸾夙前来观赏,再问:“画得如何?” 鸾夙有心打击:“只得我五分神韵。” “没见过这么夸自己的。”这一次轮到臣暄反击。 鸾夙顿时语塞。 臣暄见状,这才笑道:“此画已干,你替我收着,我去更衣。” “你便这样携画进宫?也不装裱一番?”鸾夙指着案上的美人图,颇为担心:“原歧暴虐,可会治你无礼之罪?” 臣暄摆了摆手:“如今南熙蠢蠢欲动,他尚且不敢。”言罢又指了指案上的画:“此画矜贵,不遇良工,不言装褫。” 鸾夙没再多说什么,呵气如兰将臣暄所画的美人图吹干,仔细卷入锦盒之中。须臾,臣暄已换了世子朝服而出,又将冕冠戴上,从鸾夙手中接过锦盒道:“如若我三日未归,咱们的约定就此作罢。” 鸾夙手中一抖,险将锦盒摔落在地。臣暄眼疾手快,已将锦盒接到手中,笑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你怕什么。” 鸾夙为他理了理朝服:“你是担心从前遇刺一事,与他脱不了干系?” 臣暄点头:“原歧明里不敢公然对我父子动手,只怕会在暗地里使绊子。”他轻拍鸾夙手背以示安慰:“我赌他尚且不敢在宫中杀我。” 鸾夙亦附和:“早去早回。” 臣暄深深看了她一眼,携画而出。 ***** 北熙序央宫恢宏大气,乃是历尽三十年修建而成。臣暄肃然走在其内,更存了几分势在必得之意。此时武威帝原歧早已在主殿等候多时,见臣暄姗姗来迟,难免心有不快。 臣暄却恍若未觉,笑着入内谒见原歧,道:“微臣见过圣上,路上耽搁,万望圣上恕罪。”他并未尊称原歧“万岁”。 原歧不过四十有余,一张薄面隐带狠戾,天生便是凉薄之人。他见臣暄一句恕罪之语说得毫无愧色,更觉怒意横生。半晌,方冷冷道:“存曜平身,赐座。”唤的正是臣暄的表字。 臣暄好似对原歧的不悦浑然未觉,只意气风发地往殿上坐定,对原歧笑道:“圣上莫怪,微臣的确有事耽搁。”他将手上锦盒奉至太监手中,再与原歧恭谨道:“今日随手画了幅美人图,还请圣上品鉴。” 此时太监已将画卷展开,面向原歧呈上。原歧不懂画作美人,只爱权势江山。他对着美人图随意一瞥,反问道:“这便是那青楼女子?” 臣暄点头笑回:“她叫鸾夙。” “果然是有几分姿色,”原歧看向臣暄,“但你不该为了一个妓女而与建岭相争。他是皇后子侄,亦是朕的子侄。” 臣暄面露不快:“微臣亦是镇国王世子。” 原歧平生最忌讳恭谨谦卑之人,在他眼中,越是谦卑守分,便越是心思深沉、易反难制。正所谓“会咬人的狗不叫”,便是这个道理。正因如此,原歧反倒对飞扬跋扈之人不甚在意,此刻眼见臣暄公然反驳于他,倒是放了几分心,面上也缓和些许,道:“不过一个女人而已,存曜若是喜欢,满朝公卿之中,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任君挑选。” 臣暄闻言摇了摇头:“圣上有所不知,那些知书达理的闺阁千金最是无甚趣味,微臣独爱鸾夙性子活泼、才艺双绝,又口齿伶俐。”他面上装出一副沉溺神色,对原歧叹道:“个中滋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原歧早已知晓臣暄与周建岭争美之事,只是他见事态并未闹大,便有心放任,假作不知。直到前日听闻了芙蓉园中发生之事,这才赫然发觉此事已不能算作单纯的争风吃醋,若不及时加以干预遏制,恐有可能演变成朝堂之争。 原歧见臣暄面上一番痴迷模样,有心试探,遂打量了他半晌,意味深长道:“芙蓉园中‘茶事九编’之论颇为新奇,朕亦存了探究之心。存曜不若将她传进宫来,教朕瞧瞧。” 臣暄立时面色一变,失态惊呼:“圣上不可!” “大胆!”原歧假作震怒:“有何不可?进宫是她的福分,亦是让你与周家释嫌的最好法子。” 臣暄却是一副焦急模样,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鸾夙出身风尘,身份微贱,怎能进得宫来,无端冒犯圣上。” 原歧毫不退让:“朕若点头,不能也能。” 臣暄踉跄两步:“微臣已与鸾夙有了肌肤之亲……” “这又何妨?”原歧冷笑:“臣暄,你要为了个青楼女子,忤逆于朕?”这一次,他唤的是“臣暄”,而非“存曜”。 臣暄闻言立时双膝下跪,诚恳请道:“微臣与鸾夙两情相悦……恕微臣难以从命。” “哦?是吗?”原歧面色不豫:“那你与她便去做亡命鸳鸯吧。” 臣暄震惊抬首,再看原歧。却见这位传言中暴虐不堪的武威帝正危险地盯着自己,面上一副狠戾神色。臣暄佯作痛苦万分,挣扎半晌才低低叹道:“微臣不该将画拿来……” 原歧再看了一眼太监手中展开的美人图,冷冷道:“此女子美则美矣,只是太过祸水。否则怎能引你与建岭相争?又害你我君臣之间生了嫌隙。她留不得。” 原歧看向臣暄,冷冷道:“朕给你两个选择。其一,她入宫;其二,她死。” 臣暄顿足而叹,语中不舍与哀恸闻者堪悲。半晌,方平复几许,视死如归道:“若为她性命考虑,微臣自是选一。然鸾夙性子刚烈,必然自刎守贞。她若死了,微臣亦不独活于世。” 原歧哂笑一声,面上浮出鄙夷之色:“你是镇国王世子,是臣家嫡传的独苗,如今竟为了一个风尘女子寻死觅活!此事若让你父王得知,必然痛心。”他语中尽是恨铁不成钢之意,再道:“臣家男儿,只能亡于沙场之上,不能死于美人帐下。” 臣暄无奈摇头:“姻缘之说,微臣无能为力。” 原歧见臣暄如此坚持,鄙夷之中带了痛惜,痛惜之中又带好奇,不禁问道:“你如今二十有二,已不是初涉花丛的毛头小子。美人于你,俯拾皆是,为何独独对一个青楼女子情有独钟?也罢,只要你肯弃了她,不再与周家相争,朕便许你一诺,这天下女子,无论高低贵贱、环肥燕瘦,只要你说得出,朕便做主允给你。” 这句话说得颇有深意,天下女子无论高低贵贱、环肥燕瘦……自是包括宫中女子。上至皇室公主、六宫妃嫔,下至侍婢宫娥、粗使洒扫,只要臣暄肯开口,他原歧皆无二话。 原歧自问这一句说得十分明了,言罢仔细观察臣暄面色,待瞧见了他的踌躇之情,才冷笑一声,心道臣暄果然已为之动心,分明不是成大事之人。 谁想臣暄思虑半晌,却是低低婉拒:“多谢圣上好意,微臣不敢。除却鸾夙,微臣眼中再无她人。” “你敢抗旨不遵?”原歧反问。 圣上并未下旨,微臣亦非抗旨。”臣暄好似是要与原歧掏心相告:“不瞒圣上说,这些年来,微臣虽担了风流虚名,却从未真正沉溺花丛之中,过往情事,大多是逢场作戏,无法投入。唯有鸾夙,与微臣秉性相似、志趣相投,微臣与她在一起,是说不出得自在快活。若要微臣相让,那便是剜心之痛。” “剜心之痛……”原歧在口中兀自重复这最后四个字,再看臣暄时,目中更缓了几分。他在臣暄面上探究半晌,见对方情辞切切、面色诚恳,传闻之言已信了三分;待提到欲传鸾夙入宫,再见臣暄模样,三分之上又信三分;而如今听了臣暄这番掏心相告,他自问此事已有八分可信。 原歧在心中唏嘘感叹,臣家已是势到微末,一代不如一代矣。眼前这镇国王世子臣暄,徒有高绝功夫、状元之才,却是用来抢绣球、画美人,争风吃醋窝囊至极。遑论还公然忤逆圣意,表露殉情之言,毫无城府、不知收敛,实是不堪重任。 思及此处,原歧便命太监将美人图重新卷好,交回臣暄手中,又缓缓叹道:“朕不过有心试你一试,存曜不必这等颓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况且你少年英雄,自是难过美人一关。也罢,今日朕既已明了你的心意,便也不再相逼,你若是真心喜欢,便赎了她脱离妓籍,召她做个贴身侍妾也好。” 臣暄闻言,目中霎时浮上喜色,惊喜万分道:“圣上英明!微臣肝脑涂地,誓死以报!”言罢又朝原歧行了大礼。 一个青楼女子竟能换来镇国王世子“肝脑涂地、誓死相报”八字忠心,原歧自觉很是划算。他在心中嘲讽臣暄,面上却装作和蔼长者,苦口婆心对臣暄劝道:“你父王不在黎都,朕便是你的长辈。今日在此教导一句,切莫再为女人开罪于人。这个分寸,你须得拿捏清楚,周家那边,朕替你善后吧。” 臣暄面上满是感激之色,深深俯首:“谢圣上隆恩!” 原歧再摆了摆手,语中有些困倦之意:“时辰不早了,你退下吧。朕不留你了。” 臣暄又表了几句感激与忠心,才毕恭毕敬退出主殿,出了序央宫。 原歧双手负立,站在殿上,瞧着臣暄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殿门之外,才缓缓冷笑:“瞧他迫不及待的模样……色欲迷人,有子如此,臣往后继无人矣。” 一直侍立在殿上的太监听了,斗胆问上一句:“他会不会是做戏?圣上信了几分?” 原歧闻言,沉吟片刻道:“夸大其词自然是有的,不过尚有七八分可信。倘若他当真做戏至斯,连朕也能骗过,那才是心思深沉可怕。”原歧眸中精光毕现:“他人在黎都,再多心思也是困兽之斗。且容朕再看看。” 第17章:各藏心事 自臣暄入了序央宫,鸾夙一直忐忑不安。她在隐寂楼内兀自独坐,对着那幅臣暄所赠的《春江花月图》怔怔出神,心中所思所想,皆是二人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 自从怡红阁后院救下臣暄迄今,转眼已有半载光景。他养伤时他为她提点曲赋,她挂牌时他请她援手相助,他赠她刘派真迹,他对她诸多包容……人皆有情,纵然知晓彼此不过是一桩交易,她仍旧为他进宫后的安危担心不已。 这样的男子,清俊风逸、高山仰止,锐可文韬武略,润可温存如玉,应是世间女子皆会倾心之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鸾夙自问,倘若没有这一桩彼此利用的交易横亘于二人之间,她未必能守住自己的心。 可现在,她却不得不坚守心房。她只怕如今他的温存以待皆是逢场作戏,正如他曾经所言“人生如戏”。鸾夙在心中暗自告诫自己,臣暄的万般宠溺仅仅只是戏中之景,他们不过是盟友关系。待到功成之日,他是俯览天下,她必悄然归去。在他面前,她不能动念,亦不敢动念。 “鸾夙姑娘,您午膳未用,晚膳多少吃一点吧。”她正出神深思,忽听一个丫鬟在门外道:“世子如若知晓您茶饭不思,定然心疼。” 鸾夙转首见丫鬟端着饭菜立在门外,只淡淡道:“端下去吧,我并无胃口。” 丫鬟见状,只得又退了下去,将此事禀告坠娘。坠娘自然知晓臣暄去了何处,亦了解鸾夙为何茶饭不思,她想了半晌,对那丫鬟道:“去唤朗星来,劝鸾夙进饭。” 一炷香后,朗星入了隐寂楼,端着饭菜站在鸾夙屋前道:“从前旁的姑娘都为了保持身段不敢吃饭,你却毫不顾忌,饕餮口腹之欲。如今这样的胃口,可不像你。” 鸾夙见是许久未见的朗星,只得回叹:“你进来吧。” 朗星端了饭菜而入,自顾自坐在鸾夙对面:“今日烧的都是你爱吃的菜式。” 鸾夙拾起筷子,在盘子中翻了几翻,又将筷子放下。 朗星仔细打量了鸾夙半晌,低低感慨:“外人都道闻香苑鸾夙乃是镇国王世子专宠,颜如渥丹、桃羞李让,怎得今日我瞧着,你好似比从前还要憔悴消瘦许多?”朗星终是问道:“臣暄待你不好?” 鸾夙缓缓摇头:“不,他待我很好。”自是好的,她憔悴消瘦,不过是因为心中藏了事,藏了与臣暄之间的天大秘密。只要此事一日秘而不宣,她便一日须得殚精竭虑,又怎会丰润? 鸾夙看向朗星,补充道:“你不要多想,我们十分要好。” 朗星这才点点头:“自挂牌那日臣暄抢了绣球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单独见过你……其实我是有心避开的,我担心自己与你走得太近,会惹别人不高兴。” 鸾夙自然知晓朗星所指的“别人”是谁:“朗星,谢谢你。” 朗星点点头,将案上的饭菜往鸾夙面前一推:“若要谢我,便将这饭吃了。鸾夙,你不是儿女情长之人,你就这么喜欢臣暄?” 鸾夙有些不解:“你从前不是属意我选他吗?如今我选了他,怎得又不见你高兴?” 朗星叹气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你变了,自从和臣暄一起之后,你就变了许多。性情好似更沉稳了,然而笑容也勉强了。” 性情自然是要沉稳的,笑容在人前自然也是勉强的,只因一切皆是做戏。看来自己做戏还是做得不像,亦或是朗星太过观察入微。 鸾夙只听朗星再道:“我与你自小玩在一处,在这闻香苑里,我早已将你当做半个亲人。如今你有心事、郁郁寡欢,我自然是担心的。鸾夙,倘若臣暄对你不好,抑或是你与他在一起过得不开心,不若便和他断了吧。以你的才貌,值得有人赎你脱籍从良。” 鸾夙知晓朗星误会了,大约是他见臣暄日日流连闻香苑,却从未提出要为她脱籍赎身,才会令他误会臣暄是逢场作戏。个中情由自是不能与朗星说的,鸾夙想了想,正寻思要如何对他解释,却忽听一个声音在门外道:“是谁在挑拨离间?” 鸾夙闻言立刻眸光一亮,循声望向门外,但见臣暄身着世子朝服,正清俊持重地立在门外。鸾夙立刻起身相迎,臣暄却已兀自抬步入内,边走边道:“本世子不在几个时辰,便有人想要拆散我与夙夙了?” 朗星自知失言理亏,起身对臣暄见礼道:“朗星是为鸾夙着想,并无它意。自知失言,还望世子恕罪。” 臣暄揽过鸾夙,打量了朗星半晌,没有说话。 鸾夙见状立刻解释道:“朗星是过来与我送饭的,见我茶饭不思,才误会了。”她转首朝朗星使了个眼色,啐道:“还站着做什么,徒惹世子生气,快走吧!” 朗星这才对臣暄再次颔首请罪,匆匆而出。 臣暄望着朗星背影,幽幽道:“我从前便对坠娘说过,他要毁在一张嘴上。” 朗星是伶倌,自是靠嘴吃饭,若说是毁在一张嘴上,也并非没有可能。鸾夙在心中暗自想着,却不欲让臣暄再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于是忙岔开话题道:“此次进序央宫,原歧可有为难于你?” 臣暄这才回首看她,笑道:“我这不是安然无恙回来了?你瞧我可有断手断脚?” 这句话明明是笑着说的,然而听在鸾夙耳中却有一种莫名的落泪冲动。她深深一笑:“回来就好。” 臣暄即刻有些动容之意,再看鸾夙案上的饭菜,悠悠问道:“我方才听你说,朗星是见你茶饭不思,才误会我对你不好?”他看着鸾夙:“茶饭不思?你为何不用膳?” 鸾夙自不会承认心中所想,别过脸道:“我午膳进得多了,没有胃口。” 臣暄并未戳破,只盯着鸾夙一张不施粉黛的清丽容颜细看。他想起了自己方才在原歧面前说过的话——“微臣虽担了风流虚名,却从未真正沉溺花丛之中,过往情事,大多是逢场作戏,无法投入。唯有鸾夙……” 臣暄自知,他这一番话虽有迷惑原歧的嫌疑,却并不见得没有几分真心。他如今已二十有二,并非初涉花丛的毛头小子,美人于他,俯拾皆是,万花丛中,他亦是来去自如。然而在他镇国王世子心中,美色远不如美酒香醇,美酒尚可一醉解忧,美人却从不能让他沉迷其中。 过往情事,他一向浮光掠影、蜻蜓点水,唯有鸾夙,他认为不同。 眼前这个女子,原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却一朝跌落,从相府闺阁误入烟花柳巷。若是换做旁人,只怕早已向命运妥协,或是以死求得解脱,而她却肯咬牙隐忍,只为心中一个信念。鸾夙委实牙尖嘴利、性情固执,却又心存善念、知书达理。无论美貌、才情,还是性格、思想,她都是独特的,是他从前并未见过的,惹得他想要一探究竟。 臣暄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渐渐陷落,可那日鸾夙举荐拂疏吟歌之时,他心中分明大为光火,一反往日沉稳性格。也正是因为这件事他才恍然发觉,自己原本想要浅尝辄止的心态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深沉。若说是对鸾夙日久生情,也不见得,可她的确如香醇美酒,令他越品越醇,直至沉醉其中。 他苏醒睁开眼的那一刻,便已知道她是个美人,她的缺点、优点,在他眼中都是可爱之处。也许从她救他性命开始,他已注定要与她产生牵绊。他的命都是她援手所救,还有什么不能给她?纵然知晓她刻意紧闭心扉,纵然知晓她欲功成身退,可他还是动了几分心思。 该如何留下她?告诉她他愿意与她笑看江山、闲谈落花?承认他已戏假情真、险将不拔?只是他如今身陷敌营,自身难保,这些话,他还不能轻易对她说出口。他不能害了她。 他唯有告诉自己,如今情思方动,未到深处,这一切的一切,仍可遏制。他只要坚信与她乃是戏中之景、景中之情,他相信凭借他的意志,必可斩断这浅淡情丝。 人生如戏,臣暄在心底告诫自己。戏未落幕之前,他决定继续保持缄默。 想是自己沉默了太久,待臣暄再回过神来时,恰好听到鸾夙理直气壮地问:“你瞧着我走什么神?我都唤了你好几声了!” 臣暄干笑出声:“没什么,在想方才与原歧说过的话。”他将冕冠摘下,再看了一眼案上饭菜,对她道:“菜都凉了,我去更衣,你叫人重新烧菜吧!权当陪我吃一些。” 鸾夙端起饭菜,叹了口气:“好吧!我去请坠姨吩咐烧几个你爱吃的菜。”言罢已端了托盘开门而出。 臣暄望着屋门半晌,才微叹一声,换下朝服。方更衣完毕,但听屋外有丫鬟道:“鸾夙姑娘,天色已暗,小奴奉坠妈妈之命,来送些灯油香烛。” “进来吧。”臣暄低低回道。 丫鬟一愣,忙在屋外恭谨道:“叨扰世子,万望恕罪。”言罢轻轻推门而入,将屋内香烛一一换上新的,又将案前烛火点燃,再道:“这是咱们闻香苑自己研制的醉香,在屋内点着可助安眠,白日里千万点不得,否则一整日都要困倦无力。” 臣暄颔首:“下去吧。” 说话间,鸾夙已端着一壶酒归来。她见屋内灯火通明,便知是有人送来了香烛。臣暄将方才丫鬟的话对她转述了一遍,笑道:“定然是坠娘觉得你太辛苦,才特意命人将这醉香送来点着。” 鸾夙抚了抚自己半面脸颊,叹道:“这醉香不是助眠吗?可见闻香苑上至坠娘、下至朗星,都觉得我憔悴了。” 臣暄闻言哂笑:“你才多大,正是如花年纪,哪里来的感叹。” 鸾夙摇了摇头:“坠姨曾对我说过,十六岁的姑娘在青楼里,已是要走下坡路了。” 臣暄见鸾夙感叹红颜憔悴,有心开解她,便将两只酒杯斟满,道:“咱们先喝两杯。” 鸾夙蹙了蹙眉:“菜还没上,你急什么?”口中虽如此说,到底还是端起了杯子。 臣暄沉吟片刻,率先道:“第一杯,愿夙夙大仇得报。” 鸾夙与臣暄碰了杯:“我祝世子摆脱黎都束缚。” 二人将杯中之物饮尽。 臣暄又将杯子斟上,再道:“第二杯,愿夙夙红颜永驻。” 鸾夙笑着接过酒杯:“我祝世子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臣暄在口中重复一遍,才与鸾夙碰了杯,一饮而尽。 屋内烛火影影绰绰,隐约散出莫名香气,想来便是方才丫鬟所说的醉香。臣暄看着鸾夙娇颜,再将酒杯满上,声音有些喑哑道:“第三杯,愿夙夙……早觅良人。” 鸾夙就着烛火看向臣暄,却是揉了揉眼睛,笑回:“我也祝世子……”话还未说完,她却已是双眼迷蒙,声音娇媚:“这酒劲真大……我有些晕,还发热……” 臣暄闻言笑了笑,亦觉得有些燥热。他正待嘲讽鸾夙量浅,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妥,立时变了脸色,惊道:“这酒有问题!” 此时鸾夙已是神志不清、燥热不堪,连说话也带着几分呻吟之意:“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臣暄面上青筋已露,强力克制自己:“这酒里是……春药……” 第18章:坐怀不乱 “春……药?”鸾夙口中呢喃,面上却两腮绯红,神色迷蒙,显然已经动情。 臣暄自幼练武,体格强健,自问寻常药物不能近身,然此刻亦是心悸荡漾,情难自已。他强忍欲望,往屋外奔去,待开门时,却发现门栓紧闭。臣暄欲破门而出,却愈发感到使不出力,唯有体内热流上下奔走,似在寻找宣泄的出口。 此时鸾夙已难自抑,俯在案上娇喘不已。臣暄回首朝屋内看去,但见鸾夙在烛光之中更显妩媚,不由再添心猿意马。他兀自站在门前,极力克制体内欲望,双眼却一动不动瞧着鸾夙。此时忽见一个闪烁,应是烛火摇曳之故,可便是这电光火石之间,臣暄却恍然悟出问题所在——并非酒中被人下了春药,而是那丫鬟拿来的“醉香”蜡烛大有蹊跷! 这般一想,臣暄立刻将屋内烛火一一吹灭,又将案前的蜡烛吹熄。然而不近鸾夙之身还好,此刻甫一走至案前,他立刻闻到一阵女子特有的清香。臣暄借着月光再看鸾夙,美人已是香汗淋漓,低低呻吟,他这才发觉自己亦是全身湿透,唯凭着最后一丝理智勉强克制。 男女独处一室,原就互相吸引,更何况臣暄与鸾夙皆是风华正茂,气盛之时。此时两人里外衣衫皆已湿透,鸾夙更如水中出浴。臣暄不自禁抚上她的背脊,只觉对方全身炽热,直将自己掌心炙得烫手。他闻着鸾夙浸出的体香,单手从她后颈缓缓滑下,毫无意外惹出美人一阵嘤咛。 这一阵嘤咛之声听在臣暄耳中,几乎要淹没他最后一丝理智。他摸黑滑至鸾夙腰间,寻到腰带扣处,正欲一把扯开,忽听鸾夙呻吟道:“你身上……好香……”说着便往他怀里钻去。 臣暄感到怀中多了一个软香之物,正是鸾夙主动投怀送抱。如此一来他更加情难自已,咬牙狠狠扯开鸾夙腰带,一把将她抱在案上。 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声响,案上的酒杯烛台已全部落地,臣暄耳中唯余鸾夙的呻吟嘤咛,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一个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一个是软玉温香的美人,兼之夜色阑珊,药效使然,纵然平日谨守礼节,此刻也已难以抵抗。 臣暄眼见鸾夙双臂痴缠,便一把将她拦腰抱起,走至榻前徐徐放低,神色虔诚如对待一件无价之宝。不过须臾,美人已是娇喘不已,浑身战栗。 臣暄毫不犹豫扯开鸾夙下裙,正欲与鸾夙裸呈相对,手上动作却忽然一停。 他怎能对她做出禽兽不如的事情来?自己如今身处黎都安危不定,即便志在天下,也怕事出万一。倘若让她失了贞洁,毁了清誉,事败之后,她当如何自处?退一万步讲,即便他逃出生天,一展宏图,可有过这一次肌肤之亲,她清醒之后定然愤恨,彼此间最后的君子之谊也将消耗殆尽,被这一次短暂情事毁得荡然无存。 越是怜惜,便越是慎重。他要的从来都不是一夜温存。 仿佛是为了附和臣暄心中所想,此时忽听惊雷乍起,闪电突现,窗外已是风声猎猎。须臾,倾盆大雨从天而降,伴随着电闪雷鸣交织袭来。 听闻此声,臣暄灵台又添清明。他在心中默数三下,数到三时应声而起,跳下床榻穿好衣衫,又用被褥遮住鸾夙胴体。他踉跄几步走到门前,映着雷电朝门上使劲踹去,边踹边喝道:“容坠!开门!” 房门岿然不动,屋外无人应声,唯有雷雨接连回应。臣暄嗓音已是喑哑,唯恐再等下去更加把持不住,遂连忙使力再喝:“容坠!我知道你在门外!” 这一次话音甫落,门栓已响,须臾之后房门重开,坠娘容颜毕现门外。臣暄只觉欲望奔涌,难以抒发,心中恨得咬牙切齿,一脚踹在坠娘肩上,指着屋内的鸾夙喝道:“给她解药!” 坠娘被臣暄踹倒在地,抚着肩伤蹙眉起身:“属下是为世子着想,鸾夙性情刚烈,难以驯化,倘若她不愿委身于您,只怕不会真心归顺。” 雷声滔滔,闪电猎猎,瓢泼大雨已溅入屋檐之内。臣暄与坠娘各不相让,任由雨水铺面拍打。凉意缓缓袭向臣暄周身,一腔怒火却在他心中燃烧,他再看坠娘理直气壮,一时之间更加恼火:“容坠,是否你在黎都太久,已忘了主子是谁?” 坠娘下跪恳声:“属下不敢。” 臣暄抹去脸上雨水,最后撂下一句“给她解药”便一个箭步踏入雨中,迅速消失在惊雷之处。坠娘仍旧跪在原地,转首望向无边雨夜,半晌方摇头叹道:“祸水红颜……” …… ***** 翌日清晨,鸾夙从榻上醒来,只觉自己额上发烫,嗓中干渴。她分明记得昨夜自己是与臣暄喝酒,然而酒过三巡,再当如何,她却想不起一丝一毫。鸾夙隐约想起昨夜好似有一场无痕春梦,梦里不是旁人,正是她与臣暄。 那梦中之景如此逼真,就连诱人气味都清晰可闻。若不是此刻自己穿戴整齐躺在榻上,鸾夙当真会以为昨夜之梦是真有其事。如此一想,她更觉脸上发烫,忙安慰自己乃是醉酒所致。 鸾夙勉强起身,想要下榻,然而双脚落地之际,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不禁双膝一软,又坐回榻上。她抚着额头蹙眉回想,正欲唤人,却听房门“吱呀”开启,坠娘已端了汤盅款步入内。 鸾夙靠在榻上低低见礼:“坠姨。” 坠娘点头:“昨夜忽降大雨,你睡得沉,受了凉,今早有些发热。” 鸾夙揉了揉额头:“我只记得昨夜与世子喝酒……然后……” “然后你便醉了,”坠娘接过鸾夙的话,“世子见你醉酒,便命丫鬟将你扶到榻上。谁知你又吐又闹,折腾了半宿,世子只好回镇国王府邸歇下。 “那世子他……”鸾夙低低疑问:“他可醉了?” “仅是微醺,并不大碍。”坠娘将被褥遮上鸾夙双肩,再道:“丫鬟们都在屋外候着,你既发热,便好好养着吧。”言罢又将汤盅递上:“先把药喝了。可需丫鬟服侍?” 鸾夙摇了摇头,接过汤盅兀自啜饮:“我素来不常生病,今日这病当真来得莫名其妙,昏昏沉沉难受得很。” 坠娘掩面一笑:“你从前最爱装病拒客,如今总算尝到个中滋味了。”她见鸾夙已将汤药饮下,便接过空置的汤盅,再道:“世子那处我已禀告过了,他嘱咐你好生歇着,等你将养一日再过来瞧你。” 鸾夙点头:“我省得,正好清静两日。” 坠娘见鸾夙尚算清醒,再将右手探上她的额头,道:“没有昨夜烫手了,想来这几日便会大好。我得去外头招呼着,你有事便吩咐丫鬟吧!”言罢已兀自起身,端了空盅出了鸾夙香闺。 坠娘低着头徐徐往隐寂楼外走,方走到楼前,便瞧见臣暄一袭白衣立在楼外,正抬首望着楼上匾额。匾上“隐寂楼”三个烫金大字笔势奇雄、笔锋强劲,正是臣暄亲笔所提。 坠娘自知理亏,低低俯身请道:“属下知错。” 臣暄好似没瞧见来人,仍旧望着匾额出神,半晌,方问道:“她身子如何?” “有些发烫,乃是药效后遗所致,并无大碍。” 隐寂楼原就地处清幽,自翻修之后赠予鸾夙,楼前更是鲜少人迹。昨夜忽降一场大雨,风中已有凉意徐徐,此刻臣暄一袭白衣独立楼前,衣摆飒飒恍如谪仙。他清俊面上隐有倦意,一双幽眸带着冷色:“容坠,你来黎都多久了?” “回世子,二十年整。”坠娘恭谨回道。 “二十年整……”臣暄在心中细细盘算:“从前名动黎都的舞娘容坠,二十年来容颜未改,心却重了许多。” 坠娘闻言心中一惊,不敢接话。 臣暄终是将目光缓缓移至坠娘面上,徐徐再道:“女子最好的年华,你都给了臣家,二十年来尽心尽力,终究功大于过……如今也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了。” “殿下!”坠娘抬首惊呼:“属下知错……” 臣暄对坠娘的自愧恍若未闻,语调微寒道:“我知你早便培养了接班之人。我给你半月时日交接事宜,半月之后,你便离开黎都吧!” 只这一句,臣暄已转身迈步,徒留坠娘立在原地,心中不知是悲是喜。 秋风萧瑟,草木摇落,似在惆怅过往辛酸,又似感叹红颜凋零…… 第19章:美人之欲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原本鸾夙以为将养两日便可痊愈的头疼脑热,前后却足足拖了七八日。这几日中,臣暄只来探过她两次,他不来,她亦不多问,每日只在榻上看书小憩,日子倒是从未有过的悠闲清静。 无须被迫卖笑,亦无风流花客,她只需日日呆在这偏僻的隐寂楼内,没有一丝靡靡之音可入耳中。这样的日子,鸾夙很喜欢,也很珍惜。 日子说快不快,说慢倒也不慢,待到鸾夙能够自如行走,又在屋内养了两日气色,时令已是九月初二。她近日安心养病,不闻外物,甫一痊愈,才知晓黎都城内烟花之地已添了两桩新的谈资:一是鸾夙自己名动北熙,二是坠娘脱籍从良。 自鸾夙与臣暄相携出席芙蓉园夜宴迄今,前后不过半月光景,她的艳名却已在公卿之中迅速传开。那日鸾夙的芳菲风情、伶俐口齿被人传得神乎其神,尤其一番“茶事九编”的言论流传甚广,更有文人墨客以此为引,做起了诗赋。 如今黎都城内,上至公卿世家,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道镇国王世子眼光至高、艳福不浅,采摘了一朵色艺双绝、不同寻常的解语花。 鸾夙风头一时无两。 黎都城是北熙国都,城内烟花柳巷亦不在少数。然歌舞美人虽多不胜数,多年以来却都是后浪推前浪、新人换旧人,从未有哪个美人能够屹立不倒,独占花魁。尤其自“南熙第一美人”晗初声名鹊起之后,北熙尚无一位青楼女子可与之齐名比肩。恰逢鸾夙在芙蓉园夜宴之上“一鸣惊人”,博得满园子弟喝彩,如此在公卿之中一传十、十传百,倒也迅速使她冠上了“黎都第一名妓”的雅号。 再加上今年三月晗初来到黎都之时,曾有几位公卿子弟成功一睹芳容,此后他们又在芙蓉园内瞧见鸾夙,皆发出了“晗初不过尔耳”的感慨。这便更为鸾夙的芳名披上了一层光艳之色,亦令外人遐想不已。 沉寂许久的北熙烟花之地终于有了振奋之时,青楼女子皆以鸾夙为榜样,以期能如她那般觅得显赫才俊,又得绝世情思。黎都声色场内渐渐传开“南晗初,北鸾夙”一说,且愈传愈快、愈传愈开,大有将鸾夙捧为神女之意。 鸾夙自己听闻这一说法之时,面上并未见得有几分开怀,她正为坠娘的离开而感慨万千。若要说坠娘无情,这七八年间却分明是对她青眼有加、颇多关照;可若要说坠娘有情,她又对她心存利用、动机不纯。鸾夙为坠娘脱籍从良而庆幸开心,却也为坠娘不告而别有些心中不快。 对这个养育教导自己八年的女人究竟是感恩还是怨恨,鸾夙自己已说不清楚。 “在想什么?”鸾夙心中正滋味莫辨,忽闻屋外传来久违之声。 说是久违,不过仅是几日未见。大约是这半年里两人日日相对,是以甫一疏远几天,她才会觉得有些失落。鸾夙不知臣暄心中是何想法,只淡淡转首道:“坠姨脱籍从良,可是你交代的?” 臣暄挑眉一问:“为何与我有关?” “你不是她的主子吗?”鸾夙反问:“你若不发话,她如何敢走?” 臣暄面色坦然:“她为镇国王府操劳半生,如今已是四十许人,能觅得良缘,实在难得,我自问不应阻拦。” 鸾夙轻轻点头感叹:“二十年前容坠之姿名动天下,听说曾一舞倾倒无数王侯。想不到其中当真有人能痴心守候二十年,等来这一段再续的未了之缘。坠姨劳碌半生,如今晚年可保,亦算圆满。” 臣暄闻言看向鸾夙,若有所思问道:“夙夙很是感慨?” “不过是由人思己,亦想知道我二十年后又该如何。”鸾夙唏嘘不已:“能如坠姨这般觅得真情,即便等上二十年,也是值得。” 臣暄沉吟片刻,才缓缓叹道:“夙夙不像是伤春悲秋之人。” “欢场女子,皆以脱籍从良为毕生向往。差一些的,做个侍妾;好一些的,做个填房;若是有谁能得夫家明媒正娶,必是惹得周遭艳羡不已。”鸾夙越说越是黯然:“我虽不甚在乎这些名分,却也能懂得她们的心情。” 鸾夙沉默须臾,终是幽幽叹了口气:“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纵是我亦不能免俗。” 臣暄看着鸾夙面上神情,殷切回道:“夙夙定能觅得良人。” 鸾夙垂眸:“承世子吉言,但愿如此。” 不知为何,鸾夙觉得臣暄近些时日态度冷淡许多,不复以往谈笑调侃,更无诗画切磋。这是从何时开始的呢?鸾夙在心中仔细回想,应是在她生病之后。 鸾夙不愿细究个中缘由,左右她不过是陪他演了一出戏。他们在人前假作痴缠,但是人后如何相处,全凭臣暄定夺。他若愿与她谈笑,她无从拒绝;他若沉默以对,她亦不会多话。她不过是他戏里的陪衬,她只要他的君子一诺。 鸾夙想了半晌,一个念头终究在心中藏不下去,遂再问道:“坠姨走后,闻香苑谁来接手?” “拂疏。”臣暄淡淡回道。 鸾夙恍然大悟:“原该是她。”她一直记得自己挂牌那夜,坠娘曾对她说过的话——“我原是对你有别的安排,是世子执意选了你。” 她原本并非坠娘心中的上乘做戏之选,只不过是因为臣暄的意思,坠娘才松口劝她去与臣暄搭戏。当初坠娘究竟对她做的是什么安排,鸾夙无从知晓,恐怕今后也再无机会知晓。然而拂疏既接了这闻香苑,已足以证明坠娘有多信任拂疏。 如此重托,拂疏在坠娘心中分量之重,应在自己之上。 鸾夙看向臣暄,只见他淡淡点头道:“拂疏性子温顺,八面玲珑,是接手此处的最佳人选,坠娘选得不错。只是拂疏不过十七八岁,却要做这妓院老鸨,倒也有些难为她了。” 鸾夙没有接话。 臣暄见状再嘱咐道:“拂疏既已接手闻香苑,往后你有事便可与她相商,不必顾忌我。” 鸾夙点头:“我省得。” 此后二人皆是无话,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须臾,臣暄又隐晦道:““那日的事……拂疏不会记恨于你。如今她既已效力于镇国王府,自然知晓了你我之间的约定……是以你无需对她做任何隐瞒。” 鸾夙立时脸色一变:“包括我的身世?” 这一次臣暄痛快否认:“她尚不得知,我想问过你的意思。” 臣暄自问这句话说得坦坦荡荡,然而听在鸾夙耳中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她听臣暄言语之中,似乎很顾虑她与拂疏之间的关系,好似她二人会为了他争风吃醋一般。鸾夙在心中缕了缕由头,立时想通了前因后果——拂疏曾在臣暄面前的卖弄歌舞。 犹记得当时臣暄还对拂疏有百般偏见,说她是“心术不正”,如今不过月余功夫,他却已在自己面前开始维护起拂疏来,甚至有意将自己的身世据实相告。 如此一想,鸾夙面露低低嘲讽:“世子当真是将拂疏看成心腹了。只不过她是世子的心腹,可不是我的心腹,她只需知晓世子的意思即可,我自问并无必要告知我的私事。” 臣暄硬生生将鸾夙这话受下,也并未多作解释,只是回道:“我省得了。” 鸾夙点头“嗯”了一声,半晌再问:“可要我当面见过拂疏姐姐?” 臣暄看了鸾夙一眼,沉声回话:“不必。” 鸾夙从案上起身,幽幽叹气:“‘南晗初,北鸾夙’,世子当真煞费苦心,教我平白得了这样大的荣耀。” 臣暄张口正待说些什么,此时却忽闻敲门声起,随即一个亮嗓清喉在门外温顺道:“世子殿下,拂疏求见。” 拂疏来的是隐寂楼,是人尽皆知的鸾夙香闺,然她敲门而入,却只招呼臣暄,可见并未将鸾夙放在眼中。 鸾夙自己心中也十分清明,她与拂疏年纪相仿、姿色相当,如今又同为臣暄办事,免不得要被他拿来比较。既然拂疏明里已接管了闻香苑,地位自然要在她之上。 这般一想,鸾夙便没有出声。反倒臣暄蹙了蹙眉,才徐徐道:“进来吧。” 房门渐开,美人渐露,但见拂疏端着一盅汤水施施然入内,将托盘放在案上,浅笑道:“今日早膳,世子夸赞拂疏这一道‘翡翠芙蓉羹’做得好,拂疏眼见午时将至,世子仍未传膳,便特意先做了这道羹汤来,斗胆提醒世子切莫误了用膳。” 拂疏言语中的关切之意不似下属,反似侍妾,仍旧看向臣暄笑道:“世子诸事虽忙,身子第一。”言罢才又看了鸾夙一眼,淡淡道:“鸾夙妹妹大病初愈,不如也一道用了吧。” 鸾夙看着拂疏容颜,并未在她面上瞧出半分尴尬之意,可见拂疏做这一套功夫乃是坦荡自然,并未在意臣暄与自己的关系。的确不应在意的,自己本来便是与他做戏,旁人不知,大约还会存有几分顾虑,如今拂疏既已知晓内情,自然不会有诸多顾忌。 如此一想,鸾夙倒是坦然了几分,面上亦对拂疏笑道:“拂疏姐姐为世子亲做羹汤,鸾夙怎好僭越?恰好鸾夙病中初愈,已有多日未曾外出走动,今日正寻思着想要出去逛逛。姐姐来得正巧,既有姐姐在此与世子为伴,鸾夙恰好出去透透气。” 她说着又转首看向臣暄,浅淡笑问:“世子可准了鸾夙之求?” 臣暄不假思索点头回道:“出去走走也好。” 鸾夙闻言露出嫣然一笑,转身入了屏风之后。须臾,已裹着一件桃红色披风款步而出,一边系着脖颈上的绳子一边笑道:“世子与姐姐慢坐,鸾夙去去就回。” 臣暄盯着鸾夙兀自摆弄绳子的十指柔荑,忽然想起了十余日前的那一个雷雨之夜。那夜正是在这间屋中,他曾于黑暗之中抚过她的纤纤脖颈,又曾解开她的香肩绳带……倘若不是最后关头他寻回了清明神智,努力克制奔涌欲望,想来此时此刻,他们之间早已不能相处自如。 如今他离开在即,回首再想,倘若当真图了那一夜温存,则他离开黎都之日,便是与她分道扬镳之时。 臣暄不由再次感叹自己定力之强,眼下再想,他亦不知自己当初是如何强忍了下来。倘若相同的境况再让他重新经历一次,他自问不能保证是否还能把持得住。 美人在怀,不为所动;春药加身,咬牙强忍。这欲望的滋味究竟有多难熬,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无论是生存之欲、权势之欲,抑或是美人之欲…… 臣暄再回过神来之时,恰好瞧见鸾夙离去的背影。桃红色的披风下摆在门槛处一闪而过,不待他看清已消失在了视线之中。不知为何,臣暄心中顿时生出失落之感,仿佛他终将看着她的明艳背影,一生一世,难以并足比肩。 这失落之感愈来愈重,渐渐弥漫了整个屋内。一阵香气幽幽袭来,却是拂疏已盛了一碗翡翠芙蓉羹,奉至他的面前。臣暄看了拂疏一眼,抄手接过汤碗,却端在手中,并不进饮。 拂疏见状,低叹一声:“方才是拂疏太过分了,没有拿捏好分寸。” 臣暄摆摆手:“大事在即,原歧这一关必是要过。倘若不让她先尝尝个中滋味,我只怕她涉世不深,在人前演起来瞒不过原歧。” 臣暄终是饮了一口翡翠芙蓉羹,看向拂疏,一语双关道:“你做得很好。” 第20章:佛门旧景 九月的黎都已是寒气料峭,鸾夙裹着披风,尚觉瑟瑟。然而这瑟瑟之意究竟在身,还是在心,亦或是身心皆有,她自觉难以言表。 方才拂疏曾言“今日早膳,世子夸赞拂疏这一道‘翡翠芙蓉羹’做得好……”,这分明是说臣暄今晨已在闻香苑中,然他却临近晌午才姗姗迟来隐寂楼,可见是有意为之。鸾夙在心中微微感叹,自她六月初六挂牌至今,前后不过百日光景,想来这百日恩宠已是将要走到尽头。 从前雅妓拂疏献歌,在镇国王世子眼中不过是献媚手段;如今拂疏既已接管了闻香苑,自然便成了他的得力助手。而自己不过是与他做了交易而已…… 今非昔比,拂疏与她孰轻孰重,在镇国王世子眼中亲疏立现。 鸾夙出了闻香苑,一路向东而行,方过了一个路口,却又停下脚步,回首后看。臣暄派来贴身保护她的宋宇一直跟在十步开外,面色严肃,谨守本分。鸾夙冷得将双手裹在披风之中,淡淡道:“宋侍卫请回吧。我想独自走走。” 宋宇不假思索拒道:“姑娘恕罪,世子是担心姑娘安危。” 鸾夙面色清冷:“今时不同往日……”这一句话并未说完,她又转了话题道:“天子脚下,光天化日,还有谁敢当街行凶不成?” 宋宇只低低俯首请罪,脚下却分毫不动,依然坚持己见。 鸾夙见状,也不勉强,只叹了口气:“也罢,不过我今日并不想看见镇国王府的人,劳烦宋侍卫藏得隐蔽些。”此话甫毕便不再多言,鸾夙又转过身去继续东行。 想是因着深秋时节,又过了晌午时候,路上行人并不见多。鸾夙不知是悲是喜,和着几分淡淡感慨徐徐前行,也不知走了多大时候,再回过神时,竟已走到了“原香寺”。 黎都城西乃是声色犬马之地,赌坊、花楼皆汇聚于此,闻香苑亦是城西一处旖旎风景。而原香寺则在皇城东南,因着沾了一个“原”字,与北熙皇室沾亲带故,自也成为万般尊崇的寺院,地位仅次于北熙国寺。 一是“闻香”,一是“原香”,两地都是留香之处,地位却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是烟花柳巷,一个是虔诚寺庙;一个是靡靡之地,一个是圣洁所在。 从城西的闻香苑走至东南的原香寺,不知不觉她竟已走了小半个黎都城呵!鸾夙抬首瞧着“原香寺”三个赤金大字,心中涌上万般哀戚。自然是哀戚的,此处一草一木,她曾无比熟悉,不是别处,正是凌府旧址。 从前的相府位居万人之上,乃是人皆向往的风水宝地,然而自从凌府一夕惨变之后,人人却是绕路而行,城内行人如避瘟疫。 世态炎凉,兔死狐悲,不堪如此。 既是武威帝原歧下旨满门抄斩的相府,自然算是朝中上下的不祥之地,原歧也自知此处不能再赐给旁的大臣,否则必惹君臣嫌隙。然而相府乃是城中难得的风水之地,倘若将这偌大的地方就此空置,不仅弃之可惜,更是徒惹闲言碎语。 原歧曾将此处视为一块心病,最终还是国舅周会波献上良策,道是可将凌府旧址改建成为一座寺院。原歧听后大为欢喜,待到寺院落成之时不仅亲口赐名“原香寺”,且还御笔题写了匾额。因是沾了原歧之光,此处香火也渐渐鼎盛起来,经过这七八年的香客虔拜,倒隐隐成了黎都城内熙攘往来之处。 鸾夙从不来原香寺上香。虽说是同处一城,然她寥寥几次的出行之中,却从未到过此处。说来都是坠娘善解人意,每每嘱咐车夫刻意避过原香寺,宁肯绕远,也不惹她伤心。 谁想事隔多年,她竟会不经意走到此处,可见在她心底,从不曾忘却这一条来去之路。 鸾夙本想离开原香寺,然到了门前却被这里的一草一木所慑,伫立良久迈不开步子。一阵秋风瑟瑟而过,鸾夙不禁紧了紧披风,踌躇半晌,终是迈步入了寺里。 已近黄昏时分人烟稀少,鸾夙在原香寺内走了一圈亦未感到香客鼎盛。她在心中回忆旧景,只觉相府的格局并未大动,唯有从前一座正厅被生生拔高,塑了佛像金身供奉其内,做了原香寺主殿。 鸾夙在殿前黯然伫立,所思所想皆是童年往事。父亲凌恪、管家江良、凌未叔叔、小江儿,还有聂沛涵……旧时人事历历在目。如此一想,鸾夙渐觉鼻尖酸涩,正待抬袖擦拭泪痕,忽闻有人在身后清冷叹道:“神佛面前,美人拭泪,此景妙哉。” 鸾夙只觉背脊一凉,伴着秋风拂拂打了个寒颤。她循声望向来人之处,但见一位俊美公子身着黑色锦缎,正魅惑侧首立在殿前。如今明明是深秋天气,路人皆着厚重衣衫,唯独这公子一袭锦缎单衣,瞧着甚是清爽飘逸。 此等俊颜,世无其二,任谁见过一次,亦会长久难忘。倘若鸾夙没有记错,此人正是她救下臣暄时,在怡红阁后院里所偶遇的那位邪魅公子。 半年没见,公子风采依然,就连服色亦是未变,从上至下黑如幽潭。鸾夙指着他讶然出声:“是你?” 黑衣公子挑眉反问:“姑娘认得在下?” 此话一出,鸾夙顿觉语塞。是了,那日与他在怡红阁后院相遇之时,她是身着男装。如今时隔半年,她又换了女装,他自然难以认出她来。 想到此处,鸾夙立时干笑一声:“抱歉,我……认错人了。” 黑衣公子嘴角噙笑:“无妨,能被鸾夙姑娘认错,是在下之幸。” 这一回轮到鸾夙挑眉诧异:“公子认得我?” 黑衣公子浅笑赞叹:“南晗初,北鸾夙,姑娘芳名,黎都城内无人不识。” 听闻此话,鸾夙有片刻沉默,半晌才施施然回道:“多谢公子抬举,鸾夙愧不敢当。” 想是自己的表情太过郁郁寡欢,鸾夙又听黑衣公子道:“时值深秋,不免寒凉,姑娘怎得独自在此?不见镇国王世子相陪?” 这话正戳中她的心事,再加上在凌府旧址睹物思人,鸾夙更觉心中伤感。她吸了吸酸涩鼻尖,勉强笑回:“原香寺香火鼎盛,特来一观。” “竟是观出了泪来?” 鸾夙闻言,这才认真正视来人,暗道黑衣公子徒有其表,却忒不厚道,竟对一陌生女子言辞相问,毫不客气。如此一想,鸾夙竟也有些理直气壮,反问道:“那公子呢?为何在此?” “在下前来凭吊故人。”黑衣公子言简意赅,面上已表露淡淡感慨。 此话甫一听闻倒没什么,可细究起来却甚是不妥。黎都城内人人皆知,原香寺乃是凌府旧址,来此烧香拜佛自然正常,若是来此凭吊故人……未尝不会引人误会。 鸾夙深深看了黑衣公子一眼,心中亦存了两分谨慎,出口再问:“公子可是有亲友亡故,须得你来此焚香祷告?”鸾夙以为,他既用了“凭吊”二字,自然是在缅怀亡者。 岂知黑衣公子却是否认:“不,的确是凭吊亡故之人,却是与我非亲非故,亦不能算作亲友吧。”黑衣公子面上唏嘘:“北熙凌相风姿高洁,一生为民,深受朝野上下爱戴。在下当时年幼,曾闻凌相大名,此次有幸前来黎都,自然要一瞻前人风采。” 原来父亲惨死经年,却还有人缅怀记挂,鸾夙亦是大为动容:“能受公子一赞,想来凌相地下有知,也当瞑目了。”她盯着黑衣公子的俊颜,再道:“只不过鸾夙有一肺腑之言,不知当不当讲。” 黑衣公子颔首点头:“姑娘请讲。” 鸾夙四顾看了看,见天色已晚,殿上无人,才低低道:“凌府上下满门抄斩,乃是北熙皇家旨意。公子即便有心瞻仰,亦不应当众说出,万一被有心之人听去了,只怕徒惹一场是非。” 鸾夙自问这话说得情辞恳切,岂知黑衣公子听后却露出一声冷笑:“皇家旨意?何为皇家?为何下旨?只怕凌相之死,大有蹊跷。” 鸾夙震惊于黑衣公子的愤恨之语,心中再对他另眼相看。她与原歧有血海深仇,亦知在人前谨言慎行,可这不相干的年轻公子,又怎得如此不知轻重? 须知人言可畏。 鸾夙自认不应再与这黑衣公子独处下去,先不说她如今尚且担着臣暄宠姬的名声,即便没有这层干系,她亦担心自己与这黑衣公子谈话愈深,面上会不自觉流露愤慨之色,泄了身份端倪。 可眼前这公子毕竟是敬重父亲的品德与为人的,她心中到底存了两分好感,于是再出语劝道:“人言可畏,凌相便是死于莫须有之罪……万望公子引以为戒,谨言慎行。” 此时恰逢一阵冷风拂来,天色愈见黄昏之意,鸾夙看着对方的锦缎单衣,终是说出了告别之语:“深秋寒重,未免着凉,公子还是早些回去吧。”言罢她已俯身行礼:“鸾夙先行告辞。” 黑衣公子并未接话,鸾夙却已转身往阶下行去。方走了两个台阶,但听黑衣公子在身后幽幽相问:“鸾夙姑娘姓什么?” 鸾夙并未回首,只看着院中似曾相识的凋零树木,呵出了一口白雾寒气:“记不得了,好似姓江。”凌府已灭,凌芸已死,这一点,鸾夙时刻不敢忘怀。 “在下姓南,家中行七。”黑衣公子自报家门。 鸾夙这才回首再看,对着公子莞尔一笑:“多谢公子相告。” “在下亦多谢姑娘提点。” 鸾夙并未再言,甚至连再次告别的话都没有多说一句,便已垂眸看着台阶,再次迈步而行。桃红色的披风随着步伐摇曳轻摆,更衬得她的背影窈窕娉婷。 黑衣公子望着鸾夙渐渐远去,脑中浮现出了半年前与她初相见之景。前一次是在春寒料峭的青楼后院,这一次是在秋风瑟瑟的佛门圣地。不得不说,他们的两次偶遇,皆是有趣至极。 黑衣公子闻着空中遗留下的熟悉香气,只觉那桃红色的背影步步生花。他不禁想起了如今广为流传的那首诗,口中亦喃喃自道:“今有佳人步生莲,鱼龙一舞暗盈香……” 眼前此情此景,倒也相合。 此时但见有一人从主殿后快步走出,对着公子恭谨道:“方才一直有人在暗中护着她。” 黑衣公子仿若未闻,仍旧看着变作一个桃红小点的身影,邪魅笑道:“这女子是个妙人。北熙镇国王世子,亦是少年狂……” 第21章:浴中掳美 鸾夙回到闻香苑时,已是黄昏天色,她呵气搓着手进了隐寂楼,当瞧见臣暄仍在时,不免有些意外。 臣暄瞧了瞧鸾夙的披风下摆,但见其上已沾染了秋色寒气,隐带湿意。他再望向鸾夙表情,低低问道:“你去了原香寺?” 这话当真明知故问。鸾夙淡淡一笑:“宋侍卫真是知无不言。” 臣暄沉默片刻:“你在寺里遇到了故人?” 鸾夙不动声色反驳:“难道世子不欲鸾夙与旁人说话吗?” “我并非此意,”臣暄解释,“此人并非善类,你离他远一些。” 臣暄的这句话倒是引来了鸾夙的兴趣,她挑眉看向他,问道:“怎么?那黑衣公子是黎都的公卿子弟?”鸾夙口中问着,心中也不禁回想起那黑衣公子的风采,此等绝世,贵气天成,即便臣暄说他是序央宫内的皇太子,鸾夙也是信的。 岂知臣暄却淡淡否认:“不,我只是与他交过手。” 原来是对头,难怪。鸾夙并未多想,只回道:“世子放心,何事当说,何事不当说,鸾夙心中自有分寸。” 即便那黑衣公子是臣暄的对头,鸾夙亦无法对其产生反感情绪。就凭借他在原香寺内那一番缅怀凌恪的感叹之语,她已是对那黑衣公子肃然起敬。 臣暄见鸾夙言辞冷淡,也不再多说,只道:“你将我的书册拿来。今日我困乏不堪,想歇下了。” “在这儿?”鸾夙指着自己香闺,惊疑反问。 臣暄闻言蹙眉:“你如今身子大好,已能独自穿过半个黎都城了,难道还要赶我走?” 鸾夙一时语塞。是了,她病了十余日,痊愈之后又见臣暄与拂疏亲近,两桩事情掺在一起,令她险些便要忘了,她与臣暄尚在戏中。 从前臣暄日日在此歇下,如今他要继续做戏,她自是无法回绝,亦无理由回绝。 鸾夙只得将臣暄的书册从架上取下,奉至他手中,再道:“劳烦世子先行移步,我走了大半日,想要入浴。” 臣暄接过书册,点头道:“我先去拂疏那处,你收拾妥当可命丫鬟去寻我。” 命丫鬟去拂疏那里请他?鸾夙自问做不出来。难道要让闻香苑众人以为,自己在与拂疏争风吃醋吗?哪里有将男人从另一个女人的香闺中请出来的道理?鸾夙只当是听了个笑话,面上淡淡一笑,将臣暄送出了隐寂楼。 待丫鬟将沐浴之事备置妥当时,夕阳已落,夜色已沉。鸾夙兀自伏在浴桶边缘,任由热水轻拂全身,心中哀愁挥散不去。今日原香寺一行,勾起了她的前尘往事,再加上知晓有人特意前来凭吊,心中更添几分感慨。 鸾夙在心中告诫自己,除却与凌府相关之事以外,这世间已再无闲人闲事能令她忧愁。 想得越多,便越是难受。鸾夙从惆怅之中回过神来,将一头秀发高高挽起,撩起清水开始擦拭全身。一炷香后,水温渐凉,鸾夙不欲折腾丫鬟添水,便有意起身出浴。岂知刚刚支起一只手臂,却忽闻房门“吱呀”一声开启,来人却并不出声。 鸾夙在心中暗暗惊疑,屋外明明有丫鬟守着,自己又并未传唤,为何会有人擅自进来?她将支起的左臂放回浴桶之中,望向屏风外头,问道:“是谁?” 此话甫毕,鸾夙已隐约看到一团黑色人影出现在屏风之外,她映着烛火仔细看去,来人似乎是个男子。 青楼之中最忌讳黑色,无论男女皆是穿得花枝招展,唯有臣暄喜穿素色,却也是以白色锦缎为主。鸾夙立时明白香闺之中进了陌生人,不禁惊呼出声:“是谁?再不出声,我便喊人了。” 谁知来人仍不做声,只兀自徐徐迈步逼近。鸾夙睁大眼睛瞧着那团黑影朝自己走来,心中更是大骇不已。但见那黑色身影愈来愈近,终是绕过屏风之后,露出半张俊颜看她:“美人出浴,在下甚有眼福。” “是你?”鸾夙一时大感诧异,这不正是今日下午才在原香寺内见过的黑衣公子?鸾夙记得他好似姓南,家中行七。然而转念再想起他方才口中的“美人出浴”四个字,又立时记起自己此刻尚在浴桶之中。 虽说夜色阑珊,灯火黯淡,自己在暗处,春光并不外露。但鸾夙仍下意识地双手环胸,“啊”的一声惊呼出来。“来人”两字尚未出口,鸾夙只觉面上已多出一只温热手掌,按在了她的口鼻之上。 鸾夙顿感既惊且羞,又闻呼吸之声在耳后萦绕:“鸾夙姑娘若想活命,还是莫要出声了。”言罢只听一声轻笑,自己已被人忽然钳制住双臂,未及鸾夙反应过来,她已被来人一举抱起,从浴桶中湿淋淋裸身而出。 温热手掌贴着双肩,鸾夙顿觉天旋地转,随即那温热之感又迅速撤离,被一床厚重被褥取而代之。待鸾夙缓过神来之时,自己已然裹着一床被褥,被黑衣公子卷在了怀中。 “南七公子这是何意?”鸾夙诧异低问。 被唤作“南七”的公子邪魅一笑,俯首看着怀中美人:“惊而不慌,且沉且稳,还能记得我的姓氏,臣暄着实眼光不错。” 鸾夙面上通红:“公子想要做什么?” “做什么?”黑衣公子再露一笑:“自是做快活之事。”言罢他已不顾美人惊呼,一个飞身出了鸾夙香闺。鸾夙被紧裹在男人怀中,眼风扫向隐寂楼外,只见两名丫鬟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宋宇亦是抚着胸口,靠在檐廊之下勉力支撑。 此时南七公子却忽然缓下身形,对着地上的宋宇笑道:“劳请转告镇国王世子,鸾夙姑娘在下喜欢得紧,斗胆夺美了!” “了”字未了,鸾夙又觉一阵天旋地转,随即耳中隐隐听得嘈杂渐起,应是已惊动了闻香苑上下。然而这公子的身形实在忒快,待到嘈杂之声渐大时,自己已被他甩入一辆马车之内,疾驰而去。 鸾夙仍旧头晕目眩,半晌才勉力从被褥之中抽出一只胳膊,在额上抚了半晌。她四下打量马车之中,但见这车内不仅有冰丝为帘,雕花为柱,更以狐裘为垫,甚是奢华。 鸾夙伸手掀开帘帐,黑衣公子正在驾车而行。他转首瞧见一只玉臂裸露在外,不禁回首调侃鸾夙:“夜深露中,当心着凉。” 不知为何,鸾夙对这自称“南七”的黑衣公子并不害怕,亦不反感。大约是受了在原香寺内偶遇的影响,她隐隐觉得,这公子今日所说之话皆是肺腑之言,亦不会对她过分为难。 如若他的目标当真是自己,今日下午在原香寺内早便动手了,又何须等自己回到闻香苑中?鸾夙在心中暗暗分析,他掳劫自己唯有一个可能——臣暄。 鸾夙不禁想起她与这黑衣公子初见之景。那日自己在怡红阁后院刚救下臣暄,他便突然凭空出现,分明似是追着臣暄而来,极有可能便是重伤臣暄之人。 还有今日晚间臣暄的言辞,提及这黑衣公子时分明十分顾忌,还道二人曾经交过手…… 这种种迹象皆已表明,外头驾车的黑衣公子南七,与镇国王世子臣暄,是敌非友。倘若她猜得不错,今日下午在原香寺内的偶遇,定是这黑衣公子刻意为之,目的便是要让随护自己的宋宇将此事转告臣暄所知。 于是才有了今晚这一出浴中掳劫的戏码。 可这黑衣公子究竟意欲何为,鸾夙自问猜不透。难道是想让镇国王世子丢尽颜面?须知她鸾夙乃是臣暄专宠,此事就连武威帝原歧也知道一二。倘若自己被人掳走,坊间传言必然失贞,即便日后自己再被臣暄救回,亦是残花败柳委身于人,臣暄自然再无面目见人,还会被冠以“连自己女人都保护不了”的无能之名。 鸾夙越想越觉极有可能,再想起自己无端被卷入这场纷争之中,更是对臣暄恨得咬牙切齿。她将身上的被褥裹紧,心中祈祷这南七公子最好尚存人性,不会对她兽性大发,做出逾越之举。 这般想了半晌,车辇已是缓缓停下。鸾夙回过神来,瞧见黑衣公子已掀开帘帐,邪魅笑道:“得罪姑娘了。”说着又伸手进来,将她连人带被一并从车内抱出。鸾夙面上登时一红,掺着四分担忧、三分羞赧、两分后怕、一分无知无畏,缩在被褥里任由他将自己抱向屋内。 但见黑衣公子单脚踢开房门,一手卷着被褥,另一手从腰间取出一物,探手将案前烛台点亮,才又将她放到屋内仅有的榻上。 鸾夙死死拽着被角,拼命想要挤出几滴眼泪。谁想黑衣公子已猜中她的把戏,冷笑出声:“姑娘莫要再装了。虽说常人都怜惜梨花带雨的美人,可在下却恰恰相反,最讨厌看到女人掉泪。” 鸾夙立时吸了吸鼻子,秀眉微蹙斥责道:“我看公子气质非凡,应是黎都公卿子弟,怎得做出这种下流勾当?” 黑衣公子凤眼微眯,反声一问:“哦?不知在下做出了何种下流勾当?” 鸾夙未料到他竟如此厚颜,不禁气得双眸大睁,羞怒道:“你你你……你竟然……这还不算下流?” 公子见状放声一笑:“人人都道臣暄的宠姬口齿伶俐,芙蓉园中舌战群卿,怎得今日一瞧,却是个口吃?” 鸾夙见他尚且有心思调侃,暂时放下心来,再听闻他直接称呼臣暄其名,更印证了她方才的分析:眼前这颠倒众生的俊美男子,果然是臣暄的死对头! “下流!”鸾夙气结,落了下风,只能说出这两个字。 此时但见黑衣公子双手负立,俯首看着榻上的鸾夙,直将她从头至尾打量了一遍,目光才最终落定在她裸露的玉足之上,噙笑回道:“在下不仅未对姑娘言行猥亵,还好心为姑娘寻来衣被遮体,又怎能算是下流?倘若在下当真下流,那如今姑娘用来蔽体的,可不是被褥了。” 如若不是自己眼下裹在被褥之中,鸾夙当真想要伸手掌掴于这黑衣公子。然而自己衣不蔽体,又受制于人,如何敢再出语招惹?鸾夙想想有些后怕,遂下意识地住了口,破天荒地并未还嘴。 黑衣公子见状,倒也未再多言,只转身出了房门。片刻之后,他再回来时,手中已多了一套水蓝色衣物,兜头扔在鸾夙身上,淡淡撂下两个字:“穿上。” 第22章:黑衣公子 鸾夙俯首见是一套女子衣衫,大喜过望,无意识地从被褥之中伸出左臂。她刚将裙裾攥在手中,抬首再看黑衣公子正眯着凤眼瞧向自己,面上又是一阵羞怒。 “我要更衣了,烦请公子回避。”鸾夙提出要求。 黑衣公子却只是摇了摇头,双手负立转过身去。 鸾夙见状立刻在他身后道:“公子应当出去。” “你是要我看着你穿衣?”黑衣公子背对鸾夙,言语之中似有不耐。 鸾夙闻言不敢再说,挣扎半晌,才迅速伸手将榻上帘帐放下,裹在被褥中束手束脚换了衣衫。 这边厢鸾夙刚系上腰带,那边厢帘帐却已被人掀开,魅惑众生的黑衣公子容颜显现,俯身笑道:“你动作倒快。”言罢又瞧着她一双玉足:“你这足踝上的图案很是奇特,只可惜这里没有女子的罗袜绣鞋。” 鸾夙立刻拉过被褥盖上双脚,抬首瞪着他:“南公子忒胆大了。” 黑衣公子面上一愣:“你在唤我?” “自是唤你,”鸾夙蹙眉,“你不是自称姓南,家中行七吗?” 黑衣公子顿足一笑:“能教美人记得,倒也荣幸之至。” 这已算是变相承认他的身份有假。鸾夙原本也是不信的,放眼黎都,哪里有姓南的公卿世家?更无从听闻谁家的七公子这般丰神俊朗,羞煞女子。 不知怎得,鸾夙竟鬼使神差地接话道:“公子过誉了,在公子面前,世间美人皆不算美。” 这原本并不算作一句混话,岂知黑衣公子闻言却面色突变,凤眼浮上一丝狠戾:“你再说一遍?” 原来他反感旁人夸赞他美貌,鸾夙知趣住口。 谁想黑衣公子却不打算放过鸾夙,仍是俯首盯着她,语气微冷,反问道:“鸾夙姑娘可还记得与在下初相识时,曾说过什么?” 鸾夙没有心思回想:“我说过很多,公子指哪句?” 黑衣公子面色幽幽,似在回忆:“姑娘当时曾说,月黑风高、荒无人烟,甫见在下,惊为天人……实不相瞒,那是我极少数听到旁人夸赞我的容貌之时,没有起了杀意的。” 原来他当真忌讳旁人提他的俊美容貌,这倒是奇哉怪哉。然而鸾夙转念一想,又立时觉察出他话中深意。 想来今日下午在原香寺时,他已认出自己便是半年前在怡红阁废弃后院所遇见的假小子……难为他倒是装得挺像,当时还反问她“姑娘认得在下?”可见他为了引自己上钩,颇是花费了一番功夫。 鸾夙忽然想起他曾在自己离开原香寺时询问过自己的姓氏。再加上他在寺内缅怀父亲凌恪的那一番话,种种迹象表明,他极有可能已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如此一想,鸾夙霎时惊出汗来,忙谨慎相问:“公子知道我是谁?” 黑衣公子挑眉冷笑:“你不就是那次女扮男装救走臣暄的女子?是黎都名妓鸾夙,镇国王世子宠姬。难道你还有其他身份?” 鸾夙这才稍感安心:“没了,公子知道得很详细。” 黑衣公子闻言理了理袖口,魅笑以告:“你放心,我对女人没兴趣,尤其是臣暄的女人……” 黑衣公子自觉这话说得已足够令鸾夙安心,确然鸾夙闻言也的确是安了心,然而她安心之余却又生出好奇之心,面上不由带了几分遗憾与惋惜,啧啧叹道:“如此风姿,竟是个断袖。当真令天下女子伤心欲绝。” 黑衣公子刹那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鸾夙长于青楼之中,早知有男子喜好男风,且其中不乏俊美之人。仅闻香苑中便有不少伶倌曾被断袖之人包养,自然,朗星是誓死不从的,他那手脚功夫亦无断袖敢大胆调戏。 正因在烟花柳巷耳濡目染,鸾夙早已对断袖之人见怪不怪,尤其对俊美的断袖还报以宽容之态,心中总是带着几分遗憾。大约是自觉世间女子皆比不过,才会转向爱慕同性吧?鸾夙看着黑衣公子,颇为善解人意地点头道:“鸾夙都懂的。” 公子闻言面色更黑:“你懂什么?” 鸾夙低低轻叹,不敢再言。她转念又想,这黑衣公子既然是个断袖,臣暄又是风姿清俊,莫非……眼前这公子对臣暄有意?却又误以为臣暄对自己痴迷?是以才将自己掳了来? 鸾夙觉得这个猜测是不可思议中带着几分合情合理,越想越欲求证真伪,遂观察了黑衣公子表情,谨慎相问:“公子将鸾夙掳来此处,究竟为何?可是为了镇国王世子?” “你猜得不错。”黑衣公子回道:“世人都道镇国王世子流连花丛,却对闻香苑的鸾夙姑娘情有独钟,甚至不惜开罪国舅之子。在下倒是好奇得紧,想要看看你在臣暄心中究竟有几分重量。” 鸾夙恍然:“原来如此。” 黑衣公子再次冷笑:“你懂的还真多。” 鸾夙对此话深以为然:“争风吃醋一事,不仅女子能为之,男子亦可为之。” 鸾夙自问这句话说得极为隐晦,暗指黑衣公子将她掳来不过是因为爱慕臣暄,心中吃了她的醋。然而听在黑衣公子耳中,却是另一番意思。他自是以为鸾夙所言,是接了他的前一句话,解释臣暄与国舅之子为了她而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黑衣公子并未再言,只微微颔首附和,这一“争风吃醋”的话题便就此揭过。两人各有各的心思,各自误会了彼此的意思,谁想这一误会,竟是长久没有机会解释。 既已求证了黑衣公子是个断袖,鸾夙也渐渐放下心来,至少不再担心他会对她有非分之想。如此自我安慰着,鸾夙倒也对被黑衣公子强制出浴的事释怀了几分,心道不过在一个断袖面前走了光,且这断袖长得比女人还美,应是自己汗颜才对。 鸾夙在心中暗暗称奇,这黑衣公子不知她的真实身份,又诚心尊敬父亲凌恪,不仅有着绝世容颜,且还是个绝世断袖……她身在青楼八载光景,自问已算是阅人无数,而如眼前这位公子一般的妙人,她从前当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亦算是一场缘分吧。他感叹于凌府的悲惨下场,又与她同为臣暄所累,倒也不是一般的巧合。然而不提臣暄还好,此刻想起臣暄,鸾夙立时又恨得咬牙切齿,遂在心底狠狠对他腹诽了一番。 “你在想什么?”鸾夙正在腹诽臣暄,却听到黑衣公子问她:“在想臣暄为何还不来救你吗?” 鸾夙生怕自己提及臣暄会让黑衣公子吃醋,忙摆手道:“不……不是的……我是在想……”她寻思着应该找一个借口,然而所思所想却皆是黑衣公子在原香寺的缅怀之语,于是又出口问道:“我是在想……公子今日在原香寺内曾说过的话。” 鸾夙抬首看向黑衣公子,继续道:“公子瞧着年纪不大,可北熙凌相已身亡八载时光……想来凌相在位之时,公子尚且风华年少,又如何得知凌相风姿高洁、深受朝野称赞?且还在其府中旧址用心凭吊?” 鸾夙此话问得直白,亦是常人心中所想。眼前这公子至多二十左右,大约和臣暄年纪相仿,如此推算,父亲去世时他不过十一二岁,难道还能懂得家国大事了?除非他当真天赋异禀,少年便知忧国忧民。 黑衣公子闻言并未即刻答话,只在鸾夙面上逡巡半晌,反问道:“你倒是奇怪得紧,旁的女子大都关心胭脂水粉、红颜绿水,你怎得对这事好奇?想法当真与众不同。”言罢又低低自语:“自是要有些不同之处,否则又怎能入了臣暄的眼?” 鸾夙暗察黑衣公子的低语表情,更坚信他乃是一个断袖。她有心分散他的注意力,忙道:“明明是我问你,怎得又扯到镇国王世子身上了?” 黑衣公子似对鸾夙的追问很是无奈,沉吟片刻才回道:“凌相去世时我尚且年少,不过是听他一个故人讲得多了,心中向往而已。” “故人?凌相的故人吗?”鸾夙有意再问。 黑衣公子点点头:“这位故人与凌相渊源颇深,亦是坚韧之人。然他得知凌相满门遇害之时,却是大恸一场……铮铮铁汉,英雄拭泪,看着便让人难受。” 鸾夙闻言亦是动容:“公子便是听这位故人讲得多了,才对凌相产生了敬佩之情?” 黑衣公子沉吟须臾:“倒也还有别的情由……不过说来都是托了这位故人的福……也算是因他而起吧。” 原来父亲还有这样的故交,会在凌府灭门之后恸哭哀悼,会对旁人细细述说父亲的济世情怀……鸾夙越想越是感叹,若不是自己身份隐晦,又怕牵累闻香苑诸人,她当真想要见一见这位故人,将自己的身世与血海深仇据实以告。 这些事在心中藏得久了,都是万千负担,若得一人倾诉,想来自己会好受许多。 然而鸾夙心中却知,无论自己如何动容,大仇未报之前,都不能与那所谓的“凌相故人”相见。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要知道那人姓名,于是再问道:“不知公子可吝相告,凌相那位故人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你还问上瘾了?”黑衣公子语中颇有几分危险之意,出语警告:“不该打听的,便不要打听了。” 是了,他大约是担心她有朝一日说漏了嘴,再让原歧知道北熙还有人敢为逆贼凌恪喊冤,无端牵累了这位故人。鸾夙心中有些失望,却也知晓此事自己无能为力。这黑衣公子既不愿说,自己再追问下去,反倒惹他怀疑。万一再赔进了自己的身世,才是得不偿失。 鸾夙心里这样想着,面上的失落感怀也溢于言表。黑衣公子看在眼中,反倒不忍拂了她的面子,终是叹道:“罢了,告诉你也无妨,左右臣暄也会将我的真实身份告知于你。” 他垂眸想了片刻,再抬首坦然道:“我说的这位故人,名叫……” 凌相的故人之名尚未出口,但听屋外忽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镇国王府臣暄,深夜特来拜会阁下。” 竟是臣暄找来了! 黑衣公子循声望向窗外,冷笑道:“他来得倒快。”再俯身看向榻上的鸾夙:“可见你在他心中分量不轻。” 她自是在臣暄心中分量不轻,臣暄还指望她助他逃出生天呢!鸾夙心中这样想,面上却有心安慰这一位俊美的断袖:“世子并非为我而来,想是为你而来吧。” 黑衣公子并无深究鸾夙话中之意,只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微笑:“今夜有劳鸾夙姑娘了,你的任务业已完成,这便可以走了。” “可以走了?”鸾夙闻言很是诧异,她原以为他会挟她为质,对臣暄提出什么非分之求。 黑衣公子见鸾夙表情,冷冷一问:“怎么?你舍不得走?那便留下多陪陪我吧。” 鸾夙一听,连忙摆手:“不不不,有劳公子看顾多时,鸾夙心中感激不尽……这个……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后会……” “是想说‘后会无期’吗?”黑衣公子凤眼微眯,接过话茬:“只是要劳烦姑娘裸足回去了。夜深露重,可别冻着。” 鸾夙立刻从榻上跳下,强忍着地上的冰冷之意往门外蹿。刚出了院子大门,便瞧见臣暄独立夜色之中,手持冷剑,对鸾夙道:“你先回去。”言罢指了指一旁的马车。 “那你如何……”鸾夙见臣暄持剑,不免有些担心。 “我自有办法,听话,你回去等我。”臣暄打断鸾夙疑问。 他既然有此一说,鸾夙便也不再多问。她一面祈祷黑衣公子莫要对臣暄因爱生恨,一面赤着脚坐上马车,结束了这匪夷所思的惊魂一夜,往闻香苑疾驰而归…… 第23章:情中滋味 因着鸾夙在浴中被掳,是以当她身着衣衫乘车归来时,闻香苑诸男诸女皆纷纷来探。这其中谁是真心关切,谁又是来看笑话,鸾夙心中清明如镜。 自己裸身出浴,被陌生男子劫走,自是有人盼望着她失去贞洁,再被镇国王世子抛弃,从此残花败柳无人问津。不过让他们失望了,她除去双足冰冷之外,毫发无伤。 当臣暄再回闻香苑时,天色已是三更时分。鸾夙在隐寂楼前等了半晌,才见臣暄从拂疏的院内徐徐而出,朝她行来。 鸾夙远远瞧见臣暄步态沉稳、面色如常,知他并无大碍,便放下心来,道:“今日多谢世子相救。” 臣暄坦然一笑:“你我之间无须客套。” 话虽这样说,然他们彼此之间皆心知肚明,她遭人掳劫终究因他而起。他到底是真心救她,还是场面功夫,鸾夙心中亦不能确定。 鸾夙掌灯将臣暄引入隐寂楼内,才低声问道:“那黑衣公子是谁?” 臣暄深深瞧了她一眼:“如今尚不能告诉你。” “他是否知晓我的真实身份?”鸾夙再问。 臣暄闻言蹙眉:“他自然不知晓,否则他怎会……”话到此处,臣暄却忽然住口,捂着左臂道:“我臂上受了剑伤,方才拂疏已为我包扎过,想是绑得不好,你再替我看看。” 言罢他已挽起左袖,将臂伤之处显露出来。拂疏的包扎倒是不错,只是大约伤口太深,那殷红血迹已将整条绷带浸透。鸾夙见状颇为担心:“这抵什么用?你须得敷药看大夫!” 臣暄摆摆手:“今夜此事不宜闹大,拂疏那里有坠娘留下的奇药,我已敷上了,你替我换了绷带即可。” 鸾夙只得轻叹:“这才多久,伤口都浸透了。”她一面将绷带解开,一面道:“你伤成这样,那公子又是如何?” “切磋而已,我两皆未伤到要害。”臣暄如实回答。 原来黑衣公子也负了伤,鸾夙轻轻点头:“我的手艺可不如拂疏……还是唤她来吧。” 臣暄轻笑:“我从前养伤时你那份悉心,已然足够。” 鸾夙闻言手上一顿,不禁想起了与臣暄初相识之事。她将换下的绷带缠成一团,边包扎边道:“当初你身受重伤,我救你一命;今日我遭人掳劫,你救我一命。咱们也算两清了。” 这一次轮到臣暄蹙眉:“两清?” 鸾夙自动忽略他话中疑惑,再问:“上次你受伤,可是那黑衣公子所为?” “不是。”臣暄直接否认。 二人说话间,鸾夙已将臣暄的伤口重新包扎完毕,又将他的袖子揽下,道:“他怎能狠心刺伤你?”言语之中颇有不忍之情。 鸾夙话中之意原是感叹那黑衣公子是个断袖,因爱生恨将臣暄刺伤。然而此话听在臣暄耳中,却是鸾夙自个儿的心疼。臣暄不禁心头一暖,白日里与拂疏演戏之事再难为继,终是叹气道:“夙夙可怨我?” “我怨世子什么?”鸾夙不解。 臣暄盯着她,低低解释:“你生病这十余日,我没来看你……今日还教拂疏欺负了你。” 鸾夙闻言,却是一笑:“世子多虑了,我生病将养,难得清静。” “那我与拂疏的事呢?你可觉得难受?”臣暄咄咄相逼,出口再问。 这算是承认了他与拂疏有染吗?鸾夙心中略感酸涩,却发现自己并未如想象之中那般难受。大约是今日在原香寺里忆起了血海深仇,又得那黑衣公子的缅怀安慰,如此相较之下,这一点儿女情长已算不得什么了。 鸾夙在心底微叹,面上却是勉强笑道:“我原就存了心思,欲教世子与拂疏相识,如今一举,正中我下怀。又何来难受一说?” 臣暄闻言,面色微沉:“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臣暄不再多言,只兀自垂眸深思。鸾夙见状,亦觉不便相扰,正待起身歇息,却听臣暄叹道:“鸾夙……你心里没我。” 自他二人达成交易以来,臣暄一直唤她“夙夙”,此刻甫一听他唤自己全名,鸾夙有些不大自在。再听清他话中之意,更觉尴尬:“鸾夙不明白世子在说什么。” 臣暄就着烛火抬首看向鸾夙,对她这番刻意回避的态度甚感失望。鸾夙见自己逃不过这个话题,只得垂眸郑重道:“世子当日应允过我的,待出了黎都,便放我自由。功成之日,再提原歧的人头与我相见。” “我一直记得,”臣暄点头,“倘若此行顺利,不出半月,你便可安然离去。” 鸾夙闻言眸中一亮:“世子的意思是……” “原歧五十大寿在即,宫中定会大肆铺张,黎都亦会全城同贺。若是布置得仔细妥当,那晚便是咱们离开的最佳时机!”臣暄望着鸾夙,幽幽道:“你不是想知道那黑衣公子的身份吗?眼下我尚不能说,不过今夜我与他已达成共识,原歧寿宴那夜,他会助我一臂之力。” “原来如此……”鸾夙轻轻点头:“你有何计划?” 臣暄看向鸾夙:“你可知我近日为何一反常态,与拂疏走得极近?” 鸾夙撇了撇嘴:“世子心,海底针,鸾夙摸不透。” 臣暄见状苦笑摇头:“我原是想教你体会体会吃醋的滋味……只因我这一计策,与‘争风吃醋’有关。我担心你届时骗不过原歧,才欲教你提前演练一番……谁想你并未对拂疏吃味,这可如何是好呢?” 原来这不过是臣暄的计策,鸾夙面上恍然,心中却又暗自感叹,臣暄果然识人甚深,擅长猜度人心。自己的确是有些吃味的,亦是将他与拂疏的事当了真。原来他只是想教自己懂得如何争风吃醋。 想到此处,鸾夙不禁面上一红。臣暄此言,已隐晦表明,他知晓她对他有意。可是她如何能承认呢?她不能让他拿捏住她的心思,让他对自己势在必得。 他与她之间,不过是一场交易,谁先承认,谁便是输家。 鸾夙如此一想,更是硬起心肠,掩面笑道:“世子风姿卓绝文韬武略,天下女子趋之若鹜。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也不少,世子还是放过我吧。”她自觉这番话说得分寸得宜,带着五分认真,兼具五分调侃,想来臣暄应知其意。 果不其然,但见臣暄思忖片刻,又在她面上逡巡打量,半晌,才认真回了一个“好”字。 干脆利落,痛痛快快。 鸾夙心中长舒一口气,释然笑道:“不若世子先将计策说与我听听?你若不说,又如何知道我演不来?青楼之中,争风吃醋的戏码数不胜数,鸾夙即便没有亲身阅历,亦懂得有样学样。” “唯有如此了。”臣暄似感无奈,瞧着鸾夙道:“此事关系重大,你附耳过来,我说与你听。” …… 一炷香后,两人已是商量完毕。臣暄看着鸾夙一副了然神色,郑重叮嘱:“兹事体大,成败皆在你一举。你若演得不像,骗不过原歧,咱们都要人头落地。” 鸾夙立时紧张起来:“我省得。” 臣暄瞧见鸾夙神色,不禁笑道:“我原是想着,你与我相处半载光景,多少有些男女之意。如今我与拂疏亲近,你瞧着必定心中吃味。如此演起来会更像……” “倒是教世子失望了,”鸾夙摇头轻笑,“只是我误入风尘,已将男女情事看透。再者又肩负血海深仇,若是此仇不报,轻易不言情爱。” “这是应当的,若是动了真情,难免心慈手软。”臣暄亦附和认同:“只是你年方十六,正值青春,不应将欢场情事与男女之事混为一谈。来喝花酒的,大都是逢场作戏,你又岂能看到他们的真情真意?其实男女之爱,绝非如此。” 鸾夙闻言来了兴致:“那依世子所言,男女之爱,该是如何?” 臣暄看着鸾夙,心中涌起一阵苦涩。这女孩尚不知情爱为何物,自己却已然为之情动。近日来他刻意对她避之不见,甚至公然与拂疏卿卿我我,然而换来的结果却并非如他所愿,反之倒是相思甚苦。 尤其今夜当他知晓她遭人掳劫,那一刻的惧怕、担忧、愤怒、彷徨……他终于知晓,自己已是万劫不复。 臣暄在心底微微轻叹,强自压抑心中苦涩,对鸾夙笑道:“男女之爱,非言语可表。唯有置身其中,才知个中滋味。” 这一只他悉心呵护着的鸾鸟,终有一日将会化羽成凰,从他身边飞走了吧。臣暄自问从前总是自欺欺人,只因这游离之感并不强烈,可是从今夜之后,这一种不可控制的离愁别绪却忽然强烈起来,令他甚感惶恐不安。 当真是万分可笑呵,此事若说与他父王知晓,定然惹父王笑话儿女情长。想他臣暄在黎都斡旋一载,无非是希望逃出生天。然当这一天即将到来之时,他却并非喜出望外,而是隐含失落惶恐。他究竟为何如此?又是为谁如此?他自问心中一清二楚。 臣暄又在心底一叹,回神却见鸾夙面上兀自思索,便又是笑问:“夙夙在想什么?” “在想世子方才说过的话。”鸾夙答道:“诚如世子所言,男女之爱,非旁观可知,唯有置身其中,方得万千滋味。” “只可惜世间男女,当局者迷,许多人早已陷落其中,却仍旧逃避,或不自知。”臣暄看着鸾夙娇颜:“其实这亦是情中滋味之一。” 鸾夙避开臣暄目光,低低回道:“世子洞察入微、表述贴切、言语细致、用喻得当,想来应是旁观者清,自己并未置身其中。否则怎有‘当局者迷’一说?” 臣暄被鸾夙的伶俐口齿惹出了浅笑,忍不住在她鼻骨之上轻轻一刮:“当局者未必尽迷,旁观者未必皆清。无论当局亦或旁观,我从来都认得准自己的心。” 鸾夙自觉有好久不曾被臣暄刮过鼻骨了,这亲昵的动作他曾对她做过数次,然这一次,她却不如从前那般感到羞赧。鸾夙仍旧低首垂眸,不看臣暄:“世子心志坚定,岂是常人可比?” 她不欲再说这个话题,便顺势打了个呵欠:“今日折腾半宿,还是歇下吧。世子当心臂伤难愈,届时耽误了大事。”言罢她已兀自吹熄了蜡烛,起身往内寝行去…… 第24章:再见原歧 金鸡拂晓,朝霞满天,鸾夙披衣而起,推开窗户远望红云,心道近日必有一场大雨将至。 大雨来袭,大变在即。一场秋雨一场寒,转眼黎都已快要入冬了。 经过昨夜一番掳劫事件,又与臣暄相谈半晌,鸾夙几乎是彻夜难寐,思绪纷扰心乱不眠。她侧首望向帐外的臣暄,但见他此时业已起身,亦或者说,他与她一般无二,皆是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鸾夙兀自走到镜前,用胭脂掩盖憔悴颜色,应是动作太过投入,竟不知臣暄何时已到了她身后。鸾夙转身看向臣暄:“世子怎起得这样早?” 臣暄面上倒看不见倦意,清爽笑道:“倘若不出我所料,今日一早,原歧应是已知晓昨夜之事了。我须得做好进宫的准备。” 鸾夙闻言有些担忧:“你不是说,那黑衣公子已应允助你一臂之力了吗?倘若被原歧查出你二人有私下往来之举,又该如何是好?” 臣暄悠悠一笑:“你且放心,昨夜掳你去的那处,正是国舅周家的闲置产业。那人心思缜密考虑细致,捉你之事一旦败露,他尚且能推到周建岭头上。” “黎都之中,人皆成精。”鸾夙不由喟叹:“想来你已有了万全之策,无须我担忧。” 臣暄但笑不语。 果然不出臣暄所料,二人盥洗完毕,又一起用过早膳,便瞧见镇国王府管家来禀,道是武威帝原歧再传召臣暄入序央宫谒见。这一次臣暄倒并未如上次那般不紧不慢,而是匆忙换了世子朝服。 鸾夙为臣暄系上冕冠,耳中还听他笑言:“自我入了黎都迄今,前后已有一年光景,头半年里原歧从未召见过我,如今倒是沾了夙夙的光,一月之内得两次传召。” 鸾夙闻言亦是忍俊不禁,问道:“可要等你用午膳?” 臣暄摆手:“不了,倘若我猜得不错,南熙的贺寿使者今日应当也在宫中,原歧定会设宴款待,再命我作陪。” 鸾夙蹙眉叮嘱:“切忌多饮,酒后易失言。” 臣暄笑着刮了刮鸾夙的鼻骨,在管家与一众侍卫的簇拥下出了闻香苑。 这一次臣暄并未乘坐车辇,而是快马加鞭入了序央宫。他甫一进入宫中主殿,便见原歧面色不豫,劈头盖脸朝他喝道:“镇国王养出的好儿子!今日一早,你为了个妓女与人大打出手之事,已传遍整座黎都城了!” 臣暄立时下跪请道:“圣上息怒!并非微臣不顾皇家威严,实乃周家欺人太甚!”他面上佯作怒不可揭,向原歧惊怒禀道:“昨夜鸾夙正在沐浴,却忽然遭人强行掳劫。若非闻香苑内往来热闹,恰好有人瞧见了此事,想来鸾夙定然已被那畜生糟蹋了!” 臣暄越说越是气愤:“微臣自问近日里对周家多有相让,一是奉了圣上口谕调停,二是对周建岭到底怀有几丝歉疚,再者敬重国舅的身份地位……谁想周建岭觊觎鸾夙美色,竟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情出来!圣上试想,倘若微臣咽下了这口气,日后在黎都城中又有何颜面见人!” 原歧的精明目光在臣暄面上打量半晌,见他怒意不似有假,才道:“存曜切莫急着下断论,今早朕已问过周家,此事并非建岭所为。” 臣暄知晓原歧是在诓骗自己,事实上原歧与国舅周家关系微妙,他在没有把握扳倒周会波之前,定不会因这等小事去惊动周家。换言之,原歧今晨并没有问过周建岭此事,今后亦不会相问。 如此一想,臣暄再也毫无惧色,对着原歧冷哼一声道:“圣上且去问问周建岭,可敢与微臣当面对峙?”言罢他已兀自卷起左臂衣袖,露出被绷带包扎的殷红伤处,反问道:“难道微臣为了陷害周家,还会自演自说吗?” 原歧见臣暄面无愧色,说起话来理直气壮,已是信了几分传言。再者周会波的小儿子睚眦必报,这在黎都早已是人尽皆知。若不是瞧着如今动不了周会波,他亦容不下区区周家这样狂妄自大。 这世间唯有帝王能心狠手辣、睚眦必报,而身为臣子理应逆来顺受,倘若心狠手辣尚在帝王之上,那便是留不得了。 想到此处,原歧面色已缓了几分,然却并未让臣暄起身,而是从案上执起一本奏折,随手撂在臣暄面前,道:“这是你父王今早呈上的折子,连同朕的寿礼一并送来,你自己瞧瞧吧!” 臣暄面上做出好奇之意,将奏折从地上拾起,打开细读起来。他一面读着折子,一面变换着表情,一面听闻原歧叹道:“你的风流韵事已传到了边关,你父王闻后大发雷霆,上折子请求朕予你严惩。” 臣暄闻言,已是叹了口气,将奏折上最为直白的一段话读了出来:“犬子荒唐,不思进取,花天酒地,与人相争,上愧天家,下愧于民,祖宗颜面皆已丢尽。今微臣斗胆陈请,望圣上代臣履职,对犬子行径加以严惩。倘犬子一意孤行,不知悔改,微臣恳请将其罢黜封号、驱逐宗籍,纵臣家绝后,亦不认此子耳!” 读到此处,臣暄已是满面震惊:“父王竟欲将我逐出宗籍?!” 原歧指了指臣暄手中的奏折:“你且接着往下读。” 臣暄只得俯首再看奏折,继续读道:“微臣教子无方,老来弥恨,兵革之事,已无心力。卸甲归田实乃所愿,望圣上念臣家世代忠良,成全微臣之请……” 臣暄读罢,声音已愈见低沉,原歧见状这才又道:“你父王可不是胡乱说笑,已呈了奏折上来,想是心意已决。” 臣暄佯作悔不当初,面上愧色渐重,险要痛哭流涕:“微臣不孝,竟惹得父王伤心至此,要卸甲归田,辞了兵权。” 原歧见臣暄声色愧疚,亦是叹道:“也难怪你父王生气,他人在边城,不知情由,只道是你在黎都为非作歹、花天酒地。须知这谣言危害颇大,旁人自不会说是周家之错,只会说是你为了一个妓女闹得满城风雨。” 臣暄闻言深深俯首:“君命不敢违,父命亦不可违。父王既已呈上了折子,则无论圣上如何定夺,微臣皆是甘愿受罚,绝无二话。只求圣上念在我父王年事已高,臣家又是几代忠心,免去对我父王的责罚,准了他的上表请辞。” 原歧见臣暄语气由衷、面色诚恳,便道:“你这是何话?朕教你看这本奏折,并非要降罪于你父子二人,只是望你懂得你父王的一番苦心……你是臣家嫡传独子,若是毁在一个妓女手中,你父王定要伤心不已。” 说着原歧已走下丹墀,亲自将臣暄从地上扶起:“你父王不过是气话而已,又怎舍得将你逐出宗籍了?再者如今南熙蠢蠢欲动,这朝中尚寻不出能替代你父王之人。免不得还须操劳他一阵子。” 原歧越说越是无奈,不禁摇头再道:“朝中良将后继无人,除却你父子二人,竟然寻不出别的可意之选。朕还指望你日后继承你父王衣钵,为朕守住这一片江山。” 原歧这番安慰之语说得当真到位之极,换做旁人听了定要鞠躬尽瘁,上表决心,肝脑涂地,回报君恩。臣暄在心底冷冷一笑,面上也装出动容之色:“圣上恩典,微臣无以为报,唯有……” 臣暄的忠心尚未表达,但见原歧已摆手阻止于他:“朕寿辰在即,不吉利的话可不能说,没得败了朕的兴致。”他拍了拍臣暄的左肩以示安慰,再次语重心长道:“朕还是那句话,不要为个妓女与人相争,平白跌了身份,教人看轻。” 臣暄颔首行礼:“微臣受教。今日得圣上指点,微臣已知晓该如何做了。” “你要给那女子赎身?”原歧闻言蹙眉反问。 臣暄摇了摇头:“不。诚如圣上所言,男子汉大丈夫不应为情爱所绊……流连花丛是可,却不能为一人所沉迷。微臣欲渐渐疏远鸾夙,再瞧瞧各色名花,将这番心思淡了。” 原歧很是满意:“你早该这样想了。不过如今醒悟,尚且不晚。你若能想开自然最好,若是想不开,也不能再教人拿此事大做文章了。”言罢他又偏头一想,假作灵感突发,拍着脑袋道:“经此一事,朕倒是生出一个想法来……如今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待朕过了这五十大寿,便为你许一门亲事。届时有了正妻管教,你应是老实些。” 臣暄点头附和:“但凭圣上安排,微臣谢主隆恩。” 君臣二人皆对今日这出戏很是满意,各自认为达到了预期目的。臣暄十分清楚,过了今日,他与鸾夙之事便会在原歧心中告一段落,而原歧对他的防备亦会降低几分。 这个结果,正是他想要的。今日这一趟进宫,他自觉没有白来。 臣暄心中正这样想着,却忽听原歧转了话题,道:“今日朕宣召你入宫,除却因为你父王的奏折之外,还有一事。如今朕大寿在即,南熙派来了贺寿使者。这使者身份贵重,宫中正缺一人作陪,朕思来想去,唯有你最合适。” 臣暄闻言露出探究神色:“圣上五十大寿,南熙贺使的身份自不能低。只不知是南熙朝中哪位重臣?” 原歧此次笑得微妙:“南熙所派之人,并非朝中重臣,而是皇家子弟……他此刻正在序央宫中,恰好今日你也来此,那便一道用过午膳再走吧。左右这些日子也少不得要你作陪。” 原歧边说边命了太监引路,与臣暄一道往偏殿而去:“这位贺使你不仅认识,且从前还曾与他交锋,乃是南熙骁勇善战的少年人物——统盛帝第七子,慕王聂沛涵。” 第25章:王者相见 “慕王聂沛涵?!”臣暄假作惊呼出声:“统盛帝竟派了此人来为圣上贺寿,当真居心叵测!” 原歧闻言蹙眉反问:“此话怎讲?” “圣上有所不知,聂沛涵此人年纪虽轻,却颇善兵法,每每与我父子二人沙场敌对,皆面覆一罗刹面具,颇为骁勇。父王亦是凭借数十年带兵经验才能与之抗衡。微臣犹记父王曾言,此人将来在军中成就定然不可小觑,乃是南熙储位的有力之选。” 臣暄露出颇为头疼的意思,单手抚了抚太阳穴:“这的确是个棘手人物,统盛帝派他前来,必是存了向我北熙示威之意。焉知聂沛涵不是借此机会,入我北熙勘察军情?” 原歧闻言深思半晌,才点点头道:“如此说来,这聂沛涵竟是个练家子……那你这几日更需多加留心,切莫让他钻了空子。” 臣暄轻叹一声:“微臣自当竭尽全力,不能让他得了军中机密。” 原歧这才面露安慰之色,语重心长再道:“话虽如此,他毕竟是南熙皇子,明里又是为贺寿而来,咱们在面子上绝不能怠慢于他。你年少气盛,在他面前更须小心再小心,能忍则忍,切不可妄动。” “圣上宽心,微臣自有分寸。” 说话间,这君臣二人已入了序央宫的偏殿“呈君殿”,此处亦是北熙诸臣等候觐见原歧之处。以往原歧御驾亲临,每每皆是太监掐着嗓子呼喊一声,众臣才从座上起身相迎。然而今次原歧行至殿前,却远远望见一众南熙使者皆挺拔而立,并未落座,当中一位锦衣玉袍的男子身姿风峻、更显出众,正抬首瞧着殿内匾额。 原歧见状步伐微顿,不由赞叹南熙朝臣恭谨持礼。他侧首正欲询问臣暄之意,却恰好听他在耳畔低道:“圣上,依微臣拙见,这些使者皆是军旅出身。” 原歧不由提高警惕,心道聂沛涵果然来者不善。只怕明里贺寿是假,暗里刺探军情才是真。如此一想,他不禁仔细打量起不远处的锦衣男子。但见这男子仅是双手负立,背对殿门,然单单只这一个背影,却已显露出卓尔不凡。 蟒袍玉带衬着墨黑服色,深得令人欲一探究竟,却又偏偏探不到底。 此人应该便是南熙七皇子聂沛涵了。原歧危险地眯起双眼,这才一挥手命令太监宣唤。伴随着一声“圣上驾到”,原歧已当先一步迈入殿内,边走边放声大笑:“诸事繁忙,怠慢了各位使者,还望恕罪!” 但见那黑色锦衣的年轻男子率先回首,魅惑气质世上无双,已拱手见礼道:“南熙聂沛涵,奉吾皇之命,特来恭贺圣上寿诞。”此言甫毕,他身后几名使者亦一一拱手,报上姓名身份。 原歧乍然惊叹于聂沛涵的绝世容颜,片刻后又已恢复如常,朗声笑道:“多谢统盛帝美意,两国修好,朕心大慰。代朕向你父皇问好。”原歧边说边指着身畔的臣暄,介绍道:“此乃我朝镇国王世子,臣暄。” 聂沛涵嘴角噙笑:“世子久违。” 臣暄有意在原歧面前做戏,亦对聂沛涵拱手笑道:“以往兵戈相见,慕王皆以一罗刹面具覆于面上,今日甫见真容,竟是如此玉面郎君,实是令在下讶异万分,难怪难怪……” 聂沛涵闻言笑容不变:“小王乃是铮铮男儿,却生得一副阴柔面孔。平生多为此事所累,每每思来亦苦恼万分。倒是让世子见笑了。” 以往曾多次兵戈相见的两位年轻人皆顾全大局,并未失态,倒教原歧暗暗放下心来。他右臂一摆,指着殿内一排椅子道:“诸位使者远道而来,甚是辛苦,先入座吧!” 南熙诸人亦不客气,各自依言落了座。 聂沛涵身形坐定,才又指了指摆在呈君殿上的两个箱子,笑道:“吾皇略表心意,望圣上笑纳。” 原歧注意到聂沛涵并未称呼南熙统盛帝为“我父皇”,而是恭称“吾皇”,语态之中甚是严谨,便不由得再对聂沛涵提防三分。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回笑:“今次七皇子前来黎都,可要多住几日,也让朕一尽地主之谊。”他又指了指右首的臣暄:“七皇子有所不知,镇国王世子不但文武双全,吃喝玩乐更是在行。恰巧你二人又年纪相仿,朕便命他作陪,引世子逛遍黎都城吧!” 聂沛涵微微颔首回礼:“如此甚好。谢过圣上。”言罢再看向与自己对面而坐的臣暄,刻意语带讽刺道:“小王一入北熙边关,便一路听闻世子之名,尤其那句‘绛唇珠袖两寂寞’更是耳熟能详……倘若能得世子相伴,想必定然不虚此行。” 臣暄额上青筋一跳,先看了原歧一眼,才又哈哈笑道:“在下这些不堪入耳之事竟已传到了慕王耳中,实在惭愧,惭愧……” “小王别无他意,反倒羡慕世子逍遥自在。”聂沛涵笑容绝世,邪魅回道:“英雄美人,自然相配。小王私心里亦是好奇,鸾夙姑娘究竟何等美人,竟能惹得世子倾心。” 臣暄只得干笑一声:“蒲柳之姿,岂能入得慕王眼中。” “世子此话不免有谦逊之嫌,仅是那首字字珠玑的七言律诗,已让小王对鸾夙姑娘的舞姿向往不已。再者那一番‘茶事九编’之论新颖奇特,从前更是闻所未闻。单凭这两件事,已足可见鸾夙姑娘蕙质兰心,又岂会如世子所言,仅是蒲柳之姿?” 聂沛涵面上仍旧噙笑,语气却已是咄咄逼人:“‘南晗初,北鸾夙’,小王在南熙曾惊艳于晗初才貌,只怕鸾夙姑娘更在其上。倘若有幸得以一睹芳容,此来北熙应是无憾矣。” 臣暄并未即刻回话,只是轻咳两声,颇为尴尬道:“慕王言重,世人之论难免夸大其实,平心而论,鸾夙才貌不过中上之姿。” 聂沛涵面上露出三分失望,慨叹回道:“世子竟然如此藏美,不肯让鸾夙姑娘示于人前。也罢,留下几分遗憾和念想,才可更是遥想美人风采。小王亦不强人所难。” “七皇子这是何话?”此时忽听原歧笑道:“南熙诸使远道而来为朕贺寿,这一小小心愿又岂能不偿?朕只怕七皇子笑话,说我堂堂北熙,竟让一青楼女子示于贵客眼前,难免无礼。” 聂沛涵闻言面色一动,立时揽袖举起酒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在小王眼中,女色只有美与不美,倒是不分高低贵贱。小王先谢过圣上成全。”言罢已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这算是不给臣暄留任何退路了,南熙七皇子的酒已喝下,倘若他堂堂镇国王世子再推拒此事,难免落人闲话,教人指责他无礼小气。臣暄佯作低叹一声,转首再瞧丹墀之上,恰好瞧见原歧使了个微妙眼色,好似是在劝慰于他:不过一个妓女而已,他堂堂世子不应在意。 臣暄见状佯露几分莫名神色,看在旁人眼中,似是不舍,又似愤懑,更似无奈与不甘。他轻咳一声举起酒杯,对着原歧与南熙诸使者道:“能得慕王青眼,是鸾夙的福气。在下这便回去命她悉心编排歌舞,彩衣新曲以娱贵客。”言罢臣暄亦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平心而论,聂沛涵这番话说得并不得宜,哪有初次进序央宫便提出要看一个妓女的?原歧认为,以聂沛涵方才的种种表现来看,他并不是色欲之人,更不会不知礼节分寸。 原歧在心中仔细分析,聂沛涵此举应是有意针对臣暄。他们两人,一个是北熙镇国王世子,一个是南熙七皇子,身份皆贵重,年纪又相仿,且都是长于战事之人,难免彼此心存较量。这两人应是从前在沙场之上有过对峙,互不服气,是以今次聂沛涵才刻意如此,想要挫一挫臣暄的锐气。 如此一想,原歧更觉这位南熙七皇子不可小觑。他见聂沛涵与臣暄的往来言语越发绵里藏针,便有心调停,遂转了话题道:“七皇子预备何时去赏美人?只是莫要耽误了正事。朕的寿宴便在三日之后,届时还望七皇子与诸位使者赏光前来,与我北熙朝内重臣相会,把酒言欢、畅谈国事。” 聂沛涵再次举杯颔首:“恭敬不如从命。”言罢却又垂首沉吟,片刻后再对原歧道:“小王心有一想,不知当讲不当讲。” 原歧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七皇子但说无妨。” 聂沛涵这才又幽幽笑道:“小王欲在圣上寿宴当日去看美人。午间先赏黎都城内旖旎曼妙,晚间再观序央宫中恢宏歌舞。一私宴,一国宴,二者皆是北熙之最,倘能一日之内接连赏遍,想来个中风情定教小王记忆深刻,终生不忘。” 聂沛涵嘴角噙笑,再看向与他对坐的臣暄:“世子以为如何?” 臣暄迟疑片刻,正待开口,却见原歧已率先拊掌大笑:“七皇子此说甚妙!一日之内览遍北熙两处风采,个中滋味对比分明,定能教诸位使者印象深刻。”他边笑边转首对臣暄道:“世子可听清楚了?倘无异议,那便依七皇子所言吧!” 臣暄只得拱手称是。 ***** 这一台接风小宴便在北熙与南熙的笑里藏刀之中就此结束。待送走了聂沛涵等南熙诸人,臣暄立时变了脸色:“聂沛涵假公济私,欺人太甚!” 原歧闻着臣暄身上酒味,知他已隐忍许久,便有心安慰:“聂沛涵又没说什么,不过是想瞧瞧那青楼女子而已,你心中纵然不舍,也当顾全大局。” 臣暄方才喝了些酒,言语之中更是愤恨:“圣上不是不知微臣对夙夙的心意……微臣又怎会舍得让夙夙抛头露面了?万一……万一聂沛涵瞧上她了怎么办?难道要微臣忍痛割爱?” 原歧叹了口气:“那聂沛涵容颜绝世,想来寻常女子难入其眼中……不过是让她吟歌跳舞而已,你且宽心。” 说是这样说,君臣二人却都知晓不能寻个女子随意敷衍。聂沛涵乃是代表南熙而来,倘若鸾夙表现得姿容平平,聂沛涵定会说北熙美人名不副实、臣暄眼光实在不济……诸如此类。往小里看是跌了臣暄身份,往大里看便是丢了北熙颜面。正因如此,鸾夙不仅要现身娱客,且还要惊艳动人,如此才不至于落了南熙的话柄。 原歧见臣暄面色难看,又拍了怕他的肩膀:“宴前你才对朕说,愧对你父王一番苦心,欲再瞧瞧各色名花,渐渐淡了这份心思。怎得不过几杯酒下肚,方才说过的话便全都忘诸脑后了?” 臣暄抚着额头蹙眉长叹:“说来容易,做来却难。微臣有些头痛,还是先行告辞吧。” 原歧见臣暄实在痛苦不舍,亦有心借此笼络,便佯作无奈,深深叹道:“也罢!你对这青楼女子念念不忘,朕亦是对她十分好奇。方才聂沛涵在宴上曾言,欲在朕寿宴当日一睹芳容,左右朕便一道去吧,权当微服出巡,体察民情。倘若那聂沛涵言谈之间表露出觊觎之意,朕一定设法阻止,保管你心尖尖儿上的人不会再被人掳跑了。这你可满意了?” 臣暄自然是大喜过望,连忙俯首向原歧表道:“微臣谢圣上体恤!” 第26章:个中内情 这一次入序央宫耽搁的时辰颇久,待臣暄回到闻香苑时,天色已近申时。他在隐寂楼内寻了一番,并未见到鸾夙踪影,便唤来平日贴身服侍鸾夙的丫鬟,问道:“夙夙去了何处?” 丫鬟福了福身,对臣暄恭谨回道:“禀世子,鸾夙姑娘此刻正在伶院之内,与几位伶倌排练新曲歌舞。” 伶院乃是闻香苑众伶倌的住所,男男女女鱼龙混杂,鸾夙去那里做什么?臣暄不禁微微蹙眉,径直往伶院走去。 果不出所料,臣暄甫到伶院门前,便一眼瞧见鸾夙正朝几个乐师、伶倌比划着,手中还兀自打着拍子相和,应是如丫鬟所言,正在排练新曲歌舞。而且……朗星亦在其中。 臣暄站在门前轻咳一声,立时便有眼尖的乐师瞧见了来人。众人见是身份尊贵的镇国王世子亲自驾临低下的伶院,皆知他是为谁而来。一时之间,乐师、伶倌纷纷起身见礼,又在片刻之内心照不宣作鸟兽散。 鸾夙抚着额头无奈叹气:“我正与他们说到要紧处,这下可好,回头又要重新来过了。” 臣暄笑着摇了摇头:“可不关我的事,是他们自己要走的……你动作倒快。” 鸾夙瞥了臣暄一眼:“动作自然要快,原……嗯,那个谁谁的寿宴,不就是三日后吗?三日我都嫌时间紧呢!又不能给你丢了颜面。” 臣暄这才点了点头:“的确是要加紧了,务必在当日一舞惊人。” 鸾夙闻言面露喜色:“都安排好了?” 臣暄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微微颔首:“一切皆在意料之中。” 鸾夙立时拍手道好,须臾又谨慎问道:“你不是说,昨日那黑衣公子届时也会相帮吗?他到底是何人呢?” 臣暄霎时沉默了。鸾夙所指的黑衣公子不是别人,正是南熙所派来的贺使——统盛帝第七子,慕王聂沛涵。经过昨日鸾夙被掳一事,他已与聂沛涵私下达成了秘密协议,聂沛涵助他逃出黎都,他为聂沛涵擒得国舅周会波。 到了今日这一步,自己与聂沛涵已成盟友。若是于公,聂沛涵的身份自无必要对鸾夙隐瞒,毕竟三日后他将与原歧一并前来“观赏”鸾夙,倘若鸾夙提前知晓聂的身份,必是有益无害。话虽如此,然而在臣暄私心里,他却并不希望鸾夙获悉聂沛涵的真实身份。 原因无它,只因臣暄业已知晓,鸾夙父亲凌恪之死,与聂沛涵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换言之,鸾夙与聂沛涵乃是旧识。 因着这层关系,臣暄并不欲鸾夙知晓所谓“黑衣公子”的真实身份。一方面,他担心鸾夙与聂沛涵相认之后恐生变化,会影响他的出逃计策;另一方面,鸾夙与聂沛涵识于微时,有着青梅竹马之谊,他担心两人一旦相认,某些情愫将会一发不可收拾…… 毕竟一个是误入风尘的名门闺秀,一个是风姿卓绝的南熙皇子……聂沛涵又曾受凌恪大恩,臣暄相信,只要鸾夙点头,聂沛涵必会照顾她的余生…… 倘若将“黑衣公子”的身份告知鸾夙,臣暄担心自己终会就此出局,再无翻身之机。 世人于“情”之一字,皆是自私。 臣暄不禁想起了昨夜他与聂沛涵之间发生的事…… 鸾夙乘车离去之后,他与聂沛涵进行了一场点到即止的较量。最终自己左臂受伤,聂沛涵背上亦被刀剑所创,二人算是不分胜负。 “慕王殿下前来黎都,莫非就是为了与在下切磋功夫?”臣暄捂着伤口,冷峻反问。 聂沛涵邪魅一笑,冷冷回道:“聂某乃是奉命前来为武威帝贺寿。” “既是贺寿,又为何要掳走我的宠姬?”臣暄面色一沉:“明人不说暗话,慕王有何心思,便直接说出来吧!” 聂沛涵明明背上有伤,面上却看不出丝毫异样,似笑非笑道:“世子可知半年前在怡红阁里,究竟是谁重伤于你?” 臣暄眉峰轻挑,并不说话。 聂沛涵也不卖关子:“是国舅周会波。” 臣暄冷哼一声:“我早猜是他。暗里害我不成,便刻意教他儿子与我抢美人,再将我的行径大肆渲染,坏我名誉!”臣暄面上渐渐浮出狠戾神色:“他这是要逼我父子交出兵权,教我臣家后继无人!” 听闻此言,聂沛涵并不附和,只是淡淡解释:“那日聂某恰巧也在怡红阁中,本欲出手相救,岂知鸾夙姑娘快我一步,将世子你救走了。” 臣暄面露不解之色:“当时慕王竟也在场?在下说句不中听的话,你我沙场相见,已有三五次之多,每每皆是欲取对方性命,慕王又为何要援手救我?” 聂沛涵并未即刻答话,沉吟半晌方道:“只因聂某与周会波之间有些私仇,不欲让他快活度日。” 臣暄侧首:“愿闻其详。” 只见聂沛涵那绝世魅惑的容颜之上,渐渐浮现一丝伤感:“周会波原不是北熙人,而是我南熙朝内重臣,九年前他叛出南熙,逃往北熙,还掳了我作为人质,想要以此向北熙邀功。” “九年前?”臣暄细算时间:“当时武威帝尚未登基。” 聂沛涵点头附和:“不错,当时是武威帝之父——文宗帝原明江在位。周会波将我掳入黎都,正欲带入序央宫中,是时任宰相凌恪高义,聂某才得虎口逃生……” 听到“凌恪”二字,臣暄立时眼皮一跳,不由反问:“慕王是欲报当年被周会波掳劫之恨?” “不,我是欲为凌恪阖府一百二十条人命讨个血债。”聂沛涵冷冷答道:“当年周会波逃往北熙,更名换姓,原本不受文宗帝重用。岂知翌年武威帝弑父杀兄、铁血登基,周会波拥立有功,摇身一变却成了北熙重臣,妹子亦入宫为妃。两年前武威帝皇后去世,他妹子手段非常,又坐上了皇后之位……” 臣暄已敏感察觉出聂沛涵话中深意:“慕王是指……当年凌相一门惨案,乃是周会波从中作梗?” “不错。当年正是周会波向武威帝告密,又编造了一些虚虚实实的罪行,才惹得武威帝发难,赐死凌相阖府。”聂沛涵狠戾之中带着愧色:“凌相于我曾有大恩,若非他因我得罪了周会波,也不会招致灭门惨案,唯有他的女儿逃出生天,却没入妓籍……” 聂沛涵话到此处,臣暄已是有心试探:“慕王找到凌相的女儿了?” 聂沛涵并未答话,反笑道:“世子仿佛偏题了。” 臣暄不再相问。 聂沛涵见状又是一笑:“其实周会波亦算歪打正着。倘若不是他让儿子与世子争抢美人,又对此事大肆宣扬,世子岂能如此轻易便打消了武威帝的顾虑?说来世子应感谢于他。” 臣暄冷哼一声:“慕王方才说我偏题,自己倒是迂回曲折。” 聂沛涵这才直入主题:“我知晓世子欲逃出黎都,却苦无妙法,不若我来助世子一臂之力如何?” 臣暄嗤笑:“慕王如何得知在下没有妙法?事实上已成功在即。” “但仍缺一把可靠助力,”聂沛涵即刻道,“倘若我来做这个恶人,武威帝便会少几分疑虑,世子的把握也会大一些。” 不可否认,聂沛涵的诱饵正是臣暄如今最需要的:“慕王可不是会吃亏的人。” “事成之后,我要周会波阖府人头。”聂沛涵俊颜之上戾色更浓:“周会波此人志不在小,待到镇国王意图争雄之时,他必是你父子的头号眼中钉。届时还请世子还我这个人情。” 言罢聂沛涵又幽幽补充:“我要活的。” 臣暄沉吟良久,才接了话:“其实武威帝必容不下周会波……慕王若等得起,至多十年,周家必定倒台。” 聂沛涵这才叹道:“可我等不了十年。此仇不报,我日日夜夜寝食难安……再者周会波落入武威帝手中也是便宜他了。我自有法子问出我想问之事,再教他生不如死。” 聂沛涵说这话时面色如常,语中还掺有淡淡忧伤。明明是绝世之人,说出的话却如此狠戾,这般的容颜与言语反差之大,再兼之夜色衬托,更是令闻者毛骨悚然。 臣暄在心底想了想,这桩生意自己并不吃亏。诚如聂沛涵所言,周会波此人志不在小,未免没有存了争夺天下之意。无论周会波是甘愿俯首为臣,亦或是想要自立为王,他皆是臣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即便没有聂沛涵这桩事,臣家与周家亦迟早要兵戎相见。 再者,如今既证实了周会波是凌家灭门的幕后黑手,那他便也是鸾夙的杀父仇人。自己既然答应过鸾夙要为她报仇,则取周会波项上人头一事,亦是他所言出必行。 于公于私,看远看近,镇国王府与国舅周家皆是水火不容。既然聂沛涵与周会波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为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将周会波的性命拱手送上?左右先解了自己燃眉之急才是正经。 如此一想,臣暄倒也了然许多,遂出口再问:“慕王能等几年?” “三年,”聂沛涵不假思索回道,“三年之内,我要周会波一家性命,旁的人生死不论,他本人必要留下一口气给我。” 聂沛涵看向臣暄,继续道:“世子若能做得到,今夜便算聂某人没有白来;世子若做不到,今夜便当我从未出现。世子的计划、心思,聂某人只作不知,绝不干涉。” “慕王痛快,一言为定。”臣暄一口应允:“此次我父子二人能否逃过此劫,但凭慕王相助了。” …… ***** 正因昨夜这一番约定,才有了今日序央宫内接风宴上,自己与聂沛涵的一唱一和。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原歧还以为他与聂沛涵之间针锋相对,乃是从前兵戈相见所结下的梁子。而原歧也如愿上钩,不仅准了聂沛涵寿宴当日去看鸾夙歌舞,还要亲自陪同。 事到如今,大功在即。 臣暄从昨夜的思绪之中回过神来,看到鸾夙面色不豫,忙问道:“夙夙怎么了?” 鸾夙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方才问你,那黑衣公子是谁。然后你便一直沉吟至今,没有回话。” 臣暄这才笑着赔不是:“近日诸事繁琐,千头万绪,夙夙莫怪。”他将这话题一语带过。 鸾夙已听出臣暄的隐瞒之意,也不追问,只娇笑调侃:“原来世子殿下也有千头万绪、顾此失彼的时候呵。” 臣暄笑着将这话受下,又道:“为了掩人耳目,这几日我会去拂疏那里歇下,你亦要在人前装作‘失宠’模样,免不得会受几句奚落闲话。” 鸾夙点头:“我省得。” 臣暄笑着刮了刮鸾夙的鼻骨,正待夸赞她够机灵,此时却听鸾夙又道:“鸾夙有一请求,还望世子应允。” 臣暄摇头轻笑:“夙夙之请,我哪里能拒?” 鸾夙摸了摸被臣暄刮过的鼻骨,郑重提道:“此次离开,我想要多带一人。” 臣暄立时点头:“好。” 鸾夙没想到他会如此痛快,颇感意外,忙道:“我说的是朗星!” 臣暄似笑非笑:“朗星虽只十五岁,却是个不可多得的苗子,他不过练过几年女旦,已有如此轻功天赋,日后若加以训练,想来资质更佳。” 臣暄看向鸾夙,再道:“你与朗星情同姐弟,此次若不将他带走,日后定然于心难安。再者有他相护于你,我也更放心一些。不过此事该如何对他说起,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理当有个分寸。” 鸾夙一时大为动容:“不瞒世子,朗星曾对我说过,男儿理应驰骋沙场、保家卫国,而他最厌恶自己涂脂抹粉、反串女旦……倘若朗星知晓世子对他有这番评价,定然欢喜。” 臣暄双手负立,淡笑以回:“他欢不欢喜无人在意,只要夙夙欢喜便好。” 第27章:虎口脱险(一) 转眼一晃三日已过,武威帝原歧的寿宴便在今日。这三日内,鸾夙再未见过臣暄一面,每日只听拂疏说起他的行踪。好似是南熙来了贺寿贺使,原歧钦点臣暄相陪,才累得他不仅要谋划出逃之事,还要分神与南熙使者相周旋。 臣暄白日里陪着南熙一众在黎都城内吃喝玩乐,夜里却照旧回到闻香苑歇下,将皇家所赐的那座镇国王府邸视若无物。然他人虽是回了闻香苑,却不是歇在隐寂楼内,而是歇在拂疏的闺房之中。 这亦是臣暄的计划之一,鸾夙面上只得假装惨淡之意,将苑内众人的闲言碎语尽数受下。什么“百日恩宠时日短”,什么“不见旧人见新人”,什么“拂疏枕边缠世子”……诸如此类的不堪之语,鸾夙在这三日内已听了许多,且还硬是一反往日性情,并不反驳。 大约是她平素里太过牙尖嘴利,又风头过盛开罪于人,是以此刻她甫一“失宠”,竟惹得一众冷嘲热讽,就连丫鬟也服侍得没有从前称心了。 世态炎凉,见风使舵,便是妓院也不例外。 好在今日便能知晓结局,是生是死,是成是败,不出三个时辰,立见分晓。原本鸾夙十分紧张不安,生怕事情败露,然而真到了这攻坚时刻,她却又出乎寻常地平静。 鸾夙将自己关在隐寂楼花厅之内,全副心神排练歌舞,只等面见原歧之时,将戏做足全套。眼见卯时已过,辰时将至,闻香苑上上下下皆忙碌起来,原因无他,只因昨夜拂疏接了镇国王世子的传令,今日要在闻香苑内款待贵客。 贵客究竟是谁,无人知晓。然而既是金主发话,又是拂疏接任以来第一次置办盛宴,闻香苑自然要做得风风光光。 这边厢鸾夙正对镜梳妆,那边厢臣暄已与聂沛涵一道入了序央宫,侯在偏殿等待谒见原歧。经过三日“吃喝玩乐”的磨合,如今他二人已默契非常,彼此只需一个眼神,便已能猜到对方八分心思。 纵然日后难免兵戎相见、一争高下,但是如今,两人尚算盟友,且顾眼前。 这一份惺惺相惜的默契,实在来得忒巧。臣暄与聂沛涵皆在心中暗叹,若不是彼此立场相悖、终将敌对,他们必会将对方引为知交。 ***** 因是原歧五十大寿,序央宫上下皆热闹非凡。臣暄与聂沛涵侯在偏殿,亦能感受到喜庆氛围。两人等得时候不长,原歧已神采奕奕入了殿内,他身上穿着寻常衣物,对臣暄与聂沛涵道:“你们来得倒是早啊。” 聂沛涵回笑:“是小王等不及要一探美人了。” 原歧再看臣暄:“准备得如何?” 臣暄勉强笑道:“这几日连夜排了歌舞,但求能入得圣上与慕王的法眼。” 原歧这才点头:“朕的身份你可曾泄露?” “圣上放心,闻香苑上下只知是贵客临门,微臣不说,他们自不会问。这是欢场规矩。” “你倒懂得行规。”原歧此言颇为微妙。 臣暄立时干笑:“闻香苑在城西,尚需一段路程,圣上可要吩咐起驾?” 原歧颔首:“微服出宫,不讲究许多,这便走吧。” 三人边说边出了序央宫,坐上异常华丽的金顶马车,一路向闻香苑缓缓驶去。原歧虽说是微服出宫,却也带了数十名侍卫护驾。侍卫们皆清一色骑马而行,前前后后将马车包围起来,一行人也算浩浩荡荡,走在街上甚是壮观。 原歧撩起车帘看向窗外,口中却是冲着臣暄问道:“听说你这几日刻意疏远那女子?你怎舍得?” 臣暄颇为尴尬,对原歧回道:“南熙慕王在此,圣上好歹给微臣留些颜面。” “无妨,”聂沛涵闻言主动笑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小王倒是对鸾夙姑娘更加好奇了。” 臣暄又是一声干笑:“但愿不教慕王失望。” 原歧见两个年轻人言语之中暗藏刀锋,不禁再对臣暄笑道:“你不要太过小气,一个妓女而已,难道南熙堂堂慕王,还会跟你抢人不成?” 臣暄无奈地摇头苦笑:“微臣并非此意。圣上有所不知,夙夙的性子最是刚烈。微臣不过是瞧她这几日排舞辛苦,便在闻香苑的掌事姑娘房中歇了两晚,岂知她已不乐意至极……微臣只怕她不知礼数,冒犯了圣上与慕王……” 听闻此言,原歧忽然笑个不停,半晌才平复些许,指着臣暄笑道:“你不过是为自己的风流寻个借口吧!你若当真怜惜她排舞辛苦,才更应与她温存一番,又为何要在别的姑娘屋中歇下?” 聂沛涵亦附和道:“世子恣意风流,小王很是艳羡。” 三人一路调侃着臣暄的风流韵事,时候倒也过得极快。待到了闻香苑门前,原歧仍被臣暄与聂沛涵逗得捧腹大笑,就连马车停下也浑然未觉。皇帝不说下车,太监和侍卫也只得随侍在侧,何况武威帝向来喜怒无常,众人皆不敢相请。最终还是聂沛涵提醒了一句:“圣上,闻香苑到了。” 原歧这才回过神来下了马车。他站在闻香苑前打量半晌,道:“一个妓院竟建得如此气派,想来夜间更为灯火辉煌。”说着已兀自迈步入内,臣暄与聂沛涵等一众紧随其后。 此时但见拂疏已在门前相迎,她见臣暄陪同两位锦衣之人前来,连忙俯首见礼:“闻香苑掌事拂疏,恭迎贵客临门。” 原歧不动声色瞧了臣暄一眼,臣暄立时会意道:“拂疏不必拘泥,小宴可都布置好了?” 拂疏掩面一笑:“只等贵客入座了。”言罢已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引着众人往厅内而去。 臣暄刻意走慢一步,欲让原歧先入堂内。岂知原歧亦是放慢脚步,侧首在他耳旁低问:“这便是惹她争风吃醋的掌事姑娘?” 臣暄轻咳一声,算是默认。 原歧见状心中明了:“倒也有几分姿色,滋味如何?” 这话问得极为露骨,臣暄只得笑道:“咳咳……各位千秋。” “哪个才是你心头所好?”原歧仍不打算放过臣暄,依旧咄咄调侃:“这掌事姑娘媚骨天成,又是闻香苑之首,想来床上功夫定然销魂……也难怪你一连几夜流连于此,怠慢了黎都第一美人。” 臣暄被原歧问得难以招架,连忙拱手求饶,又兀自打量了堂内一番,对拂疏赞道:“你的动作倒是真快,不过两三日功夫,这堂内已焕然一新。” 拂疏浅笑一声回道:“世子吩咐,岂能怠慢?”说着已从丫鬟手中端过茶盏,道:“这是拂疏亲手煮的茶,还望几位贵客品鉴。” 拂疏将茶盏一一奉至三人手中,又命丫鬟给侍从们递了杯子。原歧端了茶杯在手,才对臣暄徐徐笑道:“这掌事姑娘长袖善舞,难怪为你钟爱。” 臣暄今日已三番五次被原歧调侃,早已知趣不言,生生受下。反倒是一直未言的聂沛涵忽然噙笑出声,也不顾拂疏在场,公然道:“今日端了这茶盏在手,倒教在下想起了鸾夙姑娘的‘茶事九编’一论。鸾夙姑娘既能侃侃而谈,想来亦是精通茶道。”这一次,聂沛涵刻意将自称换成“在下”,隐去了自己姓甚名谁。 聂沛涵这一番话说得极不客气,表面看似拂了闻香苑掌事拂疏的面子,暗地里却也拂了臣暄的颜面。众人不由望向臣暄,但见这位镇国王世子面色如常,只兀自淡定喝茶,倒是拂疏面上一红,低眉笑道:“这位公子说得极是,鸾夙如今艳冠群芳,乃是我闻香苑花魁,这等煮茶的粗活又岂会轻易沾手了?” 不过一句话,已将尴尬之意化解开来。 此时拂疏已恢复了如常神色,又是嫣然一笑道:“鸾夙已在置备妆容,各位贵客且先品菜喝酒,赏些旁的歌舞吧。” 此话甫毕,聂沛涵却已摇头轻叹:“欲见美人一面,当真是难。” 拂疏闻言,再对聂沛涵笑道:“贵客说得极是,财不外露,宝不外泄,美人亦不能轻易得见。” 聂沛涵并不再理会拂疏,而是转首看向臣暄,言语之中不无打趣:“这位拂疏姑娘玲珑剔透、才思敏捷,世子已然艳福不浅……”这个“已然”二字用得极有深意,言下之意便是说,臣暄有了拂疏,已是艳福不浅,遑论还有鸾夙相伴。 众人只见聂沛涵将酒杯放到案上,又转对原歧道:“今日侄儿只为见鸾夙姑娘,既然如今时辰尚早,侄儿还是去四处转转,毕竟来一趟黎都实属不易。” 因着原歧与聂沛涵身份特殊,二人在车辇内早已商量妥当,对外皆以叔侄相称。 原歧见聂沛涵意在鸾夙,亦担心他会与臣暄相争,此刻见他欲主动回避,正中下怀,忙点头道:“贤侄且去闻香苑内逛逛,待美人前来,再差人唤你。” “如此甚好。”聂沛涵向原歧、臣暄拱手请辞,便兀自起身而出。 甫一离开闻香苑大堂,聂沛涵立刻噙起冷笑。为了今日一举,臣暄已前后筹谋一载,是成是败,再有两个时辰便见分晓。虽说臣暄尚算重诺的君子,然而他二人的约定只是空口无凭,他终究担心臣暄会过河拆桥。 如此一寻思,聂沛涵觉得应当找个掣肘之法,以便时时刻刻提醒臣暄,切莫忘了当日一诺。 聂沛涵边想边往隐寂楼方向走去,他想起自己曾在此掳劫鸾夙,那一番美人出浴之景便霎时浮上眼前。犹记得当日臣暄找上门时,声色冷冽杀气腾腾,对鸾夙的紧张之意溢于言表。 这倒未尝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呵!聂沛涵笑意未改,迈步往隐寂楼内款步走去。刚迈入正厅,却忽听得一个男子声音在隔壁低低絮语,聂沛涵自问耳力极佳,便下意识地沉声倾听,恰好听闻那男声道:“今日申时你便换上这套衣衫,随我出城。” 聂沛涵闻言不由好奇,眉峰轻挑转入隔壁,只见一面容俊朗的男子正手执一套男子衣衫,对鸾夙神秘地嘱咐着什么。 原来臣暄出逃之事尚有旁人知晓。聂沛涵站在窗前有意提醒:“光天化日之下,二位在此议事,难道不怕隔墙有耳?” 第28章:虎口脱险(二) “什么人?”只听朗星一声喝问,人已从偏厅窗子一跃而出,一手钳制住聂沛涵的右肩,目光之中隐带杀气。 聂沛涵却是身形不动,也不反抗,仍旧保持着挺拔身姿,面带魅笑回道:“在下好心提醒阁下,阁下却要恩将仇报?”言罢已低首看了看自己右肩,目光之中又见犀利。 朗星面上杀意更盛,手上已使尽了全力。然而再看对方反应,却是面色如常、好似并未受制。朗星不由暗暗惊奇,心道此人功夫甚高,受力极强。 “朗星住手,”此时但见鸾夙三步并作两步跑至偏厅窗前,伸手阻拦道,“这公子乃是世子的朋友。”她清楚记得臣暄三日前曾说过,这黑衣公子今日会相助一臂之力。由此可见,黑衣公子定然知晓臣暄的全盘计划。 朗星闻言手上力道渐松,此时却听聂沛涵忽然道:“鸾夙姑娘说错了,在下与镇国王世子并非朋友。” 鸾夙微妙地看了聂沛涵一眼,语气隐晦道:“是鸾夙失言了,只不知公子在此攻坚关头,来这里做什么?可是计划有变?” “计划一切如常,”聂沛涵并未言明自己的来意,只觑了朗星一眼,再向鸾夙问道,“他是何人?” “是我的朋友,”鸾夙回道,“他今日要与我一道离开。” “行举鲁莽,不知慎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聂沛涵淡淡评价朗星:“鸾夙姑娘须得当心,莫要受了你这位朋友的牵累。” “你什么意思?”未等鸾夙回话,朗星已暴怒而起,指着聂沛涵便欲动手:“看你皮相甚好,说话忒不地道!” 听闻此言,聂沛涵霎时变了脸色,绝世容颜隐隐浮出几分狠戾,危险之意尽然显露。鸾夙见状暗呼不妙,她还记得这黑衣公子最忌讳旁人提他美貌,于是她连忙挡在朗星身前,语带歉意向聂沛涵道:“公子息怒,我这朋友的确言行不当,鸾夙代他向公子赔个不是。” 言罢她已转首向朗星喝道:“世子从前便说过你要坏在一张嘴上,今日可见果真如此。” 朗星混迹青楼多年,也是知道好歹之人。他见鸾夙对这黑衣公子毕恭毕敬,又有意回护自己,便冷哼一声,拱手向聂沛涵服软道:“在下朗星,失言冒犯,万望阁下多多包涵……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聂沛涵这才面色稍缓,然却并未回话,只淡淡看向鸾夙,似在等她介绍自己。岂知鸾夙也不吱声,面上亦是探究神色,聂沛涵见状不由挑眉反问:“臣暄没告诉你我的身份?” 鸾夙摇了摇头:“鸾夙问过,世子并未相告。” 聂沛涵闻言沉吟须臾,才道:“他既然不说,自有他的顾虑。你且听他的吧。”说着他又瞧了瞧天色,才从袖中取出一物,再向鸾夙道:“在下与姑娘相识一场,多番偶遇也算缘分……今日一别,大约以后相见无期,这枚物件便赠与姑娘,权当留作纪念吧。” 鸾夙闻言已不自觉接过聂沛涵手中之物,却是一枚精巧挂件,锦缎为带、玉石为坠,握在手中通体温润,还隐隐散发清新香气。鸾夙顿感喜爱至极,定睛细看却又羞赧不已,但见那挂件的玉坠雕琢精美,正是一只女子绣鞋! 鸾夙即刻想起自己沐浴那日,曾被黑衣公子掳劫而去。虽说自己毫发无伤,然到底是赤裸卷于被褥之中,最终还是赤脚而回。倘若不是见这黑衣公子俊美胜过女子,又是一个绝世断袖,她当真以为他是存心在调戏自己。 鸾夙又想起那日黑衣公子曾瞧见她足踝上的隐秘图案,不过他好似并未留心,如此一想,她又暗嘲自己多虑,便兀自将挂坠系在腰间,抬首再对聂沛涵笑道:“多谢公子相赠,也祝公子心想事成。” “但承姑娘吉言。”聂沛涵对鸾夙报以一个摄人心魂的魅笑,再道:“天色不早,宴席已开,不耽误姑娘准备了,在下亦要返回宴中,只待姑娘一舞惊人。” 鸾夙低低俯身相送,再抬首时,已见黑衣公子信步远去。鸾夙瞧着那黑色身影,语气之中颇为遗憾:“如此风姿,却是个断袖,当真可惜。” “什么?他是个断袖?”朗星立时惊呼出声,又疑问道:“咦?那他为何对我无意?” 鸾夙白了朗星一眼,难道要说出来那黑衣公子爱慕臣暄吗?她抬手在朗星额上弹出一个爆栗,命道:“还不快去准备!我要更衣了!” ***** 聂沛涵再回宴上之时,原歧与臣暄已酒过三巡,拂疏仍在一旁服侍。原歧见聂沛涵悠然而回,遂笑问道:“贤侄方才去了何处?” “隐寂楼。”聂沛涵淡淡回道。 此言一出,臣暄立时将酒杯狠狠撂下,冷哼一声,面上摆出吃味神色。 “隐寂楼是何处?”原歧面露不解之色,亦不知臣暄为何变脸。 此时但见一个太监迅速在原歧耳畔说了些什么,原歧面上立刻恍然。他在臣暄与聂沛涵之间略略一瞥,眼见二人又将针锋相对,便对拂疏道:“今日我等是来赏美人的,看来我这贤侄已等不及了。那便快快有请鸾夙姑娘吧。”言罢他已举起酒杯,再向臣暄与聂沛涵道:“既有美人,岂能无酒?今日大喜,再干一杯!” 今日自然是大喜之日,举国同贺原歧寿辰。他们三人一路行来,城内上下可见喜庆氛围。此时臣暄与聂沛涵业已举杯,分别说了喜庆之语,便对着原歧一饮而尽。 想是原歧当真心情愉悦,饮罢已是拊掌大笑,伸手指着随侍来的太监,道:“今日重赏!在场之人见者有份!” 太监忙俯首领命。序央宫随侍之人和闻香苑众人也是喜出望外,连忙行礼道谢。原歧见状更大笑不已,高声喝问道:“歌舞怎得还不上来?” 这一句问话甫落,堂内霎时响起丝竹之声。但见一众乐师敲敲打打鱼贯而入,十余个舞娘紧随其后,边走边轻摆身姿,婀娜起舞。 闻香苑大堂之中,转眼又是衣香鬓影,眼花缭乱,红翠并舞,好不热闹! 但闻堂内乐声渐大,舞姿渐媚,水袖摇摆,衣袂翩跹,好似连空气之中也是脂粉香味。原歧兴致又高了几分,竟合着节拍兀自拊掌,直教从宫中随侍而来的内臣们颇为震惊。 从前向来对歌舞并无嗜好的武威帝,今日竟如此乐在其中,看着眼前纷繁美人不仅不怒,且还一边欣赏,一边开怀畅饮。内臣们见状皆是暗暗称奇,只觉今日这一趟“微服出巡”,原歧龙心之悦出乎意料。 众人正欣赏着美人歌舞,却听乐声霎时急转直下,从欢快明妙变得悠扬婉转。众人但见舞娘之中忽然飞入一个白衣身姿,从二楼东厢翩然落地,随着乐声抚花弄影。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曼面娇娥。白衣美人虽面覆轻纱,然那如烟眉目却精致如画。轻罗金缕,美目盼兮,转袖回裾,恍若仙子。众人一时看得痴了,有几人甚至屏住呼吸,再看主座之上的武威帝原歧,此时亦是目不转睛。 那白衣美人衣袖挥处,美酒愈见几分香醇;美人巧笑回眸看处,骄阳亦融冰清飞雪。她一袭轻薄白纱衬着窈窕身段,杨花曼舞不失妩媚,那裙裾衣角宛如痴缠红线,似能引人步入三生轮回。 花开花落,流云浮生,清秋一梦,不过如此。待到一曲终了,美人揽袖而立,众人仍旧沉浸在那一份悸动之中,半晌,才在聂沛涵的率先拊掌之中回过神来,纷纷赞叹叫好。 此时但见白衣美人俯首行礼,款款揭下面上轻纱,施施然对着主座的原歧道:“闻香苑鸾夙,拙技献丑。” 倘若这还算是“拙技献丑”,这世间应无踏云仙子了!原歧端着酒杯在手,恍然道:“原来你就是鸾夙。”言罢他面色之中已带黯然,沉默半晌才又低低赞道:“今日始知,何为一舞。凌波仙子,不外如是。” 原歧将杯中之酒饮尽,又转对臣暄道:“‘今有佳人步生莲,鱼龙一舞暗盈香。曜如羿射九日落,动如鸾凤凌云翔。来似烟雨拂花影,罢似江海凝清光。绛唇珠袖两寂寞,世间从此无芬芳’。从前只道是淫诗艳词,夸大其实,却原来当真有惊鸿之人……” 聂沛涵眼中亦难掩惊艳之色,无不艳羡地对臣暄叹道:“世子好福气,能得红颜知己如此。” 因这二人皆是隐匿身份前来,臣暄言语之间也不便表露太多,只低低谦虚道:“二位贵客莫要折煞小王了。”言罢又转对鸾夙赞道:“夙夙今日舞得极好,意境之远尚在那日一阕‘鱼龙舞’之上。” 鸾夙闻言面上却并无喜色,只是再次俯身行礼,淡淡回道:“多谢贵客谬赞。” 原歧亦点点头,对鸾夙笑问:“该赏。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若是换做旁的女子,此时理应报以羞赧一笑,将一切赏赐拒之门外;亦或是大喜过望,提出所欲之物,再向贵客行礼道谢。然而鸾夙却并没有如此。她只是偏头认真想了一想,须臾又对原歧问道:“请容鸾夙斗胆一问,是否无论鸾夙想要什么,贵客皆能满足?” 听闻此言,堂内随侍之人皆是心惊,暗道这妓女实在大胆。然而原歧却不以为意,只淡淡挑眉回道:“你但说无妨。” 这一次鸾夙再也不假沉吟,脱口而出:“鸾夙斗胆要贵客一纸鉴证,此生此世,我鸾夙与镇国王府再无半分干系!” 第29章:虎口脱险(三) “夙夙!”臣暄闻言立时从案上站起,喝道:“你浑说什么?” 鸾夙对臣暄的怒喝只作未闻,仍看向原歧,淡淡问道:“不知贵客是否能遂了鸾夙所愿?” 这一番变故来得太快,原歧亦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瞥了一眼下座的臣暄,才对鸾夙问道:“你不是与镇国王世子两情相悦吗?怎得忽然要与他脱离干系?” 鸾夙却是自嘲回道:“鸾夙区区风尘女子,实不敢高攀镇国王世子。” 话虽如此说,但臣暄风姿俊朗、风流倜傥,乃是北熙人尽皆知,不知引得多少女子芳心暗许、倾心以待。而眼前不过是个身份低贱的青楼妓女,纵然有几分姿色,又怎会如此不识抬举? 原歧心中想着,又在鸾夙面上打量一番,不禁对她另眼相看,遂再问道:“镇国王世子待你不薄,此事已是黎都上下皆知,你又为何要与他划清界限?” 鸾夙这才哂笑一声,如实回道:“鸾夙挂牌之日,曾对诸位捧场的花客言道‘鸾夙之舞,自此只为良辰知己而跳’。旁人大约都以为是欢场之言,做不得真,然当时鸾夙却是在心底立过誓的!不瞒贵客说,自鸾夙跟随世子之后,已被他三番五次要求在人前献舞。从前鸾夙受宠,尚能推拒几分,而如今……” 鸾夙越说越见黯然,已完全沉浸在戏中之景:“而如今……我与世子缘分已尽,世子便全无顾忌了。三日前他说今日将有贵客临门,让我务必准备惊艳一舞……当时我便知晓,他从前对我说过的种种盟言,都只在罗帏之中,纵然千般爱恋,也只是百日恩宠……这一场情事犹如镜花水月,只得当做无痕一梦。” 鸾夙本就姿容出众,方才那一舞又是婉转娥眉,此刻她一番言辞铿锵有力,恰好道出了风尘女子的卑微不幸。众人只见美人目中隐带坚强,伤心又掺着几分倔强,皆是不由动容三分,纷纷暗道臣暄负心薄幸。 原歧见鸾夙言辞坚决,已想起臣暄在来时路上所言——他这几日皆在闻香苑掌事姑娘房中歇下。如此一想,原歧已立时明白前因后果,原来是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而已。 今日原歧难得心情大好,又见南熙聂沛涵在座,便有心想要调停几分,遂破天荒对鸾夙安慰道:“实不相瞒,镇国王世子用情之深,必定在你意料之上。他今日还曾对朕……对在下提及,与姑娘你鸳鸯交颈,十分缠绵。” 鸾夙只是轻轻摇头,阖眼拭泪:“鸾夙虽出身风尘,却也有心中所愿。无论贩夫走卒、皇天贵胄,高低贵贱皆不外论,只愿求得一心之人,白首恩爱永不相离。显然世子并非良人。” 听闻鸾夙此言,原歧很是诧异:“你区区一介风尘女子,竟能妄想‘白首恩爱’……看来是世子将你宠坏了,让你不分尊卑、不知好歹。” 原歧面上渐露不悦之色,又转首看向臣暄道:“亏你将她托在掌上当做是宝,人前人后捧上了天,却把人宠得不知天高地厚起来。” 臣暄闻言立刻从案前起身,神色凝重低眉请道:“夙夙年少无知,语出无状,还望贵客恕罪。” 原歧指着臣暄,这才又向鸾夙道:“你瞧瞧他待你如何?难道还不够爱护?” 鸾夙仍旧坚持己见:“世子怜香惜玉,却不是独我一人,这等爱护只会徒增伤心,要之何用?” 鸾夙牙尖嘴利,终是将原歧气得拍案而起。他面上不豫之色越发显重:“下贱妓者!镇国王世子又岂是你能高攀的?” 岂知鸾夙面上毫无惧色,对着原歧反驳道:“贵客此言差矣。男女之事,原不以身份贵贱而论。纵然贩夫走卒,若得举案齐眉,也不枉人世一遭;反之,即便天潢贵胄,若无真心情爱,亦是可怜之人。” “大胆!”原歧闻言已将手中酒杯摔落在地,只听“劈啪”一声脆响,在鸾夙面前碎裂开来。也难怪原歧会因此暴怒,他此生最爱权势江山,于美人并无过多心思,纵然后宫佳丽无数,却也都是摆设而已。尤其如今年过五十,房事越发力不从心,于情爱之上便更加淡了。 正因如此,原歧子嗣甚是单薄,香火也险些难以为继。此事是他毕生痛处,是以此刻忽听鸾夙一句“即便天潢贵胄,若无真心情爱,亦是可怜之人”,他又岂会不怒? 此时但见鸾夙已下跪请罪道:“鸾夙失言,望贵客恕罪。”言罢未等原歧再说话,已从地上执起一瓣酒杯碎片,将右手食指割破,在衣摆之上写着什么。片刻之后,鸾夙将一片殷红衣摆从身上狠狠撕下,双手奉上,再向原歧请道:“望贵客为鸾夙做鉴。” 鸾夙此言甫毕,太监已立刻将“血书”捧至原歧手中。原歧接过大致一读,只对太监命道:“拿去让世子瞧瞧。” 太监又忙将“血书”送至臣暄手中。臣暄接过俯首细读,面色却是愈见心寒。他连道了两次“好得很”,才看向鸾夙道:“我与夙夙相识一场,今日只得了‘一刀两断、亦已决绝’八个血字,实在好得很!” 鸾夙别过头去不看臣暄,语带哀戚道:“能得世子一番青睐,是鸾夙毕生之福。只是世子既无法满足鸾夙所愿,从前又为何要许下种种诺言?” 鸾夙此时已是哽咽至极,却强自忍耐着,再道:“如今多说无益……多谢世子这百余日的爱护与照顾,也望世子能放过我。” 臣暄闻言黯然半晌,才道:“我堂堂镇国王世子,竟遭一个青楼女子所弃,说来当真可笑至极……也罢,我从不是强人所难之人,尤其对女人更不屑如此……”说着他已将血书又递回太监手中,对原歧道:“烦请贵客做鉴吧!从今往后,我臣暄与鸾夙再无瓜葛,今后各自嫁娶,绝不相问。” 原歧眼见太监将血书再次送回自己手中,最后问道:“世子可想好了?” 臣暄轻叹一声:“我原想为夙夙脱籍赎身,再收她做妾……如今看来,已没这个必要了。”言罢他又想了想,转首对堂内的拂疏道:“去将夙夙的卖身契拿来……这亦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臣暄此言一出,鸾夙再难自制,跌坐在地上掩面低泣起来。那哭声愈大,愈发撕心裂肺,惹得堂内众人也是隐隐嗟叹。 原本一对英雄美人,却落得这般惨淡结局。 原歧见鸾夙心意已决,臣暄亦无异议,便吩咐道:“拿笔来。” 须臾,太监已将笔墨备好。原歧提笔在血书上写下一个“原”字,算是为这一段轰动北熙的情缘做了一个了断鉴证。 太监将血书捧在手中吹干,又送还至鸾夙手中。鸾夙看着那一个墨黑“原”字,这才勉强拭泪抽噎:“多谢贵客。” 此时拂疏也已将鸾夙的卖身契取出,在臣暄的示意下交到鸾夙手中。鸾夙一手执着诀别血书,一手执着卖身契约,面上表情极为苦涩,半晌再叹道:“鸾夙承世子怜惜,得以脱离妓籍……” 她这一句话并未说完,已将地上的酒杯碎片再度拾到手中,又对臣暄道:“鸾夙能有今日艳名,全赖世子捧赐。今当永离烟花之地,虽薄有积蓄,皆是花客所赠,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足以为献,敢以荐情。” 鸾夙口中“情”字说完,已揽过肩上一缕秀发,用手中碎片狠狠割下。只听臣暄一声惊呼阻止,鸾夙已执了一束青丝在手,再对臣暄泪痕涟涟道:“断青丝,斩情丝。今日就此与世子诀别。” 断青丝,斩情丝,赠青丝,忘情丝。 臣暄颤抖着伸手接过鸾夙的青丝,只觉从未如此入戏。他原本便是出逃在即,亦将从此与鸾夙分别。如此一想,臣暄只觉此刻好似是一场预演,面上更带了几分黯然,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演戏,还是动了真情。 他神色感慨再看向鸾夙,恰好瞧见她从地上起身,默然将卖身契和诀别血书收入袖中,俯身再对众人行了一礼,施施然无言出了闻香苑大堂。 臣暄一直望着鸾夙的背影,半晌才缓缓回过神来,对拂疏命道:“叫你的人都下去吧。” 拂疏忙将堂内的乐师、舞娘、丫鬟等人赶了出去,自己亦行礼退下。 一时间,堂内只剩序央宫诸人及聂沛涵在场,臣暄这才向原歧请罪:“今日教圣上扫兴了,微臣罪该万死。” 原歧想起鸾夙方才的言语冒犯,亦是慨叹一声:“到底是个青楼女子,不若大家闺秀来得懂事。这世间哪有男人能对女人一心一意?更何况你堂堂镇国王世子,日后定要妻妾成群,接续香火……你且听朕一言,此女子心性倔强,又出生风尘,与你并不般配。” 臣暄闻言更是黯然,低低回道:“微臣省得。”言罢又转对聂沛涵道:“也教慕王看笑话了,在下惭愧。” 聂沛涵敛去面上魅笑,神色持重回道:“是小王之错,不该强求一睹芳容,否则也不会惹得世子与鸾夙姑娘生出这番龃龉。”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臣暄对聂沛涵摆手道,“她原就是个刚烈性子,若是认了死理,谁都劝不动……想来即便没有今日一舞,我宠幸拂疏之事她也难以释怀。” 原歧见臣暄面色痛楚不堪,再叹道:“可见女人实在宠不得。你若当真不舍,朕这便命人将她绑回来,又何须你如此难受?” 臣暄却是立时回拒:“多谢圣上美意,只是微臣不欲强人所难……只要夙夙过得自在,就此放手也无妨了。”臣暄从案上再次起身,又对原歧拱手请道:“微臣忽然有些抱恙,恐怕今晚不能赴圣上的寿宴了,万望圣上恕罪。” “准了。”原歧只淡淡回了两字,他心中也有自己的顾虑。臣暄是镇国王家中独子,从小性情冲动跋扈,且对美人痴迷甚深。近几日他瞧着臣暄与聂沛涵已相处得不算融洽,再加上今日这遭事本就是聂沛涵一时兴起所致,他也担心臣暄会因此心中添堵,再对聂沛涵做出无礼行径。 倘若臣暄当真因为鸾夙一事,在寿宴之上惹出乱子,与南熙诸人或者国舅周家针锋相对,那才真正是搅了自己的五十大寿,且还丢了北熙颜面。 如此一想,原歧更加认定臣暄不应赴今夜的寿宴。可臣暄到底是镇国王世子,如今南熙虎视眈眈,原歧自问还须得倚仗臣家,便只好对臣暄安抚道:“大丈夫何患无妻?你且安心玩乐几日,便会将她抛诸脑后了。” 臣暄仍旧神色痛楚,再对原歧拱手道:“微臣尽力而为吧。倘若圣上无事,微臣欲先行告退了。” 原歧朝臣暄摆了摆手:“去吧!朕也起驾回宫了。” 臣暄又深深看了聂沛涵一眼,才低言告辞,颓然出了闻香苑…… ***** 一个时辰后,黎都南城门。 十余人骑着高头大马匆匆出城,守城将士照例拦下当先一人,盘问道:“何事出城?” 被盘问之人星眉朗目,却是朗星。他从怀中拿出通关牒文,理直气壮道:“南熙贺使,奉吾皇之命前来黎都送上贺礼。如今任务业已完成,急召南下。” 守城将士冷哼一声:“原来是南熙蛮子,快走吧!”一挥手将众人放行。 与此同时,黎都东、西、北三个城门,也各有一批镇国王府家臣,打着寻找世子宠姬的名义,成功出城。 黎都城内喜气洋洋,序央宫中寿宴已开,而城外却是风云突变,不日将有山雨欲来…… 第30章:三年之约 十日后,北熙郑城,悦来客栈。 “啪啪啪”,客栈掌柜伸手敲了敲“天字一号”的房门。 “谁?”房内一个娇柔女声谨慎相问。 “姑娘,世子来了。”掌柜只低低道出六个字。 须臾,房门被推开一条缝隙,但见一个清水芙蓉素面朝天的女子出现在掌柜眼前,面上带着三分惊喜问道:“他来了?在哪儿?” 掌柜并不再多话,只引着女子朝房门外走,边走边回道:“小的方才已知会过朗星公子了,他已见过主公,才命小的来请姑娘。” 这被唤作“姑娘”的女子不是旁人,正是鸾夙。她此刻穿一身素色衣衫,面上也未施粉黛,与从前在闻香苑的锦妆华服简直判若两人。然而美人胚子到底是美人胚子,即便是衣着朴素,粉黛不施,亦难掩其美人风华。 十日前,鸾夙与臣暄做了一场好戏,趁着原歧寿宴当日防备松懈,使了个计策,分头逃出黎都。鸾夙不知臣暄是如何弄来了南熙的通关牒文,总之那日她是与朗星一道假扮成南熙贺使,从黎都南城门逃了出来。而臣暄则与他的死士们兵分三路,分别从黎都东、西、北三个城门而出。 四路同行,掩人耳目。 鸾夙与朗星出了黎都,才知晓那些南熙使者皆是臣暄的死士假扮而成。他们二人被死士们一路护送着,日夜兼程、快马加鞭,终于在三日前赶到了此处——北熙郑城,亦是与臣暄约定的会合之处。死士们将鸾夙与朗星送到了位于郑城城北的这家悦来客栈,便又调头返回,接应臣暄去了。 当时将会合地点定在郑城时,臣暄便说过,此处早已在臣家的掌控之中,而这悦来客栈便是他的秘密据点之一。于是鸾夙与朗星便在此安心住下,静待臣暄前来与他们相会。 看来臣暄的动作倒是挺快的,只比他们晚了三日,这倒是大大出乎鸾夙意料之外。然而毕竟臣暄筹谋已久,此次能顺利逃出生天、虎口脱险,乃是极大的好事,鸾夙亦在心中为他欢喜不已。 鸾夙跟随掌柜穿过客栈房廊,最终停在了一间颇为隐蔽的屋子前。掌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匆匆退了下去。鸾夙按捺住心中激动之意,轻轻推开房门,一眼便瞧见朗星正面对自己,站在案前。而朗星身旁侧首而立的男子,风姿清俊,棱角分明,一袭低调白衣亦如从前,正是多日未见的镇国王世子臣暄。 鸾夙正欲开口说话,只听臣暄已率先调笑问道:“十日未见,夙夙可有想我?” “鸾夙先向世子道喜,”鸾夙连忙将房门上拴,笑靥如花对道,“恭喜世子,终于摆脱束缚了!” 臣暄微微颔首:“全赖夙夙的功劳。” 臣暄这样一说,鸾夙亦想起了自己在原歧面前做戏时的模样,不由余惊未定地道:“别提了,如今想想,我还是后怕得紧。当初也不知怎的头脑一热,竟会答应了你。” 臣暄但笑不语。 此时忽听一直不发一语的朗星叹道:“你们两个,真是不同一般,我朗星十五年来也从没像如今这样提心吊胆过。” 鸾夙闻言不禁啐道:“倒是我们连累你提心吊胆了,这便将你送回黎都如何?” “哈!不必不必!”朗星连忙摆手,又神色暧昧地对二人道:“你们瞒得我好苦啊!我险些要错过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戏了……那个……你们聊,我回我房里等你们。”说着便知趣地退出了屋子。 鸾夙再次上前将门栓上紧,回首却见臣暄一直盯着自己,不仅抚上自己脸颊,问道:“我脸上有东西?” “不是,”臣暄笑道,“方才你在朗星面前用了‘我们’二字。”他指了指鸾夙与他自己。 鸾夙霎时面上一红,轻咳一声别过头去:“世子想说什么?” 臣暄无奈地笑了笑:“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今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看。” 鸾夙闻言更觉尴尬,忙换了话题道:“你这一路可还顺利?” 臣暄点头:“我从前便对你说过,只要出了黎都城,北熙境内再无人能阻碍于我。” 臣暄的这一句话,刹那将鸾夙的清明神智拉了回来。是呵,纵然她与他能有这短暂重聚,可过不了多久还是要分道扬镳。他去争他的天下,她去隐她的行迹,待到他俯览山河,为她报仇之时,他们才会再次交集。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与她,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这样一想,鸾夙方才的小女儿心思立时消失无踪,遂敛去欢喜与尴尬,淡淡道:“世子离那个位置又近了一步。” 臣暄自然听出了鸾夙话中之意,也知晓自己与她将要再次分别,然而他却无力改变这即成事实。他总不能让她涉险,带着她去争夺这万里江山,他也没有立场要求她跟随自己。更何况王者之路异常艰辛,他亦不忍让她卷入其中,遑论自己还曾亲口答应过她,待两人逃出黎都之后便会放她自由。 在她面前,他不能食言。 想是自己沉默太久,此时臣暄忽听鸾夙又问道:“世子逃出黎都,可会牵连府邸家臣和闻香苑众人?” 臣暄浅淡否认:“我离开之前已在府邸留书一封,告诉原歧我放不下你,知晓你脱离妓籍后离开伤心之地,才追着你一道而出……” 臣暄瞧着鸾夙天然去雕饰的明媚容颜,继续道:“虽说那书信只是场面功夫,但也算我并未真正撕破脸,与原歧名义上仍是君臣。他应会将这口闷气忍下,毕竟我父子二人尚没有公然造反。他忌惮我父王在军中的威望,想来不会太为难镇国王府和闻香苑。” 鸾夙这才安下心来:“原歧吃了这哑巴亏,定然鼻子都气歪了……那世子有何打算?预备何时启程?” 臣暄并未答话,而是反问鸾夙:“你呢?你打算去何处?往后又想做些什么?” 鸾夙面露迷惘之色:“我也不知道,大约会四处走走,看看北熙大好风光。倘若遇到可意之人,便将自己嫁了,从此安生度日。” 臣暄听到那一个“嫁”字,立刻眉头微蹙:“你不想报仇了?” 鸾夙笑了:“我相信世子能全权代劳,定不会欺我。” 臣暄闻言又是沉默,须臾才道:“你总得告诉我你欲在何处歇脚?否则即便查出真凶,为你报了父仇,我又如何能找到你呢?” 鸾夙缓缓摇头:“还是我去寻世子吧。倘若世子当真能得偿所愿,那咱们再见之时,必定还是在黎都城中。届时只望能沾世子的光,让我去序央宫里看一看,世子可别忘了我是谁便好。” 臣暄被鸾夙这一句惹出了浅笑,却并未即刻回话。他垂首把玩着手中一枚物件,半晌忽然再道:“不要嫁人。” “啊?”鸾夙有些摸不着头脑。 臣暄抬起头来,看向鸾夙正色道:“不要嫁人。至多三年,我定为你报了父仇,再来寻你。”是的,至多三年,他已没有退路。这是他的目标,亦是他与聂沛涵所定下的最后期限。 从前她是配合他做戏,人前人后难免故作亲昵,臣暄的表白也大多是调侃语气,做不得真。偶有几次他言语隐晦,也是被她巧妙避过。而今次这番话,还是臣暄头一遭如此郑重其事地说出来,坦白直接毫无避忌,亦不给她留下任何退路。 鸾夙一时大感手足无措,不知应该回些什么。臣暄见状,又叹道:“从前在闻香苑养伤之时,我便……否则也不会执意选你做这一场戏。你这样冰雪聪明,我不相信你没有察觉。” 鸾夙垂眸不看臣暄:“世子高看我了,其实我迟钝得很。” 臣暄却好似下了决心,仍旧对鸾夙步步紧逼:“从前我不说,是因为我自身难保,担心会连累于你。如今我以三年为约,亦是因我前途未卜,生死难料……现在我不要你,并不是我不想……” 他无比坚定地看向鸾夙:“给我三年时间,我必能看清成败之势。倘若当时我已足够强大,便绝不会放你再次逃避。” 说着臣暄便将手中一直把玩之物递给鸾夙:“这是我母妃传下的玉佩,今日便以此做个信物。倘若三年后我来寻你,这便是我家传的聘礼;倘若我没来寻你……那你权当做个纪念吧。” 臣暄这一句话说得极为悲凉,仿佛已能预料到最坏的结局。鸾夙心中清明得很,纵然知晓前路茫茫、荆棘密布,臣暄仍会义无反顾勇往直前。那序央宫中的金銮宝座,是至高无上的一个诱惑,这世间没有男子能抵抗得过。 鸾夙正在兀自感慨,手中却忽然多了一个温润之物,正是臣暄母妃的玉佩。又是一枚玉佩呵!算上黑衣公子所赠的玉石挂件,如今这已是第三枚。 三块玉石,三人所赠,含义也是大不相同。 一块寄托了儿时情谊及姐妹之情,一块表达了赠别之意,而臣暄所给的这一块,则承载了一个若有似无的海誓山盟。 鸾夙忽然不知当说些什么,此时但听臣暄再笑道:“我就当你应承了。”言罢又说:“我不能在此耽搁太久,这便要赶去与我父王会合了。我已在郑城为你置办了住处,待我走后,郑掌柜自会带你过去。你且安心在此住着,有什么需要只管和他说。” 原来这客栈的掌柜姓郑。鸾夙其实很想拒绝臣暄的挽留,但不知为何,婉拒的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她不知道自己如今对臣暄究竟抱着何种想法,她只觉他是掺了砒霜的美味佳肴,明知是毒,却仍旧忍不住想要尝一尝。 她到底还是没能下定决心拒绝臣暄。反正灭门之仇一日不报,她便一日不会轻言嫁人。再者即便不是等他,她也总要寻个落脚之处,天大地大,在郑城倘若能有人照应,倒也未尝不失为一桩好事。 况且……三年后她也未必能等到他来,就当是给彼此存个美妙念想也是好的,至少能让他在前路之上更加所向披靡。如若三年后他当真意气风发地重返郑城,则她与他之间,且看天意安排吧! 鸾夙终是握着手中的玉佩,抬眸对臣暄道了一个“好”字:“三年,我定然保重自身,等着世子得偿所愿,重返此处与我再会……” 第31章:黄雀在后 卷一,终 臣暄只在郑城逗留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又赶赴边关去与镇国王臣往会合了。临行之前,鸾夙将朗星托付给臣暄照料,希望朗星能入镇国王父子麾下,习得兵法,驰骋沙场,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朗星自然是万般不舍与鸾夙分开,但鸾夙却知晓他心中所愿。朗星自小在脂粉堆里长大,又是反串女旦,心性难免小家子气。这样好的苗子,不应让他伴着自己就此埋没。鸾夙相信在臣暄的指教之下,朗星定会迅速成长,武功兵法、为人处事,甚至男儿气概,皆会大有裨益。 臣暄并未拒绝她的请求,朗星亦就此追随臣暄而去。鸾夙一直将他二人送出城外,才在郑掌柜的陪同下径直去了臣暄为她安排的住处。 一路上,郑掌柜细细向鸾夙介绍着郑城的风土人情,时辰倒也过得极快。待到了地方,天色已近黄昏时分。 眼前是一座时分别致的院落,从外头看门面不大,但屋瓦房梁皆雕工精美,院内还隐隐可见一些树枝露出外墙,也不知是什么树种,深秋时节还能翠翠生生,看着便令人心情愉悦。 郑掌柜从袖中取过地契和钥匙,奉至鸾夙手中:“此处乃是世子殿下亲自选定的,因着他身份多有不便,才遣了我出面买下。如今便将这地契交予姑娘了。”言罢又将鸾夙的包袱从车内取出,交给她道:“世子担心姑娘人生地不熟,特意遣了一人前来照顾姑娘的起居,如今她人已在屋内。我就不陪着姑娘进去了,客栈的生意还得看顾着。” 鸾夙点点头:“多谢郑掌柜。” 郑掌柜又朝鸾夙拱手告辞,便上了马车,调头返回了悦来客栈。 鸾夙一直目送郑掌柜离去,才转身推开了院门。她施施然进了院子,边走边向四处望去,这院落虽然不大,但小桥流水一应俱全,更不乏花草树木辅以点缀,瞧着甚是精巧别致。 鸾夙越发喜欢这院子,掂着包袱立在池塘旁边,俯首看着水中锦鲤。此时忽听一个温婉熟悉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鸾夙,好久不见了。” 鸾夙循声望去,颇感意外,立时惊呼出声:“坠姨!” 说话之人正是从前闻香苑的老鸨,传闻中已脱籍从良嫁作商人妇的容坠。鸾夙瞧着她朝自己款步走来,大为惊奇:“坠姨不是脱籍嫁人了吗?怎会在此?” 坠娘淡淡一笑:“不过是哄弄旁人的托辞罢了。是我做错了事,惹得世子责难,才从闻香苑抽身。” 鸾夙闻言不由沉吟:“做错了事?坠姨做错了什么事?”她在心中细细回想着,坠娘离开闻香苑,她正值大病之时。当时她日日卧在隐寂楼内将养,并不知坠娘脱籍之事,待到自己身子大好,坠娘已然不告而别,当时她还曾有些怨言……却原来这当中是有隐情的。 鸾夙不禁十分好奇,为何臣暄不将坠娘离开的真实情由告知她呢?难道当时以他们之间的“盟友”关系,还不足以让他信任自己吗?再者既然臣暄已将坠娘逐了出去,又为何要安排她来郑城照拂自己? 鸾夙越想越是想不通,秀眉微蹙再向坠娘问道:“世子为何让坠姨来此?” 坠娘轻叹一声:“你莫要再问了,左右是我做错了事,再者年纪也越发大了,世子见我掌管闻香苑力不从心,才让我卸了担子。他原意是重赏我一笔,让我告老还乡,是我执意将功赎罪,世子才让我来此处的。” 鸾夙见坠娘并不愿提起她所犯下的错误,便没有继续追问。坠娘为镇国王府效力二十余年,更一手建立了闻香苑,为臣暄父子刺探黎都情报,可如今只因做错一件事,却遭到“驱逐”。到了坠娘这个年纪,又是无儿无女,让她离开镇国王府,也算是再不相问她的死活了。 如此一想,鸾夙只觉臣暄很是薄情,不禁轻轻喟叹:“我还当真以为坠姨觅得良人了。” 坠娘自嘲地笑了笑:“我这一生混迹风月场中,哪里能得到知心人呢?如今到了这个年岁,也不奢望了,能在镇国王府内善终,便已算是余生之愿。” 鸾夙又是一叹:“世子忒不厚道。” “为人家奴,做错了事,理应受罚。如今能得世子宽恕,派我来郑城照顾于你,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坠娘看向鸾夙,面露欣慰笑容:“鸾夙,世子如此待你,我很替你欢喜。” 鸾夙面上一红,连忙解释:“坠姨会错意了。我与世子……并不如您想得那样。” “我想得哪样?”坠娘反笑道:“世子怜惜你,尊重你,这些我都知道。鸾夙,你可知道我此来郑城时,世子对我说了什么?” 鸾夙眨了眨眼,表示愿闻其详。 坠姨这才笑了笑,也不卖关子:“往后鸾夙便是你的主子了。” “啊?”鸾夙颇为意外:“他当真这样说?” 坠姨点头:“千真万确。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容坠的主子了。” 从先在闻香苑里,自己得坠娘悉心教习,算是在她手下“讨生活”。不曾想有朝一日,她们的身份竟然对调了。鸾夙一时间感慨万千,对坠娘道:“莫要说什么主仆了,坠姨于我有大恩,以后咱们便互相扶持吧!” 坠娘闻言含笑道:“好。” 然而这个“好”字刚一出口,坠娘却又忽然变了脸色,看向院落正门方向,喝问道:“什么人?”说着已推了鸾夙一把,空手接过一只飞镖。那姿势瞬间而出,英姿飒爽,竟是一个练家子! 原来坠娘还会功夫。鸾夙踉跄几步,站稳之后又向四周环顾,并未察觉院子里有任何异常。她正待询问坠娘手中的飞镖是从何而来,却见院门“吱呀”一声突然大开,一辆低调寻常的马车立时映入眼帘之中,车前还坐着一名冷肃的青年,充当着车夫。 鸾夙霎时紧张起来,耳中听得坠娘冷冷相问:“阁下是何人?寻到我这小门小户,有何贵干?” 车内之人并未做声,车前的青年也不下车,只坐在车上拱手道:“我家主公仰慕鸾夙姑娘风采,想请姑娘前往一聚。” “阁下寻错地方了,这里没有叫‘鸾夙’的姑娘,只有我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坠娘边说,边对着鸾夙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进屋。 鸾夙不敢耽搁,连忙往屋内小跑,刚跑了两步,却听院外马车之上又响起另一个声音:“坠娘从前便对鸾夙姑娘多加照顾,这情分当真深厚啊。” 鸾夙闻言脚下一顿,这声音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魅惑,直教她听得毛骨悚然。鸾夙连忙回转身去,朝着院外的马车问道:“是你?” “姑娘好耳力。”这一次的声音,是来自马车之内。 当真是他!是那姿容绝世的黑衣公子!鸾夙不禁蹙眉:“公子怎会在此?” “在下若说专为姑娘而来,你可相信?”聂沛涵在车内缓缓回道。 鸾夙沉吟须臾,并未回话,只对坠娘道:“坠姨莫怕,这公子是世子的朋友,此次世子能安然逃出黎都,也是得他襄助。” 坠娘面上仍是谨慎神色:“我从不知晓有此一人,世子临行前也没有对我嘱咐过。他是何人?” 鸾夙摇了摇头:“我亦不知晓他的身份。” 坠娘面上闪过一丝惊疑,忙转向院外问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南熙聂沛涵。”车内淡淡吟出五个字。 “聂沛涵!”鸾夙与坠娘异口同声惊呼出来。 “你是聂沛涵?”鸾夙难以克制自己心中的激动之意,率先反问出声。 “哦?臣暄还没告诉你吗?”车内之人显然也有些意外。 “你是聂沛涵……”鸾夙只觉自己的心已快要跳出来,经年前的儿时情谊刹那浮现在脑海之中。只是她没有想到,从前待她十分照拂的温厚少年,如今已长成这般魅惑且深不可测的绝世男子。 少年时的聂沛涵,与如今鸾夙所认识的黑衣公子,无论相貌性情,皆已大不相同。鸾夙一时之间感慨万千,人都是会变的,自己不也从相府千金变成黎都名妓了吗?只是她不能确定,当初的涵哥哥如今可还记得凌芸? “原来是南熙慕王殿下。”坠娘见鸾夙沉默,便接过话茬道:“世子如今已不在郑城,殿下还是请回吧。” “坠娘的忘性竟这样大,本王方才已表明来意,这一趟是专程为鸾夙姑娘而来。”车内之人淡淡道:“我劝坠娘还是莫要徒劳了,那镖上淬了毒,你且看看自己执镖的手。” 坠娘闻言心中一蹬,低眉便看到自己右手之上已隐隐发黑,正是中毒迹象。 鸾夙见状更是大惊,忙对聂沛涵道:“你跟踪我……” “本王若想找一个人,便有千般手段。跟踪一法,乃是下下之选。” 鸾夙立时反应过来:“是那枚挂坠!” “鸾夙姑娘果然冰雪聪明,难怪为镇国王世子钟爱若斯。”车内的聂沛涵语中隐带笑意。 鸾夙的心立刻凉了。原来当真是那个挂件有问题。她将十日前聂沛涵在闻香苑中赠予自己的绣鞋挂坠从腰间取出,放在手中细细端详。亏得当时她还觉得这挂坠隐带香气,与众不同,却原来是作为追踪之用! 眼前马车内的黑衣公子,她已与他打过数次交道。不得不说,此人与她印象中所认识的涵哥哥已相去甚远了。 鸾夙慨叹一声:“慕王心思周密,黄雀在后,当真是让人佩服至极。”她瞧了瞧坠姨已是尽黑的右手,再道:“慕王是前来寻我的,还请高抬贵手,放过不相干之人。” “此毒极为常见,只是发作得厉害。相信以坠娘的手段,定能寻出解毒之法。不过要快,待黑气袭过整条臂膀之后,便是药石无医了。”这话中颇带着几分胜券在握的威胁之意。 马车内的声音分明淡然又魅惑,然而听在鸾夙耳中,却是字字狠戾,有如剧毒。鸾夙又看了看坠娘,无论她对坠娘的感情是爱是恨,坠娘到底教养了她八年,她又岂能看着她送死? 鸾夙不禁感叹着造化弄人,又对坠娘道:“慕王是冲着世子而来……我与慕王乃是故人,必不会有生命之危。坠姨且顾自身,快去解毒吧!” 此时坠娘喉头已隐有腥甜之意,却仍自强撑:“倘若让他将你带走,即便我解了毒,也没有活路。” 鸾夙低眉哂笑:“不会的,世子不会这么心狠。况且……此事半分也怨不得你。” 她再转首看向院外的马车:“我随慕王走便是了,还请慕王放过坠姨吧。” “待本王出城之时,自会将解药放在南城门城墙之下。”聂沛涵在车内懒洋洋问道:“鸾夙姑娘还要再耽搁吗?” 这一招当真毒辣!倘若自己不随他走,他便会一直等在此处,更不会交出解药!鸾夙只怕再耽搁下去坠娘会性命垂危,便捏紧从悦来客栈带来的包袱,快步朝院外走去。直到走出了院子,车前那青年才撩起帘帐,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鸾夙迈步上了马车,抬首便瞧见聂沛涵正坐在车内,面带魅惑笑容看向她。那邪魅姿容颠倒众生,鸾夙虽看过几次,却仍旧要为之赞叹。 “一别十日,姑娘可好?”聂沛涵率先问候道。 “多谢慕王殿下记挂,鸾夙叨扰了。”她寻了一个离他最远的地方坐定。 风姿绝世的俊美男子再次朝她报以魅笑,便兀自闭目养神,不再说话。 鸾夙死死捏着腰间装有那半枚玉佩的香囊,亦随之沉默起来。 猎猎秋风吹得车帐左右轻摆,马车迎着如血残阳,一路向南疾驰而去。鸾夙心中无比清明,前方等待着她的,将是一段未知旅程。 而这动荡乱世,才刚刚开始…… 第32章:疑是故人(一) 马车辚辚向南疾驰,终是赶在日落之前出了郑城。聂沛涵果然没有食言,将一个白玉瓷瓶放在了城墙脚下,算是饶过了坠娘的性命。 时值深秋,万物肃杀,周遭的寂寥颜色皆被帘帐隔离在马车之外,可鸾夙仍旧感到一阵萧条寒意。 “你当真是聂沛涵?”她眼见郑城越来越远,聂沛涵却一直闭目养神、不发一语,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聂沛涵并未睁眼,仍正襟坐在马车之内,淡然回道:“姑娘不信?” 鸾夙险些便要将自己的真实身份脱口而出,然她沉吟须臾,还是忍住了。虽说这黑衣公子并无必要欺骗自己,可单凭他一面之词,她还是无法全然相信他便是聂沛涵。焉知他不是假借南熙七皇子之名,想要引起两国纠葛?毕竟慕王聂沛涵乃是南熙数一数二的骁勇名将,与北熙镇国王府敌对交锋,天下皆知。倘若他有心欺瞒、挑拨离间,将掳劫之事嫁祸给南熙,也许便会换来两国一场兵戎相见。 再者坠娘从前并未见过聂沛涵本人,这黑衣公子也知晓臣暄并没有将他的真实身份告诉自己。于情于理,他都有动机隐瞒身份。鸾夙不禁想起他在黎都城原香寺内那一番“凭吊故人”之语,虽说如今想来那话中之意已表明他是聂沛涵不假,但她还是要小心行事。 鸾夙在心底暗暗盘算,暴露自己是凌恪遗孤的代价实在太大,且不说聂沛涵是否还记得凌芸,单就这黑衣公子如今所表露出的种种手段而言,已与她童年时的印象大相径庭。在没有切实证据能证实黑衣公子就是聂沛涵之前,她不能冒这个险。 她决定继续保持缄默。 鸾夙从沉吟之中回过神来,余光却瞥见聂沛涵业已睁开双眼瞧着自己。她亦毫不示弱回看于他,再问道:“我如何得知你的身份是真是假?” 聂沛涵挑眉:“本王为何要骗你?你若想求证,两月之后便知真假。” “两月之后?”鸾夙蹙眉:“这是何意?” “两月之后,便可回到本王封邑。”聂沛涵噙笑回道。 “你要带我去南熙?!”鸾夙惊呼出声:“你到底想做什么?” 聂沛涵笑意不变:“姑娘放心,本王不过是与世子有约,怕他食言,是以暂且将你请去南熙做客。待世子践约回应,本王自会放你离去,保你毫发无伤。” 原来他是想故技重施,再次上演当日浴中掳劫自己的戏码,只为要臣暄一个明确的回应。如此一想,鸾夙倒也宽了几分心,至少确定了自己并无性命之忧。再者这黑衣公子倘若当真想对自己不利,那日在闻香苑掳劫自己时多的是机会下手,又何须等到现在? 鸾夙渐渐放下心来,谨慎再问:“当真保我毫发无伤?” “只要你不再自行削发。”聂沛涵语中微带嘲讽之意。 是了,倘若他不提,鸾夙险些便要忘了,十日前为了做戏逼真,自己曾在原歧面前削发断情,以示决绝。也不知那缕头发臣暄是如何处置了。鸾夙不自觉捋过耳后那一缕断发之处,只觉与臣暄相识至今所经历的种种,好似皆是一场迷梦。 聂沛涵见鸾夙兀自抚着秀发出神,又嘲讽道:“你倒是与臣暄‘鹣鲽情深’。” 鸾夙自然听出聂沛涵话中之意,她与臣暄并非夫妻,又何来鹣鲽情深呢?鸾夙遂自嘲地笑了笑:“公子的算盘打错了,我与镇国王世子不过是做戏一场,他若有心食言毁约,只怕公子擒了我也无甚用处。”在没有确定他的真实身份之前,她坚持唤他“公子”。 聂沛涵倒是对鸾夙的称呼不甚在意,而且他觉得行走在外,鸾夙称他“公子”远比“慕王殿下”来得安全。他听闻鸾夙此言,只淡淡回道:“无妨,即便臣暄对你不上心,他也该知晓本王此举意图,算是对他做个警醒。” 鸾夙闻言又问道:“公子可否告知我,你与世子的约定究竟是什么?期限又是多久?” “为期三年。”聂沛涵自动略去了第一个问题。 “三年!你要将我胁为人质三年?”鸾夙再次惊呼:“以我一个弱质女流为人质胁迫他人,公子难道不怕天下人在背后说你闲话?” “不怕,”聂沛涵悠悠一笑,“鸾夙姑娘胆色过人、侠肝义胆、不让须眉,又怎会是弱质女流了?” 鸾夙顿时被噎得语塞。 聂沛涵见状又笑道:“你且宽心,只要臣暄有所回应,本王自会放你离去。”他再次瞥了鸾夙一眼,叹道:“将你这等不省心的女子放在身边,本王也头痛得紧。” 鸾夙轻哼一声,咬牙道:“既然公子你不放心世子,当初又何必多此一举,助他逃出黎都呢!”言罢又立刻恍然,遂暧昧笑道:“哦!你是对他又爱又恨又不放心。” “你说什么?”聂沛涵立时变了脸色。他生性向来寡言,然每每说话却颇为犀利,今次已算是破天荒地回答了鸾夙的种种问题,早已有些不耐烦。此刻他再听鸾夙此言,面上已露出狠戾之色,更衬得那绝世容颜魅惑诱人,深不可测。 鸾夙不禁打了个寒颤,连忙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聂沛涵又看了鸾夙一眼,这才面色稍缓,再次闭目养神起来。 鸾夙见状暗自放下悬着的心,就着越发昏暗的天色盯着聂沛涵看了半晌,仍旧无法将眼前这张危险俊颜与少年时期的聂沛涵联想在一起。她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又百无聊赖掀起车帘向外看去。但见车外夕阳已落,天色渐晚,道路两旁隐约可见阑珊灯火。 原来马车并不是在驿道之上行驶,而是入了一座小镇。鸾夙再将身子探出一些,正欲瞧瞧镇上景色,却忽觉一阵凉风袭进了脖颈之中,忙又将车帘放下,坐回车内。 鸾夙刚坐定身子,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但听外头驾车的青年撩起车帘,恭谨道:“殿下,咱们到了。” 聂沛涵这才睁开幽幽黑眸,对着鸾夙道:“下车。” 鸾夙自在怡红阁后院见过聂沛涵一面之后,一直对他存有惧意,此刻听他冷冷撂下“下车”二字,哪敢耽搁,连忙捏着包袱走到车头,一把甩开驾车青年欲接应她的左手,独自跳下马车。 眼前是一座客栈,鸾夙抬首看去,只见客栈门头上挂着四个灯笼,串成一串,每个灯笼上分别写着一个大字,合起来便是“悦来客栈”。 又是一家悦来客栈呵!难道是郑城的分店?鸾夙回首再看马车,却恰好瞧见聂沛涵从车上下来,他好似是会读心术一般,对她似笑非笑道:“北熙境内,叫做‘悦来客栈’的何止百家。” 这一句话已经表明,他是从鸾夙进入郑城的悦来客栈起便开始留意了。如此推算,臣暄在郑城的那个据点也已经暴露了。鸾夙隐隐有些担忧,只盼臣暄在得知自己被掳劫之后,会敏感一些,将据点转移到别处。 如此一分神,聂沛涵已率先步入客栈之内,鸾夙跟在他身后,忽听得一直驾车的青年主动自报家门:“在下冯飞,这一路上辛苦姑娘了。” 鸾夙冷冷回笑:“你也知道我辛苦了?”言罢已兀自迈入客栈之内,再次拂了冯飞的面子。 鸾夙跟着聂沛涵上了客栈二楼,见他停在了一间客房门前。聂沛涵双手背负身后,微抬下颌示意鸾夙:“你住这间。”这动作明明十分寻常,可是教他做来却如此的风流好看。 鸾夙依言推开房门,探首入内瞧了瞧,是一间上房,倒也干净整洁。她这才又回过身看向聂沛涵,问道:“那你呢?” 只见聂沛涵再次轻抬下颌,眸光却是看向鸾夙东侧的客房。 原来他住在自己隔壁,鸾夙正待开口,此刻又见冯飞也上了楼来,站定在鸾夙西侧的客房门前,拱手对聂沛涵禀道:“酒菜已备下了。” 鸾夙立时反应过来,原来这三间客房并开,聂沛涵住在东侧,冯飞住在西侧,恰好是将她夹在中间。,虽说自己出身青楼,对男女之妨并不甚在意,可她还是觉得这样安排有些不大妥当。 鸾夙不禁秀眉微蹙,此时却听聂沛涵冷冷一嘲:“我早对你说过,我对臣暄的女人不感兴趣。” 他又知晓自己在想什么!鸾夙不禁背脊发麻,然而转念一想,这一句话却也算是提醒了她,眼前这黑衣公子,暂且不论他是不是聂沛涵,但他却千真万确是个断袖!鸾夙心中长舒一口气,面上却强自否认道:“我有说什么吗?公子未免多虑了。”言罢便捏了包袱欲进自己房内。 “收拾妥当便下来用饭。”鸾夙脚步微顿,又听聂沛涵在自己身后道。她并未回话,只沉着脸转身将房门关上,生生瞧着聂沛涵那张邪魅容颜被渐渐阻隔在房门之外。 鸾夙将房门关闭之后,立刻将包袱放到案上,四处查看房内布局。这一路上她已仔细分析过,虽说那黑衣公子自称是聂沛涵,但她心中仍旧不能信服,遑论还要跟着他去南熙为质,前途未卜、生死不明。鸾夙自觉最好的法子便是逃回郑城,至少要向臣暄问清这黑衣公子的真实身份才是首要。 鸾夙一边想着,一边打量着客房之内。这悦来客栈的上房倒还带着一扇窗户,这个发现令鸾夙相当惊喜。她连忙推开窗户向外眺去,但见柔软月色映着淋漓波光,还隐隐能听闻倾泻水声,却原来这窗下竟是一个渡口。 鸾夙的心霎时凉了半截,想要跳窗逃走的心思也只得暂且放下,再寻时机。她刚将窗户关上,便听见房门又被人轻叩一声,聂沛涵的随侍冯飞已在门外客气道:“姑娘,请下楼吃饭。” “催什么催!”自己既受了聂沛涵的钳制,自然要寻个发火对象。鸾夙打开房门,黑着脸道:“催命鬼吗?”说着又是冷哼一声,下了楼去。 楼梯口处,已有个小二毕恭毕敬地相迎:“姑娘,雅间有请。” 在外头吃个饭还瞎讲究,坐什么雅间。鸾夙在心里兀自嘀咕着,还是顺着小二的指引走到了雅间门前。她刚推开门,却一眼瞥见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姿也在座上,不禁惊呼反问:“怎么是你?” 第33章:疑是故人(二) 但见雅间内除却聂沛涵之外,还另有两人作陪。一人四十岁左右年纪,络腮胡子,颇有凶相;而另一人……身姿窈窕,眉目玲珑,着一袭翠色衣衫,正是刚刚别过十日的故人——拂疏。 “恭喜鸾夙妹妹。十日不见,一切可安?”只听拂疏率先起身,笑靥相迎。 鸾夙看了一眼主座之上的聂沛涵,立刻已明白个中情由,不禁冷笑反问:“拂疏姐姐说笑了,不知鸾夙喜从何来?” 拂疏面上笑意不变:“妹妹脱籍从良,又得世子器重,难道不是喜事一桩?” “再得世子器重,不也是受人挟制了吗?”鸾夙兀自在案前坐下,抬首看着仍旧站定的拂疏,毫不掩饰语中讽刺:“应是妹妹恭喜姐姐才对,姐姐先得镇国王世子器重,又得公子倚仗,这‘弃暗投明’做得八面玲珑不动声色,鸾夙自愧不如。” 言罢她也不再看桌上众人,自顾自端起案上已泡好的清茶,啜饮起来:“茶色清香,余味回甘,正是从前世子最爱喝的雪顶绿玉,想必出自姐姐之手。” 鸾夙这番话极尽讽刺之意,若是教寻常姑娘听了,定然已无地自容,然拂疏却仍旧含笑,再道:“拂疏茶艺不及妹妹,献丑了。” 鸾夙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此时却听主座之上的聂沛涵终于开口,对着鸾夙道:“我今日说你与臣暄‘鹣鲽情深’,你还反驳否认。然此刻口中一字一句,却都是对拂疏的指责发难,这又是为何呢?” 鸾夙再看了一眼拂疏,幽幽回道:“我怎敢指责拂疏姐姐?我刚不是赞她‘弃暗投明’吗?” 聂沛涵噙起一丝笑意,不再与鸾夙说话,只转对拂疏道:“坐吧。” 拂疏这才恭谨行了一礼,复又在案前坐定。 一张四方桌,坐着四个人,这其中已有两人是各怀心事、不好相与,鸾夙瞧着一直未发一语的络腮胡子,主动相问:“这位大叔可是悦来客栈的掌柜?” 络腮胡子抱拳回道:“姑娘好眼力。” “哈!不是小女子眼力好,只是这手段忒过寻常,毫无新意。”鸾夙颇为挑衅地瞧着聂沛涵,掩嘴笑道:“公子与镇国王世子都喜欢将据点设在客栈里,让领头的做个掌柜,就连手下的姑娘都是同一人,这才是心心相印、鹣鲽情深啊!” 这一句话,不但将拂疏再次讽刺了一遍,且还当众抹了聂沛涵的面子,又隐晦提及他是个断袖。鸾夙自觉很是畅快,方才瞧见拂疏的愤懑之意也消去了一些。 聂沛涵面上却不见生气,只低低向那络腮胡子嘱咐了几句,好似并不避讳鸾夙在场。鸾夙见聂沛涵十分坦然,自己便更加坦然,一边喝着茶,一边瞪着拂疏,耳中还细细听着聂沛涵的各种部署。 不多时,但见一个小二托着盘子敲开了雅间的房门,传菜上来。此时聂沛涵恰好也说到尾声,便就此对案上三人道:“先用饭吧!” 络腮胡子与拂疏各自点头称是,眼瞧着聂沛涵动了筷子,才动筷吃了起来。唯独鸾夙手上不动,只左顾右盼了一阵,疑问道:“怎么不见冯飞?” 聂沛涵闻言来了兴致:“你何时关心起他来了?他在外头候着。” 听闻聂沛涵此言,鸾夙不由蹙起娥眉,抚腮长叹道:“哎……有人为公子鞍前马后、忠心耿耿,吃饭时却要忍饥挨饿守在门外;有人不过是薄有姿色、半路投靠,吃饭时却能心安理得上桌相陪。这道理当真不通,实在不通,的确不通啊!” 鸾夙面上满是一副感慨表情,边说边摇头,再道:“公子这般厚此薄彼,喜新厌旧,苛待下属,实在是让人心寒不已。” 言罢鸾夙又抬眸看了拂疏一眼,但见拂疏终是脸色微变,垂首礼道:“拂疏尚有私事在身,先行告退了。”说着已站起身来,一路碎步出了雅间。 鸾夙回首瞧了一眼拂疏的背影,再次看向聂沛涵道:“咦?拂疏姐姐为何要走?我又不是说她。” 此言刚落,但见那络腮胡子也已起身见礼:“客栈里还有些琐事等着处理,属下也告退了。”言罢也开了雅间房门大步迈出。 不过片刻功夫,屋内唯余聂沛涵与鸾夙两人仍在座上。鸾夙这才对聂沛涵再次笑道:“怎么都走了?难道是我词不达意?”言罢已兀自执起筷子开始夹菜,边吃边道:“哎……他们的脸皮都忒薄了点儿,不及某人啊!” 聂沛涵终于停杯投箸,对鸾夙道:“你还真是会自得其乐。” 鸾夙又执起茶杯啜饮一口,啧啧道:“人生苦短,受制于人,不能及时行乐,只好逞口舌之快了……这茶味道不错,是拂疏拿手,公子怎得不尝尝?” “我从不喝茶。”聂沛涵淡淡答道。 “公子爱酒?”鸾夙随口再问。 “酒与白水。”聂沛涵看着她手中茶杯,道:“酒之香醇,可以解忧;水之至清,可以醒神。人生在世,不过时醉时醒,酒水二字,方得真谛。” 鸾夙闻言撇了撇嘴:“从前只听说过茶能解酒,还是头一次听说水能醒神。公子不觉得牵强吗?” “不牵强。白水清味,可比人心,有毒无毒、是否变味,一尝便知。”聂沛涵边说边将拂疏斟上的一杯茶缓缓倒掉,那水声在地板上轻溅出声,直让鸾夙有些毛骨悚然。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白水无色无味,不容易被人下毒罢了。鸾夙不由仔细打量起眼前这自称聂沛涵的黑衣公子,他应是一个极为自律、极为谨慎、极为严苛之人,否则也不会苛待自己如斯。 鸾夙再次轻叹一声,看着地上一滩水渍,惋惜道:“实在可惜,拂疏一手好茶艺,看来公子是尝不到了。” 聂沛涵这才又挂上笑意:“难道不是你茶艺更好?” 鸾夙干咳一声:“谁说的?” 聂沛涵挑眉:“那一番‘茶事九编’难道不是你的煮茶心得?” 鸾夙连忙低眉喝了口茶:“咳咳,纸上谈兵而已。” 聂沛涵闻言大笑出声:“每每与鸾夙姑娘交谈,总是能有意外收获。或引人深思,或惹人发笑。” 鸾夙一口菜险些噎在口中:“不敢当不敢当,我每每与公子说话,都是提着十二万分的心思。公子觉得我好笑,我却对公子还有……敬畏之情。”鸾夙想了想,自觉“敬畏”两字用得恰当至极。 “敬畏……”聂沛涵低眉品了品这两个字,又抬首笑道:“倒是遗憾了,我竟让姑娘如此惧怕。只是这一路往南熙须得两月路程,长路漫漫,若无一人说话解闷,实在无趣至极啊。” “可不是吗?”鸾夙附和道:“公子能在车里闭目养神大半日,这番定力我自问做不到。” “我并非闭目养神。”但听聂沛涵淡淡回道,然他却并未再继续解释下去,而是转了话题:“既然鸾夙姑娘闷得慌,不若给你找个伴如何?左右这一路上也得有人照拂姑娘起居,那便让拂疏一路侍奉吧!” “咳咳……咳咳……”鸾夙闻言,终是被噎得咳嗽起来,半晌才平复道:“不必不必,多谢公子好意。” “姑娘不是喜欢拂疏的煮茶手艺吗?雪顶绿玉已是罕有,更不是人人都能煮出滋味的。姑娘既喜欢喝,便耽着拂疏侍奉着吧。”聂沛涵故作调侃状,神色隐晦再对鸾夙道:“可别说我没给你机会报仇。争风吃醋什么的,我必定视而不见。” 这是调侃自己从前与拂疏为了臣暄故意争宠的旧事了!鸾夙狠狠一咬牙:“公子当真善解人意!” 聂沛涵优雅地夹了一筷子菜放到鸾夙碗中:“不必客气。” ***** 用过晚膳,鸾夙颇有些闷闷不乐。自己明明在人前口齿伶俐,为何到了这黑衣公子面前,却总是被驳斥得哑口无言?鸾夙气鼓鼓地坐回屋内,越想自己如今的近况越觉烦躁,不由推开客房的窗户向外远眺。 这波光粼粼的水面,直教她这只旱鸭子犯了难。可倘若今日不开溜,越耽搁下去便离北熙境内越远,一旦过了两国边陲,入了南熙境内,自己想要逃走便更是难上加难了。 鸾夙越想越是愁眉苦脸,不禁托腮支在窗台上,唉声叹气起来。 “哎……”方叹了一声,门却“吱呀”开启,但见聂沛涵站在门外,一双幽潭黑眸带着探究之意:“鸾夙姑娘叹什么?” “你怎么不敲门?”鸾夙有些薄怒:“男女有别,你不知道吗?” 聂沛涵却不道歉,兀自浅笑迈步入内,又将房门关上,反问道:“难道如今你不是受制于我?怎得还将自己奉为贵宾了?” 聂沛涵的这一句话,立时让鸾夙泄了底气。是了,自己被他胁迫,能有好吃好喝已算不错,若是换了旁人掳劫自己,只怕贞洁都保不住了,还何谈男女之妨呢?再者眼前这人是个断袖,也许在他眼里,男女之妨并不算什么。 如此一想,鸾夙也算是自我安慰一番,她乖顺了半晌,见聂沛涵仍旧用那双魅惑凤眼看着自己,不禁又踌躇相问:“公子当真要带着拂疏一起上路?” 此话一出,聂沛涵再次大笑出来:“鸾夙姑娘若是愿意,带着她也无妨。” “不不不,不能带。”鸾夙想起了从前臣暄评价拂疏的四个字——心术不正,今日果见臣暄是很有先见之明的。倘若让自己和这样一个心术不正的蛇蝎美女同吃同住,她倒宁愿跟着眼前这个断袖,至少他能保自己“毫发无伤”。 此时但听聂沛涵又道:“你若老实些,不想着如何逃跑,咱们都相安无事。倘若你耍些小聪明……那本王便只好差遣冯飞与你同吃同住,将你看紧了。” “那我宁愿要拂疏!”鸾夙不假思索讨价还价。 此话一出,鸾夙立时自知失言,再看聂沛涵,果见他正眯着凤眼危险地瞧着自己:“你果然存了逃意。不过本王还是劝你死了心吧。” 鸾夙立时打了个寒颤,不敢多言。聂沛涵见状再道:“你冷吗?南熙四季如春,倒能免去你寒日之苦。明日随我去见一位隐士,然后咱们便直奔南熙了。” 第34章:幽州奇遇(一) 幽州乃北熙重镇,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鸾夙一早打着呵欠起身,天蒙蒙亮便随聂沛涵上了马车。直至一路南行出了小镇,她才知晓此处已是幽州地界。 待入了幽州最为繁华的幽州府,聂沛涵又弃了马车,改为步行,直往七拐八拐的胡同里去。鸾夙原就是个不认路的主儿,跟着聂沛涵与冯飞早已走得晕头转向,三人直走了大半个时辰,才见聂沛涵停在一座颇为僻静的寻常人家门前,侧首相问鸾夙:“走累了?” “走晕了。”鸾夙回道。她并未逞强,从前在闻香苑练舞时要更为辛苦,与那时相比,这区区大半个时辰的路途不过小巫见大巫,但这些弯弯道道却是教人头晕眼花。 聂沛涵不再多言,只抬首瞧着这曲径通幽处。鸾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大门匾额上写着“闹静园”三个字,也不知是什么字体,甚为奇特。 “这便是你要见的那位隐士?”鸾夙好奇。 “不错,”聂沛涵淡淡道,“‘节气不折,幽州郇明’说的正是他。此人颇有些风骨,对天下之势亦有独到之解。” “公子想将他收为己用?”鸾夙再问。 这一次聂沛涵倒未曾答话,只看着那“闹静园”三字匾额,嘱咐道:“进了这园子一定谨言慎行,饭菜酒水皆不能用。” “是。”冯飞率先领命,又上前一步敲了大门。 须臾,一个四十来岁年纪、方额阔脸的仆从应声开了门,只淡淡扫了门外一眼,问道:“诸位是?” “南熙客商,久闻郇先生大名,途经此地特来拜会。”聂沛涵报上家门:“在下姓聂,这两位是家仆。” 开门的仆从并未回禀主人,便自行将三人放入园内。三人一路跟着仆从而行,只觉这园中石盘小路错综复杂,倘若不是有人领着,只怕便会误入深处。 鸾夙觉得这方额阔脸的仆从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再者天下之大,相似之人何其之多,她出身青楼已算阅人无数,便也没有留心探究这仆从为何眼熟。 鸾夙暗自记下沿路风景,跟在聂沛涵身后乖顺不言,只拐了三两个岔路,才见仆从在一间屋前停下。鸾夙细细打量屋子周围,只见附近还有四条岔路,分别通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鸾夙见状更加头晕,此时仆从却已做了个“请”的手势,对聂沛涵道:“公子随我进去吧。” “有劳。”聂沛涵礼貌回道。 鸾夙抚了抚额头,与冯飞一道随聂沛涵进了屋内,抬眼便瞧见主位上坐着一个中年男子,身着藏青衣衫,是文人打扮。可鸾夙觉得这人身上却并无半分文人气质,也无武人气质,倒像是个寻常的贩夫走卒。她不禁在心中犯了嘀咕,暗道此人莫非徒有虚名?然转念一想,人不可貌相,这位隐士大约也是深不可测。 此时但见这园子的主人已起身相迎:“在下郇明,怠慢了几位贵客,还望恕罪。” 聂沛涵拱手一笑:“郇先生客气,是我等冒昧打扰了。” 郇明也不多言,只吩咐方才领他们进门的仆从上茶。不一会儿,仆从端了三个茶盏入内,一一奉上。此时郇明才又言道:“公子光临寒舍,不知有何指教?” “聂某有事欲请教郇先生。” 郇明只一挑眉:“公子请讲。” 聂沛涵面上露出一丝莫可名状的微笑:“敢问先生,‘阅人无数不如内观己身’,此句何解?” 郇明微一沉吟:“这与在下一直推崇的‘一日三省吾身’颇有相同之处。” 聂沛涵颔首表示受教:“聂某还有一问,‘阅人无数不如阅人有术’,敢问先生,这又是何解?” 这一次郇明已眉头微蹙:“公子切莫拐弯抹角了,有话直说吧!” 聂沛涵这才放声一笑,犀利道:“你不是郇明,”又指了指方才开门的仆从,“他才是。” 郇明尚未来得及反驳,但见方才那开门的仆从已哈哈大笑起来,竖起大拇指对聂沛涵赞道:“公子好眼力,在下才是幽州郇明。”他指了指主位之上的假冒之人:“这是园中管家。” 假郇明一见真郇明已承认了身份,忙从主位上起身,对聂沛涵恭谨道:“在下冒犯贵客了。” 聂沛涵只对假郇明微微颔首,也不见生气。此时真郇明已落座于主位之上,又对聂沛涵问道:“不知公子是如何识穿在下身份的?” 聂沛涵将右手食指在座椅扶手上轻叩两下,才缓缓道:“其一,郇先生开门之时,在下自报家门,先生假扮管家,却并未向主人回禀便放行来客,此于礼不合。” 他看着主位上神色莫辨的真郇明,又道:“其二,先生引我三人入这屋内时,亦未向主人禀明,然主人却已正襟坐于主位之上,可见早知来人,早有准备。想来这以假乱真的法子已用过数遍了。” “其三,”聂沛涵看了一眼座侧的假郇明,再道,“世人皆知,郇明乃是武人出身,后又弃武从文。可先生的这位管家一看便不是武人,言行举止亦无根基,他假扮先生,也只能骗骗寻常没有眼色之人罢了。” 郇明听闻聂沛涵此言,不住点头道:“看来公子乃是不寻常的有眼色之人了。” 聂沛涵拱手回笑:“不敢当。” 郇明面露探究神色,在聂沛涵的魅惑容颜上逡巡半晌,亦缓缓道:“公子也不是南熙客商。” “哦?先生何以见得?”聂沛涵面上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这一次换了郇明轻叩座椅扶手,泰然笑道:“公子自称姓聂,来自南熙,然世人皆知,聂氏乃南熙国姓,公子又生得器宇轩昂、风姿非凡,即便刻意着了寻常衣衫,亦难掩龙凤之姿,自称客商只能骗骗寻常没有眼色之人罢了。” 郇明一直看着聂沛涵,见他仍是微笑,遂再道:“‘罗刹战神,南熙聂氏,慕王梓霖,郎艳独绝’说得难道不是阁下?”聂沛涵,字梓霖,郇明口中这一段流传于两国边陲的小评,所指正是每每在战场上戴着罗刹面具的骁勇人物,亦是南熙第一美男子,慕王聂沛涵。 聂沛涵一直是故意露出身份破绽给郇明,此刻他见郇明已勘破自己真实身份,便云淡风轻道:“郇先生目光如炬。” 原来他真的是聂沛涵!鸾夙在一旁听闻郇明此言,立刻喜出望外。既有郇明证实这黑衣公子的身份,想来他千真万确便是聂沛涵其人了。鸾夙刹那感到有万千滋味在心中翻涌,左手也不自禁抚上腰间那只装有半枚玉佩的香囊。 她只觉自己此刻已是要放声大哭起来,然却还是强自忍住,抬手轻拭眼中泪花。鸾夙在心中暗自决定,一旦离开此处,她便立刻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对聂沛涵据实以告。即便他不能记得自己,她也相信他不会忘记那枚他亲手相赠的玉佩。 既然暗暗下了决定,那份与聂沛涵即将相认的激动也令鸾夙有些心神游离。待她心情平复之时,耳中却恰好听得郇明直入主题问道:“不知慕王殿下千里迢迢光临寒舍,究竟有何指教?” “郇明郇明,难道不是‘寻一明主’之意?本王诚心相邀先生前往南熙助我一臂之力。”聂沛涵亦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直白相告。 此时但见郇明低叹一声:“多谢慕王殿下青眼相看。只可惜郇某乃是北熙人,与殿下道不同,不相为谋。” 聂沛涵并不为这番拒绝而有所动摇,仍旧劝道:“本王以为,郇先生并不是如此迂腐狭隘之人,将眼界限制在南北之隔。” 郇明仍旧摇头:“慕王殿下请回吧,郇某感佩殿下器重。” 聂沛涵闻言沉吟须臾,却是再道:“无妨,本王前来,尚有一事想要请教先生。” 郇明颔首倾听:“殿下请说。” 这一次聂沛涵却并未直白说话,而是回首看了看一直站在身边的鸾夙,道:“你去园中等我。此处布置了奇门遁甲,你切莫乱跑,再迷了路。” 眼下即便聂沛涵赶她走,她也不会走了,至少她要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他才行。鸾夙点了点头,依言迈步出了屋子。关上房门的一瞬间,她还能听到郇明在屋内相问:“这位姑娘也不是殿下的侍婢吧?” “小妾素来被本王惯坏了,行止无礼,先生莫怪。”但听聂沛涵悠悠回道。 鸾夙在屋外听闻聂沛涵此言,面上立刻一红。虽说她知晓这话只是聂沛涵的托辞,然而被她听在耳中,仍旧羞赧。这一份羞赧之意,与从前和臣暄在人前做戏时的姿态,已是大有不同。 因着聂沛涵方才嘱咐过这园子里容易迷路,是以鸾夙也不敢走远,只在屋子附近的岔路上随意转转。但她走着走着,却发现自己始终不能离开这屋子的方圆三里,无论往哪个方向走,最终都会折回屋子附近,甚是奇妙。 像鸾夙这种路痴之人,生平最佩服能做出迷宫的高人。她不由来了探究兴致,再换了另一条岔路走去,直将屋前四条岔路走遍,才醒悟过来,这四条路乃是围成了一个死圈,来路亦是去路,倘若没有知晓路线的人在前头领路,寻常人是走不出去的。 鸾夙有些乐了。若是换做平常,要她研究这样纷繁复杂的路径,她早已大呼头痛,但此刻她却愿意耐着性子研究,她自问大约是因为与聂沛涵相认在即,连耐性也好了起来。 鸾夙决定再从屋前走一回,试着寻出一条通路。她自诩苦练舞技八年,步态轻盈无人能敌,纵是屋内之人耳力再佳,也听不出她的脚步声来。 鸾夙不由轻抬脚步往屋前走去,力图不会惊扰屋内相谈的两人。岂知她刚走到屋前,却听闻屋内的郇明低声道:“龙脉地图由墨门弟子世代相传。实不相瞒,郇某也是多方打听,才知晓这一代的龙脉地图是传到了从前北熙的宰相凌恪手中。但他八年前惨遭武威帝灭门,这地图便也不知所踪。至于龙脉到底是什么,是圆是扁,是人是物,恐怕如今天下间唯有墨门子弟知晓。” “世人相传,得龙脉者得天下,足可见龙脉之重。更有传闻大熙王朝的传国玉玺便在龙脉之中。本王亦有心一探,还望先生知无不言……”这是聂沛涵的声音。 墨门、龙脉、地图……屋内郇明与聂沛涵的这一番对话,虽只寥寥数句,却已勾起了鸾夙心中埋藏最深、时刻都不敢相忘的那一段记忆。鸾夙只觉自己双脚有如灌了铅,再也迈不动一步,只能屏住呼吸,继续窥听下去。 “郇某所知已尽数相告于殿下,毫无本分隐瞒。如今凌相去世多年,倘要再追查这一条线索,只怕也不是容易之事。再者当年凌相之死本就大有蹊跷,说是他勾结南熙,只怕也是武威帝的假托之辞。焉知不是武威帝知晓了龙脉地图在他身上,据为己有之后杀人灭口的?”郇明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屋内聂沛涵久久未再出声,应是在斟酌什么。半晌鸾夙才又听闻他道:“先生所言极是。只是大熙王朝的传国玉玺,在南北分裂之前已不知所踪,如今两国的玉玺皆是后来所制,无论玉质还是象征意义已不能与传国玉玺同日而语。倘若能寻得那玉玺,想来两国统一指日可待……” “看来慕王殿下颇有雄心,志不在小……”郇明一语道出聂沛涵的雄心壮志。 鸾夙没有听到聂沛涵的回话,屋内适时的沉默声便是他最好的回应。 然而听到此处,已是足够。鸾夙只觉此刻自己的心已随着聂沛涵的话语渐渐深沉寒凉,方才想要与之相认的心思,瞬间消失无踪…… 第35章:幽州奇遇(二) 聂沛涵,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当年对他施以援手的凌府诸人,然而他的心思,却早已不在报恩和念旧上了! 原来他也和其他人一般无二,都是觊觎着那传说中可得天下的大熙龙脉……即便不知龙脉到底是人是物,是方是圆,但他终究不能袖手旁观,眼看着别人有分毫机会能够逐鹿这天下。 鸾夙忽然无比庆幸自己无意中听到了这一番对话,更庆幸自己尚未将真实身份告知于聂沛涵。她早该想到的,他既然是南熙皇子,是誉满天下的慕王聂沛涵,又岂会志不在皇位? 聂沛涵与臣暄不同,他想要的已不单单是南熙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他要的是这天下。 此时鸾夙的眼眶已有些微湿润,方才她无意中窥听到的那一番话,已清清楚楚地将事实摆在了她面前——那一份在她心中长达八年的寄托与期望,终不过是她自欺欺人的一场迷梦罢了。她所念念不忘的事,与聂沛涵心中的念想,从来都有所不同。 皇宫的确是个染缸,尤其似聂沛涵这种自幼与兄弟相争的皇子,又岂能逃离权势与王位的污染呢?难怪她再见到他时,竟没有认出来他是聂沛涵,只因无论相貌气质还是言行心性,他早已不是当年沦落北熙避难的涵哥哥了。 正如她也早已不是北熙相府中无忧无虑的闺阁千金。 原来他们都变了,所以再相逢时,才不曾认出彼此。 “芸儿不哭,我一定会再回来看你的。我起誓……” “这是信物,以此为证……” “说到做到,我们拉钩……” “聂沛涵深受凌相大恩,来日必还。今日分别在即,请凌相受我一拜……” …… 黎都城外分别之景依旧历历在目,儿时的离别之语也从不曾忘却,然而不过八年而已,这一切温情怀念却已沦为一场不堪回首的利用与闹剧。 世事多么可笑,命运如此捉弄,她的涵哥哥的确回来了,他们也再次相见了,然而却是在这样的情景下。 倘若她想寻个依靠,她大可以将地图献上,虽说只有一半,但她相信已足以换得自己余生无忧。 可她不甘心。更何况她曾经发愿,绝不会主动说出这件事,除非墨门传人来寻她…… 鸾夙终是睁大双眼,强行将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又忍了回去。她在心中告诫自己,这样的人,这样心思,这样的变化,已不值得她再为他掉泪了。 相比聂沛涵的深沉心思,她更相信臣暄的坦白磊落。 鸾夙环顾四周,自觉这里已不能再继续逗留下去了,聂沛涵的身边也绝不能久呆了。一炷香前,她还以为自己入园时记下的路线用不到了,可如今看来,她还是要迅速离开。 父亲的生前嘱托字字血泪,足踝上的图案藏有天大的秘密,以聂沛涵如此精明之人,倘若自己再与他相处下去,难免有朝一日不会让他看出端倪。万一他再瞧见了那半枚玉佩,教他知晓了自己是凌恪的女儿,那她便更走不掉了。 如此一想,鸾夙更觉此处不宜久留,趁着聂沛涵还在屋内与郇明相谈,此时应是逃跑的最好时机!她忽然想起腰间还挂着聂沛涵相赠的玉石挂坠,犹记昨日自己被聂沛涵擒获之时,他曾言明是这挂坠上沾了追踪之物,如此说来这坠子也不能再戴在身上了。 鸾夙狠狠将腰间的挂坠取下,轻轻放在台阶之上。倘若不是这挂坠大有蹊跷,她私心里还是有几分喜爱的。可如今再想聂沛涵与自己相识后的所作所为,鸾夙只会觉得他不怀好意,深不可测。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即便这园子是个迷宫,她也要闯一闯。鸾夙逐渐冷静下来,耐心再向四处看看,最终决定顺着来时之路返回,在院子里碰碰运气。 她蹑手蹑脚往正北方向的一段小路走去,边走边回想着来时路上之景,然大约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却瞧见眼前是一处幽僻之地,两侧的萧条树枝上还系满了白色棉帛,好似是在祭奠着谁。 鸾夙确信这一处自己来时并未经过,这也证明她还是走岔了路。然而她终究年轻气盛,忍不住好奇之意,便大着胆子往这一处系满白帛的幽深之处走去,想要看看是否能寻到意外出路。 鸾夙越走越觉得此处荒芜阴森,不由自主便想起了半年前在怡红阁废旧后院的那一幕。然而当时她尚且有朗星相陪,后来又有聂沛涵出现,说来倒也不是孤身一人;但此刻却只有她独个,又是提心吊胆存了逃跑之意的,担惊受怕之感难免要更深一些。 鸾夙边走边思忖着是否要原路返回,可一路思忖着却还是往深处走去。她越走越能闻到香火的味道,倒也觉出了些人间烟火之气。鸾夙不禁加快步伐埋头前行,行了片刻之后,眼前却出现了一些香烛祭品,前路不通,此处已到尽头。 鸾夙在看到树上系挂着的白帛时,已隐约猜到郇明是在祭奠亡者,她也是怀着十二万分的敬畏之意,在心底为被自己惊扰的亡魂默默祷告。然而即便心中有所准备,但鸾夙还是被眼前之景吓了一大跳。 抬眼望去,这条路的尽头,是一片坟墓。不是一座两座,不是十座八座,而是足足百余座墓碑。 她竟然误闯到了坟堆之中! 鸾夙立时打了个寒颤,再看这深秋时节的艳阳高照,明明是青天白日,却偏偏有些毛骨悚然。鸾夙惊魂未定地朝这百余座坟墓扫了一眼,口中喃喃道:“误闯此地,惊扰各位,勿怪勿怪。” 鸾夙向诸位亡者请了罪,再抬首时,眼角余光却瞥见当头一座坟墓上刻着一个“凌”字,不禁眼皮一跳,留了心。她定睛细看那座坟墓,但见墓碑之上写着“北熙忠义之相凌恪墓——文宗三十年十月初八”。墓碑上并未镌刻立碑之人的姓名。 只这一眼,鸾夙已是震惊不已,这墓碑分明是为她父亲所立!鸾夙忙再看向其他墓碑,凌未叔叔、管家江良……竟是除却早逝的母亲,以及被充入妓籍的她与小江儿之外,凌府满门皆在此处! 不多不少,正是一百二十一块墓碑! 亦是凌府惨遭屠戮的一百二十一条人命。 甫见此景,鸾夙再难抑制眼中泪水。尤其见这些墓碑之前香火缭绕,碑身不染纤尘,鲜花素果无不新鲜……种种一切皆已表明,这是有人日日拂拭洒扫的结果! 鸾夙仔细再看碑身上镌刻的时日,“文宗三十年十月初八”,倘若她没记错,文宗帝原明江只在位二十七年,便被他的次子原歧害死,夺了皇位。而父亲也是因为不愿助纣为虐,想要告老还乡,才被原歧借题发挥,抄了满门。可既然文宗帝只在位二十七年,为何这墓碑上写的是“文宗三十年”呢? 除非这刻碑之人,并不认可原歧是正统皇帝,才会如此大不敬地以文宗皇帝的旧号相称。 这样一推算,文宗三十年十月初八,便也是武威三年十月初八,正是凌府满门抄斩整整两年之后!这刻碑之人,选了凌府两载忌日的日子,刻下了这一百二十一块墓碑。 鸾夙不禁大为动容,为这刻碑之人经年不忘的情义而感叹不已。既然这园子的主人是幽州郇明,那是否也表示,这一片墓碑亦是他所为呢?既能在父亲去世八年之后这样深切缅怀,她是否能认为,郇明与父亲是故交呢?亦或是有什么更深的关系? 难怪方才郇明会对聂沛涵说,父亲手中有龙脉地图。此事如此隐晦,就连她也是在最后一刻才得以知晓,再者当事人已亡故八年,倘若郇明不是与父亲十分亲密的故交,又如何能得知这般隐秘的事呢? 她该感到欣慰才是,这世上终是有人还记得父亲。不似聂沛涵在原香寺中那番虚伪的缅怀之语,鸾夙宁愿相信,这名为郇明的幽州隐士,是真心实意在祭奠她的父亲凌恪。 她该告诉郇明实话吗?她能相信他吗? 可自从知晓了坠娘当年收留自己是别有用心,聂沛涵的凭吊也意在龙脉,如今她自问已是惊弓之鸟,再也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了。 世上会做戏的人太多,即便她有八分相信郇明,亦不能保证这会否是他筹谋已久的一个计策。正如他让园中仆从假扮他去接待访客,只此一点,已能证实郇明的心机颇为深沉。 不能怪她多疑,只是她已几乎一无所有,唯能用性命来守住足踝上的秘密。 她已经输不起了。 鸾夙终是含泪在父亲凌恪的墓碑前磕了三个头,对着碑身哽咽道:“女儿不孝,八年来隐姓埋名忍辱偷生,不曾为爹爹树碑鸣冤,更不曾在生忌死忌叩拜凭悼……徒留欢场八年,博得污淖虚名,如今却尚无手段为我凌府报仇雪恨,还要倚得他人立碑,才能在爹爹墓前磕头请罪……” 鸾夙的眼泪掉落在碑前的果盘之中,凝结成两颗晶莹泪珠,经久不溶。她仍旧兀自看着碑身,重重立誓道:“爹爹放心,女儿纵是拼却性命,也定当守住那个秘密,要贼人血债血偿,为我凌府一百二十一条人命讨个公道!” 她拭去颊上蜿蜒而下的两道泪痕,不敢放声大哭:“爹爹若在天有灵,定要保佑女儿大仇得报,再教女儿早日找到小江儿。”说着又在地上深深叩了一个头,才沉沉地起了身。 此时此刻,鸾夙忽然觉得,自己能误打误撞走到这里,乃是一场冥冥天意。 也不知究竟在碑前站了多久,鸾夙才缓缓寻回清明神思,想起了当务之急要做的事。即便她对此处万分不舍,也应当先逃出聂沛涵的钳制再作计较。 鸾夙长叹一口气,转身朝着原路返回。方垂眸走了两步,却忽然撞到一人身上。鸾夙大骇,尚未惊呼出声,但听来人已先开口问道:“姑娘对着一群死人做什么?” 正是这园子的主人——幽州郇明,语中带着几分阴森恐怖的灭口杀意…… 第36章:幽州奇遇(三) 鸾夙被郇明这句话惊出了汗,忙抬首支支吾吾回道:“呃……郇先生,我只是四处转转,没想到误闯此地……实在对不住……” 鸾夙觉得这话自己说得十分没底气,唯有盼望着郇明能念在聂沛涵的面子上不予追究。她再偷偷看向郇明那张有些面熟的脸孔,但见他正双眼微眯,颇为危险地打量着自己,似在思索,又似在观察。 鸾夙被那危险的目光瞧得直打了一个寒颤,半晌才听得郇明回话道:“慕王殿下出了门没瞧见你,看着可不大高兴。” 大约是因为郇明为凌府诸人建墓立碑之事,鸾夙忽然对他生出了信任之感,觉得他应比聂沛涵厚道一些,忙道:“求先生庇护,我并非慕王姬妾,而是被他掳劫到这儿的!” 郇明嘴角微抬:“哦?姑娘与慕王是何关系,与在下何干?” 鸾夙被这话问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道:“但求先生莫要将我交给慕王。” 郇明闻言只淡淡道:“前头是死路,你出不去的,还是随我走吧。” 这话算是应允了吗?鸾夙在心中窃喜,忙点头道:“多谢郇先生。” 郇明并未回话,只转身领着鸾夙朝原路返回。鸾夙跟着郇明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发现最后并不是回到方才那座屋子前,而是到了一处花圃。说来甚是奇怪,郇明所走的这条路明明正是她方才所走的那一条,为何终点却不一样了呢? 鸾夙正兀自思索,此时但见郇明已幽幽站定,不紧不慢又开口问道:“方才你都瞧见了什么?” 鸾夙觉得自己若是有意回避见过那些坟墓,必然会让郇明看出她的心虚,倒不如此刻大方承认,反而会让他觉得自己并不在意。于是她便眨了眨眼,回道:“不过是一些坟茔罢了。” 郇明瞧着鸾夙故作不知的模样,又问:“你是南熙人?” 鸾夙忙点了点头:“是的。否则怎会与慕王一道?” 鸾夙想着自己只装作不知凌恪是谁,再假扮南熙人,表明自己不知晓北熙政事,如此应能逃过一劫。岂知郇明却十分精明,笑道:“你是北熙人。” 鸾夙连忙否认:“我为何要骗先生?” “你想活命。”郇明言简意赅。 鸾夙此时已是紧张到了极点,生怕郇明会杀她灭口,面上却仍然强自否认道:“咦?先生这话倒是奇了,我为何要怕你杀我灭口?” 郇明冷笑一声:“你在发抖。” “自然是发抖的,我怕先生将我交给慕王。”鸾夙做出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还望先生垂怜,我实不愿同慕王一道。” “这话你说晚了。”鸾夙此言甫毕,忽听一个清冷妖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正是聂沛涵立在自己背后不远之处。 听闻这句话,鸾夙只觉自己已去了半条命。再瞧见聂沛涵手中捏着的玉石坠子,更觉害怕,只得干笑道:“我不过是与郇先生说个笑话而已。” 聂沛涵面上并无笑意,只执着那玉石坠子朝鸾夙走近,直将她惊得后退两步,他才作罢停步,看似无状道:“这笑话并不好笑,是本王请了郇先生去寻你的。” 鸾夙不敢抬眸看聂沛涵,只转身对郇明道:“郇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鸾夙有要事相告。”此刻面对聂沛涵,她已下了破釜沉舟的勇气,欲谎称自己是小江儿江卿华,至少先骗得郇明护了自己再作计较。 只要她不承认她是鸾夙,想来这世间亦无人能想到凌恪会将那龙脉地图一分为二,分别刺在她与小江儿的足踝之上,这亦算是变相地保全了两个姑娘的性命。毕竟小江儿是凌府管家江良之女,又有谁能想到父亲会将这隐秘地图的其中一半交给区区管家之女呢? 鸾夙心中这样想着,正欲隔过聂沛涵与郇明相谈,此时却见郇明忽然伸出右手锁在自己咽喉之上,鸾夙避而不及,眨眼功夫便已被郇明挟制在他身前。 鸾夙立时惊呼出声,但只来得及惊呼一句,咽喉要塞处已是被郇明的右手狠狠锁住,几乎要喘不过来气来,遑论再出声说话。 鸾夙顿觉异常难受,险些窒息,谁知郇明仍不觉足够,另一手也揪起了她的青丝,向后拽着,令她半分也动弹不得。 鸾夙只觉头上一阵阵生疼划过,喉头也被掐得难受。可是偏偏郇明的手上力道掌握得极好,不会令自己觉得呼吸顺畅,却也不会令自己窒息而亡,只能在他的掌控之下苟延残喘,艰难得活着。 此时鸾夙才又听得郇明在自己身后冷道:“你们二人一唱一和,当真演得极好。只不过在下乃是闲散人士,平日里闲云野鹤惯了,实在无法经受慕王抬爱,还望慕王高抬贵手,放过在下。” 聂沛涵面上不动声色,不恼不笑,只把玩着手中的坠子,道:“先生此话差矣。本王如今身在园中,爱妾性命又受制于先生,应是先生不放过本王才是,又何来本王高抬贵手之说?” 郇明冷冷一笑:“慕王殿下莫要再装了。难道不是你命她去我园中查探的?” 聂沛涵轻挑眉峰:“先生联想丰富。” 鸾夙耳中听着这两人的一言一语,只觉自己已有些承受不住。呼吸渐渐困难,咽喉与脑后也是阵阵生疼,唯恐再坚持片刻,自己便会晕得不省人事。 聂沛涵显然已注意到鸾夙情况不妙,又对郇明道:“也罢,先生既不愿出山相助,本王也不予勉强。这小妾先生若是喜欢,便也送予先生了。本王就此告辞。” 鸾夙闻言睁大双眼,心中暗恨道聂沛涵果然不是个好东西!岂知便在此时,却见一直未现身花圃的冯飞突然出现,手中还牵着一根绳子,另一头绑着一个额上是血的男子。这男子面目已被鲜血模糊得分辨不清,但瞧他衣着打扮,应是方才假扮郇明的那位管家。 聂沛涵侧首瞧了瞧冯飞带来的人,才又对郇明笑道:“本王爱妾既留予先生,先生应当礼尚往来才对。正巧本王府上缺一管事之人,这管家不错,本王便要走了。” 聂沛涵口中说着,鸾夙立时感到郇明手上先是一紧,再是一松,直将自己勒得难受欲死。她听得郇明冷哼一声,才语带恶狠狠道:“我这园子竟然困不住你!” 聂沛涵终是噙起一丝笑意:“本王戎马数年,两军交锋观遍天下计策,区区雕虫小技又岂会放在眼里?郇先生不过略施奇门遁甲之术,然而本王的老师却是墨门子弟出身,于此道乃是个中高手。” “墨门子弟……”郇明口中喃喃重复,再问:“可是南熙‘飞将军’丁益飞?” 聂沛涵点头:“果然瞒不过郇先生。” 他此话一出,鸾夙再也没有听到郇明的回话。她强忍逐渐涣散的意识看向聂沛涵,但见他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亦或是盯着自己身后的郇明。鸾夙几乎能想象到郇明此时是何等模样,定是在考虑斟酌,亦或同样在打量着聂沛涵。 这两人的对峙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期间被冯飞所缚的管家失血过多,踉跄了几步摔倒在地,却从始至终忍住没有哀嚎一声,足可见忠心耿耿。 聂沛涵俯首瞧着晕倒在地的园子管家,不由笑道:“这人是个忠仆,受了重伤也不吱声,不像我那小妾心存反意……倘若本王就此将他带走,倒是先生损失过大。” 聂沛涵话到此处,才听郇明冷笑回道:“慕王殿下好口才,好镇定,亦得了一位好老师。也罢,今日在下便看在‘飞将军’的面子上放你几人离去,还望殿下遵守诺言,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再不相扰于我。” 聂沛涵点头:“如此甚好。” 岂知郇明尚有后话:“放你几人离去可以,但我要留下这女子的舌头。” “舌头”二字一出,鸾夙顿觉钳制着自己喉头的那只手再次收紧,直将她勒得忍不住张口喘气。此时却见一道寒光在眼前迅速闪现,一把冰冷匕首已抵在她的下颌之处,欲朝她微张的口中扎去。 鸾夙从未感到如此恐惧,恨不能当场晕死过去,眼见着匕首便要碰触到自己唇边,岂知耳畔忽然传来“叮当”一声脆响,再回神时匕首已被折成两截,掉在地上。 鸾夙不由睁开双眼,只见聂沛涵此刻仍旧单手把玩着那枚被她丢弃的吊坠,另一手却做出一个刚刚收回的姿势,面上露出威胁一笑:“先生可要当心了,本王既能失手折断先生的匕首,便也能摘下先生项上人头。” 聂沛涵的笑意越发惑人心智,再道:“一条舌头换一颗人头,这笔买卖不亏反赚。” 鸾夙看着聂沛涵胜券在握的魅笑,颈中也渐渐感到了松懈之意。当郇明的手离开自己脖颈之时,她立时咳嗽起来,大口呼吸不止,只怕自己下一刻便会窒息而亡。 郇明再将扯着鸾夙头发的那只手松开,一把将她推向聂沛涵,口中感叹道:“单凭慕王今日使出的手段,你那几个兄弟已不是你的对手。” 聂沛涵眼疾手快接过鸾夙,将她拦腰抱起,回笑道:“承先生吉言。他日先生若改变主意,我慕王府大门永远为先生敞开。” 郇明再次拱手一叹:“慕王殿下已无需在下相助了。惟愿殿下记得今日一诺,他日放郇某一条生路。” 聂沛涵眼见鸾夙意识昏沉,难以为继,最后笑道:“后会有期。”言罢已率先迈步朝反方向行去,冯飞亦扔了绳子,尾随其后。 鸾夙方才力撑多时,又在聂沛涵怀中感到些颠簸摇晃之意,已是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37章:劫后余生 鸾夙是被一阵药味熏醒的。她平素甚少得病,连微恙也无,最怕闻见古怪药味。此刻那一股子冲天之气扑鼻而来,终是教她悠悠转醒,脑中虽仍旧昏昏沉沉,却也算是恢复了意识。 鸾夙睁开双眸瞧了瞧,发现自己此刻身在一张榻上。她想了片刻,才忆起自己经历过的事。喉头和脑后仍有隐隐生疼之感,唇上好似也有刺痛,她想要开口出声,嗓子却喑哑得说不出话来。 “醒了?”此时却见一个邪魅容颜映入眼帘,手中还端着个药碗道:“既然醒了,恰好起来喝药吧。” 鸾夙强撑着力气起了身,靠在榻上却发现自己仅着中衣,一时间羞赧不已,双手抱臂秀眉微蹙。 聂沛涵见状,却是讥讽道:“怎么?你从前洗澡都被我瞧遍了,如今穿着衣服还怕什么?”言罢又将手中的药碗端到鸾夙面前:“郇明下手狠了些,这是活血的药,趁热喝了吧。” 再次闻见那扑鼻而来的难闻药味,鸾夙下意识的将头扭到一侧,以示拒绝。聂沛涵见她这副模样,面色瞬间沉了下来,语气颇不耐烦地问道:“难道要我喂你吗?” 鸾夙忙伸手接过药碗,捏着鼻子喝了几口。 聂沛涵这才面色稍霁,又嘲讽道:“从前连怡红阁后院都走不出去,如今还妄想破解闹静园的奇门遁甲?” 他瞧见鸾夙闻言后长睫微动,面上隐有惧意,又稍稍敛了口气:“如今你可知晓,不是谁都会怜香惜玉,如我这般优待你了?” 不知为何,听闻聂沛涵此言,鸾夙顿感鼻尖酸涩。她捏着鼻子一口气将余下的药喝完,将空碗递回给聂沛涵,才施手抚上系在脖颈上的白纱,心中不知做何滋味。 明明是她受制于他,被他牵连,此刻自己却为何会对他产生感激之意?好似已将他视为救命恩人?鸾夙只觉十分迷惑,弄不清自己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聂沛涵接过鸾夙递过来的空碗,随手放在榻前案头之上,又道:“让本王亲自照拂病榻的,除本王母妃之外,你可是头一个。”言罢又不知从何处取过一个小小膏盒,叹道:“好人做到底,伸直脖子过来上药。” 鸾夙再次抚了抚自己已缠着白纱的脖颈,以为聂沛涵要给自己换药。岂知她侧身倾斜到聂沛涵身边时,却忽见他右手食指从盒子中剜出一指药膏,作势便朝她唇上涂去。 鸾夙在嘴唇被聂沛涵碰上的一瞬间,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往后一倾,脖颈也顺势收了回去。聂沛涵沾着药膏的指头在空中点了个空,不过停顿片刻,又不耐烦道:“你的嘴被匕首划破了,还是要自己上药?” 鸾夙畏惧于聂沛涵的气势,只得再次将身子微倾,诚惶诚恐地“享受”被南熙慕王殿下亲自上药的福分。鸾夙只觉唇边微凉,一根削长手指已在自己唇上逡巡片刻,又缓缓撤离。 自始自终,聂沛涵做此举都是面无表情,唯有深如幽潭的眸光中透出了半点谨慎仔细。 鸾夙此时再也无法忍住,眼泪哗哗而出,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哭些什么,只觉内心感慨得紧,倘若不发泄一番,便会憋出一场大病。 “你哭什么?”聂沛涵语中带些困惑不解之意。 鸾夙并不回话,只放声哭自己的,哭了半晌,觉得好似嗓子也清亮了些,不似方才那般喑哑。她扯过被角擦拭着面上泪痕,抽噎道:“为何要救我?” 聂沛涵冷笑出声:“我不过是不喜欢受制于人,处于被动之中,并不是非救你不可。” 鸾夙啜泣着看了聂沛涵一眼,仍旧扯着湿润的被角不愿放手。聂沛涵瞧着她这番可怜兮兮的模样,终是摇头叹笑:“若说你笨,也是个伶牙俐齿、颇有胆识才情的女子;若说你聪明,人情世故却半点不通。” 他不自觉伸手拭去鸾夙眼角泪痕,又低头看了看隐带湿意的手指半晌,才缓缓评价道:“也不知你究竟算是精明还是蠢……” 鸾夙闻言再抽噎了一番,吸了吸鼻子道:“慕王殿下放过我成吗?” “不成。”聂沛涵立刻回道。 鸾夙抚过自己隐痛的后脑:“明明说好保我毫发无伤的,如今头发都快被人扯掉完了。” “怪谁?”聂沛涵语带嘲弄。 鸾夙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得岔开话头,再问道:“我昏睡了多久?” “两天一夜。”聂沛涵回道:“已是打乱了我的计划……你身子真弱。” 鸾夙闻言立时蹙眉,正欲反驳,却听聂沛涵又问道:“你究竟在闹静园里看到听到了什么?竟惹得郇明要割你的舌头?” 鸾夙垂眸摇头:“没什么。” 聂沛涵也不勉强:“郇明如今人已不在闹静园,他逃了。” “逃了?那……”鸾夙原本想问那些坟茔怎么办,然而只说出一个“那”字却忽然发现自己失言,便随即又住了口。不过她已能料到,聂沛涵定会派人回那园子查看,凌府坟茔之事大约也瞒不过他。 但至少不能让他从自己口中听说此事。 “他那座园子颇有蹊跷,也亏他舍得扔下。不过我今次来北熙是以贺寿为名,行程紧凑,实是无暇细究那园子的事。”聂沛涵淡淡道:“唯有日后再说了。” 鸾夙揉了揉有些哭肿的双眼,只觉脑中又是一片空白。 聂沛涵见状,起身吹熄了案上的蜡烛,又道:“今日天色已晚,还是歇在此地,你早些将养,明日一早上路。” 他就黑走到客房门前,正欲打开门栓,却忽然停下动作,在夜色之中隐带笑意,道:“忘了告诉你,你脖子上的药是郎中家媳妇为你敷的,衣裳亦是她给你换的。” “你诓我?”鸾夙闻言立时蹙眉斥责。 “我何时承认是我给你换的衣裳?我只说你从前洗澡已被我看过,大可不必如此羞赧。”聂沛涵语带调侃,再道:“郎中的儿媳妇便住你西侧,这两日都是她给你煎药喂药、擦身盥洗。有事你可招呼她。”言罢已推门而出。 鸾夙再次揉了揉眼睛,握着那被自己眼泪浸湿的被角,再次躺了下来。 屋内漆黑如墨,窗外夜色深沉,可这一次,鸾夙已是毫无睡意…… ***** 翌日清晨,鸾夙顶着憔悴面色上了马车,聂沛涵瞥了一眼,道:“怎得越来越难看了?” 自然是越来越难看的!想她鸾夙贵为黎都花魁,从前在闻香苑里是好吃好喝将养着,胭脂水粉伺候着,锦缎绫罗穿戴着,粗使丫鬟侍奉着。再看如今,却是食欲不振将养着,素面朝天伺候着,寻常布衣穿戴着,慕王跟前提心吊胆着…… 她又如何能越变越好看了?若要比起怜香惜玉、与女人相处的功夫,他聂沛涵当真差了臣暄太远太远。 但这话她腹诽一番便算了,自然不能教聂沛涵听到,于是只得垂眸自嘲道:“受制于人,难免失了颜色。” “倒是本王亏待你了。”聂沛涵冷冷一笑,不再与鸾夙说话,转而对外头驾车的冯飞嘱咐道:“启程吧,天黑之前务必赶到秋风渡。” 车外冯飞声如洪钟回禀了一声“是”,便甩着鞭子赶起马车来。鸾夙感到车子摇摇晃晃起了步,便对聂沛涵道:“为着小女子的容颜不至于污了殿下双眼,还请殿下闭目养神吧。” 聂沛涵嘴角微微抽动,不知是想笑还是想要说话,然而他终是兀自闭上双眼,没有做声。鸾夙见他今日十分配合,便也闭目养起神来。 马车辘辘而行,似是比前几日都驶得快了些,待到中午,三人草草用了饭,冯飞又不知从哪里买了两匹膘肥大马回来,将原先驾车的马匹都换了下来。 新换的两匹马更为能跑,鸾夙再坐上车中,直感到速度快得有些心慌,但却不甚颠簸,可见乃是两匹良驹。 如此又赶了三个时辰的路程,眼看着天色渐入黄昏,离秋风渡只剩十余里地,鸾夙盘算着今日午夜之前定能赶到,不禁对这两匹马赞道:“这马当真善跑。” 聂沛涵瞥了鸾夙一眼:“自然是挑能跑的,为着你的伤势已耽搁了两日,今日若到不了秋风渡,这事便难办了。” 话虽如此说,鸾夙却不见聂沛涵面上有任何踌躇之色,仍是不紧不慢。她见状不禁撇了撇嘴:“有何难办?慕王殿下急着回南熙?” “我大哥快到秋风渡了。”聂沛涵只淡淡答了这一句。 聂沛涵的大哥?不就是聂沛鸿吗?鸾夙对南熙宫廷及政事不大了解,只知统盛皇帝共有九名子嗣,而聂沛涵是其第七子,亦是册封亲王最早的一位皇子。但他的大哥聂沛鸿究竟是谁,与聂沛涵的关系又如何,鸾夙却并未听说过。 聂沛涵到底是想赶去秋风渡见他大哥聂沛鸿一面?还是想赶在聂沛鸿抵达秋风渡之前避开相见?鸾夙在心中暗自思索着。 “你想问什么便问吧。”此时但听聂沛涵忽然说了这一句,打断了鸾夙的思路。 这是个人精吗?还是会读心术?怎得自己想些什么他都知道?鸾夙发觉自己越发畏惧聂沛涵,亦不想过问他太多的私事,于是回道:“南熙皇家之事,我一北熙平民女子,还是不知道为好。” 聂沛涵闻言又瞥了鸾夙一眼:“我只说让你问,却又没说我一定会答。” 鸾夙虽只与聂沛涵相处了几天,却已对他这番揶揄颇为习惯了,听闻她此言也不见生气,只哼道:“所以我索性不问,只因问了你也不会对我说。” “其实你若想问什么,日后大可去问臣暄。我的事,他都知道。”聂沛涵淡淡以回。 这一句“日后大可去问臣暄”实在很有深意,至少能证明聂沛涵的确愿意放她回北熙,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鸾夙不禁心中一喜,语气也缓了几分,再问:“你的事都对世子说了?” “他猜的。” “他能猜得准?” “八九不离十。” 鸾夙不再多问,只觉聂沛涵说起臣暄的语气,颇为暧昧。试想臣暄与他一南一北,又为何能猜得准他的私事?只怕还是他自己透露的吧!这番南北相隔的断袖之情可真是……啧啧…… 鸾夙越想越觉得好笑,在心中暗暗下了决心,倘若自己日后再见臣暄,她定要将聂沛涵的事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聂沛涵为何会性情大变?为何会是个断袖?他是何时看上臣暄的?他是否向臣暄表白过? 鸾夙只觉自己对聂沛涵有千百疑问与好奇,如今虽不敢直接问他本人,日后倒的确可以从臣暄口中打探一二。 鸾夙正兀自想着,此时马车却忽然急刹而停,且停得颇不稳当。鸾夙猝不及防,不由自主往前狠狠踉跄几步,幸好被聂沛涵及时拽住一只胳膊,才没有栽了跟头摔下马车。 她心神未定地稳了稳身形,正待相问冯飞为何会急急停车,却见聂沛涵已变了脸色,低声在她耳边嘱咐着:“坐着别动。” 言罢已掀开车帘而出…… 第38章:相煎何急(一) 一阵冷风顺着聂沛涵撩起的车帘吹了进来,直令鸾夙感到寒气逼人,不禁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衫领口。 风虽寒,风声更寒。 “七弟这一趟来北熙实在逍遥得紧呐。”此时忽听车外响起一个颇为寒凉的声音,并着风声传到鸾夙耳中,那语气掺杂着三分危险之意,一声“七弟”唤得顺口却毫无手足情义,应是聂沛涵方才刚提及的大哥——聂沛鸿。 “大哥说笑了,梓霖乃是奉了父皇之命,前来北熙恭贺武威帝寿辰,何来逍遥一说。”鸾夙听闻聂沛涵在车外淡淡回道。 “武威帝寿辰已过了十余日,七弟才走到秋风渡?”聂沛鸿口中咄咄相问。 “有事耽搁了几日。大哥又怎会在此?”聂沛涵明明知晓聂沛鸿会来,此刻却佯作诧异不知,那口气装得实在太像,教车内的鸾夙听了,也不禁要感叹他的演技。 鸾夙只觉这一场兄弟对峙必会精彩至极,忙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只听聂沛鸿此时已冷淡相回:“亦是奉命前来办事。” “如此,梓霖不耽搁大哥正事了,望大哥早去早会,切莫教父皇及我兄弟几人记挂才是。”聂沛涵话虽如此,语中却并未听得几分关心记挂之意,更让鸾夙听出他兄弟二人的面和心不合。 “多谢七弟记挂。”但听聂沛鸿冷笑一声,兄弟两人随后又你一言我一语,各自虚与委蛇了一番。 鸾夙越听越觉提心吊胆,生怕车外的两人一言不合再起了争执。她虽好奇聂沛涵的大哥究竟是何等人物,却终究没有胆量掀起帘帐一探。聂沛涵下车前的那一句“坐着别动”,她谨遵在心。 不似北熙武威帝原歧子嗣单薄,南熙统盛帝的香火却颇为鼎盛,统共有九个儿子,女儿更是多达二十人。子嗣多,皇位却只有一个,聂沛涵又这样出众,性格阴鸷,难免会成为兄弟们的眼中钉。此刻鸾夙听着聂沛涵与聂沛鸿之间这番毫无温情的寒暄,已笃定两人必是敌对关系。 如此推算,聂沛涵急着赶到秋风渡,必是要避开与聂沛鸿正面交锋,亦或者说……是要避开聂沛鸿在异国它乡对他痛下毒手的可能性…… 鸾夙正兀自想着,却忽然又听聂沛鸿问道:“车内是谁?” “一个女人。”聂沛涵回得干脆利落。 鸾夙隐隐听到两声哂笑,随之便传来聂沛鸿的戏谑之语:“原来清心寡欲的七弟还会喜欢女人?这倒是让为兄颇感诧异呵!” 聂沛鸿此言也证实了鸾夙长久以来的猜测,南熙慕王聂沛涵,他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断袖!鸾夙在心中暗暗下了定论,分神恰好听得聂沛涵回道:“大哥说笑,不过聊以慰藉罢了。” 聊!以!慰!藉!聂沛涵居然说自己于他是聊以慰藉?很好,他与他大哥话语交锋,还不忘再贬低自己一番。鸾夙在车内咬牙切齿地想着。 “呵呵,七弟素来眼高于顶,又承了‘南熙第一美男子’之称,父皇从前为你说过几户闺秀了,却总不见你点头。如今倒是自己寻了一个,也不知是何等美人才能入七弟法眼。不过想来这天下美人之中,亦无几人能比得过七弟容颜。” 这个聂沛鸿很会挑人痛楚,想必也知晓聂沛涵最忌讳旁人提他美貌。难道毒舌的天赋是祖传的吗?鸾夙总算知晓为何聂沛涵总是语不饶人了。既有这样的手足兄弟,日日相对锻炼言语艺术,又有谁不能练就一副好口齿呢? 鸾夙只盼望聂沛鸿不要心血来潮,掀起车帘瞧瞧自己,她也相信聂沛涵不会如此好相与,轻易便将她示于人前。 可偏偏事与愿违,聂沛涵却出乎意料地回了一句:“大哥可要瞧瞧姿容如何?” 鸾夙不禁心中一骇,唯恐聂沛鸿会当真瞧瞧自己。可转念又想,聂沛涵此言应是反话,聂沛鸿倘若有些眼色,定会回绝。哪有大哥要瞧自己兄弟的女人的?这不是徒惹误会吗? 事实证明这一次鸾夙又猜错了,南熙的皇子们各个皆是不好相与的主儿,此时聂沛鸿已是一口应道:“为兄正有此意。” 鸾夙在车内听闻此言,险些咒骂出声,却终是忍下了这口闷气,等着看一看传说中能令聂沛涵颇为忌惮的南熙大皇子,聂沛鸿。 瑟瑟冷风再次吹入车内,但见聂沛涵已单手撩起车帘,迎着车外的火光对她笑道:“夙夙下车吧!教大皇子好生瞧瞧你。” 鸾夙狠狠剜了聂沛涵一眼,也不管他是否能看得见,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下了车来。她先向聂沛涵颔首行礼,又施施然转身看向来人: 距他们的马车十步之遥,乃是一支不下二十人的骑行队伍,人人皆骑了高头大马,手中还各自举着火把。唯有当先一人手握缰绳,隐带戾气,应是这队伍的领头人。鸾夙粗略打量此人,但见他身着一袭灰色衣衫,年约四十岁上下,一双略显疲态的吊梢凤眼隐隐可见与聂沛涵相似之处,不过只有聂沛涵的三分风姿。 眼前这人定然是聂沛鸿不假了。由此可见,聂沛涵的一张魅惑容颜,应是传承自他的母亲,大约也只有那双凤眼是遗传自统盛帝。 都已说了这许久的话,聂沛鸿却仍然坐在马上,连带下属都并不下马向聂沛涵行礼,可见这兄弟二人嫌隙之深,竟是场面功夫都懒怠敷衍了。 鸾夙这才对着聂沛鸿俯身行礼,假作千娇百媚道:“夙夙见过……” 她不知聂沛鸿的封番是什么,也不敢随意出口相称。正寻思着要如何含糊过去,耳中却适时传来了聂沛涵的笑语:“本王这位大哥,如今尚不是亲王,亦无封号,夙夙便尊称一声‘大殿下’吧!” 这话说得当真犀利,鸾夙抬眸再觑了聂沛鸿一眼,果见对方在火光的映衬下面色已变。然而聂沛涵已发了话,她又怎敢违逆?于是只得再次俯身,娇滴滴道:“夙夙见过大殿下。” 聂沛鸿略微沉吟,才勉强忍了怒意,毫不客气道:“抬起头来。” 鸾夙应声起身,抬首再看马上的聂沛鸿。这分明是要借着自己羞辱聂沛涵了。她不相信隔着如此远,天色又如此黑,聂沛鸿还能看清她是圆是方,是美是丑。 气氛有一瞬的窒息,片刻后聂沛鸿才缓缓问道:“夙夙是你真名?” 鸾夙一愣,不知当如何回话,聂沛涵却已回道:“她叫鸾夙。” “鸾夙……”聂沛鸿在马上蹙眉重复,又道:“这名字有些耳熟。” “殿下身份尊崇,自不如属下知道这些烟花柳巷之事。”此时但见聂沛鸿身侧一个青年男子面露讥讽,高声回禀道:“殿下有所不知,这鸾夙姑娘可是北熙的头牌花魁,与咱们南熙的晗初姑娘齐名。她裙下之臣数不胜数,北熙臣暄亦是其中之一。” “原来是‘北鸾夙,南晗初’的鸾夙姑娘,呵呵,有趣有趣。”聂沛鸿这才仔细打量起鸾夙来,又道:“果然是个美人胚子,只是七弟你忒不懂怜香惜玉,怎得伤了美人香唇?” 此话一出,聂沛鸿身后一众人皆已轻笑出声,应是带了几分旖旎心思。鸾夙亦抚上自己唇边,想起这正是前两日在幽州被郇明的匕首所划破之处。鸾夙也不知聂沛涵给自己用了什么药,如今伤口好得极快,已近痊愈,却仍是教聂沛鸿眼尖瞧了去。 即便自己与聂沛涵的关系并非如诸人所想,鸾夙却还是有些恼羞成怒。既然聂沛涵都敢当众讥讽聂沛鸿没有封王之事,自己又为何要给他留颜面吗?鸾夙侧眸瞧了聂沛涵一眼,见他果然知晓自己心思,已是带着几分看戏之意,微微对自己颔首鼓励。 鸾夙见状似得了圣旨一般,立刻卯足了底气,对马上之人笑道:“大殿下身份尊崇,观察却如此细致入微,竟连鸾夙唇上伤口也不放过,想来经常出入烟花柳巷,当真是令人万分佩服。” 这是驳斥了聂沛鸿属下那番嘲弄之语了。聂沛鸿又岂会听不出鸾夙话中的讥讽之意,难免有些变了脸色,冷冷回道:“鸾夙姑娘果然秀外慧中,难怪惹来诸多裙下之臣,先跟了北熙镇国王世子,又来跟我南熙慕王。” 鸾夙既存了心思讽刺聂沛鸿,自然不会轻易生气,遂再次笑靥如花回道:“大殿下说得极是。那臣暄只不过是区区镇国王世子,将来至多分封个异姓王;然慕王殿下年纪轻轻却已是亲王,二人身份云泥之别,自是不能同日而语。” 鸾夙又含情脉脉地看了聂沛涵一眼,继续道:“良禽择木而栖,鸾夙亦分得清孰好孰坏。世子怎能比得过亲王?大殿下说是不是?” 鸾夙语毕,已见聂沛鸿面上杀气腾腾,不禁心中颇为自得:教你说我人尽可夫!我偏偏戳你痛处,谁教你四十来岁还没有封王! “夙夙无礼了。”就在聂沛鸿即将发作之时,聂沛涵已率先对鸾夙出声斥责:“此乃本王大哥,亦是南熙身份尊崇的大殿下,你如何敢语出无状?”他刻意将“身份尊崇”四个字咬得极重。 鸾夙立时请罪道:“慕王殿下息怒,是鸾夙失言。”她亦将“慕王殿下”四个字咬得极重。 聂沛涵这才又拱手对聂沛鸿道:“大哥莫要和她一般见识,是梓霖将她惯坏了。” 聂沛鸿看着面前两人的一唱一和,脸色已是越发深沉,对聂沛涵阴鸷回道:“如此不知尊卑的女子,合该管教管教。既然七弟不忍下手,那便由为兄代劳了吧!” 此言甫毕,聂沛鸿已对着身后二十余人做了个手势,将聂沛涵、鸾夙、冯飞三人连同马车统统包围了起来…… 第39章:相煎何急(二) 随着聂沛鸿一声令下,但见二十余只火把在夜色中迅速分散,形成了一个包围圈。那火光伴随着马匹的嘶鸣在夜风中劈啪摇曳,好似一个晕开的光圈。聂沛涵仍旧十分镇定,看着聂沛鸿道:“不过是个女人冲撞了而已,梓霖教训教训便是了,哪里用得着劳驾大哥出手?” 事已至此,聂沛鸿也撕破了最后的伪装,狠狠对聂沛涵笑道:“七弟想不想与北熙第一美人做一对亡命鸳鸯?” “不想。”聂沛涵勾起一抹魅笑。 “想不想可由不得你,”聂沛鸿说完此句,又转对鸾夙道,“美人且先去黄泉路上等一等,我这七弟随后便去陪你。” “鸾夙怕鬼,从不独走夜路,”鸾夙亦笑道,“除非大殿下在前头探路,您的皇室贵气定能将路上恶鬼震慑一番。” 聂沛鸿闻言冷笑一声:“你同七弟一样,死到临头还不知天高地厚。” 鸾夙俯了俯身:“多谢大殿下夸赞,能与慕王有几分相似,实乃鸾夙之幸。” “看来你真想找死!”聂沛鸿终是有些不耐烦,口中语气骇得吓人。 “这世上有谁会想找死呢?大殿下说笑了。”鸾夙口中虽如此说着,心中到底生出了几分怯意,忙往聂沛涵身后退去。 聂沛涵仍是神色不变:“大哥可要想好了,这是北熙境内,倘若梓霖罹难于此,只怕不妥。” “要的便是这机会!”聂沛鸿面上杀意愈见浓重:“向南半里地便是秋风渡,七弟与美人一道葬身鱼腹,又与为兄有何干系?” “不错,前头半里地便是秋风渡,只不知大哥可是走的水路而来?”聂沛涵忽然问起了不相干的话题。 “七弟放心,为兄行程之上并未安排秋风渡一站,此刻已有心腹拿着通关文牒代为兄走了旱路。七弟之事,为兄定做得干干净净,毫无破绽。”他自问已将今夜的谋杀计划部署得十分周密。 “大哥手段高明,”此时只听聂沛涵回道,“倘若因此事引起两国纷争,届时只怕再无人能抵挡北熙镇国王的兵马。” “那便不劳七弟费心了,你还是想想投胎哪户为好。”聂沛鸿终是不再多费唇舌,抬起右手便欲对众人发号施令,只等着将聂沛涵一众杀得干干净净。 此时连冯飞都已变了脸色,忙从腰间抽出冷刀,戒备地看向周围人马。聂沛涵好似后知后觉,这才微微蹙了眉,叹道:“大哥今日犯了个错误。” “强弩之末,垂死挣扎。”聂沛鸿以为他是在拖延时间,根本无法再听进去任何言语。 聂沛涵见状再次叹了口气,缓缓摇头道:“大哥还是如从前一般刚愎自用,梓霖的话半分也听不进去。”他转首看了一眼躲在自己身后的鸾夙,对着聂沛鸿邪魅再道:“大哥今日最大的错误,便是骑了马!” “便是”二字出口的同时,聂沛涵已施手抄过冯飞手中大刀,朝着不远处的聂沛鸿一跃而起,借地使力,一刀劈在他坐骑之上。只听马匹一阵悲怆嘶鸣,两条前腿已被齐齐砍断,聂沛鸿也从马上重重摔了下来。 待到“骑了马”三字尘埃落定之时,聂沛涵已反手持刀,刀背扣在聂沛鸿脖颈之上,一把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速度极快,周围一众聂沛鸿的手下尚且高举火把、骑着高头大马,反应快的也不过驱马前行了几步,却终究因为行动不便,失了先机。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在场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各个都立在原地不敢再轻举妄动。鸾夙最先反应过来,大眼一扫,聂沛鸿手下二十余人,竟无一人来得及救下他们的主子。 聂沛鸿亦是颇为吃惊:“七弟,你好样的。” 聂沛涵将刀背使劲横了一横,笑道:“我方才已说过,大哥今日骑马是个错误。大哥还是莫要再说话了,否则梓霖反手一抖,大哥便会人头落地。” 聂沛鸿狠狠一咬牙:“你若有胆便下手吧,看回去如何向父皇交代。” “咦?方才是谁说的,向南半里地便是秋风渡,大哥与死士们一道葬身鱼腹,又与梓霖有何干系?”聂沛涵重复着方才聂沛鸿说过的话:“再者大哥的通关牒文上并无秋风渡一站,即便日后从水里捞出些手脚毛发,应也是泡得面目全非,想必无人能猜到是南熙皇子。” 听闻此言,聂沛鸿终是掺了两分焦虑,唯恐聂沛涵真得狠下杀手,忙道:“你若今日杀了我,自己也跑不掉。我这二十名死士定将你五马分尸。” “黄泉路上有大哥作陪,要比美人相伴更为痛快。”聂沛涵回得云淡风轻。 “不若为兄与七弟做一笔交易如何?”聂沛鸿沉吟片刻,终是语带惧意。 “哦?大哥说来听听。” “你将刀收起,为兄放你们安然离去。”聂沛鸿咬牙说道。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聂沛涵露出妖孽笑容:“只是要劳烦大哥陪梓霖走一遭了。待到了秋风渡,你我兄弟二人自然相安无事。” “如此甚好。”聂沛鸿回道,又谨慎地朝周围诸人挥了挥手:“本殿下与七弟叙旧,你们都去渡口候命。” 二十余人闻言皆领命称是,各个再策马南行,朝半里开外的秋风渡奔去。 聂沛涵见顷刻间人已走得干干净净,再笑道:“倘若此时梓霖失手,想必也无人能发现了。” 聂沛鸿面色一变:“你要反悔?” “说笑而已,大哥何必当真?”聂沛涵边说边挟持着聂沛鸿一道上了马车,又对鸾夙道:“你与冯飞在前头驾车吧。” 鸾夙巴不得如此,忙点头:“好。”说着便已坐到冯飞身边,与冯飞一道拉紧缰绳,驾车往秋风渡而行。 半里路不过片刻即到,在此之间车内一直无人说话。待迎风到了秋风渡口,聂沛鸿的人马已在岸前相侯,此次他们倒是聪明了许多,皆无一人再骑马了。 鸾夙与冯飞先跳下车来,聂沛涵亦挟持着聂沛鸿随之下车。四人一行往渡口走去,旁人皆让道而行,不敢阻拦。 直走到渡口边,聂沛涵才看了看江面,道:“江上船只不少呵,也不知这其中有几艘是大哥的?” 聂沛鸿不假思索:“五艘。” “只有五艘?”聂沛涵持刀的手又紧了紧。 “十五艘!”聂沛鸿终是咬牙承认道:“七弟既然知道,又何必多此一问。” 其实聂沛涵知晓船上有一批物资,乃是此次聂沛鸿奉命前来北熙的真正目的。只是他这位大哥既然敢掩人耳目,让多数人走了旱路,便应当料到会有最坏的下场。 聂沛涵轻笑起来,正待回话,此时却忽听鸾夙惊呼一声。但见顷刻之间,岸上已有火光升起,是有人将火把丢在了他们的马车之上。 两匹膘肥大马此刻仍套在车上,应是感应到了马车燃起,突然不安地嘶鸣起来,十分惊慌。不过片刻功夫,那着火的马车已在渡口岸上胡乱狂奔,最终竟是冲着聂沛涵与聂沛鸿而来。 聂沛涵立刻挪步躲闪,然他毕竟挟持着聂沛鸿,难免动作缓慢,眼看避之不及,马车便要冲到自己面前,谁知一个清脆的女声却及时响起:“小心!”言罢鸾夙已不顾越发蔓延的火势,一举冲至受惊狂奔的马车跟前,将手中马鞭套在其中一匹马的脖子上,死死勒着不松手。 马匹突然颈中受制,便挣扎了一瞬。说时迟那时快,只这奔驰势头迟缓的刹那,聂沛涵已拖着聂沛鸿闪到一侧,冯飞亦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上前相助一臂之力。 聂沛涵反手将刀锋狠狠朝上,毫不留情在聂沛鸿颈上割出一道血痕。他幽深双眸怒意不止,对着冯飞高声喝道:“去救鸾夙!” 冯飞反应极快,闻言立时领命,然而再转向那火光冲天的马车时,却见其中一匹马正苦苦想要挣脱脖子上的马鞭,而鸾夙双手则死死拽着鞭子的另一头,身子已被惊慌失措的马匹拖到了地上。 “快放手!”冯飞一边奔向起火的马车,一边向鸾夙喝道。 鸾夙哪里顾得上回话,还是聂沛涵看出了端倪:“她一松手便会被马蹄踩死。” 只这说话的功夫,冯飞已飞奔至起火的马车跟前,一脚狠狠踢在马腹之上,那力度之大竟能让受惊的两匹马踉跄了一番。冯飞看准时机一把揽过鸾夙腰身,恰好鸾夙此时也已经筋疲力尽,力竭松手,这才算是被冯飞从马蹄之下救了回来。 此时马车的火势已在秋风之中越发蔓延,两匹马挣脱缰绳未果,马尾也迅速燃了起来。聂沛涵眼见再耽搁下去,难免会被这起火的马车冲撞,便立刻挟持着聂沛鸿往渡口而去,冯飞亦抱着力竭的鸾夙尾随其后。 聂沛鸿手下一众此时早已自顾不暇,生怕被受惊的马匹冲撞,连忙后退躲避。就在此时,江面上忽然燃起熊熊烈火,与岸上起火的马车两相呼应,直将秋风渡的半边天都照亮了许多。 “属下救驾来迟,望殿下恕罪。”不知何时,渡口已停了四艘大船,当先一艘船上走下一人,在甲板上跪地请罪道:“江面上的船都结果了,属下做主全烧了。” “很好。”聂沛涵没有追究来人迟到,只干净利落回了两字,又看了看被自己钳制住的聂沛鸿:“要让大哥心疼了。”言罢已走过甲板,挟着聂沛鸿上了最前头的一艘船。冯飞亦抱着鸾夙尾随跟上。 待到几人都安全登了船,聂沛涵才站在船头,冷冷一笑:“是生是死,且看大哥造化了。”言罢狠狠一脚将聂沛鸿踹入湍急的江水之中。 江面上的火势愈演愈烈,几艘船只复又徐徐起航,冯飞仍死死盯着案上烧成一团的马车,恨声道:“不知是谁将火把丢到了车上!” 聂沛涵看了看冯飞怀中双手是血、正虚弱喘息的鸾夙,眸中透出前所未有的阴鸷狠戾:“是谁都不重要了。”他缓缓抬起左手做了个手势,口中冷冽命道:“放箭。” 此话甫落,只见二十余位弓箭手已迅速排开,朝着岸上射出一排排火箭。聂沛涵犹自立在船头,迎风看着对岸越来越多的火人跳进江里,良久不语。 秋风渡口,秋风猎猎,那随风四散的冲天火光之中,分明传来阵阵凄厉的垂死呻吟,经久不散…… 第40章:红颜之手 聂沛涵从冯飞怀中接过鸾夙,转对方才请罪的管事道:“老沙,船上可有伤药?” 名唤老沙的管事连忙回话:“有药,属下这便去取。” 聂沛涵不再多言,径直抱着鸾夙进了舱内,老沙眼疾手快,已明了聂沛涵心意,忙在前头引路,将二人引到了舱里的床榻前。 聂沛涵将鸾夙放在榻上,轻柔捏起她的手腕,看着那被缰绳磨得鲜血淋漓的双手,脸色越发沉得可怕。直到此时,鸾夙才感到掌心和膝处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再瞧见聂沛涵的脸色,终于忍不住落下了泪。 “现在才想起来哭,未免太晚了。”聂沛涵语气微沉,抬手拭去鸾夙面上刚刚滑落的泪珠,又对老沙蹙眉问道:“伤药怎得还没送来?” “就来了,就来了。”老沙诚惶诚恐回话。 仿佛是为了安抚聂沛涵的不耐烦,但见老沙此话甫落,便有一个小婢捧了一套女子衣衫,连并着两个白玉瓷瓶送进了舱内。 老沙见状忙又道:“船上简陋,只有兄弟们时常惯用的伤药。唯有让夫人先将就着,船一靠岸,属下便去请大夫。”言罢已从小婢手中接过白玉瓷瓶,俯身奉上。 “放下吧。”聂沛涵淡淡回了一句,又转对冯飞嘱咐道:“都退下吧,你在门外守着,没有本王之命,谁都不许进来。” 冯飞亦颇为关切鸾夙的伤势,闻言连忙拱手领命,将舱内一众人都赶了出去,又将舱门关上。 聂沛涵取过白玉瓷瓶,将瓶中伤药倒在手上,又托起鸾夙一只手腕,仔细在她掌心涂抹。也不知这到底是什么伤药,闻着是有一阵清香,然而涂在伤处却蛰得很疼。鸾夙无意识地抽了抽手,却被聂沛涵死死抓住不放,道:“忍一忍。”言罢又继续给她上药。 “我手疼。”鸾夙强忍着泪水,只觉掌心的痛楚有如钻心,远比前两日被郇明所伤还要更重一些。 “难道你想双手残废?”聂沛涵只说了这一句,便继续埋首给鸾夙掌心上药,又扯下自己一角衣袍,就着烛火将她的双手仔仔细细包扎起来。 至始至终,鸾夙紧咬下唇,未再反抗痛呼。 聂沛涵看着她沾了些许灰尘的娇颜,低叹一声,伸手便欲解她的腰带。鸾夙骇得避了避身子,却不小心牵连到伤处,眼泪霎时又涌了出来。 聂沛涵不由手上一顿:“我给你看看身上的伤。” 鸾夙已无力再说话,只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聂沛涵颇为无奈:“你的衣裳方才都磨破了,还要穿着吗?” 鸾夙扁着嘴,面上梨花带雨,却仍是一副倔强神色。 “我以为你在我面前已无须看重这些。”聂沛涵这话教鸾夙立时又想起了自己沐浴那日,裸身遭他掳劫的旧事,不禁面上一红,靠在榻上再次摇头拒绝。 聂沛涵极为无奈,只叹道:“你双手受伤,难道还能自己更衣上药?” 鸾夙咬了咬下唇,极其虚弱道:“船上有丫鬟。” 聂沛涵对她大感束手无策,只得起身朝舱外走去。他正欲对守在门外的冯飞嘱咐此事,却见老沙已领着方才那个丫鬟侯在门外,丫鬟手中还端了一盆冒着热气的水。 到底还是女子体贴,知道先给鸾夙打盆热水擦洗,的确要比自己照顾得周到一些。聂沛涵无奈地在心底苦笑,想他堂堂南熙慕王,除了从前曾在母妃跟前侍奉汤药之外,还从未照顾过旁的女人。如今前后两次给鸾夙上药,却连番遭她嫌弃。 聂沛涵对着丫鬟冷冷嘱咐:“仔细伺候。” 丫鬟低低福身,冯飞忙将舱门推开,让丫鬟入了屋内。 老沙见聂沛涵神色不豫,此时又再次请罪道:“属下来迟,让夫人受伤了……不知殿下可是安好?” “本王无恙,”聂沛涵回道,“不怪你,是聂沛鸿早到了,此事亦在本王预料之外。”他再看了老沙一眼,道:“下去吧。” 聂沛涵出乎意料没有降罪,老沙不由心底一松,忙诚惶诚恐地退了下去。 聂沛涵又看了看守在门外的冯飞,半晌却忽然问道:“你跟了本王多少年了?” 冯飞一愣,回忆片刻才道:“十四年了。” “你与本王同岁……如此说来本王六岁便与你相识了。”聂沛涵语中隐带唏嘘,再问:“你说,要认识多久,才能教你奋不顾身去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呢?” 冯飞想了想,俯首回道:“属下不知。” 聂沛涵望着舱门沉默片刻,才幽幽叹道:“她果真傻得很。从前在黎都救下素不相识的臣暄,如今又……” 此句并未说完,聂沛涵又是一叹:“本王去舱外走走,你在此守着,待那丫鬟出来再去请我。” 言罢也不等冯飞答话,已兀自踱步出了船舱。 北熙不似南熙疆域四季如春,这深秋季节已是冻得要命,何况此时还在江上。聂沛涵自十三岁起在军中锻炼,如今已近八载时光,他自问什么苦都吃得,亦曾在两国边陲经历天寒地冻,是以并不觉得北熙寒冷辛苦。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头一次感到有些寒凉,那一丝后怕之意拂过脑中,令他险些失控。 能让向来自持的他懊恼失控,聂沛涵不想深究其中原因。 倘若不是自己刻意拖延时间,想要等待老沙的援兵来烧聂沛鸿的货物,其实大可速战速决了,某些人便也不会受伤。 聂沛涵从袖中取出那一只绣鞋式样的玉石挂坠,迎着月色缓缓端详起来。 犹记得二十日前,他以贺寿之名抵达黎都,与臣暄达成了互利协议。原歧也如两人所愿上了钩,派臣暄每日相陪自己在黎都城内闲逛。这枚绣鞋挂坠,便是当时在一家颇负盛名的玉石店里买下的。 他还能记得当时臣暄的调侃语气和暧昧笑意,而他当时买下这坠子,却是彻头彻尾存了不轨之心,想要以此来追踪鸾夙逃出黎都后的行踪。他按照“飞将军”丁益飞从前教授的法子,制了追踪药水,将这坠子浸泡在其中一天一夜。 第二日再晾干之时,那香气和夜光粉便会沾染其上,留下痕迹。而佩戴这挂坠的人,便也在他的掌控之中了。 三日前在幽州郇明府上,当他瞧见被鸾夙丢弃在台阶上的挂坠之时,心中是有一丝恼火的,他怒她胆大包天,竟敢伺机逃跑;也怒她不知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原是打算好好教训她一番,但她当时已被郇明所伤,伤势虽然不重,可对她一介娇弱女流而言已算是破天荒了。 这一耽搁,便将坠子一直留到了现在。聂沛涵将坠子高高执起,放在眼前再次打量,经过十余日的风吹日晒,这坠子的香气早已散去,然却仍旧隐隐可见夜光粉粒。这粉质甚是奇特,寻常人用肉眼看不出夜光色,唯有经过另一种粉末搀和,独特之处才会显露出来。 聂沛涵盯着坠子沉默许久,终是迎着月光淋漓的江面,将坠子狠狠掷了出去。只听“扑通”一声微弱轻响传来,那一枚玉石吊坠已立时沉入江底,消失得无影无踪,唯余江面上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涟漪,却又迅速消散开去。 仿佛只是为了丢弃这一枚玉坠,聂沛涵忽然感到一桩心事就此了却,自觉已在船头吹够了冷风,人也吹得清醒了许多。他转身往舱内返去,甫走至舱门,却恰好与冯飞相撞。冯飞连忙后退一步,才俯首恭谨禀道:“鸾夙姑娘已收拾妥当了。” “丫鬟呢?”聂沛涵边问边往舱内走。 “在屋前候着回话。” 聂沛涵不再多说,径直走至鸾夙的屋前,对侍立的丫鬟问道:“她伤势如何?” 丫鬟行了一礼,乖巧回道:“夫人掌心的伤已被包扎过,奴婢看不出来。膝上与手肘上的伤要重一些,不过并未伤到筋骨。其他地方皆是磨破了皮,已擦了药,并无大碍。” 聂沛涵闻言“嗯”了一声,推开房门道:“你下去吧。” 屋内烛火适时传来“劈啪”一声脆响,聂沛涵迈步而入。此时但见鸾夙面上已洗了干净,身上也换了衣衫,仍旧半倚在床头,被褥齐胸而盖,将两个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双手露在外头。 聂沛涵兀自在榻前坐定,瞧着鸾夙轻微红肿的双眼,只觉天意弄人。前几日他才从郇明手中救下鸾夙,这一次却要换他问道:“为何救我?” 为何要救他?鸾夙自己也说不清楚,大约还是放不下那一段儿时情谊,亦或是感念他在幽州救了自己吧。鸾夙并不看聂沛涵,只垂着长睫回道:“你从郇明手中救过我一命,咱们两清了。” 聂沛涵闻言轻轻嗤笑:“当时在渡口情势危急,难为你还能想出理由来。” 鸾夙仍旧垂着眸:“我知恩图报,自然时时记着。”她睫毛微动,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不喜欢欠下人情。” “那臣暄呢?”聂沛涵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问道:“你为何救他?难道也是他救你在先?” 鸾夙不知聂沛涵所指,究竟是怡红阁后院那一次相救?还是她助臣暄逃出黎都?她沉吟片刻,决定避过这个话题,遂答道:“他长得好看。” 聂沛涵冷笑出声:“当时他满脸是血,难为你目光如炬。” 鸾夙终是抬起头来,看向聂沛涵:“慕王殿下想说什么?” 聂沛涵盯着鸾夙一张颇为憔悴疲倦的容颜,沉默半晌才回叹:“且先忍忍,明日靠了岸便给你寻最好的大夫来。” 鸾夙“嗯”了一声:“左右死不了,我不会残废了吧?” “谁敢将你治成残废,我便杀了他。”聂沛涵这一次是笑着说的,语中颇有打趣之意,又安慰鸾夙道:“你放心,倘若在此治不好,我便请南熙名医为你治伤,御医也是请得动的。” 聂沛涵此言一出,鸾夙却立时沉静起来,半晌方道:“鸾夙有一请求,还望慕王殿下允准。” “不准。”聂沛涵并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鸾夙在心里重重感慨,即便是肚里的蛔虫也没有这样了解心思的。她再看了聂沛涵一眼:“慕王殿下是成大事之人,而我区区风尘女子,脱籍从良的心愿便是平淡度日。殿下与镇国王世子之间的英雄争霸实不关我之事。还望殿下成全我吧。” 聂沛涵闻言却是一笑,忽然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你方才在我大哥面前那番口齿,倒也算伶俐……对着拂疏也是。” 鸾夙一愣,不知聂沛涵此话何意,却还是大着胆子将话题引了回来:“求慕王殿下成全。” 聂沛涵终于变了脸色:“你再说一遍?” “求慕王殿下成全。”鸾夙这一次已是铁了心,无论聂沛涵如何生气威胁,她都要为自己讨个说法。 聂沛涵的目光从鸾夙倔强坚毅的面上缓缓下落,最终落定在她双手之上。这双手,能抚琴,能作画,能题词,能下棋……无一不是黎都城内青楼之最,只怕也是天下女子之翘楚。然而此刻这双手却被缠得严严实实,也不知痊愈之后是否灵活如旧…… 聂沛涵思忖良久,内疚之意缓缓升上心头,终是妥协叹道:“我答应你,倘若臣暄半年之后仍无回应,我便放你离开。” 第41章:君意怜我 船在江上行了一夜,待到翌日清晨才在一处繁华之地靠了岸。老沙误以为鸾夙是聂沛涵的姬妾,怕聂沛涵惦记她的伤势,船一靠岸便立刻派人将城内最好的大夫请上了船,还特意嘱咐带着最好的伤药。 大夫上船为鸾夙问诊治伤,除却必要的询问之外,整个过程甚是寡言,而聂沛涵则始终在一旁看着,亦是沉默不语。舱内的气氛有些沉闷,鸾夙和服侍的丫鬟也不说话,待诊治完毕,大夫提着药箱起身,才又对鸾夙道:“夫人好生将养几日,伤势未到筋骨,并无大碍。” 鸾夙在榻上勉强一笑,颔首回道:“多谢。” 大夫点点头,又向聂沛涵告辞。聂沛涵瞧了一眼鸾夙,道:“我送大夫出去。”言罢丫鬟已眼疾手快推开舱门,两人便前后相继而出。 待走到舱外,聂沛涵当先而立,对大夫问道:“烦请大夫如实相告,她的伤势究竟如何了?” 大夫眉头微蹙,叹道:“手臂和膝上的伤虽深了些,倒也并无大碍,只是夫人掌上的伤……” “掌上的伤如何?”聂沛涵语中隐带焦虑,一反常态急切问道。 大夫沉吟一瞬,似在酝酿如何措辞,片刻后却是反问:“夫人可会抚琴作画?” 聂沛涵颔首:“会的。” 大夫闻言再叹一声,才如实回道:“若是恢复得好,寻常活动是可以的,提笔作画亦可,只是不能再抚琴了……也不能手负重物。” 聂沛涵并未即刻回话,那魅惑的游离神色倒是令大夫有些忐忑不安。他方才登船见到这一对夫妻时,便已知对方来头不小,绝不是寻常商贾。单看这男子风姿绝世,女子亦是风华绝代,双双一身贵气又岂是寻常商贾人家可得? 然而大夫到底行走市井多年,心中虽清明如镜,面上却并不戳破,只是颇为担心聂沛涵会因鸾夙的伤势迁怒于他。岂知聂沛涵不过是神色游离了些,沉默片刻后已幽幽嘱咐道:“老沙,送大夫回去吧。” 一直侍立在舱外的老沙即刻称是,忙领着大夫下了船。 聂沛涵在舱外默然立了半晌,脑中尽是鸾夙挂牌之日的场景。当时他秘密前来黎都办事,原是想要捎带着与臣暄见上一面,岂知臣暄突遭袭击,在怡红阁后院被鸾夙救了去。他便由此对鸾夙留了心,探出她是闻香苑的花魁雅妓。 聂沛涵犹记得那一日在闻香苑里,他是亲眼瞧着臣暄抱得美人归的。那夜鸾夙一双白皙柔荑灵活纤长、指尖生花,一曲《长相忆》弹得刻骨铭心、教人动容……岂知不过数月光景,如今却是再也无法弹筝抚琴了。 聂沛涵自问从不是怜香惜玉之人,对那些靡靡之音更是嗤之以鼻,此生唯一所念便是位极巅峰、俯览天下。可不知为何,此刻他只要一想起鸾夙日后将再也不能抚琴,便会感到一阵难言的苦涩。 聂沛涵强迫自己阻断这浮华思绪,只兀自品尝着苦涩滋味,转身回了屋。此刻鸾夙仍旧坐在榻上,正被丫鬟服侍着喝药,面上表情甚是难受,仿佛赴死一般。聂沛涵不由轻笑出声,丫鬟这才发现身后来人,忙起身见礼。 聂沛涵径直走到榻前,从丫鬟手中接过药碗,命道:“去门外守着。” 丫鬟一出门,鸾夙立刻别过头去,蹙着眉拒绝再喝药。 聂沛涵见状也蹙眉问道:“难道我是洪水猛兽?本王纡尊降贵给你喂药,你倒杠上了。” 鸾夙撇了撇嘴:“我不是因为你喂才不喝,我本就讨厌药味……”鸾夙想了想,十分不情愿地道:“若不是怕你迁怒那丫鬟,纵然给我金山银山,我也不会喝这药的。”言罢又吐了吐舌头,苦着脸表示十分难喝。 聂沛涵笑了:“你竟将我想得如此残暴,动不动便会迁怒于人。” “难道不是吗?”鸾夙立刻反问:“我不就是你迁怒臣暄的结果?” 聂沛涵闻言蹙了蹙眉,一股怒意险要发作。鸾夙见状有些害怕,连忙向床榻里侧挪了挪,赔笑道:“我说笑来着。” 聂沛涵看着鸾夙面上的惧意,知晓她当真是“敬畏”自己。可畏惧归畏惧,她闲来无事时却还是会忍不住对自己讽刺几句。 这样一想,聂沛涵又觉十分无奈。他按捺下将要发作的脾气,反笑道:“你在我面前还敢牙尖嘴利,倒也算是‘不畏强权’了。” 鸾夙干笑一声,正暗自庆幸自己避开喝药的下场,岂知聂沛涵已再次将药碗端起,凑到她面前道:“大夫开了十日的药,北熙天寒,倒也不怕放坏。往后每日早中晚各三次,本王亲自督促你喝药。” “不要!”鸾夙立时变了脸色,惨兮兮道:“你不如杀了我,我也不喝。” “你少喝一口,本王便命人对那丫鬟杖责二十。你若不想连累她丢了性命,这药不仅得喝,且还需一口不剩。”聂沛涵面上的笑意令鸾夙瞬间毛骨悚然。 “无耻!奸诈!你还说自己不残暴?”鸾夙瞪大眼睛,憋屈得两腮通红。 聂沛涵悠然自得地从碗中舀起一勺药:“多谢提醒,你若不说,本王也想不起来去迁怒那丫鬟。”他将勺子凑至鸾夙唇边,面上笑得越发魅惑:“凉了,快喝。” 鸾夙已是恨得咬牙切齿:“不敢劳驾慕王殿下亲自喂药,还是让丫鬟进来吧。” “敬酒不吃吃罚酒,”聂沛涵危险地眯起一双凤眼,笑中带着三分威胁,“你喝是不喝?” 鸾夙不敢再言,乖顺埋首将药喝尽。 聂沛涵很是满意,将药碗搁在案头,再道:“再过一个时辰便要开船了,咱们得赶在江面结冰之前,进入南熙境内。” “不再乘马坐车了?”鸾夙再问。 “旱路风险太大,徒惹是非,亦不是我势力范围,水路更为保险一些。” 鸾夙听出他话中之意,沉吟片刻,才谨慎问道:“北熙水路在你掌控之中?” “漕帮。”聂沛涵并不隐瞒。 “漕帮?漕帮控制着北熙一半水路,势力之大连官府都无可奈何,在北熙可谓是南方水域无冕之王……难怪你到了秋风渡才改走水路,原来是将漕帮收为己用了?”鸾夙郑重其事地打量了聂沛涵一番,头一次感到这天下之争距离自己如此之近。 聂沛涵能悄无声息深入敌营,掌控北熙一半水路……这番作为,不知镇国王父子可能匹敌? 聂沛涵见鸾夙似有所想,已猜到了她的心思,遂淡淡相问:“你担心臣暄?” 鸾夙已对他能猜中自己的心思见怪不怪:“你是不是在我脑子里也装了东西?怎得我想什么你都能猜到?” 岂知聂沛涵却忽然沉下脸色,冷冷一笑:“只因你太肤浅。” 鸾夙狠狠剜了聂沛涵一眼,决定不再接话,平白受气。 聂沛涵只觉自己心情忽然差到极点,也没了兴致再与鸾夙说话,便道:“歇着吧,有事叫丫鬟服侍,切莫自己逞强。”言罢已预备转身迈步。 “慕王且慢,”鸾夙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忽然开口问道,“我的手究竟伤得如何,还请慕王实话实说。” 鸾夙甚少唤他“慕王”,每每如此称呼,皆会让他感到一阵疏远之意。聂沛涵不禁心思一沉,对她回道:“你不是听大夫说了吗?” 鸾夙仍旧没看聂沛涵:“我的手伤得如何,我自己能感觉得到。慕王无需相瞒。” 听闻鸾夙此言,聂沛涵只觉那微苦的滋味再次涌上心头,只得如实相告:“往后不能抚琴了。”他蹙眉打量鸾夙,生怕她经受不住这句话。 “吃饭写字可会耽误?”鸾夙低低再问。 “不耽误。” “如此甚好,”鸾夙面上并无半分难受之意,只略微点头,毫无表情道,“左右我也不喜抚琴,从前不过是迫不得已,如今早腻了。” “实话?”聂沛涵有些不信,多年苦练,哪能说弃便弃。 “慕王哪知风尘女子之苦,抚琴、歌舞……无非是想要提高身价而已,被逼无奈,弃了也罢。”鸾夙偏头想了想,又道:“唯有诗画,我倒是喜欢的。不过可惜,我这些年来的积蓄,以及那一幅刘派真迹,都烧在那辆马车上了。” 聂沛涵这才想起鸾夙是有个包袱的,自郑城便一路随身带着,当宝贝似的。她出身风尘,攒些积蓄颇为不易,也难怪她会心疼。只是那刘派的画……聂沛涵猜测是她挂牌之日,臣暄相赠的那一幅。 她究竟是心疼被烧了的画?还是惦记那赠画的人?聂沛涵瞧着鸾夙的惋惜面色,勉强笑道:“是我的错,回头到了南熙便补给你。” 鸾夙缓缓摇了摇头:“有些东西是补不回来的……好比记忆。”她口中如此说着,已有些哽咽之意,只因这一句话,恰好是他们彼此之间那段儿时情谊的一个血淋淋写照。 聂沛涵却是会错了意,耳中听闻鸾夙的哽咽,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沉默起来。 岂知鸾夙又忍下哭意,还有一问:“昨夜在秋风渡口,慕王是早有安排漕帮的人来接应吧?” “我总得做了万全准备。”聂沛涵承认。 “所以慕王对聂沛鸿说的那些话,甚至不惜让我惹怒他,都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 “有时你太敏感,也太聪明,会让人措手不及。”聂沛涵如是回答。 鸾夙闻言冷冷一笑:“倘若漕帮的人不来,慕王可有把握安然离开?” “有,”他索性全部认下,“只是舍不得那十来艘船货。”聂沛涵不喜欢骗人,尤其眼前这女人也算救过他的性命。 事到如今鸾夙已再无可问,只低低自嘲道:“原来是我多此一举了。即便我不出手相助,慕王也能全身而退……” 聂沛涵闻言眉头微蹙,这女人怎会这样想?难道当时的危急情况是假的吗?纵然此事的确是在他掌控之中,但人无完人,他又岂能没有半分失算? 昨夜有人将火把投掷到马车之上,便是他的失算之处。 聂沛涵不禁大为懊恼,然而那份与生俱来的骄傲却令他终是沉默以对,不愿开口解释。 他从不怕被人误会。 此时但见鸾夙已反身侧躺在榻上,背对聂沛涵,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意:“劳烦慕王替我关门。” 聂沛涵心底沉了一沉,默然转身出了船舱。 第42章:江上别旧 江上行舟,一日千里,的确要比旱路快上许多,再者还有漕帮护航,路上自然十分顺利,再无是非。前后不过走了三十余日水路,鸾夙已隐隐感到温暖回春之意——南熙边境即在眼前。 转眼已是十月底,这些日子以来鸾夙日日按时吃药擦药,一日三次从不敢忘,眼看着膝上和臂上的伤口已结了痂,手掌也能弯曲自如,她心里自然十分欢喜。 如今虽说双手仍旧使不上力,但好赖已能勉强端个杯子、用双筷子了。 这些时日里,鸾夙几乎对聂沛涵不假辞色,而聂沛涵好似也是刻意疏远鸾夙,每日只在她吃药时前来看上一眼,待她吃过了药,便又一声不吭走了。冯飞倒是时常来探,鸾夙在船上闲得无聊,有时亦会与冯飞攀谈几句。 这一日船只照旧靠岸补给,冯飞也上岸去采买了些日常物品,还给鸾夙捎带了一盒胭脂回来。鸾夙很是惊喜,连日里她被药罐子熏着,自觉也增添了几分病容,此刻见了这盒胭脂,立时一改往日的恹恹萎靡。 “冯大哥,你在慕王府上当的是什么差?”鸾夙对镜轻擦胭脂,随口问道。 “四品侍卫长,亦是殿下阵前先锋。”冯飞回道。 “冯大哥年纪轻轻,官职倒是不低。”鸾夙上了胭脂水粉,转身又对冯飞笑道:“颜色如何?” “姑娘本来就是美人。”冯飞笑回。 鸾夙闻言掩面轻笑:“冯大哥倒是会说话,不知可有娶妻?” 岂知冯飞面上却忽现尴尬之色,竟是低眉干咳一声,道:“冯飞追随殿下,并未娶妻。” 鸾夙不禁眉头微蹙:“慕王忒不厚道,只管使唤你为他鞍前马后、出生入死地卖命,也不晓得替你操心终身大事。”鸾夙又将语调降低,兀自轻声发着牢骚:“他自己是个断袖,也不让旁人轻省了。” “鸾夙姑娘说什么?”冯飞没有听清最后一句。 “哈!没事,只是提醒冯大哥合该找个姑娘来照顾你了。”鸾夙含糊过去,再笑:“慕王殿下诸事繁忙,应是忽略了此事,大哥自己也该主动提一提。” 冯飞再次干咳一声:“劳姑娘记挂了,我追随殿下行踪不定、多番涉险,只怕会耽误了好人家的姑娘。” “莫要替你家主子找借口了,左右都是他耽误了你。”鸾夙轻哼一声。 冯飞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再辩白,只道:“我去殿下那处侍奉,不叨扰姑娘养伤了。” 鸾夙起身相送:“再次谢过冯大哥的胭脂。” 冯飞朝鸾夙摆手示意,便迈步走出了舱门。他从舱外将门小心翼翼关上,转身却见聂沛涵正站在不远处,面上神色好坏莫辨。 冯飞连忙俯身见礼:“殿下。” 聂沛涵并未说话,也不唤他免礼。冯飞不知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主子,更不敢擅自起身,只得维持着见礼的姿势,犹自僵了半晌。 “下去吧。”冯飞直感到脖颈有些僵硬之意,才听闻聂沛涵淡淡命道。 冯飞不明所以,却也不敢多言相问,只得起身恭谨而去。 聂沛涵又在舱外独自站了片刻,才推门进了鸾夙屋内。 “冯大哥拉了东西吗?”但见此刻鸾夙正背朝舱门,兀自对镜梳妆,边描着眉黛边向身后问话。 聂沛涵没有吭声,鸾夙这才执着眉笔回首,一看来人是他,立刻从梳妆台前起身,敛去笑意疏离见礼:“慕王殿下。” 聂沛涵看着鸾夙的远山眉黛,淡淡道:“女为悦己者容,鸾夙姑娘又是为谁妆扮?” 鸾夙听着聂沛涵此话颇有些找茬的意味,便回道:“世间女子皆爱惜容颜,这船上没有悦鸾夙者,鸾夙只好自娱自乐。” “你上了胭脂。”这是一个陈述语气。 鸾夙觉得这话有些好笑:“病中几日,气色不好,涂些胭脂遮遮丑。” “还是素面朝天好看些。”聂沛涵又是一个陈述。 鸾夙觉得聂沛涵今日十分异于往常,亦或是她与他这几日不常接触的原因所致?她总觉得他今日古怪了许多。 “慕王殿下不会是来瞧我擦胭脂的吧?”鸾夙不喜欢拐弯抹角。 聂沛涵这才噙起一丝笑意:“自明日起,不必再坐船了。” 鸾夙一怔:“改走旱路了?” “南熙边境即到。”聂沛涵淡淡回说:“明日船一靠岸,便可驾车前往南熙祈城。” 祈城是南熙边界线上的一座小城,因是两国边境,往来客商频繁,倒也让这小城逐渐热闹繁华起来。 “入了祈城,自有人前来相迎。”聂沛涵再道:“我已命人请了南熙最好的大夫屈方,如今他人已在祈城相侯。” 是了,一旦入了祈城,便是入了南熙国境,自己便也完完全全在聂沛涵的掌控之中了,倘若再想离开,恐怕唯有求得他点头应允才行。 如此一想,鸾夙不禁想要再次确认聂沛涵的承诺,于是谨慎问道:“我双手受伤那日,殿下曾言及,倘若半年之后镇国王世子不作任何回应,便会放我自由离去。这话可还算数?” 聂沛涵面色一沉,冷冷一笑:“这事你倒记得清楚。人还未到南熙,已想着要走了。” “殿下想反悔?”鸾夙秀眉微蹙。 “本王向来一言九鼎。”聂沛涵回道:“这半年不会亏待你的。”言罢又盯着鸾夙再道:“想来如今臣暄已知晓你遭我掳劫之事了。倘若他当真在意你,此刻该有动静了……” “但他没有,”鸾夙已替臣暄回了话,“我离开郑城四十余日,坠娘定已将此事禀告他了,但他并未有所行动。是不是?” “你伤心了?”这一句反问亦是作答。 鸾夙无奈地笑了笑:“我早便说过,我与世子不过是做了一场戏。殿下偏不信。” 聂沛涵沉吟片刻,才缓缓回道:“我只相信我的直觉。” “殿下吃醋了?”鸾夙忽然笑问,她指的是聂沛涵吃她的醋。 然而此话听在聂沛涵耳中,却并非此意,他面上一顿,才又冷笑出声:“吃醋?你倒看得起自己。” 鸾夙撇嘴:“臣暄又不是断袖,我劝殿下还是绝了这份心思为好。再者你二人假以时日终将敌对。” 聂沛涵敏感地捕捉到了“断袖”二字,蹙眉反问:“你什么意思?” 鸾夙识趣住嘴不言。 “你以为本王有断袖之癖?与臣暄?”聂沛涵面色更显阴沉:“原来你是说真的。” “难道不是吗?”鸾夙见聂沛涵这番表情,亦勾起了好奇之心。 聂沛涵简直哭笑不得:“我虽不喜欢女人,却也不喜欢男人。” 这一次轮到鸾夙诧异了:“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断袖……这算是清心寡欲吗?”言罢又兀自否认道:“不对,只怕慕王殿下之欲,比谁都要繁华缭绕。” “又开始口不择言了。”聂沛涵几乎是恶狠狠地声明:“我不是断袖。至于臣暄是不是,你心里最清楚。” 鸾夙闻言面上一红:“我记下了。” 每每提到臣暄,鸾夙便会羞赧脸红。聂沛涵瞧着她此刻异常娇艳的脸色,再次冷笑一声:“你如今都能擦胭脂了,想来收拾行装应不成问题。”言罢已推门而出。 “喜怒无常!”鸾夙见聂沛涵出了门,才敢咒骂出声。 ***** 诚如聂沛涵所言,第二日一早船靠了岸,他们三人便与漕帮正式分道扬镳。待上了岸,鸾夙已觉此地十分温暖,不比江上严寒。而这气候的突兀变化也再次提醒了鸾夙,南熙已到,她不过是个人质。 鸾夙再次坐上马车,脑中所想皆是那一日马车上起火的情形,不禁又心疼起臣暄所赠的那幅《春江花月图》。她面上戚戚之色过重,被聂沛涵瞧了去,遂对她嘲道:“你见了本王的老师,可不能如此愁眉苦脸,倒教人以为是本王亏待了你。” 鸾夙白了聂沛涵一眼:“慕王殿下大恩大德,鸾夙没齿难忘。” 聂沛涵闻言只闭目养神,徒留鸾夙掀开车帘,想要铭记北熙这最后的故土风情。 马车一路上飞奔了约莫两个时辰,才终于停了下来,鸾夙听闻冯飞恭谨地向车内禀道:“殿下,祈城已到。” 此言甫毕,一个气如洪钟却略显年长的声音已在车外响起:“老臣丁益飞见过慕王殿下。殿下一路北行,一切安否?” 聂沛涵闻言睁开幽深双眸,在车内笑回:“一切安好,劳老师记挂了。”言罢已掀起帘帐下了马车,将鸾夙独自留在车内。 丁益飞……这个名字甚是耳熟,鸾夙想了半晌,才想起此人正是父亲的师弟,亦是身份隐晦的墨门弟子。她尚且记得在幽州时聂沛涵曾轻易破了郇明的阵法,还道这是他的老师所授,如今想来这人定是丁益飞了。 若按照伦理辈分而言,此刻她应当下车去给丁益飞问个好,再恭恭敬敬唤一声“师叔”,好生叙叙旧……而不是坐在马车里,隔着帘帐与对方假作不识。 鸾夙只觉自己的心情比方才离开北熙国境时又沉了几分,正兀自伤感着,却忽觉眼前一阵亮光射来,冯飞已再次掀开车帘,露出了车外聂沛涵的绝世容颜。 “下来吧!让大夫瞧瞧你的手。”他在车外清清冷冷地道。 鸾夙连忙调整情绪,依言下了车,但见车前除却聂沛涵与冯飞之外,还站了一人,看似不到五十岁年纪,精神矍铄,双目有神,正面带微笑打量着自己。 鸾夙款款见礼:“见过飞将军。” 丁益飞只颔首回礼,并未过问鸾夙的姓名身份,又介绍着身旁一人道:“我已听殿下说起姑娘的伤势,这位是屈方大夫,特意前来为姑娘诊伤的。天色不早,咱们还是先赶往驿站吧,才好教屈大夫仔细瞧瞧。” 鸾夙又俯身行了一礼:“多谢将军。”言罢又对屈方道谢:“有劳屈大夫了。” 屈方乃是南熙名医,看似年纪与丁益飞相仿,亦是拱手见礼,并未言语。 此时聂沛涵已重新上了马车,打算朝驿站行去,鸾夙正待随之上车,却被丁益飞伸手拦下,对她笑道:“姑娘坐另一辆车吧!路上简陋可以将就,如今既到了南熙地界,殿下身份非同一般,孤男寡女同坐一车终是惹人闲话。” 鸾夙目不斜视看着丁益飞,微微笑回:“将军有心了。多谢。”她仍未自报家门,亦不知聂沛涵是否将她的姓名如实相告。 鸾夙随着丁益飞的指引往另一辆马车上走去,刚走了两步,却听身后的丁益飞对着车内的聂沛涵道:“我那侄女记挂殿下得紧,此次非要跟了来,如今她人便在驿站相侯。” 早不说,晚不说,偏偏挑了此时说,且还刻意放大声音,分明是要让自己听见。鸾夙霎时明白了丁益飞的心思,不禁来了兴致,想要瞧瞧他的侄女究竟是何模样。 马车复又启了程,一切照旧,只不过在北熙境内的一辆马车,到了此地已变成了六辆,慕王府一众家臣皆随侍在侧,浩浩荡荡往祈城驿站驶去…… 第43章:初到南熙 到了祈城官驿门前,鸾夙率先下了马车,一眼便瞧见一众官兵之中站了个俏生生的女子,身着一袭鹅黄衣衫,在一片硬冷甲光之中尤显楚楚动人。 这便是丁益飞口中所说的“侄女”吧?鸾夙心中思量着,再转首看向聂沛涵的马车,恰好见他下了车辇。 “殿下!”一众官兵尚未跪地问安,只听那个黄衫女子已脆声唤道:“殿下一走四月,可还顺利?” 鸾夙看着那女子面上的欢喜之意,不由想笑,再看聂沛涵面上亦是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柔情?鸾夙想了想,唯有用“柔情”两字可以形容聂沛涵此刻的神色。 他在这女子面前,竟是一改往日的犀利与阴鸷,流露出了如此谦谦温和的一面!这倒是教鸾夙颇为震惊,对那名唤“云儿”的黄衫女子便更加好奇了。 此时但见聂沛涵已目不斜视微笑上前,对着一众跪地问安的官兵道了声“起来吧”,便径直走向那黄衫女子,蔼声笑回:“一切顺利,你怎得跑来这偏远之地了?” 黄衫女子嘟了嘟嘴,撒娇的模样颇为可人:“殿下这四个月以来没给府里寄回只字片语,前几日得了您即将返回的书信,云儿便求叔叔将我带来了。” 这边厢名唤“云儿”的黄衫女子话音刚落,那边厢丁益飞已上前薄斥道:“云儿胡闹!怎得不知礼数了?”言罢又转对聂沛涵请罪:“殿下息怒,老臣实在拗不过她。” 聂沛涵只笑着摆了摆手:“不碍事,先进去吧。”说着已率先往驿站内走去,刚走了两步,却又止步回身,对冯飞嘱咐道:“你将鸾夙安置好,让屈方去给她看看手。” 冯飞拱手领命。 黄衫女子听闻此言,这才发现不远处的鸾夙,不由敛去笑意,微微蹙眉,对聂沛涵疑问道:“殿下,她是……” 聂沛涵自下车后便未再瞧过鸾夙一眼,此刻才循声看了看站在人群之外的她,只觉鸾夙今日的气质异常寡淡,好似与慕王府诸人皆格格不入,颇有一种佳人遗世独立之感。 聂沛涵眸光看着鸾夙不动,口中却是对黄衫女子回道:“她是本王从北熙请来的贵宾。” 黄衫女子的失落之意刹那显现,闻言只轻轻“哦”了一声,没再说话。鸾夙仍旧站在远处静静看着几人,没有过来寒暄的意思。聂沛涵见状并不勉强,也不招呼她进屋,只在一群前呼后拥下踱步入了驿站之内。 直到众人都随聂沛涵进了屋,鸾夙才远远地迈步跟上。冯飞站在屋外看着鸾夙款步走近,笑道:“既到了南熙境内,殿下便是万人之上的慕王了,前呼后拥,乃是常事。” 鸾夙点点头:“这是自然。我区区人质,岂敢叨扰慕王殿下,只得有劳冯大哥安排了。” 冯飞不由轻笑:“随我来吧。”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便领着鸾夙进了一间上好的客房。 鸾夙独自在屋内坐了片刻,冯飞才带了南熙名医屈方前来。屈大夫瞧了瞧鸾夙掌心上的伤,蹙眉半晌,方道:“倘若仔细调理,尚能恢复,但若想恢复得如从前一般灵活自如,只怕不易。”他掰着鸾夙的十指一一查看:“姑娘可会抚琴?” “日后必不能再弹了是吗?”鸾夙面上并不见伤感之色,意料之中悠悠笑问。 “弹是能弹,只是姑娘会觉得手疼无力,”屈大夫如实回道,“旧肌已伤,必会长出新肌代替。新长的肌肤娇嫩,只怕会经受不住琴弦的力道。” 鸾夙低眉想了想:“能恢复从前几成?” “八成应是没有问题。”屈大夫颇为成竹在胸:“八成已与常人无异,不过姑娘从前手上功夫灵活,只怕即便恢复八成,也会有些不大习惯。” “八成……”鸾夙却只是自嘲地笑了笑:“那一曲《长相忆》原来竟是绝唱了。” 鸾夙面上隐带伤感,这副美人蹙眉的表情看在屈大夫眼中,亦是无端生出些感叹情绪。屈大夫又写了几副药方,再对鸾夙嘱咐了日常注意事项,临走之前终是露出担忧面色,改变主意道:“姑娘痊愈之前,在下还是暂留慕王府吧!若不日日亲自问诊,在下委实不能放心。” 鸾夙苦笑点头:“有劳屈大夫了。我送您出去。” 屈大夫微一拱手,便起身出了屋子。屋外冯飞正在等他,道:“慕王殿下有请。” 屈大夫又跟着冯飞一道去觐见聂沛涵。 两人到了聂沛涵下榻之处,入屋便听到他直奔主题:“她伤势如何?” 屈方将方才对鸾夙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幸而姑娘受伤之初及时敷药,算是遏制住了,若得仔细调理,至多三五个月,便能恢复从前八分。” 聂沛涵神色莫辨:“只是不能抚琴?” 屈方亦是叹道:“方才姑娘也这么问我,我见姑娘柔荑纤长,指腹圆润,便知她是琴中高手。也难怪她会为此黯然。” “为此黯然?”聂沛涵有些疑惑。犹记得鸾夙受伤之初,他遣了大夫去问诊时,她分明说过自己从前学琴是在青楼里被逼无奈,还道“弃了也罢”,如今又怎会黯然? 聂沛涵不由反问:“屈大夫没看错?” 屈方不假思索回道:“绝无可能,姑娘还道那一曲《长相忆》从此便是绝唱了,语中唏嘘之意颇重,情绪也有些低落。” 聂沛涵闻言沉默了半晌,才面无表情回道:“这些日子有劳屈大夫了,务必尽心保全她一双手。” 屈方俯身复命:“为人医者,自当竭尽全力。在下告退。”言罢恭谨地后退三步,转身出了聂沛涵的屋子。 “《长相忆》……绝唱……”聂沛涵这才喃喃感叹。 …… ***** 自那日起,鸾夙每日在屈大夫的叮嘱下吃药、敷药、做复健活动,只为让双手尽快好转。而聂沛涵自与丁益飞等人会合之后,便与她分车而行,连用饭都不在同一桌了。鸾夙每日由冯飞问候饮食起居,再由屈方照料伤势,几乎未再见过聂沛涵本人,偶尔见着也只是远远一面,说不上话。 这样的相处模式终是提醒了鸾夙,聂沛涵是堂堂南熙慕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此诸事繁忙、高高在上,才应是他的本来面目。而在北熙相识的那些日子,他的悠闲自得、毒舌讽刺,以及为自己亲手上药的行为,都不过是他在异国暂露的一个假象。 真正的慕王殿下,心存高远、志在山河,自然应如眼前这般,无暇与她这个出身微贱的人质说上半句话。 不过鸾夙倒是乐得清闲起来,每日规律作息、规矩出行……这样的日子足足持续了半月,终是到了目的地房州——南熙较为紧要的一处军事重地,亦是慕王聂沛涵的封邑。 这个抵达时间恰如聂沛涵当初所料,从北熙南下至此,路上整整两月光景。事实证明聂沛涵选择走水路是明智的,在北熙境内,水路的确要比旱路快上许多,在江面上冻之前能够如期南下,倘若换了旱路,只怕还要走上二十余日才能抵达房州。 慕王府在房州首府烟岚城,这地方听上去颇像个女子闺名,鸾夙也听冯飞讲道,此地正是大熙王朝分裂之前,有一任皇帝以自己母亲的闺名所命名而成。不过烟岚城倒也地如其名,三面环山,气候暖湿,烟岚迷蒙,外敌难攻,不失为一个颐养天年的好地方。 待一行人到了烟岚城,时令已是十一月二十。聂沛涵入城之日,城内百姓夹道相迎,足见其在房州民间威望颇高,遑论军中。 鸾夙抬首看着“慕王府”三个遒劲有力的烫金大字,那明黄颜色正是天家象征,然题匾之人却并非南熙统盛帝,而是聂沛涵本人。 真真儿是个张狂恣意的人呵,竟是自行题写匾额,大约是旁人的字都不能让他满意吧!鸾夙一路上早已对聂沛涵的性格见怪不怪,边在心底叹笑边迈步入了慕王府内。 饶是南熙四季如春,鸾夙也没想到慕王府竟是如此郁郁葱葱,府内无花,却满眼树木。整座府邸简洁大气,硬朗干脆,一看便知是独身男子的居所,倒也与聂沛涵的气质颇为相仿。 鸾夙在府邸的别院安置妥当,拒绝了聂沛涵拨来的丫鬟,只让冯飞传话说自己手伤已好了大半,无需外人服侍。这边厢鸾夙刚将屈大夫送走,又给自己掌心上了伤药,那边厢院外便有人来访。 鸾夙这些时日在路上已听闻冯飞言道,当日在祈城驿站所见的姑娘乃是丁益飞的侄女,闺名唤作“云儿”。她自一年前来烟岚城投奔了丁益飞之后,便一直住在将军府上,闲来无事最爱到慕王府里走动,可出乎意料的是,聂沛涵不仅对她不反感,且还颇为宽待溺让。 而此刻站在自己院子外头的,正是丁将军的这位侄女,云儿姑娘。鸾夙起身相迎,正待开口称呼,但见云儿已娇笑着进了院内,道:“这些日子在路上奔波,云儿无暇与姐姐见礼问候,今日到了烟岚城,总算觑着功夫来与姐姐说说话了。” 鸾夙对这“姐姐”二字的称呼颇感不顺耳,倒不是觉得自己被唤老了,而是对这种故作亲昵的姿态有些不适应。但她到底没有拂了这姑娘的面子,却也没有以“妹妹”二字回应,只遵循着自己待人接物的原则,微笑礼回:“丁姑娘客气了。” 岂知这名唤云儿的姑娘却面露不解之色:“丁姑娘?谁是丁姑娘?”言罢又笑着指了指自己:“姐姐误会了,云儿不姓丁。” “你难道不是丁将军的侄女吗?”鸾夙亦有些疑问,再道:“冯大哥是如此对我说的。” 云儿这才摆手一笑:“误会了,误会了,我与丁叔叔并无亲缘血脉,只是我父亲与他系出同门而已。” 鸾夙立时抓到了云儿话中的重点,正兀自品着“系出同门”四个字,但听云儿已笑着续道:“我姓凌,闺名一个‘芸’字。” 第44章:真假凌芸(一) 鸾夙只觉自己脑中“轰”的一声炸了开来,云儿口中的那个名字对她而言是如此熟悉,令她无法回避那血淋淋的过往事实。 她只怕自己是听错了,忙看着云儿郑重相问:“你说你叫什么?” “凌芸。”云儿逐字解释给鸾夙听:“凌云之志的‘凌’,芸芸众生的‘芸’。” 凌芸……她果真叫凌芸。她说她的父亲与丁益飞系出同门,她说她叫凌芸……即便姓名可以相重,那她们父亲的出身呢?丁益飞除却是墨门弟子之外,还曾拜入过几人门下? 自从在祈城驿站见过这女子之后,鸾夙从未问过她姓甚名谁,亦不曾观察过其容颜美丑。然而此时此刻,鸾夙却不禁要对她正视起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 这女子看着年纪不大,应与自己相仿,今日仍是一身鹅黄衣衫,正如她们初见那日一般无二。鸾夙从前只知她是个俏生生的大小姐,此刻仔细看了才知,这女子丹铅其面、小蛮婀娜,眉眼虽不如自己精致,却胜在天真活泼、朝气蓬勃。 不似自己,人未老心已老,显得死气沉沉、毫无生气。 原来她并不是唤作“云儿”,而是“芸儿”。 鸾夙甫一听闻这女子假冒自己,第一反应竟不是生气,也不是怀疑,而是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当年自己是与小江儿调换身份的,倘若眼前的女子当真是小江儿,则她自称凌芸,无可厚非。 鸾夙迫切地想要从她脸上找出些小江儿的影子,然而打量半晌,却终究徒劳。都说女大十八变,她们姐妹二人分离近九载时光,又如何能一眼便认出彼此呢? 纵使相逢应不识,只怕即便小江儿如今站在自己眼前,自己也认不出来。更何况这女子究竟是不是小江儿,还是丁益飞误认来的女子,亦或是受了别的居心叵测之人指使?鸾夙如今一概不知,而且也不能主动打探。 万一这女子当真是受人指使,别有用心,那么她一旦相问,便会立刻露出破绽。她唯有在暗中谨慎观察,等着这个假凌芸自己露出马脚。 许是因为自己沉吟了太久,亦或是目光太过犀利,此时但见假凌芸面上闪过一丝疑惑神色,对她问道:“姐姐看着我做什么?还是姐姐从前认得我?” 鸾夙闻言忙回过神来,摇头否认:“不,凌姑娘是南熙人,我是北熙人,又怎会认得你呢?”这言下之意,已是暗示了假凌芸,自己以为她是南熙人。 此话一出,鸾夙果见假凌芸面上松了一口气,又对自己笑道:“听说姐姐叫‘鸾夙’?那姐姐姓什么?” 鸾夙摇了摇头:“我自幼生长于青楼之中,不知父母是谁。” 若是旁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听了“青楼”二字,必要面上羞赧,再对鸾夙露出鄙夷之色。然而假凌芸听了却是不动声色,这模样分明是已知晓了鸾夙的身份。 果不其然,此时但见假凌芸已慨叹道:“姐姐好福气,能得北熙镇国王世子脱籍赎身。芸儿亦曾听闻姐姐的事。只是姐姐怎会与慕王殿下一道呢?” 鸾夙哂笑一声:“慕王没对你说起吗?” 假凌芸摇了摇头:“芸儿不敢问。” “有何不敢问?”鸾夙面上颇为自嘲:“我不过是慕王挟持来的人质罢了。只是他看我是个女子,才并不为难,一路之上颇为厚待。” 假凌芸眉眼之中立刻有了松懈之意,笑道:“如此说来,姐姐在北熙镇国王世子心中分量颇重了,否则慕王殿下又怎会以姐姐作为人质呢?可见姐姐是有福之人。” 听了假凌芸这番话,鸾夙亦有心试探于她,便道:“青楼女子有什么福气?凌姑娘才是好福气,有丁将军这样的叔叔,又得慕王殿下另眼相看。” 假凌芸闻言面上一红,低头羞道:“姐姐莫要折煞芸儿了,谁得慕王另眼相看了?” 鸾夙笑回:“慕王殿下文韬武略,凌姑娘活泼娇柔,男未婚、女未嫁,难道不是天作之合?我看丁将军亦是有意撮合你二人。” 假凌芸闻言面上更红,一跺脚道:“姐姐你瞎说……芸儿不和姐姐说话了!” “怎得是瞎说?慕王平日里对谁都冷冰冰的,唯独见着凌姑娘才有三分温和之意,这难道还不算另眼相看?”鸾夙只觉自己这话说得极为违心:“倘若不是我与慕王关系疏淡,我也定会如丁将军那般,撮合你二人。” 鸾夙边说边注意着假凌芸的脸色,果见她面上越发羞赧起来,连耳根都薄有羞红之意。说来也是,无论这女子是带着何种目的假扮自己接近聂沛涵,想来都不能逃得过他那绝世风采的魅惑。如此世无其二的妖孽,又有如此尊崇的身份和显赫的军功,自应当是所有少女心中的良人。 鸾夙看着假凌芸面上的表情,正待再出语试探,却见她忽然看着自己,轻声说道:“慕王殿下……殿下他……” “他怎么了?”鸾夙不解。 岂知假凌芸的声音却越发低了起来,声若蚊蝇道:“殿下他……在姐姐身后……” 鸾夙立时恍然。难怪她觉得自己脑后传来一阵隐约的寒意,原来是千年冰块驾到了。鸾夙也不心虚,施施然从案前起身,转向身后见礼道:“鸾夙见过慕王殿下。” 想是因为回了封邑府邸,聂沛涵今日穿着颇为郑重,不似以往那般只是寻常布衫。那绣金花纹合着蟒袍玉带,更衬得聂沛涵姿容绝世,魅惑无双。唯一美中不足,便是那一张俊颜之上毫无喜色,且还散发着凌冽之气,看着教人无端生畏。 假凌芸此时业已起身,甜腻腻地唤了声:“殿下……姐姐与我说笑呢!” 聂沛涵仍不说话,只盯着鸾夙,目带隐怒。 鸾夙见状暗呼不妙,忙轻咳一声:“鸾夙不叨扰殿下与凌姑娘了,先行告退。” “这是你的院子,你要告退何处?”聂沛涵终于说了一句话,然语气却很不客气。 鸾夙登时无语。倒是假凌芸很有眼色,上前一步揽过聂沛涵的左臂衣袖,娇滴滴道:“芸儿与姐姐甚是投缘,殿下可别再为难姐姐了。她从青楼脱籍……我也……” “你与她不同。”聂沛涵阻止了假凌芸的话,语气即刻缓和许多,再对她道:“你先回去。” 聂沛涵虽只对假凌芸说了短短九个字,却已教鸾夙听出了许多宠溺之意。只是聂沛涵对她的与众不同,究竟是对“凌芸”这个名字?还是对凌芸这个人? 鸾夙不敢忘却自己在幽州郇明的园子里所窥听到的话。 当鸾夙再次回过神之时,假凌芸已出了院子。鸾夙看向聂沛涵,尚未及出口询问他的来意,却见聂沛涵已率先问道:“你几时与芸儿交了朋友?” “鸾夙出身微贱,怎敢与凌小姐为友?”鸾夙淡淡以回。 “这才像你。”聂沛涵忽然噙笑评价:“自命清高,独来独往,性情寡淡,口齿伶俐。” “殿下确定说的不是自己?”鸾夙毫不示弱。 聂沛涵闻言变作冷笑,嘴角抽了一抽,却终是没有反驳。 鸾夙见状不禁有些兴奋,倘若她没记错,这还是自己头一次在聂沛涵面前占了口齿上风。 “不要与芸儿走得太近。”鸾夙兀自欢喜着,聂沛涵已是语带警告:“你与她不是同路人。” 他竟如此保护那个假凌芸吗?自己竟连与她说上两句话都不成了?什么叫做“你与她不是同路人”?这话听在鸾夙耳中,好似是讽刺她高攀了假凌芸一般。 鸾夙越想越觉恼火,原本想要刻意接近假凌芸的心思更坚定了几分。鸾夙在心底暗暗下了决定,自己不仅要接近凌芸,且还要从她身上寻出一个真相来! 想到此处,鸾夙不禁对聂沛涵冷笑以回:“我与殿下也不是同路人,殿下还不是与我同车同船了一路?” 聂沛涵竟是破天荒地再次沉默。 鸾夙却觉得仍不解气,遂再讽刺道:“殿下该不会是对凌姑娘相思刻骨,特意来这儿寻人的吧?” 聂沛涵凤眼微眯,面带冷意,看了鸾夙半晌才回道:“你将我拨给你的丫鬟都拒了?可是手伤好了?” 鸾夙低眉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左掌的伤痕已逐渐变得浅淡,右手要伤得重一些,如今结了痂的疤痕在掌心纵横交错,仍旧有些触目惊心。鸾夙试着舒展双手,道:“日常自理已无大碍,我不想劳烦旁人。” “你是不想劳烦旁人?还是怕我迁怒旁人?” 聂沛涵一连两个反问句,皆是鸾夙心中所想。但她还是违心地摇头,不愿承认自己的想法皆被聂沛涵所猜中:“殿下多虑了,只是我不想成为废人罢了。”说着她又动了动自己的手指,觉得比前几日又灵活了一些。 聂沛涵果然未再咄咄相问,与鸾夙相对无言了半晌,才起了一个新的话头:“臣暄尚无任何动静。” 鸾夙点点头,对臣暄的不回应表示理解:“他好不容易才从原歧的手里逃了出来,自不会那样傻,再因为我陷入你的钳制当中。” “你倒是很会自我安慰,”聂沛涵哂笑道,“怎得也不见你伤心?” “只因我理解他的选择。”鸾夙坦然回道。 聂沛涵却是一声感慨:“欢场情事,原来都是虚情假意……臣暄不过如此……” 不知为何,听闻此言鸾夙登时又来了怒气:“你说谁是虚情假意?欢场情事怎么了?你敢说你对凌芸就是真心的?” 聂沛涵此人甚是敏感,已从鸾夙这一句话中捕捉到了一些深意,遂危险地看向鸾夙问道:“你果然知道了……是臣暄告诉你的?还是听郇明说的?” 鸾夙自知失言,沉默片刻,才幽幽一叹:“殿下可还记得你我在黎都原香寺里的偶遇?” “自然记得。”聂沛涵似在回想。 鸾夙抬眸看着聂沛涵高大的身影,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如今你对凌姑娘好,可是因为她是凌相的女儿?” 聂沛涵点点头:“是。” “没有旁的目的?”鸾夙心中隐带期待,只盼所听到的回答,不会如她想象的那般不堪。她宁愿他对假凌芸有几分真心。 这一次聂沛涵没有立刻回话,斟酌半晌才坦然相告:“如你所言,我的确对她有所图……我会娶她。” 第45章:真假凌芸(二) 从鸾夙的别院出来后,聂沛涵径直去了书房。他需要理一理自己的思路,为何面对这个北熙的风尘女子,他会毫无顾忌,将自己多年来的筹谋如实相告。 分明是可以将她冷落在别院的,派人死死看着她,保她衣食无忧便可。他这半月以来也的确是这样做,对她不闻不问,刻意疏远,只遣了冯飞照料她。可今日他终是放不下她的伤势。 谁想这一探视,却闹得不欢而散。他明明毫无相瞒、据实以告,却只换来对方几番讽刺、冷笑以对。若不是念着她曾救过自己,又有伤在身,他定会将这不知好歹的女人狠狠教训一番。 聂沛涵自问从不欠女人的情。这一次欠下的,他也定会寻个机会偿还。 聂沛涵兀自踱步入了书房,抬首却瞧见已有人侯在此处,似是等了许久,便率先问道:“老师有事?” 丁益飞看了看他的面色:“殿下今日心情欠佳。” “老师知我甚深。”聂沛涵并不遮掩。 “可是去瞧了鸾夙姑娘?”丁益飞再问。 聂沛涵默认。 丁益飞笑了:“她也算是个奇女子了,出身风尘,却颇有胆识。” 聂沛涵亦是噙笑:“何止有胆有识,简直胆大包天。” 丁益飞闻言面色微变:“殿下似是对她很不同。” 聂沛涵挑眉看向丁益飞:“老师有话大可直说。” 丁益飞瞧着聂沛涵的坦然面色,叹了口气,道:“没什么,只是想要提醒殿下,她是臣暄的女人。” 聂沛涵轻笑一声:“老师放心。” “但愿如此。” 聂沛涵看着丁益飞的忧虑神色,破天荒耐心解释道:“聂沛鸿在秋风渡曾与我发生冲突,她也算是救过我一命……我欠了她,对她难免尊重些。” 丁益飞这才笑了起来:“殿下素来不近女色,是以如今忽然对一个女人看重,老臣便会不安。” “老师这话有失偏颇,我对芸儿不好吗?”聂沛涵停顿片刻,又缓缓道:“有恩必偿,有仇必报,恩怨分明,也是老师从前教我的。” 丁益飞闻言又是一笑:“如今老臣已没什么可教给殿下的了,惟有鞍前马后,助殿下早偿夙愿。” 聂沛涵回叹:“也不知臣暄何时能将周会波生擒来,如今这世间恐怕唯有他最清楚龙脉之事……” “此事急不得,如今朝内大殿下和四殿下党羽众多,即便咱们有了龙脉的消息,只怕也会泄露出去。不如多给臣暄一些时日,咱们也好筹谋筹谋,先剪除异己再说。”丁益飞沉吟须臾,又道:“臣暄可已知晓鸾夙的事?” 聂沛涵蹙了蹙眉:“只怕他如今刚逃出黎都,无暇顾及鸾夙……说来她也算无辜,倘不是因为臣暄,也不会被我挟持来此……” 聂沛涵再看了丁益飞一眼,语中情绪莫辨:“我已答应了她,倘若臣暄半年之内未有回应,我便放她回去。” 丁益飞果然长舒一口气:“自该如此,臣暄倘若不重视她,留着也无用。左右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女人,放了最好,杀了反倒招人闲话。” 聂沛涵只“嗯”了一声,未再言语。 丁益飞是看着聂沛涵长大的,对他的性情尚算了解,此刻见他还想着如何处置鸾夙的事,便有心岔开话头,道:“殿下此去北熙,一走四月有余,预备何时去京州复命?” 聂沛涵不假思索:“明日便启程,父皇年事已高,最为多疑,去得迟了显我大不敬。” 丁益飞很是满意:“如此甚好,殿下考虑得仔细。只是京州乃天子脚下,几个未封王的皇子都在,殿下要小心。” “老师放心,”聂沛涵冷冷一笑,“聂沛鸿丢了差事,船又被烧,敢不敢回来还是两说;聂沛瀛没有军功,如今北熙又虎视眈眈,想来我此趟入京,应会受到诸多礼遇。” “殿下军功显赫,但也须提防‘功高盖主’,遭人非议。”丁益飞有心提醒,又蹙眉道:“我还是不放心,让冯飞随殿下入京复命去吧。” 聂沛涵深深看了丁益飞一言,也对这个老师知之甚深。近些时日自己一直派遣冯飞照料鸾夙,已是引起了丁益飞的不满,他如今是要借这个进京面圣的机会,将冯飞从鸾夙身边调走了。 聂沛涵不愿为了鸾夙而与丁益飞发生冲突,只点头道:“好。”他看着丁益飞面露一丝笑意,又道:“倘若此行顺利,不出一月我便可来回。这一月之内,烦请老师分神照顾府内诸事……包括鸾夙。” ***** 若不是冯飞前来辞行,鸾夙尚不知聂沛涵要去南熙国都觐见他的父皇统盛帝。明明他晌午时候才来探过自己,当时为何不说呢? 鸾夙越想越觉聂沛涵此人心思难以捉摸,喜怒甚为无常。不过他不在慕王府内也好,若是他在府内,反倒会令自己心中添堵,凡事拘谨。 只可惜自己是想跑也跑不了了,如今手伤未愈,正由南熙名医诊治之中,积蓄也被烧了,倘若自己伺机出逃,不但行动不便、身无分文,且先前的诊治也将前功尽弃。鸾夙思来想去,这笔买卖不划算得很,自己还是老老实实在南熙治好了手伤,等着聂沛涵半年之后放人吧。至少也得向他索要些钱物才好。 如此一想,鸾夙倒也心安理得在慕王府别院住了下来,南熙温暖湿润,气候养人,自己权当是在此游山玩水、颐养身心吧! 除却手伤未愈之外,令鸾夙留下的另一个理由,便是假凌芸的身份。那女子既敢假扮自己,必是多多少少知晓些凌府之事,唯此才可瞒天过海。那龙脉地图一事呢?假凌芸又是否知晓? 鸾夙越想越觉蹊跷,倘若自己不将假凌芸的身份查探出来,即便是逃也逃得不安心。她思前想后,如今趁着聂沛涵入京州之际,是最好的查探时机。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看看这女子是否是另一半龙脉地图的拥有者——凌府管家之女江卿华。 此事好办,却也不甚好办。好办之处在于,小江儿特征明显,足踝之上有龙脉的下半阙地图,只要一探便知真伪;可困难之处就在于,女子足踝很是私密珍贵,自己又是这等身份,她要如何接近假凌芸,让她将足踝露给自己看呢? 况且倘若这假凌芸当真是小江儿,自会将秘密守得死死的,只怕更不会轻易将足踝示于人前了。 鸾夙将自己关在别院内思虑着周密计划,几乎是茶饭不思。她思前想后整整十日,诸多法子定了又推翻,推翻再重来……如此反反复复却也没想出一个好法子来。 转眼已是腊月初一,鸾夙日日寻思着要如何不动声色地接近假凌芸,谁知对方却已主动登门造访,倒是省却了鸾夙许多烦恼 “姐姐消瘦了。”假凌芸一进别院,便对鸾夙笑道。 鸾夙抚了抚自己脸颊,笑道:“多谢凌姑娘关心,手伤未愈,终是一块心病。” 假凌芸闻言掩面娇笑:“我便说姐姐消瘦定是有旁的因由,却还有不长眼的下人胡乱猜忌。” “哦?他们如何说?”鸾夙早知假凌芸前来定然有事,如今一看果真不假。 假凌芸面上一副天真之色,颇为爽快地道:“府里都说,姐姐茶饭不思、日渐消瘦,只因对慕王殿下思之甚深。” 鸾夙只觉十分可笑,睁大双眼反问:“他们难道不晓得我的身份吗?说得好听些是客居在此,说得难听些便是人质。” 假凌芸微微一笑,盯着鸾夙回道:“姐姐容貌迤逦,举手投足风姿绰约,乃是女人中的女人……想是他们会错意了……” 鸾夙连忙解释:“我迟早要离开南熙。”她见假凌芸面上若有所思,再道:“从前我便说过,慕王待凌姑娘颇有不同之处,想来鸾凤和鸣,才是早晚之事。” 假凌芸立刻变得两腮粉红,一双水眸盈盈汪汪,唤了一声“姐姐……”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算是消去她的敌意了吗?怀春少女果然是好骗的,只要说上三言两语她与情郎的好听话,她便会立刻显得亲密起来。这一招成效显著,百试不爽。 鸾夙不禁有些沾沾自喜,正待再夸她几句,补一补后劲,岂知院中却忽然自墙外跳下一人,朝着鸾夙与假凌芸开门见山地相问:“你们两人,谁是凌芸?” 鸾夙大骇之下连忙转身望去,不禁惊呼出声:“是你?” 来人正是许久未见的幽州郇明,瞧见鸾夙转身,亦是回笑:“一别两月余,姑娘可好?” 鸾夙忽然想起郇明当日死死掐在自己颈上的手,那狠辣手段想来经历过的人都会终身难忘。如此一想,鸾夙只觉颈上又隐隐疼了起来。她余惊未定,有些骇道:“郇先生来得不巧,慕王殿下进京了。” “正是挑了这日子才来,”郇明面露一丝冷笑,再次重复问道,“你二人谁是凌芸?” 鸾夙下意识地瞧了假凌芸一眼,但见她已是瑟瑟发抖,看着自己不敢作声。 鸾夙见假凌芸这副模样,心中更是忐忑,忙道:“先生若再不走,我便喊人了。” 郇明闻言嗤笑:“在下既进得来,便不怕姑娘喊人。姑娘若能喊来了人,也算本事。” 鸾夙立刻心中一凉:“此处并无凌芸。” 郇明哪肯相信,指着她二人道:“若是再不承认,我便都抓了。”言罢又转向假凌芸,面无表情问道:“是你?” “不……不……我不是凌芸,我不是……”假凌芸此刻已骇得语不成声,却又好似忽然想起什么一般,指着鸾夙道:“她……是她……她才是凌芸。” 郇明再次看向鸾夙,冷冷一笑:“我猜便是你。” 鸾夙不敢否认,相反还生出了一阵奇异之感。眼前这人,曾在府院之中为凌府诸人树碑祭奠,此刻又来寻找凌芸,足以证明他与凌府关系密切。 鸾夙相信从郇明那定然能问出一些自己想知道的事,当然前提是要让他相信自己是凌芸。 况且她本来就是如假包换的凌芸,如此说来假凌芸方才为求自保直指于她,也并无错处。 鸾夙不禁猜测郇明为凌府建坟树碑的目的—— 要么他当真情深意重,乃是凌府故交;要么他深谋远虑,意图立碑引来凌府后人,只为龙脉。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值得她深入试探。这其实要比打探假凌芸的身份更重要得多,比起被人当枪使的假凌芸,或是小江儿,显然幽州郇明要更高一筹,也更为深不可测。 鸾夙终于决定赌一把,赌郇明乃是父亲的知交旧友,而非意在龙脉。她终究不相信会有人心机深重至此,提前数年便冒险树碑,只为守株待兔,等候那不知何时会出现抑或是永不会出现的凌府后人。 一百二十一块墓碑,经年的悉心洒扫,她宁愿相信是树碑之人的诚挚心意。 想到此处,鸾夙终是抬起头来,对郇明道:“我是凌芸。” 郇明没有再说话,鸾夙也没有再看假凌芸究竟是何表情,不过又是眨眼功夫,她已被郇明挟着消失在院墙之外。 假凌芸至此才反应过来危机已解,却仍是余惊未定。她小跑几步想要去寻丁益飞庇护,此时却听院外已幽幽响起了丁益飞的声音:“芸儿莫怕。” 假凌芸这才敢哭出声来,抽抽嗒嗒道:“叔叔……她……鸾夙她……” “我都听见了。”丁益飞安慰道:“从他一进门,我便察觉了……只可惜没看清他的相貌。” 假凌芸大惊:“叔叔为何不救我们?” “我若出声,鸾夙又岂会被他抓走?”丁益飞望着郇明跳进来的那处院墙:“她是你的威胁,我不能让她留在慕王府……捉了才好,捉了便再也回不来了……” 第46章:枝节再生 “郇先生是要带我去哪儿?”鸾夙坐在颠颠簸簸的马车之中,谨慎相问。 “祈城。”郇明言简意赅。 “郇先生与家父究竟是何关系?府院之中为何会有凌家坟冢?”鸾夙再问。 郇明面上似有所想,目光悠远绵长,半晌方回过神来,道:“你话太多了,在我没有确认你的身份之前,我不能说。” “敢问先生要如何确认?” “到了祈城你便知晓。” 鸾夙唯有住嘴。 这一路之上,郇明待鸾夙甚是礼貌,言行举止并无逾越,只是口风严实得紧,无论鸾夙如何套话,他都对凌府之事只字不提。这也让鸾夙渐渐觉得,郇明的确应是她父亲的旧友,试想若当真是觊觎龙脉之人,又为何会对她如此礼待?只怕早已严刑逼供了。 鸾夙手伤未愈,路上行走多有不便,郇明要分神照顾鸾夙的伤势,是以二人脚程并不快。寻常五日便走完的路途,郇明驾车直走了七八日,待出了聂沛涵的封邑——房州地界,已是十日之后。 “郇先生如此优哉游哉,难道不怕聂沛涵来寻你晦气?”鸾夙见郇明并不避忌官兵,忍不住出口问道。 “聂沛涵去京州复命,一来一回,最快也需一月光景。更何况京州皇子众多,各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保不准他会在京州困上一段日子。既然如此,我又何须避忌官兵?”郇明面露胸有成竹的笑意:“恐怕此刻聂沛涵还以为你安然无恙在他府里。” “郇先生果然名不虚传,竟连京州的形势都能探得一清二楚。难怪慕王当初会专程去幽州拜访您。”鸾夙叹服。 岂知郇明却是冷笑一声:“你莫要给我灌迷魂汤了。他去幽州,邀我出山只是个幌子。” 鸾夙不敢接话。 郇明见状又道:“倘若我没猜错,聂沛涵如今尚不能确定你的真实身份。” 鸾夙仍未接话。 郇明再笑道:“连他都不能确定你是不是凌芸,我自然也不能确定了。” “何以见得他不能确定?”鸾夙终是按捺不住好奇之意。 “试想他若信了你是凌芸,那日来幽州寻我之时,又怎会带着你?若当真带了你,也该教你我二人当面对峙才是。”郇明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叹道:“如聂沛涵这般的人,若十分确信你是凌芸,只怕也不会教我如此轻易便将你掳走,或许你此刻早已是慕王府的侧妃了。” 郇明这一番话,分析透彻,字字在理,尤其最后那一句“或许你此刻早已是慕王府的侧妃了”,不由让鸾夙想起了大半月前聂沛涵说起假凌芸时的那番话——“我的确对她有所图。我会娶她。” 不得不说,郇明已将聂沛涵的心思猜准了八分。难怪素日里眼高于顶的聂沛涵,会对幽州郇明颇为赞赏,还欲邀请他前往南熙相助。只今日他这一番简短话语,已能窥得其中真谛了。 幽州郇明,既知南北大事,又能猜度人心,文可入仕,武可用兵,果然非同凡响。 只是比起自己的父亲……鸾夙轻叹一声,当时她虽年纪尚小,却也知道父亲凌恪的不世之才,乃是国之栋梁。自父亲死后,她已不止听闻一人慨叹过,放眼北熙再无一人之才能在凌恪之上。 墨门传人,身负龙脉秘密,惊才绝艳理当如此。 每每想到父亲,鸾夙都会有些鼻酸。她吸了吸鼻子,又问道:“我还有一事欲请教先生。” “你先问,我答不答还是两说。”郇明很是精明。 鸾夙沉吟片刻,缓缓问道:“先生是如何知道龙脉地图在凌府的?” 郇明一笑:“那日你果然听见了……是因为听见这话,才想跑的?” “是我先问郇先生的。”鸾夙颇为执着。 “到了祈城,若能确定你是凌相千金,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郇明回道。 又是这一句……看来不到祈城,她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了。也罢,左右此事也急不得,还是先到祈城再说吧。 “你说,聂沛涵会不会带人来寻你?”这一次轮到郇明发问。 鸾夙摇了摇头:“在他眼中,我是无关紧要之人。即便他来寻我,也不是为我而来。” 郇明挑眉:“你这一句话前后矛盾,倒是有些意思。” 鸾夙微微嗤笑:“那日我在闹静园中并未骗你,我的确是被他从北熙掳来的……他将我当做是人质,不过他欲威胁之人却没有反应,所以于他而言,我已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原来如此。”郇明微一沉吟:“你的作用想来不会到此结束……不过他若不来寻你,倒是正合我意。” 二人在车内自顾自地说着话,不成想马车却忽然急刹而停。郇明脸色甫变,坐在车内开口问道:“怎得停下了?” 但听一个清冷沉稳的声音在车外缓缓响起:“本王不犯郇先生,郇先生却来犯本王。这又是何道理?” 这声音是……聂沛涵!鸾夙亦大为吃惊,他怎会在此?他不是去了京州吗?这前前后后算起来,他也不过走了二十二天,怎得这么快便回来了?且还不是回了烟岚城,而是到此地了! 郇明倒是颇为冷静,侧首看向鸾夙,笑道:“看来你的作用并非到此结束。”言罢又轻叹一声:“是我失算,再次低估了聂沛涵。” 经过这十日的相处,鸾夙已对郇明有了些信任之感,亦越发相信他是父亲的旧友。自己是真心想要与他一同前往祈城的,可如今看来,这一趟是否成行尚且难说。 鸾夙有些痛恨聂沛涵打乱了自己的计划,却也为他赶来相救自己而心中微漾。这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鸾夙心中忽然滋长,一时之间令她大感无措。 这是否能证明自己尚且对聂沛涵有一丝利用价值呢?否则他岂肯花大力气来追踪自己?她不过是手伤未愈的残废一名,如今又已不受臣暄重视,似聂沛涵这种绝不做亏本生意的妖孽,为何要来寻她?放她自生自灭岂不是更好? 鸾夙心中想着,也不禁为郇明的安危有些担忧。以聂沛涵“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个性而言,恐怕郇明此次凶多吉少。 鸾夙仔细想了想,在没有确定郇明的身份之前,她不能让他就这样被聂沛涵杀了。她应当帮他。于是便低声在郇明耳畔说出一计:“先生挟持我吧,应是能换来一丝生机。” 郇明对鸾夙的提议颇感诧异,却终是没有拒绝:“难为你以德报怨……若你当真是凌芸,凌相死亦瞑目。”言罢已故伎重演,做出锁喉手的姿势,扼着鸾夙的玉颈下了马车。 马车前方不远处是足足百余人的队伍,人人皆是清一色手持长弓,身穿军服,似是从何处调遣来的步兵。此刻聂沛涵本尊正坐在马上,隐带戾色,亲王朝服的下摆已沾染了许多灰尘,上下皆透露出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应是日夜兼程所致。 怎能不风尘仆仆?从京州到此地,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也需十三四日,而聂沛涵从烟岚城入京州,再从京州赶来这里,几乎是多了一倍路程。放在平日少说也得行程三十余日,可他居然只用了二十二天。遑论他还需要一路追踪。 鸾夙感受着今日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并不如上次来得用力,可不知为何,只要看到聂沛涵这副模样,她都会有一种窒息的绝望之感。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今日的聂沛涵。无论他是带着何种目的来救她的,这日夜兼程的仆仆风尘,已牢牢镌刻在了她的心中。 鸾夙目不转睛看着聂沛涵,但见聂沛涵也在看着自己,亦或是看着自己身后的郇明。她听到他清冷的声音缓缓开口:“郇先生除了会掐女人的脖颈,难道没有旁的招式了?故技重施,实在无趣。” “故技也罢,新招也好,只要见效便是好计。”鸾夙听闻郇明在自己身后冷道:“慕王殿下可要小心了,在下若是失了力道,这姑娘的脖子立时便会断了。” 聂沛涵勃然变色:“你果然是冲着她来的。” 郇明一面挟着鸾夙后退,一面回道:“她是何人,你难道不比谁都清楚?” 聂沛涵凤眼之中皆是杀意,再道:“今日本王带了一百名弓箭好手,你若敢杀她,便可试试百箭穿心的滋味。” 郇明仍旧急速后退,弃了马车改由步行,边走边道:“即便是弓箭好手,只怕也会伤及无辜。慕王殿下想好了?” 事实一如郇明所言,单看如今鸾夙被他死死挟持挡在身前,恐怕即便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也不敢轻易开弓射箭。聂沛涵终是忍了一忍:“放了她,本王饶你一命。” “看来这姑娘在殿下心中,甚是特别。”不知为何,郇明的这一句话,鸾夙觉得是说给自己听的。然而此刻她却不敢乱动,也不敢乱说话,唯恐自己演技不好,被聂沛涵看出了端倪。眼下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极尽难受之意,让聂沛涵以为自己是真的被挟持了。 大约是因为自己从前的确被郇明挟持过,还险些丢了性命,是以此刻自己再被挟持,聂沛涵竟无半分怀疑。况且聂沛涵本就是个极为敏感之人,他一直认为当日郇明要割下自己的舌头,是因为自己无意中看到了什么。而此刻自己再被郇明所挟,他自然误以为还是因为当日之事。 郇明携着鸾夙一路后退,直到隐隐听闻水声传来,鸾夙才知两人到了河边,前方已是无路可走。而这一路之上,聂沛涵一直打马跟随,十分谨慎,并未贸然出手。 她竟是在利用聂沛涵的援手,帮着他的敌人逃跑?鸾夙不敢想象倘若聂沛涵知道了真相会如何,此时此刻她唯有祈求双方都能平安无事。郇明无恙离去,聂沛涵也不再追究。 饶是郇明刻意松了手劲,鸾夙却还是有些窒息之意。她看着聂沛涵行止谨慎的模样,心中突然有些负疚之感,但这负疚感不过维持了片刻功夫,便又被聂沛涵亲手打破。 “前方无路可走,郇先生还想要逃?”聂沛涵仍旧坐在马上:“只要你放了她,我保你安然离去。” “慕王的话,在下不能信,也不敢信。”郇明再次拒绝。 “找死!”聂沛涵的耐心终于到此结束,只吐出这两个字,便从坐骑之上抽出弓箭,持弓扣弦朝着郇明和鸾夙所在方向瞄了准头。 郇明见状语气终是有些异样:“慕王想让这姑娘给在下陪葬?” “她是死是活,我说的算。”这一句话音未落,聂沛涵已骑在马上扬手开弓。只听一声弓鸣惊起,箭已离弦而发,朝着鸾夙与郇明呼啸而来。 眼看着箭矢便要射到自己面上,鸾夙大骇之下无意识的闭上双眼,耳中只听“咻”的一声,右颊已隐隐感到擦疼,紧接着一声惨叫随之传来,扼在自己脖颈中的手也顿时松了开。鸾夙连忙转身回看,但见箭矢正中郇明右眼,那汨汨的鲜血从郇明的指缝之间滑落,顷刻已将他半边脸浸得通红。 随着聂沛涵一个“杀”字响起,百余名弓箭手已纷纷驱马上前。眼看郇明性命危在旦夕,他却忽然后退一步,转身跳入身后湍急的河流之中,身形瞬间被河水冲刷无踪。 鸾夙惊魂未定,回首再看聂沛涵,但见他仍然手持长弓,身姿挺拔坐在马上,于纷乱之中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飞扬渐起的尘土之中,唯有两人彼此对视,远远相望。 周围马匹的嘶鸣声、马蹄声越发震耳欲聋,鸾夙独立于这一片混乱之中,忽觉脸上有湿意划过。她抬手轻轻抚上右颊,指尖立刻沾染血迹,原来并不是泪,而是破相了…… 第47章:冷战两伤 “姑娘放心,伤口不深,不会留下疤痕。”军医将药箱背起,安慰鸾夙道。 鸾夙抚着自己右颊的伤痕,逐渐安下心来:“多谢大夫。” 军医拱手还礼,又转对聂沛涵道:“卑职从前只知殿下百发百中,却未料射法如此高超,真可谓神射矣。”军医面上满是崇敬之情,可见聂沛涵在军中威望之高。 聂沛涵面无表情,亦未说话,只随意摆了摆手。 军医见马屁无效,颇为尴尬道:“卑职去煎药。”言罢便知趣退了出去。 鸾夙颇有些担心郇明的生死,她见聂沛涵兀自站定不语,终是忍不住率先问道:“可有郇明的消息?” “他跳进河里,我的人不好找。”聂沛涵看着鸾夙回道:“河流湍急,几无生还可能。” 鸾夙闻言心中一沉,面上也显露出担忧之色。聂沛涵见状不由蹙眉问道:“你那日在幽州闹静园里究竟看到了什么?竟会让他如此忌惮,不惜千里迢迢赶到南熙来捉你?” 鸾夙否认:“什么都没有。” 聂沛涵冷冷一笑:“你若不说,谁也保不了你性命。” 鸾夙仍未回话。 “你信不过我?”聂沛涵语气微沉。 鸾夙摇了摇头:“不是。”却也不再多做解释。 聂沛涵脸色越发冷冽:“很好。看来是个大秘密。” 两人正说着,却听冯飞敲了敲门:“殿下、鸾夙姑娘,药煎好了。” “进来。”聂沛涵只吐出两字。 冯飞刚推开门,一股子药味已瞬间飘入屋内。鸾夙连忙抬手捂着鼻子,蹙眉反问:“又喝药?” “除非你想变作丑八怪。”聂沛涵语带讽刺。 鸾夙方才听闻郇明性命堪忧,正是郁闷烦躁之时。此刻又听见聂沛涵唤自己丑八怪,恼火立时“蹭”得蹿了出来,也不顾冯飞在场,恨声道:“变作丑八怪是因为谁?” 聂沛涵凤眼微眯,看着鸾夙并不接话。 鸾夙仿佛还不解恨,再道:“慕王殿下例无虚发,鸾夙还要多谢殿下相救之恩。” 聂沛涵原本就因为郇明的事对鸾夙有些着恼,此刻再听她这句讽刺,眼中怒色更浓,憋了半晌冷哼一声:“莫名其妙!”言罢狠狠拂袖出了门。 冯飞见鸾夙面色不豫,聂沛涵又拂袖而去,不禁叹道:“姑娘误会了,殿下在京州一听闻姑娘被俘,便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来救你了。他一路上几乎未合过眼……” 其实这些鸾夙都已看出来了。聂沛涵虽在她面前掩饰得很好,可是那来不及换下的亲王朝服、那绝世容颜上隐带的疲惫倦色,以及幽深黑眸中的殷红血丝……都已证明他是真心实意要来相救自己的。 虽然他来得不是时候。 可不知为何,鸾夙就是心中有气,想要对着聂沛涵发泄一顿。她的这些怒气已攒了许久,并非一日两日了…… 确切地说,从自己被聂沛涵挟持开始,一路之上先遇幽州郇明,再遇聂沛鸿,到了烟岚城又有假凌芸之事……桩桩件件都是意外坎坷,已让鸾夙憋了一肚子火气。尤其这一次郇明来犯之事,原本她心中已有八分笃定郇明是父亲的故交,私心里是想要放他一马的,可终究事与愿违,教聂沛涵狠下了杀手。 正如聂沛涵所言,那河流如此湍急,郇明又受了眼伤,想来定是凶多吉少了。鸾夙原以为自己已经无限接近真相,接近郇明的真实身份,可如今,这一条好不容易接上的线索又断了。 鸾夙自问对聂沛涵有失望、有伤心、有怨恨、有畏惧,也有感谢。 大约是儿时的那段回忆太过真切深刻,她记忆里的涵哥哥太过真挚美好,是以如今突然面对这样别有用心、喜怒无常、野心勃勃的聂沛涵,才会令她感到憋屈,感到愤怒与失望。 鸾夙兀自沉着脸,咬牙切齿地想着聂沛涵其人,但听冯飞又已再次说道:“不瞒姑娘说,冯飞追随殿下十余年,除却芸姑娘之外,还未曾瞧见殿下对一个女子这样有耐心。” 鸾夙回过神来,细细咀嚼冯飞话中之意,冷哼出声:“有耐心?只怕他是心中有愧。” 冯飞轻叹一声:“殿下有殿下的难处。” “所以便可以随意牵累无辜之人?”鸾夙指了指自己:“我在闻香苑八年光景,鱼龙混杂,却毫发无伤;如今被他堂堂慕王带来南熙,前后不过三月光景,已是伤得体无完肤!我难道就没有难处了?我就是活该吗?” 冯飞无法接下这话,只得沉默以对。 鸾夙只觉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倾诉之人,好似要将对聂沛涵的怨愤尽数发泄出来,继续恨恨道:“也怪我自己蠢……那日在秋风渡口不该逞强出手,他堂堂慕王手眼通天,又哪里需要我多事了……活该我废了一双手。” 说到此处,冯飞心中也是一痛。那日鸾夙在秋风渡口奋勇相救聂沛涵的情形又浮现在他眼前。这女子明明娇弱得紧,胆子也小得够呛,当时又为何会毅然决然冒险上前套住马脖子,为殿下争取缓冲时间呢? 冯飞前后跟随聂沛涵两次北上,两次皆能与她偶遇。这不过是个青楼女子,却能救下素不相识的臣暄,助他逃出黎都,如今又奋不顾身相救聂沛涵……冯飞觉得自己永生都不会忘却那一刻,自己从着了火的马蹄之下救出鸾夙的那一刻。 他想起了自己主子在北熙黎都原香寺中曾说过的话。 鸾夙的确是个妙人。 也是他从未见过的美人。娇弱有之,果敢亦有之;才貌有之,性情亦有之。她举手投足,一言一行,都美得过分。即便如今破了相,憔悴虚弱,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病美人。 难怪臣暄会喜欢。也难怪自己的主子会笃定臣暄喜欢。 冯飞不禁再叹一口气,回神试了试手中药碗的温度,见已能入口,便端至鸾夙面前,道:“药已经不烫了,姑娘趁热喝吧,切莫再惹殿下生气了。” 鸾夙沉默须臾,终是觉得不应为难自己的伤势,便伸手接过药碗,捏着鼻子一口气将药喝了下去。她蹙了蹙眉,正欲抱怨这药难以入口,但见冯飞已不知从哪里捏出一小包梅子,递到她面前,道:“以后每次喝完药,再吃两颗梅子会好一些。” 鸾夙面上一喜,连忙拾起一颗含在嘴里,药味便立刻被梅子的津甜遮盖了去。鸾夙轻笑出声:“还是冯大哥细心……你若早点给我,我也不必天天尝这苦滋味了。” 冯飞颇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疏忽了,应该早些想起来的。”他瞧着鸾夙面上那一道浅淡伤痕,又问道:“大夫如何说的?” “并无大碍,也不会留疤。”鸾夙还是很欣慰的。 冯飞点点头:“我瞧你这些日子手伤也好了许多,可见郇明并未为难你。” 既然冯飞都瞧出来郇明对她善待,聂沛涵自然也瞧出来了,只不知他可会联想到自己与郇明串通为质一事?鸾夙想想也有些后怕,万一被聂沛涵知晓自己与郇明并不如他想象中的敌对,他还会来救自己吗? 鸾夙不禁低眉看着自己的双手,如今已恢复得很好了,吃饭写字都不成问题,只是还会时常感到无力。掌心中那纵横交错的伤痕奇痒无比,正是痊愈的一个迹象。 她之所以能换来聂沛涵的半年承诺,以及他日夜兼程带兵相救,不过都是因为这双手罢了。 因为这双手曾救过他,虽然多此一举,但他到底还是承了情,存了愧,上了心。 如此一想,鸾夙觉得自己很是悲哀。 冯飞见鸾夙一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兴致也不高,自觉不便相扰,便笑道:“我不打扰姑娘休息了。” 鸾夙回过神来,起身相送:“冯大哥慢走。” 冯飞笑着出了鸾夙的房门,径直回了自己屋内。 屋子里,聂沛涵已相侯许久。冯飞甫一进门,瞧见聂沛涵面无表情的模样,知他定然心情不好,便立刻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回禀道:“属下已遵照殿下的吩咐,将梅子给了鸾夙姑娘。” 聂沛涵并不问鸾夙的反应,却忽然问道:“她唤你什么?” 冯飞面上一愣,有片刻踌躇,到底还是如实回道:“鸾夙姑娘唤属下‘冯大哥’。” “倒是很熟稔。”聂沛涵淡淡评价:“回府这一路你便与她说话解闷吧,不必来伺候了。”言罢兀自踱步而出。 ***** 自破相的第一日与聂沛涵闹得不欢而散之后,鸾夙再也没和他说过一句话。返回烟岚城这一路之上,两人行不同车,饭不同桌,住不同屋……几乎没有见面说话的机会。 鸾夙知道聂沛涵在生她的气,认为她不知好歹,不领他的救命之恩;也不满于她对他有所隐瞒,不将郇明之事如实相告。而鸾夙也生聂沛涵的气,自被他挟持以来的种种怨气累计叠加在一起,已令她险些忍无可忍。 一路上不见面倒也好,不见面不说话,便也减少了起冲突的机会。否则鸾夙不知自己还会不会忍不住出语讥讽,或是怒斥聂沛涵一番。 如此在路上走了六日,一行人终是在腊月二十当天赶回了位于房州烟岚城的慕王府。聂沛涵好似有要事在身,刚一入城,便弃车从马,先行一步赶回了慕王府,只留下冯飞等人护送鸾夙。 因是接近年关,房州又在聂沛涵的管辖之下颇为太平,是以这喜庆气氛便愈见浓重起来。待鸾夙进了慕王府,只见府内处处张灯结彩、红意闹人,比她被郇明掳走的时候不知要热闹了多少,果真是要过年了。 过了年,便也是她的十七岁生辰。 鸾夙犹自感慨着往别院走去,一脚踏入却见聂沛涵已先一步在此等候,身边还跟着……丁益飞和假凌芸。 鸾夙立时蹙了蹙眉,正欲后退一步暂时回避,岂知丁益飞已瞧见了她的身影,率先起身,面有愧色请罪道:“都是老朽照顾不周,才让姑娘遭奸人掳了去……幸而没有大碍,否则老朽余生难以心安。” “丁将军言重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此人是父亲的师弟,虽然他如今尚不认得自己,但也无碍于她对师叔的尊敬。 丁益飞闻言深深一叹:“安然无恙回来就好。经此一事,老朽定会加派守卫,将这座别院好生保护起来,再不教姑娘涉险。” 鸾夙微微一笑,正欲回礼道谢,聂沛涵已先一步开口道:“老师不必费心,她不住此地了。” 聂沛涵看着鸾夙,面无表情地说:“这里既已暴露,无论调来多少人都不会安全。你去收拾行装,从今日起住到我的院子里。” 第48章:姐妹重逢 “什么?!”鸾夙大感意外:“我不去!” 聂沛涵好似已猜到鸾夙的反应,面上浮起一丝笑意,并不接话,只将鸾夙撂在一旁。 鸾夙只得再次声明:“我就住此处……安全也好,危险也罢,绝不换地方。” 聂沛涵再瞟了她一眼:“是否本王对你太过宽厚,你真把自己当贵宾了?” 鸾夙顿时气焰全消,却仍旧咬牙切齿地坚持己见:“慕王要强人所难?” “本王喜欢强人所难。”聂沛涵看着鸾夙,语中一副强势之意。 鸾夙被他这一句噎得说不出话来,倒是丁益飞面有忧虑之色,上前对聂沛涵劝道:“殿下,鸾夙姑娘毕竟是个女子,只怕对她的名节不好……此事不妥。” “有何不妥?”聂沛涵看向丁益飞:“是名节重要?还是性命重要?”接着又转对鸾夙冷道:“我若对你心存不轨,大可不必等到如今。” 鸾夙无话可说。的确如此,聂沛涵若想对自己做出逾矩之举,这南下的一路上多的是机会,况且在黎都时自己还曾遭他裸身掳劫……他若是有什么遐想,的确不用等到现在。 “殿下三思……”丁益飞仍想再劝。 聂沛涵双眼看着鸾夙不动,微抬左手阻止了丁益飞再继续说下去:“老师不必多说,本王心意已决。” 此时但见一直未发一语的假凌芸紧紧咬着下唇,半晌声若蚊蝇地挤出两个字:“殿下……” 聂沛涵转首见是假凌芸,立刻问道:“你脸色不好,可是病了?”那语中的关切之意,听在鸾夙耳中,应是带着几分真心。 假凌芸徐徐摇了摇头,否认的同时,眼眶已隐隐有泪将要落下。鸾夙这才正色看向不远处的假凌芸,亦见对方正含泪看向自己。 鸾夙忽然想起自己此次遭郇明掳劫之时,假凌芸所做出的事。这姑娘当时推说自己是凌芸,大约是以为郇明要狠下杀手,心中过于害怕,为求自保罢了。岂知误打误撞,假凌芸恰好碰上了真凌芸。 凌芸看着她美人含泪的哀求模样,瞬间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怕自己将那日的事告诉聂沛涵吧。 其实鸾夙并没有打算说出来,今后亦不打算告诉旁人。于是便对假凌芸做出释然一笑,谁料此时聂沛涵却又朝她问道:“你对芸儿说了什么?” 鸾夙霎时大为光火:“殿下几时看见我对凌姑娘说话了?什么日子什么时辰?哪只眼睛哪只耳朵?” 面对鸾夙的质问,聂沛涵只云淡风轻道:“恼了?我不过随口问一问。” “我也不过随意恼一恼。”鸾夙冷笑一声:“殿下不是让我今日便搬走吗?我要收拾行装了,烦请殿下回避吧。” 聂沛涵未再说什么,正欲出门,却听鸾夙又道:“我手伤未愈,多有不便,想请凌姑娘留下相助。” 聂沛涵闻言眉头微蹙,却终是未再对鸾夙说什么,只转向假凌芸问道:“芸儿今日怎么了?” 假凌芸连忙强忍泪意,勉强笑回:“没什么,芸儿担心姐姐,今日见姐姐安然无恙回来,心中欢喜罢了。” 聂沛涵面上露出温和一笑:“你还是如小时候一样爱哭。” 假凌芸闻言倒没什么反应,然而这话却成功让鸾夙鼻尖一酸。她强迫自己打断这一份绵长回忆,再对凌芸问道:“凌小姐可愿搭把手?” 假凌芸连忙点点头:“肯的,姐姐要芸儿做什么都行。” 鸾夙很是满意她的反应,再转看聂沛涵,笑道:“殿下若再站下去,今日鸾夙可就收拾不完了。还是殿下好奇那些女儿家的事物?” 聂沛涵眯着眼看了鸾夙片刻,面无表情拂袖而去。丁益飞见状,亦深深看了假凌芸一眼,随之而出。 聂沛涵与丁益飞一走,假凌芸立刻哭着跪地请罪:“姐姐原谅芸儿吧,芸儿……芸儿当时实在太害怕了,才会口不择言……”说到最后,竟已泣不成声。 鸾夙忽然抬手抚了抚自己右颊上的伤口,反问道:“你怕我告诉慕王?” 假凌芸边哭边点头:“都是芸儿的错……姐姐要如何处置芸儿都可,但求不要告诉殿下……芸儿不想让殿下看不起……” 鸾夙闻言低叹一声:“你想错了,殿下若知晓其中因由,只会对你更为怜爱。” 假凌芸仍旧啜泣不止:“芸儿知道殿下对姐姐不同一般……一时糊涂……姐姐别怪我。” 鸾夙自嘲地笑了笑:“有什么不同一般的?不过是我救过他一次,且还有些利用价值,仅此而已。” 假凌芸却是摇了摇头:“殿下在芸儿面前,都是自称‘本王’,唯有在姐姐面前,才会自称‘我’。” 鸾夙只觉这说法十分敏感可笑:“大约是我太过牙尖嘴利,将他气得了。” 假凌芸这才止住哭腔,仍跪在地上道:“姐姐当真不生气?” 鸾夙低眉想了一瞬,只觉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以探听出假凌芸的真实身份。她施手将假凌芸从地上扶起,淡淡道:“若要让我不生气也可,你将罗袜脱掉,教我看看。” 假凌芸闻言却脸色大变,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姐姐……姐姐说什么……为何要脱芸儿的鞋袜……” 鸾夙一直盯着假凌芸梨花带雨的娇颜,此刻终是能够将她与记忆中的一个女孩重叠在一起。这惶恐的表情,这磕磕巴巴的语气,还有胆小如鼠的性格…… 鸾夙的眼眶有些微湿润,她再次吸了吸鼻子,从腰间取出一个香囊,将其中半枚玉佩拖在掌心之中,含笑示于假凌芸面前:“认得吗?” 假凌芸只看了一眼,面上便露出诧异之色,紧接着又是难以置信、惊愕、欢喜、感慨……最后终是热泪盈眶。她颤颤巍巍地从脖颈之中取出另外半枚玉佩,当初那一分两半的棱角也被磨得圆润光滑。两个女子手中各执一半玉佩,终于仔仔细细凑到了一起,拼成完整的一枚。 时光仿佛瞬间回到了八年前姐妹分离的那一日,寒冬腊月的囚车之中,鸾夙将聂沛涵所赠的玉佩一分为二,以此作为来日相认的凭证。 多少个日日夜夜,在她最难熬的日子里,是这半枚玉佩给了她力量,是这一份寄托之意让她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动力。她与小江儿,不仅是主仆和儿时伙伴,也是相依为命的姐妹,是这世上唯一知晓彼此秘密的那个人。 八年的思念与记挂,八年的企盼与祈祷……这一日,这一刻,姐妹两人还能活着再次重逢,已让她等了太久太久。 鸾夙终于哽咽开口,强忍泪意轻声唤道:“小江儿……” 江卿华却是失声痛哭起来:“小姐……我是小江儿……我是小江儿……” 鸾夙见她大哭出声,自己终是再也忍不住,毫无顾忌地痛哭起来。 一时之间,这别院中,唯有姐妹两久别重逢、抱头痛哭之声。这哭声之中,是喜悦,是感慨,是自伤,也是无奈…… 从江卿华口中,鸾夙得知了她这些年的经历。原来自两人互换身份之后,江卿华并没有被送入教坊,而是半路上被人劫走,关在一处暗室里呆了两个月,才又被人放了出来。 从暗室出来之后,江卿华遭到了毒打凌虐,饱受各种折磨。有人一直逼着她回答种种问题,她却死死牢记着父亲与自己的嘱咐,咬牙强忍,只字未提足踝上的图案,每日里除了哭,还是哭。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一年半,掳劫她的人终是放弃逼问,想要对她痛下杀手。是丁益飞及时赶来出手相救,她才免去无辜惨死的下场。此后江卿华便一直跟在丁益飞身旁,期间也与聂沛涵取得联系、保持着书信往来,但却因为聂沛涵身在京州,二人始终没有见面的机会。 直到一年多前,聂沛涵成为统盛帝膝下封王最早的儿子,以不到弱冠之龄受封亲王,迁入封邑,两人才得以相见。彼时江卿华已是十四五岁的标致少女,与聂沛涵时隔六年未见,容貌已变,才会被聂沛涵所错认是凌芸。况且她身上还有自己的半枚玉佩。 江卿华几乎是语不成调地说完了这一段经历,最终抽噎道:“大约是八年前丁叔叔在相府里并未仔细看过小姐相貌,又恰好见过我,是以六年前他相救之时,才会将我错认成小姐……而当时,当时我为了保命……便糊里糊涂冒认了小姐之名……” 原来如此……难怪自己多番请人去教坊司相询,得到的答复皆是教坊司没有凌芸这个人。原来是小江儿半路上被人劫走了…… 鸾夙心中十分愧疚,倘若不是遭受凌府的牵连,小江儿也不会幼年失怙,惨遭凌虐,吃这颠沛流离之苦……而且以小江儿和自己的经历看来,这幕后至少有两拨人在操纵此事: 一拨是将自己和小江儿调换身份的人。而这一拨人早已被坠娘,亦或者说是镇国王府的势力瞒了过去,让对方以为真正的凌芸已在妓院之中被凌虐致死。且这拨人的目的并非龙脉,只是想对凌府赶尽杀绝,仅此而已。 另一拨人却是冲着龙脉而来,但不知自己和小江儿已被调包,才会误将小江儿当做自己掳劫了去,严刑拷问。若非最终丁益飞及时援手…… 鸾夙不敢去想小江儿会是怎样的下场。 江卿华见鸾夙面上黯然,又将自己衣带解开,露出背上纵横交错、触目惊心的伤痕,道:“这背上的伤疤,皆是那一年半里被人打的。倘若不是他们有所图,我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了……每每皆是还剩一口气的时候,他们会给我治伤,治好了再接着打……” 说到此处,江卿华的语中已是隐有惧意,好似回忆起了昔日的恐怖往事。鸾夙颇为心疼地抚过她背上一道道伤痕,只觉心中内疚之意更盛。 自己伤了双手,已觉百般痛楚难忍;而单看小江儿背上这些陈年旧伤,也不知要比自己的手伤严重多少倍……更何况当时她的年纪还这样小。 鸾夙不知江卿华是如何坚持下来的,若是换做她自己,在那样的折磨之中,只怕早已支持不住了。 相比之下,自己当年虽沦落妓院之中,却已足够幸运。 鸾夙将自己与臣暄的关系一语带过,不是她不愿说,只是不想再为江卿华增添负担。姐妹两人互诉了八年来的各自经历,听罢皆为对方的奇遇唏嘘不已。鸾夙看着江卿华背上的伤疤,边为她系上衣带边道:“咱们姐妹既然重逢,以后我必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江卿华闻言身子一僵,沉默须臾才回道:“如今既已真相大白,我也应当如实告知殿下和丁叔叔,小姐才是真正的凌芸。” 鸾夙微微苦笑:“小江儿,你可是喜欢上了他?” 江卿华面有愧色:“小姐会嘲笑我吗?” “岂会?”鸾夙笑道:“这些年你受我牵连,吃了不少苦……他对你好,又是这样出众的男子,你喜欢他,本无可厚非。” 江卿华声若蚊蝇:“但我到底是冒用了小姐的名义……” 鸾夙沉吟片刻,却是徐徐问道:“小江儿,聂沛涵野心勃勃,并不是闲散王爷……你可想好了?” 江卿华毫不犹豫地点头:“即便跟着殿下做个侍婢也满足得很。” 听闻此言,鸾夙又想起了那日聂沛涵曾对自己坦诚会娶她。不管他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鸾夙相信,至少他会看在那一份儿时情谊上,善待小江儿,善待“凌芸”。 鸾夙微笑着将江卿华的衣带系好,郑重嘱咐道:“既然如此,你要记住,这世上已无江卿华。从今以后你便是凌芸,而我只是鸾夙。” 第49章:闲逛烟岚 迫于聂沛涵的威胁,鸾夙到底还是妥协搬入了他的院子里。不过聂沛涵在东,鸾夙在西,平日里倒也互不打扰。再加上她面伤未愈,不愿出门示人,两人三五日也见不上一面,如此也算相安无事。 只不过自与江卿华相认之后,姐妹两人往来甚是频繁,江卿华几乎日日都往聂沛涵的院子里跑,先去瞧瞧鸾夙,若是能碰上聂沛涵在府内,也会去问个安。鸾夙知晓江卿华的心思,每每见她两腮绯红从聂沛涵的书房里出来,便会掩面低笑。 鸾夙偶尔会指导江卿华作画写字,江卿华也充当了鸾夙的双手,为她做一些不便之事。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一个半月,新年也在聂沛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快氛围中到来。正月刚过,聂沛涵终是瞧不下去鸾夙与“凌芸”越走越近,挑了日子专门来寻她的晦气。 二月初一,鸾夙脸伤痊愈。为着右颊上被聂沛涵利箭擦破的伤口,她整整憋在聂沛涵的园子里四十天,无法抚琴作画,也没了心思看书,若不是江卿华日日来与她说笑解闷,想必她早已闷坏了。 这一日,因着大夫松口夸她脸上肌肤更胜从前,鸾夙心情大好。正欲出了聂沛涵的院子在府邸走动走动,出门却恰好与他面对面相撞。鸾夙往后踉跄几步,扶着门沿站定,见了来人,欢喜之意立时减掉两分:“殿下有何贵干?” 聂沛涵却是凤眼微眯,盯着鸾夙面上瞧了片刻。他与鸾夙虽同住一院,却已数日未见,不想屈大夫的药如此神效,短短四十天已让鸾夙右颊疤痕尽去,白里透红。聂沛涵忽觉自己去了一块心病,遂淡笑道:“脸上恢复得不错。” 饶是鸾夙对聂沛涵颇有敌意,听闻这句话也不由缓和了面色,再抚了抚如今平滑的右颊,勉强露出一丝笑意:“托殿下洪福。” 聂沛涵轻哼一声:“要出去?” “脸伤好了,自然要出去走走。” 聂沛涵想了一瞬,原本要警告鸾夙疏远“凌芸”的话却卡在嗓子里没说出来,反而问道:“可要出府走走?” 鸾夙霎时面露喜色:“我能出去?” 聂沛涵嘴角噙笑:“本王今日闲来无事,愿当护花使者。” 鸾夙面上立刻有些扫兴之意。 “怎么?不去?”聂沛涵再问。 鸾夙咬了咬牙:“去!为何不去?来了烟岚城怎能不瞧瞧南国风情?我不仅要去,我还要逛集市、买物件。烦请慕王殿下把在马车上烧掉的积蓄赔给我。” 聂沛涵随意地理了理衣袖:“你报个数。” 鸾夙将自己的积蓄数目番了一倍,报出一个数字。 聂沛涵闻后眉头不皱:“今日便让账房支给你。” 鸾夙面上露出戏谑笑意:“殿下别急,我说的不是白银,而是黄金。” 聂沛涵嘴角抽了抽:“月底先支一半。” 鸾夙见状甚是开心,一时忘记自己手上有伤,拊掌大笑起来。然而只拍了一下,却觉手上一疼,又低低呻吟一声,蹙了蹙眉。 聂沛涵见状亦蹙眉问道:“传屈大夫?” 鸾夙摇了摇头:“先去逛集市!” ***** 聂沛涵命冯飞备了马车,与鸾夙一道坐入车内,浩浩荡荡往烟岚城最为热闹的集市上去。这一幕仿佛又回到了鸾夙被挟持之初的日子,三人也是如此从北熙一路南下而行。 聂沛涵见鸾夙对冯飞甚是热络,不时掀开车帘与之交谈,又问东问西,便淡淡道:“看来你不仅与芸儿走得极近,与冯飞也甚是熟稔了。倒教本王刮目相看。” 鸾夙瞥了聂沛涵一眼,面无表情回道:“我出身青楼,所见花客鱼龙混杂,若是不擅长与人打交道,这口饭还能吃下去吗?” 聂沛涵心中没来由地沉了一沉:“难怪臣暄会对你青眼相看,委以重任。” “也难怪殿下会对拂疏青眼相看,委以重任。”鸾夙讽刺回道。 聂沛涵冷哼一声,没再接话。鸾夙见他隐有恼火迹象,心中也有些惧怕,想了想,忙又将话题引回到冯飞身上:“这一路上冯大哥对我多有照顾,我不是不知好歹、不分好坏之人。” “原来你知道好歹,”聂沛涵面带嘲讽,“冯飞是本王手下,他照顾你乃是本王授意,怎也不见你对本王客气?” 鸾夙撇了撇嘴:“我是女儿家,眼中只有细微之事。冯大哥办事细腻,知道我吃药怕苦,特意备了梅子给我。这份体贴心思,才是教我感动之处。” 聂沛涵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车内又传来片刻沉默,鸾夙察觉聂沛涵已然不悦,也不知为何而起,只得知趣住嘴。幸好冯飞及时停车相请,否则鸾夙也摸不准聂沛涵是否会对自己莫名其妙地发一顿火。 “主子,味津楼到了。”冯飞在车外恭谨禀道。 聂沛涵这才又看了鸾夙一眼:“这家酒楼是烟岚城里最好的,先用午膳,再逛集市。” 鸾夙心中长舒一口气,忙赔笑道:“一切听从慕王殿下安排。” 今日聂沛涵特意换了布衣,然举手投足仍难掩贵气。冯飞这边厢刚引着两人上了味津楼,那边厢掌柜已笑脸相迎:“林公子,许久不见啊!” 聂沛涵淡淡回道:“你仔细安排吧。” 掌柜闻言却面露难色:“实在不巧,今日雅座已满,唯有大厅……” 聂沛涵摆摆手:“无妨。”这是在他自己的封邑之上,他对出行一事还是极为放心的。 掌柜连忙笑道:“靠窗的位置给您腾出来。其实大厅有大厅的好处,大厅可以听说书呢!”边说边将三人往大厅靠窗的位置引去。 鸾夙就着二楼窗户朝外看去,此刻正值晌午,街上来往热闹,车水马龙,坐在此处恰好能将整条街的景色收入眼中,不失为一个好位置。鸾夙从街上收回视线,抬眸却见对座的聂沛涵正看着自己,不禁问道:“我脸上有东西?” 聂沛涵这才笑了笑:“没有,不过是见你兴致颇高。” 鸾夙喝了口茶水:“但愿冯大哥带够银子。” 冯飞亦低头喝了口茶。 鸾夙记得聂沛涵曾说过,他只喝酒与白水,从不饮茶,此刻看着他空无一物的茶杯,便问道:“林公子是喝酒?还是白水?” 聂沛涵露出今日里最为魅惑的一个笑容:“你学得倒快。今日我酒水不沾。” 鸾夙挑了挑眉:“还没顾上问,你为何自称‘林公子’?” “表字‘梓霖’。” 鸾夙恍然大悟。 不多一会儿,小二已将饭菜上齐。三人刚动了筷子,厅内却响起了一阵鼓掌声,原来是说书开始了。 只见那说书之人五十岁左右,是个半瞎,有一只眼并不灵光,此刻正在台上开口道:“昨日老朽与诸位说了一段北熙轶事,收的打赏颇多,今日便再说一段关于北熙镇国王世子的风流之事……” 此话甫毕,厅内又是一阵叫好之声。鸾夙却蹙了蹙眉,面上一红,对聂沛涵道:“市井之语大多不实,不听也罢。” 聂沛涵却是神色莫辨地看着那说书之人:“消遣而已,听听无妨。” 鸾夙顿时没了胃口。 但听一声敲锣响起,台上已开了讲。不出鸾夙所料,说书人讲得这段风流韵事果然是与自己有关,不仅有关,且还忒不属实。 大约是为了取乐听众,说书的段子从臣暄入黎都为质开始讲起,到他如何与自己相识,如何与人争美,如何作画赋诗赞美自己,自己又如何与他缠绵等等,桩桩件件都逐一说来,讲得是天花乱坠、夸大其词。尤其说到臣暄单独建了一座隐寂楼以便与自己日夜厮守之时,厅内发出的旖笑淫思不绝于耳,直教鸾夙听得面红耳赤,心中也很是光火。 鸾夙羞怒交织,大倒胃口,再看聂沛涵也是面色阴沉可怕,但却仍旧目不转睛盯着台上,似是听得颇为认真。鸾夙见状将筷子一撂,道:“我吃不下了。” 聂沛涵也不看她,只兀自瞧着台上说书之人,回道:“他说得难道不是事实?天下人可都是这样想的。” 鸾夙沉默了。是呵,这不就是臣暄的初衷吗?当时他在黎都为质,寻自己襄助,不就是想要制造出风流假象吗?如今看来,这一计策很是成功,不仅放低了武威帝原歧的防备,也将他的风流之名传到了南熙。 鸾夙从前自问不甚在乎“名声”二字,在答应臣暄之时也早已料到自己会因此名誉受损。可不知为何,今日当她真的坐在这里,再以局外人的身份来听这一段往事之时,竟会觉得如此不堪和……难受。 大约是因为与江卿华相认了的缘故吧!鸾夙在心底为自己释疑,因为与小江儿的重逢,让她忆起了凌府旧事,才会这样感叹羞赧。 当初好好的大家闺秀,如今却已沦落成为天下人口中的艳妓花魁…… 鸾夙正兀自沉默感叹,台上却又是一声锣响,只见那说书人已朝台下鞠了一躬,卖起了关子,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台下立时嘘声一片。那说书人也不怕有人砸场子,拿了个大盘子笑嘻嘻下了台来,开始在厅内挨桌讨赏。眼看着就要走到鸾夙这一桌,冯飞率先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不好,便轻轻敲了敲桌子以示安慰。 鸾夙看着那说书先生讨赏的模样,心头涌上一阵厌恶之意,她刻意别过脸去看向窗外,眼中已是隐隐含泪。 须臾,说书人已走到了聂沛涵三人跟前,此时他的盘子里已存了不少赏钱,小有铜板,大有碎银子,低眉顺眼地对聂沛涵与冯飞笑道:“几位客官添喜添福。” 冯飞正待掏出钱袋,“啪嗒”一声,聂沛涵已将一锭沉甸甸的金子放入说书人盘中,冷冷一笑:“说得不错。” 第50章:沉鸾之孽(一) 说书人盘中传来的“啪嗒”声响立时让鸾夙回过神来。 什么叫做“说得不错”? 鸾夙蹙眉看向聂沛涵,却见他并不看自己,也不看说书人,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幽黑双眸中隐约透露一丝闪烁之意。那说书人低头一看盘里是锭金子,大为惊喜诧异,倒也反应极快,连忙四下看了看,捏起金子迅速揣入怀中,这才又对聂沛涵俯身行礼:“多谢贵客重赏。” 聂沛涵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倒是鸾夙冷冷插了句话:“这钱你也赚得心安理得,不怕烂了舌头?” 她原意是讽刺说书人夸大其实,坏了她与臣暄的名誉,然而听在说书人耳中,却是另一番想法。此刻只见那说书人神色持重,对鸾夙回道:“贵客说得极是,小人不过信口拈来,实在当不起这重赏,若违心收下,也难以消受。”他偏头想了一瞬,又道:“小人祖上会些算命功夫,倒能为几位贵客卜上一卦,也算回报贵客重赏。” 鸾夙又是一声冷笑:“你瞎了一只眼,可别看走眼了。” 说书人也不见生气,只是恭谨回道:“贵客有所不知,算命这一行,我们称之为‘窥天眼’,窥得多了,自然要受报应。‘十算九瞎’,小人也不能逃脱此罚。若不是怕自己遭了天谴,便不会改行说书了。” “原来你还知道会遭天谴?”鸾夙面上嘲讽之意更胜:“你说书的故事只怕也是算出来的吧。” 聂沛涵闻言却好似要与鸾夙刻意作对一般,她此话甫毕,他已对说书人问道:“怎么算?” 说书人再回一礼,道:“看面相。只不过为了小人性命着想,小人不能说破,只能给贵客提几个字。贵客参不参得破,便要看天意了。” 聂沛涵指了指鸾夙:“先算算她。” 说书人在鸾夙面上端详一阵,便沾了她的杯中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局”字。鸾夙垂眸看了看,尚未来得及发问,说书人已开口解释道:“是当局之人,也是局外之人。” 鸾夙不语。 “有趣,”聂沛涵指了指自己,淡淡发问:“在下如何?” 说书人闻言又仔细观察了聂沛涵,再次沾了茶水在桌上写道“贵”,随即解释:“您是小人此生所见最尊贵之人,贵气逼人,贵不可言。” 聂沛涵将右手食指在桌子上轻轻敲着,似在思索他话中之意。 那说书人见状,又道:“小人今日能见贵客一面,是小人之福。既收下您这锭金子,小人尚有两句话相赠。” 聂沛涵伸手相请。 说书人再次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十四个字后,便拱手无言告辞而去。 “此生不及双栖凤,朱颜对镜沉鸾孽。” 聂沛涵看着用茶水写成的这两句话,忽然抬手拂掉前头十一个字,起身对冯飞道:“今日不逛了,回府。”言罢已迈步朝楼梯处而去。 鸾夙伸头瞧了瞧桌上留下的三个字,口中尽是不解之意:“沉、鸾、孽?” ***** 翌日,慕王府,聂沛涵书房。 “郇明掳走鸾夙姑娘之事,迄今已过去整整两月,殿下可有问出个中情由?”丁益飞抿了一口茶,看似无意地问出口。 聂沛涵蹙了蹙眉:“她不肯说。” 丁益飞眼角微抽:“鸾夙姑娘是名动天下的花魁,不知郇明可会有非分之想?” 聂沛涵眸光一闪:“看似不像。” 丁益飞闻言忽然开始在书房之中来回踱步,踱了一会儿功夫,又停步道:“郇明此人深不可测,却对她一个青楼女子穷追猛打,必然事出有因。”他试探地再看聂沛涵一眼,补充道:“只怕此事还不在小,必是他颇为顾忌之事。倘若咱们能探出来……” 聂沛涵没有做声。 丁益飞见状沉吟片刻,又叹道:“其实反之想想,这事鸾夙姑娘捂着不说,咱们谁都没有法子保她无恙。唯有设法让她说出来……当一个秘密已不能称之为秘密时,她自然会安然无恙了。” 聂沛涵闻言神情微变,半晌才道:“本王明白。” 丁益飞又是轻轻一叹:“殿下对她太过宽厚了。必要之时,必要之事,必要之手段,君子亦可偶尔为之……殿下莫要忘了,她是臣暄的女人。” 聂沛涵凤眼微眯:“老师多次在本王面前提起这个事,是怕本王记不得吗?” 丁益飞听出话中责问之意,连忙俯首请罪:“老臣老了,记性不大好了。还望殿下恕罪。” 聂沛涵轻笑出声:“只怕老师的记性比谁都好。” 丁益飞干咳一声,又道:“是老臣之错,老臣并无为难鸾夙姑娘之意……只要她肯说。” 是啊,聂沛涵在心底慨叹,只要鸾夙肯说,丁益飞必不会为难她。只不过他不为难鸾夙,尚且还有一个前提——只要她肯说出来。但是依鸾夙那个性子……倘若她执意不说呢? 聂沛涵再次沉默起来,毫无前兆地走到桌案前开始提笔写字。时间缓缓流逝,聂沛涵却一笔一划写得郑重,待他停笔字成之时,已是小半盏茶后。聂沛涵俯首盯着案上墨迹未干的宣纸,这才缓缓道:“本王亲自审问……老师说得对,她是臣暄的女人。” 言罢兀自推门走出书房。 丁益飞心生好奇之意,按捺不住走至案前执起宣纸一看,唯见上头写着两个大字——沉鸾。“鸾”字下头分明尚有一字之空,由此可见聂沛涵应是打算再写一字的,只不知为何他没有写完,刻意留了这一处白。 “沉、鸾。”丁益飞低低念着,面上不由笑了出来,看来这一次,聂沛涵不会再对鸾夙怜香惜玉了…… ***** 自昨日从味津楼归来之后,聂沛涵几乎彻夜未眠。说书人的那些话,一直在他脑海中回想。台上添油加醋的说书段子、台下以水代笔写下的字句…… “此身不及双栖凤,朱颜对镜沉鸾孽。” 一只鸾鸟,自然不能身栖两凤。 聂沛涵左手握拳,背在身后,踱步进了鸾夙的屋子。 鸾夙此时正与江卿华在屋内说话,见有人推门而入,连忙起身蹙眉问道:“又不敲门?” 江卿华则娇滴滴唤了声:“殿下。” 聂沛涵左手仍背在身后,脸上并无表情,只对江卿华道:“芸儿下去吧。” 江卿华颇为担忧地瞧了鸾夙一眼,立在原地踌躇片刻,还是低低请求:“殿下莫要为难姐姐。” 聂沛涵并未回话,倒是鸾夙笑道:“殿下怎会与我一般见识?妹妹回去吧。” 江卿华心中隐隐有些不祥之感,却终究不敢再多说什么,埋着头出了鸾夙的屋子。 “妹妹?”直到听闻房门重新被关上的声音,聂沛涵才淡淡反问:“你忘记我对你说过什么了?” 鸾夙不语。她自己记得,聂沛涵让她离“凌芸”远一些。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既然已知晓了真相,姐妹二人的重逢喜悦自会压倒聂沛涵的数次警告。 “看来是我对你太好了。”想是鸾夙沉默太久,聂沛涵已兀自笑了笑,道:“好到你都不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了。” 鸾夙闻言有些不解:“殿下今日是专程来寻晦气的吗?” 这一次轮到聂沛涵沉默。 鸾夙再道:“我知道殿下的意思,凌小姐是大家闺秀,天真无邪、不谙世事。而我出身风尘,阅人无数,无论身份还是别的什么,都不配与凌小姐交朋友……” 她看着聂沛涵逐渐蹙起的眉头,再道:“只是殿下反之想想,我在北熙有依有靠,只因你与镇国王世子之争,便无故被掳来此地,我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难道还能对凌小姐不利?需要劳烦殿下时时提心吊胆着?” 说到此处,鸾夙语中已有微不可辨的哽咽之意。虽只转瞬即逝,却仍旧教聂沛涵听了去。 鸾夙心底其实是有一丝安慰的,聂沛涵如此抗拒自己与江卿华接触,不过是因着自己出身低微、身份尴尬。如此说来,也算是间接证明了聂沛涵对凌芸是有一丝情义的,无论是对“凌芸”这个名字,还是对江卿华这个人,这已足以令鸾夙感到欣慰。 屋内的气氛闷得有些发慌,两人却都没有再开口。半晌,聂沛涵才走近一步,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问题:“昨日在味津楼中,那个说书人写的字,你可记得?” 鸾夙回忆片刻:“我是一个‘局’字,你是一个‘贵’字。” “还有呢?”聂沛涵再问。 “还有……”鸾夙偏头想了想:“我只记得还有一长串句子,尚未来得及看,便被你抹掉了。” “我留了三个字。”聂沛涵看着鸾夙。 鸾夙使劲回忆昨日的情形,犹记得聂沛涵拂去其它字之后,便起身离座,而她不过粗略扫了两眼,桌上的水迹便干了。鸾夙蹙眉想了半晌,面上渐渐浮起为难神色,良久才道:“我印象中是有个‘鸾’字。” 聂沛涵瞧着鸾夙使劲回想的模样,终是冷笑一声:“你果然记不得了……不要紧,有一件事你记得便可。” 鸾夙只觉今日聂沛涵异常得很,心情也不甚好,便知趣地住口不言,想要避过锋芒。然而聂沛涵好似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已踱步至她面前,伸出右手按上她的肩头,微一发力将她按回身后的椅子上。 鸾夙被迫在椅子上坐定,这才意识到事态有些不妙。但见聂沛涵也随之落座在江卿华方才坐过的椅子上,与鸾夙对面相视,离得极近。 鸾夙快速上下打量了聂沛涵,发现他从入门起便一直将左手背在身后,不禁有些好奇。刚露出几分探究神色,聂沛涵却已主动将左手从身后抽出,摊开掌心示于鸾夙面前…… 第51章:沉鸾之孽(二) 聂沛涵掌上是一只泛着银光的长钉,造型甚是奇特。鸾夙只扫了一眼,便觉得有些不寒而栗。她瞧着聂沛涵的幽深眸光,耳中听他说道:“此物名为‘透骨钉’,顾名思义,可穿肉透骨。是宗人府的刑具之一,看似并无甚可怖之处,但刑讯逼供的效果出奇得好。” 聂沛涵深眸盯着掌中长钉,继续道:“受了此刑的犯人并无性命之忧,然每每却皆是痛不欲生……用过此刑之处,终生难以愈合。” 鸾夙终于听出了聂沛涵话中之意,冷冷笑道:“也不知是谁从前说过,要保我毫发无伤。” 聂沛涵却是幽幽一叹:“只可惜你并不听话。” 鸾夙心中顿时一凉:“慕王殿下想在我身上哪处用刑?” 聂沛涵执起那枚透骨钉,放在眼前端详许久,面色已变得颇为平静,问道:“郇明为何两次擒你?” 鸾夙噙着冷笑,并不说话。 聂沛涵将透骨钉贴面放至鸾夙右眼下方:“郇明那日便是被我伤了这只眼。” 鸾夙闻言双眸紧闭,面上仍是冷意,唯有闪动的长睫透露出一丝惧怕。 聂沛涵轻叹再问:“可是与龙脉有关?” “我即便知道,也不会告诉你。”鸾夙只答了这一句。 聂沛涵将透骨钉收回自己手中:“看来你是想告诉臣暄。” 鸾夙倏然睁开双眼,盯着聂沛涵的魅惑容颜,倔强冷回:“聂沛涵,你一直将我看作是臣暄的附属品。无论是排斥我与凌芸接触,还是方才那一句话,足见你从没将我当个人看。你既不懂得尊重人,也休想旁人都服气你。” 聂沛涵忽然笑了:“我是南熙皇子,你是北熙花魁,身份云泥之别,我为何要尊重你?我只须震慑你。” 鸾夙眼中泪光一闪而过:“你说得没错。我的确窥得了郇明的大秘密,这秘密教任何人得知了,都足以抵过千军万马。但我不会告诉你,杀了我也不会说。” 鸾夙狠狠盯着聂沛涵,面上却漾起一个最为妩媚的笑容:“我是臣暄的人,但凡还有一口气在,这个秘密我也只会告诉他。你今日最好杀了我,否则他日你一定后悔。” 聂沛涵看着鸾夙面上极为妩媚又极为狠戾的笑靥,只挤出四个字:“他值得吗?” 鸾夙再次用沉默与笑靥回应了他。 聂沛涵终是眯起一双好看的凤眼,透骨钉的冷光衬着他颠倒众生的绝世容颜,再次贴在鸾夙的右颊之上:“你说得对,既然不能为我所用,我应该杀了你……我最好现在就杀了你……” 鸾夙忽然伸出双手握住聂沛涵的手腕,将透骨钉紧紧贴在自己颊上:“这里下手如何?可惜至多破了相,死不了人。”她又握着聂沛涵的双手缓缓下移,终是停在自己咽喉之处,面上毫无惧色:“还是这里比较好。” 不知为何,聂沛涵觉得鸾夙的无所畏惧之下,掩藏了几分失望之意。什么是失望?有希望才会有失望。 “你就这么倔?不肯在我面前低一次头?”聂沛涵心中五味陈杂,平生下手头一次这样犹豫,这样不干脆。 “我说过了,慕王殿下高高在上,从不懂得尊重人。”鸾夙仍旧握着聂沛涵的右手手腕,将透骨钉按在自己咽喉之上,此刻只要她微微低头,那长钉便会穿喉而过。 聂沛涵的右手仍旧稳稳停在鸾夙咽喉之处,手腕尚能够感到鸾夙掌中的微凉之意。说来这仿佛是他们头一次相对而坐、两手交握,明明是这样亲近的姿势,却又是如此绝望的关系。 聂沛涵看着鸾夙微抬的下颌,另一只手情不自禁钳制其上。尖尖的下巴握在他手中,只要微一使劲朝透骨钉按下去,他便再也没有这些烦恼忧愁。 有那样一瞬间,聂沛涵感到自己起了前所未有的杀意,比之以往在战场上歼敌时有过之而无不及,钳制住她下颌的手也微微收紧。鸾夙被捏得有些疼痛,便轻轻蹙了蹙眉,握在聂沛涵腕上的双手就势松开,面上一副愤慨的视死如归之意,再次紧紧闭上了双眸。 “鸾夙,”她听到他唤她,“看我。” 这一次,她连长睫都没有闪动。 “睁开眼看着我。”他几乎要勃然大怒。 鸾夙仍旧没有睁眼。 聂沛涵感到一阵绝望之意涌上心头,却还是心有不甘:“我若当真下得去手……你可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 鸾夙的睫毛终于微微闪动,须臾却仍没有睁开双眼,只深深吸了吸鼻子,回道:“我无话可说……不,唯有一句——若有来世,避君三舍。” 若有来世,避君三舍…… 鸾夙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便感到一直钳制在自己下颌处的手渐渐松了开来,那想象中痛入骨髓的冷钉却一直没有发作。鸾夙不由睁开双眼,恰好瞧见聂沛涵缓缓收回右手,将透骨钉握在他自己手中。 鸾夙有些不解与疑惑,看着聂沛涵依旧淡然沉稳、面无表情的俊颜,不知他此举何意。然而渐渐的,鸾夙终于发现有些异样,聂沛涵虽然面上保持着波澜不惊,可那额上分明已渐露青筋,好似是在强行忍耐着什么。 鸾夙尚未及细究,便随之感到自己裙上有些微动静,顺势低眉一看,才发现裙裾上竟是沾染了一滩殷红血迹!她连忙抬首再看聂沛涵,想要寻找流血的出处,直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视线才最终停驻在他右手之上。 但见那枚透骨钉此时已穿透了他的虎口,钉身从手背之上露出尖端。那汨汨的鲜血不停地顺着他指缝滑落,尽数滴在了她的裙裾之上。 他竟是将那枚透骨钉攥透了! 鸾夙的震惊之意越来越盛,不可置信地看向聂沛涵,几乎是恶狠狠道:“聂沛涵,你这个疯子!” 聂沛涵闻言却忽然绽放出一个魅惑笑容:“这一次你终于被我激怒了。”他低眉看着嵌入自己虎口的长钉,微笑着施手将它拔出,那面上模样云淡风轻,手上动作也干脆随意,好似不过是摘了一朵花,折了一株草。 一小股鲜血再次从聂沛涵的右手虎口处喷出,几乎要渐到鸾夙衣襟之上。 那位自虐的本尊却笑得越发没心没肺,对着鸾夙笑了许久,才缓缓执起她的右手,用他鲜血淋漓的手掌在她掌心之上来回摩挲,仿佛是要将她掌中的每条伤痕都铭记在心。 良久,聂沛涵终是徐徐起身,也不顾汨汨流血的右手,神色郑重地将沾满自己鲜血的透骨钉轻轻放入鸾夙手中:“我原说过半年之后放你走……如今我改变主意了。你一日不说,我便陪你耗着。” 言罢转身朝门外走去,走至门口处,又停下脚步,并不回头,语气之中更见疏离冷淡:“以手还手,这算不算尊重?鸾夙,咱们两清了。” 若是聂沛涵此刻回一回头,他定能看到鸾夙眼中闪烁的泪光。可惜世事只在这一瞬之间,过了这个因,便没了这个果。他终是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到底没能看见鸾夙面上垂下的两行清泪。 一颗颗硕大泪珠滴落在鸾夙沾满鲜血的手上,立时将那殷红的血色冲淡了些。鸾夙死死盯着手中那一枚寒光冷物,喃喃自道:“涵哥哥……” ***** 鸾夙也不知自己究竟坐了多久,待到清醒之时,却发现自己身在房内的榻上。她揉了揉略微酸胀的双眼,恍惚地起了身,刚恢复一丝清明,却听闻一个颇为惊喜的声音:“你醒了?” 是冯飞。 鸾夙抚了抚额头:“冯大哥,你怎会在此?” 冯飞抿嘴并未回话。 鸾夙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低头看自己的衣服,那已干涸的殷红血迹清晰可见,点点滴滴触目惊心,无一不在提醒着她,那冷冽的寒光、自己下颌处紧紧钳制的手……一切都不是梦。 鸾夙下意识地在床上摸索着,冯飞只站在榻前看她寻找。半晌,终忍不住开口提醒她:“在你枕下。” 鸾夙连忙掀开枕头,果不其然,那一枚幽冷长钉透着寒光,正静静躺在自己枕下。鸾夙将它握在右手之中,再看自己掌上的道道疤痕,某人的血迹仍在。 鸾夙不由失了神,听到冯飞沉沉出声:“殿下……他的手……” 鸾夙不知如何接话。 冯飞又是一叹:“殿下的手并无大碍,屈大夫已看过了……你不必担心。” 鸾夙顿觉嗓中干渴有如火烧,半晌方喑哑吐出几个字:“我不担心……我知他善用左手。” 冯飞闻言面露讶异之色:“你怎会知晓?殿下平日掩藏得极好,此事除却丁将军与我,无人知道。” 无人知道吗?鸾夙在心中苦笑,难道要告诉冯飞,自己八九年前便知道了吗?她的涵哥哥,曾在相府中为她展露过一手绝活,用双手同时写字,且左手写出的字体更为遒劲大气,铿锵有力。 冯飞瞧着鸾夙坐在榻上,忽然又道:“姑娘为何不对殿下说出来?还是你当真打定主意,要告诉镇国王世子?” 听闻此言,鸾夙方才的伤感心思立刻消失,冷冷笑道:“原来冯大哥也觉得……我只是臣暄的女人。”她将一个“只”字咬得分明。 “我多希望你不是……”冯飞语中带着些许黯然,半晌又道:“鸾夙姑娘想走吗?” 若说不想,那是假的。然而她刚刚才与小江儿重逢,并不想立刻忍受姐妹离别之苦。鸾夙兀自思量半晌,心中也渐渐清明起来。倘若她走,她与小江儿的这份情谊,将永存两姐妹心中;倘若她留下,只怕聂沛涵终会成为她们彼此之间的障碍。 她离开,江卿华便永远都是凌芸,他们三人之间也再没了那些痛苦纠葛……鸾夙死死捏着手中的透骨钉,抬首再看冯飞:“冯大哥愿意帮我?” 冯飞“嗯”了一声:“只怕有损姑娘名节。” “我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名节……冯大哥但说无妨。” 冯飞看着鸾夙,心中颇为忐忑:“我去向殿下求了你……再寻机会放你走。” 鸾夙渐渐蹙起眉头:“冯大哥……” 冯飞别过脸去:“姑娘若离开,殿下、芸姑娘、丁将军……还有我,都是解脱。” 旁人暂且不论,这一句话,已算是冯飞表明心迹了。 鸾夙攥着手中的透骨钉,沉吟半晌,方露出一个凄美笑容:“冯大哥说得对……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第52章:沉鸾之孽(三) “殿下的手伤深可见骨,只怕恢复起来极其不易,”屈方边给聂沛涵敷药,边蹙眉叹道。 聂沛涵看着自己逐渐被包扎起来的右手,忽然问道:“比之鸾夙的手伤如何?” 屈方手上一顿,隐约从这句话中听出了扎伤聂沛涵的罪魁祸首,迟疑片刻道:“鸾夙姑娘掌心皆是伤痕,密布较广,恢复不易。可若论起伤口深浅,还是殿下的伤势严重一些。” 屈方给聂沛涵调配的乃是一剂狠药,敷在伤口上疼得很,见效却快。他原以为敷药时聂沛涵会蹙一蹙眉头,可是没有,这位心志坚于常人的慕王殿下,好似失了魂魄一般,不知疼痛为何物。 “屈大夫手下留情,务必轻点儿。”江卿华在一旁看着,甚是揪心,这伤口如此之深,聂沛涵又岂会毫无知觉? 这已是第三日了,自聂沛涵受伤至今,他没有回过慕王府,这三日都是宿在丁益飞的将军府邸。江卿华没有问他的伤是如何而来,却隐约能猜到与谁有关。 三日前,聂沛涵去寻鸾夙之时,她就在鸾夙房中。待到晚间他来到将军府时,整个右手已被严严实实包扎了起来,跟着他的,不是贴身侍卫冯飞,而是南熙名医屈方。 江卿华不敢问,也不愿去问聂沛涵与鸾夙之间的恩恩怨怨,她只知道,那日鸾夙毫发无伤,而聂沛涵却伤了一只手。这意味着什么,她心中清楚。可聂沛涵与鸾夙是否清楚,她便不知了。正所谓当局者迷,自然不如她旁观者清。 江卿华颇为心疼地瞧着聂沛涵的右手,虽然这三日里丁叔叔遣了自己来照料他的伤势,可他一直沉默不语、心不在焉的模样,还是让自己心里凉了半截。 江卿华见屈方已给聂沛涵换过药,便将他送出了屋子,待回来时,却见聂沛涵仍旧盯着右手的伤口,若有所思。江卿华低低叹了口气,终是忍不住道:“鸾夙姐姐她……” “殿下,老臣与冯侍卫有要事求见。”江卿华一句话未说完,便听门外丁益飞的声音传了进来。 聂沛涵好似这才回过神来,看着门外的方向,道:“进来。” 丁益飞当先一步迈入屋内,面上带着几分兴奋之意。他身后跟着冯飞,也是红光满面,颇为意气风发。江卿华分别与这两人见了礼,情知自己已不便逗留,便知趣地退了出去。方走至门外,将门关上,却听到屋内丁益飞朗声笑道:“殿下,今日冯侍卫有喜,老臣是特意来为冯侍卫求个人的。” 聂沛涵挑了挑眉,已是明白了丁益飞话中之意,转对冯飞笑道:“你小子行啊,不声不响的……是谁?” 冯飞却忽然跪了地,诚诚恳恳地禀道:“殿下恕罪,属下想要鸾夙姑娘。” 聂沛涵勃然变色:“什么?” 冯飞深深俯首:“属下……想要鸾夙姑娘。”冯飞在地上单膝跪着,一直没有听到聂沛涵再说话。他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解释与掏心掏肺,想着要如何说服自己的主子。 可是聂沛涵只问了他一句:“何时的事?” 冯飞想了想:“大约是在秋风渡的时候。”他没有欺骗聂沛涵,他对鸾夙另眼相看,的的确确是在那一晚。那一晚鸾夙于秋风之中裙裾飞起,毅然将缰绳套上着火的马匹时,他便对她上了心。 冯飞单膝跪了许久,才又听到聂沛涵的第二问:“她怎么说?” 冯飞有些忐忑,将事先与鸾夙商量好的话重复了一遍:“鸾夙姑娘说,她离开郑城迄今已整整五月光景,镇国王世子都没来寻她,也没有只字片语的交代,可见心里是没她的……她还说她脱了妓籍,与属下相遇,也算天意使然……她,并无异议……”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冯飞只觉自己的声音已然不稳。 “并无异议……”聂沛涵口中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再一次陷入了沉默当中。 冯飞不敢看聂沛涵的表情,可他追随聂沛涵多年,早已将他的脾性摸透。自家主子的长久沉默,以及周身散发的冷冽之意,已算是给了自己一个答复。 冯飞依旧没有起身,丁益飞却已笑着道:“殿下,此乃大喜。” “喜从何来?”聂沛涵的声音越发低沉。 丁益飞却好似并未发现聂沛涵的异样,只兀自笑道:“鸾夙手里捏着幽州郇明的秘密,却一直不肯说,无非是留了念想,盼着有朝一日臣暄能来找她,她再将这个秘密说与臣暄知道……” 丁益飞看了看地上跪着的冯飞,继续笑道:“可如今不同了,鸾夙姑娘既与冯侍卫两情相悦,日后若成了一家子,咱们难道还怕她瞒着不说吗?是以老臣认为此乃大喜之事。” “如此说来倒的确是桩好事,”聂沛涵忽然踱步至冯飞面前,双手背负,俯首看着犹自跪地相求的忠心下属,低低道,“可她是臣暄的女人。” 冯飞脱口而出:“属下不问过去,只看将来。” 此时但听丁益飞又是哈哈一笑:“说来她一个风尘女子,又跟过臣暄,如今能得殿下身边的四品侍卫长青睐,的确是高攀了……不过难得冯侍卫喜欢,她的品性也不坏,若能玉成其事,也是美谈。” 丁益飞瞧着聂沛涵的深沉面色,故意问道:“殿下可是觉得鸾夙姑娘配不上冯侍卫?” “是配不上。”聂沛涵幽幽回道。 丁益飞又是一笑:“求仁得仁,唯有局中之人才知自己想要什么。冯侍卫能抱得美人归,鸾夙姑娘能觅得好归宿,咱们也能探出郇明的秘密,可谓一举三得,一箭三雕……再者我看芸儿近日对鸾夙姑娘极为亲近,若鸾夙姑娘当真跟了冯侍卫,日后芸儿也能与她时常相见……如此应算一举四得了。” 聂沛涵淡然笑了笑,面上看不出是喜是怒:“照老师所言,倒是皆大欢喜。” 丁益飞颔首认同:“正是如此。” 聂沛涵好似当真是在考虑此事,垂眸看了冯飞良久,忽然笑道:“此事关系北熙镇国王府的体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你们都下去吧。” 冯飞这才敢站起身来,抱拳再对聂沛涵表露心迹:“属下是认真的……还请殿下成全。” 聂沛涵只“嗯”了一声:“且容本王想想。” 听到此处,江卿华自觉已经足够,她在门外听出冯飞与丁益飞有告辞之意,连忙一路小跑躲了开,待远远望见二人目不斜视从屋内出来,才重重松了一口气。 …… ***** “小姐为何要答应冯侍卫?”江卿华一边为鸾夙梳头,一边问道。她自窥听到了冯飞与鸾夙的事之后便寝食难安、辗转难寐,第二日终是忍不住来了慕王府,想要问个清楚明白。 鸾夙对镜笑了笑:“我为何不能答应他?” 江卿华爱惜地抚摸着鸾夙的青丝:“冯侍卫虽好,却配不上小姐。我以为小姐这样的女子,应当爱英雄。” “冯侍卫不是英雄?”鸾夙笑问:“那在小江儿心中,谁才是英雄呢?” 江卿华偏头想了想:“冯侍卫不能算英雄,至多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至少是镇国王世子吧,他才配得上小姐。” 鸾夙对她这番话感到很是好奇:“你又不认得世子,怎会知道他配不配得上我?” 江卿华摇了摇头:“我也说不出来。不过单看他能忍辱负重,逃出黎都,便知他是个豪杰。” 鸾夙握住江卿华正给自己梳发髻的手,转过身来看向她:“在你心中,志存天下、雄心勃勃的逐鹿之人才是英雄;然在我心中,敬我爱我、不畏艰险,能另辟一处为我遮风挡雨、纵然前路荆棘密布也一往无前的男子,已算是英雄了。” 不是鸾夙不想对江卿华说实话,她只是不愿再给这个少女增添任何负担了。这个计划若是说与她知晓,只怕她会在不经意间泄露出异样情绪来,再被聂沛涵看出端倪。鸾夙不想惹她担心,更不愿承担任何泄露计划的风险。 江卿华闻言反握住鸾夙的双手:“小姐可是为了我?” 鸾夙假装不解:“我为了你什么?我自然是为了我自己。” 江卿华仍旧不肯相信:“小姐看重冯侍卫什么?” 鸾夙沉吟了片刻,四日前聂沛涵将透骨钉扎入手中的场景又浮现在她的眼前。还有他临去前的那句话——“以手还手,这算不算尊重?鸾夙,咱们两清了。” 鸾夙面上闪过一丝黯然之色,却又立刻微笑起来,对江卿华回道:“是尊重。只这一点,已足以值得我托付终身。” 江卿华终于沉沉地叹了口气:“我该为小姐高兴的……冯侍卫是很好的人,想来对小姐也会很好……咱们再也不会分离了。” 咱们再也不会分离了……她的好姐妹是这样想的,可她却要食言了。鸾夙紧紧握住江卿华的手:“小江儿,谢谢你。” 从慕王府出来,江卿华径直乘车回了将军府,甫至院中,便瞧见聂沛涵在此候了许久。 “问出来了?”聂沛涵见她踱步入内,淡淡相问。 江卿华点了点头:“鸾夙姐姐说,她之所以看重冯侍卫,是因为尊重。” “尊重……”聂沛涵闻言冷冷一笑,那日鸾夙的一番话再次涌上他的心头。 她说自己不尊重她,如今还因为旁人的尊重轻易以身相许。 “芸儿,什么是尊重?”聂沛涵不由问道。 江卿华想了一瞬:“鸾夙姐姐出身风尘,吃尽苦头,如今镇国王世子又对她不闻不问……芸儿以为,姐姐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冯侍卫待人宽厚温和,不会让她觉得低人一等。” “原来这才是‘尊重’。”聂沛涵终于悟了出来:“本王一直以为,坦诚相对是尊重,两不相欠也是尊重……原来是本王错了。” 聂沛涵对江卿华再问:“冯飞可在外头?” “是在外头候着呢。”江卿华进院子的时候,的确看到冯飞守在外头。 聂沛涵推窗远望天色:“你去告诉冯飞,今晚便将她接走吧。本王不赐婚,不证媒,也不许他明媒正娶……等他有朝一日问出了正事,本王亲自为他主婚。” 第53章:沉鸾之孽(四) 聂沛涵当日便回了慕王府,待入了自己院子时,天色已是酉时。夕阳斜照,黄昏渐晚,余晖洒在院子里颇有些寂寥之意。 聂沛涵在院中独立半晌,特意绕到鸾夙的屋子门前。门扉是紧掩着的,也不知她是否在内。聂沛涵站了片刻,忽然瞧见屋内燃起一些亮光,应是鸾夙点了烛火。聂沛涵抬首望望天色,无言转身回了自己屋内。 下人们见聂沛涵四日不在府中,此时又不声不响地回来,冯飞也没跟在身边,纷纷有些惶恐之意。管家在外踌躇了半晌,才敢进屋相问是否传晚膳,岂料屋内一片黯淡,他们的主子也不点灯,只坐在案前盯着自己受伤的右手,不发一语。 管家见状再也不敢多说,连忙又退了下去。 也不知究竟这样坐了多久,聂沛涵才缓缓回过神来。此时夕阳已落,天色黑透,他却仍无点灯之意,只在黑暗之中缓缓解开自己右手上的纱布,露出药味刺鼻的伤口。难怪鸾夙最讨厌药味,的确不大好闻。 “打盆水来,冷的。”聂沛涵忽然幽幽命道,他知道外头有下人候着。 不过片刻功夫,一个丫鬟已端了盆冷水进屋,因着屋内没有点灯,丫鬟也格外诚惶诚恐,将水盆放下便又退了出去。 聂沛涵起身将伤口上的药洗净,感受着右手虎口处传来的剧痛之感,心中仿佛也清明了许多。此时忽听一声娇笑从屋外传来,聂沛涵将窗户推开一个小缝,见是“凌芸”入了鸾夙屋内。 笑声渐渐大了起来,半盏茶后,鸾夙同“凌芸”一道出了屋子,手中还捏着一个包袱。聂沛涵自知此刻脸色必定阴沉吓人,也无比庆幸自己没有点灯。 鸾夙今日着一袭水红衣衫,就着院里的灯笼聂沛涵已瞧得仔细。此时“凌芸”正挽着鸾夙的手臂,更显两个女子之间亲密友好。她二人刚走出屋子几步,“凌芸”却忽然顿下脚步,朝他的屋子看来,面带一副不解之色:“殿下不是回府了吗?怎得不见掌灯?” 鸾夙也依言看了过来,随即垂眸淡笑:“兴许是办事去了。” “凌芸”询问鸾夙:“好歹去向殿下告个辞。” 鸾夙仍旧维持着淡笑:“殿下日理万机,如此小事不必叨扰了。左右是与冯大哥一道,又不是从此隔着千山万水。” “凌芸”闻言眉头一皱:“话虽如此,可殿下的心思……” “咱们走吧。”鸾夙打断“凌芸”的话,幽幽叹道:“‘此身不及双栖凤,朱颜对镜沉鸾孽’,这是最好的结局。”言罢已率先转身朝院外走去,“凌芸”见状,亦快步跟上…… 此身不及双栖凤,朱颜对镜沉鸾孽……聂沛涵在屋内听着,却是万千滋味。她是记得的!她一直都记得!可为何那日自己问她,她会假作记不得? 他早该想到的,她虽出身风尘,然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既能写出缠绵反侧的《长相忆》,又岂会记不得区区十四个字?又怎会不知最后三字的深意? 沉、鸾、孽。 臣、鸾、聂。 聂沛涵不敢细究这三个字,若是只说三人之间的牵绊倒也罢了,他只是有些担忧,“沉鸾孽”是否暗示着她最终会因这段纠缠的关系而香消玉殒? “沉鸾孽”,开头是个“沉”字,最后是个“孽”字,无不暗示着这是一个错误。 想必她也是知道的,若不是心中清清楚楚,也不会在他面前刻意回避,假装忘却。 聂沛涵心头微微漾起一丝涟漪,这意味着什么?还有那日她失望的眼神……聂沛涵低首再看虎口处那个细小却深重的伤口,只觉得像极了某个人。 疮口不大,只钉针大小;受伤却深,已穿透血脉。 沉、鸾、孽。 ***** 江卿华将鸾夙送至冯飞的家中,笑道:“冯侍卫此刻应是被同僚缠着道贺呢,小姐稍坐,我去问问丁叔叔,赶紧将他放回来。” 鸾夙伸手刮了一下江卿华的鼻骨:“谁是小姐?你才是凌芸小姐。可不能再唤错了。” 江卿华吐了吐舌头:“是芸儿失言了,鸾夙姐姐。” 鸾夙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今日你送我过来,已是于礼不合,快回去吧,我独自在此候着就行了。” 江卿华瞧着鸾夙身上的水红色衣衫,抚慰道:“殿下说了,他最近诸事繁忙,待忙过这阵子,便为冯侍卫和姐姐主婚。” 鸾夙淡淡笑了笑:“这也是无妨的,左右人都过来了。” 江卿华却坚持:“女儿家总是要穿大红嫁衣的。” 鸾夙笑笑,不再接话。 江卿华这才起了身:“我去寻丁叔叔问问,可不能让他们把冯侍卫灌醉了。”说着她又再次眨眼娇笑,便欢欢喜喜地出了门。 鸾夙这才安下心来,仔细打量起屋内的布置。冯飞年纪轻轻已是正四品侍卫长,在聂沛涵的封邑房州也是极受尊敬的。这院落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若放在寻常人家,已算殷实得很。 鸾夙早前便听说,冯飞父母双亡,父亲曾在军中任职,岂料战死沙场;他自小追随聂沛涵,母亲三年前病逝时未来得及赶回床前尽孝,也是他长久以来的一个心结。 鸾夙站起身来走出屋外,只见院子里绑了些红色的绸缎,虽不如正经娶亲来得喜庆,却也能教人看出是主人家有了喜事。 若不是自己身负血海深仇,还有龙脉的秘密,冯飞也不失为一个值得托付终身之人。只除了他与聂沛涵的这层关系。 无论如何,他肯帮自己,已是极大的幸运,即便聂沛涵日后得知真相,想来也应会念在十几年的主仆之情,从轻处罚。 鸾夙转身回了屋子,刚刚坐定,却听闻院外响起一阵动静。她再次起身走到屋前,见是冯飞进了门,步伐不如往日沉稳,应是微醺。鸾夙连忙出屋相迎,刚走近他身边便已闻见一股酒气,不由笑问:“喝了多少?” 冯飞气息越来越重:“不多,四五坛吧。” 鸾夙笑出声来,忙将冯飞扶到了榻前,道:“我去打水。” 冯飞却一把拉住鸾夙:“让下人去便好。” 鸾夙点点头,见冯飞一直扯着自己的衣袖,只得再道:“我去吩咐下人。” “不急,”冯飞身上虽有酒气,面色却尚算清醒,笑道,“你先坐着,我有话对你说。” 鸾夙立时打起了精神:“冯大哥有计较了?几时出城?” 冯飞的呼吸声却变得急促起来,盯着鸾夙道:“这么急着走?还得再看看时候。” 鸾夙点点头:“都听冯大哥安排。” 冯飞依旧扯着她的衣袖:“鸾夙姑娘……” 鸾夙侧耳细听。 “你是个好姑娘……是臣暄不长眼。”冯飞忽然叹道。 鸾夙无奈,也不能对他解释太多,只得笑道:“王侯将相也未必值得托付终身,我尚且没有自伤,冯大哥也不必替我惋惜。” 冯飞扯着鸾夙衣袖的手狠狠收紧,目不转睛盯着鸾夙:“你真美……难怪他们都喜欢。” 鸾夙眨了眨眼,假装不知他话中之意:“冯大哥喝醉了,说话颠三倒四教人听不懂。”她将衣袖从他手中拉出,再道:“你先歇着,我吩咐下人为你盥洗。” 此话一出,鸾夙自己先是身形一顿,只觉这句话无比耳熟。是呵,从前在闻香苑里,臣暄为了掩人耳目,日日宿在她的闺房。两人以礼相待没有做出逾越之举,然而每一日清晨醒来,她总是会对臣暄说起类似的话。 我唤人为你盥洗。 如此一想,鸾夙不禁心头一暖。她是幸运的,先有臣暄,后有冯飞,他们二人皆是磊落君子,即便与她独处也不会无礼冒犯。 这样的念头刚刚兴起,鸾夙却忽觉腰间一紧,人已被带着跌落榻上,紧接着一个身躯已重重将她压在身下,鼻息带着酒气拂向她的面颊:“你说得对,王侯将相都不值得托付终身,那我呢?可算值得?” 鸾夙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妙,死命推拒着冯飞,边挣扎边道:“你喝醉了……放开我……你喝醉了……” 冯飞晚间喝了酒,胆子大得无比:“鸾夙……跟了我吧……我会对你好的。” 鸾夙别过脸去,慌张之意越来越重:“冯大哥别说笑了,你喝醉了……快让我起来。” 岂知冯飞却开始手口并用起来,一手抚过鸾夙面颊,鼻息也落在她的耳后:“我喜欢你……即便殿下杀了我,我也喜欢你……”说着另一手已开始摸索着要解她的衣带。 鸾夙吓得语带哭腔:“放开我……我已不是完璧之身……我是臣暄的人。” “我不在乎,”冯飞的口唇仍在鸾夙耳后缠绵,“只要你往后一心跟着我……我忍不住了……”说着手上动作已越发快了起来,扯着鸾夙腰带的手已从哆哆嗦嗦变得干脆坚定,也不顾她的挣扎呼救,一把将腰带扯了开来。 鸾夙只感到一个硬物已抵在自己下腹,她虽是完璧之身,可在青楼浸淫多年已无比清楚将要发生什么。怎奈她手伤未愈,使不出力气,冯飞又是习武之人,力大无比。如此力量悬殊,自己又怎能敌得过他? 鸾夙心中渐渐凉了下去。怪谁?只怪自己太过信任这个人,只怪自己一心想要躲开聂沛涵……才会如此轻易着了道。 鸾夙心中仍旧有一丝微弱的希望,流泪挣扎道:“冯大哥,你喝醉了,莫要做出后悔的事来。” 冯飞此时已被欲望冲昏了头,哪里还能听得进去,单手扯开鸾夙的衣领,用实际行动回了话。 鸾夙感到脖颈一凉,棉帛撕裂之声随之传来。当冯飞带着酒气的吻落在她肩上之时,她已能感到自己双腿光裸,万劫不复…… “冯大哥……求你……”鸾夙已挣扎地再无半分力气,唯有哭着再次哀求:“求你……放了我吧……” 冯飞兀自上下其手,伸手便要解开鸾夙肚兜的肩带。 鸾夙浑身已失了力气,嗓中喑哑再说不出半句话来。此时忽听一声巨响,待到鸾夙反应过来之时,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已瞬间消失。鸾夙全身酸软坐不起来,耳中只听到冯飞说出“殿下”二字,便闷哼一声,狠狠跌在了地上,连带将桌上的茶盏一并摔得粉碎。 “滚!”聂沛涵一声怒喝暴起,拽起冯飞的衣领,拖着将他扔出门外。 听到这个熟悉的、阴鸷的、狠戾的声音,鸾夙再也忍不住泪水。庆幸、惧怕、安心、羞耻……种种滋味伴着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丝悸动,统统化作止不住的眼泪,失声狠狠落了下来。 聂沛涵瞧着榻上鸾夙光裸在外的双腿,那脚踝处的一只鸾鸟妖冶刺目,身上翠色的肚兜更为撩人。他眼中是难以抑制的滔天怒火,忙将被褥裹在鸾夙身上,一把将她抱在怀中,强自忍耐心中杀意,无比怜惜地为她擦拭眼泪。 “没事了,我来了……”他的嗓音低沉喑哑,却能让她感到安心:“鸾夙,我们回去。” 聂沛涵的唇角轻吻她的泪珠,那咸涩滋味尝在口中,仿佛是令人迷醉的醇酒。手中伤口早已裂开,英俊的男子却仍不自知,只将鸾夙紧抱怀中,一步一步走出屋子。 也将她带出了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第54章:沉沦过后 聂沛涵一路之上不假人手,亲自将鸾夙从冯飞的府院中抱回了慕王府。他喝退了所有下人,径直将她抱入自己的屋中,又起身去点了灯。 鸾夙眯着朦胧泪眼瞧了半晌,才发现这并非自己的屋子:“让我回去。” “先在此歇一晚,明日再说。”聂沛涵软语抚慰。 鸾夙倔强地摇了摇头:“不。” 聂沛涵看着鸾夙这副模样,无奈又只得将她抱回属于她自己的屋子里。如珍视着一件无价之宝,聂沛涵轻轻抱她至床榻之上,正欲起身点灯,却忽听鸾夙在黑暗之中哽咽道:“别点灯。” 聂沛涵只得坐在榻前不动。 “我的包袱……”鸾夙忽然想到,自己收拾妥当的物件皆在那包袱之中,有儿时聂沛涵相赠的半枚玉佩,有臣暄三年承诺的信物,还有那一枚幽冷的透骨钉。这三件东西,她一样都不舍得丢。 “你还想着你的包袱,”黑暗中聂沛涵的话语带着些许无奈与宠溺,“明日我命人取回来。” 鸾夙裹着被褥靠在榻上:“多谢你。”她不敢问他为何会去冯飞的住处,只怕听到的那个答案会令她承受不起。她不能问,只能道谢。 聂沛涵的左手轻抚她肩上青丝,不给她任何回避的机会:“你不问我为何会过去?” 鸾夙别开头,沉吟片刻回道:“兴许只是路过。” 黑暗之中传来聂沛涵一声轻笑:“算了……你今日受了惊吓,改日再说。” 鸾夙开始无比庆幸这屋内是黑着的,若是此刻点了烛火,只怕聂沛涵会瞧见她的手足无措。 屋内顿时沉默起来,唯余两人的呼吸声彼此交缠,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且尴尬。鸾夙不敢抬头看聂沛涵,她知道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即便知晓看不见什么,她也不敢与他对视。 “我……” “我……” 两人异口同声唤出一个字,却又十分默契地都住了口。聂沛涵的轻笑再次传来,施手再抚她的一缕青丝:“你先说。” 鸾夙紧了紧身上的被褥:“我想沐浴。” “夜里容易着凉,”聂沛涵蔼声劝道,“你先歇着,明日再洗。” 虽然明知聂沛涵看不见,鸾夙却还是摇了摇头:“不,我觉得……很脏。”说到最后那个字时,她的声音明显黯了下去。 聂沛涵也想起了方才看到的情形。甫一至屋前他便听到鸾夙的绝望挣扎,踹开房门一眼便瞧见冯飞正埋首在鸾夙的香肩之上,一手还欲解开她的肚兜肩带。衣衫裂帛,纤腿光裸,那一幅活色生香的画面却令他杀意骤起。 他不敢想,若是他晚来一步…… 二十一年来,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憋屈,如此苦闷,那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令他无比痛苦,几欲癫狂。眼前这个女子,分明是别人的女人,可他没有办法。他彷徨过,挣扎过,也曾将那份苦涩滋味归咎于他长久以来的孑然一身、不近女色。 然而当他面对“凌芸”时,亦或是看到那些见了他会脸红的女人时,他晓得自己失误了,他错估了自己。或许自他在黎都怡红阁后院见着她的第一面起,他便不该去探究她的身份,倘若那日他放她自由离去,如今也不会无端生出这些羁绊。 眼前分明是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对他毫不尊敬,也不客气,尖酸刻薄极尽讽刺,然而她偶尔流露出的畏惧与大义凛然,却又令他不能爱,也不能恨。 如此抗拒挣扎着,终究落到了眼下这个地步。 不是不能自拔,而是甘愿沉沦。 聂沛涵到底不忍拂了她的意,无可奈何地起身道:“我命丫鬟服侍你吧。” 这一次鸾夙没有拒绝。事实上她虽想要洗去身上的肮脏,自己却早已没了力气。 聂沛涵起身打开房门,院内的灯笼影影绰绰照入屋内。鸾夙只见他站在门外低低嘱咐了些什么,又转首看了看榻上的自己。 就着灯火与月光,她看到了他面上少有的柔和温情;他也看到了她眼中闪烁的晶莹。 鸾夙的屋内终于亮了起来,明灭的烛火之中,房门数次开启又合上,丫鬟们端着热水来往进出,为鸾夙擦拭这一段羞辱的记忆。从始至终,聂沛涵一直独立院中等候,直至最后两名丫鬟抬了浴桶而出,他才召唤问道:“她如何了?” 两名丫鬟俯身回禀:“姑娘说乏了,沐浴过后便歇下了。” 聂沛涵朝丫鬟摆手屏退,径直返回鸾夙屋前。仿佛是要印证丫鬟说的话,屋内的烛火忽然暗了下去。聂沛涵知道是鸾夙刻意回避,也不愿强迫她正视事实,反正来日方长,今夜她又受了惊吓,他认为并不急于一时。 聂沛涵在鸾夙屋前站了良久,直至确定再也没了动静,他才轻轻推门而入。此刻屋内已是漆黑一片,榻上隐约有个窈窕身姿,正侧身朝里陷入安眠。聂沛涵只觉自己好似受了蛊惑,放轻脚步无声行至鸾夙榻前,仔细看着她熟睡的轮廓。虎口的刺痛隐隐传来,他忍耐许久,终究长叹一声转身而出。 其实自聂沛涵推门而入的那一刻起,鸾夙已然察觉到了。可她没有出声,选择用假寐来逃避这尴尬的感觉。她知道他在自己床头站了许久,也分明感到曾有微痒的鼻息在她脸颊拂过,然而那想象中的温热到底没有传来,在即将贴上她肌肤的时候,他很好地克制住了。 若是此刻屋里点了灯,聂沛涵定能看到她的睫毛在微微闪动。鸾夙十分庆幸自己选择了假寐,否则明日一早她定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直至听闻推门声再次轻轻响起,确信来人已渐渐走远,鸾夙才轻轻翻了个身,眼中一滴晶莹缓缓滑落…… ***** 翌日清晨,鸾夙刚刚起身,便有丫鬟托着一个包袱前来,道是聂沛涵交代的。鸾夙瞧着包袱上的挽花乃是自己独特的手法,便知这包袱无人打开,心中不由也安了几分。 明明这包袱里并没有不可告人的东西,鸾夙却欢喜自己藏住了那一份属于自己的小秘密。她捏着包袱漾起一丝微笑,却忽听门外传来一个声音:“醒了?” 鸾夙立时想起昨夜那个将落未落的吻,面色也变得有些娇红。聂沛涵却好似并未察觉,笑着入内看看鸾夙手中之物,问道:“点清楚了?没丢东西?我可没敢打开。” 鸾夙双唇微抿,笑道:“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聂沛涵笑而不语。 鸾夙想了想,又谨慎问道:“冯……殿下预备如何处置?” 聂沛涵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并未即刻答话。 鸾夙见状轻叹一声:“他喝醉了,此刻一定追悔莫及。” “你在为他求情?”聂沛涵语中有些不悦。 鸾夙没有否认:“他追随殿下十几年了……还请殿下念着旧情,给他一条生路吧。” 聂沛涵沉吟片刻,才道:“我答应你。” 鸾夙释然地笑了笑:“多谢你。” “只有一个‘谢’字?”他咄咄笑问。 鸾夙闻言颇有些尴尬,也不敢抬头,正思索着应如何答话,却听到门外传来一个娇俏的声音,语中带着几分焦急:“姐姐……” 鸾夙立时回过神来,放下包袱起身相迎:“芸儿妹妹。” 江卿华面有忧色进了屋内,好似十分诧异聂沛涵在场,连忙俯身请道:“殿下。” 聂沛涵的笑意微微收敛:“芸儿倒是来得早。” 江卿华看了鸾夙一眼:“芸儿听闻……心中放心不下,特意来瞧瞧姐姐。” 聂沛涵“嗯”了一声,再看鸾夙,见她也收了如花笑靥,面上矜矜持持:“多谢妹妹惦记。” 江卿华颇为亲昵地走到鸾夙身边,又转对聂沛涵道:“殿下,丁叔叔也来了,正说要来觐见殿下呢。” 聂沛涵点点头:“好。”口中说着,脚下却不动。 还是鸾夙开了口:“殿下的正事要紧,我恰好要与芸儿妹妹说些体己话。”那语中的疏离客气,直教聂沛涵心中一紧。他再看了江卿华一眼,终究未再多说什么,转身往书房而去。 江卿华瞧着聂沛涵的背影,低低相问:“是不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鸾夙垂眸回道:“不,你来得很是时候。” ***** 聂沛涵刚迈步入了书房,丁益飞已直奔主题,蹙眉问道:“殿下,昨夜之事……” “昨夜何事?”聂沛涵挑眉打断他的问话。 丁益飞长叹一声:“难道殿下忘了她与臣暄的关系?” 聂沛涵闻言冷笑:“有劳老师时时刻刻提醒本王。” 丁益飞缓缓摇了摇头:“老臣老了,劝不动殿下了。” 聂沛涵瞧着丁益飞的自伤感慨,终是不忍教他失望,只好随口胡诌道:“老师多虑了,是探子探得近日有陌生人潜入烟岚城,本王疑是北熙人士,担心与臣暄脱不了干系,才会有此一举。” 丁益飞面上将信将疑:“如此说来,的确应当谨慎三思。倘若臣暄当真派人前来,却发现爱姬跟了别人,只怕会生出一场风波。” 聂沛涵淡淡“嗯”了一声,又换了话题道:“免了冯飞官职,撤他去前线历练。再把岑江调回来。” 丁益飞俯首称是。 此言甫毕,主仆两人皆已无话可说。聂沛涵正欲宣退丁益飞,管家却忽然匆匆前来,恭谨禀道:“启禀殿下,外头有人呈送书信。” 信封之上是遒劲有力的四个大字——“慕王亲启”,落款唯有一个“臣”字。聂沛涵从管家手中接过信件,手劲立时紧了一紧,眸光也随之危险起来。 “今日是什么日子?”聂沛涵攥着书信冷淡询问。 管家不知其意,只得俯首如实回道:“二月初八。” “二月初八……”聂沛涵在口中低低重复,倘若他没记错,原歧的寿辰是在九月初八,如此一算,臣暄逃出黎都迄今为止已整整五个月了。五个月,一百五十天,某人终于按捺不住了。 就在他对鸾夙许下的半年之期即将逝去之时,在他与鸾夙经过昨夜之事以后,臣暄终于来了。 来得出人意料,却在情理之中。只是这日子掐得忒准,直教人感到是一场预谋。 聂沛涵唇角噙起苦笑,从前他盼着臣暄回应,对方却毫无动静;如今他以为臣暄放弃,对方却又不请自来…… 方才不过是对丁益飞假借了一句托辞,谁知一语成谶,且印证得如此之快。 许是自己面上的表情太过异样,聂沛涵只听丁益飞关切问道:“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只这一句,聂沛涵已收敛了万千心绪,执着书信淡然以回:“本王忽然觉得,自己的封邑也并非尽在掌控之中。从前以为固若金汤,今日却被一封书信给破了。” 第55章:王者再见 “慕王殿下钦鉴: 黎都一别,迄今五月,存曜感殿下援手之恩,未及面唔道谢,每每思来辗转反侧。今闻殿下再施援手,救爱姬于危难之中,存曜感激涕零,唯亲往拜会,兹于二月初九亥时三刻登门造访。 久不通函,至以为念。书不尽意,余后面叙。 诸荷优通,再表谢忱! 存曜拜上” 聂沛涵手执书信在心中冷笑不止,臣暄这封简短信笺从头至尾用的都是表字“存曜”,可他竟不知自己何时与臣暄已熟稔至此,可用表字相称了?尤其是信中“爱姬”两字,直教他觉得如此刺目。 聂沛涵低眉看了看那句“兹于二月初九亥时三刻登门造访”,伸手就着烛火将书信烧尽。很好,二月初九前来拜访,二月初八才将书信送到,可见臣暄已是秘密到了烟岚城。 房州是他聂沛涵的封邑,他也向来自诩管辖有序、井井有条,不想敌国如此重要的人物入了首府烟岚,他却毫不知情。由此可见,若非对方有备而来,便是他身为城主防守不利。而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是聂沛涵所不能忍受的。 这已是臣暄的变相示威。 聂沛涵深深反思,知晓是因为自己近日精力分耽、有所松懈,才会令臣暄有机可乘。而自己为何松懈,为谁松懈,他自问一清二楚。 这种松懈与失误令聂沛涵感到有一丝不安与惶恐,幸而这一次来的是臣暄,这种变相示威也仅算是一种警告与提醒,用以警醒自己不再沉沦于某些镜花水月的事物之中。须知自己心底最想要的那个东西还未及触手,旁的东西又怎能再来分散心神? 不可否认,臣暄来的时候恰到好处,来的方式也很特别,令聂沛涵忽然发觉自己已身在悬崖边缘,绝不能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臣暄的这封书信,及时地拉了他一把。 聂沛涵站在屋前望着深沉天色,淡淡开口相问:“几时了?” “回殿下,亥时了。” 聂沛涵转首看向回话之人,此人名唤岑江,二十四岁,乃是从前他在军中的暗卫之一,处事恭谨、沉默寡言、极为自律。自冯飞出了那档子事之后,他便将岑江调来接替了冯飞之职,今日刚到,便不假歇息径自入岗。 “丁将军必然已告知你冯飞为何被调走了。”聂沛涵道出一个陈述句。 岑江俯首默认。 “如此也好,本王不必多费唇舌。色字头上一把刀,你只管做好分内之事。”这句话聂沛涵是说给岑江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 “属下省得。”岑江的回话平淡冷毅。 听闻此言,聂沛涵的目光不禁移向鸾夙的窗户,远远瞧见屋内灭了烛火,思忖片刻又命道:“给她屋里点支安神香。” 岑江领命而去。 既然臣暄是入夜秘访,他自然要做好万全准备。 亥时二刻起,聂沛涵亲自在府院相侯,身旁除却丁益飞与岑江之外,再无人相陪。这是他的封邑他的府邸,只这二人相陪,他自问便已足够。 亥时三刻,府前响起马匹嘶鸣之声。来者准时,亦算是对主人的一种尊重。聂沛涵面无表情行至府前,只见三匹骏马先后而立,当先之人一袭白衣,在夜色之中更显清俊,正是半年未见的北熙镇国王世子,臣暄。 臣暄面上并无仆仆风尘,相反却泛着流光溢彩,下马对聂沛涵拱手道:“存曜深夜造访,唐突殿下,万望恕罪。” 聂沛涵虚扶一把,淡淡回礼道:“世子披星前来,本王未及出城远迎,有所怠慢,才是罪过。”言罢已做出“请”的手势,让了臣暄一让。 两人并没有过多寒暄这半年里各自的风采变化,一路无言径直踏入慕王府,绕过庭院进了迎客厅。待众人落了座,上了茶,臣暄才又笑道:“实不相瞒,存曜此次前来是有两件事欲与殿下相商,明日一早便要赶回北熙,不能久留。” 聂沛涵见臣暄开门见山,亦不多做礼让,侧首请道:“世子但说无妨。”大约是因为离开黎都、少受束缚的缘故,聂沛涵觉得臣暄如今看着甚是朗月风清,比之从前多了几分意气风发。 臣暄倒是并无顾忌,只看向聂沛涵笑道:“存曜所言,兹事体大,唯能与殿下一人道哉。” 聂沛涵挑了挑眉,也不看丁益飞的忧虑面色,毫不犹豫挥退众人,再向臣暄道:“世子请讲。” 臣暄笑了:“一件私事,一件公事,殿下欲先听哪一件?” “公事为先。”聂沛涵不假思索。 臣暄淡淡抿了口茶:“承蒙殿下援手,自离开黎都与家父会合之后,存曜整军北上,半年以来势如破竹,已将北熙半壁江山纳入旗下。想来问鼎黎都,指日可待。” 聂沛涵噙笑回贺:“恭喜世子。只盼世子勿忘当日你我之约。” “时时牢记,不敢有片刻忘怀。”臣暄再笑:“说到此处,存曜还要再向殿下致谢,谢殿下代为照看爱姬。”他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手劲一起,瞬间飞入聂沛涵掌中,袖风还带灭了一盏烛火:“此乃谢礼,还请殿下笑纳。” 聂沛涵也不避忌,大方打开锦盒,只看了一眼,便又蹙了眉,尚未开口问话,臣暄已笑着续道:“南熙大皇子的左耳,权且给慕王下酒吧。” 饶是聂沛涵见惯风雨,此刻看到同父异母兄长的耳朵被人割下,也不由心中一紧,问道:“他人在何处?” “聂沛鸿失了船上货物,在北熙滞留数日,不巧为我所擒。问清前因后果之后,才知他曾冒犯慕王殿下,存曜便僭越将他押在秋风渡口,眼下如何处置,但凭殿下做主。” 臣暄寥寥数语,说得避重就轻,然而其中内情,却教聂沛涵吃惊。细算时日,从他与聂沛鸿在秋风渡狭路相逢至今,已过去四月有余,这期间聂沛鸿竟然一直都在臣暄手中,且听意思还遭受了一番折磨。这等手段悄无声息,竟是瞒过了南熙皇室诸人,绝对不可小觑。 难怪自己此上京州复命没瞧见聂沛鸿,还以为对方刻意避而不见,彼时又恰好得知鸾夙被郇明掳走,他便没有多想,匆匆离开京州追踪郇明而去,不想聂沛鸿是落在了臣暄手中。 聂沛涵在心中暗暗揣度,不知臣暄这番示好举动究竟何意,便问道:“世子可知你擒了我大哥的后果?倘若此事传入我父皇耳中,只怕对镇国王大业有弊无利。” 臣暄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存曜既然擒了,自有把握平息此事。如今只听慕王殿下一句话,是放是杀,殿下做主便是。” 聂沛涵闻言暗道臣暄伪善。自己若说放了聂沛鸿,聂沛鸿定会将这笔账连同那日在秋风渡的事都记在自己账上,来日新仇旧恨一并计算;可自己若说杀了聂沛鸿,那便是杀兄之罪,臣暄摆明是要将自己放入不仁不义的境地之中。 聂沛涵斟酌半晌没有答话,沉默良久才听臣暄又道:“既然殿下心中两难,那存曜便代劳了吧,明日遣人将另一只耳朵送至府上。” 这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已决断了聂沛鸿的生死。聂沛涵抬眸审视臣暄:“本王与世子明人不说暗话。本王想要什么,世子理应晓得,若是世子能助本王一臂之力,自然最好不过。” 臣暄笑容不改:“投桃报李,存曜并非忘恩负义之人。慕王殿下人中龙凤,登顶南熙大位指日可待,不过前路漫漫,殿下需有足够耐心。” 聂沛涵也笑了:“还是镇国王行动神速,照此情形看来,不出两年,原氏便要灭了。” “只要殿下不在这两年之内带兵北上,灭原之事必成。”臣暄终于道出此行目的。 这是未来王者之间的心斗与智斗,聂沛涵轻靠椅背,以静制动:“本王区区皇子亲王,岂能左右吾皇之意?” 臣暄看了聂沛涵片刻,才缓缓笑答:“这世上若连慕王都不能掌控统盛帝的心意,只怕也无人能做到了。”臣暄说着揽袖而起,风度翩翩再道:“事成之后,存曜定然重谢。” “重谢?”聂沛涵假作来了兴致:“不是女人吧?” 臣暄闻言眸光一紧,瞬时却又是一笑:“以时势看来,存曜成事必在慕王之前。若灭原大事可成,存曜自当助殿下一臂之力,令殿下得偿所愿。” 礼尚往来。臣暄成事时,他按兵不动免去其后顾之忧;他举事时,臣暄自当倾力回报前来襄助。如此一想,这桩买卖的确双赢,谁都不会吃亏。 聂沛涵看向臣暄:“口说无凭,本王如何能信?” “存曜以为,一个聂沛鸿已足够表明诚意。” 聂沛涵不得不再次沉默。臣暄说得没错,臣家父子不惜得罪自己的大哥,已足见诚意。如今朝内老大聂沛鸿、老四聂沛瀛各有拥戴者,处处与自己争锋相对,倘若此次聂沛鸿身死出局,自己便能专心对付老四一党,着实减去压力不少。 聂沛涵抬眸再看臣暄,见他一副信心满满模样,忽觉心中没来由地一抽……若是两人都能达成所愿、各自揽过一国大权,那以后…… 以后两国若能和睦相处,自然最好不过;可若是争端频起,只怕有朝一日他二人之间难免再见输赢。 臣暄见聂沛涵表情深沉,好似知晓他心中所想一般,再次笑道:“存曜父子并非贪功好大之人,亦非野心勃勃之众,守得一隅,已然足够。若是殿下放心不下,这一桩事且当存曜没有提过。” 没有提过?聂沛涵如何能当没有提过?事实上臣暄的条件的确很诱人。反观自己所担忧之事,尚且太远太飘渺,若是不能达成眼前所愿,又何来以后?况且若当真到了两人针锋相对的那一天,能与臣暄这样的人一争天下,也未尝不是一件畅快之事。 聂沛涵笃定臣暄心中亦做此想,便对他回以一个颠倒众生的微笑:“世子今日果真来得好。英雄所见略同,由此可见一斑。” 臣暄笑得隐晦:“存曜与殿下向来志趣相投、眼光相似。” 聂沛涵神色不变:“看来世子要说第二件私事了……” 第56章:欲念之人 迎客厅内的烛火影绰摇曳,映在当世翻手为云的两位青年权贵眼中。那惺惺相惜的王者之交背后,到底还是藏了一个心照不宣的聘婷身姿,躲不开、避不过,必须开诚布公地一一言说。 臣暄敛去风发笑容,缓缓郑重开了口:“存曜姗姗来迟,并非不怜香惜玉,只是战事吃紧,无暇他顾。这五月里劳烦殿下代为照料鸾夙,实在不胜感激。” 终于从臣暄口中听到那个名字,聂沛涵周身气质霎时变得冷峻起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世子无暇惜花,本王只好代劳。” 臣暄面色不变,只淡淡问道:“殿下要扣人?” 聂沛涵收回凌厉目光,面带笑意:“扣了如何?不扣又如何?” 臣暄闻言瞧了聂沛涵半晌,忽然问道:“殿下可知鸾夙的身世?” 聂沛涵眸光微变一瞬,仍旧噙笑回道:“自然知道。” 臣暄却笑了:“看来殿下尚且不知。” “她人在慕王府中,说与不说只是早晚之事。”聂沛涵毫不示弱。 臣暄面色逐渐严肃,至此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传闻慕王殿下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今日却知传闻不可尽信。” 聂沛涵迎头反击:“传闻镇国王世子风流倜傥、俯拾拈花,不想原来也是专情之人。”他最后用了一个“也”字,自己尚未发现,却让臣暄听得眉头一蹙。 聂沛涵见臣暄不再说话,越发笑得志在必得:“一不小心让世子绿云罩顶,的确非本王所愿。只是情爱滋味,尝过才知,本王过往多年,实在无趣之极。” 听闻此言,臣暄的面色又是一沉,却又瞬间恢复自然,状若无意地问了一句:“哦?只不知存曜调教得如何?” 聂沛涵面露回味神色:“不可谓不销魂。” 臣暄这才露出哂笑,语带戏谑地嘲讽道:“原来在慕王殿下眼中,‘可望而不可及’便是销魂真谛。” 聂沛涵被他戳穿,倒也不觉尴尬,只试探相问:“本王若不放人呢?” “存曜此来并不是请殿下放人,相反却是请殿下再照料鸾夙一段时日。”臣暄坦白道明来意:“少则一年,多则两年,存曜必来烟岚城接她。” 聂沛涵不解其意,心中说不出是喜是忧:“世子肯忍痛割爱?” 臣暄浮起无奈之色:“如今北熙局势紧张,已在攻坚阶段,存曜前途未卜、生死不知,实难分神照顾于她。相反殿下虽在筹谋之中,但三五年内房州应是固若金汤,鸾夙安置在此,有殿下费心照料,臣暄才无后顾之忧。” 聂沛涵没有即刻应下这一要求,沉吟片刻再问道:“世子当真不怕绿云罩顶?” “只要殿下不怕功亏一篑。” “倘若本王出尔反尔、带兵北上又如何?” “只要当时兵权还在殿下手中,”臣暄并不怕聂沛涵威胁,坦荡荡道,“以存曜对殿下的了解,在殿下心中,美人不比江山之重。” 聂沛涵的脸色终于再次沉了下来:“你说得不错。”他打量臣暄半晌,又问:“那世子呢?是选美人还是江山?” “看心情吧。” 臣暄这一句笑答四两拨千斤,却令聂沛涵再次想起那一封被火舌舔尽的书信。对方身为北熙镇国王世子,不动声色秘入烟岚,而自己耽于情爱,丝毫不察……若长此以往发展下去,只怕多年筹谋皆会功亏一篑。 聂沛涵在心中暗暗盘算,臣暄一直是个风流人物,过得恣意随性,演技又好,无人知晓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虽说也是看重江山之人,可难保他不会冲冠一怒为红颜。其实失去臣暄这个盟友尚不可怕,怕只怕臣暄倒戈相向,为了鸾夙与自己翻脸,届时才是一场大祸。 江山、美人,自古难全。早在接获臣暄书信之时,他心中已经有了定夺。只不过还存有一丝侥幸之意,如今想想,倒是自己的贪欲了。 聂沛涵终是下定了决心,再次看向臣暄,语气淡得仿若方才那一场红颜之争并不存在:“两年之后,世子若未赴约前来,她是去是留,便不由你说得算了。” 聂沛涵此言甫毕,臣暄已浮起一丝胜券在握的笑意:“殿下这是在鞭策存曜早成大事吗?世事苦短,相思苦长,存曜定不负殿下好意,两年之内,江山美人一并抱归!” “啪”的一声脆响在空中转瞬即逝,南北两位逐鹿英雄已击掌为盟,就此定下了乱世盟约,亦定下了情之起伏。 臣暄收回右掌,踱步看向窗外时辰,长叹一声又提了要求:“我想见见她。” “她歇下了。”聂沛涵如实回答。 “我趁夜前来,就是想要避开她。只怕瞧见她的生动,会忍不住将她带走。”话到此处,臣暄已开始以“我”自称,再叹道:“我知殿下定有法子令她丝毫不觉……我只看她一眼。” 这也算是英雄所见略同吗?聂沛涵发现臣暄所想之事他早已置备妥当,一支安神香,想来鸾夙此刻定在安睡之中。聂沛涵并未再说话,无言将臣暄引到鸾夙屋前。 臣暄这才发现鸾夙的屋子是在何处,四顾看了看,神色莫辨道:“殿下将鸾夙安置在自己内院之中,可见照料得很是仔细。” 聂沛涵将这句讽刺硬生生受下,没有反驳回话,只立在屋前对臣暄微抬手臂示意,臣暄便兀自推门而入。 榻上的女子呼吸均匀,应是睡得极好,只是那微微蹙起的娥眉泄露了几分心事。臣暄将桌上的安神香掐灭,缓步行至鸾夙榻前,只怕脚步重些便会惊扰于她。 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仅着中衣的玲珑身段几乎让臣暄无法自持。五个多月没有看见她了,臣暄不知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 在听到坠娘提及掳走她的人是谁时,他不是不担心的。可担心的却不是她的生命安危,而是她与那人的过往旧事。他心中清楚得很,聂沛涵既然掳走她作为要挟筹码,便不会轻易伤害她,即使他们两人生出什么误会来,只要她亮出身份,也定能保得性命无忧。 反观他当时刚从黎都逃出来,百废待兴,绝不能为了女人而轻举妄动,否则不仅他的父王不会同意,他的部下、他的追随者也会失望无比。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知道她在聂沛涵手中必定安然无恙。 只是每每午夜梦回,他都会想,她与聂沛涵一起,性命能保安然无恙,那么她的心呢? 若非战场的厮杀与成败分去了他的心神,只怕他早已毫无顾忌地跑来南熙了。这样的担忧一直持续到三月前,探子报来消息,说是聂沛涵身边已有一名叫做“凌芸”的女子,却不是她。 此凌芸非彼凌芸。大约是在那个时候,他才真正放下心来。以他对鸾夙的了解,他认为假凌芸定会成为她与聂沛涵之间的阻碍,她不会再对聂沛涵提起她的真实身份了。 带着如此放心且忐忑的情绪,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镇国王大军所到之处,民心所向,战无不胜,甚至有几处城池不战而降。而他,也唯有从那些胜利与俯首称臣之中,寻出一丝相思的快慰之意。 直到某天父王忽然问起母亲传下的玉佩,他才将他与鸾夙的事情如实相告,包括鸾夙的身世。出乎他意料的是,父王居然动说他趁此机会前来南熙拜会聂沛涵。 旧恩、新盟,美人、江山,一并定夺。 如此才有了他今日这一举夜入烟岚城。 臣暄从思绪之中抽了出来,伸手想要触碰榻上鸾夙的脸颊,然而即将触及之时,他却又强抑着将手收了回去。他忽然想起从前曾对鸾夙说过的一番“人生如戏”之语,只不过当时未曾料想,他自己先入了戏。 入戏太深,出戏太难。只好放纵自己一面沉沦其中,一面保持清醒。 江山与美人,到底孰轻孰重?臣暄以为两者并不能相提并论,不同时,不同势,想要的自然也有所不同。不过很显然,眼前他应以江山为重。 臣暄的左手死死掐在掌心之中,那隐约的疼痛能提醒他免于情爱的诱惑。他将一方锦盒轻轻放至鸾夙枕边,看着她熟睡的娇颜起身缓缓退出房门。 聂沛涵仍在屋外立着等候,见臣暄出来得这样快,面上不禁露出一丝异样,却又很快掩饰过去,笑道:“世子还当真舍得。” 臣暄敛去似水柔情,恢复了那一分坚毅清俊:“有舍才有得。今日之舍,乃是为了明日之得。” 聂沛涵抬眸再看了屋内一眼,决定中断关于鸾夙的一切话题:“世子何时出城?本王派人护送一程吧。” “不必劳烦殿下,”臣暄淡淡婉拒,“存曜尚有些琐事处理,明日一早便离开烟岚城了。” 聂沛涵也不强求:“世子一路顺风。” “今夜倒是收获颇丰,想来殿下亦做此想。”臣暄抬首看看天色:“时辰不早了,存曜就此告辞。” 聂沛涵一路将臣暄送至府邸门外,看着三匹骏马次第消失在视野之内,才无言转身回府。 这一夜,看似如此平淡寻常,仿佛只是一场旧友小聚。唯有身在其中之人,才知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割舍了什么。 强大的人,须有强大的欲念,以及克制欲念的强大。 第57章:爱情死局 翌日鸾夙醒来之时,只觉头脑昏昏沉沉。甫一起身,却见一个黑影站在她屋内,背对床榻,面向窗外,萧萧条条负手而立。 鸾夙瞬间辨认出那个背影是谁,低眉再看自己仅着中衣,不由薄怒道:“殿下大清早不声不响进来,可要吓死人吗?” 聂沛涵微微侧首,并不转身:“大清早?如今辰时都快过了。” 鸾夙闻言不由吃惊:“我竟睡了这么久?”言罢再抚了抚自己额头,靠在榻上道:“我要起身更衣了,劳烦殿下回避。” 聂沛涵仍旧站着不动,看向窗外淡淡道:“你床头有东西。” 鸾夙这才发觉枕畔有个小小锦盒,不禁好奇打开来瞧,只见盒内躺着一支玉簪,通体透白,光泽温润,周身没有一丝瑕疵。 鸾夙执起玉簪细细端详,簪子是支好簪,只是这玉质颇为眼熟…… 一般的玉石,皆以翠色为主,偶有润白者,其内也有丝丝碧纹。而这支玉簪,素白欲滴,毫无碧纹,如此玉质她平生只见过一次。 便是在郑城时,臣暄所赠的那枚玉佩,他母亲传下的玉佩。倘若她没有猜错,这支玉簪,与臣暄的玉佩应是由一块玉石打磨而成,是一套玉器。 想到此处,鸾夙只觉心中一喜,连忙出口相问:“这玉簪打哪儿来的?” 聂沛涵终于转身看她,面无表情回道:“我买的。” 鸾夙闻言沉默了。她知道聂沛涵在骗她,若不是因为自己如今在榻上衣衫不整,她几乎要飞奔去取那枚玉佩,与这支玉簪比对一番了。 鸾夙强自压抑心中滋味,忍不住再问:“可是世子来了?” 聂沛涵挑眉:“单凭一支玉簪,你又如何得知?” 鸾夙并未答话。 聂沛涵到底没有骗她:“是他来了,来了又走了。” 鸾夙讶异抬首:“什么时候?他为何不来见我?” 聂沛涵看着鸾夙神色,目光缓缓移至她手中的玉簪:“昨夜,你已经歇下了。” 鸾夙的惺忪睡颜霎时划过失望之意,声音也不禁低了几分:“哦。”她只说了这一个字。 聂沛涵却笑了:“臣暄路过烟岚城办事,来去匆忙,并未久留。” “连与我说句话都不得空?”鸾夙别过头,毫不掩饰语中低落之意:“让殿下失望了,如今看来,即便再过三年五载,世子也不会因我而来。” 这句话让聂沛涵心中微微抽痛,沉吟须臾还是对鸾夙说了实话:“他如今在北熙与原氏对抗,战事吃紧无暇顾及你,昨夜特地托付我再照看你一段时日。” “托你照看我一段时日?”鸾夙重复着这句话,蹙眉问道:“‘一段时日’是多久?一月?两月?还是十年?八年?” “至多两年。”聂沛涵如实回道:“两年之后,他来接你。” 两年,再加上如今已与臣暄分离的半年,便是两年半光景。鸾夙想起当初臣暄与自己约定的是三年时间,如今他既然提前了半年,可见一切都很顺利。 如此想着,鸾夙也安了心,须臾却又矛盾地哂笑出声:“这是何必呢,我有手有脚,不会连累他。如今倒像个货物一样,被你们掷来掷去。” 聂沛涵闻言有些不悦,眉头微蹙道:“你这话赌气得很。试想那日在郑城,掳走你的人若不是我……换做原歧或是旁的政敌,你如今还能说出这番风凉话吗?” 鸾夙只觉聂沛涵这一句话说得别有些滋味,寻思半晌才嚼出味道来,不禁有些疑惑道:“殿下这是在……替世子说话?” 聂沛涵并没有回答,转身出了鸾夙的屋子。 ***** 自那日之后,鸾夙再没有见过聂沛涵。这慕王府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可鸾夙觉得聂沛涵好似是在刻意回避自己。须知他们两人是住在同一个内院的,可却再未碰面。 如此算算,也有一个月了。 鸾夙不傻,自聂沛涵将她从冯飞手中救出之后,她已察觉出他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微妙变化,他甚至是单方面欲将一些暧昧的事情明朗化。可这样的态度聂沛涵只维持了短短两日,自她收到那支玉簪之后,她与他之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甚至比从前还不如。 从前他们常常彼此讽刺、彼此刻薄,如今却是连面都见不上了。 扫去这些淡淡愁绪,鸾夙自问其实日子过得还不错。手伤在南熙名医屈方的调理下日渐恢复,江卿华也乐得日日相陪。虽说这样的日子还得再过两年,有时想想也无甚趣味,可到底臣暄是为了自己好,如此一想,鸾夙又觉心头滋味微甜。微甜的同时,还掺着一丝苦涩。 臣暄与聂沛涵,聂沛涵与臣暄…… 也许当真是一道死题。 鸾夙从香囊中取出那枚透骨钉,时隔一月有余,其上沾染的血迹已变得深黑,幽幽附在这钉身之上,无端透着一股诡异的暗光。鸾夙在心中长叹一声,又将臣暄所赠的玉佩一并取出,两枚物件放在案上,并排而立。 透骨钉冷硬刺骨,令人不寒而栗;玉佩触手生温,令人心中静谧。两者明明都是死物,所带给她的感觉却如此不同,截然相反。 正如两枚物件的主人。 鸾夙盯着案上的东西,渐渐失了神,可脑中究竟想些什么,她自己又说不出来。也不知时辰到底过了多久,鸾夙耳中忽听“吱呀”一声传来,她几乎是无意识地伸出左手,迅速将案上的透骨钉藏入袖中。正待再收起玉佩,来人却已迈步而入。 鸾夙一只手搁在半空之中,抬也不是,放也不是,终于起身看向房门,见礼道:“殿下。” 来人正是一月未见的聂沛涵。自进屋起,他便一眼瞧见鸾夙的玉手尴尬伸在半空之中,眸光便顺势缓缓下落,最终落定在案几的玉佩之上。聂沛涵兀自走近案前,与鸾夙对面而坐,才又伸手虚请道:“你何时与我这样客气了。” 话虽如此说,他自己的态度倒是疏离至极。 鸾夙只作不知,再次坐定,正欲伸手将玉佩收起,聂沛涵已快她一步,执起玉佩放至眼前端详。半晌,方低笑一声道:“难怪你看了玉簪,便笃定来人臣暄。” 鸾夙垂眸不语。 聂沛涵将玉佩放回案上,缓缓推至鸾夙面前:“这是在睹物思人?” 鸾夙也不知自己是在做什么,况且袖中还藏着另一枚冰冷之物,于是索性再不做声。 聂沛涵见她仍旧不语,轻笑道:“你放心吧,他顺遂得很,虽是定了两年之约,只怕不会让你等他两年。” 鸾夙仍旧不接话。屋内便有片刻静默,她才又迟迟伸出右手,将那玉佩收入袖中。聂沛涵瞧着鸾夙手上动作,再问:“手伤都好了?” 鸾夙点头:“都治了快半年了,合该好了。”她不敢询问聂沛涵虎口处的伤势,只得再起另一个话题,问他的来意:“殿下这是专程来瞧我的手伤?” 聂沛涵却是笑了笑:“好端端一句话,为何从你口中说出来,便会教我觉得如此……讽刺?”他想了想,唯有用这两个字才能形容他对鸾夙的感觉。 鸾夙闻言大呼冤枉:“真是抹黑人呢!我不过随口一问殿下来意,又怎得讽刺了?” 聂沛涵低头再笑了笑,笑到一半却忽然一顿,逐渐收敛了去。他再抬首看向鸾夙,十分郑重地道:“这一个月里……我去了京州,昨日才回来。” 鸾夙恍然:“难怪一月不见。我还想着这院子不大,怎就这样不巧呢!” 聂沛涵对这一句恍若未闻,只自顾自道:“我是去京州请旨赐婚。”他没有给鸾夙遐想的空间,随之解释道:“我向父皇递了折子,请旨纳芸儿为侧妃……父皇准了。” 鸾夙闻言朱唇微张,突如其来的诧异到底是憋在了嗓子里,抬袖掩面笑道:“恭喜殿下……芸儿知道吗?”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她忽然想起了臣暄说过的“人生如戏”。世间千般曲本、万般角色,她虽不能说已信手拈来,可眼前这等场景,还是能应付自如的。 聂沛涵瞧着鸾夙微启的朱唇,微抬的衣袖,亦想起了广为流传的那句“绛唇珠袖两寂寞”。此刻她可觉得寂寞?这一月之中他时常会想,臣暄的确是了解她的,至少比自己更了解。 那日臣暄走后,他心中原是稍有不甘,然而当鸾夙执起玉簪询问臣暄的行踪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输了。不是输给臣暄比他先到,也不是输给鸾夙心有所属,而是输给对手太过了解女人。一支玉簪,不费吹灰之力勾起了鸾夙的记忆,这样的手段他想不到。他知道臣暄是故意的。 臣暄的初衷,便是要令鸾夙主动记起远在北熙的镇国王世子。鸾夙也的确这样做了,且还是当着他的面。 一支玉簪,轻易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微光。 他从不认输,可于情爱这一局,他不得不输。 聂沛涵自问是个行动派,既然到了这一步,他便不再给自己留任何退路。“凌芸”早晚要娶,龙脉早晚要找,如今借着这个机会请旨赐婚,再恰当不过。是以他去了京州。 聂沛涵感到自己的右手虎口再次传来刺痛之感,这样的感觉他在入京的路上时常会有,所幸疼得并不厉害,他还忍得住。聂沛涵对着鸾夙噙起一丝魅笑:“三日后我去将军府提亲。” 鸾夙被这句话弄得鼻尖一酸,却也为江卿华而感到欢喜,滋味莫辨笑道:“殿下如今未立正妃,纳了这位侧妃入府,自当是主事之人。从今往后我可要享福了,芸妹妹体贴细致,定不会教我住得如此别扭。” 聂沛涵不由蹙了眉:“我让你住得别扭了?” 鸾夙大笑:“可不是吗!我住在内院之中,下人们皆以为我与殿下关系匪浅,无端坏了我的名声。这难道不是让我别扭?” 聂沛涵只觉身体某处传来前所未有的疼:“是我考虑不周……也不能教芸儿误会了。我这便让岑江布置下去,另给你寻一处守卫周全的地方。” 鸾夙点头微笑:“如此甚好。” 这一个话题说完,两人又再次陷入沉默之中。鸾夙正觉得气氛有些窒息,却听聂沛涵又问道:“那颗透骨钉还在不在?” 鸾夙一愣:“我丢掉了。” 聂沛涵哂笑出声,抚着虎口伤处笑道:“丢掉最好,留着也怪渗人。” 既然对方已提了出来,自己若是一意回避,反倒显得别扭了。鸾夙只得关切问道:“殿下的手伤如何了?” “还好,”聂沛涵一语双关,“表面疮口已然结痂,只怕内里好不透了。” 鸾夙闻言垂眸:“谁教殿下当初狠心,将自己扎得这样深。” “应是我当初不够狠心,否则也不会仅扎伤自己。”聂沛涵忽然捏住鸾夙右手,强迫她的手指按在他伤口之上:“鸾夙,这个疤你得记着。” 鸾夙再次感到鼻尖酸涩,想要抽回的右手却似粘在了聂沛涵虎口之上,她摸着那微微凸起的硬痂,脑中尽是那日自己裙裾上的鲜血,禁不住叹道:“那天……定然是很疼的。” “疼吗?”聂沛涵笑得爽利,“心里疼,故不觉发肤之疼。” 鸾夙别过脸去,同时收手:“芸妹妹温柔贤淑,定能抚慰殿下心中创痛。” 聂沛涵站起身来已有去意:“你说得不错,心中被人挖掉的空洞,总要有人来填补。芸儿再合适不过。”这一次他没有笑,清清冷冷出了房门。 鸾夙看着聂沛涵的背影,倒是笑了。如此也好,他先她一步做出抉择,她只需坦然接受,再不必自寻烦恼。 沉、鸾、孽,原本就是只输不赢的死局。他留给她的这个背影,已是彼此间最好的道别。 第58章:两难抉择 三日后,亦是聂沛涵上将军府提亲的那一日,鸾夙从他的内院之中搬了出来,再次如愿住进了她初来时的那处别院。搬迁之事由管家一手布置,守卫也由岑江逐一挑选,无论是陈设布置还是丫鬟值守,无不百里挑一。鸾夙再看如今的慕王府别院,莫说是郇明,只怕连一只鸟儿也难以飞进来。 转眼又是一月逝去,慕王府上下皆为聂沛涵迎娶侧妃而忙碌不已,随着日子临近,府内愈见喜庆氛围,处处张灯结彩。慕王封邑房州同庆,首府烟岚更是热闹。 鸾夙闲来无事也会在府内搭把手,与丫鬟们一同侍弄新植的花草,亦或是做些简单的剪纸、刺绣,为聂沛涵迎娶江卿华尽一份心力。如今她双手虽不比从前灵活,然到底也算恢复了八成。鸾夙只怕自己若再不寻些事情来做,这双从前灵巧无比的手便要就此废了。 遵照南熙嫁娶的规矩,媒聘之后新娘子便要足不出户,遑论是与男方见面,如此一来江卿华便也未再到过慕王府。原本这已令鸾夙的生活乏味至极,谁想此时一直给她治伤的名医屈方也要告辞而去,任聂沛涵如何劝说,也不愿留下吃一杯喜酒。 屈方离开烟岚城的头一日,聂沛涵才到别院将此事告知鸾夙。这猝不及防的离愁别绪忽然涌来,虽只是照料她半载的大夫,却已足够在她如今脆弱的心神上再添一道惆怅。 自聂沛涵说了成婚之事后,她与他便未再见过,迄今算来已有整整一月。鸾夙原以为彼此再见会有些尴尬,岂知聂沛涵却淡然得很,与她好似旧友相会。 “一月未见,诸事可好?”他立在院中,笑着问候。 鸾夙犹自为屈方即将离去之事而感慨万分,叹道:“自是好的,只是不大喜欢离别。”他既愿意粉饰太平,装作过往如风,她亦乐意奉陪,假作一切从未发生。 “七情六欲深浓之人,皆不喜离别。”聂沛涵魅惑笑道:“我听闻你整日在府内侍弄花草,怎得,我成婚在即,你没有贺礼?” 鸾夙绷着脸:“殿下既张口了,我被烧掉的积蓄还望殿下先赔给我,如此才有银两送您贺礼。” “毫无诚意。”聂沛涵淡淡评价。 “那怎样才算有诚意?”鸾夙摊开双手,无奈地道:“诗词歌赋荒废许久,琴棋书画也使不上手劲,除此之外,我如今身无长物。殿下还是饶了我吧。” 聂沛涵忽然笑了起来:“我有一个疑问,思来想去没有答案。若是寻不出结果,只怕成婚也无心思。今日便来问一问你,你若答得好,贺礼可免。” 鸾夙不住点头:“如此甚好。” 聂沛涵微微敛去笑意,换上郑重神色:“你是知道我的心思的,臣暄的心思你也知道……虽说我二人一在南,一在北,可难保有朝一日不会针锋相对、一争高下……” 他侧首看着她:“若当真到了那一日,你当如何自处?”这一问,问的是江山,也问的是她。 鸾夙闻言脸色微变。她不知聂沛涵此话何意,方才他们明明都伪装得很好,他为何要将彼此打回原形?鸾夙低眉想了想:“殿下这话问得莫名其妙,我一青楼女子,才疏学浅,答不出来。” 聂沛涵脸色不变:“不过是个问题罢了,只管答,但说无妨。” 鸾夙眨了眨长睫:“两位都是盖世英雄,若当真去争这大好江山,我便只好寻个隐蔽的窝躲起来,任你们打得落花流水也不出来。”她刻意将问题引到江山之争,如此便可撇得干干净净。 “你倒聪明,”聂沛涵似笑非笑,“这答案不对,贺礼还是得送,亦或你接着想。”说着他已兀自起身,来去匆匆再道:“明日屈方离城,我政事繁忙抽不得身,岑江会代我相送。你也去送送吧,左右他也治了你半年。” “我自然要送。”鸾夙不假思索。 聂沛涵未再多言,负手离开了别院。 大约是受聂沛涵这番话所累,鸾夙只觉这一月里刻意压制的某些情绪,此刻又一一跳了出来,直教她彻夜辗转反侧。 这样的感觉鸾夙并不陌生,犹记从前在黎都时,她也曾有过一次,便是臣暄刻意亲近拂疏的那几日。原来自己竟是这样凉薄之人,前后不过大半年光景,便能先后为两个男人伤怀至此,实是有些水性杨花了。 鸾夙自嘲地笑了笑,难道是因自己在青楼呆得久了,耳濡目染之下,也将那种朝秦暮楚的恶习学了来? 如此一想,鸾夙大感郁闷难耐,待翌日清晨送走了屈方,更觉心中烦扰无处抒发,遂对一并前来相送的岑江道:“岑侍卫先回府吧,我想在城里走走。” 岑江向来不苟言笑,只唯聂沛涵一人俯首是从。鸾夙此话一出,已毫不意外听到他的否定:“还请姑娘回府。”回得生硬至极,没有半分委婉。 鸾夙憋了一晚的恼火终于寻到去处,蹭得一下蹿了上来,对着岑江冷笑道:“我可不是请岑侍卫示下,不过是礼节上知会一声罢了。” 岑江初来慕王府时便听闻这北熙来的女子伶牙俐齿、谁都不惧,与他家主子关系匪浅。他在旁观察一月,看这女子甚是沉默寡言,原还以为是府中讹传,谁想今日总算见识到了。岑江仍旧坚持己见:“请姑娘回府。” 鸾夙闻言秀眉微蹙,颇为犀利地盯着岑江:“我并非慕王府中人,与岑侍卫亦无隶属关系,恕难从命。”言罢兀自转身朝城内行去。有冯飞前车之鉴,岑江不敢多言,更不敢出手强迫,只得打马相随一路护送。 鸾夙也不理他,憋着烦闷之意快步行走,待瞧见城内处处悬挂的大红绸缎,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走到了味津楼前。鸾夙回首瞧见岑江仍跟在身后,皮笑肉不笑道:“我上楼吃饭,岑侍卫可要跟着?” 岑江将马匹缰绳交由店中小二,以行动答了鸾夙的问话。 倒胃口!鸾夙在心中暗道,径直上了楼。 许是沾了聂沛涵即将大婚的喜庆,味津楼好似也比从前热闹些许。台上依旧是那个说书人讲得天花乱坠,只不过这一次他口中的段子已非北熙镇国王世子,也无关风花雪月。鸾夙兀自在大厅寻了位置就坐,刚喝下两口水,台上的段子却说完了。 说书人照旧到每桌跟前一一讨赏,鸾夙眼看着他走到自己这一桌,摆摆手道:“我没钱。” 说书人做个长揖:“无妨,又见着姑娘已是小人的福气。” 鸾夙挑眉:“你还认得我?” “姑娘生得闭月羞花,小人纵然是个半瞎,也能记得清清楚楚。”说书人笑答。 鸾夙也笑了:“你果然是凭嘴吃饭的。” 说书人闻言,又对鸾夙笑道:“小人前后见了姑娘两次,都瞧着姑娘不大痛快,可是心中有事不得开解?” 鸾夙看着说书人,忽然想起他前次在案上写下的字句。无论是分别赠给自己和聂沛涵的一个字,还是那句“此身不及双栖凤,朱颜对镜沉鸾孽”,不得不说,这说书人算的卦,多少还是有些准头的。 鸾夙侧首看向立在一旁的岑江:“岑侍卫带钱了吗?借我一锭银子吧。”言罢又对说书人道:“劳烦先生再为我卜上一卦。” 岂知说书人却摆了摆手:“算卦讲求一个缘分,小人与姑娘有缘,可分文不收。况且前次那一份赏赐,已然足够。” 这句话剔去了鸾夙先前对他的一丝恶感,语中也带了几分另眼相看:“敢问先生贵姓?” “月落西山,朝霞满天。”说书人卖起了关子。 “原来是东方先生。”鸾夙笑问:“先生如何知晓我不得纾解?” “小人所赠那十四个字,已露真意。”东方转又看了看岑江:“卜卦一事,唯有局中之人能听,您是局外之人,还是回避得好。” 岑江只看了鸾夙一眼,便无言行至楼梯处,远远望着鸾夙这一桌。 东方见岑江已走远,又笑道:“姑娘心中烦扰之事,无非是个两难抉择。” “世间烦扰之事,大多起于‘两难’,先生此话,未免有敷衍之嫌。”鸾夙欲试探他语中深浅。 听闻此言,东方却缓缓摇了摇头:“姑娘会错意了,此‘两难’非彼‘两难’。”他沾了杯中茶水在案上缓缓写下一个“男”字,再道:“是‘两男’,而非‘两难’。姑娘之郁结,乃是因两男而起。” 鸾夙闻言大为诧异。心中之事就此被人一语戳破,如此直白犀利,教她唯有沉默以对。 东方好似知晓鸾夙所想,又已笑着劝慰道:“姑娘不必觉得难堪,以姑娘才貌,只两男之难,已是难得。若是长此以往,只怕会演变成多男之难,那时才是真的很难。” 东方这一番话说得极为拗口,鸾夙却还是听懂了其话中之意,垂眸自嘲道:“先生说得对,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也想断,只是不知如何决断。” “此事外人不能置喙,唯有姑娘自行抉择。” 鸾夙再次长叹:“先生不能指个明路吗?” 东方摆出一副“不可说”的神色:“世人抉择,无非新欢与旧爱。有人喜新,有人念旧。姑娘之难便在于,二者早已分不清。” 鸾夙很是惊异,盖因说书人此言正中下怀。不错,她的确分不清孰新孰旧。若说臣暄是旧,她分明与聂沛涵自小相识;若说聂沛涵是旧,她又对臣暄动情在前…… 若是能分清新欢旧爱,她也不必如此为难了。如今难就难在,她已迷失其中,不知本心。 东方见鸾夙越发郁郁寡欢,犹豫片刻再道:“也罢,今日既然说开了,小人便再透露一句。其实姑娘无论择了谁,皆是一段美满姻缘,不会辜负终身。只是……” “只是什么?”鸾夙不由发问。 东方又笑了:“没什么,只是最终归宿截然不同罢了。” “截然不同?”鸾夙想起了臣暄与聂沛涵的身份,以及他二人如今所筹谋之事。为何自己的归宿会截然不同?那便证明是他二人的下场截然不同。 这世间最最不同的下场是什么? 不是富贵与贫穷,亦非尊崇与卑贱,而是…… 想到此处,鸾夙不由心中大惊,连忙再问:“何为截然不同?难道一生一死?” 东方摇了摇头:“姑娘心思过重了,小人并非此意。”他再对鸾夙做了长揖:“言多必失,要遭天谴。小人言尽于此,但愿能帮到姑娘。” 鸾夙情知再也问不出什么,只得起身相送:“多谢先生。” 与复姓东方的说书人言谈一番之后,鸾夙也没了兴致吃饭,便与岑江匆匆返回慕王府。一路之上,岑江并未询问她与说书人究竟谈了何事,她也不知岑江是否会将此事对聂沛涵提及。 提也罢,不提也罢,左右岑江也不知晓她与说书人交谈的内容。 其实自古以来,时势皆是在选择中曲折前行,小到柴米油盐,大到朝代兴替,桩桩件件都是世人做出的抉择。烟火人间的寻常琐事,庙堂之上的杀伐决断,若无选择,便无世事。 感情尤为如此。指腹为婚是选择,两情相悦是选择,父母之命是选择,私定终身亦是选择。只不过她的选择更为艰难,好似棋局之中手执一子,只怕落定之后再来反悔。 要么携手并肩,要么曲终散场。 第59章:表白心迹 聂沛涵成婚之日定在了六月初六。鸾夙想了半晌才忆起,这是去年她在闻香苑挂牌的日子,聂沛涵选在此日成婚,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掐指算算,如今已是五月下旬,聂沛涵成婚在即,慕王府自然忙成了一锅粥。这一日鸾夙照旧在院中侍弄花草,裙裾沾惹了层层泥尘,便回别院换件衣裙。不想刚走到半路,天上忽降大雨,鸾夙只得冒雨跑回院中,低眉一看素青衣裙已成了灰色,不由狼狈地笑了笑。 再抬首时,已瞧见院门口站着个人。墨黑衣衫,负手而立,正在廊下无言相候。不知是月余未见的缘故,还是这雨水朦胧所致,鸾夙只觉聂沛涵今日气质格外出众。 两人隔着雨帘相望了半晌,到底是聂沛涵先回过神来,从廊下一路护着鸾夙回了屋内。鸾夙再看自己的泥泞狼狈,失笑道:“容我先去换件衣裳。” 聂沛涵掸了掸身上的雨水:“去吧,我等你。”只这一句,已让彼此强行克制的疏离消失于无形。 未几,鸾夙换了件素白衣裙出来,头发也湿漉漉地披散着,额前尚能看到水汽。聂沛涵望着眼前素面朝天的明媚娇颜,觉得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唯恐自己一伸手触及便会将她打碎。他不知自己是怎样熬过了五十个日日夜夜,都不来看她一眼。 “殿下今日怎得么了闲?”还是鸾夙先开了口。 聂沛涵听着窗外雨声,答非所问:“想起有段日子没过来了,今日得闲来瞧瞧你。” 鸾夙也不在意:“让您久等了,我今日在院子里照料新种的花草呢!” “我原以为你是一时兴起,才摆弄那些花花草草,不想你倒坚持下来了。”聂沛涵勾起一抹笑意。 鸾夙便撇了撇嘴:“还不是为了您大婚,我闲来无事帮帮忙。” 由她口中说出“大婚”二字,令聂沛涵心中一顿。再看她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他忽然就演不下去了。 “鸾夙,”他唤她的名字,“前次见你,我索要贺礼,你不给。我的问题你也答得不好,今日再给你个机会。” “您的问题我一概答不上来。”鸾夙先行推拒了。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他语气笃定,咄咄相逼。 “您心思深沉,我怎会知道。”她低眉垂眸,有意回避。 “屈方离开烟岚城那日,你去了何处?”聂沛涵不管不顾,终究直白问出了口。 岑江果然还是告诉他了! “我去了味津楼。”鸾夙面上一副坦荡神色。她并不怕聂沛涵知道,故地重游也没什么,左右她在烟岚城内,只识得那一个去处。 “见着那说书人了?”聂沛涵再问。 “见着了。”鸾夙点头。 “我记得从前问你,是否还记得他赠的十四个字,你说不记得了。”聂沛涵刻意停顿片刻:“你那日去味津楼,有没有再问问他?” 鸾夙偏头似在回想,须臾,认真地道:“问了,他也不记得了。” 聂沛涵轻笑:“你骗我。” 鸾夙好似听到了什么可笑之事,睁大双眸道:“我为何要骗你?不信你可以去问他,他真的记不得了。” “可你分明记得。”聂沛涵看着她的一双明眸。 鸾夙眨了眨眼,执意否认:“咦?殿下这话真有意思,我为何要假装忘记?” “你怕分不清孰新孰旧。” 鸾夙霎时无言以对。聂沛涵终于还是知道了一切!可这有什么用呢?现在再来追究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了。鸾夙只好将目光瞥向窗外,假作不解地问:“殿下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 聂沛涵哂笑一声,捏着鸾夙的下颌强迫她看向自己:“有没有人说过,你演技太差!” 只这一句,已令鸾夙鼻尖酸涩。她被迫与聂沛涵直视,余光却瞥见厅内绑缚的红绸,那是管家为了聂沛涵大婚而专程置备的,特意吩咐府内上下务必悬挂,不能有半分死角。从前鸾夙认为那红是温暖的红,带着她对江卿华的祝福与愧疚;然而此刻她却觉得那绸缎如此猩红刺目,令她不忍去看,又不得不看。 她抬手拍掉聂沛涵钳制在她下颌的手,冷冰冰道:“我与您素来玩闹惯了,虽说不大忌讳男女之妨,但也不想让芸妹妹误会。您还是注意些为好。” “你知道她不是误会。”聂沛涵忽然难以抑制地激动起来,左手置在案上紧握成拳:“你那日为何要去味津楼?你若不去……我几乎要这么认了。” “我去我的,与殿下无关。”鸾夙再次垂眸,态度依然冰冷。 “无关吗?事到如今你还敢说无关?”聂沛涵倏然从座上起身,脱口质问:“若是与我无关,那在你心里谁是新?谁是旧?你又为谁左右为难?不敢决断?” 鸾夙仍旧不看他,也不回答,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帘之中,渺远不知所踪。 “你早就知道了,至少在味津楼看见那三个字,你就知道了。但你一直在逃避,你假装不知道。”聂沛涵语气急躁,一改往日沉稳之风:“我问过你的,我用透骨钉威胁你,你不肯说;还有冯飞的事,你也躲着;屈方离开的前一日,我又去问过你……” 聂沛涵此刻已是双目通红,可究竟是恼火还是懊丧,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他只能狠狠盯着鸾夙,将郁结在心中的一切都发泄出来:“鸾夙,我们不该是这样的,哪怕你对我透露过一丁点儿心思,我们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你太狠了!” “我有苦衷。”鸾夙只说出这四个字来。她知道,她的辩解是如此无力,别说聂沛涵不信,她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 聂沛涵的确不信。他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说出自己的心事:“在秋风渡的时候,我还在想,幸好事情在我掌控之中……可到了烟岚城后,我去京州复命,路上我便觉得不妙……想必你不知道,那时管家每日呈信禀报府里的情况,都会特意说起你的饮食起居。” 话到此处,聂沛涵颇为苦楚地一笑:“你看,连我府上管家都看出来了,还有丁益飞……甚至是凌芸。唯有你不知道,或者是你不想面对。” “我有苦衷。”鸾夙依旧是这四个字。但这一次,她显然已经语带哽咽,强忍泪意了。 聂沛涵抬手想要为她拭泪,却被她躲过去了。于是他垂目看向自己右手虎口处的伤疤,自嘲地续道:“真正失控是郇明再次掳走你之后。我救你,你不领情就罢了;你瞒着我郇明的事,那日我拿透骨钉不过是想吓吓你,可你却以为我真的会下手……” 聂沛涵几乎要将桌案的一角捏碎:“你那日说出来的话……你说我不尊重你,秘密你只会告诉臣暄……最令我失望的是你说‘若有来世,避君三舍’。当时我就告诫自己该醒了,所以我毫不犹疑地扎了自己……” “可我是臣暄的女人。”鸾夙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他,无声地哭了出来。 聂沛涵再次哂笑,也不知是自嘲还是嘲她:“这不是问题……你知道的,这从不是问题。问题是你不想让我知道。” “咔嚓”一声巨响传来,聂沛涵终是硬生生捏碎了案几的一角:“你若早些让我知道,我也不会答应臣暄,更不会去向父皇请婚……如今走到这一步,父皇的旨意已下,一切都没有退路了!” “你真的不该再去味津楼。你应该想到,东方误既然说我‘贵不可言’,又知道了你的存在,我岂能容他在外?他早已成了我的门客,在外头替我办事。你们说过的话,他也会一一向我回禀。” 聂沛涵说完这番话,屋内的气氛一时凝滞起来。半晌,他才又逐渐恢复了冷静,深深叹了口气:“我一直以为我会欣赏温柔贤淑的闺秀……原来竟是我不知你,你不信我。” 我不知你,你不信我。 “不是的。”鸾夙张了张口,有那样一瞬间,她几乎要将身世如实相告!可是“涵哥哥”三个字终究卡在喉中,没能说出口。她想起了小江儿,那个女孩子已代她受了许多苦,她不能再剥夺她余生的幸福。 鸾夙的泪水从眼底纷涌而出,顺着长睫划过面颊。种种委屈种种苦衷种种解释,唯有化作一句话,还是那一句她强行用来说服自己的话:“我是臣暄的女人。” “但你哭了。”聂沛涵已习惯了她的口是心非,隔着桌案轻轻抚上她眼角的残泪:“你若心属臣暄,又为何要哭?” 听闻此言,鸾夙的眼泪落得更凶。她想要抬手拭泪,眼泪却越擦越多,唯有再次垂下眸来,任由泪珠滑落裙裾,一如那日聂沛涵右手虎口落下的鲜血,一滴一滴,浸入心扉。 “我与殿下身份悬殊……凌芸才是您的良配,鸾夙不是。”她这一句,不是指江卿华,而是指“凌芸”。凌芸是大家闺秀,能配得上南熙慕王;可鸾夙出身青楼,实在难以相配。 事到如今,这卑贱身份后所隐藏的真相,她已无法再说出口了。 “既然天意让我知晓……你该给我一个机会。”聂沛涵只死死握住她的右手,不容她再回避。他的指腹摩挲着她掌中新生的肌肤,如此细腻柔滑,轻易便碾碎了他努力垒砌的一道心墙。 鸾夙试图抽回自己的右手:“那你的婚事呢?还有你与世子的盟约?你已答应了他,难道要反悔不成?” 聂沛涵的手劲没有丝毫放松,依旧牢牢握住她:“婚事是退不了了,父皇已下了旨,况且丁益飞是我的老师……但我有分寸。” 他坚定地看向她:“至于臣暄,我有我的法子……一切后果我一力承担。” 窗外的雨渐渐变小,最终化作朦胧雨丝。鸾夙与聂沛涵站在檐下并肩而立,一人墨黑服色,一人素白衣裙,倒也相得益彰。 聂沛涵伸手接着檐下雨水,任由它从指缝徐徐滑落:“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就像这雨,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把握不住。” 他一只手揽过她的肩,轻抚她微湿的柔软发丝:“我虽然总喜欢拿话噎你,但其实私下里寡言得很。今日说了这么多,但愿你都能明白。” 鸾夙双手抵在他怀中,轻轻点头:“我明白。” 聂沛涵用力地紧了紧怀抱,又不得已松开了手:“我得走了。” “我去拿伞。”鸾夙欲转身进屋。 “不必。”聂沛涵制止了她,径自迈入迷蒙细雨之中,刚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身看她:“你就信我一次。” “好。”她朝他报以微笑,目送他消失在一片细雨之中。 也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飘入,鸾夙觉得颊上又湿润了。她也抬手任由雨丝轻抚掌心,再看着它们从她指缝间缓缓滑落。 是谁曾经说过的,廊下细雨不过是一曲悲欢离合。而她的这一曲,早已黯然唱尽。 也许是时候离开了。 第60章:离别以前 “后日芸妹妹便要嫁过来了,我有些体己话想要与她说说,殿下可否准我去一趟将军府?”鸾夙拨弄着聂沛涵案上的笔墨,淡淡请道。 聂沛涵放下手中军报,眸光之中微有踌躇:“你若有话与她说,待她入了慕王府也不迟。” “不一样的,”鸾夙笑着摇了摇头,“她若嫁作人妇,这话说着便无甚趣味了,待字闺中听着才好。” 聂沛涵眉头微蹙:“嫁作人妇?你明明知晓我当时为何请旨娶她,这是故意气我吗?” “岂敢。”鸾夙连忙服软:“让我去吧,我与芸妹妹许久未见了。日后……日后她若知晓了真相,只怕怨我还来不及,我两也剩不下几日姐妹情深的好时候了。” 聂沛涵撩起鸾夙一缕发丝,放在手中宠溺把玩:“也唯有你能教我束手无策……去吧,我命岑江护送你去。”语气之中满是无奈。 鸾夙故作羞赧一笑,敛去了眸中的落寞哀伤。 ***** “啪啪啪”三声轻响传来,江卿华起身前去开门。门外立着的年轻女子身段窈窕,风姿绰约,正是浅笑嫣然的鸾夙。 “小姐!”江卿华大感惊喜,忙拉着鸾夙进了屋子。 “怎么还改不了口?芸妹妹?”鸾夙刻意将最后三个字咬得极重,边笑边迈步进了门。 “是芸儿失言……姐姐怎得来了?”自聂沛涵下聘之后,江卿华日日足不出户,虽说待嫁闺中满心欢喜,却也着实闷得有些发慌了。 “你与殿下大婚在即,我便央了殿下来瞧瞧你。”六月的烟岚城暑气正浓,鸾夙抬手轻拭额上薄汗,衣袖掩去了一丝愧疚神色。 江卿华闻言又是一喜,面上也掺着几分羞红:“是殿下教姐姐来的?” 鸾夙颔首微笑:“后日便是你出嫁的好日子,你我姐妹二人也得说说闺中体己话。” 若是江卿华心思再细腻一些,便能觉察出鸾夙这句话中的不舍之意,然而即将嫁予聂沛涵为侧妃的喜悦已教她冲昏了头脑,她并未发现鸾夙有任何异样之处。 鸾夙在屋内坐定之后,便将自己腰间的半枚玉佩取出,郑重塞入江卿华手中,语中不乏唏嘘之意:“从今往后你便是这玉佩的主人。小江儿,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唤你……下次咱们再相见,大约你已成为堂堂亲王的侧妃了。” 江卿华握着鸾夙的玉佩,又取下颈中戴着的另外半枚,缓缓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图案。她面上浮起一黯然神色,话语也带了几分愧意:“小姐可会怨我?这一切本该是小姐的。” “岂会?有因便有果,我自有我心中所求。若说怨愤,也该是我亏欠于你。”她紧紧握了握江卿华的手:“你要记着,不到万不得已,你足踝上的图案,绝不能说出去。” 江卿华面露迷茫神色。当初小小年纪的她被父亲唤去相爷书房里,不明所以地被绘下了足踝上这幅图案。它看似是一座云雾缭绕的深山,可这图案究竟是何意,她并不知情,只隐约知晓是个大秘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与人听。这个疑问埋藏在她心里长达九年,也曾令她吃尽了苦头,今日她觉得自己再也忍不住了,即便不能问个水落石出,至少也要解开一些心中疑团。 “我足踝上的图案到底是什么?与那个龙……龙脉究竟是何关系?”江卿华蹙眉相问。 鸾夙闻言微有沉吟,她决定不再给这个命途坎坷的女孩增添任何心理负担:“这图案是什么并不打紧,你只需记得,此事连慕王也不能说。你若说了,他便不会真心待你了。” 但凡牵扯到聂沛涵,江卿华皆会一一妥协。这样的爱情虽然卑微,可瞧在鸾夙眼中,也未尝不是一种聪明的圆满。她如愿看到江卿华似懂非懂地点头:“我记下了,日后殿下若问起来……我便说……便说是儿时玩闹绘下的。” “如此甚好。”小江儿看似迟钝,其实心中极能分得出轻重。鸾夙只觉放下了一块心中大石,即便走也能走得更为安心,遂再向江卿华问道:“丁将军可在府上?我有些私事要与他说说。” 江卿华闻言犹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如实回道:“丁叔叔在书房,我带小姐去见他。” 鸾夙跟着江卿华走了半盏茶的功夫,人便已到了将军府的书房,果见丁益飞此刻便在屋里。 江卿华率先入内与丁益飞说了些什么,鸾夙便瞧见他沉了脸色,极为不耐地朝门外的她瞥了一眼。须臾,江卿华已迈步而出,冲着屋内微抬下颌,示意自己可以进去。 鸾夙款步入了书房,刚刚俯身行过礼,耳中便听得丁益飞道:“殿下与芸儿成婚在即,姑娘怎好来我府上?” 鸾夙知他对自己向来不喜,只因自己阻隔了江卿华的姻缘。这本也无可厚非,反之恰好说明他待“凌芸”极好,至少是愿意给她寻个好归宿的。 其实鸾夙此来将军府,探望江卿华只是个幌子,欲见丁益飞一面才是真。她平日并没有机会与堂堂“飞将军”单独碰面,才不得已假借江卿华之手。纵然知晓丁益飞对自己极为厌恶,可她还是要来这一趟。鸾夙猜测只要是“凌芸”通传,他不应抹了侄女的面子。 果不其然,丁益飞还是勉强应下与自己见面。鸾夙并不愿多做敷衍,也不欲多费唇舌,遂开门见山对丁益飞道:“鸾夙此来拜见丁将军,的确有事相求。” “有事相求?”丁益飞冷笑一声:“姑娘与殿下交情匪浅,何必来老夫这里吃闭门羹。” 鸾夙闻言并不生气,低低垂眸道明来意:“鸾夙冒昧请求丁将军相助一臂之力,助我离开南熙。” 听闻此言,丁益飞目中立时浮现讶然之色,不由仔细审视面前的女子,见她语气不似玩笑,才回道:“鸾夙姑娘是殿下的贵客,老夫不敢僭越。” “我知将军定有法子,”鸾夙诚恳看向丁益飞,“将军不必问我为何要走,我自有我的心思。可将军必然清楚,我这一走,对慕王、对芸妹妹、对您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鸾夙姑娘竟舍得?”丁益飞仍旧有些不能相信:“须知殿下乃是堂堂南熙亲王,面如冠玉、经天纬地,日后难保不会是一国之君。他对姑娘另眼相看,姑娘自觉走得了吗?” “走得了。”鸾夙不假思索:“我要的从不是皇家恩宠、名利富贵。” 丁益飞再次打量鸾夙,这一次拂去了目中轻蔑之意:“老夫听闻镇国王世子在北熙所向披靡,已取下原氏半壁江山。看来他不仅战场得意,情场亦不失意。” 他捋着胡须沉沉笑道:“镇国王世子果真好福气。” 鸾夙低眉哂笑一声,也不多做解释。 “一走了之并非万全之策,”丁益飞仍在试探,“还是姑娘以为你这一走,殿下便会断了心思?” “或许他一时断不了心思,但应知晓我的意思。”鸾夙淡淡作答:“他不会强人所难。” 丁益飞闻言轻阖双目,似是谨慎斟酌,半晌才又睁开双眼,朝着鸾夙的沉静容颜逡巡一番,缓缓再问:“姑娘如何笃定老夫会帮你?难道就不怕老夫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为何笃定丁益飞会相助?鸾夙也曾问过自己,盖因他是父亲的师弟,她便满是信任。然而个中情由她又不能对丁益飞道出,只得扯个谎:“丁将军义薄云天,必不会与我这一介女流计较。” “你错了,”丁益飞负手反驳,“老夫曾对殿下说过一句话——‘必要之时,必要之事,必要之手段,君子偶尔为之’。老夫一生效忠慕王殿下,若有何人何事阻了殿下大业,老夫绝不会心慈手软。” 丁益飞在书房之中踱了两步,再道:“鸾夙姑娘请回吧!老夫今日若允了你之求,只怕也是将你送上死路。” 鸾夙闻言紧咬下唇,掌心之中也浸出汗迹,却仍旧不肯离去:“鸾夙必定要走,将军若是狠下杀手,只怕有朝一日追悔莫及。” “哦?是吗?”丁益飞冷笑反问:“老夫乃是殿下的老师、芸儿的师叔,即便此刻你死在我府上,只怕他们也不会说什么。” 丁益飞这句话说得实在是猖狂至极,竟让鸾夙觉出了几分自恃功高之意。然不过只是一瞬,鸾夙已恢复了如常神色,将准备已久的一番腹稿徐徐道出:“将军可知鸾夙的真实身份?” 丁益飞挑眉:“老夫查过,并无所获。” “人生际遇充满未知,有时天意使然,不得不教人感叹造化弄人。”她深吸一口气,朝着丁益飞郑重笑道:“鸾夙本姓江,闺名卿华,父亲江良,乃是从前凌相府上的管家。” 饶是丁益飞见惯世事变幻,也未料到鸾夙竟是这等身份。他面上再难掩饰惊讶,半晌才唏嘘道:“原来如此……芸儿竟是连我也不肯说……” 丁益飞再次看向鸾夙,目中已流露出几分和蔼的怜悯,改口允下:“后日殿下大婚,慕王府内往来人杂,别院守卫亦会减弱。当日有一支镖队会从北熙护送贺礼前来,老夫自会派人接应,届时你便随镖队一道出城去吧!” 鸾夙心中是微澜的死寂,深深向丁益飞俯首道谢:“鸾夙拜谢将军大恩……” 第61章:宴至尾声 卷二,终 一晃又是两日已过,从辰时起别院墙外的鞭炮声便不绝于耳。府内下人的忙碌进出、人来人往的说笑道贺……无不昭示着聂沛涵大婚便在今日。 鸾夙一早收拾了随身包袱藏在塌下,照旧在府内四处穿梭,帮忙搭手。她今日特意换了新做的裙裾,一袭碧色来回聘婷摇曳,令众人都在这暑天中感到无比沁人心脾。 皇家婚娶,皆在黄昏行礼,取“皇”、“婚”之意。因聂沛涵只是娶侧妃,礼仪倒也并不隆重,听闻统盛帝并未亲自驾临,只派了几位皇子与朝中重臣前来观礼。 不过这一切皆与鸾夙毫无关系。 兀自忙碌了一晌午,她差些误了午饭的时辰,待用过饭已是未时将至。许是因为心中藏着事,鸾夙只觉今日气候热得异常。她执着团扇在檐下徐徐扇风,原是在等丁益飞的心腹前来接应她,谁想接头之人没等到,却把大婚的正主儿等了来。 鸾夙瞧见聂沛涵的打扮不禁有些诧异,指着他一身绣金的墨黑朝服问道:“殿下怎得还未换上吉服?” 聂沛涵面上有些微醺,应是午间与京州来人饮了酒:“不过是娶侧妃而已,谁说必然要穿吉服?” 鸾夙见他语气冷淡,毫无喜色,摇头轻叹道:“这是何必呢,芸妹妹毕竟是丁将军的侄女,丁将军又是殿下之师……你明知这样怠慢会徒惹你二人嫌隙。” 聂沛涵只是魅惑一笑:“我有分寸。”言罢在她身上飞快扫了一眼,目光最终落定在那一张娇颜之上:“你今日很美。” 鸾夙今日未施粉黛,低眉看了看身上的碧色,回笑道:“应是托了这裙衫之福。” 聂沛涵闻言似有所想,右手食指搁在案上轻叩,露出虎口那一处终身难愈的疤痕。半晌,忽然再道:“其实你在闻香苑挂牌之时,我曾前去一观。” “原来那日东厢里坐着的是你!”鸾夙一直记得她挂牌之日,闻香苑二楼南厢坐着臣暄,西厢坐着周建岭,唯有东厢门扉紧掩,明明有人,却并不露面。 聂沛涵伸手抚过她掌心几不可见的细密伤痕,再笑道:“那日你一曲《长相忆》弹得悱恻哀婉,我听了亦赞叹不已。如今既不能再抚琴,大约也是上天见你觅得良人,从此不必再飘零自伤。” 觅得良人……良人有两位,他指的可是他自己?鸾夙垂眸不知如何接话,只怕面上会流露出离别之意。这副模样看在聂沛涵眼中,却是另一番误解。他以为她在自伤出身风尘。 聂沛涵淡淡反握她的柔荑,将掌心的温热之意徐徐传递:“花魁也好,闺秀也罢,你便是你,无关过往。” 不可否认,鸾夙听闻此言是有些动容的,毕竟眼前这卓绝男子贵为亲王,肯怜取她这艳名远播的风尘女子,任谁看来都应是极大的恩赐。 可鸾夙只要一想起自己在闻香苑的那段时光,她便不能不想起臣暄。那忍辱负重的白衣男子在黎都城内身份尴尬、危机四伏,却懂得收敛锋芒、步步为营。他看似放浪不羁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一颗君子之心,对她没有半分逾矩之举。 从表面上说来,是她相助臣暄逃出了黎都;可深思一步,其实是臣暄改写了她的一生。否则此时她还不知身在哪位权贵的榻上以色事人,只为求一个复仇的机会。 如今想想她是多么幸运,第一个摘下她牌子的男人是臣暄。从那之后她的牌子便再也没有挂出去过,而是被他收入手中,免去了她每一夜的待价而沽。 从某种程度上看,臣暄才是她的恩人。没有他,她早已心如死灰放荡认命,一点朱唇万人尝,又如何能守着冰清玉洁之躯?旁的暂且不论,只为这一段经历,鸾夙自问也不能对臣暄轻易释怀。身子没有给他,心却未必把握得住。 只是这其中有几分情爱、几分感激、几分依赖、几分钦佩?她如今尚且不能断定。 “我与世子的事……殿下当真毫不介意?”鸾夙知晓聂沛涵以为她已非完璧之身,但她并不想对他多作解释,相反却想看看他是否介怀。 聂沛涵握着鸾夙的手紧了一紧:“我不是那样狭隘的人……怪只怪我来得晚了。” 听闻此言,鸾夙几欲落泪。她能感到聂沛涵的灼灼目光定定落在自己身上,可她不敢看他,她只怕再看一眼今日便逃不掉了。 她并不一定是就此选择臣暄,也不是心中已有了决断。她今日的离开其实无关真心假意,也无关孰新孰旧。只是若必须辜负一人,她唯有选择聂沛涵。 她不愿再失去她的姐妹,亦不愿做那祸水红颜。无论是破坏小江儿的终身幸福,还是引起臣暄与聂沛涵的敌对,这都是她不愿看到的。 她从未给予过,便也受不起这情;她从未付出过,便只得避开这意。 趁着彼此还未沉沦深陷,先挥刀斩了他的情丝。而她自己的,才能慢慢理清头绪。 她相信终有一日,聂沛涵会理解她今日的决定。无论于公于私,为人为己,她都不能再留在南熙。小江儿代她受过,臣暄的如山承诺,还有肩负的血海深仇和龙脉秘密,无一不是她最最沉重的负担。 鸾夙几乎是贪婪地汲取着他掌中传来的温热,耳中再听聂沛涵叹问:“怨我吗?今日之事……” 她从思绪之中回过神来,朝着聂沛涵缓缓摇头:“圣旨难违,况且下旨之人是你的父皇……其实能看到芸妹妹有个归宿,我也是高兴的。” “可我终将辜负了她。”聂沛涵语中浮起一丝愧疚。 这一句话听在鸾夙耳中,她竟分不清是喜是悲。鸾夙与凌芸,凌芸与鸾夙,二者本是一人,不分彼此。不过是因为命运捉弄,才会迫不得已一分为二。作为鸾夙,她懂得聂沛涵的心意,可作为凌芸,她尚且不知。 既然要走,便也要走得明明白白吧。若不给自己一个迎头痛击,只怕她还会留恋于此。鸾夙抬首看向聂沛涵,眸光之中是无比的郑重:“我尚且还有一问,欲请殿下如实相告。” “我不会骗你。”他笑着答话。 鸾夙的目光细微而谨慎,流连在聂沛涵雌雄莫辩的绝世俊颜之上:“殿下对凌芸,可曾有过一丝情意?”她问的不是江卿华,也不是她自己,而仅仅是这个名字。 聂沛涵闻言微蹙了眉头,沉吟片刻才缓缓答道:“我自小受过凌相大恩,与芸儿亦算年幼相识。她小小年纪家破人亡,其中有一半是为我所累……若说对她决然无情,我做不到。” 聂沛涵斟酌着该如何措辞,最终坦白地下了定论:“我对芸儿,有怜惜,有愧疚,有责任,亦有图谋……但没有情爱。” 有怜惜,有愧疚,有责任,亦有图谋……但没有情爱。 聂沛涵的这句话在鸾夙脑中久久回响,直教她默然说不出话来。她缓缓抽回覆在聂沛涵掌下的柔荑,只觉随之抽回的还有她的半颗真心。 是呵,她早该想到的,南熙慕王殿下爱的从不是凌芸,他要的只是龙脉。换位思考,若今日待嫁的女子当真是她本人,那眼下聂沛涵对她信誓旦旦的情意可还会如此纯良深重? 他说,他对凌芸有种种情分,却独缺一剂情爱。可鸾夙就是凌芸,凌芸也是鸾夙。 他对假凌芸有情,便是对真凌芸的背弃;他对假凌芸无情,才更教真凌芸寒心。 这本是一个无解之题,永不会有人能给出满意的答案。 鸾夙终是笑了,只是这笑容背后究竟有多苦涩,大约也唯有她自己知道。她抬首看着刺目的天色,仿佛那高照的艳阳能将她眼底的热泪逼回去:“吉时要到了,你快去吧。” 聂沛涵面上闪过一丝不安:“你看着不大好,可是身体不适?” 鸾夙摇头否认:“大约是暑气太重,忙了一个晌午,我有些乏了。” 聂沛涵闻言又蹙了蹙眉头:“先回屋歇着吧。外头人多嘈杂,待礼成之后我再来瞧你。” “好。”鸾夙一口应下,又将聂沛涵送至别院门口,抵着日晒绽出一个最明媚的笑容,只盼着他会记取自己最深刻的美丽。 这注定是一场无疾而终的重逢。而她所能做的,唯有在这重逢的盛宴之中觥筹交错,饮醉来客,最后清醒转身,微笑别离。 朱弦断,明镜缺,容颜盛时,与君长别。 目送聂沛涵在盛夏日光中迎向属于他的风发热闹,鸾夙转身回屋取过笔墨纸砚。原本想要无言离去的心思,终是忍不过这入骨的别殇。儿时的短暂相逢,如今的阴差阳错,皆在这一纸离别中明明灭灭,散于无形。 一滴泪珠落在摊开的宣纸之上,鸾夙眼中氤氲着沧海横波,终是提笔写道: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一笔方停,宣墨未干,门外又响起了新的动静。鸾夙知晓是丁益飞派的接头之人到了。 她抬袖轻拭面上泪痕,取过包袱朝门外走去。 这一次,没有臣暄,没有聂沛涵,过往前尘一笔勾销。从前岁月里的深情与美好、苦难与斑驳,皆因这一场镜花水月的情事,破碎了她的胆怯,充盈了她的勇气。 此后前路漫漫,纵然踽踽独行,她已无所畏惧。 题外话:有读者说女主的性格不招人待见 原本在写这个文的时候,我就把鸾夙定位成一个牙尖嘴利、有些刻薄、敏感多思、爱钻牛角尖的姑娘。一朝家变,从大家闺秀沦落风尘,看遍青楼的逢场作戏,任谁都会怀着几分对世事的消极主义。我从没想过要把鸾夙刻画成圣母型的仙女,她也不是万能型女主。但我觉得这样才更真实。有亲们不待见鸾夙,是必然的。任谁生活中都不会喜欢这样一个爱钻牛角尖的小心眼姑娘。可是放在古代,女人们受到的信息量比较狭窄,能有她如今的心思,已经很难得了。正因为鸾夙缺点多,所以我写起来才会觉得更真实,更怜惜,男主们爱上她,才是真正爱她这个人,而非那些想象中的完美。 再说两位男主,臣暄一直是外表温和伪善、宽以待己、严于律人的人,不仅是镇国王家中独子,且还曾经是俯拾拈花的情场浪子,恣意风流。所以他懂女人,也有读者说觉得他与鸾夙更心意相通,这和他的出身、曾经的情史不无关系。 而聂沛涵生于南熙皇室,自幼与手足争储夺嫡,性格难免孤僻阴鸷,兼且多疑。他是严以律己、严于待人的人,从没享受过父子手足的温情,权欲极强,目标明确。除此之外,他对女人没有兴趣,孑然一身。所以他虽喜欢鸾夙,但不懂如何表达,也猜不透鸾夙的心思。 至于目前读者争论鸾夙到底更喜欢谁,我觉得已经在第二卷最后一章,写得很明确了。因为她与臣暄从一开始就是交易,是坦诚相待,所以她对臣暄表示理解。但对于聂沛涵,两人有儿时情意,兼之刚重逢就知道他意在龙脉,难免会有猜疑,不能释怀。本文暂定四卷,目前才进行两卷,一切尚未可知。后续发展请亲们拭目以待。 再次拜谢支持。希望能跟亲们多多交流,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或者意见,我一定虚心解答和接受。欢迎拍砖。 第62章:身世揭露(一) “苏公子,你是北熙人还是南熙人?”一个颇为英姿飒爽的少女骑在马上,侧首问着马车内的男子。 “北熙。”马车内姓苏的清秀男子答道。 “那怎得会来南熙?且还识得丁益飞将军?”少女好奇地透过马车的帘帐向内看去。 “他是家父故交。”清秀公子再答。 “难怪他让咱们捎您一程。您这是要回北熙哪里?”少女又问。 “且行且看吧!”清秀公子眼中也透露出一丝迷茫之色。 马上英姿飒爽的少女,乃是北熙镇远镖局镖头的女儿,名唤“无忧”。她自小跟着镖队出镖,这一次是前往南熙烟岚城为慕王聂沛涵护送大婚贺礼。如今北熙正逢原氏与臣氏交战,他们镖队的生意便兴隆起来,经常有官宦巨富托镖护送值钱的财物。这一次大约也是送礼之人怕路上遭劫,才会特意雇了镖队一路护送。 而马车内姓苏的公子不是旁人,正是女扮男装的鸾夙。当日她留书一封,在丁益飞的相助之下趁着聂沛涵大婚逃了出来,便与这来自北熙的镇远镖队接了头。镖队当日将贺礼送至烟岚城,并未多做停留便启程返回北熙,而鸾夙也在镖队主事的照拂下,随之一道顺利出城。 如今算算,她已随着镖队走了近二十日,一路上却并未遇到房州出来寻人的官兵,想是她临行前的一封书信已让聂沛涵彻底死了心。如此想着,鸾夙也不知自己心中到底是悲是喜。 然而她也有自己的顾虑,虽说丁益飞寻的这一个镖队尚算可靠,但她毕竟是个女儿身,日日随着这一众大老爷们儿同吃同住,难免会有几分忐忑担心。毕竟她不是镖头的女儿,能心安理得地同镖师们混在一处。 眼看已出了房州地界,聂沛涵也没有寻她的意思,鸾夙便思忖着离开镖队。她掀开帘帐看向马车外的少女:“无忧姑娘,此离南熙边境还有多远?” “再有两日脚程便能出了南熙边境。此处已是祈城地界了。”无忧笑答。 这么快便到祈城了?鸾夙在心中琢磨着,再问:“无忧姑娘可曾听闻‘竞城’这个地方?怎得咱们一路行来,未路过竞城?” 这世上甚少有人知晓,鸾夙的母亲凌夫人其实是南熙人士。只不过凌夫人自小长在北熙,这个秘密才不与人知。但凌夫人天生体弱,生下鸾夙之后身体一直不好,不到两年便撒手人寰。凌恪爱妻心切,便遵照亡妻遗愿将其葬回南熙家乡竞城,并在位于竞城的镜山之上为亡妻建了极为华丽的衣冠冢。 从前鸾夙跟着聂沛涵来南熙时,因是受制于人,她又受了手伤,便也忘记留意竞城的方位,只隐约记得竞城是在南熙边境。如今她即将离开南熙,自觉理应前往母亲的家乡祭拜一番。谁想这一路走来,竟未路过竞城此地,鸾夙才忍不住问了无忧。 无忧闻言在马上掩面一笑:“你果然是北熙人,竟不知晓竞城早在十年前便更名‘祈城’了吗?”无忧耐心解释道:“南熙统盛帝名讳聂竞择,登基十年之内竞城先后发过三次大水。统盛帝自觉此地甚为不详,且还沾了自己名讳,便将竞城改为‘祈城’了。” 原来祈城便是竞城!鸾夙见此地已是祈城境内,遂连忙与镖队道了别。镖头见状也不多做挽留,双方便就此分道扬镳。 待打听了镜山的方位后天色已晚,鸾夙在城内歇了一晚,翌日清晨才往镜山方向行去,只为看母亲一眼,诉诉这经年的磨难与苦楚。 此时虽已过了六月伏天,然南熙仍旧湿热,尤其鸾夙顶暑登山,更觉酷热难耐,脚程缓慢。行了一日,才走到半山腰,距离她记忆中母亲衣冠冢的位置,尚有一段距离。鸾夙只得寻找借宿的人家,四下望了望,方圆数里之内唯见一处房屋炊烟袅袅,应是山中猎户,便连忙赶在日落之前前往借宿。 鸾夙轻叩柴扉,喊了两句:“有人在吗?”见屋内无人响应,但院门却并未落锁。明明方才远远瞧着这屋子是有炊烟的,怎得走近却无人了?鸾夙不禁有些好奇,伸手推开猎户家的院门。 只向屋内看了一眼,鸾夙便慑住了。这屋内哪里来的猎户,只有一张颇为熟悉的面孔——岑江。 鸾夙反应片刻,才轻叹一声,问道:“只你一人?” 岑江已在此等了许久,见鸾夙面上镇定自若,便徐徐回道:“殿下随后即到。” 鸾夙神色莫辨,再问岑江:“你们非要逼我?” 岑江面无表情:“殿下有话交代姑娘。”他看着鸾夙风尘仆仆的疲倦面色,径自道:“殿下说,姑娘诓也诓了,走也走了,如今也该玩腻了,还是早些回去得好。” 鸾夙面色一紧:“你一直跟着我?” 岑江并未正面回答,只是道:“姑娘难道未曾想过,你跟着镖队同吃同住,那镖队里血气方刚的镖师们为何没有冒犯于你?” 鸾夙沉默了,虽说她路上一直女扮男装,可明眼人一眼便能瞧出她是女子。岑江说的这事,她何曾没有担心过?原还以为是丁益飞安排得好,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鸾夙只觉一种莫名滋味在心内顿生,这滋味究竟为何,她说不出,但绝不好受。试想自己一力逃避某人,然而行踪却一直为人掌控,对方不动声色,自己却还以为逃出了生天。这种滋味岂会好受了? 鸾夙只觉这二十日里对聂沛涵的那一点思念之情,已被岑江的这一句话消磨殆尽,遂冷冷道:“有劳殿下与岑侍卫惦记,只是我去意已决,回不去了。” 岑江看着鸾夙:“殿下早已猜到姑娘会这样说,便也教我再转告姑娘,若是姑娘不乐意回去,他便只好迁怒旁人。” “迁怒何人?”鸾夙已觉恼火不堪。 岑江不语。 “迁怒何人,你不知道吗?”有人代替岑江回了话。 鸾夙闻言循声看去,正瞧见聂沛涵面带戾色从马背上跳下来,边走边冷道。二十日未见,他看上去很不好。 聂沛涵没有给鸾夙说话的机会,已径直走到她面前,死死捏住她一只手臂:“鸾夙,你的手段真高明。” 鸾夙别过脸去试图挣脱他的钳制,明知徒劳,却还是想要奋力一试。可越想挣脱,那只捏着自己的手便越是收紧,最后竟令她觉得生疼。除了疼,再无旁的感受。 聂沛涵并不顾及院中尚有岑江在场,一双深眸透着寒光:“戏弄本王很痛快?留下几句不明不白的话,说走就走。鸾夙,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鸾夙仍旧挣扎不语。 她这番模样彻底惹恼了聂沛涵,他对着岑江撂下一句“出去”,便拦腰将鸾夙抱起往猎户家屋内走去。 “放开我!聂沛涵!你这个疯子!”鸾夙在他怀中挣扎不已,刚反抗两句,却忽觉自己被重重放下,抵在了一张硬榻之上。 鸾夙立时发现这是一处卧房,不由心惊问道:“你要做什么?” 聂沛涵直接用行动回应了她,一个无关欲望、带着滔天怒意的吻狠狠落在了她的唇上,从吮吸变作蹂躏与撕咬,似在惩罚她的欺骗与不告而别。 鸾夙只觉唇上传来生生痛感,她极力挣扎,却越发感到呼吸困难,口鼻之中被聂沛涵这个绵长有力的吻吸走了所有空气,渐渐憋得窒息起来。 这个吻仿佛倾尽了彼此所有的勇气,良久,聂沛涵才离开了她的唇。鸾夙这才发觉唇上传来腥甜之感,也不知究竟是谁的唇血。她抬手擦拭唇瓣,一句咒骂尚未出口,已被聂沛涵按倒在榻上,开始摸索她的腰带。 鸾夙立时明白他欲做些什么,然却已无力说话,唯有奋力抵抗希望能逃脱此劫。然而聂沛涵却好似打定了主意,手上动作坚定有力,没有任何迟疑。 “啪”的声响制止了这冲动的轻薄之举。聂沛涵难以置信地抚上脸颊,俯身看向仰视于他的鸾夙:“你要替臣暄守节?” 鸾夙连忙觑着这空当挣扎起身,抓紧领口与腰间,蜷缩一团靠在床榻的角落:“聂沛涵,我看不起你!” 聂沛涵松开抚着面颊的手,双目通红有如嗜血的野兽,面上蕴着一丝绝望的哀伤:“为什么?” 鸾夙强忍怒意与哭意,并不回答。 “为什么?”聂沛涵仍不死心,狠狠逼问:“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要走?” 他的双手带着魔力拂过她的脖颈,语中尽是诱哄之意:“告诉我,你有苦衷是吗?” 鸾夙只死死揪着衣领,冷冷吐出三个字:“让我走。” 只这一句,已令聂沛涵熄灭了所有欲望,他从榻上直起身来,瞧着鸾夙道:“我一路追踪,曾想过诸多理由为你开脱。哪怕虚情也好,假意也罢,我要弄个清楚明白,并不是来听你这三个字。” 他再冷笑一声:“寥寥三字,想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鸾夙,你想得太美。” 鸾夙仍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不变,好似一只受伤的小兽,不发一语,也不哭泣。 她这副模样看在聂沛涵眼中,却是教他心中逐渐清明起来:“这就是你的答案?我对你说得这样清楚明白,恨不得将心挖给你看……你还是选了他。” 聂沛涵苦笑一声:“你大可明白说出来,实不必吓得逃走。我并非洪水猛兽,也不会勉强你什么,你又为何不敢对我说?”他的目光微微闪烁,好似还抱着一线希望:“你是不敢对我说?还是不能对我说?鸾夙,你有苦衷对吗?千难万险我会挡着,你只需跟从自己的心,为何要自己扛着?” 鸾夙终是缓缓摇头:“我没有苦衷,我只是想回北熙,还请殿下放我一马。” 聂沛涵闻言双眸微阖,好似要将那眼中的破碎掩埋干净。再睁开眼时,他目中已是一片死寂,只那紧紧握拳的右手泄露出他此刻的忍耐与痛苦:“不能放你走,我与臣暄有约……” 他忽然沉默起来,须臾才又冷冷一笑,探究的目光深如一汪幽潭,落定在鸾夙的面容之上:“成婚当日我知道你不声不响离开,我很生气。我想也好,这个女人如此凉薄,已不值得我再上心了。芸儿比你体贴温柔,我应当好好对她,借此忘怀……” 聂沛涵的目光渐渐下移,看向她的足踝:“可是大婚之夜……我瞧见芸儿脚踝上的图案……我做不到,我只会想起你……你告诉我,她脚踝上为何也有一幅图案?画风、颜色如出一辙,连位置也相同。不要告诉我这是巧合!” 鸾夙闻言霎时变了脸色,他竟然看出来了!他竟然看出来两幅画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而且……他竟能在大婚之夜忍得住……鸾夙至此才感到无比的酸楚,沉吟半晌方答道:“殿下为何不去问问凌芸?” 聂沛涵冷笑:“自然要问她,她此时正在祈城驿站。你可要与她当面对质?” 他竟将小江儿也带来了!鸾夙闻言立时凉了心。是啊,她怎能忘了,聂沛涵最爱的是权势江山,哪怕一时情场失利,也会被他抛诸脑后。她怎能为了他偶尔表露出来的柔情而疏忽他的本意? 他来寻她,并非为情,而是为了她与小江儿足踝上的图案。 鸾夙自嘲地笑了笑:“新婚侧妃也要算计,殿下好狠的心。” 聂沛涵魅惑冷回:“远不及你。” 鸾夙抬眸看着他冷冽的俊颜,正待张口再说些什么,此时却听岑江的声音在外响起,语中尽是焦急之情:“殿下,方才暗卫来报,芸妃娘娘在驿站被人绑走了!” 第63章:身世揭露(二) 被人绑走!听闻岑江此言,鸾夙不禁心中大惊,再看聂沛涵,脸色也比方才阴沉了几分。 聂沛涵转首看了看鸾夙略显不整的衣衫,立时迈出屋子,站在门外向岑江低低询问:“可看到是被谁掳走的?” 鸾夙侧耳细听,但闻岑江之声:“据暗卫回报,来者足有数十人之多,打头的是个年约四五十岁的男人,方额阔脸,武功极高,瞎了右眼。” 方额阔脸,武功极高,瞎了右眼……只一瞬间,鸾夙已猜出是何人所为——幽州郇明! 他竟然没死!鸾夙霎时感到一丝庆幸之意涌上心头,然转念又想起他掳走了江卿华,便又开始惶恐不安。 郇明为何要掳走小江儿?是单纯为了报聂沛涵一箭之仇?还是因为小江儿如今的名字叫做“凌芸”?这些念头在鸾夙脑中飞快掠过,她自觉再也无法坐以待毙,遂连忙起身整理衣衫,开门而出。 聂沛涵仍旧与岑江商讨着什么,显然他也猜到了来人是谁。他见鸾夙敛去狼狈衣装出了屋门,只轻蹙眉头,便又转对岑江道:“你在此看着她,我去会一会郇明。” 岑江闻言犹豫片刻,头一次违逆了聂沛涵:“此次殿下乃是秘密出行,随身仅带了十余名暗卫,况且此地已非房州境内,咱们无权调动官兵……对方数十人来势汹汹,属下恳请与殿下一道。” 聂沛涵脸色冷冽:“谁是你的主子?” 岑江立时跪地请罪:“属下担心您的安危。” 聂沛涵一双凤眼微眯,正待发怒,鸾夙已挡在岑江面前,道:“我随你一起去。郇明大约是抓错人了。” 聂沛涵只觉鸾夙这句话大有深意,一时间却又无法细想其中内情,唯有蹙眉问道:“你到底窥了郇明什么秘密?竟让他三番四次如此大动干戈?” 鸾夙轻轻叹气:“我已知晓郇明的真实身份了……殿下若再不当机立断,只怕芸妹妹性命堪忧。” “那我更不能让你去。”聂沛涵阻下鸾夙,再对岑江命道:“你留下,咱们驿站会合。”此言甫毕,已疾行至院门外,一个利落翻身上马,策马疾驰而去。 鸾夙见此情状,便开始寻思说服岑江带自己去见郇明,岂知腹稿只打了一半,却听闻院外又响起了马匹嘶鸣声,且听声音尚不止一匹。岑江立时警惕起来,护着鸾夙欲返回屋内,待定睛细看乃是聂沛涵去而复返,才又放下心来。 聂沛涵身旁多了两名侍卫,他利落下马将一张信笺递给鸾夙:“下山之路已被郇明的人马堵死了,他派人送信于我,要你我二人去此地见他。” 鸾夙从聂沛涵手中接过信笺,一眼便瞧见其上“镜山水月峰”几个大字,更证实了心中所想。难怪前次郇明掳劫她时,非要到祈城才愿意亮明身份,当时她还猜不透原因,如今既知晓了祈城乃是从前的竞城,郇明又知道镜山水月峰,她便也坐实了郇明的真实身份。 鸾夙手执信笺对聂沛涵诚恳道:“殿下准我同去吧,郇明绝不会伤害于我。相反殿下与他有失眼之仇,他若有何异动,我大约还能劝阻一二。” 聂沛涵盯着鸾夙细瞧,似在心中斟酌此法。鸾夙自然知晓他的犹豫,不禁轻叹一声,再道:“还请殿下快些决断,否则若是晚了,只怕芸妹妹受不住酷刑,便要将龙脉之事告知郇明了。” 这一句话正中聂沛涵的痛处,他额上青筋一跳,咬牙立断道:“走。”言罢已拉过鸾夙手臂,行至院外:“你与我共乘一骑。” 鸾夙四顾看去,聂沛涵的几名侍从和岑江皆是一人一骑,她别无选择,只得妥协上马,任由聂沛涵双臂环抱自己,握住缰绳打马疾行。 如此行了约莫半个时辰,一行终是到了水月峰下。此峰并非镜山最高峰,亦不算陡峭,但骑马是绝对上不去的。聂沛涵与鸾夙只得下了马来,改为步行。 相比几个侍从的高度警惕,聂沛涵则显得沉稳许多,边登峰边对鸾夙嘱咐道:“见到郇明之后,若情况有变,你无须顾忌我,径自下山即可。我会派岑江护着你。” 鸾夙鼻尖一酸:“我有法子自保,殿下放心。” 聂沛涵脚下微顿,再次问道:“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你与郇明之间的事?” 鸾夙苦笑:“正因事到如今,才无须我多言。待见了郇明,殿下大约便会知晓了。”她有她的私心,倘若此刻告知聂沛涵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怕聂沛涵会就此抛下江卿华,携着他杀出重围。 她不能让她的好姐妹小江儿再因她而遭受苦难,更何况她自己也想再见见郇明。鸾夙正这般想着,忽然感到自己左手一热,已被聂沛涵握在手中,那带着薄薄细茧的掌心摩挲着她的肌肤,令她恍惚失了神。 鸾夙挣扎了一瞬,然而聂沛涵的手劲实在太紧。她只怕这是自己最后一次与他指尖相缠,想了想,便也由着聂沛涵去了。 山路崎岖,并不好走,如今亲身体会才知,要在一座山峰之上修建衣冠冢是多么艰难之事。鸾夙感动于父亲凌恪对母亲的承诺与情意,正兀自慨叹,聂沛涵又已停下脚步。 鸾夙抵着日晒抬眼望去,前方二十步开外,齐齐站了数十人,几乎要将水月峰的峰顶团团包围。母亲那华丽的衣冠冢坐落在水月峰快到峰顶的位置,白玉石板清晰在望,一并能望见的还有衣冠冢前的两个人。 一人灰布衣衫,一人鹅黄衣袂,从身形来瞧,必是郇明和江卿华无疑。 聂沛涵立在原地没有动,对方却已派了人前来相请:“我家主公有请慕王殿下与鸾夙姑娘,旁人一概不能上峰。” 此话一出,聂沛涵身后几名暗卫连同岑江一并抽刀,险要动手反抗。聂沛涵却淡淡抬起左手相阻,另一手仍旧握着鸾夙柔荑,对来人回道:“有劳带路。” 那人还算客气,再对聂沛涵拱手还礼,便引着他二人往山顶而行。人未近,声先至,离母亲的衣冠冢尚有十步之遥,鸾夙已听见了郇明声如洪钟的话语:“慕王殿下,别来无恙。” 聂沛涵倒是很沉得住气,直至走到郇明面前,才徐徐回话:“托先生洪福,一切安好。” 鸾夙这才打量起郇明来。但见他此刻立在母亲的衣冠冢前,布衣飒飒,难掩锋芒怒意。她犹记上次见他,尚且还似中年之士,谁想不过半年未见,他如今竟已遍染白发。鸾夙瞧见郇明右眼之上覆了一物,遮蔽了那只盲眼,不知为何,看到此处便要落下泪来。 郇明失了一只眼,说来皆是因她而起。 此时被郇明绑缚在一旁的江卿华也瞧见了聂沛涵与鸾夙,连忙大声呼救:“殿下救我!” 只这一句,已令鸾夙一惊,连忙将自己左手从聂沛涵掌心之中抽出,收回袖中再不言语。 然而这一幕到底是落入了郇明眼中,他双手背负,淡淡叹了口气:“慕王殿下,你可知这墓冢之中所葬何人?” 聂沛涵抬眼瞧了瞧墓碑,只见其上镌刻着“凌府云氏埋香于此”,下头署着日子,并不见亡者姓名,仅能判断是妇人之墓。 聂沛涵并未回话,唯听郇明再道:“此处乃是北熙凌相夫人的衣冠冢。” 聂沛涵心中已隐隐有此猜测,仍不说话。 郇明见状又是一声冷笑,再道:“你倒是沉得住气。若非相爷十年前援手救你一命,他也不会与周会波结下梁子,又被周家构陷,平白阖府抄斩。”郇明另一只完好的左眼似有若无地瞟了鸾夙一眼:“说来凌府灭门惨案,皆是因你而起。” 原来当年是周会波在原歧面前进献谗言,才会惹出凌府灭门惨祸。鸾夙心中惊讶之余,又想起从前在闻香苑挂牌之时,周会波之子周建岭曾与臣暄争夺自己,不禁也感慨命运弄人。须知她当时初衷是选周建岭,如今想想,自己当初若真是选了他,与杀父仇人同床共枕,才会是平生奇耻大辱。 想到此处,鸾夙不由心底一抽,脑海中恍惚浮现出闻香苑挂牌那日臣暄送她《春江花月图》的情形。只这一瞬的出神,她耳中已听郇明又续道:“凌府灭门之仇,郇某盲眼之恨,今日欲向慕王一并讨要。” 鸾夙再看聂沛涵,见他依旧镇定自若,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世人都道幽州郇明才高八斗,文武双全。如今来往几番才知,不过是个只会挟持女人的小人罢了。先生可觉得此计屡试不爽?” 郇明亦笑回:“世人都道南熙慕王乃是修罗战神,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不想却忽然娶了位侧妃掩人耳目。只是这侧妃姿色平平,也不知慕王究竟看中她什么?” 聂沛涵仍旧噙着冷笑:“方才听闻郇先生所言,分明是北熙凌相故友,欲为凌府出头。只是先生出手之前也该打探清楚,你所擒之人是谁,可莫要做出悔恨之事。” 郇明闻言大笑三声:“只怕是慕王要做出悔恨之事。”他看了看不发一语的鸾夙,又看了看一旁被缚的江卿华,又道:“郇某给慕王两个选择;要么留下鸾夙姑娘的性命,郇某放殿下与你这侧妃安然离去;要么便教侧妃娘娘今日为凌夫人陪葬,自此慕王与鸾夙姑娘去做那神仙眷侣。不知慕王意下如何?” 听闻此言,鸾夙忽觉郇明这话并不是说给聂沛涵听的,而是说给她听的。她不禁转首看向聂沛涵,果见他谨慎斟酌起来。 是呵,如今郇明人多,聂沛涵寡不敌众,便不得不选。鸾夙知道这是个两难抉择,郇某分明是故意误导聂沛涵,要他在龙脉与她之间做个抉择。再者小江儿是他的侧妃,而自己是他心上之人,无论聂沛涵放弃谁,都会令他背上“忘恩负义、负心薄幸”的罪名。 鸾夙知晓他心中之煎熬。她不愿聂沛涵为难,亦或者说,她不敢面对他做出的那个决定。无论他放弃谁,于她而言都是一场悲哀,因为鸾夙便是凌芸。 这一场生死抉择之中,聂沛涵与她,都注定是输者。郇明段数之高,可见一斑。 鸾夙终是没有等到聂沛涵的答案便抢在他之前先开了口:“郇先生不必为难慕王殿下,你放了他们吧,我留下。” “鸾夙!”听闻她欲以己身交换人质之言,聂沛涵立时蹙眉斥责。 鸾夙却对他绽放出一个极为无奈的笑容:“今日之事终归因我而起,若非殿下前来寻我,也不会平白生出这一场事端。我留下,本就无可厚非。” 鸾夙瞧见聂沛涵额上逐渐青筋暴露,一张魅惑俊颜满是诡异杀意。她知他已失了方才的镇定自若,更知他是临界盛怒边缘,可她只能装作没有瞧见,转对郇明淡淡道:“郇先生放人吧。” 郇明用那只完好的左眼仔细打量着鸾夙,没有立时说话,沉默半晌方回叹一声:“小姐,你实在是护着他。” “小姐”这个称呼自己是有多久未曾听过了?足足九年了吧?鸾夙低眉笑了笑,没有再看聂沛涵,只抬首对着郇明唏嘘感叹:“凌未叔叔,你还活着,真好。” 第64章:身世揭露(三) “凌未叔叔”这四字一出,鸾夙立时瞧见郇明面上露出欣慰神色。是呵,不仅他欣慰,她也是欣慰的。原是想着阴阳两隔之人,此刻却活生生站在彼此面前,又怎能不令人感到欣慰? 眼前这幽州名士郇明,正是从前凌府忠心耿耿的家仆凌未。只是鸾夙没有想到,他竟能从那一场灭门惨案之中逃出生天,改名换姓变作了郇明。而这也恰能解释了他为何会在府院之中为凌府众人树碑之举。 鸾夙等着郇明的回话,却见郇明摇首长叹:“小姐可知聂沛涵认错了人?将他的侧妃当作是你?” 鸾夙点头:“自然知晓。” “小姐可还知,聂沛涵娶‘凌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郇明再问。 鸾夙亦认下:“我知道。” “那小姐还让老仆放过他?”郇明语中隐隐带着激动之意:“聂沛涵分明有所图谋,对凌府也是虚情假意。即便今日老仆不报那一箭之仇,也要为相爷讨个公道!此等忘恩负义之人,竟利用小姐来探听龙脉下落,欲以小姐终身成全他一己之私!若非他认错了人,只怕小姐难逃他染指。小姐既然心知肚明,又为何还要饶过他?” 郇明面上愤慨之色越发浓重,一字一句问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实令鸾夙不知如何答话。是呵,她对聂沛涵的一切都心知肚明,他的筹谋、他的野心……可自己为何却不恨他? 不过是为了一个“情”字罢了。彼此有情,便能遮掩恨意。只是这情,今日终是要做个了断。她又何尝不想逃避呢?然而三番躲逃,终究弄巧成拙,不得已走到今日这一步。 当鲜血淋漓的真相被揭开,她与他之间所剩的那点真心情分,大约也要就此消散了。 没有人能继续自欺欺人。 这一次鸾夙并没有掉泪,颇为坚忍地对郇明道:“叔叔若还认我,那便听我的吧。你所缚之人,是慕王侧妃,也是从前管家江良之女小江儿。她本是同脉,为我凌府所累,还请叔叔高抬贵手吧。” 郇明面上大有不甘之色,隐忍半晌却终究没有反对,恨声对鸾夙道:“小姐是相爷之女,便是老仆之主。主子但有吩咐,老仆不敢不从。” 言罢他又转对聂沛涵冷冷道:“若说慕王走运,你连小姐的真实身份也认不出,一腔筹谋错付了她人。可慕王又是何其幸运,能得小姐谅解一顾……这一箭盲眼之仇,今日就此作罢。还望慕王日后好自为之。” 郇明说着便向下属抬手挥臂,立时有人上前解开束着江卿华的绳索。此时江卿华早已泣不成声,甫一松开束缚,已是软膝跪在地上,痛哭请罪:“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鸾夙并未扶她,只淡淡摇头:“我从没怪过小江儿。” 郇明闻言,也转对地上低低哭泣的江卿华道:“江管家一生忠于相爷,你既是江管家之女,便也是凌府中人……你是去是留?” 江卿华只跪坐地上俯身哭泣,并不回话。 鸾夙见状已替她表了态:“小江儿已是慕王侧妃,自然要随慕王一道。劳烦叔叔送他们下山吧。” 郇明深深叹气:“小姐心慈手软,与相爷如出一辙。殊不知这正是致命弱点,只怕将来会害人害己。” 鸾夙深知郇明此言非虚。自己的确是心慈手软之人。若不手软,如何会在黎都怡红阁救下臣暄,再与聂沛涵偶遇?若不心慈,又怎会相助臣暄逃出黎都,再被聂沛涵所擒?若不是自己心慈手软,只怕也没有机会与聂沛涵产生这重逢的纠葛了吧! 世事无常,风云变幻,当日一念之举,种下今日之果。其中因缘环环相扣,不可谓不玄妙。 悔吗?恨吗?鸾夙也不知自己心中到底是何滋味。 她缓缓撩起被山风吹过的一缕青丝,只觉此刻心中异常平静。她曾想过这一生都向聂沛涵隐瞒身世之秘,也曾想过千万种可能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然而料想中所有的场景,从来没有这一种。 鸾夙苦笑着对郇明淡淡回道:“心慈手软,乃是我父女二人的可贵之处。将来之事,将来再言。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吧。” 郇明纵是心有不甘,也只得服从鸾夙之意,再转对聂沛涵冷笑道:“慕王还是速速离去吧!祈城已是两国边界,郇某今日便会带着小姐离开南熙。郇某既有把握南下,自然也有法子北上。并不惧你追捕。” 他瞧着聂沛涵震惊且愤怒的面色,再道:“郇某知道慕王有百般方法能追踪我家小姐的下落,可慕王莫要忘了,你是师从丁将军,他与相爷师出同门,你会的法子,相爷也曾教过郇某。如何破解追踪之法,郇某心中有数。” 郇明只对凌芸自称“老仆”,对着旁人,一概还是自称“郇某”。他挥臂又对属下做了个手势,便有人上前驾着双刀,欲将聂沛涵与江卿华请下山去。 郇明最后再冷笑一声,朝着聂沛涵撂下一句:“慕王若是还有脸面,便莫要再追来了。” 鸾夙至此才敢去看聂沛涵。然而他如今的神色已是万千莫辨,有震惊、有质问、有悔恨、有暴怒、也有失意……更多的是绝望。那一双深如幽潭的凤目此刻狰狞通红,正死死盯在她的面上,仿佛要将她狠狠看穿。 聂沛涵没有再说一句话,脚下却也没有动,任由凌未的手下将刀架在他脖颈之上,双手紧握成拳立在原地,似在等她的一句交代。 鸾夙张了张口,只觉心里有千万句解释,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她要对他解释,她以为他也该有。两人彼此欠下对方的情与债,早已牵扯不清缠成了线,究竟是谁欠谁多一些,谁负谁多一些,哪里还能分得清楚呢? 千言万语,唯有化作一句话。鸾夙朝聂沛涵漾起一丝苦笑:“如今殿下可知,我为何非要离开了?” 只这一句,她已看到聂沛涵眼中的破碎。碎得如此支离彻底,仿佛再难拼凑恢复。 聂沛涵终是没有再说话,一张绝世容颜泛着似要嗜血的快意,强忍着转身朝水月峰下走去。鸾夙瞧着他的寂寥背影,还有他身旁泣不成声的江卿华,终究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句:“涵哥哥……” 声音虽小,可显然聂沛涵听到了。他倏然顿下脚步,但没有回头。唯有江卿华梨花带雨地回看过来,哭着再唤了一句:“小姐……” 鸾夙笑着摇了摇头,对那忍耐将到极限的萧瑟背影郑重嘱咐着:“小江儿代我吃了许多苦……还望涵哥哥念在相识一场,好好待她。” 鸾夙看到聂沛涵的肩膀微微耸动,她没有等到他的回话和转身。不过是片刻功夫,那绝世魅惑的黑色背影已掩去寂寥悲伤,重新挺拔了身姿,恢复了气势,大步朝山下迈去。速度之快,步伐之坚定,直教一旁押解之人也被慑了心魂。 山风拂面而过,吹在鸾夙面上,才教她隐觉有了湿意。是哭了吗?可自己眼中明明是干的。她忽然觉得好累,直看到聂沛涵消失在视野之中,才转身对郇明道:“凌未叔叔,咱们也走吧。我想回北熙。” 郇明看了一眼鸾夙唇上的细微伤口,目光闪烁一瞬才点头回道:“老仆正有此意。”他指了指那一座异常华丽的衣冠冢:“小姐可有话与夫人言说?下次再来,也不知要到哪年哪月了。” 其实鸾夙对母亲的印象并不深刻,从她记事起,父亲便是孑然一身,她唯有从父亲日常的言谈之中,猜度母亲该是位温柔娴淑的大家闺秀。 鸾夙伸手抚摸墓碑上那一句“凌府云氏埋香于此”,再看着指尖拂过的灰尘,独自默然了半晌。原本前往镜山的路上,她是有满腹的话想要对母亲诉说,可经此一事,却又说不出口了。 该让母亲知晓的爱恨,今日已在这衣冠冢前,让母亲一一看在眼中。至于臣暄,那是她尚且处于迷惘之中的一段情愫,她不愿再为黄泉之下的母亲增添负担。 ***** 鸾夙当日便与郇明一道启程返回北熙。一路上,郇明也向鸾夙说起了这些年的往事。原来凌府灭门之日,他尚且在外办事未归,回去后知晓凌府惨状,万般打听却发现宗人府的抄斩名单上,赫然已有一人名唤“凌未”。他才知相爷已寻了人代他赴死,有意保下他一命。自那以后他便改名换姓,倚仗从父亲那里学来的本事,前往幽州守株待兔,想寻一可靠明主,为凌府报仇。 “世人都道幽州郇明有辅君之才,其实老仆只从相爷身上学了些皮毛本事,加上一番故弄玄虚,实在徒有虚名。由此可知,相爷之才当经天纬地,世无其二。”郇明坐在马车里幽幽叹道。 鸾夙听着车外辘辘之声,撩起车帘向外看去,却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外头这些人,都是叔叔的追随者?” 郇明点头:“都是老仆这些年收下的有识之士,其中有能文者,有能武者,虽只百余之众,却皆是可靠之人。” 郇明话中颇有些自得之意。是呵,以他幽州郇明的身份而言,有些追随者自不稀奇。只是这些人均有鸿鹄之志,他们追随的是幽州郇明,并不是凌府旧仆。鸾夙在心底叹了口气,又是一问:“叔叔可愿就此隐姓埋名一生?我以为叔叔当有报国之志。” “报国之志男儿皆有。然如今北熙战事频繁,老仆已老,唯愿有生之年能瞧见凌府大仇得报。”郇明答得十分感慨,颇有白云苍狗之意。 鸾夙亦是感慨:“北熙如今战况如何?” 郇明语中变得高亢起来:“原氏节节败退,一些鼠辈趁势起事,投机钻营,不过皆难以从镇国王手中分得一杯羹。” 鸾夙立时觉出他话中之意:“我看叔叔对镇国王很是激赏。” 郇明点头笑回:“镇国王大军所到之处,民心鼓舞,势如破竹……如此勇于改朝换代、祛除沉疴者,当是王者风范。而如南熙聂沛涵,只在兄弟堆中勾心斗角,某他老子的皇位,不能算是真王者。” 郇明目光莫测落在鸾夙面上:“镇国王父子才是逐鹿之人,而聂沛涵只算是阴谋家。” 鸾夙闻言不置可否。试想郇明既已知晓她是鸾夙,则必曾听闻她与臣暄那一段旖旎往事。此刻再听他对臣暄及聂沛涵的评价,鸾夙自然知晓其意。他是希望自己与臣暄在一起,而并非聂沛涵。 鸾夙低眉笑了笑:“我与镇国王世子曾有约定,他父子若大业可成,必为我凌府翻案报仇。” 郇明大有动容之意:“镇国王世子当真有此一说?” “正是。”鸾夙点头。 郇明沉默须臾,才又缓缓叹道:“如此当是真男儿,镇国王世子值得小姐托付终身。” 鸾夙将此言听在耳中,没有任何反应。只撩起车帘再看外头郇明的一众追随者,淡淡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何况叔叔不到天命之年,尚能成事。叔叔既有一众有志者追随,我愿引荐镇国王世子臣暄。然而造化如何,便要看叔叔自己了。” 第65章:久别重逢 因着北熙正值原氏与臣氏的战事,是以鸾夙一行脚程颇为缓慢。待从南熙祈城入了北熙幽州,已是两月之后了。诚如郇明所言,如今北熙境内,镇国王大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已将原氏逼得节节败退。 幽州如今亦在镇国王父子旗下,首府幽州府乃是不战而降,守城将领开城亲迎,保得一州百姓免受战火之灾。去年鸾夙跟随聂沛涵来幽州初见郇明时,正值深秋,如今再来,仍是秋季。时隔一年,鸾夙觉得幽州府城内无甚变化,唯有家家户户插着的镇国王大军幡旗,能瞧出个中变迁。 鸾夙随着郇明歇在了他从前所住的“闹静园”,这一次她大大方方祭奠了凌府一众。郇明探出如今镇国王父子扎营闵州与幽州边界之处,刚结束了两场与原氏的大战,正是休养生息之时。鸾夙见时机恰好,便亲笔写了拜帖,道明欲举荐郇明的意图,让郇明亲自前去拜会臣暄。 又过了二十余日,郇明意气风发而回,道是镇国王臣往已封了他参事一职,可谋军中大事。他手下一众追随者,也各封了职位在身,或文或武,各个算是得偿所愿。 鸾夙听了自然高兴,当夜便举宴为郇明等人接风道贺,在闹静园内露天拼了七桌酒席。座上一众皆是大好男儿,唯鸾夙一人乃女儿身,可她却并不觉得尴尬。众人都已得知此次能入镇国王麾下,全赖鸾夙所举荐,是以各个都对她十分尊重,感激不已。 这一场道贺宴吃得大为开怀,酒过两巡,鸾夙已有薄醉之意。她看向座上众人,忽然发现郇明消失许久,不由笑道:“叔叔该不是酒量浅薄,已然醉了吧?” 众人闻言皆大笑起来,岂知园内却忽然传来郇明的反驳之声:“谁说我醉了?主上降临,还不快些前来参拜!” 鸾夙循声望去,只见园子里一条岔路旁,站着郇明和几个陌生男子,皆跟在一人身后做恭谨状。而打头那人她却并不陌生,一袭白衣,器宇轩昂,双手负立,舒朗浅笑,正是一年未见的臣暄。 甫见来人,鸾夙颇为惊讶,酒意也立时去了三分。她尚不待反应,园内一众已在郇明的示意下俯首参拜,齐齐喊道:“见过主上。” 一时之间,席上唯有她一人坐着,且坐姿极为不雅。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握着酒杯,斜斜倚在案上。臣暄的目光从对面的岔路上直直看过来,就着园内的灯笼,鸾夙瞧见他面上笑意变得更浓。 臣暄立在原地轻抬右手表示免礼,目光仍旧看着鸾夙,口中却是对园内一众浅笑道:“原氏暴虐,天下愤而起之。诸位乃高义之士,屈就我父子麾下,必使如虎添翼。今后要仰仗诸位相助,这些虚礼能免则免。” 此言甫罢,臣暄已迈步走向主桌。鸾夙这才聘婷起身,垂眸想了半晌,却不知当说些什么。这一副表情落在臣暄眼中,又是惹他一笑:“怎么?夙夙向来舌灿莲花,今日舌头打结了?”说着也不等郇明相请,已兀自落座在鸾夙身侧,从她手中接过酒杯,自斟盈满,再向园内众人道:“诸位不日便将各自赴任,今日存曜先敬诸位一杯。” 园内一众连忙举起各自酒杯,纷纷斟满,一饮而尽。鸾夙看着臣暄将酒杯放下,至此酒意才尽数消去,清醒过来。那杯沿上分明还留有她唇上的口脂,一抹淡淡的红色印在瓷白的酒杯壁上,无不提醒她方才臣暄是用了谁的酒杯。 他竟毫无顾忌,当众用了她的杯子! 若单单如此也就罢了,可他如今已是郇明的主子,却不去坐那主位,毫无顾忌地随意落座在她身侧。这举止仿佛她与他之间是有些不寻常关系的,看在园内众人眼中还不知要做何等想法。 诚如鸾夙所料,园内诸人已是误会了,本来便曾听闻那段“美人救英雄”的往事,如今又看镇国王世子坐在鸾夙身旁,还用了她的酒杯,纷纷添了几分旖旎之想。鸾夙只觉郁闷之极,正欲说两句客套话撇清彼此的关系,岂知郇明忽然捂着额头,蹙眉道:“唉哟,小姐方才说得极是,我当真有些醉了。唔……请世子容属下告退。” 臣暄侧首看向郇明,微微颔首表示允准。园内众人见状,也纷纷起身,各用各的理由请辞,臣暄来者不拒,一一允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园内已是走得干干净净,就连臣暄随侍而来的几名侍从也在宋宇的示意下退了出去。 鸾夙见状哭笑不得,长叹一声:“这园子不愧唤作‘闹静园’,方才还热闹非凡,如今已剩寥寥你我。” 臣暄仍旧噙着浅笑:“我看夙夙今夜颇有兴致。”他这一句话中并无怒意,仿佛对她夜半与一群男人饮酒之事并不在意。鸾夙不禁在心中感慨,今夜她此举,若是换做聂沛涵瞧见,必要冷嘲热讽一番。 如此一想,鸾夙只觉臣暄待她的确宽厚。 许是因着想起了聂沛涵,鸾夙面上也生出些许寂寥之意,看在臣暄眼中,又换来他一问:“夙夙好似不欢迎我?” “岂会?”鸾夙笑道:“只是世子来得突然,令我有些诧异罢了。” 臣暄终是将目光从鸾夙面上移开,转而看向自己手中那印着她口脂的酒杯:“夙夙怨我吗?你被掳去南熙,我却不闻不问。” 鸾夙低眉一笑:“怎是不闻不问?难道那簪子不是世子所赠的?” 臣暄终是大笑起来:“你熟睡的模样甚是可人,从前在闻香苑我可没瞧够……” 这一句话隐约带着些调戏的意思了,鸾夙立时秀眉微蹙。然再一想,臣暄说话向来如此,她早已习惯,便也不予薄斥,只笑道:“一觉醒来,榻上多了一只簪子,人影却没瞧见半个。世子如今‘日理万机’,来了南熙,都无暇与我说句话了。” “是我的错,”臣暄也不辩解,“如今不是瞧见我的人影了?今后你想瞧多久便瞧多久。” 鸾夙方才还曾想,自己与臣暄一载未见,此次重逢必会有些生分之感。谁想臣暄一开口,便让她的疏离顿时消散无踪。这样的感觉虽有些暧昧,但不得不说,鸾夙觉得很亲切。毕竟他们从前在黎都时,也曾是这样的。 如是一想,鸾夙也大方笑回:“一年不见,世子不仅大业有成,哄姑娘的功夫也见长了。也不知哄了多少闺秀痴心以待。” 这原是一句玩笑话,鸾夙在他面前也没大没小惯了,岂知臣暄闻言却眉头一蹙,淡淡叹道:“我原是想着北熙凶险,你在南熙我好安心……岂知从南熙回来,父王却命我与闵州程家二小姐结亲……如此便可将程国公的十二万兵力纳入麾下……” “这是好事,”鸾夙顿时敛去笑意,冷静地表示赞同,“我也听说了,程家如今亦是灭原的一支大军。倘若世子与程家结亲,程国公奉镇国王为尊,则灭原大事如虎添翼。” 听闻此言,臣暄一双星眸深深看向鸾夙:“夙夙这是真心话?” 鸾夙垂眸点头:“真心话。” “那夙夙为何不敢看我?”他敛去语中柔情,忽然犀利相问:“我给你的玉佩可在?” “在的。”鸾夙仍旧没有抬眸。 “三年之约可还记得?” “记得。” 这一句答完,园内霎时寂静了下来。臣暄沉默片刻,才又幽幽叹道:“夙夙大可不必如此,我与聂沛涵不同,若不能让自己称心舒坦,娶她何用?” 只这一句,鸾夙已觉眼眶发热。是呵,聂沛涵为了龙脉,甘愿娶“凌芸”,娶一个他不喜欢的女人。而臣暄言下之意,是不会为了权势去牺牲婚姻的。 两人相较,心意立现。鸾夙没有再说话,耳中听闻臣暄再叹:“郇明都告知我了,你在南熙的事……如此想想,你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在父王与程家议事之时回来,可不是故意来挡我的桃花吗?” 明明该是句深情款款的表白,却被臣暄说得如此逗趣。鸾夙只觉一扫方才的沉闷,笑道:“世子这是在怨我了?” “岂会?”臣暄又笑了:“夙夙为我寻来这许多有志之士,可见日后不仅是贤内助,亦是贤外助。” “越说越没谱了!”鸾夙佯作嗔怒,作势起身要走:“世子才喝一杯,便醉话连连。” 臣暄怎会就此放过鸾夙?见她起身,已一把环住她的腰身,死死将她抵在怀中:“你既回来了,便再不能走了……”他抬手抚上她的柔软青丝,闻着她身上微带酒香的体香:“其实我很欢喜。” 臣暄的手劲实在太大,鸾夙无法挣脱开,只得任由他抱着自己,无奈问道:“你欢喜什么?” “你与聂沛涵的事。”臣暄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他争不过我了。” 鸾夙身子一怔,不知该如何回话。 臣暄仍旧没有松手的意思:“有些话我从没对你说过。自你在黎都救下我,悉心照料,我便知道是你,这也是我为何执意让坠娘选你……你应是能猜到,我从前有过女人,不止一个……原只是存了要你的心思,谁想自己陷得深了,也变得贪心了。” 他用鼻息摩挲着她的耳后,隐约有了情欲的味道,语中越发宠溺得紧:“我是独子,父王虽说有几房妾侍,也多是在军中聊以慰藉,从不带回府内。父王对我母妃一直敬重得很,母妃逝后也未再续弦。我自小以我父王为榜样,无论战事亦或情事,皆耳濡目染……你信我,我会待你极好……” 鸾夙原就喝了些酒,此刻又被臣暄环在怀中,耳中听着他这番情话,身上感受着他的情动,自己也有些燥热难耐。她怕臣暄会提出非分之求,也怕自己抵挡不住他的攻势,正在心中兀自挣扎,岂知臣暄却已放开了怀抱。 他面上是似水柔情,爱怜地抚过她的娇颜:“我不会强要你的……若想要你,从前在闻香苑大有机会,实不必等到如今……越是喜欢才越是慎重,夙夙,随我去闵州吧,我想带你去见我父王。” 第66章:情爱陷阱 越是喜欢才越是慎重。 鸾夙正品着臣暄这句话的深意,却又被他的下一句话所惊。 他说什么?他要带她去见镇国王臣往? “不!”鸾夙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但这拒绝的话甫一出口,她自己也大为诧异。 臣暄眸中划过一丝隐隐约约的失望神色,却并未生气,只轻轻叹道:“无妨,是我急迫了。咱们说好三年的。”他摩挲着鸾夙掌心的肌肤,感到不似从前娇嫩:“这一年……想来你受苦了。” 鸾夙想要抽回右手,却又贪恋他掌心的温热。她感受着面上徐徐拂过的夜风,忽然生出些哀伤:“世子很懂女人。” “这是赞我还是损我?”臣暄笑得有些无奈:“夙夙介意吗?我从前有过的女人?” 他总是喜欢唤她“夙夙”,而不是一个“你”字。这称呼是如此亲密,却又教鸾夙感到迷茫。她忽然不知当如何回答他这个问题,若说介意,自己有何立场?若说不介意,又难免自欺欺人。鸾夙想了想,问道:“世子可是二十有二?” 臣暄微笑:“你能记着,我很开心。” 鸾夙亦是低笑:“以世子的身份、年纪与品貌,你若对我说从前没有过……我才不信。”说到此处,鸾夙不觉有些羞赧,斟酌了片刻,却还是问出了口:“世子从前没有动过心?” “怜香惜玉之心倒是动过,”臣暄十分坦然,“然我一直未娶妻纳妾,也是因我父王大业未成,总是想着怕辜负了她们,宁愿图一时之欢,也不愿累她们一生。” 鸾夙知晓这是臣暄的肺腑之言。镇国王起事筹谋已久,虽有几分把握,到底还是要背着“造反”之名。万一事败,便是九族株连的大罪,臣暄若纳了她们,也许会累得她们红颜薄命。以他的性子,的确不会轻言婚娶纳妾。 然而他却对她说了,说得如此明明白白,这才更显他的情意可贵。 臣暄见鸾夙长久垂眸不语,不知她作何想法,又道:“夙夙,我对她们可图一时之欢,对你却不能。只要想到欢愉过后要与你两两相忘,我便放不下。所以才先将你订下。”说到最后一句,臣暄伸手刮了刮鸾夙的鼻骨。 这亲昵的动作是多久没有受过了?也唯有臣暄才会这样不避忌。然而眼下她刚从南熙回来,虽明知已与聂沛涵再不相干,可还是不敢轻易沉沦在臣暄的怀抱之中。 臣暄虽好,却也是毒。眼下她惟愿父仇得报,远走天涯,而臣暄注定是逐鹿王者,与她并非同路。 这亦是她将郇明等人举荐给他的缘故:一来她指望着灭原大事早成,臣暄能为凌府满门报仇;二来郇明有报国之志,她无法只将郇明单纯地看作凌府旧仆。 鸾夙思来想去,到底还是不敢轻易相许,却又不愿破坏这重逢的气氛,只得用了“拖字诀”:“都说了是三年之约了。这才过去一年……我倒是想听听世子这一年里的赫赫功绩,你怎得徒说些风花雪月之事,平白坏人胃口。” 臣暄闻言笑得更为疏朗:“我的赫赫功绩?难道郇明没有说与你听?哪里有自夸这些的?”他瞧着鸾夙的单薄衣袂在夜风中轻摆,忽然又关切地问:“冷不冷?” 鸾夙摇头:“许是方才喝了些酒,倒觉得燥热。” 臣暄“嗯”了一声:“既不觉得冷,便坐下说吧。这一年里倒当真有些事要说与你知晓,想必你听了也会很欢喜。” “哦?”鸾夙眸光一亮,立时坐定问道:“什么事?” “是关于朗星的,”臣暄噙着温柔的笑意,“不过他如今已不是朗星,你若再见他,便要改口唤‘臣朗’了。” “臣……朗……”鸾夙喃喃念道,面上浮现惊疑神色:“你是说他改姓臣?” 臣暄含笑颔首:“他很上进,跟着我在军中一年,性子沉稳了不说,战场上也拼命得很。再加上他生得星眉剑目,人也爽朗,军中不少将士皆与他交好。父王也很喜欢他,便顺势收了他作义子,更名‘臣朗’。” 镇国王竟收了朗星做义子?这倒是教鸾夙大为惊喜:“世子没诓我?” “为何要诓你?”臣暄又抬手欲刮鸾夙的鼻骨,被她轻巧躲过,只得放下手臂再道,“父王膝下只我一子,我又时常忤逆于他。这一年间朗星贴身跟着我,每每我父子二人起了争执,皆是他在旁周旋,哄得父王心花怒放。岂知有一日父王突发奇想说要收他当义子,这事连我也没有想到。” 听闻这番话,鸾夙大为唏嘘,想着想着便欲掉下泪来:“多谢世子……我知你定然帮衬他不少,否则以他伶倌的出身,又如何能在军中受到抬举?只不知他有没有这个福气,将来为镇国王承欢膝下,为你再添助力。” “傻夙夙。”臣暄宠溺笑道:“如今看来,他还是很敬重我这个大哥的。英雄不问出处,我臣家如今虽袭了‘镇国王’之藩,祖上也曾是家臣出身。父王与我皆不是看中出身的人,你多心了。” 这一句,臣暄指的是朗星,也是鸾夙。 鸾夙又如何不知臣暄所指,却只能装作不知,避答道:“我与朗星情同手足,如今看他出息了,自然开心。”她看着案上那沾了她口脂的酒杯,杯壁上的一抹红痕好似也明艳起来:“暄为日,朗为月,臣暄、臣朗,皆在镇国王膝下日月辉映。果然是极好的。” “你倒与父王说得一模一样。”臣暄笑得越发慑人心魂:“我自幼一人,少不得遭父王教训,挨了鞭子也无兄弟倾诉,自觉孤独得很。如今既有了臣朗,我算是兄长,倒也尝到了教训幼弟的滋味。” 这一句话逗得鸾夙越发开怀,不禁拊掌笑道:“世子只管教训他,狠狠教训才能成器。” 臣暄不再言语,只瞧着鸾夙的如花笑靥,一并噙着笑意。两人相对笑了半晌,鸾夙便觉得那灼灼目光教她心慌,正寻思着再找个话题,却听臣暄又道:“今次我来幽州,他原是要跟着来看你的,然父王那里不能无人照应,他才作罢。我临行前他还怂恿着带你回去。” 臣暄面上笑意不变,眸光也减去了几分灼热,换做了期待之意:“夙夙,你想去见见他吗?” 不得不说,臣暄这一句令鸾夙十分动心。她在黎都闻香苑数载时光,唯有朗星这一个朋友,甚至可以说是将他看作半个弟弟。她将朗星托付给臣暄,原是私心里欲磨练他一番,怎料臣暄将他照顾得如此周到,竟然促成他做了镇国王义子。 从此朗星便再也不是青楼里那个卑贱的伶倌了。这样的结果,她怎能不欢喜?她又怎会不想见他?事实上她不仅想见他,还想问问他这一年里的经历,更想将自己的经历说与他听。 可她能去见他吗?她要以何种身份去?鸾夙心中是有些犹豫的。她也知晓,如今镇国王大军尚在休整之中,此时去见朗星是最好的机会,若待到战事再起,只怕便见不成了。 想了半晌,鸾夙咬着下唇仍在踌躇,却听臣暄又道:“还有容坠,如今亦在闵州。” “坠姨也在?”鸾夙想起去年自己被聂沛涵掳劫之时,坠娘的拼力相护之情。如今她既已回了北熙,碍着往日的养育情分,也的确是该再去看看她。 想到此处,鸾夙终是下了决心:“该去的,一年未见,我也很想他们。” 臣暄颔首浅笑:“我明日便要返回闵州,你可晚去几日,我让宋宇留下护送你。” “不必了,”鸾夙出口拒绝,“我还是随你们一道启程吧,路上有凌未叔叔陪着,也不会觉得闷。” “如此更好。”臣暄点头,再想起郇明的身份,也变得感慨起来:“谁能想到,闻名天下的幽州郇明竟是凌府旧臣。家臣尚且如此,可知凌相当年风采。父王每每提起凌相亦是赞赏有加,只是他二人一主内政、一主外战,虽同朝为官,却不曾深交。父王曾言此乃他平生一桩憾事。” 如今再听臣暄提起父亲凌恪,鸾夙已不复从前的伤感,大约是与凌未相认的缘故,她感到了一丝慰藉之意。然而一说起将去闵州见朗星与坠娘,倒令鸾夙又想起一桩事来,她不知该不该告诉臣暄。 拂疏叛变已久,又是投靠了聂沛涵,这是令鸾夙斟酌沉默的最大原因。倘若将此事对臣暄说了,她自问对不住聂沛涵;可若是瞒着不说,又担心有朝一日会因此害了臣暄。 鸾夙抬眸在臣暄清俊仰止的面上逡巡半晌。眼前此人,不仅于自己有恩,且还照拂了朗星……挣扎过后,鸾夙认为自己不应就此沉默:“我有一事……也不知如今世子知不知晓,但我藏不住……” 臣暄见她神色谨慎,亦敛去笑意,正襟细听。 “拂疏她……”鸾夙只说出这三个字,便瞧见臣暄又缓缓笑了,那笑容映着缠绵月色,令她有些微微失神。 臣暄再次握住她的柔荑,声音颇具几分诱惑的磁性:“你能告诉我,我很欢喜。” “看来世子都知道了,”鸾夙轻叹,“也无需我再多费唇舌。” 臣暄笑得隐晦:“此事我自有计较。” 鸾夙“嗯”了一声,情绪忽然有些低落:“你们这些权谋者的弯弯道道,我总是看不透。” “夙夙无需看透权谋,男人在外弄权,内里也终归要败在女人手中。”臣暄没有再给她自伤的机会,抬首看着月色笑道:“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快去歇着吧。路上时日还长,有什么话大可攒着说。” 鸾夙被这一句逗出了笑,站起身嗔道:“谁要与世子攒着说?改日见了朗星与坠娘再说。” 臣暄无奈地摇了摇头,语中带着几分宠溺:“再磨蹭可就天亮了。”他站起身来,却没有相送之意:“我瞧着你回房。” “难道不该是送我回房?”鸾夙有些不解。 臣暄目中闪过一丝促狭:“夙夙确定要我相送?只怕送你回房,我便出不来了。” 鸾夙霎时羞怒起来,跺脚转身便走,徒留臣暄看着她的婀娜身姿,敛去面上笑容。 他知道她刚从南熙回来,正值伤情之时。他也承认自己挑了此刻前来,是有些趁虚而入。只是既然对手给他留下这“虚”,他又为何不去填补?他以为自己若是聂沛涵,天时地利人和皆占,绝不会将这段关系处理得如此糟糕。 他从不认为江山美人两难全,也不屑于她手中的龙脉,他向来信人不信命。况且龙脉若当真有用,大熙为何会分崩?北熙又岂会易主? 他要的自始至终都是她的人、她的心,他要她心甘情愿,要她心无旁骛。只是这过程艰难了些,他难免会使些手段,但无妨,至少动机是纯良的,皆是为了情与爱。 想到此处,臣暄不禁噙了笑。谁说这不是甜蜜的陷阱呢?他愿为她设下这陷阱,让她从此溺在这情爱里。 第67章:又见朗星 翌日清晨,鸾夙便跟着臣暄及郇明前往闵州。她独自一人坐在车中,越想越觉郁闷至极。昨夜臣暄初次提及让她去闵州时,她分明是拒绝了的,只怕他当真要带她去见镇国王臣往。可如今自己怎会还是坐在了去往闵州的车辇上? 不过是将见面的对象从镇国王换成了朗星,她便被臣暄诓住了。可如今想想,倘若当真到闵州见了朗星,她又如何能不去拜见镇国王?即便是礼数上,也应当去见一见的。何况镇国王已成了朗星的义父……于公于私,她都不能不见。 鸾夙越想越觉咬牙切齿,暗道臣暄太过狡猾,自己到底还是被他牵着鼻子走了。可如今她人已在车上,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因着此事,鸾夙一路上都对臣暄不冷不热。臣暄也不多问,更无半分生气与疑惑,好似鸾夙这态度是在他意料之中。他每日仍旧对鸾夙悉心照料,关切说笑,却是惹得鸾夙更为郁闷。 转眼十日路程已过,一行人终是到了闵州地界。鸾夙仍旧冷着脸,态度不咸不淡,臣暄见状只得无奈投降,主动认错道:“好夙夙,我知你气什么。既到了闵州,还是笑一笑吧,我麾下一众都等着瞧是何方仙女勾了他们主上的魂魄。” 鸾夙终是被这一句博出了笑,再加上即将见到朗星的喜悦,生了十日的气也就此作罢。 臣暄并未直接带鸾夙去闵州大营,而是将她安置在了郑城的一所别院,离闵州大营仅一个多时辰的路程。算算日子,自臣暄从闵州前往幽州见鸾夙,一来一回已走了二十余日,军务自然堆积了不少。是以他并未在郑城久留,当日便快马加鞭赶回了闵州大营。 第二日晌午,鸾夙刚用过饭,便听到院外有人大呼:“鸾夙!鸾夙!”声音沙哑,不知是何许人也。 臣暄临行前将宋宇留了下来,鸾夙本欲让他去外头瞧一瞧,谁想宋宇只是抿着嘴笑,脸上并无谨慎防备之意。鸾夙见状霎时醒悟过来,连忙出了院子相迎,来者果然是一载未见的朗星。 “朗星!”鸾夙禁不住大呼出声,只见朗星亦笑着大步行来。一对亲如姐弟的旧友久别重逢,双方皆是喜不自胜。鸾夙细细打量朗星,见他个子变高了,皮肤也黑了,最重要是他一改从前的脂粉气与浮华气,变得沉稳大气了许多。 鸾夙点头连道了两个“好”字,才将朗星请进屋内,感慨道:“你果真变了许多,若是走在街上,我都要认不出来了。” 朗星比鸾夙小一岁,如今已是十六岁的翩翩少年。从前他年纪小,嗓子细,尚能做个伶倌反串女旦,如今一载未见,他却已到了变声之时,嗓子喑哑不堪,已隐隐能听出粗狂之声,更衬得他多了几分阳刚之气。 鸾夙上下瞧着朗星,越看越觉欢喜,不禁再叹道:“如今见你也要改口了,不能再唤‘朗星’,你已是镇国王膝下的二公子了。” 朗星见着鸾夙亦是欢喜,此刻听她这样说,倒是敛去几分喜气,无奈摇头:“你还要调侃我吗?”言罢不由再叹:“当真是造化弄人,谁曾想到当日青楼里的小小伶倌,如今也能上阵杀敌。” 鸾夙浅笑:“你是有福之人。” “还是托了你的福。”朗星再笑:“如今想想,前尘往事当真如梦一场。你是前丞相之女,我是镇国王义子,都已不是闻香苑里的低下身份了。” 鸾夙见朗星已知晓自己的身世,也不多做隐瞒,只道:“我从前瞒着你此事,是不欲增添你的负担。如今既然世子都告诉你了,我便也知无不言了。” 朗星闻言却笑着否认:“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此事也并非世子告诉我的。” “哦?”鸾夙有些好奇:“那你是如何得知?” 朗星想了想,如实回道:“一月前,闵州大营收到了南熙慕王的来信,当日世子并不在营内,我便将书信呈给了父王,自己也就近看了几眼。” 聂沛涵的来信?鸾夙立时眼皮一跳:“信上说些什么?” 朗星见鸾夙毫不知情,倒是有些意外:“怎么世子没对你说吗?慕王在信中讨要你回南熙,说了些交换条件,还道幼年便与你有婚约在身。”说到此处,他面上也带了几分调侃:“不愧是鸾夙,不仅迷住了镇国王世子,连南熙慕王都拜在你裙下。” 聂沛涵竟写了书信向臣暄讨要自己?这倒是令鸾夙大为惊异。她以为经过镜山上的事,聂沛涵应是放手了。想到此处,鸾夙忽然觉得心中一沉,更为聂沛涵这番行为而感到不悦。如朗星所言,书信是一月前送到闵州大营的,可当时自己尚在幽州,并未与臣暄一道,也没有半分要来“投靠”臣暄的意思…… 他果然从始至终,都将她当成了臣暄的女人。他果然从始至终,都以为她会来投奔臣暄。 鸾夙只觉心中微凉,聂沛涵,当真是从头至尾都将她看看作是臣暄的附属品了。 饶是朗星再没眼色,也瞧出来鸾夙的不悦了,于是连忙打起哈哈,含糊道:“唔,我要对你说说我在军中的轶事。” 鸾夙岂会不知朗星之意,然她却并不领情,只低低问道:“慕王在信中提了什么交换条件?” 此刻朗星只想打自己一嘴巴,可纵然百般不情愿,他还是如实答道:“慕王在信中说,愿保两国三年和平,为父王成事免去后顾之忧。” “镇国王是何意?”沉吟须臾,鸾夙再问。 “父王不置可否,还将书信转予世子,教他自行决断。”朗星回道。 难怪臣暄会突然去幽州将她半哄半诱接到郑城,原来是怕聂沛涵再有动作。鸾夙在心底斟酌,她如今是否可以认为,臣暄并未接受聂沛涵的条件?否则自己如今便不该身在闵州,而是该被送回南熙了。 原来这便是臣暄急着让自己去见镇国王的原因…… 鸾夙忽然觉得有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有苦有甜,难以言表。朗星见鸾夙面色越发不对劲,忙又道:“我瞧着那慕王也不是什么东西,哪里有世子光明磊落,对你爱重?” 鸾夙看了朗星一眼,没有做声。 朗星继续兀自说着:“世子对你如何,再无人比你更清楚了。说句实在话,我自己心里也知道,如今我能有这番成绩,皆是沾了你光。若非你托世子照看于我,我怎能入他麾下上阵杀敌,又得父王认作义子?” “世子不是公私不分的人,”鸾夙终是开口回道,“是你自己争气罢了,否则世子即便有心照拂你,也无从入手。” 朗星仍旧唏嘘不已:“世子的确有情有义……从前在黎都我还对他多有龃龉,认为他配不上你,如今再看,倒是我当时眼界忒窄。这样的人中之龙,能屈能伸,只怕天下间再也寻不出几个来。” 鸾夙再瞥了朗星一眼:“你是来做世子的说客吗?” 朗星连忙摆摆手,面上露出尴尬一笑:“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世子对你很好,再者你已是他的人了……若能名正言顺做了我嫂嫂,岂不是皆大欢喜?” 原来朗星误以为她在闻香苑已委身于臣暄了。鸾夙在心中暗暗自叹,只怕不是朗星一人做此想,天下人皆有此一想吧。 朗星见鸾夙陷入沉思,并不表态,急得又是一跺脚,道:“你该不会当真与那个什么慕王招惹上了吧?鸾夙,世子此人可遇而不可求,你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鸾夙闻言仍不做声。 朗星见状又急道:“你可知世子这一年里在军中过得是什么日子?外头献进来的女人,他都分给手下,营妓军妓一概不沾,只留了个丫鬟照顾起居,看样子也是没碰过的……当真是清心寡欲得很!外头的人,知道内情的,说是他与你有过一段情分,寻常姿色再难入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患有隐疾!” 朗星越说越急,鸾夙也听得越来越震惊。臣暄竟然……她本以为他孤身在外整军作战,身边必定少不了几朵解语花相伴……原来是她低看他了。 想到此处,鸾夙忽又忆起她与臣暄重逢那日,他曾提过与闵州程家联姻之事,不禁开口再问道:“镇国王不是要与程家联姻?” 朗星闻言一怔,半晌方蹙眉道:“世子怎肯?为着此事,他还与父王争执过……” 鸾夙本以为此事不过是云淡风轻,谁想臣暄竟会为拒婚之事与镇国王起了争执。虽说这并非她本意,然却到底是因她而起,遂生出几分愧色,愧疚之余又是感动:“他何须如此……” 朗星见鸾夙终是有了动容,才渐渐平静下来,面上浮起一丝微妙的笑意:“联姻还是要联的,臣家与程家须得有这份光明正大的关系……只不过联姻之人不是世子罢了。” 鸾夙何等冰雪聪明,已觉出朗星话中之意,诧异道:“你要娶程家二小姐?” 朗星故作自得:“如何?我手段高明吧?听闻程国公的二小姐乃是嫡出,只比我大一岁,生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我是不是很有艳福?” 鸾夙却是紧咬下唇:“不行,你不能为此毁了终身。” 朗星好似听了什么可笑之事:“毁了终身?程二小姐都不觉毁了终身,我又怎会?娶了这样有身份有样貌的贵族小姐,我朗星便再也不是闻香苑里不知父母的下贱伶倌了。从此我便是程国公的姑爷,父王也会更看重我。这难道不是一举两得?” “你是在安慰我,”鸾夙只觉鼻尖一酸,“若不是为了我与臣暄,你何苦去摊这门亲事?” 朗星摆手笑着回道:“你怎么如此固执?世间并非所有男儿都如世子这般看重情爱。我自小混在闻香苑里,风月场上是见惯了的,哪里还将儿女之情放在心上?于我而言,脱离贱籍、光宗耀祖才是首要。如今我做到了,且即将更上一层楼,你该替我欢喜才是。” 听闻朗星此言,鸾夙只得敛去酸涩之意,勉强笑道:“是呵,只不知程二小姐可同意了?” “她老子同意不就得了?当日世子去程国公府上商议此事,究竟是如何谈的,我并不知晓,但程国公最后是满意的,赞我一表人才,是为佳婿。”朗星说着还恬不知耻地笑了笑。 鸾夙见状啐了一口:“人家堂堂公侯嫡女,嫁予你为妻,说来也是你的运气。” 朗星连忙点头:“这是自然。经历此事,我不仅捡了个贵族娇妻,且还替世子解了围,我瞧着他最近对我要比以前更亲近呢!” 鸾夙掩面轻笑:“你倒得了便宜还卖乖……只不知何时成婚?” “快了,正在挑个好日子,”朗星回道,“两家都等着这名正言顺的一天,不会太久。” 鸾夙感动于臣暄的深情,亦感动于朗星的厚谊,只觉自己再也演不下去,已是要落下泪来。她正寻思着再找个话题,岂知外头又传来宋宇的回禀:“二公子,王爷有急事传召,还教您带着鸾夙姑娘一道回闵州大营……” 第68章:军营见闻 终究还是避不过这档子事呵。既来了闵州地界,又如何能不去见镇国王臣往?鸾夙在心中轻叹一声,转首瞧见朗星带着询问的目光,遂微微颔首,道:“于情于理,我都该去拜见王爷的。咱们走吧。” 因是镇国王急召,朗星等人几乎是一路快马飞奔。鸾夙坐在车上只觉颠簸不堪,待到了闵州大营,已是脸色苍白,隐隐有作呕之意。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时分,朗星担心镇国王有紧急军务传召,无暇安置鸾夙,只得命人将她先带至臣暄帐内歇下,自己则匆匆忙忙去谒见镇国王。鸾夙并不知朗星嘱咐侍卫将她带往何处,待入了帐内瞧见陈设布置,才明白过来是臣暄的营帐。 鸾夙不由大为羞赧,暗道朗星行事莽撞,思虑不周。可此地是闵州大营,外头皆是将士男儿,她虽觉不妥,却也不敢随意出了这营帐,一来怕被人妄说窥探军中机密,二来到底是男女有别。思及此处,鸾夙便随遇而安,坐定在毡毯之上歇息起来。如此过了小半盏茶的功夫,那作呕之意才觉得略微舒坦了些。 鸾夙不由打量帐内陈设,整洁、阳刚、一片素白。壁上还挂着一柄冷光长剑与一袭银光铠甲,应是臣暄上阵杀敌之用。这帐内……果然未见一丝阴柔之气,亦无女子衣衫物品。 鸾夙忽觉脸上一热,正欲阻断思绪,却见帐帘处有轻微响动。鸾夙以为是臣暄回来,连忙从毡毯上起身,谁想来者却非臣暄,而是一名颇为美貌的年轻女子,手中端着一个托盘,其上搁着几件叠放整齐的男子衣物。 女子瞧见帐内的鸾夙,颇为惊异,忙问道:“你是谁?”言罢不待鸾夙答话,又已浮上恍然神色,自答道:“你是鸾夙。” 鸾夙一时只觉大为尴尬,勉强笑道:“正是鸾夙。叨扰了。” 女子并未自报家门,也没有离去之意,只立在原地,细细打量着她。若换在平常,鸾夙必定大方以回,可不知为何,此刻面对这女子的犀利目光,她竟会生出些局促与心虚。 为何会有如此之感?鸾夙说不出。 两人对峙了须臾,女子终是淡淡笑了起来,端着托盘走入帐内,将衣衫放在臣暄榻前的小案上,又开始施手整理营帐。鸾夙瞧着她轻车熟路的动作,忽然想起朗星今日才对她说过,臣暄身畔有一贴身服侍的丫鬟。然而当时她未将心思放在此上,便也没有追问这女子姓甚名谁。 鸾夙能觉察出帐内的女子隐带敌意,她有些哭笑不得,想要主动寒暄几句,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正寻思着两人间的气氛有些尴尬,谁想那女子已停了手,款款坐定在鸾夙对侧的毡毯上,笑道:“奴婢名唤半夏,是在军中贴身服侍世子殿下的。” 这话说得极为暧昧,任谁听见都会添上几分旖旎之想。鸾夙面上不动声色,大方还礼道:“半夏姑娘。” 半夏面上冷冰冰的,连那笑意都带着几分矜持与冷艳,鸾夙这才发觉她们两人是有几分相似的,不知是眉眼还是气质,总之熟悉得紧。她心里突得一跳,尚且未及细想这其中深意,半夏又是对她嫣然一笑:“奴婢已服侍世子殿下四年有余了。” 这已是赤裸裸的示威了。鸾夙仍旧沉稳笑着,无意与她绕弯子:“半夏姑娘想说什么?” 半夏长睫微垂:“姑娘多虑了,不过是瞧着你我容貌有几分相似,多生亲近罢了。” 这话中之意,分明是说臣暄属意自己,不过是做了半夏的替身。鸾夙心中越是不快,面上便越是平静,再对她笑道:“天下之大,人有相似,也不稀奇。说来这也是我与半夏姑娘的缘分。” 半夏扯了扯嘴角,这一次连笑容都懒怠给予:“鸾夙姑娘是聪明人,难怪世子殿下喜欢。” “我倒觉得女人还是规矩一些,太过聪明只怕反被聪明误。”鸾夙淡淡回笑:“如半夏姑娘这般恰如其分,再好不过。” 听闻此言,半夏果然脸色微变,转瞬却又笑道:“鸾夙姑娘不愧是北熙花魁,才貌双全,奴婢若是男人,也当拜倒在姑娘裙下。” 谁会愿意旁人总惦记着自己是风尘女子呢?对方既然不知好歹,接连出语不逊,鸾夙自认不必再客套下去:“半夏姑娘可知,你今日这番话若是传到世子耳中,只怕会惹上僭越之名?”她淡淡相劝:“我来闵州大营是为客,你为奴,实不该与我如此说话。再者我对你并无半分敌意……更无醋意。” 半夏闻言秀眉微蹙,面上隐有薄怒,正欲发作,此时却见营帐再次被掀起,臣暄已随之浅笑而入:“夙夙前来,怎也无人知会于我?”言罢瞧见半夏与鸾夙对面而坐,眸中几不可见地闪过一丝不悦之色,面上却仍是笑着:“我听朗弟说你不大舒服,可是车上太过颠簸?” 这一言行,竟好似将半夏当作了透明一般。 鸾夙低眉笑了笑:“与半夏姑娘说了会话,好些了。” 臣暄仿佛这才注意到半夏在场,淡淡点头:“下去吧。”侧首又对鸾夙道:“走吧,父王还等着见你。” 鸾夙脚下微有踟蹰,面生难色,臣暄见状再笑,语中添了几分诱哄之意:“仅是寻常待客之礼,又不是教你去见公婆,何至于如此为难?” 臣暄说出这句话时,帐内的半夏霎时苍白了脸色。然他却好似并未瞧见,边说边随意揽过鸾夙纤腰,与之并肩出了营帐。 待行至帐外,鸾夙才又回首望了望帐帘,见半夏仍未出来,不禁暗叹痴人之悲。她缓缓抬眸看向臣暄,对方也正浅笑望着她,那笑中毫不掩饰温柔宠溺,亦无半分顾虑解释。他既如此坦荡,她也淡笑以回:“走吧,莫教王爷等急了。” 自始至终,臣暄都未提及半夏一句,好似他帐内从没有过这个人。 臣暄不说,鸾夙亦是不问不究,两人一路说笑到了镇国王帐外,尚未入内,便已闻得矫健洪亮的笑声:“从前他只知花天酒地,本王还道这孽子不像他老子,如今可算有人制着他了……一物降一物,我瞧他这一年里活像个苦行僧,嗯,倒是与老子有几分相似了。” 鸾夙立时明白过来是谁在说话,说的又是谁,不禁耳后一热,面上也带了几分羞红。鸾夙没有看臣暄,只听得他干咳一声,朝帐内禀道:“父王,儿臣携夙夙来向您请安了。” 这话听着怎得这般别扭?鸾夙认为臣暄是在刻意误导镇国王。 如此想着,已见有侍从掀起帘帐,鸾夙只得随着臣暄迈步而入,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上前行礼:“鸾夙见过王爷。” “快起来!”镇国王臣往的声音底气十足,闻声便知他定然身骨硬朗。鸾夙矜持地起了身,情知镇国王的目光定然是在打量自己,索性便垂眸含笑,亭亭而立。 “混小子可以呵!”镇国王只说了这一句,已令鸾夙觉出了他对自己的赞赏之意。鸾夙长睫微闪,拿余光瞥向臣暄,见他在一旁噙笑回道:“儿臣不敢给父王丢脸。” 镇国王闻言却忽然冷哼一声:“你不是常说军务繁忙?眼下怎得清闲了?快些忙去吧!顺带捎着朗儿,看看有何事务能假手于他。” 原来朗星也在镇国王帐内。鸾夙猜测臣暄放心不下自己,定会寻个借口留下相陪,岂知出乎意料,他却是恭谨地朝镇国王回道:“儿臣告退。”言罢已招呼着朗星一并退了出去。 这又是唱得哪一出?!鸾夙霎时紧张起来,抬眸瞧瞧,帐内果真只余镇国王与自己了。就连方才侍奉在帐内的侍从们也都退了出去。 既来之则安之,鸾夙一咬牙,索性沉下心思来。她抬眸飞快地打量了镇国王臣往一眼,出乎她所料,这竟是位四十余的中年男子,面上是带着些沧桑的,然并不如自己所想象中那般苍老。不仅不显老,且精神勃发,棱角分明,想来年轻时候风采应在臣暄之上。 帐内顿时变得沉静下来,鸾夙看着镇国王臣往从垫着狐裘的主位上起身,徐徐对她笑道:“多谢凌小姐两次援手犬子之恩。” “两次?”鸾夙有些迷惘,哪里来的两次?随即又醒悟过来,一次是在怡红阁后院,她救下了臣暄性命;一次是在原歧面前,她成功助他逃出黎都。 镇国王将鸾夙的面色瞧在眼中,再笑道:“心善而不居功,的确是个好孩子。难怪暄儿喜欢。” 鸾夙未曾想到镇国王会如此直白,一时不知如何回话,耳中再听他道:“凌相之才经天纬地,乃是辅国良臣。本王有幸与凌相同朝为官,亦对其人品风骨颇为赞赏。只是本王常年戍守边陲,未曾与之深交,每每思来,也是憾事一桩。” 镇国王说得真切,鸾夙听得亦是动容:“家父逝后九年,能得王爷一赞,地下有知亦当安慰。” 镇国王闻言长叹一声:“若非原逆弑父杀兄,篡夺北熙皇位……大约本王早已与凌相结成儿女亲家了……我那不成器的孽子不会被挟持黎都,本王亦不会拥兵自重,被逼起事……” 恐怕臣家起事筹谋已久,而臣暄被挟为质不过是个借口罢了。鸾夙心中波澜平起,面上却是淡淡:“王爷言重了。” 镇国王对鸾夙的心思只作未见,无奈再笑:“本王膝下只这一个孽子,见他为凌小姐这般,虽知他是个混账东西,然到底于心不忍……小姐在黎都不惜自毁清誉保下他,我臣家也并非攀高踩低、忘恩负义之辈。凌小姐若不嫌弃,本王今日便舍下老脸,替我那孽子求得小姐一顾了。” 镇国王这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好似只是闲话家常,然而听在鸾夙耳中,却是大为意外。这竟是要代臣暄求娶自己了! 鸾夙兀自在心底斟酌,暂且不论为妻为妾,单凭自己仅是初次与镇国王见面,他也实不该如此急迫。鸾夙自问是落魄闺秀,又曾混迹风月场中,而镇国王成事在即,天下女子比比皆是,他大可不必让独生爱子来屈就自己…… 唯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当真疼惜臣暄,欲撮合这段姻缘;二是他接获聂沛涵书信之后瞧出端倪,对自己另有所图——龙脉。 个中内情,究竟是其一还是其二,亦或两者兼有,鸾夙自问已清清楚楚。 先有半夏醋意横飞,再有镇国王本尊亲自出马,鸾夙只觉此刻如一盆凉水兜头泼下,对臣暄那点心思也淡了些许。虽说她知道此事并非臣暄本意,可这与她避开锋芒的意图已然背道而驰了。 于感情上,她从不会争,也不愿去争。虽不强求有个一心一意的相知之人,但有一点,她经历这许多坎坷之后,再坚定不过—— 此生惟愿远离纷繁世事,不求富贵,唯求恬淡。 第69章:离人之苦 自见过镇国王臣往之后,鸾夙借口军中男女之妨,当夜便赶回了郑城。臣暄并未多做挽留,也未询问镇国王与她交谈的内容,只派了朗星亲自护送她回去。 想是臣暄吸取一年前聂沛涵“黄雀在后”的教训,这一次鸾夙回到住处发现周遭多了许多暗卫,直将这别院围得有如铁桶,刀枪不入。这也使得她暗自打定了主意,待见过坠娘之后便返回幽州。 此后一日,坠娘未至; 第二日,坠娘未至; 三日过后,坠娘仍未至…… 如此一连过了五日,鸾夙终有些焦虑起来。她日日独自在这别院吃住,四处皆是侍卫把守,这番布置隐约令她觉得臣暄有“金屋藏娇”的意思了。 鸾夙不禁想起五日前她与镇国王相见之事。当时她没有应下镇国王的求娶之请,镇国王也并未因此为难于她,只客气了几句,道是自家儿子不够争气。鸾夙当时还对他父子二人的礼待与尊重颇感动容,谁成想如今却又翻脸将她软禁在此了。 眼下郇明已拜入镇国王麾下,他又乐见自己与臣暄玉成美事,鸾夙以为是不能再指望郇明来救她了。可若不指望他,她还能指望谁呢?难道要在此坐以待毙? 一时之间,鸾夙只觉大为忧虑。所幸她只忧虑了五日,这边厢质疑刚起,那边厢臣暄已将坠娘送了来。 再见坠娘,鸾夙很是伤感。她们不过分别一载,坠娘岂止苍老一岁?想从前风华绝代的黎都容坠,如今瞧着不过是个寻常妇人罢了,虽说仍有几分风韵,然面上容光已大不如前。鸾夙深知她必是为当日中毒之事所累,心中也不禁起了愧意。 坠娘倒是瞧不出伤感,欢喜地拉过鸾夙说东道西,却独独不问她这一年在南熙的经历。坠娘能忍着不问她,她却不能不问坠娘:“坠姨为何不寻个好人家嫁了?难道要徒留镇国王府中孤独终老?” 坠娘面上闪过一丝落寞神色:“我这一生,只对一人动过情,却嫁不得他。” 鸾夙有些疑惑:“他嫌弃坠姨出身?还是不愿赎你脱离妓籍?” 坠娘苦笑摇了摇头:“我乃是镇国王府中家奴出身,只因幼时色相出众,才被老王爷送去黎都谋事。” 鸾夙有些恍然,老王爷?自然指的不是如今的镇国王臣往,应是臣往之父,臣暄的祖父。而坠娘如今已功成身退,为何不能安然嫁人?只怕是她的主子不欲她嫁人。此人必定不会是臣暄,事实上她还记得坠娘说过,臣暄曾有心放她出府。 坠娘在镇国王府中的主子唯有两人,既非臣暄强留,那便只能是……再联想到坠娘“幼时色相出众”这一句话,前几日又见了镇国王之风采……鸾夙已立时明白坠娘心系之人是谁,亦知晓她为何不愿出府嫁人了。 只怕当日老王爷送她去黎都谋事,也是大有深意的,难保不是为了斩断她与镇国王的心思。 坠娘说得对,她的确是不能嫁了“那人”的。先不说她在风月场中混迹二十余年,艳名在外,即便“那人”不介意,两人身份云泥之别,又蹉跎到这般年纪,大约也失了那份心思了。况且听臣暄所言,镇国王对嫡妻百般尊重,只怕也不愿让独子失望吧。 想到此处,鸾夙不禁唏嘘感叹。如镇国王这般身份地位,北熙江山不日在握,终究也有不得已的憾事。而她作为寻常女子,在这世间沧海一粟,又如何能事事遂心呢? 如此一想,鸾夙倒也自觉安慰了些。 “既见了坠姨,不日我便向世子告辞吧。”鸾夙淡淡道:“坠姨可愿与我同去?咱们作伴可好?”终究是有过教养情分的,如今又知晓了坠娘的隐秘情事,鸾夙到底舍不得。 坠娘笑着摇了摇头:“你是我瞧着长大的,你的心思我再清楚不过。鸾夙,你以为世子会轻易舍下你?” 果然如自己所料。鸾夙不禁脸色一沉:“世子若当真爱重我,应知我之所愿。” 坠娘苦笑:“若是旁的女子得了世子这份情意,只怕会欢喜一世,唯有你避之不及。你可是不愿卷入乱世漩涡?” “还是坠姨知我,”鸾夙承认,“劳烦坠姨将此话转告世子殿下吧。” 坠娘面上浮起一丝无奈:“你当世子不知吗?他为了你推拒与程国公的亲事,难道你没有半分动容?” 鸾夙垂眸不语。 坠娘见状亦沉吟片刻,终是说道:“你可知我为何姗姗来迟?”坠娘不等鸾夙相问,已兀自答道:“这五日里,我奉世子之命去置办了一门亲事。世子身边有个侍女唤作半夏的,已在府里侍奉多年,世子三日前将她嫁了。” “嫁了?”鸾夙不由想起五日前曾在臣暄营帐之内与之见过一面,当日半夏的锋芒她犹记在心,怎得不过短短五日功夫,那名唤半夏的女子便嫁了? 坠娘徐徐叹了口气:“她从前极得世子宠幸,人也知道分寸。府内皆以为世子会纳了她,岂知世子却忽然被宣召去了黎都……再回来时,便不再与她亲近了。” 鸾夙不欲探究坠娘话中深意,只得假作不知:“此事与我何干?” 坠娘细细看着鸾夙:“从前世子是风流成性的,身畔不乏红颜知己,自从黎都回来后,他便转了性子,和外头断得干干净净……” 鸾夙依旧垂着眼眸,打断坠娘的话:“兴许是他在黎都受制一载,人也历练得成熟了,便不耽于男女之事。” “你说得在理,却不免自欺欺人。”坠娘轻笑道:“五日前,世子忽然传召于我,说是军中有一员猛将求了半夏数次,他愿玉成美事,命我好生筹办。当日我人在闵州大营,已听闻你曾来谒见王爷……如此你还觉得半夏的婚事与你无关?” 鸾夙无法接下这话。 坠娘想起她奉命为半夏筹办婚事时,臣暄曾对她说过的话——“夙夙已然见过半夏,却未表露分毫醋意,也不曾追问一句……越是如此,可见她心里越是在意,半夏不能再留了。” 坠娘神色感慨看向鸾夙:“世子为了教你心里舒坦,连服侍多年的身边人都送了出去,你还犹疑什么?” “坠姨也是来为世子做说客的?”鸾夙面上看不出神色。 “皆是出自我一片真心,并非世子授意。”坠娘只怕越描越黑,再惹得鸾夙反感,只好住了嘴。 鸾夙亦是沉默不语。 两人如此相对坐了半晌,坠娘才起了身,带着几分去意,再道:“我欲动之以情,只盼着你能接受世子的心思……你既然这样别扭,我也不瞒你了。世子不日将有攻坚一战,你还是焚香祷告他能旗开得胜吧。” 坠娘说得极为隐晦,却教鸾夙听得大为心惊:“坠娘此话何意?难道世子要亲自征战?” 坠娘叹了口气:“原是定下了二公子亲往,世子只须督战即可。然如今二公子已与程国公订下亲事,王爷又如何能让他去冒险?若是有个意外,对程家也不好交代。如此,只得亲点了世子。” 从坠娘口中听到“二公子”这个称呼,不禁令鸾夙感慨造化弄人。从前朗星在坠娘手底下讨生活,谁曾想有朝一日竟会反过来。 然她却心知坠娘所言非虚,若此役当真是攻坚之战,则镇国王问鼎北熙帝位指日可待。倘不是臣暄亲自坐镇,万一麾下之人背信弃义,入了黎都自重为皇,他父子二人多年的心血便会付诸东流、功亏一篑。既已到了这性命攸关的一步,镇国王臣往自然是要派臣暄去的。可臣暄是成是败、是生是死,已非人力能左右了。 鸾夙看着坠娘起身而出,心中隐隐酸楚起来…… ***** 仿佛是为了印证坠娘所言,此后又过了十日,臣暄终是来了郑城这座别院。 风姿清俊,疏朗霁月,一袭银光铠甲衬得他分外出众。鸾夙瞧着他这装扮,很是惊异:“世子这是……” 臣暄一改往日恣意浅笑,面色分外凝重:“今日与夙夙一别,少则半载,多则一年,才得再见。”言罢哂笑一声,沉沉又道:“亦或许,再不相见。” 鸾夙闻言踉跄一步,头一次感到这份离别之情如此临近。然而究竟是生离,亦或死别,唯有天地可知。 臣暄见鸾夙面有戚色,却又浅笑:“有夙夙日夜为我祈福,此役定能旗开得胜。” 鸾夙连忙敛去戚色,笑道:“世子定能入主黎都。我还等着去瞧瞧那序央宫,届时世子可莫要忘了才好。” 臣暄一袭铠甲映着似笑非笑:“夙夙也莫要忘了咱们三年之约。” 鸾夙面上一怔,他如今征战在即,她又如何能出言刺激他,遂颔首笑道:“自是记得,尚有两年。” 臣暄这才肆无忌惮笑了出来,衬的那银光铠甲亦黯然失色:“为了你这一句,我也当保重自身。”他反手握住鸾夙柔荑,语中尽是坚定之意:“父王筹谋多年,成败看此一役。我身为人子理应尽此孝道,亦是为了践你我当日之约。” 鸾夙霎时鼻尖一酸:“我省得世子的心意。” “我知你最近在恼什么,”臣暄郑重对她道,“我从不为从前的风流韵事而懊悔。若无过往似锦繁花,又怎知哪一朵才是我所钟爱?” 鸾夙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热之意,只觉前几日对臣暄的着恼尽数散去,如今惟愿他珍重自身,得胜凯旋。 “能得夙夙一笑,此去征战亦是无憾。”臣暄敛去似水柔情:“我若得胜,定然迎夙夙入序央宫亲手斩下原歧首级,以此祭奠凌相之魂。” 鸾夙大为动容,紧紧回握臣暄的双手,点头回道:“我等着世子。” 臣暄这才缓缓松手,长舒一口气:“今晨大军已然征发,我存了私心,才折回郑城见你一面。眼下还要赶回去。此去经月,你有事可寻坠娘相商,父王亦会照看于你。若得捷报,我当纸笔传意。” 是呵,又不是此去杳无音讯,他们还可以书信往来呢!鸾夙只觉心里好受了些,再看了一眼臣暄身后面色焦急的宋宇,回笑道:“快去吧,若再逗留,便赶不上大……” “军”字尚未出口,鸾夙只觉唇上忽然一热,臣暄已钳制住她的下颌,强势落下深情一吻。鸾夙似是受了蛊惑,呆立原地,只睁大一双清眸瞧着臣暄朝着她的唇齿覆上去,待反应过来时,那温热之意已然消退。 鸾夙只觉心中有一物倏然碎裂,再难掩藏的悸动就此喷涌而出。臣暄的气息仿佛还在齿间缠绕,撩起了她心中最后一丝离愁别绪。然而吻她的那个人却未再流连于此,甚至没有多说一句,毅然转身迈步而去。 鸾夙瞧着那坚挺笔直的背影渐行渐远,唯觉今日的阳光如此刺目,竟耀得那铠甲熠熠生辉,渲染了这一片浓浓秋意。 分明是桂华潋潋的时节,可鸾夙恍然发现,她讨厌这寂寞清秋! 第70章:人心博弈(一) 自臣暄率军征战以后,转眼又是匆匆两月。鸾夙原本想要离开郑城的心思,也在北熙局势的变化之中渐渐淡了下来。先不提如今原臣对抗、时局动荡,她孤身一人无处可去,即便是为着了却臣暄的牵挂,她也必须留下来。 鸾夙不敢想象,倘若臣暄知道她不告而别,会作何感想。万一影响了他在前线作战的情绪,从而影响整个战局,她会愧疚自责至死。 她决定留在郑城,直至臣暄攻入黎都,取下原歧首级。况且此地不仅有坠娘相伴,朗星也不时来探,倒教鸾夙觉得甚是欢喜。 朗星曾捎来臣暄的两封书函。从信上看,臣暄在前线一切无恙,战事虽然胶着,却也在他掌控之中。鸾夙每每提笔回信,也不知当说些什么,唯有叙述自己的日常起居,再叮嘱臣暄保重自身。 如此一晃已是腊月了,郑城先后下过两场雪,纵是屋内烧了地龙,鸾夙也觉得不大暖和。郑城尚且如此,何况镇国王大军一路北行,营地必然苦不堪言。 鸾夙不禁有些想念南熙的冬天,气候温湿,并不严寒,她虽仅在房州度过一个冬时,却已大为怀恋。只是她有些拿捏不准,自己所怀恋的,究竟是烟岚城里的那个冬日?还是烟岚冬日里的那个人? …… 诚如鸾夙所料,因着入了冬,原、臣的战事亦有停滞现象,纵使镇国王倾尽财力物力为将士们御寒过冬,可前线却时有受伤将士冻死的消息传来。闵州大营陷入一片忧虑之中,万物都为这严寒冬季而凋零苦闷。 在此境况之下,朗星与程二小姐的婚事再也无法耽搁下去,镇国王急需程国公的兵力财力去充盈前线。 这一年的腊月十七,镇国王与程国公结成儿女亲家,镇国王义子臣朗与程国公嫡女程初婷大婚,而成婚之地,便在闵州首府晋名城。 鸾夙一早收拾妥当,在朗星成婚当日与坠娘一道赶往晋名城。所幸两城皆在闵州辖内,相距不远,走水路半日即到。待鸾夙与坠娘由船转车到了婚宴之地北都园,宾客早已摩肩接踵。鸾夙隐隐听闻宾客之中有人说道,南熙统盛帝也派了朝中重臣前来道贺。 如此公然来贺,已是变相承认了镇国王举事造反。鸾夙不禁想起去年原歧做五十大寿,统盛帝派遣聂沛涵前往黎都相贺之事。如今不过一载余光景,统盛帝却已变了心意,认清了北熙新主。 帝王之心,果然莫测。 鸾夙虽然有此感慨,到底也被这喜庆氛围所感染,多日来的苦闷烦扰逐渐转淡。毕竟这是朗星的婚事,是她视如亲弟的人,便是坠娘,见此情状亦感叹连连。 当初青楼里反串女旦的伶倌,如今摇身一变成为北熙新贵。谁又说世事不是出人意料呢? 鸾夙再次想起了臣暄曾说过的四个字——“人生如戏”。 也不知是朗星事先吩咐过,还是镇国王臣往有意照拂,鸾夙到了北都园后,便被园内管事奉为上宾,一直在后院小楼之内歇息。她耳中听闻园内的鼎沸人声,鞭炮声、道贺声纷沓传来,不知为何,忽然就想起了聂沛涵与江卿华成婚的那一日。 神思正有些低落之时,北都园的管事却来相请,道是镇国王臣往在内院相侯。鸾夙不敢耽搁,连忙随管事前往,待入了内院,却发现镇国王面无喜色,忧心忡忡,而朗星亦身着一袭大红吉服,一派愁容立在旁侧。 鸾夙见状心中不由“咯噔”一声,只怕是前线战况有变,又怕是臣暄出了意外。镇国王瞧着鸾夙这番揪心模样,好似知她心中所想,摇头道:“不是暄儿。” 鸾夙立时长舒一口气。 镇国王又觑了朗星一眼,再对鸾夙道:“南熙统盛帝指了聂沛涵戍守边界,二十万大军集结祈城,大有趁虚来犯之意。” 鸾夙闻言大为诧异:“如今北熙时值深冬,南熙将士北伐征战,如何受得住?”她咬着下唇道出心中所想:“可会是诈人的?” 镇国王面上露出一丝赞赏之色:“你小小年纪,能分析军情至此,已然很是不易。”言罢却又长叹一声:“原氏的兵力眼下都在与暄儿对抗……如今闵州以南皆在本王旗下,本王又如何能信得过旁人,将北熙半壁河山放心托付?” 鸾夙见镇国王对自己毫不隐瞒军中之事,已隐隐有些不祥之感,道:“王爷的意思是……” 镇国王也不多卖关子:“实不相瞒,程家的兵力如今已启程去前线支援暄儿,闵州以南只剩五万将士守城。此次南熙若只是耀武扬威便也罢了,可若当真存了来犯之意,只怕本王麾下一时半刻无人能敌。眼下再从前线撤兵,莫要说来不及,即便来得及,本王也不会让他们折回来,功亏一篑。” 镇国王边说边看向鸾夙,蹙眉再叹:“前有原歧,后有聂七,本王如今是腹背受敌……” 鸾夙听得越发揪心,紧紧咬着下唇,她深知镇国王的担心不无道理。虽说南熙士兵怕寒,然而作战除却讲究地利,亦讲究天时。此刻北熙正值原、臣两族争夺天下,外御守空,最宜趁虚而入。倘若南熙兵力极强,以多敌少,速战速决,只怕对镇国王灭原大业影响颇深,闵州以南危矣。 而臣暄……必有性命之忧。如此一想,鸾夙更觉忧虑起来,再仔细思索镇国王特意相告此事的意图,也有了几分恍然。 方才他分明是说,南熙率兵之人乃是慕王聂沛涵。 纵然自己万般不愿再与聂沛涵产生任何纠葛,然事关臣暄,鸾夙不得不慎重再慎重。 她想起了今次重回北熙时,朗星所言。聂沛涵分明曾向臣暄致函讨要自己,并愿意保两国三年和平。只不过那时她虽回到北熙,却尚未与臣暄重逢。 想到此处,鸾夙已明白镇国王是在试探她的口风,遂沉默片刻道:“鸾夙虽为弱质女流,却也不忍见两国生灵涂炭,再添战事。若有能及之事,还请王爷只管吩咐。” 此言甫毕,鸾夙瞧见镇国王面上浮出一丝赞许之色,紧接着却又眉头微蹙,叹道:“好孩子,你是什么话……若教我那不孝孽子得知了,可还了得?” 鸾夙垂下双眸:“王爷不说,世子如何能知?” “鸾夙!父王他并非此意。”朗星在旁听得分明,见鸾夙生了误会,急忙出口解释。 鸾夙见朗星突然出口辩解,面色沉静不变:“吉时将至,二公子预备撂下满堂宾客?”她自觉言下之意,已足够清楚。 朗星果然知晓其意,无奈跺脚向镇国王臣往告退。镇国王亦知朗星与鸾夙情同姐弟,便也并未多说什么。片刻之后,屋内唯剩他们二人,鸾夙才又听镇国王谨慎问道:“相传南熙慕王面如冠玉,勇猛无敌,恕本王冒昧相问,凌小姐难道不曾动心?” 鸾夙仍旧没有抬眸:“此事无关风月。” “那与暄儿呢?凌小姐前次拒了这婚事,又是为何?”镇国王语中带着疑惑。 鸾夙不欲多言此事,沉吟须臾,心想索性借此机会断了镇国王的念头,便郑重道:“鸾夙不知世子是如何对王爷提起此事的,只怕王爷是误会了我与世子。” “哦?”镇国王蹙眉侧首,一副洗耳恭听之意。 鸾夙这才将世人长久以来的误会如实相告:“我与世子……并未有过肌肤之亲。” 镇国王闻言大为诧异:“可你与暄儿……” 鸾夙淡笑一声:“世子与我,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王爷教导有方,世子乃无双君子。” 镇国王闻言,面上却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半晌方道:“本王的儿子,本王最为清楚。他这个性子……若是能忍到如今,只怕对凌小姐的心思不浅。” 鸾夙面上闪过瞬间即逝的红晕,镇国王看在眼中,再道:“本王膝下便只这一个孽子,自然盼着他快活度日……如今他远在前线,还请凌小姐如实相告,你对暄儿,可有几分情意?” 鸾夙的双手在袖中死死收紧,不知该如何答话。镇国王倒也未再相逼,只静待鸾夙回答。 时辰也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外头再次传来炮竹鸣响,鸾夙才知这一问已是避无可避,不得已作答:“世子乃人中之龙,鸾夙微贱,实难匹配。” 镇国王闻言目光闪烁,半晌又问:“如此说来,当日你接下那玉佩,不过也是安慰他的?” “鸾夙实不知如何答话。”她总不能说她自己亦对这份感情十分迷茫。 “可是与南熙聂七有关?”镇国王显然并不愿就此作罢,又是咄咄一问。 鸾夙心中有些羞恼,却又不能发作出来,只得别过脸去,如实道:“无论是世子,亦或慕王,与鸾夙皆非同路之人。” “愿闻其详。” 话已至此,鸾夙索性尽数道出:“我平生所愿,乃是父仇得报,远离纷繁世事,安稳度日……然世子、慕王皆是逐鹿之人,绝不是我心中良人。” “凌小姐才貌双全,品性纯良,为英雄所惜,乃是自然。若就此避世,只怕再难寻出般配良人。”镇国王目中染上慈爱之色:“如今本王才知,为何暄儿与聂七皆爱重于你了。” 他们仿佛偏题了,她以为当务之急并不是明确她的爱恨,而是该解除镇国王腹背受敌的困境。鸾夙沉稳地行了一礼,不动声色将话题牵扯回来:“王爷谬赞了。世子于我有恩……慕王来犯之事,鸾夙愿尽力一试,只盼能阻止两国兵戈相见。” “凌小姐想用美人计?”镇国王闻言神色莫辨,面上既有安慰之意,又有几分担忧:“暄儿到底没有看错人……但以色惑人,并非本王今日相邀凌小姐之意。” 镇国王捋了捋下颌胡须,面上带了几分自负:“若我北熙要靠一个女子解除危机,莫说本王不齿,想必世人亦会责难。” 镇国王语气诚恳,不由得鸾夙不信。她再思及臣暄与她共室时的以礼相待,猜测其父定然也是君子风范。如此说来,倒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可是即便镇国王没有使“美人计”的意思,聂沛涵却不见得。眼下他既已率兵驻守两国边界,她若不以身相劝,又如何能令他退兵? 聂沛涵既然夸下海口能保全两国三年和平,想必已是掌握了南熙兵权。而这是否意味着,此次南熙来犯,不过是聂沛涵的一个幌子,他真正意图是想威胁臣暄交出自己? 这一想法的确是有些自恃了,聂沛涵也绝不是会为了女人大动兵戈之人。但她是肩负着龙脉秘密的,若是为了龙脉,则聂沛涵此举便也不稀奇了。 若要让她重回南熙,鸾夙自问做不到,遑论再对聂沛涵软言相求。如今她唯有盼着聂沛涵能念着他们从前的那点情意,谨慎用兵,保下北熙太平。 这是一场即将到来的乱世风云,亦是鸾夙私心里的一场博弈。她博的是臣暄的性命和原歧的人头,而赌注则是聂沛涵的心。 鸾夙从腰间的香囊中缓缓取出一枚物件,再撕下裙裾一角将其裹好,郑重交由镇国王臣往:“劳烦王爷寻个可靠之人,将这枚透骨钉转予慕王殿下。北熙能否逃过此劫,但凭天意了。” 第71章:人心博弈(二) 良辰吉时,洞房花烛。然今日大婚的镇国王义子朗星却未春宵一刻,而是换了衣衫与其义父一道商议南熙来犯之事。 朗星甫入屋内,恰好瞧见镇国王臣往将一个衣帛包裹的物件放入一只锦盒之中,交予他道:“你明日便启程前往南熙祈城,亲自将此物交予聂七,劝说他退兵。” 朗星称是接过锦盒,目中带了几分探究神色:“这锦盒倒是颇为精致,这物件是……” “是凌小姐的一枚透骨钉,怕是她与聂七的信物。”镇国王也不避忌。 朗星闻言面露忧虑之色:“只小小一枚透骨钉,聂七可会为了美人而放弃这大好机会?” “凌小姐是个聪明人,既然能将此物拿出手,想来必定大有深意。”镇国王面上带了几分胜券在握,对朗星沉稳道:朗儿有所不知,这透骨钉只是其一,这锦盒才是其二……” 他双手负立笑着解释:“去年暄儿曾在秋风渡口擒得南熙大皇子聂沛鸿,在征询过聂七同意之后,便结果了他,将一双耳朵装在这锦盒内,亲自送去了房州。” 朗星有些了然:“父王是想以此要挟?” 镇国王点头:“这锦盒是独门工艺,精美做工令人过目不忘。聂七若是有心之人,瞧见这锦盒,必定能记起他大哥是怎么死的。” “半是威胁,半是示好,此计甚妙。”朗星附和。 “你倒是反应极快。”镇国王对义子的机敏十分满意:“聂沛鸿乃是南熙帝位的有力竞争者,聂七若是念旧之人,理当感谢咱们替他出了手;然他若是铁心来犯,这锦盒便也是无形警告……咱们只需使些手段,在他老子面前将聂沛鸿的死因说道一番……只怕他老子会对他心存龃龉。” 听闻镇国王一口一个“他老子”,朗星不禁想笑,却也觉得大为受教,忙道:“父王说的对!若聂七当真不予撤兵,咱们便去统盛帝面前告他一状。统盛帝如若知晓他为了皇位残害手足,且还是借了咱们之手,只怕会一并给他安上‘勾结敌国、谋夺皇位、弑杀兄长’三项大罪!” “你将本王想说的话都说完了。”镇国王捋着胡须,笑意更浓:“此事非同小可,须得你亲自出马。你与程二小姐虽是新婚,想来程国公应能理解。” “孩儿必不辱命!”朗星郑重受命:“只是孩儿还有一问。父王既然欲以聂沛鸿之事要挟聂七,今日又为何要召见鸾夙?这透骨钉岂不是无用了?” “刚觉得你聪明些,”镇国王露出莫测笑意,“聂七对凌小姐有情,若有凌小姐相劝,咱们更多了几分把握,免去他恼羞成怒。” 朗星闻言“嘿嘿”一笑:“只怕父王还是存了私心的,想教聂七知晓,鸾夙已与咱们同仇敌忾了。他定然喝醋。” 镇国王抬手在朗星额上打出一个爆栗:“本王膝下只暄儿这一个亲子,自然不能看他饱受相思之苦。我瞧着凌小姐对聂七也是有些情意的,若能以此了断他的觊觎之心,暄儿也多了几分机会。” 朗星几乎要拊掌大笑:“孩儿与鸾夙一道长大,对她的性情再清楚不过。世子若长此以往热烈追慕,鸾夙必然动心!孩儿也瞧着他们二人再是般配不过呢!” 镇国王微笑点头:“合该暄儿好眼光,我瞧着她也不错,更何况还是凌恪的后人。也是天意吧。” 朗星一时只觉心情大好:“若是鸾夙成了我的嫂嫂,当真是皆大欢喜!她若再以龙脉陪嫁,则父王问鼎北熙,如虎添翼!” 镇国王目中渐起波澜:“若得了龙脉,便不止要问鼎北熙了,这天下亦尽在掌控之中……此事暂且急不得,本王有生之年能灭了原氏便已足够,那一统天下之事,还是留待暄儿吧!” “父王必当长命万岁!”朗星嘴巴似抹了蜜。 镇国王面露慈爱之色,语重心长再嘱咐道:“你要好生相助暄儿,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孩儿省得,这便去收拾行装,明日一早启程。”朗星向镇国王拱手告退。 “去吧!”镇国王摆手瞧着朗星远去,才喃喃自叹:“留下鸾夙,固然是留住龙脉,又何尝不是留下朗儿?” …… ***** 鸾夙是在担忧与焦虑中度过正月的。自朗星亲往祈城两月之后,闵州大营传来消息,南熙夺嫡之争愈演愈烈,俨然有兄弟兵戎相见之势。如此一来,聂沛涵也没了北伐之心,只得暂且扎营祈城,他本人则去了京州。 听闻这个消息,鸾夙骤然安下心来。然而为臣暄感到安心的同时,又不免为聂沛涵担心起来,只怕他在京州会重蹈当年臣暄的覆辙,被人软禁挟持。 所幸与此同时,北熙前线传来捷报,臣暄亲自率兵,正月里两战两胜,已将整个富州拿下。如此一来,幽州、闵州、富州已尽数归于镇国王之手,北熙四州之中唯剩皇城黎都所在的丰州还在原氏掌控之下。 鸾夙还听坠娘说道,闻香苑在黎都屹立二十年不倒,早已在镇国王授意之下将丰州各城探得清清楚楚,不少守城将领见原军大势已去,皆有心归顺镇国王麾下。如此算算,应是不出一年,黎都便可拿下。 原氏已是垂死挣扎了。 如此势如破竹的大捷之报,逐渐冲淡了鸾夙的忧虑之心。 北有江山易主之势,南有皇子夺嫡之争,这动荡乱世,当真是风起云涌,而春季也在这南北两国的动乱之中悄然到来。 又过了一月光景,时值春暖花开,鸾夙也接获了臣暄的第三封书信。只是这一次并非从闵州大营转送而来,乃是直接由前线送至她的手中。 随书信一道寄来的,是一个小小盒子,层层包裹,甚是仔细。鸾夙将包裹拆开来看,但见其内是一盒散着香气的花膏,上书“香花斋”三字簪花小楷。 是一盒胭脂。 鸾夙这才知晓,臣暄已攻下丰州嫣城。嫣城自古盛产胭脂花粉,遍销南北两国,故又称作“女儿城”。而这种种胭脂水粉当中,又以香花斋的胭脂最好,乃是北熙皇商,专供序央宫中的妃嫔之用。倘若臣暄不是攻下了嫣城,又如何能给她送来皇商香花斋的胭脂呢? 看来前线的战事甚为顺遂。鸾夙顿觉心中欢喜,展开书信想要探寻臣暄近况。然这一次臣暄并未在信中言说战事,只写了一首小诗,四句话,寥寥二十个字: “美人桃花靥,别后长相忆。 何以慰相思,寄汝好颜色。” 字体一改臣暄往日的笔走龙蛇,乃是一笔一划工整写就,可见他当日作此诗时,定然慎重仔细。 在鸾夙看来,这盒胭脂抵得过珠玉万金、情盟数句,何况还有这样一首小诗附上。虽只寥寥数句,情意却跃然纸上。 鸾夙隐约闻到空中飘散着一丝花香,胭脂尚未打开,便已有香气四溢,可见的确是精巧之物。她从不怀疑,臣暄定是将最好的胭脂赠与她。 鸾夙满心欢喜将胭脂打开,只看了一眼,却顿时心疼不已——这盒胭脂竟然碎了!她猜测应是路上太过奔波,送信之人又急着复命,才会将胭脂颠簸至此。原本好好一块胭脂饼,如今变成了胭脂粉,虽说并不影响使用,可鸾夙还是觉得心疼。 坠娘将她这副模样看在眼中,幽幽叹道:“你是心疼这盒胭脂?还是心疼送胭脂的人?” 鸾夙一怔,就此将胭脂收入屉中,再不看它,连回信的心思也消退了。 然而越是逃避,便越是苦闷煎熬,鸾夙天天闻着梳妆台前飘散而出的胭脂香气,不得不想起臣暄,还有他临别前的缠绵一吻。 想着想着,便也愈加迷惑起来。聂沛涵与臣暄,臣暄与聂沛涵,果然如那说书人所料,这是个两难抉择。 “坠姨纵横欢场二十年,见惯人世情爱,不知能否为我解一解心中烦扰?”鸾夙并未道明烦扰何事,但她觉得坠娘应当知晓。 坠娘正在抄写佛经,闻言只会心一笑,笔下一顿:“你不是说我是世子的说客?难道不怕我扰乱你的心事?” “你自说你的,我听不听还是两说呢!”鸾夙笑回。 坠娘停笔思忖片刻,才缓缓道:“南熙慕王其人,我只见过两面,然闻其言,观其行,当是权欲之人,只怕性格阴鸷,行事狠戾,敌多友少,寡情绝意。” 鸾夙不由轻叹:“坠姨说得不错。” 坠娘掩面一笑:“既然如此,他倾心于你,实属不易。” 鸾夙低眉不语。 坠娘见状又笑:“世子纵横情场,如今浪子回头只为博你一笑,亦属不易。” 鸾夙再做苦笑。 “如此卓绝男子,天下女儿任谁得了其一,便是终生之幸,可如你这般得了两人,倒的确有些棘手了。”坠娘敛去话中调侃,幽幽叹道:“我若是你,便选世子。” 鸾夙闻言看向坠娘,目带询问之意。 坠娘旁观者清,朝她耐心解释:“世子待人宽厚温和,对你尤为宠溺,你这性子……也唯有他这般见惯各色名花之人才能容得下;而南熙慕王与你同是孤傲之人,你若从了他,只怕彼此间的情爱终敌不过互相猜疑。” 鸾夙耳中听闻坠娘的冷静分析,大为感慨。不可否认,这一番话半分不假。她与聂沛涵,尚未彼此相许,已然猜疑欺瞒至此…… 若要论性情,臣暄的确胜在坦荡包容。在黎都时,臣暄与她坦诚相待,即便明知这情爱之中有七分演戏,她也甘之如饴,未觉半分介怀;而聂沛涵与她,从一开始便各怀心思、互不信任,她疑他惦念龙脉,他疑她心系臣暄。 非要选吗?可她不敢再轻易动心了,她与他们所求不同,又如何能携手一生? 鸾夙起身走至坠娘面前,恰好瞧见她所抄佛经之上有一句—— “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她记得这话是出自《无量寿经》,口中暗暗念了一遍,竟觉出几分滋味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她又为何要强问旁人之意呢? 鸾夙自嘲地笑了笑,将这一句誊写下来,交予侍卫送至前线。她以为臣暄若知她甚深,理当明了她所苦闷。 她等着他回话,亦是在等他的解答。 第72章:重返黎都 转眼春过入夏,又是两月,鸾夙没有等来臣暄的只字片语回话,却再次等来了朗星。 “鸾夙!你和坠妈妈快快收拾行装,咱们北上黎都!”朗星甫一进门,便高声叫嚣。 鸾夙连忙从屋内出来相迎,寻思了须臾,才觉出这句话的深意,面上一喜:“攻下了?” 朗星笑着摇头:“还没。不过快了,便是这一两个月的功夫。父王已是等不及了,要亲往前线查看战事,也是做好第一时间攻入黎都的打算。” 鸾夙踌躇了片刻:“我去……恐怕于理不合。” 朗星闻言一跺脚:“有什么于理不合的?难道还要等着世子亲自来请你不成?再说我们都拔营走了,你留在此地岂会安全了?快些收拾行装,随我一同去闵州大营!” 鸾夙细细斟酌朗星这一番话,如今镇国王即将成为北熙新主,她若一意徒留此地,只怕当真会被有心人掳劫利用。从前被聂沛涵劫走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不得不教她选择随行黎都。 再者,她还要亲眼看着原歧死。 如此细想,鸾夙只得轻叹一声,转回房内收拾行装。 好在她与坠娘的细软物件本就不多,不过半个时辰便已收拾妥当,随着朗星乘车去了闵州大营。 自五月前在朗星成婚之时见过镇国王以后,鸾夙再也不曾与其碰面。今次她再到闵州大营,便先去谒见了镇国王,才又随着大军启程。镇国王与先锋军一道骑马北上,后续还有部队徒步前行。鸾夙与坠娘被安置在车辇之内,跟着营内的女眷同吃同住。 去黎都这一路之上,从没有人相问鸾夙的身份,可她却知晓朗星已对外放出话去,说她是臣暄的女人。虽然鸾夙对此很是无奈,却也不得不接受这一说辞。试想这军中男子多如牛毛,她日日身处其中,难保没有色中饿鬼对她产生非分之想。也唯有谎称她是臣暄的女人,是他们主子的女人,她才能自保无虞。 况且她与臣暄在黎都的那一段旖旎往事,天下皆知。想到此处,鸾夙不由苦笑。 臣暄先前北上之时,已将沿路城池一一拿下,因此镇国王大军一路北行,中途并未遇到大规模战事,只有三两拨流寇不知天高地厚来犯,倒也不足为惧。 鸾夙只在初到闵州大营的当日见过镇国王一面,此后便再也未曾见过他。这一路之上,镇国王皆是差了朗星往来传话,从不传召于她。鸾夙感激镇国王的理解,若要她天天去向他请安问礼,她定然会局促不安,不知该如何自处。 从闵州大营到丰州黎都,中间还隔着一个富州,镇国王大军人马众多,每到一地安营扎寨便要用上一两个时辰,况且时值盛夏,为防中暑,大军脚程并不快。 待入了富州境地,朗星突然率了三万兵马疾行而去,鸾夙则随着其余人马照旧北上,二十日后终于到了黎都城外。 而此时北熙已是由夏入秋。 鸾夙清清楚楚地记得,她重回黎都城那日乃是八月二十八,诸事顺遂,尤宜迁徙。臣暄在郑城辞别时的滚烫一吻仍在心间,那盟誓般的话语也不时在她耳边回响—— “今日与夙夙一别,少则半载,多则一年,才得再见……”当日臣暄说这句话时,亦是秋季。他果然没有骗她,前后只一年光景,他便从闵州一路打入了皇城黎都。也亏得镇国王敢让年仅二十出头的独子去冲锋陷阵,大约也是笃定了爱子有这番本事吧。 “少年英雄”四字,想来这世间不会有人比臣暄更当得起。 ***** 在鸾夙的想象之中,黎都遭逢了易主之战,应是满目疮痍的。然而出乎她意料之外,黎都内城虽有颓败之处,却尚算整肃。鸾夙将此景看在眼中,更为臣暄治军有方而赞叹不已。只是这赞叹之声尚未落定,宋宇便突然前来相请,道是奉了臣暄之命。 鸾夙没有多问一句,径直跟着宋宇入了序央宫。 这大熙王朝的君权象征、气势恢宏的皇家宫殿,如今已从里至外皆被镇国王大军所占领,宫内动乱不堪,随处可见搜人抓人的士兵和面带惧意的宫女内侍。 “现下宫中女眷皆已被控制在西边的宫殿,咱们正在搜寻原贼余下的几名心腹。”宋宇边走边对鸾夙解释道。 鸾夙微微点头,表示知情,又问道:“世子如今身在何处?一切可好?” “世子一切安好,眼下正在序央宫大殿相侯姑娘。”宋宇恭谨回答。 序央宫大殿……虽说鸾夙早已有了心里准备,也曾想过这番场景,可当这一天终于到来之时,她还是难掩激动之意。 鸾夙不再问话,沉默着随宋宇在宫内行走。相比周遭士兵的追捕搜查,他二人眉宇之间的郑重与沉静,显得与这动乱宫廷格格不入。 约莫走了两柱香的功夫,二人才到了序央宫正殿。殿外是层层把守,殿门却是虚掩着。宋宇抬手示意鸾夙留步,自己则郑重而入,并未通报。须臾,他又从殿内走出,面上已换了几分轻松淡然,颔首示意鸾夙入内。 鸾夙极力压制心中的激动与不安,目不斜视踏入正殿。她从前曾听说,序央宫大殿日夜灯火通明、四季不灭,而此刻她置身其内,却发现殿内光照晦暗,空空荡荡,一派颓败迹象,分毫看不出传说中的繁华与庄严。 鸾夙知晓,这殿内所熄灭的,不仅是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更是原氏传承了数百年的万里江山。 她缓缓走在大殿之中,待适应了晦暗光线之后,已能辨出殿内除她之外,尚有两人: 一人明黄衣袍,面朝殿门,端坐在丹墀御座之上,身姿骄傲却显得绝望,是北熙武威帝原歧; 另一人铠甲深冷,背对殿门,恣意负手立在殿中,身姿笔挺更显得勃发,是即将成为北熙新主的臣暄。 鸾夙瞧见臣暄徐徐转身看向她,与此同时,她亦清晰地看到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还有那带着些许胡渣的下颏。臣暄略显疲倦的面色中满是慎重与硬朗,比之他从前风流冠玉的形象更多了几分阳刚之气。 鸾夙从未见过这样的臣暄,持重、英武、意气风发。 这才是真正的臣暄。而从前闻香苑里隐忍的、步步为营的臣暄,还有她印象中深情的、恣意调侃的臣暄,大约都只是他的表象罢了。 鸾夙忽然觉得,她并不曾真正识得臣暄。无论是从前风姿清俊的白衣公子,还是眼前所向披靡的铠甲王者,于她而言皆是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鸾夙看到臣暄对她笑了起来,那笑意绵远深长,仿佛是在对她说“我等你许久了”。 鸾夙亦报以一个会心的微笑,款步走过长长的大殿,来到臣暄面前。 他终是先开了口:“我做到了。” 她闻言只是笑,从单纯的笑意变得越发泪盈睫眶。是的,臣暄做到了,他兑现了当初的承诺,带她进了序央宫,让她亲眼看着他的杀父仇人如何以命偿命。 鸾夙强自压抑心中百千滋味,顺着臣暄的目光看向大殿的丹墀之上。此时此刻,在那被阴影笼罩的御座下,原歧正冷眼旁观着,待看清鸾夙的面容之后回想了一瞬,才低低反问:“是你?” 臣暄已代她回了话:“圣上还记得她是谁?” 他居然还称原歧为“圣上”,这倒教鸾夙有些吃惊。亦或是……他尚且还未习惯改口? 原歧闻言露出讽刺的笑容:“你还知道给我一个体面,尊我一句‘圣上’。” “微臣欲给圣上体面,圣上却不给自己体面。”臣暄淡淡一笑:“圣上不再自称‘朕’了。” 臣暄这一句话看似只是陈述事实,实际上却杀伤力极强。鸾夙瞧着原歧渐渐变得颓败起来,不禁也在心中暗暗感叹。一位帝王,若是潜意识里已认了输而不自知,还需旁人来提醒他一败涂地的事实,这的确很残忍。 只是臣暄没有给原歧发怒的机会,他接续了方才的话题,指着身旁的鸾夙道:“圣上可还记得十年前被你满门抄斩的凌恪?她便是凌恪之女,凌芸。” 乍闻此言,原歧果然浮起震惊面色,他盯着鸾夙看了半晌,才又仰天长笑起来。直到殿外的士兵纷纷闻声入内查看,原歧才渐渐止住了笑意,对鸾夙点头道:“好,很好。不愧是凌恪的女儿,能将我骗过实在不易。” 言罢他又将目光转向臣暄:“也难为你父子二人,竟能寻来这么多的仇家对付我。臣暄,你演得真好。” 臣暄摆手示意破门而入的士兵退下,才不紧不慢地回道:“谢圣上谬赞。” 原歧见状摇头慨叹:“可叹我当日竟会信以为真,还以为你是个浮夸子弟,只知嫖娼作乐,荒废才华……”言罢似有所想,又道:“我记得当日在那妓院里,还曾做了你二人恩断义绝的见证。” “不过是做戏罢了,”臣暄回笑,“多谢圣上捧场,才能教微臣把这出戏演完。” 岂知原歧却缓缓摇了摇头:“戏还未完,永不会完。我十二年前不惜弑父杀兄,只为坐上这宝座,却也落得个暴君之名。原以为君临天下当是无比畅快,如今回头想想,也不过如此。很累……” 原歧缓缓闭上双目,额上的皱纹附和了他的疲倦:“镇国王年事已高,这位置迟早是你的。我会看着,在黄泉路上看着,你究竟是个什么下场……我等着你的子孙重蹈我今日的覆辙。” 他并未睁开双眼,似在畅想数百年后臣氏子孙的悲惨结局:“江山更迭、朝代兴替,时而有之。原氏基业毁于我手,也不过是我替原氏祖先还下的债。只不知你父子二人的讨债人是谁?臣暄,我很是期待……” 第73章:原歧之死 “江山更迭、朝代兴替,时而有之。原氏基业毁于我手,也不过是我替原氏祖先还下的债。只不知你父子二人的讨债人是谁?臣暄,我很是期待……”原歧坐在御座之上,衬着殿内的晦暗光线,诡异地下了诅咒。 在旁人眼中最为忌讳的子孙后祚,在臣暄眼中好似不以为意。他耳中听闻原歧的诅咒,面上却显得异常平静,语中也是波澜不起:“圣上眼下断子绝孙、基业崩坍,还是想想如何去向原氏祖先交待吧……” 他身形不动,岿然如山,终是教鸾夙听出了语中一丝微憾之意:“可惜我臣氏子孙下场如何,圣上远是看不到了。”说是臣暄语中带憾,可在鸾夙听来,却又如此轻描淡写,甚至隐约夹带了调侃与讽刺。 鸾夙在心中暗自揣测,臣暄既能以这等语气说出此言,要么是自负狂妄,不信子孙后继会毁于一旦;要么是罔顾伦常,浑不在意香火绵延…… 鸾夙很迷惘,她认为臣暄两者兼有。 原歧闻言这才缓缓睁开双眼,却是忽然转了话题:“我有一问,若不得解,死不瞑目。”他的目光在鸾夙面上扫过,又将问话撂给了臣暄:“当日你逃出黎都,单凭这丫头相助,定难成事。朝中究竟是谁帮了你?” 臣暄露出一丝神色莫辨的笑意,噙笑半晌方缓缓回道:“朝中是谁微臣不说了,免得圣上愈发死不瞑目。不过当日微臣能顺利成事,理应多谢南熙慕王。” “是聂沛涵!”臣暄一言说罢,原歧垂死的目中立时闪现一股怒意:“可叹我大熙王朝便是在聂氏手中一分为二!德劭皇后若在天有灵,瞧见母族夺了她辛苦打下的江山,只不知会做何感想!” 原歧口中的“德劭皇后”,乃是指大熙王朝的开国皇后聂氏,而如今南熙政权的建立,正是当年德劭皇后的娘家举事,说来亦算外戚篡权。可如今北熙原氏,也早已不是正统嫡出,乃是旁枝了。 “外戚又如何?英雄不问出处。圣上难道忘了我臣家的出身?”鸾夙听见臣暄淡淡反问。 原歧这才又大笑起来:“不错,即便你称王称帝,终究还是我原氏家臣,姓氏里永远难脱一个‘臣’字!”言罢又浮起一丝自欺欺人的笑意:“聂沛涵怎会平白无故帮你?臣暄,你莫要高兴得太早,这天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臣暄只噙着笑,并不回话。 原歧见这个话题无法激怒臣暄,便再次阖上双目,转而叹道:“我原还以为凌恪的后人死了,你却有本事寻她出来。只是我听闻她曾被聂沛涵掳去南熙,也不知你可是绿云罩顶兼且失算?” 臣暄终是有些变了脸色。 听到此处,鸾夙早已按捺不住,脱口质问:“你便是为了龙脉,才借口我父亲勾结南熙,将我凌府一门抄斩?” 岂知原歧却冷笑否认:“我并不是为了龙脉,我寻不到,旁人自然也寻不到,我又为何要惦记着?”他面上划过一丝狠戾之色,毫不掩饰残忍性情:“他有倾世之才,若不能为我所用,我如何能放他卸甲归田?倒不如杀了,免去后患。” 鸾夙只感到既惊且怒:“你竟是为了我父亲要辞官,便将他杀了!” “他不予辅佐我,我难道要放他去辅佐旁人?”原歧没有半分愧疚,再看向鸾夙道:“你也不要欢喜太早,臣暄未必是真心替你报仇。你一日姓凌,他便一日惦记着别的东西。” 原歧浮起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我奉劝凌小姐一句,你可莫要所托非人。” 鸾夙只觉自己双目通红,似要冒出火来。再转看臣暄,见他面上并无吃惊神色,显然早已知晓她与龙脉有关。鸾夙又想起在闵州初见镇国王时,他曾代臣暄求娶自己。当时她便疑心他父子二人早知龙脉之事,此刻再看臣暄淡定沉稳的神色,更是坐实了心中猜测。 鸾夙忽然开始疑惑起臣暄的心意,他揭她的牌子,与她立约,赠她玉佩,许她山盟海誓……这其中究竟有几分真情?又有几分是为了龙脉? 经过聂沛涵之事,她当真怕了。她已是惊弓之鸟。 鸾夙明知这是挑拨离间之计,可她还是中计了。她不知臣暄做何感想,但原歧千真万确戳中了她的心事……然而此时此刻,她绝不能表现出来对臣暄的分毫猜疑,她要先看着原歧死。 如此一想,鸾夙已强制压抑了胡思乱想,朝着原歧冷冷道:“你还是想想曝尸何处才是正经。” 原歧却好似未曾听见这一句话,继续笑问:“臣暄与聂沛涵,谁让你更舒服?” 鸾夙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他话中的龌龊之意。她本就为聂沛涵的事而耿耿于怀,此刻再听此言,只觉“蹭”地一下恼火尽数迸发而出,恨不得立时冲上去与原歧同归于尽。 好在臣暄眼疾手快,即刻揽过她的肩头,似是阻止,又似安抚。鸾夙感受着那铠甲贴着她衣衫的冰冷,缓缓寻回几分神智。原歧这已不仅是挑拨离间了!这样的侮辱,她怎能忍受! 面对这个杀她满门的罪魁祸首,她实在无法如臣暄那般冷静自持。 原歧将鸾夙的反应一一看在眼中,情知自己的目的已然达到,不禁再笑:“臣暄、聂沛涵……好极,好极。”他露出颇为玩味的表情:“一个卑贱家‘臣’,一个伪朝余‘聂’,而你是个妓女……果然般配得很。戏还没完,想必后头还很精彩。” 他再抬首望了望这寂灭晦暗的大殿,怅然地长叹一声,语中尽是绝望与不甘:“让我的宫中女眷都去陪葬吧!真是舍不得死啊!我还想再看看这戏……”说着说着,原歧的话音却低了下去,人也端坐在御座之上阖了双眼,面上还带着几分诡异的笑意。 鸾夙有些诧异地望向臣暄,却见臣暄目不转睛地看向丹墀之上:“他死了。” 鸾夙循着臣暄的视线看去,正好瞧见原歧的七孔之中开始流血,面目狰狞地歪着脖子从御座上摔下来,顺着丹墀滚落在了大殿之上。 纵然她口口声声说要手刃仇人,可当真瞧见原歧这样恐怖的死法,如此惨淡的结局,鸾夙还是有些骇然。所幸臣暄是了解她的,她感到有一只温热的手掌覆在了她的双眸之上,低低道:“别看。”然后他引着她缓缓转身,向大殿尽头走去…… 直到行至殿门之外,臣暄才放了手,对门外侍立的宋宇和一众士兵淡淡命道:“取下原贼首级,悬于城门三日,以儆效尤。” ***** 臣暄亲自将鸾夙护送至序央宫外,淡淡笑道:“黎都刚破,城内动荡,序央宫秩序亦混乱不堪。我已在城西置备了一处宅子,容坠会陪着你暂且歇脚。待诸事稳定,我再迎你入序央宫。” 鸾夙垂着眸,不愿去看臣暄那清俊的笑容:“世子一诺千金,为我凌府报了大仇,鸾夙感激不尽。” 臣暄见她答非所问,眉头微蹙一瞬,复又笑道:“闻香苑的往事历历在目,今日我终是践了诺,也不枉夙夙的一番情意。” 鸾夙仍未抬眸,只笑了笑:“是啊,一晃两年已过,王爷与您竟能在短短两年攻下黎都,这比我想象中不知要快了多少年。” 臣暄仍旧噙笑:“夙夙只瞧见我一时风光,却不知为着今日,我父子二人已筹谋了多久。背后辛酸,一言难尽。” “好在如今已苦尽甘来,”鸾夙终是抬眸看他,“下次再见世子,恐怕要改口尊称太子殿下了。” 这是一个陈述句,并非疑问句。臣暄听在耳中,不置可否:“此事急不得。北熙历经两年征战,百姓流离失所,称不称帝、立不立储,且先安置了他们再作计较。” 鸾夙忍不住要为臣暄此言赞叹一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镇国王大军一往无前,全赖百姓支持。功成之后仍旧心系苍生,世子堪称仁者无敌。” “夙夙见识之深,果然非一般闺阁女儿可比。”臣暄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附在鸾夙耳畔笑道:“恰好与我匹配。” 鸾夙闻言后退一步,刻意与臣暄拉开距离,面无表情道:“鸾夙的确非一般闺阁女儿,早已沦落风尘微贱至此了。” 臣暄见鸾夙一再回避,终是卸下了刻意的调笑,盯着她的娇颜轻声问道:“夙夙到底想说什么?” 臣暄的声音极富磁性,若是往常听来鸾夙必会觉得有如春风拂面,可此刻他的这一句,却似秋雨纷纷——提醒离人已是离别之时。鸾夙低眉沉吟一瞬,终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说了出来:“如今大仇得报,鸾夙心愿已了……” “如今才过去两年。”臣暄到底没有给她出口请辞的机会,斩钉截铁打断了她:“夙夙忘了三年之约?” 鸾夙只得沉默。 许是这突如其来的静默衬得周遭更为哄乱,臣暄匆匆看了一眼在宫门不断进出的士兵,再对鸾夙道:“攻陷黎都百废待兴,如何处置朝中旧臣才是当务之急。你先暂且歇在城西,待我忙过这阵子,咱们再细说。” 鸾夙欲言又止,想要请辞的话就此咽了回去。诚如臣暄所言,他父子二人方才攻下黎都,称帝、清肃、整纪、兴民……桩桩件件千头万绪,她若在这档口提出离开黎都,实在显得不近人情,遑论黎都之外是否安全尚未可知。 鸾夙终是没有推拒,颔首允下。她抬眸瞧见臣暄长舒一口气,不知怎地,心中忽然生出了不忍之情。 臣暄却无暇再做言语,对五步开外相侯的坠娘命道:“容坠,好生照看夙夙。” 坠娘俯身称是,护着鸾夙在臣暄的注视下上了马车,直奔黎都城西…… 第74章:故技重施 为着臣暄这一番挽留,鸾夙只得在黎都城西暂且歇了脚。这一次臣暄为她置备的园子并不华丽敞阔,反是幽静精巧,倒也颇合鸾夙的心意……只除了这园子的名字——“觅沧海”。 不由教她想起了那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鸾夙猜臣暄是故意为之。 她知晓他此刻正值整肃之时,想北熙经历两年战乱,虽说江山已然易主,可后续事务纷繁复杂,臣暄作为镇国王独子,毫无疑问要担起重责。只是鸾夙未曾想到,这一等,她竟等了他三个月。 时令由秋入冬,这三个月里,北熙又发生了几件大事: 九月,镇国王臣往登基称帝,定国号为“宣”,改元“中天”,时称“北宣”,自此北熙王朝覆灭。北宣定都黎都,中天帝臣往大赦天下,册封独子臣暄为太子,义子臣朗为靖侯; 十月,北宣太子臣暄亲自带兵追击原氏余孽,一举歼灭原歧亲信及出逃九族; 十一月,中天帝臣往着手重建北宣诸事,颁下法令免去四州百姓一年赋税,清洗朝堂。 而待到臣暄凯旋黎都,举城共迎,已是这一年的腊月初。 世人都道,中天帝臣往不过是在为太子臣暄铺路。无论是将国号定为“宣”,亦或是中天帝改元“如日中天”,无不在明里暗里突出了那个“暄”字——中天帝想将开国功绩留予臣暄,教爱子名垂史册。 在鸾夙与臣往有过几面之缘后,她认为世人所言不无道理。中天帝臣往,对其独生爱子可谓严慈有加、筹谋甚远。 不过出乎鸾夙意料之外,臣暄竟会在回城的第二日便来看她。当时她正裹着披风坐在廊下发呆,甫一瞧见门口立着个白色身影,还道是自己花了眼。 再定睛细瞧,来人已颇为悠闲地迈步而入,眸中带着几分笑意,也不知已在门外看了她多久。 鸾夙起身想要称“世子”,话到嘴边又改为“殿下”,她勉强扯出一丝微笑,可不知为何,却自觉笑不出来。 臣暄身后还跟着宋宇,一袭素白衣衫看似寻常,唯有卓绝于人的气质、和腰间悬挂的珠玉能泄露其尊贵出身。他不紧不慢行至廊下,看着鸾夙浅浅笑道:“夙夙见了我,怎得笑比哭还要难看?” 鸾夙顺着他的话撇了撇嘴,将隐藏在心底的那份莫名滋味挥散开去。 在离启别殇之事上,她向来觉得臣暄与旁人大不相同。 旁人若是与故人久别重逢,大约都会唏嘘一番,回首往事兼且问候。而臣暄从不为之。无论是她挂牌之日知晓他的真实身份,还是去年八月在幽州夜宴上再见,亦或是今日他的不期而至……彼此重逢的那一刻,臣暄从来都是淡淡笑望着她,不问过去,亦不煽情。 反之,旁人若与故人离别,大约都会无语凝噎,尽量抹去离愁别绪。而臣暄却会刻意渲染。在闻香苑养伤时他要求她跟他走,逃出黎都时他立下三年约定,他带兵北上前烙下缠绵一吻……彼此分离之时,臣暄总是一派情意绵绵,仿佛要将他的言行、模样镌刻在她脑海最深处。 他一直都做得不错,将她的心思摸得通通透透。许是因为彼此离别之际太过深刻,才教鸾夙觉得与他的每一次重逢,皆如潺潺流水划过心扉,彼时他给她的感觉,她总是难以忘怀。 鸾夙眼瞧着白衣身影行至面前,才回过神来,解释了自己的失态:“殿下逢战必捷,所向披靡,教我慑住了。” 臣暄眼中盈满打趣的笑意,俯身贴近鸾夙的耳畔,语气轻柔且带着诱惑:“你赞我赞得好听,再说一遍。” 鸾夙只觉周身发麻,连忙后退一步:“殿下如今身份贵重,言行当为天下表率才是。” “难道我如今言行失当了?”臣暄挑眉笑问。 鸾夙大感无奈。 臣暄见状笑出声来,抬首紧了紧鸾夙肩上的披风,道:“黎都渐寒,怎得不回屋去?” 鸾夙摇了摇头:“并不觉冷。” “你不觉冷,我可觉得心疼,”臣暄自然而然揽过鸾夙腰身,半哄半劝半调侃地将她送回了屋内。 坠娘和宋宇早已不知所踪,可进了屋子,鸾夙却忽然局促起来,那些准备了三个月的话,不知该如何说起。想了想,终是咬牙起了头:“殿下何时立妃?” 臣暄面色不变:“夙夙想我立谁?” 鸾夙垂了眸:“自然是温婉可人的大家闺秀,日后堪为母仪天下。” “温婉可人的大家闺秀……”臣暄喃喃重复,面上露出自嘲的笑意:“你我三月未见,我刚回黎都,你便对我说这些?怎得比朝中的老顽固们还要着急?” 臣暄甚少有这样犀利相问的时候,鸾夙只觉事先打好的腹稿再也说不出口,唯有从腰间取出那枚白如凝脂、毫无瑕疵的玉佩,无言送回。 她听到臣暄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声音带着她从未明了的失意:“早知如此,我不如不来。” 鸾夙只觉掌心的玉佩再没了温润触感,贴着她的微凉指尖,险要从手中滑落坠地:“如今凌府大仇得报,鸾夙在黎都再无记挂,还望殿下放我归去吧。” 她忽然想起了聂沛涵。不知为何,她从不敢在聂沛涵面前这样直白地道出离别之意,是以才会留下一纸信笺;而面对臣暄,她从来都觉得坦然,不必在他面前隐藏任何情绪。 臣暄的面色此刻已然沉到极点,鸾夙知道自己惹恼了他,可这一天,他们彼此都应清楚,迟早要面对,避无可避。 “夙夙不守信了,”她听闻他淡淡斥道,“此离三年之约,尚有一年之遥。” “可我等不及了,”鸾夙坦白回道,“殿下明知你我身份相去甚远,如今你是天潢贵胄,而我曾堕入风尘,又如何能走到一起?”她别过脸去,唯恐他瞧见她的悲伤:“殿下从不自欺欺人,这一次也不该如此。” 臣暄沉默了半晌:“你的身份从不是问题。我会为凌相翻案,请父皇追授他为太子太傅……何况他与丁将军师出同门,这称号当是受之无愧。”他认真地看向她:“夙夙届时便是凌相千金、太傅之女,难道还不行吗?” 鸾夙双眸微阖,决绝地摇头:“我在风月场中浸淫多年,恩客百千,虽说未有肌肤之亲,却也是声名在外了。即便殿下愿意为我恢复凌芸之名,我自己也无颜受之,怕是要为父亲抹黑了……还是让我继续做鸾夙吧。” 臣暄看向鸾夙,仍旧重复了方才那句问话:“既然如此,夙夙想我立谁为妃?” “圣上初登大位,理应借此机会安抚重臣之心,为殿下娶几位秀外慧中的妃子。”鸾夙由衷地道。 臣暄苦笑回叹:“我记得我对你说过,我与聂沛涵不同。姻缘之事,实难违心。” 若说半分也不动容,绝对是自欺欺人。鸾夙语中带着几分不舍的哽咽:“殿下是恣意之人,不愿违心,我却怕殿下有朝一日追悔莫及。”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她听到他略带嘲讽的质问。 鸾夙忽然发觉,自己向来自诩伶牙俐齿,可在面对臣暄与聂沛涵时,却从未占过上风。即便偶尔胜了,也是他们让着她。好比此刻,她实在无言以对了。 臣暄见她已有彷徨之意,再劝道:“如今黎都之外余孽未清,并不安全,你孤身在外,我不放心。即便要走,也再等一等吧。” 他似是无奈,又似妥协:“你不想进宫,我不勉强。只是你我三年之约未至,我想你留下。否则即便你走了,我也不会甘心。” 鸾夙紧紧握着手中玉佩,指甲几乎要嵌入肉中。 臣暄见状再低低哄道:“虽说原歧已死,然周会波却逃了出去。说来他才是害死凌相的幕后黑手,夙夙难道要就此作罢?” 周会波……鸾夙闻言紧咬下唇。是啊,她几乎要忘了,是周会波向原歧进献谗言,才间接害死了父亲凌恪。这其中有何内情,的确值得探究一番。毕竟她身负龙脉,若是周会波不除,她亦难以走得安心。 臣暄每每总能猜中她的心事。他说得半点没错,若是擒不到周会波,若是不问出他陷害凌府的缘故,她余生仍是寝食难安。 鸾夙不禁想起去年在幽州与臣暄重逢时,他曾提过要带她去见时为镇国王的父亲臣往,被她一口回绝;然而最后,他还是哄着她去见了,不过是拿了朗星和坠娘当幌子。 而如今,自己分明是无比坚定欲离开黎都,却还是被他这一番话给动摇了主意。 他故技重施,她却屡屡上钩。 不得不说,以退为进之事,臣暄深谙此道。 然而若就此留下,那龙脉秘密必将成为他们彼此之间的一个负担。正如同她与聂沛涵。这个疙瘩倘若解不开,莫要说与臣暄携手一生,只怕便是做个知交好友,她也会耿耿于怀。 试想臣暄父子明明早已知晓此事,可为何臣暄从不问她?天下逐鹿之人皆对龙脉趋之若鹜,她不信他不想要。既然他已走到这一步,成了北宣新主,又怎会不对龙脉动心? “若是我说,我欲以龙脉地图换得己身自由,殿下可会放我离去?”鸾夙的这一问,她自以为半是真心,半是试探。 臣暄闻言却深深蹙眉,语中是鸾夙从未听过的严肃与恼怒:“这句话你以后不许再提。” 鸾夙只觉心中一揪,仍不死心:“殿下如今尚不知晓龙脉到底为何物,若是我说出来,只怕殿下便不会拒绝得如此痛快了。” 臣暄却是面色渐冷,看向鸾夙的眸光之中分明带着十足的坦荡:“你不用说出来,龙脉到底是何物,我不想知道,也不必知道。若是哪日我想知道了,自会问你。我若不问, 那龙脉于我而言便如无物。只要不落入有心人之手,即便就此永远掩埋,也未尝不可。” 臣暄面上又带了几分嘲讽,然更多的却是自负:“龙脉是大熙王朝的龙脉,与我新朝何干?它若当真如此有用,大熙岂会分崩?北熙岂会易主?可见龙脉之物,不过是世人吹捧罢了。” 他上前一步,握紧鸾夙攥着玉佩的双手,语中那番意气风发足以令天下贪欲之人羞愧:“我向来不信富贵有命。龙脉是死物,人才是活的。我父子二人没有龙脉,照能问鼎北宣之主,可见天命之事,全赖人为……” 鸾夙永不会忘却这一日,这一景,还有景中那个如画之人。只因臣暄说了一句她从未听过、今后亦不会再听闻的狂妄之言。虽说狂妄,却直击她心中—— “龙脉于我,得之,锦上添花;不得,无足轻重。” 第75章:女人心计 腊月时令,正值一年最冷的气候。临近年关,黎都虽然刚易新主,倒也逐渐热闹起来。毕竟是中天帝臣往称帝以来的第一个年岁,自然要办得喜庆兼且节俭。只是这喜庆、节俭的分寸如何拿捏、如何平衡,鸾夙以为十分微妙。 所幸臣暄应是个中能手。 自腊月初三臣暄与她说过那番掏心之语后,他又变得忙碌起来,整整十日未再来过。他不来倒也好,若来得勤了,鸾夙只会觉得别扭。 她不晓得他们如今到底算是什么关系。 若说是鸳伴爱侣,他们从未有过浓情蜜意,何况如今彼此身份悬殊;若说是会心知交,他们却有一丝暧昧,至少臣暄对她的心思,并不仅仅止于相交…… 便让她与他暂且这样拖下去吧。鸾夙有些消极地想,也许拖着拖着,有朝一日,臣暄便会释怀放手,抑或是她终被这番深情打动。总是要有一方先从这暧昧微妙的关系之中抽身而出。不是他,便是她。 鸾夙自问并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否则从前也不会快刀斩断与聂沛涵的牵扯。可一旦与她牵扯的对象从聂沛涵变成了臣暄……面对他的呵护宠溺、两年执着,她便没那么坚定了。有些伤人的话,她实难说出口。 何况如今周会波尚未擒获。 每每想起此事,鸾夙总是唉声叹气。坠娘一一看在眼中,却也不知当如何开解,只怕自己说多错多,再教鸾夙对臣暄生出反感情绪。 “时值年关,你日日一副愁眉苦脸是给谁看呢?我要出去采买年货,你去不去?”坠娘索性岔开话题。 “采买年货?也好。如今外头的秩序渐渐恢复,是该出去看看了。”鸾夙果然被转移了视线,进屋裹上狐裘披风,同坠娘一道上了街。 鸾夙知晓那些侍卫们在暗处跟着,却只作未闻,与坠娘从东大街逛到西大街,采买的食材、布匹、胭脂水粉足足够一年所用。 “不是自己的银子,花着不觉得心疼。”鸾夙瞧着一车货物,掩面轻笑。她的积蓄早已在秋风渡口烧光了,此后一直入不敷出。今日采办的东西都是坠娘掏的银钱,其实不止今日,她们二人在“觅沧海”吃穿用度的日常开销,皆不是出自鸾夙之手。至于那些银钱从何处而来,她也不欲细究。 “我攒下的老本都被你花光了。”坠娘就着鸾夙的话笑道。对方既装聋作哑,她也不会去主动挑明。左右臣暄曾交代过,鸾夙若是不问,她便不说;鸾夙若问了,也不必刻意隐瞒。 “回去吧!着实累坏了。”鸾夙瞧了瞧天色,与坠娘一道原路返回。二人并未乘车,只雇了个小厮推着一车年货跟着。一路说说笑笑,时辰倒也过得极快。 “怎得还没到呢?咱们竟走了这样远?”鸾夙拭着额上薄汗,面上隐有倦色。 坠娘摇了摇头,啐道:“去的时候不觉着远,如今又喊着累。”言罢眼角飞快地瞥了东北方向一眼,再笑:“尚有一个岔路便到了,也不值当雇辆车辇来了。” 鸾夙却好似并未听见坠娘的话,忽然敛去笑意,静静瞧着东北方向:“那人影好生眼熟,坠姨瞧瞧可是拂疏?” 坠娘不动声色再瞥了一眼:“我走得眼晕,瞧着身形是有些相似,不过应当不是。她如今怎还敢再回来?” 鸾夙没有答话,微眯着清眸瞧了片刻,才斩钉截铁道:“是她!”她看向坠娘,面上已有些沉沉:“我人微言轻,想必请她不动,劳烦坠姨请她去‘觅沧海’坐坐。” 坠娘抬眼看着东北角上那娉婷摇曳的水蓝色身影,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 ***** “啪嗒”一声轻响传来,鸾夙将一杯热茶搁在案上,望着那氤氲的热气问拂疏:“你回黎都,殿下可知道?” “哪位殿下?”拂疏笑着端起热茶捧在手中:“北边儿这位?还是南边儿那位?” 鸾夙犀利地盯着她,没有做声。 拂疏低眉吹了吹浮起的茶沫,啜上一口才慢慢回道:“我的任务业已完成,此次回来是向太子殿下复命的。”她放下茶盏,抬起头来:“漕帮已破,北宣水域尽数收归太子殿下手中。” 虽说迄今北熙已易主数月,可鸾夙每每听到“北宣”二字,仍会觉得不大习惯。然而她此刻的注意力早已不在此上。 拂疏方才说什么? “此次回来是向太子殿下复命的……” “漕帮已破,北宣水域尽数收归太子殿下手中……” “殿下”的确有两位,但放眼南北两国,“太子殿下”尚且只有臣暄一人。鸾夙不禁想起拂疏投靠聂沛涵之事,还有聂沛涵与漕帮的关系…… 电光火石之间,她已彻底明白过来——拂疏根本没有叛变!她是受了臣暄的指派,刻意去接近聂沛涵的! 想到此处,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拂疏,偏生对方却目无波澜,好似是默认了她的猜测。 “原来如此……”鸾夙心中忽然涌出难以言说的滋味,低低叹道:“当日我还曾不齿聂沛涵所为……却是我错怪他了。” “怎会是错怪?这固然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可慕王若无此意,我又如何能顺利‘投靠’?”提起“慕王”二字时,拂疏目中分明闪过一丝狠戾。 鸾夙将拂疏的表情看在眼中,忽然就静默了下来。这一天,她曾预料到的,两个不世之人,旗鼓相当,迟早会针锋相对。只是她私心里一直自欺欺人,认为他们一在北、一在南,不应轻易起了冲突。只是她忘记了,聂沛涵的势力既然已伸到北边,且还染指了水路,则臣暄作为北宣新主,又岂会坐视不理? 难怪去年她在幽州与臣暄重逢时,隐晦提醒他拂疏叛变之事,他会是一副胜券在握的笑意…… 只是鸾夙未曾料到,臣暄的这一步棋,竟会埋得这样深。在他刚逃出黎都时,便已将拂疏指派过去了。而聂沛涵在漕帮花费的多年心血,就此瓦解…… 一时之间,鸾夙只觉大为感叹,也不知心中到底是悲是喜。该为谁悲,该为谁喜。 拂疏看着鸾夙的低落情绪,淡淡又道:“这两年里我也多少听闻些你的事……你该庆幸自己早早离开了南熙,聂沛涵他就是个小人!无耻之辈!” 小人?无耻之辈?鸾夙不曾想到拂疏竟会对聂沛涵这般评价。在她心中,聂沛涵行事虽诡异狠戾了些,却还远远没有如此不堪。她不禁有些惊疑地看向拂疏:“这话从何说起?” 拂疏的眸光却渐渐变得深沉起来,深沉之中又带狠戾,最终化作了一丝丝不堪之语,将鸾夙一并带入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里…… “我奉了太子殿下之名去向聂沛涵示好,他也毫不犹疑收了我……却借口我是北熙人,不愿将我带回南熙,转手便将我送给了漕帮帮主,用以笼络人心……” 拂疏忽然顿了声,冷冷一笑:“岂知那帮主是个阉人,又将我转手送给了漕帮二当家沙裘。” 听闻此言,鸾夙忽然想起在秋风渡招待她与聂沛涵的那名管事,态度恭谨,她记得正是唤作“老沙”,只不知与这二当家沙裘可是同一人。 她刚想起这人,又立刻被拂疏的话语打断了思绪:“我们欢场出身,原就将贞洁抛诸脑后了的,更何况太子殿下这是看得起我,才派我去假意投诚聂沛涵……我心里想着去漕帮便去吧,自己还是完璧之身,又是聂沛涵送来的,应能得沙裘几分怜惜……可他却不信我是处子,当夜便寻了四个男人来……” 拂疏没有继续说下去,语中甚至没有一丝自怜自伤之意。可鸾夙听着,心却被死死揪了起来。 “我怕什么?我在欢场浸淫多年,早便将男人的心思摸透了。我一路睡上去,从漕帮最得势的管事身上睡到沙裘的床榻……那时我便告诉自己,即便没有太子殿下的指派,我也要为自己出这一口气!我要灭了漕帮!”拂疏的情绪终于有了起伏,那样恨,那样狠,那样的毁灭。 “沙裘迷恋我的身体,却又厌弃我的身份和不洁之躯……你一定想不到他是如何折磨我的……若不是为了这一口气,我早不知死了多少回……是以漕帮归降的那一日,我亲手阉了沙裘,还斩了他的双手双脚,挖了他一双眼珠子。” 听到此处,鸾夙已是几欲落泪,却又怕被拂疏看去,遂强忍道:“都过去了……你色艺双全,平安归来,大可寻个好人家重新开始。” 谁知拂疏听闻此言,忽然无声地解开了衣衫领襟,顺着香肩缓缓下拨。鸾夙不明其意,只得在一旁看着,在看到拂疏光裸的胸乳时,她立时明白过来。 拂疏左乳之上,赫然刻着“淫贱”二字,字迹褐黑,嵌入血肉,想来时间已久,是终身也去不掉了。 拂疏看着鸾夙闪过的不忍之色,目中满是不甘之恨:“你以为我不想嫁人?我比谁都想脱籍从良……可我没得选择。我胸前这两个字,试问天下间哪个男人瞧见会痛快了?又如何能心无芥蒂地与我行鱼水之欢?!” 这一段话,拂疏说得如此悲凉,鸾夙几乎再难自抑。她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哭,免得徒惹拂疏难受。她终是忍住了,然而拂疏却没能忍住。 拂疏将半褪的衣衫重新穿好,抬手拭去面上泪痕:“鸾夙,我不知道你成天在哀怨什么,你总是自苦落入风尘,伤春悲秋。可与我相比呢?你虽自幼惨遭家变,我却连父母是谁都不认得;你是身娇肉贵,我却早已不知睡过多少男人了……” 拂疏逐渐变得激动起来,指着鸾夙高声质问:“你何其有幸,能得太子殿下体贴垂怜……可你凭什么?鸾夙你凭什么!当初坠妈妈明明选的是我!她苦心栽培的是我!若不是你抢了我的恩泽,我又怎会落到如今这等地步?!” “我不甘心!鸾夙,我哪里比不上你?我不比你美?不比你性情温柔?太子为何要派我去算计聂沛涵,聂沛涵又为何要将我转送漕帮?!” 拂疏忽然站起身来大拍桌案,一双美目狠狠看向鸾夙。她一字一句问得掷地有声,鸾夙却一句也答不上来。 鸾夙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几句,可事到如今,她又无话可说。她知道,无论她说些什么,她与拂疏的心结,是再也解不开了…… 该怪谁呢?若说是怪臣暄,可臣暄只是派了拂疏去投诚聂沛涵;若说是怪聂沛涵,他信不过拂疏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当初在黎都,臣暄不过是假意与拂疏亲近了几日,自己便摆出一副吃味的样子……臣暄将拂疏送出去,谁又能笃定与自己没有半分干系呢? 拂疏恨她是应当的。说到底,的确是她毁了她的前程。 鸾夙深深吸了吸鼻子,将那酸涩之意强忍回去。她抬首瞧着立在案前勃然大怒的拂疏,无比诚恳地道:“你说得对,是我欠了你的……你想我做些什么,只要能教你好受一些,我必当尽力而为。” 第76章:坦诚相待 面对鸾夙主动提及的援手,拂疏忽然笑了,笑得那样凄美,那样安慰。 她缓缓坐回案前,摸了摸早已凉透的冷茶,仿佛方才的不甘与恨意从未出现过:“有件事你大约尚不知晓,当时你跟着聂沛涵前往秋风渡,我是与你们前后脚启程赶往漕帮。是以你们遇上聂沛鸿的事,我第二日便知晓了,且还设法禀告了太子殿下。” 拂疏也不顾茶已冰冷,端起杯子再啜饮一口:“太子殿下寻到聂沛鸿时,他已在水里泡得半死不活,几乎没有用刑,问什么说什么……后来我听闻,殿下问出了你在秋风渡口相救聂沛涵的事,当夜便喝了许多酒……” 拂疏苦笑着摇了摇头:“那时我才知道,殿下对你做戏是假,动情是真……”她忽然站起身来,看向门外:“今日我来,只盼着你看在从前姐妹一场,能为我寻个活路。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求人不求人了,若是殿下放我自生自灭,只怕我也活不成;若是殿下怪罪下来……于我而言死也是一种解脱吧。” 拂疏从前是何等娇柔温顺、八面玲珑,然而此刻,鸾夙只能在她面上看到心如死灰……还有寒彻心扉的冷艳。 是呵,她如今这副模样,早已没了生存的勇气。要么替她求个生路,要么惹怒臣暄赐死她。拂疏必定也怕余生会生不如死,是以才会特意来寻她。 鸾夙利索地应下此事:“我答应你,自当尽力而为。” 拂疏最后看了鸾夙一眼:“我不会谢你,这是你欠我的。”言罢兀自出了门…… ***** 拂疏走后,鸾夙终是忍不住哭了出来,大约是近来憋屈得太过难受,又想起拂疏的这番遭遇,才终于寻到一个借口宣泄出来。 也不知究竟哭了多久,她竟俯在案上睡了过去。再醒来时,窗外已是星夜时分。鸾夙起身洗了把脸,眼睛仍旧红红的,正待随意弄些吃食,臣暄却披星戴月地赶了过来。 他显然瞧出了鸾夙的低落情绪,却只是笑道:“白日里实在抽不开身,只好晚上来讨你一碟子宵夜吃。” 鸾夙见到臣暄却是心底一沉。她想起了拂疏,她觉得从前想象中的臣暄就此破碎,那一直犹豫着不忍说出口的话语也终究是忍不下去。 如若臣暄当真爱重她,应是不会强她所难。 鸾夙想了想,到底还是下了决心,面上却道:“恰好我今日出去采办年货,回来补了一觉,也没吃呢!要是殿下不嫌弃,那便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臣暄淡笑颔首:“求之不得。”言罢又带着几分调侃语气:“夙夙愿意为我洗手做羹汤了?” 鸾夙立时红着脸啐道:“殿下如今乃一国储君,怎还这样不正经!我去厨房瞧瞧。”言罢已逃也似的出了屋子。 臣暄看着鸾夙的背影,故意大笑起来,直到瞧见她出了内院,才缓缓敛去面上笑意,冷着脸招来坠娘问话:“今日可有什么人来见过她?” 想是这两年在军中磨砺的缘故,臣暄的气质愈加硬朗起来,直慑得坠娘有些忐忑。她虽心疼拂疏,却到底不敢隐瞒,只得如实回道:“路上偶遇拂疏,两人在屋里坐了一会……属下并未入内相陪。” 臣暄若有所思地瞧了坠娘片刻,仔细回味了她那句“属下并未入内相陪”,半晌才轻叹一声:“如今鸾夙孑然一身,你与她有些情分,以后便留下陪她吧。让拂疏回去接管闻香苑,但你须交代清楚,不能再教她得寸进尺。” 坠娘心中的石头骤然落地,语中也带了几分感激之情:“属下替拂疏谢过殿下。” 臣暄“嗯”了一声:“她在厨房,你去看看。再温壶酒来。” ***** “前次与殿下对饮,还是去年在幽州夜宴上,算来已有一年之久了。”鸾夙边说边为臣暄斟满酒杯。 “何止一年。我记得郇明去闵州大营自荐时,还是秋季。”臣暄握着热烫的酒杯低低笑道:“足足十五个月了。” “难为殿下还记得。”鸾夙握着酒壶的手稍稍一顿。 臣暄夹了一筷子素菜放入口中,面上露出美味的赞许,话中却是问道:“过了年,夙夙可是十九了?” “是十九了。”鸾夙明明没有喝酒,目光却有些迷离起来:“我十六岁挂牌,如今想来那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她眸光渐渐闪得清丽,语中似在提醒臣暄:“转眼我与殿下相识已近三载光景了。” 她与他之间,“三载”是个劫数。 臣暄握着酒杯,没有做声。 鸾夙见状又道:“我在闻香苑……承蒙照拂八载,说来倒没有几个亲近之人,除却坠姨与朗星,只怕唯有与拂疏算是相熟了。” 鸾夙在心中斟酌着要如何说出拂疏的事,耳中却忽听臣暄道:“我欲将闻香苑交给拂疏打理。” 鸾夙倏然看向臣暄,目中波光淋漓,好似一片幽深湖泊。 臣暄却只是浅浅一笑:“闻香苑在黎都的关系错综复杂,如今父皇初出登基,还须得倚仗闻香苑打探消息,掩人耳目……我思来想去,容坠年事已高,恐怕力不从心……拂疏得容坠教导多年,应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原来他都知道了。鸾夙心底有些苦涩,却又替拂疏感到庆幸。闻香苑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她如今是不能嫁人了,若是做了掌事妈妈,与从前的姐妹聚在一起,心里也算有个指望。再者闻香苑日进斗金,拂疏手里也会宽松些,即便日后关门大吉,她也能攒些积蓄养老。 臣暄明明可以借此机会卖她的人情,可他没有,不仅没有,还刻意道明是他自己的选择。鸾夙不禁感叹他的体贴善意,执起杯子由衷地道:“我替拂疏谢过殿下。” 臣暄与鸾夙碰了杯:“今日一个两个都来谢我。”言罢笑着一饮而尽。 喝过这一杯酒,屋内的气氛又静默下来。臣暄眼底明明存着笑,可鸾夙却无端觉得他的情绪有些低落。 越是这样,鸾夙越找不到话题,又不想与他继续这样自欺欺人,只得开口问道:“周会波的事……殿下可有线索?” 臣暄的眸光映着烛火,又添了几分落寞与失意:“郇明已去查探,已有些线索……夙夙急了?” “只是问问罢了,”鸾夙回道,“心里日日装着这件事,不大好受。” 臣暄似有所指地笑了笑:“你心里从来藏不住事。” 鸾夙干笑地轻咳一声,才又道:“殿下可还记得咱们曾在闻香苑喝过一次酒?”她怕臣暄记不得,顿了一声又补充:“第二日我便伤风了。” 他怎会不记得?事实上那一日的情形他永远都忘不了。烛火里的春药,鸾夙娇弱的身躯,直到今日,他还会时不时想起,再质疑自己当初是如何能忍住不去碰她。 臣暄不禁噙了笑:“自然记得。” “犹记得那日我敬了殿下三杯酒。”鸾夙看向臣暄,似在回想:“一愿殿下摆脱束缚,二愿殿下得偿所愿,三愿殿下……” “三愿什么?”臣暄毫不掩饰地看向鸾夙。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日她只说了前两个祝辞,第三句尚未出口,她便抵挡不住药劲,神志不清了。 鸾夙却兀自笑道:“三愿殿下子孙绵延、香火永继!” 臣暄忽然想起了原歧临死前的诅咒,遂自嘲地笑了笑:“夙夙越发会说话了。” 这已是暗指她从前没说过这句话了。鸾夙声色不动,徐徐为臣暄添了酒:“这头两个愿望,殿下皆已实现,如今就差第三个了。”她手执酒壶想了想:“殿下也对我说过三个祝愿。” 臣暄执着杯子看着她。 鸾夙刻意避开他的目光,只装作努力回忆的模样:“当日殿下说,一愿我大仇得报,二愿我红颜永驻,三愿我早觅良人……红颜永驻大约是虚妄一场,如今我只盼着承了殿下吉言,能早日觅得良人。” 她笑着将自己的酒杯斟满,端起杯子敬向臣暄:“多谢殿下为我凌府满门讨了说法,了却我心中夙愿。” 臣暄执着酒杯岿然不动:“然后呢?夙夙要去觅你的良人吗?” 鸾夙依旧不看臣暄,只面上笑道:“那要看殿下何时能擒回周会波了。” “我若擒了周会波……你真的要走?”臣暄手中的酒水漾出一丝涟漪。 鸾夙轻轻“嗯”了一声:“再有大半年我与殿下的三年之约便会到期,届时殿下定已擒获周会波。况且我瞧着如今北宣渐趋平稳,我也没有理由再继续叨扰下去了。” 臣暄执杯的手终是抖了一抖,斟满的酒水便随之洒出几滴:“是因为拂疏的事?你在怨我?” “不是怨,”鸾夙摇了摇头,“是怕。这权势纷争太过复杂,我已为此满门抄斩,还有殿下与慕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宁愿谁都不选,只是不愿再卷进去了。”她抬起眸来打量他:“殿下能理解我吗?” 臣暄微微阖上双目:“能。” “那殿下愿意放手吗?”她再低低相问。 臣暄缓缓睁开双目,就着摇曳烛火打量鸾夙。许是因为喝了酒,她今夜的容颜分外娇媚,若不是方才她的那番话刺中了他,他想他定会迷醉在这旖旎的氛围之中,醉倒在她的如花笑靥里。 可眼下…… 臣暄唯有定定看着她回道:“好。” 她问他是否愿意放手,他不愿意,但也不忍强迫她,是以只能回她一个“好”字。 她在他面前说话从来都是肆无忌惮,即便他如今贵为北宣太子,她也至多将称呼从“世子”改口为“殿下”,态度并没有恭谨几分。这让他笃定她亲近他、依赖他,而他也享受着被她信任与依赖的感觉,即便他上阵杀敌,与她分隔久远,他也能感受到那份千里之外的依赖。 可今日,他忽然觉得她长大了,不再是从前那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了。她即将十九,平常这个年纪的女子,已然为人母了。她如今虽然仍是完璧之身,可心性到底成熟了起来。 事到如今,她已不再需要他。他怕的就是这一天,他不被她继续依赖下去。她从不会低声下气地与他说话,可今日她却祈求他放她走,语中满是试探和小心翼翼,他无法拒绝。 臣暄忽然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只觉这一杯再没了往日的香醇,入口是如此苦涩。 “为了报答殿下的恩情,我愿将龙脉的秘密如实相告。”鸾夙已想得通透,臣暄是她的恩人,不仅护着她免遭欢场荼毒,还为她报了家仇,如今又要为凌府翻案。她的确是要报答他的,既不能以身相许,她最后的凭借唯有龙脉了。 臣暄闻言没有任何反应,只望着手中空荡荡的酒杯出神。鸾夙以为他没有听清,遂又重复了一遍:“我愿将龙脉的秘密如实相告……” 第77章:龙脉之谜 鸾夙想得很清楚,这龙脉地图一分为二,一半给了江卿华,便算是在聂沛涵那里。而她足踝上的这一半,若一直秘而不说,反倒是她的一个负担,即便日后远走天涯也难以安心。倒不如顺水推舟送了臣暄,一则报答他为她报仇、为她脱籍的恩德,二则解决她心中长久以来的“两难”之题。 一张地图,臣暄与聂沛涵一人一半,鸾夙以为很公平。从此她再也不用犹豫到底要帮谁,她推着他们站上同一个高度,可谁能凭此攀得更高,唯看天意了。 “我听见了。”臣暄面上看不出表情,对鸾夙刻意重复了两遍的话做了反应。 鸾夙见臣暄如此,稍作心安,脱口将龙脉的秘密道了出来:“龙脉是大熙王朝的风水所在,在一座山里。山是空心的,里头是无数的金银财宝,任谁取了都富可敌国。若是举事之人得了,可用作军饷;如殿下这般已成事的,大可取来恩典苍生,或是充盈国库……” “世人传言,得龙脉者得天下,虽说有几分夸大其实,可那笔财富的确多到难以想象。传国玉玺亦在其中,谁若得了,执掌天下也更为名正言顺……” 刚说到此处,鸾夙却忽然听到一声带着温柔笑意的嘲讽:“只可惜原氏攒了数百年,还没来得及取用,熙朝便分崩析离了。” 鸾夙不知臣暄这话是何用意,唯有继续说下去。从凌府抄斩开始说起,说到地图如何一分为二?藏在何处?小江儿是谁……一直说到她与聂沛涵在镜山相认,身份大白。 桩桩件件毫无隐瞒。 鸾夙说了一个时辰。从始至终,臣暄一直面色深沉,令鸾夙猜不透他心中所想。酒菜早已凉了,鸾夙也早已说完,可臣暄仍旧沉吟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鸾夙才听到他的反问:“如此说来,你今日将这秘密告知我,不过是为了报恩?而你心里的那个人,始终都是聂沛涵?” 鸾夙闻言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她没有即刻回话,她不愿说她仍处于迷惘之中,且日日为这迷惘而自苦不已。 可这适时的沉默在臣暄看来,却是鸾夙无言回答了他的问话。臣暄的嘴角勾出一丝淡淡苦笑,淡得简直若有似无:“我以为你应是对我存有几分真情……原来是我自负了。” “不是的,”鸾夙不假沉吟地回了话,“不是的。” 可这话刚一出口,鸾夙便看到臣暄带着希冀的眼神看向她,低低问道:“那是什么?”她知道他在等着她反驳,等着她解释。 “那是什么?”臣暄见她不再说话,遂再次重复追问,这一回语中的希冀又高了几分。 鸾夙看着臣暄,他的眼神闪着波光,就连烛火也仿佛映出了期待。也许是酒劲上了头,又或许是臣暄的目光太过坦然,她忽然就想要将长久以来的两难选择脱口道出,她觉得她瞒不下去了。 自他们相识开始,她在臣暄面前,便从来藏不住秘密。龙脉都告诉他了,这点心思又算什么?她不怕他生气,更不怕他嘲笑。她既然要走,也该走得洒洒脱脱,说出来,她便永远地坦然了。 鸾夙暗暗说服自己不要羞赧,尽量如实道来:“殿下乃人中之龙,坦荡君子……人非草木,我不是没有动过心思……” 气氛忽然静得通透,唯有彼此的呼吸声在这屋内环绕。鸾夙看着那明灭摇曳的烛火,有些忐忑地继续说道:“殿下对我多番照拂,若无殿下,我如今不过就是个风尘女子罢了……我心里知道,我在殿下面前未免骄纵了些,这也是倚仗殿下心慈宽厚,不与我一般计较。” “我不是对人人都宽厚以待。”臣暄听到此处,忽然幽幽笑叹。 鸾夙的语气立时变得黯然:“我都明白……殿下在黎都忍辱负重、步步为营,举事时文韬武略、所向披靡,又是这般出众的品貌……天下间男子的好,殿下一人独占全了,试问哪个女儿能不动心。” “可我对殿下不止是情爱。”鸾夙终于说了出来,语中带着几分惘然。 “不止是情爱?”臣暄轻挑眉峰,语带询问,将那个“止”字咬得极重。 鸾夙不敢看他的目光,话里带着几分自嘲:“不怕殿下笑话……我对殿下有感激、有依赖、亦有钦佩与仰慕……这滋味实在太过难言,我只怕自己配不上殿下的深情厚意。” “感激、依赖、钦佩、仰慕?”臣暄忽然笑了,带着释怀的笑意,目光恢复了几分灼热:“那夙夙对慕王呢?是什么?可有感激?依赖?钦佩?仰慕?” 鸾夙闻言一怔,片刻后缓缓摇了摇头:“只有伤心。” 此话甫毕,鸾夙听闻臣暄长叹一声。说是长叹,倒不如说是长舒一口气。臣暄的语气好似忽然轻松了起来,可他为何会如此?鸾夙有些迷茫。 他不是应该失意吗? “夙夙,”她听见他唤她,“我很欢喜。” 鸾夙感到臣暄温热的掌心覆上了她的右手:“你虽然喜欢慕王,但你更看重我。” 他用了“看重”二字,她无法否认。 “殿下会笑话我吗?我竟如此水性杨花。”说着说着,鸾夙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可心境却变得越发平和。 “慕王如此出众,又与你自幼相识,不怪你喜欢他。”臣暄握着鸾夙的手紧了一紧:“可你与他在一起,却唯觉伤心,足以证明你二人有缘无分。” 是的,她不能否认。他们生生错过几次,的确有缘无分。 “夙夙可知,鸳伴爱侣携手一生,不单只凭一个‘情’字。情到浓时情转薄,若只以情相知相许,情方逝时,人则凉去。”臣暄好似诲人不倦的老师,向她耐心倾诉他的肺腑之言:“若使两人相守,以情为根,还须得辅以尊重、信任、依赖……这种种滋味交织,方能携手走完一生。” 情到浓时情转薄……会这样吗?鸾夙听得有些不解,睁着迷惑的双眸望着臣暄,等着他为她解惑。 “你平日里瞧着挺机敏,可一旦说起情爱之事,倒显得迟钝了。”臣暄的话中并无责备,反之还带了几分宠溺:“好比你与慕王,彼此倾慕喜欢,可却没能彼此尊重信赖,是以只给对方留下累累伤痕,每每忆起皆是一场伤心。我说的可对?” 臣暄说得极对。她与聂沛涵的确是互相猜忌,如今想来,总是伤痛多,欢愉少。鸾夙默默点了头。 “那夙夙与我一起是什么感受?”他接着对她循循善诱。 鸾夙脱口而出:“我觉得安心。况且殿下字字珠玑,虽偶有玩笑,更多的却是引我深思,教我明理。”她总能记得他说过的“人生如戏”,还有他话中的恣意与洒脱。即便是自负,也令她觉得他值得,他当得起。 臣暄终是毫不掩饰地笑了出来:“你想起慕王是伤心,想起我是安心。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他浅笑着朝她耸了耸肩,好似是在告诉她,他与聂沛涵在她心中,高下立现。 鸾夙恍然大悟。 “情到浓时情转薄。”臣暄再次重复了这一句:“你二人的情已到了浓时,日后想起只有欺骗、猜忌与利用,难道不是越发伤心?伤着伤着,只怕这情便也淡了。” 鸾夙的目光之中隐有动摇之意。 臣暄将鸾夙的变化看在眼中,再重复了一遍他说过的话,以便加深她的印象:“我方才已然对你说过,两人相守,以情为根,还须得辅以尊重、信任、依赖……这种种滋味交织,方能携手走完一生。单以情相许,人会凉薄。” 这番话若是对着旁的女子说出来,臣暄自问十拿九稳,没有女子能逃得出他这番蛊惑。可鸾夙不同,她总能举一反三,再问出一些刁钻的问题来,若是他给不出她满意的答复,她便会继续胡思乱想。所以臣暄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等着她发问。 不出臣暄所料,鸾夙果然问出了口:“那殿下对我呢?我怎知殿下是否也会‘情到浓时情转薄’?除非殿下对我也不是情爱。” 臣暄无奈地苦笑出声,笑了半晌才重整肃色,郑重以答:“夙夙可还记得去年我北上攻打黎都时,曾特意折去郑城与你道别?” 鸾夙自然记得,还有他临别前的那一个吻。 “我当时曾对你说过,若无过往似锦繁花,我便不知哪一朵才是我所钟爱。”臣暄顿了片刻,再道:“你自己这样迷惑,我若还被你轻易套进去,那我们才是完了。 他的温热掌心终于从她手中离去,可那随之而来的话语却又令她感到炙热:“你只说,你愿不愿意被我一辈子宠着?溺着?守护着?” 鸾夙张了张口,“愿意”二字几乎便要脱口而出。然而她终是忍住了,她想起了她方才说过的龙脉。 臣暄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却也没有因此而垂头丧气。他知道她的顾虑:“你还想着龙脉?我前几日不是对你说过吗?龙脉于我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我不信殿下不动心。”她如实道出心中想法。 鸾夙看到那自负的表情又再次出现在了臣暄面上:“你若不说龙脉是何物,我倒还存了几分好奇,想着其中或许有些新鲜玩意儿。如今既知晓不过是一堆粪土,倒也没什么念想了。” 鸾夙闻言娥眉轻蹙:“殿下不担心别人占了去?” “是有些担心,”臣暄顺势点了点头,再笑,“但只要我守着你,别人纵使得了那一半地图,又如何能找得到?只要笃定这世间无人能找到龙脉,我也就不必担心了。” 鸾夙被臣暄说得越发迷惘,尤其最后一句,她有些听不明白。她明明是想以龙脉换得全身而退,可臣暄那话中之意,却是想要守着她,将那龙脉的秘密永远掩藏下去。而她竟然寻不出一丝反驳的意愿和机会。 这已严重背离了她今晚谈起龙脉的初衷。鸾夙隐隐觉得臣暄偏题了,可她们分明还是说着龙脉的。以龙脉之事始,以龙脉之事终。 臣暄看着烛火下鸾夙越发迷惑的眼神,目中闪过促狭与宠溺。他知道她眼下迷惘得紧,但无妨,他等得起。他会让她渐渐明白的。 臣暄笑着看向窗外天色,恰好听到四更钟鼓响起:“原来都丑时了,快些歇着吧,我改日得空再来看你。” 鸾夙却好似被这钟鼓敲醒了神思,立时扯上他的衣袖:“那殿下是否准我离去?” 怎得又绕回去了?那他今晚岂不是都白说了?臣暄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面色却沉稳得很:“我方才说了那许多话,你都没记住?” 鸾夙张了张口,开始回想。 “我总得将地图誊下来,再想法子将你足踝上的图画洗掉吧?”臣暄刮了刮鸾夙的鼻骨:“况且周会波仍未擒获,我都不急,你着急什么?” 这事的确他该比她着急才对。鸾夙的清眸眨了眨。 臣暄再次柔情似水地瞧了她一眼,似要将她溺在他的深情之中:“夙夙,我今夜对你说过的话,你仔细想一想,好不好?” 面对臣暄这样的眼神,她无法拒绝。鸾夙不由轻轻颔首。 “你该信我能护着你。你不是江卿华,而我也不是聂沛涵。” 臣暄乘着月色离去。 第78章:再掀波澜(一) 臣暄走后的第二日,鸾夙起得有些晚。明明前夜喝的酒并不多,却不知为何彻夜昏昏沉沉,心跳得厉害。待起床洗漱一番,更觉大吃一惊,她向来自诩的清亮双眸竟然隐带血丝,更兼红肿。 鸾夙猜测是昨日为拂疏的事哭得有些凶了,坠娘也连忙使了几条热绢帕敷在她双目之上,如此敷了半晌,才渐渐消肿。 岂知容色刚好一些,序央宫又来人传唤。 传召的人却并非臣暄。 鸾夙以为是昨夜臣暄来探之事不合规矩,便匆匆换了衣衫,准备随内侍入序央宫听候责难。岂知中天帝臣往却并无过多苛责抑或叮嘱,反而是重提了她与臣暄的事。 臣暄是独子,如今又是新朝太子,多少重臣巴望着能与之攀亲做了国丈。而中天帝臣往所忧心忡忡的,正是臣暄的婚事。 从序央宫回了“觅沧海”,鸾夙一直在想中天帝对她说的话: “如今朝内都盯着暄儿,说什么‘储君内室虚空’,纷纷奏请立太子妃……” “朕自有朕的计较,如今大宣新朝初立,这太子妃的位置给了谁家都难以服众,朕也不愿逆了暄儿的意愿……” “朕能有今日,绝非忘恩负义之辈。如若凌小姐肯恢复身份,朕再追封了凌相,倒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凌相生前德高望重,小姐若以遗孤身份入主东宫,不仅全了新朝宽仁之名,也能堵上悠悠之口……” “此事已然拖不得了,暄儿需要一个太子妃来稳定朝纲,朕也盼着他早日开枝散叶。凌小姐如若不愿,你与暄儿这段好姻缘,只能就此作罢……” 中天帝的一言一语不断在耳边回响,扰得鸾夙食不下咽,连午饭都没用。坠娘虽然并未跟着进宫,可也能猜到中天帝的几分用意。 “如今新朝初立,那些有心的、没心的都盼着能与太子殿下沾亲带故,毕竟圣上只这一子……”坠娘见鸾夙这番踌躇,知晓动之以情已是行不通,唯有对她晓之以理:“圣上有顾虑,如今立谁为太子妃都难以平衡,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家都是新朝臣子,万一因此事再生出朝堂上的风波来……” 鸾夙瞥了坠娘一眼,没有做声。 坠娘见状继续劝道:“凌大人不同,他虽过身经年,然余威犹在,谁都不能泯灭他的功绩与贤相之名。你若是代父接受了圣上的追封,便也是向世人宣告凌府已拜入新朝。不仅圣上脸面有光,再者以凌大人从前的贤名,还有世子待你的厚爱,谁又能与过世的凌大人去争这国丈之名?” 鸾夙闻言沉默了半晌,才幽幽讽刺道:“只怕圣上不是看中我父亲的贤名,而是看中我孑然一身,日后并无外戚之患吧。”南熙政权是如何建立的,世人皆知,有此前车之鉴,中天帝必然不愿娶一个家族强大的太子妃。 坠娘有些吃惊,她是看着鸾夙长大的,虽知道她嘴巴毒、心思密,却不想这孩子竟已敏锐至此了。 鸾夙却好似并未瞧见坠娘的神色,兀自叹道:“我若去做了那太子妃,既能教天下人知晓臣家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又能平衡朝中各方势力,不仅能教我心存感激,还能教太子殿下欢喜……恐怕朗星从此也会更加卖力辅助新朝,日后便是军中一员猛将……” 鸾夙嘴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圣上此计,一箭六雕。” 坠娘听闻这番话语,已知鸾夙心有抗拒,却还是不死心地明知故问:“你不愿?” 鸾夙垂下双眸:“明明是好端端的一份情谊,深重浓烈、毫无污秽,可如今沾上这政事,倒教我忍不住想笑。” 坠娘立时蹙了眉:“你自小的性子就这般别扭,如今怎得还改不了?你与殿下成婚,一来可解圣上之忧、恢复凌府威名,二来可全殿下深情、彼此一生相守……这样好的事,我不明白,你到底犹豫什么?”说到最后,话中已隐有斥责之意。 是呵,她是在犹豫什么?臣暄并不是不喜欢她,中天帝并不是不接纳她,父亲的仇并不是报不了,她的感情并不是没有着落……倘若当真遂了中天帝的心意,她这一条路只会越走越好、越走越高,世间女子所能得到的一切,她几乎都能摸得着了。 可她还在犹豫什么?她在怕什么? 她怕自己高处不胜寒。 不管是情爱也好、依赖也罢,她怕她与臣暄的这份深重情谊,会最终消散在庙堂的风云之上;她怕他对她的信任与尊重、呵护与宠溺,会最终变作冷冰冰的“相敬如宾”,她不得不看着他充盈后宫、雨露均沾,她不得不敛去自己的口无遮拦、伶牙俐齿,从此装作恭娴贞谨,母仪天下。 她自问做不到。 可若要轻易舍弃臣暄……昨夜之前,她或许尚能狠下决心;可经过昨夜之后,听过他那番“情到浓时情转薄”之后…… 她只怕此生再也寻不到能如臣暄这般懂她、护她、宠她、尊重她的男子了。 鸾夙不禁想起她与臣暄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 他赠她《春江花月图》、包容她的小性子……他为她赋诗、赠她玉佩、还践诺带她去序央宫…… 最难得的,是他看轻龙脉看重她…… 臣暄在她面前从不是个强势的人,却用他独特的方式,强势地占据了她内心某处,润物细无声般地弥补着另外一个男人所留给她的累累伤痕与不安全感。 这样自负又谦和的男人,屈可忍辱负重,伸可建功立业,武可上阵杀敌,文可吟诗作赋……他有精巧心思,只为她柔情似水,虽偶有冷冽失意,在她面前却不会发作…… 他是个好情人,亦是她的良师益友。他能带给她一切,她还犹豫什么?鸾夙阖上双眸扪心自问。 可不知为何,她的眼底总会浮起一袭墨黑服色的身影,一枚冰冷幽暗的透骨钉,一处细密深沉的伤疤,还有一个绝望萧瑟的背影…… 鸾夙的心再一次感到抽痛,有些话便不由自主地出了口:“容我再想想。” 坠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只能在心底微微叹息。她轻轻地关门退了出去。 鸾夙望着重新关闭的门扉,思绪纷乱如麻。 只是这思绪只纷乱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坠娘却又去而复返,而她引进屋内的,还有臣暄。 一连两日前来“觅沧海”,这倒是从没有过的事。更何况他昨夜走得晚,言明“改日”再来看她。她没有想到这个“改日”来得如此之快。 臣暄面有肃色,俊脸隐带倦意,入了屋内便直抒来意:“夙夙,周会波擒到了。” “这么快!”此距中天帝登基不过三月而已,臣暄竟已擒获了出逃的“前朝国舅”周会波!这又怎能不令她惊喜! 可是,鸾夙面上的喜色只一划而过,便已发觉有些不对劲。如若擒到了周会波,臣暄又岂会毫无喜色?鸾夙不明所以,遂谨慎地看向臣暄,无语相询。 “夙夙,”臣暄忽然上前握了她的手,面上隐带自责之意“郇明自请擒拿周会波,此次归来……身受重伤。” 身受重伤?什么叫做“重伤”?鸾夙忽然不敢开口相问郇明的伤势,只无声地张了张口。 臣暄轻轻叹了口气:“去见见他吧。” 鸾夙立时脚下不稳。她原就没用午饭,此刻只觉拿捏着的心事抵挡不住这个消息,直想晕了过去。 “夙夙!”臣暄紧紧撑着她,目露几分忧虑。 “我没事。”想来因着郇明的伤,臣暄还不知晓她今晨曾入序央宫。鸾夙也不多言,强忍着晕眩之意将案上的冷茶一饮而尽,转身披了狐裘道:“走吧。” 第79章:再掀波澜(二) 当鸾夙跟着臣暄入了这座三进三出的院子时,所有侍卫皆躬身行礼。臣暄引着她径直去了最里头的内室,尚未进屋,鸾夙已闻到浓重的血腥气。 郇明此刻正面色惨白地躺在床上,全身皆盖在被褥之内,不知伤在何处。他目不转睛盯着门口,一只盲眼还覆着黑绫,当瞧见鸾夙入内时,那一只完好的左眼忽然散发出一丝光彩,嘴唇翕动极力想要说些什么。 鸾夙立时上前伏在床头,镇定地喊了一句:“凌未叔叔。” 郇明想要笑,却又笑不出来,鸾夙将耳朵贴近他嘴边,才隐隐听得他气若游丝的话语:“老仆……为相爷……报仇了……” 伤已至此,他还顾念旧主,鸾夙只觉鼻尖酸涩,强忍着笑道:“叔叔真厉害。快些养好伤,咱们一道去祭奠父亲。” 郇明闻言微阖眼皮,喘息着回道:“老仆……不行了……要去服侍相爷……”说着便想要咳嗽起来。 鸾夙立时手足无措,转首便欲去唤大夫,当目光落在门口的臣暄身上时,却瞧见他无力回天地摇了摇头。 鸾夙没有想到郇明的情况这样堪忧,连忙转回身去再看郇明,见他还欲说话:“圣上……要为相……相爷翻案……” 鸾夙连忙附和:“殿下都说与我听了,都会好起来的,凌府的仇能报,我的身份也能恢复。” 郇明闻言面露欣慰神色,好似连那只盲眼都盈满了笑意。鸾夙见他余愿已了,忽然就想起他们相认后郇明那一番报国之志来。 如果不是她当时对他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如果她当时要求他跟着她归隐田园……郇明又岂会燃起一腔复仇热血,甚至自请去追击周会波? 早知如此,她宁愿他永远是那个不得志的幽州郇明,一生怀着这复仇之恨,总好过为此丢了性命。 一时之间,鸾夙只觉内疚不已,再看郇明这番垂死模样,越发伤痛。然而郇明却好似仍有话说,忽然就从被褥之中伸出左手,死死揪着她的衣袖:“殿下……值得托付……” 自从他们相认之后,郇明便一直在她耳边念叨臣暄的好。作为一名忠仆,想要看到自家小姐觅得一个好归宿,是情理之中。鸾夙岂会不明白郇明之意,连忙点头:“叔叔放心。” 郇明闻言仍不松手,好似是怕鸾夙欺骗于他。鸾夙见状,只得招手唤臣暄前来,当着他的面再对郇明道:“殿下对我很好,我向叔叔保证,我会跟殿下一起……我会好好的……”说到最后,已是语带哽咽。 臣暄见状亦揽过鸾夙的肩头,低低对榻上的郇明道:“为凌府翻案、处置周会波、迎娶夙夙,我会一一为之,你放心。” 按理而言,郇明乃是臣暄部下,他不应在部下面前自称“我”,可臣暄却这样说出了口,可见他此刻已将郇明看作是鸾夙的旧亲来承诺。鸾夙自己听在耳中,也觉得伤心之余十分动容。 郇明听闻臣暄此言,这才缓缓安详地阖上双目。鸾夙只觉揪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手骤然一松,再看郇明,他嘴边还带着一丝笑意,仿佛是想要告知她,他死亦瞑目。 鸾夙眼眶一热,想起尚不知郇明伤在何处,不禁颤巍巍地掀起被褥。臣暄的手掌便立时覆上来想要阻止,却没能阻止她的动作。 当被褥完全掀开之后,鸾夙已忍不住惊呼出声。但见床榻之上,郇明只剩腰部以上半个身子!他竟是被人齐腰截断了双腿! 见此凄惨情景,鸾夙再难抑制地大哭起来。凌未叔叔,他一生未有娶妻生子,为凌府鞠躬尽瘁。即便两世为人,死里逃生,心中所想的头等大事,也是如何要为凌府报仇。 这样的一个人,一个好人,怎会落得如此悲惨下场!竟连个全尸也没能留住! 即便是流尽了眼泪,哭瞎了双眼,又如何能抒发她心中的悲愤!鸾夙只觉已要哭得窒息,再难强撑精神,眼前一黑,晕倒在一个温热有力的怀抱之中…… 鸾夙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 她在迷蒙之中睁开双眸时,脑子里尚有些不大清醒。待侧首瞧见不远处的案前坐了个人,才缓缓忆起发生了何事。 鸾夙隔着帘帐静静望去,只见那案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文书,而一袭白衣的男子正手执其一,坐在案前专注地阅读。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在斜阳的映照下显得分外柔和,只有微蹙的眉头泄露了此刻的心情——他有心事。 鸾夙就这般怔怔地瞧了臣暄片刻。 他如今贵为北宣太子,日理万机,她却在长梦大醒后的第一眼便能看见他。虽说他并未守在她床畔,可这已然足够。 鸾夙忽然发觉自己很喜欢这样的感觉,睁开双眼能便瞧见他。 这念头一出,鸾夙立时被自己吓了一跳,连带着手脚也轻微一动,便将榻上弄出了些声响。正在阅览文书的臣暄显然被这动静所分了神,连忙起身朝榻上看去,方才还紧蹙的眉峰瞬间被惊喜与安慰所替代。 “夙夙,”他大步迈至榻前关切问道,“可还觉得难受?” 鸾夙挣扎地欲起身,却被臣暄单手阻止:“先教大夫来复诊。”言罢已冲着门外开口唤人。 须臾,两个年约四十岁左右的大夫先后为鸾夙诊了脉,报了平安,臣暄的表情才彻底放松下来,淡淡对侍立门外的宋宇道:“你跟着两位太医进宫取药,命人熬好了端进来。” 宋宇俯首领命,引着两位太医出了门。 鸾夙闻言却是大为吃惊,尚有些虚弱地笑道:“又不是什么大病,何须惊动太医。”说着已兀自缓缓坐起身来,倚着枕头靠在榻上。 臣暄却好似心有余悸,朝着鸾夙蹙眉薄斥:“你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我后来才知晓,你昨日中午没有用饭。”那话语与其说是斥责,倒不如说是心疼。 “是我错了,下次不会了。”鸾夙低低道。 这样听话的鸾夙臣暄甚少瞧见,不禁大为意外,挑眉笑道:“夙夙居然向我认错了?” 鸾夙垂着长睫干笑一声,没有回话。 臣暄的笑意更深了:“厨房一直煨着吃食,太医说了,你两日未用膳,今晚只能喝点燕窝粥。”此话甫落,两人都听见了敲门声,是一个丫鬟端了吃食进来。 鸾夙自行端过粥碗一口一口抿着,臣暄便坐在榻前看着她。待鸾夙一碗粥下肚,他才又恢复了笑容,抚上她披散着的青丝哄道:“还算听话。” 鸾夙将空碗递给侍立在侧的丫鬟,笑道:“这粥我若不喝完,只怕殿下会治我的罪。” 臣暄笑着把玩她一缕青丝,也不做声。 屋内的气氛原是沉静的,斜阳也渐渐落了山。可二人谁都没有提出掌灯的意思,外头的丫鬟也不敢擅自入内,只能先将院子里的灯笼一一点起来。 随着窗外缓缓亮起的灯火,屋内也有了些阑珊光热。鸾夙仍旧靠在榻上,静静问道:“凌未叔叔的丧事……” “郇明好歹跟了我一场,我会让他体面地走。”臣暄的语气很平静:“此事我已禀告父皇,父皇欲追授他为‘忠义将军’,并借此机会在黎都建忠烈祠,将一众阵亡、病故的开国功臣尽数供奉其中,永受北宣香火。” 鸾夙闻言表示赞同:“如此甚好。凌未叔叔当得起‘忠义’二字……只可惜他没有妻儿。”说着说着,语气也渐渐变得黯然。 第80章:此时无声 臣暄便握了她的手:“这有何难,亲子没有,养子还是可以收的。我这便命人在黎都寻个家世清白、品行良好的男丁过给他,为他传继香火。”说完他又迟疑片刻,继而征询鸾夙的意见:“郇明是以‘凌未’的身份下葬?还是……” 鸾夙摇头:“‘凌未’是我父亲给凌府家奴的赐名,算不得叔叔的真名。他既然自己起了‘郇明’,那便尊重他的意愿,以此名下葬吧。叔叔所作所为,已不仅仅是个家奴,我早已将他当做是亲人了。” 臣暄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既然你没有异议,我明日便奏请父皇拟旨,争取让礼部过了正月就着手办事。” 臣暄若不说,鸾夙几乎要忘了,此时已是腊月中旬,临近年关。再想起方才案上摆放着的那一堆文书,鸾夙不禁有些鼻酸:“临近年关,殿下定然政务繁忙,如今我已无大碍,殿下还是早些回宫吧,免教圣上惦记。” 臣暄只“嗯”了一声:“我省得轻重。” 鸾夙欲将双手从他的掌心包围中抽出,然而刚一使劲,却又被臣暄收劲攥了回去,如此试过两次,她也只得放弃。 臣暄就着窗外的灯火瞧着鸾夙,依稀可见其苍白脸色,不禁有些心疼。原先准备好的一些话便没有说出口,怕会增添她的负担,寻思着等她完全康复后再行计较。 可鸾夙却主动问了起来:“不是说抓到周会波了吗?殿下预备如何处置?” 臣暄沉吟一瞬,却是问道:“夙夙想见周会波吗?” 鸾夙摇头:“事到如今,还见他做什么?我只怕瞧见他便会想起父亲和凌未叔叔,再添悲愤。” 臣暄亦不愿鸾夙难受,赞同道:“不见他是对的。该审的我也审过了,他在原歧面前进献谗言,的确是为了龙脉,也是怀恨凌相处处与他作对。再者凌相贤名远播,恐怕也是他存了嫉贤妒能之心。” 这一次换做鸾夙“嗯”了一声,语中是不符合她年纪的冷静:“左右也不会有人比我更清楚龙脉的事了,审或不审,也没了区别。” 这句话颇有些“看破红尘”的味道,臣暄不禁蹙了蹙眉:“我想与夙夙商量件事。”他停顿片刻,又补充道:“关于慕王。”言罢便感到掌中的柔荑微微一动,鸾夙却没有说话。 她还是放不下聂沛涵,臣暄在心中微叹,却并不觉得泄气,神色如常地继续说道:“夙夙有所不知,当日咱们从黎都逃出来,慕王并不是毫无条件地对我施以援手……我二人曾有约定。” “约定?”鸾夙从没听他两人提过。 听这口气,臣暄便知晓聂沛涵没有告诉鸾夙,于是长话短说道:“周会波其实是南熙臣子,当年叛逃北熙时,曾挟持年幼的慕王作为人质……还是你父亲救了他一命。我曾与慕王有约,若是擒得周会波,便交由慕王处置,算是给南熙一个交代,亦算是偿还他的援手之谊。” 鸾夙闻言只觉好笑:“你们倒是挺无常的,又是相助又是相争,也不知究竟是敌是友了。” 臣暄亦是噙笑:“君子当恩怨分明。虽然如今两国敌对,可并不能泯灭往日恩谊,也不能阻止我二人皆倾心于你。” 怎得又扯到她身上来了?鸾夙明知屋内晦暗,却还是红了脸:“原歧已死,我之所以顾忌周会波,也是担心他将龙脉的秘密泄露出去,如今殿下既已知晓龙脉之事,我便再没了这负担。周会波如何处置,涉及两国邦交,我想即便凌未叔叔在世,也当以国为先。况且无论北宣或是南熙,大约都不会轻饶于他。” “父皇曾赞夙夙于政事颇为敏锐,识得大体,今日我才见识了。”臣暄笑道:“将周会波交由南熙处置,父皇也是赞成的,毕竟如今新朝初立,谁也不愿与南熙结下梁子。我明日便修书一封送至南熙,问问慕王的意思。” 鸾夙闻言再犹疑片刻,又咬着下唇低低道:“咱们以后不提慕王了行吗?” 此话甫毕,鸾夙便觉得那一直握着她的温热双手撤了回去,耳边也响起了臣暄一问:“为什么不能提?” 鸾夙没有做声。 “因为你已决定要嫁给我?因为你想忘记他?还是你怕我醋海翻波?”他又是连发三问。 臣暄甚少这样咄咄逼人,鸾夙只得轻叹:“你说对了,三个原因都有。” 臣暄面上并未表露惊喜神色,只抬手在她鼻骨上一刮,语中颇有些无可奈何:“听了这话,我也不知该是悲是喜。”言罢话音一转,变得低沉:“如若你是因为我父皇的那番话,或是郇明的临终遗愿才决定嫁给我……夙夙,人都是有自尊的,我虽然喜欢你,很喜欢,但我不想你违心地嫁了……” “我要你心甘情愿。”臣暄的语气低回且轻柔,可这句话却力如千钧,让她明了他的骄傲与坚定。 鸾夙沉吟了半晌,才娇声回道:“那日你对我说了许多,我都记着。你说两人在一起并不是以情相守,情到浓时情转薄……圣上的话和凌未叔叔的死固然是诱因,可也得我自己甘愿才行……我想过了,慕王若是我心里的结,那你才是能解开我心结的人,更是我的老师、我的知己。人都是自私的,我也想自己过得顺遂喜乐。” 鸾夙边说边看到臣暄逐渐露出惊喜之色,才又朝他淡淡一笑:“那日你问我,愿不愿一生被你宠着,溺着,守护着。我若今日才说‘我愿意’,也不知道晚不晚?” “晚”字刚落定,鸾夙只觉身子一晃,已被臣暄紧紧箍在怀中。这一次她没有挣脱,轻柔地将额头抵在他宽阔的肩上,贪婪地感受着这令她无比安慰的怀抱。 许是因为凌未的死让她想开了,亦或是昏睡的这一日让她突然开了窍。在她醒来看到臣暄坐在案前阅览文书时,她已知晓自己做出了选择。虽也感到吃惊,但她不能逆了自己的心意。 她想清楚了,人不能太过贪心。这世上没有十分的称心如意,她能寻到臣暄,已是如意了八分。而心中因聂沛涵所留下的空洞,她相信臣暄能为她弥补,这个信心她有,她知道他也有。 臣暄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她也没有从他口中听到“晚”或是“不晚”。但无妨,他的温热怀抱已是全部的答案。 当旧梦逝去,浮华散尽,她要的不过就是这样一种感受,而臣暄早已给了她—— 此时无声胜有声。 臣暄是看着鸾夙喝完药才离开的,这还是在鸾夙的百般轰赶下。她只要想起那案上的累累文书,便会有些心疼与感慨。这是臣暄自己选择的路,纵然辛苦,她想他会甘之如饴。 此后数日,臣暄又变得忙碌起来,但每日都有书信送至“觅沧海”。鸾夙从他的字里行间中得知,他在筹备年关诸事,还有修建忠烈祠和为凌府翻案的事宜。 这些并不如鸾夙想象中那样简单,也并非帝王一人便能拍案定论。仅仅就忠烈祠一事而言,建不建?建在何处?什么规格?花费多少?有无前例可循?谁才配入忠烈祠享受供奉?一件一件皆要在朝中进行群臣大论,反复推敲,无数遍地推倒重来,平衡着各方关系。 遑论父亲凌恪去世已久,又是前朝之人,翻案立碑一事便更为难上加难。臣暄在信中提及之意,是想要借此机会将她的父亲也供入忠烈祠中享受皇家供奉,一则两桩事化作一件,由繁入简;二则也能借着忠烈祠的契机减轻朝中舆论,减少朝臣对凌府的质疑;三则省去了专替凌府树碑翻案的银钱。 鸾夙以为此计甚好,她并非高调之人,也不是看重父亲身后的荣耀,她只是想争一口气,想洗脱凌府那莫须有的罪名,也想要完成父亲和凌未叔叔的遗愿。而如今既然臣暄已为她考虑得如此周全,她便也没什么异议了。何况父亲能与凌未叔叔共入忠烈祠,倒也是两位逝者彼此为伴。 书信一封封地送进来,有喜有忧,喜事说得多一些,忧的则一笔带过。鸾夙知晓臣暄并未刻意隐瞒,他若只是报喜不报忧,恐怕她也难以相信。 他们本就如此坦诚,从前是,以后也该是,他虽护着她,也该让她知晓他所处的环境何时风云,何时明媚。 第81章:再下南熙(一) 如此一直到了来年正月,臣暄才腾出时间再来“觅沧海”。正月十五,元宵佳节,鸾夙下了两碗汤圆,烧了几个菜,正与坠娘一道小酌。这边厢丫鬟刚禀过来人,那边厢臣暄已迈步而入,边走边笑:“今日元宵节,我还怕你们出了门。” 她们出不出门,他怎会不知道?坠娘在心中暗道,识趣地端着自己的碗筷悄悄退下,又吩咐厨房多烧几个菜。鸾夙则接过臣暄的披风,笑着回话:“外头又冷又闹,我怕挤着。” “我还以为夙夙想着我,没心思出去。”臣暄又恢复了几分调侃。 “殿下怎不在宫里陪圣上过节?”鸾夙有些羞赧,连忙换了话题。 “刚与朝臣饮完宴,还是父皇催着我过来的,”臣暄兀自坐定笑道,“他怕儿媳妇孤单。” 无论她怎么说,他总能扯出暧昧的话题来。她前几日怎会认为他是她的良师益友兼知己?鸾夙觉得自己要重新审视臣暄了。 如此一想,她索性绷了脸,佯装着恼。臣暄见状果然赔礼:“我饮了酒,口不择言,夙夙莫怪。” 他这样一说,她才发现空气中弥散着些许酒气,并不浓重。鸾夙稍稍舒了娥眉,正欲给臣暄倒杯醒酒茶,手却又被他捉住:“夙夙,修建忠烈祠的事,还有为凌相翻案之事,今日父皇在元宵夜宴上,已亲口定下了。旨意明早便会下来。” “这么快?”鸾夙大喜过望:“殿下没诓我?” 臣暄笑着抚上她的乌黑青丝:“没诓你,礼部连日子都看好了,三月初三动工修祠。父皇说过了正月,便将追封凌相的旨意颁下,待忠烈祠建成之后,一并迎了牌位入内供奉。” 鸾夙听了连连点头,眼眶一热几欲落泪,半晌才哽咽说出了“谢”字,却又被臣暄一把揽在怀中,无言安慰。 外头恰时传来一声低低禀告:“殿下,姑娘,酒菜都做好了。”是坠娘的声音。 鸾夙连忙推了推臣暄,却见他没有松手的意思,不由大窘地在他怀里挣扎起来。臣暄这才低笑出声,松开怀抱淡淡道:“进来。” 坠娘进门时,看到的便是这副情景。鸾夙一脸娇红,立在案前手足无措;臣暄的前襟略微褶皱,他却浑然不觉,眉间还藏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坠娘纵横欢场数十年,一瞧便知方才屋内的状况,忙搁下酒菜出了屋子,关门时还朝着鸾夙微微一笑。 鸾夙被这样一闹,方才的感动欲泣全然无踪,俯身给臣暄倒了杯酒:“撇开儿女私情,圣上与殿下于我阖府有恩,我敬殿下一杯。” 臣暄见她神色肃然,便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有意缓解这伤感的气氛:“所以夙夙以身相许?”笑罢又伸手前来欲揽她的肩头。 “臣暄!”鸾夙连忙后退一步,蹙着娥眉浅浅嗔道。说完这句,她却又震惊自己的口无遮拦,一时犹疑不定是否道歉,咬着下唇不再做声。 臣暄瞧着鸾夙又羞、又恼、又惊、又悔的神色,哈哈大笑起来,再无顾忌地揽过她的腰肢,附在她耳畔低低诱道:“再喊一次。”声音带着几分磁性,伴着酒气吹拂过来。 鸾夙连忙别过脸去,声若蚊蝇:“是我失言无礼,这便向殿下赔罪。” “我可没瞧见你有赔罪的意思。”臣暄仍不罢休,继续在她耳畔调笑。 鸾夙气得一跺脚:“殿下已在宫里吃过了,我可没吃呢!”边说边使劲挣脱了臣暄,坐在案前兀自支起筷子。 臣暄这才轻咳一声,徐徐在鸾夙身边落座,只看着她吃菜,自己却不动筷子。鸾夙执筷的手不禁有些抖,好不容易在臣暄的注目下吃了几口,又听他问道:“药都按时喝了?” “喝了,”鸾夙回道,“要不是配着你送来的冰糖,我定然喝不下去。”她这样说着,忽然便想起在南熙受手伤时,聂沛涵逼着她喝药的情形,一时间不免有些黯然。 臣暄不动声色看在眼中,顺势便道:“关于周会波的事,慕王回话了,让把人给他送去。” 鸾夙点点头,话里带着些回避之意:“不是说过不提他了吗?” 臣暄却对此话只做未闻,继续说道:“统盛帝膝下共有九子,大皇子、三皇子相继薨逝,余下七子之中,四子聂沛瀛与七子聂沛涵最为出众,是储君之选。聂沛瀛八面玲珑,在朝中素有仁慈之名,颇得众臣拥戴;聂沛涵胜在军功卓越,在武将之中威望极高。两人各有千秋,几个皇子也各有心思,目前看来,与聂沛涵最相好的是九皇子聂沛潇……” 鸾夙一直耐心听着臣暄说话,听到此处再难忍耐,放下筷子渐渐沉了脸色:“殿下这是何意?” 臣暄面色坦然:“如若你想以逃避的方法来忘记他,我可以不提,只怕你还是会记着。这样也没什么用。” “殿下不信我?”鸾夙心虚地垂了眸。 “不是不信,”臣暄严肃回道,“是不欲让你逃避。夙夙,我是要娶你的,以后你会是大宣朝的太子妃,再以后还会母仪天下……难道你要永远避谈南熙?倘若聂沛涵继承皇位又如何?你心性坚韧如斯,现下却连他的名字都不敢听了?” 他神色如常地看着她:“这不是我认识的鸾夙,更不是凌芸。” 鸾夙咬着下唇,半晌才回叹一声:“我怕你介怀。” “我没有介怀,我只会面对问题,解决问题。”臣暄再次握上鸾夙的手,好似是要给予她莫大的勇气:“你如今有我,我会让你忘了他,你又何须自欺欺人?除非你不信我。” 鸾夙有些黯然,更多的却是动容:“我信。” 臣暄便轻轻拍了鸾夙的手背,语气变得轻柔起来:“快吃吧,菜都凉了。” “听了一肚子说教,早不饿了。”鸾夙开始恢复本色。 臣暄笑着将她抱坐在怀中,宠溺地道:“我就喜欢夙夙伶牙俐齿。” 他们这个姿势……好似过于暧昧了。鸾夙只觉周身一紧,坐在臣暄腿上动也不敢动。她虽是处子之身,可毕竟出身青楼,对于男女之事并非半点不知。鸾夙只好将双手撑在案上,刻意避离臣暄的怀抱,想要与他保持距离。 臣暄却不愿轻易放过鸾夙,一个缠绵的吻落在她耳垂之上,随即轻咬起来:“夙夙……” 鸾夙感受着那略带酒意的暧昧之语,这亲昵的动作令她大感吃不消。她本能地想要拒绝,却又说不出口,只得小心翼翼避开他的撩拨。 “别动!”臣暄感到她的不安分,在她耳畔低低警告:“我有分寸。” 鸾夙只得危坐于臣暄怀中,紧紧绷着身体,不敢再动。 臣暄再次轻笑起来,那温热的鼻息附在她的耳畔与脖颈:“这么久我都等了……我会名正言顺地要你。”言罢又伏在她香肩之上深吸两口气,才渐渐松开手上力道:“左右父皇也同意了,待凌相的牌位入了忠烈祠,我便光明正大迎娶你……” 虽说冬日里穿得厚,可鸾夙还是能隐隐感到她后腰之上抵了个硬物。此刻见臣暄松了手劲,她立时便欲站起身来。谁知臣暄仍旧将她抱在怀中,再次声明道:“至多一年,再久我也等不了了。” 鸾夙一想起过了这个年,臣暄业已二十有四,便能体会他与中天帝的急迫心情,自己也添了几丝愧疚:“殿下……” “唤我‘存曜’。”他笑着提出要求。 鸾夙抿着嘴唇半晌,才勉强张口挤出两字,不是“存曜”,而是“臣暄”。 臣暄笑得更为爽朗:“好听!” 第82章:再下南熙(二) 鸾夙见他今晚一直这样轻浮,便起了赶人的心思:“宫里的宵禁快到了,殿下早些回去吧。” 臣暄这才敛去几分笑意:“别急,我还有一桩事没对你说。”他看着鸾夙嫣红的侧脸:“慕王将交接周会波的地点定在了两国边界,祈城境内。” 鸾夙听不出此言与自己有何干系。 臣暄继续解释:“慕王在信上说,飞将军想要见见你。” 鸾夙一怔,想起她自己是如何逃出房州的。当时丁益飞并不晓得她的真实身份,对她的态度也多是厌恶。如今她的身份既然大白,丁益飞定然也知晓她才是凌芸,他想见她,以师叔的身份与她冰释前嫌,无可厚非。 只是她没想到,臣暄会将此事如实相告。毕竟她看不到聂沛涵的回信,如若臣暄存了私心,特意瞒着她,再回绝了此事,自然也不为人知。 臣暄对她的确坦诚以待,极为尊重。 想到此处,鸾夙也有些动容。他既然尊重她,她也理当尊重他。鸾夙侧首靠在他的肩上:“我听殿下的。” 她感到环着她的双臂再一次收紧:“他毕竟是你的师叔……郇明已逝,你在这世上已无亲友,趁着如今还未嫁入东宫,身份轻便,去见一见吧。日后你若成了北宣太子妃,两国有别,想见也不容易了。” 今夜臣暄已两次令鸾夙感到吃惊。她没想到他竟赞同她去见丁益飞。可他们都知道,这也许只是某人的幌子,即便不是幌子,到了祈城,见到丁益飞的同时,她也会见到那个人。 臣暄适时地解了她的疑惑:“统盛帝对移交叛臣之事极为看重。眼下南熙争储愈演愈烈,聂沛涵本已被传入京州问话,可统盛帝却命他亲自去祈城交接此事……” 诚如她所料,去见丁益飞的同时,她还会见到聂沛涵。 鸾夙变得不安起来。 臣暄察觉她的犹豫,轻轻用话语安抚她:“原本父王定了朗弟负责此事,我今日已自请前往。”他的语中有着自负与调侃:“我陪你去,他也使不出美男计。” 话虽如此,鸾夙却知晓臣暄是担心她。否则黎都政务繁忙,他又何须亲自负责这等小事?鸾夙越想越是触动,千言万语化作浅浅一笑:“谢谢你,臣暄。” 这一次,她已能如常唤出他的名字。 臣暄选定了二月初二启程前往南熙。这一日恰好是“龙抬头”,辰时在序央宫前主持了祈雨仪式,他便去“觅沧海”接了鸾夙,一路南下。而押解周会波及其家眷的囚车,则已在卯正时分先行出发。 鸾夙坐在车辇之中,看着食盒里各式各样的点心茶水,感到十分汗颜。这哪里是押解犯人,这简直是北宣太子微服出游。她不免有些担心:“殿下这样贸贸然离开黎都,圣上身边岂不是没个商量的人?” 臣暄闻言不以为意:“你是小瞧父皇了,他既能赤手空拳打下大宣朝的江山,又岂是没有主意的人?何况朗弟这些日子都在宫里陪着他,六部诸事也会由专人誊抄一份,每日快马传递到我手中。” 饶是臣暄如此说,鸾夙还是心有不安:“若不是为了我,殿下又何须亲自跑这一趟。” “夙夙就是喜欢多虑,”臣暄适时安慰道,“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两国邦交。南熙派了慕王亲往交接,北宣自不能随意派个朝臣了。若说咱们吃亏,便是亏在父皇子嗣单薄,朗弟毕竟是义子,又只是侯爵,派他去祈城难免会被诟病咱们礼数不周。” 他对鸾夙淡淡再笑:“你放心,咱们一来一回至多费时两月,我已安排妥当,不会出事的。” “但愿如此。”鸾夙轻叹,又觉得臣暄实在自负,可她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许是今早祭祀太过辛苦,亦或是这几日过于操劳,臣暄随即在车中闭目养神起来。鸾夙见状也不多说,将随身携带的一本《地域志》拿出来,细细翻读。 刚读了两三页,鸾夙便听臣暄问道:“你喜欢看这些?” “吵着殿下了?”鸾夙将《地域志》放在膝上:“是我不认路,方向感极差,总想着亡羊补牢。” 说到自己不认路,鸾夙忽然又想起了聂沛涵。从前她在怡红阁后院救下受伤的臣暄时,正是因为迷了路,才会遇见他。她迄今还记得那日看见聂沛涵的感受,惊为天人之际,又觉得毛骨悚然,那样雌雄莫辩的绝世邪魅,独自站在荒芜之地,语调幽冷,说出的话也是句句讽刺。 很美,也很诡异。 鸾夙不欲让臣暄看穿她这份心思,连忙胡乱指了其中一页注释,向他仔细询问起来。岂知她指的这一处地方距黎都不过一天路程,但不是既定的南下路线,臣暄以为她很感兴趣,当机立断命令随行人马折了个弯路,带着鸾夙去书上写的那一处实地看了看。 鸾夙的不安与愧疚由此更添几分。 两人这般一路南下,鸾夙觉得越发像是游山玩水。每到一处,总是囚车与士兵先行,她与臣暄则在后头的车辇里磨磨蹭蹭地跟着。臣暄从不让她靠近囚车,所幸随行之人众多,她看不见囚车,倒也是眼不见心不烦。 鸾夙知晓臣暄是在借此机会开解她,希望她多看看山水人情,开阔眼界的同时忘却心中烦忧。而她也顺着他的意愿行事,每到一地便翻出那本《地域志》,细细地研读比对。原是存了几分敷衍臣暄的意思,谁知去的地方多了,鸾夙倒也当真从那本《地域志》上看出了趣味,便也真正投入其中,有时兴之所致,还会提笔在书上添些批注。 臣暄看在眼里,只是笑叹:“也不知你日后做了太子妃,能不能在宫里闲得住。我瞧着倒是个野性子,可别日后总想着往外跑。” 鸾夙气得绷起脸,睁大清眸瞪着臣暄:“殿下如今反悔还来得及。” 臣暄见她已敢拿他们的情事开起玩笑,知她心里开阔了几分,笑意则更深了。 鸾夙当局者迷,不明就里,见臣暄如此,更觉气愤,索性不理他,一心一意研读起《地域志》来。 两人一路说笑吵闹,日子倒也过得极快,不知不觉间,二十日转瞬即逝,而鸾夙与臣暄等一行人,也到了北宣境内最靠近南熙的州郡——幽州。 臣暄已提前两日派人打点了幽州首府,并将从前郇明的故居“闹静园”收拾出来,预备带着鸾夙在此歇脚几个晚上。 其实即便臣暄不提及,鸾夙也正有此意,既然来了幽州,她以为不该不去看看凌未叔叔悉心布置的居所。 鸾夙想起了前两次来到这个园子的情景。头一次是被聂沛涵所挟,来此地拜访“幽州郇明”,她在园子里瞧见了凌府阖府的坟茔,还窥听到了聂沛涵图谋龙脉的秘密;第二次是从南熙重返北熙,跟随凌未叔叔回到幽州府落脚,也是在这个园子里与臣暄重逢,当夜举宴时他还用了她的杯子…… 一晃已然过去这么久了,闹静园一草一木一如往昔,可园子的主人已然长逝。物是人非,旧地重游,当真别有一番滋味。 “此离祈城不远,距约定交接的日子还有半个月,咱们在此多歇几日,我也需要处理些公文。”臣暄对鸾夙道:“出了北宣境内,有些文书便不太方便送到我手中了。” 鸾夙也想在此多逗留几日,不禁点头道:“殿下不必顾虑我。这园子设计得精巧,花费了叔叔不少心血,我也想好好琢磨这些奇门遁甲之术。”她又想起了闹静园里的那一处坟茔,再道:“叔叔曾在这园子里给凌府上下立了墓,我想去看看。” 臣暄并未阻止:“我已吩咐了幽州府官,好生照料这园子,日后若有机会,咱们也可前来小住几日。” 鸾夙怕臣暄担心自己,连忙扯出一个笑容:“殿下快去阅处公文吧,我在园子里随意转转,不会有事的。” 臣暄不好勉强,便将宋宇留下随侍鸾夙,自己则去了郇明以前的书房阅处政务公文。 鸾夙在宋宇的陪伴下四处逛了逛,又去给凌府众人上了香,便早早回了房间。臣暄十分细心,给她安排的屋子正是她从前住过的那一间,屋内布置摆设纤尘不染,被褥也全是崭新的,想是费了一番功夫。 待到安顿好,也到了用晚饭的时候。宋宇突然前来传话道:“太子殿下有客来访,请姑娘先动筷子,不必相侯。” 有客来访?他们今日刚到幽州府,谁会这么快便寻来呢?除非是朝中有事发生。鸾夙想着臣暄一时半刻必定无法脱身,便自顾自用了饭,回到屋内点起灯,在案前读起了《地域志》。 刚读两页,臣暄却来了,他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鸾夙放下手中书本,起身相迎:“殿下用过饭了吗?”说完这一句,她已闻到了臣暄身上淡淡的酒气,便也知晓了答案。 臣暄点点头,自顾自坐在案前:“用过了。”不待鸾夙开口相询,已是续道:“夙夙,如今原歧已死,周会波已擒,凌府也即将翻案,有件事不能再耽搁了。” 鸾夙知晓臣暄指的是她足踝上的龙脉地图,点头道:“我听殿下的。” 臣暄想了想:“你足踝上的图案必须洗掉,否则有朝一日此事泄露出去,旁人生了觊觎之心,只怕会对你动手。” 鸾夙脑海里就生出一番景象,自己昏睡之时被人砍去双脚,只为那幅龙脉地图。如此一想,不禁打了个寒颤,心中也生出几分惧意:“这图案能洗掉吗?” 臣暄点头:“今日我招待的客人,是北熙最出名的炼药师黄金梧,说是炼药,也懂得医术,我已寻了他不少日子,前几日才得了消息,便请他今日来此坐坐。” 鸾夙立时打起精神:“他能设法去掉我足踝上的图案?” 臣暄“嗯”了一声:“我方才大致将情况说了说,他已然有了七分把握。不过能否洗得掉,还需他亲眼见过才知。” “亲眼见过……”鸾夙不禁有些犹豫:“女儿家的足踝怎能随意让他瞧去……再者这地图关系重大,他若借口洗不掉,反复来瞧,瞧得多了暗自记下可如何是好?” 臣暄闻言笑了起来:“夙夙当真多虑。此事我自有法子处理。”他忽然看了看案上的烛火,敛去笑意郑重道:“事不宜迟,我想今晚便将这地图誊下来,明日他来瞧了,能洗掉最好,洗不掉,咱们再想其他法子。” 听闻此言,鸾夙再次想起自己被人砍掉双脚的场景,连忙点头道:“殿下说得对,咱们今晚便誊下来。” 臣暄面上便闪过一丝促狭之意:“此地幽静,周遭又都是我的亲信,必不会有失。只是我要唐突佳人了。” 鸾夙立时耳后一热:“从前在黎都,我与殿下什么风浪没见过,什么闲话也都听过了……我心里有数。” 这算是同意了。臣暄心里一松,稳道:“我这便去命人备下羊皮卷和笔墨……” 第83章:再下南熙(三) 夜色撩人,灯火阑珊,鸾夙羞赧地脱下罗袜,将雪白玉足裸露其外。那足踝上振翅欲飞的鸾鸟栩栩如生,颜色经年不褪,如此诡异,又如此妖娆。 温热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捧上这只玉足,掌心传来些冰凉触感,臣暄不禁蹙了蹙眉:“夙夙很冷?” 鸾夙努力装作平静:“没有……都春暖花开了,怎会觉得冷?” 臣暄有些不信:“那怎得足上这样冰凉?”说着又去试了试她手上的温度:“手上倒还好。” 鸾夙稍稍稳下心神:“都说不冷了……” 臣暄的眉峰仍未舒展:“足上穴位多,受了凉容易生病,不能小瞧。”言罢已不顾鸾夙低呼,将她另一只玉足上的罗袜解开,一并握在掌心,薄斥道:“还说不冷,双足都是冰凉!” 她总不能说是紧张所致,更何况如今背脊上已全是汗。说来说去,她自觉还从未这样与臣暄亲近过……这是一种别样的亲近,须知女子的足踝是不能轻易示人的。 鸾夙不禁有些着急,撑着贵妃椅的双手也渐感无力:“我好得很,殿下不必担心,还是快些动笔吧。” 此言甫毕,鸾夙立时低呼出声,但见臣暄已颇为爱怜的捧起她一双玉足,径自搁在了他的怀里取暖。 鸾夙霎时大为羞赧,作势便要收回双足,岂知臣暄虽单手握着她两只足踝,力道却这样大,无论她如何使劲,皆无法将脚踝从他手中挣脱,更别提此刻正暖在他怀里了。 屋内的气氛突然变得尴尬起来,鸾夙大感手足无措,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臣暄却紧紧握着她的双足,几乎要将她的小腿一并抱在他怀中。 鸾夙心跳逐渐加快,再看臣暄却显得十分沉稳,只俯首看着她的双足,仿若他手中捧的是一对稀世珍宝。他并未抬首,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她光裸的足上:“别动,先暖一暖,省得一会着凉。” 鸾夙感受着脚踝上臣暄的温热鼻息,努力想要摆脱这暧昧气氛,小腿不禁又使力挣扎了两下。谁想不挣扎还好,这一挣扎,她的小腿立时光裸在外。 鸾夙看到臣暄的眸光忽然黯了下去…… 鸾夙再也顾不得羞赧,一只手撑着贵妃椅背,另一只手便欲将裤袖卷下去,谁知手刚伸到一半,臣暄却快她一步抚上她的小腿。鸾夙立时感到有带着薄茧的手指在她的小腿上轻柔地来回摩挲。 “殿下……”鸾夙想要开口阻止,那声音里带了几分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的娇弱无力。 摩挲在她小腿之上的那只手缓缓顿了下来,鸾夙不禁暗暗松了口气,再看臣暄,他的眸光却又黯淡了几分。 “夙夙……”臣暄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诱惑,几分温情,然更多的却是克制与忍耐。 鸾夙不喜欢这种感觉,挣扎着想要摆脱臣暄的撩拨。也不知是起身太急让袖风带灭了烛火,还是这蜡烛恰好燃到了尽头,只听“噼啪”一声轻响传来,屋内霎时陷入了黑暗。 也扯去了他们之间最后一丝屏障。 鸾夙只觉腰身一紧,头脑一昏,待回过神来时,人已从贵妃椅被抱到了床榻之上,耳畔也多了一个气息不稳的呼吸之声。 “夙夙……”臣暄这一声极为喑哑,带着欲望勃发的情不自禁。 鸾夙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全身僵硬地躺在臣暄的钳制之中,只盼他能克制住自己。她又听到他在她耳边轻唤,“我要食言了……” “殿下,别……”鸾夙想要反抗,可说出的拒绝却有些无力。她不是没被坠娘教导过男女之事,她也感觉这出口的抗拒更像是一种媚惑男人的手段——欲拒还迎。 然而这不是她的本意! 鸾夙不过是这胡思乱想的片刻功夫,臣暄已然将吻缓缓下移至了她的脖颈。鸾夙想挣扎,双手被他紧紧握在手中。黑暗之中,她感到自己前襟的衣扣被他逐一松开…… 臣暄的动作既轻柔又迅速,鸾夙只觉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里,想要出口抗拒的话也一并卡在嗓中,说不出,道不明,只能感受着胸前逐渐传来的凉意——那是肌肤与空气直接接触的冰凉。可这凉意并未持续多久,一个隔着衣襟的温热胸膛已覆了下来。 好似是被火焰灼烧了一般,鸾夙觉得体内有一股热流来回奔淌,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该奔向何处。她感到自己的左臂终于逃离了臣暄的钳制,可那酸软无力的手臂却推不动俯在她胸口的那个人,不仅推不动,好似这样的挣扎还加剧了他的动作。 鸾夙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还有细微的娇吟,就这样在静谧的屋子里回荡,惹来身上那个人的宠溺浅笑。铺面而来的是那人浅淡的酒气。 是的,他今晚与那个名叫黄金梧的药师饮酒了。鸾夙仍想负隅顽抗:“殿下……你喝醉了。” “你唱《长相忆》的时候,我已经醉了。”他的声音喑哑,话语却条理清晰。 长相忆,自己只在他面前唱过一次,便是在闻香苑挂牌的那一日…… 明明是这样的迷情,鸾夙却忽觉自己清醒了几分。是要据死不从?还是就此接受?她于黑暗中看着那被情欲所控制的英俊男子,他是她的恩人,曾给她无限娇宠,可她给过他什么?除了虚无缥缈地接受他的情意之外,她从不曾为他付出,为他考虑。 即便今晚她将这半幅龙脉地图交给他,也多半是为了平衡心中的踌躇犹豫,也是想要将这天大的秘密托付给真正值得的人。而她自己,严格说起来,并不值得臣暄这样去喜欢。 她要拿什么来回报?罢了,她唯有这副身躯,趁着他还迷恋享受,交付出去也没什么。况且他是她所选定的人,这样的事,于彼此不过是早晚而已。 鸾夙渐渐放弃了挣扎,试图与臣暄一并沉沦其中…… 此刻臣暄也禁不住松了口气。她并不是他第一个女人,他也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但从前,在他记忆中那些年少轻狂的岁月里,他从不懂得怜惜她们的痛楚,纵然事后有一些怜香惜玉,可当时他总被欲望所控制,一心只想寻找宣泄的出口。确切地说,他也是初次这样忍耐,但为她忍耐他认为值得。 臣暄只觉得自己心中倏然一软,这一朵他心尖尖儿上的娇艳花朵,终是被他悉心采摘而下。他忽然觉得此刻有些虚幻,只怕又是他的一个无痕春梦。他英俊的脸庞紧紧贴着她的肩颈,语中是少见的惶恐与疑问:“夙夙,应我一声。” 漫长的时光仍在继续,榻上主导的男子尚不知疲倦。他不断给予着,她唯有去承受,彼此一起度过这辗转的夜晚…… 两人一直纠缠至巳时才相继起身。令鸾夙颇为讶异的是,臣暄已然将她足踝上的图案誊到了羊皮卷上。她想起昨夜微亮的烛火,还有今早臣暄伏案书写的东西。 原来他是在画图。 鸾夙拿过羊皮卷与自己足踝上的图案比对一番,倒是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娘娘足踝上的刺青时间经久,洗是能洗掉,只怕要受些苦头。”药师黄金梧立在鸾夙的屋子前,恭谨地对臣暄禀道。 “受些苦头?什么苦头?”臣暄不禁蹙起眉峰。 “足踝是要褪层皮的,至少也要敷上半个月的消肿药。”黄金梧并未隐瞒,如实答话。 若是换做臣暄自己,这点小事根本称不上“苦头”。可若要换做鸾夙来承受,他心里着实有些不忍。但不忍归不忍,他也知晓倘若不洗掉这图案,日后难保不会惹出更大的事端。 只这微一沉吟,臣暄已立刻做出了决定:“想法子教她别太难受。” 黄金梧仍做恭谨状:“草民遵命。” “下去准备吧,”臣暄已恢复了淡定的表情,“事不宜迟,就在今晚。”言罢不等黄金梧回话,转身便进了鸾夙的屋子。 第84章:千面臣暄 鸾夙正隔着帘帐在穿罗袜,余光瞥见进屋之人,头也不抬,遑论招呼。 臣暄无奈地叹笑一声,撩起床帐赔礼道:“夙夙就原谅我这一次……我是情难自已。” 鸾夙手上动作未停,一边穿罗袜一边冷嘲:“您是堂堂北宣太子,夜夜笙歌也好,白日宣淫也罢,谁又敢说个‘不’字?” 臣暄知晓她还在为今晨“上药”之事而生气,见她此刻对自己冷言冷语,愈发添了几分内疚:“是我孟浪了……任夙夙处置。” 鸾夙要的正是这句话,她仔仔细细地穿好绣鞋下了床榻,问道:“是否我说什么殿下都依着我?” 臣暄无奈点头。 鸾夙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声音却带了几分低絮的羞怯:“这一路往返,还请殿下自重……分房歇息。”他们这一路上一直以礼相待,可经过昨夜与今晨之后……鸾夙以为臣暄须得克制一些,她怕他会夜夜纠缠于她。 臣暄闻言立时蹙眉。她竟要与他分房?且还是“往返”之程?从前也就罢了,然他如今已食髓知味,又如何受得住? 可臣暄没有办法,他知晓鸾夙的性子,他若不答应,她这一路都不会再理睬他……关键南熙已隐隐在望,他不想让聂沛涵看到他们这副样子,对她再起了觊觎之心。 臣暄只得妥协:“都依夙夙。” 鸾夙这才强忍羞赧,缓和了脸色:“殿下乃是一国储君,自当言而有信。” “这是自然,”臣暄见鸾夙态度有所松缓,亦噙了调侃之笑,“我若食言,内帏之中,任凭夙夙处置。” 内帏之中……鸾夙又红了脸,顿觉自己气焰全消。她不欲再在此事上多纠缠,忙撇开话题问道:“药师何时来?” 臣暄这才敛去玩笑神色:“今晚戌时,夙夙也许会吃些苦头。” 鸾夙早有心理准备:“我受得住。” 她总是这样嘴硬,假作坚强。臣暄只觉心中一软,不由自主欲将鸾夙揽在怀中,岂知手臂却揽了个空。只见鸾夙弯腰从他双臂之下逃了过去,目中带着几分得意。 果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臣暄发现自己的确太过急迫,早知如此,今晨他倒不如浅浅逗弄她一番,总好过如今吓着了她,连他的怀抱都这样抗拒。 臣暄又想起了方才被迫接受的“分房”条约! 许是早上晚起的缘故,臣暄只觉今日时辰过得极快,转眼已然戌时将至。从前号称“北熙第一药师”的黄金梧前思后想,生怕北宣太子心尖尖上的那位“娘娘”承受不住清洗刺青的疼痛,决定给她吃些安眠药物,减缓痛感。 此计得到了臣暄的赞同。而鸾夙便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吃了混有助眠药物的晚饭,沉沉在榻上昏睡过去。 待她一觉醒来,恰是亥时三刻。鸾夙睁开双眼便对上了臣暄关切的目光:“夙夙可觉得不适?” 鸾夙昏昏沉沉起了身,只觉除却左足疼痛之外,并无任何不妥,便回道:“我怎会睡了过去?药师呢?我觉得足踝有些疼。” 臣暄小心翼翼掀开被褥,那泛着轻微红肿的玉足便呈现在两人眼中。鸾夙有些意外:“地图呢?洗掉了?” 臣暄微笑回答:“洗掉了,怕你疼得难受,便让你睡了。” 鸾夙这才恍悟,不禁慨叹臣暄的体贴,却又怨怪他自作主张,嗔道:“殿下怎知我熬不过去?”语中是几分逞强之意。 臣暄只浅笑一声,将手中消肿的药瓶拔开:“我给你上药。” 又是上药!鸾夙的娇颜“刷”的一下红了起来,明明知晓此“上药”非彼“上药”,可她还是夺过药瓶,婉拒道:“不敢劳动殿下。” 臣暄见状大感无奈:“也好,你自己敷药,知道手轻手重。” 鸾夙连连点头,开始专心为自己的左足敷药。药膏敷上去有些蛰,但她尚能忍耐。臣暄瞧见她红肿的足踝,也不忍再逗弄她,便替她掖好被角,蔼声叮嘱道:“明日夙夙好生歇息,后日咱们再继续赶路。” 鸾夙“嗯”了一声,将头埋进被褥里假寐。臣暄便替她吹了灯,放轻步子迈出屋外,径直转去书房。 书房之内,宋宇正肃然相侯。 “黄金梧如何了?”臣暄淡淡问话。 “关在幽州府大牢等候殿下发落。”宋宇如实回禀。 “明日寻个本地大夫来给鸾夙瞧瞧足踝,若是无事,便将黄金梧就地处置了。”臣暄不假思索命道。黄金梧原就品行不端,可这门手艺却十分突出,他找黄金梧来为鸾夙洗掉图案,便没有想过要让他活着离开。须知此事攸关体大,若是不慎传了出去,只怕会是一场风波。 臣暄不能保证黄金梧是否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他不能让这半幅地图流传出去,更不能让鸾夙因此受到伤害。哪怕是有一丝泄露出去的可能,他都要杜绝。而在这世上,他只相信一种人能够绝对保守秘密——死人。 …… ***** 翌日清晨,宋宇寻了幽州当地的名医来为鸾夙诊治足伤。那位名医对着鸾夙红肿的足踝左看右看,又闻了闻黄金梧所留下的药膏,才小心翼翼向臣暄回道:“先前的大夫处理极为妥当,草民已没有更为高明的法子。” 臣暄这才完全踏实下来,朝着宋宇使了个眼色。宋宇立刻领会,先送走名医后又去了一趟幽州大牢,待回到闹静园时,已然将黄金梧的事情办妥。 臣暄未再多说什么,开始着手处理黎都送来的一封封奏报与文书。如他所言,一旦进入南熙境内,有些文书便不能送至他手中,是以他须得抓紧眼下对朝中事务做出决断。而龙脉地图,他决定暂且秘而不宣,待回到黎都后亲自向他的父皇禀报。 又过了一日,卯正时分,宋宇便到幽州大牢将周会波的囚车调出来,命令士兵先行押解出发。而臣暄则与鸾夙及一众贴身内侍,等到辰时才启程。 饶是如此,鸾夙还是走得十分勉强,纵然有人搀扶,每走一步却仍旧显得吃力。 第一日,臣暄不过是有些心疼,以为鸾夙足踝上的药效尚未发挥; 第二日,臣暄看着鸾夙越发红肿的左足,心中开始有些不安; 第三日,鸾夙的精神越发不济,一看便是强忍疼痛所致,而臣暄也隐隐坐实了心中猜测。 此时鸾夙正坐在车辇之中,只觉路上每一次颠簸,左足都会传来锥心的疼。前两日她尚能忍耐,可今日足踝处却已肿得连绣鞋也难以穿下。眼看着南北边境在即,再有四五日的功夫便要抵达祈城,鸾夙有些着急了。 “殿下,黄金梧如今人在何处?可否将他追回来?”若非疼得难以忍耐,鸾夙不会开口提出这个请求。 臣暄面上闪过一丝阴晴不定,随即又立刻低低安慰于她:“夙夙莫怕,我已差人去请各地名医了。” 鸾夙心中有些惊疑。莫说女子的足踝不便示人,即使她不顾这些俗礼,龙脉地图之事也不该轻易让人知道。为她诊治的大夫越多,事情外传的可能性便越大。她以为既然黄金梧已接触此事,且已成功洗掉了刺青,臣暄便应该继续让他为她诊治才对,又为何要再去寻访其他名医? 鸾夙自问她都能想到这其中的牵连,臣暄自然也能想到。那他为何这三日绝口不提黄金梧?即便黄金梧已然离开幽州府,三日脚程也走不了多远,将他寻回来,难道不比再找其他大夫更便捷吗? 鸾夙兀自在心中揣摩,再看臣暄这般态度,有个想法便渐渐在脑海中产生。她很想忍住不去过问,可她终究没能忍住:“殿下对黄金梧做了什么?” 臣暄的面色沉如深海,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鸾夙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你将他杀了?为什么?因为他看到了我足踝上的图案?” 臣暄一直没有说话,许久才点头回道:“我不能让此事泄露出去。”他面上并无任何愧色。 “殿下怎知他会泄露出去?”鸾夙发觉这样的臣暄令她感到害怕:“他是来帮我们的,你却……将他杀了……这可算是鸟尽弓藏?” 臣暄面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杀意,英挺的侧脸隔着车帘的光影显得明明灭灭:“他心术不正。单看如今死后还反将一军,便可知晓他的为人。” 鸾夙只觉自己的心随着臣暄这番话,一点一滴沉了下去:“你将他杀了,难道还不许他留条后路?”她将视线移向窗外,仿佛臣暄英俊的面庞会灼烧她的双眼:“我是经历过阖府抄斩的人,看重这世间所有的性命……也许在殿下眼中他们不过有如蝼蚁,可在我看来,人命不分贵贱。” 直到此刻,臣暄才发现鸾夙将这件事看得有多么重。在他看来不过是一条无足轻重的性命,且他身为上位者已做过许多类似的事情。可在鸾夙看来,众生平等,她透过这条人命所看透的,是他的冷酷与无情。 而这恰好是他努力在她面前想要隐藏的另一面。 不知为何,臣暄忽然有一种预感,这将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鸿沟,他们迈过去,便能成就世无其二的缘;迈不过去,则是世无其二的劫…… 第85章:误会丛生 鸾夙的质问,臣暄决定坦然以对。 “夙夙在怪我?”他语中没了往日的宠溺。 鸾夙冷笑一声,目光毫无焦点地看向窗外:“不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北宣臣民是生是死,还不是殿下一句话?”语中尽是冷嘲热讽。 臣暄闻言微阖双目,没有说话。纵然他心中恼怒,但他不会对鸾夙发火,他只怪自己太过大意,低估了一个药师的手段。 车辇之内就此沉闷起来,两人都变得异常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鸾夙才听得臣暄的声音在她耳边冷冷响起:“我没有做错。若不及时处置了他,恐怕你我早被人盯上了。” “恐怕?”鸾夙再出讽刺:“我也恐怕殿下会杀我灭口。殿下怎得还不动手?” 臣暄立时变得冷冽,双眼微眯看向鸾夙,半晌才将怒意渐渐平复下来,沉稳着声音回道:“小事我都依着你,错与对也不去计较。可这件事,我不能惯着你。” “殿下的意思是,是我一错再错,全仰仗您宽宏大量,才不与我一般计较?”鸾夙发现她憋不住自己的性子,又恢复了咄咄逼人:“原来我竟有这样大的面子,能教北宣太子一再忍让。” 臣暄索性不去看她那伤人的目光:“夙夙,我不知道你从前如何看我。我是从战场上夺得的天下,手染鲜血无数。倘若你以为我生性悲天悯人,我只能说,那是你的错觉。” 臣暄想要去握鸾夙的手,却看到她面上避之不及的神情。他心中一痛,语气却多了几分坚定不移:“你即将成为我的妻子,我想教你知晓,权谋之人,永远当以自身利益为重,倘有人斗胆来犯,必须得而诛之。哪怕有一丝可疑之处,也不能侥幸放过,否则有朝一日,死的便是你我。” “那我呢?倘若有一日我与殿下的利益有所冲突,殿下该当如何取舍?”鸾夙知晓答案,但她管不住自己去多此一问,她想听他亲口作答。 鸾夙的问话令臣暄有些泄气,可他还是耐着性子回道:“我不会让那一天发生……倘若发生,我只对你宽厚。” 什么是“只对你宽厚”?鸾夙不知她是否该欢喜自己在臣暄心中有这样高的地位。其实她一直知道他的心意,可面对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且还是因她而死的性命,她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愧意与悲愤,好似唯有与臣暄理论一番,才能发泄出来。 臣暄知晓鸾夙向来心地善良,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在黎都的怡红阁后院里救下他。可他也觉得她有些妇人之仁,偶尔还会不知好歹。他不是不能忍,也不是想要与她计较,从前她的小性子他都包容了,可这件事,往小里看,是一条无关的人命;往大里说,则攸关着他与她今后的人生。 鸾夙是他捧在手心里的人,却不可避免要卷入庙堂风云与权谋之争。这是王者的宿命,而她作为他的女人,亦不能免俗。他想得透彻,自己若一味护着她,让她继续这样心慈手软,最终只会害了他们。黄金梧的死是个契机,他必须要让她正视乱世的血雨腥风,唯有如此,他们才能携手并进,共登巅峰。 他明白鸾夙是在赌气,他日日看着她越发肿胀的左足,唯有无言的心疼。 可鸾夙不明白,她只觉得心寒。她心中温文尔雅、文韬武略的臣暄,竟会使出这样龌龊肮脏的手段,比不得他从前的光明与磊落。 两人就此陷入冷战之中。 她怨他下手狠戾、兔死狗烹;他责她心慈手软、敌我不分。这一次,谁都没有让步。 …… “殿下,如今黄金梧已死……咱们没提防他有此后招,可如何是好?”宋宇瞧着鸾夙的足伤和两人的冷战,心中也越发感到焦虑。 此时的臣暄面沉如水:“黄金梧定已料到此行有去无回,才敢这样大胆。” “总不能看着姑娘受这苦楚,只怕足踝再这样肿下去,不是办法……”宋宇语中有些迟疑,半晌才道:“属下那日奉命去幽州大牢,曾听狱卒言道,说是黄金梧自称他的妹妹在南熙一户大户人家当差……您说此事可会是慕王指使?” 宋宇口中“南熙”二字一出,已笃定了臣暄心中所想:“不是聂沛涵。他即便挑拨离间,也会光明正大……我看倒像丁益飞的主意,他是墨门子弟,弄些稀奇古怪的药水易如反掌……” “属下不明,丁益飞这是何意?”宋宇再问。 臣暄没有回答,只是冷笑:“丁益飞若是不想让我猜到,行事必会滴水不漏。如今黄金梧的口风既然已泄露到幽州府大牢,我倒是踏实了几分。至少夙夙的性命是不打紧了。”臣暄说着从腰间取出一枚令牌交由宋宇:“若我猜得不错,聂沛涵已然抵达祈城。你立刻快马加鞭赶去见他,执此令牌索要夙夙的伤药……他必会想法子弄来。” ***** 三日后,臣暄一行抵达南熙边境祈城,此时宋宇已在北城门外相迎,觑了个鸾夙不注意的空当,悄声对臣暄道:“不出殿下所料,慕王果然不知此事,属下向他道明原委时,慕王震怒不堪……第二日便将这瓶伤药交由属下带回,还道其实姑娘的足伤若不用药,二十日也可自行消肿痊愈。” 宋宇想了想,又从身上取出一枚透骨钉,再对臣暄禀道:“慕王给伤药的同时,还将这枚透骨钉交由属下带回,并转告鸾夙姑娘说‘足踝之痛,远不及虎口之痛’。” 虎口之痛……臣暄闻言不禁抬起右手,看了看自己平滑的虎口处,再看宋宇掌上的透骨钉,心中更为一沉。他知道这枚透骨钉,他率领大军攻入黎都之后便听朗星提及,聂沛涵曾集结南熙大军欲趁虚来犯,鸾夙便将一枚透骨钉转交给了聂沛涵,意图阻止两国兵戈相见。 臣暄执起这枚透骨钉端详半晌,想起了这几日他与鸾夙的冷战。自他将宋宇派走之后,鸾夙便再没有与他说过一句话,即便他们日日同处一辆车辇之内,也不过是无言相对。 他每日看着她难以忍耐的足伤,到底还是心疼,可鸾夙仿佛下定决心不理睬他,而他也想要磨一磨她的秉性。两人便这般一直冷战到了今日。好在伤药是送来了,她不必再受身体发肤之苦。 说到底,丁益飞敢如此公然挑衅,无非也是为了聂沛涵,他如若想断绝这般种种手段,便要从源头入手,彻底扼杀聂沛涵的心思。 臣暄回首看了看不远处坐着鸾夙的马车,对宋宇幽幽叹道:“夙夙还在置气……你将这瓶伤药连同透骨钉一并送去给她,至于旁的什么话,便无需再提了。” 他决定提前去见聂沛涵。 ***** 鸾夙看着掌中的一枚幽冷之物,心中不知作何滋味。兜兜转转,这透骨钉到底还是回到了她的手中。可有什么用呢?她已与臣暄有过肌肤之亲,她已有了决定。 也许她当初不该私心里留下这枚透骨钉。聂沛涵将它还给她,她却不能做任何回应。 鸾夙默默地将透骨钉收好,又将新送来的伤药涂在足踝之上,果不其然,到了晚间,左足已消肿许多。 用过晚饭,鸾夙早早便上床歇息。夜半醒来,想起临睡前忘记上药,又披衣起身,在黑暗之中摸索着药瓶。窗外隐隐有皎洁月光伴着阑珊灯火,她也清晰地瞧见窗外一隅站着个身影。 鸾夙想起了黄金梧的死,还有臣暄那句面不改色的“我没有做错”。她不能轻易释怀,也许并非因为愧疚那条性命,而是失望臣暄这般草菅人命。她以为他是盖世英雄,却忽然发现想象与现实有巨大落差。 鸾夙叹了口气,有些不忍臣暄在外中宵独立,却又不能邀他进屋……说到底,臣暄突然冷淡以待,她还是有些不习惯,她贪恋被他呵护的感觉。何况这一次会出事,也是臣暄为了保护她。 抹完药重新躺回榻上时,鸾夙默默下定决心,再与臣暄置气这一晚,明日一早,她便向他服软。毕竟她即将成为他的妻子,她希望能用自己的方式潜移默化改变他,而并非这样日复一日的无言冷对。如此想着,鸾夙忽然觉得烦恼顿消,再看窗外已没了那身影,才安下心来阖上双眼,一夜好梦直到天明…… 当再次醒来时,窗外的天色已隐隐发亮。鸾夙明显感到足踝上已没了痛意,心中不免又愉悦几分。她盘算着大约已是卯时,便起身盥洗。待梳洗完毕出了门,却破天荒地瞧见宋宇侍立在外。鸾夙心中漾起一丝微甜,轻柔问道:“殿下呢?” 宋宇明知这差事必定得罪鸾夙,却只得硬着头皮回道:“属下正要与姑娘禀报此事。慕王与丁将军已在祈城等候多时,殿下怕怠慢南熙有违礼数,今日寅时已亲自押解囚车赶去会合。殿下特意命属下留在此地照拂姑娘,并说足伤要紧,让姑娘不必着急赶路。” 宋宇每说一句,鸾夙的心便沉了一分。她原本满心惦记着与臣暄“冰释前嫌”,可他却一言不发先走一步。须知此地已是祈城境内,离南熙约定之地不过一日路程,难道臣暄便耽搁不起这一日的功夫了?退一万步讲,即便他当真着急,难道不能亲口对她说?他昨夜在她屋外站了半晌,现在却要让贴身侍卫来对她传话! 若不是有意冷怠她,以臣暄往日里的体贴呵护,又怎会做出这种事情?昨夜她才觉得火气渐渐消退了些,可眼下…… 眼下鸾夙只觉有如一盆凉水兜头灌下,心中纵然是有三昧真火也该被浇灭了,可那寒意却是彻头彻尾的。 他要她不必着急赶路,她偏要违逆他的意愿。鸾夙气得咬牙切齿,对着宋宇也没了好脸色:“咱们即刻启程,务必今夜赶往会合之地!” 宋宇在心中叫苦不迭,面上却不敢流露半分,连忙吩咐下人收拾行装,照拂着众人上了路。好在紧赶慢赶,终是如鸾夙所言,于申时赶到了会合之地——祈城惠江堰。 而此时此刻,臣暄正与聂沛涵面对着滔滔江水,亦敌亦友,把酒共言…… 第86章:王者过招 “慕王寻的这一处地方当真妙极。”白衣的臣暄端着杯子轻啜美酒,看似无比恣意悠闲。 “何以见得?”聂沛涵一袭黑衣身姿如松,魅惑的俊颜之上泛着淡淡的冷冽,然仔细一看,却又如逝水无痕。 此时南北两国最为风姿卓绝的年轻王者,正站在惠江堰楼阁上的制高点凭栏远眺。面前是滔滔江水,身后是热闹堤岸,再加上这一黑一白两个绝世身影,此情此景,此人此物,不可谓不别致。 只不知是人别致了景,还是景别致了人?总而言之,相得益彰。 臣暄看了看身侧案几上的一壶醇酒,任由江上微凉的春风拂面而过,淡笑以回:“滚滚逝水,登高俯览,令人颇为感怀,就连这杯中酒也多了几番滋味,难道不是慕王选的好地方所致?” 聂沛涵嘴角噙起莫名的笑意,并未回话。 臣暄再看一眼紧闭的门扉,继续笑道:“最要紧的是此处江声滔滔、水声喧天,纵然有人在门外窥听,只怕也听不到这屋里的话音。” “看来梓霖歪打正着,倒是选对了地方。”聂沛涵端起酒杯回敬臣暄:“太子千里迢迢为南熙送归叛臣,梓霖谨代吾皇敬太子一杯,聊表谢意。” 从前两人相见,聂沛涵总是在臣暄面前自称“本王”亦或“聂某”,今日改口谦称自己的表字,倒当真是存了几分以礼相待。臣暄又岂会听不出?他也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之人,遂笑着与之举杯共饮:“慕王客气。” 两人皆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聂沛涵将两只空杯斟满,再敬臣暄:“太子亲来祈城,梓霖多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见谅。” 臣暄亦不示弱:“慕王言重。应是存曜谢过慕王赠药之恩。” 聂沛涵霎时脸色微变。 两人各自以尊贵的身份进行了公事的客套之后,也该是以男人的身份展开针锋较量了。 聂沛涵率先放下酒杯,面上已变得平淡无波:“吵架了?” “床头吵架床尾和,”臣暄话中带了几分淡淡的斥责,“全赖丁将军相助。” 聂沛涵眉头轻蹙,语中是对丁益飞的维护:“若非太子殿下为一己之私狠下杀手,丁将军的计策又怎会有施展之地?”他的面上满是讽刺与反驳:“丁将军曾有恩于黄金梧,此人知恩图报,也算是个人物。” 臣暄却是笑道:“的确是个人物,只不知黄金梧可曾告诉慕王与丁将军,我曾向他讨过一种药膏?” 聂沛涵心中忽然生出些不祥之感。 “专治女子破身后的伤处。”臣暄看着聂沛涵那张绝世容颜逐渐变了色,火上浇油地继续补充:“就在九日之前。” “九日之前……”聂沛涵握着酒杯的右手已是青筋暴露,魅惑的面相逐渐变得如刀锋般深刻。臣暄看到他的脖颈绷出根根颈骨,知晓他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聂沛涵在克制些什么?臣暄作为对手,自然无比清楚。 臣暄轻轻叹了口气,好似是呢喃自语,然那音量却能教聂沛涵听得清清楚楚:“也是,黄金梧必定不会将这种狎亵之事说与慕王听。他又不知慕王的心思。” “啪”的一声裂响传来,但见聂沛涵掌中的酒杯已被徒手捏碎。瓷白碎片纷纷跌落在地,奏出一阕干脆动听的小曲,然听在聂沛涵耳中,却是噬心之痛。汨汨的鲜血从他掌心之中流下,他却怔怔瞧着自己的右手,只作不知。 臣暄顺着聂沛涵的目光看去,瞧见他右手虎口处有个细密微小的疤痕,一眼便知是被透骨钉所伤。他想起了宋宇带回那枚透骨钉时所说的那句话,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 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起来,楼阁内唯闻江水之声,滔滔不绝于耳。 半晌,还是聂沛涵率先打破沉默,冷笑一声:“原来如此……” 不怪鸾夙不信他,不怪鸾夙说他不懂得尊重。从他认识她开始,他便不停地讽刺她与臣暄的关系,同时也是刻意提醒自己,她是臣暄的女人。不是没有过介怀,不是没有过挣扎,可当他真的迈过心里这一道坎,想要不问过去地抓紧她时,她却如那日檐廊下的雨水,从他的指缝毫无留恋地滑走。 事实原来如此无情! 原来她在九日前刚刚落了红。 原来她从前是完璧之身。 原来是他亲手将她推到旁人怀里。 原来她名叫凌芸。 原来他们从不曾真正信任对方。 原来如此…… 掌心上的伤痛密密麻麻地传来,明明是一个个细小的伤口,并不严重,可聂沛涵觉得有如锥心一般。他施手将嵌入掌内的瓷渣逐一拔出,仿佛这样便能减轻他心中的痛感。 世事如此无常,命运如此捉弄。他与她的背后,分明有一只翻云覆雨的手,暗暗拨着那名为“造化弄人”的琴弦。 臣暄看着聂沛涵这副似伤非伤的模样,自觉有些胜之不武。但他不会致歉,也不能服低,否则便是要将他心尖尖上的女子拱手送人。他好不容易才扳回一局,绝不能就此半途而废。 这与杀死黄金梧是异曲同工。只要他心头一软,那伏在暗处的敌人便会狰狞地反击。更何况聂沛涵人在明处,是他一等一的劲敌。 他要仅凭言语便去掐灭聂沛涵的心火。 “慕王是真的喜欢她。”臣暄如是叹道。从前他便知晓,可今日却认识得更为透彻。聂沛涵对于鸾夙,是无可救药地沉溺,不比他少,甚至比他更深。 因为聂沛涵是孤独的,鸾夙是他心中唯一的温情。可这温情也是自己想要的,所以臣暄只能去无情地扼杀对手。 从某种意义上看,臣暄自问比聂沛涵强大。他胜在内心丰富,而聂沛涵心中则是一片贫瘠。 臣暄慨叹地将衣衫下摆撕去一角,交到聂沛涵手中:“去唤侍卫进来为慕王包扎?还是慕王亲自动手?” 聂沛涵一直沉默着,好似是被这句话所惊醒,抿着凉薄的唇接过臣暄的衣帛,随意地缠到右手之上。 臣暄看着聂沛涵自行包扎伤口,目光又落定在了那虎口的伤疤处。他不晓得那枚透骨钉在鸾夙与聂沛涵之间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但他知道,那必定是一段刻骨铭心。 而且还是刻骨铭身。 他耳中听到聂沛涵的低低问话:“太子早便知道鸾夙的真实身份是吗?” 臣暄自问已无必要隐瞒:“是。”他想了想,又低低补充:“慕王从未向我打听过她的事。” 聂沛涵尝着口中的苦涩滋味,一句反驳与质问也说不出来。是的,他从未问过臣暄关于鸾夙的事,臣暄自没有必要主动提及,何况他们还是对手,面晤的次数也寥寥可数。 “是我输了。心服口服。”聂沛涵终于将这一句话说出了口。虽然毕生从不轻易言败,但他必须承认,他是感情的输者。面对这滔滔逝川,反衬出的是他心中一片死寂。 对手到底还是认输了。可臣暄听闻此言却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其实慕王一直以来都占着上风。” 聂沛涵闻言只淡淡哂笑,黑曜石般的深眸之中满是萧萧条条:“她说我不尊重她,如今想来的确如此。怪只怪我从前满腹权欲,失了她的信任。若是能重来一次……” 话到此处,聂沛涵却并未再说下去,而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如今南熙深陷储位风波,即便她在我身边,我也未必就能护她安宁……不得不说,她选对了人。” 聂沛涵的最后一句话,有着淡淡的不甘与哀伤。北宣尘埃落定,臣暄是一国储君,鸾夙留在北宣只会越来越好。而南熙如何,他作为皇子的前途如何,尚不能知。 可见情缘一事,也是时势使然。 臣暄能感受到聂沛涵的失意,也知晓自己赢得不够光明磊落。可于感情一事,哪里又有光明磊落一说?自是谁有手段,谁更用心,谁便能胜出。他不禁换位思考,若自己是这场感情的输者,又当如何自处? 怕也不能比聂沛涵做得更有风度了。 如此一想,臣暄倒也生出一番感叹:“慕王自幼长在皇室,等级观念深重。在皇家眼中,青楼女子应是卑贱如尘,即便如此,慕王还是喜欢上夙夙,可见经历过一番挣扎。” 臣暄冷静分析,继续叹道:“而我生性恣意,年少便嬉戏花丛,连父皇也看管不住。在我眼中,女人只分可爱与不可爱,并无贵贱高低。没成想遇到夙夙,倒是我的风流终结者。”他说到最后,话语中已隐隐带了几分不自知的宠溺。 此话甫毕,阁楼内忽然响起敲门声,突兀地打断了两人的思绪。臣暄在祈城是客,聂沛涵是主,于是便由聂沛涵发问:“何人?” 回禀的却是臣暄的侍从:“北宣随侍宋宇,有事求见太子殿下。” 聂沛涵便看向臣暄。 臣暄倒是有些意外,他明明临行前将宋宇留下照拂鸾夙,怎会如此快便到了惠江堰?他立时想到是鸾夙在赌气。可眼下聂沛涵与他同在,他不欲当着情敌的面说起鸾夙的事,便只得告辞:“宋宇是存曜的贴身侍卫,寻来想必是有急事。慕王且容存曜告辞。” 他停顿片刻,又道:“关于交接周会波及其一众家眷的事宜,但从慕王安排。” 聂沛涵见臣暄又换上了公事化的套路,也收起了面上失意,礼道:“太子慢走。” 臣暄再次朝聂沛涵拱手告辞,并未过多寒暄。他忍着没有询问宋宇的来因,待层层下了惠江堰阁楼,坐上返回驿馆的车辇,语中才显出几分急迫:“何事?” 宋宇面上颇有些为难:“姑娘执意今日赶来,属下阻止不住。结果刚到驿馆歇了脚,丁益飞便差人来邀,姑娘应了……此刻已由侍卫丫鬟护着去了。” 臣暄闻言暗道鸾夙行事莽撞,十分孩子气,立时便欲追过去寻她。可一想起鸾夙仍在与他置气,也只得打消这主意,唯恐他追去会遭她抗拒,适得其反。再想到方才聂沛涵已当面认输,丁益飞又是鸾夙的师叔,心中便笃定她不会涉险,不禁也安下心来,再问宋宇:“丁益飞约在何处?” “惠江堰西头的束兵营。” 在束兵营?臣暄又觉踏实了几分。束兵营是训练新兵之地,平日没有训务时便闲置着,说来应在丁益飞掌控之中。不过若说这地方有哪里不合臣暄的心意,便是聂沛涵从惠江堰阁楼回到下榻之处时,会路经此地。 聂沛涵是否会情不自禁去见她?臣暄有些把握不住。不过以他对鸾夙的了解,即便她还生着气,也不会再动摇了,毕竟他们已有过肌肤之亲。 他发觉自己从未如此想念鸾夙,即便从前在前线相隔万里,也没有眼下这般相思入骨。不禁就暗下决定待她从束兵营回来,一定使尽所有法子逗她一笑。如此一想,臣暄更为释怀了几分,遂对宋宇笑道:“走!回驿馆……” 第87章:孤独之路 臣暄走后,聂沛涵又在阁楼上伫立良久。好似面对这滔滔江水独自凭栏,他便可抹去些许心中的懊悔与苦涩。 原以为当初在镜山上的那一幕,已使他幡然醒悟到自己的错误,可时隔二十一个月,臣暄的那句“九日之前”又令他摔得惨痛。他明明已然掏心以待,却发觉自己从不曾真正了解心上的那个清丽身影。 她是谁,她经历过什么,她作何想法……其实他对她一无所知。 一步错,步步错。 祈城是鸾夙与聂沛涵的不祥之地,她给他的两次沉痛打击,皆在此处。他恐怕余生只要来到这里,便会想起鸾夙,想起她带给他的痛楚。 聂沛涵默默下了阁楼,心中决定尽快了结交接周会波之事,好早日离开这一片伤心之地。 ***** 回住处的路上,聂沛涵坐在车辇内,才听岑江低低禀道:“丁将军已邀了鸾夙姑娘见面,约在惠江堰西头的束兵营。” 在束兵营吗?聂沛涵不禁心中微动。丁益飞选择这个地方碰面,分明是大有深意。聂沛涵不知自己当初为何会答应丁益飞的请求,写信给臣暄相邀鸾夙。或许只是他自己想要见她一面,而丁益飞恰好给了他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本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却没想到臣暄当真同意了,且还亲自陪着鸾夙前来。聂沛涵心中知晓,若不是为着鸾夙,臣暄身为北宣太子,大可不必亲自押解周会波来走这一趟。 也许臣暄的确比他爱得深,至少比他够尊重,够信任。 只是方才见过臣暄之后,他有些迷失于写那封信的意义。他写信相邀鸾夙做什么?她来了又能如何?事到如今,他们见与不见都无法改变彼此越走越远的即成事实。 鸾夙曾对他隐瞒一切,决绝地离他而去,如今又即将成为北宣太子妃……即便他忍不住见了她,也不过是在饮鸩止渴。聂沛涵看着自己受伤的右手,淡淡询问车辇外的岑江:“车上可有伤药?” 岑江立时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隔着车帘诚惶诚恐道:“卑职一时不察,未瞧见殿下受伤,万望殿下恕罪。” 聂沛涵掀开车帘接过伤药,冲着岑江摆了摆手,没有做声。 岑江见状,又迟疑问道:“殿下……若是到了束兵营门前,可要停车?” 聂沛涵解开包扎的伤处,自顾自上着药,良久没有开口说话。久得岑江以为他没有听到这句话时,车辇内才传出了聂沛涵的淡淡话语:“不必了。” 而此时,离束兵营不过仅有三四里路程了。 岑江叹了口气,他主子的苦闷,他比谁都清楚。可主子既然发了话,他也只得听从,心中却不禁为主子感到惋惜。只是这黯然之意没过多久,便被突如其来的一件事所打断。 他们前方的路上,堵着一辆马车,将本就不宽的道路硬生生堵上一半。虽说如今已是酉时,家家户户正值晚饭,可街上却还是有不少行人。如此一来,大家都被耽搁了。 聂沛涵亦感到车辇停了下来,不禁蹙眉命道:“岑江,去看看前方发生何事。” 岑江领命称是,片刻之后又快步返回,语中带了些许兴奋之意:“殿下!有辆马车坏在路上了,是北宣的马车!车里是鸾夙姑娘!” 聂沛涵闻言眉头微蹙,尚未开口询问,但听岑江又补充道:“北宣太子并不在车中。” 是她独自来见丁益飞吗?聂沛涵心中怦然一动,到底还是忍不住这相思苦闷,唯恐错过这一面,彼此再见便是奢望。他不禁暗自将双手紧握成拳,在心中告诫自己,只这一次,就见她这一次。这次过后,她便是北宣的太子妃,而他,也将与她彻底划清界限。 “此离束兵营尚有一段路程,去请鸾夙姑娘过来吧。”聂沛涵语中是期待与忐忑,沉吟须臾又道:“她若不愿,便说本王将马车让给她。” 岑江飞快地去传了话。 片刻之后,车辇的帘帐重新被掀开,鸾夙沉静地上了车,后头还跟着一个丫鬟。她嘴角挂着矜持的微笑,好似对她施以援手的不过是个陌生路人:“有劳殿下载我们一程。” 聂沛涵定定望着她。二十一个月了,他们已分别这么久。多少次午夜梦回,他曾见到她,可醒来却是无限的怅然与失望。如若他记得不错,她该十九了,看着是比从前褪去了几分稚气,更添几分妍丽与娉婷,大约也是尝过人事的缘故。 可笑他从前怎会以为她并非完璧,如今这浓而不烈的成熟与妩媚,才是叫嚣着告诉他血淋淋的事实—— 这一次,她真正成了旁人的女人。 他其实有很多话要对她说,来祈城的路上也打好了腹稿,预备一一言说、质问。可如今……说与不说、问与不问已没有区别。 聂沛涵格外珍惜与她同乘的这短暂时光,不想都浪费在无谓的问题与争执之上。许是自己的目光太过贪恋与热切,他看到她稍稍低头垂眸,好似想要避开他。 聂沛涵心中一软,遂又强迫自己镇定起来,佯作淡然地客套着:“我还是习惯唤你‘鸾夙’。” 鸾夙又是浅浅一笑:“殿下没唤错,我本就是鸾夙。”她并不想提起伤感情的话题,可既然偶遇上了聂沛涵,她还是忍不住想问一问:“小江儿她……” 聂沛涵感到自己已喘不过气来,窒息之感越发浓重:“她很好。”他只能给她这三个字。 鸾夙这才点了点头,一时又找不到新的话题,唯有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聂沛涵却想再多听一听她的声音:“足伤好了吗?” 鸾夙面上一怔,随即有些尴尬地回话:“不耽误走路了……多谢殿下的伤药。”她没有提及宋宇带回来的透骨钉。 “丁将军并无恶意,”聂沛涵明知鸾夙不会生丁益飞的气,却还是想要对她解释,“即便不上药,再过几日也会自行消肿的。” 鸾夙的长睫微微闪动,映在她面颊上有些细小的阴影:“我知道丁师叔不是针对我。” 聂沛涵在心中叹了口气。鸾夙与臣暄置气,他知道一些,幸灾乐祸的同时,却又怕她难过,遂违心地劝慰:“黄金梧此人心术不正,你不必为此放在心上。” “连殿下也知道了?”鸾夙面上是自嘲的笑意:“我省得分寸。” 此话甫毕,马车也渐渐停了下来。岑江的话语便从外头传了进来:“殿下,束兵营已到。” 时间竟然过得这样快。聂沛涵只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可世事并没有遂了他的意愿。他看到鸾夙迫不及待地下车,避他犹如洪水野兽。他不禁漾起一丝苦笑,亦随之徐徐下车。 鸾夙整了整衣衫裙裾,抬首对聂沛涵笑道:“多谢殿下。”言罢目光忽然落在了他的右手之上,面上划过一丝关切:“殿下受伤了?”方才马车内烛光晦暗,她没瞧见他的手伤,眼下却看得分明。 聂沛涵亦淡淡瞟了一眼自己的右手:“不碍事,皮肉之伤。” 鸾夙眼中氤氲着雾气,正欲说几句体贴话语,却蓦然发觉如今两人的身份有多么尴尬。她有些后悔上了聂沛涵的马车,原本想要落落大方见他一面,可她的修为到底不够,始终做不到“人生如戏”。 她唯有客套地说出五个字:“殿下多保重。” 聂沛涵轻微颔首示意:“这马车和车夫留给你,路上小心。” 鸾夙有些意外,立刻拒道:“多谢殿下费心,我方才已遣人去驿馆套车。” 聂沛涵闻言语中微黯:“难道我们已生疏至此了?”这句话说出来,他已立刻感到自己的失态。明明是想要克制住的,明明想在她面前装作若无其事,可面对她的生疏,他只会一味怀念起她从前的冷嘲热讽、伶牙俐齿。他忍受不住。 鸾夙终于敢抬眸去看聂沛涵。黑色的蟒袍玉带,明灭的阑珊灯火,都衬得这一张邪魅容颜更显绝世。近两载未见,他好像多了几分圆润性情,不似从前那般阴鸷狠戾、行事诡谲。她看着他那双黑曜石般的双眸,分明在其中看到了灼痛,她也灼痛,只是她虽演技不好,但比起他到底略胜一筹。 鸾夙犹豫地反问:“殿下将车给了我,您又如何回去呢?” 聂沛涵双手负立,回笑道:“此离我的住处不远,徒步即到。”实际上他是不愿再坐上那辆车,那辆充满她特有香味的车。他怕自己会发狂。 鸾夙果然没有再拒绝,施施然俯身行了一礼:“既然如此,多谢慕王殿下。” 她竟已对他客气至斯!聂沛涵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唯有噙笑地摆了摆手,率着岑江等一众侍卫无言离去。他知道他应当有些风度,按照待客之礼先目送她进束兵营,但他做不到。 他要将她抛诸脑后,他要让她先看到他的背影。 鸾夙看着聂沛涵走到二十步开外都没有再回头,这才对束兵营的守卫叹道:“鸾夙求见丁将军,劳驾代为通传。” 那守卫闻言却十分恭敬回道:“丁将军已吩咐下来,若是鸾夙姑娘来此,不必通传。”言罢做了一个相请的手势,又道:“姑娘请随我来。” 鸾夙略微颔首致意,又示意丫鬟、车夫在外相侯,便随着那守卫进入营内…… 聂沛涵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倏然就停下了脚步。他发现自己不见鸾夙还好,一见到她,便抵不过这相思之苦、情爱之鸩。 臣暄怎能如此怠慢她!为了区区一个药师与她置气数日!送她来见丁益飞,自己不陪着,还教她的马车坏在半路之上!聂沛涵只觉得心疼。 他脑海中忽然掠过一个危险的念头,且这念头一旦生出,便在刹那间疯狂滋长。聂沛涵坚定地告诉自己,如若此时此刻,鸾夙仍在原地看他,他会不顾一切将她掳走,将她狠狠揉进他的怀中。无论她如何挣扎,无论北宣如何震怒,他都不会放手;无论付出何等代价,他都心甘情愿。 他一直是个赌徒,且每一次下注都是风险巨大。这一次他仍想孤注一掷,便不自觉地回首望去。可不远处的灯火之下,哪里还有那个清丽窈窕的身影?唯有他的马车和他留下照看的随从仍恭谨地立在营外。 聂沛涵自嘲地笑笑,这样也好,他又多了一条说服自己死心的理由。如此便可转身继续他的孤独之路。 所幸他已孤独了二十三年,早已习以为常。而那浅嗔淡怒的玲珑身姿,注定是他半路上的一处明媚风景,待歇息过后,唯有挥手告别。 从此以后,他已吃了教训,路上再不会驻足停歇,更不会踌躇回首。 纵然不甘,他也会逼着自己一往无前。 第88章:掳劫风波(一) 南熙,祈城,惠江堰束兵大营。 鸾夙在守卫的引导下进了营内,一眼便瞧见丁益飞正背对营帐,负手而立,好似在认真地研究着行军图。 “将军,鸾夙姑娘带到。”守卫通禀一句,便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丁益飞立时回首看向鸾夙,正欲开口,鸾夙已先一步盈盈一拜:“侄女凌芸,见过师叔。” 只这一句,已几乎让丁益飞老泪纵横。他面上有无限感慨,连忙虚扶鸾夙一把,深深叹道:“芸儿,是师叔错了。” 鸾夙自然知晓他所指何事,却只是淡淡一笑:“师叔说什么?侄女听不懂。” “脚伤如何了?”丁益飞面上愧意渐深:“师叔并非针对你……是不忍瞧见你与慕王的一桩姻缘就此……”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小心翼翼地看着鸾夙。见她没有半分反应,不禁又是心中一叹。 鸾夙不欲追究丁益飞指使黄金梧的用意,也不想再提起聂沛涵,便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说到底,其实是侄女有错在先,不该隐瞒自己的身份……还望师叔不要见怪。” “不怪你……”丁益飞一生戎马,从不改色,如今面对这个侄女,却是愧疚万分:“怪我察人不清,从前还对你多有龃龉。” “其实侄女很感动,”鸾夙真心实意地解释,“师叔当时将小江儿错认是我,待她这样亲厚,便也是待我亲厚。如果我处在师叔的位置,也不会将她照拂得更好了。”她浑不在意地又笑了笑:“说到底小江儿家破人亡也是受我的牵连……我与她情同姐妹,师叔待她好,便是想着我了。” 丁益飞闻言更添了几分感慨:“若不是我识错了人,你与殿下何至如斯……若是彼此无意也就罢了,可明明有过青梅竹马的情分,后来他也对你……”说到此处,丁益飞已是有些哽咽:“殿下生性冷情,独来独行,好容易动这一次情,却是被我生生阻断了……我对不住殿下,更对不起你父亲。” 鸾夙觉得鼻尖微酸,却又强忍着安慰这位久经沙场、名满天下的飞将军:“师叔言重了,此事与您无关,是侄女与慕王殿下没有缘分……再者如今北宣太子待我很好。” 丁益飞这才稍稍敛去愁苦之意,细细打量鸾夙的面容,好似欲探究她话中真伪。半晌,又低低问道:“他可愿意给你名分?” 鸾夙嫣然一笑,将臣暄为凌府奔走翻案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又道:“待此行结束返回黎都……侄女便会择日入宫。” 丁益飞面上终是有了安慰之意,然那安慰之意尚未久留,渐渐又被忧虑所取代:“这可如何是好,两年前慕王进京州求娶江卿华时,曾向圣上提及是为了报恩,已言明她的真实身份是凌芸。日后你若再以凌芸的身份做了北宣太子妃,江卿华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说到最后,丁益飞已是忧色渐浓:“只怕还要连累慕王也犯下不察之罪,失了圣上的青睐。” 这倒是个棘手问题,鸾夙以前从未想过。但无论是江卿华亦或是聂沛涵,她都不愿意看到他们有任何闪失。 “其实臣暄是个有福气的,他是家中独子,受尽中天帝宠爱,虽是赤手空拳打下的江山,却是原歧昏庸无道。臣暄父子手握军权,占尽天时地利,响者云集……” 丁益飞兀自分析着:“慕王却不然,他自幼母妃早逝,长于宫廷看遍勾心斗角,一群兄弟也虎视眈眈。偏生圣上一直不说立储之事,惹得朝内为此争执不堪。殿下若想坐上那位置,只得凭借自身努力,步步筹谋,甚是艰难……” 鸾夙将这话听在耳中,忽然想起了从前凌未叔叔所言。他曾说臣暄父子敢于推翻苛政,另立新朝,乃是真正的逐鹿之人;而聂沛涵只会窝里斗,不是真王者。可今日再听丁益飞如此一说,鸾夙也有些分不清了。 究竟是另立新朝更为艰难?还是争储夺嫡更为辛苦?只怕个中滋味,唯有臣暄和聂沛涵才能体会,旁人纵然说得再多,也是带着立场而言,有失偏颇。 不过是这分神之际,丁益飞又说了好些话,待鸾夙回过神来,只见他面上带着几分期许,压低声音道:“若有龙脉为借口,想来圣上会对慕王殿下另眼相看。即便寻不到龙脉,有些蛛丝马迹能讨得欢心也是好的……” 只这一句,已令鸾夙心底渐沉。她原还想着,方才与聂沛涵共乘一车,他以礼相待转了性子,却不想还是觊觎龙脉,自己没脸再相问,便遣了她的师叔打着亲情的幌子来探听。 鸾夙沉沉抬起眼皮,看着丁益飞闪烁的眼神。他话中之意很明显,聂沛涵并不是非要得到龙脉,只是想弄出一些蛛丝马迹来,好以此在他父皇统盛帝面前邀功。可鸾夙知道聂沛涵手段非凡,恐怕只要给他蛛丝马迹,他便会寻出更多的线索;即便寻不到,只要有那一点甜头,鸾夙相信以聂沛涵的能力,也足够在统盛帝面前虚虚实实地拔得一筹了。 她心中有自己的计较,莫说她如今已对臣暄相许,即便没有拿定自己的心意,她也不会轻易偏向他们任何一方。当日聂沛涵追着她去镜山时,便问过她为何与江卿华足上都有一副刺青。如今他又知晓了臣暄找黄金梧为她洗掉刺青,以聂沛涵的聪明才智,又怎会猜不到其中关窍? 可如今聂沛涵既知道了江卿华那半幅地图,却还要差丁益飞来打听另外半幅,可见岂不是太过贪心? 如若她今日刻意回避龙脉的问题,只怕聂沛涵和丁益飞还是不会死心。鸾夙索性一口回绝:“龙脉一直为墨门所有,侄女知道的并不多。再者我如今已是北宣太子的人,即便有龙脉的消息,必也会告知他,又岂能胳膊肘向外拐,越过北宣告诉南熙?” 鸾夙轻轻叹了口气,目中带着几分真诚:“师叔若怜惜侄女,这个问题以后不要再问了。否则我夹在中间,何其为难?” 丁益飞闻言果然住了口,良久才深深喟叹:“若不是殿下大婚那日我帮着你逃出去,你二人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他蹙起双眉:“师叔我还有最后一问。倘若没有江卿华,你与慕王……可还有一丝可能?” 鸾夙只觉眼底发热,再想起方才两人共乘一车时的疏离,不禁慨叹道:“且让侄女与慕王存着些美好回忆吧。如此相识一场,便已足够。” 此言甫毕,营帐外却忽然响起嘈杂之声,亦打断了叔侄两人的怅然思绪。 丁益飞眉头微蹙看向门外,口中却对鸾夙道:“不知可是慕王殿下来了,你坐着别动,我出去看看。” 鸾夙并没有紧张或是担心的感觉,便懵懵懂懂应了一声。他目送丁益飞出门,又兀自坐了片刻功夫,忽然听到屋内有些动静,好似是进了陌生人。鸾夙正欲回首细看,脖颈却随即传来一阵生疼,她立时眼前一晕,趴在案上不省人事…… ***** 半个时辰后,北宣驿馆。 “殿下!方才束兵营派人前来传话,鸾夙姑娘被人掳走了!”宋宇语带焦虑,顾不得礼数,急忙上前禀道。 “掳走?”臣暄立时想起了聂沛涵。试问这天下能有谁如此大胆,敢于慕王眼皮子底下在祈城撒野?何况掳劫鸾夙这种手段,他从前也不是没做过。只是臣暄没想到方才聂沛涵刚在惠江堰楼阁认过输,眼下却又出尔反尔。 臣暄心中隐有怒火,面上也沉着脸色:“去束兵营。” 臣暄没有乘车,骑了快马飞奔而至。路上他已计划好如何去逼迫聂沛涵交人,只是他没想到,待抵达束兵营时,聂沛涵已然在此,并未回避。 臣暄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在聂沛涵面上同样看到了肃色与忧虑。难道事情与聂沛涵无关? “丁将军被人偷袭,受了伤。束兵营死了几个守卫。”聂沛涵看着案几上还沾有鸾夙口脂的茶杯,对臣暄笃定道:“来人是冲着鸾夙……” 可到底会是谁下的手?是北宣?还是南熙?是他们各自的父亲?还是各自的政敌? 臣暄与聂沛涵谁都说不准。 就在此时,外头又响起了通报声。宋宇与岑江几乎是同时入内,又是异口同声禀道:“周会波逃了。” 臣暄与聂沛涵面面相觑。 他们两人,一个与鸾夙冷战数日,一个与鸾夙形同陌路,都松懈了防备。臣暄以为除非聂沛涵监守自盗,否则在祈城境内无人敢动鸾夙;而聂沛涵以为臣暄既然敢带鸾夙前来,必定做了最妥善的安排能护她周全。 他们都失算了,才会被周会波有机可乘。 千防万防,原来是他! 聂沛涵最先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对岑江命道:“传令下去,即刻封锁城门,全城搜捕周会波!” 岑江闻言微有踟蹰:“祈城并非亲王封邑,咱们无权调兵。” 聂沛涵沉着脸色从怀中摸出一块令牌,挥手撂给岑江:“交给守城将军,即刻办理。父皇怪罪下来,本王一力承担!” 第89章:掳劫风波(二) 与此同时,臣暄亦是大为恼火,兼且悔恨、担忧。眼下北宣诸人虽到了祈城,可周会波并未正式移交南熙,如此一来,便算是北宣弄丢的人。面子问题是小,只怕周会波阴险狡诈,不仅对鸾夙性命相挟,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计谋。何况他擒了鸾夙,便是擒了北宣未来的太子妃。 于公于私,此次都是北宣的责任。 臣暄随之质问宋宇:“周会波如何逃的?” “有人劫囚,但只救了他与周建岭。”宋宇回道:“咱们伤亡惨重……” 臣暄蹙眉叹道:“怪我疏忽大意了。” 聂沛涵语气冷漠:“当以鸾夙性命为重。” 臣暄闻言沉吟片刻,问道:“慕王以为周会波擒了夙夙,可是意图龙脉?” “周会波身份特殊,既是南熙叛臣,又在北熙弄权多年……”聂沛涵微一沉吟,给出了不确定的答案:“有两种可能,一是他知晓了鸾夙的真实身份,意在龙脉;二是他知晓了你我与鸾夙的情分,意在天下。” 聂沛涵话中之意很明确,周会波与两国皆有牵扯,此举究竟是为了威胁北宣亦或南熙,还是两说。 “就目前而言,大约是图谋北宣。毕竟夙夙公然已是我的人了。”臣暄语中带有三分笃定。 聂沛涵立时心中一痛,想起方才与他共乘一车的那张清妍容颜,脱口便道:“南熙不会坐视不理。” 这是为了鸾夙吗?臣暄在心底叹道。毕竟周会波是在北宣手上丢的,南熙大可袖手旁观,如今聂沛涵既然说出这句话,必定还是紧张鸾夙。 这样更好。如若聂沛涵愿意假以干涉,则无论周会波逃往北宣还是南熙,皆在他们二人掌控之中。臣暄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周会波是往南逃了。试想他刚从北宣逃出,又岂会轻易回去?更何况如今他是从南熙境内逃走,若要北上,必定通过两国边界,须持通关牒文。这举动太过冒险,以周会波的狡猾断不会如此。 “慕王以为周会波会去哪里?我以为他刚从北宣逃出,不会再自投罗网。”臣暄试图道明自己的想法,他需要聂沛涵协助他搜捕南熙。 “太子不必多言,你北上搜捕,南熙境内我来寻人。”聂沛涵毫不掩饰恼怒与讽刺:“眼下鸾夙的性命要紧,太子无须拐弯抹角。” 臣暄面色不改,好似没听出他话中的恶狠狠嘲讽:“丁将军是墨门出身,可曾教过慕王追踪之法?” 聂沛涵看了臣暄一眼,并未回话,而是反问:“我日前交给你那侍卫的透骨钉,你可有转交鸾夙?” 臣暄点头。 聂沛涵心中稍安:“既然如此,待到搜城结果出来,便分头行事吧。” 臣暄已听出几分端倪:“慕王在透骨钉上做了手脚?” 聂沛涵这才浮出一丝冷笑:“这是本王的习惯。” 臣暄有些恼,他没想到聂沛涵会故技重施,又在鸾夙的随身物件上做了追踪手脚。可他也知晓眼下不是喝醋的时候,而且还须得倚仗此法救出鸾夙,唯有道:“我若是周会波,便会兵分两路。如若鸾夙是被擒北上,只怕慕王鞭长莫及。” 言下之意,是希望聂沛涵将追踪之法传授与他。 聂沛涵又岂会听不出,却冷冷拒道:“太子只管用你的法子追捕,若本王猜得不错,周会波北上是幌子,他必定带着鸾夙南下。” 臣暄一时大为光火。这追踪之法是墨门独有,若非郇明已死,他也绝不至于无计可施。可聂沛涵既然话已出口,他也不会再继续相求:“还望慕王记着今日这番话,来日将夙夙完璧归还。” “完璧归还?”聂沛涵心中勃然而怒,冷笑出声:“太子如此怠慢她,难道以为本王寻了人,还会再拱手相送?” 臣暄闻言脸色大变:“慕王忘了方才在惠江堰阁楼上的话?” “此一时,彼一时。”聂沛涵毫不示弱看向臣暄:“太子连给她套的车都能坏在半路,又教她无故被人劫走……”他双手负立,语中多出强势之意:“记得前次太子来烟岚城时,本王曾说过一句话——‘既然太子无暇惜花,本王只好代劳’。” 臣暄怎会忘记?前次他带着聂沛鸿一只耳朵前往烟岚城拜访聂沛涵时,对方的确这样说过。可他以为聂沛涵不该是这样的人:“慕王出尔反尔?只怕夙夙的心早不在你身上。” “如若本王救了她,又当两说。” 臣暄终于有些心慌,如今他与鸾夙正值冷战,又不慎教她被人劫走,鸾夙心中必定恼他。倘若聂沛涵当真英雄救美……臣暄越想越是不安:“慕王想要趁虚而入?” “趁虚而入?若说用起这法子,太子堪称本王的老师。”聂沛涵语中尽是讽刺,又不假思索脱口威胁:“是要她活命?还是要她无论生死忠贞于你?太子自己选吧。” 不可否认,这话刺中了臣暄的要害,他不敢以鸾夙的性命来赌。如今周会波是在南熙的地盘上逃走,聂沛涵又掌握着追踪之法,只怕赢面更大一些…… 聂沛涵见臣暄踌躇不决,又火上浇油道:“本王从前一心待她,不求回报,却被太子‘后来居上’。如今本王想通了,既然太子能为美人无所不用其极,可见感情一事须得使些手段。”他眸光中透露三分阴鸷,面上却带着诡异的笑意:“本王得不到,那便让她香消玉殒吧。” 这才是聂沛涵性格中的真正一面。 狠戾、阴鸷、多疑、手段毒辣……皆是世人赠给聂沛涵的评价。他不过是为了鸾夙才暂时收起这些阴暗面,表露出几分深情与风度。这令臣暄几乎要忘了,原本的南熙慕王是何等模样。 他们都是双面人。正如臣暄只对鸾夙宽和温柔一般,聂沛涵亦是如此。可当聂沛涵爱而不得之时,那些性格中的阴暗面便会纷纷奔涌出来。 臣暄在心中谨慎斟酌,这的确像是聂沛涵的行事。如若自己得不到,宁愿毁掉或是两败俱伤,也不给对手留一丝机会。即便他知晓聂沛涵如今是在逼迫他割爱,届时未必就能忍心看鸾夙殒命,可臣暄不敢赌,不敢拿鸾夙的性命来赌。 聂沛涵这样的人,从前是怎样一个人,眼下臣暄不仅回忆起来,且印象更加深刻。 “慕王当知晓我的答案。我要夙夙活着。”臣暄一字一顿,说得艰难,好似这话已不是从他口中说出。 “十年风水轮流转。”聂沛涵嘴角笑意未改:“两个时辰前,世子还占尽上风,此刻到底是本王反败为胜。” 臣暄想要反驳说“来日方长,鹿死谁手尚不可知”,但又怕激怒聂沛涵,唯有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强忍着心痛换上一句:“只要夙夙能平安脱险。” “怪只怪太子行事不留后路,得了鸾夙不说,还将漕帮强行收归。”聂沛涵终于将这憋屈之意脱口道出:“本王在漕帮经营多年,被太子一举攻破。太子总得让本王出了这口气。” 关于漕帮之事,臣暄无话可说。他原本以为漕帮是聂沛涵的暗中势力,见不得光,才敢将其一窝端,也是笃定南熙皇室并不知情,让聂沛涵吃个闷亏。只是没想到,他心急着给聂沛涵立下马威,竟如此之快便被反击回来。 而且是割去他心头所爱。 可见做人还是要留有三分余地。只是他知道得太迟了。 如今臣暄只盼着鸾夙心性坚定,不会动摇,毕竟他们已有过肌肤之亲。可他自己也知道,肌肤之亲是不可靠的,倘若聂沛涵自己不介意,再加上鸾夙对其念念不忘,两人旧火重燃,大有可能。何况以聂沛涵话中之意看,也许会用强。 可若不倚仗聂沛涵,北宣新朝初立,在南熙没有根基,周会波逃到南熙,他始终没有办法。他只能拼一拼,寄希望于周会波逃回北宣,而他能有幸在聂沛涵之前寻回鸾夙。 虽然这个可能微乎其微。 此时此刻,臣暄只觉心中被剜得空荡荡的,而从前那本是温热的地方,从此只将是麻木,是冰冷。疼得太过,他已不觉得疼。可作为北宣太子,作为一国储君,他只能忍耐到底。事到如今,他已选无可选,别无选择。 话到此处,两位王者业已达成共识,屋内一时又沉默起来。臣暄拿起案上沾有鸾夙口脂的杯子,有些失神地问道:“丁将军伤势如何?” “剑入左胸。好在他的心房异于常人,长在右侧,如今倒没有性命之忧。”聂沛涵也敛去阴鸷与威胁,如常回道。 这个话题,已能让他们各自云淡风轻,好似方才那番争风吃醋与威胁报复从未发生过。 臣暄并没有再说话,两人都等着全城搜捕的结果。如若今晚在祈城内搜不到人,那便只能如方才商量的法子,一北上,一南下了。 明明猜测周会波必定南下,可臣暄就是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手去英雄救美。这样的无力感,令他几欲发狂。 正当臣暄快要控制不住时,岑江再次出现,唤回了他的清明神志。岑江是来回禀全城搜捕周会波的结果,当然并不如人意,这也在两人意料之中。 “事不宜迟,太子还是快些回北宣为好,万一周会波当真北上,太子尚且有些赢面。”聂沛涵已没有一丝急迫神色,反而笑意盎然。只是那笑中带着几分自恃的深意,在烛火映照之下更衬出他雌雄莫辩的阴柔邪魅。 臣暄唯有冷笑以对,无言拱手告辞。 “太子且慢,”就在臣暄迈出营帐的一瞬间,聂沛涵又唤住了他,“如若周会波当真北上,被太子再次擒获,烦请将他就地处决了吧。” “慕王不要活口了?”臣暄想起从前聂沛涵一再要求留下周会波一口气。 “他既动了鸾夙,不必再留。”聂沛涵的话语之中满是杀意。 “慕王是真的喜欢夙夙。”臣暄再次重复这句话。当初聂沛涵想要留下周会波的性命,一则是为了报儿时被掳劫之仇,二则便是为了龙脉。可如今他却因为鸾夙被擒而恼羞成怒,欲将周会波斩立决…… 臣暄不知聂沛涵是否意识到,此时此刻,鸾夙在他心中的地位,已胜过了权势地位。 臣暄自问能反败为胜赢得鸾夙芳心,不过是凭借他看轻龙脉,不爱名利爱美人。他无法想象,如若聂沛涵当真愿意为了鸾夙而舍弃龙脉,她是否会被这番举动所打动?自己又是否能凭借来日方长,再重新夺回她的心? 倘若这一次聂沛涵比他先寻到鸾夙…… 再想下去,臣暄又感到心中一阵生疼。可叹他与她的最后一面,仍是在冷战之中。如若此后当真要拱手割爱,则她对他的印象,便会永久地停留在伪善、狠辣、冷酷无情。臣暄不愿意让鸾夙记着这样的自己。 倘能重来一次,他还是会杀掉黄金梧,但他会立刻请求她的原谅,由她冷嘲热讽耍性子,而不是自恃得到了她,便妄图改变她的性情,去胜任什么北宣太子妃。 遗憾的是,这世上并无后悔药。 臣暄的双手不禁在袖中紧握成拳。他没有再与聂沛涵说话,身形笔挺地想要掩饰自己的失意,径直出了束兵营…… 第90章:掳劫风波(三) 鸾夙醒来之时,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辆颠簸的马车之中。手口被缚,颈后生疼,显然是被人掳劫。 而掳劫她的人,此刻正与她共乘一车,端坐在她对侧。 “醒了?”五十岁上下的男子看了鸾夙一眼,眸中精光毕现。 鸾夙想要说话,然口中那腥臭的抹布却令她隐隐作呕。男子知她所想,抬手将抹布从她口中取下,笑道:“你想问什么便问吧。”言罢又看了一眼车窗,威胁道:“老夫奉劝你最好不要呼救,否则只怕一命呜呼。” 鸾夙连忙大口喘气:“你是谁?” “我是谁?”男子冷哼一声,只是道:“你不认得老夫,大约会认得犬子。” 此话甫毕,马车帘帐已被掀开,一个颇为眼熟的年轻男子面孔已探入车内,看向鸾夙笑道:“姑娘,好久不见。” 鸾夙过往恩客无数,看了这年轻男子数眼,才辨识出来,忍不住惊呼出声:“你是……周建岭!” 年轻男子正是北熙国舅周会波的小儿子——周建岭。与此同时,鸾夙也猜出了车里这年长男子的身份,必定是周会波无疑。她不禁心中大惊,没想到这父子二人竟能从臣暄和聂沛涵的眼皮子底下逃跑,且还将自己掳走。 鸾夙越想越觉周会波父子是个人物,不禁再看了一眼周建岭。 她记得三年前在黎都初识此人时,他还是个油头粉面的狠戾少年,面上满是吊儿郎当。没想到三年不见,周建岭已变得如此沉稳,气质大变。亦或者从前他那副样子,本就是装出来的? 这般想着,周建岭却已放下车帐继续赶车。而周会波则玩味地看向鸾夙:“鸾夙姑娘现下可能猜出老夫的身份?或者老夫是该唤你凌姑娘?” 听闻此言,鸾夙更觉心中一凉。周会波既然已知晓她的真实身份,恐怕不会轻易放过她。只不知如今他们是往何处去?是南下还是北上? 周会波见鸾夙并不说话,蹙着娥眉不知在想些什么,遂冷冷威胁道:“老夫劝凌姑娘切莫想着逃跑一事,否则我父子二人死不足惜,只可惜要姑娘来为咱们陪葬。” 鸾夙连忙收起思绪,面上假装几分惊恐:“国舅欲拿我如何?” 到底是个小姑娘,只知道害怕。周会波放松三分警惕,笑道:“凌小姐是臣暄与聂七的心上人,老夫要逃,自然要拿你开刀。怪只怪凌小姐来了祈城,否则也不会遭这个罪。” 鸾夙闻言心念一动。世人只道她与臣暄相好,如今又即将成为北宣太子妃,周会波又为何会说出那句“凌小姐是臣暄与聂七的心上人”来?不要说她与聂沛涵的事知晓的人不多,即便有外人知道了,也绝无可能传到周会波耳中。 如此一想唯有两个可能:一是她在镜山上揭露自己身份的事被当时郇明带去的手下泄露出去;二是周会波在南熙有内线,且这内线知之聂沛涵甚深。 鸾夙犹豫不决,认为两种情况皆有可能。 这样想着,她又觉得周会波实在老奸巨猾,不愧能从南熙叛逃,又在北熙混得风生水起当了国舅。就这份逃跑的手段,世人已无可比拟。鸾夙心中虽划过万般思绪,面上却仍显出惊恐之色,求饶道:“国舅放过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 “无妨,”周会波面上闪过一丝狠戾,“老夫自有法子教你什么都知道。” 鸾夙开始无比盼望臣暄来救她……纵然聂沛涵能来也是好的。 可他们究竟是要带着自己往哪儿去?鸾夙隐约感到日光顺着车窗照射进来,心中一动,不禁问道:“我睡了多久?眼下几时了?” 周会波眸中精光再闪:“凌小姐莫要耍花样。” 鸾夙连忙摇头:“我只是饿了。” 周会波便从身侧的包袱中掏出一个馒头,却不松开鸾夙被缚的双手,只掰下一块硬塞进她嘴里,冷冷回道:“眼下是辰时,马车已出了祈城,凌小姐死心吧!” 辰时?那便是说,如今日头尚在东边。鸾夙不动声色往车窗旁靠了靠,立刻觉得有不大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她感受着阳光射过来的方位,一瞬间便已判断出马车所行进的大略方向。 是往南! 这便是说,他们从祈城出来,一路南下,如今仍是在南熙境内! 鸾夙不知心中是悲是喜。悲的是臣暄大约鞭长莫及,喜的是她也许还能盼来聂沛涵。当然,前提是聂沛涵愿意为了她而劳师动众。 鸾夙一面嚼着周会波塞进她口中的小半块馒头,一面在心中暗暗分析。她与聂沛涵近两年未见,昨日在车上又是一番客套地敷衍,是以有些把握不准,聂沛涵是否肯念着旧情来救她。想着想着,便又劝慰自己道,即便聂沛涵坐视不理,臣暄也必定会给出条件作为交换,怂恿聂沛涵出手相救。 如此一想,又稍感安心。 鸾夙将馒头使劲咽进肚里,强忍着那干涩之意,此时却忽听周会波对她问道:“也该轮到老夫问问你了……龙脉地图如今在何处?” 果然是为了龙脉。鸾夙紧咬下唇:“我不知国舅在说些什么。” “啪”的一声脆响传来,鸾夙感到左颊上是一阵火辣辣的疼。周会波徐徐收回扇巴掌的右手,威胁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鸾夙只得改口:“地图不在我这里。” 周会波好似信了:“无妨,地图不在,你人在即可。龙脉究竟藏在何处?老夫不信你半分不知情。是在南熙还是北熙?” 鸾夙并不知晓龙脉的具体位置,她足踝上的半幅地图是山中具体的寻找路线,而藏有龙脉的那座山究竟在何处,则是在小江儿的足踝之上。 所幸她足踝上的地图已被洗掉了,否则只怕会左足不保!鸾夙下意识地想要将周会波引到臣暄的掌控之下,忙骗道:“在北熙!” 周会波将信将疑:“我如何能信你?” 如何能信她?鸾夙在脑中飞快寻找着答案,往日里的舌灿莲花仿佛都不管用了。她想了想,只得先编个理由道:“国舅试想,如若不是受命守护龙脉,我父亲又为何要去北熙为官?我母亲云氏乃是南熙大户出身,父亲若去了南熙,有云氏相助,仕途岂非更如虎添翼?” 周会波住口不言,似在斟酌她话中真伪。 鸾夙吃了方才的教训,只觉左颊仍旧生疼,便不敢再开口多说。 半晌,她又听周会波徐徐冷道:“原想早些动手,才将你那马车弄坏,谁想不巧聂七路过,倒是帮了你一把。” 原来她的马车坏在半路是有人故意为之!可她人已平安进入束兵营,又为何还是被擒?这更证实了鸾夙心中的第二种猜测:周会波在聂沛涵身边有内线! 只一转念的功夫,周会波已再道:“你也不要妄想聂七来救你,他跟着丁益飞学的那些法子,早被识破了。什么追踪之法在老夫这里全然无用……”他面上露出几分猥亵之意:“犬子一直仰慕凌小姐风采,老夫奉劝小姐乖乖听话,否则臣暄必定绿云罩顶……” 他凑近鸾夙,笑得越发狎亵:“亦是臣暄与聂七早已成了‘同靴兄弟’,也不多犬子一个?” “同靴兄弟”并非什么好听话,乃是坊间调侃与同一名女子媾和过的多名男子。鸾夙只觉大为恼怒,又怕周会波说到做到,当真令周建岭轻薄自己,唯有生生受下这句话,没有发作出来。 周会波见状又冷笑一声:“算你识趣。” 此后一直无话。待到晚间,周会波却不投栈,生了一堆火在野外休憩。周建岭值守上半夜,周会波值守下半夜,父子两人轮番在马车内歇息,而鸾夙则一直被迫缚在车内。 若是周建岭在外把守还好,一想到下半夜周会波将周建岭换进马车里歇息,鸾夙便觉心惊胆战,生怕他做出逾越之举。 “从前是奉了父亲之命刻意与臣暄相争,不想倒对你生出几分兴趣。”周建岭在车内笑得轻薄,抬手抚过鸾夙的左颊,叹道:“啧啧,也不知这滋味到底如何销魂,竟连聂七也迷上了。” 鸾夙闻言惊恐地睁大双眼,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周建岭将鸾夙口中的抹布取出:“我可不喜欢哑巴。”他浓重的呼吸低低附在她的耳边,一边伸手解她的衣襟,一边猥亵地笑道:“我喜欢叫得放浪的女人。” 鸾夙想要挣扎,可她双手双脚被束缚着,即便挣扎也是徒劳。眼看着周建岭已解开自己衣襟上的三颗纽扣,鸾夙再也忍不住斥道:“无耻!下流!” “骂得好。”周建岭笑得不以为意,手上动作也不停歇,正欲拨露她一半香肩,此时车帘却忽然被人掀开,一只强有力的手将周建岭从鸾夙身上拽了下来。 “混账东西!事到如今你还有这心思!”周会波一巴掌扇在幼子脸上,怒斥道:“吓一吓她也就罢了,你还当真不客气了!” 周会波瞟了一眼惊恐万分的鸾夙,拽着周建岭下了马车,那斥责的声音便从车外隐隐传入她的耳中: “你是能惹得起臣暄?还是惹得起聂七?趁早收起心思……” “色字头上一把刀,大事未成,倘若她羞愤自尽……” “你若当真想要她,待我们找到……让他做主……随你处置……” 找到什么?谁来做主?鸾夙立时打起精神,收起方才的惊恐与羞怕,生怕漏听外头周会波父子的对话。 然而话到此处,却也戛然而止了。 只见周会波面色无波地坐上马车,对鸾夙道:“方才犬子多有得罪,望凌小姐海涵。” 鸾夙本就余惊未定,此刻又故意夸张三分,佯作泫然欲泣:“还望国舅约束贵公子自重!” 周会波冷冷看了她一眼,阖上双目养起神来,而周建岭,是夜则未再出现在鸾夙眼前。 ***** 此后一连四天,周会波坚持不投客栈,不去酒家,每日只饮清水,吃馒头,露宿野外,且还须一夜之内更换多个地方,不敢在一处多作停留。 鸾夙却唯恐周建岭再生觊觎,只能拼命保全自己,祈祷上天垂怜。有这一个信念维系着,即便清水馒头再难下咽,她也强迫自己吃下,再将自己弄得窝囊无比,盼着能让周建岭嫌弃。 好在这样煎熬的日子并没有太长,她便看到了事情的转机: 鸾夙被掳劫的第八日,周会波父子特意避开聂沛涵的封邑房州,绕到曲州继续南下。他们不仅破天荒地住了客栈,且还逼迫她洗漱一番,换了男子衣衫。 当翌日清晨重新出发时,鸾夙终于看出了周会波此行的目的地——南熙国都,京州。 鸾夙无比庆幸自己从北宣带了一本《地域志》。若不是看过那本书,仅凭她只去过房州烟岚城的经历,又怎能将南熙的地形、地名都了若指掌? 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第91章:掳劫风波(四) 卷三,完 当周会波逼迫她换上男装时,鸾夙便暗自猜测,必定是南熙开始在各地严查过往行人了,倘若不梳洗换装,以她那一副憔悴模样,必定逃不过守城官兵的严查。 这是她逃跑的最好时机,只需在出入城门时略微表现出异样,他们便会被士兵留下盘问。可这也有风险,如若周会波恼羞成怒,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只怕她也难逃毒手。 要如何才能不动声色地露出破绽让官兵发现?鸾夙任由周会波在自己脸颊之上来回胡画,自己则在心中揣度着。 “凌小姐在想什么?”周会波见鸾夙许久不言,主动问道。 鸾夙感受着马车的颠簸之意,回过神来:“国舅以为呢?” 周会波收回画笔及其他物件,冷笑道:“凌小姐想必已然知晓,老夫从前曾在南熙为官。” “知道。”鸾夙言简意赅。 周会波再笑:“老夫能如愿从南熙叛出北熙,且还胁迫聂七做了人质,凌小姐可知为何一路无人识破?” “自然是国舅有勇有谋,手段高超。”鸾夙冷冷讽刺。 周会波也不生气,却是出乎意料地和颜悦色:“老夫凭得是改头换面的手艺,俗称‘易容’。”他面上露出三分得意:“这世间本无易容之法,不过是能在脸面上做些手脚罢了。老夫不敢说自己这手艺举世无双,然骗骗那些守城的将士,倒也足够。” 鸾夙的心渐渐沉了下去。难怪他要在她面上来回胡画,原来是要给她改头换面。 “此地已非房州地界,不在聂沛涵管辖之中,老夫劝凌小姐死了心,切莫垂死挣扎。若是听话些,我父子二人省心,小姐也能少吃些苦头。”周会波笑着劝道。 “国舅对我推心置腹,实在令人感入肺腑。”鸾夙面色不变。 周会波闻言冷哼一声:“老夫半生弄权,跟你一个女娃做什么口舌之争。如今聂七不惜先斩后奏,私自调兵在各城寻人,你若有这闲工夫,还是盼望统盛帝莫要降罪于他吧。” 聂沛涵……私自调兵……鸾夙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你说什么?” 周会波笑得越发奸雄,任鸾夙如何询问聂沛涵之事,都不再开口说话。 两人正僵持着,马车却渐渐缓下速度。但见周建岭半边身子从车外探进来,道:“爹,前头城门尽是官兵把守,出入皆要一一盘问。” “无妨,咱们早有准备。”周会波拽着鸾夙的手臂下了车,对着明处又看了一眼:“此刻即便臣暄在此,只怕也认不出你来。”说着又取出一颗药丸,强行扼住鸾夙的喉头,塞入她口中:“这药能使你噤声三个时辰,喉咙肿痛难忍。” 鸾夙被迫服下药丸,立时感到喉头一阵腥辣生疼,再想说话,嗓音已是嘶哑不堪。周会波这才满意地笑道:“如今看着真像个重病之人。”言罢挽起她的右臂,假作搀扶病人模样,朝城门走去。周建岭则牵了马车跟在后头。 聂沛涵当真是兴师动众在寻她!鸾夙放眼望去,只见城门处已排了半里长的队伍,皆在等候出城盘问,若是女子,还要细观面相。鸾夙不知自己到底被周会波改头换面到了何种程度,可他既然有这番把握,她也不再抱任何奢望。 鸾夙有些泄气,右臂上又传来一阵疼痛,那是周会波的无言警告。鸾夙只得任由他变相地挟持自己,徐徐前行等待着守城将士的盘问。 如今自己模样已变,口不能言,行动又受到挟制,只怕是插翅难逃了。 前头的人越来越少,身后等待的队伍也越来越长。直至三人离城门仅有百步开外时,鸾夙才意外发现守城士兵中有个颇为熟悉的身影—— 是聂沛涵从前的侍卫冯飞! 自冯飞对她酒后轻薄之后,聂沛涵便一怒之下将他贬往前线。此刻鸾夙已无暇细究冯飞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她只觉大喜过望,那感觉犹如绝处逢生。 可这强烈的希望过后,鸾夙又想起自己面容已变。那喉头的灼烫与肿痛已教她无法开口说话,如今还被周会波死死挟持,她要如何才能不懂声色地暗示冯飞? 鸾夙越想越觉万分紧张,手便不自觉地摸往腰间,欲寻找那一枚透骨钉。是的,如若冯飞曾对她有意,便一定能记得此物。犹记聂沛涵用透骨钉自伤的那日,还是冯飞将这枚透骨钉放在了她的枕下! 还好,透骨钉仍在。鸾夙施手想要将透骨钉从腰间取出,岂知这动作却被周会波看穿,但听他附在她耳边低低道:“你莫要做出什么把戏。”言罢已自行探入她腰间的暗袋里,将那枚透骨钉摸了出来。 “我还当你有什么法子,原来是枚透骨钉。”周会波看着手中之物,语中有三分轻慢:“你拿这玩意儿防身?它可杀不死人。” 原来周会波以为自己意图杀他或自杀。鸾夙倒是放下心来,伸出手掌欲索要此物。周会波盯着鸾夙看了半晌,才笑道:“不过是枚透骨钉,也没什么打紧的。”言罢便要将透骨钉丢弃。 鸾夙急急伸手阻止,周会波作势手劲一紧,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传来,鸾夙已觉得右臂生疼不堪。她猜测肘部是被折断了,眼中霎时疼得冒出泪来,再想张口呼喊,咽喉也越发疼痛难忍。 这种折磨,于她而言已算难受至极。 “不是折了,是脱臼。”周会波拉着鸾夙那只脱臼的右臂,笑着威胁:“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再敢使小动作,便教你四肢尽废。” 鸾夙强忍泪意,唯有顺从。 周会波见状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再看城门处,已快轮到他们三人接受盘查。鸾夙强忍臂痛重新寻找冯飞的身影,但见他穿着最普通的军服站在城门处,目光游离,面上没有半分肃色,相反还透露出几分懒散。 难道他不是为寻自己而来?莫非他只是巧合地服从调动来到此地? 鸾夙在心中思索着,却见周建岭已松开马车的套绳,将几锭银子放入那带头盘问的士兵手中,点头哈腰道:“我家大哥得了恶疾,特上京州求医,万望大人行个方便。”言罢还指了指她和周会波。 鸾夙冷眼旁观看着周建岭做戏,再瞧周会波也是一副哀痛模样。她则强忍着折臂之痛和嗓中喑哑,不甘地被周会波“搀扶”着。那盘问的士兵当众收下银子,目光在他们三人之间来回打量,最终看向鸾夙道:“看样子病的不轻,脸色骇人。” 周建岭佯作皱眉叹气。 鸾夙则一直看着不远处的冯飞,只盼他能发现自己的不妥之处。 “走吧!”士兵又翻了翻周建岭牵着的马车,摆手放行。 鸾夙见状大急,又无法开口说话,忙急中生智装作脚下踉跄,想要以此引起冯飞的注意。她只感到自己脱臼的右臂被周会波死死拽着,眼看便要跌倒在地,岂知周会波却忽然松开她的右臂,伸手“搀扶”在她肩上,暗中狠狠一捏,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便再次传遍她的周身。 “儿啊,你要撑着,京州遍地名医,定能治好你这恶疾。”周会波暗中折磨着鸾夙,口中还假作念念有词。 鸾夙却再难忍受肩上与臂上的骨裂之痛,眼中冯飞的身影也逐渐被泪水模糊。她不甘心,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晕过去,否则等待她的将会是更为惨痛的折磨。 她只得继续被周会波“搀扶”着往城门外走去。 “且慢!”当三人即将走出城门之时,冯飞终于发现了异样。他从一众守城将士中走出,随意地扫了鸾夙一眼,又看向周会波蜷曲的右手,冷冷询问:“手里拿的什么?” 周会波一怔,连忙摊开手掌:“没什么,马车上掉了一枚钉子。”言罢右手一扬,已将手中的透骨钉扔了出去,不知落在哪个角落。 冯飞看了一眼周会波空荡的右手,这才面无表情道:“走吧。” 周会波便当着冯飞的面将鸾夙扶上马车,自己亦随之入内,由周建岭驾车,顺顺当当出了城。 此时鸾夙已被肩伤和臂痛折磨得脸色发白,冷汗直流,她越想越觉得心凉,方才冯飞明明面无表情,应是没有察觉任何不妥。何况她与冯飞两年未见,只怕他早不记得那枚透骨钉了。 马车颠颠簸簸跑得极快,使她的肩胛和右臂越发生疼,而周会波并无半分为她接骨诊治之意,好似想看她继续饱受折磨。 鸾夙开始无比想念臣暄,想念起他与她的心意相通。她知道他如今定然万般焦急在寻找她的下落,她可以想象得出,那种束手无策之感必定令臣暄万分沮丧。 她记起了他们仍处于冷战之中。倘若时光倒流,一切重来,她可还会去怨怪他冷酷无情,草菅人命? 不,她不会。如今她终于切身地体会了这世事的险恶,也终于理解他为何非要杀黄金梧灭口。只是深谋远虑如臣暄,虽一心守护她,到底还是太过自负,才会一再吃了“黄雀在后”的亏。 前次令她被聂沛涵掳走,今次又使她被周会波掳走。但这一次她实在运气不佳,落在了弄权半生的佞臣手中,只怕下场是凶多吉少。 这样的担惊受怕与身心磨难,鸾夙从不曾经历。即便是她八岁那年阖府抄斩、收没妓籍时,也没有被如此折磨过。而此后误入闻香苑,坠娘一直待她宽厚,衣食用度她从不发愁,偶有练舞弹琴喊苦喊累,不过也是小打小闹。 可被周会波所擒的这八九日光景中,她吃尽了苦头,还换来今日这般肩裂、折手、失声的毒辣手段。遑论她还要担心清白受损,整宿整宿难以入眠。 鸾夙终于发觉自己从前是何其幸运。相比那些仍在风尘之中苦苦挣扎的妓者,相比拂疏,她几乎占尽了烟花女子的所有奢求。她虽然家破人亡,但能保得一命,不仅守着完璧之身,还能脱离妓籍…… 而这一切,全赖臣暄所赐。闻香苑是他的私密产业,坠娘是他的家奴,就连自己与他做的那场戏,也是臣暄临时改变主意,将拂疏换成了自己。 如若没有臣暄,她算什么?谁能让她亲眼看着原歧偿命?谁能为她阖府翻案?谁能给朗星一条前程?谁又能许她一世安稳? 如若没有臣暄,她与聂沛涵共乘一车时,又怎能如此冷静克制? 直到此时此刻,直到绝望之际,鸾夙才发现她想到的人唯有臣暄。他是她的守护者,曾给予她娇宠与深情。她从前只感动于他的付出,却从未探究过这背后他要筹谋多少细节;她只一味地享受他的宠溺,却从不去细想他为她究竟牺牲多少…… 可笑她从前居然骄纵至此,自恃清高不知好歹; 可叹她还曾妄图远走天涯,避开纷扰离他远去; 可怜他们最后的相聚,仍是彼此的冷面以对; 可悲她今生不知是否还有性命与脸面,再与他相见。 如此可笑、可叹、可怜、可悲,只怪她太晚发现这个事实——她已然离不开他! 谁又说这不是男女之情呢?这濒临死亡的折磨已令她敢于承认,她心中的那点空洞,其实早被臣暄所填满,一点一滴,不知不觉,润物细无声。 当马车外的厮杀之声渐渐不绝于耳,鸾夙心中所念所想,唯有那一袭白衣的浅笑身影,曾成就的那一场彼此惊鸿。 这已与肌肤之亲无关。唯与爱情相关。 第92章:死里逃生 马车外的厮杀声渐渐平息,鸾夙仍旧沉浸在对臣暄那痛无可痛的思念当中。她不知晓是谁拦下了马车,可私心里还是隐隐期盼会是那个白衣男子来救她。 毕竟臣暄才是她不灭的爱人。 马车的帘帐缓缓掀开,刺目的阳光射了进来,鸾夙无比期望与渴盼见到的那个人,却并没有出现。她的目光渐渐黯淡,强忍着肩上和臂上的剧痛看着眼前的男子。 一袭紫衣,身姿挺拔,一手掀着帘帐,一手负在身后。英俊的面庞上带着几分张扬肆意的风流相,其上一双凤眼令鸾夙颇为熟悉,然却并不是她印象中那绝世魅惑的黑衣男子。 鸾夙仔细打量眼前这与聂沛涵有六七分相似的年轻男人,欲出口询问他的身份,却又想起自己尚在失声之中,每一次张口,只能换来咽喉灼烧般的疼痛。 紫衣男子看着眼前这被易容成重病之人的女子,一眼便看到她明灭的眼神,先是期待,随后又逐渐变得失望。他不禁在心中揣测,她在期待谁?是北宣的那一位?亦或是南熙的这一位?紫衣男子噙着几分淡淡笑意,声音显得温和随意:“鸾夙姑娘?” 鸾夙轻轻颔首。只这一个动作,已令她肩上的剧痛再次发作起来。 紫衣男子笑容不变,仍旧保持着颀长的身量,道:“聂沛潇,资辈行九,是七哥让我来的。” 原来是南熙九皇子,聂沛潇。鸾夙忽然想起臣暄曾对她提及,南熙九位皇子之中,唯有聂沛潇与聂沛涵最为亲近。她忽然有些拿捏不住精神,好似是被马车外的日光晃了眼,也许还是被周身这入骨的发肤之痛所累,只觉眼前这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紫衣皇子渐渐在她眼底模糊起来,那越发浓倦的混沌终是铺天盖地袭来,使她的意识渐渐变得迷蒙消沉…… 再睁开眼时,鸾夙已身处在一间陌生的屋内,床榻之上。 原本脱臼的手臂好似已被接了骨,如今正弯曲在自己胸前,只是右肩仍旧疼痛难忍,连起身都牵连得撕心裂肺。 “姑娘醒了?”一个低眉顺眼的丫鬟立在榻前,见鸾夙睁开双眼动了动身子,立刻轻声道:“姑娘身上有伤,切莫随意乱动,奴婢去请九爷。” 九爷?鸾夙恍惚了片刻才想起那一袭紫衣,南熙九皇子聂沛潇。 只这一闪念的功夫,房门已被开启,鸾夙隔着床帐看到一个紫色身影缓步走进,最终停在外间,远远对她礼貌地说道:“七哥从祈城去了慧州搜捕周会波,怎料到那厮绕路来了曲州,被经铎无意识破。今日经铎已差人去给七哥送信了,恰好姑娘有伤在身,且在曲州将养半月,待七哥来此,再一并接应姑娘。” 原来聂沛潇,字“经铎”。他堂堂南熙九皇子,在自己面前谦称表字,无非是看在聂沛涵的面子上,鸾夙又岂会不知?遂对聂沛潇淡淡礼回:“多谢九殿下。”此话一出,她才发觉自己已能开口说话,只是嗓音仍旧有些喑哑。 聂沛潇“嗯”了一声,立在原地道:“经铎不叨扰姑娘歇息,有事大可吩咐下人,千万注意将养。” “九殿下请留步,”鸾夙躺在榻上,望着塌顶的织锦绣图,鬼使神差脱口问道,“慕王殿下他……可还好吗?”她记得周会波曾说过,聂沛涵此次私自调兵大肆寻人,会被统盛帝降罪。 鸾夙听到外间的聂沛潇轻咳一声,叹笑道:“七哥一直是个有主意的……姑娘若当真关心我七哥,还是等他来此,自己问他吧。” 只这一句,鸾夙已知晓,聂沛潇了解他们之间的爱恨纠缠,可见聂沛涵与他这个九弟当真交情好,否则这样隐晦的事,以聂沛涵那种性格又岂会轻易告知他人。 不知怎地,鸾夙忽觉心中一暖。她并没有因为这种秘事外泄而感到羞愧,反而为聂沛涵有这样的温情手足而开心。也许他们真的是渐行渐远了,她才会为他有这样的兄弟所安慰着。 唯有这样的温情,才能让聂沛涵渐渐变回在北熙为质时的那个少年吧。至少他们儿时玩在一处,她曾见过他的真心笑容。而不是如今这般,连笑都是泛着冷光,眼底里只有清明与魅惑。 鸾夙忽然发觉她已能够如局外人一般看待聂沛涵了,他的好与坏,得与失,可怜与可恨,可爱与可悲,她已能不带自己的爱恨去体会。 是的,她从长久以来的桎梏之中跳了出来,再不必对着那个“两难”抉择了。 想到此处,鸾夙的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翘,隔着屏风对聂沛潇再问:“周会波父子呢?” “就地正法了。”聂沛潇出奇地好耐心。 “就地正法?”鸾夙有些诧异。 “七哥交代的,不必留着性命。”聂沛潇忽然叹了口气,看着将内外间隔开的屏风,想着榻上是何等娇弱的一个美人,竟能让他向来冷情的七哥如此痴狂压抑,爱恨不舍。 世间美人多得是,以他七哥的身份人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这个鸾夙,不仅出身风尘,且还是臣暄的人,他心里是一万个不愿让七哥再与她多有牵扯。不是没劝过,道理谁都懂,可七哥那样的人,一旦动情便入了执念,即便不爱,也再不会去移情于别人。 看着他七哥这副模样,聂沛潇又无比庆幸自己恣意风流,不为男女情事所烦扰。女人,宠可以,但不能爱,更不能纵。是以他府中虽储了一堆姬妾,却不立正妻,甚至连侧妃都不纳,由着他们为了他而斗,围着他去争风吃醋。 想到此处,聂沛潇对内间榻上的鸾夙不禁多了几分另眼相看。也不知真容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能教臣暄和他七哥倾心以待。方才在马车上见她易了容,回来之后几个大夫又是给她诊伤又是接骨上药,他一个男人也不便进去相扰。 好奇总是有的,人皆好奇,可聂沛潇知道关键时刻要按捺下好奇之心,否则便会生出事端。就好比他对南熙大位也曾好奇,不知那君临天下的滋味如何,可最终还是选择做个闲散皇子,为成就自己的七哥尽一尽心力。 “姑娘的右臂脱臼倒是好治,可肩胛骨裂须得好生静养。经铎有事在身,不便久留,先告辞了。”聂沛潇适时按捺下对鸾夙的好奇。事到如今,他已不负七哥所托做了一次救美的英雄,旁的事,便不是他再能插手的了。 “鸾夙再次谢过九殿下。”受伤的女子声音喑哑轻柔,听在耳中有种惹人怜惜的冲动。聂沛潇再瞥了一眼屏风之后,转身离开了这间屋子。刚迈出房门,却见一位大夫神色闪烁,在外相侯,不禁挑了眉:“有事?” 大夫神情犹疑不定,踌躇半晌才道:“小人有事相禀。”言罢附在聂沛潇耳边低低说了些什么。 待大夫说完,聂沛潇的眉目已轻轻蹙起,衬得他那风流面相多了几分郑重之意:“当真?你能确定?”他低声看向那大夫问道。 大夫摇了摇头:“日子太短,尚不能确定。” 聂沛潇叹了口气:“过几日再说吧。”言罢深深往鸾夙的屋里再看了一眼,只觉得他这位七哥要吃大苦头了。 ***** 此后一连十日,鸾夙皆没有再见过聂沛潇。肩胛与手臂的伤势渐趋好转,已没有从前那般疼痛难忍。大夫每日前来疗伤、上药,她都是乖顺地配合,纵然再苦再难喝的药,如今她也能眉色不改地一饮而尽。 鸾夙发觉时光当真是强大而有力的,竟让她连从前最苦恼的喝药一事都解决掉,可见自己的性子委实被磨平了不少。 这般养着伤,在鸾夙被聂沛潇救下的第十一日,聂沛涵星夜而至。 “我还想着七哥至少也得半月光景才能赶到曲州,没成想这么快便来了,果然是看重鸾夙姑娘。”聂沛潇一脸坏笑地看着聂沛涵,一副浪荡公子的皮相。 聂沛涵的脸色阴沉得吓人,明明是带着一丝倦意,但却被他很好地掩盖起来:“她如今怎样了?” 聂沛潇这才收起玩笑神色,叹了口气:“我救下她的时候,她被易了容,喝了哑药,右肩胛骨有轻微骨裂,右肘脱臼。”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嬷嬷们都仔细看了,应是没有被侵犯过……” 此言甫毕,聂沛潇便感到一阵冷冽之气袭来,再看聂沛涵,只见他面上一闪而过痛惜神色,进而一股浓重杀意瞬间骤起:“周会波父子人呢?” “按七哥的意思,就地斩了。” “他们父子在天有灵,应该感谢落在你的手里。”聂沛涵语中杀意不变,泛着狠戾的冷笑:“若是落在我手里,可就没那么容易死了。” 聂沛潇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只觉聂沛涵这话令人毛骨悚然,再想起当时冯飞向他报信的焦急,也不愿无故居功,道:“若不是七哥从前那个贴身侍卫急急跑来报信,我也拦不住人。” 聂沛涵自然知晓聂沛潇说的是谁。从前冯飞出了那档子事便被他贬到前线去,此次知晓周会波掳劫鸾夙之后,他一路追踪,竟没有丝毫线索。聂沛涵大胆假设周会波是上京州求援了,可去京州,有两条路线,他自己侯在惠州,思来想去,旁人还是信不过,便遣了冯飞去曲州守株待兔。 幸好是找到人了。聂沛涵不敢想,若是他们再迟一步,鸾夙还会受什么苦头。 “不知那个冯飞从前犯了什么事,竟让七哥如此恼他。我瞧着倒是人才,七哥若是想眼不见为净,做弟弟的便想向七哥讨了这个人,免得在前线委屈了人才。”聂沛潇大大方方地开了口,他是真瞧着冯飞不错,为人谨慎,心思缜密,功夫也好。 聂沛涵闻言不由沉思。冯飞是跟在他身边最久的人,说起当差,论功夫、论智谋、论人缘,都是一等一的好。若不是冯飞酒后觊觎鸾夙,他也不会将人贬走,如今冯飞能寻到鸾夙的线索,也算将功折罪了。 这般一想,聂沛涵也不想毁了冯飞好端端的前程,更不愿拂了聂沛潇的面子,便道:“随你吧。”又道:“我去看看她。”言罢不由分说,出了聂沛潇的屋子。 聂沛潇正高兴得了冯飞这么一个人才,再听聂沛涵下一句话,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那个“看看她”指的是看谁,心中暗道:“糟糕!” 他快步走出屋门,连忙对聂沛涵的背影喊道:“七哥,七哥!你回来!我还有话没说完呢!关于鸾夙姑娘的!” 然聂沛涵步伐极快,转瞬已没了影子。聂沛潇对着空荡荡的冷月不由叹了口气,只愿聂沛涵不会太过沉迷。 聂沛潇能想象到他的七哥往后会有一段消沉的日子…… 第93章:再次靠近 聂沛涵来到鸾夙屋前的时候,屋内已熄了烛火,显然佳人已然入眠。他抬首环顾左右,周遭是一片明灭的树影,偶能听闻细微的风声,一切都在提醒着他,此时已是春季。 而他的心,亦如春风拂面一般柔软与舒畅。 聂沛涵瞧了瞧这院子的布局,应是鸾夙喜欢的样子,可见他这个九弟还是很用心在照料她。想到此处,他的唇边也不由勾起一抹笑意。上天还是待他不薄的,他有兄弟,有心爱的女人,从此之后,并不是踽踽独行,纵然前路崎岖坎坷,仿佛也有了更多的动力和勇气。 如此一想,旧时那些孤独与冷情的岁月,那些曾遭受的磨难与心中的苦楚,好似也不再那么值得耿耿于怀了。 聂沛涵觉得自己从未与鸾夙这样靠近过。她在屋里,他在屋外,虽是隔着一堵墙,却比从前彼此相对时,更多了几分安心与亲近。 往后,她便是他聂沛涵的女人,将完完全全地属于他。臣暄能给的,他会给得更多,做得更好。他知道鸾夙的心里有他,他会让她忘记从前的男人。 聂沛涵不由自主地轻轻推开鸾夙的屋门。 屋外有皎洁的月光,还有廊下的灯火,此时都顺着被推开的屋门照了进来,落在他眼前的地面上,氤氲开醉人的幽光。聂沛涵在门口静静站了片刻,才逐渐适应这屋内的黯淡,落地无声地朝内间走去。 他绕过屏风,行至榻前,稍稍克制喜悦的心神和痴狂的思念,入耳便能听闻帐内佳人沉睡中不甚均匀的呼吸声。聂沛涵不禁微蹙眉头,有些担心地撩起床帐。 眼前是鸾夙娇红的睡颜,也不知是伤势所致还是做了梦,她的娥眉轻轻蹙起,好似是有无限心事。聂沛涵借着屋外的月光,仔细打量她的睡颜。面色是苍白了些,比前几日在马车上看见的还要消瘦几分,尖尖的下巴衬得那张瓜子脸越发娇小起来。 聂沛涵不由自主伸出右手,放在鸾夙的睡颜旁边比划一下,她的脸还不如他的手掌大,盈白的面色和长长的睫毛都似名家所作的工笔美人图,有些许不食人间烟火的虚妄之意。 “眉目如画”这四个字便忽然跳跃到了聂沛涵的脑海之中。 鸾夙的性情向来寡淡,他想起从前听说过的,她在闻香苑时便不大合群。也难怪,就她这般外冷内热的性子,还有那尖酸刻薄的话语,想来一般人轻易承受不住。这倒也和他有几分相像,其实他们都是同样的人,用冷漠将自己层层包裹,不信别人,不愿付出多的情绪,可一旦寻到值得释放感情的人,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这个认知令聂沛涵的心绪越发柔软起来,他其实很想和鸾夙说一说话,或是拥她入怀,可又不忍打扰她的睡眠。 左右他们来日方长。 “疼……”处于睡梦中的佳人忽然发出一声梦呓般的低喃,清晰地传入聂沛涵的耳中。他禁不住轻轻掀开被褥一角,入眼是她身着轻薄的寝衣,右肩上被两块硬板固定着,右手也安分地搁在胸前,小臂缠绕着纱布,一个丝扣打了结,系在脖颈后头。 聂沛涵自十五岁起出入沙场,经历九死一生,更曾见过百般伤势。只看这一眼,他便已瞧出鸾夙是如何被伤,伤在哪处,施治是否得当。难怪她会侧着脸颊入睡,原来她右肩上还架着板子。这样睡又岂会踏实了?聂沛涵猜测鸾夙每日服用的药物中定有安眠的成分,否则以她这样的伤势,必定容易惊醒,不会容他在屋内许久都没有醒来。 聂沛涵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心疼与愤怒,眼中也是一片狠戾之色。他舍不得伤害分毫的女子,竟被旁人这样暴虐地对待。他能想象出当日她承受这磨难时的痛苦,他宁愿这痛苦施加在自己身上,由他替她遭这个罪。 想着想着,聂沛涵的两手不禁紧握成拳,只差一丝克制,便要出手发泄一番。他强自压抑着心中的怒火,举止轻柔地为鸾夙掖好被角,悄无声息走出屋子。随之右手出拳狠狠砸在屋外的墙上,仿佛这样才能平息心中的伤痛。 右手的五个指关节被这一拳撞出了伤痕,聂沛涵却犹自没有察觉。他的眼中有浓重的思念与心疼,但又不忍再去打扰睡梦中的心上人。她受了伤,遭了罪,必须要好好休养。 只要再过一晚,他便能看到鲜活的她,与他说话,与他玩笑,甚至是与他尖酸刻薄地相对。 聂沛涵不由漾起一丝笑意,忽然就觉得睡意全无。她受这样的伤,他又怎能睡得着?唯有这般站在她屋外,守着她,他才觉得聊以遣怀。 聂沛涵不禁再次看了看今夜的月色,只觉月光从未如此皎洁明惑。他从前只觉得月色寂寥,此刻方觉,其实还是唯看人心。就似现下,虽是一弯钩月,却也教人觉得圆满。 从今往后,他在这世上便少了一桩憾事,只因有她与他共赏明月,指尖交错,发丝缠绕,谱这一曲未了之缘。 ***** 翌日清晨,鸾夙醒来之时,两个丫鬟已然侍立在侧,服侍她洗漱。其实鸾夙并不喜欢让人服侍,可她如今右肩右肘皆是伤筋动骨,单手行事多有不便,只得任聂沛潇派来的丫鬟搭把手。 待出了屋子,鸾夙一眼便瞧见一个黑色身影,背对着她,负手而立,看上去有些清冷孤寂,却没了往日的刚硬与不近人情。 鸾夙忽觉一丝欣慰,谁说没有变化呢?聂沛涵的这种变化,她喜闻乐见。鸾夙正待出口见礼问候,聂沛涵却已转过身子,噙着柔和的笑意道:“醒了?” 春季的晨风拂面而来,伴着园子内的缕缕花香,满眼的翠色配着湛蓝的天空,没来由得令鸾夙感到开阔舒畅。眼前此景,眼前此人,那散发出的温和气质与款款深情如此相符,却又让鸾夙觉得突兀。她有些恍惚,眼前这人是聂沛涵吗? 她怎觉得更像是那一袭白衣? 只是这样失神的瞬间,鸾夙忽觉左眼一酸,好似是有灰尘迷入了眼中。她不由抬起左手揉了揉眼睛,又轻微眨了眨,才渐渐清明起来。 聂沛涵瞧着鸾夙一时失神、一时迷茫、一时眨眼的动作,只觉得心中已融成了泉水潺溪,不禁靠近一步,俯首问她:“怎么?迷着眼了?” 鸾夙闻言抬起头来,额头险些要撞到聂沛涵的下颌,这才发觉他竟这样高。她不由后退一步,想起自己尚未向他见礼,便低低俯身:“鸾夙见过慕王。” 其实她如今这个样子很是难看,右臂吊着,右肩上还夹着板子,有时自己照照铜镜,都会觉得滑稽到忍俊不禁。这般一想,倒也有些想避开聂沛涵的意思,便垂了眸再道:“还未谢过慕王相救之恩。” 聂沛涵仍旧笑着看她:“你想怎么谢?” 鸾夙的眼珠转了转,不知该如何作答。眼风一扫,倒是瞥见他衣衫下摆尽是湿意,好似沾染了清晨的露珠,不由反问:“殿下彻夜赶路了吗?怎么下摆都是湿的?” 聂沛涵顺势看了看自己的衣衫,下摆的颜色是比其它地方重一些,遂笑道:“无妨,忘记换衣裳了。” 鸾夙亦是笑了:“殿下快去歇着吧。” 聂沛涵闻言不动,只问她:“还没用过早饭?” 鸾夙“嗯”了一声。 “我去换件衣裳,你等我。”聂沛涵不由分说,便从鸾夙面前转身离开。 等他一起什么?吃早饭吗?鸾夙只觉有些不妥,可哪里不妥,却又说不出。他们也不是没有同桌用过饭,再者如今他又救了她一命……鸾夙不禁叹了口气,大约聂沛涵彻夜赶路,尚未来得及用饭。左右她也是不拘小节之人,同桌吃饭便吃吧。 如此想着,鸾夙再瞥了一眼远处逐渐模糊的挺拔黑影,便收回目光,往用饭的小间里走去。 一炷香后,两人已坐在饭桌前。 聂沛涵只不过是去换了件衣衫,鸾夙却觉得他面上也变得神清气爽,不由在心中暗暗称奇。再看一桌各色饭菜,却只有他二人在座,便问道:“九皇子呢?我还未当面谢过他。”她说得不假,除却聂沛潇相救那日他们曾匆匆一面之后,鸾夙便再没有见过他,只隔着屏风与他说过一次话。 聂沛涵自昨夜与聂沛潇一晤之后,也未再与他相见,更没有过问他的去向,便笑回:“不急,他大约不在府里。咱们先用饭吧。” 鸾夙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应了一声。 聂沛涵看了看鸾夙受伤的右肩与右臂,心中越发怜惜起来,便命丫鬟盛了粥,蔼声嘱咐:“想吃什么,自己别勉强……” 一句话还未完,却见鸾夙已左手支起筷子,自顾自吃了一小口。聂沛涵不自觉嘴角上挑,问道:“你使左手了?” 鸾夙抬眸看了他一眼,仔细嚼完口中的食物,才淡淡回话:“幼时双手都会用筷子,后来学琴弹筝,也是双手并用。如今重拾左手,倒也不觉得太别扭。” 聂沛涵闻言笑意更深。鸾夙的这番话,使他想起了十二岁在北熙为人质时,客居相府的那一段时光。他记得自己曾在七八岁的凌芸面前表演过双手写字的绝活,那时小女孩的眼中满是天真烂漫的笑意与钦佩,曾为此拊掌赞叹,令他年少时的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 聂沛涵看向鸾夙支着筷子的左手,目光渐渐移向她的面颊。他不知她是否还记得那一段光景,总之于他而言,是难以忘怀。虽说他们曾错过,曾误解,曾不知彼此,不过好在兜兜转转,一切又回到了正途。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一段关系,鸾夙便是凌芸,凌芸也是鸾夙。他记忆中玩闹嬉戏的芸儿妹妹,与他情难自禁喜欢上的女子,重叠成了同一个人,自此,他不必再烦恼恩情与爱情的两难。 不得不说,有时缘分一事,当真妙不可言。 “你是想在这里养伤?还是回烟岚城?”他噙着笑意,淡淡问她。 第94章:新欢旧爱 聂沛涵说出这话时,鸾夙已低眉细细吃了起来,也不知是在出神想些什么,好似并没有听到他的问话。 聂沛涵定定看着鸾夙吃饭,只觉得连她小口抿粥的姿势都透露着令他迷恋的美丽,虽是用的左手,看着倒也稳健。他原想命丫鬟服侍她,又想起她那别扭的性子在他面前定然不愿,此刻看着她安静地喝粥,自己倒是不必再操心她吃饭的难题了。 聂沛涵很享受这般温情的时刻,鸾夙在他面前如此乖顺可人,收敛了从前的锋芒,而他也乐得陪她。聂沛涵素来性喜安静、沉默寡言,也知道鸾夙虽语出惊人,倒也不爱多话。两人如此相对用饭,纵然彼此无言,他也不觉得寂寞,甚至能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静谧与安稳。 这样的日子往后还会有很多,一辈子。这个想法令聂沛涵非常开怀,多日里拿捏着的担心焦虑便也就此放下,连饭量都大增。聂沛涵口中吃着饭,心中想着九弟素来是个享受之人,连寻的厨子都这般好手艺,倒是令他生出几分羡慕。 他对物质向来要求不高,锦衣玉食虽来者不拒,但并非不可或缺。军中寒苦,粗茶淡饭,这样的日子反倒是他从前过惯了的。不过以后不同了,既有她在身边,他会给她最好的一切,衣食住行,只要她开口,他会毫不犹疑地奉上。 聂沛涵终于知晓为何古语有云“红颜祸水,倾国倾城”。从前他只觉得美人榻是英雄冢,如今倒也明白了几分滋味,且还甘之如饴。 这般想想,聂沛涵的笑意也更深了些。他看着鸾夙放下筷子,才惊觉自己已吃了不少,很有饱腹之感,便随手端起饭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关切问她:“累不累?” 鸾夙摇了摇头:“不累,日日躺着,倒是既无趣又倦怠。” 聂沛涵闻言再笑:“那咱们说说话吧?”他又想起方才鸾夙漏听的那个问题,便欲再问她一遍。若是她想要留在此地将养,他陪着她也无妨,左右这是他九弟聂沛潇的私宅,环境又好,他只需传令慕王府每日将房州的重要文书快马送来即可;若是她愿意回烟岚城养伤,他更乐意。 聂沛涵看向鸾夙,正待发问,却发现她垂了眸,咬着唇不做声。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教他很是心疼,便问她:“想说什么?” 鸾夙的长睫微微闪动,犹疑半晌才脱口问道:“臣暄……何时来接我?” 她只说了这一句,便令聂沛涵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他搁下碗筷,敛去笑意看向她,那目光好似要将她穿一个洞。鸾夙有些为难,见他不说话,细细回想自己方才的语气,的确是生硬了些,便又添上一句:“嗯……叨扰慕王与九殿下多日,我心中实在难安。” 聂沛涵的左手放在腿上,紧握成拳,语调也没了方才的温和,带着几许失意:“这么急着走?” 鸾夙咬了咬下唇:“也不是……”只说出这三个字,她的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到最后已不可闻不知为何,面对聂沛涵犀利的目光与询问,她有些不敢开口。 聂沛涵深深吸了口气,这种情况他是预料到的,只是即将拥有鸾夙的喜悦暂时冲昏了他的头脑。他理解,自己虽然救了鸾夙,可鸾夙并不知晓他与臣暄之间的约定,她惦记着想回北宣,无可厚非。 聂沛涵想到鸾夙如今正在养伤,不易承受刺激,便压抑了自己心中的伤情,强作沉稳地回道:“不急,等你养好伤再走吧。” “我已经没事了。”鸾夙忍不住表明态度,语中是少见的急迫。 鸾夙的这句话却教聂沛涵当真动了怒,只见他忽然起身,隔着桌案俯身看向她,嘴角温和的笑意瞬间变作了冷嘲,说出的话语亦是同样带着讽刺:“想他了?” 鸾夙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说话?便是认了?”聂沛涵控制不住自己咄咄逼人的气势。 他这样一说,鸾夙却渐渐觉得坦然了,心思一转,拐着弯地回道:“我三番四次劳烦殿下照看……回北宣之后倒是应仔细想想,您这番恩情要如何报答。” 聂沛涵听到“回北宣之后”这几个字,只觉心中一阵刺痛,语气更是冷了几分,看向鸾夙质问道:“报答我的恩情?究竟是恩?还是情?” 他看到鸾夙眸中闪过诧异神色,必定是对他直白的态度而感到手足无措。他忽然觉得就这样逼着她也不错,看着她为难和踌躇,他才觉得自己不至于那样悲哀,在她面前像个跳梁小丑。 鸾夙也知道自己面上是难以掩饰的逃避,想了片刻,还是决定直面聂沛涵的问题:“鸾夙对慕王的援手之恩,不、胜、感、激。”她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回话于他。 “不……胜……感……激……”聂沛涵只觉得自己双手都在颤抖着,那胸腔里即将跳出来的,是他一颗热切的心。他恨不得掏出来捧在手里问问她,她是否看得到,她为何要对他如此残忍! “此身不及双栖凤,朱颜对镜沉鸾孽。”聂沛涵看着鸾夙,不让她有分毫回避的机会:“我知道你为难,鸾夙,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选了……” “我来替你选!”聂沛涵的语中满是坚定不移,生生表明了自己的强硬。 鸾夙仿佛这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惊恐地睁大双眼:“不!不是这样的,我有了选择……我……” “那不算。”聂沛涵强势地打断了她未说出口的话:“我不同意。” 鸾夙只觉心中一紧,偏过头去不再看他:“慕王同不同意都不打紧,左右我已经做了选择。该说的,该做的,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她这句话说得平淡无波,却如巨石重重地压在了聂沛涵心口之上。他想起了在祈城惠江堰阁楼上,臣暄曾向他隐隐炫耀过的事情。什么“九日之前”,什么“床头吵架床尾和”…… 可他不在乎,他早便做了这心理准备,在很久以前,他已将她当作是臣暄的女人了,但依旧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 所以如今,无论臣暄与鸾夙之间发生过什么,最坏也不过是恰好填平了他心中的想法,并不能成为他放手的原因和阻碍。如此一想,聂沛涵觉得自己的胸口也没有那么痛了,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回案前,看着她道:“我早便说过,这不是问题。” “可我喜欢他。”鸾夙仍旧不看聂沛涵,只偏着头,淡淡这样说道。 “哗啦啦”的脆声忽然响彻整间屋子,但见聂沛涵已一手推翻面前的桌案,大怒地喘着气。他这举动着实将鸾夙惊得不轻,连忙站起身来,看着这一地狼藉以及那怒意滔天的罪魁祸首,蹙眉大呼:“慕王!” 只这两个字,鸾夙却不知要再说些什么。 “你喜欢臣暄?”聂沛涵对鸾夙的惊怕充耳不闻,踩着地上残次的碎片,一步一问,向她逼近:“那我呢?我在你心里算什么?我们十几年的情分又算什么?” 鸾夙已不知该作何表情,只无意识地后退,一步一答,脱口反驳:“我们哪里来的十几年情分?” 聂沛涵却好似没有听见,仍旧步步紧逼:“鸾夙,你心里有我。” 鸾夙张了张口,想要否认的话却卡在咽喉之中,唯有咬着牙,蹙着娥眉步步后退:“别逼我……” “就是在逼你。”聂沛涵双手负在身后紧握成拳,语气却忽然恢复了温和,带着几分魅惑与引诱,好似这世间迷醉的美酒:“鸾夙,告诉我,你心里有我,是吗?” 鸾夙咬着下唇,只想从他这压抑的气场下逃离,却又不得不承受他的质问。长痛不如短痛,她停住脚步想了片刻,决定坦诚以对,便轻轻阖上双眸,面上烧出一阵炽热:“我曾经是喜欢你的,很喜欢……可那也只是‘曾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多久以前?”聂沛涵语中升起一阵希冀,并不打算因她的回答而就此罢手。 “在你娶小江儿以前。”鸾夙仍旧没有睁开双眸,说出的话语却渐渐自如。 聂沛涵倏然停下脚步,只觉一阵苦涩滋味霎时涌入心头。他怔怔瞧了鸾夙半晌,语中已带了几分颤抖:“如今呢?” “如今……”鸾夙低低重复着:“如今,我心里的人是臣暄。只是臣暄。” “臣暄”二字一出,聂沛涵觉得自己双眼似是能冒出火来。他再往前逼近一步,看着鸾夙微垂的长睫,不能置信地怒喝:“我不信!我不信他已完全取代我!鸾夙,我要听实话!” “是实话。”这一次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实话?”聂沛涵冷笑一声,心中已被愤怒占满:“若是实话,你为何不敢看我?你闭着眼做什么?” 聂沛涵的这一反问,却教鸾夙突然清明起来。是啊,她闭着眼做什么?她有什么不敢看他的?她是坚定了的,不该觉得羞赧,更不该觉得难堪。她该欢喜,她终于能勇敢面对自己的心意,在她的涵哥哥面前,让曾经的爱恨变成过眼云烟,只一心面对新的感情。 如此想着,鸾夙已缓缓睁开双眼,一刹那看到的,却是聂沛涵犹如野兽一般的眼神。 愤怒、绝望、压抑、克制……那赤红的双目配着一袭黑衣,端得是如此可怕与诡异。她能感到聂沛涵胸前的起伏,必定是强忍着一腔怒意,可她怕什么?她说的是事实。她只顺从自己的心意,她并没有错。 鸾夙觉得此刻自己是前所未有的沉静,已能平淡无波地面对他这头即将发怒的野兽。 这便是聂沛涵与臣暄的差别。臣暄在她面前永远是温和无害的,即便恼她,也是恼得犹如一碗蜜糖,她溺在其中,并不觉得苦涩难忍;而聂沛涵的怒火,却令她摸不着滋味,来得快,来得急,有时也来得毫无因由。 她从来都能拿准臣暄的心思,却从来都被聂沛涵牵着鼻子走。她厌倦这种猜疑的感觉,更加厌倦无端的争执与他的喜怒无常,这样一想,也觉得自己的选择更为理直气壮:“我为何不敢睁眼?殿下是想让我看着您,一字一句再重复一遍吗?” 聂沛涵并没有说话,好似是掉入猎人陷阱之中的野兽,那目光,那神情,尽是不甘与挣扎。鸾夙看着他,忽然便充满了与之对峙的勇气。而这勇气的来源,始于另一个男人。 鸾夙笑了,她在聂沛涵面前,再也不是从前只会一味逃避的女子,她会决绝地面对,以最为直接且有效的方式。 “我要回北宣!”一腔拒爱与勇敢,只化作这五个字,最直截了当的五个字。 第95章:敞开心扉 她说她要回北宣,她说她心里的人是臣暄! 聂沛涵有一种无以复加的窒息感,像被困在冰冷森然的湖泊里,濒临死亡。他恨不能捧出全部的真心,从前是被鸾夙刻意忽略,如今是被她视而不见! 他们明明曾相爱,为何渐行渐远!他们明明是重逢,为何如此陌生!他明明比臣暄先遇见她,早在十一年前!然而彼此重逢的那一刻,她却将真实身份瞒得密不透风,宁愿告诉臣暄实情,也不对他透露半个字!她宁愿看他错认江卿华,看他错娶侧妃!看他一再错过! “我们为何会这样?鸾夙,你从没给过我机会!”聂沛涵近乎绝望地责问她。 “机会?什么是机会?”鸾夙以为自己会哭,会害怕聂沛涵提起这件事,可她没有,她此刻眼中是一片干涩,心里也出奇地平静:“我从没给过谁机会。你们两人,一个是北熙世子,想要另立新朝;一个是南熙皇子,自有筹谋在身……我和你们从不是同路之人,我也自知配不上你们。” “那你为何选了臣暄?!”聂沛涵怒火中烧。 “不,不是我选了他。”鸾夙说得越发坦然,她发觉其实自己也有一腔话语想要说给聂沛涵听:“殿下生在皇家,可知道何为‘尊重’?” “又是‘尊重’!”聂沛涵狠狠重复这两个字,“咚”地一拳砸在鸾夙身侧的墙壁上。 鸾夙吓得立刻后退两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退无可退。既然走到这一步,她索性全然道出。这样也好,便可不再给彼此留一分后路。 鸾夙整了整神色,看向聂沛涵击中墙壁的右手。那虎口处细微的伤痕从前是她心底最难以言说的痛,如今却成了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与臣暄相识之初,他便对我坦然相待,他的筹谋,他的雄心,没有半分瞒着我;在闻香苑我们夜夜同屋而眠,他从不曾逾矩;等我们逃出黎都,他也没有强留我,还承诺让我亲眼看着原歧死……” 鸾夙不知自己的眸子已泛起柔和的光泽,那是沉浸在情爱中的女人才会有的神情:“我自幼惨遭家变,沦落风尘卖笑为生,心中揣的只有‘报仇’二字。臣暄待我开诚布公,这才是令我动容之处,即便我们初相识是彼此利用,但重逢也只会记得相濡以沫的情意,绝不是冷漠的心机。” 话到此处,鸾夙眸色突地一变,从柔和变作黯淡起来:“而殿下你呢?一而再、再而三地掳劫我,甚至以我要挟臣暄。你是不瞒着我,带我去幽州见郇明,让我知道你在漕帮的势力……可这不是尊重,是因为我微不足道,不能破坏你的大计,所以你才不屑瞒着我。” 鸾夙轻轻叹了口气:“可你知道吗?我倒希望你当初能瞒着我,而不是用那种轻蔑的眼神,将我看作臣暄的附属品。” 她边说边用自己完好的左手,去触碰聂沛涵虎口处的伤痕,毫不掩饰语中的失望:“当日在秋风渡救你,我承认是为了小时候的情分。我当时很怕你,但你后来对我好,我也不是没察觉,可你不该……” “不该什么?”聂沛涵任由她微凉的手指摩挲着自己的伤疤,那是他终生无法消除的伤痕,就像她已镌刻在他的心头,是爱是恨,已由不得他。 说了这样多的话,鸾夙才觉得鼻尖酸涩,那日聂沛涵用透骨钉自伤的场景又浮现在了眼前:“你不该拿透骨钉来试我。我无意卷入权谋之争,除了保护龙脉之外,也不会听进去任何秘密。可你一再追问,我肯定要戒备三分,你来逼我,比别人逼我更加残忍……” 鸾夙有些哽咽,怕自己再说下去就会哭出来,那余下的话便也只能化作缕缕叹息,埋藏在她心底最深处。说出来又有什么用?于事无补,徒劳无益,不过是平添彼此的伤情。 可聂沛涵想听她继续说下去。镜山一别,转眼两年,上天既再次给了他这个机会,他不想放弃,只想弥补,他要重拾这份感情。 聂沛涵轻抬手背想要为鸾夙拭泪,才发觉她眸中并无水痕。这个女孩曾经为他哭过,无论是十一年前在黎都城外的依依惜别,还是他大婚之前的深情告白,她曾为他落下的泪水,是最斑斓炫目的明珠,令他刚强的心房就此软下。可如今,她不再为他哭了,虽然她的样子像是快要哭出来。 “鸾夙,”聂沛涵轻轻唤着她的名字,“今日一并说了吧,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他这一句话,却让鸾夙更加说不出口。她不愿面对那种难堪,与她心中的涵哥哥撕破脸面:“我没什么可说的了,若是想说,也不必等到如今。” “我有话要说,你要听吗?”聂沛涵又向前逼近一步,将鸾夙钳制在自己与墙壁之间。他没有给她出言拒绝的机会,已情不自禁捧上她的脸颊。鸾夙的肌肤白皙柔滑,令他指尖的触感薄而脆弱,仿佛稍稍用力便能将这如画眉目抹去。 这个举动有些轻薄,刹那间灼烫了鸾夙的心,也让她的羞愧无处遁形。她能感到脸颊被聂沛涵捧在掌中,这样亲密的姿势和过近的距离提醒着她对另一个人的背叛。 鸾夙使劲地摇头,想将脸颊从聂沛涵的双手之中挣脱出来,但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姿势,又牵连起了她的肩伤,令她吃痛地低呼出声。 聂沛涵立刻发现自己的疏忽,关切得有些慌了神:“是我错了,忘记你还受了伤……我去找大夫。” “不用去,我没事。”鸾夙强忍肩伤低声阻止:“你想说什么便说吧!今日说开了也好,总好过鲠在心中,彼此时时想起来都觉得难受。” 聂沛涵闻言沉默了片刻,又回首看了看这一地狼藉,忽然将面前纤弱的娇躯一把抱起,快步往她屋内走去。怀中传来抵触与挣扎,鸾夙虽用尽了力气,然在他看来便如一只小猫,那手劲轻如无物。 聂沛涵只得边走边道:“你还受着伤,不要乱动,即便要说,也要找个舒服的地方。” 鸾夙听着这话,渐渐停止了抗拒。其实她也无力抗拒,身上有伤,心里也有,哪里还能使出力气?只得任由他将她抱回屋内。 聂沛涵绕过屏风,缓缓将鸾夙放在榻上,好似怀中是一件绝世珍宝。他虔诚地为她脱去绣鞋,拉好被褥盖在她身上,毫不意外地看到她眼中的戒备神色。她这样的眼神,让他很伤,唯有自嘲地笑了笑:“你不必害怕,我就是和你说说话。你现在伤成这个样子,我也不能做什么。” 鸾夙却是长睫微闪,收回戒备的目光,看向榻顶那鸳鸯戏水的刺绣图案,缓缓说道:“内帷之中男女有别,况且我已许了人。殿下若有话要说,还是如九殿下那般,与我隔着屏风吧。” 聂沛涵心底忽然涌现一阵绝望,好似是频临死亡的难受。即便从前在慕王府,他们闹得最僵的时候,她也不曾对他说过这种话。隔着屏风……她本就不是拘束凡俗礼节的女子,却要为了别的男人隔绝于他。 此时此刻,他明明就站在她的榻前,明明挨得这样近,可她说出的话,却是这世上最凶猛的洪水,湮灭了他所能给予的一切。 聂沛涵看着鸾夙寡淡的神色,那如花的面靥上没有半分波澜,无爱亦无恨。他到底还是不忍拒了她,哪怕是这样伤人的要求,他也不想令她失望,更怕她闹起来伤了身体。 “好,我出去。”他再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内间,隔着屏风面向她站定。 鸾夙不由侧首望去,循着窗外照进来的光影,依稀看到那冰丝绸缎的山水屏风之后,立着一个疏离墨色,为这白底的屏风之上,抹了最浓重的一笔黑彩。 两人便这般隔着屏风静默了下来,屋内唯闻彼此的呼吸之声。良久,聂沛涵才又开口道:“我与臣暄……从前曾在战场对峙数次,若不是家国有别,只怕也会惺惺相惜,堪能引为知己。我初次在黎都见你时,恰好是臣暄遭了暗算,我有心出手相救,你却抢了先,那时我便觉得你有些意思,才派冯飞去打探了你的身份。” 他的语气寂静黯淡,透过屏风丝丝传入鸾夙耳中,是一曲刻骨悲伤的清平调,令她怅然若失。 “后来冯飞回禀说你是个青楼女子……我有些讶异,便留了心,待你挂牌之日看到臣暄与周建岭相争,便猜测其中有诈。臣暄是什么人,旁人都道他是纨绔子弟,我却知道他在战场上的厉害……”聂沛涵幽幽说道:“我猜他与你在一起,是为了掩人耳目刻意为之。却也知道他是个风流人物,以为你救他一命,彼此便生了情愫……” 说到此处,聂沛涵的话语之中已是鸾夙不欲探究的莫名滋味:“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与你相处半载,竟能克制得住……这是我的失算。” “后来我掳你到南熙,一则是想提醒臣暄勿忘我与他的约定,二则也是想看看他是否会为了女人自乱阵脚。最初瞧着你牙尖嘴利,觉得将你放在身边偶尔自娱,未尝不可,但在秋风渡过后,事情有些出乎我的把握。” 鸾夙听到聂沛涵自嘲的笑声缓缓传来,语调也带了几分苦涩:“那时我原本还克制得住,想到你与臣暄的关系,而我又决意照顾凌芸,便有心疏远你……只是未想到我上京州复命,你会再次被郇明劫走。当时我获悉此事时,也不知怎得头脑一热,竟是发了疯似的带兵寻人。可等我看见你,却只会想起臣暄……我很介意。” 这一次轮到鸾夙自嘲地笑了:“可当时殿下一心想要龙脉。” 这一句话,已令聂沛涵轻微阖上双目。他与鸾夙,便是因为“龙脉”二字,渐行渐远。 “我从不认为想要龙脉是错,我错在不该在你面前表露出来我的意图。鸾夙,你说得对,从前是我没有尊重,在你面前太肆无忌惮。若能重来一次,我必会似臣暄那般谨之慎之。” 鸾夙闻言又笑了,仍旧目不转睛看着那一抹黑影:“你错了,臣暄比你懂我。” 第96章:执迷不悔 感情的事是这世间最不能强迫的,他与她,她与他,究竟谁更懂谁,谁更执着于谁,谁又能一言半语说得清楚呢?可聂沛涵却偏偏不愿放弃,不想再输,即便是用上最强硬的手段,他也要力挽狂澜,扳回一局。只怕迟了一刻,便再也挽不回他想要得到的那颗心。 聂沛涵向来自恃筹谋冷静。千军万马、权谋之术,即便略占下风之时,他也能在朝堂之上淡然自若;可面对感情的下风,他却犹如迷失的路人,寻不到归宿时会手足无措,甚至失控。 “臣暄不是比我懂你,他只是比我更懂女人。”聂沛涵似在反驳,又似在陈述事实:“可是鸾夙,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我与他对待女人的态度如此天差地别?” 鸾夙脑中闪过一丝迷茫。她知道臣暄从前是风流的,也知道聂沛涵不近女色,她以为这是天性使然,难道不是如此吗?难道还有什么隐情? “殿下想说便说吧。”其实她也想知道。 聂沛涵轻轻叹了口气:“臣暄是臣往独子,自幼长在边关,所交往的女子多是平民、侍婢,亦或是出身风尘。在那些女人眼中,臣暄地位尊崇,她们自然百般温柔以待。臣暄看得多了,便是怜惜,久而久之,只将她们当做天生的弱者。是以他愿意去做个爱花惜花之人,万花丛中风流转身。” 说到此处,聂沛涵话锋一转,语气中的微黯之意无处安放:“而我却不同。我自幼长在宫廷,父皇膝下有九个皇子成年,夭折的更是不计其数。我母妃早逝,曾先后养在三个妃子宫中,看多了后宫的争风吃醋、阴毒狠辣,便也从不觉得女人是弱者。她们不仅不弱,且比男人更为恶毒,是以我便对女人疏离,不想牵扯其中。” 鸾夙忽然看到那屏风后的黑影微微翕动,好似是转了个身,而那话语中的淡淡醋意及莫名的滋味,便若有似无地穿透那薄薄的丝缎阻隔传了进来: “臣暄看多了似水柔情,才会喜欢上你的坚忍、活泼与伶牙俐齿;而我看多了妇人之毒和争宠手段,便喜欢你的真实、善良、寡淡与不慕名利。我和臣暄虽然都喜欢你,可喜欢的却是不一样的你。” 是这样吗?鸾夙有些似懂非懂。她从没问过臣暄为何会喜欢她,也不知聂沛涵是什么时候动的心思,只以为是相处日久,渐渐生情,却原来,这其中还有如此的一番解释。 然而事到如今,这解释听过也只是穿耳而过,并不能改变什么。她不是耳根软的人,挣扎了这么久才认清自己,是不会再被轻易改变。 自己这样的倔强,又与聂沛涵何其相似?也不知究竟是谁潜移默化地影响了谁。 鸾夙唯有沉默不语。 “我能理解你隐瞒真实身份的苦衷,你怕我不顾从前的情分,为了龙脉不择手段。可是你不该在我喜欢上你之后离开,悄无声息,还挑了我成婚那日。但凡你对我有一点动心,一点耐心,一点信心,也绝不该一走了之。你不知道我有多生气,在镜山上得知你是凌芸时,又是多绝望。”聂沛涵只觉得自己从未如此伤情,明明不想带着怨愤去说这一番话,可是话已出口,他却无法装作平淡无波。 “我走并不全是为了龙脉,也不是对你没有耐心和信心。”鸾夙急急打断他,想要出口解释什么,却又怕说出的话语太过冷情,会彻底伤透他的心。 “很好,你终于肯对我说了,你说吧,我想了很久,你的心思,还是不能全部猜透。”聂沛涵语中带着期许,也有彷徨与迷惑,他在寻求她的解答。 鸾夙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好似在回忆往日的心绪:“我走,一是为了小江儿。她是我的好姐妹,为我受了太多磨难,我不能再伤她的心,看着她难受。” “所以你便来伤我的心?你就不怕我难受?”他的质问如此犀利,她唯有避之不答。 “小江儿的原因只是其一,二则是我不知道留在你身边,自己究竟算什么。”她的声音渐渐有了起伏波澜,带着一份决绝和失望,事隔两载时光再说出当年的一番心意,还是带着几分难以释怀的失意。 “以我当时的身份,一个跟过臣暄的青楼女子,你根本不能承诺我什么。况且你雄心勃勃,上有君父,下有臣民,也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和我在一起。我本就性喜清静,不愿再卷入权谋纷争,若是留在慕王府,不仅耽误你的逐鹿大计,自己也不会过得开心。” 鸾夙说着说着,终是有了几分哽咽,却不是为了聂沛涵,而是为了悼念自己那一段伤逝的最初:“你需要的是一个身份高贵、娴静端庄、家世显赫的女子,那我还留下做什么?做妾吗?即便有万般宠爱又如何?终究是受制于人的感情。你我的那点情意,只会消磨在彼此的不满与龃龉之中。我会怨你给我一份残缺不全的感情,你也会怨我不是你争夺王位的助力。” “你就这么不信我?”聂沛涵闻言终于忍无可忍,一脚将屏风踹倒,远远望着榻上窈窕的身姿,一腔热烈的情感已是摇摇欲坠:“你怎知道我不会为你放弃龙脉?你怎知道我会让你卷入权谋纷争?你又怎知我必定会选择皇位而舍弃你?” 三句质问,一句比一句深沉,一句比一句铿锵,似要用尽他所有的力气,只要她一个圆满的托付,一腔全然的信任。 然而榻上的女子只是淡淡侧首看向他,眉目间满是疏离与萧瑟,是他看不厌的远山岚黛,只能入画,不似人间。 “是吗?”他听到她轻轻的话语传来,两个字,而后加上一句疑问:“若是选我,放弃所有,你可甘心?” 她问他是否甘心?他也在扪心自问。甘又如何,不甘又如何?她从没给过他选择的机会。 鸾夙见聂沛涵只定定看着她,不做回答,又是淡然一笑,替他为自己答了话:“或许你曾想过要与我双宿双栖,放弃权势,但若当真选了我,你绝不甘心。只怕有一日,情到浓时情转薄,你会舍我而去,卷土重来。” 鸾夙觉得有些疲劳,胸口偶有闷意,然话到此处,余下的心思却卡在心中,不吐不快:“人皆自私,我也自私,只是做了对自己最好的选择。我与慕王相识一场,在此也想规劝一句,做人不要太过贪心,有得必有失。权势、情爱,总要舍去其一,若是两者皆不舍,只怕到头来两者皆不得。” “那臣暄呢?”聂沛涵仍旧不死心地追问:“他便能为你舍弃江山权势?我是一万个不信。” “至少他没有选择龙脉,而是选了我。”说起臣暄,鸾夙不自觉心头一暖:“臣暄不同,在他心中,江山与我并不是对立,我也不是他的负担与阻碍。”她笑得真心,宛如四月里盛开的桃花,那一袭芳菲艳色,温暖了整个春季,却独独寒了聂沛涵的心。 “臣暄或许不会为了我而舍弃江山,但也不会为了江山而舍弃我。”她的语中没有怨愤,只有真心与理解:“或许臣暄太过自负,没有将我保护得很好,使我两次遭你掳劫,今次又遭受周会波掳劫……但我喜欢他这份自负,他不屑于依靠女人,也不愿意承受恩荫。” 鸾夙躺在榻上,看向外间的聂沛涵,有如他只是一座石雕,已不是曾经令她欢喜哭泣、念念不忘的绝世男子:“臣暄一直在为我着想,没有把握的时候从不强求,一旦有了把握,便不许我逃脱。这份勇气,我自认没有,你也没有。” 聂沛涵狰狞着赤目看着鸾夙,她要看得多么透彻,才能这般云淡风轻地说出来。原来他一直将情爱与权欲看得对立,只想着如何二选一;而臣暄却知道一并图谋,从中找到一个契合点,硬生生地占据了她的心,还有北国半壁江山。 说到底,臣暄可以毫无顾忌地爱,没有任何负担与犹疑;他却不行,父皇心意未决,老四虎视眈眈,只要行差一步,他便要赔上自己经营多年的筹谋与名望。 光明正大地娶鸾夙,给她名分,如今他还做不到;即便是凌芸的身份,毕竟也是北熙罪臣之女,他不能立她为正妃。她说得对,他眼下需要的,是一个身份高贵、娴静端庄、家世显赫的女子。而鸾夙,虽是心头所爱,却也只能成为他的心头之爱,并不能堂而皇之地宣说出来。 臣暄,实在是风流的高手。 可聂沛涵依旧无法甘心,明明是他先认识她,明明她先喜欢的他,为何这后来的一切,变得如此荒诞?如此脱离他的掌控? 若要放弃鸾夙,聂沛涵自问做不到;可若要放弃自己辛苦筹谋的一切,他便要辜负母妃临终的期望,辜负九弟和一众追随者,更是辜负自己多年的心血! 那他自小所受过的轻蔑与侮辱,他在沙场上曾遭受的九死一生,都会硬生生成为无数个笑话!日后载入史册,南熙这一朝这一代,“聂沛涵”只会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名字,占据那一句“七子匹夫之勇,不堪大任”,除此之外,再无一言一语。 他又何其不甘! 只怪他与她重逢得太早,他还没有真正地崛起。若是再迟五年……不,只要三年。若是三年之后再与她正式重逢,他必不会如此为难。那时他已自信能位极巅峰,而她,也会得到他全心全意的守护。 可聂沛涵也知道,这世上没有几个三年,女孩子更不能蹉跎漫长岁月。若他们当真是三年后再相认,也许她已为人妻母,而他也将完全错过她最缤纷华美的时光,唯有与她迷蒙相对,悔叹“恨不相逢未嫁时”。 这般想想,如今虽重逢得早了些,他到底还是在她的锦绣风华之中占了一席之地。只要有这一席之地,便是他的一线希望。她想回北宣,他不是不能成全,况且北宣也更加安全;可三年之后,当他有这个能力赢回她时,他希望她还能回来。 “我若说我有苦衷……你能等我吗?你先回去他身边,有朝一日,我接你回来。”聂沛涵几乎是用了最卑微的语调,想要倾尽最后之力,为他孤独的人生再争取一次。鸾夙若能允了他这个期待,他在那条血腥的路上只会更加奋力,更加坚定。 可回答他的只是鸾夙越发急促的呼吸,没有任何一句回话。聂沛涵这才回过神来发觉不妥,连忙踩过倒地的屏风来到榻前,关切地俯身询问:“鸾夙,你哪里不舒服?” “扶我起来。”她只用左手捂着口鼻,压抑地说出这四个字。 聂沛涵闻言连忙将鸾夙扶起,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然而下一刻,他已看到她俯身一阵干咳,而后狠狠呕了起来…… 第97章:渐行渐远 正午的烈日带着些许炎热之感,洒照在春意盎然的园子之内。鸾夙的这间屋子门口,恰好正对着午时的日照,射向屋内是一片明亮。 亦是刺目与灼烫。 墨黑的身影笔挺地站在门前,双手负立面向园子,明明是芳菲满园的春暖花开,却因为这个落寞寂寥的身影而显得几分萧条与冷意。聂沛涵直直盯着那刺目的阳光,双眼迸发出的炽烫好似也带着苦涩滋味,无不提醒着他的伤,他的痛,他的失败与绝望。 聂沛潇到来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聂沛涵。他曾见过他七哥愤怒、狠戾、阴鸷、冷漠,甚至是喜怒无常、残酷无情,却唯独没有见过他如此伤情。 南熙慕王聂沛涵,时而深情温柔、时而冷冽失意的模样,大概也只会为了那个叫“鸾夙”的女子而流露。 聂沛潇不由叹了口气,走近几步想要开口劝慰,却恰好看到一个侍婢端着药碗从鸾夙的屋内出来,而后他听到聂沛涵淡淡相问:“还是不肯喝药吗?” 侍婢恭谨之中带了几分为难,如实答道:“姑娘说这治伤的药会动了胎气……不肯喝。” 聂沛涵听闻此言,目中是一闪而过的悲寸,被聂沛潇敏感地捕捉到。 “七哥,”聂沛潇走至屋前,又看了一眼屋内的光影,淡淡解释着,“我昨日尚未来得及对你说……” 聂沛涵却恍若未闻,微眯着双眼不知看向何处,一声叹息再也难以割舍。 聂沛潇见状,挥退了那名侍婢,转首蹙眉问道:“要将她送回北宣吗?” 只这一句,仿若是将聂沛涵从梦中惊醒。他那双凤眼淡淡瞟了一眼聂沛潇,却是有着无限的深意,继而那抹伤情与失意已迅速在他面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决绝之色:“不!” 不能让鸾夙返回北宣。她与臣暄都已有了孩子,以后怎么可能再重回南熙?她本就年幼失怙,最能体会骨肉分离之苦,即便为了孩子,也必定不可能离开北宣。 聂沛涵发觉自己实在可笑,怎会想出那样无稽的念头,以为先送她回去,再等三年,还能再把她要回来。 三年,实在太过久远,久到已能够让鸾夙为别人生儿育女! 这个念头令聂沛涵无比惊恐,双手狠狠紧握成拳,额上的青筋逐渐暴露,都无言地表明他的彻骨之痛。 聂沛潇看在眼中,更是心疼,纵然知道相劝无用,却还是忍不住再试一试:“七哥,天涯何处无芳草,咱们还能找到更好的。” 聂沛涵闻言却并未看他,只微阖双目,用一脸刚毅的线条一字一句回道:“你不懂。你还不懂。” 倘若情爱当真如此之伤,聂沛潇宁愿一辈子不懂。他再看了看聂沛涵的神色,分明还是万般不舍,只得顺着他的意思,再道:“我命人熬了打胎药。” 刚说完这一句,聂沛潇便听到耳畔有急促的呼吸声传来。聂沛涵史无前例地对他喝斥:“谁许你自作主张?”那声音既低沉又惊怒,低沉是唯恐打扰屋内的佳人休息,惊怒则是无意识的反应。 聂沛潇很诧异,七哥曾养在他母妃膝下,自小与他亲厚,两人便如同母兄弟一般。纵然外头的人说起慕王聂沛涵是何等绝情狠辣,冷情孤僻,但七哥待他,一直是交好的,从不曾这般疾言厉色。 “难道七哥还想让她生下来不成?”聂沛潇亦蹙了眉,却并不见怒色:“此事本不该做弟弟的置喙。但七哥可要想好了,她如今怀了孩子,便不是北宣可有可无的一个女人。此事若不尽快解决,有朝一日传入臣暄耳中,必定是祸事一桩。” 聂沛潇长叹一声,临去前再次表明立场:“还望七哥三思而行……药在小厨房的炉子上熬着。” 聂沛涵看着聂沛潇的背影,良久,才唤来岑江问话:“小厨房都煨着什么药?” 岑江的声音略显低沉:“大夫开的安胎药,还有姑娘一直喝的伤药……九殿下也命人熬了药,不知是什么。” 聂沛涵没有即刻再说话,亦没有走动的意思,只定定站在原地,感受着日渐灼热刺目的阳光。鸾夙如今本就伤筋动骨,若再教她堕了胎,只怕便是要了她半条命。那是他心爱的女子,他不忍下手,也不能下手。 岑江俯首等了许久,抬目只见主子面无表情,抿着薄唇,唯有那一双墨黑的眸子流动着微光,似是挣扎,又似犹疑。 也不知这般过了多久,岑江才听闻聂沛涵的命令:“去将安胎药端来。” 岑江心中是千百个不愿,却还是不动声色领命照办。半盏茶后,他亲自端了个托盘返回,其上放着一只空碗,还有一盅滚烫的中药。 远远有一股药香顺着檐廊飘入聂沛涵口鼻之中,不禁教他回想起从前鸾夙为救他伤了双手之时,他曾逼迫她喝药的场景。若是那日在秋风渡鸾夙见死不救,也许他不会陷得那么深,至少不会那么快。 只是宿命使他爱上她,他便无可遁形,不得不爱,以至于弥足深陷。 聂沛涵曾想过千百次,以鸾夙这般厌恶喝药的性子,若是有个什么感冒咳嗽,他必会紧张万分,甚至亲自喂她。然而他却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端了一碗安胎药,且这孩子是别人的。 聂沛涵以为自己端着药盅的手会颤抖,可他没有,只是稳稳地将药汁倒入空碗之中,端起药碗转身进屋。 手中有药香再次飘来,这一碗药却如千斤般沉重,凝结着聂沛涵所有的悲寂。他一步一步行至内间的屏风前,方才还冰丝白底的缎面,已被他踩得残缺。聂沛涵选择视而不见,绕过屏风向床榻看去,只见鸾夙靠在榻上,失神不知望向何处,秀眉微蹙,唇边却是微微勾翘,看不出是欢愉还是伤感。 大约是药香飘入惊了沉思,榻上的女子并未抬眸,只对着虚空淡淡道:“端下去,我不会再喝了。” 聂沛涵只站着不动,也不做声。须臾,才又走近榻前,将药碗徐徐送至她的面前。 鸾夙不禁抬起头来,见是聂沛涵,显然有些吃惊,咬着下唇红了脸色,好似为这突如其来的孕事而羞赧。她沉吟片刻,先开了口:“是我失德,我想回北宣。” 聂沛涵端着药碗的手依旧如常,并未作答,而是问她:“悔吗?” 鸾夙的眸光潋滟似水,漾起娇婉的无力,却又有种别样的坚定:“不悔。” 她只说了这两个字,却犹如在聂沛涵心上剜了一刀。他尽量使自己保持着沉着与风度,淡然道:“既如此,先把这药喝了吧。” 听闻此言,鸾夙的面上却有些抗拒:“不,我不喝。这是治伤的药……伤胎。” 聂沛涵不懂这些,却也知道有孕的女子不能轻易吃药,须得大夫仔细分量。她如此宝贝这个孩子吗?为了这孩子,竟是连自己的身子也不顾了? “难道你为了保胎,宁愿废了右肩和右臂?”他没想到自己会突然问出来。其实他知道答案,却又怕那个答案。他希望她选择保全自己,但也知道,他心中的那个鸾夙,必然会选择保全胎儿。 “我要这个孩子。”果不其然,他听到她这样说:“恢复得慢些也不碍事,我心里有数。” 聂沛涵轻微阖上双目,只怕自己会失手打翻药碗:“这是安胎药。不是要我喂你吧?” 聂沛涵身形高大,此刻站在榻边,便遮去了外间大半的光亮,照在鸾夙面上是微暗的影子。眼前明明是一片阴影,却忽然闪动了一丝犹疑,来自于女子清亮的双眸。那犹疑刺中了聂沛涵,令他的心一点一滴沉了下去,沉至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聂沛涵端着药碗没有再多说一句,只是无言地逼着她,想要看看这女人究竟是否会信他一次。 鸾夙面对这一碗安胎药,脸色却越发苍白起来。原本眼中的一点犹疑,逐渐化作了惊恐与抵触,有如一把利剑,几乎要将聂沛涵穿胸而过。 聂沛涵忽然想起从前围猎的情形。鸾夙的神情,好似濒死的母兽想要保护小兽,那恐惧、那无辜、那惊疑,统统通过她一双会说话的眼眸,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 聂沛涵想笑,想要狂笑不止,然而这压抑的氛围和令他深恶痛绝的场景却使他笑不出来。他唯有将药碗再往她唇边送了送,冷如寒冰地道上一句:“喝了这药,我送你回北宣。” 聂沛涵不知自己说出这话时究竟是多么绝望与挣扎。她连别人的孩子都有了,他还能强求什么?只是这点卑微的想法,她能喝下这碗他亲手端来的药,让他知道她还是愿意相信他,以骨肉相托。 可聂沛涵的这句话,听在鸾夙耳中,却如催命符一般,轻易教她刷白了脸色,毫不犹豫地惊恐抗拒:“不!” 聂沛涵听到一阵支离破碎的声音,来自他的胸腔。可他面上只是冷笑,亦或是凄惨地笑着,再次重复道:“喝下这碗药,我送你回北宣。” 榻上的女子咬着下唇别过脸去,用一双祈求的眸子看着他。她没有说话,聂沛涵却知晓她想说些什么。他看着她那引人陷溺的双眸,那微微闪动的泪光好似在对他说:放我的孩子一条生路。 聂沛涵端着药碗的手终于有些轻微地颤抖,药汁几乎要洒落在榻上。他没有再说话,只固执地伸着手,逼她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你真要强迫我吗?”她抬起苍白的脸颊看着他:“我非喝不可?” 他只用坚定的动作回答了她,沉默无言。 “我若喝下这碗药……你就再也不是涵哥哥了。”鸾夙的水眸终于氤氲出了泪珠,一滴一滴顺着面颊蜿蜒而过,凝成了一泓天涯海角,隔绝了他们曾交缠的岁月,衬得这一袭话语刺骨冰凉,是天涯海角里最坚固的屏障。 聂沛涵的手终是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碗中的药汁急剧摇晃,跃出碗壁洒在被褥之上。他闭着双目,努力让自己的话语显得冷酷绝情:“你以为这是什么药?鸾夙,你非喝不可。” 这一句过后,屋里是死一样的沉寂。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碗汤药已被他洒了小半,聂沛涵才觉得手中一轻,有凉薄的指尖扫过他的掌心,从他手中接过了药碗。 鸾夙的瓜子脸是这样小,几乎要整个埋在药碗里。泪珠顺着下颌滴滴落入碗中,她双手接捧着,只会无声地低泣。聂沛涵压抑自己想要为她拭泪的冲动,死死盯着她的动作。他看到她在颤抖,看到她将双唇碰触在碗沿之上,但那已然凉去的大半碗药,却没有一滴流入她的口中。 他们已疏离至此,连他端来的安胎药在她看来都是一碗毒!他站着,看着,等着,直到所有的耐心被磨灭,所有的期待被扼杀,她仍然端着那碗药,颤抖着不肯喝进去半滴。 而他如今想要做的,只有对彼此快意的折磨。 她在折磨他,他便要双倍奉还。她对他无情,他也要恨她入骨。 什么情爱,什么相思,都不过是他可笑的妄想罢了! “啪”的一声脆响传来,他出手将她手中的药碗扫落在地,瓷片的碎裂声次第响起,是他们过往情分的浅吟低唱。聂沛涵忽然张狂而笑,再不去看那张惊恐诧异的娇颜,只是边肆无忌惮地笑着,边一步步后退,直至退到那扇残缺的屏风处,才渐渐止住了笑意。 他颤抖着抬起右手指向她,几乎是恶狠狠地怒吼:“你若想生下这孽种,这辈子都不要妄想回北宣!” 就这样彼此折磨着吧!将她禁锢在自己身边,由她是爱是恨,都是他报复她的痛快淋漓。 “鸾夙,我们完了!”狂笑过后,聂沛涵心中是一片荒芜,转身而出。 第98章:百般手段(一) 再次坐上马车,鸾夙仍对被周会波掳劫的情形心有余悸。兼之如今有伤在身,又有身孕,人便格外敏感一些。可聂沛涵却不管不顾,硬是逼着鸾夙一道返回他的封邑,房州首府烟岚城。 如何相逼?自是用她肚子里的孩子。 眼下鸾夙身在南熙,聂沛涵若想教她失去这个孩子,自是有千万种手段可用,她不得不担心,便也只好身不由己地随他走。鸾夙深知,仅凭她一己之力,根本无法逃出南熙,何况她身子不轻便,便也不做离开的妄想。 鸾夙以为,臣暄终究会来接她的。她相信,并以此为信念。 如此想着,鸾夙心中倒也平静了些许,再看这空荡荡的马车里唯有她一人,又不禁有些失落。聂沛涵没有与她同乘一车。自三日前两人因为一碗汤药而闹翻之后,聂沛涵便再也没有再见过她,只在昨日命岑江传话让她收拾行装,如若不从,“舍小挟大”。 这是岑江转述的,聂沛涵的原话。 鸾夙不禁素手抚摸这马车内的备置,厚厚的狐裘,绵软的坐榻,无一不是为她着想,怕她颠簸。聂沛涵还是关心着她的,怕路途辛苦伤了她的身子。也许她真是错怪他了。 这三日里,鸾夙不止一次想要去问聂沛涵,那日他端来的药究竟是安胎的还是堕胎的,可又怕再次惹恼他,唯有憋在心中。她真的不敢拿腹中的胎儿去冒险,她不敢喝他手中的汤药。 也罢,左右她与他已渐行渐远,她也有了刻骨的爱人,从前的那一段情愫,无论深浅,断便断了吧。只是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糟糕的结局,远不如在祈城与他同乘马车时,彼此虽然客气疏离,但至少还能说上三言两语。 那日在祈城,也许便是他们最后一次共乘一车了。鸾夙不知自己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想法,亦不知她竟是一语成谶。 纵然旧情已逝,可仍旧惹人怅然而叹。 这一路走得十分缓慢,本该二十日的路程,足足耗时一月才到烟岚城。这一月之中,鸾夙从未曾见过聂沛涵,即使她知道他在另一辆马车上,但两人始终碰不上面。每到一处官驿,她下车时,聂沛涵已不见踪影,仿佛是刻意回避她,亦或是说,他不愿意见她。 待回到烟岚城,恰好是五月初一,天气已热得厉害,鸾夙尤其感到难耐,大夫说有孕在身的女子火力大,许是如此。而聂沛涵,依旧没有出现。 鸾夙随着管家的安排,仍在从前那座别院安置了下来,刚喝了药预备小憩,便听得屋外一个欢喜的女声传来,带着几分迫不及待:“姐姐!姐姐!” 是江卿华!鸾夙心中一喜,正待起身相迎,但见江卿华已小跑进了屋内,上前握住鸾夙的左手,忍不住藏着眼泪哽咽道:“都听说了,姐姐遭奸人掳劫,身上有伤。”言罢又上下打量一番,再道:“两年不见,姐姐圆润许多。” 事到如今,彼此的身份已经揭露,鸾夙便也不多做矫情。一别两载,江卿华的身量没有太大变化,面上还画着精致的妆容,衣衫配饰,无一不好,看起来倒是过得不错。鸾夙紧紧握着江卿华的手:“慕王……待你可好?” 江卿华面上并无落寞神色,笑着点头道:“殿下的性情姐姐又不是不知道,他是面冷心热,平日里待谁都是淡淡的,可吃穿用度,还是很关心的。我很好,也很满足。” 鸾夙仔细观察江卿华,见她说得真心,倒也不再多问,只轻轻道:“小江儿,我有了臣暄的孩子。”她有孕之事,是瞒不住的,与其最后惹来江卿华的猜忌,倒不如自己先说出来,省得日后再让她误会。 江卿华好似已知晓了此事,面上并无过多惊讶或欢喜,只施手轻抚鸾夙尚且平滑的小腹,语中带着几许微憾:“若是殿下的……该有多好。” 鸾夙一怔,默不作声。 江卿华语中渐有自责之意:“我是真心实意想姐姐与殿下在一起的……我是个罪人,阻了你们的缘分……”她抬起头来,再看鸾夙:“姐姐如今怀了孩子……想怎么办?” 鸾夙叹气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慕王究竟是何意……如今拘着我也没什么意思了。” 江卿华闻言沉吟一瞬,十分动容地说:“姐姐还不明白吗?殿下是真心喜欢你,愿意接纳你。姐姐何不试着……” “小江儿!”鸾夙没有让江卿华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急急打断,道:“我需要你帮我,我要保住这个孩子。臣暄会来接我的。” 江卿华看着鸾夙面上那坚定的表情,那表情之中带着情爱的光芒,曾几何时,自己对着那一袭黑衣的绝世男子,也是这番模样。只可惜……江卿华的目光再次落在鸾夙平滑的小腹上,半晌才道:“姐姐向来是个有主意的。” 鸾夙不知江卿华这句是何意,只是自顾自地道:“臣暄会来寻我的,我要等着他。”她这句话是说给江卿华听,同时也是说给她自己听。 听闻鸾夙这句话,江卿华忽然有些想哭,却又不敢当着鸾夙的面流泪,唯有垂眸笑道:“我会尽我所能来照顾姐姐……今日姐姐舟车劳顿,早些休息吧,我明日再来陪你说话。” 鸾夙的确有些困倦,便也不多做挽留,执意将江卿华送出了别院院外,才转身回屋小憩起来。 江卿华一出别院,立刻收起如花笑靥,取而代之的是三分悲戚。她抬眸望了望那刺目的阳光,只为给自己的眼泪寻个光明正大的借口。她在原地站了半晌,待泪水将她的妆容氲花,才走到井边打水自行洗了脸。脱去妆容的那张少女之靥,如此惨淡憔悴,与方才判若两人。 江卿华兀自走进聂沛涵的内院书房。 “殿下,”她低低俯身见礼,低着眉目,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江卿华有时自己也分不清,她这副模样,究竟是出于本心,还是想要得到聂沛涵的几分怜惜。亦或是,两者皆有。她只知道,唯独自己这般姿容憔悴又沉默寡言时,那个黑衣男子才会注意到她,看向她的目光才会有些许柔和。虽然那目光是穿过她看向了旁人,但她不甚在意,只想守着这点微薄的念想,总好过一辈子被他视而不见。 聂沛涵只留下一个墨黑背影对着江卿华,也不命她起身,这样沉默了良久,才低低道:“你搬去别院照料她吧。” 江卿华身形微动,乖顺回道:“是。” 聂沛涵这才转身看向她:“从明日起,她的饮食、用药、穿度,皆由你负责。不要说是本王的意思,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当心里有数。” 江卿华只觉得鼻尖酸涩,没有做声。这般不知又相对沉默了多久,聂沛涵才冷却脸色,继续道:“其它的,想必不用本王多说,女儿家的私事,你该比本王清楚应如何照料。” 江卿华咬着下唇,半晌才细若蚊蝇地回道:“殿下放心,妾身必当尽心照料姐姐。” “妾身”二字一经江卿华口中说出,聂沛涵没来由地生出一阵悲凉与烦闷。他想起在曲州聂沛潇的私宅之中,鸾夙曾说过的那句“我曾经是喜欢你的,很喜欢……在你娶小江儿以前。” 若没有那一段错认错娶,他与鸾夙是不是会留有一些余地?可若他一开始便知晓鸾夙是凌芸,又怎会全副身心地去喜欢她?恐怕一开始便会存了报恩与利用的心思了。 从镜山回来,聂沛涵曾迁怒过江卿华,然而面前这个女孩子只是一味地承受与认错,并没有过多解释与反抗。聂沛涵知晓,这事不能全然怪江卿华,是他自己沉不住气娶了她,何况还是他亲自向父皇请的赐婚旨意。 有时聂沛涵看着江卿华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是气不起来的。其实她与从前的自己何其相似,会令他联想起身在京州的少年时光。曾几何时,他在那偌大冰冷的皇宫之中,母妃早逝,不受父皇宠爱,是一个被忽视了的存在。只是他比江卿华聪明,他知道如何崛起,而江卿华只晓得一味柔弱下去。 可这样只会继续蹉跎她的青春年华,难道要让她在慕王府里守活寡吗?聂沛涵有些不忍,他觉得该是给她一个选择机会,即便要承受父皇的责罚,左右他私自调兵救下鸾夙已是重罪,也不在乎再加上一条罪名。 “芸妃,”他还是习惯这样唤江卿华,“你想不想离开慕王府?本王不想耽误你。” 岂知江卿华闻言却是大为惊恐,一刹那已是泪盈于睫,梨花带雨地跪倒在地,哭着恳求:“求求殿下不要赶我走。我知道自己做错了,我会好好服侍殿下,服侍姐姐,只要殿下让我留在慕王府。” 聂沛涵俯身看着江卿华拽着自己下摆的纤纤玉指,低叹道:“你难道想守活寡吗?本王什么都给不了你。” 江卿华的双手死死掐着聂沛涵的锦袍下摆,拼命地摇头,哽咽道:“我什么都不求,只求能留下,只要能在殿下身边,为奴为婢也是甘愿的。” “值得吗?”他仍旧俯首垂眸,面上已漾起一丝苦笑:“你日日将自己弄得这样憔悴,分明是想告诉本王,你过得不好。既然如此,还留下做什么?” 江卿华仰首看向聂沛涵,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如同她心中的神祗,在她看到他的第一眼,便已无可救药地虔诚于他,甘愿做他的信徒。期间不是没想过据实相告自己的身份,可那些诚实终究湮灭在失去他的恐惧当中,如今,她只希望能留在他身边。 江卿华抬手轻轻拭泪,哽咽的声音已然近乎喑哑:“殿下想将姐姐留在慕王府,我又怎能离开?我知道自己比不得姐姐,亦不妄图得到殿下的青睐与宠爱,只求殿下让我留在府里,我愿用余生服侍殿下和姐姐,以赎前罪。” 她的面上逐渐变了神色,那神情已没了往日的娇弱及楚楚之意,好似多了几分微妙的坚定:“殿下放心,从明日起,我必定收拾好自己,绝不会再这样憔悴下去了。求殿下不要赶我走。” 聂沛涵看着江卿华这梨花带雨的模样,不由在心中苦笑。世事果然造化弄人,他想一力挽留的女人,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他想送走的女人,却又极力想留下。 该走的不走,该留的不留,他也不知自己这样强行留下鸾夙做什么,只是那痛彻心扉的思念之情令他再难以放手。他曾错过她许多次,这一次实在不愿再次错过。宁肯她恨着自己,也不愿她忘记自己。也许这样彼此折磨着,有朝一日便能换来一番新的天地。 这样想着,聂沛涵看向江卿华的眼神也渐渐软了下来,虚扶一把道:“起来吧。” 江卿华哭哭啼啼地起了身,正待再向聂沛涵表明自己的心意,去忽听外头传来岑江的禀告声:“殿下。” 聂沛涵蹙了蹙眉,道:“进来。”言罢又转向江卿华,语气也恢复了几分冷淡:“记住本王方才说过的话,好生照顾她。下去吧。” 江卿华喜不自禁地抬手拭泪,仿佛是得到极大的恩典,俯身道:“多谢殿下!”说着又受了岑江的问候,便匆匆退了出去。 聂沛涵见岑江对江卿华甚是礼待,不由呵斥道:“这府里还没有女主人,你对她这样恭谨做什么?” 岑江明显看出聂沛涵心情不好,也不敢多解释,只道:“属下知错。日后见了芸妃娘娘,必当拿捏好分寸。” 聂沛涵这才“嗯”了一声:“何时这样匆忙?” 岑江连忙上前一步,附在聂沛涵耳畔低声道:“圣上微服出巡,已快到房州境内了……” 第99章:百般手段(二) 父皇快到房州了?聂沛涵很是诧异,在他印象之中,自他十五岁封王迁入封邑之后,便没有听闻父皇曾微服出巡过。在聂沛涵看来,他的父皇、南熙统盛帝是精明的、老成的,却也是迂腐的、狭隘的,总守在京州那一片四四方方的皇城之中,固执地看着脚底下的繁华。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自欺欺人? 是以他的父皇只能是守疆之君,却做不了开国之帝。 可怎得父皇却动起微服出巡的心思了?且还快到房州境地才被发现?这并不是诸人印象之中南熙统盛帝会做出来的事。 聂沛涵不禁在心中盘算,自己私自调兵救下鸾夙,尚未来得及赴京州请罪,他是否可以理解为,此事是父皇微服出巡的一个幌子? 亦或是说,父皇有意巡查几个亲王的封邑?想要从中挑选可意的皇子立储?只这转瞬的功夫,聂沛涵已寻出了许多疑惑,又给了自己最为可能的解答。他看向岑江,询问道:“父皇是经由曲州下来的?” “不,是惠州。”岑江恭谨回道。 “果然。”聂沛涵嘴角噙起微妙的笑意。惠州是四皇子福王聂沛瀛的封邑,而聂沛瀛在朝中颇有“仁王”之名,一直是储君之位的有力竞争者,这种竞争力在背景雄厚的大皇子聂沛鸿薨逝之后,更加凸显出来。 倘若聂沛涵猜得不假,他敬爱的父皇是要在聂沛瀛和自己之间,选出一名储君了。可在此关节上,自己不仅失了周会波的差事,且还为了北宣太子的女人、一个风尘女子而私自调兵,不可谓不是一桩冒险之举。再看老四聂沛瀛,不仅平了吏部贪污的案子,据探子回报还在封邑上乐善好施,搞了几次开仓放粮之举…… 以目前的情势看来,自己是略占下风的。但聂沛涵不悔,也不怕,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他从不觉得是个错事,最重要是如何挽回父皇的心意,扳回败局。 想到此处,聂沛涵径直走到房门口,若有所思地望着渐行渐远的江卿华的背影,心中慢慢有了主意…… ***** 半月后。 “我看这几日姐姐气色越发好了,可见我执意搬来亲自照料,还是颇有成效的。”江卿华笑语盈盈,端着一碗安胎药递至鸾夙面前。 鸾夙接过药碗一饮而尽,面上并无半分苦楚,反而带着淡淡的笑意。她捏起一颗酸梅放入口中,才对江卿华佯作恭谨:“都是芸妃娘娘的功劳!民女不胜感激。” 江卿华对着鸾夙啐了一口:“姐姐只管笑话我吧!”言罢看了看案上的酸梅:“足有两月了吧?” 鸾夙面色微红,点头道:“两月多了。” 江卿华挑了挑秀眉:“大夫说这时候正该呕得厉害,我看姐姐整日吃喝如常,饭量有增不减,怎得也不见你难受?” 鸾夙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她总不会告诉江卿华,她是逼着自己多吃一些,只为照顾腹中的孩子。然而至于孕吐,大约还是看个人体质的。她向来体质佳,呕吐之感并不厉害,尚能忍耐。 两人正说着话,但见又一大夫前来通禀,却并不是妇科圣手,而是为鸾夙治骨伤的大夫。原来鸾夙脱臼的手臂与肩胛骨的伤势恢复极好,大夫为了她行动方便,便将其夹在肩上的板子取下,又嘱咐了几句日常护养,才告辞离去。 鸾夙被这板子夹在肩上两月之久,此刻甫一卸下,只觉分外轻松,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对江卿华道:“我要出去走走,小江儿可愿与我一道?” 江卿华有些犯难,沉吟须臾才道:“姐姐如今身子重,若要出门,还是先禀报殿下为好。” 鸾夙的容光立时黯淡下来,却又按捺不住想要出门的心情。江卿华见状不由轻叹,道:“姐姐等着,我去问问殿下的意思。”言罢已提着裙裾,一路小跑出了别院。 聂沛涵正在书房看着一份急报,见江卿华气喘吁吁地小跑而来,蹙眉问道:“何事如此慌张?是不是她……” 江卿华低低俯身见礼,边喘气边道:“方才大夫将姐姐肩上的板子取下来了。姐姐想出去走走。” 聂沛涵闻言,目光有一瞬间的闪烁,更衬得那一双深眸犹如黑曜石般的闪烁。他将手中的急报搁下,沉吟良久才道:“她若想去便去吧,你陪着她。本王会派人保护你们。” 江卿华见聂沛涵有公务在身,也不多言,称是领命而去。 聂沛涵看着江卿华一路小跑出了内院,才若有所思地回看案上搁着的急报文书,但见其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 “帝至烟岚。” ***** 一出慕王府,鸾夙霎时兴致大增。江卿华扶着鸾夙上了马车,笑着问道:“姐姐想要去哪里逛逛?” 鸾夙低眉想了一瞬,撩起车帘对车夫嘱咐:“去味津楼。”左右她在烟岚城,也只识得那一个地方,那个曾让她记住“此身不及双栖凤,朱颜对镜沉鸾孽”的地方。 岑江带着影卫尾随其后,听到“味津楼”三字时,不由赞叹主子聂沛涵的高明。他想起临出发前主子说的话:“她还能去哪儿?不过就是味津楼罢了。去了也好,若能提前撞上,倒也安心了。” 想起这句话,岑江不禁叹了口气,比以往更打起了三分精神,拍马跟上鸾夙的车辇…… 待鸾夙一行到了味津楼,正值午时用饭的时辰。这间号称“房州第一”的酒楼依旧高朋满座,而那位半会说书半会算命的东方先生,也依旧舌灿莲花地在台上说着段子。鸾夙原想寻个桌案坐下听上一段,可惜今日东方先生所说的段子已然到了尾声。冲着大堂里一众意犹未尽的叫好声,鸾夙便知今日这段子必定有趣至极。 鸾夙眼看着东方先生又拿着一个盘子挨个向每一桌的客人讨赏,便也站着不动,待他走到自己跟前,才盈盈一笑,道:“东方先生,许久不见。” 东方抬起头来,用那只未瞎的眼睛打量鸾夙,只看了一眼便认出她是谁,遂笑道:“姑娘好,果然是许久未见了。既来之,何不入座?” 鸾夙一双清眸四处看了看,笑回:“我来得晚了,没寻到坐处。” 东方哈哈一笑:“姑娘若不嫌弃,便让在下为您寻个拼桌如何?” 鸾夙知晓眼前的说书人已被聂沛涵收为己用,便也不客气,点头道:“如此,有劳东方先生了。” 东方略微颔首示意,又在堂子里四下一望,视线最终落定在靠窗的一处,便过去与那桌客人说了些话,再回来时,已笑道:“姑娘请入座吧。” 鸾夙也不客气,携着江卿华走过去与人拼桌,回首再看跟来的岑江,却不知去了何处,唯有几名脸生的侍卫侯在楼梯口处。鸾夙倒也不甚在意,坐定之后对同桌的客人道谢:“多谢尊驾。” “出门在外,与人方便亦是与己方便,姑娘不必客气。”入耳的声音十分洪亮矫健,却也能听出来是上了年纪。鸾夙只觉那声音威严之中带着和蔼,却又令人十分敬畏。她不由抬眸打量起同桌之人。 一老一少。少的看着年纪也不小,足有三十出头,眉清目秀,斯斯文文;而年纪大的约莫五六十岁,鹤发白胡,不怒自威,一双凤目虽染着沧桑痕迹,却能看出几分锐利与明灭。鸾夙只觉老者的一双凤目有些眼熟,心中忽然掠过什么念头,然而这念头消失得太快,她没有来得及抓住。 约莫是孕中多虑吧?鸾夙自嘲地摇了摇头,再看眼前这位老者。方才答话的,正是此人。鸾夙从前在闻香苑阅人无数,只一眼便看出这老者非富即贵。想来也是,味津楼乃是房州数一数二的酒楼,若是没有几个身价,谁又能来饕餮一顿呢? 鸾夙便点头再次道谢:“多谢尊驾。”言罢又指了指一旁的江卿华:“这是舍妹。” 江卿华仿佛是出门在外忘了规矩,听闻鸾夙的介绍,也没有尊老客套之意,面上一派怯懦之姿,并不出言见礼,倒是令鸾夙有些诧异。然而那老者却不甚在意,只淡淡瞥了江卿华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鸾夙只觉有些尴尬,又对老者笑道:“舍妹甚少出门,不懂世面,尊驾莫怪。” 老者摆了摆手,表示无妨,便自顾自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此时但见说书的东方先生仍在一旁站着,鸾夙有些奇怪,笑问:“怎得?东方先生要亲自伺候点菜吗?” 东方嘿嘿一笑:“姑娘还真说中了,您两年未曾光顾,倒是出了几道新菜品,就连慕王殿下及其侧妃也很喜欢,姑娘大可尝尝。” 鸾夙闻言不由一怔,无意识地看向江卿华,见她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这才笑了起来:“大约是世人以讹传讹,慕王殿下日理万机,其侧妃亦出自高门,又岂会时常光顾这酒楼?东方先生莫不是想钱想疯了?” 说是这样说,鸾夙到底还是由着东方给自己介绍了几个素淡的菜式,还不忘交代少放些油水。待东方去厨房传菜完毕,鸾夙又将他招呼来,笑道:“不瞒先生,我今日前来,是希望先生再为我算上一卦。” 鸾夙知晓东方如今已被聂沛涵收入麾下,便有心通过这算命之法,捎话给聂沛涵,转达她的意思。 东方看了一眼同桌的一老一少,尴尬回道:“姑娘,算卦一事讲求个私密,眼下恐怕不大方便吧?” 鸾夙也不是真心求卦算命,不过是想让他做个传声筒,便摆摆手道:“无妨,我命由我,不讲俗礼。” 东方沉吟须臾,才渐渐变得严肃起来,问道:“姑娘想问什么?” 鸾夙眸中带着几分期许,先是看了看身侧的江卿华,又看了看对座的一老一少,才淡淡相问:“还请先生如实相告,我何时才能等到我要等的人?” 东方毫不顾忌地看了鸾夙半晌,又掐指算了算,才用手指沾着杯中茶水在案上写下七个字:“不如怜取眼前人。” 五月的炙阳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只一眨眼的功夫,已将案上这七个大字烤得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好一个“不如怜取眼前人”!鸾夙眸中立时染上落寞的自嘲。她要怜取谁?谁又在她眼前了?如今她眼里唯有臣暄一个,那是否意味着,她的选择是对的? 可鸾夙知晓东方不是这个意思,他是聂沛涵的门客,所指的“眼前人”,必定是房州的主人、烟岚城的王。鸾夙看着恢复如常的桌面,明明那七个大字已然消散,她却觉得如此深刻。 不知为何,鸾夙的眼中忽然储了泪。她想要哭,却又不知该为谁而哭,从何哭起。 这将落未落的眼泪,令鸾夙发觉自己对臣暄的思念之情又加深了几分。她抬起一双雾蒙蒙的眸子,看向东方低声道:“东方先生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东方沉默片刻,才轻轻摇了摇头:“姑娘何必如此执着?就卦象来看,您要等的人,短期之内有血光之灾,抽不得身。” 第100章:百般手段(三) 血光之灾!鸾夙睁大双眼,早已忘记与自己同桌而坐的尚有外人,不禁急急质问:“东方先生这是何意?什么血光之灾?短期是多久?为何抽不得身?” “姑娘莫急,这血光之灾未必是报应在他本人身上,大有可能是他亲近之人。”东方有心安慰道。 亲近之人?鸾夙不禁在心中一一列出与臣暄亲近的人选。除却他的父皇中天帝臣往,便算是义弟朗星了,若是再看得远一些,也可以算上坠娘与宋宇……可这几个人,无论是谁遭受血光之灾,也都是鸾夙不愿看到的。 想到此处,鸾夙只觉心中一揪,连忙再问:“是哪个亲近之人?有多亲近?” 东方却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那只盲眼:“天机泄露得多了,人会遭到报应折福折寿。在下还想多活些时候,姑娘也只当为自己的骨肉祈福,莫要再问了。” 连一个说书人都知道自己有孕在身,可见聂沛涵是有多器重眼前这位东方先生,亦或是他的独眼竟犀利至此了?鸾夙情知这说书人的脾气,自己再也套不出什么话来。再者这东方先生说的话是真是假,也未可知,难保不是聂沛涵所授意的。 左右鸾夙也不过是想借他的口传个话,并没有奢望能套出臣暄的行踪,如今又得知不是臣暄本人承受那血光之灾,到底还是安心了几分,便抬手拭去面上泪痕,对江卿华道:“给东方先生一锭银子。” 江卿华立时从荷包里掏出十两银子递给东方,他也不见推辞,毕恭毕敬接过银两便退下了。 而鸾夙却再没了心思吃饭,只一心想着方才说书人的话是真是假,只怕臣暄是当真有大事耽搁,否则以他对自己的情意又为何迟迟不见动静?亦或是,聂沛涵暗中使了什么绊子? 想是这样想,可在鸾夙心中,聂沛涵虽然行事古怪狠戾,却还不至于为了一个女人对北宣太子狠下杀手。她以为他不会,不敢,也不屑。 鸾夙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一面猜测着臣暄的近况,一面盼着他早日来南熙接自己回去。 许是自己的面色太过黯然,此时鸾夙忽听一个矫健却苍老的声音从桌案对面传了过来:“老夫看姑娘谈吐不凡,穿着讲究,出门又有家丁跟随,应是出身大户人家。姑娘正是如花年纪,有何事值得如此神伤?” 鸾夙抬眸看向对桌的老者,见他正带着几分探究神色望向自己。鸾夙原是不想答话的,只因与他萍水相逢,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老者有一种别样的威严,令她不自觉地想要回答他的问题。 鸾夙低眉想了想,又看了看老者一直握着的茶杯,敛去黯然神色问道:“我看尊驾茶不离口,不知这茶的滋味如何?” 老者闻言带上些微笑意,探究之意又浓了三分。他循着鸾夙的视线看向手中茶杯,杯中是上好的翠峰绿玉,滋味特别,便回道:“这茶的滋味……先苦后香,回味甘甜。” 鸾夙亦是笑了,抬手挽起耳畔垂发,再次反问:“既然如此,尊驾便是为了那后头的醇香与甘甜,情愿承受舌尖的苦味?” 老者颔首默认。 鸾夙亦看了看自己面前的茶杯,与老者所品的茶不同,她面前的茶,乃是味津楼里寻常用来待客的茶。可便是这寻常的一杯茶,也比市面上所见的种类难得许多,也昂贵许多。鸾夙一向不会品茶,再好的茶到她嘴里都是一股子苦味,如同牛嚼牡丹,即便偶尔不自觉地喝上一喝,也是贪图那嗅之清香的味道。 鸾夙把弄着手中的茶杯,淡淡啜饮一口,才给了老者最后的答案:“人生一如茶也,源于思,始于忧,为了回味余甘,须得先忍受苦涩。小女子如今神伤,乃是为了日后快活。” 是的,她如今咄咄相逼,不惜将自己与聂沛涵逼到如斯境地,不过是为了斩断他的奢想,也斩断自己的留恋。从此她便能一心一意爱着臣暄,等着臣暄。 鸾夙看到老者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的茶杯,好似是在细细品着这番话。她见状也不便多言,已带着几分去意。此行既然见到了故人,散过了心,该说的该问的都一一说过问过,她也再没了心思去品尝什么美味佳肴。 想到此处,鸾夙便欲起身告辞,话还没出口,却见小二端着一道菜肴摆上桌案,那油腻之味四散传入鸾夙鼻中,霎时引起她胃中一阵翻涌。鸾夙掩住口鼻,险要呕吐出来。 江卿华见状连忙起身相扶,关切问道:“姐姐,你怎得了?” 鸾夙不愿献丑人前,只强自压抑着作呕之意,一只手扶着江卿华起身,对老者告辞道:“小女子忽感不适,尊驾慢用。”言罢匆匆下了楼梯。一众侍卫瞧见,亦尾随而出。 老者透着临街的窗户向下看去,只看见鸾夙扶着马车一阵干呕,又随之上车离去。他眼中不由露出几分沉思之意,回味着方才那一番“人生如茶”的言论,转首对同桌的青年男子道:“老七越发胆子大了,为了她倒是煞费苦心。” 青年男子赔上两声哂笑:“您看这女子……” “倒是有几分玲珑心思,”老者又俯首看了一眼街上远去的马车,低低笑道,“若是没几分本事,也迷不倒这么多男人。” 青年男子揣度老者话中之意,不禁再问:“您的意思是……这女子是故意在您面前演戏的?” 老者笑着摇了摇头:“想必是老七怕朕迁怒于她,才特意安排了今日这一出戏。她应当不知情,大约老七相信她能博上朕几分好感。” 老者目中有些微遗憾之意,看着茶杯中滋味正好的翠峰绿玉:“只可惜了她是臣暄的人……”言罢忽然又笑了起来,笑中带着洞察世事的锐利:“看来老七想朕想得紧了,放出消息,不必再瞒了……” ***** 在回慕王府的路上,鸾夙吐了一路,待到被江卿华扶着回到别院,已是脸色苍白,双目赤红。也不知是呕得太过厉害,还是方才被眼泪蛰的。 江卿华急得直蹙眉:“姐姐本就身子重,还去那嘈杂的地方……如今……如今殿下怪罪了怎好?”她将鸾夙安置在榻上,又拿了小酸梅一颗颗喂着,半晌又道:“我要去将此事禀告殿下。” 鸾夙在榻上急忙捏住江卿华的胳膊,也顾不得口中还含着酸梅,阻止道:“不要……不能告诉他。” “难道姐姐还担心殿下害了这孩子不成?”江卿华语中带着三分责难:“再没有比殿下更痴心的了,这……这都是什么事儿啊!也只有殿下能忍得。” 江卿华的这句话,却教鸾夙缓缓松了手劲,她低眉想了想,反悔道:“罢了,我和你一起去见他,我有话要对他说。” 江卿华又怎会同意,连忙按下欲起身的鸾夙,薄斥道:“姐姐今日刚拆了板子,肩伤和臂伤还没好利索,方才又出去兜了一圈子,还是歇下吧。我去回禀慕王,尽量想法子将他请来。”言罢不待鸾夙答话,已匆匆提着裙裾出了门。 两柱香后,江卿华返回,额上还带着薄汗,道:“殿下便在外头。” 鸾夙按上她的手臂:“扶我起来。” 江卿华无奈地摇了摇头,拗不过鸾夙的意思,只得将她扶起来,靠在榻上,又捏了酸梅放入她口中,才识趣地退了出去。 鸾夙听闻有屋门开关的声音,知道江卿华已离去。她想到屋内只剩下自己与聂沛涵两人,竟没了以往的避嫌与羞赧,取而代之的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偏生外间的聂沛涵却一直站着不说话,只将一片乌墨的光影投入内间的地面上,依稀可辨是那熟稔于心的轮廓。 鸾夙垂眸看向阴影之处,终是忍不住先开了口:“承蒙殿下恩典,今日我出了趟门。” 外间没有做声,地上的阴影亦没有半分移动。 鸾夙见状只自顾自地道:“我去味津楼了,也见了东方先生,想必我对他说过什么,此刻他已尽数回禀至殿下耳中了。” 地上的阴影终是有了微动:“我不会放你走的。” “这样拘着我有意思吗?还是殿下非要耗完臣暄的耐性?”鸾夙再也忍不住了。自己的身孕如今已两月有余,北宣却仍无半分动静。前些日子是因着在路上,她又与聂沛涵为了一碗汤药而闹得不可开交,鸾夙才忍住没有继续提及回北宣的事。一方面她是怕当真惹怒了聂沛涵,一方面也是笃定臣暄不会放弃自己。 可如今……两月过去了……北宣仍没有半分消息传来,亦或者说,有什么消息是被聂沛涵按下了?可自己被扣在这里,臣暄又岂会善罢甘休? 鸾夙越想越觉揪心,说出的话便不自觉染上焦虑与迫切:“难道殿下想教我在慕王府里生下这个孩子?殿下愿意沾上这不明不白的事,坏了一世英名?” 屋外传来一声切切的冷笑,让这五月的艳阳天多了几丝寒意侵袭。聂沛涵的话语不掺杂任何感情色彩,一如他们最初在怡红阁后院的偶遇,彼此都戴着虚伪的面具,在那猎猎冷风的荒芜之处,一袭黑色锦袍的绝世男子如此阴鸷魅惑,直教她打了个寒颤。 今日,他终是变回她最初印象里的那个人。 他说:“便是要教这孽种留在慕王府里,你走得,他(她)也走不得。” 他说:“折磨着你,教你骨肉分离,有情人不能眷属,便是本王最大的快活。” 他说:“若指望着臣暄来救你,妄想吧!” 他终是一步一步走了进来,绕过屏风行至她面前。南熙慕王聂沛涵的冷冽之色,鸾夙已许久未曾看到过。即便是前次他们为了一碗汤药闹僵,她在他面上看到的,也是伤情痛苦多一些。 而此刻,他是真正的冷情,冷冽,冷酷,说出的话语亦是那般寒彻她的心扉:“你方才在味津楼里遇见的,是我父皇。他已知晓你有孕在身,你若想留着那孽种的命,便不得不承认是本王的孩子。否则,你死不了,你的孩子却活不成!” 他嘴角噙着惯意的冷笑,恢复了那份邪魅与狠戾:“鸾夙,你没喝下那碗药,我们已是完了。爱而不得,吾必毁之。” “滚!”鸾夙靠在榻上,几乎是用尽所有力气才能撕心裂肺地指控出来:“这便是你对我的喜欢?你的尊重?事到如今,你还是不忘算计我!聂沛涵,你活该!你冷血!便也不配得到真心!” 聂沛涵看着鸾夙满面的泪水,脸色没有一丝波澜起伏:“这世上谁都骂得我,唯独你骂不得。”他没有再看榻上的鸾夙一眼,转身走出房门。 屋外,江卿华正充耳不闻,恭谨相侯。 聂沛涵气质阴沉犹如欲来的山雨,负手盯着别院的那张石案。那是他曾与她彻夜对弈之处,亦是他曾深情表白的地方,那石案见证过他们之间的暧昧纠缠,而往后,只是徒留一片贫瘠的回忆。 “从今日起,她的事不必再报,除非她死了。”聂沛涵听到自己如是说。 第101章:圣心难测(一) 鸾夙自味津楼回到慕王府的第二日,便发现府内有些异常。先是奴仆丫鬟们人人自危,又有府内上下打扫一新,第三日晚间,连守卫都莫名其妙多了起来,比往日增设两倍也不止。 鸾夙不禁想起三日前在味津楼遇到的那位长者,还有聂沛涵的一席话。难怪她初见那老者,便觉得他一双凤目十分熟悉,当时未曾多想,如今细细回忆,倒当真是与聂沛涵如出一辙,同聂沛鸿与聂沛潇也有七八分相似。 鸾夙万万没有想到,那日威严之中不乏和善的老者,竟然会是聂沛涵的父亲、南熙统盛帝聂竞择!谁又能想到久居皇宫的统盛帝会突然微服出巡?且还到了房州境地?鸾夙不禁揣测起统盛帝来此的意图,又想起聂沛涵为救自己私下调兵之事,不知为何,心里总是有些不祥之感。 俗话有云“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鸾夙的右眼,自去过味津楼之后,便时不时地跳着。她从前是不信这些歪理邪说的,可大约是如今怀了身孕的缘故,心更软了,也更善了,心思更是越发敏感起来。 鸾夙暗暗祈祷统盛帝不过是一时兴起的微服出巡,与她、与臣暄都没有任何干系。虽说如此想着,她却还是为聂沛涵挂上三分担忧,唯恐他受到此事牵连,失去了统盛帝的恩宠与信任。 聂沛涵没有得到爱情,若是再失却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鸾夙不敢想,他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出来。 正所谓好的不灵坏的灵,鸾夙并不知晓,她心中所猜测之事,此刻正在慕王府书房之中,一步一步上演着…… 统盛帝聂竞择坐在书房的主位之上,不发一言。他端起茶杯掀开茶盖,先是拂了拂茶沫子,才缓缓啜饮一口,看向跪在地上的聂沛涵。 父子两人隔着一张偌大的书案,好似也隔着血浓于水的亲情。此时的两个人,只是君臣。 聂竞择缓缓伸出右手,欲将茶杯放在书案之上,然动作做到一半,却忽然转手一甩,连杯带水整个撂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巧砸在聂沛涵身上。 滚烫的茶水泼了聂沛涵一身,一张雌雄莫辩的俊颜上也飞溅了不少水渍。上好的翠峰绿玉发着嫩叶,一片一片黏在聂沛涵的黑色锦袍之上,端着有几分狼狈,却又狼狈得如此出众好看。 “咣当”的声响随之传来,茶杯却没有被摔烂,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便停了下来。也不知是统盛帝出手太轻,还是这皇家的杯盏做工过硬。 聂沛涵没有去擦面上的水渍,深深俯首在地,请罪道:“梓霖知错,请父皇降罪。” “哦?是降罪?而不是恕罪?”聂竞择一反与鸾夙交谈时的慈蔼,目中闪烁着威严与怒意,那冷峻的气质教人禁不住打一个冷颤。 聂沛涵仍未起身,维持着跪地俯首的姿势,回道:“梓霖大错已铸,不敢奢求父皇恕罪。” 聂竞择看着自己的第七子。这个儿子,自小便不讨他喜欢,只因生母不仅出身微贱,且还曾经嫁过人。他是凭借君威抢来了人,却没有抢到她的心。她为他生下聂沛涵之后,没有两年便郁郁而死。她的死因,他没有去追究,无论是病死或是被后宫中的哪个女人所害,他都是罪魁祸首。 聂竞择每每看到聂沛涵那张与其母万分肖似的面容,都感到后悔与颓败。事后想想其实自己并不怎么喜欢那个女人,却不知为何当初一意孤行非要抢了来。后来她死了,他便也对她生下的孩子不闻不问,随意交给几位宫妃抚养,渐渐的便好似没了这个儿子。 若不是当初重臣叛逃擒走了聂沛涵,聂竞择几乎要将这个第七子遗忘在角落里。可便是这个一直以来被自己刻意忽略的孩子,自从北熙返回之后,却好似变了一个人,越发出众起来。十几岁上战场,几无败绩,在军中威望极高。十五岁封王出宫,更是破了南熙建朝以来的规矩,是最为年轻的亲王。 只有聂竞择自己知道,为何要迫不及待地赐下封邑,让这个儿子封王出宫。只因不喜欢他,便也不想让他出现在自己眼前,日日看着他来晨昏定省,实在烦心。 聂沛涵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聂竞择一世英名之中的一抹败笔,也提醒着他年轻时候拆散夫妻伦常的荒唐事,更提醒着那时不我待的苍老与壮志未酬的雄心。 所以聂竞择一直不愿立储,只因不愿承认自己已将老去的事实,更觉得聂沛涵是自己养出来的一个威胁,令他心悸。 然而世事多么可笑,他最想要忽略的一个儿子,最不希望成器的一个儿子,却偏偏是最成器的一个,屡建功勋、保下南熙半壁江山,教他不得不正视他的存在。 他最出众的三个儿子,老大聂沛鸿心肠太过歹毒,又死于非命;老四聂沛瀛太过伪善,心口不一;唯独这个老七,看上去性格阴鸷、行事狠戾,却是最能沉得住气的。可如今,却为了一个女子乱了气性与分寸。 聂竞择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收回神思,看向聂沛涵道:“你处心积虑安排她在酒楼与朕偶遇,不过是想教朕留下她的性命。梓霖,身在皇家当寡情绝欲,你从前一直不近女色,如今竟要为了个妓女开荤?” 聂沛涵并没有半分解释,只是重复道:“梓霖恳请父皇降罪。” “降罪?降罪又有何用?降了你的罪,朕难道还能收回你的兵权不成?如今北宣新朝初立、虎视眈眈,臣往父子未尝没有一统天下的心思,除了你,朕的儿子里没有能守住这片疆土的。”聂竞择说得缓慢,却是唏嘘且出自真心。 面对一国之君的褒赞,聂沛涵并没有露出几分松懈或欢喜,相反整颗心却是愈加往下沉了一沉。他太了解自己的父皇了。 先扬后抑、先礼后兵,一直是南熙统盛帝能够稳坐江山的必杀技。 果不其然,但见聂竞择从书案前起身,徐徐行至聂沛涵面前,却没有命他起身的意思,只是俯身拂去他衣襟上的茶叶,一片一片挑得仔细:“你一直是出挑的,这么些年从没让朕操过心,今次也不该如此。那女子,留不得。” 聂竞择此时的言行举止,仿佛只是一位寻常人家的慈父,然而最后说出的那句话,却教聂沛涵心惊胆战,难以承受:“父皇!”他抬起头来,看着高高在山的一国之君,面上是难以掩饰的抗拒与疼痛:“儿臣求父皇饶她一命。” 听闻此言,聂竞择的手忽然停顿在聂沛涵的肩上,两指之间还捏着一片茶叶:“你甚少在朕面前自称‘儿臣’,皆是谦称表字……”他目不转睛盯着指间的茶叶,面色忽然变得慎重:“既如此,那女子便更加留不得了。是唤作鸾夙吗?” 聂竞择忽然笑了起来,继续挑拣聂沛涵襟前的茶叶渍:“朕许你再与她缱绻几日,你来定日子吧。” 定日子……父皇竟要他亲自定下了结鸾夙的日子!聂沛涵明明知晓这是在试探自己,可还是止不住的心慌,往日里的沉稳冷静消失得一干二净。 聂沛涵不知自己在地上跪了多久,亦不知他的父皇统盛帝为他拂拣茶叶多久,这一副看似父慈子孝的画面静静持续着,直到其中一人再也装不下去,张了口。 到底是统盛帝聂竞择率先落败,叹了口气,问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聂沛涵的双手在袖中紧握成全:“是儿臣的。” “你倒是在朕面前耍起花样了?”聂竞择终是拂袖而起,离开聂沛涵几步,俯首看向他。拿捏的是一国之君的架子,而并非方才那位慈父。 其实在聂竞择问出口的那一瞬,聂沛涵已暗暗松了口气。这好比两军对峙,谁先妄动,谁便自乱了阵脚。聂竞择既然先问出来,便恰好证明他拿不准鸾夙的孩子到底是谁的。若是能拿得准,便不会说出那句“朕许你再与她缱绻几日,你来定日子吧”。 这分明意指,鸾夙若当真怀了聂家的骨肉,可以先将孩子生下,再行处置。 聂沛涵心中虽然松懈,面上却仍旧佯作万分紧张:“父皇试想,以儿臣的心气,若不是笃定她腹中骨肉是自己的,又怎会私调兵符去救她?且还不逼着她拿掉孩子?” 聂沛涵不知自己是如何将这番话说出口的,他分明就是这样痴,这样傻,这样蠢,可说出口却变成了:“以父皇所了解的儿臣,又怎会做出这样痴傻的蠢事?” 聂竞择闻言果然沉默了,似在斟酌聂沛涵话中真假。半晌,才冷笑一声,道:“老七你越发精进了,欺瞒朕都是脸不红心不跳。那日在味津楼,她分明渴盼臣暄来南熙接她回去,如若当真怀了你的骨肉,她又怎会想要离开?” 聂沛涵早便知晓聂竞择会有此一问,便也做足了回答的准备。他深深俯首,面上是三分愧色加上七分无悔:“是儿臣强要了她。” “混账东西!”聂竞择闻言勃然大怒,举袖将书案上的砚台拂到地上,险些便要击中聂沛涵。然而聂沛涵却只维持着俯首跪地的姿势,没有一分异动,硬生生将那卑微的身姿,跪出了几分铿锵与高贵。 此时此刻,聂竞择却已是怒不可揭,伸手远远指着地上的聂沛涵,呵斥道:“天下间多少女人,你偏生作践自己看上一个妓女!她是谁的女人你不晓得吗?那臣暄可是个风流太子,为了女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如今你抢了他的宠姬,你若迁怒南熙该如何是好?” 聂竞择的质问,掷地有声,仿佛能响彻云霄:“这样有失体统的事你也做得出来?你是要让朕做个千古罪人?还是你自己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聂沛涵沉默了许久,才低低回道:“父皇息怒,莫伤了龙体。”言罢又抬首如实道:“儿臣与臣暄有过约定,他愿意让爱,也不会为此迁怒南熙,掀起两国战事。” “哼!你倒想得周全了?”聂竞择怒意未减,却是从呵斥改为冷嘲:“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告诉那女子?还设计她到朕面前演什么戏?” “儿臣的确存了私心,想教她博得父皇的好感……她毕竟跟了臣暄几年,有些感情,如若知晓臣暄弃了她,只怕会伤心欲绝。儿臣担心她伤了身子,保不住孩子。”聂沛涵已分不清自己说得是真是假。 听闻此言,聂竞择却渐渐止住了怒火,瞥了聂沛涵一眼:“跪了这么久,起来说话吧。” “谢父皇。”聂沛涵身形沉稳地起身,没有因为久跪而踉跄步伐。聂竞择看向这个儿子,终是发觉他与自己肖似的一点。他们父子二人,皆是性格阴鸷、冷酷无情,虽说父亲是广纳妃嫔,儿子是不近女色,却出乎意料地做了同一件荒唐事: 年轻气盛之时,抢了别人的女人。 他抢了有夫之妇,才得以生下这个儿子;不想这儿子却走了他的老路,为了敌国太子的女人破色戒,痴迷至此。 聂竞择的脸色终是缓了下来,看向聂沛涵,冷冷道:“你是朕的儿子,她腹中骨肉便是朕的孙儿。这母子二人留或不留,由朕说得算。传她来见朕!” 第102章:圣心难测(二) 当岑江前来通传去觐见统盛帝时,鸾夙的心情竟是出奇得平静。二人刚刚走出别院,她的耳畔便传来岑江的低低话语:“姑娘若是想保得性命,一定记得听从殿下的安排,殿下说什么,姑娘附和便是了。” 鸾夙嘴角噙着冷嘲的笑意:“多谢岑侍卫费心。” 岑江见状只蹙了蹙眉,便不再多发一言。两人一路沉默着行至内院书房前,门外已有个三十余岁的内监进去通禀,正是几日前在味津楼里遇到老者时,他身边跟着的那个人。 待内监再次出来时,面上已挂了几分微妙的笑意:“奴才满双福,又与姑娘见面了。”言罢已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鸾夙低低福身:“有劳满公公。”便款款迈步入了书房,目不斜视地端庄行礼:“鸾夙见过圣上。” “你身子重,坐吧。”老者那熟悉的声音低低传来,没有带丝毫情绪。 鸾夙道了谢,便兀自坐定,这才发觉书房内有些狼藉。地上有磕掉一角的砚台,还有茶渍和一盏翻落的茶盏,只是不见水迹,想是被这天气烤干了。她有些诧异,不由再看聂沛涵,但见对方薄唇紧抿,凤目微垂,身上是一片湿黑,还沾了几许茶叶片。 她立时明白过来那茶盏是如何打翻的了。 鸾夙此生只近距离接触过两名身为父亲的人,一位是自己的父亲凌恪,一位是臣暄的父亲臣往。这两位父亲皆是人前无比风光的人物,私下里对待子女亦是疼宠有加,就好比中天帝臣往,即便训斥臣暄,那训斥的话语里也不乏几分偏爱之意。 然而眼下这父子二人的关系……鸾夙虽早早便知统盛帝子嗣众多,与聂沛涵不大亲近,却没有想到,父与子之间,竟会闹得这样僵。是为了自己吗?鸾夙忽然生出些愧疚情绪来。 她发觉自己有出神的毛病,尤其是紧张的时候。好比眼下,当着南熙统盛帝的面,在自己的生杀大权握于他人掌中之时,她竟然又出了神!偏偏去想什么父子之情! 便在此时,聂竞择的一句话成功地将鸾夙的神智唤了回来:“你见了朕,难道不诧异?” 鸾夙长睫微闪,并未抬眸:“从味津楼回来之后,殿下便对民女告知了圣上的身份。” “哦?你当时作何感想?”聂竞择似来了兴味。 “民女为圣上及慕王殿下感到悲哀。”鸾夙淡淡回话。 “何解?”聂竞择再问。 鸾夙这才抬起头来看向聂沛涵,只见他双眉微蹙,面上有担心,亦有斥责。然而鸾夙却浑不在意,自顾自地说:“父子相见,还要这般迂回曲折、费尽思量,罔顾了亲情人伦。民女以为很是悲哀。” “放肆!”聂竞择似是动了肝火:“天家宫闱又岂是你能随意置喙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朕与梓霖先是君臣,而后才是父子!” 听闻此言,鸾夙更觉一阵悲哀,为了聂沛涵而悲哀。她不知聂沛涵在旁听了这话是什么感受,由她一个旁观者听来,已是心寒不已。天家有什么好?父子冷情,母子隔心,兄弟姐妹争相猜忌,实在不是人呆的地方。 鸾夙忽然觉得臣暄与自己是幸福的,纵然皆是母亲早逝,但作为独生子女,都已享尽最充分的父母之爱,。 这般想着,鸾夙不禁浮起一丝温暖的笑意。然而这笑看在聂竞择与聂沛涵眼里,却是变了意味。但见聂竞择一声冷哼,转对聂沛涵道:“这便是你千挑万选的女人?那日在酒楼里瞧着还有几分可取之处,如今再看看……哼!” 聂沛涵沉默半晌,表情阴郁兼且伤怀:“她平日对长者从不如此,这是在恼儿臣强留了她,才故意顶撞父皇。” 聂竞择又是一声冷笑,目光已看向了鸾夙双手护着的小腹:“皇室血脉不容混淆,莫要说她出身微贱,即便是大家闺秀,这样的性情也容不下她。生下的孩子无论男女,有母如此,还能学来什么好处?只怕是学了几分小聪明,也学了满腹小肚鸡肠的算计。” 聂沛涵张口似要为鸾夙辩解,却被聂竞择抬手阻止,再看了鸾夙一眼,继续道:“皇室宗亲,讲究一个宽广胸襟。男儿是胸有丘壑,女儿是温婉贤淑。聂氏不缺这一个孩子,况且她还跟过臣暄。” 此话一出,鸾夙与聂沛涵霎时白了脸色。 “父皇!”聂沛涵试图挽回聂竞择的心意。 鸾夙亦是看向这高高在上的统盛帝,当日那客气的老人原来是这样一副面目,果然与聂沛涵一样阴晴不定。鸾夙死死护着自己腹中骨肉,从座椅上起身迅速下跪道:“既是如此,还请圣上做主,放民女离开南熙。” “离开?”聂竞择冷冷反问:“带着我聂氏的孩子离开?亦或是打了孩子再回北宣?” 明明是即将入伏的天气,鸾夙却觉得背上氤出了冷汗。她在心中来回斟酌,是否该说出这孩子的父亲是谁。若要说出实情,只怕聂竞择逼着自己打掉孩子;可若是说假话,又怕聂竞择一怒之下杀了自己…… 鸾夙正兀自犹豫不决,却听聂竞择继续道:“朕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拿掉孩子,朕许你留在梓霖身边相伴;要么生下孩子,你独自回北宣,只当是从没生养过,你还是臣暄的女人。” 聂竞择双手负立,最后这话却是对着聂沛涵所说:“女人与孩子,你只能留下一个。总归不能教这出身微贱的女人,做了你长子的母亲。” “不!不!”鸾夙睁大双眼想要开口解释:“这孩子是……” “鸾夙!”聂沛涵的声音忽然暴怒而起,忽然又转为一番深情:“是我不好,拆散了你与臣暄……可如今你我连孩子都有了,你就不能给我个机会吗?非要忤逆父皇、报复我,甚至不惜搭上你和孩子的性命?” 鸾夙侧首看向聂沛涵,那双目之中迸发出的,是热切的期盼。这样深情且诚挚的聂沛涵,她许久没有见过了,自从她拒喝他端来的汤药之后,他们便形同陌路。可如今…… 鸾夙不傻,聂沛涵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不惜在他父皇面前突然插话,这有违礼数的举止自是为了她,大约还是为了她的孩子。聂沛涵先是违心地认下这个孩子,又在阻止她说出实情,他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十分明显,若是她说出孩子是臣暄的,只怕便会立刻一尸两命。 鸾夙沉吟片刻,决定大胆地配合聂沛涵演一出戏。既然统盛帝说了“女人与孩子,只能留一个”,她偏偏要搏上一搏,保下自己,也保下孩子。若是做得好,只怕也会帮了聂沛涵一把,亦算是对他今日维护之举的回报吧。 想到此处,鸾夙不禁动起情来,回味过去与聂沛涵的点点滴滴,五分真情五分假意地怒斥道:“殿下强行留下我,究竟是为了情爱,还是为了旁的什么,殿下心里最清楚。南熙慕王聂沛涵,何时变成一番深情的痴男子了?真是笑话!” 她说这话时,一直目不转睛盯着聂沛涵,果然瞧见他眸光一紧,似是不可置信。 然而鸾夙此刻却顾不得那许多了,只是护着小腹,转对聂竞择道:“圣上难道不奇怪吗?您的皇子品性如何您自当清楚,慕王他难道是个沉迷女色、会看中妓女的人吗?况且民女还是北宣太子的人。” 聂竞择闻言,果然闪过一丝犹疑,狠狠看了聂沛涵一眼,问道:“梓霖你来说!她这话是何意?” 聂沛涵却是敛去眸光,薄唇紧抿,固执地不发一言。半晌,才缓缓道:“儿臣对鸾夙……是认真的。她与孩子,儿臣都想留下。” 听闻这句话,鸾夙不是不动容的。聂沛涵若是此刻依照统盛帝的选择,打掉孩子留下她,她怕是没有反抗的能力,左右这孩子本就是他口中的“孽种”。可聂沛涵却表明态度要保全这个孩子……鸾夙忽然有几分悔意,那日他端来的一碗汤药……大约她当真是错怪他了。 要有怎样的情深,才能让一向孤傲的南熙慕王,容下她肚子里怀着别人的孩子?她怎么就忘了,聂沛涵与自己是同一类人,纵然心中有万般柔肠,话到嘴边还是回变得尖酸刻薄,甚至于伤人伤己。 她怎么就会相信聂沛涵说出来的那些话?从而硬生生将两人的关系逼到如此境地? 鸾夙终于感到自己鼻尖有酸涩之意,不为旁的,只为聂沛涵这一份别样的刻骨,虽然来得迟,来得阴差阳错,却到底没有辜负她心中的那个他,他仍旧是十一年前凌府之中的涵哥哥。 可是如今,她的身心已全然托付给了另一个人,又要怎样报答这个绝世男子?她知道他最想要什么,也唯有助他登顶金銮宝座,以此偿还这一段错情错爱。 所幸的是,力挽狂澜、反败为胜之法,她已从臣暄那处学了不少,遑论还有那一番“人生如戏”。 想到此处,鸾夙已敛去动容之意,沉稳了面色做起戏来,对聂沛涵怒斥道:“我奉劝慕王不要太过贪心,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能教殿下江山美人两不误。殿下以为强迫我怀上孩子,我便会心软了吗?你想要的东西,我没有,也给不起!” “鸾夙……”聂沛涵目中是担忧与责备,好似是怨怪她的无情,又似是惊讶她的反常。鸾夙看在眼中,却是不管不顾,再对聂竞择道:“圣上,民女与腹中骨肉本为一体,舍掉孩子,民女绝不独活!” 这一招“先利诱再威逼”,想来是极有成效的。鸾夙先隐晦提及自己有利用价值,再表明自己的立场,她不信统盛帝不好奇、不动心思。即便看在北宣的面子上,想来也不敢再轻易动她母子(女)的性命。 不出鸾夙所料,聂竞择闻言逡巡在她面上,目中闪烁着疑惑的精光,半晌忽然道:“朕便说臣暄岂会如此看重一个风尘女子……你到底是谁?” 鸾夙等的正是这一问,立刻面色肃然,一字一句回道:“民女凌芸,家父凌恪。” 聂竞择面上立时闪过一丝讶异,连忙再看聂沛涵。但见自己的儿子只沉着脸色不发一言,似是默认。聂竞择冷哼一声,看着聂沛涵质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若是凌芸,你那个侧妃又是谁?莫要告诉朕,你从头至尾认错了人!” “慕王没有认错人。”鸾夙也顾不得天家礼数,连忙抢过话头,认真地道:“慕王府里那位侧妃,本名江卿华,名义上是凌府管家江良之女,实际上却是民女同父异母的亲妹子!” 鸾夙假作一番坦然模样,不动声色打量着聂竞择的反应,再次撂出一剂狠药:“家母云氏出身高门,家父与府中侍婢有了孩子,不敢告知家母,才设法养在了管家膝下……” 第103章:圣心难测(三) “多年以来,这个私生的女儿没有认祖归宗,一直是家父心头一桩憾事。” 鸾夙不卑不亢地解释道:“凌府惨遭原贼下旨灭门时,民女与妹妹江卿华皆不满十二岁,按照北熙律例被没入妓籍。民女身份是官家之女,按律充入教坊司,妹妹是府上家奴身份,便被送入寻常勾栏妓院……” 鸾夙发觉自己在帝王面前扯起谎来,几乎是脸不红心不跳,真正能做到臣暄所说的“人生如戏”。 她五分真话掺着五分假话,自信足以令统盛帝心存犹疑,遂继续道:“家父生前因清正廉洁,开罪了北熙权贵,那些人便落井下石,将民女与妹妹调换了身份,想教民女惨遭折磨至死。幸得闻香苑鸨母怜惜,后又有北宣太子垂青,民女才得以保全性命。” 鸾夙毫无惧色地直视聂竞择,低低叹道:“至于妹妹江卿华的经历如何,想必慕王殿下已向圣上禀报过。说来民女应多谢殿下与丁将军救了她。” 鸾夙言罢,顺势垂下双眸跪在地上,渐渐换上为难之意:“民女不愿留在南熙,一则是北宣太子对民女恩情深重,二则是民女不愿与亲妹妹同侍一人。还望圣上体谅民女苦楚。” 屋内良久没有说话声,三人谁都没有再张口,院子里吵嚷的知了声渐渐传来,无比提醒着屋内三人的纠结与烦闷。鸾夙静静跪着,任由窗外的艳阳照射在身上,烤出衣衫上的一层薄汗。 “你说你母亲姓云?”也不知过了多久,聂竞择忽然开口,没头没尾地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鸾夙心中暗笑,面上却佯作坦诚,回道:“家母姓云,闺名非烟。民女之名‘凌芸’,便是各取父母之姓。” “云非烟……”聂竞择喃喃念了一遍凌芸母亲的名字,又问道:“你方才说,你母亲云氏出身高门,家乡在何处?” “家乡南熙竞城,便是如今的祈城。”鸾夙沉稳回话。 “当真?”聂竞择问得好似漫不经心。 “民女不敢欺瞒圣上,迄今祈城镜山之上,尚且有家母的一座衣冠冢,乃是家父按照家母遗愿所建。”鸾夙轻轻瞥了一眼聂沛涵,继续道:“此事慕王也知晓一二。” 听闻此言,聂竞择并没有向聂沛涵求证,而是开始在书房之内来回踱步,踱了片刻功夫,又问:“你母亲与离信侯云氏是何干系?” “家母乃是云氏旁支,嫡出。”鸾夙特意重咬“嫡出”二字,又道:“正因如此,家父才对家母言听计从,我那同父异母的妹妹,便没有认祖归宗。” 想从前父亲与母亲是何等恩爱,鸾夙不止一次听凌未叔叔提及过父母的举案齐眉,然而如今,自己为了保命,也为了保下江卿华的性命,竟扯了这样一个谎话,失了父亲的英名。鸾夙有些不安,但却不得不如此。 否则江卿华便会被扣上“冒认忠良之后”的杀头罪名。 此时此刻,在统盛帝聂竞择心中,却是另一番心思。当时他同意让聂沛涵娶侧妃,乃是得知那女子是凌恪之女。不为其他,只因世人传言凌恪是墨门子弟,知晓龙脉之谜,他才郑重嘱咐老七对凌恪后人谨慎待之。 而如今,眼前这个鸾夙也自称是凌芸,且说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令他不得不信,又不能全信。试想老七娶侧妃凌氏已长达两年之久,却仍未套出龙脉下落,那是否意味着,眼前这个鸾夙才是其中关窍人物? 以聂竞择对自己儿子的了解,他这个第七子并不是儿女情长之人,也不该不识大体地去抢臣暄的女人,可若是这女人是凌恪的女儿,那便另当别论了。 老七执着于这名唤“鸾夙”的女子,只怕是五分真心,五分野心。 聂竞择不禁上下打量起鸾夙,前几日在酒楼见她时,他便觉得这女子不简单,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她不仅搬出自己的身世,且还提及母亲出身云氏。云氏与聂氏是什么关系,外人不晓得,身为南熙一国之君的统盛帝聂竞择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须得提到大熙王朝的开国之事。 聂氏是典型的外戚篡权,八十年前,趁着熙朝腐朽内乱之际,分裂出了一半疆土。大熙王朝的开国皇后聂微浓正是聂氏的女儿,亦是因着聂微浓功高德劭,深得开国皇帝原澈爱重,所以聂氏一直是后族的不二之选。 当年云氏祖先与一帝一后的交情之深厚,身为聂氏族人,无不知晓。不仅如此,就连大熙王朝那一枚传国玉玺,相传也是用云氏祖先所赠送的绝世美玉雕刻而成。正因那玉质世所罕见,寻不出赝品,才让传国玉玺如此珍贵。 这么多年了,熙朝一分为二,然而因着先辈的交情,北熙和南熙都没有去动云氏,且还费尽心思拉拢。可云氏担着世袭“离信侯”的虚名,却对南北政事不闻不问,只独善其身致力于商贾之事,渐渐成为天下首富。 从前聂氏与云氏不乏结为姻亲之好,但自从聂氏篡权之后,两家便渐行渐远,再没了往日的亲厚。可聂氏与云氏经过百余年传承,早已彼此融入血脉之中,这份交情不是轻易能舍弃的,更何况云氏手中握着巨资,掌控着兴商的命脉。 聂竞择继位以来,一直想要寻一个契机,与云氏重建交情。自从竞城在十年内经历三次洪患,又更名“祈城”之后,云氏嫡脉也逐渐从竞城迁出,开始寻找一个适宜繁衍香火之地,最后终是在房州安顿下来。而那时,恰好是聂沛涵分封亲王的第二年。 聂竞择忽然发现鸾夙当真杀不得了。倘若鸾夙的母亲当真是云家的女儿,那倒不失为一个好机会,能教聂氏与云氏重修旧谊。若能再探听到关于传国玉玺的消息,更好不过。 聂竞择的目光在鸾夙与聂沛涵之间来回流转,心中不由叹了口气。大约也是天意使然,云氏哪里不迁,偏偏迁到房州来;自己九个儿子,偏偏又是老七与鸾夙纠缠不清…… 难道是天降大任,要老七寻到龙脉和传国玉玺?亦或是说,与云氏重修旧谊的重任非他莫属?如今凌恪的两个女儿皆在慕王府内,云氏一脉也遍布房州,这还不是苍天都偏向老七吗? 聂竞择深知聂沛涵性格的缺陷,可他也明白,守疆之君以仁善治国,开国之君必当以武力分出胜负。 眼下北宣与南熙关系微妙,一个不小心恐怕便是战事连连。若要守住南熙疆土,甚至是一统南北,南熙的下一任君主必当是极为强势的君王,拥有善兵、冷酷、居安思危、甚至是猜疑的特质。 而这些特质都指向同一个人,便是七子聂沛涵。 事到如今,聂竞择不得不感叹,纵然他并不喜欢这个儿子,但老七却是最合适的储君之选,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聂竞择不知自己究竟沉默了多久,他终是看向鸾夙,敛去怒意道:“你有孕在身,地上凉,起来吧。” 鸾夙早已跪得双腿发麻,膝盖处也透着凉气。聂沛涵见状连忙上前扶她,鸾夙才勉强倚仗着起身。 只这起身的瞬间,四目交错之时,鸾夙与聂沛涵都明白,这一关,过了。她保住了自己与腹中骨肉的性命,他也保住了权势地位。 鸾夙重新在椅子上坐定,刚刚松了一口气,却听聂竞择对聂沛涵道:“你错娶侧妃,也是无心欺瞒于朕,朕便不追究了。可你那侧妃明明不是凌芸,却敢冒充凌恪嫡女,实在可恨……” 鸾夙闻言立时起身,替江卿华告饶的话尚未出口,但见聂竞择锐利的目光已瞟了过来,接着对聂沛涵续道:“鸾夙与你那侧妃的身份,朕自会派人查明。若是有半句假话,你这慕王府,便要另择主人了。” 统盛帝这句话说得平淡无波,听在鸾夙耳中却是大为惊异。言下之意,倘若自己今日所说是假,连带聂沛涵也要被削去亲王爵位! 鸾夙顿感寒意再次袭遍周身,聂沛涵却很沉稳:“是儿臣不该瞒着父皇,儿臣是怕父皇迁怒鸾夙与芸妃……” 聂竞择只寥寥一笑:“老七越发懂得怜香惜玉了。”他对鸾夙摆了摆手:“你先退下。” 鸾夙相信余下的事已难不倒聂沛涵,便也不敢再多言,朝统盛帝与聂沛涵逐一行礼,退出了书房。 聂竞择一直看着鸾夙走远,才幽幽对聂沛涵道:“跪下!”语中已没了怒意,却是不怒自威。 聂沛涵立时双膝跪地:“儿臣知错。” “哦?你错在何处?”聂竞择问道。 “儿臣不该对鸾夙动了心思,更不该瞒着父皇她的真实身份。”聂沛涵回道。 “不,你错在没有抓住她的心。”聂竞择忽然高深莫测地笑了起来,上前扶起聂沛涵:“你是朕的儿子,从前是个什么性情,朕一清二楚。难得开了窍,有了喜欢的女人,朕又如何能拆散你们?更何况她还怀有你的骨肉。” “父皇!”聂沛涵佯作三分惊喜:“您允诺让她留下了?” 聂竞择轻轻叹了口气:“梓霖,身为人上之人,须得熬过苦中之苦。你要多少解语花,朕都不拦着,只是有一点,女人绝不能威胁到我聂氏的权威,更不能威胁到我南熙江山!” 聂沛涵听在耳中,立时做出恭谨状:“父皇放心,儿臣省得分寸,绝不会为了鸾夙与北宣闹翻。” “你向来知道分寸,”聂竞择点头,“鸾夙背后有龙脉,有云氏,还有丁益飞,皆是朕能看在眼里的。既然老天让她怀了你的骨肉,可见也是偏颇着你……” 聂竞择语重心长地拍了拍聂沛涵的肩膀,似是诱惑着什么,又似在承诺着什么:“好生用她。找到龙脉,拉拢云氏,朕这位子,也该交出去了。不要让朕等太久,朕年纪大了,过一日少一日。” 聂沛涵身形一顿,压抑着内心的狂喜,诚惶诚恐地唤了一声:“父皇!” “莫要在朕面前装了,朕知道你等了多久。老四比你更会装,这一趟去惠州,他装得有点过了。有时做得毫无破绽,便是最大的破绽。”聂竞择此刻的模样,好似当真是一名慈父,只是在用过往经验教育着自己的孩子。 “梓霖,朕希望你日后能善待手足,即便是老四,当用则用,你能压制得住他,朕信你有这个能力。”聂竞择已在为其他儿子寻后路了。 聂沛涵沉吟一瞬,才说出了口:“四哥素来仁善,又有文治之功,儿臣一介武夫,自当跟着四哥仔细受教。”他幽幽抬头看向他的父皇,语中带着绵长的感情,已令他自己分不清真假:“儿臣很羡慕四哥与九弟,能得父皇青睐。” 聂竞择闻言“嗯”了一声,随即又笑起来:“你羡慕什么?朕将最重要的都允诺于你了……若今日站在朕面前的是老四,朕也会保你。” 父子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时辰便这样悄无声息地流逝。直至屋外的饭香传进来,才使得两人的神思拾了回来。聂竞择率先道:“也不知道双福在外头站了多久,到底没敢进来。” “满公公是为了父皇的身子着想。父皇,先用午膳吧,也尝尝儿臣府上厨子的手艺。”聂沛涵低声道。 多久没有与这个儿子共享天伦了?聂竞择笑着连道三声“好”,又道:“果然是要当爹的人了,比以前会说话。” 聂沛涵只是笑着,没有做声。 聂竞择边往书房外走,边道:“对待女人要有耐心,她连孩子都有了,心思迟早到你身上。也罢,总不能教这孩子来得无名无分。” 聂竞择回首再看了聂沛涵一眼:“朕便再赐一次婚吧。她们姐妹两人在一起,也是和美之事。” 第104章:心灯已灭 赐婚的旨意在第三日清晨便颁了下来,日子定得很急,为避免鸾夙的肚子越来越大有失皇家体统,统盛帝亲自将成婚的吉日定在了六月初六,便是整整半月之后。 不仅如此,为表示对这一位侧妃的看重,统盛帝还御口赐了封号“鸾妃”。 下旨的当天,统盛帝一行便返回了京州,又匆匆赐下许多奇珍异宝、金银珠宝,以此彰显天下最尊崇的父亲对儿子娶妾的关爱。 这一日,聂沛涵将自己的父皇送出烟岚城,又将闻风来贺的几位当地官员打发走,才寻到机会去别院见鸾夙。而此时,天色已然黑透。 纵然知晓鸾夙不愿意嫁,可在接旨的时候,聂沛涵还是不由自主生出别样的悸动。他挥退岑江,独自披星戴月来到别院,远远便瞧见鸾夙的屋内还亮着烛火,似在秉烛等人。 聂沛涵知道自己欠她一个交代,遂行至屋前,敲门道:“鸾夙。” 屋内并没有传出说话声,须臾,但见江卿华开门而出,面上是一副担忧神色,只对着聂沛涵俯身行礼,却是无言。 聂沛涵看着屋内那聘婷的身影,口中话语却是对着江卿华:“你先下去。” 江卿华默默退下,转身关上了房门。 聂沛涵放轻脚步行至鸾夙面前,并没有立刻开口说话。他打量着她,仔细深刻,唯恐一眨眼便辜负了这烛光与月色。 不是该有快三个月的身孕了?怎得她的身量还这样纤细?聂沛涵看着鸾夙那盈盈一握的腰肢,实难想象她腹中竟会孕育出一个小生命。 若是自己与她的孩子……该有多好……想到此处,聂沛涵的目光不禁柔和了三分,从前的邪魅与冷酷顿时消失无踪。然而这番柔情仅仅维持了片刻,便在他对上鸾夙冷淡的面色之时,消散于无形。 聂沛涵心中微微抽痛,却还是软下话语,道:“你要如何唾骂我、鄙夷我,我尽数受着。” 鸾夙只坐在案前望着那幽幽烛火,表情空洞毫无生机:“为何会演变到如此地步?我不过是想求一个母子平安……”她将目光渐渐移到聂沛涵面上:“你眼下才过来是对的,若是早些出现在我面前,只怕我会控制不住发了疯。” 聂沛涵闻言,一双凤眼闪烁了几许期待:“你想通了?不怨我了?” 鸾夙苦笑一声:“我只怨我自己,是我给自己挖了这样一个坑,让自己跳了进去……千算万算,我竟没有算到统盛帝会赐婚。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聂沛涵替她给出了答案:“你以为父皇会嫌弃你的出身?你以为父皇会忌惮北宣的反应?你以为他会让你无名无分地生下这孩子?” 鸾夙只绝望地重复方才的一句话:“我不过是想保下我的孩子。” “你以龙脉和云氏做饵,道出真实身份,便该想过父皇会做如此安排。”聂沛涵定定看着鸾夙,想要从她的神情之中寻到一丝安慰,然而那能安慰自己的神情究竟是什么模样,聂沛涵却不晓得。 “眼下我若要拒婚,是不是会一尸两命?”鸾夙又是一声苦笑,明知故问地看向聂沛涵。 “未必,”聂沛涵被那眼神看得心中一痛,语气勉强维持着平静,“但你或孩子,父皇至多留下一个。” 鸾夙的眼神渐渐变得绝望起来,双手护着自己的小腹,半晌,才低低道:“我也不知是否该怪你。若不是你强行留下我,我不至于被胁迫嫁给你;可若不是你在统盛帝面前求情,只怕我的孩子,难逃一死。” 聂沛涵耳中听着这番话,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鸾夙。她的姣好面容泛着幽光,绝望、伤情的神色在烛火下显出几许娇柔沉静,无端教他觉得现世安稳。 “你变了,”聂沛涵听到自己如是说,“从前你若是遇到这情况,只怕早就对我破口大骂了,我来时的路上还在想,今日你会如何怨愤我,却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冷静。” “那是你来得晚了,我等了太久,已恼不起来了。”鸾夙自嘲地哂笑一声:“大怒伤身,我总要为腹中的孩子着想。” 她总是有法子让他高兴不起来!聂沛涵隐隐感到失望,却还是存着那微薄的念想:“鸾夙,我很欢喜,你在父皇面前替我解围。” 鸾夙垂着眸,面上并无一丝波澜:“我只是为我自己,和我的孩子。” “我不信,”聂沛涵俯首看着她,逼迫她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你不惜说出自己的身份,甚至还捏造了芸妃的身世,这分明是在帮我……你不晓得,那日父皇他得知你是凌芸之后……” “慕王不必再说了。”鸾夙冷淡地打断他:“倘若你这样自欺欺人地想,会觉得好受一些,那便如此吧。” 聂沛涵不禁蹙了眉:“到底是谁在自欺欺人?鸾夙,那日你眼里的担忧不是假的,我替你和孩子求情,你的动容也不是假的,我能感觉得到。” “那又如何?”鸾夙仍旧执意否认:“你自己也说了,我是动容。你在统盛帝面前认下这孩子,我是感动,也很感谢,但也仅此而已。如若可能,我还是要回北宣,只可惜如今你与统盛帝都不会轻易放我回去。” 她抬起头来,盈盈望着那明灭魅惑的身姿,面上是从未有过的坚毅光辉:“但凡有一丝希望,我都不会放弃,若不是担心路上奔波伤了胎气,我早就设法逃出去了。” 聂沛涵薄唇紧抿,沉着脸色:“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很善良,断不会看着我失去一切。即便你否认,我还是相信你心里有我。” 他想要去触碰她的手,却被她敏感地躲过。那伸出一半的宽厚手掌带着一处细密深透的疤痕,硬生生停在半空之中,刺中了彼此的双眼。 聂沛涵就这样盯着自己虎口处的伤疤,仍旧做着最后的挣扎:“鸾夙,你看我们在父皇面前配合多默契。你的一言一行,与我天衣无缝,父皇他信了,我终于扳回一局。这不是造化是什么?” 说到最后,聂沛涵已有些隐隐的激动:“这一次我没有向父皇求娶,他却主动赐了婚,都是注定的。鸾夙,我们都逃不开宿命。” 宿命吗?鸾夙此时也盯着聂沛涵那个细密的疤痕:“若是注定的宿命,上天便不该教我遇到臣暄。”她从案前起身,似在回忆着什么:“从前我在闻香苑与臣暄做戏,他曾对我说过一句话……” 鸾夙嘴角噙着温柔的浅笑娓娓道来:“他说,人生如戏,只要心存此念,世间纵有千种曲本、万般角色,皆是信手拈来。” 她的笑意越发温和无害,看在聂沛涵眼中却引发了他右手虎口的创痛:“在统盛帝面前,我与殿下不过是做了一场戏,各取所需而已。我心中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一切虚妄、真实,自在吾心。” 此话甫毕,两人都没有再说一句。唯有影影绰绰的烛火在屋内摇曳轻摆,仿若是聂沛涵浮动的残梦。他看着她,痴迷且清醒。然而那时醉时醒之间,到底还是醉的时候多一些,他便也不想轻易地醒过来。他始终对自己狠不下心。 “鸾夙。”他念着这一个令他沉迷于爱欲的名字,情不自禁地将她环在怀中,仿佛是抱着那一点奢望的心火,想要捂热自己最苍凉的灵魂。 聂沛涵从不知道自己可以如此卑微,几乎要跌落在尘埃之中,有些话便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这个孩子,我会视如己出。” 怀中的娇躯微微一怔,继而被他更用力地抱紧。出乎意料的,鸾夙没有再挣扎,只是有几滴微凉的水珠落在了他环住她的手背之上。 聂沛涵俯首看向鸾夙沾泪的睫毛,心疼之情溢于言表。他以为她终是动容了,被他的执着所打动,只是下一刻,却败在了她遥不可及的话语之中。 “聂沛涵。”她哭着唤出他的名字,眼泪化成了千千心结,落得更加肆无忌惮。 她说:“你是骄傲的,不要如此卑微。” 她说:“别再让我恨你,也别让我恨我自己。” 她终于挣脱了他的怀抱,到底是为聂沛涵又哭了一回。只为他的一句话,四个字——“视如己出”。 沉静的夜晚有一种支离破碎的声音响锲,来自鸾夙穷尽悲欢的哭泣声。她泪眼朦胧的目光之中是渐渐模糊的黑色身影,这个男人终究还是爱惨了她,宁愿留下他口中的“孽种”。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倘若没有那场心照不宣的对戏,也许聂沛涵不会下如此决心。可她愿意为他做戏,恰恰是因为给不了他情爱,才会偿还以利益。 他们一直在错过,背向而行,渐行渐远。遗憾的是,她已走向另一个人时,蓦然回首,才发现他还在原地等候。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鸾夙任由泪水在夜色之中肆虐,将满腔不堪忍受的重负彻底化为灰烬。她终于相信他是不带杂念地喜欢着她,不为龙脉,无关欲望。可那有怎样?她已经全心全意地喜欢上了别人。 “回不去了,涵哥哥。”鸾夙大哭着问出这句话:“你能勉强自己去喜欢小江儿吗?” 是的,他无法勉强自己去喜欢小江儿。聂沛涵知道鸾夙卡在咽喉中的下一句是什么,言下之意: 她也不能勉强自己重新爱上他。 聂沛涵的心房骤然坍塌,毁灭在了鸾夙不忍说出的下一句话中。她从来都是口不择言的,这一次却大哭着给他留了余地。 这才是最可怕的,她没有说出最决绝犀利的话语,却将他轻易地隔绝在红尘之外。 他印象中那个娇弱的女子到底还是做出了选择,全然放弃了他。可她走出来了,他却没有,只是沉浸在那握不住的岁月当中,固执地等待她的回首。 却不料,等到的只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浮生流年,终是吹灭了他的心灯。 鸾夙仍旧在止不住地哭泣,脱口而出的话语却从聂沛涵转移到了臣暄身上:“怎么办?若是他知道我嫁给了你……我和他还生着气……他必定会当真……” 明知鸾夙口中的“他”指的是谁,聂沛涵心里却是一片麻木。他不知晓自己是该继续折磨着彼此,还是放手成全。只是眼下,父皇初初赐婚,到底还是断了她的后路,她只能嫁,否则,便要失去孩子。 聂沛涵抬手拭去鸾夙越发汹涌的眼泪,试图阻止她的哭泣:“哭多伤身,对孩子不好……” 然而鸾夙哪里还顾得上,只一味用眼泪来抒发对臣暄的磅礴思念。 聂沛涵终于还是瞒不下去,对鸾夙道出了实情:“臣往半月前遇刺身亡,臣暄已在北宣登基为帝,父皇也派了九弟前往朝贺……鸾夙,短期内他无暇顾及你。” 第105章:圣心难测(四) 臣党们久等了 半月前,北宣黎都,序央宫。 寝宫门外,大臣、内监、太医跪了一地;而门内,唯有臣暄与朗星。 龙榻之上是一张虚弱苍老的面孔,双目涣散,残喘着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口气。谁都没有想到,中天帝臣往拿下北熙江山不过大半载光景,便从意气风发的帝王,变作了垂死挣扎的老者。 不到知天命的年纪,却已然苍老衰弱至此。纵然有神医用最珍贵的药材续着这口气,今日终归是到了大限之时。而那个胆敢刺杀帝王的刺客,是臣暄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人。 偏偏此事却好似在中天帝意料之中,他并没有为难那个刺客,也没有下令处斩。 轻纱帷幔之中,缓缓伸出一只枯槁的右手,伴随着一声虚弱且充满温情的低唤:“暄儿。” 臣暄跪在榻前,双手握住臣往伸出的手,轻声道:“父皇,儿臣在。” 他听到自己的父亲长叹了一口气,随后轻轻说道:“不要为难她。” 臣暄使了使手劲,想要通过这力道传达自己的心意:“儿臣明白。” 臣往发出一声放心的低叹,继而又道:“趁着今日尚有些力气,该交代的,为父一并交代了吧。”他没有用“朕”,而是用了“为父”自称。 臣暄想起太医方才说过的话——“圣上大限将至,此刻已是回光返照。”他没有阻止臣往说话,他知晓接下来的一番话已能算是临终遗言。所幸他的父亲对生死看得透彻,也并不需要臣子自欺欺人地安慰他长命百岁。 臣暄唯有坚定地握住臣往的手,用这父子间的连心来表达自己守护北宣江山的决心。 龙榻内垂死的帝王没有即刻开口,似在斟酌,半晌才低低叹道:“暄儿,一切都交给你了。” “父皇放心。”臣暄只低低道出这四个字。 臣往闻言却是轻轻一叹:“为父知道你生性恣意惯了,未必耐得住这束缚。你说一句实话,这些年你筹谋这江山易主之事,心中有几分甘愿?” 臣暄双目微阖,到底还是隐晦地道:“这是父皇一辈子的心愿,儿臣自当为此拼尽全力,尽一番孝心。” “为父不是让你尽孝……”臣往低低轻叹:“这其中有你几分甘愿?” 臣暄沉吟一瞬,才道:“若是教儿臣选择,儿臣更喜欢从前在边关的生活。您教儿臣骑马射箭,军中的叔伯都对儿臣十分关爱,咱们偶尔与南熙较量较量,余下的日子便是赛马喝酒、比试过招,好不快哉。” 龙榻内传来几声低低的笑意,臣往亦回想起了从前那段日子。那时自己还是世袭的镇国王,臣暄也是个招摇世子,父子两人在边关军威极高,唯一被人诟病的便是这个独生爱子的风流韵事。 想着想着,臣往便也勾起了几分笑:“有得必有失,若不是筹谋起事,你也遇不上她。” 臣暄的身形忽然一凛,随之睁开双目。是呵,若不是臣家筹谋起事,鸾夙怕是也不会与自己相识,更不会有那在闻香苑里的约定。若不是遇上那个落难闺秀,恐怕自己如今仍旧是万花丛中过的风流人物,对待女人没心没肺,至多存了几分怜爱。 可见世事一环扣一环,一物降一物。 “你一直是个孝顺孩子,虽说年少时混账事干的多了,到底没有出什么大错。几个叔伯对你也很是满意。”臣往生平甚少夸赞臣暄,即便是后来臣暄在几场举事的关键战役中杀得漂亮,他亦只是淡淡道一句“不错。” 臣往向来主张儿子该训斥,女儿要娇惯。臣暄从小至大,没少挨鞭子,却甚少得到父亲的褒奖。好在他自己并不介意,因知道自己是独子,父亲爱之深责之切,每次面对父亲的训斥,便也嬉皮笑脸地做下保证,转身再忘得一干二净,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若是父子两人能一辈子这般也未尝不是好事,只是偏偏走上了“造反”这条不归之路。不知从何时起,臣往对待臣暄已少了训斥,而是将自己心中的图谋相告。从那之后,父子两人每每相谈,话题皆离不开一番筹谋大计,便也渐渐失去了从前那种亲密与亲厚。 臣往从前在边关看多了臣暄的风流不羁,也曾多有忧虑。总想着日后若如愿坐上序央宫的金銮宝座,这个儿子会是个风流太子,日后再是个自负的荒淫国君?是以在原歧下旨招儿子进黎都时,臣往在忧心之中也松了口气。 忧心臣暄远在黎都,安危不明;松气是因为这个儿子向来风流倜傥又会哄人,大约在原歧眼里只是个不成大器的纨绔。 谁想到臣暄会自行筹谋从黎都逃了出来。更没有想到自逃回边关之后,他竟然变了一个人,再没了往日的恣肆风流,取而代之的身为男人的成熟与日渐稳重。 臣往这才渐渐明白,世人传说中那个黎都的红牌花魁,在自己儿子心中是多么与众不同。都说男人是为了女人而改变,他的这个混小子,到底也没能过了美人关。 而如今,鸾夙又被南熙的聂七所觊觎,那种割去心头挚爱的滋味如何,对儿子又是怎样的打击,再没有比身为父亲的他更加清楚的。 臣往知道,从小呼风唤雨惯了的军中混世魔王,此生最大的耻辱,恐怕便是在黎都受制的那一年多光景,以及被南熙慕王硬生生抢走心爱的女人。 “若是不甘心,就去抢回来。”臣往忽然在榻内说道,声音一改软弱无力,变得高亢:“我臣家没有这种窝囊事,连个女人都护不住,教人笑话。” 臣暄有些惊讶,印象中父亲向来反感他儿女情长,即便对鸾夙,也没有流露出过多满意,不过是高看一些而已。尤其如今,他们父子的身份不同往日,已从世袭的异姓王变作北宣的主人,臣暄以为不能为了一个女子而轻举妄动。 北宣与南熙,若是为了鸾夙而闹得不可开交,莫说臣家的名声不保,鸾夙也会落得一个“红颜祸水”的骂名。 是以臣暄一直在忍。要么忍到放弃;要么忍到伺机而动;再或者忍到忍无可忍。 而如今……父皇却在遇刺垂危之时,说出这番话来。 臣往感受到了臣暄的犹疑,便道:“为父问你,你可是真的喜欢她?” “是真的喜欢。”臣暄如实回答。 “旁的女子替代不了?” “这世上只有一个鸾夙。”若是替代得了,他也不至于伤情颓废如斯。 臣往沉吟片刻,再问:“你自信能做个好皇帝吗?” 臣暄露出一丝迷茫,却不忍教父亲走得不安详,便道:“儿臣有自信。” 此言甫毕,见龙榻内没有反应,臣暄便再次重复着表明决心:“父皇放心,儿臣必定守下北宣江山,做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勤政爱民……”龙榻上忽然传来一声哂笑:“为父想象不到,你会是个勤政爱民的皇帝?这可不像你。” 臣暄微微苦笑:“父皇还知道打趣儿臣,不若再来治理几年河山,也让儿臣捡个现成的,不至于为难。” 臣往感到爱子握着自己的双手已浸出了汗意,可他却不愿放开,只怕这一放开,父子两人便是永隔。他也曾雄心壮志,以为自己至少还有二十年寿命,能将一个盛世北宣交到爱子手中。 只可惜如今时不我待……那个前来刺杀他的人,教他无话可说。其实也该无憾了,他这一生,曾有响者云集,曾有娇妻美眷,有子嗣如此,还在史册上留下光辉一笔…… 只是临终之时回首过往,臣往才赫然发觉,自己藏于心中二十年的筹谋不过只是过眼云烟,那些叩拜恭维都显得如此虚假寂寞。纵有万里山河又如何,陪葬他的不过只是一纸谥号。 唯有紧紧攥着自己右手的那双手,来自于他的独生爱子,是可以把握住的真实。 想到此处,臣往怅然地叹了口气:“为父此生已达成所愿,亦不强迫你非要遵循这条老路。你替为父打下了这片江山,该尽的孝心已然完成。往后要走的路,你自己选,只要对得起列祖列宗,不给我臣家抹黑,其他的,随你吧。” 臣暄握着父亲的手又紧了一紧,有些不敢猜测父亲的话中之意。什么是“该走的路自己选”?什么才是“对得起列祖列宗”? 臣暄这一生从未感到如今这般沮丧。所崇敬的父亲遇刺垂危,偏生不让他发落刺客;心爱的女人远在南熙,自己却无暇争取她回来;留下一个北宣时值开国,百废待兴,他不知晓自己是否有这个能力,可以在父亲逝后接过重担。 臣暄向来自负,如今却是前所未有的迷茫无力。 然而父亲臣往的下一句话,适时地给了他点拨:“不要像我和坠娘一样……” 纵然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此刻臣暄也难以克制地红了眼眶。他压抑着不想让父亲听出自己的异样,重重点头道:“儿臣明白。” “你为人太过恣意自负,已因此吃了不少亏,想来是改不了了,日后多注意些吧。”臣往将右手从臣暄的掌心中抽出,没有给他回话的机会,而是问道:“朗儿呢?” 臣暄便示意朗星上前回话。 朗星连忙跪至榻前,握住臣往的手:“儿臣在。” “兄弟连心,你要好生帮衬暄儿,”臣往停顿片刻,又说了一句,“为父已拟好旨意,封你为‘靖王’。” 朗星没有臣暄的克制力,为了臣往那一声“为父”,已然落下两行男儿清泪:“儿臣不要这亲王爵位,求父皇收回成命。” “为何?”臣往与臣暄父子同时开口问道。 朗星吸了吸鼻子:“儿臣是义子,本就难以服众,若是封了亲王难免落人口实,被人挑拨与皇兄的手足之情……再者如今北宣初立,正值艰难,儿臣若是去了封邑,这朝中大小事务,皇兄便少了一个支持者。” 朗星忽然整肃了神色,面上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儿臣如今受封‘靖侯’已很是满足。父皇与皇兄是儿臣的恩人,更是亲人,这比任何权势富贵都来得珍贵。儿臣祈求父皇下旨,儿臣这一脉子嗣,永不封王。” 朗星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出了最后四个字。 永不封王。 “好。”臣往惊讶之余,更是欣慰,只觉又了却一桩心事,再道:“余下的旨意,朕已拟好,待朕殡天,便会昭告天下。” 朗星忍不住掉下两滴眼泪,恰好落在臣往的手背之上:“父皇好生休养,定能早日康复。” 臣往“嗯”了一声,并没有说什么丧气话,只是道:“朕累了,你们先退下吧。” 一个“朕”字表明了臣往身份的转换,如今他还是一国之君。 臣暄与朗星对看一眼,皆无声地默默告退,又传了太医与内监近前侍奉。 五月的骄阳由盛转衰,黄昏的清风吹进了几许凉意。吹得床幔纱笼轻轻飘舞,衬得帝王寝宫一片俱寂。 臣往任由太医为自己把脉施针,阖上双目不再做声。脑海里闪现着破碎的片段,足足跨越二十年之久,但拼凑起来却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第106章:圣心难测(五) “王爷不惜杀我父兄,无非是想奴婢心无旁骛地留在黎都。其实王爷只需一句话,奴婢自当肝脑涂地……” “左右奴婢已奉老王爷之命,在黎都做了五年舞妓,也不在乎多做几年。如今王爷狠下杀手灭我容家,难道不怕奴婢心生怨愤吗?” “王爷是奴婢一家的主子,也是奴婢一家的仇人。奴婢自当尽心尽力为主子效劳,只是王爷达成所愿之时,奴婢若还留有残命,便要为父兄报仇了……” “事到如今,容坠斗胆问上一句,圣上可曾后悔?” …… 往事明明灭灭飘入脑海之中,臣往躺在龙榻之上,终是浮出一丝笑意。 遇刺那日,他没有给坠娘答案。她是将他放在心尖上恨的,一恨便是二十年,若无这份深恨,便无这份刻骨,又何来这份殇楚? 他终不会告诉她,他悔了。悔的并非杀她父兄,悔的是自己当初不该图谋起事,生生将她放在黎都二十年。如此,便也没了这二十年的分离之苦,折磨着彼此到了如斯境地。 他一生敬重他的正妻,臣暄的母亲;也一生愧对容坠,愧至将那相思刻了骨、铭了心。 他已受够悔恨之罪,便不想教儿子重蹈他的老路。 暄儿,莫要等到红颜凋零,才知辜负之痛。 只是这一句,是他身为人父的想法。而身为一代帝王,他终是没有说出口。 往事如彼岸繁花,凋零在了逐渐涣散的意识当中。臣往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手背上的两滴湿润。那是义子臣朗的男儿清泪,却教他生出无端了安慰。 暄儿在这世上,纵然失却父母,失却挚爱,失却江山,至少还有兄弟相亲。唯此,便能寻得一隅安好,能教他彻底放心。 臣往脑中逐渐变作一片空白,安慰地阖上双目,一梦千年…… 中天元年,五月初一,北宣开国皇帝臣往遇刺身亡,终年四十有九。而这一日,鸾夙与聂沛涵恰好从曲州返回烟岚城慕王府。 得失有天意,聚散本无常。死去的人已然放手,活着的人却仍在煎熬。 臣往驾崩的第二日夜间,臣暄去了宗人府大狱。 “吱呀”一声铁门大开,狱卒毕恭毕敬地引着臣暄走入三重玄铁门之后,才用钥匙开启了最后一扇门。这是关押朝廷重犯的地方,从没有人能活着走出去。 坠娘一袭素衣坐在牢房边角,鬓发凌乱,面色憔悴,犹如垂暮老妪,再没了昔日在闻香苑时的风采,任谁也看不出她是二十年前名动天下的舞娘容坠。 臣暄手执一道明黄绢帛,沉着脸色步入其内。狱卒忙将牢房内的烛火一一点亮,便悄然躬身退了出去。 牢门打开之时,坠娘没有丝毫动作,然而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却令她有些不适应,眯着双眼抬首看向来人。 臣暄向来喜穿白衣,此刻坠娘瞧见他这身衣装,亦从中看不出丝毫迹象,那个人,究竟死了没有? “他死了?”坠娘几日未曾开口说话,此时嗓音已有些喑哑。 “莫非谁有闲情逸致来宗人府探监?”臣暄的声音冷冽阴沉,隐隐令人感到畏惧。 坠娘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他终于死了。”这一声端得有些轻叹之意,而后逐渐变得哽咽,又重复一遍:“他终于死了……” 坠娘单手捂着双眼,似是被那烛火刺了眼,悄无声息地哭泣起来。 臣暄看着坠娘剧烈耸动的双肩,心中却是悲哀与死寂。他想起了父皇临终前的那句话“不要像我和坠娘一样”。 臣暄死死攥紧手中的明黄绢帛,若不是此物,他只怕自己立时便会一剑结果了坠娘。他看着她,直至她终止了哭泣,才冷冷反问:“哭完了?” 坠娘抬手拭泪,瞬间已恢复了平静神色,低低道:“求殿下给我一个了断。” “了断?”臣暄冷笑:“你想如何了断?” 坠娘微阖双目,面上一派视死如归:“属下是镇国王府家奴出身,犯上弑君,罪不可赦,但凭殿下处置。” “你想去陪葬?你想赎罪?”臣暄冷道:“容坠,可没这么容易。” 坠娘并无惧意,却是笑了:“宗人府有千般手段可令人生死不能,属下愿一一尝试,绝无二话。” “绝无二话?”臣暄莫名地大笑起来,赤红着双目道:“是你自己说的,绝不二话。但愿看了这样东西,你还能如此。”言罢右手一甩,已将那道明黄绢帛撂在坠娘面前。 “殿下若要处置属下,只消一句话便可,何至于拟出一道旨意,属下受宠若惊。”坠娘面无表情地说着,打开眼前绢帛就着微弱烛光细细看去,只一眼,已是痛不欲生。 牢狱之中忽然想起凄然的喊声,夹在着莫名的悲痛,在这宗人府大狱之中来回响彻,经久不散,令闻者动容。 唯有臣暄,充耳听闻坠娘痛彻心扉的哭喊,面无表情,不悲不戚。他看着坠娘跪坐在地上,攥着圣旨撕心裂肺的模样,那杀父之仇所带来的巨大恨意忽然在刹那间消失于无形。 这是怎样一段孽缘,纠缠了二十余年,令父亲与她相爱相杀。今日,终是到了完结之时。 “这是父皇留下的遗旨,无人可悖逆。容太妃,待父皇葬入帝陵之后,你便可进序央宫安享晚年。”臣暄曾将这道旨意看过数遍,如今已能平静地道出:“拟旨的日子是今年三月,那时父皇便猜到你要动手了……” 然而坠娘只是一味凄厉地哭喊,臣暄仔细辩听,才听出她口中反复喊着的两个字是“王爷”。 臣暄不愿在此多呆一刻,更不想听到坠娘的哭喊与悔恨,便转身往牢门处走去,边走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容太妃!”他狠狠咬出最后三个字。 坠娘却死死将圣旨护在胸口,凄然地请求道:“殿下杀了我吧!” “杀了你?”臣暄双目更为赤红:“我的确是想杀了你,千刀万剐也不解恨。但是父皇下了旨……还有鸾夙,若是她在,也不会同意的。” 臣暄强忍着胸腔中袭来的剧烈疼痛,冷冷道:“你以为你能轻易去死吗?你到了黄泉路上还有脸面见父皇吗?容坠,你应当好生活着,享受锦衣玉食,忍受三千繁华。这才是你的煎熬!” 臣暄沉稳地抬起右手指向坠娘,恶狠狠续道:“你若斗胆寻死,便是抗旨不尊,你那几个旧相好就等着挫骨扬灰吧!” 臣暄一脚踹开牢门,疾步而出。宗人府大牢之外,刑部和礼部已跪了一地,上至尚书,下至理事官,齐刷刷足有七八十人。 臣暄停下脚步,肃然地瞧着他的臣民,冷冷道:“好生照看容太妃,她若少了一根头发,两位尚书大人便自行摘下乌纱吧。” ***** 中天元年,五月初四,北宣太子臣暄继位为帝,改元“晟瑞”,取“日盛祥和”之意,时称“晟瑞帝”。 翌日,晟瑞帝臣暄颁下诏书,加封靖侯臣朗为骠骑将军,统掌兵权,并册封朝中几位重臣。此外,重提修建忠烈祠之事。 臣暄的想法很简单,修建忠烈祠、为凌府翻案,本就是他曾答应鸾夙的事。当时进行得虽然艰难,到底还是有了进展。然而因着他与鸾夙去了一趟南熙,返回北宣后又遇上父皇遇刺之事,这件事便暂时搁置了。 如今,逝者已不可追,他唯有把握来者,极力践诺。这亦是他在宗人府大狱见过坠娘之后,更加坚定的信念。 无论鸾夙是否会回来,是否已离不开聂沛涵,他们绝不能重蹈上一辈的覆辙,再发生一次如父皇与坠娘那般,生离死别的悔恨与遗憾。 鸾夙,如若听闻他继位登基的消息,又会如何想呢?是心痛?是思念?是担忧?还是一听了之? 经过这重重打击,臣暄已然猜不准了。 第一次早朝,便在臣暄这复杂的心绪中,平稳度过。 ***** “圣上为何突然颁下旨意,册封微臣?”朗星在散朝之后单独求见臣暄,面上尽是不解之意。 “咱们兄弟二人私下相见,不必拘礼。朗弟还是唤朕皇兄吧。”臣暄一改白色衣衫,将一袭明黄龙袍穿得挺拔英武,宛如神祗:“你只是请求永不封王,并未说过不掌兵权。” 朗星一派为难之色:“微臣……”刚说出这两个字,他便看到臣暄不悦地挑了挑眉,只好改口道:“臣弟出身卑贱,掌了兵权难以服众。” “此事你无需担心,”臣暄道,“虽说自古军权等同于皇权,可总要有个知事之人帮着打点。你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臣暄目光坦荡地看着朗星,将一片信任投射于他:“朕信你,也信鸾夙的眼光。” 提起“鸾夙”二字,两人皆沉默了。半晌,朗星才试探地问道:“还没有她的消息?” 臣暄摇头:“如今哪里顾得上……聂沛涵捂得很严。” 朗星不敢再问,怕加重臣暄初初登基的负担,只好硬将话题过度到政事上来,再问道:“皇兄下一步有何打算?” 臣暄闻言苦笑:“千头万绪,尚未理清。” 朗星有些吃惊:“那日在……在父皇榻前,皇兄不是很有把握吗?” 臣暄无奈地摇了摇头:“难道我要说我挑不起这担子,让父皇不能安心吗?”他用了一个“我”字,继续道:“你又不是不知我这太子是如何来的,不过是靠着兄弟们拼命,打来的而已。若说治国……我自小便没将心思放在这上面。” 臣暄说的是事实,他是作为镇国王世子长大的,从小所学,皆是身为人臣的行止。而他生性混世,况且年少时还轻狂风流。虽然后来跟着父亲举事,所听所学也都是如何打天下,而非如何治天下。 臣暄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所长。 身为臣子是他的强项,只因他真心崇敬自己的父皇;打仗也是他的强项,只因他从小在军中长大;更甚者,吟诗作对、风花雪月亦是强项,那他从前用惯了的这种风流手段。 只是如何做一位明君,要如何独自面对这万里山河,在失去父亲臣往的指导之后,臣暄是迷茫的。 不是怕,而是迷茫。于治国,于爱民,他到底还是经验欠缺。他所擅长的,一直是带兵打仗,耍耍风流手段,亦或是在人前演演戏;最进一步,便是猜度人心,设下陷阱迷局。 可若为君,仅仅有这些能耐还远远不够,单就如何平衡这朝中关系,便是一门大学问。臣暄虽自负,到底也有这份自知之明。 只是北宣江山是他父子两人辛苦打下的,无论如何艰难,他都要咬紧牙关坚守下去。若是连北宣江山都丢了,莫要说愧对列祖列宗,他又拿什么再去抢回鸾夙? 届时即便鸾夙愿意回心转意,他也给不起了。 想到此处,臣暄只得硬起心思,对朗星道:“如今唯有走一步说一步。这帝王滋味,也不是好受的。” 朗星闻言笑了笑:“若是皇兄想当个昏君,倒也容易得很。偏生皇兄想当一代明君,那便麻烦了。” 臣暄低首看着身上这一袭明黄龙袍,自嘲地笑道:“还真是穿不习惯。” 而然只这一句,朗星却又想起了什么,敛去笑容,正色道:“皇兄,这几日朝中有不少人到我靖侯府上,打听你立后之事……” 题外话:欲望、成长与选择 其实最初构思这个文时,某作者想表达的主题就是成长与取舍。三位主角,都有欲望,也都会多多少少发生变化,得到一些,放弃一些,懂得取舍与感恩。 就目前的剧情来看,臣暄最早成长起来,从风流倜傥的浪荡公子,变得用情专一、成熟稳重(当然后文里他还会发生其他改变); 鸾夙第二成长起来,从优柔寡断、犹豫不决,变得认清心中所爱、坚定不移,也在慢慢改变自己那些不识抬举、尖酸刻薄的缺点,懂得妥协,懂得体谅人; 聂沛涵应该是最迟发生变化的,因为他生长的环境及幼年的经历太过深刻,已融入他的骨血,造就了他好强的性格,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服输。 这三个人变化的先后顺序,和他们的经历及性格有很大关系。臣暄有个温暖恣意的生长环境,便也是个内心强大的人,所以他会正确面对自己的改变;而聂沛涵也许在政事上极具谋略和野心,但毕竟从小看多了宫中的女人心计,不近女色,对待情爱便生硬了一些。 这个发生变化的顺序,私以为是合理的顺序。当第三卷写到一半时,很多读者还在对鸾夙的执迷不悟而发飙,后来看到第四卷,便渐渐发现她在成熟了。而聂沛涵如今仍处于执着之中,也许他的质的改变,要在最后一卷才会真正显露出来。 因为不想仓促结尾,所以我在耐心刻画三人的改变。目前更新的是第四卷,这一卷也许不会有什么跌宕起伏的故事,但绝对是承上启下的重要转折,很多细节,以及一些配角的命运,我会在这一卷里交代清楚。 手心手背都是肉,两位男主和这个不招人待见的女主,都是身为作者的我用心塑造的。年少时我曾一味喜欢缠绵悱恻的悲剧故事,如今老了,便喜欢那些皆大欢喜的结局,至少也给出一个最合理的正剧,不会一味为了虐而虐。我只能说,会给三位主角安排个人认为最合理的结局,不仅让他们成长,也让他们得到该得到的,各归其位。 自从让鸾夙跟臣暄吃了一顿荤肉大餐之后,许多聂党就弃坑了,甚至私信我、留言给我表达不满与伤心,然后那个单章订阅数就刷刷地往下掉。这个我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哭的是被弃文了,笑的是聂沛涵让读者喜欢了。不过其实最终他是否会得到鸾夙,或者是否会得到天下,都应该是好事,因为这都是他想要的,大家要相信,身为亲妈是不会亏待三个主角的。 双男主的设置就是这点让人蛋疼,不,是卵子疼。不过无论大家是愿意追文还是弃文,在此某作者都要对那些曾给予过支持的读者作者们表示衷心的感谢。 另外,还是要卖一下自家闺女的好。推荐大家看看甜甜妞写的长评,是唯一一个分析女主性格的,私以为很到位,把我想说的都说了。嗯,希望能令部分讨厌鸾夙的读者改观。评论《璞经雕方玉润,鸾涅槃而凤翔》在首页长期置顶。 再次拜谢!http://.motie/review/83758 第107章:帝王情冢(一) 七日后,中天帝臣往出殡,葬入帝陵。翌日早朝之上,朗星的话得以印证。 礼部历来负责皇室选秀,此次也毫无例外地率先提及立后之事:“我大宣朝本就时值初立,民心不稳,如今先皇殡天,圣上登基,臣等以为,尽早立后、充盈后宫乃是头等大事。” 臣暄并未做声。 礼部尚书有些尴尬地立在大殿中央,再道:“靖侯是圣上义弟,已然娶妻承嗣。弟如此,圣上乃是先皇独脉,更应开枝散叶。” 臣暄端坐在丹墀的御座之上,沉声道:“先皇殡天不足十日,张大人便迫不及待提醒朕充盈后宫,难道这便是礼部的知礼之事?” 礼部张尚书好似早已料到臣暄会有此一说,面不改色回道:“微臣以为,早日充盈后宫、开枝散叶便是大礼,先皇在天有灵,只会更加欣慰。” 臣暄眯着眼睛尚未说话,臣往生前定下的几位辅国大臣便一一表态,恳请选秀立后。 “圣上已然二十有四,却内室虚空,膝下无嗣,此于礼不合……” “圣上一日不立后,百姓便一日无母,其心惶恐,不利于国之安稳……” “即便没有立后的可意人选,也应当先纳妃……” “后宫空置,只会为有心人所猜疑……” “古之有云,齐家治国平天下,若不齐家……” …… 一时之间,朝臣犹如事先商量好了一般,异口同声打开了话匣子,话题无一不指向同一件事——充盈后宫。 臣暄冷眼旁观着一众朝臣的呈请,沉默半晌又道:“先皇膝下只朕一子,我父子亲厚更胜常人。如今朕尚且处在热孝之中,诸位爱卿便提及立后之事,难道这是我大宣朝以仁孝治天下该说出的话吗?” 想是臣暄的语气不够威严,此刻尚有不知好歹的朝臣再次进言,道:“自古以来,天子戴孝,只有三月。选秀之事,从置办到秀女入宫,少说也要半年光景。如今圣上热孝在身,大可缩小选秀范围,不必铺张,给礼部三个月时间准备足以。届时圣上恰好出了孝,便可选妃立后了。”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立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臣暄看在眼中,只冷冷一笑。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他自然清楚得很。无非是看他新皇登基,想要给他个下马威,顺便将一些女人送入后宫里来,好时时刻刻牵制于他。 然而眼下他初坐龙椅,却不能和这些大臣硬碰硬,搞砸了君臣关系。尤其是这当中不乏从北熙投诚而来的旧臣,当初臣家也曾许诺过他们官荫俸禄,如若此刻再因立后之事公然闹翻,落在有心人眼中只怕便会大肆加以利用,生出一场风波。 若此刻自己只是孑然一人,臣暄断然不怕得罪这些朝臣。可如今他先是北宣晟瑞帝,其次才是臣家子孙,便不得不时时刻刻将家国利益放在首位。这些个大臣,不仅不能得罪,且还要尽心笼络,否则自己不仅会被扣上“忘恩负义、怠慢老臣”的帽子,国之根基,也会就此动摇。 更甚者,引起朝中动乱,民心涣散,令北宣初建的政权,毁于一旦。 如今最好的解决法子便是允下选秀之事,令公卿世家把适龄的闺女放入序央宫偌大的后宫之中。如此不仅给朝臣们吃了定心丸,短期内也不至于再闹出什么不可调和的君臣矛盾,毕竟还要顾着后宫的脂粉堆儿。 这是那日与朗星商议后的最好办法,臣暄又岂会不知? 然而不知为何,他偏生不想让这些人如愿。 臣暄从御座之上起身,双手背负,在丹墀上缓缓踱着步子,心中的滋味十分莫辨。有意料之中的把握,有为人所迫的烦躁,有小心谨慎的斟酌,亦有心不甘情不愿的抗拒。 想从前他父子二人举事筹谋之时,不是没有考虑过“联姻”这条路子。程国公更是以麾下二十万兵马做嫁妆,为嫡女程初婷求得这桩姻缘。可当初即便是父亲臣往,也没有强硬表态必须要谁当儿媳,遑论如今父皇殡天,难道这些老臣自恃更有资格置喙他该娶谁吗? 只此一个早朝,便让臣暄深刻地体会到了君王并非绝对的权威。不仅要心系苍生和天下兴亡,且还要慎重对待前朝后宫的种种人际,更要顾全一个名声。 名声,名声……臣暄越想越觉烦躁,却又深知自己绝不能在初初登基便被诟病是个暴君,于是只得耐下性子,看向一直不发一言的朗星:“靖侯何意?” 朗星这才恭谨出列,禀道:“圣上与先皇父子情深,比之寻常人家还多了一份建功立国的艰难辛苦。微臣与先皇担着父子虚名,更能体会圣上的苦楚与孝心……” 朗星语调并不高亢,说出的话却是不乏铿锵:“想民间热孝三年,皇家热孝三月,以微臣了解,圣上怕是觉得三月光景已是短暂,恨不能如民间那般为先皇守孝三年。若是如今广为选秀,圣上必定寝食难安,即便今次立了后、纳了妃,也会心有龃龉,与后宫不得安然相处。” 朗星这番话,臣暄并没有事先交代过。然而自己是个什么想法,又在等着谁,这个义弟最是清楚不过。臣暄怅然地长叹一声,对着大殿之上道:“靖侯此言,深得朕心。” 礼部张尚书闻言,便也未再多说什么,默默退入列内。倒是臣往生前册封的辅国大臣之一,太傅谭文再次进言道:“圣上对先皇的孝心,举国皆知。然而先皇只圣上一脉,圣上早日开枝散叶,才是对先皇的大孝。” 臣暄终是有些沉不住气了,冷冷道出一句:“诸位爱卿方才也说了,朕如今二十有四。难道不是时值壮年?还是诸位担心朕会英年早逝?没有子嗣送终?” 大殿之上立时窸窸窣窣跪了一地,所有朝臣异口同声地请罪:“微臣惶恐。” 臣暄看着一地下跪的大臣,怕自己有朝一日终究要受制于这种“跪谏”的方式,做个违心的皇帝。如此想着,便觉得心口有如压了几块大石,憋屈至极,却又不能公然枉费这些大臣的一番“苦心”,落下话柄。 臣暄心中气得几乎要掀翻御案,面上却还是强忍了下来,道:“诸位爱卿为朕着想,朕心领了。三月之后选秀立后,未免太过匆忙,朕也不想落个不孝之名。来年吧,一年之后,再由礼部着手此事。” 他唯有先退一步,将这件事押后一年,也好给自己充足的时间去准备,去考虑。 臣暄此言一出,大部分朝臣还是认可的。其一,新帝没有抵过众臣的劝谏;其二,新帝终是松口允诺选秀;其三,各家尚有不够资龄的女儿,再过一年,便也够入宫年龄了。 这个推后一年的法子,实在皆大欢喜。 臣暄见众臣皆无异议,也没了心思继续早朝,便随意挥手道:“今日到此吧。无事退朝。”想了想又道:“靖侯留下。” 朗星本就是臣暄的义弟,兄弟两人有话要说也无可厚非,臣暄原想私下传召朗星,又怕被宫内的眼线看去,于是便大大方方地在早朝结束后公然留下他,这样一来旁人反而不会多想。 下了朝,臣暄便沉下脸色对朗星道:“你陪朕到御花园里走走。” 朗星情知臣暄此刻必定心情欠佳,便安慰道:“那些老骨头仗着资历老,自恃功高,皇兄不必放在心上。” 臣暄已然看得透彻,只冷笑道:“历朝历代,哪里没有几个迂腐的硬骨头,即便鸾夙的父亲也是……”说到此处,臣暄却住了口,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不是因为非议了逝者,而是因为想起了那个远在南熙的女子。 朗星看着臣暄一张清俊容颜流露出的寂寞神色,犹如秋雨梧桐般有着无声的微痛。此时的臣暄,已不是初登帝位的年轻君王,他不过是失去心头挚爱的寻常男子。 朗星在心底轻轻叹气,收起了君臣之间的那份疏远,主动提到:“皇兄如今抽不得身,不如派我去一趟南熙吧,我早便想去会会聂七。” 臣暄沉吟了片刻,终是摇头:“如今我还没有准备好,你去了也是徒劳。” “准备好什么?”朗星有些不解。 臣暄看了朗星一眼,眼中寂寞之意更盛:“没有准备好给她一世安稳。”他的话语渐渐冷冽起来:“你看今日早朝的情形,那些人只差拿刀架着我,逼我立后。即便夙夙回来又如何,怕也是被他们拦着不让进宫。” 臣暄长叹着再道:“她那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谁又能强迫她一星半点了?若是教她忍受朝臣的侮辱与质疑,她怎么肯?”臣暄看着朗星,又加上一句:“我也不肯。” 五月的花香阵阵飘来,各色花卉在御花园中争艳夺目,宛如无数邀宠的美人。臣暄默默站在一池白荷前,无比失意地继续道:“况且她如今愿不愿意回来,还是两说。” 朗星闻言大感诧异。在他心中,臣暄向来是自负的,无论从前受制于黎都之时,还是攻打北熙江山之时,皆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他从未见过这个名义上的皇兄如此失意。 “鸾夙真是有福气,能得皇兄这般深情。”朗星笃定道:“她其实是个嘴硬心软之人,也一味认着死理儿。皇兄待她如何,鸾夙自当心中有数,也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女子。” 臣暄却是摇头苦笑:“可她与聂沛涵在一起,便没人能说得准了。鸾夙很喜欢他。”他终是迈开脚步,顺着白荷池缓缓向南走,边走边道:“我与她最后相见,彼此仍在置气之中,也不知她如今气消了没有。” 这一句话,朗星无法代鸾夙回答。只怕自己如今给了臣暄希望,日后会教他更加失望。 “我此生最痛恨受制于人。从前在黎都已然受够了,没想到如今做了皇帝,还要如此受人胁迫。”臣暄忽然敛去了寂寞神色,憋屈地道:“连娶妻生子都要被人算计着!” “身为帝王,有许多无可奈何。”朗星只能说出这一句安慰之语,再高深的,他也说不出来了。 臣暄好似是在寻一个出口,欲将今日早朝所受的郁闷尽数发泄出来。他停下脚步,蹙眉折下眼前一朵鸢兰,而后忽然转身返回来时之路,再不看这满园芳菲春色。 朗星连忙追上臣暄的步伐,两人一路沉默着从御花园而出。朗星跟随臣暄出入沙场三年,最是清楚他这番模样,臣暄一语不发地疾步而行时,必定是在思考,说得再深一些,恐怕是心中下了什么决断。 直至走到御花园东门前,臣暄才倏然停下脚步,任由身后花香袭人,只定定看着手中的鸢兰。片刻之后,又眯着双眼抬首望向五月骄阳,但是说出的话却与这艳阳天极不相衬。 多年以后,朗星仍对当日的情形念念不忘。臣暄的那一句话,明明说得淡然又随意,可听在他耳中,只觉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飞扬。 面前是骄阳似火,身后是百花争艳,年轻的北宣晟瑞帝立在这一片璀璨绚丽之中,肆意犹如翻手为云的宿命之神:“一个男人,若是连枕边人都不由自己做主,岂不窝囊?遑论帝王。” (10点第二更) 第108章:帝王情冢(二) 钟情于一个人,有时不过是片刻功夫。只是为了这短暂的“片刻”,注定要等待许久。 孤独的红尘之中,每人都是匆匆的旅客。旅途是艰难的,有些人选择踽踽独行地等待;有些人选择与人走一段风雨兼程,只是当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出现之时,从前的旅伴,便会逐一告别在帘卷西风之中。 臣暄选择的是后者。 何时开始认定自己非鸾夙不可?臣暄已然想不起来。也许是受伤醒来看到她守在榻旁的时候;也许是在她挂牌那日弹奏一曲《长相忆》之时;也许是她点头应允与自己做戏的那一瞬;亦或许是那绛唇珠袖的倾城一舞。 他对她本是某一瞬间的怦然心动,然而这样心动的次数积攒愈多,便成为了红尘之中的缱绻宿命。 深入肺腑,荡气回肠。 臣暄得空去了一趟闻香苑。 回到故事最初的发生地,往昔的欢颜便越发深刻起来。隐寂楼依然寂寞如昨,于热闹红尘之中孑然独立,一如这小楼从前的主人,气质寡淡,矜持孤傲。 臣暄独坐隐寂楼花厅内,才恍然发觉自己来错了这一趟,原是想要聊以慰藉心底的思念,却不慎令这思念之情更加难捱。 鸾夙的一颦一笑,清晰如昨。 臣暄自怀里取出一枚矜缨放在掌心摩挲,他没有打开来看,却无比熟悉其中存放的物什: 是一缕青丝,还有一张书写着暗褐色字迹的绢帛。 这是他们做戏逃出黎都那日,鸾夙在原歧面前写下的决绝血书。时至今日,臣暄依然记得那日的情形,鸾夙是如何割破的手指,又是如何撕下的裙裾,她那梨花带雨的斥责与伤心入木三分,仿佛自己当真是个负心薄幸之人。 他记得自己并没有要求鸾夙写血书,事实上他心疼她。可是出乎意料,鸾夙竟然将戏做得这样逼真,不惜割破手指,以血作别。十指连心,伤在她身,疼在他心。 鸾夙向来是认真的女子,应下的每一桩事都尽力做到最好。她认真地照顾他的伤势,认真地听他说话,认真地排练歌舞……便是演起痴情女与负心郎的戏份来,也要比旁人认真几分,甚至不惜以血为书。 臣暄终是忍不住将那张诀别血书从矜缨之中取了出来。时隔近三年,当日她的血迹早已黯淡成为褐色,唯有原歧墨笔鉴证的那个“原”字色迹不改。 这些年,臣暄曾不止一次地拿出这封血书来看。每每读到其上的那句“一刀两断,亦已决绝”,他都会止不住地心慌,一如当年初看到这八个字时的瞬间失措。 断青丝,斩情丝,赠青丝,忘情丝。难道在鸾夙写下血书、割下青丝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的结局便已揭晓了吗?难道那日不是做戏,而是注定要在冥冥之中一语成谶? 他何其不甘?何其不信?上天已然夺去了他最为崇敬的父亲,又让他孤独地坐在高位之上,如若再教他失去鸾夙…… 臣暄忽然想要一醉方休,来抒发自己的失意与颓败。 拂疏识趣地上了酒菜,立在花厅外侧亲自伺候。今时不同往日,臣暄的身份再也不是受制于黎都的空心世子,而是当朝新主,一国之君。闻香苑内有许多人都识得臣暄,毕竟三年前他与鸾夙的情事已成传奇。所幸年轻的帝王还知道隐瞒身份,是通过密道而来,倒也暂时瞒住了闻香苑众人。 拂疏并不知晓鸾夙此刻已不在北宣,还以为臣暄是与鸾夙置气,才独自来此寻个痛快。她看着年轻的帝王一味落寞地自斟自饮,有心令他快活,便斗胆上前问道:“圣上不若赏些歌舞如何?” 臣暄正端着酒杯欲一饮而尽,听闻此言,手上动作微有凝滞,淡淡瞟了拂疏一眼:“先皇驾崩不久,北宣尚在国丧之中,闻香苑还没冷清几日,你便想来做朕的生意?” 其实臣暄说这话时并未动怒,不过是上位者对手下人的积威所致,更何况他对闻香苑还有着别样的感情。然而拂疏却不晓得,以为是自己冒犯了先皇,又置新帝于不孝的境地之中,遂连忙下跪请罪:“拂疏无意犯上,请圣上降罪。” 臣暄将杯中酒饮尽,冷冷道:“你如今是闻香苑主事,该自称‘属下’。” 拂疏在漕帮九死一生,如今经营闻香苑更是谨慎入微,也不知怎地今日看到许久未见的臣暄竟会屡屡失态,忙深深俯首,再次请罪:“属下失言。” 臣暄手中握着空杯,看着跪在地上的拂疏,淡淡叹了一口气。眼前这名唤“拂疏”的女子,虽说是当年容坠推荐给自己的第一人选,然而论胆识,论机敏,论心胸,她到底还是比不上鸾夙。 鸾夙虽说在小事上骄纵计较了些,然而在大义之上向来知道分寸。她敢对他苛求与矫情,也是知道他喜欢她,愿意宠着她。如今想想,鸾夙在自己面前,其实是有些撒娇的意味。 自从父亲臣往过世之后,臣暄开始无比怀念有关鸾夙的一切。一次又一次,直到近来已经有些难以遏制的迹象。她的性情,她的口才,她的舞姿,她的琴技,还有她曾与他有过的亲密…… 无不令臣暄沉沦在过去的回忆之中,难以自拔。 这一趟到底还是来错了呵!臣暄将矜缨妥帖收好,搁下酒杯站起身来,语气微冷对拂疏道:“好生经营闻香苑,此处还有大用。”言罢不待她答话,已兀自踱步出了隐寂楼花厅,对侯在门外的宋宇命道:“回宫吧。” 拂疏仍旧保持着跪地请罪的姿势,转首看向那一袭白衣的年轻帝王。这个男人在她心中高高在上,而她在他眼里却是微贱如尘。她知道自己在重复坠娘的老路,但她还是甘之如饴。 ***** 臣暄独自出了隐寂楼,没有心思再从密道离开。左右如今时值国丧,北宣的勾栏生意略显冷淡,他也不担心被人瞧见。臣暄兀自埋首在闻香苑内走着,穿过平日姑娘们练身段的园子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道熟悉的黄色身影。 绣金黄衫,水蓝裙摆,广袖摇曳,翩跹挥舞,口中还哼着曲调念着拍子。 臣暄立时停下脚步,眯着双眼望去。宋宇原本跟在臣暄身后,只这驻足的刹那间,已感到主子周遭散发出的冷冽之气。他顺着臣暄的视线朝园子里看去,除却一个身着华衣的舞姬之外,并没有看到任何不妥之处。 宋宇不知主子为何会忽然生气,正有些疑惑不解,此时却听主子已沉着声音,对着那院子里的舞姬喝道:“谁许你穿这件衣裳?跳这支舞?” 宋宇顿时在心中提起一口气,再看那舞姬,方才还背对着他们练舞,此时已循声转身,一脸迷茫地看了过来。这舞姬年纪尚浅,至多十五六岁,盈白的瓜子脸配着一双惊恐疑惑的大眼睛,无端与某人生出三分相似。 宋宇使劲想了片刻,才明白为何会觉得这舞姬眼熟。她身上那件衣裳,分明是从前鸾夙穿过的,至少款式很是相似。 宋宇不禁再看了臣暄一眼,暗道难怪主子要发火了。正寻思着是否该去劝上一劝,但听臣暄已然沉着脸色命道:“把拂疏叫过来。” 宋宇不敢耽搁,连忙领命返回隐寂楼花厅,将跪在厅堂上出神的拂疏唤了来。 拂疏一路小跑来到园子前,只看了一眼便知晓臣暄为何会发火。她咬着下唇跪地道:“贵客息怒。” 在这新来的舞姬面前,拂疏自然不能恭称臣暄“圣上”。她今日三番五次惹臣暄不快,心中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此刻听到“知错”二字,臣暄的脸色更是阴沉几分,只盯着愣在原地的舞姬,反问拂疏道:“你难道不知这是谁的衣裳?” 拂疏面有愧色,如实回话:“这衣裳并不是那一件,是后来比照着重新做的。” 臣暄这才垂下双目,看向拂疏:“这支舞她只在我面前跳过,当日你也在场,还曾为之和歌。我准许在外人面前跳了吗?” 拂疏心思一沉,没有想到臣暄竟对鸾夙在乎到了这种地步,只得再次认错:“是拂疏大意,原想着这支舞精致,既然入了您的眼……这才存了心思推广开来,也是不愿那一番精巧心思成为绝响。” “哦?是吗?”臣暄的声音冷冷从拂疏头顶上传来:“难道不是你想借着那首诗的名声侮辱她吗?” 这个男人究竟是有多懂女人的心思,竟连她这点小小的报复心理都瞒不过他。拂疏如此想着,口中仍然强自否认:“拂疏万万不敢。” “不敢就好,你莫要忘了这差事是谁替你争取的。”臣暄无情地提醒着她。 拂疏深深垂首,没有接话。 “有其形而无其神,不知其意更无其韵。”臣暄将目光重新移回到舞姬身上,对刚才看到的那一段舞姿做出如是评价。 那舞姬原本一脸不服气的模样,但也看出了眼前白衣公子的尊贵身份,到底没敢开口反驳。 “这舞不许再跳。”臣暄最后撂下六个字,继而抬步出了闻香苑。 拂疏见人已走远,这才缓缓起身,看向那无辜受气的舞姬,面无表情道:“这鱼龙舞以后不能再跳了,这衣裳也收起来吧。” 言罢已淡然无波地转身而去,并不顾及自己身为鸨母,在姑娘面前失了身份。 拂疏兀自返回隐寂楼花厅,她想起了从前臣暄为鸾夙所做的那首诗,还有诗中所描写的长袖翩翩与曼妙舞姿。犹记得那一日在这座厅堂之上,四名蓝衫舞姬簇拥着身穿金衫的鸾夙婀娜起舞,便好似瀚海碧波之中的一尾锦鲤,最终跃登龙门。 今有佳人步生莲,鱼龙一舞暗盈香。 曜如羿射九日落,动如鸾凤凌云翔。 来似烟雨拂花影,罢似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世间从此无芬芳。 “鱼龙舞”一名,由此而来。 拂疏永不会忘记那日的情形,自己先是献上一曲,又为鸾夙之舞尽心和歌,从前自认清喉婉啭的她,本以为能得到镇国王世子几句褒赞,然而两曲唱罢,看到的却是他逐渐蹙起的眉峰。 最终,他命自己和一众舞姬、乐师齐齐退下,只留下鸾夙一人回话。再然后,她便听说鸾夙恃宠而骄,得罪了镇国王世子,两人就此闹翻了。 当时拂疏还很欢喜,以为自己终是有了机会站在镇国王世子身边,然而仅仅是两日之后,臣暄便亲自做了这首诗,赞叹鸾夙当日之舞。 “来似烟雨拂花影、绛唇珠袖两寂寞……”拂疏喃喃念着其中两句,忽然想笑,却更想大哭。 世子,您可知晓,当日您所做的那首诗里,也有我的名字?“来似烟雨拂花影”,难道没有我的半分余音?那一日我唱到情动之处,可会得您一句赞叹? 她的这些问题,没有人会回答。她所提问的对象,根本不屑于答话。 曾几何时,拂疏一直活在自欺欺人之中。她以为那一句“绛唇珠袖两寂寞”指的应是两个人。“绛唇”是她的歌,“珠袖”是鸾夙的舞。 她曾在夜深人静之际无数次地念出这首诗,回想那个白衣男子下笔时的风姿。只是如今,这自欺欺人的安慰终是无情地幻灭了。 无论是三年前的北熙镇国王世子,亦或是如今的北宣晟瑞帝,那个卓绝天下的白衣男子心中,从来只装过一个女子。 那女子是谁,天下皆知。 拂疏知晓,这是臣暄最后一次来闻香苑了。 第109章:帝王情冢(三) 臣暄从闻香苑回来的第二日,南熙派来的贺使抵达黎都序央宫。 是统盛帝聂竞择的第九子,刚刚受封“诚郡王”的聂沛潇。 来者身份不是亲王,虽比不得福王聂沛瀛和慕王聂沛涵,倒也不失尊贵。臣暄遣了靖候臣朗前往黎都城外迎接,算是全了礼数。 是夜,臣暄在序央宫设宴款待南熙来使,亲自作陪。 “原本是想赶来参加圣上的登基大典,谁想路上还是走得慢了,万望圣上海涵。”聂沛潇一改往日恣意的风流相,只噙着浅笑对丹墀上的臣暄说道。他用的是“海涵”二字,而非“恕罪”,这其中,倒也能令在场诸人听出些端倪。 礼数周到,却显疏远;不卑不亢,平起平坐。 臣暄只举起琉璃酒杯淡淡回笑:“是朕登基匆忙,有劳诚郡王路上奔波。”他抬手朝聂沛潇遥遥一祝:“这一杯,朕谢过诚郡王及诸位使者一路风尘,前来北宣。” 聂沛潇及南熙一众来使皆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侍婢们将空置的酒杯逐一斟满,臣暄已再次举杯笑道:“第二杯,请诚郡王代朕谢过统盛帝美意。” 这一次,南熙贺使中唯有聂沛潇才够身份受下这谢意。他独自举起酒杯,起身回道:“小王临行之前,吾皇曾有交代,务必令小王转达对中天先帝的哀思,以及对圣上登基的恭贺。” 聂沛潇长身玉立,七分客气中带着三分挑衅:“吾皇言道,圣上文韬武略、年轻有为,必定会治下一个盛世北宣。小王眼界浅显,唯有拭目以待。”这一句话,不仅表达了身为一国贺使的客套,也彰显了身为他国皇子的轻微敌视。即便听起来有些逾越,也是他诚郡王的一已之言。 臣暄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丹墀下首座的远道来客,深知能得南熙统盛帝指派前来作为贺使,聂沛潇必定是有几分本事。他不禁想起了三年前原歧做五十大寿时,统盛帝派来的贺使聂沛涵。那一次见面,从某种程度上讲,改写了臣暄的一生。 而今日的聂沛潇刚到弱冠之龄,一如三年前的聂沛涵。统盛帝膝下九个儿子,如今活着的还有七人,他偏偏派来与聂沛涵交好的聂沛潇作为南熙贺使前来北宣,这其中究竟是什么心思? 是暗示下一任的南熙君主已定下了人选?还是明知自己与聂沛涵是敌手,有意立个下马威? 总之单看今日聂沛潇的表现,统盛帝绝不是随意指派了一个儿子前来。如今北宣初立,南北关系微妙,这个贺使,不仅要身份得宜、进退有度,且还能在关键时刻做出权衡,甚至是代表统盛帝表态。 南熙诚郡王聂沛潇,完全有这个能耐,却偏偏在人前装出一副闲散风流的模样,倒是有些深不可测的意味。 臣暄不禁有些头痛。统盛帝聂竞择在南熙帝位上稳坐了二十余年,那种老谋深算及深沉城府,他自问比不上。单看聂沛潇这套行云流水虚虚实实的做派,不在皇家浸淫一二十年,也绝对历练不出来。 先有慕王聂沛涵,再有诚郡王聂沛潇,还有一个素未谋面但已如雷贯耳的福王聂沛瀛,南熙也算后继有人了。 臣暄少时便驰骋沙场,深知“敌不动我不动”的招数,更知“敌动我慎动”的套路。如今聂沛潇先发制人,想要给北宣一个下马威,他便决定以静制动,至少要让对方猜不透自己的心思。 想到此处,臣暄已将被侍婢斟满的琉璃酒杯再次端起,高深莫测地笑道:“承蒙诚郡王吉言。这第三杯酒,朕惟愿两国修好,世代交谊。” 聂沛潇举杯看向丹墀上的臣暄,方才自己连发三箭,不说震慑北宣,却也不想让人小瞧了自己。只是这三箭他明明是有的放矢,射向对方时却全没了回应。那感觉好似自己使尽全力出拳,却击在了一片虚软的棉花之上,无处发泄的郁闷,可想而知。 聂沛潇只得维持着他招牌似的恣意笑容,重复了臣暄的那句话:“惟愿两国修好,世代交谊。”言罢仰首将美酒一饮而尽。 臣暄搁下酒杯,不再劝饮,只淡淡笑道:“如今北宣时值国丧,序央宫中禁开歌舞。今日一众贺使不远万里而来,朕也仅是指了寥寥几人彩衣娱客,还望诚郡王莫要见笑才是。” “圣上之孝,乃北宣表率,小王亦是动容。”聂沛潇回道。 “如此甚好。”臣暄本就只是客套地询问,对方亦是客套的回答。这样无关大雅之事,谁都不会放在心上。臣暄便吩咐下去开演歌舞,自己也暂时放下了与聂沛潇之间若有似无的对峙。 每到一曲舞罢,聂沛潇便会赞扬几句,有时也会夹杂着几句看似不经意的问话,问的都是无关痛痒的问题。臣暄耐着性子一一答了,又辅以一些北宣的风土人情,气氛倒也看似越发和睦起来。 如此时辰倒是过得极快,这一场接风的国宴,虽不能说宾主尽欢,却也算是相安无事。只是宴至尾声之时,聂沛潇忽然笑道:“今日承蒙圣上亲自款待,小王不胜荣幸。这一次从南熙前来,除却吾皇置备的贺礼之外,小王私下也想略表一番心意,不知圣上可能看在眼中?” 这一次南熙虽说只派了一名郡王前来,不及三年前原歧大寿时来贺的慕王聂沛涵身份尊贵,但是聂沛潇此来北宣,却带了比之三倍的贺礼,算是借此机会为两国建交铺下一条路子。臣暄曾在三年前见过聂沛涵送给原歧的寿礼,这一次也看到了南熙递来的礼单,他是很满意的。只是他未曾想到,在这许多厚礼之外,聂沛潇竟然还私下备了其他东西。 臣暄不知对方卖的是什么关子,只得笑道:“诚郡王言重了,要郡王私下破费,朕情何以堪。” 聂沛潇笑得越发恣意:“也不破费什么,不过费些心思罢了。只要圣上看着喜欢便好。”言罢抬手做了个手势,殿外便鱼贯而入五名女子,各个身着一袭素白衣衫,皆朝着丹墀上的帝王盈盈一拜。 臣暄性喜白色,显然聂沛潇是摸清了他的喜好,才安排这些女子穿了白衫白裙。那衣衫看似颜色一致,款式却不尽相同,细微处更见精巧心思。臣暄淡然无波地看向殿上的五名女子,若是他没有看错,这些女子所穿的衣衫应是上好的雪岭绸缎,价值千金一匹。 可见聂沛潇果然是花费了心思,不惜下了血本。 臣暄在心底冷嘲,面上却是挑眉笑问:“这是诚郡王的私人馈赠吗?” 聂沛潇一派风流地回道:“相传圣上是个中高手,想必很能体会小王的心意。” 臣暄闻言高声大笑起来,颔首道:“诚郡王一番美意,朕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他知道聂沛潇在南熙是个什么风流名声,比他从前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与聂沛潇不同的是,他已然寻到了那个能使自己一心一意的人,很显然聂沛潇还没有。 也许这位年轻风流的王爷很快便能寻到值得倾心以待的女子,又或许他这辈子也寻不到。 臣暄从前旁观那些痴男怨女,只觉得深陷情网的男人既窝囊又好笑,直至自己深陷其中,方能体会得到几分滋味。也不知如今在聂沛潇眼中,自己与鸾夙到底是戏假情深呢?还是戏假情也假?他又是否会嘲笑自己?一如自己从前嘲笑他人那般? 然而两人你来我往又说了几句话,臣暄已然明白了聂沛潇的真实意图。 但见一袭紫袍的风流王爷坏笑着绕过案几,走至殿中指着那五名女子,笑问道:“不知在圣上眼中,我这南地胭脂可比得过北国美人? 这是在问美人?还是在问能养育出美人的土地?臣暄敷衍地看了五人一眼,笑着回话:“各有千秋。” “若是非要一论高下呢?”聂沛潇不依不饶。 “若是非要一论高下……朕生在边关,长在北地,自然还是喜欢北地女子的大方飞扬。”臣暄面上笑得微妙,不动声色地回道:“朕是沙场出身,不懂怜香惜玉,这南国美人温柔娇婉,只怕朕消受不起,反而唐突了她们。” 聂沛潇闻言并无气恼,仍旧噙着笑意问道:“圣上没有试过,又怎知南国美人不合心意?” 聂沛潇顿了一顿,话语中带着似是而非的深意:“小王赠与圣上的这几位美人,皆是大方与温婉兼有的气韵,能歌善舞、精通音律,比之某些北地闺秀,怕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闻此言,臣暄心中恍然大悟。这是为了聂沛涵抢走鸾夙的事,变相地赔罪来了。 只是依着臣暄对聂沛涵的了解,先兵后礼,这并非是他堂堂南熙慕王的作风。臣暄再联想起聂沛潇与聂沛涵的关系,便猜测这是聂沛潇自己的主张。 想到此处,臣暄不禁仔细打量起大殿上的五名白衣美人,虽说离得远了些,但他目力极佳,便也看得真切。 果不其然,这无名女子皆是神情寡淡、不食人间烟火的那一类,眼风略微一扫,倒是与鸾夙有几分相似。只不过,这是真的相似还是装出来的相似,恐怕一时三刻见不得分晓。 在臣暄心中,任何有关鸾夙的事皆是私密的,并非能在大殿之上所公然置喙。于是他便笑着对聂沛潇提出了邀请:“月色甚好,清风徐来。朕有心一尽地主之谊,不知诚郡王可愿与朕夜游序央宫?” 聂沛潇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臣暄单独相邀的意图,便回道:“小王正有此意。”而后他又对一众南熙使者命道:“你们先回驿馆吧。” 他又指了指殿上的五名女子:“圣上这是笑纳了?” 臣暄不得不受下这份“厚礼”。且不说他曾经是花名在外的风流世子,即便如今已变成专情专一的帝王,他也不能让聂沛潇看出来。否则只怕南熙会以为鸾夙奇货可居,无端将一个单纯的情场相争事件,演变成南北的政治事端。 “诚郡王千里迢迢为朕送来五朵解语花,朕若不领情,岂不显得不解风情?”臣暄亦笑得风流入骨,带着几分食髓知味的暧昧,会心而又默契地看向聂沛潇。 聂沛潇见状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是终于找到了知己一般,暗暗从袖中伸出左手拇指,冲着丹墀之上做出个赞扬的手势。 臣暄顺势起身走下丹墀,伸手对聂沛潇相请,两人便无言地从大殿行出,漫无目的地在序央宫中随意走着…… 第110章:帝王情冢(四) 凉风夏月,扫去了白昼里的酷热难耐。臣暄与聂沛潇信步在序央宫内走着,一众宫人远远跟在身后不敢靠近。 两人都是世所公认的风流人物,不仅对女子,对事对情皆是如此。今日这一南一北两位贵胄,一人金袍一人紫袍,紫金贵气相得益彰,看在旁人眼中便似入了画。 何为风流?无需言语自有气度。单看这两人,可见一斑。 默默走了一阵子,到底还是臣暄先开口,明知故问地起了话头:“送来这五名佳人,是诚郡王的意思吗?” 聂沛潇无声地笑了笑:“凡事都瞒不过圣上。” 臣暄只淡淡笑着,再问:“慕王可知道?” “不知道。”聂沛潇答得爽快:“是小王自己的主意。” “诚郡王倒是与慕王手足情深。”臣暄想起殿中那五名女子的眉眼气质皆与鸾夙有些相似,便佯作云淡风轻地问道:诚郡王见过她了?” “见着了,在鸾夙姑娘受伤昏迷的时候。周会波的易容之法偏于阴毒,还是小王逾越动手洗掉了她的假面。”聂沛潇敛去玩笑神色。 臣暄倏尔停下脚步,并未计较聂沛潇的“逾越动手”,侧首反问:“受伤昏迷?” 聂沛潇本就没有打算隐瞒,便如实相告:“救下鸾夙姑娘之时,她右肘脱臼,右肩骨裂,还喝了哑药。”他只说到此处为止,并没有将鸾夙怀有身孕的事情说出来。 然而只是这样一带而过的几句话,聂沛潇已然察觉到了臣暄的变化。纵然眼前的帝王极力克制,但那凛冽杀气还是显露了出来。他听到臣暄问他:“周会波人呢?” “小王亲自斩了。” 听闻此言,臣暄忽然不敢开口继续问下去。他要再问些什么?她伤势恢复得好不好?在南熙住得惯不惯?与聂沛涵相处如何?两人可曾旧情复燃? 只怕这一问,得到的回答会令自己长久以来的执着变成徒劳。 可聂沛潇到底没有打算放过臣暄,他不问,他已然主动答道:“鸾夙姑娘如今很好。” “很好”两个字,已包含了许多臣暄想要知道的事情。他埋首在月色下自嘲地笑了笑:“如此便好。” 她到底还是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全然接受了聂沛涵。只是这个结果,是臣暄自己造成的,他便也无话可说。若不是他决定带着鸾夙去南熙,若不是他破天荒地与鸾夙置气,只怕她也没有那么快地确定心意。 明明在祈城的时候已经放弃了,明明已经猜到自己会失去她,臣暄不知道自己如今还在执着什么,又在坚持什么。 美人他还是会赏,便如同赏花赏月一般,只是再也没了从前想要怜惜或是占有的欲望。唯独那一个身影,总是令他魂牵梦萦。 此时恰有一阵清风拂来,带着太液池里的水汽。臣暄猛然从惆怅中惊醒,对着聂沛潇违心地道:“她能有个好归宿,朕也放心了。” 聂沛潇有些诧异,方才他明明感受到了这年轻帝王的短暂失意,甚至可以说是痛楚。然而那样的感觉只出现了一瞬,便立时消失无踪。是他的错觉吗?还是臣暄隐藏得太好?聂沛潇忽然想试探一下北宣晟瑞帝的底线:“怎么?鸾夙姑娘难道不是圣上的心头所爱?” 臣暄好似是听到了什么可笑之事,挑起眉峰望向聂沛潇:“是有几分怜惜,鸾夙毕竟曾在黎都帮过朕。”他刻意浮起三分轻慢,认真地道:“她是个不错的女人,但也只是个女人而已。” 没有人知晓,臣暄在说出这番话时,心中究竟是何滋味。即便再看重鸾夙,他也只能装作不那么在乎。他已然输了心爱的女人,不能再输了北宣的面子。 臣暄在心中告诉自己,这样说是为了鸾夙好。便让她好生跟着聂沛涵吧,总好过有人利用他们三人之间的这份牵扯,陷鸾夙于算计之中。 聂沛潇仔细打量臣暄的神色,又想起了七哥与鸾夙的爱恨情仇。那个女子固执地想要回北宣来,甚至舍弃七哥的深情于不顾,难道就是为了眼前这人吗? 聂沛潇还是不相信臣暄的伪装,再问道:“圣上当真一丝都不在乎?” 臣暄几乎要将一个“不”字脱口而出,然转念想了想,只要是个男人,任谁都不可能坐视自己的女人被抢而满不在乎。即便不是深爱与暴怒,到底也会有些不悦才对。如此一想,他便也幽幽叹道:“怎会不在乎?毕竟是曾属于自己的东西,旁人不问而取,必定惹朕不悦。” 东西?聂沛潇不禁蹙了蹙眉。这当真是世人传说中爱花惜花的臣暄吗?他竟将这段三者间的纠葛看成是“不问而取的东西”?那七哥的深情算什么?鸾夙的抗拒又算什么?他们远在南熙上演着刻骨情仇,到了臣暄这里只换来如此一句评价? “圣上果然风流呵!”聂沛潇也不知是替鸾夙所不值,还是为他七哥所开心,缓缓舒展了眉峰,淡淡讽刺道:“但愿小王带来的五朵解语花,能为圣上排解烦忧。” “这是自然。”臣暄岂会听不出聂沛潇的话中之意?说着已是假作暧昧地笑了起来。这个诚郡王,到底还是比聂沛涵差了点,旁的不说,单就此刻他所流露出的讽刺,便没有当初的聂沛涵能沉得住气。 此刻聂沛潇也没了再与臣暄周旋的兴致,北宣晟瑞帝,要么是城府太深演技太好,要么便是当真不在乎。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觉得都没有必要再试探下去了,试也试不出什么来。 聂沛潇抬首望向夜空。今日是五月十六,一轮圆月盈满得恰到好处,他忽然很想念七哥聂沛涵,然更多的还是心疼。聂沛潇适时对着月色打了个哈欠,笑道:“唔……圣上的酒还是有些醉人的。” “酒不醉人人自醉。”臣暄隐晦地笑道。 聂沛潇干笑一声,又打了个哈欠:“不成了,再站下去便当真要失态了。圣上且容小王告辞吧。” 臣暄连敷衍的挽留都懒怠,便顺势笑道:“朕命靖侯送诚郡王回驿馆。” ***** 聂沛潇走后,臣暄并没有直接回寝宫,而是立在太液池旁兀自出神。他需要这夏季凉风吹醒他的清明神思,吹灭他的执着与幻想。 太液池上的碧波在月光映照下泛着皎洁银光,池畔的年轻帝王一袭绣金龙袍,呈现出无比神圣的景象。臣暄不知自己究竟站了多久,直至自信能控制住那绵长镌心的思念,才缓缓往寝宫而去。 “南熙送来的五名女子,眼下安置在何处?”臣暄边走边问。 一名内侍上前答话:“皆安置在琳琅宫,等候圣上吩咐。” 臣暄“嗯”了一声,想起五名女子的气韵,忽然想去一观。他知道自己并不是想看她们,不过是想透过她们去看他思念的那个人。 内侍连忙领命,掌灯引着臣暄去了琳琅宫。 琳琅宫,顾名思义,从前乃是秀女集训之地。自中天帝臣往登基以来,这一年里并未进行过选秀之事,是以琳琅宫便一直空置着。如今忽然来了几名南国美人,最为合适的栖身之处自然非琳琅宫莫属。 大约是有内侍先行跑去知会了,臣暄信步抵达琳琅宫之时,一眼便瞧见一宫掌事嬷嬷和内监已跪在地上相迎,身后跟着几名娉娉婷婷的白衣女子,各个皆行了大礼。那价值千金的雪岭绸缎在一片黯淡光晕之中显出别样的风情,衬得琳琅宫前一片皎银。 “起来吧。”臣暄淡淡说道,目光便落在了那一片白衣之上:“怎得只有四人?” 掌事嬷嬷有些瑟瑟:“还有位姑娘……说是初到琳琅宫,四处转转,方才老奴差人去寻,尚且没有消息。” 四处转转?倒也无可厚非。臣暄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掌事嬷嬷到底经验充足,见帝王深夜来此,已揣测出了几分意思,忙对身后的四名美人命道:“你们四人抬起头来。” 此话甫毕,四名白衣美人已逐一抬首。有娇羞者,有泰然者,有寡淡者,亦有妩媚者。臣暄将四人略微一扫,心底不禁生出失望之意。 这些女子,美则美矣,却没有灵魂。而且,与鸾夙并不是太过相像,最肖似的那一个,也不过只有鸾夙的四分神韵。 臣暄叹了口气,对内侍命道:“回寝宫吧。”言罢便转了身,打算折回来时之路。 然而只是这转身的刹那,琳琅宫正殿之中,却忽然跑出一道白影,轻飘飘跪在地上,清喉犹如黄莺出谷:“民女接驾来迟,万望圣上恕罪。” 一阵熟悉的芳香忽而飘来,臣暄刚转了一半的身子便就此转了回来,下意识地看向来迟的美人。但见她素衣如雪,身段纤柔,一头青丝湿漉漉地滴着水珠,好似刚从浴中而出。 也许是鼻尖环绕的芳香太过熟悉,臣暄鬼使神差地开了口:“抬起头来。” 美人闻言缓缓抬眸,毫无惧色地看向臣暄。她双眸如水,平淡无波,眉宇间的一点孤傲与清淡似曾相识。臣暄仔细打量须臾,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 眼前这张娇颜,与鸾夙只有五分相似,然而那气质却足足像了八分,再加上周围若有似无的芳草香气,臣暄只觉得身处于幻境之中。 “夙夙……”他呢喃唤了一声。 那美人闻言微微怔了一瞬,随即笑道:“圣上唤错了,民女‘林珊’。” 这一个大方的笑容,还有面对帝王时毫不矫揉造作的回话,都像极了臣暄朝思暮想的那个人。鼻尖萦绕的香气仿佛又重了一些,令他迫切地想要寻找出那芳香的来源。 臣暄不自禁地朝那名唤“林珊”的白衣美人靠近几步,俯下身去深深一嗅。这个香味如此熟悉,经月之后再重新闻到,竟令臣暄止不住地心颤。 “你所配的是什么香囊?”他听到自己问出了口。 白衣美人仍跪在地上,只用一双秋水剪瞳望向臣暄:“民女并未佩戴香囊,不过是……”她只羞赧一瞬,还是答了话:“不过是民女喜用兰芝草。” 原来是兰芝草的香气。臣暄再次嗅了一嗅,发现这香味令他上了瘾,正如他曾对这香味的主人上瘾一般。臣暄看着白衣美人那一头湿漉漉的青丝,只觉发梢的一滴水珠忽然漾在了他心湖之中,无端泛起一丝涟漪。 “你唤作‘林珊’?”臣暄毫无意识地反问。 “民女姗姗来迟,实在是因为……还请圣上恕罪。”林珊没有说出自己迟来的原因,但那湿润的青丝已是无言的表明。 臣暄只觉被这兰芝草的香气拴住了脚步,眯起双眼看着林珊,脱口而道:“果然是‘珊珊来迟’,这名字不错。” 原来自己还会对别的女人开这种风流的玩笑,这才应当是自己的本来面目吧?臣暄自嘲地笑了笑。他以为林珊闻言会娇羞,亦或是垂眸不语,岂知她却是粲然一笑,以袖掩面回道:“圣上字字珠玑,好生风趣。” 只这一句,已令臣暄的目光更加深沉起来。眼前这女子,无论样貌、气质,还是性情,都像极了鸾夙,甚至连身上的香味都一模一样。他知晓这是在自欺欺人,然而他已隐忍了太久,思念了太久,今晚这名唤“林珊”的女子,终于为他寻到了宣泄的出口。 臣暄几乎是失控地将林珊从地上扶起,当他温热的掌心触碰到她微凉的手指时,他知道自己是在饮鸩止渴…… 第111章:帝王情冢(五) 夜色迷离,月色撩人,空气中充斥着情欲的味道,还有女子若有似无的娇吟。 琳琅宫偏殿之中,两具躯体几乎要纠缠在一起。榻上的女子几近裸露,唯有胸前挂着的淡蓝色肚兜被揉出了皱痕,隔绝着男女之间的最后一道防线。 女子身上是北宣的年轻帝王,此刻他已然赤裸了胸膛,深深埋首在女子的香颈之中,仿佛是要汲取她全部的温暖。 女子的发梢还滴着水珠,将枕上氤氲出一片湿意。只是她已有些分不清,那究竟是浴后的湿发,还是两人纠缠而出的香汗。她只知道自己此刻已成功了一半,再过一时片刻,身上的男人便会承受不住欲望的驱使,痴迷地占有自己。 这是她的使命,亦是她的宿命。 臣暄不知自己是如何抱着林珊进了偏殿,只是空气中越发浓郁的兰芝草香气令他骤然把持不住,失控地将她揉进了怀中。偏殿之中是一片漆黑,他只能凭借嗅觉的感官来辨认身下的女子。 这一刻,他怀里的人是鸾夙。 “夙夙……”臣暄迷醉地将一只手探入肚兜之中,坚定地握住了那一枚丰盈。细腻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带起他身上一阵酥麻。这香味,这手感……分明是鸾夙无疑。 臣暄好似又回到了那一夜,在幽州的那一夜,他也像今夜这般饮了酒,带着薄醉之意要了她。分明是想克制的,他从来自恃意志力极强,只是每每遇到那个名唤“鸾夙”的女子,他引以为傲的克制力便会轰然瓦解。 “夙夙……”他再次痴迷地唤着这个名字,另一只手环住女子的脖颈,轻拢慢捻地解开肚兜肩带,将一片大好春光就此揭晓。帐内分明是一片漆黑,然而眼前的盈白雪肌到底还是显现出来,在黑暗之中泛着银光,诱惑着世间男子走向罪恶的深渊。 臣暄感到自己浑身都沸腾了起来,在这夏夜的燥热之中越发显得难耐。那无法纾解的欲望正在激烈地叫嚣,想要品尝身下女子的每一寸美好。他虔诚地再次俯下身去,用口齿膜拜她胸前的雪肌,从平滑之地,到高耸山峦,无一幸免。 林珊双手挽着臣暄的脖颈,顺势按下他的头颅,感受着胸前的湿滑与温热,还有他所带来的战栗。她微闭着双目,似在享受,唇角漾起得逞的笑意。 没有人知晓,她今夜为何会姗姗来迟。她并非是去沐浴,而是在远远望见那明黄衣袍靠近的瞬间,迅速回房将兰芝草浸了水,从上到下把身子擦拭了一遍,为求逼真,索性兜头灌下。 这兰芝草是九殿下聂沛潇给她的,说是从一个名为“鸾夙”的女子身上寻来的。然而林珊却知道另外一个秘密:兰芝草遇到烈酒会产生催情的作用,不过效果甚微。于是林珊便大胆地在其中加了些无色无味之物,将那催情的效果增添数倍。她自信只要是饮了酒的男人,无人能逃得过这诱人的气味。 林珊沉沦在肉体那愈渐浓烈的情欲与快感之中,心里却是疯狂地冷笑: 臣暄,你可还记得名满天下的药师黄金梧是如何死的?而我便是他口中所说的,那个在南熙大户人家当差的亲妹子。我不会杀你,我会让你爱上我,再以爱欲来折磨你,让你心甘情愿将这世间最好的一切都捧至我面前。 林珊正如此想着,胸前却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痛感——是臣暄用了牙齿。她嘤咛一声呻吟出来,环住他脖颈的手臂便更加用了几分力气,盼望他早些突破最后的防线。 然而身上的男子却出奇地有耐心,一点一滴撩拨着她,她原本是在引诱他,如今倒觉得自己才是被诱惑的那一个。林珊有些难耐了,半是邀请半是抗拒地轻声唤道:“圣上……” 只这两个字出口,林珊忽然感到身上的帝王停止了动作,那含着她茱萸的舌头也随之凝滞起来。臣暄从一片春光之中抬起头,有些迷茫地问道:“你唤我什么?” 床榻上实在太过漆黑,林珊看不到臣暄的表情。她只能凭借自己感官的需要来索取,便又娇滴滴地重复了一句:“圣上……” 这一次,臣暄彻底停了下来。他知道鸾夙不会这样称呼他,她在情动之时只会唤他的名字,热烈而旖旎,令他难以自拔。臣暄就着漆黑缓缓抚摸林珊的面颊,从额头,到眉心,再到樱唇……无一不暗示着他认错了人。 他身下是个陌生的女人!他究竟做了什么! 臣暄心中一凛,脑中立时清醒了三分。然而只有这三分神智还远远不够,那身体的欲望如此高涨,犹如离弦之箭不得不发。 有那样一瞬间,臣暄几乎要没入到湿滑紧致的女子体内,但那濒临消亡的神智到底还是暂时阻止了他。 是要?还是不要?是贪图一时之欢?还是恪守那无望的感情? 臣暄的身心无比挣扎。他认为自己应当受到原谅。心爱的女人此刻正躺在别的男人怀中,他又为何要独守这一份克制与煎熬?即便放纵一次又如何?左右也无人会知晓。 如此想着,那心中的愤懑便好似一头野兽,从禁锢的牢笼之中冲了出来。臣暄伸手探入女人的双腿之间,那滑腻的芳香正在欢迎他前来攻城略地。他再也忍受不住了,狠狠地分开女子双腿,粗暴地想要一破而入。 “圣上……”想来是他手劲太重,身下的女人传来嗔怪的嘤咛。臣暄抚着女人的双腿,终究是被这陌生的称呼拉回到现实之中。 不!这女人不是鸾夙!他心尖上的那个女子很小气,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若是日后知晓他背着她干下这种混账事,又怎会轻易原谅他? 他不能给她任何理由离开自己!他不能给她任何理由再次生气!他不能教她伤心,更不忍教她失望! 只因那名为鸾夙的女子每流一滴泪,便是他的一滴心头血! 臣暄狠狠掐着掌中的肌肤,只怕下一刻那离弦之箭便会失去控制。他深深喘着气,对身下的女人一字一句道:“朕命令你,推开朕。” 林珊仍旧处在混沌之中,有些不解地反问:“圣上?” “推开我!”他几乎是怒吼着重复道。 林珊终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震怒所慑,下意识地推了一把身上的男人。然而臣暄实在太重,又或者是她手劲太轻,她没有推得动。 “咬我!”林珊听见臣暄下了新的指令:“咬我肩膀,使劲。” 这一次,林珊却没有动。她想起了自己来到北宣的初衷,她是来诱惑他的,她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不能就此功亏一篑。 许是林珊的沉默惹恼了身上的帝王,她忽然感到自己被臣暄扼住了玉颈:“想办法推开我。” 林珊想笑,他知道伏在她身上的臣暄已忍到了极致。她只需要再僵持片刻,这个男人便会万劫不复。她想赌,便仍旧没有动手,只强自承受着那越发窒息的感觉。 然而只是这片刻的迟疑,林珊便真切地感受到体内被粗暴地塞进一个东西,但她很肯定,那绝不是臣暄的欲望,他与自己仍保持着最后的距离。 体内撕心裂肺的痛楚随之传来,伴随着臣暄威胁的话语:“再不动手,朕废了你。” 林珊立时明白过来自己体内的东西是什么,是臣暄的两根手指!但那手指却没有一丝温柔,而是杀气腾腾地钳制着她,只要一使劲,便要将她最最私密的地方撕裂开来。 林珊终是被这淫纵而恐怖的手段吓到了,连忙手脚并用地将臣暄踢开。这一次,他们成功地分离。 黑暗之中,林珊能听到臣暄大口地喘着气。这个男人到底是有多强的意志力?才能在如此大剂量的催情药下压抑住自己?她忽然很想见到那个名唤“鸾夙”的女子,她想知道,那女子究竟有怎样的魅力,能令北宣的帝王克制如斯。 鬼使神差间,林珊忽然记起这催情药极为伤身,若是不得纾解便会反噬得厉害。可她再也不敢靠近那个男人,唯有抱着自己赤裸的身躯,离得远远的,道:“单饮清荷叶,可解此毒。” “滚!”臣暄只说了这一个字,林珊便抱起地上的衣衫,连忙从偏殿跑了出去…… ***** 翌日清晨,臣暄如常去上了早朝,一直忍到退朝才宣太医前来问诊。太医伸手一探,便被那灼烫的温度烧了手,还以为是帝王夜里感染了风寒。太医开了两剂药,谁知臣暄却是越来越烧,持续了两日,仍旧昏昏沉沉不见好转。 太医们有些束手无策,此时是琳琅宫里一个名唤“林珊”的南熙女子自告奋勇前来侍奉汤药,才令臣暄的病情有所好转。序央宫里都在盛传,林珊的好日子快要到了,不近女色的帝王不仅曾与她共度春宵,还被她治好了伤寒。 然而臣暄只在痊愈之后去过一次琳琅宫,此后便再也没有踏足过那个地方。无人知晓那一次臣暄对林珊说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从琳琅宫出来之时,北宣的帝王有着莫名的激动,而南熙的美人则显得颓唐。 林珊记得,当她告知臣暄鸾夙与聂沛涵的婚事时,臣暄的反应。那一刻,她再次体会到北宣帝王对一个青楼女子的钟情。 “圣上何必如此自苦?实不相瞒,鸾夙姑娘已被许给慕王殿下为侧妃,吉日便定在六月初六。”林珊将自己得到的消息尽数告知,心中有一丝报复的快意,想要等着看臣暄伤痛的表情。 “你说什么?夙夙要做聂沛涵的侧妃?”臣暄的表情先是惊痛,而后趋于疑惑,最终却转为思索。 林珊有些不解臣暄的反应,于是便加了一剂猛药:“不错,且这婚事是统盛陛下亲自赐的婚,还给鸾夙姑娘赐下封号‘鸾妃’。” “统盛帝亲自赐婚吗?”但听臣暄轻声重复了一遍,随之嘴角已噙上了然的笑意。 林珊见状更为不解,不禁问道:“难道圣上不该伤心?” 臣暄闻言笑意更深,双手负立耐心解释道:“以朕对夙夙的了解,她若当真跟了聂沛涵,必定不会如此声张,以免传回北宣教朕伤心。” 臣暄看着林珊迷惑的模样,忽然之间心情大好,便也顾不得什么尊卑之礼和男女之别,再笑道:“夙夙是什么身份?世所周知是我臣暄的女人,且出身青楼。统盛帝又怎会允许她嫁入南熙皇室败坏名声?还嫁得如此匆忙?必定是夙夙以什么条件为交换,才换来统盛帝的看重。” 臣暄边说边在琳琅宫内来回踱步,一颗心已飞到了遥远的南熙:“夙夙的性子,越是喜欢一个人,越容不得半分利用。统盛帝赐婚之事太不寻常,倘若我猜得不错,夙夙这是在暗示我,她嫁得心不甘情不愿。” 这是怎样的一份心有灵犀,才能教两个相隔千里的人有如此的默契?事到如今,林珊已败得心服口服,再回神时,却瞧见那高高在上的年轻帝王已转身出了琳琅宫。 身姿挺拔,步履匆匆,带着莫名的激动与迫切。 她忽然很嫉妒那个鸾夙,那个能教南北两位人中之龙都为之痴迷的女人。 第112章:洞房花烛 她终究还是嫁给了他,以“鸾夙”的身份,做了南熙慕王聂沛涵的第二位侧妃。 由于婚事仓促,“鸾夙”这个名字又太过敏感,是以这一次的仪式并不隆重,甚至不比聂沛涵迎娶江卿华的时候。然而房州境内,该来的一个不少,大小官员、商贾巨富……到底还是云集一处的热闹场面。 许是聂沛涵怕她受惊,并没怎么放炮竹。而她也执意没有从丁益飞的将军府出嫁,不过是从慕王府的别院,搬到了另一处院落之中,与江卿华毗邻而居。 慕王府一整天的宾客往来终是在夜幕降临之后逐渐恢复寂静。在这片土地上,聂沛涵是一州之王,旁人也不敢大肆吵嚷着闹洞房,仅仅敷衍了两句便逐一告辞。 有些看热闹的宾客,见今次聂沛涵纳妾匆忙,场面也不及第一次热闹繁华,便没有将“鸾夙”二字看在眼中;唯有那些在看出门道的宾客,才会在心中暗自震惊,向来孑然一身、生性冷情的慕王竟会抢了北宣太子的女人,且还得到统盛帝的首肯赐婚,这其中暗示着什么,当真耐人寻味。 一是鸾夙此女必定手段过人,妙不可言;二是统盛帝对膝下第七子实在不同一般,竟会下旨将一个艳名远播的青楼女子赐婚作了皇子侧妃。 这一场婚事,注定是震动房州乃至整个南熙的一桩大事。聂沛涵自也知晓,这婚事过后,会有多少显贵、门客接踵而来,求入门下。 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但对于聂沛涵而言,一日不坐上储君的位置,一日便不是真正的快活。是以对于即将到来的得势滋味,他并没有表现出骄纵或得意。但这一晚他的确是高兴的,为了那个穿上嫁衣的女人。 那是为他而穿的嫁衣。 聂沛涵自问是个传统的男人,从小受着皇家教导,凡事都讲求一个“名正言顺”。至少,他与鸾夙如今是名正言顺的,他比臣暄先给了她一个名分。纵然知晓这其中不乏虚情假意和彼此利用,他依旧难以掩饰激动之意。 聂沛涵能想象到臣暄听闻这个消息后的失意与恼怒。 他站在喜庆的院落之外,入眼是铺天盖地的大喜之色。红的绸缎,红的灯笼,氤氲在地面上衬得夜色斑斓殷艳。便是他身上这件衣裳,也是特意赶制的,黑色的缎袍之上,绣着金丝红线的吉祥云纹,是除却亲王朝服之外,他从未穿着过的郑重。 聂沛涵放轻脚步拾阶而上,身形停在了鸾夙的寝闺门前。四名丫鬟并肩而立,同时俯身见礼:“恭喜王爷”。声音甜糯可人,更添了几分喜气。 聂沛涵推门而入,屋内还有两名喜婆,亦是喜气洋洋地说了一番话,诸如“早生贵子”之类。他听在耳中,一一受下,又挥手屏退,才兀自在床畔坐了下来。 身边是他今晚的新娘,蒙着盖头,静好娴婉。 聂沛涵看着不远处熠熠燃烧的龙凤烛火,并不急着掀起盖头,只是淡淡道:“两年前娶芸妃,我没有与她对饮合卺酒,挑了盖头便迫不及待去别院寻你,结果只瞧见一纸告别。”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他低低念着她不告而别时的那首词,几不可闻地长叹一声:“如今想来,还似昨日情状。转眼间,你也成了我的侧妃。” 身畔的新娘仍旧纹丝不动,亦没有一句回应。这样的场景令聂沛涵有些心慌,他忽然怕鸾夙在如此大喜之日里偷梁换柱。这种惊恐在鸾夙一反常态的沉静之中越发扩大,他几乎是带着近乎惧意的声音试探地问她:“鸾夙?” “是我。”盖头下终是传来那魂牵梦萦的声音,令聂沛涵放下了悬空的一颗心。 他从榻上起身,执起金挑子掀开盖头,一张妆容精致却略显苍白的女子娇颜,便出现在眼前。那轻微红肿的一双水眸诉说着她曾哭泣的事实,也昭示了她嫁得多么心不甘情不愿。 看到这触而可及的熟悉容颜,聂沛涵纵然心疼,却还是完完全全地踏实下来。他从案上端起两杯合卺酒,将其中一杯递给鸾夙。 鸾夙的长睫微微闪动,犹疑了片刻还是接过酒杯。但是她没有起身与聂沛涵交杯对饮,只是自顾自地坐在床榻之上一饮而尽,握着空酒杯,仰首问道:“这头饰太沉,我可以取下来吗?” 聂沛涵好似已料到鸾夙这番举动,只是笑笑,亦将合卺酒饮尽,才道:“坐着别动。”言罢不待鸾夙反应,已放下酒杯抬手上前,仔细解开那繁重的头饰。 聂沛涵从不知晓女子的头饰这样繁琐复杂,好在他今夜出奇地有耐心,便也一丝不苟地解着,尽量不拽断她的青丝。鸾夙没有动,只任由聂沛涵在自己头上摆弄,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觉得肩上一轻,没有一丝痛感,他也没有揪痛她的头发。 这一幕在鸾夙与聂沛涵之间鲜少出现,近来他们一直是硝烟弥漫的。可是单单一个摘下头饰的动作,却好似将过往那些恩怨与龃龉尽数消散。鸾夙抬眸看着聂沛涵手执头饰立在自己面前,不知怎的忽然笑了出来,道:“想不到慕王殿下还会如此有耐心。” 是的,他在她面前向来耐心欠奉,自相识起便总是无故冷言冷语,令她不知所谓。 鸾夙的这个笑容看在聂沛涵眼中,亦是如此难得,他不由脱口而出:“你竟然笑了。” 只这五个字,鸾夙的笑意已微微收敛,凝固在了唇边。今晚,她能如此冷静地坐在这里,无非是为了腹中的骨肉,为了她与臣暄的孩子。 她已仔细分析过了。嫁给聂沛涵又如何?若是没有统盛帝聂竞择的亲自赐婚,大约臣暄还会以为她与聂沛涵是旧情复燃。可如今这婚事是经由统盛帝赐下的,聪明如臣暄,又岂会觉不出几分滋味来? 毕竟自己是他的女人,还曾出身风尘,这个身份是断不会光明正大地嫁入南熙皇室的。 鸾夙想通了,纵然臣暄如今无暇顾及她,她也不能自暴自弃,只要她在,孩子在,她相信总有一日臣暄会找来,在他坐稳北熙的那张龙椅之后。 鸾夙开始无比庆幸自己在统盛帝面前走的这一步险棋。她如此高调地嫁给聂沛涵,总好过无名无分地呆在慕王府里,至少能令臣暄听到她的消息,有机会探听出蛛丝马迹。 而她所能做的,便是全然的相信与等待。她对自己有信心,亦对臣暄有这份信心。 如此想着,再对待与聂沛涵这尴尬的“夫妻”关系,鸾夙自觉也能够淡然以对了。无论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她自己,她都要敛去锋芒,与聂沛涵同仇敌忾。戏仍然要做,该恼的该置气的,要比从前更加用心三分,否则只怕也逃不过统盛帝在慕王府里布下的眼线。 鸾夙自若地走至梳妆台前解下一头青丝,才转身对聂沛涵道:“从今日起,我不会再和殿下置气了。只是在人前,我还是冷淡些好,待这孩子出生,我自会装作妥协乖顺,让圣上瞧见我的转变,也让他彻底放心。” 聂沛涵犹如不认识眼前的女子,几分惊讶几分探究地看着鸾夙:“你真的变了。不过半个月,你成熟了很多。” 鸾夙用篦子梳着一头乌墨青丝,露出几分柔和:“都快要做母亲了,总不能一味这般任性。”她说得真心,如今微微隆起的小腹终是令她的性情更为圆润了些,也能设身处地地为旁人着想了。 鸾夙说完见聂沛涵露出三分伤情,才意识到方才的话伤了他,便又刻意换上几分调侃,问道:“殿下以为我只会无理取闹吗?” 聂沛涵摇头否认:“不,你在大事上向来冷静知事,但我以为你会对我例外。” 曾几何时,聂沛涵喜欢这份例外,鸾夙在自己面前噎话、畏惧、敷衍、甚至是针锋相对,都让他以为自己是特别的。 可是如今,她已连这份特别的例外都吝啬给他,待他虽然柔和许多,却也隔了几分疏远陌生。若是他猜得不错,她从此以后再不会对自己嗔笑怒骂了。 这是多么讽刺,她曾与臣暄做戏,以致戏假情真;如今又与自己对戏,却变得戏真情假。 聂沛涵知晓,鸾夙的心必定回不来了。他终于肯承认这一点,却也甘愿退而求其次,守着她这个人。只要她在慕王府里,在他身边,纵然她的心遗失在了臣暄身上,也没什么打紧。左右他们是在一处的。 虽不能缱绻情深,到底也能相敬如宾吧。而鸾夙如今这番看透世情的模样,是否证明,她也妥协了呢?只要他守着底线不再逾距,她是否也能长久停留? “三年前的今日,我在闻香苑挂牌;两年前的今日,殿下与小江儿成婚;去年今日……嗯好似没什么事……”也不知鸾夙是自言自语,还是对他说话。聂沛涵听到她低低笑道:“也不知晓六月初六是什么好日子,总是凑巧能教我记忆深刻。” “有时是巧合,却也是难得的缘分。”聂沛涵回了一句。 鸾夙抬眸看了看他,没有再说话。 聂沛涵的目光之中有着深切的遗憾与希冀,也享受这份彼此之间难得的平静。她一身嫁衣,他亦穿着吉服,这一双龙凤红烛与满屋的喜气,总是做不得假的,是他可以触碰到的真实。 “你身子重,早些歇着吧。”他率先开口,郑重地唤她:“鸾妃。” 鸾夙忽然一怔,随即别扭地问:“殿下要回内院歇着吗?” 聂沛涵原是此意,然而听闻鸾夙这样说,却忽然沉吟起来,也不知怎地,竟然鬼使神差地道:“我去芸妃那里。” 鸾夙立时长舒一口气,带上几分安慰的笑意:“如此甚好,恭送殿下。” 从鸾夙口中说出的这八个字是一把利刃,配合着她诚挚的笑容,深深刺痛了聂沛涵。他看着已变成“鸾妃”的她,三个月的身孕还是没能撑起她单薄的身段。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心疼她的消瘦,还是悲哀自己的错失,总之是无言地出了门,往江卿华的院落而去。 走出鸾夙寝闺的时候,聂沛涵在想,哪怕她唤他一声,或是站在门口看他一眼,他都会改变主意。只是那个他放在心上的女人如此冷情,连送他出门都懒怠,在他迈出门槛后立时便关上了房门。 聂沛涵便沉着脸色去了江卿华的院落…… 第113章:真情假意 甫一走进江卿华的院落,聂沛涵便瞧见院子里黯淡一片,屋里也没有烛光,看来主仆几人皆已歇下。聂沛涵的脚步一顿,转身便想离开。然而值守的丫鬟眼神太尖,瞧见慕王殿下来此分外惊喜,连忙进屋回禀了江卿华。 聂沛涵看着屋内亮起了一盏烛火,便也毫无顾忌地迈步而入。 此时江卿华已听到动静,手持烛台披衣起身相迎,那张娇颜在烛火映照下也显得楚楚动人。她一句问候尚未出口,聂沛涵已虚扶一把,道:“起来吧。” 江卿华有几分羞赧,持着烛台的手亦轻轻颤抖起来:“今日是殿下与姐姐大喜之日,妾身以为殿下会……” “会什么?”聂沛涵反问,带着淡淡的不耐:“她有孕在身。” 江卿华没有听出聂沛涵的语气有何不妥,且心中还涌出一丝甜意,为了这个男人在今夜的不期而至。她服侍着聂沛涵坐在外间的案几前,又亲自端了一盏茶,盈盈拜道:“这是安神茶,妾身往日无心睡眠之时多饮此茶。殿下也尝尝?” 聂沛涵“嗯”了一声,端过茶盏放在案上,只道:“如今你们住得近了,你多照看她。” 江卿华看到聂沛涵没有饮茶,面上划过一丝失落,再听闻他说出的话,更觉难受。然而这难受她却不愿让聂沛涵瞧见,便应声道:“这是妾身应做的。” 聂沛涵闻言便起了身:“你继续歇着吧,我顺路来看看而已。” 原来只是顺路而已……这么快便要走了吗?江卿华大为失望,见聂沛涵已有去意,终是掩盖不住伤心之意,霎时便泪盈于睫:“殿下……喝了这安神茶再走行吗?” 聂沛涵顿住脚步看向江卿华,迟疑的神色一闪而过,到底还是拒绝道:“想必你一直不知晓,本王只饮清水和酒。” 难怪这两年来,她每次奉茶,聂沛涵都是放在案上,从不触碰一口。江卿华原以为是聂沛涵不喜欢自己才刻意挑剔,今日才知,原来这个男人从不喝茶! 嫁给聂沛涵两年了,她每次满心满意地亲手煮茶,原来在他眼里都是笑话!他平日里连对自己多说一句话都不肯,又岂会将喜好相告?江卿华很是不甘,便斗胆问了一句:“若是姐姐端来的茶,殿下可会饮下?” “那不一样。”烛火下聂沛涵漾起一丝温和的神色,连语气也变得柔缓起来:“她知晓本王不喝茶。” 是的,早在他从黎都将她掳走时,在那间悦来客栈里,他已表达过自己对于酒水的喜好。有时想想当真奇怪,他从不轻易表露喜好,遑论主动对他人提及。但是在鸾夙面前,他从一开始便没有对她隐瞒过。 事实表明,鸾夙是将此事放在心上的,此后她从未在他面前端过茶,就连他们初次去味津楼,她也曾询问他是喝酒还是喝水。相比之下,江卿华虽是自己的侧妃,在这王府里住了整整两年,却还是没有观察出这一点。 “若是姐姐端来的茶,殿下可会饮下?”江卿华见聂沛涵没有正面回答,便不甘地再次问道。 聂沛涵挑眉看向江卿华,心道这个素来温顺的侧妃今日怎会变得如此固执?他以为自己已说得够明白了。也罢,告诉她也没什么。聂沛涵如此想着,坦诚地答了话:“会。即便她端来的是鸩毒,本王也甘之如饴。” 他说得是事实,眼下他不正是如此吗?纵然鸾夙对自己如何绝情,他也受着,即便她腹中怀着别人的骨肉,他也舍不得伤她分毫,至多是用言语伤一伤她,也伤一伤自己。 只要鸾夙肯留下,纵然他一辈子不碰她,这样守着也是好的。孩子不是他的也不打紧,他会视如己出。 聂沛涵觉得自己是疯了。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想起今日是自己与鸾夙大喜的日子,到底还是不应来此,省得下人以为鸾夙新婚即失宠。这般一想,聂沛涵便再也按捺不住,迈了步子欲离开江卿华的房门。 然而只走了两步,他便感到有人从身后环住自己:“芸妃?”聂沛涵有些恼怒,谁许她做这样不知羞耻的动作了? “妾身知道比不上姐姐,只求殿下给妾身一个孩子……”江卿华从不知自己的手劲能这样大,她死死抱着聂沛涵的腰身,哽咽着,卑微地祈求。 这一次,聂沛涵没有片刻迟疑,冷漠地将腰上的双手掰开,话语中也带了几分嫌恶:“不要自取其辱。” 言罢,推门而出。只是他走得太快,没有看到,身后的江卿华已然泪流满面,目光里满是深切的不甘与怨愤…… ***** 翌日清晨,梳头丫鬟前来给鸾夙上妆。因知道这位鸾妃娘娘已怀有身孕,丫鬟便也没有过多地用胭脂水粉,还一味地讨好道:“娘娘天生丽质,不施粉黛也无人可比。” 鸾夙对着铜镜笑了笑,没有说话。自己长得的确不差,但也并非绝美,“无人可比”四个字更不知从何说起。但她没有反驳丫鬟的恭维。她知道身为下人的艰难,若是自己拒绝听这些赞美之词,恐怕会令这个丫鬟惶恐而不知所措。 鸾夙淡淡看着铜镜里被挽起长发的自己,这是一个妇人发髻,从今日起,她便是南熙慕王名义上的侧妃了。这个认知令她短暂的失神,更是有些不堪承受的担忧与怅然。 臣暄,是否听到了这个消息?他又会否从这场名正言顺的赐婚之中察觉出什么端倪?还有,他最崇敬的父亲遇刺身亡,他是该怎样的伤心?登基之后又能否掌控得了一朝新政? 鸾夙深感遗憾,此刻自己不能陪伴在臣暄身边。她低眉看了看自己的小腹,也不知是当叹还是当笑。 如此正着神之际,便听到喜娘来禀,道是该去向聂沛涵端茶了。她有些懒怠,却又不能在王府内抹了聂沛涵的面子,便只得勉强自己起身前往正厅。 谁知刚出了房门,岑江便远远而来,恭谨禀道:“几位大人听闻殿下大喜皆前来拜贺,殿下此刻抹不开身,命属下转达说娘娘身子重,安胎要紧,俗礼能免则免。” 岑江带来的这句话令鸾夙顿时轻松下来。她与聂沛涵能这般随和相处,自然是极好的,总好过她刚怀孕那几日两人的冷言相对。然而既出了门,鸾夙倒也不想再折回去,又想起江卿华的院落只在一墙之隔,便对丫鬟笑道:“去看看芸妃吧。” 此时江卿华才刚刚起身,眼眶尚有些红肿,因着昨夜聂沛涵的绝情,她哭了半宿才渐渐睡去。 鸾夙进屋时,看到的便是江卿华这副模样,不禁有些惊诧:“这是怎么了?” 江卿华捂着双眼垂眸不语。 “你惹殿下生气了?”鸾夙想起昨夜聂沛涵分明说过要来此处过夜,怎得会…… 江卿华的适时沉默坐实了鸾夙的猜测,她不禁叹道:“殿下的性子本就喜怒无常,我也没琢磨透,难为你了,小江儿。”此言甫罢,江卿华倒是没什么反应,鸾夙却猛觉失言。她话中那个意思,仿佛自己很了解聂沛涵似的,听在江卿华耳中,必定会被曲解了意思。 难道有了身孕,人不仅嗜睡,连脑子也糊涂了吗?鸾夙在心中自诽,连忙补救道:“总归你与殿下是一家人,过几日便好了。” “姐姐与殿下不也是一家人吗?”江卿华忽然幽幽反问。 鸾夙闻言一怔,没想到素来温顺的小江儿竟也有这般犀利的时候,便耐着性子笑道:“那不一样。” “是啊,咱们不一样,姐姐在殿下心中的地位,与我是云泥之别。”江卿华自嘲地道。 鸾夙本意并非如此,不知为何觉得江卿华今日十分反常。她在心底斟酌着是否该将自己嫁给聂沛涵的真实原因说出,却又不想给这个女孩子增添负担,遂将快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隐晦地道:“小江儿,我与殿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有苦衷。” “姐姐有苦衷,殿下必定是没有的。我瞧着殿下欢喜得紧。”江卿华抚摸着鸾夙仍旧平滑的小腹,目中满是羡慕神色:“他连孩子的事都不计较了……姐姐果然福泽深厚。” 鸾夙见江卿华这般丧气,便握着她的手笑道:“守得云开见月明,妹妹也会有孩子的。”她朝江卿华暧昧地强调:“你与殿下的孩子。” 江卿华闻言面色立时变得僵硬难看,抽回了被鸾夙握着的双手,唇边漾起淡淡的讽刺:“看来姐姐还不知道,殿下从不在我这里过夜。” “什么?!”鸾夙睁大双眼:“你们不是已成婚两年了?” 江卿华苦笑着叹道:“是啊,两年了,我这个侧妃名不副实。”她看向鸾夙:“是以我才说,姐姐这份福气,旁人想羡慕都没有资格。” 听闻此言,鸾夙顿感鼻尖酸涩。值得吗?聂沛涵这又是什么意思?她要他好生照顾小江儿,并不只是给她锦衣玉食而已……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占着他心里的位置? 如今鸾夙想退,聂沛涵却不给她这个机会。 果然己之砒霜,彼之蜜糖。 鸾夙向来自诩伶牙俐齿,然而此刻面对江卿华,却不知该安慰些什么。自己是最没资格安慰江卿华的人了。鸾夙难以想象,江卿华这两年是如何过的,这些日子陪着她安胎,心中又是如何想的。 鸾夙忽然站起身来,坚定地道:“我去找殿下。” 江卿华立时明白过来鸾夙的意图,连忙拽着她的衣袖:“姐姐别去,你不能去!殿下已然不看重我,姐姐去了,只会让殿下以为是我在姐姐面前告状,破坏你们的感情。” “我们哪里还有什么感情可言。”鸾夙气得直跺脚:“我嫁给他是有苦衷的,你不要多想……不行,他不能这般冷落你。” 江卿华则死死拉着鸾夙的衣袖:“求姐姐别去。”她只差下跪了:“姐姐若是去找殿下,只会让我更加难过。求姐姐只当做不知道,我会有安排的。” 鸾夙看着江卿华祈求的模样,犹豫了片刻,终是妥协了:“好吧,我不去。可是小江儿,你要学会去争取殿下的怜惜。往后他会有越来越多的妻妾,你难道要这般与世无争下去?他会彻底忘记你的!” 鸾夙说出这句话,是笃定自己有朝一日必会离开慕王府。然而江卿华却不知,听在耳中便觉得这番话极为讽刺。她怎么没有去争取殿下的怜惜?可这府里只要有鸾夙在,聂沛涵绝不会多看自己一眼。 江卿华目中闪过一丝不甘,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犹豫。她抬眸再看了看鸾夙,想要从这个真正的凌芸身上寻到“争取”的办法。想了一瞬,才勉强笑道:“如今照顾姐姐惯了,今日起晚了,我去看看小厨房的安胎药。姐姐稍坐。” 鸾夙知晓江卿华是在刻意岔开话题,便也没有多说什么。也罢,此事不能一蹴而就,她只能慢慢相劝。鸾夙点点头:“好,今日你不必过去陪我说话,自己好生歇着吧。我喝完药便走。” 江卿华点点头,径自去了小厨房。不一会儿,端着一碗浓重的药汁返回,递给鸾夙道:“姐姐别替我操心,赶紧喝了药回去养着。” 鸾夙不疑有他,无奈地接过药碗,趁热将安胎药一饮而尽…… 第114章:滑胎之伤(一) 一个时辰后,鸾夙开始腹痛难耐。聂沛涵请来了房州最好的妇科圣手,也没能保住这个孩子。 当一盆盆染了血的水从鸾夙的寝闺之中端出来时,立在檐廊下焦急等候的聂沛涵几欲成狂。然而丁益飞及岑江都死死拦着他,阻止他进内探望鸾夙。 “如今大夫还没出来,屋内是个什么情况谁都不晓得。殿下冒冒然闯进去,对鸾妃娘娘有害无利。”岑江率先劝道。 “是啊,再说那地方不适宜男人进去,多沾晦气。殿下执意入内,不仅冲撞了自己,也惊了她。”丁益飞亦是忧心忡忡。 聂沛涵只觉心里被揪得生疼,唯有站在屋外继续等候,那种深刻的无力感令他手足无措,甚至是颓然。他想了想,对岑江冷冷命道:“她这几日吃过什么,用过什么,立刻去查清楚。” 岑江领命称是,匆匆去了。 聂沛涵又在鸾夙屋外等了小半个时辰,两名大夫才相继出了屋子,皆是一脸愁容地下跪请罪:“孩子没能保住,望殿下赎罪。” 直到这一刻为止,聂沛涵才发现,自己对那个未及出世的孩子是有感情的。也许他潜意识里已然决定将那孩子视为己出,甚至曾想象过是男是女,日后又该如何教养。这想法存在他脑海之中已有两月之久,如今再听到孩子没保住的消息,饶是聂沛涵也觉得难以承受。 遑论鸾夙。 聂沛涵的心思沉了一沉,收敛起负面情绪问道:“她如何了?” “娘娘失了孩子正是身体虚弱之时,如今看着倒是很清醒,只不过……”其中一名大夫开口回话,但只说了一半,便迟疑着住了口。 “不过什么?”聂沛涵的语气有些急迫。 大夫叹了口气,才回道:“鸾妃娘娘精神不大好,看着很是伤心。” 是呵!她怎能不伤心,那是她的孩子。聂沛涵几乎能想象到鸾夙此刻的模样,心便也跟着再次抽痛:“她身子如何?” “娘娘底子好,也年轻,好生将养是能恢复的。”另一名大夫也答了话。 聂沛涵再也顾不得许多,径直越过跪地的两名大夫,推门而入。明明是六月炙热的天气,他却无端感到屋内的冷意,那种弥漫在四周的悲伤与疼痛如此明显,好似刺骨的寒风,无孔不入。 聂沛涵对服侍在屋内的丫鬟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放轻脚步进入内室。大婚的布置还没有撤下来,漫天盖地的喜庆之色曾是他心底最深的期待。然而如今再看,却是红得讽刺,红得血腥,红得绝望。 夏季的帷幔轻如无物,聂沛涵颤抖着挑起纱帘,入眼便瞧见鸾夙一头青丝随意地铺满枕畔,一双清眸大睁着,正无神地看向榻顶。那面无血色的苍白及泛青的嘴唇,与帐内的一片殷红之色格格不入,更显得榻上的女子虚弱而憔悴。 只这一眼,聂沛涵已是心痛难忍。可偏偏鸾夙却没有任何反应,双眸一眨不眨地睁着,若不是眼角流下的两行清泪,聂沛涵险要认为这是个没有生命的女人。 “鸾夙,”聂沛涵抬手拭去她的泪痕,试图用话语唤醒她的神智,“身子要紧,别太难受。” 榻上的女子没有半分反应。 鸾夙这副模样令聂沛涵没来由的心慌。他开始无比怀念起从前那个口齿伶俐的鸾夙,甚至是无情无义的鸾夙。他希望她能看他一眼,或是说上一句,哪怕是咒骂也成,总好过这般了无生机。 聂沛涵握住鸾夙冰冷的双手,俯身将她拥入自己怀中,连带那一头青丝也被他妥协收拢:“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鸾夙,你还年轻。” 他就这样拥着她,不敢太使劲却也不敢太松懈,唯恐一不留神,怀中的女子便会如蝴蝶一般飞走,亦或是融化成一滩无情的流水。 “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聂沛涵再一次重复。他下意识地轻拍鸾夙的后背,想要用自己最温热的胸怀暖慰她,捂热她。 若是放在平时,这样逾矩的动作早便换来鸾夙的抗拒与挣扎,但此刻,鸾夙却乖顺地躺在聂沛涵怀中,不动,不语,有如一具艳尸。 甚至比艳尸还要死气沉沉。 “鸾夙。”聂沛涵仍旧不肯放弃,俯首吻着她的眼角眉梢,毫无意外地尝到了苦楚滋味,夹杂着些许咸涩,是属于她的汨汨泪泉。 聂沛涵静静拥着鸾夙半靠在榻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阵药香飘入。他示意丫鬟将药碗递过来,亲自端着碗,用汤匙一勺一勺喂她喝药。这一次鸾夙倒显得很乖顺,无声地张口饮药,来者不拒。 聂沛涵看着稍感放心一些,更是小心翼翼地将每一勺药汁吹凉,才缓缓送入鸾夙口中。一个仔细喂着,一个无声喝着,直到聂沛涵将一碗药喂得一滴不剩,他才听到鸾夙虚弱地幽幽问道:“小江儿呢?” 鸾夙忽然开口说话,令聂沛涵分外欣喜。他俯身看向怀中的女子,恰好瞧见她的浓密长睫微微闪动,仿佛突然恢复了生气。他有些恍惚,回想了一瞬才忆起她刚才说出的话。是啊,鸾夙出事这么久,为何没有看到江卿华? 且不说是他亲自命令江卿华来照料鸾夙的身子,即便是以她们姐妹两的情意,此刻江卿华也不该不出现。这般一想,聂沛涵也有些疑惑起来,少时在南熙皇宫中所见过的争宠手段便在刹那间闪入脑海。 聂沛涵不禁身子一凛,拥着鸾夙的双臂忽然有轻微颤抖。若是当真如他所想的那般……令鸾夙失去孩子的罪魁祸首便成了他自己。毕竟是他指派了江卿华来为她安胎。 聂沛涵强迫自己不去往最坏的方面想,尽量平稳了声音道:“芸妃在外头候着,你如今身子虚弱,先好生歇着。明日我再让她来看你。嗯?” 鸾夙没有再说话,只是忽然掀起盖在自己身上的薄褥,欲挣扎着下床。聂沛涵眼看着被褥下鸾夙的寝衣沾满血迹,只觉自己霎时喷涌出了杀人的欲望。 他怔怔看着鸾夙裙裾上的刺目猩红,慢慢收紧环住她的手臂,阻止她下床:“你听话,不然我杀了她。”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说出这样威胁的话来,也许是私心里早已为江卿华定了罪。 但这威胁到底还是管用的,鸾夙终归没有执意要见江卿华,而是瞪了聂沛涵一眼,随后紧抿着双唇,虚弱地阖上双眸。 聂沛涵知晓是汤药里的安神引发生了效用,便轻轻将鸾夙放在榻上,再看了一眼她寝衣下摆处的血迹,才缓缓为她盖上薄褥,又仔细将纱笼放下,转身出了门。 走出鸾夙的屋子,聂沛涵才发现已是日落西山之时。此刻岑江恰好匆匆返回,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聂沛涵闻言立时变了脸色,再看一眼侯在门外的丁益飞,道:“老师先回去吧,她睡下了。”言罢不等丁益飞回话,已迈步朝江卿华的院落而去,岑江见状,连忙跟上。 聂沛涵几乎是强忍着杀气,一脚踹开江卿华内室的屋门。出乎他意料的是,她此刻竟然端坐在案几前,好似是在等着他。案上还放着一只精美的茶壶,和两只瓷白的茶杯。 瞧见聂沛涵进门,江卿华缓缓从案前站起,俯身见礼:“妾身见过殿下。” 她这副镇定自若的神色终是令聂沛涵再次起了杀意:“一墙之隔,她在受罪,你却在这里饮茶?” 江卿华没有立刻答话,只是倒了一杯清水奉至聂沛涵身前:“妾身记得昨日殿下说过不喜饮茶,这是清露。” “砰”得一声脆响传来,聂沛涵挥臂打翻江卿华手中的杯子,而后反手扼住她的脖颈:“是不是你做的?” 江卿华没有一丝辩解,无声的垂眸,似是默认。 聂沛涵见状手劲更重,刹那间已是猩红了双目,一张绝世容颜泛起狰狞的狠戾,手上使了六七分劲道。岑江在一旁看着江卿华憋得紫红的面色,连忙上前劝道:“殿下息怒!鸾妃娘娘她……” “出去!”聂沛涵死死盯着江卿华,口中却是对岑江道。 岑江当真急了:“殿下,鸾妃娘娘若是知道,定然伤身又伤心。” 聂沛涵胸前是剧烈的起伏,似在极力忍耐。片刻之后,他终是松开了手劲,放过江卿华的性命:“本王不会杀你,没得脏了本王的手。” 再次能够畅然地呼吸,江卿华分外珍惜。她咳嗽着跌倒在地上,双手抚着颈部大口喘气,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本王没想到,你竟会如此恶毒。”聂沛涵的语气之中,半是痛恨半是嫌恶。 江卿华急迫地摇头否认,脸色仍旧红紫,勉强回道:“不……不是的。妾身只是想撮合殿下与姐姐。” “撮合?”聂沛涵冷笑反问。 江卿华跪在地上诚恳地道:“那孩子不是殿下的,殿下必定心有龃龉。如今姐姐已经嫁给殿下,又怎能怀着别人的孩子?妾身知道殿下不忍动手……” 江卿华的话还没说完,肩头便生生受了一脚。她听到右肩传来一阵脆响,人已踉跄地后仰倒在地上。 “你知道什么!谁许你自作主张!”聂沛涵气得浑身发抖,额上已是青筋暴露,那魅惑与狠戾交织的模样,无端令人感到畏惧。他是真的恼,他明明已决心认下那个孩子,甚至已开始安排日后与鸾夙相敬如宾的生活,可是孩子的流失终究将一切化为泡影。 聂沛涵知道,鸾夙会留在南熙,会嫁给自己,全都是为了这个孩子。如今孩子没了,他怕是再也留不住她了。遑论父皇还以为孩子是聂家的,如今他也无法给父皇一个交代。 失去鸾夙腹中的骨肉,于公于私、于情于势,对他而言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江卿华这个刽子手,此刻便在他眼前,教他如何不恨?怎能不动了杀意? 江卿华此刻尚不知聂沛涵的想法,只单纯地以为自己做了一件聂沛涵想做而不敢去做的事。她强忍着肩上剧痛直起身子,抬首仰望这绝世男子,边咳嗽边解释道:“妾身是真心实意……并没有半分嫉妒姐姐……” 她无辜地询问聂沛涵的意见:“殿下,这样不好吗?姐姐没了孩子,你们之间便没了障碍。” 聂沛涵忽然很想笑,也不知是在笑江卿华还是笑他自己。这个女人怎会如此蠢笨?居然以为一碗堕胎药便能扫去他与鸾夙之间的障碍。 聂沛涵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江卿华,毫不掩饰面上的痛恨与厌恶:“本王不会动手,自有人会动手。这婚事是父皇亲自赐下的,谋害皇嗣是什么罪名,本王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115章:滑胎之伤(二) 谋害皇嗣……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听闻聂沛涵此言,江卿华不禁打了个冷颤,面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恐:“不……不……我是在帮殿下……只要有那孩子在,姐姐的心思便不会在殿下身上。我没有谋害皇嗣,那孩子是臣暄的……” “那孩子是她的!”聂沛涵几乎是怒吼了出来:“本王都不舍得伤她,你竟也下得去狠手!你知道那孩子对我意味着什么?” 聂沛涵挺直了身子,用尽最恶毒的话语:“孩子的事瞒不住京州,你就等着父皇的处置吧!江卿华,你太愚蠢无知,及不上她一根手指!” “不!不!我不是这样想的,不是的!”江卿华终于省悟到什么,连忙扑过去拽住聂沛涵的衣袍下摆,苦苦哀求:“是我错了……殿下救我,我不想死……” “你不想死,便害死她的孩子?”聂沛涵冷冷踹开江卿华:“本王等着替你收尸!”他不想在这间屋子里多呆一刻,只觉得恶心,便快步而出,对岑江命道:“仔细看着她,别让她死了!” 岑江受命,又颇为忧虑地问道:“鸾妃娘娘那里……” “什么都不要提,她想必已猜到了。”聂沛涵抬首望了望天色,黄昏的最后一丝光晕仍在苟延残喘,好似是在极力逃避被黑夜吞噬的命运。那将暗未暗的光亮仿佛是渺茫的希望,却也是众所皆知的绝望。 如何挣扎已是强弩之末。 一如聂沛涵此刻的心境,逃不开宿命的审判。 “父皇那里先设法瞒着,府里上下,谁敢将今日之事说出去一个字,你知道如何处置。”聂沛涵压抑地道。他需要时间来筹谋,鸾夙失去孩子的事不能这么快便让父皇知晓,他要借此给老四聂沛瀛致命的一击。 岑江有些为难:“殿下,今日鸾妃娘娘滑胎的事闹得极大,恐怕瞒不过圣上。” “路上传递消息总需要时日,你留意着,别让送信之人出了房州。”聂沛涵此刻已拂去怒意,恢复了冷静,重重添上一句:“能瞒多久便瞒多久,拖上一个月便不用再瞒了。” 岑江领命称是,在聂沛涵的示意下迅速离开。 聂沛涵独自一人折回了鸾夙的院子,但见几名丫鬟皆站在门外。一众下人见聂沛涵前来,连忙俯身行礼,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唯恐打扰屋内那个伤心的女子。 此时恰好有丫鬟从鸾夙的寝闺里出来,手中还端着一盆水。聂沛涵上前垂首看去,但见这越发黯淡的夜色之中,那一盆水并未泛起清亮的银波,而是显现出深邃的暗红。 只一眼,聂沛涵已感到一阵入骨的心痛,声音不禁冷冽起来:“她还在流血?” 丫鬟端着水盆的双手有些颤抖,到底还是如实回了话:“大夫说,滑胎的女子皆要出血几日,将体内的污浊尽数排出来。” “几日?”聂沛涵冷冷反问。 丫鬟哪里知道得清楚?却又不敢说不知,唯有摸索着回道:“大约还需七八日……” 七八日……聂沛涵不通医术,往日在战场上受伤,至多是学会一些外伤疗法。可女子如此私密的伤势,他除却担忧与心疼,没有一点办法。这种无力感与受挫感,比之三月前知晓鸾夙被周会波掳走折磨时,更加强烈。 聂沛涵缓缓走至鸾夙的屋前,见窗内已然熄了灯,便没有再打扰,转身回了书房。 徒劳的伤心是没有用的,当务之急,他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想出补救的法子,将谋害皇嗣的罪名扣在老四头上。 这个孩子不能平白失去,鸾夙的身心创伤,他的无望守候,总要有个人来全盘承受…… ***** 第二日一早,聂沛涵便去守着鸾夙,陪她说话,亲自喂药。鸾夙依旧沉默的,没有再哭,可那神情却比哭泣还要令人难受,往日一双灵动的清眸再没了光彩,看着谁,都像是在看一具轻飘飘的灵魂。 亦或者,是她自己失去了灵魂。 聂沛涵情知急不得,唯有慢慢说一些南熙的风土人情,试图以此转移鸾夙的注意力。鸾夙只是听着,虽然没有反应,但也没有拒绝。这样对周遭一切都不闻不问的模样,却令聂沛涵逐渐急切起来。 所幸的是,鸾夙没有提出要见江卿华,这证明她还是有思想的,至少是斟酌过后才选择了沉默。聂沛涵如此分析着,也算是在焦急之中寻到了一丝安慰。 此后一连十日,鸾夙一直养在榻上,每日吃饭喝药,十分乖巧。只是再没有说过一句话,整个人空洞洞的,越发没了生机。 聂沛涵每日早中晚各来探望三次,每次总要陪着她吃了饭、喝了药。这于日理万机的南熙慕王而言是极为难得的,府中下人们都知道主子不近女色,如今将他一番深情看在眼里,侍奉鸾夙便更加尽心尽力。 如此便也怠慢了仅仅一墙之隔的另一位侧妃,同在养伤的芸妃江卿华。 鸾夙滑胎那日,江卿华右肩生生受了聂沛涵一脚。当时聂沛涵一腔愤怒与心痛无处发泄,踹出去的那一脚是卯足了劲,可想而知,江卿华的伤势之重。 可是由于聂沛涵没有发话,江卿华自己也不敢声张,这伤势便就此搁置了下来。不过十日而已,从前温顺清秀的芸妃娘娘,便已憔悴得有些鬼魅之相。 聂沛涵不是没有听说,却也没有顾忌她,只是在管家回禀江卿华的伤势之时,冷冷命道:“只要留下她一口气便可。” 这一日大夫如常来为鸾夙问诊、调理身子,如今距她滑胎已过了十余日,按理而言那崩漏下出的血症应该止住了,可偏生鸾夙没有止血的迹象,多少珍贵的药材用下去也不见好转,不禁令几位妇科圣手万分着急。 “鸾妃娘娘郁结在身,若是不疏肝理气,只怕这病好不了。”大夫说出自己的担忧。 聂沛涵在屋外听着,侧首看了屋门一眼,只得叹道:“尽心治吧,务必将她治好。”纵然心中一日比一日忧虑,他自己到底也不是大夫。 聂沛涵亲自嘱咐了几句,便返回鸾夙的寝闺相陪。屋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并不是他从前在军中常闻到的味道,而是带着一股女子特有的气味,泛着令人心悸的神秘。 聂沛涵缓步走至鸾夙榻前,瞧着那张越发苍白的容颜。从前他只觉得鸾夙的瓜子脸十分细致好看,如今却巴不得赶紧圆润起来。他俯身看着榻上舒展的丛丛青丝,只怕鸾夙再这样日渐消瘦下去,连挽发的力气都没有了。 明明该是新婚燕尔的时候,聂沛涵刻意忽略一屋子的盛红颜色,只看着榻上苍白的美人,笑道:“大夫方才说了,你恢复得不错。想吃些什么?” 他已习惯了自问自答,也做好心理准备鸾夙不会回话。谁想这一次鸾夙却轻轻闪了闪长睫,双眸寻回一丝清明,忽然道出一句:“给她治伤吧。” 聂沛涵为这突如其来的回应而喜悦,不忍回绝她,便点头道:“好。” 鸾夙这才勉强笑了笑:“谢谢。” 只是这简单的两个字,却教聂沛涵有些悲伤。也不知是悲伤自己的执着,还是悲伤鸾夙刻意的疏远。 他只得噙了笑:“你再不说话,我也没辙了。” 鸾夙却是淡淡道:“我有话要问她。” “如此你才更要养好身子。”聂沛涵趁势劝道:“她如今也有伤,是我下手重了。待过几日你身子好起来,想问她什么也不迟。” “好。”鸾夙只回了这一个字,便又继续沉默起来。 至少会开口说话了,这便是好转的迹象,总比将爱恨怨怒都闷在心里要强。聂沛涵只觉松了一口气,当日便命管家寻大夫去给江卿华治伤。 自那日之后,鸾夙便好似换了一个人,不仅胃口逐渐好起来,脸色也红润了些许。虽说仍然瘦弱,看着却有了精神。大夫担心鸾夙小月子里感染风寒,执意不让她踏出房门,聂沛涵怕她烦闷,便搜罗了一些话本子给她解闷。 直至鸾夙滑胎的第二十日清晨,慕王府里忽然到访一名绝美女子。那女子甫至府内,便被聂沛涵奉为上宾,两人在书房之中议事了整整一日,直至黄昏时分才得结束。 这一日,聂沛涵破天荒地没有前来探望鸾夙,只是派人捎了话,让她好生将养喝药。鸾夙听了不甚在乎,敷衍着应下了。 然而只是这一个白昼的功夫,那位忽然到来的女子,其容颜之美已然传遍整座慕王府,就连鸾夙足不出户,也从丫鬟们的细微讨论声中听出了一二。 “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女子,看着年纪也不大,应是出身大户人家……” “会不会是殿下的新欢?唔……我是说,是殿下要新娶侧妃了?” “别胡说,那女子是挽着发髻的,想来已经嫁了人……” 是个美人吗?鸾夙不禁也生出一分好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亦不能免俗。鸾夙对着铜镜看了看自己的容颜,苍白、憔悴、羸弱、无神……便好似是一个垂死之人,再没有从前的灵动风采。 怕是臣暄见了此刻的自己,也会有几分厌恶吧。 鸾夙正坐在妆案前自嘲地想着,屋外却忽然响起丫鬟的回禀声,带着几分急切,还有几分激动:“鸾妃娘娘,有客求见!” 有客?鸾夙秀眉微蹙,她如今尚未出小月子,是不愿见人的,正待回绝,却听那丫鬟再道:“是随慕王殿下一道过来的,殿下说是让问问您的意思,见还是不见?” 这丫鬟近来服侍鸾夙,也摸清了这位侧妃娘娘的脾气,知道她不会生气,才逾越地低声道:“是个女子,十分美貌。” 鸾夙恍然,大约便是今日传遍整座慕王府的那位美人了。她想了想,再问:“慕王没说她是谁吗?” 丫鬟摇摇头:“只听殿下唤她‘云夫人’。” 云夫人?姓云?这天底下还有几个人姓云,能得南熙慕王如此礼待,尤其还是在这烟岚城内。必定是鸾夙的母族,富甲天下的离信侯云氏! 这般一想,鸾夙近来晦暗空洞的心里忽然泛起一丝波动,只为了这个从未亲近却血浓于水的姓氏。尤其是在她失去腹中骨肉之后,便更能体会到身为人母的辛苦,对亲情也有了更难以言说的依赖。 那依赖来自于她早逝的母亲,还有母亲身后那个显赫的姓氏。 倘若她猜得不错,今日这位绝美的贵客,必定是云氏的当家主母,名满天下的“出岫夫人”。 鸾夙转首再次看向镜中的自己,又联想起丫鬟口中那位云夫人的绝美风华,到底还是怜惜容颜,淡淡对丫鬟命道:“请殿下与贵客在正厅稍坐。”而后略一沉吟,又道:“叫梳头丫鬟来为我上妆。” 第116章:云之出岫 想起丫鬟口中那位容颜绝美的云夫人,鸾夙忽然不敢去看铜镜之中自己的憔悴容颜,不禁微微阖上双目,任由丫鬟梳头上妆。她能感受到有一双温热的手为自己擦胭脂、点绛唇,随后又执起石黛开始描眉。 鸾夙倏然睁开双眸,对着铜镜里眉目寡淡的自己,忽然想起了从前在闻香苑时,臣暄曾为她画眉的时光,还有他的那句“远山芙蓉,眉黛青颦,夙夙当之无愧”。 事到如今,鸾夙不得不承认,臣暄是很会称赞女人的,特别是对女人的容颜。这世间又有几个女子不爱惜自己的容颜?尤其是在悦己者面前。鸾夙也不能免俗,而臣暄,便是她的悦己者。 这般想着,鸾夙面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微笑,抬手阻止丫鬟道:“我自己来吧。” 丫鬟便将石黛奉至鸾夙手中,退到一旁无声相侯。 鸾夙素手执起石黛,一面回忆着从前臣暄的手笔,一面仔细描画秀眉,总觉得不如臣暄为自己画得精致细腻、浓淡适宜。然而聂沛涵与云氏已在正殿相侯,她也没有多少时间能耗在妆扮上,匆匆几笔算是掩盖了憔悴神色,便从妆案前起了身。 鸾夙正待出门前往正厅,眼风却忽然扫见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朝着她寝闺方向走来。黑影是聂沛涵无疑,而那白影分明是个女子,远远瞧着,已是身段娉婷,绰约脱俗。 鸾夙立在檐下,一时之间竟有些挪不开双眼。待那白衣身影走近一些,她便瞧得更为仔细。但见那女子身穿绣着白色牡丹的雪岭绸缎,裙边逶迤着粉红烟纱,风髻雾鬓只斜斜插着一支玉簪,除此之外,浑身上下再无半点装饰。 迎着斜阳的余晖,那白衣身影终是站定在了鸾夙面前。体态轻盈,端庄娴雅,明眸皓齿,光艳逼人。眼前这女子分明没有过多打扮,从妆容到衣衫都素简得很,然而却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芍,美而不妖,艳而不俗,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风情,是从骨子里透出的迷蒙含露,超凡脱俗,却又沾着人间烟火。 只此一眼,鸾夙便在心中确定白衣女子必定是云氏的当家主母“出岫夫人”无疑。只因这女子令她想起了那句“娇横远岫、浓染春烟”。她发现自己竟挑不出这女子在容貌与气质上的一丁点儿缺陷,她是她从未见过的人间绝色。 鸾夙头一次在女子面前感到自惭形秽。尤其这出岫夫人看着与她年纪相仿,只是淡扫蛾眉,比之她的刻意妆扮及掩盖不住的憔悴,当真是云泥之别。 鸾夙毫不掩饰眸中的惊艳,半晌,才将目光移至聂沛涵身上。男子绝世魅惑,女子绝色人间,几乎要衬得这天地间的脉脉余晖都黯然失色,再没有比之更为精致的工笔画卷。 鸾夙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再看聂沛涵面上却是掩饰不住的笑意,也不知这整日里与出岫夫人谈论了些什么,竟能如此开怀。 此时聂沛涵瞧着鸾夙刻意妆扮过的容颜,不知为何,忽然心情大好,对她蔼声关切道:“你身子未愈,不急着出来吹风。” 鸾夙这才想起自己在外人面前还没有向聂沛涵见礼,这于她的侧妃身份不符,连忙施施然俯下身去,边行礼边道:“无妨,养了二十余日,出来透透气也是好的。” 聂沛涵目中闪过一丝安慰,这才对鸾夙介绍起身旁的素衣绝色:“离信侯府当家主母,出岫夫人。” 这一句算是坐实了鸾夙的猜测,那边厢出岫夫人好似已习惯了众人的惊艳瞩目,只对着鸾夙云淡风轻地盈盈一拜:“妾身云氏,见过鸾妃娘娘。” 这一句令鸾夙颇有些受宠若惊之感。单单撇开出岫夫人的容貌不说,云氏是世代承袭“离信侯”的高门,纵然北熙与南熙分裂也无人敢动其分毫,且还争相拉拢。再者出岫夫人本身也是声名在外的传奇女子。 鸾夙又怎能心安理得地受下这一拜?她连忙回礼:“夫人莫要折煞我了。” 两位女子正客套着,聂沛涵却是笑道:“你们进屋再说吧。鸾妃不能再吹风了。” 你们?难道他不进去吗?鸾夙侧首相问:“殿下不进来坐坐?” “不了,”聂沛涵摆手笑道,“今日有些紧急事务,况且女儿家的话题,本王也不便参与。”言罢他又转对出岫夫人客气道:“鸾妃身子未愈,劳烦夫人费心照看。” 出岫夫人只微笑颔首,并不多言。 聂沛涵又深深看了鸾夙一眼,见她比往日精神了几分,才安下心来转身离去。 鸾夙情知聂沛涵是在给自己机会与出岫夫人私下交谈,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动容之意,便请了出岫夫人进入寝闺。 若论身家,恐怕帝王之家也比不得云氏积攒数百年的财富,更何况出岫夫人颇具生意头脑,接掌云氏以来破天荒地既主内,又主外,以寡居之身将云氏的生意发扬光大。鸾夙如此想着,对出岫夫人的敬佩又多了几分,不禁道:“内室简陋,教夫人见笑了。” 出岫夫人只淡淡一笑,犹如出水芙蓉清妍脱俗:“娘娘与妾身无需客套。慕王殿下已向妾身言明了娘娘的身份,若论起资辈,娘娘与先夫还算是表兄妹。” 众所周知,出岫夫人的夫君云辞英年早逝,累得她担起云氏重担。而鸾夙的外祖父,与云辞的祖父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如此一算,鸾夙的母亲与云辞的父亲便也是表兄妹,轮到她这一辈,与云氏故去的离信侯云辞,当真算是沾亲带故的,且还是近亲之内。 鸾夙在脑海中细细想着这些关系,只觉得出岫夫人那一声“鸾妃娘娘”令自己颇为难受,便道:“夫人也说了,咱们是近亲,如此夫人也莫要称呼什么‘娘娘’了,鸾夙曾沦落何处为生,想必夫人一清二楚。” 不知为何,鸾夙说出这句话时,看到了出岫夫人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那眼神好似是同病相怜的自伤。然而这感觉只浮现一瞬,但见出岫夫人已淡淡笑道:“当年非烟姑姑逃婚离家之事,先夫也曾对妾身提及。谁能想到她竟是嫁给了名满天下的凌相,倒也是一桩良缘。” 鸾夙轻轻叹了口气:“只可惜母亲福薄,过世得早。” “如此才显得有情人之难能可贵。”出岫夫人眸中是令天地失色的哀伤:“这世间变故太多,若要寻到一双白首到老的鸳侣,何其难得。不说旁人,妾身与先夫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出岫夫人的语气并无多少哀伤,然而那股子悲戚却全然写在了她的星眸之中。鸾夙只觉自己也被这悲戚所感染,鼻尖略一酸涩,便也无话可说。 是啊,相比出岫夫人与其夫离信侯生死相隔,她与臣暄虽说不曾聚首,到底都还是安然存活在这世上的。只要活着,便是希望。 “既有赏花人在侧,合该好生把握。若是自己都不珍惜容颜和身子,未等折花便已凋零,才是可惜之事。”出岫夫人这一句说得极其隐晦,却令鸾夙流出两行清泪。 鸾夙不知出岫夫人所指的“赏花人”是谁,大约应是聂沛涵。但听在鸾夙耳中,更令她想起如今自己与臣暄两地分离的处境。明明是头一次见到这位传奇女子,可鸾夙却无端生出亲近之感。 此与母亲无关,与血脉无关,亦与“云氏”这个姓氏和头衔无关。 “好生爱惜自己,终有一日,相思之人,必得相见。”出岫夫人淡淡一笑,再次劝道。 鸾夙闻言垂首拭泪,哽咽了一瞬才换上笑容:“不知为何,鸾夙只觉与夫人十分亲近。” 出岫夫人闻言,只隐晦一笑:“娘娘不知为何,妾身却知晓。”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看着鸾夙略显迷惑的憔悴容颜,柔声道:“娘娘未出小月子,不宜操劳多虑,若想知晓什么,大可去问慕王殿下。” 说着出岫夫人已站起身来,轻轻抚了抚鸾夙的柔荑以示安慰:“云府琐事繁多,妾身先行告辞,得空再来与娘娘说话。” 鸾夙见天色不早,便也未做挽留,将出岫夫人送至了院落外。 ***** 出岫夫人好似对这偌大的慕王府无比熟悉,刚走出鸾夙的院子,便熟门熟路地折回到聂沛涵的书房。 “世人都道出岫夫人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如今看来果然不假。夫人方才只走了一次,便记得这来回之路。”聂沛涵负手客套道。 出岫夫人并未否认,只淡淡笑道:“冒犯殿下了。” 聂沛涵摆了摆手:“她如何了?” “该说的都说了,娘娘冰雪聪明,想必思索一两日便会想通。”出岫回道。 聂沛涵一直拿捏着的心思终是放了下来,转了话题道:“于公于私,夫人都是本王的恩人。” 出岫夫人朱唇轻启,垂眸轻叹:“云氏传承数百年,看似繁华如旧,实则早已人心涣散,处处皆是铜臭味。殿下成大事在即,能看得上云氏,是云氏的福分。” 聂沛涵闻言沉默一瞬,才回道:“夫人不惜以半数家产支持本王,此等恩情,本王没齿难忘。夫人放心,待本王事成之后,巨资必定双倍奉还,再助夫人断了后顾之忧。” “家财是小,人心是大。殿下事成之后,只需助我云氏扫清内患即可。”出岫夫人笑回。 “夫人之胆色,果非寻常女子可比。你放心,若是事败,本王绝不会拖累云氏。”聂沛涵先行做下保证。 出岫夫人语中是几分自信之意,淡淡道:“云氏经营数百年,这点自保之法还是有的,殿下放心。” 聂沛涵点了点头,忽然便沉默了下来,良久,好似忆起什么旧事一般,长声叹道:“一别三载,再见夫人,当真教人慨叹世事无常……” 第117章:前缘陨落 “一别三载,再见夫人,当真教人慨叹世事无常……” 聂沛涵的这句话,亦是令出岫感到无限唏嘘。回想从前与聂沛涵的相识,再到如今云氏与慕王府的牵绊,都好似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妾身也不曾想过,云氏与鸾妃娘娘还有这层关联,更未料到,竟会与她以这般身份彼此相见。”出岫轻叹。 聂沛涵闻言噙笑:“‘南晗初,北鸾夙’,谁能想到夫人会嫁入云氏,鸾夙也成了本王侧妃。” 这一句话,令两人沉浸在了对无常世事的怅然之中,谁也没有再开口。 半晌,还是聂沛涵先行打破沉默:“犹记本王初见夫人,是在北熙黎都怡红阁。实不相瞒,当时本王听闻镇国王世子臣暄乃是爱花之人,猜测他必定会去观赏南熙第一美人,才设法进入夫人的香闺之中,欲与臣暄见上一面,共商大计。” 出岫被聂沛涵勾出了藏于脑海深处的那一段往事。那时她还是南熙第一名妓晗初,受邀客坐北熙黎都怡红阁。来到黎都的第一日晚间,她从诸多花客中允下臣暄的邀请,正欲更衣相见,却发现自己屋里藏了个黑衣的绝世男子。她原本大感惊魂不定,偏生臣暄在此时进了门。人还未坐定,后脚便跟来几个杀手寻他的晦气,险些将她也杀了。 “当日殿下藏在我的寝闺之中,着实吓人得紧。只是镇国王世子前脚进门,我尚未看清他是何模样,便有一群杀手闯进来行凶,说来还应多谢殿下出手相救才是。”此刻再想起当日的惊心动魄,出岫倒觉得颇为怀念。 若不是因为认出故人,出岫不会顶下家族压力,如此轻易地表态支持聂沛涵。一则是聂沛涵的确有登顶南熙帝位的实力,二则也是她私心里为报当年的救命之恩。 此刻聂沛涵更是感慨万千。当日臣暄在黎都怡红阁被周会波的人刺杀,连累晗初也受到危险。他一念而起先救了晗初,再赶去欲救臣暄时,便瞧见鸾夙和朗星将人救走了。 若是当初他忽略晗初而先救臣暄,便不会遇到鸾夙,如此也没了那些爱恨纠葛。可倘若当时他任由晗初被杀,如今自己谋事,又哪里能轻易得到云氏的巨资支持? 可见苍天那只翻云覆雨之手,早已将世事安排得诡异绝妙。 聂沛涵心中大感滋味莫辨,一张绝魅容颜也时悲时喜。出岫看在眼中,情知不便叨扰,遂道:“今日出来久了,府中必定积攒许多事务,且容妾身先行告退。” 只这一句话,便将彼此的身份从往事拉回到现实之中。他并非当时谎称的“南七公子”,她也不再是从前的晗初美人。 聂沛涵理了理神思,亲自将出岫夫人送出慕王府,只觉今日收获颇丰…… ***** 自出岫夫人来过一趟慕王府之后,鸾夙便似换了一个人。再没有自暴自弃与自怜自伤,每日喝药、吃饭、看书,也开始妆扮自己,还问聂沛涵要了两匹缎子做衣裳。 聂沛涵顺势赐了十匹上好绸缎送至鸾夙屋中。鸾夙仔细挑选三匹最好的缎子,嘱咐丫鬟送去给江卿华。自她滑胎的那日起,她认为自己与江卿华之间已经两清了,她的愧疚、她的怜惜、她的姐妹之情,都在那一日消失殆尽。 此后,她允许自己好生活着,再不必顾虑她欠了谁,谁又欠了她。 鸾夙已然想得通透,诚如出岫夫人所言——“未等折花便已凋零,才是可惜之事”。她不允许自己在折花之人到来之前便凋零枯萎。只要活着,总有希望。当然,面对出岫夫人的绝美姿色,她也是自惭形秽的,因此也萌发了身为女人对美貌的斗志,至少不能输得那样惨。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鸾夙也为自悦而容。 她缺的只是这一句点拨。 鸾夙的身子开始以极快的速度恢复着,崩漏下出的血症止住了,面色也日渐红润光泽,待到一月过后,外表上已看不出什么症状,只是内里还有些血亏不调罢了。 见着这般恢复生机的鸾夙,聂沛涵比任何人都感到安慰。此时距离鸾夙滑胎,恰好过了整整一月,事情终是传到统盛帝聂竞择耳中,而聂沛涵也已安排好了替罪羊。 在他的计算之中,是要让他的父皇产生错觉,以为谋害鸾夙滑胎的幕后黑手是老四聂沛瀛。但聂沛涵并不指望统盛帝会为了一个非嫡出的孙儿去动自己的四儿子,他只想借此机会戳破老四的伪善面目。 如聂沛涵所愿,统盛帝与聂沛瀛纷纷中计,远在京州的一国之君恼怒非常,不能处置自己的儿子,便将一腔怒火发泄在江卿华身上,以“德行有亏、谋害皇嗣”的罪名下旨处斩她,而实质上,也是恼她冒认良臣之后。 旨意抵达慕王府的那一日,江卿华昏死过去。这一月里,鸾夙强忍着没有去见她,此刻终是决定去见她一面。 鸾夙一直等到大夫为江卿华问诊完毕,才去了她的院落。本以为江卿华会很憔悴,可出乎鸾夙意料,此刻她却是盛装打扮,端坐在寝闺的床榻之上,神色肃穆仿佛是在享受最后的美丽。 明明是七月盛夏时节,窗外也烈阳炙灼,然而江卿华的寝闺之内只是一片清冷。鸾夙缓缓步入其内,看着她异常红艳的双唇,积郁一月的愤怒终于喷涌而出:“我一直当你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也一再告诉你,我无意于聂沛涵,孩子是臣暄的……” 说到滑胎之事,鸾夙忍不住地哽咽:“小江儿,为什么?” 江卿华面上没有丝毫表情,浓烈的妆容艳丽而郑重,她缓缓道:“我只是想教殿下开心。姐姐,我不是嫉恨你,我只是想撮合你们,让他开心。姐姐信吗?” 这是何等荒谬的理由!只是因为这孩子不是聂沛涵的,她便要拿走,为了让聂沛涵开心!鸾夙觉得这理由实在难以接受,她宁肯小江儿恨她,为了这些年遭受的磨难,亦或是为了争宠。 可是江卿华没有,她是这样单纯的女孩子,不自怨父母早亡,不自伤命途多舛,不自怜孤枕难眠,只是为了教聂沛涵开心!这的确像是江卿华的思想,居然单纯地没有想过所残害的是一条生命!是统盛帝眼中的皇嗣! 鸾夙忽然感到腹部一阵冰冷,那曾孕育过臣暄骨血的地方空虚而疼痛,面对江卿华,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以为我的孩子没了,我与聂沛涵便能在一起了?小江儿,你怎么那样傻,你是他的侧妃,却要将他推给我?” 江卿华只是摇头:“殿下开心时会多赞我几句,便如我照看姐姐的身孕时,他便很满意,曾夸我温婉可人。” 这是怎样一种近乎畸形的痴迷?竟让江卿华为了一句夸赞、一眼青睐,做下这样的事情? 鸾夙只觉得周身一阵彻骨的寒意。面对这样的江卿华,她又如何能恨得起来?更多的,是愤怒,是不值得。 可是一切都晚了,统盛帝的处决旨意已然下达,除非聂沛涵愿意冒险救下江卿华,否则她已是必死无疑。 鸾夙紧紧咬着下唇,心中无比挣扎。她究竟是否该去求聂沛涵?她知道,只要自己开口,聂沛涵必定会想法设法给江卿华一条生路。 然而放过江卿华,她的孩子又如何?平白死掉吗? 鸾夙将双手叠放在小腹之上,感受着重新趋于平滑的腹部,内心剧烈煎熬着。 “姐姐,你觉得我今日美吗?”鸾夙正做着最艰难的选择,江卿华却忽然幽幽问道。她仍旧坐在床榻之上纹丝不动,宛如初嫁的新娘,等待着良人去挑起她的盖头。 鸾夙没有回答,已听江卿华再叹:“我耐心打扮了许久,只想着究竟会是殿下先来这里?还是姐姐先来?终究还是姐姐先来看我了。” 这句话里透露着浓重的失望,鸾夙听在耳中,反问她道:“你想见他?” 江卿华乖顺地点点头:“小江儿很想见殿下一面呢!可是殿下不会来了,他还在生我的气……” 鸾夙终归是被她这副可怜的模样所打动,踌躇了片刻,道:“我去唤他来看你。” “不必了,来不及了。”江卿华语中忽然产生一丝异样,好似哽咽,又不大像:“不能让殿下过来,否则他该看到我丑陋的模样。” “丑陋?”鸾夙有些不解。 江卿华没有解释,只是低低再叹:“明日便是我处决之日,但我不想身首异处,太难看了。” “你胡说什么!”鸾夙到底割舍不下这一段姐妹之情,莫名被江卿华的一番话弄得不安,忙道:“我这便去请他想法子,明日将你换出来。” “不要去,来不及了。”江卿华声音中的异样越发明显,这一句话说完,已忽然后仰倒在床榻之上。 鸾夙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查看,只见汨汨的鲜血从江卿华的口唇之中流了出来,带着诡异的殷红。 “小江儿!”鸾夙惊恐地呼唤:“你吃了什么?服毒吗?” 江卿华此时已开始剧烈地抽搐,双手捂着腹部,面上是难耐的痛楚表情。她极力张口想要说些什么,鸾夙贴近她的唇畔仔细辩听,才勉强听出了一句话:“吞金……好难受……” 吞金!江卿华竟然吞金自尽!是啊,自从出了自己滑胎之事,聂沛涵便令江卿华禁足了。她若想自尽,除了这满屋子的首饰,又如何能寻来毒药? 鸾夙托着江卿华的手终于剧烈颤抖起来,连带唤人的声音也是无比失措:“来人!快来人!快找大夫!” 此言甫毕,立时有丫鬟跑进屋内,瞧见榻上口吐鲜血的江卿华,又惊恐地转身去唤大夫。不过片刻功夫,院子里已纷乱起来,然而却仍不见大夫的身影。 鸾夙用冰凉的右手抚上江卿华的口唇,试图将止不住的鲜血擦干净。可是那刺目的猩红一直汨汨地流淌,划过江卿华的脖颈跌落在衣襟和被褥之上,渐渐氤氲成一朵朵血花,罪恶而妖艳。 江卿华仍旧试图说些什么,奈何全身的剧烈抽痛令她有口难言。半晌,她终是压抑着吐血的痛楚道:“姐姐,我肚子好痛……你失掉孩子的时候,有没有这样痛?” 言罢江卿华又吐出一大口血,全身越发抽搐得厉害,一张清秀脸庞也抽得变了形,有些骇人的恐怖。她缓缓抬手将一枚冰凉的物件放入鸾夙手中,拼尽最后的力气道:“姐姐滑胎有多痛?小江儿还给你……原谅我……” 鸾夙看着江卿华塞入她手中的玉佩,那是聂沛涵在十一年前赠给她的那一枚,十年前又被她一分为二作为了与江卿华相认的信物。而如今,姐妹两人各执的一半已被工匠用金箔重新修补成了一枚。 至此鸾夙再也难以抑制地痛哭起来,十多年的姐妹情分终于战胜了一切愤怒与悔恨。鸾夙握着玉佩,边哭边道:“小江儿,你不能死,我原谅你了,我原谅你了……”她抬起朦胧泪眼看向门外嘶声质问:“大夫呢?殿下呢?怎么还不来?!”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江卿华的一张笑靥,是被血泊浸透了的笑靥。鸾夙抱着她,直到她在她怀中停止抽搐,身躯渐渐变得冰冷,才缓缓抬手阖上她的双目。 鸾夙知道,江卿华一直睁着眼是在等一个人。事实上小江儿的一生,一直是在等待中度过。凌府灭门时等待与姐妹重逢,冒认凌芸之后等待与聂沛涵相爱,而此刻,是在等待原谅。 只是她最想等来的那个人,最终也没有出现。 第118章:前嫌尽释 当聂沛涵与大夫先后赶来江卿华的寝闺之时,看到的便是这副景象。鸾夙正失声痛哭地抱着一个血人,浑身都沾满了殷红的血迹。而她怀中那个已经断了气的女子,锦衣盛装,脸色泛青,面目扭曲,死状可怖。 见此骇人的场面,聂沛涵担心鸾夙会难以承受,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发觉自己说不出来。 倘若说鸾夙滑胎那日,聂沛涵心中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光晕,那么此刻江卿华的死,则将他彻彻底底打入到永不翻身的黑暗之中。 这一刻,聂沛涵终于肯清楚地面对现实。他对鸾夙,纵然默默守望也是奢求,他们之间,已没了任何可能。 放弃吧!聂沛涵。属于你和她的旧时光,早已被绝望的洪流无情地卷走。一去不返…… ***** 江卿华故去的第三日,聂沛涵攥着一道明黄绢帛去见鸾夙。这是他的父皇统盛帝赐下的另一道旨意,四天前是连同赐死江卿华的旨意一道送进了慕王府。 原本聂沛涵还有意将这道旨意的内容瞒着鸾夙,甚至苦恼着是否要去京州求父皇收回成命……但自从江卿华死后,他的一切顾虑都没有必要了。他决定向鸾夙坦白。 来到鸾夙的院落之时,正值晌午,可出乎聂沛涵意料的是,鸾夙正在午休,亦或是说,她尚未起身。 聂沛涵知晓鸾夙伤心,成宿的做梦睡不着觉,便也不忍打扰她,顶着烈日在院子里等着。如此站了一个时辰,丫鬟才来禀告说鸾妃娘娘醒了。 聂沛涵收紧手劲,拾阶进了鸾夙的寝闺。 正午的烈日使聂沛涵额上渗出了薄汗,也许还是他自己的挣扎所致。此时鸾夙正在梳着一头青丝,瞧见聂沛涵也并不顾忌自己的怠慢,先行了一礼才淡淡道:“殿下怎不唤醒我?” 聂沛涵瞧着鸾夙神色如常,稍稍安了心:“无妨,左右也不是急事。” 鸾夙垂眸,仍旧手执篦子梳理秀发,面无表情道:“既如此,也该去正厅里坐着,外头太热了。” 不过是简简单单一句话,听在聂沛涵耳中竟然令他很是动容。他有多久未曾听到过鸾夙的关切了?他自己都有些记不得了。原本以为她会因为江卿华的死而迁怒自己,可这几日鸾夙都表现得十分理智。 她已懂得掩藏自己的情绪。 时光果然是把无情的利刃,将鸾夙从他印象中那个不问青红皂白耍性子的小女人,雕刻成了如今这副模样。那被削去的锋芒性情令聂沛涵觉得陌生,他分不清鸾夙如今的变化到底是好是坏。 只是在他私心里,他仍旧怀念着从前那个口齿伶俐、嬉笑怒骂的女子。 为着鸾夙方才那一句不经意的关切,聂沛涵忽然有些后悔来这一趟。此刻攥在他手中的明黄绢帛好似是一团熊熊烈火,灼烧着他的掌心,令他想要摆脱。 聂沛涵决定随意敷衍两句便走,岂知鸾夙却是眼尖,余光扫到了他身后露出的明黄一角,抬眸问道:“殿下手里是什么?” 聂沛涵看着鸾夙的双眼,面无表情地回道:“没什么,只是来看看你。时辰不早了,你身子刚恢复,记得用膳。” 鸾夙显然不买聂沛涵的面子,长睫微微闪动,意味莫名地问道:“是圣旨吗?” 聂沛涵身形微微一凛:“鸾夙,你可否不要太聪明?” 听闻此言,鸾夙只将眼风扫向别处,面上挂着些许讽刺的笑意:“该不会是统盛帝赐死我的旨意吧?” “胡说什么!”聂沛涵有些恼,但也不得不承认鸾夙的敏感与聪慧。自滑胎之事发生后,他的父皇统盛帝的确萌发过放弃鸾夙的意思,是他献上一物,并且在某件事上同意妥协,才保全了她的性命。 可是这件事的内情,聂沛涵决定永远瞒着鸾夙。因为他清楚,倘若鸾夙知晓他是如何为她争取来的活路,她只会对他更加疏离。 到底还是天意呵!她永远不会知道,是他献上了江卿华足踝上的那半幅龙脉地图,并违心地接下了一道旨意,才得以改变统盛帝的心意。 而这道他妥协承受的旨意,此刻就攥在他的手中。 聂沛涵尝到口中有一丝苦涩滋味,那苦涩仿佛是从他心底深处溢满而出:“鸾夙,父皇下旨赐婚,命我娶左相庄钦的嫡女为妻。” 他将一个“妻”字咬得特别重。他想告诉她,这一次他奉旨娶的并不是侧妃,而是慕王府明正言顺的女主人,他的正妻,慕王妃。 从聂沛涵口中听到这个消息,鸾夙执着篦子的右手只微微一顿,便又恢复如常。她再次垂下眸,仿佛发梢处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事物:“嗯,以殿下的年纪与功业早该娶妻了。恭喜殿下。” 鸾夙承认自己此刻口是心非。她一点都不想恭喜聂沛涵。事实上她想问问他,江卿华尸骨未寒,才死去三日,他为何这么快便要娶正妻?好歹江卿华在这府上两年了,遑论从前还顶着“凌芸”的名字在丁益飞那里住过几年,难道他聂沛涵,对小江儿没有丝毫感情吗? 但是鸾夙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去质问。江卿华的死她有份,她也从不是聂沛涵的什么人。更何况这是他父皇下的旨意,或许他乐意,又或许他违心,但这毕竟是聂沛涵的家事,而她只是个外人。 正如此想着,鸾夙听到聂沛涵略带苦涩的问话响起:“你对我只有恭喜?” 鸾夙低眉想了想,片刻之后终是抬眸笑道:“二十年前,世人便盛传‘北恪南钦’。能与父亲的贤名并驾齐驱,这位左相庄钦也是如雷贯耳。殿下娶了他的女儿,必当如虎添翼。这是好事。” 如虎添翼……原来在她心中,他眼里只有功利。聂沛涵看着鸾夙沉静的容颜,心中难以避免地抽痛起来。明明来之前已是做好了万分准备,然而听闻她的恭喜,他还是难以承受。 “鸾夙,”他冲动地开口唤她,“倘若你不愿意,我可以求父皇收回……” “恭喜殿下,”鸾夙适时堵住了聂沛涵尚未出口的话,放下篦子站起身来,“这慕王府早该有位女主人了。”说完,她再次微笑,只是鼻尖那股莫名的酸涩,也不知是为了江卿华,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聂沛涵终是被这笑容与恭喜刺灼了双目,转身不愿让鸾夙看到他的伤情。他背对着最心爱的女人,压抑着道:“娶王妃不比娶侧妃,须得由父皇主婚。这一次赐婚很匆忙,我后日便会动身上京州。路上的日子外加婚事的安排,一来一回,大约需要四月光景。” 四月?他要离开四月?鸾夙心念一动,有个想法忽然从脑海里迸发出来。然而这想法只是瞬间之事,尚未成形,她便听闻聂沛涵冷冷再道:“你不要以为我不在房州,你便能逃回北宣……你不能逃的。” 鸾夙下意识地脱口反驳:“我没有。”但这反驳是心虚的,方才她的确这样想。 鸾夙很不解,如今聂沛涵拘着她还有什么意思?孩子没了,江卿华死了,他也要娶正妻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耗多久,还有多大的耐性留在此地。 “你是父皇亲自下旨赐的侧妃,你若逃了,便是有损皇家颜面,必定死罪一条。”聂沛涵仍旧没有转身,只淡淡解释道:“我劝你不要冒这个险,否则追捕你的人便不是出自慕王府,而是出自京州。只怕你还没逃回北宣已经身首异处了。届时我也保不了你。” 聂沛涵的一席话算是将其中利弊分析透了,鸾夙是聪明人,闻言只“嗯”了一声:“多谢殿下提醒,我记得了。” 聂沛涵没有再说话,却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面向门外,微眯着双眼看向鸾夙寝闺下的屋檐。他记得两年前娶江卿华前夕,他曾深切地向鸾夙表达过心意。当日还下着雨,鸾夙狼狈地跑回别院之中,对他绽放出一个明媚笑容,轻易碾碎了他的一道心墙。 而此刻,他却不得不再次将这道心墙垒砌起来。 父皇的态度很明显,尤其是在自己奉上那半幅龙脉地图之后,更是将从前一些隐晦的意图表明了出来。 便如这一次的赐婚,左相庄钦如此位高权重、誉满天下,娶了他的女儿意味着什么,满朝皆知。更何况庄萧然还是庄相的嫡长女,相传贤良淑德,恭静温婉,知书达理并且略知天下之势,分明是一国之后的人选。 不得不说,这对于聂沛涵而言,是个巨大的诱惑。但为这诱惑他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他将彻底失去鸾夙,在她心中永远丧失一席之地。 这三日里,每每想到这个事实,聂沛涵的一颗心便是千疮百孔。如此的锥心之痛折磨着他,他成宿难眠。 可是没有人能改变得了无情的事实。唯一能改变的那个女人,不屑于改变,也不肯给他改变的机会。 聂沛涵终是狠心迈步往门外而出,此时却听闻身后响起鸾夙的声音:“殿下且慢。” 聂沛涵停住脚步转身,但见鸾夙已挽起发髻,走过来道:“殿下后日便要启程去京州,想来这几日必定事务繁忙。今日既来了,不若留下来用膳吧。”鸾夙邀得诚心,她不知今后是否还有机会再与聂沛涵单独用饭。 聂沛涵没有答话,只看着鸾夙挽起的发髻,这是嫁为人妇才会挽的发饰,无比提醒着他与她的关系。 她是他的侧妃,是他逃不开的劫! 聂沛涵忽然伸手捏住鸾夙的手臂,一把将她带入怀中,冲动地道:“鸾夙,我们离开好吗?放下从前的一切,重新开始。” 怀中的娇躯微微一颤,并没有立即挣扎:“若是两年前你这样说,我必定随你走……可如今,太迟了。”鸾夙抵着聂沛涵宽阔的胸怀,缓缓拉开一丝距离:“纵然如今我答应,你也放不开手,你会后悔的。” “鸾夙。”聂沛涵只觉那苦涩的滋味越来越重,已将他整个人吞没。他还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从何说起。 “圣上让殿下娶庄家的女儿,意图不是很明显吗?”鸾夙低低叹了口气:“我们都不是自欺欺人的人,我爱上了臣暄,你也离成功仅一步之遥……回不去的。” 鸾夙终究垂下泪来,哽咽道:“其实我早就不恨你了,自你那日说过要对我的孩子‘视如己出’时,我便释然了。” 她站在他面前,哭得梨花带雨,一如十一年前在黎都城外相送他的旧时光:“涵哥哥,不要辜负你这些年的谋划,从前你吃过的苦一定要一一讨回来,告诉他们你再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少年……” 聂沛涵忽然觉得手中多了一枚冰凉的事物,低头一看,竟是他在十一年前赠给她的那枚玉佩。玉佩中间是一道深深的裂纹,已经被人用金钿仔细地修补过。 聂沛涵不知道修补玉佩的人是鸾夙还是江卿华,但这玉佩经由他的手送出,时隔十一年再由鸾夙亲自送回,终归算是圆满了从前的情分。 消耗这么多时光与感情,她终于肯相信他一回,相信他是真的爱她而不是图谋那份恩情与龙脉。他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这份迟来的信任。 他与她明明相遇得最早,却相知得最迟,以至于永远错失了彼此。 “芸儿,”熟悉的称呼终于从聂沛涵口中不由自主唤出来,他用指腹抹去她一滴滴的潸然明珠,笑着安慰道,“别哭了,你的涵哥哥再不是从前任人欺凌的皇子,你看我不是扭转了乾坤?” 只是最后一句话他到底没有说出来。 他终于扭转了乾坤,却没能扭转她的心。 第119章:觥筹暗箭 聂沛涵终归还是决定去京州成婚。临行前,他与云氏的当家主母出岫夫人再一次约见。 “此次本王赴京,一来一回至少四月,若是筹谋得当,一切便可尘埃落定。”聂沛涵对出岫夫人道。 出岫粲然一笑:“妾身先行恭喜殿下得偿所愿。” 聂沛涵看向出岫夫人那一袭白色锦纱。这个绝色女子常年穿白,是为了她的亡夫离信侯守丧。他曾对她的这种行为嗤之以鼻,认为逝者已去,活着的人当把握眼下与将来。 然而此刻,聂沛涵有些羡慕出岫夫人。她与夫君虽阴阳两隔,但至少相聚的最后一刻彼此仍旧相知相守;而自己与鸾夙虽近在咫尺,心中的距离却比生死离别更难以跨越。 聂沛涵平生不轻易求人,此刻却对出岫夫人破天荒地请求道:“本王不在房州的这四月之中,请夫人得空前来看看鸾夙。” 出岫痛快地应下:“殿下放心,妾身与鸾妃娘娘不仅沾亲,而且带故。妾身会时常来陪娘娘说话的。” 聂沛涵轻轻一叹:“还望夫人不要将你从前的身份相告。” 出岫以为聂沛涵担心云氏的名声,便笑着解释:“为何不能相告?妾身并不担心鸾妃娘娘知晓‘晗初’这个名字。” 聂沛涵摇头否认:“不,本王是怕她知晓了夫人的故事,生出同病相怜之感,自伤自艾。” 出岫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情爱,便也能体会到聂沛涵此刻的心境,不禁叹道:“鸾妃娘娘比妾身幸运,至少还得殿下相伴……” 聂沛涵自嘲地哂笑一声:“只怕是人尚且相伴左右,心却比生死还要相隔。” 出岫不再多言,默然告辞。 送走出岫夫人,岑江实在忍不住了,便将藏于心中多日的话斗胆问了出来:“属下不明白,既然殿下有能力与云氏亲近,为何还要假托鸾妃娘娘的人情?甚至不惜让鸾妃娘娘以为,您是靠她这层关系才与出岫夫人搭上桥的。” 聂沛涵平静地远目而望,半晌才回道:“便让鸾夙误以为她对本王还有些用,如此她才肯心安理得留在府里。否则以她的性子,必定心有不安。” 岑江还是有些不明白:“属下一直以为,殿下是担心圣上处置鸾妃娘娘,才刻意抬高娘娘的能耐。” 聂沛涵并不否认:“你说得也不假,算是其中一个原因吧。”他不愿再多做解释,只道:“如今你没有喜欢的女人,个中关窍,说了你也不懂。” 岑江干笑着垂下头,但听聂沛涵又命道:“此次赴京,你不必去了,留在府内照看鸾夙。” “殿下!”岑江破天荒地出口反对:“此去京州,明里是赐婚,暗里那些皇子也不知要使多少绊子,属下担心……” 聂沛涵抬手阻止岑江继续说下去:“此次经铎也会赴京参加本王大婚,有他在侧帮衬,你无需担忧。倒是房州这里有些急事,你在府内一面照看鸾夙,一面代本王处理吧。” 岑江只得受命。 言罢聂沛涵取过一张绣金烫字的大红请柬交给他,其上还附着一封信,信封上笔走龙蛇写着九个遒劲大字“恭请北宣晟瑞帝亲启。” “差人将此信送去黎都序央宫,转告臣暄派个可靠之人前往京州观礼本王大婚。”聂沛涵一字一顿对岑江嘱咐道:“就说本王有要事相商。” 聂沛涵想过了,如今他与鸾夙走到这个境地,是不可能再回头了。她爱上了别人,他也将娶正妻,彼此信仰不同,图谋不同,终归是再也勉强不得。 认清这个事实是惨痛的,鸾夙滑胎与江卿华之死教他懂得壮士断臂。而如今,为了鸾夙对他失而复得的那份信任,为了她的一句“涵哥哥”,无论是以儿时玩伴的立场,还是爱情的立场,他都要为她安排好前程。 如若臣暄能达到他的要求,他便放心将鸾夙托付;如果臣暄不能,甚至不比他做得好,他便会将鸾夙强行留在自己身边。鸾夙怪他也好,怨他也好,他也不能放手,眼睁睁看她飞蛾扑火地投向臣暄的怀抱,再落下一个绝望焚心的结局。 他只为鸾夙无私这一回,且这无私也是建立在自私的基础之上。自此以后,再也无人能撼动他的决心,阻挠他的脚步。 聂沛涵毅然踏上了赴京州之路。娶庄相嫡女,探清朝中形势,甚至于请下立储的圣旨,皆是他此行的目的。 这是背水一战,临行前,聂沛涵没有让鸾夙相送,唯恐看到她微笑送别的模样,会止不住想起十一年前在黎都城外的离别之景,将他这几日的伪装轻易击破。 ***** 二十日后,聂沛涵一行抵达南熙皇城京州。 当日,聂沛涵赴皇宫应元宫,与统盛帝秉烛密谈彻夜; 翌日清晨,聂沛涵身穿亲王朝服陪同统盛帝上早朝,举朝上下看在眼中,各怀心思; 早朝散后,聂沛涵亲自前往左相府上拜会未来岳丈庄钦,商谈婚事; 此后连续一月,皇城京州乃至南熙各地,上到宗室下到大小官员,无不前往恭贺慕王大婚。而聂沛涵,则日日都在各种筵席上周旋,将那些真心假意的逢迎照单全收。 每到场面上觥筹交错、疲于应付的时候,聂沛涵都会想起初初抵达京州那夜,父皇统盛帝曾对他说出的话: “你在军中威望极高,但在文臣之中不及你四哥。庄相贤名在外,娶了她的女儿有百利而无一害。朕的一番苦心想必你能体会……” “那孩子没了便没了,你也莫要太过伤心,待庄萧然过府再为你开枝散叶,生下嫡出的子嗣才是关键……” “那个鸾夙你舍不得大可留下,只是要拿捏好分寸,莫要因她怠慢了庄萧然……” “古语有云‘齐家治国平天下’,古之欲成大事者,必先齐家,而后治国平天下。朕是在为你打算第一步……” …… 齐家治国平天下吗?是的,他若娶了端庄娴雅的庄相之女,于前程上必定更加明朗。他的父皇的确是在帮他拉拢文臣。 二十三年来,唯有今次赴京的这一个月里,聂沛涵才真正体会到了被统盛帝关切的感觉。虽说这其中并不全然是父子之情,还掺杂了时势等因素,但他仍觉难能可贵。 至少,他的父皇属意他继承皇位,并在为他费心筹谋。 这般想着,聂沛涵感到失去鸾夙的伤痛似乎也被弥补一些,胸腔中那空落落的地方稍微有了安慰之感。只是这安慰并未持续太久,便被匆匆而来的管家所打断:“禀殿下,北宣晟瑞帝派来贺使恭贺殿下大婚。”言罢还恭谨地奉上一张拜帖。 聂沛涵接过拜帖一看,但见其上写道:“大宣朝靖侯臣朗拜上。” 看来臣暄是接到他的书信了,动作倒是不慢。 聂沛涵很满意臣暄指派的贺使人选。靖侯臣朗与臣暄、鸾夙是什么关系,旁人不知,他却知晓得一清二楚。事实上他一月前命岑江将信笺送至北宣序央宫时,便已猜到臣暄会派臣朗前来。对于臣暄这个臣家嫡出的独子而言,如今再也没有比义弟臣朗更合适的贺使人选了。遑论臣朗还是鸾夙的好友。 于公于私,臣朗前来无疑都是最可意的。聂沛涵甚至想过若是此行顺利,便让臣朗折去烟岚城见一见鸾夙,以作安慰。 当然,前提是臣朗能带来他想要的答案。 无论心中多么得势或失意,聂沛涵在外人面前向来自控得当,何况来者还是敌国重臣。他换上客套的笑容转去待客厅,甫一入内,便瞧见朗星正悠闲地坐着品茶。 聂沛涵不动声色打量起这个改名为“臣朗”的男子。不得不说,几年前在闻香苑看着还只是微不足道的稚嫩伶倌,甚至连嗓音都未变声;如今再瞧,三年光景已将当初的朗星磨砺成了一名少年英雄,做派显出几分潇洒气度。何况他本就生得星眉剑目,不乏俊美。 聂沛涵噙笑上前:“家仆怠慢,教靖侯久等了。” 朗星也放下茶盏起身,拱手见礼:“慕王殿下客气。敝上命小侯代为转达对您的大婚之贺。” 聂沛涵微微颔首,伸手相请朗星入座:“多谢晟瑞帝美意。” 朗星顺势将手中的礼单交给侍立一旁的管家:“此乃敝上一片心意,还请慕王殿下笑纳。” 聂沛涵从管家手中接过礼单,看也不看便搁置在茶案上,食指轻轻叩敲着案几,半晌,对一众随侍命道:“你们先退下。” 闲杂人等立时退得一干二净。 这是要提正事了呵!朗星见聂沛涵如此干脆利落,也不再迂回曲折:“敝上说书信有失,不若口言。慕王殿下想说什么问什么,大可尽数告知小侯。” 臣朗对臣暄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聂沛涵想了一瞬,还是先问道:“盛瑞帝难道没有什么要问本王的?” 朗星点头:“有。敝上代为转问,殿下几时能成事?” 聂沛涵微有沉吟:“少则一年,多则两年。” 朗星不置可否,再问:“殿下指的是荣登大位?还是南熙储位?” “自然是储君之位。”聂沛涵回道。他的父皇统盛帝身体安康,至少能够再执掌朝政十年无恙。而以如今的情形看来,只要老四聂沛瀛不耍什么动作,南熙储君之位已是囊中之物。聂沛涵认为这个速度已然够快。 谁想朗星却是哂笑一声:“难道慕王殿下以为,坐上储君之位便安稳了吗?” 聂沛涵闻言挑眉:“本王既然能坐上储君之位,便能压制住那些心怀鬼胎之人。” 朗星终是摇了摇头:“敝上之意,只要统盛帝一日在位,慕王殿下行事必定有所顾忌。倘若您不继承大位,恐怕敝上不会应允那个条件。” 聂沛涵冷笑一声:“本王还以为臣暄对鸾夙有多么情深意切,如今看来,不过尔尔。” 提及“鸾夙”二字,朗星也有些恼怒:“慕王殿下莫以五十步笑百步。倘若您对鸾夙情深意切,便不该拿她来做交易。” 聂沛涵没有立刻接话。他拿鸾夙做交易,不过也是想要试一试臣暄的态度。 一方面,他希望臣暄答应他的条件,如此不仅自己得益,鸾夙也会开心,他也能够说服自己对鸾夙彻底死心;另一方面,他又希望臣暄不答应,如此他便能说服鸾夙对臣暄死心,自己也有理由继续将她留在身边。 而如今,臣暄经由朗星问出的这几个问题,虚虚实实,着实令聂沛涵摸不清对方的想法。 臣暄和朗星都是明白人,聂沛涵自问也是。他认为双方都没有必要绕圈子,便决定将自己的意图表明清楚。而臣暄应是不应,只需一句话即可。 聂沛涵斟酌半晌,才对朗星道:“靖侯与鸾夙交情深厚,本王略知一二,鸾夙至始至终想要的东西,想必靖侯也清楚。劳烦转达臣暄,本王提出的条件,如若他肯,本王就此对鸾夙放手,绝不多做觊觎;如若他不肯,本王也不会由着他再去伤鸾夙的心。” 这一席话,聂沛涵没有称呼臣暄为“晟瑞帝”,而是直呼其名。 他看向朗星,郑重地表明态度:“这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事,无关身份、地位、权势。本王所提的要求,臣暄接不接受,敢不敢接受,便要看他对鸾夙到底用情多深。本王拭目以待。” 第120章:雕刻时光 卷四,终 “这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事,无关身份、地位、权势。本王所提的要求,臣暄接不接受,敢不敢接受,便要看他对鸾夙到底用情多深。本王拭目以待。” 这段话聂沛涵说得云淡风轻,可听在朗星耳中,却恨不能破口大骂。当初聂沛涵是如何抢走的鸾夙,朗星知道得一清二楚,便不禁在心中腹诽聂沛涵装情圣,无非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 生气归生气,朗星毕竟已不是当年在闻香苑中口无遮拦的小小伶倌了。他如今是北宣靖侯,代表的是一国颜面和臣暄的态度。 想到此处,朗星到底还是强忍了心中怒意,将臣暄的话如实转达:“敝上言道,他只给慕王殿下两年时间。两年之内,若是殿下能坐上南熙大位,龙脉地图拱手奉上;若两年之后殿下还只是个储君,敝上自有法子将您赶下储君之位,抢回鸾夙。” 这一次换做聂沛涵恼怒:“两年之内坐上南熙大位,臣暄莫不是将本王当成了弑父杀兄的原歧?”他双眸有些阴鸷之意,冷冷反问:“这是要让本王背上不孝之名?” “哦?殿下敢说自己不曾杀兄?”朗星挑眉讽刺。别的不提,他与鸾夙交友几年,这口齿本事还是得了几分真传。 听闻朗星此言,聂沛涵想起了当年在秋风渡与大皇子聂沛鸿的交恶,立刻便阴沉了脸色:“臣暄这是要旧事重提,威胁本王?” 朗星噙笑,在心中佩服臣暄的料事如神:“敝上说,与非常之人应当行非常之事。殿下既能用鸾夙做条件,敝上也能用南熙大皇子做威胁。” 聂沛涵眼中一闪而过几分狠戾,逐而寂灭,蹙眉沉吟道:“两年时间太短。” 朗星笑了:“时间再长,敝上等得,殿下等得,只怕鸾夙等不得。” 其实朗星没有说实话,臣暄已经等不得了。如今北宣朝内请求立后的声音一日高过一日,虽然臣暄下旨将选秀之事搁置一年,可又能拖得了几个一年呢?更何况鸾夙今年已经十九了。 聂沛涵却不知朗星说得有所隐瞒,只是在想方才那句“鸾夙等不得”。诚然,如今鸾夙失去孩子和江卿华,已没了从前的活泼与娇俏,他也担心长此以往再拖下去,鸾夙会逐渐凋零,对一切都失去信心。 聂沛涵自问并不是惜花之人,可他绝不想做鸾夙那朵摧花之手。他不介意等着她,却怕她两年又两年的执着下去,心死那日,人也活不下去了。 朗星见聂沛涵长久没有回话,有些等不及,便又添上一把火,道:“敝上还让小侯奉劝慕王,若是您连自己的地盘都站不稳,便不要去觊觎龙脉,否则只怕有命抢来,也无命享用。” 聂沛涵看向朗星,再一次陷入沉默之中。他承认臣暄此话不假。若是他连南熙皇位都坐不上,恐怕找到龙脉地图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所以想要龙脉,必先要坐稳南熙皇位。臣暄的“奉劝”虽然刺耳,但字字在理,无可厚非。 如若让聂沛涵自己选择坐上皇位的法子,最稳妥的必定是走“立储”这条路。可这条路需要时间,因为他的父皇身体安康,没有分毫驾崩的迹象,而他也绝不可能为了皇位去做出弑父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但是诚如臣朗所言,自己等得,臣暄等得,鸾夙却已等不得了。这般拖下去,待到红颜凋零之日,只怕无论是谁,都无法再给予鸾夙一场盛情欢爱。 聂沛涵不由感叹臣暄给出的两年期限实在太短,自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坐上南熙皇位,的确艰难。 虽然艰难,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聂沛涵想到一个极为冒险的法子,他知道臣暄也必定想得到。这个法子不仅冒险,且若是用的不好,从前的筹谋便会功亏一篑。 选择这个方法的下场只有两种:要么绝处逢生,赢得畅快淋漓;要么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臣暄这是在逼他。 聂沛涵在心中慎重斟酌,他是否要去冒这个险?是否值得用这样冒险的方式来试探臣暄对鸾夙的决心? 如若两年之后自己继位为帝,臣暄没有交出地图,那他恰好借此机会让鸾夙看清臣暄的伪善面目;如若臣暄履行承诺交出地图,那他放开鸾夙便也心服口服…… 但是,倘若两年之后自己事败了呢?聂沛涵苦笑着摇了摇头,想必那时他也不必肖想鸾夙的去留了,他死了,臣暄必定会趁机抢人。 事到如今,聂沛涵觉得,这已不是他在试探臣暄,而是臣暄在试探他。但这种棋逢对手的畅快淋漓,人生大约也遇不到几次。 如此甚好,成大事者必定要冒巨大风险,更何况这一次的冒险是为了鸾夙和龙脉地图。臣暄肯应约,必定也想到了后果,若是有谁得到整幅地图,便也算是真正将这天下都掌握在手中了。 聂沛涵多年以来征战沙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认为没有理由不去赌这一把。用身为慕王的全副身家性命,为自己和鸾夙赌一个前程。 若是双赢,臣暄得到鸾夙,自己得到南熙皇位和龙脉,甚至是整个天下; 若是输了,无非就是一个“死”字,亦或是身败名裂,那时,想必鸾夙也会为自己流泪吧。 他愿意为鸾夙放弃那条最稳妥的帝王之路,以此换取另外的无限可能。 这般想着,聂沛涵终是没有再迟疑下去,郑重地对朗星做出了承诺:“烦请靖侯代为转告晟瑞帝,本王必当竭尽所能。只望两年之后他能信守承诺,不会反悔。” 朗星笑着点头:“这个自然,敝上君子之风,绝不是某些小人,只会用些卑鄙手段。” 聂沛涵自然知晓朗星是在讽刺自己,也不见生气:“靖侯这口齿功夫,比之鸾夙还是差一些。” “慕王用情之深,比之敝上也是差一些。”朗星咧嘴反驳,倒是有些从前在闻香苑的无赖意味。 聂沛涵终于被这一句刺中了心事,沉了脸色送客道:“靖侯既然来贺本王大婚,明日便随本王一道去觐见吾皇吧。本王也不挽留靖侯在京州观礼了。” 听闻此言,朗星几乎要拊掌叫好,他也不想留下看聂沛涵的劳什子大婚,平白浪费功夫,遂连忙表示赞同。 聂沛涵又沉吟片刻,从袖中掏出一枚令牌撂给朗星:“靖侯返程之时若得空闲,便去烟岚城看看她吧。只是本王要提醒靖侯,如今鸾夙是本王侧妃,倘若她无故失踪,牵连两国邦交,于她的性命与名声可不大好。” 这一句警告很管用,朗星也知道自己不能轻举妄动。但他的确很想见鸾夙,此趟南下,臣暄还有话让他捎给她。朗星原本还苦恼要如何设法去一趟房州,如今倒好,聂沛涵给了他这个光明正大的机会。 朗星接过令牌,这一次笑得真心实意:“多谢慕王殿下成全……” ***** 朗星并未留在京州参加聂沛涵大婚,三日后便启程返回北宣黎都。原本他便不是为了观礼而来,打着贺使的旗号也只是为了方便办事。如今正事办完,他与聂沛涵都不是虚于客套之人,便也不再浪费彼此的时间。 返回北宣途中,朗星折去烟岚城见了鸾夙一面。因他执有聂沛涵的令牌,岑江变没有为难,让管家如实回禀了鸾夙。 “你说什么?北宣靖侯来了?”鸾夙又惊又喜,立刻对管家命道:“快请他到我的院子里来。” 管家虽觉得让外人进入内院有所不妥,但到底也没多说什么,领命而去。 此时云氏出岫夫人恰好在慕王府陪鸾夙说话,听闻鸾夙有客前来,且还是北宣靖侯,心中不禁有些诧异。然转念一想,既然慕王府都没有拦人,想必是经过了聂沛涵默许。 “妾身寡居身份,不宜抛头露面。既然娘娘有贵客前来,妾身还是先行告辞吧。”出岫爱惜名节及云府声誉,轻易不见陌生男子。 鸾夙闻言也不拦着:“夫人原是来探望我,不想北宣有客远来,累得夫人白走一趟。” 出岫见鸾夙面带愧意,遂笑着安慰道:“远道是客,妾身与娘娘同处一城,改日再约也没什么。”言罢已起了身:“娘娘不必相送。” 话虽如此说,鸾夙还是将出岫夫人送出了自己的院落。谁想此时朗星恰好行至门外,便与出岫擦肩而过。 只匆匆一瞥,出岫夫人已令朗星大觉惊艳。他顾不得与鸾夙客套叙旧,忙不迭地表达自己的惊艳之感:“这女子真美,说是南熙第一美人也不为过。” 提到这个第一美人的头衔,朗星忽然想起了三年前去怡红阁偷看晗初的旧事,不禁对鸾夙再叹:“那日你在怡红阁执意要救皇兄,咱们便错过了见到晗初的机会。后来听闻她已香消玉殒,有时想想实在遗憾得紧。” 鸾夙又怎会忘记那一日?若不是自己执意要救臣暄,如今她与朗星还不知该是何种境地,怕是没有比眼下更幸运的了。此后听闻晗初红颜薄命,鸾夙也深以为憾。毕竟“南晗初,北鸾夙”之说流传已久,她也很想见一见晗初。 命运有时当真奇妙,三年前,朗星、鸾夙与晗初在北熙的青楼里缘悭一面;三年后,三人却意外在南熙慕王府相见。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当初身份卑贱的三个人,如今都已成了南北两国的传奇人物。 然而上苍到底还是隐瞒了这一段缘分。除却出岫以外,另外两人终其一生,都不知晓已然见过晗初,皆抱着这一份无悔的遗憾,在宿命的安排下走向各自的归途。 如若时光回退,朗星依然会怂恿鸾夙去怡红阁,去遭遇那个改变他一生的故事开端; 如若时光重来,晗初还是会选择北上黎都,再遇一次聂沛涵,再将云氏的兴衰押在他身上; 如若时光倒流,鸾夙仍旧会救下臣暄,如此便能成全她这一世的传奇爱恋。 既无前因,又何来后果? 一时之间,朗星与鸾夙皆沉浸在了对往事的追忆之中,不胜唏嘘。最终还是朗星先回过神来,没有在晗初的话题上多做纠缠。 但见他笑吟吟地将一张绢帛从袖中取出,对鸾夙道:“这是三年前原歧寿宴那日,你在闻香苑当众写下的诀别血书。此趟前来南熙,皇兄命我将它在你眼前烧了,还让我告诉你,务必等他把你抢回去。” 言罢朗星将另一封书信交由鸾夙手中,坏笑着调侃道:“我先声明,这书信我从没拆开过,若是皇兄写了什么肉麻的话,我一概不知,你也不必羞赧。” 听闻此言,鸾夙已然红了脸。她忐忑地从朗星手中接过密封严实的书信,但见其上只有八个字,的确出自臣暄亲笔: “纵隔千里,心在一处。” 只这一句,鸾夙已是潸然泪下。没有怀疑,没有怨怪,她的臣暄,到底还是知她懂她。鸾夙素手抚摸着信上的字迹,好似能感受到千里之外臣暄的体贴与温存。 没有空间与时间的阻隔,她与他,心心相印,彼此信任。 鸾夙看着朗星掏出一个火折子,将那诀别的绢帛徐徐燃尽。凉风将火星吹得四处飘散,才令鸾夙赫然发现,又一个盛夏就此消逝。 如今已是九月了,距离臣暄逃出黎都时许下的三年之约恰好结束。然而结束的只是他对鸾夙的约定,那经由时光所雕刻出的爱情,依然还在征途之上…… 第121章:断臂之痛(一) 四十日前,北宣皇城黎都,太庙。 八月的朝阳清晖遍洒,映照在琉璃大殿正门之上。原是万念无限的光景,此刻却生出一种悲戚之感,仿佛上苍看尽了人间的生死无常。 沉香木雕成的梁栋之下,侍立着百余名朝中重臣,皆是素服整装,神色郑重;白石雕栏四周,无数禁卫军肃穆而立,襟系白帛以表哀思。 今日,是北宣开国皇帝、中天帝臣往的百日之祭。此刻,臣暄正一步步踏入主殿之内,亲自将臣往的牌位供入太庙之中永受香火。靖侯朗星引路在前,执灯开祭。 汉白玉雕成的三重须弥座式台基之上,供奉着臣家一门的祖先牌位,一排排,一列列,在燎炉的飘渺香火中,显出无比的深邃与庄重。臣暄依照大礼将臣往的牌位供奉于金丝楠木的桌案上,跪地叩拜三次。 殿外,晨祭钟声不绝于耳,“吾皇万岁”的高呼声响彻天际;殿内,身在高处的年轻帝王,却只觉得不胜空虚落寞。 “圣上,祭礼已毕。”礼部尚书见帝王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一动不动,斗胆上前开口提醒。 臣暄想起如今礼部正在筹备的选秀之事,比筹备先帝的百日祭典更为用心,便在心底冷笑一声,沉默着撂了他的面子。 礼部尚书不敢再劝,为难地看向一侧的朗星。 “皇兄,祭礼已毕,满朝文武都在殿外候着。”朗星唯有开口再劝。 臣暄双目注视着桌案上袅袅游曳的香火之气,半晌才开口道:“教群臣散了吧,朕想独自在此尽一尽孝。” 朗星听闻“独自”二字,也没有再多言,挥手屏退殿内左右,自己也悄悄退了出去,神色虔诚地阖上殿门。 清晨的初光就此被隔绝在琉璃大殿之外,只透过仅有的几扇雕花门窗照射进来。殿内的长明灯兀自燃烧,更显得跪在正中央的挺拔身姿无比寂寥。 “今日儿臣想与父皇说说话。”臣暄对着案上的牌位道。然而仅这一句,他却再也没有开口,只是任由思绪在心中回荡,也在这殿内回荡。 曾几何时,臣暄的全部生活,是在边关与南熙对阵较量,闲暇时再去青楼喝喝花酒; 再后来,臣暄的志向所在,是执掌北国江山,为父亲的天下之志尽一份孝心; 而如今,经过一番辛苦筹谋,父子两人终于站在了权势的制高点上,而臣暄却再没有了从前的意气风发。 唯有高处不胜寒的寂寥。 臣暄终是再次开口,对着殿内一片死寂道:“儿臣此生于亲情之道已是无由。母妃早逝,父皇遇刺身亡,叔伯庶出兼且功利,唯有义弟臣朗聊以安慰……” 他停顿片刻,语气又黯了一黯:“余下情爱之道,看似有路实则无门。儿臣赏遍各色名花,仅有一人看在眼中,如今却也相隔万里,不得相守。” 有些话臣暄没有说出口,却是他最为气愤、最为艰难之事。 如今朝臣们步步紧逼,上表请求立后纳妃,甚至有意无意地开始在他面前谈及哪家闺女,并处心积虑送到宫里头来。这对于素来随心所欲的臣暄而言,实在憋屈至极。在他眼中,最有资格管教他婚姻大事的父亲都未曾以此束缚相逼,那些外人便更无资格去置喙他的枕边人选。 臣暄此生最恨受制于人,从前在黎都如此也就罢了,眼下位极巅峰却还要忍气吞声,实在令他难以忍受。 “儿臣身为一国之君,连自己都不能舒坦顺心,又如何能惠泽天下苍生?”臣暄幽幽道出这一句,带着濒临爆发的隐忍,还有对治国之路的迷惑。 然而回答他的,唯有一室空悠悠的回响,和满殿长明不灭的灯火。他的父亲、臣家的列祖列宗,皆化作冰冷的牌位,沉默旁观。 臣暄决定静心在太庙住上几日,罢朝思索,务求寻出一条两全其美的光明之路。为自己,也为北宣黎民百姓。 ***** 翌日清晨,臣暄正在大戟门小金殿更衣盥洗,序央宫中却匆匆呈来奏报。来自南熙。 甫一看到那烫金熨贴的大红请柬,臣暄忽得心头一颤,唯恐是他最不敢想象的那两个人。 但请柬上的“庄氏”二字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臣暄再接过聂沛涵的亲笔书信一看,嘴角不由噙起笑意,随即又蹙起眉峰。 噙笑是因为聂沛涵大婚,断绝了他与鸾夙在一起的机会;蹙眉则是为了书信上的内容:聂沛涵以鸾夙为条件,索要另外半幅龙脉地图。 这足以证明,聂沛涵已得到余下的半幅地图。 若是单论鸾夙与龙脉孰轻孰重,臣暄必定舍龙脉而选鸾夙。 但如今,他身为一国之君,便不得不有所顾虑。如若自己将半幅地图拱手相送,则传国玉玺及无数宝藏便会被聂沛涵据为己有。届时南熙国库充盈,百姓富庶,北宣便距亡国之日不远了。 臣暄自问并非胸怀苍生的仁君,却不能轻易将臣家的祖宗基业毁于己手,毕竟这是他的祖父、父亲辛苦筹谋数十年所得到的江山。这无关权势野心,而是凭着一个“孝”字。 臣暄不得不改变主意,当日便从太庙返回序央宫,并立刻召见朗星:“聂沛涵大婚,朕已吩咐下去置备贺礼,你代朕去一趟南熙。” 朗星看了看手中的请柬,冷哼一声:“还以为聂七有多大的决心要娶鸾夙,竟不惜将她抢走。如今不是照娶了别人?尸位素餐,实在可恨!” 臣暄耐心听完朗星的怨愤,才将手中书信交给他,道:“事到如今,朕也不瞒你,那龙脉地图一分为二,我与聂沛涵各执了一半。如今他以鸾夙为交换条件,索要朕手中的这一半。” 朗星闻言大为震惊:“皇兄不能给他!龙脉是何等重要之物,聂七狼子野心,若给了他,北宣亡矣!” 臣暄挑眉一笑:“你可知晓龙脉究竟是何物?便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阻止?” 朗星尴尬地摇头否认:“不知。但世人将龙脉传得神乎其神,必定不是俗物。” 臣暄略一沉吟,又问:“若是让你选,龙脉与鸾夙,你选谁?” 朗星蹙眉慎重地想了想:“我又不是一国之君,也没那个天子之命,若是地图在我手中,鸾夙又想回来,我必定愿意去换。” 说到此处,朗星话锋一转:“可是皇兄不同,您是一国之君,且还是辛苦打下来的北宣江山,怎能舍得拱手送人?” “你说得不错。”臣暄黯然附和。 朗星仔细想了想,出了个主意:“不若咱们弄个假地图出来如何?先将鸾夙换回来再说。” 臣暄立时否定此计:“聂沛涵必定有法子鉴别真伪。再者即便骗过了他,换回鸾夙,他也会因此怀恨在心,难保日后不会再生出什么事端。” 朗星又是一声冷哼:“他还能生出什么事端?打仗咱们奉陪到底,就怕他算计鸾夙。” 这亦是臣暄心中最为顾忌之事。动手抢人,臣暄不是没想过。但是他既能抢回来,聂沛涵便有法子再抢回去。如此来来回回,他们折腾得起,鸾夙却折腾不起。哪里有女人能忍受自己是个筹码,在两个男人之间被迫周旋?何况是鸾夙那样的性子。 他需要一个一劳永逸之法,令聂沛涵彻底断了对鸾夙的心思。 这般想着,但听朗星又是一声试探地询问:“皇兄,你有没有想过,如今鸾夙在聂七身边已呆了五个月,或许他们已经……若是鸾夙已成了他的人……” 朗星的话没有说完,只因臣暄的脸色实在难看到了极点。朗星知道,绿云罩顶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忍受的事,更何况臣暄对鸾夙用情如此之深。但这个猜测不可避免,也许鸾夙已经失贞了。 朗星看着臣暄的脸色由阴沉转为伤情,最后又变得坚定:“除非鸾夙自己来告诉我,她非聂沛涵不可,否则这些都不是问题。” 也许是近来压抑得久了,臣暄忽然很有倾诉的欲望。有些话他从未对鸾夙说过,今日却想对朗星全盘相告:“我在闻香苑养伤之时,容坠前来探望,那时我便知晓鸾夙是风尘女子,还以为她已破了身……是我执意选了鸾夙,容坠才告诉我她是雅妓,又恰逢她竞拍初夜,有些事便水到渠成了。但我承认,当我得知她是完璧之时,我很欢喜。” 臣暄稍作停顿,似在斟酌字句:“我从前也不是什么洁身自好之人,更看重女人心理的忠贞。她是完璧之身也好,过尽千帆也罢,后来我喜欢上她,与这些无关。” 臣暄的一席话说得平淡无波,并不铿锵也不是掷地有声,可却教朗星无端红了眼眶:“真想让鸾夙听听,她若是敢水性杨花跟着聂七,我第一个便不会饶过她。” 臣暄闻言不禁苦笑:“你与程二小姐成亲都快两年了,说话还是如此口无遮拦。看来只有当了爹才知道章法。” 提到这个话题,朗星顿时有些拘束:“如今南北动荡,日后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生孩子做什么?生出来也是受苦的,再等等吧。” “你才十八,也不急。”臣暄自觉朗星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便笑道:“你先退下吧,我去瞧瞧容坠。” 朗星立时目光一亮:“对!坠妈妈看遍世情,也许会有周全之法。” 臣暄将一个爆栗打在朗星额上:“什么坠妈妈?你当还是在闻香苑吗?她如今是容太妃!” 朗星干笑一声,支吾地认了个错,连忙拱手告退。 臣暄将聂沛涵的书信与请柬收入袖中,欲往容坠所住的宫殿而去。刚刚唤来内侍领路,却见殿外立着个窈窕身姿,恍然间与鸾夙分外相似,正是许久不见的林珊。 臣暄原就为了聂沛涵的书信而烦心,此刻瞧见这张脸,霎时恼火起来,对着内侍喝问道:“谁许她来的?” 内侍支支吾吾尚未说话,林珊已主动回道:“是民女执意在此等候圣上,民女有要事相告。” 有要事相告?臣暄冷笑一声,并不准备听林珊的“要事”,抬步便走。 林珊眼睁睁瞧着英挺清俊的帝王从她面前走过,沉着俊颜目不斜视,甚至连浓郁的兰芝草香气都不曾令他有片刻迟疑或停留。 这样被人忽视的滋味并不好受,何况他们之间还曾有过一次旖旎且骇人的未遂情事。林珊见臣暄越走越远,遂小跑两步,对着他的背影开口道:“是关于鸾夙姑娘的事!” 臣暄果然停下脚步,面无表情转过身来:“你说什么?” 林珊连忙上前跪地,郑重回道:“民女有一事隐瞒,望圣上恕罪。” 臣暄淡然无波地俯身看她,并不做声,等待后续。 林珊感到来自头顶的巨大压力,遂深吸一口气,道:“那日……民女只说鸾夙姑娘做了慕王殿下的侧妃,实则还有一事未曾言明。”她停顿片刻,于天清光霁之中抬起头来,对着臣暄郑重禀道:“鸾夙姑娘,有身孕了。” 第122章:断臂之痛(二) 鸾夙姑娘,有身孕了! 臣暄只觉脑中“轰”的一声炸起,犹如平地惊雷,只为了林珊口中这八个字。他怔忪片刻才回过神来,立时将林珊从地上拽起来,钳制住她的右臂急急喝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林珊的右臂传来一阵生疼,但她知道这消息对臣暄而言必定难以承受。她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帝王难以置信的惊痛表情,心中忽然涌起报复的快感,遂一字一句重复道:“鸾夙姑娘,有身孕了。” 臣暄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唯有死死捏着林珊的手臂方能镇定下来。他看着眼前这女人嘴角的一丝笑意,强迫自己努力维持属于男人的尊严:“你如何得知此事?” “诚郡王亲口告知民女的。”林珊挑衅地看向臣暄,好似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民女启程前来黎都时,鸾夙姑娘已被诊出身孕。民女虽没见过她,却也曾听诚郡王提起,慕王对她如何宠爱。” 林珊看着臣暄毫不掩饰的痛,越发感到报复的快感,不惜火上浇油地反问:“如此,圣上还以为鸾夙姑娘嫁予慕王为侧妃,是迫不得已吗?” 林珊无法忘记那天晚上的耻辱,还有臣暄得知鸾夙嫁人时的自信。那种看似心有灵犀的默契令她感到刺目。林珊很清楚,她并不是爱上了眼前这位年轻帝王,纵然他文韬武略,但她前来北宣,只当他是一桩任务。她的主子是聂沛潇。 可是林珊嫉妒那个叫做鸾夙的女人。因为鸾夙,她必须要模仿她的一颦一笑、言语动作,再被当做替身送到北宣帝王的床上,远离南熙,远离诚郡王府。 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这种被人看做替身的感觉,林珊深恶痛绝。 林珊不怕惹恼臣暄,原本她已经触怒了他。左右她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之人,只要能令臣暄不痛快,便是她最大的痛快。哪怕后果是要她人头落地。 这般想着,林珊正待再开口刺激臣暄几句,却赫然发现他已变了神情。他不再震惊,不再伤痛,不再难以置信,而是一种……蹙眉的深思? 的确,臣暄如今正是在思索。初闻鸾夙怀孕的消息,他委实大受刺激,再想起统盛帝无故为聂沛涵与鸾夙赐婚,心中惊痛可想而知。但他看着林珊这副酷似鸾夙的面容,忽然想到了一些可疑之处。 臣暄犹记得自己登基之时,南熙派来了诚郡王聂沛潇作为一国贺使。当初聂沛潇分明说过,从周会波手中救下鸾夙之时,她右肘脱臼,肩胛骨裂,伤势颇重。而在此情况之下,聂沛涵又怎会不顾她的伤势要了她? 伤筋动骨一百日,鸾夙这样的骨伤,少说也要将养两月有余。在臣暄眼中,聂沛涵虽不是怜香惜玉之人,但对鸾夙之心毋庸置疑,以他的性格绝不会在鸾夙受伤时做出什么亲密之举来。 若是再往后推些日子,假设聂沛涵是在鸾夙痊愈之后要了她……那么鸾夙怀孕的日子尚浅,以林珊启程前来北宣的时日推算,她是绝无可能知晓这件事的。 如此说来,除非林珊扯谎,否则鸾夙的身孕便只有一种可能: 她是在受伤之前便已怀了身孕! 臣暄又想起聂沛潇当日所说,他从周会波手中救下鸾夙时,嬷嬷已仔细检查过,鸾夙并未受到侵犯…… 这意味着什么?臣暄越想越是激动。这意味着鸾夙的孩子是他的!是他与她的孩子! 这样一来,统盛帝的赐婚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必定是聂沛涵见鸾夙有了身孕,又恰逢统盛帝微服出巡房州,他为保下鸾夙的性命,才娶了她做侧妃。 是的,必定是如此!虽然这只是个大胆的猜测,但这个认知令臣暄实在按捺不住。若不是朝中束缚,父皇的孝期未满,他恨不能立时启程前往烟岚,向聂沛涵开口要人! 臣暄如何能不激动?鸾夙腹中是他的骨肉,是臣家的血脉传承。尤其是在父亲臣往遇刺身亡之后,这个小生命的到来越发显得弥足珍贵。 他以前从未想过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即便后来喜欢鸾夙,心思也更多的是放在她身上,并未来得及考虑子嗣的问题。而如今,这个孩子来得着实及时,总算能为他的孤寂与隐忍,换来一丝安慰。 这个孩子,是他作为臣家嫡子嫡孙的使命,也是他身为男人的责任! 他的孤独、寂寥、迷惘,他的受制于人,他的高处不胜寒……一切的一切,都因着千里之外的女人和孩子而变得渺小,变得微不足道。 臣暄越想越是难耐,空气中越发浓重的兰芝草香气飘入鼻息之中,令他对鸾夙的思念浓烈得史无前例。他回过神来,看到眼前这酷似鸾夙的女子正噙着嘲讽的笑意,忽然之间便释然了一切。 “你叫林珊?”臣暄松开钳制住她的手,平稳心境问道。 林珊愣了一瞬,没有想到臣暄竟是用疑惑的语气问出她的名字。她感到有些受辱,但想到臣暄自以为有绿云罩顶之耻,便又觉得顺畅了些,遂回道:“民女名唤林珊。” 臣暄忽然笑了起来:“多谢你。” 林珊闻言有些失措,她原以为臣暄会伤情。 “你哥哥黄金梧心术不正、恶名在外,凭借用药的手艺害了不少人。于公于私,他都是死有余辜。”臣暄敛去笑意看向林珊,正色道:“你不一样,那日你肯说出解毒的法子,朕便知道你是个好姑娘。朕会派人送你回南熙。” “你说什么?”林珊有些恍惚。她头一次听闻有人唤她“好姑娘”,明明是平淡无奇的三个字,不知为何,她听在耳中很是想哭。 臣暄却已笑道:“朕不会为难你,你们五人,朕会毫发无伤地还给诚郡王聂沛潇。” 林珊至此忽然明白,为何天下间有许多女子都倾心于臣暄。无论他是从前的镇国王世子,还是如今的晟瑞帝。这个男人不经意间所流露出的温柔与怜惜,的确能够溺死任何一个女人。 她忽然觉得报复臣暄没了任何意义,因为臣暄不会被轻易蒙骗,凡事他都有自己的答案。也罢,临回南熙前,便让他记着她的好吧!林珊抬首看向臣暄,坦然道:“那孩子不是慕王的。” 臣暄的微微笑意终是化作疏朗的笑容,再次道:“多谢你。”言罢利落地转身离去,留给林珊一个温柔且决绝的背影…… ***** 从圣书房到安宁宫,徒步不过是两炷香的功夫,然而臣暄的心境已是变了几变。从与朗星相谈时的慎重与挣扎,到见过林珊后的激动与喜悦,再到如今的镇定与平静。 安宁宫中到处飘散着沉香的味道,远远便能听到敲打木鱼的声音。臣暄恍若置身于佛寺之中,神色也变得虔诚起来。他感谢上苍,在他如此孤独寂寥苦闷之时,带给他这突如其来的温情。 来自他心爱的女人,还有孩子。 臣暄阻止了内侍的通报,循着木鱼声来到偏殿,入眼便瞧见坠娘一身素服,背对殿门,正虔诚地诵着经文。 臣暄知晓坠娘在为谁诵经祈福,便也没有上前打扰。 坠娘看向地上的光影,那忽然而至的黯淡已令她察觉有人前来。但她仍旧坚持诵完那一段经文,才缓缓起身看向殿外。 两人互相之间皆没有行礼问安,只是站在偏殿门口默然相对。臣暄直抒来意,将聂沛涵的书信及请柬交给坠娘,无言相询。 坠娘仔细看完书信和请柬,淡淡回道:“靖侯前去最为合适。” 臣暄看向坠娘,没有回话。这个女人当真是老了,再也寻不到从前的风韵与神采。也许,让她活着当真是一种煎熬。 “圣上想问什么?” “朕以为你知道。” 坠娘抬起眼眸,平静地看向臣暄:“圣上是想问容坠的意思?” “不,”臣暄否定,“朕是想问父皇的意思。” 坠娘笑得苦涩又坦然:“圣上当真看得起容坠。” 臣暄只道:“你跟着父皇这么些年,他的心思,你最为了解。” 坠娘闻言沉默片刻:“王爷……他死前可曾提起过我?” “父皇说过,不要为难你。”臣暄回应。 坠娘这一次笑得凄美:“圣上既然前来安宁宫找我,想必心里已然有了答案不是吗?” 臣暄微微蹙眉,并不回应。 坠娘见状轻叹一声:“圣上是王爷的独子,鸾夙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在我私心里,自然希望你们无恙……” 事到如今,容坠依然固执地唤臣往“王爷”,只因她与他的所有记忆都停留在那一段时光之中。他在她心底永远是北熙镇国王,至于夺得北宣江山之后的故事,并不在她的记忆当中。 坠娘想了片刻,又继续道:“圣上已然有了决定,不过是欠一个强有力的情由来说服自己。”她平静地看向臣暄,淡淡道:“圣上不若仔细想想王爷临终前的话,足矣。” 坠娘将手中的书信及请柬交还给臣暄:“圣上与鸾夙,不应像王爷与我一样。”言罢便兀自跪坐下来继续诵经,并不担心会怠慢帝王。 亦或者,她更希望臣暄治她一个怠慢之罪。唯有身体发肤的折磨,甚至是死亡,才是她的解脱。 臣暄并没有在安宁宫多作逗留。坠娘说得没错,他心里其实已有了决断,他来找她,不过是欠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而已。 这个理由,唯有他的父亲能够给予。 回寝宫的一路之上,臣暄一直在想坠娘的那句话——“圣上与鸾夙,不应像王爷与我一样。” 这一句,与父亲的临终之言何其相似? “不要像我和坠娘一样……” 自臣往驾崩之后,臣暄刻意不去回忆有关父亲生前的鲜活场景。然而此时此刻,父亲临终前的字字句句终是清晰地浮现在了他脑海之中: “若是不甘心,就去抢回来。我臣家没有这种窝囊事,连个女人都护不住,教人笑话……” “为父此生已达成所愿,亦不强迫你非要遵循这条老路。你替为父打下了这片江山,该尽的孝心已然完成。往后要走的路,你自己选……” 臣暄忽觉眼眶湿润,直至今日,他才终于明白过来这一份父子连心。他的父亲对他何其了解,何其包容,早在临终之前便已知道他的选择,也给了他一条退路…… 而他所能做的,便是握紧这弥足珍贵的一切,不要等到无可挽回再去追悔莫及。 他有心爱的女人,还有自己的骨肉。他与鸾夙,绝不能重蹈上一辈的覆辙! 臣暄忽然想起了四个字——“壮士断臂”。 两军交战之时,将士们会甘愿为了更值得的人或事,两害相权取其轻,决绝地自断手臂。那断掉的手臂连着骨血,是终身不能弥补的残缺与伤痛。 臣暄很清楚自己亲手斩断的究竟是什么。孰是手臂,孰是心,他已分得一清二楚。也许断臂的伤口的确很痛,但臣暄愿意以此为代价,来换取自己生还的可能。他要找回丢失的心,还有那一滴心头血。 如此惨烈的抉择唯有戎马之人才能下得了狠心。臣暄狠得下心,他相信聂沛涵也能。 第123章:慕王大婚 若说近日里南熙京州所发生的大事,最轰动的一桩便要数慕亲王聂沛涵与左相庄钦的联姻。 十月初十,宜纳采嫁娶,是礼部千挑万选的大吉之日,取“十全十美”之意。 从辰时起,左相府里次第抬出的嫁妆便成了京州城最抢眼的风景线。九九八十一抬嫁妆,皆是金丝楠木制成的箱笼,其上雕刻着交颈鸳鸯,竟没有一个是重复的图样。遑论抬嫁妆的壮汉皆是清一色的喜庆,连年纪、个头儿都是齐齐整整。 数十里的红妆从街头排到街尾,井然有序,宛如接天红梯。路旁铺洒着数不尽的各色花瓣,在微风的吹送下弥起漫天花雨,幽香袭人。 从左相府到慕王正邸,四条路,三岔口,短短路程却足足走了两个多时辰。街上望风观看的百姓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最终还是出动了京畿卫才得以疏散。 待最后一抬嫁妆进了慕王正邸的门槛,未时已过。周遭的炮声、乐声不绝于耳,入眼尽是铺天盖地的大红色,无不昭示着这一场大婚的非凡意义。 军中战神慕王,与百官之首左相,终是文武缔结联成了一体。如此盛大的婚事在南熙皇室已是多年不曾有过,这其中除却统盛帝默许的大操大办之外,也与聂沛涵、庄钦各自的威望有关。 戌时黄昏拜了天地君亲,取“皇婚”之意。统盛帝只在宴席上只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心情大好地早早回了应元宫。帝王一经离去,其他皇子宗亲、世家朝臣便放得开了,各个朝聂沛涵劝酒道贺,生生喝下去百余坛女儿红。 待到聂沛涵从宴席上脱了身,已是亥正时分。其实在他私心里,今晚是想要狠狠大醉一场,如此便可排遣心中的孤寂,也不用去面对那个陌生的、他名义上的妻。怎奈劝酒的各位看似凶猛,却也懂得拿捏住分寸,是以向来自诩“千杯不醉”的慕王聂沛涵,此刻尚是清醒得很。 一片觥筹交错之后,再来到寂静的婚房外,聂沛涵只觉得有些虚幻。他更喜欢络绎不绝的恭贺声,以及推杯换盏的碰瓷声,仿佛唯有这热闹的声音才能掩盖住他心底孤独的叫嚣。 这是他的正经大婚之日,虽说先前已经过了两次,却都不如这一次的盛大华美、热闹非凡。婚房里明灭的烛火顺着窗户摇曳出来,映照在聂沛涵的绝世魅颜之上。他在院落里静静站了许久,才抬步进了屋内。 更衣、灭烛、解红结……这一套礼节聂沛涵曾经历过两次,已不算陌生。待到屋内只剩下新婚的两人,他才执起金挑子掀开新娘的盖头。 入眼处是一张温婉端庄的娇颜,妆容精致,不乏羞赧。曾几何时,这是聂沛涵最为欣赏的女子类型,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然而欣赏归欣赏,他却没有喜欢上。 端过两杯合卺酒,与他的妻交杯对饮,聂沛涵便坐在了婚床之上。绸缎被面铺就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显得分外凌乱喜庆,他却不想收拾。不收拾,便不用同床共枕。 最终还是他的妻、庄相嫡女庄萧然温顺地开了口:“臣妾服侍王爷就寝?” 聂沛涵有一瞬间的幻听,只因甚少有人称呼他为“王爷”。但不得不否认,他的正妻庄萧然的确做足了礼节,连称呼也是如此正式,没有丝毫逾越和随意。 聂沛涵侧首看着庄萧然:“今日辛苦了。” 庄萧然的娇颜霎时染上红晕,淡笑着再道:“臣妾服侍王爷就寝吧。” 同样的一句话,第一次是疑问,第二次是陈述。 聂沛涵只得起了身,看着她一双纤纤玉手摆弄着红绸衾被,将寓意着“早生贵子”的四样物件从床榻上逐一扫下,再转身无言地看着自己。 聂沛涵只得任由庄萧然服侍着盥洗更衣,再吹熄了案上的烛火,对她道:“时辰不早,睡吧。” 黑暗之中,两人相继卧入床榻。身畔的软玉温香缓缓贴近,聂沛涵却毫无旖旎心思,更无睡意。 庄萧然便静默地躺在一侧,微微阖上双眸,并没有任何反应。 其实早在统盛帝定下这门亲事之初,她的父亲庄钦便已将聂沛涵的事逐一告知。 当听到慕王在军中的功绩时,她曾心生向往;当知晓慕王有一张绝世魅颜时,她也曾暗自想象;至于他与那名动天下的伎者之间到底是何等纠葛,她却不愿去多听多想多问。 她只知道,她庄萧然,是他聂沛涵的正妻。她是慕王妃,自此便与慕王夫妻同心,助他登顶大位。 说来今日实在是有些困倦,当那难以启齿的亲密并未如期到来时,庄萧然有些失落,同时却松了一口气。她闻着四周淡淡弥散的酒香,意识也逐渐昏沉起来,正有深沉的睡意之时,身畔的男子却忽然开了口: “再过几日便要去房州了。舍得吗?”聂沛涵的声音波澜不起,没有冷冽亦无温情。 庄萧然一个激灵立时清醒过来,下意识地回道:“自古妻以夫为天,王爷的封邑便是臣妾栖身之处。” 聂沛涵发现他的王妃很懂得言语措辞,今夜他对她说过的两句话,都被她巧妙地避了过去。只这两句,已令聂沛涵觉得庄萧然很懂分寸,至少她很适合慕王妃这个位置,日后也会适合做一国之母。 然而今夜,他们才初初相识,聂沛涵自觉应当把有些事情说清楚。他不想有朝一日庄萧然对他心有怨愤,再去迁怒旁人,譬如鸾夙。 “本王并不是个懂风情的男人,”聂沛涵于漆黑之中道,“日后你多担待吧。” 庄萧然有些想笑,到底还是忍住了。 “我府上有一位侧妃,想必你已知道是谁。她是北熙贤相凌恪之女,父亲的声望不亚于庄相。只是后来凌府满门抄斩才会误入风尘……”聂沛涵试图拉进庄萧然与鸾夙的距离。 “原来如此……”但听庄萧然叹道:“相比之下,臣妾何其幸运……王爷放心,臣妾省得分寸。” 聂沛涵淡淡“嗯”了一声:“她自幼遭逢巨变,性子寡淡冷情,不比你养在深闺知书达理……日后你多让着她吧。” 庄萧然终是“噗”一声笑了出来:“这是自然,臣妾必定恪守本分,操持好府内事务。” 聂沛涵深深叹了口气:“她刚刚失了孩子……”说到此处,却忽然住了口。 庄萧然早听父亲提及,统盛帝破格允许一个风尘女子嫁入皇室,便是因为她腹中怀了聂沛涵的骨肉,只是这孩子福薄,到底没能留住。 听闻此事时,庄萧然曾有过片刻醋意,但她自幼受教,便也知道正妻的本分。何况鸾夙与聂沛涵相识在前,她与聂沛涵相识在后,如此想想,便也很快释怀。 此刻再听聂沛涵提起鸾夙的身世与滑胎之事,庄萧然心中倒是生出几分同情:“王爷正值盛年,鸾妃也还年轻,日后会有孩子的。”她淡淡安慰道。 此话甫毕,庄萧然便听到身畔的聂沛涵发出一声哂笑,那笑声中夹杂着莫名的苦涩与自嘲,令她感到有些迷惘。难道说鸾妃日后不能再生育了?还是…… 庄萧然没有再继续想下去,而是将这股猜测转化为一番善解人意,对着聂沛涵柔情道:“臣妾也会努力为王爷开枝散叶……夜色已深,王爷安寝吧。” 虽然庄萧然刻意加了一句话做掩饰,但聂沛涵还是捉住了她话中的重点。开枝散叶……他忽然想起来此次赴京,父皇统盛帝所说过的话: “那孩子没了便没了,你也莫要太过伤心,待庄萧然过府再为你开枝散叶,生下嫡出的子嗣才是关键……” “古语有云‘齐家治国平天下’,古之欲成大事者,必先齐家,而后治国平天下。朕是在为你打算第一步……” 聂沛涵深知,自古储君须得子嗣繁多,如此才显得出福泽深厚、天命所归。但他识得情爱滋味是由鸾夙而起,这些年也算是不近女色,这样耽搁下来,便也误了子嗣之事。聂沛涵原本是打算将鸾夙的孩子视如己出,可如今那孩子没了,他从前做的准备便也无处安放,每每想来委实深以为憾。 是该了断一切了吧!他娶了正妻,便也没了退路,即使不碰庄萧然又如何?他与鸾夙到底是回不去了。也许……他是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不求多,但求精,养在膝下仔细教导,绝不重蹈皇家手足相残的覆辙。 想到此处,聂沛涵不禁心念一动,一只手便探向了庄萧然的腰肢。温热柔软的触感滑入掌心,随之传来的还有女子一声娇吟:“王爷……” 聂沛涵感到身畔的娇躯有些颤抖,便轻叹一声,缓缓将手从她腰间滑落,再收入被中。到底还是勉强不得的,没有情爱,便也没有欲望。 “睡吧。”他对庄萧然道,言罢缓缓闭上双眼。 如此静默了不过须臾功夫,聂沛涵感到耳畔忽然传来一阵温热。“王爷……”女子的娇吟再次响起,一只滑腻的手在被褥之中缓缓靠近,最终握上了他的右手。 聂沛涵感到虎口处的伤疤正被庄萧然细细摩挲着,那柔软温热的指腹不同于鸾夙的微凉触感,是令人安稳的真实。他感到心中逐渐变得异样,好似长途跋涉的旅人寻到了一处港湾,可以安歇解乏。 聂沛涵忽然于黑暗之中睁开双眼,却不知到底想要看些什么。只是鼻息间的处子体香越发浓重,渐渐成为了他的折磨。是的,他累了,他倦了,他不再奢求,便只好去寻找另一条出路。 那条出路与情爱无关,只关乎权势。但那权势之路上有一朵必不可少的解语花,此刻就躺在他的身侧。聂沛涵知道自己不能辜负庄萧然,时势也不容许他辜负,他唯有折下这朵娇颜之花,与她相敬如宾、绵延香火。 聂沛涵终是握住那一只摩挲着他虎口伤疤的滑腻玉手,翻身而上覆住她的双眼。他永不会将庄萧然当作是鸾夙,只因鸾夙在他心中无可取代。 窗外,秋风乍起;室内,春情回荡…… 第124章:风云骤变 聂沛涵大婚后第四日,京州,慕王正邸。 “如今做弟弟的想见七哥一面,当真是比登天还难。你这府邸络绎不绝,我险些便要送上拜帖预约日子了。”聂沛潇前来京州参加聂沛涵大婚,此刻正吊儿郎当地坐在慕王正邸偏厅,悠闲地打趣着他最亲近的兄长。 聂沛涵闻言颇为无奈地揉了揉额头。自他大婚已然过去四日,可前来恭贺的公卿世家却是有增无减,送来的贺礼恨不能将他的府邸堆满。再想起庄萧然带来的九九八十一抬嫁妆,聂沛涵已能预感到他返回房州的路程将会十分艰难。 “旁人调侃便也罢了,你还来凑什么热闹!”聂沛涵的喝斥之中带着疲于应付的无奈。他平日只与军中将士交好,鲜少与朝中权贵结交。如今这一场昭然若揭的赐婚将他推上风头浪尖,他自然十分不适应。 聂沛潇看着聂沛涵这副模样,拊掌再笑:“好得很,原来除却鸾夙之外,还有旁的事能教七哥头痛!今日我才算是开眼界了。” 此话一出口,不待聂沛涵反应,聂沛潇已然知晓自己说错了话。他看着聂沛涵逐渐变作面无表情的脸色,心中暗道糟糕。 他这位七哥,平日里总是喜怒不形于色,尤其是忌讳的事情从不会轻易表露出来。从前聂沛潇看七哥还能对鸾夙流露出黯然、伤情、愤怒、执着等等模样,然而如今,聂沛涵这副冷淡无波的表情,才更提醒着聂沛潇,那个唤作鸾夙的女人,是他七哥心中最深的一根刺。 聂沛潇尴尬地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父皇果真是煞费苦心,将庄家嫡女许配给你,这用意再明显不过。你都没瞧见,婚宴上老四气得连连冷笑。若是我没猜错,他近日里必定有所行动,我看他是等不及了。” 听闻此言,聂沛涵瞬间恢复了冷冽:“敌不动,我不动。且看他耍出什么把戏吧。” 聂沛潇连忙附和,见成功转移了话题,便又半是好奇半是打趣地问道:“说实话,我当真奇怪,父皇微服私访的时候,七哥你到底做了什么?怎得父皇一回京州,态度立刻明朗了?” 他做了什么?聂沛涵自嘲地笑了笑,说来此事还应多谢鸾夙。他不过是呈上了从江卿华那里得来的半幅龙脉地图,又言明已与云氏接上了头,父皇便下定决心将左相的名望与势力给了他。 …… 聂沛涵没有回话,无比寂寥地叹道:“经铎,其实我很羡慕你。” “哈!羡慕我什么?”聂沛潇仍旧是那副风流模样:“七哥如今掌权在即,又如愿娶了庄萧然与鸾夙,往后江山美人两不误,这世间还有比七哥你更快活的吗?” 聂沛涵打量着与自己最亲近的九弟:“你无意于权势,也无意于情爱,日日风流场上走,没心没肺。其实如此度过一生,倒也恣意快活。” “七哥若是想,也能如此。身为皇子,这点享受还是不成问题的。”聂沛潇笑道。 “我不行,我的心太大,受的束缚也太多。”聂沛涵语中是淡淡的惆怅,叮嘱聂沛潇道:“经铎,这辈子都不要去碰触‘权、情’二字。沾上一个,你便放不下了。” 聂沛潇终是收敛起玩笑神色,郑重回道:“七哥放心,这辈子我便是个闲散王爷,除了七哥,谁都别想用我。” 这份兄弟之情到底是让聂沛涵感到安慰,他重重拍了拍聂沛潇的肩膀,笑了笑,没有再言。 聂沛潇眼见着气氛又冷了下来,便佯作坏笑地问道:“你和七嫂还好吧?” 聂沛涵瞥了聂沛潇一眼,面色冷淡:“你说呢?能不好吗?” 聂沛潇听闻此言,心中暗暗想要扇自己两巴掌。怎么如何说,都逃不开跟鸾夙有关的话题?成日里他自诩的精明眼色都哪儿去了? 聂沛潇正自责着,却听聂沛涵幽幽道:“你无须自责,与你无关。” 聂沛潇立刻笑了:“七哥还会读心术?” 聂沛涵挑眉:“你的那点心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道:“自到了京州,我总会想起她,所以无论你说什么,都是徒劳。” 聂沛潇一句安慰之语尚未出口,聂沛涵又已换上了黯然的表情,沉声道:“她的孩子没了。” 聂沛潇有些愕然,但他聪明地没有过问个中内情,只是笑道:“这不更好吗?” 聂沛涵只自嘲地笑了笑,并不多作解释。 这突然提起的伤感话题,令聂沛潇想起了前几日出使北宣所发生的事。他犹豫着是否要将自己私下赠送美人给臣暄的事告知七哥。聂沛潇感受着肩头属于自己七哥的温热手掌,到底还是一咬牙,道:“有件事我要告诉七哥……此次臣暄登基,我奉父皇之命去黎都时……” “王爷……”聂沛潇的话刚说到一半,便瞧见一个粉色身影娉娉婷婷走了进来,挽着妇人发髻,眉宇间既端庄又妩媚,正是新婚不过四日的慕王妃庄萧然。 她甫一入内,见聂沛潇也在侧,立时停下脚步:“九弟也在?” 聂沛潇已然起身见礼:“七嫂。” 庄萧然对聂沛潇颔首微笑,这才转对聂沛涵道:“方才爹爹派人送来口信,请王爷您过府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 要事相商?聂沛涵有些诧异。昨日是庄萧然回门的日子,他已陪着她去了一趟左相府,岳丈庄钦也与他密谈至挑灯深夜。怎得今日又让过府相商要事? 聂沛涵眉峰微微蹙起,与聂沛潇不动声色对望一眼,才对着庄萧然道:“知道了。今日九弟留在府里用饭,你让下人多置备些酒菜。” 待庄萧然离开后,聂沛潇立时大呼:“我今日约了人去醉花楼喝花酒!” “胡闹!”聂沛涵凤眼微眯:“堂堂皇子,怎得总是出入那种地方?传到父皇耳朵里有你好看。” 聂沛潇耸了耸肩,不敢再言。 待用过午膳,聂沛涵便与聂沛潇一道出了门,为着掩人耳目,马车先将聂沛潇送去京州最大的青楼醉花楼,才又折去庄相府上。 如此一谈便是大半宿。待聂沛涵从相府回到慕王正邸,已是天色渐明,他便直接换了亲王朝服去上早朝。 聂沛涵彻夜未归,庄萧然也挑灯等了一整夜。待聂沛涵下了早朝回到慕王正邸,庄萧然又连忙张罗着早膳。直到坐在膳厅里,夫妻两人才算好好说上一句话。 但见聂沛涵面色有些不豫,将厅内服侍的下人们屏退,才对庄萧然道:“今日早朝之上,我已向父皇回禀过,咱们后日便启程回房州。” “这么快!”庄萧然有些愕然。这府里诸事都要收拾整理,况且她的嫁妆与朝臣们送给聂沛涵的大婚贺礼,拾掇起来也需好几日。 聂沛涵却是一派不容推后的口气:“等不及了,后日便走。你的嫁妆你最清楚,有些箱笼先暂且搁在京州无妨,来日再派人送去房州。至于那些贺礼,礼单我会命管家交至你手中,该留什么该带什么,你做主吧。” 庄萧然虽对这个决定感到突然,却没有向聂沛涵询问原因。反倒是聂沛涵主动道:“京州形势有变。我与岳丈商量过,房州是我的封邑,于你而言最为安全。” “于我而言最为安全?”庄萧然敏感地抓住了聂沛涵话中的重点:“王爷的意思是……” 聂沛涵终是放下碗筷,隐晦地对庄萧然笑道:“你很聪明。我的意思是,这一次只有你回去……” ***** 两日后,慕王聂沛涵与新婚王妃启程返回封邑房州。说是要轻车简从,可前前后后还是装了五十余辆马车。聂沛涵与庄萧然同乘一车,与侍卫们先行上路,剩余的行装浩浩荡荡跟着,脚程倒也不算太慢。 只是出了京州不过七日功夫,他们便遇到一拨山贼打劫。聂沛涵本人没有露面,随行的侍卫们已将山贼一举歼灭,但慕亲王卫队也损失惨重,折损数十人。 此后又走了十余日,聂沛涵一行来到曲州边境,也是福王聂沛瀛的封邑。尚未来得及入曲州城门,他们便于近郊再遇一拨流寇。这一次,慕亲王卫队全军覆灭。待到福王聂沛瀛闻讯前来援兵时,只剩下十余人护着聂沛涵与庄萧然所乘的马车,且战且退。 聂沛瀛亲自带兵将流寇歼灭,此时诚郡王聂沛潇也带着援兵赶至,这才算是真正解了围。消息传回京州,统盛帝聂竞择震怒不已,立刻便将肃清贼寇的任务交由福王聂沛瀛主理,限期半年之内。 此消息一经传出,朝中人心大变。须知四皇子、福王聂沛瀛在朝中素有仁善之名,颇具文治之功。而这等肃清贼寇的任务,向来是七皇子聂沛涵或九皇子聂沛潇所擅长。今次统盛帝却破天荒地将此事交由聂沛瀛,便惹来朝中猜测,道是统盛帝欲培养聂沛瀛在军中的威望。 而慕王聂沛涵方面,大约是因为损失惨重伤了元气,无甚表示。 一时之间,南熙立储之事好似又添了变数,各家皆持观望态度。 当然,这只是朝中流传的版本。而聂沛涵两次遇袭的真正内幕,远不如众人想象之中这般简单。 第125章:权谋纷起 因着两次遇袭事发突然,聂沛涵与庄萧然的回程之路便也耽搁了下来。两人没有再往房州赶路,而是带着寥寥几人转去了聂沛潇位于惠州的偏邸,等候烟岚城来人接应。 “虽然预感到老四近期会有所动作,但没想到他会如此沉不住气,我大婚才过去几日?他便按捺不住动手了。”聂沛涵带着几分冷淡的笑意。 聂沛潇也笑了:“谁能想到七哥你竟没有和七嫂同路?在曲州郊外四哥的人赶到时,瞧见马车内只有七嫂,鼻子都气歪了。怎么说路上也走了半个月了,七哥瞒得真严实。” 聂沛涵但笑不语。 聂沛潇见状又是笑叹:“四哥原是想补上一刀,以援兵之名对你下手,再通过接近七嫂向庄相示好。如此庄相从族内挑个女儿嫁给他,他便能笼络庄相了。其实这法子挺不错。” 聂沛涵仍是在笑:“可惜他打错了算盘,心思动得歪了。”他沉默一瞬,又续道:“这一次你七嫂居功至伟。我也没有想到,她竟能如此镇定自若。” 聂沛潇连忙附和:“原本以为七嫂是个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必定胆子都吓破了。也不知七哥你给七嫂吃了什么壮胆子的药,竟如此管用?”他坏笑着添上一句:“嗯,我看这味壮胆药叫做‘夫妻同心’。” 不得不说,经此一事,聂沛涵对庄萧然也是刮目相看,心中对她多了几分敬重与亲近。他终是明白古语中那一句“患难之中见真情”,也能体会到臣暄为何会义无反顾地喜欢上鸾夙。 只因鸾夙在臣暄最困难的时候,助他从原歧的眼皮子底下逃出黎都。这份患难之情足以令他二人平添一份亲近与默契。 聂沛涵自嘲地笑了笑,不禁在心中暗自斟酌,如若此次随他返程的是鸾夙,他可会置她于危险的境地之中? 答案是否定的,他舍不得她受到一丝伤害。 “这一次七哥在曲州近郊遭到如此惨烈的袭击,身为曲州之主的四哥是如何也洗脱不掉嫌疑了。”聂沛潇见聂沛涵长久不语,又是笑道:“七哥你倒是狠得下心,这戏做得逼真极了。” 聂沛涵冷笑一声:“便是要在曲州边境演这一出戏,才能将罪名坐实在老四头上。刚出京州时,他没有能力以山贼的名义将我置于死地,那我便只好双倍奉还了。” 是的,聂沛涵一路之上遭受两次袭击。第一次乃是四皇子聂沛瀛的人,却因为低估了慕王亲卫队的能力,没有得手;而第二次在曲州郊外的遇袭,则是聂沛涵自行安排的一出戏,目的便是要将猜疑的祸水引到封邑主人聂沛瀛的头上,让朝臣们看看他究竟是仁善还是伪善。 “老四若不是存了那个心思,援兵刻意去得晚了,我也不至于损失如此惨重。”聂沛涵淡淡叹了口气。他当时安排两拨人马在曲州郊外恶斗,原本没有想到伤亡至此,是聂沛瀛刻意晚去救援,才致使他的亲卫队全军覆灭。 聂沛涵有些心疼此次折损的人马。他的亲卫队之中,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还有路上掩人耳目的五十几辆马车,不乏庄萧然的嫁妆和朝臣送给他的大婚贺礼。他刻意命庄萧然捡了最贵重的东西装车,如此才显得遇袭之事更为真实。 只是四皇子聂沛瀛不曾想到,聂沛涵根本没有与庄萧然同路返回房州,而是虚晃一招,与聂沛潇远远在后头跟着。那日在曲州城外,聂沛瀛的援兵发现聂沛涵不在队伍当中,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中计,聂沛涵便随着聂沛潇的援兵一道赶至,算是将这个弥天大谎瞒了下来。 而聂沛瀛则只能吃了哑巴亏。该杀的人不在车里,该救的人镇定自若,该死的人黄雀在后。 原本只是左相庄钦的一场凭空试探,谁成想刚出京州七日,聂沛瀛的人便出手了。 这一次聂沛涵的损失委实不小。不过好在目的是达到了。想必他的父皇也已将罪魁祸首当成是聂沛瀛,否则不会如此震怒,不派他和聂沛潇去肃清两拨贼寇,而是将这差事交给了不擅带兵的聂沛瀛。大约也是暗地里想给聂沛瀛一个台阶下,让他主动交代兵力,将功折罪。 “父皇既然给他半年时间肃清贼寇,咱们便陪着他周旋周旋。”聂沛涵笑得满是杀意:“半年之后,让他有去无回。” 如此冷酷无情的七哥,聂沛潇已许久不曾看到过。如今见那一张魅惑容颜上泛起狠戾杀意,浑身不禁有些发麻:“七哥可曾安排好了?半年时间与四哥周旋,若要不被父皇知道,须得暗地里养下不少人马。这个银钱绝不能从房州的赋税中扣。” 聂沛涵自然知晓。可如今天下首富云氏已开始在暗中支持于他,银钱开支倒也不是什么问题。当然,云氏与他的关系才刚刚稳定下来,眼下他并不打算对聂沛潇言明。 “银钱之事你无需操心,我自有办法。”聂沛涵隐晦地对聂沛潇道:“近日里你好生守在惠州,切莫轻举妄动。有什么事,我会派岑江与你联络。” 聂沛潇点头:“但听七哥吩咐。” 聂沛涵笑望着窗外,喃喃道:“照此发展,想必要不了两年。” “什么?”聂沛潇没有听清。 聂沛涵回过神来,隐晦地叹道:“没什么。我是说,这南熙的天,快要变了……” ***** 二十日后,聂沛涵与庄萧然抵达房州首府烟岚城。此时距离聂沛涵离开已过去四月有余,比之他当初向鸾夙承诺过的日子恰好对上。岑江一早在城门外恭候,见主子进了城,连忙拜见了慕王府的女主人,王妃庄萧然。 聂沛涵见岑江牵了自己的坐骑前来,便顺势弃车从马,与岑江打马行在队伍的最前头。岑江捡了这几个月里重要的事务禀报,因处理得宜,少不得被聂沛涵赞了几句“辛苦”、“不错”。 此后聂沛涵一直未再说话,仿佛是等着岑江主动再提起些什么。岑江见状便道:“鸾妃娘娘一切安好,自北宣靖侯前来探视过一次之后,心情愉悦很多。” 聂沛涵仍旧没有开口。 岑江又道:“这四月里,云氏出岫夫人时常过府来探,偶尔还会与鸾妃娘娘切磋琴艺。” 切磋琴艺?这倒是令聂沛涵有些诧异。他记得鸾夙在秋风渡为救他而伤了双手时,分明说过不喜抚琴,也不再抚琴。聂沛涵曾为此而遗憾自责,可如今,怎得鸾夙竟开始想起抚琴了? 旁人不知出岫夫人琴技如何?聂沛涵却是深知不已。 “鸾夙之舞,晗初之琴”曾是风月场上流传甚广的一句话。鸾夙之舞是因臣暄一首诗而声名鹊起,也因鸾夙那句“只为良辰知己而跳”而引人遐思;晗初之琴则曾是南熙京州的绝妙之音,更因世人传言晗初已香消玉殒而被引为绝响。 如此也好,鸾夙能与出岫夫人一道切磋琴艺,也许要不了多久,便能恢复手指的灵活,也能减轻他心头的遗憾。 “除却出岫夫人时常探视之外,她还有旁的什么举动?”聂沛涵终是开口询问鸾夙的近况。 “鸾妃娘娘命属下寻了几本南熙的地域志,闲来无事便会研读。娘娘说是她时常迷路,不认方向。”岑江再回。 聂沛涵不由笑了。他想起三年前在怡红阁后院之中,鸾夙救下臣暄之后那迷路的样子。还有初访幽州郇明时,她也曾迷路被捉。她的确不认方向,合该看看地域志。 抚琴、看书,鸾夙这四月里仿佛过得十分悠然自得。聂沛涵悬了四月余的担心也终是放下,未再多言,一路沉默着御马前行。 如此行至慕王府前,聂沛涵远远便望见管家带着一群下人在府门外迎接。他扫了一眼人群,没有看到朝思暮想的那个身影,心中不禁有些失落。 待入了府,寒暄过后,仍不见鸾夙出现,聂沛涵的心思便沉了下去。无论如何,她还是自己的侧妃不是吗?他看了一眼随他走入正厅的庄萧然,问道:“累不累?” 庄萧然微笑着摇了摇头:“岂会?臣妾一直在马车上坐着。” 聂沛涵便兀自坐在主位之上,又示意庄萧然坐在另一张座椅上,对管家道:“将府里的管事都叫过来,拜见王妃。” 庄萧然秀眉微蹙:“王爷,臣妾也须得备些见面礼。” “随意就好。”聂沛涵笑了笑。 庄萧然连忙去置备见面礼,管家也领命而去。 两柱香后,慕王府内有头脸的管事、婆子、丫鬟皆侯在了正厅之外,鸾夙才姗姗来迟,立在最前头。聂沛涵一眼瞧见那个翠色身影,便示意管家让他们近前拜见。 鸾夙敛袖垂眸,当先而入。侍立在侧的丫鬟连忙将茶水端上,示意她为聂沛涵及庄萧然奉茶。这是皇家的内室礼节,侧室倘若先于正妻入门,须得给后入门的正妻跪地敬茶,才算是在府内得到正妻的承认。 然而鸾夙却好似没有瞧见丫鬟端过来的两盏茶,只低低俯身见礼,道:“鸾夙恭贺殿下大婚,恭迎王妃入府。” 聂沛涵定定瞧着鸾夙,心中滋味莫辨认。她不愿向庄萧然奉茶,也不自称“妾身”,便是不承认自己是慕王侧妃了。可他无法怨怪鸾夙,她嫁给他本就并非自愿。 如此僵持了片刻,还是庄萧然坐在椅子上虚扶鸾夙一把,笑道:“妹妹别客气,往后都是一家人了。”言罢取过一只碧色欲滴的玉镯子递了过去:“妹妹今日恰好穿了翠色衣衫,与这只镯子极为相配,还望妹妹不要嫌弃。” 鸾夙看了一眼那只镯子,通体碧色,只一眼便能看出必非凡品。她不愿让庄萧然太难堪,便盈盈接过镯子,笑道:“王妃不必客气,唤我鸾夙即可。” 庄萧然的笑容有些凝滞,只一瞬便又恢复如常。她原以为鸾夙不在府门前迎接是因为吃味,可如今瞧着,却又不像。她刻意唤她“妹妹”以表亲近,对方不仅不受下,且还疏远距离。 若要说鸾夙是给她下马威,可这镯子也收了…… 庄萧然敏感地察觉到聂沛涵与鸾夙之间恐怕没那么简单,她想起了传言中鸾夙与北宣帝王的纠葛,心中便有些了然的意味。原来是被强迫的,倒是看不出来,堂堂南熙慕王也会夺人所爱,强迫一个风尘女子。 庄萧然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朝着鸾夙盈盈一笑。 鸾夙这才抬眸看向庄萧然,四目相接之时,两位女子皆为彼此的容貌气韵所惊艳,却都是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这一场拜见慕王妃的戏码也就此揭过。 鸾夙听了聂沛涵与庄萧然对府内诸人的训示,便自行返回院落之中。她刚进屋坐定,聂沛涵也跟了进来,明知故问道:“臣朗来探你了?” 鸾夙“嗯”了一声:“多谢殿下。” “没有别的要说的?” 鸾夙想了想,解释道:“我今日并非故意拂了王妃的面子。我只是觉得自己的身份名不正言不顺,若是出府相迎,怕她以为我争风吃醋,给她添堵。” 聂沛涵也不知该恼还是该笑,释然道:“萧然不是这种人,她有分寸。” 鸾夙笑笑,没再多说什么。 屋子里就此安静下来,半晌,聂沛涵才又开口道:“从今日起,你不能再出慕王府。出岫夫人也不会再来。” 第126章:铁腕柔情 “从今日起,你不能再出慕王府。出岫夫人也不会再来。”聂沛涵平淡无波的一句话令鸾夙霎时娥眉蹙起。有一瞬间,她以为聂沛涵是在针对她,可转念一想,如今他们已冰释前嫌,他还允许朗星来看她,又岂会再为难她? 遑论他还已娶慕王妃了。 几个想法在脑海中飞快地一闪而过,最终鸾夙选择相信聂沛涵:“我记下了。” 倒是聂沛涵有些诧异:“你不问问为什么?” 鸾夙垂眸想了想:“殿下怕王妃为难?或是怕我们生出事端?” 聂沛涵苦笑着否认:“即便是为难,我也是怕你为难,不会怕她为难。她是正妻,你是侧室,她照顾你是应该的。” 鸾夙撇了撇嘴:“殿下没告诉王妃实情吗?关于咱们的关系?”她以为聂沛涵会将她嫁给他的隐情告知庄萧然。 岂知聂沛涵回道:“不,眼下还不是时候。萧然也不会为难你,她很贤惠。” 鸾夙闻言笑了:“看来王妃娘娘很得殿下的心意。” 聂沛涵看着鸾夙:“谁最得我心意,你不晓得?” 鸾夙干笑着没有说话。 聂沛涵见状又道:“如今朝内很多人都知道我将你从臣暄手中抢了来……就连萧然也对你另眼相看。非常时期,为免发生意外,我希望你不要离开慕王府半步。” “情况如此严重吗?”鸾夙有些不信。她尚不知聂沛涵在路上两次遇袭之事,也并不知晓南熙朝内的风云变幻。 聂沛涵慎重地点了点头:“萧然是庄相之女,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出事。反倒是你,在南熙无依无靠,容易落在有心人眼中。慕王府里最为安全……” 聂沛涵看着她,将四月余的思念化作一句绵长的言语:“鸾夙,我不能让你再有任何闪失。” 是的,他不能再让她有任何闪失。无论是周会波的掳人事件,还是她滑胎时的创痛,他不会再让那些伤害重现。 鸾夙有些动容,却又有些无奈,便趁此机会试探道:“难道殿下要将我关在慕王府里一辈子?” “你说话总是喜欢大煞风景。”聂沛涵苦笑着道:“至多两到三年,你便能自由了。” “自由?!”鸾夙双眸一亮,带着几分期许与惊讶。 “待我成事,他会来接你。”聂沛涵感到心头一阵苦涩,然而事到如今,瞒着鸾夙也无任何用处。聂沛涵没有点破话中的“他”是谁,只因那个“他”不做第二人想。 聂沛涵看着鸾夙,字句郑重地道:“在此之前,他有他的路要走,我也有我的筹谋安排,大约都顾不得你的快活,只能保护好你性命周全。” 鸾夙点头:“我省得。”她偏头想了一瞬,又问道:“那我能做些什么?为他?或是为殿下?” “等待。” ***** 自那日起,聂沛涵忽然开始变得忙碌起来,整夜整夜宿在书房。鸾夙知晓他成大事在即,便也分得清轻重缓急,凡事都按照他的嘱咐,每日在慕王府内抚琴、看书打发时日,尽量教他安心,也算是教臣暄安心。 如此过了二十余日,鸾夙已看完了两本南熙地域志,懂得了不少风土人情,而时日也到了腊月中旬的年关。 又是一年将要过去,鸾夙只觉大为感慨。自她十六岁挂牌起,时日便仿佛飞逝而过,再回首,有些事情还历历在目,恍若昨日。 南熙不比北熙天寒,腊月仍旧暖风徐徐。鸾夙放下地域志,觉得眼睛有些疲劳,她刚出了屋子打算歇息片刻,便瞧见一个娉娉婷婷的身影款款而入。 是庄萧然。 鸾夙决定对这位慕王妃以礼相待。此刻见她已入了门,遂上前相迎,俯身行礼道:“鸾夙见过王妃娘娘。” 庄萧然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扶起鸾夙笑道:“妹妹莫要折煞我。” 听闻“妹妹”二字,鸾夙有些无奈:“王妃唤我鸾夙便可。”言罢又觉得言语有些生分,再道:“王妃怎得不让下人通禀一声?” “你可别觉得我唐突,是我不让下人通禀的,咱们自家人用不上那些虚礼。”庄萧然笑得极其自然。 自家人?鸾夙忽然想起了江卿华,从前她将自己嫁给聂沛涵的原因瞒着江卿华,本以为是对江卿华好,结果却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悲剧。而如今,聂沛涵让自己继续瞒着庄萧然,果真是好事吗? 鸾夙有些怕了。 庄萧然见鸾夙垂眸不语,好似有什么心事,便笑着活络气氛:“怎么?妹妹不欢迎我?” 再听到“妹妹”这个称呼,鸾夙不禁抚了抚额头,有些无奈地再次重申:“王妃还是唤我鸾夙吧。” 庄萧然终是笑着应允:“好,听你的。” 鸾夙这才想起问庄萧然的来意,一面引着她往花厅里走,一面问道:“王妃忽然前来,不知是何事?” 庄萧然也没有多做客套,秀眉微蹙开门见山道:“想必你还不知晓,我与王爷从京州回来,路上两次遇袭,人马折损惨重。想是因了这个缘故,王爷自回到府里,便整日在书房与幕僚们商讨对策,几乎没出过那个院子……我担心长此以往……” 两次遇袭!鸾夙不禁心中一跳,难怪聂沛涵一回府便嘱咐她好生留在慕王府内,原来是…… “王妃是想让我去劝殿下保重身子?”鸾夙已明了庄萧然的来意。 “果然是冰雪聪明的人儿,难怪王爷会放在心尖儿上。”庄萧然面上是最大方得体的笑容,并无半分醋意,反而善解人意地道:“王爷身边是该有个知冷知热之人,这个人只能是你。” 鸾夙叹气地摇了摇头:“如今我还不能多说什么,但请王妃相信,我与殿下之间,并非世人所传那样。” “世人所传哪样?”庄萧然笑着反问,双眸之中是洞察世事的透彻:“我只知道王爷是真心待你,唯有你说的话,他才能听得进去。” 鸾夙张口还想反驳什么,却被庄萧然制止:“王爷如今不仅宿在书房,甚至一日三餐也是差人送进去。莫说是你,这二十日里我也只见过他一次……” 庄萧然再叹一声,道:“你不要笑话我,我是没胆子进去劝他的,但也怕他损了身体。你若去了,他只会欢喜,绝不会怨怪。” 鸾夙垂着眸,仍不做声。 庄萧然便上前握住鸾夙的双手:“好妹妹,只当是帮我一次,好不好?” 鸾夙终是抬眸看向庄萧然。这样的女子出身显赫,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温婉娴静,是聂沛涵最合适不过的妻子人选。鸾夙由衷地为聂沛涵感到安慰,能娶到如此难得的王妃。如此想着,便也不忍心拂了庄萧然的面子,点头允下。 庄萧然这才长舒一口气,笑着命膳房端了一盅汤来交给鸾夙,示意她送去聂沛涵的书房。 鸾夙只觉自己端着的并非鲜汤美食,而是来自另一个女人对聂沛涵的绵绵情意,令她既安慰又欢喜,甚至是有些想要落泪的冲动。趁着浓汤尚热,她前往聂沛涵的书房,那个院落她曾无比熟悉,便也直门直路地入内,请岑江代为通禀。 岑江见是鸾夙,知道怠慢不得,连忙禀明聂沛涵,放了她进书房。 鸾夙没想到丁益飞也在其内,怔了片刻才低低唤道:“丁师叔。” 丁益飞笑着起身,径自退出书房。鸾夙便将汤盅搁在桌案上,淡淡道:“殿下公务繁忙,也要注意身子。您整日里吃住在书房,自己方便了,没得教旁人担心。” 聂沛涵抿着薄唇看向鸾夙,目中带着几分闪烁:“你担心吗?” 鸾夙尴尬地点头:“自然。我可不想看您英年早逝。” 聂沛涵便微微噙笑去看那汤盅,径自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很鲜。” “这是王妃的心意,我不敢居功。”鸾夙连忙撇清。 聂沛涵仿佛料到了,面上不见起伏,仍是笑道:“你能被她说动前来,我也很开心。” 鸾夙想起庄萧然的贤惠,心中有淡淡的愧疚与感慨:“殿下挑的这位王妃真是难得。我看着都觉得好,殿下也莫要辜负了红颜。议事归议事,用膳、歇息还是不能耽误,日日宿在书房,怕也睡不舒坦。” 她沿用了庄萧然的那句话,垂眸劝道:“夜里身边也该有个知冷知热之人。” 鸾夙此话一出,聂沛涵的一抹魅笑便就此僵在唇边,渐渐敛入正午的暖阳之中。他踱步走至窗边,毫不掩饰面上的倦色:“萧然是很好,也是我一贯欣赏的女子。” 鸾夙这才长舒一口气,点头附和:“嗯,是有国母之范,日后必定能母仪天下。”她这一句,明里是赞庄萧然,暗里也算是给聂沛涵鼓气。 聂沛涵闻言却忽然转身看向鸾夙。冬日的暖阳透过窗户照射在了他面上,衬得那张雌雄莫辨的绝世俊颜有一股诱人的流金。他的痴迷隐匿在目光之中,切切地张口唤她:“鸾夙,我再问你最后一次……” “嗯?”鸾夙不解地抬眸与他对视,静待下文。 聂沛涵灼灼地看着二十余日未见的鸾夙,毫无前兆地询问:“若我为帝,允你为后,你可愿留在我身边?” 鸾夙霎时心中一惊,第一反应便是看向门外,生怕庄萧然亦或是旁人听到。只见院落里空空荡荡,唯有暖阳疏影,这才松了一口气。 聂沛涵如此说,她不是不感动,可她已有了臣暄的“纵隔千里,心在一处”,便也无法再容下别人。 鸾夙落寞地笑了笑,不再回避聂沛涵的眼神:“殿下认为我做得来一国之后吗?”她忽而心中盈满了勇气:“殿下看得起我,我却有这个自知之明……你有你的道路,我有我的归处,还是让旧事弥散吧。庄萧然与臣暄,才是你我的良配。” 这一次聂沛涵面上没有再出现伤情的表情,仿佛已料到了鸾夙的答案。他将目光移向窗外,淡淡道:“以后你不要再来了。” 鸾夙“嗯”了一声,算是答话。也不知她是不是与聂沛涵命中相克,每每相见总是不欢而散,原本好言好语地开头,最终却都会冷淡收场。鸾夙未再多说什么,俯身见礼便欲出门,刚迈出一步,忽听聂沛涵在背后唤住她:“要变天了,好生照顾自己。” 鸾夙鼻尖一酸,不敢再转身看聂沛涵:“殿下也保重。”而后迈出书房,步履匆匆且坚定。待回了自己的院落,她才敢肆无忌惮地落下泪来。即便不爱了,从前的纠缠与情义却不是能轻易抹去的。鸾夙知道,自己终其一生,聂沛涵都将是她心中一个特别的存在。 她独立自己的院落之中,任由暖风将泪水吹干,才缓缓抬首望天。聂沛涵说得对,南熙的天,是要变了…… ***** 统盛四十年正月,注定是大熙王朝分崩八十三年以来,最没有年味儿的一个正月。 南熙统盛帝第四子,福王聂沛瀛被逼造反,打着“手足怙乱、相煎何急”的名号,矛头直指慕王聂沛涵不顾兄弟之情,赶尽杀绝。 自此,宗室内乱终于演变为天下之争,手足相残的大戏犹如笑话一般拉开帷幕,摆在世人面前,也扯下了南熙皇室最后一块遮羞布。时称“慕福相争”。 与此同时,北宣对此坐视不理,既没有落井下石出兵攻打,也没有表明立场出言支持。臣暄的这一行为博得世人赞誉,赢回一个“君子帝王”的美称。 南熙帝位之战,一触即发。 第127章:闻香之约 鸾夙觉得福王聂沛瀛很蠢,既然他造反是打着“手足怙乱、相煎何急”的名号,便应当攻打到慕王的封邑房州来,如此才能坐实他对聂沛涵那令人发指的罪行控诉。可聂沛瀛口中说是针对聂沛涵,却率兵占领了皇城京州,如此一来,虽说在时势上占了优势,却也在公道上失了人心。 聂沛瀛此举算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思,而那素来傍身的仁善之名,便也在这亟不可待、表里不一的造反之举中,毁于一旦。 鸾夙以为连她一介女流都能想明白的道理,世人必定都想得明白。她觉得聂沛涵此役已是不战而胜。 鸾夙知道,聂沛瀛起兵造反必定是被聂沛涵逼迫的,她可不认为好端端的福王会将自己经营多年的仁名抛诸脑后,冒冒然举起造反大旗,且还用了如此牵强的借口攻入京州。 果不其然,对于聂沛瀛的造反,聂沛涵好似是意料之中,他在聂沛瀛口是心非地攻入京州之后也并未妄动,只是亲笔写就了一篇檄文昭告天下,表达对这位四皇兄冷酷无情、恶意中伤的心痛与指控。 鸾夙最近只见过聂沛涵两次,一次是在除夕夜的慕王府家宴之上,另一次是正月初一的阖府年拜。而这两次,鸾夙都没有机会与聂沛涵单独说话,便也无从知晓他的打算。但她可以肯定,聂沛涵明面上没有太大的动作,甚至没有发兵攻入京州去抢占帝王宝座,他只是沉稳地等着,给世人造成固守封邑房州的假象。 鸾夙不禁有些着急。她虽然知晓聪明如聂沛涵,必定有自己的布置,然却也担心统盛帝爱子心切,会在聂沛瀛的软硬兼施之下立他为储君。若当真如此,恐怕到时名不正言不顺的人便会成为聂沛涵! 抑或是,聂沛涵在等着聂沛瀛更进一步的动作?鸾夙忽然想起来从前的北熙君王,武威帝原歧。武威帝是如何坐上的帝王宝座,世人皆知——弑父杀兄! 难道说,聂沛涵想要重走原歧的老路?亦或者,他在等着聂沛瀛走这条路?可聂沛瀛又如何会傻到那种地步?怕是即便要弑父,也会将罪名嫁祸给聂沛涵了。 鸾夙越想越觉忧心忡忡,眼看着正月已过,聂沛涵仍旧没有公然的动作,她又不知晓京州的情形,便也开始不可避免地担心起来。 虽然知晓这担心显得很多余,可鸾夙管不住自己的心。 这是她的涵哥哥多年来的筹谋与期盼,要以此一雪少年时的耻辱。他曾为了这个位置牺牲了如此之多,甚至放手成全于她,鸾夙不希望他在这最攻坚的时刻毁于一旦。 她知道,唯有手握江山的快意,才能抚慰聂沛涵孤寂的内心。 然而鸾夙如此“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担忧没过多久,聂沛涵便主动找上门来,于二月中旬的一日清晨,独自前来鸾夙的院子里。 鸾夙记得那一日,聂沛涵轻轻浅浅的笑容在初升朝阳之中仿若镀了一层金,而那一袭黑袍又犹如身处暗夜之中。如此矛盾的感觉在聂沛涵身上如此契合,一如他本人喜怒无常的乖张性情,是令人想拒却难拒的醉人美酒。 鸾夙曾沉浸其中深深陶醉,不过如今已然清醒了,也戒了。 “怎么?几日不见,看傻了?”聂沛涵见鸾夙望着自己怔忪出神,率先开口相问。 鸾夙这才发现聂沛涵手中捏着一个小包裹,便眨了眨眼,佯作嗔怪道:“南熙都变天了,殿下还有兴致来与我玩笑。” 聂沛涵唇边噙笑:“是变天了,是以我要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 鸾夙眼皮一跳:“殿下要出手了?” “等了许久,是该出手了。”聂沛涵笑道:“我看你比我还要着急。” 鸾夙轻咳一声,并不否认。 两人这般一个站在阶上,一个立在阶下,相视笑了起来。须臾,聂沛涵忽而上前走近,俯身在鸾夙身边深深一嗅,道:“从前总是闻到你身上有一股香气,也不知是什么味道。前几日听萧然提起,是兰芝草的香气对吗?” 鸾夙脸色一红,点头道:“嗯,我的香囊里常年放着风干的兰芝草。” “兰芝草是北地植物,却是喜暖喜阳,也不知为何南熙甚少种植。我倒是觉得它很适合长于南熙。”聂沛涵淡淡道。 鸾夙也不知是否自己多想了,总觉得聂沛涵这话说得并非兰芝草,而是意有所指。她想了想,决定佯作不知:“殿下怎么想起兰芝草了?” 聂沛涵便将手中的小包裹放入鸾夙手中:“这是兰芝草的种子,听说一年两长,六月一熟。我想让你替我将这府里种满。” “种满?”鸾夙睁大双眼,颇有些为难:“这……不好吧。” 聂沛涵情知她的顾虑,无奈地笑了笑:“那便将你的院子种满吧。”他别有深意地看着她:“希望待我回来之时,能闻见满园香气。” 鸾夙的鼻尖莫名一酸,深知聂沛涵是在向自己告别了。他此去京州乃殊死一战,赢了,南熙大位便是囊中之物;输了,身败名裂性命不保。 想到此处,鸾夙不禁攥紧手中的包裹,假作若无其事地笑道:“好啊,兰芝草半年一长,殿下可是说好了,至多半年便回来了。” 她将一弯眉眼笑成新月,再调侃道:“可莫要教王妃娘娘独守空闺太久了。” 聂沛涵闻言笑得苦涩:“鸾夙,萧然是庄相之女,性命可保,即便是我败了,聂沛瀛也不敢轻易动她……但是你……” “我怎么了?”鸾夙强硬地反问:“当日殿下不管不顾将我留在慕王府,便要保证我的安全。什么败不败的,你此去只许赢,不许败!” 聂沛涵摇头轻叹:“是我太自私了。”他从袖中取出一张图纸放入鸾夙手中:“这是江卿华足踝上的半幅龙脉地图,你收好,若是有朝一日……你可凭此拖延一段时日,等待臣暄来救你。” “我不要。”鸾夙摇了摇头:“你若没把握打赢这场仗,现在就送我回北宣。否则,便不要在我面前说这种丧气话。” “眼下我不能送你走。”聂沛涵闻言郑重地解释:“你我是父皇亲自下旨赐婚的,如若你离开,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是一场风波。再者如今除却烟岚城,哪里都不安全,我即便送你走,只怕还未出南熙境内,你已然性命不保了。” 他将地图硬塞入鸾夙手中:“你拿着,这东西不能落在聂沛瀛手上。如若他当真胜出,这便是你的自保之物。臣暄必会来救你,你将这半幅地图转给臣暄吧。” 鸾夙有些诧异:“给臣暄?你可知他手中已有半幅地图?若是再得了这半幅,那便意味着……” “宁让臣暄一统南北,也不能让聂沛瀛奸计得逞,否则他便是第二个原歧。”聂沛涵淡淡笑着:“臣暄算得上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让他捡了龙脉这便宜,我也算死而瞑目了。” 鸾夙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只是觉得有浓重的哀愁弥散在四周,裹得她喘不过气来。是因为聂沛涵即将踏上吉凶未卜的前路吗?还是因为他与臣暄之间这惺惺相惜的对手之情? 也许男人与男人之间便是如此,即便横亘着家国的敌对、爱情的争夺,却也能建立起微妙的信任,可以生死相寄,江山相托。 鸾夙一手攥着装有兰芝草种子的包裹,一手攥着半幅地图,沉默片刻才出口再问:“几时启程?” “明日。”聂沛涵语中说得决绝。 “殿下此时得空吗?” 聂沛涵勉强点头:“可以再给你半个时辰。” 鸾夙笑了:“那一起将这兰芝草的种子种上吧。殿下亲自撒了种子,也会更惦念些,知道留着性命回来看你的花花草草。” 听闻鸾夙此言,聂沛涵心中忽而生出了难以克制的情愫。他明明已经割舍下了,甚至是连根拔起,却因为她这一句话再次在他心中撒下种子。 鸾夙就是这样一个人,说话刻薄又难听,却平白能教聂沛涵感动萦绕。他的凤目之中漾起难以泯灭的深情,良久,才噙笑对鸾夙道:“好,怎么种?” 鸾夙笑着走到院落的花圃里,徒手拔了一些花枝。然后将装有兰芝草种子的包袱解开,捧起一把种子递给聂沛涵:“撒上去吧。” 聂沛涵依言从鸾夙手中接过种子,施手一挥撒入花圃之中,袖风带着些龙涎香气钻入鸾夙鼻中,仿佛也带了离别的气息。 聂沛涵忽然变得心情大好,满面柔情的看向那一片花圃,好似那花圃才是他的情人,而身边的鸾夙已然不是。 鸾夙就此想起了初来慕王府的感受。那时她被聂沛涵从北熙掳到烟岚城,只觉得这座慕王府郁郁葱葱,府内皆是树木,却无花草。从何时开始这府内变得鲜艳起来了?好似是聂沛涵迎娶江卿华时,管家移植了许多花草。 鸾夙侧首看了看聂沛涵,见他仍旧盯着花圃默不作声,笑道:“好了,殿下的任务完成了,日后便由我来照料这些兰芝草了。” 她忽然主动伸出手,坚定地握住聂沛涵的右手,郑重笑道:“鸾夙恭祝殿下旗开得胜,早日凯旋。”鸾夙知道自己触碰到了一处坚硬的疤痕,那微微凸起的伤口是他们对过往的怀念,以及对未来的祝福。 聂沛涵将目光从花圃移至自己的右手之上,双目浮动着幽光。半晌,他终是狠下心来,率先挣脱开鸾夙的柔荑,只怕再多碰触一刻便要溺死在这温柔之中,断了宏图远志。 他看着鸾夙的盈白娇颜,还能瞧见她闪动着的长长睫毛,不知怎的突然鬼使神差地问:“我给你半张地图,你也该回赠我些什么才好?” 鸾夙闻言秀眉微蹙,不是她不送,而是一时之间不知该送什么才好。 聂沛涵笑着抚上她一头秀发:“我记得你与臣暄逃出黎都那日,你曾在原歧面前写下一封诀别血书,还赠给臣暄一束青丝。今日也给我一束吧,若是我有去无回,这也算是断情之念。” “若是有去有回呢?”鸾夙脱口而问。 “若是有去有回……”聂沛涵想起了自己与臣暄的约定,若是他此去坐上了南熙皇位,也许臣暄便会如约送上另外半幅龙脉地图,而鸾夙,也要回到北宣去了。 “若是有去有回,你这青丝便算作离别之想吧。”聂沛涵怅然地笑着:“断青丝,斩情丝。怎么?当初给得臣暄,如今给不得我?” 鸾夙终是被这离愁别绪所刺痛,勉强笑道:“怎会?殿下可别让我变成尼姑就是了。” 聂沛涵得了允准,伸手将鸾夙一缕垂发握在手中,再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割断,珍之慎之地收好:“好生照顾自己,莫要忘了我说过的话。” 鸾夙知晓聂沛涵放不下自己的安全,便当着他的面将地图埋入花圃之中,再次笑着重复那句话:“鸾夙恭祝殿下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定定看了鸾夙片刻,聂沛涵自觉该离开了,他怕自己会一时冲动将鸾夙揽入怀中。他紧紧握着手中那一缕青丝,抿着薄唇转身而去,没有再说一句离别之语。 直至走到院落门口,聂沛涵才停下脚步,忍不住回首看去。但见鸾夙仍站在院落之中盈盈笑望,好似在等着他这一回首。 多么可笑,多么造化弄人。他曾无数次回首,只盼她能留在原地看他一眼。如今终是等到了这一幕,他却折不回来时之路,唯有一往无前。 也许,这片种下兰芝草的花圃,已是他们对彼此的最后留恋。 第128章:天家无情 聂沛涵于翌日率军前往京州,一路上且战且进。他本就长于战事,在军中威望又高,是以所向披靡。只是待到了京州城外,才发觉聂沛瀛段数不低,已将整个京州围得犹如铁桶一般。 然而只守着皇城,却不顾南熙旁的州郡,到底不是上上之策,是下下之策。聂沛涵决定守株待兔,将京州包围起来,待到城内粮草断绝,再逼迫聂沛瀛主动投诚。 这一耗,便是整整三月。聂沛涵到底放不下身在应元宫里的父皇统盛帝,生怕聂沛瀛以生身父亲的性命做威胁来逼迫他退兵。如若这位四哥当真狠得下这份心,聂沛涵便只得退兵,否则也会落下一个不孝之名。 聂沛涵猜到了这一招,便决定先发制人,于三月之后血战两场,算是勉强攻入了京州。 而此时,京州城内已然饿殍遍野。聂沛瀛辛苦经营二十余年的仁善之名,也在这场被迫造反之中彻底瓦解。当聂沛涵攻入应元宫时,出乎他意料之外,他的父皇聂竞择与他的四哥聂沛瀛,正双双侯在大殿之上,仿佛已等候他多时。 平心而论,聂沛瀛在聂氏九兄弟之中,与统盛帝最为相似,父子两人几乎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这大约是因为他的母妃是统盛帝的表妹。因着这层亲上加亲的关系,聂沛瀛自小便比其他皇子更得统盛帝欢心。除却皇后嫡出的无能大皇子聂沛鸿,以及老来子聂沛潇之外,便要数这个第四子最受宠爱。 而如今,却也是这个讨人欢心、素来仁名远播的儿子,最先造反,逼入皇城京州。这对统盛帝而言,不得不说是个讽刺。 聂沛涵一袭铠甲、手持长剑步入大殿之上,便瞧见聂沛瀛正跪在大殿正中央,一副灰败脸色。而统盛帝则端坐在龙椅之上,看似面色深沉,实则也是无奈与痛心。 聂沛涵利落下跪,朝着统盛帝请罪道:“儿臣救驾来迟,请父皇恕罪。” “救驾?”统盛帝聂竞择冷冷反笑:“好极,朕养了一群孝顺儿子。” 聂沛涵跪在地上不再作声,但听聂沛瀛幽幽开口:“七弟既然来了,今日恰好在父皇面前对峙一番。还请七弟告知父皇,那日你在曲州郊外遇刺之事,究竟是谁所为?” 聂沛涵并未答话,反驳道:“也请四哥告知父皇,梓霖大婚之后刚出京州,遇袭的山贼是如何一回事。”他这一句话算是默认了一件事,却也指责了另一件事。 此言甫比,聂沛瀛已万分激动地对着丹墀上的统盛帝道:“父皇实在偏心!儿臣苦心经营三十年,文治之功在兄弟中无人可及。父皇却将庄相的嫡女许配给七弟,要将南熙的江山传给他。儿臣不服!” 大殿上只闻得聂沛瀛的铿锵质问,一字一句,经久回荡。 半晌,才听统盛帝冷淡接话,语中暗藏几分虚弱:“你不服,便起兵造反?” “儿臣实在被逼无奈。”聂沛瀛侧首看向带着兵器入殿的聂沛涵。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被这个七弟给算计死了:“儿臣若不是率先而起,此刻早已身首异处了。” 聂沛瀛几乎是哭喊着指责聂沛涵的罪行:“儿臣一家妻小,皆被他赶尽杀绝,竟是连条血脉都没有留下!儿臣怎能不恨?怎能不反?” 面对这血泪指控,聂沛涵不发一语,不反驳,亦不解释。 统盛帝一生好强,极爱面子,最见不得私丑外扬。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因为聂沛涵的生母是自己夺人之妻,便难堪到连带嫌弃聂沛涵。而如今,四儿子聂沛瀛却将这手足相残的丑事公然抖露在世人面前,令他老来蒙羞,风光名声晚节不保,他自是气愤不已。 统盛帝没有询问聂沛涵,亦连一声指责都没有,只是对聂沛瀛叹道:“老四,老七是朕认定的。你虽文治出众,却没有乱世之才,更无领军之能。朕若将南熙江山交到你手中,你必定敌不过臣暄。” “朕素来疼你,一是因着你母妃,二则是你的性子与朕实在太过相似,朕也最了解你。”统盛帝微阖双目,叹了口气:“若是太平盛世,朕定将位置传给你,由得你去锦上添花。而如今,生逢乱世,朕不得不为祖宗基业做打算。老七他比你更合适这个位置。” 听闻此言,聂沛瀛凄然地大声冷笑:“儿臣辛苦筹谋三十余年,自问为我南熙江山尽心尽力,在朝中名声极高。父皇却连一丁点儿机会都不给儿臣,又怎知儿臣敌不过北宣?怎知儿臣没有领军之才?儿臣不服!” “啪”的一声,统盛帝忽然拍案而起,对聂沛瀛呵斥道: “你不服什么?你以为你比老七更有将才?臣暄父子能赤手空拳打下北熙江山,你可能敌得过他?你素来是个粉饰太平的性子,难道真要让北宣打到咱们家门口,让一个原氏的家臣骑到我聂氏头上来?” 统盛帝想来是气极,颤抖着伸手指向聂沛瀛再道:“朕原本已做好万全准备,保你无虞,你便如此激不得,迫不及待要来造反?你是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我南熙皇室兄弟不睦、手足相残?你是存了心让朕无颜面去见列祖列宗?你是要朕百年之后还被人戳着脊梁骨指责教子无方?” 聂沛瀛闻言却只是冷笑着:“在父皇心中,颜面果真如此重要。儿臣激不得,儿臣不知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要让父皇将南熙大位送给七弟,竟是连半分都不考虑儿臣?” 此刻统盛帝已然气得浑身发抖,颤巍巍指着聂沛瀛,质问道:“老七能找来龙脉,你能吗?他能拉拢云氏,你能吗?他敢抢臣暄的女人,你敢不敢?” 三句质问,三件事,聂沛瀛一件也答不上来。尤其是最后一件,他向来自诩仁善,又极好面子,绝不会为了个女人去开罪臣暄,落下世人话柄。 聂沛瀛终是丧气地冷冷一笑:“如今再说什么都无用了,儿臣不孝,按捺不住造了反。如今事败,任凭父皇处置。”言罢俯身叩首,将额头抵着地砖,不再言语。 殿上是一片诡异的死寂,良久,统盛帝才将目光转向聂沛涵:“老七,你怎么说?” 聂沛涵噙着魅惑的浅笑:“如今世人都已知晓四哥做的混账事,若是父皇不给一个公平处置,恐怕难以服众,也会教世人诟病咱们南熙皇室不成体统。” 统盛帝满面气愤,却看不出一丝悲伤:“朕养出来的儿子,真是一个比一个心狠。”他静默片刻,不忍再看殿上的情形,重新做回龙椅之上,叹道:“老四……” 俯首叩地的聂沛瀛身形微微一震,没有接话。 统盛帝眉头深蹙,似是不忍,停顿良久才道:“朕先是南熙帝王,而后才是你的父亲。为了这天下悠悠之口,为了我皇室颜面……你自裁吧。” 自裁……这两个字从帝王口中说出,好似十分容易。可从一个父亲口中说出呢?聂沛瀛终是毫无顾忌地放声大笑,将整座大殿荡满凄厉的声响。他从地上兀自起身,厉声指责丹墀上的帝王:“你一直想当一代明君,你可知你这辈子都做不成!” 这一次换做聂沛瀛伸手指着自己的父皇:“你虚伪狡猾,冷酷伪善,这辈子只想如何经营自己的名望,让世人都看看你的威名与慈爱!却不知你将妻妾儿女都教导成了什么样子!你如何能成为一代明君!做儿子的都看不起你!” “你……”统盛帝闻言,极力想要辩驳什么。然而却觉得无力,唯有捂住自己的心口,想要缓解那突如其来的剧痛。 伪装了数十年的父慈子孝,在这一刻由疼爱的儿子亲自撕裂开来,其中惊痛,可想而知。 聂沛瀛未再多说什么,平复良久才侧首看向聂沛涵,视死如归地道:“七弟,你好狠,难怪大哥死在你手上。我输得心服口服。”他最后再看了一眼丹墀上的亲生父亲,才继续对聂沛涵道:“四哥想借你的宝剑一用。” 聂沛涵面无表情地将佩剑递给聂沛瀛,亲眼看着他刎颈自尽,鲜血飞溅在自己一袭银光铠甲之上,显得异常冷酷与殷红。 聂沛涵眼看着聂沛瀛断气而亡,才面色如常地抹去脸上被溅到的血迹,淡淡看向统盛帝。他知道,经此一役,他的父皇是真的老了,再也不能去伪装出皇家的父慈子孝。如此也好,他早便厌倦了这虚伪,也懒得再伪装下去。 聂沛涵并不觉得这是何等见不得人的丑事,大约也只有他的父皇才会如此在意颜面,逾过自己儿子的性命。 聂沛涵瞥了一眼聂沛瀛的尸身,冷淡地开口讽刺:“倘若适才父皇松一松口,四哥是可以活的。终身监禁、贬为庶民总好过就此殒命。可惜父皇宁愿他死,也不愿他丢了皇室的尊严和颜面。” 统盛帝此刻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大口喘着气,半晌才冷道:“他死了,不是正合你的心意?” 聂沛涵笑了:“事到如今,四哥死与不死都翻不了身,儿臣也不在乎留他一条性命。这世间大约只有父皇您一人,将面子看得比儿子还重要。” 统盛帝闻言已是无力反驳:“梓霖,朕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要逼着老四造反?朕都说了这位置是你的,你就不能多等几年?非要将朕这般逼下去?” “待我不薄?”聂沛涵冷笑重复这四个字:“您是待儿臣不薄。将已嫁为人妻的母妃强行掳到宫里来,玩腻了又不管她的死活;看着儿臣的存在觉得侮辱了您一世英名,恨不能亲手掐死儿臣……” “但朕封了你亲王,还给了你富饶的封邑!”统盛帝仍旧理直气壮。 “亲王?父皇也知道儿臣这亲王是如何来的?南熙与北熙打仗,军心不振,您将年仅十四岁的我扔在军营里不闻不问,军心是鼓舞了,我的死活呢?怕是当初便没想过我还能活着从战场上回来!您要是待我不薄,为何我被叛臣掳到北熙,过了半年您才让丁将军前去要人?” 聂沛涵越说越发心灰意冷:“您这样爱面子的人,儿臣屡建军功,您又如何能给世人落下赏罚不明、苛待亲子的话柄?儿臣这个慕亲王的封号是如何来的,您不是比任何人都清楚?但凡儿臣无能一点,早便死在战场上了,今日又如何能与您在此畅忆往昔?!” “啪啪”两声轻响接连传来,只见两道明黄绢帛次第砸在聂沛涵额头之上,又随之落在地上。 统盛帝顷刻之间仿佛老了十岁不止,大声笑道:“梓霖,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要这两样东西。朕今日一并给了你。你若不想被人说弑父杀兄,现下就给朕滚出去!” 聂沛涵俯身拾起地上两道明黄绢帛,粗略扫了一眼。第一道是立储的旨意,第二道则写着“禅位”。两道圣旨都盖好了玉玺,只是落款处的年日还空着,应是在等他亲笔填上。 统盛帝的话语再次冷冷传来:“你要何时坐上这把龙椅,自己决断吧。朕只希望你能给老四一个体面,让他风光下葬。至于朕,自然还是与你父慈子孝。朕不想被外头的人说闲话。” “事到如今,父皇还是最看重体面。”聂沛涵攥紧两道圣旨,笑得无比讽刺:“这两道旨意儿臣留下了,龙椅您坐稳了。儿臣只是来救驾,如今京州之困已解,儿臣近日便启程返回房州。” 言罢不再看统盛帝愕然的目光,转身决绝而出。 第129章:王者相惜 当京州解围的消息传回烟岚城时,鸾夙知晓,这一场“慕福之争”聂沛涵赢了。当晚,庄萧然相邀她一道用膳,她破天荒地没有拒绝。 两个名义上共享夫君的女人,安静地围坐一桌,对着满目精致的菜肴相视而笑。她们心底都是安慰的,尤其庄萧然,几乎要喜极而泣。 那一晚,鸾夙结束了近半年的浅眠,头一次安睡到天明。而此时,兰芝草的香气也恰好弥漫了她所住的整座院落。 以香迎归人。 如此又过了二十余日,算算时间,聂沛涵也快到房州境内了。是夜,鸾夙读完最后一本《南熙地域志》,阖上书本安然入眠。 也不知睡了多久,鸾夙忽然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场景浮浮沉沉有些凌乱,令她记不大清楚。她唯一记得的,是有人在她梦里浅淡地嗟叹,那声音迂回萦绕,似幻似真。 翌日清晨,鸾夙醒来,只觉昨夜的梦境十分恍惚。她正欲起身更衣,不经意间瞥见枕畔放着一枚幽冷之物,泛着刻骨的寒光,是一枚透骨钉。 鸾夙素手执起细细端详,可以确定这是一枚旧物。她记得自己当日被周会波掳劫之时,分明是当着冯飞的面将这枚透骨钉扔了出去,又怎会在此? 定是后来冯飞认出了她,去将透骨钉捡了回来,又转交给了聂沛涵。 他回来了!鸾夙霎时心头一喜,不禁想起昨晚萦绕在耳畔的叹息声。原来那不是梦,是聂沛涵! 鸾夙迅速地更衣洗漱,想去找庄萧然问问。路过那片花圃时,她发现有些不同——花圃一角的土壤比较松动,显然是被翻整过,而她亲手埋下的半幅龙脉地图已被人挖了出来。 这让鸾夙更加确信是聂沛涵回来了。她捏着透骨钉,迫不及待地想去恭喜聂沛涵,然而当她来到庄萧然的院落之时,却并未瞧见那个魅惑身影。 鸾夙四处张望着,庄萧然知她所想,便开口道:“大军还在路上,王爷昨天夜里先回来了。” 手中的透骨钉触感微凉,鸾夙稍稍平复了心情,点了点头:“我知道,我是来恭喜他的。” “你来晚了,王爷已经走了。”庄萧然面上是无懈可击的精致妆容,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他今早走的。” “走了?去哪儿?”鸾夙不解。 “去了北宣。” 去北宣?鸾夙心中陡然生出难言的滋味,有欢喜,有希冀,也有淡淡的失落和迷茫。 庄萧然将她的神情一一看在眼中,又轻轻叹了口气:“昨夜王爷在你窗前站了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鸾夙一时不知当说些什么,手心已被透骨钉硌得生疼。她抬眸对庄萧然笑了笑,那笑中有了然、有释怀、亦有淡淡的不舍。不过她始终没有开口解释,只对庄萧然见礼告退,而后默默地转身离开。 也许,快要曲终人散了。 ***** 一月后,北宣皇城黎都,序央宫。 南北两位年轻王者,正相对坐于太液池旁,享受着属于夏季傍晚的凉风徐徐。没有国宴,没有觥筹交错,甚至连句客套话都没有,唯有一黑一白两个绝世身影。 聂沛涵带着仆仆风尘,面沉如水地饮下杯中美酒,率先开口:“圣上如此别开生面地为本王接风,当真令人刮目相看。” “慕王如此悄无声息地前来黎都,亦是令朕惊诧不已。”臣暄握着琉璃酒杯,看着眼前一池白荷。 一个时辰前,聂沛涵带着岑江秘密进入黎都,不是以南熙慕王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提前来赴这一场关于情爱、关于龙脉、关于权势的君子之约。 而迎接他的,唯有臣暄的一句恭贺,还有太液池旁的一壶纯酿。 酒是美酒,景也是美景,但此刻于聂沛涵而言,皆是寡淡无味。他既然来了,便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要将放在心尖上的那个人,彻底从自己的生命里剔除。 聂沛涵终是狠下心来开口说道:“本王的来意,想必圣上十分清楚。” 臣暄并未即刻回话,良久,才迎着悠悠荷风冷冽问道:“她的孩子呢?” 聂沛涵凤目微眯,黯然不语。 臣暄握着酒杯的手紧了一紧,沉声再道:“我知道她有了身孕,可朗星在你大婚时去烟岚城看她,回来却说她身段窈窕,并无孕事……” 臣暄将双目从太液池的波光中移开,缓缓直视聂沛涵,再次问道:“孩子呢?” 聂沛涵镇定地自斟自饮了一杯,勾唇反笑:“圣上不先问问是谁的孩子?” 臣暄闻言,目光又凌厉了几分,毫不示弱地讽刺道:“慕王这话酸过头了。” 聂沛涵表情不变,反唇相讥:“圣上这是放心鸾夙?还是放心本王?” 臣暄显然不吃这套,面色阴沉而危险,像是淬了毒的冷箭,又似寒光闪烁的利刃。 聂沛涵的心沉了一沉,疼痛之感不比臣暄少。他薄唇紧抿沉默良久,才回道:“孩子没了,是我的错。” 此言甫毕,他面上立刻挨了重重一拳,不偏不倚正巧打在右颊上。一股子腥甜之气霎时涌进他咽喉里,还掺着口中残留的美酒余味。 其实聂沛涵是来得及反应的,早在臣暄揪着他的衣襟想要下手时,他便能及时出手制止,至少能及时躲开。但这一拳,他甘愿受下,甚至只受这一拳,他还觉得不够。 面对濒临暴怒的臣暄,聂沛涵头一次产生愧疚之情。他任由自己右颊升起火辣的痛感,抬手拭去唇角的血迹:“我没照顾好她,抱歉。” 臣暄双目隐隐透露出杀气,瞬间又消散而去,只留半分阴冷:“你把夙夙害得这么惨,还敢单枪匹马到黎都来,难道不怕有去无回?” “你不是这种人,何况鸾夙还在我府里。”聂沛涵抚了抚唇角的伤处,淡淡回道。 “统盛帝给你们赐了婚,你自然不会伤害她和孩子。是那个假扮她的女人干的?”臣暄好似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质问对方。 聂沛涵沉默着,算是承认。 臣暄一双星眸骤然凝起前所未有的怒意:“她叫江卿华?” “她死了,吞金自尽。”聂沛涵答非所问。 臣暄眸中的凌厉这才渐渐敛去,对着一池白荷叹道:“夙夙不欠她了。” 其实自从朗星回来之后,臣暄便知晓鸾夙的孩子没能保住,算算这期间也已经过去了半年之久。可每每想起此事,他仍旧心痛自责。不过好在,他们快要重聚了。 “夙夙还会有孩子的。我的孩子。”他霸道地宣布鸾夙的归属。 对于他这番示威,聂沛涵选择充耳不闻,只从袖中掏了一张图纸出来,按在桌子上。 臣暄扫了一眼便知这是何物,不禁挑眉问道:“怎么?慕王是要将龙脉和夙夙一并还给朕?” “不。”聂沛涵否认:“本王是想劳烦圣上去找龙脉。” 臣暄觉得这事太好笑:“当初的协议上,朕只说过给你地图,可不包括朕亲力亲为。怎么?慕王想使唤朕?” “不敢说‘使唤’二字。是本王想让圣上自行决定,今后北宣的下场该当如何。”聂沛涵幽幽回道。 臣暄面色一凛,不再做声。 聂沛涵噙起笑意,将图纸递了过去:“若是圣上想将一个大好北宣交予本王,那便请圣上受一受累吧。” 臣暄没有去接那张图纸,而是好奇地反问:“慕王就这么放心朕?须知朕手里已经有了半幅地图,若是再得了你这半幅……你就不怕朕将龙脉据为己有?” “那正好,也让鸾夙彻底死心。”聂沛涵毫不犹豫地回道。让臣暄去找龙脉,是他慎重考虑过的。一则他刚刚与聂四结束恶战,正值南熙瞩目之时,不宜动手;二则他已研究过江卿华那半幅地图,基本可以确定,龙脉的位置就在北宣境内。 聂沛涵知道,这个举动的确冒险。若是臣暄临门反悔,那自己等同于将龙脉拱手相送了。可他私心里,又隐隐期待臣暄会抵挡不住龙脉的诱惑,如此,也许鸾夙就能断了心思。 他知道自己是在赌。但事到如今,这一场赌博他只赢不输。要么得到龙脉,要么得到鸾夙。他认为值得。 臣暄看着聂沛涵手中的图纸,心里也在反复挣扎。但这挣扎并非是对龙脉动心,而是出于尊严的考虑。自己为何要受制于聂沛涵?明明已经决定相让地图,难道还要代劳把龙脉也找出来?寻找龙脉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他又为何要给别人作嫁衣裳? 臣暄思来想去,都觉得没有理由受这个累,遂拒绝道:“朕感谢慕王的信任,敢以这半幅地图相托。只是朕不愿受黄白之物所累,为了些粪土之利劳心劳神。” “哦?原来圣上竟是这般脱俗之人,一切权势名利都不看在眼中?”聂沛涵似笑非笑。 臣暄不欲解释太多,只道:“这世上多是儿女情长之人,朕身处红尘之中,总不能免俗。至于权势,朕已到了顶峰,往后也没什么可追求的了。” “是啊!圣上已坐上了北宣大位,不知滋味如何?” “等有朝一日慕王身处这个位置,就能体会了。”臣暄答得隐晦,已有了结束交谈之意,又道:“明日朕会将另外半幅地图交给慕王,还请慕王履行约定,早日放夙夙回来。” 对方如此痛快地放话,聂沛涵反倒被动了。他借着月色打量,见臣暄并无半分不甘或不舍,仿佛当真对龙脉没有一丝留恋。 直到这一刻,聂沛涵才敢真正确定,臣暄是爱美人重过江山的。这个认知令他心有灼痛,也心有钦羡。臣暄这份柔肠与洒脱,他自问做不到。 若不是因为身份敌对,又喜欢上同一个女子,也许,他们真的能成为刎颈知交吧!即便到了如今这个境地,也没能阻止他们彼此欣赏。 人生能有对手如斯,也是一大幸事。 聂沛涵这般想着,面上也浮起一丝淡淡的诡笑:“圣上还是接下这地图吧!即便不为臣家辛苦打下的江山,也该为鸾夙着想。” “慕王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想要出尔反尔?”臣暄的眉峰终是蹙起,一张俊颜也泛起了威胁之意:“你可别忘了如今你仍在北宣境内,若有什么闪失,倒也容易得很。” 聂沛涵却并不受此威胁,神态自若地道:“圣上明知道,本王不是这个意思。”言罢他施手一挥,将图纸撂给臣暄,转身离去。这是他变相的示好与激将,他以为臣暄是个聪明人,应当懂得其中利弊。 第130章:天家有情 聂沛涵只在黎都逗留了三日,便带着岑江秘密赶回了南熙。此后,臣暄一直在反复思量聂沛涵的话—— “圣上还是接下这地图吧!即便不为臣家辛苦打下的江山,也该为鸾夙着想……” “圣上明知道,本王不是这个意思……” 这两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是“为鸾夙着想”?这话听起来,像是聂沛涵在暗示他,鸾夙不愿他们二人一直为敌。可这到底是鸾夙的意思?还是聂沛涵本人的意思?臣暄有些拿捏不准。 但他不能否认,当聂沛涵拿出那半幅龙脉地图时,他是很震惊的。虽然他极力隐藏,可迄今仍觉得不可思议。聂沛涵,竟这么放心地把龙脉交给了他,毫不犹豫,毫无顾虑。 这是出于怎样一种信任?跨越身份的敌对,忽略感情的争夺,摒弃过往的恩怨,等同于把江山送到了他手中。就像他也曾经做出过类似的承诺,把龙脉拱手相让一般。 其实,无论是为了北宣江山、祖宗基业,或是为了鸾夙,臣暄都不希望与聂沛涵为敌。他欣赏他,甚至愿意将半壁天下相托。 姑且就相信聂沛涵这一次吧!为了那份棋逢对手的畅快淋漓,还有同处高位的惺惺相惜。 臣暄独坐序央宫圣书房内,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亲手将两幅龙脉地图合二为一,缓缓拼凑完整。事隔经年,这两幅图案分别从两个女子的足踝上誊下,又重新拼接在了一起,这看似简单的几个动作,背后却隐藏了无尽的辛酸血泪。 臣暄知道,自己应是最近十年甚至更久以来,第一个见到龙脉地图完整面目的人。这令天下人趋之若鹜的东西,此刻就安安静静地搁在他的书案上。 然而他却没有半分激动与欢欣,只剩下思索。 鸾夙的足踝上是一只欲飞之鸾,华丽诡异;江卿华的足踝上,则是一片云雾缭绕的山林……两幅图画内容大相径庭,但笔法甚为相似。臣暄对于书画研究尚有些心得,仔细对比观察半晌,便发现这两幅地图的关窍。 无论是鸾鸟还是山林,都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关键在于两幅图画正中央都有一条略粗的线条,迂回曲折,与其它笔法差异很大。若单独分开来看还不算什么,但将两幅地图拼合起来,这两条线便也自然而然地接连在了一起。 这才是隐藏在图画里的真正玄机!臣暄耐心地用纸笔誊抄下来,又研究了整整两日,才唤来朗星。 “朕前思后想,只有你能担此大任,寻找龙脉之事,须得你亲自走一趟。”臣暄将聂沛涵的来意、自己的意图都尽数告知朗星,没有半分隐瞒。 “皇兄可想好了?真要替聂七去找那劳什子的龙脉?将这么好的东西拱手相送?”朗星替臣暄感到不值。 “你半年前出使南熙,不就已经知晓我的决定了?”臣暄话中没有丝毫不甘,笑道:“将龙脉给了聂七,日后他念着我的好,也不会太苛待北宣臣民。” 听闻此言,朗星的面色越发郑重起来:“皇兄当真要为了鸾夙,舍弃这大好江山?” “这从来都不是大好江山,至少不是我的。这位置太累,要无休止地劳心劳力。”臣暄淡淡叹了口气,坦然道:“若不是念着父皇毕生心血,我绝不会坐上这个位置,如今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聂七果然卑鄙,擒了鸾夙,还要换来半壁天下!”朗星越想越是愤恨:“难道这统一南北的千古功名,皇兄就这么平白让给聂七了?” “不是聂七,也会是别人。天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南北已分裂了近百年,统一乃是大势所趋。既然如此,倒不如眼下认清时势,少费些功夫,省得来日落下个阻碍统一的罪名。” 臣暄目光渺远,有看遍世事的透彻,还不忘自我调侃道:“即便为兄做不来千古一帝,至少也不能做千古罪人是吧?” 这是怎样淡然的心态,才能舍得这天下间最诱人的功名利禄?朗星闻言很是触动。在他看来,论实力,臣暄未必敌不过聂沛涵,更何况如今龙脉地图就在他们手里。届时只要寻获龙脉,充盈国力军力,拿下南熙指日可待! 他也知道鸾夙在臣暄心中的位置,但他认为没有必要拿江山来换。假以时日,他们必定能把鸾夙从南熙抢回来。朗星如此想着,便也说出了口:“皇兄,如今地图就在咱们手里,只要咱们找到龙脉,攻下南熙,鸾夙不就能回来了?犯不着用整个北宣来换啊!” 见朗星一直努力劝说,臣暄既动容,又抗拒:“我知你心有不甘,毕竟北宣江山也有你的戎马之功……但是你不懂,我与夙夙要的东西,从某种程度上看是相同的。只要我一日在这个位置上,便一日得不到真正的快活。我得不到,夙夙也得不到,我们还会失去更多。” 失去自由,失去随心所欲的生活,甚至失去对彼此的信任与依赖。 权势,是这世上最能扭曲人心的刽子手。它能穿透灵魂,翻出人性中丑恶、原罪的一面。臣暄从不相信宫廷之中有完美无虞的爱情和亲情。只是这些话,他没有对朗星说出口。 可朗星却抓住了他话中那句“不能做千古罪人”,直言道:“皇兄说了不想做千古罪人,那必定是爱惜自己的名声。倘若您就此俯首认输,岂不是要被北宣百姓指着鼻子骂?” 这话一出口,朗星果然看到臣暄蹙起了眉峰,于是他趁热打铁,继续劝道:“还有那些跟着父皇打天下的老臣们,他们该有多伤心?您明明是英明神武的一代君主,却要为了一个女人不战而降?” 不可否认,朗星这番话,正是臣暄如今最头痛的问题。他若是光明正大地放弃帝位,难免会遭世人诟病是个窝囊帝王,还会连带侮辱了臣家的列祖列宗;可若是与南熙硬碰硬地打几场仗,也只是劳民伤财的表面功夫而已,毕竟他已将龙脉给了聂沛涵,便也无心再与其相争。 不伤一兵一卒地退位投诚,会堕了臣氏祖宗的威名;做几场争雄天下的大戏,他又不忍心用战场上无数性命来成全一己私心……如何能找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不仅能令自己功成身退,且还不用大动干戈,伤了民心军心? 臣暄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但两全齐美的法子,他想了半年,始终没有想出来。 直至当天傍晚,臣暄与朗星也没能谈拢。朗星拒绝去替聂沛涵找龙脉,更想不出如何能令臣暄全身而退。他如此憋屈着,就连臣暄挽留他用膳的提议都拒绝了。 朗星憋着一口气,径直回到了靖侯府中,妻子程初婷已然摆好碗筷,在膳厅相候。 程初婷比朗星大一岁,是程国公的嫡女,在闵州也是出了名的美人。当初程国公存了争雄逐鹿的心思,实力又不敌臣往,便生出联姻之计,想让臣、程两家结为儿女亲家,互惠互利。 原本程国公相中的是臣家独子臣暄,但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如愿,不得已才退而求其次,最终选择了朗星这个出身微贱的臣家义子。 当时朗星接受这桩婚事,也仅仅是想报答臣往父子的恩情,为臣暄和鸾夙争取一条后路。可当他真正与程初婷成婚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做了多么正确的抉择。 程初婷温婉贤淑,知书达理,并没有嫌弃他是卑贱的伶倌出身,还教他读书识字,让他免受同僚嘲笑。程初婷用自己的大家教养,尽心帮助他成为一个符合身份的北宣靖侯,就连他在中天帝临终之际做出“永不封王”的承诺之后,程初婷也报以无条件的理解与支持。 朗星知道,北宣朝中有不少大臣看不起他的出身,认为他坐上如今的位置仅凭运气。但众人说起他的夫人程初婷,却都是赞叹不已。 朗星边回忆这些过往,边默默用过晚饭,又去书房处理了些公务。等他返回屋内就寝时夜色已深,但程初婷仍旧披衣相候,这让他心中涌起难言的感动。 他将妻子哄睡下,自己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脑海中忽而是与鸾夙的少年友情,忽而是与臣暄的兄弟之谊,忽而是朝堂上的风云变幻,还有岳丈与妻子的看重、信任…… 这般辗转反侧了一阵,许是动静太大,惊醒了枕畔人。朗星忽听耳边传来关切一问:“侯爷怎得还不安歇?” “没什么,睡不着。”朗星索性翻了个身,与程初婷对面而卧。 “可是宫里出了什么事?如今能让侯爷彻夜不寐的人,也只有圣上和鸾夙了吧?”程初婷淡淡道出这个事实。 朗星听在耳中,也被挑起了满腹感激与柔情。他感激臣暄与鸾夙改变了他的一生,也感激上苍让他能娶到如此善解人意的妻子。 他在薄被之中触摸到程初婷的柔荑,随之紧紧握在手中,低声道:“七七,能遇到鸾夙和皇兄,还能娶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程初婷听到朗星唤自己的乳名,语中也多了几分羞赧:“能嫁给侯爷,也是七七的福气。” “哦?福气何来?”朗星来了兴致,伸手揽过妻子的香肩。 程初婷就势靠进他怀中,柔声回道:“如今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唯有侯爷一心待我,才是难得。” 朗星闻言笑了,于黑暗中宠溺地爱抚妻子的娇颜,补充道:“皇兄对鸾夙也是一样的。” 程初婷小鸟依人地“嗯”了一声:“所以鸾夙与我,都是有福之人。”她将柔荑覆盖在朗星的手背之上,暗示着道:“我若为男子,有兄嫂如此,便是为其肝脑涂地、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了。” “你都猜到了?”朗星浑身一震,再问怀中的妻子:“肝脑涂地、身败名裂……你当真这样想的?” “当然。”程初婷温顺地笑着,回应道:“若无圣上给的身份与荣耀,即便咱们想‘身败名裂’,怕也没这资格呢!” “是我没资格才对。”朗星缓缓抚摸她的一头青丝,再次沉默起来,半晌,才又叹问:“七七,当初岳丈属意皇兄为婿,最后却换成我与你成婚,你难不难受?失不失望?” “岂会?”程初婷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之事,于黑暗之中清浅笑回:“英雄不问出身,在我心中,侯爷比圣上更传奇。” 她轻轻在朗星胸前捶了一捶,带着两分薄嗔道:“以后不许再问这话,我会生气的。”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此时朗星心中已能软出一泓水来,唯有狠狠拥着怀中的娇躯,再次感谢命运的眷顾。 上苍待他实在不薄,让他尝到了亲情,得到了爱情,有了身份地位,也有了远大前程。可程初婷的情,他能用余生来报,那么臣暄与鸾夙的恩义,他又该如何报答呢? 他再次想起程初婷那句“肝脑涂地、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心中便忽然冒出一个异想,不禁再问怀中之人:“七七,是否我做什么决定,你都无条件支持?” “这是自然。”程初婷乖顺地伏在他胸膛之上,答得十分爽利:“侯爷只管记着,我是侯爷之妻,会支持侯爷的任何决定。” 成婚三年,夫妻两人从未像今夜这般敞开心扉畅谈,此时此刻,又双双相拥于被褥之中,更让朗星觉得人生再也圆满不过。 “我知道了,快睡吧。”他终于渐渐安了心,也隐隐下了一个决定。 第131章:北宣突变 翌日清晨。 早朝过后,朗星单独求见臣暄,言辞恳切道:“臣弟愿去寻找龙脉下落。事成之后,请皇兄传位于我……” 他只说了这一句,臣暄已了然他的意思,厉声喝斥道:“胡闹!” 朗星却是俯首跪地,神色坚定:“我思虑彻夜,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恰好皇兄如今没有子嗣……” “臣朗!”臣暄再次打断他,出言阻止:“你不要做傻事!” “就冲着皇兄这声‘臣朗’,认了我这个弟弟,我也是义无反顾。”朗星深深笑叹,满面欣慰之色。 臣暄蹙眉,又见他一直跪着,便道:“你先起来再说话。” 朗星遂慢慢起身,神色平静地道:“皇兄如今无后无妃,亦无子嗣,传位于我无可厚非。我并非臣氏正统,若是北宣江山断送在我手上,世人也只会骂我一人,至多是感叹父皇错认义子、识人不清,绝不会连累臣氏威名。” 此时此刻,臣暄听闻此言,说不动容是假话。可动容归动容,臣暄慎重地思虑片刻,仍是拒绝了这一提议:“我不能让你为我背上骂名。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是我,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也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能牵累你。” “皇兄这话错了,”朗星亟亟反驳道,“昨天您也说了,这从不是大好江山,您也没有半分留恋。既如此,又何来‘爱美人不爱江山’之说?” 臣暄闻言仍想开口拒绝,但朗星没给他机会,已继续说道:“我从前是个什么身份?不过是妓院里的下贱伶倌。若不是遇见您和鸾夙,如今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下场。皇兄您待我恩重如山,这份情义,我若此生不报,死也不能瞑目!” 朗星面色郑重,显得分外坚定:“旁人不知晓您与鸾夙的情分,我是最清楚不过的。如今你们好不容易要苦尽甘来,若是您再被这帝位束缚,实在可惜。” 他说到此处,特意顿了顿,感觉到臣暄已开始有所动摇,忙又劝道:“我本就不是什么高贵出身,倘若能在那把龙椅上坐一坐,此生也算值了。届时即便投了聂七,世人也只会说我技不如人、甘拜下风,不一定会如何骂我。” “朗弟,我不能这么自私……”臣暄听到此处,一腔动容已不知该往何处抒发,唯有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怎么会是自私?皇兄给我这个机会报恩,我高兴还来不及!”朗星咧嘴笑道:“再者您也说了,天下事分久必合,届时倘若我运筹得当,不伤一兵一卒便促成南北统一,也许会流芳百世也不一定呢!最不济,总能留下个‘识时务’的美名吧!” 他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臣暄却不肯再接话。屋内半晌没有动静,兄弟二人皆沉默着,唯有窗外风吹树摇的沙沙声接连传入。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臣暄才再次开口,沉声问道:“程国公可知道此事?” 朗星摇了摇头:“岳丈尚且不知,但初婷是知晓的,也很支持。不过岳丈毕生向往荣华富贵,日后我无论是继位北宣,或是投诚南熙,功名利禄总是少不了的,岳丈应当不会反对。” 臣暄闻言再次沉默了,这一次他是真的在考虑朗星的提议。的确,由朗星来做北宣的亡国皇帝,能将伤害减到最低。百姓不会对臣氏失望,臣氏的威名得以保存,自己也对得起那些跟随父皇出生入死的将士与幕僚。 可若是当真用了此法,他臣暄可以不愧对列祖列宗,不愧对黎明百姓,不愧对一众追随者,不愧对鸾夙,却独独愧对朗星…… 臣暄自问不能算是个谦谦君子,也并非问心无愧。他做事向来因人而异,对方奸诈,他会回报算计;对方狠辣,他必毫不留情;对方君子,他也光明磊落。 可朗星是他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是知恩图报的忠诚之士,也是他的好义弟……让这么难得的兄弟来做替罪羊,承担他的烂摊子和亡国之名,他实在做不到,也不屑如此。 “皇兄还在犹豫什么呢?”朗星的话适时打断了他的思绪:“皇兄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行吗?我会尽力去做一个被世人称赞‘识时务、促统一’的君主,而不是一个无能窝囊的亡国之君。” 朗星诚挚意切地看着臣暄,眉目间满是坚定与急迫。那神情像在告诉对方,他主意已定,绝不更改。 臣暄也站在丹墀上遥遥看着他,蓦然间生出无限感慨。曾几何时,朗星稚气满身,口无遮拦,行事浮躁而草率,有一种天真的孩子气。再看眼前,这孩子气的男人果真成熟了,近几年在军中和朝堂上的历练太多,已让朗星能够独当一面。 他的义弟,如今已知道轻重缓急,拿得准大小分寸,说话办事收放自如,十分稳妥。 说到底,臣暄是欣慰的。岁月虽催人华发,夺人生死,但也给予了他许多真挚的情感,是他从未享受过的丰厚。他有了鸾夙,始知情爱刻骨;他认识朗星,始知手足相亲;甚至连那个未曾出世的孩子,也让他顿悟了许多。 臣暄知道朗星的脾气,这个义弟固执起来极认死理,从某种程度上讲,与鸾夙的脾气如出一辙。若他今日不答应,朗星必定会缠着他,甚至会自作主张,一直逼到他同意为止。 想到此处,臣暄沉默了很久很久,终是步下丹墀,走到朗星面前,道:“此事须从长计议……待你继位之后,我会与夙夙远走天涯。若是南北统一后你过得不快活,可以带着弟妹来找我们。聂沛涵会放人的。” 朗星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若是统一之后聂七待我不错,给我荣华富贵,那我就不打扰您和鸾夙了。若是我日子过得不好,那便痛快舍了身外之物,带着妻儿去投奔你们。咱们几个神仙眷侣逍遥快活,这世上必定无人能及!” 一种畅快的想象在兄弟二人之间突然生出,他们想去征服风高云淡的辽阔旷野,又想去寻找杳然自得的世外桃源。那是另一种雄心壮志,栖身于天地万物之中,远离尘埃般的人际斗争,从此逍遥于物外。 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会显得太过矫情,也太过多余。臣暄唯有拍着朗星的肩膀,诚恳谢道:“朗弟,多谢你。” 朗星笑意不变,星眉剑目染上无尽风采:“皇兄可还记得父皇驾崩之前说过的话?他说兄弟连心。” “是的,兄弟连心。” 十日后,靖侯臣朗以染病为由,于早朝之上公然请退。晟瑞帝臣暄爱弟心切,准予臣朗卸下军权,迁移幽州安心养病,为期半年。 此言一出,朝堂上各怀心思,纷纷风传臣家兄弟失和,臣朗明为养病,实遭贬斥。 又过了两日,靖侯臣朗携家眷出城,除却臣暄派来的大臣相送之外,朝中来人寥寥无几。臣朗看在眼中,淡然而去。 二十日后,臣朗将妻子程初婷送去幽州作了幌子,自己则带着皇家暗卫按图索骥,转道去寻找龙脉。 与此同时,臣暄在户部和礼部的一再催促下,小开选秀之门,纳了三位妃嫔,并未立后。 北宣朝堂隐隐开始异动,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众臣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可细究之下,又发现什么都没察觉到…… 如此暴风雨前的平静并未持续太久,北宣朝堂之上便发生了一件大事。 晟瑞元年,十月三十日,黎都下了当年第一场雪。臣暄在初雪之日设宴序央宫,邀请北宣七位开国元勋出席。 “诸位叔伯乃父皇生前知交,亦是我大宣朝的开国功臣,朕也跟着学了不少东西……”臣暄握着酒杯轻咳两声,想说的话显然没能说完,被迫停顿下来。 宴席上立刻有人发觉不妥,连忙问道:“圣上可是龙体抱恙?” 臣暄将左手蜷起,放至唇边轻微咳嗽几声,摆摆手道:“无妨。从前被原贼困在黎都时,遇刺落下了一点毛病,每至风雪天气便会发作,并无大碍。” 此言甫毕,殿上顿时响起各种关切之声,“宣召太医”、“保重龙体”等等话语不绝于耳。 臣暄微笑着对众臣示意:“朕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各位叔伯的好意,朕心领了。” 七位老臣这才长舒一口气,点了点头。 臣暄见状,想起自己将要说出口的话、做出来的事,心下忽然很是不忍。这些叔伯都是忠心耿耿之辈,也是北宣的开国元老,是跟随他和父亲争夺天下的文武肱骨之臣。 可正因如此,他才会设下这场宴席。因为他知道,这些人宁死也不会投诚南熙,且对他寄予厚望。 如此一想,他也只得硬起心肠,故作怅然道:“朕初登皇位,才知身为帝王的辛酸。这权谋之事费尽思量,并非人人都有能力为之。不知几位叔伯对此作何感想?” 席上众人闻言,纷纷表达了忠君爱国之心,并劝说臣暄早日立后,好诞下子嗣以绵延香火。 臣暄听在耳中不置可否,又继续道:“叔伯们年事已高,还能关心朕的后嗣之事,看来皆是有子有孙的有福之人。如今想想,是朕太自私了,北宣江山已定,还累着各位叔伯替朕操劳朝堂之事……” 他顿了顿话语,目光从七位老臣面上一一掠过,才笑着点入正题:“各位叔伯戎马半生,为我北宣江山劳心劳力,如今也该含饴弄孙、安享晚年了。朕已拟好旨意,加封叔伯们侯爵之位,待这场初雪消融,你们便分赴封邑尽享清福去吧!” 他话音落下,七位大臣俱是沉默。良久,才一一从案前起身,行至殿中叩拜谢恩。 臣暄心里清楚,这七位叔伯此时必定寒心至极,以为他刚刚坐稳了北宣帝位,便迫不及待地想要鸟尽弓藏。再加上三月前朗星奉旨去幽州“迁移养病”,这也更加坐实了他的“忘恩负义,唯我独尊,刚愎自用,集权中央”之名。 可他既已做出了抉择,舍了这北宣江山,便也无从后悔。他余下所能做的,便是将他关心之人一一做好安排,将伤害减到最低。 ***** 翌日清晨,早朝之上,臣暄下旨将几位开国元勋手中的实权尽数撤回,只留下富贵虚名。因是在宴席之上公开此事,世人便称之为“杯酒释权”。 此事在北宣朝内引起一片哗然,人人都道年轻的帝王要开始培植自己的亲信势力,以免将来有人“功高盖主”。 然而好景不长,“杯酒释权”之事未过多久,身在序央宫的晟瑞帝臣暄便忽染病症。刚开始他还能勉强支持去上早朝,等到了这一年的腊月时节,黎都大雪纷飞之际,他已经强撑不得,只能被迫罢朝。 御医们对此束手无策,道是帝王少时在战场上受伤过多,落下了病根,每到冬季便会发作不止,等到来年开春才会好转。几位后妃日夜轮流在龙榻前侍奉,心急难耐地想要诞下后嗣,怎奈晟瑞帝缠绵病榻,身体不见起色。 朝中见状,纷纷开始猜测臣暄的病情。如若臣暄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又没留下后嗣,这北宣帝位该会传给谁呢? 众臣想来想去,有人猜是靖侯臣朗,毕竟于体统而言他最为名正言顺;也有人认为应该由臣家旁支继承,只因臣朗不是臣家血脉,如今又以“养病”为由遭到贬斥。 如此的议论纷纷,倒是抬举了臣家几个旁支亲戚,也有人以“探病”为由,暗中前往幽州想要探一探靖侯的口风……当然,大部分朝臣还是希望臣暄早日康复,重新主持朝政。 而传说中已然病入膏肓的晟瑞帝臣暄,好似对外头的一切都不知晓,又好似对一切都心知肚明。 北宣就在这胶着惶惶之中度过了腊月,迎来了晟瑞二年。因着臣暄缠绵病榻,宫中过年没有大操大办。 靖侯臣朗也打破了以往的皇室传统,并未回黎都过年。待到二月中旬,他才以“病体痊愈”为由,请求归朝。 此时,外人皆已盛传,臣暄命不久矣。这也让朝臣们认为靖侯的归来颇为心怀不轨,是刻意挑了他皇兄大限将至之时,回宫夺权。 久而久之,许多朝臣开始暗自为自己安排后路。有人想趁机辞官归隐避开风头,有人选择坚定不移相信臣暄,也有人早早筹谋投靠了靖侯臣朗…… 但出乎意料的是,众人臆想中的兄弟争权大戏并未爆发。臣朗回到黎都的第二日便奉召入宫,此后序央宫中传下旨意,帝王病体未愈,由靖侯臣朗暂代监国。 一切都显示出诡异的平静,没有丝毫暴风雨将要来临的前兆。北宣的主人,便如此悄无声息地平稳过渡…… 第132章:有舍有得 北宣盛瑞二年,三月十五,盛瑞帝臣暄因病不治,于卯时三刻在序央宫驾崩,年仅二十五岁,庙号“太宗”。 同日,序央宫颁发盛瑞帝遗诏,传位于靖侯臣朗。 三日后,臣朗继位,改元“哀义”,以表达对臣暄驾崩的哀痛之意。 盛瑞帝臣暄虽仅仅在位两年,但其生前征讨天下的传奇事迹,以及登基后的铁腕政策,却在北宣臣民心中留下了极高的威望。兼之他与名妓鸾夙的那段传奇往事世所流传,则更为臣暄此人平添了几分侠骨柔肠。 盛瑞帝臣暄之死引发了北宣举国的哀思与嗟叹。一来自武威帝原歧登基以后,北熙百姓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臣暄父子推翻原歧的暴虐统治,算是人心所向;二来臣暄生前的事迹太过传奇,又是英年早逝,膝下无嗣,则也是令百姓为之扼腕。 便在新帝臣朗为臣暄主持丧葬的两日之后,在北宣举国都沉浸在哀悼之时,黎都城内,却悄然出现两辆马车,天色微明便直奔城外。 朝阳未升,城门未开,守城将士皆身着素服、襟系白帛,以此表达对盛瑞帝臣暄英年早逝的哀思。驾车之人携了序央宫的令牌,将士们不敢怠慢,便特意打开城门放行。 刚出城门,马车便飞奔起来。待过了十里长亭,才渐渐缓行。只见先头一辆马车里走下两人,一人身着白衣,风姿卓绝;一人身穿绯衣,星眉剑目。 正是臣暄与朗星。 “等了这么久,筹谋大半年,皇兄终于解脱了。”朗星面有不舍,感慨万分道:“此去南熙,皇兄一路小心。” 臣暄面上是前所未有的飞扬神采,连天际的长庚星都黯然失色。他棱角分明的俊颜之上噙着微笑,伸手拍了拍朗星的肩膀,道:“臣暄已死,这世上已没有人再是你的‘皇兄’。” 朗星见臣暄如此洒脱,便也笑道:“是我失言,兄长路上小心。”他想了想,又问道:“这是再也不回来了吗?” “不,”臣暄立时否认,“我和夙夙会回来一趟,她还没看到凌相的牌位入忠烈祠,我也要带着她去太庙祭拜臣氏祖先,正式迎她过门。” 朗星立时双眸一亮:“当真?那岂不是我们兄弟二人还能再见?” “谁说此去是永别了?”臣暄笑得恣意:“待我再回黎都,你便要改口称呼夙夙为‘嫂嫂’了。” 朗星闻言忙不迭地点头:“这一天我等很久了。”言罢面上又划过一丝黯然:“如今想想,我真羡慕兄长这份拿得起、放得下的恣意洒脱。” “无妨,待南北统一之后,你若是过得不快活大可来寻我。我与夙夙、你与弟妹,咱们四人逍遥山水之间。”臣暄笑着安慰他道:“这话还是你从前说的。” 朗星轻轻叹道:“是啊!是我说过的。可不知为何,如今还是舍不得你走。” 臣暄却没有再多做劝慰,只是抬首望了望天色,道:“时辰不早了,你回宫吧!莫要误了早朝。” 朗星自也知道时辰不早了。臣暄特意挑选此时出城,便是想要避过白日里的人来人往。如今眼看卯时将至,城门将开,的确是再也耽搁不得了。 “朗弟,”朗星正如此想着,又听到臣暄唤自己,再抬头看去,但见臣暄神色十分郑重地道,“如今朝中大乱倒也没什么,是该让聂沛涵为北宣费费脑子。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你切记不能做劳民伤财之事,也不要对南熙开战,尽量让南北平稳统一。” 朗星见臣暄说得郑重其事,连忙正色点头道:“兄长放心,我都记下了。” 臣暄再拍了拍朗星的肩膀:“是我对不住你,为了一己之私,连累你背上这负担……”他的话没有说完,已是又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快回去吧。” 朗星情绪很是低落,他舍不得这份可贵的兄弟情义。然而再想到臣暄此去是与鸾夙团聚,便又为这对有情人感到欢喜。 他眼见别时已至,便将藏于袖中的一幅地图取了出来,递给臣暄悄悄道:“兄长,我交给你的宝藏只有龙脉里的七成,另外三成已被我转移到了……这是地图。” …… 初升的朝阳缓缓映照在臣暄与朗星的面上,兄弟二人心照不宣地道了别,上了各自的马车背道而去。 马车嘶鸣着一向南、一向北,于春季的清晨飞驰略行,沿路划出轻轻浅浅的辙痕,是离人心中不可磨灭的流年浮生。 臣暄与臣朗都知道,今日背道而驰的仅是这两辆马车,但那两颗兄弟之心无论相隔天涯,都会凝聚一处。 …… ***** 一月后。深夜。南熙房州烟岚城,慕王府书房。 臣暄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笑道:“雪顶绿玉,好茶。” “你来得倒快。”聂沛涵噙笑调侃:“如今本王是该尊称一声‘宣太宗’吗?” “事到如今,慕王还需要与我客套?”臣暄淡然地将茶盏放在案上,浅笑回话:“称呼不过是个虚名,随慕王心意。” 聂沛涵食指敲了敲桌案,须臾才接了话:“你披星前来,舟车劳顿,我先命人安排你歇息。” 臣暄闻言只笑:“慕王不着急便好。” “你人都来了,也不急于这一时。”聂沛涵十分沉稳。 臣暄便不再推拒:“有劳慕王。” 聂沛涵随之叫来管家吩咐几句,臣暄便起身跟着管家出了门。刚迈出书房两步,他便听闻身后传来聂沛涵一问:“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臣暄回首看向聂沛涵,并不避忌管家在场,坦诚回道:“带着夙夙远走高飞。”言罢便跟着管家出了书房。 臣暄来得突然,又是夜入慕王府,管家便也不敢打探其身份,只知是聂沛涵的贵客。 两人一路走着,管家在前执灯引路,待走过一处院落之时,臣暄却倏尔停下脚步,开口问道:“这是谁的院子?” 管家眼皮一跳,立时想起方才听到的那句“带着夙夙远走高飞”,心中便有些忐忑不安。慕王殿下对鸾妃娘娘的情分如何,府中下人都瞧在眼里,他作为管家自然清楚不过。再联想眼前这位贵客的话,分明是来抢人的,可看着殿下的意思,非但没将这白衣贵客看成情敌,而且很是礼待…… 管家在慕王府掌事多年,只这一转念的功夫,便已模棱两可地向臣暄回道:“禀贵客,这是府中女眷的院子。” 臣暄闻言并未继续追问,继而抬步道:“走吧,有劳管家带路。” 管家将臣暄带至客院之中,又差人服侍他盥洗,便径自退下。此时已然夜深人寂,臣暄吹熄烛火躺在榻上,待确认下人们都已安睡,才使轻功出了院子。 他循着来时的路线折返,径直走到了香气四溢的院落之外。臣暄嗅觉敏锐,刚才路过此地时,便已闻到一阵阵若有似无的兰芝草香气,那气味不仅勾起了他的满腹柔情,也令他猜到此处所居何人。 臣暄按捺下激动与欣喜,悄然进入院落之中,那兰芝草气味便越发浓重,一如他浓烈到融不开的情爱与思念。臣暄立在院中细细打量房屋格局,一眼辨认出鸾夙的寝闺所在。他放轻脚步推门而入,穿过外室、绕过屏风,终于瞧见了那张日夜思念的容颜…… 鸾夙的皮肤比从前更为白皙,盈盈泛着水嫩,在这漆黑的夜色之中显现出剔透反光的白。臣暄俯首闻着她颈间的那掺杂着兰芝草气息的体香,莫名便是一阵荡气回肠。 第133章:誓死沉沦 两年了,他和鸾夙已然分别整整两年光景。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将这份绵长的情爱化作刻骨的思念,噬入心髓,折磨着他。多少日夜,他辗转反侧,脑海之中唯有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就连梦中也尽是那如花笑靥,以及他们相识相知的点点滴滴。 而如今,事隔两年之后,这夜色之中的迷离重逢却显得那样不真实。她睡着,他醒着,彼此相隔着一个美梦的距离,令一切都显得虚幻。 臣暄向来自恃沉着冷静,此刻却忽然有些恍惚,好似自己辛苦筹谋的脱身之法,只是自己的臆想而已。他缓缓伸出右手,想要去触碰日思夜想的真实,唯有那温热的触感与撩人的娇躯,才能证明他真的成功了,他将与她再不分离。 摆脱帝位的束缚,逃出权欲的纠缠,扼杀聂沛涵的觊觎……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能与鸾夙一起: 双宿双栖。 “夙夙……”臣暄在鸾夙的颈间情不自禁地呢喃着,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藏匿了无尽的深情,令他口齿留香。 许是这声称呼饱含的思念太过浓烈,终是惊扰了睡梦中的女子。鸾夙恍惚间感到有熟悉的气息在自己周围萦绕,那是来自于一个男人的味道,还有独属于他对自己的称呼。 难道又是一场无痕清梦?鸾夙迷蒙地侧过身去,却赫然发觉有温热的触感贴着自己单薄的寝衣传来。如此真实,绝不是梦! “谁?”她立时睁大双眼,骇然地惊呼出声。然而刚唤出这一个字,便有一只手掌覆住了她的朱唇丹口。 “夙夙别怕,是我。”臣暄喑哑着富有磁性的嗓音,在鸾夙耳畔低低回道。 鸾夙立时全身一震,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大清眸,似要努力在漆黑之中看清来人。 “夙夙把我忘了?嗯?”臣暄看到她一双清丽的双眸泛着窗外的月光,已隐隐氤氲出了几道水痕。他低低笑道:“这是在慕王府,我可不想把聂沛涵招来。”言罢已轻轻松开覆在鸾夙朱唇上的手。 “臣暄!是你吗臣暄?”鸾夙立时坐起身来,双手死死揪住眼前男子的衣衫,隐忍着激动之意低声哽咽:“天哪!我是不是在做梦?” “是我,夙夙。”臣暄再无顾忌地将鸾夙揽入怀中,轻轻叹道:“不是梦,是我来了,我来带你走。” “走”字一出口,臣暄已感到肩上传来一片湿意。那伏在他怀中的人儿哭泣起来,连带着整个娇躯都微微颤抖。鸾夙揪着他衣衫的柔荑改为环住他的胸膛,整个人死死抵在臣暄怀中,梨花带雨地道:“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臣暄只觉被鸾夙的泪水漾得既心疼又激动,他将怀中的娇躯又紧了紧,低低叹道:“夙夙,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嗯,再也不分开了。”鸾夙仍旧伏在臣暄的肩头,不愿与之分开半丝距离。 他们相识五年,相爱三年,相隔两年,如今,终是等到了团聚的一刻。 千秋功名,玲珑社稷,不过是为了这苍茫霄汉中的三千痴缠。自此,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离。 他为她抛却天下,山河永寂! 她为他红尘初妆,韶华倾尽! 他们是命中注定的两个人,眺望了天涯海角,来奔赴彼此的白首之约。 万千爱恋,皆在这重逢的夜色之中化作缱绻一吻,书尽浓情蜜意,起伏思念。 夜,是撩情的素手; 榻,是邀宠的琴音; 人,抵死缠绵,至死方休。 这仿佛积郁了万世的倾国情缘,终是等到了迸发之时,他们唯有在彼此的身体里写就朝朝暮暮,才能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鸾夙有些头晕脑胀,迄今都想不明白,明明是情不自禁的一个吻,为何后来竟演变成彼此赤诚相对?明明她是靠坐在臣暄怀中,为何后来会拥着他躺在了床榻上? 如今,他们正在做的这件事,又是多么难以启齿? 鸾夙拼尽全力,用最后残存的理智拒绝着臣暄:“不!这是在慕王府……” 臣暄口上功夫未停,喑哑着嗓子道:“无妨,偏屋的丫鬟睡沉了。”他微微抬起俊挺的面庞,坏笑着道:“只要夙夙别出声,不会有人知道的。” 鸾夙的双手紧紧揪着被褥,只觉胸口好似被一块大石压住似的透不过气。然而这是在聂沛涵的府邸,她不敢呼喊呻吟,也不敢大声拒绝。不仅是怕下人们看到这淫逸之事,更担心聂沛涵知晓后的反应。 鸾夙唯有死死抵着双唇,无声地承受着身上那个男子给予的一切。那是一种奇妙的体验,能轻易点燃她潜藏在体内两年的火焰。 是的,她曾与他这般肢体纠缠过,在两年之前。 臣暄的一只手停留在鸾夙的小腹,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脸颊,缠绵而深情地道:“夙夙,为我生个孩子吧。” 鸾夙的眼泪顷刻之间夺眶而出,连带着身子也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他不知道,她曾孕育过他的孩子,甚至极力想要保住那骨血,可最终却只是一场徒劳。 鸾夙哭得好似一只小兽,呜咽着发出悲戚的声音,听在臣暄耳中声声如刀,好似剜走了他的心头血肉。他唯有装作不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以免她更为伤怀自责。 臣暄抬手拭去鸾夙脸上的泪痕,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柔软下来:“傻夙夙,哭什么?难道不想和我有孩子?”他俯首去吻她的眼角,连带将那泪痕一并咽入口中:“好咸。” 鸾夙仍是止不住地抽泣,浑身都在颤抖着:“眼泪本就是咸的……” 臣暄闻言捧上鸾夙的娇颜,将她尖尖的下巴托在掌心之中,一字一句郑重道:“从今夜开始,我不会再让你哭。即便是哭,你的眼泪也会是甜的。” 他再次吻上她,热烈地与她唇齿相依,也将她的抽噎一并纳入自己口中:“信我吗?夙夙?” 鸾夙已被臣暄吻得神智迷蒙,闻言只微微睁开双眸,费力地动了动双唇:“信什么?” “信我能让你的眼泪变甜,信我能带给你快活。” 此时鸾夙已完全失去理智,也不管黑暗之中臣暄是否能看见,只胡乱地点头,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鸾夙觉得自己是一座城,而臣暄便是那攻城之人,他几经战役,攻陷城池,而她唯有举起白旗,缴械投降。 此生、此世,此时、此刻,这天地之间唯有他们,用最原始的冲动来表达爱情。他们是最忠诚的伴侣,此身此心,无比契合。 她是他的英雄冢,他也是她的相思畔。 儿女情长又如何? 心甘情愿,誓死沉沦! ***** 翌日清晨,待鸾夙醒来之时,臣暄已然离去。 屋内的一切都维持着原来的模样,昨夜散落在地的衣衫此刻正叠放在床头的案几上,规规矩矩,没有一丝凌乱。若不是身体传来的异样与敏感,鸾夙几乎要以为昨夜的抵死缠绵只是一场幻梦。 也许是相思太过噬入骨髓,她才会这样患得患失吧!鸾夙自嘲地摇了摇头,心中却溢出无比的甜蜜。她拖着疲倦不堪的身子缓缓从榻上坐起,羞赧地唤来丫鬟备下热水,又屏退左右独自沐浴一番,才平复了羞赧之意更衣起身。 “殿下呢?”鸾夙今日分外仔细地对镜梳妆,边梳拢着青丝,边向丫鬟询问。 “听闻昨夜府里有贵客登门,殿下如今正在书房里待客。”丫鬟低低回道。 诚如这丫鬟所言,此时此刻,便在鸾夙满心甜蜜地梳妆之际,慕王府书房那厢,气氛却是冷如寒冰…… 第134章:王者相托 经过一夜“休整”,臣暄整个人如沐春风,显得格外畅怀。他将完整的龙脉地图放在聂沛涵的书案上,清浅笑道:“幸不辱命。” 然而聂沛涵没有半分喜色,相反还是面沉如水,凤目中斥满冷冽之意。 臣暄假装没看见他的表情,笑问:“怎么?慕王不要龙脉了?” 聂沛涵冷笑一声,仍旧没有任何表示。 臣暄故作一副生气的样子,明知故问:“慕王这是何意?改变主意了?还是不信我?” 聂沛涵盯着臣暄,见他毫不示弱地坦荡回视,遂冷声哂笑:“昨夜你可销魂蚀骨?” “慕王既已娶了王妃,那滋味还不清楚吗?”臣暄面不改色地回道,言罢见聂沛涵依然盯着自己,终于几不可闻地咳嗽一声:“咳咳……两年了,实在没忍住。还望慕王见谅。” 这话听起来不像赔罪,更像示威,聂沛涵的脸色也愈加寒霜:“你是故意的。” 臣暄佯作无辜地耸了耸肩:“哎,慕王何出此言……主要是我和夙夙情投意合,情到浓处,情不自禁……” 他话还没说完,聂沛涵已暴怒而起,一手抓过他的衣襟,狠狠警告:“这是本王的府邸,你最好安分点!” 臣暄低头看了看揪着自己衣襟的手,沉稳地笑道:“我夫妻二人行些闺房之乐,值得慕王大动肝火吗?” 这话无疑戳中了聂沛涵的痛处,也让他渐渐恢复了冷静,不复初开始的惊怒。他放低声音,沉声警告:“你总得为她的名节考虑,如今她还是我的侧妃。” “很快就不是了。”臣暄边说边拍掉聂沛涵揪着他衣襟的手,又仔细将襟前的褶皱展平,悠悠道:“若是慕王允准,我今日便想带夙夙离开。” “今日?”聂沛涵笑得讽刺:“你以为我不查明龙脉地图的真伪,会放你们走吗?” “事到如今我还有必要骗你吗?”臣暄淡淡反问:“晟瑞帝臣暄已死,如今我朗弟等着将北宣拱手相送。怎么?慕王还不放心?” 他见聂沛涵没有即刻答话,便继续道:“我奉劝慕王还是放我和夙夙早日离开吧。否则我两在你眼皮子底下恩爱有加,只怕你会受不了,还会被不明真相的下人们诟病绿云罩顶……” 臣暄最后一句很是尖刻,面上也笑得颇有深意:“慕王素来爱惜名声,如此,可不大好啊!” 听闻此言,聂沛涵仍没有任何表示,连方才的冷冽杀意也尽数敛了回去。半晌,他雌雄莫辩的绝世魅颜才有了一丝表情,若有所思地开口问道:“你当真舍得为鸾夙抛下一切?” “没什么舍不得的。”臣暄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便也不假思索地回道:“慕王认为我儿女情长也好,英雄气短也罢,我都认了。这北宣江山如何夺得,你也很清楚。原歧暴虐失却民心,我臣家仗着祖荫和军中功绩,最后占了个便宜而已……若论孤勇,我又怎及慕王?” “真心话?”聂沛涵挑眉。 “自然是真心话!”臣暄颇为诚实地道:“况且我信奉及时享乐,不舍得为了身后虚无缥缈的英名操劳毕生,抛下这万丈红尘。” 聂沛涵闻言,面上划过一丝羡慕之色,却又瞬间恢复如常。 臣暄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又戏谑着道:“我太过自负,也不甘心束缚,实在不适合那帝王宝座……如慕王这般心肠歹毒、又有忧患意识的人,才比较适合那个孤高的位置。” “这是夸赞?”聂沛涵凤目沉沉与他对视。 “当然!”臣暄答得颇为爽快:“难道慕王以为,南熙九个皇子,谁抓了鸾夙我都会妥协吗?自是瞧着你的治国之才在我之上,才放心把北宣交给你。” 此言甫毕,两位王者皆沉默了下来,半晌,才听聂沛涵寂寥地笑了一声:“你还是这般能言会道,倒是与她般配得很。” “我们般配之处还有很多,言语之道只是其一。”臣暄流露出自得之色。 “我方才恼得想要杀了你,你却四两拨千斤地给化解了,如此人才若不留在庙堂之上,岂不可惜?”聂沛涵忽然换了话题,试探着询问:“你出去逍遥几年,再回来帮我如何?” “皇帝我都不做,还能看上你给的位置?”臣暄即刻笑着回拒:“况且,我也不能让你再看见夙夙,万一某日你兽性大发可如何是好?” “哦?你是不放心我?还是不放心她?” “都不放心!” 聂沛涵闻言朗声大笑,想借此遮掩自己的失望与落寞。他承认他有私心,他想说服臣暄留下,一则是欣赏臣暄能文能武,二则也是希望日后能时常看到鸾夙,即便能听到她的消息也是好的。 可臣暄是打定主意要离开了,他已经为鸾夙画就了一幅满是憧憬的画卷,而自己,永远都落后一步。 聂沛涵知道,感情也讲求先来后到,自己曾占尽先机,却被臣暄后来居上。如今,他自问再也没有那个能耐,可以扳回败局。臣暄必定能找到一处世外桃源,远离尘世烦嚣。届时,即便自己做了统一南北的千古帝王,恐怕也难以再打探到他们的消息。 自从打败老四,拿到父皇立储和禅位的旨意之后,聂沛涵时常会感到空虚。那种空虚的冷意寒彻心骨,好像再没有什么能激起他的斗志。亲缘淡薄,手足相残……心爱的女人不爱自己,尊敬的对手主动放弃…… 他无数次扪心自问,这一生,究竟是成是败?他真的赢了吗?可纵然赢尽人生又如何?最关键的一场战役,他还是输了。 如此想着,聂沛涵终是没有勉强臣暄留下,只是无奈地感叹:“唯有你这诡辩之口,才能哄得住鸾夙。” “也唯有你这绝世风采,才能让她念念不忘。”臣暄自然知道见好就收,便如此回道。 不可否认,“念念不忘”这四个字令聂沛涵很受用,遂舒展了眉峰笑问:“你不喝醋?” “你都不喝了,我还喝什么?” 此话一出,臣暄和聂沛涵相视而笑。没有人能理解这份亦敌亦友的相交之情,甚至鸾夙也不能。只有他们彼此知道,若是有朝一日自己死去,这世间唯有对方值得相托。 我托你以家国社稷,你托我以刻骨红颜。 人活一世,能寻到一个可以托付江山与爱人的友敌,何其难得? 也算人生一大幸事吧! 当臣暄光明正大地找到鸾夙时,她正对着院子里的花圃出神。 臣暄眼见有下人在场,便也没做出什么暧昧举动,只是悄然站在她身后,淡淡道:“好香。” 鸾夙循声转身,险些撞在臣暄怀中。待她后退一步看清来人,连忙低头垂眸,连耳根子都红了。显然,她想起了昨夜羞煞人的情事。 臣暄倒显得很坦然,轻声附在她耳畔道:“今早看你睡得熟,便没有叫醒你……想我了没?嗯?” 他一个“嗯”字尾音拖得很长,还隐隐带了几分挑逗的意味。鸾夙听在耳中,便将头埋得更低了些,一言不发转身往寝闺里走。 臣暄笑着紧随其后,等两人前后脚进了屋子,见周遭四下无人,他才从背后环住鸾夙的腰肢,笑道:“果然是没想我……可见我昨夜还不够努力……” 鸾夙闻言耳根子更红了。她挣扎了片刻,没有挣脱开臣暄的怀抱,只得无奈地道:“你别乱说话!” “嗯,好。我不乱说话,我只乱动手。”臣暄说到做到,开始去挠鸾夙的痒痒,把对方折磨得求饶不止,又不敢大呼出声。 如此玩闹了一阵,两人才渐渐安静下来,在内室相拥而立,说起了正事。鸾夙早已听聂沛涵提过臣暄诈死之事,只是未曾想到他动作如此迅速,不禁问道:“臣暄,你为了我放弃皇位,放弃身份……当真舍得?” 第135章:前路繁华 “我的命都是你救的,还有什么不舍得?”臣暄看着鸾夙小巧的耳垂,笑问:“夙夙什么时候也开始妄自菲薄了?” “臣暄……”鸾夙又说出这两个字,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唯有主动回抱住于他,哽咽着道:“谢谢你。” “可别哭,昨夜都哭过了。”臣暄在她鼻尖上刮了一刮,低声笑道。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这话,鸾夙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你不能再扔下我了!你不许再因为林玖生我的气!你不许再把我让给别人!你……你……”鸾夙的双手重重捶在臣暄背上,发泄着心底积郁了两年的怨气。 时隔两年,她居然还想着林玖的事。臣暄心中掠过生疼之感,任由她的粉拳捶在自己身上,肃然回应:“再也不会了,我们再也不分开。” 再次听到这句承诺,鸾夙才停止了哭泣,伏在臣暄肩头克制着啜泣声。他们彼此都沉默了,好似要将分隔的两年时光,在这一个拥抱之中尽数讨回来。 也不知如此过了多久,鸾夙支起双臂离开臣暄的怀抱,仰头询问:“往后我们怎么办?” “找一个世外桃源,快活度日。”臣暄话中满是柔情,看着鸾夙越发清亮的眸光,笑问:“喜欢吗?” 岂止是喜欢,鸾夙此生最大的夙愿,除了为父报仇之外,便是避开红尘纷扰。她简直太欢喜了,看着臣暄重重点头,忍不住叹道:“五年前在怡红阁救下你,真是我此生最不悔的事。” “五年前摘下你的牌子,也是我此生最不悔的事。” 一时间,两人都回忆起了彼此初识的情景,一切仿佛都还清晰如昨。臣暄轻轻抚上鸾夙的垂发,又问她:“夙夙,在离开之前,你还想回北宣看看吗?” “回北宣?”鸾夙的确想回去,那毕竟是生她养她的故土,是她难以割舍的乡愁。倘若真如臣暄所言,他们即将隐居在世外桃源,那么离开之前,她觉得应该再回去看一看。 于是鸾夙诚实地点了点头,随即又犹豫地问道:“你如今的身份……回北宣恐怕不大方便了吧?” 此时此刻听闻此言,臣暄是真的欣慰,因为鸾夙已会替他着想,为他考虑。这让他真正觉得,他们两年的分离没有白费,他笃定了自己的心意,她也有所成长。 臣暄又情不自禁地揽过鸾夙的腰身,他是如此喜欢她的纤纤细腰,却也心疼她比从前更加消瘦:“夙夙无须担心这些,咱们回黎都一趟吧。你父亲的牌位已奉入忠烈祠,将永受北宣香火。即便日后聂沛涵统一南北,我想他也不会拆了那座祠。” “当真?”鸾夙顿感惊喜。 “我答应过你的事,几时失言过?”臣暄温和地笑道:“除了去忠烈祠,我还要带你去太庙,正式祭拜我父亲和臣氏列祖列宗。” 他这句话令鸾夙再次红了眼眶:“我怎么有脸去太庙?我在青楼混迹多年……如今你还为我放弃一切……” “傻夙夙,咱们的事,是父皇临终前亲口允诺的;我放弃皇位,也不单单是因为你。我虽然打来这天下,却不会治天下,聂沛涵受的是正统皇室教育,他比他更懂得如何做一个好皇帝。” 臣暄有意开解鸾夙,顿了顿,又道:“统一乃大势所趋,我若执意相争,必定使两国生灵涂炭。届时无论北宣是输是赢,都是史册上的血泪一笔。可如今我弃了皇位,再由朗弟和平投诚,也算是一笔功绩。” “你在安慰我吗?”鸾夙垂眸问道。 “这不是安慰,我说的是事实。”臣暄坦然地劝慰她,同时也更加坚定了自己:“承受一时非议并不算什么,我想后世对我、对朗弟都会有一个公正的评价。” “是啊!一定会有公正的评价!”鸾夙唯有握紧臣暄的双手,动容地道:“那还等什么?咱们快回北宣。” “好!明日你去向聂沛涵请辞吧。”臣暄笑道。 鸾夙点头应下,沉吟片刻,又问:“是再也不回来了吗?” “不!最后还得回南熙来,而且要去京州。”臣暄话到此处,刻意压低声音,道:“我找的那个去处,是一座海上仙山。若要出海,必须得从京州乘船。” “海上仙山?”鸾夙立时高声惊呼,然下一刻,她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此说来,岂不是要经过慕王允准,咱们才能离开?” “你说得没错。”臣暄点头:“所以咱们不急,要慢慢览尽两国风光。待聂沛涵登基,京州在他掌控之中,咱们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离开。” 鸾夙也对这个想法表示赞同,又问:“你何时找到个海上仙山?” “秘密。”臣暄卖起了关子,忽而又四下望了望,在鸾夙耳畔低声道:“还有一事……朗弟去找龙脉宝藏时,悄悄转移了三成。有了这三成宝藏,可保咱们世代衣食无忧。” “真的?”鸾夙张大樱口又想惊呼,幸好臣暄及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连忙掩口郑重点头,眉目间却藏不住惊喜与笑意。 臣暄看着她这番模样,反倒渐渐敛去笑容,叹道:“我自作主张把龙脉给了聂沛涵,有时想想,倒是愧对你的父亲,毕竟这是他守护了一生的东西。” 鸾夙却很释然,笑道:“父亲当年说了,这龙脉地图要留待明君出世。如今看着聂沛涵也不像个昏君,而且他师从丁师叔,也算是墨门传人,龙脉给了他名正言顺。” 听此一言,臣暄也了结了最后一件心事,不禁拊掌笑道:“如此甚好!他要他的龙脉天下,我得我的逍遥自在。皆大欢喜!” “谁说不是呢?”鸾夙盈盈一笑。如今这个结果,真是最圆满不过。 第二日正午,鸾夙来向聂沛涵辞别。原本她想让臣暄也一起来的,但臣暄却说两人一起请辞会适得其反,于是她只好独自一人来了。 聂沛涵知道她的来意之后,也只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还回来吗?” 鸾夙便依照昨日臣暄所言,仔细回了话。 聂沛涵听闻之后,良久才又说了一句:“路上小心。”他说这话时面无表情,干脆利落,也没有半分留恋之意,痛快准了二人离去。 鸾夙原意是想收拾一番再离开,臣暄却怕夜长梦多,当日便带着她离开烟岚城,北上而去。原是故国重游,但对于两人而言,也是一次崭新的旅程。 随君携手天际,前路繁花满地。 ***** 时隔两年半光景再次回到北宣,鸾夙的心境已大不相同。许是知晓这一次是临别之际的故国回首,她便也分外珍惜路上的所见所闻。 从南熙烟岚城回到北宣黎都,平日里一两个月的路程,臣暄与鸾夙足足走了小半年。一路上,他们拐道去了许多城池,携手看遍繁华烟雨,高山广川,只觉天地之间唯有对彼此的清狂缠绵。此外,臣暄还特意去找了朗星藏宝的地方,带走一些“盘缠”。 这是最后的故国之旅,两人都极有默契地恣意游玩。每到一地,臣暄都会画一幅画作为留念。所画之物千姿百态,有令人赞叹的山水风景、花鸟鱼虫,有触动心房的形形色色、甘苦人生。 待到了黎都城外,鸾夙数了数,臣暄已足足画了二十三幅画。这不禁令她在心里赞叹,臣暄果然是雅玩风月的高手,他懂诗画,知琴棋,于生活细节上既讲究又有趣味,这一点倒是与她极为投契。 “如今我算是瞧出来了,你这玩弄风雅的本事,远远比治国之才高明得多。”鸾夙将二十三幅画在客栈的桌案上一一摆开,边看边评道:“如此风流人才去做那一板一眼的帝王,岂不可惜?” 臣暄抿唇浅笑,并不做声。 鸾夙仔细赏玩这些画作,从头至尾品评一番,末了还啧啧道:“待进了黎都,该寻个画师装裱起来。” “我这些画可都是空着题词的,一路上便等着你遣词造句留下墨宝,岂知你却装傻不应。”臣暄无奈地笑道:“夙夙,如今你可懒了许多。” 鸾夙闻言掩面而笑,淡淡的兰芝草香气便盈袖而来:“我可不敢班门弄斧,这些题面,还是留着你慢慢琢磨吧。”言罢又想了想,再道:“我记得从前在闻香苑时,你曾替我画过一幅工笔肖像,如今可还留着?” 经鸾夙如此一说,臣暄亦想起来,当初他画那幅美人图,还曾带进序央宫里给原歧看过,并言道“此画矜贵,不遇良工,不言装褫”。没想到时隔五年,鸾夙却还记得此事。 “唔,原来夙夙还记得那幅画,如今应是在序央宫中。”臣暄回忆片刻,笃定地道。 鸾夙瞥了他一眼:“恰好此次去见朗星,顺道寻出来一并带走吧。那画我喜欢得很。” 臣暄笑着应下,莫名觉得心情极好。他一一将桌案上的画卷归整起来,又对着鸾夙一阵耳鬓厮磨,暧昧地道:“天色已晚,明日一早咱们还要进城。不如歇下吧。” 鸾夙霎时耳根一红,粉面含羞地敷衍着:“嗯,你先歇下吧,我还不困。” 臣暄看着鸾夙娇羞的模样,笑得更为暧昧恣肆:“怎么?夙夙不乐意?看来在床第之间,为夫任重而道远啊!”此言甫毕,他已打横抱起鸾夙放在床榻上,将她一声惊呼堵在唇舌之中,极尽缠绵。 黎都城外夜色方好,再次撩起一室春光…… 第136章:玉碎宫倾(一) 因着头一夜被臣暄“折磨”了半宿,翌日两人双双起得有些晚。待进入黎都城,已过了晌午。 黎都是天子脚下,人多眼杂,臣暄与鸾夙从前又都是敏感身份,识得他们真面目之人太多,是以两人皆不敢随意露面,只暗中联系了朗星,便窝在客栈里等候序央宫的消息。 朗星比想象中要来得快,消息递出去的第三日,他便亲自寻到了客栈里,满面红光,目中是说不出的激动之意。 算算时日,鸾夙离开黎都已有两年半时间,即便是臣暄也已离开了半年多。此刻亲如手足的故人相见,自当是欢欣不已。 朗星先是安排了臣暄与鸾夙去忠烈祠祭拜凌恪,紧接着又以“祭祖”为名安排了一出太庙之行,好方便臣暄带鸾夙去祭拜臣氏祖先。 等到两桩事了结完毕,已是十日之后,这也意味着臣、鸾两人正式结为夫妻。朗星立刻改口唤鸾夙“嫂嫂”,极为不舍地挽留两人再多住几日,但臣暄始终担心黎都城内人多眼杂,便也执意离开。 朗星眼见留不住人,没有多作勉强,只提议在序央宫的御花园设下晚宴,为两人送行。鸾夙听说了坠娘的遭遇,有心见她一面,臣暄也想起了序央宫还存放着鸾夙的画像,便也没有拒绝这一提议。两人大模大样地再次进入序央宫饮宴。 因着有朗星打掩护,倒没有宫人认出臣暄来。待到夜色渐晚,月上梢头,御花园中昏暗一片,则更加无人能看出端倪了。 谁又能想到,此刻与哀义帝臣朗谈笑对饮的贵客,竟会是死而复生的宣太宗呢? …… “你们两人终于在一起了,真好。”朗星屏退服侍的宫人们,苦笑着嗟叹:“我如今算是知道兄长为何不做这皇帝了。当真不是个好位置。” 臣暄与鸾夙听闻此言,皆是生出一阵愧意。然而这愧意尚未说出口,便瞧见如今的皇后娘娘程初婷携了一人近前。她身后没有宫人跟着,亲自掌灯走在前头,端得是平易近人,看不出半分皇后架子。 鸾夙不曾见过程初婷,但此刻瞧见她这份温婉可人的气质,也不由心生几分好感。她原是想要仔细看看程家小姐是个什么样的美人,但这心思尚未成行,便被程初婷身边站着的人引去了全部注意力。 “坠姨!”鸾夙连忙从桌案前起身迎了上去,立时闻到一股浓重的檀香味。她无比动容地握住坠娘的双手,那双手由于长期礼佛敲打木鱼,指腹之间已生出厚厚的老茧。 “鸾夙。”坠娘亦是笑了笑,一身素淡得体的宫装昭示了她如今的身份,是宣太祖臣往下诏亲封的“容太妃”。只不过下的是遗诏而已。 时至今日,于鸾夙而言,坠娘仍旧犹如再生父母。尤其是在她失去孩子之后,则更能体会到坠娘为爱付出的艰辛与不易。此后又听闻臣往的死因,她也很是感叹这纠缠了二十余年的一段孽缘。何况从前坠娘从不礼佛,如今身上却有浓重的檀香味,兼之那逐渐苍老的容颜,都不得不令鸾夙唏嘘不已。 鸾夙如此想着,便将坠娘引至小宴之上,她偷偷看向臣暄一眼,但见他神色如常,并无不悦,才渐渐放下心来。 坠娘先是对朗星行了一礼,又转对臣暄唤了一声:“殿下。” 臣暄并不纠正她的称呼,只是默默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鸾夙见状,不禁有些担心:“臣暄……”她低低开口唤他,手还拉了拉他的衣袖。 臣暄放下酒杯,看向再次落座的鸾夙道:“你看我做什么?不与容太妃好生叙叙旧?” 怎么说坠娘也是臣暄的杀父仇人,自己自作主张让朗星把她叫来,臣暄不悦也是应当的。鸾夙低眉想了一瞬,才低低道:“如今到了这一步,许是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了,你还想着从前那些恩怨做什么?” 听闻此言,臣暄将目光缓缓移至坠娘面上,似笑非笑地开了口,话却是对着鸾夙说道:“谁说我还想着从前的恩怨?我能舍掉这皇位,还是听了容太妃的劝。” 坠娘也适时地淡然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话虽如此说,但臣暄与坠娘之间看着并不和睦。鸾夙看在眼中,只觉得他二人的关系极为怪异,好似是刻意伪装的冰释前嫌,但仔细观察却又不大像。 鸾夙心中渐渐涌起一阵不祥之感,幸而朗星极为擅长活络气氛,不知不觉提起了从前在闻香苑的一些趣事,才将她心中的异样渐渐消除。待到了亥时已过,宴至尾声,虽不能说宾主尽欢,倒也是值得令人回味。 回味这最后的相聚,回味这绵长的往事。 宴后,一行人施施然走出御花园,正欲各自就寝安歇,朗星却忽然脚步一顿,拍拍脑袋道:“鸾夙,你不是说要找一幅你的肖像?瞧我这记性,早都找出来了,但我忘在圣书房偏殿了。” 看样子是宫人们将那幅画找出来呈给朗星时,他恰好在圣书房,便随手搁下了。鸾夙见朗星有些懊丧,遂笑道:“无妨,左右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 “我这便差人取来给你。”朗星亟亟再道。 鸾夙知晓他是个急性子,若是今晚不将那画取来,恐怕会惦记得夜不能寐。她无奈地点了点头,正待开口,却忽听坠娘幽幽道:“还是我去吧。宫人们眼杂。” 朗星想了想,由坠娘去取画的确妥当,便将放画的位置相告。待坠娘走远,他才又笑着叹了口气:“有时我恨不得烧了那圣书房。” “为何?”鸾夙有些不解。 “如此,便不用看奏折了。”朗星颇为正经地道。 此话一出,四人都笑了起来。如此在御花园里说了一会儿话,坠娘也带着画卷折了回来。鸾夙借着月光展开画卷细细打量,时隔五年那画上之人仍旧栩栩如生,眉宇间的孤傲与稚嫩藏也藏不住。 鸾夙越看越是感慨岁月之功,便也对这幅画越发地喜欢。如此折腾到子时已过,两人也该出宫了。毕竟夜宿在序央宫中,还是不大安稳。 为免徒惹是非遭人怀疑,朗星与程初婷都没有亲自相送臣、鸾二人出宫,而是由坠娘代劳。三人坐在辇轿中出了宫门,一路皆是沉默不语,各自沉浸在再见无期的伤感之中。 待将臣暄与鸾夙送至客栈门前,坠娘才忽然开口对两人道:“人生如雾亦如梦,缘起缘灭皆自在。保重。”言罢不等回话,便径自上了辇轿朝原路返回。 鸾夙只觉坠娘今夜很是反常,那道别的话里隐隐透着无限的决绝与伤感。她颇为忧虑地对臣暄道:“不知为何,我心里忽然有种不好的感觉,坠姨要出事了。” 臣暄此刻正目光闪烁地看着坠娘离去的方向,听闻鸾夙此言,才缓缓收回目光,安慰她道:“无妨,她大约是要远行了。” “要离开吗?她一把年纪了,还能去哪儿?”鸾夙闻言更是担心。 “大约……会去常伴青灯古佛。”臣暄笑了笑,继续劝慰她道:“以容坠的能力,在哪儿都能活得很好,你不要担心,这对她也算是解脱。” 既然臣暄已如此说,鸾夙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默默与之一道回了客栈。因两人姗姗晚回,少不得与掌柜赔礼道歉了一番。鸾夙晚上喝了些酒,又想起坠娘的临别之语,心中越想越觉酸楚,辗转反侧地难以成眠。 臣暄听到身畔的妻子总是唉声叹气,便侧过身来环住她的腰身,低低问道:“睡不着?” 鸾夙“嗯”了一声:“我担心坠娘。” 臣暄沉吟须臾,正待再说什么,此时客栈里忽然传来很大的动静,是有人脚步匆匆地朝他们所住的屋子而来。 臣暄与鸾夙心中俱是一惊,连忙穿衣起身收拾好包裹。臣暄刚取出佩剑准备御敌,便听门外传进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兄长、嫂嫂,我是七七。” “七七”是程初婷的乳名。臣暄见来人是她,连忙收起佩剑开了门。但见程初婷一脸焦急地道:“事不宜迟,你们赶紧出城吧。序央宫走水了……” 第137章:玉碎宫倾(二) 走水?臣暄与鸾夙对看一眼,皆是诧异非常。 “火势如何?”臣暄立刻问道。 程初婷深深摇了摇头:“秋季本就干燥,如今看着越烧越旺,怕是一时半刻扑灭不了。” “那朗星呢?”鸾夙连忙再问。 “圣上在宫中坐镇,已召集了大臣们商议救火之法。此事一出,恐怕明日黎都便会乱成一片,趁眼下你们身份尚未暴露,快些出城吧!”程初婷边说边将一块令牌递给臣暄,补充道:“这也是圣上的意思。” 臣暄不假思索当机立断,立刻带着鸾夙出了客栈。栈外程初婷已将马车准备就绪,而驾车之人不是别人,恰是从前臣暄的贴身侍卫宋宇,这倒是令鸾夙与臣暄颇为震惊。 “属下见过主子。”但见宋宇跳下马车,对臣暄恭谨行了跪礼。 臣暄趁着夜色打量宋宇,瞧他一身车夫打扮,像是打定主意要忠心追随,动容之余不由拒道:“你的主子已死,你早已自由了。” “不!除非属下一死,否则终身为主子所用,万死不辞!”宋宇很是坚定地表明决心。 臣暄深知宋宇为人,自己一时片刻劝不动他,再者眼下也不是交心的时候,便也未再多说什么。 此时眼看街上越来越乱,序央宫走水之事已隐隐传开,臣暄心知耽搁不得,便示意鸾夙先上马车,又对程初婷问道:“弟妹,这火是从何处烧起的?” 程初婷的身形顿了顿,踌躇一瞬才道:“是安宁宫。” 鸾夙并不知晓安宁宫是哪座宫殿,便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但臣暄却清楚得很,安宁宫是容太妃所住的宫殿……事到如今,再联想起方才坠娘辞别二人时的异样,臣暄几乎已能断定坠娘的去向—— 此时此刻,她怕是已然焚成一堆灰烬了吧。 饶是知晓坠娘的心性非常人可比,臣暄还是有些诧异。这要有何等的决绝,才能令一个知天命的女人在诸事已了之后,有勇气自焚求得解脱。容坠此人,便是连死,也选择了最惨烈的死法。 臣暄理解她为何会走上这条路,也能猜到她焚烧序央宫的动因。但出于对上一辈恩怨的释怀,也出于对鸾夙的怜爱,臣暄决定保持缄默,将火烧序央宫的内情永远对鸾夙隐瞒下去。 便让鸾夙以为坠娘是远走高飞了吧!身处江湖之远,两两相忘,也是活着的人所能留下的念想。 想到此处,臣暄再对程初婷道:“弟妹还是快些回宫照看吧。我与夙夙即刻出城。” 程初婷何其聪颖,已立时明白了臣暄的用意,遂匆匆与两人告别,上了另一辆马车。 “宫殿是死的,人是活的,还是让聂沛涵去费脑筋吧!”程初婷最后撩起车帘时,听到了臣暄这样一句话。她郑重地点了点头,嘱咐车夫调头返回序央宫。 …… 纵然臣暄已对序央宫的火势做足了心理准备,但两人出城时还是被震慑住了。在黎都南城门处,清晰可见城内正北方向的冲天火光,已将半个天际照得透亮。 方才离开客栈时还看不见漫天火光,此刻却已烧得如此惨烈,可见火势传播之快。这样的滔天大火,除非天降大雨,否则以人力而为必定是扑不灭的。 然这一切都与臣暄没了半分干系。纵然他曾经是序央宫的主人,但如今,也不过是隐姓埋名的一介布衣而已。 此时城内已然人心惶惶、流言频传,城门处索性设了禁。若非臣暄持有序央宫的令牌,又有宋宇斡旋,只怕他们也无法顺利出城。 直到再次离开黎都,鸾夙仍旧惊魂未定。她撩起车帘频频回望,显然对序央宫的火势极为担心:“这火若是当真扑不灭,好好一座序央宫岂不毁了?” “毁了也轮不到咱们心疼,聂沛涵会比咱们更心疼。”臣暄握着鸾夙的手安慰道。 “话虽如此,可毕竟是几百年的宫殿,耗费了无数人力财力。更何况这次走水,必定有人难逃厄运……”鸾夙仍旧叹着气,为那些葬身火海的人兀自哀悼。 “夙夙还是这般悲悯。”臣暄见状笑叹。 鸾夙却好似并未听到这句话,娥眉微蹙着再叹:“也不知朗星眼下如何了。” “夙夙放心,既然程初婷能出来寻咱们,朗弟必然无恙。”臣暄握着她的手又紧了一紧:“黎都不止这一座宫殿,没了序央宫,还有夏宫不是?朗星身为帝王,总归不会露宿街头。” 鸾夙这才点了点头:“看来朗星是注定要将一个烂摊子交给慕王了。” “那也是聂沛涵活该,难道千古一帝是好当吗?”臣暄笑着调侃。 鸾夙闻言“噗”地笑出声来:“这场大火来得凑巧,坠姨那样聪明,必定会趁此机会离开序央宫了吧。” 这一次臣暄没有接话,只是扳过鸾夙的脸颊狠狠吻了下去。鸾夙一惊,想起两人身在马车之中,便下意识地想要推拒。怎奈臣暄强势得很,紧紧箍着她的脑后,她也只得无奈地妥协,与之一道融化在缠绵的亲吻之中。 马车颠颠簸簸驶得飞快,车内却是情意弥漫。 谁又说这不是倾国之恋呢? 风华笔墨,万丈尘埃,三千里山河拱手相送,数百年宫阙付之一炬,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一个“情”字。 ***** 序央宫之火烧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上苍怜悯,于少雨的秋季忽然降下一场倾盆大雨,才勉强将火势熄灭。 自原氏是诸侯国以来便已建立的序央宫,传承了五百年的序央宫,终是在这一场大火之中毁于一旦。 残垣,断壁,惹得世人无尽嗟叹。 北宣国内流言纷纷,异动不已,哀义帝臣朗迁往夏宫而居,三次祭天以慰民心。 消息传来之时,臣暄与鸾夙已顺利走到幽州地界,即将离开北宣境内。 “来黎都的时候路上花了半年,返程却只要两个月。”鸾夙语中尽是对家国的不舍。 臣暄倒显得万分淡然,对自己一手打下的江山并无半分留恋:“待到日后两国统一,你若想家,咱们再悄悄回来便是。” “咦?你难道没有一点不舍?这可真真是你的江山呢!”鸾夙看着臣暄的洒脱,如是问道。 臣暄只是浅笑而回:“不舍之时才会挣扎,既做了决定便也尽数放下了。” “铁石心肠!”鸾夙脱口而出这四个字。 臣暄并不否认这四字评价。从前他只对亲人、友人和女人仁慈,对敌人绝不手软;而如今他身边亲人已去,友人四散,对女人也没了那份多情,便也真正担得起“铁石心肠”这四个字了。 试想连江山社稷都能铁了心放下,还不是铁石心肠吗?也唯有鸾夙这一个女人,能教他暂且化为满腹柔肠了。 只是这话,臣暄没有对鸾夙说出来。平日里他甜言蜜语说得多了,有些话还是藏在心底吧! 经过序央宫失火之事,北宣各地都显得极不平静。为免夜长梦多,遭人认出来,臣暄与鸾夙以最快的速度出了北宣,返回到南熙境内。 想想世事果真可笑,从前他们视南熙为洪水猛兽,如今却要依靠聂沛涵的庇护。 也不知是否受了序央宫火势的影响,两人刚抵达南熙境内,便看到了应元宫中昭告天下的旨意: 这一年腊月初一,统盛帝聂竞择正式禅位,称太上皇。其第七子、慕王聂沛涵继承南熙皇位,改元“天授”,大赦天下。 至此,南熙数年的皇位之争终于落下帷幕。大皇子党、四皇子党彻底在朝中失去踪迹,七皇子党胜出。统盛帝膝下九名子嗣,如今活着的尚有六名,九皇子聂沛潇风头一时无两。其他几名皇子纷纷被夺实权,暗遭贬斥。 聂沛涵登基十日之后,应元宫中连发三道圣旨: 其一,册立左相庄钦之女、原慕王妃庄萧然为皇后,统御六宫,执掌凤印; 其二,册封诚郡王聂沛潇为“诚亲王”,赐封邑房州; 其三,追封故去的福王聂沛瀛为“福寿王”,从旁支之中寻得子嗣过继其膝下,承袭爵位及香火。 先且不论追封聂沛瀛“福寿王”的称号是何等讽刺,单看聂沛涵立后的旨意,以及将自己从前的封邑分封给聂沛潇,便能从其中看出许多端倪—— 这意味着在武将中威望极高的聂沛涵、聂沛潇,与文臣之首庄钦正式联手治国。这是文与武的结合,也是南熙百姓最愿意看到的结果。 消息一经传出,算是稳定了民心军心。 臣暄听闻此事,并未对聂沛涵的手段多做评价,只是调侃了他的年号:“天授?好大的口气。” “‘谋事在人’这句话在慕王身上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这世间又何来‘天授’?大抵还是‘人为’。”鸾夙也道明了自己的观点。 “夙夙好似颇为感慨?”臣暄发现她的异样。 “为他开心而已,这是他经年的夙愿,如今总算达成了。”鸾夙有些心虚地回答:“嗯,自序央宫走水过后,我便时常感慨天命无常。” 臣暄也不去戳破鸾夙,只是笑道:“如此也好,咱们不必再回烟岚城,可以直接去京州找聂沛涵了。” …… 不同于北宣的人心惶惶,南熙此时正沉浸在欢喜之中。一是年关已到,新年将至,万象更新;二是新帝聂沛涵军功赫赫,南熙百姓对其能否统一两国皆是拭目以待。 为了给聂沛涵时间消化京州诸事,臣暄带着鸾夙刻意慢下脚程,一路上走走停停,感受着南熙的人情风光。但聂沛涵已猜到了臣、鸾二人必定不会在北宣久留,便吩咐了南熙各地暗中留意他们的行踪。 是以臣暄与鸾夙一进南熙境内,已被人盯上了。只是盯梢之人并无恶意,臣暄便也当做毫不知情,每日里带着鸾夙四处游玩,直至过了“天授元年”正月才正经赶路,到了皇城京州。 而这一场王者相争的倾覆之约,也隐隐到了制胜的关键一刻…… 第138章:忠奸难分 若说北宣的序央宫恢弘大气、庄严古朴,南熙的应元宫则是精致细腻、奢侈华丽。南北两座皇宫,无形中也昭示了两国百姓的性格与喜好。 臣暄与鸾夙走在应元宫中,入眼只见花柳成荫,菡叶成列,亭台楼阁,无不雅致。尤其是南熙四季如春,花草常开常绿,是北宣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聂沛涵仍旧喜穿黑衣,只是如今这墨黑服色绣了金丝蟠龙,为他平添了无比的威严与华贵。 八月余未见,聂沛涵有很大变化,也不知是否是心愿得偿、坐上龙椅的缘故,鸾夙觉得他看起来少了几分狠戾阴鸷,多了几分泰然仁和。 如此甚好,明君都该是以“仁”治天下的。 抵达应元宫当晚,聂沛涵设宴为臣暄、鸾夙洗尘。席上未见皇后庄萧然,倒是丁益飞前来作陪。 对于丁益飞知晓臣暄诈死之事,当事人臣暄并不吃惊,毕竟丁益飞与聂沛涵、鸾夙皆有很密切的关系,知晓此事无可厚非。 “如今才过正月,南熙还是北风时节,不利于海上行船。你们待开春再走吧!”聂沛涵在席上笑道:“孤也好差人准备船只。” 臣暄与鸾夙皆无异议。 倒是丁益飞满面不舍之意,道:“我与芸儿才得相认,我这个做师叔的都未曾尽过看顾之义,如今你们却要离开了?”他颇有些抱憾,继续感慨道:“你们打算去何处?海上那么大,日后如何去寻你们?” 这一句话也是聂沛涵想问的,因见丁益飞率先问出了口,便默不作声地等待臣暄的答案。 “实不相瞒,我与夙夙这一去,便是相携归隐,再不出世。是以这去处,丁将军还是莫要再问了。”臣暄在桌案下轻轻握住鸾夙的手,继续笑道:“如今连夙夙也不知我要带她去哪里。” 臣暄这一番话拒绝得明明白白,丝毫没有给丁益飞留下余地,丁益飞面上仍旧噙笑,内里却已有些不悦。 鸾夙闻言亦是秀眉微蹙,连忙附于臣暄耳侧,悄声道:“丁师叔是我的长辈,你说话也留些余地。” 臣暄好似听到什么可笑之事,看着鸾夙笑道:“夙夙也知道说话要给人留余地吗?” 这便是讽刺她从前牙尖嘴利、尖酸刻薄了。鸾夙又岂会不知?便在案下狠狠掐了掐臣暄的手,又娇嗔地瞪了他一眼。 两人这一副互相揶揄的模样落在聂沛涵眼中,无疑是打情骂俏。聂沛涵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将面前的醇酒一饮而尽。丁益飞将三人的动静皆看在眼中,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也没有多言。 因着席间出现这意外的插曲,往后的气氛便也不复开宴时的活络。鸾夙眼见冷了场,忙装作酒劲上头,抚着额眉大呼头痛。席上三个男人皆对鸾夙分外关心,见她如此便也只好敷衍了几句,匆匆散了宴席。 臣暄扶着佯装醉酒的鸾夙,在宫人的引路下先行离去。待行至下榻的宫殿,鸾夙才睁开一双清眸眨了眨眼,:“好在我机灵,否则你惹得丁师叔不悦,看你如何收拾这烂摊子。” 臣暄抬手刮了刮鸾夙的鼻骨,意味深长地道:“你当真以为席间气氛低落,是因为我说话冲撞了丁益飞?” 鸾夙闻言一愣,继而反问:“难道不是吗?” 臣暄颇为无奈地笑了笑,并未多做解释。他该欢喜才对,鸾夙如此迟钝,倒也不是一桩坏事。也罢,便让鸾夙以为聂沛涵已完全放下了吧,这对她、对自己皆是有利无弊。 而至于聂沛涵心中到底做何想法,身为当事人都不戳破,臣暄自己也乐得装作大度,彼此心照不宣吧! 臣暄宠溺地看着鸾夙,轻声笑道:“晚上喝了些酒,早点歇下吧!” 鸾夙眸中立时提起几分警戒神色:“你可别故技重施,这是在应元宫呢!” 臣暄霎时笑得暧昧:“哦?我故技重施什么?” 鸾夙红着脸一跺脚,不吱声了。她总不能告诉臣暄,她是想起了两人初初重逢那日,在慕王府里做下的羞人之事。她怕臣暄故意刺激聂沛涵,会在应元宫里故技重施。 好在臣暄并无此意,安置了鸾夙歇下,自己也躺在了她身侧,调侃地笑道:“今日路上辛苦,为夫有些劳累,暂且放你一马。” 鸾夙立时用被褥蒙上头脸,转过身去背对臣暄,佯作羞怒不再理他。 臣暄侧首看着鸾夙的背影兀自浅笑,不一会便听闻了均匀的呼吸声。他知晓鸾夙已然入眠,这才渐渐敛去唇边笑容,换上若有所思的表情,看着帐顶兀自出神…… 而此时,自臣暄与鸾夙离开宴上之后,聂沛涵与丁益飞却没有即刻离开。君臣二人留在空荡荡的殿上,对着残羹冷炙默然无语。 丁益飞教导聂沛涵兵法十数年,自问对他的心思再清楚不过,他知晓聂沛涵看似已经放下鸾夙,其实心中仍旧不舍。 想到此处,丁益飞不由叹道:“圣上既然放不下芸儿,为何不再争取一番?” 聂沛涵仍旧坐在主位之上,垂眸看着杯中酒的光影,淡淡笑道:“谁说孤放不下她?如今孤手握南熙江山,统一天下在即,这儿女情长之事,孤不会放在心里。” “圣上何必自欺欺人?老臣是芸儿的师叔,也是将这段情看在眼里的。芸儿心里未必没有圣上。”丁益飞低低回道。 聂沛涵并未即刻回话,只自斟自饮了一杯,沉默良久,才道:“她曾有过臣暄的孩子。” “圣上嫌她?”丁益飞有些不解。 “不,但她没有选择我。”聂沛涵敛着声,低低道。 丁益飞眯着双眼看了聂沛涵好半晌,才继续道:“如今老臣也算是芸儿在这世上最为亲近之人,亦不舍得她跟着臣暄远走高飞。如今芸儿青春貌美,臣暄尚能看在眼中,可日后芸儿容华谢去,二人生了龃龉,臣暄未必不会舍了她卷土重来。” “卷土重来”四字一出,聂沛涵眸中立时流露两分阴鸷。丁益飞将这变化看在眼中,又道:“臣暄此人诡计多端,老臣始终不相信他能舍下北宣江山……这未尝不是他的计谋,日后想要坐享渔翁之利。” 话到此处,丁益飞忽然起身,面色诚恳再道:“圣上,放虎归山,后患无穷!您要三思!” 丁益飞说得铿锵有力,话语竟在殿内起了回声。聂沛涵再次沉默起来,面无表情,不置可否。然他这副表情看在丁益飞眼中,却是大喜。只因丁益飞知晓,聂沛涵如此面无表情的沉默,大都是在谨慎斟酌。 果不其然,良久之后,他便听得聂沛涵反问:“老师这是教孤杀了臣暄?” “老臣正是此意。”丁益飞答得分外爽利。 “那鸾夙呢?”聂沛涵再道:“她若知晓我对臣暄下手,只怕会恨煞我,再极端些,怕是会殉情也未可知。” “这倒是有些棘手。”丁益飞蹙眉沉吟片刻,忽然郑重道:“老臣心有一计……此事不如由老臣动手,日后芸儿若要怪罪,便怪到老臣头上。老臣毕竟是她的师叔,又是南熙重臣,芸儿即便恨我,也不会对我如何。时日一久,想来她也能体谅我为人臣子之心。” 聂沛涵闻言神色一凛,丁益飞见他没有否决这一议题,忙继续劝道:“届时芸儿伤心欲绝,圣上恰好予以安慰。她心里放不下臣暄又如何,左右也是个死人了,还能与圣上争什么?芸儿心肠软,只要圣上对她好,她总会领情的。她在世上已无亲人,留在圣上身边也无可厚非。” 此言甫毕,聂沛涵终是蹙了眉,神情莫辨地开口反问:“老师让孤趁虚而入?” “难道当初臣暄不是趁虚而入?”丁益飞冷哼一声,颇为不屑道:“圣上与芸儿本是天作之合、彼此情投,若非阴差阳错,如今早已成了鸳侣,又岂会被臣暄捡了便宜?儿女情事他尚且耍手段,江山逐鹿还能是个君子吗?” 听闻此言,聂沛涵终是有所动摇,眸光中闪现出冷冽之光,看了丁益飞半晌,终是颔首道:“老师说得不错。” 丁益飞闻言登时一喜,话语也变得轻狂起来:“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芸儿对圣上本就有情,日久天长必定会被圣上感动,忘记臣暄的!”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吗? 聂沛涵在心中默默重复此言,忽然行至丁益飞面前,噙着危险的笑意问道:“老师的计划是什么?” 丁益飞见成功说动了聂沛涵,毫不掩饰面上的喜色,附耳道:“老臣的计划是,在臣暄与芸儿出海那日……” ***** 此时臣暄尚且不知自己的性命危在旦夕,他犹自躺在床榻之上,看似出神,实则是在思索一些事情。他认为今日聂沛涵很是异常,忽然命丁益飞来席上作陪喝酒,此事有些蹊跷。 虽说丁益飞是鸾夙的师叔,看似身份再合理不过,然臣暄却一直对此人有所保留。 算算时间,那君臣二人也该结束交谈了吧!臣暄嘴角噙起一丝冷笑,悄悄从榻上起身,又点了支安神香放在屋中。直至确定鸾夙已然沉睡,他才轻手轻脚出了门,直往聂沛涵的寝宫而去。 应元宫的守卫比臣暄想象中要强,他花费了不少精力与时候,才摸到了地方。但出乎意料,聂沛涵的寝宫里仍旧燃着烛火,好似是在刻意等人。 臣暄寻了守卫交接的时刻,直接从窗户跳了进去。但见殿内四下无人,唯有聂沛涵本尊坐在案前,挑灯看着奏折。 听到窗户传来声响,聂沛涵并未抬首望去,他沉稳地将手中一本奏折批完,才低声叹道:“你比我想象中要来得晚。” 臣暄不愿示弱,遂笑着回道:“夙夙闹着不肯睡,我总得先哄了自己的女人。” 聂沛涵这才就着烛火抬首看向臣暄,冷笑一声:“我还以为是宫中守卫太森严,你寻不到机会进来。” “岂会?”臣暄笑容不变。 聂沛涵眯着凤眼看了他片刻,又亲自倒了一杯清水,道:“为了等你,我将侍奉的宫人都遣了出去。没有好酒好茶,唯有寡淡冷水,你暂且将就吧。” “冷水甚好。”臣暄也不客气,在应元宫里折腾了半宿,着实有些渴了。他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又啧了一声,才笑道:“从前听夙夙说,你只喝清水与酒,她却没说,你喝的清水是上好的花间晨露。” 言罢臣暄将空杯子放回案上,摇头轻叹:“还真是奢侈。” 聂沛涵终是微微噙笑,不再与臣暄绕弯子:“说吧!你深夜来此,找我何事?” “这不是明知故问?你若不知我找你何事,又岂会挑灯夜坐,等我前来?”臣暄会心一笑,如是说道。 “你也看出来了?”聂沛涵隐晦地反问。 “看出来了,否则今日你大费周章,岂不是白忙活一场?”臣暄沉吟须臾,主动道:“我甘愿做个牺牲,给你铲除佞臣的机会如何?” “我正有此意。”聂沛涵点头。 与旗鼓相当之人说话,的确不必多费唇舌。单论此点,聂沛涵与臣暄便不得不对彼此另眼相看。话到此处,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 “你还真不客气啊!”臣暄轻叹一声,从案前起身:“我回去了。”言罢不待聂沛涵答话,已行至窗前,身形一闪消失在夜色之中…… 大结局:情之所终 第139章:末日欢饮 自那日在宴席上佯醉过后,鸾夙许久都没有再见到聂沛涵,连带臣暄也变得行踪诡异起来,时常独自出宫,早出晚归。 如此过了足足一个月,鸾夙终是忍无可忍,逮到机会质问臣暄,然而得到的答案却是他正在筹备两人出海之事。这回答合情合理,毫无破绽,鸾夙也只得住了口。 臣暄见鸾夙终日里胡思乱想,便让她去内务府讨要油纸,将他所作的二十三幅画仔细包好,以免海上湿气太重,沾潮了画。 鸾夙好不容易得到一桩“任务”,又是自己喜欢做的事,便爽快地应下。岂知这边厢她刚将一大摞油纸抱回住处,那边厢内务府已向帝王禀明了此事。 当内务府提起“鸾夙”这个名字时,聂沛涵才赫然发觉自己已许久未曾见过她。由于他初初登基,又计划着收复北宣,是以整日里政务繁忙,可谓“日理万机”。聂沛涵很享受这种为国事操劳的忙碌,也唯有此时,他才能暂时放下心里那股强烈的冲动,也暂时放下心尖上的那个女人。 他原以为这样的遗忘是奏效的,可当宫人们再次提起鸾夙之名时,他才发觉,那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感从未转淡,更未消散。 他对她的感情是如此浓烈,浓得已然酿成了一坛绝世美酒,封藏在地窖最深处,平日里嗅不到一丝一毫的气息。唯有在酒坛启封的一瞬间,那无可匹敌的馥郁浓香才会飘散而出,弥漫天地,萦绕在他心头。 “情到深处,似有还无”,大约便是这个道理。 聂沛涵暗自计算着,再过十日,便是臣暄定下的离去之日。若非停下心思细想一番,他竟然没有意识到,还有十日,他便会真正失去最最重要的那个人、那颗心。 这个认知勾起了聂沛涵深埋心底的执念,他终究不能容忍这无声的离别,便提出欲给臣暄与鸾夙送行,再次在应元宫设下小宴。 他只能想到这个借口,毕竟如今他与鸾夙已不方便私下相见。所幸的是,臣、鸾两人皆没有拒绝赴宴。 是夜,聂沛涵特意将小宴设在御花园中。然而约定的时辰已过,却只有鸾夙一人娉婷前来,这不禁令聂沛涵有些意外:“臣暄呢?” 鸾夙四下张望片刻,亦是诧异:“他还没来吗?今日晌午他出宫置办物什,说是回宫之后直接来赴宴的。” 聂沛涵只“嗯”了一声:“无妨,那便等着他吧。” 鸾夙已许久不曾与聂沛涵单独相处过,此刻竟也感到有些窘迫,却又不好推辞。她兀自在案前坐下,对着一桌子精致的酒菜失笑道:“臣暄好大的面子,竟能让即将统一南北的千古帝王等着他。” 聂沛涵闻言也噙上笑意,语气灼灼地道:“他的面子并不够大,我曾等过一个人更久。” 鸾夙心中一跳,立时避开他的眸光,干笑道:“这人太不识好歹,不等也罢。” “的确不识好歹,教我空等一场。”聂沛涵好似是在故意为难鸾夙,却又似是随口一说。 这下子鸾夙更为尴尬了,又不能明着拒绝聂沛涵。毕竟他这话说得隐晦,万一是自己会错了意,岂不丢人?如此一想,鸾夙只好继续佯作不知,四处张望道:“臣暄怎得还不来?” 这话刚一出口,但见御花园里匆匆跑进一名内侍,身后还跟着宋宇。鸾夙见来人不是臣暄,心中一紧,便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此时宋宇已行至聂沛涵与鸾夙面前,躬身行礼道:“圣上、夫人,主子命属下代为传话,今日他出宫劳累,身子不适,今夜怕是赴不了宴了。” “身子不适?”鸾夙娥眉微蹙,反问出声:“可是受了伤?好端端地怎会身子不适?”她担心臣暄,此时已有了去意。 宋宇面上倒是无甚担忧,神色如常地对鸾夙解释道:“夫人莫慌,主子好得很,此刻已然歇下了。他命属下转告夫人,好生替他与圣上道别,吃了这一顿,只怕也是最后一顿了。” 这话说得像是诀别人间一般,鸾夙不由轻笑出来,立时明白了臣暄的心意——他是故意不来赴宴,好给自己与聂沛涵一个单独说话的机会。 的确,诚如臣暄所言,吃了这一顿,只怕也是最后一顿了。 鸾夙只觉又好气又好笑,也不知是该恼臣暄大度,还是该赞他大度。此时忽而听聂沛涵低低道了句:“看来他放心得很。” 鸾夙只好抿着嘴,她不知该如何接话。 聂沛涵见状,便笑着对宋宇摆了摆手,道:“下去吧!” 宋宇见话已带到,任务完成,遂利索地退出了御花园。一时间,聂沛涵只觉心情大好,鸾夙却是感到手足无措。 聂沛涵看出了鸾夙的拘谨,便将周围服侍的宫人们尽数屏退,又亲自斟满两只酒杯,笑着问道:“难道我是洪水猛兽?令你避之不及?” “怎会?”鸾夙勉强笑了笑,如实回话:“不过是有些拘束罢了。” “是啊!我们有很久未曾单独说过话了。”聂沛涵轻轻一叹,眸中是一扫而过的落寞:“你不必害怕,今夜不谈你我之间的旧事。” 鸾夙这才长舒一口气,笑着附和:“过去都过去了,其实也没什么可谈的。” “是啊,没什么可谈的了。”聂沛涵看向鸾夙,他双眸之中平淡无波,再没了从前那些灼灼的、深沉的痛。他看着她,好似是在看一位故交,一位挚友。仅此而已。 这令鸾夙感到万分轻松,不禁暗自哂笑自己的自作多情。于是她便主动执起酒杯,对聂沛涵道:“我敬圣上一杯。” “哦?敬我什么?没有祝酒词吗?”话虽如此说,聂沛涵还是噙笑端起了杯子。 鸾夙却把这话当了真,她仔细地偏头想了想,半晌摇头道:“如今圣上心愿已偿,统一南北在即,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要恭祝的。” “是啊,的确没了。”聂沛涵主动与鸾夙的杯子相碰,一声脆响在夜空中幽幽回荡,仿若月宫中嫦娥的轻叹。 “有些人、有些事,即便听过千万句祝酒词,也成不了真。”他看着手中酒杯,低低道:“奢望而已,不如不听。” 听闻此言,鸾夙偷偷打量起聂沛涵,但见他神色如常,面上并无半分失意或怅然,仿佛方才那番话不过是他闲来无事的无痛呻吟。然而鸾夙知晓,他是发自肺腑。 如今的聂沛涵越来越像一名帝王了,已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鸾夙越想越觉感慨万分,若是从前两人这般相对而坐,只怕早已一言不合吵了起来,又岂能像今夜一样安然闲谈? 这是好事,聂沛涵从前是有些喜怒无常了,而如今的性情,则更加符合一位明君做派。 鸾夙执着杯子兀自出神许久,才被拂面的袖风唤回神智。但见聂沛涵忽然反手向下,将酒杯倒搁在她面前,笑道:“我都喝得一滴不剩了,你还发什么呆?” 鸾夙有些羞赧地自嘲道:“我从前就喜欢胡思乱想呢!是我失礼了。”言罢连忙揽袖饮尽杯中美酒。 聂沛涵便又执起酒壶,正欲给两人再次斟满,鸾夙却一把将酒壶夺了过来,口中振振有词地道:“都说是我敬酒了,合该由我来倒酒才是。” 说着她已将两只酒杯逐一斟满,垂眸想了片刻,忽然拊掌笑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聂沛涵有些不解,看着鸾夙突如其来的明媚笑容,问道:“想起来了什么?” 鸾夙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才执起酒杯,笑着回话:“自然是想起要说什么祝酒词了。”她停下话语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祝圣上早日开枝散叶,子孙绵延。” 子孙绵延吗?聂沛涵有一瞬的怔忪,继而无奈地笑了起来:“于帝王而言,子嗣委实是件大事。你这句祝酒词说得很好。”聂沛涵示意鸾夙与他碰杯,两人同时一饮而尽,又相视一笑。 鸾夙的酒量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大。待饮下这两杯美酒,面上已有薄醉之意。聂沛涵看着那一张隐隐泛红的娇颜,心中是说不出的柔软,忽然就毫无意识地脱口而出:“鸾夙,日后你要生个女儿。” “啊?”鸾夙被这一句无头无脑的话说懵了:“明明是我祝圣上子嗣不尽,怎得你又说起我来了?” “自然是说你。”聂沛涵笑着解释:“生个女儿,像你一样,这太子妃的位置我留给她。” “你要与我做儿女亲家?”鸾夙立时眼前一亮,惊呼出声。 “怎么?担心一国储君配不上令千金?”聂沛涵佯作嗤笑,道:“不管你乐不乐意,这门亲事我是一意孤行定下了,即便强娶,也要抢了你家闺女来做太子妃。” 此时鸾夙已是笑得前仰后合:“亏你想得出来……这主意不错。” 她肆意地捧腹而笑,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勉强止住,口无遮拦道:“以圣上及皇后娘娘的容貌,我倒是不担心女婿长得丑了。只不过我那女婿的秉性须得效仿皇后娘娘,否则若是如你这般乖张阴鸷,我必定不将女儿许给他!” “我乖张阴鸷?”聂沛涵面上划过一丝威胁之意,立刻眯着一双凤眼冷冷反问。 鸾夙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过什么,连忙用双手掩住口唇,吱唔地道:“嗯,那个,我说笑而已。” 然而聂沛涵却并不领情,毫无反应地盯着鸾夙,良久才染上一丝莫辨的黯然:“你说得不错,我的确乖张阴鸷。若非如此,你我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聂沛涵此言说得甚为伤感,鸾夙听在耳中也有些不是滋味。所幸她反应够快,立时便拍了拍桌案,抿起朱唇佯作恼怒:“不是说好不谈旧事吗?如今圣上是在怨我了?” 鸾夙是在极力活络尴尬的气氛,聂沛涵又岂会不知?他看着她这副模样,便也笑着配合道:“谁说我怨你了?我可不敢开罪亲家,日后若是太子妃位悬虚,聂氏后嗣不继,岂不是我的罪过?” 鸾夙再一次止不住地大笑起来,边笑边道:“你会说玩笑话了?这实在令人喜出望外!”她缓了缓情绪,又换上郑重的神色继续道:“那可说定了,我若生了女儿,这太子妃的位置你可不能再许给旁人。” “君无戏言。”聂沛涵绽出一个惑人的魅笑,应声而回:“不过我也有个条件,我这儿媳须得像你,若是像臣暄那般诡计多端,我可不依。” 这一句话令鸾夙忙不迭地点头:“那便说好了,谁都不许反悔。”鸾夙主动将两只酒杯斟满,再次与聂沛涵对饮而进。 此生有缘无分,若能将这份深情延续在儿女身上,倒也不失为变相弥补了遗憾吧! 如此酒过三巡,眼见鸾夙的兴致越发高涨,聂沛涵反倒有些担心。纵然不舍,但臣暄既能放心地让她单独赴宴,聂沛涵自问不能逾矩。 他扶着鸾夙起身,贪婪着深嗅独属于她的体香,低低在她耳边道:“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歇下。” 鸾夙仍处在兴奋之中,闻言只是一味抗拒:“不!亲家,咱们接着喝!” 聂沛涵从未见过鸾夙这番模样,忽然间有些无奈,然更多的则是宠溺:“不行,再喝下去,你明早起来必定头痛。”言罢他已一手夺过她的酒杯,强自箍着她往御花园外走去。 初开始鸾夙是有些抗拒的,口中不停唤着“亲家,亲家”,想要挣脱开聂沛涵的钳制。然而走了半晌,大约是夜风吹得清醒了,她便也不再胡闹,只任由聂沛涵照顾着自己去找臣暄。 待两人行到臣、鸾所住的宫殿门前,鸾夙忽然停下脚步,正色对聂沛涵道:“他不知晓我曾有过孩子,也请圣上代为保守秘密。” 聂沛涵闻言并未多做解释,只深深看着她,片刻之后郑重回道:“好,我答应你。” 鸾夙这才松下一口气:“殿下请回吧!我自个儿进去就成了。” 聂沛涵微微颔首:“我看着你进去。” 话音刚落,但见正门处已走出一道白色身影,在黑夜中泛着令人安神的清俊。臣暄从聂沛涵手中接过薄醉的鸾夙,冷冷道:“多谢圣上照顾夙夙。” 聂沛涵感到双手一空,紧接着那股兰芝草香气已幽幽而去。他收敛心神看向臣暄,淡淡询问:“你休息好了?” “劳圣上记挂,已无大碍。”臣暄看了看半偎着自己的鸾夙,继续道:“倘若圣上再不送夙夙回来,我便要去御花园寻妻了……话说够了?” 聂沛涵听出了臣暄的浅淡醋意,魅惑一笑:“说够了。” 臣暄轻哼一声:“我险些后悔让你二人单独相处……时辰不早了,圣上请回吧。” 逐客令下得干脆利落,臣暄也没有什么恭谨之意,不待聂沛涵再说话,已扶着鸾夙转身而返。 鸾夙脚步踉跄地随臣暄往殿里走去,其间还不忘回首再次示意聂沛涵,提醒他为她保守滑胎的秘密。臣暄将鸾夙的动作看在眼中,亦回首看了聂沛涵一眼,忽然打横将鸾夙抱起,也不顾她的惊呼,加快脚步进了屋子。 聂沛涵看着他二人打情骂俏的模样,按捺了一整晚的爱断情伤终是迸发出来。 事到如今,那个单纯的女人还要隐瞒滑胎之事,殊不知臣暄早已知晓。聂沛涵承认自己是在嫉妒,可同时,他也不否认自己钦佩臣暄,钦佩臣暄舍弃江山的勇气,也钦佩那份对鸾夙的包容与体贴。 若是换做他自己,明知情敌相邀赴宴,却还是舍得让心上人独自前去。单是这份胸襟,聂沛涵便自问做不到。 鸾夙与臣暄,一个怕对方伤心,苦苦隐瞒滑胎之事;一个怕对方抱憾,特意爽约不去赴宴。看起来不过是两个小小谎言,然而自欺欺人的同时,又表露出了对彼此的无限深情。 今夜,聂沛涵又见识了一回鸾夙的选择。那是他从不曾意识到的信任与付出,而有人代他做到了。 臣暄注定是这场感情之战的赢者。 想到此处,聂沛涵不知自己为何会笑,且还笑得发自真心。也许真正是应了那句老话——“情到深处人孤独”,而他也早已习惯了做一个孤独之人。 世上千年转眼一瞬,江山更迭指间烟云。身为帝王,他有过牵挂,才能了无牵挂。 ***** 第140章:曲终人散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从前对于聂沛涵而言,这句话不过是穷酸文人的无病呻吟,然而终是有这一天,他清楚体味到了个中滋味。纵然饮宴之人如何想要宾主尽欢,但到了最后唯有曲终人散。 当南熙的北风时节渐渐逝去,这一段纠缠经年的恩怨情仇,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结局。 四月初七,桃花满天,离海之畔扬起了浓重的离愁别绪。年轻的南熙帝王负手而立,墨黑服色随风飞舞,更显得身姿魅惑无双。南熙重臣丁益飞侍立在后,面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笑意。 臣暄与鸾夙今日皆是一袭白衣,正背对着离海相携淡笑,两人不食烟火的气质如此镌融,宛若一双神仙眷侣,羡煞旁人。他们身后是离海浅岸,宋宇已在船上安顿好行囊,恭谨相侯。 此去一别,再见遥遥无期。 今时今日,聂沛涵不得不承认,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而世间所有重逢,都将注定离散。 不同于聂沛涵的低落情绪,臣暄则显得兴致盎然。他浅笑着环视四周,只见一列列京畿卫皆面色凝重、严阵以待。这像是寻常保护帝王的侍卫吗?他怎么瞧着更像是在等待一场厮杀? 如此琢磨着,臣暄的笑意更浓了。自己这厢不过三人而已,其中还包括鸾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又何至于劳驾丁益飞派出这许多人马?看样子他还真是颇为忌惮自己呵! 臣暄自从打下北宣江山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如此大规模的阵仗了。此刻他不禁有些心痒难耐、摩拳擦掌,于是便笑吟吟地望向聂沛涵,主动开口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存曜在此谢过圣上照拂。” 戏要开锣了吗?聂沛涵亦噙起一丝笑意,目光缓缓转向鸾夙,好似在等她开口说话。 鸾夙心头亦划过一丝伤感,但终究是她自己选的路,便也无怨无悔。她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聂沛涵,笑着道:“圣上可别忘了你我的约定。” 聂沛涵自然知晓鸾夙所指何事,便也笑着颔首:“必不能忘。” 听闻此言,臣暄倒是有些疑惑了,他的目光在聂沛涵面上逡巡片刻,才低首悄悄询问鸾夙:“什么约定?” “秘密。”鸾夙卖起了关子。 臣暄微微蹙眉,却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他看聂沛涵也是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心下不禁有些吃味,便揽过鸾夙的腰身,故作亲密地笑道:“时辰不早了,圣上与丁将军请回吧!” 聂沛涵尚未答话,只见他身后的丁益飞已上前一步,开口笑道:“既是相送,岂能无酒?且饮一杯再走不迟!”说着已示意侍从端来四只酒杯,满满斟上。 丁益飞率先端过两杯,将其中一杯奉给聂沛涵,继续笑道:“二十年的‘醉东风’,可是老臣的私人珍藏。” 聂沛涵默然接过酒杯,并未多言。 反倒是臣暄挑眉笑道:“看来今日丁将军当真是下了血本,真可谓是煞!费!苦!心!” 臣暄刻意将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不禁令丁益飞怀疑他已知晓今日的埋伏。然而只这一瞬间的疑惑,但见臣暄已面色如常地端过余下两杯酒,并将其中一杯递给鸾夙。 鸾夙早已发觉臣暄对丁益飞有成见,也曾为此私下嗔怪过他。一个是将要厮守一生的夫君,一个是有情有义的师叔,两人面和心不合,让她夹在其中很是为难。今日再听臣暄这意有所指的讽刺,鸾夙的责怪之语便要脱口而出。 可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施施然接过臣暄递来的酒杯。罢了,左右已是临别在即,且让臣暄逞一逞口舌之快吧。她相信丁师叔是长辈,这点容人之量还是有的。 鸾夙正这般想着,但见丁益飞已举起酒杯,颇为慈爱地对臣暄回道:“老夫只这一个侄女,今日便将芸儿交托于你了。好生待她。” 臣暄执杯浅笑:“丁将军放心。”说着又侧首看了看鸾夙的娇颜,再道:“此生无声胜有声,存曜先干为敬。”言罢已仰首将美酒一饮而尽。 其余三人见状,亦无言地饮尽杯中之酒。 “果然是好酒!”臣暄一杯饮下,已是啧啧叹道:“酒到别时方知浓。只这一杯,存曜已然醉了。” 此言甫毕,鸾夙恰好踉跄一步,很是应景地附和道:“是啊,这酒当真醉人。”说着已身子一软,不自觉地往臣暄身上靠去。 臣暄眼明手快扶过鸾夙,立时蹙眉看向丁益飞:“这酒有问题!” 丁益飞并不否认,反而仰面大笑:“上好的‘醉东风’,配上‘三日迷’,滋味如何?”他边说边将酒杯高高执起,再笑道:“臣暄,无怪乎你瞧着老夫不顺眼,老夫看你也很不顺心!今日在这离海之畔,你注定要葬身鱼腹了。” 臣暄仍旧抱着鸾夙,冷冷笑道:“果然是佞臣。若我猜得不错,丁将军是想要了我的命,再劝说夙夙跟了聂沛涵?” “不错。”丁益飞仍旧高举酒杯:“只可惜你明白得太迟了!” “迟”字一出,只听“啪嗒”一声脆响,丁益飞已将手中的酒杯摔落在地。这动作是一个暗号,示意着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到来。 酒杯落地的刹那,岸上的众多京畿卫忽然迅速伺动,眨眼功夫已将臣暄与鸾夙团团围住。此时身在船上的宋宇终于发现异样,连忙抽出佩剑跳下船来,想要冲入京畿卫的包围之中。 “站住!”臣暄并未转身,仅凭声音已知晓身后宋宇的动静。他的肩膀微微耸动,好似是在极力强忍情绪,对着宋宇命道:“你回船上去!不要轻举妄动!” “主子!”宋宇亟亟怒喊!这两个字已表明了他的惊怒愤恨。 但臣暄却并未理会,他只笑着看向丁益飞,异常镇定地道:“丁将军可知你今日犯了什么大忌?” “大忌?”丁益飞捋着胡须看向臣暄,笑得胜券在握:“垂死挣扎而已,念在你对芸儿痴心一片,这临终之言,老夫姑且洗耳恭听吧。” 臣暄顺势瞥了一眼沉默着的聂沛涵,才又缓缓对丁益飞笑道:“帝王尚且没有示下,丁将军便做出杀伐之断,如此目中无人地自作主张,难道不是犯了君臣大忌?” 丁益飞闻言,目中霎时杀机立现。他恶狠狠地看向臣暄,冷冷斥道:“老夫乃是帝师,你休要挑拨我君臣关系。” “既是君臣,又为何自称‘帝师’?丁益飞,难道你不知晓自恃功高的下场是什么?”臣暄摇头轻叹一声,又继续冷笑:“我到如今都没有瘫软无力,你还不明白吗?” 此话一出,丁益飞脸色一变,立时看向聂沛涵:“圣上!” 至此,聂沛涵才终是缓缓开口。他远目望向离海之上,话却是对着丁益飞说道:“方才老师倘若谨慎些,便会发现孤一直沉默不语。君不言,臣先语,老师已有代君之意,孤说得对吗?” “圣上!你莫要听臣暄挑拨离间!”丁益飞连忙解释道:“老臣忠心耿耿,方才只是杀敌心切,老臣……” “老师方才已说得够多,不必再言。”聂沛涵抬手阻止道:“孤一直不说话,是想给老师自行悔过的机会,只可惜你始终没有发现。” 聂沛涵再次长叹一口气,将目光从浩瀚无际的海面上收回,看向丁益飞道:“千错万错,你不该算计鸾夙。连自己的侄女都不放过,孤难道还能指望你顾念师生之情?” 他边说边对京畿卫首领打了个手势,只见方才包抄臣暄的一众京畿卫立刻转向倒戈,抽刀直指丁益飞。 “今日来的都是高手,老师还是束手就擒吧!”聂沛涵最后瞥了丁益飞一眼,面无表情地道。 “原来圣上都知道了。”丁益飞终于发现自己被反将一军,遂冷笑着问聂沛涵:“难道圣上要为了一个女人,欺师灭祖?” “孤欺师灭祖,总好过老师欺君罔上。”聂沛涵毫不沉吟地答话。他示意京畿卫将丁益飞捆绑起来,丁益飞倒也很识抬举,并未反抗。 当京畿卫将人押走之后,聂沛涵才换上一副戏谑的表情看向臣暄:“让你受惊了。” “你何时变得客套了?果然帝王都虚伪得很。”臣暄不客气地笑道:“演也演完了,戏也看完了,咱们就此别过吧。” “好。”聂沛涵没有多做挽留,微微颔首道:“纵无鱼传尺素,也知海角相念。好生待她。” “这是自然。”臣暄打横抱起尚在昏迷之中的鸾夙,正欲转身,却又好似想起了什么,迟疑着再问:“你与夙夙究竟有什么约定?” “今生无缘,来世相约。”聂沛涵有意刺激他,如是笑回。 臣暄果然面色一沉,他刻意忽略聂沛涵那别有深意的魅笑,转身撂下两字:“做梦!”继而抱着鸾夙登船而去。 …… 南风吹送,天水成碧,一曲红尘喧嚣忽然从徐徐驶航的船上响起——是臣暄站在船尾,正吹奏那首缘之所起的《长相忆》。他一袭白衣长身玉立,执箫的身姿岿然于风,无端流露出一种天人传说之感,显得既缥缈又虚幻。 这一次没有鸾夙的唱辞,但曲子所传递的无声之意,聂沛涵已尽数领会。 寄君一曲,不问聚散。是敌是友,海角为念。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伴随着渐悄的箫声与渐远的船帆,聂沛涵独自呢喃出口。他对鸾夙有情,对臣暄有义,此情此义,无论风霜经年、天涯海角,都是他富可敌国的记忆。 当人心的贪欲妄生,这弥足珍贵的一切足以抵挡,在无形中鞭策他成为千古帝王。 此后,唯他一人在浮华俗世中怅然相望,而他们则在避世天涯里缱绻相伴。 “此身不及双栖凤,朱颜对镜沉鸾孽。”果真一语成谶! 直至孤帆之影渐渐远去,成为碧海之上的微小尘埃,聂沛涵仍旧毫无去意,目不转睛地眺望着。他忽然想起了那夜鸾夙的祝酒词,还有他们之间的儿女姻约。 是的,他会如她所言,充盈后宫、雨露均沾,开枝散叶、绵延子嗣。但他心底的那点空,那点憾,世间已再也无人能够填补。 这帝王銮座,是聂沛涵毕生所求,也将是他毕生之恨。 从此以后,唯他独自守着那一盏明灭的回忆,用余生来汲取前尘里的微薄温暖,每每午夜梦回,握着寂寥山河,浅淡而又深沉地嗟叹: 赢了江山,输了她。 忽然,“轰隆”一声巨响打碎了聂沛涵的惆怅唏嘘,只见海面上散发出冲天火光,而着火的源头,正是那渐渐模糊的孤帆之影。 难道是臣暄为了斩断他的念想,故意将船点爆,自导自演了一出戏? 也许吧,这是最大的可能,也是聂沛涵所希望的可能。但这海面上一望无际,除了那只孤帆之外再无行船,臣暄将船点爆,又如何能带着鸾夙逃出去呢?即便是跳进水里,一时片刻也上不了岸。更何况鸾夙还昏迷着,没有两个时辰绝不会清醒过来! 想到此处,聂沛涵心中骤然涌起前所未有的惊慌!那船是他派人仔仔细细检查数遍的,又岂会无端着了火?更何况他已经放他们离去,以臣暄的胸襟,又怎会连那点天涯怀念都不留给他? 鸾夙与臣暄到底是生是死?聂沛涵越想越觉惶恐不安,迫切地想要寻找出答案。然而回答他的,唯有离海之上的冲天火光,烈烈燃烧,橙碧辉映,如此诡异而渺茫…… 至少丁益飞有一点评价得很对,臣暄的确诡计多端。这场火势究竟是不是臣暄的障眼法?聂沛涵猜不透。 饶是帝王又如何?他终究对此有心无力。 ***** 两日后,南熙皇城京州,京畿大牢。 年轻的帝王缓缓迈入关押重犯的大牢之内,面色冷冽地看向他的老师:“火是不是你放的?” 丁益飞身穿囚服,面无表情地端坐在硬床板之上。他没有回答聂沛涵的话,而是闭目反问道:“你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在鸾夙被周会波掳劫之后。”聂沛涵坦白回道:“我在她身上放的追踪器物丝毫不起作用。这法子是墨门独有,除非有同门故意破坏,否则我又岂会找不到周会波的行踪?” 丁益飞倏尔睁眼看向聂沛涵:“只此一点,你便怀疑我?” “原本只是怀疑你与周会波沆瀣一气,但毕竟死无对证。但那日宴后你提出要杀臣暄,才使我二人笃定你意欲取聂氏而代之。” 聂沛涵冷笑着继续道:“想必当初江卿华在教坊司被劫,也是你所为吧?你将她当成是凌芸,严刑逼问龙脉的下落未果,才现身自称是凌恪的师弟,想要诱哄她交出龙脉。我猜得可对?” “不错。”丁益飞痛快地承认:“谁能想到凌恪生前得罪的人太多,竟有人将凌芸偷换到妓院里,害我认错了人,白白花费几年功夫。” 聂沛涵闻言霎时起了杀意,怒极喝斥:“墨门弟子皆是悲天悯人,竟也出了你这个败类!” 丁益飞却只是狞笑,视死如归地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原想黄雀在后,却被你和臣暄看穿了。你我师徒一场,输给你也不算冤枉。” 聂沛涵凤眼微眯,负在身后的双手已紧握成拳。 丁益飞仍旧面色平静,颇有些枭雄意味地笑着:“老夫驰骋疆场数十载,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既没有帝王命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聂沛涵没有即刻处置丁益飞,他盯着这位恩师半晌,再次问他:“那火是不是你放的?” 听闻聂沛涵的一再追问,丁益飞则是毫无惧意地与之对视,将帝王所隐藏的担忧与愤怒看得清清楚楚。他就这般看了聂沛涵良久,突然之间大笑起来,狠狠承认:“是!” 聂沛涵额上立时青筋暴露,极力克制住杀人的欲望。而他的掌心,已被掐出了血痕。 丁益飞仿佛是在刻意激怒聂沛涵,又再次重复道:“是我在船上放了炸药。你杀了我吧!” “孤不会相信你的话。”聂沛涵沉吟片刻,退却了杀意:“师徒一场,你曾有恩于孤……杀你吗?只会让世人斥责孤忘恩负义。还是让你将牢底坐穿吧。”他面无表情地走出牢房,亲手将那扇玄铁牢门重重关上。 片刻之后,只见两名侍卫端了一盆滚烫的液体上前,一股脑儿尽数倒在牢门的锁孔之上。但听“嘶啦”的响声伴随着滚滚浓烟,那赤红滚烫的铜水已迅速冷却,将玄铁牢门唯一的钥匙孔尽数浇铸,只留下一扇巴掌大小的门洞,做送饭之用。 牢房内的丁益飞显然已发现了聂沛涵的意图,不由绝望地狂喝出声,奋力击打玄铁牢门。 聂沛涵只冷冷看着侍卫将牢门封死,刻意忽略牢内的发狂暴喝,沉声道:“待老师哪日想起来,那火是不是你放的,孤自会放你出来。” 说是这样说,但聂沛涵心知肚明,以铜水浇死的锁孔,这世间再也无人能够打开。想来,牢内的丁益飞亦是知晓。 至此,年轻的帝王终是负手而去,没有一丝悲伤与怜悯。 牢房之中仍有凄厉的诅咒声来回响彻,宛如最可怕的魔魇:“聂沛涵!你不得好死!你注定孤独一生!” 直至聂沛涵走出京畿大牢,那凄厉的诅咒仍旧隐隐可闻。 孤独一生吗?他轻声嗤笑,早在被迫放弃鸾夙的那一刻起,他便知晓自己终将孤独。帝王之路理当如此,他煎熬其中,亦享受其中。 聂沛涵不禁抬起右手,虎口处是那经年不褪的细密疤痕,宛如他心口的朱砂痣,相随此生。 谁又说他是孤独的?那个伶牙俐齿的女人,早已随同这个疤痕,永远烙印在他心中。 拥有只是短暂一瞬,失去才能成就永恒。这个道理,他终于明白。 纵使年华荏苒,依旧念你如初。 道是情深清浅,原来皆不由人。 ***** 后记:同年秋,哀义帝臣朗上表归附南熙。翌年,聂沛涵不费一兵一卒收复北宣,和平统一南北。聂沛涵改国号为“凌”,仍称“天授皇帝”,册封臣朗为“靖义王”,食邑同享诚王聂沛潇。 大凌天授二年,皇后庄氏诞下龙凤双生子,分别取名“聂忘凌”、“聂肖鸾”。天授皇帝聂沛涵一生铁血,立下无数功绩,然终其一生,只此一子一女,再无所出。 (全文完) 完结感言 早在《珠光玲珑局》完结的时候,便有读者问我:“完结感言呢?”当时想下笔,但却不知道要写些什么,于是不了了之。 而今天,当《沉鸾孽》完结的时候,我却有太多太多的感慨,太多太多的感谢。其实早在酝酿这个题材时,时任责编饭勺君就告诉过我,这不是磨铁女频的主流文,下笔需谨慎。但我还是义无返顾地动笔了,抱着扑街的心理准备,只求二三知己。可是看看截止今天的订阅,那些书评、留言,我想我得到的不仅仅是二三知己,还有更多。 从某种意义上讲,《沉鸾孽》是一本不太专注的言情文,因为我花了很多心思来描写父子情、手足情、师徒情、知己情,还有对手之间的惺惺相惜。大纲里原本是有大段大段的权谋戏份,但根据编辑的建议,临下笔时我都一笔带过了,怕读者们不喜欢看。 根据章节订阅的反馈,的确有许多读者在看到非言情片段时,选择了弃坑,这是我先前已经预料到的。大约是本人写作风格比较寡淡,不够高潮迭起,也不够煽情动人,所以读者在追文的时候容易感到无趣,这个我也一直在反思,希望往后写文的时候能够有所提高。 但我还是很负责任地说,故事走到今天,我写出了我想表达的中心思想——欲望、成长、选择。如果是从头追文的读者,结尾时一定也看到了三位主角逐渐成熟的心路历程。 早在前三卷时,女主鸾夙招来一片骂声,大抵是说她矫情、小心眼、尖酸刻薄、不识抬举,这些批评我都接受,因为这与我初初动笔时所确定的人物性格是相符的,而我的意图是想要通过这个文,写出女主身心成长的过程。相信读者们在文的最后两卷,也看到了鸾夙的成熟。 最要感谢的是大家对于两位男主的认可,这是我从一开始没有预料到的,也感谢大家对臣、聂的厚爱。有读者说我偏袒臣太过明显,这个真心冤枉啊,手心手背都是肉!臣得美人、聂得江山,是我拟大纲时就已经确定的,这难道不是很公允吗?而且在臣、聂的权谋戏份中,基本还是聂占上风的,否则他也不会三番四次从臣的手中劫走鸾夙。但在感情上,臣还是略占上风吧。这也是两位男主的性格、经历使然。一个是风流情种,一个是帝王之才。 不知道亲们对这个结局是否满意,我已尽了最大努力,给文中的主要人物都安排了个人认为最合理的归宿。虽然某些配角的结局有些悲情,但时代使然,也是不可避免的遗憾。 至于新文,依然是我先前准备的,关于同时代另一名妓晗初的故事,而且她已经在《沉鸾孽》里打足了酱油。我非常抱歉的是,原本打算4月8日(明天)正式开文接档《沉鸾孽》,可因为禽流感h7n9的原因,让身在卫生部门工作的某作者实在忙疯了,各种有心无力。还有最近钱包和身份证也丢了,家当损失惨重,要花时间去补办身份证和各种银行卡……泪奔啊…… 如果亲们愿意相信我,请4月10日左右再来看,新文《妾心如宅》一定奉上。新的故事要比《沉鸾孽》拉的时间更长,很多重要剧情涉及到聂沛涵登基以后,所以《沉鸾孽》里的三个主角都会出来打酱油,尤其是聂,他是很重要的配角之一。至于男主嘛,除了聂沛涵的九弟聂沛潇之外,还有其他人选,暂不剧透了哈哈! 最后,再次感谢大家对沉鸾孽的支持。感谢我的两位编辑饭勺君、暮色,感谢一众作者好友的支持,感谢看文的读者,还有积极贡献名字跑龙套的各位。要说的话很多,已经辞不达意了。我为防控h7n9忙碌去了,服务民生,我骄傲!4月10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