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界风华录》 第一章 饿虎 再低矮的山石也足够阻挡风雪和阳光,少了那道来自天穹的温暖提醒,每天早晨把暮云霜从酣睡中叫醒的总是腹中翻滚的饥饿。他赶在惊蛰前重新收集草料铺好的干草堆在这几天被他压碎了茎干,正处于最蓬松适睡的程度,上头垫着的一整张大熊皮也才在两天前被他挂在森林最外围的树上晒了一整天,皮毛深处还留着珍贵的阳光气息。他眷恋地在自己一手打造的舒适床铺上滚了两圈,蹭走萦绕不散的困倦,终于站起来慢吞吞地走出洞穴。 昨天打了场大雷,惊雷骤雨把在地底深处沉眠了一整个寒冬的生物震醒。他昨日清晨醒后去河边喝水,正撞见群蛇破土而出,朝擒风林外阳光明媚的草地上蜂拥而去,硬生生把他堵在原地又饿又渴地等到大中午也不敢冒犯。而今天他发现,即使是他保持着干燥的洞穴也同样难以幸免于难。从床铺到洞口,转两个弯总共不过百尺的距离,他一共看见八只红玉蝎趴在岩壁或石块上一动不动,它们尾巴上鲜红的刺蛰就像石头上诡异的反光。 在刚来擒风林的第一个月,他被这还没有他半个巴掌大的小东西蛰肿了鼻子,来自鹿群的嘲笑让他记忆犹新,因此即使现在这些毒蝎的刺连他的舌头都刺不破,他也还是不想去招惹他们,况且他尚处于晨起后未完全清醒的倦怠中,懒得在它们身上浪费力气。倒是拐角里一条入侵了他的地盘,还把身子成一圈对他嘶嘶吐信子的铃环蛇提醒了他,今天就要去鹿群找他们借驱逐虫蛇的药草。 一爪子按死那条被雨浇昏了头的蠢蛇,暮云霜为爪掌下那滩血肉模糊的粘腻感到一阵恶心,身后悉悉索索的小声音更让他烦躁,不用回头他都知道是那些嗅到血腥的小毒物迫不及待地想要享受这突然出现的食物。但愿回来捕猎回来之后它们已经把那条死蛇清理干净,暮云霜烦闷地想,加快脚步跳出洞口,撞进森林在雨过天晴之后干净清澈的空气里。新生草木的芬芳气息顿时冲走头脑里迟滞的困倦,而且这代表着再过两个月就陆续有各种各样的果子长出。一想到甘甜水润的果子,他安睡一夜后空荡荡的胃瞬间叫嚣起来。 往北方走不远就有条不宽也不窄的河。刚脱离鹿群独自生活的时候暮云霜总是在那埋伏着捕猎,后来似乎整个森林都知道了每天早晨那条河边会有条白虎潜伏掠食,现在那里只偶尔有些猴子仗着身手灵活远远避着他下树活动,连兔子和林鼠都绕道而行。为了尽可能塞满庞大的胃口,暮云霜只得去更远的地方追寻牛群,羊群,或者山猪的踪迹。不过春日雨水越来越多,昨日大雨后河水暴涨,水中的生物也多了起来。作为上路前的早餐,一只肥圆的水豚勉强可以平复饥饿。 打开森林深处的结界之前,暮云霜咬了两嘴汁水丰富的新生青草,让草汁冲淡嘴里进食后残余的血腥气。确保自己的嘴不会熏着那些饮食寡淡的鹿之后,他才抬起前爪,按在一棵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大树上,灵气汇入其中。他用轻轻的低吼传递讯息,告诉守门的士兵来者是谁。很快,一阵波纹从两株大树之中漾开,他深吸口气,纵身跳进擒风林深处不被知晓的结界之内。 八年之前,在结界内从昏迷中醒来睁开眼之后,暮云霜被告知的第一件事就是绝对不可以把这个地方的所在告诉其他任何活物,他必须答应并立誓,否则他们就会把他再丢出去自生自灭。那群凶巴巴的擒风林之主给年幼的他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因此每次回到结界时他总有点不大不小的紧张。晃晃因为跨越结界而有些晕乎的脑袋,暮云霜向旁边执着长矛注视着他的士兵甩甩尾巴,对方向他点了点头,他便迈开步子又轻又快地往结界中心跑去。 一路上碰见很多熟悉面孔,暮云霜一一向他们甩甩尾巴打招呼。每到这时候他就想轻轻叫一声,这是他本能中的问候方式,何况要在奔跑中甩动尾巴实在是不利于平衡,他只能略放慢速度。不过他也清楚地知道,斯文儒雅的鹿不喜欢他粗鲁的吼叫,为了不被杀虎灭口,他得时刻恪守他们的礼仪。 在进入位于结界中心的族长宅邸之前,他撞见族长的心肝宝贝妹妹采花归来。她用一个新编的花环往暮云霜头上一罩,他就不得不顶着这对他来说太过于精致艳丽的饰品与她慢步同行。 “呀,今年才过惊蛰就来了,”子葭晃着手里另一个花环扭头看着身边的白虎嘻嘻笑,暮云霜想着待会她威严的族长哥哥就要和他一样被迫戴上一个五颜六色的花环,有热闹看的幸灾乐祸抵消了被摆弄的郁闷,“怎么啦,你的山洞被蛇淹了吗?” “……”暮云霜轻轻地在喉咙里嗷一声,不置可否。很久之前他就明白自己在嘴皮子上是斗不过这身娇体弱的小公主的,于是他总是避免和她争执。但他也知道,这会让她感到无聊,一旦她无聊,那自己就更要被换着花样折腾了。暮云霜惆怅地决定,在她对自己下手之前先把她哄开心。 “葭姐——” 一阵白色的光雾腾起又消散,暮云霜变成人形,灵力化成简单的衣着覆在身上,他乖乖顶着花环,扯起子葭的袖口晃了晃,宝石似的深蓝色眼睛对着她刻意做出讨好样地眨了眨。 “哎,”子葭知道这只生来高傲的白虎只有在有所求的时候才会对她表现得像个撒娇的小弟弟,不过她确实很喜欢他这副乖巧的模样,于是她眉开眼笑地为他理了理黑白色交织斑驳的头发,整理端正他头上的花环,“走吧,我去拿辟虫散给你。” 暮云霜乖乖跟在她和侍卫后面走去她家的府邸。 第二章 小试 妹妹回家的声音远远传来,子蓁正在和长老、祭司们议事,筹备每月例行的占卜和望月祭。对付完公事,子蓁回到妹妹的偏院,却见暮云霜坐在那儿无所事事。 “族长。” 暮云霜看见他来,连忙站起来恭敬行礼。子蓁点点头,上下打量他一遍,暮云霜顿感背后一凉。 “还是这么矮。” “……” 暮云霜就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他倒也想长得像父亲那样魁梧伟岸,可他还没断奶就从山崖上摔下来,被巡游的鹿群士兵发现带进结界救治,子蓁找了三个奶妈来喂他才勉强喂饱他的胃口。断奶之后的日子也没好到哪里去,鹿的食谱中他最多只能接受鲜甜的浆果,脆嫩多汁的青草对他而言最多只能做饭后消食用,他得吃新鲜的肉食,可这又是鹿群所反感的。因此长到能够狩猎之后他就离开了结界,住进鹿群为他找到的洞穴。 刚开始的那段时间,除了河水浅滩里晒太阳的游鱼,他什么也抓不到,连一只兔子都能让他追赶到筋疲力竭,然后在他鼻子前跳进旺盛草丛消失不见。几乎从他出生起,饥饿就一直如影随形,直到他成长到可以猎捕足够满足他食欲的猎物,可到了那时,他早已错过最能长身体的年纪。 现在别说身材颀伟的雄鹿,就是子葭这样身形小巧瘦弱的女孩子也能在身高上和他堪堪平齐。 “以后还能长高的。” 子蓁看着他满脸吃了苍蝇似的郁闷模样,轻轻一笑安慰他,但这和蔼的笑容在暮云霜看来只有更多的调笑之意。不过从小就被这群鹿欺负长大,他早就习惯了。暮云霜懒懒地坐下,不去看他,也不说话。 “子葭呢?” 子蓁见暮云霜生闷气,也不再继续惹恼他,转头问值守在房门边的侍卫。 “小姐去药阁拿辟虫散了,”侍卫低头恭敬答道,“有两名侍卫跟着。” “下次让他自己去。” “是。” 暮云霜背对着他们趴在桌上听见,翻了个白眼。怎么什么事他都要被说,明明是他想跟着去,子葭自己不让,而且就这点路程这族长大人也担心他妹妹太劳累,实在是…… 他正郁闷着,又听见那头子蓁叫他。 “出来,”子蓁转身,往府外走去,示意侍卫不用跟随,“追上我,辟虫散送你三副。” 侍卫遵从命令,微低着头退回原位继续值守子葭闺房,忽觉额前擦过一阵风,待抬起头时族长已不知去往哪里。他转头向后看看,原本趴在桌上的小白虎也不见了。他似乎比几个月前来送雪参的那次又更有进步,侍卫有些欣慰地回想起,那次暮云霜冲出去追赶族长时踢翻了凳子,这回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正想着,远远地有脚步声传来,他连忙把心思收回来。 “他人呢?” 子葭捧着三包药粉,从房门口往里打量,一个人影也没瞧见。她有些奇怪,转头问侍卫暮云霜的去向。 “族长大人之前来过,他们一同离开了。” 侍卫回答道。 子葭扫兴地撇撇嘴。她就暮云霜这么一个有意思的玩伴,他本就不常来,来了也不在这久留,而且每回都要被她哥哥带去练武打斗,根本没时间陪她玩。她把药粉包塞给旁边的侍卫,抬脚又往药阁走去,“等云霜回来你拿给他。” “是。” 侍卫把药粉包系在腰带上,看着她满脸烦闷地转身又走远,纯白长发垂在身后,无瑕更甚冬日飞雪。侍卫在心底感慨地轻叹口气。他敬佩现任族长的深仁厚泽,也怜惜子葭的心如赤子,因此同许多族人一样,他无法分辨,这百年难出的奇异特征对他们来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暮云霜提气疾行,掠过屋脊和树梢,追赶前方不远处的子蓁,跟着他随地形的变化而起伏纵落。疾风卷起他白色的宽大袍袖,缀在他身后如同白鹤展开翅翼,可绝没有一只鹤拥有他这样的灵敏和速度,也绝不能像他一样,纵使在这般激烈的追逐中仍能固守读书品茗时的镇静自若。 不过这对他来说就真只是一场消遣的游戏而已,暮云霜不服气地想着,喉咙里不自觉流出一声低吼,斗志被挑起,愈烧愈炽,他加快速度,在草地上一跃十数米,可前方那团白色云雾始终飘在那里,无论他跑得多快,始终追不上子蓁多一毫的距离。 他每天都练习战斗和追击,可是在这通常时隔一两月会有一次的追逐战中,每回他都毫无希望地落败,他们之间的差距仿佛永远都无法缩小。前方那团白雾忽然停滞,暮云霜知道,子蓁结束了这场追逐,像往常一样,他用尽全力,但直至终点,连子蓁飞扬在身后的衣角都碰不到。 追逐到了终点,正是另一场比试开始的时候。暮云霜在最后一跃时抬高身形,双手十指勾如虎爪,灵力灌注其中,借坠落之势劈头盖脸地对着子蓁拍下。然而尖利指风还未到子蓁面前,暮云霜眼前一白,灵力随子蓁甩动的衣袖撞向他,以不可阻止的气势把他从空中击退。 暮云霜在草地上滚了两圈才找回平衡。他没有受伤,不远处子蓁整理衣袖的气定神闲更使他斗志昂扬。战意正盛,他撑起身子再度向子蓁冲去,虎啸磅礴如惊雷,与双手间闪烁的银白色锋利光芒一齐冲向子蓁面门。这一回他比子蓁抬手的动作更快,他轻飘的广袖没能阻止到他,但他也没能在子蓁后撤一小步之前击中,反而在力道用老,难以反应的那瞬间被子蓁一掌击中腹部。 暮云霜感觉子蓁似乎只是轻轻拍了他一下,下一秒剧痛从腹部轰然冲击至全身,灵气的运行都被打散,好一阵天旋地转后,疼痛渐渐褪去,他艰难地咳了几声,咽下口带着血腥气的口水,挣扎着从草地上坐起来,看到子蓁站在面前,气恼和羞耻让他脸上一烧,目光躲闪地不想看他。 每一回的比试,只有他毫无长进,重复犯错的时候子蓁才会真正下力气打他。就像这回,他用同样的进攻方式失败了两次。 “走吧。” 子蓁见他低头不语,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憋满不服气的郁结,忍不住轻笑,自顾自转过身去往回走去。他没有看漏方才暮云霜吼叫时周身一闪而过的银白光芒,那是一只虎的隐约轮廓。作为一位血统并不纯洁的贵族后裔,如此年幼就有凝魂的迹象已属十分罕见。这提醒他,得尽快安排暮云霜学习更精深的修行,也是时候帮他找到合适的兵器。这很困难,但并不是做不到,他要忙活的事又多了一项,总之不能让他耽误在自己手里。 除却平常的仁慈和爱才之心以外,子蓁有隐约的预感,暮云霜或许会有和他一样的际遇。 他回过头,看见辽阔草原中,一只快被青草淹没的白虎慢腾腾隔着很远跟在他后面。感觉到他看过去的视线,暮云霜也停下脚步,放肆地抬头瞪了他一眼,然后立马心虚地撇过视线低头快步追赶上去,赔罪地蹭了蹭子蓁的衣摆。 子蓁轻笑着收了收袖子,防止被蹭上泥灰或草屑。无论暮云霜未卜的未来将会如何,现在他还只是个孩子而已。 第三章 流影 暮云霜留在族长大宅里陪子葭玩了两个时辰才最终能离开。他叼着药包,听着肚子咕噜噜地叫,小跑着赶回洞穴。他已经很饿了,得赶紧撒好药粉然后出去捕猎。 把系绳咬散,暮云霜拱了拱那堆药包,却嗅到有一包气味不一样,很是陌生。他疑惑地化成人形,拿起那包药,发现触感也与其他不同,并不像是粉末。他打开油纸包一看,里头还分了两小包更小的,夹着一张字迹熟悉的纸条: 两日一次,与蜂蜜同服。 暮云霜已经习惯了。子蓁总是这样,把他打得吐血之后再给他各种奇怪的药。去年他把他踢上一棵树,井口粗的大树硬生生被他撞断了树干,脊背痛得走路都不顺畅,他回去趴在洞穴里休息一夜,第二天身边就多了一罐活血化瘀的药膏,抹在背上过了小半天他就恢复了。可是事后子蓁又告诉他那罐碧绿清香的药膏是青皮蛤蟆的背膜做的,让他浑身不自在了好久,直到他按耐不住地去问了药阁长老,结果被他座下的小丫头嘲笑了好一阵。 腹中饥饿的咕噜声让暮云霜回过神来,他晃晃头,把字条随手扔到角落,拆开一包药包,里头装着三根新鲜草药,切去了根须,清洗得很干净,一点土屑都没有。暮云霜撇撇嘴,不去想别的什么事情,记住药草的长相后,他掐下一小片叶子放进嘴里嚼了嚼。 下一秒他就吐了出来。 嗓子眼被浓郁苦味彻底侵占,暮云霜欲哭无泪,他已经知道为什么子蓁特意交代这药得与蜂蜜同服了。 抓到一只野猪吃掉大半部分后,暮云霜把剩下的猎物拖到洞穴里就出发找蜂蜜。当初为了做张熊皮褥子他可费了好大劲了解那头大棕熊的行踪,循着那时的记忆,他花了好些时间找到蜂巢,没有了棕熊的骚扰,它似乎比他记忆中更壮大了许多。现在的难题是,他该怎么驱逐那些个个都有他一只指爪大的蜂,他可忘不了那头熊为了蜂蜜被蛰成了什么样子。 他惆怅地在蜂巢不远处坐了下来,已经有一些蜜蜂开始戒备地聚集在一起,嗡嗡作响地挡在他与蜂巢中间,他只能无奈地扫扫尾巴。鹿群的存在使擒风林灵气浓郁,连小小蜜蜂都如此有戒备之心。在柔软地面上卧久了,春日午后的暖风吹得他昏昏欲睡,他干脆把脑袋搁在爪子上,就着饱食后的倦意打起盹来。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阵,他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碰到他的肚皮。他以为是蜜蜂来驱逐他,连忙从朦胧睡意里惊醒,站起来抖抖身子。 隐约间他看见一个小东西从他身边窜了出去。暮云霜找了找,什么也没看见,那就是躲在了树后面。他在空气里闻了闻,确实闻到了一些陌生气味。 于是他重新卧了下去,对着那棵树,脑袋搁在爪掌上,竖起两只圆圆的耳朵,尾巴在地面上轻摆,做出整幅邀请的姿态,不管树后那个陌生的来客看不看得懂。 他趴着等了好一会,躲在树后的小东西才露了面。暮云霜看见一个黑不溜秋的脑袋探出来,好像是只小狐狸,只不过长着少见的黑毛,眼睛和整张脸都是黑的,两只耳朵尖上的白毛十分醒目。暮云霜看它走出树后显露的完整体型也就比他一只爪子大点,有点好奇,便继续按耐着不动,不想把它吓跑。 如此僵持了一会,那个小东西犹犹豫豫地走到他面前蹲坐下,它的尾巴和双耳一样在末端也长着撮白毛,搭在黑色的爪子旁很是醒目。暮云霜看见它眼里同样有好奇,于是往前探了探爪掌——当然尖利的指甲全都好好收了回去。对面的小东西也站起来,小小的黑色爪子按了按他硕大的爪掌,然后抬起头看着他。它太小了,还保留着幼崽特有的圆滚滚,绒毛蓬松,风吹过即在上面留下起伏的印子,站在那像个毛茸茸的小球。暮云霜看着它,慢慢抬起头,想凑过去蹭蹭它表示友好。 然而他刚往前探过头,忽然脸颊上挨了一拳,打得他偏过头去,骨骼酸痛,脑袋发晕。他站起来晃晃脑袋清醒,看见不远处一个年轻男人站在树林的阴影下,手里抱着先前那只小东西,警惕地看着他。那个身材劲瘦的男人是突然出现的,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任何征兆。暮云霜想起了子蓁教导他的常识,在灵界只有一个种族可以做到这样悄无声息地行动。 幼时的记忆被勾起,恍惚间他似乎又嗅到母亲被流影族的刺客割断喉咙时飞溅的血腥。暮云霜怒吼一声,化出人形,披挂着银白色的虎的光影,往站在原地,处于惊讶之中的男人冲去。 但他扑了个空。 在他靠近之前,那流影族的男人就和手里的只小动物一起消失在原地。一定是从地下的树影中溜走了,暮云霜暴躁地怒吼,雄健身躯撞向那棵树,粗壮树干被他撞得剧烈摇晃,掉下一地新生绿叶。簌簌落叶声停息后,暮云霜才感到头脑逐渐冷静。他转头看一眼蜂巢,密密麻麻数不清的蜜蜂都飞出来围在巢穴外。暮云霜看着自己的怒火引出的场面,更感讽刺。他总是无能为力,八年前父母被杀害时他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现在这么久过去,他每日都为了复仇努力修行,但再见到那些神出鬼没的凶手,他还是像八年前一样,只有满心毫无意义的愤怒之外,可什么也做不了。 他甚至连越过那群蜜蜂,取一块蜂蜜都做不到。 暮云霜泄愤地朝蜂群怒吼一声,黄黑交织的密云连一丝颤抖都无,蜂群对气势决然的虎啸熟视无睹。再一次被自己的羸弱无力狠狠打击,暮云霜带着战败的愤恨和不甘回到洞穴,叼起三根草药,顶着被极苦味道催出的呕吐冲动嚼碎咽了下去。 他痛苦地趴在地上,一阵一阵干呕,整张嘴几乎都被药草的苦味麻痹,眼泪和口水一起不受控制地掉落。过了好一阵,他才找回了点力气,蹿出去冲到河边,跑到水位及腰处卧下。把整张嘴浸在清凉的河水里,他才感觉像柄钝刀子一样在他的内脏里搅动的苦涩味道逐渐消退下去。 明天吃药之前一定要拿到蜂蜜。 暮云霜在河水里张着嘴,苦不堪言地想。即使被那群蜜蜂蛰到头破血流,他也一定要采到蜂蜜,他发誓,他再也不做这种蠢事了。 第四章 友邻 暮云霜迫不及待地想让被子蓁打出来的内伤好起来,虽然并不严重,但还是会阻碍修行。于是第二天他没在床铺上因清晨初醒时的困倦而拖延,甚至都没去捕猎,在河里抓了两条鱼塞牙缝之后就匆匆赶到蜂巢所在。可当他饥肠辘辘地赶过去,他竟然在蜂巢旁边看见了昨天那个突然出现打了他一拳的流影族男人。 暮云霜立马卧下去,压低气息,尽可能地在草地中隐藏自己。那个男人站在嗡嗡作响的密集蜂群当中,他眯了眯眼才费劲地看清他在干什么。他竟然一手举着只陶罐,另一手拿着柄小刀,从蜂巢中割下蜜块。暮云霜又惊又气,差点就不服气地低吼出声。凭什么他只是站得离蜂巢近了一点就被蜂群如临大敌地阻隔,而现在它们却任由那个男人破坏它们的巢穴,拿走它们的粮食,明明都像云一样密密麻麻地把他包围起来,却一只都不往他身上蛰! 暮云霜想不明白,他只知道至少现在他是不可能取到蜂蜜了。他既打不过那个男人,也战胜不了那群蜜蜂,他懊丧地想,他还得回去把剩下的那两包苦得要命的草药直接吞掉。他唯一得到的经验是,要把药草带到河边再吃。他不甘地低着脑袋拖着爪子慢慢往回走,没走出去几步,身后传来个温润的男人声音。 “哎。” 暮云霜猛地回头,看见一个浑身白色的男人站在他方才卧过的地方,面朝自己这边。他没好气地对那个体态穿着有点像子蓁的男人吼了两声,警告对方不要过来招惹。他在这里已是坐立不安,只想赶紧回到巢穴,只有回到有鹿群法术保护的山洞,他才可能摆脱那个能够在遍地树影里自由穿梭的流影。这无处可逃的狼狈让他想起曾经,同样是被神出鬼没的流影刺客威胁。那时他身形还不及父亲小臂大,还相信那只是一场普通的阖家远游。 他愤愤转身往回走去,前爪刚踩出去,小腿上突然撞上来一坨东西。砸在腿骨上的力道对他来说只像挠痒,但还是引他注目。他低头一看,昨天那只黑不溜秋带点白毛的小不点倒在他的爪掌边,眼神看上去迷迷糊糊的,好像它刚才太用力,把自己撞晕了。 幼崽独有的天真姿态吸引了暮云霜的目光,在他原地驻足的空挡,那只小东西摇头晃脑地爬上他厚厚的爪掌,重新扑在他的小腿上,短短的前肢抱在上面,还昂着头,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它小小的,柔软的,温热的身子阻止了他把它踢开,暮云霜烦躁地对它嘶吼,可它只是偏过头去躲避,仍然赖在他的爪子上。 “你想要蜂蜜,我可以给你一些。” 突兀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暮云霜向后跳开,没心思去管被他甩到一边的小东西,对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流影男人威胁地低吼。他满身黑色,穿着普通的短衣长裤,高瘦的身材和暮云霜记忆中的那些敏捷杀手如出一辙。他手里抱着一个小陶罐,甜蜜的香气从坛口飘出来。暮云霜紧紧盯着他,可这人在对他微笑,看上去全无杀气,温和无害地像一只鹿,甚至比那些嘴利心软的鹿对待他时还更亲切。 “你一直生活在这里吗,”那个男人蹲下,暮云霜警惕地后退半步,但他惊讶地看见他把手里装满蜂蜜的陶罐放在地上,还往他那边推了推,“你想要就拿去吧。” 一定是陷阱。暮云霜在心里愤愤地想,他早已经不再是会被这些显而易见的诱饵耍得团团转的傻小子了。他不再停留,转身就跑。 刚跑出去几步,一阵汹涌的灵力涌进他的身体,外来的力量侵入他的经脉,控制住他自身的灵力运行。身体失去掌控,暮云霜动弹不得,惊恐地感受着被彻底操控,本能的惧怕吼声还没出口,他发现自己已叫不出声音。体内灵力被迫运行的轨迹十分熟悉,一阵突然的眩晕后,他发现自己以人形趴在草地上。 浑身光溜溜的。 “你干什么?!” 暮云霜涨红了脸,匆忙控制重新属于他的灵力变出衣服,从地上跳起来对着面前身材、气质都和子蓁有些相像的男人怒吼道。这人看着他时眼里神秘莫测的笑意简直和子蓁一模一样。暮云霜气得跳脚,要不是对方远远凌驾于他之上的修为唬得他不敢妄动,他一定要把面子讨回来。他连生死之境都走过三回,可还从没受过这种屈辱。纵使以子蓁为首的鹿群没少戏弄他,但光天化日之下强行让他露出原形还不给他弄出衣服这种事,文质彬彬的鹿是绝对是做不出来的。面前这不知道什么身份的人简直是太过分了! “好好跟你说话你不听,这不是你自找的么,”暮云霜咬牙切齿地看着那男人居然还一脸微笑地把原因赖在他头上,“带我去你的巢穴,或者我逼你去?” “才不——” 话音未落暮云霜就斜冲了出去,向着蜂巢。他本想着至少冲撞蜂群可以引发骚乱,挡挡身后的追兵,但他前脚刚跳出去,后脚就被拽了回去。暮云霜被掐着右脚脖子倒提起来,倒转的视角中他看到抓着他的人穿着一身黑,又是那个流影!他试图挣扎,但他明明只是被抓住脚踝,现在不知为何却浑身都动弹不得。 “再说一遍,带我去你住的地方,”那个白衣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这回声音中褪去子蓁那样玩世不恭的温和暖意,直白的威胁令暮云霜背后瞬间冒出冷汗,“不然你就再也别想回去了。” “……”暮云霜急忙思索,他想洞穴中鹿群的法阵或许可以保护他,再不济也能把警告传递过去,于是他费力地张开嘴说话,“我……我带你去!” 他这才被放了下来。他跌坐在地喘气,听着被倒挂之后脑中血液归位的轰鸣,晃了会脑袋才渐渐从眩晕中恢复。隐约中,他听见那个白衣男人说话。 “带他回去。” 暮云霜睁开眼,四处一打量,流影和那只小兽都不见了,现在林子里只有他和面前的白衣男人。暮云霜不情不愿地从地上站起来对着他,现在对面那人的脸上又带着子蓁一样,温和,但似乎正在图谋着什么的狡猾笑意。 “走吧?” 暮云霜不敢多说什么,匆匆迈开步子往回跑去。 第五章 邀约 不管他在平地上跑得多块,跳得多远,或是为密集的荆棘树木所阻隔,花费好多时间攀爬越过,那个男人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人形难以翻越的地形也无法对他形成阻碍。暮云霜想看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一停下,回头往后看,那个男人也停下脚步站着不动。一路上都惴惴不安,暮云霜终于回到了洞穴。 “谁给你的药?” 暮云霜刚走进洞口,跟在身后的男人就发问。暮云霜吸吸鼻子,闻着空气中苦香的药粉味道,不想回答,他得找机会通过法阵联系上鹿群。在洞穴通道的第一个转弯处,他状似无意地撑上岩壁,按下那块突出的山石—— 他的手腕被那个男人从后面掐住了。他的手都按在了那块石头上面,只要再多用一分力气他就能按下它传递讯号,可他手臂上的青筋绷了出来,就是不能从那只白皙有力的手中挣脱。 “是那群鹿吗,”男人温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被如此轻易地看破,暮云霜不寒而栗,“他们最讨厌你这种狮虎,却容忍你留在擒风林,还向你提供庇护?” 说话间,暮云霜感觉手腕上桎梏一松,他终于把那块石头按进了岩壁。他感到一丝逃脱的得意,但他等待了一会,什么都没有发生。 惊恐直冲而上,暮云霜猛然回头,盯着那悄无声息地打破了洞穴里布阵的人,而他甚至还在对他笑着,笑得温文尔雅,宛如和煦的春阳。 他和子蓁真是太像了。 “别害怕,”浑身僵硬中,暮云霜毫无防备地被那男人抬手揉了揉发顶,他立马躲避地向后跳去,可背后是墙,他的脊背撞在了粗糙的岩壁上,让他狼狈地痛吸了口冷气,“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你到底想干什么!” 暮云霜感觉自己狼狈不堪。眼前这人虽然十分强大,但似乎并不以他为目的,而且他从未听子蓁说起擒风林里还有别的住民,难道他这伙人也是因为什么被迫的原因才躲在森林里,而他们发现彼此的存在只存粹是个巧合吗? 但如果是这样,那他恐怕就真的逃不过这遭了。暮云霜沮丧地想,换作是他,为了掩藏自己的行踪继续生存,也会想尽办法阻止发现他的人散布消息,而且这伙人修为这么高,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我们可以坐下慢慢说。” 暮云霜撇撇嘴,继续带他走进洞穴深处。 “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你想要蜂蜜了,”暮云霜坐在床褥边,那个男人坐在旁边一块表面比较平整,被他搬进来当作凳子的石头上,手里摆弄着那三根子蓁给他的草药,脸上依旧挂着意味深长的微笑,让暮云霜浑身不自在,“说真话,我就给你一些。” 他闷闷地从喉咙里“嗯”了一声,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 但那人的第一个问题就让他吓了一跳。 “你是从秋水崖上摔下来的?” 暮云霜尽量语气平淡地说了一个“是”。 “为什么?”那男人又轻轻地笑了,每次他或者子蓁露出这种表情都让暮云霜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乃至毛骨悚然,“你是只白虎,为什么不但没在国都养尊处优,还被赶到国境边界,从悬崖上摔下去?” “你的家族叛变了,或者,你的双亲并不是贵族联姻,你的血统不纯?” 即使选择接受拷问,暮云霜也根本想不到这个男人根本只是第一次见面就把他猜得这么彻底。听到后半句,他被惊愕和恐惧击中,坐在柔软的床褥上浑身僵硬,难以言语,已是默认。 “等你离开擒风林,你就知道你的近亲有多在意血统。” 听到旁边的人轻笑一声后解释起他的推断,暮云霜心中的恐慌减轻了些,但他的这番话又带给他新的不安。看来以后离开擒风林,他得把自己的本体隐藏起来。可他又能假装成什么呢?他没有翅膀,不会飞,也不能钻进影子,更不能轻而易举地驯服野兽。 “那你又是谁啊?”暮云霜不去想那些复杂的问题,转而按耐不住地主动发问,“那个流影和你是什么关系?” “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暮云霜。” 暮云霜撇撇嘴,不太情愿地报出姓名。 “我没听说过有‘暮’姓的虎氏,你的父母也没有告诉你他们的名字吧?” 暮云霜难掩失落地点头,模糊的记忆中他只听过父母互道亲昵称谓。每年鹿群的清明大祭,他想祭奠死于非命的双亲,却连他们的姓名都不知道。 “他们是在保护你。” 这句话听起来是个安慰。子蓁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他也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但这又如何能让他就此释怀呢? 暮云霜突然想起,他还是不知道旁边那个人的身份。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你会把今天的所见所闻说出去吗?” 那人反问他。 “我要是说会,你是不是就要杀我了?” 暮云霜接着反问,侧头看着旁边坐着的男人,那人也转过头来看着他。他们静静地对视了一会。这时,暮云霜才细致地看出了这人和子蓁其实在样貌上有很大不同,尽管他们气质相近,都穿白色的衣服。旁边这人的眼珠是浅琥珀色的,与子蓁纯黑的双眼比起来要更艳丽一些,双眼轮廓也比子蓁更加柔和,目光流转时不像他一样威严自生,而似乎总带着点笑意,可仔细看去,又仿佛蒙着一层水雾,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实。 “我要是说是,你肯定就说‘不会’了。” “我要是说不会,你会相信吗?” “照你这么说,我非杀你不可了?” 再一次面临死亡威胁,暮云霜为自己这一天的遭遇感到迷茫,难道他真的命该如此,连去掏个蜂窝都能让他丧命吗?他呆愣地看着那人眼里的柔和笑意,完全分辨不出他是不是在说笑。 好在,终于,终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回荡在山洞里,越来越近。绝地逢生的狂喜让暮云霜激动地盯着前方,攥紧了双拳,没看到身边男人的脸色连变都没变,那笑容甚至看起来更加胸有成竹,也忘了他们离得这么近,在子蓁走进来之前,他有很多机会,随时都可以杀掉他。 “擒风林不与外界相通许久,但来者即是客,不知阁下出于何意要对一个孩童痛下杀手,是迁怒在下招待不周?” 子蓁从拐角处走进来,广袖华服缀着玉饰,头戴木冠,他缓缓走进来,让周遭仿佛不是简陋的山洞,而是气势恢宏的朝堂,礼貌的言语中带着些客套的笑意,但那笑意映在他眼里就成了轻蔑和不屑。暮云霜不由得屏息凝神,他只偶尔见过子蓁与大臣议事时喜怒不形于色的严肃,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他。如此的强大,如此的高傲不可侵。他第一次被提醒,这只在他和子葭面前总是亲切随和的鹿,是擒风林的王。 旁边的男人也在此时站起身。暮云霜大气也不敢出,这两位或许一个谈不拢就要打起来,到时必定打得天昏地暗山石崩裂,不过开战前的言语交锋,也足以让旁观小卒心潮澎湃不已。 他等着那自作聪明把子蓁引来的男人要如何回答。可子蓁紧接着说出的话,差点让他惊讶地从床褥上摔下来。 “原来如此,”子蓁缓缓说道,双眼里寒意逐渐消融,暮云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渐渐扬起笑容,“看来,我要替他多谢阁下的不杀之恩了。” “族长此言,真是令在下心生惶恐。” 那男人说得客套,双手合抱胸前,躬身向子蓁行礼。暮云霜看着子蓁颔首,心想还好他没以同样姿态回礼,不然自己真要惊掉了下巴。 “不知族长可有闲暇,容在下叨扰一番?” “当然,”子蓁笑着,说得轻快,暮云霜看在眼里,感觉他似乎已完全对这人放下敌意,“这灵界之中,有谁能拒绝你的邀请呢,公子长晴?” 第六章 故识 “关于擒风林,公子还知道些什么?” “没有什么,”长晴跟随子蓁前往他的府邸,闻言笑了笑回答,“先王无暇与我交待更多了。” 子蓁侧头看他一眼。即使一路上都被惊讶的族人加以注目,他亦仪度自若,毫不尴尬,似乎备受瞩目对他来说已是平常之事。一路走来,他甚至连嘴角轻柔的微笑都未曾松动,只在提起已逝的故人时从眼中浮起怀念的哀愁。那身轻薄的素色长衫不时被柔风吹动,偶尔贴出身体轮廓,子蓁在心底评判,对于一只修为精深的狐狸而言,他看上去有些过于瘦弱了。 长晴感受到了他的注视,视线从前方的道路上收回来,看向子蓁漆黑如墨玉的双眼,带着坦然的疑惑。 子蓁率先把视线转了回去。 “先王常常与我说起公子。” 子蓁接过话题,回忆着许久之前的往事。他与那位年轻的狐族女王私交不错,只可惜她向来公事繁忙,他们只会见过寥寥数次。那位年轻女王的谋划和城府与她的年纪并不相符,在世俗传闻中,她本生性顽劣,任意妄为,曾独自溜到人间流浪近两年之久,被抓回王宫狠狠教训一番才彻底改了性子。是以他一直觉得她是只被血脉所束缚的可怜狐狸,生错了位置,至高无上的尊贵地位对她来说只是无法挣脱的枷锁,纵使不情不愿,也只能把整个族群的命运扛在肩上,即使她最终成为一位相当贤明的君主。 思及此,子蓁在心底默默谈叹气。即使是死,她也不应该与那群龌龊阴险之徒同归于尽。何况她还那么年轻,史书上关于她的记载才刚刚展开就猝然终止,十年励精图治化为泡影,失去皇嗣的狐族深陷迷茫,萎靡不振直至现在。 若非今日暮云霜与长晴偶遇,知晓她的女儿尚且存活于世,他作为天禄的主事者,余生都将笼罩在失责的歉疚中。 “她说什么了?” 长晴好奇的声音从右后方传来,让子蓁飘散的思绪重新汇拢。从沉重往事里脱出,与先王把酒言欢的愉悦从记忆深处浮现,他不由得微笑起来。 “她说……”子蓁吊胃口似的停下来,在心里斟酌着要说几分真话,他想长晴应该不会觉得那是个冒犯,于是他决定把话说完,可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他的妹妹从家宅方向朝他跑来。于是他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等待。 “她说,日后若有不测,公子可值得托付。” 在子葭跑来之前,子蓁侧过身,看着长晴说道。长晴眼中闪过讶异,不过很快,温融的笑意又盈满了他浅棕色眼睛。下一秒,那对始终笼在一层薄薄的湿润水雾之后,又远比清冷雾气更有温度的剔透眸子,看向了他们身前。 “子葭,”子蓁及时拉起妹妹的手腕,把她从惊愕和羞郝中打捞出来,“什么事这么急?” “没……没什么。” 子葭急忙把目光转向她的哥哥,可眼角余光中却总能看见那个陌生男人向自己望来的双眼,她本应该为结界之中又来了个外人而感到惊讶和警惕的,但现在不知为何,连和哥哥说话时他都在想那个男人的眼睛,她好像从没见过哪个族人长着一双那样的眼睛,像两枚琥珀浸在浅浅的清澈溪水里,他好像在笑,又好像没有。 子蓁抬手轻掐了掐妹妹红透的面颊,在心中无奈地叹气,久违地想到或许他该放手让她出去历练,不过下一秒他就把这念头抛到脑后,“先回去,等我处理完事务再来找你。” “嗯……嗯。”子葭呆呆地点点头,视线晃动中又看到了站在哥哥身旁的男人,那一刹那,她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还似笑非笑地,似乎感觉这很有趣。 自己很有趣?一阵突如其来的慌乱从心底涌上,她转过身,一溜烟地往回跑远。 “家妹年纪尚小,见笑了。” “无妨。” 长晴轻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轻笑着应答。子蓁见状,轻点点头,继续带他前行。长晴跟在他身侧,只是在心底无奈地叹气。 方才子蓁对他说“见笑”时的神情和语调,和先前在山洞里,以为他要对那只小白虎痛下杀手时几乎如出一辙,深邃黑眸中涌动的锋芒甚至比那时还要更明显一些。幸好自己的表现让他满意,要是不慎露出一丁点喜爱那女孩的势头……长晴心中颇有些后怕。 现在,他已经能想象到一些,魄心究竟对他说了自己什么坏话了。 第七章 心意 “狐族现在情形如何?” 子蓁带长晴来到宅邸里较为僻静的书房落座。长几上还放着未收拾的笔墨书卷,子蓁说着话,边把这些杂物挪到一旁,腾出摆放茶具的位置。 “不太好。” 长晴待他收拾完桌面落座后回答。他们都正襟危坐,两双同样沉静的眸子看着对方,从彼此眼中看出欣赏之意。长晴看着他的端严嶷然,在心底赞叹领袖者的卓群风度。 而子蓁想着,他们也许能成为朋友。 “公子打算何时带公主来这里?” “那要看族长同意何时了,”长晴又勾起子蓁方才看了一路的无奈微笑,“也别用那些名号叫我了,直呼长晴姓名就好。” “那好,”子蓁抿起个轻轻的笑,看向长晴的目光里掺上几分含蓄的探究意味,“你也无需客套,叫我子蓁便可。” “那就恕长晴逾距了。” 长晴低垂着眉目,微笑着轻轻颔首。子蓁同样向他回礼,心中充满好奇。长晴不会知道的是,许多年岁之前,子蓁尚未担任族长,在外四处游历的时候,他见过他一面,在狐族国都的一座风月馆内。那时长晴年少成名,天纵之才耀眼非常,与现在坐在他对面,进退守距,城府深沉的谦和男子相差甚远。 现在,看着桌对面的人,子蓁想起了一些那天长晴用术法戏弄纨绔子弟的混乱场景。他想起了在那时见到的,长晴那据说是师从落鸿族习来的身法,纵使在战斗中也轻盈如朗月清风,与一般充满质朴野性的狐族截然不同。难怪,那次半座酒楼都被他搅乱,事后却似乎没有人追究;更能理解,酒馆里的姑娘偷偷看他一眼就会害羞地摆摆尾巴脸红。 子蓁一向明白过多探听秘密的后果。但现在,他确实对眼前这位狐狸的经历起了兴趣。肆意妄为的少年心性被打磨圆滑的故事已足够引人入胜,何况先王还曾与他说过,她对他于心有愧。 以往他并未把先王微醺时苦笑着说出的那句话放在心上。他猜想女王只是认为她本该自由自在的好友不应被危险的宫廷事务缠身,但现在看来,似乎另有隐情。 子蓁对长晴轻轻一笑,把想知道答案的问题都埋在心底。客套已经结束,现在他们可以更自在地讨论正事。 “不知公主尊名?” “二位公主一胞双生,”意料之中见到子蓁的惊讶神情,长晴带着他一如既往的无奈苦笑,继续说了下去,“先王临终托孤时为她们许下姓名,姊名清诗,妹名风茗。” “似有隐喻,”子蓁若有所思,“据我所知,先王并不怎么爱好风雅。” “或许吧。” 长晴对他轻笑了笑,与先前的苦笑不同,隐瞒得明目张胆。但即使子蓁都看在眼里,他也确实不好再问。毕竟要论与女王的交情,他还是远不如他们身为老友的亲近。 “女王诞下同胞姊妹,实为罕见,本该是狐族的大喜之事,”子蓁语中带着恰如其分的惋惜之意,下半句要说的才是真正重要的事,“不知她们姊妹,谁比较……?” “我不知道,”长晴叹气,目光倏然凝重,让子蓁心中跟着一紧,“那场祸乱中,清诗被掳走,我只保住了风茗。” 子蓁心中一震。王嗣被夺,这等大事他竟从未听谁提起。 “世人都以为,我带着两位公主一同离开避祸,甚至已经同时死于那场战乱,”长晴半垂的眼中带着往事不堪回想的沉痛,包裹在萧条白衣中的身体更显颓圮,“只有我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日的祸乱,到底是何方势力?” 子蓁轻皱起眉,事态如此严重,他必须辅以援手。 “除了你能猜到的,还有……”长晴忽然涩声中断,眼神突然闪过凌厉,裹挟着痛苦的深沉杀意让子蓁看得心惊,不过片刻后他的双眸就又被温柔的哀伤包裹,先前的狠厉仿佛只是子蓁的一时错觉,“人间的魔教,你可曾听过?” “听过,”子蓁心中泛起疑惑,“从前我去人间的时候还是正道当道,邪魔外教尚且式微,现在世道已变了?” “我不知道,我无暇离开这里,我只知北域曾与人间的魔教狼狈为奸,这不是个好兆头,”长晴缓缓地长舒口气,似乎渡过了一个很艰难的话题,他定定地看向子蓁,用眼神传递郑重,“今日长晴前来,只是希望日后倘若公主有难,族长可否在力所能及之处加以帮扶——” “当然,”子蓁打断长晴未完的话,他不喜欢感情过于浓烈的场面,也知长晴不是拘于场面客套之人,“擒风林的存在,不就是源于此吗?” “恕长晴多虑。” 长晴轻笑笑,又恢复了他眉目半垂的谦逊姿态。 “我有一物,你可——” 子蓁说着,刚站起来,门外传来敲门声。 “是侍婢来送茶,”子蓁看看门边,转过头来安抚看上去有些紧张的长晴,他们的谈话当然不能被外人听见,“进来。” 但门外的人走进来,却并非哪个小小侍婢。 子葭端着一壶茶和两只小盏快步走来,把茶具规整地摆在长几上,而后又一言不发地快步离开,只在离开房间掩门的时候若有若无地往他们那边瞟了一眼。场面一时有些尴尬,长晴刚从事关生死的严肃氛围中脱离,感到一阵不自在。 “万林春,”子蓁神态自若地斟茶,“明前的新茶,可堪一试。” “劳烦了,多谢。” 长晴受宠若惊地接过茶盏。 子蓁与他对饮一口,便搁下茶盏,去身后墙边的柜子里拿来个锦盒。做工精致的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块碧绿通透的玉。以长晴的眼光阅历看来,即使单从材料成色而言,这块玉玦莫说价值不菲,简直可以倾城论之,何况其上雕刻华丽而不落俗,内中蕴含的灵力更是丰沛得几乎满溢。 “这是……?” 长晴有些惊诧,即使是送给公主的见面礼,这也未免太过厚重。 “树心,”子蓁把锦盒推到他面前,为他解释道,“百年以上的古树,若死于雷击前不甘就此凋敝,得天时地利可于灰烬中凝聚出树心,形似碧玉,辅以雕刻咒文,可有温体养身之效。这一枚,是家师贺我任族长之位所赠。” 长晴看着这价值连城之物惊叹地摇了摇头,“如此倾国之物,还是等公主再大一些,由她自己来定夺——” “倾国之物,当配倾国之主,”子蓁再一次打断他的话,他定定地看着长晴,姿态不容拒绝,“我想,公主也不希望她的救命恩师饱受病痛缠身之苦。” 长晴只有认输地苦笑,“你是何时……?” “只是猜测而已,看来今日运气上佳,”子蓁对他玩笑似的一笑,事实上在一个精通医术之人的眼中,长晴掩盖在优雅谦逊下的虚弱其实十分明显,“你若愿意,我可尝试救治。” “不敢再麻烦了。”长晴摇摇头,姿态柔和却坚定地回绝。 “那就请收下,”子蓁又把锦盒往前推了推,“只当是老友的心意即可。” “啊,”长晴无奈地发出叹声,他想他还是低估了这位擒风林的掌控者,以为他们避世不出,不通事故,未曾想他是如此工于心计。还是他自己才是脱离外界太久,已不擅长打机锋了?“可我与族长今日才相识,如此贵重之礼,在下实在——” “若是觉得有所亏欠,日后再回礼即可,”子蓁压下长晴式微的挣扎,“待公主回到王室,想必阁下便是国师了。日后子蓁倒是要多多仰仗阁下护擒风林周全才是。” 罢了。长晴叹气,他终是话术用尽,“族长的心意,长晴感激不尽。” “另有一物,是擒风林献给公主之礼,烦请阁下代为赠予,”子蓁轻轻一笑,长晴看在眼里只觉他有些计谋得逞的得意,但他终是无计可施,“请稍等片刻。” 子蓁前去那柜子里又拿来个狭长的小木盒。打开,红绸中垫着一支小巧的木簪,簪头形似一对鹿角,弯曲处坠着小小的叶型玉饰,精巧玲珑,十分可爱。 “这副簪子本是一对,另一支用作家妹十岁时的生辰贺礼,这支我便留到现在,希望公主能不嫌弃。” “岂敢再说嫌弃,”长晴看着这一桌子宝物头疼,“族长情深意重,长晴无以为报。实不相瞒,当初逃至擒风林时在下身无分文,为了糊口只能拆碎仅有的一些首饰去典当换些碎银,现在,在下身上最贵重的东西,也只有这把扇子了。” 长晴从衣袖中掏出一把相貌普通的木骨折扇,递给子蓁。子蓁接过,看出扇骨是紫檀所制,扇坠是块羊脂玉,玉上雕着只蜷曲着身体的狐狸,玉体温润,应该已被盘玩很久。打开折扇,正面以工整小楷写着两句人间流传的诗句:“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反面则以挥洒笔意画着一位白衣人在青松下涧水旁伫立眺望,衣袂飘然,意境超脱,想来这应该是他极其心爱之物。入手更感扇中灵气涌动,似乎还是他磨合已久的兵器,确实是价值不菲的灵物,唯一的瑕疵只是扇子内外书画的风格不太一致,但瑕不掩瑜。 “阁下的心意,子蓁暂且收下了。” 子蓁若有所思地轻笑笑,毫不避讳地把扇子收进柜子里。坐回桌前,他向长晴举盏。 “喝过这盏,我就该回去了,”喝过一盏,长晴有些歉疚地对给他续茶的子蓁辞行,“恕我不能久离。” “慈父心肠,”子蓁笑得温和,“家中有牵挂罢了,无需介怀。” “常言长兄如父,族长与令妹的兄妹之情如此亲厚,真是令人欣羡。”长晴由衷叹道。 子蓁没有再言语,只对他温融微笑。喝尽这盏茶,长晴带着两件珍贵宝物离开。子蓁送他到结界边缘。 “若有不便之处,尽可传信便是。” “有劳族长挂心。” 长晴对子蓁躬身行礼,最后感激地看他一眼,转身踏出结界。 第八章 灵兽 长晴回到他的茅草小屋。刚穿过用以障目的阵法,一只黑色的毛团飞快跑来,长晴眨个眼的功夫它就跑到了他面前,高高跳起扑到他胸前。长晴接住对他撒娇的小公主,忧虑渐渐淡去,把她举起来顺了顺背毛,柔声安抚,“好啦,我回来了。有没有听哥哥的话?” 小狐狸能听懂人言。她对他点点头,“哎哎”叫了几声,是说她今天抓到两只很大的兔子,就关在院子角落的木笼里。长晴于是夸奖地轻拍拍她,把她放回地上让她带路。她颠哒着步子跑到笼边,炫耀地对长晴跳着转了个圈。 长晴蹲下去看了看,确实是两只很大的兔子,比现在的她还要肥壮。他拂了拂她蓬软的绒毛,问道:“他呢?还没有回来吗?” “回来了。” 霁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长晴抱起风茗转身看向他。他站在大叔的树荫里,一身黑色隐约似要与树的影子融合在一起。不过此时他无意隐藏,因此长晴清楚地看见他脸上少见的郁闷神色。 “怎么了?”他不自觉紧张起来,说话语气登时严厉,“那只虎做什么了?” “没什么,”霁星连忙解释,“就是和他打了一架。” “那你怎么这幅表情?” “……”霁星一滞,表情更添尴尬。 “你输了?”长晴惊奇地挑眉,有些不可置信。 “没有……就是先生让我给他的蜂蜜罐子摔碎了。他气得一直要跟我打,我把他打晕了才回来的。” 长晴不禁轻笑出声。这稚嫩的小男孩,子蓁真是把他保护得太好了。 “先生去哪里啦?”霁星跟在长晴后头走进屋子,好奇地问,“这么久才回来,风茗一直叫着找你呢。” “你倒是听得懂狐狸叫了。”长晴笑着把风茗放在桌上,安抚地给她顺着背毛,看着她问道,“为什么主动去招惹那只大老虎?忘了我跟你说的不能让其他人看见你吗?” “我本来想驯它做我的灵兽,”风茗瑟瑟地认错,“哥哥说它和我们一样,天生启蒙了神智,是不能被我们驯服的。” “嗯,”长晴了然地点点头,她黑眼珠里的委屈让他心有不忍,但还没完呢,“那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件事,要瞒着我偷偷去?你回来。” 霁星尴尬地又从影子里钻出来。到底还是没逃过这一桩啊,他惴惴不安地站在桌旁,低头准备挨训。 “你怕我不同意,会生气,对不对?”长晴看着这俩知法犯法的淘气鬼,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风茗低低地叫了一声,算是承认了。 “你也是,”长晴看霁星把头低得更低,登时气上心头,瞪他一眼,“就由着她乱来?” 风茗又轻叫一声,伸出爪子碰了碰长晴的手腕。那小心翼翼求情的模样让他们心软,长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霁星倒抢先开了腔:“是我错了,先生您罚我吧,别怪她了。” 长晴能罚她什么?他只能冷哼一声,训斥道:“下不为例!” 风茗抓来的两只兔子是她练习术法的对象。“想驯那么大的虎,肯定得先学会怎么驯服两只小兔子吧。”长晴这般对她说过之后,她就更加卖力地学习起狐族天生即可驱使的驯兽术法。这术法她已学会了——几日前成功驯服了一只金丝鼠,并指示它爬上树冠衔回来一片叶子——但也只是刚学会而已。 长晴坐在一旁的躺椅上,看着风茗练习。她蹲在院子里,盯着那两只肥硕兔子,它们时而转圈跑动,时而同时原地跳跃,时而突然呆愣住,散开逃窜,没跑几步又两眼失神,动作呆滞地跳回来,被迫听从驱使,直到完全失了神智,乖顺地跟在风茗身后,随她来到他近前。 “我学会了,”风茗跳到长晴身上,期待得到夸奖,“你看它们现在都听我的话。” 长晴搂着她,顺了顺她的背毛,“不错。” 风茗开心地蹭蹭他,“那我什么时候可以驯一只那么大的虎?” “你很喜欢虎吗?”长晴好奇地问,“其实从修行上来说,虎不是最好的选择。” “啊,”风茗听得有点失落,不过还是固执地说道,“它是白色的,好漂亮,我第一次见白色的虎。” “是,兽族中皮毛为白的非常稀少,”长晴对她解释道,“他血统珍稀,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那他为什么在这里啊,”风茗问,“也和我们一样在躲着什么吗?” “也许吧,”长晴爱怜地拍拍她,“以后去问他就知道了。等你能够驯服再大一点的肉食动物我就带你去找他玩。” 风茗惊喜地叫一声,从长晴身上跳下去,窜到一边的树荫里喊霁星出来,咬着他的裤腿要他带她去森林找猎物。长晴看着他们嬉闹,未感到分毫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悠游自在。他不停反问自己,是否只是因为他的教导方式不对,才未能让风茗展露出可能存在的天资。 上一次她驯服一只老鼠用了一整个夜晚,这次驯服两只草兔用了大半个下午,长晴回忆起自己年幼时的学习经历,哪怕是对驯兽之术并不上心的他,从初识术法到随意操纵恶禽猛兽的神智,也不过在半天之内完成。他该对她更严厉一些,还是不要如此急切?长晴看着头顶碧蓝通透的天空,只觉忧虑沉重,压得他心头滞塞。 第九章 心事 晚上霁星来到他的房间里找他,长晴有不好的预感。 “什么事?” 他搁下笔,另拿了张纸覆在笔墨未干的书页上,把书合上放在一边。 “之前她找到了一个狼窝,”霁星斟酌着措辞,“狼崽刚出生,母狼出去觅食了。” 长晴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我跟她说,等母狼回来闻到陌生的味道就会带着它的幼崽换个窝的,还没说完母狼就回来了,她居然扑过去跟它打起来...…您也知道,她以前不会这么莽撞的。” “不自量力,”长晴皱了皱眉,想了想,终究放不心,问,“没有受伤吧?” “没有没有,”霁星赶忙摇了摇头,“我把母狼赶跑了。就是……”他看看长晴的脸色,小心地问道,“您是不是对她不满意?” “什么?”长晴一惊,随即心里一凛,顿感焦灼起来。 “虽然您一直没有跟我说过,但是在那种时候,您手里抱着一个孩子……”霁星说着,抿抿嘴苦笑,“您是不是觉得,她不应该这么——” “霁星,”长晴打断他,用他从未听过的语气叫他的名字,目光幽幽地凝着他的眼睛,问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霁星与他对视,看着那双永远温润和顺的琥珀色眼睛,想起了六年前的皇都混战。长晴厮杀至满身鲜血,凛然决绝的杀意使他看上去可怖更甚地狱修罗,他右手抱着个襁褓,左手挥劈出掌力,撕碎一切挡在他面前的人,无论是敌是友。 他们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放下对彼此的戒备。躲进擒风林的头一个月里,霁星看着长晴对风茗的慈爱关怀,总是感到不适,他难以忘却那时战场上长晴杀人如麻的狠厉。渐渐地风茗长大,像新生幼藤依赖大树一样依靠着他们才能成长,也把他们越束越紧,忽然有一日,他们突然就能像一家人一样相处。长晴在他心里的印象渐渐柔和,他其实挺好说话,有大学士一样的渊博知识和极佳修养,对女儿的宠溺也与天底下的其他父亲没什么两样。 此时长晴幽幽地看着他,让他心口一阵阵紧缩,传来尖锐的痛。他不能不紧张,六年前他不得不立下的血誓让长晴能够只动一个念头就使他心脉尽断而亡,但他又想到今日在母狼那吃了瘪,垂头丧气地趴在他怀里的风茗,和中午听到的长晴对她说的话,决定继续说下去。 “您是不是觉得她太笨了,”霁星说得极其小心,“毕竟她是——” “她是什么都一样,”长晴打断他,“我知道你能猜到一些事,但那不是全部。” 他轻叹口气,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中浸润柔软的愧疚,“是我太着急了,不应该这么勉强。” “不,不是……”霁星着急起来,他从长晴的语气里听出了放弃,这立刻使他感到恐慌,“可能她只是不擅长这方面呢?等她长到能化形之后就会好多了吧?” “你很相信她。”长晴看霁星的眼神似笑非笑,只让他更加不知所措了。 “我也相信她,”他继续说着,带着笑意,“我只是怕她无法保护自己。” 就像她太早离开的母亲。 想到逝去的故人,总是让长晴心里泛起尖锐的酸痛。 他们之中,明明没有任何一个只值得如此结局。 没关系,我会保护她。这念头没由来地闪现在霁星的脑海里,他一愣,随即浑身都热了起来。他希望长晴把他一定变红了的脸当成烛火的映照,好在他似乎也在想他自己的事,有点心不在焉。他决定说个更轻松的话题转移注意力。 “您能算出她还有多久能化形吗,”他问,“我听不懂狐狸叫……” “看她的造化。” 长晴的回答听起来很随意,但霁星知道确实如此。他想了想,没想到什么别的事情,时辰也很晚了,于是他站起来告退。 “早些休息吧。” 他临走前没忍住唠叨了长晴一句,被长晴挥挥手不耐烦地赶出门。他从大半年前开始写书,写到现在还没写好,一定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要交代给风茗吧。霁星想着,回到他自己的房间。 却没有在床榻上看见那只本应蜷在枕头上酣睡的小狐狸。 霁星惊恐地倒抽口气,连忙折返回去告知长晴,风茗不见了。 风茗做过很多小孩会做的淘气事。她不是没有偷偷跑出去过,作为善于追踪的流影,霁星总是能及时把她找回来,防止她被长晴发现,教训一顿。以前都是因为小孩贪玩,这次她动机明显,且风险巨大,霁星看着长晴瞬间沉下来的脸色就知道这回风茗得吃不了兜着走。他赶忙带长晴去了白天他和风茗找到的狼窝,落叶堆上坑坑洼洼,显然有过打斗,现在却十分安静。 他刚想融入黑暗进洞里去探查,夜色中一片微亮白光闪过,他震惊地看见长晴化出了本体钻进狼洞。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长晴的本体,虽然他早就从长晴雪白的长发猜到他是只白狐,此时他仍为那抹光亮下的转瞬即逝的洁白吸引了目光。他焦急地在洞口等待,度秒如年,仿佛过去了好久长晴才从洞口钻出来,嘴里叼着黑乎乎,没动静的风茗,出洞后把她放在地上,变回人形。 “没事吧?”霁星连忙把风茗抱起来,探她的鼻息和心脉,幸好一切都正常,应该只是在熟睡。现在她唯一要面对的问题就是如何承担长晴的怒火了。 “先回去。” 长晴没好气地哼一声,衣袖一甩,头也不回地往屋子走去。 他们在床前守了风茗一晚上,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狐狸才从睡梦中醒过来。她张大嘴卷起舌头打呵欠的样子很是可爱,看见长晴冷冷盯着她时惊恐地往后跳去的模样同样惹人爱怜,蔫头耷脑地过去蹭蹭长晴膝盖的认错和讨好更是令人心软。霁星坐在一旁,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她瑟瑟发抖,心说这回可得让她长点记性。 结果长晴只是把她举起来,定定地看着她,对她说:“别再这样了。你出了事,我们都很担心。” 他把惶恐的,轻轻发着抖的风茗放回膝上,轻抚她的背毛,“你不能这样不告而别。”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霁星在震惊之余,疑惑地看见他眼中闪过一抹痛苦。 “他找了你一晚上,去跟他道歉。” 长晴说完,把她搁回床上就离开了。霁星把呆滞住的风茗抱过来,她趴在他身上低低地叫唤了两声。 “我没什么,你应该跟先生道歉,他快担心死了,”霁星安抚地拍拍她,“你对他来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他为你付出了很多,你可不能再让他伤心了,知不知道?” 风茗只趴在他肚子前眨了眨眼,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霁星在心里无奈,不管怎样她总得吃早饭,可不能把孩子饿着。于是他把她捞在手里去外厅,一开门就见长晴站在门口,面前蹲坐着一只狼,安分得像只家犬,大狼的身边有四五只小狼挤在一团在打闹。 “你是怎么做的?”长晴把风茗从霁星手里抱过来,看着她问,“我还没教过你怎么在驯服野兽的时候尽可能保留它们本身的意识,你自己领悟的吗?” “就那样做的,”风茗回想着,心情轻盈地好转,显然她这是被夸奖了,“你教我的,用法术的力量控制住它们的意识,然后去扭转,或者融入……” “你做得对,”长晴有些按耐不住激动,声音都雀跃起来,“很好,不错……” 哪有这样夸小孩子的。霁星听得好笑,凑过去插话:“吃完饭带你去找大老虎玩好不好?” 风茗欣喜地点头。长晴也察觉到自己的反应有点奇怪,但这终究是好事。他开始觉得他的安排或许并不妥当。他原本想的是测试风茗的天赋到底如何以此,来决定如何教导她修行,现在看来他是本末倒置,他本该更早开始教她修行之法,以敲开掩盖在她天资之上的那层屏障。 他也得更耐心些,至少得等到她去和她的新朋友游戏回来之后。 第十章 药阁 今年春寒去得早,温度较往年升得快,刚过清明,鹿群聚落北边的海棠林就抢进了花期。子蓁趁着这季节里难得的晴朗天气出门,道中仍是短短地飘了场细雨,待他行至海棠林间雨势才渐停。满树繁花着了新雨,给日头一照,细碎地反着光,花势更添绚烂。 许多鹿族趁这大好春光来此踏青,或阖家出游,或三两聚集在树下游乐亲昵,子蓁在散落满地的花叶间悠然走过,不巧无意中撞见些非礼勿视的场面,一时尴尬。他无奈只得戴回斗篷上本只是用来遮雨的兜帽,端起生人勿近的架子,目不斜视地加快步伐匆匆穿过林子。 从淡粉雪白交织涌动的花海里钻出来,清风迎面吹来,冲去萦绕满身的潮湿花香,子蓁摘下兜帽,顿觉神清气爽。他长舒口气,继续往更北边的药阁行去。 上任族长自数年前辞位后即住进药阁守着满楼草药独居,当了个有名无实的清闲长老,不理事务。族民皆知其性情孤僻,故一向只以海棠林为界,从不敢随意叨扰。只有子蓁和他座下的一位小药童才知,其实这位长老在药阁附近是另修有住宅的,虽然他并不常回去。 子蓁此番前来拜访非是为了公事,但夜檀素来作风如此,只有子葭那样没心没肺的小丫头胆敢毫无拘束地与他嬉闹谈笑。他站在药阁门前整理衣冠,不禁追忆起幼时师徒情深的场面,那时的夜檀远非现在这般……他轻叹口气,怀着怅惘的心情抬手敲门。 很快门从里面打开。夜檀座下的药童推开门,见是他来,亲切地笑开了,拱手弯腰对他行礼。 “见过族长大人——” “池儿,”子蓁摸摸她发顶,“长老此时可有空暇?” “长老大人在给小姐准备今天的汤药,”棠池乖巧答道,躬身为他引路,“族长大人随我来吧——” 子蓁随她沿旋阶而上,湿热的草药气味愈来愈浓,逐渐盖过阁楼底层药柜的浅淡檀香,显然是正炖着药。棠池领子蓁到了阁楼顶层的烹药室便告退,子蓁走上前,对正守着炉火的夜檀倾身行了一礼。 “师叔。” 夜檀并未转身,只轻轻摇了摇手里的蒲扇让炉火烧得更旺,对身后的子蓁说道:“还需再过小半个时辰。你若有空,等到时顺手给她带去。” “是,”子蓁应得恭敬,“劳师叔费心了。” 夜檀轻摇摇头,没有接话。子蓁见状,便另起了个话头:“前段时日,子葭来向您讨祛蛇虫的药粉了?” 提起这小丫头,夜檀的语气舒缓下来,“她对那只虎倒是上心。” 言下之意,他这当哥哥的可得注意着些。 子蓁无奈失笑,孩童间的情谊总归单纯,应该尚不至于此吧。不过夜檀能有与他说玩笑话的心情可是难得,子蓁心里有了计较,顺着话头说道:“今日师侄前来,是想麻烦师叔另一桩事……” “有话就直说,”夜檀把扇子搁在炉上,转身往房间另一头走去,“暮云霜又出什么事了?” “……”子蓁跟在他身后走进门帘后的隔间,与他一同在布垫上正坐,听到他这副早有预料的口气不禁有些尴尬,“我看时机已至,想为他疏通经脉……” 夜檀正在倒茶,闻言抬眸瞟了他一眼,漆黑的眼瞳里情绪不明,子蓁被他的目光掠过,周身一冷,宛如被深不见底的寒潭浸没。 “西边右数第三柜,最顶上两排,你看着取吧,”夜檀说着,推了只瓷杯到子蓁面前,“跟棠池说一声就好。” “多谢师叔。” 这么简单就得偿所愿,子蓁有些惊喜,捧起入手温热的瓷杯抿了一口,非是他前几日遣婢女送给他的茶叶,香气独特,入喉后回甘馥郁,又泛着点微涩,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海棠的新叶,加了花骨朵一起焙的,”夜檀看他好奇的神色,解释道,“你要是喜欢,让棠池装一罐带回去。” “那就多谢师叔了。” 子蓁也不客套,对他笑得像个去长辈家串门被赏了糖的小孩。夜檀看在眼里,也不禁笑了笑。只有对着这一双兄妹的时候,他苍白阴郁的面孔上才会浮现出一些温情。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夜檀无心政事,况且族群一直平静,子蓁说来说去,话题无外乎关于子葭的身体,暮云霜的修行,还有就是每年这季节例行的夸赞海棠林的长势。子蓁熟练到几乎显得有些虚情假意的吹捧夜檀早听腻了,但也无意打断,就着茶水听他絮叨来打发时间。他说的尽是些家长里短,滔滔不绝,上至前月的祭祀典礼,下至哪门哪户添了新丁,直到夜檀算着时辰起身去看药汤,他才意犹未尽地收了话势。 夜檀把炖煮好的药水拿竹筛滤进个小陶坛,用油纸封好坛口,递进子蓁手里,“回去吧,莫要让药凉了。” “唉唉。” 子蓁连忙应下,刚想告退,又被夜檀塞了个帕子缝的小布包。他一捏,里头是硬硬的小块,怕是霸占了棠池的糖来疼小侄女的。他于是对夜檀笑得更开怀,躬身告辞:“代子葭谢过师叔了。” 夜檀转过身,对他摆摆手,“快去。” 子蓁给药罐施了道保热温不散的简单法术,揣在手里快步下了梯,转个弯即见棠池趴在桌上发呆。她比子葭年纪稍幼,性子倒与她投机,子葭常来此寻夜檀诊治,一来二去就和她成了闺中密友,子蓁对她亦有视为小妹的喜爱。他径直走去,把药罐搁在她旁边,磕碰的声响把她吓了一跳。 “啊!”她从凳子上跳起来,见来者是子蓁,惊魂未定地舒了口气。此时四下无旁耳,加上孩童心性未泯,她懒得顾忌君民之礼,对子蓁嗔道:“你走路怎么没声音呀?” “这不是有吗?”子蓁屈指在药罐上敲出两声闷响,把她招惹得更加气呼呼,不禁哈哈笑出来,随即见好就收地正色说道:“你师父准我带几粒丹药回去,让我来跟你知会一声。” 棠池原本轻松的心情登时沉了下去。她收了玩闹神色,转开脸不去看他,蹲下身,从抽屉里搬出一本厚如砖头的无名书籍,费力地砸在桌上,“阁里的药物名册。你自己看吧。” “不用,我知道在哪。” 子蓁看她灰心丧气,心中唏嘘,把药罐暂搁在桌上便去挑拣合适的药物。他拉来梯子,爬上去时往那边看了看,棠池把书册放回抽屉里又趴回了桌上,没先前那么悠游自在,缩着肩膀看起来难过极了。 他收回视线,从种类繁多的药品中找寻与暮云霜体质相契合的丹药。夜檀没加以限制,他于是毫不客气地大肆搜刮一番,宽袍广袖里要装五六只小瓷瓶可是绰绰有余。反正用不完,到时再还回来就是了,他这般想着,又拿走一小罐膏药,才恋恋不舍地爬下了梯子。 他回到桌前取药罐,棠池还在恹恹地丧气,听着他来了头也没抬。子蓁也不着急提点她。夜檀肯把药阁的全部机密交托她掌握,她在他心中究竟是什么地位,等她再大一些自然就会明白了。 第十一章 疏络 即使亲手给药罐施了术法,子蓁还是匆忙赶回族里,片刻不想耽误。他回到府邸,把从夜檀那顺来的药收好,刚想让婢女把子葭叫来喝药,忽然听见院里起了点动静。他细听,正是暮云霜和子葭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正好省了他的力气。 子葭和暮云霜一前一后进了房间,见子蓁在桌前正襟危坐,看上去已恭候多时。子葭看到他手边的药罐,登时愁眉苦脸。 子蓁见她满脸不情愿,早有准备地掏出夜檀塞给他的小布包,在她面前摊开。里面果然装的是糖块,做成了别致的花型,淡黄的蜜块中夹杂许多细小的深红花瓣,卖相甚是精美,想来味道应该也不差。 子蓁见了,也是吃惊,心说他师叔看起来孤高不染风尘,没想到不但种得一手好花,还会这等糊弄小孩的手艺,果真是不可貌相。他把惊讶压在心底,面上挂着和蔼的表情,哄愣住的妹妹过来,“来,听话,把药喝了,有糖吃就不苦了。” “哪里来的糖?” 子葭乖乖走过去,拈起粒漂亮糖块举在眼前打量,好奇问道。 “师叔送你的,吃吧。” 子蓁爱怜地抚扶她的鬓发,转身去揭开药罐,把滚烫的药汁倒进茶碗,拿瓷勺搅拌着吹温了再递进她手里。 暮云霜看着这兄妹情深的场面,站在旁边颇为尴尬,走吧不合适,留又不自在。子蓁看着子葭喝药,一口气喝个干净,苦得吐着舌头哈气,边往嘴里丢糖块,就去给她倒了杯清水,这才有空闲去关照暮云霜。 “来了。” 他对他就没那么多亲切了。淡淡一声问候,让暮云霜背后一凉,登时挺直了腰杆站正。 “说吧,什么事。” 暮云霜被准了开口,登时憋屈劲就回来了,气闷地问子蓁:“林子里那几个人是谁啊,以前都没见过。” “他们怎么你了。”子蓁问得看似毫不在意。 暮云霜咬牙,他不想表现得像个在外吃了瘪只能回去找大人哭的小孩,可是那三个坏人着实已让他招架不住。 “他们好烦,成天来烦我,就有只狐狸,每次看我捕猎就跳出来把我盯上的猎物吓跑,他那么小抓得了什么呀?兔子都比他大。我还不能赶他走,我稍微吼大声一点就有个流影从树底下钻出来打我,我都三天没吃上早饭了。还有个白头发的,简直是笑里藏刀,一言不合就用灵力把我捏来捏去,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啊——” “哈哈哈哈……”子蓁忍不住大笑出声,打断他委屈兮兮的诉苦。暮云霜和子葭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这是什么很能让他开心的事吗? 子蓁笑着摇摇头,收了笑声,满面笑意仍是止不住,他戏谑地看向白虎小子,调笑道:“这几天辛苦你了。” “……”暮云霜气闷,又无可奈何。他能想到的办法只有拜托子蓁帮他把那几个人赶走,可那天看他对那个白头发人的态度,那人好像也来头不小,他们还颇有点一见如故的架势。他本就不想为这点莫名其妙的事向子蓁低头,现在话还没说完就被取笑一番,他站在这已觉无敌自容,只想快快溜走。 “正好,我也有事找你。”子蓁笑话够了,终于正色起来,“既然你已来了,那就今天吧。” “什么?”暮云霜疑惑,见子蓁从旁的柜子里拿出一堆瓶瓶罐罐,疑问登时转为惊恐。 “过来,”子蓁把药品在桌子上摆好,叫他过去,“别等我去抓你。” 暮云霜只得惴惴不安地走过去。他知道鹿群对草药研究颇深,怕不是要拿他这身强体壮的异族来试药吧?他苦哈哈地揣测,挪过去坐到凳子上。 “怕什么。” 子蓁看着他向后耷拉的虎耳朵和绷成根铁棍的尾巴好笑,轻按了按他的肩膀示意他别这么紧张。待他松了口气,逐渐放松下来,子蓁看准时机,提气运至掌中,一掌裹挟磅礴灵力拍进他后心。 这感觉和被那个白头发的人用灵力操纵的时候没什么两样,甚至更糟。他在瞬间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惊恐地瞪大眼睛,僵坐着无法动弹,只能感受从后心持续涌来的灵力飞快在全身流窜,太多太快,仿佛骨髓要被钻开。从浑身各处炸起的刺痛愈演愈烈,他连颤抖都做不到,只想痛呼出声,刚张开嘴却被塞了一粒小丸,他一时不慎就把它吞了下去,回过神来嘴已被牢牢捂住,一点声音也无法发出。 他愕然地回味这药丸芬芳的香甜味,下一秒丹田烧起火燎一样的剧痛,同浑身蒸腾的刺痛混杂在一起,让他痛苦不堪。在他无法再继续忍耐的临界点,捂紧他嘴巴的那只手忽然撤开,他只觉一股似被压抑许久的气息从丹田里直冲头顶,被这股冲动裹挟,他大喝一声,震耳虎啸炸响。 这一啸过后,他方能够行动自如。他发觉自己已满身汗湿,筋骨绵软,使不出力,身子里外却是前所未有的通透轻盈。他惊魂未定地伸出双手看察,十指伸缩间,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灵力在肌体里,丝丝缕缕如血液一般流动不息。 他试着催动手中的灵力延展至体外,果然一股银白的气流从他手上冒出来,裹住手掌,他握拳试图把这股气息紧成团,那光芒却只炽烈了一瞬就忽然消散在空中。灵力在他的体内流动,沿着他从未感知过的脉络不急不徐地流淌在肌体和脏器之间,如同一张崭新的,柔韧的支架撑起他的身体。 正惊疑间,他忽而听到有人在说话,听上去很远,不在这房间内,于是凝神听去,却听见了更多嘈杂。男女的交谈,老者的喟叹,孩童的尖笑,如春汛时暴涨的河流涌入他脑海。他惊恐地倒抽口气,捂住耳朵,忽然又闻到一股浅淡的香甜气息,可是这房间里没有种花,于是他又慌张地揉了揉鼻子。 愣神间,他又被塞了颗什么进嘴里。这回他有了警惕,立马就吐了出去,那东西砸在地上砸出两声脆响,他仔细一看,原来是刚才子葭吃的糖。他愣愣地抬头看去,子葭站远了几步,满脸嫌弃。他悻悻地把目光转向子蓁,见他似笑非笑,更觉尴尬。 “感觉如何?” 子蓁问,语中带着点掩盖不住的得意。这是他第一次给别人疏通经脉,原本他还担心一时失手把暮云霜给废了,看来那只是不必要的多虑。 “你做了什么?”暮云霜惊恐地反问。 “给你开了经脉,现在你可以正式开始修行了。”子蓁走到桌前,挑选起温补养身的药品,“去洗个澡,收拾干净,我还有事跟你说。” 暮云霜受宠若惊,被子葭拖去偏厢时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身子轻飘飘的,走路都感觉像飘在空中飞,飘着飘着就被两个婢女姐姐在浴间扒了外衣。 “我,我自己来……” 暮云霜拽着被脱了一半的衣服,手忙脚乱地叫她们出去。她们早熟悉了小姐的这位玩伴,乐得清闲,留下换洗衣物就离开了。暮云霜看着门关上,如释重负地松口气,这才放下心来脱了衣服,坐进浴桶里清洗。洗完澡,换上没穿过几次,一直寄放在这几乎是崭新的长袍,浑身清爽,暮云霜舒适地抻个懒腰,原地蹦了蹦,对自己如获新生的身体很是满意,这才出了门去。 刚出浴间,他看见子蓁已坐在桌边等他。 第十二章 拜师 “这三天你且在这住,每夜睡前拿这药包泡水浸身半个时辰,边运气调息。” 暮云霜应下,接过子蓁递给他的一挂药包,想了想,迟疑道,“我还不会。” “所以你要去学,”子蓁看着暮云霜亮起来的眼睛,笑了笑接着说,“不是从我这里。” “那还有谁啊?”暮云霜疑惑,看子蓁笑得心怀鬼胎,突然想到什么,顿时头皮发麻,“不会吧——” “他的修为不在我之下,你要是学了他的功法,大仇得报指日可待,”子蓁循循善诱,“而且,做了他的徒弟不就没人欺负你了吗?” 这……暮云霜动摇了,这真有这么好的事? “明天你就去找他拜师,”子蓁站起来,指了指桌上的信和一个小木盒,“带上这两个东西。” “等等——”暮云霜叫住将要走出门去的子蓁,“他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历啊?” “他名叫长晴,是南方狐族的贤能,”子蓁从门边转过头来告诉他,“长袖善舞的长,晴云秋月的晴。” 送走子蓁,暮云霜睡了个踏实的囫囵觉,天一亮就跳下床,带上两样东西出了门。信封放在衣襟里,木盒攥在手心,暮云霜离开结界,朝那座林间小屋赶去。疏通了筋脉的身体飘然如风,他在林地间自在奔跃,不多时便到了那片空地前。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才颇为紧张地朝屋子走去。 他刚走进空荡荡的院子,屋子旁突然探出个狼头。那棕毛狼看了他一阵,转头就顶开木屋的门钻了进去。暮云霜被它那阵打量似的目光看得恶寒,感觉它似乎是这伙人驯养的宠物,便站在原地等着动静。没等一会,那个白发人,他未来的师父,从屋子里走出来。 “有事吗?” 长晴被扰了瞌睡,靠在门边问话,两眼被太阳一晒,半睁不睁地眯着,浑身上下透着倦懒。 暮云霜看着他这幅没睡醒的样子在心里嘀咕,这都什么时辰了还睡懒觉,这狐狸真有子蓁说得那么厉害吗。他捏捏手里的木盒,站端正,清了清嗓子,朗声回到:“我想拜师!” 长晴一听,这才惊讶地睁开了眼。暮云霜看他清醒,跑到屋子阶前,掏出引荐信,放在木盒下面,微微躬身低头,恭敬地双手呈上。见长晴迟迟不收,他脸上发烧,又重复一遍:“我想向先生拜师,这是子蓁族长替我写的引荐信,盒子里是给先生的拜师礼。” “是他让你来的?” 不出所料听到子蓁的名号,长晴接过暮云霜双手呈着的东西。 “是。” 暮云霜垂下手,抬头,看着长晴应到。 长晴慢条斯理地拆开信件,看完,又把信纸折起来放回信封。暮云霜看着他的脸色,看不出来他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只能惴惴地揣测。 “你为什么想要拜师学艺?”长晴不紧不慢地问,“你应该知道,你这样的兽,只要活着就能增进修为。” 暮云霜知道这是他在试探他的底细,他看着他平淡的脸色,犹豫一阵后下了决心,说:“我想报仇。” “报什么仇?”长晴说得轻慢,暮云霜听了恼火,心却随他的话语一点点冷下去,“你的父母冒天下之大不韪,你要为他们报仇,就是要与整个北域作对了?” “我…我不管,这仇我一定要报!”他不甘地叫喊,喉间隐约滚起虎啸的震响。 “做了不被接受的事,就得承担后果,”长晴打开木盒看了看,举止间似是完全未将暮云霜放在眼里,“你想报仇,要找谁去报?那几个刺客吗?他们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杀你的父母对他们来说和捏死只虫子没什么区别。” “我——”暮云霜一时语塞,这些年来他只记得父母在他眼前血溅三尺,却未想过为何他们一家何以沦落到如此境地。 长晴嘲弄地抬眼瞟瞟他,接着说道,“你就算找到那些刺客把他们杀了,也没什么用。你的父亲原本出身高贵,却与平民诞下子嗣,污了家族血统,自然应当被抹除。你要报仇,怕是要去大义灭亲,杀你剩下的三亲六戚。” 暮云霜僵住,他父母的死亡怎么竟是他自己的血亲家族所致? “或许他们未必愿意手足相残,只是北域向来重视血统传承,他们不做,就无法在赤水城立足。你要为你的父母正名,就要让整个北域移风易俗,毁了这千年传承下来的根基,你觉得,以你一己之力,你做得到吗?” 暮云霜愕然呆立,冷汗流了满背,不知该如何做答。 “回去吧。鹿群愿意接纳你,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长晴把木盒和信件扔还给他,转身欲回到屋子里。暮云霜眼见木门即将关上,忽然不知从哪涌来一阵冲动,他对着露在门外的半只白色衣袖叫道:“我该如何做,请先生教我!” 那半只宽袖停在门边,暮云霜见他有所犹豫,当即一咬牙,在阶前跪了下去。生平第一次屈膝,羞耻和窘迫让他浑身发烫,但一想到那日父亲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暗影割断喉管,被母亲推下山崖时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鲜血从她颈后迸溅,母亲逝世前那声未尽的呼唤又幽幽地荡在他脑海里,他便更坚定地低下头,双手在头顶抱拳,焦灼得发颤。 第十三章 誓约 一阵风从地面涌上,托着他站起来。他惴惴地看过去,长晴站在门边看着他微笑,一只手半伸在身前,维持着把他扶起的姿势。 “我可以教你一些东西,”长晴收回手,背在身后,“你不必向我拜师,但要答应我一些条件。” “什么条件!” “从今往后,你要待风茗如亲姊,无论发生何事,你要护卫在她身边,保她纵经风险而无虞,即使做不到,你也一定要死在她前面。” “……”暮云霜听得心惊,这是要让他把另一人的性命放在他自己之上。长晴见他犹豫,也不催促,只是转过身去似又要离开。暮云霜赶忙叫住他,支吾地问,“那个风茗……她是谁啊?” 长晴转回来看着他,摆出“你要先答应我”的脸色。 “……”暮云霜咬牙下了决定,“我答应你了!” “大丈夫一言九鼎,驷马难追,”长晴对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不会后悔你的决定的。” “那她到底是谁啊?”暮云霜憋屈地问,“……师父?” “别叫我师父,叫我先生就好,”长晴对他摆摆手,“一会等她回来,你们再重新认识一次。” 暮云霜依旧疑惑地点点头,乖乖改口:“先生。” 长晴点点头,眼里浮着满意,“你先进来吧。” 暮云霜连忙跟在他后面跑进屋。长晴在桌边坐下,指了指面前的茶壶。 “……” 暮云霜有点不太情愿地瞅他一眼,但还是走上前去,乖乖给他倒了杯茶。长晴端起瓷杯啜了口冷茶润喉,这才不紧不慢地指点起他来。 “虎族大多功体至刚至阳,身体强健,要有所作为,最好内外兼修,我的路子并不适合你。但你来历特殊,也不可回北域暴露身份。” 暮云霜认真听着,点点头。 “我有个熊族的朋友,你应该能从他那里学到很多,”长晴说得惋惜,“可惜现在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那怎么办啊?” 暮云霜苦恼地眨眨眼。 “我会教你些基础的运气法门,至于武术技艺,你去向霁星讨教。” “谁啊?”暮云霜疑惑,突然想到什么,背后汗毛一炸,“是那个流影吗!” “你不是要找流影报仇吗,”长晴看他这幅如临大敌的模样,觉得好笑,“知己知彼,有何不好?” “……” 暮云霜别别扭扭的,好一会也没憋出一句话。长晴看着,心底终是浮起几分唏嘘。他忽然想到什么,笑着问暮云霜:“要是杀你父母的凶手其实是那群鹿,你会怎么办呢?” “什么?!”暮云霜听得大惊,“这不可能啊!” “为什么不可能?”长晴紧接着问,“你对他们很了解吗?” 暮云霜登时警惕,他怀疑这是长晴在套他的话,可随即他惊悚地发现,他确实对抚养了他的鹿群所知甚少,除了他们千年来一直龟缩在这擒风林里避世不出之外,其他事情他便一概不知。 “你可知道,在你从秋水崖上掉下去被他们捡到的半年之前,当时鹿群的族长就亡于赤水城的领袖,你这类兽族之手。你说,他们为什么要救治,甚至抚养一个仇家的后代?” 暮云霜愕然地摇头。 “白虎血统尊贵,流离至此必是受同族迫害。子蓁族长同他亡故的师父一样宅心仁厚,同情你稚子无辜,才救下你这一条性命;而你目睹父母双亡,苏醒后想必是十分依赖这位救命恩公,怕是当场便把你的身世来历都对他和盘托出了吧?” 长晴说的一字不差。暮云霜听得呆愕,哪里还能回得上来话。 “千年前,天禄一脉便是因为在与北域之猛兽的争端中落败才退至擒风林,以自由为代价勉强保下一线生机。新仇加上旧恨,他们要利用你这个不报血仇誓不罢休的白虎小子,甚至在听说你父母被驱逐出北境后即开始策划,逼杀你的父母,诱导你认贼作父,乃至借助你引起北境内乱,也不是不可能。” 难道这么些年,对自己视如己出的包容,关爱,抚育,竟都只是为了利用?!暮云霜只觉如坠冰窖,头脑一阵阵发晕。 “我不信……”他脸色惨白如纸,喃喃地无力反驳,“这怎么可能……” 长晴却忽然对他一笑,“别这么紧张嘛,跟你开个玩笑罢了。子蓁要是真的对你有所图谋,可不会把你放出来和我这个外来者接触。” “……”暮云霜不可置信瞪着他。呆立在原地,长晴实在忍不住大笑出声他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被戏耍的恼怒让他满脸胀红,可他还得依靠眼前这人来教他习武,又不敢对他不敬,只能气得双脸通红。 一直趴在长晴脚边的狼忽然从地上坐起来,冲着门外侧起耳朵听了听,而后站起来咬着长晴的裤腿往外轻轻拖了拖。长晴拍拍它的头,它舔了一下他的手,转身小跑去门边人立而起,用前爪扒下门阀,把掉在地上的门阀叼起放在门边的柜子上,这才跑出去,还侧过身子把门关上。 “……”暮云霜今天吃的惊已经多到让他麻木,他指着合得正正好的木门问长晴,“这又是谁啊?” “不是谁,”长晴戏谑地答道,“看来承认感官不如区区野兽敏锐对你来说很伤自尊啊?” 暮云霜吃瘪,愤愤地转过身去不说话。刚才那只狼从地上坐起来聆听的时候他什么动静都没听见,明明昨天子蓁为他疏通经脉后他的感官比先前敏锐了那么多,这真是奇怪。他随即又想到那日自己曾试图把灵力在体外凝聚却失败,对了!他突然想到,这不就是他要向长晴学的吗。他抹了抹脸,强挤出个笑,转过身讨好地看向长晴问道:“先生……” 长晴看着他皮笑肉不笑的尴尬笑容,觉得这小孩是有几分机灵可爱,难怪讨得了子蓁兄妹的欢心。他于是亦回敬给他一个虚伪的笑脸,对他招招手:“过来,让我探探你的筋骨。” 霁星背个竹筐,右肩扛着两株长竹,左手牵着骑在狼背上晃晃悠悠的风茗,刚从林子里钻出来走到屋前空地,一个人影嘭地从屋子里飞出来,霁星看着他惨叫着在地上滚了两圈,心疼地看向被撞得摇晃不止的房门。 “你干嘛打我啊!” 那半大少年从地上爬起来,冲着屋子气急败坏地跳脚叫嚣。 “不然我怎么知道你现在筋骨如何,”长晴慢悠悠地从屋子里走出来,“谁替你开的经络,子蓁?” 暮云霜擦掉脸上的灰,愤愤地应了一声“是”,抬眼却见长晴对着他笑,笑容似春风温暖柔和。他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仔细一看,那目光并不落在他身上,这才松了口气。一道黑影从他身边掠过,跳起来撞在长晴身上,长晴把它接住,暮云霜才看清,这是个很小的小孩……小女孩。 她趴在长晴肩上,明明已经有了人形,拿脸颊蹭他的动作还跟个小动物似的,长晴满面笑意地搂着她拍了拍,她这才搂着他的脖子坐直,喊了他一声“师父”,声音娇脆得让他骨头里起疙瘩。暮云霜不禁远远地打量起她来,他还没见过这么小的小女孩,鹿群里的女孩们按年龄他都得叫她们一声“大姐”。 ……要是这就是长晴口中的“风茗”,那他的年纪还是比她小。 “进来吧。” 长晴说完便搂着风茗转身进屋。暮云霜正想跟着进去,忽然肩膀被拍了一下。他登时跳开几步,警惕地看着旁边的流影,尽管眼前这人穿着粗布麻衫,背着箩筐包裹,肩上还扛了两根刚砍的竹子,活脱一个山野樵夫,没半点没杀手的样子。 霁星有点无奈,这小老虎总是对他有十二分的戒备,也不知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初几次见面时来无影去无踪把他吓着了?他讨了个没趣,只得独自去把竹子卸进柴房。 暮云霜进了屋,被一大一小两只狐狸以如出一辙的狡猾笑意盯着,从天灵盖不舒服到脚后跟。 “暮、云、霜,”风茗坐在长晴腿上,好奇地叫这杂毛猫儿,“我师父说你想做我师弟?” “……我没有。” 暮云霜顿时庆幸,还好长晴不要他拜师,不然要管这小孩叫“师姐”,那也太可怕了。 “那你以后要跟我们一块住了吗,”风茗兴奋地问,“我师傅说要我跟你一起练武修行。” “……”暮云霜询问地看向长晴。 长晴回道:“等那两间偏房盖好了,你就搬过来住吧。” 暮云霜对此并不排斥,“那两间偏房什么时候盖好啊?” 长晴对他笑了笑,“看你的干活速度了。” 暮云霜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第十四章 打闹 “你们经络已开,应当可感灵力在体内运行流转,但要随心所欲地操控还需要多加练习。修行是日夜积累之事,切莫急于求成。日后你们互相切磋提携,终会有所精进。” “是。” “是。” 风茗听话应着。暮云霜虽然也应下,心里却有点打鼓。这小女娃看上去连他一巴掌都接不住,又是这两人的命根子,到了切磋的时候他哪敢下手啊。 “可别小瞧她,”坐在桌边摘拣山货的霁星看他那飘忽打量的眼神,没忍住笑着说,“到时候谁打谁还不一定啊。” 这话说的。暮云霜不太相信地看看身边满脸天真懵懂的风茗,又转过头看看前面的长晴,跃跃欲试地用眼神暗示。 长晴朝风茗瞥一眼,示意他自己去跟她说。 于是暮云霜兴冲冲地转向风茗:“姐姐,跟我出去比试一场吧!” 风茗看着他笑,被他一声亲昵的“姐姐”叫得很是欢喜,“好啊,你想比试什么?” “你会什么?”暮云霜好奇问道,听起来这小狐狸娃子会很多本事。 “我会武术,轻功,骑射,驯兽……驯兽我还在学,”风茗期待地对他眨眨眼,“你呢?” “……”暮云霜仿佛听见了旁边两人对他无声的嘲笑,连忙转移话题,“那我们去比试比试拳脚吧!” “好啊!” 风茗从椅子上跳下来,蹦跶着跑到院子里。暮云霜看她动作使得大,脚步声却轻得几乎听不见,心里头有点打鼓,轻功身法使得好定是对打斗有所裨益的,待会可不能大意。 他跟着风茗跑出去,她已在院子左边站得笔直。暮云霜跑到右边站定,风茗竟然冲他拱手于胸前行了个礼。暮云霜惊奇,没想到她居然这么重视这些细枝末节,当初子蓁教导他这种小事的时候他根本就没用心记住。他连忙抱拳回礼,刚把手放下,风茗朝他冲来,跃起,拳头直冲他面门。 暮云霜抬手接下这一击,把风茗的小拳头挡在掌心,传来的余力竟然还挺大,震得他后撤半步才接住。下一式应当是攥着这只白白嫩嫩的小拳头拧上一圈,化解接下来的攻势,或许还能卸下她的手腕或者胳膊,但暮云霜可没忘记长晴和那个流影就在旁边看着,这要真把这小狐狸崽子的胳膊给扭了,那他怕是整只虎都要被他们扭成麻绳。 暮云霜一犹豫,松了掌心,让风茗得以蹬在他膝盖上向后翻跳脱身。她这一脚蹬得也一点都不重,这一来一回,完全就是小孩子间的打闹而已。暮云霜有点郁闷,果然风茗落地后满脸都是紧张拘束。 根本就打不起来嘛。暮云霜尴尬地想,收了气势,不知道该做什么。突然,靠在门边的流影喊了一声:“风茗,用灵力!” 暮云霜听得一愣,无暇去看他,风茗已再度向他冲来,比上回更快,身影更飘忽如一团黑云,他努力集中视线,看见她亦如先前那般跳起一拳砸来,这回带着破空的声响。他没时间犹豫,仓促间尽可能调动筋脉中的灵力聚集到掌心,向前拍出去。却没想到,他这一巴掌直接把风茗拍得倒飞了出去。 “啊——” 风茗惨叫着飞出去,在地上摔得滚了两圈,短胳膊短腿挣扎着爬起来,又崴了个趔趄才站稳。她头发摔乱了,衣服上全是尘土,脸也蹭得脏脏的,委屈得五官都皱起来,暮云霜被她含着眼泪瞧着,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连连道歉:“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风茗只噘着嘴不说话,眼眶里蓄满晶亮的泪水。暮云霜发现她的右胳膊不自然地僵硬着,感到更加彻底的绝望,“你右手……” 这时,长晴听不出喜怒的声音传来,把他从不知所措中解救,“都进来。” 暮云霜转头看看他,他已转过身去,没能看出来他现在心情如何。在他发呆时风茗已经走过去了,胳膊依然僵硬,背影看上去十分气闷,他只得跟着,十分忐忑不安地也回到屋子里去。 “手臂筋脉被气劲震了一下,没有大碍的,”霁星抱风茗坐在膝上,安抚趴在他怀里生闷气的小女孩,“来,把脸擦擦。” 风茗从他胸前抬起头,让霁星拿手帕帮她擦去脸上沾到的尘土,不时压抑着痛嘶一声。霁星下手轻而又轻,绢布蹭过脸上的擦伤仍免不了让风茗疼得发颤,委屈得一双黑眼睛湿漉漉,他见了更是心疼得不知该怎么哄才好。 “没事、没事,吹吹就不疼了,”霁星往她眉骨上的一道小破口轻轻吹气,“等我一下,我去拿药来。” 风茗不太情愿地点点头,松手从他膝上挪下来,被长晴牵着坐进他的怀抱里。那头狼蹲坐在旁,在她小腿上蹭了蹭表达安慰。 “是不是没有想到他会使这么大的力气。”长晴轻抚她的背,柔声问。 风茗点头,表情登时更加委屈了,暮云霜看得心里愈发害怕。 “切磋便是这样的,”长晴看着她眼里的疑惑,对她安抚地笑,“你得预想对手下一步会做什么,该怎样应对。无论如何,都得保持警惕,给自己留有后路。” 风茗似懂非懂地点头。长晴见她依旧委屈烦闷,便有意和她开点玩笑:“在生他的气吗?他把你打疼了。” 风茗却是摇了摇头。暮云霜看得惊讶,终是松下口气,赶紧趁机讨好:“姐姐,我不是故意的,你原谅我嘛,我再也不这么用力了……” “不对哦,”霁星突然出现,不知从哪个家具的阴影里钻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瓷罐,“以后你们切磋,要比今天还更拼尽全力才行。” 暮云霜和风茗俱是一愣。霁星把风茗从长晴腿上抱过去,打开瓷罐沾了一指头黑绿药膏,动作轻缓地给她上药,在她左眼上方糊了一个大墨点。 “待你们离开擒风林,遭遇的打斗会比你们现在所有的练习和切磋更要凶险百倍不止,”长晴接着说道,他们一齐看向他,“你们都知道,很多、很多的人和势力都想要你们的命。” 风茗和暮云霜对视,从彼此脸上看到“怎么你也是”的惊讶。 “日后我会安排你们切磋的时机,每一次你们都要尽全力,把对方当作自己的必须要打败的敌人去拼斗。如果做不到,就要领罚,后果会很严重哦。” 长晴说这话时带着他一贯温和的微笑,两位被他教导的孩子却猛然感到极剧烈的恐慌扎进心间,暮云霜尚好一些,风茗原本因生气而涨红了的脸色已瞬间惨白,额角甚至渗出冷汗,霁星拿帕子擦干净手,把她搂抱得更紧一些。风茗惊惶地抬头看他,伸臂紧紧抱住他寻求安全。 暮云霜算是明白了,无论长晴说多么狠的话,他永远都会是这幅温文儒雅、甚至还带有微微笑意的表情。他看风茗好像已经吓傻了,只能缩在她哥哥身上瑟瑟发抖,便率先拱手答道:“是,先生。” 他这一说,风茗也回过神来,从霁星身上跳下来对他恭敬地行个礼,“我明白了,师父。” 长晴满意地点头,看向暮云霜:“跟我出来,让我看看子蓁教会了你什么。” “诶。” 暮云霜应下,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去院子。长晴走开几步站定,暮云霜回头一看,风茗骑在狼背上也正往这边看。他转头看向长晴,对方略一抬手,做出个随他进攻的姿态。暮云霜心想今日自己是免不了挨一顿毒打,长晴一定会像子蓁一样让他领略到修为差距的残酷。 他深吸口气,不太熟练地调动周身灵力运转,身体轻盈得让他感到不熟悉,但他也无法迅速适应,只能硬着头皮,使出掌法的起手式冲上去。 他已习惯被子蓁用轻飘身法戏耍,并不因长晴以同样方式应对他一味的进攻而急切烦躁,何况他明白长晴是想了解他已修行到何种程度,于是尽力向他展现自己学会的一切技巧和招式。灵力在体内快速流窜,暮云霜很快热得满身是汗,他已使尽所有手段,长晴却罔顾他重复好几遍的动作仍不叫停。 直到他渐渐力竭,前攻时脚步一虚,长晴突然出手拍在他腹间丹田。暮云霜心叫一声惨,却未像想象中一般被打得飞出去,只被拍得后退两步,突然浑身乍起一阵紧缩,这感觉就像被一只大手包住浑身捏了一把,难受得他抱着肚子,弓下身干呕一声差点吐出来。 长晴悠然收手,饶有兴趣地看着暮云霜上气不接下气,“你回去吧,告诉子蓁,你这个学生我收了。” 暮云霜好不容易捋顺了气,一抬头即见长晴转身回屋,不由得错愕叫道:“先生……” “明日再来。” 长晴头也不回,走进屋子便关上了门。暮云霜看着,心里头有点不是滋味,但不管怎样至少他答应教导自己修行,这就够了。他长叹口气,拖着满身疲惫慢慢往鹿群的结界回去。 第十五章 童稚 “还在生气?” 闹腾的小老虎走了,霁星笑着走去阶前坐下,朝身旁被狼围着发呆的风茗靠过去,发现她并不搭理他。今日第二回在小孩子身上讨了没趣,霁星只有无奈地在心里感慨孩童心思难猜,招招手让母狼到自己这边来,抓着毛茸茸的狼头一顿揉搓缓解寂寞。 狼被他蹂躏得眯眼打个喷嚏,挣扎出来跑回风茗旁边趴着。风茗膝上抱着只在睡觉的狼崽,似是被这一番动静吵回了神,转头看着霁星,往他那边挪了挪。霁星抬手把她搂着,她便乖乖偎了上去。 “我打不过他,”风茗闷闷地抱怨,“明明他年纪比我小。” “老虎长得比狐狸快嘛,”霁星鼓励她,“你们大概也只差了几个月而已。” “师父教我这么多,我却什么都学不会,”风茗仰头看着他,满脸哀伤难过,她眉上多余的药膏已被擦去,只留了个短窄的深色伤痕,“他在鹿那里都学得比我好。” “话不是这么说,”霁星无奈,虽说他明白长晴一直以来让她设想危机是对的,但看到她彷徨总归会心疼,“虎那样的猛兽生来体魄强壮,你们现在都没怎么学会如何运用灵力,他自然会多一些优势。你不用着急的。” “可是我怕,”风茗说着,抬手抱住他的腰,“师父总说,等以后离开这里,就只有自己能保护自己了。” “他只是为了让你勇敢一些,”霁星拽过母狼的尾巴塞进风茗手里让她捏着玩,“你做得已经很好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根本什么都不会呢。” “是谁教你的功夫呀,”风茗摸着狼尾巴,慢慢放松下来,好奇地问他,“你也有师父吗?” “我没有这种师父,”霁星解释,“我的功夫是和很多人一起学的,我们只有老师和教头。” “那他对你们好吗?” “可不怎么好,”想起以前的岁月,霁星不由怀念地笑出来,“能有个先生这样悉心教导的师父,可是习武之人可遇不可求的幸运啊。” “我的身世到底是什么啊,我是怎么被你和师父捡到的,”风茗巴巴地望着他问,声音里含着软软的哀求,“师父每次都说等我再进步一点就告诉我,我不知道我还要进步到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霁星纵使心软,也只能像以往无数次一样回答她,“我也是在受伤的时候被先生捡到的。” “你想回去继续做侍卫吗?”风茗问,“待在这里你会不会很无聊?” “当然不会,”霁星笑着说,“给达官贵人做事没那么简单,我很乐得现在的自在。多少人想像我们一样过逍遥日子还做不到呢。” “擒风林之外是什么样的呀,”风茗眨眨眼,好奇地看着他,“为什么师父总说以后出去的事,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吗?” “不能吧,”霁星心底泛起酸涩的无奈,他和长晴何尝不想她永远过这样没有忧虑,不问凡尘的生活,“等你长到足够照顾自己,你就得回到你的家里去。” “我家不是在这吗?”风茗顿时有点生气的急切,“你们又不告诉我我是从哪里来的,又说让我长大以后回到那里去。” “……”霁星一时无言,风茗在一片沉默中渐渐反应过来,为刚才发的火气感到歉意和尴尬。她更紧得往霁星身上挤了挤,霁星拍拍她的背,她便知道自己被原谅了。 “风茗,”霁星轻柔地叫她名字,惹得她惶惑不安地抬头看去,“我不太清楚你的身世,和你的血缘家人。但是你与他们失散了,他们一定也很想念你。等你回去,他们一定会像我和先生对你一样好的。” “我都不认识他们。”风茗闷闷地抱怨,“是不是离开这里就要和你和师父分开了?那我不要出去了。” “怎么会?”霁星时常为她丰富到超出年龄许多的想法感到不知如何是好,此时只能笑着安抚她,“我和先生都会一直陪着你的。” “真的吗?”风茗仍然惴惴不安,“那他为什么总是说我要能够一个人活下去?” “因为在擒风林之外,活下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霁星轻抚她柔软的黑发,用尽量温柔的声音为她讲解生活的残酷,“你看在这森林内,没有灵智的动物只能任我们宰割,柔弱的兔子山羊也只会沦为野兽的食物。在森林之外也是一样的。虽然人与人之间不至于成为猎人和猎物的关系,但……在利益的争夺上,许多不见血的斗争才是最危险的。” “什么利益?”风茗听得疑惑。 霁星知道她现在对森林之外的世界没有任何概念,于是只对她安抚一笑,抛出已说过很多次的允诺:“等你长大了,我带你出去看。” “我已经长大了!”风茗边坚定说着,边用力点头。 “你还太小啦,”霁星哈哈一笑,“等你长到……暮云霜那么高再说吧!” 第十六章 奖励 清明之后雨水渐丰,一场寒雨过后庭院总要数日才干透,为避免弄脏靴裤,暮云霜只得以虎形淌过泥泞,掂着尾巴小跑,在阶上把四肢爪掌上的泥巴擦拭干净后才能进门——通常是用过早膳的风茗来为他做这件事。起初他很是受宠若惊,但看风茗抓着他的大爪子捏来揉去,非但没有不耐烦,反而看上去很乐在其中,他这才渐渐放下了心。 这位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狐狸姐姐总是对他笑嘻嘻的,很感兴趣的模样,但不像她师傅的笑里藏刀,全无让他感到被算计的危险。尽管暮云霜还在计较长晴让他起的誓言,对风茗本身,他并无恶意,也不讨厌和她一起进林采猎,至于一同在长晴那儿学习的时候,有另外一个同样焦头烂额的小孩儿陪着他一起,到底要让他好受一些。 春雨连绵不绝,近一个月内,他们能在院子里自在活动的时间不过数天,暮云霜期待又紧张的切磋始终没有到来。当长晴拿出一张画着人体里经络穴位的图让他们熟记,他就没有闲心再去想别的事了。 “掌握穴道和经络的位置,非是让你们学习在此基础上的医术药理,或者借此打击敌人——这要专门的武学路数才可做到,不然只会更加手忙脚乱,”长晴如是说道,“将经络穴位烂熟于心,才能明了灵力是如何流转运动,进而将其随心所欲地操纵。你们天资聪慧,更是不可懈怠,枉费一身不俗根骨。” 他都夸赞自己了,哪还有不好好用功的道理呢? 两名懵懂的初学者这般想着,盯着那张长晴手画的图二十余日,终于勉强把那密密麻麻的图画和文字强记下来。天气晴好的一天,长晴把那张图收起来,手指着暮云霜身上询问了十余处,他们的回答都没有差错。长晴于是满意地点头,给予他们意料之外的奖励:“半月后的集市,我们一同去看吧。” “没问题吗?”风茗已惊喜地叫出声,霁星却语带担忧,“不光是附近草原的牧民会去,皇都也会派护卫来维持秩序的。” “无妨,”长晴想了想,“他们也得学着怎么和其他人打交道。” “集市?什么集市?”暮云霜困惑地问,被排斥在讨论之外的感觉让他很不爽,他从没听说过擒风林有什么集市。 “每年仲夏、孟冬,春玉原上的猎户牧民携牧畜至南方铜镜湾处,与对岸城镇里的商户农民交换物资,以应对季候更替。在朝廷的有意扶持之下,这一年两次的''祀水集''传承至今,已是狐族境内最盛大的节日之一了,”长晴说着,目光中流露出追忆神色,“届时参与的不仅有普通的农牧民,还有寻机而来的商贾,甚至从更远处慕名而来游玩踏青的官僚贵族,所以朝廷会派遣一小支戍卫军前来维持秩序。” 暮云霜听得似懂非懂,指着风茗问道,“那到时候会有很多狐狸去啊?她不会被发现吗?” 长晴眼神微妙地睨了他一眼,吓得他把脖子和手一起缩回去,“你要是怕被认出来,就在这给我们守房子吧。” “不行!”暮云霜立马嚷嚷起来,“那我也要去!” “放心吧,”霁星笑着叹了口气,“不会让你们出事的。” 暮云霜可不敢放心。他别扭地看了眼霁星,霁星刚也看向他,他就移开眼神,转而问长晴:“仲夏?那不是还有很久吗?” “开市通常在芒种,除非雨下得太大才往后顺延,不过自从司天监插手改变雨势,也不再有那样的麻烦了,”长晴早已习惯他与霁星之间的尴尬气氛,熟视无睹地解答,“我们等开市数日后再去,不然被官家缠上会很麻烦。” 暮云霜瘪瘪嘴,“一边祭祀雨水,一边改变雨势。” 长晴听了,有点惊讶地笑着看向他,“那依你所见,若是开市当日突降大雨,突发河汛,那数千民众、数万活牲,该如何安置?” “……”暮云霜脸上一热,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能想到这一层,倒也不错。”长晴却大出他意料地夸了他一句,暮云霜受宠若惊地看向他眼里温和的笑意,他竟然从中看出一点……关爱,甚至慈祥。 但长晴下一句就转了话锋:“祀水集规模浩大,关注的可不止狐族一家。说服牧民部落放下桎梏同意司天监和军队参与,可是花了朝廷好大力气呢。” 暮云霜“噢”了一声,不用长晴明说他也知道狐族在提防谁了。 “还有三十余日......”长晴思索着,忽然扬起一个笑,两个本来因有了期待而雀跃的小孩顿时心里一沉,他首先看向暮云霜,“你,得先学会伪装,不仅是尾巴和耳朵,得把兽族的气息和修为一同隐藏起来。” “你会教我吗?”暮云霜瑟瑟地问。 “他会教你。”长晴微笑着打破他的幻想。 “……” 长晴转向风茗:“我有别的教你,你也要学会了才能去。” “学什么?”风茗惊喜地问,眼神亮了一亮。她很喜欢跟她的师父学东西,哪怕是先前那般枯燥艰难地死记硬背,探索全新的领域总是使她兴趣盎然。更何况,她一直有来自兄长的陪伴和鼓励,过程并不如何难熬。 “学我的功夫。”长晴看着她眼里闪动的期待,心头更添宽慰。 第十七章 唠叨 教学在第二天就开始。吃过早饭,长晴把风茗带到前院里,正好暮云霜在这时晃着尾巴跑来。今日出了太阳,路上并不泥泞,长晴把他放进屋子里去和霁星一起收拾碗筷,就把房门关上。 “师父要教我什么呀?”风茗仰着脸,期待地看着他。 “教你我的掌法。”长晴对她说道,“狐族有驯兽游猎的天赋,多以弓矢配合刀剑、短匕等单手兵器,加上所操纵的灵兽或者植物一同游击作战。以单打独斗论之,不比北域猛兽的勇猛直接,但配合行军布阵的兵法牵扯,在较大规模的群战中并不容易落于下风。这是狐族在千百年来抵御北域入侵的手段之一。但我现在要你学会的,是大部分狐族并不精通的单纯武斗。” “为什么?”风茗问,“为什么我要学的和其他狐狸不一样?” “六年前,北境兽族曾入侵狐族的皇宫,那一战双方都损失惨重。在将来不短的时间里,北境不会轻易向狐族发动战争。比起那样规模宏大的战争,待你离开擒风林,将会遭遇的更多是来自小股势力的围剿,或者一对一的刺杀。如果你不能在那样的拼斗中胜出,学会再多的兵法韬略也没有作用。” “……”风茗愣了愣,尽管长晴一直在告知她未来的危险,但如此明确地提及死亡还是第一次,她熟知猎物死亡的过程,一想到将来某一日自己的生命也将那般结束,渴望生存的本能在她心中勾起恐惧,她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那……我岂不是要打赢所有对手?” “对手与对敌,并不完全相同,”长晴耐心地教导,他从不在讲道理这件事上吝惜时间,“这件事情,等你武学有长进之后,我再与你探讨。在开始修行之前,你要记住的是,离开擒风林之后,你遇到的与你每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无论他们的年龄长相,穿着打扮,都有可能是来取你性命的杀手。你无法预知下一个来杀你的人武艺有多高强。所以你只能尽可能提升自己。你每进步一分。活下来的希望就多一分。” “……”风茗怔怔地点头,“等离开之后,我谁都不能相信?” “是,”长晴点头,“这世上,每一只兽与另一只兽,每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都差异万千。但是,没有人可以完全孑然一身地生活,除非他躲藏在山林间不问世事,就像我们现在一样。你不能随意相信所有人,但也不能所有人都不相信。我知道这很难。即使是我,即使是其他在江湖上闯荡了多年的前辈,都很难完全避免来自身边人的陷害。武艺是保全你性命的最后屏障,虽然很多时候,取一个人的性命,并不需要通过战斗;武学精通,也不能救下想救的人。” “……”风茗看着他,并不敢随意说话。她感觉她的师傅似乎意有所指。在他躲进擒风林之前,有过想救而没能救下的人吗?她决定今晚问一问霁星。 长晴察觉到她目光中的担忧,自嘲一笑,“话说远了。总之现在你就专心习武吧。待你掌法有所精进,我会教你如何使用兵器。” 风茗放下心来,问:“什么兵器?” “过段时间,我再为你讲解兵器谱。”长晴安抚好奇的小孩,“你要是心急,待会可以去问问霁星,流影使用兵器比狐族精通广泛多了。” 风茗乖乖点头,接着问道,“那师父的掌法呢?是不是别的狐狸都不会的?” “狐族很少有精修拳脚功夫的,当然,我的功法,莫说是狐族,整个灵界也是独一无二。”长晴笑着说,言语中的自豪意味把风茗也引笑了,“我少时非是在狐族学的功夫。我所属这一脉雪狐,栖息在云留山脚。我有幸被一位落鸿族的贤能收入门下,学的是他们凤凰的功法。” 风茗低低地“哇”了一声,“那师父,你也可以飞吗?” “我当然不会,这不是可以学会的,”长晴有点哭笑不得,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没有为她介绍落鸿的普遍路数,显得自己做一番话纯粹是在自卖自夸,“修行到相当境界确实可以驾驭法器飞行,不过在灵界,若是有人这样做被落鸿看见了,可是要被狠狠嘲笑一番的,我就没有兴趣这样做。你要是想,等你找到契合的兵器,或者找能工巧匠铸造一把神兵,御空飞行也不是没有可能。” 风茗吐吐舌头,“那还是算了吧。师父,你的掌法是怎么样的?既然这么厉害,是不是很难呀?” “确实不算简单。但我想以你的聪明和勤勉,应该也不会很难。”长晴对他安抚地笑一笑,“就像你学其他的本事一样,耐心一点,循序渐进就好了,不用着急。” 风茗点头,她已经鼓起干劲。 “最后一件事,”长晴说着,轻摇了摇头,自己都感觉自己有点啰嗦了,“我授予你的,除了像驯兽,骑射,打坐运气这类最基础的法门,其余都是我师门传承之技。日后你若要传授与他人,一定要慎重考虑。” “是,”风茗也已被教导过师门传承的重要,认真点点头应道,“弟子记住了。” 长晴满意地点头,终于可以正式传授她功法了。 “今日我教你的掌法,是脱胎于凰族的运功路数,汇集百家之长,由我开创。这套掌法,我取名为‘衔月’,共有八式,八式听来不多,但若能灵活运用,威力毫不逊于一些更加复杂花哨的招式。你学习的时候,从第一式开始,或许每一次你都要练习成千上万遍,才能粗浅地学会动作、节奏这种皮毛;要更进一步,协调灵气和肢体的共同运动,使招式事半功倍,则更要付出成倍的努力,且不仅仅是日复一日的练习就可以达到。 待你将整套招式都融会贯通,也并不意味着你的修行到达了顶点。每一种武学的进步,后来人的改进、开创都至关重要。你要超越我的境界,必须创造出属于你自己的功法。你可以在我教给你的路数上进一步开拓,也可以将你所有从我这里学到的作为基本,转化为全新的功法招式。我得以融汇出这套掌法,也多归功于我的师父,也就是你师祖的悉心教导。” 风茗只是点头,满身笼罩着疑惑。长晴知道现在这些事情对她来说太过于长远,顿时有些懊恼自己的念旧,一说起过去的事情就没完没了地停不下来。头一次,他感到自己染上了年岁渐长的衰老。他定定神,决定唠叨最后一件事。 “我早前就与你讲过,修行分为两个方面。一是内在的灵气,灵力高深,说明根基深厚;二是外在的招式,空有满腔灵力却无法施展,也难以在战斗中取胜。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尽管有些修者剑走偏锋,仅仅精通其一就已登峰造极,但二者兼修仍是最为稳妥的方式。日后修行,无论是吐纳调息还是练习打斗,你都不可懈怠。” “是。”风茗回过神来,严肃地点头应道。 “那现在,我先教你一些基础的拳法招式。” 长晴如释重负地说道,发现风茗也跟着他松了一口气,更在心里无奈自己今日真是太过苦口婆心了。 第十八章 探听 “……” 霁星闻声抬头,看着被推进来的暮云霜笑了笑,继续收拾碗筷。 暮云霜站在门边没动,探头看了看桌上的餐具,除了茶壶都是木头做的,没什么残渣,收拾起来并不到处污秽。他看着霁星把碗盘叠在一起,捞在胳膊上,另一只手抓着三只茶杯,看起来并不想搭理他。暮云霜看着他带着一堆餐具走到后门,犹豫一阵,跟了上去。 霁星听着身后断断续续的脚步声,在心底好笑。长晴明知这小孩膈应自己,还要把他塞到自己身边来,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看他这样是不会主动和自己说话了,也不能一直把他晾着。霁星领着他沿着溪流往上游走,走到源头的泉眼处蹲下,把碗筷和杯子放进溪水里,在水中甩甩手,几坨毛茸茸的墨绿色圆球从石头地下游出来,他抓住一坨毛球擦起盘子,另几坨趴在旁边蹭来蹭去。 “这是什么东西?!”暮云霜惊讶地问,这副情景看上去实再有点恶心。 “小苔妖,你没见过吗,”霁星把刷洗干净的木盘放到岸边,继续清洗剩下的,“苔藓修成的小精怪,身上的毛洗东西很好用,给它们吃点残羹剩饭,它们就会随你驱使了。” “哦。” 暮云霜也蹲下,伸手捞起一个毛球,入手冰凉,长毛抓起来很软,似乎还附着一层滑滑的黏液,恶心得暮云霜赶紧把它扔了,在水里用力搓手。他看着任劳任怨的霁星,忽然想起来一直以来的疑惑,纳闷地问:“他们两个不是狐狸吗?你为什么还给他们做饭?” “他们又不是茹毛饮血的野兽,”霁星说,“而且我得做给我自己吃。” 暮云霜“哦”了一声,忽略心里怪异的感觉,又问:“你之前是干什么的?” “问这个干什么?”霁星抬头看向他,遗憾地发现他仍然不肯和自己对视,“现在打听起我来了?我倒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你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暮云霜对他的问题避而不谈,继续问道。 “想知道这么多,怎么不先告诉我你的事情?”霁星把洗好的碗碟从溪水里拿出来,甩甩水,摞在一起,拿起来往回走,回头看着他问,“这么久了,你还是对我耿耿于怀,应该不是因为我那时候打了你一拳吧?” 暮云霜犹豫地沉默着。他不想把自己的过去说给一个仇人的同族听,尽管他也知道,霁星和那些杀手或许不一样,他看上去很温和,对长晴和风茗都很好,但是,谁又知道他在杀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子蓁和长晴都让他来向他学习武术,他的修行应该也不低才对。他在林间阴影中穿梭的样子,不就和当年那些刺客伤害他父母的方式一样吗? 暮云霜随即想到,其实每一个流影都是这样的,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天赋。以后等他离开这里,还会遇到许多流影,他无法像这样去仇恨每一个他遇见的。他突然好像想明白了什么,难道子蓁和长晴如此固执地要他向霁星求学的目的,是为了让他放下怨恨吗? 可是这又谈何容易呢?暮云霜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霁星听见了,放慢了脚步和他并肩而行。这一次,暮云霜没有躲开。 “你要是不想说也没关系,”霁星说,“先生是要我来教你武术吗?你有没有想学的招式?” “你会什么招式?”暮云霜连忙反问,说完才反应过来,这是霁星的让步,使他得以喘息,这及时的,体贴的善意让他的心情更加复杂。 “我会一些拳脚功夫和双匕,”霁星回答,“我想我的兵器并不适合你。” 暮云霜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虽然目前他还没有心仪的兵器,但他不可能去学习自己杀父仇人的武器。他把视线从脚下的青草上移开,看向身边看上去没有丝毫危险的霁星,“你能教我一些拳脚吗?” “当然。”霁星爽快地答应了,“我学的不是那些宗师路数的招式,更多是实战中的技巧,还有一些有效但不太体面的招数。我都会教给你的,我相信你知道哪些招式该用在哪些地方。” “这些你也交给风茗了吗?”暮云霜问道,纯粹出于好奇。 “教过一点点,但她是先生的弟子啊,”霁星说,“我可不敢越俎代庖”。 “你们三个到底是什么关系啊?”暮云霜渐渐放松了,说话也大胆了起来,“风茗把你当哥哥,但你们肯定不是亲兄妹。” “这么想知道吗?”霁星也饶有兴趣地看向他,“等你先告诉我,我再告诉你。” 暮云霜郁闷地揉了揉头发。 回到房子里,霁星把碗碟收进橱柜,领暮云霜去了后院。与他试探性地对拼了几招后,霁星了解了他现在的情况:他的灵力以他现在的年纪来说已算十分充沛,身带白虎的血统确实天资卓越,但他对如何运用,如何以此对敌一窍不通,只凭兽性的本能来战斗。 于是霁星从最基础的,几乎每个初入武门的人都学过的五禽拳教起。暮云霜学得很快,时至正午,已记住近一半了,动作虽然还有些生涩,但气势已打得有模有样,再多加练习,很快就能熟练掌握。霁星自然也很喜欢这样聪明又认真的学生,他听见前院里的师生回到了屋子里,于是对暮云霜说:“今天就先学这么多吧,你回去把学到的多加练习。如果明天能够熟练,那我再教你剩下的,否则就直到你练会了为止。” “嗯。” 暮云霜点头,面上却有踟蹰神色,并不离开。霁星看着他,忽然猜到他在想什么,笑着问他,“怎么了?你想留在这里吃午饭吗?” 在今天之前,他可是被长晴说教完就立马跑回去,巴不得离自己远一点的。 暮云霜脸上一热,但他理直气壮地表现得像这只是被太阳晒的,嘴里否认道:“没有,没什么,那我回去了。我明天再来。” “去吧。”霁星看着他仓皇逃走的背影笑,叮嘱道,“不要太心急了。” “那小子怎么样?” 用过午饭后,风茗去小睡一会,长晴留在桌前,看着霁星收拾碗筷。 “很不错啊,”霁星十分肯定地夸奖他,“天赋和悟性都很好,也足够认真。” 长晴点头,“那他对你呢?” “比以往要好一些了,”霁星答道,“先生,为什么你要让我去教他武功?我怕我不能教他很多东西。” “真正适合他的路数,我们都不能教他多少,”长晴有些遗憾地说道,“日后离开这里,他能否寻得良师有所精进,确实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不过现在,你只要教会他你能教给他的就好。” “嗯。” 霁星应下,带着碗碟离去。长晴看着他离开,午后的倦怠姗姗来迟。他去霁星的房间看,风茗正侧躺在床上酣睡,薄被乱七八糟地搭在身上。他悄声走到床边,轻轻拎起被子想给她盖好,她却忽然睁开了眼睛,墨黑的眼珠里盛满浓稠的困惑和睡意。长晴为自己不小心打搅了她的午觉而感到抱歉,又十分欣喜她感官的敏锐再进一层。 “睡吧。” 他隔着被子拍拍她小小的肩,用气音轻声安抚。风茗点点头,裹了裹他为她盖好的小被子,把脸埋进枕头里。虽然没有说话,行动也很配合,但长晴看得出来她并不高兴自己打搅了她的美梦。他并不为此担忧,这一点点稚气的骄横,在他眼里正是孩童最为可爱之处。尽管他常常担忧风茗日后可能遭遇的风波,但目前而言,她成长得没那么快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远离尘烟的无忧时光,能久一些,就久一些吧。 第十九章 初试 有事忙碌之后,日子过起来更快了。暮云双进步飞速,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将霁星教给他的那套五禽拳融会贯通。霁星满意之余,却也越来越担忧。兽族无法在明与暗之间来回穿梭,出其不意地俟机毙敌,他无法教给他自己熟知的,流影的战斗方式。十数日之后,他只能通过不停地与他打斗来帮助他进步。 相比之下,风茗的进展似乎要慢一些,长晴教给她的大多还是调息运气的法门以及轻功步法,内力的积淀非是一朝一夕之事,短期内并不十分明显。 很快,一个月过去,祀水集开市在即,两个小孩越来越蠢蠢欲动。长晴看在眼里,挑了个天气较温和的日子,让他们在前院里比一场。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的比试。比起上一次的”玩闹”,这回他们再在院子里相对而立,望向对方的眼中都闪动着兴奋的战意。这一次,他们都忘了所谓战前礼节,暮云霜摆出起手式,朝风茗挑衅一笑,朝她疾冲而去。 风茗比他矮一些,他这一式气势汹汹的“黑虎掏心”冲着的是她的面门,风茗在他扑上来的瞬间往旁侧避开一步,向后飘了出去,趁暮云霜一击不中,力道将尽未尽的间隙,抬手一掌拍向他腹部。暮云霜沉臂阻挡,迫使她中断攻势,再向后退。 霁星站在檐下,看着这场对他而言亦不过是孩童玩闹一般的“比试”,津津有味,附身向坐在一旁的长晴提问时都舍不得移开目光。他压低了声音问:“先生,您觉得他们学得怎么样?” “比预想中好一些。”长晴笑着轻声回答。 此时无法突破暮云霜拳风的风茗正全力施展身法带着他满院疾跑,时而腾空高跳,时而贴地趴滚,暮云霜跟在她身后张牙舞爪,气势汹汹,却是始终无法抓住这条溜滑的鱼,还得提防她见缝插针的反击。他试图故意卖出破绽,假装气力不支,诱导风茗踢向他肋侧,抬起一臂抵挡,另一手去抓她毫无防备的脚踝。 这一踢汇集全身力量,风茗无法扭转体势,脚踝被掐住无法挣脱。暮云霜得手,想也不想便将她往旁一甩,另一手早已蓄力,直打她面门。风茗在他松手的瞬间尽力蜷缩身体,一手护在面前,另一手在仓促间强提灵力,一掌拍在他腕间。暮云霜要看就要完成制胜一击,手腕突然受了一掌,酸麻登时涌至整条臂膀,气力尽失。 风茗被他甩出的余力摔在地上,滚出去两圈,加上这番气力损耗,一时没能从地上爬起来。暮云霜捂着右胳膊,脸色泛白,站在原地哆嗦着喘粗气。 霁星和长晴相视一笑,都开始想在数日后的集市上该如何奖励这两个勤勉的可爱小孩。 暮云霜缓了一阵,甩甩渐渐恢复正常的手臂,走过去把躺在地上喘气的风茗拉起来。风茗费力地站起来,看着他还在哆嗦的右手得意一笑,拍拍衣服到处沾上的灰尘,和他一起朝他们的师长走去。 不需要什么言语,从长晴的表情他们就知道,他们可以在集市上玩个开心了。 检验告一段落。这中午,暮云霜没有回他的洞穴,就在这家里吃了午饭——霁星抓回来的斑鹿近三分之二都进了他的肚子,剩下的三分之一烤熟了被其余三位分食,他还吃掉了好些储存的野果。霁星抓着他的额头和下颌让他张嘴,拿一大坨纱布沾了酒给他擦过牙齿,抓起他四个爪子拿抹布擦干净,才允许他跳上自己的床午睡。 暮云霜快给嘴里的浓厚酒味熏晕了,迷迷糊糊地卧在床上嗷嗷叫。霁星看得好笑,轻轻敲了一下他脑壳:“别叫了,不然把先生吵醒了。” 暮云霜停下哼哼唧唧,两眼发直地看着他。霁星本来想让他变回来给自己挪点位置,但看他被灌醉了的呆呆模样,就没开这个口,不然到时候怕不是只有个人形,衣服都变不出来,可不能给风茗看见。正想着,暮云霜已趴了下去,脑袋沉沉地埋在两只前爪之间,屁股紧紧抵在床尾。 霁星看着好笑又替他憋屈,使劲把他后半身子往外挪了挪,让他斜着躺在床上,终于可以舒展开身子侧躺下,惬意地平伸开四肢。霁星把他快垂到地上的尾巴捞回床上,顺了顺柔顺的虎毛,看着完全被他占据的睡床叹了口气,认命地走到靠椅上坐下。刚闭上眼睛,他听到哒哒的脚步声。 霁星睁开眼,风茗已跳到他膝上,仰头看看他,又转头看看他床上呼呼大睡的大白虎。霁星苦笑地向她解释:“我给他洗了洗牙,结果他就喝醉了。” 风茗眨眨眼,跳下去跑到床上,绕着暮云霜的脑袋转了两圈,霁星好奇地看着她想干什么。她在暮云霜的脑袋前蹲下,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没过一会,酣睡中的暮云霜睁开了眼,迷茫地看向他,那眼神却无意识地涣散着。 霁星看得一惊,顿时睡意全无。风茗继续盯着他看,本应烂醉的暮云霜,竟然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下床,卧在地上。风茗也似泄了一口气,疲惫地眯了眯眼睛,趴在床上。霁星连忙过去察看。 “你把他给控制了?”他好奇地问。这本该是不可能的呀。 风茗睁开眼,眼里有邀功似的得意,不过很快就被疲倦掩盖。霁星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当然只能成了她这份好意,脱去鞋袜,拉来先前被暮云霜挤在床脚的被子躺了下去。风茗钻进他手边的被窝里,枕在他的胳膊上仰躺,毛乎乎的大尾巴盖在肚子上,惬意地合眼安睡。 这一觉,一大家子直睡到日落西沉。自这木屋建起头一次,长晴第一个起的床,过来查看他们怎么回事。早已睡醒但赖在床上闭目养神的霁星听到木门被推开的声音睁开眼,竟然看见长晴表情复杂地看着自己和自己手边的风茗,一时头脑一麻,浑身僵硬,起来也不是,继续躺着也不是。长晴接着看了他一阵,移下视线,看了看躺在地板上睡得四脚朝天的暮云霜,关上门,退了出去。 “……” 霁星抹了把脸,惊魂未定。 第二十章 夏至 在两个小孩的殷殷期待下,日子终于进了芒种。一整天下来,风茗和暮云霜都有点心不在焉。长晴看在眼里,终于在午后发话。让他们准备好一身体面衣服,在明日起个大早去赶集。暮云霜回子蓁府里拿来了自己的银白袍子,寄放在霁星的房间。 他离开前,霁星问他要不要在这里一起休息,暮云霜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在他的山洞里尚有一张熊皮可以垫垫,在这他只能睡地板了。霁星就知道留他不住,把他的衣服放在桌上,去衣柜把风茗的衣服找出来。这套黛蓝的襦裙是去年他在集上买回来的,这次带风茗一起去,他可算不用挑得头晕眼花还要担心她不喜欢了。 从他们所在的位置赶到最近的牧民聚集区租借马匹,以寻常速度来算,大约需要一个时辰。穿过广阔的春玉草原,抵达集市所在的铜镜湾,不紧不慢地驱马而行,至少也要两个时辰,但若是太着急,又失了游玩的乐趣。按长晴的计划,他们在天亮之前启程,约莫能在正午之前到达,正是集市上最为拥挤的时候,炙热阳光也会使看守的官兵有所懈怠。到时找个茶摊,吃点东西,喝口茶水休息一会儿,就可随意游玩剩下半天。若是还有精力,可在天黑后可等看完一些表演再回来。 两个小孩自然是拍手称快,巴不得在外面能玩得越久越好。没有丝毫异议。霁星看他们三个都挺高兴,也就没有说什么煞风景的话。只是一想到要在那么热闹的地方要守着这两个活蹦乱跳的小孩,他就有些头疼。而且这么长时间的奔波,不说那两个孩子有没有体力,长晴自己的身子撑得住吗?他悄悄朝长晴递去一个担忧的疑问眼神,被他若无其事地忽略了。 为了省下力气,这下午他们都没有活动。天气渐渐热了,披着一身狐狸毛在被子里闷不住,还蹭的满床绒毛,风茗就以人身穿着薄薄的衫子睡觉。开始几天,她还是像狐狸一样趴在霁星身上,说是流影功体属阴,夏天体温也是凉凉的,睡觉时候贴着很舒服。霁星好说歹说才把她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稍微规矩一点地只枕在他胳膊上。 但这也只能维持在刚刚睡着的时候。霁星常常在半夜被被窝里的动静惊醒,低头一看,就是她翻过来趴在了自己身上。有时候睡得太熟了,狐狸耳朵和尾巴都放松地露出来,耳朵尖戳在他脸上,又软又痒。唯一让霁星稍微放下心的是,风茗答应他,不告诉长晴夜里她是这样抱着他睡觉的,并且以一贯的守信履行诺言。 霁星完全不敢想象,要是长晴知道他敢这么对狐族的王储不守规矩,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确保风茗的清白。 漫长的午觉后,霁星在从窗户投进来的夕阳中躺了一会儿,小心地把自己从风茗的四肢中摘出来,尽管他知道这是无用功。不管他怎么小心,现在的风茗总是很容易被各种动静惊醒。有时会又安静地睡过去,有时要是看他也醒了,就蹭过来跟他撒娇,要他哄一哄才肯接着睡。霁星本来想教她如何调整五感的敏锐程度,不然夜里总是睡不好也不是好事。但转念一想,还是让她一直保持警惕吧。 风茗跟着霁星去准备晚饭和明天路上吃的干粮。路过前厅,她想去长晴的卧房看看,被霁星拉住了。待出了屋子,风茗骑在狼背上,抬起脸看着身边的霁星问:“为什么他睡得比我还久?” “天气越来越热了,对他的伤势不好,”霁星低声回答,“你可别透露是我告诉你的,他不让我跟你说。” “师父受伤了?”风茗惊讶地问,“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天气热了会对他不好?” “具体我也不知道,”霁星像以往一样挑拣着回答,“从我碰到你们的时候,他就已经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他常常让我给他找一些清热解毒的草药,即使在冬天也是。但是冬天喝那种药又加重体寒。” 霁星担忧地叹了口气。这次去集市上,能找医生给他看看就好了。 风茗虽然还是一头雾水,但听霁星说的,也隐约察觉到严重性。她着急地拉着他的袖子问:“为什么他从来都不告诉我啊?” “因为他不想让你担心呀,”霁星安抚她,“长辈总是不想让孩子为自己担心的。等以后你长大了,有了你自己的后辈或者孩子,一定也会是这么想的。” 原来霁星常常在厨房捣鼓药材,是在给长晴制药。风茗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长晴在教她拳法的时候,亲自演示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这醒悟顿时让她心焦。她急切地追问:“我可以帮上什么忙吗?” “你要快些长大,学好功夫,保护好自己。这样,你师傅就可以安心养病了。” 风茗点头,仍然有些失落。她又扯扯霁星的袖子,让他低头看自己,“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 “没有呀!”霁星看着她,故作惊讶地回答,“我怎么会有事情瞒着你呢?那是先生不让我说的。” 风茗这才面色稍缓。她松开手,不依不饶地加了一句,“你以后也不可以骗我。” “我当然不会骗你,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嘛。”霁星笑着摸摸她发顶,让她不那么气呼呼。 今日的晚餐是半只小鹿,一条肥鲤,和一些野菜。风茗在抓鱼的时候惊动了一条水蛇,她惊叫着从水里跳起来。霁星刚想把那条送上门来的晚餐结果了,那条蛇就乖乖地盘在了风茗面前低着头不动弹,一动不动的像是死了。风茗好奇地绕着他打量,想伸出爪子去扒拉,又觉得他泛着光的黝黑鳞片有点恶心。 “这是乌梢蛇,没有毒的。” 风茗听了,胆子大了一些,让那蛇抬起头来看着自己。哪怕确定它已经被自己控制了,看着这一大条黑蛇仍然让她感到夹杂着害怕的恶心,尤其是它过于细长的漆黑尾巴。 去捉一条大鱼。 她在心里想着。那蛇调了个头,游进溪水里不见。她松了口气,上岸来到霁星身边,惊魂未定地化成人形。 “它怎么走了?” “我让他去抓鱼了,我们在这等等吧。” ...... “你都能指使动物去打猎了,干嘛还每天自己去找东西吃?”暮云霜夹了一块炖得鲜甜软烂鱼肉大快朵颐看了看门口盘在那头狼旁边吞食碎肉碎骨的黑蛇,问风茗,“我要是能控制那些山羊野猪自己送上门来,才不用那么辛苦呢。” “吃掉被驯化的灵兽会有报应的哦,”长晴轻描淡写地说,“不信你可以试试。” “……” 暮云霜悻悻地闭嘴吃肉。 晚饭后休息几个时辰就要出发了。当初他们原本打算给暮云霜另搭建一间小屋,但看他并不很想住在这里,也就作罢,倒也省了很多力气。“偷懒”的弊端在两个多月后第一次显现,在这种他不得不和他们待在一起的休息的时候,他只能忍辱负重地睡在地板上。 风茗看他可怜,想卧在他身上陪他一起,安慰安慰他。暮云霜有些感动。但忽然脖子上一轻,他抬头一看,风茗已被霁星拎回了床上。 第二十一章 启程 霁星领着一家老小往他熟悉的牧区走去。 住进擒风林的第二年,他第一次去了祀水集,拿在皇都当护卫时发的腰牌获取了牧民的信任,得以向他们租借马匹。无论是那间虽然不大,但很精致的木屋,还是屋子里的大部分生活用具,都是他从集市上买来,或者买了工具制作的。 他边走边思索着,这回除了哄小孩的玩意儿之外还得买些什么,突然远远地看见一个男人带着三匹马突兀地挡在他们的去路中央。他刚起疑心,听身后长晴说道:“没事,走吧。” 他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待靠近了那人,他才看清,原来他是一只鹿。那鹿见他们来了牵着手里的三匹马走向他们。 “长晴公子?”他并不看其他人,径直向长晴问道。 长晴点头,方欲开口,那人就继续说道,“是我家首领让我来给诸位送马匹的。顺便可以给各位带带路。” “那真是多谢了。”长晴有些惊讶,微一倾身向他道谢,“有劳阁下。” “公子叫我独山就好。”男人后退一步,不敢领受地摆摆手,看上去十分忠厚,“请诸位上马吧。” 长晴点点头,率先骑上一匹乌骏,朝风茗伸出手,把她拉上来,让她坐在自己身前。霁星见状,虽然心中还有疑虑,此时也只得暂时压在心间,走上前去跨上那批红棕色的骏马,朝暮云霜招了招手。 “……” 暮云霜面色尴尬,但也只能和风茗一样,贴着身后的人共乘。 见他们都坐好了,那自称独山的鹿轻斥马匹,率先跑到了他们前方,保持着一段不短的距离带路。长晴看他这般守规矩,不由得轻笑,转头看向暮云霜。 暮云霜本来脸色就不好看,和霁星同骑一匹马让他浑身不自在,正别扭着,突然发现长晴看向自己,只觉得从脚底到头顶都涌上一股做了坏事被发现的恐慌。 “你跟谁说了我们的行程?”长晴轻笑着问,虽然他的口气就同他眼里的笑意一样轻柔,但霁星默默地转开了原本低头看着他的视线,一旁的风茗看向暮云霜的眼中也瞬间带上了同情。 “就是…就是……他呀!”暮云霜支支吾吾。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不应该说什么,只能含糊其辞得说点他觉得长晴应该能够明白的话。 “你跟他说做什么?他需要你帮他买东西吗?”长晴继续笑着问,似乎只是单纯好奇的想了解一下事情的经过。暮云霜已经紧张得浑身都紧绷,双腿不由自主的用力夹着马身,身下小跑着的骏马打了个响鼻,步子都慢了下去。霁星摸摸他的马鬃安抚,双腿轻夹了夹马身,催促他恢复速度。 “因为我不知道祀水集是什么东西,就去问了一下,”暮云霜委屈地争辩,“都是他逼我说的。” “那他有没有问你别的事情?”长晴显然不满意于这个回答,继续追问。 暮云霜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情不适合让所有人都知道。但他看长晴不罢休的样子,心里一横,说道:“他还托我问你,送你的礼物你喜不喜欢。” “……” “……” “……” 顿时两道好奇的打探目光投来。长晴从短暂的尴尬和惊讶中回过神,若无其事地问,“他只和你说了这个?” “哦还有,”暮云霜看他并没有什么反应,也摸不清他现在有没有生气,想了想,也就不太在意地诚实答道,“他说,要是你向我问起这件事,就让我转达他的邀请,有空的时候去他那喝茶。” “……” “……” “……” 长晴没再说什么,在另外两个人说出什么之前摧着马跑到了前面一些。 霁星看着他跑远,这才敢憋不住地无声咧开嘴笑。那一次长晴出门消失了大半天,他就猜他是去和什么人会面,还不能告诉自己和风茗。他本以为是什么有危险的事,为此惴惴不安了好几天,后来并没有其他的事发生,才渐渐放下心来。这次听暮云霜这样说,该不会是听起来的那样吧? 他看看地上他和暮云霜叠在一起的影子,无声地开口说话,声音被灵力裹挟,只能被暮云霜一个人听见。 “你们说的这个他是谁呀?” 暮云霜被突然在脑子里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回头看看,霁星承认地点点头。 “……” 神出鬼没的。暮云霜嫌弃地翻个白眼,拉来他的手,在他手心上写两个字:鹿首。 “这我知道。他不是说过了吗?是他的首领。”霁星继续用这种方式和他说话。 暮云霜继续在他手上写:擒风林之首。 “……” 霁星把手抽回来,搓搓掌心。他知道这不是他该继续打探的问题。不过在前方的另一匹马上一定已经发生过类似的对话。晚上问问风茗,或许就能知道更多的事情。 有了独山的帮助,他们的行程比原来预想的快很多。纵马小跑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在草原上遇见了越来越多奔波的行旅。独山放慢了速度与他们拉近距离,假装他们是一同前来的伙伴。继续行进了一阵,周围人的速度渐渐变慢,视线远方可以看见闪动的河水波光。再过一阵,他们看见了密集的聚落轮廓。 “请问诸位是第一次来祀水集吗?”独山问。 “我来过几次,”霁星回答,“独山兄,有什么事情是我们需要知道的吗?” 独山见他友善,便也对他回以忠厚一笑,说道,“既然已经来过几次,那通过官兵的检查应该不成问题。若是需要,到时我会将你们说成是我的远方朋友,我来陪你们游览的。” “就这样办。”长晴说,又问道,“你家首领可还交代了你其他什么事情?” “有的。”独山忙不迭点头,从腰间取下了一个小布囊,恭敬地用双手托着呈到长晴面前,“首领担心公子久居深山,在世俗钱财上有些许不便,让我代为转交一些银两,公子可随意取用。” 两道熟悉的目光又投了过来。长晴若无其事地接过钱袋,对独山说道,“替我和两位孩子多谢他了。” 这话说的,好像只有他和风茗才要在集市上买东西一样。 暮云霜郁闷地想,搞不懂为什么他要说这种没头没脑的说辞,以及霁星脸上毫不掩饰的微笑看起来那么奇怪。 第二十二章 天伦 独山向守卫集市入口的官兵介绍了他们四人的来历,而后就借口要去接应家里赶来待宰的羊群离开。长晴和霁星分别领了刻着号码的木牌,绑在马脖子上,把马匹牵去官兵负责的马厩。办完这一系列手续。他们终于被允许进入这整个灵界规模最大,最为热闹的集市。 来自草原和南边市镇的摊贩在河湾边分列为数行,依贩卖货物的种类划分区域,每三个摊位间就有一名官兵看守。银晃晃的铠甲和兵器在日光下看起来十分凶狠,风茗和暮云霜原本欢欢喜喜地朝卖衣服饰品的摊位小跑过去,一抬头却见一名面无表情的士兵杵着长枪冷漠地看着他们,又一齐停住脚步。 霁星哈哈大笑,走上前去把他们拉走。 长晴独自跟在他们身后,慢悠悠地散步。上一回置身于如此喧闹的人潮中,是什么时候了?他追忆起来,惊觉竟然还是近二十年前,在人间度过的除夕之夜。他看着霁星一手牵着一个小孩,不让他们乱跑,反倒被他们拖到每一个小摊前打量,问东问西,也不说要买,看完就跑去下一个摊位。 如此无愁无忧,唯有好奇和欣喜。 此生一世,若能常如孩童一般自由快乐该有多好。他看着三位小辈在专卖发簪的摊子前停下,原本在腹间不时抽动的钝痛突然尖锐,直扎进心间。他停下脚步,阖眼深深呼吸,待那阵锐痛渐渐褪去,才拖着虚乏无力的身子去与他们会合。 “有什么想买的?” 他问道,把霁星从肉眼可见的尴尬中解救出来。 “叔父——”风茗举着手里的簪子,按出发前说好的称呼叫他,“这支发簪好看!” 长晴接过她手里的木簪,簪身微弧,簪头雕成镂空的云纹,往上斜翘的末端如鹤鸟展翅,确实挺美观,但这是只男人用的簪子。他把簪子还给风茗,这般告诉她。 “我知道,”风茗嘻嘻笑着,“我看好多人头上都戴着,我想送给哥哥一支。” 长晴了然,继续告诉她,“可是他没有蓄发。” “他说流影的男人都不蓄发,”风茗转头看了看霁星,“真的吗?” “真的,”长晴答道,忽然明白了什么,笑着对她说,“他不想要这个,你可以送给他别的东西。” 风茗哦一声,“那好吧。” 她低头看看手里的簪子,颇不舍得地放了回去,抬头问长晴,“叔父,你想不想要发簪呀?” “现在才想起叔父我,”长晴笑着摸摸她的头。“你想送什么就送吧。” “那我呢?”暮云霜插话道,“你有没有什么想送给我的东西呀?” “……”风茗认真地想了想,“不知道。” “……” “哪有这样直接找人要东西送的,”霁星好笑地拍拍他,“我教你,你先送她一样东西,这样她就必须得给你回礼了。” “可她不是我姐姐吗?”暮云霜莫名其妙,“再说了,如果这样,你怎么让她送给你呢?你还是她哥哥呢,怎么不宠着你妹妹呀?” “嘿——”霁星居然一时语塞,“那我可是会回礼的呀,你会回礼吗?” “我——” “你要回给我什么?”风茗惊喜地问,“我都还没有送给你东西呀!” “我得再想想,”霁星笑着说,“你也想想换个什么别的送给我吧。” “嗯嗯。”风茗连忙点头,拖着他去看下一个摊位。 长晴跟在后面,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为何小孩比起父辈,要更亲她的兄长?还是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女大不中留?长晴闲闲地思忖着。不知道风茗听了什么说法,这么想要给霁星送一只簪子。怕别是自己想的那样吧,她应该还没到这个年纪才对,自己也没跟她说过什么那方面的故事呀。 不过……长晴想了想,发现自己竟然也不反对这门缘分,况且这事也不是他们三个说了算的。等风茗回归正统,或许这还得看前朝那群老头子们的脸色,不过他猜测,作为魄心的女儿,风茗应该根本不会理睬他们。 集市上同一区域的所售物品大多相似。他们仔细看过了十几家,就没耐心继续看后面的,走马观花地通过了这片卖首饰的地方。前方是卖衣服织物的,向左转是饮食玩乐的地方。 “想不想买新衣服?”霁星先问了手里牵着的两个小孩,再转过身去问长晴。 长晴还沉浸在自己的想入非非中,完全不在意问题的答案,只是用一种意蕴丰富的打量目光看着他,看到他肉眼可见地别扭起来,转回身去,好像苍白的脸颊还被太阳晒红了。长晴的心情顿时微妙地不满起来。 “我们先去玩吧。”暮云霜说,“东西可以离开之前再买呀,不然也不方便拿着。” “好。”风茗应和。 霁星连忙牵着他们逃开。 向左转进,这里的人比之前那片地方还多。多的是和慕云霜差不多大的孩子们,成群围在不同的摊贩旁边。不同于先前首饰摊的千篇一律,这里的小摊花样繁多,数量较多的是牧民在卖烤牛羊肉,肉汤,奶豆腐,等等草原上的特色食物。来自南方的卖泥人,糖人,糖葫芦,风筝的商贩也为数不少,还有摆摊开盘,做些吸引小孩的游戏的。霁星给风茗和暮云霜一人买了一只麦芽糖做的小羊仔。他们边吃边围到一个扔飞镖的摊子旁。 “我想玩!” 风茗跃跃欲试。投掷暗器亦是流影最擅长的技巧之一,在此之前,霁星对她可谓是把这方面的本事倾囊相授。虽然她还不能像他一样先后掷出两枚石子,让他们在空中相撞后精准地削下两片树枝上的叶子,但扔几枚飞镖精准的命中圆盘中心还是小菜一碟。 霁星当然知道她的想法,拿两枚铜板买来十枚飞镖,摸摸镖刃,告诉风茗镖尖有点钝,可以稍微用力一些,但也不要太用力了。 风茗明白他的意思。要是把人家的东西弄坏了,可是要照价赔偿的,还会引来旁边的士兵,那可就麻烦了。她接过飞镖,小心地瞄准,朝两丈外的靶子掷出去。 十枚飞镖全部正中靶心的奖励,是一只精巧的陶人摆件,造型是一个小男孩抱着一只小羊,双双仰面微笑。比先前路过的小摊卖的稍微精致一些,但也没有更好看到哪里去。风茗本来不想要的,但霁星开玩笑说这东西像暮云霜,她就看着暮云霜郁闷的脸色哈哈大笑着收下,跑去向长晴邀功。 玩了一会儿,他们找了一家支着帐篷的店铺进去吃了午饭。吃完饭,正是阳光最烈的时候。霁星看,长晴有些神情恹恹,便提议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恢复体力,待天黑之后还有表演可以看。 没有人有异议,但这种临时聚集起来的市集可没有客栈那样的地方,仅有的几间小茶摊都人声鼎沸,完全不适合休息。集市外边倒是人少,但无遮无拦的,阳光太晒。他们只得按照独山交给他们的纸条,找到了他和他的妻子经营的肉铺。他们也刚吃过午饭,见是他们来了,便把帐篷里用帘布隔开的一小块休息地方让给他们。 铺在地上的薄毯可以睡下两个大人。长晴侧躺在里侧,化成狐形的风茗枕在他怀抱里,霁星倚坐在旁边,暮云霜靠他胸前。不多时,三种深浅频率不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霁星搂着难得抛下成见没有抗拒他的暮云霜,不禁回想起在他小时候,在他家附近的农田里,他就时常这般靠在他的大哥身前休息。 自他学成之后应征去做狐王宫的内卫,不知不觉,竟已过去八年有余了。不知远方的家乡可还风调雨顺,父母的身体是否无恙,可已得偿所愿,再给家中添了个小女孩?兴许等他回去,他已经又多了个小妹,还有一个嫂子,和一个姐夫了…… 一阵靠近的脚步声把他从将要睡去的朦胧中惊醒。虽然来者已把步伐放得很轻,但她不会武功,总还会弄出声响。见他睁眼,独山的狐族妻子歉意地笑了笑,把手里的薄毯递给他。霁星对她感激一笑,无声说了句“谢谢”,和也被惊了的暮云霜一起把毯子给他们和长晴盖好。霁星看着狐族女人离开的身影,想着与她同样细心贤惠的二姐,浅浅地睡过去。 第二十三章 巧遇 惯例是霁星先醒。天还很是亮堂,不知距离凉爽的傍晚还有多久。他转头看看还在熟睡的老小,百无聊赖地继续闭目养神,听着身前暮云霜喉咙里轻轻的小猫呼噜声,睡意又渐渐被勾起。他半梦半醒地瞌睡了一阵,再度醒来时,帐篷里终于照进来紫红的夕阳。 他拍拍暮云霜的腿把他叫醒。暮云霜睁开眼,仰着头看他,懵懂的眼中黑雾浮动,依稀可以看见他眼睛本来的冰蓝色,霁星抬手捂上他双眼,灵力从掌心渡入,帮助他巩固好伪装。 这时候,风茗从长晴的怀里探出头来,对着霁星眨眨眼。长晴醒于被绒毛糊了一脸,把风茗抓下来,拿袖口擦擦脸坐起。 婉拒了独山夫妇的晚餐邀请,他们往集市最中心的空地走去。夜色将近,场地正中心,一座不大不小的篝火堆已搭设完成,穿着祭祀服装的鹿族祭司和一位士官站在空地边缘交谈,他们身后聚集着大群身着奇特服装的舞者,稍后,他们将用火焰和舞蹈揭开夜晚的序幕。 “不是‘祀水集’嘛,”暮云霜拉拉霁星,问,“为什么要点火?” “我也不知道,”霁星说,“反正很热闹就对了。” “按理说只有开集第一天晚上会烧一座篝火塔,再由祭司主持祈祷之事,”长晴替他解答,“现在这些,应该只是给游人看的。” “那为什么要烧火啊?” “偶尔草原和林场会有大火,碰上雨水少的年份,大火能烧数月不息,从前有些牧民认为这是天罚,在仲夏之际效仿,一是表示对上天的敬畏,祈祷风调雨顺,无灾无祸,二来也有做戏骗骗它的意思。” “哈,”暮云霜笑起来,“那老天爷能相信嘛。” “弱者才会依靠所谓‘天意’。自从狐族朝廷重视起北方草原的民生,分派了司天监随军戍边,就再也没发生过席卷整片春玉草原或擒风林的大火了。” 说话间,一阵亮眼的火光乍起,是祭司将火把投进木柴堆,火苗顿时高窜。与此同时,集市上的摊贩纷纷点起灯笼,火焰代替日光,驱赶影响游人享乐的黑暗。乐者将乐器搬出人群,舞者来到空地,随震响的鼓声起舞。 霁星也是第一次看这样的表演,鼓声配合跳动的火光,颇有气势,确实好看。越来越多的观众在此驻足,不知不觉把他们围在内侧。霁星看看不知不觉中拥挤起来的周围,建议道:“好多人啊,我们先走吧?” 他们从人潮中挤出去,准备去买些东西吃。没走多远,霁星手边的风茗突然被人从后面抱了起来,而他竟全无察觉有人靠近。霁星大惊失色,连忙回头看去,风茗被一个穿着紫黑色华贵袍服,束着木冠的年轻男人抱进怀里,像个小婴儿一样坐在他手臂上。那男人带着微笑看她,好像对她十分喜爱;而他身后的另一浑身黑衣的男子则脸色冷淡,似乎对他同伴的行径十分不耐。 “哎呀,这是谁家的小孩?真可爱。” “你是谁呀!”风茗惊恐地看着他,手脚并用地挣扎从他身上跳下来,跑到长晴身边。 这陌生男人只是看着她笑了笑,又把视线转向暮云霜,笑着问,“你又是谁家的小猫?” 这句话,听得霁星和暮云霜背后发凉。暮云霜的化形术经由长晴助力,除非是修为在他之上的人,否则应当都是看不出来的,此时却被这不知来历的陌生人轻易看破了。霁星谋划起该如何带他们离开,他没有把握打败这不知深浅的不速之客,但带他们逃脱应当不成问题。 可就在他即将凝聚起气场的前一秒,站在那个黑衣人瞥了他一眼,一股比山崩海啸更甚的威压瞬间倾轧而至,他脑中一嗡,眼前一黑,一时动弹不得,什么也看不见,方要凝聚起来构成气场的灵力尽数消散。 “诶。”那紫衣人拍了拍身后同伴的手,似乎在责怪他的行为。穿黑衣的表情顿时更加烦躁,撇开脸去不再给他们眼神。紫衣人向他们抱歉一笑,看向一直没有动作的长晴,好奇地大量,“你们这是,嗯……阖家出游?” “……”长晴的表情简直可用呆滞来形容,另三人在震惊之余更感怪异,长晴到现在还没有动作,神情更是前所未有的失态。 “算是吧。”长晴不堪招架地叹气。 “那我就不叨扰你们的兴致了~”他对着长晴意味复杂地轻笑,解下系在腰间的一枚白色玉佩,抓起他的手腕,放进他手心,“方才多有冒犯,权当赔罪了。” 他把腰佩塞给长晴就转身离开,他的黑衣同伴也随他一同离去。留下惊魂未定的四人面面相觑。呆立良久,长晴叹了口气,把被硬塞来的龙形玉佩捏在手心,往与那两人相反的方向走。 “还想买什么,买完就回去吧。” 待走远了,那看上去凶神恶煞的黑衣人问他在酒铺前驻足的同伴:“你认识那只白狐?” 对方正付钱买一小罐马奶酒,闻言转过头,看着他仍未转晴的脸色,说得十分愉悦:“当然认识,不然怎么会把我……你的玉给他。” 说着,他这才自觉不妥,接过店家打好的酒提在手里,对他多年的友人歉意一笑:“哎,出门仓促,没带其他合适的东西,只好先拿你的替一替。放心,日后我会让他还回来的。”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他怎么见了你那副表情?” “我不是和你说过,我以前在断雁山收过两名弟子吗,”他提着酒,继续闲逛,也不回头看被他惹恼了的朋友,似乎知道他总会跟上来的,“他就是我的二徒弟啦。” “你怎么还收狐族的弟子?”那人听了他的解释,心中不满转为惊讶。 “唉,”他故作惆怅地叹了口气,却因忆起往事而面带笑意,“还不是他那好师哥把他带上山来的。我本来只受人之托教导他一个,谁知道后来还得多带个孩子。” “看得出来,你确实很喜欢小孩。” “我抱我徒孙,你又有什么意见?” 紫衣人哈哈大笑,拎着酒罐,悠闲地往下个看中的摊位走去。 第二十四章 无秋 这一日晚饭后,长晴让霁星带暮云霜去后院待着,他们就知道他有重要的事情要交代给他的弟子。霁星把叠好的碗筷塞进明显很想留下偷看的暮云霜手里,推着他走出去。长晴看他们离开,把风茗带到他的房间,从衣柜里拿出两本书,与她同坐至桌前。 “这是什么书?”风茗拿起上面那本翻看,除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还有许多画着人形的插画,“这是师父您自己画的吗?” “是剑谱,”长晴由着她随意看了一会,问,“你想不想学剑术?” “……”风茗看着长晴的字迹,想了想,“您都写了这么多了,我总不能不学吧?” 长晴笑着回答,“你要是志不在此,勉强自己来学,既不开心,也学不好。” “嗯嗯,”风茗赞同地点点头,在做出决定之前,她还有许多问题想问,“师父您还会剑术吗?为什么从来都没和我们说过呀?” 长晴知道她现在还对兵器毫无概念,此时倒希望她能多问一些问题,“因为我的剑术不是我的师父教给我的,我想先让你学会师门传承。” “那您是跟谁学的呀?”风茗惊奇地问,“您自己学的吗?” “世间固然有修行之途全靠自己摸索的天才,但我的资质还没到那种程度,”长晴拿出另一本剑谱,极为爱惜地轻轻擦拭它无名的封面,“我的剑术是我的一个朋友教我的,我只学会了你手上拿着的那本比较简单的,江湖上很多人都会的招式,他自创的剑法,我写在这一本。” 风茗听了,把他手里的那本拿来翻看,边问道,“他怎么不把这一本也教给你啊?” “是我没想学,”长晴说,“我在剑术上不如他有天赋,学来肤浅的技巧也没用。而且,我有一个师父就足够了。” “那我可以学吗?”风茗问,“我是不是要也认他做师父?” “怎么,有为师一个还不够吗?”长晴和她开个玩笑,笑过之后,语气悄然沉重,“不过他若是还活着,应当会很欢喜有一个你这样聪慧好学的弟子。” “……” 风茗自觉不应该说话,轻轻握着长晴的手腕安慰。幸好她的师父没有在悲痛中沉湎太久,短暂的哀愁后,长晴整顿好情绪,言归正传,“此事确实是我的私心,我不忍故友的剑法就此绝迹。你不用着急,想清楚再决定,千万不用勉强自己。” “他的剑法厉害吗?是不是很难学会?”风茗看他不再难过,也就放下心来,继续提问,“我怕我分心了,既学不好他的剑法,又学不好师父的掌功。” 长晴听她这般说,心间宽慰一热,“学武确要专注,但内功与兵器并不矛盾。好比你轻功已有小成,并不妨碍你学习掌法,反而有所裨益。此外,除却我的私心,我也确实想让你学一门兵器。要将内功修炼到以肉身媲美刀剑,再天赋卓越的天才也要花上很多很多年,而学一样兵器,至少能更快修炼到能够防身的程度。” 风茗点点头,武器的作用她还是明了的。于是她略带兴奋地答道,“我想学。” “好。”长晴欣慰地点头,风茗果真从未让他失望,“既然你已决定,那今日,我就将这把剑传与你。” 长晴起身,走到睡床前,从枕头下拿出一把通体裹着黑布的长剑。风茗惊讶地看着,长晴不但没有和他们说过他会剑法,还从来不说他有一把剑,她愈加好奇,到底是为什么他要藏着这样一个秘密。 长晴拿着剑走到桌前,拆下包裹剑身的布条。这把剑是细长的制式,剑鞘和剑柄主体为黑,剑鞘上镶嵌了数段暗银色装饰,与两端稍长的剑格和剑柄末端的凸起质感一致,看上去十分风雅大气。风茗摸摸剑鞘,入手冰凉,更衬出这柄剑威武肃杀的气度。在此之前,莫说如此俊美阴沉的杀器,除了霁星灵力所化,轮廓模模糊糊的影刃,她连寻常兵器都没见过。此刻,在些微被震慑的心悸之余,她已对这柄剑十分喜爱。 长晴看着她专注入迷的眼神,心底唏嘘难言。他握住剑柄,缓缓抽出剑身,极清脆,极锋利的出鞘声随即荡起,若有识货的行家在此,无需再看其他,凭这一声嗡鸣,就可知这柄剑绝非凡品。 剑已出鞘,嗡鸣声却未止息,这早已有了灵性的神兵尘封太久,长晴握着冰凉剑柄的掌心都可感知到剑身中涌动的战意。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轻按在剑身,让它平静。风茗的声音打破剑鸣回荡后的沉默,她盯着在她师父手中显得温顺的剑,忍不住轻声赞叹:“它真好看。” 长晴听了她的稚嫩声音,心中被勾起的隐痛渐渐淡去,他坐回椅子上,把剑身放在桌面上,让风茗凑近了看。 “喜欢?” “喜欢!” 风茗跃跃欲试地伸手去握,刚把剑柄捏在手心,一股极锐利的冰冷之意从剑身中涌至她体内,她惊呼一声,下意识要把剑扔出去,但霎那间思绪一转,发狠更加握紧了剑身。冰冷寒意瞬间灌至全身,又倏然褪去,风茗惊恐地喘气,不知这是为何。 长晴看在眼里,见风茗竟没有把剑丢掉,很是出乎意料地惊喜。他搂过风茗的肩安抚,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可以把剑放下,“它和前主人征战久了,杀伐之气很重,又有了灵性,也许刚才只是想吓唬吓唬你,不必害怕。” 风茗郁闷地撇撇嘴,“它吓唬我干什么?我又不会对它怎么样。” 长晴搂着她的肩,轻轻拍了拍,“它觉得你年纪太小,修为太浅,不够格做它的新主人呢。” “啊,”风茗惊讶,她头一次听说这样的说法,不过片刻后就树起了信念,“总有一日我会让它承认我!” “嗯,”长晴欣慰道,“总有一日。” “对了师父,”风茗恋恋不舍地看着长晴把剑收回剑鞘,重新缠上黑布,“它有名字吗?” “有,”长晴把整理好的剑放进她手中,风茗郑重地以双手接过,“此剑长三尺六寸,宽一寸八分,剑名无秋。千秋万古,举世无双。” 第二十五章 星月 暮云霜蹲在河边刷碗,边扭头看霁星捧着一块石头,拿他的匕首比划。比起这件他要送给风茗的礼物,暮云霜更加关注他手中的影刃。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却又很安全地看见这支杀害了他父母的凶器—— 暮云霜低下头去,试图专心干他的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到霁星施展流影的技艺的时候,他不再会那般愤恨地联想到自己的仇人了,甚至他会为脑中偶尔冒出的这种想法感到不适和不公平。尽管他有些不情愿,但他察觉自己已经深信,霁星是个好哥哥。哪怕在进入擒风林之前他也是个杀人如麻的杀手,至少在这里,在他和风茗面前,他只是个肩负全家生计,照看一切琐事,既能上山砍柴,又能下地种菜的,温柔细致的兄长。若说暮云霜有在羡慕风茗什么,那就是她在长晴和霁星的陪伴下长大,吃饱穿暖,快乐又不孤独,且没有经历过失去至亲的痛苦。 这又让他想起了他一直好奇的问题,霁星和长晴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他把洗好的碗筷叠在岸边,挪到霁星身旁坐下,看他在雕刻什么花纹。凑近了一看,他才发现他手里的竟然是一枚琥珀,中心包裹着一只大飞虫。 “你要送她这个啊?!”暮云霜震惊地问,“她喜欢虫子吗?” “当然不喜欢啊,”霁星察觉到似乎他想和自己说说话,乐得与他聊天,反正长晴和风茗的交谈应该也没这么早结束,“我想给她做个手链,取这周围的材料应该就够了。” “你还会做手链?”暮云霜惊奇道,“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霁星听了,难掩得意地一笑,想到幼年坐在桌前看着母亲做首饰的时光,语气不禁更柔和,“我跟我的母亲学的,看多了就会了。” 暮云霜闷闷地“哦”一声。这个话题他可是接不了话了。 霁星无意戳他痛处,手指一捻,掌中锋利影刃如烟消散,把琥珀放到手边的草地上,仰头看起月亮,“说起来,我也好多年没有回家了。” 暮云霜跟着他一起抬头看。今晚天气很好,月亮虽还没到圆的时候,但月光很亮。坐在云开月明的夜空下,听身边小溪的潺潺流水声,暮云霜心底的些微烦躁逐渐褪去。他转头看向霁星,看见他难得没有在微笑,表情冷静地平淡着。月光下的淡漠脸色,让暮云霜起了一些不带恶意的,关于杀手的联想。他回想着霁星方才的话,虽然他对他口中的“家”并无体会,只知道是诸如子葭和子蓁待在一起,或者霁星他们三个待在一起的那种感觉,但他还是以难能可贵的敏锐问:“你想回去吗?” “哪个在外的游子会不想家呢?”霁星说着,又轻轻地笑了,顿时笼罩在他周身的冷峻散去,他又变回了那个温暖亲和的好哥哥,“但有些事情,就是难以两全的。” “你之前到底是什么身份呀?”暮云霜问,他希望这一次,霁星不要拿别的借口来搪塞他了。 “和你一直想的一样,我是个‘杀手’啊,”霁星看着他开玩笑,“不过我不是给哪一个人或者江湖势力做事,我可是吃公家饭的。” “啊,你是侍卫啊?你是狐族的——”暮云霜反应过来,震惊地看着他,“那,那风茗和长晴——” 霁星朝他比个嘘声的手势,暮云霜捂住嘴巴,深深呼吸了好一阵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呢,就当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没说,明白吗?” 暮云霜连连点头。此时,霁星看他的目光仿佛随时都想杀虎灭口。 霁星轻叹口气,压迫力顿时散去。暮云霜觉得他和长晴实在是太像了,虽然不是一个种族,但在一起待久了,都是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脾气,实在是恐怖。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你拜师的时候,先生要让你立下那个誓言了吧。” 暮云霜点头。他现在也明白,长晴说的他绝对不会后悔是什么意思了。可是,他又起了一点疑虑。 “你为什么会和他们一起来到这里啊?” “没人和你说过狐族遭遇的事吗?”这回倒是霁星有点惊讶,“我以为你的养育恩人会教你很多事的。” “……”暮云霜不知道霁星对鹿群了解多少,便也不好打探,只得继续刚才的话题说下去,“要是风茗她是……嗯,那她怎么会和你们跑到这个荒山野林里面来呀?” “她刚出生,兽王就打到皇宫里来了,”霁星叹息着追忆起来,“谁也想不到,北域的军队能在人世魔教的协助下,越过边境,直接来到永曦城内。不过说是人间的魔将,我倒觉得,那一场规模如此浩大的移形换位之术,更像是落鸿族的手笔。” 暮云霜震惊地听着,“那……后来呢?灵界与人界不是从来井水不犯河水的吗?兽王居然——” “是啊,兽王居然违背禁忌,将人间的势力引到灵界中来,作为他侵犯狐族的助力,”霁星憎恶地叹口气,摇摇头,“那场腥风血雨中,风茗的母亲,狐族当时的帝王当场牺牲,先生也被兽王重创,拼死将风茗带了出来。我在巧合中被他救下,一路追随他至此。” 月夜下的沉默十分凝重。霁星有点受不了,于是开了个玩笑:“也不知道后来狐族清点伤亡的时候,把我当成失踪还是逃兵了。” “你为什么要追随他?”暮云霜问,“因为他救了你的命吗?” “还因为他手里抱了个孩子,我觉得我应该保护她。”霁星笑着回忆,那时的风茗裹在襁褓里,眼睛还睁不开,比他一只手掌大不了多少。这一晃眼,就过去这么多年了。 “你习武是为了保护弱者吗?为什么有的流影去做杀手,而你这样的人去做侍卫?”暮云霜看着月亮喃喃道,是问霁星,也是在问他自己。有朝一日大仇得报之后,他一身武艺将要为何施展? “这两者之间,分别真的很大吗?”霁星反问,“对从事的人来说,都只是谋生的手段罢了。外族总认为每个流影都是神出鬼没的杀手,其实在我之前,我家祖上都是务农打渔为生的。” “难怪你做起这些事来这么得心应手。” 霁星笑笑,全把这当成他在夸奖。 “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也后悔为什么要那么年轻气盛。学武就罢了,还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做侍卫,不但没了自由,身家性命都被人威胁。” “?!”暮云霜惊讶地看向他,随即也了然。长晴怎么会放心一个陌生流影跟在他和风茗身边。 “后来风茗长大了,我和先生的关系也渐渐融洽。虽然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我自己的家,但在这里也还不错。” “你们为什么不把风茗送回去呢?”暮云霜问,“是怕狐族还有北域的眼线吗?” “也不全是,”霁星为他解答,“狐族自与北域独立开来就是女帝当政,现在前任女帝战死,皇嗣下落不明,只能由唯一的皇子,风茗的哥哥代政。谁知道他会不会为了手中皇权做出什么事情来。” 暮云霜摇摇头,牵扯到权力贵族的事情总是这么复杂。 “那你们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先生说等我把能学的都学会了,就让我出去。” “我也不知道,”霁星并不掩饰他的迷茫,“也许等到风茗能保护自己的时候吧。” “你想送她什么样的手链啊?” 沉默良久,暮云霜另起了话题。 “我想拿檀树枝做个手环,中间串一块琥珀,”霁星思索着说,“树枝很轻,软硬适中,可以调节尺寸,能戴很久,练武的时候也不会妨碍到她。” 真细心啊,暮云霜在心里感叹,他还从没体验过被送礼物是什么样的滋味。但他也不想找霁星要,那太丢人了,而且他自己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想要什么东西。他只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问,“什么样的琥珀?” “就刻一个月亮吧,复杂的我也不会。” 霁星仰头看着天上的盈月,若有所思地笑。 第二十六章 失约 无秋从长晴的衣柜搬到霁星的衣柜,依旧裹着黑布不见天日,唯一想驱使它的风茗只能用树枝学习剑术。长晴在这方面比他说得更加不擅长,教风茗掌法的时候式式尽心尽力地示范,轮到她想学剑术的时候就近乎完全放养。风茗在檐下摆了张凳子,剑谱摊开放在上面,挥舞一阵树枝就得跑过去看。她自己倒是乐此不疲,凭着她哥哥教给她的短兵基础艰难进步。霁星实在看不下去,不得不临危受命,头天夜里记下一些招式,在第二日先演示给风茗看,再去教导暮云霜。 这挤占了他本就不多的手艺活时间,况且本就得多做一把木剑给风茗练手。他又不想礼物拖延太久,看风茗最近白天练得太勤,夜里都睡得更沉了,就在半夜溜出去做镯子。他坐在木屋顶上,对着月光,从琥珀上剜下一块没沾着虫子的部分,拿匕首切出合适的厚度,一点一点切割成圆满的形状。在打磨之前,他该把这一枚小圆片削成中间厚两边薄的形状。但他抬头看看天上明亮的圆月,犹豫一会,将手中的琥珀再切去一部分。 霁星把手环做好,风茗第一本剑谱也快学完了。到这会儿,已经是凉爽的秋天了。霁星在她把最后一式学会了的当天夜里,在他们睡觉之前,从枕头上摸出花了他好大心力做的藤枝手环,递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风茗接过,惊喜地低叫出声,“这是你做的吗?你什么时候做的?!” “我趁你睡觉的时候偷偷做的,”霁星看她爱不释手的模样,便也十分开心,“之前在祀水集上说过要送你礼物的,不知不觉做了这么久。现在你的剑法学成了,正好送给你庆祝。” “不是说不准瞒着我的嘛!”风茗嘴里嗔怒,脸上只是笑得更开心了,迫不及待地把串着一枚琥珀吊坠的藤环戴到手上,大小正合适,她越看越喜欢,“真好看!你真厉害!” “你喜欢就好。” 霁星搂着她微笑,数月来的辛劳在此刻都不值一提。 第二日,长晴见了风茗手上多出一个手环,也没说什么。风茗喜滋滋地跑去向他炫耀,让霁星在长晴微妙的审视目光下出了一身冷汗。暮云霜来了之后,她又向他炫耀了一遍。暮云霜表面上没什么反应,心里却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他不愿意承认的羡慕的。 “我也给你准备了东西,”霁星早有预料,在暮云霜难以置信的惊喜目光中摸出一条发带,“你跑来跑去,不方便带着,练武的时候又嫌头发长了碍手碍脚,我就裁了一小条兔子皮,加上一点布料,给你缝了一条。过来试试好不好用。” 暮云霜乖乖地走过去,让他把自己披散在背后的长发绑成一束,顿时清爽利落多了。他转过身去,眼睛亮亮地看着霁星,对他道谢,“谢谢你啦!” “嗯,不用谢~” 霁星享受地说完客套话。 冬天越来越近,一年中的第二次祀水集快要到了。这日风茗跟着霁星去林子里采野果,商量着这一回要不要去。 “你想去玩吗?”霁星问,“玩乐的东西其实和夏天差不多,主要是多了越冬用的物资,还有年货。” “我们家这个冬天需要准备什么吗?”风茗问,这种事情一向都是霁星在打理,她知道的并不多,“我们是不是该买过年穿的新衣服啦?” “那当然啦,”霁星笑着回答,“你想穿什么样的衣服?到时候要是先生不让你去,你就仔细跟我说说。” 风茗却不回答关于她自己,而是接着问他,“为什么你从来不穿师父穿的那种长袍啊?你不喜欢吗?” “你喜欢吗?”霁星有些诧异地反问,“流影不怎么推崇那种华丽的装束。” “噢。”风茗点点头。 霁星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模样发笑,“看来,你以后不会喜欢上流影的人了。” “什么意思啊?”风茗半懂不懂,“我现在不是挺喜欢你的嘛。” “不是家人间的喜欢啦,”霁星哈哈大笑,每个大人都会从带坏小孩子这件事上获得愉悦,他当然也不例外,“以后你就知道了。” 风茗无趣地撇撇嘴,她最讨厌听他们说什么“以后”,什么“长大”。 离屋子走出一段距离,他们按惯例分开寻找猎物。秋越来越深,许多动物都在抓紧寻找食物,以应对过冬,满身肥膘的兔子或林鼠随处可见。霁星拿石头掷死一只大黄野兔,走去抓着它耳朵拎起来,转身却见风茗蹲在他身后看着他。 “怎么了?”霁星诧异道,朝她走去,“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风茗看着他,轻轻地叫了一声,也朝他小跑来,任由他把她抱起。霁星嘴里打个呼哨,把狼叫来,把兔子丢给它,腾出手来给风茗顺毛。那狼来了,却不衔霁星丢给它的猎物,在不远处站定,盯着他们不动作。霁星不明所以,但也没在意,抱着风茗往木屋走去。忽然,那狼凶狠起来,对着他们低声咆哮,不知在威吓什么。霁星疑惑地低头看看风茗,却在望进那双漆黑眼眸的瞬间失去意识。 那狼见霁星瞬间双目失神,拔腿就往屋子里跑去,却在中途被一道镰刀似的阴影贴着肋侧斩过,只来得及呜咽一声,便翻倒在血泊之中动弹不得。 去,去把长晴抓来。 与风茗一模一样的黑色狐狸趴在霁星胸前耳语。低低一声狐鸣,化作人言传进被操纵之人的心底。 风茗拎着两只兔子,回到说好的汇合地点,却不见霁星踪影。这可是少有之事。风茗奇怪地喊了两声,竟也没有得到回应。她四处打量,这才看见了一旁的兔子尸体,只有被石子打穿了的眼眶渗出血迹,是霁星的猎物无疑,可他的人现在去哪里了? 一阵风吹过,秋林间树木宽大的叶子沙沙作响,一股寒意无端渗进风茗心底。她丢下手里的兔子,急忙往家中赶去。 第二十七章 惊变 风茗急急跑回家中,木屋的后门居然严丝合缝地掩着。若是霁星提早回来,一定会给她留着门的,可要是他没有回来,他又一个人到哪里去了?风茗看着这座她从小安住的木屋,此时它竟然在秋日午后安宁的阳光下,透露出阴森恐怖的气息。心跳得越来越快,擂得胸口发疼,她咬咬牙,尽力放轻动作,悄无声息地推开没有上锁的门。 厅堂里没有人。霁星和她的房间门开着,一眼看去,也没有人在。风茗看向长晴关着门的卧房,走过去,轻轻推开门,眼前所见犹如晴天霹雳,让她两眼一黑,甚至听不见自己的惊声尖叫。 长晴的醒来为时晚矣。捅进丹田正中,与旧伤所在完全重合的利刃瞬间剥夺了他对灵力的掌控。他看到手边蹲着一只与风茗一模一样,神情冷漠的黑狐,便明白了缘由,想要说话,张嘴却只能吐出鲜血。无暇顾及姗姗来迟的风茗,他盯着双眼毫无神采的霁星,勉强提起最后的意志,催动种在他体内的血咒,咳着血沫,一字一句,极尽艰难地命令:“不、准、伤、她……” 霁星的身体僵了一瞬,脸上露出些许痛苦神色,空洞的眼神里生出几分迷茫,长晴心头升起一丝希望,可霁星眼中那一点点薄弱的神智转瞬间就重消逝成空茫一片。不容他再做其他动作,霁星掐住他的咽喉把他从床上提起,另一手捞起那只黑狐,遁进阴影离开。疼痛和窒息加剧了身处术法中的眩晕,长晴没能坚持到他们到达目的地,在途中失去知觉。 风茗怔怔地看着霁星刺了长晴一刀后将他抓走,这一切简直就像做梦一样荒谬虚幻,可床榻上分明淌着大滩血迹。她迟疑地走出一步,踏在木板上的感觉亦无比真实。她不愿相信,也无法接受,跑到床边,摸了摸毯子上的鲜血,那还是温热的,在太阳下反出光。风茗看着指尖的血红,颓然坐倒在地,脑中一片空白。 刚走进院子,暮云霜就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血腥气。他以为是他们打来了猎物还没处理,但转念一想,霁星从来都是在那条小河边做这种事的。他顿生警惕,仔细观察四周,没有发现陌生人的踪迹,这才跑进屋内。厅堂没有人,摆设照旧,分毫不乱,他先去看了霁星的房间,也是这般,最后再去看另一边长晴的卧房,见风茗呆坐在床前地上,床上洇着大片鲜血,顿时大惊失色。他连忙跑过去,蹲在风茗面前,呼喊她的名字,掐着她肩膀用力把她晃醒。 “风茗——!” 风茗被他当头一喝,这才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她看着满脸焦急的暮云霜,想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可那太不可置信。她回想了一遍,霁星趁她离开,刺伤长晴,再把他带走,这多么荒谬,怎么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啊!可床上她摸到的温热血迹,眼前急得快要冒烟的暮云霜,难道又是假的吗?她吸了口气,想叫他的名字,让他不要这么着急,刚一张口,先前被惊恐逼出的眼泪就掉下来。 “怎么了怎么了?!”暮云霜看她说不出话,只呆滞地流泪,更是慌得手足无措。自从他刚来到这里把她打哭了的那次之后,风茗就再也没有在他面前掉过眼泪,刚才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长晴和霁星都到哪里去了?! 忽然,他想起了那夜霁星和他的谈话。长晴与狐族的王室关系匪浅,他也曾是狐王宫的侍卫,难道——!恐惧顿时将他席卷,可若外来的势力能进犯到这个地方,为何鹿族没有丝毫反应,而身为王储的风茗还能安然无恙呢?!谜团太多了,风茗又受了惊吓,不知什么时候能恢复,他担心这里不再安全,于是摇了摇风茗,让她看着自己:“我怕这里不安全,要不你先跟我回我住的洞穴吧?” 话一出口,他才后知后觉,这样对风茗或许有些太残酷了。他刚想收回这句提议,风茗点了点头,抬手擦去眼泪,站起来去自己的房间里收拾衣服,暮云霜只得跟在她后面。风茗打包了几件衣物,把无秋拿出来抱在身前,转过身看见暮云霜很是吃惊。风茗愣了愣,但此时也没有心力向他解释,只清了清滞涩沙哑的嗓子,率先说道:“走吧。” 暮云霜见状,便暂且按下心中疑惑,不再多问,带她往他的洞穴走去。 暮云霜犹豫了一路,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子蓁。本来对这样严重又离奇的事情他不会这么纠结的,但考虑到风茗的身份,他不得不多加顾忌。可是思来想去,他也想不出任何方法,更找不到第二个人去求助,他还是只能让鹿群知道这件事。 他把风茗的包裹放在石桌上,拉着她到床褥上坐下,努力放柔和声音,好让自己说的话能安抚到她一点:“我是被鹿群养大的,你知道的吧。” 风茗点头,表情从最初的惊慌失措变为现在的麻木平淡。暮云霜看得心慌,他宁愿风茗对着他大哭大闹,而不是现在这样,好像已经完全傻了。他定定神,继续说道:“我也不能确保现在擒风林里的安全,要不你跟我一起去鹿群的领地吧。” 风茗看上去思索了一会,茫然地点了点头。暮云霜去桌上拿了两个前几天摘来的野果塞进她手里,再去石壁上启动术法。他明知仅凭两个果子不可能安慰到她,只是为她做点事情能让他自己好受一些。 收到他的讯号,子蓁很快赶来。暮云霜站在他和风茗之间,看看风茗紧张又害怕地注视着他,又看看他打量风茗的微妙目光,不堪尴尬,打算为他们互相介绍一下。 “风茗,这是——” “我叫子蓁,是鹿群的首领,”子蓁抢先说道,“暮云霜是我带大的。鹿群不会伤害你,你可以信任我。” “……”暮云霜尴尬地看向风茗,发现她还是很紧张,但已没那么害怕了。 “云霜在术法中说,你们想在鹿群里借住一段时间,”子蓁放柔了语气,现在的风茗看起来像一只布满裂纹的瓷器,稍多一点点刺激就会碎裂,“不管有什么事情,先跟我回去休息一下吧。” 他走到风茗面前,朝她伸出手。风茗迟疑一阵,抬手轻轻拉住他的袍袖。子蓁对她安抚地笑了笑,带着她慢慢地向结界走去。 比起对于发生了什么变故的好奇和担忧,子蓁心里更多的是诧异。他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长晴所说的,需要他多加照拂的时候。长晴和风茗身边有个精通暗杀的流影,他是知道的,现在那流影和长晴一道下落不明,还让风茗惊吓成这副模样。因此尽管知道他们“一家三口”的感情非常好,子蓁还是不得不去猜测一些可能。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得把受了天大刺激的小女孩安抚好。 子蓁把风茗揽进臂间,暗示沿途经过的族人不要加以注目,更不要反应异常,一路这般将她护送至族长府邸。 第二十八章 落难 青旖刚从操控之人的手里跳下来,尚未收了法术,立刻就有两名教众上前拧折霁星的四肢,防止他苏醒后脱逃。另一个女人去接她,方要弯腰将她抱起,不料她突然停下,看向正把长晴从霁星背上卸下来,把他们分别用绳索捆绑的教众,下一刻,从他们的影子里斩出两道刀光,划破他们的咽喉,顿时鲜血飞溅。青旖看着这两人倒在血泊之中,这才松开对霁星的钳制,走到女人怀中,让她抱起来。另一名侍女连忙跟上来,递上湿布,让女人给她擦拭四只爪掌。把爪缝里的污泥和碎草叶都擦干净了,女人抱着她走到站着的两个男人身后,侍女把衣物递给她,铺下一张薄毯,亦转身背对。 衣物摩擦声抖起,为首的男人看着那四具东倒西歪压在一起的“尸体”,有些不爽地开口责怪,“你把他们杀了,谁把那两个人带回去。” 青旖在女人的帮助下穿衣,正抬着手让她系腰带,闻言满不在意地答道,“祭司大人不是会御尸之术么。” “那就劳烦祭司了。” 他懒懒地下令。站在他身边穿着宽大斗篷看不见面目,只隐约显出佝偻身形的另一人抬起带着黑布手套的右手,很快,不远处那两名刚死不久的教众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人抓起霁星,一人扛起长晴,以频率相同的呆板步伐朝他们走过来。 “走吧。” 那男人转身,率先走进青旖张开的法阵 回到魔教总殿,青旖不管其他人,径自回自己的房间。那衣着红艳的女人看着她离开,奇怪道,“她怎么突然这般生气?” “谁知道。”为首的男人不屑地冷嗤一声,走到阶上,在教主之位上端坐,对着那红衣女人命令,“把玄霏叫来。” “是。”她应下,欠身告退。 “你要怎么处置他们。”待无关之人都离去,祭司沙哑粗糙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响起。 高坐在宝座上的男人看着阶下昏迷不醒的长晴和霁星,扯起一个扭曲的兴奋冷笑,“你先说说,你想怎么处置他们?” “我只要这个男人就够了。”祭司偏头看看霁星,再看向长晴,忽然从嗓子里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粗哑得像是用磨刀石在磨一把生了十年老锈的菜刀,“这只狐狸,就交给你了。” 纪无情冷笑,这老妖怪看他笑话的样子真是让他作呕。正巧这时玄霏到来,纪无情喊一声来人,让个教众替祭司把人抬走。等他们都离开,他才对玄霏命令道:“把他带去水牢。” 玄霏点头,拉起地上浑身是血的长晴,抗在肩上,跟着纪无情去。 魔教总坛置于雪山之半山腰,高踞崖边易守难攻之天险,向内开凿山体修建而成。水牢建在地下第二层最西侧,以石壁隔出六十四间单独牢室,关押的俱是犯下诸如叛教之类不可饶恕的罪行之人,石墙只有每日中午看守给犯人塞食物进嘴里时才会短暂打开数分钟,除此之外就只有不见天日的黑暗。 身处教主高位,纪无情很少亲自来这里。这次还是教主和少主一同前来,可把看守惊吓得不轻。跪地行礼之后,他见两人只像没看见他一样,而少主肩上扛着一个满头白发,浑身是血的怪人,迟疑一阵后还是跟了上去。 “教主亲自前来,可有什么吩咐?这水牢脏臭,若要关押什么罪人,小的来办就好——” “你最好闭嘴。”纪无情烦不胜烦地打断他的啰嗦,走到水牢尽头,按下开关,走进石壁后更下一层的暗道。很快机关复原,把诚惶诚恐的看守挡在外面。 这密室空间更大,比上面干净,但也阴冷得多。纪无情在刑架前站定,示意玄霏把长晴绑上去。玄霏把他的咽喉和四肢拿绳索在刑架上绑好,退到纪无情身后。纪无情舀起一瓢旁边水桶里的水,当头泼在长晴身上。 冷水浇头,长晴倏然惊醒,他睁着眼,水流模糊了视线,想摇头甩去水流却做不到。他动动四肢,发觉从脖子到小腿都被牢牢绑着,浑身上下动弹不得。沾血的长发湿透了,贴在脸上,他只得等面上的水都流下去,才能看清眼前是什么情况。 他忍着几乎要把腹部撕裂的剧痛和大量失血过后的眩晕,看到眼前站着的纪无情,和他身后佩着剑的年轻剑客,他看着纪无情的脸,竟然呛咳着,断断续续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纪无情怒极反笑,冷眼看着他半死不活的狼狈模样,“你可快要死了。” “哈…咳咳……”长晴不断咳出血沫,视线也虚浮起来,但惨白的,流着淡红血迹的脸上始终挂着笑意,仿佛现在很是高兴,看上去诡异万分,他笑着回答纪无情的威胁,“是吗……死之前还能见到你,我倒是很开心呢。” 玄霏听见,眼神不动声色地一跳。纪无情哈哈大笑,极尽嘲讽地叹道:“是吗?我可真是没想到,这位狐族的阁下竟然还记得鄙人呢。” 长晴无力地苦笑,此时肉身伤口,哪比得上心底苦痛之万一,“少愁……” 纪无情脸色剧变,杀气骤生,这地牢里的温度都好似低下去几分。玄霏不适地皱了皱眉,在心底愈加疑惑。 短暂的失态后,纪无情恢复了高高在上的讽刺腔调,冷笑一声呛道:“还记得这个名字?真是难为你了。” 数年后再相见,长晴依旧是百口莫辩。他自认无论说什么,这位现在的魔教教主都不会让他好过,他总归是时日无多,不如趁他还愿意跟他说话,问一点有作用的问题。他忍耐着腹间渗进冷水之后剧痛愈演愈烈的伤口,艰难地攒起气息发问:“你把被你们操控了的那个男人怎么样了?” 纪无情一时没有回答。忧虑霁星的安危,长晴心里苦痛更甚,不自觉用上恳求语气:“你我之间的恩怨,你想怎么报复我都随便,但你不要殃及旁人——” “你在跟魔教讲道义?”纪无情低笑着反问,宛如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与其要求我,不如问问你自己,你这样卖友求荣的人,也配与我讲道义?” 长晴听了,只觉浑身气血翻涌,激得他呕出口鲜血,头脑都眩晕起来,“我确实错了,但是,我从未......”他咳嗽着,艰难又绝望地为自己辩驳,“我从未出卖你——” “这话,留着去地府里跟你的手下说去吧。”纪无情浑不在意,走出牢房之前又想起来什么,停下来转头问,“对了,我的剑在哪呢?” “现在的你……不配拿无秋。”长晴冷笑,温热的水流顺脸颊流下,他想他一定是发烧了,体温把经过额头的水滴烫成这样,“你想清楚,杀了那个男人对你只有坏处。” “是吗?”纪无情轻蔑地反问,“你要是不说,我就只能自己去找,或者换个人问了。” 本已筋疲力尽到快晕厥过去的长晴陡然睁眼,还想再说更多警告或威胁他放过霁星的话,纪无情已走出牢房,甩上栅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长晴听着这声铁栅门碰撞的嗡鸣,意识渐渐模糊,这声噪音听起来都很远。他想看看没有随纪无情离开,还留在这里的年轻剑客,想与他搭话,尽可能寻找机会,但他已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麻绳勒在喉咙上,磨得辣疼,让他低不下头去。在他能说出话来之前,他就这样靠在刑架上,再度晕厥过去。 第二十九章 此间少年 玄霏看着纪无情甩上栅门扬长而去,感觉他似乎是想让自己留在这里。他看向不久前他们从灵界抓来的,似乎与他的师父曾经交情不浅的男人。他已昏迷不醒,脸色惨白,只有脸颊上浮着一小块反常的艳红,看起来是发了烧,加上腹部血肉模糊的贯穿伤,已经离死亡很近。于是玄霏明了,他的师父是想让他救治他这位与他关系复杂的“朋友”。 可他对医术涉猎不深,此地又没有任何包扎药品。玄霏想了想,明白了纪无情到底想干什么。 可若是如此,把他伤成这样绑来这里做什么。玄霏对此感到莫名其妙。他走到他面前,将内力凝在指尖,割开另只手指的指腹,掐着他的下巴让他张嘴,挤出数滴鲜血让他喝下去。 玄霏不清楚这人的修行如何,便不敢喂得太多,待约莫四五滴血流进他的喉咙就收了手。指尖的伤口很快愈合,他舔去渗出来的血珠,没等多久,濒死的人转醒,惊讶地看着他。 “......你是谁?” 长晴问站在面前的年轻人,难以置信地回味嘴中甘甜。从喉咙里渗下去的温热液体进入体内,压下病态的燥热,让丹田处的疼痛都舒缓了许多。他转醒时以为被喂了什么灵丹妙药,睁眼却见这青年剑客舔舐指尖。据他所知,血液味道鲜甜,又有愈伤健体功效的生物,只有生长于人间,数量极为稀少的先天瑞兽。 玄霏不喜他愕然的打探眼神,冷声反问回去:“你是谁?” “我曾经是你们教主的朋友,”长晴说得面不改色,“现在是仇人了。” “你是人?” 玄霏看着他雪白的长发,言有所指。 “不是,”长晴坦然承认,“我是灵界的狐狸,白狐。” “狐狸精。” 玄霏点点头,若有所思。 “不是狐狸精,”长晴心底一阵烦躁,他可不喜欢被安上人类眼中狐狸精的名号,“他没跟你说过灵界?” “说过。”玄霏说着,继续问道,“你和他是什么时候的朋友?” 长晴脸上露出追忆的神色,认真想了想再回答,“要从最开始算起,那是将近三十年前了。” 他的师傅执掌魔教也不过近二十年,难怪他从没听说他有什么朋友。玄霏了然,接着问,“你们为何反目成仇?” “因为我做了愧对他的事。” 长晴语气平淡地叙述。说起那件事,他比他想象的要平静许多,在这之前,他只要想起这一切的起因都会心如刀割。 “什么事?” 玄霏颇有些好奇地追问。这世上能让他师父吃亏的人可不多。 “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就打听这么多,恐怕不合适吧,”长晴挂起他一贯的轻笑,因为他感觉局势在往他期望的方向发展,“你要是实在想知道,我也可以告诉你,不过你也要回答我的问题。” “你觉得你现在有和我讲条件的资本吗?”玄霏反问。长晴在心底发笑,这年轻的生物一定是他的弟子,眼里轻蔑的倨傲简直和年轻时候的他一模一样。 “他对你好不好?”长晴突然发问。 “什么?”玄霏为这突兀的问题皱眉。 “他以前跟我说,他要是有了徒弟,一定会对他百般宠爱,千般纵容,”回想起那时的鲜衣怒马,少年意气,即使此时早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长晴还是满心酸涩地为当时的欢愉轻轻地笑出来,“依我看,他好像食言了。” “听起来你们真是好朋友,”玄霏冷哼一声,“你做了什么,让他把你关到这里,要你受尽折磨。” “过去的事,不提也罢,”长晴轻巧地揭过话题,“还是说说你们吧。你是什么东西,血怎么是甜的。” “你不需要知道。” 玄霏见聊不出来什么,心下觉得无趣,便欲离开。刚转过身,又被叫住。 “你叫什么名字?”长晴问。 玄霏转过头来看看他,犹豫一会,还是告知了姓名,“玄霏。” 长晴点点头,又问道:“你师父现在叫什么名字?” “纪无情。”玄霏回答,侧眼打量他的表情,“看来他要纪念的是你的无情啊。” 长晴叹口气,面上并看不出来多悲痛,“真是个难听的名字。” “他原来叫什么?” 玄霏又有了点兴趣,问。 “你自己去问他呀,”长晴戏谑道,“放心吧,他说过他会关爱你的。” 玄霏烦躁地掉头就走。 长晴看着他消失在视线尽头,心中的笑意淡去,重新装满焦急和忧虑。突发巨变,不知风茗和暮云霜会如何应对,子蓁会不会伸出援手,他们的未来又将如何是好。和他一同被抓来的霁星,现在又在哪里?那只把他操控了的黑狐,又可否能知道,她有一个未曾谋面的亲妹妹。 祭司让教众把尚未醒来的灵界之人接好骨头,绑着双手吊在药池里。他的心为蓄谋已久的计划终于可以实施而激动,一转头,却看见不知为何耍了回性子的青旖站在门边向里看。 “我记得你不喜欢蛊室的味道,”他今日心情好,大度地没去计较她的莫名其妙,“有什么事?” 青旖看着双手绑起,脖子以下都浸在药水里的男人,说,“我想问祭司大人一些关于阵法的问题。” “都下去吧。”祭司对做完了事情的教众说。 待他们离开,青旖才踏进蛊室。一走进去,她就为浓重的难闻药水味捂住鼻子,眉头紧紧地皱起来,“祭司大人,为什么你可以直接去想去的灵界的地方啊?你在那里也留了术引吗?” “不是我留的,”祭司说,“兽王在灵界全境都留有术引,有他的信物,就可以去想去的地点。” “青旖明白了。”她规律地回答,捂着口鼻向他行礼,“属下告退。” 说罢,不等他有所回应,她就忙不迭地逃出股室。她的心怦怦狂跳,因为发现了一件极其重要的大事,她必须得找人说出来。 她抓住一队巡逻的教众,问:“少教主呢?” “这…属下不知。”教众尴尬地回答。 真烦。懒得搭理的时候天天在眼前晃,一有事要找就不见人影。青旖烦躁地放过他们,不情不愿地去找纪无情。 “你找他干什么?” 纪无情在看分坛送来的线报,正考虑着要事,很不悦被打断。 “我想下山,”青旖说得理直气壮,仗着她是祭司的传人纪无情不敢对她怎么样,“你说的,我不能一个人下山。” “你下山干什么?找血蔷薇带你去不就是了。”纪无情烦不胜烦地摆手赶她出去,见她一动不动,就站在原地盯着自己,心里忽然有了计较,从桌前竹筒里抽出一只鹰翎丢给她,“你去外头祭台,把这个给看守人,让他放一只青鸟去找。” 青旖接过飞射而来的硬羽,冲他咧出一个十分刻意的笑容,“谢教主。” “快走快走!” 收到青鸟的传信,玄霏疑惑地赶到祭台,却只见到青旖。 “教主找我有何事?”他问。 “是我找你,”青旖说,“你跟我下山一趟。” “下山?”玄霏满腹疑问,“你想做什么?” “嘘,”青旖四处看了看,对他比个噤声的手势,噱头十足神秘,“我有事情跟你说,很重要的大事。” 第三十章 大风起兮 魔教总坛建在高崖之间,轻功不济者只能从旁侧的低矮山脉沿铁索板桥迂回而上。玄霏和青旖自是无需绕那般弯路,他二人从崖边飞跃而下,数次纵跃起落后便转到山势向外倾斜的岩壁,更加如履平地。不多时,他们便如两支轻飘的绒羽,悠悠落至山底的山间小径,再往前走不远,就是可通车马的宽阔官道。 这是魔教中人下山时最常用的路线,自然从山底到官道口的驿站都有教众把守。见是少教主与大小姐一同下山,守卫连忙前来参见,牵来两只马匹供他们驱使。他们骑上马,不紧不慢地往最近村镇走去。 玄霏虽常常下山执行纪无情的命令,这般悠闲的单纯闲逛还是少有。他松松握着缰绳,任由马匹慢悠悠踱步,他猜比起外头热闹的集镇,青旖想告诉他的“大事”更适合在这少人的山林里说完。果然,刚离开后头岗哨的视线,青旖就赶着马靠过来。 “纪无情有没有跟你说过灵界?”她问。 “说过,不多,”玄霏说,“我还想问你那是什么地方呢。” 青旖点点头,继续问,“那他有没有和你提过我的身世?” “你不是被他捡回来的小狐狸精吗。” 玄霏顺口说道。话音刚落,他想到了什么,不禁转头看向青旖。 青旖定定地看着他,“灵界有一只狐狸,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玄霏诧异,“你看到的?” “我在那个人的脑子里看到的,”青旖说,“他把我当成她了,我说我怎么这么容易就把他控制住。” 比起这个异闻,玄霏倒更在意她的修行。 “你又进步了?”他问,“祭司教你的御魂之术,你修炼到什么程度了?” “我早就学完了,”青旖皱着眉,显得很是烦躁,“祭司他骗我,他从没跟我说过御魂之术还能再进一层,可以看到被操控者的记忆。” 玄霏想了想,这才后知后觉有什么危险的隐秘被藏匿了。他看着青旖,她满面被欺骗的愤怒。 “你觉得你是灵界的狐狸?” “我得去问问被抓来的那个人,”青旖说,“可是他被祭司关在蛊室,我又不能——” 她突然停顿,长出了一口气,似是突然冷静下来,下定了什么决心,“我可以。” 玄霏猜到她要做什么,心里愈发讶异。青旖的刁蛮举教皆知,但她从未忤逆过一次传授与她术法的祭司。虽说可以理解她探究身世的决心,但为了她的性命着想,玄霏还是劝了一句:“欺瞒祭司的后果,你承受得起吗?” “不管,我一定得弄清楚。” 青旖决心已定,策马加速往镇子里去。 离总坛最近的村镇,住的俱是教众和他们的家眷。魔教纪律严明,他二人虽身高位重,但无论是吃村东大叔做的糍粑,还是喝村西大娘煮的奶茶,都是得规规矩矩付钱的。玄霏喝着茶,看青旖一直看着摊子前方嬉闹的小孩,罕见地散发出一股安静的落寞,不禁疑惑地问:“你看他们做什么?” 青旖回过神来,上下打量一遍他,什么也没说,最后竟露出一种深深的嫌弃表情,玄霏看得更加莫名其妙。 一顿点心吃完,青旖惯例去糖店买了一大包各式糖块,又提了两罐蜂蜜,玄霏在旁边看着都牙酸。她付完钱,把这些东西往他面前一递:“帮我拿一下。” 玄霏只同意帮她提两只陶罐。 她抱着那一油纸包的糖,转去了裁缝铺,买了一身藏蓝的新衣服,这才满意地打道回府。 回到总坛,玄霏刚把蜂蜜罐子塞回她手里,祭司和教主的召见就同时抵达。青旖把自己买的东西交给来传令的侍女,吩咐她放好,和玄霏分道扬镳。 “她找你有什么事。” 纪无情翻着文书问玄霏,头也不抬。 “她去买东西,”玄霏回答,“买了一堆蜜糖。”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纪无情搁下毛笔,冷眼看着居然敢对他有所隐瞒的弟子。 玄霏被他看得背后一凉,斟酌了一瞬,仍然决定不把实情和盘托出,“她问我知不知道灵界。” “你怎么说的?” “我说不知道。” “然后?” “然后她说,”玄霏知道自己在他面前瞒不过任何事,纪无情冰冷锋利胜似剑刃的目光更不容他现场编造,终究只得实话实说,“她说她的御魂之术更进一层,能看到被操控之人的记忆。” “哼,”纪无情冷笑,这崽子让他等了这么久,总算是有点出息,“灵界的狐狸本来就善于驭兽,那人还把她当成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她的亲妹妹,控制起来当然是轻而易举。” 他看着玄霏愕然的表情,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继续低头看文书。 “告诉她,这些事是我想让她知道的。” 青旖本想回房休息,她脑中尽是先前在那灵界之人的记忆中看见的事,乱哄哄地让她头疼。但祭司召见,她只能先去与他见面。 “见过祭司大人。” 她躬身行礼,直起脊背的时候甚至感到一阵轻微的头晕。 “怎么脸色不佳,”祭司粗哑的声音从斗篷和面具的层层遮蔽下传来,“下山做什么去了?” “买糖和衣服去了,”青旖乖乖实话实说,“上回买的蜂蜜吃完了,去买了两罐,顺便给薇姨带一些花茶。我有点累,可能是今天用御魂术,损耗过多了。” 祭司点头,看来比较满意她的回答,“你的御魂之术已修炼圆满,我来传你新的术法。” 青旖两眼一亮,“什么术法?” “御尸。”祭司说道,“明日起,你就去墓场居住,学成后再回来。” 青旖心思急转,嘴上保持着期待和恭敬应道,“是,多谢祭司。” “你下去吧。好好养身休息。” “是。” 青旖行个礼告退。 这老狐狸。她真要气得跳脚。要完全学会御尸,少说也得几个月时间,足够他把那灵界的人炼成毫无神智的人傀了,但愿灵界人的体质会有特殊之处,在她回来后还能保持记忆,不要让他的计划进行得过于顺利。 这样一来,她能去找他的时间就只有今天晚上。可今晚祭司或许会守在蛊室,她可能没有机会。要是试图离开,她也随时有被发现的可能。她越想越气,在房间里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有人敲她的门。 “是我。”玄霏在门外说道。 青旖连忙去开门放他进来。 复述完纪无情的话,青旖表情震惊,目光呆滞,玄霏看得同情,轻拍了拍她的肩,“我是不是该恭喜你,找到你的身世了。” 青旖飞快把他的手拍开,跳到一边,脑中焦急地思索该如何是好。她想不出对策,只能跑去找纪无情。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青旖在纪无情的桌前坐下,劈头盖脸地问。 “因为我觉得你应该知道,”纪无情看着小魔女前所未有的惊慌失措,感到些报复的爽快,“这些事情祭司可是不会告诉你的。” “你什么意思?!”青旖敏锐地质问,“教中传言你表面为教主,实则在大事要事上总要听命于祭司,是真的?” 纪无情讽刺一笑,“我教十余年来突飞猛进,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中原的武林早就对我们战战兢兢。越早传出我与祭司意见不和一事,越能让那群蠢人以为自己找到了魔教的弱点。” “既然是假的,为什么你要偷偷告诉我这些?!”青旖眼神剧变,再度不冷静起来,“我的身世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的妹妹留在灵界,而我和你们待在一起?!” “你与你的妹妹天涯两隔,确实是魔教的手笔,”纪无情说得悠哉,“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迟早会知道的,我只是希望你能弄清楚到底该向谁复仇。” “你的意思是,这都是祭司安排的?!”青旖心底急躁的怒火愈发炽烈,“把我抓到这里来,他究竟想干什么?!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祭司的大半辈子都花在研究傀儡术上,那个男人对他而言是很好的试验对象。因为很难抓到和他一样有修为的灵界中人,所以他会被好好利用,一时半会死不掉的。” “……” 青旖想着在看见的记忆里,那个男人和她的亲生妹妹是如何亲密无间,又想到在她执行命令的那日,从身后传来的,声音无比熟悉的尖叫是何等绝望凄厉,生平头一次,尖锐的疼痛刺进她的心,这终于让她渐渐冷静。 “你想我做什么,”青旖看着表情始终微妙的纪无情,沉声问,“我阻止不了祭司炼人傀。” “我也阻止不了,”纪无情说,“而且这不该被阻止。日后进攻中原,人傀将为魔教扫平一切阻碍。” “那他会死的!”青旖在心急之下脱口而出。 “倒也不是绝对,”纪无情哼笑,“要是不想让你妹妹与你终生决裂,你可要与我一起好好经营了。” 第三十一章 阋墙 夜檀拿来针盒,子葭把喝完的药碗搁在桌上,乖乖去榻上躺好。 “师叔,”她看着夜檀为自己施针,嘴里闲不下来,“今日哥哥带了个狐族的小妹妹进来,说要在这里住一段日子。” 夜檀手里不停,只是轻轻点头,看上去敷衍极了。 “你怎么连这也不关心呀,”子葭好奇地盯着他,“当初哥哥要救暮云霜,你不是还挺反对的嘛。” 夜檀默然不语,似乎心思完全不在她说的话上。他施完针,扣好针盒,去一旁的香炉里燃了一粒安神助眠的香丸,“你且休息。” 子葭在心里嘀咕他今日的古怪,但也未过多在意。她阖上眼,闻着浅淡檀香舒适地睡去。 夜檀却并未像以往一样就此离开。他在桌边站定,看着子葭喝空的药碗,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一声惊喘响在身后。夜檀转过身去,走到榻边,子葭满额是汗,皱着眉无声喘息,似乎正在经历一个极恐怖的梦境,四肢震颤,浑身却被钉死一般纹丝不动。夜檀看着她比梨花更苍白的皮肤上蒸起病态的嫣红,从袍袖中拿出一把细窄的短匕。 子葭刚从窒息中挣脱,睁眼就看见夜檀手持利刃,向她刺来。这一瞬间,她看着他手中锋利的刀光,仍感觉还身处梦境,直到胸口被刺破,冰冷的锐痛让她如梦方醒,身体本能想要脱逃却动弹不得,只能在极度恐惧之下尖叫求救。 夜檀的刀不能再深下一分。她尖叫方起,房门猛然被从外撞开,锐利杀气从后袭来逼迫他躲开或转身回防。夜檀松开匕首,回身硬接下子蓁一掌,荡开的气劲震得房间内器具悉数一震,体量较轻的坛罐从架上摔下来,碎成满地狼藉。堪堪戳破皮肤的凶器失去把持,倒在子葭身上。 “师叔?!” 子蓁不敢置信眼前所见,看着夜檀没有丝毫温度的双眼,心神剧震,倒在子葭胸前的那把小刀近乎扎进他的心里。 “师叔……你……” 他看着毫无波澜,完全看不出意欲何为的夜檀,能说出口的只有颤抖的,不敢置信的疑问。他只希望夜檀能告诉他,他是被胁迫,被操纵,或者这只是一场误会也好,无论如何,他不相信—— “你没看错,”夜檀负手而立,看着他师侄近乎崩溃的表情,毫无触动地坦白,“我很早就想杀她了。” 他轻叹口气,露出几分功亏一篑的遗憾,“当年你师父临死前拍我一掌,送我一道休养数十年都难以痊愈的内伤,而我为了族内大局稳定,还得替他抚养你们两个孤儿。你们送我一些药材,助我养伤,也是应该的吧。” 子蓁的双眼已被痛苦浸染。眼前这个冷血又疯魔的人,真的是自己小时候,关心自己照料自己,让自己把他当成家人的那个师叔吗?! 夜檀对他的表情熟视无睹,自顾自地说着,“你兄妹二人天生异常,骨血内脏俱是难得的良药。若非我旧伤在身,没把握胜过你,也不必出此下策,对她下手。” 他遗憾地自嘲一笑,“我本以为今日你有要事在身,无暇过来这里。我还是太低估你对你妹妹的关心了。”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刀尖在子蓁的心头剜过。再看他不以为意,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疯狂荒谬,骇人听闻,竟只是遗憾自己一时疏忽,功败垂成。子蓁看着此时无比陌生的他,脑中阵阵眩晕。 忽然一阵嘈杂的喧哗声靠近,是棠池叫来的卫兵赶到,一下子把这小小的房间挤得满满当当。数只尖枪对准夜檀,他依旧镇静自若,不为所动。 “我失败了,任你处置” 他甚至还对子蓁轻轻微笑。 士兵把他牢牢捆住,押解离开。子蓁走去,把子葭身上的银针拔起。针留得太久,在穴位上留下红色斑点,要过一阵才能恢复。子葭早已泪流满面,沾湿大片枕面,子蓁提起最后一根针放进针盒,她虚弱地从榻上坐起来,扑进他怀里,抱着他放声大哭。子蓁搂着崩溃的妹妹,心头何尝比她更好受半分。 暮云霜看子葭抽噎着慢慢走回来,身边扶着她的棠池亦眼带泪痕,满面冰霜,看得他顿时头大。 “怎么了……”他不敢惊扰她们的伤心,轻声问道。 她们只是看了他一眼,谁也没有回答。子葭想和他说话,但动动嘴唇就掉下泪来,最终只是又低下头去,和棠池互相搀扶着离开,回房休息。 她们的泪眼让暮云霜的心情更加沉重。他想着房间里还身处在迷茫混乱中的风茗,惊觉现在这府里有三个心碎的女孩子,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他都根本不知道应该要怎么办。他在房间门口急得团团转,期盼子蓁快点回来。 他先在门口等了一会,又回房陪着风茗。一直等到天色变暗,夕阳西下,侍女送来瓜果,他陪风茗吃掉,又等到风茗撑在桌上昏昏欲睡,领她上床休息,待她熟睡后去院子里,直等到后半夜,子蓁才回到他的府邸。 可他浑身上下竟也满溢着悲痛至极的疲倦。 子蓁看到坐在阶上望着他的暮云霜,脚下一顿,走去他身边一齐坐下。 “还不睡?” “发生什么事了?”暮云霜担忧地问,“你们……” 子蓁摇摇头,打断他,“子葭和棠池还好吗?” “不知道,”暮云霜老实答道,“我不好去打扰,告诉侍女去看着她们了。” 子蓁点头,什么也没说,他的每一个衣服褶皱,每一根头发丝里散发着心如死灰的疲倦。暮云霜忧虑之下更加心惊,为什么长晴和他接连遭遇变动?是什么人在背后主导? 沉默良久,子蓁仰头看看天上圆得出奇的银月,仿佛连上天都在讽刺他如今的局面。 “风茗现在还好吗?” 他问暮云霜,在心里苦笑。数个时辰之前,他尚对她只有疼爱和怜悯,怎会想到短短时间过后,他竟会对她的处境同病相怜。 “已经休息了。明日睡一觉起来应该会好一些。” 暮云霜说着,哪知此刻在他身后的屋子里,风茗早已被噩梦折磨得无法入眠。 只要她一闭眼,脑中就是白日所见的刀光和鲜血,长晴倒在她面前的血泊中,任凭她怎样呼唤都没有回应,她颤抖着抬头,不远处站着看不清面目的霁星,刀刃从他的胸口刺出,不等她惊恐出声,就消逝在四周的黑暗里。她数次从梦境中惊醒,再度被疲倦拽进睡眠后又重复这般噩梦。无法宣泄的恐惧和思念让她只能紧紧抱着无秋泪流,眼泪浸湿了大半包裹剑身的黑布,她抱在手里都摸到潮湿的粘腻。这长夜漫漫,黑暗浓稠得仿佛没有尽头,难道此后的每一个夜晚,她都只能和现在一样,在无能为力地绝望哭泣中度过? 她颤抖着手,撕开包裹无秋的布条,把冰凉剑身紧抱在胸前,下床,走到桌前,重新点燃一支蜡烛。她看着小小的一豆灯火,把眼泪擦干,回到床上,看着烛火投下的阴影,抱着无秋,终于能渐渐睡下。 “到底发生什么事啦,”暮云霜问子蓁,他从没有见过子蓁被打击得这么脆弱的时候,实再是太让他担心了,“……你要是不想说,也没关系。” 察觉到他的关心,子蓁转头看看他,心底稍轻松了一些。他在被长晴教导的几个月里长高了一些,面庞也正褪去孩童的稚气,眉目越来越有凌厉英俊,仔细看去,仍依稀可见当年那个被巡逻的卫兵捡回来的,生命垂危,饥肠辘辘,靠在奶娘怀里瑟瑟发抖的孩子的痕迹。他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这才发现他把他的头发绑起来束成一束,看来他在长晴那里也得到了细致照料。 “药阁的长老……”子蓁吞吐着,终究还是叹出他和夜檀的关系,“我的师叔,欲对子葭行凶,被我撞见了。” 暮云霜愕然。子蓁看出了他想要关心的不知所措,宽慰地轻拍拍他的头,安抚道:“我会处理好的。你也去休息吧,不要太担心。” 暮云霜点头,“你也快去休息吧。” 待子蓁应下,起身离开,他再回到身后的房间内,却见他出去前吹灭的蜡烛又被风茗点了起来。他悄声走到床边打量,见她正睡着,虽然紧紧抱着她的剑,脸上泪痕未干,枕面上更是有大片湿迹,但至少能够休息一阵。他静静地离开,去另一头自己的卧房。关窗户时看见外面天色,竟已透出黎明的微弱晓光。 第三十二章 生亦何欢 暮云霜足足睡到日上三竿。 鹿群突然发生了这等变故,连来送吃食的侍女都情绪低沉。他给风茗剥橘子,琢磨着待会带她去哪里猎一些荤的来吃。 “昨天睡得还好吗?” 暮云霜把圆滚滚的橘子塞进她手里,让她回过神来。风茗看上去还是愣愣的,但精神比昨天恢复了许多,眼神里的悲痛和迷茫也淡去,更多了几分坚韧。暮云霜虽为她的坚强和勇气感到欣慰,心底仍有担忧。 风茗点点头,把手里橘子分了一半塞回给他,同样关心道,“你呢?” “我还好,”暮云霜吃着橘子说,“对啦,我跟你说,昨天鹿群出大事了。” 风茗以目光询问。 暮云霜把子蓁告诉他的给风茗复述一遍,她听得震惊。暮云霜说完了,才突然反应过来,这件事会不会戳到她心中伤口。好在她的表情没有太大波动,暮云霜看着,渐渐放下心来。 “你饿不饿,”他转移开话题,“我带你出去捕猎。” 风茗“嗯”一声,跟着他离开。 离开鹿群的结界,他们往暮云霜熟识的猎场走去。风茗走到一半忽然停下,阖眼冥想了一阵。 “怎么了?”暮云霜问。 “我找到我的狼了,”风茗脸色忧愁地回答道,“它被伤得很严重,待会我们多打一些猎物去找它吧。” “嗯。”暮云霜自然同意。 他们加快了步伐,从下风头赶到斑鹿群觅食的场地,伏下身子,潜藏在旺盛青草中。他们对视一眼,暮云霜欲化成虎形,却被风茗阻止。她挪挪位置,找到始终昂着头警觉的哨兵,拿出一根路途中折下来的短树枝,夹在指间,对准了方向,斜向上掷出去。那负责放风的雄鹿在下一秒被扎破喉管,一声哀鸣都无法发出就颓然倒地,鹿群瞬间四散逃窜。风茗站起身,对准距离最近,落在最后的目标,再掷出一根短枝,扎进它后腿。它踉跄一下,欲继续逃开,被赶来的暮云霜扭断脖子。 两头壮年雄鹿,足够他们两个加上那窝狼吃两三天。暮云霜聚气于指,把鹿角削断,和风茗一人拖着一头去她的木屋。 他们找到那头母狼的时候,它伤口上糊着被嚼烂的药草,已经止住了流血,那条蛇盘在它肚子旁,见他们来了,顿时把身子立起来,看了看他们就溜到一边,换个地方盘着。风茗看它跑到一边,感觉有点怪异,但急心于狼的性命,一时无暇细想。她跑到狼身边蹲下,轻轻拨开黏在血肉上的药草糊,把灵力从伤口处渡进去,驱除疼痛,让伤口加速愈合,结出痂。这一侧的伤口愈合后,狼舔舔她的手,费力地站起来翻个身,露出另一侧对称的伤口。 这一侧的伤没有机会得到照料,伤口上沾满泥土和草叶,发出阵阵腐臭味。风茗看得皱眉,撕下一片衣摆,擦去伤口上的杂物,伤处轻轻一碰就流出脓水。她把伤处收拾得稍微干净一些,挤干脓液,再使灵力把它彻底治愈。 暮云霜在她忙碌的时候回去屋子,拿来割肉的刀把一头鹿开膛破肚,内脏放在一边,留给挨着饿的狼崽们,再剥开皮,分解下各个部位的肉块,拿树枝串起来。柴房还有为数不少的柴火,整齐得码在一起,角落处还有一些竹子和树干,都是为打算给他搭建的屋子准备的。暮云霜拿了几根木柴和一搓干草,看着满屋殷实,难过地叹气。若是他早一点放下心结,在这住下,是不是就能阻止这场灾祸的发生? 他在院子里生好篝火,风茗带着她的灵兽回来了。狼恢复了生气,倒是风茗看上去有点累。暮云霜把拿树枝串起的鹿肉递给风茗,让她自力更生,自己则露出虎形,卧在旁边大吃特吃。待填饱了肚子,他们把另一具鹿尸开膛放血,丢进在咒法作用下始终冰冷的地窖。风茗和他四处查看,把屋子各处的咒法修缮了一遍,再赶回鹿群的结界内。 往族长府走去,他们在经过聚落中心的广场时有数位士兵在搭建一个架子,暮云霜原本惬意了一些的心情倏然沉了回去。 “他们在干什么?”风茗看周围的鹿民也都在围观,轻声地问,试图缓解一些身为异类的尴尬。 “在搭行刑架。” 暮云霜低声回答她。他对子蓁的师叔,那位药阁长老所知甚少,只是偶尔跟着子葭去拜访过几回。印象中,虽然他的气质比较阴沉,对自己很冷漠,但言行举止中无不透露对子葭的关爱,怎么会对她行凶呢?难道他从那么多年前起就开始伪装了吗? 暮云霜越想越背后发凉,拉着风茗匆匆离开。 鹿族的监狱建在聚落西北边,空置许多年了,谁都未曾预料到,距离那场动乱十数年之后的第一位囚犯,竟然是当年力挽狂澜的夜檀。 夜檀的精致袍服已被剥去,与一般囚犯一样,他在牢狱中只被允许身着最单薄的衬衣。他被关押在最深处的牢房,尽管已吃下压制灵力的丹药,还是被牢牢绑在刑架上。 在牢房外供狱卒休息的小房间,所有鹿族的高层正聚在一起。上一次他们这般焦虑地共商国是,还是结界之外的线人传来消息,兽族即将大军压境。 “我就知道当年朝荷之死没那么简单!他兽王再神通广大,要在擒风林的重重阵法之下杀他又谈何容易,更何况他都死了,夜檀修为本不如他,又怎能捡回一条命?!” 须发皆白,义愤填膺的是刑部的长老,他自夜檀的师父那辈就担任这职位。眼看着故友的徒儿一个蒙冤战死,一个却自甘堕落,犯下这等十恶不赦之罪,教他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他上任那天,我还担心他身体,送去药品做贺礼,谁知道,他的内伤竟然就是朝荷给他的!” 他是在场资历最老的长老之一,平日里子蓁都要敬他三分,此时他愤语不止,辈分较他低的农部、户部、礼部的长老并不出言作答,大概也如他一般想法。只有与他同辈的兵部长老看着子蓁阴晴不定的脸色,委婉地提出疑问:“以夜檀的修为,即使身负内伤,当时若是要走,应当也不是难事,为何他要这么干脆地认罪伏诛?” “此事确实疑点重重,”刑部长老虽然愤怒,但并未失去理智,“但他犯下的罪行铁证如山,依法典处置总是不会错的。” 在房间正中的小方桌上,摆着数本从药阁搜出来的夜檀的日记。远在十数年前,在兽王试图入侵擒风林,时任族长战死之前,他就已在笔端宣泄他对他的师兄的嫉妒和怨恨,近年来把子蓁兄妹杀害作为药引的邪念也记录在册。那些语篇读来怨毒无比,任谁也看不出,表面光风霁月的他,心间竟会有那些罔顾人伦,阴狠至极的想法。 “刑架已正在搭建,用刑固然必要,但该施以何种程度的刑罚?” 兵部长老看子蓁依然对着墙壁站立,脸色木然,一言不发,在心底唏嘘同情,任谁也无法迅速从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中平静。他们都保持着理智和礼法,即使极度震惊,抑或怒气冲天,都没有当着子蓁的面对夜檀出言不逊。 “当年他杀害族长,就可以死刑论处。况且,他借外族之祸谋权篡位,欺上瞒下,如今试图杀害同族。数罪并罚,万死都不能赎其罪。” 此言一出,各长老都并无异议,只等子蓁发话。他依旧静立着面对墙壁沉默,直到众人都有些不耐,他才转过身来看着他们。 “万死都不能赎其罪,那就让他生不如死吧,”子蓁淡然开口,说出的话却是不动声色的杀意凛然,“封灵,黥面,针目,驱逐。明日辰时,我亲自施刑。” 第三十三章 死亦何苦 前来通报已做好行刑准备的侍卫离开,在小室里静立了一夜的子蓁终于从墙壁前转过身,想最后再去找夜檀讯问一回,这是自夜檀被拘禁以来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能与他单独交流的机会。待在这幽闭的小室里这般久,他已不知现在是什么时间,也不知自己常年披挂的伪装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尽数褪去。 敲过门的兵部长老在得了他的允许后推门而入,看着眼前眉发皆白,双眼颜色浅淡得几近透明的年轻人,一时愕然。自子蓁从夜檀手中接过族长之位,他就从未见过他在处理公务时,在他们这群臣下面前露出原本模样。他抬起手,灵力在掌中聚成一面朦胧的镜。子蓁看着镜中人雪白的长发,愣神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低声道句“失态”,转过身去,重新用灵力把自己修整成黑发黑眼,皮肤不苍白得那么骇人的平凡模样。 靖芜待他整理好仪态,再与他共同在桌前落座。 “施刑器具,已准备齐全。” 子蓁道一声“有劳”,脸色并未比先前众人参议时好看半分。 靖芜继续劝慰,“施刑一事,不必由你亲自来做。” 子蓁摇摇头,“日后他要恨,只恨我一人便是。” 靖芜亦不赞成地摇头,“可你以族长之位来做,他若要报复,鹿群怎能独立事外?” 子蓁闻言,惊愕片刻后苦笑出声,“长老既已看出子蓁意欲何为,竟然不加询问?” 靖芜对他抿起一个温厚的微笑,笑意虽然很轻,却让子蓁渐渐放松紧绷了太久的神经,“那两师兄弟,我也算看着长大的。夜檀虽天性乖戾,但对族群的忠心并无可质疑之处。” 子蓁沉重地叹口气,“当年林外那一战,本就迷雾重重。师叔独自归来时遍体鳞伤,称师父亡于兽王之手,尸骨无存。可这些年来,我从不愿相信师父真正已经牺牲。” “我们的心情,又何尝不是如此。”靖芜亦怅然叹息,“我天禄氏当年侥幸从兽族铁蹄下保住生机,后与南方狐族结盟,又得天地气运庇佑,代代英杰不穷,方才守得一方安定。或许夜檀也同兽王一般觉得,这一千三百余年的和平,已经足够长久了。” 子蓁心间沉重,想要故作出一番轻松姿态都耗费巨大力气,“他此次离开,许是要去与我师父会合呢?” “狐族的王储已近成人,还搭上暮云霜这誓报血仇的虎子,灵界的风云是该变了。”靖芜点头,表情重新收敛严肃,“我只想不明白一点,夜檀要离开,大有其他方式可取,怎么非要这般先断了自己后路?” “谁知道呢。”子蓁苦笑,“无论如何,我只望他不要埋骨他乡。” 其实他心里另有一番念头。夜檀这般不留余地的自毁举动,究竟是早已留有下着的置之死地而后生,还只单纯是为了偿还对死于自己手中的师兄的愧疚?子蓁强迫自己不去细想。他无法欺骗自己第二种可能不存在。 “只是苦了你这个中间人,”靖芜想着不久后子蓁要对他师叔施用的刑罚,语中仍带着不赞同,“即使以族长可解的术法施刑,他也极有可能活不到走出擒风林的时候。” “可我若不这般,除非杀了他,又该如何服众?”子蓁闭了闭眼,面容和声线里俱满溢着矛盾和痛苦,“当年的师叔和师父,昨日的风茗......成大事的人,难道总要先与亲近之人搏杀,才算有与天争命的资格?” 靖芜见他心伤难平,也不知该作何安慰,只能耐心等他冷静。好在子蓁只是一瞬情绪失控,发泄完后再睁开眼,领导者的平和坚定已恢复了八成。 “辛苦长老挂怀,”他站起身来,由衷感激地向靖芜行礼,送他到门边,“夜已深,长老请回去休息吧。” “你可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靖芜笑一笑,问他。 子蓁摇头。靖芜推开门,给门边守卫的狱卒使个眼色,狱卒上前恭敬答道:“回族长,长老,现在刚过卯时六刻。” 自己竟已这般耗过一整夜。 子蓁惊讶之余,只能无力地苦笑。 牢门被推动的声响传来,夜檀睁开眼,看到是独自前来的子蓁,并不掩饰低头轻笑里的早有预料。 子蓁也不在意他的神情。夜檀要是猜不到他的想法,那才是不正常。他屏退狱卒,走到刑架前,与虽然衣冠不整,但沉静低郁气场未紊乱分毫的夜檀对视。 “师叔。”他开口叫他。 夜檀却没有反应,似乎全不在意他的到来。子蓁在心底叹气,只能补上一句,“或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叫您师叔了。” 夜檀终于又对他带着轻蔑笑了一下。这回他笑过之后,眼底浮上些更深沉的,别的子蓁看不懂的思绪。子蓁相信这就是夜檀用或冷漠,或傲慢,或清高的外表掩盖的内心,只是自从师父仙去,这偌大的灵界就再无一人可驱散他眼中的迷雾。他,子葭,棠迟,无论谁都做不到。 “想说什么就说吧,”夜檀说,“不然就没机会了。” “我只问一件事,”子蓁定定地看着他,“当年,我师父是否真的死在兽王刀下?” “我不知道,”夜檀答得坦然,浑然不顾他的回答在子蓁心里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他为了逼退兽族军队,驱动结界大阵,把他们赶走了,自己也损耗过多。我原本在暗处作他的阵眼,见时机已至,就用素蕖捅了他一刀。他捂着伤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了。” 他看着子蓁不敢置信的骇然之状,心底确有点同情,但只是毫不动容地反问:“还有什么想问的?” “……”子蓁望着他的眼里满是痛苦,一整夜的自我安慰在此刻化为乌有。 “你为什么…...”他不可置信地问,却语不成篇。为何夜檀既愿意以性命为注去襄助他的师父,却在下一秒就与他反目成仇?!是为了大权吗?可他记得那时师父明明有意将族长位让给他。是为了领导鹿群离开结界去反抗吗?可他上任以来,制订的皆是与以往大同小异的休养生息之策,更不提短短十数年后就匆匆卸任。难道他对师父痛下杀手,真的只是同他那不明真伪的日记里记载的一般,仅仅是出于嫉恨吗?! “现在,你还想放我一条生路吗?”夜檀冷笑着问,“狱卒给我服过为封灵准备的药水了。”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子蓁心如死灰地回答,“但我信我师父。当年他没有阻止你的事,现在我也不会阻止。” 第三十四章 心事同漂泊 辰时是大部分鹿族开启新一天的时间。寻常,他们会在此时走上街头,与亲朋好友结伴,或去劳作采伐,或去踏青郊游,找些乐趣。然而今日,本应人声熙攘的广场此时萧索得前所未有。 “罪囚夜檀,于七年前,勾结外敌,杀时任族长,夺权篡位;又于日前,戕害同族未遂。纵其于我族确有功劳,然天良丧尽,功不抵过,罪无可恕。吾依典律,判其以黥面,针目,封灵之刑,并永世驱逐,终生不得回返吾族之境。” 子蓁面对空无一人的广场,麻木地念完罪诏,将文旨交给一旁侍立的书官,转过身去,看向绑在刑架上的夜檀。 他的表情仍然是惯常的漠不关心。在两阵突然响起的脚步声传来之后,他比寒潭更深邃的眼睛里才被惊起一点波澜。 子蓁听着身后两个女孩焦急的喘息和低语,心底苦涩未褪。他看着夜檀竟没有去看她们方向的眼睛,沉声说道:“师叔,你可还有什么话想说?” 夜檀只眨了眨眼,这一瞬之后,他眼里的波澜已被尽数抚平。 “我做的事,棠迟一概不知,”他看着子蓁,一字一句缓缓答道,不远处棠迟和子葭的身影在他眼中只是两块模糊的轮廓,“纵使药阁长老另有人选,你亦不可对她恨屋及乌。” 棠迟听到他的言语,只觉脑中一震,险些浑身发软地跌在地上,被子葭费力扶着才勉强站立。她看着子蓁一旁的士卒手里拿起一根细针,顿觉咽喉都被扼住,本能想发声阻止,张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唯有惊恐的眼泪止不住地涌出。 子葭见她行将崩溃,当即站到她身前挡住她视线,“阿迟,阿迟......我们先回去,先回去好不好——” 子蓁拈着银针,即将刺进夜檀瞳孔中的手顿住,转向一旁的侍卫交代:“送小姐和长老回族长府。” 两名侍卫领命而出,走到子葭和棠迟身前,恭敬地行礼:“小姐,棠迟长老,请先回府吧。” 棠迟闻言,盛满泪水的眼眸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们,目光惊惧地凝固。就在她愕然的空档,子蓁手间的银针已刺进夜檀的眼睛,两道窄细的血流从他眼中淌下,染红雪白的囚服。 不...... 棠迟绝望至极,却只能无声地在心中呐喊,她几乎已只能无力地靠在子葭身上才能勉强保持站立。 子葭与眼前的侍卫对视一眼,将棠迟扶了扶,趁她全然未留意周身的动静,一名侍卫在她颈后的穴位上使指力一敲,她便骤然晕厥过去。 子葭把她扶到一名侍卫的背上,临走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子蓁正拿着墨针,在夜檀额头刻下深青图案,顿时心痛如绞,不忍再多看一眼。 “你要在我脸上画什么。” 夜檀问得轻描淡写,仿佛此刻子蓁只是在给他描眉画眼。他依旧睁着眼睛,脸上的血迹已被擦去了,除了眼中只有涣散的虚无茫然,此刻的他看起来与眼明的健全人别无二致。 “穷奇。” 子蓁漠然答道。 “惩善扬恶,确实衬我。” 夜檀挑一挑嘴角,终于闭上眼,忍受皮肤被钝器割裂,经脉被毒物入侵,烙下痕迹的恶心和疼痛。 子蓁对着旁边侍卫手里托着的布帛上的图样,在夜檀脸上刻上一只硕大的穷奇头颅。虎齿,牛鼻,吊眼,刺鬃,夜檀原本的面目被掩盖在这幅极夸张,极丑恶,极骇人的刺青之下,或许他的余生,都将再无人可见他其实生了一张如何儒雅清俊的面容。 子蓁放下墨针,看着自己亲手的作品,心中只汹涌着恨。如若他再努力修行一些,再精于心计一些,是否就能参破他的师父和师叔在布一张什么局,而非这般只像一枚棋子任他们摆布。他不忍再看现在的夜檀,他无比敬爱,以家人处之的师叔,哪怕再多一眼。他垂下目光,拿起细若纤毫的封穴针。 鹿族的封穴之法,唯有每一代族长方能学习掌握。曾任族长的夜檀自然也是会的,因此子蓁不仅要封住他的经脉,还要将他体内的各处大穴以灵针悉数废去。这样,除非他能得到某些举世难寻的灵丹妙药,加上内力极为高深的修者以极细致的术法襄助,哪怕他了解治愈之法,也不可能轻易恢复功力,何况他本就内伤在身,经络又受此摧残,哪怕侥幸痊愈,修为也必定大打折扣。 子蓁搁下毫针,转过身去。侍卫立刻上前,解开绑缚夜檀的绳索。 “你走吧。”子蓁背对着他说,“出了结界,就再回不来了。” “我知道。” 夜檀轻声答道,气息近乎奄奄,语气仍是那么云淡风轻。子蓁听着他应答,忽然想到七年前,他对师父的死讯不知所措,惶惶不可终日之际,与他同样浑身缟素的夜檀把他从灵堂里领出来,坐在柔暖阳光之下,搂着他的肩,亦是用这般风轻云淡的语气告诉他,逝者已矣,生者当自立。那时他看着夜檀眼里的平静,只觉自己应当成为和他一样,临山崩而不变色的坚韧之辈。如今他才醒悟,夜檀的无波无澜不是隐忍,不是坚强,而是这擒风林,这灵界,这世上,当真没有一件事,一个人,值得他真正为之动容。 夜檀离开了,走得很慢。子蓁待他走到快看不见之远,才转头望向他。纵使步伐虚弱,衣冠凌乱,他依旧脊背挺直如松如柏。背负满身秋色离去,唯有四方寂寥天地,默然不语地为他送行。 风茗与暮云霜打猎回来,被告知子蓁在藏经阁等候。他们跟着来通报的侍卫前去,来到距聚落较远,重兵把守的阁楼。他们走进去,高高仰起头,依稀在二楼看到子蓁在蒲团上打坐的背影。 “我族向来文武并重,藏经阁与藏剑阁实乃一处。此地除了各典籍法谱,另藏有数百神兵利器,大多在此受后辈瞻仰缅怀,偶尔也可另寻新主。” 风茗与暮云霜对视一眼,皆在心里讶异子蓁的弦外之意。 “你们先上来吧。” 子蓁的声音传来。他二人放轻脚步攀至阶上,恭敬地在子蓁身后跪坐。 他们面前挂着一幅画像,画像前立着一块牌位。画中人和眉善目,莲冠素衫,似是个儒雅有礼的谦谦书生,然而那牌位上写着:恩师朝荷之灵位,左下刻着子蓁的姓名。于是他们惊讶之余,神情举止愈加恭谦。 子蓁并不回头看他们,只一直看着他师父的遗像,似乎已坐在这里,这般看了很长时间。他抬手去开前方桌上的一只木匣,一声搭扣磕碰的清脆声响之后,他终于站起身来。 “风茗,”他看着匣中一红一白两只短剑,问,“你可曾习过短剑?” 风茗一怔,想起霁星曾尽心教她单双匕首的武技,不由得心中一痛。但她很快调整过来,正色道:“我学过一些。” “好。”子蓁轻轻点头,拿起匣中红色的那支,转过身,递到风茗面前,“这支短剑,名为朱华,乃我先师遗物。我把它借给你,待你离开擒风林,可作防身用。” 风茗受宠若惊地睁大了眼,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能慌张地推脱道:“族长...这恐怕太过贵重了......” 子蓁看她虽还十分稚嫩,却已知礼节,明是非,紧绷了一天一夜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了一些。 第三十五章 一把剑的心气 “器若尘封不用,才是白费价值。我知道你另有一口宝剑,但这柄朱华,你务必收下。 “你们离开擒风林之后,我的下属会带你们一路南下,穿过草原,进入狐族国境,直到抵达国都,永曦城。 “到了永曦城,你们去找一个名叫万江流的铁匠。他是来自北域的兽族,身材魁梧,经营着永曦城规模最大的铁匠铺和兵器行,很容易就能找到。 “找到他,把朱华拿给他看,问他,一柄这样的剑可以卖得多少银子。他对兵器如痴如狂,见到朱华定是十分动心,但你二人年纪轻轻,他一定会问你这剑的来历。你便告诉他,这剑是你家祖传之物,你家在南方一名为平步村的山野小村,你父母亡于匪乱,只得来永曦城最大的铁匠铺当了它,尽可能多换些银子,以供生活。 “可是,你身上还带着另一把剑,他一定会问你这把剑又是何来历。你便可说,这剑是你爹亲留给你的防身之器,与你感情深厚,不可随意当卖。但普通的剑,无需以黑布裹身,他一定会好奇,要你把黑布拆下来,把剑给他看。 “你师父给你的那把剑杀气甚重,更有灵性蕴含其中,绝不是一个小女孩可以驾驭的区区防身之物,它真正的主人一定是个杀伐果断,修为高深的剑客。他见了,一定会对你的身世来历好奇,因为举目整个灵界,那样境界的剑客都屈指可数,而且如果有那样的修为,怎么会死在区区土匪之手呢? “你只管保持懵懂惶惑的表情,能让他怜惜你幼年丧亲,无依无靠,那就更好。这时,或许他的注意力会转向你——云霜。 “如果他没有,只把你当成个狐族小子,你就得吸引他的注意力,诸如假装不耐烦,要把她拉走之类。他定是不会轻易放你们走的,至少也要从你们手里拿到一柄剑之后。当他挽留,或者邀请你们进门详谈,你们就可以哀求他收留你们,代价是把朱华送给他,不过我猜他未必敢收。他身为异族,能在永曦城立足至今,必然事事依附官府,他若敢强占你的兵器,或对你们不利,我的下属会去报官。他与寻常商人不同,名下商铺的一切事务皆由当朝内阁直接掌管,狐族现任帝君又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人,在他眼中,官商勾结乃是重罪中的重罪。你们要保持警惕,但也不必过于担忧。 “你们一个身强力壮,足以胜任打铁之类的重活;一个模样乖巧,腿脚伶俐,送货跑腿不在话下。总之,你们得留在那儿。直到现在,你们只是和仅仅几个人一同生活过,你们必须去见更多的人,见更大的天地,才能做成你们想做的事情。永曦城为狐族国都,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布衣平民,什么样的三教九流你们都有可能遇见。你们必须学会怎样和不同的人相处,必须学会怎样算计,怎样应对算计,否则纵使武艺再高强,迟早也会死得不明不白。世间所有兵器,所有功法的厉害,都比不上人心之万一……” 风茗坐在马车里,怀中抱着无秋,回想着子蓁在他们离开前的训导,打量手里的朱华。这柄短剑制式窄细,剑鞘材质似金似玉,拿在手里并不冰冷,重量也很轻,整个透出一股文静娟秀之气,温和得不像个用来杀伐的兵器。剑鞘末端雕了一朵开得极盛之时的荷花,剑身也锻成了荷花一般的淡淡浅红,衬着曾经主人的姓名。风茗珍重地把它紧紧握着,贴在胸膛前。突然,从头至尾被黑布紧裹的无秋无端发出一声铮鸣,一阵气劲从剑身迸发,风茗抱着它的手臂顿觉被割裂一般的刺痛,惊得她下意识把它丢了出去。 无秋滚落到车厢另一角,缠裹剑身的黑布已被剑气尽数撕成碎片。 车厢里的三人面面相觑。风茗不知它为何突然发威,一时不敢去捡,暮云霜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马车也在此时停下,车夫钻进车厢询问发生何事,看着一地狼藉,也是发愣。最终,倒是那另一位女人先开口打破沉默。 “没事,先继续赶路吧。”她看向她那好奇打量着无秋的夫婿,不由得婉婉笑出来,“这里我来收拾就好。” 车夫闻言便退了出去,很快,马车继续行进。那女人坐在原地,动了动手指,满地碎布便悉悉索索地挪到她面前,聚成一小堆,被她轻松抓起来丢到窗外。风茗和暮云霜看得心生感慨,流影的御影之法拿来做这等琐碎事情真是大材小用。可随即,一股哀痛蔓延至他们心头。在两日之前,尚有一位流影为他们劳心尽力,事事体贴入微,现在的他在哪里,可还安好吗? “快把它捡回来吧,”她清理完碎布,笑着对风茗说道,“你先把你手里那柄给暮云霜。” 风茗将信将疑地低头看看朱华,忽然有一股温和平静的力量从剑身中涌出,漫过她周身经脉,暖融地将她包围了一瞬。这股气息褪去之后,她身心的疲惫都似乎被冲洗去大半,忧愁被暂时抛远,心底只留闲适的安宁。她惊讶地看着掌中似乎是在安慰她的短剑,感激地摸了摸它鞘尾的荷纹。 然而这股闲静没能持续多久,不远处的无秋忽然又铮鸣一声。这一回闷在鞘里的剑鸣更加尖锐,四溢的杀气浓如实质,惊得拉车的马匹人立而起,不安地嘶鸣,连带整座马车不安稳地晃动。 “快!”那流影女人指指无秋,向面前两位不知所措的小孩子催促。 风茗惊恐未定地点头,把朱华递给暮云霜,挪过去按住无秋。未散的杀气从掌心直冲进她体内,风茗抓住它的瞬间就觉浑身冰凉,但看它似乎没有再闹腾的意思,便抓住它坐回去,以先前的姿态缩着身子把它抱在怀里。 流影女人把窗口的竹帘拉起,让秋天的暖阳照进来,驱散阴沉的杀气。 “这是怎么回事啊。” 暮云霜莫名其妙地问。这是他第一次见无秋的气势,不自觉已被那堪称恐怖的气息震慑了。 流影女人笑了笑,打量一长一短两柄剑的目光里兴致盎然,“这两把剑都已有灵性,假以时日,或可炼出器魂呢。我看它们一个目空四海,一个心机深重,你们要让它们和睦相处,可得花些心思了。” “什么意思?”暮云霜仍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叫让他们和睦相处?” “万物皆有灵,从锻造到被驱使,都被倾注了大量心血的兵器自然也是。” 见他俩仍是半懂不懂,她只得爽朗笑了笑,“哎,反正你们要去找万江流,到时候问他就是了。” 第三十六章 第一道难关 他们昼夜不停地赶路,终于在第五日清晨抵达永曦城的外围。虽还是晨光熹微之际,宽阔的官道两旁已停满马车,来往的行商旅客绝大多数都露着狐耳狐尾,暮云霜和这对夫妇在其中很是显眼。 “无论士、农、工、商,狐族境内的所有职业都有朝廷发放的木牌以证身份,永曦城自当年祸乱后戒严至今,除了已在城中定居的居民,城外人无论什么身份都只能以这块牌子进出,”那女人说着,接过她丈夫从衣襟里拿出的小块木牌,只有半只手掌大小,上头刻着一个“牧”字,“幸好你们还没到做事的年纪,不然我们可没法把你们带进城了。” “负责管理日常秩序的官兵名为‘照林’,与在衙门和大理寺任职专责断案追凶的‘息风’共同护卫永曦城的安全。二者官服一为深绿,一为墨黑,你们以后难免要与他们打交道,可不能弄错了。” 鹿族的丈夫留在马车上等候,只有这女人带着紧张兮兮的风茗和暮云霜往城门走去,她一手拉着一个,悉心告知他们尽可能多的必要信息。说完这一段,她转头看看他们表情,皆是云里雾里的懵懂,不由得在心里叹气。把这两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径直丢进永曦城,首领这决定实在是太甩手掌柜了。她牵着他们继续走,走得近了,却见城门中央站着一位身覆银甲的士兵,不禁“咦”了一声。 “怎么了?”风茗和暮云霜一齐发问。 “看到那路最中间的穿银甲的没,”她疑惑道,“他这等身份的人,怎需要亲自来值守城门呢?” 他们也看见他装束的与众不同,依稀记起,在数月前的祀水集上守卫的军队似乎就穿着这样的铠甲,风茗便问她,“他是来自城外的军队吗?” “不不,他这身打扮,本应该是朝廷的内卫。或许是那一战后狐族大伤元气,又要加强戒备不可懈怠,原有的军队数量捉襟见肘,就把内卫抽调出去了。这位盔上还插着一绺白羽,军衔应当在大都统之上,来站百夫长的岗位,实再是大材小用了。” 这一套军衔、职务抛出来,风茗和暮云霜又听得晕晕乎乎,想再问问什么“大都统”,什么“百夫长”是什么意思,又怕被嫌麻烦,便只默然不敢开口。他们就这般沉默着走完了这段不长的距离,跟在越来越多的人群之后,排着队走向城门。 走到门前,一名照林军拦住他们,女人将木牌拿给他看。那军人点了点头,正要放他们进城,一人突然走近,正是旁边那身覆银甲,官职似乎很高的士兵。 “流影?”他走到他们面前挡住去路,看着它们,头盔下脸色严肃,狐族的长相通常看上去并不那么有攻击性,但他仅仅摆出寻常的,没有什么波动的表情,就有威压释放出。 “是,”被盘问的女人柔顺地回答,“我夫家是春玉原上养羊的,这次送两个亲戚家的孩子来永曦城。” 他们三人被堵在了这里,身后的人群不得行进,一时起了骚乱。挡住他们的官兵见状,便让他们跟他走到城门后的空地上。 “你们进城是来干什么?”他接着问,没有要轻易放过他们的意思,一对神光内敛的眼睛先后从她和风茗身上扫过,盯着暮云霜,看得他愈发不自在,只能低下头去看着地面。 “……”女人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看他盯着暮云霜不放更是心中愤恨,怎么他们运气这般差,偏赶上这么个死心眼的领军。春玉原再往前便是与兽族交接处的擒风林,要是暮云霜的身份泄露,那他能不能活着逃出去都不好说,可他的伪装应该是由子蓁亲手施下,眼前这区区一个守门小将就能看破吗? 她心底开始盘算撤逃,面上只尴尬一笑,更放低了些声气,“军爷,这两孩子的生身父母都死在七八年前的那场战乱中,如今到了该上学的年纪,又想着报仇,便想拿家传的东西当些银两,去上个好一些的私塾,好学成了,为家里人报仇呢。” 对面人听了,没什么反应,似乎不太相信,但也没有继续盘问,只把目光转向风茗背在背后的木盒,问,“那是什么?” “就是把想当掉的兵器。乡野的铺子开不出来价,所以我们才大老远跑来永曦城呢,”女人抢先答道,而后作势要去把那长长木盒解下来,“军爷可是要查看?” 他点点头,她也只好假戏真做了。 木盒打开之后,剑身还另裹在一层黑布之下。他伸手要去把无秋拿起来,风茗只能在心里祈祷它不要在这当口发作,紧张地心脏砰砰直跳,幸好这回它老实得出乎意料。那人不急着拆布,先顺抚了一边剑身,大概是在确认布包着的东西确实是把剑。 “这是你家的?”他看着风茗,问。 风茗鼓着勇气点头,“是我爹亲留给我的遗物。” “你爹留给你的遗物,就这么卖了?” 他反问道,把无秋放回盒子里,竟是对她轻笑一下。看她呆愣的神情,完全就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心思一转,继续问道:“赚钱不难,你爹的遗物没了,可就再难找回去了。” 风茗哑然。这言下之意,就是劝阻她不要卖掉的意思,可她该怎么回复?手足无措间,她只能看向身边的女人寻求帮助。女人与她对视,眼中亦是尴尬。他看在眼里,又问:“这两孩子与你一家是什么关系?” “……”女人想了想,回答道,“他们一家与我夫妻二人,是同在一片草场上畜牧为生的。” 他点头,“他们的父母死了,你夫妻二人幸免于难,抚养邻居孩童至今?” 女人点头。这人的难缠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现在他们长大了,你们看他们年少无知,家里却留了这么柄看起来价值不菲的宝剑,就心生贪念,哄骗他们来当卖家传之物,意图把钱财骗为己有?” 此言一出,对面三人具是大惊失色。 “军爷,你可莫要血口喷人啊!”女人在心底冷笑,面上做足了惊惶神情,急得跳脚,“这剑我们已在集市上问过好几家铁器贩子,开价实再太低,我们迫不得已才来永曦城碰碰运气。若真是那般贱卖,那才是对不起他们死去的爹娘啊!” 那人只是又轻笑一下,谁也不知他心底在想些什么主意。沉默了好一阵,他看着风茗,指着暮云霜,问:“他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哥哥,”风茗看看比自己高出近一个头的暮云霜,说,“当年为了保护我,被兽族的士兵砍断了尾巴,所以才没露出来的。” 耳朵和尾巴这两种族象征可是狐族的脸面尊严所在,这番理由可谓合情合理,那人若要逼迫暮云霜把它们露出来,要是真的,那就是他不讲情理,仗势欺民了。暮云霜在心里佩服她的急智,也跟着摆出颓丧尴尬的表情。 那人似乎仍然不信她的说辞,但确实也没有办法强逼。风茗说得理直气壮,抱着盒子定定地看着他。在她狭隘稚嫩的观念里,士兵的职责就是保护像他们这样的平民,因此并不感到多少惧怕。而且这人虽然给他们添了这许多麻烦,她只觉得连一个守门的士兵都心思这么细腻,永曦城果然是戒备森严的地方,以后一定要小心行事。 “你们想给父母报仇?” 那人换了话题,问道。风茗和暮云霜只有点头。 “但若以如此大的代价,不觉得得不偿失吗?”那人又问,看着风茗和暮云霜困惑的眼色,笑得颇有兴趣,“我替你们收着这剑,教你们武艺,带你们从军如何?” 风茗和暮云霜脸色的疑惑顿时变为惊恐。那女人赶紧说道,“这……乡野小民之事,怎敢劳军爷费心呀!” “事关国仇家恨,何来小事之说?” 他已打定了主意,只伸手在风茗头顶摸了一把,吓得她本能想往后逃开,却在后退的一瞬间被暮云霜抵住,硬阻断了将出的轻功身法,不得已受了这突兀的触碰,几乎把不情不愿这四个字就写在脸上。 “你们跟我在这等着,等人来接我的班,”他倒不在意她抗拒的脸色,悠哉说道,话语中透出十足的愉悦,又转向流影道,“你要是没别的事,就回春玉原去吧。” “这……” 他挥挥手,打断她的反对之语,看着惶恐不安地倚靠在一起的兄妹,“等人来了,你们就跟我一起回相国府。” 风茗和暮云霜依旧惶惑,惊讶地看见身边的流影脸色顿时煞白。 第三十七章 颜公子 “你已把他们送到了,还不离开,是另有所图吗?” 流影只得满心担忧地不甘离去。 看着她规规矩矩地走到远处,而没有用什么影法突然消失,他才满意地重把注意力放在这两个来历十分可疑的小孩儿身上。 “你们真是从春玉原上来的?” 他问。 “嗯。” 风茗和暮云霜同时点头回答。这话可一点都没说错。 “你怎么不回去站岗,”风茗接着说,“抓着我们两个小孩干什么?” 他哼笑一下,敢这么质问官兵的人可不多,不知道是童言无忌还是真胆大,“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孩,能干的事可比你们想象的多多了。我不盯着你们,你们跑去做坏事怎么办?” “我们又不做坏事,”风茗依旧理直气壮,“我们只是想卖个东西。” “你就这么想卖了你爹留给你的遗物?”他笑得愈发意味深邃,这下连暮云霜都感觉形势不妙了,“你倒是跟我说说,你想拿它换几两银子?” “……”风茗语塞,她对钱财的唯一概念只有在祀水集上吃一顿饱饱的牛肉花了两小粒碎银,可是无秋怎么是能用牛肉来衡量的? “你连这把剑值多少钱都不知道,就敢来永曦城''碰碰运气''?” 那男人盯着她,目光倏然冷峻,风茗被他盯着,顿觉遍体生寒,他审视的目光如两柄尖刀剖进体内。她试图再狡辩几句,却惊恐地发现自己不但已驱使不起灵力,连脑中的思绪都无法聚拢。忽然,她被用力拉扯了一下手腕,这才从这诡异的僵滞中挣脱出来。 “喂,”暮云霜把她拉到身后,挡在她和这不怀好意的军官之间,生气地呵斥,“别拿修为欺负一个小女孩。” “那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他毫不在意他虚有其表的愤怒,依旧笑得很自在,“你们来永曦城,到底想干什么?” 暮云霜和从身后走回来的风茗对视一眼,一齐看向这军官。他心道不妙,当即以灵力沟通潜在附近的“息风”。 但这两个小孩没做出什么不可理喻的行动,只是问他,能不能带他们去城里最大的铁匠铺。 “行,”他松了一口气,宁愿真是自己荒唐地小题大做,“等人来把我的岗位接回去,我就带你们去。” “你在替谁站岗啊?”风茗问,“为什么你穿的和他们不一样?你的官位是不是很大?相国府是什么地方?你等的人什么时候来?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你话怎么这么多?” 他冷声呛回去,风茗立马躲回暮云霜身后不说话了。 他们百无聊赖地站了不知道多久,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看得眼睛都花了,终于等来了一个和其他守门士兵一样颜色穿着,只是甲胄更厚重一些,大概官位要更高一些的将领从城内跑到这个银甲将军身边向他连连行礼。从他口中,他们知道了这个阴狠凶残的狐狸姓颜,是个公子,今日只是来帮忙替他站一会岗。 早知道路上慢一点,就碰不上他了。 暮云霜郁闷地腹谤,和这种权贵扯上关系肯定没好事。 和他们客套完,这银甲的狐狸摘下了头盔,露出和铠甲颜色相似的银灰皮毛,把头盔揣在腰间,看着他们,扯出一个十分招厌的怪笑,“走吧?” 他们只能烦躁地跟他走。 往前走了一段不短的距离,向西转个弯,比主街上更喧嚣几倍的热闹顿时将他们包围。这片区域的街道两边满是摆摊的摊贩,哪怕减去这额外的空间,街道的宽度亦不必主街狭窄多少,两辆四匹马拉的大车相向而行,中间还能容纳不少行人通过。他们四处打量,看着满街店铺商贾,便知道了,这一处是市集。他们一路走过,几乎每经过一家铺子都有商人向领着他们的灰毛狐狸道一声“颜公子”,恭恭敬敬地行礼,而他却连眼睛都不带转的,只一味向前走。风茗和暮云霜顶着四处投来的打量目光,忍着不适和厌恶跟在他身后,终于走到了一家挂着“万氏金行”牌匾的大商铺前。进出顾客络绎不绝,除了挂刀佩剑的习武之狐,也有许多打扮得十分明艳的富贵小姐。 三位刚在店门前站定,立刻就有一个衣着整洁干练的小伙凑上来,朝这位从不正眼看人的颜公子殷勤打招呼。 “我有事请见万铺主。” 但他对万江流说话居然还很有礼貌。 “铺主此时正有空,颜公子请随我来吧。” 这只赤狐躬身俯首,恭敬地请他进入商铺。 大概是一年还是两年之前,具体时间风茗记不清了,长晴曾在一日夜里告诉她,待日后离开擒风林,若遭遇困难,可向数位他的至交寻求帮助。他将他们的名字记在纸上,还挨个画了画像,三令五申风茗牢牢记住,且除了这有限的几位之外,不可向任何人透露她和自己的关系。当时的风茗确实是记住了,毕竟总共也只有寥寥四个名字,但过去一段时间后,这整件事情都被她抛到了脑后。直到前几日,她从子蓁口中听到万江流的名字,寻着莫名熟悉的感觉苦苦思索后,终于重记起来这件事情。 纵使历经波折,她总算要见到她师父的挚友之一,她相信这位万铺主见到她师父的剑之后一定会认出来她的身份,到时候她和暮云霜就安全了。是以,她一直都不怎么害怕前面这凶神恶煞的灰狐,在走进商铺之后就更有底气了。 赤狐带他们穿过了明亮宽阔的厅堂,攀上另有看守的楼梯。这一楼左侧售卖的是各式兵器,右侧竟卖的是金银首饰,吸引的客人比对侧还多,难怪外头挂着的牌匾上写的是“金行”。到了二楼,不知是否有什么阵法在此,二楼的高度距离一楼并不十分遥远,一转进走廊,底下的喧哗声就已几乎听不见了。长长的走廊每个房间门口都有执兵器的狐狸把守,从装束看,他们不同于指路的伙计,而是和楼梯口的守卫一样,都是隶属于朝廷的照林军。 赤狐带他们走到在最里层的房间,扣了两声门,传话道:“铺主,颜公子有事相商!” 一声低沉雄浑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快请进来!” 赤狐推开门,朝颜公子躬身行礼,便匆匆告退。 风茗跟着进去,看见装饰富贵的房间厅堂里坐着一位体态雄健的中年人,虽然他看上去年纪有点大,但气场沉稳严肃,不怒而威,一看就修为高深,十分可靠,她顿觉找到了救星和靠山,看向他的双眼不由自主流露出激动的情绪。 万江流正要向颜怀信客套几句,忽然发现他脸色并不怎么好,还难得地穿着一套甲胄上街,身后还跟着两个从没见过的小孩子。男孩儿也脸色怪异,看起来紧张兮兮的,女孩儿却直勾勾地盯着他,双眼发亮,隐约含着莫名的笑意。这可真是新奇的怪事。 “颜公子,”他从座椅上站起来,朝他拱拱手,“有何贵干,请开门见山吧。” 真果断。风茗在心里赞叹,比起先前那照林军小头目的谄媚墨迹,她对万江流的好感又更上了一层。 颜怀信点头,侧身指了指瞬间收敛好表情的风茗:“她兄妹两想找你当个东西。” 第三十八章 万江流 “当东西?“万江流惊讶地疑问道,皱了皱他粗厚威严的眉毛,“我这又不是当铺。” 颜怀信不知可否,只把风茗拉到身前。风茗跑到万江流面前,打开长匣,解开剑身上的黑布。果然,刚露出一点剑柄,万江流就变了脸色。风茗看看他,把匣子放在地上,飞快把黑布都拆下,双手捧着完整露出真面目的无秋,看着万江流问: “万伯伯,您看这剑能值多少价钱?” 万江流面色冷峻,看看眼前的风茗,又看看颜怀信和他身边的另一个男孩,隐约有了猜想。他接过风茗手里的无秋,轻轻拔出一截,剑鸣悠扬不止,确是当年他受长晴委托,耗费数年心力,亲手打造的绝品。颜怀信也心中一凛,这无论品相,气势,还是其中灵气纳蕴都堪称绝佳的神兵利器,怎会流落到春玉原那么偏远的牧区,被一个平凡的牧民家族所有? 万江流将剑收好,放回风茗手中。 “这剑确实是佳品,”他看着风茗墨黑的双耳和尾巴,在心底盘算,“至于价钱,容我再考虑考虑。” 听他这么说,风茗面露喜色,抱着无秋便跑到他身边站着。暮云霜呆呆地看着她,又转头看看颜公子,发现他脸色并不好看,便没有轻举妄动。 场面一时僵持。万江流看着不知在想什么的颜怀信,想了想,问他:“颜公子,你是在何处遇上这两个小孩的?” 颜怀信看着风茗一副找到靠山的得意样子冷声答道:“我早间在北门值守,碰见他们神神秘秘的,很是可疑,就盘问了几句。” 万江流了然地点头,转向风茗问:“你们是从城外来的?” “嗯!”风茗抢在颜怀信之前回答,“我们是从春玉原上来的,剑是我爹亲留给我的遗物。” 万江流心中一震,但随即想到这或许只是她欺瞒颜怀信的托辞,暂且松下一口气,“你们把它卖了之后,有何打算?” “不知道,”风茗说,噘着嘴,露出很为难的表情,“今年夏天雨水少,草原上的草都不够吃了,我们只能把春天出生的小羊羔都卖掉,可是这样明年我们的羊就更少了。跟着邻居们换草场的时候,狼群总是看我们势单力薄,就盯着我们家的羊来抓......” 暮云霜听得目瞪口呆。他转头看看颜公子,他也是吃惊的表情。 “……”万江流皱着眉想了一会,终于对他们说,“既然这样......你们要是愿意,就留在我的铺子干活吧。虽然报酬不算很多,保持生计还是没问题的。” 暮云霜赶紧跑过去,和风茗一同向他跪地行礼,感激涕零道:“多谢万铺主——!” 送走了始终将信将疑的颜怀信,他们都松了口气。万江流坐回椅子,招招手让风茗和暮云霜过来,两手一掐就把她提起来放在腿上,不怒自威的脸上突然咧开一个堪称慈祥的笑容。 “你是长晴的女儿?”他笑着问,“哈,我可没听说他成亲了呢。” “他是我师父,”风茗看他笑得亲切,便也回以一个乖巧的甜笑,“他说,以后要是我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来找万伯伯帮忙的!” “噢?他真这么说的?” “真的!”风茗用力点头,“他一共只告诉了我四个人呢!今日一见,万伯伯果然英明神武,看起来就十分可靠——!” 万江流大笑一声,用力揉了揉风茗的头发,“你可真不愧是他的徒弟,花言巧语倒是学得有模有样。” 风茗在心里窃喜,她可不会告诉万伯伯,是师父告诉他,这只和蔼可亲的大熊吃软不吃硬,尤其喜欢甜蜜蜜的东西,比如蜂蜜,比如甜言蜜语,还有乖巧可爱的小孩。 “说说吧,怎么你单独拿着他的剑来找我了?”万江流说回正事,拿深棕色的眼睛瞟瞟暮云霜,“这又是谁?身上这么厚的法术,藏着什么呢?” 风茗有些惊讶,万江流身为并不精通术法的兽族都轻易发现了暮云霜身上的伪装,他的修为一定高深极了。她来不及为此高兴,思绪被拉回数日前的午后,那一幕依旧历历在目,一时突兀地失了神。 “怎么了?”万江流看她突然惨淡下去的脸色,心中暗道不妙,难道他那位忘年之交当真遭遇不测。 “他不见了。” 风茗苦兮兮地答道,不自在地避开他关切的目光,把她的来历和那日所见简略地说了一遍。万江流听完,震骇之余,已明了眼前狐女的身世,顿时唏嘘不已。 “你师父神通广大,肯定不会有事的,”他拍拍她的背安慰,“你不用太担心。先跟我说说他吧。要是我没看错,他应该不是狐族吧。” 风茗和暮云霜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中的紧张犹豫,以及片刻之后下定决心的果断。风茗看向万江流,谨慎地说道:“他是从秋水崖上摔下来的。” 秋水崖之上属北域之境,这话的言下之意万江流自是知晓。他便接着问:“那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族类?” 他没有直接逼问暮云霜,而是让风茗来决定回答,这并不让他们感到被刁难,因为他的语气听起来哪怕风茗说一句毫不可信的“不知道”,他都是不会追究的。暮云霜心中已十分动容,从来听闻北域之兽残虐暴戾,明明也有这样宽厚仁慈的长辈呀。 风茗又转头看看他。暮云霜知道她也在犹豫,哪怕万江流对她很是亲切,可也说不定他会在知道暮云霜的身世后对他怎么样。不过暮云霜突然想到,他们这么犹豫不决,或许万江流就已经能猜到一部分了吧?若他是常见的平凡兽类,何须这么遮遮掩掩呢? 果然,万江流看着他,投以微妙的审视目光,他顿时紧张得浑身紧绷。 “你不说就算了,”万江流却这般说道,“不管你是什么族类,能在我这干活就行。” 暮云霜心中一热,最后犹豫了几瞬,便毅然决然地运动灵力,化去子蓁布下的层层伪装和遮掩。 他展露出黑白混杂的半长头发,长尾迫于衣物无法伸展,只顶着一对黑白交错的圆竖耳朵,定定地看着面露惊讶地万江流,一字一句道:“万铺主,我父母在我出生后就被北域驱逐,追杀,只有我掉下秋水崖后侥幸生还。是长晴先生收留教导我,领我入修行之门。” “……”万江流有些惊愕地点头。早几年他尚未定居永曦城的时候曾听闻赤水城有位权贵与平民通婚,一时闹得满城风雨,没想到,今日他竟能遇见那无辜而不幸的孩子。 “你想为你父母报仇?” 万江流问,不出意料地在暮云霜眼中看到熊熊燃烧的仇恨之火。 “那你就要记住,”他看着暮云霜眼底的血性,缓缓教导,“你是赤水城最尊贵,最强大的白虎氏后裔,你的同族,无一不是为北域立下汗马功劳的英杰。无论你以后做什么,都万不可污了你的血脉!” “但我不想为北域效忠,”暮云霜生硬却坚定地反驳,“我的血脉来于我的父母,我的父母亡于北域的所谓‘规矩’,我不但要杀了兽王为我父母报仇,还要让北域这延续千年的冷血残酷改天换地!” 万江流大笑,轻蔑的笑声在暮云霜听来听来何其讽刺,“就凭你?白虎虽然血脉珍惜,却也不会宽纵你这样的逆子!” “就凭我!”暮云霜心底发了狠,口中犬齿都不自觉露出了锋利,“若我不去报这血仇,还有谁能来替我出头!我不相信,所谓血统,当真就有那么不可玷污,当真就宁可抹杀同族,也不能容忍掺进一个外族的血吗?!何况我听说北域等级严苛,若有的选择,我的母亲又怎么甘愿一世只做命如草芥的平民?难道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就都配得上他们的位置吗?!” “荒唐!”万江流大声喝道,一掌拍在手边方几上,几乎整个房间都为之一震,风茗吓了一跳,却注意到有一道结界随之出现在房间周围,应当是隔音的结界被他加固了,便松下口气,静观其变,“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狂妄之语!我告诉你,且不说那北域之主的修为够你追赶多少年,就算你能杀了他取而代之,你可曾想过,一旦你主张向平民放开通往权力的道路,那些贵族又怎会容忍你任意妄为,那时你的位置可还坐得稳吗!” “……”暮云霜一时语塞,但马上反应过来,驳斥道,“真到了那一天,那就是全北域的贵族加起来也保不住他们的主子的时候,那又何足为惧?!” “是吗?”万江流冷声逼问,“你可别忘了,北域的平民可是只能参军,不能担任军官的。” 暮云霜咬牙,尽所能地回答:“我不信只有我一人愤恨北域政权,这些年北域南侵狐族,东扰流影,听说还向西方山上的落鸿耀武扬威,兽王这般狂妄,总有一天要吃到苦头!” “所以你就觉得,你是能让兽王吃到苦头的人?”万江流轻蔑地冷笑。 “我本只是想要复仇,”暮云霜沉声回答,“长晴先生也曾这般质问过我,我曾想过,只要杀了害我父母的始作俑者,我的血仇就算了结,但后来我想到,如果我要杀了兽王,我定不能那么简单地跑去与他单打独斗就是,他有整个北域为他效力,我想打败他,也必然不是孤身一人就能做到。而且,如果我只是杀了他了事,北域群龙无首,一旦战事四起,死伤仍是以无辜平民为最。更何况,就算换了新的兽王,如果其他没有改变,也还是会有和我一样的人,自小就要失去父母。那我只杀他一个兽王,又有何意义呢?!” 万江流沉默半晌,挂出个意味深长的轻笑,“这番话,也是长晴教你的?” “……”暮云霜有点尴尬地左顾右盼,一触即发的紧绷氛围就此烟消云散,“不是,”他小声道,“他没跟我说过这、这么多…是我自己这么想的。” “哎,”沉默良久,万江流感慨一声,“看来我真是老咯。” “万伯伯您不是还很年轻嘛。”风茗连忙帮腔。 万江流好笑地斥道:“你这小丫头片子,别跟你师父学坏了,一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光靠嘴皮子就骗得人晕头转向。” 风茗悻悻地陪笑。从他口中知道原来师父是这样的狐狸,对她来说也很是一种新奇。 “罢了,”他大手一挥,看着暮云霜说道,“你呢,就在我这干活吧,明日我就差人带你去打铁房学学。你可得把尾巴耳朵什么的都藏好咯,别给我添麻烦。” 暮云霜闻言,喜不自胜,由衷感激地道谢,万江流摆摆手让他停下。 “那我呢?”风茗问,“我要干什么活?” “你小孩子家家的能干什么活,”万江流又揉揉她的头,装模作样地思考一阵,“嗯,不过老夫这铺子里从来不养闲人。看你挺能说的,明天就跟着几个姐姐一起卖首饰去吧。” “哎!” 风茗应道,从他膝上跳下来,和暮云霜一齐向他行跪地大礼:“谢万铺主收留之恩!” “快起来!”万江流拧着眉连连摆手,“以后要是让我看见你们随便给人下跪,我打断你们的腿!” 他们便笑嘻嘻地站起来。暮云霜突然想到什么,向他问道:“万铺主,风茗应该已经到上学的年纪了,可有什么学塾是她可以去的?” 万江流想了想,这说得确实不错,但永曦城内的学校只有官府直辖的国子监,他要安排她入学虽不成问题,但以她的身世,最好还是不要在官家抛头露面,这就有点不好办了,而且这样一来,她也不太适合刚才说好的活计。他想了想,突然灵光一现,对他们说道:“这永曦城的国子监基本只收官商贵族家的小孩,风茗你要去可能不太方便。不过我与国子监里的一位夫子有些私交,应该可聘请他来单独教你。” 风茗和暮云霜听了,更是惊喜感激,凑到他身边连连道谢。万江流看着他们童稚天真,也觉心头宽慰,很感到天伦之乐趣。 第三十九章 花如许 风茗和暮云霜的房间同在金行的二楼走廊里,就在万江流的房间旁边,虽说进出都受到照林军的监视,至少较为安全。他们在新收拾好的房间里休息了一夜,第二日就各自领了活干。暮云霜被安排去后院工房里学习锻铁,其他在万江流手下干活的铁匠见是铺主亲自领他来,顿时知道这看不出种族的小爷是自己得罪不起的人物,不但教他干活的时候尽心尽力,说话都不敢大声使唤。只有见多识广的领班不卑不亢,安排他从最简单、最劳累的活学起。他本就有如此血统在身,又早开了经脉,干些体力活自然不在话下。他深知这是万江流在锻炼他的心性,故即使一整日的工作只有简单枯燥的重复劳动,他也从没有怨言。 而风茗,则在铁匠工房对面的作坊里学做首饰。打磨,镶嵌,缠丝等工序都是精细的手上功夫,她有足够的细致和耐心,学得也很快。这门手艺内容繁多,非是一时半会就能学得完的,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将不停得学新东西。这曾经是她的乐趣,但现在,她只忧虑这是在白白浪费时间。 这话她不敢,也自觉不应该去对万江流说,只能在夜里悄悄和暮云霜商讨。暮云霜深以为然地点头,他又何尝不急切地想要学到更有用的事情?但他们对此又根本无法做主,只能乖乖地早些休息,以准备第二天的劳动。 第二天傍晚散工之后,万江流把他们喊去一同用膳。他们预感这是有要事相商,极有可能是他说过的,给风茗找的私塾老师,便连忙收拾好了仪表衣冠,匆匆赶去他的房间。 果然,厅里摆满了佳肴的圆桌上除了东道主,还坐着另一位年轻的青衫男子,正被万江流倒酒。 “哎呀,万铺主真是抬爱了,”他举起小巧酒杯,抢先敬了万江流一杯,“如许真是有些受宠若惊啊。” 万江流嘿笑两声,连暮云霜都看出来他是明目张胆地想把他灌醉了。他和风茗走到桌边,两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大人还在拉拉扯扯,他们便先行个礼节:“晚辈见过万铺主。” “嗯?”这陌生的男子放下酒杯,看向他们,表情颇为新奇,“铺主,您老人家是何时得了这对金童玉女啊?” “哎,说来话长啊!”万江流感慨地用力拍拍他的肩,动静大得几乎快超过这读书人的承受范围了,让他捂着肩膀“哎呦”了一声,“如许,你我的交情,满打满算,也有将近十年了吧?” “哎呀哎呀,”花如许听他这么说,表情顿时十分为难抗拒,“铺主,有什么事但请直说吧!” 万江流呵呵笑道:“好!实不相瞒,你看这两个孩子到了年纪,却因为自幼没了父母,付不出学费,上不了学堂,好好的聪明脑袋都要白费了。我是想着如许你在国子监任教,平日里事务并不繁忙,便想着拜托你用空闲时间教教这两聪明孩子读书认字。至于报酬,你更不必担心,想要多少,尽管开口便是!” “你我交情甚久,我怎好意思收你的钱财啊铺主,”花如许也笑呵呵的,脸颊飞红,眼色迷离,显然是已渐入酒中佳境,“教导两个小孩,举手之劳罢了。铺主如果非要答谢,就请多备些好酒好菜吧!” “小事一桩!”万江流开怀一笑,转向风茗和暮云霜,“快谢花夫子的教导之恩!” 他们便朝花如许鞠了一深躬,一齐感激念道:“多谢花夫子!” “不必,不必......”花如许连忙摆手不止,指向桌上的空位,“听说你们已在铺主这干了一天活了?一定很辛累吧,快上桌!晚点酒菜都该凉了!” 对此,风茗和暮云霜再次感谢,而后掖着激动而期待的心情在剩下的两张空椅子上入座。 但第二天他们就发现,花如许教给他们的东西,和他们想象中不一样。 他们坐在桌前,看着摊开书本里的文字干瞪眼,前方捧着书卷的花如许自顾自侃侃而谈,十分沉醉,风茗和暮云霜听得脑袋昏沉。他说起话来怪怪的,有点听得懂,又有点听不懂,仿佛那些话语从耳朵里走了一遭就随风逝去。书里的文字也密密麻麻,看得他们十分头晕。直到花如许停止了讲课,让他们休息一阵,他们才有如大梦初醒。 “怎么了?我讲得不够明白吗?” 花如许看他们满脸云里雾里,昏头昏脑,与他们同坐在桌前,看着他们发笑。他在国子监拿这套腔调应付那些权贵家的儿女的时候,他的学生总是就算听不明白,也要一本正经地不懂装懂,生怕在同学面前失了自己和家族的面子。相比之下,还是这些普通人家的孩子有生趣。 “夫子,”风茗瑟瑟地小声说,生怕表现得像自己和暮云霜辜负了他的好心,“我们有点听不懂。” “是听不懂,还是不喜欢听?”花如许笑着反问,“万铺主说这是你们第一天上学,小孩子不喜欢这些典籍文书才是正常啦。” 听他居然这么善解人意,风茗和暮云霜松下口气,心里更是感激不尽了。花如许看他们如释重负的表情,知道自己说中了,不由感到一点得意,接着问道: “但是你们又识得文字,也能用笔,可是族中长辈教的你们?” 他们于是点点头。花如许想了一会,问:“既然这样,明日我带两本更简单有趣的书来吧。不如你们跟我说说,你们以后想做什么?” 风茗和暮云霜对视一眼,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们想修行,想习武,可花如许是个文绉绉的读书人呀,在他面前说这些,会不会太失礼了? “没关系,但说无妨吧,”花如许见他们欲言又止,便出言鼓励道,“若在我力所能及范围之内,我定会好好帮你们学习的。” 他这话一出,风茗和暮云霜更感尴尬了,可不说实话又不行,要是编了个什么想去朝廷做文官的假话,结果花如许就真卖力教他们那方面怎么办?他们肯定会学得痛苦万分,还白费他的力气呀。最终,风茗谨慎地开口道: “我们想学修行之道。” “修行?”花如许很是新奇,“为什么?” 见他并不生气,风茗暂且宽下心,想了个措辞向他解释:“我们的父母在多年前被兽族杀害了,我们想修行,去报仇。” 花如许闻言,不由心底一沉,嘴上歉意道:“是我不好,不该提起这些的。” 风茗和暮云霜连连摇头。这位花夫子的亲和远超他们所预料,简直不像个长辈老师,而只是个年纪大一些的大哥哥了。 “要向兽族报仇的话,或许只能去参军了?”花如许说着,“那明日我带两本兵书来吧。” “您还懂兵法吗?”暮云霜惊喜地问,他原以为花如许只是个通晓典籍和诗文的普通书生,能学到兵法可真是意外之喜。 “不敢说精通,让你们了解一些行军作战的最基础之事应当是绰绰有余。” “多谢夫子了!”暮云霜由衷感激道。 花如许温和一笑,俊儒风度展露无遗。既然他们听不下去,今日的讲学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他想了想,带着好奇发问:“你们是北方的牧民?那你们是怎么与万铺主结缘的呀?” 风茗把先前经过稍加修改后复述给他听。花如许听着,连连点头,问道:“他真收下你爹亲的遗物了吗?” “没有,”风茗答道,“万铺主宅心仁厚,我们都感激不尽,不知该如何报答呢!” “他要是真做了那等趁人之危的缺德事,我才看他不起,”花如许笑着说,“不过能被他看上的剑,一定不是凡品吧?你们能不能给我也看一看?哎,别看我现在只是个教书先生,我年轻时可也练过一阵剑术呢。” 听他这么说,风茗和暮云霜都很惊讶,因为他看起来完全不像个习武之人。不过既然他这么说了,要是能向他学些什么就更好了。风茗犹豫着,看向暮云霜,眼珠向着他背后的衣柜转了转。暮云霜便明白了她的打算,点点头。 “夫子,”风茗期待地问,“您可以教我们武术吗?” “当然可以,”花如许哈哈一笑,这小丫头还挺机灵,难怪万江流能留下她,“不过我只会一些剑术,别的兵器或者拳脚之类可能教不了你们多少了。” “嗯嗯!” 风茗兴奋地点头,这就已经足够了。她跑去衣柜里,把暮云霜放在行囊里带进来的朱华拿出来,回到桌前给花如许看。花如许的表情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微妙,似乎很惊讶,却又在思索着很多别的东西。 “……”他沉默良久,终于赞叹道,“真是好剑,好漂亮的剑呀。” 风茗亦赞同地点头。虽然她除了这铺子里陈列的刀剑之外再没见过多少兵器,但她相信朱华的秀美一定是世间少有。 “你想学短剑吗?”花如许看着风茗问,“我可以教你。” “好!”风茗兴奋应下,“有劳花夫子了!” “诶,”花如许笑着安抚突然兴奋的女孩,“先说好一件事,做我的学生,可能会比较辛苦噢。” “没关系的!”风茗答得毫不犹豫,“只要能有所精进,我做什么都愿意!” 第四十章 因材施教 “你说,我们是用木剑演示,还是用真正的兵器来练习?” 真正教学的第一天,花如许向他们介绍了灵界各族的军队组成。在休息的间隙,他这般同风茗商量。 “用木剑吧,”暮云霜在一旁插嘴,“铁剑太危险了。” “用未开锋的铁剑也可,”花如许也认同,“反正你我的修为都还不到聚气为刃的境界。” 风茗和他一同笑了笑,“夫子,就用真的兵器吧。” 花如许讶异地劝道,“刀剑无眼,要是不小心受伤了,就算只是皮外伤,也是很疼的呀,少说也要修养个好几天才能痊愈,岂不是更耽误功夫。” 风茗点点头,但仍然坚持道:“可是这样,以后上了战场就不会害怕了。” “我看你现在就很不害怕嘛,”花如许摇摇头笑道,“好吧,那我去别的铁匠铺找一柄和你那柄差不多大小的短剑来吧。要是让万江流知道我敢拿真的利器欺负你,他可不得拿熊掌把我活剥咯。” 风茗想象了一下让万江流知道这件事的后果,不由得和他一样无奈失笑。说起来,万江流还没告诉他们花如许的种族是什么。他不像狐狸一样露着耳朵和尾巴,很可能是个远道而来的外族,但也有可能是国子监规矩严苛,不允许夫子们像寻常市民一般自在,久而久之他也习惯如此。无论如何,只要他们不主动说出口,晚辈若贸然去问总是失礼的。可是,这件事还是得让万江流知晓吧?只要不提使用兵器的事,他应当也不会反对。何况暮云霜还没着落呢,要是万江流能教教他那就最好不过了。 “夫子,要不我们还是和万铺主说一声吧,”风茗提议道,“要是以后偷偷摸摸的,被他发现了,他还是会生气的吧?” “说的也是,”花如许想了想,“那待会我离开的时候就去跟他说说吧。我也让他给你们换个活计。小小年纪,把时间浪费在那些手艺活上,多不划算。” 傍晚,他们下工之后就收到万江流的传唤。他们连忙赶去,心里都期待不已。 “花如许说,想教你们功夫?”万江流拍拍手边的空凳,让他们一同入座,“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他有这能耐。” 风茗听了,把注意力从满桌丰盛佳肴上收回来。昨日她以为是要宴请客人他才准备了那许多菜,今日花如许不在,他的晚餐也并不比昨日少多少,只是少了几碟素菜,但多了两盘粗犷的肉食。 “花夫子说他年轻时学过剑术,”风茗回答道,“是我提了一句想学的,没想到他真的会,就……” “哈?”,万江流惊奇地笑了一声,表情看上去不以为意的,“年轻?他说的年轻怕不是十几岁的时候跟着家里学了几招公子哥的花拳绣腿就叫剑术了吧。可别到时候兴致勃勃地想来收徒,结果连你都打不过。” “……”风茗听得很是尴尬,“这……应该不会吧……” “罢了罢了,”万江流摆摆手,“吃菜吃菜。云霜,你妹妹有人教了,明日起你也跟着我学点东西吧。” 暮云霜惊喜地看着他,感激得不知该如何是好。风茗也高兴极了,看万江流心情舒适,便大着胆子修正先前的说法:“万伯伯,其实他的年纪比我小一点,只是长得比我高,我之前那么说,是骗那个士兵的。” 万江流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士兵”是指颜怀信,不由得朗声笑道,“丫头,那天把你们带来的人可不是什么士兵。他颜怀信,自己是正一品的御前侍卫,他的父亲颜斯年是当朝首辅,已经是三朝元老了。就是说他颜家在永曦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是毫不为过啊。” “那他怎么还去干守大门的活?”风茗咋舌,以后看到他一定得躲远一点。 “谁知道呢?”万江流不以为意,“他早年也参过军,在军队里也人脉不少。你们以后在街上碰见他,绕路就是。” 暮云霜听了,觉得万江流似乎也隐约知道风茗的身世。不然一个御前侍卫,应当犯不着用他们这么避讳,除非他天天在皇上面前,要是看出来他们有什么长相相似的地方可就大事不好了。 “对了,”万江流又问风茗,“花如许打算拿什么教你?” “短剑。”风茗答得模棱两可。 “什么短剑?”万江流自然追问,“多大尺寸的?我让手下人打两把就是。” 这和花如许说给他们听的结果可不一样。他们有些惊讶,但也就此没了顾虑。风茗说:“我自己有一把从家里带来的,花夫子说他去别的地方买一把。” “哈,”万江流嗤笑,“这么见外?” 风茗感觉他笑得意有所指,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只埋头吃饭了事。 “万……伯伯,”暮云霜还不习惯这么亲近的称呼,叫得有些生硬,“您想教我些什么呀?” “你想学什么?”万江流对付着嘴里的羊肉,问得浑不在意,似乎暮云霜想学什么他都可以教似的。 “我什么都想学,”暮云霜苦哈哈地说,“您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兽族前辈,在这之前都没人教我,我根本什么都不会啊。” “那就好说了,”万江流倒一点都不担心,比起误入歧途的严重后果,他这样的白纸一张倒更好教导,“明日起,你就早晨在工房干活,下午和晚上跟着我修行。” “风茗你,就在花如许有空的时候跟着他学剑吧。可别把他那个吃素的给吓坏了。” 他说得还是很不在意,大概是认定了花如许那样柔弱的读书人只会一些花拳绣腿,风茗和暮云霜也只能陪笑。不用说和万江流这样身形魁梧雄健的猛兽相比,就是比起与他身形相仿的长晴和子蓁,花如许也没有他们那样显而易见的修为高深。他还说他是吃素的,这说法就更值得注意了。 “万伯伯,”暮云霜越来越熟练了,“花夫子他不是狐族吗?” “不是,”万江流摇头,“狐族哪有他这么酸里酸气的书生。” 第四十一章 少年心事剑相知 青旖在魔教后山的坟场独自过了三天,心情并未随越来越冷的天气一同冷静。她本打算见机行事,毕竟到底是无法阻止祭司炼人傀的,只能尽快把御尸之术学会,在那男人神智尽失之前回去尽力挽救。但她没想到祭司做事这么绝,她一来,原本巡视墓场的护卫全都奉命离开,以后只有每七日才回来两位送生活物资的喽啰,在她对着不知有没有被动过手脚的秘籍完全学会御尸之前,这千亩墓场都只有她一个活人,连阵法都没人修缮,看来祭祀是既要尽可能拖延她学会的时间,又要逼她专心致志于此,否则到时阵法失效,群尸暴动,她不死也得脱层皮。 她独居在墓场最外围的一座简陋的守墓人小屋里,这才想起来,从多年前开始薇姨就不止一次隐晦地提醒她,让她对祭司多留些心眼。当时她年少无知,对祭司只有对师长一般的天然信赖,现在出了这些事,她简直无法再对他有一丝信任,连从她记事起就与她百般不对付的纪无情都比他要顺眼些,至少他们目前算是有一点共同利益,但说到底,无论他们哪一方,在她眼中都只有重重迷雾,只有危险和更危险的区别。 她头一次庆幸教中还有玄霏这个对两边都若即若离的傻小子。 她挖开一座坟,掀开棺材,没等多久就有秃鹫盘旋而至。她学着从那男人记忆中看到的,她妹妹驯狼的法子,把这十几只大丑鸟全都驯了。刚想让它们去抓些苍鹰或山雀这种更小巧常见的鸟类,它们就一蹦一跳地扇动着巨大的羽翅朝她扑过去。青旖吓了一跳,差点就要把冲在最前头的两只隔空捏死,但它们好像都知道了她抗拒的意图,停下来站在原地不动了,还把没毛的脖颈埋进翅膀里,呜呜嘎嘎地叫了一阵,听声音竟然还有股伤心的意思。 “……” 青旖一时无语,这仿佛她是个以貌取鸟的恶人似的。 “别吵了!”她轻声呵斥,“两个去找玄霏,其他的去抓小鸟!” 它们这才费力地跑到好远之外,沉甸甸地艰难起飞。 她走到那座被她刨开的坟前,秉着呼吸,探头往里看一眼,还好,这具尸体的死相没有想象中恶心,尸身没有腐化,有几刀伤口都看得清晰,脸上没有什么损伤,只是青白得诡异,双眼圆睁。青旖压下心中恶寒,准备等那些鸟回来了,让它们把棺材板抓起来盖上,再把土弄回去。 向中原扩展势力,不比二十年前在西域吞并其他小教一般,以风卷残云的气势将他们尽数收编,收编不了扫除就是。中原现在的朝廷不算昏庸,治下不说盛世繁华,百姓的日子还算太平,正道如日中天,邪门外道都很式微。这些年来魔教在西域的称霸又已被他们注意到,与西域接壤的边境上的派门都加强了警惕。他们本与中原来往甚少,现在都如临大敌地做出副团结样子。 虽说这事本就不可急于一时,但事态越来越麻烦,并不是好的发展。对内,纪无情继续料理教中事务,进一步规训极少数仍心存不服的别教教徒;对外,他陆续派遣教中心腹携家眷前往西宁州定居,以先熟悉风土人情,为进攻之日做准备。早几年,西域佛教已被他屠戮殆尽,少数余孽便逃至西宁避祸,另有一部分跑得更远,投靠到嵩山少林门下。要进中原,北有西宁星宿,南有大理段式、点苍,中间的巴蜀除去蜀道天险,更有唐门、峨眉、青城各派,这些人平日里互相看不惯,如今假惺惺地想成立个什么联盟共抗魔教,吵到现在还没吵出来由谁领头,说出来真叫人笑掉大牙。 但纪无情就算再看不起他们,也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若全面进攻,魔教必败无疑。西宁州的势力组成最为单纯,除了担忧川渝之地北上协防,几乎没有后顾之忧。一旦攻下,还可进一步将凉州收为己有,扼住中原驰援西北的要道。他倒要看看,那群贪生怕死的邪僧还能逃到哪里去。 除此之外,纪无情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等人傀和尸傀炼成,等玄霏独当一面,等青旖足够坚定。谁都无法预料,当计划的第一步启动,最终的结果会顺了谁的意愿,又或是只有枉费心机,满盘皆输。 无事可做的闲暇时间,他通常把玄霏喊来指点剑术。以人的年纪来算,玄霏今年都尚为及冠,纪无情总是告诉自己不能着急,何况比起青旖他已经算好的了。但每每看到他没什么波澜,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沉静样子,他总是会对自己这些年来的决定产生一些怀疑。 当年魔教收到有真龙现世的消息,他们跟着那群道门前往昆仑山,一番鏖战后血流成河,谁也没拿到那头迟暮之年的龙的尸骸。重创了几位道门领袖后,他就兴致索然地在撤出核心战场,在外围游荡,倒在一条极不显眼的细小山涧里发现了它寿终正寝之前诞下的最后一个子嗣。他刚把那龙蛋拿起来,它就在他手上裂开,从里头钻出一条跟泥鳅差不多细小的黑龙,满身黏液地爬在他手上叫。他不想它的叫声把外头的人引来,就捏住它的嘴,把它在河水里冲洗干净。 大战之后,魔教威名初显,一时中原武林人心惶惶,纷纷揣度这横空出世的魔教教主是什么来头。纪无情则下令在这山坳里扎营,近百教众搜寻近了一个月之久,一片龙鳞都没有找到。只有下山回总坛的路上有个没长眼的孩子冲撞了他们的队伍,区区四五岁孩童的模样,竟然轻松撂倒了去擒拿他的士兵,凭着天赋做了魔教教主的弟子。 除了纪无情,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玄霏的真身。纪无情曾以为,玄霏是上天送给他的助力,是他最难以预料的暗棋,这样的棋子,必须要牢牢掌控在手中。因此这些年来,他自诩对他还算不错,至少吃饱穿暖,近乎可以为所欲为,比他自己小时候好上岂止一百倍。 但他始终感觉,玄霏对他,对魔教,并没有他预料中的那种幼崽对养育者的感情。从负责他起居的下属口中听来,他对吃穿用度也毫无要求,没有什么特别的喜爱之物。玄霏刚随他们回到总坛时,他从山下抓过一个教书先生来给他启蒙,他总是很快就能看完要讲习的书籍,并不失礼节却十分冷漠地打断战战兢兢,说话都勉强的老书生,亲自把他送到山脚,否则他不是被魔教中人推到山崖下,就是在山间饿死冻死。这件事曾让纪无情觉得他太妇人之仁,不过细想来,或许是他天生就拥有了人类孩童需要学习十数年才能具有的思想。除了纪无情之外,他对包括青旖在内的所有“人”都十分平淡,满是无须言表的轻蔑和漠视,也许龙也相信这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对于他,纪无情唯一确信自己了解的只有,他想学剑,很想学,说是热忱,钟爱,也丝毫不为过。当他第一次在他面前施展完整的引愁剑法,从他眼中的震撼和潜藏其后隐秘的狂热就能看出来。从那之后,纪无情感觉他对自己更恭敬了一些,或许说到底,他们之间也是相互利用。 纪无情一度对这个结论很愤懑,甚至不甘。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与之博弈的对象竟然只是一个小孩。 第四十二章 昔我往矣 看完各分坛今日寄送来的线报,已时至深夜。纪无情将这一沓信件递给在身边侍立的玄霏,让他把它们在火盆里尽数焚了。 “师父,”玄霏在这难得的安宁时间里对他说,“今日青旖传信来找我了。” “怎么传的信?” “她好像驯化了一些鸟,漫山遍野地找我。” 纪无情轻笑一下,这小狐狸虽然招人嫌,悟性倒很少辜负他的期望。 “那你去见她了没有?” 他接着问。刚处理完一整日的事务,现在没有其他要忙碌的事,耳边只有纸张燃烧的轻微声响,每日只有这片刻时间他能如此纵容自己稍稍放松。他并未有过如此体验,否则他就能发现,此时他与玄霏对话的口气,用语,气氛,情绪,皆与寻常百姓家中,父辈劳作回家,和子辈闲谈一天见闻时一样,平淡亲近得别无二致。 “没有,”玄霏说,“同样墓场的四周山间都有人把守,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师父你的命令。” 纪无情冷哼一声,“这天气了还找人在山里监视,是想等过几天他们都冻死在那,要是青旖没有学会御尸,就干脆把她杀了吧。” 玄霏细细想了一阵,又问道:“师父,前几日你们去的灵界,是什么地方?” “你想去吗?”纪无情反问,转头看看他依旧平淡如故的表情,又转回来看着一块前方的空地,“想去,就找青旖带你去吧。” “是,”玄霏应道,“我知道了。” 纪无情点头,示意他退下。待他离开,把门关好,他这才不紧不慢地,一边想着自己的徒弟上一次在自己面前自称弟子是什么时候,一边走进房间里的暗门。 教主寝殿里的暗道可通往总坛各处重要地点及出入口,是魔教教主大权在握的保障和象征之一,直到现在的祭司杀了上任教主,扶持纪无情掌权,一切原本专属于教主的隐秘和权力在他面前都不再是秘密。 这是纪无情自上任以来的最大心病,且随魔教版图的扩张而愈演愈烈。且不说他生平最厌恶被他人鱼肉的无能为力之感,就眼前的利益而言,他的地位也远不如一般教众眼中的那般稳固。 他冥墟祭司能杀第一个教主,自然就能杀第二个,纪无情可不想步那老糊涂的后尘。为此,他需要玄霏,需要青旖,需要无秋,甚至需要被他囚于牢中的长晴。 他走进关押故人的囚牢,长晴的面庞上映着跳动的火光,看起来正睡得很平静。 “别装了。”纪无情冷声呵斥。 过了一会,长晴才懒懒地撑开一半眼皮,似乎真是被扰了好睡一样。他猫着眼打量了一会眼前气势汹汹的纪无情,就又靠回到刑架上,把眼睛闭了回去。 下一刻,他的喉咙被一只手握住,掐紧,森寒的内力由外而内灌入全身,他再也不能自在地打瞌睡了。 “干什么?” 他轻声抱怨,为呼吸受阻的不适皱起眉。纪无情见他这么不情不愿地搭理自己,便只稍稍放松了一些手上的力道。 “你当真不说我的剑在哪里?” 纪无情盯着他问,虎口抵着他不时颤动的喉骨,随时可以把这一小块柔滑脆弱的软骨捏碎在他喉咙。 长晴听他提起无秋,懒散的脸色瞬间冷下来,“你的剑?”他轻蔑地反问,毫不惧于喉间逐渐收紧的压迫,“谁说它是你的剑?” “不是吗?”纪无情没有动怒,只是不以为意地哼笑一下,“当初是谁说把它送给我祝我剑道大成的?你不会连这也忘了吧?” “那又怎样?”长晴毫无畏惧地跟他对着呛声,“我找的材料,我雇人铸的剑,和你有什么关系?就算曾经送给你,我早就把它收回来了。你要有本事,你自己去灵界再把它找出来。” 纪无情冷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它当传家宝送给你那没用的徒弟了。你要是不想她死得太难看,最好就把实话说出来。” “我劝你别打她的主意,”长晴说得悠哉,“好好在这做你的地头蛇就算了。我可不忍心看你的小徒弟受一遭丧师之痛。” “那你就忍心让你的徒弟受这一遭?”纪无情抬起一个不怀好意的淡笑,“反正不管你是死是活,她终归要试一试给人送终的滋味了。” 长晴的脸色再度冷峻下来,这下连眼底的情绪都冰冷地冻结,就算纪无情没有与他做过十数年的挚友,也知道他此时是动了真怒了。 “如果你想,你可以把你的难处告诉我,”长晴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压住心底永无止息的钝痛,拿出最后所有的诚恳,一字一句劝导误入歧途的挚友,“我可以尽我所能,用我在灵界的所有人脉来帮你。但如果你让他死在你手上,你是在断你自己的后路。” “后路?” 纪无情的表情惊奇得就像听到个滑稽的笑话,他松开长晴的咽喉,仰头大笑。 “你当初带着无秋回到灵界,让我在内力尽失之际,手无寸铁地独自面对魔教围剿的时候,怎么没想着给我留一条后路?” 他带着未尽的笑意反问,惨痛的过往从他口中说来,只滑稽可笑得像是在说别人的笑话。 “你不就是最在意你的灵界,你的狐族,你的徒弟,乃至这个小小仆人了吗?”他盯着脸色难看到极点的长晴,心底涌起复仇的扭曲畅快,“你们狐狸的女王都死在我手上,我杀一个她的女儿,和她女儿的仆人,会是什么难事?” “如果你不杀他,风茗在知道真相之后不会恨你。” 连长晴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说辞太虚弱,太无力了。 “真相?”纪无情轻蔑地嗤道,“真相就是她敬爱的师傅其实是个见利忘义之辈,这冤冤相报要算清楚源头,她要报仇也应该找你来报,而不是找我。” “你留我这条命,真的只是为了让我受这种折磨吗?”长晴无力地叹息道,“我说过,我能够,也可以帮你——” “……”他虚乏地闭了闭眼,他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怎么做,才能让眼前的人找回但凡一丝理智。 “就算是为了报复我,”他极悔恨,极哀痛地叹息,“就算是为了报复我,告诉我魔教对你做了什么吧……” 纪无情将他的哀恸样子看在眼里,心里只感讽刺而已,根本不为所动,只是讽刺地冷笑,“你不必现在就知道,以后你的徒弟会自己告诉你的。” “她不是拿了我的剑吗?”他迎着长晴愕然的目光,冷笑愈发狂傲疯魔,“也许你还让她学我的剑术了吧?哈,果然不错。好啊,这我倒要看看,等她熬过了魔教对我所做过的一切,以为终于柳暗花明,却发现自己安身立命的本事竟然全都来自于我这个仇人的时候,她会怎么看你这个无情无义,冷血冷心的师父!” 第四十三章 谜团 绕过潜伏在山野中的侍卫,躲开密不透风的监视网进入墓场,对玄霏而言轻而易举。 他并不需要与他们斗智斗勇,只要直接从天上飞过去就好了。 刚一落地,就有一只栖在旁边树枝上的小山雀飞走。玄霏便站在原地等候,不多时,青旖匆匆赶过来。 她压低着声音,似乎有人,或者尸体正在监视他们一样:“你跟我来!” 玄霏跟她走进她居住的小屋,见屋中各处刻着一些咒文符号,青旖把手放在墙壁上的其中一条咒文上,一阵气息从屋子中心涌现,如流水般穿过他们的身体,她这才舒了一口气。 “你在干什么?”玄霏问。 “隔音的法阵,”青旖回答,“我从那个男人的脑子里学会的。” 玄霏点头,接着问正事:“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事可多了,”青旖皱着眉,“我想让你帮我问问那个被纪无情另外关押的男人,我要怎么才能回到灵界去。” “他被关在地下单独的囚室里,”玄霏回答,“除非教主同意,否则我也进不去。” “那你就告诉纪无情,说——”青旖紧拧着眉头,焦急地踱步,“说我有事情想问那个人,他要是同意,会对他的计划有利。” “计划?”玄霏敏锐地追问,“什么计划?进攻中原的计划?那和那个灵界的狐狸有什么关系?” 青旖讶然,“他什么都没和你说?!” 玄霏不适地皱眉,他从未料想到自己竟然会被纪无情屏退在一项计划之外,而且听起来是不但与魔教和纪无情自己有关,还牵扯到灵界和青旖的,很重要的计划,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青旖看他不悦的表情,心思一转,对他提出一桩交易:“你去帮我给纪无情传话,然后答应我的条件,我就告诉你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条件?” 玄霏说话时的声音也冷了下来,青旖知道他现在心情很不好,但这又不是她造成的,她也很惊讶纪无情居然什么事情都没有告诉他。于是,她一点也不心虚地对他说:“等我找到回灵界的法子,我去的时候,你也要跟我一起去!” 玄霏回到总坛,把青旖的想法禀报给纪无情。纪无情考虑了一阵,便点头答应了,正要将手边一枚小小玺印交给他,却发现他今日神情有些不正常。纪无情稍加思索,便明白了缘由。 这缘由可真是让他倍感意外。 “你在烦闷我对你有所隐瞒?” 他惊奇地轻笑着问,将玺印夹在指尖轻敲了敲桌面。 “......”被他直白揭破,玄霏面露尴尬,便只能实话实说地承认。 “我只是觉得,你还没到需要知道这些事的时候,”纪无情懒懒地向他解释,他这也是真话,要不要相信就由玄霏自己去判断,“练剑要心无旁骛,在你有所突破之前,花太多心思在别的杂事上对你没有好处。” “不过,”他话锋一转,似乎变了主意,“早些了解清楚形势也好。跟他和青旖谈过之后,要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就再来问我吧。” 玄霏接过他掷来的玺印,将这打开地牢大门的钥匙攥在手里,心情复杂地向纪无情行礼告退。 他来到地牢,发现几日时间过去,这人…这狐狸的气色恢复了许多,腹间的外伤也愈合好了,此时见到他来,正睁着一对浅棕色的狐狸眼睛盯着他。 “你怎么来了,”长晴有些惊讶,“你师父让你过来的?” 玄霏的心情尚未恢复,对他这问题自然没什么好脸色。长晴看他似乎心情欠佳,不由得为自己担忧起来,但愿纪无情不会教出什么残虐变态的徒弟,虽说他自己已经快变成那样了。 “我有话要问你。” 玄霏说。长晴有些明了,摆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玄霏看他还算配合,问出他的第一个问题:“灵界是什么地方?” “你想听灵界的历史吗?”长晴有些惊讶,这要说来可是话长了,他想了想,尽量简短地回答道:“灵界是当年蚩尤部死后,他们体内的灵气飘散出来,在天地间聚集,上浮,组成的一个与原本的人间极其相似的地方。” “上浮?”玄霏疑惑地问,这番回答完全突破了他的认知范围,“灵界在天上?” “可以这么说,”长晴答道,“但是从人间一直向上飞是飞不上去的,从灵界的山上跳下来也不能落到人间里。蚩尤部的死亡只是灵界形成的最初起因,数千年来,灵界的形态不停变化,逐渐有了同人间一样的生命和灵兽,我也不知道这过程具体是如何。” 玄霏听得云里雾里,接着问,“那你们要怎么从灵界来到这里?” “用传送的阵法,”长晴回答,“据说最开始的时候,灵界和人间的距离并不那么遥远,之间的屏障甚至是可以打破的。是有当时的大能,破开两个世界之间的屏障,才知道原来灵界之外还另有天地。最初到过人间的前辈在人间留下与阵法呼应的术引,用他们的术法和信物就可以在两个世界之间来往。” “灵界有很多人在人间吗?” 玄霏听得半懂不懂,还挺好奇这个问题的。 “不会,”长晴否决,“人间的灵气太稀疏了,灵界中人在这里待久了,轻则修为减退,重则虚弱至死。” “久是多久?” “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长晴自嘲道,“等你师父大发慈悲放我走了,我能不变成个废人就算不错了。” 玄霏却忽然想到有什么不对,“那青旖为什么没有异常?” “青旖?”长晴一愣,而后才想起来,这是他们给风茗的姐姐取的名字,不由得失笑,“你怎么给她取了个这样的名字。” 见玄霏的脸色不耐烦地冷淡下来,他赶紧言归正传,“因为她已经习惯了吧。她刚到这里的时候,有没有经常生病或者虚弱?” 玄霏这才想起来,青旖刚被他们带来的时候,确实身体很有异样。好几个月过去,连站都站不稳,全靠侍女一点一点把羊奶喂进她的喉咙。后来祭司用了很多药物和法术,才让她慢慢休养得和寻常人类孩童一样。又过了几年,她才能开始修行。 一个疑问得到解答,玄霏换了个话题再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在问我的名字吗?”长晴明知故问。 玄霏却只“嗯”了一声。 长晴只好介绍自己:“我叫长晴,长长久久的长,阴晴圆缺的晴。” “我师父有没有跟你说过,他要做什么事情?” “我不清楚,”长晴轻叹口气,“我只知道,除了报复我,他还有别的事要做。但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他不肯告诉我。我还想问你,魔教对他做了什么?” “什么意思?”玄霏也只是疑惑。 见他这般反应,长晴知道他确实是对很多事情都一无所知,无奈之下,便用上恳求语气道:“要是以后你知道了一些关于他的事,还能来这里的话,就告诉我吧。” 第四十四章 困兽 玄霏从囚室离开,临走前,长晴让他带走了他脖子上戴着的玉佩。他本想去墓场找青旖,想到现在已是深夜,她未必有精力应对,便决定等到第二日再去。 他把玉佩放进衣襟里,回自己的房间,却在半路被祭司叫住。 “少教主。” 玄霏转身,向他微微点一点头,便算行过礼节。 “教主已在休息了?” 大概他以为他是刚刚从教主的居室中离开,原来是要去找他的。 “不清楚,”玄霏答道,“你若有事找他,就现在快去吧。” 祭司也向他点一点头,便朝纪无情的居室走去。 玄霏看着他离开,心思一动,想趁他难得离开,前往蛊室,看看被抓来的另一个男人。 但他随即想到,虽然看守蛊室大门的是一般教众,可到了第二扇门前,则是两个尸傀,是只听命于祭司一个人的守卫。而据青旖所说,被抓来的灵界的那个男人被关在最深处的第三道门后。 玄霏站在原地,思索一番,发现自己确无办法在不惊动祭司的情况下进入蛊室,这让他有点懊丧。纪无情虽未让他处理过多少教中事务,但即使只从他纸上谈兵的浅薄知识看来,这样的事是不合情理的,一教之中,怎应该有一处地方是连教主都无法过问?再想想长晴方才的说辞,所谓“魔教到底对纪无情做过什么”,玄霏只觉自己突然置身于一片迷雾中,而他太盲目,太无知,这片危机四伏的迷雾也许远在他出生,追随纪无情加入魔教之前就已存在,他却现在才刚刚察觉。 祭司是个危险人物。 他把这件事记在心中,继续往房间走去。 等到了第二日入夜,他才飞去了墓场。 “这是他的?” 青旖摸着玄霏带来的龙形白玉,小心渡进一点内力,为其中涌动的浩瀚灵气惊讶。 “他说是别人送给他的,”玄霏说,“他也不知道能不能用做去往灵界的钥匙。” “试试吧。” 青旖把玉佩摆在桌上,学着那日祭司的样子,以手势调动内力,支起阵法。那小小一枚玉佩中,灵气的蕴含竟然是她全部内力的百倍不止,她费尽全力,终于让玉佩中的术引显露在半空,然而那耀眼如星辰一般的图景只闪烁了几瞬,就颓然消逝在空中。 青旖踉跄地后退,直跌坐在床边喘息,脸色煞白,额头渗汗。 “不行,我操控不了,”她焦急又无奈地说道,“这东西的主人修为太深了,我没办法用它。” “那怎么办?” 玄霏问。青旖用不了,他肯定也用不了,他甚至连术法都不会。或许纪无情有办法,但据他所知,他的师父对法术之类也是一窍不通,难道要回去找长晴?但这应该是不可能的事。 “你去找他吧,”青旖也想到了这个办法,“这东西他应该能用。” “师父不会同意我把他松绑的,”玄霏说,“他一定会趁机回去。” “你去试试再说吧,”青旖惆怅道,“不然,只有等我努力修行几年之后再尝试了。” 玄霏并不敢私自给长晴解开束缚,要是他趁机逃跑,纪无情一定会把他抽筋扒皮。但他思前想后,又觉得先去找纪无情商量这件事也不是什么好主意。要是纪无情否决了,那青旖可就没有任何办法了,天知道她要花多少年才能赶上这枚玉佩主人的修为。 进退两难之下,玄霏有些烦闷。在魔教的这些年,他并不常有这种心情,因为无论是剑法、修行上的滞塞,还是纪无情要他带领教众去剿灭一些残余的佛教徒窝点,在执行任务中偶尔遇见的难缠对手,他总是有办法很快把它们解决。对前者,他可以去请教纪无情,或到他常去的雪山山顶去独自修炼;对后者,那就更不算什么麻烦,至今为止,他从未遇到能在引愁剑法下活到最后一式的敌人。 但现在他正参与的事,他知道并不只是他一个人,或者和青旖两个人的事情,甚至不仅仅包括纪无情、祭司与长晴的恩怨和矛盾,而是牵扯到另一个古老的世界。他知道的是,等祭司组建完成他的傀儡军,就是魔教大举进攻中原的时候,与此同时,他们也会对灵界动手吗?就像前几日他们抓来长晴和另一个男人,数年前抓来青旖一样。 玄霏走进长晴的囚室,用推开铁栏门的声音把他叫醒。 “你能送我去灵界吗?” 玄霏开门见山。长晴听了,先是惊讶,而后却轻笑了笑。 “她使不来?”长晴问。 “她用不了,”玄霏不想在这无关紧要的话题上浪费时间,如果能够去往灵界,他必须在天亮之前回来,不然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你只说你能不能。” “我当然能,也很愿意,”长晴说,“但是我把你送去了,你要怎么回来?看你也不是会这种法术的样子。而且,你就不怕我跑一个人跑了?你在灵界可不一定能抓得住我。” 长晴说得确实在理。玄霏也早就想到了,只是问他,“你会逃跑吗?” “我为什么不?” 长晴简直要惊讶了。他不清楚眼前这少年的具体年纪,只从心性来看,他现在完全只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不说和同样年轻却心思周密的霁星相比,他甚至觉得,等风茗长到他这般身高的时候,都要比他狡猾许多吧。 “你不是对我师父心怀愧疚吗,”玄霏反问,他并不知道自己说出来的话在长晴听来是天真、稚嫩到显得可笑的,“你不留在这里为他赎罪,反而要逃跑?” “那也要看是什么情况,”长晴冷声驳斥,“他现在要向无辜之人泄愤,我当然要想办法阻止他。” “和你一起被抓来的那个男人?”玄霏问,“你的意思是,那个男人安全了,你就会留在这里不跑?” “说得跟你能做点什么似的,”长晴越来越不耐,他渐渐觉得和他说话除了让他空空燃起希望、实则更加焦灼之外没有任何作用,“为什么不是青旖自己来找我?” “她被调去墓场独自修行了,而且进入这里要有教主亲令。” “那你就回去告诉她,想回到灵界,就亲自来见我。” 第四十五章 千里共婵娟 青旖听了玄霏带来的话,愤愤地在原地跳脚。 “我要怎么样才能去那里不被发现呀,”她焦急地问玄霏,“你有办法吗?” 玄霏摇了摇头。虽然他熟知总坛的布防安排,但要把青旖这么大一个人,一只狐狸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墓场,带进总坛,似乎并不是他们现在的能力可以做到的。 “你的御尸术学得怎么样了?”他问。 “将近七成。”青旖说,“但你知道,每门法术越精深的地方,越是困难。” 其实她的进步已算得上飞速了。他们并不知道,在魔教以东,他们即将与之正面交锋的中原地界里,也有几个流传许久的派门以及为数不少的零散修者是专修这御尸的法门的,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穷尽一生,也就只能达到她现在随心所欲控制数具尸体行动的程度。 “那你还要多久才能回去?” “回去不也还要受他监管?” 青旖烦闷地说道,这还是玄霏第一次听她对祭司这么不敬,心里有些讶异。 “那还能怎么办?” “我不知道!” 青旖愤恨地咬牙切齿。 她从未这般怨恨过自己的无能。 但她并不知,与她天涯两隔的胞妹其实有着与她如出一辙的心情。 她也只在很多年后才会突然想起,若是在这一年,这一天,大胆地去赌上一回,或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在花如许名下学习剑术,与风茗想象中的过程完全不一样。 长晴抱恙在身,教她掌法的时候尚且很少亲身示范,遑论对她造成多少伤害;霁星教她短剑和双匕,掌中的影刃总是在划破她的衣服之前迎风而解;偶尔与暮云霜切磋,就更是完全没有章法的小孩胡闹一般。 是以当花如许握着他的短剑,略过朱华的锋芒,在她的右臂上划出一长条割裂伤口的时候,她先是感到奇异的不可置信,看到鲜血喷涌而出之后,才猛然感知到让她几乎握不住剑的剧痛。 她勉强把朱华用手指勾住,左手捂着右臂上的伤口,疼得说不出话,满额满背渗汗,但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发。 花如许在伤她之后,立马来到她身前,扶她走到阶前坐下,那里备着他带来的绷带和药物。 “你认得穴位吗?”他歉意而尴尬地问,“我听说有些修行之人,可以用灵力封住穴道来止血。” 风茗艰难地点头,松开紧捂着伤口的手,鲜血顿时更汹涌地流在阶上。她会想着长晴让她记下的穴位、经络分布,在伤口上方的两处穴位用拇指含着灵力揉按一下,顿时整条手臂一麻,变得僵硬,但鲜血确实渐渐止住了。 花如许见状,拿小剪子剪开她被鲜血浸透的衣袖,有一些布料的碎屑黏在伤口上。他拿起药酒,紧紧掐住风茗的右手手腕。 “疼就喊出来。” 他说着,将药酒淋在细瘦手臂的长长伤口上。风茗如他说得一样嘶声低喊出声,本能想要把手抽回来躲开不断淋下的药酒,手腕却被他紧抓在手里,动弹不得。持续的剧痛让她不由自主地冒出眼泪,勉强压低声音的叫喊越来越难以抑制,她就快要忍不住毫无颜面的放生哭喊了,花如许终于把伤口冲洗干净,放下药酒,拿干净的白布擦去她胳膊上的酒液和血液。风茗看着他在胳膊上忙活,眨掉疼出来的眼泪,抽抽鼻子。 她几乎感受不到自己这条手臂的存在了。 花如许将胳膊上其他地方的脏污液体擦干净,拿起一盒深绿色的药膏,用个小木条舀起一点,轻轻抹在伤口上。风茗只觉一股清凉气息钻进皮肤里,压下伤口处火辣的撕裂疼痛,药膏的草木香气也渐渐把血腥和药酒的苦味盖过。 “这药膏好有用。” 她说着,发现自己的声音还是有点低哑。 花如许听她带着哭腔,却说得十分镇定,心底何止是惭愧和歉疚呀。他极其小心地把药膏在伤口上厚厚抹上一层,再去拿来纱布包扎。 “这是我在城里药铺买的,有用就好,有用就好。” 风茗看他处理伤口的动作十分体贴细致,还满脸尴尬和歉意的表情,忽然在心里有点好笑,更多的是庆幸和感激。 他真是个对学生很好的老师。 “花夫子明明很厉害嘛,”她说,想说点玩笑话,缓解一下有些尴尬和沉重的气氛,“万铺主还说什么,你只会那种公子哥的花拳绣腿呢。” “哈?”花如许惊奇地笑道,脸上的表情终于变得自在,沉闷的气氛终于烟消云散,“就算他是武艺比我高强、修为比我高深的兽族,也不能这么说我吧。” 风茗被他哀怨的语气逗笑了。他们笑了一阵,伤口也在此时处理完毕。 “明日我赔你一件衣服吧,”花如许说,“也给暮云霜带一件。你们可是万江流的人,可得注意些打扮,可不能走出去让他失了面子。” “好~”风茗也不和他客气,笑着答应了。 “那明日傍晚,用过晚饭之后,我来接你去街市上看看?”花如许提议,“虽然我知道怎么让女孩们开心,但你们女孩子具体喜欢什么样式的衣服首饰,我还是一知半解嘛。” 诚如他所言,风茗又给他的话逗得笑起来。 此时是永曦城的深秋,寒意尚未到来,只在夜里风要凉些,白日里仍然暖阳高照,惠风和煦。而在它的西南方数千里之外,以天虞为名的广阔山岭中,早已厚雪封山。 这片灵界里最雄伟高峻的群山归属于落鸿族的领地。到了这种天气,也少有落鸿愿意留在这里。通常一过了夏天,他们就会在短暂的秋季收拾好行囊,在风雪侵袭进屋子里之前往地势更低平的暖和地方过冬。灵界里,他们喜欢的四季如春的风水宝地不是满满当当地住着狐狸,就是被同样嗜好温暖阳光的流影占据,因此一直以来,落鸿与这两族的关系都比较融洽。那些极少数留在天虞山过冬的落鸿,不是功体强健,全然不惧区区寒冷的大能,就是喜爱这里地处偏僻,少有外人来打扰的清高孤僻之辈。就是这些常住户,或自愿或不自愿地一同撑起了天虞山“秘境”、“圣地”的名号。 纵然天虞山在修为不高的落鸿或不明情况的外族人眼中是高不可攀的天险,实际上,那些长住在此的高人并不会到处宣扬,在极高寒的崇山峻岭间星罗棋布着无数热泉,在千篇一律的荒山雪地中,泉水和数量较为稀少湖泊便成为他们划分各自领地的依据。天虞山脉中最大,最宽广,周围山势最陡峭,最险峻的湖泊,天池,也有它的主人。 天寒地冻之际,天池的湖水却并未冻结。纷扬大雪落进湖面和周围的葱郁林地,不时压折一些细窄的松枝,断枝掉进深厚积雪中的轻响与细密的落雪声混在一起,俱被挡在湖边轩宇的白墙之外。 轩宇内,只可闻细柴燃烧的噼啪脆响,和酒水滚沸的咕噜声音。此方天地的主人正躺靠在小炉旁的躺椅中,身上身下都裹着用山间白熊的皮毛做成的厚毯,脖颈和腰下垫着的软枕用的则是更加细软的雪兔皮。他合着眼,安然躺在这堆温暖松软的织物中,被氤氲酒气包围,享受冬夜里小酌过后微醺的舒适惬意。 在他旁边不远处,烧得正旺的小炉的另一侧,另一人坐在木椅上,自斟自饮。他坐的椅子是端正的长背椅,椅子上什么也没有垫。他坐得也很端正,似乎这严寒让他产生的触动,就只有需要把酒烫一烫在喝。 一杯饮尽,他再去给自己倒一杯,却在余光间瞥见旁边躺椅里的人动了动。他抬眼看去,那人未加修掩的紫色眼眸在一堆雪白的织物中十分扎眼。许是酒意作祟,他的眼神并不十分清明,少有地盛着疑惑。 “怎么了。” 长孙疏雨问了一句,就又继续倒酒,给两只酒杯都斟上八分满。 “有人动了我的玉。” 月思渊心不在焉地说着,眼神看着长孙疏雨端着酒杯走到近前,抬手从厚毯里接过酒盏,饮尽。 “你把它给你的徒弟,不就是希望他能用上么。” 长孙疏雨亦举杯饮酒,拿着两只喝空的杯子坐回他的椅子上。 “不是他动的。” 月思渊说得有些沉闷。这突然的诡异迹象很难不让他去担心他那本就身体欠佳的二弟子。 长孙疏雨看他脸色担忧,就又给他倒了一杯酒。 “反正你现在也找不到他。” 月思渊无奈一笑,只好接过他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第四十六章 心事成诗 风茗胳膊上受的伤不轻,整条左臂都是僵硬的,不比平常灵巧,没法做精细的首饰活,便待在房间里看花如许带来的书。花如许为她和暮云霜买了两本水准在市面上算得了中上,行文浅显易懂,夹着插画的小说话本,她好奇地看了一些,很快就感到无趣,又转头去看花如许自己写了许多注解的典籍文书。配着朱笔写的注释,她约莫能看懂一点晦涩高深的文章。小阁里无其他事情可做,她打着呵欠把这本书半懂不懂地看完三分之二,终于捱到晚饭时间。 她去万江流的房间一看,发现暮云霜也挂了彩,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十分显眼,一时没控制住,噗嗤笑出来。 “……” 暮云霜哀怨地瞪她一眼,他就知道他这么鼻青脸肿的会遭她笑话。而且她今日还没有去上工,可他还是得抡着酸痛的胳膊继续打铁。 风茗看到他郁闷的脸色,便挪到他身边,捋起袖子,露出小臂上的绷带,“你看嘛,我也受伤了。” “啊,”暮云霜惊讶,这么多的绷带缠在她手上,看起来她的伤比自己严重多了,“你没事吧?” “没事,”风茗轻松地说,夹起一块鸡肉,看向万江流道,“万伯伯,花父子说今晚带我去街上给我和云霜买两件衣服。” 万江流点点头,“天要凉了,你们是该添些冬装。” 话虽如此,现在的永曦城可还没有半点寒冬将近的迹象。风茗走出万氏金行,穿的仍然是轻薄的夏装,花如许也依旧身披宽大轻飘的薄薄袍子。他手里拿着柄折扇,在等待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心。见风茗终于来了,便笑着迎上去,领着她沿着街道往东走去。 正是晚餐时间,街上最热闹的店铺尚属各间酒楼饭馆。花如许领着风茗,一路走一路为她介绍哪家有哪些招牌菜,哪家的酒好喝又划算,哪家每天会有好看的歌舞。风茗听得津津有味。路上,偶尔有人和花如许打招呼,也打量风茗,他呵呵笑着抱拳客套一下就牵着风茗赶紧加快脚步离开。风茗由是好奇问他:“夫子,你跑这么快做什么呀?” 花如许故意板起脸,严肃紧张地十分刻意,轻声对她说:“万铺主不是说你的来历不能被太多人知道嘛,这些狐都是老狐狸精了,被他们盯上你可就危险了!” 风茗听了,虽已信服,却在心里好笑。和一群老狐狸精关系甚好的花夫子,又是否也是和他们一样“狡猾”的人呢? 他们走了一阵,街道两边的酒楼饭店渐渐少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各类商铺。花如许示意风茗看左边的一家门面富丽堂皇的布帛店,告诉她,这是城里最大的裁缝铺,里面做的衣服是最精美、最华丽的,当然价格也是昂贵得只有王公贵族才负担得起。 “还有很多别的铺子,时间尚早,我们慢慢逛。” 风茗“嗯嗯”点头,由他牵着,走进一家店面宽敞,装饰较为朴实的裁缝店。他们刚一进去,打扮明艳的漂亮老板娘就摇着薄纱团扇,半掩着唇间笑意迎了上来。 “呦~这不是国子监的花夫子吗,今日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她绕着他们轻巧地转了一圈,回到他们身前,半弯下腰看着风茗大量,“嗯?这女娃穿得都是什么衣服呀?穷人家的男孩儿也没穿得这么简陋难看的,真是白瞎这水灵的面皮了。” 风茗本就不喜被这么明晃晃的目光打量,听她这么评价自己,更是尴尬。这也就罢了,她居然还变本加厉地往她脸上伸过手去,她连忙向后退一步,往花如许身边靠了靠。 “呦,小黑球儿还挺怕生呀?”老板娘被她躲开,也不恼,只又对她盈盈一笑,这才直起身来对上花如许,“夫子~亲自来给学生挑衣服吗?” “朋友的遗孤,我代为照顾,”花如许尽量忽视她秋水荡漾的浅棕眼眸,以正常语气答道,“烦请老板娘为她挑两身合适衣裳吧。” “啊?” 听他这么说风茗的身世,老板娘拿团扇半掩着脸,画着精致妆容的眉眼中透出一股惊讶的哀悯来。她低头看看风茗,见她的表情并不因被提起悲惨身世而有什么波动,不知是早已麻木了,还是她尚未到为此悲伤的年纪,又或者其实花如许所言非真。她心里已有了计较,便对花如许婉婉笑了一笑:“那你们随我来吧。” 小孩的衣饰在二楼出售。他们跟着老板娘上楼,厅堂里已有很多大人带着自家小孩在此挑选。负责迎客的丫鬟见她亲自陪客人来此,俱在心里惊讶,立刻有一位此时较为空闲的跟到他们身后。 “随意逛逛吧小丫头,”她看风茗好奇而拘谨地四处打量,这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倒真让她有点怜爱了,“你喜爱什么颜色制式的衣服?” “寻常衣裙就好,另要两套方便干活的劲装。” 花如许猜她并不懂服饰类别,便替她回答。 “劲装?” 老板娘有些惊讶,看不出来这小可怜还是习武的修行之人呀。她带他们来到集中摆放这类服饰的地方,风茗在柜台中挑了一件深青底色,点缀有零星白色花朵图案的束身长袍,材质和厚度正适合不久之后的天气,老板娘便帮她选了配套的长裤长靴。她们继续挑挑选选,买了几套不同形制的衣物,再猜想着暮云霜的身材尺寸给他也买上两套。付过银钱,老板娘又拿了两条发带赠送,风茗和花如许一人抱着一个大包裹满载而归。 他们走出店铺,天已经全黑了,街道两旁都点起了红灯笼,把街景照耀得亮比白昼,是他们该打道回府的时候了。 “明日我再去买几件寻常的短褐,”花如许说道,“练习刀剑,难免衣物破损。” 风茗赞同,“可以再买一些布来,小的破损我可以缝补好。” “好。”花如许应道,又好奇地问她,“你是不是喜欢比较深沉的颜色呀。” 风茗听得有点疑惑地看向他。 花如许补充道:“看你挑得都是藏青、深蓝之类的颜色。” “啊。” 风茗听明白了。想到自己这么选衣服的理由,她忽然感到一阵突兀的别扭。她喜爱穿深色衣服,一是因为从记事起陪在她身边的两个人,一个几乎就只穿黑色,另一个几乎就只穿白色,她觉得白色太好看、太干净了,自己穿不出师父那样的气度和风范,便早早就放弃去模仿,只被霁星带得也习惯穿黑衣。二是在几年之前,霁星常常带着她半夜在屋顶上看星星,他告诉她,在流影族的传说中,在那深黛、暗青的夜幕里,高悬着流影的力量来源,敬畏夜晚、星月和暗影是每个流影不可抛却的本分,更有当一位流影逝去后,他们体内与生俱来的灵力会超脱出他的肉身躯壳,回到夜空中的阴影里的说法。这让她也对夜晚很是敬畏,对同夜空相似的颜色有一种别样的亲近和喜爱。 这些事情要说出来,未免也太麻烦,啰嗦了。于是她想来想去,只短短地“嗯”了一声。 花如许点点头,也没有再说什么。风茗抱着包裹,趁他没注意,低头在绸面上蹭蹭脸,让不知为何突然发热的脸颊凉一凉。 此时的她还不懂得,方才阻止她说出心里话的,是一种名为“羞赧”的心情。 第四十七章 朔威武行 “你要不要学左手剑?” 和风茗一同回到万江流的铺子,花如许帮她把包裹拿进房间,看着她僵直的右手臂,突发奇想地问。 “左手剑?”风茗把衣服叠好,放进衣柜,转过头来好奇道,“可是我使不惯左手。” “可以学嘛,”花如许说,“不然以后要是右手受伤了,拿不了武器可怎么办。” 他看风茗没有马上答应,尚在思索,怕她觉得自己对她太过严苛,便连忙解释道:“这只是一个建议,还是由你自己来定夺。” “夫子会左手剑吗?”风茗问。 “会一点,”花如许说,“以前我在家的时候,家里请了剑客来教我和我弟弟。有一日,也是我弟弟练剑伤到右手,他为了不落后于我,就开始学左手剑。而我这个当大哥的,也不好意思屈居人后,就也跟着学了一些。” 风茗了然地点点头,好奇道:“您家里也有个弟弟呀?” “嗯,”提起家人,花如许脸上焕发出怀念的温情,“比我小几岁,心气可一点不比我低呢。” 风茗想着时常龇牙咧嘴张牙舞爪的暮云霜,笑着点头答应。 “那你从明日起,要用左手做吃饭、梳洗之类的事情了。” 花如许叮嘱了她一些需要早做准备的事项,便拿着买给暮云霜的衣服离开,去走廊对侧他的房间。 “军爷,”他向守在门口的照林君拱了拱手,“方才上街给住在这间房的孩子买了些衣服,正要送进去。” 先前他进风茗房间的时候就已让守卫查看过两只包裹,这名士兵仍让他解开布包,把每一件衣物展开、检查,确认无异常后再跟着他一同进暮云霜的房间,看着他把包裹放在桌子上就催促他速速离开。 于暮云霜而言,虽然刚能化成人形就被子蓁教了入门的武术,后来投师长晴和霁星学习,受益良多,但直到进入永曦城,跟着万江流修行,他才第一次感觉自己踏上了修行的正路。 万江流教给他的运气之法,与长晴传授给他的法门虽然殊途同归,但体内灵气流转的方式,路线,力度和频率,都简直可算是天差地别。以往他按着长晴教他的方法自己吐纳,总感觉身子轻飘飘得要飞起来一样,虽然没什么不好,对轻功也大有裨益,但总让他感到难以掌控自如的怪异。如今学了万江流教给他的路数和诀窍,他只觉得原先那股拖着他身子往上飘的力量沉在了他的身体里,融合进他自己的身体和灵气里,让他切切实实地感觉自己每多修行一刻都在变强。 拳脚武术就更是如此。霁星教给他的流影战斗方式以招式和技巧为重,旨在辅以明明暗暗的兵器予对手致命一击,但他既不能御影,也不愿学习匕首,更没有他那样适合施展灵敏身法的高瘦、轻巧的身材,虽然打斗中的技巧学了很多,但对总体武术而言,仍然是连门槛都没摸到。他已学会了最基础的简单拳法,万江流便直接从他自己这几十年来琢磨出的看家招式教起,助他在武学上的造诣一日千里。 唯一让他感到郁闷的就是,万江流不要他拜师。这本不是什么坏事,只是让他更加不知该如何报答他的恩情,但万江流在拒绝了他之后,给出的理由却是—— “日后你惹来什么祸事,别把老夫我透露出去就好。” 也许是当时他的表情太尴尬,太失落,太难过了,万江流顿了顿,又补充说,他可以送暮云霜一柄心仪的兵器。 暮云霜于是有了个小小的烦恼。他对各门兵器的认知只限于知道它们的名字和外形,万江流又只给他三天的考虑时间,他怎么能这么快就决定好这桩终身大事? 于是在这夜的学习之后,他艰难地撑起快被打散架的骨头,从地上爬起来,问万江流他该怎么找到适合自己的武器。万江流顿时作恍然大悟状,似乎终于想起来这件重要的事。 “明日我带你去武行看他们打擂。” 暮云霜连连应声,高兴地骨头也不疼了。 “对了,”万江流又补充道,“除了单手剑,其他你都可以选。” 暮云霜点点头,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但反正他对风茗的那两把上等宝剑都没有特别喜爱,想来是命中无缘,也就没仔细考虑。 朔威武行位于城外东南方的一处集镇里,是永曦城附近最兴盛的武行,在过去数十年里教出了许多有名气的习武之士,渐有盛名。尤其是对于平民家的孩子来说,他们负担不起永曦城内价格高昂的武校,朔威就是他们仅有的,最好的选择。 长期以来,一直以折扣价格为武行供应兵器的万江流亲自莅临,可让武行老板有些惊喜。接到伙计通报,她连忙下楼亲自迎接。 “万铺主,”她向在坐在大厅茶位里等候的万江流大步走来,笑容同她身着的红色劲装一般热情明丽,腰间缠着一盘暗红色的细长藤鞭,几乎与腰带融在一处,当是她的随身兵器,“今日莅临本行,可有何指教啊?” 万江流哈哈一笑,领着暮云霜站起身来,一齐向她抱拳行礼,“朔行主说笑了。指教不敢当,只是听闻今日贵行擂赛开幕,便来此观摩观摩罢了。” “哈,好说了,今日开幕战来的具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好汉,不知能不能入铺主的法眼了,”她笑着与万江流招呼完,转头对身边的一位小丫鬟吩咐道,“带万铺主去二楼雅座,上最好的茶水和点心。” “是。” 浅粉衣裳的小侍女朝他们行了一礼,柔声道:“万铺主,请随我来吧。” 坐进二楼厢房,暮云霜好奇地低头向下打量。这里在宽大擂台的正后方,视野端正开阔,可以看见一楼大厅里的大部分地方,待会比起武来,他们也肯定能把一招一式都看得清楚。瓜果点心一盘一盘端上来,摆满了窗户旁的大方桌,暮云霜给他们倒了两杯滚热的茶水,忽闻楼下一声响锣,喧嚣沉寂了一瞬,又瞬间爆发出响亮热闹的欢呼叫好声,他坐回原位低头一看,是方才的朔行主站在擂台中,要发表开幕演说。 “朔威武行每年一次,时长十五天的大擂赛,在整个灵界也是出名的。我们坐的这个位置,在压轴日的价格,有时候能被哄抬到上千辆银子的价格。” 暮云霜低低惊叹一声,继续听万江流讲解。 “擂赛的前五天,多以武行的教头与外来的修行之人切磋为主,这是给武行宣传造势之用,也是给普通外行人看个热闹,赚个噱头和赏钱。到了后十天,打擂才正式开始。无论什么种族派门,只要能守住最后的擂主,不仅赢得无数名声,武行还有重金相赠。因此,每年都有很多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趋之若鹜。而且,上一年的擂主,除非有什么不得已的意外,下一年都是必须要来守擂的,也就不用担心会找不到做门面的‘高手’。” “很聪明嘛。”暮云霜赞道。 “是啊,”万江流脸上也流露出赞赏神色,“刚才招待我们的行主名叫朔红霓,她自她的母亲手中接过这祖辈的产业,打理得可是一年比一年好。她和她同胞姐妹共创的‘霓裳飞袖’,在狐族全境中都是能排到上乘地位的武学。” 他们谈话间,朔虹霓也说完了她的话,很快从擂台一左一右上来两个佩剑的男子,向擂台前的观众自报家门,又互相行过抱拳礼之后就拼斗起来。 “为什么您不铸剑呀。”暮云霜看着楼下飘飞的剑光,忽然想起来万江流的话,好奇问道。 万江流只哼笑一声,抿了口茶,并不做解释。暮云霜看他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也就不再追问了。万江流只是在心底庆幸,幸好这孩子对剑没有天生的偏好,不然他可没本事再造一把无秋那样的绝世孤品送给他。 第一轮的打斗持续了很久。剑法使起来自有其观赏性,引得台下观众连连叫好,但在他们一个不感兴趣,一个完全瞧不上的兽族眼中就很无聊了。终于第一轮比武结束,又等了一盏茶时间,终于第二轮开始,来了两名身背长枪的男人。 比武刚一开始,暮云霜就来了精神。长枪在兵器谱中是排名靠前的兵器,有大堆赞美吹嘘之辞,但他在亲眼看到两名枪客切磋之前,他完全想象不到,枪是一种这样的兵器,打斗起来能有这样既威猛又轻盈,既刚硬又柔韧的气度。他的目光追随着两名枪客手里的木杆长枪,看着他们在擂台上你来我往,腾挪翻跃,直到一个把另一个肩上的衣服用枪尖钉在台柱上,裁判用力一敲响锣,他才猛得一震,如梦方醒。 万江流看切磋一开始他就满眼痴迷,心里已有了定论。果然,锣声一响,他回过神来后就两眼亮晶晶地望向自己。 “铺主,”暮云霜为找到自己天生喜爱的兵器而兴奋,“我想习枪。” 万江流呵呵笑道,“我可以拜托朔虹霓,让她手下的教头来教你。” “那我的身份……”暮云霜还没有被狂喜冲昏头脑,有些顾虑地说道。 “这倒也是。” 万江流叹口气,让暮云霜的心情倏然沉下去。 但他的下一句话,又让暮云霜在惊喜之余哭笑不得。 “怎么还是得老夫亲自来教你,”万江流惆怅地摇摇头,“小子,以后要是惹上什么麻烦,不到万不得已,可别施展我教给你的枪法。” 暮云霜自然点头如捣蒜。 很多年之后他才会知道,万江流的万,是家族领地与落鸿和狐族的国境互相交融,独立于北域兽类之外的,鹊山万氏的万。 第四十八章 放逐 纪无情将长晴的衣领拉下一些,他光洁的脖颈上空无一物。 “你的玉佩呢。” 纪无情把手收回去,语气中带着发现一股了阴谋诡计的轻蔑和得意。 长晴冷冷地看着他。 “你不会觉得我查不出来吧,”纪无情嗤笑道,“你以为没有我的允许,他能来到这里?” “那你就好好接受你的小弟子在骗你吧,”长晴冷哼一声,“你教育小辈的功夫确实不怎么样。” “我教中内务,就不劳阁下操心了,”纪无情悠哉道,“还是多关心你该关心的人吧。” 长晴目光阴郁地盯着他离开。 纪无情回到居室,让人把玄霏叫来。 玄霏收到传唤到来,见纪无情脸上带着点轻笑看着自己,顿时心底一紧。 “你确实长本事了。” 纪无情看着玄霏瞬间脸色紧绷,眼中浮上一点大祸临头的醒悟和错愕,在心里好笑。 他在他这般幼稚的年纪,也做过忤逆触怒师长的事情。在这瞬间,他忽然有些体会到当年自己那名义上的师父的心情。 虽然他的弟子只是犯了每个小孩都会犯的疏漏和错误,但他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等他慢慢长大了。 “过来。” 玄霏忐忑不安地走到他座前。纪无情站起身,看了看身高已与他临近,剑技与心智却远未成熟的唯一弟子,忽然从心底涌上一股疲倦。 培养一名传人,简直比管理偌大一个魔教要操心的事情还多。 他抬手,曲起指节在玄霏的上中下丹田挨个敲打一遍。玄霏被他打进体内的气劲震得后退,顿觉气血沉闷滞涩,试着运转内力,却惊觉似有一张网紧罩住浑身经脉,一身修为竟被压制得只剩不到二成。 “总坛容不下你了,”纪无情说着,满意地看见玄霏脸上露出恐慌和惊惧,“去找血蔷薇,告诉她,你已经不是少教主了。” 玄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见他面无表情,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很普通的事,宣布了一项很普通的决定。他有些恍惚地转过身,拖着僵硬沉重的身体离开。 他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示意错愕的血蔷薇不用再多说,他先行迈步离开。 这是他应当领受的责罚。 玄霏被驱逐出教的消息还未传开,他们离开总坛的时候仍有教众恭敬地牵来一双马匹,甚至没有对他们为什么不用轻功疾行产生怀疑。他们骑上马,顺着狭窄的栈桥,慢慢往一座山之后的孽镜狱踱去。 血蔷薇看着身前静默骑行的玄霏,心底依然惊讶未平。自从收他入教,纪无情对他的信赖和重视有目共睹,不说亲传独门剑法,还让他协理事务,共享一切教中机密,这可是他独一份的殊荣,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纪无情钦定的继任者,怎么不声不响地突然变成了这幅局面。 “玄霏,”她叫他,玄霏偏了偏头,表示听得见,“你到底犯了什么事。” 玄霏沉默一会,说:“我拿了不应该拿的东西。” 血蔷薇心中对他的同情和怜惜顿时变为对一个愚蠢之人的不屑,不想再和他说什么话了。他看上去过于平静了,似乎并不清楚以前任少教主之位作为被一个驱逐之人去往孽镜狱意味着什么。她管理教中很多大小事务,但谆谆教导一个无知少年可不是她的职责所在,她只要看着他,把他带到地方就好。这时她才反应过来,他苍白如纸的脸色不仅是因为受此打击,而是纪无情一定把他的修为封住了。 他们默然无语地顺着山脊绕过这座山峰,一块较平坦的矮山平地出现在眼前,上面建有很多低矮狭窄的简陋房屋。血蔷薇勒住马,打算就此止步。玄霏回头看了看她,见她脸色淡漠,便也没言语,独自下了马,往那片房屋走去。 见他走远了,血蔷薇牵着他的马掉头回返。她一踏上栈道,便随这座山岭一同隐没进厚重云雾里。玄霏若在此时回头,便会发现,他已看不见来时路。 但他只是一直往前走去。将要走到那片残破房屋之前,凭空闪现出三名满身黑袍,不见面目的人。玄霏未在教中见过这般装扮的人,想来一般教众也不会这等神出鬼没的法术。他有些怀疑这是祭司的手下,但投入孽镜狱向来是教中最重的刑罚,要是这个地方也在祭司的掌握之下,那纪无情的处境远比他猜想的还要危险。 那三名黑衣人来到他面前,中间为首的向他伸出手,掌中有一粒血红的药丸。玄霏毫无惧意地拿过,吞下。 见他顺从地配合,中间那名黑衣人转过身,玄霏跟着他向前走,另两名黑衣人分别围在他左右监视。 走到最外围的房屋前,围在他四周的人的就如同他们突然出现时一样消失在空气中。玄霏左右看了看,发现这片平地比他想象中更宽大许多,一眼过去都看不到尽头,在这种地方能有这么大的平地可是十分罕见。 四周的房屋都紧闭着门,玄霏看不见房门里有没有人,但从墙壁之后投射来的注视却有如实质。玄霏试图凝聚气息,感知清晰此处的情况,但纪无情打进他体内的桎梏让他稍一用力就浑身泛起尖锐的刺痛,让他聚起的内力轰然消散。此时的他,已与常人无异,甚至比不上稍有些本事的修者。他只能尝试着运转内力,探查自己能做到的极限。 往前走了一阵,房屋越来越残破,最后只剩下颓圮的断壁残垣。没有躲在后面屋子里的人没地方躲藏,三三两两坐在房屋残骸或土地上,数十双阴鸷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他。 玄霏环视一圈,没有理会他们,继续往前走。 更前方,连房屋的残骸都没有了,没有任何遮蔽,所有人都只能席地而坐,身上连衣衫都很残破,遍布兵器造成的破口。 玄霏已大致明白了此地的势力阶层。 他接着往前走,前方突然出现一座修建得结实整洁的石制小屋。玄霏走上前去,推开没有上锁的门。 他的身后突然有了骚动。玄霏在进门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几乎所有人都从地上爬起来瞪着他,目眦欲裂。 玄霏无从得知他们眼中极度的震惊从何而来,便只不加理会,径直进入这座在此地显得太过突兀的精致石屋。 石屋内密不透风,没有窗户,也没有燃灯,从被推开的大门内照进的阳光就是唯一光源,玄霏把门关上,屋子里就又陷入黑暗。但他夜间视物的能力与生俱来,并不随修为被压制而减退。此刻,他仍能很清楚地看见,在这座并不宽大的小屋中,坐着一个身穿紫红僧袍,须发灰白,容貌枯槁的暮年老人。 第四十九章 孽镜 尽管比起外面的其他“屋子”,这间石屋的陈设堪称舒适豪华,但这里面也仅有一张床和一张几而已,床上一张叠起的破烂棉被就是玄霏在这片地方见过最宝贵的东西。在长几后打坐的老僧一直合着眼,一动不动,呼吸声也弱不可闻,直到玄霏也在长几前坐下,他才睁开了眼睛。 玄霏惊讶地看见,他的双眼水润而清澈,与苍老的面庞格格不入,像是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的眼睛生错了地方,但在那稚嫩的澄净里,又盛满了沧桑和哀伤,以及黑暗里无法视物的空洞迷茫。 “你是谁。” 玄霏问。 老僧重闭上眼睛,浑身透出一股子和他身上穿着的僧袍一样的古旧腐朽之气,仿佛对他而言,睁着眼睛都好花费太多力气。 见他没有回答,玄霏想或许是他太久没有和人说话了,又自顾自地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话一出口,他就后知后觉自己说了句明知故问的废话。他会在这里,当然是魔教把他抓过来的。他只是觉得,无论是他的身份,还是这座在这里可算得上奢侈的屋子,都与众不同得十分突兀。 他等待了很久,这看起来已经行将就木的老僧终于开了口。他的嗓子很哑,很破,似是生过无法根治的疾病,或者是被毒药害成这样。 “我没有见过你。” 玄霏听得有些莫名其妙,“我也没有见过你。” 他看见老僧干瘪皱缩的嘴角轻轻颤了一下,有点像是在为他的回答发笑。他不知该怎么反应,老僧终于主动向他发问。 “你为什么在这里。” 玄霏犹豫一下,并不想透露他在来到这里之前的身份。 “是我做错了事,”他说,“不得已被送到这里来。” “他们都是,”老僧拖着破损的嗓子与他交谈,“但只有你能来到我这里。” “我进来的时候,他们看起来都很震惊。” “因为他们是进不来的。” “为什么?这间屋子的门又没有上锁。” “因为只要他们试图走进来,就会被杀死。” 玄霏猜是那些能够神出鬼没的教众,但还是问道:“谁会杀他们?” “魔教的人。” 果然老僧这般回答。 短暂的沉默后,他接着说:“你也是魔教的人。” 这不是疑问的语气。不过说了这几句,这么怀疑他的身份也是正常,玄霏便没有否认,但也没有附和,只是又重复一遍最初的问题: “你是谁?” “我是觉康的措钦,”老僧举起双手在胸前合掌,冲他微微低了低头,“曲吉达瓦。” 玄霏没听懂,一时没有答话。老僧没等到他的回应,只得向他解释: “用你们汉人的话说,我是大昭寺的主事。” 玄霏听了,心中一震。据他所知,大昭寺早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被魔教屠杀,掠夺,焚毁。在他惊讶时,老僧又开口道: “当年魔教打进来的时候,我没有见过你。” “已经过去十多年了。” 玄霏平淡地回了一句,没想把自己从那件事中分割出来。 “已经过去十多年了。” 老僧喃喃地重复他的话。听起来,他是一直被关在这里,不见天日。 “为什么你没有死,”玄霏问,他知道纪无情最厌恶佛僧,为何还浪费时间和财力给他修建这样的庇护所,“只是被关在这里。” 听闻这里的僧人崇尚苦修,此处的环境固然恶劣,但比起他们修行时候的境遇应该差不了很多,何况他在这关了十几年还苟活着,应当是早已到了辟谷的境界,纪无情怎会容忍他这般自在。 “你对此一概不知吗。” 老僧问,惊讶和怀疑的情绪在他破哑的声音里被磨得难以分辨。 “我只知此地名为‘孽镜’,”玄霏答道,他确实对纪无情在遇到他之前的经历一无所知,“流放到这里,是魔教对犯下罪过和被驱逐的教众的最重之刑。” “看来他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他?” “让你来到这里的人。” “……” 玄霏不想再打哑谜,直言道:“我曾经是他的弟子。” 那老僧的面容却依旧平静,似乎并没有被触动。 玄霏只能继续询问。 “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些事?” “外面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不杀了你,只是把你和外面那些人关在一起?” 面对他的连连追问,那老僧仍然沉默如一株了无生气的枯木。玄霏等了等,想到此地应该是有人监视,他不敢妄言。但也还有别的办法。 “你没有想做的事吗,”他说,“你出不去,我可以帮你。” “你也出不去,”老僧回答,“进了‘孽镜’的人,从没有活着出去的。” “如果他不想让我出去,就不会让我来见你。” “你得先活到他愿意让你出去的时候。” 玄霏沉默一下,问:“外面的那些人靠什么活着?” “靠一种蛊虫,”老僧终于愿意对他说些他需要知道的事情,“魔教把雪蚕教覆灭之后,从他们手中拿到这种蛊虫,养在‘孽镜’中人的身上。” “雪蚕?” 玄霏想到自己来时吃下的红色药丸,那里面应该就包着这种虫子的卵或幼体。但如果他吃的也有,他现在应该已经把它吐出来了,所以他应该是个例外。 这更让他确信,这是纪无情交给他的历练。 “雪蚕吞食人的内脏,但能愈合肌理上的外伤,很快就会把宿主变成只知道杀戮和猎食的野兽。” “现在外面的人,是还没到这种程度么?” “雪蚕昼伏夜出,白天的时候他们才有自己的理智,但也因此失去了武功,无法争斗。” “他们吃什么?” “魔教会在有新的宿主到这里的时候带来一些活禽,其他的时候,他们有什么吃什么。” 玄霏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感到恶心和反胃。 他问:“这就是这里叫做‘孽镜’的意思?” 老僧默然,微微低了低头。 “我确实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他说,玄霏从他嘶哑的声音中听出了诚恳和祈求。 “什么事。” “大昭寺的经书被烧了。如果你有办法,请帮我找来纸笔。” “这里不可能有纸笔。” “布料、兽皮可作纸,禽羽、木石可作笔。” 这里也不会有多少“兽”皮。 除非外面的“人”已不能称之为“人”。 玄霏明白了。 “我答应你。” 第五十章 花言巧语 青旖花了一个多月,将那本御尸之术融会贯通,便急忙回到总坛,却一进房间就被告知,玄霏因为做了背叛之事,已被驱逐出教了。 这是血蔷薇告诉她的,还说现在是魔教韬光养晦的大好时机,不适合传播这种动摇军心的消息,所以纪无情才没有大肆宣扬,让她也别到处嘴碎,而且在他面前要更加谨慎行事,小心触了霉头。 青旖只是表面认真听进心里一般地点点头,其实一个字也不信。按纪无情那个臭脾气,要是亲手带了十几年的徒弟背叛自己,哪能像现在这样风平浪静,更何况玄霏还是少教主之位,他出了事,岂不得要从上到下彻查一番?肯定是他领了什么秘密旨意,一时半会回不来罢了。这话也就骗骗一般的小卒,怎么原来自己在薇姨眼里居然是这种好骗的笨蛋啊? 青旖有点郁闷,还不能像以往一样找玄霏来消解郁闷。 她叫来侍女,让她们准备好热水,痛快地洗了近两个月来第一个舒适的热水澡,换上干净衣裳,把头发擦一擦,松松地束成个辫子,跑去找纪无情。 连日来,纪无情要处理的教中事务越来越少了。进攻中原的详细计划俱已制定,各类特殊情况的准备,万一失败要撤退的路线也已安排周密,除了每日看看各分坛发来的线报,就算偶尔有些麻烦,也少有新鲜的事情,该如何处理各分坛主早已娴熟,不用他亲自操心。至于更小的杂务,有血蔷薇一个人打理就绰绰有余。 现在他最大的担心,就是他那不争气的徒弟了。 要不是他心里还有一口气没消,他甚至想去问问长晴,他的那个女弟子是不是也让他操碎了心。 毕竟要论武学来源,他觉得自己才是她真正的师父。 尽管他现在还看不上她这个徒弟。 玄霏虽然幼稚,但论修为肯定是她的十倍不止。 青旖气势汹汹地推开他房间的门,打断他百无聊赖的想入非非。 “玄霏呢,”她兴师问罪地瞪着他,“都没人陪我玩了!” “玩什么玩?”纪无情迎着她的目光瞪回去,“你都快十岁了,还整天想着玩,像什么样子。” “你————” 青旖并不知道寻常人类小孩十岁的时候在干什么,一时间竟真以为人类在十岁的年纪就只要整天做正经事,被他说得语塞,只能攥紧了小拳头,气得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祭司让你学的都学会了?” 纪无情开始核查公事。看她气得说不出话,在心里愉悦。 “学会了啊,”青旖答得底气十足,说完了又觉得他在说废话,“不然我怎么能回来的!” 纪无情点头,他倒把这祭司让她立的军令状给忘了。 “教里不还有能和你玩的吗,”他说得十分轻巧,“让祭司开门,放你进蛊室找那个男的去。” 青旖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说的“那个男的”是他们上次去灵界抓回来的那个男的,当即觉得不可能:“他关在蛊室最深的地方欸!祭司怎么可能让我进去。” “你要是就跟他说你想进去找他玩,他当然不会放你进去,”纪无情悠哉说道,“你不会这么笨吧?” 青旖听得又一阵烦躁,她最讨厌别人说她笨,说她傻,说她天真,说她好骗了! 看着从小无法无天惯了的小女孩气得满脸通红,也不行礼,也不关门,甩着湿漉漉的头发铩羽而归,纪无情在侍卫把门关好之后,方才靠坐在椅子里哈哈地笑出声。 笑完之后他又忽然想到,她这么缠着玄霏,一被说还脸红了,该不会是…… 应该不会。 他想到玄霏那对谁都冷冷清清,傲傲然然的样子,就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青旖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镜子前,将内力催动在双掌间,把还湿着的头发梳理干,让侍女给自己扎了一个更整洁的发辫,就去蛊室找祭司。 蛊室门前多出的两个尸傀把她吓了一跳。她可没胆子拿刚学的术法来挑衅祭司对他们的控制地位,便远远站着,避开不看他们没有眼珠的眼睛,喊道:“告诉祭司,青旖求见。” 两个尸傀继续呆立了一阵,随后其中一个僵硬地转身,抬手,拉开了蛊室的门。 青旖忍着心底的一点恐惧和恶寒,飞快跑进去。 她屏住呼吸,尽量不去闻蛊室里的难闻药水味,没跑多久,又被与方才如出一辙的大门和尸傀拦住脚步,而且这第二扇门前的尸傀足有六个。 从它们中间跑过,她总觉得它们在盯着她,浑身都不自在极了。 第二扇门之后,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就不是各种大小的陶土罐,陶土缸,而是黑漆漆的棺材。青旖到底跟着祭祀见惯了,还独自在坟山上待了几十天,昏暗长明灯映照着的这幅阴森场面并不能使她害怕到掉头就跑,何况回头之后会有什么场面本身也是一种未知的恐怖。这蛊室里阵法和结界的气息,可比明面上的罐子、棺材还要多得多了。 跑过这长长的棺室,第三扇门出现在她眼前。她以为这最后一扇门前的守卫会是比前两扇门多得多的,但这里一个尸傀都没有。现在看来,是尸傀不能和这些棺材,以及棺材里的东西共处一室。 她深吸口气,定下心神,开始拆解第三扇门前数个环环相扣的法阵。 她从未见过这么复杂又富于变化的阵法组合,远不是魔教藏书里乱七八糟的记载,或是从那男人的记忆里了解到的用来处理生活琐事的简单法阵可以媲美的。她试着厘清这几个法阵间是如何联系,花样繁多的变化轨迹中又有何规律可循,花了好长时间,才终于感觉抓到了破解的线索。 但她在将要动手的前一秒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又散去了凝聚起的内力。 她深深、深深地提气,对着不知有多厚,隔音效果如何的大门,竭尽所能地大声叫喊: “祭——司——!” 第五十一章 求教 她喊完没多久,这房间里的回音都没散去,眼前的大门就开了。她窃喜自己的机智,连忙跑进去,跑到站在走廊最深处的祭司身边。 要是让祭司知道她有本事破解他的阵法,他一定会把这机关该得更复杂、更困难不说,说不定还会对她产生本来没有的敌意和防备,那可就万万不妙了。 第一层养蛊虫,第二层尸傀,第三层应该就是养人傀的地方了。这房间里正当中的走廊比外两层只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宽上很多,说明之后这里会有很多“人”一齐行动,而走廊两边都是上下封死的单独小房间,不知里面是什么陈设。青旖一路小跑到祭祀身边,发现这叫霁星的灵界男人虽然换了个地方关着,但还是被吊着浸在药水中,只是被脱去衣服,这一桶药水也不像第一层的味道刺鼻。 “找我什么事。” 祭祀本就喑哑的嗓子听来比平时更加干枯,似乎已经站在这里很久都没有休息过了。 “御尸之术,我学会了,”青旖向他行过礼后恭敬地半垂着头汇报,“您让我修炼到能操控五百以上的尸群再回来,我已能够做到了。” “不错。” 祭祀这么说道。听他的语气,仿佛这是他很久以来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 以往青旖会为得到他的褒奖而感到得意,但现在,这已不能在她的心中激起什么波澜。 “还有什么事?” 十分明显的逐客令。青旖搬出路上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我想请问祭祀,接下来我应该再学什么。” “御魂和御尸你都已经学会,我没有什么好再教你的了。” 青旖不敢置信地对着地板瞪大了眼,他在说什么瞎话,就说这三层蛊室,他哪一层的功法都没教过她半个字啊。 “那我除了例行的运气修炼之外,该如何更加精进呢?” 她嘴上仍毕恭毕敬地请教。 “让教主给你找个法器,会让你的修行事半功倍,”祭祀说,“他手上的那个狐族全身都是做法器的上好材料,你可以去催他快点动手。” “是。” 青旖应下,但对这件事并不抱多少希望。纪无情要怎么处理那个白狐一定有他自己的考虑,怎么可能仅仅为了她想要个法器就主动打乱计划。 “无事就退下吧。” “祭司,我还有问题想问,”青旖说,“这给蛊室守门的尸傀,好像与我用御尸之术操纵的尸体不太一样。” “你想知道这些?” 祭司终于把目光从前方的男人身上移开,斜过头睨了她一眼。看得青旖心底一阵恶寒,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以往她可从不会这样防备又畏惧他的。 “我只是有些好奇,”青旖抬头与他对视,表现得像个单纯只是好奇、好学、好问的乖学生,“祭司可以为我解惑吗?” “你要是想学这些,就不是叫我‘祭司’就足够的了。” 祭司收回目光,转回头去,幽幽说道。 青旖听得发愣。 祭司居然有意让她拜师? 她必须把这件事告诉给纪无情。 “你先回去吧,”祭司说,“等我有空,再唤人找你。” 青旖道声告退,做足礼节,便脚底抹油地蹿了出去,表现得像在阴森恐怖的环境里待久了,终于可以解脱了的,被吓坏了的小孩。 这也不都是装的,她确实不太喜欢这里的氛围。 她飞快跑出尸傀的势力范围,使出十成轻功身法冲回自己的房间,扑上床,在温暖的棉被里让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她不能现在就去找纪无情,这样太刻意了,谁知道教中哪个小卒真正是他的手下,还是早已衷心于祭司。要是被监视到,让祭司起疑,后果可就不仅仅是错失良机、得不偿失这么简单了。 血蔷薇在得到她懒懒一声应允后进入房间时,看到的就是她大白天缩在被子里昏昏欲睡的场面。 这可真是比太阳从西边出来更破天荒的稀奇。 “小旖,”她走到床边坐下,拍了拍青旖迷迷糊糊的睡脸,“怎么大白天瞌睡,身子不舒服吗?” 青旖蹭蹭她的手,撒娇道:“蛊室也太吓人了吧!” 血蔷薇倒从未想过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狐狸也有真正受到惊吓的时候。她吃吃地笑出来,安慰被吓破胆了的可爱女孩,“很吓人么?那下回不进去就是了。” 青旖从被窝里坐起来,靠在床头与她闲聊,“这天气越来越冷了呀。” “是呀,”血蔷薇附和道,“这几日我都在张罗购买越冬物资的事呢,终于是储备齐全了。” “嗯嗯,”青旖点头,突然想起来似的问她,“对了薇姨,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血蔷薇笑着揉揉被她睡乱了的头发,“快起来,薇姨给你重新扎过头发,教主让你去找他一趟呢。” 青旖顿时来了精神。 一进门,她就跑到纪无情案前坐下,摆出一副要与他长谈的架势。 纪无情翘着腿靠坐在座椅里不为所动。他从不会在除她以外的部下面前露出这幅姿态和神情,因此青旖一直深深地相信自己是被他所蔑视的。 但他原本交叉放在膝上的手挪了位置,一只搁在了椅面上,打开了房间里用来隔音的结界。 青旖看见了,更加坚信,无论他们有多么重要的对话,也许他会重视他们说的事情,但他对自己这个人…这个狐狸,始终是非常蔑视的。 她在心里冷哼,开门见山道:“祭司让你给我找个法器。” “法器?” “他说你抓去的那个狐狸就很适合做材料,”青旖说,“让我来催你快点下手。” “你怎么不把你自己做成材料?”纪无情呛回去,“你们不是一个物种吗?” “……”青旖压抑住对他的不爽,继续说道:“反正你得给我找个法器!” “你是祭司的人,缠着我干什么,”纪无情依旧不接招,“他手里的好东西可比我多了去了,给你做个玩具还不是轻而易举。” “你说的也对,”青旖冷笑,“他刚才确实好像有意让我向他拜师呢。” 她满意地看见,纪无情始终没什么所谓的表情在听到这话的瞬间凝重。 第五十二章 第一夜 玄霏在石屋里闭目打坐,到屋外隐约传来骚动时再睁开眼。 他花了这半天的时间运转内力,才终于适应了自己被局限过后的修为。 “天黑了。” 老僧说着,他也还闭着眼睛,也许是察觉到了玄霏投来的注视。 “天亮后我再来找你。” 玄霏站起身,拿着剑离开。 他的剑是纪无情让人在距总坛有些距离的拉萨城里最有名的铁匠铺买来的。剑身以黑钢打造,剑鞘的材料则是鞣制过的黑色马皮,整体为暗灰和墨色,足够威风,也足够锋利耐用,是品质优良的上品宝剑。送剑来的手下说这剑名为“措曲”,译成汉话,是“黑水”的意思,纪无情嫌这直白翻译太难听,另给它改了个名字,叫“墨池”。 玄霏握着墨池走出石屋。一推开门,杀意就扑面而来。 现在天色还没有黑透,视野尽头还能看见夕阳的余晖。这些人体内的雪蚕正在渐渐苏醒,尚未到完全兴奋的程度,就已让身边越来越多的人丧失了理智,空洞的眼神中只有饥饿和狂热。 背靠石屋而战,似乎是最安全的,不用担心腹背受敌。他紧握着剑,站在原地等待。要是那老僧说的是对的,应该过不了一会魔教的人就会带来一些活禽,他想先看看这群人被雪蚕彻底操纵之后到底是什么样子。 没等多久,他听见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周围的人顿时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全部转过身去,冲着马蹄声来的方向,竟然十分克制地分站到道路两旁。 马蹄声由远及近,夹杂鸡鸭的扑腾声音,朝玄霏所在的位置奔涌而来。很快,玄霏看见了骑在马上飞奔的魔教徒。他们俱是满身黑衣,面目也遮挡住,一边疾驰,一边往人群里扔带来的鸡鸭和山羊,偶尔有更少的布包裹,里面装的应该是御寒遮羞的衣物。这些布包无人问津,只被拥挤着互相攻击的人群踢来踢去,现在他们的眼里只有可以吃的活物。 魔教的人扔完东西就从来时的相反方向离开。玄霏站在石屋前,看着人群朝外被扔下来的禽畜扑去,争夺厮打,一时禽羽尘土乱飞。有的人手里有武器,往其他争夺者身上挥砍,砍出的伤口只能让他们的动作稍稍停滞一瞬,他们仿佛完全感受不到疼痛,深可见骨的伤口上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虫子涌动,像针线一样就把破损的肌肉和皮肤弥合如初。不多时,区区几只鸡鸭羊就被他们撕碎了生吞活剥,骨头也被敲碎,里头的骨髓被争抢着吃掉,地上只余实在无法被咬碎吞咽坚硬骨头和动物毛发。 吃完了根本无法喂饱他们的禽畜,也许是因为玄霏是此处唯一没有被雪蚕蛊附身,血肉正常的人,他们通通把视线转向了站在石屋前的他。 玄霏对着嚎叫着冲过来的“人群”,抽出了墨池。 砍断这些人的肢体,断肢的破口处尽是白花花的,蠕动的虫群,掉得满地都是,恶心得他一眼都不想再看,但他要往前破开一条路,就不得不谨慎面对。每削断一节这样的肢体,那人身边的人见了血腥,就会拥挤地把他扑倒在地,撕咬吞噬,掉在地下的断肢也会被争抢着吞下腹中,连在地上乱爬的小虫子也不会被抢不到肉块的人放过。玄霏定下心神,以剑开道,一路砍杀,来到有房子的外围区域。 当他来到这里,身后追赶着他的人群居然纷纷驻足,似乎有什么让他们连神智都失去了,却还记得要避讳的恐怖。玄霏抖去剑身上的污血和爬虫,提起更高的警惕,往前走了几步。他能感觉到,在两旁的房屋中,有很多比身后那些人更危险数倍的角色在盯着自己。 方才围逼他的人群,至少有上百之众,他从这数十丈长的道中突围出来,已耗去不小力气,而这些藏在房子里按兵不动的人似乎并没有主动出击的打算。 玄霏走到距离最近的一座房屋前,拉开破旧的木门。 他刚把木门拉开一条缝隙,一道利器挟着劲风直扎向他面门。他向后疾退,墨池向前斩下,响起金属相击的声响,又有一道劲风从旁侧来袭,他翻转手腕,剑身斜挡住这道袭击,借着余力向后退去。当他站定,却发现方才砍到的竟然是袭击者的手指。 这人长了一双有如焚烧过后的枯枝一般黝黑干枯的手,肌体萎缩干瘪,之前回馈到剑刃之上的力量却强悍胜过鹰爪。他黑灰的须发混乱打结,衣衫褴褛,面目肮脏,应该已经被关在这里很多年了。他勾着双手,看着玄霏,突然张开一嘴黄牙,瞪着浑浊眼珠咯咯笑了出来。 “你……你是纪无情的弟子……哈哈哈哈————” 他癫狂地大笑一阵,双手勾在胸前,搓了搓手指,双眼里烧着汹涌的仇恨和愤怒,怪嚎一声,冲着玄霏扑去。 仅仅两招就能识出他的身份,看起来这怪人很了解纪无情的剑法。此时玄霏无暇细想,举剑迎敌。 这人的爪功迅疾凶狠,又有身中雪蚕蛊,玄霏给他的伤口丝毫无法滞缓他的攻击,自己却要小心地防备不要被他不知修炼了什么诡异功法的指甲划伤。他在两年前凭着天赋和师承打败了教中所有高手之后就没有遇到过旗鼓相当的对手,纪无情的一整套剑法他也都学会了,独自练习摸索了两年之久,如今被封住修为扔到这炼狱,在一个怪异之人的怪异武功下狼狈躲闪,这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起先他还在忧虑,要是就这般结束战斗,再来几个比他更厉害的高手,他不见得能抵挡到第二天天亮,何况这些人似乎并不如更里面的喽啰一般被被侵害得神智尽失。但很快,他就无暇再考虑这些后话。他渐渐体力不支,身上多了十数道皮开肉绽的血痕,他的剑却疲于防备,难以突破诡谲的爪风。 但在这间男的负隅顽抗的过程中,他却忽然对脑中本已无比熟悉的剑法感到难以操纵的陌生,这陌生让他恐慌,一度出招更加混乱,勉力支撑到黎明,趁他体内的雪蚕蛰伏下去,将墨池插进他的咽喉。 这季节雪域上的夜晚已比白天更长了,玄霏撑着剑站起来,浑身充满前所未有的僵硬酸痛。他抓起剑下尸体的头发,把它拖到石屋前,尚未散开的人群中。昨夜的尸体已被啃噬了个干净,数具白骨散落在地上。玄霏忍着反胃,从尸体的上尽量完整地剥下两张皮,将血肉里翻涌着虫蛊的尸体踢到一边让他们争抢,人皮晾在石屋顶上,转身去捡沾满灰尘的包裹。 第五十三章 条件 祭司说等他有空的时候再来找她。 青旖就足足等了一个月,但他还是在“忙碌”。 尽管这一个月里她也不是什么也没做。可她越是试图做出一些优势,越感觉自己的努力不过是蚍蜉撼树而已。她设想祭司让她拜师的时候,一定会让她发下一些誓言,再用他诡秘的法术让那些毒誓成真。距纪无情所说,当年她刚被他们从灵界带到这里来的时候,祭司先把她带去了他自己的房间,过了一会再把她交给血蔷薇和侍女。谁也不知道在那短暂的时间里他对她做了什么。纪无情猜测,轻则,他是收集了她的毛发血液等可以在咒术上使用的东西;重则,也许在那时他就已经对她下了什么埋藏已久的术法,又或者二者兼有,听得她更加毛骨悚然。 于是青旖更坚定了要摆脱他和魔教控制的念头。现在看来,祭司正不动声色地把握着全盘优势,而她只能选择做纪无情的助力。 她先是将一只自己驯化了的小小山雀放在衣服里带进魔教,试图趁祭司不在的时间让它进入他的房间查看。纪无情只知道他的房间里有暗门,但并不知道在那隐秘的通道之后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青旖走到祭司的门前才发现,他在他的房间里布下了比蛊室中更加复杂,更变化多端,也更加危险的阵法,甚至不单单起着阻拦和提醒的作用。要是有人不顾警告,试图强行破门进入,这数个法咒重叠交织的阵法就会在瞬间将闯入者绞杀。她毫无办法,只得一无所获地离开,另找个机会,把鸟放回山间。 她每日都无事可做,只能找教中的高手向他们习武来打发时间。但魔教中人的功法不是特别阳刚雄壮,就是太过阴损狡诈,有的还沾着点下流,她实在是没有什么想学的欲望。血蔷薇擅长的魅惑之术也不是她这个年纪能学得会的,况且如要迷惑操纵敌人,血蔷薇还应该向她来学些技法才对。她只对她的暗器有点兴趣,但那些只有一个小指节长度的“蔷薇刺”太小太细,并不适合她这样的初学者练习,只能先去找了个同样擅长暗器的部下,从他那里领了一堆小刀,在总坛外面扔靶子玩。没练习多久,她就能准确地把每一枚小刀投中靶心,便无趣地被冷风吹回去。 玄霏不在,血蔷薇依旧每天都很忙,她也不好意思常常用小事去打扰她。很快,她悲哀地发现,她无聊时候的选择只剩下去找同样无聊的纪无情了。 “我能不能养一只小动物啊,”她坐在纪无情对面问,“我一个人实在是太无聊了。” “无聊就去帮血蔷薇做事,”纪无情都懒得正眼看她,“还是说现在你的修为已经很高了?” 青旖瘪瘪嘴,“这又不耽误什么。而且祭司又不教我别的东西,法术和你教玄霏的剑法又不一样,我一个人怎么修炼呀。就一只小猫或者小狗,我不会让他乱跑乱咬人的。” “那你就祈祷祭司发现之后不把它杀了吧。” 纪无情算是松口答应了。青旖被满足了第一个要求,心情甚好,继续和他商量:“你能不能让我去见见你关起来的那个白狐啊?” “你想干什么?” 纪无情的警觉在她意料之中。她也不着急,根据这些年她对纪无情的了解,这人在她和玄霏面前,总得来说还是吃软不吃硬的。 “我想让他教教我灵界的狐狸是怎么修行的,”她晓之以理,“我感觉祭司只是说说而已,不会真的让我向他拜师的,就算他以后需要帮手,应该也不会放心把他那么看重的傀儡术教给我,我总不能就这样,什么都不干吧?” 看纪无情似乎顺着她的话思索起来,她又接着动之以情:“现在总坛都没有和我年纪差不多的人了,我又不能随意下山,祭司不理我,薇姨每天都很忙,我也不好意思去打扰她,我除了想办法继续修炼,都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去那里的钥匙还在玄霏身上,你想要,就去孽镜狱找他拿。” 不就是想让我帮你去看看你的徒弟。青旖在心底冷哼,这人真是一点便宜都不少占。 她找了个血蔷薇的部下让他去附近村镇问问有没有农户家有出生不久的小猫小狗,又问他知不知道孽镜狱在哪里。他面露迟疑,最终还是向她指出了方位。青旖看他十分惧怕那个地方的样子,就让他趁这几日风雪太大不好出门,先用信隼去把第一件事办了,等天气稍微晴朗一些再来带她过去。 看着他苦丧着脸,无法抗命地告退,在心里好奇。 那个地方有那么可怕么? 玄霏都在那待了快两个月了。 他不会已经死了吧?! 也许是那部下告诉了血蔷薇,血蔷薇又告诉了纪无情,青旖收到了纪无情的指示,让她在傍晚的时候再去。 于是他们在夕阳落山之际出发,跟着两个前来带路的教众在山崖边纵马疾奔,虽然没有下雪,但山风比白日更大更冷,这可苦了被青旖赖上的部下,他内力一般,此时裹着厚厚的毛绒斗篷都难以抵御这酷寒,这狭窄栈道上又不容马匹转身,青旖想让他先回去都没有办法,只得加快速度尽快走完来回。 在路途中,天就完全黑了下去,两名教众一前一后在掌中燃起咒焰,为马匹照亮道路。继续疾驰了一会,终于来到孽镜所在的山坳。 马蹄一踏上这片平地,青旖就感到在其中涌动的咒术痕迹,回头一看,果然来时路已消失不见,只剩毫无出路的断崖。今日天气阴沉,方才他们的来路上少有月光穿过云层,一到此地,汹涌的山风尽数平静,却有一面硕大圆月如明镜高悬,森白可怖,清晰照出此地的景象。 在这里尚只能看见一些小小的房屋,青旖闻到了带着腐臭的血腥,前方杀声嚎叫震天,她想驱动马匹,坐骑却只原地踱步,不愿前进。 第五十四章 探视 青旖只能下马步行。 突然有三名教众凭空出现,护卫在他们身边。以青旖现在的能力,她已经能够看破这种神出鬼没的把式。走到房屋之前,把她包围住的护卫停下脚步,青旖跟着停下,看着远处密密麻麻,不知道为什么在混乱拼斗着的人群,只觉此地实在诡异阴邪得可怖。 她四处张望,没有看见玄霏在哪里,忽然一道身影从怪物一样残暴的人群中突破出来,手上还拖着一具尸体,后面的人群都不敢跟上来。青旖看着他把尸体丢在地上,往这边看了看,也不知道看到自己没有。她想走出去叫他,却被身边的护卫阻拦着不能出去。 玄霏朝他们走来,快走到一半,突然从一座房屋里冲出道人影与他缠斗起来。玄霏受制于他的攻击,一时难以脱身。青旖看他和那人斗得难分上下,明白了纪无情是让他来这历练。 真狠得下心,她在心里感叹,也不怕他技不如人死在这里。 不过马上她又想到,要是玄霏连这里的犯人都打不过,那他确实也不够资格做他的弟子,和魔教的少教主了。 以她的眼界看来,似乎玄霏此时并不急于与他分胜负,节节败退,从不进攻,逐渐往她这边靠近,很快就要到了。突然,围绕在她身边的五名护卫却在此刻隐去了身形,她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拉着身边还没反应过来的部下疾向后退。果然就在下一秒,距离他们最近的房屋的门被从里撞开,身法快得几乎看不见。幸好青旖已在心中剖解过那几个教众隐身的法术,在后撤过程中张开一样的术法把自己和身边的部下罩住,堪堪躲过劈来的刀尖,让行凶者失去了目标,只能警惕地四处挥砍试探。 青旖拉着手边惊恐万分的部下小心地避着他走开,回头看了一眼,唯一的出路竟然依旧被结界遮挡。她在心里怒骂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的纪无情,看着越来越多提着兵器朝这里走来的刑犯,心急如焚。 她自认武功不如玄霏,连他都和他们打得如此艰难,她怎么会是他们的对手?更别说身边被吓得只知道发抖的部下了。 眼见那神情癫狂的刀客距离他们越来越近,而他们就快退到悬崖边,退无可退了,他身后更多的人也围了过来,青旖这才惊觉,他们其实已经错过了绕开他的机会,顿时悔恨莫及。 她忽然又想到,其实还是有办法的。 只要制造一个吸引他们注意力的时机,她就有机会绕过他们搜索的队伍,躲到他们身后去。 青旖猛然醒悟,原来这一切,从那日这个血蔷薇的部下来给她送新买来的御寒衣物开始,竟然都是纪无情早已设想好的安排! 她站在悬崖边,看看手边惊恐万状,已然满脸绝望的部下,心中煎熬万分。这部下长着张憨厚沉闷的中年男人的脸,到了这个年纪还只是个跑腿小卒,可见无论是武功还是智谋都平平无奇,死就死了,没有什么可惜的地方。但她就只能按照纪无情的意愿做吗?她要是连这样的处境都无法靠自己的本事突破,谈何摆脱祭司,救下被抓来的另两个人,一起回到灵界,去和她的妹妹团聚? 只要他们还看不见她,她就有机会杀了他们。在不远处,刀剑激战声越来越近,玄霏也正往这边靠近。 她试图呼唤她驯服的鹰隼,却无法与它们取得联系,这结界的作用比她想得更大。她动作极轻地拔出部下腰间的匕首,内力在其上汇集,对准围在玄霏前面阻拦他前进的一个人掷了出去。 她刚把匕首投出去,就被人拉着衣服扔到一边,与一道刀风擦肩而过。她稳住身形无声落地,看见与她分开了部下失去了法术的遮蔽,暴露了位置,拦在他们中间的刀客已对他高举起屠刀。青旖刚想要去用仅会的一点掌功干扰他的行动,耳边飞掠过一声呼啸,她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下一瞬,一柄长剑钉穿了那刀客的头颅。 那是玄霏的墨池。 青旖连忙回头去看他的战况,他手中失了兵器,与七八个人战作一团,颓势尽显,试图后撤暂避战局的时候被一柄钩镰挂住左腿,差点被拖回人群。青旖连忙把墨池从尸体上拔出来朝他跑去,却见玄霏沉身发力,反把那驱使钩镰的人拉了过去,一拳把他砸在地上,鲜血四溅。周围的人见他一击砸碎这人颅骨,都不由自主地停滞了一瞬。玄霏在这间隙把深深切进腿中的钩镰解下,接住青旖尽全力扔来的墨池。 只要有占着房子的人死了,这一夜的争斗就应该停止,这是魔教为了不让孽镜中有修为的人太快死完制定的规矩,多对一的决斗也是不被允许的。这夜守卫另带了两名魔教中人到来,而后全部消失,是向孽镜中犯人释放的信号:他们尽可以凭本事泄愤报仇。但他们倾巢而出,都没能在玄霏和青旖联手杀了三人之前先取了他们的性命,现在,他们已经失去了千载难逢的报仇机会。 守卫从空气中出现,驱赶还活着的人回到他们各自的房子。青旖散开身上的术法,惊魂未定地长舒口气,这才发觉自己浑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浸湿了。 她看着玄霏提着剑走到她面前,满身满脸都是血污,几乎看不清面目。神态和气场也变了,过去他每日挂在脸上,几乎让人觉得他老实呆愣的平淡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彻底的冷漠,周身杀气满溢,比青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包括纪无情,包括祭司在内,都更加阴狠危险。青旖惊愕地看着他,没想到仅仅过去不到两个月,他就变得让她感到如此陌生,乃至可怖。 “你来这里干什么。” 直到他开口说话,声音仍是青旖印象中的熟悉,只是因为伤重和疲惫变得有些嘶哑,她这才渐渐放松。 “你师父说你带走了那间囚室的钥匙,让我想要就来找你拿。” 青旖看着玄霏眼中的惊讶,欣慰地叹了口气。 他不杀人的时候还是这样的呆愣愣,应该不用担心他变成下流无耻的杀人狂魔了。 第五十五章 绝处求生 玄霏解开右手腕上的布条,把包在里面的小玺印拿出来。青旖看了,忍不住说了一句:“你绑在这里,也不怕被人把布条给划破了。” 玄霏没有理她,把玺印递给她后就转身离去。青旖看他要回到那血腥疯狂的地方,不由得问道:“你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玄霏闻言,驻足了一会,回头说:“等我弄清楚一些事。” 青旖把玺印攥在手里,在两名侍卫的护送下回到总坛。 一到总坛,下了马,那部下在她身后跪地:“谢大小姐救命之恩!” 青旖看了看他,摆摆手让他起身,继续往总坛里走。她的心情很乱,谁也不想理会。 她回到房间浅浅地睡了一会,第二日梳洗完毕完后就往关押长晴的监牢去。然而她刚一踏进地方,就被主事脸色尴尬地拦住。 “大小姐,教主有令,您不能进去的。” 青旖愤愤一跺脚,掉头就走。 她沉着脸推门而入,门扉被用力推开的沉闷声响让纪无情和祭司一齐投以注目。青旖一愣,连忙压下坏心情,恭敬地小跑过去向他们行礼。 “正要找你呢,”纪无情说,“跟祭司退下吧。” 青旖心中一紧,连忙告退。 “祭司,”她跟在祭司身后亦步亦趋,“找我有什么事呀。” “听说你最近很无聊,”祭司说,“给你找了件事情做。” 青旖在心中升起期待。 但当她被告知自己的任务是协助祭司剥夺霁星的理智,同时留住其中关于战斗技巧的部分,还要把每天的进程用纸笔仔细记录下来之后,她只觉得揪心极了。 祭司交代完要注意的事项后就率先离开了。她在垂着头昏迷不醒的霁星面前坐下,一筹莫展。 霁星从浓稠的昏迷中苏醒过来,看到眼前坐着一个小女孩,愁眉苦脸的。他挤了挤眼睛,努力把她的样子看清楚,觉得她的模样很是熟悉,便盯着她仔细想了想,却没想出来个什么结果。 “你是谁啊。” 他问,困惑地看见她满脸惊骇地从地上跳起来。 “你不认识我了?!” 青旖惊恐地反问,看见他依旧只有疑惑地摇摇头,顿时脑中一嗡,浑身冰凉。 “你仔细想想,”她焦急地哀求,“你仔细看看我,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他们感情那么好,他怎么能忘了她的这张脸啊?! 然而她得到的始终只有他疑惑的注视。尽管他在她的恳求下闭着眼睛努力回想了想,但睁开眼时,依旧只有一无所获的无奈。 青旖心底升起绝望。 “你现在还记得什么?”她走到他面前,盯着他迷茫的双眼,怀揣最后的希冀问,“你的名字,你的身份,你的家人,你有能想起来的事吗?” 然而他只是又摇了摇头,把她仅有的希望摔个粉碎。 “那个大夫说我生病了,”霁星这般说道,“我确实什么都忘了,而且身体也动不了。对了,之前都是他在这里的,怎么今天换成你这个小女孩了?” “大夫?!”青旖差点惊掉了下巴,愤怒裹挟着酸楚从心底直冲上眼眶,“他不是什么.....他...…” 霁星讶异地看着她在面前转来转去,像有什么很着急的事情,停下来看向他时眼睛红红的,泛着水光,这让他慌张起来。 “你怎么了……”他惊讶道,“你别…你…你别哭啊……” 青旖吸吸鼻子,把眼里的酸胀涩意压下去,“我可以告诉你关于你的一切,”她目光坚定到凶狠地盯着他,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你一定要记住我等下让你看到的事情,所有事情,一定不能再忘记!” 霁星错愕地看着她。他好像有点想起来,一些模糊的画面,几个人的声音和模样,但这些印象太浅薄虚幻,他都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或者仅仅只是一些梦境的残余。 “你知道我的来历吗?”他问。 “我知道,”青旖满心酸涩,从未如此庆幸她在修行上曾有过这样不被预料到的进步,“我把你的记忆给你看,你要用心记住,一定要记住。” 她扶着药桶边缘,费力地踮起脚把手贴上霁星的额头,贴着掌下如冰一般寒冷的皮肤,把她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用法术送进他的脑子。霁星顺从地闭上眼,仔细观看在脑中浮现出的画面。 青旖把手收回来,惴惴不安地等他看完。 静默无声的等待时间漫长得让她喘不过气。终于,霁星睁开了眼,墨色眼睛里的迷茫散去,多了凝练的低沉。 “我好像想起来了……” 他喃喃道,忽然看着青旖轻轻笑了一笑。 “你真的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他说着,脸上的阴霾竟然尽数散去,仿佛只要想到风茗,就足够让他暂时忽略当前处境的艰难危险。 “我要是早点知道她还有个孪生姐妹就好了。”他遗憾地喃喃,“我要是再小心一点就好了。” 我要是再强一点就好了。青旖酸胀着心,满目愁苦地看着他。 “我会救你的,”她颤声说,“你再坚持一会,我一定会救你……” 霁星竟又对她笑了笑,青旖竟然从那笑容里看出了安慰。 “你已经很厉害了,”他赞叹道,“这么小的年纪,就能修炼到这个境界。你要小心一点,不要被那个男人抓住把柄啦。” 青旖愕然,酸着鼻子苦笑着问他:“你不怪我吗…是我把你…你才……” 霁星想摇头否认,却完全控制不了脖颈动作,只能说话,“你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奉命行事而已,我怎么能怪你?那个男人太强大阴险了,你没有办法反抗,以自保为先才是对的。” “……”青旖不想再和他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了,她怕再说下去她真的会很丢人地流眼泪,便换了个话题,“你不能让他知道你想起来了,要表现得和什么都忘了一样,可以吗?以后我常常会在这里的,你要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就告诉我。” 霁星“嗯”了一声,又对她抿出个笑意,“你也要小心。” 即使青旖觉得他如此温柔和善的目光看的并不是自己,她还是为这也许并不真实的,被关照体贴的感动而差点落泪。 第五十六章 赎罪 几个尸傀搬来了桌凳、油灯、笔墨和空白书册。青旖站得离它们远远的,冷漠地想,前一层的炼尸应该有了很大进展,尸傀都可以在这里进出无虞了。 “这些是什么东西。”他们走后,霁星问她,“他们看起来好像不是活人。” “是尸傀,”青旖答道,恹恹地把椅子搬到他面前坐下,“就是尸体练成的傀儡。祭司几十年来都醉心于傀儡术。在尸傀练到炉火纯青之后,他就想把活人直接变成他的傀儡。他之前抓过很多其他教派的人来,但尝试都失败了,所以他才去灵界……” 青旖说着,哀戚地把头低下去。 “他一定是通过我找到你们的,我和她相连的血脉……” 她心如死灰。 “这又不是你的错,”霁星安慰她。“而且也不一定是因为你呀。你不是说,你们的教主把长晴单独抓去了吗,你知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我听说狐族经常来到人间的,也许他们之前认识结下了什么仇怨?” “我不知道。但是我已经拿到了关押他的牢房的钥匙,教主应该也已经同意我去看他了。到时候我去问问他,希望他会告诉我。”青旖忧愁道,“对了,你说灵界的狐族经常来人间干什么呀。” “找可以驯服的灵兽吧,”霁星说,“据说人间有很多先天神兽,虽然生长在人间,能力和天赋却比灵界里的一般兽类更加优秀,是最适合驯养来共同战斗的伙伴。” 青旖想到玄霏,难道他也是可以像小鸟被她驯服一样,被狐族驯化的吗?但如果有谁敢对他做这种事,一定会被他的剑劈成两半的吧。 “可是这种灵兽应该很少吧。” 她说。她在魔教近十年了,总坛所在的地域算是人间灵气最为丰盈的宝地之一,又有神通广大的情报网络,但除了十几年前纪无情天降神运,捡到玄霏,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什么神兽现世。 “这我不太清楚,”霁星说说,“也许以前更多,现在变少了吧。” “你还能跟我说说其他灵界的事吗,”青旖问,这是另一个让她无法安心的问题,“那时候,我从你的脑子里看到我妹妹……和长晴,在狐族的王宫,还有你和那只白虎说的话,你的猜测…是不是真的……” 霁星讶然。他犹豫了一会儿,迟疑地承认了,“应该是真的……你和风茗,确实是……” “所以我和她的母亲也死在魔教手上,”青旖木然念道,“而我在过去几年都把自己当成魔教的人,认贼作父……” “你不能这么想,”霁星看她脸色消沉,眼中的神采都黯淡了,顿时有些着急,“你才是受害最深的人,千万不能因为别人的罪过而责怪自己。” “但如果你死了,我的妹妹才是受伤最深的人。”青旖苦笑,“我也有罪过的。我不能因为之前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推脱掉我做过的事。” “她不会怪你的。”霁星说,青旖惊讶地看向他,“你是她的姐姐,她不会怪你的。” “可是————” “就算我真的……”霁星无奈一顿,轻叹了口气,“你放心吧,她也不会怪你的。而且正因为如此,她会更加珍惜你这个血亲。她会知道你是迫不得已,能分得清到底该向谁去复仇的。” 可是他的话并不能让青旖多好受上一点。他越是这样想尽办法安慰她,越让她受到自己竟然在折磨这样一个好人的煎熬。在这一夜之间,她的世界天翻地覆。她终于理解了玄霏。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待在那样的人间地狱中。如果她也有机会变强,发掘真相,报仇雪恨,她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她到底该怎么办?纪无情不教他剑法,祭司不教她更多的诡异法术。她仅有的办法,把只有日复一日地重复枯燥的吐纳运气。这样的进步实在是太缓慢了,如果仅仅只有这样,她根本没有办法与祭司对抗。 而现在最让她毛骨悚然的是,祭司为什么愿意让她单独和玄霏待在一起。他是真的不知道她已经有了二心,还是她的一举一动,其实都在祭司的掌控之中。 她绝望地想,教中仅仅几件祭司不了解的事情,只有玄霏的身世,和关在只有纪无情能够去到的地牢里的长晴了。 “我待会儿就去找长晴,”她说,“我也不知道祭司之后会对你做什么,他什么也不肯告诉我。只让我来这里做记录之类的工作。或许之后他会让我帮他……我……” “没关系的。如果他又让我忘记了,你再帮我记起来就好。”霁星对她安抚地笑笑,虽然逐渐失去记忆的过程并不好受,但他并不能就此放弃,“不过如果你觉得有可能会暴露的话,那就不要了。他们一定还会去灵界的,说不定以后风茗也会来到人间。到时候。只要你能尽力保护她就好。” 青旖面色惨淡地点点头,搬过凳子去桌前研墨,书写这一日的记录。 她从蛊室中离开,去来到纪无情的房间时,表情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伤心,难受,和落魄,着实让他在心里吃了一惊。 “怎么了。” 他问道,其实心里有点猜测,稍稍收敛了一些漫不经心的语气。 “现在你能让我去见那只白狐了吧?”青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有气无力地问。 “你连孽镜里发生的事情都不想问我了吗?”纪无情笑着反问,“我倒是挺惊讶,你竟然没有杀了那个男人。” 青旖没有心情和力气跟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她平静地向他汇报了玄霏的变化:“他已经比以前厉害很多了,而且已经找到了想做的事情,说想在了解了一些事情之后再回来。” 纪无情满意地点头,不愧是他的弟子。 “那你呢?”他问青旖,她看起来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凄惨吗。 她甚至连嘴都不想跟他斗了。 “我也找到了我想做的事,”她平静地说,眼神已然坚定下来,定定地看着纪无情,“我需要你帮我。在这之后,你也一定会需要我帮你。” 第五十七章 无奈 “从监狱进去会被看见,”纪无情领着青旖在密道中行走,对她说道,“以后你要是想去,就走这条路。” 果然孽镜上发生的一切都是他额外的阴谋。青旖冷漠地想,没有搭话。 纪无情看她这回是真的备受打击,对她的不回应感到无趣,也就不再说什么。他们沉默地走过这一段,来到牢房前。长晴像他每次来的时候一样,歪着头,靠在刑架上闭着眼,好像在睡觉。 纪无情拉开铁栏门,让噪音把他吵醒。 长晴先看到的他,顿时脸上露出隐忍的不耐表情,紧接着再看到跟在他旁边的青旖,顿时表情怪异地僵硬住。 “需要我回避吗?”纪无情懒懒地问。 “你走开吧!” 长晴和青旖同声呵斥。 等纪无情走远了,青旖才走进牢房,在他面前坐下,仰着脸看他。 “地上很脏的。”长晴看着这张和风茗一模一样的面孔,心头五味杂陈,“你先站起来吧。” 青旖便从地上站起来。长晴看她神色恹恹,眼眶红红,似乎发生了什么伤心的事,不由得想到生死未卜的霁星。他担忧地在心里叹息,嘴上安慰道:“发生什么事了?你要是愿意,可以跟我说。我谁也不会告诉。” 这话说的,他都被关在这里了,除了自己和纪无情,他还能和谁说上话呢?青旖虽然没有被逗笑,但心情终究稍微放松了一些,毕竟一直怨天尤人也并不会对局势有任何好的作用。 “我该怎么叫你?”她问,“像霁星一样叫你先生吗?” “我与你的母亲私交甚好,我大她几岁。你要是愿意,叫我伯父也行。” 长晴看着她脸上的惊讶说道,在心里唏嘘。 青旖依旧难过地点头。她在今日得知自己的母亲被魔教杀害,但仍然还有妹妹、哥哥和父亲活着。这是她这一个多月来,收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了。但在看过霁星现在的苦难之后,这一点点喜悦,亦被成倍翻涌的愧疚冲刷得不见踪影。 “在我面前,你可以随意伤心,没人会知道。”长晴试着开导她,让她把心里的难受发泄出来,因为他比她更清楚,他们的困苦才刚刚开始,“但是在外面,你最好还是要表现得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青旖点点头,慢慢走到长晴旁边坐下,靠在他腿上。 “霁星说她不会恨我,”她低声喃喃,“但是怎么可能呢?我控制他把你们带来的时候,她都看到我了。就算那时候没有,她迟早会知道真相的。到时候……” 她顿了顿。长晴的心随之揪紧。 “要是有人把玄霏也变成那样,我一定会恨死他的。而且他们之间的感情,比我和他好那么多,她怎么可能会原谅我?” 长晴努力看向她。但他的脖子被绑着,青旖缩在她脚边,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从她嗓音里沉闷的哭腔听来,她正在默默流泪。他听得心里难受,这对这场风波中的每一个人,都何尝不是一场浩劫。 “你和玄霏的关系很好吗?”长晴试图转移话题,“最近这么久时间我都没有看见他了。” 青旖靠着他点点头,“他去孽镜了。” “孽镜?” “孽镜地狱的孽镜,”青旖吸吸鼻子,向他解释,“那里关着一群魔教的犯人和以前的敌人,他们都在那变成只知道杀人的疯子了。” 长晴讶然,“他是去那里修炼吗?” “应该是。是纪无情让他去的。他在那里变强了很多,而且好像还发现了别的东西。” “我也想更加强大。我现在除了一点法术,什么都不会。我都不知道我该怎样才能和祭司抗衡。” “你能教我吗?” 她仰着头看向长晴,眼眶里和脸颊上残余的泪光,让他看着心都揪了起来。他很难对她说出拒绝之语,却也实在没有办法答应。 “要做出一些事情,修为并不是唯一的办法。” 他看着她愕然受挫的表情,心怀愧疚地说。他现在确实没有办法身体力行地教她。而内功的传授,又怎么是口头教导就能教会的。 “你能不能把你知道的,关于祭司的一切都告诉我,”他接着说道,“玄霏拿走了我的玉佩,我可以尽量教你怎么使用,等他回来了,你们可以一同尝试。但最好只有你一个人回去。人间的人去往灵界,很容易因为承受不了浓郁的灵气而爆体而亡。我只知道他不是人类,也许体质会好一些。但最好还是谨慎行事。” 青旖看着他感激地点点头,回忆起她对祭司的了解。 “他一年四季都穿着黑色的袍子,下半张脸也拿黑布遮住。上半张里则躲在宽大的斗篷下面。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他连手也是用手套遮住的。我只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来,他应该是个老人了。” 长晴认真听着。 “总坛里有许多书籍,我大多数看过。有些是魔教传下来,有些则是从别的门派中抢来的,里面的记载有真有假,能学的我都学会了。但是祭司教给我的法术,我从没有在任何一本书上见过。就算是中原有一些地区,一些门派能做相似的事,书中写着的他们的功法原理,和他教给我的也全都不一样。” 她忽然想到什么,抬头惊恐地看向长晴。 “那次我们去灵界回来之后,我问他,他是怎么做到的。他说他用的是兽王的术引。但我现在觉得,他自己就是从灵界来的。” “很有可能。”长晴点头道,“灵界的人,如果来人间太久一直不回去,身体会因为缺乏灵力而萎缩。也许这就是他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原因。” “那他为什么不常常回去呢?他又不是不能回去。”青旖疑惑。 擅长术法,路数邪恶,在意外表,阴狠孤僻。 长晴心里有了猜测,只是现在还无法确定。 “青旖,”他叫她,并不打算现在就告诉她母亲为她取的名字,“若是之后你能回到灵界,又有足够的时间和体力,去灵界西北边,落鸿族的国都,息羽城,拿着我的玉佩,去找一个名叫绛琂的人。” 第五十八章 初雪 这一年永曦城的初雪来得必往年更早,雪籽降下的时候,风茗还穿着单薄的衣裤在庭院里向花如许学习剑术,两人被淅淅沥沥地砸了一身。 “下雪了!”花如许边应付她连绵不断的进攻,在躲闪招架的间隙喊道,“我们先回屋吧——” 风茗并不就此停下,她正专心于突破他看似有些随意慌乱,实则稳固得密不透风的防线。朱华在月色的映照下划出艳红的光带,她甚至能感受到砸在剑刃上的雪籽被从中剖开。剑刃破空的声响,光影,全副身体,全部注意力集中于一处的酣畅快意,无不使她沉浸。除非花如许把她伤到完全无法再战斗,或者用完所有力气,她从不主动叫停。 即使突然天降大雪,这夜他们的教学也在她被花如许从肋间到腹部划了一长道伤口才结束。要是花如许反击的时候再靠得近一点,或者剑刃再往前送一点,她就已经被开膛破肚。 这是他们的默契。 下了一阵雪籽,很快大片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在地砖上积了一层湿滑。风茗封穴止血,被花如许搀扶回到二楼房间。她已经习惯了流血和疼痛,这样的一道长而浅的切割上对她来说不值一提。曾经最严重的一次,她几乎浑身都是或长或短,有深有浅的伤口,失血到头脑发昏,没能走回房间就晕了过去,而后足足昏睡了一整天。醒来后听暮云霜说,万江流为此对花如许发了一顿大火,冲动的愤怒熊吼在整个金铺都听得见。等她完全痊愈之后,他再来的时候满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后怕。 风茗自己并不在乎受伤,她从小就被教导这是习武的必要过程。她年纪太小,要想去追赶那些比他大很多的前辈,就只能付出更多的努力,流更多的血,除此之外别无他途。让她欣慰的是,她受过的伤痛并不白费,除了武学上的进步,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强健,伤口止血和愈合的速度都渐渐变快了。 进城那日被颜怀信仗着修为欺压了一顿之后,她才明白师父常常对她强调,必须时刻警觉,时刻勤学修炼的意义所在。这广阔的世间,高手如云,要把他和霁星找回来,她只担心现在付出的努力还远远不够。 花如许小心地扶她到桌边坐下,为她拿来准备好的剪子,棉纱和药品之后,就走到一边,转过身去非礼勿视,让风茗自己驾轻就熟地处理肚子上的伤口。 “你的剑法已经小有成就了,以我的阅历,你已足以在灵界的同龄人之中争到上游,”花如许背对着她说,“你的路数偏向主动,适当的凶悍不是坏事,但你总是太容易着急,常常不能及时发现,有些明显的破绽其实是对方故意露出来的陷阱。不过激进是少年剑客常犯的通病,只要你以后多遇些对手,增些经验就好。” 风茗把衣摆撩起来咬在嘴里,拿棉布沾了药酒擦拭伤口。伤口的血已经止住,凝固成一道暗黑色的长线,药酒渗进去激起疼痛。尽管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细密的辣疼,要在这同时和花如许说话还是勉强。她把墨绿的药膏抹到伤口上,清凉渗进肌骨,她才咬着衣服舒了口气。 花如许听她因疼痛而抽气,不由自主想起了他在习武时也是这般倔强的弟弟。在沉默中怀念了一阵往日时光,他才忽然想起来,还有件事没干。 “我去为你打些热水。” “多谢夫子。” 风茗咬着衣服,往腰间缠上绷带,含糊地感谢。 花如许从厨房提来一壶早已烧开,一直用法术护着温度的热水,又拎起一壶凉的,回她的房间。万江流离开有些日子了,说去找个风水宝地铸器,带着暮云霜一起出门。虽然他们没透露,但风茗和他都能猜到这一趟是去给暮云霜造兵器的。走前他把铺子交给了他手下的主事打理,另找了名丫鬟来照顾风茗。 花如许走出厨房,不知被万江流从哪找来的小丫鬟守在外面,畏惧地看着他,似乎想帮忙又不敢开口。 “里面还有一壶冷水,拿上来吧。” 她点点头,忙不迭从花如许旁边钻进厨房。 这么笨拙胆小,哪是做丫鬟的料呀。花如许在心里好笑,万江流对小孩子总是充满爱心。 “你叫什么名字,”花如许和她一前一后上楼,问她,“万铺主是从哪把你找过来的?” “回花夫子,”她更低地低下头去,怯怯地轻声回话,“我名叫春萍,以前一直在朔威武行做杂役的,这回是朔行主让我来给万铺主做事。” “春萍?”花如许想了想,转头看看她笑了笑,“是个好名字。” 春萍闻言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一眼,但立刻又畏怯地缩了回去。 “绿萍看似细碎柔弱,无根可依,然有水之地,皆可丛生遍布,春日浮萍生长最盛,其景活泼清丽,岂不是个好名。” 说话间,他们已走到风茗的房间前。他用手肘顶开门,风茗正站在窗边,看外头的落雪,听到声响回过头,迎上来接过他手里的水壶,头发上都沾了许多被风吹进来的雪花。花如许走过去,把窗户关上,再把丫鬟手里的水壶也拎进屋里,便和她一起离开了。 他们离开之后,风茗换下脏破的薄衫,擦干净身子,换上早已买来的冬衣,准备上床休息。想了想,还去把窗户打开了,让月光照进来。 从那日之后,她就养成了留些光亮睡觉的习惯。有光才有影子,阴影让她感到安心,纯粹的黑暗只会让她难以合眼。 她躺在床上,缩着身子等待被窝暖和起来,却突然无法抑制地想到,她在擒风林里度过的冬天。木屋在术法的加持下暖烘烘的,床榻上铺满野兽皮毛做的厚毯和祀水集上买来的棉被,他们都待在一起。长晴在床里裹得最严实,霁星没那么怕冷,只靠在旁边与他共用一部分压在被子上的毛毯,她可以随意窝在他们身上,谁都乐意抱着她一起休息。 那时她以为,以后的每一个冬天,他们都会这样一起度过。 第五十九章 多事之冬 风茗看着窗户下面,一晚上被吹进来的雪花化成的水积了小小一滩,有些懊悔地揉了揉发胀的脑袋。 霁星一定告诉过她寒冷、风大、多雨雪的晚上睡觉要关好窗户,只是后来她给忘了。 她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感觉身子发飘,脑袋却很沉,吸吸鼻子,呼吸也不顺畅。这不舒服的感觉甚至加剧了伤口的痛苦,本来这么浅的一道划伤,过了一整夜应该就已经结痂了,现在却还从腰间和肚子上传来疼痛,让她穿鞋袜的动作都十分费力。 她努力伸长了胳膊,花了好大力气忍着疼痛穿好了衣服,准备去把窗户下的水渍擦干净。一下了床,头重脚轻的感觉顿时更加严重,她摇摇晃晃地走到桌边时,鼻子已经彻底堵住了,脑袋胀得发疼。 她晃晃头,想让自己清醒,但这一摇头,简直摇得她眼冒金星。她只能晕晕乎乎地扶着桌子坐下,撑着头,揉揉太阳穴暂且休息一会。忽然门外有人敲门,她说一句进来,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变得不太正常。 她并不知道,现在距离她寻常的起床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春萍在饭堂等了很久都不见她来,这才端了早饭送过来。她在得到应允后推门而入,看见风茗脸颊通红地坐在桌边,扶着额头,眼神恍惚,再一看大开的窗户和窗下的积水,她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连忙跑过去,把食盒放在桌上,有点想把风茗扶到床上去休息,又对她这种会武功的小修者有点惧怕,不敢动手。只有坐在旁边,着急地劝她。 “你好像生病了呀,”她说,“先回床上休息吧,我去找大夫来看看。” 风茗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她,看到她满脸的急切,心里泛起一阵被关怀了的感动。 “应该没事吧,”风茗说,她觉得就算是自己生了病,应该也很快就能痊愈,而且其他人要到这里来本就很不方便,“不用那么麻烦去找医生。” 说着,她看向桌上的饭盒。 “你是给我带早饭来了吗?” “嗯嗯。”春萍点点头。她本来很担心。万江流让她伺候的人会是个高傲冷漠,脾气很凶的人,完全没想到竟然是一个年龄比她还小的女孩子。而且这几日据她的观察,风茗并不像她见过的其他贵族小孩一样高高在上,甚至也和她一样,平时只喜欢待在自己房间,不怎么与其他人交流,和她说话的时候也只把她当年纪相仿的伙伴,甚至会对让她帮忙做些事情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相处了几日,她已在心底对风茗感到亲切。 “我先扶你回床上去吧?” 她问,看风茗满脸病傻了似的发呆,在心里有些感慨,明明她练武非常刻苦,但在生活上还是粗心大意的小孩子,怎么连冬天晚上睡觉不要开窗这样的常识都不知道啊,难怪需要找人来照顾她。 风茗点点头答应,她也发现自己越来越来越不舒服了。身体尤其是四肢都感觉很冷,脑袋和脸上却是感觉发烫,她甚至快连身体里灵力的流转都感觉不到了。 春萍把她扶上床,帮她脱下她好不容易穿好的靴裤,让她靠坐在床头,腿上盖着被子。她拎来两张凳子到床边,一张给自己坐,另一张放饭菜。风茗看她一样样把食物从饭盒中拿出来,都是她熟悉的菜式,她本也该饿了,现在却毫无食欲。 春萍坐在床边,端起那碗鸡丝肉粥,舀起一勺轻吹了吹,递到风茗嘴边。风茗顿时很不好意思,想把碗从她手中接过来。 “我自己来吧。” 她有些尴尬地说,被一个并不比自己大多少的少女喂饭,这要是被暮云霜或者长晴和霁星知道肯定会笑话她的。春萍理解她的性格,便也不强求了,只叮嘱她小心瓷碗有些烫,就走到窗边去打扫,让她一个人吃得更自在些。 风茗的胃口还是很差,吃了小半碗肉粥,几筷子咸菜,就咽不下去别的东西了。春萍打扫完回来,把餐具收回食盒,拎到一边,帮她把外衣脱下。夹袄一脱,她惊恐地看见风茗的腰腹间正渗着血迹。风茗也是惊讶,这么久过去了伤口还未止血可是前所未有,难道是她刚才动作太大让伤口撕裂了吗? 在春萍的帮助下重新把伤口上药包扎,又换了一件里衣,风茗只觉头痛欲裂,甚至外伤的疼痛蔓延进了肚子里面,她感觉刚吃下去的东西和内脏一起在肚子里搅作一团,让她阵阵犯恶心。刚躺进被窝里,她突然喉咙一缩,下意识向床外撑起身子,干呕几声,幸好没真的吐出什么东西。她接过春萍递来的湿帕子擦擦嘴,精疲力尽地趟回床里。 春萍看她这般难受,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以她现在的身体,要去最近的医馆至少也得走上小半个时辰,她哪还有力气那么折腾。大医馆里的大夫都很忙,她又不认识别的会医术的人,万铺主又叮嘱过她,若非万不得已,不要和风茗抛头露面。或许她可以去国子监找花夫子?可是她连国子监的大门都不一定进得去呀。 她给风茗掖掖被子,见她脸色惨白,双眼紧闭,眉头轻轻皱着,竟然呼吸都轻弱了下去,顿时大惊失色,连忙叫她几句,她都没有反应,似是已经昏迷。没时间再让她犹豫了,跑出房间,抓住门边的守卫。 “她生病了!你快跟我去找大夫!”她破天荒大胆地抓住守卫的胳膊,顶着他惊讶的目光喊,“真的!再不去找大夫来她就要死了!” “你你你先冷静————”守卫反应过来,把她的手甩开,“我先进去看看。” 春萍焦急地点头,和他跑回窗边。守卫看风茗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脸色煞白,也是大吃一惊,这小女孩每天被花如许打得遍体鳞伤都没事,过几天就又活蹦乱跳的,怎么今日突然病成这样。他想了想,她是万江流手下的人,要是他回来之后发现她出了什么好歹,追查下来自己肯定没什么好下场。于是他对春萍说:“那你帮她把衣服穿上,我带你们去医馆。” 第六十章 病来如山 春萍给风茗穿好衣服,又从衣柜里找了件斗篷给她披上。守卫在床边蹲下,准备背她过去,尽可能快一些。春萍便小心地把风茗扶到她背上,担忧地叮嘱道:“她腰上受伤了,你小心一点。” “哎。”守卫应一声,背着她快步走出去。 “去跟颜大人汇报一声,我带这丫头去看大夫。” 另一名守卫也点点头,跟着他们一起离开,下了楼分两路而走。附近没有马匹,守卫只能背着不省人事的风茗,快步穿过人群往医馆赶去,春萍小跑着跟在后面。 医馆总是很繁忙。尤其是连日来天气变冷,昨夜突降大雪,城内不少人都感了风寒,厅堂里满满当当都是坐着等待的大人和孩子。春萍看着这满屋的人,心里发急,这他们要等到什么时候啊。幸好守卫的照林军打扮引起了医馆中人的注意。没等他们找上负责接待病人的小厮,就另有一位匆匆忙忙地过来迎接。 “这位军爷——” “这是万江流万铺主的人,”守卫压低了声音说,“你们现在可有大夫有空接诊?” “有的,有的,”一听万江流的名字,这好奇的小厮顿时诚惶诚恐,“军爷,快随我上楼来吧。” “军爷,这孩子是得了什么病?”上楼梯时,小厮问道,“我好安排合适的大夫来医治。” 守卫看看春萍,她立马说道:“昨晚她睡觉窗户没关,吹了一整夜风雪,今早起来头疼脑热,没有精神,也没有胃口,吃了一点东西还差点吐出来。对了,昨晚她腰上受了一道外伤。” “听来是这季节常见的风寒,只是症状稍有些严重,应当不用太过担心,”小厮看她满脸急切,便稍加安慰,引他们往走廊右边走去,“军爷,这边来吧。” 小司带他们走进一个房间,房间里的坐堂大夫还在给另一名孩子把脉,看到他们来,房间里的几个人都有些惊讶。 “叶大夫,这女孩病得严重,烦请动作快些。” 姓叶的大夫点点头,抓紧把这名孩子的症状诊断清楚,写好药方,便让旁边的药童带着他们去药房抓药。他们刚从凳子上站起来,守卫就把风茗背过去。叶大夫示意他们把她放到旁边的一张窄床上。 “她昨日夜间受了风寒,今早起来浑身无力,额头发热,食欲低迷,带有呕吐症状。” 叶大夫点点头,探了探风茗的脉搏,却惊奇地“咦”了一声。春萍和守卫的心顿时揪了起来。小厮疑惑地问道:“叶大夫,怎么了?” “如果只是普通的风寒,她的脉象为何会这般……”叶大夫脸色复杂,斟酌了一会儿,转头问春萍,“她从前可有得过什么陈年顽疾?” 春萍惊愕,她并不清楚这件事,只能喃喃道:“我不知道……” 叶大夫的脸色更加凝重,“她的脉象,轻弱得像个将死之人。但看她的气色,又远不到那般衰败的程度。也许是什么术法或者药物使然。” 正焦灼着,忽然房门又被推开。他们回头一看,来者是位身着杏黄袍服,头戴乌纱帽的,相貌十分年轻的三品文官。 “颜大人。” 守卫向他行礼过后就退到一边。春萍不认识什么颜大人,但看守卫对他很是恭敬,便也跟着退到一旁。 “颜大人,”叶大夫向他点一点头致意,“您要看看这孩子吗?” 颜怀信点点头,走到窗边仔细看了看风茗,面露惊讶。 “她怎么病成这样?” “听那姑娘说是受了风寒,在腰间另有外伤一道,”叶大夫回答,“您可看看她的脉象,实在是有些怪异。” “腰间?外伤?” 颜怀信起了疑虑,伸手探探风茗的脉象,更加吃惊。他转头问春萍,“什么外伤?” 春萍有些犹豫。万江流让他和风茗不要抛头露面,她不知道能不能让这陌生人知道风茗在习武的事情。但风茗现在病情危急,似乎没有办法隐瞒。她有些支支吾吾地回答:“就是在腰上,有一道伤口……” 颜怀信没耐心等她结结巴巴地说完,直接动手把风茗的上衣解开,露出肚子上的血迹。 “快,拿疮药来!” 叶大夫连忙转头吩咐药童。颜怀信把风茗的上衣拉起一点,看着从绷带后面渗出的血迹皱眉。药童拿来了药箱,颜怀信拿过剪刀,剪开纱布,失去压制的伤口顿时涌出更多的血。 叶大夫和药童重新把伤口包扎。这期间,颜怀信走到守卫和春萍身前质问:“这伤口是怎么回事?” 这下是一点都瞒不住了。守卫说道:“回大人,她这几个月里一直在习武。” “习武?”颜怀信惊讶,“和谁?万江流?” “呃……不是,好像是万铺主请了国子监的花如许来教她。” “花如许?”他并不清楚国子监里具体都有哪些老师,便不在他的身份上纠结,“她是被他伤成这样?” 守卫迟疑地点了点头,这话这么说虽然没错,但总有些奇怪。他心道伤得更重的时候多了去了,就是不知道为何这次后果这么严重。 “颜公子,”身后叶大夫叫他,他转身走过去,“伤口已包扎好了。但我看伤口周围原先就有上过药的痕迹,如果是昨夜的伤口,不应该到现在还没止住血。” 颜怀信再探探她的脉,依旧极轻极慢,每隔许久才轻微地抖动一下,只有垂死之人才会有这么虚弱的脉象。他想到那守卫说的,她一直在习武,修行,突发奇想,把灵力覆盖在手掌中,轻盖在她的丹田之上。 片刻之后,他猛然收回手,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叶望春。叶望春看他表情,心里渐渐升起让他同样震惊的猜测。 “她今年多大年岁?” 颜怀信站起身,看向春萍问。 春萍摇摇头,“我不知道。” 颜怀信又坐回去,隔着纱布把灵力送进风茗身上的伤口。 “叶大夫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守在外面,谁也不准进来。” “去吧。” 叶望春安抚着几个惶惶不知所措的年轻人,把他们推了出去。 第六十一章 结丹 灵界中人修行到一定程度,体内灵气在丹田中聚成一颗内丹,在此后相当长的时间内,这枚内丹都是全身所有修为的凝练所在。再度突破境界之后,内丹会重新消融,经年积累的灵力精气重新回到于肌骨气血,促使修为再上一层。能步入“还丹”之境的修者少之又少,但“结丹”的境界却是几乎每个修行之人都能轻松达到的。一旦修者察觉到结丹的迹象,就需要全神贯注,将体内全部灵力汇聚在一处,方可顺利度过。风茗本应半夜苏醒,顺着体内灵力流转的趋势促成结丹,却因染了风寒头疼脑热,昏昏沉沉地醒不过来,结果全身灵力在丹田乱成一团,同时更加重了她的伤病。 幸亏守卫通报给了颜怀信,他又警觉地前来探视,及时弄清楚状况,帮她将体内的灵力凝聚成内丹,否则一旦过了时机,丹田内的灵气流散,尽管于性命无害,她的修行之路必定就此断送。 要帮助一个对体质、所修功法都全然陌生的另外一个人结丹,期间的风险和困难对颜怀信而言亦是前所未有。他需要把控住风茗全身上下的所有经脉,用自己的灵力,引导她体内的每一分灵力向丹田汇聚,加入已有雏形的内丹,这就已经需要十足的细致和耐心。在这之后,他需要立刻把她丹田内散乱的灵力更紧地团结到一处,这不可避免地要他在她体内留下一些灵力,虽然这对他无伤大雅,对她也有益无弊,但他若是稍有不慎,送去的灵力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界限,就不但会前功尽弃,还有震伤她经脉,让她余生都只能做一个虚弱多病的普通人,甚至就此丧命的危险。 好在,他终究是完成了这次艰难的救助。风茗的内丹稳稳地悬在她的丹田内,逐渐向四肢百骸反哺灵力,她很快就能恢复健康。颜怀信收回抵在她后心太久,肌肉僵硬酸痛的手臂,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满身冷汗,虚脱地舒了口气。 叶望春扶着风茗躺下,给她盖上层薄被。颜怀信见大功告成,便撑起身子准备离开。 “不等她醒来吗,颜大人?” 叶大夫看着他勉力直起脊背的疲态,不由问道。 颜怀信摇摇头,推门离去。 风茗醒来时,便只看见陌生的房间,满面担忧的春萍,和一位和蔼慈祥的老先生。 “发生什么了?”她困惑地轻声问春萍。 春萍看她虽然说话还带着点鼻音,但气色已经好了很多,脸颊上病态的潮红也缓和了些,终于能放下心来,向她解释道:“你刚才突然晕过去了,吓得我赶紧和守卫把你送来这里。叶大夫说你病得很奇怪,后来突然来了一位什么颜大人,和叶大夫一起一直把你治好了。” “颜大人?”风茗惊讶,“颜怀信吗?” 春萍摇摇头:“我不知道,好像是个大官。” 风茗更加疑惑了,为什么他会跟到这里来?他想了想,猜应该是守卫告诉他的,但他不是御前侍卫吗,怎么会管城里照林军的事情?如果真是他的话,自己是不是应该要去登门道谢呀?那也太麻烦,太危险了吧。 她晃晃头深呼吸,感觉症状减轻了很多,只是头还有点疼痛。她转头轻声问春萍:“我睡了多久了?” 春萍想了想,拿捏不准地猜测道:“大概有快两个时辰了吧?” “啊?”风茗惊讶,“那我们回去吧。” “嗯嗯。” 春萍扶她下床,一同走到叶望春的案前,恭敬地向他行了个礼。 “多谢叶大夫。” 叶望春对她们笑了笑,把手边的三大挂药包往她们面前推了推:“药材已经抓好了,回去每日早晚两次煎好了按时喝吧。” 她们再次齐声道谢。离开医馆后,走在街上,风茗忽然感到一阵腹中饥饿。 “你饿不饿呀?”她问春萍,“现在好像已经过了中午了。” 春萍知道是她饿了,有食欲总算是好事,“我也饿了,我们回金行吧!” “好啊。” 风茗挽着她的手回去。 颜怀信往城令府走去,犹豫了一路,要不要把这个天赋异禀的孩子禀报给陛下,或者父母亲。这么小的年纪就能够结丹,若是好好加以引导,以后一定在修为上大有建树。再想到几个月前她进城时,身上那把品质绝佳的宝剑,她应该是位名门之后。但狐族有名的贤能都并不活跃在北方,难道她的长辈是一位隐姓埋名了数十年都默默无闻的隐士吗?但如果是这样,她怎么会独自一人来到这里,还说出一套父母双亡的来历? 他没头没尾地想着,看着前方城令府的招牌,轻叹了口气,脚步不停。虽然他现在有些疲惫,但他才上任不过月余,要是现在就以身体不适为托词渎职,恐怕日后在前朝会更加难以服众,何况他身为内阁首辅的独子,本是武将出身,又曾是陛下多年前的伴读,那一纸调令本就招惹非议。若是他出了差错,不但是丢他颜家的脸面,也让陛下蒙羞,他决不能让那样的场面发生。 当年那场突然的战乱,给狐族留下的伤痛时至今日仍尚未完全治愈。城里士兵数量大减,近几年局面才稍有和缓,他便主动请缨,离了御前侍卫这个闲职,当上这前朝众官位里最吃力不讨好的城令,不但要管理永曦城及周边数个村镇里万千百姓的大小事务,更免不了要勾心斗角,与朝内各派周旋。期间辛苦,比他在军中更甚百倍不止。 回到城令府,他让下人热一份午间剩下的饭菜,匆匆吃完,就继续批阅上午没批完的公文。看了几册文件,照林军惯例的演习时辰也要到了,他得去和教头一同阅览。一个多时辰后从校场上回来,刚喝了两口冷茶,又有新的公文送到案前,都是下属送来的,关乎百姓民生的事,诸如在这季节常见的居民多发风寒,作物受冻,粮食、燃料和水源的存量之类。不知不觉间,屋外的阳光越来越灿烂鲜艳。写完最后一笔公文,他精疲力尽地从官椅上站起来,甚至没感到多少饥饿,只有强烈的疲惫和困意。 第六十二章 相国 颜怀信浑身异样的疲惫很难掩盖住不被其他人发现。迎接他回府的管家看到他前所未有的惨淡脸色,不禁担忧地询问:“公子,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有何不适?” 颜怀信摇摇头,只说道:“我没事,你也别告诉父亲。他公事繁忙,别让他白白担心了。” “哎,”管家恭敬地应下,在心里为他这样想法唏嘘,“公子你也要照顾好身子才是。” 颜怀信几乎快没力气跟他在说什么话了,拖着脚步回房间,“去帮我备好热水吧。” “是。”管家低头应道,“公子可用过晚饭了?” 颜怀信摇头。他便说道:“那我让厨房做些饭菜送来。” 洗过一场热水澡,他的疲惫缓解了一些,困倦却更重了。他勉力提起精神,从热水中起身穿好衣服。走出浴室,晚饭已在桌上摆好,官家做事一贯细心,给他准备的都是益气养神的清淡粥菜。 劳累了一天,他确实也腹中饥饿。匆匆填饱肚子,忽然房屋门外传来脚步声。他连忙放下碗筷,起身准备迎接。 走在最前头的。却是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这年轻人。 他心中惊骇,来不及细想,先向他跪了下去。 “陛下——” 他双膝尚未及地,就被一双手托住身子扶了起来。 “私下场合,何必这般见外,”当朝陛下对他说话时很是亲切,看他这般早的时辰就已经梳洗完毕,有些惊讶地问道:“你今日这么早就要休息了吗?” “……” 颜怀信有些尴尬,他怎么想得到皇帝陛下会突然微服前来相国府,他尚未决定要不要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他们。这事往大了说,是狐族在求贤若渴的时候出了个难得的天才;往小了说,也不过就是他顺手帮了一个小女孩而已,何况他也不知道风茗的具体年纪。他决定还是不要拿这件事打扰他们,要是明日一问,风茗当真是那样的天之骄子,那再汇报也不迟。 “昨日夜间降下初雪,今日要处理的事情有点多,”他找了个由头糊弄过去,“陛下您怎么来了?” 他们说话间,管家已带着下人把圆桌收拾干净,端上茶水和瓜果。他们在桌边坐下。 “我来找颜相借阅几本书,”百里晏清笑着回答,难得出一次皇宫,他心情很是愉悦,“顺便也想来看看你。自从你当了永熙城令,你我已有月余没见了吧?” 颜怀信有些无奈地笑道:“若是这样,陛下传旨让我给您送到御前就好了,何须亲自跑这一趟。” 百里晏清看他满面掩盖不住的倦意,看起来似是已经不堪重负,和他说话也只是在强打精神,不禁在心里叹息一声。 “公事繁忙,辛苦你了。” “为国为民,本分所在。怎敢在陛下面前言辛苦二字。”颜怀信一本正经地说着,突然发现对座皇帝陛下看他的眼神很是无奈,愣一愣神过后,只能在心里苦笑。 当年百里晏清即将继位之前曾对他说过,虽然从此他二人就有了君臣之别,但他希望在私下里,他还能像往日一般把他当做普通好友。他那时自然是满口答应,这些年来在心中也依旧把他当作推心置腹的挚友。但这世间的事,哪能皆如少年心愿,亘古不变? 何况他们都早已经在最险恶诡谲的政斗中没有退路,无法脱身了。 不过颜怀信知道,既然自己当年答应了,如今越来越失言,还是需要感到歉意和愧疚的。他刚要尴尬地开口,被百里晏清抢了先。 “我看你脸色不佳,就不打扰你休息了,”说着他站起来,带上斗篷的兜帽,遮住大半张脸,颜怀信只能看见一点点他扬着笑容的唇线,“日后有空的时候,常来长乐宫陪我练剑下棋。” “是。” 颜怀信正要弯腰低头,但不等他把礼节做完,百里晏清就转身离开。 自觉让他败兴而归的颜怀信只能无奈地看看桌上两人一口未动的热茶,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便回里间卧房休息去了。 百里晏清来到颜斯年的书房,比预想中早很多的时间他有点诧异。 “陛下。” 他行过礼节之后,面上露出慈祥的笑意。百里晏清与他的独子情同手足,他对他自然也有视如己出的关爱。他把从书架上拿来的典籍递到他手里,问道:“匆匆分别,难道是不欢而散了吗?” 百里晏清从他手里结过两本厚厚的书,有些无奈地答道:“是朕来的不巧,他似乎精神不好。永曦城令确实是个辛苦的职位。” 颜斯年笑了笑。自己的儿子为国民操劳,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是倍感自豪的。 “有劳陛下亲自前来了。” “无妨。“ 百里晏清抱着书,往一旁的长几上走去。他坐在主位,颜斯年在他对面入座。 “北域的事情,颜相可有听说?” 颜斯年心道果然,此事已沸沸扬扬了数日,他从未在上朝时提起过,果然是要来找他商讨这件事。他早有准备,把自己了解到的事情悉数向他汇报。 “北域动乱的根源在近十日之前。当时北域一为名叫殷其雷的游侠因为不满一个太守欺压平民百姓,与他起了争执。殷氏是虎族大姓,但听闻那殷其雷早年游历灵界各地,对北域的严苛体制一直心有不满,所以没有在赤水城内任职定居。当时太守看他背后家世显赫,表面逢迎,放过了那位平民女子,结果他一离开当地,就把她强嫁给一个乡绅作妾。那女子是位没有修行过的花猫,仗着身材小巧灵活逃了出来,找到殷其雷哭诉,请他主持公道。殷其雷先是杀了那太守,而后纠集了两个郡的民兵,与朝廷对抗。北域的朝廷起初以为他们只是小打小闹,只派了一小支驻军前去打压,结果反被他们抓住机会,又攻下一处要塞。到了今日,他们的反抗势力已占据了北域国境的近五分之一,其他地方也人心惶惶,颇有一呼百应之势。” 百里晏清缓缓点头,目光中浮出与先前温润截然不同的阴沉,“他们待百姓如草屑,终于走到这一步。” “陛下可是想做些什么?” “不必,”百里晏清说,“多派几个息风去打探情况即可。” “是。” 颜斯年看他脸色冷峻,思索了一会,试探地问:“陛下可是怀疑,此事有当年失踪的————” 百里晏清眼神一凝,颜斯年被其中一掠而过的杀意震慑,下意识中断了话语。 然而他只是说:“朕先回宫了。” 颜斯年立刻起身相送。 “恭送陛下。” 第六十三章 探究 颜怀信足足地休息了一整夜,恢复了精神,便准备去万氏金行找风茗问话,临出门时门卫来通报,有人登门拜访。 称是国子监的讲师,花如许。 花如许昨日晚上去金行听说了发生的事,简直吓得魂飞魄散,后怕不已,十分愧悔。 “幸好让他知道了这件事,他修为足够帮你,不然你这一身修行的好苗子就要断送了,那我可真是万死都不能赎其罪。” “以后有事情,就直接来国子监找我吧,我会和门卫打好招呼的。” 他看着风茗虽然还在卧床休养,但精神气已经好了很多,庆幸地坐在床边长吁短叹。 听他这么说,风茗好奇地问:“他的修为大概有多高呀,和夫子你比起来怎么样?帮助别人结丹很困难吗?” “当然很难呀!”花如许为她解释,“你想想看,你刚开始修行的时候,为了把握全身的经脉花了多长时间,多少力气,才最终可以操控自如,何况是把灵力送进别人的身体里帮他操纵的。而且,要是你和他的身体结构与一般人有所不同,导致他帮你笼络灵力的时候出了偏差,又或者缺乏经验,动作太慢,效果太轻,延误了时机,若是下手太重了,他远高于你的修为一不小心就可能让你当场经脉断裂,实际情况更远远要比这样说来复杂。他能成功帮你,既是他根基深厚,也是你运势绝佳。” “那他真厉害,”风茗不由佩服道,“我是不是应该去谢谢他的救命之恩呀?” “应该是这样的,但你不能去相国府。” 风茗点点头,这道理她是早就已经知道的,“那我应该去哪里找他?” “他现在的官职是永曦城令,办公的府衙里进出来往的都是权高位重之人,你也不能去那里。”花如许思索着说,“我替你去道谢把,就托辞你身体抱恙。” “那就多谢夫子了。” 风茗如释重负,她乐得不去见那凶巴巴的官。 因此,花如许第二日一大早就来到相国府拜见。 他本以为,相国府这种地方,他一个连品阶都没有的小小讲师恐怕连门槛都踏不进去,被小厮带到偏房的客厅,奉上茶水等待时颇有些受宠若惊。不过他随即便释然,行事傲慢乖戾之人也无法在“相国”的尊位上稳坐三朝之久。 小厮将他带到这里之后就离开。他在厅堂里转了转,欣赏了一圈陈设,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把目光和兴致从墙上的书画上收回来,转过身去对颜怀信作了个揖。 “颜公子。” 这一声公子,说明他此次前来是为私事。颜怀信心中有数,回礼一声花夫子,邀他在堂上入座。 “多谢公子前日出手相救,”花如许开门见山,“风茗尚在休养,行动不便,我代她前来向公子登门道谢。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颜怀信意味复杂地笑了笑,“举手之劳而已,不足挂齿。我倒有几个问题想问问花夫子。” 花如许心道幸好没让风茗过来,她哪能对付得了颜家父子这两头老狐狸精,嘴上仍然恭敬回到:“公子想问什么?在下定知无不言。” “是万江流请你来教风茗习武的?” “是,只是说‘请’字不太恰当。”花如许实话实说,“万铺主见风茗到了该入学的年纪,本想送她去城里的私塾上学,但她是从春玉原上远道而来,万铺主怕她人生地不熟,在学堂里受其他孩子欺负,就找了我这个平日事务并不繁忙的国子监讲师,来教她读书写字。我与万铺主已有多年交情,此次全当帮他照顾一下孩子而已,硬要说报酬,也就是偶尔能赶上些好酒好菜罢了。” “他是让你教她读书写字,还是练武?” “我本也想只教她读书写字,”花如许面露尴尬,“孩子嘛,大多好动,不爱看书。她说她家里祖传了一把宝剑,想学剑法。正好我年少的时候跟族中长辈学过一些,就教了她几式浅显的剑招。” “是么?”颜怀信质疑,“只是浅显的剑招,也需要让她真正受伤,还伤在足以致命的要害?” “昨夜的剑伤,是我一时失手,”花如许满脸惭愧,“也怪我不够坚定。我本想以木剑教学,她不知被谁教了,深信熟悉兵器的重量、形状之类对一名武者来说很是必要,就坚持要用真的兵器来和我过招。” “过招?”颜怀信的眼神愈发冷峻,“花夫子,你身为国子监的讲师,明理知法可是基本,应当明白按我族典律,对孩童施虐者要处以何种刑罚吧。” 花如许暗道不妙,在此之前他只听闻颜斯年的独子是个青年俊才,没想到不过才二十余岁的年纪,就把他父亲的老谋深算继承个彻底。 花如许摆出一瞬惊愕的表情,连忙解释道:“这我自然是明白的,但……唉,公子,你着实误会我了——” 颜怀信轻抬抬手,示意他停下慌乱的分辩,“夫子明白就好,我只是为那日所见的伤口印象深刻,言语或有偏颇之处,还望夫子海涵。” “公子身为城令,心系百姓,如此胸怀在下也十分敬佩。” 二人对饮一口茶,谈话算是告一段落。 “我有一问,或许失礼,夫子若是不知或不愿透露,还请直言即可。” “公子请问。” “风茗和他的哥哥,今年多大年纪了?” 花如许听得一愣。他料到颜怀信会问风茗的年纪,却是头一次听说她有个哥哥,他猜应该是暮云霜。 “我也不太清楚,万铺主并未告诉我这些,我也没有问过。” “可已过了及笄?” “应该没有,我只见她用布条简单绑着头发,”花如许回答,“不过我只在国子监放学后才去金行教她剑术,也有可能她只是为了习武方便。” 颜怀信明了地点头,二人一时无话。沉默地啜饮几口茶水后,花如许起身辞行。 “时辰不早,便不再打扰公子了,”花如许向他行礼,“我也该去国子监准备今日的讲习。” 颜怀信亦起身回礼:“恕不远送。” 看着花如许离开,颜怀信叫来管家。 “把他的来历找来。再派人去城里各药铺,查他近两个月内买了多少药材。” 第六十四章 山雨欲来 花如许从相国府离开,并不如他所说的一般去国子监讲课,而是脚步匆忙的往金行去。 “我来拿先前借给她的书,”他对风茗门前的侍卫说,“劳烦让我进去吧。” 守卫知道他们的交情,没有多做阻拦便把他放了进去。 风茗看花如许头一次大白天前来,有些惊讶,“夫子,您今日怎么早上来了?” “我有要事和你说。” 花如许神色严肃,让风茗本来悠哉的心情紧张起来。 “是颜怀信吗?”她不安地问。 “是,”花如许说得如临大敌,“但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你可知道万铺主和暮云霜什么时候回来?” “具体时间我也不清楚,”风茗担忧道,“暮云霜和我说,万江流告诉他,要铸就一柄上好的兵器,短则数月,多则数年。虽说这次他们应该不至于要花费好几年之久,但恐怕在新年之前都回不来了。” 花如许听了,只能无奈地叹口气,“这件事情是你们都要知道的,既然他现在回不来,你就先独自早做准备吧。” “……什么事?”风茗看着他的表情发愣,花如许从没用这么严肃的脸色和口气跟她说话。 “是关于人界的事,具体的我今晚再来与你细说。” 花如许拿起桌上的两本书便匆匆离开,留风茗在原地愣神。 她早就在长晴口中听说过人间了,他告诉她,那是个与灵界极为相似的地方,只是那里的灵气非常稀薄,以至于灵界中人,在那里待久了会身体虚弱,修为衰退。而且人界中除了动物,只有和流影一样,却又不能使用影子的普通人,寿命比灵界中的各种族要短,人口数量却是灵界的好几倍不止。不知花如许要对她说什么关于人间的事,还这么紧迫,难道是要她和暮云霜去人间了吗?但她明明记得灵界中人是不能随意过去的呀。 她随即又想到,如果她现在就要离开,无论去哪里,无秋和朱华应该怎么办?尽管她见识浅薄,但在这狐族都城内最大的铁匠铺中待了一个多月,也没有见过任何比它们更美丽,更锋利,更有灵气的兵刃,更不要说它们一个是师父传给她的传承,一个是子蓁对她慷慨的暂借,她承担不起丢失其中任何一柄的后果,现在她完全不确定刚刚结丹的自己有能够护住它们的能力。 这又勾起了她头疼已久的愁绪。花如许擅长的是短剑,哪怕细短到发簪一样的小件兵器他都可以驾驭娴熟,但他说他使起长剑来就会变得笨手笨脚的,只能勉强教给她一些极其浅显的入门剑法,于是她就打消了让他教导自己那本剑谱的想法。但是没有人教她,她对那本剑法的学习完全没有办法取得任何进展。花如许只能鼓励她学会触类旁通,不但要学会表面上的招数,更要把握住招式之中连绵的剑意。不同形制的兵器,使出来的招数效果有不同,但其中的剑意是相通的。可她现在只能勉强做到粗略的模仿,就是连细细地体会其中韵律都无法做到,更不要说将其中的剑意延伸到短剑之上。何况这又事关师门传承,她总不能把整本剑谱都交给花如许看吧。 她从衣柜中棉被的夹层里把剑谱拿出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尽管她早已把这书上的每一个字,每一张画熟记于心。长晴的笔迹典雅端庄,绘图的线条流畅细腻,每看一次剑谱,风茗便想起从前还与他在一起的时候,他的风雅,慈爱,因负伤的懒散,偶尔的严厉,生气过后的心软……她曾经只想着永远不要离开他们,到了如今,却只有自己被孤零零留在原处。 她捧着剑谱发了一会呆,把它放回去,从被子后面把无秋拿出来。她坐在椅子上,解开一些缠在剑身上的黑布,露出剑柄,把剑竖着立在地上,如同对着一个摘下帽子的人说话。 “我拿朱华练你的剑招,你会生气吗?” 话音刚落,一阵森寒从她掌下传来,瞬间淹没全身,暖烘烘的房间都阴冷了下去。 “……” 感受到它的威胁,风茗愁眉苦脸地看着它。 “那我要是拿你练得很差,你可不能凶我。” 它没有反应,似乎是同意了。风茗原本沉重的心情顿时雀跃,喜滋滋地把它抱在身前拍了拍。 过了晚饭时间,花如许如约前来,手中拿着两本风茗没见过的新书,她知道这是他下次再白天来这里的借口。 风茗给他倒上茶,等待他即将要告诉她的大事。 “我要你先把你为什么来到这里的缘由告诉我,”花如许开门见山,“我曾经问过万铺主,但他并不想对我说。” 风茗想了一瞬为什么万江流不告诉他,随即就觉得,万江流对他和长晴的关系讳莫如深也是正常。但花如许博学多识,或许知道更多的消息。她若不告诉他,就没有别的途径求助了。 打定主意,风茗把那个下午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和他说了一遍。让她庆幸的是,花如许听了只是沉思,并没有问是谁指使她来到这里的。 “你的意思是。你怀疑那位流影被操控了吗?”花如许小心观察着她的情绪,不想让她伤心。 风茗坚定地点头:“他绝对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花如许又问:“万铺主说你还有另一把宝剑,是你家中长辈传给你的,可否能让我看看?” 风茗早有准备,去床上把无秋拿了出来。 花如雪看了这把气度非凡的宝剑,暗暗吃惊,这样的一柄剑,绝对不是风茗现在的水准能够驱使的,难怪她愿意先跟他学短剑,略有小成后才暗示他想要换长剑来学。 “这柄剑的来历你可知晓吗?” “它叫无秋。我师傅说,这本是他朋友的剑。但他朋友已经死了,就落到了他手上。” “你师父可有没有向你说过关于他的那位朋友?” “没有,”风茗说,“他只在把这把剑给我的时候说过一句,其他时候从来没有提过他。” 他见花如许面露苦笑,顿时心间一沉。 第六十五章 备战 “灵界四族中,总体而言,落鸿在法术上的造诣最为顶尖。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对族内弟子学习的术法要求十分严格。蛊惑人心,控制他人神志之类的法术在落鸿族内一向被认为是邪魔歪道,在数百年之前就不被允许教学了。” “所以……” “害了你师父的凶手也许不是灵界中人。如果是,那就是绝非你我能对付的极恶之徒。” 风茗愣住,“可是我们在那里,连灵界都没有人知道,人间的人是怎么找过来的?” 花如许看看桌上的无秋。 “也许他们是想要这柄剑。但没有找到,只能把你师父带走了。” 风茗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只是为了这柄剑?” “这剑或许另有玄机。许多狐族都曾去往人间找寻适合自己的灵兽,你师父应当也是去过的。万铺主有没有和你说过他委托他打造这柄剑要送的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等他回来我去问问。” “嗯。”花如许点头,“我只知道将十年前袭击了永曦城王宫的兽族军队与人间的魔教有所牵连。待你修为再高一些,可去人间,往魔教的方向寻找线索。” 他看风茗低落的脸色没有丝毫缓和,便安慰她:“你不用太过担心,你和暮云霜在这里肯定是安全的。我今日有些着急,是因为颜怀信似乎想要调查你们。我只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注意。” “我们有什么好调查的?”风茗疑惑。 “自那场战争之后,永曦城一直防备森严。他身为城令,有些草木皆兵也在情理之中。也许他只是对你一个远道而来的孩子,偷偷在城里学习剑术,有些疑虑吧。” “你今天去跟他说了些什么呀?”风茗问,“他问了关于我的事吗?” “问了些关于你的身世来历,没什么大事,”花如许安抚她,“他若是来找你,你事后告诉我便是。无论如何他不会对你和暮云霜怎样的,安心修行就好。” “嗯,”风茗暂且放下心,“以后我可以用长剑练习吗?” “你想用它吗?”花如许笑着问,“这柄剑杀性很重,我怕你修为不够,反而心神为它影响。不过你若将它当做你的兵器,提早适应也有好处,你自己决定就好。” “既然你打定心思要学,我便尽力奉陪吧,”花如许的笑容里搀上些无奈。“到时候你莫笑话我黔驴技穷就好。” “怎么会呢?”风茗也跟着他笑。 而在具永曦城千里之外的鹊山,万江流和暮云霜要做的事才刚刚开始。 实际上,暮云霜已经将万江流要的模具挖凿雕刻好了,但他苦等了十余日,万江流依然迟迟不开工。 他去问,万江流的回答是:“天时未至。” 干什么事情都讲究天时地利人和,铸造兵器自然也是。于是暮云霜又问:“要到什么时候天时才至?” “等雪再大一些。”万江流躺在长椅上喝茶,不慌不忙。 暮云霜却急了。他们离开永熙城的时候,天气已初见寒意。一路向西向南,天气逐渐暖和,到了鹊山,简直就像还在春天一般,哪里有要下雪的样子。虽然万江流带他爬了很高很高的山,暂时住进建在积雪的山顶上的小屋,但这天气怎么看距离下雪都遥遥无期呀。 “鹊山确实很少下雪,”万江流说,“但若是在寻常天气锻造,最终只能锻造出一柄寻常兵器。若是兵器出炉那日天降异象,那才是绝世神兵。” 暮云霜仍然满脸疑惑且不相信。万江流想了想,嘿笑两声,问他:“你知道我铸就无秋那日,是什么景象吗?” 暮云霜知道他要卖弄了,将信将疑地捧场:“发生了什么?” “说天地颠倒,日月无光那定是夸张了。但若要说天昏地暗,万鬼哭嚎,还是有几分贴切的。” 暮云霜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那不是妖剑吗?长晴怎么找你做那样一把剑?” “你从哪学来的‘妖剑’?”万江流抬手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 暮云霜给打得哎呦一声,捂着头辩解道,“从您给我的剑谱上看来的呀,那上面不是记载了好几把灵界中曾经出名的妖剑吗?” 确实是这样。万江流想起来了,但他并不会觉得暮云霜这下挨得不对。 “我告诉你,给我记住咯,”万江流他躺在躺椅上,享受冬日里和煦的阳光,“每一柄兵器,除非在铸造时利用人骨人血这等确实邪魔外道的材料,或者在过程中屠戮生灵,凝聚怨气,否则兵器是没有正邪之分的。更何况就算是邪魔的武器,若是被一位正人君子拿来为苍生做好事,你又怎么能说他是妖器?” “但兵器谱上不是说,灵气充沛的兵器或者法器,会对使用者的心性产生很大影响吗?” “这话说得没错,但谁又规定了正就是正,邪就是邪。” 暮云霜听了,一时语塞。万江流见他陷入思考,心里还挺满意他的谦虚。不说他自己,也不说别人,就说他认识的熊族男孩,在暮云霜这个年纪,哪个不是觉得自己举世无双,天下无敌。看来他复仇的决心确实不容低估。 “你只要记住,这世界无论是兵器还是武功路数,亦或者所谓的方法手段,只要能达成你的目的。你就不应仅仅因为所谓的正邪、善恶之分而轻易抛弃。” “那要是有违人伦道理,那样的行事方式也是可以的吗?” “有的时候不是可不可以,只有值不值得。” 暮云霜听得震惊。 “比如日后你说你要做大事,如果为了你的目标,必须要你牺牲你所在意的人,就拿风茗来说好了。如果你的对手要你把她出卖,你照做,她会有生命危险,甚至生不如死,但你却可以争取到能够一招制敌的机会,你会怎么办呢?” 暮云霜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不会让她陷入那样的危险的。” “我明白你们对彼此的重要,但你最好现在就做好准备。你要做的事,绝不是你想象中的杀多少敌人,打多少场战争,就可以完成的。” 第六十六章 年关 风茗为颜怀信的调查惴惴不安了几天,但一直没有别的消息,也就渐渐放下了心。她自然是不知道,只是花如许没有告诉她,他因为被发现自从教导风茗开始就经常去药店买很多的金疮药,差点要受到息风的监视。不过在这风波之后,风茗和他就改用了长剑,他们两个瞬间都成了半吊子,谁也伤害不了谁。没过几天花如许就失了兴趣,就只有风茗一个人在院子里练习,而他坐在一旁看书或者发呆了。 花如许看得出来,风茗试图自学的那本剑法确实精妙。即使她的动作如此稚嫩笨拙,他也能想象出来,待她彻底融会贯通之后将会何等威力无穷。但与此同时,他相信他们都知道,风茗要能配得上她手中的绝世宝剑,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 好消息是她的悟性着实不赖。年关将近的时候,她就已把约莫是一整套剑法,至少在形式上,熟练运用。于是花如许让她改用短剑来练习,既是寻求另一方面的灵感和突破,也是因为他想力所能及地多帮帮她。他不想让风茗恐慌,乃至对自己的能力和天赋产生怀疑,因此他并没有对她说很多,关于她必定艰辛无比的前路。 反正就目前而言,她依然打不过他区区一个教书先生,这就足够她保持警醒,时刻奋发了。 年关前后是各大小店铺生意最兴隆的时候,金行里的人都是城内居民,虽然比其他日子更要辛苦,还得延迟几日再与家人团聚,但生意兴旺,工钱水涨船高,大家都干得热火朝天。喜庆日子少有人来买刀剑,一大部分在铁匠铺里打铁的汉子都跑去了首饰行帮忙。铺子里青年男女居多,风茗在白日里在房间都能听见他们的嬉笑声。这热闹喜庆的时间,她却只觉得无聊无趣。 万江流和暮云霜仍然没有回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不想独自一人过年,但又能怎么办呢?她早已经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事,不是她日思夜想就能如愿的。 终于有一日他受够了白天的无聊,在夜间练剑后,边用灵力缓和身上伤口的疼痛,问花如许,能不能帮她找个白天也能练剑的地方。 “要不我再找本书给你看吧?” “……” 花如许自顾自地笑。人逢喜事精神爽,快过年了,他的心情总是很愉悦,开得玩笑也比以前多。 “我在城中没有亲人,住的是房子是国子监便宜租给我们这些讲师的。院子里有许多人一起住。你要去那里,恐怕也不太方便。” “哦。”风茗有点丧气。 花如许背对着她站着发笑,心想真是女孩长大了,受不住在屋子里独守空闺的寂寞。 其实她说的也对。以往她白天没法练剑,既是因为无法避人耳目,也是因为受了伤总要修养很久。在白天看看书,学些武功以外的本事,确实是权宜之计。但现在她的剑法到了需要一鼓作气促成飞跃的时候,修为也见长,可以用灵力治愈一些较浅的伤口,再这么浪费时间就有点可惜了。 于是他想了想,补充说道:“不如你去问问万铺主,能不能让你跟我去那边练习。现在国子监的学生都回家过年,许多老师也回去了。我看能不能找一处闲置的空院给你。” “谢谢花夫子。” 风茗感激道,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为什么您不回家呀?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 “我家太远啦,”花如许有些无奈地叹道,“而且我家里并不喜欢我来这里教书,我也不想回去坏了他们过年的好心情。” 风茗听得咋舌,“为什么你的家里人会不喜欢你这样?万伯伯不是说你很受人欢迎的吗?” “嗯?”花如许顿时警觉,“他和你说我什么了?” 风茗嘻嘻一笑,“他说你交游甚广,人见人爱,是什么,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呢。” 花如许听到,抽一口冷气,“他怎么跟你这小孩说这些?” “我才不是小孩呢,”风茗哼一声,“我还知道城里好些大姐姐都喜欢夫子你呢,上次春萍跟我说,她去置办过年用的新棉被,铺子里的有个姐姐问她是不是金行的丫鬟,又问夫子你是不是经常出入金行,还算让她给你带些什么小礼物呢?。” “……” 花如许只觉得头痛,他哪里认识什么卖棉被的姐姐,“他真的这样跟你说?!” “没有哦!”风茗哈哈大笑,“我只是好奇万伯伯向我说起你时那副表情。但我想如果我直接问你,你不一定会告诉我,而且那也不很礼貌。我就稍稍夸大了一下春萍对我说的话。现在看到夫子你的反应,原来真的是我说的那样吗?” “嘿!你这小孩,”花如许简直被气笑了,“怎么能对长辈的感情关系这么感兴趣?难道你这么设计我,就礼貌了吗?” 风茗对他嘻嘻笑,转移话题。“夫子什么时候带我和春萍去买过年的新衣服啊?” “明日你们有空就一同去吧。” 花如许无奈道。他现在对自己在风茗心中的形象有一些担心。 “我还想问一个问题,”风茗又说,让花如许感觉更加不妙了,“夫子,你平时都一个人在你的房间里吗?” 花如许只想当她是在向自己讨要消磨时光的经验:“不出门的时候,就在家看看书,写字,画画什么的。” 风茗沉闷地哦了一句,没有一件事是她感兴趣的。 “那你一般出门都去哪些地方呀?” 花如许立刻警觉:“你想让我带你去吗?” “我能去吗?!”风茗立刻仰起头,眼睛发亮地盯着他。 “……”花如许又开始头痛,“可是万铺主要是知道我带着你到处乱跑,他可是会生气的。” 风茗扫兴地低下头去。 “那我就先走了。要是我能找到合适的地方,明日我就来找你。” 花如许说完,急匆匆地落荒而逃。 第六十七章 雪魄 高山上的日子,不知时辰年月,最初暮云霜无比心焦,现在也只有日复一日枯燥等待的麻木。当天空飘下细雪,他甚至一时反应不过来,原地呆立了一会儿,才把手里被拧断了喉咙的岩羊架在肩上,往山顶上飞奔回去。 回到他们住的地方,却不见万江流的身影。他刚把猎物的尸体扔在地上,听见万江流的声音从一旁的山洞深处传来。 “小子,过来!” 暮云霜连忙跑进去。万江流选中这一处山头,既是偏远清静,少人打扰,更是因为此处风水地气极佳,无论是拿来做闭关修行的道场,还是像他这样用来铸就灵器,都可说得上是一处洞天福地。暮云霜跑进山洞,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万江流已燃起了炉火。锻造台下,以灵力为媒介的火焰熊熊燃烧,暮云霜连忙赶到他的身边想要帮忙。 万江流只穿着十分单薄的衣服,站在冲天热气之中,盯着眼前一尊方桶里矿材的熔化情况。暮云霜边往火炉中送进自己的灵力,好奇打量着这大方桶。桶里放着许多银白色,质感微微透明的矿物,只融化了一点点。他想问这是什么矿,但看万江流满脸严肃,知道这时候不宜打扰,便老实地没有出声。 他很快在这样的高温下大汗淋漓,便和万江流一样脱去了外袍,但浑身上下仍然被汗水浸湿了。可桶里的矿材融化得非常慢,他几乎在这进展缓慢的冶炼中热到窒息,这大半桶矿材才终于融化成了液体。这液体像水一样晶莹剔透,也不见沸腾。万江流又拿来另一小桶黑灰色的矿材丢进去。这些矿石融化得很快,一丢下去就消散在原本清澈的液体中。万江流双臂悬在水面之上运动灵力,带动桶内液体旋转混合,很快将一整桶液体搅拌成了均匀的银灰色。 他忽然抓过暮云霜的手,指甲在他腕间一划,鲜血顿时涌出,落进桶中的液体里。 暮云霜被抓着手放了很多血,心情却近乎狂热地激动雀跃。以他的血液融进这件兵器,意味着这杆枪天生只属于他,没有哪个立志修行之人能对此不感到无可比拟的满足与狂喜。 注入足够多的鲜血,万江流把他的手拍开。再搅拌了一会,和暮云霜一起提起这总共数十斤重的大桶,从制作枪杆的模具上方的小孔中,仔细地把液体一滴不漏地倒进去。 填满铸模中的沟壑,材料还剩了一部分。他们把空了大半的桶端回灶台上,万江流往里加入其他的材料不仅是矿材,还有几种似乎是草药的黑绿汁液。待把这些材料混合均匀,再倒入制作枪头的模具。这过程和暮云霜想象的有些不一样,在他看来,分开锻造的枪头和枪杆,中间的衔接之处似乎总会更加脆弱。 不过很快,万江流动作就打消了他的疑虑。他让暮云霜在旁边的小碗里在再接一些鲜血,他在这时间里把模具拆开。不过短短几分钟,枪头和枪杆就已经定型。他把剩下的一半模具拼在一起,把碗中暮云霜的鲜血淋在接口处。温热的血液浇上去,竟然激起一片热气。 “抓紧。” 暮云霜连忙蹲下去,小心的捏住枪头,紧握着枪身让他们仅仅拼接在一起。万江流拿布匹擦去多余的血液,接口处竟然就看不出一丝痕迹。 “放到池子里去。” 暮云霜连忙抓起长枪,跑到一旁的池水边把它丢下去。不知万江流用的是什么矿石,融化后的液体刚倒进模具马上就凝固,拿在手里也是温温凉凉的,一点也不发热。暮云霜把它扔进池水中,不但没有想象中淬火的声响,那偌大一池清水,竟然被它由内而外彻底冻结。 暮云霜惊奇地瞪大了眼。万江流看了这景象,如释重负地长出口气。 “把它弄出来吧。” 说罢,他便悠哉地离去。 暮云霜在越来越冷的山洞里捣腾了一个多时辰。冷得把衣服全都穿上,灵力在全身流转,仍然抵御不住那枪散发出来的寒冷。最终他化成了虎形,站在冰块上,用爪子把冰块刨开,才终于能把枪拿出来。 把枪拿在手里,又没那么冷了。他新奇地感受着自己的新兵器,兴冲冲跑去找万江流。 “我拿出来了。” 万江流正躺在躺椅上休息,看着他兴奋得像个傻小子,纵然有些疲惫,心情也是很好,不无得意地笑了笑。 “试试看。” 暮云霜便拿着枪舞了几个枪花,更加惊喜地发现。这枪虽是矿石所铸,枪杆的重量和韧性却与木头做的不相上下。加了其他材料锻造的枪头,则更加坚硬锋利,枪身的长度和重量都与他偏好的习惯十分契合,银白色的利落外形也很合他的心意。他简直爱不释手,感激涕零。 “怎么样,”万江流懒懒地明知故问,“使起来还顺手吧。” 暮云霜眼睛比太阳照着的雪地还亮,“您是怎么知道,我使这个尺寸和重量的兵器最趁手的。” “我造兵器这么多年了,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吧,”暮云霜的赞美让他很是受用,“既然你满意,就给他取个名字吧。” 暮云霜这就有点捉襟见肘了。他没读过多少书,最多就是在花如许的教导下能看懂一点文章罢了,不过他可不好意思直说这件事。脑筋转了一转,他便对万江流说:“能请铺主赐名吗?” 万江流大概能猜到他的心思,也很理解要让他取一个生动贴切的好名字,确实是在为难他这专志武学的小莽汉,便仔细思索起来。 “铸造这杆枪,我用的主要材料是雪花晶。这材料并不是很少见,许多雪山上都有出产,但不同的产地,矿石的质量各有不同。我用的这些,来源是天虞山,落鸿族的秘境之地,品质可称顶尖。祖辈传了几代,总算是找到了合适的用处。你名中带云带霜,又为白虎,我便想把它铸成了银白色,你性格勇武,却易莽撞冲动,你的兵器若是再行暴烈之道,于你的修行有害无益。是以我思来想去,用雪花晶来铸这杆枪最为合适。看来我这想法是想对喽。” 暮云霜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心中感动难以言表。 “它生于鹊山初雪之时,集天地四方的寒气于一身,又通体颜色剔透干净,我有一个想法,就叫他‘雪魄’如何?” 暮云霜根本想不出来反对的道理。他满心难言的感激,统统纳在无言的一跪里。 第六十八章 不巧之遇 风茗满怀希望地等了几天。等到除夕那日,依旧没有等到万江流和暮云霜回来。 在花如许为他找到的一方空院里从早练到晚,练到汗流浃背,手腿酸痛,一直到夜幕降临之际,仍然无法转移心中失落。她擦擦汗,惆怅地叹了口气。 花如许知道她在难过什么,便从一旁的阶前站起来,走去搂着她的肩膀回金行。 “回去洗完澡,换身衣服,我带你去街上逛逛。” “还好有夫子你陪我。”风茗眼睛发亮,看起来很感动。 花如许轻拍拍她的头,“我刚来永曦城的时候,也是像你这般孤独。等他们回来,一切都会好的。” 风茗牵了牵嘴角,“夫子要不要在金行和我和春萍一起吃年夜饭呀?” “当然呀,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还怕你们不同意呢。”花如许笑着说,“我一个人去酒楼里吃饭未免有些奢侈,我又懒得自己下厨,能去金行和你们吃现成的,还有两位佳人作伴,何乐而不为呢?” 风茗忍俊不禁:“我现在越来越相信他们说的,夫子你最会讨女孩子欢心了。” “……这又是谁跟你说的?”花如许很是无奈,转过一条走廊后停下脚步,“在这里等我一下,我换身衣服。” 他们回到金行,春萍正和唯一一个被留下来做事的伙计张罗年夜饭。见到花如许竟然也一同前来,春萍十分惊讶。 “不介意给我添一副碗筷吧?” 花如许笑着问。春萍愣了愣之后才反应过来,连忙摇摇头,把手里切好的水果放在桌上,急匆匆地转身回到厨房忙活。 风茗看春萍匆忙落荒而逃的背影,转头看着花如许若有所思地问他: “你是不是跟她关系很好呀?” “她?”花如许不明所以,“我并没有和她说过很多话呀。” 风茗将信将疑地点头,“春萍她身世很可怜的,你可不能戏弄她。” “……”花如许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差点没提上来,“到底是谁在你面前卖弄口舌?!” 花如许气恼地把眉头皱了起来。风茗看他脸色,似乎真有不悦,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说的话过头了,连忙尴尬地向他道歉,“……我不是有意这么说的。” “算啦!”花如许无奈地叹一口气,“这次就当你童言无忌,下不为例!” “好。”风茗对他嘻嘻一笑,这事就算是了结了。 帮厨的伙计把饭菜准备得差不多之后就匆匆离开,去和家人团聚。只有三个人的年夜饭,菜式并不多么复杂,但该有的荤肉素菜,冷盘热汤一样不少,再配上从酒坊里打来的香醇酒酿,也是一桌丰盛的晚饭。 起初春萍很是紧张腼腆,风茗就拉着她一起向花如许敬了一杯酒。几杯酒水下肚,她才渐渐放得开来,和他们一起谈笑。 两名初尝酒意的小女孩都喝得双颊酡红,宴席也到了散场的时候。春萍本想先把碗碟都收拾了,但另两人既不想让她一人劳累,酒足饭饱后又懒得劳动,就不管不顾地把她一同拽去了街上。 金行的大门早已锁了,他们从后院的小门出去,走到主街上顿时被汹涌的人潮淹没。每家店铺边都悬挂着红灯笼,许多行人手里也提着小盏提灯,街市的热闹更胜往日白昼,人人脸上都带着欣喜的笑意。花如许略隔了些距离跟在风茗和春萍身后,看她们穿着在毛绒小袄,亲昵地挽着胳膊,有如两只毛茸茸的活泼小兽挤作一团。花如许望着她们的憨态可掬,不由得想起在许多年前,另外一对也曾被他照料过的孩子。忽然,他隐约看见距离他们不远的前方,有一个十分熟悉的人。回忆美好记忆时的放松愉悦瞬间荡然无存,他连忙跑上前去想把她们拉到身边,终究为拥挤人群阻隔,慢了一步。 在他把风茗拉到身后的前一个瞬间,颜怀信发现了这一对熟悉的老师和学生。 这可真是天意如此。 他转身对身边的颜斯年说道:“父亲,还记得我之前帮她结丹了的那个小女孩吗?” 颜斯年正陪着夫人大人看眼前摊位上趣意横生的镯子,听儿子有别的事情跟自己说,忙不迭把手中的玉镯放回原处。 “还记得,怎么了?” “我刚才看到她了,想过去打个招呼。” 颜斯年明白他的意思,父子俩顿时一拍即合。但在短暂逃离之前,他们仍然需要得到允许。 颜意岚看着他们一老一小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哼一声,大发善心地摆摆手。 颜怀信扶着老父亲疾步离去。 花如许本想赶紧把她们带走,但她们想买的糖画正要轮到她们,他一时心软,不想扫她们的兴,结果这一犹豫就出了大事。 “花夫子。” 花如许在心底惆怅地叹口气,转过头去看向颜怀信,发现他身边还站着个中年人,顿时更感惊悚。 风茗一看竟然撞见了他,连忙躲到花如许身后。春萍从摊主手里接过她俩的糖画,把风茗要的小猫递给她,疑惑地看着这似乎很是尴尬的场面。 “颜公子。” 花如许向他拱了拱手,看看颜怀信身边带着慈祥笑意的中年人,一度迟疑该怎么称呼。颜斯年也一同向他回礼,但没有开口,似乎并不打算参与他们年轻人的交流。 “在前面看到你们,便过来打个招呼,”颜怀信的心情就很愉悦,“风茗的身体怎么样了?” 既然他问起,她再躲着不见人就有点不合礼数了,何况对方是这等身份。花如许心下无奈,拉拉身后的风茗,让她出来。 “颜公子。” 风茗也只能规矩地向他打招呼。她看到他旁边还站着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便知看了看他就装作没看见。 “已经痊愈,有劳公子挂心了。” 花如许帮着说话。 “那就好。武学修行得怎么样?” “稍有进步,不足挂齿。” 两方僵持住,突然从旁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风茗转头看去,觉得这位贵妇的身姿仪态就同她的声音一样雍容端庄。 “是你的朋友吗,怀信?” 第六十九章 苦口婆心 “母亲。我与这位国子监的花如许,花夫子有过几面之缘。”颜怀信为双方引荐,“花夫子,这是家母。” “颜夫人。” 花如许赶紧向她行礼,毕恭毕敬。 “夫子,这是你家的孩子吗?” 颜意岚饶有兴致地看着风茗,笑得温柔可亲。 “是万江流万铺主朋友家的孩子。他出城锻铸兵器了,托我代为照顾几日。” 颜意岚点点头,走到风茗身前,向她微微倾向身子。风茗看到她精致秀雅的妆容,嗅到了从她身上散发出的幽幽淡香。她本来一向是不喜欢被陌生的人,尤其是陌生的大人注视的,但面对这位严夫人,她并没有感到多少抗拒,甚至从心底升起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亲切。 “小姑娘,听怀信说你习武刻苦,我送你一件新年礼物做奖励好不好?”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是一愣。风茗下意识连连摇头,颜意岚却在她能说出拒绝的话之前,从袖子里掏出方才买下的一圈银镯。 “我看你戴的是木镯,小女孩戴这样式,未免太过老成,你看这小镯子的花样你喜不喜欢?” 风茗跟着她的目光一同看看自己右手,手腕上戴着霁星给他做的镯子,与颜夫人拿出来的银镯在精美程度上自然无法相比。但她立刻就把手往后藏了藏,让袖摆把手镯挡住。 不是因为显得寒酸而尴尬,而只是被看见戴了一只这样的镯子,就仿佛被发现了一个不愿示人的秘密。 “颜夫人,”她紧张地开口,不想换掉霁星送给她的礼物,因此也就不需要她慷慨的赠予,何况这太贵重了,他不能白收,却也无法偿还,即使要说出拒绝的话让她感到歉意和尴尬,她仍然坚定地说了下去,“多谢您的好心。但是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颜意岚眼中浮上赞许,“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见风茗不要,她也只能站起身来。这时她才发现,他们身边还站着一个年纪稍大一些的女孩儿。 “哎呀,这儿还有一位可人儿呢,我该再准备一份新年礼的,”颜意岚笑着看向春萍,“你是她的姐姐吗?” 春萍有些慌张的回到。“啊,不是的,颜夫人,我只是万铺主找来伺候她的——” 颜意岚脸色倏然变得严肃,对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春萍迷茫地停下,她的脸色又变回了先前那般温柔。 “你身上的衣裳,是他们给你买的吗?” “是花夫子带我们去买的。” 春萍惴惴不安地回答,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你看你们两人穿的衣服,不过是形制与颜色的区别,无论用料还是裁剪,哪里是小姐和丫鬟的区别?” 川平惶惑地看向风茗,风茗倒是有些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看出春萍的尴尬和慌张,连忙拉住她的胳膊安慰她。 “虽然万江流是把你找来照顾风茗,但我看她早已把你当成姐姐一般亲密的朋友,花夫子也并不因你的身份而对你有所轻视。他们既然对你平等相待,你又怎可辜负了他们的好心,自轻自贱呢?” 春萍震惊地看着她。 颜意岚又对她慈爱地笑了笑,“你该明白,你的命运,你的生活,皆由你自己争取。春日浮萍虽然渺小,但在阳光下,亦要竭尽全力,盛放得热烈。” 说罢,她不顾在场众人人的呆愣,把手中装着银镯的小木盒放进颜怀信手里,扬长而去。 看花如许发呆,颜怀信忍着笑意告辞:“打扰你们逛街了,先行告退。” 花如许只能说一声无妨。 颜怀信跟上母亲的脚步,看看手里装着镯子的盒子,有点纳闷。 “您给她送东西做什么?” 颜意岚对他冷哼一声,让他更加莫名其妙。 “你还好意思问我?” 颜斯年在一旁哈哈大笑,“你母亲以为你终于出息了,对外面的小女孩感兴趣了。谁知道你说的小女孩真的是个小女孩。” “……” 颜怀信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明明以他家的权势地位,以他自己的相貌学识,只要自己这两位父母大人放出要结亲的风声去,相国府的门槛不都得给人踏破了,为什么要这样成天难为他。 “夫人呐,以怀信的修为,少说二十年内是不必担心年老色衰的,何必急于这一时,”颜斯年呵呵笑着说,“再说了,他专心于正事,我们做父母的应该高兴自豪才对。” “正事什么正事?”颜意岚更加不屑一顾,“正事就是给百里晏清累死累活,却只有个三品官的头衔和俸禄?” 满朝文武中唯一有胆量,有资格,以这般口气直呼现任陛下姓名的,也就只有她一位。 颜怀信听的尴尬。他知道母亲对他调任的决定很不满意,却没想到已经不满意到这个程度。他当然理解,天下的母亲都希望子女过得更好一些。可是明明能在城令这职位上胜任,所得的成就完全不是可以用品阶和俸禄来衡量的。他还觉得,能在这么危险劳累的位置上干出成绩是自己的本事呢。 颜意岚对她正直得冒傻气的儿子一向没什么太大办法,只能在口头上告诫:“日后你除了政事上必要的公务往来,最好离姓百里的都远点。” 她口中姓百里的,现在还活着的,也就只剩下百里晏清一个,还有他那两个不知生死去向的妹妹,颜怀信听她这句话已经听了快二十年了。他自然知道伴君如伴虎,但她自己当年都是和百里晏清的生母情同姐妹,这话在他听来其实没什么说服力。 但这一回,他的母亲似乎听到了他的心声。 “权力对一个人的影响,比你想象的要大的多了,”颜意岚脸色已然十分冷峻,“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你能想得明白,当年没有找到两个皇嗣的尸体,他身为他们的亲生哥哥,却连年放松搜寻的力度的原因呢。” “我知道的,”颜怀信只能无奈地向她解释,“但是母亲,我向你保证,他不是那样见利忘义的人。” 颜意岚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瞪得父子两人一同缩起脖子不敢吭声。年轻人为什么总是要吃到苦头,才肯相信长辈的苦口婆心。 第七十章 传承 风干冻硬的人皮累在一起,叠满了半面墙。玄霏看过那上面的“字迹”,匕首的刻痕在暗红的血迹下并不清晰,他想这老僧也并不奢望能通过这种方式把已经被烧毁的经文流传下去,只不过是在给他自己一个消磨时间的办法。 他在这里每过一天,就在一座房子的墙上刻一道痕迹。如今一个多月过去,墙上已有了八个正字。 他已经有两天没有去挑战其他房子中的人了。他自觉对剑法的领悟遇到了阻碍,单纯的厮杀并不能让他突破。于是他留在了这座较为完整的房子里,从被他杀掉了的人住过的地方拆下一些木板和砖块,加固房子的四周墙壁。即是阻挡寒风,也是为了隔绝窥视的目光,他可不想让其他人听见他在房间里练剑的动静。 在他之后,魔教一直没有送新的人来这里,他只能从死人身上剥衣服。在他发现了维持体面的困难之后,他杀人就只以一剑封喉,并将内力覆在剑锋上,几乎只以剑气杀人。这样造成的伤口很薄,鲜血不易飞溅。 这几天,他依然每夜杀一个外围的人,把尸体从狂热的人群中抢夺出来,从背后撕下他们的皮,晾在屋外风干之后给石屋里的老僧送去,顺便把他用完的皮在墙边堆叠整齐。要是他为他做这些琐事,小小的石屋要不了多久就会混乱到无从下脚。 孽镜里的人,尤其是没有能力争夺庇护所的人,在他眼中已经和提供肉身用作材料的动物没有区别。偶尔有魔教的教众出现,他发现自己对他们也是同样看法。这并没有让他不适,反而让他为自己在魔教中处处感到隔阂而释然。他们天生不是同一族类,与纪无情的师徒之情并不能抹杀这无法改变的差异。 纪无情让他在这里发现人类的渺小,与其他为了生存互相厮杀的动物别无二致,和生而为龙的他有云泥之别。他不确定这是不是纪无情的目的之一,他不觉得自己有了这般想法会对他有什么好处。尽管这消除了他从来到魔教之后就一直纠缠着他的隐约焦虑,现在他不用为在面对其他人时心底升起的,难以抑制的蔑视感到惭愧,在大约一天的时间里,让他在使剑时自在不少。 但仅仅一天之后,他又无可避免地陷入了另一种焦灼,甚至让他难以专注于练剑。 于是他第二次来到曲吉达瓦的面前。 曲吉达瓦的神情仿佛从来没有变过,无论他是在静坐,还是用枯瘦如柴的手摸索着雕刻经文。玄霏这一次进去,他正在忙碌,黑暗中不时响起匕首割开干硬人皮的轻微声响。玄霏在桌案的另一边坐下,低头看着曲吉达瓦缓慢地刻上他看不懂的文字。这类语言他只在教中的藏书里看过简略的介绍,据说是佛门专用的梵语,他从来没在魔教的统治境内见过有人写,也没听过有人说。 他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曲吉达瓦把手下这张他昨日带给他的人皮密密麻麻地刻完,放下匕首,抬起头看向他,他也依旧沉默。他太久没有说过话了,都快忘了自己的声音。但他想起了那一日曲吉达瓦对他说话时的声音,他不想自己的嗓子也变得和他一样支离破碎,但要描述困扰他的古怪焦虑实在太难。 欲言又止的沉默中,他看到曲吉达瓦对他颤动了一下嘴角,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对他这个魔教中人报以笑意。 他终于想好了该问他什么。 “你要什么时候,才肯告诉我关于纪无情的事。” “我不了解关于‘纪无情’的事,”曲吉达瓦闭着眼与他交谈,与玄霏记忆中的神态一模一样,“那时候他还不叫这个名字。” “那时候他叫什么?” 曲吉达瓦默然。玄霏无法再追问,只能换个问题。 “那个时候的他,和你有什么渊源。” 曲吉达瓦依旧没有回答,似乎这个话题也是不可说的禁忌。他沉默一会,反问玄霏:“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让你来这里。” 玄霏平淡地回答:“他想让我在这里修行。” “他想让你经历,他的经历,”曲吉达瓦睁眼,空洞的双眼望向玄霏,“你是他的传人。” “但你比他幸运,”他睁着眼睛迷茫地注视了一会前方,眼中浮起依旧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失望,便重又把双眼紧闭,“你师父让你先见人之恶,再见人之善。他自己先见的是善,后见的才是恶。” “如果你不能体会他的苦难,你的剑就不能超过他的境界。” 玄霏听了,只觉心底一角被狠狠触动。 “你什么意思?!” “你想知道的问题,经文里都有答案,”曲吉达瓦合起双掌,“大昭寺还在的时候,每天都有很多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来求佛祖解惑。” 玄霏看看墙下数摞刻满经文的人皮。 “你是最后一个记得这些佛经的人了。” “不,”曲吉达瓦露出一个狡黠得十分明显的微笑,“你才是最后一个。” 玄霏语塞,他一点都不想把那些他根本看不懂的符号强行记在脑子里。 “我只能答应你,要是以后有机会,我会把这些东西带出去。” “也好。” 曲吉达瓦双手合十,对他低下头去,似在行礼。 玄霏走出石屋,回到他占据的小房子,沉下心气,准备今晚的拼杀。 若是此处确实已经无法让他再进一步,他就更应该尽快离开。 孽镜的白天只有惨淡的阳光,夜晚只有壮观到渗人的圆月,笼罩在此的阵法将本应落在山坳里的风雪阻隔,虽然减轻了本该更加刺骨的森寒,但相比之下,永恒不变的景色更能加剧人的疯狂。玄霏只有看到自己刻在墙上的痕迹才能感到时间在流逝。当他杀死孽镜中最后一个活人,他刻下的正字已布满了近半面低矮的墙壁,他已经在这里度过一百二十余日了。 他走进石屋,曲吉达瓦正在最后一张人皮上缓慢地雕刻经文。 第七十一章 告别 “这是最后一张了。” 玄霏说。曲吉达瓦似乎没有听见,继续枯燥缓慢地刻经。玄霏在他对面坐下,耐心等着他把剩下的空处刻满。 很久之后,曲吉达瓦放下手里的匕首,抬起头,看向玄霏的方向。 “我要走了。” 玄霏说。 虽然在过去的四个多月里,他并没有告诉他多少有价值的消息,但作为孽镜里唯一一个甚至正常的人,玄霏依旧对他的存在感到珍惜。 “这些经文,我现在还没有办法,也许以后会有机会。” 曲吉达瓦点了点头。 “最后再帮我一个忙吧。” “你说。” “让我死在你的剑下。” 玄霏愕然。 曲吉达瓦拿起匕首,在手腕上划开一道口子。没有鲜血流出,只有密密麻麻的雪白虫子从鲜红的肌体中涌出,不消片刻即把伤口愈合。 原来他也被种了雪蚕蛊,还被关在这里,无法出去争夺血肉为食。 “当年你师父把我和我的弟子一起抓来这里,让我坐在这石屋里听他们背弃人伦,自相残杀。他想让我相信,佛渡不了众生。” “佛本来就渡不了,”玄霏淡然地说,“不然这里的僧人就不会死伤无数了。” “那在你看来,什么才渡能人?” “只有人自己才可以渡自己,”玄霏说,“你想用佛法度化他,但只有你自己被关在这里受折磨。” “那时他也是这样跟我说的,”曲吉达瓦无力地抬了抬嘴角,“他说,一个人的仇恨,只能由他自己去了结。” “你跟他有什么仇怨,让他不但烧了大昭寺,还要杀所有的僧人。” “我对他说,一个人能放过的只有他自己,但他并不在意,”曲吉达瓦从不透露关于纪无情的过去,“你若能比他看得通透,就能比他走得更远。” “你不告诉我他到底遭遇过什么,我怎么知道他现在到底算不算豁达。” “待他愿意告诉你,你就会知道。” “不见得他会告诉我。” “你若有过他那般经历,也不会愿意让别人知道。” 玄霏忽然想到另一件事。 “你知不知道他曾经有一个朋友?” “他确实对我说过关于他的朋友。” “你对他的那个朋友了解多少?” “哪一个?” “对他心怀愧疚的那一个。” “他口中的每一个‘朋友’,都应该对他心怀愧疚。” 玄霏沉默了一会。 “他当年的朋友都是这里的僧人吗?” “不是,他只认识我这一个僧人。” 曲吉达瓦闭上眼。 “你动手吧。” “为什么?”玄霏反问,“应该杀你的人是我师父,不是我。” “你师父只想让我生不如死。” 执意赴死时,他的面容依旧平静。既无恐惧,亦无解脱。 “若我的死,能稍稍平息他的愤怒,也不枉我这十几年的苟延残喘。” 玄霏默默地站起来,抽出手中的剑。听到兵器出鞘的声音,老僧双手合十,对他低下头去。 “多谢。” 话音刚落,墨池的剑锋划破他的喉管。没有鲜血,只有密密麻麻的雪白虫子,争先恐后地从他枯木一般的身体里爬出来,绕过玄霏,往石屋外去。玄霏看得恶心,站在原地移开视线,忽然想起这些虫子要是四处流落,可是遗害无穷。但随即,石屋外响起乐声,虫群停滞了一瞬,随后分成数股队伍,有条理地冲着一个方向爬去。 玄霏等它们都从门底的缝隙中爬出去,再推开门离开。虫子已经不见踪影。他走到来时的入口,血蔷薇带着数位教众在等候。 见到他来,她领着众人单膝跪地,双手抱拳于头顶。 “恭迎少教主归位。” 玄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向自己行礼,没有做声。 这是纪无情的提醒。闭关修行已经结束,现在他要尽快学会的是,如何做一个上位者。 血蔷薇站起来,看着他虽然衣物破败不堪,头发和面庞也满是脏污,那双黑色眼睛中的锐气,却犹如他手中的宝剑,锋芒尚藏于鞘中就已杀意逼人。他的面容与四个月前相比并无变化,身形也只是稍稍消瘦了一些,然而在场众人谁都能看出来,他们曾经性格淡漠,寡言木楞的少教主在孽镜中走了一遭之后,已经脱胎换骨。 血蔷薇不由在心中感叹,纪无情的眼光果然没有差错。 魔教的征途,终于要拉开序幕了。 “热水已备好了,先回总坛沐浴吧,”她示意身边的侍女把手中的宽大斗篷递给他,“教主在天湖等你。” 玄霏接过斗篷,将全身笼罩在黑布之下,随他们一同策马疾驰。 血蔷薇回到总坛去找青旖,她仍然穿着她的衫裙,靠在床边不知道在想什么,手边的崭新衣物依旧堆叠整齐,该是还没换过。 血蔷薇不由笑起来,坐到她身边拉拉她的衣袖。 “新衣服试过了吗?要是不喜欢,我去让裁缝改一改。” “还没,”青旖转头看看那两套长袍,“玄霏回来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血蔷薇无法再从她的表情和眼神里看出她心中所想。她起初以为只是小女孩长成了少女,有了自己的心事,直到有一次她深夜在祭坛吹箫,误伤了一小队巡逻的教众,隔日纪无情拿这事苛责她,而她只是面无表情地说反正他们神智尽失,干脆把他们做成尸傀,她才突然醒悟,青旖早已不是当初那时常笑着与她亲昵的小狐了。 现在的她要是被人知道真身,大概会被说成是民间传说中的“妖狐”。 “大家的衣服都是黑色的吗,”青旖抓起一件长袍打量,表情很是嫌弃,“薇姨你呢?” 只有在挑选装束服饰的时候,她才像一个她这年纪的女孩子。 “我仍然穿红衣呀。当初我就对教主说,黑色太阴沉,恐怕你不喜欢,但他不听我的,”血蔷薇柔柔一笑,“你喜欢什么颜色,我让裁缝另做几件。” “我想穿白色,”青旖说,“还让我带面纱呢,我又不是夜里见不得人的刺客。” 第七十二章 见天地 玄霏回到总坛,把许久没有清洁过的身体洗干净,换上崭新的劲袍,就又披上斗篷匆匆出发。沿路的明岗暗哨见他黑衣白马,轻装疾行,面目掩在斗篷的帽檐之下,独自奔驰在山间,唯有佩在腰间的墨色长剑宣示身份,便知是教主有秘密之事与他交待,不敢妄加阻拦。 魔教所饲的马匹经过数十年的培育筛选,辅以祭司的药物和巫术,可在高寒陡峭的雪山之间健步如飞,在当年突袭各处佛寺时功不可没。玄霏的坐骑曾是当时能力和外貌皆最为出众的一匹,当年披盔挂甲地载着纪无情大杀四方,见惯了血染雪域的惨烈场面,待魔教安定下来,它失了用处,在马厩中赋闲好几年之后被纪无情送给长大成人的玄霏,在他偶尔要下山时供他驱使。这一次玄霏去天湖,是它近十年来要去的最远的地方,它的兴奋在纵情狂奔间顺着缰绳传递到玄霏手掌,让他的心亦随着隆隆马蹄声跳得越来越快,让他感觉自己对武学的渴望就与这匹曾经辉煌的战马对奔跑的狂热如出一辙,是志趣,更是无可磨灭的天性。 从总坛到天湖要穿过两座大山,玄霏一路马不停蹄,从山间的逼仄小径中冲进天湖所在的谷地,顿觉视野豁然开朗。 四月初的雪域春景正盛,被群山环绕的大湖澄澈如镜,倒映上方蔚蓝晴空,湖岸四周遍植桃树,灼灼夭红缀在湖光山色之中,尽显秀美清丽。玄霏不觉控紧缰绳,让马匹在树林的间隔中缓步前行。 纪无情站在湖岸东侧的数块大石上已等候多时。玄霏走到附近,下了马,放开缰绳,让马自己去散步,走到他师父的身侧。他摘下斗篷的宽帽,转头看去,见纪无情也正看着他。 “师父。” 他恭敬地微微颔首。 纪无情的目光转回宽阔湖水,玄霏便随他一同望向前方。 站在稍高的地方,可把四周景致尽收眼底。高山之上,天幕低垂,云絮团簇,雪山若隐若现,玄霏刚从不见天日的孽镜中离开,对眼前的绝佳风景自是倍加珍惜。 “这里原是雪域众佛教的圣地,湖心的岛上还建有庙宇。不过现在,它们的废墟都沉在湖底了。” 玄霏耐心听着,等他的师父把想告诉他的事情慢慢说完。 “雪域的佛僧推崇苦修禁欲,我让人从邻镇运了些桃花在这种下,教众禀报说此处原本常有信奉佛教的平民前来朝圣,后来他们觉得桃花浮夸艳俗,坏了佛坛的风水,就是魔教不管,也不再来了。” “你看。他们所谓的佛,是不是虚伪得很。” 玄霏哑然,原来此处的花是他让人种下的。随即,他想到了那个枯木一样的老僧,他婴儿似的眼睛,皱巴巴的笑意。一时恍惚过后,他听见纪无情问他话。 “你在孽镜过了这么久,体悟如何。” 玄霏思索一阵,最终却摇了摇头。 “我不知该怎么说。” 纪无情听得发笑:“不善言辞。就是坐上教主的位置,这江山也是守不住的。” “……” 纪无情看他脸色尴尬,感觉更加好笑。 “不过我本就没有以后让你执掌魔教的打算。现在看来,天意也是如此。” 玄霏疑问地看向他。 纪无情又悠悠说道:“你和青旖,都不是这人世中的人,就是强留你们在此,也留不住。” “你只需帮我完成最后一件事,此后这广阔天地,你自决定去留。” 他的话让玄霏不知该作何反应。原来在纪无情眼中,他是个迟早会离开的异类。但在他心里,除了一些与生俱来的能力,诸如飞翔和不惧蛊毒之类,自己与常人其实并没有多大区别。 纪无情转头看看他脸色,见他表情中竟掺着悲哀,不禁感慨他身在福中不知福。 “人生在世数十年,无非争名夺利,蝇营狗苟,实与朝生暮死的蜉蝣无异。无论佛道,修行所图无非是求脱离人生苦海,或羽化升仙,或轮回成佛。你生而超凡脱俗,寿与天齐,这份天赋血脉不知要羡煞多少人去。” 玄霏不甚赞同地发问:“那魔教的所图为何?难道也是殊途同归,追求长生?” “魔教在祭司执掌之前,只是个山野间的小教派,莫说与佛寺抗衡,就是对上雪域间其他有名号的邪魔外道,也要忍气吞声。更早之前,魔教刚建立的时候短暂繁华过几十年,不同于其他以掌门功夫做招牌的武学门派,魔教的教义总而言之只有八个字,‘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反对佛道之流,但由于对教众疏于管教,作恶太多,犯下众怒,是以很快就盛极而衰,乃至百余年来都一蹶不振。” 这与玄霏在书中看过的记载一致。他耐心等着在这之后的部分。 “至于祭司,你和青旖猜得不错,他确实是灵界的人。但他流连于人间非是自愿,而是犯下罪行被驱逐出来的。这就是他永远都穿得密不透风的原因。人间灵气匮乏,他现在不但修为大打折扣,样貌也一定丑陋至极。” 玄霏惊讶地看向他,见他面上挂着冷笑,眼中尽是仇恨,心下更是震惊。 “魔教于他,于我,都只是实现目的的工具而已。待尘埃落定之后,魔教的命数如何,非在我的掌控之中。” 玄霏感觉一片混乱,他只能问:“祭司的目的是什么?” “虽然他没有透露过,但他研究的那些残虐术法一定是他被驱逐的原因之一。他想向整个灵界报复。所以在魔教壮大起来之后与灵界的其中一族合作,进攻青旖的故乡,把她抓来培养,让她认贼作父。” “……”玄霏察觉到了什么,问:“为什么是她?” “因为若是没有这件事,她将来会是一国之君。” 纪无情看玄霏呆滞的表情,笑了笑就接着说下去。 “不过他太贪心了,又抓来两个知道这件事情的人。现在青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而他却还并未察觉。” 第七十三章 布局 “以他的谋划,会放任计划暴露的风险吗。” 玄霏对纪无情所说的祭司对此一无所知,并不十分相信。 “我也这么怀疑。所以更大的可能是,他自信就算青旖发现了他的阴谋,也没有办法阻止。甚至还主动让她参与其中,让她产生她有机会力挽狂澜的错觉。等她满盘皆输之后,回头看去才会发现,这只是祭司的玩弄和挑衅而已。” “……” “你方才回总坛,有没有和她见面?” “没有,”玄霏回答,“血蔷薇说你已经在这里等我,我就直接赶来了。” “那等回去之后,你最好注意些言行,别惹她生气。” “……”玄霏不明所以,“她性情变了?” 纪无情轻笑,“女孩子到了年纪,性情自然会变。与其猜她的脾气,不如说她日进千里的修为。我可不想魔教尚未出征,就因为内斗自损。” “祭司教了她新的功夫?” “祭司才不会把害得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毕生绝学教给她。她向血蔷薇学了魅惑人心的本事,配合灵界狐族驭兽的天分,修为低浅的人在她面前,就和听话的小猫小狗没什么区别。” “听起来很厉害。” “那是当然。这本事在争权夺势的江湖上,可比你我的剑技有用太多了。” “……” “这本事让她看透人心。现在她没法做什么大事,但日后出了这方雪域,局势混乱复杂之际,你可不能对她掉以轻心。” “我需要提防她?” 玄霏一时愕然,他从没把自己眼看着长大的青旖当做对敌。 纪无情轻叹口气,他不知该怎么说,玄霏才能意识到他自己是何等珍贵的存在,“你可知道,许多灵界的狐狸常来人间,为的就是找一只天生灵兽,将其驯化,做与他们一同战斗修行的灵宠。也许现在她还把你当伙伴,但日后当她要和祭司博弈,还要担起与灵界另外一族的国仇家恨,你觉得她还会轻易放过你?上一次在人间闹得沸沸扬扬的真龙现世,可还是二百多年前,天下大旱,黄河断流的时候。” “……” 玄霏默然不语。他想起了青旖驯服的那些鹰鸟,虽然在她没有下命令的时候依旧在山间看似自由自在,但只要她心中起了一点念头,无需任何言语动作,便是不远万里也会穿越风雪来到她身边,争抢着想停在她的手臂上,以受到她的爱抚为荣。 他无法想象自己也变成那副样子,余生永远只被另一个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的头脑,他的修为,他的剑,他毕生追求的一切,全都只为另一个人存在。 如若那般失去自我,与死去何异。 “你若是明白了你的族类何其珍贵,就应该珍惜你的生命,和上天予你的自由。” “我明白了。”玄霏沉闷地叹气,揭过这让他心间发堵的话题,“师父,你想让我帮你做的事是什么?” “这件事,说来话长了。” 纪无情抬起手,摘下左手的手套。他的穿着和祭司一样严实,一年四季都将除了面部和脖颈之外的皮肤掩盖在衣物之下,这是玄霏第一次见他露出手掌。他的手指很长,骨肉匀称,也许是常年被手套遮蔽,他手上的皮肤白似高山顶上的积雪,此刻阳光一照,便可看见皮肉之中淡青色的经络,也是因此,他掌心和虎口处被剑柄磨出的茧子很薄。以他将至不惑的年纪,他的脸已经显得很年轻,而他的手比他的面目看上去更像一个只有二十岁的青年人,青年剑客。 纪无情转过身对着玄霏,抽出他腰间的墨池,在左手手背划下一道伤痕。白皙的皮肤中横亘下一条深可见骨的鲜红裂口,玄霏看得心中一紧,随即更加惊悚地看着这道没有血液渗出的伤口从最深处开始逐渐闭合,不消片刻,他的手背便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白净无瑕。 纪无情抖落剑锋上的血珠,将墨池插回鞘中,重带上他的乌黑手套。 “你现在知道,我想做什么了?” 玄霏回过神来,顿时心下震怒。纪无情见他周身气场骤变,眼中杀气横生,拍拍他的肩膀让他镇静。 他不由得怀念了一会玄霏刚来魔教的时候。当年乖乖听话的小孩,现在已经快和他一样身高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玄霏沉了沉气息,问,语中带着难以置信的困惑。为何除了青旖,连纪无情这教主都被祭司操纵于股掌之中?! “祭司的局,从二十年前,当他发现我与长晴那狐狸有交情时就布下了。当时我对灵界一无所知,乃至落于下风,着了他的道,”纪无情冷声说道,“无论如何,他既然有胆子算计这么多人,就别妄想全身而退。” 玄霏便问:“我能做什么?” “现在还不是时候,”纪无情示意他少安毋躁,“若只是要杀了他,自然简单,但我咒术在身,要是就这么与他同归于尽,那也太便宜他了。” 玄霏的神情更显紧张。他会这么在意他的性命安危,倒是超出纪无情的预料,他还真以为这小子和他摆出来的表情一样,对谁也不在乎。 纪无情不能不为之宽慰地感叹。 “现在,只差最后一人入局,这场好戏便可开场。” “还有谁?” “青旖的妹妹,长晴收的徒弟。当年他带走了我的剑,现在落在她手上,他还把我的剑法画成剑谱一并教给她,”纪无情说着,轻蔑地冷哼一声,“真要归宗溯源,她还得叫你一声师哥呢。” 这又是一件玄霏从未想到的事。 “你不用太在意她,”纪无情看他满脸惊愕,以为他在意的是原本独享之事被他人染指,“她要有能无师自通学会引愁剑法的天分,当时青旖也不会这么简单就把这两人从她身边抓过来。” 玄霏点点头,心中所想却并不是纪无情以为的被冒犯。 要交代的事都已说完。纪无情看天色渐晚,云水相接处已泛起霞光,便打个呼哨招来马匹,与他的弟子一同骑马回到总坛。 他并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疏漏。 一个在数年之后,会让他既生气,又无可奈何的疏漏。 第七十四章 重逢 他们回到总坛,天色已经彻底昏沉。借着仅存的天光赶完路,他们走到山崖内部的建筑里,玄霏突然听见了一阵忽近忽远,似有若无的乐声。 他不由得停了停脚步。 “怎么?” 纪无情转头看他。 “是谁在奏乐?” 玄霏问,奇怪怎么会有人敢在总坛里做这么扰民的事。然而他却见纪无情笑了一下。 “是青旖在找你。” “找我?” “对,这声音只有你能听见,”纪无情眼里堪称诡异的笑意让他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忘了告诉你,她新学了吹箫,已经用箫声误杀了我好几个手下了。” “……” “你好自为之。” 说罢,纪无情径自离开。 玄霏只得前去青旖的房间。敲敲门,一阵风从里把门打开,他推门而入,青旖正靠坐在她的床上,手里拿着一支银白色,看不出是玉石还是动物骨骼做的洞箫。她的长相比他记忆中变化了些,虽然仍有稚气未脱,但已经有了点少女的样子。气质则变得更多,不像以前,干什么都像个看起来就很任性的小娃娃。现在她只坐在那儿,手里拿着她看不出来可以杀人的长箫,阴郁又危险的气息便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看来纪无情所言非虚,得知自己的坎坷身世,一定对她打击不小。 但他不会知道,真正让她性情大变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你回来了。” 青旖靠在床上,懒懒地打个招呼,就没了下文。她把他叫来,本来也就只想看看而已,见他没有缺胳膊少腿的回来,也就放下心了。 玄霏从桌边拎了条凳子来,坐在她床边。青旖以为他要和自己说什么话,就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等了等,结果只是看着他欲言又止地沉默。 她不禁翻了个到天上去的白眼。 “为什么你从孽镜那种地方出来之后还是这么傻里傻气?” 玄霏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她居然说他傻。 “你什么意思?” 青旖只是更故作感慨地叹了一声,“魔教以后要是交给你,用不了五年十年,怕是三年之内,就要因为你太傻了赚不到钱教众吃不起饭当场散伙了。” “……” 玄霏意识到自己感觉错了,青旖仍然是那个除了祭司谁也管不住的任性小孩,也理解了他隐忍多谋的师父为何会被她气得拍桌而起。这是他有事禀报时偶然撞见的,可不能让纪无情知道。 “听说你学了萧。” 他只能转移话题。 “是啊,”青旖抓着快有她手臂长的洞箫挥一挥,“一棍下去,碎石断玉呢。” “……” “哎,你能不能教我你的剑法啊,”既然说到了这个话题,青旖便问了她想问很久的问题,“我去找纪无情,他根本不理我。” “……”玄霏无奈道,“他都不教你,我怎么能教?他是我的师父。” 青旖扫兴地撇撇嘴,“你只会他教给你的吗?别的招式都不会?” 玄霏自觉还没到能教导别人的境界,何况要是真去教她,那场面想想就很麻烦了,于是向她建议道:“你可以找教中其他用剑的人学啊。” “我学完了啊,”青旖说的话却又让他吃惊,“我可没有闲着呢。我把教中我能学的功夫,全都学会了。” “那你已经很厉害了。” 玄霏由衷佩服,忽然心中又泛起感慨。她在为了日后的复仇拼尽全力,或许他应该帮她一把。 “今晚你要是有空,我可以教你一些招式。” “晚上我要在祭坛练箫,”青旖却回绝了,“你不准来。” “我为什么要去?”玄霏莫名其妙。 青旖对他调皮一笑,一如在他去往孽镜之前,他们常常说笑时一样,“你明日白天若是有空,就来教教我。” “行。”玄霏应下。 不过在那之前,玄霏还是去把这件事告诉了纪无情。他进去之前,纪无情正在和血蔷薇核对物资,为进攻中原做最后准备,他一进去,顿觉自己是个多余的外人,不但什么都不知道,还把场面变得很像他们只是在聊天说闲话。 “青旖说她不想穿黑色的袍子,”血蔷薇见纪无情放玄霏进来,以为今日的汇报总算要告一段落,把中断的话说完,便懒懒地窝进椅子里说起其他的事,语气随身体一同酥软下去,一声一调中全是掺杂得意的柔媚,“我早就说了没几个女孩子会喜欢黑色的,你当初不听,现在要改制衣裳还不是更加麻烦。” “那她想穿什么?”纪无情把手中的账本放在一边,反问得很不耐烦,“当这是魔教还是裁缝店?” “她说想穿白色,我让裁缝拿白布再赶制几套就是了~” 血蔷薇说得十足愉悦,她可喜欢看纪无情被青旖烦得有火气发不出的样子。她爱看男人为女人烦恼生气,尤其是他这样强大又英俊的男人,哪怕撩动他脾气的并不是她。她可是很识时务的聪明女人,在纪无情面前的娇声媚态永远都控制在他的容忍限度之内,要是她敢和青旖一样胡闹任性,那她的尸骨早已摔碎在外边的山崖之下,被乌鸦和秃鹰分食得只剩骨头了。 她只会惋惜,这师徒二人生得绝佳皮囊,却都是不近女色的主儿。纪无情野心蓬勃便也罢了,好不容易收了个俊俏的徒弟,结果却是个只知练剑,全然不解风情的憨愣呆子。成日与这二人打交道,教中其他相貌平平的男人就再难入她的眼。魔教终于要去中原,她对此可还抱有另一层期待。 “身在魔教,还想穿得和那些自诩正道之人一样?” 纪无情不屑嗤道,还是他自己的徒弟让他省心。 血蔷薇柔柔一笑,撑着软弱无骨的身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好啦,我就不打扰你师徒二人夜谈了,属下告退~” 待那一席红衣摇摇曳曳地离开,纪无情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转向玄霏。 “有什么事?” “青旖让我教她剑法。” “她倒是刻苦,”纪无情冷哼,“你自己拿捏吧。” “是。” 第七十五章 话春风 暮云霜在春夏交接之际回到永曦城。雪魄装在大长箱子里,先于他被搬进房间。风茗闻声而去,在忙碌的小厮后面找到了正和万江流上楼的暮云霜,兴奋地跑过去。 “万铺主!” 她首先遵循礼节向万江流打招呼。在他笑着点点头之后,再跑向暮云霜,扑上去与他紧紧拥抱。暮云霜接住她,顺着她冲过来的余力转了个圈,再把她放下。 自他们相识之日起,从没有分别过这么长的时间。终于久别重逢,自是要好好亲近一阵。 小半年不见,他们的身形都见长。暮云霜比去之前更高更壮,终于真正是一只勇武有力的猛虎了。风茗也长高了一些,只是狐族体态娇小匀称,不比落鸿的高挑,流影的纤瘦,女孩儿又长得晚,长得慢,她比小半年之前还要矮暮云霜更多了。分别之前,暮云霜只高她一个头左右,现在,她只能够到他胸口。风茗无奈之下,只能庆幸当初对颜怀信说的是暮云霜是哥哥。 待搬运行李的小厮都忙活完离开,暮云霜便迫不及待得把风茗拉进房间,给他看他新得的爱枪。装着雪魄的木箱一打开,顿时房间中的温度都凉下去几分。风茗亦惊叹于雪魄的威仪,伸手触碰枪杆,顿感刺骨冰凉入体,连忙把手抽了回去。 “万铺主真厉害!” 她由衷赞叹不已。她相信有了这柄枪,暮云霜的修行定能更上一层。 “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他,”暮云霜握起雪魄,爱抚一遍枪身,又恋恋不舍地把它放回长盒中锁好,推入床底,“我与他非亲非故,他却甘冒风险传授我枪法,指导我修行,还花了这么多心力为我铸造这柄枪……” 风茗看着他笑,他现在的感激心情,她何尝不能体会呢。 “对了,春萍呢,”暮云霜问,“怎么不见她来找我呀?” “她在国子监做花夫子的书童,旁听他的课呢,”风茗对他解释,“她说她想考取功名,我便让她去国子监专心研读,不要在金行浪费时间了。” “功名?”暮云霜惊奇道,“这真是好事。她这么勤奋努力,又有花夫子教她,一定能够金榜题名的吧。” “那就最好不过了,”风茗跟着祝愿,“今晚夫子会过来,你要不要来和他见一面?他之前跟我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们。” “好啊,”暮云霜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对了,你的剑练得怎么样?” “夫子说我已经把他的本事学了八成了,”风茗无奈地摊手,摆出一副不太相信的神情,“就算他说的是真的,而不是安慰我的空话,那剩下的两成差距也未免太大了。” 暮云霜看她自嘲地叹气,好笑的同时却也担心她当真信心受挫,便连忙宽慰道:“夫子这么多年的修为,我们才多大,肯定是赶不上的嘛,你不用太着急。” 风茗听出他的关切,心中温暖,温言回道:“没事,我也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只是夫子一直说他只是个对剑法略知皮毛的教书先生,一个文人都有这么高超的剑技,要是专修武学的修者,修为该有多厉害啊?” 暮云霜听着她的哀怨语气发笑,笑过之后才想起来,他们到现在都没有遇见过专心修炼武学的前辈。霁星的路数特殊,他们无法对照;长晴也许算一个,但他一直抱恙在身,他们也不知道他的修为具体到了怎样的境界。 “你说,我们要不要四处去游历一段时间呀,”暮云霜试探地说,“去见见世面,结识一些年纪相仿的少年修者,看我们的能力究竟算高还是低。” 风茗想了想,迟疑地说道:“也许是个法子。但我想尽快找到师父他们,等今晚一同问问花夫子吧。” 暮云霜顿时有些尴尬。他太得意忘形,竟然都忘了风茗一直以来的心结。但看她没有纠结于此,便赶紧略过这会让她伤心的话题。 “花夫子还是每晚都会来和你切磋吗?” “以前是的,但是最近不是每天都来了,”风茗说,“我拜托他多照看春萍,他便常常在夜间为她讲解书文。” “他真是个好人,”暮云霜不禁感叹,“万铺主说国子监里的学生都是永曦城内权贵们的儿女,他在那和贵族子弟打了那么多年的交道,对我们和春萍这样的平民百姓还能一视同仁。” “是啊,”风茗点头附和,“比起有些作威作福,仗势欺人的权贵,他这样的人真是太好了。” 暮云霜敏锐地察觉到她话中意有所指的情绪,不禁笑着问:“怎么了,有权贵仗势欺人,欺负到你头上了吗?” “没有啦,”风茗嘻嘻一笑,“是夫子跟我说的。他说,这世间的人总是为了名利争夺不休,连国子监这区区一座学堂都常有荒诞之事发生,旁人都心照不宣,在心里替他们脸红,有些人就是乐此不疲,偏偏就是这种人,最容易飞黄腾达。” “这听起来,是他被别人仗势欺了吧,”暮云霜哈哈笑道,“花夫子他对为人处事这么温和,又是只身远道而来,感觉是挺容易被坏人欺负的。” 然而风茗想着在过去的夜晚里,他自腕间挥洒出的,她竭尽全力也无法招架住的剑风,听了暮云霜这句玩笑话,竟然生出一股人不可貌相的惊悚感慨。 “可是花夫子他的剑法这么厉害,要是有人敢欺负他,他一定会让那坏人吃不了兜着走的吧,”风茗无奈地笑道,“不过你说的可能也对,他对我最常说的话,不是教导修行之法,也不是书本上的教条,而是要让我牢牢记住,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用刀剑来解决的。如果仗势欺人实在是权高位重,就算他武功盖世,也很难有办法吧。” “他有没有和你说过他到底是哪里人呀,”暮云霜好奇地问,“他似乎真不属于狐族。若是这样,他的学问一定也非常渊博,否则是无法以异族的身份在国子监教书的。他真是个文武双全的厉害人物。” “我问过,但他不愿提及,只是回避,”风茗说,“或许他也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第七十六章 少年意气 花如许在入夜后独自来到金行。见到和风茗一同坐在阶上的暮云霜,他拿折扇敲一敲手心,欢喜地笑道:“哎呀,这是谁家的小公子深夜到访?” “花夫子!” 暮云霜站起来,迎到他身前,满意地发现自己的身高只差一点点就能追上他了。花如许看他上下打量自己,顿时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于是拿扇子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你知道北域的虎一般能长到多高吗?” “多高?” “你得比我再高一个头,才算勉强合格。” “啊?” 花如许看他自尊心受挫,不由开怀大笑,走到坐在原地看热闹的风茗身前。 “分别数月终于团聚,今夜也要把时间都花在练习上吗?” 风茗站起来,挽着他的胳膊往院子角落的石桌走去,嬉笑着答道:“夫子不是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们?就今夜吧。” 他们一同围着小圆石桌在石凳上坐下。春末夏初之际,夜风虽仍带清凉,但已渐渐有了温度,拂过身上,很是舒适。花如许看看两个对未知的前途饱含乐观的少年,心底却蓦然泛起一阵酸涩。 曾几何时,他也像他们这般壮怀激烈,知己亲朋相伴于侧,如今却是异乡飘零,孑然一身,也不知远方的亲人是否安好。 他暗暗下决心,待此番风云了结,定要尽快归乡。 他先看向暮云霜:“风茗说,你想要颠覆北域的统治根基?” 暮云霜初次从长晴口中听见这话时,他只觉得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惊悚可怖,然而现如今,他再听花如许这般询问,他竟觉得这就和他想要突破一处招式的瓶颈之处一样,是做起来确有难度,但只要他足够努力,就一定可以做到的事情。 于是他对着花如许点了点头。 花如许对他笑了一笑:“少年人,有信心是好事。” 这话听来,似是在说他虽有自信,结局却可能不尽人意,听来实在有些丧气。暮云霜于是有些尴尬,讪讪地问:“夫子,这是什么意思?” 花如许轻叹口气,移开目光看了看风茗:“不光是你,你们两个都是。你们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要做的事是不能失败,一定要成功的?我先问你们,你们有没有想过,要是你的师父已经被害,你费尽功夫去找,最终找到的却只有一具尸骸;而你,要是你揭竿而起,率领群雄与北域抗争,却因一着不慎,或技不如人,所有因为对你的信任而来帮助你的人全部殒命,只有你侥幸苟且偷生,到了这种地步,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能怎么办,你们的退路在哪里?” 此话一出,风茗和暮云霜心中的温情和惬意荡然无存。花如许看他们瞬间发白的脸色,接着说下去:“你们成天想着这两件事,相信你们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要是真的失败了会怎么样,但至于失败的结局具体会如何,恐怕你们不是想不出来,而是不敢去深思吧。” “我现在对你们说这些,不是在劝你们放弃。人的命途,不靠上天,不靠其他人,只靠自己去争取,你们现在虽涉世未深,却正当处于生命中最热烈坚韧,最敢于拼搏的年纪,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才不辜负了这段珍贵年岁。但是,等你们饱经风霜之后才会明白,无论你们做到什么程度,有些事情,你们是永远也无法实现,无法避免,无法挽回的。” “到了那时,你们切记不可自怨自艾,妄自菲薄。你们在修行之途上天赋异禀,若无意外,寿命该是以百岁计算,你们万万不可因年少时受挫,就赔上长久的未来。我在国子监任教近十年,最痛心之事,莫过于眼看天才夭折,而我身为师长,却无能为力。” 这一番情意深重的谆谆教诲,听得风茗和暮云霜心中感动又酸涩,然而他们终究是不知世事的少年,哪怕花如许试图让他们提前对无常世道做好准备,他们眼中的世界仍然充满诱人探寻的神秘,他们的梦里,仍然只有和亲朋团聚,共看花好月圆的美满。 他们对花如许说:“夫子,我记住了。” 然而花如许知道,当他们遭遇伤痛之时若能想起自己这番话,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他抬起一贯的温文笑意,让紧张沉闷的气氛归于亲友夜谈的温馨。 “你们都知道人间吧。” “知道。” 他们异口同声。 “万铺主在人间有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如果他愿意帮你们这个忙,你们想做的事就会简单很多。” “什么朋友?” “他怎么在人间有朋友?” “许多年前,万铺主的铸剑术就已经冠绝灵界,他便去了人间,想看看人间的工匠是如何铸造刀剑的。这一去,不但长了很多见识,还结识了一位至交知己。他的那位朋友,是人间最负盛名的铸剑世家的家主,江湖上无论正邪,都想要他家打造的兵器,因此无论哪方势力都得给他几分薄面,消息自然也很是灵通。若能与他结交,对你们做事肯定大有帮助。” “那要是万铺主不帮我们怎么办啊?”暮云霜问,“他可害怕我以后犯了事牵扯到他了。” 花如许哈哈一笑,“他要是真怕被你连累,还会大费周折地带你去鹊山铸枪?何况以他的独门技艺,将来你和你的枪若是名动天下,你就是想瞒也瞒不住。不过这件事你们最好自己去跟他说,可别透露是我告诉你们他有人脉的,否则倒显得我是个慷他人之慨的伪君子了。” 他们连连点头。 “我在许多年前,也去人间周游过一段日子。在我印象中,他们当时的皇帝虽不算多圣明,好在朝廷中多有忠臣良将,百姓的生活还算安定。人间虽然灵气匮乏,亦不乏有修行之士,对他们的世界自有另一番看法和说辞。其中以各派道门最为声势显赫,佛门也有不少信众。除此之外,尤其是在较为偏僻的地方,还散落着许多法门独特的修行家族。那时以佛道为首的正派昌盛,我几乎没听说过有什么邪魔外道为祸人间。但当年他们居然伙同北域染指灵界,也许现在的人间也已经不太平了。” 第七十七章 危险 风茗和暮云霜在次日一同去找万江流。他们进门时,万铺主正在饮茶,听了他们的话,一口水差点呛在喉咙里没吞下去。 “你们去人间干什么?!” 风茗和暮云霜面面相觑,不知为什么他会如此激动。 “谁给你们出的馊主意?花如许?” 风茗尴尬地回答:“是……” “我就知道!”万江流把茶杯撂在桌上,没好气地哼一声,“他光让你们去人间,没告诉你们要是修为不够,刚过去就得断气?” 风茗和暮云霜震惊地对视一眼,怎么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怎么,你怀疑长晴是被抓到人间去了?” “嗯,”风茗不安地点头,“在十年前,和北域一起袭击了永曦城的不就是人间的魔教吗?我师父说,无秋是他一个人间的朋友的,可能————” 万江流摆摆手,打断她的推测。 “无秋是他委托我锻造,送给他那位人间的朋友的。他念旧情就罢了,这回他若真是因为那个人涉险,你可没必要跟他一样用这说法。“ 风茗惊讶地低呼:“啊!原来无秋是您铸的!” “除了我,灵界还有谁能铸成这样一把剑,”万江流冷笑,“花了我整两年心血铸的无秋,拿去给那区区一个凡人使用,我还嫌是暴殄天物呢。” “那您当初为什么要答应————” 暮云霜挨了万江流狠狠一记眼刀,悻悻地把嘴闭上。 “其实在你们刚来这里的时候,我就去过人间打听过了,”万江流说,“我得到的消息是,长晴的那位朋友在永曦城遇袭的多年之前就已经遇害,现在江湖上早就忘了有过他那号人了。” “遇害?” “师父也说,他朋友已经去世了。” “不过,你们要是去找害了他朋友的魔教,或许真的会有线索。不过那太危险,我是不会同意的。” “为什么?”风茗有些着急,“那个势力很强大吗?” “强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们行事手段的狠辣残暴,不是你们可以想象的,”万江流说着,也惋惜地叹了口气,“当年长晴的那位朋友,为了躲避他们的追捕,颠沛流离了大半年,最后还不是就此销声匿迹。” “他们为什么要抓他的朋友,”风茗担忧地问,“是因为他,他们才会来找上师父的吗?” “我不知道,”万江流摇头,“当年狐族的第一个皇子,现在的王上出生的时候,长晴带着无秋回来了一阵。再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那如果我们就这么去找他们,不是自投罗网吗?” “是,”万江流对暮云霜摆出“算你聪明”的表情,“所以我不会带你们去人间的,何况以你们现在的修为根本就去不了。” “如果不这样,还有别的办法吗?”风茗着急起来,这唯一的线索,她怎么能轻易放弃,“修为要到什么程度,才能够在两界之间往返?” “你们先在继续修行,”万江流看她焦急模样,心下也是无奈,“抓走了他朋友的魔教近年来一直在人间作乱,等他们有其他的动向,我再告诉你们。” 风茗神情黯淡地点头。她梦想的团聚,要拖延到不知什么时候了。 送走两个忧心忡忡的小辈,万江流思索了一会,从长桌上拿起一串木珠手链,转了转念珠,以灵力引出刻在其上的咒文,他留在人间的术引位置浮现在空中。他心念一动,身形便从房间里消失了。 对于灵界之人而言,人间并不是个好去处。除非修为高到一定境界,或者有不得不做的事,没有哪个灵界人会喜欢到达人间时头晕目眩,呼吸受阻,还直犯恶心的感觉。万江流来过人间很多回,已经对这股不适习以为常。在这间装修妥帖的客房中回过神来,万江流平复气息,推开门去,正撞见他此番要找的人,正挽着他的夫人在这方小院中散步赏花。 见他推门而出,夫妇二人皆是一愣,随后便都惊奇地笑起来。 “万兄!”何镜清呵呵笑着迎上前去,对万江流抱个拳,“万兄这次前来,不知有何事是小弟我可以帮上忙的?” 万江流看他夫妇二人皆是荣光满面,喜气洋洋,为之感染,心中的沉闷之气也渐渐散去。他没想到自己的脸色居然有这么难看,都让他们察觉到自己有所忧虑了。 “客气了,老弟,”万江流挂起个轻笑,先对何镜清回个拳礼,再转向悠悠向他走来的秋云锦,见她步履缓慢,一手撑在腰后,再仔细一瞧,她深蓝衣裙下小腹的位置似有微微隆起,顿时朗声大笑,“哈,竟然让我撞见这等喜事,恭喜弟妹了!” 秋云锦走到丈夫身后,挽上他的臂膀,熟络地与万江流打趣:“万大哥,记得七个月后再来,让这孩子见见他的干爹呢!” 这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了,万江流是真心为这对眷侣感到高兴。当年何镜清只是何家一个不起眼的偏房子弟,而秋云锦却是龙虎山一位长老座下的俗家弟子,凭着显赫出身,精妙剑法,以及脱俗容貌在江湖上声名鹊起,偏偏这二人在何家五年一度的试剑大会上看对了眼,不顾重重阻力私定了终生,一度艰难度日,期间诞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几乎全靠万江流的救济才能维持生计。直到又过了五年,何镜清铸出一对堪称举世无双的雌雄双剑,一举夺得何家家主之位,才终于能把秋云锦明媒正娶,将大婚典礼办得无比风光。他们三人的友谊,也在这跌宕中愈加历久弥新。 他们三人在常为万江流准备的客房中落座。万江流虽也想多恭喜他们几句,但事态着实严峻,便开门见山地问:“何老弟,你可听说最近魔教有没有什么动作?” 何镜清苦笑一下,让他心底发沉。 “就在半个月前,西宁州的星宿派,已被他们覆灭了。” 秋云锦知他并不清楚人间武林的局势,便为他解释:“星宿派是西宁州,乃至整个西北,最大的武林派门,渊源已有数百年了。门下弟子数万,高手无数,却在一夕之间被魔教踏平。此事在中原武林也已引起震动。” 第七十八章 世事无常 “一夕之间?” 万江流惊讶。 “对,”何镜清无奈道,“覆灭一个有数万人之众,根基雄厚,武功高强的名门大派,魔教只用了仅仅一夜的时间。星宿派的轻功在武林中也是知名的,这次却连一个求援的信使都没有送出去。” “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不知道,谁也不知道。蜀中的峨眉和青城试图前去打探情况,却都被魔教的人给‘请’了回去。” “魔教方历大战,正是虚弱时刻,他们为何不乘此机会,将他们打回去?” “万兄,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何镜清叹息,“武林中各个所谓的正派,其中的利益纠葛,可比魔教的野心还要复杂得多。要是早在十几年前,魔教异军突起,吞并了雪域的各小教派,而后甚至将有千年传承的佛门都尽数剿灭之际,西宁、巴蜀、大理三地的武林派门能联合起来,共御外侮,星宿派何至于数百年传承毁于一旦啊。” “那他们为什么不?那许多的武林派门,这点远见都没有?” 何镜清只有苦笑,“还不是因为,谁也不想多出力,却都想占最大的好处么。世人利己,本无可厚非,只是谁也料不到魔教在雪山里闷了十几年,竟然能发展成如此恐怖的势力。何况雪域山高地险,从来都与山下之世互不往来,魔教这回的越界,几乎可算是前无古人了。” 万江流冷哼,“现在已有前车之鉴了,剩下的派门可有什么动作?” “据峨嵋山放出来的消息,魔教声称这次突袭星宿,只为了结两家过往的仇怨,与其他派门毫无关系,让他们不要插手。” “他们有什么仇怨?” “谁知道呢,”何镜清摇头,“魔教除了十三年前与中原道门在昆仑山有过一场激战,从未听说他们与雪域之外的门派有过什么纠缠。想来这只是警告其他门派的说辞吧。” “就因为这几句死无对证的说辞,其他的门派就当真袖手旁观?” “出了这事,西宁南方的蜀中已经人人自危。魔教给唐门、峨嵋山、青城山这最大的三个门派分别送去万两金银,说是见面礼,他们虽然没有收下,但也不敢轻举妄动,局势很是僵持。” “除此之外,魔教还通过嵩山少林,向中原武林放出话来,”秋云锦插话道,“说什么,今日杀孽,皆有因果,往日仇怨,必将一一奉还,无关之人,切莫插手。” “是说十三年前,昆仑山的事?” “应该不是。当年那场争端,是由百年难遇的真龙现世而起,那龙应当是阳寿将尽,于是前往昆仑山这龙脉之祖,准备安然逝世,却在人间引起了一场对它尸身的争夺。但那时,包括昆仑山在内的整片雪域都已经是魔教的地盘,即使中原道门的数家道宗联手同去,也没在他们手上讨到便宜。龙尸没有找到,还颜面扫地,铩羽而归。要说仇怨,也是道门记恨他们魔教才对。” 秋云锦补充说道:“当年那事,我师父也去了。不知道昆仑山上发生了什么,他老人家回来后心情低沉了相当长的时间。也许是在为魔教突然强盛起来的实力忧心吧。” 何镜清忽然想到什么,看向万江流:“万兄,你上回前来问我,你那位朋友的事……” “怎么,有线索了?” 何镜清表情犹豫,吞吞吐吐,秋云锦略一思索,忽然心中升起个让她背后发寒的猜想。 “相公,你是不是猜测……” 何镜清叹气,握住她的手,“如果真是他,那这中原武林,可要血流成河,永无宁日了。” 万江流皱着眉看他们打哑谜,着急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万兄,你还记得,你那朋友在人间的那位至交吗?” “当然记得。你不是说他已经亡命于魔教之手了吗?” “恐怕没有,”何镜清惨笑一下,“云锦是龙虎山的俗家弟子,当年那被魔教追捕,走投无路来向我何家求助的青年剑客,自称小时候因为家境凄惨,被龙虎山的道士带上山,做了个打杂的小厮,刚好就在云锦她师父的座下。后来他好奇道长教授弟子剑法,一时大胆,偷师了几招,结果被道长发现,逐出山门,只能浪迹江湖。” “当时师父从昆仑山回来,一直郁郁寡欢,或许就是因为发现了他当年逐出门去的小杂役,十数年后竟然堕入魔道,为之痛心自责吧……” 万江流听了,心下也是惊讶,“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只知他们之间后来似乎生了罅隙,具体的纠葛我也并不了解。” “是,他当年告诉我们,他的一位至交好友趁他夜里休息时带走了他的剑,让他只能手无寸铁地面对魔教无孔不入的追杀,从江南逃到江北,沿途向无数有名望的大家门派求他们短暂收留,救他一条性命,却不是被拒之门外,就是被嫉恨他年少成名的伪君子出卖,将他害得更惨,”何镜清回想起管家把岑少愁带到自己面前时,那年轻人遍体鳞伤,惊恐万状的凄惨,只能感叹世事无常,“我让他在何家休养好伤势,便赠他了马匹银两,还有防身的武器、药品,让他继续北上,去塞外避祸。他这一离开,就彻底杳无音讯了。” “如果他果真成了魔教的统领,那以后要遭殃的门派绝不仅仅只有星宿派。据他所说,从江南到中原,每一个有些名望的门派家族他都曾登门求救,他若要报复,谁都避不开魔教的杀戮。” 万江流听得心中一片乱麻,难怪长晴当年回到永曦城之时性情大变,暴躁阴郁得像换了一个人,一待女皇平安产子,就马不停蹄地又赶回人间,直到女皇再度有身孕才回来,只是近十个月过去,他的那位朋友恐怕早就遭了魔教的毒手了。 此事定有北域兽族从中推波助澜。但魔教中到底有什么人物,布下这等骇人听闻的局。 第七十九章 人心难测 “你把他收留在何家,魔教可对你有过威胁恐吓?” 万江流问。如果那些门派是因为惧于魔教的恐怖手段,才不敢对他施以援手,或许他能有理智压抑复仇的怒火。 “没有,”何镜清否决,“他在何家的时间,何家没有出现任何异常。我也奇怪,为什么区区一个无名无姓的西域魔教,能吓得连龙虎山,茅山这些道门大宗都不敢轻举妄动。” “恐怕不是被惊吓,”秋云锦脸色发白地苦笑,“也许只是以为他神智疯癫,满嘴胡话,根本就没有理会吧。” 万江流听了,不禁在心底唾弃,这等所谓的名门正道,遭遇上血光之灾岂不也是活该。不过秋云锦出身如此,他定是不会直白地说出来,转移了话题,说道:“如果真是这样,你们在他危难之际雪中送炭,就算其他门派遭了殃,你们何家应该还有可能相安无事。” “万兄,话可不是这么说,”何镜清叹气,“就算他当真恩怨分明,若是其他武林派门遭了灾,我何家如果不管不顾,独善其身,背后的脊梁骨可不要给中原同袍戳烂了去。但如果何家仗义出手,岂不就是自己往火坑里跳。无论如何,我何家都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啊。” 万江流想了想,转向秋云锦:“弟妹,你可和你师父联系过?” “还没,此前我从未想到过这可能。待会我就修书一封,加急送去。” 万江流点头,“信笺来往,需要多少时日?” “用何家最快的传令鹰,恐怕也要十余日。” “好吧。如有消息,便烧了这张符箓,我马上就过来。” 万江流摸出一条黄符纸,何镜清郑重地接过。他们都知道,一场血雨腥风已经降临,他们的生死吉凶,皆已成了未知之数。 “万兄是怀疑,是魔教去灵界抓走了你和岑少愁的那位好友吗?” “如今看来,没有第二种可能,”万江流沉声说道,“在岑少愁失踪之后,灵界发生了一桩大事。不过此事与你们无关,你们只需提防魔教,我会在灵界想办法斡旋。切记,万事小心。” 送走了来去匆匆的万江流,何镜清与秋云锦离开房间,只觉原本美好的天气都阴沉了下去,花园里灿烂的繁花绿叶也不再动人。何镜清珍重地握着发妻的手,叮嘱道:“云锦,万大哥透露给我们的事情,我们就当一概不知。” 秋云锦明白他的顾虑。以岑少愁如今复仇的势头,可见他心性刚烈,未必愿意让人知晓他不堪回首的往事,若是他们将此泄露出去,那就真是惹祸上身,神仙难救。她回握住何镜清的手,安抚她神色紧张的夫君。 “放心,就算是在写给师父的信笺,我也不会提及这件事的。”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宁,已经脱胎换骨,改头换面的“岑少愁”,因为并不知道何镜清和无秋的铸造者有何交情,无从得知自己的过往身份已被揭开了一线缝隙。他确实如何氏夫妇猜测的一般,不愿让他怨恨的仇人知晓他们大祸临头的真实原因,反正魔教做事,从来不需要什么道理。对他稍有困扰的,只有应当已经认出了他身份的,把他从龙虎山扫地出门的长老。 平心而论,他并不记恨他。虽说他要是不把他赶出去,他就不会在浪迹天涯的时候认识长晴,惹上这一身劫难,但要是在龙虎山扫一辈子地,那未免也太平庸。他只希望那位严厉古板的老道长能够识时务一些,不然他也不会给他留面子。 他站在星宿海边,欣赏眼前与雪域相似的湖光山色,有些理解了为何古往今来总有无数人为了权势争夺不休。将本不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握于手中,确是令人沉醉的成就。 魔教扩张的版图,绝不会停止在这区区星宿海。 “师父,”玄霏前来禀报,打断他的闲情逸致,“生前习武的,完整的尸体和一部分降虏已经全部运往坟场和孽镜。蛊室也改建完成,剩下的六十名俘虏约莫在三个月后能全部炼成人傀。” “只有六十名?” “是。但祭司说,他的蛊术已经改进,而且这六十人在星宿派中算是修为较高,炼出的人傀会比教中原有的更加灵活强大。” “如此最好。” 纪无情转身,和他一起打道回府。 “西宁州的大小官员,都打点好了吧。” “是。官府的意见一贯是江湖斗争,朝廷无需理会。” “蜀中,大理,嵩山,有没有什么动作?” “蜀中正在吵闹。连一直避世的唐门都派了人去找青城和峨嵋,他们怕魔教继续南下,又不敢打草惊蛇,目前探子没有发现他们有什么新动向。大理正隔岸观火,暂时没有插手的意图。嵩山自恃根基深厚,又有东边的整个中原做依仗,现在也没有要参与的意思,也没有理会我们的暗示,把收留在山上的喇嘛赶出来。” 纪无情满意地点头,“算他们聪明。让探子继续盯着。那些喇嘛敢离开嵩山一步,就把他们人头割下来,挂在大雄宝殿的牌匾上。” “是。” “青旖最近怎么样?” “什么意思?” “我看她到哪都带着那个男人,她到底在想什么?” “我也不知道。那男人不是她妹妹的朋友么?” 玄霏突然想到,那男人应该也是长晴的朋友,不知道长晴是否知晓他的那位朋友已经被祭司散去了两魂三魄,变成魔教现在实力最恐怖的人傀了。他忽感心里沉重,一旦有了无辜的牺牲者,也许他的师父和长晴,还有青旖和她的妹妹,很难重归于好了。 “祭司无非是想她们骨肉相残而已,”纪无情嗤道,“愧疚是最无用的感情,她迟早会知道,更难受的事还在后面呢。” 玄霏于是好奇地问:“长晴知道这件事吗?” 纪无情冷笑一声。 “那你就去告诉他吧。” 说完,他潇洒地扬长而去。 第八十章 噩耗 玄霏以为纪无情只是说说而已。结果他真的找了一个由头让他回去。 “去孽镜看看。” “是。” 玄霏在心里纠结,纪无情说得像毫不在意,明明还是想知道长晴对这件事的反应的嘛。 出发之前,他又折返回星宿海,找到坐在湖边无所事事的青旖。 “我要回总坛一趟,你有没有什么要做的事。” 等她回答的时间,玄霏打量侍立在她身边的人傀。他的双眼被黑布遮住,双耳背后各埋着一根没入皮肉的银针,让他唯一能感知到的只有咒术控制。纪无情说的确实不错。青旖明知他已听不见她的箫声,仍然在吹奏的时候让他站在身边,把箫声吹得肝肠寸断。这样的自我折磨,的确没有任何意义。 青旖只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出声理会。她没有要做的事,也没有想做的事。 玄霏想劝她振作起来,要是她都还没有与为之忧愁的妹妹见面就低沉成这样,以后可怎么办。 “那我走了,”他说,“趁你还有时间冷静,你应该尽快冷静下来。” 青旖突然抬头,恼恨地瞪了他一眼,玄霏坦然接下。这种话他不对她说,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纪无情也一定会这么告诫她。他宁愿她讨厌自己,也不想让她因为祭司对纪无情恨屋及乌,否则恐怕会坏了大事。 青旖年纪尚小,如此想不开也在情理之中。玄霏更加好奇,长晴对此会有什么反应。 他连夜策马回到总坛,径直就去了关押他的牢房。 出乎他的意料,他刚一打开房门,原本正在闭目养神的长晴倏然睁眼,目光冷峻更甚兵刃。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玄霏有点惊讶,“你已经知道了?” “我能察觉到。” 长晴盯着他,全无与他打趣的心情,眉目中惯常的温文持重消失殆尽。哪怕纪无情用扼断他的喉骨作恐吓,他也从未流露出如此肃杀的表情。他隐忍着在胸腔里灼烧不息的愤怒,冰冷着声线再问一遍:“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玄霏看他表情,想了想,试探说道:“要是我说,这不是我和我师父想要的结果,你相不相信?” 长晴不由冷笑,心间绞痛不已,“你们想不想要,我相不相信,难道事实会有所不同?回去告诉你师父,日后他因此事遭受的一切恶果,都是他咎由自取!” 玄霏听得皱眉,“你不明白。这不是他的责任。” “那你就把他到底有多‘无辜’,细、细、说给我听!” “他也中了祭司的蛊,”玄霏说,看着长晴原本愤恨到几乎要失去理智的表情倏然僵住,“祭司是被废了灵脉,赶出灵界的,要利用他和那一对姐妹,报复所有人。” “那你应该现在就放开我,让我回去。” 长晴听他所说,心中一直以来的谜团顿时全数被揭开,这对他而言,却完全不是什么快意之事。他勉力保持镇定,试图做最后的挽救。 “他的魂魄被散去了一大半,没有办法再得救了,”玄霏说着,也感到惋惜,他没留意过那男人全部的长相,但从他露出来的下半张脸看,他还很是年轻,兴许比他大不了多少岁,“如果现在放你走,也许我师父,还有青旖,都会受害。” 长晴听到他的第一句话,脑中嗡鸣一声,只觉浑身冰冷。 “他们……他们的性命都受制于那个祭司?” 他话音颤抖,绝望的哀恸之情已溢于言表。 玄霏不忍看他盛满悲痛的眼睛,转开了些目光,试图说点比较好的消息转移开话题:“青旖的情况,我们都不清楚。我师父似乎确实曾被他摆布,但他有报复的计划,现在在等合适的时机。” 长晴只摇了摇头,“他若真有办法,何须遂了祭司的愿,让他——”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只因另一个让他难以接受的猜想突然扎进他的心里。 他曾经最好的朋友,也许现在是真心实意地想要让他血债血偿。 第八十一章 敌友难分 玄霏看长晴突然更加惨淡的脸色,猜不到他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只感觉到自己的话只起了与预想中完全相反的作用,一时有点尴尬。二人相对无言了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能让他比知道他那个朋友的噩耗更难过的,应该只有做了他的徒弟,或者已经与他彻底决裂的曾经好友了。 这让他想起了一些事。据说长晴的那位徒弟,青旖的孪生妹妹,可能也在修行引愁剑法。当时听纪无情这般说来,他就有些好奇,正好可以借此机会问一问。 “我师父说,你的徒弟也在学他的剑法。” 长晴心底升起不妙的猜测。他只与玄霏交谈过寥寥数次,无从得知他的品性如何,若他狂妄自负,又狠毒阴险,则万不可让他知道,他确实不是除了他师父之外唯一修行这门剑法的人。 纪无情要是真想借玄霏之手对风茗不利,那他们之间,就连一丝一毫的转圜余地都没有了。 “他为什么对你说这些?” 长晴压抑着心底的悲凉和愤恨,语气冰冷地反问。 玄霏看他转移开话题,并不回答,心里更加相信这是真的,好奇愈发旺盛。但他看长晴脸色苍白如纸,双眼中的阴郁情绪却浓郁炽烈得慎人,突然觉得,要是在他刚听闻噩耗之际就大肆打听,好像有点不近情理。 他想了想,最终按住了在心底蠢蠢欲动的问题。 “我还有事要办,明日再来找你。” 说罢,他转身离开。 纪无情指使他回来做的都是些几乎可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现在是深夜,绝大部分教众都已经休息,又因魔教现在致力于开疆拓土,留下来值守巡逻的卫兵也比先前少了许多,总坛内部少见人迹。玄霏闲闲地往自己的卧房走去,路途中只碰见几支四人小队。他们见他路过,向他行礼时的神情大有惶恐不安之意。起初,玄霏并未察觉到什么异常,他的心思很多都花在思索明日要怎么从长晴嘴里套出更多的话来。但他偶然间发现,好些教众看到他,脸上居然露出如释重负、找到救星的表情,他顿时警觉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他拦住一支小队,问,“怎么这副表情?” 小队四人互相打量,都是满脸欲言又止,不敢妄言的惧怕。好在魔教军纪严明,能留在总坛值守的教众都是教中能力出众之辈,纵然他们对将要讲述的事很是恐惧,但玄霏发问之后,领头人立马定定神,把事情原委向他说明。 “回禀少教主,自大部分人马被调去西宁,教中防务难免比先前薄弱。为了确保总坛安全,祭司大人派了很多傀儡在这里巡查守卫。那些傀儡,有人变的,也有尸体变的,看上去着实骇人。我们这些在夜里巡逻的活人互相混了个脸熟,除此之外,我们夜里能碰见的只有那些傀儡了,虽然知道他们不会攻击我们,但看着还是怪慎人的……” 玄霏对许多人惧怕鬼神之事略有耳闻,况且祭祀的傀儡,尤其是尸傀,确实相貌丑恶,当下便理解了他们看见自己这个活人时的心情,但为何他一路走来,一个也没有见到。 “有多少傀儡?我怎么一个也没遇见?” “除却我们六只小队,二十四人之外,剩下的都是傀儡了,总共数量与原先的布防一致,”领头说着,面上愈发尴尬,让上位者发现他们在对魔教自己的东西恐惧本就不是什么好事,何况他还没有亲眼看见,真是幸好他们的少教主不像他的师父一样杀伐不形于色,“也许是祭祀知道您今夜回来,怕他们冲撞了您,就没让他们出来吧。” 玄霏大致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大体上算是并不重要的虚惊一场,便摆摆手让他们继续巡逻,接着回他自己的卧房。 明天要问长晴的问题,他还得好好考量。 第八十二章 学费 玄霏回房休息了几个时辰,待天一亮,一出门就撞见两个尸傀,拖着沉重呆滞的步子在廊间走过。他在总坛各处都走了一圈,尸傀的数量确与昨夜那几人所说一致。若是不知道教主和祭司的恩怨,他会觉得这样安排很周到详密,但现在他看见这些只听令于祭司的眼线密密麻麻地出没,他只更感想要击败祭司不是件易事。 可惜他的师父不愿意把当年他的经历告诉任何人,不然他或许能和长晴找到更多的办法。 玄霏走进关押长晴的囚室,用刻意的脚步声将他唤醒。 “我想问你一些事。” 他开门见山。 长晴一看见他和霁星相像的身形穿着,心里顿时涌起未消的悲愤,目光中冷然闪过一抹杀气,就又把眼睛闭了回去。 “你要是想问我的徒弟,那就算了。” 玄霏也不惊讶自己的意图被他猜到,只是长晴的神色让他觉得自己低估了他和那个已经被变成人傀的男人之间的情谊。他的师父要与他缓和关系,恐怕很难了。 “你怕我对她不利吗,”玄霏说,“她是青旖的妹妹,我不会的。” 他只能想到由自己先释放诚意的方式来让长晴开口,却没有想到,即使一个人已经成了人傀,要折磨他也还是有办法的。虽说就算他以此作要挟,长晴也不可能因为一时哀痛,就用风茗的安全去换一个与死人无异的傀儡。 “我为什么要信你,”长晴睁开眼,蔑视地看了他一眼,“谁知道你的师父到底教了你什么东西。”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要害她,”玄霏问,他确实有些困惑这一点,“我以为你已经觉得你和我的师父要做的事情是一样的了。” 长晴忍不住冷笑,“你们已经让我的一个后辈生不如死,还不许我提防你们祸害我的另一个弟子?纪无情的脑子也被你们的祭司用药毒坏了?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愚蠢还能让他收你做徒弟?” 玄霏怎么想得到,自己好心好意,温言好语,结果却换来这么一顿劈头盖脸的怒骂,他的表情顿时也阴沉了下去。长晴看着他变得很不好看的脸色,全不惧怕他会在一怒之下对自己做出什么不利的事。但这只是因为他并不知道,纪无情早已不在这里,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回来。 玄霏看他毫无惧意的神色,只以为是他傲骨铮铮,哪里想得到这一层。 “如果我告诉你关于我的事情,你会告诉我我想知道的吗?”玄霏问,让长晴满脸的怒气僵硬成惊愕,“除了我的师父和青旖,没人知道我到底是什么。” 长晴一听就明白了,纪无情是把他当做对付祭司的秘密手段。这样一来,更加显得他天真到愚笨。他不由腹谤,纪无情把他教成这样,也不怕他在开始计划之前就自己暴露了。 “你愿意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我,就为了打听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事?” 长晴心里有了计较,挂起一个若有所思的轻笑。他相信就算玄霏看出了他的不怀好意,也对他没有任何办法。 “她并不无关紧要。就算你现在不告诉我,以后她也不可能不被牵扯进来。” 长晴想了想风茗的性子,一股混杂担忧的思念顿时攥紧了他的心。他总是强迫自己不要想起她,关心则乱,他得把心思都放在他能做的事情上,这回被直勾勾问起,他一时心酸,游刃有余的表情瞬间僵硬,眼神中亦闪过一抹怔愣。玄霏看在眼里,心底突然冒起一股怪异的感受。他不知道,若是有朝一日他也这般受制于人,他的师父会不会对他也有如此关切,想来应该是不会的。他这一晃神间,长晴已恢复了镇定。 “那你就先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什么吧。” 玄霏看着他,遵循与生俱来的领悟运转内力,忍耐骨骼生长的麻痒和皮肤被由内而外刺破的疼痛,让他的龙角从额前伸出,向后延展。 长晴震惊的表情让他还感到一点不合时宜的得意。在人群里长大的他自然无从得知双角对龙族的意义,只有展示它们时带来的虚荣传承在他的血液里。 “我知道了,”短暂的惊讶后,长晴重新平静下来,“你可以走了,我什么不会告诉你的。” 他看着玄霏满脸被背叛了一般的表情,心情复杂地轻笑,“方才你说的话,我可没有答应啊。” 玄霏后知后觉自己被骗了,当即心下也是追悔莫及。他只以为长晴是他师父曾经的好友,又心怀愧疚,看起来不像个坏人,却忘了他也是满心算计,何况现在又搭上了条人命。他觉得长晴说得没错,自己真是太幼稚、太愚蠢了。正不知所措时,长晴又说话了。 “不过,你要是愿意告诉我点别的,我可以考虑告诉你一些事。” 玄霏肠子都悔青了,现在长晴知道了他最不能示人的秘密,还因为他有求于他,竟然在他们的博弈中占了上风。明明长晴才是被囚禁在这里,身体愈加虚弱的那个。 听起来,他也只能答应他。 “你想知道什么?” “你的师父最近在做什么?” 第八十三章 交易 “你不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玄霏没好气地呛道。他现在终于有点看出来了,长晴在他面前这么理直气壮,毫不畏惧,多少是仗着纪无情只在嘴上说要把他千刀万剐,其实把他关在这里一根头发都没碰,还让玄霏用龙血把他的内伤治了个七七八八。这么一想,玄霏不但更加无法理解他的师父到底是想干什么,心中还莫名涌起一股仿佛被利用了一般的怪异。 “你不告诉我,我就永远不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你现在可没有第二种选择。” 长晴轻哼一声。捉弄玄霏这种幼稚的小辈对他而言简直只在举手之间。 “他现在在西宁州,”玄霏恨恨地咬牙切齿,“半年之内都不会回来了。” 玄霏会“耿直”回答,也都在长晴意料之中。他惊讶的是纪无情居然这么快就开始了他的复仇。 “我没记错的话,那里是星宿派的地盘吧。” “你没记错,”玄霏说,“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星宿派了。” 长晴不禁冷哼,“你在那给他杀了多少人?” “我杀的不多,”玄霏懒得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故弄玄虚,如实说来,“掌门座下的几个长老就是了。” “那他下一步的目标,是谁?” “蜀中,峨眉和青城。” “一次对付两个?” “两个又何足惧,”玄霏不以为意,“星宿的实力并不比他们低多少,魔教把他覆灭也只用了一夜的时间。” “我倒不相信他是真的这么想,”长晴说,“且不说蜀中的山川风土与西宁截然不同,你魔教初来乍到,还要兵分两路,本就与自断臂膀无异,何况两座大山相距甚远,你们想以一敌二,乃至以一己之力抗衡整个蜀中的武林门派,简直是异想天开。要说这自取灭亡的主意是你出的,我还会相信几分。” “……”玄霏忍着心底的恼恨,问,“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你的师父让你知道的,所有的事,”长晴定定地看着他,“他让你知道了祭司的阴谋,不会没有告诉你其他重要的事吧。” 联想前几次与他的对话,玄霏敏锐地察觉到了些他话中的真实意图,“你想知道,祭司到底对他做了什么是吗?” “还有其他的,所有的事。” “他没告诉我那些,”玄霏自顾自地说,突然也想报复地刺他一刺,“总之,中了祭司的虫蛊,绝对不会好受的。” 长晴看他脸色有变,直觉不妙。 “你最好实话实说。” “你不是他的朋友吗,”玄霏质问,“他愿不愿意把那种事告诉别人,你还会不清楚?” 长晴听了,心道这臭小子居然还学会了回嘴,忍不住冷笑,“原来你还当自己是他的''别人''啊,你这师父拜的,未免也太委屈了点吧。不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是怎么连唯一亲传弟子的名头都不能让他对你多说些真话?” 玄霏脸色一白,“随你怎么激我,我也只能言尽于此。” 长晴骂归骂,对纪无情的脾气还是心中有数的。虽然在魔教度过这些年之后,他的性情已经变了个彻底,但极要面子这点仍能从他在他面前趾高气昂的神态中窥探一二。要他对可能只是在利用的一个小辈夸夸其谈地讲述往昔落魄,按长晴对他的印象,这的确不像是他愿意做的事。 “没什么别的要问的了吧。”玄霏看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下去,抢话道,“那就轮到我了。” “谁说就轮到你了,”长晴嗤笑一声,“还有别的问题,我暂时还没想好,明日你再来吧。” “明日我就要回西宁了,”玄霏当然不愿罢休,“你只有半天的时间。” “是你只有半天的时间。” 长晴看着玄霏恼羞成怒地转身摔门而去,等他走远,机关的声音响起又恢复平静,靠在刑架上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玄霏的样子还留在他的脑中。除去五官的细节不论,他的相貌和衣着简直与霁星有太多相似。 一样的身形高瘦,满身黑衣,没有蓄发,甚至连他眼中无遮无拦的天真,都有一点记忆中霁星笑容灿烂时的模样。 长晴只能叹气,等待心中的哀痛随时间褪去。 第八十四章 不速之客 玄霏在长晴那吃了个闷头亏,冷着脸去马厩骑了匹马离开总坛。沿路的守卫见他十分罕见地脸色奇差,以为是他此次回来,见到总坛的布防皆为祭司把控,心有不怠,便全然不敢妄言。 雪山到了夏初,山坡间能长些矮短的青草,虽不比山外的西宁州绿意繁盛,玄霏仍能感到天地间有无数生机在静默中勃发。每年的四季,他都能在雪山间察觉到不同的气息。他曾以为每个人都是如此,直到青旖和纪无情都对他的问题回以嗤笑。前几日离开了雪山,前往人口众多、更加繁华的西宁州,他又才了解,似乎只有在这一方雪域,他才能与天地同感。在曾经无忧无虑、百无聊赖的年月,他不止一次想要飞过重山,去目睹雪山之外的世界,但慑于纪无情的威严,他从不敢在没有得到命令的前提下抵达距离总坛最远的岗哨之外。是以当他第一次下山,前往与雪域截然不同的西宁州,他在大战来临的紧张之余,也感到好奇被满足了的兴奋。此番授命回来,倒是教他明白,这方雪域实乃不可多得的灵气丰沛之地。 骑着马紧赶慢赶来到天湖,玄霏烦闷的心情已在一路的和风吹拂下疏解大半。于他而言,长晴的教训和他从前练剑时遇到的困难没有什么不同,他会像把同一式剑招练习上千次,只为岀剑时全无疏漏一般,尽心力去学习该如何面对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他现在只是还有点担忧。这似乎比习武复杂多了,而且形势已经迫在眉睫。 他翻身下马,让马匹去湖岸边吃草喝水,自己走到上回与纪无情并肩而立的大石上,望着眼前未有一丝一毫变动的碧空,净湖,只是湖岸边的桃花已开到花期的尽头,热烈的红粉色暗淡下来,落到了地上,很快就会腐作泥土。四下寂寥无人,玄霏阖上眼,试图捕捉在这处曾经的佛门圣地中,无时无刻、永不停息地流动着的灵气。然而那仍然是太稀薄,太微弱,玄霏只能隐约感触到它的脉搏在隐隐跳动,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把握住一丝一毫。 他难掩失望地睁开眼,轻叹口气。一睁眼,却在视野边缘看见下方澄澈如镜的湖面上除了他之外,还倒映着另一人的影子,正站在他身侧。这把他惊得不轻,下一瞬便要拔出墨池,转身刺去。然而这须臾间的动作,居然被那个不速之客拦了下来。 玄霏惊骇不已地看去,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来到他身边静立的年轻男人正对他摆出兴趣盎然的微笑,同时紧紧扣住他将要拔出墨池的手,让他无法动弹。玄霏见自己被他只用了一只手就彻底压制住无法挣脱,便知这人在修为上远远高过自己,但他转念一想,就算自己能逃开,又能跑到哪里去,魔教中的其他人肯定更不是他的对手。这么一想,他便又冷静了下来。 “放手。” 他冷然命令。 那人见他镇定自若,轻笑一声,松开了他的右手手腕。玄霏把手抽回去,也没有再拔剑的意图。 “你是什么人?” 他盘问。 “我可不是人。” 那人对他幽幽一笑,玄霏不免上下打量了一遍他的相貌穿着。他的打扮与雪域间的山民迥然不同,倒与西宁州的汉人一致,纹饰华美的厚重墨绿长袍加身,乌黑长发在脑后挽了个松松的发髻,拿一枚长银簪固定,簪头还镶了数枚暗红宝石,看起来很是富贵。玄霏着意打量了一会他的簪子,那分裂出三片的形状,像是什么动物的兽尾。 “那你是什么妖怪。” “我现在还不想告诉你,”他又对玄霏一笑,“你为什么不问我的名字?” “我的对手才有资格让我问他的名字,”玄霏面对他高高在上的轻视,倒是毫不怯场,“你应该自己告诉我。” “哎呀,”他夸张地慨叹一声,“年纪不长,本事不高,口气倒是不小。当初我就不应该一时心软,答应你娘亲来照看她可怜的遗孤呢。” 此番言论在玄霏听来无异于晴天霹雳。但他刚在长晴那吃了顿教训,现在对一切人事都保有前所未有的警惕,断然不会相信这陌生“人”的一面之词。 “你认识我的母亲?” 他问得十分谨慎。 “认识好多年了,”那人原本自在的笑意里也掺上了审视意味,“你长得,确实与她有点像。” 玄霏被他一顿空口白牙的说辞搅得有些心烦,他当初一睁眼就见的是纪无情,这么多年过来,很少想起关于生身父母的事,现在突然被提起,只让他感到隐秘之事被冒犯的不适。 “那你现在出现在这里,是想干什么。” 那人看他的眼神变得惊异,但很快又恢复了释然的平淡。 “你就不想问我关于你母亲的事?” 他问玄霏,面上的笑意所剩无几。 “问了又如何,”玄霏并不多在意,“我又无法验证你所说之事的真假。何况我的母亲在我出生之际就已离世,再说这些,有何意义。” “哈,”那人讽刺地笑一声,“难怪她要拖到寿辰将近之时才去找同类诞下子嗣,看来是猜到她的后代会是怎样冷血无情,果然是知子莫如母呀。” 玄霏心间突然一紧,冷声回道:“她若真心想养育我,何必非等到临死前。” “你不感激她予你生命也就罢了,竟还敢对她出言不逊,”那人看玄霏的目光越发感慨,“你们龙还真是冷血得一模一样。” “你认识很多龙?” 玄霏并不真诚地发问,他并不为身处人群感到不适,因此从未想过去找不知是否还存在于世的同族,倒是眼前这非人的同类让他反感。 “怎么,你想让我带你去找他们?” “不想,”玄霏干脆地否决,“你若无事,就离开吧。我要回去了。” “才出来这一阵,就急着回家?”那人又恢复了最初的戏谑,轻佻的口气更让玄霏烦不胜烦,“你的师父把你管教得很好嘛。” 第八十五章 前辈之言 “你与我师父相识?” 话一出口,玄霏就察觉自己又落入了他人的圈套。果然,他看见对面那不知姓名的妖怪对他意蕴深长地一笑。这让他暗下决心,以后面对不知深浅的人,不能再轻易说话。 “我可不想和他那样的疯子扯上关系,”面容同他的墨绿衣袍一般精致华美的妖怪居然对纪无情露出忌惮,这倒让玄霏好奇,他的师父再如何神通广大,到底也是个凡人而已,他猜这妖怪不想面对的应当是祭司才对,“我可在这等了十几年,才终于等到他离开这里,而你没有。” “他会回来的,”玄霏说,“我也会离开。” “他不在的时间,足够我把话对你说清楚了,”妖怪背着手,端起架势,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一阵,“嗯,当初你母亲拜托我照看你,并给予我相当价值的报酬,我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但她居然一不小心把行踪泄露了出去,引来魔道佛三方在昆仑山混战,我只能在人力不能至的地方找你,谁知道你那师父运气这么好,竟然在我之前捡到龙蛋。”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听起来这妖怪善于匿踪观察,而并不长于打斗。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总之,你可真该庆幸自己出壳得早,不然说不定你就被他煮熟吃了。” “……”玄霏想了想,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是什么妖怪?怎么年岁这么大,还连魔教都惧怕?” “谁说我是惧怕你们这区区魔教,”他不屑地哼一声,“纪无情也就在他的同类中作威作福,你真当他能拿我们这种天生灵兽,或者灵界来的人有什么办法?” “你也是灵兽?”玄霏有些惊讶,这妖怪给他的观感实在不像书里说的什么吉祥瑞兽,和他自己也迥然不同,“你是什么?” “你现在还没必要知道。” “那除了这些,你还想告诉我什么?” “我想告诉你,你们的那位祭司可不是好对付的人物。看在你母亲的份上我提醒你,最好尽快和魔教摆脱关系。” 玄霏暗自惊讶,怎么连这应当从未与魔教打过交道的妖怪都知道祭司的厉害。 “这我已经知道了。他是灵界的人。但我不会离开魔教。” “那你就祈祷你有你师父那样的好运吧。”他也不劝阻,“要是日后你被他弄到生命垂危的地步,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他真有这么厉害?”玄霏问,“他并不知道我是龙。” “如果他真是我想的那个人,那还真有那么厉害,”他假情假意地叹气,“你和你师父真的相信,他没有对你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少教主起疑心?你不会真觉得,他现在对你不闻不问,是一件好事吧?” 玄霏听了,顿觉遍体生寒,不禁问得有些急切,“你想的那个人,是什么人?” “不过是我有一位灵界的朋友,曾经跟我说过一个与你们祭司的经历十分相像的人罢了,”他的眼中露出一抹怀念神色,似乎他提到的这位朋友与他交情甚好,“不过我可不会在这件事上帮你们什么,最多在你快死的时候或许可以救你一命。” “你懂医术?” 玄霏思索起他听说过的,传说有“祛邪、解毒、治病”之类能力的灵兽,再一看他墨绿华美的袍子,头顶形状张扬的簪子,恍然大悟。 “你是孔雀精吧。” 玄霏如释重负地说。至少孔雀要比白泽、九尾狐之类虚无缥缈的存在更少许多神秘和未知的威胁。 “我劝你对我放尊重点,”被揭露面目的孔雀精有点不太高兴,“不然等你求我救命的时候我可不搭理你。” “你怎么就确信我会到那种地步?”玄霏也不喜欢他这幅腔调,少年人一向讨厌在取得胜利之前被折损士气,“如果祭司他真和你说的那么厉害,他当初怎么会流落到这幅境地?” 孔雀精轻蔑地哼一声,“你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在当年把他变成这副样子的人面前,就和一条拿来泡酒的蜈蚣差不多,那些人可没有心情来管你们之间的破事。” “你在狐假虎威吗,”玄霏亦回以讽刺,“‘雀假鸿威’?你那朋友和祭司一样,是灵界落鸿族的吧?” 孔雀精并不生气,有别的话题使他更感兴趣,“看来,你已经与灵界的人有过接触?” “几个月前,祭司和我师父去灵界抓了一个人回来做成傀儡,”玄霏隐瞒了青旖和长晴的存在,“他对我们说了很多关于灵界的事。” “那你们可真是伤天害理呀。” 玄霏讨厌他故作姿态的假惺惺,冷冷地看着他,不为所动。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孔雀懒懒说道,“到现在,你还未察觉到你的冷血冷情?我问你,这十数年来,你可曾想过你的生身父母为何弃你而去,可曾想过这世间除了你可还有其他龙族,你心中思虑最多的,是你师父教给你的剑法,还是他一并交给你的,想要一统江湖的勃勃野心?” 玄霏一怔,但随即不以为然道:“那又如何?” “又如何?哈,”孔雀笑得早有预料,“我早就知道,你们龙从血液到骨头,都是捂不热的。可惜你师父不懂。他现在信赖你,早晚会自作自受。” “你说完了没有?” 玄霏耐性将尽,欲转身离开。 “唉,”孔雀又叹了口气,“小子,我好心对你谆谆教导,你非但不尊我一声前辈,反而这般不耐,真是不识好歹。” “前辈?”玄霏的反问很有些不屑一顾,“就算你的年龄和修为都长于我,这声前辈也不是这么好领受的。” 孔雀连声冷笑,“小子,我是看在你母亲和我的交情上才在这同你浪费口舌,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你倒是告诉我,我能怎样称呼你?” 孔雀深碧色的双眼盯着他,“问别人的姓名之前,不应该先自报家门吗?” “玄霏。玄妙的玄,雨雪霏霏的霏。” “看不出来,你师父还有几分文采。” 孔雀在他夹杂怒意的注视下收敛了一些嬉笑神色,终于愿意告知他的姓名。 “记清楚了。我名,曳风烟。不是树叶的叶,是游曳的曳噢。” 第八十六章 死局 挥别这头古怪的孔雀精,玄霏原路返回总坛,另牵了匹马,前去孽镜。身裹黑袍的守卫自薄雾中现身,为他引路。自他从这里离开,笼罩这一方平地的阵法变化了许多,似乎与山外相连的路径也有改变。玄霏被守卫一同罩在匿踪的术法中,走近了后,惊奇地发现这里新建了比先前多得多的小房子,原先的断壁残垣都被清理干净。这些小屋的形质与之前迥异,先前那些残损的房屋大体上能看出原本的方正形状,现在的“屋子”形状却是上下窄小,中间宽大,像是个矮宽的巨大罐子倒扣在地上。想到这里,玄霏心底顿觉恶寒,看来祭司的傀儡术又有进展,这是将活人直接当做蛊虫来放养。 现在是白天,孽镜里万籁俱寂,无人发现他们的存在。玄霏径直往最中心的石屋走去,幸好,这座石屋还是原来的样子。 他推门而入,在外头的人能看清石屋内部之前就把门合上,关紧,不让一丝一毫的光明渗入。他在纯粹的黑暗中看到满屋堆叠整齐的皮,和端坐在所剩不多的空当中的骷髅。老僧的尸骨还像他死在玄霏剑下之时一般,微微倾身,捏着佛礼。玄霏想,纪无情这样安排,一定有所用意,只是他现在还无从知晓。 现在依然不是把这些据说已经失传的经文带出去的合适时机。玄霏在石屋中站了一会便离去。在帮助他的师父报仇雪恨之前,他没有心力可以浪费在其他事情上。 纪无情交代他的事务,他都已完成。他若是此刻启程,也许可以在天黑之际堪堪赶到西宁,使魔教的计划提早一日进行。但他稍一考虑,便还是决定再留半天。 他实在很想了解,这世上另一个引愁剑法的修行者是什么样子。 长晴从浅眠中被惊醒,见玄霏又来了,瞬间就放冷了脸色。 玄霏这回也不着急了。无论他愿不愿意,他都得承认自己在处理人情世故方面一窍不通,难听的话长晴也说过了,他不能因为这点困难就放弃探询。 “你怎么还不走?” 长晴冷声斥道。 说得倒像这地方是他做主似的。玄霏无视他对自己的反感,继续问他早先问过的问题:“你究竟是不是在让你的弟子修行我师父的剑法?” “是。” 长晴这回的坦荡出乎他的意料。在玄霏愣神时,他用更冷漠的声音接着说下去:“有朝一日,她会用和你同样的剑法,杀死你。” “不可能,”玄霏语气淡然地否认他的期待,“她不可能在无人指导的情形下胜过我。” “纪无情是这么跟你说的?”长晴抬起一个冷笑,“你可以替我给你的师父带个话:他现在有多仇恨祭司,将来我的弟子对魔教的恨,只会更多。他应该最清楚,人在极度的仇恨下能做出多少本做不到的事了。” “你不怕他听了先下手为强吗?”玄霏对他的狠话不为所动,“我不会浪费时间把这种废话转述给他听的。” “这不就是你一直想知道的事?现在我已经回答过你了,你可以走了吧。” 玄霏这时有点想明白了。长晴也被他们抓来了挺长时间,他的弟子现在变成怎样他也不清楚。看来只能等日后战场相见,或者他前去灵界了。 “我劝你不要打她的主意,”长晴看他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禁出言威吓,“否则第一个不放过你的,不是我,而是她的姐姐。” 玄霏想到方才那孔雀精对自己的诘问,不由得怀疑道:“她们从未相见,又已经结下仇怨,刀戈相向,还能姐妹情深?” “你这种稀少的灵兽,是无法理解同胞血亲之间的感情的,”长晴话中掺杂嘲讽和同情,“你也不会理解,为什么她会不惜一切代价地与你们为敌,只为了给被你们害死的无辜之人报仇。” “但她学的是她仇人的剑法,”玄霏拒绝承认长情和曳风烟对他的定论,并为此感到心烦意乱,于是将话题转向他自认为可以反将一军的角度,“你怎么不担心,她知道真相后要如何自处?” “那也是她在杀了你们之后再考虑的问题。死人就不要为活人操心了。” “但是现在我知道了这件事,我可以在她自己发现真相之前告诉他。” “你会吗?”长晴对他抬起一个神秘莫测的笑,让玄霏顿觉大事不妙,“你三番两次来打听,不就是师父严厉,练剑枯燥,修行寂寞,想认个‘志同道合’的玩伴?更可惜的是,即时我现在明白地告诉你,你们只能做仇人,你也对她的仇恨不以为意,还妄想找到一个真正的知己和对手吧?要是你在她剑道大成之前让她知道这些事,这世上,或许就真的没人能与你感同身受了。师长死去,亲朋反目,也算是你活该孤独终身。” 玄霏心中惊骇,却在同时察觉到长晴话语中的漏洞,连忙反驳:“无论什么时候知道这些,对她的修行都没有益处。你让她修炼这剑法的时候,可否想过如今的局面?!” “我自是想不到你们愚蠢至此,非要用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来造一盘死局,”长晴心间抽痛,阵阵轻蔑冷笑是恨自己如此无能,连一个与这些冤孽之事完全无关的晚辈都保不住,“我早就对他说过,只要我和霁星性命尚在,一切都还有回旋余地,本来一切都只是因祭司而起,但是他非要将局势变成现在这样无可转圜,不死不休!” “但把他变成那样,是祭司做的,”玄霏记住了霁星的名字,但不愿说出口,“我师父没有办法干预他的行动。” “你现在可以对我说这些,但以后我的弟子,可不会相信除祭司以外的魔教中人竟然是‘无辜’的。” “那就中了祭司的计了。祭司想报复灵界,要是她们姐妹相残,不就正中了他的下怀了吗?” “她们不会的。从头到尾,要死的只有你们三个。” 第八十七章 陪伴 玄霏回到西宁州,向纪无情汇报了他回去了解到的情报。纪无情听他说完了,似乎也没有让他说点别的事情的意思,但玄霏想既然他大费周章地找由头让他回去告诉长晴,应该不会不想知道他的反应。 于是他斟酌道:“长晴说,他的徒弟确实在修行您的剑法。” “是啊,她还拿着我的剑呢,”纪无情悠悠地说,“以后你从她手里把那柄剑拿回来,它就是你的了。” 玄霏一愣,“您不用了?” “我已经不需要了,”纪无情说,“等你到了这个境界,就把它和这套剑法传给你的弟子吧。” 玄霏心间一震,这是纪无情第一次与他说起往后的传承。他忽然感到一股悲凉。纪无情的生命已所剩无多,只有那柄剑和他的剑法能通过他继续传承下去。他进而错愕地发现,他对他的死亡,好像并没有预想中,身为一个弟子应该有的触动。这又让他想起曳风烟和长晴对他的论断。他厌恶他们明明从未了解他,就说他天生冷血,活该一生孤独,然而当他直面尊师的死,他却惊觉自己居然正像他们所说的那般,就像对他素未谋面的生身父母一样,无动于衷。 难道龙真的是他们口中所说的那样冷漠无情之兽?玄霏无从得知,他甚至因为他们的话而无法分清要怎样才算“不冷血”。他只知道,或许整个人间都没有人能解答他的疑问,他必须要到灵界去,去见修为更高、与他更加相似的人和妖兽。 离开星宿派的掌门居所——现在是纪无情的行宫——玄霏询问了两名守卫,在星宿海边找到青旖。 星宿海名带海字,实则只是个大湖。玄霏没见过海的真实模样,但纪无情说待魔教打到江东,他就能看到比天湖、比星宿海更广阔万倍的水域。而在人类的许多传说中,那里住着他为数众多的同类。到了那时,他也许该去一探究竟,就算只是为了满足他师父同一般人一样,对神话传说的好奇。 玄霏找到青旖时,她正靠坐在她养的獒犬身上,握着她的长萧,戴着遮住下半张脸的白色面纱,望着远处的湖面,她一直带着的人傀站在她身后不远处。一人一傀一犬,全都寂静无声,直到玄霏走近,才打破了这无人敢去惊扰的沉默。 玄霏一时也不知该和她说些什么。现在的她看起来已经不再狂躁,但满身萦绕着更加沉重的低落,和似乎总是在酝酿着什么的危险。这本没有什么,但若是给祭司看见,就不会有好事,何况她总是不听劝告地带着祭司最直接的耳目。 玄霏在獒犬的旁边坐下,抬手在它毛发旺盛的头颅上摸了一把,它受着他的接触,全无反应。玄霏听闻雪域间的这种獒最是凶猛忠诚,一生只会认一个饲主,除此之外的人兽皆会被他当做敌人,听来很是愚笨。但青旖养的这头不仅对她这个主人百依百顺,也认得玄霏,纪无情,和祭司,还有血蔷薇,她们的侍女等人,甚至能够察言观色,很是聪明。玄霏猜测青旖是用灵界狐族的手段把它驯化了,这也能解释它的体型远超一般獒犬,高大健壮得堪比虎豹。但它又是魔教的手下千挑万选,选中的所谓‘獒王’的后代,长到这么大似乎也有可能。青旖给它取名‘格桑’,与雪域间最旺盛的花同名,这温柔的名字硬是让它凶猛的外形看起来少了几分慎人,多了些许憨态可掬。在格桑长大的时间,玄霏尚在孽镜历练,待他回到总坛,它就已经长成了现在这模样,只有偶尔撞见它和青旖的侍女一起嬉闹,玄霏才能隐约想象到它在幼时是如何俘获了青旖的芳心。不过青旖从未与他说过她是否用了术法将格桑驯化,灵界对她,也许已经成了个忌讳。 玄霏有想和她说的事,但不能让这个人傀知道。 “我有事想和你说,”玄霏说,“不想让别人知道。” 青旖转头看了他一眼,墨黑的眼眸中情绪深沉难测。她身上萦绕的神秘越来越重,不仅对魔教的敌人来说,她是杀人不血刃的“魔箫”,在眼看着她长大的玄霏眼中,她曾经清晰的天真面目,都渐渐隐藏在了一团迷雾之后。玄霏不由得暗自猜测,她的同胞姐妹也会像她一样吗,在经历了突如其来的灾厄之后,把自己的真情藏在冷漠之后?那柄剑和引愁剑法,会像箫声之于青旖一样,不但是她傍身的武器,更是舒缓心情的寄托吗? 他们身后的人傀很快走到远处。青旖抬手,支起隔音的阵法,继续看着前方,开口问玄霏:“你想说什么?” “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玄霏说,“教主有没有和你说过,以后的计划?” “没有,”青旖说得淡然,“我和你不一样。我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个棋子。” “那我要告诉你一些你可能不知道的事了。” “纪无情让你来告诉我的?” “不是。” 青旖不禁又转头看看他,迎上他看过来的目光,与他四目相对。 “他也中了祭司的蛊,已经时日无多了。” 青旖始终淡漠的表情倏然被震惊取代。 “很多年前,他们就结下了那场恩怨。入侵灵界……是祭司的意图,现在进攻中原武林,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他受制于祭司,只能领着教主的名头给他做事,没有办法反抗。” “那他现在想到办法了?”青旖不禁问得急切,“他和你说了什么?” “我师父也告诉我,祭司是因为犯了忌讳,被贬出灵界,才流落人间的。他做这些事,是为了报复整个灵界,所以,当年魔教才能与灵界的兽族联系,也才能抓来了你。” 青旖瞬间便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玄霏犹豫了一阵,终究决定把事实告诉她,“因为如果你没有被魔教抓来,会是未来狐族的国君。” 顿时,青旖死死地盯着他。玄霏以为她是在为此事而惊骇,却不知道,他把自己置于了何其危险的境地。 第八十八章 星火 青旖定定地盯着玄霏,看他神态自若,难以置信他居然对现在的局面一无所知。也许连纪无情都没有想到,让他在孽镜里与世隔绝那么久,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 “教主还和你说了什么,”青旖努力恢复镇定,她一直沉寂如死水的心境现在彻底陷入混乱,“你前两日回去,可去见了长晴,他有没有告诉你别的什么?” “是教主让我回去,看看总坛现在的情况,也让我去告诉长晴……那个人已经……” 青旖眼神一黯,“他说了什么?” “他说,现在已经是死局了。你的妹妹会来找我们报仇。” “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不要遂了祭司的意愿,和她自相残杀?” “这不在你的控制之下。” “这不在我们中任何一人的控制之下。”青旖惨笑。 玄霏看看她比身上衣裳更惨白的脸色,想宽慰宽慰她。 “长晴说,她不会对你动手,毕竟——” 青旖用冰冷的眼神制止他把话说完。 “……”玄霏有些尴尬地中断话语,想了想,说起另外的话题,“我想还是有办法的。只要不让她知道那个人真正的死因,再把你从魔教的行动中摘出去,她就不会恨上你了。” 青旖将信将疑,心中满是不好的预感,“你什么意思?待日后魔教的行动越来越壮大,人傀将在中原武林人尽皆知,她只要稍一打听,就会知道——” “那些普通的人傀和他又不一样。两界奇人异事那么多,兴许还有治愈的办法。只要你不说,她就不会知道的。就算祭司把真相告诉她,那也只会更加证实了你是被迫行事。” 青旖呆呆地看着他,震撼于玄霏在此刻显露的心计。看来只要他愿意算计,也不是如她感觉的一般呆愣天真。 “你……你要当着她的面,让那个男人再死一次?” 玄霏点点头,“只要不是你和教主动的手,这个局就破了。” “那岂不是只有你能做这件事!” “如果有合适的时机,我会这么做。在那之前,你要继续精进修为,最好能把他从祭司的控制下夺过来。” “快了。” 青旖沉声说道。玄霏猜她只是不想他的遗体被继续利用。青旖又想到了什么,问他:“那她一定会恨死你的。到时候你要怎么办?” 玄霏答得轻松:“我不怕她。她的修为既赶不上我,这世界又这么大,她很难找到我。” “你别太低估人的仇恨和决心了,”青旖冷声说,“你看你师父,被祭司控制了十余年,也没有放弃找机会报复。” 她又想了想,盯着玄霏说,“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想以后只能在你们之间选其中一个。” “真到了那时,你——” “你不要明知故问。” 玄霏不禁轻笑了笑。青旖听到他的嗤声,紧握了握冰凉的玉箫,她又何尝不是满心悲凉。她更沉地靠在格桑身上,她的宠物察觉到她低落的心情,艰难地拗过脖子用耳朵蹭了蹭她覆住半张脸的面纱。她望着前方因为灵力流转时带起的气流而看起来颤抖模糊的湖面,撤下了阵法,让眼前的山水恢复亘古不变的平静安稳。 “你最好别让刚才说的话成真了。” “嗯。” 玄霏含糊地应一声,起身离开了。 待他走远了,青旖从衣襟里拿出长晴的玉佩。玉佩的形状是一头生了宽大羽翼的龙,灵力注入进去,在通透的玉石内汇成无数金丝,栩栩如生地勾勒出蜿蜒有力的龙骨、龙须和龙鳞,让原本温润的玉质变得锋芒毕露。也许长晴也认识龙族的朋友,不然怎么会有这么一件巧夺天工的精致饰品。散落在灵界的术引在半空中徐徐展开,她的修为进步不小,可以展开比第一次用这枚玉佩时大得多的地图,但她无法感知这是不是全部,距离能够使用它去往灵界,更是遥遥无期。 自从月思渊发觉他原本交给长晴的玉佩落到了别人手里,他就常常被那人频繁的试探惊扰。白日里他清闲无事,倒是无伤大雅,但到了夜间,青旖一旦思虑心事,难以入眠,就习惯把这枚漂亮的玉饰拿出来赏玩,让原主人留在其上的温和气息舒缓心间的燥郁,看一阵玉佩被激出的金色花纹被再安睡。她是能够借此平心静气,却不知道,她这小习惯每每都让千里之外的另一个人同样辗转反侧。 渐渐地,长孙疏雨也习惯了在月光下修行的时候身边突然多出一个人。 长孙疏雨修行的地方在环绕天池四周最高的雪山山顶。此处地势最为高峻,天穹低得仿若触手可及,每个无事可做的夜晚他都会来到这里,借助天地星月的灵气修行。天虞山的灵气于他现在的道行而言依旧过于浓厚,修行时必须万事小心。好在月思渊恶名远扬,放眼整个落鸿族内都无人敢来他的地盘找麻烦,他便得以在这绝佳的道场不受打扰地修行。 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长孙疏雨渐渐放松对内力的控制,从全心沉浸的修行中脱离出来,抬起半边羽翼,给因睡不着而出门闲逛的人腾出位置。 月思渊在他身边坐下,抬头看着满天星光,惆怅地叹了口气。此时夜景虽好,可他已经连续几日都不得安眠了,虽说他道行精深,莫说区区数日,就是数十日不眠不休也不在话下,但他本不必遭遇如此的烦心事。 “实在受不了,去把那个人找到,把玉佩拿回来不就是了。” “算了吧,”月思渊摇头,“那人修为太低,除非长晴主动送给他,否则他动不了的。” “是你的那个徒孙?” “也许。” 长孙疏雨看他神情恹恹,便也失了和他说话的兴致,把额上的双角和背后的一对羽翼都收了起来,穿好衣袍。裸露在寒夜中的上半身重新回到棉袍的遮蔽下,厚实柔软的触感让他舒了口气。 “你不继续了?” 长孙疏雨没有回答,只是站起来走到山崖边,一跃而下。月思渊看他不想搭理自己,只能再叹一口气,沿着原路慢悠悠,孤零零地回到他的住所。 第八十九章 离群 他们一先一后回到天池岸边的小楼。长孙疏雨欲回房休息,却被身后的月思渊叫住。 “你想不想喝酒?” 长孙疏雨有些惊讶地回望过去。 “你想?” “去酒窖里拿一坛吧。” 长孙疏雨便去屋外的地窖里提来一罐上次没喝完的酒酿,回来时月思渊已躺在他收拾得比床铺还要柔软的躺椅里。长孙疏雨去墙边的橱柜里拿来酒具,酒酿从陶土坛倒进玉质的酒壶,正好装个九分满。他坐进他常坐的位置,为他们斟上两杯。月思渊接过他递来的酒杯,嗅着浓郁厚重的酒香,叹了口气。 “选这坛素娥倾,你是想把我灌醉吗。” “醉了的人,就没有精力唉声叹气,让别人心烦了。” 月思渊将杯中陈酿一饮而尽,听他这般说,顿时叹得更大声了。 “想不到,你也有对我心烦的时候。” 长孙疏雨不由轻笑了笑,接过他以灵力远远掷来的空杯,再为他续上,将话题引到他们现在该说的事情上。 “你说过,你从来不管外族之事。” 月思渊不置可否,躺在长椅上,剔透的紫色眼睛里浮着微醺的酒意,思绪万千。 “既然如此,你当初就不应该收一个外族的徒弟。” 长孙疏雨自在地喝酒,对身边人的焦灼非但不担忧,反而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意。 “那不是我的责任。” 月思渊顾左右而言他,见向来不苟言笑的长孙疏雨现在竟然对他的遭遇露出奚落的笑意,心下更是烦闷,一来一回,长孙疏雨笑得更加放肆。而拿着他玉佩的那人还在继续摆弄,持续不断的打扰就如一只若有若无的鼓在他脑中擂动。酒意撩拨下,他一阵烦躁,灵力随心而起,遥遥传递至青旖手中,让她惊慌失措地扔掉突然在掌心迸发出锋利气劲的玉佩。玉佩掉在床铺上,余力在棉被上割出一道大口,她的掌心也被划出一片细密的红痕。 发泄过后,月思渊冷静下来,长舒一口气。在他身边的木椅上,长孙疏雨重重地在方几上搁下酒杯,显然是已经乐到动作都没了轻重。 “这酒有这么好喝吗?” 月思渊冷冷地斥道,警告他收敛一点。 “酒好不好喝,要看下酒菜适不适合胃口。” 长孙疏雨说着,给快要急火攻心的他也斟了一杯。月思渊接过去一饮而尽,忽然从心底升起一股混杂着犹豫,纠结,不情不愿的疲惫。 “我去休息了。” 他没好气地把酒杯砸在桌上,从躺椅上站起身。 “那人没吵你了?” “他不敢了。” 事实上,他们两人都知道,尽管有了一次不知从何而来的凌厉威胁,这也仍然是不可能的。长孙疏雨没喝几杯,月思渊就板着脸去而复返,重重地躺回躺椅里,还不忘拉过熊皮毯子盖好。长孙疏雨斜眼看看他,知道让他烦躁至此的,绝不仅仅是那小小一枚玉佩,应该是他终于无法再压抑的,对他门下弟子性命安危的担忧。现在的局面,一定不在他当初收徒时考虑到的情况之内。 “你不是给你的弟子都算过命数么,”他终于肯出言宽慰,“他们两个都承天运眷顾,你何必如此担心。” “当时我可算不到,他会带着别人的孩子亡命天涯。” “那是他国君的子嗣,他只是在尽他为人臣的本分罢了。” “为人臣的本分?”月思渊讽刺地嗤道,“为人臣的本分,可不是如此不自量力,结果把自己伤得半死不活。” 长孙疏雨知道他向来不屑于这些君臣纲常,也无心与他在政治上浪费口舌,便只倒酒,不接话。他只想快点把他灌醉,好让自己能早些回房休息。月思渊喝得很快,面上醺色渐重,但烦闷仍未褪去,显然是喝得还不够多。长孙疏雨为了让他喝得更多更快,决定与他说点让他不这么恼怒的事。 “你的大弟子近日可有消息?也许他们之间有过联系。” “不会的,”月思渊当即否决,“他不会把王储的安危交给外族人。就算他们师出同门,也不足以让他放下戒心。” “不如你去找他谈谈。他总不至于对他的师弟置之不理。” “说得轻巧。他如今身为一家之长,要是为了私事动用家族势力,还牵扯上外族,那位置可就更难坐稳了。更何况,要是狐族的皇嗣受制于落鸿族,灵界好不容易稳定了数百年的局面可又要变了,到时你我也再难有空暇能像现在这样对酌闲谈了。” “说来说去,还不是要麻烦你这个师尊来亲力亲为。” “他来向我辞行的那天我就对他说过,山下万里红尘滚滚,千般机缘劫难,皆是他自己的因果造化。他选了这条路,是苦是福就都得自己受着。他说过他不会后悔,我又何必为他操多余的心。” “人在真正后悔之前,怎么知道自己会有后悔的一天。” “那我问你,要是以后我为了落鸿不得不把你出卖,你会不会后悔跟我来到灵界。” “不会。” 月思渊惊奇地看向他。长孙疏雨给他倒上酒,说得煞有介事: “到了那时,我只会后悔当初竟然与你这个异族结交,怎么会从那么晚之后再开始后悔。” 月思渊听了,哭笑不得地慨叹:“我还当你转了性子,居然愿意说点好话给我听。” “他说他不会后悔,是因为没有料到世事艰险。你要是早早告诉他,他以后会沦落到这个境地,你看他会不会回到狐族,去和王室扯上关系。” “命途之事岂能轻易泄露。反正他最终有惊无险,我还犯不着搭上我自己的阳寿。” 长孙疏雨不禁嗤笑:“看不出来,你这么惜命。” 月思渊笑着为自己辩解:“哎,万物都有的求生本能而已。我不过是一只区区雀鸟,怎么能够免俗呢。” 小半壶酒下肚,他的烦闷心情已近乎一扫而空。要是青旖没有因为方才突然的异变而开始更加好奇地探寻起那枚玉佩,他就无需醉酒也能睡个好觉了。 第九十章 冰山一角 万江流回到金行,还在思索该如何应对现在的局面,他博闻广记的好朋友推门而入,满脸与他烦闷的心情截然相反的喜气洋洋。 “万铺主!” 花如许一进门,见万江流板着脸,当即猜测他是得了关于风茗之事的新消息,尽管心知他是不会告诉自己的,他还是抱着微渺的希望问了问:“发生何事了,怎么今日心情不佳?” “没什么,”万江流对他摆摆手,在桌内坐下,示意花如许一同落座,“倒是你今日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准备带风茗和暮云霜去永曦城西北的猎场学学骑射,想麻烦你通融通融猎场的守卫。” 万江流顿时拧起眉,“那是前朝重臣和皇亲国戚才能去的猎场,你非得带他们去那里么?” “我也没有办法呀。除了那里,附近哪还有合适的地方,我总不能带他们去数百里之外的草原和林场吧,真去了那样的地方,还要靠暮云霜来保护我呢。” “……” 万江流看他跃跃欲试的样子,觉得这只是他自己想去那里寻个新奇,本想直接回绝,但转念一想,骑射的本领又确实是那两孩子必须要学会的,那里确实是个绝佳场所,可这事并不在他的能力之内啊。 “那地方我也去不了,你得找个更大的官。” “那万铺主有没有人脉可以引荐引荐?” 这倒把万江流问住了。他在江湖上算是赫赫有名,但这里是狐族的国都,自古官家不问江湖事,能在这里当官的狐狸大多都不把他区区一个铁匠放在眼里,他就是想结交,也没有门路。何况狐族严禁官商勾结,他平日里避嫌都来不及,哪还有心思去结交什么当官的。思来想去,唯一一个与他算有一些交情的,只有颜怀信这个弃武从文的公子了。 “这永曦城里的官里,只有现任城令,因为习过武,曾经在我的手里买过兵器,与我有点交情。如果你能说动他,或许他就会让你们进入那个猎场。” “现任城令?” “就是当初风茗病危,救了她一命的颜怀信。” “是他啊,”花如许面露难色,“那还是算了吧,待到了夏天,国子监的学生们都放了假,我再带他们去春玉原上去学吧。” “怎么?” 花如许避重就轻地答道:“他不是当今首辅的公子吗?怎么是我这区区一个教书先生就能联系上的。” “说的也是。但这事情我确实帮不了你。” 花如许摇摇头,“也没关系啦,反正他们要学的还有很多,这两件事也不急于一时。” “你还要教他们什么?暮云霜的枪法虽然还算不上老练,但对初入江湖的少年来说已经足够用了,风茗的剑法应该也不差吧,听说你已经很长一阵子没有把她打到惨不忍睹了。” 花如许有些尴尬地苦笑,“唉,你也别拿这事讽刺我了。我看她满身伤痕,鲜血淋漓,又怎么不会心疼呢。” 万江流冷哼一声,“你该庆幸你有一门制药的本事。要是你给她的伤口留下了疤去不掉,我可不会允许你这么造次。” 花如许顿时心里一惊,提起十二分警觉。万江流看他说不出来话,知道自己戳破了他的隐秘,不禁又冷笑了一声。 “我不追究你的身份来历,因为这是狐族要注意的事,与我无关。我也不想深究你如此培养风茗的用意,你不愿意说明,有你自己的原因。你是个很好的朋友,风茗是我另一个好友视如己出的后辈,我不希望失去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花如许看着他严肃的脸色,无奈地轻笑了笑,周身的气场随这一声轻笑倏然一变,依旧保有教书先生的温文儒雅,然而此时他在斯文外表之下的不凡气度,却又远不是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能够挥发自如的。 “铺主,”他看向万江流,双眼一如既往的温润,多出的是饱经风霜而不改心性的沧桑沉稳,引人给予信任,“我感激你的大度和容忍。请你继续相信我,我永远不会加害于她。” “那就好。” 万江流闭闭眼,似乎长出了口气,他也不愿相信他的多年好友处心积虑地潜伏在永曦城是真的暗藏祸心。其实从风茗第一次被他毫不留情地重伤以后,他就对花如许的真实身份起了疑心,一个耽于诗书的文人,怎么会有如此狠戾的杀心,对一个孩童也能下这么重的手。再仔细一想,他来永曦城的时间在当年那场血战之后,在狐族全面戒严的局势下都能以外族人的身份在城中落户,乃至进入国子监教书,他背后定有难以想象的势力。从前风茗虽然常在他手下受重伤,但从来都是有惊无险,他就没有深究,现在人间的魔教已经开始了动作,他的组织或许也已经知道了,他才终于无法继续装作视而不见,出言警告他这越来越神秘的朋友。 花如许见他对自己暂且放下戒心,也舒了一口气,叹息道:“铺主,我期望她成才的心愿,对她前路的担忧,并不比你更少啊。” 万江流不由轻笑,“怎么,你把她当成你的亲传弟子了?” “这倒没有。她已有师门传承了,我可不能僭越,”花如许连忙否认,他又渐渐变回了那个儒雅,聪明,知趣的教书先生,“只是普遍的惜才之心罢了。她如此有天赋,却在这么小的年纪就背上血海深仇,日后在修行路上怕是会被心魔阻碍。” 万江流有点惊奇,他倒是从未想过此事,“暮云霜才是誓要报仇雪恨吧,我倒没想过,他们还会面临这样的危险。” “他们是不一样的,”花如许摇头,“暮云霜心性坚毅,虽有些鲁莽冲动,但当他遭遇未曾预料的困境,反而能凭一腔热血冲出重围。而风茗,她……” 他短暂地迟疑了一下,决定还是应该让万江流也知晓这情况,“她太过于能忍耐了。我教她剑法的时候,她每一次都要打到再打下去就会丧命的地步才愿意停手。这不是好事,我怕她以后会高估自己对痛苦的承受程度,最终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 第九十一章 那个流影 万江流听了花如许的讲述,忧虑地沉默下去。他深知,这不是能不能吃苦这么简单,现在伤她的只是不会真正取她性命的花如许,但以后她要面对的将是想尽一切办法都要杀死她的强敌,到了那时,若是她不懂示弱,执意逞强,又被仇恨冲昏头脑,会落得什么下场不言而喻。 想到这里,万江流有别的问题想与他谈谈。 “依你看,他们还要多久才能去外面闯荡?” 花如许惊讶地看向他,与他面面相觑。 “他们和你说,想要离开了?” “对啊,”万江流皱着眉叹道,“这就是老夫我最近最大的烦心事了。” “是厌倦了这平淡的日子吧,”花如许也只能在心里感叹这是何等蓬勃的少年朝气,“他们要是现在就能明白,如今的平淡有多可贵就好了。” 万江流不禁笑了两声,“那他们不就和你我一样,是无趣的中年人了嘛。” 花如许也笑了笑,“晚些时候,我找风茗谈谈吧。不过在骑射之术上,我能完全胜过她的时间恐怕不会太久啊。” “那就找些别的法子。这永曦城这么大,总不会连两个小孩的心都留不住吧。” “但愿如此。” 花如许叹道,起身向万江流告别。 晚间,花如许带着两卷书来到金行的后院,让抱着剑等候多时的风茗大失所望。 “别这么失望地看着我。只是今日我想偷个闲,以后我还是会继续教你剑法的啦。” 风茗只得不情不愿地接过花如许手中两本砖头厚的书籍,愁眉苦脸地翻了翻。 这么多字,她得看到什么时候啊。 “那今晚我们做什么?” 她怀着不太好的预感问。 “我得教你,书应该怎么看。” “……” 花如许揽过心情低落的风茗,推着她回房间,在她身后无声笑得开怀。虽然作为一个教书先生,他会喜欢春萍那样勤奋谦逊的学生,但面对风茗和慕云霜这种另有志趣和天赋所在,只是迫于压力才必须要坐在书桌边研究笔墨的孩子,他的乐趣可是只多不少。 “读书,不仅仅是要会识字断句。我知道你无心功名,以后的天地在野不在朝,但有些纸上功夫,仍然是要学的,而且有时候,会比你的武学更加有用。” 风茗懵懂地看着他。 花如许继续耐心地为她讲解:“你想做的事情,很复杂,但你现在想的,是不是非常简单,只有‘找到你想找的人,把他们带回来’这个目的,而这个目的该如何实施,中途会有多少困难,又应该如何面对,你可有做好谋划?” 风茗沉默着,脸色惨淡地摇了摇头。 花如许放柔了语气,想稍稍安慰她:“我教你读书,只是想让你从书里了解你未曾经历过的人情世故,这样等你以后出去历练,就不会那么手足无措。而且在江湖上行事,难免要有与人书信往来的时候,合适的措辞,工整的书写,于你行事也有利无弊。” 风茗想了想,最终信服地答应下来。花如许本以为会花很多口舌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地留在城里做这些她以为无用的事,却没想到他的劝说会如此顺利。顿时,他感慨于风茗的决心,和她对自己的信任。现在,他该说点她感兴趣的事,把她从低落中解救出来了。 “你有没有学过骑射之术?” 他换上更加轻松的口吻。 风茗看着他,表情还有点发怔,似乎仍然陷在被花如许的话引起的忧虑之中,反应了一会才应到:“学过。我会骑马,但不会弓射,只会投暗器。” 这倒是出乎花如许的意料。他语带惊喜地说道:“真的吗,暗器可比弓箭难多了。是你师父教你的吗?” “不是,”风茗说,“是……” 霁星的名字将出口时,她突然一阵犹豫,她也不知为什么,向他人说起他的名字会让她感到“难以启齿”,最终她想起自己从未和花如许说过他们的具体姓名,这才给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把霁星的名字以“那个流影”代替了。 花如许把她的迟疑看在眼里,心里透亮得和明镜一般,佯装十分好奇地问: “那个流影,他对你和你师父怎么样呀?” 风茗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疑惑地反问:“为什么问这个?” 花如许煞有介事地放低了声音,就好像他的这番话会给谁听去似的,“我听说,流影都是特别阴狠狡诈的,他有没有欺负你和你师傅一个年幼,一个年老,无力反抗啊?” 风茗不禁被他的话逗出了笑容,“你是听谁说的?才不是那样。我师父一点也不老,看起来就和夫子你一样年轻呀,而且他很厉害的。” “那他呢?”花如许见她居然又避重就轻,便继续追问,“看他愿意教你流影的功夫,平日里对你们是不是还不错?” 风茗“嗯”了一声,面上不觉露出怀念故人的亲切和哀愁,并不知道自己这副表情落在花如许眼里,完完全全就是少女思念心上人时的娇怯闺愁,“他是很好的人,对我们都很好。” 花如许心中有数,便把话题重转回正轨:“我想教你骑射的本事,但永曦城附近只有一座专属于皇亲贵戚和高官重臣的猎场,我们这样的普通百姓是进不去的。但如果不去那里,最近的合适地方就只有千里之外,你的来处,春玉原了。我在国子监虽然并不繁忙,但规章制度总得遵守,不得擅自离开,只有再等数月,国子监的学生们都休了假期,我才有时间带你去那么远的地方。” 风茗一听,也面露难色,“那该怎么办?” “办法也还是有的,”花如许笑得有些尴尬,“我原本以为,以万铺主的名望和财力,能够拿到进入猎场的资格,但他说他也不行,只给我指了条门路。” “什么门路?” “永曦城的现任城令,曾经在他手里买过兵器,与他有一些交情,”花如许打量着她的反应,“就是当时帮你结丹的那位,颜怀信。” 第九十二章 暴露 一听到颜怀信的名字,风茗顿时紧紧地皱起眉,流露出浓浓的抗拒,“我不想去求他。” 花如许本以为她这么说是因为已经知道他权高位重的危险,但看她表情中竟然还掺着隐隐的厌恶,顿时好奇起来:“怎么了,你很讨厌他吗?” 风茗回想起初进永曦城那日颜怀信的嘴脸,顿时有些不寒而栗,“他好凶啊,我和暮云霜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差点被他抓去,他还仗着他修为比我高,以此来威慑我。” 花如许不禁哈哈一笑,那时的风茗虽然看起来完全没有修行过的迹象,但心性必然是极骄傲,第一次出远门就莫名其妙被人挫了锐气,难怪心有不平。 “彼时他是守城的武将,看你们两个小孩来历奇怪,心下多有怀疑也是正常。现在他转行做了文官,应当不会拿武道上的规矩来对你。不过他当时竟然拿修为来欺压你,听来确实有些不地道。” 风茗轻轻地哼了一声,“他为什么要转行做文官?” “这我也不知。前朝官场上的事,我也很难打听到什么。何况要是知道太多,恐怕会招来灾祸呢。永曦城的城令一向不好当,他从事务比较清闲的武将调任到这个职位,背后应该有更多的隐秘。此事与我们这些普通百姓都没有关系,你就不要太过好奇了。” 风茗点点头。过了一会,她突然反应过来,花如许说得好像她真的要去和颜怀信打交道了一样。她连忙问: “夫子,你不是说他家权高位重,要我和暮云霜小心避开吗,怎么这回要主动和他联系?” “这也是我的矛盾所在,”花如许若有所思,“不然就等数月之后,我带你们回春玉原上去学习吧。” 风茗听了,心中更是着急,不情不愿地念叨:“啊,要等那么久……” 花如许见计划奏效,不由在心中窃喜。 “这段日子,你就暂且留在城中,继续学习吧。” “好吧。”风茗只能无奈答应。 然而花如许原本万无一失的计划,竟然还是出了意外。 一个吓得几乎所有人心惊胆战的意外。 这时候,已经到了秋天了。追根溯源,这变故的起因仍是数月前的除夕夜,他们在街上与颜家人的偶遇。一日晴朗的午后,永曦城最尊贵的颜夫人在自家花园里看园丁收拾池塘,看他们从水塘里捞起枯萎发黄的浮萍,蓦然想起数月之前,在街上偶遇的那两名女孩子。她突发奇想,想了解了解身份似乎更加低微的春萍近况如何,正准备去万江流的金行打听打听,却又忽然想起,似乎听自家儿子说,那日春萍身边年纪比她更小的女孩儿,在更早之前就已经结丹了。她便等到颜家父子双双回府,在晚饭时间细细询问了一番。 这一问,才把她的疑心勾了起来,第二日就亲自驾临金行,把万江流惊得不轻。他听了迎客伙计的通报,连忙下楼迎接,见到颜意岚的端庄装束,便知她此番前来非是为了购置首饰,而是另有要事相商,心下顿时紧张起来。他并不知道除夕夜里她与风茗他们的偶遇,这时只在心中揣测,难道是花如许真去找了颜怀信通融,结果不但没有成功,反而把他出卖了? “颜夫人,今日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啊?” 他恭敬地走过去,向她行了个江湖人的拱手礼,站在她身后,同她一起去二楼的见客厅。 主客分别落座,小厮奉上茶水后就连忙退下,颜意岚朝万江流微微一笑,试图使他们之间接下来的谈话轻松愉快一些。 “万铺主是个直爽人,那我也就开门见山了。我此次前来,是想与你打听打听两名小姑娘。” 万江流一听,顿觉大事不好。然而他根本想不到风茗和春萍是如何引起了她的注意,只能先佯装一无所知地问:“哪两名姑娘?” “是万铺主你朋友家的孩子,和你找来照顾她的姑娘。一个叫风茗,一个叫春萍。不知她们现在可还住在城内吗?” 她如此精准地知道她们的姓名,强行隐瞒肯定是瞒不住的。万江流沉吟一会,便如实说道:“她们都还在城里。只是我有一事想问,夫人是何时认识那两孩子的?” “啊,说来也是缘分罢,”颜意岚笑了笑,有意无意地把祸水东引,“除夕那夜,我和我家人上街游玩,正撞见国子监的花如许,花夫子带着她们也在街上嬉闹,怀信说他曾帮助风茗结丹,再次偶遇便想去打个招呼。我便是由此认识那两位小姑娘的。” 万江流听了,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把花如许从里到外骂了个遍。这人带她们上街,怎么连区区一个颜怀信都避不开!他装作十分惊讶的样子,说道:“原来如此。不知此番夫人亲自来找她们,是有何重要的事吗?” “哪有什么重要的事,”颜意岚轻摇摇头,依然笑得云淡风轻,“是那两孩子合我眼缘,今日突然想起,便想来看看她们的近况。不知万铺主可否能给我行这个方便呢?” 万江流根本没有反对的余地。他只能硬着头皮答应:“那是当然。不过春萍自从做了花如许的书童,吃住都在国子监,夫人要是想见她,我可以传话给花如许,让春萍前去颜府拜见。” “书童?”颜意岚有些惊讶,随即笑得欣慰,“她是只想找个生计,还是想考取功名?” 万江流权衡了一阵,摇了摇头,“那日她来向我说此事,我只想着花如许算是个好人,吃穿用度上应当不会亏待于她,也没多问就同意了。” “原来如此。那要是日后朝廷里多了位干练女官,可得感谢万铺主的善解人意呀~” 万江流与她一同笑了笑,心中却满是苦涩和无奈。他相信,春萍并不是她到来这里的主要目的。 果然,颜意岚抿了一口清茶,就向他问起风茗。 “我听怀信说,风茗在去年结丹,但我与她相见时,她看上去依然十分年幼,不知她是万铺主哪位朋友的千金,如此天赋异禀?” 第九十三章 圈套 万江流听颜意岚先问风茗的身世,不由感慨她的精明,幸好他早就准备妥了一套说辞,就是为了应对今日这样的盘问。 “我那朋友曾在年轻时修过剑术,在我手里买过武器,由是与我结缘。他在外闯荡了一番之后,留恋于春玉原的风景,便在那里定居,找一位牧民成了家,便有了风茗。不幸的是,他们夫妻二人俱在当年兽族南下引起的祸乱中离世。我也是直到去年,风茗拿着我为她父亲铸造的剑找到我这里,我才知晓这些事。” 说到这里,万江流适时地露出悲伤的表情。颜意岚尽管并不尽信他的话,还是出言宽慰道:“万铺主,还请节哀。” “无妨。颜夫人是想与风茗见面吗?” “如果可以,是最好不过了。” “风茗一直住在金行里,现在应当正在看书。夫人想见她,就请随我来吧。” 颜意岚有些讶异他的坦诚,不禁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多心了。她点点头,和万江流一同起身,随他走到同在这条走廊里一间厢房门前。万江流抬手扣门,随即,房门里传来一声应和。 风茗打开门,看着万江流身边的贵妇人愣住。直到万江流提醒了她,她才想起来,这位端庄的夫人其实在半年前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想起了颜意岚的身份,风茗顿时有些惶恐,连忙把他们请进门入座,匆忙收拾桌上的笔墨纸砚。 颜意岚看着她慌里慌张地忙活,打量她的身形和动作。万江流看她友善的目光里夹杂着隐隐的探究,犹豫起要不要留在这里。毕竟以她们两人的心机城府,颜意岚想让风茗上当简直轻而易举。出乎他意料的是,颜意岚居然先他一步,反客为主地请他离开。 “万铺主,我想与小姑娘说几句话,女人之间的话题,恐怕……” 万江流只能苦笑,“好吧,那老夫先行告退。夫人有何要求,直接找门外的伙计就好。” “多谢万铺主。” 万江流一离开,他对面房间的门就打开了,暮云霜探头探脑地张望。万江流瞪他一眼,他连忙把房门关上,缩了回去。 颜意岚对万江流笑了一笑,便转身对上把桌面收拾好了的风茗,卸下先前雍容贵气的架子,对她露出十足好奇的表情。风茗坐在她对面,依然有些诚惶诚恐。颜意岚细细看着她的五官轮廓,那其中隐约可见的熟悉,教她心底渐起波澜,不过在面上,她仍然尽力做出和蔼可亲的样子。 “你不用害怕,”她温声安抚明显正紧张着的风茗,“我这次来,是因为听颜怀信说,你去年修行到了结丹的境界,是吗?” 风茗点点头,看她的目光里浮上些疑惑。 颜意岚面露赞许,接着问道:“你的师父是万铺主吗?” 风茗想了想,谨慎地回答:“万铺主指点过我很多,但他不是我的师父。” “那是谁指引你开始修行的?” “是我父亲,”风茗说着,心底涌起一阵古怪感受,每回要她想起自己的父母,心中的滋味都让她不舒服,“从小就是他教我的。” 颜意岚似乎相信了她的话,和万江流所说的可怜身世,没有在她父母的问题上深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呀?” 风茗想起了长晴对她的教诲:一旦有人打听她的年纪,一定要往大了说。如今,她才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这又让她心间涌起一阵苦涩。她的师父一向神机妙算,为何会全然无法应对那日的惊变呢。 “我今年冬天将满十四岁了。” 风茗想了想,多算了三岁。 颜意岚了然地点头,“那你的那位哥哥,与你同岁吗?” 风茗回了个她觉得暮云霜应当能与她对上口信的答案:“他比我长一岁多。” “他的修为如何呢?” 风茗心中一震,她好像从未听暮云霜说过他的修为,她也未把自己结丹的事情告诉他,但这不能让颜夫人知道,不然她会怀疑他们之间感情疏远,甚至对此起疑。 “他比我要厉害一些。” 风茗斟酌着说。 “他也已经结丹了吗?” 结丹不是小事,风茗却并不了解,但她随即想起他们往日切磋的时候,她时常见暮云霜身上隐约露出银白色的白虎轮廓,长晴说那是他的兽魂,他的天赋世所罕见。既然如此,那他应该也早就结丹了。 于是她点头,“嗯。” “是在几岁的时候?” “比我早了,大概两年吧。” 她看见颜意岚脸上露出奇异的惊喜表情,心中顿时涌起不好的预感。 “你们兄妹二人都如此天赋异禀,真是狐族的幸事,”颜意岚笑着向她发出邀请,“我可以带你们进入皇宫内的学府,由更合适的老师来指导你们修行,你们愿意吗?” 风茗听她居然是因为这个理由来的,顿时毛骨悚然,连连摇头拒绝,“啊……颜夫人,这就不麻烦了吧……” “为国培养少年英才,怎是麻烦呢?你们放心,这并不是要把你们关在皇宫里,只是带你们去认识一些新的老师,他们都会像万铺主指点你们一样,帮助你们的修行更上一层的。灵界各族体质皆有不同,我想万铺主虽然修为高深,但能帮你们做的也有局限吧,认识一些同族的老师,对你们来说是有益无害呀。” 风茗已是在强装镇定,脑筋急转,继续坚定地拒绝,“颜夫人,我替我哥哥谢谢你了,但是万铺主于我们有收留抚育的恩情,我们在他的铺子里做工来偿还,要是我们离开了去别的地方,岂不是……” 颜意岚心中更加惊奇,但她惊奇的不是风茗的知恩图报,而是她居然还挺能言善辩,“我看万铺主对你们视如己出,怎么会那样苛责你们呀?我想他要是知道你们能跟着更好的老师学习,应该会很为你们高兴才对呀。” 风茗一时无法反驳,颜意岚看着她惶惑的沉默,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对她提议道:“哎,这怎么说也是你们两人的事,你的哥哥也住在这里吗?你能不能把他也找来,一同商量?” 第九十四章 显形 风茗敲了敲暮云霜的房门,暮云霜把她放进来,正想问是什么人来金行找她,却见她脸色惨白,满眼惶恐,顿时也紧张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 他关上门,把六神无主的风茗拉到桌前坐下,想给她倒杯茶让她冷静冷静,却被她抓住手。 “去年除夕,你和万铺主还在鹊山的时候,我和春萍在街上遇见了颜怀信他们一家,今天他的母亲来找我们了,说要带我们去皇宫内的学府修行,”风茗紧紧握着他的手,仿佛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怎么办?怎么办!” 暮云霜一听,顿时大惊失色,且不论一旦风茗的身世暴露会有什么后果,他自己的身份要是被发现,必然是死路一条,当下也乱了神,哪里回答得上来风茗的慌乱求助。他努力让自己镇静,反握着风茗的手安抚,心思急转,可他对那来势汹汹的颜夫人一无所知,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只能先去与她交谈,再见机行事了。 “她现在还在这里吗?” “在,在我的房间等我找你过去。” “那我先去和她谈谈,你在这里等我。” “这——” 暮云霜按住她的肩膀,定定地看着她,“那位颜夫人可会武功?” “我不知道,我看不出来。” 风茗听到他这般问,隐隐猜到他想干什么,顿时心中更加惊恐。 “不行,你不能——” “不到万不得已,我当然不会攻击她的。若是事态不妙,你听到我打碎你房里的花瓶,就赶紧离开,回到擒风林里去。” 风茗看着他苦笑,她一直当成亲弟弟的暮云霜不知不觉已经如此高大可靠,但她怎么能让他为了救她而牺牲自己,她无法再承受一次失去了。 “我跟你一起去。这里四处都是照林和息风,要是出了变故,我们谁也跑不掉的。就算以后会很危险,至少现在我们还是安全的。我们先把她应付走,再和万铺主商量吧。” 暮云霜听了她的话,冷静下来思索一番,觉得自己确实是莽撞了,但他仍然坚持道:“我先单独跟她谈谈,你去万铺主身边吧。” 风茗还想反对,但暮云霜心意已决,说完就飞快跑开了。风茗追出去,他已经走进她的房间,把门严丝合缝地关上,插上了门阀。 在风茗去找暮云霜的时间,颜意岚在她的房间里四处查看,至少明面上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她想在这间房间里一定藏着什么秘密,但风茗随时可能回来,她没有时间翻看床底和橱柜,只能打量一圈就坐回桌前等待。 很快有人推门而入。她转头看去,来者却是一个身材挺拔结实的少年,应该就是风茗口中的“哥哥”。待他坐下,颜意岚饶有兴味地对他笑了笑。 “你就是风茗的哥哥,暮云霜吗?” 暮云霜紧张地点点头。虽然眼前这位颜夫人笑得十分温和,但他总感觉她有点不怀好意,笑里藏刀似的。 “你比她年长多少呀?” 颜意岚先以年龄这简单的问题开始试探。 “回夫人,我比她大一岁多。” “我此次来找你们,并非完全是为了公事,你就不必如此拘谨了,”颜意岚对他眨眨眼,嘴角弯起个更加亲切的微笑,“我看你的身高比风茗高很多,倒是看不出来你们之间只差了一岁。” 暮云霜心中一震,他不能不深想颜意岚的言外之意。尽管她始终笑得温柔可亲,暮云霜却在此时明白,这场言语上的交锋已经开始了,而且是她故意让他察觉到她另有所图。 “她是女孩儿,要比我晚些再开始长身体,可能也有我干的活比她更多的原因吧。” 颜意岚仿佛相信了,点了点头,接着问:“听万铺主说,你们的父亲是位剑侠,能告知我他的姓名吗,兴许我也听说过他的名号。” 暮云霜按耐住心中慌乱,露出惊奇的神情,问:“夫人身在庙堂,也了解江湖之事吗?” 颜意岚笑了笑,“永曦城作为狐族的都城,怎会只有文人墨客才向往于此呢?何况我要是不了解武道之事,也无法结识许多修为高深的前辈,更不能聘请他们来教导像你们兄妹这样有天赋的孩子了。” “皇宫里的学府,是什么样子啊?”暮云霜继续问,“是只有皇室和大臣们的孩子才能去的地方吗?” “嗯,”颜意岚点了点头,耐心地给他解释,似乎没有发现他正在转移话题,“除此之外,只有天赋十分卓越的平民才能破例进入辟庸府。但也不是每个皇家或者朝廷重臣的孩子都能去那里拜师修行的。大部分文官都无心于修行之道,他们的孩子自然也很难被那里的老师们看中。” 辟庸府,暮云霜想着那地方的名字,心里冒出点讽刺。生在富贵之家,就是不去那里,本身不也离平庸的尘世远远的。 “颜公子也是在那里修行的吗?” 他继续努力闲聊。 “他倒不是。” 颜意岚笑得有些神秘,暮云霜便知趣地不再这话题上试探。 “为什么您想让我和风茗去那里呀,”暮云霜问,“我们真的那么天赋异禀吗?” “没错。也许你们没有和其他也在努力修行的少年人接触过,才有此疑问,但以我的见闻和经验来看,在你们这个年纪就达到结丹境界的少年,在狐族中可算是屈指可数,”颜意岚顿了顿,对他露出个暗藏深意的温柔笑容,“除非,你们告诉我的年龄是假的。” 暮云霜面上不动声色,背后已瞬间冒出冷汗。他尴尬地笑了笑,问她:“颜夫人,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为什么要骗你呢?” “因为……” 颜意岚说着,忽然曲起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一阵气息的波动在房间中荡开,暮云霜被这阵气流冲刷过全身,以为是常见的,灵界中几乎每个人都会的隔音的阵法,但下一秒,他的双耳处突然涌起一阵滚烫的麻痒,在他能做出反应之前,他的虎耳已经露了出来。他惊恐万状地看向颜意岚,她依旧笑得云淡风轻。 “这世上,怎么会有狐族和白虎做亲兄妹呢?” 第九十五章 僵局 暮云霜震惊于颜意岚掩盖在温婉文静之下的高深修为,满身冷汗地坐在凳子上,浑身僵硬。此刻尚未到真正千钧一发的时候,虽然他的身份被发现,他还不敢像,先前和风茗说的那样,做出什么突然的动作。颜意岚不显山不漏水,修为竟然比他高这么多,让他不得不再三掂量自己的反抗会不会变成自寻死路。 “趁我现在还愿意听你说话,你就自己都说了吧。” 颜意岚端坐在椅子上,神态依旧和先前一样端庄优雅,然而暮云霜现在看了她的笑容,只觉得毛骨悚然。 “你想知道什么……” 暮云霜心如死灰地说。他知道自己是无法从她手中逃脱的,只能尽可能多了解一些她的意图,多知道一点消息,就能多给风茗争取一点机会。 “那我就一件一件来问你。” 颜意岚对他笑,莫云霜从她脸上和善的笑意中分明看出了威胁。 “要是再对我说假话,你们就都不会有机会了。” 说的他们现在还有一样。暮云霜惨淡地苦笑一下,点了点头。见他愿意配合,颜意岚的眼中浮上一些满意。 “你们的姓名,是真是假?” “是真的,这个我们没有骗你。” “年龄呢。” “我只比她早出生几个月,没有到一年。” “她对我说,她今年十三岁。” 暮云霜方一犹豫,就见颜意岚眸光微动,他顿感一种仿佛喉咙被捏住的压迫,瞬息之间就让他浑身冰凉,喘不过气,他被用这种方式提醒,要是不好好回答,他今天真的会死在这里。 “她今年应该只有十一二岁,”暮云霜只能说了实话,幸好,长晴谨慎到对他也有所保留,“具体的年月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们从什么时候待在一起的?” 暮云霜想着那日山林间的初遇,算了算年岁,这短短的几年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但他在此刻回想起来仍然感觉时光飞逝,“大概三四年前。我原本一直独自过活,在那时候偶然被他们发现了,就跟着他们一起住。” “他们是谁?” “风茗和她的……师父,还有一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和他们待在一起的流影。” “流影?” “嗯,一个年轻男人,一直照顾着他们两个。” “是草原上的牧民?” “我不知道。我跟他关系没那么好,他没跟我说过他的来历。” 颜意岚心里有了点计较,暂且略过这点,接着盘问他。 “风茗的师父,是什么人?” “也是个狐族,好像修为很高。” “是不是只儒雅倜傥,博学多识,长于掌法和轻功的白狐?” 暮云霜一愣,一时无法控制自己震惊的表情,看见颜意岚了然的眼光,顿时知道自己露馅了。但她是怎么知道…… “你是不是很惊讶,为什么我会知道的这么清楚,”颜意岚轻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看来我猜的不错,她和她的师父,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 “现在我要你把你们从草原上来到这里之前发生了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我听。” “你得先告诉我,你在找什么人。” 暮云霜壮着胆子犟。 “你觉得你有与我讲条件的余地吗?” “你要是不告诉我,我也不会告诉你。” “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有别的办法知道。但对于你们,这是唯一的机会。” “反正我不会说的。” 暮云霜悻悻地看了她一眼,任凭她怎么威胁也不愿松口。 “我问的又不是你的身世,你这么戒备干什么?”颜意岚看他倔强,也不生气,只在笑容里掺上了些兴味。 “你现在不问,以后就不会问吗?”暮云霜没好气地哼道,“你当我不知道,我这样的兽族悄悄混进这里被发现了,会有什么下场?” “那你不是更应该坦白从宽,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吗?你能想到这一点,难道就想不到你现在这样遮遮掩掩的,不是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测?” “你能猜到是你的事,我说不说是我的事。” 暮云霜倒是一点也不惧于她的话术,反正不管他现在怎么说,他是不可能把风茗出卖的。更何况,就算她告诉自己她的所思所想,那也不一定是真的。 “你倒是很讲义气呀,”颜意岚看着他笑,“看来你们感情很好。” “这和你没关系。” 暮云霜讨厌她笑眯眯算计别人的样子。为什么这世上有本事的人都喜欢这样笑里藏刀?子蓁是,长晴是,颜意岚也是,为什么他们都不能像花如许和万江流一样坦诚一些呢,用和善的外表来算计别人,对他们来说真的是这么好用的手段吗? “怎么和我没关系?”颜意岚笑着反问,“要是你和风茗真是情同兄妹的好朋友,我就是看在她的份上,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呀。” “你什么意思?” 暮云霜不因她这样说而松下口气,反而更加警觉了。他隐隐感觉,颜意岚是知道风茗的身世的,只是还不能确定,所以才反复试探他。 “我的意思,取决于你对不对我说真话。” 他们都太警觉,谈话又回到了起点。 “你怎么知道,我对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可以直接把我的猜测,说给风茗听。你猜,她听了会有什么反应?” 暮云霜心头一震,从前他就疑惑过,为什么长晴和霁星不把她的身世告诉她,直到现在他也想不明白。现在听颜意岚这么说,他也很难猜到其中的深意。 “我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但她很聪明,不一定会让你如愿。” 颜意岚看着他,目光中浮上些感慨,“若是我告诉你,我也知道你的身世,你还能像现在这样镇定吗?” 暮云霜一愣,随即就反应过来,这是她的圈套,她凭什么能知道自己的身世? “你从哪知道我的身世?”暮云霜反问,“北域的白虎那么多,你怎么知道我是哪个氏族的子嗣?” “北域的白虎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不过近年来因为与平民通婚而被贬出境的,只有一个。” 第九十六章 妥协 暮云霜听她似乎真要揭破自己的身世,不禁心头一紧。他低估她了,她是狐族国相的夫人,当年自己的父母一定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狐族一向忌惮北域,密切关注也在情理之中。 “我要是猜对了,你可就有别的理由来接近她了。为了不让她被你利用,我是不是应该现在就把你从她身边带走呢?” “你最好不要,”暮云霜冷哼,“不然你一定会后悔的。” “这么说,你是承认了?” 暮云霜心道不妙,好像被她抓到了什么把柄,尽管他从来没有过她说的什么利用风茗的心思。 “就算你知道了我的身世,那又怎么样,”暮云霜装作并不在意的样子说,“不管我是从哪来的,你们都要把我赶出去了,是吗?” “这么悲观做什么?你是风茗的好友,是万江流倚重的后辈,就算我想把你赶出去,也没有那么容易。” “你到底觉得风茗是什么人啊,你把她说的那么重要。” 暮云霜找到机会,开始装傻充愣。 “你身边的大人,没有一个告诉过你吗?” “我和风茗的长辈关系又不好。万铺主自己也不知道这件事啊。” “他倘若当真不知,为什么要和你们共谋来隐瞒你们的身份?除非是他收了北域的好处,要在暗地里做什么腌臜事情。如果是这样,那他这间金行也开到头了。” 暮云霜大惊,没想到她还能用万江流来威胁他。 “他是鹊山的熊,鹊山和北域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可管不了整个鹊山。假如我明日向当今陛下禀报,万江流蓄意安排北域眼线进入永曦城,你觉得陛下会信他的清白,还是信我?” “你——” 暮云霜很难再维持镇定了,他不想万江流被连累,可这又要以出卖风茗为代价,他进退两难,无法抉择。颜意岚见他终于开始惊慌失措,顺水推舟地给了个台阶下。 “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要是风茗就是我想找的那个人,我不但不会对她不利,还会尽我所能,助她修行。” “我凭什么相信你?” 暮云霜就是再没阅历,一听也知道她这话是假的。 “就凭,我随时可以告诉她真正的父亲和哥哥,他们失散了十二年的亲人就在这城中。但如果那样,不但你和万江流必死无疑,她以后的路途也断了。我可不想两败俱伤,就看那结局合不合你的意愿?” “你凭什么会认为我真的知道这件事?我不过是个外族人。” “因为你的防范实在是太重了,也没能编出自圆其说的谎话来应付我。过犹不及,又自作聪明,我让风茗把你找来,真是找对了。” 暮云霜脸色煞白,耻辱地咬了咬牙。 “你先告诉我,要是我把这些都告诉你了,你会怎么对待我们?” “我会把风茗带进辟雍馆,或者我的府上修行,看她更愿意去哪里。而你和万江流,就继续在这里相安无事。” 暮云霜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我说过,我不会做有害于她的事。何况若是因为你让她恨上我,我岂不是自讨苦吃?” 暮云霜仍然无法放下戒心。风茗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而且实力也太过弱小,要是真的进入朝堂,岂不是每一天都有被她的亲生哥哥发现,当做威胁皇位的隐患而被除掉的危险?颜意岚似乎看出了他的顾虑,对他说了一句让他更加震惊的话。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现在,我告诉你一件事:有时候,做臣子的,并非与帝王在每件事上都同心戮力。” 暮云霜惊悚地看向她,她说这句话的意思,难道是风茗的哥哥真的会杀掉她,而她想保护她? “你要是骗我,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我今天来,没有带卫兵,你们当然有机会就此逃脱。莫欺少年穷的道理,我还是知道的。” 暮云霜心跳加速,喉咙发紧,他犹豫再三,终于决定相信她一次。 “风茗,她的师父,名字叫长晴。” 只要说这一句话就够了。 果然,此话一出,颜意岚眸光一震,双眼中竟渐渐湿润。 “此话当真?你没有骗我?!” 暮云霜看她竟然激动如此,不禁在心里感慨,不管这是出于身为臣子的忠心还是别的什么,如果这都是她演出来的,那这个女人也太可怕了。 “我没骗你,”他说,“你要是实在不信,找个机会让她给你看看她学的掌法,你就知道了。” “长晴教了她,他的功夫?” “对啊,毕竟是师父嘛,总不能只有个名号,什么都不教。” “那她的功夫可不能给别人看去。长晴师从落鸿,在狐族独树一帜,太容易被认出来了。” “那你还怎么让别人来教她修行?”暮云霜问,“迟早会露馅的。” “反正她只有十二岁,让她去和那些还什么都不会的孩子一起学就好。” 颜意岚并不关心这问题。她在意的是,为什么他们会冒险来到这里。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在你们来这里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吧。” 暮云霜又面露迟疑。 “我告诉你可以,但你以后可千万不能在风茗面前露出你好像已经知道了的样子。” “你放心。” 暮云霜点点头,略去鹿群的存在,把那日发生的事简要说了一遍。 “那时候我没有和他们在一起。距风茗说,似乎是那个流影被什么人用法术操控了,趁长晴不备,把他刺伤后抓走。” “操控?” 颜意岚的脸色渐渐冷峻。 “嗯,”暮云霜连忙解释,“不然他是绝对不会伤害他们的。现在我们怀疑这事是人间的魔教做的,你知道关于魔教的事吗?” “我当然知道,”颜意岚的表情已不复温和,冷如霜雪,“当年与北域狼狈为奸,害死风茗母亲的人,不就是魔教的教主吗?只是苦于两界环境限制,不然我狐族早已报仇血恨!” 暮云霜突然想到个问题,“不是说两界的人都不能自由穿梭往来吗,当年魔教的人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第九十七章 两难抉择 “我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办法,让他们那里修为并没有多高的人也能够安然来到这里,但来了之后,一个能活着回去的都没有。” 暮云霜想象了一下那时的惨状,不由打了个寒噤,更感魔教视人命如草芥的残暴冷血。 “走吧,”与暮云霜的交谈告一段落,颜意岚整理好表情,从凳子上站起来,“我们去问问风茗,愿不愿意跟我去颜府修行。” 暮云霜忐忑不安地跟在她后面,不知道她能想出什么说辞来告诉风茗和万江流这件事。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万江流的会客厅。风茗焦灼等待许久,终于等到暮云霜回来,知道他们谈出了个结果,心中的不安和紧张顿时攀至顶峰,握着只茶盏的手指难以控制地发力。万江流突然按住她的手,她愣了愣,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慢慢放松了手指,让万江流把茶杯从她的手中拿出来。 颜意岚在他们对面,神态自若,仿佛没有看见这一番动作。待暮云霜挨着风茗坐好,她柔柔一笑,再欣欣然开了尊口。 “你们的事,我与云霜商量过了,风茗你是愿意进邻近皇宫的辟庸府,还是去我的府上修行?” 风茗大惊,不明白为何她只字不提要如何对待暮云霜,一时间不知该询问还是先回答她的问题。这时刻,仍然是万江流替她解围。 “辟庸府离皇宫太近,府内师生都与前朝来往紧密,皇帝陛下偶尔也会去巡视,于修行而言,不如颜夫人的家宅清净。” 在座四人,除了风茗之外,俱明他话中深意。而风茗以为的,只是他怕牵扯到暮云霜。颜意岚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转眼看向风茗,问她: “风茗,你意下如何?” 风茗觉得万江流说得有理,辟庸馆那样不知深浅的地方,她若真去了,不知会惹来什么麻烦,于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话。万江流却又说道: “只不过,颜夫人,贵府的门恐怕也不是那么好进的吧?” 颜意岚满意地点了点头,和万江流这样的聪明人说话,能省去她许多力气 “我家相公官居内阁首辅,一举一动,都有各方眼睛盯着,我若是无缘无故领一名小女孩儿入府,怕是有心人会借此节外生枝。” “这么说,颜夫人已想好带风茗入府的缘由了?” “缘由我已想好了,只是说出来有些不好听。” “颜夫人但说无妨。” “府内有一名侍女,前几日出城去省亲,正好空出个位置。借此,风茗可以名正言顺地入府。” 万江流略一思索,便点头道:“区区侍女,想必不会引人注目,是个法子。除此之外还有一事,烦请颜夫人告知。” “万铺主请说。” “颜夫人想为风茗寻的师父,是哪位剑客?” “我能请动的,都是在辟庸馆任职的修者。他们名义上虽为我所管理,但习武之人皆有傲气所在,我总不能事事干预,颐指气使。何况他们领着朝廷的俸禄,说到底,还是皇上的人。相比于前朝,或江湖上的派门之争,辟庸府虽算不上风波险恶,但也绝不是什么好立足之地。以风茗和云霜的身份,若是被他们留意,恐怕不会有好结果。” “那颜夫人想请的人是——” “是辟庸府内,我的一位私交,也许万铺主还听说过他的名号。” “是谁?” “沈星离。” 万江流想了想,脸上露出点怀念的笑意来,“是他?我确实与他有过交道。” 颜意岚的微笑中泛上兴趣,“此话怎说?” “说来话长了,”万江流感慨道,“在托我铸剑的主顾里,他算是有趣的一位,我二人相处过数月,也算交上了朋友。” “原来如此。” 颜意岚在心里思量,也许万江流是在借此敲打她,让她知道,他也有机会能了解风茗在她府里的境遇。至于是不是真的,她回去之后一问便知。她转向风茗,让她做最后定夺。 “这样安排,你可愿意吗?” 风茗看看她,又手边的暮云霜,心中茫然一片。她其实并不想离开这里,若是以侍女的名义进府,想必就不能轻易回来了吧。颜夫人闭口不提慕云霜,她究竟有没有发现他的身份?还有对此一概不知的花如许,他是位很好的老师,她都还没有把他的剑法全部学会,也没有看完他带来的书。她转头看向万江流,从他的目光中看到赞同的鼓励,她顿时想到,这些问题,万江流应当也在考虑,但他并没有反对,而且以现在的形势,她若是拒绝,恐怕才会真正惹祸上身,甚至连累万江流和暮云霜。 于是她暂且按耐住心中焦灼,对颜意岚点了点头。 “……多谢颜夫人。” 大功告成。颜意岚看着她难掩犹豫迷茫的目光,一时心潮起伏,没有马上说话,缓和了一阵心情,表现出寻常的欣喜,对她笑一笑,说:“明日午后,我差人来带你入府。” 风茗点头,表示已知道了。她心中不免泛起一阵难过。明日之后,何时才能再见到云霜,万铺主,还有春萍和花夫子呀。 事情都商讨完了,颜意岚起身告退。万江流送她到金行大门,留风茗和暮云霜在房间里愁眉相对。 “你真的要去她的府邸了,”暮云霜闷闷地说,“她也不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我不知道,”风茗同样心情沉闷地回答,“你和她说了些什么?她知道你的身份了吗?” 暮云霜绝望地点点头,风茗顿时惊骇。随即,她无比庆幸,幸好她答应了颜意岚的安排,不然她一定会以此来作要挟。 “那她……有没有说要把你怎么样……?” 风茗紧张地抓住他双手,问。 暮云霜看她如此担心自己,心间泛起一阵温暖的酸涩。他从她的掌中抽出一只手来,反把她的双手轻轻握住。 “我没事,她说她不会对我和万铺主怎样的。” 正说着,万江流在此时去而复返。 第九十八章 临别 万江流表情阴沉。风茗知道此次东窗事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定也很不愉快,因此尽管她又很多问题想问,略一犹豫,就都按耐了下来。万江流端起茶盏,把温冷了的茶水一饮而尽,脸色才稍稍缓和。 “她原先就想让你去她的府上,”万江流微拧着的眉头,眼中忧虑不散,“辟庸府只是个她找上门来的噱头。” “为什么,”风茗问,这是她最大的疑虑,“她为什么要帮我们隐瞒云霜的身份?” 万江流看了她一眼,她不明白这一眼中的深意。 “她说现在不会对他如何,也只是现在而已,”万江流难免懊恼地摇摇头,他在这永曦城中的逍遥日子,恐怕已经过去了,“就按她说的做,静观其变吧。” 风茗只能点点头,认同他的说法。 “我进了颜府之后,有什么事情是要多加注意的?” 她向万江流求教。 万江流沉吟一会,为她解释道:“你以侍女的身份入府,恐怕颜夫人为了让此事更加滴水不漏,会让你与府中其他侍女一样做事干活。若是如此,你也得听从她的安排,心中切不可有不平之意。” 风茗点头应下。她有些忧虑,她只懂得在山林野外过活的技巧,但在这繁华城中照顾什么人,她可是一头雾水,恐怕只能胜任一些简单的粗活了。 “常听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也许颜夫人有意照拂你,颜府内其他人就未必。你只需牢记你最该做之事,最想做之事,多多察言观色,少说无必要的话,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节外生枝。” 风茗郑重地把他的教诲记在心里。 “此次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沈星离虽与我有些交情,但到底与颜意岚关系更近,你与他相处时,说话做事也要小心。” 风茗听他这般说,心头不禁涌上临别的哀愁。她勉强提起笑意,转移开话题,以安慰自己和另外两个愁眉不展的师友:“辟庸府的学生,要在那里学几年才算出师?” “各人悟性不同,需要修行的时间自然不一样。” “那我学快一些,就能早点出来了。” 万江流听出她在努力缓和气氛,不禁轻笑了笑,“你若能学到几分沈星离的真本事,吃点苦头也不算什么。” “他很厉害吗?” 风茗问。 “能在辟庸府教人修行的,都不是等闲之辈。沈星离的剑技在狐族不说第一,排名前三当是世人公认。他性情温和,为人颇有君子之风,你与他交流时,不卑不亢就好。” “辟庸府的先生们,真的会教每一个学生他们的真本事吗?”暮云霜打岔问道,“我听颜夫人说的意思,从那里出身的人,好像以后都得为朝廷所用。” “此话不假。本来就只有极少数让修者特别喜爱的孩童才能有被他们收为弟子的机会,何况辟庸府地位特殊,他们只是领俸禄办事,大多并不想一辈子为朝廷卖命,就更加不会收什么心腹子弟了。” “那那些江湖上的大能,朝廷怎么管的住他们呀,”暮云霜突发奇想地问,“沈星离与颜夫人是朋友,他的年纪应该也不是很大吧?” “不错。他在辟庸府,一方面是寻个生计,另一方面,更是找个相对清净之地,静心磨砺剑法。至于江湖上的事,朝廷并不全靠武力解决。” 暮云霜愣愣地点点头,心中仍有疑惑,“朝廷里应该也有修为高深的人吧?” “我万家的规矩是,以修为最高之人担任领袖之位,这与北域相同。狐族的习惯我并不十分了解,似乎并不单看修行和武力高低。我只知道,狐族朝中曾设有护国公之位,但已经空缺很多年了。” “因为找不到合适的人吗?” “这世上可没多少江湖中人愿意和朝廷扯上关系。何况我已说过,对付江湖上的人事,朝廷有的是更有效的办法。” 暮云霜听得半懂不懂,又问了另一件事:“灵界的人,要修行到什么境界才能自如地前往人间?” 万江流知道他们这念头还没断,本想冷哼一声,说个夸张的回答断了他们的念想,又怕他们太过心急,一时糊涂犯下大错。他想了想,又感觉这修行之事,很难用话语来描述。 “等风茗离开颜府,我带你们去人间试一次就知道了。” 顿时,他们都面露喜色。万江流在心里感慨他们的孩童心性,也只能有些苦涩地轻笑。 突然发生了这事,风茗也无心继续看书了。她在房中望着书页发呆,不知不觉僵坐到晚饭时分。暮云霜敲门进来,拍了拍心情低郁的她。 “花夫子马上就要来啦,”暮云霜拍拍她的肩,“先去吃饭吧。” 风茗看着他丰神俊朗的眉目,又觉他已与少时成长良多,他此时让人信赖的可靠,成为她鼓足勇气的动力。 她亦对他回以笑容,拍了拍他更宽厚结实许多的肩膀。 花如许在晚饭时辰之后来到金行。他本想来询问风茗书看得怎么样,却一进门就被个伙计拦住,让他先去找万江流。他不明所以地去了,被万江流极度不悦的脸色吓得背后一凉。 “万铺主,这是……” “你还好意思问我!” 万江流拍案而起,人声与熊吼并用地痛斥花如许竟然大意疏忽至此,引发如此严重的后果。花如许站在他桌前,悻悻地看着他,一声不出地默默挨骂。听万江流说完了事情大概,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事的主要责任在他。 第九十九章 叮咛 万江流足足吼了半个时辰,才愤然转过身去,大手一挥,花如许如蒙大赦,连忙轻手轻脚地快速离开。他站在廊间,惊魂未定地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 此番变故,着实是让他难以应对。 他一走进风茗的房间,便被两双明亮润泽的眼睛盯着,目光哀愁,满含求助之意,简直是把他当成了救命稻草。花如许却只能在心中苦笑,此情此景,他除了安慰他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走到桌前,和他们坐在一起。风茗把他带来的书推到他手边,眼里含着没来得及把它们看完的歉意。花如许给她这么一瞧,只觉心间酸软,哪能说出什么话来责怪她。他把书放在一边,执扇沉吟了一会,决定说些话来和缓房内沉重的哀戚。 “听说,你要有新的老师来教你剑术了。” 风茗看他的眼神顿时更加哀伤了。花如许同样不舍,现下也只能转移开话题,让她不要沉湎于悲观心绪中。 “你的剑和剑谱,仍放在这里吗?我怕你一离开,颜夫人会让人来探查。” 风茗一惊,她倒是未曾想到这一层。无秋事关长晴的身份,何况宝剑本身价值连城,可不能让外人拿了去。 “那夫子今日就把它们带走吗?” 花如许摇摇头,“恐怕现在,金行就已经被监视了。剑谱我可以夹在这些书里带走,但长剑太引人注目了。” “那该怎么办?” “交由万铺主吧。你当初来城里,不就说的是要把这剑卖给他吗?” 风茗点点头。万江流应当有办法把无秋藏好。 “你知不知道,你的那位新老师,姓甚名谁,有何江湖名号,师出何处?” “我只知道他叫沈星离,是颜夫人的朋友。” “沈星离?”花如许思索了一阵,隐约有些想了起来,“我听说过他,当年他和他的‘寒星’在江湖上颇具盛名,现在竟然在给朝廷做事。他确实在剑术上造诣甚高,若是他愿意悉心教导,你可不能错失良机。” “寒星?” “他的佩剑。应该也是出于万铺主之手。” “万铺主说,他选择进入辟庸府,是为了找个清净地方修行。” “修行可不是只有清净就足够。何况辟庸府内风云诡谲,哪有什么清净可言。无论如何,你不要与他讨论太多与你们的教学无关之事,谨言慎行,才能避开祸患。” “夫子的教诲,我记下了。” “对了,也不要告诉他,你跟我学过剑法。” 风茗知道他也不想惹来麻烦,明白地点点头。 “我想出去逛一逛,”她说,“以后做了颜府的侍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了。” “她应该不会关你太久吧。不过我可以给你出个法子,要是以后你实在想离开,可以按我说的做。不过贸然出逃是下下之策,若是被抓回去,后果一定惨烈。你在行事之前,得做好一去不返的准备。” 风茗面露惊喜地看着他,眼中有十足期待。 “颜府距离金行,中间隔了半座城,你逃离之后,不出很长的时间就会被发现,要来这里取回无秋,恐怕时间紧迫,过于危险。我住的地方,就在这中间,我教你画一道符,日后若需要,你寻一张黄符纸,用中指血混着墨汁,画完符咒烧掉便可。我或者春萍会在我住的房宅里与你碰面。” “春萍?”风茗惊讶,她并不想把她牵扯进来,“她并不会武功啊。” 花如许颇有些得意地笑了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她有意愿入仕途,学些简单的功法防身,也是锦上添花。” 得知好友的境况越来越好,风茗顿感十分欣喜。她更加感激地看向花如许,这世间,竟会有如他这般宅心仁厚,对学生一视同仁,无私至此的前辈! “那拿到无秋之后呢,”暮云霜问,“该怎么出城?去哪里?万铺主还说,等风茗从颜府离开,就带我们去人间试一试呢。” “他真这样说?” 花如许有点惊讶,不过随即就反应过来,这也许只是万江流安抚他们的托辞。 “嗯嗯。” 暮云霜实诚地点头,表情还很期待,显然没有往那方面想。 “那你就更不能轻易这么做了,”花如许转向风茗,“且不论金行有照林军日夜把守,要是被发现万铺主与你的消失有关,必然会连累他。” “那她要是一直不放我离开,该怎么办?”风茗担忧地问,“我不能永远待在颜府里。” “带你修为有所进步之后,再见机行事吧。万铺主与沈星离也有交情,不说让他做些什么,一些风声应当是能探听到的。” “好吧。”风茗无奈叹道,“夫子,我们去街上玩吧。” “走吧,”花如许说着,站起身来,“正好去给你买几件新衣裳。打扮得光鲜亮丽些,免得给贵胄家的人看低了去。” 花如许带他们去的是他第一次带风茗上街买衣服时去的裁缝铺。白素凝摇着团扇迎上来时明目张胆的殷勤与两年前别无二致,她已认得风茗了,看她的眼神亦是一如既往,怜爱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同情。 “夫子~今日又来给你的小侄女添新衣呀,”白素凝着一袭玉白纱衣,在他们身边打转时身形妩媚灵动得宛若一注流水,她仿佛最后才看见三人中体格最为健壮的暮云霜,惊讶地拿团扇半掩住朱红的双唇,“哎呀,这位小公子是新客呢。” 花如许已给暮云霜介绍过白素凝和她祖上传下来的裁缝铺,见她提到自己,暮云霜连忙先打了招呼。 “在下暮云霜,见过白掌柜。” “你们想要买什么衣服,自己去挑选便是~青杏,好好服侍这两位公子小姐。” 名为“青杏”的丫头应声而来,向风茗和暮云霜行了个乖巧的礼节。她已与风茗熟识了,见白掌柜和花夫子似乎另有事要谈,便放松了姿态,绽出更亲切的笑容,领她去二楼看衣服。暮云霜跟在她们后面,好奇地四处打量,走到二楼,看见型号玲珑小巧的衣物,不禁在心里感叹,明明风茗只比他年幼不到一岁,狐族的女孩子长身体也太慢了。 第一百章 流连 花如许后撤一步,执着折扇,恭恭敬敬地对白素凝作揖,肩颈也谦卑地躬下去。 “白掌柜,别来无恙。” 白素凝摇着团扇,打量花如许的目光越发轻佻,笑容也越发玩味,“花夫子,这般拘谨做甚?” “哎呀,在下不过是行寻常之礼节,何来拘谨一说,”花如许再退,再拜,“白掌柜若是无事,且容在下告退,去陪我家姑娘看衣服去——” 他这一说,白素凝却笑得更开了。她向旁挪了一步,正巧挡住花如许的去路,继续兴味十足地与他纠缠。 “这过了一年半载的,她就成了你家姑娘了,”白素凝佯装惆怅地叹气,“我白素凝与花夫子相识也七年有余了吧,夫子对我怎地还是这般生疏呢?” 花如许只觉一个头两个大,急于摆脱之余,更在心里奇怪,这白素凝见到俊男靓女,喜欢上前调戏几句是城中人见怪不怪之事,怎么今日对自己故作姿态到这种地步。以往他每回带风茗前来,她面上不动声色,却总是把心思拿来照看、打扮风茗多一些,唯独这回她把自己缠住。花如许心思一转,也装模作样起来,再对她笑着行了个礼。 “白掌柜,是在下考虑不周,不解风情,还望白掌柜大人不计小人过。” “素凝区区一个裁衣裳的,岂敢在花夫子面前妄称大人呢。” 白素凝见他果然机灵,莞尔一笑,摇着薄纱团扇,腰身一晃,便攀上了他的一只臂膀,把小半身子的重心靠在他肩上,又把绒毛蓬厚的大白尾巴缠上他的腰身,不等他有所行动,就把他带着转了个身,往不示外人的侧间走去。花如许猝不及防吃了这一套狐族调情的手段,心里非但没有半点暧昧遐想,反而前所未有地警惕起来。 白素凝这般亲昵地搂抱着他走过一道曲折的长廊,沿着阶梯转到楼上,一直走到她的闺房。临街的一层做买卖,更高层和后院做经营者的休息之所,是城中随处可见的房屋样式,万江流的金行也是同样建造。但金行的后院,可远没有此刻透过白素凝房间的窗户看到的院子精美。花如许心情紧张,此时也不免感叹,她在享乐之道上确实卓有成就。 白素凝见花如许对满屋珍宝视而不见,一进来就看向窗外,也不知是眼力太浅,看不出来古董珍玩,还是果真对财富珍宝熟视无睹。虽然她很想知道,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平日里做生意时,她偶尔会算错几支小账目,所以她聘了三位账房先生一同核算;而在更大的局面上,她总能很聪明,她深知,这才是自己能在这卧虎藏龙的永曦城中纵情声色,逍遥自在的资本。 “请坐吧,夫子~” 她对花如许回眸一笑,先行在紫檀方桌的主位上入座。花如许并不客气,抬手行个礼,便在她对侧坐下。 他开门见山:“不知白掌柜费这许多力气,把在下带来此处幽居,是有何要紧事,想要与在下细说?” “花夫子果然敏锐,”白素凝漫不经心地吹捧一句,无心掩盖这句惊叹里的虚情假意,“邀夫子前来,是想向夫子探听几句风声而已。若是夫子愿意坦诚相告,素凝就感激不尽了。” “白掌柜,请说吧。在下必知无不言。” “好,”白素凝点点头,笑容依旧轻佻着,没半点说正事的模样,“素凝今日,想问的只有三个问题。” “请问吧。” “第一问,暮云霜与风茗是什么关系?” “他们?”花如许惊讶,不知为何她要问起他们,心里顿时更加警惕,“他们是兄妹。” “夫子怎可对一个女子撒谎呢,”白素凝蹙起眉头,像受了大委屈似的,柔声埋怨,“素凝身无所长,只不过卖了这些年的衣裳,对灵界各族的骨肉架构略有了解,那面目仍然稚嫩,身形却已威猛的男孩儿,怎可能是只比风茗大一岁的狐族少年呀?” 花如许心中一震,面上只装出惊奇,“白掌柜此话,是否有失偏颇?就算是狐族的少年,身材长得快一些,或者面目变得晚一些,难道不是常见之事吗?” “是吗?”白素凝眨眨眼,先前的哀怨一扫而空,满眼只盛着孩童一般的天真疑惑,“夫子果然博学多识,素凝已记下啦。” “……” 花如许心底一阵无奈,就算是一年前的风茗,也没有用这般神态与他说过话。最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甚至有点恐怖的是,白素凝如此做作的模样,以他一个男人的眼界看来,竟然还尚未到让他讨厌的程度。 “但夫子可不能仗着素凝读书不多,就骗人呀,”白素凝话锋一转,嘻嘻笑道,“我可是亲眼看到,那叫暮云霜的小子身上,有一只小猫的形状呢。” 第101章 调情 花如许乍一听她言语,心中惊讶,白素凝在他眼中,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怎么会有如此高的修为,能一眼看穿暮云霜体内层层术法掩盖下的兽魂?他并不相信。 “小猫?”他装作对她说的话一无所知,语气惊奇地反问,“依白掌柜的话说,他若真是只小猫,又怎么会小小年纪,就长得如此伟岸健硕?” “小猫固然身材玲珑,但若是头顶纹了‘王’字的小猫,可就大不相同了,”白素凝幽声叹息,“这些年我在这永曦城中做生意,总有眼界浅薄的男人欺负我身柔体弱,手无寸铁,花夫子如此有学问之人,竟也犯了那同地痞流氓一样的过错,难免教素凝有些失落呢。” 花如许这么一听,背后顿时出了冷汗。听她口气,她实则是外来商人,并不是她向世人昭告的那样,这门行当是她祖上传给她的,那在经商之前,她又是何身份?花如许连忙思索,倒是真想起狐族一支白姓的氏族,他们追崇的非是驯兽、打斗、兵械这些寻常狐族武学,而是阵法、堪舆、医毒之类不入流的偏门,在江湖上名望不算很高,却历来为前朝所看重。白素凝若是真出身于此,那他今日带暮云霜来此可是又犯下了弥天大错。 “白掌柜教训的是。是花某有眼无珠,没想到白掌柜这样冰肌玉骨的美人,在修行之道上也卓有成就。” 花如许站起身来,躬身向白素凝赔了个不是。白素凝始终笑意盈盈的,似乎也并没有像说的那般生气。待花如许重新坐下,她摇着团扇,凑近了些,眨着眼睛问他:“夫子现在愿意与素凝说实话了吗?” 花如许对着她纯净天真似孩童的眼眸,目光里浮上歉疚和尴尬,却没有半分让步之意。 “白掌柜,此事非同小可,还请恕在下无法坦诚相告了。” “夫子这不是已经说了实话了么~”白素凝挑着唇角笑了笑,“我知道,夫子是怕我把此事泄露出去,性命难保,但夫子可是忘了你我近十年的交情,素凝怎么做出这等出卖朋友之举?” “虽然他从小生长于春玉原的羊群与鹿群之间,但到底身负来自北域的血脉,难免遭人迁怒愤恨,我为自保,不得不守口如瓶,还请白掌柜原谅。” “在羊群中长大的猛兽,并不会一同变成柔弱可欺的小羊,但被带入兽群的绵羊,终究会变得如猛兽一般残暴。夫子博览群书,这个道理,想必是比素凝更加明白的吧。” “白掌柜所言甚是。” “所以夫子你就快点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冒着生命危险,处心积虑地帮一只本不属于这里的小兽隐藏身份?” “这是白掌柜的第二个问题吗?” “原本,这是我的第三个问题。但现在,我改主意了,夫子先回答我这一问就好。” “白掌柜若有了新的疑虑,也可询问于我。无关紧要的问题,花某不会吝惜答案。” “夫子的意思是,真的不能告诉我关于那只小猫更多了?” “待日后他离开这里,花某保住了项上人头,便可以与白掌柜细细说来。现下时机未到,恐怕要麻烦白掌柜多些耐心。此时我只能告诉白掌柜,花某的私心。” “我以为国子监的教书先生都是一心为公,不能有私心可言的。” “伦理纲常范围之内的私心,应当还在朝廷的容忍限度之内吧?” 他们一同笑了笑,花如许接着把话说完。 “有一事,我并不曾欺骗白掌柜。” “何事?” “尽管暮云霜与风茗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二人自小一同长大,早已情同兄妹。我帮助他的部分原因,是因为如果他们被分开,风茗会很伤心。” “怎地年纪轻轻就出来流浪,”白素凝半真半假地哀叹,“他们的父母呢?” “白掌柜,这是第三个问题了。” “好吧,”白素凝丧气地轻叹一声,“可是我实在很想知道他们的身世。” “白掌柜风姿婉约,温柔可亲,早已深得风茗那样小女孩的爱慕。待日后尘埃落定,寻个恰当时机,或许她会自己告诉你。但在她和暮云霜离开永曦城之前,还请白掌柜不要妄言。” 白素凝眼中笑意一闪,若有所思地眨眨眼,“花夫子是在威胁我吗?” “非也,在下岂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威胁恐吓之事,”花如许否认,脸上也依旧笑吟吟的,“何况白掌柜倾国倾城,若是因为这等与自己无关之事香消玉殒,未免也太过可惜了。在下自幼习文读书,怎会是绿林强盗那般,狠心辣手摧花之人?” 白素凝顿时笑出声来,仿佛听了个很好笑的笑话。在此之前,她对暮云霜那小虎子的存在确实仅有好奇而已,盘问花如许,亦是借机与他调情的心思最多。她本想看看这书呆子进了她的闺房是否还能像往常一样披着君子皮囊,没想到,这一盘问,竟真教她发现了他不为人知的面目。 “花夫子这般说,素凝就放下心了,”白素凝看向花如许的眼中亮着明晃晃的笑意,让花如许清楚地知道,她已经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只是似乎全不惧怕,“那素凝便只问最后一个问题。希望这件事,是不用夫子如此讳莫如深的小事。” “白掌柜,请说。” “按夫子的习惯,这初秋时节并不是需要换新衣的时候,夫子今日怎想到带风茗和她的‘哥哥’来买新衣裳?” 花如许在心里松了口气,白素凝总算问了个正常的问题。 “明日,风茗要去颜相的府上做丫鬟去。我想给她买身合适装束,不然怕失了面子。” 白素凝本想再问,她那一个习武的丫头,怎么会去给人做丫鬟,但转念一想,风茗背后牵扯着万江流,若是此事牵扯到北域兽族,那她确实不该插手,便决定知趣一回。 “这就好说了。不过做丫鬟,最忌讳的就是喧宾夺主,还是我亲自上去,给风茗挑身合适衣裳吧。” 第102章 入府 翌日午后,来金行接人的是颜府的大总管,颜襄。风茗穿着昨日白素凝给她挑的新衣裳,背着包裹站在金行大门口,等到了来领她去颜府的人。 “万铺主,”颜襄先向风茗身后的万江流行礼,“我是颜府的管家,今日受夫人之命,来领这女孩儿入府。” 万江流点点头,拍拍风茗的肩膀,让她走到颜襄身边去。 “这孩子年纪尚小,做事若有不周之处,还望贵府多多包容。” “这是自然的,万铺主请放心。夫人打算让她跟着花匠侍弄花草,不会太过劳累。” 万江流招招手,身后的两位小厮走上前,各呈来一只狭长木盒,打开搭扣,一只盒子里头装着根样式古朴的木簪,另一只较宽些的盒子里装着一对镶珠嵌玉,富贵雍容的银簪。待颜襄看过,万江流便让他们把这几只首饰收了回去。 “先前颜公子新官上任,我忙于金行事务,多有疏忽,今日借此机会,向颜公子赔个礼,麻烦总管代劳了。” 距离颜怀信上任城令之位,已经过去半年有余,此时送礼只显得刻意,何况城令并不是个多好的官职,哪有他原先就任武将,让颜家在文武两朝都有一席之地来的要好。颜襄心知肚明,这礼说是送给公子,其实是送给夫人的,万江流是希望她能对这孩子好一些。他郑重地接过这两只价值万金的锦盒,向万江流欠了欠身。 “万铺主的意思,我一定带到。感谢铺主对我家公子的心意了。” “几只首饰,不成敬意。” 万江流抱拳回礼。终究到了要分别的时候,他心中无暇伤感,只希望颜意岚言行如一,不求对风茗多加教导,只盼莫要危害她的性命,否则他辜负故友信任,万死也难辞其咎。 “时辰已到了,带她回府吧。” 颜襄再向他行了一礼,低头看向身边的女孩儿,“我们走吧。” 他见她有些紧张不安,便尽量和蔼地对她微笑了笑。 风茗点点头,跟在他身后慢慢向颜府走去。走出去几步,她回头看看万江流,看到暮云霜也来到他身边,哀哀地看着她。她连忙转回了头,不忍心再多看他们。 他们沿着街走了一阵,谁都没有说话。待拐过了一个弯,颜襄忽然低头看向她。风茗知道他要问她话了,于是也回望过去。 “风茗姑娘,今年多大年纪了?” 一听是问年龄,风茗便只觉得是他在试探。她想了想,多报了整五岁,答道:“回总管大人,我今年将至十三岁了。” 总管点点头,似乎不疑有他,接着说道:“待你入了府,也许府内其他丫鬟仆从会看你年纪尚小,对你多有照拂,但你自己可得恪守规矩,否则既对你自己无益,也有损于夫人的颜面。” 风茗赶紧点头应下,“我明白的,总管大人。” 见她懂事,颜襄收了话语中的严肃,对她微笑了笑。 “其他的言行礼仪,待你入府后会有专人教你。” 风茗连忙又应了声“是”。 他们走了许久,终于走到颜府。风茗抬头望望牌匾上的“颜府”两字,忐忑不安地跟在总管身后走进去。进了厚重的大门,入眼是宽阔的庭院,时近深秋,院里的树木草叶依旧繁盛,绿意茵茵,衬得整座庭院端庄大气。颜襄没有带着风茗进正厅,而是沿着东边的回廊走到了第二重庭院里。一转角,他们便看见院中的石桌上围坐着两个人,桌上放着两柄木剑。见颜意岚和她身边的陌生男子一同向她看来,风茗的心顿时跳得更快。 那腰间斜插着一柄剑的男人,一定就是颜夫人为她找来的老师,沈星离。 颜襄把她带到之后就告退。颜意岚亲切对她招招手,叫她一同入座。 沈星离观她走来的步伐,便知道她是已修行过武学的,而且轻功不错,只是暂时看不出修为到底如何。颜意岚对他所说,这女孩是她一位江湖好友的遗孤,因为身世原因,不便入辟庸府,才想麻烦他来单独教导。颜意岚所求,他自是不会忤逆,但事关他的剑术,尽管他与她多年来交情深厚,这回也免不了要挑剔一些。初次相见,他对这女孩的印象是她年龄太小,心智太浅,即使入了辟庸府,也是难被前辈教师们看重的类型,不被官家少年欺负就谢天谢地了。 “见过颜夫人。” 风茗先对颜意岚礼貌称呼一句,得到她点头许可后才坐下。石桌周围只有三支圆凳,她只能坐在他们中间。左右都投来注视,这让她感觉不舒服,只有尽力不让心里的紧张显露在外。 “风茗,这位是我向你说过的,沈星离,沈前辈。” 沈星离对她微笑一笑,止住了她将要出口的尊敬话语。 “我还没有答应要做教导你的前辈。” 风茗一愣,转头看看颜意岚,发现她并没有要干预的意思,于是明白了桌上木剑的用途,即将开始的初次试炼应该是他们共同的决定。她看着沈星离与长晴同样气质的儒雅温文,心中泛着想念,想了想,回答道:“无论教不教我,前辈就是前辈。” 沈星离笑得更加意味深长,“听颜夫人说,你早已学过剑术,可否能施展一二?” 风茗点点头,站起身把背囊放在方才坐的石凳上,接过沈星离递给她的一柄木剑,和他走到旁边的空地。 沈星离握着剑静立,示意由风茗先开始。风茗掂量掂量手中木剑的长短轻重,便提剑攻了上去。她没有用长晴那本剑谱上的招数,使的都是她从花如许那里学到的技巧。起初双方的对招都十分拘谨,沈星离更是只守不攻,飘逸自在地领着她在这处不大的空地里兜圈子,就如长晴调教暮云霜时一般。十招之后,风茗突然发力,尚未开锋的木剑裹挟起锋利剑气,朝沈星离咽喉直刺。此时正是沈星离腾身后撤,气力使到老的瞬间,他没料到风茗突然发难,有些惊奇地抬剑格挡下她这一招。他知道眼前这位小辈已经耐不住性子,便在落地后转守为攻,顺势刺向她胸口。 第103章 初试 颜意岚看着沈星离和风茗和过家家似的玩闹了几圈,终于加快节奏,开始了像样的打斗。她惊奇地发现,风茗越来越迅猛的进攻,竟然使沈星离原本轻松无谓的神情变得严肃。她只在多年前,还十分年轻的时候离开永曦城,去传说中的乡野江湖上浅浅游历了几个月,对武道之事只知皮毛,看沈星离严肃起来,她并不相信,风茗在这个年纪就能被沈星离当做颇有水准的对手来对待,于是心中涌上夹杂着担忧的好奇。沈星离没有必要对她有所隐瞒,他说他不愿多一个职责之外的学生,想必就真是出于明哲保身,不想招惹上其他负担,她搬出他们几十年的交情才勉强使他松口,答应来看看这个她口中天赋异禀的孩子。但愿今日风茗的表现能让他回心转意,尽管她有些担忧地发现,沈星离现在的脸色看起来并不像是发现了一名剑术奇才的惊喜。 让沈星离讶异的,固然有风茗在他面前展示出的,远超于同龄人的技艺,但更多的则是,她的剑路实在太凶悍了,莫说她只是一个未至及笄的孩子,自己只是一个想了解她修为的前辈,就算是在他漫长的习武生涯中,在他和对手真正搏斗的时候,也少有人和她一样,招招式式只向着最致命、最有效之处去。攻击不到咽喉,就上挑剑尖刺向双眼,或者突然下压剑势,划砍手掌、脚踝,都够不着,剑尖的落点也只有身上不易防范的各处命脉大穴,反而避开胸膛的大片空门,让他的两次试探都落了空。这样凶狠利落,不分胜负只决生死的打法,不会出自一个名门正派教出的弟子,她的父亲,绝不会是颜意岚所说的,一名江湖上出名的剑修,更像是一个金盆洗手,避世隐居的杀手。 风茗的剑势逐渐稳定,沈星离大致了解了她现在的修为,便猛然发力,格住将她下劈的木剑,把她震开,借此止住这场打斗。然而他万万没想到,风茗看出了他的意图,在他发力的同时往手中的剑身上灌注灵力。双剑相碰,她手中的剑受不住两方威压,应声爆裂,木屑纷飞,而她竟然再以手掌挥出气劲,数截较大的剑身碎块直飞沈星离面门,断口参差锋利的剑柄紧随其后。沈星离避闪不及,用了灵力才把这些猝不及防的暗器震开。 木块四散在花园里,钉进泥土或梁柱,削落了些草叶。沈星离和颜意岚的脸色都不太好看。风茗站在原地,战斗的刺激逐渐褪去,她看看周围的狼藉,意识到自己好像做了不好的事,局面一时凝滞。 “这个弟子,我收下了,”沈星离对颜意岚笑笑,走到桌前放下剑身已经遍布破口的木剑,转头对风茗同样笑得温和,似乎对她的行为没有丝毫不悦,“风茗,过来叫我一声师父。” 颜意岚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何况沈星离说的不是学生,而是弟子。能拜他为师,于风茗只有百利而无一害。她欢喜地看向风茗,却见她依旧满脸尴尬。 “我不能叫你师父,”风茗大着胆子,说得有几分歉意,“我已经有一个师父了。” “嗯?”沈星离惊奇地看向颜意岚,从她眼中看到同样的惊讶,“你已经拜过师了?” 风茗局促地点头。 “你师父现在何处?” “我父亲就是我师父,我已入过师门了。” 沈星离转头再看看颜意岚,眼中带着奇异的笑意。他思索了一会,转头又问风茗:“原来如此,那你可否还愿意受我教导?” 风茗听了,顿时满脸意料之外的惊喜,“当然愿意!多谢沈前辈!” 沈星离见她虽然剑路阴狠,但心性尚还单纯如孩童,稍稍减了些担忧。 “颜夫人,”他转向颜意岚,“此事已了,让她休息去吧。” 颜意岚轻叩叩桌面,很快颜襄便从院门外转了进来,示意风茗跟他去。风茗难掩喜色,小跑到石凳旁拿起包裹,抬头感激地看了沈星离一眼,再跟着颜襄离开。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沈星离带着意味微妙的笑意转向颜意岚。 “你怎么不告诉我,她已经有师承了。” “这可不能怪我,”颜意岚的脸色不复先前自在,有些理亏地哼道,“她也没有告诉过我。” “是她没有告诉你,还是你没有想到,她会直接把这件事说出来?” 颜意岚惋惜地轻叹口气,“我只是没有料到,你会想收她做亲传弟子。” “我本来并不想的。” 沈星离也跟着她叹气。他在辟庸府安稳了几十年,没想到,最终还是被他的老朋友拉进了漩涡。 “那你何必改变心意?” “她心气太狠戾。我是怕她被我拒绝之后,对你恨屋及屋,种下什么祸因。” 颜意岚惊愕地看向他,不明白他这话从何而起。沈星离看她惊愕,便知她是疼爱那女孩,又对武学不甚了解,才会一叶障目,便耐心向她解释。 “方才我试探她的功力,发觉她在剑术上已略有小成,按她的年纪,她的天赋算是极高,若有人施以教导,日后定会成才。但曾经教她剑术的人,杀伐气太重,她对我使的每一招式,皆是风险极高的杀招,比如最后一回合,她主动损毁兵器,试图以暗器毙敌。且不论若她失手,没有兵器后该怎么继续拼斗,若是我心无顾忌,或者一时不慎,用灵力弹开木头碎块的角度和力道未加控制,恐怕她身上就要多几个窟窿了。” 颜意岚听得皱眉,以她的对武学的粗浅理解,并不觉得风茗的兵行险招有什么大问题,无非就是少年人常见的心浮气躁的毛病。沈星离的怀疑,似乎是没有必要的。 “你是觉得,她做事太阴险?” “不,不能说是阴险。只是你不好奇,她是从哪学会如此娴熟的暗器技法吗?单是双手都能灵活投掷,就算是以此见长的流影,也需要练上好些时间。” 沈星离看着呆愣的颜意岚,无奈地笑了笑。 “颜夫人,你的那位朋友,她的父母,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第104章 小师傅 颜襄带风茗走到花园之后,再绕过了一小片园林,走过一段曲折回廊,站在两列厢房中间的空地告诉她,这里是颜府除了贴身丫鬟小厮之外的侍从们住的地方,他和花匠也都住在这里。风茗点点头,正准备走进分给她的房间安顿,颜襄却又领着她继续走。风茗在偌大的府邸里跟着他走,依稀感觉他们似乎绕了个圈,再度停下来的地方应当已经在颜府的另一边了。 “这一方院落,是公子的住处。” 风茗一听,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我要住在这里?” “嗯,”颜襄看她反应古怪,心下感到好奇,“沈先生时常会来教导你修行,你若是和其他婢女住在一起,人多口杂,不是好事。公子虽转任文职,还留着军中的武人习惯,不喜被过多伺候打扰,此处没有其他人居住。你在这里,于你和沈先生都多有便利。” “那他怎么同意我在这里打扰他?” “公子早晨很早就要和老爷一同去上朝,白日里都在城令府办公,晚饭时分再回来。你就是想要打扰他,也只有在天黑之后才行,你会吗?” 风茗悻悻地摇头。她当然是不会的,她在任何时间都不会去触颜怀信的霉头。 “你年纪还小,独自出门在外,担惊受怕也是正常。你不必太过紧张,把这里当成你的家便是。有什么事情,就在天黑之后来我的住处找我,或者直接去找夫人就好。” 颜襄安慰地拍拍她的肩,却让她受了惊,虽控制住了没有跳开躲避,浑身还是更加紧绷。他的修为不高,只堪堪过了结丹境,现在的风茗在他看来,就像一只胀满了气,竖起满身尖刺的河豚,需要时间才能恢复平静。 他带着风茗走进院子角落处里最偏僻,最不起眼的一间厢房,告诉她,明日起,每日早晨和天黑前会有夫人的亲信侍女来收拾颜怀信的房间和换洗衣物,一并帮她也料理好这些起居用度,她若有何事想要告知夫人,也可请她代为转达。最后交代完明日颜府的花匠会来找她,其他的规矩事务都由她来教她,颜襄便离开。风茗送他出门,回房看着桌上她的包裹,整洁雅致的房间,不由回想起她的那间木屋。本来她与暮云霜约定,若是有机会,便在每年的年节时分回去看看,打扫积尘,修葺房屋家具,可是今年过年时暮云霜跟着万江流外出,她孤身一人便不愿赶那远路。现在暮云霜回来了,她又住进颜府,不知何时才能离开,重获自由。当初她听了子蓁族长的话上路,哪想得到,一旦离开擒风林,想要回家居然会如此困难。 风茗正满心积郁,不愿停留在哀愁情绪中太久,便提起精神,解开她的包裹整理行礼。她只带了一些衣物,把它们叠好之后想放进衣柜,却发现衣柜中已经放着数套衣服。她把自己的衣服放在它们旁边,拎起它们看了看,总共两种样子,一薄一厚,各放着三套,应当是颜府统一的丫鬟服饰。收拾好了衣服,她就无事可做,在不大的厢房里四处转了一圈,也没有书供她打发时间。她想着等傍晚颜夫人的侍女来了,去求她要几本书,现在她只能百无聊赖地坐到床上打坐去。 约莫一个时辰后,风茗被叩叩两声敲门声唤醒。她连忙跑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穿着侍女服的年轻女子。她以为她是颜夫人的侍女,正要开口询问,却见那女子动作夸张地把她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打量了两遍,满脸明晃晃写着对她的兴趣,让风茗戒备地把话憋了回去。 “欸,你就是今天总管新带回来的丫头?” 来人笑嘻嘻地进了屋,风茗还没来得及阻拦,她就毫不见外地坐到了桌边,还朝风茗招招手,仿佛她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似的。风茗有点不高兴,但她想着自己在别人的家里,可不能为这点小事节外生枝,就只能把门关上,装作若无其事地坐到她身边。 “你是谁?”她问。 “我是你以后的小师傅,”女子对她嘻嘻一笑,“快,叫声小师傅来听听。” “……”风茗讶然看着她,感觉这人虽然有些奇怪,但性格开朗,应该是个好人,“你到底是谁呀?” “夫人没和你说吗,”那女子倒还无辜地对她眨了眨眼,很惊讶的模样,“她不是让你来府里跟着我学种花?” “啊,”风茗恍然,“你是这里的花匠?” “什么这里那里的,这里可是相国大人的府邸,多少人想进来干活都来不了呢,”女子对她吐吐舌头,似乎在责怪她说话不知好歹,“你这么说话,被我听到是没什么紧要,但要是给别人听去,保不齐第二天就被告发到大总管那里,要你领罚呢!” 风茗一愣,想了想,这处宅邸的主人家权高位重,府里的规矩一定很多,她说的“领罚”,应该是真的,并不只是在吓唬自己。于是她信服地连连点头:“我知道了。” 可是她煞有介事的严肃表情却把花匠逗笑了。花匠看着她,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小孩儿,别人说什么你都当真呀,怎么这么憨憨笨笨的?” 风茗顿时惊讶,有些郁闷地看着她戏弄的脸色,“那你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真倒是真的,本姑娘心肠好,从来不骗人~”花匠嘻嘻一笑,“但是别人可就不一定了,你这小小年纪,一个人出来闯荡,也不知道多长几个心眼,幸好府里人都守规矩,要是去了外面,怕是要被人骗惨啦~” “……”风茗觉得她性子太跳脱,虽然心地不坏,但实在让她难以捉摸,不想再继续这让她尴尬的话题,转而问她:“说了这么多,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名叫诗芸,姓氏随的夫人,如诗如画的诗,芸芸众生的芸,是不是很好听?” 见风茗点头,颜诗芸笑得满意,问她:“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风茗,清风的风,茗茶的茗。” 第105章 如尘 颜诗芸转着眼珠想了想,也没评价风茗的名字是好还是不好,又接着问:“你的姓氏呢?” “我没有姓氏。” 风茗说得无谓,颜诗芸看她的目光瞬间变得同情。风茗有点尴尬,但知道她也是善心使然。灵界中,只有出身贫贱,或者自幼远离双亲的孤儿才会没有姓氏,许多人哪怕自己凭空捏造,或者找位长辈赐名,也要拥有一个完整的姓名,以免以后做事,一报出名讳就被人看不起,像长晴那般脱胎换骨后仍坦然承认自己出身低微的人,终归是凤毛麟角。 “夫人是怎么找着你的呀?”颜诗芸同情地看着眼前身世贫苦的小可怜,“我听别的下人说,夫人给公子找了个小童养媳,带回来金屋藏娇呢,结果大总管来找我,说今日给我领了个小徒弟来,要我好生教导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听了她的前半句话,风茗如遭晴天霹雳,震惊地看向她,下巴都快合不上了:“谁跟你说的?!为什么要这么说啊!” 颜诗芸看她真心惊愕,表情上也没有半点羞怯之色,就知道那听起来极不靠谱的传闻果然是假的。她的那群姐姐妹妹,真是干活把头脑都干晕了,夫人怎么可能给公子找一个出身如此卑微,连姓氏都没有的小女孩做配呢。她对还处在震惊中的风茗柔柔一笑,安抚道:“大宅院里就是这样容易流言四起啦,我们也就只敢私下里说说,这种话谁要是不小心让主家听见了,不但会没了饭碗,连性命都堪忧啊。” 风茗还有点生气,一时半会也寻不到哪处发泄,只能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一声,稍稍平复了心情后再答复她:“我原先在别的地方打杂,夫人看我可怜,才领我进府干活,让我过得稍微安稳些的。” “夫人就是这样,乐善好施,宅心仁厚,”颜诗芸不禁感叹,“这可真是巧合,你我的遭遇,还真有几分相像。” 风茗心中一凛,随即泛起难言的感受。她虽不知生身父母在何方,但有长晴和霁星如亲生父兄,始终伴随左右,使她从不忧于饥寒,又为她启蒙明智,传授她武艺傍身。颜诗芸的幼年,一定比她更艰难得多。 “从明日开始,你教我怎么种花吗?”现在反倒是风茗同情她了,“小师傅?” 听她居然这么叫自己,颜诗芸顿时笑得更开,“莫说明日,就是现在你想学,我就能教你。不过我得在公子回来之前离开,不然就坏了他的规矩了。我还得想想该从哪开始教你…嗯……要不还是明日吧,明日我晨起后来找你,带你先认认这府里的各类花草树木,如何?” “好啊,”风茗看她高兴,也乐得满足她让人喜爱的小小虚荣心,“麻烦小师傅了。” 颜诗芸相当满意地拍拍她的肩,年轻的面庞上当真生出几分做师长的稳重老成来。 风茗接着问她颜府里其他的规矩,诸如下人见了家主该行什么礼节,平日里有没有什么例行的事务,颜诗芸一一为她细致讲解,教她行万福礼。风茗照着做,起身时发现颜诗芸看她的眼神很是新鲜。 “没人教过你这些礼仪吗?” 风茗摇摇头。 颜诗芸得意地嘿嘿笑,“幸好你问了我,不然你可是会因为在主家面前失礼被罚的。” 又听她说起刑罚,风茗不禁感到无趣,这大家大宅里的规矩可真是严苛到吓人。 “你是哪里人呀?” 颜诗芸拉着她坐回桌前,她心里的好奇可不比风茗的少。 “我是从春玉原上来的。” 风茗回答,看着她亮晶晶的棕色眼睛,心中越来越感到与她亲近。 “春玉原?我还没去过呢,”颜诗芸叹口气,“听说那儿草场广袤无垠,牛羊成群,风景如画,是真的吗?” 风茗虽也没在擒风林之外待过多久,但她说的形容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便只是附和。 “嗯。” “那你怎么不留在那儿放羊,要来这么远的地方给别人做丫鬟啊?” 颜诗芸问,问得风茗一愣。颜诗芸看她发怔,便知她还未经历过屈居人下的苦楚,加上她身世凄惨,或许对她来说,在颜府做下人还比她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漂泊要好一些。于是她只笑了一笑,略过这个并不开心的话题。反正她们年纪差不了多少,又同是天涯沦落狐,除了这个,她们还有很多很多话可以说。 她们兴致勃勃地交谈,直到传来一阵敲门声。颜诗芸看看窗外夕阳西下的天色,转头对风茗轻声说:“应该是公子的侍女来了,我先避一避,你别告诉她这儿还有另一个人。” 说完,她匆忙起身,踮着脚躲到一旁遮挡床榻的屏风后面。 风茗看她鬼鬼祟祟的,不禁被逗得笑了笑,随即整理好表情,前去开门。 然而她推开门,门前的却并不是另一位同颜诗芸一般服饰的侍女,而是此间院落的主人,不知为何居然这么早就回来了的颜怀信。 风茗仰着头,看他冷淡的,不知喜怒的脸色,心中才与颜诗芸交谈过的轻松愉悦消失殆尽。 颜怀信低头看了看她,什么也没说,就移开视线,对上颜诗芸藏匿的方向。 “出来。” 风茗回过头,担忧地看着颜诗芸低着头走出来。 “少爷。” 她低着头向颜怀信行礼,虚声虚气,十足知错懊悔的模样。颜怀信一看就知是小女孩好奇心起,忍不住跑来认识新的玩伴。他本就不惯于苛责下人,现在也懒得搭理她。依他对府里这名花匠的了解,她还算心思机敏,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应当不用劳烦他来说教。 “你退下吧。” “是。” 颜诗芸头也不敢抬,向颜怀信行了个礼,挪着步子匆匆离开。 风茗目送她的背影远去,担心她被府里严苛的规矩责罚。不过下一秒,颜怀信的目光又居高临下地落到了她头上,让她只能先担心担心自己了。 “不请我进去?” 颜怀信的脸上露出点微笑,似乎在向她传达友善,然而风茗见了只感觉他在暗自谋划什么事情,顿感心里发毛,浑身不自在。 “请进。” 她生硬地说着,向旁撤开两步,给颜怀信让出位置。 第106章 大少爷 风茗没有叫颜怀信公子,也没有向他行丫鬟该向主家行的礼节,现在没有其他人在场,她与颜怀信也并非初次相见,本是无伤大雅。但颜怀信还是停下脚步,眼含微妙的笑意看着她。 “方才她没有教你府里的规矩?” 风茗一愣,随即明白他的意图。她在心里恨恨地记下他这副嘴脸,不情不愿地学着方才颜诗芸的样子,低着头对他福身。 “少爷。” 颜怀信依旧没有动作。 “……”风茗咬牙,再行了一遍礼,“少爷,请进来吧。” 颜怀信满意地轻笑,大摇大摆地走进房间,坐在她刚才坐的,靠里的主位上。风茗板着脸,正要坐到他对面,却被他“欸”一声制止。 “我让你坐下了?” 风茗的脸色彻底黑了下去,僵硬地从凳子旁边挪开,站到一旁。颜怀信在心里哈哈大笑,面上只露出满意的神色,对她点了点头,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坐吧。” 风茗没好气地坐下。 “说吧,”颜怀信不紧不慢地开始盘问,“我母亲领你进府是来做什么的?” “种花。” 风茗语气生硬地回答。 “除了种花?” 风茗想着颜夫人一定把事情都告诉他了,对他故弄玄虚地隐瞒就像他现在来明知故问一样没有意思,于是明白地对他说了:“修行。” “听说是沈先生做你的老师?” “是。” “你的运气还真是不错。” 风茗觉得他说话阴阳怪气,夹枪带棒的,让她不知该怎么接话,就没有搭理他。 “说起修行,你好像还欠我一声道谢吧。” 风茗没想到他突然提起那件事。就算他现在对她作威作福,让她厌烦不已,那时她的性命和修为确实多亏了他才得以保全。虽然很不情愿,她还是准备对他说一声“多谢公子”,可又被他打断了。 “道谢就免了。只要你莫忘了我颜家对你的恩情,该让你偿还的时候,你别忘恩负义就好。” 风茗表情一抽,看得颜怀信憋不住心里的好笑,尽力忍耐也还是露出了个极浅的淡笑。母亲捡回来的这小女孩,年纪不大,脾气倒是不小,他不就当年在城门口恪尽职守地盘问了她一次,她居然记仇到现在。以后他在家里的日子,可是有的好玩的了。 兰绣前去禀报颜意岚时,从她的房中隐隐传来欢颜笑语。她通报完后推门而入,见她正与公子谈笑,不知是遇上了什么乐事,如此开怀。 “夫人,公子。” 颜意岚摆摆手,免了她的礼,说话时还带着余留的笑意:“何事?” “风茗姑娘说,她想寻几本书来看。” “你去告诉她,府里可没有给小孩看的画本——” “怀信。” 颜意岚看他一眼,颜怀信住了嘴,自顾自地笑。她想了想,转向兰绣:“你去藏书房里,拿一卷《列羽传》给她。” “是。” 待兰绣出了房间,颜怀信问:“为何要给她看那本书?” “她一心以练武为重,哪有心思看多深奥复杂的典籍。《列羽传》老少咸宜,你当年还不爱看书的时候,都把它给看完了。” 颜怀信假装没有没有听见她的最后一句话,接着问:“为什么要给她看落鸿的书?” “那你再找一本同样适合她这个年纪的小孩看的书给她送去?” 颜怀信心道当年自己决定习武从军的时候她可不是这么说的,不但逼着他每日上塾,还得把课业做完了才能拿起剑练武,他只得把一整个白天都用来应付教书先生,傍晚他的剑技老师指导他不到半个时辰就要回家去吃完饭,他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才能拿起剑练习。那日子持续了近两年,直到他进了皇宫,去做百里晏清的伴读才结束。她既然对这非亲非故的小女孩如此上心,连沈前辈都能请动来给她做老师,他当年可都没这资格,怎么不让她文武兼修了? 颜意岚自有她的用心。她想着风茗是长晴的弟子,长晴师从落鸿,给她看些介绍落鸿族风土的有趣书籍既可作消磨时间之用,兴许还能助她理解她师父教给她的武学。她看她的亲生儿子对她从外面带回来的小女孩颇有兴趣,甚至一听说了这件事,就马不停蹄地提前从城令府回家去找她,回来再见她时又满面春风,兴致勃勃,她不禁有了点她希望自己是在多虑的想法。 “你刚才跑去找她,和她说什么了?” 她状似不经心地问。 “没什么,”颜怀信也没听出来他母亲的关切所在,回答得十分随意,“她还在记仇呢,一点好脸色都不给我看。” “记仇?” “当年她第一次进永曦城,被我在城门口拦了一遭。” “是不是你仗着修为高,惊吓她了?” “那是我的职责所在嘛,”颜怀信说得毫无愧悔,甚至很有几分得意,“对了,她的那个哥哥呢,没和她一起入府吗?” “哥哥?”颜意岚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暮云霜,不禁轻笑了笑,“我可不知道她有什么哥哥。” 这话倒也不准确。只不过她知道的风茗的那位哥哥,绝不是颜怀信以为的那只虎崽子罢了。 颜怀信看他的母亲露出了别有所思的笑意,顿时对风茗的兴趣更浓。他早先就怀疑她和她那所谓“哥哥”的身份,现在风茗居然被母亲接进了府里培养,而她的那“哥哥”则被摒除在外,若说她们的身世来历没有疑云所在,那他是万万不信的,只看他的母亲对他有没有足够信任,会不会告诉他了。 “这是我可以知道的事吗?” 他毫不保留地用眼神表露心中的好奇和祈求。颜意岚思考的模样让他更加期待,不过结果还是让他有些失望,他的母亲早已对他这个样子免疫,不会像在他小时候一样时常心软了。 “现在还不行,”颜意岚对他笑了笑,她知道她的儿子独自长大,有些孤单,因此羡慕许多家族的狐口兴旺,一直想要个弟弟妹妹,他对风茗应当没有恶意,但风茗能不能忍受他可就不一定了,“你现在只要知道,你最好不要再惹风茗生气了。” “我惹她生气干什么,我怎么会那么无聊。” 颜怀信哈哈地笑,决定永远不告诉别人刚才他威逼风茗对他行礼的事情。 第107章 求学 沈星离如约前来教导风茗的第一个夜晚,他先去拜访了这方院落的主人,颜怀信。 “沈前辈。” 颜怀信为他开门,引他入间落座。沈星离几乎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叔伯,他与他一直关系不错。两人许久未见,交谈起来都十分愉悦。 两盏热茶已斟好,沈星离抿了一口便开门见山:“怀信,你可知你母亲要我教导的女孩是何身世来历?” 颜怀信惊奇地笑了一声,“她连你也未告诉?”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 他们相对苦笑。颜怀信看着他挂在腰间的寒星和另一把铁剑,问起他关心的另一件事。 “怎么前辈连她的底细都不清楚,就肯传授她剑法?” “她已有师承,我不会授予她我的看家本事,”沈星离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开怀大笑了两声,“怀信,你莫不是还在挂怀当年我拒绝你想要拜师的事吧?” 颜怀信有点尴尬,他可完全没有这个意思,长辈们就是喜欢提起后辈年少无知时候的窘事让他们不自在。 “时候不早,我得去找她了,”与颜怀信短暂交谈一番,沈星离的心情舒缓了很多,他再浅抿了一口茶便起身向他告别,“待我回来,有空再叙。” 颜怀信起身送他出门,看着他向风茗住的小房间走去,按耐住心中好奇,回屋关上房门。 沈星离走到先前管家指认给他看的,地处偏僻,狭窄阴暗的小屋,敲了敲门。 “风茗。” 在他叫她的下一秒,房门就被从里打开了。沈星离对她轻笑了笑,算是打个招呼。虽然他并不太喜欢她,但既然他答应了颜意岚的请求,就不能辜负她所托。 “沈前辈。” 风茗跟着他走到院子正中。她希望自己能给沈星离留下好印象,多从他那里学些本事。 “在教你剑技之前,我先问你几个问题。” 风茗点点头,心中顿时更加紧张,不知他的盘问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出于颜夫人的授意。 “颜夫人说你今年将满十三,是否属实?” “是真的。” “习武多长时间了?” 风茗在心里加加减减,回答:“大约六七年了。” “六七年习得这番修为,算是正常。看来是颜夫人高看你了,你本不够资格做我的弟子。” 风茗顿时脸色一变,下意识就要辩驳,随即又想到,若当真是自己的修为太差劲,为何先前他要在颜夫人面前说想要收自己为徒?她不明白沈星离到底是什么意思,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沈星离低垂着眉眼看着她,冷漠的神态中竟然掺杂着同情,风茗被他这般看着,只觉从身到心都泛起强烈得让她难以忍受的不适。要过许多年后她才能明白,沈星离眼中的并不是同情,而是强者对弱者居高临下的悲悯。 “你回去吧。我会去回禀夫人,她一时不察,看走了眼。” 说罢,沈星离转身就走。风茗这才着了急,想要去挽留,可是难道要承认她对颜夫人说了谎话吗?不说别的事,要是她那样承认了,沈星离更加讨厌她怎么办? 眼见沈星离就快走出院门,风茗知道一旦他走出这处院子,她就再也不能做他的学生了。她终究做了决定,跑到他身后叫住了他。 “沈前辈!” 沈星离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看着她。她略一犹豫,便着急地对他轻喊:“其实我还没有十三岁。” “那是多少?” “九岁。” 沈星离转过身来,看她的目光中掺着浓浓的审视。 “为何要虚报?” “是我父亲叮嘱我的。他说要是有人问起我的年龄,就让我往大了说。” “为什么?” “他没有告诉我。” 九岁,九岁。沈星离想着她的年龄,又问:“你的父亲到底是什么身份?你的轻功、剑法、投掷暗器的功夫是谁教的你?别再拿你说给颜夫人听的说辞骗我。” 风茗听得胆战心惊,她万万不能把这些对他和盘托出。她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我不能告诉你这些。” “你对我满口谎言,还妄图学我的剑术?” “这与我性命交关,我真的不能告诉你!” 不用她再说更多,沈星离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他忽然轻轻地笑了笑,先前的冷漠严肃一扫而空。 “就算不能告诉我,也不能把话说好听些?看来你父亲只顾着教你习武,忘了更该教你如何处世。” 风茗惊魂未定地看着他,不知他怎么突然用上了这开玩笑一般的轻松语气,不敢再多说话了。 “方才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吧?” 沈星离笑着走到她身前,她受惊地向后退了两步。沈星离面容俊秀,周身气度较长晴更儒雅,又比花如许多些潇洒,此时对她微笑起来,尽显温柔可亲,但风茗惊惧于他变幻莫测的脸色,看他现在笑得慈眉善目,只觉得他恐怖无比。沈星离看着她惊恐万分地盯着自己,节节败退,心中不免感到无奈。在知道她只是个不足十岁的孩子之后,他也有些歉意先前对她的威胁和恐吓,只得先尽力对她和善些,让她别这么害怕了。 “你刚才对我说的,我可以不告诉颜夫人,你不必这么紧张。” 风茗将信将疑地收了些惊惧表情,轻声问他:“真的?” “真的。” “那你还会教我吗?” 沈星离不禁又笑了笑,他猜颜意岚一定跟她说了些什么,她才会如此看重他这陌生的前辈。 “你并不了解我,为什么这么想学我的剑术?” 风茗听他这么问,被勾起的回忆瞬间涌入脑中。沈星离见她终于缓和了紧张的神色,刚要松口气,却惊讶地发现她的双眼深处在听到他发问的瞬间迸射出一股极浓烈的恐惧,远比方才被他惊吓到时的害怕更加深邃,不过转瞬之后就被随后涌起的大片低沉情绪掩盖。 沈星离刚要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她一定经历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也许就是她剑意中杀气的来源。 第108章 故识 “我想学您的剑术,”风茗终于镇定了下来,用她今晚最冷静的神态和语气回答沈星离的问题,沈星离讶异她的神态变化,因为他仍能透过她表面的平静看到她惶恐不安的心,“我想精进武学,提高修为。” “精进武学、提高修为之后,你想做什么?” “我想找人,”风茗说,“世间的高手太多了,我只有更强大,才能找到他们。” “要找人,并非只有习武一条路可走。你可以入仕,可以经商,许多时候,钱和权比武力更加有用。” “但我知道带走他们的人是江湖上的修者,我至少得比幕后主使更厉害。” “他们是谁,是你的父母吗?” 风茗“嗯”一声,点点头,沈星离听来觉得这像是个江湖恩怨祸及家人的故事,除非事实符合的是他的另一种猜测。 “他们被带走的时候,你在场?” “我看到了。” “他们没有伤你?” “他们没有发现我。” “那你有没有看清,他们的服饰、行为或者言语之类的有什么特征?我或许能帮你辨认。” 风茗摇头,“我看不出来。” “那你要如何寻找他们?” “我不知道,”风茗说,面上浮现出短暂迷茫,不过片刻后目光就重新变得坚定,“但我总会找到他们的。” 沈星离看着她眼中的倔犟,明白了她心中那股深入骨髓的恐惧到底是什么,以及她凶狠的剑路从何而来,心中泛起些悲凉。他自是不会告诉风茗,如果事实确如她所说,有一个江湖派门不远万里找到她的家,强行把她的父母带走,那他们要面临的一定是比被当场仇杀更悲惨万分的处境。他忽然就无法分清,事情的真相到底是像风茗说的那样更“简单”,还是他的另一个猜测会对她更好一些。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你父亲的真正身份,以我的人脉和阅历,或许我可以多帮帮你。” 风茗沉默下去,仍然没有要松口的意思。这就不太寻常了。即使她的父亲果真曾是个在江湖上声名狼藉的大恶之人,以她孩童的眼光,应当也不会被江湖世俗的善恶是非影响对父母的依赖。若非如此,她为何面对他的帮助,仍然守口如瓶?沈星离看她始终不语,猜测也许她正在犹豫。 “是你父亲不让你透露给别人,你们一家的身份的?” 风茗点头,看沈星离的目光中充满感激,拒绝之意却也同样明显。沈星离只能相信,她只愿意接受自己有限的帮助了。当然他也可以再说些话激她一激,就如先前激她说出真实年龄一样,但在感受到她的苦厄之后,他的心已经变软了一点。就算他要帮助的是一个大恶之人的子嗣,至少现在,她还只是一个单纯无辜的孩子而已。出于惜才之心,他决定好好教她练剑,此外,还想帮她从过去的梦魇中解脱出来,否则她的修为越高,以后的处境反而会越危险。待日后真相大白,她若是无法接受噩耗,一朝走火入魔,他可不愿意除去这自己亲手教导出来的“祸患”。 在这之前,他还需要确认最后一件事。 “上回颜夫人在旁,使的又是木剑,你我出手都多有顾忌,这回可以真正‘比试’一场了,”沈星离说着,解下腰间的寒星朝她递去,“你是小辈,我把我的寒星借给你,让你一着。” 风茗顿时受宠若惊,不敢接剑,“沈前辈,这——” “无需推脱,”沈星离把寒星塞进她手中,拔出腰间另一柄品质普通的凡铁剑,“只要你毫无保留,让我更清楚你究竟会些什么。” 风茗心潮翻涌,握着寒星的左臂都微微僵硬。当她看着沈星离后退几步,与她拉开距离后举起手中长剑,扑面而来的剑意带起了风,拂过她的面门,她满心复杂混乱的思绪终究被熊熊战意盖过。 她满怀崇敬地拔出寒星,全身每一处经脉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打斗感到几乎使她战栗的兴奋。沈星离是她遇见的第一个专用长剑的剑道前辈,这场‘比试’她必败无疑,但在那之前,她要从他身上试出,自己到底已有几分水准。她会像沈星离要求的那样,使出毕生所学,毫无保留。 当她提剑朝沈星离刺去的瞬间,她看到沈星离脸色微变,以为这是他的认真,却不知在他的心底已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她朝他冲来的体态身形,运气腾挪时的轻盈灵敏,出剑的果断无畏,她所有的武功,在沈星离面前展露无遗,带着他无比熟悉,不知从多久前就不再奢望还能再相见的影子。 原来是你!原来是你!原来她说的父亲是你!原来她居然是你的弟子! 记忆中长晴始终挂着笑意的面容在他眼前一闪而过,沈星离心神激荡,挥剑接下风茗劈来的,与他预料的如出一辙的一剑,风茗明显为之错愕了一瞬。他知道她对这一招寄予厚望,却被他如此轻描淡写地接下,也如愿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疑惑,悲凉和欣慰在心底交织横流,让他的心滚烫得仿佛烧了起来。她将她师父的掌法以剑术挥洒,剑气宛如掌意绵绵不断,剑刃更甚掌风锋芒毕露,寒星在她手中荡起的剑光如无边月色倾泻,如此刚柔并济,混融一体,他那不知生死的故友若能亲见这场战斗,该会如何喜不自胜地向自己炫耀他后继有人,教女有方! 风茗拼尽全力,沈星离亦报以同等的尊重奉陪。一墙之隔后,颜怀信打开一线窗户,坐在窗旁的靠椅上,听着从窗缝里泄进来的两柄长剑互相碰击,或各自破空的凌厉声音,夹杂花草树木被惊扰的沙沙声响,吹着偶尔划过脸侧,被剑气带起的风,心绪复杂,浮想联翩。风茗居然能和沈星离打成这样,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看来母亲的话是对的,或许他现在真该小心着点她。 第109章 入门 试图制胜的一招过后,风茗全身灵力挥洒殆尽,再无余力继续进攻,她踉跄两步,稳住摇晃的身形,把寒星收回鞘中,走到沈星离面前,俯首弯腰,毕恭毕敬地以双手把寒星呈到他面前。沈星离接过剑,再伸手将她扶起。 “你今年确实是九岁?” 沈星离尽力压下激荡情绪,假装他实在难以装作若无其事的部分只是在惊叹她的修为。 “是,”风茗回答,她看沈星离的神态已与最初的淡漠大不一样,虽然满身疲惫,心下却是狂喜,“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了真话的。” 沈星离看她讨好一般望着自己的神态,好不容易平缓下去的心绪复又荡起难言的感受。九岁,九岁,她的生日定就是当年永曦城破的同一天,如此算来,还要再过几月,这九岁才能算满。难怪她第一次展露的剑路如此凶悍狠戾,长晴一定怕极了她日后无法保护自己,才教给她那般激进的杀招。 “你这剑法,是你父亲教你的?” “是。” 但是据他所知,长晴并不会使剑,是听说他那位落鸿族的师兄剑法出众。但风茗若是由他抚养,怎可能流落到被颜意岚带到府里做丫鬟的境地。沈星离压下这疑虑,换上赞赏的目光,让风茗一下子肉眼可见地紧张而期待了起来。 “几岁开始练剑的?” 风茗把时间往前推了一年,答道:“六岁。” “短短三年,能有这番进展,不错。” 风茗来不及窃喜,又听沈星离问道:“我听颜夫人说,自你两年前来了永曦城,直到你来颜府之前,都是国子监的一位夫子在教你练武?” 风茗顿时大惊,她无从得知颜夫人是怎么知道这事的。她已经答应了花如许不把他交代出来,可沈星离居然主动问起,她该如何回答? “你不必担心,我只是想知道你一直以来是如何学习剑术的,我不会去找他做什么。” 风茗只能暂且相信他,点了点头。 “是。他就和刚才一样,在和我对招的时候教我。” “国子监里都是从仕的读书人,会武功的很是稀少。” “他说他是在来国子监教书之前学的剑术。” 沈星离点点头,不再追问。虽说他想知道风茗的剑术究竟来源于何处,但显然他现在是问不出来的。他带风茗走到一旁的石桌边坐下,她看起来很累,不过精神还很好。 “你的父亲有没有留给你剑谱什么的?” “有,我都学会了。” “仅仅学会可不够,这道理不用我多说,你应当也明白吧。” 风茗点点头。 “以后我每隔两日来寻你一次,这间隔的两日中该做些什么,你要好好安排。” 风茗大喜过望,沈星离真的同意教导她了!她感激地看向他,想要向他行感恩之礼,被他抬手按回到石凳上。 “这等礼节,待你日后找到你的师父,再对他行吧。” 沈星离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感动,心下泛起些难得的欣慰,他在辟庸府教导的公子小姐们可很少向他这位授业师长表露如此质朴纯真的尊敬与感激,狐族的幼崽还是小一些的时候比较可爱。 “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我还有事要与颜公子相商。你今天也疲累了,回去早些休息吧。” “是。” 沈星离留下那柄铁剑,朝风茗笑了笑便起身离开。风茗跟着站起,一直目送他走进颜怀信的屋子,才拿起剑回到自己的房间。 屋外的战斗声止息后,颜怀信就重新备好了茶。沈星离敲门时,几案上的茶水在法术的加持下仍然是滚热的。颜怀信开门迎他进来,看着他不复先前平淡的脸色发笑。 “笑什么。” 沈星离啜饮一口热茶,轻声斥道。他依旧心潮未平,定是脸色有异,让颜怀信给看出来了。 “我在屋里听见你们过招了,她现在道行如何?” 颜怀信看出他的恼羞成怒,只是接着笑。 “年少有为,后生可畏。” 颜怀信惊奇,“她有这么厉害?” “你不相信?”沈星离看他有点蠢蠢欲动的,便起了撺掇他的心思,“不信你明日找个时间与她切磋一次就知道了。” “我才不欺负小孩子呢。” 颜怀信说得振振有词。他曾经好歹也是御前第一侍卫,数万侍卫军的教头,去和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切磋,未免也太自降身价了。 “你是怕后浪推前浪,新人赶旧人,万一输给她,自己面上无光吧。” “哈,我是怕她在我这受了挫,心中不平,对我恼上加恼,再说到我母亲那去,那我才是麻烦。” 这话说得可是有意思。沈星离笑着问:“你母亲很疼爱她?” “连你都请来给她做老师,还不够疼爱?” 沈星离由是知道,颜意岚一定已经知晓她的身世,于是哈哈大笑,“就算她心胸那般不开阔,又何来恼上加恼一说?” “不就是当年她刚进城的时候我看她来历可疑,盘问了几句,谁知道她心眼跟针尖似的,直到现在还记着,我都救了她一命,她还是一点好脸色都不给我看。” 沈星离笑得更开。如此倔强傲气,不愧是百里魄心的后裔,不愧是长晴带大的弟子。 “救命之事,是什么缘由?” “去年她结丹的时候,我帮了她一把,不然她早成个废人了,哪还能和你打得这么风生水起。” “如此说来,她是有些过于骄纵了。” “也不知这府里能不能有人治治她这性子。” “你这大公子都治不住,其他下人怎敢对她嚣张放肆,”沈星离笑道,“你这院里这么多年第一次住进别人,还是个小姑娘,不惹人猜忌就算安生了。” “谁敢嚼舌根嚼到我头上?”风茗对着他咬牙切齿的愤恨表情在脑中一闪而过,颜怀信恶寒地连连摇头,“我颜家的长子长媳要有这么好找,我的母亲大人何至于天天拿此事责骂我。” 沈星离哈哈大笑,“哎呀,要是你再不给她找个好儿媳,恐怕她就要退而求其次,把你送给谁家千金当上门贤婿了。” 颜怀信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想不通他怎么能说出这句话的。当今狐族哪家哪族能配得上他颜怀信去做上门女婿?辛亏他颜家地位尊崇,否则他抱孙心切的母亲大人说不定真就这么干了。沈星离看着他迷惑的眼神,笑得更是大声。要是颜意岚真打了这心思,那以后的日子可有的是鸡飞狗跳了。 第110章 浑水摸鱼 花匠的活计并不繁重。风茗进府是在深秋,非是繁华锦簇的时节,正在凋敝的花材不需要细致照顾,前庭的常青大树也不是需要精致修剪的树种,她跟着颜诗芸把府内的每处植物都认了个齐全,除了每日浇水,便没有其他事情需要忙碌。风茗有修为加身,腿脚灵敏,力气也足,担着水桶也跑得飞快,每跑到一处院子,放下装了七八分满的水桶,再跑回去接慢慢悠悠拿着浇水勺在后头走的颜诗芸。起初两天,颜诗芸相当满意她这新来的小跟班,几乎用不着她动手,风茗一人就急急忙忙又有条不紊地把所有活都干完了,然后马不停蹄地跑回她住的地方去不知道干什么。但是过了两天,她就受不了剩下大半天的无聊空虚,拉着风茗不让她动作这么快。 “你跑这么快干什么,”颜诗芸顶着她疑惑的目光,给她解释,“这么快就把活儿都干完了,你让我干什么呀?” 风茗以为她说的是她不想让自己一个人干这么多,就对她说:“没关系,我修行过的,这点活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哎,不是,”颜诗芸想了想,在风茗的勤能苦干面前她有点小小的惭愧,“我们这么快就把一整天的事情做完了,剩下的时间该干点什么呀?” 风茗一愣,有点不明白她的意思。 “哎,你跟我说说,你干完了活儿都在干些什么啊,”正巧说到这个话题,颜诗芸一边挥着勺子浇水,边趁着机会问了,“睡觉?看书?你住的地方白日里除了你一个人都没有,你怎么待得住的?” 风茗这才听懂了。 “接着修行呀,”她想了想,直白地把实情告诉她了,反正对灵界中的生灵来说修行只是件十分普遍,微不足道的事,“不然我怎么能这么快把活都干完?” 颜诗芸瞪着眼睛看她,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看得她有点紧张,“修行?” “啊。” “你修行到什么境界了?” “不知道。” 颜诗芸看上去松了口气,风茗看她这反应,庆幸自己没什么都往外说。 “谁教你修行的啊?” 颜诗芸问,转头好奇地上下打量一遍她,似乎在调笑:看不出来,你这小狐狸还有道行。 “我爹教我的。” 风茗说得声音稍带点低沉,果然颜诗芸就不再往下问了,扯了个别的话题。 “你在进府里之前,一直在修行吗?” “没,”风茗想了个合情合理的回答,“之前我干的活太重了,没有时间。” 所以现在才这么争分夺秒的,颜诗芸信服地点头。 “那你以后想要干什么呀,”她又问,“你是不是想等修行成了,就离开颜府?” 她这话说得没错,但风茗知道自己断不能承认。于是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颜诗芸感慨地叹息一声:“唉,你年纪小,还有心气想去外头闯荡。我先提醒你一句,外头的日子可不一定比这里好过。一旦离开,也许就回不来了,到时候可不要后悔呀。” 听她这么说,风茗有些好奇她的年纪。不过除了关怀小孩子之外,随意问他人的年纪是极其失礼的,她们的关系也许还没有亲近到那地步,风茗只能压下心中的兴趣。 “除了干这些活儿,平时你还做些什么呀?” “府里的老花匠把我教会之后就离开这回家养老去了,在你来之前,这整个府里的花草都由我一人照看。秋冬还好,要做的事不多,在春夏,花都开了的时候,光是一个小小院子里的花我就得修剪上大半天呢。除了种花,别的我也不会,针线活做不来,书也看不懂,不像你,还能找到别的事情干。” “那你的日子是不是很无聊?” “有时候确实会无事可做,但是我在外头吃过了苦,这种无聊的日子已经很宝贵啦。” 浇完了这处,风茗担起水桶,放满了速度,跟在颜诗芸身边慢慢地走。 “你会一直在这里吗?”她问。 “也许吧,”颜诗芸说着,叹气声中有些感慨,“我倒是愿意一直留在这里的,但是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有什么变故。夫人老爷待我们都很好,发工钱时也不吝啬,对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来说,这世上想必没有比颜府更好的去处了。” “对了,你是想出去干什么呀,”颜诗芸转头看向风茗,“你不会想去那什么江湖上闯荡吧?” “……”风茗犹豫一会,带着疑惑问,“‘那什么江湖’,怎么了吗?” 颜诗芸盯着她,上下打量她两遍,表情奇怪,看得她莫名其妙,“我听说,那些修行之人,个个武艺高强,神通广大,你这么个小丫头去跟他们打交道,岂不是去做人家砧板上的肉?” 风茗不禁笑,“我才不招惹他们呢。” “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找到我失散的父母,”她半真半假地说,“你可不能把这事告诉别人。” “你可以去找大总管帮帮忙嘛,”颜诗芸想安慰地摸摸她脊背,手还没碰到她衣服她就往旁挪开一步,她有些疑惑,只得尴尬地收回手去,“……嗯,夫人老爷日理万机,兴许没空管我们的杂事,但大总管要比他们好上一些,而且他也与许多三教九流打过交道,总比你漫无目的地找要好。” “……”风茗沉默了一阵,似在认真思考,“还是不麻烦他了。” 颜诗芸知道这是她还有其他难言之隐,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突然加快脚步。 “看你总是这么着急,我就劳累点陪你尽快把事情做完吧,”她小跑到前面,回头看着讶异的风茗笑,“快些做完,你就可以去接着修行了。” 风茗心底涌过暖流阵阵,连忙也加快速度,一溜烟地向下个院子跑去。颜诗芸在后边慢慢走,看着她灵敏的背影,心中有些奇怪。她从没有听说过府里的下人有会武功的,风茗在他们之中可算是独树一帜。 第111章 挑衅 在颜府的日子远比风茗曾经想象的要好上许多。在早晨干完了不繁重的活,剩下的大半天她都可以在无人来打扰的院子里尽情练剑。颜诗芸与她日益亲密,她的天真可爱总是能冲淡她习武后的疲惫,还有对半座城之外她其他朋友的思念。沈星离对她也很和蔼,她从他每三日一次的教导中受益良多,自觉剑法已有了不小的进步,偷偷练习那本剑谱上的招数时也比以前顺畅多了。一切都很好,除了住在她对面的,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来找她麻烦的颜怀信。 他们第一次在府中偶遇,风茗正跟着颜诗芸一起干活。那是一个很早的早晨,颜怀信似乎刚上完早朝回来,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像平常时候一样到他的城令府里去,而是在家里转悠,正碰见了挑着水桶的风茗和拿着水瓢的颜诗芸。他叫住她们,风茗虽然不乐意,但也只能和颜诗芸一起向他行福身礼。 “奴婢见过少爷。” “嗯,免礼,”颜怀信乐呵呵地端着架子,“怎么是你这个年纪小的在干重活?你就是这么欺负她的?” 颜诗芸一惊,哪怕他脸上还带着笑意,似乎这只是句玩笑话,她仍然登时就被吓出了冷汗。 “啊,少爷……”她脸色发白,着急地想要解释,“这…我不是有意要欺负她的,是——” 她还没说完,突然被风茗一把拉到了身后。 “她没欺负我,”风茗昂着脸对他说,眼中一丝一毫的怯意都没有,只有紧紧按耐住,却仍是外露的嫌弃和讨厌,“你别多管闲事了。” 颜诗芸瞪大了眼睛,虽说风茗这副挺身而出,保护她的样子让她很是感动,但她心中更多的是震惊,简直难以置信风茗居然敢用这样的态度对颜怀信说话。 而颜怀信居然一点也不生气,甚至似乎觉得这更好笑了。 “你们是我府里的丫鬟,我管你们的事,也叫管闲事?” “……反正这不关你的事。” 颜诗芸连忙心惊胆战地把她拉到身边护住,给颜怀信赔罪道:“少爷,都是我不好,风茗年纪小,不懂规矩,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和她计较。” 风茗转头看看她的着急模样,知道自己的行径都会牵连到她,这才熄了心头的火气,低垂下眉眼,露出副乖乖认错的样子。 颜怀信看她们当真是情同姐妹,感到些无趣,无意继续刁难她,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就让她们继续干活去。颜诗芸想去担水桶,仍被风茗抢了先,举重若轻地把担子挑在肩上,跑得比受了惊的兔子还快。颜怀信看着她飞快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她的轻功似乎很不错,这突然让他起了去和她比试比试武学的念头。 不过这事可不能让他的母亲大人或者沈星离知道,否则他们就是不责怪他,也会把他嘲笑到脸面全无。而正好这天沈星离会来教她,所以他只能等到十日后的下一个假日,在晴朗的早晨去院子里,正撞见提着剑出门的风茗。 他刚想和她打个招呼,就见她原本自在的脸色倏然一沉,随后扭头就钻回了房间。 颜怀信今日特意穿的窄袖劲装,哪能那么容易放任机会流失。他大摇大摆地走到她房门前,抬手敲门。 “出来。” 风茗打开门,满脸扫兴的不情愿。 “干什么?” “我看看你被沈先生教到什么程度了。” 风茗顿时惊奇,看他的眼神终于不只有厌烦的冷漠。 “那我跟你比试比试?” 颜怀信点头,风茗起了兴致,转头去房里拿了剑出来。颜怀信与她走到院中,拔出自己的佩剑。 “你是小辈,我让你三招。” 风茗刚要反驳说“谁要你让”,心思一转,又决定承了他的大度。 “你可别后悔!” “你还能让我后悔?” 颜怀信听着她不知好歹的嚣张,只笑得自在。 不过很快,扑面而来的剑锋就让他无法轻松地保持惬意风度了。颜怀信有言在先,只能先防守,然而风茗的攻势之迅猛出乎他的意料,他们的灵气各自回荡在院中,卷动风尘,不过短短两年过去,风茗竟然已能与他势均力敌。 三招过后,颜怀信拔剑反击,一转略有些狼狈的颓势。风茗见他出剑,眼中战意更炽,颜怀信看她似乎很兴奋能借此机会出口恶气,不禁也起了胜负心。他们谁也不想输得颜面扫地,于是互不相让地直过了一百三十余个回合,这场意气之争才止于颜怀信更加深厚的灵力蕴藏。风茗连续快攻,一招不慎,终是被他抓到后继无力的瞬息,横过剑来,剑柄携着灵力撞在她手腕,撞得她整条胳膊发麻,再无一丝力气,手中长剑飞出去砸在院墙。 颜怀信胜是胜了,不过只快意了片刻,他突然感到一股先前未预料到的担忧。他看着风茗气喘吁吁,默然不语地去墙边拿左手捡起剑,心想,以后她恐怕要更加讨厌自己了。 这可不是他提出这场比试的本意。 还好,风茗看他的眼神比他猜想的好多了,只是小孩子输了之后寻常的一点郁闷,和倔强的不愿服输。 “能和我过上一百三十七式才输,你本事不小。” 颜怀信说这话的意思是想安慰她。要是她连这种话都听不下去,那就算天赋再高,也不是个可造之材。风茗瞪着他,满额汗水,原本紧扎在脑后的发辫松垮下去,看起来有点灰头土脸,眼中的神情却没有战败的狼狈。这一场实力悬殊的比试,只能让她稍感失望,并不会折损她继续修行的信念,更不能让她认输。 “你要是尽全力,赢我还用不了这么久。” 讶异过后,颜怀信在心中对她多了些欣赏,他暗想,难怪母亲对她青眼相加。 “我若是尽全力,狐族中少有人能撑过我一百式。” 风茗定定地看着他,忽然扬起个堪称嚣张的笑。 “我不信,你有这么厉害。” “你大可以试试。” 颜怀信同样回以微笑。 第112章 处世 风茗自然知道现在的自己远没有向他挑衅的资格,蠢蠢欲动地叫嚣了一句之后就乖乖地收起了狂妄样子。 “你有这么厉害,为什么要去做文官?”她问。 颜怀信想了想,有一瞬间居然想向她吹嘘自己如何文武双全,不过马上就恢复了理智。 “现在没有战事,朝廷不缺武艺高强的武臣,”他走到石桌旁坐下,暗示风茗要是愿意与他聊天就也坐下来休息休息,“治理一方水土,可比修行难多了。” “难在哪里?” 风茗还是站在原地,也许是没有看出他的意图,让他有点失望。 颜怀信思索一阵,官场上的辛酸苦辣岂是能如此轻易地说给他人体会,何况问他这问题的,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而已。 “你只要知道,就算你武艺再高,也总有打架解决不了的事,以后修为长进,也别心高气傲就是了。” “你们每个人都这么说,”风茗说着,竟然叹了口气,颜怀信看了只觉得好笑,不见颜诗芸教了她多少本事,这幅故作老成的姿态倒是给她学去七七八八,“那要是我遇到那种事情,应该怎么办?” “谁知道那时候你能怎么办,”颜怀信不以为意地笑,“我先提醒你一句,你修为越高,可就越容易遇上那种事,你最好趁你现在谁也打不过,多学点别的本事。” “什么本事?” “待人接物的本事。” 颜怀信看她发愣,就知道她这种专志习武的小孩子心里只有最简单,最单纯的对所谓“江湖”的向往,而对那其中的险恶全无概念。不过要她现在就活得向大人一样成熟通透那确实是强狐所难,何况教导她又不是他的责任,那该是他把她带到这来的母亲该苦恼的问题,颜怀信看着她的迷茫,只是自得其乐。 “那我应该怎么学?” 让他惊讶的是,她居然还傻乎乎地问了出来,让他有点不好意思再奚落她。 “我有时候会带些文书回来披阅,你晚上要是有时间来找我,我可以给你看几册。” 风茗懵懂地点头。现在的她并不清楚地了解有一位身居高位的前辈愿意如此提点她是何等宝贵的机遇,她只把这当做花如许要她读书一样性质的学习。颜怀信居然愿意教导她,这真是她从未想象过之事,虽不算是惊喜,但也让她为自己对他莫名的抵触感到一点愧疚。 不过要她现在就对他说声谢,她还是开不了口。她只是带着点感激看他一眼,然后抱着还在酸麻的胳膊跑回房间。颜怀信看着她依然对自己唯恐避之不及,只能安慰自己,也许他们的不对付只是上天注定如此,凭他们自己很难改变而已。 除却少有的节庆日子,狐族的官员每月只有三天月假。风茗每隔十日能在院子里撞见一次颜怀信在舞剑,这时她就得等到他练完了再出门去,除非这早晨在下雨。颜怀信的剑法对她而言是另一种新奇,尤其是她发现他似乎并不在意她的窥探,于是这种新奇变成了更为可贵的学习机会。只不过风茗花了数天的时间,失望地发现,颜怀信在她面前施展的剑法很是简单,不知是对她有所隐藏,所以才对她的偷师行径熟视无睹,还是他在当了文官之后就不在意武学上的精进了。话虽如此,她总归是从他那学了些招式技巧,不能说是全无收获,这样加上先前的救命之恩,她欠他的又多了一点。 院中的花草日渐凋敝,寒风在满丛满树的枝头都空无一物之前吹来。风茗推开门,被风中一夜之间加剧的冷意推回了屋里,换了身更厚的棉服才出了门。颜诗芸已经添衣好些日子了,见她终于也换了衣服,不禁调笑:“呀,小女侠也会怕冷嘛。” 风茗面皮薄,被她用修行之事说笑总是感到羞赧。她不用力地推推她,颜诗芸看着她发红的面颊大笑着躲到一边,接着扫地上的残枝落叶。现在已经是萧索的冬天,寒风将这景致枯萎下去的相国府吹出了几分的冷寂落寞,只不过她们远未到伤春悲秋的年纪,即使做着最无聊单调、一成不变、永无止境的杂活,无论夏炎冬寒,只要她们待在一起,两颗同样年轻的心就能永远愉悦自在。 灵界中,以兽型特征见人是粗鲁无礼,或者在较亲密的对象前才能做的事,相国府中的下人自是不被允许在主家面前露出狐耳狐尾的。隆冬腊月寒冷难熬,幸好白昼甚短,天黑得早,亮得晚,他们尽快把活干完后就能化出原型窝在被窝里,暖暖和和地酣睡上一大觉,才有余力应对第二天的辛劳。颜诗芸比不得风茗精力旺盛,她未修行过,无法想象她口中的“灵力”是如何让她在大风大雪的天气也能上蹿下跳毫不畏寒的,她只能在心中暗暗羡慕她的本事,一早把地扫完就回床上窝着去。 冬季是花匠最悠闲的季节,风茗同样受益于此,她能顶着风雪练上一整个白天,外加颜怀信从城令府回来后的小半个晚上。灵力在体内奔腾时她全然感觉不到寒冷,在夜间被风雪吹得染上风寒这种事再也不可能发生,她可以放心地开着窗户,守着月光下的阴影入眠。 颜怀信说她可以去找他看朝廷上的文书,两个月的时间过去,她一次也没去找过他。一是因为她还对这家权高位重的狐狸都保有戒心,不想与他有过多牵扯,二也是因为她自觉不通文墨,朝廷大臣写的文书一定比花如许带给她的书更难看懂,她要是在颜怀信面前一问三不知,岂不非常没面子,一定又会被他借机取笑。何况她看颜怀信每天起得比她这个做下人的还早,一直到天黑才能回来,房里的灯火直到沈星离来了又走,她回屋睡觉也未熄灭,一定事务繁忙得很,她还是别去浪费他的时间了。 第113章 预感 风茗想不到的是,这座主人不喜欢其他人随意进出的清净院子里也会浩浩荡荡地进来一大伙人。幸好她在濒临入睡时的半梦半醒间听到了总管的大声通报,连忙下床来关上窗,不然恐怕就要被发现这间本应空荡荡的屋子里住着人了。她靠坐在床上,紧张地等待了约莫半个多时辰,终于等到屋外传来一大伙人离开的动静,才敢悬着心休息。 结果她还没从头天夜里的惊吓和疲惫中缓过神来,早晨临出门前突发奇想,在窗户纸上戳了个缝往外看了一眼,竟然隐约看见对面颜怀信的屋子前站着几个衣着和颜府里的伙计不一样的陌生人,还都挂刀佩剑的,也许是昨天的来客还没有离开,就没出去,结果颜诗芸也没来找她。她独自在房间里待了一整天,好不容易等到夕阳西下,院子里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她正想出去找颜诗芸让她带自己找点东西吃,结果颜怀信居然一用过晚膳就找上了她。他脸色严肃,带着倦色,且看起来心情欠佳,一定是很严重的事情才让他如此急迫。他一开门就死死地把她盯着,全然没有她回旋的余地,她只得惴惴不安跟着他回到屋内。 她猜测,这与昨夜来到这里的人有关,果然颜怀信开口就问:“昨天有人来的时候,你没被发现吧?” “应该没有。我听到总管来通报,就在他们进来之前把窗户关上了。” 风茗回答,颜怀信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事已至此,风茗也忍不住想要打探了。她看着颜怀信缓和了一些,但仍然很疲惫的脸色,不禁好奇,他今天明明回来得不算晚,不知是遇上了什么需要操劳的烦心事。 “昨天那伙人是谁啊?” 她问,并试图用眼神告诉他:要是她不适合知道的话就不用告诉她了。 “是……”颜怀信有一瞬的犹豫,但也许是觉得没什么大碍,还是告诉了她,“是当今圣上。” 风茗顿时感到惊恐。幸好她今早突然警惕,要是她冒冒失失地出去,给皇帝的人看见,那可就麻烦大了。 “你今日没早起出去干活?” “我看你房前有卫兵站着,就没出去。” 颜怀信呵呵冷笑两声,听得风茗浮起一身鸡皮疙瘩,不知道自己又怎么惹到他了。 “算你机灵。” 算我机灵。风茗悻悻在心里后怕。可是皇帝来找他干什么,他不是只是个三品官吗,要谈论朝政,应该去找他的父亲,当今的相国大人才对。 “皇帝来找你干什么?” 她问,却见他的脸色猛然变得极差,比万铺主想骂花夫子的时候还要差,于是立刻把嘴紧紧地闭上,假装什么也没说过地低下头去。颜怀信沉默了好一阵,风茗听见他似乎轻轻地、慢慢地舒了口气,这才小心地抬起头来打量他的脸色。她好奇他到底在跟谁生气,自己是替谁挡了他的脾气,可她已经不敢问了。 “没被发现就好,以后要更加小心。” 风茗点点头,疑惑地看着他带着满身气势骇人的隐忍火气拂袖而去。她摸摸自己饿到不再能感觉到饥饿的肚子,等了好一阵,才敢摸黑溜出去找颜诗芸。颜怀信让她以后要“更加”小心,想来他以前说的,她可以去找他要朝廷的文书看,应当是无法实现了。 风茗不敢触他的霉头,似乎也知道些什么的颜诗芸总是可以问的。颜诗芸领着她到厨房,找到些剩下的饭菜,边摸着她在冬天长长了不少的头发,怜惜地看她饥不择食,狼吞虎咽。 “我把这些热热你再吃呀。” “生火太麻烦了。” 风茗并不在意这点小事。在她很小的时候长晴就让她嚼过几次在冰天雪地里冻得梆硬的生肉,除了差点把牙给硌掉,吃得筋疲力尽,浑身发冷,也没吃出什么毛病。比起这,她更关心昨天的不速之客,和今天颜怀信的异常。 “你也别光吃这个,不然把这盘吃空了,待会还得多收拾个盘子呢。” “你知道昨天夜里皇帝为什么来找颜怀信吗?” 她嚼几口因为低温凝固了油脂,有些发腻的肉,混着冰冷的白粥匆匆咽下肚,问。 尽管已经了解了风茗的性子,颜诗芸还是时常会被她不知天高地厚的称呼惊吓到,她明明学什么都很快,可是她来府里这么久了,还是学不会该如何称呼那些需要她们时刻保持谦卑姿态的人和事,除了老爷和夫人,也许只有他们才是她真心尊敬的。当她们偶尔说起颜府的大少爷时,她就从来只叫他“颜怀信”。 “你至少得喊一声''陛下''吧。” 颜诗芸苦恼地看着她憨头憨脑的吃相。还想着要出去闯荡呢,这冒冒失失的,可别还没能在府里长大,小脑袋瓜就给砍了呀。 “噢,”风茗吃饱了,舔舔一嘴油渍,饱足地放下空碗,“那昨夜皇帝陛——下——是去找他干什么啊?” “我怎么知道,”颜诗芸把她用完的碗筷拿着,从灶台里摸了点草木灰丢在碗里,往院子里走去,准备从井里打些水上来清洗,“也许是年关快到了,要他这城令好好准备什么过年的事吧,谁知道呢。” “啊,快过年了。” 风茗看颜诗芸提水的动作很是费力,便上前帮她一把。她摸到她的手是冰凉的,不禁为自己把她从被窝里叫起来感到些歉疚,于是想要拿过她手里的碗筷来自己收拾,却被她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是呀,不知不觉就要过年了。” 颜诗芸看她面露迷茫,也是心软,要不是抽不出手,真想揉揉她的头安慰。想起这,她心里忽然涌起点自豪。风茗刚来颜府的时候可是不让她到碰她身上的任何一个地方的,现在她甚至已经可以揉她的头顶了,连她这个不习武的人都知道,那里可生着一处性命攸关的穴位。 风茗和她蹲在一起,看着她很快把一副碗筷清洗干净,手也冻得发红。把水桶扔回井里,碗筷放回厨房,她们互相挽着臂,朝颜诗芸的住所走去。 第114章 雪夜 风茗心疼颜诗芸因为自己才挨了冻的手,拉过她的右手握住,小心地渡了些灵力进去,颜诗芸惊奇地看向她,让她知道这方法有效,于是更紧地用自己发热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让她也很快暖和起来, “这是灵力吗?”颜诗芸新奇地问,她的手已经一点也不冷,甚至热到微微发汗,带着大半边身子都暖和起来了,“好厉害。” 风茗点点头,朝她笑,神色有些害羞。颜诗芸感谢地回以微笑,走着走着,忽觉脸上一凉。她们同时抬头看天,见暗沉的天幕中正不断飘洒下灰白的碎屑。 “下雪了。” 颜诗芸压低声音,像是怕惊动了什么其他人,可她们正走在一截小径上,四周寂寥无人,连树头都是空的。 风茗看得出她压抑的喜悦,被感染得也笑了出来,“下雪了!” “明日要起来扫雪了,”颜诗芸叹气时仍在笑着,“扫雪很累的,你可别又去习武了,得早些休息才行。” 风茗乖乖地点头,颜诗芸温热的手正与她紧握在一起,离开擒风林之后,她从没和谁如此亲近,如此互相关怀,互为依存。她一向是不喜欢永曦城的雪天的,她最留恋、最向往的冬季已遥不可及,风雪不再带来沉静安宁的美景,和每年唯此一次的乐趣,只会侵袭进她夜里未关的窗户,留下满地狼籍。可现在,她见颜诗芸为突然的落雪而欣喜,她虽不明白为何她会喜欢雪,却也在忽然间觉得,这寒冬也不尽是冷酷。 “今晚我能在你的房间住吗,”风茗问,满怀期待地看着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眼里装满让颜诗芸心疼的祈求,“颜怀信之前来找我,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他很生气。” “他找你做什么?” 颜诗芸抽出右手,揽住她的腰,让风茗可以微微靠在她身上。 “他问昨天皇帝…陛下的人有没有发现我。” “你怎么会知道,这话他应该去问陛下才对。” “幸好我听到总管来找他,赶紧把窗户关了,否则可能就被发现了。” “发现你又怎样?你一个小丫鬟,住在少爷的主屋旁边,有什么不对?” “啊,”风茗低呼一声,倚靠在颜诗芸怀抱里的温融心绪荡然无存,又重新警惕起来,她可真是太懈怠了,居然差点说漏嘴,连忙努力圆场,“但你不是说,他不喜欢别人打扰他吗,陛下要是查一查,应该就能知道我是最近才突然住进去的吧。” “说得也是,”颜诗芸拍拍怀里明显紧张起来的风茗,在心里叹了口气,“今早总管让我别去找你,我一问才知道,居然是陛下来了。我听别人说,在陛下登基之前,少爷是他的伴读,可能昨天他只是来和老朋友叙旧吧。” “朋友?”风茗看她没有怀疑,渐渐放下了心,继续与她闲聊,“他是皇帝的朋友,怎么才做了一个三品的官啊?” 颜诗芸噗嗤笑了一声,“你还知道这些啊?我当你除了每天早起贪黑地习武,什么都不知道呢。” 风茗便又露出了她熟悉的被开玩笑之后羞恼的表情。颜诗芸笑着拍拍她。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只做个三品官,也许他是在自保也说不定嘛。何况老爷还是相国呢,要是他们父子俩都官位太高,恐怕也会引人非议呀。” “非议什么?” “嗯……父子勾结之类的?总之朝廷里的权力斗争很吓人的,老爷在相国的位置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可能当初少爷降职转任为城令,也是为了避嫌?我随便猜的,你可别和别人说啊。” “皇帝不是他的朋友吗,会相信这种话吗?” “谁知道陛下登基之后还愿不愿意继续和他做朋友,有了权力之后,什么人都会变的。就算陛下有这么重情义,要是有很多人一心针对颜家,那对老爷和少爷也很不利呀。何况史上的皇帝,杀功臣,杀良将,杀得还少么,甚至有时候她们自己不想这样,却是被人逼得不得不这么做。幸好现在的陛下虽然年轻,但是个很厉害的明君,老爷也很忠心,君臣齐心协力,狐族才能安定啊。” “看不出来,你也懂得很多嘛,”风茗学着她笑自己的样子笑她,“我还以为你除了种花,什么都不知道呢!” “嘿——”颜诗芸笑嗔一声,勒了勒她的腰,“小丫头,你姐姐我也是识过字,读过书的!” “你不是说你不喜欢看书嘛?” “怎么就许你有师父?我师父可不止教我种花,还爱拉着我说书给我听呢——” 她们一路嬉闹到接近颜诗芸住的院子,身上都覆了一层薄雪。院中寂静无声,其他的丫鬟都已熟睡,她们默契地几乎同时收了笑闹声,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溜进房间。颜诗芸被风茗叫出门前把被子掖得好好的,她把手伸进去试了试,果然还留了些余温。她满意地收回手,把旁边跃跃欲试的风茗推转了个身。 “等一下,我换个衣服,非礼勿视噢。” 风茗乖乖地等着,却听到一声轻轻的狐鸣。她惊讶地回过神,看见颜诗芸的衣服整齐叠在床边的柜子上,床铺上卧着一只红背白腹黑足的赤狐。 颜诗芸钻进被窝,在被窝里打个转露出头,高兴地朝风茗眯起眼睛哈了哈舌头,示意她也变成狐狸钻进被窝里来。 风茗只犹豫了一瞬,就坐到床边,抓起被子扑在颜诗芸脸上。 “非礼勿视!” 被闷在被子里的狐狸发出吱吱的笑声,乖乖地躺着没动弹,待被窝里钻进另一只毛茸茸的同族,她再突然发难,拧身把风茗扑倒在床铺,她们立刻扭打起来。 本能告诉风茗,颜诗芸在和她玩闹,并不尖利的指爪和没有用力的牙齿无法穿透狐族过冬时的厚厚皮毛,刮在身上只感觉到痒意。风茗可没有和别的同族如此打闹过,她风度翩翩的师父可不会为了满足她蠢蠢欲动的玩心和她在床上打得被窝乱七八糟,狐毛乱飘,在此之前,她的玩伴只有她永远都抓不到,却又被引诱得乐此不疲去抓的霁星的影子。 风茗到底是修行过的狐狸,经过一番努力,她终于把比她身形大一圈的颜诗芸摁在了床上,满嘴咬着她厚厚的脖颈毛。她的床铺已经惨不忍睹,明日在打扫落雪之前,她们必须把这一床散落的狐毛打扫干净。不过现在她们谁也不在乎,床乱一些也不妨碍她们挤在一起暖暖地睡上一觉。风茗玩得太开心,太尽兴,和颜诗芸一起在被窝里团着身子的感受实在太温暖,太安心,让她错过了本该早就听到的声音。 以至于,她们只能惊慌失措地看着颜怀信推门而入,看着他差得堪称恐怖的脸色,挤在一起惊恐万状地瑟瑟发抖。 第115章 召见 风茗不知道为什么颜怀信今天心情极差,颜襄也不知道,于是他秉着关心,去问了颜意岚。 “夫人,今日公子回府时似乎心情欠佳。” 颜襄尴尬地发现,夫人听了,心情似乎也跟着变得不好。 颜意岚就知道会出事的。她引以为傲的大儿子可是很少让她担心,更少把不好的情绪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这背后一定发生了什么的大事。要说最近的大事,可不就是当今陛下昨夜不知在想些什么,找他又是叙旧又是喝酒的,一叙就叙了一整个晚上,醉得连第二天的早朝都在他的厢房里办了,而她枕边的老头子居然只为可以和夫人多睡一个懒觉而窃喜。颜意岚只能勉为其难地陪他多躺了一会,这一贪睡还真就出事了。一定是他们说了些什么,才让他的心情如此糟糕。颜意岚正想差颜襄把颜怀信叫来说说话,他就自己过来找她了。 颜襄知趣地退下。颜怀信坐到颜意岚身边,看她的眼神有点怀疑,有点埋怨,有点困惑,有点慌张。颜意岚突然有了预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给他倒了杯茶水。 “听管家说,你今日心情欠佳?” 此话一出,颜怀信就断定她母亲一定有事瞒着他,不然看他的心情,还需要借管家之口才能了解吗?颜怀信原本就复杂极了的心情顿时更加复杂了,甚至还涌上点自觉无辜的委屈,他现在倒宁愿自己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发生什么事啦,说给为娘听听?” “……”颜怀信略一犹豫,还是勉强聚起精力,想了想话术,“母亲,孩儿有事问你。” “什么事?问吧。” “你带回来的那个女孩子,到底是谁啊?” “为什么又突然问这个?” 颜意岚心不乱手不抖,给自己添上半杯茶。 “因为我突然发现,她长得和一个人很像。” 颜怀信已经把眉毛拧了起来,他希望他的母亲大人不要再和他打哑迷了。 “是吗?” 颜意岚心不在焉地磕磕杯盖,还是不愿意直说,她仍然没有想好该怎么让颜怀信知道这件事。她担心他会因为他和百里晏清的关系陷入麻烦,尽管她已经不得不承认,她的儿子似乎已经察觉到了端倪。 颜怀信见她依旧无法决定,只能叹气,他也不想如此直白地说出来,谁知道会不会隔墙有耳。他拿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小小的“百”字。 “这是她的姓氏,对不对?” “也许。” 颜意岚答得模棱两可,颜怀信的表情宛如正眼见大山将崩,大厦将倾,让她越来越担心。 “百里晏清昨天和你说什么了?” 她皱着眉问。 “没什么,就只是叙旧而已。” 颜怀信愁苦地叹气,为何他的母亲至始至终就是不愿意告诉他真相。也许这是为了保护他,可是一旦东窗事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难道她相信百里晏清会仁慈到独独放过他一个吗? “他以往也时常来找你叙旧,也与你喝酒,可从未放纵到连隔日的早朝也不上的程度。” “也许他只是想休息一下。” “是吗?” “……” 颜意岚看他默然的神情,心底忽然泛起悲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母子间竟然都有了隔阂。她是为了魄心的血脉,而她自己的孩子,为的是他唯一的朋友,他们同为朝臣,却忠于不同的君主。以往她从未担忧过风茗的身份揭露后她儿子的态度——他除了与她站在一起,难道还有第二种可能吗?可如今她竟突然担忧起另外的结果。他忽然如此心神不宁,无论这发生在他发现这对亲生兄妹长相的相似之前还是之后,百里晏清一定与他说了什么。她突然觉得,她应该把真相告诉他,无论他自己做出什么决定,都比被谎言蒙蔽要好。 “你实在想知道,就让她把真身给你看看吧。” 颜意岚盖上茶杯,这是送客之意。颜怀信看得心中一拧,他的母亲从未拿这些对外人的规矩对待过她。 “她与她的母亲长得一模一样。” 颜怀信满心沉闷,起身离开。 他一路疾行,来到风茗住的房间,推了推门,房门被从内锁着。他走到窗边,果然窗户没有被封住。翻身而入,他却发现房内空无一人。一瞬的惊慌后,他让自己冷静下来,第一个便想到颜诗芸。百里晏清今日下午才走,风茗在房里闷了一天,想必是又饿又渴,只能去向她求助。于是他又从窗户翻出去,赶往颜诗芸所住的厢房。 果然她在这里。颜怀信还未走到门前,就听到了她们在打闹的动静。他推门而入,正见一只满背纯黑,但耳尖,尾尖和腹部是雪白的黑狐缩起身子,挤在另一只赤狐身边。看到他突然闯入,她们从到处都是红黑色狐毛交织的床铺里支起身子,满眼惊恐地看向他。她们哪里会知道,现在他的心里只比她们更加恐惧混乱。 从颜诗芸的厢房里离开,雪已下得很大,天地间茫茫一片,他费力地眯起眼睛才能看清脚下的道路。这时局的前路也宛如盖着场大雪,晦暗难明,四处都是谜团,四处都是杀机,一步走错,便步步都错了。难怪母亲不愿意直白地告诉他,这场瞒天过海的大计,稍有差错,整个颜家都会万劫不复。他徒劳地挥挥眼前越来越密的雪花,循着记忆往自己的卧房去,却忽然见巷口停了张轿子,一个人撑着伞侍立在轿旁,见他走近了,那人向他快步走来。颜怀信站在原地,待那人靠近了些,看见了她的身形服饰,在大雪中无声苦笑。 “颜公子,”熙怡对他笑一笑,只是雪太大了,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她走到他身后,将伞罩在他头顶,自己半个身子露在雪中,“陛下在等你呢。” 颜怀信把伞从她手中拿出来自己撑着,把她拉至伞下,换自己的半边身子挨雪淋,“走吧。” 第116章 夜饮 颜怀信向停在巷口的轿子走去,淡漠的表情看不出喜怒。熙怡不敢违背他的意愿,只能匆匆跟上。 避风温暖的轿中,百里晏清在喝酒。酒液在热水中烫过,颜怀信一靠近轿子,就闻到了浓郁酒香。他把伞递给熙怡,道了声“多谢”,与她先后钻进轿中。 “陛下。” 他在百里晏清对面坐下,后知后觉自己满身白雪,有失仪态,正要整理,百里晏清发了话。 “熙怡,给颜公子去去身上的雪。” “是。” 她挪到颜怀信身边,动作轻柔地为他拂去衣袍上的落雪,拿帕巾擦去他眼睫上未化的雪晶。 “颜公子,恕奴家失礼,要摘一摘公子的发冠。” “有劳姑娘。” 颜怀信微微低头,闭上眼,让她把头顶发髻拆散。灰白长发垂落下,熙怡把他的发簪搁在桌上,百里晏清拿起这根他未曾见颜怀信用过的木簪打量。这是紫梧桐木制的簪子,落鸿的境内才有出产,簪头雕的却不是落鸿工匠惯刻的凤羽,而是三尾形状浑圆古拙的狐狸尾巴,是有人精心准备,送给他,或者说送给颜家的礼物。 熙怡已经把他的头发梳理干净,百里晏清把簪子递还给她,很快她就为颜怀信梳好了和先前一模一样的发髻,挪坐到一旁。颜怀信睁眼的瞬间竟有如梦初醒之感。百里晏清看出了他的疲惫,但他知道,如果他要他陪自己在永曦城的初雪之夜喝酒,他不会不从,不能不从。 颜怀信拿起百里晏清推来的酒盏,仰头一饮而尽。过于浓烈的酒气在腹腔中炸开,直冲上去头顶,他举着酒盏,闭着眼缓和了一阵,再睁眼时,眼中神色已恢复清明。 “陛下好兴致。” 他轻笑,似乎他在片刻之前的彷徨和纠结都已不复存在,将酒盏放回几案上,熙怡为他们斟酒。 “比不得你雪中散步,淋成雪人,与永曦城同享此乐。” 颜怀信笑了两声,“陛下,说笑了。” 百里晏清也回以微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颜怀信与他的对话也成了这副样子,和其他心思各异的大臣没有了区别。 “是什么事情,让你明明疲惫,却还要在雪中清醒。” “无甚大事。只是看今夜要下大雪,叮嘱府内花匠留意也许明早会有被挖断的树枝,当及时清理。出门时忘了带伞,未曾想到不过片刻,雪势就如此盛大。” “永曦城的雪,一年比一年大了。” “今年的雪来的时间正好,稍大些也不碍事。瑞雪兆丰年,陛下明年可得丰收喜讯了。” “时刻都记挂着百姓,辛苦你这城令了。” 颜怀信淡笑不语。他听出来了百里晏清对他的不满,却不知该作何补救,只能继续表现得像个一心为公的忠臣,这样百里晏清哪怕感到不满,也不能对他加以责怪。他的心一直是乱的,哪怕饮过几盏烈酒,他混乱的思绪只是被他安置在心中稍小的角落里继续混乱。他唯一的朋友要与他共饮,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何况现在他们不再是陪侍与太子,而是臣子与国君。他又喝了几杯,听着窗外大雪簌簌落下的声响,蓦地想到数不清是多少年前,百里晏清登基的前夜。他很久没有想起过去了,如今回忆起那两个少年的相处,一股莫名的情绪驱使他低低地笑了出来。 “笑什么。” 颜怀信捂着嘴虚咳一声,掩了笑意,“陛下,这美酒醇烈,臣有些醉了。” “等到了长乐宫,朕还有事要问你,不准醉。” “是,陛下。” 颜怀信把喝空的酒盏放回桌上,让熙怡再斟满。 宽轿稳稳当当地抬到长乐宫,颜怀信下轿时脚步趔趄,被熙怡搀扶了一下才站稳。有另外的侍女来为他们撑伞,熙怡扶着他进宫,转头对另一位侍女交代:“让御膳房煮一壶醒酒汤送来。” 侍女应一声“是”,正要离开,却被百里晏清打断。 “不必,”他从熙怡手中拖过已醉得浑身绵软的颜怀信,“再拿两坛酒来。” 颜怀信被他突然一拽,拽得头脑发昏,回过神来,已经被他拖进殿里,扔进了坐榻。 他猫着醉意迷蒙的双眼看着侍女端来酒具和炉灶,安排好后就匆匆离开,在心里无力地叹气。 百里晏清是执意要把他灌到烂醉如泥了。可他要是想知道什么,但凡他问,他又怎会对他撒谎。 以往是如此,但到了如今,若是他果真察觉到关于风茗的存在,他应该对他和盘托出吗? 颜怀信不知道。他本就混乱的头脑已经被过于浓郁的酒酿搅成一团浆糊了。他靠在坐榻里,麻木地倒酒,一杯一杯喝下去。 “我昨日与你说过,将有大事发生了。” 颜怀信倒酒的手停滞在半空,过了好一会再想起来,他说的是最近北域的动乱。又过了一会,他才发现,百里晏清在此时不欲以君主自居,他要他自己心甘情愿地说实话。颜怀信放下酒壶时双手已有些颤抖,他迷茫地看着眼前的杯盏,一度不知该如何接话。 “北域有何变故了吗,”他沉默了好一会,才想到个说辞,“殷其雷的叛军怎么样了?” “不是。今夜我想与你说的,不是那些。” 百里晏清慢慢啜饮着酒,温热醇厚的佳酿并不能让他的心同样温暖起来。 “那陛下……那晏清你找我来,是想说什么?” 颜怀信抬头看着他,勉强撑起一点笑意。他的目光已被酒醉冲得涣散,而百里晏清尤嫌不够,把酒杯塞进他手中让他一饮而尽。他要他醉到戒备全失,再无一丝隐瞒。 “你母亲一直操心你的婚姻大事,似乎有了进展?” 颜怀信眼神一震,百里晏清看着他眼中纯粹的惊愕和尴尬,知道他正醉得越来越深,局面的进展正如他所愿,这是唯一让他略微放心的事。 “你这话…从何说起?” “不然最近住进你院中的女孩,是什么来历?” 颜怀信的醉意顿时去了七分。 第117章 陌生 “昨夜我在你房中暂住,就有息风告诉我,你的院中还住着个小女孩了。” “只是我在城中招揽来的侍女而已。我母亲应当不至于许配一位出身如此低微的平民女子给我吧。” 颜怀信语气虚弱地说笑,一瞬的警觉过后,美酒又把他的神志搅得一片混沌。 “无缘无故,为何招揽她进府?” “嗯……只是看她可怜,给她一个谋生的活计。”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那为何她独住于你的院房中?” “啊,”颜怀信无力地苦笑,只能信口胡诌下去,“她说有其他伙计欺负她,我就让她在那处住下了,要打扫庭院也方便。” “你府中还有这般不守规矩的下人?兴许只是她找由头接近你。” “是吗?”颜怀信讶然,但想着风茗满脸戒备他的神情,只觉滑稽地忍不住笑意,“她才多大年纪,不至于有如此心机吧。你要是不喜欢,明日我就让她搬出去就是了。” “她自小生长于城中?” “不是……”颜怀信把风茗编造的来历对他说了一遍,“……铁匠铺的体力活太重,万江流也乐得让我给她另找个去处。” 百里晏清沉默了一阵,没有接话,只与他对饮了一杯。 “前夜我找司天监正观测星相,他说紫微星附近有一粒暗星浮动,我将多一位助力,或与失散的亲朋团聚。” “你不是从来不信这些?” “百姓相信这些,我便不得不信,”百里晏清搁下酒杯,落寞地叹息,“我常常梦到那日,我在昏迷之前,母后望向我的最后一眼。” 颜怀信心中酸软,握住他一只手安慰。 “最近的梦中,我总似感到长晴先生怀中的婴儿,我的弟妹在看向我。而我这个兄长,堂堂一族之君,却连我的亲生弟妹都护不住,找不到。” “晏清……”颜怀信不愿细想他说这话的深意,否则那会让他如鲠在喉,全当这是他在酒后的情绪低落,“你多年前便答应过我,不再以此事责怪自己。” 百里晏清看向他,挤出一点虚浮的自嘲笑意,“难为你还记得。” “你明知道,我从不会忘记。” 百里晏清略带歉意地轻笑了笑。在颜怀信醉后朦胧的视野中,他的五官轮廓渐渐模糊,与印象中风茗尚且稚嫩的脸庞重合到一处。 “这长乐宫独我一人,太过冷清,许久未有人与我把酒言欢,是我失态。” 颜怀信不禁摇头,晃得自己脑袋发晕。 “你该纳妃了。” “狐族还有什么女子,能比熙怡更温柔解意。” “你若已心有所属,又何须有所顾忌?” “我早便与你说过,我对她,她对我,皆非男女情爱。” 颜怀信不置可否地“嗯”一声,“那就另找个女子陪你。朝中大臣的女儿不少都正待字闺中,只等着你开这个口了。” “他们都忘了,我只是个代政王。若那日母后生下的是两位妹妹,当她们回到皇宫,我又生下了个女儿,到时候这皇位该算谁的?” 颜怀信叹气,“你何须想这许多?你为狐族殚精竭虑,深得民心,就算你那两位妹妹要夺皇位,又怎会那般轻易?” “千年祖训在前,我这短短十年临政又算得了什么。” 颜怀信知道,终于到了该自己表明立场的时候,他混乱了一天一夜的思绪终于必须要有定论。百里晏清花这般力气,与他兜这许久的圈子,就只是要听他一句话。 他颜家上下的性命,皆系于他这一句话中。 “你若实在如此忧心,”颜怀信依旧握着他的一只手,并未想把手收回来,“我可为你分忧解难。” “何解?” “这话我在十数年前就已说过,我知道你已忘了,如今我便再说一次,”颜怀信轻叹口气,抬眼定定地看向对坐的百里晏清,入骨的醉意已让他看不清对方眼中的神色,映在他眼里,渐渐变成一对记忆中少年的眼睛,“''殿下''但有所需,怀信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然而他已忘了,在朝政风云的最中心浸淫了近十年的百里晏清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对飘摇前路迷茫惧怕,惶恐不安的少年。他以为他的话足以使百里晏清放下戒心,却见他淡淡一笑,言语中除却意料之中的平淡,竟然尽是虚情假意的客套: “有你如此,我便放心。” “对了,我听说近日沈星离常去颜府做客,你白日处理政务本已繁忙,夜间还有精力跟着他学习剑术么?” 颜怀信发了会愣,他的脑子似乎彻底被酒搅乱了,百里晏清在他面前挂着淡笑,本应亲切熟悉的表情,此时看来却是前所未有的陌生,乃至可怖。他动动嘴唇,满心胀涌的酸涩让他一时没说出来话。 他从未如此鲜明地体会到他们之间的君臣之分,为何只是过了不到一天,他们之间就变得如此虚伪陌生。原来他和他的母亲一直都低估了皇位的重量,他们一直都看轻了百里晏清的心计和野心。原来哪怕他竭尽全力地维护,他唯一的友情还是在权力的争夺中如烟消弭。情绪骤然低落到谷底之后,他似乎已不再醉酒了,强撑起精神,回百里晏清的话。 “沈先生平日清闲,就常来找我打发时间。” “看来他对辟庸府的学生并不如何上心。” “能入辟庸府的皆是天赋异禀之辈,想来也不需要他操心太多。” “也许。” 百里晏清为他倒上最后一杯酒。 “你已醉了。再陪我喝一杯,就在宫里休息吧。” 颜怀信麻木地点头,把手中满满的一杯酒倒入喉中一饮而尽。 “熙怡,”百里晏清轻声唤道,“扶颜公子下去休息。” 熙怡应声而来,扶起合着眼靠在坐榻里的颜怀信,毫不费力地把他架在肩上,宫门口有一辆小轿,已等候多时。 “不送回颜府吗,陛下?” “不。”百里晏清亦有些疲惫地合了合眼,“找个御医去一同看着。” “是。” 熙怡不再多话,扶着烂醉如泥的颜怀信上了宫外的轿子。 第118章 臣子的本分 “去准备醒酒的汤药,找个御医来照看颜公子。” 熙怡向窗外吩咐完,忽感躺在一旁昏睡的颜怀信有动静。她连忙去照拂,把挣扎着想要坐起的他扶起来。 “颜公子,怎么了?” “……”颜怀信愣愣地看了她一阵,才想起来她的姓名,“熙怡……” “是我,颜公子有何事要交代?” 颜怀信呆愣地转头看看四周,又过了好一阵才发现,他们正在一顶轿子里。 “这是在,回颜府?” “不是,”熙怡看颜怀信的表情中顿时涌上深沉的失落、困惑,甚至惶恐,不明白事情缘由,只能先安抚他的紧张不安,“陛下看公子醉得深了,便让我带公子去侧殿休息,方便照料。” 颜怀信的神情愈发黯淡,熙怡从未看过他露出如此失意的表情不禁在心里讶异。 “我想回去,”他看向熙怡哀求,他得把这些事都告诉母亲,得把沈星离从这片混乱中摘出去,得想办法绕过息风的监视,尽快安排风茗离开,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怎能被留在皇宫,“你能送我回去吗?” 熙怡摇了摇头,哪怕她看着颜怀信湿润的双眼心中酸软,“公子,这是陛下的旨意,恕熙怡无法从命了。” 颜怀信不甘地看了看轿尾的方向,终究被满腔酒气拖进失去意识的昏睡中。 皇宫里的夜晚总是很长,到了冬天尤其如此。百里晏清走出长乐宫的宫门,大雪已在砖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隐约能看见一排密集的脚步。他仰头看看漆黑无光的夜空,雪粒落进他眼里,冰凉的刺激让他的头脑渐渐清醒。熙怡不在,其他宫人慑于他的脾气,都不敢擅自来为他撑伞。他独自在雪中站了一会,敲敲一旁的宫墙,两名息风从阴影中浮现,单膝跪伏于雪地。 “去探探那女孩的功夫。” 他们不言语,只把头低一低,身影随风而散。 先前喝下的酒并没有使百里晏清涌起半分睡意。他走去御书房,书案上堆着未批完的折子,半日的懈怠便要半个夜晚偿还,尽管他早已习惯无止无休地运筹盘算,但在有些时候,他仍然感到疲惫和厌倦。 也许颜怀信说的是对的,他该纳位妃子了。可他自觉完全无心情爱之事,况且一旦开口,恐怕又要在前朝激起新的暗流。他只短暂地想了想,就把这念头弃之不理。 没多久,两名息风去而复返。他等着他们禀报,得到的答复却是,那女孩今夜没有歇在她的住所,贸然出手,恐惹起骚乱。 罢了。百里晏清挥挥手,让他们退下。 数个时辰后的清晨,颜斯年未在朝堂上见到自己昨夜被带进宫的儿子,本就惴惴不安的心登时吊在嗓子眼。大臣们见今日百里晏清脸色冷淡,心情欠佳,精神气也不太好,转头一看,位列百官之首的颜首府同样面色冷峻,再仔细一打量,他的儿子颜城令不知何故缺席,于是他们多半猜到这是发生了什么自己掺和不起的纠葛,全都知趣地决定长话短说,短不了的絮叨也憋回到肚子里。百里晏清在皇位上坐了数分钟,竟都无人禀报朝事。他正要回宫,有一位武将出列,禀报新得到的北域战事的情报,朝臣们终于有事议论。 颜斯年心里再着急,也得好好开完这场朝会再说。好不容易挨到退朝,颜斯年甩开一溜贼头贼脑想来探听的同袍,径直前往御书房面圣。 颜斯年走进去,百里晏清的书桌附近已被传书侍女端来的奏折重重包围。见到他来,他抬手免了他的礼节,感慨地自嘲道:“折子批多了,倒也想念听大臣们说废话的时候。” 颜斯年没来得及回应,又听他说道: “还不请颜首府入座。” 颜斯年在心底苦笑,谢过皇恩,一张较小些的书案和一张铺着软垫的藤椅摆在他面前。 “颜相,此次觐见是为何事?” “回陛下,老臣此番叨扰,是为了桩私事。” “令公子昨夜贪杯,现应当还在后宫醒酒,颜相无需担心,”百里晏清徐徐铺展他的算计,“就是拿军中遗留习惯耍了些酒疯,耽搁了朕批折子的时间。” 颜斯年心道不妙,他儿子的酒品他再了解不过,颜怀信就是连灌五斤烈酒也只会直接栽倒在地,对路过的虫子都不会多踩一脚,怎可能会有耍酒疯之事。这时,百里晏清适时抬袖,半遮住脸,似打了个呵欠,放下手时便是满脸倦色。颜斯年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可心中依旧紧张疑惑,他费了这许多力气,就是为了让自己来给他批折子? “陛下身体要紧,若是疲惫,及时休息为好,老臣愿为陛下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百里晏清似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却是还没说话就已经从皇椅上站了起来。 “辛苦颜相操劳。” “为陛下分忧,怎敢称辛苦。” “待颜怀信的酒醒了,会有宫女带他来见你。” 颜斯年猜测这酒兴许要一天一夜才能醒了。他站起来恭送百里晏清离开,坐回椅子上时看着满坑满谷的折子,不禁擦了擦额头的虚汗。 “熙怡,”暂时从政务中脱身的百里晏清神清气爽,坐在向宫门外去的轿里问他的红颜知己,“宫里这许多女官,依你之见,可有比较秀外慧中的?” 熙怡一听,便知他打得什么主意,不禁低头莞尔,“陛下,颜首府本已辛苦,何必再这般捉弄他?” “既然辛苦,找几个佳人宽慰不是正当其时,”百里晏清说得云淡风轻,敲敲轿壁,说了声“落轿”,轿子随即稳当地停下,“此事你去安排。” “是。” 熙怡下轿,在路边躬身静候,直等到百里晏清的轿子消失在转角,再施展起轻功,数息之后就回到御书房的院子里。 “合珠,”她叫来侍立在御书房门外的女官,“你去乐府,让府令找两名平日里惯好争名夺利的歌伶,让她们在一刻之内梳妆打扮好过来,再让御膳房送些上好的瓜果点心来。” 第119章 白侍郎 合珠应一声是,乘上顶小轿急急去办。 半个时辰后,前来寻找夫君和孩子的颜意岚满腹忧惧地随侍卫的指路来到御书房,推门而入后,看见的就是她突然失去联络的夫君被两只盛装打扮的娇美母狐狸一左一右,簇拥在中间,批折子的朱笔都没法好好握的场面。 把这一家三口都安排“妥当”,百里晏清才能自在去做他想做的事。暂时从繁忙的政务中脱身,他此时的心情却毫无轻松可言,反而涌起更深重的紧张不安,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只希望,这一次不是他自己多心。 风茗早早和颜诗芸一起清理干净府中大小道路上的积雪,便回到她居住的院子里接着练剑。练着练着,忽然感觉身后有动静,一回身,竟有两线寒光从她眼前掠过。风茗大惊,敏锐的本能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让她向后弹开躲避,她落地后定睛一看,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居然是个手持双匕,浑身黑漆漆的流影。那流影一击不中,此时又不急于向她攻击,手中耍了两个剑花,居然摆出了副让她主动进攻的邀请姿态。可是这府中为何会突然出现个流影要和她打斗?风茗满腹惊疑,她没从眼前刺客的身上感知到一丝一毫的杀气,难道他只是把这当成一场没有恶意的切磋比试?她盯着他高瘦的身形,心中突然冒出个猜测,难道—— 突然,又有一股气势从院门外冲撞进来,风茗还没看清那是什么人,那流影突然像是收到什么讯号,身影一闪,消失在风茗眼前,随即一道寒凉拭过她的颈侧,下一瞬,那流影似乎也中了别人的一招,摔倒在她身侧不远处,有些趔趄地爬起来,从一旁枯木丛的阴影中遁走。 这一切皆在电光火石之间,风茗从身到心皆被流影的肃杀之气彻底禁锢,只能僵硬地盯着眼前另一个披着宽大斗篷,看不见面容,但绝不是颜怀信的陌生男子,无法思考,亦难以做出动作。当这男子伸手轻轻捂上她的脖颈,来自另一人的温热体温才让她从这杀气的枷锁中挣脱。 她向后退出去几步,惊魂未定地盯着这来路可疑的陌生人。她这时才感到颈侧的伤口正疼得热辣,那流影真的划破了她的脖子,也许要不是眼前这人出手,她已经命丧当场。 “你受伤了,”陌生人摘下斗篷的兜帽,露出一张年轻儒俊的脸,和与颜诗芸一样同属于赤狐的毛发和双耳,“我可以帮你医治。” 风茗怎敢轻易放下警惕,虽说眼前这赤狐对只是初次相见的她露出狐耳,示好的诚意十足,面上看起来也温和无害,但他刚刚才击退了险些把她一击击杀的流影。 “我不用你帮,”风茗语气生硬地说着,调动灵力愈合颈侧不深的划伤,惊讶地发现伤口附近盘踞着那流影的灵力,凭她自己竟然无法化解,她把讶异和疼痛都压在心底,忍着没表露出来,转而盘问起他,“你是谁?刚刚那个流影又是怎么回事?” “我是颜公子的朋友,”来者说得同样语带困惑,“他今日不在?” “我不知道,”风茗说,有些着急地想要让他离开,“你该去城令府找他。” 他点了点头,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甚至试探地走近两步。风茗随之向后退,却忽感脚步虚浮,脑袋发晕,她眼睛向下一瞟,惊觉自己的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染红了。 “影刃留下的伤口很难自愈,若不及时救治,你会一直流血直到失去性命。” 风茗盯着他的目光始终倔强。 “他为什么要杀我?” 哪怕她说话已经有气无力了。 “可能他也是来找颜怀信的,”那男子向她解释,“但是没有找到,只能对你这个丫鬟下手来泄愤。” 风茗若是在外有所见闻,便会了解,以流影的作风,断不可能做出这类节外生枝之举,他纯粹是在睁眼说瞎话。但现在她什么也不知道,尽心尽力养育她的霁星也未与她这般详细地说过这种江湖事,她因此对他的话将信将疑。 “他找颜怀信做什么?” 男子表情微妙地笑了笑,“你不关心你的性命,反而如此担心他?何况那也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风茗最讨厌被当成孩童轻视。听男子这副口气,她正想回嘴,却眼前一黑,头脑一晕,恍惚间猝然摔倒下去。再度恢复意识时,她已被那个男子扶到一张床上半躺着,源源不断的从后心输送进灵力。 “你失血太多了。等颜怀信回来,让他给你找只乳鸽,用首乌和当归一起炖了吃。” 风茗渐渐恢复了精神,先前横遭了一场无妄之灾,此时又受制于人,她心里只有烦躁。听他提起害她落得这番下场的颜怀信,她没好气地斥道:“我和他又不熟悉。” 风茗说了句话,才感觉有什么不对,她感觉自己好像因为伤重,无力维持外貌的伪装,狐狸耳朵露出来了。她试图挣动身子,却还是气力全无,动动手指都困难,只能放弃。 “我看你那么关心他,以为你们主仆关系很好。” 风茗刚想反驳她才不是他的仆人,转念一想,她身上还穿着颜府侍女的衣服,这人说得也不能算错。她只能简短地反驳:“没有!” 她听见身后的人轻笑了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只听得出来没有恶意,甚至有点莫名的亲近语气,竟然让她想起长晴曾对她露出的笑容。她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这人比颜怀信的性格要好上一些,此刻温和地把灵力送进她的体内为她治伤,也不使她感到经络被操纵的危险。不像那回颜怀信帮她结丹,他过于浑厚的灵力汹涌地灌进她的经脉,让她在意识恍惚中受足了命悬一线的惊恐。 “你叫什么名字,”她不禁打探起他来,“你也是永曦城的官吗?” “我叫白宴清,只是朝廷里一个小小的文官而已,”那男子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只使她感到难言的亲切,全无被冒犯的不适,“你就叫我,白侍郎吧。” 第120章 至亲 “白侍郎?”风茗低声念了念,似要把他的名字好好记在心里,她可不知道,就算他只是个真的侍郎,那官职远超过什么“小小的文官”了,“多谢你救我。” “何须言谢……”白侍郎摸摸她的头,“你呢,你叫什么姓名?” “风茗,”她回答,突然想起那次与颜诗芸的交谈,一股尴尬从心底涌上,“……我没有姓氏。” “教你武学的师父,没有把他的姓传给你么?” “……他也没有。” 白侍郎知道她在局促什么,心中半是欣慰她已长到知世故的年纪,半是心疼掺杂埋怨,难道长晴在与她分离之前忘了把他的风骨教给她? “你的名字,很好听。他已把他的功夫传授给你,也不需要姓氏来传承了。” 他出言仍是安慰。风茗不禁坐起来,转过身去看着他。他虽然全身的装束裹在一张宽大斗篷里,满身儒雅贵气却隐藏不住,她从未见过比他更有风度的人,就算是她回忆中的花如许和子蓁,也没有他身上这样,吸引她不由自主去接近、信服的气场。 “怎么了,这么看我做什么?” 白侍郎看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稚气未脱的面庞憨态可掬,没忍住抬起手,在她两耳之间揉揉她松软的头发。她下意识闭上眼睛,往后缩了缩脖子,似乎并不习惯被这样抚触,但也没有躲开他的手。 “你长得有点眼熟,”风茗说,眼中带着困惑,“为什么我第一次见你,就感觉和你很熟悉?” 白侍郎压下心中震动,问得波澜不惊:“你的师父是不是也长得很年轻?” 风茗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思索了一阵。 “不对,”她说,“你不像我师父,你像我哥哥。” “你有个哥哥?” “你看,”风茗向他举起左手,让他看见她手腕上的小藤镯,“他给我做的。” 白侍郎拉过她的手,看到她掌心浅浅的剑茧,再才把目光移到她腕间的饰品上。两三圈细细的树藤中串着一只小小的弯月,看颜色和材质应该是琥珀,月尖已被她把玩成圆圆钝钝的。看来他们的生活一定拮据,她最宝贵的玩饰也只是这一点品质并不上乘的琥珀做点缀。 “手艺不错。” 风茗看出他的夸奖有点敷衍,以为他在羡慕,不免得意起来:“有人亲手做过礼物给你吗?” 白侍郎果然摇了摇头。他只能无奈地看着她坐在自己对面,得意得耳朵都甩了甩。 “你的哥哥现在与你在一起吗?”他问,“他对你这么好,怎么舍得你给别人做丫鬟?” 风茗惬意的神情瞬间消弭。白侍郎看出来,她想假装无事发生,不想让一些不好的事打扰他们之间的愉快,但她现在才多大,就是在他这个年纪,他这个位置,要隐瞒突然的情绪变动也不是件易事。他挪下床,扶风茗靠坐在床头。 “你把脏了的衣服换下,我替你带出去吧,”他岔开话题,对错愕的风茗笑了笑,“我拿去洗衣坊,让他们清洗干净,过几日拿还给你。” 风茗愣愣地想要点头,碍于颈间的伤口,只能垂下眼看到衣服上大片已经干硬发黑的血迹,很难再清洗干净。她想下床去拿更换的衣服,被他动作轻柔地按回了床上。 “你房中可有药箱?我一并拿来。” 药箱就放在衣柜下方的分格里。白侍郎把它和一套干净的衣物拿来,又去倒了一小盆温水。 风茗坐在床边,顺从地让他为自己清理脖子上止血不久的伤口。药酒渗进皮肉撕裂处,药粉再敷上去,纵然白侍郎温热的掌心很快贴着干燥柔软的纱布盖上来,服帖地把伤口包裹好,依旧有无比尖锐的疼痛在肌肉间炸开。风茗不由闭上了眼,紧紧咬住牙才能勉强克制疼痛引起的失态。她想念花如许给她的药膏,如果能用它的话,伤口一定不会疼得这么厉害。或许也是因为她太久没有受伤了,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皮肉伤的疼痛。 把伤口包扎好,白侍郎转过身去,风茗把脏衣服脱下,换上新的干净衣裳,拉拉白侍郎的袖子,把衣服上比较干净的地方包住沾染血污的部分,交到他手里。 “谢谢你。” 她由衷向他道谢,她感觉这亲切的人不用她开口就能知道她的需要。白侍郎接过被她团成一团的衣服,抱在手中。她这才迟钝地察觉到,他要离开了。 “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别人,也不要去打探,惹来危险,”他叮嘱她,“我会去找颜怀信商议的。” “你还会来找我吗?” 白侍郎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点了点头。 “嗯。” 风茗坐在床边看着他离开,心底已不知不觉埋下了一股新的挂念。 戴上宽大的兜帽,白侍郎就变回了百里晏清。他坐回轿子里,先前配合他演戏的流影正坐在角落,在他搭档的帮助下调整内息。见到他回来,他们正要向他行礼,百里晏清把手中的一团衣服朝他们扔了过去。 “把上面的血迹洗干净,然后拿给内务府,让他们照着这尺寸裁一套冬衣。” 这两名流影在百里晏清即位之前就是他的贴身影卫,近十年的追随下来,用不着他多说一个字,他们已对发生了什么事情心如明镜。先前挨了他一掌的流影把这团衣服抖开,重新折叠整齐。他的搭档坐在一边看了一会,抬头问百里晏清: “陛下,新衣裳要什么颜色样式的?” 百里晏清一愣,他倒是把这事忘了。他回想起风茗衣柜里除了颜府侍女的统一装束,只有两套蓝黑色,颜色暗沉的衣裙,他该顺从她的偏好,再送她一套这么阴沉的服饰?可他觉得,她那年纪的女孩该穿得更热烈些,何况他的打算是在除夕那夜送给她做新年贺礼,她喜好的颜色未免不够喜庆。但若是他执意以自己的想法做决定,会不会吃力不讨好地让她不高兴? 两名流影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满满的惊奇和欣慰。看来哪怕是亲妹妹,关于女孩子的事仍是他们的陛下少有的不擅长。 第121章 工具 “……”百里晏清犹豫一会,下了决定,“做暖和些,用颜色深暗的布料,蓝色黑色为底,点缀些装饰即可。做给小女孩子的衣服,样式不要太老成。除了衣服裙子之外,再裁一件小斗篷。” 拿着衣服的流影从阴影中遁去,另一名留候在轿中,果然百里晏清又有事交代。 “今夜拿一瓶愈疮去疤的药膏,放在她门口。再让御膳房炖一道益气补血的药膳,送到她那朋友的门前去。” 他随即领命而去。 百里晏清独坐在轿中,脱下蔽身的斗篷,内里是明黄的皇袍。他唯有包裹在这一层密不透风的伪装之后才能与他的失散多年的血亲相见。他将狐耳收回去,为自己梳好个简单的发髻,插上一支玉簪。很快,他要回到皇宫,去面对堆积如山的政务,还有被他戏耍了遍的颜家人,他希望他们能聪明些,什么也不要问,不要磨灭他对他们一家特别的宽容。他还得去一趟辟庸府找沈星离,这胆大包天的剑客,竟敢伙同颜家一起把他蒙蔽,若非当初曾亲眼目睹他与长晴有所交情,他还无法如此快地发现被他们共同隐藏的,他的妹妹。他自然知道他们在忧虑什么,也明了昨夜颜怀信眼中的信念为何摇摇欲坠,原来他在他的心腹大臣们眼中,是一个如此冷血残酷的君主。 百里晏清只想讽刺地冷笑。他比任何人都渴望与他从战乱中幸存的血亲团聚,那群心有二主的朝臣们,与其防备他心狠手辣至此,不如好好想想,在正统继承者归位和代政王退位之间,必然将掀起的混乱该如何平息。 再过不久,轿子将要在长乐宫前落下,一旦他下轿,他必须维持一个帝王的冷漠与体面。在那之前,他还有所剩不多的时间可以想着他的妹妹对他展露的天真笑靥,对他一见如故的信任依赖,还有提起她的另一位“哥哥”,晶亮的黑色眼眸中比看向他时更亲昵百倍的温情。他们相连的血脉因为灾祸分离了太久,让她认不出他与她相似的眉目,本应与她亲密无间的位置被另一人占据。他无从得知为何长晴会让与此事完全无关之人参与他们的生活,也许当时他有他的难处。抛开心中这微妙的落寞,他更在意是什么变故,让风茗不得不以丫鬟的身份独自在颜府寄居。 除了身殒,他想不到第二个足以让长晴抛弃她的理由。 乐府来的歌女虽不认识这位华贵雍容的妇人,但看颜首辅见到她来,手一抖差点把笔扔了,仓皇从她们之中站起来迎上去,也知道这是她们招惹不起的人物,站在桌案两边,低头向她行了个礼节。 “夫人!”颜斯年迎到颜意岚身侧,想去搀扶她的胳膊,被她往旁一挪避开,他只得尴尬得收回手去,绕在她身边示好地讨笑,“夫人亲自驾临,是有何要紧事啊?” 那两歌女一听,来者竟是她们试图勾引的颜首府的夫人,顿时惊恐至极。难怪府令今日突然善心大发,给她们指了条飞黄腾达的捷径,原来是把她们往火坑里推!她们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的眼中满是混杂愤恨的惊慌,额角都渗出细汗。 “我当你急着与陛下议论政事,连个口信也忘了找人捎来,原来是在这陪着两温香软玉,舍不得回府啊。” 颜意岚瞥一眼身边夫婿的尴尬,挑起个稀奇的笑,施施然走到那两名歌女面前。她们已被恐惧压倒,不知所措,根本不敢抬头接下她打量的目光。其中一名直接仓惶跪地,口不择言地叫喊着: “求夫人饶命!这…这都是陛下的意思……” 颜意岚看她们原本神气活现的挺翘耳朵已向后低伏,紧紧贴在脑袋上,尾巴上的绒毛亦根根挺立,知道她们这是真被吓破了胆,定是受了谁的指使才敢来打扰堂堂首辅给皇帝批折子。至于这别有用心的指使者,她在心里冷哼,把对百里晏清的怒气通通发泄在这两自找苦吃的歌女身上。 “陛下?你是说,是陛下让你们来勾引前朝重臣,图谋不轨的?” 听她冷笑着诘问,那两名歌女恨不得把身子贴在地板上,又怕又紧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只能不停地喊着“饶命”、“冤枉”。颜意岚被她们吵得更加心烦,呵斥了句“住口”,让她们战战兢兢地止了哭叫。 颜斯年都记不清多久没见他的夫人如此怒火中烧。他自然相信,以他夫人才智,定是不会为了区区两名歌伶吃醋的,她如此烦躁的对象应当还是安排了这一切的陛下。他心中沉重,不知百里晏清此时身在何处,忧虑愈来愈深。忽然,他听颜意岚口出惊人之语: “我看你们很是喜欢侍奉男人,不如今日就入了我颜府,给我家那耽于公务的大公子唱歌解闷吧。” 听着那两舞女喜出望外的叩拜谢恩声音,颜斯年于心不忍地闭了闭眼。他夫人这一着隔山打牛的报复固然玄妙,就是可怜了怀信,怕是要被逼迫得更不想给他们找儿媳了。 百里晏清回到长乐宫,熙怡向他禀报了颜意岚的动作,他不禁笑了两声。颜意岚果然聪明,没辜负他的期待,还送了他别的惊喜。只是她竟然以为这样就能让颜怀信迁怒自己,看来她这做母亲的也没有那么了解她的亲生儿子。百里晏清本想去御书房把颜斯年放走,听了这消息,心中起了别的念头,脚步一转,领着熙怡回了轿。 “去华清宫。” 当年一战让狐族损失惨痛,百里晏清的父亲在登临帝位之后为缩减开支,身先士卒地将帝王家的吃穿用度节俭到近乎苛刻的地步,随后遣散大批宫人,将后宫中除长乐宫以外几乎所有的大型宫宇清空、封锁,奇珍异玩或封入国库,或召集民间富商拍卖,仅留一座华清宫保留装饰如初,定期修缮,以备不时之需。被灌倒的颜怀信就被扶去了华清宫中休息。 第122章 叶雨鸣 熙怡指挥轿夫前去颜怀信歇在的轩落。百里晏清等得久了点,随口问道:“没把他带去主殿?” 熙怡没意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很快反应过来,回答:“主殿宽敞豪奢,收拾起来要耽搁些时间,我想着让颜公子尽快安顿,就让宫女准备了这处较小巧的宅子。” 说话间,他们已到了地方。百里晏清含着夸赞之意看了她一眼,先行下轿。熙怡在他身后无声笑了笑,跟上他难得轻快愉悦的步伐。 守在门外的宫女为百里晏清开了门。他们走进正熏着香的房间,御医已侯在外室,向百里晏清行礼。 “陛下是要让颜大人醒来了?” “嗯。” 御医领了旨,起身走到屏风后,忙碌了片刻后钻了出来。 “回陛下,颜大人身上的术法已经驱散,待房内熏香散了,再过不久他便可苏醒。” 百里晏清满意地点头。 “值守这么久,有劳叶太医了。” 年轻的太医心一惊,陛下竟然记着他的姓名,连忙又俯身跪地。 “陛下——” 百里晏清打断他的受宠若惊之语:“熙怡,带叶太医去内务府领赏。” 熙怡正忙着开窗通风,听他这般吩咐,走来扶起叶太医,与他一同告退。 “熙怡姑娘,”走到无人的巷落,叶太医大着胆子询问这位陛下的贴身女官,“颜大人是与谁喝了酒,在后宫中被下了这等法术,还劳烦陛下亲自前来察看?” 熙怡转头看向他,满脸意味深长的笑容,笑得他心底发虚。 “叶太医是何时进宫的?” “呃,”叶太医心中涌起不妙的预感,老实回答,“回姑娘,我是今年八月被选入太医院的。” “难怪,你入宫不久,有些事没人教你,也算正常,”熙怡看着他,忽然挑起个更让他心里发怵的明朗笑容,“我念你彻夜照顾颜大人,尽忠职守,有功在身,给你一个机会。要不要把握,全在你一念之间。” 叶太医听得一愣,第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熙怡的意思,看她眸中眼光流转,似笑非笑,一时竟被她的动人风情吸引,足足愣了好一会才清醒过来,眼前这位风姿绰约的佳人可是陛下最倚重的左膀右臂,实权地位在六宫之中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哪是自己能够冒犯的角色。他这才醒悟了其中利害,小跑几步,撩起袍角在熙怡身前跪下。 “为君尽职,乃臣之荣幸,叶雨鸣但凭陛下差遣!” 熙怡暗暗满意他的识时务,嘴上仍似在嫌弃地嗔怪:“你叫这么大声,给旁人听去怎么办?” 叶雨鸣惶惶然爬起来,满面通红地走回她身后,不知该如何回话。突然他身后冒出来个戏谑声音,就响在他身后,吓得他转身向后跳走,差点撞到熙怡。 “就这点城府,怎么被选上来的?” 叶雨鸣又惊又怒地瞪着眼前不知从哪来的息风,驳斥道:“太医院选人又不看城府,再说这关你什么事!” “不看城府,看嘴皮子功夫?” “你——” “差不多行了,”熙怡转头看他们一眼,叶雨鸣立刻整理好表情,那息风也收起了谑讽神色,“你有什么事?” “我正要去太医院,刚好撞见你带着个太医。” “太医院?”熙怡心中一凝,“有谁受伤了?” “不是,只是要拿些药材到御膳房去。” “那你就把他带上吧,正好免了我另走一遭,”熙怡说得轻松,无视了叶雨鸣的惊恐,“把你的事做完,再带他去内务府领赏,五十两白银。” 那息风应下,熙怡运起轻功,一个纵身便消失在巷落中。叶雨鸣见自己居然就这么被丢下了,刚想起要逃跑,被那息风抓住衣领拽了过去。他惊恐万状地看着这不怀好意的异族人,刚拾起自己身为一朝之臣的气节,想要把他喝退,突然眼前一黑,只感天旋地转。身体再能动作后,他头晕脑胀地撑开眼,眼前模糊一片,他想站起来却没有力气,强烈的眩晕让他恶心得想吐。 “……” 太医院令放下手中的医书,起身向这位陛下的亲信行了一礼,再看到他脚边趴在地上干呕不止的叶雨鸣,不禁感到尴尬。 “开道药膳的方子,给年幼女童补血愈创用。” 院令点点头,什么多余的问题也不想,只走上前去把晕头转向的叶雨鸣扶起来。 “雨鸣,”他在叶雨鸣的背后拍了拍他几处穴位,让他勉强清醒过来,“这位大人的话你可听见了?” 叶雨鸣扶着脑袋疑惑地看向他,怎么这区区一位息风还能配得上被他称为“大人”?院令见他还是懵懂,只得先起了个话头: “用作益气补血的膳食,乳鸽、黑鱼、猪手,都是佳选。” 叶雨鸣这才晕晕乎乎地反应过来,接话:“如果只是外伤,不严重的话,辅料用龙眼、红枣、红豆之类慢慢调理就够,不用另加药材,要是伤势严重,或者还有内伤,光靠食疗也不够,你怎么不干脆带伤者去看医生?” “……” “……” 叶雨鸣被他们一个比一个复杂的眼神看得心底发凉,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我现在就写张方子。” 他立刻抓起桌案上的纸笔,站在桌边奋笔疾书。院令看着他写得并无差错,心中舒了口气,为他打圆场:“叶家向来以食膳之术闻名,大人这回可是问对人了。这方子依老臣之见,于医理上无甚疏漏,就是不知这般烹调出的菜品可否符合那姑娘的口味。” “不符合,拿他是问便是。” 他说得气定神闲,让一老一少两名大夫额角冒汗,不知是哪个倒霉孩子让他们这等危险人物盯上了。叶雨鸣想了又想,想着叶家大宅里下至八岁上至八十八岁的姑娘都爱吃的东西,另写了一张莲子银耳汤的菜谱,一齐交到息风的手里。 “这也有用?” 息风看了两眼,发出叶雨鸣意料之中的质疑。 “一甜一咸,总有一味是她爱吃的。” 他听了,这才把菜谱折好塞进衣襟。 第123章 天选 息风向院令点了点头示意,院令连忙抬手行礼,再抬头时身边的两人就已消失不见。他轻轻感叹一声,坐回桌边,继续看手中刚编撰完不久的医书,难免又想了一会刚才的事。叶望春这望孙成龙的老家伙,这回可算是搬起石头把他的宝贝孙子给砸进坑里了。 第二次被抓进影子里穿梭,叶雨鸣稍稍习惯了一些,不过一时还是动弹不得,被丢进内务府里的椅子里头晕脑胀了好一会才清醒过来,手里沉甸甸的,低头一看,揣着一包银子,那神出鬼没的息风早就不见了。 “恭喜叶太医,”内务府的女官见他醒来,笑嘻嘻地向他贺喜,“陛下可是好久没有亲自给谁施与赏赐了,看来叶太医不久就要飞黄腾达了呀。” “啊,大人,这话可不敢乱说啊,”叶雨鸣赶紧爬起来给她回礼,“在下修为浅薄,多有失态,大人见笑了。” 女官笑着回了一礼,送他出门。 叶雨鸣慢慢往太医院走,越想越觉得今日自己的遭遇离奇。他反复想着院令对那息风毕恭毕敬的模样,后知后觉他与熙怡姑娘言语之间虽能分出地位高低,尊卑之距却并不如院令与他之间显着。太医院令的职阶是正五品,熙怡身为陛下的贴身侍女,名义上享正四品礼遇,这么算来,那息风的官职最少也在正四品。这可不应该,皇宫里的侍卫军最高也只能做到五品,再高就要升任小统领了,他可没听说过宫里有哪个侍卫统领是由流影担任的。他越想越不对,找上太医院门口的守门护卫,让他找了个他的流影同僚出来。 “叶太医,找属下何事?” 叶雨鸣连忙扶起面前两名对他毕恭毕敬的侍卫,心中暗暗汗颜。他入宫尚不到半年,现在还不过个九品见习太医,若是一切顺利,也得等到明年开春才有机会转正,升至八品,只是叶家的名望声誉让他在宫里好过不少,眼前两名侍卫的职阶与他平级,却也要对他如此恭敬。 “二位不必多礼,我只是想打听一些事。” 叶雨鸣抓抓手里的钱包,心中有些犹豫,内务府赏的都是整锭的银子,要他为这事花整两锭,他也不太舍得,毕竟叶家老祖宗在他考入太医院后就断了他的月例,九品的俸禄实在难有富余,这笔赏赐对他来说可算是天降横财了, 这两名守卫可比他见的世面多多了,知道这入宫不久的小少爷家教森严,虽然心性尚单纯,平日对待他们这些侍卫下人都很和善,但手头却拮据,当是难舍得这新到手的赏钱的。他俩对视一眼,心中已有了计较。 “叶太医请问就是,我二人定知无不言。区区举手之劳,叶太医就无需为此破费了。” 叶雨鸣脸上一热,自己的吝啬居然被看了出来,让他感到好一阵窘迫。 “多谢二位了,二位的帮助,在下必铭记在心,”他向他们抱拳行礼,把场面给圆上,“二位可知道,在宫中任职息风的流影,是否有些官职较高的人,是可以不穿息风的统一装束的?” 狐族侍卫看向流影,示意自己也不了解,却见他的同僚脸色一变,下半张脸戴着面罩都遮不住他的惊讶。 “叶太医,你是已经与那样的流影打过交道了?” 叶雨鸣想了想,不可能把实情和盘托出,便半真半假地含糊其辞道:“交情还没有,只是有过一面之缘,我见他与你装束不同,心中好奇,故有此一问。” 侍卫想了想,谨慎地接着问:“永曦城中的息风都有与自己职位相符的官服,大体样式相近,不同之处都在细节上,是不是叶太医看错、认错了?” “不,我虽对此了解不多,但这处该绣着表明职位的纹样我还是知道的,”叶雨鸣指指自己的左胸口,“但是他的衣服上什么都没有。” 侍卫点点头,开口却是劝诫:“若是确实如此,那叶太医可得小心些。据我所知,宫中能够随意装束的流影除了大臣们自己雇佣的影卫,就只有陛下的亲卫了,但前者若没有陛下的特许,不能在宫中自由出入。” 他说的比较隐晦,足够叶雨鸣明白他的意思。叶雨鸣不禁心底发凉,脑中涌起一团混乱思绪。 “多谢你们了,”他向他们抱拳行礼,从钱袋中拿出两锭银子,分别放进他们手里,“此次对话,还请不要让旁人知晓。” “这是自然,多谢叶太医。” 两名侍卫乐呵呵地收了银子,送叶雨鸣进太医院。 叶雨鸣回自己的房间放好赏钱,马不停蹄地赶去找院令。院令见他这幅急吼吼的样子,知道他也许是察觉到了什么。 “院令,我想申请出宫一趟。” 好小子,还知道搬救兵。院令不禁哈哈一笑,按着他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你不要着急,先冷静冷静。” 叶雨鸣哀求地看向他。他是想建功立业,给家族争光,但是他今年才刚过十九,弱冠之龄都没活到,要是牵扯进什么危险的朝政阴谋里死得不明不白,找谁说理去。 “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就是同意你出宫回叶家,乃至同意你从太医院离职,你觉得你就能从这些事中抽身吗?” 也对。叶雨鸣深深吸了口气,终于从恐慌中渐渐镇定下来。他简直肠子都悔青了,当时为什么要一时头昏,答应熙怡的招揽!不,既然陛下已经有意招揽他,若是他不答应,恐怕他以后在太医院也没有好日子过了。啊!难怪,难怪以颜大人那般尊贵的身份,居然能轮得到自己区区一个见习太医去医治,原来这一切从最开始就已经安排好了! 叶雨鸣终于厘清了事情的原委,绝望地瘫坐在椅子上。 “为什么是我啊。” 他崩溃地低声念叨,无助地看向院令。 院令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不想也无法做他的救命稻草。 “趁现在还无事发生,多后悔一会吧,以后可就没时间后悔咯。” 叶雨鸣烦躁地抱着脑袋,简直后悔得想以头抢地。 第124章 暗中关心 昨夜沈星离来过,她还有一天一夜的时间让伤口愈合。风茗坐在床边,摸着脖子上的纱布犯愁。大半天过去,伤口虽已止血,仍在隐隐作痛,她换过一次药,但寻常的金疮药似乎对流影留下的伤口没有作用。 忽然,她的房门被敲了敲。她瞬间直觉是白侍郎来找她,从床上跳下来,小跑了两步才冷静,白侍郎怎会在这么晚来到颜府,应该是颜诗芸来找自己才对。她放轻动作,走上前去打开门,门前却空无一人,她疑惑地打量四周,在台阶上发现一只小木盒。 她把木盒捡回房里打开一看,里头装着锦垫和瓷坛,坛里是墨绿膏体,看起来很像花如许给她用的药膏。她低头更近得闻了闻,草木香气沁鼻,这一定是药物没错,看这盒子的包装材质,或许还是什么比较贵重的药物。她相信这一定是白侍郎送来给她治伤的,但为何他不与自己相见?也许他有不便之处吧。风茗不再纠结这点疑惑,正要解下颈间纱布抹药,房门又被人敲了敲。 这回确实是颜诗芸来了。她一手拎着一只小陶罐,另一手抓着一个布袋,她把这两样东西放上风茗的桌子,发出两声沉闷的响声。 “呼——”她如释重负地甩甩手,长出了口气,转头招呼风茗,“有人给你送东西来啦。” “什么?” 风茗惊讶地看她掀开陶罐的封纸,一股极鲜美的香气从罐口飘出,瞬间充盈了整座房间,闻来让人食欲大增。颜诗芸再递给她一张纸,风茗接过一看,上面只写着七个字:“送伤员,白侍郎留。” 风茗觉得自己得把这字迹记住,于是把纸张折叠成块,压在只茶杯下,再转头去询问颜诗芸:“这是谁给你的?” “不知道,”颜诗芸困倦地打个呵欠,“我都快睡着了,听见有人敲门,出去一看,门口就摆着这几个东西。” 她发现桌上有一只从未见过的陌生木盒,看向风茗颈间的纱布问:“你的伤口好点没有呀?” “没有,”风茗说,“也有人给我送了东西,不知道是谁。” 她打开那只木盒,给颜诗芸看里面的膏体。 “你还没用过吧,可得小心一点,”颜诗芸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根银针来,“我试过了,这罐鸡汤没有毒,才敢给你端来。你要不也试试这东西?” 风茗接过那根针,戳了戳盒子里的药膏,针头只是沾上了点粘稠的凝膏,并没有变成黑色,颜诗芸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还拿指头沾了点涂在自己手腕上,等待了一会,均不见异状,才把药膏还给风茗,心中还是没有放下警惕。 “要不要去告诉总管或者夫人,”她看着风茗解下纱布,要把这药膏往她脖子上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涂,紧张得呼吸都快止住了,“你…你要不还是……” 风茗的动作可是干脆得很,一点不带害怕的,拿指头挖了一块就往脖子上抹。瞬间渗入肌骨的清凉让她深吸了口气,颜诗芸顿时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你没事吧?!” “我没事,”风茗感念她对自己的关切,连忙笑着安抚她,“这药膏很好用,伤口一点都不疼了。” 颜诗芸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在脖子上糊了一圈墨绿,见她确实没什么异状,才舒了口气,去拿来干净纱布给她包扎。她为她擦拭去多余的膏药,发现才这一会的功夫,那伤口上原本只勉强止血的软痂就已变硬凸起,照这个速度,也许明天就能痊愈了。她不禁惊叹:“这药膏确实好有效!” 她们可不知道,这被风茗随随便便涂抹了这么多的墨绿药膏,是以青龙龙鳞为药引,加上十数种珍稀草药研磨混合制成。数千年来,灵界中的真龙在各族大能的捕杀下死的死,躲的躲,数量越来越少,直到数百年前彻底销声匿迹,以龙身作材料的各类药品、兵器随之数量锐减,几乎全数为各族皇室收入国库,只有极少落入民间的门派世家手中,无一不为镇山、镇派之宝。百里晏清让影卫带给风茗的玉鳞膏,是外敷药中最具生肌凝髓之效的绝品,这小小一盒,就是狐族国库中四分之一的库藏了。这两姑娘的暴殄天物之举看得坐在房梁上的影卫连连摇头,无比庆幸自己多长了个心眼,只给她拿来了这么些,不然恐怕全都要给她们挥霍干净。 伤口处理完,风茗郑重地把木盒盖好,放进衣柜里的抽屉深处。颜诗芸看她去放东西,就没有转过身去看,坐在凳子上发了会呆,努力压抑自己想问“白侍郎是谁”的冲动,这时才突然想起来,自己没给她带碗筷。 “你房间里有餐具吗,”她问,“我忘记给你拿来了。” “有。” 风茗跑去拿来了碗筷和汤勺,把筷子从陶罐中小鸡的正中间插进去,分成两半,想把筷子递给颜诗芸。 “我才不吃,”颜诗芸撑着下巴拒绝,“你小孩子要长身体,还受了皮肉伤,正好补一补,我已经是大人了,半夜吃这么大补的东西,明天起来要流鼻血的。” 风茗被她逗笑,也不再推脱,抱起罐子大快朵颐。她脖子上被划了一道,一整天没法出门,全靠傍晚颜诗芸给她带了些剩饭剩菜果腹。她为了愈合伤口,饭后一直运功到刚才,闻到这鸡汤的香气时就已经饿了。这陶罐上施了术法,不知何时炖好的菜肴直到风茗连汤带肉吃了个干净都还是滚热的,她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炖汤。颜诗芸百无聊赖地坐在桌边看着她胡吃海塞,吃得小肚子都撑得鼓鼓的,困得想睡又被香味熏得睡不着,盯着她剥下的骨头看了看,突然说道:“这好像是只鸽子。” “鸽子?” “嗯。哦,对了,那里头的药材你不用吃,汤喝干净就行了。” 风茗已经咬过一口一小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药材了,又苦又柴,差点把她舌头涩掉。 “那么苦,我才不吃。” 颜诗芸无奈一笑,“这是没到你吃苦的时候。” 第125章 下马威 颜诗芸被迫打断的睡意渐渐复苏,她目光飘忽地看到手边的布袋,突然想起了什么,重新清醒过来。她解开那只布袋,沉甸甸的银锭滚落出来,风茗看得一呆。 “这么多银子?” “足足四十两。” “哇。” 风茗不由轻轻惊叹了一声。她这小花匠的月钱只有五百文,颜诗芸比她资历高,月钱也不过一千文,这四十两不知能抵她们多少年的工钱了。 “那个人好大方啊。” “是啊,”颜诗芸也感叹,“我看这好像也是给你的,就一起给你拿来了,你看着办吧,别花得太显摆就好。” “你不要吗,”风茗问,“我看这像给你的报酬才对。” “这么多来路不明的钱,我可不敢收。我看你也别放在自己住处,明日找个隐秘地方埋起来,不然被牵扯进什么麻烦就不好了。” 颜诗芸懒懒地说话。风茗看她眼皮子耷拉着,仿佛下一秒就能趴在桌上睡过去,心里不禁涌起愧疚。 “你今晚就在这休息吧,”她舔舔嘴唇周围沾着的汤汁,“我开个窗,味道很快就散了。” 颜诗芸打个呵欠,走到风茗的床边,躺进靠墙的一边,给她留出半张床的位置。奉旨监视她们的流影一直等到风茗把一桌狼藉收拾干净,也上床睡去,终于可以离开。 第二日清晨,风茗靠在窗边,从窗户缝里看到一整天没见到的颜怀信从院子外走进来,脚步迟钝,垂头丧气,精神萎靡。现在正是早朝结束后的时辰,但今日不是他例行放假的日子,看他这样子,也许他因为生病了才没有去城令府。她正要回去把赖床的颜诗芸叫起来和她一起去干活,又听见院门处传来喧嚣。她挪回去看了看,颜怀信身后居然跟着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惊奇之下,她连忙把嘤嘤叫着撒娇打滚的颜诗芸从被子里拖出来。 “啊——昨天晚上又没下雪,让我再睡一会——” “你看你看,这两个人是谁啊?” 还是狐狸形态的颜诗芸看到有两个精心打扮的陌生女子停在颜怀信的房门前,原本困得睁不开的双眼顿时瞪圆了,从她怀里半站起来,前爪和下巴搁在风茗胳膊上,和她一起目不转睛地看向窗外。 颜怀信听见门外的骚动,已无力感到烦躁。百里晏清前夜把他药倒,在他昏睡了近半天后再让他苏醒,他昏昏沉沉地在华清宫又歇了一夜,术法的效力仍未散尽,今早上朝时也许是他有用了什么手段,让他险些当众晕厥。百里晏清装模作样地喊来太医诊治,顺势给他批了半个月的假,再拟了道旨意,往后十六天,原属于永曦城令的公务全权交由他的副官处理。 百里晏清一直在试图脱离颜相的权势,组建绝对服从于自己的势力,这在前朝不是个秘密,甚至可说是人尽皆知,但至少明面上,他依旧对三朝首辅言听计从,有为数不少的官员想对陛下表忠心,也一直不敢莽撞行事。直到今日他猝然发难,打着让颜怀信回家养病的幌子把他暂时赶下城令的位置,扶持他的副官上位,则是亲自将这事摆到了明面上。 颜怀信想到方才自己被调职之后,还得和父亲一同跪谢圣恩的场面,顿觉头痛得更厉害。更不要说母亲带了两名宣称是陛下赏给颜相的歌女回府这事也被散布出去,话里话外之意都是陛下要入赘颜家的颜斯年纳妾,还是纳两个低贱的歌女,她颜意岚也有不得半点反对。昨日他醒来,听百里晏清对他说起此事,他还真当这仅仅是他不堪政务繁重,与母亲开个玩笑而已,毫无戒心地答应要保住这两名歌女的性命。谁知一夜之后,他颜家的脸面几乎被他挫到了地底。 他插上门阀,让重重的摩擦声传到门外,那嘈杂终于知趣地散去。头痛自早朝开始就未曾饶过他,一番刺激之后更是愈演愈烈,看来百里晏清是下足了功夫要确保他能在这十六天内“好生休养”。他麻木地走到卧房,和衣而眠。他知道自己不能颓靡太久,但至少这一天剩下的时间,他只想独自度过。 看到那两名女子离开,风茗和颜诗芸继续等了许久,始终不见人来,再一同出了门去。结果她们刚一走到院门,就被那两女子堵了个正着。 “你们还没走?!”颜诗芸把风茗拉到身后,在她们开口前先发制人,“堵在少爷门口,是想做什么?!” 此话一出,两名歌女俱不屑嗤笑。 “你一个下人,也敢狗仗人势地跟本姑娘放肆?” 其中一个裹着翠蓝斗篷的歌女先讽了回去,颜诗芸看着她对自己极尽轻蔑,也不生气,只是悠悠地抬起个冷笑,回道:“两个以色悦人的妓,也配在颜府装腔作势?要是扰了少爷清幽,你猜你们是会被赏给我这样的下人,还是被扒了皮囊扫地出门?” 两名歌女顿时脸色剧变。颜诗芸说完后就不再给她们眼神,从她们身边径直走过。蓝衣女子气不过被她一个丫鬟顶撞,伸手去要把她抓回来好好教训一顿,可她的手伸到一半,却被跟在那无法无天的丫鬟牵着的小女孩掐住了手腕。她的手指纤长细嫩,也不见她有多使力,那歌女却惊觉自己的整条胳膊都动弹不得。 “你——放手!” 风茗虽听不太懂颜诗芸说了什么,但看她把这气势汹汹的陌生人说得面红耳赤,气急败坏,只觉得滑稽。她知道不能把事情闹大,于是顺从地把手松开,转头对颜诗芸邀功一般笑了笑。颜诗芸亦犒赏地回以笑容,摸摸她的小脑袋,牵着她准备离开。一次被两个地位低贱的婢女侮辱,歌女哪忍得了这气,不依不饶地要把她再拽过来。这回风茗也不太高兴了,她扣住她的手腕,手上轻轻一使力,就把她的腕骨从关节处卸了下来。 第126章 言语之利 歌女痛叫一声,惊恐地看着自己变了形的手腕,泪水夺眶而出,晕乱了妆容。风茗看自己高估了她的能耐,连忙把她的手腕接了回去,放开对她的牵制。 “叫什么叫!吵了少爷休息,你该当何罪!” 颜诗芸立刻出声呵斥,看那歌女眼泪汪汪地捂着自己的右手,缩在同伴怀里不敢出声,只敢轻声啜泣,她不屑地冷哼一声,牵着风茗离开。两名歌女看着她转头对颜诗芸若无其事展露出的笑颜,心底阵阵发寒,也不敢继续再逗留在颜怀信的庭院附近,狼狈地回到分给她们的房间里修整。 “你刚才说她的话是什么意思,”风茗挽着颜诗芸的胳膊问她,眼里亮亮地闪着光,“你好厉害呀,一下就把她们气成那样了。” 颜诗芸本来心情不太好,看她似乎很佩服自己骂人的功夫,不禁被她逗笑出来。 “不是什么好话,你不知道也好。” 风茗撇撇嘴,“为什么?可是你那样说话明明很有用。” “有用?” “要是你最后不把她们吓住,恐怕我只能把她们打晕了。” 颜诗芸忍不住哈哈大笑,“你怎么这么鲁莽?看她们的衣着也知道她们出身不凡,那是你能随便打晕的人吗?” “那怎么办嘛,”风茗悻悻地说,“要是她们大喊大叫,真的把颜怀信吵来,我们肯定都没什么好下场的。我悄悄把她们打晕一阵,她们又不知道是我干的。” “你也知道啊,”颜诗芸笑着摸摸她的头,随后正色告诫道,“平时你私下里这么叫他,我不管你,但现在府里来了外人,要是给她们听到你这么不敬重主家,可是会觉得颜府里的下人目无礼法,以下犯上的,到时候丢的是夫人的面子。我看你虽然不喜欢少爷,但对夫人还挺尊敬,为了她的脸面,这段日子你也得好好守规矩啦。” 风茗听话地点点头,又问:“她们到底是什么人啊?” “不知道,等我去打听打听吧,”颜诗芸说,“我看她们对少爷图谋不轨,这几天你先不要练剑了吧,被发现了恐怕会有麻烦。” 但是今夜沈先生会来。风茗有些苦恼地,点头的动作十分迟疑。要她浪费一丝一毫习武的时间都使她焦灼,她还无法把这份疑惑和焦虑向颜诗芸倾诉。 “别不开心啦,”颜诗芸停下脚步,抱着她的脑袋搓了搓,仿佛她现在是狐狸身,“你说少爷看起来精神不好,说不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我们这些下人尽自己的本分就好,千万别去掺和他们的事,不然小命怎么丢得都不知道。” 风茗从她的巴掌里挣出来,看着她满含温情的眼睛,心中的不安渐渐平定。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风茗等到月上中天,沈先生也没有按惯例前来。对面颜怀信的房间始终漆黑一片,似乎他一直没有点灯,很早很早就在黑暗中睡下休息。难道真是像颜诗芸说的,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风茗揣着担忧,看着满屋黑暗,摸着手腕上的琥珀月牙渐渐入睡。 被风茗惦念了一晚上的沈星离被一位突然造访的客人留在了辟庸府。他们在暖榻上对坐,沈星离把已系好在腰间的寒星重新解下,搁在膝边,挥退殷勤的侍从,亲自为对面人斟酒。 “如此森寒雪夜,沈先生要出门往何处?” 百里晏清举杯,接下他的敬意,与他相对饮尽杯中冷酒。冰凉酒液入喉,在肺腑中烧起炽热火焰,他微闭了闭眼,毫不掩饰畅饮烈酒后的放松与倦怠。他知道,对沈星离这样寄居朝堂,心在江湖的剑客,以诚相待是最有用的法子。 “听闻今日颜公子身体有恙,我想去看望看望。” 沈星离放下杯盏,直视着百里晏清毫无波澜的双眼,答得不卑不亢。 即使对帝王也无需以臣子自居,是辟庸府讲师的特权。为了招揽到足够强,足够多的修者为朝廷效力,皇室舍弃了一些自己的威风,换来辟庸府数百年长盛不衰,无数次在朝廷对外征战中居功至伟。其中佼佼者,便如沈星离,平日里循规蹈矩,安心教学,若有战事,亦可于万军丛中独斩兽族三员大将。他向来是辟庸府内最受朝廷青睐的修者,沈星离自己也知晓这点,直到今夜他将出门时听到侍女的禀报,他走到房门前,看着呼啸的风雪,知道自己苦心经营了十数年的安稳生活即将终结。他并非未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低估了百里晏清的敏锐,这一天来的比他预想中快很多。 “夜已深了,恐怕抱恙之人早已歇下了吧。” “也许。在下不通医术,亦无熟识的太医,确实不如陛下了解颜公子的病情。” 沈星离平淡地说着,给两只酒杯再斟满。百里晏清仿佛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面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朕一直听闻沈先生对怀信视如己出,如今看来,确实是叔侄情深。” “陛下说笑,”沈星离亦回以轻笑,“在下独身多年,难免对朋友的骨肉多几分疼爱。” “辟庸府里的学生也常感念沈先生宽厚仁爱,对无亲无故的孩童,也总是尽心培养,关爱有加。” “为师之责,本该如此,”沈星离平静地接下他的暗示,“倒是陛下今夜驾临,是为何事?” “一桩私事而已,沈先生不必多虑。” 沈星离看他饮尽第二杯酒,举止间竟真透露年轻人的迷茫孤寂,让他心中不由自主地泛起半分同情来。他顿感眼前君王心计狠辣,更为颜怀信感到满腔忠诚只换来操纵和利用的愤恨不值。他的情绪皆掩盖于心,面上只是平静地跟着他举杯一饮而尽。 “陛下愿与在下分担私情,是在下荣幸,陛下但说无妨。” “如此,朕先谢过沈先生。” 百里晏清三度举杯,并按下了沈星离同样要举起酒杯的双手,行晚辈之礼敬了他一杯。他的礼数做得天衣无缝,说出的话就让沈星离不那么自在了。 第127章 备宴 临睡前,颜诗芸向其他侍女打听了一圈,得知那两花枝招展的女人原是乐府里的歌女,被陛下赏给了老爷,又被夫人推给了少爷。颜诗芸听得目瞪口呆,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另有人来传话,管家要他们都过去,有要事宣布。她来到院子里,管家告诉他们,明日正午夫人要宴请那两歌女,要他们做足准备。她这花匠领到的任务是准备宴席上的花卉装扮。隆冬鲜有值季的鲜花,管家让她去库房拿些种子用灵力摧开。颜诗芸自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欣然领命去仓库里挑拣了一小袋花种。 第二日清晨,她起了个大早把风茗叫起来,领她到自己房间里,把需要灵力的活儿交给她这会修行的来干。 “你要多大的花,”风茗好奇地拈着粒种子问,“开得最盛得那种吗?” “这是特意培育过的赤芙蓉,开得越盛越好。” 风茗把种子放在掌心,灵力注入其中,很快嫩绿的幼苗从种壳中钻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生长,不多时就长成了一株枝干细瘦,花朵却硕大非常的华丽植物。 “这花好奇怪,”风茗看着颜诗芸把花枝剪下来,小心地放在一边,拿来另一粒种子继续干活,“它种在土里能站起来吗?府里好像没有种过这种花。” “要绑些木棍竹板什么的才行。这花开得好看,种子的价格不便宜,但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可从来不把它种在院子里,不然显得主家腰杆子软,底气不足,要靠外力才站得住脚。” 风茗一听,便明白了她选这花是什么意思。颜诗芸已把那两歌女的来历告诉了她,她不喜欢她们,一想到她们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禁笑出声来。 颜诗芸拿来的种子只有小小一袋,长成之后的花株就十分繁盛,颜诗芸把多余的枝叶都剪去,只留下合适的花枝,她房里的小方桌都盛不下,叶子枝条更是乱糟糟地堆满一地。未催发的种子还有七八粒,颜诗芸看风茗似乎面露疲态,关切道:“累了?那你把这些送到宴客厅去,正好休息一下吧。” “没有,”风茗摇摇头,她只是在发呆,“我不想去。” “你现在不去,待会也要去的,”颜诗芸说,“你要是离得太远,这些花岂不是会渐渐枯萎?” “怎么会,”风茗顿时得意起来,“几个时辰而已,这些花不但不会枯,还能咬人呢!” 颜诗芸奇怪地看向她。风茗见她不信,心念一动,让她手里正拿着的一枝水仙颤动起来,颜诗芸低头看去,那花猛然一抖,从她手中挣脱出来,掉在满满一桌花枝上,没了动静。她再把它捡起来,发现它方才压着的几枝花的枝干上多了一道明显的切痕,正是水仙掉下去时花瓣碰到的位置,她顿时大惊失色。 “待会你可不能用这本事乱来!” “我怎么会?” 风茗说得有点郁闷,她怎么会这么不明事理,她看颜诗芸似乎被她吓着了,有点后悔朝她显摆。 “……你别害怕,我又不会对你动手。” 颜诗芸看她小心翼翼地安慰自己,不禁失笑,“我才不怕。你这只小狐狸,小小年纪会的本事还不少。” 风茗嘻嘻笑,抱起满桌花枝,“我替你送去就是啦,但我可不会摆弄它们,还得你来才行。” “哎哎,”颜诗芸拦下她,“还是你来吧,待会我们一起带去。既然你这么说,我也不想去凑那个热闹。” 半个时辰后,她们一起把整理好的枝条抱到已准备了大半的宴客厅,惊讶地发现颜意岚和颜怀信居然都亲自在场,神情都不轻松,颜怀信的脸色更是难看得堪称恐怖。她们对视一眼,颜诗芸示意她不必在意,径直领着她去放置手中的花朵。 花盆和小竹条已准备齐全,颜诗芸边插花,边小声为她讲解怎样布置会更好看,不同的花种组合又各有何寓意。风茗帮她打下手,虽然对她说的话题很感兴趣,却难以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聆听上。一直到她们完成所有的布置,她都时常能感觉到有打探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让她难以抑制地紧张。颜诗芸自然看得出她的不自在,但此时除了偶尔摸摸她的头,或者拍拍她的脊背稍作安抚,她也无可奈何。 “我去和管家说一声,我们就可以离开了,”颜诗芸把她揽在怀里轻拍拍她,“你在这等我。” 风茗点点头,并不转身目送她离开,只状似无所事事地打量前方。颜襄与颜意岚母子站在一起,那是让她难以忍受的打探目光的来源,她不想回头去看他们。 “总管大人,”颜意岚小跑到颜襄面前,低声向他汇报,“花朵已布置好了。” 颜襄把布置的进度都看在眼里,颜诗芸做事一如既往地机灵周全。他向她赞许地点头,吩咐道:“布置得不错。你先下去休息,等宴席开始,你换身衣服,与夫人的侍女一同在场伺候。” 颜诗芸以为他只是考虑花朵,向他解释:“这花能艳丽许久,无需我在场维持的。” “中午你有急事?” 颜襄似乎没听懂她的意思,反问了一句。颜诗芸听得心里一咯噔,感觉怪怪的,只能硬着头皮发问: “总管大人,可是人手不足吗?我记得以往府内会客……” 颜襄摇了摇头,眼神明晃晃地告诉她不要再说下去,也不要再推脱。颜诗芸到底聪明,纵使心中十分不愿,也明白自己只能服从。 “好。我回去换身衣服。” “打扮得好看些,别失了颜府的面子。” 颜襄又恢复成了笑呵呵的慈祥模样。颜诗芸只能强颜欢笑,对他行了礼节,跑回去牵起风茗匆匆离开。 “您真的要留她们?”一直沉默注视着她们的颜怀信转头看向颜意岚,隐隐透露着病气的面庞上尽是冰冷的厌倦和杀气,“这是个机会。” “一个让我们被满门抄斩的机会罢了。” 颜意岚拍拍她已经不堪重负的儿子的肩,眼中一掠而过的杀意并不比他轻上半分。 第128章 拿捏 “你若是实在不想出席,回去休息也好。” “那岂不是有违陛下的意愿,”颜怀信面无表情地说,“您把她们带回府,是想向他表示归顺,我若是称病回避,也太丢了颜家的气度。” “今日事毕,我去请叶大夫来为你看看。” “哪个叶大夫?” “叶望春。前几夜你在宫中醉酒,照料你的太医是他的孙子。” 颜怀信听得皱眉。 “他在笼络叶家?” “未必是笼络。他那小孙子在叶家也算受宠,若是叶望春知道这些事,恐怕眉毛都要愁掉了。” 颜怀信不禁轻笑了笑。不乖乖在家承家族荫庇,非要进宫闱中沉浮,惹上一身麻烦,又能怪谁。 “说起来,他与你们也算有过一段缘分。” “你们”自然说的是他和风茗。颜怀信亦想起了那日照林军匆忙来求见,请他去救人,一晃竟已过去这么久了。那孩子倒是一点没变,无论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还是她要服侍的少爷,她始终对他一点道理也不讲。 “你是不是在后悔那日出手相救?” 颜怀信转头看向母亲含着笑意的眼神,只能跟着苦笑,轻叹了口气。 “我若不救,她命途危矣。” “待此次风波过去,你父亲计划与我再要个孩子。” 颜怀信讶异地看向她。 “你不是一直很想要个弟弟妹妹吗,”颜意岚笑着说,“等局势稳定,我便可安心养胎,圆你做哥哥的心愿。” 颜怀信为病痛笼罩的面目终于开朗了一些。他并非孤身一人陷在这漩涡中,他的父母始终与他站在一起,他们一同将颜家推上声威无二的巅峰,如今也将一起安稳度过这次杀机重重的危局。 宴客厅即将装饰完毕时,家丁来通报,沈星离前来拜访。颜意岚让家丁把他请进主院,奉上茶水好生伺候。 “他是来帮你的,”颜意岚笑着对惊讶的颜怀信说,目光中有些感动,“走吧,我们去见他。” 沈星离此次登门拜访所着的装束,可谓相当正式,母子二人一见便知,宴客厅要加一桌宴席了。颜怀信这般吩咐了家丁,与母亲一同向沈星离行个礼节。 三人按主次落座,沈星离开口便问颜怀信的病情。颜怀信惨笑一下,摇摇头,只说一句“没事”。 “那百里晏清就仗着你脾气好,怎么拿捏你,你也不对他有半分怨念,”沈星离语重心长地拍拍颜怀信的肩,“他对你用的咒法,就算于身体没有大碍,留了病症也不好受,还是尽早请个大夫来看看。” “……” 颜怀信脸色顿时难看,颜意岚看在眼里,就算认同沈星离的话,总也不好让自己的儿子更加尴尬。她接过话头,转移开话题。 “今日入夜后,我便去叶家拜访。” “叶家重养生,休息得早,戌时正点过后就不再见外客,不如你下午就去医馆把他老人家请过来。” 以颜意岚的身份,就算过了时间,要请叶望春也不难请动,但若不想落下以权欺人的话柄,沈星离的建议无疑更好一些。颜意岚了然,抬起更愉悦些的笑容。 “你是从何处听闻,我今日要举办宴席?” “是有消息精通的人,在昨夜上门来告知我。作为交换,要我一定借此机会,来给颜公子送句关怀。” 他这话说得口气奇怪,脸上的笑容也有些怪异,另外两人一听就知道,他说得所谓消息精通的人是谁。整座永曦城,还有谁能比长乐宫里那位消息更精通?颜意岚的脸色顿时不太好看,她的儿子不心疼自己也就罢了,她可不是打一巴掌再给块糖吃就能应付的性子。 “什么''关怀''?” “美酒虽好,切莫贪杯,小酌半壶为宜。” “那他可真是''体贴''呀,”颜意岚讽刺地冷哼一声,“不说他了,待会那两女人,你得对付一个。” “我?” 沈星离一愣,显然他没想到还能被安上个这任务。 “帮主家招待客人,不是歌女的应尽之责吗,”颜意岚说得理所当然,“你在辟庸府清心寡欲这么久,偶尔贴近女色又不是什么出格的事。” 颜怀信不禁哈哈一笑,被沈星离瞪了一眼,笑着闭嘴。 “待会席间,我那外门小弟子可会出席?” “你那小弟子修为见长,把活儿干完了,还领着我府里的花匠一同告假呢。你还怕被她看见你放荡形骸的时候?” “她也是遭逢意外,否则可轮不到我这半路师傅来带她见识男女之事。” 沈星离嘴上说笑,提起生死不知的长晴,心里仍泛起哀愁。只是现在空有担忧也无计可施,另有危机已迫在眉睫,他们相视一笑,默契地不再提此事。 此时风茗正在颜诗芸房中,看着她梳妆打扮。她本就长得灵动漂亮,换上一身更加雅致的衣裙,一番涂脂抹粉后,她已然是个清丽脱俗的美人了。风茗站在她身后,颇感兴趣地从铜镜中看她妆扮。 “你也想打扮打扮吗,”颜诗芸边盘发髻,插好木簪后看风茗兴致勃勃的样子,不禁笑着逗她,“待会宴席回来,我也给你化个妆容。” “我才不要,”风茗知道她在打趣自己,女孩子天生的羞怯让她拒绝了,“你平时怎么不打扮呀?” “我一个种花的侍女,打扮给谁看呀,要是被扣上勾引别人的帽子,那可真是有口都说不清,”颜诗芸最后修了修眉尾,转身对上风茗,“怎么样,我漂不漂亮?” “漂亮。” 颜诗芸听得开心,笑得双眼微微弯起,配上她精心描画的妆容,真可说是笑靥如花。 “待会要是有人叫你过去,你可得乖乖守着规矩,不能胡闹。” “为什么我要过去?” “你把人家的手腕子拧折了,她们要是向夫人讨公道,我也没法帮你定罪。不过你放心,夫人不可能助长她们的威风,就算要责罚你,也只是给个交代,不会太严重。” 风茗点头,认真记住她的教导。她在心里暗暗决定,那两女人报复她也就罢了,要是还敢冒犯颜诗芸,那她一定不让她们好过。 第129章 酒色之趣 沈星离的到来,让这场宴会不再是家宴。两名歌女表面对他恭敬有加,实则心里对他很是厌烦,尤其是开席之后,颜意岚让她们其中出一个去服侍他饮酒,场面顿时僵持。她们谁也不想去伺候一个辟庸府里的修者,哪怕他地位尊崇。她们清楚地知道,她们这样未曾修行过的歌女,是绝对无法攀上他的门路的。颜怀信独坐一桌,显然她们中剩下的那个能够接近他,这绝佳的机会,她们如何能甘心舍弃。 “哈”,颜怀信把喝空了的酒杯在桌上磕出一声脆响,看向坐在他对面,自顾自喝酒的沈星离,出言调笑,“沈前辈,看来你已经不招年轻姑娘喜欢了。” 沈星离执杯微笑,一点也不气恼,“我自是比不得你风华正茂,温文儒俊,惹人怜爱。” 颜怀信听得他一番吹捧,只是哼笑,再饮下一杯酒。他面上浮着微醺的醉意,一改平常冷峻严肃的神色,狭长上翘的眼睛眯起半分,深棕的眼瞳因酒意泛起湿润,眸光流转间,尽是陶然于酒色的放逸不羁,狐族天生的风流魅态一展无余。他含着这慵懒目光,看了看末席中正不知所措的两名歌女,开口叫的却是颜诗芸。 “诗芸。” 他轻敲敲手中瓷杯,似乎在催人来为他倒酒。颜诗芸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般场面,在场除颜怀信以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她只是呆立当场,浑身僵硬。 “公子叫你,还不快去。” 沈星离含着笑意的温声提醒让她回过神来。她当即觉得自己大祸临头,欲哭无泪,只能低着头快步跑到颜怀信身边,正犹豫着要不要一同入席,身后突然跑来两名侍女,“噔”的一声,竟是给她端来了一张椅子。她侧头去看一眼的功夫,左手腕被颜怀信隔着衣袖握住,用力一拉。她摔倒时不禁惊呼一声,左半边身子撞进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抬头一看,颜怀信的面容近在咫尺,她顿时头脑一片空白。 “既然二位外来的姑娘不愿屈尊,就有劳你为本公子斟酒,如何?” 颜诗芸只感觉自己是在做梦。 “你说他要是愿意把这幅模样露给那些尚书、侍郎家的女儿看,我俩又何愁儿媳妇的事。” 颜斯年凑到颜意岚耳边感叹一句,被她横过美目瞪了一眼,欣慰的笑容中更添愉悦。 颜诗芸使尽全身力气才从颜怀信的身上挪开,尽力坐直,可仿佛骨头还是软绵绵的,端起酒壶时的双手也哆哆嗦嗦,使不上力气,溅出了不少酒液滴在桌上,幸好颜怀信没有因此对她加以指责。他喝得很快,她便不敢停下倒酒的动作,耳中除了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什么也听不见。 突然,她听到一句沈星离的声音,让她如大梦初醒,头脑瞬间恢复了清明。他们的位置隔得不近,那声音她听来却分外清晰,犹在耳边一般。她已经镇定下来,稳稳当当地给颜怀信斟酒添菜,边向沈星离投去由衷感激的眼神。 “我还不知二位姑娘的名姓,不如怀信你为我引荐引荐。” “你直接问她们不就是?” 颜怀信懒懒说一句,便接着举杯畅饮。颜诗芸始终低头,避过颜怀信顺势扫来的目光。她暗自想着,兴许自己往后一个月里,都不再敢看他的眼睛。 刚才眼睁睁看颜怀信揽颜诗芸入怀,两名歌女又惊又怒,简直要把一口银牙咬碎了,现在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她们纷纷露出若无其事的婉约笑容,身着浅蓝裙衫的抢先开了口: “回禀沈大人,奴家无姓,小名薇露。” 她身边穿着水绿长衫的同伴紧跟着接话:“回沈大人,奴家名为丹竹。” 沈星离缓和了场面,便只浅斟慢饮,不再多话。很快,与颜斯年一同坐于主位上的颜意岚幽幽开口: “二位俱为乐府中人,不如此时献曲一首,为宴席助兴吧。” 薇露与丹朱应声而出,走到空荡的厅中向另三桌依次行礼。她们带来的侍女为她们拿来早已准备好的筝和箫,她们正要和奏一曲,被颜怀信打断。 “宫里的靡靡之音,想必母亲和父亲都已听得倦了,”他看起来醉意愈深,仿佛根本没听见沈星离带来的劝告似的,已经喝完整整一小坛酒了,“你们准备的什么曲子?” “回公子,这是我二人入宫之前,在乡野里学来的曲调。虽不如宫中的乐章宏大庄严,想来还是有几分情趣在的。” 颜怀信不再言语,微微点了点头。她们见状,心下皆是窃喜,收拾好神情姿态,全神贯注开始演奏。乐音较厚重的筝先起势,渐入佳境后,清脆悠扬的箫声和入,确是鲜少听到的新奇曲调。一时间,大厅内只有乐声回荡,终于平静下来的局面却被一声刺耳的断弦之声打破。颜诗芸看那名叫薇露的弹断了弦,立刻捂着手腕满脸惊恐地跪地请罪,顿时猜到了她想干什么,不禁在心里不屑地嗤笑。 “夫人赦罪!薇露昨日手腕受了伤,方才弹至忘情处一时失了力道,坏了大人们的兴致,薇露知错!请夫人责罚!” 颜诗芸冷冷瞪她一眼,收敛了眼神后,悄悄抬眼打量颜意岚的神情。果然,她面色冷峻,眼中满是厌烦。 “昨日你已到颜府,是干了什么活,能伤着你的手。” “管家大人对我二人照顾有加,从未让我们劳累什么。薇露的伤非是干活所致,而是冲动之下,与府内一名侍女起了冲突,为她所伤。” 颜意岚转头与颜斯年对视一眼,心中顿时都猜到了六七分,颜怀信与沈星离也各自无声微笑。 “还有这等事?”颜意岚悠悠发问,露出似乎很感兴趣的笑容,“哪个侍女敢冲撞宫中来的女官?你说出来,我今日便为你讨回公道。” “多谢夫人明鉴。只是薇露并不知晓那女孩的姓名。” “你说‘女孩’,就已够了,”颜意岚笑着看向颜襄,“去把风茗找来。” 第130章 偏袒 颜意岚兴致勃勃地饮了两杯酒,颜襄终于把元凶带到。她亦步亦趋地跟着管家走进宴客厅,本来规规矩矩,无波无澜的表情在看见颜怀信搂着颜诗芸喝酒时顿时如遇天塌地陷,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被颜襄牵着直走到那两名歌女前方,才猛然回过神来,向颜意岚福身行礼。 “见过老爷,夫人。” “薇露姑娘说你昨日对她多有不敬,确有其事?” 风茗听得一惊,转头看看跪在地上的薇露,和她身后崩断了弦的筝,面上不禁滑过一抹不屑,这么大个人,不过被她拧了下腕子就向颜夫人告状。余光瞥到颜诗芸担忧的表情,风茗定定神,知道这一次应当谨慎对待。 “回夫人,当时是我一时冲动,”风茗答得不卑不亢,正眼都不想给那两歌女,“没想到宫里来的两位姐姐看着咄咄逼人,其实这么身娇体弱,还手的时候力气用重了些,坏了今日的表演,夫人要怪就怪我吧,我愿意领罚。” 颜诗芸分外紧张地看着这场面,开始考虑待会自己被指认后该如何回答。风茗居然想把她摘出去,这让她感动又忧心。 “‘还手’?”颜意岚的笑容中兴味愈浓,“这意思是她们先动的手?” 风茗还未回答,被薇露抢了先:“回夫人,薇露自幼只习乐理,并不曾修过武学。何况,我若是先动手,那岂不是以大欺小吗?宫中礼教森严,薇露断不会做如此出格之事。” 颜意岚的目光落回风茗身上。风茗心中一凉,当时这人向她们伸出手,应该只是想拉住她们继续理论,确实是她一时冲动,出手太急了。她正急急思索该如何接话,又听她接着哭诉了下去。 “夫人,小孩子脾气冲动,并不算什么大事,现在的下场,也是我二人应得。是我们妄尊自大,想不到贵府内随意一名侍女也有修为在身。只是,当时另一人对我二人的侮辱,实在是教我二人寝食难安,咽不下那口气!” 她语气说得愤恨,却一边哭哭啼啼的,真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风茗站在最前,神情无处隐藏,竭尽全力才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还有人?是谁?” 薇露一双媚眼含泪带恨地看向颜诗芸。颜诗芸在心底骂了一句,目光冰冷地瞪回去一眼,正要出席去跪地请罪,却被一只手揽过肩膀,按回了椅子上。 “她侮辱你什么?” 颜怀信把手边空了有一阵子的酒杯搁在颜诗芸面前,问得漫不经心。不轻的碰撞声让惶恐的颜诗芸回过神来,稳住心神,只低头给他倒酒。 “回公子,她说…她说薇露与丹竹是以色悦人的妓!” 薇露恨声说完,竟真从眼角落下一滴泪,晕染了眼周的妆容,更显楚楚可怜。遗憾的是在场并没有人看她,颜怀信在自顾自喝酒,颜诗芸只管低头伺候他,风茗惊愕的目光钉在他们身上根本移不开,沈星离在一旁事不关己,只看着风茗彻底惊呆了的模样无声发笑。 “你真这么说?” 颜怀信问得散漫,颜诗芸可半分都不敢怠慢。她给他满上一杯酒,恭敬回道:“回公子,那日我观公子回府后精神不佳,已回房休息,她们却在公子院外交头接耳,鬼鬼祟祟,以为是什么来路不明的女人,怕扰了公子清净,才出言呵退。” “她们是陛下赏给我颜府的乐府女官,你的眼力也别都拿来赏花了。” “是。是诗芸见识短浅,有眼不识泰山,只以为乐府的女官大人都是矜持守距的倾城佳人,这两位大人如此‘热情’,倒教诗芸错认了。” 颜怀信哈哈大笑,揽着颜诗芸的臂膀在她手臂上拍了拍,喜爱之心溢于言表。颜诗芸不敢有任何反应,只是把头低得更低,几乎浑身都烧得发烫。 “如此说来,只是一场误会而已,”颜怀信搂着臂中佳人,神情愈加无所顾忌,“你们互有言语往来,便算扯平了,风茗贸然动手,才是坏了规矩,扣她这月的月钱,再罚居后院柴房一月,这般惩戒,母亲看可还合理?” “此事因你而起,你做主就是。” 颜意岚语气平淡地把这事了结。这样处理,看似把风茗罚得不轻,实则是把那两名女官放低至与侍女一般的位置。她们面上始终毕恭毕敬,但心里定是极不服气的,风茗也是个烈性子,这几人说不定以后还会惹出什么事端。不过他要跟百里晏清犟,那就犟着好了,她才懒得管这小孩子过家家似的胡闹,她的儿子钻起牛角尖来,连风茗都比他成熟些。颜意岚给颜襄使个眼色,让他把风茗带走,目光转向两名多事的歌女。 “还不谢公子为你们主持公道?” “多谢公子。” “多谢公子。” 她们在地上挪了挪膝,对着颜怀信的方向行礼。颜诗芸无话可说,只朝身边庇护了她的公子低了低头。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结束,颜诗芸扶醉得不轻的颜怀信起身,看他推开她独自向颜意岚走去,立刻脚底抹油,恨不得化出原形逃走。她跑到风茗住的小房子一看,就这一会功夫,居然就已经人去楼空,门窗紧锁。她徒劳地拍拍门,欲哭无泪。她只能去后院的柴房找她,却在转身后看见颜怀信领着那两歌女走进院里。好在这三人看也不看她,颜怀信左拥右抱,被两位温香软玉簇拥着径直走进房中。颜诗芸松了口气,拔腿往后院柴房赶去。 突然亲近府里的一个小小侍女,是为了排挤那两从天而降的歌女,打压她们的威风,让她们别以为领了道圣旨就能在堂堂颜府作威作福。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而风茗还没成长到能看懂男女之情的年纪。她只能看出席上颜怀信对颜诗芸的亲近,颜诗芸低着头,非常害羞,她简直以为他们之间真有一段感情,但这怎么可能呢? 她坐在柴房的茅草堆上,有些迷茫。突然柴门被人推开,来的是一位绝对可以为她答疑解惑的人。 第131章 冤家 “沈先生?!” 沈星离扫一眼简陋寒酸的柴房,看着眼前非但不丧气,甚至还莫名有些兴奋的风茗,不禁笑得满面慈祥。 “我们出去说吧?” 风茗连连点头,跟着他走出去。但后院里没有布置桌凳,他们无处可坐。沈星离抬手运动灵力,从地上的雪堆里浮起两层干净细雪,他轻轻向后一跃就坐了上去。风茗如法炮制,新奇地打量四周。 “这是怎么做的?” “很简单的以灵力聚物,”沈星离抱着寒星,惬意地享受冬日午后的暖阳,“以后你请人这么坐,可以突然撤了法术,让他从半空摔下去。” 风茗被逗得发笑,笑完了便连忙问沈星离:“沈先生,我有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 风茗努力想了想,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小女孩的朦胧心思,沈星离不说有多经验丰富,毕竟活了好几十年,还是能略懂一二的。见风茗始终踌躇,面上渐渐流露尴尬神色,便体贴地主动发问: “你是好奇,方才颜怀信为何与你的好友那般亲昵?” 风茗连连点头,目光中满是对他善解人意的赞赏和感激。 “这事,还得从那两名歌女的来历说起。此事关乎陛下与整个颜家,我为官职所限,不便多言,还是待会问问你的好姐妹,让她告诉你吧。正好,你也到了该明白一些事情的年纪了。” “什么事?” “情爱之事。” 风茗眼中始终只有单纯的好奇。沈星离不太好意思对她继续这个话题,另起了话头。 “以后你住在这里,我来找你练剑可就方便了。” 风茗嘻嘻一笑,“颜怀信是不是要让那两个歌女住进我之前住的地方了?” “这我可不知道,”沈星离与她说笑,“你可以找机会问问他。” “我才不找他,”风茗领了一遭不痛不痒的罚,心情虽没有大碍,但提到颜怀信,他还是并不怎么喜欢他,“这本该是颜夫人来主持公道的事,他就单把我拎出来罚一通,我才不去找他的麻烦。” “哈,你是觉得他的处罚有违公平?” “没有没有,只有我一个人挨罚,当然比两个人都受罚好,她没有修为在身,住这柴房可能会冻生病的。我就是……” “你就是,常常对他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讨厌而已?” 风茗“嗯嗯”地点头,一点也不避讳。沈星离笑得愈加开怀,正要打趣她几句,颜诗芸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她看见沈星离和风茗坐在雪上,正相谈甚欢,拘谨地向他先行了个礼。 “方才在席间,多谢沈先生解围。” “举手之劳罢了,姑娘不必多礼。” 沈星离收了术法,稳稳落至地面,风茗猝不及防,好在功底深厚,才没栽倒在雪堆中。 “再过一日,我再来看你,”沈星离收了笑意,“你现在吃了些苦头,修行可不能懈怠。” 风茗想起了他在教导自己时的严格,连忙也收敛了嬉笑神色,恭敬地向他行礼,送他离开。颜诗芸看他走了,松了一口气,跑过去把风茗紧紧搂住。 风茗知道她担心自己住这柴房,把她从自己肩头扶起来安慰。颜诗芸很是懊悔,半蹲在对面面前,连声念叨:“早知如此,昨天我就不出头了!就算真吵到少爷休息,总也罚不到我们头上!” “没关系的,不用担心我,”风茗想捏捏她的脸,看着她精心修饰的妆容又不太忍心下手,就只轻拍了拍她的发髻,“我修行过的,一点也不怕冷。倒是你,要小心那两个歌女报复你。” 颜诗芸苦笑两声,“她们应该不敢吧。” 风茗刚想问为什么,连她都看得出来她们肯定很不服气,忽然想起来她和颜怀信的事,连忙煞有介事地正色询问:“哎,之前颜怀信为什么要那么对你?” 颜诗芸好不容易没在想那件事,被她这么一问,顿时又全想起来了,满面发烫,一着急,从地上站了起来。 “……” “……” 风茗仰着头,好奇地看着她奇怪的表情。颜诗芸怎么好意思跟她掰扯这些事,只能强装镇定,说几句“没什么没什么”,要她小孩子家家的别再问了。风茗拿她没办法,只能忍下被敷衍了的不爽感觉。颜诗芸看她心情变差,终于想到了应付的办法: “再过一个多月,就是除夕了,到时候我带你去街上玩。” “那时候我们能出去吗?” 风茗果然面露欣喜。 “嗯,到了那时候,府里的仆人们都有假放,除夕夜更是没人管我们,我们可以从后院出去,去街上,街上可有很多好玩好看的东西呢!” 我知道,我可是去过的。风茗喜滋滋地期待起来,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暮云霜他们了,不知他有没有再长高长壮一些?要是花夫子今年也没有回家过年,她还能去看看他,她在沈星离这里受益匪浅,到时和他切磋一场,一定能让他刮目相看—— “风茗!” 一声娇斥打断她们各自飘散的心绪。她们抬头看去,惊讶地发现来者居然是那两名歌女中的其中一位,风茗看着她翠绿的衣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颜诗芸看她满脸烦躁,以为她是来找风茗麻烦的,下意识把她拉到身后护住,丹竹的下一句话却让她们更加震惊。 “风茗,颜公子召见你,快随我过去!” 风茗只能在颜诗芸担忧的注视下跟着丹竹离开。 她们一定是被颜怀信轰出来了,才那么生气。风茗跟在丹竹身后,默默猜测,闻了一路她身上的香味,被熏得有点头昏。跟着她走到颜怀信的院门前,她认识的另一个歌女也在那里。风茗不管她们,精致走进院中。 “你怎么也被赶出来了?”丹竹皱着眉,问同样心情糟糕至极的薇露,“他到底想怎样?” “谁知道。” 薇露嗤一声,率先往她们的住处走去。她们入宫很早,资历算高,又惯于争名夺利,在乐府中地位不低,几乎可算是仅次于乐府令的头牌乐者,如今颜怀信对她们竟还比不上区区两个婢女,她们如何能忍受这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 第132章 刀子嘴豆腐心 风茗走进颜怀信的卧房,见他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皱着眉头,似乎正在不安稳地睡着。风茗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又闻到了那歌女先前留下来的熏香,盖过了房间里更浅淡的另一种香味。她徒劳地扇扇鼻子,刚准备悄声离开,颜怀信把头转向她,半张开眼。 “你找我什么事?” 风茗自觉来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应当没有打扰到他,看他突然醒了,便想着把事情问清楚就走。她看颜怀信满脸不清醒,不像是能好好说话的样子。 颜怀信一时没有回话,又把眼睛闭了回去,歇了会再睁开,眼神稍稍清明了些。风茗坐在床边,看着他这幅似乎不只是喝醉了的虚弱模样,突然对他感到些同情。她还记得曾经他在她面前吹嘘自己武艺高强时的意气风发,才过了多久,就隔三差五地身体不佳,现在还沦落得这么悲惨。 “你怎么了,”她不禁询问,带着自然而然的关心,“你是不是生病了?” 颜怀信虚弱地动了动嘴角,扯起个难看的笑。 “有人对我下了咒。” 他说话声音很轻,语气亦没什么波动,但这句话听在风茗耳里简直如晴天霹雳。她震惊地盯着他惨白无一丝血色的面颊,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他要死了,慢慢地,充满痛苦地死去。 “谁对你下的咒?”她不可置信地问,身子前倾,双手抓上他的被沿,“你不是……” “正因为我是,”颜怀信从杯子中伸出手,握上她攥紧的手指想去安慰,却已经没有力气把她的手拉开,“他才想永远控制我。” “……你没有告诉你的父亲吗?” 风茗不知道他说的“他”是谁,理智告诉她别往下问了,但颜怀信手心的冷汗让她于心不忍。她把他冰冷的手放回被子里,问出心底的疑惑。他的父亲官居首辅,怎么会让人这样害他的儿子呢? “我不能……”颜怀信看看风茗满眼的惊慌失措,忽然想明白了什么,话说到一半不禁轻轻笑了一下,“我中的咒不致命。” 风茗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我说有谁敢害你呢。” 她低声念叨一句,把手从他的被子上抽了回来,压在自己肚子下,倾下身子居高临下地看他,眼中的关切渐渐变成夹带幸灾乐祸的同情。颜怀信看着她这番变化,心中的悲切简直被气没了一大半,他顺着突然恢复了许多的中气,拿责怪的口吻问她:“你就有这么讨厌我?!” “……” 风茗被他突然这么一凶,本想还嘴,看他色厉内荏地吼完了之后就瘫回了床上,终究对他还是同情。 “你自己不知道吗?” 她柔柔地说,自认不带一丝一毫的怨怼语气,却更加地嫌弃发现,颜怀信居然冲她瞪大了眼睛。 “我怎么会知道?!” 风茗简直不敢相信,他竟然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她只能勉为其难地向他解释清楚:“那次你帮我结丹的时候,我差点以为我要死了!” “我要是不帮你结丹,你就真的死了!” 风茗和他对着哼一声,谁也不想在这话题上搭理谁。 片刻沉默后,比较有力气说话的人先开了口。 “我还是要谢谢你救我。” 她的声音很小,但也足够被咫尺之外的人听见。颜怀信本就病痛难捱,还跟她吵了两句,一时气急攻心,躺在床上头昏眼花,眼睛都难睁开,突然听她别扭地服软,顿时头痛都轻了几分。 “你的道谢能不能诚恳些。” 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地轻笑,气得风茗简直像隔着被子捶他一把。 “你要是不这样,我还不会讨厌你!” “我怎样?” 风茗哼哼唧唧,说不出个所以然。这种事本就不好说,更何况颜怀信除了偶尔跟她在嘴上闹两句,实则也没对她怎样。她正闷气着,颜怀信又悠然开口了。 “沈星离除了剑术,还教了你别的什么没有?” “你对他不尊敬。” “我和他亦师亦友。小孩子才会在乎这种小事。”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头疼。你要是略懂医术,就来帮我治治。” 风茗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他居然在求她做事。 “你这请求能不能诚恳些?” 颜怀信不禁哼笑:“要是天下的小孩子都像你一样胡搅蛮缠,我还是别要弟弟妹妹了。” “要是天下的大哥哥都像你一样惹人烦,我还不要哥哥呢。” 风茗切一声,左手覆上他的额头,缓缓把灵力渡进他体内。这一运功她才发现,颜怀信体内的灵力简直凝滞成了一整块冰,难怪他虚弱难受成这样。她温和的灵力流进他冰冻僵硬的筋脉,几乎瞬间就让他解脱地轻哼了一声。 “我知道了,”颜怀信闭着眼嘴角噎着笑,在被子中挪了挪,周身筋脉被风茗的灵力笼罩着,舒舒服服地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好,“你是刀子嘴豆腐心。” “你才是。” 风茗威胁地收了些灵力,这六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更不像什么好词。 “你要是累了就回去吧,”颜怀信半睁开眼,眼中神采恢复了许多,“我这咒没几天几夜好不了,你也别白费力气了。” “你知道是谁给你下的咒吗,”风茗问,“我可以去帮你把他杀了。” 颜怀信懒懒半合着的眼睛顿时睁大了。 “说得轻巧。你杀过同族吗?” “那和杀一只兔子有区别吗?” 风茗奇怪地看他一眼,心忖他明明曾经参过军,怎么还能问出这种问题。却不知道,她这一句话,说得颜怀信刚暖了几分的心又彻底凉了下去。 “谁这样教你的?” 风茗看他倏然严肃起来的脸色,心中愈发奇怪。 “就是有人这样教我,”风茗不想对他说太多,“怎么了?” “没怎么,”颜怀信若无其事地把身体放松,“我只是不想成为你杀的第一只狐狸。” “我为什么要杀你?” 风茗感觉到了被冒犯,瞪了他一眼,却没有停止为他运送灵力。 第133章 可怜之人 风茗的修为在同龄修者中可算佼佼,但想凭此抹除颜怀信身上的咒法,只是蚍蜉撼树。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她就只能收手,浑身发虚地趴到床边。她的头正靠在颜怀信手边,他的手刚从被子下伸出来,她就警觉地躲到一边。 “……” 颜怀信定定地看着她,她看着他无力的眼神,一阵犹豫,最终还是好好趴了回去。颜怀信复归于冰凉的手落在她头顶,抚摸的力道轻得几乎让她察觉不到。她感觉他手心的冷汗把她的头发沾湿了,黏在一起让她有些不自在,她只在他手掌下轻轻蹭了蹭,没想挣脱开。 “你为什么想再要个弟弟妹妹?”她的脸埋在被子上,声音传出来闷闷的,“你自己独享家产不好吗” “你这么小,就知道这些事情。” 失了外来的温暖灵力,他重新陷入被关回咒术在体内织就的冰冷枷锁,说话的声音渐渐轻弱下去。 “颜诗芸和我说的。” “她还说了什么?” “她说你幸运。颜夫人只有你一个儿子,还很疼爱你,不想再生,以后整个颜家都是你的。” 风茗歪过脖子,打量颜怀信的表情,他看起来丝毫不觉得自己有多“幸运”。 “你不是独自长大的。” 颜怀信把手从她的小脑袋上挪下来。她抬起头,让他们能更清楚地看见对方的回应。风茗看见他的眼神黯淡,看起来迷茫又不安。现在的她还不明白,此时笼罩在他周身,无比浓郁阴沉的情绪,叫做孤独。 “我不是,”风茗低低地说,忽然想起来她听说过的,颜怀信的过去,“我听说,你小时候在宫里待过,是那时候太子的伴读。你不也不是独自长大的。” 颜怀信默默地看着她,没有说话,他不知该如何把这话接下去。风茗看他沉默,以为是他病重,没力气再说话,就自顾自地顺嘴说了下去:“你的朋友可是现在的陛下。那个害你的家伙,是不是想趁机害皇帝啊?” 颜怀信沉默许久。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说,“帝王是没有朋友的。” “你又不是帝王,”风茗说得轻松,“你没有兄弟姐妹,去找别的人做朋友不就是了。” “找不到的,”颜怀信闭了闭眼,似在无声叹息,“朝堂之上,哪有真情实意。” “那你为什么还要做官,”风茗看他的眼神顿时十分同情,“你在军队里做将军是不是自在多了?为什么要去做文官?” “他要我去做。” 风茗想,这个“他”就是给他下咒的那个。 “你不做他会把你怎样?” “我不知道。” “你好像很怕他。他那么早就对你下咒了吗?” 颜怀信没有说话。 “我师父说狐族很少有擅长咒法的,”风茗仍然不死心,“他是落鸿还是流影?” “这只是个很简单的咒。你要学也可以学会。” 风茗正要说“简单的咒你也能中”,忽然仿佛想到了什么,下意识把话咽了回去。 “你是不是很后悔进宫去认识太子,”她换个说法问,“他那么坏,我才不会和那样的人做朋友。” 颜怀信不禁惨笑,“你又不认识他。” “你怎么还向着他说话啊,”风茗皱起眉,有点恨铁不成钢,“他这么对自己以前的朋友,还不够坏?” “你只见这一件事而已。” 这其中一大堆利害纠葛,他现在没有力气讲给她听。 “等我修为有成,我偷偷去皇宫替你把他打一顿,”风茗信口说道,把他惊得睁大了眼睛,“我不做他的官,他管不着我。” “等你先打得过沈先生再说。” “我迟早会打过他的。” “到时候,说不定已经是他的女儿做皇帝了。” 都只剩半条命了还在这笑别人。风茗愤愤地瞪他一眼,扯开话题。 “那你就这样了吗?你不告诉夫人和——” “他们知道。” 风茗心中的火气顿时消了大半。 “你好可怜。” 她说得有多同情,就有多认真。要是谁敢这样欺负她,师父,霁星,万铺主,总有一个能替她出气。眼前这可怜狐狸,说是堂堂首辅的儿子,却要受这种苦头,还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一说完,她才察觉自己这话实在有些冒犯。她张了张嘴,犹豫要不要再说点什么,却发现颜怀信似乎并没有生气,又或者他只是没精力生气了。 “要不要我去给你找个大夫,”风茗怀着点愧疚,主动殷勤道,“或者我去教训一顿那两个歌女,让她们不敢来烦你。” “你能叫我一句‘哥哥’么?” 风茗惊愕地看着他,怀疑他是病得糊涂了。 她一时没有回答,颜怀信闭上了眼,没有再说什么。这幅被她拒绝,像是受了什么委屈的样子倒让她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哎,罢了,他都已经这么可怜了。 风茗给自己找了个可以接受的理由,轻声叫了句“哥哥”。 颜怀信露出个极轻的虚弱微笑。风茗等着他再说些什么,只等到他熟睡后的轻轻呼吸声。风茗看着他睡眠中也放不松的眉头,心里有点难受,给他捂了捂被子,蹑手蹑脚地离开。 身为相国之子的颜怀信都有如此难处,朝堂真是个可怕的地方。风茗心中感慨,忽的想起了春萍,要是她果真能考取功名,那会是好事还是坏事?突然,她听到一阵越来越近的交谈声,是颜意岚和一个陌生的年迈男人,只能转头从房顶上翻出去。她暗暗决定,以后做什么都不要去做官。 叶望春被颜意岚亲自请到颜府,面对她几乎算得上恭敬的礼数,他惟有回以叹息。整个狐族中,除了尊贵无双的那位,谁敢对颜斯年的儿子施术?他施下的术,又有哪个医家敢解?他迎着颜意岚满是恳求之意的柔软目光,除了拟一张暂缓症状的药方,做不出更多允诺。 “多谢叶老先生,”颜意岚明白他的顾忌,她本也不奢望他会违抗圣旨,“作为谢礼,我有一则消息奉上。” “颜夫人不必多礼。是何消息,劳烦夫人亲自告知?” “叶老先生的孙儿,前日从太医院调职,去天牢做了狱医。” 第134章 威胁 叶家是永曦城中最具声望的家族之一,又因其医者的身份在朝野上下、黑白两道都结交甚广,被皇帝陛下忌惮,并不出乎叶望春的意外。只是叶雨鸣被扣上失职的名头获罪,按理来说,若陛下是想借此敲打叶家,这消息应该早早传到他耳中才对,怎么事发近两天还是全无动静,要颜意岚来亲口告诉。叶望春沉吟一阵,便拱手向她行礼:“多谢颜夫人告知。雨鸣学艺不精,确实该罚。” “叶老先生知晓此事就好。” 颜意岚起身回礼,再亲自送他离开。走到院子门前,叶望春突然停住脚步,转头对颜意岚说道:“颜公子的病因,非是术式,而是一味毒。” 颜意岚举止依旧端庄克制,脸色已是冷若冰霜。 “我写的药方,非是解药,只能起舒络筋脉、安神助眠之效,稍稍拖延毒发时间——” “敢问叶老,可诊出这是什么毒?” “若我诊断不错,应当是玉壶冰,非寻常药力可解。” 叶望春看颜意岚眼中狠狠颤抖了一瞬的目光,在心底叹息一声。叶家退后一步便可遁入江湖,她颜家光焰万丈,却是从来未有退路。 “颜夫人不必太过忧虑。玉壶冰虽无草药可解,但药力和毒性在以灵力术法炼造的毒药中都并不算上乘,寻一位修为高深,功体至阳之士为颜公子运功祛毒便可。以夫人的人脉,想必不是难事。” 他抬手止住颜意岚的俯身拜礼,反对她作了一揖。 “夫人的焦灼心情,我亦感同身受。凡事关心则乱,夫人不如陪颜公子一同休息几日。” 他们的交谈声渐渐远去,趴在屋脊后偷听的风茗见他们没有发现她,松了口气,一转过身,她的面前竟然蹲着一个满身黑衣,只露出一对眼睛的流影。她只在还未反应过来时看了一会他含着笑意的眼睛,下一秒就在本能的驱使下跳起来逃走。然而她只刚从屋顶上跃出去,一股她无法反抗的沉重力量拉着她坠落,她以为自己要悲惨坠地,却在那之前失去了意识。 再度清醒过来,她发现自己被带到了先前住的屋子里,与那流影相对而坐。她四肢动弹不得地被术法锁在坐在窗边的长背椅中,那流影则施施然坐在桌边的圆凳上,一副看笑话的悠哉样子。 “你到底是什么人!”她只有脖子以上才能活动自如,于是瞪起眼睛,对着他叱骂,“你们想干什么!” “你想不想救颜怀信?” 这流影的声音很低沉,不似她熟悉的任何一个人。她心中划过一抹失落,继续恶狠狠地叫嚣:“就是你们下的毒?!” “是,”他坦荡地承认了,眼中笑意只增不减,丝毫没有阴谋被揭破的窘迫,“你想不想救他?” 风茗从狼狈的恼羞成怒中渐渐冷静,盯着他的眼神依旧愤怒凶狠。 “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要你去杀一个人,”流影对她暗示意味十足地眨眨眼,“只要你按我说得做,我会把颜怀信的解药给你。” “你胡说!”风茗立刻反应过来,“他的毒哪有解药!” “他中的可不是玉壶冰,叶望春那老头子看走眼罢了。你不答应也无事,就是到时颜夫人要好心办坏事,痛失爱子了。” 风茗勉强保持着镇静反问:“你要我杀谁?” “杀你的一位熟人。” 流影的眼睛对她微微弯了弯,风茗讨厌极了他这虚伪恶心的笑容。 “万江流,万铺主。” 她气势汹汹的眼神终于涌出一点惊惶。 “你在骗我!” “信不信,你自己决定。” “你为什么要逼我去杀人?” 刚一说完,她的双手忽感被绳索紧缚。她知道这是流影的警告,让她的腕骨酸难耐痛,以此提醒自己没有和他周旋的余地,可她明明感觉自己的手腕上空空如也。 她终于发现了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流影看到她一瞬怔愣,拿出从她手腕上解下来的藤条,还没说出句嘲笑的话,却见她神色骤变,眼中杀气横生,自己施加在她影子上的禁锢之术竟然开始松动。 “还给我!” 她冲他低吼,流影从她的唇舌间看到了小小的犬齿尖。 “想要,就自己来拿!” 他挑衅的话音刚落,风茗强行挣脱开他无意加固的术法,抬掌朝他疾扑而来。掌风裹挟暴怒之下的杀意,竟已超出他能悠闲接下的境界。流影见势不妙,避开她的锋芒,就地遁入阴影中。风茗对着掉落在桌的手环,不得不在瞬息之间倏然止住体内汹涌的灵力,被倒冲自身的掌力撞得眼前一黑,丹田处涌起的剧痛让她站立不稳,扶着桌子呕出了口血,体内紊乱的灵力才渐渐平息下去。 她把完整无虞的藤环在左手腕上戴好,咽咽口中满嘴腥锈味,去衣柜里拿来条床巾,擦去地上的血迹,把这床巾塞进床底,再从窗户翻了出去。 流影从颜府一路潜行来到天牢,正撞见他的同伴在被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太医纠缠。他乐得看场笑话,继续匿在阴影中,让他的同伴知晓他现在没有急事,且不想插手。 “是不是你把我的银子拿走了?!”叶雨鸣压低着嗓音,愤怒至极地声讨,他掐着眼前流影的衣领,把他摁在墙上,举着拳头作势要打,“你好歹是陛下的亲卫!连区区四十两银子都偷!!” 被他威胁的流影非常平静,眼中只有让叶雨鸣更加火冒三丈的同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叶雨鸣见他不说话,只能继续色厉内荏地逼问,他看起来气势汹汹,实则为自己居然敢这样挑衅一个修为高深的流影而非常惶恐,“我明明把颜大人身上的术法都解开了!为什么——” “不是我拿的。” 流影平静地开口,毫无起伏的语气让叶雨鸣不禁愣了愣。 “那是——” “是他。” 刚从颜府回来的流影被他的同伴从墙角的阴影里揪了出来。 第135章 入局 叶雨鸣愣愣地看着这两身形和衣着几乎一模一样的流影,后出现的对他抱起双臂,神情中露出点不耐,他才后知后觉地松开手,躲到一边站着。 他们有两个人。 知道自己被告诉了一桩秘密的叶雨鸣彻底呆住。他终于明白,自己已经在陛下的局中越陷越深了,被调到天牢做狱医应该也是这局的一部分。 “陛下要我在天牢做什么?” 他问对面的流影,怒气渐消,表情渐渐严肃。 “做你该做的事。” 拿了他银子的流影淡然说完,他们就一同消失了。叶雨鸣只能干看着他们神出鬼没,气得他踹了墙边的阴影一脚泄愤。没过一会,有狱卒来敲门,带他去见狱医令。 刑部大牢的狱医令与刑部郎中平级,官居正五品,叶雨鸣从区区见习太医转任他的副手,境遇一落千丈,官阶和俸禄倒是升了许多。事已至此,他只能把这当作陛下给他的回报。 上一次以一夜劳碌换五十两赏银,这一次以险恶住地换连升三级,下一次他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他还有没有本事拿到报偿? 叶雨鸣沮丧又迷茫地随狱卒走进一间监室。监室里有两名狱卒正在对犯人行刑,剩下那个官服与众不同的应该就是他的新上司。犯人已被鞭打得奄奄一息,满身没有一块好肉,面部更是血肉模糊,一声呻吟也发不出,狱卒如同在抽打一具尸体。叶雨鸣有些不忍直视,转开了些目光。 “白大人,”带他来此的狱卒向狱医令禀报,“新来的狱医带到了。” 叶雨鸣看向那位白大人。他抬起手,狱卒随即停下行刑的动作。一时没有人说话,叶雨鸣正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主动拜见,那被绑在刑架上的犯人忽然深深吸气,犹如死尸突然复生一般,睁开遍布血丝的双眼死死瞪向狱医令。 “你还是不愿说。” 白大人丝毫无惧于他的仇视,语气平静得甚至只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犯人瞪着他,目眦欲裂,含着满嘴血沫近乎疯癫地狂笑。 “白家就只有这点本事!” “对付你,这点本事就够了,”白大人漠然道,“继续。” 狱卒抡起鞭子,继续这场漫长的酷刑。叶雨鸣听得心中一惊,难道白大人的“白”是那个白家?他正讶异着,白大人朝他转过身来,和这天气一样冷的目光扫了他一眼,看得叶雨鸣遍体生寒。他什么也没说,径直与他擦身而过离开了,叶雨鸣连忙跟上。他走路的动作看起来没多匆忙,速度却很快,显然有修行在身。 “白大人——” 白大人并不理他半路上有些喘气的问候。 叶雨鸣郁闷地跟着他一路小跑,七拐八拐了许多道弯子,终于回到了狱吏们居住的地方。他们走进狱医令的居所,叶雨鸣发现,他的住处就在自己的房间隔壁。白大人在桌前坐下,没有他的许可,叶雨鸣不敢妄动。 “叶家的人?” 叶雨鸣迎着他冰冷的审视目光,惴惴不安地回了声“是”。叶家自叶望春之前三辈起就与白家结了梁子,百余年来两家虽不至于彻底撕破脸皮,明争暗斗可是从未间断,江湖上人人都知道,白家医过的病人,叶家就不会再接诊,反之也是一样。现在陛下把他安排到一个白家人手下,他怕是很难好过了。 他心中的紧张外露,白大人看了他的表情,毫不遮掩地轻蔑嗤笑了一声,果然这只是让他更加畏惧和窘迫。虽然他还不知道陛下给他安排这样一位副手是有何用意,但毕竟这是他的任务,他不会怠慢。 “你不用这么怕我,”他对心智稚嫩得有些夸张的下属说道,“我对你我家族的恩怨没有兴趣。” 他这话的语气虽然非常冷漠,好歹算是个让他放心的许诺。叶雨鸣满心发苦,只能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点。 “坐。” 他连忙坐下。他感觉自己呆愣极了,幸好这白大人似乎是不拘小节的性格。 “陛下让你做我的副手,是要你学我的本事,我会教给你。但是,我并非那般慷慨之辈,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认我做师父,要么拿叶家的家传本领来换。” 叶雨鸣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他提到陛下,说明他与自己一样是陛下的棋子,确实不会出于家族缘由对自己不利。而他说的第一个条件,他是万万不可能答应的,更知道,自己不可能拒绝他的提议。 “我和你换,”叶雨鸣只考虑了一瞬就做了决定,“但是……” “再这么犹豫,我就让你自己来领教。” “但是我辈分小,许多本事还轮不到我学。” 叶雨鸣立刻把话说完,心底不禁生出些愤懑。白家医路吊诡,最好以毒攻毒、以术驱术,族中还有不少高人精通风水、虫蛊、甚至养尸之道,江湖名声比叶家狠厉多了,眼前人就算不是他的顶头上司,也是他根本招惹不起的人物。 “最快明年开春,你有机会回叶家看看。” 叶雨鸣明白他的意思,隐隐感到自己要。 “我要在这里待多久?” 他问。 “待到我们另有用处的时候。” 好吧。叶雨鸣只能做好要在天牢待上好几年的觉悟。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他问道,心想总不能好几年都只喊他白大人吧。 “白飞隐。” 他说得平淡。叶雨鸣暗自忖度,他没听说过白家有飞字辈的强盛旁支,看来他是从未在江湖上崭露锋芒的高人。 “你呢?” 白飞隐问,让叶雨鸣有些诧异,他还以为他早已知晓关于自己的一切信息了。 “叶雨鸣。” 他答道。 “今年多少岁数?” “刚满十八。” 白飞隐的面上划过一抹极淡的笑容,配上他始终冰冷的脸色,看上去有些诡异,但这终究是他们见面以来他释出的第一个友好信号。叶雨鸣松了口气,同时为自己又一次因为年纪被看看轻了感到无可奈何。 第136章 教训 风茗不复往日平稳的气息难逃沈星离的观察。在他神情严肃的质问下,风茗托辞这是因为自己试图救治病重的颜怀信,不小心动了根基,这样她从未出现过的缺乏专注也有了解释。她自知有错,在沈星离面前低着头沉默站着,让沈星离想要责怪她也难以开口。 最终,他抽出寒星,向她举起剑。 “来。” 风茗知道今天自己要被教训惨了,但仍然没有犹豫地提剑冲去。果然,仅仅五式之后,她被沈星离横过剑身,剑柄狠狠撞在胸口,把她打得倒飞出去,轰然撞在院墙上,又掉落在地。她摔得头昏眼花,耳边嗡嗡作响,当即一口鲜血呕了出来,勉强睁开眼,混沌的视野中只能看见自己吐出的一滩鲜红。自她记事以来,她从没有受过如此严重的伤,她动弹不得地瘫倒在地,只觉四肢百骸、满身经络无一不剧痛无比。模糊的意识中,她隐约听见一阵布料撕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身体内突然又涌起另一阵疼痛。她无力地闭上刺痛不已的眼睛,嘶哑着嗓子呻吟一声,原来这一击让她灵力尽散,直接将她打回了原形。 突然,一股雄浑厚重的灵力从额头处涌进她体内,遏制住这化形的冲动。她的身体很快重新稳定成人形时的模样,却让她本已受重创的筋脉雪上加霜。她勉力睁开一点眼睛,看到面前沈星离的衣摆,又畏惧地闭上了眼。满溢痛苦的黑暗中,沈星离的声音如当头棒喝,让她身心具因此惶恐至极地战栗。 “这就是受内伤的滋味。” 风茗看不见他的脸,他的声音因此变得前所未有的冷酷可怖。这时,风茗头一次感觉到,他不仅是耐心教导她的可亲前辈,他原本就是个久经江湖,夺去无数敌手性命的剑客。 “我再多用一分力气,你必筋脉寸断,前途尽毁,就算不丢性命,余生也只能缠绵病榻,做一个弱不禁风,连化形都困难的废物。” “现在你明白,该如何珍视你自己的身体?” 风茗在他的掌下瑟瑟发抖,半睁开眼睛,竭尽全力挪动脖颈,点了一下头。沈星离看她目光深沉,浸透了恐惧,应该已经长了记性,就把她从冰凉的地砖上抱起来。幸好今晚雪停了一阵,不然她浑身都要被雪水弄脏。 “自己都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别人就更不会在乎了,”沈星离抱着她坐在细雪凝成的台子上,拿衣袖为她擦擦脸上的血迹,“你的那位朋友住在哪里?我带你去她的房间休息。” 风茗被他打得七窍流血,这一会功夫血迹就冻在脸上,被他擦了擦,脸上终于好受了一些。她靠在他肩上,依旧陷在低落情绪中难以自拔。她张张嘴,嘶哑的嗓子一时还发不出声音。 沈星离也能猜到这是她年轻生命中最沉重的一次打击,各种意义上的。他让伤心的小女孩靠在自己身上休息,忽然在她背后的黑暗中,传来一些动静。 这让沈星离心生不悦。他在辟庸府任教十数年,最不喜的就是有无关之人干涉他教导学生。他冷冷地往阴影处看了一眼,把风茗换握着寒星的左手搂住,回绝了影子里的人投来的提议,并明示他认清身份。风茗已经在他的怀抱中昏睡过去,他宁可把她留在柴房受苦,也万不可能把虚弱至极的她带入皇宫。百里晏清的手居然伸到了这里,他稍一思索,也就不是特别意外。 他把风茗抱到柴房的茅草堆上,脱下外袍把她裹住,在她周围布了个庇护的阵法,确保她呼吸平稳,且越来越深沉后便离开去找颜意岚,交待她切莫要在风茗痊愈之前保护好她。 沈星离要让风茗学会惜命,百里晏清自然明白他的用意,但他并不相信风茗所说,她最初的小伤是因颜怀信而起。就算颜怀信成功修补了他们之间恶劣的关系,风茗也不会笨到去做这等程度的无用功。他想沈星离应该也没有相信,但他足够聪明,因此没有追究。 “陛下,可要去看看她?” 面前单膝跪地的流影出声,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愈是修为高深的流影,愈是像真正的影子一样,除了纯粹的黑暗之外什么也不表露。但作为他体内血咒的施术者,百里晏清无比清晰地感觉到,眼前的影子正在不安。 “你没告诉朕,你让她受伤了。” 他继续批阅奏折。流影无可辩驳,只把身子伏得更低。 “卑职知罪。” 话音刚落,他的心脏瞬间如被万箭穿透。他撑在地上的手臂狠狠一颤,萦绕周身的神秘气息尽数散去,他在瞬间变成一个不堪疼痛,浑身被冷汗浸湿的普通人。 “你罪不至死,但朕不希望再有下一次。” 他仁慈地放开对他的钳制。流影改用五体投地的姿势,对他彻底伏跪下去。 “现在,告诉朕是怎么回事。” 流影把那日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这是他早就应该做的事。百里晏清听完,流露出一点兴味。 “她果真很挂念他。” 流影知道这时候自己不应该接话,于是只跪地沉默。 “她的修为,已到了何等程度?” “回陛下,比卑职同岁时高出不少。” 百里晏清合上手中最后一张折子,难得轻松地轻笑了笑。 “你去看着她,”他下令道,“有去找她麻烦的,只要不伤及性命,就不用拦着。” “是,”流影重获生机,很快恢复了冷静,“谢陛下不杀之恩。” “叫熙怡进来。” 百里晏清从皇椅上站起,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 熙怡很快赶来,为即将摆驾回寝殿休息的百里晏清披上厚重的斗篷。轿中,他问他最信任的红颜知己: “你们女孩子都喜欢什么首饰?” “臣最喜步摇之类的发饰,至于其他的女孩,臣就不知道了,”熙怡被他一声“女孩子”喊得开心,笑着回答,“陛下若要送礼,何不亲自去问问。” 第137章 激化 自宴席之后,管家就极少吩咐颜诗芸去做什么事。其他家仆当她是攀上了少爷的高枝,言行间少不了对她阿谀奉承,她自己可是心如明镜,这是夫人要她放下其他事情好好看着风茗,别让她在被罚的时间里又惹出乱子。是以她除了夜晚回去休息,几乎一整天都在后院和她待在一起。看风茗上蹿下跳地舞剑,可比她独自闷在房里有趣多了。 可是今日她提着饭盒来到后院,却没有如往常一样听到凌厉的宝剑破空声,风茗居然还没有起床。她当是她夜里受了冻,难免贪睡了一会,推开柴房的门,见她果然还睡着,身上还包着张宽大的袍子,应当是昨夜来教她的沈先生留下的。她心感怪异,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边,蹲下掀开袍子一看,竟看见她脸色惨白如纸,还沾着许多凌乱血迹。她顿时大惊失色,连忙伸手去探她鼻息,幸好她只是还在熟睡。她心忧无比,又不敢擅自去碰她,只能重新把袍子给她盖好,跑去请见颜意岚。 可她六神无主地自园中奔跑过时,却被两位旁观者发现了她的慌乱。她们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探寻的兴味。 “她能有什么事这么急着来找颜夫人,”薇露向丹竹低语,“看她来的方向,是从后院跑来的。” “我们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丹竹与她相视一笑,双双来到空荡萧索的后院。后半夜落了些雪,遮盖住剑气激荡留下的痕迹,使她们没有发现端倪。她们径直推开柴房的门,看见仍在茅草堆上昏睡不醒的风茗。薇露走上前去,抓起盖在风茗身上的宽大衣袍。这衣服虽不厚重,但用料十分考究,并且明显是一件男人的衣服。她们对视一眼,各自露出个残酷的冷笑。薇露把手中衣服塞给丹竹,蹲下身去,抓着风茗的头发把她拽到一边冰冷的地上。 风茗睡得极深,头上忽然传来的尖锐刺痛把她惊醒。一时间,她依旧昏昏然不知发生何事,只觉身体似被挪动,带动未愈的筋骨涌起疼痛。她这才彻底清醒,睁眼发现自己俯趴在地上,睡时的温暖已消失殆尽。她听见头顶传来女子的嬉笑,隐隐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顿时心生厌烦。她撑起身子,正要从地上站起来,忽然膝弯处被踢了一脚,她再度向前摔去,额头磕在木板上,撞得她脑袋一晕。 “看不出来,你这么小年纪就学会勾引男人了,”丹竹把手中的衣服砸在她头上,话语中极尽轻蔑讽刺之意,“是哪位情郎这么粗暴,把你蹂躏成这惨样,还不管不顾呀?” “跟她那姐姐学的呗。只不过,你那位好姐姐攀上的是你家少爷的金枝,而你……还是向她多学学吧!” 薇露肆意嘲笑,看着她狼狈不堪地在地上挣动,却似乎是连站起来都没什么力气,正想再去打她泄愤,忽然瞥见在那茅草堆旁边隔着一把长剑。她冷笑一声,走去把那剑捡起来。丹竹看出她的意欲,不禁愣了一愣。她以目光暗示她,这小妮子到底是颜家的人,若出了什么差池,岂不是让颜夫人面子上不好看。 薇露却还以她“大可放心”的眼神。她抽出剑,走到已经坐起来的风茗身边,一脚踩住她的头,她就像只刚出生的羊羔一样无力地重新跪倒在地。 “当初你折断我的腕子,不是很神气吗,”薇露拿剑轻轻碰着她的手腕,“怎么现在成了这幅样子啊?” 风茗从凌乱的发丝后瞪着她,目光如剑刃森寒,可落在薇露眼里却毫无威慑力。她只是轻蔑一笑,加重脚上的力气,让她完全抬不起头。风茗只恨自己受了内伤,体内灵力几乎消失殆尽,现在连个身体健全的普通人都不如,否则哪里能让她如此欺侮自己?! “要么你今天就杀了我,”蚀骨的愤怒让她双手发颤,却在攥成拳之前被插进手指之间的剑刃阻隔,“否则你一定会后悔!” “放心,你没有让我后悔的机会的。” 薇露只是浅浅一笑,提起剑锋,剑尖缓缓刺进她的手背。风茗痛哼一声,绷紧手背的肌肉,暂时阻止她的伤害。薇露发现了她的抵挡,施虐的兴味受阻,长剑一划,在她手背上横切出一道极深的伤口。 “哎呀,真是抱歉,”她装腔作势地慨叹,“一不小心下手太重,以后你这右手还拿不拿得动剪花的剪子呀?” “行了吧,薇露,”丹竹眼见事态失控,出言相劝,“让她长长记性,也就是了。不然要是颜夫人怪罪下来……” “怪罪?!”听她提起颜意岚,薇露非但没有惧色,面上的恨意反而更癫狂,“她在前朝权势滔天,是她的本事,但是这一个小小的婢女凭什么也能骑到我的头上?!现在我不好好教训教训她,以后岂不是个下人都能对我们颐指气使!” 她越叫嚣,越是癫狂,风茗的右手已经血流如注,她看了仍嫌不够,提起剑就要往她的手指斩去。这一剑若当真斩下,风茗的手指必要受重创,不被当场斩落也难逃毕生残疾。丹竹看着眼前近乎疯癫的薇露,已然瞠目结舌,她从未发觉她竟是杀心如此重的女子。眼见她提起剑,丹竹纵然明白后果,想要出言劝阻却也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剑扎下去。 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尖叫自门外响起。 “你们在干什么?!” 快步赶来的颜诗芸看见眼前这幅场面,惊极怒极,一时间什么也顾不上,直往薇露身上扑去要把她拉开。薇露似是被她的尖叫震慑,呆呆的站在原地没有动弹。这瞬间,风茗转过身子,格开她踩在她头上的腿,从地上暴起把她掀倒,抢过她手中的剑,插进她颈边的地板。她鲜血淋漓的右手刚掐上她纤长的脖颈,她突然被人撞到一边,紧紧抱住。 第138章 关心 差一点扼断薇露脖颈的风茗被颜诗芸撞到一边,她下意识要挣脱出去,却被她用上浑身力气箍住双臂,几乎把她压在地上。风茗被迫只能盯着她满是焦急的双眼,过去许久许久,她失控的情绪在来自身上人的温暖中渐渐平复。她用干净的左手轻拉拉颜诗芸的衣袖,眼中含着歉意看着她,示意自己已经冷静下来。 颜诗芸见她眼中褪去杀气,稍放下心,扶她坐到茅草堆上休息。她右手的伤口还未止血,横亘在雪白肌肤中的伤口狰狞可怖。颜诗芸心疼地握着她手腕,让她不必使多余的力气,轻声问:“那膏药,还有剩余吧?” 风茗点点头,倚进她怀中,闷闷地反问:“你为什么拦着我?” 颜诗芸知道她心中还未消气,连忙向她解释:“杀人是重罪,何况这是在永曦城,她又是宫里来的人,你一时出了气,可之后若是陛下追究下来,不但你会被关进监狱,恐怕颜夫人也会受这事牵连。何苦为了她赔上你自己的性命呢!” 风茗靠在她怀抱里,不再说话,只把目光转回去,冷冷地看着对面从她手下捡回一条命的人。薇露见她眼中渐起杀气,本就惊恐万状的脸色更加恐惧到扭曲。 “你别这么看我!”她捂着被剑刃浅浅划破了皮的脖颈,缩在丹朱的搂抱中,颤抖不止,尖利的嗓音都颤抖得变了声,“我不想伤你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突然…突然就——” “这话你留着跟夫人说去吧!” 颜诗芸怒斥回去,把风茗抱在身前,愤然离开。 “我先带你去找管家拿你原来房间的钥匙,给你上药,”颜诗芸越说越气,“知道你习武还刻意毁你右手,她可真是恶毒!” “没事的,”风茗乖乖靠在她肩膀上,拿左手轻拍拍她的背安慰她,“等我内伤好了,我自己就可以把这外伤治好了。” “你内伤得什么时候好呀,”颜诗芸问,“我不懂什么内伤外伤的,要是需要太久,岂不还是很危险?” “我左手也能使剑……” 风茗低声念叨,气得颜诗芸又想拍她一下又舍不得动手。 “你伤得这么重,就不疼,不害怕吗?! “我以前受过的伤比这重多了——”风茗说着,有些想念花如许,后知后觉她的心情不太好,立刻改口,“……嗯,你这么为我出头,我就一点都不害怕了。” “花言巧语!” 颜诗芸哭笑不得地斥一句,眨眨泛起湿意的双眼,紧了紧怀抱,加快脚步往主院赶去。 可当她急匆匆赶到主院,却隐约听见此时有客人来访,她连忙抱着风茗跑会转角之后。 “怎么了?”风茗问。 “你没有听见吗?”颜诗芸一惊,她的听力怎会连自己都不如,“有陌生的客人来拜访了。你在这等等我,我去找管家。” 风茗点头,从她身上下来,勉强扶着墙根站着。 她探出头看,等到颜诗芸走远了,她伸手在旁边的阴影里四处摸了摸,果真教她摸到个人出来。她瞪着眼前笑眯眯的流影,气不打一处来,虽然十分虚弱,气势可是一点不输。 “是你干的吧?!” “是,”他承认得干脆,“我就是想看看你的血性能到什么程度。” “要是我没躲开呢?” “那她就死定了。你也一样。” 风茗警惕地盯着他,“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你不用知道那么多,”流影对她弯一弯眼睛,笑得不似个草菅人命的杀手,“只要你一直做得像今天这样好,你就不会有危险。” 风茗不禁抬起自己的右手看了看,那伤口已经在风雪中冻得僵硬,她已经无法控制右手的五指了。 “颜府的药材很多,不用担心你的伤治不好。” “颜怀信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这么关心他?” 风茗重重地冷哼一声,“我有人关心,他也有,你有吗?” 流影眼中的笑意一凝,变得更加微妙,更加冰冷。风茗知道自己赌对了,继续挑衅道:“告诉你们的主使,这样算计别人的性命,到头来自己的性命都不会有人关心的!” “那可不会,”流影恢复了以往玩世不恭的表情,“你还是多担心担心,哪天关心你的人全都不在了吧?” 风茗本就惨白的脸色更加难看,转瞬之后,眼中怒火与杀气一同燃起。 “我不管你们想干什么,颜诗芸不会武功,你们不能牵连平民!” “既是颜府中人,就没有置身之外的道理。更何况,”流影的目光移到她的左手腕上,“我看你最在乎的也不是她吧?” 风茗立刻把戴着藤环的手腕背到身后。 流影不禁轻笑,似乎在嘲笑她无力至极的保护。 “那是个流影送给你的吧。” 他笑着问,让风茗脸色一变,不用回答就让他知道了答案。风茗自己也反应过来这一点。她暗暗悔恨,怎么自己如此藏不住情绪,轻易就被骗出话来。 “你怎么知道!”她色厉内荏地质问。 “你想知道他送你个月亮是什么意思吗?”流影见她上钩,笑着抛出个她无法拒绝的诱饵,“告诉我他的身份,我就回答你。” “谁要你来回答,”风茗轻蔑地哼道,“他自己会告诉我!” “他现在要是能和你说上话,你也不至于被我欺负成这样吧?” 流影眼中的笑意愈发肆无忌惮,风茗被他戳痛心事,只能愤恨至极地怒目而视。她恨极了自己昨日冲动鲁莽,招来这一身内伤,竟然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 “你要是告诉我,我还能帮你找找他呢。” 流影开出更具诱惑力的条件,满意地看见她肉眼可见地动摇起来。 “你只要告诉我他的名字。” 流影向她伸出手,摊开手掌,示意她直接把那人的姓名写在他手上。风茗犹豫一会,最终向前走出一步,在他裹着黑色纱布的掌心上,写下“霁星”两个字。 流影把手收回来,还想跟她说些什么,却倏然消失。风茗叹了口气,整理好表情,等待即将回跑来的颜诗芸。 第139章 景寒霄 “今日是谁来拜访?” 风茗朝颜诗芸张开手臂,让她把自己抱在身前,趴在她颈间问道。颜诗芸看看她似已冻僵了右手,抱着她匆忙往颜怀信的院子赶去。 “我不知道,可能不是什么好人。我看管家的脸色不太好,就没有多嘴。” 风茗点点头,不再追问。 “你说夫人会不会处罚她们,”风茗趴在她温暖柔软的怀抱中渐生困意,找了个话题给自己提神,“还是要连我一起罚?” “不会的,”颜诗芸以为她在害怕,连忙顺顺她的背安抚,“别的事情就足够夫人和老爷操心了,她们还搞出这种难堪的麻烦,这回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按照府里的规矩,你从头到尾都是被她们欺负,也没把她们打成什么样,肯定不会有事的。” 风茗轻轻地“嗯”了一声。 颜诗芸跑得气喘吁吁,终于赶回了风茗从前住的地方。她打开门,把风茗放下,让她自己去拿药膏,转身去开窗通风。这一开窗,她发现窗户上的锁居然是开着的,这房间居然在风茗离开之后还有人从窗户进出过。她按下心中惊讶,装作若无其事地跑到橱柜边,把里头的棉被枕垫通通搬出来,在床上铺好。风茗坐在桌边,看她前前后后地忙活,出言阻拦: “为什么要铺床,我不是——” “你都这样了,夫人要还让你去睡柴房受苦,我就是无法抗命,也要夜里去把那两个女人揍一顿给你出气!” 风茗听了,坐在凳子上咧嘴笑,心头暖乎乎的,手上的伤痛都缓解了几分。颜诗芸很快铺好了床,走到她身边,发现她正苦恼于冻硬的血痂,没有仓促抹药。经过这一遭,她们都已察觉这药膏的珍惜,若是还有下一次,多半还要靠它救治,都不敢有所浪费了。 “哎,”颜诗芸焦急又苦恼地叹气,“你再等我一下,我去给你找热的药酒。” 风茗点点头,“我没事的,你要小心。” 颜诗芸在她脑袋上用力揉了一把,又急匆匆出门去。风茗听她的脚步声跑远了,松了口气,抓起自己右手的手腕,看着血肉模糊的伤口出神。她已经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了,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突然,她隐隐听到门外响起颜诗芸的声音,她在和一个男人说话,听口气,那人不像是颜怀信,她立刻警觉地站起来。刚把药膏塞进衣柜中,她就听到两阵脚步声渐渐靠近。 颜诗芸推门而入,面露难色,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风茗放不下心中警惕,两眼直直盯着他,只以余光向颜诗芸传递她的疑惑。颜诗芸看她突然如此戒备,心下也是无奈。她何尝不知道她不喜欢见陌生人,只是她实在太担心,不得已求助他人。她跑到风茗身边,轻轻抱住她,试图让她放松下来,这副敌对姿态到底有些失礼。 “这位是景寒霄,景大人,今日来府上拜访夫人和公子的,”她轻声向风茗解释,“我出门的时候,正撞见他,就……” 那位景大人对她做出个礼貌的微笑。风茗看他的眉眼长相,总觉得他在算计着什么,难以信任。警觉的气势虽收了些,要她笑颜以对仍是万不可能。 “我是颜公子在城令府的副官,听闻颜大人身体有恙,今日前来府上拜访。方才遇着诗芸姑娘,她说你受了外伤,亟需药酒洗涤伤口,我看天气严寒,且储药的地方应与颜大人的住所相距甚远,想着自己略懂医术,便自告奋勇,来为姑娘看看伤口。” 风茗被她半揽抱在臂中,冷静了些的心绪随他的话重新不安地躁动起来。她难以忍受这人打量她的精明眼光,勉强顺着礼数僵硬回道:“多谢景大人好心,我的小伤不碍事的。” 颜诗芸心中苦笑不已。风茗的倔强在她意料之中,她只希望自己这回千万不要好心办坏事。她替风茗赔笑道:“景大人,她年纪尚小,又刚受了惊吓,一时忘了规矩,还望大人不要在意。” 景寒霄微笑着摇了摇头,目光对着风茗垂在身侧的右手。 “这等细枝末节何须在意。但姑娘你的伤可万万不能再拖延下去。” 他看这小姑娘始终不肯放下戒备,浑身上下对自己没有半点尊敬可言,便知她这是素日里被府里的哥哥姐姐骄纵惯了。颜府的主家都没有管教,他可不能僭越。他笑容不改,站在原地,继续向她示好。 “若我没有看错,你的右手是被利器划破,伤口很深,兴许已经伤到筋骨。如果伤口的出血不是自行凝固,而是受寒冰冻,后果就更严重。我看你虽然伤重,神情却正常,难道是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风茗听得愣了愣神,这番话可把颜诗芸吓得不轻。她看身边人惊恐交加的焦急脸色,终究不忍再让她如此担心。 “是被修剪花枝的剪子划的,”她彻底收敛了气场,老实向景寒霄答道,“只是不敢劳烦景大人费心。” “我今日本也闲来无事。若是见死不救,才是罪过。” 景寒霄朝她们走去。颜诗芸扶风茗坐下,看桌上空无一物,她已把药膏放了回去,不禁赞叹她的机敏。风茗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伸到景寒霄面前。一来她的右手确实难以活动自如,二来她不想让他发现自己有修为在身。 “这伤口果然严重,怎会有人对你一个女孩子下如此重的毒手,”狰狞的伤口看得景寒霄皱眉,颜家又没有第二个继任者,是什么人趁颜怀信卧病在床,如此欺负他这么小年纪的侍女,“我要先用灵力把你伤口冻住的血块化开。诗芸,麻烦你去拿些干净的水和纱布,冷水便可,能尽快拿到药物就更好。” 颜诗芸应声而去。景寒霄伸手,掌心盖住风茗的手背,灵力汇进去,她立刻痛苦地呻吟一声。 “忍一忍。” 景寒霄掐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移到桌子外,让鲜血滴落在地上。他并不知,真正让风茗痛苦的不是热力撞进冰冷伤口烧起的痛痒,而是她脆弱的经脉正被迫接受来自另一人的灵力。幸好他的功体同绝大多数狐族一般温和,使她不至于无法承受地再度呕血。 第140章 警惕 颜诗芸打了半盆井水回来,见房中鲜血流了一地,风茗坐在桌边神情恍惚,显然是疼得厉害,心疼得紧,把水盆搁在桌上,去拿一旁柜子里的药箱。景寒霄没有给风茗封穴止血,只是把她的手指放进水中。他接过颜诗芸拿来的干净纱布,沾了药酒给她擦拭伤口,察觉到她们的焦灼,给她们解释:“你的手指冻僵太久了,先活活血更好。” 等她的手指恢复了正常的苍白柔软,景寒霄再拿敷了金疮药的纱布紧紧按到伤口上,片刻后再移开,伤口的血流已止住很多。景寒霄再重新做了敷料给她包扎,一边交代道:“你的伤口很深,在痊愈之前右手都不要再干重活。伤口每日换三次药,切忌不能沾水。若是不照顾妥当,留疤就不好看了。” “多谢景大人!”颜诗芸紧贴风茗坐着,搂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替她做足场面,“景大人的恩情,我们一定铭记在心——” “小事而已。”景寒霄对她回以轻笑,“你若能在颜大人面前提起此事,就是最好。” 颜诗芸连连点头,这点世故她自然是明白的。她见景寒霄起身准备离开,想去送行,被他制止。 “好好照顾她吧。” 颜诗芸感激地点头,目送他走出房间。怀中的风茗顿时泄了气,瘫倒进她怀里。颜诗芸把她扶到床上,塞进被窝,她几乎立刻就昏睡过去。 颜诗芸摸摸她的额头,准备去找厨子,出钱让他炖点补身子的膳食吃。 两歌女打人的消息已不胫而走,厨子自然也听说了这件事。他把她拿出的两粒碎银推了回去,打探地问,风茗是不是伤得很严重。 “很严重!”颜诗芸说着又来气了,“手都快被割断了,以后落下个顽疾可怎么办!” 厨子听得咋舌,转身就走了出去。颜诗芸等了等,看他拎了只母鸡过来。 “你不要我的钱?” 她问。一只鸡价格是不贵,但她可得一直麻烦他好长时间。 “我可不敢收你的钱,”厨子边给灶台生火,转头对她笑得古怪,示意她去把旁边台子上的一支木盒子拿过来,“之前管家大人亲自拿来的,你看看。” 颜诗芸打开那盒子,震惊地看见里头竟然装着三支细长的山参。 “回去等着吧,”厨子说,“我做好了送过去。” “别送去柴房了。”颜诗芸忍不住交代。 “啊,”厨子惊讶地回头,“那送去哪?” “……这菜要什么时候做好,我到时候过来。” “这参可是宝贝,至少得炖四个时辰,待会午饭做好了你先拿点去给她垫垫肚子吧。” “那我到时辰再过来。你可得看好点——” “行了行了你快走吧,”厨子受不了她的唠叨,“那两个女官已经被夫人关起来了,出不来的。” “关起来?在哪里?” “她们住的地方呀,好多家丁看着呢。要不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早把她们押送到城令府去了。” 颜诗芸想到刚才碰见的景寒霄。现任城令告病,事务应当都交给他的副官处理了,那两女人难道要落到他手上?他看起来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也许如何对待那两歌女,终究还得看陛下的意思。 她忽然感到事情艰难。陛下怎么会在意风茗小小一个侍女的安危呢?不因此事借机找夫人的麻烦就算好事了。她默默叹一声气,朝风茗的住处走去。 有管家下场帮衬,风茗得以安心休息,调养身体。但仅仅两天之后,颜诗芸从厨子口中听说,那两歌女已经被放了出来,似乎她们把风茗伤成那样的惩罚只有禁足三天而已。 “你们还是小心点吧,”厨子惯例把药膳交给她,好心提醒道,“管家说,夫人的意思是,她们是陛下赏给少爷的人,这事怎么处理全由少爷决定,应该是懒得再管了。不过少爷现在自顾不暇,而且他和陛下的关系你也是知道的。” “多谢你,”颜诗芸硬把两粒银子塞进他手里,“我也拿不出更多谢礼,这点银子你一定要收下。” 厨子见状,也不多加拒绝。 “那参还剩最后一支了。两天之后要是她还没好,我可以去外面药铺买点便宜药材。” 颜诗芸感激地点头,抱着滚热的羹汤离开。 风茗一边吃喝,听她把这些事情说了,不禁烦闷地咧了咧嘴。她看颜诗芸满脸忧心,冷静下来想了想,又安慰她道:“你放心啦,她们不敢再来找我麻烦了。” “你怎么知道?” “你忘了她那时候,被我吓成什么样了。” “你还是先去找少爷说说这事吧,”颜诗芸还记得薇露惊恐的脸色,只是依旧放不下心,“要是让她们抢了先,不就白瞎了你这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住处。” “夫人不是不让其他人去打扰他吗,”风茗问,“除了他的那个副官,天天来找他一次。” “也许是来给他看病的吧,”颜诗芸说着,看风茗的脸色猛然一变,“怎么了?我看你好像很提防他。” “他看起来不像好人。”风茗嚼着鸡骨头说。 “但是他把你的手治好了。” 风茗看看自己紧裹纱布的右手,说得有些不以为意:“他是想讨好颜怀信。” “但他确实做了,你和少爷就必须得报答的,”颜诗芸说得无奈,“你这么警惕倒也是好事,以后去了外头不会被人轻易收买。” “我对谁都警惕,”风茗说,“除了你。” 颜诗芸心头一热,不禁笑着问:“为什么?因为我没有修行吗?” 风茗幽幽瞪了她一眼,眼神有点哀怨,“我看得出来你不是坏人。” 颜诗芸哈哈大笑,只觉得她故作成熟的模样可爱极了。不过听她并不是因为自己是个不修行的普通狐狸才对自己格外信任,她又感到好奇,不知她这警惕是从何而来。 “我回去啦,”她把桌子收拾干净,“你早点休息,夜里好好盖被子。” “我知道。” 风茗送她出门。待她走出了院子,风茗四处看了看,恶狠狠地瞪过每一处阴暗角落,再跑进颜怀信的房间。 第141章 逼婚 房间内烛火通明,似乎此间的主人还在活动。风茗轻易放不下心,跑到颜怀信的卧房,门后同样亮着烛光。她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忽然门里有人喊了一声,让她进去。她认出来,这是景寒霄的声音。 她调整气息,以便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进入战斗。要是她推门进去之后一看,颜怀信已经死在床上,那她可得使出浑身修为逃跑。 幸好,她进门一看,颜怀信好好地靠坐在床上,正和景寒霄聊天,看上去脸色和心情都很不错。她缩肩低头,一溜小跑到床前,对两位大人行了个礼。 “你的手怎么了?” 颜怀信看看她右手,又转头看看景寒霄。景寒霄以为他是在下逐客令,正要起身离开,被他抬手拦了下来。 “回公子,修剪树枝的时候不小心弄伤的。前天恰好碰到景大人,得他救助,已经好了许多了。” 颜怀信看她这在外人面前规规矩矩的样子,忍俊不禁:“那还不快谢谢景大人?” 风茗转向景寒霄,特别规矩地福身,低头道了句“多谢”。景寒霄笑着应下,转头看向颜怀信:“寒夜已深,大人好生休息,属下不多打扰了。” “去给景大人送行。” 风茗乖乖走到景寒霄身后跟着,被景寒霄退后一步避开了。 “天气寒冷,你伤势未愈,也要小心调理。” 景寒霄对她笑笑,去一旁的屏风上取来遮风的斗篷,快步出了房间。风茗跟他到门口,看他拐过回廊,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再关上门,走到他方才坐的椅子上坐着。颜怀信看她满脸若有所思,不禁笑了起来。 “你在想什么?” “在想原来你还活着。” 风茗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让颜怀信原本乐呵呵的表情垮了下去。 “你好像很遗憾?” “没有,”风茗当即否认,“你要是这时候死在床上,我百口莫辩,肯定会被当成犯人抓进牢里去的。” 颜怀信嘁一声,拖着嗓子叹道:“哎呀,看来你还是只在乎你自己呀。” 风茗对着他皱眉,“你是不是经脉里的毒跑到脑袋里面去了?” 颜怀信瞪她一眼,突然露出一股疲态来,说话的腔调软了下去,“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让我开心开心?” 风茗看他体内余毒未清,仍在虚弱,就不再跟他斗嘴,把右手伸过去,说道:“那两歌女把我的手打成这样了。” 颜怀信伸出两根指头,夹着她的袖口把她的手拉到眼前打量,仿佛要从层层纱布后面看出点什么。风茗把凳子挪近了些,耐心等着他看够了再收回手。 “伤得严重?” “那时候他说,要是再耽误一会,我的手就要残疾了。” “没别人的时候,你可以直接叫他的名字。” “我不,”风茗知道他已经很宽容自己了,但她并不太想承这份容忍,“我觉得他看起来不像好人。” “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以为颜怀信听了她的话后会奚落她,但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把身子往被窝里滑了滑,看起来越发疲倦了。 “你休息吧,”风茗趁这机会转移了话题,毕竟她也没有确凿证据能证明救了她一只手的景寒霄果真是个坏人,“我明天早上再来找你。” “我要是睡着了,就醒不过来了,”颜怀信抬眼看着她,“你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现在都快说了吧。” 这话听得风茗心里一颤,但看他神情淡然,应该不是已经准备好了要平静赴死,就不再自己乱想。她一时也找不到什么必须要和他说的话,只能接着说回那两歌女的事,尽管提起她们实在是扫兴至极。 “夫人说,她们的事等你痊愈之后由你来处理。” “嗯。”颜怀信淡淡地应一声,“你想我怎么处理?” 风茗一愣,“你问我?” “你不想让她们付出代价吗?” 颜怀信反问,彻底躺到了床上,风茗难得体贴地把他头顶着的靠枕抽走,丢到他宽大床榻的另一侧。 “想,”风茗没隐瞒想法,这才后知后觉他的意思,不禁顿了顿,“……她们不是皇上派来的吗?你要是……” “皇上派来的,进了颜府也就是我颜府的人了,”颜怀信说得不以为意,“我惩治目无法纪的下人,不算为你出头,也不算不顾皇上的面子。” “你把她们当下人?”风茗有些惊奇,“我以为——” 颜怀信的眼神已然不悦,但并没有把火气对风茗发出去。风茗心中惭愧,想着这几日颜诗芸对自己说的一大堆关于他现在的困境,更加对他感到同情。 “夫人和皇帝怎么都催着你成亲啊,”她小心斟酌言语,边打量着他的脸色,不想自己说的话让他更加生气,“你明明不愿意,为什么要这么逼你?” “谁知道皇帝在想什么,把我弄个半死不活,又特意找人来救我的命,”颜怀信厌烦地闭了闭眼,“他自己都还没个妃子,还对我使美人计。” 风茗看他心情稍缓,震惊之余还是松了口气,“那夫人为什么也要强迫你?” “她催我很久了,不止这两年,”颜怀信无奈叹息,“她怕我行事太无所顾忌,想我尽快成家,多些牵挂。话是如此,她其实也从未拿孝顺之名来强逼我娶妻,只是做父母的常常唠叨罢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成亲,”风茗问,“要是狐族和北域又打起来,你是不是还要做回武将去打仗?” 颜怀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不禁笑出来,“连你也要来催我?” “我催你干什么,”风茗有些莫名其妙,瞟他一眼,“颜诗芸和我说,你要是成亲了,就要去你妻子的府上住,不能住在颜府了。我还以为你是因为这个才不想成亲的。” “……”颜怀信听了她说的,简直差点接不上话来,“……只要我家的权势地位不变,狐族就没有哪个女子够资格让我上门去侍奉岳家,你不懂这些事就不要乱说。” 第142章 自由 “你才不懂呢,”风茗不服气地哼哼,“丈夫随夫人去岳家生活,是体贴夫人的恩爱之举,你要是果真成亲了,还能愿意回来?” 颜怀信半阖的眼睛都惊奇地睁大了,他顿了顿,最终只是戏谑地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成亲之后一定恩爱?” “要是不恩爱,为什么要和她成亲?” “你得庆幸你有师父教你修行,这世间被迫嫁给自己不爱的男人以求谋生的女子可不在少数。” 风茗听得皱眉,想问他如此地位,怎么会和贫苦的平民一样,话到嘴边又想到,他已经有很多身不由己的事了,再多这一件,也不是不可能。 “你没有遇见过喜欢的人吗,”她问,“无论在军中还是朝堂,应该都有很多女官吧。” “是没有人想嫁给我,”颜怀信叹一口气,“大多女孩子都想招个好夫婿带回家去,而不是委屈自己去男人家里伺候婆家。” “那你岂不是永远都成不了亲了?” “承你''吉''言。” 风茗嘻嘻一笑,对他告辞:“你休息吧,我回去了。” “别走,”颜怀信疲倦地打了个呵欠,但还是要和她把话说完,“你怎么知道我中的是毒?” “叶大夫告诉夫人的时候,我在房顶上偷听到了。” “你今天突然来找我,本意是想干什么?” 风茗想说是来找他申冤,但颜怀信盯着她的眼里明晃晃地写着不要撒谎的警告,她先前的反应也不像是那样。她没想到颜怀信会问她这问题,原来他还没有虚弱成她想的那样。 颜怀信看她不说话,就明白她也被交待了一些秘密。也许是百里晏清已经与她有过接触,那就真是糟了。他艰难地往床里侧挪了挪,拍拍空出来的位置。 风茗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上来。” 颜怀信催促道,又虚弱地拍拍被子,仿佛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风茗看着有点于心不忍,只得脱了靴子,合衣钻进被窝。颜怀信颤颤巍巍地支起身子,抬手在床架上拍了一下,而后颓然瘫回床里。风茗感到一阵灵力涌过全身,应当是他支起了一个阵法。 “你现在还能用灵力?”她缩在暖炉似的被窝里,盯着床架上他刚刚拿手去拍的位置,“这是个阵法吗,我没看到上面有雕刻的咒文,你是怎么把它弄出来的?” 颜怀信气还没理顺,被她劈头盖脸砸了一堆问题,顿时有些头晕。他躺在床里休息了一会,才中气不足地回道:“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就把这阵法教你。” “这是什么阵法?” “隔音匿行的阵法。” “你的床上怎么会有这种阵法?” 颜怀信没忍住瞪她一眼,她这才老实下去。 “你想知道什么?” “是不是有陌生人来找过你了?” “什么陌生人?” 风茗努力装傻。她深沉的眼睛颜色在此刻助力良多,任凭颜怀信如何努力观察,他能看见的只有两片邃如深渊的墨黑。 “隐瞒对你没有好处,”他只能这样说,“而且你会害死我。” 风茗一直自在的脸色倏然凝滞。颜怀信以为她只会没心没肺地毫不在意,这番反应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他随即想起来,她与她的师父失散,虽然性格依旧任性,但毕竟已尝过世间疾苦。他看她低下头,似乎已因他的无心之语彻底消沉下去,心间涌上夹杂了愧疚的惊喜。 “这阵法是不是真的有用?” “是,”颜怀信看她动摇,向她做出保证,“除了你我,没有第三个人能知道你对我说的事。” 风茗点点头,犹豫着试探地问:“你有没有一个朋友,姓白,是个侍郎?” 颜怀信愣了一下,沉思良久后问她:“白晏清?” “嗯嗯。” 风茗点点头,松了好大一口气。颜怀信看她如释重负的表情,只有艰涩至极地苦笑。 “你们认识?”他问。 “嗯,”风茗回答,“他没有和你说吗?” “景寒霄也没有告诉我他救了你,”颜怀信合合眼,轻巧地隐瞒过去,“比起你,我们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 风茗相信了,不再纠结,看他的疲惫更深一层,不禁又劝了一句:“你还不休息吗?” “睡不着。” 心绪实在混乱难平,颜怀信撑着不闭上眼,侧过身面对着她躺着。他看看她裹满绷带的右手,问:“还痛不痛?” 风茗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摇了摇头。 “已经好多了。” “你有没有把她们怎么样?” “我差点杀了她,”风茗说着,有些后怕地低下头去,“幸好颜诗芸在,把我撞开了。” “你终于明白不能随意杀害同族了。” “被抓到要坐牢的。” 颜怀信笑了笑,“等你以后离开颜府,再快意恩仇吧。” “你怎么知道我想走的?” “你不去找你的师父吗,”颜怀信看着她另一只手上的首饰,“这是他留给你的?” “你们怎么都要问这个东西的来历。” 风茗说得埋怨,抬头看他的眼神中倒并无不满。 “还有谁问了?” “颜诗芸,沈先生,还有你的那个朋友。” “因为你看起来并不在意打扮,却戴着首饰,说明这手环对你很重要,是不是?” 风茗沉默下去,看着她腕间小小的黄色月牙出身。颜怀信抬手想去碰碰,被她下意识避开了。她看他僵在半路的手,面上一烧,感到很是尴尬。颜怀信神情自如地放下手,继续与她闲聊。 “沈先生怎么也问你这问题?” “他担心我戴着首饰会影响使剑。” 风茗看他没有纠缠这藤环的来历,松了口气。 “你戴在左手。” “我会左手剑。” 她从颜怀信惊奇的眼神中感到得意,不过片刻之后就被泼了冷水。 “不要骄傲得太早了,你离能去江湖上闯荡还有很长时间。” “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出去?” “等你赢过我的时候。” 颜怀信说完就合上眼,似是终于要休息了。风茗知道自己不该打扰他,还是没忍住追问了一句:“真的?” “真的,”颜怀信合着眼,说话声音已无比慵懒倦怠,“只要你赢过我一次,你就自由了。” 风茗顿时雀跃。她按耐住心中激动,安静地躺在床上,等到他的呼吸声越来越沉匀深长,再轻手轻脚地下床,给他掖好松散的被子,如释重负地离开。 第143章 经营 星宿派百年昌荣,如今惨淡结局,门下所有积蓄皆为一夕将其覆灭了的魔教所有。玄霏以为纪无情下一步便要挥师向南,把几个蜀中的派门也收入麾下。然而魔教在西北安定下来之后,纪无情给他的第一个命令竟然是让他蓄发。 “我知道你能伪装,”纪无情负手而立,训诫他的弟子,“但我不允许你有内力用尽,原形毕露的时候。” “人间有人能把我逼到那种地步?” 玄霏有些不相信,不过心中更多是对即将遇上更强对手的兴奋。 “屠了个区区星宿就如此目中无人,要么别让人发现你的眼界只有这么浅薄,要么就别说你是魔教少主。” 纪无情冷哼一声,骂得玄霏低下头去。 “赶紧把头发留长了,你要做的事还多得很。” “是,弟子告退。” “去。” 玄霏转身离开主殿,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尽管他已习惯了纪无情对他严苛,仍难免感到点郁闷。最近魔教相对安稳,正是养精蓄锐的时候,他的师父一闲下来,无处消耗的精力就转化成了脾气,适逢青旖和血蔷薇一同外出,只有他一个留在据点挨他的呵斥。 等到她们终于回来,纪无情的火气也被漫天大雪压了下去。西宁州虽比不上雪山酷寒,隆冬季节仍不让人好过。玄霏修为愈深,以往他年幼时常常困于极低的温度,一到冬天就宛如血液冻结,行动呆滞非常,现在他已完全摆脱这龙族唯一的先天不足,即使在冰天雪地中也无所滞碍。反观青旖则远没有他自在,纪无情严令她维持人形,一身本可御寒的狐皮毫无用武之处,只能拿层层衣袍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好在星宿派的珍奇财宝数不胜数,吃穿用度上到底亏待不了她。 “曾长年与星宿派做生意的总共十一家商行都已磋商完毕,约莫五日后,各家派来的人陆续就能到了,核对事宜后便可继续行商往来。官家已再度打点过,重金奉上,不会有问题。湟中的场子已找好了,只待造势。” 血蔷薇恭敬地向纪无情禀报这一个多月她与青旖的成果。玄霏站在一旁默默地听,无意间看到青旖看过来的眼神,她的眼中居然浮现着一些同情。玄霏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不知纪无情要让他做的是什么事。 “不错,”纪无情安坐在席位上,膝上盖着一张厚厚的鹿皮毯子,天气一冷,他的说话声音都懒了几分,“等赌场开业,你就免了奔波了。” 血蔷薇知道他不喜欢客套,便不推脱,向他柔柔一笑,退回自己的椅子上坐着。纪无情转向青旖,问:“你的赌场,想好要叫什么名字没有?” “想好了。”青旖语气冷淡,也不详细回答。 “等商行的事安排好了,你再启程。” 纪无情从来懒得多管她。 青旖只点头,不再言语。 “你,”纪无情转头看着玄霏,“趁这时间,想想青楼的招牌。” “青楼?”玄霏一愣,不明所以。 “这世间消息最精通的地方,无非酒楼和赌场。星宿已灭,依附于他们的各零散势力要么自立山头,要么另寻庇护。而直到现在,可还没人来此处拜见。” 玄霏明白,“要把他们取而代之?” “那是自然。他们要是聪明一点,早来投诚,还能死得更体面一些。” “不过,”纪无情话锋一转,看得玄霏心底一凉,“能不能取而代之,还得看你的本事。” 玄霏于是知道了青旖眼中的同情从何而来。纪无情居然要他经营一家青楼?他真不知该作何反应。 第144章 磨练之始 过去十余年里,玄霏这少教主的经历堪称单纯。魔教的统治无可撼动,他除了追着懵懂的执念练剑修行,在被告知祭司的阴谋之前,几乎没有任何烦恼可言。如今魔教踏出雪域,全力准备在中原一展宏图,纪无情终于找到了一个磨砺他的好机会。他嘴上对长晴那弟子不屑一顾,实则比谁都清楚他自己这徒弟有多天真烂漫,要是他一直这么单纯下去,说不定真连那只狐狸崽子都斗不过,他可丢不起这人。 所以他在玄霏惊愕的目光下让他去给魔教开一家青楼,并且要在一年之内在整个西宁州打出数一数二的名气,若是做不到,就已叛教论处。 他一番懒洋洋的命令下来,玄霏郁闷至极,血蔷薇倒是笑得愈加开心。她知道他除了来向自己求助之外别无他途,果真,散会之后他一出门就找上了她。 血蔷薇随她到了他的卧房,与他同坐在桌前,教导迷茫的少年人该如何把一家青楼经营得生意红火。 “青楼的名气,除了楼宇的装潢要阔绰,开店的位置要热闹,最重要的,还是楼里的姑娘能让客人喜欢。而且,一定要有一个黄金万两也买不了一夜春风的头牌,毕竟男人最喜欢的女人就是他们看得见、却得不到的女人。只要能找到姿色绝佳、头脑也并不差的女子,就不必担心完不成教主的任务。” 玄霏听得皱眉,“我要从哪里找那样的女人?” “只要广发告示,自然就会有人家送他们的女儿上门来换钱的,”血蔷薇对面露不适的玄霏笑了笑,“这在中原的贫苦人家是常事,只要钱够多,不愁买不到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子。” “说起来,少教主还未去过青楼吧?”她突然想到这事,笑容中掺上些促狭,“不如先去看看,多了解些,以后办事也方便。” “你们前几日就是在湟中?” “是。湟中大小勾栏瓦肆、酒舍赌场,我们都已去过,”血蔷薇看他有意找人引路,虽然她很乐意领这个命,但若是让纪无情知道,恐怕会惹来他的迁怒,她略一思索便断了这心思,“少教主若有意前往,我可找个熟门熟路的人带少教主去逛逛。” “就今日吧,”玄霏未做他想,“午后就启程。” “是。少教主若无其他吩咐,属下便告退了。” 血蔷薇强忍心底笑意,起身离开。 魔教戒律森严,驻守行宫的教中子弟莫说去湟中买春,连星宿海都没出过。血蔷薇给玄霏找的“向导”,是个前来与魔教协商交易的商人。 这人姓李,单名一个庆字,只习得点粗浅功夫。他这一脉李氏祖上是落魄贵族,靠与星宿派——现在是与魔教——做些不大不小的生意维持生计。他在家族中不受重用,本以为被派来与魔教协商是倒了血霉,谁知接待他的是位美艳至极的女子。她似乎在魔教中地位不低,可对中原知之甚少,他稍稍吹嘘了一番自己的本事,就把她哄得对他叫起了“李大哥”,不但与他欢谈许久,还期许地让他带她的弟弟去湟中城“长长见识”,办好了事更有重金相送。他哪想得到还有这等好事,当即拍着膀子把事情揽了下来。 第145章 莳花馆 李庆在魔教用了午膳,挨到时辰到了,迫不及待地赶去一看,血蔷薇的弟弟是个面目稚嫩,一看就涉世未深,还没开过荤的少年,没有带兵器,身边一个跟随的魔教侍卫都没有,他顿时把最后的戒备也抛却了,哈哈大笑着迎上去,只差和他勾肩搭背。 玄霏穿上中原的富贵公子常穿的华袍,借了张曾死在他剑下的一个星宿派年轻弟子的脸,他的头发已留到肩头,在额上绑根发带便算打理整洁。他见这血蔷薇找来的人对他热情非常,知道他是看自己面目年轻,想借自己发笔横财,干脆便顺着他的喜气洋洋演了下去。 路上,李庆问起他该如何称呼,玄霏想着他们此行的目的,蓦然想起有事托付于他的那为老僧,便称自己的名为曲吉。李庆便一口一个“曲兄弟”的叫起来,对玄霏问他的问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玄霏则适时说点客套话吹捧他几句,边默默记下他介绍的西宁各地方势力。 他们策马疾驰了大半个下午,终于在夜幕降下后赶到西宁州最繁华的都城,湟中。日头甫一落下,红彤彤的灯笼就挂上了墙头树梢,他们要去的花街尤为如此。马匹寄托在马厩,玄霏初次见如此繁荣热闹之景,心中烦闷不由疏解了些。李庆看他四处张望的神情,不禁在心里嗤笑他没见过世面,表面还撑着一副谄媚姿态,带他往他熟悉的欢场去。 玄霏跟着他走,走着走着,风中突然涌动起淡淡的香味,街边多出许多盛装打扮,笑容满面的女子。他知道这就是走到了青楼所在之处。李庆突然停下脚步,停在其中一家楼前,立刻有名女子摇着团扇朝他们迎上来。玄霏抬头看一眼牌匾:莳花馆。 “呦~李爷来了~”前来接客的女子摇晃着身子迎到他们身边,团扇一摇,香风便扑了他们一身,“爷,这位公子是谁呀,怎这般面生?” 李庆边走进馆中,一把拉过玄霏,给她介绍:“这位曲兄弟可是我的好友,今日特来寻欢享福的,你们务必要好生招待啊!” “哎呦,爷的好友,那自然也是莳花馆的贵客,”女子边走,边脱下避寒的斗篷,交给打杂的婢女,露出纤细妩媚的身段,朝玄霏盈盈一拜,“不知曲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是要清丽的,可爱的,还是娇媚的?公子只管给个口信儿,莳花馆中数十位佳丽,定让公子尽兴而归~” 李庆本以为玄霏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正要揶揄地暗示说他还是个处子,却见他淡淡一笑,说道:“你们馆中最贵的女子是谁?” “啊呀,曲公子果真阔绰,”她面上笑意不减,心底却是不屑,这不知哪来的蛮子套了身汉人衣服就来充大方,他待会定是要被赶出去的,“馆中的花魁今夜已有约了,公子想见佳人一年,恐怕得排到明年才行~” “有约?她现在在哪里?” “她现在在冷晖阁陪陈老爷呢,曲公子你——” “那你就带我去冷晖阁。” 女子的脸色顿时有一瞬的不悦。她强撑着场面,赔笑道:“曲公子,这恐怕不合馆里的规矩——” “带我去就是。” 玄霏拍拍她的肩,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本想劝阻他的李庆见她忽然浑身凝滞,面上神采全无,只僵硬地对玄霏点了点头,拖着嗓子念道:“去、冷、晖、阁。” 玄霏点头,她便动作迟滞地转身行走。玄霏跟在她后面,少了被她聒噪,得以自在地打量馆中的热闹之景。李庆在一旁跟着,冒了满背冷汗,大气也不敢出。 第146章 冷晖阁 冷晖阁分立于后院中,与前馆的喧闹隔绝,窈窕小阁披沐在月光之下,密雪之中,确实与她的名字有几分相称。玄霏跟着引路的女子走近这静谧的小楼,被两名家丁拔刀拦住。 玄霏转头问李庆:“你认不认得那陈老爷?” “湟中城里能与莳花馆的花魁单独会面的陈老爷,应当只有家中以锻铁为业的陈家家主,陈峰平。” 李庆连忙回话。话说完了他才发现,这不知不觉间,自己仿佛就成了他的下属。他固然心有不怠,但慑于玄霏控制人心的本事,他只能暂且对他毕恭毕敬。 陈老爷的家丁看他们如此目中无人地编排自家家主,对着玄霏恶声呵斥道:“退后!任何人不准踏进冷晖阁!” “你要进去?”同是商道中人,李庆可完全不想与陈家交恶,只能硬着头皮劝阻,“曲兄弟,这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陈家的家业在整个西宁州都数一数二。这花魁的名气都是拿噱头捧出来的,莳花馆里的漂亮姑娘多的是,何必非要执着于她?” 玄霏转头看了他一眼。昏暗的夜色下李庆看不太清他的脸色,心下只感怪异,血蔷薇的这弟弟似乎并不是他先前以为的天真少爷。 “你们老爷就带了你们两个来守门?” 玄霏问面前的家丁。李庆以为他要强攻进去,顿时有了个念头。要是能挑起魔教和陈家的斗争,这西宁的局势定会掀起动荡,说不定李家还能从中牟利,到了那时他可就是族内的头号功臣。于是他抢在那两家丁面前回答:“冷晖阁一向只有莳花馆的花魁一人独居,除非难得的客人,其他人是进不去的。” 玄霏的表现也亦如他料想的,是个初出茅庐,狂妄自大的少年人。领他们来此的女子僵硬地挪到一旁站定,玄霏走到那两家丁的刀前,只三两招,就徒手卸了他们的兵器,在他们喊出杀声之前把他们打昏在地。 “走吧,”玄霏把碍事的人踢开,“上去看看花魁。” 李庆心道这可是有热闹看了,正好他也还未见过这花魁的真容,于是巴巴儿跟在玄霏后面上了楼去。 “曲兄弟,要是冲撞了陈老爷,恐怕面上会不好看呀。”他假惺惺地提醒玄霏。 玄霏没有理他,似乎全副注意都已放到即将见面的花魁上了。 冷晖阁并不宽大,他们在狭窄的楼梯里攀了三圈,便走到阁楼最顶层的房间。这阁里唯一的房间内正灯火通明,看不见人影。玄霏毫不犹豫,推门而入。 推门声还未止息,便传来一个男人的暴怒声音:“是谁?!” 李庆跟在玄霏后面,并不打算开口,甚至有些后悔跟着他上来。这陈峰平不认识他也就罢了,要是好不凑巧地认出他的身份,那以后李陈二家恐怕要生出罅隙。玄霏也无意应答,直走到他二人所在的厅室,对上据说是权势颇盛的陈老爷。 陈峰平本就为与佳人的私会被打扰而烦躁不已,见领头的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年轻,还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只盯着他身旁的花魁看,更是怒不可遏。 第147章 花魁 冷晖阁中的熏香浅淡清冽,与前院中的香气大不相同,让人一闻便知这是品质更加上乘的佳品,还教玄霏感到几分熟悉。他看着怀抱着柄琵琶,低头颔首的花魁,问:“这是什么香?” 她抬起浓妆艳抹的面孔,与妆容迥异的漠然眼神扫过玄霏和李庆,复又低下头去。也许是慑于身边的陈峰平,她没有理会这两不速之客。 “听说冷晖阁用的是雪莲心,是以西方雪山里的雪莲制成。” 李庆见她不说话,便替她回答了。方才花魁那一抬眸,其倾城之姿、倨傲之气已让他移不开眼。实在是陈峰平的杀气愈浓,他才不得不收回钉在她脸上的目光,后退一步,站得更远了一些,让玄霏去承担他的怒火。 “李聚英是老死还是病死了,让你李庆来给别人当狗,胆敢跑到我陈峰平的面前吠叫?” 李庆的脸色顿时难看至极。他想阴阳怪气地嘲讽回去,又不想再惹事端,只能把这账记在心里,准备见机行事,现在这场面多半是要动手了。陈峰平厉声冷笑,不再把他放在眼里。他自然能看出来,这混球认的新主子才值得他留意。他定是有几分本事,才能带着他的狗腿子双双走入冷晖阁。 “我在湟中,可从没见过你这位‘青年才俊’,”他冷眼盯着玄霏,不屑地蔑笑,“要与我抢人,回去把你家长辈叫来再说!” 玄霏一点也没被他的嘲笑触怒。他看着陈峰平背在身后的双手,说话语气十分平和:“听说你家是开铁匠铺的?” 此言一出,陈峰平原本只是讽刺的脸色上顿时显露出怒火,玄霏说的话,仿佛他陈家百余年的铸兵之术只与路边修理农具的铁匠铺毫无区别,这是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挑衅。 “看来你不是西宁州的人,”盛怒之下,陈峰平并未失去理智,他看玄霏不同于一般汉人的发饰,顿时猜到他的来历,“魔教灭了星宿,就是为了让教徒来城里嫖妓?” 玄霏不禁在心里惋惜。这人竟然道破他的身份,那在场的人就都只有死路一条。他本很期待与这花魁交谈,现在已经兴致索然。他漫不经心地继续把戏演下去:“你是不愿意把人拱手想让了。” “你难道觉得你有这个资格?”陈峰平连声冷笑,“我照顾初蝶的面子,没带兵器进来,就算如此,这也不是你这小辈的可乘之机!” “听起来你们关系不错。” 玄霏看他的目光已与看一具尸体无异,因此并不急于动手。 “哈哈哈——”陈峰平像是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放声大笑,“区区一个妓女,也配与我陈峰平相提并论?只有你这样的小年轻,和你后面那个一无是处,只知道好色的废物,会为这种千人骑万人压的妓费尽心思!” 玄霏自小便被纪无情放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上养着,从未有人敢对他如此粗鄙放肆。他心底有些惊讶,这陈家家主原是如此粗鲁的小人,随即便觉得不屑,偌大一个西宁州,锻铁一行的佼佼者居然是这种货色,想必陈家的兵器不会有什么可取之处,他更无必要手下留情。 一旦决意战斗,他就不想把力气浪费在说话上。陈峰平还正等着他回话,忽然眼前一花,他的脸突然出现在极近的距离,骨骼断裂的声音在同时响起,下一刻,他的视野变得模糊黯淡。直到彻底失去意识,陈峰平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就这么被折断了喉咙。 玄霏把还对他干瞪着眼的尸体扔到李庆脚边,嫌恶地揉了揉手腕。李庆尚在震惊之中,看到玄霏转向他的眼神,顿时明白什么,转身就跑。玄霏一挥袖,内力卷起的风把李庆推开的木门重新关紧。 “把尸体带出去再走。” 李庆惊恐地回身,看他似乎确实没有要对他动手的意思,才颤颤巍巍地挪回去,抓起陈峰平的尸首,逃出门外。 煞风景的人终于不在。玄霏走到花魁对面入座,把桌案上的酒具扫到地下,砸出一阵刺耳的聒噪。花魁的表情始终平淡,即使听了陈峰平那般难听的话,即使看着杀死他的人坐到她身前。 “现在你的客人是我,”玄霏看着她冷淡如冰的眼眸,“只要你顺我的意,我不会杀你。” 花魁阖了阖眸,再睁眼时神色如初。她低下头去,看着怀里的琵琶,低声发问:“公子要妾身做什么。” 她的声音比她的气质要柔软些。 “去把脸洗干净。” 血蔷薇和青旖都是无需妆容修饰的天生丽质。玄霏看不惯浓脂厚粉,而且他更想看她本来的样子。 花魁死水般的眼神里终于现出一丝惊讶。她默默颔首,放下琵琶,起身走到宽大的屏风后面。玄霏听了一阵水声,终于洗净妆容的她回到坐席,另端着一盆干净的水。 “公子可要净手吗?” 玄霏没有抗拒,伸出右手让她服侍。花魁轻轻牵着他的手按进水里,不断从银盆里掬起温热的清水,为他洗净右手的每一寸皮肤。她的手同她的面庞一样美丽,手指纤细匀称,白皙肌肤在灯火下泛着暖黄的光,骨肉一如她的动作柔软细腻,即使她会弹乐器,指尖也没有硌人的硬茧。玄霏看着她不施粉黛的清丽面容,残存在右手上,掐过粗糙皮肉的肮脏不适渐渐褪去。 用绸缎擦干净他手上的水,花魁本要在他掌根上擦些香膏,玄霏发现了她的意图,把手收了回来。她生怕自己逾矩,连忙松开他的手,把水盆端走,拿了一副新的酒具回来。 “公子可要喝酒吗?” 她略略抬眼,瑟瑟地打量玄霏的脸色,一发现他也正看向她,立刻把头低回去。玄霏本想说不必怕他,略一停顿,便反应过来,这是她故意做出的讨好姿态。 而这居然果真起了作用。玄霏心中涌起一阵惭愧。他终于明白了,纪无情为什么要让他投身于风月场合。 他在心里感慨自己师父的良苦用心,边面不改色地示意她倒酒。他握着玉杯,并不饮酒,只问道:“你叫初蝶?” “是,”她恭顺地应声,“不过公子若是愿意,如何叫妾身都行。” “我要你的真名,”玄霏已不会再为她的种种风情触动了,“你没有姓氏?” 第148章 谢初蝶 “公子为何要在意妾身的姓名,”初蝶叹息着反问,“初蝶只是莳花馆的初蝶。” “莳花馆的初蝶很快就要死了,”玄霏饮下杯中冷酒,这与他在总坛喝过的酒味道不同,别有风味,“你若愿意在这名下死去,也随你。” 初蝶似是已预料到自己的结局,丝毫不惧于他的威慑。 “初蝶就是初蝶,”她说得平淡,仿佛所说的是别人的事,“初蝶本姓谢,十三岁那年,父亲为前朝奸臣构陷,从京师贬至西宁,从此家道中落。第二年,另有一道旨意,说谢家不满贬谪,意欲谋反,全族上下四十七口,男丁充军,女眷从妓。初蝶以才色悦人,被莳花馆的鸨母看得起,在此苟活至今。” “公子与初蝶见过的男人皆不同,”她颔首低眉,为玄霏添上一杯酒,“能死在公子这样的侠客手下,是初蝶的幸事。” “你听到他说的,我是魔教的人。” “初蝶不懂什么魔教。初蝶只知,公子杀了陈峰平那淫贼,便是初蝶的恩人。” “仅仅杀了他一个,就足够做你的恩人?” 初蝶提着银壶的动作一滞,片刻的呆愣后,她把酒壶轻放下,浅浅地笑出来。 “除了为初蝶杀人,公子还能给初蝶什么?” “我若让你做回谢初蝶,你当如何报答我。” “若果真如此,初蝶定将对公子百依百顺,唯命是从呢。” 玄霏看着她的低顺神情,不禁也露出点轻微笑意,“你看起来并不相信。” 初蝶回以微笑,“初蝶只是不敢相信,自雪山远道而来的魔教,竟能袭杀当朝帝王。” “魔教无意参与中原朝廷的纷争。不过,与其假他人之手,不如亲自复仇来得痛快,”玄霏凝视她的双眼,如愿在看到她掩饰的假笑之后看到其他的复杂心绪,“你应当听说过,前几日群芳居突燃大火之事。” 初蝶一贯平静如死水的表情终于有了波动。她难掩震惊地看向玄霏,那场一夜之间烧死数十条人命的诡异大火竟然是魔教所为。 “群芳居重建完毕之后,很快就会换个牌匾重新开业,”玄霏看她的神色,知道她已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另外,若是一切顺利,莳花馆的主事之人也要换了。” 初蝶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她已经知道了这么多事,只要说出半个不字,定将命丧当场。哪怕魔教听起来行事狠辣,无论要她去做什么事,总也比在此处日复一日地在皮肉生意中卖笑求辱要好。她顿时做了决定,从坐席中起身,后退几步,对玄霏跪地叩拜。 “但求公子救初蝶于水火之中,初蝶愿为魔教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玄霏满意她的识时务。要是她蠢笨,自己就不得不杀人灭口,不但有些遗憾,先前那番口舌也都成了白费,若是让青旖或是师父他们知道,少不了还要嘲笑他几句。他从衣襟里拿出一粒包裹在油纸中的小药丸,弹到她手边。 初蝶没有等到他的首肯,只觉有个东西砸到手上。她微微抬头,看到一枚小球滚落到眼前。 “吃了。” 她连忙跪坐起,剥开油纸,没有一丝犹豫地把那枚血红色药丸吞入腹中。 “从今日起,你永远不可违背我的命令,否则你会死得比在这妓院终老一生更凄惨万倍。” 玄霏的话语让被她吞入体内的血咒生效。初蝶强忍着心脏被无数股奇异力量包裹交缠的恐惧,浑身颤抖着重新跪到。 “是……大人。” “明日陈峰平的尸首被发现后,你知道该怎么说。” “是。李庆喝醉了酒,强闯冷晖阁,与陈峰平起了争斗,陈峰平不敌,被他扭断脖颈而死,他被吓醒了酒,带着尸体逃脱,意欲潜逃。” 玄霏点头,接着问:“若是有人问起可还有另一人在场,你如何作答?” 初蝶凝神思索,回道:“陈峰平不可能与第二个人同来,始终只有他们两人来过冷晖阁。” “李庆不可能轻易认罪,他要是一口咬定,你很难辩驳。” 初蝶脸色苍白地点点头,“该如何应对,请大人指点。” “我给你画一张画像。官府来盘查的时候,你便告诉按察使,是画中人来过。” 初蝶连忙起身,为他拿来笔墨。玄霏下笔如飞,不多时便画好了血蔷薇的画像。 “是个女子?”初蝶讶异地问,随即反应过来,“是了,这傍晚我在阁楼上曾看到她出现,以为她是鸨母派来的人,或是其他院里的姑娘,有事要见我,但我忙着准备见陈峰平,就没有下楼迎接,也不知她来这院中干什么。” 初蝶跪坐在一旁,冷汗已浸湿满背衣衫。这画中人定是魔教中人,魔教怕是已暗通官府,画这人是要官家明白,此事实为江湖纷争,要官府不要插手。然而李陈两家经商为主,少有人习武出名,况且又早有利益纠葛,这又不那么像江湖中事。何况一旦通报官府,官府就无法轻易隐瞒事态,总要找个嫌犯出来顶罪。莳花馆的鸨母应是要做这替死鬼,而李庆看似从中撇清,陈家却因此和李家结下血债,日后两家若是争斗,定将两败俱伤,对魔教更是大好。 “你知道就好。” 玄霏说完,起身准备离开。初蝶惴惴不安地起身相送,却被他抬手止住。 “做你该做的事。” 初蝶惊惶地低低应了一声,回到案前,记住那张画像的每一处细节,又照着画了几遍,确保万无一失之后,赶紧将纸页焚尽成灰。 她惊魂未定地躺在床帐里,一夜未眠,眼看着窗外渐升起晨光,直到一声尖叫打破寂静,应当是李庆丢在附近的尸体被看见了。很快,李家,陈家,官府的人都要到她这小小的冷晖阁中盘问。再过不久,她会成为莳花馆的新鸨母,以往欺凌她,嫌恶她,嫉恨她的人,统统都要向她跪地谄媚,以祈求她的怜爱为生。 一想到这,她对性命握于他人之手的担忧都冲淡了好些。扭曲的痛快让她不禁露出微笑,含着笑意起身梳妆打扮。镜中的她,美貌动人,容光焕发,她笑着为自己插上最后一支簪子,作为向所有害过她的人复仇的开始。 第149章 忌讳 玄霏策马赶回魔教行宫,正值夜色最浓的时候。他翻身下马,把落满雪屑的斗篷交给迎上来的侍从,被他告知,教主让他前去禀报,不可耽搁,玄霏只能放下休息取暖的念头。 他来到纪无情的居所,推门而入,他的师父一如既往地坐在床榻上打坐。玄霏自随他来到魔教之始,就没有见他如常人一样睡眠过,偶有合眼小憩也只是在闭目养神。以玄霏现在的修为,他还想象不了连休息都不需要是何种境界。 “师父,”他站在床账外,对坐在帘幕之后的纪无情抬手行礼,“我回来了。” 床上的人没有起身,继续坐着与他说话:“血蔷薇说,你到青楼去了。” “是。” “怎么不在那里过夜?” “……”玄霏感觉他的问题似乎另有所指,“出了人命,我留在那里,会多生事端。” “怎么回事?” 玄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他说了一遍。纪无情听完,轻笑了一声。玄霏有些不安,他担心是自己的谋划有什么纰漏,甚至阻碍大事。 “那个花魁,你看上她了?” 纪无情似乎对他的计划没什么兴趣,这让玄霏更加奇怪。 “这是什么意思?” “男欢女爱的意思。你去了一趟青楼,还是不懂?” “……” 玄霏一呛,简直不知该怎么接话。他尴尬得脸上发热,郁闷地回答,“我已经懂了。但我怎么可能看上她?” “为什么不可能?” 玄霏不知道为何纪无情要在这种问题上不停追问。他冷静下来想了想,只能想到他的师父是在担心他会因为男女情爱而耽误了大事。 “她和我连同一族都不是。” 他理清了头绪,对纪无情说出他认为最足够的理由。 “你最好一直记住你说的话,”纪无情用起玄霏最不想听到的语气,带着些揶揄,看似只是随意玩笑,实则这才是他最认真的时候,“你若是在出师之前,被什么女人扰了心境,我会亲手废了你,然后让你亲眼看着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记住了?” 玄霏在心里叹气。 “记住了。” “记住就好,”纪无情的语气更轻松了些,玄霏知道是自己的顺从让他满意,“你的安排,还不错。湟中是魔教东进中原的保障,城里的经营和情报事宜大多由你与青旖负责。你有何犹豫不决之事,去找她商讨也可。” “是,”玄霏应下,另提起个问题,“师父从前看上过哪个女子吗?” 纪无情哼声冷笑,“你当真想知道?” “师父若是想说,我自然想听。” “如此,我便当个教训说与你听。” 玄霏隐约听见他的师父轻轻叹息了一声,心中的探究兴趣顿时消退过半。他没想到他竟然果真有过一段感情,更不想提起他的伤心事。 “我这一生,只对两人曾付与真情实意。第一个,在我内力尽失,被万千仇敌追杀之际弃我而去,最终使我走到此处境遇。第二个,在我犹豫要以死换她平安之时,提刀便要取我性命。我今日对你说这些,是要你记住,最能折断一柄剑的不是另一把兵器,而是持剑人心中的杂念。人世的感情于你,百害无益。” “我记住了,”玄霏恭敬应下,“谨遵师父教诲。” 第150章 翻牌 比起玄霏的不情不愿,青旖对她的新职责可谓十分满意。既可远离祭司的监视,又能见到许许多多的新奇事情,搬到湟中城居住之后,她头一次尝到些许自由的滋味。 唯一的难题只有,她也需要找一个能帮她做事的心腹。她知道,玄霏已经找到一个这样的属下,把她做好的血咒药丸用了出去。他的任务又与她不同,不能安定地一直留在湟中,青旖搬进城中三日有余,还没能和他见上一面。 早在星宿覆灭之前,城中第三生意兴旺的酒楼就已在暗中换了主人,地底之下的赌场同样准备完全,只待青旖一声令下,便可开门营业。比起玄霏要从头做起的艰难,她现在可堪悠闲,不过时间也没多富余。她在城中谁也不认识,思来想去,决定先去见见那个被玄霏选中的人。 她打扮一番,刻意描画了浓厚妆容,披着厚厚的狐绒斗篷来到莳花馆,正要进去找她们的老鸨,被迎客的女子拦住了。 “哎,小姑娘家来这地方干什么,快回去。” 青旖解开腰间的香囊,拿了粒金瓜子出来,塞进她手里。 “带我去见你们老鸨。” 这女子一愣,原本不耐烦的脸色顿时笑成了朵花,“好好好,这位小姐请随我来,我们鸨母正有空呢~” 很快,青旖如愿见到正在喝茶的谢初蝶。她摧动她体内的血咒,瞬间,她手中的瓷杯掉下来,流了一桌茶水。带青旖过来的女子立刻拿来布巾,把桌子收拾干净。 “下去吧。” 谢初蝶不动声色地隐忍住左胸那阵锥心之痛,吩咐道。她向她福一福身,听话地告退。 “大人。” 她将先前盛气凌人的冷傲神情尽数收去,抬手躬身向青旖行礼。 “平身吧。” 青旖给自己倒了盏茶。真到了这时候,她又不知该和她说些什么。她只从其他属下那里听闻了这几日陈李二家的事,让她突然醒悟,其实玄霏比她以为得聪明的多,不可继续对他不加戒备。她全然不知玄霏是如何找上她的,为了不露馅,干脆另转移了话题。 “我要在馆中住几日,你找个安静的厢房,再叫个不多事的女子陪我。” “是,”谢初蝶半分多余的念头也不敢有,只顺从应下,“大人在此稍等片刻,我找几个性格老实胆小的姑娘来由大人挑选。” “嗯。”她喝着茶,懒懒应一声。 谢初蝶起身,恭敬行礼后离开。青旖在她房中巡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术法痕迹,也许玄霏还没来得及进一步与她交流。 不多时,她领着四个年纪不大,衣着也并不华丽的姑娘回来。青旖一看她们紧张兮兮的眼神,便知她们踏进这烟花之地还没多久,敷着脂粉的脸颊瘦削凹陷,平日里定遭人欺负得厉害。 “还不朝小姐行礼?” 四人这才齐齐向她怯生生地福身:“见过小姐。” “她们有谁会乐器?”青旖看向谢初蝶,问。 谢初蝶分别把她四人对青旖介绍一遍。青旖边听着,站起身,捏着她们的下巴把她们挨个盯了一遍。她们现在的性子还都相像,就同她们的妆容一样,没什么差别。她随意点了个据说善弹琴的姑娘,带着她一起,去了谢初蝶为她准备的顶楼最角落的厢房。 第151章 欢场 青旖在厢房中转了一圈,没有别的事做,便靠在床上让她挑来的姑娘给她弹了首曲子。她一边弹着,青旖一边打量她,猜测她的年龄应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一曲终了,青旖把她叫过来坐到床边,问她:“你知不知道你们鸨母是什么来历?” 她摇摇头,满脸恭顺。 “回小姐,我来馆中的时间不长,并不太了解。只知道她是几天之前才当上鸨母的,在那之前,她是馆中身价最高的花魁。” “花魁?嗯,那现在可还有人追捧她的身价么?” “回小姐,这我不太清楚……” “莳花馆现在的花魁是谁?” “回小姐,现在新的花魁还没有选出来。” “那我捧你做新的花魁怎么样?” 她惊愕地抬眼看向青旖,随即惶恐地在床边跪下:“多…多谢小姐抬爱……只是我…我恐怕……” “怎么,”青旖靠坐在床,懒洋洋地逗她,“你怕什么?这种好事你还不要?” “我…我长得不好看,也不聪明,不懂讨人开心,小姐要是捧我,恐怕…恐怕是看错人了……” “你居然敢说我看错人了?看来你确实不太聪明。” 青旖佯装生气,语气阴森地压低了点,顿时吓得她伏跪在地。 “回小姐,我没有这个意思……您、您别怪我——!” “我看你年纪也不大,又不是做这行的料子,为什么要来青楼做事?” 她惊恐的神色霎时黯淡下去,十分伤心低落,“回小姐,我不是自己想来这里的。只是我家中穷困,做农赚的钱只够一家五口只能勉强果腹,还有两个弟弟要上塾,我父母便让我去跟一位老先生学琴,好学成之后靠卖艺来赚些钱财,可是在我学琴一年之后,当时莳花馆的鸨母见到我,说她能带我赚许多钱,只要我跟她回去,就给我一笔银子。我不识字,来到莳花馆才知道,她让我按手印的那张纸,居然是青楼的卖身契……” 青旖看她泫然欲泣的神情,原本只想来消遣一下的自在心情也快没了一半。她轻一抬手,用内力把满脸凄惨的她从地上提起来。她眼里含着泪光,呆呆地望着她。 “那你打算怎么办,”青旖招手让她过来,“你这样子,恐怕只有被男人欺负的份,更别提攒钱赎身了。” “我也不知道……”她哀戚地垂眉丧气,突然像找到救星似的猛然抬头,看向年纪其实比她还小的青旖,“小姐…小姐有办法能救我吗?!” “办法自然是有,但是……”青旖吊着话不说完,另问道,“话说,你现在多大了?” “回小姐,我今年不满十七。” “你父母在你十五岁就把你卖了?” 她好不容易恢复了点血气的脸色又变得苍白,“我…我是十五岁离家学的琴,但是……” “教你弹琴的人,既然和青楼老鸨认识,说明他就是干这行的,你觉得你的父母会不知道吗?我要是没猜错的话,你还把你卖身换来的那点银子都送给他们,而他们这两年从没来看望过你吧?” 她彻底惊愕住,眼中惶然落下泪来。 “别哭,哭有什么用!”青旖训斥道,“我知道你想走,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第151章 柳离恨 青旖在莳花馆住了两日,吃住具由这名叫竹桃的琴女伺候。竹桃心中虽然对这年龄比自己还小些的神秘小姐十分畏惧,但青旖至少不会打骂她,跟她在一起还能吃上饱饭,免受欺压,总体而言,她还是感激这番遭遇。青旖对她说的条件,她仍在犹豫,尽管她做梦都想从这青楼中解脱,但青旖要她做的事简直是她不能想象的残忍背德。 “等我见到我想见的人,我就要走了,”青旖坐在二楼雅间的窗边,吃着她剥好的水果,边看楼下的舞女跳舞,悠闲地说,“到时你可就没机会了。” 竹桃无言以对,回答不了她的问题,也不敢打听她想见什么人,只继续为她剥出柚子白嫩多汁的果肉,放在小碟里。突然,她听见青旖叫她。 “哎,你看,”青旖往旁侧了侧身,让她也凑来一块往下看,“这男人是谁?” 竹桃仔细看了看楼下那也正往上望着的男子,他就如馆里的许多客人一样,赏舞喝酒,衣着文雅,面目英俊,像是个家境不错的公子,看不出什么特殊。 “小姐,我不认识他。” 青旖点点头,饶有兴致地与他对视。见他一直笑着看着自己,似乎也对自己感到兴趣。 “你下去打听打听,他是什么人。” 青旖把竹桃打发下去,对楼下那男人笑了笑,便砰的一声把窗户关上了。没过一会,有人敲门,那男人如她意料的一般跟着竹桃找上了她。 “这是谁啊?” 她故意无视了这有武功在身的男人,只看着竹桃。竹桃为她介绍:“这位是柳公子,有事想来找小姐一叙。” 连名字都不告诉,青旖可不乐意给他面子。她招招手让竹桃过来,继续为她剥柚子,只斜眼瞟了一眼那姓柳的男人。 “小姐爱吃这水果?”柳公子看她不搭理自己,也不生气,始终笑得十分友善,“莳花馆的水果品质平平,小姐若是爱吃,在下可送些更好吃的到小姐府上。” “我爱不爱吃,关你什么事,”青旖漫不经心地驳道,“找我有什么事?” “我看小姐年纪尚小,怕是被人骗到了这烟花之地,这才来冒昧一问,”他拿手里的折扇敲敲手心,青旖没请他坐,他就站着与她这晚辈说话,“看小姐似乎过得舒适,是在下多虑了。” “我若是被人骗来的,你要怎样?” 青旖意有所指地问。 “自然是把小姐带出去,送小姐回家。” “若是骗我来此的就是我的家人呢?” “那就写一纸诉状,将他们告上衙门。” “莳花馆势力不小,恐怕不容易吧,”青旖不以为意地说,“何况我听外边说,西宁州的按察使都被魔教收买了,怎会为我这种平民做主呢?” “哦?你是从何处听来的消息?” “前两天,来莳花馆喝酒的人都在说这事呀,”青旖拿起瓣柚子肉,自顾自地吃起来,她在总坛吃的水果比玄霏见的女人还少,来了物产丰厚的西宁,难免有些忍不住馋,“你不知道吗?陈家家主被杀了。” “这事我知道,听说陈峰平之死甚是诡异。” 他说的是句废话,青旖更加懒得理他。他站了一会,看她始终不搭理自己,终于忍耐不住,走上前去让竹桃起身,出去。竹桃不知所措地看向青旖,见她点了点头,再走出门去。 “你到底想干什么,”青旖不耐烦地瞪着他,“我可对你这什么公子没兴趣,快走。” “这三天,我每天都见小姐在厢房往下打量,小姐是在等什么人吗?” 青旖心中一惊,原来他已经观察了自己这么久,可她却毫无察觉,看来这男人不仅修为不低,心思也很狡诈。 “我确实在等人,”青旖半真半假地承认,“你想知道我在等谁吗?” “小姐若愿意告诉,是在下的荣幸。” “那你可得不到这荣幸了,”青旖嘲笑,“你是要自己出去,还是想被我赶出去?” 那男人柳公子由是露出窘迫的表情。他苦笑一下,后知后觉地问:“小姐是在为在下没有告知名号而生气?” 青旖白他一眼,他抢在她即将开口之前说道:“我名叫离恨,柳离恨,这名字并不太好,我怕冲撞了小姐的兴致,才没有说的。” 青旖咽下快出口的刻薄话语,平了点火气,转而嫌弃道:“你怎么取了个这名字?” “这我也不知道,也许当日我的父母心情不好,”柳离恨看她对自己少了一点敌意,松了口气,接着与她说话,“小姐可能告诉我,小姐在等谁了吗?” 青旖本想回一句“这与你何干”,转念一想,露出个明显不怀好意的笑,指了指桌上大半个没剥的柚子:“给我剥了吃,我就告诉你。” 柳离恨面对她的刁难,依旧心平气和。他把那大半个柚子拿来,剑气聚在指尖,划开厚厚的果皮,把每一扇果肉分剥开。青旖好整以暇地看着,闲闲地问:“你是哪个门派的?” “我不是哪个门派的,只是个无名散修而已。” “那你是跟谁学的武功?” “跟家父学了些功夫,聊以防身。” 柳离恨把剥好的一扇水嫩果肉放在碟子里,继续去剥下一扇。青旖拿过去,边吃便问:“那你来西宁干什么?竹桃说她从前可没见过你。” “来找一份活计谋生。我听闻自从魔教来西宁了,这里的商贾人人自危,都找了许多看守来看家。不过我好像来晚了,来了几日,钱没挣到,倒是花出去不少。” “我这倒是有份活计,报酬不低,看你能不能胜任了,”青旖幽幽地笑着,“你会赌吗?” “赌?”柳离恨有些惊奇,“嗯……牌九,麻将,掷骰,不敢说精通,都略有涉猎。” “那你现在跟我去赌场玩玩?” “这……恐怕我手头拮据,恐怕……” “我有钱,”青旖站起来,把腰间的小锦囊摔在桌上,让他听到金银的震动声,“走,就去那家最大的万福钱庄。” 第152章 万福钱庄 万福钱庄开在城中另一头,青旖出了莳花馆就运起轻功纵身飞跑,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就到达钱庄附近。她从墙脊上跳下来,回头一看,柳离恨气不喘脸不红地稳稳落在她身后。 “我还没去这么大的赌场呢,”柳离恨看看不远处宽敞的庄园大门,对无声无息换了一张面孔的青旖笑得波澜不惊,“劳烦小姐带路了?” 万福钱庄表面只是个钱庄,但江湖上人尽皆知,这钱庄的地下坐着整个西北最大的赌场。要能在此地进出,不但要先在地上的钱庄里存上大额金银,还必须得身怀武功,或者带着身怀武功的手下,才能被赌场的守卫放行。青旖循着上次随血蔷薇来此的记忆,走到地下室前,果不其然被拦在了外面。 现在是竹桃长相的青旖摸摸腰间的小锦囊,有点犹豫。她没带万福山庄的银票,那张一万两白银的票子还放在她客栈厢房的暗格里,要是让纪无情知道她什么都没干就挥霍了这么多钱,那她的狐狸皮估计得给他活剥了。可要她拿自己的私房钱来做这试探,她又不是很舍得。 “你有没有这里的银票,”她转头问柳离恨,“我上次换的输光了。” “有,前几日来湟中的时候换了一点,”柳离恨回答道,有些惊叹,“原来这赌场和钱庄是一家的。” “有多少?” “六百两。” “正好。” 青旖满意地看着他拿出几张银票,递给守卫。守卫查阅过后,终于放他们进去。 “你不是还挺有钱的吗,”走进人声鼎沸的赌场,青旖靠在他身边问,“你要玩什么?” “小姐想看我玩什么?” 青旖不禁抬头看他一眼,他也正笑着看下来。她移开目光,觉得这男人是有几分懂得讨人开心,心中的警惕可是没有动摇分毫。她轻笑一声,指向前方的一张赌桌:“你掷骰子给我看看。” “好。” 柳离恨拨开人群,带着她挤到桌边。他们这一大一小两张陌生面孔一出现,顿时引来为数不少的注意。他们都感觉到了,又都表现得若无其事。 这一局刚刚结束,柳离恨在众人分钱之际走到庄家对面空出来的位置,拿起骰盅。 “大还是小?” 他笑着问挤到他旁边的青旖。青旖回以兴致勃勃的微笑,往“大”里放下两张一百两的银票,他便往“小”里放了两张。初来乍到,他们都不想惹是生非,于是特意各自相反下注。 “老兄,手下留情了。” 柳离恨拿着骰盅,向庄家行了个拳礼。庄家冷着脸没搭理,径自摇起骰子。柳离恨凝神听着,紧随其后开始摇骰。“大”“小”的呼声顿时将他们淹没,青旖被吵得皱眉,以她的听力,现在都很难把两人摇骰子的声音从嘈杂的人声中分离出来辨认。 没一会,两人先后停手,重重地把骰盅砸在桌上。庄家先开盅,六枚骰子,共三十二点,压了“大”的人顿时嚎丧起来。青旖可一点都不害怕,因为柳离恨对她笑得胸有成竹。他缓缓抬起骰盅,只见六枚骰子累成整齐一竖,正面的点数相加,正好是三十一点。 青旖一愣,柳离恨则哈哈大笑。 “下把,下把赌大点,一定让你赢~” 他们走远了些,柳离恨乐呵呵地把赚来的钱塞进青旖手里,青旖哼一声才接过。 第153章 浪子回头 柳离恨带着青旖换了一桌,打了两场牌九,果然让青旖赚了超过本钱两倍有余的银子。这一个多时辰的盈利就有八百两,青旖坐在他身边,喜滋滋地数银票,一边看着他又胜了庄家一把。 “你这么厉害,怎么还缺钱花,”青旖手里抓着满满两把银票,被他拉着离开,仰头问他,“我看你一定是在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柳离恨拉着她走出赌桌的范围,在角落的茶摊找到空桌坐下,随即有人来奉上茶水,“我年轻的时候就是赢得太厉害,被赌场的老板出千,骗得家财散尽,那时候我就决定再也不赌了。” 青旖听了他的故事,不屑一顾地笑了笑,随手把银票放在桌上,要去端茶水来喝,被柳离恨拦住。 “赌场的茶可不能喝,除非你想做被他们盯上的常客,”柳离恨颇有经验地对她说道,“你应当不会想以后经常让我来给你赌吧?” “你现在什么岁数了,”青旖撑着下巴打量他,他看起来还没有到并不年轻的年纪,“除了做客人的赌技,你会出千吗?” “我很快就要到天命之年了,”柳离恨感慨道,“我以前出千不多,略懂一点。” 青旖闻言有些惊讶,随即感到嫌弃,这人怎么和纪无情一样是个老不下去的人精。纪无情还是中了蛊,这人要是全靠修为驻颜如此,那他的本事可不容小觑。她看柳离恨似乎什么也没有多想的坦诚样子,不禁在心里冷笑,这么轻易就暴露自己的修为,明显是刻意要她知道。他多半是哪个与星宿派交好的修者来西宁探查情况,若是如此,她恐怕是给纪无情找了个大麻烦。 “略懂一点?”青旖哼道,“只有略懂一点可是干不了我这份活的。” 她这话也说得明白。柳离恨了然一笑,站起身来:“天色已晚,我们边回去边说吧。” 回去的路上天下着雪,青旖因此裹着斗篷慢慢走,柳离恨也只得跟着她慢慢走回莳花馆,被大雪淋了小半个时辰,头发和外衣都快淋湿了。 路上他给青旖买了不少小吃食。青旖刚赢了许多钱,挥霍得理直气壮,随心所欲,看了什么都说要,他也就照单全买,还得给她拿着,两手都快拿不下。终于边走边逛地回到莳花馆,解除了易容术的青旖让门口接客的人叫来竹桃,柳离恨把满手瓜果零食塞进她怀里,终于恢复自在。 “小姐什么时候能让我有份活干?” 他站在莳花馆外,笑着与青旖说告别前的话。 “等我考虑考虑。” 青旖回过身来,对他意味深长地一笑,领着竹桃走进莳花馆的熙攘人群中。 原本她只想让玄霏去探一探柳离恨的本事,现在她简直庆幸玄霏在行宫滞留了这么久,否则他恐怕会是有去无回。纵使她十分不愿意,也只得把关于柳离恨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写在信里,让人快马加鞭地给纪无情送去。 隔天她就收到了让她震惊的回信。纪无情比她想的还要警惕,居然要亲自前来湟中,与柳离恨见面。 第154章 不可貌相 第二天下午,青旖在湟中城门迎接只身前来的纪无情。他裹着和祭司一样的乌黑斗篷,长长的帽檐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毫无血色的嘴唇和下巴。青旖走到他的坐骑前,正要说点什么,却见他朝自己伸来只手。青旖一愣,差点忘了他在寻常人前的身份是她的义父。她原先根本不同意,但纪无情安排的事从来不由她反对,她除了接受之外毫无办法。 青旖原本只有担忧的心情顿时变得复杂。现在不是乱想别的事情的时候,她抬手搭上纪无情伸来的胳膊,被他拉上马,侧坐到他身前,这样她只能靠在他冰冷的怀抱中。 “玄霏什么时候过来?” 青旖侧着头,只看马蹄下不停移动的石砖。 “想他了?” 青旖恼恨地抬头瞪他一眼,正看见帽檐下他似笑非笑的表情。蛊术夺去了他为人的血气,让他的皮肤比上好的宣纸更苍白,加上他是个黑发黑眼的汉人,又常常穿着黑衣,青旖头一次这么近得打量他的面目,他这张脸简直可用“黑白分明”形容。 平心而论,他长得是有几分好看的,要是再文雅一点,简直要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物,就是苍白得太诡异,比起古画中的谦谦君子,更像故事话本里偷了人皮来骗人的骷髅鬼怪。 青旖气恼的瞪视只维持了一刹那,她的目光在瞬间松懈,流水一般漫过他的整张面孔,然后全数褪去。纪无情自然看得出这一切,诧异似的挑了挑他细长的眉尾。他的眉毛不似许多男人一样雄厚有力,细细长长地微微弯着,倒像是许多女子会刻意装扮的形状。要说他的徒弟也生得秀气,但至少一对直挺斜飞,棱角分明的眉毛还饱含剑客的凌厉威严,无意施展气场的纪无情实在让人看不出来他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教之主。 青旖重新撇开头,去看街边熙攘的人影。她终于明白了自己复杂的低落心情从何而来,她竟然是在为纪无情所剩无几的生命感到哀戚。 他今日似乎心情不错,轻笑时的表情里也没有以前常见的阴阳怪气。青旖有点想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又不想问,被他那么一堵上话,更不想问玄霏的事,她就找不到别的话和他说了。想想他都要死了,多交待些事情给自己唯一的徒弟也是理所应当。 他们由是一路无话,默默共骑到青旖的住处。再过一个多时辰,柳离恨将会按照青旖所说的,来到这座已是魔教据点的客栈。他能不能活着离开,全看纪无情的心情。 青旖还是有点遗憾,为什么他没有带玄霏一道过来,她想知道他是怎么选中莳花馆,选中谢初蝶的。尽管她一再提醒自己,他们以后很大可能会变成敌人,但至少现在他们仍然是归属于同一组织的战友,更是一同长大的玩伴。她其实不想承认,但又无法否决,到现在为止,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渐生罅隙的朋友。 她那千里之外的妹妹也同她一样孤独吗?她不知道,也从不去想。 她沉默地同纪无情在房间里坐着,等柳离恨前来赴约,等得无聊至极。纪无情在床上打坐,气息沉静得像具真正的尸体,她没那个性子,就背对过他的死人脸,趴在桌上闭目休息。 她快要睡着的时候,终于等到了下属的敲门声。 第155章 故人 柳离恨对青旖的身份来历有过万般猜测,但他从未料想到他在推门而入后居然能看见这张脸。 青旖看着他僵硬的表情,猜到他们其实认识。既然这样,那就轮不到她说话了,何况她本来也不想多说。她指指身边的面色平淡的纪无情,对柳离恨说:“他是我的义父,你和他说吧。” 说完,她就径自走出了房间,把秘密留给这两个心机深重的老男人。 “你还活着,”青旖离开后,柳离恨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苦笑着叹了一声,“长晴知道了吗?” “他知道很久了,”纪无情的语气十分冷淡,柳离恨哪壶不开提哪壶,把他与故人相见的愉悦心情摧毁大半,“只凭一张脸,你就认出了她的身份?” “青旖与她长得很像,很好认。” 柳离恨看他不但神情冰冷,整个人浑身上下还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诡异气息,心中升起警惕。当年长晴来拜访他,说他遭魔教毒手,下落不明,央求他帮他寻找,他便随他离开隐居之处,但寻遍所有人脉也一无所获。他怎想得到,近二十年过去,他居然又好好地坐在这里,还带着…… 柳离恨的脸色顿时也冷了下去,质问道:“她怎么会在人间,和你在一起?” “自然是我把她带来的,”纪无情说得不以为意,柳离恨身上瞬间迸发的气势越咄咄逼人,他越是感到悲哀的可笑,“你这么在意干什么?她又不是你的女儿。” 柳离恨紧盯着他,记忆中熟悉的面孔此时端着他完全陌生的腔调,看得他满心不适。他知道,二十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人改变太多了,他自己都已与二十年前的自己判若两人,现在坐在他面前的岑少愁,也不可能仍是当年那位性情热烈,意气风发的少年。 无论他们如何维持容貌不变,也已经是两个历尽风霜的中年人了。 “魔教对你做了什么,”柳离恨略一犹豫,依旧选择对他保有对待朋友的担忧,尽管他现在刻薄得让他难以相信他曾是他的朋友,“你看起来不对劲。” “你不用知道,”现在已经名叫纪无情的男人冷冰冰地把他的关心挡回去,“我原来也想过让青旖去投奔你,没想到你先找到了她,倒是给我省了功夫。” 他没有否认,只是不愿,或者不能告诉自己。柳离恨心中泛起焦灼,继续容忍了他的无礼。 “魔教现在看似如日中天,但当他们进军中原,就是彻底覆灭的时候。你告诉我,或许我可以帮你。” “你只要把青旖看好,就是对我最好的帮助,”谈到合作,纪无情露出点完全不诚恳的轻笑,柳离恨从他眼中看出他无法理解的嘲笑之意,“我要利用她做一些事。她如果足够聪明,就会知道应该怎么做,但就算是狐狸,也会有冲动的时候。” “我不会让人伤害她,”柳离恨皱起眉,“但你既不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还要我协助你?” “我知道你不会。所以即使我什么也不告诉你,你还是要听我的命令行事。” “命令?” 柳离恨的脸色愈发冷峻,从来没有人够资格对他用这两个字。 “你以为我现在是什么身份,”纪无情笑得嘲弄,“或者,你以为我能在内力尽失之时,从魔教手中全身而退?” “你那时候内力尽失?”柳离恨眉头紧锁,“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事,你找到长晴,他会告诉你,”纪无情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散漫姿态,好似他已完全不在乎长晴的存在,“要是他能活到那时候。” 第156章 合作 柳离恨满心疑虑,正要继续追问,有人来敲门。纪无情喊了声进来,柳离恨震惊地看着这客栈的小二对他单膝跪地,称他为教主。 “什么事?” 纪无情悠悠地看着柳离恨呆愕的表情。 “城西永安村里发了桩灭门命案,是圣女有意发展的下线所为,她已被官府拿获,打入大牢。” “你去告诉她就是。” 纪无情语中掺上点不耐,这店小二装扮的教众立刻倍加恭敬地把肩膀伏低,应了声“是”。 “下去吧。” 柳离恨看着他满额冷汗地匆匆离开,已想象到平日岑少愁对手下是何等冷酷。他看着他漠然的神情,脑中的那张脸仍是曾经那兴奋又有些扭捏地要与他切磋剑术的少年,他难以置信地沉默许久,终究只能重重地叹息一声。 “覆灭星宿,是你所为?” “是我,”纪无情毫无愧悔之意,甚至还有几分得意之色,“这天下除了我的魔教,还有什么势力能做如此之事?” “星宿七老的剑阵也拦不住你。” “那也叫剑阵?”纪无情不屑地冷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就学人家道门列七星阵,东施效颦。” 柳离恨知道他曾寄居于龙虎山门下,对剑阵的眼光甚高也不奇怪。他轻叹一声,又问:“明松掌门也败于你的剑下?” “你要为他报仇吗?” 纪无情挑起个玩味的笑容。 果然柳离恨没有回答,只是沉默。 “你要为他报仇,我可是欢迎之至,”纪无情笑道,“不过,杀了他的不是我,是我的弟子,不如你先把他杀了,再来找我也不迟。” “你的弟子?” 柳离恨已不知自己是该震惊他已有了弟子,还是连他的弟子都能够把星宿掌门那样的武林名宿斩于剑下。 “你不怕我真要找他报仇,把他杀了?” “他还要杀很多个明松才能更上一层,而你,应该是比明松更好的对手,”纪无情似乎已看到玄霏把他战胜的场面,笑容不减,“而且,他如果知道你和青旖的关系,应当会手下留情,但我可不会。” 柳离恨不禁合了合眼。他在眼前人的身上再也找不到半分故友的影子。 “你找我来,是要让我做什么,”他有些后悔今日没带兵器,“你又要利用青旖做什么?” 纪无情自然看到了他眼里的战意。换在以前,他也许会当即邀他外出一战,但现在,他对精进剑术的渴望已完全比不上复仇的坚决。 “青旖需要助手。她自己找了一个,但远远不够,没有比你更好的人选。” “你要我帮你给魔教做事?” “你不愿意也无所谓,就算到时候青旖不幸夭折,于我也不是什么大的损失,”纪无情说得毫不在意,“不过我劝你最好回去隐居,别管这些和你无关的事。魔教之势,你挡不住,中原无人挡得住。” “我可以答应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只要你在,就不必担心她的安全。” “告诉我长晴的下落。” 纪无情一滞,没想到他居然如此在意长晴的安危。随即他只是笑得意味深长,幽幽说道:“只要你能让青旖足够信任,自然能见到他。” 第158章 新生 已受过一趟笞刑的竹桃被关在大牢中,双腿的剧痛与沉重的镣铐让她动弹不得,只能倒在散发恶臭的干稻草上望着高高的牢顶,等待明日被带去断头台问斩。 她的眼泪在受刑的时候就已流干了。衙门的官老爷果然如青旖所说,对她家人把她骗卖去青楼不置可否,只说她杀孽深重,罪大恶极,死不足惜,不斩立决不足以平民愤。谢初蝶来是来了,却只冷眼看着她血肉模糊地瘫倒在地,竟然说从未见过她,是她血口喷人,还要老爷给她的莳花馆主持公道。她已哭干了眼泪,叫哑了嗓子,听她那般冰冷的话语,只想嗤笑,笑自己居然一时听信了那不知什么身份的女孩的妖言蛊惑,落得这幅田地。她杀了她所有的家人,只为了活得稍微像个人,而不是只供男人取悦,为了一口饭菜、一件衣服,就要和其他女子厮打半夜的奴隶。 难道她生来就只能那样过活,否则就只有如此凄惨地死去么? 她听到狱卒的脚步和交谈声渐渐靠近,想是来给她送断头饭的,她心如死灰地闭上眼。 却在牢门被推开之后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 “你做到了。” 青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的死寂,毫不掩饰话音中的惊喜。 “你明日就要死了,现在是不是很恨我?”她笑着问。 竹桃呆滞地摇了摇头,她只感到恨,却不知该恨谁,甚至连那灼心的恨意都渐渐淡去。她该恨她吗?可杀人的终究是她自己。恨谢初蝶?她就是向衙门承认她的故事,甚至向衙门求情,她也未必逃得了死期。恨把她卖到青楼换钱的家人吗?可那毕竟是她的家人。 那毕竟是她的家人,她却那般坚决地把他们杀了。 “你应该恨的只有被你杀了的家人,”青旖看着她木然的神情,知道她现在正是迷茫至极的时候,“是他们为了那么一点钱就在你那么小的时候把你卖到青楼,是他们让你受那么多苦,是他们把你逼到这幅境地,你只不过是做了你该做的事。你把他们当你的血亲,但他们可不这么想,他们只把你当赚钱的工具。你杀了他们,你才能活成一个人!” 竹桃呆滞地把脸转向她,她的脸上溅着许多血点子,都不是她的血。 “我要死了……” 她哑声念着,完全绝望的声音里终于透出点情绪来。恐惧,求生,仇恨,茫然,青旖早就从纪无情那里学会,被这些情绪控制的人是最容易被操控的。 “你不会死的,否则我不会出现在这里。” 竹桃枯槁的眼神猛然亮了一亮。 “我会带你出去,但明日还是要有一个人被处死。平时在莳花馆谁欺负你最狠,现在是你的机会。” 竹桃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你……” “只要你答应我,永远认我为主。我让你生,你便死不了,我若要你死,你必不可苟活。我要你,做我永远最忠诚的剑,你将凌驾于千万人之上,把他们的性命握于掌中。只要,你是我的竹桃。” 竹桃的眼角流下一线泪,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主人……”她颤声说着,在青旖蹲下来,温热柔软的手掌拂上她面颊后,更多的眼泪落进她掌心,“主人……求你…救我……” 第159章 调教 青旖来而复返的半个时辰后,莳花馆的另一位侍女被打断了腿,扔进竹桃所在的牢房。她惊恐无比地看着浑身是血躺在她身边的竹桃,用尽浑身力气扑到她身上,抓着她的衣襟,哭喘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竹桃看着她梨花带雨的脸,慢慢露出堪称恐怖的笑容。 “明天,你就要代替我被砍头了……”竹桃看着她愈发绝望苍白的脸,心底升起从未有过的痛快,“戏莲…你现在是不是很后悔…从前那样为难我!” “你…你……”戏莲惊惧交加地盯着她,她想不通事情为何会发展成这样,极度的恐惧让她愤怒,她本能地抓紧竹桃的衣领,把她在地上捆了两下,“要死的是你!杀人的是你!凭什么要我替你死!凭什么——” 竹桃被她砸得咳出两口血沫,只是笑得更加得意狰狞。 “凭现在有人给我做主了,你欺负我最狠,所以死得最快——!” 戏莲不敢置信,当初她们这群新入馆的婢女中居然是最为软弱的竹桃最先找到靠山。她怔怔地松了松手,又在下一刻猛然攥紧,抬起只拳头要往她脸上砸去。 “找到主子又怎样!你一日为妓,终生是妓!我就不信,以后你的主子不会厌你弃你!到时候你一定比我死得凄惨百倍!千倍!” 她下了死力,拳头快而急地砸在竹桃脸上,没几下就把她打得满脸青紫发肿,她却惊恐地发现,以往被她们怎样欺负都不敢出声,不敢反抗,也不敢告诉鸨母的竹桃,现在却完全无惧于她的狠力殴打,竟然像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大声狞笑。 戏莲用完了浑身力气,压在竹桃身上,看着被她打得鼻青脸肿的人从眼皮的缝隙里用森寒疯狂的目光盯着她。 “你们没人把我当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看……所以…你们都要死……哈…都要死……” 戏莲惧极怒极,再度抡起拳头,只想把这疯婆娘活活打死,可她的胳膊一举起来,就被人从后面牢牢攥住。她回头一看,那死死掐住她手腕的居然只是个小女孩子,就是这几日在莳花馆中常住,由竹桃伺候起居的那个不知谁家的小姐。 “你要现在看着她死,还是让她明日被问斩?” 青旖看着几乎已不成人样的竹桃问,心中只有怜悯。正巧遇上她需要发展羽翼,是她的幸运。 “你就是——” 戏莲的质问没有说完,她的腕骨在青旖的掌中被捏得粉碎,让她只能发出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竹桃气若游丝,但字字分明地答道:“全凭主人安排。” 青旖满意她的顺从。她扣着戏莲的脖颈,把已全无挣扎之力的人压到竹桃面前,递上一柄装饰精美的小匕。 “我要你剜了她的舌头,你现在可还有力气?” 青旖青黑发肿的眼睛动了动,缓慢而颤抖地抬起右手,握住青旖递来的利器。 “只要主人有令…竹桃便能做到。” 她死死掐住戏莲的下巴,可戏莲拼了命地咬紧牙关,她的匕首伸不进去。 “她不张嘴,要怎么办呢?” 青旖看戏似的幽幽问道。 竹桃眼中划过一抹杀气,当即拿匕首扎进戏莲的肋侧,在她惨叫的瞬间把匕首刺进她的口中,力气之大,几乎要把她的下颌穿透。 她拔出匕首,鲜血喷涌在她的面上,胸前。一块小肉被刀尖带出来,掉在她手边。 青旖把利用完了的戏莲扔在一边,招招手,立刻从她身后走来两个同样身披黑色斗篷的男人,把竹桃抬上担架,盖上张白布。 “走啦,”青旖隔着裹尸布摸摸她的头发,“我带你回家。” 第160章 圣女 足足两个月过去,竹桃的腿伤才愈合至能下床行动。这两个月内,她住在魔教经营的客栈,吃穿所用皆比以往华贵许多,日日有丫鬟来贴身照顾,尽管双腿疼痛难熬,日子过得却是她从前根本不敢妄想的安定舒坦。她再也不用挨饿受冻,为了一点点铜币忍受拳打脚踢,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看除了她的新主人以外的别人的脸色做事。她的新主人对她又这般好,在她伤重瘫痪在床时不但不厌弃她无用,还专派了柳公子——现在是他们的管家——来和她聊天解闷,柳公子也是个文质彬彬,对她十分温和友善的好人。 起初,她尚对自己杀了血亲的凶行感到不安和愧疚,随着时间流逝,她只埋怨上天为何让她这么晚才遇见青旖。她知道,从此之后,她生命的唯一意义就只有报答青旖对她的恩情,是以,当青旖交给她一枚血红色的诡异药丸,她没有一丝犹豫就咽了下去。她的果断让青旖很满意,看到她的主人开心,她便也开心了。 “现在,你和柳离恨是我唯二的亲信了,”青旖坐在床边,对趴在床上的竹桃说,“我对你说的话,你要听好。” “是。”她顺从地应道,努力转过脖子看着青旖。她的主人不在意这点细枝末节的礼数,是她自己想看着她的。 “在这客栈里,你可以叫我主人;到了外面,你就要像以前一样,叫我‘小姐’。” 竹桃认真听着,点点头,“主人的”称呼会引人注意,她是知道这道理的。 “之前星宿派的事,你可有听说?” “……”竹桃凝神想了想,好一会才想起来是两个多月前馆里许多人在议论的,星宿派被魔教灭门了的事。不过才过去短短两个月,现在回想起来却已经恍如隔世。 “主人说的,是星宿派被魔教灭门一事吗?” “是,”青旖对她眨眨眼,笑容里还有些稚气未退的顽皮得意,“我就是魔教的人,现在你也是了。” “啊。”竹桃低呼一声,原来她的通天本领是出于这处,“我明白了,主人,我一定会忠于魔教——” 青旖伸手捂上她的嘴,打断她的话,“嘘——你只需忠于我。” 竹桃一时心惊,乖顺地低了低头。 “我是魔教祭司的传人,在教中,你可以叫我少祭司,也可以叫我圣女。柳离恨现在与你平级,你一贯叫他管家就是。魔教中其他高层,以后与他们见面的时候,我再一一让你认识。” “是,竹桃谨记主人教诲。” “记住就好。你好生休息,也许日后我还会让你回到莳花馆,你好好准备。不过你可放心,我不是让你重新做回你以前的身份。” “是,竹桃明白。” 青旖交代完,便懒懒地起身离开。她一出门,就看见一直守在门口的柳离恨。 “有事找我?”她眉眼一抬,对柳离恨笑得骄矜。 “不是我,是少教主找你。” 柳离恨虽也服下她的血咒,但在无外人的时候他在青旖面前仍似以长辈自居,青旖不讨厌一直与他这样相处,也就没有计较。 第161章 传人 青旖走到留给玄霏的住处,发现纪无情和血蔷薇居然都在,可今天也没人和她通报一声。她心中奇怪,径直走到血蔷薇身边的位置坐下。她看玄霏也坐在椅子上,而不是站在纪无情身边,就知道他们现在没在说正事。 玄霏今日难得穿了身亮色衣裳,碧蓝的绸缎上绣着成片金线,腰间坠着块玉,手上戴了枚翡翠扳指,看样子应该是从外面办事回来。他扮演玩世不恭的富家公子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青旖在心中玩味地想着,不知道他的心思是不是还都放在剑术上,要是纪无情多年心血毁于一旦,那可真是精彩。 “你来干什么?”她问纪无情。 “来看你给魔教找了什么新的人手,”纪无情懒懒地说着,“叫她过来。” 青旖心道无趣,起身就走了。出了房间,她对侍立在门口的柳离恨招招手,让他过来。 “今天来了这么多人,你怎么不告诉我啊,”她有些不悦地看着他,“去把竹桃背过来,教主要见她。” “他们没说要见你,我就不想让那些小事打扰你的清净,”柳离恨悠然一笑,“是。” 青旖听得一愣,不禁又在心中对他起了怀疑。不说对魔教的恶名无动于衷,他明明已经中了她的血咒,却仿佛毫不惧怕她会以此杀死他,做事风格还是像先前一样神秘,半点受制于她的样子都没有。她这一愣神间,柳离恨就消失在走廊中。她只知道他的轻功不弱于自己,并不知道他的武学究竟是什么境界。 等柳离恨带人来的时间,店小二居然领来了谢初蝶。她对青旖恭敬行礼,青旖侧一侧身,让她先进去房中。 难道纪无情果真只是来视察她和玄霏做了什么事的?青旖觉得奇怪,明明她都已经事无巨细地告诉他了,玄霏应该也是同样。 没多久,柳离恨背着竹桃过来。竹桃从他肩上抬眼看她,目光中很是紧张,定是柳离恨告诉她是教主传召,才让她如此不安。青旖以目光安抚她,推开门走进去。 房间中间的空挡摆着张椅子,离青旖的座位有点距离,柳离恨把竹桃放上去,站在她与青旖中间。谢初蝶面无表情地站在柳离恨对面的位置,身边是两眼放空,仿佛在魂游太虚的玄霏。青旖在房中扫过一眼,直觉待会要有好戏看。“我知道你们现在还什么都不会,所以,我现在给你们两条路,”纪无情懒懒地开口,“其一,跟柳离恨学剑术,其二,跟血蔷薇学暗杀魅惑之术,你们各选一样吧。” 原来你是个剑客。青旖戏谑地看向柳离恨,他的脸色果然不好看。她不禁在心中大笑,突然要被塞个弟子,是个稍有建树的剑客肯定都无法忍受。 谢初蝶与竹桃对视,二人眼中都涌动着犹豫。她们很清楚,自己并不是习武的资质,剑术一听就与他们无缘,魅惑之术似乎更适合青楼出身的她们,可那一定也不简单。 “你们要是想不好,那就由我来挑咯,”血蔷薇柔柔地出声,看向谢初蝶,“你,过来让我看看。” 第162章 同袍 谢初蝶走到血蔷薇座前,朝她躬身行礼后便跪坐在地,微微低着头,既保持着谦恭,又让她能看清她的脸。血蔷薇靠在椅中,细细打量她的面容。 “皮相,身段,都不错,是个能练魅术的料子,”血蔷薇柔声说着,似乎对她挺满意,“你在那青楼多久了?” “回大人,初蝶十四岁卖身入青楼,距今已过近六年了。” “六年,碰过多少男人了?” 谢初蝶神情未变,只如实回答:“回大人,我已记不清了。” 血蔷薇笑了笑,“看样子,你是不会对男人动情了?” 谢初蝶半阖了阖眼,清素的面容中横生出一股杀气,“我只恨不得全天下的薄情男子一朝死尽。” “你被男人辜负过?” “兴到浓时,他们总爱对我说,一旦功成名就,攒够了钱财,就为我赎身,结果从未有人真心待我超过半年,”谢初蝶漠然地叙述,那些曾让她痛苦不堪的过去,现在再也不能伤害到她分毫,“幸好,我也从未信过他们。” “那若是有人真心实意待你,你会不会爱上他?” “不会,”谢初蝶斩钉截铁道,“我毕生心愿,只有复仇而已。” “向谁复仇?” “大明天子,还有那帮祸乱朝纲的奸宦!” 血蔷薇不禁转头看了一眼纪无情。意料之中,他对谢初蝶的国仇家恨没有半点兴趣。 “你已是魔教的人,可就报不了仇了,”她悠悠地说,“魔教不涉朝政。” “只要活着,总会有办法,”谢初蝶朝血蔷薇拜下去,“初蝶自知此身已归魔教所有,定当一切以魔教为重。” “你这是在求我收你为徒了?” 血蔷薇的口气微妙得变了一些,谢初蝶听出来,她和少教主有些区别,要是做了她的手下,一定要对她绝对服从。 “初蝶不敢,全听大人安排。” “那你这就是在为难另一位大人了,”血蔷薇幽幽说道,“柳总管,这二位姑娘你看上哪位了?” “与我而言,她们都一样,”柳离恨淡然回答,“你先挑就是。” “好吧,知道柳总管眼界高,我便多劳累些,替你试一试,”血蔷薇哼笑,“你下去吧。” “是。” 谢初蝶从地上站起,回到玄霏身边。 “你,”血蔷薇转头看向竹桃,“过来。” 竹桃一愣,她的双腿尚未痊愈,莫要说行走,就是独自站立也不能够。但难道她要以此回绝血蔷薇?竹桃心思急转,她不敢,也知道自己不能。 “大人……”她涨红了脸,壮着胆子,仍不敢迎上血蔷薇的目光,只敢看着眼前的地面,“我双腿伤重,无法走动,只能…伏地爬行,要让大人们见笑了——” “那就不必了,”血蔷薇摆摆手,“初蝶,扶她过来。” 竹桃呆在当场,怔怔地被谢初蝶扶起来,靠在她身上蹒跚而行。谢初蝶扶她虚虚跪地,仍以身体支撑她的体重,使她不至于瘫倒在地,伤口崩裂。 谢初蝶低着头,避开血蔷薇饶有兴味的目光。 第163章 嫌弃 “抬起脸来,”血蔷薇对看上去十分软弱的竹桃并不想对谢初蝶那样合眼缘,尽管看在青旖的份上她不会苛责她,说话时就没那么客气了,“你也是在那青楼卖身的?” “回大人,我只是个做杂物的婢女,还没有…卖过身。” “我的魅术可不适合处子修炼,”血蔷薇嫣然一笑,“柳总管,看来她要归你了,正好也方便你们一起行事。” 谢初蝶把竹桃扶回椅子上坐好,退回玄霏身边。竹桃侧头望去,柳离恨的表情不悲不喜,堪称冷淡,她知道,他一定在心中嫌弃自己。 她低下头来,在心底无声叹息。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没有习武的资质,但教主的命令她也无法抗拒。还能跟随在青旖身边,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把她教好,需要多久?” 许久未出声的纪无情问血蔷薇。血蔷薇略收了收自在惬意的妖娆风情,恭敬回答道:“短则一月,长则或许数年都难练成,看她的悟性。” “三个月。她若是学不会,你杀了就是。” “是。” 谢初蝶脸色一白,头低得更低,做出更加恭顺的姿态。竹桃听得同样心惊,等待教主宣判她的期限,他却略过了她。 “这三个月,你便留在此处。若另有要事,我会召你回去。除了教人修行,他二人的事业你也留神帮衬。” “是,”血蔷薇明白他的意思,“属下定不负教主所托。” “退下吧,”纪无情宣布道,“柳总管,你留下。” 其他人都离开,柳离恨褪下伪装的臣服神情,脸色可谓难看至极。纪无情毫无惧意,只靠在椅中笑得自在。 “我看你本来就对她心生怜悯,给你一个照拂她的机会,难道不好么?” “你会愿意把你的引愁剑法传给一个十七岁才开始习武的人么?” 柳离恨理智地宣泄心口怒气。 “有时候人就是决定不了自己的传人的,”纪无情悠悠地说,“你难道不修剑谱?谁知道百年之后你的剑谱会流传到什么东西手上。” 柳离恨正要批驳他的诡辩,忽然感觉他似乎意有所指,不禁凝神。 “你什么意思?” “按我说的做,我会给你报酬。” 纪无情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屋外走去。与柳离恨擦身而过时,他略一停下脚步,淡淡地补充四个字:“关于魄心。” 此举实已与挑衅无异。柳离恨终是忍无可忍,在他推开木门的下个瞬间挥掌拍向他脊背。他二人俱已是到了无剑之境的绝世高手,他手中虽无兵器,这一掌裹挟的剑气却并不逊于宝剑锋芒。纪无情早有准备地侧身躲过,运起轻功闪避至庭院中,转身悠然接下他紧随其后的掌气。 “当初他倒是把你教得不错。” 纪无情察觉到他掌法中与长晴的衔月掌有几分相似,恨屋及屋顿时也是怒从心头起。 “他拿他的掌法跟我换,还不是为了你!” 柳离恨心中积怨一并爆发,对着纪无情劈头盖脸地挥洒内力。 不远处的回廊中,青旖正与玄霏说话,突然他脚步一停,不知察觉到什么动静,竟然闪身往回跑去。青旖心中奇怪,悄悄跟上,见他站在院边,院中居然有两道人影在缠斗。 她震惊地发现居然是柳离恨在与纪无情打斗。她还没多看两眼,只见纪无情往她的方向挥了一下手,青旖眼前一花,耳边突然响起长剑出鞘之声,下一秒,玄霏挡在她身前,一道利器钉进她脚边的木板,另一道堪堪擦过她头顶的发髻。 她低头仔细一看,钉在她脚边的是半边从中剖开的树枝。 “快走。” 玄霏的声音让她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她看着又救了她一命的玄霏把墨池收回鞘中,紧盯着剑气激荡的院落,不禁恨恨地朝那方向瞪一眼,转身离开。 第164章 旧情 柳离恨隐居多年,许久未和什么人切磋,战斗至这般激烈更是平生罕见。当纪无情并指为剑,斜指他的印堂时,他瞬间从怒气中清醒,避过他如山崩海啸一般倾塌而来的内力,再出手,便是真真正正的宗师风范。他的认真让纪无情狂妄快意地大笑出声,他在雪域静默十数年,总算遇到一个可入眼的对手。他双掌挥出的剑气愈发雄浑放纵,这一方小院中的枯树石山俱为之瑟瑟颤抖不已。柳离恨掀起的另一股剑气则沉稳如群山巍峨,试图把他的狂傲镇压、同化。两位修为皆冠绝于世的剑客在不甚明朗的月色下如宿敌一般决斗,直到玄霏和青旖前来,转变他们的心境。 起初纪无情只想着这对玄霏是个难得的机遇,便继续与同样不受干扰的柳离恨打斗,可片刻之后,他身后竟然跟来了青旖。纪无情有点恋恋不舍这与柳离恨切磋的大好机会,但还是冒着被他一掌拍碎筋骨的风险,以内力撕扯下一段枯枝,直钉青旖的面门。他知道玄霏能拦住,也一定会去阻拦,但柳离恨可就不知道了。他原本一往无前的攻势骤然回缩,下一秒必是要去青旖的方向援护,但纪无情以绵力将他强留在战场,并趁他分神的瞬息重挫他左臂经脉。 玄霏刚拦住要把青旖的头颅钉穿的树枝,还准备好好观摩这两人的切磋,就看见柳离恨身形忽然停滞,仅仅失了一瞬的章法,被纪无情擒拿住左臂,前后一推一撞,他的气息乱得更加彻底,院中激荡的杀气顿时散去大半。玄霏在心中惋惜,遗憾自己没有早些发现他们拼斗的动静,只看到这样乱糟糟的场面。 “当初,你是如何输给他的?” 纪无情已夺了胜,悠哉立于原地,看着柳离恨捂着左臂,身形颓靡,问不远处的玄霏,。 玄霏看着柳离恨有些狼狈,极愤怒的神情,按下心中讶异,规矩地答道:“回师父,是弟子技不如人。” “剑道不纯,心有瑕疵,便是这个下场,”纪无情揉揉手指,转身离开,“这方面的经验,柳总管会教你。” “……” 玄霏顶着柳离恨杀气未平的怒视,走到他身前。 “柳前辈。” 他先礼貌地朝他作了一揖,但这丝毫无法让柳离恨的怒气稍有平复。他看着柳离恨不改严峻的脸色,只能在心里叹气。他的师父总是喜欢给他出各种意想不到的难题。 “你从前就认识他,是不是?” 柳离恨微微一愣,玄霏知道自己猜对了。当初他进入魔教的原委就很蹊跷,又是个能在他师父手上活过这多回合的高手,按他对他师父的了解,对于这样的剑术高手,要么他会杀死他,要么他会留给他来杀。但他让他服下血咒,参与魔教事务,这些都有损他原来的修行,这就说明柳离恨不会只是他用来磨练剑术的工具。 “进屋说去。” 柳离恨转身便走。 第165章 不过如此 纪无情下手很重,柳离恨走到桌边坐下,脸色没有丝毫和缓,依旧是受了内伤的惨白。玄霏跟在他身后,不急于落座,先给他倒了一杯冷茶。柳离恨稍消了气,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给了他这个面子。 “你很在乎青旖,”玄霏坐在他对面,挑起话题,“你们关系不错?” “不想袖手旁观他杀人罢了。” 柳离恨搁下杯子,漠然回答。 “她在魔教身居要职,你怎会以为他真的要杀她,不趁他分神的时候致胜?” “他难道不是真的对她痛下杀手?”柳离恨看向他,眼中浮着嘲讽,“你和她的关系才是不错。” “我看着她长大,”玄霏无意隐瞒,“而且我知道,我师父就是要我救下她。” “你对你的师父,和青旖的身世来历,知晓多少?” “我什么都不知道,”玄霏说的是实话,但他看得出来,柳离恨根本不相信,“所以我才来问你。” “你想问我什么?” “你是不是从前就与我师父认识?” 柳离恨露出一抹冷笑,“我若早知他会变成这样的人,当初可不会与他结交。”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柳离恨目光空了空,看向远方回忆,淡淡地说道:“二十余年吧。那时他的剑术和现在的你差不多。” “听起来,那时他的剑术不如你。” “是。那时他和他的剑在武林声名鹊起,但我毕竟比他年长几岁。” “他的剑?” “无秋,”柳离恨意味深长地看向他腰侧的佩剑,“我以为他传给了你。” “无秋丢了,”玄霏只能这样说,“魔教一直在找。” “这世上,还有人能从魔教手里抢东西?” “这世上没有,另外一个世上可就有。” 柳离恨看他的目光顿时尖锐。 “我只知道青旖是魔教从灵界带来的,别的一概不知,”玄霏看他的眼神中渐起杀气,不禁心生疑惑,“你与灵界有何关系?” “你可知青旖的身生父母是谁?” “我不知道。但我师父曾经有个和她同族的朋友,你是不是也认识他?” “朋友?” “他说他叫长晴。” “你见过他了?” “他被关在魔教总坛里,活得还不错。你不用想着去救他,我师父不会杀他的。” “也是,”柳离恨冷笑一声,“你师父要杀他,想必他活不到现在。” “他们当初究竟是为何反目成仇?” “你也不知道?” 柳离恨更仔细地思索。他想起来,那时长晴来求他出山,帮他找人,言语间时时流露出极深的懊悔之意。当时他只以为他是在自责自己没能保护朋友,现在想来,难道他与岑少愁的失踪有关。 “你是怎么拜他为师的?”他突然岔开话题。 玄霏并不想说太多关于他自己的事,但他并不能总是在与柳离恨的谈话中占据主动,只能隐晦地回答道:“我八岁的时候遇见魔教行军,他看重我的天赋。” “你长得可不像藏民。” “他是中原人,魔教总坛的生活习惯也悉同汉人。” “你今年什么年纪了?” “十九。”玄霏虚报了一个自己的长相比较符合的年龄,实际上,那年魔教把青旖带回总坛时,他才不过出生五年而已。 “拜他为师,习剑十一年,剑术才不过如此,这就是你被他看重的天赋?” “……” 玄霏没想到会落下这个话柄,一时有些尴尬。 “中原的年轻剑客,在十九岁的时候能到什么境界?” 柳离恨看他虽然不太自在,但说话时的神态语气还算谦虚。他出了口恶气,大度地为他指点:“我隐居久了,对现在的江湖事一窍不通。不过每四年,华北何家会举办一场试剑大会,去的都是武林中二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等魔教的势力蔓延至中原,也许他会让你代表魔教出战,一会天下群英。” “当年我师父也去过?”玄霏敏锐地发问。 “是。他和他的剑便是在那里一战成名。” “你就是在那时候和他相识的?” “嗯。” “无秋是什么来历,”玄霏问,“我听说何家是人间第一铸剑世家,什么人铸的剑能在何家的试剑大会上赢得那般盛名?” “不是人铸的,”现在轮到柳离恨说得悠哉,“那是长晴在他及冠之后送他的贺礼,你说它是哪来的剑?” 玄霏点点头,心底蓦然生出一点点羡慕。无论现在如何,听起来至少曾经他们之间有过一段美好的情谊。而他自己,莫说被人送上一柄宝剑的殊荣,就是连个能说上话的人都没有。 “当初长晴来找我的时候,对我说的是,你师父因为那柄剑受害。那时我以为是有人觊觎无秋,暗中加害于他,看来事实并不是那般。” 玄霏听着,已隐隐在心中有了论断。 “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柳离恨站起身,准备离开,“圣女在叫我。” “你与她的身世又有什么关系?”玄霏随他起身,接着问,“你既然武学不输于我师父,为何要认他为主,给魔教做事?” “我有我的理由,”柳离恨转头看着他,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在追问下去,“比起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你该把心思放在剑术上。不然到时候你输给了谁,惹你师父生气,旁人可帮不了你。” “我师父说,要在武道登峰造极,必要断绝欲念。” “他说的不错,但这不是人力可及。他若真想,或者要你走这条路,你们现在就不会为魔教的事业费尽心思。” 柳离恨见玄霏愕然,心念他虽跟了个那样的师父,行事心狠手辣,但对剑术确实心怀虔诚,若果真能全心全意地练习,成就应该能比现在高出不少。他不想眼看一个年轻剑者走上歪路,便继续为他教导: “人生于世,绝无可能摆脱七情六欲。所谓武者修心,就算修掉一切物欲,断绝一切感情,对武学的执念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欲念?你师父是遭人害了,不想让你重蹈覆辙,才要你谨慎对人,慎重动心,别自己给自己找多余的弱点,不是要你做出家的和尚。” “你的弱点就是青旖?” 柳离恨对他微微一笑,“你的弱点才是她。” 第166章 情难自控 柳离恨来到青旖的房间,她的脸色很差,显而易见地心情不好。柳离恨装作若无其事,对她行了个礼。 “圣女,找属下何事?” “他怎么会和你动手?”青旖从椅子上站起来,直盯着他,“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我对他说,我不想收竹桃为徒,他便要看看我的剑术到底有何金贵,”柳离恨低眉顺目地回答,“是属下一时糊涂,忤逆了教主的旨意。” 他的回答十分顺理成章,青旖狐疑地盯着他,找不出什么纰漏。 “你不会赢了他吧?” “没有,他把我打伤了。” 青旖看看他动作僵硬的左臂,终于稍微收了些咄咄逼人。 “他的修为,在现在的武林中算什么境界?” 柳离恨沉吟一阵,斟酌回道:“至少与各大门派的掌门并肩。” “废话,”青旖不耐地呵斥,“玄霏都能杀了星宿派掌门,何况他的师父!” “星宿的渊源说长也长,其实比起中原的正宗门派还是稍显逊色,我未与武当、少林的掌门交过手,不知他们的修为如何。” “他可是奔着把武当少林给灭了去的。” “不可能,”柳离恨说得冷静,“他不是那般不自量力之人。” “是他没有告诉你罢了。” 柳离恨低了低头,似乎听信了她的话,不再与她细说。青旖看他沉闷,不禁又看了看他的左臂。 “你的伤没事吧?” “没事,”柳离恨对她温文一笑,“多谢圣女关心。” “没人的时候别这么叫我,”青旖恶寒地皱皱眉,“你坐下,我还有事问你。” “是。” 柳离恨规矩地应道,在她旁边落座。 “那天你是不是和玄霏比试过一次?” “是有过一次。” “看来是他输了。我说那几日他的脸色都不好看,原来你也是个武林高手哇。” “毕竟我年长他许多。他剑法确实精湛,只缺些经验。” “别谦虚,”青旖严肃地瞪他一眼,“你这样水平的高手,怎么会来给魔教卖命?” 柳离恨露出个苦笑,“难道不是你骗我服下那药丸的么?” 青旖一愣,有点不可置信,“你果真不知道?” “我从没离开过中原,怎么会懂雪区的咒术。” “我以为是你有意为之。” 柳离恨看着她与魄心极为相似的眉眼,笑得坦然,“事已至此,我只希望魔教能让我善终了。” “血咒的药丸做起来很麻烦,不会让你轻易死的,”青旖冷笑一下,“能杀你的人,天底下也找不出来几个吧?” 柳离恨只微微一笑,似是谦虚,却也没有否认。青旖眨眨眼,对柳离恨的神秘感到无趣,另起了个话题。 “你没有家眷吗?”她问,“你都这么大岁数了。” “没有,”柳离恨假咳一声,露出恰到好处的尴尬,“一听说我曾经赌博,再喜欢我的姑娘都跑远了。” 青旖不禁笑了一声,气氛终于缓和成他们平常相处时的样式。 “等这些事完了,我给你找个老婆。” 柳离恨睁大了眼睛,“这就不用你费心了吧。” “怎么?你也跟纪…教主教玄霏的一样,觉得要练剑就不能找女人?” “……”柳离恨为她的措辞呛了一下,“我和他不一样,我可从没这么想过。” “那你为什么不要?”青旖敏锐地眯了眯眼睛,像是狐狸发现了猎物的表情,“我知道了,是你已经有喜欢的女子,但是她不喜欢你,你却还放不下吧。” 见他呆呆地无法回答,青旖又自顾自地推论道:“嗯……你都这个年纪了,想必她也年纪不小,要是她还活着,应该也嫁作人妇了,你何必这么纠结。” “……” 柳离恨摇摇头,只能无力地苦笑,这教他如何能接上话。 “你要是有什么委屈,你就跟我说,”青旖拍拍他,一副大姐大的派头,“你现在是魔教的人,谁敢跟你抢女人,魔教灭他满门不在话下。” “……” 青旖看他尴尬到呆滞,玩笑够了,也不再逗弄他,提起些正色问:“纪…教主说的,武者不能动感情,是不是真的?” “他也和你说这些?”柳离恨皱皱眉,感到不可理解,“剑术与感情并不是不可兼得的。” “他可没跟我说,”青旖自嘲地叹道,“我是祭司的人,他根本懒得管我。” 看来是玄霏和她说过心事,柳离恨想,他们果真是青梅竹马的情谊。 “看起来,少教主是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了。”他谨慎地接话。 青旖顿时噗嗤一声笑了,“他对谁开?总坛的女子除了我,就只有血蔷薇了。血蔷薇是喜欢俊秀的男人,但也只是喜欢他们的皮相而已。” 柳离恨听了,放下了心。 “人到了十几岁的年纪,自然而然就会想着去喜欢什么人,或者被别人喜欢,”他为看起来懂得很多,其实还不明白人间情爱的青旖以过来人的姿态解释,“他师父要他绝情断欲,他有点想不明白,再自然不过。” “反正他没人喜欢,那也不要喜欢别人不就是了。” 柳离恨笑了笑,“情之所起,便不由人愿了。其实若真要他绝了这念头,不如先让他去试一次,若感受过一回情事的悲喜,还能舍下人间烟火,孤身投于剑道,那才是真的心甘情愿。” “孤身?” “孤身。” 青旖无趣地撇撇嘴。 “人怎么会连自己喜欢谁都控制不了?” “有的人可以,有的人不行。” “你是哪种人?” “我不知道,也许是前一种。一听到姑娘说她不喜欢我,我也就不喜欢她了。” 青旖笑笑,接着问:“那你感觉玄霏是哪一种?” “我与他总共也没见过几次,怎会了解这种事?” “不是说你们剑客都是以剑交心吗,”青旖玩笑似地说,“你把他打成那样,应该也了解了一点他的性子吧。” “这我可不敢乱说,”柳离恨仍然表现得有点惶恐,随后才恢复自在,“不过,我想他的师父应该是前一种人。” “为什么?” “若是能够自控,又何须这般害怕动情。” “看来,玄霏本来会有一个师娘咯,”青旖玩味地笑道,“不知道是哪个女人这么倒霉,被他看上。” 柳离恨不禁哈哈大笑,抛却其他烦人的杂事,青旖实在是可爱,可爱得紧。 第167章 强人所难 竹桃的腿伤初愈,刚能行走自如,柳离恨就开始教她习武。可她太过瘦弱,莫说挥舞什么武器,就是提都提不起来,柳离恨只能让她先从锻炼身体开始,尽快增强体魄。 这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成的事。柳离恨不急,竹桃可心急得很,她要是学技不成,性命都要保不住。白日她还要跟随青旖料理赌场的各项事务,只能在入夜之后,顶着隆冬的寒风,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跑步,跑到双腿酸麻胀痛,只剩扶着墙挪回房间的力气,第二日走路都发疼。 她每日只能睡两个时辰。体内的血咒反而成为支撑她身体的依靠,只要青旖或柳离恨渡一些内力给她,她不用休息太久,也不用吃很多东西,便依旧能保持足够的体力和精神。 柳离恨对她虽然慈祥,但她能看出来,他对要传授自己剑术一事并不太开心。她并非没有自知之明,本也从未幻想过能继承他的衣钵,只希望能在教主交待的任务中活下来而已。是以她一直尽量避免去麻烦柳离恨,总是在清晨去找青旖让她为自己传功。 青旖并不讨厌她这般依赖自己。魔教中没有其他小女孩子能和她说得上话,这下终于认识了个年纪差不多的竹桃,对她毫无危险,完全忠诚,虽已学会了心狠,但在她面前,依然保持着天性中的柔顺。对现在的青旖而言,没有比她更好的伙伴了。 青旖很快就习惯了每日清晨竹桃来伺候自己起床的时候为她输送一些灵力,让她肉眼可见地精神起来,就像给一株正在茁壮成长的植物浇水施肥。 竹桃的眼神越来越亮,做事越发敏捷干练,身躯虽还依旧细瘦,但手臂上已渐渐生起了结实的肌肉。一个月过去,她便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少女,成为一个可以拿着沉重铁剑胡乱挥舞一整个时辰的体力健硕之人。 她的辛苦柳离恨都看在眼里。当他盘算着该怎么教她入门功夫时,纪无情传来命令,要他们回总坛一趟,却单独给了柳离恨另外指令。 年关将近,到了纪无情清算奖惩,笼络人心的时候,这对他而言并不困难,不过是每年的例行公事而已。此番召青旖他们回去,亦是为了在众人面前强调他们的地位。竹桃和谢初蝶分别是圣女与大总管选中的圣母,而柳离恨这个管理赌场客栈的小总管,却被纪无情隐瞒了身份。 柳离恨看着随信而来的人皮面具,翻过信纸背面,是此处客栈前任掌柜的种种介绍,详细至他爱好几时喝茶、喝什么茶都有记载。柳离恨略一思索,才明白,纪无情逼迫他入伙,原来是要他帮忙。 从今天开始,他便要做那个年老发花的黄掌柜了。 柳离恨戴上面具,看着镜子里苍老的面孔,不禁叹了一口气。一旦失去,他才感到有一张看得过去的面皮的可贵。 等青旖回来,他定要好好问问,把纪无情逼迫至这般地步的到底是何人。 第168章 庆贺 魔教总坛所在山下,祭司已带领一队人马等候多时。见到青旖与血蔷薇赶来,教众俱跪地迎接。她们身后的竹桃和谢初蝶翻身下马,朝安坐于高头大马上的祭司躬身行礼。 “属下见过祭司。” 祭司对着两位容貌迤逦的陌生女子,只点一点头,厚厚黑纱斗笠后的面容无人可见。 “祭司大人,”青旖赶马至祭司身边,仿佛与他还有近似师徒的亲昵,“快回去吧,雪要下大了。” 祭司依旧沉默,只是调转马头,跟在她身后朝总坛行去。 两日后便是除夕,魔教中九成九都是藏民,庆贺新年的仪式一直都以他们贯有的习俗操办。青旖带着格桑和竹桃一起缩在温暖的房间,贪恋清闲,哪里也不想去。 格桑许久未见主人,青旖刚回来时它差点要把拴在脖子上的铁链扯断冲出去,对着她和竹桃狂吠不止。竹桃从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凶猛的狗,它足足有半个成年男子高,背部铁黑一片,腹部的毛发却是漂亮的深金色,身形厚重得像一堵墙,不禁看得发呆。青旖牵起她的手,告诉格桑她不是敌人,和她一起走到它面前。格桑止住声势骇人的吠叫,竟在喉咙里发出尖细的呜呜声,乖乖地拿头磨蹭青旖的手掌。 “主人,这是你养的狗吗?”竹桃惊奇地叹道。 青旖继续安抚格桑,一旁负责饲养它的教众用口音浓重地汉话为她解答:“这…不是狗,是、獒,比狼还厉害哩!” “恐怕比老虎还要厉害了!”竹桃由衷惊叹,寒冷的雪域中竟还有如此神奇的生物。 “它叫格桑,是下属进贡来,说是哪里獒王的孩子,”青旖拉过竹桃的手,让她也轻轻摸了摸它厚重柔软的皮毛,“格桑,这是竹桃,以后可不准凶她。” 格桑嗷呜一声,贴过头去舔了舔竹桃的掌侧。竹桃下意识缩回手去,又为温热柔软的触感惊奇。青旖看她们相处愉快,心头也热热的。她笑玄霏剑心不纯,不甘寂寞,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想要一个玩伴、一个朋友呢。 她示意一旁的教众把锁链解开,翻身骑到格桑背上,让它驮着自己慢悠悠走回房间。旅途劳累,她只想先休息一会,谁也不想见。 两日后,除夕如约而至,教中一片喜气洋洋。青旖身着白衣,面挂白纱,同身边同样隆重打扮的玄霏一起,无聊至极地听纪无情鼓动人心的讲说。好不容易等他做完了流程,他们在教众不知是不是真心崇敬的欢呼声中离开,青旖只觉得疲惫又厌烦,她想带着竹桃去个僻静地方吹吹箫。 一样无所事事的玄霏便与她分道扬镳,转个弯跟上要回房的纪无情。 “怎么?” 纪无情脚步不停,懒懒地问。他今日穿着同样用心,长发高束成髻,一身暗绣银纹的华丽黑衣,尽展一代魔头风范。 “我想去见长晴。” 纪无情嗤笑一声,懒得搭理自己这常有无聊心思的弟子。 第169章 除夕 数月未见,长晴看起来与先前没什么变化。 看来他们灵界人也没有他说得那么脆弱。玄霏这般想着,在牢笼前站了一会,长晴才慢慢睁开眼睛,看见是他,眼中划过一抹茫然,片刻后恢复成一贯的冷漠。 “今日是除夕。” 玄霏随意扯着话题与他闲聊。 长晴阖上眼睛,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玄霏见他还是不想搭理自己,也再找不出什么话来说。他只是出于无聊才来见他,以为能消遣些时间,结果却是自找没趣,他只能转身离开。 “纪无情呢。” 他刚要走,长晴就出了声。玄霏背着身,也懒得再转回去。 “你想见他?” “我有事与他说。” 玄霏在原地站了站,默然离开。 从暗道返回,玄霏绕去里间卧房,纪无情正在打坐。他走到床前,禀报:“长晴说他想见你。” “他与你说什么了?” 纪无情从午后的闭目养神中醒来,披散着长发,满身俱是惬意的慵懒。 “没说什么。” “你就乖乖给他传话?” “……他说有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我没有问。” “去,问到了再来告诉我。” 纪无情说完,就把眼睛闭了回去。玄霏无可奈何,只能又钻回了暗道。 “我师父让你把事情先告诉我,我再转告给他。” “……” 长晴本就对他冷漠的眼神更添厌烦。玄霏自是不愿意受他的气,可纪无情已下了命令,他现下只是后悔自已一时糊涂,居然自找了这种麻烦。 “你就告诉他,我只是想见他一面而已。” “他会再把我撵来的。” “不会。” 玄霏不禁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照我说的就是。” 长晴阖上眼,面上露出股疲惫来。 玄霏把他的话如数转达,让他惊讶的是,纪无情果真只是冷笑一声,就让他退下。 人与人的关系,果真奇妙。玄霏感叹着,发觉自己又无事可做,干脆牵了马匹,跑到天湖边练剑去。 纪无情的瞌睡一打就打到了天黑。魔教的事务说多不多,总要他每天花些时间考虑,上一次能休息这么久已不知是什么时候。他下了床榻,舒展一番实则已经僵死的肌骨,便往密道走去。做祭司的人傀十年有余,他仍然自欺欺人地保留下一些为人的习惯。 囚房中,长晴听到与先前两回迥然不同的脚步声,立刻睁开了眼,看向声音的来源处。纪无情缓缓走来,表情恬淡,似乎心情还算不错。 “有什么事,非要亲口和我说。” 他在牢门前站定,仿佛并不打算走进囚室。长晴松了力气,垂下脖颈,扯起个他看不见的惨淡笑容。 “许久没见你,想问问你的近况。” “魔教的近况吧,”纪无情笑着讽刺,“魔教刚灭了星宿,正如日中天,不劳你这个教外人费心了。” 长晴叹了口气,把姿态再放低了些:“今夜你可有事要忙?” “你觉得我有何事要忙?” “你不与你的弟子和青旖他们共度除夕么?” “玄霏去天湖了,青旖不知道在哪,”纪无情淡淡地回答,“魔教不过中原人的节日。” “日后你们去了中原,也不过么?” “你倒是比我还操心魔教的前途。” “我以为你们关系不错,”长晴装作没听见他的讽刺,“玄霏很敬重你。” “我若是没几分驭下的本事,这位置也坐不到现在,”纪无情不屑地哼一声,心想着他那天性愚善的弟子要是听见他这么说,兴许又要难过得想东想西了,“你到底有什么事?” “今夜,你可能放我出去?”长晴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瞳映着火光,为他徒增了点精神气,“我想看看这雪山。” 纪无情有些讶异,随即玩味地笑起来。 “你觉得我会答应你?” “求你,”长晴顺从地应了他的言外之意,免了他接着逼迫,“你可以找人看着我,无论如何,我只求你让我出去走走。” “你才被关了多久,就受不了了?”纪无情挑起个残酷的笑,“我在孽镜里待了十年,也没像你一样迫不及待。” “你可以带我去那看看么?”长晴对他的刻薄熟视无睹,只是兀自祈求,“随便哪里都好,只要你与我一起。” “你还要我与你一起?” “你要让其他人押送我么?” “我为什么不能让我的属下押送你?”纪无情笑着反问,“你在怀疑我的威严?” “没有,”长晴重新把头低下去,“你不想,那就算了。” 纪无情哼笑一声,拉开牢门走进去。长晴看着他乌黑的袍角靠近,听见他抬起手臂,下一刻,勒在他脖颈上的铁链被从后面拉下,他被迫昂起头,看见纪无情玩味的微笑。 “待会你可不要后悔。” 长晴对他虚弱地笑笑,有些气息不顺地回道:“不会。” 第170章 求情 纪无情把围捆住长晴脖颈和手腕的锁链解开。长晴久未活动的身体僵硬如两截木头,一离开刑架的支撑,他就无法控制地往前栽倒下去。纪无情手里还拿着铁链,看他这幅样子,鄙夷片刻后还是腾出只手拽住他的胳膊,长晴被拉得转了个方向,跪倒在他腿边。 “起来。” 纪无情甩开他的手臂,捋开一条铁链。长晴好不容易运动体内稀薄的灵力活络了筋骨,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把手腕合在一起,递到纪无情面前。 “不跑?” 纪无情把他的双手拿铁链紧捆在一起,问得不紧不慢。 “我跑了,你会死。” 纪无情不甚相信地哼笑,“你以为我对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可以跟他鱼死网破,杀了你自己或者青旖,让他的设想落空,”长晴低头看着自己被勒得生疼的手腕,语气平淡地回答,“但你肯定不甘心。” “你说得对,也不对,”纪无情把长出来的铁链攥在手中,转身就走,长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我只要杀她的妹妹也一样。” 长晴面上毫无波澜,实则已因他的话语瞬间揪心起来,“你杀她,除了让青旖恨你,还有什么作用。” “没有么?” 纪无情悠然反问,声音里自在的笑意听得长晴毛骨悚然,他始终不愿意相信纪无情已彻底成了十恶不赦的魔头,但他的言行又无时无刻不再这般说服他。 “杀了她,让祭司的谋划功亏一篑,也向你再报复一桩,岂不是一箭双雕。” 长晴叹了口气,麻木地随手腕上的牵引行走,“你想如何处置她,可以告诉我么?反正我什么也做不了。” “到时候我会让你知道的。” 长晴沉默下去。他们一路无话,直走出了连通囚室的密道。天亮后就是新年,且教主已班师回朝,在总坛内巡视的教众比先前少一些,但他们一路上遇见的人和尸傀也不少。长晴只看着那些行尸走肉,对活人向他们投来的短暂惊愕目光熟视无睹。 “这些也是祭司的手笔?” “不然?”纪无情同样保持着自在,他的下属没有一个敢对他露出除恭敬以外的神情,也不敢多看长晴哪怕一眼,这倒有点无趣,“我以为你从前见过这些东西。” 长晴知道他能答应自己的要求一定有原因,此时他明白了,却也只能无力地否认,“没有。我的师父没教过我这些。” “那他教过你什么,除了轻功,章法,和骗人?” “他教我不要招惹俗世,但我没有听。” “看来你是后悔了。” “嗯。” 纪无情冷笑一声,翻身骑上教众牵来的马,双腿一夹马肚,纯黑的藏马便踱起了步子。两个守门的教众看着纪无情牵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古怪囚犯往孽镜的方位去,惊疑地对视一眼,谁也不敢说出心中的猜疑。 捆着长晴手腕的铁链仍被纪无情牵在手里,他只能跌跌撞撞地在近小腿深的雪地中小跑,雪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鞋裤和下半截衣袍。他身上所穿仍是当初被抓到这里时穿的衣服,唯一有些厚度的棉布外袍还被扒了下去,本就无法御寒的薄衣湿透了,黏在双腿,方走了几十步,他就已气喘吁吁,几乎感觉不到双腿的温度,只能勉力控制它们僵硬地抬起又落下。相比之下,骑在马背上套着厚厚大氅的纪无情简直称得上悠闲。 离群山越来越近,长晴因彻骨的寒冷颤抖得厉害,锁链不停咔咔作响,他几乎快连天生的夜视能力都要失去了。风雪越来越大,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只能不时摇头,抖落满头满脸的雪,渐渐有水渍从额头和头皮中滑落,未滑至面颊或脖颈就结成了冰。呼啸的风声中,他蓦然笑着叹息一声,让始终只看着前路的纪无情侧目。 “笑什么。” 纪无情同样笑着回应,同时用力一扯锁链,让始终坠在锁链最远端的长晴被迫向前跌倒,摔进雪地。幸好纪无情也只是为难了他这一下,还给他留了时间从雪堆中爬起来。 长晴狼狈地甩甩头,尽量抖去沾在脸上的雪,说话时声音颤抖不已,其中的笑意却丝毫不减。 “笑你还是向从前一样,睚眦必报。” “你也知道这是你应得的。” “我一直都知道。” “你又要向我求情了?” “你想听?” “不想。你最好把嘴闭上。” 长晴却笑得更大声。气息虚弱却仍不掩清亮的笑声回荡在风雪中,打破暗无天日的寂静。 “我早已向你求过情了。我知道你不会答应。” “但你还是要试一试?” 长晴笑着,似是呛到了气息,嘶哑着喉咙咳嗽两声。 “我求你,只要你放过我徒儿的性命,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好啊。” 长晴愕然地抬头看向他。天昏地暗不妨碍狐族依然视线清明,他抬头见纪无情在宽帽中对他露出半张侧脸,那脸上张扬肆意,又隐含傲世雄心的微笑,一如二十年前,他第一次与他相见。 那时的他若是知道,他们竟会落到如今这般境地,他定当立刻回返灵界,再不前来人间。 “不过,口说无凭,你要我如何信你?” 纪无情的声音把长晴的思绪还回。长晴后知后觉,也许他本就没有杀害风茗的打算,他那般说只是想折磨自己,亦或只是一时口快。 “你要我如何保证?” “你们灵界的人,不是有什么信物之类的?” “……”一瞬的惊讶后,长晴黯然说道,“我的丹玉已赠予别人了。” “丹玉?”纪无情悠然问道,似乎并不关注他话中的重点所在。 “灵界之人结丹之后,内丹随修为长进,渐渐变为灵体,倒时便可把内丹引出体内,雕琢成饰品。” “一块石头而已,说得这么好听。” “……” “你是送给谁了?” 长晴张张嘴,其实不太想说,最终还是如实答道,“我…师兄。” “你还有个师兄?”纪无情听起来很是惊讶,随即声音里溢满讽刺,“我早该知道,你从一开始就没有一句真话。” “……” 长晴百口莫辩,惟有看着身前的雪地,默默叹息。 第171章 交换 “这样说来,我是更不能信你了。” 纪无情攥着铁链,迎面刮来的风雪不足以使他露出半分躲避姿态,他依旧闲庭信步,马下涉雪而行的长晴却已是举步维艰。他半躬下身子,尽力从迅猛的风势中寻求片刻喘息。纪无情淡淡的声音被凌厉的风声裹挟,若非狐族听觉灵敏过人,他几乎听不清他的话。 “我可以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事。” “我没什么想知道的。” “我可以给你看,我师门的剑法。” 长晴艰难地抬头,见他终于愿意侧过头来看向他,不禁大松一口气。 “我记得你说你不会使剑。” “我是没有学过,不过耳濡目染许久,每一招式我都了然于胸。” “你为什么不学?” “那时我没有兴趣。” “我看不是你不想学,是你师父不想教吧。” 纪无情看他弯腰垂头,一副不堪招架的样子,嗤笑一声。 “看来你那师父也知道,非同一族类,其心必异啊。” 长晴反驳的话噎在喉咙里,犹豫一会,最终放弃与他说这话,只是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祭司跟我说的。” “祭司?” “在你告诉我你的身份之前,他就和我见过面了,”纪无情看着长晴眼里的震惊,哼笑一下,“他告诉我你的来历,信誓旦旦地说我要是不信可以去自己查证。看来连他对我说的真话都比你说的还多。” “你怎么从来没和我提过有这种事?” “我怎么会听信一个见不得光的疯子的胡言乱语。” 长晴叹了口气,叹息声混杂在风中,他们谁都没听见。 “他还和你说了什么?” “我忘了,还是你自己说吧。” “……你想知道我师门的名号么?” “别说这些无用的东西,”纪无情嗤道,“你说你了解你师父的剑法,你了解多少?” “我师父的剑招,共十八式,你要是想,我可把每一式都演示给你看。” “那就择日不如撞日,待会你就给我看看吧。” “……”长晴满心发苦,他光是行走都快没有力气了,“你要带我去哪里?” “不是你说要去孽镜看看?”纪无情悠哉答道,“照这个速度,走到明天应该就到了。” “……”长晴只得再度放下颜面,低声下气地乞求:“你…让我上马吧。” “才多远就走不动了,你向凤凰学来的轻功呢?” “我一直内息不济,你明明知道。” “玄霏没把你的内伤治好?” “他才十几年的道行,鲜血只能愈合皮外伤而已。你这么高看他,当心使他受害。” “怎么,见不到你自己的弟子,就要来管教我的徒弟?” “……”长晴无语凝噎,继续哀求道,“我没有骗你,不信你可以试试我的脉象。” 纪无情冷哼一声,他可没有精力去学什么医术。继续走了十几步,他猛然一拉铁链,把长晴拽过来。长晴踉跄地往前扑倒,未及平衡身形,被纪无情掐住手臂,从雪地中提起来。他无暇稳住身子,只得侧身坐到马鞍上。刚一坐稳当,他便忍不住长舒了口气。他这一口气还未叹完,纪无情突然用力一夹马肚,训练精良的马匹立刻扬蹄狂奔。长晴险些从马背上栽倒,下意识拽紧它颈后浓密柔软的鬃毛,才又重新坐稳。 如此迅疾,才是他们此行本应有的速度。风雪直冲他的面门压来,长晴连睁开眼都困难,只得顺着侧身的姿势,把脸半抵在身后人的袍子上避风。纪无情这件大氅外边用的是狼皮,皮革早已冻得冷硬,长晴靠在上面除了少受些风雪之外没好受半分。他看纪无情似乎专志赶路,试探地拉开他衣领上一个节,宽大的衣袍顿时被风灌得鼓荡,他双手伸进他大氅内,抓住火热细软的狐绒,重新把绳结系上。 这下,他终于稍微好受了一些。 “天下的凤凰分五脉,你可听说过?” 他抵在纪无情肩颈前,没话找话。他们距离足够近,哪怕他说话声音很轻,纪无情也能听得清楚。 “关于你的师门?” “我师父座下只有两个弟子,一个是我,一个是我师兄。我师兄是朱雀,就是人间常说的赤凤。” “你师父是什么?” “鸑鷟。” 长晴知道他也许不明白这两个字如何书写,此刻也不便纠结。想起他的师门,竟在此时使他心中泛起久违的温情。算起来,他已有十数年没有回去看望过他们了,不知以后可还能有机会相见。 “什么东西?” 果然纪无情问得很不屑。长晴轻笑笑,解释道:“凤凰中毛发紫黑的一种,数量比火凤少很多。凤族中,就属火凤最人丁兴旺。” “为什么?” “因为功体属火,许多火凤天生就……多情。” “你师兄也是?” “他不是。他想当火凤一族的族长,走的是清修的路子。” “还要压抑天性才能掌事,你们灵界中人果然虚伪。” 长晴又笑了笑。从前他亦是这般想法,绛琂听了只是皱眉,从不和他多做争辩,是以他到现在也未弄懂落鸿那约定俗成的规矩有何由来。说话间,他不太敏锐地察觉到,他们似乎闯入了一座阵法。 “还要多久才到?” “很快。” 长晴留神看着山崖间的羊肠小道,没多久,一片平坦的山坳出现在眼前。此处景象处处露着诡异,山外肆虐的风雪在此处戛然而止,天边竟然遥遥挂着一轮硕大的圆月。现在时节完全不是月圆的时候,何况长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月亮,哪怕高如天虞山,那里的月亮也没有这里这么清晰硕大。 “这就是孽镜?” “是,”纪无情招招手,随即有教众现身,为他们支撑起隐匿身形的术法,“我被祭司在这关了十年,玄霏在这被我罚过一年,你猜我要关你徒弟多久?” “关到你想让她出来为止。” “关到她有本事出来为止。” 纪无情冷笑,带着长晴往杀声震天之处行去。 第172章 礼物 这一年的除夕夜,颜夫人也带着相公和公子阖家上街出游。主家不在,下人们要少操心很多事,思虑的都是这一年攒下的月钱要花在哪里。至于颜府中年龄最小,也对身外之物缺乏兴趣的风茗,却从白天开始就在纠结一个她认为至关重要的问题,而直到与白侍郎约定的时辰临近,她还是没有决定好,待会和白侍郎上街游玩的时候,要不要去万江流的金行。她已经大半年没有见过她从前的朋友们了,还有什么比除夕更适合与他们团聚的时间吗?也许她该和颜诗芸一同出来玩的,就不该一时冲动答应了白侍郎的邀约,还省得她花那些时间精力去哄她。 这些烦恼都在她翻墙溜出去,见到等候在巷中的白侍郎,被他俯下身子抱了抱之后通通烟消云散。她仰头看着白侍郎掩在斗篷下的脸,问:“你怎么也戴着帽子?” “待会要是下雪,可以当个遮蔽,”白侍郎把她戴着的兜帽摘下来,摸摸她的发顶,“你想去哪里玩?” “有哪里好玩?你带我去。”风茗说着,突然跳起来,伸手拉下他的兜帽,“现在没下雪,你戴着我连你的脸都看不清了。” “去看城中心的烟火吧,皇家安排的典礼,一定好看,”白侍郎也不恼她的调皮,只是笑一笑,牵起她的手,慢慢往主街上走去,“我在那边的客栈约了位置,走到那边,差不多就到时辰了。” 风茗点点头,和他一起走入街上熙攘的人群中。她看着有几分熟悉的场景,去年今日,犹在眼前。不知不觉,她又在永曦城度过一年了。 “想什么呢,”白侍郎拉拉她的胳膊,“在想你的那个朋友吗?她很舍不得你跟我出来玩?” 风茗回过神来,听她说起颜诗芸,不禁笑了笑,回道:“是啊,她说她在颜府少有聊得开的朋友,好不容易我能陪她,本来想和我守岁的,但是……” “买些礼物给她吧,”白侍郎提议,“她喜欢什么,待会留神看看。” “我已经送了东西给她了,放在她枕头底下呢,”风茗得意一笑,末了又问他:“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我不陪她,却和你出来玩啊?” “啊,”白侍郎像现在才反应过来这一遭似的,有些受宠若惊地对她笑了笑,双眼微微弯起,弧成两只温柔的月牙,“为什么我能有如此殊荣,得风茗小姐青眼相睐呢?” 风茗被他装模作样的敬辞逗得发笑,笑完了再凑到他身边,像交代一个秘密似的轻声对他说:“是颜怀信让我来陪你的,你可别让他知道,我把这事告诉你了。” “嗯?颜公子?”白侍郎惊讶道,“他和你说什么了?” “他说你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来没女孩子陪你过节,让我赏脸陪陪你,说反正我每天都能和颜诗芸说上话。” “这——”白侍郎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几乎不知道要从哪句开始反驳,“他怎么与你一个女孩子说这些?你当真信他?” “我又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风茗嘻嘻一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其实这话,倒不如说是他自己——哎,”白侍郎又摇摇头,不想和她说那些话题,“但是,除夕岂不是比平常的日子可贵多了,他只是那般说,你就不再考虑你的朋友了吗?” 风茗看他的目光不禁变得哀怨,白侍郎看在眼里,心中有数,又温温柔柔地对她弯起眼睛笑了一笑。 “他说我要是跟你出来,他就给颜诗芸涨月钱,不然,我……” 她说到一半,觉得这么说也不合适,可不这么说,又显得她背信弃义。哎,颜怀信怎么尽做些让她烦恼的事,她烦躁地摇摇头,那模样简直和白侍郎如出一辙。幸好,他听了她这么说话,没有露出不高兴的样子。 “你陪我出来一趟,那颜姑娘涨多少月钱?” “他说有每月多加半贯,足足加了一半多呢。” “听起来很划算。” 风茗有点窘迫,嘻嘻笑着跑到他身前,抱了抱他。 “你别生气,我也给你准备礼物了。” “哦?什么?” 风茗从袖子里拿出一支长长的,拿布包着的东西,放进白侍郎手里。他打开一看,是一支木头簪子,木材似是取的松木,簪头刻着流云纹路,云间细细地镶嵌了几片珠玉,他仔细看了看,是暗蓝色的翡翠。 “好不好看?”见他久不说话,风茗等不及地主动问道,“喜不喜欢?” “好看,喜欢,”白侍郎把木簪攥在手里,把布片还给他,笑着对她倾了倾身,“多谢你。” 风茗受惊地往后跳开一步,“你……这么拘礼干什么?我就是多花了些功夫,你喜欢就收下吧!” “这是你做的?”白侍郎讶然,不禁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簪子,这做工粗略看去,比宫廷手艺也差不了太多了。 “是啊,”风茗说得骄傲,“我从前在万铺主的金行里就是做首饰活的。我找那里的老工匠要了点做首饰的边角料,给你镶了这只簪子。他说那种翡翠很贵,只能给我一点点,不然还能做得更好看些。” “他说的不错,这应当是蓝水翡翠,看质地和色泽,应该价格不菲,”白侍郎眼中漫着感动,“你有心了。” “那我的礼物呢?”风茗受不了他这样煽情,连忙转移了话题。 “本来打算过了子时再给你的,既然你要,我便现在给你吧,”白侍郎从宽袖中拿出一只小木盒,递到她面前,“风茗,新年快乐。” 风茗正正经经地回了句“你也是”,便迫不及待打开木盒,里面居然是一只宽宽的戒指。 “这是什么?”她拿起来,好奇地往自己手指上试。 “这是射箭用的扳指,戴在拇指上,既能防止手被弓弦割伤,又能提高射箭的速度和准度,”白侍郎为她把扳指戴在手上,“这上面还有个玄机,你找找看。” 风茗在扳指上摸索,在扳指的侧边摸到一个小小的凸起,一按,居然由此打开了一个浅浅的暗格。 “这里能放什么?” “能放的可多了。植物的种子,字条,药丸,还有其他你想藏进去的东西,”白侍郎看她很感兴趣的模样,不禁庆幸自己足够机智,“我猜你是,不爱红妆爱戎装,就没送你什么首饰水粉,你可还喜欢?” “喜欢,”风茗把扳指放回木盒,抱在胸前,笑得双眼亮晶晶的,“多谢你,你真好。” “走吧,”白侍郎重新牵起她的手,“待春暖之后,猎场开了,我带你去练练骑射。” “你能带我去?!”风茗更加惊喜,“万铺主说那里得很大的官才能去的。” “很大是多大?”白侍郎笑着问。 “不知道,”风茗老实地说,“我问过颜怀信,他说他都不能带我去。” “他是正三品城令,自然是够资格的,也许是公事繁忙,抽不开身吧。” “啊——”风茗恍然大悟,她就知道是这样。 百里晏清看她的神情,在心里大笑不已。他并不知风茗为何对颜怀信这般看不惯,单只看她如此朝气蓬勃,单纯无忧,哪怕他的好友于她而言是个不讨喜的冤家,那她也是世间最灵动,最可爱的女孩子。 第173章 重逢 他们一路说笑,走到白侍郎预订的客栈房间,风茗从窗外探出小半个身子,看到广场上已搭好坐台,为数不少的官兵守在广场四周,把熙攘的人群挡在外面。他们所在的方位十分巧妙,足够高到越过人群的阻碍,又正好不被其他房屋阻拦视线。此时距离点燃烟火的时刻还差约莫半个时辰,风茗探头张望一会,就坐回到椅子上,看着白侍郎倒茶。 “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好位置的,”风茗问,“你以前在这里看过吗?” “嗯。前两年被朋友邀约至此,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奥妙,”白侍郎推给她一盏茶,“你从前在万江流的金行干活,过得怎么样?” 风茗碰碰茶盏,瓷壁滚烫,就不再去管,专心于白侍郎聊起天来:“挺好的,首饰行的活计也不重,万铺主很照顾我。” “听颜公子说,你的哥哥还留在金行干活?” 风茗心间涌起一点异样,不过她看着白侍郎慈祥的微笑,没有多想,顺着她一直以来织就的谎言说下去:“嗯……我和他分开好久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我知道,逢此佳节,你会想念家人,”白侍郎似乎看出她的不安,握住她的手,安抚地轻轻拍了拍,“你在颜府做事,想必平日里难得自由出行,很难与他见面。我想着送你一个惊喜,就在你答应与我同游之后,去金行把你那位哥哥找了过来,让你们兄妹团聚。” 风茗震惊地看向他,不及做出什么反应,房间的门被人从外推开。阔别已久的暮云霜出现在门外,满面的惊疑在看到风茗后瞬间化作喜色。他匆匆合上门,跑到风茗身前,弯腰就要与她相拥,就像曾经他随万江流出城锻造兵器,数月后与她重聚时那样。风茗半推半就地被他从椅子上抱起来转了半圈,落回地面,这才得了空,能好好打量打量他。 高了些,壮了些,稍显凌乱的短发豪放干练,束腰银袍气度非凡,与记忆中愣头愣脑的少年相去甚远,但仍然是她的暮云霜。 风茗终于放下一些怀疑,欣喜地笑出来,踮起脚又抱了抱他。 “好久不见你了!”暮云霜同样新奇地上上下下打量她,“嗯——你长高了。” “你怎么就看出来我长高了!” 风茗笑着在他腰侧打了一拳,暮云霜顿时夸张地捂着腰弯下身子。 “好好——你还变漂亮了,打人也更有劲了——看来你在颜府过得不错,我还担心你被人欺负,看来没有!” 风茗笑着哼一声,不打算告诉他那两歌姬的事,只是有些嚣张地笑道:“谁敢欺负我!”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这么久没有见面了。他们热切地抓着对方的胳膊,望向对方的眼里满是炽热情谊,无数话语涌动在脑海心头,他们都知道,他们一定能毫不停歇地说上一整个晚上。 白侍郎端着茶盏,看他们嬉闹,一声叹息只在茶水上吹起波纹,片刻后即消弭无踪,屋子里的另两人谁也没有听见。 第174章 人心 “白大人,”暮云霜松开风茗,走到白侍郎面前,由衷感激地向他抱了抱拳,“多谢你。” “无需言谢,”白侍郎微微笑了笑,看向他身边的风茗,“风茗,能否麻烦你去先前我们路过的朱家酒铺带两坛酒来?我已付过银子,你向掌柜的报我姓名即可。那时只顾着与你说话,不小心忘了这事。” 风茗心思一转,便知道这白侍郎恐怕是要有什么事想单独和暮云霜说。可要是这样,何必选在她在场的时候?她面上仍然笑嘻嘻地,说话的语气就带上了点情绪:“看来还是我这个熟人好使唤啊。” “哎呀,与你游玩太过高兴,简直使我得意忘形了。风茗姑娘你兰心蕙质,襟怀洒落,就原谅我这次吧?” “……要不我去吧,”暮云霜看气氛突然变得尴尬,试图打圆场,“那家酒铺在哪里?” “你就在这好好待着吧。” 风茗拍拍还是这样傻憨憨的大老虎,转身出了门去。他们要说话,那就让他们说个够,她置气地想,慢慢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一点也不着急。 暮云霜看着风茗出门,心里泛起不好的预感。他回过神去,见刚刚还温文可亲的白侍郎放下手中茶盏,脸上已笑意全无。他也转头看向他,神情冷峻得像是换了一个人。 房中渐渐漫起杀气。暮云霜不禁握了握双拳,先发制人地问道:“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 白侍郎站起身,看他的目光中竟然满是冰冷的轻蔑,“这话应该由我来问你。” “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暮云霜为他的倨傲恼火,但不至于冲动到失去冷静,“我是她——” “你是她哥哥,那我是谁?” 闻言,暮云霜死死地看向他的脸,不知是不是受他这句话的暗示,他竟真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一些与风茗的长相相似之处。极度的震惊使他不知该如何言语,只是难以置信地打量着他,“你…你……” 百里晏清冷眼看着他的惊愕样子,蔑然斥道:“见到朕,还不跪下!” 暮云霜一愣,随即反驳道:“我为什么要跪,我——” 话音未落,他又愣住。他若是承认自己非狐族子民,那岂不是送上门去让他处置,可要他对他这样目中无人的帝王下跪,他又心有不甘,哪怕他是风茗的哥哥——不对,难道他知道风茗的身世?否则他凭什么敢这么样说话! “不跪吗?”百里晏清并不恼火,只是露出个更加不屑的冷笑,“果真是虎父无犬子,你倒是和你父亲一样不惧权贵。” 亡故的父母一直是他心底最深处的隐痛,然而此时面对他的挑衅,暮云霜却发觉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他怀着满腔恨意看了看身后不知潜伏了多久的此时才显出身形的流影,双手紧攥成拳,指甲几乎要把手掌割破。 “你什么都知道?” 他问得咬牙切齿,声音因愤怒有些颤抖。 “朕自然什么都知道。你生身父母的姓名,来历,还有主导杀害他们的是哪些家族和势力,”百里晏清说得淡然,意料之中地看到暮云霜的神情变了又变,“你想知道?” “我是想知道,但我不会跪你!” “既然如此,朕也不用浪费时间了,”百里晏清转向身侧的影卫,毫不遮掩地吩咐道,“去,带公主回宫。” 影卫对他低下头,在下一刻消失无踪。暮云霜顿时急红了眼,对着百里晏清大喊道:“等等!” 百里晏清转向他,冰冷的目光中带着嘲笑。 “你想对她做什么?!她可是你的亲妹妹!” “朕要对自己的亲妹妹做什么,是朕的家事,轮不到你来插手?”百里晏清说得毫不在意,“你还是好好考虑考虑自己,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吧。” 身后存在感强烈的威压越来越近,暮云霜不用回头看也知道身后等着自己的是什么。可死到临头,他最紧张的并不是自己的性命。那日长晴收他做学生时所说的话回响在他脑海中,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犹豫了。冰凉的刀刃贴上他脖颈的前一刻,他弯下双膝,朝百里晏清直直跪了下去。 在这生死一瞬,他恍惚明白了百里晏清到底在图谋什么。 “陛下,”他仰视着百里晏清,表情已从最初的愤恨郁结变为十足坦然,甚至微微笑了出来,“只要陛下能放风茗一条生路,从今往后,我愿为狐族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偌大狐族,还用不上你这北域异族来表忠心。” 百里晏清丝毫未被他打动,表情始终冷傲如冰,暮云霜也没期待他能有那么好糊弄,对他嘴上的嘲讽安然接受,只等着他说出他的意图。 “我不是给陛下表忠心,只是想救风茗的一条性命而已。” “就凭你?” “我若说她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陛下不主动透露,她绝不会想到什么谋权篡位,陛下可愿意相信?” “能告诉给她这事的,可不止朕一人啊,”百里晏清说得不紧不慢,眼中却弥漫着杀气,“除了你,光是颜家,至少就有三个欺君罔上的知情人。” 暮云霜并不清楚什么颜家,听百里晏清这么说,他想他们估计也没什么好下场,但此时他已无暇为他们感到同情。他只是为百里晏清对皇权的固执感到厌恶和寒心,难道这世上的权贵都是一丘之貉,为了那点权力富贵,连血亲都能痛下杀手。 “朕若想得不错,当初是长晴带她离开皇宫吧。他现在何处?” “先生在两年前被人掳走,现在下落不明。”暮云霜恨恨地想,要是长晴在这里,可不会容忍他这样残忍的言辞! “哼,”百里晏清只是冷笑,“朕倒是要听听,是什么人只掳走了他,而放任风茗这么自在。” “我不知道!这事我和风茗也想弄清楚,她已经拜长晴为师,长晴待她如同生父,没有谁比她更因为他的失踪而伤心!” “你既知道他是被人掳走,说明那时候你和她至少有一人在场。那是行凶之人什么种族、体态,使的什么功法,你们一概不知?” “这——”暮云霜一时犹豫,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来龙去脉,要是让他知道霁星当年做了什么事,恐怕他就是还活着也要被他抓来处刑了,“那事说来话长,总之我们现在怀疑,这事和北域的兽族,或者人间的魔教脱不了干系!” 提起这两大仇敌,百里晏清周身的杀气愈发浓郁,他连声冷笑,说出的话让暮云霜汗毛倒竖。 “你们,你们是谁?万江流?还是国子监的花如许?” 冷汗沾湿了暮云霜的后背,又从他的额头渗出,他惊惧地看着竟然已对他们了如指掌的帝王,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你……你要对他们怎么样?” “不怎么样,按狐族典律处置而已,”百里晏清说得平淡,“谋害皇嗣者,抄其家,诛九族。似乎他们都还没有子嗣,那只用死他们两个就够了。” “不过看在她是我亲妹妹的份上,我只给你们一次机会,”百里晏清勾起嘴角笑了笑,暮云霜仍然难以置信,他是怎么做到在面对风茗时笑得温柔如春风,现在却提起她,却只有满面杀气纵横的狠厉,“三日之内,与她一同离开灵界,前往人间。正好,让你们去调查清楚长晴的下落。” “你……她才刚过十一岁,你——”暮云霜看着高高在上的百里晏清,冷汗从额角滑落,不敢相信面前这与风茗同父同母的亲兄长,居然生着这样一幅铁石心肠,“你真是狠心!” “朕狠不狠心,不是你说了算,”百里晏清对他微微一笑,“你可以起身了。” 暮云霜依然沉浸在极度的震惊里,可下一秒房间的门居然被人推开了。他连忙站起,擦去额头的冷汗,回身一看,是拎着两小坛酒的风茗。她只笑着看了发愣的他一眼,就慢吞吞走到百里晏清身前,把手中的酒递给他。 “我报白公子的名号,掌柜给我的。是你要的吧?两坛黄柑酒。” “是。都是今年秋天的新酿,用橘子和糯米一同酿造,酒味不重,入口清甜,我想你会喜欢。” “我还没喝过酒呢。颜府的家仆常常喝,我也想和他们一起,但是颜诗芸从来不让我喝,他们也不愿意分给我一点。” “他们喝的酒肯定很烈,而且价钱不贵,口味想必没有这两坛新酒来得好,今夜你可喝个够了,”百里晏清牵着她走到桌边坐下,酒坛搁上桌,转头看向暮云霜,笑容一如春风和煦,“这位小友,可也要一同共饮?” 暮云霜只觉得恐惧。他在风茗疑惑的注视下摇了摇头,转身跑出了客栈。 “他跑什么?”她问百里晏清,“你是不是跟他说了什么事?” “也许是他性子害羞,不愿与我这个陌生人共处一室吧,”百里晏清笑着回答,“明日我会去颜府拜年,我替你在颜怀信面前告个假,让你这几天能去看看你的朋友们。” 风茗不禁感激地握住他的手,“你真好!” 白侍郎笑着拿来两盏空杯,为他们各自斟满清甜的酒液。 第175章 烟火 成箱的烟火被侍卫拖到广场中央,摆放成堆。风茗在窗口探着头张望,等待烟火燃起的时刻,却只等到一个身着杏黄官服的官走到广场前方,展开一张诏书,朝人群宣告祝辞。风茗听了两句这她熟识的声音,无趣地坐了回去。 好不容易等颜怀信念完那段冗长啰嗦的官话,风茗再探头一看,正看到他从广场侧边离开,匆匆从簇拥在小路两边的人群中穿过,不时对他们拱手点头,丝毫没有为官者的凌人盛气。就算是以她这样对政治一无所知的眼光看来,颜怀信这个城令当得应该是深得民心。她看他走到视线不可及之处,坐回位置上,看向白侍郎,却发现他的目光还对着颜怀信离开的方向。 “欸,”她伸手拉拉他,让他回过神来,“你在想什么?” 白侍郎察觉自己分神,含着歉意对她笑了笑,自罚了一杯清酒,再有些感慨地向她解释:“做官能做到他这个份上,可是引人歆羡了。” “为什么?”风茗问,明明他每天早起贪黑,连她都看得出来他的辛苦,“你和他的官职谁比较高啊?” “这不是官职高低之分,”白侍郎说得语重心长,“他任城令约莫一年,便使城中百姓都敬慕、赞赏他,说明他为他们所做的良苦用心都没有白费。就算官职低一些,俸禄少一些,那又有何干系呢?” “那你是做什么的?”风茗接着问道,“我听说,侍郎是专在朝中给皇帝做事的,你是哪一部的侍郎?” “你还知道朝中分六部?”白侍郎笑得意外,“哎呀,我还当你一心习武,两耳不闻窗外事呢。” 风茗并不真正生气地瞪他一眼,“你怎么也和他一样喜欢说这种话?我是志在修行,但我也不能什么都不懂吧。” “你志在修行,又是为了什么呢?”白侍郎顺着她的话问,就这么挑开了关于他自己的话题,“颜公子身负家族荣辱,才不得不担任这城令,你又是因为什么,这么小的年纪就想着打打杀杀?” 风茗并不想对他诉说她的过去,便还把话锋转回颜怀信身上:“还不是那皇帝逼他的。那次你来探望他,他就是被皇帝害得半死不活的,亏他们从前还是朋友呢。要是我的朋友以后那样害我,我才不会继续听他的话了。” 风茗说得愤愤,并不清楚自己在一个朝廷命官的面前对皇帝大放厥词有多危险,白侍郎也没有做出任何警示她的反应,只是似乎很有兴趣地笑了笑。 “我知道陛下从前与他交好,朝中人都知道这事。陛下怎会坑害于他呢?” 风茗自以为是地哼哼两声,说道:“他肯定不会让你们知道呀,你们要是知道他那么心狠,岂不是怕死他了。” “听起来,颜公子是找你这不知世事的小孩倒苦水来了?” 看他似乎始终不明白皇帝对颜怀信所做的事多么令人寒心,风茗一犹豫之后,忽然也懒得再和他解释。他和颜怀信似乎交情不错,他自己都不告诉他,那她还是也别说的好。 “反正,你得小心着他,”她看着白侍郎叮嘱道,“他连他的朋友都下得去手,别说你们这些普通的大臣了。” 白侍郎脸色复杂地笑了笑,还想说些什么,被天边一声炸响打断。风茗瞬间顾不上他,跪坐在椅子上,往窗外探出大半身子,被烟火映亮的脸上满是被风景震撼的痴迷。他在心里笑了笑,转头同她一起看向他其实早已看腻了的火树银花。 他再转回头来,却见风茗的神情变得有些落寞,眼中激动不再,只弥漫着哀伤。他知道不能再此时打扰她,便等这一场漫长的烟火燃放殆尽,再柔声关怀道:“在想你的朋友吗?” 风茗对他动动嘴角,露出她这年纪的孩子少有的强颜欢笑。白侍郎隐隐知道她是在想念谁,却在这时看到她把左手缩到右手后面,右手微微握上了左手手腕。她就和他们每一次见面时一样,左手戴着个简陋的藤环,细细的环身上串着一个由成色并不太好的琥珀雕刻出的小小弯月。 他无从得知这做工粗糙,却满含心意的首饰是谁送给她的。以他的了解,长晴若要亲手做什么礼物,绝不可能看上品质如此下乘的材料,而无论是狐族还是生于北域的白虎,都没有对高不可攀又冰冷阴沉的月亮寄予感情的习惯。 方才暮云霜的欲言又止,他似乎找到答案了。 第176章 寒暄 寅时一刻,回府后寻风茗而不得的颜怀信把颜诗芸叫醒,问她的去向。 “她跟别人出去玩了,”颜诗芸靠着房门,困倦地打着哈欠回答,“还没回来吗?” “别人?是谁?” “我不清楚,她说是个什么,侍郎?” 她说完,门外就没了声音。她站在原地等了等,久不见颜怀信再问,推开门看了看,见他确实已经离开了,再拖着脚步回床上接着睡。 颜怀信可就没有她的悠闲。他原以为风茗和她在一起,方才在街上还顺便给她也买了个小饰物,结果她竟然被百里晏清约了出去,到这时辰还没回来。他惬意的心情顿时荡然无存,只能回到他的院子中等她回来。他刚绕过一个拐角,忽然耳侧扑过一阵风,面前多了个满身黑衣的人。 颜怀信看看他胸前银线绣的纹饰,狐尾的形状亦如摇曳火苗。见银火之形,便如陛下亲临。他理了理袍服,便不顾湿冷的地砖,对这流影跪了下去。 他在双膝及地之前被流影拖住双臂,价格不菲的衣袍免了这遭劫难。流影浑身毫无杀气,说话的语气也十分平常,但颜怀信还是为自己听到的话瞬间出了一背冷汗。 “颜公子不必多礼。陛下与风茗姑娘正在您的院中,陛下请您过去一叙。” “我正要过去。” 流影对他抱拳,眨眼间消失在风中。颜怀信只能满心焦灼地加快脚步,朝他的院子赶去。 他匆忙赶到院中,见百里晏清抱着风茗坐在石桌边,桌上摆着一只小坛,两只杯盏,馥郁的酒香弥漫在整座庭院。风茗坐在他腿上,靠在他怀中,身子软绵绵的没有力气,显然是已被他灌醉,恐怕什么秘密都说给他听去了。 颜怀信在心里叹气,径直走到他们对面坐下,盯着面色平和的百里晏清。百里晏清看他来了,也不急着说话,只推给他一只斟着酒液的酒盏。 “朱家的黄柑酒,尝尝看。” 颜怀信也不客气,端起酒盏就一饮而尽。这类以水果入酿的酒都是喝起来味道清甜,实则后劲一点也不小,他看看他怀中的风茗,果然正双目紧闭,呼吸深沉,不知在做什么醉梦。 “你找我来,是要吩咐什么,”颜怀信叹道,“连明日一早都等不及了么?” “明日宫里大臣们都在,有些事我只想对你一个人说,”百里晏清语气平淡地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她的身世的?” “那天你在颜府中过夜之后,”颜怀信答得坦然,他知道百里晏清已经知道了一切,他若是执意隐瞒,反而会招来祸事,“自母亲收养她入颜府,我就一直怀疑她的身份。那次我偶然发现你们长相有些相似之处,去向她求证。她虽不太乐意对我承认,但也无法隐瞒。” “你们知情不报,是意欲何为?” “怕你对她不利。” 百里晏清听了,并不生气,只是笑了笑,仿佛他们只是在互相关怀地寒暄,“只凭这句话,我便可将你颜家满门抄斩。” “你不会的,”颜怀信也笑了笑,眼中全无惧怕神色,“别再和我开这种玩笑了,晏清。” 第177章 违心 百里晏清拿剩下的被子喝了口酒,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刚才说出的话确实只不过是一句玩笑。 “她与没有和你说过,她想去人间?” 颜怀信回想一阵,摇了摇头,“她去人间做什么?” “去找她的师父。” 颜怀信一惊,“长晴先生在人间?” “也许。” 颜怀信不禁皱眉,要是牵扯到抚育她长大的师父,按她的性子怕是一旦打定主意,谁也拦不住,可以她现在的修为,要去人间做成什么事,简直是天方夜谭。 “她才这点修为,怎么能到人间去?” “修为越深,才越被灵气束缚在这里。她修为不高,反而更能自在来去。她不会有耐性修行到那样高深的境界的。” 颜怀信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间不禁发苦。他不敢也不愿相信,百里晏清竟然要亲自推她去人间送死。 “她说,她的师父和兄长是被当年与北域勾结的魔教抓去。她若能找到她要找的人,顺便报了这一桩国仇家恨,最后荣归故里,便是圆满了。” “兄长?”颜怀信惊疑道,看百里晏清的目光转向她垂在他腿上的手臂,月光照着她手腕间的那枚小首饰,于是了然,“……可是,以她的能力——” “你有更好的办法么?” “……”颜怀信沉默一阵,犹豫地说,“这些仇,不是非要她一个人去报的。” “是她自己不放过自己。与其一直为心病所困,不如早些了结。” “你真的不怕她死在那里么,”颜怀信看着他,目光凄然,“她是你的家人。” “正因她是我的家人,我才要助她离开这里,”百里晏清说得平淡,仿佛这事并不能在他心中掀起半分波澜,“她不会后悔,我也不会。” “至少送她一些防身的东西吧,”颜怀信叹了一声,“来往灵界的术引,你可有为她准备?” “她已经戴着了。” 百里晏清抬起风茗的左手,灵力汇入她腕上的手环,一幅囊括灵界全境的地图在空中展开。颜怀信看得愕然,他明明为她费劲了心思,为何还要做最终将她置于危险的推手。 “等她平安回来,我会把她原本的饰物还给她。在那之前,便让我做个念想吧。” “她知道你把她的东西掉包了么?” “我只教她用别的东西试了试,她会发现的。而且,也不是只有我一人会为她准备这些东西。” 颜怀信难掩担忧地点头,“还有什么人?” “万江流,沈星离,还有你们颜家,不都为她尽心尽力?” 颜怀信无言以对。 “这两日,她就会离开了,”百里晏清抱着她站起来,“我知道那两个女人找她麻烦,为何你们不做惩处?” “她能为自己讨回场子。受一些挫,对她也不是没有好处。” 百里晏清抱着风茗往她的住处走去,颜怀信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她的房中一片黑暗,亦如他们晦暗难明的前路。 “需要我再准备些什么么?” “不必。长晴已把他的剑留给她了。” 颜怀信稍稍放下些心。有无秋防身,加上她的轻功和剑技,应当能在人间闯荡出一席之地。 第178章 人间 异军突起的魔教使中原武林心生忌惮,趁这新年佳节,原本心高气傲的各门各派都派遣了使者互相拜访,或翻出陈年往事再叙旧情,或在生意上互通有无,约定彼此帮衬。何家本就在江湖上两道通吃,人脉甚广,加之数月后将要举办试剑大会,再过数月,又将到秋云锦临盆的时间,何镜清这掌门人从年尾忙到年头,几乎只陪了爱妻一个完整的除夕夜,其余日子不是忙着接待前来山庄拜访的客人,就是亲自带着年货去走访华北其他门派和坐镇此处的朝廷官员。 万江流在大年初一送来的信件使何镜清更加焦头烂额,他居然要他帮他照看两个灵界来的孩子。何家家大业大,倘若只是添两幅碗筷那么简单,他自然很是乐意效劳,可灵界中人毕竟体质特殊,他总是害怕那两孩子在他何家染上什么病症,那让他可怎么对万江流交代。 更何况,看万江流信中话语十分严肃,言辞恳切非常,看他的行文,若非知晓他没有子嗣,何镜清简直要以为他是对自己托孤来了。 无论他如何唉声叹气,万江流到底是把人送了过来。何镜清和秋云锦坐在留给万江流的房间中,紧张兮兮地等到了灵界中人的降临。 夫妇二人还没看清他们长什么样子,他们就两眼一翻,身子一软,东倒西歪地摔到地上,手提肩背的行囊也掉落一地。何镜清拦住想起身的夫人,独自上前把他们搬到床铺上。 “你怎么把他们放在一张床上?” 秋云锦笑着慢慢走到床边,帮他把他们扶起来坐着,按照万江流交代的对策,给他们灌下早已准备好的通经补气的药汤。 何镜清要给他们盖被子的手一顿,后知后觉这样似乎确实有些不妥。他看看似乎十七八岁的少年,和约莫十三四岁的女孩,又说道:“他们应该是兄妹吧?” “万大哥既然没这么说,怎好妄做这猜测?”秋云锦把暮云霜从床上拉起来,让何镜清搂着,“把这年轻人带到外面的榻上去吧。” 夫人有令,何镜清岂敢不从。他把暮云霜架在肩上,搬到屏风外边的横榻上,再给他抱来两床被子盖好。 把他们各自捂在厚厚三层被窝里,看他们呼吸平稳,渐渐敦实有力,夫妻二人这才长舒口气,放下些许担忧。 “连万大哥那样的道行,到人间来都有诸多不便,他们两个孩子为何要如此行事?” “我们还是不要打听得好。” 秋云锦有些无奈地看着丈夫,她总感觉自从她有身孕以来,他行事越发谨小慎微,生怕疏漏了哪里,给何家埋下危机。被这般小心珍视的滋味确实令她欣慰,她只是有些忧虑,面对必然要来的变局,一味逃避可不是上策。 察觉到妻子略带无奈的眼神,何镜清只能笑一笑妥协:“哎,等他们醒来,我们再问问他们吧。” 秋云锦满意一笑,倚在夫君怀中,往不远处的卧房行去。 第179章 眷侣 秋云锦给两位小友准备的衣物闲置了三天才派上用场。等待他们苏醒的三日,何镜清日日陪同秋云锦进房给他们喂药,只怕他们露出什么端倪,给家仆看去,平添走漏消息的风险。他们都没有杀伐果断的狠心,并不愿忠心耿耿的仆人因为这事陷入危险。 第三日上午,何镜清惯例拎着药盒,挽着夫人去看望他们,却见原本睡着那少年的长榻已空了,被子乱糟糟地堆在一旁。能下床活动自如,说明还不算特别虚弱,夫妇二人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有喜色。 走进里间卧室,只见两个人影坐在床上交谈。他们看到人来,一瞬间露出的神色俱是极为警惕,片刻后才想起万江流交代给自己的话,慢慢收敛了周身的敌意。 “何前辈?秋夫人?”暮云霜拖着干涸嘶哑的嗓子,向来者问好,“多谢你们——” 他试图从床边站起来,双臂用力一撑,却攒不起后劲,坐在床上动也不动,他顿时满脸尴尬的羞赧。秋云锦看他身形健硕,却似乎已经浑身脱力,看面相表情,也不像个有心机之人,顿时放下本就稀薄的戒备之心,不顾何镜清的劝阻,快步走到暮云霜身边一同坐下。 反倒是暮云霜看她挺着肚子,表情变得有些惊恐,使出浑身力气往床头挪了挪,与她拉开距离。 “你们醒啦,”秋云锦柔声问候,满面洋溢着温柔与欣喜,“万大哥是我夫妇二人的大恩人,我们仨亦是生死之交,你们尽管放心在这里住着,我们定会按着万大哥的嘱托,好好照顾你们的。” “是啊,你们不必紧张,只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就好。” 何镜清紧随其后走来,从一旁拿来张凳子坐下。他看这两孩子十分拘谨,也对他们宽厚地笑了笑。 “多谢,”风茗应着,虚弱的声音里满是感激,“如此大恩,我们——” “多养两个人而已,何家这点小财还是有的,你们莫要太过放在心上。何况若是没有当年万大哥的仗义相助,也没有我夫妇二人的今天了。” 他们望向秋云锦的目光顿时更加动容。暮云霜对母亲的记忆只残存在极遥远的幼年,风茗更是从未见过生母,他们都没有女性长辈陪伴长大,如今秋云锦对他们温柔以待,他们几乎瞬间就已被她在岁月淘洗之后熠熠生辉的慈爱母性吸引。 “我看你们都拿着兵器,想来都是习武之人吧?”秋云锦看他们望着自己发呆,想着万江流信件中所说他们的孤苦身世,满心都是对他们的怜惜,“云霜、风茗,你们只管在此好好休息,早日恢复体魄,再去想其他的事。” “你们若是能维持体态……”何镜清点到为止,“今日起我便派两个丫鬟来照顾你们?” “你们若是习惯不了和其他人相处,也无碍,”秋云锦补充道,“有何需要便和我说,一切随心就好。” “我想请何前辈看一柄剑,”风茗当即回答,嗓音有气无力,话中却满是固执的坚决,“麻烦前辈……” “这事我夫君可是行家,”秋云锦笑着瞥何镜清一眼,说得自豪,“姑娘,你要问的是什么剑?” 风茗的目光看向挂在一旁墙壁上的无秋。它还和来时一样密不透风地紧裹在黑布之下。那上面施着她的术式,她遥遥感应着它的平静,丝毫没有术式被触动的不安和恼怒。眼前的两位前辈应当确实没有动过它,这愈发让她对他们感激和敬佩。 何镜清会意。他走去把无秋拿来,递给风茗,由她亲手解下缠绕剑身的黑布。 风茗从剑柄开始拆解,何镜清只见这剑柄有些眼熟,还未想起这是为何,风茗动作飞快地把剩余布条也拆下,捧在双手里朝何镜清递去。 何镜清越看着剑越是眼熟,甚至都无暇欣赏它的绝佳品相,在他将要把它接到手中来的前一刻,他终于想起了这熟悉是从何而来。 他猛然收回手去,难以置信地看看秋云锦,又转会视线来回打量风茗和她手中的剑。风茗见状,当即明白他认识无秋,也许知道一些事情,连忙问道:“何前辈可是见过这柄剑?” “这……”何镜清倒抽口气,面色已是煞白,“这剑是你师父留给你的?” “是。” “他有没有和你讲过这剑的来历?” “他说,这是他一位朋友的剑。他的那位朋友已经过世了。” “……”何镜清沉默片刻,握着秋云锦的手,无奈苦笑一声,“这柄剑,绝不能带出去让外人看见。” “为什么?”风茗看他明明知道,却似乎不愿明说,不禁急切起来,“何前辈知道些什么?是认识我师父的那位朋友吗?还是——” “风茗,”暮云霜拦住她有失礼数的叫嚷,朝夫妇二人歉意道,“她的师父现在下落不明,她很担心,有些冒犯,还请前辈原谅。” “无妨,是我失态了,”何镜清摇摇头,朝他们笑了笑,擦擦额角的些微冷汗,“这事说来话长,而且年岁久远,我的记忆也不一定准确。要不还是等你们好好休息,我再详细说与你们听?” 线索近在眼前,这让她怎么能好好休息?风茗纵使再焦急,也知道自己不能催促,何镜清愿意收留他们就已是天大的恩情,她怎敢再要求更多?她亦歉疚地对何镜清低了低头,说声抱歉。 “那你们就先把药喝了,我让后厨送些吃食来。你们想吃什么?” “随意就好,多谢夫人。”暮云霜连忙答话。 待走出了这房间,何镜清重重地叹了口气,看秋云锦的眼神中满是悲哀。秋云锦心下疑惑,连声追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还记得,之前我们谈起的岑少愁?” “记得,那个命途坎坷的剑客。他——” 秋云锦想到了什么,震惊地看向身边的夫君。 “临行时分,他给我画了一张剑的画像,说那是他被他曾经的好友带走的宝剑。他说此去一别,怕是江湖难见,为报我收留之恩,他为我画了那张画像。他说那柄剑的价值可以倾国论之,若是日后何家能寻见,便可把它留作何家之物传承下去。” “就是那柄——” “就是那柄。” 何镜清哀叹一声,只觉身心内外俱被这新春的寒风吹彻。什么事业宏图,雄心野望,都被他抛在了脑后,他现在唯一的期望,只有那在千里之外搅得武林动荡不安的魔君另有其人。 第180章 何寻礼 何镜清夫妇并不刻意遮掩风茗和暮云霜的存在,对家仆宣称他们是远方亲朋寄养在此的孩子,也让他们都随了万江流的姓氏。江湖上人尽皆知,当年何镜清与秋云锦落魄之时,就是承了一位万氏之人的救助,才有了日后一鸣惊人的机会,只不过何镜清成名后江湖上就再没了那万氏之人的消息,现在这说法传出去,还给何镜清免了“忘恩负义”的苛责。 至于他们自己,并不介怀自己多了个姓氏。本身万江流对他们就有莫大恩情,现在充当他名义上的后辈,他们甚至感到与有荣焉。更何况,比起他们此行的目的,莫说改名换姓,哪怕是有身家性命之忧,他们也是愿意冒那风险的。 风茗日夜魂牵梦萦何镜清不愿吐露的情报,休息得比暮云霜差些。当他渐渐恢复生气,调整内息,终于习惯人间稀薄的灵气,可以运转起功法时,风茗还只能勉强下地活动,终日脸色煞白,昏昏欲睡,像身患了什么不治之症一样病恹恹。 暮云霜把她的焦心看在眼里,只能尽力安慰,劝说她宽心,除此之外也毫无办法。何镜清自从那日交谈之后就再没来看过他们,每日只有怀着身孕,不便外出的秋云锦来与他们作伴,聊天,也只有这些时候,风茗惨淡的脸色上能露出一点笑容。 过了六日,大年初八,侍奉他们起居的丫鬟带来个喜庆消息:何家大公子终于回家了。说何大公子是震惊于星宿惨状,不顾父母的反对,只带了个贴身家仆就去了西宁州,在湟中城住了月余。这次他平安归来,不但带回了许多西宁的特产礼物,更带回了不少奇闻轶事,庄里已经在准备盛大宴席为大公子接风洗尘了。 暮云霜和风茗听着丫鬟喜滋滋的叙述,不禁对视一眼,知道彼此心中所想如出一辙。魔教的动向他们已听秋云锦说了,不知这大公子有没有探听到关于他们的情报。 风茗正喝着药,暮云霜给她兑着蜜水,门外传来脚步声。一步一步,轻快有力,绝不是身怀六甲的秋云锦,或者性格沉静的何镜清走出的步伐。暮云霜顿时紧张起来,紧盯着门口,看见一个一身劲装,虽面带疲惫,仍气度昂扬的年轻公子推门而入。 暮云霜猜测,这应该就是刚回来的何家大公子。果然,站在他身边的丫鬟见了来人,立刻退到一边,恭敬地低头福身,念一声“公子”,向他行礼。 这大公子长得与何镜清很是相似,比起其父的稳重忠厚,他的双眼又更像他的母亲,给他的面相添了许多聪慧机敏。他挂着饶有兴味的笑意朝二人走去,暮云霜见他没有敌意,也就放下些戒备,起身先对他拱了拱手。 “大公子?” “兄弟不必见外,直呼我名号,叫我寻礼即可。” 何寻礼对暮云霜抱拳,丫鬟已拿来椅子,摆在床边不远处。何寻礼正要坐下,这才见暮云霜身后的床头上坐着个面白如宣纸,眉目似墨画的女孩子。她长发披散,上身套着件披风,那双如深井一般望不见底的黑眼睛正幽幽地盯着他。他原本自在的豪爽神情一僵,当即尴尬地转过身去。 “……”暮云霜疑惑地看着他,“何兄,怎么了?” “这…我并不知还有个女子在此处,若是方才有冒犯,还请姑娘不要见怪……” 暮云霜不禁讶异地看向风茗,见她浅浅地笑了笑,也不禁笑了出来,心想道,这豪放的大汉竟然对个女孩子如此害羞,看来万江流对他们说人间十分拘礼,对男女之事尤为严苛,果然是不错。 第181章 家宴 “我姐姐只是生着病,身体有些虚弱,不便下床活动。何兄不必……呃,紧张。” 听暮云霜这么说了,何寻礼才放下拘谨,与他一同坐到床边。 “你们是万伯父的亲戚?”何寻礼问他们,眼神仍然只放在暮云霜身上。 “是,”暮云霜点点头,“我名叫云霜,我姐姐名叫风茗。论年纪,我们都得称你一声大哥。” “你们投奔我家,是不是万伯父遇了什么难事?”何寻礼看他们脸色一僵,连忙解释,“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万伯父对我一家恩重如山,若是你们有何难处,就告诉我,我家一定竭力相助!” “令尊令堂,没有告诉你我们此行为何吗?”暮云霜好奇问道。 何寻礼顿时苦笑,“母亲大人连这屋里有个女孩子都没告诉我呢。事关万伯父,他们一向特别谨慎,我已经习惯他们对我隐瞒他的事了。” 暮云霜心说或许这只是因为秋夫人看到儿子回来高兴,一时忘了交代。不知为何,他总感觉何寻礼对风茗有些顾忌,话说到现在,他连正眼都没看过她。 “我们此次来,是想阅览中原的风土人情,在江湖上长长见识,顺便寻找两个失散的亲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的下落。” “好说好说。何家在江湖上还是有些名望的,无论黑白两道,还是朝堂乡野,我何家都有些交情在。以后你们出去自报家门,说与我何家大公子,何寻礼,是知交好友,只要你们不惹上不该惹的人,做事多少能方便一些。” “请教何兄,所谓不该惹的人,是……” “那可多了去了。除了有名有姓的大帮派,还有些看似不起眼的人物,比如路边的叫花子,你们应当已经听过丐帮的名号吧?” 暮云霜点点头。出发来人间之前,万江流已将人间武林的局势详细说与他们听。虽说那是他十余年前的见闻,但诸如何处有何门派这类常识还是没错的。 “丐帮行事低调,但消息极为灵通,你们若是能有机缘结交上一些丐帮弟子,或许对你们找人很有好处。” “多谢何兄指点。”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他们说话间,风茗把碗里剩下的汤药喝完,皱着眉放下碗时,正撞见何寻礼打探的目光,尽管只有一瞬。暮云霜发现了这端倪,连忙回头把风茗手里的药碗拿走放在橱柜,把那上面的另一小碗蜂蜜递给她。这是产自灵界鹊山的蜜,是万江流送给何家的礼物,喝来不但味道极为香甜,对身体也十分滋补。 “冒昧一问,令妹生的是什么病?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 “啊,没什么。只是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再休息一些时日就好了。” 何寻礼若有所思地点头。风茗喝完了蜜水,对他微微笑了笑,他便又把目光移开了去。 “今晚我家的家宴,你们也一块来吧。” “多谢何兄邀请,不过——” “没什么不过的,这可是我父母大人的意思,我只是来替他们带句话而已。” 何寻礼笑着起身,对暮云霜和风茗抱了抱拳,“我还有事要与父亲相商,就先走一步,不打扰你们休息了,晚间再见。” 暮云霜送他出门,回来坐到床边对风茗说:“何庄主是不是有事要告诉我们?” “他不是说,何庄主不怎么和他说万铺主的事么?不知他听说过灵界没有。” “也是,那可能就只是吃顿饭而已。” 暮云霜说着,对风茗笑了笑,“我怎么感觉何公子对你很在意?” 风茗不禁无奈,“你在说什么?” “我开玩笑的,”暮云霜笑了两声,说起正事,“他是从西宁州回来,也许我们可以向他打探些消息。” “嗯,”风茗赞同道,“今晚他应该就会说一些。” 第182章 仇怨 以何家的财势地位,尽管只是一场家宴,为大公子接风的宴席也办得十分奢华。一张圆桌上只坐了他们一家三口,加风茗与暮云霜五人,各式各样的菜式可远远超过五个人的胃口。暮云霜的肠胃清淡了许多天,看着满桌豪放肉食,早已食指大动,但他顾忌着做客的颜面,尽力克制着吃相,举止十分斯文,被何寻礼倒了酒也不好拒绝。风茗的身体还未恢复,胃口平平,只留神听着他们说话,偶尔尝些没在灵界见过的菜肴。 “寻礼啊,你这次前去西宁,可有认识什么新的朋友?” 秋云锦笑着开口,把话题引到正事上。 何寻礼先喝了杯自家酿的高粱酒,久违的辛辣醇厚滋味使他胸口豪气顿生,但其实他在西宁并没有做出什么豪侠事迹,面对秋云锦的这问题,他也只能遗憾地摇头。 “我去西宁,先去拜访了与我们有些交情的李家商行。李聚英老先生对我还算看得起,只是我去的时候,他们正为魔教之事烦忧,我不便多打扰,一坐过后就离开,另找了间客栈住。” “哦?魔教与李家也有瓜葛?” “自从魔教把星宿灭门之后,就把星宿的山门变作他们的行宫。星宿派曾与湟中城的一些商行有过生意往来,想必是魔教找到了他们的账本,想要全权接管那些生意。” “他们如此求财,可见所图远不止吞并一个星宿。这等阴险狠辣的势力,湟中城可有商行愿意相信他们?” “父亲说的是。那时我去李家,他们就是在为这事争吵。至于其他商行,我听说魔教给出的条件比先前的星宿丰厚得多,已经有不少商人与他们签了合契了。” 何镜清不禁摇头。当魔教的势力蔓延至中土,掀起更大的血雨腥风,不知那些同为汉人的商户可会后悔自己的助纣为虐之举。 “父亲不必忧虑。我这次回来,还顺路去了少林,圆贞大师说他们亦在提防魔教的一举一动,必定不会让星宿的惨剧重演的。” “若真是如此,那就最好。魔教若是要祸乱中原,少林必定首当其冲。只希望到时其他门派也能伸出援手了。” “为什么这么说?”何寻礼问道,“少林向来是武林龙首,魔教就算能拼过少林,他们自己也定将损失惨重。我若是魔教,肯定会去找些小门小派开刀的。” “因为他们与少林有仇。你可记得魔教覆灭星宿后对外放出的消息?他们只是在了结一桩恩怨。” 何镜清说完,其他人皆是一愣。何寻礼率先惊讶道:“父亲,你怎知道他们之间有过仇怨?!我以为那番说辞只是魔教想让其他门派势力不要插手,难道不是么?!” “固然有这意思,但他们之间的仇,应当也是真的。”何镜清唏嘘一叹,心知自己决不能在现在把关于岑少愁的事透露出来,他不想让何寻礼牵扯到这与他完全无关的危险中,“你想那魔教在十年前大肆屠戮雪山僧人,如今也一个活口都没给星宿派剩下。若只单纯是为了争抢地盘,何至于如此大费周折,赶尽杀绝?少林与雪域佛教同属禅宗,他们可一度与那边的喇嘛关系密切。” 何寻礼听得皱眉,虽有些难以置信,不过现在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他又闷了一杯酒,挑开这有点沉重的话题:“我在西宁,还见了些轶事,这就说与你们听——” 第183章 报名 试剑大会原本只是在何家内部举办,为年轻弟子一展技艺的活动,后来何家声誉渐盛,铸剑技艺逐渐冠绝武林,这每四年一次的庆典便演变为何家与各个武林门派巩固人脉的大事。 根据那代何家家主立的规矩,对参与者的年龄要求更为严苛,由凡三十岁以下,变至不满二十五周岁才可参加,而除了年纪,几乎就没有其他条件。无论出身、派门、功夫高低,皆可携剑报名参与。不过号称是试剑大会,试炼的可不仅是兵器,参与者需先在何家庄外围打一轮擂台,淘汰去一半输家,胜者才有资格走进何家的山门。 试剑大会按惯例在春分时节举行,众剑侠提前半月便要以书信报名,待何家安排好各人的住处,再动身前去。托了这盛事的福,何家庄附近的农民每到四年之期,便忙着招待各路远道而来的客人,到手的银子比辛苦种田还要多。 春节过后,何镜清只清闲了不到十日,便开始操劳此事。今年武林又并不太平,各大门派都有借此机会联络人情,以共御外敌的意图,连向来不问此事的少林都送了书信来,这可让何镜清又是自豪于自己使何家的声望更上一层,又是无法避免的担忧。如此热闹的大事,那野心勃勃的魔教会放过这机会么? 果不其然,正月还没过去,何家就收到了魔教差人送来的报名信,来人还说想要拜见他。何寻礼看父亲脸色阴晴不定,便自告奋勇地替他去见面。不多时,他带着手里多了两只小箱子的家仆回来。何镜清询问地看去,他叹了口气,让家仆把箱子放到桌上,打开,是两箱装得满满当当的金银珠宝。 “他们说,这是送给何家家主的见面礼,希望到时他们少教主来了这里,我们能多多照拂。” “少教主?!” 何镜清眉头紧锁,连忙把何寻礼手中的书信拿来,打开一看,纸上竟是数行十分规整娟秀的蝇头小楷,像是出自一个女子之手,与当年岑少愁留给他的图画上的落款截然不同。他松了口气,细看信的内容,魔教说有两个人要来。看姓名,其中一位应当是他们所说的少教主,另一位应当就是执笔这封信的女子了。 “父亲,可要把他们打发回去?” “不,”何镜清斩钉截铁道,“你在去一趟,告诉他们,何家已受下他们的信,他们可以准备动身了。” “这——要是他们趁机带人来捣乱,武林岂不是要怪罪我们?” “若是我们不同意,他们就会放弃么?何况,我想其他门派未必不想有这机会与他们接触。在擂台上比试,总比再血流成河一次好。” 何寻礼无奈,但也只能照办。倘若真把他们拒之门外,确实显得何家小气。他送走了那两举止十分规矩,甚至可算得上彬彬有礼的魔教教徒,看着他们策马疾驰而去的背影,只觉这天地间未褪的寒意更冷了几分。 无论其他门派如何,他只希望何家能在这场纷争中幸免于难。 第184章 初见 春分时节愈近,风茗的身体随渐渐回升的温度慢慢好了起来,终于可以像在灵界一样自如的运功使剑。使她郁闷的,惟有何镜清始终不同意她和暮云霜去参加即将举办的试剑大会,说是担心魔教中也有原属灵界的人,若是看他们眼熟,可能会把他们抓去,他不能如此冒险。 为了消遣时间,风茗只能终日在院里与暮云霜比试。没了灵气的扶持,他们功法的功力比在灵界衰退许多,倒有了更多机会仔细琢磨招式。只是他们从小便在一起互相切磋,对彼此的招数了如指掌,切磋再多也进步缓慢。他们都需要更新鲜的对手,这人间的万千剑客、枪客正等着他们去挑战,可何镜清把他们拦下,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风茗向来比暮云霜起得要早一点。长晴教她在日出或月上中天之时去地势较高处运气吐纳,借助天地灵气促进自身修行,如今来了人间,她再这般做的时候几乎感受不到天地间的灵气,只是多年来养成习惯。 这一日,她在房顶上站着看完了日出,嘹亮的鸡啼声此起彼伏,把她飘远的思绪拉回。这一年的春节,她竟是在人间度过,想找到师父和兄长一同回家的心愿又推迟了一年,不知明年这时间,她能否得成所愿? 她握紧手中的无秋,有些迷茫地叹了口气,转身跳下房檐。她轻巧地落地,在起身之际看见院中站了个陌生人。他看到她,坦然地与她对视,似乎已经在这站了许久。风茗惊讶于自己居然都没有发现有人来的迹象,看看他手中的长剑,不禁冷下脸色,警惕地盯着他。 “你是什么人?!” “我是报名参加试剑大会的剑客,”来者站在原地,远远地与她说话,“你是何家哪位姑娘?” “你也知道这是何家内院,还不快走。” 风茗懒得和他解释自己的身份,冷着脸赶他离开。这人使她预感很不妙,那视线中的打探意味浓厚得如有实质,她向来厌恶别人这样看着她。 “我并不知道。我只是远远看你站在屋顶上,来看看你在干什么。” “……你是要在此暂住的客人?” 风茗隐忍地问,尽管可能性微乎其微,她不想莽撞地给何镜清添乱。 “不是,只是有事要与何庄主一叙,”他看着风茗手中的剑,忽然露出一点轻微的笑意,“你也习剑?” 风茗立刻把无秋背到身后。 “几日后的试剑大会,你会参加么?” “不会,”风茗看出他的邀请之意,斩钉截铁地拒绝,“你还有什么事?没有就快走。” 他的眼中顿时搀上一点遗憾,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风茗看他的身影消失在墙外,等了等,走上前去张望,见他正慢悠悠地朝来路走回去,神态不紧不慢,似乎确实不是什么来干坏事的人。 忽然,他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回过头来,看了怔愣的风茗一眼才离开。风茗被他古怪的目光看得浑身不适,连忙回到院子,赶在暮云霜起床出门之前收拾好心情,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第185章 恩仇 玄霏回到何家宅邸的主厅,径直坐到纪无情手边的空椅上,对何寻礼不太友善的目光熟视无睹,只端起温度恰到好处的茶水喝了一口。此时日头渐渐大了起来,驱散走春寒,拂在人身上,带来舒适的暖意。玄霏惬意地把手指贴上温热的杯壁,回升的体温使他心情愈好,主位上那两人的互相试探听起来也少了几分无聊。 何镜清看了一眼不知到哪走了一圈的玄霏,把注意力放回对坐的纪无情身上。这位魔教教主已与他记忆中的年轻人天差地别,几乎分毫未变的面孔中是浸透骨血的冷漠,他毫不怀疑,但凡自己的表现稍不让他满意,自己这一家四口便不可能幸存。 “纪教主近日来拜访,不会只是来找在下叙旧的吧。” 纪无情却并不回答他,只问向玄霏:“你见到她了?” 何镜清心中一震,看那少教主点了点头,纪无情再看向他,眼中竟然漫上些同情的悲哀,顿觉大事不妙。 “何庄主。” 他把手中茶杯放回桌上,杯底不轻不重地在桌面上磕了一声,像极了在为接下来的言语交锋造势。何寻礼不禁紧紧盯上他,却忽感一股极锐利的杀气从对面刺来。他转回头,看见那与他同样年轻的少教主正看着他,他们对视了一眼,他的目光平淡地一如既往,似乎这股威慑不是他所为。 仅这一眼,何寻礼的背后就已被冷汗湿透,他明白,自己和父亲绝不是他们师徒的对手。 “看来,我要找的人和东西都在你这里。” 纪无情说得不紧不慢,看别人在他面前强掩紧张的表情,对他而言是种乐趣,比起自己提出威胁,他更想知道何镜清愿意拿出什么程度的条件来与他交易。 “既然教主什么都知道,在下也无需再有所隐瞒,”何镜清冷声回道,“教主你此次究竟为何事前来,直说就好。” 听他这般回答,纪无情轻笑了笑,夸赞一般地说:“十余年过去,何庄主还是一样的以诚待人。” 何镜清感受到何寻礼震惊的目光,只能在心中无奈。 他端起桌上的茶,啜饮一口,搁下茶碗,再接着说:“我知道你不会心甘情愿把他们交出来,我也不想强求。你只需为我做一件事,秋夫人和她腹中的孩子,便可安然无恙。” “你敢——” 何寻礼愤怒的声音只持续了一瞬就戛然而止。何镜清看了一眼惊怒交加、却已动弹不得的儿子,再看看他对面安坐于凳上,若无其事的玄霏,颈后滑下数滴冷汗。 “犬子对前尘旧事一无所知,还请教主高抬贵手。” 他话音刚落,何寻礼就得以重重地喘息出声。纪无情看着何镜清,面上带着玩味的遗憾。 “要在下做什么,还请教主细说。” 纪无情从袖中拿出一枚白色玉佩,扔到何镜清手边。 “把此物交给你收留的女孩,告诉她,她的师父和兄长,正在星宿海等她团聚。” 第186章 固执 何镜清拿起掉在面前的玉佩,色泽质地像是羊脂玉,雕工精美,只是形状很是奇特,不知栩栩如生地雕刻了一只什么猛兽,应当是来自灵界的饰物。他把温润的玉佩放回桌上,对纪无情摇了摇头。 “她如今投靠于我何家,我断不可能只为我顾全一家性命,背弃友人所托,骗她羊入虎口。” “友人?”纪无情轻蔑地反问,“明知她来到人间,必将招致祸事,还要让你们牵扯其中,这算什么友人?” 何镜清端起茶盏,咽下一口温冷的茶水,稍缓喉中干涩。他看向纪无情的目光里始终没有怨怼,如今做出了抉择,心下愈发平静。 “你既已亲自来此,为何不把她带走?以你现在的本事,应该是轻而易举吧。” “那岂不是太过简单无趣了,”纪无情饶有兴味地一笑,“你既不愿与我共谋,看在你我昔日情分上,我再退一步。你只需让她像其他剑客一样参加试剑大会,就算助了我一力,如何?” “我正有此意。” “那就好说了。”纪无情收回那枚仿制的玉佩,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今日晚间,少林和崆峒的人就要来了,明日午时,段氏、青城、峨嵋的人也该赶到。何庄主,可要好生招待这些稀客。” 何镜清听得心里发冷。这些门派确实已给他送过书信,不日便将抵达,可他是如何得知他们的动向,难道这偌大中原,各处关卡都有魔教的眼线在监视? “这些小事,就不劳教主费心了。” 纪无情对他笑了笑,便朝屋外走去。何镜清跟在他身后,正要长舒一口气,却见这瘟神停下脚步,转头又有话对他说。 “这几日,也许我会命我弟子给她送些东西,这一点小方便,何庄主还是愿意给的吧。” 何镜清没有丝毫犹豫地点了点头,“我去准备一枚管家腰牌,凭此物,少教主可自由出入何家庄上下。” 纪无情满意地点点头,终于离开。何镜清转向玄霏,对他拱了拱手:“少教主,请在此稍等片刻。” 玄霏抬手回礼,道了句“有劳”。 “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何寻礼紧紧跟在何镜清身边,语气同脚步一样急迫,“这魔教简直欺人太甚!你为什么——” “待会我再告诉你。你先去把此事告诉何青,让他谁也不要告诉。你也不要让你母亲知晓此事,否则他会担心。” “这——”何寻礼满心焦灼,可他深知他父亲的倔驴脾气,他就是再急,也没办法改变他的决定,“好吧,我去吩咐管家,再去找风茗和暮云霜,你把那人打发走了,就来他们的住处找我。” 何镜清点点头,抬袖擦擦满头冷汗,走得更快了些。 拿到何家的通行信物,玄霏不紧不慢地回到他们在隔壁村庄中租下的宅院,一进门就被等候已久的竹桃请到青旖的房中。 “你见到她了?!” “见到了,”玄霏回忆了一下那时咄咄逼人的风茗,也说不出来什么特别的形容,“她和你长得一样。” 第187章 心软 .“你要去见她?” “不去,”青旖摸了摸腰牌,把它丢回给玄霏,“你以后要是去何家庄,就替我去看看她。” “看她什么?” “……”青旖张张嘴,欲言又止,换了个说法,“何家人对她怎么样?” “还不错。何镜清说是他的朋友把她托付给他,让他把那枚假玉佩拿给她看都不愿意。” 青旖眼中闪过杀气,不过仅仅一瞬之后就无力地消散。 “那你们这次去,有什么进展?” “几日后的试剑大会,她会去,本来何镜清并不同意的。” 青旖不禁凝神看向他。不等她说出什么,玄霏率先开口表清白:“我对她的性命可没有兴趣,能不能碰上她都另说。” “我看你明明有兴趣得很!” 青旖冷哼道,话音刚落,门被人敲了敲。青旖说了声进来,竹桃抱着从乡野集市上买来的小玩意,兴冲冲地推门而入,看见还没离开的玄霏,顿时收了满面开怀笑容,恭敬地对他们行礼。玄霏见状,也不再打扰她们主仆闺中密话,出门去找到柳离恨,向他请教剑招。 清闲的日子反而过得慢。纪无情要来了何家的令牌,却也没指示他去找风茗做什么事,玄霏处理完并不繁重的教中事务,就只能去找柳离恨过招来打发时间。虽说他确实是个难得的切磋对象,但久而久之,玄霏也没耐性总是看他脸色。终于有一日夜里,玄霏厌倦了去给他们两人找不痛快,带上令牌,往何家庄的内院去。 靠近风茗住的偏院,他从墙脊上翻身落地,隔着院墙,听着那里面气势磅礴的兵刃交锋之声,听来不似两把剑在争斗,风茗的对手所执应该是柄长兵。他站在原处,静静等了等,没过多久,听到他们各自收了兵器,没多言语,之后只响起两声木门的开合声,院中彻底恢复寂静。 玄霏走到那日撞见风茗晒太阳的房间前,径直推门走进去。 听到脚步声传来,风茗正坐在庄边,看着即将被她放进被褥里的无秋愣神。她以为是暮云霜又有事找她,回头一看,却是个陌生人。她立刻掀起被褥盖住无秋,站起身来盯着他。 “你是谁?!” “几天之前,我们见过一次。”玄霏把系在腰上的令牌解下,丢到她手边的床铺上,“我有事来找何庄主,顺便来看看你。” 风茗惊疑地把那木牌捡起来,又看了看玄霏的脸,终于想起了那日院中的不速之客。她确实在何家庄的管家何青身上见过一模一样的令牌,似乎这人确实是何镜清的客人。她把木牌扔回去,玄霏轻巧地接住。 “你找我做什么?” 看来,何镜清没有告诉她魔教曾来威胁的事。玄霏心中有数,继续说道:“我方才在院子外面听到你和你的朋友切磋,猜测你也习剑,便想与你讨教一番。” 风茗见他连兵器都没带,于是干脆地回绝:“我不想和你打,你快走吧。” “你与一个耍枪弄棍的人过招,对你的剑术能什么裨益。十日后就是试剑大会,会上强敌如云,你要是毫无准备,第一轮比试就落败,岂不是很可惜?” 他这话说得看似十分在理,风茗却反而提高了警惕。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她记得上一次她明明否认了。 “当然是何庄主跟我说的。他说他有位朋友家的千金要照料,又怕她在他这里虚度光阴,又怕她出了什么事情,我一听就知道是在说你。” “你连剑都不带,还与我说这种事,”风茗嗤道,“而且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名来历,凭什么要陪你切磋?” “你不是不想把你的剑给我看?”玄霏反问,“我也不配兵器,难道不是正好?” 风茗被他堵得一愣,一时想不出要怎么反驳。 “至于姓名来历,想必你同样也不愿让我知道。我不问你,你便也不要问我了。” “你若是来历正当,何必这样神出鬼没,鬼鬼祟祟的,”风茗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再说,我不缺切磋的对手,不用你操心。” “……”玄霏沉默一阵,他看那日风茗对他的反应十分稚嫩,结果他竟然是低估她了。 “你与和你年纪相仿的少年剑客对过招么,”他问,“我身边的人习的都是刀,自我师父离开,我已很久没遇见合适的对手了。看来你的处境比我好一些。” 风茗一愣,心中惊疑,这人故弄玄虚来冒犯她,结果只是想找一个对手? “中原人习剑的这么多,你怎么会找不到。” “我才出山门没多久。遇见的年轻人大多都在准备试剑大会,谁也不愿在那之前就把本事给透露了。我来拜访何庄主,也是因为先师和他有些交情,来请求他照拂,也无法找何家人切磋,那未免有些失礼。” 他说着,无奈地垂下眉眼,叹了一声。 “恕在下打扰。” 叹息完了,他便转身,准备离开,刚走出去两步,身后传来一声“等等”。他在心中轻笑,转过身去,面上仍是悲哀神色。 “你先出去吧,我要收拾一下,”风茗把双手背在身后,“仅此一次!以后别来烦我了!” “多谢。” 他转身,脚步轻快地走到院中。 第188章 切磋 风茗把无秋放进床板下的暗格,仔细关好门窗,来到庭院中,与那来路不明的男子对视一眼,就抢身攻了上去。他们皆未执兵器,风茗就只以衔月掌迎敌,掌风在不甚宽大的庭院中席卷,吹动他们衣衫猎猎。她始终觉得这人身份可疑,只想赶快把他打发走,最好让他险胜于她,这样她对他而言就没有价值,他应当就不会再来。 她不敢情敌,一开始就使出了看家本事,结果打得他只能狼狈得在院中奔逃躲闪。这样一来,反倒是她先觉得无趣,这人虽然身法不错,但明明就不会拳脚功夫,还说要空手和她打斗。 她停下动作,站定,不满地盯着他。 “你是来偷学我的功夫的?”她愠怒地质问。 “何出此言啊。” 对面人心虚地四处看了看,走到一边的花坛旁,折了两根树枝下来,清理掉上面新生的嫩绿叶子,丢了一根给她。 “再来。” 他挥舞两下树枝,仿佛手里拿着是的柄宝剑。风茗不屑地切一声,灵力贯进手中树枝,和他一样挽了个剑花,便冲了上去。 这一回,战局的形势几乎颠倒。这人拿起“剑”,实力顿时翻了几番不止,风茗以花如许教她的技巧迎敌,迅疾凶猛的攻势愣是无法突破分毫,反而有几次险些被他的树枝划过面颊。剑风划得她面上生疼,却让她在讶异之余,战意愈胜。 仿佛出剑只要再快一点,力道再稳一些,便可打乱他的剑势,一击取胜。 风茗向前直刺,刻意使这一招落了空,与他擦身而过。他们几乎在同一时刻回转身形,他的反击招式一如既往,而风茗的剑势已迥然不同。原本尖锐狠厉的剑意忽然变得磅礴而厚重,小小树枝带起万钧气势朝他倾轧而去。他为这突然的变化愣神一瞬,堪堪躲过第一下横扫。 下一刻,风茗的人已贴近,恢弘剑势在她手中运转自如,来如地崩山摧,去似春风无痕,她在力尽的瞬间拧腰回转半圈,重整气势的剑风便从另个方向劈砍而去。他避无可避,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风茗手中的树枝落在他颈侧。 然而就在风茗即将要制胜的前一瞬,他向前横跨一弓步,手中树枝斜向上挑刺,同时身子腾空翻转,避过她横扫来的剑风。风茗要么改变剑路,要么中途停下剑势,否则少说也要被他结结实实地在下巴上戳个血窟窿。 风茗未预料到他的行动,不过也在瞬息之间明白局势。自她习剑以来,她从不主动退却,哪怕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切磋。她轻身跃起,最大限度地向后弓起身子,瞬间额头上传来皮肤撕裂的疼痛,她宛如浑然不知,在同一时刻提起膝盖,从腰身发力,结结实实地一脚踢在他的下巴上。 风茗借着踢踹的反力向后跳开,轻巧地落在庭院边缘,捂着不停渗血的额头,看那人从地上爬起来,宣示道:“你输了。” 玄霏揉揉差点被一脚踢碎骨头的下巴,晃了晃头,脑中的嗡嗡声才停下。他看向捂着头,有鲜血从她指缝中渗出,满脸流血,神态却很得意的风茗,正要说点什么,忽然传来木门的开合声,另一个房间的门却要被人从里推开。 他紧跟在风茗身后,与她一同窜进她的房间。暮云霜看着空空如也的庭院,奇怪先前那重物落地声是从何而来。他犹豫一会,终究不放心地决定去看看风茗。 第189章 恻隐 风茗房里的烛火仍然亮着。暮云霜前去敲门,边问:“风茗,你休息了吗?” 风茗靠在门边回答他:“我刚沐浴完,正准备休息,怎么了?” 听她这么说,暮云霜也不打算推门进去,隔着门与她说话,“你刚刚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我刚才在里间,没听见什么动静。” 暮云霜将信将疑地转过身,难道真是他听错了?还是只是哪个路过的家丁弄出的动静? “没什么事,你休息吧。” 看着门外的剪影远去,风茗一直等着听到他回房关门的声音,才放心回去。那男人还站在桌边,也不坐下,似乎完全遵从了她的命令,哪里也没有去、没有动。 她放下捂着额头的手,伤口的血液已经止住,她走到水盆边,正要搓洗手心的血迹。忽然一个人走过来,倏然靠近的压迫感让她下意识往旁挪开,抬头一看,只是那男人拿起了挂在架子上的棉巾。 “你房中有没有干净的纱布和热水,”他捏捏湿冷的棉巾,重新把它挂了回去,“你明天总不能这样出去见人吧。” “要你管!” 风茗没好气地嗤道,但还是反应过来,去把盆中冷水泼掉一些,回来到柜子里拿出药酒和纱布,又去里间拎来一壶备作沐浴之用的热水。她把沉重的铜壶搁在桌上,转头一看,那人已把盆子拿了过来。风茗倒了些滚烫的开水进去,正要洗手,被他拦住。他把手中刚刚撕下的几片纱布浸湿,再示意风茗去处理她满手的血迹。 血液在温水中化得很快,风茗没几下便洗干净双手。温热的水汽融化了她脸上冻结的血迹,她不适地皱皱眉,忍不住想要闭眼揩掉右眼皮上的粘稠。 在她这么做的前一刻,她脸上糊着血液的地方被按上一团温热的湿布,她霎时警觉地掐住了来者的手,顶着乱流的血水瞪着肆意妄为的人。 玄霏看着她野兽一般凶狠警惕的威胁神态,知趣地松了手上的力气,让她自己把脸清洗干净。 费了一番周折,风茗终于要处理额头上的裂口。这伤口虽窄小,却撕裂得极深,方才她擦脸时不慎往那处蹭上热水,薄薄的血痂融化,激起刺痛同时又有渗血迹象。她不想再洗一次脸,只能仰起头,伤口处慢慢涌出一大滴臃肿的血珠。 “用不用我帮你?” 玄霏看她仰头看天,双手费劲地在桌上摸索,在她快要摸到干净纱布时把它拿到桌子另一边。 “嗯。” 她不情不愿地从喉咙里应了一声,又禁不住血流一脸的威胁,不禁开始催促:“快点。” 玄霏不紧不慢,先往她额上的伤口上盖了一块厚厚纱布,让她按着吸去血液。她如释重负地垂下头,看到玄霏手中拿着一团浸了棕黄药酒的纱布,又皱起眉,伸手去拿。 玄霏倒是不想,但也没法拦着。他本以为她会慑于疼痛,只轻轻在伤口上蹭几下,没想到她拿着就按了上去,力道之大,动作之果断,看得他讶异,定然十分剧烈的疼痛只是让她皱起眉,深深吸了几口气。 她空出的左手在桌上摸了摸,发觉自己没把疮药拿出来,这才想起,最要紧的是用灵力催动伤口愈合,而这场面万不可能让这不知情的外人看见。 “你还不回去吗,”她立刻下了逐客令,“时辰这么晚,我要休息了。” “你的额头怎么办,”玄霏仿佛没听见她的送客之语,“这种伤口,寻常的金疮药就是能在一夜之间治好,十有八九也是要留疤的。” 风茗瞪视他的眼神中搀上一丝怀疑,“那你有什么办法?” “这是剑气留下的伤,用药物加上内力就可以痊愈。” “我自己就行,用不着你。” “你连这方法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该怎么做?” 玄霏看她一时语塞,紧接着说道:“你去把药拿来,我帮你治好就走。我也不想你明天被人发现,引起什么麻烦。” “那你就不应该莫名其妙跑来找我切磋!” 风茗本已和缓下去的目光又变得尖锐,狠狠瞪了他一眼,才不解气地转身去拿药。不是说中原人都循规蹈矩,特别在意待人之礼,尤其是面对异性之时,怎么这人如此唐突冒犯,还不知悔改?难道他不是中原人,还是说他那师父只顾着教他剑术。 她烦躁地在想着,忍耐额上烧灼一般的疼痛,去柜子里拿来了瓷瓶装的金疮药。 “你把头仰起来。” 风茗仰起头,拿开摁着伤口的纱布,玄霏趁鲜血涌出前往伤口上撒下药粉,并把掌心覆了上去。她不得不闭上眼,等待剧痛涌现,然而药粉激起的刺痛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被那只手掌带来的温热驱散。不属于她的气息从那掌心渡至她额头周围,这股气力应当就是中原人所说的“内力”,似乎只是人间对“灵力”的另一种称呼。 他的内力从她额头的经脉一点一点蔓延至她身体其他地方,打斗之后本已冷却下来的身子渐渐温暖起来,仿佛此刻并不是春寒料峭的深夜。风茗清楚,若是他在此事突然发难,她莫说还手,连逃脱都困难。因此她虽然惊讶这人的本事,仍不放下警惕,提起周身灵力随时准备应对。 她调整内息,适应了他送进体内的内力,再睁眼去看,与他对上视线。 风茗突然睁开的眼睛打断了玄霏的凝视,他有些遗憾,不过这也让他把她的眼睛看得更清楚。曾经与青旖朝夕相处时,他就从未这般近得打量过她的脸,如今二人分别为魔教奔波运筹,一些面目上的细微变化更是看不出来,如今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风茗,心中所感大多仍是惊奇。 她到底是异界的来客,这幅人皮长相虽然大体上没有特异之处,但玄霏从未见过人间的女子有生着她这样的眼廓。眼角向鼻梁微微下弯,经过蜿蜒柔和的弧线,眼尾又斜斜得往上吊去,眼波流转间,不乏常见圆润杏眼的乖顺温婉,又处处含着比那些所谓桃花、狐媚眼更高明的风情。他看着她眼中冰冷的提防,不由回想起青旖常常露出的,想必她笑眼中的狡黠娇媚亦是来源于此。 她的目光极为清澈,连带着整个人都似白纸一张,铺开在他面前。玄霏一眼就把那两汪墨黑寒潭望了个透彻,深深的目光让她转开视线,无法继续以气势威慑。她眼中几乎没有城府可言,却满含坚冰一般的冷漠,警示他人不要来侵扰。玄霏于是猜测,在长晴离开后她便失去了可以教导她与人处事的长辈,只能以依赖与生俱来的野兽直觉保护自己。 他心中一恻,这突如其来,不合时宜的同情却忽然让他回过神来,如梦初醒一般想到了魔教之后的计划。紧接着,他也明白了他的师父拿来这枚从没派上过用场的何家通行令牌的原因。 他的心底倏然冷了下去,目光一黯,在冰凉传至掌心之前收回了手。风茗摸摸光洁如初的额头,什么感谢的客套话也没有说,只是冷硬地继续驱赶他:“你可以走了吧。” “连一声谢谢也不说?” “我说过我自己也会,是你非要插手的。” 玄霏看她拧着眉头,反而对他发起脾气,也说不出来什么话,只能扫兴地摸了摸方才被他用指甲划破,和她额头的伤口一同愈合的掌心,难得地叹了口气。他这几滴龙血,借得实在不值得。 第190章 嫌弃 玄霏运转轻功,在夜幕的掩映下回到他们的住处。他刚一跳进院子,等候多时的竹桃迎上来,告诉他,教主要他一回来就去拜见。玄霏心中有数,点了点头,竹桃忙不迭对他行了礼节,缩在厚厚披风中匆匆离开。玄霏看看她娇弱的背影,想着不久之前风茗的倔强,心中有些沉闷,站在原地吹了吹冷风,才清空了思绪,去找深居于内院的纪无情。 他这回去,见纪无情不像往常一样独自在床榻上打坐,而竟然是在和柳离恨喝茶聊天,似乎还是已经等他许久,心中不禁惊疑。他径直走到纪无情座前,对他弯腰抱拳,道了句“师父”。 “你去找她了?” 纪无情歪着身子靠在椅子里,左手撑着脸颊,膝上盖着张兽皮软毯,浑身透着懒散。他往一边的椅子看了一眼,玄霏这才走过去坐下。 “是。” “做什么了,去了这么久。” “只是切磋了几招。我最初到的时候,她正在与她的一个朋友打斗,我就等了等。” “嗯,”纪无情对事态的发展很是满意,“她现在的本事,比起你如何?” “她并未使出全力。就方才的比试而言,她只有我六分水准。” “六分?”纪无情哼笑一下,他知道自己这弟子性子低调,从不张狂,说是六分,恐怕其实连一半都不到,“她使了哪些剑招?” “只有第三式,秋月无边。” “威力如何?” “我破了她的招……”玄霏说到一半,声音忽然凝滞了一瞬,纪无情的眼光顿时严厉起来,他顿觉失策,这下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答道,“她以受伤的代价把我踢了出去。” “受伤?” “额头见血,没有大碍。” “有你在,区区皮肉伤自是不会有什么大碍。” “……” 纪无情冷哼一声,眼中满是嫌他不争气的嫌弃。玄霏心虚地转过视线。他在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在他的师傅眼里这么好猜。他们的对话告一段落,柳离恨才能插上话,问道:“你们在说谁?” “当然是长晴收的那千里迢迢来找师父的好徒弟啊,”纪无情懒懒地说,仿佛突然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啊,我好像忘了告诉你,青旖还有个亲生妹妹?” 柳离恨原本还算自在的脸色猛然一变。玄霏不由在心里揣测他为何如此在意青旖,明明他只是个人,难道他们之间的感情果真进展得如此迅速? “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 他皱起眉,儒雅的面目上横生威严,不过对纪无情而言毫无威慑力。 “是,瞒着你对我又没什么好处,干脆送你个好消息。” 柳离恨重重地冷笑,“被你盯上,算什么好消息?你是怕我若是和她见了面才发现,会坏你的事吧。” “不错,”纪无情无意反驳,“现在你已知道你该怎么做了吧。” “你要对她做什么?”柳离恨反问,隐忍着心中愠怒,“总不可能是要把她收编入魔教吧?” “当然不是。” 纪无情转头看向玄霏,对他露出个让他预感大事不好的淡笑。 第191章 把柄 纪无情从袖中拿出一枚木盒,扔给玄霏。玄霏接过,打开一看,里头是一颗褐红药丸。玄霏知道,这是一种咒术的引子,或者什么蛊虫的虫蛹。 “下次你再划破了她的皮,就把这虫蛹捏开,让蛊虫钻进去。” “这是什么东西?!” 柳离恨先于玄霏质问,玄霏把木盒子合上,并不拿走,只是把它放在桌边。 “这是祭司新养出来的蛊,要是能在她身上活下来,他的计划就算大功告成了,”纪无情为他们解释,他看着柳离恨,眼中除了戏谑的嘲讽,就是事不关己的漠然,“怎么,柳右使不同意?” “我不同意,你就不会给祭司做事?”柳离恨斥道,“你这教主当得,可真是有名无实。” 纪无情哼笑一声,毫不计较他无能的怒气,他看玄霏把那盒子放在桌上,自己呆呆地坐在那若有所思,顿时笑得更加玩味。 “发什么呆,”他以指骨敲敲椅子的扶手,让玄霏看向他,“还不把那虫子收起来?” 玄霏转头看了一眼那木盒,问:“现在就要下蛊?” “不然你想等到什么时候?” 玄霏心中一紧,纪无情看似轻松随意,似乎只是在与他闲聊,其实他再明白不过,其实他只是在等,等他自己透露出真实意图,再彻底清算。他表现得什么别的事都没有想,接着问道:“这蛊虫入身之后,会有什么后果?” “她毕竟是灵界的狐狸,这虫可能适应不了她经脉里的灵力,直接死在她体内,那她只是会虚弱几天就平安无事。要是这虫能在她体内活下去,”纪无情说着,突然顿了顿,似乎在思考措辞,玄霏本就攥紧的心随着他这一顿猛然提了起来,“也许她会变得和孽镜里的人一样,也许不会。这虫是新养出来的,谁也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 玄霏本就不太乐意做这事,一想到孽镜中那些行尸走肉的面目,更是满心抗拒。他正要生平第一次抗命,忽然又想到另一着,霎时心中一震,背后发冷。 “要是我没能对她下蛊,是不是这蛊虫就要下给青旖?” “嗯,”纪无情应证了他的猜测,似乎并不在乎他有意违抗他的命令,“那样也好。要是青旖知道此事,想必也很愿意为她的妹妹担这个风险。” 玄霏在心中叹气,终究把那盒子拿走,攥在手心。 “我会尽快。” “最好尽快。否则到了试剑大会,你可要失望了。” 玄霏听了他的话,只觉如坐针毡,站起来告辞。 他离开后,房中沉寂良久,柳离恨忽然叹了口气,惹得快要打起瞌睡的纪无情转过眼神去看他。 “你这样的魔头,竟然还能教出这样有情有义的弟子。” “他要是为了才认识一天的人就去害青梅竹马的青旖,那才是无情无义。” 纪无情心头有股火气在窜动,但他不想把这脾气发出来,只能疲倦地闭了闭眼。 “你是有什么把柄在祭司手里,才甘心为他做到这种程度。” “把柄?”纪无情自嘲地笑了笑,“要只是把柄,那就好了。” 第192章 悔意 柳离恨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眼中的怒火顿时凝固。纪无情看他愕然,无意再和他多说什么,掀开膝上的毯子,打算回卧房去休息。 “等等,”柳离恨把他叫住,“我还有事问你。” 纪无情把毯子盖回去,靠在椅背上,懒懒地撑起下巴,等他开口。 “那蛊虫一旦入身,可有办法驱逐?” “我怎么会知道?你还不如去问青旖,”纪无情合了合眼,“她从小被祭司带大,可比我了解这些东西。” “养灵界中人的身体养蛊虫,他是想干什么?” “等她带着蛊虫回到灵界,那虫子要是能活着从她体内钻出来,你猜会发生什么?” 纵使柳离恨已了解他现在的冷酷,也还是对他说出的话感到震惊。灵界众生的性命,在他口中是如此不值一提。 不过也对,他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掌控,要他去操心其他人的死活实在是太过勉强他。 “祭司是如何把你逼到这地步,你能和我说说么?”他问,“长晴也是与此事有关吧,你才这么恨他。” “他?”纪无情讽刺地念道,“他才不值得我去恨。我把他关起来是不想让他坏了我的事。” “也是。他要是知道你这么谋害他的弟子,定然会想尽办法阻止你。” 柳离恨撇开眼神,纪无情说得洒脱,他可是半个字都不相信。 “祭司也是从灵界来的?” “被扫地出门的扁毛畜生罢了,”纪无情不屑地嗤道,“落地凤凰不如鸡,他变成那不人不鬼的样子,自然是想要找灵界报复回来。” 柳离恨沉吟一阵,大概明白了这些恩恩怨怨的来源。纪无情一定是因为当年风头太盛,才被流落人间的祭司盯上,用巫蛊之术把他控制,让他做了替他为祸人间,乃至荼毒灵界的傀儡。 “那你可真是倒霉,”他感慨地叹道,“你还不如在龙虎山打一辈子杂呢。” “你要不说,我都忘了,”纪无情敲敲膝盖,放空了视线回忆道,“我在试剑大会上夺魁之后,龙虎山的人来找过我,说我若是愿意,还可回去做龙虎山的亲传弟子。” “以你们的脾气,定是把来人狠狠羞辱了一番,把他们赶回家去了吧。” “我当时若是顺了他们的招揽,现在少说也是哪个山头受万人敬仰的大师兄了,”纪无情说着,哼笑一声,“不过做魔头也有做魔头的自在,为那些所谓名门大派卖命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你当真不曾后悔过?”柳离恨问他,“你与你率领的教众可不是一路人。” “你是在说你自己?” “你何必与我打这哑谜?你自诩无恶不作的魔头,你的剑法可没有那般邪恶。” “功夫是功夫,人是人,你都这把年纪了,还看不明白这道理?” “你骗得过祭司,骗得过青旖,骗得过你那弟子,但你骗不过我,”柳离恨笑道,得意十足,“你其实什么也没变。祭司把你变成这样子,看似稳操胜券,实则只是在自掘坟墓。” “真不知道你何出此言,”纪无情对他自信的判断毫无反应,“你问我这么多问题,也轮到我问你了。” 第193章 情债 “你说。” “我让你监视各门派对魔教有何动向,你打探得怎么样?” “……” 柳离恨有点尴尬,他以为纪无情还想和他聊些私事,结果是找他要情报来了。他把自魔教宣布要参加试剑大会以来,从蜀中到中原、江南各势力的人员调动详尽地汇报一遍。纪无情听完,只应付地嗯了一声,脸色并不好看。 “你在担心你的弟子无法胜出?”柳离恨问道,“我以为你让他来给魔教立威,就已经做好必胜打算。” “我本打算在那日去雁荡山把十二连环坞给吞了,现在……” 纪无情啧一声,听起来十分不耐。柳离恨愈发惊奇,他从来威严果决,甚少这样断续地说话,也不知是什么事能把他烦恼成这样。 “祭司的人傀陆续都到浙江了,大批教众正在路上,青旖和血蔷薇也即将动身,我未曾听说局势有何变化。” “不如你替我去。” “嗯?” “我看你做事还端着正人君子的架子,不知你准备好身败名裂没有。” “你要我去率众厮杀?” “除了你,还有谁是他们总瓢把子的对手。血蔷薇那点功夫也就在床上管用。” “看来你对此深有体会。” 纪无情看他的目光中掺上警告之意,“我可不是在和你商量。” “属下知道,”柳离恨收起玩笑神色,无奈一叹,“曾经称霸武林的十二连环坞如今沦落到在江东打渔为生,还要被魔教洗劫,真是世事无常。” “你以为是谁把他们逼到这份上的?”纪无情冷笑,“祭司为了让这天下付出代价,呕心沥血的程度就是连我也自愧不如。” 柳离恨一惊,“当年他们的大片分坛据点相继被其他邪派联手攻陷,原来是祭司暗中操纵?” “那些小门小派早就是他的傀儡了,中原还以为魔教只在雪山上啃雪。” “那时候,你——” 纪无情的眼神让柳离恨知道他不能再问。 “我会传令下去,到时一切人马唯你是从,相信区区十二连环坞,对你不是难事吧。” “郑扬武刀法出众,但应该不是我的对手。至于其他,祭司应该已经都安排好了。” “十二连环坞不比星宿,雁荡山地势崎岖,周围更有水路纵横,这回魔教的清剿,恐怕很难做得那么干净。” “那你要如何应对?” “本来就该如此,有什么应对不应对,”纪无情毫不在意,“就是往前数几百年,也没有像魔教覆灭星宿那样干净利落的壮举,那种事迹有过一桩,就已经足够我遗臭万年了。” 柳离恨听他自暴自弃地口气,不禁苦笑,这样的结局,怎会是当年那壮志雄心的正直少年所想。 “祭司选你,真是选对了人。” “我本想着趁早把那女孩绑回总坛,随他要养什么蛊都方便,结果他连带把他变成这样的人间都恨上了,非要我带着魔教去灭几个武林上有名有姓的势力,搞出一副血雨腥风的架势,”纪无情烦躁地抱怨道,“他是要我彻底毫无退路,就算我有万分之一的几率反了他,这人间也无我立足之地。” “那你去灵界不就是了?”柳离恨突发奇想,随口说道,“想必祭司也对你用了什么蛊,你的体质应该早就异于常人,要是长晴想想办法,说不定能把你送到灵界去。” “你以后最好别在我面前提他,”听他信口开河地胡诌,纪无情的脸色顿时奇差,“与其挂念他,不如多担心担心祭司会不会对你的心头肉下手。” “那你倒是说说,他会对她怎样?” “他本意是要挑拨她的妹妹亲手把她杀了,但要是这一次他的蛊没有用,就不知他会怎么应对,”看柳离恨的脸色果然紧张起来,纪无情便恢复了原本的自在,“我倒是有点后悔,我本不该对玄霏说如果他阳奉阴违,祭司就会对青旖下手的。” “此话怎讲?” “那盒子里的是母虫,若是他不把母虫先下进她身体,以后她被魔教抓去下子虫的时候,那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你可是他的父辈,他怎会不听你的命令,”柳离恨疑惑道,“他只是有点不好言辞,但对你的恭敬可是无可置疑。” “我还以为你看出来了,”纪无情满口嫌弃,“你是真在山里住得太久,把那些风月之事都忘了?” 柳离恨正色道:“什么风月之事?” 纪无情白他一眼,懒得浪费时间和他打嘴仗,接着说正事,“我要来何家的令牌,是方便他去给她下蛊,可没让他自作主张,先跑去和她建立什么交情。” 柳离恨听了,顿时有些想笑,“他只是无聊。你忙着操心十二连环坞的事,他几次三番来找我切磋,被我回绝了才跑去找她试探。” “试探了整整两个时辰,才试探出了一招,还没打赢?”纪无情恶声恶气,越说越是有点咬牙切齿,就差直白地把“没出息”三个字骂出来,“我教他的东西真是教到狗肚子里去了!” 柳离恨满面抑制不住的笑意,看纪无情像个寻常的师父为视为己出的弟子操心,他为此只感到可贵的欣慰,“你都教他什么了?除了你的剑术,难道连男女之事你也教了?” “也罢,”纪无情发泄完心里火气,冷静下来,露出个居心叵测的笑,“他爱玩就随他玩去,以后有他悔不当初的时候。” 柳离恨想起了不久之前,他就用这种笑容看着他不听话的逆徒,不禁问道:“你想干什么?” “我早就把魔教的打算告诉他了,他和她关系越近,只是把他们自己害得越惨而已,”纪无情说着,又恨铁不成钢地阖了阖眼,“但凡他能少半分妇人之仁,我也无须为这种破事操心。” “这明明是情窦初开,郎情妾意,你居然说这是他妇人之仁?”柳离恨奇道,“你这做爹的不该高兴才是,亲家还是你老熟人呢。” “也是啊。” 纪无情讽刺地叹了一声,蓦然笑出声,柳离恨震惊于他浑身洋溢的幸灾乐祸。 “哎,真是天道轮回。想必我那老熟人也想不到,他当年做的孽,要轮到他的徒弟来还。” 柳离恨不禁在心里嘀咕,还说自己不恨,明明从没放下过,真想知道当年他们是经历了什么变故才变成现在的局面。他又想了想,若说长晴做的孽是以好友之名把他背弃,那纪无情要那女孩子还的,恐怕是—— “你是认真的?”他难以置信地问,“你让他去欠一个小姑娘的情债?” “什么叫我让?明明是他自己耐不住寂寞,情不自禁,怎么能怪我。” “可你又说他有点妇人之仁,那姑娘能得他的青睐,想必也不是什么柔弱无能之辈,你就不怕日后无法收场?” “那难道要我朝令夕改,拦着他不让他去?我又不姓朱,为什么要做这种压抑人欲的事,”纪无情说得悠哉,“更何况,那是他们之间的账,和我有什么关系?真到了那么远的时候,我的尸骨都不知道埋到哪里去了。” 第194章 见识 每日上午,惯常是何寻礼给暮云霜和风茗讲江湖故事的时间。他这些年走南闯北,见识甚广,何镜清便让他给两个小孩讲讲现在江湖的形势,给他们以后出去闯荡做做准备。两小孩听得开心,他也说得开心,从前何家可没人能这么耐心又崇拜地听他夸夸其谈。 这日,他正说到少林和华山的恩恩怨怨,风茗趁他喝茶的时候岔开了话题,问:“除了我们之外,何家是不是还收留了其他来投奔的人?” 何寻礼一听,先是疑惑,随即警惕起来,立刻就想到那拿了令牌去的魔教中人。他装作没什么大事,面色平常地问:“谁?怎么这么说?” 风茗看他的反应,就知道是昨夜那男人骗了她。她在心里不屑地冷哼,也没有再说什么。 “我就问问,何大哥你继续说吧。” “庄里除了你们,就没有再住其他外人了。不过何家确实接济过一些遇到难处的年轻侠客,你是不是碰见了哪位来拜访的客人?” 何寻礼这么一说,他的身份又扑朔迷离起来。她便接着求证:“他说他师父和何庄主曾经有些交情,他这次来,是想求他在试剑大会上多多照拂他。” 她这么一说,何寻礼就听明白了。他干笑一下,假装那确实是真相一般回答:“你是说他?他说得确实不错。你们见过面了?” “偶然碰见的。” 何寻礼在心中苦笑,不知该如何提醒她,那个人到底有多危险。 “你们在说谁?”暮云霜茫然地看着他们,“你什么时候见到过外人?我怎么不知道?” “昨夜约莫在你沐浴的时辰,他刚拜访完何公子,在庄内四处闲逛的时候被我看见了。” “他竟然去你们那了?!”何寻礼装作很惊奇地样子,锤了锤掌心,“真是不懂规矩,怎么能随意出入女眷的住所?我与他也不甚熟悉,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们得多提防着点陌生人,尤其是你这个姑娘家。” 风茗似乎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对他笑了笑,回道:“多谢何大哥关心。” “没什么,”何寻礼说得随意,却把视线转开了,“你们还要听什么故事?我接着说。” “我不想听了,我想和你比试比试,”风茗说着,突然伸手拉住他一边袖子,“我们还没见过中原人的功夫呢,何大哥可以给我们长长见识吗?” 她对惊讶的何寻礼眨眨眼,拉住他的胳膊晃了晃。 “啊,这,这当然可以,但是……”何寻礼一时有点支支吾吾,片刻后终于想到合适的拒绝理由,“我学的都是粗莽拳脚,要是不小心伤到你,我怎么跟父亲交代啊?” “这你可不用担心,”暮云霜恹恹地插嘴道,“她很厉害的,我都不一定打得过她呢。” 风茗听出他的语气奇怪,一时也顾不上,拉着何寻礼就跑到院中去。 “何大哥惯用什么兵器?” 何寻礼见实在无法推脱,只得转头对跟在一旁侍奉的家仆吩咐道:“取两把铁剑来!” 第195章 叙旧 比试的结果便如暮云霜所言,风茗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打飞了何寻礼手中的长剑,剑尖停在他喉前三分处。暮云霜站在廊下,看完了这场乏善可陈的争斗,又见风茗收起剑,跑到何寻礼身前对他扬起笑脸,只觉得无聊。 “你是不是让着我了?” “我……”何寻礼有点尴尬,承认也不是,不承认更不是,他确实有那么一点轻敌,但如此轻易就落败实在超出他的想象,“我没想到你这么厉害,这些是万伯父教你的吗?” “是啊,”风茗毫不计较他的轻视,始终对他微微笑着,“辛苦何大哥。” “哎,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我和云霜有事要商量,就先和他回去了。” “嗯,我也去处理庄里的事。” 何寻礼不疑有他,转身离开。风茗跑回暮云霜身边,看他不太高兴的神情,想了想,问他: “你在生气?” “没有,”暮云霜一口回绝,硬气完了,声音又恹下去,“……你很喜欢他吗?” “喜欢?谁?何寻礼?” “嗯。” “你讨厌他吗,”风茗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反问道,“我看他应该是个好人。” “我不讨厌,就是……”暮云霜双臂抱在胸前,上下打量了一遍站在他眼前的风茗,“你那时候是在和他撒娇?” “嗯,”风茗坦率地承认了,“我怕他要是不同意,还要多费许多口舌。” 暮云霜的脸色明晃晃地现出震惊来,“啊,我还是第一次见……” “你觉得我很坏?”风茗突然正色道。 暮云霜顿时更加惊慌,连声否认,“当然不是,我就是有点不习惯。本来女孩子撒个娇又不是什么大事……” “你现在这么镇定可靠,我也不太习惯。” “什么?” 风茗笑了一阵,暮云霜才反应过来她在夸奖他,顿时脸上一热。 “我去颜府的时候,我们的年纪都太小了。现在你虽然相貌和那时没怎么变,不过我看出来,万铺主教会了你好多东西。” 风茗眼中含着笑意,在冬日的阳光下亮晶晶的,暮云霜看她的笑容,熟悉的天真稚嫩之气虽未褪尽,周身气质却也和她的身形容貌一样变了不少。他忽而想到当年在擒风林他们的初见,那时她还只是个刚能化形不久的孩童,数年时间一晃而过,如今她已是个笑起来会让何寻礼感到害羞的翩然少女。 “看来你也在颜府长了很多见识,”暮云霜说着,也笑了起来,他们早就应该把这些叙旧的话题说尽,居然拖到现在才想起来,“回去吧,我要听你说,那堂堂颜府有什么厉害。” “我在那,只是个种花的……” 风茗挽着他的胳膊,像从前他们一同在山林里采猎完回家一样,回到他们的住处。 直到最终,风茗还是没有把颜怀信和皇帝的事告诉他。她想,这大概是整个灵界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就算是和她的云霜,她也不太想分享,反正这是狐狸的事,而他是终究要去北域一展宏图的白虎。 午饭时,风茗找侍女要来了一小壶高粱酒。饭后他们一边谈天说地,一边小酌,直说到夜幕四垂,到了晚饭时间。他们许久没有这样一直在一起待过这么长时间,哪怕以他们浅薄的阅历,也能感到这样畅快尽兴的交谈是何其珍贵。 “今晚你要和我切磋吗,”暮云霜边着吃饭,已经有点醉眼朦胧,“嗯…我可能……” “你喝得有点多了,好好休息吧。” 只浅浅啜了几口酒的风茗笑着拍拍他的胳膊。饭席终了,她把走路都有点打颤的暮云霜扶回房间,告诉侍女不必担心,他还没烂醉到需要彻夜照料的程度,于是家丁和侍女也离开。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握着白日从何寻礼那里要来的铁剑,坐在桌边静静等候。酒壶和酒杯还摆在桌上,她心中的惬意欢愉已消失殆尽,此时所想,只有大敌将近的紧张,和隐隐要了结一桩大事的期待和战意。 果不其然,一个时辰之后,她的房门被人敲响。 第196章 余温 风茗握着剑,推开门,看到门前人面孔的瞬间把手中长剑对他捅去。玄霏只看见她手臂一动,一道细长的黑影携着风直刺他腹中。他本能往旁侧身,掐住她欲变招的手腕,轻而易举地躲过这对他而言堪称迟滞的突袭。 风茗见设想落空,有点遗憾,冷着脸色对他命令:“放手!” “你要杀我?” 玄霏满心犹豫不决,思绪有些散漫,下意识问得讶异。纪无情给他的虫蛹已被他拿内力吸在袖内的小臂上,他大可以趁此机会拿指甲划破她的手腕,把那虫蛹往血口上一摁,便大功告成。可他看风茗居然早有准备想要刺杀他,不禁又想着,至少把这事弄清楚再动手。 他松开手中纤细温热的手腕,向后撤了半步。 方才过了一招,风茗就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她不能再主动进攻,也不能暴露自己察觉到他的异样身份。她堵着门口,打算就此把他赶走了事。 “我以为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坏人呢。” 她意有所指地说,甩了甩被他掐了一下变得冰凉的手腕,暗想这人的功法真是奇怪,就算现在夜间还有些寒意,应当也不至于让他的体温像冰一样冷。 “你又来干什么?”她诘问,“我昨天不是让你不要再来了?” “我看你的剑法有趣,夜里无聊,想再来讨教讨教。” “我就会那几招,你已经见识过了,”风茗退到门里,准备关门,“你再不走,我就喊人来教训你。” “别走。” 玄霏伸手去拉她放在门框边的手,风茗自然缩回手躲避。他把剑气灌在手间,去擒她手腕,手掌翻转之时,赫然就是昨夜风茗对他施展过的剑势。果然风茗立刻察觉,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这一分神,她的手腕又被他抓住了。 “你偷学我的剑术?!” 她满脸怒气,发力想把手抽回来,奈何他们修为的差距实在难以逾越,她的手腕在他手中如遭铁铸,扯得她筋骨发疼都还是纹丝不动。玄霏见已引起她注意,这才把她的手松开。 如此春寒料峭的夜晚,狐族的体温依旧炽热,他掐着她的手腕,仿佛握着一只永远火热的暖炉,更比钢铁制的暖炉多了生者肌肤的柔软细腻。他活了十七年,还是头回感受这般让他不忍放手的熨帖滋味。 “我看过就会了,怎么叫偷学?” “你胡说!”风茗压着嗓子对他叫嚣,本来温温润润的墨色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我的剑术你怎么可能一学就会!你是不是又想从我这偷学更多招式?!” “你不相信就算了。” 玄霏仗着风茗慑于他们的功力差距,有恃无恐地睁眼说瞎话。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在学这一式的时候独自在雪山顶上熬过了多少个森寒刺骨的日夜。 “你别生气。我再教你一招我的剑法不就是了。” 那些不入流的剑术怎可与她师父托付给她的剑谱相提并论?风茗根本不想理会他假惺惺的交换。她现在只是又气又悔,她可真是倒霉,居然惹上了个这么大的麻烦! “别急着送客,至少看过了我的赔偿再赶我走吧?” “你去啊!” 风茗怒气腾腾地让步了。 风茗心不在焉地给他喂招,两个回合之后,她心中的怒气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惊讶和迷茫。玄霏收了招,如愿看到她满脸的惊疑不定。他给她看的,是引愁剑法的第十式。纪无情教他时说,从第九式开始,都是他经历变故后才领悟的招式。果然他猜对了,她拿到的剑谱应该只有前八式。 “我走了。” 他说着,不顾风茗眼中犹豫的挽留之意,转身离开。一直走到靠近那家农宅的路口,他才摸摸嘴角,压下心里那点不合时宜的愉悦。 第197章 轻敌 一整日,风茗都在想昨夜那人展现给她看的剑招。她头一次见这招式,却对那剑势有种莫名的熟悉,剑气的变幻和走向也让她感到似曾相识。无论是长晴教她的衔月掌法,还是她自剑谱上学来的剑招,似乎都与那陌生的招式有一点难以言喻的共同之处。 这比较的结果使她惊骇。她把隐隐的不安掩盖在心里,若无其事地捱到夜幕降临,在那男人一贯到来的时辰打开房门,果然看见他从屋顶上跳进院子。 “你——” “进来!” 她神色冷峻,对玄霏低声斥道。玄霏随她走近房中,看着她始终犹豫紧张的脸色,不留神露出一点笑意。 他这一笑,就像一粒火星子落在火药堆中,风茗眼中顿时怒气升腾。他虽不知她怎么突然这么生气,不过只要她不敢对他动手,他就能云淡风轻地接下她的愤怒质问。 “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怎么没有问何庄主?”玄霏反问,“看来你不想别人知道你与我见面。” “是你不想让我知道你的身份,我要是去问何庄主,岂不是还让他也受牵连!” “你难道以为我在他的何家庄里自在出行,他对此一无所知?” 玄霏说着,原本隐隐期待的轻快心情沉了下去。距离试剑大会还有五日,也许现在正是动手的合适时机。 “他从没和我提过,说明他也不想让我知道,我为什么要去逼问。” “你还挺懂事。” 风茗猛得一捶桌面,被他轻佻的态度气得双目圆睁,脸颊发红。说了这几句话,她猜这人和他背后的势力是连何庄主也不敢招惹,那她该怎么办?! “你找我到底是想做什么,你明知道,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么,”玄霏努力做出一点真诚姿态,“我可没有对你说谎话。” “我才不信,”风茗嗤道,“要么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来历,叫什么名字,不然我就和你拼了。” “你想怎么拼?”玄霏又有点想笑,但看着风茗的表情,他还是忍住了,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墨池,“你自己也说了,你不是我的对手。” 风茗冷笑一声,拔剑就往他面门刺去。玄霏听见一声极为清脆悦耳的锐响,顿时感到惊讶,她定是动了真本事,拿出纪无情失落的那柄宝剑要与他一决生死,这可真是他意料之外的惊喜。 他向后倒飞出去,撤到院中,途中拔剑与她争斗。他留神看着她手中乌黑锐利的长剑,那果然与前两次她使得凡铁截然不同,就是他手中的墨池也远远比不上它的卓然风姿。难怪纪无情如此看重这柄兵器,玄霏几乎已经想象到这柄异界神兵在它本来的主人手中会是何等威力无穷。 尽管现在的风茗并不能发挥出它全部的利害,她拼尽全力的求胜之心居然使他感到一点难以招架。她的剑路比他所学凶狠一些,有些姿势和内力运转也与他不同,他猜测,那些异状是她融合了长晴授予她的功法。能在无人指导之时将引愁剑法练至这地步,她确实天赋傲人,难怪长晴对她那般有信心,敢说他会死在她剑下。 只可惜,也许她无法活到他们真正见生死的时候。 玄霏大致领略了她的境界,便无心继续和她缠斗。理智提醒他,他可以用胜过她的剑术制敌取胜,顺便把蛊虫下进她体内,便可打道回府。可他又想着,他来了三个晚上,风茗还是对他万般皆备,要是他今夜就把正事做了,那他岂不是白费功夫? 他心念一转,当即下了决定,仗着风茗的内力还不太深厚,故意放空防备,硬接下她一招直刺。她满是敌意的严肃表情瞬间变为震惊,愕然地看着无秋捅穿他的腰腹。 第198章 柔情 剑气扎进肌骨,经脉中的内力随之混乱,玄霏试图说话,一张口却只呕出一口鲜血。风茗握紧了剑柄,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她手上溅了他的血,湿滑阴冷地粘着,半点温度都没有,他连血液都是易于常人的冰凉。 她握着剑也不是,拔出来也不是,震惊地低声斥道:“你疯了!为什么不躲?!” 玄霏看着她的不知所措,不禁又感到一点好笑。他努力稳住大受冲击的内息,又咳出几口血,才能艰难地说出话:“我没想到,你真的下死手。” 他满脸受重伤的虚弱,哀哀地看着风茗。风茗被他盯得一愣,那双眼里不但没有恶意,甚至连她看惯的精明算计都没有,只含着疼痛和委屈,仿佛真是她下手太狠,错怪了他一样。她忽然想起来,明明她起初就打算把他杀死了事,怎么能因为一点意外就错失这大好时机? 她心中一狠,把无秋抽出来,正要发力再捅一下,他身形摇晃地向后退了两步,捂着腹间血流如注的伤口,无力挺直脊背。他痛苦难抑的双眼映着月光,亮晃晃地看着她,似乎明白了她要做什么,于是更加痛苦地转开了视线。他感情生动的黑色眼睛,高挑修长的身材,被剑风吹乱的短发,一同被哀伤笼罩。 数息之后,沾满他血液的剑刃向后收了回去。玄霏松了口气,面上神色依旧凄惨,心底却升腾着阴谋得逞的畅快。他顺着风茗把他拉过去的力道趔趄一下,小半身子的重量压在她肩上,被她紧皱着眉推起来,再慢腾腾往她房中挪去。 尽管风茗给他点了穴道止血,伤口流的血还是太多,浸透了他的下半衣袍。风茗看着一路蔓延到门口的血迹头疼,不想让他走进她的房间。可要是把他放任不管,那他恐怕连庄门都走不到,要是被家丁撞见,也许还会牵连无辜的人。 “要不你还是杀了我吧,”玄霏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哑着嗓子低声说道,“不然被人发现,恐怕会污了你的清白——” “闭嘴!” 风茗烦躁地呵斥,他立刻把嘴合上,一声不出。此时她还并不清楚,所谓女子的清白究竟是何含义,只把这当做什么关乎对错正邪的字眼。玄霏看她并不理会他的说法,也不知她是真不在意还是其实没到该明白的年纪。 风茗把他拉到桌边,并不让他坐下,而是并起两指,剑气凝在指尖,割开他被血液浸湿的衣服,撕下好大一片。玄霏默然看着她动作,直到整个腹部都暴露在外,她攥着干净的布料,要擦去伤口附近的血迹,玄霏不得不拦住她的动作。 “我自己来。” 真是不识好歹。风茗嫌弃地瞪他一眼,把碎布放进他手里,去拿金疮药和药酒。 这一道剑伤把他的肚子顶个对穿,玄霏自己擦干了身前的血迹,后腰的血到底还得麻烦风茗。她动作很快,下手力道也很重,粗糙的袍布不时蹭到伤口,可谓毫不怜惜。不过比起这点对他来说不值一提的小疼,风茗偶尔碰到他腰上的温热手指更让他满背肌肉发紧。 风茗解开他的穴位,伤口处又涌动起鲜血,缓缓向下流。风茗在掌心凝聚灵力,用早已十分熟练的技法把灵力送进他后腰的伤口。瞬间,她听见这始终没什么动静的人猛然一吸气,尽管他很快压抑下去,呼吸还是变得有点沉重,背上的肌肉绷出显眼的轮廓。 没花多少时间,伤口就不再流血,结成一层厚痂。风茗心忖,这人的修为应当高深,体魄居然比她在灵界时还更强健一些。她绕道他身前,正要如法炮制地处理剩下这道伤,他却突然抬手阻挡。 “不用了。” 他说着,移开手,让风茗看到伤口虽没结痂,血是已经止住了。风茗见状,也就懒得再麻烦,转身去桌上拿来药瓶。玄霏看她没有坚持,拿来的也只是药粉,在心中松了口气。 药粉被血液粘在伤口上,激起绵密的刺痛。腰后的口子已经结痂,免了上药,风茗让玄霏自己拿着纱布往后腰缠绕,她只偶尔给他调整方位。终于把他的伤口包扎完,她往旁一站,伸手指向门口,催道:“出去。” 玄霏不禁睁大了眼睛,“我这样怎么出去?” “还不是你自找的!”风茗冷哼道,“再不走我就真捅死你!” “那你还不如捅死我。” “你——” 风茗没想到他居然这样死皮赖脸,转头一看桌上的两柄剑,顿时有了主意。她抽出他的佩剑横在身前,另一手抄起还未收回鞘中的无秋,作势要把他的剑从中斩断。玄霏震惊地看着她,他不敢期望墨池能挡下无秋的锋芒。 那人果然急切起来,想过去拦,她脚步一滑就闪到一丈之外的门口,用他的剑指着门外,再度命令道:“快走!” 玄霏心思急转,瞬间也有了点子。他扶着桌子,装出有心无力的无奈,祈求道:“你别毁我的剑,那是我师父留给我的遗物,我走就是了。” “你师父就教了你怎么跟女孩子耍赖?” 风茗不屑道,威胁架势不改,他这话一听就像是骗人的。 玄霏看她没那么好骗,也不气馁,装出郁闷无措的语气说:“我师父只教我怎么杀人。我不懂应该怎样和你这样的女孩子说话,惹你生气,是我不对。” “你是杀手?“ “嗯,”玄霏继续弱声弱气,“所以起初我才没告诉你我的来历和姓名。” “那你现在要说了?” “我要是说了,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晚?” 风茗审慎地盯着他,“你先说。” 玄霏想了想,问她:“你听说过十二连环坞吗?” “知道。” “我是那的外门弟子。” “你没有师兄弟吗?一个人来试剑大会?” “我的门派势力不大,其他人都忙着维持生计,没人和我一起来,何况我只是个外门弟子,在门派里没有朋友。师父死了,更没有人会在意我去哪里。” “你修为这么高,还只是个外门弟子?” “很高?”玄霏故作诧异,看她脸色不悦,连忙补充说,“……我一直是一个人练剑的,我也不知道——” “行了,”风茗不耐烦地打断他的絮叨,“你叫什么名字?” 玄霏想了想,终于对她说了唯一一句真话。 “玄霏。” 古怪的名字,听起来像个没姓氏似的。风茗想着,再度对着门外举剑。 “你走吧。” 玄霏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不是答应了——” “我可没答应你的条件,这都是你本来就该告诉我的。” “……”玄霏并不想让步,可似乎已经没有办法,只能向她求情,“我实在走不动了,你就让我在凳子上坐着也好。” “谁知道你是不是想干什么坏事。” “我都这样了还能干什么坏事?” 风茗看他可怜巴巴撑在桌子边,实在是撵不走,也没办法,只得走回桌边,把两柄剑收起来,一副随他去的态度。 “你能帮我找件衣服么,”玄霏看她把墨池收回鞘中的动作并不暴躁,于是变本加厉地提出要求,“太冷了。” 风茗看他一眼,十分不耐烦,朝他伸出手。玄霏愣了愣,她伸手抓上他的领口,他才会意,把上身剩下的衣服脱下来,让她拿去包裹剑身,消去金属碰撞的脆响。她抱起他们的兵器出了房间,没多久,拿着两套男子穿的衣物回来。 玄霏看着她敢多嘴就灭口的眼神,沉默地挪到屏风后换衣服。风茗一边擦拭无秋剑身的血迹,一边留意他的影子。他挺老实,没有轻举妄动,动作也确实十分迟滞缓慢。 这是秋夫人给暮云霜买来,他还没来得及穿的新衣服,给风茗轻手轻脚地从衣柜里偷了出来。玄霏比暮云霜更高一点,两人身材相差不多,黑底银纹的袍子穿在他身上也很合身。衣着体面之后,他本就不俗的相貌更显俊美,风茗看他的周身风度,越发怀疑他所谓仅仅是个外门弟子的身份。 他走到桌边坐下,风茗擦剑的动作一顿,警惕地看着他。 “离我远点。” “……” 玄霏只能又站起来,可他环顾一圈,这房间里只有这一张桌子。 风茗也后知后觉,她看看一旁的长榻,只能示意他到那上面去休息。 自从暮云霜搬出去之后,这榻上就没放卧具。玄霏躺在冰凉的木头家具上,全无睡意,百无聊赖地运转内力来恢复伤口,从身体内部传来的麻痒更让他不适。这时,他这才感到那么一点点得不偿失。 但看着风茗在灯下擦剑,他倒也不是很后悔。他放任自己的目光留在她身上。暖黄的灯火映得她整个人也发着暖融的光,修长手指拈着棉纱,一遍一遍拭过手中的长剑。她看着无秋的目光温柔得就像在看一个人,血迹早就擦干净了,她依旧把指尖搁在剑身上,不舍离去。玄霏看着她双眼深处的哀伤,在心中盘算,哪怕过了今夜,他还有四天时间。 终于她察觉到了来自侧方的窥视。她转头去看,似水柔情顿时冷冻成冰。 第199章 畏寒 “你看什么?” 风茗抱着无秋,不悦地盯着躺在榻上,眼睛却不安分的人。 “看你的剑,它真好看。” 玄霏的赞叹只说了一半,但确实发自内心。风茗只当他在奉承,不耐烦地斥道:“快点睡!” “太冷了,我睡不着。” 风茗冷冷地瞥他一眼,本不打算理会,忽然想到他的功法。他连从体内喷涌出来的血液都是冰凉的,简直不像个活人。 “你修那样的功法,还会怕冷?” “就是修了这武功我才怕冷,”玄霏顺着她的推测扯谎,说得十分无奈,“原本我还能用内力御寒,现在受了内伤,就只剩下冷了。” “你还在怪我?!” 风茗看他这可怜巴巴的样子,本来平和的心境荡然无存,气不打一处来。这时辰她早就应该抱着无秋在床上安睡了,而不是和他这不识好歹的家伙斗嘴。 “我没有!”玄霏看她眼睛一瞪,又生气了,连忙否认,闷声说着,“你怀疑我,也是正常,是我太轻率了。” 他自知理亏的认错态度似乎让她消了点气。她把无秋收回鞘中,和墨池一起包在他的半截衣服里,起身要走去哪里。玄霏以为她要去屏风后的床上休息,他不想一个人冷冰冰孤零零的躺在这,连忙问:“你去做什么?” 风茗冷漠地瞪他一眼,说的话却很体贴:“去给你拿张毯子。” “那你自己不会冷么?” “不会。” “你可以把你的床分我一点,”玄霏在她勃然大怒之前把话说完,“你可以把我的手脚捆起来。” 他说得轻巧,可是哪个小姑娘的房间里会备着捆人手脚的麻绳?风茗再次为他的无耻震惊,简直想抽出剑再狠狠捅他一次。 “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玄霏不得不识趣地改口。 “我可以让你躺上去,但是我有条件。” “什么?” 玄霏有些惊奇,难道她有什么连何镜清都无法解决,或者说不能让他知道的麻烦?在他进一步猜测之前,风茗应证了他心中隐隐的预感。 “我想知道一些江湖上的事,你要替我打探。” “什么事?也许我知道。” “魔教的事。” 风茗说完,看他愣了一下,以为他慑于魔教的威名不敢答应,或者答应了也要食言,不免轻蔑地瞥了他一眼,继续往床铺走去。 “我答应你,”玄霏用了许多力气才按耐住心中笑意,他在风茗将要走到屏风前叫住她,“你能来扶我一下么?” 善心的小姑娘还是答应了他得寸进尺的要求。玄霏靠着她的臂膀从榻上坐起来,扶着她站起身。风茗对他的仁慈止步于此,送了手,自己径直先走到床边。等他慢慢腾腾地挪过去,她冷着脸往床上一指,要他睡在靠墙的里侧。玄霏自然恭敬不如从命,动作有些艰难地褪下长靴,挪到了床里。 身下的床褥厚实又柔软,同样做工优良的棉被和厚毯先后被抖开,盖在身上,玄霏闲闲地想着,何镜清待她真是不错,这房间的陈设看似简洁,实则在起卧用度上都安排得很周全。 第200章 偏爱 被窝渐渐热起来,不过比起枕边另一人的体温还是差了不少。玄霏听着风茗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知道她还没有睡。 “你想知道魔教的什么?” 他侧头看着她平静的眉眼,问。他们之间隔了段距离,风茗若不也转过头,则看不见他打量的眼神。 风茗睁开眼,望着床顶,眼中浮着迷茫。玄霏意识到,他应该问另外一个问题。 “我想知道他们的据点在哪里。” “据点?”玄霏在心中感叹,她果真是不谙世事,“我只知道曾经的星宿派现在是他们的据点,但他们不让常人靠近。” 风茗没有答复,只把眼睛又闭了回去,似乎是要休息。玄霏不想让这夜终结于此,又找了个话题。 “你为什么要找魔教?”他说,“我看你不像是中原的女子,你也是从雪山来的?” 风茗不得不又睁开眼睛,这回她的眼神已不如先前精神。玄霏见她并不想作答,又接着说:“现在江湖上没人想找他们的麻烦,你怎么还想到他们的据点去?” “和你没关系。” 她的声音无精打采,撂下句冷冰冰的话就又要合眼。 “我不想看你去送死,”玄霏说,“更不想替你去。” 风茗这才侧过头来看向他,重新打起了精神,满脸疲惫俱被暗涌的怒气代替。 “你烦不烦?!”她盯着他斥道,“不睡觉就下去!” “你是要去魔教的据点找什么人吗?”玄霏不顾她生气,接着问,“你不把你的目的告诉我,我怎么帮你做事?” 风茗被他戳破了心绪,心中更添烦躁,没好气地反问道:“我告诉你我在找谁,你就能替我找到吗?!” “你要找的人是被魔教抓去了?” “嗯。” “那他恐怕——”风茗倏然变得凶狠的目光让他顿了顿,片刻后,他还是决定把话说完,“你明明也猜到这可能,为什么还要去?” “关你什么事!” 风茗撂下一句气话,侧身转过去,拿背对着他。被子耸起一块,寒气顿时侵袭进来。玄霏看着她气呼呼的背影,放软姿态和她商量:“你能不能平躺下来,这样有点冷。” 风茗是把身子转了回来,瞪他的目光可谓是嫌弃至极。 “就是没习武的小孩子也没你这么怕冷。” 玄霏不知该怎么反驳,就只顺着心底的愉悦无言笑了笑。还在气头上的风茗当然看不惯他这副像是得了什么便宜的表情。 “笑什么!” “没什么,”玄霏说得无谓,面上的笑意却是愈深,“我还没这么暖和地睡过一觉。” 风茗皱了皱眉,惊疑地问:“你修的什么功法?” “不是功法的事,只是我师父要我过得艰苦些,多多磨砺心性。” “你师父对你可真坏。” 风茗抓到机会,嘲讽道。 “听起来你的师父对你很好?”玄霏说着,笑了一笑,“你是女孩子,是更容易受长辈偏爱。” 玄霏想着青旖无法无天的娇纵模样,此刻才恍然大悟。他一直以为纪无情只是懒得和她一个小女孩计较,原来其实是这样。 第201章 放纵 “他不还是把功夫传给你了。你有其他师姐妹?” “没有,”玄霏和她一样仰望着床架,“我一直是一个人。” “那你怎么知道?” “见我还是见过的,”玄霏说着,又笑了笑,“你有没有其他同门?” “没有。” “你也是一个人?” “我才不是,我有个弟弟。” “就是住在旁边的那个人?” “嗯。” 玄霏顿了顿,问道:“你的师父呢?” “别说了。” 玄霏转头去看,风茗已合上了眼,脸朝着床外。现在时辰确实不早,玄霏也知道他想问的那些问题不可能在一夜之间问出来,便没有再出声。他静静地躺了一会,风茗的呼吸悄然沉了下去,但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眉头不时微微皱起。 他并不能为此做什么,只能安分地躺在他的位置上,想象咫尺之外更温暖的温度。虽然他的真假身份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他清楚,无论是出于那些所谓的礼仪规矩,还是为了之后能和她的关系更好一点,他都不应该在她睡着之后去碰她。 听着她匀沉的呼吸声,玄霏渐渐也舒缓了神经。所幸现在天亮得晚,他这一觉应当还能睡上三个时辰。此刻他并不想去考虑天亮之后的那些麻烦事,他只想让这十七年来他度过得最温暖的一夜更轻松一些。 他的烦心事不多,一向睡得不错,见风茗先对他放下戒备,他这一夜更是睡得深沉,直到风茗猛然坐起来,他才被声音惊醒,敏锐的本能让他在反应过来之前钳住那揪住他胸口衣襟的手。 他一看,居然是风茗看他还没醒,想直接把他从床上提起来。 “天要亮了,快起来!” 他松开手中滚热的腕子,不紧不慢地从床上坐起来。他腹部的伤口已彻底愈合,风茗见他行动没什么阻碍,跳下床后就拉着他的手臂把他扯下床,从地上捡起昨夜用过沾了血迹的衣物和纱布,团了团塞进他手里,十分着急地催促他快点离开。 “这衣服是在城南的李记裁缝铺买的,你今晚给我买一套一模一样的送回来!” “知道了。” 玄霏晃晃头,被她从房里推了出去。清晨的冷风一吹,他脑中残存的慵惰之意才倏然褪去。这个时辰,青旖应当还没起床,他的师父和祭司应该在操心进攻十二连环坞的事宜,他穿着和昨日出门时不一样的衣服溜回房间,应该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不知道的是,他在外头快活了一夜,辛苦的是竹桃。她穿着厚厚的斗篷在大门院子里苦等了一晚上,冻得浑身冰凉,血咒都难以抵御这彻骨的疲惫和寒冷。苦苦捱到天亮,她终于能去禀报纪无情,少教主彻夜未归。 “要不要让圣女用信鸟去找?” 她给纪无情沏上茶,回到地上跪好,低着头问。 “不必。”纪无情端着茶杯,不禁低低笑了一声,“等他回来,既不必理会他,也不必让他来见我。” 第202章 安宁 青旖和柳离恨、血蔷薇启程去浙江,宽敞的宅院一下子少了一半人。竹桃不敢去叨扰一老一少两位教主,又怕他们有什么吩咐,她只能整日无聊地在院中打转,练剑,或者逗逗青旖留下的信鸟。 这日清晨她正在前院晒太阳,躺椅下洒着稻谷,共八只信鸽在啄食,另有四只游隼站在她的双腿、胳膊和肩头,她端着只盘子,挨个给它们喂新鲜的猪肉条。忽然玄霏从厅堂走出来,看样子是准备出门。她连忙放下手中的物什,把身上的鸟赶下去,从躺椅上起身向他行礼。 “少教主,可是有何事要吩咐属下去做?” 玄霏看看哗啦啦扑腾着翅膀站到地面,排得整整齐齐,和竹桃一样对他恭敬地低下脖子的一众鸟类,心想着,不知风茗有没有和她的姐姐一样,也用灵力驯了一些野兽以供驱使。 “无事,”他和他的师父一样,是从来不会对下属唠叨的领导者,何况现在他心中另有关切,“你无须跟来。” 竹桃应了声“是”,再抬头,院中已无他的身影。 魔教中,唯独青旖的心思竹桃会去猜测思量。玄霏离开得似乎有些急切,她全当是教主给了他什么任务,便不作他想,继续躺回椅中,还没吃饱的游隼立刻飞到她身上,尖锐的勾爪扣着她衣袍,等待她的饲喂。她把盛着肉条的盘子重新端起来,挠挠身前一只隼的脑袋。它对她偏着脑袋,柔软的绒羽蹭蹭她手指,迫不及待地张开翅膀扇了扇,惹得其他游隼也扑腾了一阵。 哪怕是在她的家中,她也未曾有过这么安宁平静的时间,遑论后来被卖到妓院做工。那些苦厄的岁月已像青烟一般遥远,她偶尔想起,只庆幸当初结识那位神秘的“大小姐”,和自己的果决。是青旖教会她,只有够心狠,才能在这世道中争出个人样来。投入魔教之前,她的处境简直不如这些禽鸟。 盘中的肉条还剩一小半,身边十几只鸟忽然通通振翅飞起,齐刷刷站到了院子另一角的大树上,探头探脑地往这边张望。竹桃不明所以,眼角余光瞥到一个身着黑衣的人正站在一旁,她这才明白,连忙把手中盘子筷子一扔,对身旁的来人单膝跪下。 “见过教主。” 她这一扔盘子,瓷盘磕在黄土地上,落地几乎纹丝不动,半点声音没发出来。纪无情在心中嗤笑,柳离恨嘴上说着嫌弃她的资质,功夫可是一点也没少教。 “四天之后,试剑大会的首日就是你战华山派的弟子,看来你已经胸有成竹。” 竹桃一听,顿时头大如斗。纪无情自让她们立下军令状之后,一直从未过问她修行的进展,她自己当然不敢懈怠,只是这难得在早晨喂一喂鸟,居然就被他抓到现行。她脑袋发紧,瞬间背后就出了冷汗,心脏剧烈跳动,砸得她胸口发疼。 “属…属下不敢,属下这就去继续练习——” 她说着,起身就要落荒而逃,又被纪无情叫住。她回过身来,重新在地下跪好。她始终不敢抬起头来,所以没有看见纪无情的表情中并没有多少不悦,甚至有几分悠闲。 “罢了。” 纪无情的视线从湛蓝如洗的晴空落到院子角落的那群鸟,它们齐刷刷地转过身,拿屁股对着他,和它们主人的臭脾气如出一辙。他想着早晨青旖出门前对自己蹬鼻子瞪眼的表情,随手挥出道气劲,突如其来的雄浑内力把它们打得四散飞逃,掉下一地翎羽。心头的烦闷散去,他重新背过手,往院门走去。 “今日天气甚好,跟我出去逛逛。” 竹桃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抬头,纪无情已快要走到大门,她赶忙跑过去,赶在他到达之前替他推开院门。 这村庄内许多农户都把自家宅院租给了前来参观试剑大会的武林人士,村口有专门的马厩用来租赁马匹。他们一前一后村口走去,竹桃立刻感到有不少人向他们投来注目。只有农民打扮的村民向他们投来的目光中带着友善的好奇,满脸惊奇又飞快转开目光的是乔装的魔教教众,那些窥探他们的江湖人,目光就毫无善意可言。 “你紧张什么?” 竹桃正忐忑不安着,忽然纪无情的声音从旁侧传来。她下意识朝他看去,见他闲庭信步,面上竟含着浅淡的笑意。她想起了青旖的教导,回话道: “回老…老爷,奴婢没带兵器傍身,所以——” 纪无情忽然哼笑一声,竹桃听得心中一颤,她可从未见过教主这个样子。 “我在此,你还需要什么兵器?” 竹桃愕然地看向他,他感觉到她的目光,也偏头朝她看了一眼,眼中还含着未褪的微笑。她脸上忽地一烧,连忙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去。 第203章 红妆 他们所居的村落距离何家庄挺远。竹桃跟着纪无情策马跑了一阵,忽然发现,马蹄下的道路越来越宽阔平坦,而且所往并不是何家庄的方向。 “老爷,这是去哪里?”竹桃跟在他身边,抓着斗篷领口问。 “邯郸。有人在城中酒楼设宴等我。” 竹桃退回他身后的位置,心中又忐忑起来。她没听说过魔教在中原有什么盟友,怎么会有人在那么远的邯郸城请纪无情喝酒? 她满怀不安地跟着纪无情赶到邯郸城,已经日近正午了。他们在马上奔驰了近两个时辰,所幸她在血咒的效力和勤勉修行之后,体能已有了翻天覆地的进步,这样程度的奔波,只让她的发髻被大风吹得有点松散。 他们在城外栓了马,步行入城。邯郸地处中原北部,繁华远远胜过湟中,竹桃看着从未见过的高大城墙,宽阔街道,满心新奇,但纪无情就在身前,她丝毫不敢忘乎所以,一路只规规矩矩地跟着他走,眼睛是哪里都不敢乱看。 走到一家卖首饰的铺子前,纪无情停下脚步,随手拿了一根金钗。竹桃惊讶地跟过去,也不敢问他怎么突然看起首饰,就见他转过身,把那只金钗插到她脑后的圆髻上。 纪无情打量她两眼,不甚满意,又把那只金钗拔了出来,丢回到摊铺上。竹桃恍然反应过来,他是要给自己打扮,带出去见人。她被寒风吹得冰凉的脸颊顿时热了起来,慌张地捋了捋散乱的发丝。 精明的老板已看出来了生意,满脸堆笑地凑到纪无情身前,问他是要给他身边的小姐买些什么首饰。纪无情打断他自吹自擂的推销,只让他把竹桃带到店里去,梳个规整的,像是大户人家里的丫鬟会梳的发式。发福的中年老板连声答应,一边招呼来另位女子把竹桃带走,一边挪着胖墩墩的身子,给纪无情端来一杯茶水。 纪无情手中的茶盏未凉,竹桃被收拾妥帖送了回来。她原是青楼的小小婢女,所梳发型都是楼里统一的样式,自她脱离苦海就再未用过。青旖生性自在散漫,又和血蔷薇一样天生丽质,很少在头发上花心思,她入乡随俗,不练武的时候从来都只是在后脑用木簪盘一个最简单的圆髻,这样精心的打扮还是人生头一回。 首饰铺里的女工给她画了浅浅的妆容,把她柔顺秀丽的黑发盘成最受她这个年纪的少女所喜爱的双螺髻,应和她今日淡蓝的裙衫,给她缀了近似颜色的发带和点翠银钗。她惶惶然被从店里带出来,纪无情审视的目光让她浑身发烫。 纪无情没有评判什么,连话都没有说,只是丢给店家一锭银子转身就走,店家摸摸银锭,点头哈腰地笑着恭送他离开。竹桃连忙跟上他。她隐隐感觉,他看见自己被人打扮了之后心情不如先前愉快,便更加不敢出声,只在心里暗自期许,待会到了那场鸿门宴,一定不能给他丢人现眼。 第204章 鸿门宴 到了名为永昌的酒楼,小二领他们到最上层的厢房。桌上已备好韭菜,桌前坐着五个中年男子。他们看到纪无情带着竹桃进来,纷纷站起身,文绉绉地对他拱手,道了声“纪教主”。 纪无情正眼也不看他们,径直走到首席,并不坐下。他们见纪无情不坐,也跟他一起站着。他敲敲桌子,立刻从门外走进来两个黑衣的魔教弟子,手里一共端着五个小木箱。竹桃站在他身侧,帮他们把极沉的木箱卸到桌上。纪无情以眼神示意她打开,那其中果然是满满当当的金银珠宝。 “本座送给各位大人的一点心意。日后若有魔教弟子在邯郸举止粗鲁,还望各位大人多加宽宥。” 纪无情面无表情,说话声音毫无起伏,仿佛只是在应付一件烦人的小事。可那些大人们却不敢怠慢,嘴里说着客套的话,请他落座入席。 竹桃看这场面,似乎是魔教设宴招待朝廷官员。她惊讶的是,这几人好歹也是朝廷命官,能被魔教留意,官位应当也不低,怎么仅仅一小箱金银珠宝就能让他们对纪无情这么毕恭毕敬?难道魔教连朝廷官员都用血咒威胁了吗。 “本座辟谷已久,这些美酒佳肴,各位大人自己享用就是。” 纪无情端起面前一支盛满酒液的白瓷酒杯,举到鼻前嗅了嗅,终是没忍住轻蔑一笑,才把酒杯放下。 那几个人见他这般动作,面上还在客气,却都暗自捏了把冷汗。 “看起来,各位大人另有贵客要见,本座就不打扰了。” 他含着笑意说完,就原路走出席间。竹桃跟在他身后,房门却突然被从外推开了。 “好你个纪无情!区区魔教胆敢勾结朝廷命官,你不但在江湖上为非作歹,还妄图干预朝堂,简直是大逆不道!” 领头的人身形健硕,腰挂长剑,白袍一尘不染,满脸正义凛然,带着人闯进来就指着纪无情的鼻子叫骂。竹桃惊恐地看着他们,没想到这世上有人会这么急着送死。 并不太宽敞的房间一下被挤得满满当当,纪无情连眼神都懒得给这些被派来打头阵的小喽啰,只是无聊地轻叹了口气,他说怎么祭司非要在血蔷薇和谢初蝶都抽不开身的时候要他亲自来应付这些人情世故,原来是早就知道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要跟他耍阴招。 来人看他满眼漠然,就像没看见他们的义愤填膺一样,顿时心中都冒出愤愤不平的火气。为首的还要再叱骂,纪无情举起根手指,对他做个嘘声的手势。竹桃这才反应过来,她该有些用处,于是走到纪无情身前,对着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训斥回去: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这么对我们教主说话!回去把你们掌门叫来,让他来替你这不懂规矩的小子赔礼道歉!” 她这番话一出,堵在门口的人顿时哗然,一个个都气红了脸。纪无情倒是笑了,赞赏地瞥了竹桃一眼。 “我嵩山四长老就在酒楼后院等着你们!”为首的男子愤愤地盯着他们,咬牙切齿道,“有、请、了,纪教主!” 竹桃回头征询他的意见,见他不太在意地点了点头,再对那人斥道:“带路!” 第205章 嵩山四老 这群自嵩山远道而来的弟子把纪无情和竹桃团团围在中间,走下楼从后门去后院。不久前还生意红火的酒楼现在已空无一人,应该是食客和店家都被嵩山派的人赶出去了。竹桃只感觉他们做事十分滑稽,大动干戈地惊扰这么多普通人,结果不还是无用功而已。 到了宽敞的后院,院中站着四个老人,被另外七八个年轻弟子簇拥在中间。围困着纪无情二人的其他弟子跑到他们身边,气势汹汹地盯着他们。 纪无情的目光扫过那四个对他如临大敌的长老,心中除了无趣,无聊,只有对自己那子弟的恨铁不成钢。今日玄霏若是在,他断然不会带竹桃这个弱不禁风的初学者来赴这场洪门宴。且不说这让他多出多少麻烦,这四个老家伙可是难得的试剑石,若是与他们过招,对玄霏的修行可是大有裨益。 见两边的主使者都不回话,竹桃往前有了两步,毫无惧意地率先挑衅道:“你们嵩山派这么费尽心思,是想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堂堂魔教,怎么轮到一个小姑娘来话事?”四名老者中站出一个来,对竹桃笑得和蔼宽容,看向纪无情的目光亦持着长辈对年轻人的风度,“纪教主,我的弟子方才多有冒犯,看在我四兄弟的面上,教主就不必和几个小辈怄气了吧。” 他说起话来态度温文,彬彬有礼,哪怕面对在正道眼中不入流的魔教,也始终礼数周全。这样的人通常是教人生不出火气来,哪怕心里不愿意,也会对他同样以礼相待的,可惜的是,现在的纪无情并不能以“人”来论处。 “面子是靠自己挣的,不是靠别人给的。长老活了这么多年,连这道理都不明白?” 纪无情懒洋洋地和他打嘴仗,一句话就让那群小弟子的脸气得更红了点。 “本座不比四位长老颐养天年的清闲,教中事务繁忙,闲暇甚少。各位如此大费周折地把本座请到这来,究竟要找什么麻烦,一口气都说了吧。” 说罢,他懒懒地闭了闭眼睛,仿佛要被这群人无聊到打起瞌睡来。 “既然纪教主性格耿直,那我们也就开门见山了,”这长老并不计较他彻头彻尾的不敬,继续和颜悦色地说道,“教主应当略有耳闻,星宿与我嵩山历来交情不错。这次掌门令我四兄弟前来,便是想问问教主,魔教向来在雪域避世不出,是与星宿有何深仇大恨,以致于一个活口都不愿留?” “是吗?”纪无情故作惊讶,“本座来中原不久,倒是没听说过贵派还与星宿有什么交情。不过星宿都亡了快半年了,也没见你们遣人去过西宁,看来你们之间的交情也不怎么样。长老可以回去让你们掌门放心,以后魔教的生意做到河南,必然会看在贵派的名声上分你们一点,不必找个这么牵强的由头。” “师兄!”另一个面向更加严肃的长老站出来,满脸怒容地瞪着纪无情,仿佛要把他瞪出两个血窟窿来,“我就说这人寡廉鲜耻,你如此给他面子,真是太抬举他了!” “不错,”纪无情赞赏地看着他,“果然只有这位长老这样刚烈直白的性子,才能教出贵派门下这些狐假虎威,鲁莽无礼的废物。” “你——” 第206章 所谓师徒 “师弟,”原先的长老拦了拦暴怒的兄弟,纪无情这几句丝毫不留情面的话抛出来,他纵然再心宽,脸色也冷了下来,“看来纪教主并不愿意把事情原委告知我们了。” “魔教做事,何须向旁人告知?”纪无情看他们说又说不过,打又不敢打,不禁轻蔑地笑了笑,“何况,本座浪费时间在这里与你们废话,本就已经是自降身份了。希望四位长老不要再倚老卖老,妄图插手我教中内务。否则要是丢了所谓中原名宿的脸面,那可就不好看了。” “纪教主年轻有为,果然是盛气凌人。看来不与你分个高下,嵩山是得不到魔教半点礼遇了?”第三位长老忍无可忍地开口。 “明明是你们嵩山气势汹汹,失礼在先,长老怎说得像是我魔教不识抬举?”纪无情笑着反问,“本座今日是来吃席的,没有动武的心情。此处距离嵩山路途遥远,几位长老不如趁早回去休息。他日别处相见,说不定本座就忘了你们暗中投毒不成,又以多欺少的小人之举。” 二十几个嵩山弟子的脸色几乎憋成了青紫。竹桃微微低下头,但完全忍不住心中笑意。她忽然又觉得,教主如此狂妄,那她又何须这般畏首畏尾?于是她大大方方地对他们展露笑颜。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究竟是魔教教主的轻视,还是她一个小女子的嘲笑更让他们难以接受了。 “本座与几位长老说话,你笑什么?”纪无情斜睨她一眼,仿佛很是不悦,“你如此开心,那就由你去陪几位长老过过招,如何?” “属下不敢!属下知错!” 竹桃连忙收起嬉笑神色,低着头站到他身后,不敢妄动。她后知后觉,这其实还是纪无情在借着她打压对面的人,好像他们只配和魔教中的一个小姑娘过招。她不禁继续在心里偷笑。 场面一度僵持。嵩山派大费周章地布了这个局,不可能轻易让纪无情离开,但又对他的功法一无所知,不敢轻易开战。纪无情对此心知肚明,何况他也不太想和他们动手。那四个人所修了个什么剑阵,简直就像四只虱子,看似毫无威胁,其实真要去抓,也烦得很。 忽然间,院子外起了骚乱。一阵打斗声后,从院墙外先后翻进来一个黑衣人,径直走到纪无情面前,对他弯腰抱拳。 “师父。” 纪无情没好气地冷哼道:“你还记着有我这个师父!” 玄霏心中惭愧,知道自己得戴罪立功,否则回去之后有他吃不了兜着走的。他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盯着对面那群不知好歹的人。 场中其他人一看,知道这从外围打进来的年轻人就是纪无情那宣称要参加何家的试剑大会的徒弟,魔教的少教主。 “既然四位长老想动手,那便由本座这不成器的徒弟奉陪吧,”纪无情顺水推舟地客套道,“有劳各位长老指点指点了。” “玄霏,你是小辈,待会向各位长老讨教的时候别失了礼数。” “凭你这弟子的资历,也想和我们过招?”那脾气暴躁的长老连声冷笑,“你要比弟子,那我也该让我的弟子上阵!” “你的弟子?哈,”纪无情冷笑一声,“本座这徒儿虽然不争气,倒也不是你身后那群废物能比的。要来魔教给少教主提鞋,本座还嫌他们姿态难看,脏了魔教的门面呢。” “你——” “看来也不用讲什么礼数了,”纪无情假装惋惜地叹道,“既然嵩山与星宿交情甚好,那本座就大发慈悲,让你们和刑峥嵘死在同一柄剑下好了。日后你们黄泉相见,可别忘了本座的成全之恩呐。” 此话一出,四位长老的脸色俱是一变。杀死星宿掌门的人,居然还只是他这如此年轻的弟子! 第207章 剑阵 战局和纪无情料想得一样。嵩山四老的功夫单拎出来都比星宿的掌门差半头,但他们合力施展的剑阵可远比单打独斗难缠多了。纪无情立于场边,不多时,便瞧出了他们这剑阵的破绽所在。 玄霏不如他经验老道,仍在四人的剑阵中心艰难支撑,衣袍割破多处,险些见血。让纪无情满意的是,他看似被逼到绝境,剑招挥使仍然张弛有度,既没有过分保守,步步退后,也并不心浮气躁,乱了阵脚。 纪无情看着他以剑尖弹开一位长老的剑身,全身气力俱以此为支点,以一绺碎发为代价,震开另三位的包围,第一次打乱他们的阵型。随后,他飞身直刺剑势最为爆裂的那位,以更甚他的凶狠气势刺穿他的右肩。 他把墨池拔出来,在鲜血喷溅的瞬间回身抵挡来自侧后的攻势。失去同伴的援助,剩下三个长老几乎就是不堪一击。四个人都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都住了剑,再度分立两边。 “你们输了,”玄霏抖落墨池上的血迹,收剑回鞘,血珠溅在那几个长老脚边,“向我师父赔礼道歉。” “免了,”纪无情大度地摆摆手,“本作心情尚佳,各位长老替本座带个话便可。” “嵩山家大业大,想必贵派中有不少年轻弟子都要去那何家的试剑大会。各位已见过我徒儿的功夫,若是再去,未免对其他年轻人不够公平。本座只要嵩山退出这一届会武,便不计前嫌,既往不咎。” “纪教主的话,我们会带给掌门。” “希望你们的掌门比刑峥嵘更明事理。嵩山虽然地广物博,本座可不想和少室山那群和尚做邻居” 纪无情蔑然地扫视他们一眼。满院正道弟子,无一人敢反抗他这个魔头的威胁。他嗤笑一声,转过身,带着座下一男一女潇洒离去。 出了院门,见到他们三人几乎毫发无损地出来,守在外面的其他小弟子都是满脸的难以置信。 “再不去看看你们的长老,他们就要被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活活气死啦。” 竹桃笑话道。他们又惊又怒地涨红了脸,离他们远远的,贴着墙边挤过去。竹桃看他们这狼狈的样子,止不住地莞尔。纪无情懒得管她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脱下厚重的斗篷,递到玄霏面前。 玄霏没有接,疑惑地看着他。 “披上,”纪无情示意他身上的剑痕,“给外面人看到,丢了面子。” 玄霏心中一暖,随即又感到点惭愧。他接过这厚重的狼皮斗篷,挡住身上破损的布料。 后院外,他们的马匹还好好地拴在马厩里。他们翻身上马,悠哉地往住处骑去。 “竹桃,”纪无情吩咐道,“你在后面看着,有人敢跟,就带他绕到城东的义庄。” “是。” 竹桃知道这是他们师徒要说点什么知心话,顺从地收紧缰绳,慢慢缀到后面。 玄霏也控着马匹,朝他那边靠了靠。 “师父。” 他微微低下头,等着纪无情的训斥。 第208章 新仇 “我让你做的事,做了没有?” “还没。” “还没?”纪无情斜睨一眼他这正低眉顺目的弟子,“你什么时候学会拖延了。” “我会尽快,”玄霏有点无奈,转移了话题:“师父,怎么嵩山派会突然找上我们?” “论武功和势力,嵩山在中原武林都只能算中规中矩,这一次也许是其他门派推他们出来做试探,”纪无情说着,冷哼一声,“竹桃说你昨夜一夜未归,你去干什么去了?” 见玄霏愣住,一时没有回答,他固然不悦,也不好直白地把那点火气发出来。玄霏长这么大,一直安分,他也很少在私事上管他,现在这情景让他感觉自己像掌控不住子辈的无能家长,这对他现在的身份来说可是个不小的忌讳。 他轻叹口气,问得意味深长:“人间的普通女子,也有让你流连忘返的本事?” 果不其然,玄霏的脸颊蒙上层淡红,尽管他努力表现得这是被冷风吹出来的,可到底也没有反驳出什么。 “该说的我都已经跟你说过了。你这年纪,想点男女之事也是正常,只要不误了教中大事,我也懒得管你,”纪无情说的话可谓十分宽容,玄霏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我想你也不至于那般色令智昏,你自己好自为之就是。” “弟子明白。” 玄霏应下,颇有些诚惶诚恐。 “今日你胜了嵩山四老的剑阵,感受如何?” “没什么特别的感受,”他终于问起别的事,玄霏大松了一口气,丝毫没觉得纪无情前后突变的口风有些奇怪,“他们只有四个在一起才有点威力,一旦突破其中一个,剩下的都不足为虑。” 纪无情哼笑一声,“我以为你会从中得到些许裨益,看来是我低估你了。” “弟子不敢。” “不必过谦,这又不是什么坏事,”纪无情带着玩笑的口吻继续说,“从你胜了刑峥嵘,这中原就很少有人是你对手。也许以后,那些我以为需要我去做的事,你都可以胜任。” 这话是夸奖,但玄霏听着有点感觉不妙。 “我问你,我去世以后,你可还愿以魔教中人的身份自居?” 果然,纪无情随后说起他的身后事。玄霏心中有点沉痛,他师父的武功韬略,城府心机,哪一项都可堪是当世人杰,他本不应该如此年轻就死在祭司的阴谋中。 “我知道你虽在总坛中长大,但对魔教并没有那种忠诚依附之心。你如实回答就是。” “我不知道,”玄霏想了想,诚实地回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要是那时魔教已经一统江湖,我——” “不会的,”纪无情打断他的设想,“中土何其广阔,以魔教的规模,不可能长久在中原立足。” 玄霏想想,确实也是如此。 “如果那时魔教溃败,我会带其余教众回雪域。” “然后?” “师父,”玄霏用郑重地语气叫他,“你希望我把你的剑法发扬光大吗?” “在魔教?”纪无情扯起个冷笑,“他们可不配学我的剑法。” 玄霏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再解释什么。 “难得你有这份心,”纪无情懒懒地说,唯独对着他唯一的弟子,他死寂的心脏才能感到一点点温情,“你本就不属于这世间,不必给自己自找麻烦。” 玄霏点点头,在心里叹气。他师父说得不错,可是离开魔教,他还能往哪里去? “无论你以后想做什么,留在人间,不要去灵界。”纪无情像是看出他的彷徨,说道。 “为什么?” “当年灵界的龙凤两族争霸,落鸿胜了,龙族沦为他们的猎物,被猎杀得寥寥无几。” 玄霏有些惊讶,“什么时候的事?” “几百年前吧。当年魔教上昆仑山,祭司在路上跟我说的故事。” “那么久之前……” “那确实很远,不过你身上的债可是新结的。” 玄霏疑惑地看向他。 “长晴有个落鸿族的师兄,他们交情还不错,”纪无情说着,感慨地叹了口气,“不过等我杀了他,也许他师兄会来人间给他寻仇。到时候你得小心行事。” 玄霏有些哭笑不得,要杀他不早就杀了,怎么会拖到现在还不下手。 “真的要杀他吗,”他问,“关了他这么久,我以为……” “现在还不到时候。何况——”纪无情意味深长地看向他,“拖延几天又坏不了大事,你说是吗?” “……” 玄霏心虚地转过头去,不再多言。 第209章 旧恨 柜子深处一套衣服的消失没能引起暮云霜的注意。风茗像拿走那套衣服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把玄霏新买来的衣服放进他的衣柜,回到房中,他还没走。 那一剑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缓和了不少,至少不再那么剑拔弩张。玄霏在等候的时间倒了两盏茶,尽管他看出来风茗兴致缺缺,他还是推了一盏到她手边。 “今天的事你听说了吗,”风茗拿过茶杯,冰凉的瓷壁让她不适地松了手,把杯子推到一边,“魔教在邯郸把嵩山派给打败了。” “嗯,”玄霏装作自己是个局外人,“今天许多人都在说这事呢。” “嵩山派厉害吗?”风茗问他。 “厉害啊,”玄霏想了想,像个每一个平凡的无名小卒吹捧大门大派一样吹捧道,“不过看起来魔教要更厉害。” 这对她是个十足的坏消息。试剑大会越来越近,她越来越期待和紧张。据说魔教的派来的人有他们的少教主,她如果要去魔教的地盘找人,武功至少要在他之上,但她的年纪实在是太轻了,无法那般自信。 “我让你打探的事,你去查了没有?”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他们的人都在从前星宿派的驻地,”玄霏看着她惴惴不安的表情,心情变得有点难以言喻,“你要是想打探他们在雪域的总坛是在哪里,那这江湖上恐怕还没人知道。” “我问你的问题,你可以告诉我了吗?” “什么?” “你找魔教到底想干什么?” 明明他对一切都心知肚明,可他还是想听她亲口说一遍。他已不再是半年前那个不通人情世故的稚嫩少年,以长晴在她心中的份量和她多疑的性子,此事应当是她心底最深的心事。 “我告诉你,你又帮不了我什么,”风茗烦闷地应付他,岔开了话题,“你是哪日的擂台?” “第二日,早晨第二场,”玄霏笃定何镜清不会把如此详细的信息告诉她,顿了顿,问道,“你会来看吗?” 风茗一愣,模棱两可地回答:“也许。” “你的擂台是什么时候?” “在很后面呢,”风茗有点烦躁地叹口气,“何庄主并不乐意我参加。” “他是想保护你。” “那会上的比武不都是点到为止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风茗用怪异的眼光看着他。 “你以前来过?” “没有。这会四年一次,那时候我还太小了,我是听别人说的。” “你今年什么年纪?” “我要是告诉你,你也该告诉我。” “那你别告诉我了,”风茗嫌弃道,“我不想知道。” “那你想知道什么?” “你什么意思?” “我想问很多关于你的问题,你要是不问我,就好像我在占你便宜。” “没什么好问的,”风茗生硬地抗拒,哪怕这人貌似不会害她,他们的关系也还没好到需要那般了解的地步,“都是你自己没事找事,我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 “你对我的剑法也没兴趣吗,”玄霏问,“你告诉我一点你的事,我可以带你去见我的师父,他会喜欢你。” “谁要你的师父来喜欢?”风茗不屑地嗤道,“你没师父疼爱,我可是有的!” 第210章 惊变 风茗这一觉睡得极难受。好像五脏六腑在肚子里翻滚了一整夜,想要呕吐却疲惫得动弹不得。她在半睡半醒的恶心昏沉中挣扎许久,被暮云霜摇醒,才勉强睁开眼,但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动动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暮云霜慌忙找来何寻礼。何寻礼请来郎中,诊断是风寒入体,好生休养便无事。这话听得风茗和暮云霜面面相觑,她每夜都练剑至深夜,昨夜也并不是特别寒冷,她怎会得如此严重的病症? 暮云霜担忧地给她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她的额头滚烫,手指却是冰凉,缩在大棉被里也捂不热。忽然,管家脸色忧愁地跑进来,说何庄主有急事找大公子。 “什么事?可否能在这说?” 何寻礼疑惑道。 管家想了想,但也不是什么不能让这两个孩子知道的机密,江湖上都已经传遍了。于是他沉了沉声,禀报道:“昨夜,魔教围剿十二连环坞,到现在,已基本占据雁荡山了。” 何寻礼脸色剧变。他和何镜清都以为,魔教的少主要来试剑大会,昨天又挫败了嵩山的弟子,应当有许多战力都布置在此地,原来这只是声东击西,他们竟然在神不知鬼不觉间把手伸到了千里之外的浙江! 风茗顿时也瞪大了眼睛。暮云霜怕她情绪太激动,耽误病情恢复,连忙轻抚了抚她的头发,想让她安定下来。风茗也只聚得起这一瞬的力气,在暮云霜缓慢地安抚下,满身的疲惫终究盖过心中隐隐的担忧。 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天,在半夜迷蒙地醒来。暮云霜知道她的习惯,在屏风外点了支大蜡烛,昏黄的光影,无法控制的身体,飘摇的意识,让她一度怀疑自己是否身处梦境。 屏风外坐着个人。风茗起初猜那是暮云霜,可是那影子隐隐约约看起来,又像是另外一个人。她在床褥间轻微颤动一下,无秋冰凉的剑身像一枚钉子,扎进她混沌的神志,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她又想起了白日听到的消息。昨夜她还在和一个十二连环坞的弟子切磋交谈,没想到在那同时,魔教已把他的师门覆灭了。不知他那对他并不怎么样的师父能不能幸免于难,而知道这件事的他又会如何行事。 她知道失去抚养自己长大的师父是何等痛苦,尽管那人对她有过冒犯和不悦,她仍然不希望他陷入同样的困境中。她想着,他虽说自己是个杀手,可似乎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至少那双眼睛是她很少见过的干净。 她突然明白了他遮遮掩掩,阻拦她去找魔教自投罗网的原因。现在他遭遇了这种事,她并不希望他回去援救师门,随后她忽然就想通了,以她和暮云霜如今的实力,要从魔教手中找人,抢人,救人,简直是白日做梦。 她可以等,等到修为大成,但她要找的人怎么能等得住?她竭力把手腕往上挪了一寸,眼睛尽量往下瞥,从被窝的缝隙中看着手腕上那一枚小小的,浊黄的弯月。 她多希望此刻的煎熬苦痛只是一场幻梦。也许下一次睁眼,她魂牵梦萦的人就守在她的床边。 第211章 诱骗 风茗卧床休养了两天,到第三日,气色恢复了一些,勉强能下地行动自如。暮云霜寸步不离地陪床看护,全靠侍女给他们带些外头的消息来解闷。本来风茗还应该再多休息休息,可一听说今日那魔教的少主要上擂台,不管暮云霜好说歹说,她就是要去看一看。 “我找人带你们去,”何寻礼拍拍愁眉苦脸的暮云霜,“因为这点小事和她闹得不愉快,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怎么是小事啊?”暮云霜焦躁地抓抓头发,“何大哥你也太惯着她了。” 何寻礼哈哈一笑,“你明明与她相伴更久,怎么还看不出来她的执念有多深重?她要是气急攻心,病情加重,到时候你不要会更加心疼了。” “那好吧。” 暮云霜也没有办法,只能同意了。他只是嘴上说着什么不能惯着,心肠可没硬到真能把风茗绑起来不让她出去。他回到他们住的小院,正要告诉风茗他可以带她去看了,绕过屏风却发现,床铺上空无一人。 凭她的轻功水准,哪怕患着病,沿着墙脊和屋顶跳出宅院也是轻而易举。风茗换上一身寻常女子穿的袄裙,挽起发髻,混进擂台附近的人群中,在最外围打转。如果侍女的消息准确,等现在这一场比试结束之后,就轮到魔教的少主。 围观的人群把擂台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她长得不够高,站在这什么也看不见,最好是能找个在附近客栈租了房间的人带她上去。但她现在身体欠佳,失了任意妄为的底气,可不敢去找其他江湖人攀谈。她在心底愤恨,怎么偏偏到这关头,生这么严重一场大病。 忽然,她的身后传来一声招呼。 “这位姑娘。” 她猛然回身,面前是个身形娇小,容貌俏丽的女子,年纪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她对她笑得亲切,看起来是个开朗和善的人。 “这位姑娘,你是想凑近了些看他们比武吗,”她对她笑笑,十分热情,“本来是我爹爹今日来陪我的,但是他突然有了桩生意要去做,我一个人在这甚是无聊,好不容易找到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你愿意陪我到那儿的客栈去,看看这热闹吗?” 风茗顺着她指点的手势看去,在那应当能看得很清楚。见她迟疑,这不知谁家的大小姐竟想去牵她的手,被她警惕地躲开,尴尬地笑了笑。 “好妹妹,你就当发个善心,陪我解解闷吧。我爹爹管我管得严,好不容易同意我出来一趟。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衣服,首饰,玩具?我都可以买给你的。” 风茗看她居然想拿钱财来收买,莫非果真只是个富商家的小姐,而不是危险的江湖人。她一路走来,又确实鲜少见到与她相近年纪的女子,这人的说辞似乎可以相信。 见风茗迟疑着点头,她高兴地半掩着嘴笑,兴奋地领她往客栈去。 “哎,你稍等等我,”她走路的速度很慢,看出风茗的急切,她有些歉意地对她笑了笑,“你还没到缠足的年纪吧?哎,真羡慕你这时的自在。我小时候也跑得快得很呢。” 风茗看看她裹在布鞋中,小巧的脚,更加相信她所说的话。这样小的脚,是不可能练成什么出色武功的,也不会有哪个习武的家族会这般束缚自己家的女儿。 第212章 无谋 这小姐租下的房间在客栈第三层,不高不低,不远不近,擂台上的一切动静都能看得清楚。风茗跟她走到阳台时,何家的人正猛敲了一声锣,宣布上场比试的胜负。 “阿福,去拿水果点心来。” 竹桃对仆役打扮的教众挤挤眼睛,他会意地点头离开。竹桃转回身,在风茗面前又成了个活泼可人的大小姐。 外边的阳台不时传来少女清脆的谈话说笑声,不过都是竹桃的声音。纪无情在一门之隔的卧房里盘腿坐着,这事态的发展可完全超出他的预料。 “教主,要不要趁机把那女孩抓起来?” 见他久久没有答复,教众单膝跪在地上,谨慎地出言提议。 “再等等,”纪无情想了想,吩咐道,“你派人去把这事告诉少教主。” “是。” 教众应下,把一旁桌上的果盘和茶具端了出去。 纪无情百无聊赖地坐在房中。本来那阳台是他的位置,现在倒好,竹桃这傻人有傻运的丫头竟然把风茗直接骗了过来。可是如此轻易把她捕获,实在是太便宜祭司,也太便宜她了。他起身,走到阳台,此刻正是玄霏以魔教少主的身份踏入擂台之时。 竹桃正偷偷欣赏着少教主的傲然潇洒之姿,忽然坐在她身边,那与青旖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猛得站起来,盯着他的方向,满面震惊至极的表情。 “你怎——”竹桃话说到一半,瞥到走来的纪无情,若无其事地继续假意关照她,“你怎么了?你认识那个人?” 那背影中的惊愕和愤怒,浓郁得几乎使她身形颤抖。纪无情在心中嗤笑,看来他们的关系还真是非同一般的要好。 竹桃拽着她的手臂使劲摇了摇她,才让那双眼中除了震惊之外涌上别的神色。风茗心如乱麻,要把竹桃挽着她的胳膊拂下去,然而这只纤瘦的手臂却相当有力气,箍在她手上,抗拒她的意图。 这份警惕来得太晚了。风茗一手捏着竹桃的腕骨,一手掐在她的另一只胳膊上,双手配合施力,便从她的禁锢中脱出神来,还拆散了她两只手臂的骨骼。竹桃痛叫一声,紧接着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她被扔到一边。两名教众扶她的着肩膀帮她站起来,抬她到房内去救治。 风茗看着把她围困在阳台的四五个黑衣人,和站在他们正中间,正带着嘲讽的笑意看着她的首领模样的年轻男子,愤恨和愧悔几乎要把她烧成灰烬。 “真不愧是长晴的徒弟,”纪无情负手而立,笑得十足轻蔑,“中了蛊还有力气打斗。就是有勇无谋,脑子太笨了点。” 风茗听他说起她的师父,顿时明了一切,就是这魔教用邪法控制了霁星,抓走长晴,又在发现了她的踪迹后,让人骗她来自投罗网。她真的太笨,太莽撞了! “长晴说,他交给你一本剑谱,”纪无情伸出手,立刻有教众弯腰俯身,把手中的剑恭敬地呈给他,“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第213章 后悔 风茗看纪无情气势汹汹,哪里会跟他打斗,转身就要跑。然而突然从阳台下面蹿上来两个衣着和普通乡民一样的人,一左一右拦住她的去路。 “这么急着跑,不想救你的师父吗?”纪无情提着剑,让剑锋森寒的反光映在她的眼睛附近,极尽轻蔑羞辱之意,“看来他半死不活也要保全的弟子,根本就不值得啊。” “你对他做了什么?!” 风茗因极度愤怒浑身颤抖,瞪着纪无情,目眦欲裂。她的指甲悄然变得长而锐利,紧咬的牙齿冒出尖端,纪无情把她的变化尽收眼底,只是更加谑讽地大肆嘲笑。 “无能的畜牲,还妄图从魔教手中救人,”他把手中的剑扔回给旁边的下属,无趣地挥了挥手,“好好回何家养着你身上的蛊。把它养成了,说不定你师父还能苟活一条命。” “而且,你最好别回到你老家想去搬什么救兵,魔教有的是办法知道你在哪里。否则,你下次再来的时候,就去星宿海给你师父收尸吧。” 纪无情说完,转身就回到房中。其余教众仍然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但也没有阻拦她逃跑。直到她身形不稳地飞快离开,他们才陆续回去,去找纪无情复命。 “今日的事,不得告诉少教主。” 纪无情坐在椅子上命令道,心情很是愉悦。 “属下遵命。” 教众应下后通通退下,另外两人扶着脸色煞白,几乎难以独自行动的竹桃进来。 “教主……” 竹桃呻吟着,轻声叫道。骨骼和经脉中的疼痛让她难以负担,教众扶着她跪地行礼,明明只是弯膝,并不牵扯手臂,却也让她浑身烧起扭曲的剧痛。 教众又把她扶起来,她几乎要痛到晕厥了。她被扶到纪无情面前,她惊恐地闭上了眼,不敢对上教主审视的目光。 胳膊上按上来两根指头,只轻轻碰了几下,就让她痛得低叫出来。 “备马车,”纪无情吩咐道,“送她与本座一同回总坛。” “是。” 竹桃睁开眼,茫然地望向他。 “你该庆幸她现在身体不佳,用不了十成功力,否则你这两只手都要废了,”纪无情迎着她惊愕的询问目光,给她解释,说着轻笑了一下,“这手擒拿的招数,我可解不了,她那师父才行。” 恍惚中,竹桃明白,自己即将知晓魔教的另一个重大秘密。这是教主对她的倚重吗?还是只看上了她一无是处,只有对青旖的绝对忠诚?她惶恐地被两个教众扶走,希望自己的手臂能挺过这一劫。如果那个女孩的师父也无能为力,她的手臂真的废了,那魔教绝对不会留她性命。 她还没有活够,她不想死在这么年轻的时候。 风茗使出浑身解数,在屋顶间奔驰跳跃,以最快的速度朝何家庄疯跑回去,在半路迎面撞见了满脸焦急的暮云霜。她被他拦住,不等他说出什么苛责的话,她紧紧抱住他,惊恐和懊悔攥紧了她的喉咙,眼泪瞬间淌下,沾湿他的衣服。 暮云霜被她这么一哭,满腔怒火都只能自行消散。他抱着她的背拍了拍,轻声哄道:“我们回去吧。” 第214章 秘密 暮云霜看风茗的反应,就知道她这次冒失跑出去是被什么人给教训了。可是等风茗缓过神来,她跟他说的事情,比他猜的情况可要严重百倍不止。他听她说她见到魔教的人,他们知道她的身份,还说长晴就在他们手里,心中万分震惊。 “他们……他们没对你做什么吧?” 风茗摇摇头,压抑着充斥在心中的恐慌,把那什么蛊毒的事隐瞒下来。 “我们回去告诉万铺主,”暮云霜揽着她的肩,感到她在发抖,而她却仿佛根本意识不到,难过地想,她一定是在害怕无法把长晴他们救出来,“别担心,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我——” 风茗要拒绝的话如鲠在喉,暮云霜的体贴安抚完全无法纾解她心中的恐惧。她不怕她自己有危险,她只怕她在最黑暗的噩梦中见到的场面成真。只凭他们两个人,对魔教完全束手无策,可若是回去,她根本无法忽视刚才那人的威胁。 “他们说,他们有办法知道我在哪里,要是我回去,他们就——” 她仓惶地省略那些可能。暮云霜听了,先是一惊,随后却轻松地笑了出来。 “那我一个人回去报信就可以了,万铺主给我的东西我还带着呢,”他如释重负地拍拍她,“别怕,待会我就回去。你一个人在何家庄要小心。明早天亮之前我应该就能回来。” 玄霏在今日的擂台大胜对手,其剑法之精深,举止之轻狂,待人之傲慢,令这场比试的所有年轻观众都感到窝火;那些武林前辈看了,则更是心生忌惮。魔教的威名由是更上一层,再没有人敢看轻这支雪山来客。 纪无情坐在马车里,心情难得有些惬意。他期待着事态的发展,以及把这些事情告诉长晴,他会有什么反应。忽然,车厢内卷过一阵风。纪无情眼前一花,面前凭空多出个长相打扮都很妖艳的男子。 他冷哼一声,轻蔑地嗤道:“什么妖怪,这么见不得光。” 曳风烟并不为他的冒犯生气,只是笑着对他说,他的弟子有事瞒着他。 “看来你们是熟识,”纪无情起初以为他所谓的玄霏对他的隐瞒就是他,但随即又觉得没那么简单,“杀了你就没有了。” “你可杀不了我,”曳风烟自恃两百七十余年的道行,并不把纪无情放在眼里,“我好心来告诉你一桩秘密,看来你不打算领这个情啊。” “是吗?”纪无情也像他一样轻轻笑起来,“阁下不多试探试探,怎么知道本座真的不呢?” “你——” 曳风烟轻蔑地调笑刚起了个头,面前纪无情的身影突然恍惚成了个影子。下一秒,他被他扣着喉咙,摁在车厢的厢壁上。 “教主?” 外头的车夫听到一声车内传出闷响,没有纪无情的命令也不敢擅自勒马,只敢回头询问。 “继续赶路。” 纪无情吩咐完,掐着这只绿孔雀的脖子,对他露出和先前一样饶有兴味的笑意。 第215章 离间 “本座还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拿玄霏的名头挑拨是非,”纪无情攥着他的喉管,愉悦地欣赏他满脸恐慌,“把你的本体变出来给本座看看。” 曳风烟惊惧地看着他不费吹灰之力的悠闲,他一介凡人之躯,怎么可能有如此能力?! “你……” 纪无情稍微松了松手指,让他能够发出点声音。 “快说。”纪无情不耐烦地催促。 “那女孩子还有个灵界来的同伴,你徒弟没有告诉你,”曳风烟艰难地喘气,“你——放开——” “就这点小事,阁下还特意来通知本座一趟,真是有劳了,”纪无情哼笑,“现在阁下心愿已了,就让本座送阁下一程吧。” “——!” 曳风烟抬手抓住他的手腕,这只凡人的手有力如铁铸,死死掐住他的喉咙,而他的满身妖力居然被他从手掌撞进来的诡异气势压制住了。眼看真要被他活活掐死,曳风烟急中生智,手指在他腕间一阵摸索,果然有所发现。 这个人,没有活物的脉搏。 “我…能…救你……” 他断断续续地艰难用气音挤出这几个字。下一刻,他喉咙上的压制力卸去大半。 纪无情没有完全放开他,他只能在他的钳制下尽力大口呼吸,边在他的眼中涌起真正的杀机之前把他的筹码尽数抛出,“你…只要你找一个灵界来的兽族,把他的内丹收作己用,就…就可以回生……” “你这话听起来可真像假的,”纪无情不屑地嗤道,“灵界人的内丹还有这作用?” “不是人,流影的内丹只会杀了你…落鸿也不行。只有那些…有点修为,修为又不是很高的兽族,你可以拿他的内丹,把你体内的病灶转移到那上面…或者吞了那其中的修为和灵力。” “你还挺了解灵界的事,”纪无情突然想到点什么,笑着问他,“本座又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实话呢?” “实不实话,你总会去试吧,”曳风烟脸色涨红,对他逞强地挑衅笑笑,“我知道你们那祭司也是灵界来的,我可还听说过他的事迹呢。” “不如你还是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吧,”纪无情不接他的茬,重新把手指收紧,“本座教中的事务,不劳阁下费心了。” “——你现在去把那两人抓来,还来得及!”曳风烟拽着他的手臂,做本能的徒劳挣扎,“到时候你死在灵界的人手里,后悔的是你自己!” “至少现在,最后悔的人可不是我。” 纪无情哼笑一声,手上发力,曳风烟纤长的脖颈应声折断。他丢下这具面容扭曲,死不瞑目的尸首,等着它会不会变成个什么动物。可他等了一会,这偌大一具尸体忽然如烟消散,只留下一枚孔雀尾羽落在原处。纪无情拿起这枚羽毛,只觉得无趣,把它在指尖捻成了灰。 十年前他就能在灵界中大杀四方,长晴效忠的狐族皇室在他面前简直是不堪一击,数以万计的军队阻挡在前,而他只是如入无人之境。他可只是期待,他那一无是处的弟子能找来什么救兵,最好别是连他的弟子都打不过的废物。 至于那只孔雀精,确实是个变数。也许此刻他的本身正在和玄霏,或者那两个孩子商讨对策,但那又如何? 没有谁能破坏他的计划。自从长晴带着无秋不告而别,让内力尽失的他独自落进祭司的陷阱开始,他的那些亲朋好友就注定逃不过这些灾厄。他们将要经受的伤痛,根本不及当年他承受的万分之一。 第216章 噩耗 暮云霜回去灵界,风茗一个人在房间里坐立难安。激烈许久的情绪渐渐平复,她感到一股沉重的疲惫从身体深处涌上来,让她不得不坐下去,趴在桌子上休息。她忽然感到小腹里轻轻抽动一下,她下意识伸手去揉了揉,惊觉丹田内梗着一道陌生的气息。 她想起那个狂傲的黑衣人说的,她中了什么蛊毒,就是被那个她差点就把他当成朋友的人给害的。明明从她的师父开始,到万江流,颜怀信,颜诗芸,每一个关怀她的人都劝诫她,不要相信陌生的人,可她还是愚蠢地疏忽了戒备。 她紧咬着牙,攥紧了肚子处的衣裳。现在她的灵力运转虽然低迷,但还不受阻碍,可她已察觉到,她不太能清晰地感知到她的内丹了。 “别难过。” 猝然出现的声音让她惊立而起,还没看清声音的来源,她脑袋一晕,身体无力地倒下。 再清醒,她已躺在了床上,盖着被子,床边坐着又一个陌生的男人,执着把半开的折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 “不用这么害怕,我和魔教不是一伙的,”曳风烟摇摇他风雅的红木扇子,试图对眼前惊魂未定的女孩释放亲和力,“你体内的蛊虫,我可以帮你压制住。” 风茗坐在床头,惊疑地盯着他,“那你是什么人?!” “我不是人,”曳风烟对她笑笑,扇子换到左手,右手一捏,一只小巧玲珑的晶绿孔雀凭空出现,绕着他的手飞了两圈,飞到风茗眼前打转,“不过我和你也不是一处来的。” “你…你是人间的妖怪?” 风茗勉强想起了长晴谁给她听过的异闻。 “是。而且论道行,你应该叫我一声前辈。” 然而风茗始终怀疑地看着他,并不买账。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问,“你怎么会找到我的?” “我认识的一个人,他带我发现的你,”曳风烟也好奇她对玄霏的欺骗会作何反应,于是没有犹豫地戳了她的痛处,“其实你的眼光也不算差,他虽然身份是魔教的少主,本心确实不坏。” 风茗的眼中蓦然烧起怒火,不过没有持续很久就无力地熄了下去。 “你就是过来笑话我的吗,”她脸色阴沉盯着他,“我不想跟你说话。” 曳风烟不禁笑了笑,他最喜欢看漂亮女孩子生闷气了。他在心中悠哉评判,玄霏的眼光也还不错,这女孩子是有几分可爱之处,只不过他们注定是有缘无分了。 “告诉你个秘密,”他说,“那家伙也不是个人。” 风茗厌烦地瞪着他,讨厌极了他端的这副自命不凡的架子。 “他是龙,”曳风烟观察着她的神情,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精彩,“就是长着两只角,在你们灵界拿去做药材的龙。” “你要我把他拿去做药材吗?”风茗没好气地回呛道,“你这么厉害,你怎么不去?” “我可不稀得动手杀他。实话与你说了,我与他家长辈是旧识,你能被我搭救,全是看他的面子。” 他这话一出,风茗瞬间就愤怒到失了仪态。她抬掌,浑身灵力沸腾,一招一式都冲着这孔雀精的迤逦容貌,和他一路从床头打到外厅,边暴怒地尖声叫骂: “谁要你救!谁要他的面子!你给我滚出去!我要把你们都杀了!滚!” 曳风烟轻描淡写地躲开她的掌风,可惜地感慨,“这么爆的脾气,他原来——” 他把说到一半的话咽回去,长袖一卷,制住风茗的双手。 “你打不过我的,”他看着她眼中因极度的耻辱和愤恨泛起一点湿意,犹豫一下,还是收敛了一点轻佻的嘲笑神色,“你难道不害怕,那蛊虫真的会杀死你。” “你如果回去灵界,它会立刻要你的命,现在能救你的只有我,”他同情地看着她,正色说道,“如果你想活下去做你想做的事,你就得学会向你讨厌的人低头,你已经没有余地了。” 风茗怔怔地看看他,松了手上的功力,曳风烟也没有难为她,让她把手收了回去。 “……前辈,”她看着曳风烟,眼中的水色更重了几分,神情却很坚毅,“请你救我。” “我要先知道一些事,”曳风烟对她笑了笑,往里屋走去,“为表诚意,我先说我知道的,魔教前几年去灵界抓了什么人。” “那是我的师父和兄长,”风茗跟在他身后,黯然道,“我只想救他们回去。” 曳风烟在心中记着,玄霏当初可没告诉他,他们抓了两个人,也不知他说的那被做成人傀的是哪一个。 “如果我所知不错,他们之中已经死了一个了,不过我不知道确切是哪一个。” 风茗倏然陷入绝望的表情让他有点不忍直视,但他还是觉得早点让她知道这件事没什么坏处,于是继续说了下去。 “那个更倒霉一点的人,被魔教做成了行尸走肉的傀儡,还不如死了痛快。” 风茗愣愣地看着他,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又好像根本就没听明白他说了什么。曳风烟不爱看她这副模样,把她拉过去,按到床边坐下。 “你迟早会知道这件事。趁现在还有时间给你想这些别的,你尽早节哀顺变。” “是他跟你说的吗,”风茗仰头望着他问,声音里没有哭腔,黯如死灰的眼中却不断滑下眼泪来,“他知道…他知道我要找的人就是他们杀的,他还……” 风茗看他沉默,知道就是如此了。她低下头,侧过身子擦了擦眼泪,不想让他看着自己如此丢脸的样子。忽然,头顶被他半开的折扇轻轻按了按。 “我送你一道符咒,你戴在身上,可以让那蛊虫长得慢点。虽然这只是缓兵之计,不过应该能拖到我找人来给你把它驱了。” 风茗顶着他的扇子,迷茫地看着他,看起来已经不在意她自己的生死了。 “我帮你这个忙,不是白帮的,”曳风烟拿扇子轻拍拍她的头,“你要答应我,得救之后,冤有头债有主,放那小龙一条性命。” 风茗愣了一阵,随后木然地点头。曳风烟又轻拍拍她,她没什么反应。 第217章 围捕 霁星是祭司的心血之作,拿星宿试过锋芒之后就一直在被他留在总坛,继续雕琢那些咒术。纪无情想让祭司放他出去把风茗引入陷阱,顺便把她折磨一顿,但要是那孔雀精所言非虚,时间上应该来不及。 设想被打乱,他有点烦躁。玄霏这小子,单纯了这么多年突然有了私心,拖到最后时间才给那女孩子下蛊也就罢了,居然还妄图给她留一条后路,简直幼稚得可笑。 他揭开车帘,叫来手下。 “教主,有何吩咐?” 一个教众策马从后面赶上来,跟在马车边,恭敬地向他请示。 “你回去,传本座的命令给少教主,让他在明日天亮之前,把本座要的人和东西都带到湟中去。” “是。” 教众低头领命,半个字也不多问,调转马头往来路疾驰回去。纪无情坐回车内,慢慢调整他不太愉快的心情。 不到半个时辰,教众骑着祭司以咒术驯化过的马匹赶到他们租住的农家宅院,向玄霏告知了教主的口谕。 “少教主,可有用得到属下的地方?” “你去准备捆人的东西,在这里等我就是。” 玄霏说话的语气难得不耐烦起来。下属听得惊奇,但并不敢对他的心思加以揣测。虽然玄霏平时待他们可谓宽厚平和,又武艺高强,稳重多谋,在各层级教众中都享有极高声望,他也对他极为敬重信服,但规矩就是规矩。他表达忠心的方式,只能有一条:尽力办好他的命令。 “是,属下即刻去办。对了,恕属下多嘴一问,可需要收拾送人的马车?” “嗯。” “属下领命。” 教众匆匆离去。玄霏拿起桌上的墨池,心底那股躁动的不安仍未平息。他思索了一阵,发现竟是自己不敢去面对可能已经发现端倪的风茗。最好的结果,是她病重至今,尚不知晓他的身份,这样他动手的时候会容易些。虽然那也…… 玄霏抽出他珍爱的佩剑,指尖拭过剑锋,借助这冰凉锐利平复心绪。他隐隐有些明白了纪无情曾经三令五申说的话。这是他头一遭在出任务之前心有杂念,他清楚,这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冷静下来后,他只身来到何家庄的内宅,走进已经熟识的偏远小院,推门而入曾借宿的房间。当他看见房屋的主人惊立起来,看向他的眼神,他就知道他奢望的设想还是落空了。 从来没有什么人的眼神能触动他。他非是这人间之客,除了教养他的纪无情,他从未在意过任何人的情感。只有在幼时懵懂地,顺从本能向他寻求庇护的青旖曾是短暂的例外,不过这点不合时宜的脆弱羁绊在他们明确未来随时可能倒戈相向之后就烟消云散。 而此时,当他看到风茗眼中枯槁如死灰的麻木和失望,他开始为自己的狂妄感到一些悔意。 “你来抓我了。” 风茗看着“熟悉”的来客,本想嘲讽他几句撒气,最终只是无力地抽动嘴角,近乎平静地说了一句认命一般的话。 第218章 驰援 “你知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玄霏希望她识时务一点,不要无谓地挣扎抵抗,乖乖跟他走就是。他们要是打起来,引起的动静可能会引来何家人的注意,那会是更大的麻烦,何况他并不想对她动武。 “我知道。” 风茗小声喃喃,没有反驳,目光呆滞涣散的眼中泛着哀痛,玄霏猜她此时的难过并不是为了她自己。 “我只想问你一件事,”她仰视着他,露出酸楚的哀求神色,“你们到底把我的师父和兄长怎么样了?” 玄霏不想再看她不堪悲痛的模样,往前走了两步,催促道:“你跟我走,路上我会告诉你。” “你要带我去哪里?” “西宁。” 那里正是魔教的地盘。预想到自己将要面临的险境,风茗的目光更黯了黯。 “你的剑呢。” 玄霏问。 风茗默然地去把衣柜里的无秋拿出来,抱在身前。她不再说话,也没有防御的姿态。玄霏走过去,拉起她的左臂,带她离开,没有看到她用灵力留在脚后木板上的字迹。 临出门前,玄霏封住她身上几道穴位,让她先是无法运功,再陷入昏迷。他接住她倒下的身子,抗在肩上,往据点赶去。事情进展得太过顺利,他已经准备好在去往湟中的途中遭遇变故了。 教众守在准备齐全,停在偏僻路口的马车旁,见少教主带了个毫发无损的女孩子回来,不禁诧异。但看到少教主腰间多了一柄剑,便猜测她也许是哪个技艺高超的铁匠的女儿,怀璧其罪罢了。 玄霏把她放进马车,车厢里已准备好了粗壮的麻绳和铁链,塞口的破布,还有根细长的藤鞭。玄霏拿绳子捆了她的手脚,就坐到车厢外,让教众赶路。 四匹马尽全力奔驰的动静可不小。玄霏还要留神也许会突然出现的追兵,差点没听到车厢里的声响。他并不了解灵界的把戏,所以得去察看一下。 风茗已经看到了车厢角落的布料和鞭子。当玄霏进来,她生怕他要对她拷打,连忙滚到车厢最里面,贴着背后的墙壁坐起来,警惕地看着他。车厢外马蹄声隆隆,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现在身处哪里,更不知道暮云霜能不能来得及解救她。 玄霏看没有异状,就又退了出去。没过一会,一只游隼从天穹俯冲而下。他举起胳膊,让它落在他的手上。玄霏取出它腿间的字条,那上面是纪无情亲手写的旨令。玄霏看完,把它在掌心粉碎,灰尘散在扑面而来的疾风中。 忽然,一声爆裂如雷震的虎啸打乱他的思索。玄霏拔剑起身,一头身形威武无比的白虎影子踩过车顶,张着血盆大口直扑他面门。他丝毫不为它的凶猛所慑,斩下的剑锋亦是气势万钧。 “继续赶路。” 玄霏横剑,挡着从白虎光影中出现的枪客,犹有余力对教众吩咐。 教众听着身后的动静,明白自己不该回头去打探,于是只专心挥动马鞭,奋力催促面前被虎啸惊扰的马匹,要它们跑得更快。 第219章 营救 慕云霜看到眼前这剑客的腰间挂着无秋,知道他们找对了人,风茗一定就在他脚下的马车里。他憎恶地瞪着单手招架住他的玄霏,丝毫不敢轻敌大意。 “你是她什么人。” 玄霏的神态就比他轻松得多。只凭方才第一式过招,他就有自信,这白虎不是他的对手。 “少废话!” 暮云霜厉呵一声,凭借身在高处的地势,沉下重心,把雪魄往下压去,枪刃直逼玄霏的面门。玄霏哪能甘心受制,侧身卸掉来自上方的压力,手腕一转,墨池反压在了雪魄之上。 “凭你,也想救人。” 暮云霜并不急于挣脱,只对着下方这狂妄的剑客露出个邪笑。玄霏顿觉有异,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道巨力从他背后打来。 他在马匹的惨烈嘶鸣中被这道气力打得倒飞出去,凭借为龙的御风之力在半空边退边与这突然杀出的魁梧中年人对招。墨池的锋芒破不了他的掌风,他节节败退,被逼得离马车越来越远。 万江流把一整架马车打得翻倒,驭马的教众惨叫都来不及就被气劲打死,尸体摔在路边,四匹骏马也同样血管爆裂而亡。暮云霜稳住身子,跳到地上,钻进侧翻过去的车厢,把摔得晕头转向的风茗从里面拖出来,解开捆缚她手脚的绳索。 在他们上方的晴空,一只盘旋的鹰隼长啸一声,朝远方飞去。 万江流看到玄霏腰间的无秋,不禁嗤笑出声,同时出招愈发狠厉,“就凭你,也配带着这柄剑?!” 玄霏见他认识这柄剑,心下诧异,但现在无暇分神去想。这人一招一式皆是要取他性命,他不想,也绝不会就这样死在这里。 他主动向后撤去,与万江流拉开距离,把墨池掷向他的面门。万江流轻易就把他扔过来的剑挥开了,近乎在同一瞬间,他听到长剑出鞘的锋鸣。 玄霏挥使着无秋,以攻代守,一转颓势。他的内力涌入这柄剑,这剑便仿若脱胎了死身,而与他浑然一体。他从未如此随心所欲地挥洒过剑招,所有纪无情教给他的剑式,从未在他手上如此流畅无阻地焕发过这么磅礴的气势和威力。他终于明白为何他的师父对这柄剑念念不忘,一旦试过,他也舍不得放弃如此稀世神兵。 万江流看他驱使无秋,简直有如神助,心中大骇不已。他在铸就它时融入了长晴带来的他那朋友的血液,按理来说,眼前这年轻人绝无可能把无秋的威力挥洒得如此淋漓尽致,难道他是他的子辈血亲?! 长久以来,练剑时困扰他的,若隐若现的滞塞怪异之感已尽数消失不见。对手的掌功也不再坚不可摧,剑风浩瀚而锐利,一点点把他的防御撕裂。玄霏愈发收发自如,很快,他在万江流的左臂留下第一道见血的伤口,随后就是第二道,第三道。万江流的反击也并不让他好过,可无论是骨骼错位、碎裂的苦痛,或者经脉受伤的危险,在突破境界后继续与强敌争斗的酣畅痛快面前都不值一提。 鲜血已染红万江流的大半个上身。他看着面前虽然负伤,斗志却愈发狂热的年轻剑客,难以置信自己居然落于下风,但事实确实如此。他打定主意,不欲继续与他缠斗,于是重重一掌打向他,调转身形向后撤去。玄霏在他这掌起势时就看出他的意图,他确实往旁侧滑去躲避,无秋却也在同时脱手而出,穿破他护体的内力,刺进他的胸膛。 无秋刺破了他的肺,万江流奔跑的身形顿时受阻。玄霏赶上,拔出剑,硬挡下他的绝地反击,以虎口撕裂,浑身筋脉震痛,口吐鲜血的代价,剑锋穿过他的丹田,让他无法再行动。 万江流口流血沫,受到重创的肺让他难以说话,他一边咳血,一边轻蔑地看着玄霏。玄霏同样满口满下巴的血,气喘吁吁,受了内伤的身体颤抖不断。 “我留你一条命,是看在她的面子……”他猛然拔出无秋,在邻近的地方再刺一剑,让他魁梧的身形更加摇摇欲坠,“回你的灵界去!” 说罢,他拔剑,捅进万江流的左胸口,剑锋划过他的心脏,彻底杜绝他再做反抗的可能。如他所愿,万江流深深地看着他,腕间的木头珠串泛起一阵光,他的身影在其中消失不见。 玄霏站在原地,提着无秋,在无人注意时长长地呻吟一声。他浑身经脉泛着火灼般的刺痛,哪怕是龙的自愈能力都无法应对万江流造成的伤害。他很少受内伤,如此严重更是前所未有。他的筋骨越来越疼,但他知道,战斗还没有结束。 他抬手,抹去嘴边的鲜血,强行稳住颤抖的身形,握紧了被鲜血润滑的剑柄,向提着长枪朝他走来的暮云霜冲去。 万江流不见踪影,而这剑客显然受伤不轻。暮云霜心中升起可怕的想法,但这人来势汹汹的杀气让他无暇他想,只来得及把身体虚弱的风茗推到一边就与他打斗起来。 他惊异地发现,伤势似乎无法拖累这人的行动,反而让他的攻势越来越凶悍凌厉。暮云霜大胆猜测,这人用这样搏命的打法,是因为他已成强弩之末,只要他一鼓作气—— 这般想着,他突然听到由远及近传来阵阵马蹄声。他先是一喜,以为这是何家的人赶上了他们,可下一刻,他却听到了风茗的半声惊叫。他心中一乱,缜密的攻防顿时有了疏漏,反而是眼前的剑客眼中闪过一抹悲悯。随即,他的剑划破他的肋间。 暮云霜连忙稳住阵脚,抽身往外跑去,果然看见风茗被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地擒住,口中塞着布团堵住声音,摁在地上。他怒极恨极,正要去救人,却有一道冰凉从胸口穿过。 玄霏抓着他的脖子把他拽到自己的身后。伤痛,窒息,长枪发挥受限,暮云霜一时难以动作,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他捅了不知多少个窟窿。 他被丢到地上,用最后一口气驱使灵力,运转咒术,在回灵界去的术法中昏迷。 而风茗,只看得见那魔教的少主拿她的剑重重捅向暮云霜,一次,两次,在他第三次抽出剑时,她被一掌砍在颈后,带着满心的绝望和恐慌,不甘地含着眼泪,失去意识。 第220章 退路 看着那白虎的身影消失,玄霏勉力挺直脊背,转过身,身后却不是赶来增援他的教众。 他在心底暗自苦笑,拖着脚步走到纪无情面前,等着他的训斥。 “为什么留活口。” 即使他预料到纪无情会这么问,他还是无法回答。他只是勉强控制着气息平稳,吃力地回答道:“他们不会找到魔教的。” 纪无情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他拖着伤重的身体跟在他后面,难掩心中沮丧,一时不慎,被根枯枝绊了一下,趔趄地往前摔去。他下意识要用手里的剑撑住身子,却撞在一个宽厚的后背上,不至于摔下去。 “站起来,”纪无情也不回头,只是冷冷地命令道,“教众都在前面等你。” 玄霏抵在他的肩后,大半重心压在他身上,合了合眼,抓紧这难能可贵的间隙调息。 “师父,”他低声说着,“我突破了。” “全凭这柄剑。” “……” 玄霏不置可否,只是支起身子重新站好,和他走去和教众会和。 玄霏跟他进了他的马车,立刻有教众送来药品,酒水,干净的棉布和纱布。玄霏拿了块布垫在桌子上,把沾着血的无秋搁在上面。 纪无情看着桌上的无秋,试着动了个念头,无秋应和着他的心念,在桌上颤动一下,发出一声锐利铮鸣。 他压下心中的一点点思绪,把视线移到他受伤不轻的弟子身上,问他:“谁把你打成这样。” “不知道他是什么,”玄霏擦干净双手的血迹,再另拿了干净的布擦剑,“他好像认识这柄剑。” 纪无情并不在意这人的身份,反正玄霏已经胜过他。他看着他有些颤抖的手指,问:“内伤?” 玄霏苍白着脸,点点头,“他修的掌功。” “你过来。” 玄霏放下擦到一半的剑,走到纪无情旁边,背对着他坐下。纪无情按着他的后心,内力输进他的体内,玄霏为这卷过全身的冰凉长叹一声。 “你若是常人,我这带蛊毒的内力入体,早就死了,”纪无情助他恢复内息,边警示他,“你能做我的徒弟,祭司猜得到你不是一般人。” “弟子知道。” 说两句话的时间,纪无情就把手收了回去。他无法像一般的师父一样,在他的弟子伤重的时候倾力相助,玄霏虽是天生百毒不侵的龙,到底也才十几岁的幼小年纪,他也只怕自己体内的毒会害了他。 失了他的救助,玄霏的呼吸又因经脉里的灼痛而急促颤抖起来。纪无情示意他去里面的长垫上休息,他便躺下,双手按在丹田,独自调理伤势。 纪无情拿起无秋,它在他的掌心中不断微微颤抖,战意沸腾。 安静。 纪无情想着,它便不再躁动,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手中,让他清理干净剑身上的血迹。他收剑身回鞘,叠起沾了血污的布匹,把它放在干净的地方。 “教主。” 纪无情掀开帘子,一个教众捧着墨池跪在外面。 “教主,少教主的剑——” “嘘。” 教众连忙噤声,把墨池送进他手中,再极小声地发问:“教主,可要现在启程去湟中?” 纪无情拿过墨池,点点头。教众放下帘子,退出去,招呼其他人各自上马。 纪无情把墨池放在无秋旁边,忽然敏锐地察觉到,他曾经的剑又要开始闹腾。 别动,他与它交流,那就是柄普通的剑。 “——” 忍着! 纪无情心里一狠,无秋才不再有什么反应。纪无情忽然想起来,它一直是被长晴那弟子带在身边。他想问它和那女孩相处得如何,可这回,无秋是理都不理他。 这臭脾气。纪无情嫌弃地在心底哼一声,把墨池斜压在它身上,眼睛一闭,养神去了。 第221章 医治 暮云霜在贯彻全身的剧痛中醒来。他呻吟半声,随即嘴被人掰开,温水流进他的嗓子。 “快去告知陛下,”叶雨鸣边照顾着伤重的暮云霜,对白飞沉说,“这白虎醒了。” “你怎么不去。” 从他们被陛下安排来医治这一熊一虎,白飞沉就没有给过他好脸色。不过他们共事了一段时间,叶雨鸣已经习惯了他冷冰冰的性子,凭着自己性格宽厚,熟练地把他的迁怒忍了下来。 “我去,你就会给他端茶倒水吗?” 叶雨鸣摸着暮云霜的发顶安抚,暮云霜头顶两只虎耳为他的动作不时颤动。他愈发觉得有趣,喊他清醒的声音很是温柔。 “醒醒,醒醒。” 白飞沉一甩袖子,起身离开去找殿门的侍卫,让他们把这事告诉熙怡。再回到房间,那上半身被捅了足足五个血窟窿的白虎睁开了眼,满脸惶惑,竟然还试图坐起来。 “不想死就躺下!” 他冷声呵斥,拉开动作有所顾虑的叶雨鸣,掐着他的脖子就把他按回了床上。叶雨鸣看着他被活生生掐晕,同情地叹了口气。他早说过让他安分点,这额外的苦头可是他自找的。 “待会陛下来了,他又晕过去了,你怎么交代?” “我当然有办法。” 白飞沉拿来针包,抽出枚银针,在暮云霜的几处穴位上刺了刺。暮云霜这次醒来时的呻吟声简直痛苦得让叶雨鸣不忍听闻。 花了很长时间,暮云霜才从窒息的眩晕中勉强恢复神志。他看着坐在床边的两个陌生人,嘶哑着嗓子问:“你们是谁……” “我们是陛下派来医治你和万铺主的大夫,”叶雨鸣带着友善的微笑,拍拍他的脑袋,“万铺主的伤势已无大碍,你可就严重多了。” 万江流没事。暮云霜松下一口气,可想到风茗,他的心又提了起来。但有这两人在,他是不敢乱动了。 叶雨鸣看他低落的神情,虽然好奇他遭遇了什么才受伤如此严重,但他可不敢打探与陛下有关的秘密。他的手还搁在暮云霜的两只虎耳朵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他的头发,掌根和手指偶尔状似无意地蹭过他耳根上的软毛。 “别摸了,”暮云霜有气无力地抗拒道,“我又不是什么小猫。” “你可以是。” “……” 暮云霜惊恐地看着先前那不由分说就把他掐晕了的冷脸大夫拿起了一根银针,不知又要对他做什么,下意识对另一个看起来比较友善的大夫露出求救的神情。 叶雨鸣尴尬地收回手,拦住白飞沉,把银针放了回去。 “你想干什么?” “你喜欢他这样的兽类,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白飞沉冷漠着表情,煞有介事地说着,“正好他现在没法反抗,否则你恐怕打不过他。” 叶雨鸣听得莫名其妙,联想刚才他持针要落下的方向,那些穴位的作用,顿时脸上一红,恼羞成怒地呵斥:“你在想些什么?!” 白飞沉对他扬起个难得的乖张怪笑。 “料你品味也不至于如此之差。” “闭嘴吧你!” 叶雨鸣忍无可忍地起身出去,白飞沉悠哉地跟在他后面。只留暮云霜一头雾水地躺在床上,看着他们离开,重新陷入对风茗的深深担忧中。 第212章 恩仇 不多时,房门被推动。不是那两名大夫回返,来的是个暮云霜认识的狐狸。暮云霜看着风茗的哥哥,狐族的帝王冷着脸向他走来,心中越来越紧张。 “你们的事,万江流都和朕说了,”百里晏清冷眼看着他半死不活的样子,说话的声音也冷漠得没有一丝情绪起伏,“朕派了人去他说的地方寻找,什么也没有找到。” “那个魔教在从前星宿派的地方有个据点,他们的总坛在西南方的雪山里。” 暮云霜连忙对他说明,希望他以举族之力去救援,这样或许还有转机。 百里晏清的神情更加冰冷,暮云霜含着希冀的祈求神情让他的心灼痛更甚。他不忍向他承认,他什么也做不了。 “痊愈之后,你不必再去人间了。” 暮云霜震惊地看着他波澜不惊的脸色,仿佛根本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北域的动乱愈演愈烈。朕要你去,借叛军之力杀了兽王,以报偿朕对你们的救命之恩。” 暮云霜怔怔地看着他,难以置信的质疑噎在喉咙里,不知该如何问出来。百里晏清的心情显然糟糕透顶,可为何不再让他去人间尝试营救?难道他有其他不能泄露给他知道的计划吗? “那风茗呢,”他问,“得把她找回来,不然——” “朕自会安排。你去也是徒劳无功。” 暮云霜将信将疑,无心计较他贬低自己无能的言辞。 “北域的动乱是怎么回事?” “过几天会有人来与你细说。” 暮云霜点点头,目送他离开。 片刻后,又有人来,这次是万江流。暮云霜看他行动无阻,气色也不算太虚弱,终于感到一点切实的安慰。 “万铺主,连你也打不过那个人吗?” 他怀疑地问。 万江流没什么好气地瞪他一眼,嗤道:“要不是让他得了无秋,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无秋?” “长晴留给风茗的剑。那是我为他的一个是朋友所铸,竟然被他运用得如此自如,”万江流紧紧皱着眉头,终是无力一叹,“若是长晴在此,一切原委都清楚了。” “对了,”他把暮云霜从沮丧中叫出来,“你认不认得那人?” “他?”暮云霜诧异,“不认识。何庄主说他是魔教的少教主,他们教主的弟子。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他。” “他本可以直接杀我的,却放我一条性命,让回了灵界。” “为什么?” “他说,这是看在风茗的面子上。我听他这么说,想着他应当也会留你性命,才敢先回来。” 暮云霜更加疑惑,“他这是什么意思?” “局势未必已无转机,你先把伤养好,再考虑其他事。” 这隐隐又是让他放弃风茗的意思。暮云霜努力压下心里的烦躁,为什么他们明明都比他厉害,却连尝试都不愿去做呢?!他悲哀地想到,难道这世间只有他一个人在乎风茗的性命吗? “陛下已和我说过,他想让你去北域,加入叛军,趁机成事。” “他也和我说了,”暮云霜终究只能叹气,“他是想借我的手去给狐族报仇吗?” “你们有相同的仇敌。他如果愿意在此事上相助,未必不是件好事。” “那风茗呢,”他哀哀地问道,“就让她被魔教抓去,不管不顾了吗?他可是她的亲哥哥!他怎么,怎么——” 万江流拍拍他的肩膀,暮云霜胀红着眼睛,安静下来。 “他要考虑的事,比你我都多得多,”万江流看着他眼中的哀痛,狠一狠心,把他惧怕听到的话说了出来,“就算她真的回不来,你杀了阙擎峰,也是为她报仇。” 第213章 傀儡 玄霏深沉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深夜,车厢不断微微晃荡,隐约传来马蹄声,看来仍在继续赶路。筋骨里的疼痛散去许多,他倦怠地合了合眼,再休息一日应当就能痊愈。 “你睡了两天一夜。” 纪无情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他连忙挺身坐起。 “明日这时候才到湟中,你可以再休息会。” 纪无情闭着眼睛打坐。玄霏看他心情还算不错,便又躺了回去。他睡意已褪,便只盯着车顶,百无聊赖地东想西想。 忽然,外面起了一阵骚动。几声闷响和呵斥响起,像是有人打了起来。 “去看看。” 纪无情说。 玄霏承了命令,钻出马车,看旁边一辆马车里也钻出一个骂骂咧咧的教众。见到他,教众立刻收敛神色,恭敬地对他行礼。 “怎么了?”他问。 “那妮子不安分,又把绳子弄开了,”教众对他禀报,“属下办事不力,扰了少教主休息,请少教主恕罪。” 玄霏皱皱眉,“为何不打晕她?” “是教主下令,让我们故意不把绳子捆得太牢,她若想逃脱,就狠狠教训她。但得留着她的性命,养祭司的蛊。” “教训?” 玄霏有一瞬变了脸色,不过听他们知道祭司在她身上养蛊,就放下了心。这帮精干教众里本就无淫邪之徒,就算有,在知道这事之后也不可能胆敢对她心生邪念。 “是,”那教众始终低头,没看到他的神情变化,继续老老实实地禀报,“她习过武功,还有点不好对付。” 玄霏大致明白了事情缘由,一时都不知该作何感想,挥挥手让教众退下,钻回车厢里。 “师父,”他对纪无情叹道,“为何要故意折磨她?” “不然长路漫漫,岂不无聊,”纪无情睁开眼,看他的目光很是戏谑,“你要是见过她看见我拿着这剑把玩的表情,你也会觉得有趣。” “……” 玄霏没有学到他这故意惹人生气的癖好,此时只能无言以对。不过至少纪无情还让她好好活着,这点小事确实无关紧要。 “怎么突然关心起一个人质,”纪无情佯装什么也不知晓,只是在关切他而已,“看来你也很无聊。” “您要用她来威胁长晴吗,”玄霏避开他的话锋,“长晴不是已经身在囚中了?” “是,也不是,”纪无情说得悠哉,“确切来说,她身上带着蛊,已经算是祭司的人了。” 玄霏明白他的意思,可又觉得他的话听起来有一点奇怪。他略过这难以厘清的纠结,问起更加重要的事:“祭司特意要把她抓来,是要养什么蛊?” “谁知道?”纪无情毫不在意,“你要是舍不得她,就趁这一天时间最后去看看她,别把她活活气死了就好。” “……” 他话里的揶揄之意越来越明显,让玄霏不堪招架。他正急忙想着还能再说点别的什么,纪无情又开口。 “对了,关于那蛊我倒是知道一些,”他做着一副回想的样子,“祭司说,宿主的情绪越动荡,蛊虫越能与她融为一体。你下蛊下得太晚,他得用些手段,不然要浪费时间了。” 玄霏心中一沉,问:“什么手段?” 纪无情不语,只往旁侧一瞥。玄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赫然看见在他身侧跪着一个低着头的,一身漆黑的男人。这人是何时出现,从何而来,他竟毫无察觉。 “你未发现?” “没有,”玄霏心里焦灼起来,并不是因为这疏忽,或者修行不够,“他是祭司的人傀?” “嗯,”纪无情观察着他的表情,从他眼中看到一掠而过的波澜,“和长晴一起被抓来的人。” 玄霏想起来了。这人傀就是风茗口中,她失散的兄长。隐约预料到祭司的安排,他的心倏然沉了下去。 “祭司想做什么?” 他竭力表现得若无其事。区区人傀而已,从孽镜中走出来的他本应这样漠然以待。 “这可不由他想,”纪无情看着桌案上的无秋,冷漠邪性的淡笑让玄霏背后发冷,“你该看看这剑在剑法不如你的人手中能发挥何等功力,否则要是沾沾自喜,固步自封,我可没那么多脸面给你拿去丢。” 玄霏已经顾不上他对自己的批评训诫了,猜测着问:“您要把这剑给她,让她来……?” “她若真能杀了他,兴许我还会高看她一眼,”纪无情看着他的疑惑和愕然,自顾自地轻笑,“她若不能,被她心里念着的人杀了,不也比死在祭司手上好得多。” 可这人傀的行动,连他都无从察觉。玄霏艰难地集中思绪,压下担忧,接着问:“他们要是死了,祭司岂不是前功尽弃?” “当然不会。他要我保住她的性命,再当她的面把这人傀的头砍了,我才没兴致陪他玩这种骗小孩的把戏,”纪无情懒懒地说,“你要是无聊,这事就交给你办算了。” “……”这话和直接命令到底有何区别? “怎么,不愿意?” “没有,”玄霏微微低下头,“弟子领命。” 纪无情满意地看着他。只要他不在那时候搞什么幺蛾子,他还是他一手调教的好徒弟。 “什么时候动手?”玄霏问。 “等到湟中城外的村庄,车马会停下休息一阵,到时她一定会想逃跑的。” 玄霏点点头,“我明白了。” “好好休息吧,”纪无情说着,合上眼,“说不定你也未必是他对手。” 玄霏不禁转头看向那人傀。他的身影融在黑暗里,飘渺恍惚,像个不真切的影子。他想起很久之前,在星宿海边见到他和青旖在一起的时候,那时的他至少身形轮廓看起来还像个普通人。 “他也是狐狸?” “不是,是流影。” “流影?” “灵界中,可以驱使影子的''人''。祭司在掌控他神志的同时,让他能够运用更多的能力,确实是个值得钻研的发明。” 玄霏又转头看看人傀,那里却已经空无一人。 第214章 重逢 一切都如纪无情的安排。车马在湟中城外的村庄停驻的夜里,风茗从绳子中挣脱,在看似无人发现的情况下偷走无秋,跑了出去。 她三天滴水未进,又为蛊虫所累,动作简直迟钝得可怜。纪无情制止了准备去追逐的教众,让他们不必去管,半合着眼的神情慵怠得就像在看一场毫无悬念,无聊至极的围猎游戏。 “去吧,”他催促一旁的玄霏,“再迟一些,就只能给她收尸了。” “您不想知道她把您的剑法练到什么程度了吗?” 破天荒地,玄霏居然反算计起他来。纪无情哼笑一声,问:“你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 玄霏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站在原地,满眼都是直白又固执的请求。纪无情被他直勾勾地盯着,从他这副表情里看出一点久违的熟悉。他想起来,自从他把玄霏带回魔教,但凡他想要点什么,就会对他露出这种眼神。从前是想下山去玩,或者要他多陪他一会,现在,居然把这样子用在这种事上。 “你真要我一起去?”纪无情看破了他的心思,不禁讽刺地发笑,真不知他哪来的信心觉得风茗能在自己这讨个好印象,“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玄霏眼中泛起疑惑,不知他何出此言。纪无情有点受不了他再这样盯着自己,站起来,和他一起走出营帐。 他们各骑了匹马,在游隼的指引下来到数百米外的一片荒僻空地。空地边有座稍高的土丘,他们走到那去,借着月光的照耀,把下方的动静一览无余。 “看见了?”纪无情悠闲地点评,“连她拿了那柄剑都能有这等本事。” 玄霏看着不远处,正在与那人傀厮杀的风茗,无心在意纪无情对他的揶揄。她完完全全落在下风,浑身解数用尽也只能勉强护住命脉,不时被那人傀在四肢和背后留下伤口,鲜血在月光下飞溅。 那人傀神出鬼没,总是在出招后的下一瞬忽然消失,再从附近的阴影中跳出来伤人。玄霏暗自忖度,对他来说,那也能算得上是个足够棘手的对手。 抛开这原因,玄霏后知后觉,风茗的表现已经可以说是优异了。纪无情看得也很认真,且眼中浮着暧昧不清的深沉情绪,玄霏猜测这是因为风茗驱使的剑法与他们的略有不同。 “这是长晴教她的掌法,”他看着她又被那影子一刀划破右臂,她把无秋换到左手继续抵抗,“……反手剑。” 看着她把自己的剑法和长晴的功夫融汇在一起,这使纪无情感觉非常怪异。随即,他把这股怪异和其他不愉快的心绪压在心底,看着不远处的场面调笑道:“她要死了。” 风茗快要被人傀杀死,但是她自己加速了这过程。她在人傀的兵器捅进她腹间时用肌肉撕裂的右手抓住了他,左手抓着无秋反捅进他胸口,并用身体的重量压住剑身,以背后血花喷涌的代价,使他一时无法挣脱。 玄霏并没有听从他的言外之意,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前去救援。他们都看得见,风茗正在用她血肉模糊的右手去扯下人傀蒙住眼睛的黑布。她做到了,反应也一如纪无情预料的精彩。 她当即就把扎在人傀身上的无秋拔了出来,扔在一旁,只有她自己还被他的匕首捅个对穿。她不顾利刃在肌体里滑动,跪伏在他身上,颤抖着双手捧住他的脸,边吐着血边用破碎的声音叫他的名字。纪无情往旁看了一眼,失望地发现,玄霏的表情一点波动都没有。 他们再不干预,祭司的安排就会落空。一旦风茗被这人傀撕成碎片,纪无情自己可也没什么好下场。他正要再催催好像看呆了的玄霏,却惊见,本该湮灭了一切感知和记忆的人傀不但散去了他手中似是以灵力凝聚成型的兵器,还缓缓抬起手,触碰上风茗的面颊。风茗抓住那只手,贴在脸上,寂静的荒林中顿时响起她惊惶至极的呼唤。 绝无可能会有这样的异变。与此同时,纪无情感到他体内的那些蛊咒有了莫名其妙的反应,骤然涌起的不详预感让他满背森寒。无暇顾及其他,他飞身而上,拎着风茗的后领,在轰然飘散的黑色烟尘扑了她满脸之前带她远离爆裂中心。 纪无情在瞬息之间撤到安全地方。他把手中彻底呆滞的风茗扔到一边,看看还愣在土丘上的玄霏,再把视线转向她。 风茗愣愣地站着,望着先前那片空地,脑中还是片刻之前霁星对她露出的微笑。他干净温柔的眼睛,冰凉的手,嗡动的嘴唇,好像有话要对她说,可是忽然,他的身体如烟尘飘散,一阵天旋地转后,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 “看什么看。” 纪无情看着她的样子发笑,她眼中的愤怒稀薄而无力,配上那脆弱的眼泪,真是滑稽极了。 “不明白怎么回事吗?”他笑着,好心地为她解释,“他死了,你亲手杀的。” 她看看自己的双手,再看看掉在空地上的剑,表情顿时崩溃得看起来快要晕过去了。纪无情好整以暇地仰头看看月亮,等着玄霏过来会和。没过一会,他手边的女孩终于不再用让他厌烦的惶惑表情四处张望。玄霏牵着马走过来时,她正好摔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带上她走吧,”他悠闲地吩咐,“直接回总坛,不必进湟中了。” 玄霏看看她满身的血液和伤痕,有点无从下手。他先把她翻了个面,惊讶地看到她一侧脸颊正在溃烂,皮肉不知被什么腐蚀,隐约快能看见森白的颧骨。他看向她的双手,掌心处也有同样的伤口。 纪无情解下身上的斗篷递给他,还颇有些舍不得这件跟了他许久的外衣,当了这一回裹尸布,肯定是不能再穿了。他看到风茗的伤,不屑地笑了笑:“她碰了那人傀,自然就会这样。” 玄霏接过他的斗篷,把风茗整个裹起来,绑在他那匹马的马鞍上,和纪无情一同回去。 “那人傀呢?” 玄霏转头问纪无情,说完就继续看着前方的道路,尽量不把注意力放在眼底余光看到的,裹在斗篷中的人身上。 “死了,”纪无情为祭司受到了一点无法挽回的损失感到愉悦,“你没看见尸体都成灰了么。” 玄霏默然地点点头,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把风茗身上那些伤治回来。 第215章 续命 他师徒二人没闲着,其他教众根本不敢休息,各自守在自己岗位,或是在他们离去的路口等候。纪无情和玄霏刚一走近,教众看玄霏的马上横着个人,还是拿教主的斗篷裹着的,便骑马赶上去,看是否有要他们做的事。 玄霏摆摆手,把他们挥退,他们这样的寻常人怕不是碰到风茗身上的血就要丧命。他艰难地顶着纪无情投来的戏谑目光,对教众吩咐道:“拿点药酒和创药送来。” “是,”教众对他低头抱拳,看他马上那人没半点动静,要是他俩动的手,怕是不死也要去半条命,于是又多问了一句,“禀少教主,此次随行带的药物不多,可要去湟中城里采买一些?” “你看着办。” 玄霏受不了他师父盯着他的眼神,双腿一夹马肚,率先往先前关押风茗的马车赶去。 教众看向纪无情,向他请示。纪无情看着玄霏惊慌的背影,哼笑一声,随口说道:“他让你看着办,你来问本座干什么?” 那教众顿时冷汗直冒,尴尬又恐慌地对他行了一礼,调转马头就往湟中城飞奔而去。纪无情慢悠悠地骑马到那马车旁,示意旁边一个教众把车帘掀开让他看看。 帘子一掀开,纪无情只看到玄霏手边摆着药品,干坐着什么动作也没有,他就下意识把风茗身上的斗篷盖了回去。纪无情看他回头看了自己一眼,又心虚地转回头去,全当他不存在,心情顿时更加微妙。 看来得等到风茗侥幸活下来,拿他报仇泄愤的时候,自己这笨徒弟才能明白现在的他是多么笨的笨蛋。纪无情想象了一下那时的场面,心中终于算是舒畅了一点。 玄霏看着风茗脸上比先前蔓延了不少的可怖伤口,正要割腕放血,听到有人过来的声响,又把手放了回去。 纪无情坐到他身边,打量了一下风茗的脸。细看能看见,她伤口的边缘正在不断蠕动,时而继续往外拓,时而向内愈合,应当是她体内的蛊为了自保而对抗这外来的毒素。谁能预见这会让那蛊产生什么异变?他在心里幸灾乐祸,这回祭司可真是要气坏了。 玄霏无奈地看看他看热闹似的表情,毫不指望他出谋划策。风茗的伤口从之前的脸颊上一小片,扩展到直逼眼睛和嘴唇的位置,小半张脸都已变成坏死的黑红色,而她所做的,只不过是拉住那人傀的手贴在脸上。 玄霏隐隐料到若是那人傀消散时的烟尘扑了她一身,她现在会是什么下场,这么一想,他的师父似乎对这长晴的弟子还有几分仁慈。 “你不会以为这些药对祭司的蛊有用吧。” 纪无情嘲笑他的无用功。他拿起一瓶金疮药,拿出瓶塞,药粉倒在风茗脸上,这就像雪花掉进一片黑水,毫无波澜。 玄霏默然,只是偏了偏头,颈侧的皮肤褪为墨黑的龙鳞。纪无情看着他从那其中生拔了一枚下来,原本事不关己的悠哉神情瞬间冷了下去。 玄霏自然感知到纪无情为自己的举动不悦,可是他想不到更好的办法。要么就割破手腕,把血液淋在她的伤口上,他觉得这两种方式对纪无情来说都同样扎眼。 这还是有一点疼的,不过只是一片鳞而已,要不了几天就能长好。玄霏擦去那一滴血点子,颈侧的皮肤恢复如常。他把这鳞在掌心用内力碾碎,把细碎的粉末洒在风茗的伤口上。 起初,伤口也是毫无动静,没过多久,伤口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新生的皮肤光洁细腻,毫无异常。玄霏松了口气,剩下的伤口仅仅靠这应该还无法痊愈,但只要她能吊着一口气回到总坛,给祭司交差就好。容颜保住就是幸事,至于她身体上的那些穿透、撕裂的伤口,他也不方便去碰。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纪无情盯着他,他心中有危险的预感,从那人傀猝然消散开始,事态的发展终究会超出所有人的预料,作茧自缚的绝不会只有祭司一个,“你在用你的身体替祭司养蛊。” 玄霏一时无法明白这事的严重性,哪怕纪无情用上了他真正动怒时的语气。这是他第一次不在他这样说话之后对他认错,因为他无从得知自己错在哪里。 “如果有朝一日,因为你自己做的事,让祭司发现了能威胁到你的东西,我会让我们三个都前功尽弃。” 纪无情看着他倾尽心血的传人,平静地对他下了最后通碟。玄霏看着他,眼中清透的困惑散去,失落的释然取而代之。 “……师父,”他顿了顿,犹豫一下,对纪无情说出他很久之前就想说的话,“我会找到办法的。” 什么办法?如何去找?何时找到?这些问题纪无情根本无需追问。对他而言,知道玄霏有救他的意图,就已经太足够了。可是相比于他也在这些阴谋诡计中沉浮蹉跎,他更希望他能和他那些超脱于人世之外的同族一样潇洒自由。他莫名想着,就是明日突然有个他的同类来要把他强行带走,也未尝不是坏事。 随后他才意识到,他这居然是在怕,怕他最后还是输给祭司,怕玄霏也为他所累。他默默深吸口气,把不知多久没有如此鲜明的情绪压抑下去。这些冲动的心思,他回想一下都觉得可笑。 “等到了总坛,祭司会把她放到孽镜去,”他神色如常地与玄霏说起正事,“她出来的时候,就是她身上的蛊养成的时候。” “那她要是死在那?” “她的蛊不会让她死的,”纪无情看着风茗将要愈合如初的脸,冷笑着自嘲,“这蛊可比当年我身上的厉害多了。” “祭司是要把她变成您这样?”这又是让玄霏无法明白的问题,纪无情现在虽是容貌不老,武功盖世,可一人、两人之力终究是有限的,“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想用他的蛊和傀儡术毁了灵界和这人间,”纪无情说着,目光冷冽起来,“等时机到了,他一定会让她带着身上的蛊回到灵界。过几日青旖回来,你把这些事告诉她。想必你也知道她身上有长晴的信物。要想破局,她必须在那之前先到灵界去周转斡旋。” 第216章 代价 直到他们抵达总坛的山脚下,风茗始终陷在昏迷中。玄霏把她从马车里抱出来,交给祭司派来接应的人傀,看着它把她扛在肩上,一转头就是纪无情意味深长的目光。 “……” 他看似毫无感触,翻身上马,规矩地跟在他身后,踏上前往总坛的隐秘小路。 人傀带着风茗直接去了祭司的蛊室,那是除了他和青旖之外没有第三个人能够涉足的地方。纪无情停在教主的书房前,转头看看气定神闲,步履稳健地往自己卧房走去的玄霏,在心里嗤笑,这小子总还不至于蠢到打草惊蛇。 他走到关押长晴的地牢,拉开牢门,毫不意外地从那双浅棕色眼睛里看到无力的悲愤。 “我就知道是你动的手脚,”纪无情轻轻拍拍手,讽刺地赞赏道,“谋略如此周全,真不愧是她的好师尊呐。” “她不那么叫我。” 长晴似乎无力和他辩驳,只撇过头,低垂着眉目,不想再看纪无情这副胜利者的炫耀姿态。 他的气色比他们上次相见时更虚弱了十倍不止,一张纸都比他现在看起来更有韧性。在千里之外驱动霁星心脉中的血咒不仅用尽了他几乎所有的灵力,使他连隐去兽类特征都勉强,还把他的心也一同粉碎了。 这几日他总是无法抑制地想起与霁星共处的那八年。许多他很久未想起的记忆都倏然变得清晰,从他们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最初相见,到霁星虽受胁迫却心无怨恨,为他和风茗搭建起一个遮风避雨的家,把他们当做家人来关怀敬爱。当他出于种种心思,在他体内种下血咒,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血咒竟然会用在如此境况下。 长晴看着晦暗的地牢角落,脑中仍是霁星常常露出的,怀着尊敬又天真磊落的微笑。他今年满打满算也才二十五岁,最好的年华本应才刚刚开始。他不敢想象此时的风茗有多难过,更不愿去想,要是她知晓霁星的真正死因,该如何面对。 “比起哀悼一个死人,你不关心你还苟活着的那个徒弟吗?” 纪无情看着长晴眼中的黯然,只是笑着继续出言讽刺,明明白白地让他知道,他带来了更坏的消息。 “你们要对她做什么。” 长晴终究还是抬起头来看他。那双眼中的波澜淡了下去,只有不抱丝毫希望的漠然。 “托你的福,她体内的蛊会有一些别的反应,要是祭司恼羞成怒要来追究,我可不知道他会把你怎么样。” 话题竟然转到了他自己身上。长晴轻叹口气,从很久之前开始他就不再奢望自己能活着离开,只要风茗能好好活下去,没有什么代价是他不能承受的。 “你要是实在没什么确切的消息,也不用特意来说这些废话。” 纪无情嘁一声,对他的冷淡反应感到无趣。本来他想告诉他,他看过了风茗的功夫,甚至准备好了两句阴阳怪气的夸奖,不过长晴居然如此沉湎于悲愤,那他也就懒得自找没趣。 他正准备扫兴而归,本不应该有人能进来的密道中传来脚步声。纪无情停住动作,看着缓缓靠近的高瘦黑影,勉强能压住心底深处涌动起的恐惧,却无法抗拒早已融进他浑身骨血的蛊虫对他的控制。 尽管他无比憎恶这样的操纵,此刻却也只能顺从祭司的命令,退到一旁,看着他走到长晴面前,摘下常年戴着的手套,露出苍老枯槁的手掌,五指勾起如刀,捅进长晴的丹田。 鲜血喷涌而出,长晴的痛呼只持续了一瞬,他就因太过的痛苦难以再发出声音。他的表情倒是超脱的平静,目光飘忽地看着祭司,仿佛在试图从他的斗篷下看清他的面目。纪无情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感到体内的钳制松开一点,知道这是祭司要他开口说点什么。 “你在干什么,”于是他这般平淡地责问道,半点反对的语气都没有,“你要把他的肠子掏出来?” 祭司抽出了手,浸满鲜血的手里不是长晴的内脏,只有一枚小小的,不沾血污,散发着莹润微光的珠子。纪无情沉默了片刻,接着问祭司:“你要他的内丹?” “是你要,”祭司拖着他沙哑破碎的嗓子,声音里听不出来情绪,把长晴的内丹举到纪无情面前,“吃了它。” 纪无情微微用些内力,它便被接引到他掌心。他看着这小珠子,并不急着照做。 “我吃它干什么,”他问,语气带着点不屑,又像在和祭司不合时宜地开玩笑,“我吃了也会变成狐狸么?” “我要知道,我的蛊会把狐狸的内丹变成什么样。” 祭司说得不紧不慢,足够两人听明白他的意思。纪无情轻笑一声,没再拖延,就把长晴的内丹放入口中吞下。内丹一路滑至他的丹田,起初没什么异状,忽然,一阵剧烈的滚烫席卷过他全身。 纪无情悠然的神色僵了一僵,举在嘴边的手往脸上按了按,触碰到的温热如梦境一般不真切。他不敢相信他的身体居然有了常人的体温,下一刻,他的左胸里传来第一声振动,他不知沉寂了多少年的心脏急促有力地怦怦跳动起来。 祭司注视着他,无言催促。 “……”纪无情整理好神情,恢复了先前的自在,甚至意犹未尽似的舔了舔嘴唇,“不错。” 祭司也有法子感受到他体内的蛊虫并未受到多少影响,他对他的操控一如往常。这事的顺利进展冲淡了他对损失了那流影的烦躁。过往无法追回,作乱的始作俑者也付出了代价,他已经调整好了心情。他相信,那个女孩会是他更完善的作品。 祭司的身影在密道中彻底消失不见,纪无情才走到刑架前,打量已经晕厥过去的长晴。他的狐狸耳朵立在头顶,纪无情抬起他的下巴,他的脸还保持着正常,不过应该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完全变成只狐狸。 在解下捆缚他四肢的绳索之前,纪无情舀了一瓢旁边桶里的冷水,泼在他脸上。长晴登时惊醒,痛苦又迷茫地看着他。 “你要是晕着变成狐狸就死定了,”纪无情说得诚恳,手在他肚子上的伤口边按了按,让他不堪承受呻吟出声,“你要是求求我,我还能救你一命。” 长晴撑着眼睛看他一眼,眨下两行水迹,不知是方才他泼上去的水还是痛出了眼泪。他毫无血色的嘴唇颤抖着,艰难地喃喃出声:“少愁……” 纪无情脸色一变,可长晴在呢喃了一声他从前的名字后就又晕了过去。 第227章 不在意 长晴几乎整个下半身都被鲜血浸透。纪无情看看那还在涌动的血流,随即放弃了亲自把他带到哪里去的念头。麻烦的事情自然有专门给他收拾麻烦的人来做,他回到书房,喊来个教众,让他把正在无所事事的少教主叫过来。 玄霏领了命令过去,听纪无情让他把地牢里的长晴放出来,还以为他是谋划了什么,结果刚一走进密道,就闻到了细细的血腥味。他察觉有异状,连忙赶过去查看,竟然看到长晴血染半身。 原来是把他喊来收拾这烂摊子。 玄霏把目光从他头顶的白色狐耳上移开,仔细看看他肚子上的狰狞伤口。伤他的人下手十分狠厉,透过分裂的皮肉隐隐能看到扭曲破碎的内脏。玄霏思忖着,这伤他应当能救,不过应该不是纪无情动的手,他的师父应当不会无聊到这么浪费他的精力。这样一来,行凶之人只能是祭司了,那他可不能轻举妄动。 他撕碎长晴身上的衣服,草草包扎了一下伤口,就解开捆缚他四肢的麻绳,把他扛在肩上搬走。 密道出口旁边就是纪无情休息的卧室。玄霏暂且把长晴放在桌上躺着,扒下他沾了血污的衣服。纪无情这间卧室向来由血蔷薇亲自打扫整理,她做事同她的思虑一样缜密,玄霏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他需要的东西。他转去橱柜里翻了张毯子出来,垫在床上,又找出来对纪无情而言没有半点用处的外伤药。 他用上他现在所能用的所有办法,把长晴的伤口收拾得只是看起来还不错。他把他放在纪无情的床上,盖上纪无情从来没有打开过的厚重棉被,在心里琢磨纪无情吩咐他来做这件事的口气。听起来他不是很想让他倾力救治,可如果他不用他的血或者别的什么,长晴恐怕连今天晚上都活不到。 他探探长晴的鼻息,指尖触到的温热气息轻而又轻。他无法拿捏更多了,决定再去问问他的师父到底想把他的这位老相识怎么样。 玄霏走近书房,纪无情正在处理堆积了几日的教中事务,头也不抬。玄霏知道那都是些琐事,于是没什么顾忌地打断了他: “师父,他的伤口是祭司做的?” 纪无情看起来在思考什么事情,看着文书,有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仿佛并不在意长晴的死活。他不在意,那玄霏也没什么理由在意,他已经得到最重要的答案了。何况他隐隐有预感,他的师父并不会让长晴那么轻易地死掉。 “弟子告退。” 他说完,转身离开,至始至终纪无情都没有做出什么回应。他现在很自在,为长晴受到了一些他应得的痛苦,而且他很好奇,灵界中人在失去内丹的情况下滞留人间,最终会变成什么样。 如果他能侥幸活下来的话。 纪无情持笔的手悬在半空顿了顿,终究是把笔放下了。玄霏多半把长晴留在了他的房间,而且听他并不匆忙的口气,那老狐狸还留着半口气。他这半口气能不能续上,就看青旖什么时候回来了。 第228章 娇宠 祭司一门心思折腾蛊术,教中的事情都被他交给下级统领自行决断,或者等教主回来再议。纪无情在书房里坐了大半天,终于把积压的大小事情都处理完。自从体内的蛊养成了,他就从未再感到疲惫,在繁琐的事务中忙碌这么久,他只感到无趣和厌烦。那其中的许多事情,如果血蔷薇在这里,根本轮不着他亲自操心。 他带着满脸不悦离开书房,路上不时碰见和人傀一起巡逻的教众。他的坏心情明白地写在脸上,路遇的教众只是对他行礼,大气都不敢喘。回到房间,走到屏风之后,他看见他一向空荡荡的床帐里躺着个人。 他以为玄霏会把长晴放在外面的榻上,或者另一边更小的客室。 纪无情走到床边,掀起被子看了看,又嫌弃地盖了回去。这下倒好,倒是他没个宽敞地方休息。 他摸摸丹田,长晴的内丹在他的体内回应他的试探。失去了十数年的温度回到他的身体,他浑身都像个身强体健的常人一样热烘烘,习惯的透骨森寒尽数褪去,这让他想明日把玄霏叫到雪山顶上过过招,他怀疑自己的功法也能有所进展。狐族的功法路数大多温和中正,不像许多北域的猛兽一般刚猛,或者流影那样至阴至柔,本体又不似落鸿那般过于珍奇高贵,对他的凡人之躯没有半分过载的危险。 他揣测着,那孔雀精所说的话好像是有几分道理,但其中一定还有些他无从得知的玄机。他是得了枚内丹,可他体内的蛊虫也从此受益匪浅,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拿长晴身上的被子把他裹起来,把他推到床的最里面,坐在空处打坐调息。 等到第二日,一个教众来向他禀报,竹桃已经昏迷不醒,他才想起来还有这档子事。可惜现在长晴自己都半死不活,没法帮她治好他徒弟留下的伤势了。 “打断了重接。” 他想了个他能想到的最合理的办法,打发教众回去。 等青旖结束了她乐不思蜀的旅途,不慌不忙地从江南水乡回来,在总坛迎接她的就是个脸色惨淡,弱不禁风,双手连拧一块抹布的力气都没有的小竹桃了。 “怎么回事!”她怒气腾腾地闯进纪无情的书房,踢开跪在地上向他汇报事务的统领,一巴掌拍在他的桌案上,指着他的鼻子找他要说法,“我把我的人借给你,你就这样对她!” 玄霏见怪不怪地示意其他教众先出去,自己也跟着他们离开,走前不忘给他的师父关上门。那几位下属感恩戴德地对他拜了拜,随即施展生平最快的轻功身法,转眼就不知溜到哪里,生怕教主把圣女撒给他的气再撒到他们头上。 唯一留在房中的竹桃已经目瞪口呆,她愣在原地,怀疑自己眼前所见都是幻觉,她现在也许已经死了。正恍惚着,她被青旖抓着手臂拉过去,一回神,正撞见纪无情看过去的平静目光,顿时双腿一软,差点摔在地上。 “我还没问你,不过是一个十二连环坞,就过了近半月才回来,”纪无情并不恼火,只是哼笑一声,“你是真觉得本座不管你,竟然敢当着其他人的面对我发脾气?” “不让我发我也发了,你要拿我怎样?” 青旖最不怕他拿权势来说话,因为这意味着他说不出其他理由来批驳她。 至于惩罚,至少名义上她现在还是祭司的人。 “看你这么关心你的竹桃,想必也会关心另两位吧,”纪无情不紧不慢地说着,如愿看到青旖脸色一变,“你要是早几天回来,说不定他们两个…三个,都还有救。” 他浅浅地对她笑一笑,看着她转身落荒而逃,无趣地摇摇头。 这世上想必没有比这年纪的狐狸崽子更莫名其妙的东西了。 第229章 撩拨 教中众人皆知,少教主在雪山之顶上练剑时是不可被打扰的,除非是教主的亲令传达。 所以当青旖急哄哄地来到那通往山顶的小径,她被两个守卫在此的教众拦了下来。 青旖气急,正要强迫他们让开,看他们满脸憋屈的为难神色,终究还是稍稍冷静了一点。她找他们要来个系在胸口的小哨子,尖利的哨声一响,随即有一只鹰应声而来,在她上方呼啸着盘旋一圈,往前方的山顶飞去。 青旖把哨子丢给他们,翻身回马上等待。两个教众退到岗位,对视一眼,都在心里暗自揣测,不知从未来过此处,又听闻性格慵懒奇诡的圣女究竟有什么急事,这么迫不及待要找和她同在青葱年岁的少教主。 鹰啼在头顶响起。玄霏收了剑势,极为小心地拂去无秋剑身上的雪屑,把它收回鞘中。他才来没多久就被青旖打断,难免有些败了兴致,不过他当然不会因此和她计较。他本以为纪无情不会那么爽快地把这些事情都告诉她,才没有改变惯常的时间安排。 下到山脚,十几天未见的青旖骑在匹雪白骏马上等他。马匹无一丝杂色的皮毛,同她的衣服,和未化的积雪一起白晃晃地融在一处,玄霏眯了眯眼,这才看清她眉头微微蹙着,未被面纱遮蔽的眼中满是焦急。 玄霏走近,一旁的教众立刻为他牵来他们的马匹。他们的马自是比不上纪无情赏给青旖的坐骑那般血统优良,青旖又耐不下心来放慢速度等他,驱马急速奔驰,在前面一路领跑。她华美清丽的衣袍在风中鼓荡,玄霏看着她飞扬的袍袖和乌发,思忖该如何把这些事一五一十地给她说个清楚。 回到总坛,青旖端着焦急气愤的姿态示意他跟她到她的闺房里去议事。路上碰见两眼空茫如古井无波的柳离恨和正在对他搔首弄姿的血蔷薇,她脚步不停,一个眼神都没顾得上给他们。玄霏看看他们,算是打了招呼。眼角余光看见,那两人看到他们经过之后神色都变了变。 “唉,少教主真是个忙人呀,”血蔷薇靠在墙上,曲起条腿,双手贴着上身抱在胸前,整个身子拧出一副妖娆姿态,活像枝血红色的柳条,“才回总坛,就被小姐请到房间里去了。” 她这话说得满是暗示意味,柳离恨固然心如止水,这种话还是听得懂的。他站在原地,背过手,坦荡地上下打量一眼她的风姿绰约。 “少教主和我一样,心中只有剑,没有女人,”他煞有介事地说说,又对血蔷薇虚伪地笑了笑,“蔷薇总管,实不相瞒,在下其实——” 血蔷薇对他竖起根手指,对他做出嘘声的手势。 “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样的男人吗?” “不知道,也不在意。” “哼,”血蔷薇无趣地摆了摆手,“你不会要告诉我,你是心有所属,在为她守身如玉吧。” “蔷薇总管真是兰心蕙质。” 血蔷薇嘁一声,笑了出来,“哈哈,柳右使,这进了魔教就是不一样,骗女人的话张口就来呢。” 第230章 拉拢 青旖领着玄霏回到卧房。等候在此的竹桃见他来,本要告退,却被青旖拦住动作。 “你要让她知道那些事?” 玄霏问,不太赞同她的想法。 “只凭我们两个,是什么事都做不成的,”青旖倨傲地斜睨他一眼,“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了。” “长晴还活着,”玄霏见无法改变她的决定,也就不再白费力气,只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应该。” “应该?” 青旖两眼一亮,急迫地追问道。 “他要是真死了,我师父应该会让我去给他收尸。” “他现在在那里?” “在他的卧房,”玄霏揣度着措辞,“他的内丹被祭司掏出来了。” 虽然青旖不太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不过从玄霏的话里她也听出来,长晴就是还没死,离死也应该不远了。她再想想不久前纪无情对她意味深长的淡笑,原来是在等她自己延误时机呢! 不过在去救他之前,她得把事情原委问清楚。 “祭司要他的内丹干什么?为什么怎么现在才要?” “他说他要知道狐族的内丹会对他的蛊术有什么反应,”玄霏看看竹桃震惊又迷茫的表情,继续说了下去,“他的内丹现在在我师父身上。” “那纪无情现在怎么样?” “还不错。” 青旖知道,祭司现在才来探究这个问题,应该就是已经把她的妹妹抓到手了。她的脸色越来越差,语气也愈发严厉,却还是避免不了几分迟疑。 “祭司抓的人,现在——” “在蛊室,”玄霏看出她的担心,“他既然是要你们日后自相残杀,应当会让你去见她。” 青旖眼中掠过一抹极憎恨的杀气,掩在袖中的双手捏紧了。 “我去看看长晴。” 她走出一步,又停住动作。 “祭司为什么不杀他?” “因为我师父要让他生不如死,”玄霏想象了一下在长晴生死边缘挣扎了近二十天的折磨,“反正他现在已经无法做任何事了。” “你师父——” 青旖烦躁的恶言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她面上露出一股若有所思的神色来,没再说什么,径直出了门去。玄霏知道她想到的和自己的猜测一样,若是纪无情真要折磨他,怎么可能只是让他在地牢里安然度日。 玄霏希望青旖在开窍之后能少对纪无情发些脾气,哪怕他们的关系不可能变得多么融洽,可出于一个弟子的心意,他还是希望他的师父能在卧薪尝胆的同时少受点烦心事。 正想着,竹桃怯怯地叫他,支支吾吾地想问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玄霏看着她虚弱怯懦的模样,还是很难信服青旖的决定。她若拉拢的是柳离恨,那还算是理由正当。 他并不打算花许多神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竹桃,这事是青旖的责任。他避开她望过来的眼神,刚转过身,木门又被从外推开了。 “你跟我一起去。” 青旖不是没有去过纪无情的卧房,现在她也完全不会感到什么惧怕。在她非常非常年幼的时候,她曾在纪无情的床帐里安然度过了好几个夜晚,玄霏不确定她还记不记得那些事,只知道她是要自己帮她干点体力活。 于是他回绝了。 “你去找柳离恨。” “那样不是太明显了吗!” “祭司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的,”他解释道,“而且不久之前你还和我师父大吵一架,我再跟你去,岂不也非常奇怪。” 青旖想了想,这倒也又几分道理,于是又转身急匆匆地走了。 玄霏看着她前所未有的匆忙慌乱,心中有些感慨。所谓关心则乱,大约就是如此。 第231 狐仙 跟随神情冷淡的青旖,柳离恨大不敬地闯进教主居所,在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见到了他阔别已久的故识。 青旖爬到床里,把长晴连人带被子一起拖到床边,要柳离恨先把他带出去再做医治。不过这棉被太过厚重宽大,柳离恨可不想扛着这么大个东西招摇过市。他平定了心绪,掀开被子,却看见长晴的身上除了缠绕住腰腹的,隐隐透出血色的纱布,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不着寸缕。 “……” 一直忍不住焦急的青旖也愣住了。他们一度相对无言,柳离恨反应过来立刻把棉被盖了回去,开始脱他自己的外袍。 在他收拾衣服的时间,青旖又把盖着长晴的被子掀开了。她一边拿手指探着他微乎其微的脉搏,边把灵力隔着纱布送进他的伤口,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柳离恨拿着他的袍子转过身,见青旖对着长晴的肚子目不斜视,顾不上唐突,连忙上前打断她。 青旖下意识接过他的衣服,在长晴身上铺了铺。救人事大,她都无暇在意柳离恨突然的动作。她自是意识不到他在想些什么,无论是祭司还是纪无情,都从来没有教过她什么所谓的男女礼法,更何况她从小就见惯了各种各样的人傀和尸体,人身的部位,在她眼中只是肌骨皮肉的堆叠而已。 柳离恨把勉强蔽体的长晴打横抱起来,跟着她和来时一样匆忙离开。他在心里庆幸,不久前他才和血蔷薇把一堆事务汇报给纪无情,足够他忙上一阵,要是他撞见这场面,那可太尴尬了。 事到如今,他已经猜测不出纪无情究竟想干什么。他曾经以为,纪无情并没有他宣称地那么憎恨长晴,可要是青旖没有发现这桩事,或者回来再迟一些,长晴真的会死在他的床上。可他若是这般恨他,怎么能容忍他寄居在睡榻之侧? 柳离恨想不明白,也就不再东想西想,稳住手臂专心赶路。他跟着青旖来到她的卧房,房中站着个神色迷惘,看见他抱了个人来,神色更加迷惘的竹桃。 “拿创药来!” 青旖下了道指示,她才如梦初醒似的,从柜子里艰难地抱起药箱,放在桌上。柳离恨把长晴放上青旖的床,余光注意到了她的动静。 “你的手怎么了?” “受了点伤,被人废了,”青旖替她回答,“说来话长,先救人。” 柳离恨拿衣服遮住长晴的下半身子,这才放心让青旖和竹桃靠近。下一刻,他便听见竹桃努力压低的惊呼。 “啊——他……” 青旖看看长晴头顶的尖耳朵,和他身下蓬松硕大的尾巴,一时只能板了板脸色,让竹桃去拿来医治伤口的工具。 “他是被教主关在这里的狐仙,因为他们条件没谈拢,他不打算继续保佑魔教,所以被掏了内丹,变成这样,”柳离恨笑着去把药箱抱来,边踢了把椅子到床边给自己坐着,“好好照顾他,他活过来之后会保佑你的。” 竹桃从他端在膝上的药箱里拿来柄剪刀,递到青旖手里,满脸将信将疑。趁她好奇打量长晴的功夫,青旖偏过头,带着感激看了柳离恨一眼。 柳离恨欣然承下她的谢意。区区圆个场而已,放在平时,这点小恩小惠只会被她当做下属应做的职责。看来他们之前有过接触,关系应当还不错,不然就算青旖知道这“狐仙”是她妹妹的师父,还不至于让她方寸大乱。 第232章 救治 长晴体内剩余的灵力只勉强使他维持人身,伤口不腐不破,堪堪吊住性命。纱布被剪开,露出的伤口狰狞可怖,毫无愈合迹象。竹桃还不习惯这样的血腥场面,在外围看得直皱眉,又忧愁自己无法帮上什么忙。青旖不懂得在灵界是如何治疗这样重的外伤的,只能尽了全力,把自身近乎九成的灵力都传进他的身体。这样做固然有效,长晴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呼吸渐渐稳实有力,胸膛可以看出起伏,却是让青旖精疲力竭了。 她的面色就和长晴现在一样惨白。柳离恨本想扶她上床休息,却被她拦下。她把竹桃唤到近前,牵起她的手,缓缓把灵力送进她的身体,边柔声问她:“是谁下的手?” 竹桃见她虽是疲惫至极,却还挂念着自己并不紧急的伤势,心中何止是感动万分。她不禁回握住青旖的手,把那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那日,是少教主参加试剑大会,我和教主大人还有一些教众去提早定好的客栈等着看。我去集市上闲逛,看见个女孩子被人群挡在擂台外面。她长得和小姐你一模一样!要不是知道小姐你已经出发去浙江了,我还以为是小姐偷偷乔装跑回来呢!我觉得很奇怪,就前去和她攀谈。她看起来学过武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神情很紧张。我把她骗到我们所在的客栈,她看到少教主之后,表情变得很奇怪,好像她从前认识他似的。然后教主来了,她发现我们是魔教,就…就把我的手拧断了。” 说话间,青旖的灵力流入她的身体,汇聚在胳膊上,使她感到那处虚弱无力的肌骨渐渐复活过来。可她话一说完,那道温暖的气息突然中止,青旖的脸色变得讶异而愕然,还夹杂着一些竹桃看不明白,只使她隐隐感到惧怕的神情。她顿时有些战战兢兢,还没来得及发问,柳离恨抢先开了口。 “你太累了,先休息再说别的事吧,”柳离恨轻轻拍了拍青旖的肩膀,把她的注意力引过去,“要不要去我的房间休息?” 青旖眼中带着点迷茫,点了点头,柳离恨便扶她站起身来。可她甩开了他的手,独自走了出去。柳离恨知道她是想让他留下来处理这边的两个人,不过就算只是单纯冲他撒气,他也是乐意承受的。 “好好照顾这位狐仙,”他望着青旖走出门去,对竹桃吩咐道,“你的手,等明日她应该就能恢复力气帮你治疗。”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竹桃惶恐地问他,“她看起来不开心了。” “没有,你没有说错,也没有做错,”柳离恨安抚她,“她只是太累,让她休息几天就好。” 柳离恨的神态、语气、举止,常常都带着使人信服的气度。听他这般说,竹桃暂且松了口气,送他出门。 回过身来,竹桃走到床边一看,那半人半狐的狐仙已经不在了,只有一只浑身雪白,不夹一根杂毛的白狐侧躺在床上,应当就是这狐仙本来面目。 它的体态与她在乡野里见过的赤毛狐狸不太一样,也许是皮毛更加丰厚,它的身体轮廓看起来更加蓬松,柔软,圆敦敦,不过竹桃仔细一看,发现它其实已经很消瘦。 竹桃给它盖好被子,坐到桌边,百无聊赖地等待起来。 第233章 背叛 柳离恨没有追赶青旖的步伐。他只是远远地跟在她后面,望着她疲惫却依旧维持着庄严姿态的背影。偶尔路遇的教众和人傀都一齐向她躬身,这是教中只她一人享有,连纪无情都无从得到的礼遇。 难道他们口中主导一切的祭司没有发现她已对他有了二心?柳离恨随意想着,在她之后走进自己的房间。 他走到里间,正碰见一件雪白外袍被抛在屏风上。虽然什么也不会看见,柳离恨还是转过了身,去房间另一边点了一柱安神香。 他扇了扇袅袅的烟气,一转身,只着里衫的青旖站在他面前,幽幽地盯着他。 “你知道什么,”她微微抬头,看着柳离恨,眼中的淡淡疲惫之后尽是冰冷的杀意,“全部告诉我。” 她话音一落,柳离恨的心脏倏然绞紧。他不禁抬手攥住左胸口的衣裳,但那根本无法阻止体内血咒的运行。 “不说,”青旖冷冷地看着他的抗拒,“那你就去死吧。” “我说——” 柳离恨刚一开口,只觉左胸乍起剧痛,随即便是浑身的血脉都发烫膨胀,内力的流动彻底失了控制,他脑中嗡鸣阵阵,一口鲜血呕了出来。他浑身滚烫,就像有一把烈火在筋脉中燃烧,要把他的四肢百骸都烧成灰烬,或者爆裂成血肉模糊的碎块。他用了全身力气才勉强稳住身形,没有跌倒在地。 青旖冷眼看着他的狼狈。她并不为竹桃机缘巧合的举措愤愤,没有她的行动,魔教也迟早会把她的妹妹抓来。真正让她无法忍受的,是柳离恨面对半狐身的长晴竟然那般波澜不惊。 他是她遇到的第一个能使她开心的父辈,他会关心体贴她,比竹桃更细致地照料她的一切喜怒哀乐,不像祭司和纪无情都只把她当成谋事的工具。她曾经以为,与他的结识就是那传说中难得的缘分,结果她还是不该对那飘渺的东西心存侥幸。 “你说。” 她停下催动血咒的术法,冷声催促。 “……”柳离恨捂着胸口,艰难地站直了,“我认识长晴,也认识从前的纪无情。” 他看着青旖的震惊,苦笑一下,继续说下去,“那时候…他还不叫纪无情,也不是现在这样的性子……至于长晴…我知道他是灵界的狐狸,所以……” 他已经明白了自己是在何处露出马脚,他没有想到的,是青旖居然如此杀伐果断。他要是答慢一点,就已经爆体而亡,死在她的血咒之下。 不愧是被纪无情耳濡目染长大的…柳离恨在心里想着,考虑到底该告诉她往事的哪些部分。 “你当初接近我,就是为了接触魔教?” 另他意外的,青旖最先问的居然是这问题。他顿时想清楚了为何她如此暴怒,原来……他心头一暖,疼痛都舒缓大半,随即涌上的就只有对她的心疼。 祭司自不必说,纪无情现在这性子不可能有多怜香惜玉,他那徒弟看样子也跟他学了个彻底,没半点懂得体贴女孩子的心思。她在魔教中定是极少感到人世的温情,一路孤独长大,所以才会如此在意一心为她的竹桃,才会对他的隐瞒如此愤怒。 “不是,我确实是为魔教覆灭星宿一事来到西宁,但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你是魔教的人。” 他对她说了最真的真话。他不想再欺骗隐瞒她半个字,可有一件事,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对她开口。 “那你刻意接近,是想干什么?” 青旖仍然捏着术法,冷冷瞪着眼睛盯着他。柳离恨看着她与魄心相似有八成的眉目,忍住在心底一掠而过的苦涩哀愁,装作十分平淡地对她说:“你长得像我过去的一位朋友,她也是长晴,和从前的纪无情的故交。她杳无音讯很久了,我怀疑你是她的女儿,所以——” 话音未落,青旖怒目圆睁,柳离恨的心脏和经脉又被术法攥紧了。 第234 来历 “你的那个故交,”青旖咬着牙齿,一字一句地逼问,“是什么人?” “我不清楚她的来历,”柳离恨忍耐着疼痛,镇定自若地回答,“我只知道,她是长晴的朋友。” 其实他说的也不完全是谎话。在魄心回到灵界之前,他对她的了解确实仅此而已。 青旖依旧盯着他,眼中的杀意渐渐淡去,柳离恨经脉中涌动的隐痛随之平息。他不安地等待青旖会如何对待他,她却像是终于耗尽了体力,转过身去。 “等我醒了,你把那些从前的事情说给我听。” “嗯。” 青旖听他答应了,才拖着虚乏的身心,躺上屏风后的床榻。她把叠在旁边的棉被拖过来,草草盖在身上,正要合眼,听见柳离恨打开柜门的声音,随后向这边走过来。 柳离恨抱了一张厚厚的绒毯过来,盖在被子上面,边给青旖解释:“我有内力护体,比常人更不畏寒。刚才看你床上除了被子外还叠着张毯子,想着你盖我的这床被子可能会冷,就给你多添一件。” 他边说着,边把青旖身上乱糟糟的棉被整理好,绒毯平整地压在上面,末了还为她压了压被窝,堵住会渗进冷风的缝隙。 “要是还冷,我去隔壁血蔷薇的房里再拿一床。” “不用了,”青旖困倦地半眯着眼睛,眼睫不时翕动,教柳离恨看不出她眼里的神色,“天黑的时候叫我。” “还有两个时辰就天黑了,”柳离恨摇摇头拒绝,提醒她现在是身处雪山,“你多休息,才好恢复元气。” 青旖听了,也不再固执,翻个身面冲着里面,微微缩起身子,没一会就安稳地睡了过去。柳离恨站在床边,看着她熟睡中的模样,哪怕血咒的余威还在使他难受,他却也只想站在原地,不想离开,不舍得移开视线。 先从漫长的陪护中解脱的反而是竹桃。青旖对长晴的全力救治,使他更先从昏睡中苏醒。 床上的白狐狸挣动起来时,竹桃已经无聊到快要打起瞌睡——她已经小小地瞌睡过了。被子中的动静让她清醒,她抬头一看,和仍然侧躺着,只是昂起头来的长晴大眼瞪小眼。 “你醒了?!”竹桃惊喜地和他打招呼,又困倦地打了个呵欠,“——你身体好点没有?饿不饿?要不要喝水?” 长晴从沉重的被子中爬出来,坐到竹桃身前,看着这天真烂漫的小丫头,难以置信自己居然真的得救。 他想问她是谁救了他,可他现在是狐身,说不了人话,也无力变为人身。这里是个陌生的房间,也不知是哪个魔教中人的卧房。青旖和纪无情都不在眼前,他得想个法子让眼前这看上去还挺善良的小姑娘能够和他交流。 他跳下床,走到桌子旁边,跳上去,用爪子拨了拨那上面的笔墨纸砚。竹桃跟着他坐到桌边,惊讶地看着,这狐狸试图把笔筒里的毛笔衔出来。 “你想干什么,”她笑着问,抬手想摸摸长晴的柔软皮毛,“你是想写字吗?” 第235章 不便 竹桃不断试图抚摸他的动作让长晴无法自在行事。这一张小圆桌没有多少地方让他躲闪,他只得放弃原先的打算,从桌上跳了下去,在房间中漫无目的地徘徊。 竹桃看他不愿意被自己触碰,想着是他脾气高傲,一时拿他没什么办法。她其实已经在他昏睡的时候抚摸过他柔软温热的狐绒,那感觉可比他以人形睡着的样子,或者清醒过来的现在可亲多了。 “你别到处跑了,”竹桃看着他在房间中转了几圈,似乎有些焦虑,无聊地又打了个呵欠,“现在是半夜,他们都休息了,等天亮了我再带你去见把你救回来的人。” 长晴听她这样说,才稍稍安定了些,跳回床上,盘起身子卧在棉被上。竹桃连忙起身,拿了张干净抹布过去。 “你快过来,我给你擦擦爪子,”她在床边坐下,急切地恳求为了躲开她一下子跑到床最里面角落的狐狸,“不然你会弄脏小姐的床的!” 长晴听着,猜测她说的“小姐”应该就是青旖,而她应该就是青旖找的小侍女。于是他听了她的话,走到她身边侧躺下,方便她给他清理刚才踩过地板的爪掌。 上一次被什么人彻头彻尾地当作动物对待,已经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了。长晴在被子上,心中只有无奈。 他和竹桃各自在青旖的床上寻了点舒服地方休息。长晴一觉醒来,门外走进个熟悉的面孔。 “她醒了,找你去伺候。” 柳离恨拍拍迫不及待跑去找青旖的竹桃,走到床边坐下。 “许久不见了,长晴公子,”柳离恨对端坐在床上的狐狸抱了抱拳,“没想到你我再见竟是在此情此景。” 长晴纵使满腔疑问,现下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他走到床边,拿脸颊蹭了蹭柳离恨搭在膝上的手背,算是对经年好友打了个亲切的招呼。他大概能猜到柳离恨为何会变成魔教中人。青旖有人照料,便是件好事。 “你要不要我带你去见青旖?”柳离恨说着,露出一点苦笑来,“昨天她要我把那些前尘往事都告诉她,幸好她睡了一觉以后又决定放过我了。” 长晴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这点肢体动作完全不足以表达他的意思。他想说,他确实想到她身边去,十有八九就是她救了他的性命;而青旖不再追问,也许并不是有意放过他,可能只是她还没有准备好接受那些复杂。 结果柳离恨却以为他在拒绝。 “不要?”他还有些讶异,“那你要我带你去见纪无情?他虽然没有对你赶尽杀绝,也不见得会对你多友善了。” 哦,不。长晴哀叫一声,让柳离恨停下想把他抱到膝上来的动作。纪无情对他哪里有一丁点友善可言,他连求他留下风茗的性命都是奢望。 场面一时僵持住,青旖的到来才解了他们不通语言的尴尬。她的精神已恢复了很多,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看到柳离恨,她原本平淡的脸色冷了冷,示意他退开。 柳离恨拍拍长晴的身子,照做了。 第236章 狐言 屏退了其他人,青旖可以自在地和长晴说会话。她把长晴搂在身前,揉着他柔软的背毛,满面哀苦神色。长晴在她怀中站起来,拿额头蹭她的脸颊,尽力安慰她。 “他们已经把我妹妹抓来了,”青旖低声说着,把脸埋在长晴厚实的绒毛里,与同族亲近使她感到本能地被抚慰,“还对她下了蛊。祭司想用她的身体做蛊池,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没事的,”长晴轻轻叫着安慰她,“总会有办法,你无需太心急。多谢你救我了。” “幸好我赶上了时机,”青旖后怕地叹道,声音里染上一抹狠意,“纪无情就是要看我错失时机的后悔,什么都不告诉我!” 提起他,长晴也只有心中发苦。 “我曾于他有亏欠,他恨我也是正常。你……不必因为他坏了心情。” 青旖抬起头,坐直了,讶异地看着他。 “柳离恨说你们三个曾经是朋友,”她皱着眉,将信将疑地问,“还有,我的……” 长晴两只前肢搭在她肩上,脸颊上的绒毛蹭上她的脸,堵住她还没有思虑周全的失落话语。 “等我们先把你和风茗救出来,再去计较其他的事。” 察觉到他的安慰,青旖不禁笑了笑,笑过之后,神色又黯然下去,“她在祭司的蛊室里待了快二十天了,不知什么时候我才能进去看看他……你现在身体如何?需不需要吃点什么?” “我是有些饿,”长晴顺着她转开的话题说下去,“你呢,你的身体怎么样?” “我再休息一阵就好了,”青旖抱着他站起来,往外走去,“我叫人送东西来吃。” 竹桃和柳离恨守在门口,看她抱着白狐狸出来,表情各有各的精彩。 “去让厨房给我送吃的来,还有清水煮的牛肉和羊肉,”青旖对竹桃吩咐,又转向柳离恨,“你去告诉纪无情,长晴在我这里,他再敢对他做什么,玄霏就死定了!” “……” 看着她的两个下属分头离开,长晴趴在青旖怀里,又是感动她愿意保护自己,又是心疼她还属年幼,就对打杀之事淡然处之。 “多谢你。” “跟我客气什么呢。” “那个玄霏是你的对手么?” “不知道,”青旖不知道长晴已经认识过他了,给他解释着,“不过他是纪无情的命根子,就算没法真的杀他,我把他武功废了,或者断条胳膊腿的也够他气急败坏的了。” “他是龙,你——” “我知道,”青旖看着长晴的惊讶,有点得意地笑了笑,“你怎么也知道?” “从前我被关在地牢的时候,他来见过我几次。” “他怎么会把他的身份告诉你的?” “我骗他说的。” 青旖不禁笑出来,“他就是这么笨。不过纪无情也教不出来多聪明的徒弟。” “听起来,他们师徒感情还不错?” “是啊,”青旖煞有介事地说着,“纪无情告诉过你他身上也被祭司养着蛊吗?染了蛊毒也就没法有自己的亲生孩子了,就指着玄霏继承他的家业呢。” “魔教可不是他的家业,”长晴笑了笑,“他的剑法若是无人传承,那的确是憾事。” 他们说着话,积郁的心情舒缓了很多。没一会,竹桃端了他们的饭食过来。青旖不急着自己吃,先拿筷子夹着清水煮熟的肉块喂给长晴。 这样其乐融融的场面被柳离恨带来的坏消息打破。他带着苦笑对青旖说,纪无情要自己把长晴带去见他。 第237章 求饶 青旖执筷的手顿住,原本安逸的脸色霎时紧绷住。倒是长晴抬起爪子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她不必太过担心,而后就跳到柳离恨向他伸来的胳膊上。 柳离恨抱着他到议事厅,纪无情正在盘问几个分坛的坛主,听起来是中原出了什么动静。柳离恨站到一旁等候,听着他们事无巨细地禀报。 没有什么大事。无非是纪无情让人把他与何家、还有嵩山的一些纠葛散布出去,把他们抛进汹涌民愤的漩涡中心。长晴坐在他手臂上,脸冲着纪无情的方向,耳朵直立,应该也听得认真,不过直到坛主们汇报完毕,纪无情都没分给他们半点眼神。 “做得不错。” 纪无情带着他在处理事务时惯常的倦怠口气夸了一句,那三个坛主立刻把头低下去,整齐划一地回答:“教主过誉!此乃属下应尽之责!” “柳右使带来的这只狐狸,你们三个分了,添置点狐皮衣裳吧。” “……” 柳离恨下意识把长晴抱紧了一点。三位坛主齐刷刷向他看过来的眼神中装满困惑,不过还是从地上站起来,准备朝他靠近。 柳离恨对他们抬了抬手,止住他们犹豫不决的动作。他刚要开口劝纪无情收了这点幼稚的怄气把戏,长晴从他手臂里挣脱出来,跳到纪无情的桌案上。 旁观者都看不出这似乎听得懂人话的狐狸想做什么,只能看见纪无情的脸色一如既往地冷漠,抬手就掐住了长晴的后颈,像是要把他丢出去。 但它在纪无情的手掐上去的瞬间就塌下身子,躺在桌案上,不但卸去了脖子上传来的压迫,还把两只前肢抱在纪无情的小臂上,硕大柔软的身子在桌案上一滚,顺着他嫌弃地想要抽回手的动作滚到他身上。 “……” 柳离恨转开目光,不想再多看一眼长晴在纪无情身前磨蹭打滚的场面。 “中原的事,我有话问你们。” 他转向那三个不知所措的分坛坛主,示意他们跟他出去。 “嵩山和我教有什么瓜葛?” 一行人出去,柳离恨关上门,顺嘴问道。 “回柳右使,那时我教在与邯郸的地方官接洽,因为血蔷薇大人有事在身,是教主带着竹桃姑娘亲自去的。那几个官员和嵩山派串通,设下鸿门宴,少教主闻讯前去,与嵩山四老斗了一场。” “你们放出去的消息,是暗示中原武林与我教暗地里有交情?” “不错。是教主的意思。” 柳离恨想了想,又问:“少教主与嵩山四老的比试,结果如何?” “嵩山四老的剑阵被少教主破了,教主三人全身而退。” 柳离恨点点头,示意他们没事就各自离开。几个坛主眼神互看了看,问他:“敢问柳右使,您带来的那只狐狸是什么来头?” “他是圣女新抓来的宠物,早先圣女惹教主不悦,教主想拿它出气呢,”柳离恨这样为他们解释道,“刚才的事,你们只当什么也没发生就好。” 几个坛主心下明了,向他道了谢,离开议事厅。圣女性格娇纵,又背靠祭司,他们或多或少都听教里的其他兄弟说过她在教主面前是何等肆无忌惮。他两人之间的瓜葛,他们这等小角色可是万万掺和不起的。 柳离恨看着他们离开,在议事厅的大门口等了等,久不见长晴出来,便又进去察看。他走进去,只见纪无情在写文书,长晴卧在他膝上,听到动静才在桌案后抬起头。 “有事?” 纪无情在书写间隙抬眼看向他。 “没有。” 柳离恨擦擦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转身离开。他简直不知该怎么对青旖描述这场面。 第238章 新宠 圣女添了新宠的消息不胫而走。这新宠不像格桑那样皮糙肉厚,老实憨傻,是柔软灵动,特别招人喜爱的类型。雪白皮毛的狐狸机灵可爱,连向来与她不对付的教主和少教主都默许它在议事厅甚至他们的卧房进出。 由是,长晴借着青旖的地位和纪无情的容忍狐假虎威,在魔教的总坛里四处游荡,无一人敢对他有何冒犯,甚至看见他还会下意识往旁边靠靠,给他让出路来。 长晴把他能去的地方都走了一遍,摸清了总坛大部分的内部布置,但这于他而言还是一无所获。他只想见他的弟子,哪怕一面也好。 长晴只能想着他们分离之前风茗的样子聊以慰藉。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她长得多高,变得多漂亮可爱了。 手边的狐狸把下巴搁在前爪上,整条身子平瘫,尾巴垂在桌外一动不动,白晃晃得十分碍眼。纪无情余光看见他这样子,就知道他又开始伤春悲秋。他停下写到一半的旨令,搁下笔,掐着长晴的脖子把他翻倒个身。 “出去。” 他把他按在桌上,不耐烦地瞪着他。 长晴在心里说,青旖这时辰在睡午觉,他怎好去打扰她;柳离恨和血蔷薇应该在各自记账,他对魔教的财务往来毫无兴趣,算盘声对他而言是很难忍受的噪音;但他只是对纪无情舔了舔他短短的喙,反正他叫出声他也听不懂。 纪无情的手指卡在他脖子上的绒毛里,力道被皮毛吸收,没什么威慑力。长晴屡试不爽地抱住他的小臂,反正他总也不是真的想掐死他。 每回他这样作出真正宠物似的亲近姿态,纪无情就会冷着脸抽回手或者把他丢出去,但也不继续阻止他回来靠近。无论如何,除非青旖有事找他,他很少离开纪无情身边。 一方面,他的本能召唤他尽量离他的内丹近一些。另一面,长晴想窥伺魔教是如何周转运作,近期的排兵布阵,计策安排,何况看纪无情写字,听他议事、训诫下属,就已是他无聊度日的最好消遣。 不出他所料,没事找事地挑了一回刺之后,纪无情继续埋头为祭司做事,不再理会他。长晴溜下桌子,趴在他腿上。这是他离自己的内丹最近的时候,近得能嗅到纪无情身上非活物的腐气,血蔷薇往他的衣柜里放再多熏香也无法遮盖。 长晴听着纪无情的心跳和笔尖的沙沙声,隔着他的肚子感受自己内丹的遥遥应和,卧在他身上昏昏欲睡,一道年轻的声音把他惊醒。 “师父。祭司说,可以准备孽镜了。” 玄霏看看桌子后那只对他探出脑袋来的狐狸,把目光移到他面无表情的师父身上。他已经习惯了他们总是一同出现,无论是现在这种纪无情在处理公务的时候,还是他偶尔去指导他的剑法。 他难以理解他们之间的纠缠。他们明明互有深仇大恨,可他的师父没有把长晴抽筋扒皮也就罢了,长晴居然也能如此安然地跟随在他身边。 “知道了。” 纪无情随口应了,敷衍他离开。孽镜本就是祭司的地盘,他让玄霏传话,其实只是传给长晴听的而已。 第239章 玄机 曳风烟要找的人远在江南,以妖力疾驰而去也得花上许多日子。何况他是只生性慵懒好静的碧孔雀,不是什么行动迅捷的猛禽,如此远的路程难免教他在出发前有所徘徊犹豫。 幸好他犹豫了几个时辰,得以撞见玄霏身负师命来抓人。他隐匿了身形,跟在魔教的马车后面,目睹了玄霏击退那两个救兵的全程,直到纪无情带人赶到他才离开。 事已至此,他再去向那位隐世的落鸿求助似乎已经没有意义。曳风烟思来想去,终究还是克服了怠惰。早日把魔教那祭司杀死或者赶回灵界,还雪域一个清净,这也是他的愿望。 他不紧不慢地踏上行程。待抵达扬州城,时节已到了一年中最好的阳春三月。扬州的三月,尤是天朗风和,山水秀丽。曳风烟在白墙黑瓦中缓步而行,舟车劳顿的疲惫都舒缓了大半。 走进偏僻幽暗的小巷,来到未挂牌匾,大门和外墙看起来十分古旧的宅院前,曳风烟仔细地拂去身上粘着的柳絮,理了理发冠,确保一身打扮一丝不苟才抬手敲门。 三下又三下,院里飞出一只灰蓝背羽的喜鹊,曳风烟抬手接住它。 “请问公子是为何事前来?” 曳风烟看着比它的主人守礼得多的灵鸟,轻声回答:“曾经被废去功力,逐出灵界的那个落鸿,我知道他在哪里。” 喜鹊对他偏了偏头,飞回了院中。没多久,宅院的大门从里打开一条缝。曳风烟推开门,走进庭院,关上门后一转过身,面前站着一个长发凌乱,素衣沾血,一双大眼睛中只有眼白的女子。 曳风烟许久未来这里,乍一见她这模样确实被唬了一跳,不过很快就平复了心情。他对她笑笑,抬手拍拍她骨骼扭曲的肩膀:“你吓到我了,香芸。” 听他这么说,名叫香芸的女鬼对他咧起嘴笑,面容顿时更加狰狞恐怖。不过随即她就变了副模样,成了个容颜清丽,衣着精致的半大姑娘。 “久见了,孔雀公子,”香芸对曳风烟柔柔行礼,笑容堪比这春光明媚可人,“主人已在厅内备下茶水了,请随香芸来吧。” “你主人今日这么有兴致,竟然没在睡午觉?” 曳风烟跟在她身边,走在这别有洞天的庭院。这院中每一处植物的高矮疏密,每一块山石的大小方位,皆有此间主人精心布置的玄机所在。风水阵法不是曳风烟的擅长,是以他虽然够资格被欢迎,却也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香芸走动。 “公子又在开玩笑。最近天气暖和,主人才没有那么嗜睡呢。再说了,公子你来了,肯定得好生招待才对。” “哈,要是你主人有你一半会说话,也不至于——” 说话间,他们明明还在九曲回环的幽密小径,突然周围的景物变了一番,一座房屋倏然出现在他们身前。香芸对曳风烟行了一礼,手臂垂在身边,僵直着双腿飘远。曳风烟为她主人的气度之小翻了个白眼,整理好表情,再推门而入。 第240章 曲清瑜 曳风烟推门而入,此处主人果然已在厅堂等候。黑发黑衣的鸑鷟靠坐在椅中,披散着长发,狭长的双眼困倦似地半阖着,从头到脚透着懒散。旁边的桌上除了茶壶,只摆着一只茶杯,看起来他连陪曳风烟喝茶的力气都懒得浪费。 看到曳风烟来了,他放空的表情没什么波澜,只转了转眼珠,在曳风烟在他身边落座时从眼角施舍给他半个注视。曳风烟对他这副死人模样见怪不怪,不慌不忙地端起茶喝了一口。这只黑凤凰的茶,可不是随意能喝到的。 “他在哪里。” 曲清瑜看这只孔雀满身悠闲,无意与他继续空耗时间,率先提起正事。 “在西南的雪山。你知道现在江湖上的魔教么?” “不知道。” 曳风烟一口茶含在嘴里,不禁对他侧目。 “你不是落鸿放在人间的眼线?” “不是。” 曲清瑜受着他惊异的目光,懒得对他解释什么。说话也要花些力气,何况这种话题实在无聊。 “总之,他现在是那魔教的祭司。我可以带你去他们的据点,你会把他杀了或者带回灵界惩治么?” “不会。” “算我求你帮个忙。” 曲清瑜终于第一次有了什么动作。他侧头看向曳风烟,斜长上吊的凤眼微微睁大了些,眼中终于有了清明的神色。 “他们魔教占的原本是我的地盘。” “你怕他?” “我不是他的对手。” 曲清瑜看他的目光中更多了惊讶,随即涌上对弱者的怜悯。 “你的修为原来低弱如此。” “……”曳风烟恶寒地摇摇头,曲清瑜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被欺负了的小孩子,“你不知道。他不知从哪里学来了养蛊的本事,加上你们落鸿的法术,早就不是那个全身功力尽失的废物了。” 曲清瑜没有接话。曳风烟知道,他这是毫无出手干预的念头。 “他已经带着魔教的人回去灵界捣乱过了,”曳风烟试图说动他,“这对他来说难道不是格杀勿论的罪行?” “是,”曲清瑜答得随意,“但与我无关。” “你们把他那样的危险人物丢来人间,就不再管他会不会继续作恶?” 曳风烟半是诧异半是唾弃地埋怨。落鸿可真是彻头彻尾地薄情寡义。 “你去灵界找别人,也许他们会派人来杀他。” 曲清瑜依旧不为所动。 “你能帮我引荐?” “不能。” “……”曳风烟知道,这条路子应该是行不通了,“于公你不插手,于私你可愿帮帮我?” “不愿,”曲清瑜拒绝地干脆,“没有其他事你就出去吧。” “有,我有些事情向你请教,”曳风烟连忙把话说完,生怕他再磨叽一句就被他把整个人丢出愿意,“人间流传的巫蛊之术,你应该了解吧。” 曲清瑜没有说话,不过曳风烟知道,他没有否认那就是承认。其实他这句话问得多余。他对他的了解毕竟有限,他并不知道,他手边这位懒得出奇的鸑鷟,在各类咒法上的成就,举族都无人可望其相背。 正是因为太过沉溺于那些玄奥的法术,他厌烦世间人事的浅薄和无趣,为落鸿留下数个复杂难解的守山大阵之后才被凤主成全,只派给他一个在人间为客死他乡的灵界人招魂的闲差,否则他这一身罕世才智,通通要被拖进宦海沉浮。 第245章 妖物 “那个老头子养了几种蛊,把活人和尸体变成唯他是从的傀儡,有一种还能把人身变成尸体一样的行尸走肉。你可了解关于这些东西的门道?” “蛊只能下在活物身上。操纵尸体,他用的是养尸和驭尸的法门。要控制活人,也多得是其他法术,” 回答几句话的力气曲清瑜还是不会吝啬给他的。曳风烟听他话说到一半就不吭声,只得重复问道:“那把活人变成行尸的蛊,你知道是什么么?” “应该是一种蚕。” “什么蚕?” “这我就不知了,”曲清瑜把实情和盘托出,“他在灵界的时候就养了许多蚕,到了人间,用的蚕肯定不是同一种。” “你们从前认识?” “只是认识而已。” 曲清瑜并不避讳他们曾经是点头之交, “只是认识,你就知道他最好使用的虫子?” “他以为我和他一样是只顾钻研玄妙的怪人,”曲清瑜语中带着同情,“但我和他并不是同道中人。” “你难道不是?” 曳风烟不禁戏谑地反问。 “当然不是。” 曲清瑜翻起左手手掌,灵力在其中汇聚成一只肥硕的蚕的模样。那透明的蚕虫渐渐被一团光雾包围,不久后雾气消散,一只蝴蝶闪着翅膀在他掌心飞舞。 “他只看到虫子如何成茧,羽化,就以为这是天地间的生机玄奥所在。” 曲清瑜散去掌中的灵力,蝴蝶如烟消散。 “浅薄的志趣。” 曳风烟在心中感慨一叹,原来还是当年这黑凤凰拒绝了那祭司的殷勤。 “他是五族中的哪一支?”他随口问道。 “鸿鹄。” “我再问你一桩事。若是中了他那蛊的人,得了一枚灵界兽族的内丹,结果会如何?” “你什么也没说,这我如何能预测。” “寻常的练武之人得了灵界兽族的内丹,会变成什么样?” “会死。” “那要是他体内的蛊虫吸纳了内丹中的灵气……” “也许它会长成一个妖怪,”曲清瑜并未多做思索,毕竟他对曳风烟心心念念的这些事一无所知,也根本懒得去了解,“也许那个人还是会死。” “什么样的妖怪?” “和你一样的妖怪。” 曳风烟被他说得浑身一阵不适。 “我的问题问完了,”他站起身,对曲清瑜做了个揖,“也许以后还会有事麻烦你。” 曲清瑜只看了看他。曳风烟忽感一阵晃神,不过瞬息之后,他已站在了幽深的小巷之内。这样直接的送客之道,真是教他一点脾气都没有。 千里迢迢来到扬州,只坐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又要花许多日子北上。曳风烟不想这么折腾自己,当即决定先寻个客栈住下休息几日再说。 就在他流连于江南春色的这几日,他远道来此的目的,那无辜可怜的狐族女孩子,被祭司解放了禁锢已久的神志。 连绵数十日的黑暗,于风茗而言只是一个短暂虚无的梦境。法术隔绝了她的一切感知,中断她的思绪,当她在孽镜中睁开眼,从地上站起来看着四周陌生的景象,还以为这是一场她随时就能抽身离开,回到长晴和霁星身边的小小冒险。 第246章 孽镜 一个凭空出现的黑衣男子打碎了风茗的臆想。似曾相识的装束使她瞬间想起包围了她和暮云霜的魔教教徒,随即,清晰的记忆涌入脑海。 她想起了一切。迟来的哀恸和愤怒在下个瞬间剥夺了她的理智,她正要拔剑朝那人冲去,手却在腰边摸了个空。 她的身形生硬地止住,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别的东西,让她从搏命的鲁莽冲动中解脱出来。 她前方的魔教徒并不说话,只是从袍袖中掏出一柄剑,扔到她脚边。她并不去捡,还没来得及说话,他的身影就凭空消失。 他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给她一柄武器? 风茗环顾四周,周围都是像个倒扣的坛罐一样形状古怪的“房子”,一眼望不到头,好像她是在一处平原。这里很冷,日头昏昏的,既不明亮也没有热度。她站在原地,脚边的剑像一个陷阱,可她知道,她已经身在更大的陷阱中。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失去意识之前的所见所想回到她的脑中。她知道现在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可那些盘踞了她心神的感情让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想,去做别的事。她的手攥成拳又松开,睁大了眼睛,四周单调萧索的景象无法盖住霁星对她露出的最后微笑。他眼中涌动的惊喜,欲言又止地颤动着的嘴唇,轻轻触在她面颊上的冰凉指尖…… 她惊恐地后退一步,似是被什么重重袭击了一下。心底有一道声音提醒她,她不应该再想下去,她应该先弄清楚这是什么地方,而不是,而不是…… 她攥住披散的头发,自欺欺人地徒劳遮挡绝望惶恐的表情。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不知不觉,天色黑了下去,一些异常的声响分散了她的注意。她回身望去,在她身后不远处,一大群黑影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朝她靠近。她下意识后退一步,踩到脚边的剑。 待他们靠近了,风茗才看见他们都是人,全然没有理智神情的人。他们直冲冲地对她走来,衣衫褴褛破烂,肢体不是残破不全就是挂满伤疤,脸色肮脏凶残,血红的,凸起的双眼直瞪着她,再饥饿的野兽看到猎物也不会露出这般凶残的神情。 他们已经不是人了,而是想杀了她,甚至吃了她的怪物。 日头熄得很快,在天色彻底黑沉下去的瞬间,那群怪物的动作顿时迅疾了十倍不止,黑压压地朝她冲来,没有时间再给她犹豫。风茗颤抖着手,拿起了地上的剑,朝冲在最前的“人”当头劈去。 他们气势汹汹,但战斗力平平。风茗先杀了一个,虽未起半点震慑作用,却也把她从他们的注意焦点转移出去。接下来的景象,是她从未见过,毕生难忘的残暴恶心。 她后退了十数米,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群人形的怪物争夺着啃食被她砍去头颅的尸身。那尸体不过片刻就被他们撕成血块,骨骼都被折断咬碎,无数密密麻麻的白色小虫从血肉间掉落,在一片混乱中不知爬到哪里去。她按着肚子,感觉肠胃一片翻涌,起初她以为那只是恶心,随后她几乎要发了疯地发现,从她的身体深处,涌上不受控制的渴求和饥饿。 第247章 掠食 在孽镜中的第一夜,风茗在此生未有的恐惧和恶心中熬过。 她记不得她杀了多少个那样行尸走肉的怪物。每杀一个,尸体就会被其他怪物分食得只剩白骨,要不了片刻,她就得再去斩杀其他,来阻碍他们朝她逼近的步伐。如果仅是如此,尚在她的忍受范围,她腹中伴随着喷溅的血肉,和那些人形怪物的嘶吼咆哮一同升起的,几乎使她的肠胃扭曲在一起的饥饿,才是最使她煎熬痛苦。 她竭尽所有意志,直到太阳升起都只专注于活命。当毫无温度的阳光照进这里,那些怪物飞快失去了汹汹气势,如潮水般退去。她也已几乎无力再握剑,跌坐在地,茫然地看着自己一身散发恶臭的血渍。 她仰头看看不见日头踪影的灰暗天空,在衣服上尽量擦去手上的血和尘土,摸了摸左腕上的小小月牙尖。 哪怕同样身中蛊虫,她绝不能变得和那群东西一样。 她得活着,清醒地活着,只有这样,她才能找到她要找的人。 风茗提起剑,走到远一些,没有在昨夜的纷争中被血污溅上的地方,顺着从四肢百骸深处涌起的困顿和疲倦躺倒在地,昏睡过去。 她知道,在夜色降临时,她将和那些行尸走肉同时苏醒。 从第二夜起,风茗开始习惯那些怪物的残暴血腥。她甚至已经想出了一个办法:在她神志尚且清明,武学未受阻碍的时候,能杀多少就杀多少。 于是第二夜,第三夜,连续两个夜晚,她把此处变成尸山血海,直到天边露出第一缕晨光,才停下手中早已布满血渍的铁剑,走到较干净的地上休息。 她的屠戮声势浩大,成效却很有限。在第四夜前来围剿她的怪物数量看起来并没有比先前少多少。她不知道魔教从哪能抓来这么多人,把他们变成这个样子,现在的她也无力计较什么公道天理,只有不断挥剑,挥剑,杀掉把她当做食物的敌人。 到了第五夜,第六夜,她在对抗体内蛊虫的战斗中开始感到不支。从她被玄霏掳走那日算起,她已有将近一个月水米未进,清醒的五个夜晚又一直被激烈的血腥场面刺激,饥饿许久的蛊虫一刻不停地逼迫她去生食那些血肉。 起初她精神尚好,可以压制它萌动的意识,但到了第七夜,当她杀死第一个朝她扑来的怪物,从丹田中爆发,瞬间扩散至浑身每一处经脉的,对鲜血肉块的渴求占据了她的心神。 当她回过神来,眼前怪物都离她远远的,不敢接近。她微微低头,发现自己正蹲在一具削去头颅的尸体后。截面中的鲜血流淌一地,无数白色小虫在鲜红的血肉中拥挤蠕动。只稍微细看一眼,她就忍不住想扭头去呕吐,可与其同时,又有一种她无法克制地力量操纵了她的动作: 她拿起剑,割下尸体颈侧一块连着皮的血肉,用手拿了起来。 那些怪物远远地看着她,风茗从他们扭曲的脸上看出了戏谑,嘲讽,还有得意。只要她屈从于体内蛊虫的意志,把这一块恶心东西生吞下去,她就变得和他们没有分别。 要是如此,那她宁可就此死去。 可她又必须得活着! 风茗看着手中那一块皮肉,想把它扔掉,手指却动不了分毫。尸体的轮廓在她眼中渐渐模糊了,脑中好像有个声音告诉她,她本来就不是人,她狐狸,把人当做猎物根本无伤大雅。她惊恐地想要摇头,摆脱这蛊惑,心底又窜起不知哪来的另一个念头: 抗得过这一次,难道还抗得过下一次?要是拖到明日,蛊虫再把她控制了,说不定等她清醒的时候,她就已经吃掉大半具尸首了! 可是…可是……就算真是如此,她也不愿自甘堕落。她知道,一旦开了这个头,往后就真的再也无法挽回。她努力伸手,去抓插在地上的剑,一边在心底对体内那蛊虫狠狠斥到: 有本事你就控制我去吃了它们,否则你就饿死在我肚子里吧! 忽然,一道劲风从背后袭来,钳制住她周身的神秘力道烟消云散。风茗突然得以抓住剑,这几日磨砺得无比敏锐的野兽本能让她向前翻滚,紧跟着猛然拔高身形,挥剑格开紧随而来的袭击。 她看着这从其中一个倒扣的,巨大的坛罐子样式的“房子”中冲出来暗算她的人,看到他眼中不似那些怪物那样扭曲混沌,而是有锐利锋芒所在的眼神,又听到他口吐人言,一时居然只感到惊喜。 第248章 倒霉 “你是哪个门派的人?” 衣衫破烂,脸色铁青的中年男子持剑盯着风茗。风茗打量着他的杀气汹汹,果断抛下遇见活物的本能欣慰,没有接话,而是反问他:“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不杀你,总有一日你会来杀我。” 男人甩下句她听不明白的话,就提剑向她攻来。风茗无暇他想,只能应战。这男人的功力远不是那群以数量慑人的行尸走肉能比,并且一开始就欲置她于死地,攻势十分悍猛。 风茗在这诡异之境待了这些天,虽还维持着心智,到底也沾染上凶残狂暴,见他招招皆是杀机,只把他同样视作敌人,下手亦不留分毫余地。对敌中,她忽然想起了从前在花如许和沈星离手下练剑的日子,如今到了真正的绝境,她才开始融会贯通那时生硬地强行记下的招式。那时她用出凶险招式都还带有侥幸的奢求,如今她战斗起来也像那些怪物,只为杀了眼前之敌,其余什么都不管。 连一丝衣裳破损的代价都没有付出,风茗胜了那试图暗算她的人,用剑穿透他的胸膛。那人倒在地上,眼里的震惊中掺杂着解脱。 “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风茗半跪在他身边问,没有送开手中剑柄。他显然还没断气,说几句话的力气应该还是有的。何况风茗并没有忽略,他体内白花花的虫子正在伤口边缘涌动,似乎想为它们命危的宿主做点什么,只是肉身终究无法侵蚀钢铁制的剑锋。 “你不知道?”那男人看着她,露出一点苦笑来,“怎么只有你一个人被带到这里?你的同门呢?” “你是哪个门派的,魔教怎么抓的你?” 风茗皱着眉头反问,她不想透露自己解释不清的来历,既然这周围数不清的罐子里都会有一个人。 “我是十二连环坞在苏州的分舵主,”男人的目光涣散了些,看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往事,“魔教攻占了总舵,也把各分舵给搜刮了。我和弟兄们被打昏,再睁眼就到这里了。” “这里是哪里?” “他们的人说,这里叫''孽镜''。” “这里是干什么的,这些虫子是什么东西?” “是他们要养的蛊,”男子看着自己胸口翻涌的虫群,纸灰一般的脸色中突然涌出恐惧和痛苦,“这些虫子要吃人肉,有些人扛不住,就变成了晚上才能起来游荡的怪物,有的人抗住了,就能躲进这些坛子里。” “这坛子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他颤声说着,突然哀求起来,“你快杀了我吧,砍了我的头,不然它们又会让我活过来的…待在这人间炼狱,还不如死了好——” “怎么才能出去?” 那男人的哀嚎戛然而止,他愣愣地看着风茗。风茗拧着眉头,又重复了一遍:“怎么才能出去?” 那男人先是愣住,忽然癫狂地大笑起来,笑得呛出了口沫。 “出去……出不去的!怎么出去!这一百多个坛子,每一个里都是曾经武林里的高高手,纪无情那个魔鬼把他们都关在这地方给他养虫!就算你能把他们都杀了,魔教又怎么会让你活着出去!” “你也是高高手?” “我不是,我只是一个倒霉的没有早点死的人——但是你!为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还被关在这里!你真是比我更倒霉啊哈哈哈哈哈哈——” 风茗烦躁地站起来,提起剑,插断他的喉咙。虽然她还没知道全部,不过也算很有收获了。至少后半夜,她可以在原属于这人的坛子里避开那群行尸。 第249章 蛊坛 倒扣的坛罐体积虽不比寻常的方正小房子,容纳一人休息还是绰绰有余。靠门的墙壁上有个小孔,那人就是从这里窥探到她心神不稳的时机。这里头的地上还铺有干草,尽管腐朽陈旧,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风茗坐在干草堆上,靠着墙,抱着剑,听着外头隐隐约约的嘈杂声,直到身体深处骤然涌起困倦,她顺从地合上眼,坠进不由她控制的睡眠。 夜幕降临时她苏醒过来,想着昨夜那人说的话。依据那个人说的,要把其他一百多个坛子里的人都杀了才有重新和魔教斡旋的机会。就算她一天杀一个,也要花去三个多月的时间,何况肯定不会进展得如此顺利。风茗恨恨地捂着肚子,蛊虫又在其中搅动起饥饿,她担忧她一出去,蛊虫就会在鲜血厮杀的刺激下把她彻底控制住,做出让她无法承受的事情。 但她到底是没有选择的。哪怕在清醒过来之际,发现自己正在生啖血肉也好,她总得出去战胜剩下的人。 她离开这坛子,没有感到体内的蛊虫有异动的征兆。下一秒她才看见,旁边不远处正站着一个刀客,看起来已经等她很久。 这应该就是她今晚的对手了。 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对视过一眼,便都冲上去拼斗。 交手起来,风茗发现,这刀客比昨夜使剑的人更加难缠。看来他们已经按武功高低的顺序排列过,有新的人来,就要从最末位的开始挨个挑战。 不知排位最高的人是怎样的高手?风茗想着,凭借长晴教她的身法,避过刀客凌厉却有失灵巧的攻势,没有费许多功夫,削下他一只胳膊。 她本以为胜局已定,那刀客却对此毫无反应,脸皮都没动一下,继续挥刀向她砍来。所幸她本就有准备,知道在砍下他头颅之前都不得掉以轻心,看他不像个和她说什么话的人,就没有留下余地,利落地结束战斗,让他身首分离。 这还剩下一百多个人,总有人是耐不住寂寞会和她说几句话的。 如此这般,她又在这活过了两天,却没有人离开坛子与她厮杀。她知道,这群人正在等她被蛊虫和饥饿折磨得失去神志,油灯枯尽的时候。她越是熬下去,只给自己带来越大的危险。 可她又隐隐觉得,这蛊虫在她需要战斗的时候就不会控制她。不到实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她绝不可能主动去吃掉那些尸体。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自己处境的险恶。四天之后,她拼尽全力压抑的一切冲动都彻底爆发。她什么也看不见,控制不了,只能感到自己冲进了满是咆哮嘶吼之处,握着剑砍了不少东西,然后拖着一个沾满滑腻触感的重物后撤离开。 等她绝望地被归还了身体的操纵权,她睁眼,只见一把长长的剑锋从她的左胸正中穿透而出,剑身上满是鲜血和细小的白色虫子。 而她手中只抓着一具尸体,剑都不知何时掉在地上。 剧痛这才姗姗来迟。 第250章 轻薄 原来哪怕有蛊虫协助愈合伤口,受伤之后并不是毫无知觉。风茗顶着在胸口烧灼的疼痛和麻痒,剑招迅猛如疾风骤雨,往偷袭她的人身上倾轧而去。不这般猛攻以发泄,她无法忍受伤口处的种种折磨。 而她今晚的对手,神态却远比她悠闲自在。他面上带着诡异的笑,仿佛看着风茗的疯狂,是什么让他感到愉悦的事。风茗虽然猜不透这人在想什么,但她能感觉出,他并不急于结束他们之间的战斗。这人以防守姿态居多,反击时不冲她命门要害,反而针不会致命,只拖累她行动的四肢。 风茗久攻不下,心底渐渐生出一股寒意。想起最初他本可以直接砍了她的头,她忽然感觉,这人似乎不在乎她的性命,只想废了她。 于是,她干脆停了手,向后撤出段距离。果然那人没有跟上去追击,只是站在原地,眼中令风茗感到不适的笑容愈发诡异狰狞。 “你不杀我?” 风茗指指她的胸口,那里的伤口已经被蛊虫愈合,衣服的一线破口后隐隐可见白皙娇嫩的皮肤。察觉到对面那人的目光就直盯着这里,风茗心中顿生恶寒,差点无法维持镇定的表情。 “杀了你多没意思?”那人对她嘿嘿一笑,简直比那群怪物还令风茗恶心,“这孽镜中八百年没个女人,结果就送来个你这样的小姑娘。你不在家做你的闺中小姐,跑来招惹魔教干什么?” 你会后悔没有先前没有杀了我的。 风茗本想这样说。转念一想,她忍下他的轻薄之词,佯装迎合道:“听起来你在这里很久了?” “哈,我听见你问那不中用的东西了。正好,我知道事不少,你呢,跟我到我的坛子里过一夜,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给你听,怎样?” “你的坛子在哪?” “哦?如此简单就答应。” “我只是一个小姑娘,连你都打不过,怎么打得过剩下的人,”风茗叹了口气,心底却也生出笑意来,“多活几日就是几日吧。” “哈哈哈哈——”那人顿时大笑,“看来你也不是什么名门之后,魔教是从哪把你抓来的?” “我是被人连累的。” 风茗随意扯了个理由,收了剑,直直地朝他走去。她猜测那人心中不是没有疑虑,但是他一来自恃武功高强,二来实在是太好色了,才会也收起剑,对她似乎卸下防备。不过她并不知这人还有没有别的武功,所以一直走到他面前,但没有轻举妄动。 “你的剑法是谁教给你的?” 那人明明已达到了目的,却也不急着转身,而是和她说起闲话。 “你的剑法又是谁教给你的?”风茗仰着头反问,“我看那也不怎么样,要不是你动作快点,力气大点,我早把你杀了。” 她这一番又褒又贬,正是最令人听了心痒的话术,那人果然变得更加随意起来。他冷哼一声,轻蔑地对她笑道: “你个小丫头片子,个头不高,眼界倒是高。不过你也用不着了解我在江湖上的名声,这柄剑用不着了,你只管伺候好本大爷的另一把剑就是了!” “你不是只有这一把剑?” 风茗抬手,指向他拿在手里的剑。那人看她懵懂不知世事,不禁又是一阵大笑。他也抬起手,正要伸到自己的腰带前,风茗就在这时刻出手,细嫩的手指掐在他手腕上发力,瞬间便把他整个手腕的关节拧脱下来,再一扭,他这条右胳膊都成了残废。那人痛叫一声,眼中顿时要喷出火来。风茗抢在他左手有所动作之前踢折他的膝盖,趁他身形不稳地摔下来,拔剑划瞎了他的双眼。 “就凭你也敢对我有非分之想!”她愤声叫着,把剑捅进他的下巴,堵住他的怒喊,“你去喂那些怪物吧!” 说完,她拔出剑,正要把他拖到那群怪物游荡的外围,左手突然被第三个人抓住。 第251章 异闻 “杀了他就是了。” 突然出现的人扣着风茗的手腕,温声温气地说着。风茗本不想理会他的道貌岸然,但她用力一挣,居然无法从他手下挣脱出来。眼看这人是非要插手这件事,风茗只能不甘不愿地撒了手,拔出剑,踹开那半死不活的下流男人。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她执剑指着在地上挣扎蠕动的人,转身对着来人怒气腾腾地叫嚣,“你不想看他受折磨,那你去杀他吧!不然明天我还要让他生不如死!” 来人并不在意她的迁怒,神色平常地走了过去,抽出腰旁的剑,插断那人的喉咙。 “你想问的问题,我都知道答案,”他抖去剑身上的污渍,缓缓收剑回鞘,“你随我来,我会告诉你。” 他看向她的目光温厚平和,既无疯狂又不冷漠,头发和衣着都整洁干净,丝毫不像是在这人间地狱呆久了的人。风茗警惕地盯着他,问:“你是魔教的人?” “不是,”那人的神色忽然黯了黯,“我是星宿掌门刑峥嵘的长孙,刑潇涯。” 风茗愣了愣,隐约想起了星宿被魔教灭门的事。这人要说的是实话,那他在这里确实很久了。 “你不相信就罢了,我现在确实无法证明,”刑潇涯对她无奈一叹,“我只是不愿见你失去本心,才出手阻拦。这人确实该死,但你若当真拿他去喂那些行尸走肉,岂不是泯灭人性,与它们没有分别?” “我早就不是人了!”风茗恶狠狠地对他斥道,“我迟早要把你也杀了,少来管我的事!” “你要先把其他人都杀了,才能够做我的对手,”那人心平气和地对她解释,“比起其他人,我也更愿意你继续活下去,所以才想帮你。” “帮我?”风茗冷眼瞪着他,丝毫不信他有这番好意,“你有什么能帮我的?这地方难道还能以多欺少?” “这倒是不行,不过我的住处有别人没有的东西,”刑潇涯开出她难以拒绝的条件,“我是这里养蛊养得最顺利的,所以魔教施舍给我衣物和家具。” 看她面露一丝动摇,刑潇涯继续劝说:“他们不介意我带人同住。” “你怎么知道?” “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了,”刑潇涯看她还是犹豫,补充道,“我不喜欢女人,你不必担心我会对你做什么。” “……” 风茗惊愕地看着他,似乎这对她是件新鲜事。刑潇涯说了这话,也感到不自在,先行转身走出几步。 “你不愿意就算了。” 风茗最后犹豫了一阵,小跑几步跟上他。 “你不喜欢女人,你喜欢男人?” “嗯。”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刑潇涯转头不轻不重地瞪她一眼,她瞥开目光,但还在说着:“原来男人也会喜欢男人的。” “有什么不行?女人也可以喜欢女人。” “……”风茗想了想,又问,“那你家不是断子绝孙了?” “……” 刑潇涯停下脚步,想要对她重复他是刑家的长孙,意思就是他还有几个弟弟妹妹,但转念一想,他家人全都已亡故,他自己也命途难测。风茗看他脸色不悦,也想到这一重,连忙抬手捂上嘴。 “你别生气,我不说了。” 刑潇涯用眼神训斥她几眼,转过身继续走了,把她带到他的住处。 第252章 优待 刑潇涯住的地方并不比其他坛子宽敞明亮,但里头整齐地摆放着睡床,桌椅,衣柜,比只垫着破草堆的坛子不知好到哪里去。风茗走到正中间的桌子边,平整光滑的木材使她感觉恍如隔世。 “你能和魔教的人的见面?” “他们偶尔会出现的。你被丢进来的时候是白天。他们一般在夜里带新的人进来,还会一同带点其他东西。” “什么东西?” “活的家畜家禽。” 风茗拉开椅子坐下,看着桌子对面的刑潇涯,目光很是复杂。刑潇涯是过来人,自然能理解她此时混乱的头脑,便又挑起个话题,分散她的注意。 “你要不要喝点东西。” “什么?!” 他这话说得古怪,风茗立刻警觉起来,她可没看见他这坛子里有什么茶水,更没有闻到丁点血腥味。 “你再不吃点喝点,到了明夜,蛊虫还会让你失去意识的。今晚你是运气好,正巧轮到个色鬼,没直接要你的命。” “你这有什么东西是能给我吃的?” 刑潇涯指指自己的脖子。风茗一愣,立刻露出极其嫌恶的表情。 “这和我去吃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他们血肉里有虫子,我没有。” 刑潇涯说着,拉下衣领,指甲在脖子根上划出一道伤口,浓稠血液从中缓缓溢出。风茗在看到那一线鲜红的下一瞬间就失去了自控,神志回炉之时,她已坐在刑潇涯的腿上,死死抱着他的上身,锐利的犬齿钉在他的颈侧,不断舔舐吞食从伤口中涌出的鲜血。 这副样子让她羞耻极了,喉咙中血液流过的闷响让她不忍听闻,仿佛她确是已堕落成什么茹毛饮血的野兽。更令她恐慌的是,人形的她本不应该有如此锐利的牙,这蛊虫竟然已经和她的内丹融合到这种程度,都能操纵她露出一些兽态了。 她不禁松开一只胳膊,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又摸摸后腰。幸好,这蛊虫不至于让她把狐狸尾巴都露出来。 她咬着刑潇涯的脖子,不知饮下他多少鲜血,才带着喝撑了地松开嘴。她等嘴里的尖牙收成平常形状再从他身上抬起头,看着他脖子上的四个正在快速愈合的血洞,感到深深震惊。应当是蛊虫改变了她的味觉,否则人的血液怎可能有如此让她几乎上瘾的甘甜美味。 “饱了?” 刑潇涯原本没那么骇人的脸色变得煞白,说话时的中气也弱了下去。风茗感到有点惭愧,她岂止是饱,简直撑得动作迟缓。她从他膝上挪下去,坐回他对面的位置。 “你为什么这样帮我,”她问,“就算你这样,等我把其他人都杀了,我还是会来杀你的。” “为什么?”刑潇涯说着,又虚乏地笑了笑,“也是,谁都想离开这里活下去。” “我要出去报仇,”风茗说得认真,“我知道你也想找魔教报仇,但如果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我不会把那机会让给你的。” “到那时候再说吧,”刑潇涯撑着下巴闭了闭眼,看起来疲惫极了,不想说这些烦心事,“我去睡了。给你留半张床。” 风茗跟在他身后,躺上他那张占了坛子近一半地方的大床。他们两人背对着侧躺,中间还隔着许多距离。风茗缩在柔软厚实的床垫上,没一会就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253章 自欺 风茗从熟睡中醒过来,床的另一边已不见刑潇涯的身影。现在应当快要天黑了,她该去外头等待今天的对手。 饱饮过一餐鲜血,又长久睡了一觉,她现在前所未有地精力充沛。她拿起搭在床边的剑,推门而出,正撞见一个几乎满身红白颜色交织的人摔滚在地。他受伤极重,蛊虫短时无法治愈那些伤口,只能绷着骨骼断裂变型的身体在地上颤抖,大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风茗顺着他惊恐万状地目光看去,长发散乱,脸色阴沉的刑潇涯站在不远处。他的衣物仍然干净完整,莫说受伤的破损,连血污都没沾上。风茗心中骇然,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竟然如此之大。难怪他不介意对她伸出援手,原来也是觉得自己根本无法战胜他! 地上那濒死的人忽然把脸转向风茗,竭力对她张合嘴唇,挤出几个不连贯的口型: “他……是……” 一柄剑掷过来,彻底斩断他血肉模糊的喉咙。 “你醒了?” 风茗转头看向刑潇涯,他身上的杀戾之气还未散去,看她的眼神一时收不住阴狠。风茗倒不惧怕,因为今夜已经死过一个人了。她看看他,没说什么,转身又回了坛子里。刑潇涯跟在她身后,直到在桌边坐下,紧绷的气场才终于渐渐松懈,变回了温吞儒雅的世家子弟。 “他主动找你决斗?” 气氛凝固得让人不适,风茗看着他横在膝上的剑,没话找话地和他闲聊。 “是,”刑潇涯眼神有些放空,抚摸剑身的动作仿佛只是在下意识舒缓情绪,“我许久没和人动手了。” “那你吃什么?” “我已经不用吃东西了,”刑潇涯说着,终于松开手,把剑搁在桌上,“说不定明天我就被这蛊吃空了。在那之前,你多喝点吧。” 风茗被他这尴尬的玩笑恶寒得起了鸡皮疙瘩,皱着眉毛,没说出什么话。这一夜才刚刚降临就已结束,接下来长夜漫漫,她不知自己是不是该做点什么来防备体内蛊虫发难。 “你是怎么被魔教盯上的?” 刑潇涯忽然问她,他打算把昨天没力气问的问题都给问了。 即使他算是救了风茗一命,风茗也还是不愿对他透露自己的来历。那些事情太复杂,要她现编个说得通的理由更是强人所难。她反问他:“我听说魔教和星宿有仇,是不是真的?” “我怎么知道,”刑潇涯顿时皱紧了眉,看起来烦躁极了,“谁知道那纪无情说的鬼话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只知道魔教想进军中原,觊觎星宿的财富。” “是他杀了你爷爷?” “……不是,”也许是在这鬼地方受折磨太久,刑潇涯回忆起那灭族之夜,脸上都没露出什么痛快,“是个更年轻的人,他们的少教主。” “那是他的徒弟——” 提起玄霏,风茗忽然愣住。刑潇涯看着她眼神忽然慌乱,好一阵才被刻意作出的凶狠压下。 “怎么了,你和他也有仇?” “没什么。” 风茗强压下心底几乎要把她吞噬的焦灼,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暮云霜被他的剑贯穿胸膛的场面。理智告诉她,现在她不能想这些。一切一切的事,要等她离开这里,才是解决的时候。 第254章 破碎 日子一天天过去,风茗的对手越来越难以对付。起初她犹有余力拖着不太严重的伤痕走回坛中休息,在坛壁刻下计数的痕迹,十余日过去,她在战斗结束后常常为满身疼痛所累,瘫倒在地难以行动。 每夜战斗的喧嚣结束后,刑潇涯会过来察看结果。他有时会向风茗伸出手,拉她起来,但要是她双手都伤得血肉模糊,他就会避免衣袖被弄脏。魔教只是看在他身体里快养成了的蛊才对他有些微优待,不可能把他当成什么公子一样伺候。 蛊虫把伤口愈合后会留下针线缝合似的疤痕。浅褐色的狰狞痕迹渐渐爬满风茗的身体,腰腹和四肢的外侧尤为密集。有一日风茗忽然发现,她双臂从手掌、手指开始,直到靠近肘节,几乎都要看不出原本的皮肤样貌。 这是她战胜的每一场死斗留下的痕迹。样子很难看,可活着就已是最大的幸事。她在这里活过三十余日,早已熟知以伤易伤的技巧。 她在坛壁上的正字刻到第十四个半的时候,魔教的人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这时她刚刚杀死一个人,正躺在地上休息,看到那伙满身黑衣,看不见面目的教徒走进坛子中。 以往魔教的人来给刑潇涯送东西都是在白天,他们都不太清醒的时候。这次他们不但在夜里来,还双手空空。她以为他们要对刑潇涯做什么,撑起身子挪到近前去看。虽然他们很少说什么话,但她不想失去这唯一一个可以交流的正常人。 刚拖着身子走到坛边,刑潇涯从坛子里倒飞出来,撞开了门,摔得远远的,在地上失去知觉。风茗惊愕地看着那四个教徒从坛中走出来,把视线对准了她。 “你们想干什么!” 她嘶哑着喉咙,色厉内荏地警告。她明知他们能操纵她体内的蛊虫,自己是完全无法反抗的,只是不想那么挫败得毫无骨气。 一个教徒走到最前,对她桀桀笑了两声,枯哑的声音让她毛骨悚然。 “把你的镯子给我。” “不给!” 风茗刚把左手背到身后,正要徒劳地逃跑,看见后面的一个人从袍袖中掏出个什么小小的物件举到嘴边,随即一阵悠扬的乐声响起。一时间,孽镜中爆发出无数人的痛苦嘶嚎。她的肚子里顿时翻涌起几乎把五脏六腑搅碎的剧痛,只能惨叫着跌倒在地,浑身疼得止不住发抖。 为首的黑衣人走到她面前,蹲下,风茗在被冷汗和眼泪浸湿的视野中看到斗篷下他皮肤衰老枯槁的下巴。那人掐住了她的左手腕,正要把她腕上的树藤手环摘下,她忽然迸发出一股力气,右手变得锋锐坚硬的手指甲掐进他的喉咙。 魔教的人没料到她居然还能反抗。片刻的惊愕后,那人吹奏的曲调一变,风茗顿时在地上抽搐着干呕一声,她体内的蛊虫被这声音折磨,让她从脑袋到肚子都成了一团被搅碎的浆糊。她想如法炮制,再杀掉剩下三个人,可这回她是一丝一毫的力气都不再剩下,甚至身上未愈合的伤口都不再有蛊虫出来治疗。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左腕上的藤环被捏断,摘下,掉在她眼前。她想去拿,然而身体疼痛得像是已经不再属于她自己。不时变得昏暗模糊的视野中,她看到一只靴子踩在那树藤断块上。她在心中叫喊着阻止,然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那只脚踩了下去。这瞬间,几乎把她脑袋扎出窟窿的乐声和嗡鸣声都停下,只有一下清脆,轻微的碎裂声音被她听见。 她不知道这群魔教的人是何时离开的。当她终于有力气能驱使手臂,抓住那一团不同于土地灰尘的碎屑,粗糙的颗粒黏在她掌心的伤口上。经历过先前那番折磨,这点感觉已经微不足道。她用力握紧了手掌,徒劳得试图把它们融进血肉。 她想起了很久很久都未想起的一切。霁星的脸飘渺地浮在脑中,她看着他含着笑意的眼睛,想起他在面前化作飞灰湮灭,想起暮云霜被魔教的少主捅穿胸膛,想起长晴被黑影伤害、掳走,想起魔教那个叫纪无情的男人,挂着满脸无谓的笑意对她说: 霁星死了,是她亲手杀的。 她看着掌中的碎物,记起了她在此地搏命的一切缘由,在失去了逝去之人留给她的唯一纪念之后。 她再也无法回避那些她无法承受的伤痛了。 第255章 颓靡 刑潇涯恢复了清醒,从地上爬起来,一看,风茗还趴着不动弹。魔教的人应该离开有一阵了,其他人也都不再嘶吼哀嚎,她该不会是死了吧? 刑潇涯走过去,蹲下探了探她的鼻息,幸好还没断气。他又看向她攥紧的右手,使劲掰开一看,里面只有一把尘土。 数不胜数的细小蛊虫会把陷进伤口的异物推挤出去,再拖拽着皮肉黏合起来。刑潇涯把她抱回了坛子,再看她的手,伤口处已经干干净净,只留下棕褐色的软痂。他把她放在凳子上,尽量拍去她身上的灰尘,再让她躺到床上。这时,他才看到她原本带着只藤环的手腕已经空空荡荡。 相处了几十天,风茗虽然从未对他提及那只粗陋饰物的来历,但他常常见她蜷缩身体昏睡时捂着它,那定然是她的珍爱之物。魔教的人这么大张旗鼓,就为了拿走她这只首饰?刑潇涯坐在床边,心中有点危险的预感。他正要越过她去床的另一侧休息,瞥见她忽然皱起眉,抬起双臂,右手往左手腕上一抓,抓了个空后痛苦地呻吟起来。 刑潇涯对她的梦魇束手无措,他只担心她会突然失控,跟他打起来。天快亮了,他体内的疲惫也越来越重,还得挤出精力让她安定下来。刑潇涯只得在心里叹口气,扶她坐起来,靠在他肩上,抬手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一道血痕。 风茗仍在不安稳的睡梦中,她体内的蛊虫嗅到血腥,操控着她凑上去张开嘴吮吸。她迷蒙地从噩梦中醒来,睁眼就是刑潇涯雪白的颈侧,她正不受控制地咬着他的皮肉,鲜甜的血液不断滑下喉咙。这场面她已经历不下二十次了,此刻她却忽然感到一股深重的耻辱,逐渐盖过心底的绝望和悲凉。 失神间,她的犬齿长成了野兽的样子,刺穿了刑潇涯的皮肤,让鲜血涌动得更多更快。她不知道刑潇涯怎么会愿意忍受这本不用承担的折磨,从前她偶尔会好奇他的答案,并为他的牺牲感到有所亏欠的歉疚。如今她仍然感激他的帮助,但对于那些他不愿坦诚的事,她已失去了探寻的兴趣。她隐隐感觉,她还失去了很多东西,尽管她暂时还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如果刑潇涯知道她对她自己的状况也有所察觉,就会以局外人的眼光告诉并警诫她,从这一次遭遇开始,她的眼中不再有生气。无论是打斗留下的疼痛,还是偶然撞见魔教的人来此巡视,或者孽镜中其他人对她的粗鄙言语,都无法使她的眼中泛起丝毫波澜。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纵使身陷绝境,仍然如火焰一般燃烧着不屈斗志和仇恨的“人”,而像是彻底被蛊虫统治,成了一个只知道战斗和饮血的行尸走肉。只有当她饱饮他的鲜血,从他的肩上抬起头,眼中一闪而过的感激和惭愧神色能证明她仍然保有心智。 这也不算是完全的坏事,至少到了他们倒戈相向的那天,应该会少一些麻烦的客套和纠缠,刑潇涯这般想着。想着想着,风茗就杀死了孽镜中除他们以外的最后一个人。 第256章 诀别 刑潇涯以为,到了这最后的日子,风茗至少会对他说点什么,毕竟她虽然漠然得像冰,骨子里并不忘恩负义。可惜直到她拿着剑出去,也没有和他说一个字,仿佛这就和从前的一百三十七个夜晚没有什么不同,她只是在这例行的时间出去等待她的对手。 刑潇涯独自在坛子中坐了坐,压下心中的些许郁闷,再风茗之后拿起佩剑走了出去。今夜的胜者可以出去重见天日,或者坠入更加可怖的地狱,总之是不用在孽镜继续受折磨,他们都等着一天等了很久很久。 刑潇涯走出坛子,转头便见风茗站在灰暗月光下,长剑已经出鞘,看起来不想和他说什么废话。刑潇涯固然感到惋惜,但到了此情此景,他也想不出能说出什么合适的言语。 终于,曾经靠在同一个床头的长剑缠斗在一起。他们都为对方的实力感到惊异,求生的斗志越是蒸腾,越在他们心中刻下遗憾。剑锋相击的嗡鸣让他们浑身颤栗,他们不约而同地想着,倘若不是被魔教所害,倘若他们的相识不是在此处,不是这样非要你死我活的境地,他们是不是有机会成为朋友? 他们都身负血海深仇,谁也不想把亲手复仇的机会拱手让出,只能先以命搏出一个资格来。与先前风茗杀的所有人相比,刑潇涯与她的拼斗更像是一场惺惺相惜的比试。他们的剑锋似乎都不忍在对方身上留下伤痕,只有一声声不堪重负的嗡鸣在惨淡的月色下如泣如诉。但终究,一个人的剑要穿过另一人的咽喉。月光下喷涌而出的血色没有夹带细密的白斑,纯粹浓厚得像是一滩鲜红蜜酿。 风茗接住刑潇涯倒下的身躯,郑重地让他平躺下去,拔出他刺进他脖子根的剑。 “为什么突然泄力,”她看着他快速愈合的伤口,等待他恢复到能说话的程度,“你明明能挡住,你——” “外面已经没有我牵挂的人了,”刑潇涯虚弱地笑笑,他的伤口很快愈合如初,眼神却越来越涣散,“我就算为他们报了仇,又如何……” 风茗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他明明在这人间炼狱中坚持了如此之久还恪守着为人的礼法,他若不是以报仇为志,是什么支撑他走到现在?! “你还有家人朋友在等你,是不是?” 刑潇涯有气无力的话语让她语塞。她的家人朋友,她又岂敢确信他们逃过了魔教的毒手,还活在这世间呢! “只要未亲见他们故去,便有希望才是。你比我好些,我是看着他们被……”刑潇涯顿了顿,对风茗露出个自嘲的苦笑,“难以了结的仇恨可比这里更磨人。你出去之后…切莫被恨意所困。” “你好好地活到现在,就是为了说这种话开解我?!”风茗忽然恼怒起来,瞪着他自暴自弃的脸色,愤然呵斥道,“你连在这里都不怕,还怕为你的家人报仇吗?!” “……” 刑潇涯为她突然的怒火愣了一下,风茗自知过激,稍稍压下心中烦躁。 “你就当,由你送我上路,总比我最后还是死在魔教手里好,”刑潇涯眨眨眼,看向她插在一旁的剑,“你动手吧。” 风茗黑沉着脸色,站起身,双手执起剑,剑尖悬在他喉间的凸起之上。 “我会覆灭魔教,把你的星宿还给你!” 第257章 反击 血蔷薇看清了人傀押送来的那女孩的脸,在一瞬的错愕后意识到,自己被祭司推入了绝境。 半个时辰之前,她领了祭司的命令,跟随青旖一同进入他的蛊室。起初她只以为是青旖要做什么需要人帮扶的事,却没想到,连她这地位仅在祭司和教主之下的总管,在入蛊室者格杀勿论的教令面前也不是例外。 她看着那两个人傀离开,只剩他们带来的女孩子直勾勾地盯着她,更确切地说,盯着她的咽喉,毫无温度的目光与锁定猎物的野兽别无二致。她的脸上脏兮兮的,不知多久没有清洁过身子,衣物也是肮脏破旧,但抛除这些,血蔷薇能清楚地看出来,这小姑娘的五官样貌,与端坐在她身后的青旖别无二致。 她不敢回头看青旖,冷汗使她的衣裳黏在后背,加剧满身寒意。青旖和她的这位血亲之间隔着一帘白纱,血蔷薇站在白纱之前,成为阻隔她们的屏障。她被迫知晓了青旖的秘密,而青旖不会因为她对她的抚育之情就心慈手软。在她动手了结她之前,她仍然需要为她挡下面前这从孽镜中走出的野兽。 “这儿不是孽镜,我可不是你的对手,不必拿这种眼光看着我,”她柔声细语地对风茗开口,并对危险毫无察觉似的微微笑着,“你——” 她话说到一半,只看见眼前人的目光暗了暗,下一刻身影就向她冲来。她早有准备地拔出腰间的蛇曲刀,然而她的手刚刚触到刀柄,乍起的剧痛使她无法再动作。 血蔷薇看着矮她许多的女孩掐着她的手腕,仅仅两根手指搭在她脉搏上,就震碎了她整条胳膊的骨骼和经脉。血蔷薇于是明白了,她就是废去竹桃两条手臂的那个人。她败了,眼前人的目光依旧平淡无波,只是用另一只手拿出她腰间的短刀。想来也是,这样的打斗,她在孽镜中已不知重复了多少回了…… 血蔷薇忍着使她浑身发颤的疼痛,看着眼前人举起她的刀,等待最后的解脱。 能死在青旖的亲人刀下,倒也不算太坏了。 “你杀她没有用。” 血蔷薇听到青旖的声音,恍惚地睁开眼,抵在自己颈前的刀尖只是停下了,还没有被收回去。 “你放了她,她会帮你复仇。” “我知道你在恨谁,我也恨他们。她和我不是你的敌人。” 青旖的声音虽然平和稳重,血蔷薇却听出她也在紧张。血蔷薇心思急转,自己的生死无关紧要,但青旖一定不希望她和这女孩之间只能活下一个来。让她们残杀,这也许就是祭司的意图,但为什么要牵扯上从头到尾都与此事无关的自己呢? 她心中有了个更让她惊悚的猜测,祭司是在翦除偏向于教主和青旖的势力。若是如此,那柳离恨和少教主,或许也……她惊恐地想到,她已有不知多久未见过少教主,魔教几次攻打别的门派都是纪无情亲自率众上阵,他也只字不提关于他弟子的下落。 “带你来到这里的人,把你关进孽镜的人,夺走你的师父和兄长的人,也是我的仇人。他就是要你和我自相残杀,你真的要如他所愿吗?” 一柄利刃掷过来,穿过故弄玄虚的纱帘,贴着青旖的鬓发,钉在后面的墙上。青旖知道,她的妹妹无法忍受魔教中人提起她的伤痛,她只能给她更大的震惊,让她被愤怒冲昏的头脑冷静下来。 她抬手,在风茗扔下血蔷薇,朝她冲来的前一瞬,揭下遮住下半张脸的白纱。 第258章 转机 玄霏往符咒中注入内力,黄纸上的血迹亮了一瞬,随即燃烧起来。他等符纸即将烧到指尖,再把它往上一抛,让它在空中燃烧殆尽。身后的雪地传来积雪被踩踏的轻响,他回过头,给予他这张符咒的人已如约前来。 “何事唤我来此?” 曳风烟背着手,秀长的细眉皱着,发上已覆了层碎雪,深秋季节雪山之巅的寒冷让生性喜温的他很不好受。 “我要你帮我救人,”玄霏看出他的弱不禁风,心中的焦灼顿时加剧了些,“我记得你说过,你认识一个落鸿。” 曳风烟不屑地哼笑,“我劝你别打他的心思。他可不是你能请动的角色。” “我只要你去灵界送一个消息。” 玄霏从袖中掏出一张信封,递到曳风烟面前。曳风烟看到那上面的清秀字迹,写着:“事关长晴师徒,绛琂前辈亲启”。 “这两人是谁?” “绛琂是赤凤一脉的族长,你既然对落鸿有所了解,要找到他应该不难。” “这信里头是什么东西?” “信物。” 曳风烟点点头,却没有打算伸手去接的意思。他们僵持了一会,玄霏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时间紧迫。你若不答应,我只能另寻他法。” “我也没有说我不答应,”曳风烟事不关己地揶揄道,“堂堂魔教少主求人的时刻,想必是十分少有吧。” “你有什么条件,快说。” “事成之后,你得替我找一个人,”曳风烟从指尖捻出一枚雀羽,“而且,你最好把你们到底在对什么人动手也告诉我。落鸿的地盘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进出的。” “你给他看到信物,他就不会难为你。” “就这?请人办事,未免诚意太不足够了。” “祭司抓来了灵界狐族的两个公主。你再不去,她们都要死了。” “……” 曳风烟没想到他只是随口一问,就问出个这样的惊天秘闻。他手中满是讯息的雀翎化光消散,下个瞬间就能出现在曲清瑜的院子,被他的信鸟衔到他手边。 “你要这封信多久送到?” “越快越好。若是迟了,便毫无用处。” “那你们就在这恭候堂堂族长的大驾光临吧,”曳风烟又想到什么,笑着问玄霏,“你不管你那师父的死活了?” “他死不了。” 死了才好呢。曳风烟在心底唾弃道,他还记着纪无情把他活活掐死的仇怨。 一阵淡绿的光芒从他手中的扇子散布至他全身,玄霏看着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只留一枚雀翎落在原地,抬手握上腰间的剑柄。 在他面前,一个乌黑的身影在曳风烟离开之后显现。 “少教主还真是知交甚广。” “你不去追送信的人,在这与我多嘴什么?” 玄霏漠然地应对祭司,处处受制于他,被他监视的日子,不止是他的师父,连他这甚少被打扰的局外人也不愿再忍受。 “我一直很期待,你们能反抗到何种程度,”祭司沙哑的声音拖得很低很长,带着诡异的,轻蔑笑意,“你与你的师父,虽为异类,却同样不中用。” “你不该把长晴的内丹给他,”玄霏岔开话题说道,“你也不该让那对姐妹相见。” “你师父身上的蛊虫被长晴的内丹饲养得很好,哪怕绛琂再把内丹拿出来,也放不回他师弟身上了,”祭司笑了一下,“父债子偿,你可准备好承受他的愤怒?” “你会让我死吗,”玄霏对他露出个同样残酷的冷笑,“我死了,你从哪里再找别的珍奇异兽来喂你的蛊?” “你很明白你的作用,”祭司对他赞许地点点头,“你是想先回去给青旖收尸,还是现在随我离开?” “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向我交代吧。” 一道陌生的声音突然插进他们的争端。玄霏看到祭司在望向声音的来源后,身体僵硬了一瞬,像是见了什么令他极度震惊的人。他正要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拔剑袭击,他的手却被一注力道死死摁在剑柄上,无论如何都挪动不了分毫。他只能顺着祭司的目光看去,看到一个身着黑色袍服,脸带倦色的男人,旁边站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俊俏女孩。 “你用我的阵法做坏事,这置我于何地呀,虞纾?” 祭司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消失不见。玄霏感到手上压力一松,立刻抽出了剑。 第259章 小辈 曲清瑜看着这分不清形势,冲他拔剑的小孩,颇感无趣。他并不在意什么魔教不魔教,只想趁早把狐族的两个皇嗣带走,好回去交差。 “你们抓来的那两只小狐狸在哪里?” “你是什么人?” “曳风烟找我来此。” 曲清瑜看他错愕,懒得继续和他废话,决定自己去找。玄霏看他转身就走,但也没施展什么法术突然消失,只得紧跟在他后面。倒是他身边那个女孩,他诧异地看见,她竟然是浮在雪地上飘着走的。 此处遍布曲清瑜自己所创的阵法,他要了解各处明暗构造简直是轻而易举。不过他虽能探明各处通道和建筑,那些地方里头具体是些什么东西还是无从得知。他走到山脚,看着警惕地围过来的凡人,正要把他们都赶走,身后那小孩替他开路: “他是我的客人。传令下去,所有关卡不得阻拦。” 看来他在这群人中还有些地位。曲清瑜想着,侧头问了句:“你们抓了绛琂的师弟?” 玄霏跟上前两步,回答:“都是祭司的谋划。” 见他不再说话,玄霏心中有些焦急,又说道:“我的师父身中祭司的蛊虫,前辈你可否帮忙救治?” “找个妖兽的内丹做引子,把蛊虫骗出来就是了。” “祭司已经让他吞下了长晴的内丹。” 曲清瑜这才明白,原来大半年前曳风烟跟他说的就是这些事。 “带我去找那两只狐狸。” “她们都在祭司的蛊室,跟我来。” 玄霏说完,走到最前,朝总坛疾飞而去。飞行总比轻功快很多,他也无意在这人面前隐瞒身份,他应该已经听到他和祭司的对话了。 玄霏在蛊室门口停下,却看见了抱着长晴,急得打转的柳离恨。柳离恨看到他,正要说话,看到他身后气场神秘的陌生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发问。 曲清瑜看着被个凡人抱着的白狐狸,抬手解了蛊室的门障,边问道:“月思渊的二弟子?” 长晴点点头,双眼紧盯着他。柳离恨见状,猜测这也许是个大人物,抱着长晴走近了些。曲清瑜抬手覆上长晴的额头,片刻之后移开手,进了蛊室。长晴从柳离恨怀中跳出来,落地即化出白衣覆身的人形,急匆匆冲进蛊室。柳离恨跟在他们身后,也一头扎了进去。 玄霏看着他们的身影被蛊室里的黑暗吞没,站在原地纠结了一瞬,转身前往纪无情的书房。 施术之人遁逃,蛊室中的人傀都成了木偶,对闯入者毫无反应。曲清瑜本想看看这些东西,但身后两人的焦灼溢于言表,他无意在这种时候摆架子,只得先解开蛊室内的重重阵法,让他们顺利来到最深处的狭小内室。 只见坐台上躺着一个人,台子前方不远处洒落血迹,后面的墙上钉着一张宽大白纱。柳离恨看到弯曲刀刃反射的寒光,脱口而出:“血蔷薇的刀!” 长晴径直冲到台前,抱起躺倒在上面的人,果然是他受尽折磨的弟子。他颤抖着手探探风茗的鼻息,发现她性命无碍,只是不知为何昏迷不醒,立刻把她紧抱在怀,劫后余生的重逢令他眼中泛起湿意,再也没有比她还活着更好的消息了。当他撩起风茗沾血的袖管,看到她手臂上密布的狰狞伤痕,心疼得如被利刃穿过。 “哇,她的手怎么这样,”香芸突然出现在他身边,蹲下摸了摸风茗的手臂,“真可怜。” “你——” 长晴把风茗往怀中抱紧了点,皱着眉看着这神出鬼没的小女孩。 “我不是活人哦,”香芸对他嘻嘻一笑,颇为得意,“主人说我还有八十多年阴寿,过完才能转生呢。怎么样,看到鬼,害不害怕!” “……” 长晴无心搭理这天真的小女鬼,抱起风茗去找那落鸿族的救星。 第260章 冲动 柳离恨看着他们师徒情深的场面,心中五味杂陈。青旖和血蔷薇都不见了,这滩血迹也不知道是谁的,他还是焦急得很。他走到在外头打量着人傀的曲清瑜身边,恭敬地对他作了个揖。 “前辈,里头恐怕还有暗门,烦请您再去察看一番。” “过了这么久,你要找的人早就离开了。” 曲清瑜虚虚抬着手,以灵力感受描摹人傀身上的咒法印迹。 “……”柳离恨无法反驳他的话,又想起风茗还在昏迷当中,连忙说道,“那姑娘中了祭司的蛊,现在不知为何神志不醒,烦请您——” 正说着,长晴抱着风茗匆匆赶来。曲清瑜往她额头搭上二指,灵力掠过她全身。她的平静睡眠顿时被打破,在长晴怀中痛苦地缩起身子呻吟一声。曲清瑜探到她丹田中的另一生物,收回手,说道: “我不擅医术,会有别人来救她。” “她中的蛊咒之术,也并非一般医术可解,前辈——” 曲清瑜侧目瞥他一眼,柳离恨立刻噤声,不敢再多话惹他烦躁。 “敢问前辈,您说的别人,是指——”长晴小心地开口。 “当然是你的师兄,她的师伯,”曲清瑜边用灵力摆弄人傀,随口说着,“让绛琂用朱雀火把她肚子里的东西烧了就是了。” 可若是那样,她的身体怎么经受得住?!长晴看着风茗微微皱着的眉头,心底焦急万分,却也不敢再说什么多余的话。他们正僵硬在这束手无策,一个少女从外头跑了过来。 “教主让你过去!” 竹桃跑得气喘吁吁,双眼直盯着长晴。长晴和柳离恨对视一眼,柳离恨伸手把他怀中的风茗接过来。 “你去吧,我替你照看她。” 长晴正要动身,却听身后传来个尖脆的声音:“他让你去,你就过去?我主人给了你灵力你才能变人形,他要是想杀你可怎么办?” 长晴回头,看到先前那小女鬼笑嘻嘻地看着他,随后一蹦一跳地走到曲清瑜身边,乖巧地看他作法。 “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长晴转过身,问竹桃。 “他只说,他是有话对你说。” “带我去。” 长晴按下面露反对神色的柳离恨,跟着竹桃匆匆离开。 “他们是什么关系?” “什么?”柳离恨一时没反应过来,是旁边这位神秘莫测的凤凰在问,“他们?……他们都是被祭司害得,才弄成这副反目成仇的局面。” “他的内丹不在了。” 曲清瑜琢磨着他这“反目”的措辞,不禁露出一点玩味的笑意。 “是,祭司把他的内丹给…那个教主了。他身上也有祭司的蛊,本来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柳离恨说着,怀中的风茗忽然睁开了眼。他把她放到地上,扶着迷茫又虚弱的她靠墙坐下,正要安抚,香芸突然说道:“你醒啦?你师父被纪无情叫去啦!在出去左边的大殿里,快去救他呀!” 柳离恨心中一震,只见风茗神色一变,随即一声锐利铮鸣响起。他没预料到她的动作如此迅速,来不及阻拦,她已带着他的佩剑疾冲出去。 “你说这个干什么?!”涵养温厚如他也忍不住对着香芸训斥,“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现在在哪里?!” “魔教教主的大名在江南人尽皆知,我早就听说过了,再说你不是也担心他吗?你又不去,我只能叫她去了,”香芸对他说得满脸无辜,“刚才那个大哥哥去找他的时候我跟着去的,我还想听听他们要说什么,可是那个教主居然看得见我,把我赶出来了。” “看得见你?你——” 柳离恨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她多半也不是个一般人,干脆不和她浪费口舌,匆匆离开去追赶风茗。 第261章 阻拦 总坛内部的通道错综复杂,风茗只记得那女孩子说的“左边”,遇到岔路只往左转,一路未遇阻碍。她心中焦急,越跑越快,在转进一道走廊后看到个人站在通道深处,长剑握在手里,显然是来阻挡她。 风茗刹住身形,往前走了几步,看清了这人是谁。她周身的杀气顿时随怒火一同暴涨,提剑便杀了上去。 她刚从孽镜出来,仍然是一副神挡杀神的势头。玄霏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都入不了她的耳朵,也就不白费力气,只拔剑应战。何况就算他不说,他的剑自会作出回答。 他看着风茗脸上的愤怒和杀气渐渐被难以置信的震惊和痛苦取代,手中力道一搅,让他们手中的剑双双飞出去,各自钉在一旁的墙壁上。他想给她说些话的空档,因为她看起来已经不堪重负。 果然,风茗颤抖着手臂,没有急于去把剑拿回来。她湿润的眼中满是血丝,里头的绝望和惊恐让玄霏不忍细看。 她甚至连一句为什么他会和她一模一样的剑法都问不出来。 “……让我过去!” 风茗重重地喘着气,用灵力隔空把柳离恨的剑拿回手里。玄霏也同她一样,但并未退却。这是他仅剩的还能为纪无情做的事了。他在此只为拖延她的时间,不会杀她,但更不会心软。 “还不到时候。” 玄霏说完,主动向她攻去。 柳离恨在廊道中奔走,一路连一个守卫,一个人傀都没见到。他不知纪无情做的什么打算,只想着先把冲动的风茗拦下。纪无情未必会对长晴下杀手,但对他这弟子那可一定不会留情。 他赶到过半路程,转过个路口,面前突然出现一个大大的障碍。他停在蹲坐着傻笑兮兮地冲他吐舌头的獒犬前,没好气地呵斥它让开。这是青旖的爱宠,出现在这也许是她的用意,可他听不懂犬吠呀。 “是你主人让你挡在这的?!” 格桑对他点点头,鲜红的舌头舔舔圆鼻子,蓬松的尾巴不停摇着。 “你让开,我有急事。不要逼我对你动手。” 格桑低沉地呜呜两声,尾巴慢慢垂下去,垂头丧气的样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柳离恨正要从它头顶翻过去,它察觉到他的意图,从地上人立而起,用倏然拔高的身形拦住。 柳离恨没了兵器,要赤手空拳对付它,还真没那么容易。他正焦心着,突然格桑又把尾巴欢腾地摇了起来,冲着他身后嗷嗷叫了几声。雄浑的咆哮被它压得很轻很低,拖着呜嘤呜嘤的叫声,活像在撒娇似的。 柳离恨连忙回身,来者并不是它的主人,而是那黑衣凤凰慢腾腾地走了过来。 “…前辈,它在说什么?” “它说,它的主人已经离开,让你不必担心,亦不必追寻。” “……” 柳离恨虚握了握拳,手指无力垂下。格桑又嘤嘤地叫起来,香芸抱着他脖子上的厚厚绒毛,仰头问曲清瑜:“它又在说什么?” “它说时辰到了,它才会放人过去。” 柳离恨满心烦躁。它这般表现,说明青旖和它,乃至和纪无情都还有联系,可她却也不愿告诉他了。 他们没等很久。在曲清瑜无聊得准备打道回府之前,它挪开了它硕大的身子,撒腿往里跑去, 第262章 誓言 格桑朝激战中的两人咆哮一声。玄霏收到信号,以手掌抓住风茗刺来的剑锋,鲜血顿时喷溅在地,却也让他借势把风茗抓在身前,墨池抵住她咽喉,让她不敢妄动。 “我可以让你去找你师父,”他平静地望着风茗眼中毫无理智可言的暴虐,“我要你答应我,只要你师父没有死在纪无情手下,日后你不得杀他报仇。” “答应?!”风茗闻言先是一愣,随后讥讽地大笑出声,“哈哈哈哈——你们已经害死了我的兄长,凭什么不让我杀他复仇?!” “凭我救了你的命,你身上流的都是我的血!” 玄霏话音刚落,眨眼之后,风茗面前的人已成了刑潇涯的脸。她歇斯底里的疯狂气势凝固了,随着眼中痛苦的困惑渐渐消散。她在这场突围中已彻底落败。 “你体内的蛊虫还没养成,没有我,你只能和它同归于尽,”玄霏恢复了本来面目,继续逼迫她立誓,“只要你答应我,我会助你脱险。” “你要替纪无情去死吗?”风茗纸白的脸上挤出个惨淡的冷笑,“你不让我杀他,却没让我不杀你。” “你杀不了我。” 墨池浅浅切进她的咽喉,泛黑的血液顺着剑身滴到地上,和玄霏的血混在一处。原本在不远处蠢蠢欲动的格桑看到这,懊丧地打了个呼噜,兴致全无地走远了,在柳离恨身边坐下。 “再犹豫,恐怕你赶不上你师父的最后一面。” 风茗的眼中已如死灰一般了无生气。她最终颤抖嘴唇,声音细若蚊蝇地挤出一句:“我答应你。” 玄霏一把她放下,她便匆忙向前跑去。背影有些颓丧,最初的锐气已被消磨去大半。 玄霏抖抖满手的鲜血,忍受着伤口快速愈合的麻痒,转向呆立着的柳离恨。 “你应该快点跟上去,”他说,“我师父不会真的杀她,但会让她吃很多苦头。” “……”柳离恨只觉他的言行荒谬至极,不禁嗤笑着反问,“你如此关心她,怎么不自己去!” “我要是出手干预,她就死定了。” 玄霏说着,侧身贴着墙站,给他们让出路子。 “原来你消失这么久,是在孽镜。” “祭司要用我的血养蛊,同时削减我师父对教众的把控,把我彻底隔离在局面之外。” 玄霏说着,又补了一句,“你还活着,在我意料之外。” “血蔷薇也许已经遭受不测。我也不知祭司为何没有对我下手。” “你身上有青旖的咒,他不敢。” “什么?!”柳离恨愕然。 “不完备的双生并蒂之咒,过不了多久就要散了,”曲清瑜插话道,“你们还要叙旧到什么时候?” “那是什么咒法?” “简而言之,你要是死了,对你施术的也活不了,反之亦然。” 听他这样说,玄霏便明白了。 “他想借风茗之手,一举除去你们两个。但风茗没有杀她。” 柳离恨浸在杂乱的思绪中,匆匆动身离开。格桑摇着尾巴跑到玄霏身边,狗头不停轻蹭他的手背,想要分点余羹。玄霏嫌弃它的口水,一脚把它踹开。 他一转身,面前多了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小女孩。 “大哥哥,你和你师父怎么能看见我的呀?” “你再多嘴,我先让你魂飞魄散。” “你敢?!”香芸鬼仗人势,一点也不怕他,“你要是敢对我怎么样,看我主人不把你抽筋扒皮!” 玄霏本来就已经够烦心了,还被个他确实惹不起的小鬼缠上,干脆决定走为上计。他身形一晃,消失在原地。香芸瞪大了眼睛四处打量一会,只得丧气地去找她的主人。 第263章 不如归去 竹桃领长晴到大殿门外便离开。长晴独自走进去,看到端坐在教主高位上的纪无情。他们目光相接,各自心中都隐隐泛起感触:这一次,是长晴被关押了这么久以来,他们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心平气和地说话了。 “少愁。” 长晴走到殿中,微仰着头,叫纪无情曾经的名字。他知道他是不愿让他真正的姓名背负上这些龌龊。“纪无情”在江湖上人人喊打,但当提起“岑少愁”,已经不会有很多人记得这名字。记得他的人,也只会惋惜那中道陨落的剑术天才。 纪无情依旧坐着,面上带着浅淡的,有些讥讽的笑意。长晴望着这张叱咤风云的魔头的脸,脑中却是在遥远的过去,他们在人间挥霍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他仔细看着,岑少愁的五官相貌其实还如当年一样,可其他的地方变得太多,仍是已经面目全非。 “谁把你变成人形的?” “我师尊的朋友,”长晴见他始终不动身,便踏上了石梯,一步步朝他过去的友人靠近,“不知从何而来。” “落鸿都来了,”纪无情带着笑意叹道,“真是令我魔教蓬荜生辉。” “这不是你的魔教……你不属于这里,”长晴微微皱着眉,痛心之情难以言喻,“你把我的内丹还给我,我带你回灵界求医。” “算了吧,”纪无情哼笑一声,“你真想不到,我这蛊到了灵界会有什么下场?” “再说,你能找到的医者,怎会愿意给我这一介凡人医治?” “我固然不愿意为魔教所属,只是这雪山之外的人间,实在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何况,两界之人,必定殊途。这道理十五年前你就教给我了,怎么现在你自己反而不明白?” 长晴站在他膝前咫尺之外,看着他面带笑意说这些话,心中如被细密的刀刃一寸寸切割。 “我以为你是来找我兴师问罪的,”岑少愁看他面露痛苦地沉默着,心底泛起扭曲的快意,笑着问道,“你不想为你的两个小孩报仇?” “你被祭司胁迫才做下这些,怎么能归咎于你。” “你的徒弟可不会有你这么宽宏大量。” “她会想明白的。” “想明白?哈——好一个想明白。真不愧是你啊,长晴,”岑少愁大笑,“你的徒弟才死了哥哥,被我关在孽镜折磨了大半年,你居然就想着让她原谅她最大的仇人。要不,你再把当年我是如何在狐王宫杀了她母亲的事也和她说一说?” 长晴脸色剧变,连忙说道:“她母亲不是你杀的!你——” “我说是就是,”纪无情悠然地抚摸起无秋的剑身,“当年我就是用这柄你留给她的剑,用你让她学的剑法,率众打入狐王宫,杀了她的母亲。怎么,你要为我开脱?我劝你还是不要逼她跟你反目,毕竟她现在只剩下你了。” “你…何必如此……” “我只是期待,她发现无秋原来是你送给我的剑,她的剑法其实是我的剑法,会有什么反应罢了,”岑少愁笑着,说得兴致勃勃,“我见过她的功夫。我的剑法,你的掌攻,她都学得不错。倘若当年你不是那样不告而别,一走了之,也许现在我也不会介意玄霏多个师妹。” “你一直求我,说什么只要我不杀她就好。你怎么不想想,等她知道这些事,她岂不是比死了还难受。我也没想到,十五年过去,你还是如此自负。” “当年的事,确实是我——” 纪无情抬手,厌烦地闭了闭眼,打断长晴无用的废话,“你的道歉我听得够多了,省着力气,给你的好徒弟解释去吧。”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长晴无力地摇了摇头,“只要你舒心,我受着就是。” “这些话现在不说,岂不是没机会说了?”岑少愁挤兑了他这一顿,显然畅快不少,“我可不稀得你替我求情。反正我本来也快死了。与其便宜那些扁毛畜生,我宁愿死在你手里。” 长晴震惊,正要抽身后退,右手被猛然站起来的岑少愁攥住了。他钳制着长晴的手,牢牢按在无秋的剑柄上。 “好歹相识一场,何必如此小气?” 他笑得潇洒从容,长晴面上却满溢着痛苦。 “你当年行径,本就与杀了我无异。如今我只要你了结这具尸身,你有什么下不去手?” 岑少愁抓着他的手,一寸寸把无秋从鞘中抽出来。无秋在他们手中嗡鸣阵阵,像是以为它的主人要带它上阵杀敌。 “连它都还认得你。你名叫长情,莫不是比一个死物还要无情?” 长晴试图抵挡他的动作,可实在灵力虚弱,被岑少愁抓着手挪动,直到把无秋抵在他的后腰。他还想在说点什么,岑少愁已擒着他的手发力,无秋割裂皮肉的声音亦响在他的心间。 扣着他手腕的手失了力气。长晴把无秋拔出来,托住无力跌倒下去的岑少愁。 “有什么话…再不说…可就来不及了……” 长晴未执剑的手托着他的背,被泪水模糊的双眼没有看到岑少愁靠在他肩前,面露的幽深笑意。 “当…当初见到你还活着,我…其实很高兴。” “高兴……”岑少愁含着血沫,笑着咳嗽几声,“我…我可是很后悔认识你……你不后悔么?” 长晴摇摇头,忽然怀中人直起了身子,他右手提着的无秋被另一只手轻而易举地夺去。恍然间,他只听到剑身翻转、破空的声响,下一刻,腹间传来冰冷尖锐的疼。 “现在也不后悔?” 纪无情唇间沾着点血,笑着问长晴,伤痛之状已荡然无存。长晴已经站不稳了,茫然地摔落下去,被他扶住,几行眼泪和嘴角的鲜血一同流下,落在他的衣襟。 纪无情还等着他再说点什么,却见长晴合上了眼,苍白的唇抿着凄惨的笑意。 “我只望你平安……” 最后一句话说完,他倒在岑少愁的身上昏死过去。岑少愁不急着把无秋拔出来,揽着他身体的胳膊也没松开。他漠然地等着,不知外头为何耽搁了一会,终于等到他那冒冒失失的徒弟闯进来。 他远远地对呆立当场的她笑了笑,拔出无秋,手上用力一甩,把她快要死了的师父扔到她面前。 第264章 倾塌 风茗接住被纪无情扔来的长晴的身躯,小心放在地上。她看着他虚弱苍白的面容,腹间大片的粘稠鲜血,一声“师父”噎在喉咙中,竟是难以说出口。恐惧与恨意使她身体深处都在发颤,她伸手去探长晴的鼻息,唯恐他再也无法回应她的呼唤。 “不想把他毒死,你最好别碰他。” 纪无情悠然看着这近似天人两隔的场面。他握着无秋转个剑花,抖去剑身上的血迹,再抬眼看向对他目眦欲裂的风茗。 “你不感恩戴德我徒儿对你的救命之恩,还拿这副眼光看我,”他故作感慨地笑着叹道,“真不愧是长晴教出来的白眼狼,和他一样忘恩负义。” “住口!” 纪无情不屑地哼笑,轻而易举接下她色厉内荏的抢攻。两剑相击的瞬间,他猝然发力,无秋在他手中铮鸣一声,柳离恨的剑应声碎裂。 “把我的剑法练成这个样子,你也配使这柄剑?” 纪无情抬剑抵着她咽喉,居高临下地对她施以蔑视,看了阵她比死人还难看的脸色,又冷笑起来。 “看来长晴没告诉过你,若论武学来源,我才是你的师父,”他笑着欣赏风茗眼角挤出的一点泪水,“你今日若是认祖归宗,好好跪地磕头,把这拜师礼补齐了,我就不计较你玷污我的剑这般久。否则,你就去阴间陪你那师父去吧。” 风茗站在低一级的台阶上,背后是空旷的大殿,只要向后便可逃开喉前的剑尖。可她被迫高高仰着头,望着纪无情和他手中的无秋,只觉浑身冰冷僵硬,一时竟然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 不久前笼罩她全副身心的愤怒和仇恨此刻像隔了一层雾,她坠入了巨大的困惑之中。她有无数个“为什么”想问,却说不出口,也得不到回答。 纪无情没料到她这么快就被打击得斗志全无,不禁感到无聊。他原以为她至少还能和他斗几句嘴的。眼前的小孩已失去逗趣价值,他忽视手中剑传来的隐隐抗拒之意,略一伸手,剑尖刺进她的咽喉。 这样程度的威胁终于使她惊回了神。风茗向后跃走,站在长晴身前。纵使两手空空,满脸惶惑,仍然倔犟地坚持着保护姿态。 纪无情越发觉得无趣,这小玩意儿显然连他半招都接不住了,亲自动手杀她简直是浪费力气。这事应该交给玄霏来干的,就是不知他现在跑到哪里去了。 柳离恨赶到这里,便见纪无情长剑染血,长晴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鲜血淌了一大滩,而风茗的手中只握着半截断刃。他顾不得心疼自己的爱剑,走到长晴身边,为他点穴止血。 他把长晴往边上拖了拖,正要去麻烦那只黑凤凰来救他,回身的瞬间,忽感面前掠过一阵风。他看到那黑衣凤凰的眼中满是兴味,下一刻,锐利的剑鸣声和汹涌杀气一同在大殿内激荡而起。 他愣愣地看了看纪无情和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打斗,才反应过来,把失了神的风茗拖到更安全的地方。 第265章 驰援 纪无情在应敌的闲暇间隙打量着眼前这突然出现的对手。红发褐眼,面目俊美,满脸怒容,使着把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红木扇子,身法轻而凌厉,一看就知道是灵界来的妖怪。他想起了长晴曾对他透露过的一些事,眼前这个应该就是他尊位火凤之首的师兄了。再看他这高冠华服,也许还是正办着公务就不远万里地跑来救他的师弟。 纪无情满心不屑,根本不想多看他一眼。但他终究只是个肉体凡胎,哪怕身负通天剑术,又有长晴的内丹和巫蛊之术作为支撑,要击败一位修为长于他,且在盛怒之下的朱雀,仍然是天方夜谭。 无秋在他手中铮鸣阵阵,虽然气势丝毫不减,但实已在攻势变化莫测的折扇面前落了下风。纪无情在当了祭司的傀儡教主之后在人间未逢敌手,此时他固然不甘落败,却更不想就此死在长晴这师兄手里。又一回合之后,他干脆大开空门,收了剑势,让扇子在灌注灵力后锐利的边缘抵在喉前。 “杀了我,你师弟的内丹可就拿不回去了。” 他负手而立,还带着点悠然的笑,丝毫没有技性命难保的窘迫。 “我自有办法惩治你。” 这火凤的声音亦如神话中的凤鸟啼鸣。虽有腾腾怒气,神情又严肃非常,声线压得低沉,仍然掩盖不住其中清脆,尤甚玉石相击,动听至极。 “你要是有,怎么还不动手?” 纪无情不等他说完,抬手把无秋往自己喉咙上抹。绛琂下意识的反应果然挥扇挡开剑锋。纪无情收了剑,仰天大笑。 “我当你有什么本事,就来给你的师弟报仇。有这功夫,不如快去救人,不然等他断了气,你把内丹掏出来也没用。” 连柳离恨都能看出这位应该是红羽的凤凰此时有多愤怒。他转头看了眼他的黑色同族,只见他含着微微笑意,脸上只写着两个字:精彩。 “区区一个凡人,族长何必为之动怒,”曲清瑜看戏看够了,缓步走到绛琂身侧,“先带令师弟回去医治。他的内丹,我有办法物归原主。” 此时场景,他们都不愿细说什么。绛琂只对他点了点头,便转过身去,看向了守在长晴身前的风茗。风茗和他对望一眼,几乎立刻就在他威严冷厉的审视下,自惭形秽地低下了头。 眼前的朱雀是她前所未见的华贵美丽,不沾凡俗,而她刚从孽镜中离开,满身血污,蓬头垢面,她只低头看着自己堪堪遮挡住手上伤痕的脏兮兮袖口,不敢再看绛琂第二眼。 她在视线边缘看到他靠近,停在她面前不远处,随即,一个硬物在她头顶轻轻拍了拍。她呆愣地抬头看去,绛琂正抬起手中合起来的折扇,对她伸出另一只手。 风茗瑟瑟地抬手,轻轻搭上他比白玉更皎白好看的手指。绛琂握住她的手,看着她从掌心开始,往手臂蔓延的无数交错伤痕,蒸腾着怒气的头脑渐渐冷静下去。 他不知,也并不太想了解她的经历,对她,他只感到名义上的师伯应尽的帮助责任,以及一点同情。他始终无法赞同当年长晴为狐族皇室鞠躬尽瘁的决定,甚至有些偏执地认为,是眼前这孩子拖累了他。 第266章 转圜 纪无情自然不会放任这火鸡带长晴师徒离开。但在他有所动作之前,他体内的蛊虫不知受到什么召唤,把他身体的控制权交给外物。他竭力抵抗这不属于他的意志,还是只能看着自己的手缓缓把无秋收回鞘中。 他竭尽全力,手指颤动但仍然紧抓住无秋,目光移至那黑衣人,长晴口中他师父的朋友。 曲清瑜看到他的眼睛朝自己转来,对他露出兴味的微笑。他对祭司的咒法所知尚浅,现下只是凭借自身血统的天威掌控纪无情体内的蛊虫,让它知道,违背他就只有死路。这样的控制方式很是粗浅,所以纪无情仍有反抗的余地。 而且,他还很自大。纪无情看得出他的蔑视,和仿佛在玩猫抓老鼠游戏的游刃有余,没一会,他感到体内的钳制略微松了下去。他在心底张狂大笑,双手松开无秋。它并不如曲清瑜所愿一般跌落在地,而是悬在半空,并在他以灵力将它吸引过去之前,浩瀚磅礴的剑气化作无形利刃,激荡而出。 无秋在灵界十余年未逢酣战,到了人间,虽回到原先的主人手中,能吸收吐纳的灵气反而更加稀薄。是以这样程度的进攻,在两位落鸿看来只是一阵微风拂过衣摆,但要击溃他同样弱小的目标已是绰绰有余。 绛琂抬手,法阵的雏形刚刚显现,风茗的身上忽然迸出十余道血口,暗红的血液决堤般喷溅。柳离恨冲到他们之中,扶住风茗颓然倒下的身子,顾不得自己也沾染上一身污秽。 风茗茫然地看着眼前这满脸焦急关切的陌生人。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受伤,但好像也并不重要。断骨伤肌的疼痛她早就已麻木了,蛊虫愈合血肉的麻痒也不再有多难以忍受。她的双肩和双膝皆被洞穿,在伤处彻底愈合之前,除了躺在眼前人的臂中,她什么也做不了。 柳离恨撕扯下自己的外袍,盖在风茗的身上,挡住蛊虫混杂血肉翻涌的惊悚场面。长晴这师兄宛如不染凡尘的仙人一般,也许另一位凤凰也是,他不想让他们嫌弃风茗的落魄,觉得她没救。袍子把她的下半张脸也遮住,那里也被纪无情刻上两道伤。他真想斥责他为何非要对她如此残酷,可他也清楚,这场面已经没有他说话的资格了。 “这是什么东西?” 身后响起的声音很是冷静,听起来并没有为他华贵的衣着被沾污而感到生气。柳离恨稍稍松了口气,回答道:“祭司养在她身上的蛊虫,会帮宿主愈合皮肉伤。” 但是会留疤。柳离恨把袍子往下拖了拖,看着风茗左脸从嘴角延伸到耳根的扭曲伤疤,和另一边面颊上稍短些却同样扎眼的疤痕,心疼地想要去抚摸却又忍住。她已经遭遇了太多的折磨,他不忍再让她雪上加霜。 绛琂瞬间就意识到这种虫子要是在灵界蔓延开来将是何等灾难。他不由回头看了一眼纪无情,这人固然拙劣卑鄙,倒是阴差阳错做了件善事。 他抬手,法阵再起,不过已换了目的地。柳离恨在刺眼的白色光芒中把风茗抱紧,隐约中看到竹桃的身影出现在殿外不远。他想要疑问,却在下个瞬间头脑昏沉。 回过神来,他抱着风茗倒在地上,已身处一方草木葱翠的秀雅小院。他连忙去看风茗,掀开她身上的袍子,伤口已愈合得七七八八,但双目紧闭,不知是在昏睡还是昏迷。他起身四处张望,看见长晴那师兄抱着他往一栋小屋中走去。 他也把风茗抱起,想跟他一同进去,却只听得一句冷冷的“在外等着”。他只得停在阶前坐下,让风茗枕在他腿上,睡得舒服些。 第267章 纠缠 “你要对教主做什么?!” 竹桃来到殿前,对曲清瑜喊道。她身边跟着格桑,它也嗷嗷叫了两声助阵。 纪无情看着这一人一狗,不禁感到滑稽地冷笑出来,“她还交代你们来管这等闲事?” “……” 竹桃看着他满脸的讥讽,不禁心下一闷。她是出于身为下属的忠诚和职责才不自量力地前来干预,教主的安危难道是什么“闲事”吗?虽然教主看起来自己都不在乎。可青旖,柳离恨,还有血蔷薇都不见了,要是魔教也不要她,她岂不又要孤苦地孑然一身。 “这不是你该问的,”曲清瑜转头看向这强装勇敢的柔弱少女,倒也有些诧异,在人间纵横风云的魔教,核心人员中居然还有这么天真纤弱的一位,“你身上的咒,我可以给你解了。” “不要!”竹桃下意识拒绝,又有些怯怯地问,“你能不能不杀他?” 曲清瑜把头转了回去,他从来懒得重复说过的话。他正要带眼前这把月思渊师门上下搅得不得安生的人回他的宅院,背后的少女又聒噪地开口了。 “你知道刚才那几个人去哪了吗?你能不能把我也送过去?我得去照顾那个女孩子。”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竹桃从未问过风茗是青旖的什么人,她只是想起自己曾经欺骗她,见她现在又如此凄惨,心中有些愧疚,“她伤得那么重,那两个大男人怎么能照顾得好她呢?!” 说的倒也不错,不过他并不清楚绛琂去了哪里。曲清瑜正要推辞,突然那少女身边冒出来个人——孔雀精。 “他们在我的地盘上。我带你去。” “你?!”竹桃被突然出现的这人吓了一跳,“你是谁?!” “你信我,就随我离开,不信就算了。” 竹桃没办法,只得同意:“我去收拾东西,你等我一会!” 曳风烟看了看曲清瑜便转身离开,表示自己没有兴趣掺和他两人的对峙。他悠悠地跟在那一人一狗之后走着,把宽敞的殿堂留给曲清瑜和他看上的玩物。 “你该庆幸今日来的是他的师哥,”曲清瑜松开对纪无情身上蛊虫的威胁,还他自在,“他们的师父可不会这么束手束脚。” “你们很熟?” “算不上,无法替你说情。” 纪无情不屑地嘁声,“少说这种废话。你想对我干什么?” “要把他的内丹拿出来,就得先解了你身上的蛊毒。” “你解得了?” “没有我解不了的咒术。” “哈,”纪无情轻蔑地嘲笑,“你们这群扁毛畜生还真是自大得如出一辙。” 曲清瑜并不在意他的冒犯,心念一动,纪无情的身边便浮起一圈缭绕着黑色雾气的咒文。纪无情看得顿时皱眉,这也太像什么邪术了。 “这什么东西?” “我得确保你不会给我找什么麻烦。” 曲清瑜话音刚落,围绕在纪无情周身的咒文向上飞去。纪无情喉间一烫,突如其来的热辣刺痛让他下意识退了一步。他伸手一摸,脖子上竟然已多了一圈细细的疤痕。 他没想到这鸟精竟然如此折辱他,顿时勃然大怒,然而他毫无防备地中了术法,曲清瑜只是起个不许他动弹的念头,他就真的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把你手中的剑给我。” 曲清瑜悠然施令。纪无情根本无法反抗,右手直接把无秋扔了出去。曲清瑜接过,叫来一直在殿外窥伺的香芸。 “把这剑拿去给曳风烟。” 香芸飘到他身边,双手试探地接近无秋,没敢靠太近,又把手缩了回去。 “我不敢碰,我让他过来拿。” 纪无情看着他们亵渎这柄绝世神兵,并不为此感到多少愤怒。他已经很清楚他的下场,无秋不再属于他,他也不屑于再驱使长晴施舍的恩惠。 第268章 重逢 长晴腹间的伤口形状可怖,所幸绛琂修为甚高,治愈这皮肉伤只消片刻。他处理好长晴的伤口,扯来被子给他盖上,这才终于有时间好好看看他这阔别多年的同门师弟。 太浓重的虚弱让长晴看起来有些苍老,绛琂仔细看看,才看出他的样貌没有多少变化,仍然是当年与他一同拜别尊师,分道而行之时的模样。那之后他回到云渡城,渐渐接替父亲的职责,处理繁复的政务,最近一次听闻长晴的消息,就是十余年前狐族的灾祸。那时他已是被默认的下任朱雀族长,落鸿向来对下界的争端不闻不问,他固然忧心,却是完全无能为力。 没想到再见面时,竟是现在这般景象。绛琂看着长晴自找苦吃的狼狈,心中颇感讽刺。他把缠绕在小臂上的龙型玉佩系在长晴项间,渡进些灵力,那玉佩微微亮了亮,便开始帮助长晴恢复元气。 绛琂继续看着它,果然,它在数息之后焕发出又一阵通透的淡绿光芒。这便意味着,向来懒得搭理他们的师尊已经了解这情形。绛琂思量着,也许此事还是要去麻烦他,他该说点什么好话哄他老人家乐意,他招惹了一身祸端的师弟从昏睡中苏醒。 长晴看着坐在床边,无喜无怒的绛琂,一时还以为自己陷入濒死的幻觉,后知后觉的遍体温暖舒适又告诉他,他是真的得救。 “……”长晴看着绛琂眼中的淡淡责备之意,心虚地转开了视线,喉咙涩哑地唤他,“……师哥。” 绛琂从衣襟中拿出那孔雀精带给他的信,放在长晴手边。长晴拿起来看了看,这封信的字迹娟秀整洁,口吻成熟审慎而情真意切,把魔教的所作所为尽数告知,恳求绛琂出手相助。这信虽未落署名,他已能猜到是谁所写。 他不由感到夹杂着羡慕的欣慰。若是风茗不受那些波折苦恼,想必也不会比她的姐姐差上半分。他随即担忧起来,把信纸随便折了两折,搁在旁边,想问风茗现在如何,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绛琂看着他的神色变化,在他欲言又止地看过来时,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 “你的弟子性命暂且无碍,但我对她身上的蛊毒没有头绪。也许要请师尊来救她。” “她小的时候,师尊和长孙前辈与我们遇见过一次,”长晴想起那遥远的无忧年岁,不禁微微笑起来,只是笑容中浸着愧悔和酸楚,“他老人家还挺喜欢她。” “你的那个''朋友''被一位前辈带走了,”绛琂对他未经历过的温馨场面只能转移话题,他说话的语气平淡,但长晴仍然从中听出一股讥讽意味,“他是师尊的同族旧交,他说会把你的内丹好好取出来。” 长晴想了想,又问:“他们回灵界了么?” “他许多年前起就住在人间。等你身体好转,我再带你去拜访。” 长晴点点头,他知道,道谢的话语会太显生分,尽管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表达他的感激。如果绛琂不理会青旖的求救,他和风茗不知何时才能逃出生天。 “你能带她进来让我看看么,”他对绛琂请求道,“我还没好好看她……” 绛琂并不想同意,谁知道魔教的祭司会不会借着她体内的蛊干点什么事。他正要拒绝,竹屋的门被外头敲了敲。 第269章 时务 绛琂在床铺附近布好保护的法术再去开门。门外是传信给他的孔雀精,手里拿着柄长剑递给他。 “魔教教主的剑,”曳风烟眼睛往房间里撇了撇,“曲清瑜让我交给他。” 绛琂接过无秋,视线越过他看着院子里多出来的一对年轻男女,“他们是什么人。” 院中人都听到他们的交谈。竹桃下意识想回头看看是什么人在说话,被柳离恨轻拍了拍后脑勺,老老实实地缩了回去,继续坐在他身边。玄霏和柳离恨之间隔着她,回过头,与绛琂对视了一眼,目光和他一样平静,毫无波澜。 曳风烟侧身,指着柳离恨身边的竹桃和玄霏给他介绍:“那女孩子是魔教里的一个侍女,旁边的年轻人是他们教主的弟子。” 绛琂没再说什么,把他这房屋主人关在外面。曳风烟先前为了请动他大驾,不得已交出了这处与魔教总坛相距不远的据点,现在被他反客为主,也只能自认吃亏。 他们的交谈声把风茗吵醒。她从柳离恨膝上坐起来,茫然张望四周。 “你醒啦!” 竹桃连忙跑到她面前,想给她拢拢身上快要滑下去的袍子。她看起来茫然笨拙,一副被折磨得呆呆傻傻的样子。玄霏不想让风茗注意到他,特意把视线转开,否则他若是看到竹桃的唐突动作,定会把她拦下。 柳离恨也对风茗此时的状况一无所知。竹桃的靠近在常人看来并不突兀,但在风茗眼中,便是一个陌生女孩突然从旁窜出来,伸着手贴近自己,她被血腥洗练的头脑只能将这动作解读为攻击。 曳风烟在她们之间支起一道灵气所铸的屏障,防止竹桃的手臂第二次被风茗粉碎。竹桃后知后觉这是何等危险,一时僵立原地,看着曳风烟把惊跳起来的风茗再度打晕了。 “后山有泉水。带她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竹桃讷讷地应下,扶起风茗往他所说的方向走去。她在轻功上本就没什么建树,拖着个毫无意识的人,走得更是慢上加慢。玄霏看不过眼,跟上她们,把风茗从竹桃手中拉起来,抗在肩上。 柳离恨和曳风烟对视一眼,他们素不相识,此时眼中都闪着相同的诧异。 如曳风烟所说,他们绕过前院,沿着条小径没走很久,便看见一方翠竹掩映的泉池。此处离魔教总坛并不遥远,断不可能生长如此苍翠丰茂的植被,玄霏知道这都是曳风烟的法术所成之景。走到池边,玄霏要把扛在肩头的人放下,他的衣领突然被攥住了。 竹桃惊愕地看着他们厮打。她对事情缘由一无所知,只觉得有些奇怪。少教主明明有意和她一起帮助那女孩子,对她下手却十分狠厉。明明她都看出来,她只是表面凶狠,其实根本没法做什么反抗,就像惊恐到极致,反而主动攻击人的野兽一般,而玄霏还是拧折她的两条臂骨,还掐着她的脖子把她按在树上。 “别想着打架了。跟她去池子里洗干净,你的师父和师伯要见你。” 明明是你打她这么狠。竹桃默默想着,上前架起已经全无斗志的那女孩子,小心地扶她坐进泉水。 第270章 照顾 竹桃跪坐在岸边,撩起泉水打湿风茗的头发。她不知这女孩究竟经历了什么,身上脏兮兮,还带着难闻的味道,是该好好洗洗。竹桃从一旁的包裹中拿出块肥皂团,边回头瞧了瞧,已经不见玄霏的身影。 冰凉的泉水浸没肌骨,又从头顶淋下,渐渐湿透头发,风茗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蓝天,白云,清水,暖日,她已不知多久没见过除了单调的昏暗天色之外的风景。在头发中揉搓的温暖柔软的手,不知从何而来的淡淡香气,一同向她宣告,她确实已经从孽镜离开。而双臂针扎似的酸痛又生硬地提醒着她,孽镜中的一切遭遇都不是幻梦。 “你要不把你的衣服脱了,把身上也洗洗吧?”竹桃看着她渐渐扭转成正常形状的双臂,胆战心惊地小声建议,她可不敢伸手到她面前去,“我这有干净的衣裳。” “你是谁?” 风茗顶着满头泡沫,侧过身看着她,说话声音和目光都比这泉水还冰冷。竹桃大着胆子和她对视了两眼,发觉她似乎只是冷漠而已,并没有杀意,还把自己给忘了。见识过她的凶狠狂暴,竹桃可不敢让她想起自己曾经骗过她。 “我是你师父找来帮忙照顾你的。他一个大男人,有些事总不方便不是。” 她对风茗笑了笑,如同一个温柔和善的姐姐,其实心已经悬到嗓子眼。好在风茗没有深究她所说的真假,默默转回身去,抬起已经恢复正常的胳膊自己清洗头发,边解开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放在岸边。 她脖子以下都沉在潭水中,竹桃守着礼节,更怕她突然对她迁怒,在她脱衣后就把肥皂团递到她手边,侧过身子不去看她,但眼角余光还是瞥到她满身触目惊心的伤痕。她不禁为她感到难过,这样多的伤疤,以后她自己看到,是不是又会想起这一段艰难痛苦的经历。 身旁的水声突然哗啦一下变大,竹桃连忙把带来的棉布长巾和一套衣服递过去。她收拾来的是青旖前些年偶尔在练武时会穿的紧窄单衣,是她衣柜中最简单朴素的衣物。她悄悄打量她的神色,果然她选得对,她并不多么抗拒。 竹桃也看出来,这姑娘虽然面目与青旖一模一样,在她们第一次见面时,身形也与她别无二致,但到了现在,她已比青旖矮小、稚幼了一些,仿佛只有青旖长大,而她还留在过去。 “我带你回去吧,你的师父好好的,不用担心啦。” 风茗点头,草草把头发擦得半干,便跟随她沿着原路返回。 刚一踏进那方宅院,竹桃便感觉身后的人猛然僵硬。她回头一看,顺着她危险的目光看去,那方向正对着坐在柳离恨旁边的玄霏。 “别管他啦,你师父会帮你教训他的,快去见你师父吧。” 竹桃轻声在她耳边劝诱。她此言完全是为她着想,因为她眼中的憎恶杀气实在浓郁得骇人,她不想看她冲动得第二次去自讨苦吃。不过竹桃并不知道,这处宅院的房子里有一位何等身份的人物,此时此刻的玄霏是万万不敢动她一根头发的。 她柔和动听的温声细语便如和风般安抚了野兽暴躁易怒的神经。风茗厌恶至极地挪开目光,从另一边的檐下回廊跑到主屋门前。只听一声闷响,她的手刚搭上门扉,她就被一阵莫名的力道震得后退,差点撞在柳离恨的背上。 曳风烟不禁瞪大了眼睛,这凤凰居然在他不知情的时候给他的屋子设了阵法。 第271章 真相 风茗愣愣地看着紧闭的房门,正不知所措着,门从内打开了,来者是她一身赤红的师伯。她已经洗过澡了,换了新衣裳,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皂香和衣柜中的熏香,勉强算得上干净整洁。绛琂虽对她缩头缩脑的畏惧样子还不是很喜欢,但确实比先前少了点嫌弃。 “……师伯。” 风茗看他神情严肃地不说话,只得先开口叫他,声音比蚊子还细弱。柳离恨听得心中酸软,竹桃亦感到同情唏嘘。曳风烟打量着玄霏的表情,发现他把眉头微微皱了皱。 绛琂没应声,突然抬手,在她面上抹了两道,再侧身给她让出路子。风茗抬手去摸,发现他是使了法术,把她面上的两道疤痕遮住了。她明白他是不想让自己的师父为此担忧,心中顿时感激,一时难以也不敢有所表达,只得默然跟在他身后进了房间。 风茗一瞧见床上躺着个人,便朝他飞奔而去。长晴卧在床中,见到分别许久的爱徒,不禁满心泛起酸楚的欢喜。风茗跪在床边,双手只搭在被沿,她担心自己身上的蛊毒,隔着被子都不敢去碰长晴的手臂。 “风茗……”长晴先能够开口,他对她笑得欣慰,眼中泛着湿润的光,他只遗憾自己接连伤重,气力不支,连从被压住的被子中抽出手拥住她也做不到,“你长大了……” 然而他一说完,却见风茗如遭雷劈一般浑身僵住,仿佛听了什么极可怕的话语,眼中满溢哀恸痛苦,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似的,强迫自己恢复了平常。长晴看她眼神慌乱,明显在掩盖什么情绪,不愿让他担心,就如历尽凶险的惊弓之鸟,何止心疼万分。 “……师父…”风茗嗓子沙哑,咳了咳才找回自己原本的声音,“你…你没事……太好了……” 她嘴上说着“太好了”,也努力抬起嘴角想要露出笑容,眼中的湿意却丝毫不减,表情更比哭还难看。长晴心中愈发难受,急于安慰她,其余的事都不重要了。 “等我休息一会…过了今晚,我们就回家——” “她不能回灵界。” 绛琂冷冽的声音打断这师徒重逢的温馨场合。他们都愕然地看向他,见他背对着床坐在桌边,背后的长发鲜红如血瀑,风茗脑中闪过孽镜中遍布血液与残肢的土地,立刻不适地移开视线。 “那些事,你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让她知道?”绛琂仿佛并不知他所说的话是何等残忍,继续逼迫长晴做出决断,“除了她的身世,还有魔教的教主,你的''朋友'',究竟为何如此对她。” 风茗困惑而惶恐地乞求他给出答案的目光瞬间让长晴如坠冰窖。慌乱中,他没有想到,绛琂的用意除了让他早日了断过去的恩怨,还有他自己也想听他亲口诉说这些他不知晓的事。到了这种时刻,他一定会对风茗毫无保留。 风茗看出他眼中的矛盾与痛苦,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立刻摇了摇头,着急地说道:“你不想说,就不要说了,我也不想知道——” “他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谁?” “魔教的教主。” 风茗的记忆瞬间被拉回不久之前大殿中的对峙。她回想起纪无情的狂妄话语,心头顿时涌起无尽的恐慌。她看着长晴眼中的痛苦和歉意,难以置信地喃喃重复:“他说…我学的是他的剑法……” 长晴点点头,风茗的心就如滑下面庞的泪水,坠入无底深渊。 第272章 往事 风茗想问她的师父“为什么”,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长晴嘴唇颤动,从心间泛起的锐痛扼着他的喉咙。但即便如此,他已经决意把所有的恩怨根源都告知于她,哪怕一件比一件难以启齿,一桩比一桩更伤她的心。 “风茗…我想…先告诉你…你的身世……” 风茗怔怔地看着他,几乎微不可见地轻轻点头。长晴心中灼痛,她出生就失去母亲,流离失所的身世,都已经是说起来最“轻松”的事了。 “你…有一个姐姐。” 长晴看她眼中轰然崩塌的情绪,便知道,是有人已经告诉过她……或者她已经和青旖见过面了。 “你…见过她了……?” 风茗微微垂下头,轻轻点了点。长晴不知她们之见发生何事,只能想到把身世原委告诉她,也许会让她想明白一些。 “你还记不记得…我从前曾与你说过的,十几年前,北域的兽族与狐族的战争。战火烧至永熙城的那天,就是你们姐妹出生的日子。你们的母亲,当时狐族的皇帝陛下,被敌人所伤,临终前,把你们托付于我…… 我在奔逃的途中,被兽王截住,只能守住你们之中的一个……你的姐姐,被他们抢走,交给和他们同流合污的魔教抚育……风茗…你们是狐族的公主,你并非与我一般卑微如芥,你该冠''百里''之姓,是狐族最尊贵的血脉……” 长晴看着她呆愕的表情,只能满心苍凉地苦笑,但他以为她只是被震惊,并不知她究竟在想什么。她在这一刻恍惚地想起她在永曦城度过的日子,想起了颜怀信,颜夫人,沈星离,还有那个“白侍郎”。他们对出身低微的她那般关爱,原来…原来是早就知道她的身世? 她又想起了当初暮云霜急匆匆催促她快些出发离开灵界时的说辞,他说万江流招惹了狐族的陛下,万江流怕他的来历引起注意,才改变态度赶他们上路。那时她只对前路充满期待,从未疑心其他。 她猛然想到什么,隔着被子抓住长晴的手臂,颤动着声音问他:“我…我们……是不是有个…哥哥……?” 长晴有些不妙的预感,回答道:“嗯,你们的哥哥是狐族现在的陛下。他大约长你十岁,名叫百里晏清。” 风茗本就已血色全无的脸上顿时迸现更深重的伤痛。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哥哥明明认出她,却不向她言明,还要把她和暮云霜赶出灵界。他若是这么讨厌她,又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 “风茗……”长晴轻声唤她,让她回过神来看着他,“还有一些事,我想向你说明……” 风茗点点头,抬手擦擦干涩发酸的眼睛,示意她在听着。 “是…关于你的剑……”极深重的愧疚压得长晴难以为继,他艰难地平顺了呼吸,再继续说着,“当年我初出茅庐,来到人间游历,结识了一个年轻剑客。我与他成了朋友后,回到灵界,托万江流铸了柄剑送他。 那时他在人间的武林中风头无两,后来不知被什么人马盯上,莫名要追杀他。那段日子,又是你母亲快要诞下你哥哥的时候。我收到消息,说兽族要在那时趁你母亲身体虚弱,大举进攻狐族。我只得带着剑回到永曦城护驾,两个月过后,待我回到人间,他已经消失不见。 我找了他很久,一直杳无音讯。没想到在你出生的那天,我在永曦城再度见到了他……他已成了魔教的教主,带着他的下属和兽族的军队站在一起。他说我背信弃义,危难时刻抛下他独自离开,要让我尝遍那十年来他所受的所有痛苦,所以…他才抓来了我…… 我被抓进魔教才知道,一切都是魔教的祭司在从中作梗。祭司本是位落鸿,但触犯了禁令,被剥夺了灵力驱逐到人间,不知用什么法术留住了修行。灵界和人间他都要报复,所以他把那个剑客变成他的傀儡,抓去你的姐姐让她认贼作父,又抓来你……让你受了这许多苦……” “风茗…我知道你恨,你想杀魔教教主报仇…我不能劝你放下,但我更担心…你会被你的恨意拖累……” 长晴看着跪在床边的风茗,抽出手来,想要安抚她。她看起来很想哭泣,眼中却只有血丝。然而他的手快要碰到她的面颊时,风茗突然往后躲了躲,避开了他的触碰。长晴心中顿时如被万箭贯穿,他勉力尴尬地笑了笑,收回手去。他并不知道,风茗只是担心她体内蛊毒染到他身上。 第273章 寄托 “为什么要我学他的剑术?” 风茗躲开长晴的触碰,看到他眼中的受伤神色,自己又何尝比他好受半分。她岔开话题,只是想避过这进退两难的境地,对长晴没有半分怨怼之意。然而长晴此时太过愧疚,自然而然地想到,她是在怪他。 “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被祭司控制…我与他,皆犯下大错,无论于公于私,定然再也无法重归于好……后来我可惜他的惊世之才,又想你多个法子防身,才……” 长晴说着,喉头哽咽地沙哑下去,风茗未曾料到他情绪会如此激烈,顿时后悔自己说起这个。她想安慰他,张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从未见过长晴如此难过脆弱的时候,她本就从未学会该如何安慰人。 “都怪我……我不该对你有私心…我太糊涂了,从当年被兽族的手段欺骗回到灵界,做的都是错事…我不该…不该抛下他,不该没保住你的母亲和姐姐,不该胁迫霁星跟随,不该骗你…骗你学他的剑……风茗,你要怪…就——” “我没有!”风茗连忙隔着被子握住他的手臂,在他说出她无法承受的话之前截住他,“我永远不会怪你!你…你是天下最好的师父……” 长晴对她虚弱地笑笑。风茗想拭去他眼中颤动的泪光,却又因为身中蛊毒而不敢动作。她的眼睛也很难受,无比酸胀,该是要流泪,却又干涩至极,可是她守在长晴床前,顾不上自己的安危。 “去…找你的师伯,看看你的眼睛……”把积压数十年的心病吐露,长晴看起来稍稍平复了情绪,“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合上了眼,像是气力用尽。风茗顿时惊慌,连忙转过身,见到她的师伯向他们走来。 绛琂重新支起协助调理气息的阵法。风茗站在他身边,眼巴巴地看着他驱使灵力。她看不懂这些术式,但长晴的脸色明显舒缓下去,呼吸也更加踏实沉匀,她便暂时松下口气。可随即,一股沉重的迷茫之感将她笼罩,她自己,将要怎么办? “过来。” 绛琂拿扇子轻拍拍她的头顶,风茗蓦然回想起,曾经长晴也常常这样笑着教训她和霁星。她的心间骤然锐痛,恍惚一瞬后,她的头撞到什么东西,抬头一看,绛琂回过头,深棕泛赤色的眼睛向下睨着她。 风茗心中一缩,又低下头去。她师伯的性子和长晴截然不同,冷峻严肃得让她惧怕。 “坐。” 绛琂补了个本无必要的命令,风茗才惴惴地坐在他面前的木椅上。她不知道的是,绛琂虽然熟于政务,但对她这样年纪,惹上天大麻烦,又难过得肝肠寸断的半大少女,根本是毫无经验。他面上端着的长辈威严稳如泰山,心里其实没什么底。 所以,绛琂一时想不出该怎么盘问她,只是先抬手盖住她的双眼,用温热的灵气活络她眼白里密密麻麻的瘀血。她尽管还是哭不出来,却不再那么难受了。 第274章 责任 眼见着风茗被她师伯放进房中,没个一时半会该是出不来了。柳离恨回过头,先把竹桃打发走: “去把她换下来的衣服烧了。” 竹桃知道是他们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没法感到多少不快,乖乖离开了。柳离恨看着她远去,再把目光放到他旁边的玄霏身上。 “你今后作何打算?” 玄霏定定地看着他,没有回答,而是说道:“我有一事想请求你。” 从目前的局面来看,纪无情应该快要从这一团乱麻中解脱出来。在柳离恨心中,他已从那个喜怒无常的魔头变回了他的朋友。如此,玄霏便是他友人的弟子,何况他一直对他谦恭有加,行事虽然杀伐果决,却不失坦荡,对教中其他人更是堪称仁爱,柳离恨本就并不讨厌他。是以,他是愿意听一听他有何请求的。 “也许日后我会前往灵界。到时,我想请你看管魔教。” 柳离恨不禁诧异,以为他弄错了什么,向他解释:“你师父对魔教恨之入骨,你无需为祭司的组织耗费心神。” “但人间并不知魔教是为祭司掌控。一旦我师父‘辞世’的消息在教中传来,我又无法统领大局,群魔无首,不但会有更多人遭遇祸患,那些麻烦还都会算在我师父的头上。” “你……”柳离恨一时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他皱着眉,问他:“你是想向世人为你的师父正名?” 玄霏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他不应该再受更多诋毁。而且教中也并非全是穷凶极恶之徒,我该把他们带回雪山。” “既然你主意已定,我就不多劝阻你了,”柳离恨心下感叹,他的友人命途坎坷,老天倒是还了他个好徒弟,“你想如何做?” “我会发密令,让渗透中原各地的教众先撤至湟中。不少人都盯着魔教在星宿的行宫,太多人同时动作会引起注意,所以在撤离之前,我得做点别的事。” 柳离恨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恐怕祭司不会让你把…教主‘亡故’的消息隐瞒太久。从江南到雪域,就算快马加鞭,少说也要半月有余的时间。” “那两个落鸿都不追杀他,”玄霏说着,也皱了皱眉,本来祭司一死就万事大吉,结果他竟然活到现在,他抬头看向靠在栏杆上的曳风烟,“你知不知道我师父被带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在人间的驻地。” 曳风烟听他们交谈,颇有些津津有味,顺口就把曲清瑜那座宅院的位置和些许玄机都说了。玄霏听了,知道那不是他能请动的角色,当即就放弃这方向的想法。 “我说少教主,啊——你已经是教主了,”曳风烟说得悠哉,“你连你自己能不能活到天黑都不知道,还在担心这些事?” 他身旁不远处的两人都侧目看向他。柳离恨先问:“你是谁?” “他是孔雀成的精,没什么本事,”玄霏抢在曳风烟之前开口,气得他眼睛一瞪,“你这话什么意思?” 曳风烟气了一瞬,想到将要说的话,消了气,重新不怀好意地笑起来,“现在房间里站着的可是被你欺负了好几年的那女孩子她师伯,且不说父债子偿,但凡她诉苦一句,你觉得你还有命在?” 柳离恨脸色一变,虽然有陌生外人——妖怪在,本来不方便说的,但他也等不到别的时机再问了,“祭司让你去孽镜,对她做了什么?” 玄霏刚想好托词,曳风烟在他之前开口,“可不止是在那什么孽镜的时候,从很久之前,他——” 玄霏瞪着他,目光冷了冷。曳风烟看他居然当真在意,不仅在心底不屑,不在这话题上再嚼舌根。 第275章 下场 “那是怎么回事,”柳离恨问得不带恶意,也不猜忌,只如同一个和善的长辈,在关心年轻人的某些轶事,他看玄霏不想说,就转向曳风烟激他,“你居然怕他,看来确实没什么本事。” “你问他自己啊,”曳风烟哼笑,“不过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事,每个十几岁的男孩子都会做的罢了。” “什么?” “欺负喜欢的女孩子啊~” “你真多话。” 玄霏的脸色很冷。这幅神情在他的下属看来会很有威慑力,但在两个年长的人眼中,就只是被戳破心思的窘迫而已。柳离恨在心下感叹,他当初还以为是岑少愁疑心太重,控制欲太强,看不惯徒弟眼里有了剑术和师父之外的第三个东西,没想到还真是如此。 “如果真是如此,我劝你趁早想开些,”他笑着看向玄霏,他固然欣赏这少年英才,人中龙凤,但无论从什么角度,他的念想都是不可能成真的,“你们连同类都不是,怎会有结果。” 玄霏心中烦躁,别过脸去懒得搭理他们。 “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曳风烟发现了端倪,问柳离恨,“看来你在魔教也不是什么大官。你欣赏他,他却不尊重你。” “有话就请直说,何必挑拨离间,”柳离恨看出这孔雀精的浪荡跳脱,不为所动,“你要告诉我什么秘密?” “你不但官位不大,脑袋也笨,”曳风烟抬手指指他自己的太阳穴,“难怪你,夫妻宫凹陷单薄,活该感情不顺,孤独终生。” 这下子,轮到玄霏把玩味的目光投到他身上。柳离恨皮笑肉不笑地反问:“你还懂相术?” 曳风烟顿时大笑,“我诈你而已,没想到还真说中了。你们魔教哪有能寻得爱侣双宿双飞的人?你看看他师父,一辈子就交了一个朋友,就被那狐狸坑害成这样,他这徒弟的下场能好到哪去?” “……” 同时冒犯两个人,这交谈的话术可谓十分不高明,不如说就是赤裸裸在嘲讽而已。好在玄霏是个守礼节知分寸的人,他对柳离恨不为人知的感情生活没有兴趣,只是问起他能否今日就和他回总坛去。但曳风烟才不会让他顺利地转移话题,他在柳离恨做出回答之前,自顾自地笑着说道:“如果你是妖精,你会无缘无故找上一个普通人,和他有所交集么?” 这话的弦外之音已是昭然若揭。柳离恨顿了顿,心中固然讶异,却也有点意料之中。以岑少愁被扭曲了性子,能教出玄霏这样的传人,估计还是他的天性本就如此。他又想起教众打听来的传闻,少教主在八岁的时候赤手空拳打翻魔教的两个侍卫,被第四五六个侍卫押送到教主座前,被他一眼相中,收做弟子。曾经他对这奇事全然不信,只当是教众被岑少愁严酷对待已久,而玄霏对他们宽容得多,他们太过感恩戴德才臆想出这神化他的故事,但如果他也是什么妖精,那莫说看起来是八岁,就是五岁也说得通。 “你今年究竟多大年纪,”柳离恨和他说笑,“难道比你师父还要年长许多?” “……” 玄霏再也坐不住了,从台阶上站起来,看样子是要走。柳离恨看他竟然这么禁不起打趣,正要再打趣他几句,忽然身后木门吱呀响起,打断他们各异的心绪。 第276章 偿还 “师伯有话问你。” 风茗对着三个男人的方向说,目光并没有放在哪一个人的身上,但他们都知道她师伯要找的是谁。她带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开,柳离恨不放心她一个人,准备等她走得稍远一些再跟上去。他递给玄霏同样担忧的眼神,反倒是玄霏更加镇静。 玄霏进了屋子,不等他反手关门,房门自己就合上了。他平静地看向执扇而立的绛琂,等待他先开口。 “风茗说你救了她的命。” 绛琂先起了威势,现下却又从一个较为“友善”的话题开始。玄霏面上波澜不惊,支撑他的其实只有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的蛮勇。眼前的落鸿虽然一身富贵文臣打扮,但周身萦绕的威严肃杀之气比起他的师父来只多不少。他没有见到他与纪无情拼斗的场面,但从这一刻起他已经知道,如果这落鸿要杀他泄愤,那他必是插翅难逃。 “她不会这样说,”玄霏顺着他伪装的平和说下去,“我知道她有多恨我。” “她确实这样说。” 绛琂什么也没做,只是看似寻常地与他对视,玄霏就感到自己身心皆被他的目光洞穿。他强装坦然地站在他面前,问:“她还说了什么?” 话音未落,绛琂那原本只有威吓之意的目光凝成实质。玄霏胸口乍起剧痛,他的内息在绛琂浩瀚如山海的灵力威压之前羸弱如纸,当即向后退去一步,口吐鲜血的同时,他浑身的经脉皆落入绛琂掌控。 “现在是我问你。” 绛琂已然探清他的血统,那便是某些风茗不明白的谜团的症结。他用灵力扼住玄霏的喉咙,把他从地上提至半空,他细瘦锋锐的龙角随即从额头两侧刺出。他淡然地看着他隐忍痛苦,涌入他体内的灵力越发炽热,烧灼他的经络。 “你们祭司所使的蛊术,你了解多少。” 玄霏艰难地张张嘴,一时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他的四肢百骸如受火刑,一张嘴只感觉要吐出火焰来,可身子外边却越来越冷。他知道这是这落鸿的法术,只能竭尽全力地出声回答: “他从不让别人知道这些。” “风茗身上的蛊是你下的。” “我师父被他用蛊术胁迫,我只能听他驱使。” “从灵界抓走长晴也是他主使?” “是,”玄霏不时咽下血沫,然而更多的血从嗓子里涌出来,从嘴边流进他的衣襟,“他关押在魔教数年,我师父若要杀他,他早就死了——” 丹田中炸开的剧痛使他眼前一黑。他知道这话说出来太像挑衅,然而这是他一定要说的。他自己的生死无足轻重,但他要这落鸿知道,也想让风茗知道,受尽祭司折磨的人,不是只有长晴一个。 体内的火焰越来越炽盛。玄霏渐渐失去对身体的知觉,仿佛他快要被焚成灰烬。就此丧命,他固然不甘心,可又有何办法呢。要是杀他能平息他们的愤怒,换他的师父安度余生,那也不算不值得了。在他漆黑一片的视野中,突然传来一道虚弱柔和的声音: “师哥,放过他吧,”长晴从他们的第一句交谈开始就被惊醒,他在床帐内只看得见绛琂模糊的身形,但从玄霏戛然而止的声音听来,恐怕他的性命危急。“他说得不错,我在魔教并未受到他师徒二人的苛责。” “你的内丹都被摘去,还在替他们说话?” 玄霏本以为自己得了侥幸,听到绛琂这反问,心下只有郁闷。 “都是那祭司的阴谋。他在那事之后还曾对我照顾有加,否则,我恐怕真的无法活着见你……” 长晴气力不济,说了两句话声音就更弱下去。绛琂心念一转,单纯折磨这小辈的术法转换形式,一道咒印铭刻在他筋骨之中。 玄霏摔在地上,嘶哑着喉咙大口喘息,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时而极烫,时而又冰冷,那落鸿所说的话语明明是从他前方传来,却在他脑中回荡不穷,仿佛从他自己的身体内部响起。 “留你性命,是你还有些用处。” 听起来,还是这一身宝贵血肉救了他。不管之后他是不是要把自己抽筋扒皮,至少眼下性命保住,玄霏不再强撑,放任自己陷入昏迷。 第277章 异变 绛琂把这碍眼的小辈丢出去,走到长晴床边。长晴看着他满脸不悦,想岔开话题,却慑于他的愤怒,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接下他眼里的责备,在心中叹气。 幸好,绛琂虽然为局面恼火,倒还不至于迁怒到师弟身上去。他丢下句“好好休息”,看长晴连忙闭上眼睛,再出了门。 院中,曳风烟刚把去了半条命的玄霏扶起来,抬头一看,那煞星还追了出来。他不禁感到棘手,要是这凤凰非得把玄霏杀了泄愤,那他可拦不住。 不过他只是站在原地,没什么动作。曳风烟忽然感到一阵灵力涌动,顿时周围林中无数禽鸟振翅啼鸣,四散飞去。曳风烟仰头看看这百鸟之王展露的威严,继续架着玄霏进了旁屋。 突然躁动的鸟雀惊扰到风茗,柳离恨花了许多力气才使她不那么提防自己,一瞬之间就付之东流。他颓然地叹了口气,忽然眼前一花,那颜色艳丽的落鸿凭空出现。 “跟我回去。” 绛琂命令道,风茗就低着头,默然走到他身边。他全然不理会一边的柳离恨,驱使灵力带着她消失。 柳离恨对躲在树丛后的竹桃招招手,和同为凡人的她默默走回了那座小院。那只孔雀精没有继续坐在主屋阶前,而是靠在偏房前的躺椅中,眼睛半睁半闭,像是无聊地打起瞌睡。 柳离恨看看他,没说话打扰,推门进到屋子中。进门一转头,他们就看到躺在床上的人。竹桃捂住嘴,掩下半声惊呼,柳离恨同样惊讶,呆立了一会才走上前去查看。 床边的小榻上睡着风茗,所以他们走动时都格外小心,分毫声响未发出。他们站在床前,看着玄霏额上尖瘦锋锐,枝杈样的双角,惊愕过后又难以置信地对视一眼,眼中都是同样的复杂情绪。 平静持续到暮色四合之际。柳离恨坐在桌前,听到身后有人起身的动静,转身看到风茗下了床,满眼死寂空茫,简直不似活物,顿时便知要有异状。他拍醒趴在桌上酣睡的竹桃,先把她推出门去。待会要是打起来,这间屋子恐怕都保不住。 他回身,先前还在床榻边的风茗竟然就在他身后,阴恻恻地盯着他。他心中惊跳,维持着镇定,微笑着问她:“怎么了?” 回应他的,只有风茗锐利如刀的指风。 门外传来的女孩的惊呼引起屋内人的注意。长晴睁开眼,抬手搭在床边绛琂的袖摆上。 “出去看看。” 绛琂把他的手放回棉被下,慢腾腾地起身出门察看。他的师侄女正追着那男人打斗,招招对着命门。她的身法确实与长晴相似,但又有许多招式并不是他们师门的功法。绛琂看了一阵,手中折扇一张,一道灵力凝聚的屏障阻隔在他们中间,风茗来不起收起余力,撞在上面,被向后弹开摔倒在地。 柳离恨抬手擦擦额头的冷汗,他一身衣裳已经快被撕裂成破布。他一口气还没松下去,震惊地看见,风茗从地上爬起来,调转了方向,直直扑向她的师伯。这一刻他们都知道,她应该是被什么操纵了。 绛琂对她可没有长晴那般深厚的情感。他侧身退后一步,避开她最初的攻势,假意要与她缠斗,在她反手扣向他面门的前一瞬间,灵力已把她全身渗透,找到她丹田中尚未完全成型的妖物,随即燃起烈焰。 风茗顿时气力全无,从半空掉下来,滚到院中,只能捂着肚子如野兽般惨痛嘶嚎。柳离恨心下焦急,然而绛琂没有撤去那道屏障,他徒劳地左右走动,就是无法越过。竹桃愕然看着这一切,不忍听她如此痛苦,跑到她身边,想把她抱住安慰,然而在她蹲下的瞬间,风茗满溢鲜血的眼睛盯住了她,她只觉浑身冰凉,一时竟然被威慑得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朝自己扑来。突然她被人揪着后领拉到一边,才避过这死劫。 竹桃惊魂未定地悄悄打量身旁的玄霏,他脸色惨白无比,双角还在,眼睛也成了异样的金黄色,中间竖着一道黑线,像是猫,或者蛇的眼睛。她于是惊骇地明白了,他是头生双角的蛇,是从来只在传说中存在的龙。 玄霏看着咫尺之外,七窍流血,目光怨毒地直锁着他的风茗,对远处漠然视之的绛琂开口: “蛊虫在她的内丹里,养成了自会出来,你这样会废了她!” 绛琂只是轻蔑地反问:“凭你?” 玄霏眼中的犹豫转瞬即逝,双手一颤,随即撩起衣摆,对着绛琂的方向直直跪了下去: “等我安排完魔教后事,我去灵界任凭你驱使!” 话音刚落,他感到心脏深处一热,像是触犯了什么咒法。绛琂随后收了法术,风茗停下挣扎,躺在地上昏迷过去。玄霏盯着另外几人投来的愕然目光,撑着地站起身。 第278章 求援 绛琂把呆立在门口的长晴推回去,反手合上门。不轻的声响让他们回过神来,柳离恨跑去抱起风茗,竹桃亦步亦趋地跟随他进屋,长晴握上绛琂的手臂。 “你这是何意?” “若是你的内丹无法取回,他的心和龙珠可以当做替代,”绛琂看他神情惶恐,心中不悦不减反增,他们许久未见,到底还是生了隔阂,“龙茸磨粉,你和风茗一人服一支,便可恢复元气;龙鳞制药,平复她身上疤痕绰绰有余;龙筋抽出来,足够做整个狐族最好的长弓——他若是心甘情愿,这些东西就能物尽其用。” 长晴惊愕,在落鸿眼中,龙也只是稍有价值的猎物而已。他犹豫一会,还是抗拒道,“他在这些事中确实无辜,不必这么——” “我本意是杀死风茗体内蛊虫之后就剖他的心,他修为低幼,正可被她的身体接纳,这样她立刻便可脱胎换骨。他以为我不在乎她的生死,竟然跪地求我,倒是出乎我的意料,”绛琂摇摇扇子,意有所指地问长晴,“他们之间还有这般深厚情谊?” “我不知道,”长晴叹息着摇头,“他……我只知他师父对他极为严苛,他少时在知道还有人和他研习同样剑法之后,曾几次来向我打探,也许只是惺惺相惜吧。” 绛琂微不可闻地哼笑一下,继续说起正事:“这蛊虫,师尊和曲前辈应该都有法子治,只是那样,她要多受些折磨。” “起初我看你对她不苟言笑,严肃非常,还担心她不讨你喜欢,”长晴笑着舒了口气,“你要带她一同回灵界么?” “我不能让她带着蛊虫回到灵界。我会给师尊传信,请他来此救人,”绛琂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她确实不讨我喜欢。我如此出力,只是因为她是你的弟子。” “……”长晴只得苦笑,“我会让她好好感谢你这大师伯的。” “无事就回去休息,”绛琂催他上床躺着,“师尊的性子你也知道,恐怕得你与我一同求情才能请动他老人家。” 柳离恨撕下身下破损的布料,给风茗擦去面颊上的血液。他示意竹桃去搀扶身形摇摇欲坠的玄霏,在他们身后走进房中。风茗体内的蛊虫被狠狠治了一次,不知她何时才能苏醒了,柳离恨把她放进榻上,看着这两个重伤的后辈,忍不住又劝说玄霏: “别管魔教了。你师父自己都不在乎他的名声,你别把性命浪费在那上面。” “他不在乎,有别人在乎,”玄霏喝了一口竹桃倒给他的冷茶,费力地咽下去,说道,“我就是如此,也足够料理人间的江湖,你不必担心。” 柳离恨当即冷哼一声,“狂妄!你说,你想如何做!” 玄霏端着杯子,不禁露出微微笑意,“你先回总坛去吧。若是祭司把教主已死的消息散开了,你便也散出消息,是当年逃出雪域的喇嘛撺掇少林,一同把他截杀了,魔教要率众去少室山为教主报仇。否则,就只发密令给各部眼线,让他们撤回星宿行宫,我带他们一同回总坛就是。” “牵扯少林做什么?你又何必亲自前去?总坛中不是没有不能当此大用之人。” “少林杀心不重,威望又高,他们不动手,其他门派总不好喧宾夺主。死在他们手下,我师父也不算丢了面子,”玄霏搁下杯子,起身对柳离恨行礼,“我若不亲自前去带领他们脱险,他们不会信服于我。事关重大,玄霏先谢过前辈襄助。” 柳离恨不禁大笑,他在心中赞赏玄霏智勇,嘴上打趣道:“你师父最恨的就是礼佛的和尚。你这安排要是让他知道,怕是直接要把他气活过来。” 第279章 前尘 两人继续商讨了一些事宜,玄霏便找曳风烟送柳离恨回去总坛,他要再休息一夜。曳风烟把人带到地方,大摇大摆地就走了进去。柳离恨跟在他后头,疑问道:“你不回去?” “回去?那里哪还有我的位置?”曳风烟没好气地呛道,“做你的事,别来管我。” 柳离恨无奈,先去了祭坛。他抚摸着飞鹰的爪镣,准备传令,命所有教众在一刻之内来此。他思索着待会要如何对教众交待,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柳右使”。他回身一看,居然是不知去向的血蔷薇。 血蔷薇款款向他走来,一身绮丽红衣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身形依旧窈窕,面上却不带半分平日里的轻佻怡然。 “你为何回来了?” 柳离恨问,他确实为此感到诧异。青旖想必不会带她一同离开,但以她的才智,怎么会看不出魔教将要分崩离析的征兆?他看向她腰间,她甚至还从蛊室寻回了她的武器。 “你不也在此?”她对他柔柔笑了笑,非是她常常露出的刻意摆艳的笑容,“是少教主的吩咐么?” “他已经是教主了……如果过了今夜,魔教仍然存在于这世上,”柳离恨说着,看着她眼中的惊愕,不禁在心中叹气,“你该离开,另寻个去处。” “你怎么总是这样喜欢说教,喜欢替别人做决定,”血蔷薇也笑着叹气,她这一笑,才慢慢恢复成柳离恨熟悉的神态,“这人间,早已没有其他去处容得下我了。” 柳离恨有些惭愧地笑了笑。 “血蔷薇之名响彻江湖的时候,不知柳右使在何处。” “你——”柳离恨话起了个头,后知后觉他不能这样直白地问她的年纪,这是所有修行过驻容术的人最大的忌讳,无论男女,当然他并不在此列,“……我未曾听说过你的名号。在我来西宁,被青旖寻上之前,我一直在家中清修,不问世事。” “唉,”血蔷薇叹了口气,“世间的男人,总是又想我爱上他们,又想把我杀了。被虏到魔教之前,我可没过上一天清净日子。” “虏到?” “不然我区区一个小女子,哪有机会见到魔教教主的尊容啊,”血蔷薇想起那些遥远的波折,恼恨、不甘、挫败,通通如云烟飘散,只有她生平罕有的安宁平静被滤了下来,“那时少教主都还没出现呢,总坛也没有这样弘大的规模。” “看来他对你还不错。” “他得仰仗我,”血蔷薇笑着说,语中还有几分得意,“你别看魔教现在这般威风,在我被抓去的时候,可是连个账房先生都没有。” 柳离恨也不禁笑了笑,他已经明白,不受尘世礼法束缚的魔教,已经是她的归处。 “你是何时回来的?” “几个时辰之前。我已安抚好教众,让他们照例巡视,加强戒备。” “高层全部失踪,如果不是你,恐怕总坛已经乱麻一片,”柳离恨望向她的眼中满是由衷的敬佩,“青旖告诉了你多少事?”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和你一样,让我趁早离开,另寻去处,”血蔷薇笑着摇摇头,目光中无奈混杂着欣慰,“她已回到她的世界去了。” 第280章 前尘 “这些事纠葛太多,我先长话短说吧。纪无情在多年前就身中祭司的蛊,只是他比那些人傀运气好一些,所以还能像个正常人,却也被祭司当做场面上的傀儡。祭司对青旖的妹妹如法炮制,他以纪无情的性命作胁,玄霏也只能对他言听计从,进入孽镜,以身体血肉饲喂她身上的蛊。若非有几位世外高人相助,暂时恐吓走祭司,现在恐怕他们全都无法保存性命。” “……” 血蔷薇看着他发愣。柳离恨不管她能不能消化这些,接着对她说道: “纪无情被与灵界的人带走了,性命暂时无碍,但应当不会再回到这里,也不会在江湖上出现。玄霏和竹桃此刻正在他处,最早明日回来。你也了解他的心性,他想撤回所有在外的教众,以后只在雪域间安度余生。” “……”血蔷薇花了些时间才思索清楚他的意思,当即摇了摇头,“魔教为一统武林精心准备了十余年,岂是说收手就能收手的。那些人在教主面前乖乖听话,一旦让他们知晓教主离开,天知道他们会惹出什么乱子。若是他们聚众暴动,仅凭你我,根本拦不住。” “我和玄霏起先以为,祭司会大肆散布纪无情失踪或离世的消息,引外力来骚扰,现在他还没有这般动作,只怕是想从教中内部入手。” “那些人傀从来都只听他驱使,他若利用它们,常人根本无法对付。” “他还没动手,应该是不能确定,他惧怕的那些人是否已经离开,”柳离恨说着,叹了口气,灵界的凤凰根本不把凡人的死活放在眼里,“风茗身上的蛊是他的执着,他不会放手的。” 血蔷薇蓦然笑了笑,她不合时宜地想着,那女孩儿的性格可比她的名字冷酷凶狠得多。 “你们想好该如何说服教众了?” “没有,”柳离恨渐渐想清楚了问题的症结,祭司不轻举妄动,也是不想引发来其他势力,不然反倒会给玄霏趁机立威,一统人心的机会,“而且他不欲再起争端,就不能再祸水东引。” “也许等他回来,祭司就会开始对付他,”血蔷薇看着柳离恨的紧张,婉转一笑,岔开了话题,“你为何如此挂心?” “我在纪无情还不叫这个名字的时候,和他是朋友,”柳离恨看出她的意图,再兀自焦灼也无用,干脆又和她交谈放松起来,“他连玄霏都没告诉他原来的名字,只有我知道。” “你想我求你告诉我?” “你若是想知道,我可以偷偷告诉你。反正他也不会来找我算账了。” “我才不想知道,”血蔷薇哼笑,睨他一眼,“我只是个随时被他人可取代的下属而已,曾经教主的姓名与我何干?” 柳离恨笑了笑,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先前他以为,血蔷薇对纪无情有感情在。他来魔教没几日就听下属嚼舌根,背地里称她是“教主的女人”,因为除了玄霏,只有她可以自由出入纪无情的卧房,有时还待在里面整夜不出。蔷薇总管照看整个魔教的运转脉络,也照看教主的日常起居,以他这外人的角度看,她说的“仰仗”都是谦虚,纪无情其实非常依赖她。 “纪无情不会回来,玄霏也不会久留,也许日后只有你,我,竹桃驻守此地。” “不久之后,你也要离开了?” “我不知道,”柳离恨望着满天星辰,夜风吹散他的叹息,“如果不是玄霏的执着,我不会在此。” “你说你有过爱人,却与她分离,看来你也是无处可归,”血蔷薇笑得有点幸灾乐祸,“不比我们好到哪去。” 柳离恨只能无奈地摇头。 第281章 良夜 “说起竹桃,青旖说她已经把她身上的血咒解开了,让我若是有缘就转告她一声。” “谢初蝶呢?” 柳离恨记起玄霏招揽的眼线。 “她在湟中,日子滋润得很。少教主有说如何处置她?” “恐怕他已经把她忘了,”柳离恨说,“他在孽镜待了太久,现在又招惹了惹不起的角色,自身难保。” “怎么回事?” “来救人的,有一位是青旖的妹妹,的师父,的师兄,”柳离恨为她摆弄这笔烂账,“纪无情欺负他师弟,他可不得找个人泄愤。” 听他半开玩笑的口吻,情形似乎不是很危急。血蔷薇抿起个笑,叹道,“他可真不像他的师父。” “是他天性如此,”柳离恨想她应该还不知道玄霏的身世,就给她解释,“当年魔教上昆仑山寻龙,玄霏其实就是那龙的孩子,被走了天运的纪无情捡到龙蛋,后来才假装成偶遇的人类小孩而已。他是天生瑞兽,所以才有一腔磨灭不去的忠厚仁心。” 血蔷薇的笑容凝固,这话听起来也太像编故事了。 “我没骗你。竹桃已见过他半妖的样子,等她回来你可以问问她。” 血蔷薇这回没有硬气地说她不感兴趣。她若有所思地眨眨眼,沉默一阵后,岔开了话题:“夜深了,你不回去休息?明日恐怕要有大事发生。” “一同回吧,”柳离恨说着,转过身,对她行了个邀请的礼,“纪无情房中贴身的东西都染着蛊毒,你记得赶在玄霏离开之前,让他去处理……” 万籁俱寂的夜中,竹桃坐在桌边,守着盏灯火,望着两个熟睡的人,片刻不敢松懈。不久之前风茗疯狂的样子还让她心有余悸,她得看着点她,要是她又有所动作,她得跑去找那两个前辈帮忙。 她枯坐着熬时间,突然榻上的人还真有了动静。风茗从床上坐起来,低着头不动弹,她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 风茗的意识回炉,发觉自己正垂着头坐在床榻上。她的腿上盖着被子,棉被很沉很厚,但她仍然感到与孽镜中如出一辙的冰冷。她早已习惯如此感受,另她恶心厌弃的,是肚子中烧灼的饥饿。 她默然坐着,想起了不久前发生的事。她失控地去攻击那个一直在对她示好的陌生男人,把他当做猎物,她的师伯要烧死她体内的蛊虫,在她痛苦不堪之际,魔教的少主跪地为她求情。 她的脑袋和心中都只有一团乱麻,和这局面一样混乱。突然,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摸上肚子,她又花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这是蛊虫害怕她的师伯,只敢让她看起来像是主动去做它想要的事。 她不想听它驱使,只继续坐着没有动弹。没过一会,她被蛊虫拽着摔下去。 巨大的声响不但让竹桃吓了一跳,也惊醒了尚在睡梦中的人。短短两个多时辰的睡眠无法让玄霏恢复多少元气,他困倦地撑开眼,看到风茗栽倒在地,而竹桃蹲在旁边试图搀扶,顿时头脑清醒。 第292章 同情 玄霏翻身下床,但还是慢了一点,竹桃已经搀扶上风茗的胳膊。他心中一紧,已预感到仿佛竹桃下一秒就会被她撕碎。然而风茗什么反应也没有,木然地被她扶回了床榻。玄霏松了口气,看来蛊虫是迫于落鸿的威势,不敢造次。 “你是不是渴了,饿了,”竹桃陪着她在榻边坐下,“我去倒杯水——” 话音未落,竹桃见她猛然抬头盯着自己,目光中是近乎疯狂的饥饿和兴奋,发现猎物的兴奋。她顿时有了糟糕的想象,恐慌不已,立刻站起来退到桌边。风茗也站起来,仿佛下一秒就会扑到她身上,可她刚迈出一步,突然转头盯向床上的玄霏。 “你先出去,”玄霏摸摸脖子,用动作掩盖住他刚刚划开的新鲜伤口,对竹桃吩咐,“不然她要把你吃了,我拦不住。” 竹桃战战兢兢,连忙跑出去。她自己毫无本事,可就那样让身受重伤的少教主独自面对那个危险的女孩子,她又为他担忧。她站在门口,只能隐隐听见一点玄霏的声音,他们只是在交谈,没有打起来。过了一会,里头彻底没了动静,她不禁又恐慌起来。焦灼地犹豫一阵,她咬咬牙,硬着头皮去敲主屋的门。 竹桃离开后,玄霏放下手,露出颈侧的血线。他以为风茗会和在孽镜里一样,失去理智地扑过来猎食,但蛊虫比他想得还要害怕。她只是站着,表情绝望而痛苦。 玄霏不觉得她足够理智到可以说点什么出来,于是他抬手把伤口分开了一些,鲜血顿时涌出,流进他的衣襟。风茗的目光变了一瞬,喉头也滚动一下,做出明显的吞咽动作,但片刻之后,她又回到心如死灰的木然之中。 他只得先开口:“你想问什么?” 风茗看着他,玄霏的心猛然震颤一下,难以承受那目光的重量。倘若只有仇恨憎恶,他自可以淡然处之,但他一眼看去,那双灰黑的眼中只有无尽的哀伤和迷茫,她像是已经无力对他提起恨意,又仿佛,她在无意识地向他求救。 “你为什么还要帮我。” 风茗问他,声音枯哑细弱,死气沉沉。她的精气被蛊虫全盘占据,又在孽镜的残虐中浸淫许久,此时的她,早已不是一年前那对万事万物都抱有热忱期待,还会和亲切的人撒娇逗乐的女孩子了。 玄霏猜,她已经知道了部分隐情。他也不想隐瞒她,实话实说对他而言也是轻松。他没犹豫很久,回答道:“我不想你死在祭司手上,他也是我的仇人。” “他已经走了。” “……” 玄霏想了想她的意思,这应该是说,祭司不能再逼迫他做事。 “当初确实是他命令我伪装身份进入孽镜,用我的血肉来饲养你身上的蛊。但救你是我自己想救。” “……” 风茗沉默下去,玄霏等待她的回应,心中突然有点紧张。 “为什么?” 她又重复地问。 “我觉得你无辜,不应该经历这些。” “我是问为什么他要你来喂蛊,”风茗眼中浮现一抹了然,随后闪过讽刺,她冷冰冰地说道,“我不要你同情。” 第293章 尴尬 “我不是同情。” 玄霏讷讷地反驳,他不想继续这让他尴尬的话题,试图把风茗的注意力吸引回正事上。 “祭——” “你觉得我可怜。你怜悯我。” “………我也不是怜悯。” “那是什么?” “……” 玄霏本想硬着头皮说“欣赏”,说出口的前一秒,他想到现在风茗应该知道她学的其实是纪无情的剑法,那他可不能提这事了。 他突然想到,他其实可以不为自己来做这些。于是他恢复了镇定,对审问他的风茗回答: “我和你姐姐是朋友。” 如他所愿,风茗的脸色缓和了一点,虽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就知道,青旖离开得匆忙,一定来不及和她说太多事,无论她们之间关系怎样,这是个可以解释的理由。 “你过来吧。” 他对仍然站着不动的风茗催促。休息的时间宝贵,他难免着急。 风茗朝他走去,脚步僵硬,看起来像是被蛊虫拽着走。说话间,玄霏颈间的伤口已不再渗血,他只得再重新划开黏连的皮肉,让鲜血顺畅流出。 竹桃手一碰上紧闭的木门,就被一道气劲打得飞出去。她头晕眼花地从地上爬起来,恹恹地回到旁屋门口等候。 房中人并非没有听到她引起的动静,只是并不都想去理会。长晴白日昏睡久了,现下睡意稀薄,正与绛琂闲聊,忽然见他神色停顿,就知他是收到什么讯息。 “怎么了?” “没什么。” “……”长晴看了看他,从床上坐起来,“我出去看看。” 绛琂烦躁地“啧”一声,抬手拉着他,不让他出去。 “是那个魔教的少女敲了一下门。要是风茗出了什么事,轮不到她这样气定神闲地报信。” “那我也得去看看,”长晴拍拍绛琂的手臂,示意他松手,“要是风茗没什么事,她怎么会来敲门?” 绛琂看他固执,也就不再阻拦。他又不放心让身无武力的长晴独自面对他那危险的弟子,只得和他一同起身,下床穿衣。长晴匆匆套了外衣,也不管绛琂此刻没收拾好装束,披头散发,风度全无,径直推门出去。 竹桃窝在旁屋檐下的躺椅里,正焦急又郁闷着,忽然见主屋里真出来了个人,白发在昏暗的月色下泛着银灰,是风茗的师父。她连忙起身迎上去,走到一半,看见另一个人也走了出来,散着发,板着脸,明显是为被她吵起来而不悦。她立刻缩了回去,不敢轻举妄动。 “怎么回事?” 长晴走去问她。竹桃看看身后的房门,欲言又止。那时风茗的神态太过骇人,她担忧受伤的玄霏,可现在引来人查看,她突然不知该怎么说了。 长晴等不到她回答,以为情形严重,便直接推门进去。他心中持着谨慎,动作很轻,门轴没发出半点声音,因此,坐在床沿,背对着门,咬在玄霏颈上啜饮鲜血的风茗没有察觉到有人到来。 他僵立在门口,看着这场面,不知该用什么心情来面对。 第294章 用处 绛琂姗姗来迟,站到他身侧,看看那根本不敢往这边看的龙,又回头看长晴,在心中好笑,他看起来简直是想把那龙抓出去活撕了。 长晴被绛琂拉了拉胳膊,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绛琂干脆直接揽着他的腰,把他半推半抱地带了出去,顺便让房门无声关上。长晴被屋外的冷风一吹,才恢复了理智。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绛琂,脑中仍然是玄霏震惊过后迅速心虚下去的表情,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还记得师尊曾经说过?” “什么?” “龙都是好色之徒。” 长晴本已缓和了一些的脸色顿时剧变,转身就要回去找玄霏算账,没走两步,又停下了。绛琂玩笑开够了,拿扇子拍拍他,笑着给他解释: “他只是在喂她身上的蛊而已。你现在露面,岂不是让她难堪。 长晴也是想到这一重,只得兀自在院中烦躁。他在推门而入的瞬间看到玄霏望着风茗后背的目光,那是每一个稍有阅历之人都能看出来的怜惜和爱慕。他心绪混乱不堪,忽然手臂被绛琂挽住,被他带着往主屋走去。 “那是他们小孩子的事。” 长晴叹了口气,抱怨道:“你没有关怀的小辈,自然不懂这是何种心情。” “这有什么不好?若是没有龙血补身,她的境遇可会比现在艰难得多。” 长晴摇摇头,开口又是叹气。他回想起当初玄霏来向他打听风茗,那时他怎想得到竟会发展成这副局面! “他们难道一同经历过什么?” 绛琂点点头,灵力拂开主屋的门,“她在孽镜之时,那龙也在。” 长晴的神色又变得紧张,进门时还差点被门槛绊了脚。绛琂看得好笑,觉得他真是关心则乱。 “他若趁人之危对她做了什么,她应该会告诉你。” “你一直在旁听着,她怎么会在这时候对我说那么多真心话。” “你是在怪我打扰你们重逢?” “我——” 长晴一口气提在嗓子眼里,好一会才能顺下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无奈地叹气,看着绛琂解下外袍,发自肺腑地感激,“若不是你,我们师徒不知何时才能得救。” “她的姐姐送来了师尊的信物。” 绛琂把外袍挂在屏风上,整理妥帖。 “幸好当年我和他偶遇,他给了我那枚坠子。” “她若不送信物,我也会来察看,”绛琂坐在床边,等长晴先睡进里头那侧,“谁让我是你师哥。” 两个不速之客终于离开,玄霏默默松了口气,继续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等待面颊上因窘迫而起的热度消退。风茗近四天滴水不进,咬在他脖子上许久还没有放缓动作的迹象。血液潺潺地被她吸去,他才刚恢复了一点精神和力气,现在又有些头晕起来。他想着明日还要回总坛,那一定会是他从未经历过的艰难时刻,脑袋甚至开始隐隐发疼。 待蛊虫彻底饱足,风茗的肚子都有些胀。无论多少次,她都无法不恶心生啖人血肉的感觉。她收回口中的尖锐利齿,直起身子,看见玄霏的脸色比白纸更加惨白。 她默然起身离开了,回到她的榻上。方才她心中闪过一点点愧疚,但很快,那就被怨憎盖过了。 第295章 图谋 没有玄霏的吩咐,竹桃不敢再回去,一直在外等到晨光初露,再回到屋中去把他叫醒。 “少教主。” 她站在床边,轻声叫他,几乎只用了气音。她不仅不想因此吵醒旁边榻上的风茗,其实也不愿意他在这般虚弱的时候回到一定陷入混乱的魔教去。青旖已经不见了,她希望她和其他人都能平平安安的。 玄霏在她出声的同时睁开了眼,金色的眼瞳中很快褪去了倦怠,随即变成与常人无异的黑色。他从床上坐起来,对竹桃摆摆手,示意她可以出去。竹桃不敢多言,对他欠欠身,轻手轻脚地离开房中。 玄霏站起身,伸展一下筋骨,让自己精神起来,压下身体深处的虚乏。在前往总坛之前,他想尝试一件事。 他打量两眼还在睡眠的风茗,带上墨池来到屋外。果然,那位修为高深的落鸿也已经醒来,站在院中和落在他手指上的鸟雀交流。 他走过去对他供一拱手,叫了声前辈。和他预料得一样,他根本不搭理自己。 “我想借无秋一用,”他继续说下去,“待我做完事,会把它送回来。” 绛琂仍然懒得给他眼神,也不说话,但他身后的门悄悄开了道缝隙。玄霏心中惊喜,事情居然如此顺利。他哪里知道,是绛琂根本不把那剑放在眼里,更不以为它是他师弟的什么贵重宝物。 玄霏走进屋中,拿起被随意搁在衣柜顶上的无秋。他刚把它握在手中,身后传来长晴的冷冷声音: “玄霏。” 玄霏动作一僵,想起了昨夜已经被他遗忘的事,顿时感到头疼。但听长晴的语气,自己不交代清楚,恐怕是别想完整出去了,难怪他如此顺利就拿到无秋,原来是请君入瓮……玄霏心中郁闷,转身对上不知不觉坐到桌边的长晴。 “前辈,有何事?” 他只能这样明知故问。 “你何时对风茗起的心思?” 玄霏愣住,他没想到长晴会这么直接,连否认的机会都不给他。他看着长晴严肃但好在没什么怒气的目光,并不想毫无保留地袒露心扉,可又不得不做出回答。他只能说了个含糊的时间: “我师父让我去接触她,给她下蛊的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 “一年多之前。” 一年?长晴皱眉,那应该是风茗刚到人间不久。 “魔教要对她下蛊,何须劳烦你这个少教主亲自动手?” 刚说完,他便明白玄霏在骗他。纪无情一心摆脱危局,不可能这样节外生枝,多半是在魔教布局之初,他自作主张,先和她去“接触”。 “前辈,我还有事要做,”玄霏看他默然不语,焦急魔教的事,大胆开口催促,“你最想问什么?” “你对她,有何图谋?” 玄霏又是一愣,他不明白长晴为什么这么问。风茗现在几乎可说是一无所有……除了她辉煌尊贵的身世,但他从未想过那些,何况以他的猜想,她未必愿意把自己关进深宫,皇室也未必容得下她。 “她没什么值得我想要的,”玄霏实话实说,说完又反应过来这有点冒犯,又补充说,“我不是为了日后可能的报答才帮她。” 长晴看他想不清楚,便把话说得更加直白:“喜欢一个人,一定有所求。我是在问你,你希望她以后怎样对你?你不奢求她报答你的救助,那你是否在希望和她成为情人,乃至夫妻?” 玄霏自数年前被纪无情赶去各种场合磨砺心性,怎样的场面也都见识过了,听长晴这样一说,他仍然被震惊和困惑击中,脸颊顿时热了起来。他从来没有想过长晴所说的任何一个字,那离他们现在的处境实在是太遥远了。 第296章 福祸 “我没有,”他努力让脸上的热度消退下去,“我只是觉得她可怜。我不想让她变得和我师父一样,除了仇恨什么都没有。” “那可不是你师父的过错。” “我想帮风茗,那也不是我的错。” 玄霏平静地陈述,柳离恨已经告诉了他那些往事,他得以利用长晴心中的伤口在这场审问中反客为主,他相信长晴一定听得懂他的弦外之音。 “师父未向我提起他的过去,他只在教我剑法的时候对我说过,他从不后悔他的一切经历,仇恨和痛苦只帮助他磨练心性,但其实他也没有释然。祭司知我非常人,让我去孽镜用鲜血饲喂风茗体内的蛊,我每夜亲眼看她厮杀,我知道那都是我师父曾经的经历。我想她活下来,但能和我师父不一样。我师父对我说过,他一生唯有两个知交,一个是你,另一个,他说他以命相护,但却反被他刀剑相向,你可知道那是谁?” 长晴愕然地摇头,那人不会是柳离恨或者魄心,他不知道是谁,却不料玄霏会告诉他。 “是他在孽镜中遇到的一个女子。她手无寸铁,也不会武功,我师父一直保护她,直到孽镜中只剩下他们两人。但她为了成为唯一能活着离开的人,最后先动手要杀我师父。” 长晴惊愕地看着他,嘴唇嗡动半晌才断续地发出声音:“他…他告诉你这些?” “他说他不责怪那个女人,也没有恨过你,”玄霏打量着长晴的表情,接着说下去,“他告诉我这些,只是想说服我,危机中的感情不可相信,人心都只为自己。他以为是风茗在孽镜中依赖我才让我有别的想法,其实没有。她有她的气节。我对她也不是他们当年那样。” 玄霏说着,忽然想起当他在风茗面前变成“刑潇涯”的样子时,她眼中震惊的痛苦。他知晓全局,不慌不忙,然而风茗确是身陷绝境,“刑潇涯”于她,就像当年那女子之于他的师父,无论祭司安排去的女子对他有没有近似的感情,她一定是他唯一的支撑和慰藉。祭司用这手段粉碎他师父心中最后的温情和道义,而他尽管是被迫的欺骗,何尝不让她也无法接受。 短暂的惊讶过后,他心底隐隐发苦,风茗实在有太多理由和他不共戴天。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长晴哪怕心中正涌动着惊涛骇浪,表面还是恢复了镇定和威严,“你不想她重蹈覆辙,然后呢?你希望她如何?” “我只希望她能开心,”玄霏没多想,顺嘴说道,“剑客该有的开心,自在——不过她可能不会想继续练剑了……” 长晴闭闭眼,雪睫颤动两下,像是做了个什么决定。玄霏不知他为何露出这样表情。片刻后,他睁开眼,舒了口气,问玄霏: “你要去做什么?” “去把魔教的事处理好,”玄霏实话实说,“有些人,还有祭司弄出来的怪物,如果失了控制,出去为祸人间,污名都算在我师父头上。” “我知道了,”长晴摘下颈间的龙型吊坠,递给惊讶的玄霏,“你带上这个。” “为何?” “如果祭司知道你是什么,那要对付你简直是轻而易举。这个可以救你的命。” 玄霏默然,他没有想过今天的行程可能会危及性命。长晴看他不收,只得再给他解释: “屠龙术在落鸿不是秘密,祭司比你更知道你的弱点。” 玄霏只好接下他的好意。他把这吊坠绑在左手小臂上,不然被门口的落鸿看见,恐怕他只会吃不了兜着走。 “多谢。” “我希望你能活着把东西送回来,”长晴起身,往卧床走去,“风茗还需要你的血。” 原来是因为这。玄霏郁闷地想着,世间事还真是祸福相依。 第297章 挑衅 柳离恨以玄霏的名义发下旨令,所有在外的教众即刻轻装简行,以最快速度前往西宁州的行宫。魔教向来令行禁止,夜间传出去的旨意,到隔日清晨,已陆续有教众抵达。 每个人都知道教中一定有大事发生,只是负责安顿他们的人实在太美,又是少教主的使者,她对他们温声笑语,为他们备好饱餐和热水,还带来了不少可人的姑娘伺候他们。这样看来,教中貌似也没有什么严重问题。 谢初蝶接到柳离恨的消息,当即便知自己的清闲日子已经到头了。短暂的担忧之后,她对这变故又有隐隐的期待。她有未尽的事业,不想一辈子都陷在魔教中脱不了身,这次应该会是个转机。 她最先带着人来到行宫,安抚不明所以的教众,等待其他人的接管。然而,比总坛来的人先到的,是数十个前来挑衅的武林中人。 此时刚刚天亮不久,无数教众正在赶来此的路上,如果不把道路清理通畅,后果不堪设想。谢初蝶领着侍卫,走到行宫正门前,对上不知为何突然如此胆大的所谓正道。 “你是何人?”领头的年轻人蔑然叫嚣道,“魔教如今只剩下一个女人当事了?!” “各位官人一大早就如此兴师动众地造访我教,不知是有何指教啊?” 谢初蝶抬袖,半掩住面颊对他们莞尔一笑,如愿见到有几个面相年轻的明显对她愣了愣,心下只是不屑。 那领头的和周围人对视几眼,继续叫嚣道:“纪无情呢,让他出来!” “哎呀,”谢初蝶顿时笑出声来,清脆如溪跃莺啼的嗓音灿然笑起来,浸透轻蔑地讽刺意味,“官人真是胆识出众,武功、权势、相貌、气度,皆不及我家教主万分之一,也敢直呼他的名讳,真是让妾身好生敬佩呀。” 此话一出,她身后的魔教教众齐声大笑。她在湟中的副手适时帮腔:“尔等中原宵小,趁早回家把你们祖师爷请来,那样教主兴许会看你们诚心诚意,大发慈悲出来赏你们一见之恩呢!” 魔教的哄然大笑中,领头的几个年轻人已气得满脸通红。其中一个气急败坏地喊道: “你们教主早就已经死了!你们还不知道吗!” 他话音刚落,不想魔教的人笑得更加大声,甚至乱了阵型,互相拍着肩,前仰后合起来。 “天色尚早,还来得及把未做完的梦续上,不然这般胡言乱语,实在是引人发笑,”谢初蝶转过身,只对他们露出些许侧脸,微微笑道,“各位官人,恕妾身慵懒,不亲自远送咯。” 中原武林的第一轮试探,便被她这般化解于谈笑间。 但当他们回到行宫的大殿中,他们的脸色丝毫不见方才的滑稽,每一个都无比阴沉。谢初蝶比他们好不了哪去。所幸现在已经入冬,否则她满背的冷汗会被轻易看穿。 “来的都是什么门派?” 她高坐于主位中,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姿态一如寻常,在下属开口询问之前先对他们提问。立刻有人报上刚才那些人的来历,果然都只是不入流的小门小派。随即,有探子来报,嵩山和少林的人已在路上。 “总坛可有什么动向?” “回大人,还未收到有谁要来此的消息。” “知道了。” 谢初蝶摆摆手,挥退他。她心中焦急,面上仍是含着威严的云淡风轻。 “其余教众正在赶来路上。这是少教主之令,我等今日务必让他们平安抵达,可都明白?” 没有人质疑什么,只是齐身跪地,深沉地应了声“是”。殿中四十余人,大部分是玄霏在湟中亲自发展的亲信眼线,剩余的几个来自临近地区,亦对他们师徒的行事风格印象深刻。他们多少都已在心中有了猜想,最坏的结果就是教主果真遭遇不测,而少教主首先做的事,居然是力图保全所有教众。 谢初蝶望着他们的眼神,不禁在心中感叹玄霏的眼光毒辣。但凡他看错一个人,今日魔教就要不战自败。 第298章 屠龙 行宫被围困的消息在第一时间传到总坛,比玄霏的到达还要早一些。柳离恨看着他腰间的无秋,一瞬的诧异后,把这消息告诉他。 玄霏把墨池递给他,正准备动身,有下属传来急报:孽镜,尸场和蛊室同时暴动,妖怪倾巢而出,总坛中人已死伤无数;祭司的下属聚集在祭坛,让他独自前去。 “我知道了。传令下去,你们不是那些东西的对手,或逃或躲,不要与它们拼斗。” “这——” 惊恐不已的下属顿时更加惶恐,玄霏以目光示意他不必多言。在平日他定能明白,但他现在实在太害怕,他为魔教做事半辈子,从未见过今日这样恐怖残虐的场面。 “少教主!这到底是——” “等我平息这些,你们还活着的人,要改口称我教主。” “啊?!这——?!” “带教众去西宁,”玄霏转向柳离恨,“这里会有人管。” “好,”柳离恨点头,握紧了手中的剑,“你一定保重!” 他转向惊慌不已的教众:“现在人大多在哪里?带我去!” 玄霏朝殿外走去,内力震开厚重大门,门外空荡的走廊已是鲜血四溅,四处都是断肢残骸。其余三人与他擦身而过,匆忙奔向与祭坛相反的方向。无秋在他手中震颤,血腥和他心中的战意已让它彻底兴奋。 “你要给你的主人报仇。” 玄霏轻声说着,拇指拂过剑镗,无秋回以闷在在鞘中的铮鸣。 他穿过仍在继续的混乱,为偶遇的几个教众解决麻烦,让他们去找其他人和柳离恨,来到外头的祭坛。 祭司的下属以往很少在总坛出现。他们都被祭司变成半人不人的怪物,分散在尸场和孽镜为他做事。玄霏看着祭坛上站得整整齐齐的一群黑袍人,头一次发现,他的眼线居然也为数不少。 “把心血全部挥霍,就杀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这就是你的反击?” 他对着站在最前的人问。那人垂着头僵硬地开口,果然是祭司不知在何处通过他说话: “你真是出乎我的意料…玄霏……” 玄霏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那只孔雀,已落入我手中。你活不到再见他的时候。” “你不抓他,那些落鸿本来不会对你怎样。” “哼……”祭司低笑,借用的声音诡异至极,“你等不到他们帮你的,玄霏。你真以为,他们会在意那只孔雀,这些凡人的性命?” “你也没有时间再扶持下一个纪无情和魔教了。” 玄霏拔出无秋,锐利锋鸣震耳。 “哈——”祭司狂妄大笑,“就凭你,对术法一窍不通,也想杀我?我会让你活着,亲眼看着自己是如何被我开膛破肚,抽筋刮鳞!” 玄霏心下一沉。其实想来也是,以他出现的时机,“龙”是对他身份可能性最大的猜测。他看着祭司的下属分列成阵,每个人结着不尽相同的手势,瞬间就把他围在正中。他根本来不及有何动作,只觉身体重若万钧,手指甚至握不住剑。 但他并不陷入绝望。因为他藏在胸口的玉坠开始散出温暖,无秋也没有从他手中掉落在地,像是自己吸附在他的掌心。 第299章 救场 “你如此羸弱!如此不堪一击!还想坏我的布局!” 无秋带着玄霏僵硬沉重手臂,为他挡开迎面劈来的一道气刃。玄霏听着他的愤恨,讽刺地嘲笑道:“你是多行不义必自毙!落鸿容不下你,这人间也容不下!” “哈哈哈哈——” 被祭司附身的人仰头长笑。玄霏手中的无秋猛然一颤,他紧绷着神经,尽全力配合它动作,然而这次他明明什么攻击也没感受到。突然,剧痛从他脚下穿刺而来。他清晰地感到那两道锋锐的气劲从他站立的土地下方刺进他的身体,从双腿,腰腹,胸膛,直到双肩。 他双腿和肩头的骨骼粉碎,无法再站立,只得摔倒在地,无秋被他压在身下。以往他视为寻常筹码的强大自愈能力在此刻荡然无存,他拼尽全部意志,也无法让体内疼痛消减半分,遑论治愈伤口。他竭尽全力,抬眼向上看去。阵阵发黑的视野中,一个人站在他面前,他无法分辨这是不是祭司的真身。随后,这人抬脚,把他的头踩进泥土里,让他的呼吸越发艰难。 “你怎么没从你师父身上学到半点有用的东西?”祭司讽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越来越模糊遥远,“你竟然敢回来,哈…你真是让我意外,让我惊喜!” 无秋在他身下震颤不止,然而它的激励也无法让他提起半点力气。他当然想拿起它,杀了面前的人,但就连这念头,也飞快从他的意识中逝去。 最后的感知中,他只察觉到头顶的压迫离开了。随后他像是被人翻了过来,口鼻间的泥土腥气散去很多。他想睁开眼,却像悬在半空,身体不再感到疼痛,却也无法被他控制。他甚至无暇意识到他是要死了,就这样陷入昏迷。 “这是谁?” “我怎么知道。” 长孙疏雨蹲下,从玄霏的衣襟下拿回他的玉佩。月思渊打量四周,走到一个呆立不动的人身前,摘下他的篷帽,其下赫然是具枯槁的尸体。他嫌恶地收回手,回到长孙疏雨的身边,看他救治他这奄奄一息的同族。 在他们动身之前,他已经抱怨过很多次,但都拦不住长孙疏雨少有的固执,更何况严格来说,其实他们并不算是同族。长孙疏雨被烦到不得不给他解释,应龙在血脉上为龙族之祖,他既然遇上一位正生命垂危,若是置之不理,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那为什么当年龙族被落鸿屠杀的时候没有应龙来救?” “凤凰也是应龙的后裔。你竟不知道?” 月思渊一时失言,只得闭上嘴,不再自找没趣,跟着他来到这里。遗憾的是罪魁祸首有所预料,在他们能抓住他的前一刻逃离了。 “好了没有?” 月思渊百无聊赖地催促。他拂一拂袖,周围碍眼的干尸随即化作飞灰。 “你不问问你两个徒弟,这玉佩怎么会在他身上?” 长孙疏雨不慌不忙,给他找个事做。然而玉佩现在物归原主,月思渊一时也联系不上绛琂或是长晴,他嫌弃地看着这人满身鲜血,还得等他醒来再问他。 第300章 接应 “此处尸气很重。” 长孙疏雨又说着。这小龙伤势危急,要把他的性命抢回来,得花上一些心力,他看月思渊实在无聊又心烦,大发慈悲地找话和他说。 “肤浅的邪术。” 月思渊说着,隐约听到逐渐靠近的人的惨叫,冷声呵道:“什么人!过来!” 正被尸傀追杀的教众听到祭坛上传来活人的声音,来不及多想,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狂奔而去。月思渊先是见到一个浑身鲜血,六神无主的人,随后,他后面跟出个张牙舞爪的尸怪。 “啊——啊——你们!你们是什么人啊!” 教众惊恐万状地朝他们跑去,跑得近了,他看到躺在地上,满身鲜血的玄霏,正疑惑这人倒是眼熟,再看见他手边的剑。 “少教主——?!” 月思渊手一伸,隔空把那人抓到身前,摔在地下。 “这人是谁?” “这——这——”教众看着他一副冷面煞星的模样,又回头看看不知为何停住脚步的妖怪,他已经惊恐至极,无法思考,声音几乎颤抖得破碎,“这是我们少教主啊!怎——少教主——?!” 月思渊看这人完全吓傻了,什么也问不出来,手一挥,让他滚到一边自己晕着去。 “你不去看看究竟发生何事?” “与我何干。” “我在人间数百年,未见有谁能养出这样的尸。若是这些东西无人管束,人间要起劫难了。” “你想让我去管?” “毕竟我现在分身乏术,”长孙疏雨淡淡说着,语气不容劝阻,“不然你先回天虞山吧。” “……他既然是什么少教主,总会有人再来找他的。” 月思渊拗不过长孙疏雨在牵扯到某些事上令他匪夷所思的道义,浩瀚灵力掠过雪山,无数鸟雀鹰隼被吸引而来,盘旋在祭坛之上,尝试吸引这什么教的活人的注意。 柳离恨带领教众杀出重围,正要朝西宁狂奔之时,他们听到了这万鸟齐鸣的喧嚣。 “我去祭坛看看!”柳离恨当即调转马头,“你们先走!” “把玄霏带来,否则我们不走。” 柳离恨看看血蔷薇,污秽血液沾在她的衣裳和面颊,她看起来有些狼狈,但眼神坚韧,毫无迷茫之色。他张张嘴,没说出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奋力扬鞭催马。 长孙疏雨把玄霏堪称一滩破烂的骨骼血肉重塑完成,终于又有人来。他把精力放在弥合他寸寸碎裂的经脉上,全让月思渊去交谈。 柳离恨攀上祭坛,匆忙赶路的呼吸还没平稳,看到玄霏身下的大滩血迹,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他脑中一嗡,勉强维持着镇定看向这两陌生的华服男子。看这紫衣人黑中泛紫的长发,和他召来的鸟雀,多半又是个落鸿。 “你们是谁?!” “你是谁?” “我——”柳离恨转念一想,他自己的身份毫无用处,于是他喊道,“我是长晴的朋友!” 紫衣人露出一点了然的表情,柳离恨知道自己猜对了。月思渊瞥瞥玄霏,又问,“他是谁?” 柳离恨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他们之间的复杂关系,“他是长晴朋友的徒弟——另一个朋友。” “哪个朋友?” “魔教的教主。” “他人呢?” 柳离恨不知他在问谁,便两个都答了:“长晴被他的师兄带走了,现在在其他地方休养。魔教的教主被一个落鸿带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哪个落鸿?” “我不知道他的姓名。他好像和长晴的师父认识。” 这点线索毫无用处,但有能耐和精力在人间插手这等闲事的落鸿很少。月思渊只知道有几位同族常住人间,无法再推测更多,他又问:“长晴现在在哪里?” “在一处秘境,我可以带你去,”柳离恨连忙说道,“但现在我还有别的事要做,那些…妖怪,我们拦不住……” 月思渊自然听懂他的暗示。 “带我去看看。” 柳离恨忙不迭点头,动身之前又问:“他怎么样了?” “性命无碍。快走。” 柳离恨不敢多言,转身匆忙回到总坛。 第301章 威胁 柳离恨带月思渊进入总坛内部,眨眼间就变成了他落在后面。他一路小跑地跟在月思渊身后,看这凤凰明明初来乍到,却像已了解了总坛的地形,健步如飞,只在岔路微微停留,直奔蛊室的方向,不禁在心底汗颜,这些异世的“人”究竟是怎样神通的存在。 修为精深如他的落鸿,一旦起了杀气,连无神识的尸怪都会感到惧怕。游荡的种种妖怪察觉到他来,无不后退躲避,但都在片刻之后就化作飞灰消散。他们停在蛊室之前,门边挺着两个人傀,不像其他一样有什么行动。月思渊的灵气在它们周身掠过,果然让他所有发现。 这些凡人的小打小闹居然能把那位惊动,月思渊不禁冷笑一声,随即以灵气把其中一个粉碎。既然已经有人插手,那就不用他来多管闲事了。 与此同时,西宁州一座小城的茶馆中起了阵骚乱。两个披着斗篷,蒙着斗笠的神秘客人先后捏碎了手中的瓷杯。周围的客人被吓了一跳,他们同桌的小女孩却笑得开心,显得其他人都是小题大做。 “小二哥——换两只茶杯来!” 香芸笑嘻嘻从她的小锦囊中掏出粒银子,递给闻声前来的店小二,让两个大人不得不把话先憋回去。直到这些杂乱被收拾好,曲清瑜长长舒了一口气,方才那股直冲他心间的威胁之意让他很是讶异。 “你干什么?” 他看向旁边的纪无情,把被冒犯的不悦转嫁到他身上。 他责问的样子就仿佛他是一个没规矩的下人。纪无情呼风唤雨这些年,突然被这样蔑视,心底的火气就没消下去过。他手指一动,留在指间的碎瓷片登时斜飞出去。当然这无法伤害到绑架他的凤凰,那小小暗器被一道他看不见的屏障弹开了。 曲清瑜本来就被方才的异动搅得心烦,怎会有同族透过他无意中在魔教留下的印记向他传来讯息,而且如此盛气凌人,直白地让他知道,他在叫他过去。落鸿大多温文知礼,曲清瑜自认脾气比自己还古怪的几乎没有,他知道的那几位,他根本一个都不想见,现在纪无情还在跟他没事找事。他不和他废话,驱使他体内的咒术,纪无情脑子一痛,顿时失了意识,一头栽倒在茶桌上。 这声响又引来其他人的注目,有几道目光更是明目张胆的探查和警惕。曲清瑜接过香芸递来的帕子,擦净沾了茶水的手。他虽不露面目,但一双手白净如玉,骨骼匀长,收拾起自己时姿态风雅,很容易就让有些人以为,他是一位虽然身材太高,又有些单薄,但风姿绰约的美貌女子。 “阁下,你的这位同伴是怎么了?” 香芸坐在一旁,垂下头努力憋笑,双肩抖动不止。居然有人找他搭话?!实在是太胆大了! 曲清瑜对这突然的骚扰置若罔闻,他心念一动,原本趴在桌上的纪无情突然直挺挺地坐起来。纪无情脑子还在发疼,身体根本不受他控制,跟着曲清瑜站起来往外走去。 “哎,你——” 地痞看“她”要走,且走动时的身姿娴静优雅,像个羞于见人的闺中小姐,心底更是发痒,越过纪无情想去留“她”。纪无情本还想着看这场好戏,他自己的手突然不受控制地拧上这流氓地痞的胳膊,只一下就把他废了。 “滚!” 纪无情还被他指使着骂了一句。 然而在纪无情动手的瞬间,因为距离太近,那人透过斗笠的纱帘窥见了他的面目。痛苦的惨叫顿时变了个调,他捂着胳膊口不择言地大喊:“你——!纪无情!你没死!” 第302章 纠缠 此言一出,茶馆中的嘈杂人声戛然而止。不少江湖客当即站起身来,抽出武器对着他们。 “你这张脸原来已是人尽皆知。” 曲清瑜见这事居然难以了结,烦上加烦,拿纪无情撒气。纪无情被他揶揄,只是冷哼一声,摘下头顶的斗笠。人群中顿时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小二和掌柜则直接躲进了柜台下面,对着摆出哭丧脸,担忧起身家和性命。 “是我,如何?” 纪无情冷眼看着地下的人,他已经被吓得浑身战栗不已。他又环顾四周,其余人皆是近似神色。这场面他见得多了,无趣得很。 香芸眼巴巴地看看他,觉得他这模样真是威风凛凛,不禁帮起腔来: “喂,你干什么说他死了?” 那人顿时叫喊着摇头,舌头都快打结了,坐在地上连连往后爬去:“不是!不是我说的!是嵩山放出来的消息说魔教教主死了,召集江湖上的有志之士去星宿共抗外敌!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 纪无情猜测,这多半是祭司搞的鬼。他想到这,就想起他那傻徒弟,恐怕是要被祭司耍得团团转。一路上他们确实也遇到许多挂刀佩剑的武林人,原来都是冲着魔教去的。他想回去看看,只是现在他无法做决定。他转头看看曲清瑜,把斗笠戴上,径直走出门去。这回,再没人敢来阻拦他们。 “我要回去。” 纪无情在心里说着,那咒术让曲清瑜嘲弄他都不用张嘴。他虽然不情愿,但现下这样和他对话是最好。 “不许。” “那你别想把这内丹拿出来了。” 纪无情抬手捂上丹田,浑身内力倒灌进其中。曲清瑜不得不把他控制住,让他和先前那般在瞬间失去意识,摔倒在他身上。曲清瑜看着周围诧异地看着他们的人群,心中的烦躁已达到顶峰。 这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起来。” “我不。” 纪无情顶着脑袋里针扎似的痛,在他肩头低笑一声,边抬手抓住他僵硬的手臂,揽在自己后腰,出声笑道: “大人,就这般带本座回去又有何妨?” 就在这时,又一道遥远却十足强硬的威胁气势扎进曲清瑜心间,他已忍无可忍。 香芸庆幸自己够机灵,抓住了主人发动法术的短暂时机,不然她一个小女鬼留下,恐怕是逃不出那些虎视眈眈之人的手掌心。她从经历过术法的迷糊中清醒过来,惊恐地看见,曲清瑜正在和什么人打在一起。 香芸本以为曲清瑜要打死人了,但她惊讶又遗憾地发现,主人好像没打算把他的对手打死,他的对手也没怎么想打他,他们没打几个回合就停下了。 “你真厉害。” 她凑在纪无情身边,小声对他说,由衷佩服道。 “离我远点!” 纪无情一脚踹向她,这世上他最烦的就是她这样年纪的小女孩子。不过香芸只有几缕魂魄存世,他踢了个空,腿脚从她透明的身体中穿过去。 “我还是头一次见主人这么生气,你居然能把他气成这样。” 香芸自顾自笑地嘻嘻,这人想打又打不到她的样子也很好玩。 第303章 周全 “久见了,清瑜兄,何事让你如此动怒?” 月思渊轻易挡下曲清瑜砸来的攻击,飘然落在数丈之外,挂着淡笑和他打招呼,为他此时的失态感到好笑不已,他可不觉得这是自己无意的挑衅能引起的。 曲清瑜摘下斗笠,随手扔在一边。发泄过一次,他已经冷静下来了。 “何事找我来此?” 他脸色淡然地明知故问。 “你既已经插手,何不顺便把那些怪物收了,平了人间这桩祸事,”月思渊走到他面前,一张笑脸上明晃晃地打着算盘,“这些东西是你的兴趣,我总不好越俎代庖。” 曲清瑜对他回以微笑,他猜他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也好,”曲清瑜笑着点点头,像是做了什么决定,“我把这些东西收拾了,你徒弟的安危就交还与你。” 纪无情原本事不关己的悠闲心看戏情顿时荡然无存。他转身就想从蛊室深处的通道离开,但他身子还没完全转过去,已经动弹不得。 “此话怎说?” “你问他好了,”曲清瑜指使纪无情转过身来,正对着月思渊,“你二弟子和你的徒孙女如今命在旦夕,全拜这位所赐。” 月思渊审视两眼纪无情,眼中浮现出的竟然是嫌弃。 “就你?” 这高高在上的态度让纪无情瞬间起了火气,他端起魔教教主的气场,反问:“你什么意思?” 月思渊叹了口气,沉吟一会,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复杂得像是在看一个不可救药的错误。 “你把长晴的内丹留下。我看在他的份上,留你一条性命。” “谁要他的面子?”纪无情嘁道,“你要就来拿。” 纪无情坦然地背上手,合上眼,却听见一声震惊的,有气无力的“师父”。 “师父?!” 玄霏看到这三方对峙的场面,顿时吓得来了力气,跑到他面前,把他拦在身后做出保护的姿态。 纪无情瞪着他,看他脸色还不如那女鬼红润,身上披着别人的袍子,就知他中了祭司的套,吃了不少苦头,恨铁不成钢地呵斥:“你怎么在这里?!” 玄霏哑口无言,干脆反问回去:“你们怎么也回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看他的师父说不出上话,把目光放到角落里大气不敢出的柳离恨身上,他也只对他摇了摇头。 “你是他的弟子?” 玄霏对上那个陌生人,应道:“是。” “好。俗话说父债子偿,我可以饶过他,你这条命就——” 长孙疏雨抬手拦了拦他,出言说道:“他身上已有另一个落鸿的印记。” “谁?” “我不知。” “应该是你大徒弟的。” 柳离恨大着胆子说,那几个神仙朝他投来的视线让他坐立难安。 玄霏则沉浸在震惊中,眼前这位,竟然就是长晴的师父,风茗的师祖?! “我先走了。” 长孙疏雨出言打破这片沉默。他转过身拍拍月思渊的小臂,手中的玉佩散出光芒,裹挟着他的身形消失,似乎他已经难以忍受这尴尬的场面。 第304章 告别 “看来你也不是很在意你徒弟的性命,”曲清瑜看着他的犹豫,谑讽地笑道,“到底是外族不比自家啊。” “你不是很满意这场面么,”月思渊笑着回敬他,“看你如此心系我徒子徒孙的安危,我也就不要你再谢我给你找到桩乐趣了。” 曲清瑜哼笑,“你那几个弟子若能活到那时候,再向我拜谢不迟。” “在下门内事务,这就不劳你操心了。” 月思渊说完,身形便在转瞬间消失。玄霏感觉他似乎在临走前瞥了自己一眼,他不知那是出于什么原因,只是顿时浑身就冷飕飕的,那位友善的龙族前辈帮他积攒起来的温暖元气瞬间溃散。 “西宁的行宫被其他门派围困了。” 柳离恨说起这事,尽管他觉得纪无情已经不在意魔教的事务。 “我知道!” 纪无情求死不成,窝着一心头的火想要发泄。他转眼又瞪向玄霏,冷冷地反问:“你不会还想去管那边的事吧?” “……” 玄霏看出他心情差极了,哪敢承认,当即顺着他的意思摇了摇头。 “你想去?” 曲清瑜的声音比另两位落鸿柔和一些,说话时也总是轻声慢气,正常听来是悦耳的,但也因此,他在阴阳怪气的时候嘲讽之意总是加倍明显。 “你不让我去?” 纪无情抬手又捂着丹田。 “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香芸突然插嘴,“像话本里,用孩子逼宫的——” 话说到一半,她在柳离恨和玄霏惊悚的注视下被纪无情捏着脖子提起来。 “你当真以为我管不了你?!” “啊啊啊啊啊你放开我我错啦我不说你了再也不说了啊啊啊——” 香芸没想到,他半人半尸,又得了灵界兽族的内丹,阴阳之隔对他而言并不是不可逾越的困难。她被纪无情掐着脖子,竟然真感到迫近的威胁,被他的暴怒和威压吓得瑟瑟发抖。 颈间的咒文烧起灼痛,纪无情硬扛了一阵,才松开手把她丢在一边。香芸满脸委屈得要哭的表情,扑到曲清瑜身上,伏在他肩头嘤嘤地啜泣,当然是流不出眼泪的。 “师父…这……” 玄霏震惊地出声询问。纪无情看着自己这虽然傻了点,但还算成器的徒弟,他的心情才算缓和了一些。 “你之后作何打算。” “……我可能要到灵界去。” 出乎玄霏的意料,纪无情没有阻拦他。 “你要小心。” 他平静地说着,看着玄霏惊愕的目光,心中涌起迟来的不舍。他们都以为,自己见惯生离死别,因此不会有何触动。如今他们心中皆庆幸,幸好机缘巧合之下他们再度相见,才能好好道别。 玄霏后退两步,无秋插进地下,对他弯膝跪拜。 他起身后,蛊室中只剩下他和柳离恨。 “既然你师父不让你去西宁,你就回去吧,”柳离恨叹息一声,抬起个惨淡的笑,把墨池还给玄霏,“希望我们还能有机会再见。” 玄霏也对他微笑了笑。 “保重。” “保重。” 第305章 麻烦 柳离恨回到山崖之下,发现其余教众还在此等候,看来另两位走的不是这条寻常路线。 “回去吧,”他对困惑的教众宣告,“教主已去西宁了,我们现在过去只会添乱。总坛中妖物已被肃清,我们回去,把各处地方打扫干净。” “玄霏呢?” 血蔷薇皱着眉问,竹桃也担忧地看着他。 “他没事,在他该去的地方。” 祭司在西宁的行宫中亦布有些许法阵,与总坛的连接密切。所幸魔教占据行宫的时间还不长,祭司又忙于侍弄他的蛊虫,来不及修建能够安放大量尸傀的场所,不然那里将是无数教徒的葬身之地。 那些隐蔽的传输术法在曲清瑜眼中就像直白刻在墙壁上一样清晰。他带那一人一鬼来到行宫,落脚处是一所阴暗的房间,没有灯光,伸手不见五指。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黑啊?” 香芸飘在半空,摸索着抓住一个人的衣袖。这房间非常阴凉,让她感觉很是舒服,只是太黑了,通常黑暗不会影响她的视力,可在这里她什么也看不见。 曲清瑜破开这简易的障眼法,推开门,门外是斜向上的长长阶梯。纪无情看着这条梯子,想起来,这是教众向他报备过,祭司命令修建的数个地下室之一。香芸这也才看见,自己抓住的居然是他,连忙把手松开,躲到曲清瑜身边,跟着他往上走去。这两个大人都心情不佳,她不敢多嘴说什么。 一路无话,他们回到地面,推门而出,外头居然熙熙攘攘,满是人,还都带着伤。纪无情环顾四周,这里是行宫的后方,本来只有最在边缘才有少数教众驻守,看来是无力对敌,伤员都撤到这里。 第一声惊疑颤抖的“教主”之后,呼声如排山倒海响起。纪无情斥了句“闭嘴”,嘈杂又在顷刻间平息。 “他们还真听你的话。” 曲清瑜嘲讽的声音在脑中响起,纪无情在心底骂道:“你也给我闭嘴!” “这是怎么回事。” 面上,他仍然保持着教主的沉静威严。立刻有一个职位较高的出列,垂着两条血肉模糊的胳膊,单膝跪在纪无情面前向他禀报: “不知为何江湖上传起了您已离世的传言,中原各派以嵩山为首,正在进攻行宫。属下无能,实在不敌……” 纪无情看了圈周围人的伤势,忽然感觉这里的人实在太多了些。 “有多少人在这里?” “回教主,我等在昨天夜里接到少教主的旨令,让我们尽快赶来西宁。一直陆续有人赶到,具体人数…大概已有七百余,还有被挡在外面,试图接应的教众,则不知道有多少了……” 曲清瑜蓦然哼笑出声,像是听了个极好笑的笑话。纪无情转头瞪向他,他丝毫不为所动。 “跟你这师父比起来,他也不算太笨了。” 他开口,柔声细语地说笑。跪在地下的教众愕然地看向他,所有人都呆若木鸡。世间怎会有人胆敢这样和他说话! 而教主没有把他怎么样,是不在意这大不敬的玩笑,还是不敢?! “不想纡尊降贵就把嘴闭上,”纪无情不屑地唾骂,“用不着你出手。” “教主大人还真是体贴啊,”曲清瑜继续笑着讽他,“再迟些去外头,你也就只能剩下这几个人了。” 纪无情不再搭理他,瞪着地上那人斥道:“带路!” 那人连忙爬起来,不敢多想什么,惶惶然带他往前线去。曲清瑜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他实在是无事可做,才会想去看看接下来的场面。 第306章 围攻 不像总坛易守难攻,星宿海边宽阔低平的地形在面对中原人数众多的围困中占尽劣势。幸亏谢初蝶精于斡旋,魔教又皆是铁血之师,在抵挡下两次全面进攻后,她让对方答应,以一对一的形式来结束争端。 双方各出十人,哪边的人先活着站到最后则为胜。若魔教胜,则他们要立刻退兵,若魔教败,则全数撤回雪山,永世不得外出。 其实双方都心知肚明,这是她拖延时间的权宜之计。谢初蝶也知道,就算魔教胜了,对方只要有一人高喊,“对付魔教何须道义”,则局面又会艰难。但她收到总坛幸存的哨兵送来的消息,柳离恨和血蔷薇将要带人赶来,她一定要拖到那个时候。 纪无情来到的时候,魔教的第八人已倒在对手剑下,而嵩山只死了三个。第八人以死换了对手的一条胳膊,丧命的前一刻,一柄剑飞来,钉穿了对手的胸膛,他终究无力回头去看是哪位同袍如此豪壮。 浑身已被冷汗浸湿的谢初蝶从轿椅中起身,把位置让给它原来的主人。她侍立在他身侧,感到体内深重的疲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扳回一局的兴奋和痛快。她终是等到了救兵,一个所有人都预想不到的救兵! “本座不过出去一天,你们就敢如此造次,看来你们是嫌魔教有了这片星宿海还不够,要把自己的家产也奉上啊?” 纪无情靠坐在椅中,带着稀薄的讽笑对上面前乌泱泱的人群,神色蔑然又懒散。他在那中间发现了四张熟悉的面孔,不禁低沉地笑了两声: “四位长老居然还有脸面找上门来?幸亏今日本座的徒儿不在,不然本座真怕你们四把老骨头当场羞愧而死。那你们嵩山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让其他门派笑掉大牙了。” 纪无情嘲完那几个坐阵的老家伙,看着他们周围惊愕的人群,目光更是轻蔑而厌恶。他满心火气还没撒出去,但又知道若与他们继续冲突并不是上策。他固然不在意魔教的存亡,但他的名声早已牢牢和这组织绑在一起,要他葬送半世英名,他又不太甘心。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也并不如想象中那般豁达,亦或是已经想通了。岑少愁也好,纪无情也好,他便是他,他只想在余下的残生中肆意横行,他要天下人提起他的名号便满心只有崇敬或惧怕。至于死后是名垂青史还是遗臭万年,外人的论断,与他现世何干。 “趁本座今日心情尚佳,你们的领头人出来给这位谢姑娘磕个头,本座就大发慈悲,饶你们苟延残喘。不然,本座在此恭候各派掌门前来收尸。” 纪无情说着,抬眼看了看谢初蝶。她深谙这种场面活儿,当即对他婉转一笑,矮下腰身,若即若离地靠在他身边柔声劝道: “那帮人连教主你都不放在眼里,怎会对妾身一个小女子屈膝下跪呢?教主未免太强人所难了。依妾身来看,不如让他们推百十人出来,自行斩了,这样才算以血还血,公平道义才是。” 第307章 降格 “跟你们魔教讲什么公平道义?!你们当初夜袭星宿,男女老少一个不留,犯下那等滔天恶行的时候何曾想过公平道义这四个字?!”一个领头的年轻弟子愤然大喝,转过身对着军心动摇的人群高呼,“魔教已然受挫,否则以这魔头的脾气,怎会要与我们停战?!只要——” 他话没说完,突然像喉咙被凭空扼住一般出不了声,只涨红了脸,双手徒劳地在喉咙外上下摸索。纪无情看了,不禁在心底狂笑。 “我当你有多清高,还不是忍不住插手!” “吵死了,”曲清瑜用灵力把那聒噪的激愤青年扔到一边,对纪无情命令,“快点把他们赶走。” “能者多劳。你这大祭司怎么不自己动手?” “谁要做你魔教的祭司?” “魔教不养闲人,不做就滚。” “这可由不得你。” 纪无情刚想骂回去,突然不受控制地站起来,突兀的动作差点撞到谢初蝶。他还被迫朝另一旁伸出了手,掌中立刻被下属呈上一柄剑,曲清瑜这才松了对他的控制。 这下他必须得说点什么,再做点什么了。纪无情气得几乎把手中剑鞘捏碎,面上更是杀气毕露。 他拔剑,铮然剑鸣中,他身后的教众皆抽出武器,目光中战意灼灼,只待他一声令下,便要以鲜血洗净今日耻辱。 “本座养你们多时,现在,让本座看看你们的本事。今日退敌者,每取一首级,赏黄金十两!”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数十位精干率先倾巢而出,扑入人群侧翼。与此同时,人群后方亦起了混乱,埋伏在远处、暗处观察局势的教众纷纷现身,加入这场以人命为战利品的掠夺。 纪无情背过手,看着这场中原自找的屠戮。魔教中人皆是擅长怪诡斗术的杀手,又是领了玄霏的命令赶来,身上都带着吃饭的家伙,一时间,各类毒物暗器伴随血光飞溅。何况教主亲临,他们无需有所保留,又有钱财激励,众人尽是以命相博。 但纪无情来得有些晚,中原在最初的围困后又来了许多高人。魔教虽然攻势凶猛,但却也被对方的高人阻拦,最先冲锋陷阵的已身陷苦战,只能和同伴互为照应,勉强抵挡。 “再不出手,你的人要死光了。” “是你要打,你怎么不自己去?” 纪无情正要骂他,突然身体径直往前冲去,在剑锋刺入他眉心的前一刻,他才被归还了身体的控制。 局势顿时扭转。本已陷入绝境的教众见他亲自入阵,更加战意百倍。他亦以保全教众为主,剑意呼啸如烈风,冲散包围教众阵型,把伤重无法再战的人先带出去。他在人群中进出自如,无人可挡他的锋芒。 教众看出他的意思,纷纷援护撤退,不多时只剩他一个位于人群正中。纪无情看着周围对他惊惧交加的人,心底不禁涌起苍凉的讽刺:明明是这天下先负了他,如今仍是他受千夫所指。 “一起来吧。能死在本座的剑下,是尔等殊荣!” 第308章 使唤 并非所有人都想着擒贼先擒王。曲清瑜正悠闲地看着热闹,突然见有几个人绕过守卫,朝他和谢初蝶冲来。 谢初蝶虽然不会武功,但反应很快,她知道这和教主一同出现的男人一定不是等闲之辈,于是在看见危险的第一时间就躲到了曲清瑜身后。曲清瑜本想弄个障眼法“一走了之”,被她这动作生生阻乱了计划,只得一边护着她,和这几个人过了几招,一边把杀红了眼的纪无情拽回来。 中原人中修为略高的已被纪无情杀了七八成,剩下的人看他突然撤退,都没几个敢追。纪无情停下一看,这落鸿明明都已经把这几个不知好歹的人解决了。 “原来你还会武功啊?” 他满身战意未褪,夹枪带棒地开口讽刺。谢初蝶见他满身鲜血,虽看起来有些狼狈,但更显气度嚣狂,哪怕她对魔教从无留恋,亦忍不住在心中感叹,这江湖,这世上,该是不会再有如他一般的男子了。 “我若不会武功,你的这位谢姑娘恐怕已经香消玉殒。” 谢初蝶对上曲清瑜投来的轻轻一瞥,正要向他福身道谢,只听纪无情说道:“那是你应该的——不用谢他!” 她只得生硬地把弯下去的腰又直起来。 他们说话间,魔教的教众抵挡在前围成防线。纪无情听着身后中原人的狠话,都懒得转过身去,只把手中的剑往后一掷。 这桩麻烦事终于了结。纪无情接过谢初蝶递来的帕子,草草擦去掌心的鲜血。他满身都是别人的血液,脸上头发上都沾着血点子,血腥味糊在身上,让他烦躁。 “伺候我沐浴更衣。” 谢初蝶应了声是,匆匆跟着他离开,边用手势使唤另外几个教众。大部分教众忙着收拾战场,曲清瑜原地站了一会,意外等到一个人来询问,是先前给纪无情带路的那个。 “敢问这位先生姓名?” 曲清瑜才懒得搭理他,直接从他眼前消失,回到他们先前抵达的地下室。 这里风水极阴,把祭司布置的阵法咒文之类改一改,便是供香芸休憩的绝佳场所,否则以她的低微修为,不免会被邪气影响。香芸待在他身边,自然不知道她这看起来懒得像根木头的主人对她究竟有多用心。 “以后你就在这住。” 香芸欣喜地连连应下,当即开始幻想她这——么大的一间卧房要如何布置,全然没想起来,其实并不喜欢她的纪无情才是这片地方的主人。 曲清瑜通过留在纪无情身上的咒文找到他的位置。他听到他说他要去沐浴,所以没有直接到他旁边去,但他没想到,自己会被区区两个守卫拦在门外。 “教主现在不方便见客,你是什么人?” 两个守卫警惕地看着他。突然在一眨眼之后,他们的眼前什么人都没有。 曲清瑜穿过厅堂,转进内里的卧室。他推门而入,那位谢姑娘正在伺候纪无情穿衣。 纪无情才沐浴出来,长发还都湿着,热水澡和谢初蝶娴熟体贴的伺候使他心情舒缓了许多,看曲清瑜的眼光一度平淡,透着股懒散,没多少厌恶。 “你不当祭司,也得选个别的位置坐。” “你想使唤我?” 他问得语气十分温和,但正为纪无情束腰带的谢初蝶突然从中听出一股明晃晃的威胁。 第309章 晦气 “不然我怎么跟教众解释你的来历?祭司只是个名头,教中的事轮不到你做。” 谢初蝶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她有危险的预感,这两人的对话她半句都不想多听。 “你不是已经向整个武林告诉过你和我的关系了?” 纪无情怀疑地看去,过了一会,又一会,才想起来,今日早间他为了恶心曲清瑜在大街上的所作所为。 “他们又没看见你的脸。” 纪无情嘁一声,在心里不屑道,谁会把那种事当真。 “那你到底想怎样?” “收拾座单独的宅院给我。” 整天神经兮兮的结果就这点要求?纪无情觉得这些妖怪简直不可理喻。 “空着的院子不少,你自己挑一座。” 曲清瑜满意地离开,而此时谢初蝶刚刚为纪无情整理好领口。 “你吩咐下去,这人就是新来的祭司。” “是。” 谢初蝶福一福身,告退。 “对了,”纪无情叫住她,“你身上的咒,可以找他给你解了。你想走就走吧。” 谢初蝶愣住,半晌不知该如何回应,下意识对他行了礼,迷茫地离开。 纪无情来到正殿,下属已等着他来处理后续之事。混战中魔教抓到的俘虏不多,算算那些门派的财力,和魔教的损失比起来简直是九牛一毛。纪无情兴致缺缺地听下属汇报,突然曲清瑜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纪无情顿时提起精神,警惕地看着他。 “你何时回雪山?” “……”纪无情本想说“待会再和他说”,话到嘴边拐个弯,他的舌头不受控制地顺着他的话顺下去,“……至少一个月后。” 曲清瑜又问:“你所住的殿宇,可还有别的房间?” “没有,”那可是教主的独尊之位,“你想干什么?” “我要住那。” “去收拾个房间出来。”纪无情看向一个教众。 那人应了句“是”,干脆利落地应下,一出殿门就翻了个到天上去的白眼。 他好歹是个分堂堂主,怎么就领了个这样的差事。给人收拾房间这事他实在一窍不通,只得厚着面皮去找此处的总管,谢初蝶,谢大人帮忙。 纪无情住的院落其实空房不少。谢初蝶做事很快,待他处理完事务,在回去休息的路上就碰到一群人从里头出来。他到二楼一看,就在他房间的旁边,一间虽然还有些简陋,但基本陈设业已齐全的卧房已布置好了。 他转身,曲清瑜就在他身后不到一尺的距离。 真是烦死了。 纪无情推开他——推了个空——回到自己房间。这些灵界来的妖怪真是一个比一个晦气。要不是他不想便宜了长晴,何须苟延残喘地受这种气。 他脱了外袍,刚挂上屏风,脑子里响起一道声音: “过来。” “又干什么?!” “把这里的地图给我。” “你这么''神通广大'',还需要看地图?” 他在心里嘲讽道,突然一头撞向面前的屏风。这点磕碰半点痕迹都无法在他身上留下,只让他气急败坏到了极点。 “快点。” 纪无情取出书柜暗格中的详细地图,怒气腾腾地到隔壁房间去。 第310章 嫌弃 长孙疏雨先行回了他在天虞山的借住之处,边想着那偶遇的龙族小辈。被落鸿赶至人间的龙族大多聚集在神州之外的深海,从人族的崇拜中汲取力量,弥补灵力的缺憾,而他是自山林中生长,从未有过去与他们接触的想法。 玄霏与他一样独自漂泊在族群之外,对他的救助颇为恭敬惶恐。他向来自诩生性冷漠,今日才发觉,被后辈崇敬的感觉倒是不差。他开始有些明白,为何月思渊虽然厌恶交际往来,但对他的两个徒弟还是费尽心思。 现在还只是傍晚,远未到睡眠的时辰。他在玄霏身上花了太多力气,加之心情愉悦,难得想偷一回懒,干脆上床休息。他合上眼,没一会睡意便侵染而来。 安稳的睡梦被一道触碰打断。他猝然惊醒,下意识要运转起灵力反击,然而在他睁眼的同时,一阵浩瀚磅礴的温热灵气从搭在他额头的手掌涌入他的身体,让他浑身筋骨不由自主地软和下去。 他垂下抬起一半的手,感受着体内暖烘烘的熨帖热流,重新合上眼,叹出口气。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他以为月思渊会去看看他的徒子徒孙,然后多半会被留在那里。 “我不应该?” 月思渊看他这么早就入眠,以为他损了元气才来察看。听他这语气,怎么好像他做了什么错事似的。 “你不去看看你的弟子?听说他们境遇不妙。” “听谁说?” 长孙疏雨察觉到他的不悦,不得不睁开眼好好地看向他,一边在心中诧异,是什么人能让他憋着气撒不出去。 “我救的那条龙。他还想让我去救救别的人。” “得寸进尺。” “我跟他说,会有该去的人去救。” 他没理会月思渊的气话,用视线告诉他,比起在这里对他做些无关紧要的关照,他更应该去帮帮其他更需要他帮助,何况同样与他关系密切的人。 “绛琂都抛下族中事务来了,他还能让长晴再遇着什么险不成?”月思渊带着越来越明显的烦躁解释,“你怎么突然对他们如此上心?” “……”长孙疏雨被他的火气惊了一惊,不想替谁触他的霉头,连忙转移了话题,“另外那个落鸿是你朋友?” “算不上。” “哦。我忘了你没朋友。” 月思渊原本隐晦地含着火气的目光渐渐有了转为瞪视的趋势,不过搁在他额头的手还没有移开,帮他维护体温的灵气也没有散去。长孙疏雨身处龙族最喜爱的偏热温度,心情愉悦之下,并不担心月思渊会对他怎样来出气。 他抬起手臂抓住月思渊的腕子,往床里拉了拉:“别走了,我确实有点累。” “谁叫你多管闲事去救他?” “我听说他师父是你弟子的朋友才倾力相助,你该谢我才是。” 他不提还好,一提这,月思渊想起来那什么教主的模样,顿时心中更加烦躁,刚要口出恶言,一不留神被长孙疏雨发力拉了过去。他的身体替他反应过来,没摔在他的身上。 “是他惹你生气?” 月思渊看着长孙疏雨的墨绿眼睛,细长的黑色瞳孔把他在那其中的倒影一分两半,看上去阴森,和应龙眼中的温融淡笑格格不入。他想起来,他很少见他有如此明显的好心情,也许与同族接触确实让他愉悦。 传说应龙身负黄鳞,翼有五彩,然而这一古老血脉大概也同普通龙族一样,在漫长岁月中被天地五行分化,自深山密林中成长的长孙疏雨便是通体苍绿,木行精粹融于每一寸血肉之中。他们离得有些近,月思渊蓦然嗅闻到似有似无的植物冷香,一瞬的怔愣后,他抽出手,重新在床边坐直了。 长孙疏雨看他没这心情,也不强求,翻个身就接着合眼休息。衣物抖落摩擦的细小声响在半梦半醒间微不可闻,身上的被子被扯动他才知晓,自己还是被遂了愿望。 他眼也未抬,随手覆住月思渊伸到他身前的手臂,不消片刻便陷在重新笼罩住身体的暖热中,深深沉睡。 第311章 圆满 玄霏拖着一身伤痛回到曳风烟的住处。竹桃看他状况糟糕,想赶上来搀扶他,被他侧身避开了。 “她怎么样?” 竹桃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他应该问得是房中那女孩子。 “我出门时她还睡着。没见她出来,应该没事吧。” 玄霏看看天边渐渐晕开的霞光,希望这白日能再长一些。他清楚自己现在可谓只剩半条命,要是风茗又被蛊虫趋势得失去理智,他未必是她的对手。 他想了想,还是把无秋带进房中。万一有何不测,它会救他。 昏暗的房间里,风茗果然还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玄霏轻手轻脚地经过她身边,坐上床铺调理气息。然而他刚一运气,浑身经脉皆如针扎似的刺痛,他一时无法克制,些许鲜血冲上喉咙,溢出嘴边。 他随即看见,风茗从榻上翻身而起,望向他的目光中尽是森寒,毫无神志可言。 如果只是需要饮血,那他应该还能留住命在。 玄霏在风茗向他走来时这样想着。他偏了偏脖子,让颈上鼓动的脉搏更加触手可及。风茗确实在他对面坐下,也俯身贴近他肩上。在他感知到被啃咬的前一刻,他听见无秋出鞘的铮鸣。 他想向后躲避,但他们距离太近,时机业已太迟。幽长的剑鸣还未散去,无秋已洞穿他的丹田,剑气把他刚刚才勉强被接续完全的经脉再度粉碎。 剧痛和功力散失的虚乏无力让他发不出声音。他低头看着刺在自己体内的无秋,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长影,口中止不住呕出鲜血,视野亦被血液染红。 无秋被一只手抽了出去,随后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重重的眩晕平复后,他眼前是高悬的床顶。血液堆积在他的喉咙口鼻,他渐渐连呼吸都困难。他费力地往前看去,只能看到被丢在他身上的剑,和一点点风茗的黑色背影。 少女的惊声尖叫无法聚拢他飘散的神志。他听不清竹桃随后又喊叫了些什么。他倒在满床鲜血里,彷徨又难以置信地想着,他怎么会死在她手下。 晕眩和冰冷一同席卷而来,他好像回到记忆中下着大雪中的山顶,他在几乎让他血液结冰的严寒中,试图以一柄短短的木剑破开幕天席地的风雪。那让他担心自己会被冻死的寒冷,原来果真与死亡相距不远。 他心中忽然涌上困惑的委屈,就像在他长大到能把那样残酷严厉的试炼和责备当做理所当然之前,纪无情常常当着其他教众的面让他难堪的时候那样。他以为本能指引他去依靠的人会给他庇护,以为他试图拯救的人可以对他宽容,但最终都不完全如此。他明白纪无情对他的期望,也理解风茗的恨。如果他的死可以让她放下这些纠葛,那……他也不是死得毫无价值。 心中最后的不甘渐渐消退,他的头脑忽然变得清明了一些,他知道这就是所谓回光返照。他什么也不责怪,只是突然想起一件事,必须要告诉她。 他睁眼,竟然见风茗就站在身前,漠然的表情和先前别无二致。他以为那是蛊虫的操纵,其实是她自己真的想杀他。另一边隐约传来竹桃压抑的啜泣,他已无暇去顾及,和感到失落了。 他咽下喉中梗塞的血,用比预想中虚弱得多的声音看着她说: “那只白虎…和另外一个中年人…我没…杀……他们都…回……” 视野猝然黑暗的前一秒,他看见风茗神色剧变。也许得知朋友还幸存,会让她拾起活下去的念头。玄霏最后的心情,便只有心愿已遂的圆满。 第312章 痛心 绛琂的说话声突然顿住,长晴便知道,是有什么事发生了。 “怎么了?” 绛琂居然没有回话,匆匆起身离开。长晴心下惊疑,连忙也下床跟了上去。 绛琂穿过庭院,推门而入,便看见那凡人女子伏在满床鲜血边怔然流泪。造成这场面的凶手呆立在不远处,毫无反应地像根木头。 “他还活着。” 绛琂开口,打断她们心思迥异的默然不语。在竹桃朝他跑来祈求之前,他又补充道:“我不会救。” “既然你要把他杀了,就物尽其用,”他看着风茗的背影,指示她应该做什么,“去把他的角割下来,对你和你师父都有好处。” 风茗缓缓走过去。竹桃难以置信,他们明明神通广大,何以如此冷血,连玄霏的尸身都不放过!她扑上去抓住风茗的胳膊阻拦,被她搡出去,重重地撞在桌子上。 风茗拾起无秋,冰冷的龙血粘在掌心,背后传来一声她熟悉的呼唤: “风茗!” 她握剑的手猛然颤抖一下。绛琂无从得知,也并不在意她的心情,但长晴看得出来,她满身积压着太过混乱浓烈的情绪,已快不堪重负。他放轻脚步,迅速向她走去。 “风茗,你——” 风茗蓦然转身看向他,那双眼中交织的痛苦和惶惑让他的心顿时揪紧。他想俯身把她拥进怀中安抚,但只这一眼,他就明白她是要做什么。他愿意满足她所有的心愿,但唯独这事,他必须阻止。 他伸手去夺剑,却未料到风茗一掌向他拍来。他惊愕,下意识躲避,那不带内力的一掌虽只是虚晃的佯攻,也连他的衣袖都未蹭到,仍然使他如受痛击。这一刻的心痛,他无以言喻,无法应对。就在这瞬息之间,他眼睁睁看着风茗抓住玄霏的衣裳,和他一同消失在无秋散发出的盈盈光芒间。 绛琂看了这副场面,心思复杂,走上前去拍了拍长晴的臂膀,聊表安慰。 “她会去哪里?” 长晴恍惚地摇头,他从未告诉过风茗关于人间,关于在两界往返的事。她怎么会知晓这些法术,怎么会知道他在无秋上留有法印,怎么会在对玄霏下杀手之后又不顾自己的性命要救他,怎么会忘了,只要她说一句话,他一定会尽毕生所能满足。 绛琂看他失魂落魄,一时也束手无策。他不擅长安慰,何况以旁观者的冷酷眼光,他觉得这许多事情都可算得上长晴自作自受,是他自己去和皇族,和人间掺和在一起。非要说什么,他也只能责怪风茗忘恩负义,不识好歹。只不过长晴到底是他的师弟,他自然知道自己不应该把那些话说出来。 “莫要太担心。她身上的蛊距离成熟还有段时间。她坚持回灵界,想必是能找到人相助。” 可是她能找到谁来救他们?那是比自己更让她安心信任的哪位前辈吗?长晴在种种情绪激荡之下,甚至头脑发晕,刚要走动就身子一软,往地上摔去。绛琂托住他,灵力流入他的身体,为他撑起些力气。 他搀扶他走出门去,撞见那男人回来。柳离恨试图让视线越过他们,向房内张望,见绛琂板着脸,长晴的脸色不知怎么也惨淡之极,不敢轻举妄动。 “我在外边遇见你们的师父,”柳离恨说,看到长晴诧异地抬头,心下顿时奇怪,“他没来找你们?” “他做了什么?” “他把祭司弄出来的妖怪清理了大半,然后就离开了。” 绛琂和长晴对视一眼,彼此心中都感到难以置信。他们的师尊连这事都做了,应该也听说了长晴的事,怎么会不来看望他们? 绛琂想了想,问:“是不是还有别人来。” “有。那个人把玄霏给救了,比你们师尊更早离开。” 于是他们明白了,只能默默无奈。长晴问他:“玄霏怎么了?” “他被祭司设计抓住了。要不是那个人,他就……他是回灵界了么?” 这话说得倒也不错。长晴叹了口气,点点头,被绛琂拖着离开了。 柳离恨看看这俩师兄弟相依相偎的背影,转身拐进屋子,竹桃的泪眼和满床鲜血对他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第313章 幻象 回到灵界的滋味一点也不像风茗想的好受。灵气冲入她滞塞已久的经脉,贯彻每一寸血肉的胀痛和肚子里蛊虫搅起的反胃感觉混在一起,她趴跪在雪地上,呕出粘稠的血沫。手中的无秋不断传来寒意,她借着这股冰凉,从难以忍受的痛苦中抢回对身体的控制。 蛊虫在她体内肆虐,她只能徒劳地感受着它把涌入她体内的灵气都聚合到它的身上。这过程让她厌恶又恐惧,但至少她有灵气可用了。 她趁这蛊虫忙于吸纳灵气,挪到玄霏身边,用尖利的指甲在他脸上篆刻咒文。他们都在难以控制地恢复兽态,指甲割破墨黑的鳞片的场面,触觉,和声响,都让她恶心,却都比不上她脑中的记忆让她痛苦。当年她被教导这咒法时,做梦也想不到,这居然会用在此情此景,用在这样一个人身上。 她一边强迫自己专心,一边又难以自拔地不断重复回想那些画面。她想起那时的夕阳晕染水面,拂过面颊的微风裹挟花草香气,他们坐在树下,零碎的叶子落在他们的头上,肩上,双腿,霁星教她的每一个手势,对她说的每一话,展露的每一个笑容。 她的眼前越来越红,已经看不清玄霏的五官,只能顺着咒文的走势在他快遍布全脸的鳞片上刻画。从她被关进孽镜之后,她就再也流不出眼泪了,无论她如何在心底嚎啕嘶喊,她的双眼只会越来越酸痛,直到疼得睁不开,被血色盖住视线。 眼前看不见了,脑中的画面反而越发清晰。一旦忍耐住双眼的刺痛,和心脉被咒文绞紧的压迫,她便像回到了那个什么都好,什么都还在的春天。 “我就是随口一说…我可不能教你这个。不然被先生发现我就完了…他是舍不得罚你,对我可没那么好…肯定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风茗低垂着头,无人看见她的嘴唇颤动。她循着记忆中的对话开合嘴唇,重复那些话语,甚至能颤抖着轻轻抬起唇角,仿佛和那时一般在笑。 “我不告诉他…他怎么会发现…教我吧…我不会让他罚你…教我……” 咒文的篆刻接近尾声,她绷紧的指尖慢慢软下去。半是她越来越力竭,半是在幻觉的映衬下,她感觉仿佛指甲下的不是另一生物的鳞甲,而是霁星单薄的衣袖。 “这很难的,我教你也学不会。” “谁说的?你好好教我,我肯定立马就会了……” “血咒就很难了,这还是倒施的,你这小孩怎么学得会?再说了,我也不想你用,这太危险了……” “那为什么你的老师要教你……” “血咒是为控制,倒施就是让自己性命被别人控制,是为了保护,把自己的生命分给别人,让他和自己同生。你可不能对别人用这个,你自己的命就是最珍贵的。” “你会对别人用吗?” “一般人我才不用。不过要是哪天你和先生遇到那么严重的麻烦,我当然会的。” “那我也不要你用,你也是…最……” 逆施血咒耗尽风茗所有力气,连蛊虫都停歇了动静。眼中烧灼的疼痛达到顶点后反而渐渐消退了,此刻折磨她的只有心中无法填补的空洞,她感觉整个胸膛都是空的,冽冽寒风就从中穿过。她从玄霏身边挪开,剩余的体力不足以支撑她站起,她也睁不开眼睛去找房屋的位置,最终只是面对着相反的方向倒在地上。 她没力气再动,也不想再动弹了。安静下来之后,脑中记忆的流逝也同样变慢,她在数年前日夜祈祷的软弱愿望又渐渐在她心中升起,如同一阵温暖虚幻的雾气,成为她在天寒地冻中能寻到的唯一温暖: 睡过这一觉后,灾厄便同噩梦消散,她便回到从前。 第314章 娇惯 风茗无暇抬头环顾四周。她不知道无秋把他们带到了她的家,也看不见就在身后不远处的屋檐下站着一男一女。 她倒在雪地中彻底昏迷过去,青旖才放下阻拦子蓁的手,冲过去把她抱进怀中,她的身体就和这风雪一样冰冷。青旖探过她鼻息,招呼子蓁一同蹲下,让他扶她坐着。 她撩开风茗沾染了雪水的头发,在她隐约露出伤痕的颈后用灵力写上咒文。 这是子蓁教她的法术。在她以和风茗一模一样的相貌进入结界,向子蓁表明身份后,她被许诺会得到鹿族的全力相助。她向子蓁提出的第一个要求,便是要他传授给她威力巨大的封印之术。 风茗为救玄霏力竭,这出乎她的意料,倒是正好方便她施术。她担心如果不加干预,那蛊虫要不了多久就会在灵气和龙血的催化下把她蚕食殆尽。 这法术对她并不难。她看着咒文逐渐没入风茗的皮肤,而她并没有什么反应,放心地松了口气,站起身来拍去腿上的雪屑。子蓁把风茗抱起来,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但青旖看起来要离开了。 “你就要走?” “我不想让她看见我,”青旖戴上厚厚的毛绒斗篷帽子,大半张脸都被遮去,“虽然蛊虫被封住了,但你也不用接她进去。” “……”子蓁沉默一阵,问:“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你得给我点盘缠。” “先带他们进屋吧。” 子蓁抱着风茗走出几步,转头一看,青旖没对剩下那个男人…那条墨龙,做任何动作。 “不用管他,”青旖毫不在意,她已经看见玄霏肚子上的伤口在缓慢粘合,催促子蓁快把她的妹妹抱进温暖的屋子里,“他死不掉。” “她给他施了什么法术?” “看咒文,是相反的血咒。你知不知道这有什么用?” 子蓁惊讶道,“那是流影的术法。” 青旖想起她亲眼看着,一点一点被祭司变成妖魔的霁星,一时无言。 子蓁把风茗放进床里,给她盖上被子就匆匆折返。那龙原本快要遍布满脸的黒鳞已全变回了人皮。他挑起他腹间衣物的破口察看,那道血肉模糊的伤口也恢复如初。 “我说了他死不掉的,”青旖靠在门边对他说,“那咒有什么用?” “简而言之,他生命垂危,但风茗让他们能够同生共死。他身上怎么还有落鸿的法术?” “什么法术?” “没什么特别的,只有监视的作用。此处覆盖了隐匿的法阵,现在是没用了。” 青旖仍然决定尽快离开。她对子蓁远远说了一句“我先回鹿族去”就消失在原地。 子蓁看着空荡荡的檐下,心中讶异。按理说风茗要救这龙,那青旖和他应该也认识才对,怎么这么不管不顾。他把玄霏架在肩上,搬进另一间卧房的床上,匆忙也回到族中。 子蓁另取了一支法器,再带着早早准备好的行李去找青旖。青旖接过那枚青翠欲滴的叶型玉坠,问道:“这是什么?” “把这拴在你的箫上。遇到危急时刻,可以用它直接回来。” 青旖顿时露出明丽笑颜,孩童般得到意外玩物的惊喜之外,另有一种尚且稚嫩的,被下位之人取悦到的满意浅浅萦绕在身。她把这精巧的玉石坠子和鹿族匠师加班加点,用种种珍惜材料赶制出来的骨箫一同递给子蓁,让他亲自来做这琐事。 子蓁接过这活,忍不住在心中苦笑。不知她在人间的魔教经历了什么,养出这乖张霸道的性格,倒是适合极了日后回宫接掌皇权。 第315章 灵界 玄霏醒来,恍惚以为自己还在躺在原来那张床上。过了好一会,头脑渐渐恢复清明,他惊讶地反应过来,自己是在一个陌生之地。 他试图从床上撑起身子坐起来,从四肢百骸中乍起的钝痛顿时把他打击回去。他想起在失去意识之前发生的事,心情被迟来的沮丧笼罩。 他艰难地抬手摸摸额头,果然龙角挺在那上面,他想收却收不回来。无秋的剑气碾碎了他的经脉,他不知为谁所救,命是保住了,一身修为不知所踪,无秋也不知在哪里。比起死得干脆,他更惶恐一无是处地苟活,他无法想象一个不能使剑的自己。 焦灼的心绪被推门声惊扰。玄霏抬眼看去,一个年轻的陌生男子向他走来,眼神中饶有兴致。 “你是谁?”玄霏问,满心不安促使他试图抢占先机,“这是哪里?” “这话该我问你,”子蓁在桌边坐下,摆出审问的姿态,“灵界数百年不见龙族踪迹了,你是从哪来的?” 这里是灵界?!玄霏心惊,面上仍然不动声色:“是你救我?” “我只是做了一点微小的事情,你的恩人在外头呢。” “谁?” “先回答我的问题。” 玄霏有些烦闷,他最不愿向人透露他的身世来历,“你自己也说了灵界久未见龙,我当然是被人从人世间带过来的。” “人?还是狐狸?” 子蓁看他掩盖不住的震惊,心下更是好奇。 “你这龙不夹着尾巴小心过活,怎么会和灵界去的狐狸惹上关系?” 这人看起来认识风茗,玄霏心说要是把这些事和盘托出,那这人要是想替她出气,自己可就真的没命在。他只能生硬地逃避了这话题:“说来话长,我不想说。” “总不能是你们历经波折,两情相悦吧?” 子蓁随口一说,看这龙瞬间变得惊悚的眼神,就知道他们不是那种关系。这倒让他宽心,不然那会多出许多事端。 “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 “玄霏。你叫什么?” “你敬我一声前辈就是。” “……” 玄霏烦闷,又无可奈何,转口问起他关心的话题:“风茗在外面?” “你现在经脉寸断,半死不活,不问你的伤势能不能医治,反倒先问起她来?” “就是她想杀我,我怎么不能问?” 玄霏硬气地反问,仿佛他们是什么仇人……虽然对风茗来说他确实是。 子蓁更感趣味的惊讶,“真的是她想杀你?” “我骗你干什么。” “那她为什么又要救你?” 子蓁看他陷入惊愕,挂着意味复杂的笑意把事情原委告诉他:“她带你回灵界,看你快死了,又舍去自己半条命,用流影的秘术救你。她为何要做如此矛盾之事?” 玄霏愕然片刻,终究只能沉闷地说句“不知道”。自己竟是为她所救?如果这人说的是实话……他不知怎么,竟然为此感到一点诡异的高兴,失去功力的下场仿佛都显得没那么可怖了。 “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哎呀,居然还反盘问起我来,子蓁兴味地琢磨起他的态度,很明显他对自己烦闷,但又很忌惮。 “我奉劝你对我客气些。你一日不痊愈,她就多被你拖累一日。拖到她的身体受不住,你们只能共赴黄泉了。” “你能救我?” “我当然能救,只要你识时务。” 玄霏在心底叹息,有气无力地念了句:“恳请前辈相助。” 第316章 回家 子蓁见问不出什么,便起身离开,接着去照看风茗。玄霏连忙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她的家。” 玄霏听了,只觉身上的棉被突然像灌了铁一样沉重,暖热的被窝也不那么暖了。他想下床去走动走动,奈何实在是动弹不得。 子蓁在风茗床边守到月上三更,终于等到她醒来。她撑着身子坐起来,试图睁开眼,但眼中满是凝固的血块,她不适地抬手去揩。子蓁这才看到她双手上纵横交错的伤痕,心中惊愕,拿备好的热水沾湿手帕,塞进她手中。 风茗慢慢清理干净双眼,攥着柔软的帕子不知所措。子蓁轻轻唤了她两声,她才茫然地看向他。子蓁顿时预感不妙,继续柔声与她说话,吸引她的注意: “风茗,风茗。你师父,或者暮云霜有没有向你说过,擒风林中住着一群鹿?” 说着,他抬手,在她眼前上下摇晃。风茗仍然迷茫,半晌才动作轻微地摇了摇头,双眼中神采涣散,对子蓁的动作毫无反应。 他心中一紧,犹豫地咽下对她双眼的关切。指出她的弱势,也许会让她更加不安。 “你不用害怕。我是暮云霜的朋友,他幼时就是在我的族群中长大。” 他尝试去握风茗的手。她在他的手触碰上来时才察觉,下意识往后躲避,但她背后是床头,她用力抬手,只让手肘重重地磕了一下。 子蓁隔着她的衣袖,轻轻按在她的手腕上,用指尖将那团粘湿的帕子从她手中抽出来,小心地避免任何可能惊扰到她的动作。他看着风茗抑制不住的惊恐,挪近了些,抬手轻轻搭上她消瘦的肩膀。这更让她恐慌,但子蓁在她能够以行动抗拒之前靠近,松松地拥抱住她。 “别怕,这是你的家。你回家了。你伸手摸摸,我的鹿角。我和鹿群会在这里保护你。” 子蓁的声音,动作,皆如他释放出来,覆盖住风茗身体的灵力一般温暖轻柔。风茗紧绷着微微颤抖的身子开始在他怀中放松,喉间恐惧至极的压抑嘶喘也慢慢平复。子蓁松开一只手臂,让她更方便地抬手向上摸索。趁这间隙,他抬眼看了看向后方,正偷偷窥视的人。 那龙的表情是让他感到玩味的震惊,尴尬,甚至还有点难以置信地委屈和羡艳。但风茗伤痕累累的掌心摸索到他角根,正轻而又轻地抓握,他虽不吝用命脉来安抚她几近崩溃的精神,但并不掉以轻心。 他握住她的那只手,温厚的掌心贴在她的手背,让她感知到,他并不嫌恶她的伤痕,她在他这里会被完整地接纳庇护。他握着她的手放下来,另一手轻抚她的背,重新合成一个拥抱。 “好好休息。你已经安全了…我会保护你。” 风茗身体的重量慢慢倾靠在他身上。子蓁抱着她,直到她彻底放软了身子,呼吸深沉而平静,再小心地把她放回床中。 他收回额前的鹿角,起身一看,那半死不活的龙还靠在门边看着,表情倒是平淡了很多。子蓁朝门后示意,玄霏拖着身体走回房中,坐到桌边。他不想在这鹿面前躺在病床上。 第317章 矛盾 “看来你的伤势没我想得那么重。” 子蓁在他对面坐下,彻底收起了先前安慰风茗的慈爱面孔。玄霏看他表情不善,心中隐隐的不快顿时被紧张冲散。 “既然你还能走动,我就不能让你和她共处一室。” 玄霏心下无奈,他又不会对她做什么,只是不想和她分开。她是他在灵界唯一认识的人…狐狸了。 “除非你老实告诉我,你们在人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 玄霏觉得这鹿的话术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他把事情的大致原委对子蓁说了,心情复又沉重下去。他早已明白自己和风茗之间血仇难了,但方才见她和这鹿如此亲密,他莫名又开始希望最终能与她和解。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又要救你。” “我也不知道。” 当竹桃向风茗哭喊,他曾为了她,向她的师伯求情而下跪时,他已经意识模糊,什么也没有听见。也是她那一番话,让风茗以为她的师伯确实是不在意自己和玄霏的性命,才冒险把他带回灵界,以己之力相救。至于风茗看着他倒在自己剑下,心中想的是什么,他更是无从知晓了。 “你要带她去哪里?” 玄霏看他不说话,又问了一句。虽然他知道这不是他该问的,而且也不会得到答案。 果然,子蓁只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他正要说话,身后的房门居然被推开了。 进来的不是风茗,而是一匹高大雄健的狼,它用鼻子顶开了数扇房门来到这里。子蓁看见门外还挤着几头狼,猜测这狼群的头领应当是被风茗或长晴驯化的灵兽。一条通体乌黑的蛇从他脖子上的厚厚鬃毛中直立起身体,对他们嘶嘶地吐信子,更加应证他的猜想。 “你们的主人回来了。保护好她。” 子蓁这般对它们说,那一狼一蛇齐齐对他点了点头,又一同把头转向玄霏,目光不太友善,像是真正的人,在打量来路不明的邻居。 “你应该知道,如果风茗或者她的姐姐愿意,她们可以把你变得和它们一样。” 玄霏听得皱眉,不知该怎么回应。早在他的师父这般提醒他时,他就为这可能感到不适,这比他与她们做一辈子死敌更糟,比他能预想的所有结局都让他不能接受。 “她们没有,看来你和她的姐姐关系不错。” 他们毕竟是一同长大的。玄霏曾经这样想,可他从来不敢保证以后呢。 “明日我再带药来。你若关切风茗的身体,就好好修养。” 子蓁说完,便起身离开了,那狼也跟着他一起。它身上的蛇却滑了下来,爬到桌上盘成圈,直盯着他。玄霏总感觉它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角上,还像是有所图谋,盯得他满身不自在。他想着人间的志怪传说,心中总感不妙。 子蓁出了房间一看,屋子大门外整齐地蹲着二三十头狼,有大有小,看起来是整个狼群都在这里了。他不禁失笑,心中又有些伤感,风茗带着一身伤痕回来,家中却只有狼群来迎接。他该做些准备,也许等风茗神志清明,她会让他帮忙立一座坟冢。 他从数头狼中间挤到床边,边把它们都驱赶到院子里去。头狼在他要抱起风茗之时挤过来阻拦,他只得再露出鹿角表示身份。鹿族曾注意过这悄然壮大起来的狼群,不少族民都与它们打过照面,只是没想到这是长晴他们的手笔。 第318章 安神 风茗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她想起昨夜予她安慰的鹿,那样的温暖安定,如在梦中。直到现在,她仍然浑身充斥着前所未有的熨帖安宁。可她再往前想了想,想起她的仇人,师父,所有的事,体内的温暖终究还是尽数褪去。 她嗅到很好闻的清淡香气,让她不由自主地舒缓了思绪。她想这应该也帮助她睡得好,而当她一开始想起从前,这香味也不再有用。她翻了个身,紧紧缩起身体,双眼睁开又合上。她的眼睛灼痛太久,竟然就从此不能再看见……她麻木地想着,和其他的失去比起来,盲目简直不算什么大事。 “你醒啦?” 一个陌生的女子声音响在身后。她不想理会,她不想面对任何人。 “你别紧张,这里是鹿群的领地,是我哥哥带你回来的。你等等噢,我去找他过来。” 一阵脚步声渐渐远去。她口中的哥哥应该就是昨夜来关怀她的鹿,风茗阖着眼,心情已回到她熟悉的深渊之下,一寸寸绞紧抽痛。她的哥哥还好好的,她真羡慕。 没一会,她听到两阵略显匆忙的脚步。一个男人向她说话,果然是梦中听过的声音。 “你醒了。我叫子蓁,是鹿族的现任族长,暮云霜和你师父的朋友。正好,我把你师父留下的信物还给你。” 他这般说,风茗便不得不起身对着他,子蓁在床边坐下,把长晴的折扇放进她手中。子葭在昨夜和棠池一同为她更衣洁身时已见过她遍布满身的伤疤,如今再次看见她本该和自己一样素白柔嫩的手上横亘着的疤痕,心底复又涌起沉重的惋惜。 曾经她常听暮云霜说起过他的那位狐族朋友,他们是要好的同伴。如今他们一个不知所踪,一个满身伤痕,他们究竟在擒风林之外经历了什么骇人的事? 风茗半睁着眼,双手抚摸过这扇子,摸到形状熟悉的玉坠,才确信这的确是她师父的东西。她该说谢么?还是问为什么师父的随身扇子会在鹿群这里?一团话语挤在她喉中,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继续默然不语。 “你要住在这里么?这里方便你调养身体,我会找其他女孩子照顾你。” 风茗下意识腹中一紧,而她这才发现,她感知不到蛊虫的存在了,它仿佛和她体内的灵力一同消失。原来是因为这样她才睡得那么安宁,可她也变成了一个无法运使武学的废人。 子蓁看她面色又焦灼痛苦起来,知道她察觉到了,连忙对她解释: “我把蛊虫封印在你的内丹里。你现在不会被它所控制了,只是要小心些,不要流血受伤。别害怕,我会找到办法把它弄出来的。” 风茗心情黯淡。她从未学过这什么法术,子蓁说的话丝毫无法抚平她心中的绝望和悲痛。无法习武,与死亡何异?比起受尽折磨,最终遂了那些坏人的计划,干脆利落地死亡简直充满诱惑。 “族长…”她开口说,声音压得极轻,麻木的模样看得子蓁兄妹心揪,“我想回家。” “你带到灵界来的龙还在那里,”子蓁柔声提醒她,“你还记得么?你救了他性命。” 她当然不会忘记,那逆施的血咒正一刻不停地让她心口滞塞。 子蓁不想表现得自己要干涉她的意愿,于是只说:“如果你戒备他,我可以把他带到别处去。” 风茗轻轻摇了摇头。那龙……就算蛊虫被封印,她仍然需要他的血。她不想让人见到她吞食鲜血的样子。 子蓁只得若无其事地与她说笑:“那我带你回去。你还记得你驯服的狼么?它已经是一个大狼群的首领了,正带着子子孙孙等你回家呢。” 第319章 饥饿 玄霏喝了子蓁带来的一小罐药汤,苦得他腹痛,灌了两杯冷水下去,他的头脑被极深的困意笼罩,只得躺到床上,立刻就睡得昏天黑地。 当他睡足够,懵懵懂懂地睁眼,屋子里浸满金红的光,窗户外风雪呼啸,他不知自己是睡到这一日的傍晚还是第二日的清晨。他看见床下卧着一头狼,它身上盘着那条黑蛇,他醒了之后,它们一同对他睁开了眼,冷峻的目光明晃晃地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他的身体恢复了许多,至少他在从床上坐起来时不再浑身疼痛,只感到深深的虚乏无力。更令他惊讶的是,他居然感到腹中饥饿。 他在习剑半年之后就再也没有想吃过东西。只是那时年纪太小了,不可能到所谓辟谷的境界,所以他仍然每日被安排一日三餐,尽是肉食,人间的五谷和菜蔬只让他难以下咽。所幸雪山中有这样食癖的男人不在少数,他才未引起什么特别的注意。 他无从得知这都是什么原因,也没什么兴趣刨根问底。直觉让他相信,像正常的活物一样活着应该不是件坏事。而且他有强烈的预感,如果他的伤能痊愈,他的修为将在灵界迅速精进。 “我饿了,”他对床下的两个守卫说,他相信它们听得懂,“我去找点吃的。” 那狼起身,用嘴咬着门柄开门出去了,留下那蛇继续盯着他。玄霏和他四目相对,仔细打量它的样子,它细长的尾巴像是人间的乌梢蛇,不知有没有毒,自己百毒不侵的体质到了灵界还起不起作用。 正想着,虚掩着的门被从外推开。玄霏抬头,看见换了身衣裳的风茗在门边站着。他不禁愣住,一是没想到她怎么又回来了,二是她这身月白配群青色的袄裙实在是…… 他虽懂些文墨,但魔教从来不兴诗书风月。此刻他看着风茗站在门边,神情冷峻,墨发批垂,不甚灵光的脑中只有两个字:好看。 风茗远远地望着他的方向,双眼空洞无神,站了一会就转身离去,一头狼紧紧地贴在她腿边。玄霏后知后觉她的样子怪异,连忙收敛了乱糟糟的心绪,站起身跟了上去。 房门大开着,风茗站在屋檐下,天色为她的身影渡上一层暖光,比片刻之前晦暗了一些,玄霏于是知道现在是傍晚。他看见平摊在桌上的深青色斗篷,又看了看她不断被寒风吹起的头发,犹豫一会,把斗篷拿到手里。衣架就在附近不远,她怎么会这样随意地摆放一件做工精良的衣服? 院中密密麻麻地都是狼,玄霏粗略一看,壮年的就有二十余头,还不算为数不多也不少的幼崽。几头鹿,牛,野猪的残骸远远地在角落里,看来狼群已经饱餐一顿,只有一头还埋头在上面撕扯肉块。 他把注意力重新转向身前不知在看什么的风茗,把那件厚重的毛绒斗篷披在她肩上。在他触碰到她的瞬间,她明显变得紧张,转头盯向他。玄霏的心顿时沉下去,她看错了方向。 他僵硬地抿着唇,什么也没有说,悄无声息地挪到了她望着的地方。无论是她双眼中的空茫,还是面上的两三道疤痕,都让他心中越发沉闷。 “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问。 风茗没有说话,她只是侧过身,面对他站着,向他缓缓伸出了手。她的身形停滞在最初被种下蛊虫的时候,近两年过去丝毫不见长,仍然比他矮许多。她的手起先落在他的胸膛,轻按了按,就向上摸索去,直到找到他裸露的脖颈,手指贴在他的脉搏上。 有一只冰冷的手按在皮肤上可不好受,玄霏已明白她的意思。 原来她只是需要自己的血。 第320章 饲养 耳边传来兽类涉雪的声音。风茗收回了手,重新转过身去,手指在袖中攥紧。玄霏转头,看见一头狼叼着一大块生肉小跑来,放在他面前的雪地上。 看他毫无反应,它用前爪把肉块往前推了推。 “……” 风茗转身回屋了。玄霏头疼地踏进雪地,他希望主屋旁边的矮房里能有炉灶和没用完的柴火。 厨房里除了锅灶碗筷,什么调料都没有。玄霏也不懂烹调,只能用雪水煮熟了这块牛肉,站在灶前味同嚼蜡地吃完。他回到院中,天色已彻底黑了下去,风雪也越来越大。 玄霏跨过挤在檐下避雪的狼,去风茗的房前轻轻敲门。片刻后,木门被无声从里拉开,却是一头狼干的。这狼他见过好几次,看起来是和风茗最为亲密的一匹。他记住它的体态毛色,正要走进去,被它横过身子挡住了脚步。 玄霏弯身朝里张望,看见那床里已躺着个人,原来是风茗已经睡下。他只得折返,被那狼用鼻子顶着腿拱出去。 那狼回到风茗床前,狼头搁在她枕边,低低地呜嘤出声,和她说话。风茗面朝里侧躺着,其实还没有入睡,也有些饿,但狼说玄霏已经出去,她就懒得再把他叫来。 她睁着眼发呆,手中轻轻攥着凉滑的锦被。她不知能想些什么,该做什么,该去哪里,没什么在乎,只有长晴和暮云霜是她的念想,可他们都太遥远,不知道身在何方。 她在迷茫中渐渐睡下,一夜无梦安稳。唤醒她的,是掠过脸颊上,温软粘腻的诡异触感。残存的睡意登时被惊退,她睁眼,眼前只有漆黑。她突然烦躁起来,抬手往发出动静的地方抓去,抓到一手温热的毛绒绒。这小东西在她手中嗷嗷地尖嚎,另一边传来她熟悉的狼声,原来是她的灵兽带来了族中的幼崽,想让她有事情做,少些伤心。 风茗不禁放松了手间的力道,年幼的狼崽跌回她身上,到她头发上打起滚撒欢。她受不了这闹腾,把它抓到一边,起身下床。 狼为她衔来了发梳和外衣。她摸索着把头发梳理整齐,穿好衣服,腹中的饥饿愈演愈烈。任何伤痛都不比肚子里的不适让她恐慌,那鹿说蛊虫被封印,可在她的想象中,那虫子仍然随时会撕开她的身体,把她,乃至灵界万物吞没。 她循着记忆走出房间,门一开就闻到浓郁的苦涩药味。她惊疑地站定,并不知子蓁和玄霏已坐在桌边,后者刚刚喝下前者带来的药汤,正面如菜色地忍耐想要呕吐的冲动。 狼贴在她腿边,为她描述了这场面。她对着他们的方向望了望,就加快了脚步离开主屋。另两人都看得出来,她不想和他们说话。 子蓁对玄霏也没有什么话好说,过后不久也离开了。玄霏想用清水冲去嘴里的药味,但他拎起茶壶,里头的水还不够一圈杯底。他后知后觉,要让他和风茗在这住得舒服些,他得做很多事。 他起身出门,果然风茗就坐在檐下,被大大小小的狼簇拥着。玄霏坐到她旁边,对她说,子蓁已经回去了。 第321章 琐事 尖利的牙齿刺进血肉,冰凉唇舌紧贴其上,吮吸吞入滚热的血液,这过程玄霏经历过无数次,早已习惯自然。这没什么痛苦,还不如双臂的无处安置更让他难受。 这回风茗饮得不多,远远比不上前一次饿了三四天的时候。她喝饱了,舔舔唇就带着狼离开,那狼还不忘把门关上。 玄霏捂着伤口,等待那两个血洞愈合。他的脑袋发晕,心里也昏沉空落。他得带风茗找到真正能治好她的人,该怎么办? 这般平静地过了六天,他碎裂的经脉终于弥合如初,比受伤之前活跃有力百倍的灵气在体内涌动,风茗那一剑,竟是在机缘巧合下助他破而后立,脱胎换骨。 他已熟练了种种琐事家务,找子蓁要了些调料,试着做菜,能勉强做出可以入口的肉食;屋内的三张桌子上,永远都备着壶热水,拱他们和每日都来探视的子蓁饮用。他也与风茗的狼群熟识。头狼在发现他同样需要食物之后就每天把猎物的一部分撕咬下来给他,常常在狼群自己进食之前,一来二去,他在狼群中隐隐有了第二或第三首领的地位。有时玄霏看着它们憨纯的眼神,猜测它们大概把他当成了它们主人的朋友。 若真是那样就好了,他坐在阶前揉着一头狼的耳朵解闷,想起这事只能叹息,用愁闷来阻止自己别再想象手中狼耳的触感会不会和风茗的狐狸耳朵一样。六七天来风茗一个字都没和他说过,近腿长的狐尾上每根毛发都对他冷漠,每日只让狼把他叫去喂血,其余时间闷在她的房间里。他担心她的状况,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他又按耐了一天,直到确信自己伤势痊愈,修为回到巅峰,才终于是和她商量离开的时机。他思索着措辞,不想让她感到被冒犯。 “你要不要去找你的哥哥,他是狐族的帝王,应该能联系上你的师祖。” 风茗起身到一半的动作僵住,玄霏看见她本就无神的眼中情绪更加黯淡。他无奈地猜想,他好像出了个糟糕的主意。 风茗终是站起身来,和以往一样,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走了。 玄霏拿这事问了子蓁。子蓁只能猜测风茗也许已与她的皇兄有过接触,而且并不愉快,当然也没有解决办法。如果他能探听到风茗在湟中的遭遇,那他就能明白,风茗现在抗拒,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被亲生兄长嫌恶,去找他只更让他讨厌自己。只可惜皇帝做事隐匿至极,鹿族在湟中的眼线根本无从得知她的行迹。 玄霏好心的提议让子蓁帮助风茗建立的平和心境在顷刻间散碎,她无法再感到半分自欺欺人的安宁。往事悉数被她想起,被欺骗,被讨厌的不解和委屈,与只能眼睁睁看着在意之人受尽折磨的绝望交缠在一起,她恨自己的无能,更甚仇恨魔教,或者同一屋檐下的玄霏。 她不断想起不会忘却的,与长晴和霁星一同度过的暖冬,她再也不能安然入睡。纯粹的黑暗中,她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呼号的风雪,如同在听她想象中自己的哭喊,只是她哭不出来,也不会有人听见。 第322章 雪风 风茗没有在晨间早起的前两天,玄霏和子蓁当她只是单纯的体虚困乏,没有放在心上。到第三天,她一整日不从房中出来,狼也不来找他去饲血,玄霏心中升起担忧。 他在第四天的正午去敲门,仍然是狼咬着门向后拉开。这回它没有阻止他进去,还主动侧身让出路线。玄霏以为这是风茗让她过去,走到床帐前却见她还在睡着。 他转头看看自作主张的狼,它在床边蹲坐,对他歪歪头。他看不出它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能粗浅地猜测,它是担心风茗挨饿。 但是她现在睡得很深很沉,他才不会把她叫醒自找苦吃。玄霏和那狼大眼瞪小眼,沟通无果,想离开,又被它拦住,还被它推挤着退到床沿。 玄霏不得不在床边坐下。那狼卧在他腿边,眼神中飘出一股悠哉的满意。玄霏不太敢那样猜测,它是让自己进来陪她。 他被狼堵住了去路,在风茗的床边不知枯坐了多久,她终于有了动静。玄霏听见她的呼吸变得轻浅,转头去看,她应该已经醒了,但睡意未褪,频繁在被窝中翻身,毛绒绒的狐耳压下又竖起,为了把脸埋进温暖柔软的被窝,从枕头上滑下来,几乎把身体缩成个圆圈。 玄霏觉得这样直勾勾地看着有点失礼,于是克制地转回了头。整座木屋都覆盖着抵御寒冷的阵法,这间房自然也一点都不冷,他甚至感觉脸上有点微微发热,有点困难地把注意力拿来打量这房间的陈设。他已经在自己那间房的衣柜中发现了小女孩穿的衣服,所以这里应该是长晴的房间。他分神想起风茗那总是对他态度尖锐的师父,想起他和自己师父之间他无法理解的一些事,忽然听身后响起风茗轻轻拍打棉被的声音。 他脚边的狼应声而起,蹿到她手边。玄霏看着它们亲昵,然后那狼低低地呜嘤出声,风茗脸上的慵懒困倦荡然无存,随后几乎是从床上弹坐起来,盯着他的方向。他从她空茫的眼中看到浓烈的不满和戒备。 “是你的狼找我来的,”玄霏硬着头皮对她解释,“它可能怕你挨饿。” 他这样说,风茗的神情稍稍缓和一些,但依旧很不高兴他的擅自出现。她抿紧的嘴唇颤动两下,对他说了近十天来的第一句话: “出去!” 这结果在玄霏意料之中。他看看那事不关己的狼,起身离开,反手关上门。下一刻,他身后的门又开了,那狼独自走出来,抬头哀怨地看他一眼。显然风茗气得不轻,把它也赶了出来。玄霏拍拍它的头,到后院去练习剑术。他膨胀地感觉自己已有些触及到纪无情的境界,手中虽无兵器,剑意却凝炼灵活更甚从前。 同样的日子,灵界的冬天比人间冷得多。子蓁给玄霏拿的衣裳已经很厚,他仍要全力运转功力方能抵挡这股严寒。今天难得没有飘雪,风也停歇,他才能自在地练一会剑。 不知不觉间,天色转晚。玄霏坐回屋檐下休息,想着待会做些什么肉食来吃。突然房门打开,风茗摸索着扶墙行走,攀上一架通向屋顶的长梯。玄霏看着她动作,忽然衣袖被狼咬着往那边拖,看起来是要他去干涉。 玄霏把狼头推开,不想再平白无故去惹她生气了。他可不担心她的安全,因为无论她什么时候摔下来,他都有把握能在她落地之前把她接住。 第323章 夜饮 风茗攀到房顶上,拿抹布擦去屋脊上的积雪。擦好足够供她一个人坐的位置,她把一张油布垫在那里,摸索着下来。狼为她咬来了石头,她把石头带上去压住轻飘飘的油布,如此反复三次,终于停下费力的劳累。 玄霏想问她这是想干什么,又觉得她什么都不会和自己说。在他犹豫的时间,狼轻轻衔住他的手腕,往旁边拽,这是她有事找他的信号。他起身,跟在狼和她的身后,走进柴房,停在一处地下室的入口前。玄霏早已发现这地方,但一直安分地没有去动。 风茗转过身来对着他,往地下室的方向指了指。这使唤的姿态若给第三人看去,定会觉得她实在太盛气凌人,不过玄霏对她心存愧疚,倒不抗拒为她做这点小事。 他把木板掀开,底下是长长一排向下阶梯,很窄,很粗陋,只容一人通行。风茗就要下去,他连忙拦住她。地窖久不通风,贸然下去可是要丧命的。 “你要拿什么东西?我去给你拿。” 风茗甩开他的手,脸色比地窖还黑。那狼从他们中间挤过去,跑进地窖中,没一会就回来,看来这地窖不是很深。 他们尴尬地沉默了一会。狼又下去探了一遍路,应该是无碍了。风茗正要下去,狼拦住她,不知用灵力和她交流了什么,她停下脚步,站到一边。 狼突然跑开,叼来块抹布,放进玄霏手里。它对他眨眨眼,示意该他下去。 玄霏弯下腰才能在这狭窄的通道中行走,阶梯很陡,所以路程不长,他很快就下到尽头。最深处是潦草挖出的一面“壁柜”,四个位置各放了四个小酒坛,布满灰尘。如果是风茗自己下来摸索,她那身衣服恐怕会脏得没法再穿了。玄霏拿抹布裹住一个坛子,抱在胸口,有些艰难地回到地面。 他把坛子上的灰尘都擦干净了再放进风茗手里。这坛子对他来说堪称小巧,对功力尽失的风茗就还有些沉重。玄霏看着她吃力地绷紧了的双肩,被她身边的狼扭过头来看了一眼,他下意识转开视线。 半夜,这狼到他房间把他叫醒。他刚睁开眼,被子就被它拖到了床尾。他只得顶着刺骨的寒冷匆匆穿好衣服,跟它出门。 狼打开了风茗的房门,他被冻得一激灵,瞬间就精神了。 房门一开,酒味扑面而来,玄霏不禁皱眉。纪无情不喝酒,还告诫他贪杯必误事,因此他只在接掌教中事务之后,不得不应酬时才会小酌些,以他的身份,也无人敢对他劝酒。如今被浓烈酒气笼罩,他第一反应只有不适,被狼咬起袖子拖进去,他才反应过来去看看显然已喝醉了的风茗。 他们都不知道,玄霏随手拿的这坛是长晴酿给自己喝的,图的就是醇厚浓烈。喝一杯,肠胃中如有温火浅浅地烧,浑身熨帖地微微发烫;喝两杯,就足够昏沉地忘却现事,做着美梦深深醉去;像风茗这样不管不顾地灌下五六杯,下场就只有头昏脑胀,烂醉如泥。 第324章 酗酒 玄霏走到桌边,扶起风茗的头探她的鼻息,又去看她手边的酒坛。坛中的酒液几乎还是满的,她的呼吸深长而沉,应该只是醉了过去,玄霏见状,不再担心她会否惹上更严重的症状。 他拿起一旁的封纸和细绳,把酒坛重新封起来,放到橱柜最顶上。 狼在风茗腿边对他呜呜地叫,引得他注意后跑到床边,摆头示意。玄霏本也打算抱她上床,得了她灵兽的允许,心中平添了几分理直气壮。 酒让风茗双颊透红,呼吸都发着烫。玄霏慢吞吞地把她在被窝里安顿好,希望她的狼能再来拦拦自己。不过直到他把所有能做的事都做完了,那狼只是卧在床边,没有半点要站起来的意思。 玄霏转头看看她,不得不要离开了。就这最后一眼,他看见她面露不适,缩起身子,有气无力地低低呻吟。狼顿时站起来,神情紧张地凑过去打量,舌尖舔舔她的面颊,完全不足以把她唤醒。 玄霏知道她是喝酒烧了胃,他没办法给她解酒,只能等她自己清醒。他把她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一手轻轻覆在她胃的位置,小心地送进一些灵力,想让她消化得快一点。 他盲目尝试的效果立竿见影。风茗的呼吸噎住,嘴唇颤动两下,张口就吐了出来。玄霏看着这一地狼籍,后悔把她从床里拖出来。她要是吐在被子上,他把床上的东西扔了,再找那鹿要新的就是,现在还得他来收拾。 风茗吐过之后面色缓和许多。玄霏绕过那一小滩秽物,倒了杯温水来喂她。风茗似醒非醒地喝了几口,又失去了意识,清水从嘴角泄进衣领。玄霏停下,把她平放在床上,狼已给他叼来了抹布。 所幸她喝得不多,没吐多少。玄霏纡尊降贵地把房间打扫干净,又去后山的溪流中把抹布洗了,回来一看,她侧身抱着将近半个身子大的狐狸尾巴,微张着嘴,睡得昏天黑地。 他给她盖上被子,在溪水中冻得发青的手指轻轻捏了捏她的耳朵,当作解决这桩麻烦的报酬。 隔天清晨,子蓁既没在客厅按时看到玄霏,也不见风茗出来,惊疑地去她房间察看,着实被余留的酒气惊了一跳。他四下一打量,在橱柜顶端发现了用油纸好好封着的酒坛,那已经超过了风茗的身高,总不可能是狼放上去的。他走到床边,看风茗没有大碍,踢踢脚边和主人一同贪睡的狼,把它叫了出去。 “这是怎么回事?” 狼呜呜地低叫,把情况如实奉告,就是略去风茗吐了一地,玄霏收拾到后半夜的事。子蓁听得皱眉,又问: “他没有对她做什么吧。” 狼摇摇头,但子蓁仍然放不下心。自那龙的伤势恢复后,修为就肉眼可见地日益长进,狼群应该都不是他的对手了。他真不明白,为何风茗要把这样一个危险角色留在身边。 他只能重复对狼交待:“你们现在也许打不过他,若是发现什么苗头,尽快来结界处找我。” 狼乖乖地蹲在他面前,探过脖子来蹭蹭他的手。它知道这鹿关怀它的主人,又很有本事,所以也会听从他的话。至于那条龙,他对它们的主人鞍前马后,却又被她极度讨厌,灵兽的灵性也不能分辨清楚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只是野兽的直觉让狼群认为,在主人虚弱的时候,它们可以信任他,并依靠他来做一些事。 第325章 挑事 子蓁写下解酒的法子,压在茶几上,随后就离开。玄霏醒后看到这页纸,边在脑中演练他所写的灵力运转路线,同时感到不解,他怎么对风茗喝闷酒不管不顾。 玄霏进了风茗的房间,打量她的情况。子蓁同时写下了这技法的利害,虽然见效很快,但若控制不住轻重,对肝脏或有害处,玄霏看她只是熟睡,便不打算出手干预。 午后时分,子蓁又来了一趟,带来药材,茶叶,蜂蜜,附加一张解酒的药方,玄霏看着堆满茶几的东西,算是明白了他的用心。 “她哪里来的酒?” “柴房下面有个酒窖。” 子蓁了然,算起来那酒至少也藏了四五年,她不醉倒才怪。 “下次她喝的时候,你看着她。” 玄霏表面顺从地点头,心里却想着,他才不会拦她,不然她被自己气得发酒疯,那后果才严重。 “她有没有和你说过离开。” “没有。” 子蓁看着玄霏,神色凝重起来。他一直在等风茗振作到可以思考出路的时候,这龙居然比他更着急。 “你能不能联系上她的师祖,长晴的师父?” “你想做什么?” “她的师伯也去了人间,被她姐姐的书信引去的,”玄霏状似没头没尾地说,“他不喜欢她,也想杀我,我不想和他接触。” “你也见过她的师祖?” “我只见过她师祖的一位朋友,他救了我一命,暗示我她的师祖可以解决这些事,不过在那之前,风茗对我下杀手,又带我到了这里。” 玄霏误以为月思渊那时没有去找他的徒子徒孙只是因为没来得及。子蓁听了这些,心绪并不轻松。灵界中他们只与狐族关系密切,那些神出鬼没的落鸿远超出他能探查的范围。 “我只知道,她的师祖和许多落鸿的大能一样,隐居在天虞山,那里你们不能去。” “那是什么地方?” “在狐族国境以西,灵界中最为高险雄伟的山脉,落鸿独享的秘境。你固然能带她飞进去,但以你们的修为,不说山中居者布下的阵法,单单天虞山的风雪就能把你们冻成冰,而且我也不知道她的师伯具体住在哪里。” 玄霏想了想,请求道:“你能不能联系上她的师伯,问问他。” 子蓁警惕地看着他,“你要送死我不拦你,别连累了风茗。” “你把这事写信送去,让他交给长晴吧,”玄霏固执道,“他总不会不管的。” “你怎么知道长晴在他那里?”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玄霏其实把握十足。因为那只火凤看上去心性冷酷,却很在乎他的师弟,而长晴直到现在也没有来过他和风茗从前的家,多半是被他霸道的师哥拦着。他相信子蓁的信件最终能交到长晴手上,他一定会为他们提供帮助。 子蓁没有再反对,开口时换了话题: “是你把她的酒放到柜子上去。” 玄霏“嗯”一声,没觉得他哪里做得不对。 子蓁对他笑得微妙,“你把她当小孩子?” 她难道不是?玄霏下意识这样想,不过他也知道这样说起来奇怪,另外找了个借口: “我随手放的。” 以他的身高,那勉强算是随手。 子蓁不戳穿他,只怀念地算了算,“她如今也满十六了,想来笈礼还未行过。你问问她,她若愿意,我可代行这礼,另送她些首饰。她要是想先去找她的师父,那就算了。” “你怎么不自己和她说?” 玄霏警觉起来,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风茗有多讨厌他,若无必要,他也不想去招惹不愉快。 子蓁不回答,自顾自接着说道:“你再问问,如果她想为什么人立一座坟冢,或者灵位,鹿族亦可出力相助。” 玄霏满心不适,他都能想象到如果自己真去和她说这话题,她会愤怒伤心成什么样,这鹿简直是没事找事。 第326章 宿醉 风茗一直睡到临近傍晚,才在宿醉的后遗症中迷糊醒来。她头疼欲裂,胃里也翻江倒海,而如今她有何不适,所想的都不是自己,而是体内的蛊虫。她在感到胃疼的瞬间被恐惧惊醒,缩在床上抱着肚子,过了好一会,发现丹田里平静无事,才稍稍放下心,随即被头疼击倒。 狼来到床头,告诉她子蓁带来了药材和药方,那龙煮了醒酒汤,问她要不要。风茗下意识想着就是不要,不管头疼和晕眩恶心的感觉实在让她多难受。她推开狼,伏在床边探出头干呕,脑袋重得直往地上掉,被狼蹭挤着才能躺回被窝。 狼不再听从她的抗拒,转头就跑到后院,吠叫着打断正在练武的玄霏。 玄霏端着一碗加了蜂蜜的清甜药茶进来,风茗在被子里缩成一个圆,脸色惨白,头发凌乱,双眉紧蹙,活脱一副宿醉的惨状。他把茶碗搁在床头,用木头沉闷的碰撞声引起她注意。 “汤药我放在这里,不够再让狼来叫我,”他说着,有些犹豫,但还是和她说起和子蓁商量的事,“有三件事,你先听着——” “你闭嘴!”风茗强撑着从床上坐了起来,空茫的双眼愤恨地瞪着他的方向,“我不想听你说话!你给我滚出去!” “……” 玄霏凭白挨一顿骂,不想跟她这小孩计较,闷声就出去了。他站在门边等了等,许久没听见木碗打翻的声音,再离开。 他本也想过借狼之口把这些事告诉她,担心灵兽不够聪明才亲口去说,现在倒是不找狼转述都不行了。 他在庭院中烤肉的时候把那狼叫过来,把和子蓁商量的那三件事从头到尾地说给狼听,又事无巨细地给它解释了他们的种种考量,交待它,把这一大箩筐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给它主人。那狼蹲在他旁边,眼睛始终只瞅着玄霏手中烤得滋滋冒油的肉块,也不知道听进去记住了多少,被玄霏推了把才慢腾腾起身,走进屋子。 良久它才出来,一出门就看到玄霏坐在客厅里喝茶,烤肉自是都进了他的肚子,不禁懊丧地打了个哈欠。玄霏问它,风茗什么意见,它摇了一下头,又点了两下头,看起来是她同意了后两件事。 玄霏仍然不明白,为什么子蓁非要他来问。到头来他还不是得和她好好商量这些事宜?尤其是给那个流影落墓。 玄霏想着,心口不适地缩紧。 第二日,子蓁在惯常的时候来,和风茗在房间中说了许久。他关怀她的身体,柔声告诉她蛊虫也会被烈酒醉倒,让她不必太紧张,听起来和颜悦色,其实心情愈来愈沉重,因为风茗不愿开口说话。 他看得出来,她对自己并不十分抗拒,甚至有些称得上惶恐的尊敬,可她只让与自己心绪相通的灵兽来回答他的话,她自己只是背对着他侧躺。 这可不是个好征兆。 子蓁与她商议了事情的种种细节,回鹿族之前问玄霏,她和不和他开口说话。 玄霏回答说,她开口只是骂他。 第327章 立坟 子蓁向风茗问来霁星的生辰八字,在后山上寻了片朝南向阳的福地,只待他演算的合适日子到了便可动工。他心里清楚,霁星死在人间,魂魄都在异世流散,做这些功夫只是为安抚风茗的心情。 子蓁从未让其他族人来此,他亦不可能亲自干这等粗活,掘土的重任只能落在玄霏头上。子蓁为自己和风茗撑着伞,等玄霏用锄头挖好一座方正的坑室,他用灵力把木棺放下去,陪着风茗把霁星的一套旧衣搁进其中。 玄霏把活干完,本想一走了之,却被子蓁以眼神制止。这场面悲凉凝重,他本也理亏,只能再忍一忍。 子蓁握着风茗的手,把棺材合上,抱着她回到地面,退到一旁,示意满身淋着雪,脸色难看至极的玄霏再来把土填上。 最后一点土填平,玄霏瞬身就回到木屋中,把锄铲扔到几头狼面前让它们弄去柴房。他固然知晓自己不应对死者有什么怨念,但那样凄切的场面,他是一刻也待不下去。 这一切的因果,本来就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何况若是有机会,他定是会像放走那头白虎一样也把那个流影放走的。玄霏坐在屋檐下,看着狼群在雪地中嬉闹,往日安宁可爱的场景现在只让他徒增心烦。 子蓁和风茗合力,把石制的墓碑一同立在平坦的墓地前,入地正好二尺三寸。玄霏固然心情不佳,终究是以真龙之身按着子蓁的吩咐做事。这日阳光明朗,林间只有拂面微风,大雪纷扬却不阴湿,亦是吉兆,这场白事到此便已圆满,天时地利人和无一处缺漏,若霁星亡于灵界,以擒风林的风水灵蕴,至少可保他家三世平安富贵。 子蓁辈位尊高,不便与风茗一同跪在坟前,便只站着淋下一圈酒。 “我去把铜盆拿过来。” 子蓁矮身对风茗说,这几日他们一同叠了许多元宝和纸钱,待会都要烧了。她穿着他带来的孝服,细麻条系在额头,腰间,胸口,右臂上绣着枚黑色的“孝”字。他们虽为异族,实已如血脉之亲,石碑上所刻,亦是以她和暮云霜,义妹义弟的身份来立碑。 风茗抬手,轻轻抓住他的衣袖拦住他,眼中含着不抱希望的,近乎麻木的哀恸,问他:“他在人间,是不是收不到?” 子蓁愣住,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圆话,他没想到,原来风茗都知道这些只不过是徒劳。这件事支撑她清醒地过了四五天,在这之后,她还有什么能拿来当作寄托? “落鸿有位大人,职责便是在人间,帮助客死他乡的灵界人魂归故里。等你的身体好了,你问问你的师祖,让他带你去人间找他,把他的魂魄带回来就好。” 子蓁在雪中坐下,轻轻把风茗揽在怀中。看她木愣地点头,心中不禁愈发沉重。 祭品最终只是洒在林间,等待被风雪土地腐化。风茗跪在坟前迟迟不愿起身,子蓁不忍强迫,便只让狼围过来,帮她维持温暖,先行回了木屋。 他临走时犹豫再三,没有带走那坛酒,那是地窖中的另一坛,味道清甜得多,更容易入口。狼会确保她的安全,让她发泄情绪也是好事。 第328章 失魂 如子蓁预料的,风茗在他离开之后开始喝酒。不怎么浓烈的酒气中夹着浓浓的花香和果甜,风茗一入口就想起来,那是自己看长晴每日小酌,央着自己也要喝,他在一个春天为她酿下的。 她还记得他说小孩子不能喝大人的酒,所以往罐中放下大把她和霁星摘来晒干的梨花,切成块的新鲜梨子,还有糖,数月后滤出酒液,不给她喝,又放进窖中。 那时她的师父说,新酒再藏三个月味道会更好,原来是他知道小孩的心思,三个月不提这事她自己就忘了,等她开始习武,就更想不起来这桩闲事。她不过是粗心大意,怎么结果是再也等不到一家人在月下欢笑共饮的时候? 她往前倾下身子,额头抵在冰凉粗糙的墓碑,心痛如受万箭穿透,双眼却一切如常。她病坏的双眼不会酸胀流泪,她久不说话的喉咙连哭也不会了,她心中的痛苦,绝望,思念,怎样才能被人,被全因为她才死在异世的人听见? 她宁死在魔教的是自己,或者再早一些,她就死在当年那场战乱中,那样什么也不会发生。长晴不会被魔教找到,霁星可以回到他的家,他曾对她说过,他的家族人丁旺盛,亲戚们对他都不错,他在出门学艺之前他们都来送他,又都在等他回家。她算起他的年纪,他被抓到魔教去受那般折磨,才只有二十四岁,他本来可以像她见过的每一个年轻人一样,意气风发,平安康健,都只是因为自己,他才…… 她侧侧身,靠在墓碑上,睁眼看着这不透一丝光亮的纯粹黑暗,脑中尽是霁星在她剑下猝然化为齑粉的瞬间。她从未忘记,他惊喜的微笑,贴在她面颊上的冰冷手掌,那句他没来得及说完的话……她真想每夜都梦见他,哪怕是这噩梦的时刻,可是他的魂魄落在人间,从来不曾回来看看她。 她靠着冰冷的墓碑,如同倚在亡人坚实的怀抱中,那是她在这世上能寻到的唯一依靠。她的师父让她好好活着,子蓁也劝她节哀,让她振作,可是她怎么做得到?她很早就明白,她永远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活着。她身体和心的一部分都随他一同逝去,迟早,剩下的也会去往没有他在的幽冥。 她抱着酒坛,费力地灌酒。双臂和喉咙颤抖不已,她要花好大力气才能不让这酒洒出来被浪费了。她在这一刻想好了遗愿。如果她来不及把霁星的魂魄带回灵界,她亦想死在人间。 她记不住自己喝了多少,不知不觉,头脑陷入酒醉的昏沉,与她第一次喝醉的感受别无二致,只是这回浸在口鼻间的味道稍微好闻一点。 她感到身下有点凉,不过身体的其他地方都很热,把那点感觉盖了过去,渐渐也感受不到身边围着她的狼。哪怕是用糖和花果酿出的甜酒,在太长的窖藏中也变得极为浓烈醇厚,让她忘了现在是深冬的大雪天,忘了背后只是座墓碑。 她合上眼,顺着头脑中的醉意沉沉睡去,仿佛置身在春天的暖风中,她只是一只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想,玩累了就在野地中躺着睡去的小狐狸。永远有人保护,照顾她,在她睡醒之前,就会有人带她回家。 第329章 积郁 子蓁回到风茗的木屋,在檐下找到坐着发呆的龙,整个前院都飘着他无处发泄的闷气。子蓁看着玄霏年轻的背影,心想他并不知道他糟糕的情绪都是从何而来,也不打算惊醒梦中人。 他的打算和绛琂相同。不仅是落鸿,整个灵界都已习惯把那场战争中的败族看做猎物。 “我有事和你说。” 他收敛心绪,把玄霏叫进屋中。 “长晴的回信到了。” 玄霏看了子蓁一阵,发现他没有把信件给他看的意图。子蓁知道他没心情,也不等他回答。 “他联系了他的师尊。他让你带风茗进山。这是路线。” 子蓁把随信附来的地图给他。这地图其实只在天虞山之外有用,就算龙族能飞,他定也无法识别雪山中千篇一律的风景,何况还有其他落鸿为了守卫领地布下的种种阵法。 玄霏在雪山中长大,就算是凡人也没有用这种毫无辨识度的标记指路的。他不傻,自然察觉到怪异。他放下小小一张地图,皱眉问子蓁,长晴怎么会做这种决定。 子蓁说那是风茗师祖的意思,也许他另有安排。事实上,子蓁对比了长晴扇上的字画,那回信根本不是长晴的笔迹,口吻更是冷漠客套,伪装者不是蠢笨到家,就是根本没打算隐瞒。 他也不会把这事告诉玄霏。风茗的前辈们在想什么,他作为子葭的兄长,多少能够猜测。何况长晴的师兄贵为一脉凤首,大可不必为了一个未曾谋面的师侄,一头修为低微的小龙,做出什么沾污羽翼之事。落鸿斩获的龙族尸身制物,也许比他鹿族储藏的粮草还要多。 玄霏看着桌上的地图,陷入不解的矛盾。直觉告诉他事有蹊跷,以长晴对风茗的在意,他怎么会让自己带她去投身于那般危机?还是他多虑,他们确实已安排周全,只要自己护送雪山之外的路程? “天虞山的夏季很短,若想赶上适合进山的时节,不日就要启程。你考虑考虑吧。你若不想去,我另寻人安排就是。” 他连挖个坟都不让他的手下来,这种大事难道还能找到什么人来信任?玄霏根本不信他的鬼话。 “我去就是。路上要用的东西,麻烦你准备。” “不行就下山。别忘了她身上有对你的血咒。” “你不能解开?” “那是流影的咒术,我根本就不会,怎么给你解?而且那流影应该也没教她解法,不然她这么讨厌你,你的伤又早就好了,她怎么会留这法术到现在?” 子蓁有意调侃他,果然见他的脸色又黑了下去,不禁玩味地笑了声。 “你笑什么?” 玄霏的心情实在糟糕,冷声反问出来,才察觉自己这是恼羞成怒,姿态实在难看。 “没什么,”子蓁笑着说,“龙族独得人间也算自在,就你这内丹都没炼出来的小孩被她带回来,还真是缘分。” 玄霏不想跟他掰扯,抓起地图,起身要回房间,又被他叫住。 “去看看风茗。她要是被冻死了,到时候她的其他长辈要剐了你,我可拦不住。” 第330章 替代 玄霏纵有万般抵触前去那方墓地,听说风茗独自在那受冻,还是不得不去看看。他心里烦闷,那鹿真是越来越喜欢使唤自己。 远远地,他看到风茗靠坐在墓碑上,一动不动,全身都快被白雪覆住,两匹狼围在她身边。他走近些,闻到飘散的酒香。那和她最为亲密的狼挪开尾巴,他才看到她手里抓抱着坛酒。要不是狼尾的遮盖,这坛酒是要被雪给糟蹋了。 他蹲下身,狼为它叼来雪地中的酒坛盖子。他一手盖着坛口,把它擦干净,好好盖上,再把风茗挪到一边。他看着墓碑,叹息一声,空手捏着上香的手势,躬身拜了一拜。 他把风茗扛在肩上,另一手抱着酒坛往回走去,边对狼说:“别告诉她我也祭拜了,不然她又要生气。” 那你为什么要拜?狼跟在他身边,呜呜地对他反问,奈何他道行不够,听不懂狼语。如果玄霏能听懂,他会说只是出于道义和同情。 有时长晴和风茗在看着他时,目光会短暂的飘忽,仿佛在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现在他已明白了缘由,也知道了他初次和风茗见面时,她为何最终还是信任了他,收留他过夜。 这让他低沉了一整天的心情雪上加霜。他自诩不奸恶,却也没那么良善,他会愿意做些事来安慰他们,但绝不包括被当成其他人的替代。 他心绪不平,步伐也没那么沉稳,风茗在他背后呻吟一声,他才反应过来,大概自己把她颠得难受。他只得暂且把她和酒坛都放下,她一坐到雪地中就歪着身子吐出来。 玄霏翻了些雪过去盖住污秽,想着法子。他忽然想起之前子蓁用灵力移动棺材的时候,于是也试着用灵力裹住酒坛,让它悬浮在空中。他多试了试,控制着酒坛在身边转了几圈,很快掌握了这技巧。 狼卧在风茗身边看他像个灵界本地人一样动作,眼神中颇有点欣慰。 他捏了团松松的雪,擦去风茗嘴角的污迹,冻得她皱起眉呻吟,下意识中仰头躲避。狼看着这场面,转头看看同伴,它们都打呵欠似的叹了口气,语调怪异地叫了声。 玄霏本来还没察觉自己的举动有多不妥。毕竟当惯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少主,纪无情除了在磨练他心性时严苛,吃穿用度上对他还是百依百顺,除非万不得已,要他用自己的衣服给人擦脏东西,那是绝无可能。 他正要继续,见风茗表情实在难受,手上一迟疑,还是把雪给扔了,搓热了掌心,忍着些许恶心,用手给她擦净下巴和脖子。 他在雪中洗手,嫌弃了一会风茗酒品堪忧,忽然想起来,自己刚才把她头朝下扛着,这……可能也不能怪她。 他不禁心虚,把她横抱在身前时多用了十倍小心,走起路也维持着平稳。 他带着人和酒坛安全回屋,那鹿已不在了。他把风茗放在床上,为她脱下被雪浸湿的孝服和鞋袜,所幸里头的衣裤都还是干的。身边两匹狼在他的手碰上她衣襟的瞬间目光就变得警惕凶狠,他可不想越雷池半步。 把风茗在被子里安顿好,他出去煮醒酒的药茶。在厨房看着渐渐沸腾的茶水放空思绪发呆,狼又来找他,呜呜叫着在他身边打转,像是有什么紧急,又不太急的事。 玄霏今日心情欠佳,比平时少了很多耐心,狼轻咬他的衣摆催促,他只一脚把它踢开。狼见他居然对自己发脾气,不满地吼叫一声,独自小跑回去。 第331章 共枕 玄霏端着碗药茶来到风茗房间,明白了狼为什么突然来找他。他把发烫的木碗放在床头柜,搓搓指尖,把陷入梦魇的风茗从被她翻搅得乱成一团的棉被中解出来。 风茗被他拥进怀中,四肢有了攀附,才止下恐慌的挣扎,紧紧抱在他身上,喘不顺气,不时低低地发出点喑哑的声音。他以为她呼吸受阻,探了她颈上的脉搏,只是有点急促,没什么大碍。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女孩子伤心,所以不知道这是风茗在哭,只是眼睛有疾,流不出眼泪。 他无计可施,只知道轻轻顺着她的脊背安抚,好在这有点作用,风茗趴在他身前渐渐平静下来。但当他想把她放回床上,他发现她不但四肢抱得紧,硕大的尾巴也紧勒在他腰上。他试着先把看起来最软的狐狸尾巴掰开,上手一抓,尽是绒毛,他无意多抓了两下,面前两匹狼的眼光突然变得冷峻危险,他不得不停下动作。 他徒劳的尝试被风茗隐隐感觉到。他感到箍在自己身上的五条肢体都松了松,以为风茗泄了力,正要把她推开,却被她变本加厉,用比方才更大许多的力气缠住,顿时呼吸都受到压迫。她的呼吸倒是顺了,强硬的占有抚平了她的惶恐不安,在她的幻梦中,她正抓住了想要抓住的人,没有什么能让她松手。 蛊虫被封印,所以她的体质暂且恢复正常,滚热的体温外加一圈厚厚狐绒贴在身上,骤升的温度让玄霏惶恐。时辰还不到傍晚,看风茗这醉的程度,估计能一直睡到明天中午,而如果要强行把她推开,他不是没有办法,就是……有点不忍心。 玄霏烦闷地和两头狼大眼瞪小眼,僵着腰背在床上坐了一会,听着耳边风茗沉匀的呼吸声,渐渐也被引起倦意。此时夕阳初露,再过不久就天黑,而她还是没有半分放松的意思。玄霏看看床头凉透了的醒酒汤,心一横,脱了靴,就这姿势躺进床上。 瞬间,两颗满溢着杀气的狼头逼进眼前,头顶的床架上还垂下条黑蛇,嘶嘶作响的信子对着他的眼睛。玄霏倒不怕,抓起被子的一角就塞进狼龇着森白尖牙的嘴里,让它们帮忙,把棉被整理平顺。 它们都看着,他是想把风茗弄下来,实在是弄不下,才只能这样。玄霏找了个顺水推舟的借口,顶着两狼一蛇的监视,搂着风茗上床睡觉。被窝很快暖热起来,风茗这才放松了身子,在他身上挪了个舒服的位置趴着睡,尾巴也从他腰下抽出来,横搭在他肚子上。 这时候他就可以离开了。而且他必定不能让子蓁或者醒来的风茗发现这场面,那后果不堪设想,他终究要悄悄溜下床,现在是风茗睡得最深的时候,最方便行动。 可是,玄霏有点心虚地想,这是在太暖和了,哪怕有三只大煞风景的动物在旁边,他也无法不留恋这样的温暖,还有…亲近。 他心中蓦然一跳,眼珠向下看了看,风茗卧在他的左臂和身体之间,脸颊枕在他的胸膛,柔软温驯地熟睡,他顿觉身体的热度冲到面上,心跳隆隆,震得胸腔发麻,响得简直让他担心会把她吵醒。他杞人忧天地担忧了一阵醉酒之人会不会听见这些微嘈杂,随后就决定,他宁愿一夜不眠,也不要从此时此景中抽身离开。 第332章 幻想 风茗一夜好梦,稳稳睡到日上三竿的时辰,除了头脑有些发沉之外并无多少不适。醉后痛哭过一场,她心中的负担卸去一部分,难得感到片刻的轻松。 玄霏就没那么好过。风茗在失去意识时对他那般依顺,他看着她熟睡时的天真憨态,视线再往下,隐约能看到她面上的伤疤,满心只有怜惜疼爱,一度幻望这夜漫长无尽,他就是再笨,也该明白自己的心意。 一旦醒悟,他被捂得发热的身体更是血脉滚烫,本来他还可扯着什么借口做点翻身之类的无害动作,这下他是连一根指头都不敢动。在火热柔软的束缚捱到天光乍破,他小心翼翼地抽身下床,在子蓁到来之前回到自己房间,筋疲力尽得像是历了一场极其劳累之事。 他在自己床上睡了不到半个时辰,被狼叫醒,嗷嗷叫着催促他出去。他尽量拾起精神,出去面对子蓁。 他的虚乏自然逃不过子蓁的眼睛,于是他出口询问。玄霏借口说他也喝了两杯酒,正好合了风茗留在他身上的酒气。 子蓁才不信他的扯谎。夜间发生的事狼都告诉他了,说他与她同床共枕,没有任何非分之举,一整夜都睁着眼睛面红耳赤,天一亮就离开。本来他让他去把风茗接回来,就是想看看他的品性。他若真心敬慕她,对他自己而言,至少现在不是件坏事。 一旦他们离开擒风林,他身上那落鸿的法印便会立刻发挥作用,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施术者知悉,他要是胆敢图谋不轨,瞬间就会身首异处。 “你和风茗商量了去天虞山的事没有?” 子蓁收回心绪,问神色惨淡的玄霏。玄霏说没有,让他自己去和她说。 “我去和她说,恐怕会让她误会我在驱逐她离开,这道理你都不懂?” 玄霏默然,他倒是没想到这层意思。子蓁看他这直愣愣的样子,在心底摇头。他们本就身份悬殊,他又还是这么不开窍,这段缘分多半是桩孽缘了。 蹲在桌边的狼突然站起来,蹭蹭子蓁的腿,说它现在就可以传话。子蓁摸摸它的头,把这桩事从头至尾解释给它听,就是略去了长晴在其中的存在,只说是自己直接联系的绛琂,风茗不了解鹿群的势力范围,不会起疑。 玄霏看他那模样,仿佛这狼都比自己可靠。从长晴到这鹿,他简直快习惯被风茗的长辈挖苦,也没法去计较,干脆回房去休息。 风茗对离开这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她听完狼的转述,感觉子蓁已安排周全,没有多想什么就同意了。她让狼替自己谢谢他,再问问具体什么时候启程。 很快狼又回来,告诉她子蓁的预想。离开的日子居然这么近,只在三四天之后。她连忙下床,穿好衣服,让狼去把玄霏叫来喂自己喝血。 在离开之前,她想去屋顶上再醉一场。即使她看不见了,她也想回到那片星空之下,回忆和想象足以填补视野的空缺。 第333章 月夜 仅剩的几日,他们不再有什么交流。风茗每天都把自己灌醉,玄霏每天都把她从墓碑前背回来,在床上安顿好后就离开。他不愿挑战自己的忍耐,无论风茗如何用力挽留,他从不贪图片刻温存,何况他心知肚明,这只是因为自己被她在无意识中误认成另外一个人。 他们唯一说过几句话,是在风茗抱着酒爬到房顶的那一夜,他被狼叫起来,上去看着她。玄霏悄无声息地坐到她身边不远处,直到她渐渐醉去,垂着头,身形摇摇欲坠。 她周身镀着银亮的月色,犹如心中的悲伤凝聚成形,看上去更加难以祛除,面上的疤痕也柔化了轮廓。玄霏想着等到了天虞山,能救她命的人应该也有办法帮她把那些伤痕也恢复,忽然见她歪着身子向屋檐倒下,连忙把她拉住。 “风茗。” 风茗抬头看向他的方向,玄霏不知她有没有认出自己,也不想问清楚,只接着说: “夜深了,回去吧。” 风茗依旧看着他,不动,玄霏知道她此刻也分不出自己是不是在梦中。僵持良久,她嘴唇嗡动,声音有些沙哑地问他:“你看到星星了吗?” 这天是十四,快到月亮最圆的时候,寒凉的夜空中只有一面明月高悬。玄霏周身一凉,恍惚又回到孽镜,不过那里用法术虚拟的月影比现在更要大更近,流动的酒气让他回到这处现实,绷紧的心渐渐放软。 “看到了,今天天晴,星星很多。” 风茗抿着唇,抬起个笑,仿佛看到了他口中那片繁丽的星空。玄霏看着她被伤疤割裂的微笑,莫名想起天湖倒映的星河,若是她喜欢,那里的景色是好看的,不过她应当不会想回去魔教领地。 “回去吧。” 他只能又催促一遍。风茗对他伸出手臂,他不解地愣了片刻,而后惶恐地醒悟,她在向他索要怀抱。 玄霏小心地凑到她身边,轻轻拉了拉她,她便主动凑了上去,被他搂在身前,环臂抱住他的脊背。玄霏带她跳下去,稳稳地落地,走回房中。风茗趴在他肩上,一言不发,但他把她放上床,却发现她还睁着眼睛。 再过两天就要出发了,天虞山旅途遥远,他们最重要的事就是养好精神。风茗坐着,玄霏总不能强行把她按倒,只能坐下劝说: “快休息吧,明天还有事要做。” 风茗陷在与现实交融的虚幻中,踏实地回到了她记忆中最平和无忧的时间。她眼前所见是自己的屋子,霁星坐在床头,无奈地催促她快点睡觉。她向来很听话的,于是缩到了床的里侧,拍拍空着的那半边床。 玄霏和衣躺下,整理好被窝,等待风茗在他怀中沉沉酣睡。有时他可以直接离开,有时就要多等一会,无声息地脱身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只是看她总在醉酒中的幻觉中才能寻求安慰,他有点难过。 他一面希望有人可以在让她在清醒之时也有这样的闲适开心,又知道那个人总不可能是自己。等他帮着风茗治好了蛊毒,他们就到了分开的时候。风茗不再练剑了,他们之间唯一的,由他一厢情愿,强牵扯上的联系也将不复存在。 玄霏回到屋顶上,在盖好盖子前举着酒坛喝一大口,甜香直冲头脑,月光亮得像是在嘲讽他的尴尬境地。他又想到孽镜,想起他以刑潇涯的身份和风茗的那一战,想念起墨池。他的掌心空落,心也无处可依。 第334章 遇集 出发的那日早晨,子蓁给玄霏带来一把墨柄银刃的短剑。玄霏看出这是名器,没有吐露自己恐怕用不惯。 “与此剑成对的另一柄,我在风茗离开擒风林时借予她,也不知被她落在什么地方了,”子蓁回想着那时风茗和暮云霜一同向他寻求庇护,复杂的心绪压下了怀念从前时的温情,“你若是敢再弄丢了——” “不会。” 玄霏打断子蓁的自言自语,把这只比他手掌长半截的剑插进腰间,它秀气纤细得不像是兵器,再小些都能给女孩子当发簪绾头发用。这样短小的兵器,无法施展出他所习剑势的万分之一,他准备找个机会,交给风茗让她防身,他有背在背后的无秋就已经很足够了。 他突然想到,也许这剑本来就是这鹿想给风茗的,不知他又在顾虑什么,连这也要交给自己来做。 风茗望着子蓁的方向,对他行了拜礼。可子蓁透过斗笠的垂纱看得清楚,她眼中依旧空茫,仿佛只是被习惯遵从礼仪要求这么做,感谢之词也还是通过狼来对自己说。 “一路顺风。” 子蓁隔着斗笠轻拍拍风茗的头,她没有说话,顺着狼的指引和它一同登上马车。 玄霏亦对他拱手。他虽不喜欢他,但终归欠他一份救命之恩。 马车很快在消失在前方。子蓁即使知道会有比自己强大得多的长辈在远处照看他们,心中仍然荡着担忧。但愿能治好风茗身上伤病的人,也可以抚平她心中的疤痕。 规划的路线斜穿过狐族的南部国境,子蓁给了玄霏更加详细的地图,沿路较大的城镇被红墨圈出,其中皆有鹿族可提供帮助。他们出发的日子不巧,靠近一间繁华集市召开的时间,往日空茫的草原此时人来人往,狐族的官差士兵也排布至此,若非要赶上天虞山稍纵即逝的夏季,他们无论如何都应该等闭市再启程。 玄霏在擒风林边缘见到来接应他们的一对夫妻,带着他们的羊群。马匹为了配合羊群的速度慢下蹄子,车厢晃晃悠悠,玄霏坐在外边,听着旁边群羊的咩咩嘈杂,心中担忧不散。 “我怎么记得你不长这样。” 独山打量玄霏的相貌,笑呵呵地和他搭话。玄霏可不认识他,一听就知道,他又是被当成了另外那个人。 “别乱说,”燕婉从车厢里钻出来,挤到这处并不宽敞的地方,轻声驳斥她不着调的丈夫,“这不是那个小伙子。” 独山不再说话,仍然自顾自地乐呵。他的注意全在和妻子出游这件乐事,至于替首领送人,这活他早已轻车熟路,没什么好担心的。 “等会到了祀水集,你不要说话,”燕婉看向玄霏,她能查觉这陌生的年轻人不是她的同族,“这回不知怎么从朝廷来了个大官,盘查比往年都严格,一切由我们来应付。” 玄霏点点头,问她:“我和你们认识的那个人长得像?” 燕婉一愣,仔细看了看他,随即连连否认,“怎么会,你都不是流影。我夫君就是嘴上随意惯了,你莫在意。” 玄霏警觉起来,“其他人也能看出我的身份?” “我这等修行的流影可以看出你不是同族,其他的我不甚了解,”燕婉看他紧张,安慰他说道,“除了流影,其他族类除非修为高深,也看不出来什么。朝廷里当官的都是文人,就算他亲口盘问你,你就说是我远方的弟弟,灵力低微,所以没有修行。” “你这话真就只能骗骗那些笔杆子,”独山笑道,“你看他这气度,还背着长剑,哪里是灵力低微,分明是个有些修行的青年高手。” 第335章 盘察 “这剑你得放进车里,”燕婉连忙嘱咐,她看着那隐隐熟悉的形状大小,猜测这剑就是当年风茗和暮云霜去永曦城时带的那把,“不能给其他人看见。” 玄霏只得把无秋从背后解下来。燕婉又说:“不久就要到了,你去把风茗叫起来吧。” “你认识她?” 玄霏犹豫半晌,还是把这问题问了出来。 “当年她和她弟弟进城,也是我夫妻二人相送,”燕婉回忆起当年那几日,笑容中温柔满溢,“对了,你可见过她弟弟没有?” “弟弟?”玄霏惊讶,“我不知道她有个弟弟。” 燕婉“噢”一声,心中已有了数。 “你快进去吧。我刚才在里头看她睡得也不安稳,正好你去陪陪她。” 玄霏顺从地把地方让给这对夫妻。钻进车厢,给风茗当枕头的狼对他掀了掀眼皮,又睡了回去。 “别睡了,马上就到,”玄霏在她们对面坐下,轻声说,“把她叫起来。” 很快,风茗缓缓从狼身上爬起来,摸来斗笠戴上。她本就在外衣之上套了件宽大的斗篷,鼻梁以下又围着黑色面巾,这下浑身都裹在黑色中不见天日。玄霏担心这会引起官差怀疑,希望外头那两人真能应付自如。 玄霏把腰间的那柄短剑放在她面前,对她说:“这是子蓁族长想要给你的剑,怕你推脱,找我转交。你带着防身吧。” 风茗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一眼,拿来这小剑放进斗篷里侧的夹层里。 车厢外的嘈杂渐渐多了起来,玄霏想他们是到达那什么集市。没过一会,马车的速度变得很慢,最终停下。 “下车,里面的人出来,货物拿出来清点,把羊赶到你们的店里去。” 玄霏听见一个男人敲了敲车厢的侧壁,语气并不和善,他看向风茗,根本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她默默起身,向外走去。玄霏跟在她后面下车,刚从车厢出来就看见燕婉把她拉到身后,挡开似乎是要检查她的狐族士兵。 “官爷,我这表侄女生性胆子小,不敢见人,好不容易答应和我们一同出来玩玩,您这么唐突,岂不是把女孩子家吓坏了么?” 风茗缩在她身后,被她牵着手,戴着斗笠低着头,看起来确实胆小怕事。 “这天风也不大,你们又坐的马车,挡这么严实干什么,”官差皱着眉说,又看到风茗的狼,斥问道,“这狼是你们养的?带到这里来干什么?!” “春玉原野兽那般多,我姐妹驯了两条小的看家护院,赠了我们家一只,这不也跟着来见见世面,”燕婉对他解释,柔声笑貌无比自然,“官爷您对这种灵兽再了解不过了嘛,它一定乖乖的,不会惊了畜牲更不会伤人。” 说着,她从袖口摘出一小粒银子,想要塞给他,然而还未张嘴,这士兵就倒退三步,露出惊恐的表情,私下看了看,幸好现在来赶集的人越来越多,每个人都很忙,没有同僚注意到他这里的动静。他这才凑近,压低了声音有些焦急地对她说: “快拿回去!你的意思我知道了,这钱我收不得,你可别害我!” 第336章 重逢 燕婉听得惊奇,这些小兵小卒居然不收打点,这真是和太阳从西边出来一般不可思议。 “官爷,这是发生了何事?”她把银子收了回去,压低了声音问,“是不是那京官在这作威作福,刁难官爷们呢?” “嘘嘘嘘——”她这么一说,这官差更加惊恐,连对她比嘘声手势,就差上手捂住她的嘴了,“哎呀!你可别瞎打听了,快走吧快走吧!别跟别人说你给我送钱啊!!” 燕婉回身,发现新鲜事的好心情只能同玄霏分享,但她随即发现,他对这没半点兴趣。 “走吧,去我的店里~” 她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说着,牵着风茗慢慢走。玄霏满心挂念被独山背去了的无秋,只想快点走到地方,周边的热闹景象根本未入他眼。 没走出几步,身后有了动静,几个官差一齐沉声喊了句“颜大人”。燕婉回头,这一看简直让她心惊肉跳,这被士卒簇拥的,表情冷淡的贵公子,不就是当年她送风茗和暮云霜进永曦城,把他们拦住的那守门将军么!怎么那京官会是他啊?! 她感到风茗也变得紧张,冰凉的手甚至微微发抖。她若无其事地转回身子,俯身拍了拍风茗的背安抚她。 “没事,和我们没关系的。来,我带你走。” 她柔声说着,心下更是惊疑,据她所知,当年那位大人终归还是放他们进城了,她怎么会怕到身体如此僵硬,还颤抖不止? 玄霏也跟她一同回头看了一眼。让他预感不妙的是,那位颜大人的目光锁在他身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含义,直到他身边其他人也疑惑地朝他看来,他才移开了对他的注视。 “愣着干什么?走呀。” 他被燕婉一催,定了定神,跟着她走远了。 “那户人家什么来头?”颜怀信语气淡漠地盘问刚才接待了燕婉一行的官差,“我听说你要受那妇人的贿赂?” 那官差如遭晴天霹雳,当即就跪了下去,一声大人来不及出口,被颜怀信一句“闭嘴”呵住。 “跟本大人回营再说,勿要喧哗引人注目。” “是——” 官差惊恐地几乎要发不出声音。那时明明没有人看见,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他战战兢兢地跟颜怀信进了钦差大臣办公理事的营帐。唯恐颜怀信像揪了几个乡府里的贪官恶绅一样把他抄家法办,用不着他多说半句,他就一边磕头一五一十地全招了。燕婉和独山是草原上小有名气的异族眷侣,这二人没什么好怀疑的,但那她口中的什么表侄女,那头流影和鹿族都无法驯服的狼,还有那个来历不清的年轻男子,他是真的一概不知。 他甚至后悔莫及地主动承认自己确实收受过一些牧民和行商的打点银钱,可是几乎每个人都这么干,他又从不因此苛责过他们。颜怀信早年就是从军队里摸爬滚打建立的威名,这些不光彩他可比他清楚。他受不了他的聒噪,喊了两个侍卫进来把这人拖下去,告诉他们,装模作样打二十大板以示惩戒。 明显这倒霉蛋只是做了他行事的工具,不过钦差大臣在想什么,那可轮不到小小侍卫来猜,侍卫都不是傻子,干脆利落地领命行事。 营帐空了下来,颜怀信的书桌前凭空出现两个人。二人单膝跪地,胸口的银火纹在浑身黑色中分外惹眼。 “大人,可要把他们带过来?” “不,我去找他们。” 颜怀信走到一旁的屏风后,褪下威严繁复的官服,换上身更轻简,更方便动武的装束。 “那男的是什么东西?” “属下只知他不是流影,不知是何兽族。” “此事先别告知陛下,待我确认,我会亲自向陛下言说清楚。” “属下明白。” 颜怀信披上斗篷,带着剑,惴惴不安地前往那妇人的店铺。他希望是自己和流影的感觉出了错,否则风茗该是经历了什么灾厄,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燕婉带着人回到店铺中,独山已把事务处理完全,她于是可以专注于风茗,她自从远远见了那颜大人一面就一直担惊受怕。 “我去煮点东西吃。” 独山对妻子眨眨眼睛,燕婉知道他说的不仅是午饭,还有安神的汤药。 “赶了一早的路,有些饿吧?你想吃什么,我和独山伯伯去做。” 她拦着风茗柔声说着,灵气同样轻柔和缓地渗进她的影子,试图帮助她安定下来。玄霏坐在她对面,百无聊赖地抚着缠裹无秋的布条,不想参与这哄小孩的对话。 忽然,燕婉浑身猛然一颤,引起他的注意,他抬眼看去,见她脸色煞白,眼中神色极度紧张。与此同时,他发觉自己被禁锢了行动,拇指搭在无秋的剑柄上,无法挪动分毫。 “你想做什么,”流影间的交流不需要通过言语,燕婉说出来只是为了让玄霏也知晓,“我不认识你,从未与你有过恩怨。” 看着玄霏一动不动,诡异地僵住,她知道他也被挟持。她在安慰风茗时被趁虚而入,把控了灵力,而玄霏应该是被控制了影子,身体内外都被钉死。始作俑者没有回应她。下一刻,门外走来个人。她看去,赫然是先前那位擦身而过的颜大人。 突然,风茗从椅子上跳下来,像是要逃跑却无处可去,只能靠上了墙,面纱遮住她的面目,然而她浑身每一处都透露着万分惊恐。 颜怀信不愿就此确认,这畏惧他如此的女孩就是风茗。他向她走去,想对她说话,走到桌前时,利剑出鞘声乍响,他从眼角看到一抹银光。 无秋为玄霏抵御了操纵他的灵力,但随着暗处的流影发力,它现在的灵识不足以破解更复杂彻底的封印咒法。颜怀信看着停在自己颈边的剑刃,这就是当初风茗带进永曦城,说要卖掉的宝剑。 颜怀信抬指推开剑刃,问:“你和这柄剑的主人是什么关系?” “你又是什么人?” 玄霏虽身处劣势,但毫无惧色,语气同样冰冷地反问,目光深处隐隐涌动森然杀气。颜怀信与他对视片刻,让流影松开对这二人的控制。 转瞬间,剑刃抵在了他的颈上。与此同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沙哑焦急的声音: “住手!” 颜怀信看着玄霏眼中杀气尽散,唯余震惊,不禁露出个轻笑,转身走到仍然贴在墙上的风茗身前蹲下,力道温柔又强硬地把她拽过去,直接就抱了起来。风茗心中一片混乱,失衡中差点向后栽倒,不得不搂住他的脖子,尾巴也随本能缠上他托举着她的手臂。 “这么怕我做什么,我还能吃了你?”颜怀信抱着风茗和她说笑,暂且抛开她现在的困境不谈,他真的很高兴还能与她再见,“罚你这几日陪本大人办公,不得抗旨。” 说罢,他就这般抱着风茗大摇大摆地出了门。风茗伏在他身上,什么也说不出来,这场她做梦也未想过的再会使她头晕目眩。 玄霏看着他们离开,忽然右手被人拍了一下。他转头看到燕婉安慰同情的眼神,顿时如梦初醒,愤然收了无秋。 第337章 吃味 颜怀信回程的时候用了术法。风茗头脑一晕,清醒过来时已坐在了一张垫着软垫的榻上。 “你我都两年未见了,你怎还是这般小的个子,”颜怀信坐在她对面,与她说笑,“把斗笠和斗篷都摘了吧,也不嫌闷。” 风茗听着他溢于言表的喜悦,想起从前他们似乎算不上多么融洽的相处,那样平淡的日子,明明相去不远,却遥远得如同上辈子才经历。她想自己应该也是开心的,可颜怀信的激动仿佛与她隔得很远,无法传进她的心中。她的手指动了动,抬手却只是按住了斗笠。她知道蛊虫留下的疤痕有多难看,她不想让他看见,也不想让他发现自己目盲。 颜怀信的心情顿时沉重。他还记得她在离开颜府之前是多么胆大妄为,如今却连对他露出面目都不愿意。他牵来她的手,握在掌心中。 “等你愿意向我倾诉,再开口吧,我会一直在这里直到祀水集闭市。你要不要我送你回颜府?” 风茗摇头,又不禁看着他的方向,心中酸痛弥漫,她也想再见见他的样子。 颜怀信见她对自己仍有关切,稍稍放心。他轻轻拍着她厚实的手套,想等她说些寒暄的话,却始终没有等到。风茗根本不知自己被这般期望,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口说话对她会让她感到不安,哪怕面对颜怀信也是。 “我想和你说说话,”颜怀信整理好表情,继续微笑着想要和她交谈,“你不愿意便算了吧。你只要知道,无论你遇到什么难事,永远可以找我帮你。” 说着,他隔着斗笠摸摸风茗的头,她僵硬地没有躲开。 “你要住在我这,还是回你认识的那些人那里?” 颜怀信把她带回来,既是想找她陪伴,也是为了她的安全。可她现在情绪如此低落,如果她确实与那些人亲近,他不会阻拦她的选择。 风茗没有说话,这两者对她而言好像没有区别。尽管她不信颜怀信真的能帮上什么,也不愿对他诉说,可他对她说的那番话,还是让她心中泛起酸涩的波纹。 要是她双眼完好,身上又没有那么多疤,她一定会摘下斗笠好好看看他的。 她轻轻回握住他的手掌,颜怀信明白她的意思。他很高兴,她在历尽波折后还是愿意向他寻求庇护。 流影向燕婉转达,风茗被钦差大人带到了府上同住,并要他们剩下的三人一狼都去接受审问。他们被带到颜怀信的住处,走进在他办公的厅堂时,风茗坐在他身边的小凳上,他正含着笑意与她说着什么。 见他们来了,颜怀信端出公事公办的严肃模样。那狼率先对他嗷呜嗷呜地叫,说它是风茗的灵兽,得留下来陪着她。颜怀信转头向风茗确认,她点点头,于是他对狼招招手,同意它过来。风茗低头,抚摸挤到她身前的狼,看起来不想掺和剩下的事。 颜怀信看着剩下三人,盘算着流影为他探来的情报。那对夫妇的可疑之处只在他们为何会与风茗认识,剩下那身份成谜的年轻人更让他忌惮。风茗的剑居然交由他驱使,可他们的关系看起来并没有多么要好。 “你夫妇二人,先去旁厅等候。” 独山和燕婉只能顺他的意思,先出了门去,留玄霏与他对峙。 “你还没回答本大人的问题,”颜怀信端起高高在上的架子,看着这桀骜不驯的年轻剑修,堂中的气氛渐渐凝固,“你与这剑的主人是什么关系?” “这剑有过三个主人,我不知你问的是谁。” 玄霏手握无秋,语气中夹着轻蔑,颜怀信知道他是在讽刺自己对他们的事一无所知,毫不收敛对他的敌意。 玄霏的注意力则在,风茗揉着狼头的手指停住了,不知她是在想什么。她的斗笠已摘下,所以这男人应该已经知道她目盲。他忽然心中更加忿忿,她在他面前袒露弱势,他们的关系似乎真的非比寻常。 “有三个,你就一个一个细说,”颜怀信说着,抬手摸摸风茗的头,仿佛在无聊中拿她解闷,而风茗也只是轻轻转了转头,看起来就像在他掌下蹭了蹭,除了些许被打扰之外没有任何不适,“本大人有的是时间。” 得益于他惯常的波澜不惊,此时玄霏仍然面无表情,但监视着他的流影已发现,他周身的灵力运行猛然迅疾了一瞬。下一刻,他们把这事告诉颜怀信,他触碰风茗的动作让这人生气了。 颜怀信不禁惊诧,想起先前风茗开口护着自己时这人的震惊,还有些不太相信,又用手指拨了拨风茗的耳朵。这下她反应大了点,甩开他的手,抬头疑惑地看向他。颜怀信摸摸她的头发安抚,转头看向堂前的年轻人,见到他双眼深处一闪而过的不是愤怒杀气,而是惊愕,还有点让气势大打折扣的……吃味。 难怪他对自己如此敌视。颜怀信嘴角动了动,险些没忍住笑。他努力控制了表情,可再看玄霏,戒备之余,还是忍不住挑剔地打量。他如果和他的长相一样年轻,那还算个才俊,但他连狐狸都不是。风茗出去吃了这多苦,还惹来桩烂桃花,他对她不禁更加心疼怜爱。 “你们退下,”他在脑中对那两个流影无声说,“我有私事要问他。” 那两个流影虽只凭旨意行事,从不沾染人情,但他们非但不是木头,在种种世故上可比有些傻子更敏锐机灵。他们在数年前奉百里晏清之命暗中看护风茗直到她和暮云霜离开,对这胆大嚣张,有时又不失懂事体贴的小公主也挺喜爱,如今见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居然对她起了觊觎之心,一时的心情和颜怀信相同。 他们此番随颜怀信一同来到这里,也是承了百里晏清的旨意,既是保护也是监视,表面是他的副手,其实颜怀信也要对他们恭恭敬敬。可现在,他要以风茗的兄长之尊探查这种事,他们两个护卫确实不便在场。 于是他们离开厅堂,来到燕婉和独山等候的房间。流影有流影的交流方式,他们来与她沟通还更为有效。 察觉到暗处的影卫离开,颜怀信的手按上桌面,一阵灵力的波动漫过玄霏的身体。他不由把无秋攥得更紧,却见颜怀信站起身,面色比片刻之前凝重严肃百倍不止,目光扫至风茗也是。 “陛下命两名影卫随我来此,我已把他们支开,在此间设下隔绝声息的结界。你们不想让我身首异处,九族尽诛,就把所有经过都向我说明。” 第338章 奔逃 颜怀信此言一出,玄霏是无甚感想。他是武林道上的,和魔教打过交道的州官莫说廉洁奉公,连好人都难算上,又认识个被官场之争祸害的谢初蝶,所以他对朝廷上的官员向来没有好感,何况他并不认识这放浪的灰毛狐狸。风茗就不一样了,她以玄霏前所未见的担忧和着急跳下凳子,拉住了颜怀信的手,对他欲言又止。 “你不愿开口,就让狼和我说,”颜怀信体贴她的一切难处,抚着她的头发安抚,“快些。” 他话音一落,狼就呜呜噜噜地低声叫起来。玄霏看着他面色凝重,只恨自己听不懂兽语,不知那狼是怎么和他说的。风茗看起来已焦灼到了极点,双手抓着他的小臂,隔着手套也能看出她正用着多大力气。 “银火都是帝王亲信,他们看似是我从国都带来的护卫,其实权位更在我之上。我虽然让他们不要惊动陛下,不过恐怕他现在已经知道,还对他们下了旨意了。你们的事我已知晓,我送你们离开。” 颜怀信看着风茗空洞眼中的震惊,深深吸气,叹出声苦笑,摸摸她的头接着说:“我只能放你们走。那对夫妇脱不了干系,下场如何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那你呢?!”风茗久不说话,原本清脆的声音混着沙哑,又隔着层面罩,让颜怀信听起来有些陌生,“我本来就快要死了,就算他把我抓去也只能放了我,你——” “你的身体耽搁不起了。只要演出戏,我也不会有事的,”颜怀信柔声安抚她,“你们先让我重伤,再从窗户离开。窗户后不远是马厩,但是不要骑马,银火修为高深,日行千里不在话下,马不够快,让他带你飞,回到擒风林也好,去找接应也好,一定要快。一旦我晕厥,阵法很快就会消散,你们时间不多,好好把握。” 说罢,他以灵力凭空拿来挂在衣架上的斗笠,给风茗好好地戴上。 “本想这次与你好好叙旧,结果又要匆匆分别。等你的事都办完了,记得来颜府看看我和颜诗芸,她常常念叨你呢。” 风茗平静已久的眼睛又开始酸胀发疼,她想再和他说几句话,却听他沉声说道: “动手!” 连续几次利剑破空,穿透血肉的粘滞声响撕裂了她的心。她脑中嗡鸣,浑身僵硬地被玄霏抱起,都没有听见颜怀信摔落在地的声响,耳边便被呼啸的风声笼罩。她忽然猛得向下一坠,心脏随这一瞬的失重坠入谷底。她颤抖着摸索周围,发觉自己被一个圆形的罩子包着,风声都被隔绝在外。 她四处摸索,这狭小的罩子只装着她一个人,她的狼不在。她忽然一阵头晕,想起来,她的狼也被玄霏伤了。现在她们离得太远,她已感知不到它。 突然,一阵灵力覆盖她的全身,温暖轻柔的触感却无法抚平她的恐慌,她用力抓住两团灵力,当然结果只是双手紧紧地攥成拳。 “这是哪里……?!” 她颤抖着声音质问,却始终没有得到回答。 玄霏倒也想回答她,只是他现在化了龙型,全部精力都用在极速飞行,隐匿踪迹,以及维持好兜着她的灵力罩子,不让她从天上掉下去。他以毕生最快的速度,向着数千里之外,熊族盘踞的盆地疾驰。 风茗抵不住心力交瘁,终是在那灵力维持的圆球屏障中昏睡过去,之后也再没有和他说话。玄霏在天上见了四次日落,三次日出,他从未如此长久地在天上飞行,然而却感受不到丝毫放肆天性的愉快,瑰丽壮阔的风景也入不了他的眼。他早已疲惫了,每一寸肌肉筋骨都泛着酸痛,可他不能停缓,也不能泄露丝毫气息。 这般奔波到第五日,他于黄昏时停在一片雪山的山脚。他在天上看见,这座雪山之后,便是越来越高险巍峨的连绵群山,那应该就是风茗师祖所居的天虞山了。他盘旋着落在一片松木林中,浑身酸痛,灵力衰竭,一度无法恢复人形。他祈祷现在不会撞见什么人,却感到风茗从地上爬起来,在他身上摸索。 玄霏咽下想要和她说话的冲动。见识过了落鸿的本事,他对纪无情口中龙在灵界只是猎物的说法再无怀疑,丝毫不敢泄露踪迹。一时间,他只能忍耐风茗沿着他长长身体摸索的诡异触感,直到她走到他脸边坐下。途中,她被他的爪子绊了两跤,还差点把手伸进他眼睛里。 风茗摸索着把手按在玄霏的两角之间,把那里当他的额头,唤起血咒,分给他力气。这很快让她也虚脱,玄霏刚能化形,用灵力化出蔽体的衣物,她就一头栽倒在雪地中晕过去。 玄霏失了供给,刚有了力气的身子又酸疼得难以行动,灵力也使不出来。他强撑着把风茗抱起来,在没过小腿的雪中跋涉,朝山下走去。 在天上看起来很近的距离,走起来却万分艰难。他抱着风茗来到山下的村庄,天色已黑得透彻,途中又下起雪,他满头满身都被风雪淋湿,冰凉的雪水瞬额头滑下,让他睁眼都困难。 冬日的熊族慵懒嗜睡,激烈的犬吠响起过后,才涌起嘈杂的人声。玄霏抱着风茗的双臂已僵硬成冰,看到前方不远处的门户陆续亮起灯火,他勉力挺直了背板。 村落里都已睡着了的熊们被犬吠吵醒,烦闷地出门一看,村里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快被冻成冰块的外来人,仔细一看,他怀里还抱着个。忠于职守的看家犬被各家主人呵止,停下吠叫,有村民斥问他: “你是什么人?!从哪来的?!来这干什么?!” 玄霏缓缓跪坐下去,把风茗放在地上,僵硬着手解开背囊,拿出子蓁所写的信。 “烦请,各位……帮我把此信交给…”他脑中发晕,想了想才想起子蓁所说的人,“……万扶疏。” 他说完,人群霎时安静下去,诡异得让他心惊。有人把他手中的信拿走,他仔细一看,那居然是个比风茗还小些的小女孩。 “你找扶疏姑姑做什么?” 小熊女睁着和耳朵一样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随即就有人训斥她,想把她拉回人群。 “你个小孩子掺和什么,快回去睡觉!” “要你管!” 她蹦跳着甩开那也是好心的大人,看样子是平日被娇宠惯了。她一溜身跑到玄霏身前,凑近了更仔细地看了看他。 “你是什么人啊?你怎么没有耳朵和尾巴?啊!你就是流影吗?我还没见过流影呢!” 玄霏听了这话,瞬时气血激涌,倒冲心脉,一口浓血就吐了出来,吓得她尖叫一声,立马跑回刚刚那大人的身后,人群也嫌弃得离他远了些。玄霏强撑着晕眩不止的头脑,把风茗往怀中搂了搂,用手臂挡住口边滴下的鲜血,他听见刚刚那个大人对他喊: “喂!你是什么人!找万扶疏干什么!” 他张张嘴,五天滴水未进的喉咙干涸灼痛,无力再发出声音。 第325章 万扶疏 村人依旧对来路不明的玄霏警惕,但看他先是吐血,随即连话都说不出来,这样子应该也不能对他们做什么了。秉着人命关天,两个汉子上前,抓着他和风茗的衣领就把他们分别提起来,扛在肩上,脚底生风地往万扶疏家里送。万薇容手里拿着那封信,正要跟上去凑热闹,被人提着衣领抓了回去。 “你还去?!赶紧回去睡觉!” 她在空中扑腾几下,看她哥哥实在不同意,只能换个法子,扒上他的手臂撒起娇:“哥——他们是来找扶疏姑姑的,我好奇嘛——那、那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好不好——” 万钦容实在没办法,把在自己身上胡闹的熊崽子放下,厉声对她宣告:“我跟你去!但是你——” 他一句话根本来不及说完,他不服管教的妹妹转身就窜了出去。 万扶疏的药铺开在村西,一行人风风火火地冲到她的院门前,她不愿醒也得醒。在冬天的夜里,没有比被打扰睡眠更让一位熊心情糟糕,她黑着脸开门,被门外的声势浩大的人群吓了一跳。 “扶疏姑姑——来了两个外人要找你呢!”万薇容扑到她身上,把手中的信件塞给她看,“他们带了这封信说要给你!” 万扶疏纵是有千般火气也不会往这孩子身上撒。她搂着万薇容把她放下,看看领头的两个村民肩上扛着的人,低头查看这封面什么也没写的信封。她便以灵力试探,这一探,把她余留的困倦,浮动的怒气通通惊散。 “他们说要找我,你们就让他们来?!”她没好气地训斥这伙打扰她熟睡的村民,“万一这两人图谋不轨,你们岂不是害我?!” 此处的村长挤到人群最前,面露苦楚,好声好气地解释:“哎呀——扶疏大夫,您看这两人,一个半死不活,一个昏迷不醒,好歹是两条命,我们总不好见死不救啊——您大人有大量,要不您先看看,要是您救不了,我们再把他们带走——” “救不了?你怀疑我的本事?” “不是不是,哎,这天太冷,我这一把老骨头都冻僵了。我的意思是——” “人放下,你们走。” 万扶疏冷着嗓子说完,村长如释重负,让那两汉子把人放进她医馆中诊室的病床,然后就招呼大伙继续回家睡觉。 “炖点吃食送来,放在门口。” “好好。” 万扶疏交待完,一脚把还想留下掺和的万薇容踹出去,用灵力轰然一声关上药房大门。 她点起油灯,坐到桌边,再度探了探手中的信。信封下,一枚用灵力才能探知的鹿首印记存在鲜明,确是来自擒风林的书信。她想起当年的事迹,不禁轻笑,她还以为时隔多年,有些事早已被遗忘得干干净净。 她展开信纸,先看落款,对这“子蓁”的自称半信半疑。她再去读信,信的开头就说,那两人带着可证身份的剑。她把这不长的信读完再起身,门外正有人送吃的来。 她出门一看,人走得很快,只有门边放着两罐散着香气的炖汤,还有一包布包裹。她用灵力把它们带着,锁好门,一同进了诊室。 她一进去,看见那女孩子还昏睡着,而那男子居然在床上坐着,棉被也推在一边,见到她来,挂着一下巴血水警觉地盯着她。 万扶疏嫌弃地看他一眼,把身边的东西撂在桌上,对他指了指。 “给你半柱香的时间,不把你自己清理干净,就从这里滚出去。” 玄霏只觉得头更疼了,原以为遇上个医者是柳暗花明,结果她的脾气居然如此诡异暴躁。他不敢怠慢,连忙来到桌边。 幸好村民做事仔细,记得给两个伤员备上碗筷。他狼吞虎咽,尽量不弄出多少声响,一边小心打量这大夫察看风茗的情况。他吃完了东西,去拆那鼓鼓囊囊的包裹,里头果然是衣服。他不禁庆幸,明日得向此处村民好好表示谢意。 美中不足的只有,村民给他的衣服并不合身。熊族中成年男子的体型都比他壮硕,冬装棉袍更是厚重宽大,他只能把腰带勒到最紧,其他地方松松垮垮,衣摆垂地,他就像是裹了床被子在身上。包裹中还有纱布和棉巾,这些应该是医馆中常见之物,村民仍然给他送来,看来他们也深知这大夫的脾气。 玄霏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清理得还算干净,抬头一看,那大夫在给风茗脱衣服。他下意识想要阻拦,忽然眼前寒芒闪现,他本能侧身避过,只见窗棂上钉了两枚细若纤毫的银针。他刚擦拭得干爽的背后渗出冷汗,若是他没躲开,自己这双眼睛恐怕也要保不住。 “转过去!” 玄霏顺从地转身回避。一阵织物摩擦抖落的声音响起又平静,他才听那大夫冷声说了句: “你的剑呢?给我看看。” 玄霏下意识抓住无秋,看到她轻蔑嫌弃的目光才想起来,她想看的应该是子蓁给他的那柄短剑。他把它从行囊中拿出来,瞬间它被一阵灵力吸引飞去,落在那大夫手中。 万扶疏把玩了两遍这剑,心情有些微妙,这还真是当年夜檀用的那柄。她看完了,把这剑丢还给玄霏。 “你们的事,那个子蓁没有对我说全,我也懒得问。你别想着找我救她,她身上的术,我可改动不起。他说你们要去天虞山,我让你们在这修养的几日过得自在点,就已经仁至义尽了。” 玄霏听她说完,霎时就明白她的意思,当即感激地对她躬身一拜:“多谢前辈相助!” 万扶疏摆摆手,打着呵欠起身,“我上楼睡了,别来烦我。” 玄霏点头,站到房间边缘恭送她出门。她一离开,他来到风茗床边,见她呼吸脉搏沉静安稳,心中大石落地。只要她平安无事,他这番艰辛就不是白费。 他俯下身,用给她压被子的借口轻轻抱了抱她,稍微缓解了些始终积压在心头的郁闷。他走去桌边,安静地吃完另一份肉汤,回到病榻,把外袍当成第二层厚被,沉沉睡去。 这一觉他睡得昏天黑地,醒来是个大白天。他睁眼,诊室中一片安静,好像没有人在,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他想坐起来,头一抬才看见风茗伏在床边,也还在睡。他不想惊扰她,就又躺了回去。 风茗趴伏的地方就在他小臂的位置。他小心地从被窝中抽出手,手指轻碰碰她的耳背,见她没有反应,又用两根手指轻轻捏了捏。风茗每日在饭后被万扶疏喂安神静气的药,喝完就困,每一觉都睡得深沉安稳,这次也是。她只抖了抖耳朵,没有醒过来。 玄霏知足地收回手,下半张脸挡在被窝中,无人看见他心猿意马的微笑。 第326章 罪臣 当那男子的剑落在他身上,颜怀信便知他是个老练的杀手。伤口深长,却避开了致命处,让他有充足的时间被医治性命。颜怀信毫不挣扎地倒在地上,在昏迷之前,他感到风茗的狼颤抖着卧在他身边,温热柔软的躯体助他缓解疼痛。他想着风茗盛满心碎的眼睛,希望那个男人能用娴熟的杀技保护好她。 半睡半醒间,他耳闻数人的惊喜交谈,被吵醒后睁眼一看,床下蹲着风茗的狼,站着……居然有足足五位太医。 “颜公子,您可算醒了,”太医院主事上前向他禀报,颜怀信看到他满脸透着疲倦,他的四位下属也是同样,“卑职五人以法阵为您看护数日,您身上伤口虽多,好在都未伤及骨骼和经脉,不会影响修为或留下后遗,您好好休息便会没事的。” “数日?数日是几日?” “从银火卫将您带回皇宫算起,到现在,您已昏迷五日有余了。” “五日?” 颜怀信惊疑,他那样的伤,说重也不算多重,怎么会让他昏迷这么久? “是,您有所不知,伤您的那人在兵刃上附着灵力,因此才需要卑职等以法阵化解。现在已经无碍了。” 颜怀信不禁皱眉,又担忧起风茗。那男人竟然如此心胸狭隘,指不定以后会做什么坏事,看来他得帮她摆脱这段破烂桃花。 “您可需用些餐食?” “不用。辛苦各位太医,你们也去休息吧。” 各医官纷纷向他行礼告退。比太医动作更快的是守在暗处的银火,一位在他睁眼时就去向百里晏清通报,另一位也在这时慢慢从阴影中现身。 颜怀信抬手轻轻抚摸有些紧张的狼,对单膝跪在床前的流影问: “我不认得你。” “先前两位已因失职被陛下处置。从今日起,换我两人看护公子安全。” 说完,他的身形如细沙一般融散在影中。颜怀信心中一紧,他已知道百里晏清要如何与他对峙。狼察觉到他的不安,舔了舔他的手,狼眼中好似在体贴安慰他的神情让颜怀信想起它的主人。即使他们仅仅共处了不到两个时辰,颜怀信知道,她仍然和小时候一般心地柔软,因为只有善良的人才会那样伤心。 房门被猛然推开。颜怀信叹了口气,拍拍手中的狼,不想这么快就面对百里晏清的怒火。 百里晏清快步走到床边,面色寒如冰霜。颜怀信从床上撑起身子,准备向他请安,果然被他用力按回了床上。身体中的伤口隐隐作痛,他心中的负担刚要松下一些,却见百里晏清不但没有松手,还俯下身去,让他无可回避地看到他眼中的震怒。 “……”颜怀信只能装作没看见,嘴上干硬地念着,“罪臣恭迎陛下。” “罪?你也知道你有罪!” 百里晏清看着他大病未愈的苍白面孔,只觉心头怒火欲烧欲炽,二十余年来,他从没有如此痛心寒心过。 “你说你在永曦城待得无趣,我就放你去春玉原散心,你撞见风茗又隐瞒隐瞒她的行踪,我当你真心关爱她,也不做干预,可你竟敢勾结外人,让她离开狐族不知所踪!” 他已看见了颜怀信隐忍的不适,却不想再去管,放任自己捏住他肩膀的力道越来越重。他已经无法再忍耐了,心中的怒气再寻不到出口,他会气得发疯。 “你对她视如己出,把她当成你的妹妹,就行这等欺君罔上之举,你是不是忘了,她还有个真正的皇兄!” “……” 颜怀信看着眼前愤怒得几乎歇斯底里的百里晏清,感到有些陌生。他从没见过他如此生气,如此激动,从他的母后离世,他有望成为皇位的继承者后,颜怀信就很少见他有什么明显的情感波动,偶尔生气,也都是被别人气的,来找他发牢骚,寻开心。 也许他这回做的确实太过分了。他悲哀地想着,无法反驳他的话,只有木头似地回答: “臣知罪,请陛下责罚。” 百里晏清的眼睛又瞪大了些,几乎快是目眦欲裂的模样。颜怀信其实也知道自己这样的态度会更加惹怒他,可他又能说什么呢?他一定什么都知道了。 “罪臣听闻那两名银火已被陛下处置,罪臣斗胆,向陛下求情。” 瞬间,他肩上的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肩膀捏碎。颜怀信忍下来,又接着说: “此事皆由罪臣独自筹划。银火应该已经向陛下禀报,是罪臣驱使阵法才使他们没有查觉。请陛下仁慈,饶恕他二人性命。” “你不管风茗的性命,不管你自己的性命,就在意那两个银火的性命,”百里晏清气得冷笑,“渎职的银火是什么下场你清楚,你自己的下场你有过预料吗!” 颜怀信听他这样说,稍稍放下心,若是按规章办事,自己现在好好活着,那两个流影应当没被罚得很惨。至于他自己,他很多年前就不能,也不想时刻猜测百里晏清的意图了。 他只能重复着说,“臣知罪,听凭陛下处置。” 他顺从的认罪言语麻木干硬得像根死木,无法平息百里晏清的愤怒,只让他的怒火愈烧愈烈。 “究竟有什么隐情!我不问你就不说?!单凭你出卖皇嗣欺君罔上就足够你颜家满门抄斩你知不知道!” “……”颜怀信转开眼睛,避开他情绪浓烈的注视,“风茗在人间被人施了蛊毒,时日无多,她身在天虞山的师祖可以救她,我助她去。” 百里晏清疯狂的愤怒霎时凝固。颜怀信心绪复杂,纵使他曾为百里晏清把风茗逼走感到费解和不满,但此时见他遭遇打击,心中还是泛上不忍。 “她的病很重,我不想她在路上耽搁。照拂她的一对夫妇说,只需向你禀报,她曾受擒风林恩惠,可使你放心。” 颜怀信说完,久未等到百里晏清的答话,掐在肩上的力度也僵硬住。他抬头看去,他却在同时起身离开,慌乱得近乎是落荒而逃。 颜怀信抬手揉肩,百般心绪皆融在声叹息里。突然,床外有人说话,打断他的沉闷心情。 “陛下很在意公子的安全,请公子不要与陛下置气。” “……”颜怀信滞闷的心情一僵,几乎被这话逗乐,“你怎么比你的两个前任还多话?” 单膝跪在床边的流影抬头看向他,舒展眉目,对他露出个笑来,“并非所有银火都和影子一样沉默寡言,属下如有冒犯,还请公子多多担待。” 颜怀信猜测他是看自己给那两个银火说话,以为自己是个忠厚重情义的上司,想和自己打好关系。他现下没力气也没心情应付他的殷勤,于是找了件事来使唤他: “你去找御膳房,让他们送点吃的来。” 银火看出他的驱赶之意,笑意不减,恭顺地对他低一低头,身影消散。 第327章 跋涉 万扶疏的医馆在冬季不接外客,本村的熊们又整日睡睡吃吃,少有受伤的机会,玄霏和风茗得以在此处不受打扰地休养。 调理了三日,玄霏的身体强健如初,风茗体内的封印也被万扶疏加固,他们都已准备好继续上路。玄霏在苏醒后第四日询问这脾气刁钻的医者,可否有什么药物或法术能助他们上天虞山。 “你连这里的天气都受不了,还想上天虞山?”万扶疏边给昏睡着的风茗施针,边嫌弃地反问,“那个子蓁怎么同意你们去送死的?” 玄霏在这几日看出来,万扶疏对别人暴躁刻薄,但对这村里的一个小女孩可谓宽容怜爱,呆愣听话又可怜的风茗也讨她喜欢,因此她才不赞同他们的行程。他没有办法,只能固执地坚持说:“天虞山上的落鸿能救她,我们只能去那里。” “你当那伙凤凰是什么好东西,”万扶疏唾弃道,“不过你们死在那也不错,正好她肚子里的东西祸害不到山下来。” “……” “我没什么好帮你们的,别在这看来看去。” 玄霏无奈,只能去外边等。 万扶疏日常的诊治结束,他拿着早已看过千八百遍的地图,等风茗醒来,和她商量起启程的事。 风茗听他说完,张着空洞的眼睛看着他,面无表情地点头。万扶疏的药和针灸让她体内的蛊虫被封印得更深,好像也把她的情绪和思想封住。这几日她对什么人,什么事都平淡处之,对玄霏也不露憎恶,甚至想喝他的血时,那示意的模样还有几分腼腆柔弱,玄霏也不知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翌日中午,玄霏等到万扶疏从二楼住处下来,向她辞行。万扶疏打着呵欠摆摆手,随他们去。她猫着眼睛看玄霏背着行囊和剑,牵着那女孩的手腕出门,怀念了一会她曾经这般年轻的岁月。不过她没有这两个这么笨,不会明知前途渺茫,还不管不顾地去牺牲。 今日天气晴好,许多村民在饱饭后出来晒太阳,他们的行动引来许多注目。停留在村中的几日,村民慑于万扶疏的威严,没去打扰他们,这下看他们要走,立刻就有人来询问。玄霏只得停下,感谢他们的帮扶。 “这天这么冷,你们是要到哪去?” “天虞山,”玄霏对他们拱手,姿态谦逊,“多谢各位关照。若日后有缘再会,定当好生报答。” 当初他无声无息来此,村民就当他不是一般人,没对他要去天虞山这事表现多少惊讶。有人问他: “万扶疏在冬天向来是不接诊的,你们两个特殊,不会留下什么麻烦吧?” “不会,”玄霏答得肯定,“行程紧迫,恕我们先告辞了。” 他拉着风茗加快脚步,钻进山上的林子里,确认身后没有人跟着,才解下背囊和剑,让她抱在怀里。他现在身穿的是灵力所化的衣服,用来御寒的厚重衣物都放在包裹里,风茗抱着这大包裹,上半身都被挡住了,只能把无秋夹在手臂和身体之间。 玄霏化形为龙,用灵力把她裹在一个大气泡里,朝西北方的雪山疾驰而去。 他已对子蓁给的地图路线烂熟于心,但真正飞在茫茫雪山上空,仍然对下方毫无辨识度的景色感到无措,他甚至连天虞山的确切范围都不清楚。晴朗的天气转瞬即逝,风雪刮过他的鳞片,他清清楚楚地感到自己用来保持体温的屏障正在被一下下密集地敲打。 他按照记住的路线飞行,山岭越来越高,风雪也越来越大,劈头盖脸地砸下,他无法分辨自己的方向是否正确,只知道唯有不断前进才有出路。他知道风茗也很冷,正紧紧缩在他爪子里的气泡中,他得尽快结束这段艰难的行程。 然而灵界中唯有落鸿的羽翼才能征服的天虞山怎是他这年仅弱冠的小龙可以越过。他不知怎么,上一刻还好好的,突然一道极其沉重的威压从四面八方袭来,刹那间就压塌他的脊骨,让他从空中摔落下去。幸好此处的山太高了,他尽力也只能飞在低空,这样摔进深不见底的雪堆反而没受伤害。他想继续飞起来,但他一试图提起身子,那道威压就随之而来,沉沉得把他压在地上。 玄霏只得先变回人形,把在雪地里惊慌失措的风茗拉住。 “这里好像有什么气场,我飞不起来了,”玄霏边穿行李中的衣袍,边有些懊丧地对她解释,“我带你走着去。” 风茗怔怔地看着他的方向。在这几乎能把他们半个身子吞没的雪地中行走谈何容易?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等玄霏修整好后就由他牵着手腕,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 她只是行走费力,走在她身前的玄霏则更加艰难。风雪幕天席地,而他一直用身躯为她做些许遮挡,又不如狐族天生就御寒,没有多久,他就比数日前栽倒在村里时冻得还要厉害。 他的四肢和呼吸皆沉重无比,融化的雪水已把他浑身浸了个湿透。更让他绝望的是,天色都黑了下去,他还是没有等到救星。他在风雪中艰难地张望,这里空茫一片,只有冰川和积雪,莫说活的树木,就是容身的山洞也没有,他们如果就这样度过一整夜,一定会冻死在这里。 察觉到他的停滞,风茗以为他终是力竭,拉拉他的袖子让他转过身来。 她同样也走不下去了。这单调寒冷的酷刑,难道就是她的师父要她受的,对她大逆不道之举的惩罚么?她倒愿意受着,何况如果自己就这样死了,那蛊虫应该也会冻死在这,不会荼毒其他生灵。她这样想了一路,心中由愧悔变为释然,渐渐地还是泛上点委屈。真到了要死的时候,她还是想再见见他。 玄霏回头看向风茗,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连忙紧张地询问。风茗却对他开口说话,声音几乎被淹没在风雪呼啸中: “你回去吧。” “什么?!” “你回去吧——” 风茗当他没听见,更大声地重复了一遍。她不想和他一起死在这,她宁愿独自清清静静的。 “到了这里怎么能回去?你一个人很快就会冻死在这!” “死就死了,我迟早也是要死的,和你有什么关系?!剑你拿走就是,反正我也不要了!” 第328章 馈赠 无秋在玄霏手中嗡鸣一声,听来是不满自己居然被嫌弃。这一震让玄霏提起些精神,他荒唐地想,这生死攸关的时候他们居然把力气拿来吵架。 “我会把你带到你师祖那去,好好跟我走,别乱想别的事!” “我不!”风茗狠狠甩开他的手,“你要走就你自己走吧!反正你身上有我的血咒,在我被冻死之前你都死不了,你要不回去就也死在这吧!” “你——” 她明明一路都乖乖的,怎么到了这时候突然这样反抗?!玄霏心中也来了脾气,重新抓来她的手,以她无法挣脱的力度。 “要不你就把我身上的血咒解开,我去找人来救你,不然我不会放你一个人在这等死!” 风茗的情绪更加激烈,若非双腿早已在雪中僵硬,她几乎是要跳起来,“他没有教我怎么解!我怎么给你解!你以为我不想解开吗?!我才不想和你死在一起!我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要救你!你为什么要来管我的闲事!” 玄霏被她一连串尖声反问吵得脑袋生疼。他没忘记自己身上被她师伯留了印记,他们总会等来救兵,可那到底要在什么时候?!不是说天虞山住着许多落鸿,他们一路行来,怎么没有一个来询问他们的情况?! “要杀我的也是你!这仇我记着,在我报了之前你别想痛快去死!” 他把风茗拉到身前,狠狠瞪着她。这番狠戾的话终于唬住了她,也是因为她被冻僵了的脑袋已经无法思考那些逻辑了。在他们争吵的时间,天色已经全黑了下去,风雪加倍呼啸,玄霏看着望不到头的前路,心中突然升起个念头。 假意自裁的想法一掠而过,瞬间就被他放弃了。且不说就算能那样引来她的师伯,他未必会救自己,那实在也太窝囊了,他得引别人来帮忙。 他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风茗身上,松开她的手。风茗惊疑地问他干什么,他没有回答,再度化形成龙,顶着脊背上重逾千斤的威压,飞到低空。 他昂着头,顺着天性血脉教导他的,操纵风雨的能力,用一道声嘶力竭的龙啸,以散尽所有灵力为代价,止住这一片山岭飘扬的大雪。 跌落回地面的瞬间,数不清多少道不同的灵力波动穿过他的身体,他知道自己这一遭恐怕是把这一小座山头的落鸿都惊动了。他强撑开眼睛,看到风茗慌张地在雪地上摸索他的踪迹。他已经无力开口说话,残余的灵力甚至连化形都不能够了。他低低地呜咽一声,风茗听到动静,立刻找到方向朝他奔来。 “你这是干什么?!”风茗找到他的脖子,站在他脸边惊恐地问,她体内的血咒发动了,说明玄霏现在生命垂危,“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玄霏转过头,试图蹭蹭她。风茗看不见,下意识抱住他凑过去的脑袋,他得以用脸颊蹭了蹭她冰冷的怀抱,又扭来身体,把她圈在中间。他已经不再生气了,在感受到她被血咒耗得力竭后,甚至愿意用些血肉来喂她,可惜他实在是说不了话。 第一个来到骚动中心的落鸿所见,就是一个狐族少女惊惶地和一头龙抱在一起。那龙已经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她也面色惨淡,双目无神,只剩半条命的模样。 他走过去,踢开玄霏围着她的尾巴,拍拍她满是雪花的脑袋。 “你这只狐狸,怎么来的这里?” 风茗听到有别人来,眼中先是掠过惊喜,随即又警惕地问: “你…你是谁?!” “这话该我问你,天虞山上可从没来过狐狸,”他看看她怀中抱着的龙,又问,“这是你的灵兽?” 风茗下意识看看玄霏,忽然想起来,连忙放低了姿态祈求道: “他快死了,你能不能救救他?” 来者心下好奇,看他们这可怜模样,也就施舍了些灵力给这黑龙。那龙倏然睁眼,看着他,金色的眼眸中涌现劫后余生的疲倦。 “她是月思渊的徒孙,我带她来找师祖,多谢前辈救助,我等感激不尽!” 他低低地吟叫,知道这雪白长发的落鸿能听懂。这白凤听了月思渊的名号,面露诧异,怀疑地问: “她真是?” “真是。包裹里有她师父和师伯的信物。” 白凤没有去查看,他可不想招惹绛琂的东西,只是叹息了一声,“怎么遇上这种麻烦。你们在这等着吧,我去叫他过来。” 他们于是只能等待。玄霏继续窝在雪里休息,这白凤渡给他的灵力让他好受不少,风茗听他不做声,又紧张起来。 “你怎么了?!” 玄霏想着反正她也听不懂,随意叫了一声,告诉她自己还活着。他继续想着刚才的白凤,不知他是生性善良,还是慑于她师祖的名声。 过了一会,又有人来,却不是方才的白凤,而是个一身鹅黄,容貌清美绝尘的女子。她的长发是玄霏前所未见的金黄颜色,走在雪中,仿佛就是此地灿烂的太阳。她看了风茗垂头坐在雪地,满身雪花,疑惑地走上前去询问。 “这里怎么有只小狐狸?” 玄霏算是明白了,这些凤凰都以为自己是她的灵兽。他正要再解释一遍,听她又接着说: “怎么一只狐跑到这里来呀?外面这么冷,快跟我回去吧。正好我缺个伴儿,你要是想留在这,就陪我解解闷吧?” 风茗被她哄诱小孩的语气吓到,惊恐地连连摇头,“前…前辈,我是——” “她是月思渊的徒孙,上山来找师祖的。” 来者“啊”了一声,顿时皱眉,斥责道:“他怎么让你来这儿找他呢?也太不负责了!你先跟我回去吧,再在这岂不是要冻死了。” “不、不用……”风茗流着冷汗拒绝,“先前来了一位前辈,他说他去帮我找我师祖了。” “这样,也好,”她看看风茗,又惋惜地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怎受了这多伤,莫不是来找他治病的?” 风茗尴尬地点点头,却听见她笑了一声。 “你把这龙吃了,你的病不就好了,何需受这般磨难?” 见他们的目光一齐变得惊恐,她自得其乐地笑了几声。 “再过一会你师祖也该来了,我就先走了。看你我有缘,送你们一道符箓,你们可别跟他说是我送的,不然有你们好果子吃。” 她说着,抬指在空中写下咒文,数秒后即成一张灵力凝聚的符纸,打进玄霏的身体里。玄霏只觉周身被暖意充盈,深入骨髓的冰冷一扫而空。他惊喜地猜测,难道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用畏惧天气的寒冷?! 来不及说一声“多谢前辈”,她便消失在原地。 “她送了你什么符箓?” 风茗问,她感到体内的血咒彻底平息下去,甚至身子也少了些寒冷。 “保命用的。” 即使她听不懂,玄霏还是有意隐瞒了部分真实。 第329章 诊断 在这女子之后,没有其他落鸿来。玄霏在雪地上昏昏欲睡,忽然眼前一花,有个人闪到风茗背后,打量着他们。他仔细看看这人的面目,顿时惊喜,这就是那日他见过的风茗的师祖! 风茗抱着他的头,也精神不济,被他的挣动惊醒,迷茫地问: “怎么了?!” “前辈。” 玄霏规矩地问候,从她怀中离开,缩到一边恢复成人形。 风茗后知后觉地回头,望着月思渊的方向。 “又有人来了吗?” “你的眼睛怎么了?” “……”风茗欲言又止,愣愣地问,“你是谁呀?” “我是你师祖,”月思渊为她拂去头顶的积雪,“谁让你到天虞山来的?” 风茗的眼睛微微睁大,眼中却满是惶恐,没有多少劫后余生的惊喜,“是.…我师父说的。” 月思渊于是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不禁暗暗嗤笑。他拎起她身上的厚袍看了看,明显这是件男人的衣服,他不由看了看一旁的玄霏。 “先跟我走,有话回去再说。” 他拉起风茗的手,灵力随即围绕住他们。玄霏在法阵张开又结束的瞬间钻进去,所幸是赶上了。在进入阵法的瞬间,他就被汹涌灵力冲击得晕厥过去。 月思渊手里拽着个晕过去的女孩子,脚边趴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站在他的宅院里,只觉得这事莫名其妙。她怎么能和这龙跑到这地方来,小时候好好的小女孩,现在怎么遍体鳞伤,还盲了眼睛? 长孙疏雨察觉到动静,推开门,便见他这般站在院中,明晃晃地心情不佳。 “进来吧,”他颇有几分幸灾乐祸,“你有很多事要忙了。” “帮我研墨,”月思渊抱着风茗进屋,抱怨地吩咐长孙疏雨,“我待会要写封信。” 月思渊这处小筑向来只有两间房间,事发突然,他只能把风茗安置在长孙疏雨住的那间客舍。他探查风茗的情况,长孙疏雨则把玄霏唤醒,把他也带到房间中。 “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玄霏在桌边坐下,把事件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他看看在床前忙碌的月思渊,又看看坐在对面专注研墨的长孙疏雨,不敢多言。 月思渊已经猜到是绛琂搞的鬼,决定待会再去跟他计较。他的注意被风茗体内的术法吸引去,稍稍用了些灵力,让她颈后的咒文显形。他端详了一阵,记下这未曾见过的术式。随后,他再把风茗翻过来,解开她的衣裳下摆,露出丹田的位置,为她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疤拧起眉头。 “她身上怎有这么多伤?” “祭司把她关起来,让她和其他中了蛊虫的人搏斗。” 玄霏回答,他想把纪无情从这些事中摘出去。却听月思渊冷声讽刺道: “别想着为那个教主开脱。若非你尚有些用处,我早把你沉尸湖底了。” “……” 玄霏郁闷地闭嘴。 月思渊大致查明了风茗现在的情况,给她系好衣裳,盖好被子,转身对玄霏命令: “我只给你十天。十天内修不出龙珠,你就用你的身躯血肉来做蛊虫的饲料。” 玄霏诚惶诚恐地点头,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长孙疏雨。他则毫无反应,磨好一砚池的墨就径直出去了。玄霏跟在他身后一同离开,果然,他随他走到了房屋之后的林间小道中。 玄霏同他在月光下站定,恭敬地行了礼。长孙疏雨也未想到居然会在此情此景与他相见。他想,月思渊要他十日内修行出龙珠,明显就是要自己从旁协助。寻常龙族在灵界修炼数年便结丹,显然那女孩子等不了那么久。 “我教你修行之法。天虞山灵气浓厚,你自己把握分寸。” 玄霏牢牢记住他传授的修行之道。粗浅地尝试一次这他未曾想象过的新奇法门,果然有玄妙体验。他感激地再对他拜了一拜,起身时他就离开了。 玄霏环顾这处松林,见身前不远处的空地上月光如水倾泻,他走到那其中,顿感灵力充盈全身。他便在雪中坐下,伸出双角依照新学的方法开始吸收这天地灵气。 长孙疏雨回到卧房,月思渊正在桌前奋笔疾书,满脸隐忍的怒气。他无意打扰他泄愤,走到床边看了看风茗,手指轻轻抚过她面上的疤痕。 “别动,”月思渊阻止他的好心,“她受不住你的龙气。” “我不会做什么,”长孙疏雨收回了手,他确实什么也不打算做,“我只是第一次见这样形状的疤痕。” “被虫子拉扯皮肉粘起来的疤,要治只能先把这块肉割下来,再重新愈合。” 月思渊搁下笔,灵力化作只紫羽凤尾的雀鸟,把装好的信封给它叼着,它便振翅离去。 “她的蛊,你想怎么做?” “按那个小子说的,这蛊从小喝惯了龙血,比起普通狐狸的内丹,它一定更喜欢龙珠。等他修炼成,我可用龙珠把它引出来。之后是灭是养,就看风茗的意愿。” 月思渊说着,站起身,长孙疏雨在他走过来之前把风茗愕然睁着的眼睛拂上,风茗愣愣地顺从他的暗示,乖乖闭上眼睛。他接着问: “他要是修炼不成?” “要是不成,恐怕要借你的东西一用。无论如何,我会在那之后把蛊引到他体内。这蛊压抑许久的饥渴必然在羽化之时爆发,他的修为多精进一分,就是给自己多挣一分生机。我那样说,只是要他尽全力修行罢了。” 月思渊在床头坐下,探查风茗的脉搏。他写完了给两个弟子的信,心里的火气消了大半,如今再看风茗的惨状,恻隐之心大动。 “为何是十天?” “她的封印要尽快破开,否则对她有害。十天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他若真能在十天之内修成龙珠,那还算他有些可取之处。” “你直接把这安排告诉他,他岂不是更加尽力?” “他若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是九死一生,说不准会做出什么举动来呢。” 月思渊给风茗掖掖本就很暖实的被子,忽然察觉过来不对劲,转头问长孙疏雨: “你怎么这么关心这件事?” “你也说了,要借我的东西。” 长孙疏雨找了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最多两枚旧鳞就是了。更好的东西,那虫子还无福消受呢。” 月思渊以为他是为此有些不悦,拍拍他的手臂赔笑: “等此事了结,也该到春夏了,我随你去人间看看。” 长孙疏雨甩开他的手,径直出了门去。他当他猜不到,他明明是要去那什么教主秋后算账了。 第330章 转嫁 灵力所化的信鸟比任何飞禽的速度都快。短短半夜过去,它就在晨曦初露的时分抵达绛琂府上。绛琂才刚晨起,正被伺候着束发更衣,见师尊的信鸟来了,连忙伸臂去接。信鸟落在他小臂上,把口中信封交给它,再度悬空飞起,修长的翅翼狠狠拍在他梳理到一半的发髻边,巨大的“啪”一声响后,身影缓缓才消散。 “……” 他的侍女揉揉被扇得生疼的手背,大气也不敢出。绛琂更是尴尬,一面让她继续,边赶紧拆开信封察看。 月思渊送来两张信,他打开写给自己的那封,只见信中劈头盖脸地尽是尖酸讽刺之词,责怪他让他的徒孙如此涉险,末尾才说让他送些给风茗用的东西过去。他尴尬地打开写给长晴那封,言辞虽然温和多了,但明里暗里还是把他从头到尾地嫌弃贬损一遍,最后一段更是写着: “……你若拿出对那魔教小子一半的倨傲自矜对你的师兄,想必他也不敢如此代你行事。吾只听闻北域盛行动物笼戏表演,如今亲眼地见,堂堂赤凤囚白狐戏耍,实在是好笑,精彩……” 绛琂把这两封信重新叠好,心中郁闷无比,这都是什么跟什么,什么跟什么。他知道一些先例,有些龙死前怨念太大,结果一身稀世药材都化作剧毒,所以他的设计是要那黑龙为求生路心甘情愿地自尽,这样他一身筋骨肉皮皆可最大限度地为风茗所用,没想到他真能上天虞山找到月思渊。看这信鸟来的时间,那应该就是在昨天半夜,难怪惹得他老人家心情不好,连夜写信来把他们俩大骂一通。 绛琂把信交给另一位侍女,让她在长晴醒后给他送去,又吩咐她整理一批狐族女孩子在深冬用得上的东西和运送货物的鹰,等他上朝回来处理。侍女问他那女孩身材如何,好采买合适的衣物,他只能循着记忆大概比划一下。 绛琂府上运来的东西在第二天早晨送到天虞山外围,玄霏看着这四个巨大的包裹,每个看起来都比风茗整个人还重,觉得她师祖是在变本加厉地刁难自己。 但他到底只能花上许多时间往返搬运,然后回到松林中打坐修行。十天的时间寸秒寸金,他固然愿意为风茗做出牺牲,但如果有机会,他更想继续活着。 风茗换上漂亮崭新的衣服,气色看起来都好了一些。月思渊只在大白天给她带玄霏的龙血过去时和她说说话,其余时间都不打扰她。风茗的神情对他满是恭敬,却不和他开口说话,而他只对整治顽劣的孩童经验丰富,对风茗这样无比乖顺却闷不吭声的女孩,他反而束手无策。 月思渊知道这是她的心病,他有很多术法和药物可以助她平复心情,但他担心会意外惊动蛊虫,所以也只能先等着。绛琂把当年长晴用灵力驯服的一只猫送了过来,助她探明周遭事物,她就整日在床上抱着猫休息。 如此平静无事的过了九天,在第九日的深沉夜里,一声低沉悠长的龙吟把另外三人惊醒。风茗蹭蹭怀里的猫,继续缩着身子睡过去,她的师祖也打着呵欠,懒懒地念叨: “他还真修出来了。” “该你做事了。” “明日再说。” 月思渊呵斥聒噪的应龙,侧身回到清懒的睡梦。 玄霏盘着身子在雪地中眯了一会,被一道突如其来的狠厉杀气惊醒。他弹起来避到一边,在纷扬的雪屑中看到表情冷淡的月思渊,连忙化成人形。 月思渊把他打醒,没有说什么,转身就走。他连忙跟上,在房中见到风茗。绛琂送来的东西都是他整理安置,那时他看到那好几件做工华贵精良衣服就想风茗穿起来会好看,现在一见,果然很漂亮,要是她的神情能明朗些,不要这么阴郁寡欢就更好了。 “上去。” 月思渊指着风茗的床,那床上已没有枕头和被子了。玄霏一愣,见风茗神情木然地挪到床里边躺下,只得惴惴不安地躺到另一侧。 “把你的内丹给我。” 玄霏把昨天夜里才凝成的龙珠从口中送出来,月思渊用灵力把它掠过去。初生的龙珠温和无害,只有精纯灵力,是蛊虫绝对无法抵御的诱惑。现在,他要把它放出来。 龙珠脱身,玄霏顿觉虚乏,左手腕上疼痛让他提起精神。他转头看去,风茗的右手腕也被月思渊划破,和他的左手相触,龙珠就在他们伤口衔接的地方。一旦见血,风茗体内的封印便轰然溃散,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只是被月思渊盖在他们手上的一道符纸压住,不再动弹,玄霏也发觉自己无法挪动分毫。 他庆幸自己把头转了过来,这样至少可以一直看到她。 很快,一只肥硕乌黑,身上夹着暗金斑点,还有几条白色细纹的虫子从她手腕中慢慢钻出来。风茗自从感受到肚子里的一小块蠕动就痛苦地紧紧闭上眼,她本就看不见,只想尽力假装这一切都是不真切的幻梦。 玄霏忍着恶心,看那快有风茗手腕粗壮的虫子爬到他的龙珠上,身子环成个蠕动的圆,抱在上面,而后它居然一点一点挤进了那里面。漫长的煎熬后,玄霏看着它把那龙珠撑满,身体居然变得一般莹润透明。月思渊掐着他下巴掰开他的嘴,那装着虫子的龙珠在刹那间飞回他的肚子里。一时间,他只想呕吐。 “等它在你体内安定下来,我再解开你们的禁锢,这几天我会用风茗的血喂你。” 玄霏惊恐地感到,那虫子在它体内四处流窜,片刻间,他的身体里各处都好像多了什么东西。他绝望地猜想到,当这蛊虫开始向他索取灵力,那将会是怎样的酷刑。 月思渊为玄霏施了安神的咒法,仁慈地把他送入无知觉的睡眠。现在基本已是大功告成,哪怕日后蛊虫难以驯服,只要把这龙杀了就无事。 “风茗,”他放松对她的钳制,用温和的呼唤让她镇定下来,“我有事问你。” 她睁眼,看向他的方向,让他知道自己在听。 “你的眼睛怎么会盲?” 风茗愣住,霎时想起那一日她用血咒救玄霏。她只记得眼睛疼得厉害,醒来之后就看不见了。 “我不知道……” 她声音干涩地说,感到愧对师祖对她的慈爱。 蛊虫依赖她为生,应当不会剥夺她的能力。月思渊也为她诊治过,明面上看不出来病灶,只能推测这又是心病作祟。 “这蛊在你二人的身躯精血中长成,如果能养出个结果,也许可以被你们当作灵兽驱使。你若要,我就助它生长,你若不要,我可以不管,或者现在就把他杀了,你意下如何?” 风茗已经想起了她的血咒,连忙说道:“他…他身上有我的血咒——” “那咒术我可以解。我要你明白地回答我,你是要他死,还是要他活?” 风茗下意识往身侧看,在黑暗中,她惊恐而难以置信地察觉,她不想玄霏被杀死在这里。 第331章 驯虫 “我不想让他死。” 风茗哑着嗓子说。月思渊看她眼神中的彷徨,知道她心间已升起倾诉的欲望,只差自己最后一句引诱。 “你和你师父的事我都知道。你仇恨他们,又不想让他死,是觉得他罪不至死,还是觉得他无辜?” “不是!” 风茗情绪渐渐激动起来,然而下意识的反驳过后就不知该说什么,怎么说。月思渊看她的挣扎,终是于心不忍,觉得现在逼迫她做决定恐怕还是太早。 “我已知晓了,我会保全他的性命。” 他让她安睡,匆匆结束这场失败的开导,随后用些微灵力化出只小雀,栖在蛊虫不会看到的床顶,代替本尊来监视,便放心离开了房间。 让这龙活下来要额外费些功夫,虽然没有特别麻烦,但足够是个饮酒消遣的好理由。长孙疏雨这夜修行回来,就见他以为会在忙碌的月思渊躺在长椅中昏睡,桌上搁着酒具。 “别去,”听到来者的脚步朝那房间去,月思渊慵懒地劝阻,“没事的。” 长孙疏雨的手在衣架上的斗篷上停了停,他对月思渊总是自作多情地以为他要关怀那两个小辈的错觉感到无法理解,最终只是拍拍它厚软的绒毛,抬脚换了个方向。 “别走啊,”月思渊拖着嗓子叫他,“陪我再喝几杯,我有事和你说。” 有事要说,也不差这一会。长孙疏雨自觉修行疲惫,全当那醉鸟在自言自语,径直回了卧房。他若真有话要说,睡前自然会说。 另一间房中的人就远没有两个长辈的清闲自在。玄霏一觉睡醒,感到身体里多了一条生命,以另一节律的脉搏在他体内生存,浑身各处的灵力源源不断地往丹田内涌入,被那东西吞吃。他仍然动弹不得,只有眼睛能四下打量。他看看趴在他和风茗的手腕上,吮吸风茗血液的大虫,和她一样被恶心得重新闭上了眼。 “龙体化解了它的毒,你不会有事。” 月思渊甫一出声,那虫子立刻钻回玄霏的丹田中。他活了这些年,什么恶心东西没见过,它的外形不足以让他心生多少波澜,看它这样小心翼翼,他反而生起逗弄之意。风茗要这龙活,那就只有好好把这虫子养成熟一条路,不如现在就好好规训它。 “你在我弟子体内养成,也算在我门下,出来拜拜你师祖,我赏你酒喝。” 玄霏惊恐地看向他,随即难以置信地感到,那虫子当真从他手腕的伤口中挤了出来,半立起肥硕的身体,对他弯了弯钝圆的头。 月思渊不禁发笑,这小东西果然被龙血浸染出了灵性。他从带进来的酒坛中倒出小半杯酒,拿到它面前,它一头就扎了进去。月思渊等了等,又把杯子拿起来。虫子当即立起上半身,短足蠕动,活像在对他拱手相拜。 “我给你喝这一口,是因为你虽然年纪小小,但知道听长辈的话,你要想讨更多好处,以后就要更加听风茗的话,懂不懂?” 虫子被风茗灌出了酒瘾,月思渊的窖藏又是远胜凡间酒酿千百倍的极品,当下就急切地对他连连点头。玄霏和风茗看着听着他驯虫,已是呆若木鸡。 “风茗把你养育得这么大,可受了不少苦难,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你,你要敬爱她,保护她,不可对她任性,这样她也才会好好对你。孝顺的虫子才是好虫子,才招喜欢,你明不明白?” 虫子对他蠕动着短足拜了拜,忽然反应过来似的,扭过身子对风茗也拜了拜。见她始终只是表情惊愕,又伏到她手腕上,做出亲昵的姿态。这下风茗的脸上只有惊恐和厌恶,被术法固定的手臂也绷紧了。它重新站起来,远远看着她表情狰狞的脸,惶惶然的模样。 “你现在的样子不太好看,而且女孩子都讨厌虫子,你要理解她的心情,”月思渊喂它喝了两口酒,它于是转过来看着他,简直像个小孩在聆听长辈教诲,“师祖教你,她若是不喜欢你,你就去做她喜欢的事,做得多了,她就会知道你的心意,知不知道?” 虫子拧了拧身子,像是陷入了困惑的思考。 “现在她不喜欢你,你就应该离她远一些,等变漂亮了,再去找她玩。” 它于是把身子都挪到了玄霏的手腕上。月思渊越发感到乐趣,接着对它说: “这只龙呢,虽然也为你付出精血,你也应该对他心怀感激,不过他的贡献不如风茗多,所以以后要是风茗和他有争吵,你得帮着风茗,知不知道?” 玄霏看着那虫子扭过身子对自己拱了拱,心中一阵郁闷。它的神态简直像极了个天真无邪的个小孩子,可它明明是差点夺去他和风茗性命的祸害。 “你现在还不能说话,等你以后能说话了,我们再好好教你。你承受他们养育的时候要温柔小心些,照顾他们的感受,帮他们少些难受。” 虫子点头,缩回去舔舐起玄霏手腕的伤口。这场面让玄霏恶心无比,可那处伤口确实不再烧灼着刺痛。 “不错,就是如此。你好好做,就还有酒喝。” 月思渊喂它喝酒,喂到它倦怠地缓缓缩回玄霏体内,再拿走酒杯离开。 虽然这虫子表现出貌似良善的一面,月思渊知道,这两人对它还是讨厌极了,因此过了整整三日再去探望。这一回,虫子一感觉到他的气息就从玄霏手腕中钻了出来,对他打起拜。 “回他的身体里去,这酒我给他喝,你也尝得到。” 虫子听话地钻了回去。月思渊揭下二人手臂上的符纸,风茗立刻缩到床角。玄霏早已被体内的虫子折磨得浑身无力,没了法术的禁锢也动弹不了。月思渊送了些灵力给他,他才勉强能撑起身子。 “跟我走,换个地方。” 玄霏摇摇晃晃地跟着他出了宅院,竟然走到了先前他修行的松林中。他苦闷地明白了,自己是要吐纳灵气,来供养体内的蛊虫。 “你也在这和他一起,”月思渊吩咐惊愕的风茗,“蛊虫同受你们两个的血肉哺育,你对它而言也是不可或缺。而且你内力受损,也需恢复修行。” “酒窖在院子的偏房。我的酒随你喝,你要就让风茗去拿,”月思渊嘴上对着玄霏说话,手中给风茗披上对她的身形而言和棉被一样的熊皮斗篷,“我的信鸟会在这看着,每日给你们送来吃食。你们无需担心什么,专心休养,等蛊虫羽化,便大功告成。” 第332章 饲育 月思渊的意思,明显就是让她留在这照顾他。风茗望着月思渊声音远去的方向,腿脚被她的猫蹭了蹭才回过神来。猫儿指引她来到玄霏身边,和他一同坐在倒塌的树干上。 显然,她不喜欢这样的安排,心情不佳。玄霏决定少说话,不去触霉头。他和风茗并肩坐着,距离不远,却仍像隔着天堑那般无法接近。他合上眼,忍受着经脉中的酸软无力吸纳灵气。他努力让自己像在单纯修行一样沉浸,不知过了多久,他头脑忽然晕眩不止,浑身力道一松,向前跌去,摔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得益于猫的提醒,风茗及时阻止他面朝下摔进雪地。此处的雪亦不同于山下,虽然冷,却似乎不会融化,她踩在雪地中许久,鞋子还是干的,于是才扶玄霏坐进雪中,靠在树干上。 她把月思渊给的斗篷盖在他身上,和猫儿去周围拾了松枝,升起一丛篝火。 玄霏醒来,已是深夜,篝火的亮光一时刺得他睁不开眼。他不知自己是何时昏睡过去,现在仍然困倦至极,过了好一会才看见自己身上盖着风茗的斗篷。 “你不冷么。” 他开口,嗓子低哑得让他自己都惊吓。风茗摇了摇头,她虽也有些冷,但并非不可忍受。她的心绪仍然混乱,只是依着师祖的吩咐尽量照顾他,却无法让自己安心。 玄霏想把身上斗篷分给她一些,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而且他太累,太疲倦,他甚至不知该怎样恢复力气继续修行,一旦没有灵气,那蛊虫吞食的一定就会变成他的血肉。想到这后果,他稍稍提了神,否则险些又要睡去。 “你能帮帮我么,我没有力气……” 向风茗求助让他惭愧得面颊发热,可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他感到风茗的手摸索着贴在了他的丹田上,向内渡进一些灵气,被他体内不停歇的贪婪索求吓得中断一瞬,随后继续运送,但没一会就消耗干净。 他听到她微微加重了的喘息,而后她就从他身边离开了,他只能听见松枝燃烧断裂的脆响,还有雪花飘落的细碎声音。即使盖着斗篷,他还是感觉冷,越来越冷,他知道这是危险的征兆,可他该怎么和风茗说明?她已经帮他生了一堆火,他想不到她还能做什么了,没过一会,就在深入骨髓的阴冷中再度昏睡。饲育蛊虫的第一夜,就这般有惊无险地过去。 唤醒他的,是涌入四肢百骸的温热灵力,满足蛊虫的胃口后还给他留有丰厚剩余。半睡半醒间,他叹出声低低呻吟,下巴贴上一片冰凉,把他彻底惊醒。 他睁眼,见风茗举着瓷碗,试探着要喂他喝什么棕黑的东西。他这才嗅到扑面而来的药味,于是抓住汤碗,把药汁一饮而尽。这药汁非但不苦,还夹着股甘甜,他想,可能这也是怕蛊虫不喜欢。 风茗知他醒了,喝了药,就把信鸟带来的符纸和书信放进他手里。他颈后的符纸是信鸟牵引着她的手贴的,那是示意她该怎么做,可她师祖写来的信,就要他才能看了。这猫终究不是她的灵兽,无法与她心意相通到和狼一样的程度。 玄霏接过信察看,上面写着这些符纸的用途。月思渊把长孙疏雨蕴含龙气的灵力稀释到安全的程度,掺进他和风茗的血封存在符纸中,玄霏仍需和修行一般地吐纳,才能使蛊虫安然接受,否则它即使养成,也会对他们少些忠心。 玄霏看完,连忙控制住充盈在身体里的温暖灵力,运行了一个周天再往丹田送去。他和风茗受了这么多磨难,要是这虫子诞生后无法为他们所用,他们岂不是白白受苦。 有了信鸟每日送来的符纸,玄霏比第一天好受了许多。他也无需像先前独自修行一样不眠不休,只要他开口,风茗会在他休息的时候帮他转化灵力,送进他的丹田。风茗从不和他说话,因此他不知道,霸道的龙气总是使她全身经脉发疼。他以为她只是单纯在夜间疲倦,才在几乎整个白日都睡得昏沉。 相安无事地过了三天,玄霏在消化符纸上的灵力时忽然感到蛊虫的胃口膨胀了数倍不止,倏然间就超出了他能供给的速度。仓皇间,他捂着肚子,尽全力把符纸上的灵力运进身体。信鸟察觉到他状况有异,啄啄风茗的手背把她叫醒。 风茗醒来,听到他脱力的喘息,和猫儿担忧的叫声。她转头看向他的方向,玄霏能看到她眼中冷淡的疑问,可他已没有力气说话了。 风茗想了想,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招呼着猫儿离开了。玄霏难以置信,她难道就要这样把他丢在这里么?月思渊的信鸟收着翅膀栖在枝头,低头望着他的痛苦神态,黑溜溜的小眼中满是幸灾乐祸的同情。 没有很久,玄霏就用完了手头的所有符纸,而此时天边才刚刚涌起夕阳。他全身的经脉都因运功太过而泛着火烧一般的疼痛,丹田中还传来那虫子仿佛永远无法被满足的饥渴。孤独的折磨中,他蓦然想到,当初风茗在孽镜中感知着蛊虫一日日壮大,心境就是如此的悲凉和绝望么? 丹田中那只虫子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他把他能找到的所有灵力送进去都无法填满。他的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浸湿了后背和额头,糊住双眼,纵使满心不甘,他已无法再坚持更久。 模糊的意识中,他隐约听到几声猫叫,随即感到有人抓住他的头发,让他仰起头,甘甜热辣的清凉液体浇在他脸上。他被呛得剧烈咳嗽,而后那醇烈得让他呼吸困难的酒才小股小股地被倒在他的嘴和下巴上。 玄霏艰难地调整呼吸,抬手抓住风茗的手臂,让她把酒坛的位置端得再准一点。这样喝到他满腹鼓胀,挪动一下身子的力气都没有,蛊虫终于被灌醉,暂且停下对他的苛求。风茗被他示意着放下酒坛,拿出新的符纸,把其中的灵力引进身体里,周转一圈再运进他的丹田中。 “你……” “闭嘴!” 风茗咬牙切齿地呵斥,偏着脖子低下头,不让他看见自己如受凌迟的痛苦表情,可仍有难以抑制的喘息从唇齿中溢出,她颤抖的身形更是明显。 玄霏看她痛苦却不愿言说,片刻前得到解救的惊喜心情烟消云散。他不得不接受,哪怕他为她代受这生死之危,哪怕她又为了他受尽折磨,自己对她而言,仍然是不可原谅的仇敌。 这一刻的心痛胜过先前所经历的所有痛苦,击碎他的疲惫,深沉醉意也无法让他坠入睡眠。前所未有的委屈和迷茫中,他瞪着身前火光摇曳的篝火,直到天色暗了又明。 一声清脆莺啼响在耳边,这是信鸟送来新的符纸。玄霏木然地要伸手来接,身体却像被施了咒一般沉重,他无法从斗篷下抬起手,甚至连挪动一下脖子也做不到了。他迟迟不动,信鸟又连续叫了几声,把昏睡不久的风茗都吵醒了,尖利的鸟啼映在他耳中却越来越模糊遥远。 风茗刚一醒来,就听见信鸟和猫儿凄厉焦灼的大声喊叫。她不明所以,询问地轻轻推了推玄霏,他的身体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第333章 续命 月思渊收回为玄霏诊脉的手,哼笑一声。风茗站在他身后,尊敬又拘谨地望着他。月思渊打量她的神情,她的眼中半分担忧都没有,平淡中搀着这段时日里从未褪去的迷茫,好像把这龙送来救命,全然是被长晴那好心的猫撺掇来的。 “你不问问他是怎么样了?” “……” 风茗的嘴唇抿着动了动,随即就平静下去,月思渊知道自己等不到她说话了。 “你说不想让他死,我找了方法,让这蛊虫有机会修成正果,这样他能活。可是我低估了那虫子的厉害,以他现在的修为,还是承受不住。” 月思渊顿了顿,看着风茗始终平静的双眼,把话挑明: “他要和那虫子一起死了。” 风茗的神色终于有了波动,虚无的迷茫中掺杂上震惊,可也就仅止于此,看上去这结果并不让她多么难以接受。 “还有最后一条路可以救他。你去找那位长孙前辈,他可以为这龙续命,直到蛊虫长成。他知道那会有什么危险和代价,所以如果你还想这龙活下来,要你自己去求他,我管不了他答不答应。他现在在山上修行,我的信鸟会带你去。” 月思渊说完,为压制蛊虫,护住玄霏心脉的阵法添了些灵力。这暂时的阵法最多能维持三个时辰,要是拖得再久,就是长孙疏雨把应龙的内丹给他也无力回天。他没告诉风茗这时间界限,因为他觉得就算她真的心软,长孙疏雨也不会答应。 月思渊离开了,蹲在玄霏身边的猫儿低低地叫了一声,引得风茗下意识的注目。它于是又低低哀嚎了两声,所幸叫声轻而柔软,才没让她厌烦这恳求一般的声音。 风茗扶着脑袋,晃晃头,月思渊说的话就像梦境一样虚无缥缈,她难以相信,蛊虫真的要把他给杀了。她从未想明白,她在林间和他一同遭受寒冷和疼痛是为了什么,再远些,从她用血咒开始,她就始终不知道当时促使她去救他的冲动究竟从何而来。 除了对魔教中所有人一视同仁的恨,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用伪造的身份骗了她两次,两次她都差点把他当成在人间可以结交的相识。她也不知道玄霏为什么要救她,不给她喂血,不带她来天虞山,他怎么会死?她同样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对他的死感到痛快,反而感到难受和恶心。 她走到床边坐下,顺手摸了摸蹭过来的猫,飘浮的酒气让她想起她曾经放任自己日日喝醉的时候,又不适地站了起来,离远了一些。她想起子蓁和狼对她说提起的,他在那段时间料理事务,每天她在雪地中醉过去,都是他带她回来。 想到那片毫无用处的衣冠冢,她的心更加难受地绞紧。她仍然什么都想不明白,可就是无法忍受有人因为她,因为她受的祸害,被波及得要去死。 她四下转身寻找信鸟,随即就听见一声清脆啾鸣和翅膀拍打的声响,猫儿喵喵叫着跳下床,咬咬她的衣摆,指引她跟上信鸟的方向。 幸亏当年长晴驯的是只猫,如果是狗,那就无法在崎岖岩壁和树木枯枝间自在跳跃穿行,跟上信鸟的行迹。风茗甚至还不如它自在,她大病初愈,修为还不足正常时的四分之一,光是用轻功赶路就用光了所有力气。 长孙疏雨被信鸟造出的动静吵醒,回头看到跌倒在雪地里灰头土脸,筋疲力竭的风茗,有不好的预感,不知月思渊在搞什么把戏。 “有事?” 风茗听他问了,连忙站起来,整理出规矩的姿态,恭敬又急切地说:“前辈…那龙要死了,您能不能…救救他……?” 长孙疏雨看着她气喘吁吁地卑微祈求,心中讶异,看月思渊那般胸有成竹,他还以为这事是真已十拿九稳了。 “过来。” 风茗抖着腿往前走,猫爬到她身上,长孙疏雨用法术带她回到小筑,径直找到窝在长椅里小憩的她师祖兴师问罪。 “怎么回事?” 月思渊睁眼,惊奇地反问:“你答应救他?” “你说要如何救?” “你随他入湖中,结阵,用天虞山的地气和水之精气助他抵抗蛊虫侵蚀。借用此地风水会折损福寿,他这样小年纪的黑龙必然抵挡不住报应,救也是白救,只能你以应龙的身份替他抗下。何况蛊虫是邪秽之物,若是惹地脉震怒,你们也许会一同殒命湖中。” “只有我也不行吧,”长孙疏雨冷声道,“你倒是说,你要如何讨取这山的首肯?” “这就不必你费心。” 风茗这才听明白,原来是她师祖自己也不情愿,希望长孙前辈代他否决。她心中焦灼顿时更加难熬,如果救他需要这般沉重的代价,那……是否值得? 长孙疏雨也知道了月思渊的心思,但这事可不由他们任何人的意愿。他虽为应龙,却生于人间,当年他初来此地,若非与月思渊有着交情,那只会和风茗他们一样,被困死在风雪中。 “你去起术,看结果行事就是。” “你当真愿意付出那般代价?”月思渊并不动作,继续追问,“向天虞山借命是有先例,但下场均凄惨无比,此事若成,你我可要名垂青史。” “留你一个的名字就够,”长孙疏雨不屑道,“快去。” “唉,”月思渊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起身,朝屋外走去,“麻烦你把那龙抬到湖边了。” 长孙疏雨看着他走出门去,又转头看看风茗,见她神情痛苦又慌张,像是在被极为两难的矛盾煎熬。他抬手拍拍她的肩,随意表达了安慰。毕竟此事还不一定能行,她现在为他们担忧还为时过早,不如继续为她的同伴恐慌。 灵界中,名山大川皆有灵识,天虞山不可能是例外。居住于此修行的落鸿虽不像山下的其他兽族或流影一样在节庆时举办祭祀来供奉,但他们借助此处的灵气修行便是在帮助天虞山增获生气,长孙疏雨让月思渊这处地盘独享万里无一的苍翠绿意,便已报偿了天虞山对他的恩惠。 玄霏和风茗进山是来找月思渊,在此处修行的代价自然记挂在他名下,前者不但没还了债,还要卖他两位的老脸再赊笔巨账。月思渊换上最为庄重的广袖华服,发髻高束,一面布置阵法,一面叹气,此事对他而言,该是平生绝无仅有。 第334章 问灵 长孙疏雨和风茗带着玄霏来到湖岸,远远望见空地上和半空浮满灵力所筑的咒文,向来平稳如镜的湖面起着风,随着月思渊走走停停的忙碌,咒文越来越多,风也越来越大。他们站得很远,风吹不到他们身上,长孙疏雨只看见湖水波涛涌动,月思渊的长发和袍袖被吹得翻飞。 请山灵现身这事,术式过程本不算难,但今日他要请灵的可是天虞山,月思渊虽然动作周密迅速,心中还是没底。好在天虞山愿意施舍他这个面子,站在密密麻麻,层叠交错的咒文中心,他感到地面传来震动,虽然短暂,绵余的气势却磅礴得让他心惊。他感觉到,有无形的灵体涌现,就围绕在他身边。 这真是莫大的惊喜,莫大的荣幸,莫大的刺激。 他提起气息,灵力化出本体虚形直飞而起。在长孙疏雨眼中,便见一只巨大的黑紫色凤鸟在湖面上空盘旋,凤唳中虽然满是诚敬之意,却还是嘹亮高亢,余音久久不散。哪怕面对自灵界形成之初就在此顶天立地的天虞山之灵,月思渊亦不愿收敛他的傲气。 “弟子鸑鷟月氏思渊,今有一事相求,恭请天虞山山灵,显神一叙。” 月思渊抿着微笑,对前方湖面微微倾身一拜。随后,他驱使周边的咒文移动变换,排布成古老山灵钟爱的语言。这问灵的第一道关,于他自然不在话下。 月思渊把事情的缘由简要地用咒文说出来,包括玄霏与风茗为何沾染蛊虫,为何不一灭了事,他想如何救助。虽说天地不仁,天虞山未必在意他的师门情分,和那点不一定存在的男女之情,但问灵最重要是心诚,月思渊还没活够,可不想学落鸿史上的那几个自作聪明的蠢货,胆敢戏弄山灵的威严。 片刻后,周围的咒文不受他控制地移动变换,那是山灵在给他答复。他合上眼,在脑海中感受那些讯息,最终成型的答案让他震惊地睁眼,原本清明的心绪倏然紊乱。他想过山灵会拒绝,会同意,会提出艰难的代价,或是干脆不理他的召唤,甚至被他在这环节就惹怒,当即降下责罚,可他想不到,山灵居然向他提出这样的条件,这样一个他不能也不忍同意的条件! 震惊中,咒文又开始推演,月思渊连忙收敛心神去感受。他此刻全无了先前的游刃有余,额角已滑下冷汗。山灵的第二句话,是仁慈地允许他将此事告知相干的人。 他在手边留下信鸟维持法阵,朝远处的风茗和长孙疏雨飞身而去。长孙疏雨看他身形晃动,正在奇怪,结果他下一秒就出现在眼前。 “怎么了?” 他心中凝重,因为他从未见过月思渊如此的,惊慌。他一直以为,他已经修炼到了像人间传说中的神仙一样,对万事万物都宠辱不惊的境界。 “跟我走。” 月思渊拉上他的手,转瞬间带他回到信鸟的位置。一阵动静后,风茗伸手摸索,有些惊惶地发现,她身边空无一人。 “山灵要见你。” 长孙疏雨难以置信地看着月思渊,又看看周边缓缓浮动漂移的咒文,不知该做何反应。 月思渊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不能在山灵前太过露怯,一旦让它嫌弃失望,他将失去商讨的余地。 “把你的兽影召出来,和我的一起。” 月思渊示意长孙疏雨看天上盘旋的紫凤。他犹豫一会,还是听从他的指引,谨慎地用灵力化作一尾通体墨绿的应龙,无声息地飞至紫凤身边。 咒文动了动,月思渊探听完,又落下滴冷汗,山灵满意长孙疏雨对它的臣服敬重。 “山灵说,它可以让玄霏借助地气抵御这次灾祸,条件是……”月思渊喉头凝滞,长孙疏雨竟在他眼中看到痛苦,“是,要你留在这里。” “什么意思?” 长孙疏雨不明就里地皱眉。月思渊这么忌惮,看来事态很严重。 “天虞山太高,太冷,除了在此修行的落鸿之外没有活物能生存,但是你,你可以让树木在此生根,有了树林,就会有飞禽走兽,就会有世间万物。” 月思渊的眼中声音中载满痛苦,他真想对他说,只要他不愿意,他就不管那黑龙的死活,可他现在不能说出来,否则山灵会认为他轻视这桩会谈,连这念头都只能紧紧压在心底。 “……”长孙疏雨仍然感到困惑,“它要我留在这?多久?” 咒文缓缓变动,山灵在给他下令,要他讲明所有利害。 “久到天虞山和其他山脉一样生机勃勃,凭你一个,毕生都……”月思渊看长孙疏雨终于听懂了这代价,脸色惨白地顿了顿,说起那所谓的好处,“你若参与更改山脉地气,便是与此山共生,落鸿来此修行,或者在山下祭祀,就会一同供奉你。而且山灵无形,你若以应龙之体承载,你便是天虞山之主,可得无尽修为…永生不灭。” 这简直荒唐。长孙疏雨眉头紧缩,应龙虽不如普通龙族那般畏寒,可天性也是择暖而居,他怎可能永远待在这冰天雪地之中? “你告诉它,我不愿意,”他斩钉截铁地拒绝,“我还会为那龙续命,它要责罚,我受着就是。” 咒文在月思渊开口之前变换。他心头苦涩,这山灵实在寂寞太久,被如此训斥居然还愿意一再放宽条件,甚至用上真正商讨的恳求。 “它说,山灵无法离开此地,但你有自己的身体,不受限制,你可以离开,只要时常回来落脚。而且,它想你载他看看山外世界。” “一山之灵,心性怎会如孩童一般?它若真有了自己的灵识,那此山以后谁来掌管,我若当真同意,那禁锢岂不轮到我身上?你把这阵法散了吧,我救过那龙就离开。” 长孙疏雨说完,转身就要走,又被月思渊拉住,他急急地向他解释: “不会的,灵界中其他山灵许多都已融合载体有了人形,它是想你帮它——” “你已说过我不愿意,你为何还要一再劝说?”长孙疏雨皱着眉看向他,“它威胁你?” 月思渊愕然,下意识否认:“……没有。” “那你为何不顾及我的感受?”长孙疏雨继续责问,“换作是你,你就愿意?我知道你不贪图什么长生和修为,难道你忘了,我也是一样?” 第335章 服刑 月思渊看着他的责怪,心中沉重,他本还想解释什么,现在又不想解释了。他想说的话,也许长孙疏雨不想听。 “如果你要为那龙续命,就去吧,它会把代价算在我头上,从现在到我涅盘的下一世结束,我都要在这里了,”月思渊只是把事情说清楚,轻叹口气,“我此生活过四百余年,如无意外,下次涅盘在六百年之后。再下一世,一千五百年后,你若还记得我,便来那小筑看看吧。” 长孙疏雨只感到可笑的荒唐,“仅仅借一点风水救一条黑龙,就要罚你一千五百年?!” “若逢祸事,我提前涅盘便不要了,”月思渊惨笑一下,“一千五百年,于天虞山,也只是一须臾罢了。” 长孙疏雨沉着脸,对空茫的前方怒目而视。月思渊拍拍他的肩,让他不要与无法撼动的山灵置气。 “那若是我同意,你这事是不是也归我管?” 他忽而这样问。月思渊一愣,离他们最近的咒文倏然闪动,映出一句“是”。 长孙疏雨看看月思渊呆愣的表情,又转头去看那他看不懂的符号。他心中怒气已经平息,又思索了一会,郑重地说: “我答应了。” 月思渊什么也来不及说,他身边的无数咒文极速闪烁变换,都是山灵要他翻译给长孙疏雨知晓的要事。他合上眼,勉力跟上那些讯息,一条一条地说出来,比如最重要是做事凭天地正气,不可徇私,务必赏罚分明公允,等等等等。他说得口干舌燥,冷汗涔涔,终于把山灵的一大堆话都带到。 舒了口气睁开眼,他周身的术法倏然消散。紧绷许久的经脉放松,他竟感到不知多久没经历过的疲惫脱力。他定定心神,看向身前的长孙疏雨,他额头正中已多了一抹雪色纹案。月思渊看着那处,无尽哀苦地叹了口气。 “你这么不高兴?” “回去再说。再不布阵,那龙要死了。” 月思渊避过长孙疏雨的打量,率先回到风茗身边。长孙疏雨跟过去,拦住他的动作。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月思渊顿时也烦躁,风茗面前他又不好多言,只能压下口气,催促他快点救龙,“快把他带到湖中,跟着我灵力做的标记,把阵法布在那里——” “我知道把他放在哪里最好,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月思渊只能隐忍地退步,“你快说。” 风茗抱着猫站在一边,迷惑地听着他们争执。 “我与山灵说过,你先前利用我行事,让我不满,我觉得一千五百年不够,要罚你更久。” 月思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难道他说的是让风茗去找他的事?就那样一件小事?! “那是多久?” 他舒了口气,语气平和地问。这全是看风茗在场,他不想在她面前失了师祖的气度威严。 “你能活多久,便罚多久。不仅这一世,以后每次涅盘重生,皆随我在天虞山服刑。” 哪怕不谙世事如风茗也察觉他说的这话有些奇怪,在地上垂死的玄霏则一听就听出了那种意思。他们一个看不见,一个没力气睁眼,无法看到此时月思渊的表情是何等精彩斑斓。 “啊,这,依你所说,那怎么能叫服刑?”片刻之后,他忽然语带笑意,而后开怀大笑,先前的烦躁不悦通通一扫而空,“快把这龙丢下去,我有事回去与你细说。” 他话音刚落,玄霏就被一道汹涌灵力冲得晕头转向。下一刻,冰冷的湖水浸没全身,他被冻得不得不睁开眼,发觉带着自己下潜的只是一个巨大的,灵力化作的龙形虚影。 这影子还撩起尾巴,狠狠抽了他一下,打得他头晕眼花。再清醒过来,他已经恢复了完全的龙形,仰面躺在湖底的一块大石头上,像条死鱼。他身边罩着阵法,陌生的气息在他体内流动,除了些微寒冷,他没有半点不适,甚至经脉中的灵气正在快速得丰盈起来,这是修为见长的好征兆。 湖底黑暗一片,只有笼罩在他身上的一圈法术泛着光。这么大的湖,也不知有没有别的活物,他在松林里修行的时候就没见过别的动物。他百无聊赖地想着,想起那两位前辈的对话,觉得事情多半是他猜得那样,那真是……可喜可贺。 他什么时候也能有这一天呢?他郁闷地随意想着,把身体盘成一个圈。他根本不敢奢望得那么遥远,只希望这一觉睡醒,风茗能来看看他。 自从把玄霏沉进湖中,风茗就没见过她的师祖和长孙前辈。猫儿说他们始终闷在房中,风茗以为他们在为天虞山的事焦灼,心中愧疚,更加不敢去打扰。摆脱了蛊虫的拖累,她开始长个子,骨头酸痒不止,食欲大增,睡意难祛。在天虞山灵气的滋养下,这几年她的身体被压抑的成长得到补足,很快,绛琂给她送来的衣物就穿不下了,骨她只得终日以本体行动。 她数着日子过了整整五天,两位前辈终于出了房间。她跟着猫儿来到厅堂,当即被她的师祖叫了过去。 “风茗?几天不见长这么大了,”月思渊抱起从体态上看已然成年的大狐狸,揉揉她柔软厚实的背毛,“过两日我带你回你师伯府上,让他给你裁几身衣裳。” “谢谢师祖。” 风茗伏在他肩头应道。狐狸的叫声尖细但不刺耳,平常口气说话便如亲昵嘤咛。月思渊被自己这乖巧的小徒孙一撒娇,满面笑容更是无法自抑。 “那蛊虫应当快出来了,你要不要随我们去看看?” 风茗轻轻“嗯”一声。月思渊拍拍她的头,转身看看表情不太开朗的长孙疏雨,大笑着拉过他,把他们一同带到湖岸边。 玄霏在湖底百无聊赖地捱了整整五天,终于等来了什么动静。他周围法阵的光芒渐渐熄灭,一道巨大的应龙虚影出现在湖水中。 “出来。” 玄霏听闻,紧跟着它飞出湖面。现出人形落在岸边,他看着月思渊手里抱的一大只黑狐,不禁惊讶,这狐狸耳尖和尾尖的白毛和风茗身上一样,他到底在湖水中待了多久? 第336章 破茧 那像是个蚕茧,裹在粘稠的鲜血里,咔嚓一声轻响,从中裂开条缝。玄霏不由屏住呼吸,这就是耗费他和风茗万千心血,最后借助天虞山的地气诞生的蛊虫,正在破茧而出! 一对细长的黑色触须先从虫茧的裂缝中探出,抖动两下,对准了他们的方向。随后,一对看不出是飞蛾还是蝴蝶的宽大虫翅从裂缝中支起,平展。这翅膀和它还是虫子的时候一样,通体黑色,两条白色细纹围在边缘,内侧排布了两行金黄的点状斑纹。 这虫扇了扇翅膀,最后再把完全的身子从茧中剥离。玄霏以为它会飞出来,可它只是支起反着冷光,好像覆盖这鳞片的身体,然后就摔了下去,似乎这对翅膀对它来说太过沉重。玄霏看着它拖着身子从茧中爬出来,扭头对上他们,心中的震惊无法言说。这虫子头顶的小眼是和他自己如出一辙的金黄,而它身上确实生着墨黑的鳞片,也和他一样,可它身体的末端,居然坠着一小束黑色绒毛,尖端还是白的,简直就是风茗的狐狸尾巴。 那虫子猛地飞到他脸前,玄霏这才回神,变回人形,把四处乱飞的虫子抓进手里,只露出一个小孔,让它探出眼睛和触须。 虫子对他叫了两声,诡异的声音就像狐狸嘤咛和更加沉郁的龙吟杂糅在一起。玄霏不知该拿它怎么办,只觉得头疼。情急之下,他让它对着风茗,对它说:“快去把风茗…你主人治好,你跟着我,我给你酒喝。” 那虫子的叫声顿时兴奋起来,扑腾着翅膀要从他手中挣脱。玄霏放开它,只见它飞到风茗的伤口上,不知怎么做到的,她受损的皮肉迅速愈合完好。玄霏不顾她随时会醒来抗拒,把她抱在怀中,又对虫子张开手: “你跟我回去,见她的师祖,哄他开心就有酒喝,你知道的。” 虫子在半空飞着转了个圈,随后就飞进他手中,身形融入了他的手掌,他随即感受到丹田中多了一物存在。 玄霏惊魂未定地抱起风茗,以最快的速度朝他们的住处疾驰。 此时正是夜最深,人最疲倦的时辰。玄霏急切地敲门,月思渊虽然给他开了门,脸色就差得能拧出水。玄霏把怀里的风茗往他那边递了递,他体内的虫子也飞了出来,飞到师祖面前呜呜直叫,月思渊不得不分出心神来处理这件事。 “你来了。” “要喝酒找他们,你的主人同意自然会给你。” “风茗只是长大了,暂且没有合身的衣裳,以后你会见到她人形的样子。” 玄霏紧张地看他们交流。他听不懂蛊虫在说什么,只能听月思渊说话。月思渊问了它风茗目盲的原因,他也很想知道,但显然月思渊不会特意向他复述。 “等她心情好了,同意医治,你再治好她。” 玄霏心中惊疑,听起来风茗的眼疾并不是很严重。 “风茗是她的名字。世间万物都有名字,你也该有,等她醒了,你让她给你取一个,因为她是你的归属。以后她叫你的名字,你要知道那就是在叫你。” “无事就走吧。夜深了,我要休息,有事明日再议。” 蛊虫于是回到玄霏的身体。玄霏惴惴不安地等候发配,见月思渊极度嫌弃地看向他,忽然抬手,指节在他额头扣出一声脆响。 “我给你开了灵识,以后这等小事别来烦我。” 玄霏只觉脑中有一鼎洪钟震响,震得他晕头转向。过了好一会,他捂着额头回了神,月思渊早已把门紧紧关上。 玄霏抱着风茗回到他们的房间,刚在床边坐下,蛊虫就钻了出来。 “我要喝酒!” 玄霏给风茗擦去身上血迹的动作一顿,他居然能听懂它的说话,原来那什么灵识是这个意思。 玄霏打量一圈房间,这里头没有酒坛,月思渊的酒窖他又进不去,于是对它说: “等她醒了,你和她说,现在没有。” “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玄霏惊疑地和它大眼瞪小眼,“只要你哄她开心,她肯定给你喝的。而且是你让我把她咬伤,她才昏迷,你竟敢伤害生养你的主人,还奢求要酒喝?!” 所幸他在魔教的尊贵身份,此刻他板起脸训斥,还真让这初生的妖虫感到威慑。它还没有是非善恶观念,先前举措亦只是跟随对渴求风茗血液的本能,现在它隐约感觉,自己不应该伤害她。 “你知不知道错了!” 玄霏看它瑟缩,声音又大了些,继续教训它。 “我、我知道了!” “以后还敢不敢!会不会!” “不敢!不会!” “回我丹田里睡觉去。我知道你天生夜里行动,但我和风茗都不是,你要和我们一样,否则会打扰我们休息。” “哦。” 蛊虫不情不愿地哼了几声,钻回他肚子中。玄霏焦灼得头疼,这虫子还真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一样,难道全靠他和风茗来教导?而且风茗多半讨厌它,也就是只有自己来教…… 玄霏哀愁地擦擦额前冷汗,低头一看,才发现风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只是躺在他腿上没有动弹,现在正幽幽地看着自己。 玄霏捏着抹布,搭在她身上的手一僵,顿时不知该往哪放。但风茗好像没有在意,她只是问他,他居然听得懂那虫子说话。 “你师祖不想让我麻烦他,给我开了灵识。”玄霏如实奉告。 风茗听了,心说明日也要找他给自己也开开。她又问他,她身上擦干净了没有,言语间带着嫌弃和责怪。 “……快了。” 玄霏加快动作,把她每一缕毛发都擦得干干净净,刚说完一句“擦完了”,风茗就从他腿上翻下,找到个椅子跳上去。 “你不睡床?” “闭嘴!” 风茗头也不回,凶狠地呵斥完,蜷在凳子上就睡了过去。玄霏一在床上躺下,那蛊虫又飞了出来,非要挤在他手掌中。 “你干什么?” 玄霏用气音嫌弃地问。蛊虫低头,碰碰他的手掌,又蹭了蹭,看起来像个小动物在跟主人撒娇。玄霏拿他没办法,只能随它去。 第337章 诞生 月思渊看看玄霏盯着风茗的呆愣眼神,嫌弃地转过身去,不给他看。 “今夜月满,你跟信鸟到山顶,蛊虫受月华召唤自会出来。你若看不好它,就别怪我卸磨杀驴。” 玄霏听得冷汗和满身湖水一同淋下,点点头的功夫,他们被术法的光芒包裹,风茗忽然从月思渊怀中跳了下来。她往回处走几步,在雪中圈起身子卧下,看起来是要就这样一直等到深夜。 玄霏想和她说点什么,又觉得她不会搭理自己。想起他们无解的关系,他终于等到解脱的庆幸心情又沉重下去。他用灵力暖和身体,烘干湖水,也现出了本体,环在风茗身边,占了她眼睛看不见的便宜。 安稳平静地睡了一觉,信鸟啄在他头顶把他叫醒。风茗听到这清脆声响也醒来,在雪中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玄霏看她本能露出的娇憨,何止是心动。 “走啊!” 风茗龇牙咧嘴地对他叫唤。可尽管她凶声凶气,那狐狸的嘤咛在玄霏听来仍只有可爱而已。他把这皮毛蓬松发炸的大狐狸用灵力装起来,跟着月思渊的信鸟飞到长孙疏雨常常在此修行的山顶。如月思渊所说,他一在月光下站定,丹田中的虫子就蠢蠢欲动,他被它的动静搅得反胃,忍不住呕了一口。 风茗蹲坐在原处,她看不见也就不敢乱动,听到玄霏难受的声音,心中越来越紧张,往声音来处挪了几步。玄霏抬头,居然从她眼中隐约看到关心,甜蜜的惊喜只存在了一瞬,下一刻仿佛胸腹被撕裂的剧痛涌起,他在深厚的积雪中翻滚,嘶嚎,无论如何都无法消解蛊虫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寻找出口带来的疼痛。 月思渊只说蛊虫会自己出来,可玄霏宁愿风茗把他的肚子剖开,也不愿忍受全身所有经脉扭曲变形的痛苦。他疼得眼前发黑,龙尾不住地摆动,搅起层层雪屑。他甚至痛得双眼湿润,没过一会,连痛嚎的力气都没有了。 风茗疑问的声音被淹没在他造出的嘈杂里。她听着他毫不停歇的痛苦,忽然想到,这蛊虫一直是用他们的血共同养育,也许她应该帮忙。她狠狠心,咬破自己的左前腿,把血液抹到他身上不知哪里。下一刻,她被暴起的龙按在雪中,龙爪钳在她的肚子上按住她。风茗无法逃离,只能惊恐地感受龙口呼出的热气靠近,随后左肩传来被龙牙贯穿的剧痛。 尖利柔软的痛呼响在玄霏耳边,他如梦初醒,立刻松开爪牙从她身上离开。他看着风茗身下的雪被血液染出大滩鲜红,她一动不动,似已痛到昏迷,又万分惊恐地扑回去轻声吟叫。他在极近的距离听,终是听到她有节律的轻轻心跳。 他心中大石落地,随后涌起无尽恐慌,他竟然差点被蛊虫操纵着一口把她咬死。他含着满口的狐血,忽然察觉体内的疼痛不知何时停息,一颗小石头样的东西从肚子中一点点往上挤,噎在他的喉咙里。他随即干呕,吐了个东西在风茗旁边的雪地上。 第338章 下山 绛琂给风茗准备的包裹中放着很多用术法封存的“新鲜”肉食和蔬果,她就是靠这些食物才在荒芜的天虞山中存活。现在玄霏成功让蛊虫出世,身体也亟待补充营养,龙的胃口本就比狐狸大,没几天时间,绛琂按成年狐狸一个月食量准备的食物就被他们吃了个干净。 风茗在这天入夜后去找月思渊,说食物吃完了。月思渊半躺在床,垂下手臂把她抱到身上,知道她其实是想下山。 “明日带你去见你师父,”他抓抓她脖子上的厚毛,就这几天,她身形胀了一大圈,卧在他身上圆滚滚的,变本加厉地可爱,“你知不知晓他内丹的事?” 风茗茫然地摇头。她的紧张失落十分明显,即使正被慈爱的长辈安抚。她知道,一旦离开天虞山,她就要回到那些糟糕的事情中去。 “他的内丹被魔教的祭司拿走,放到他们那个教主身上了。” 月思渊知道那祭司是谁,当年那鸿鹄犯事的时候绛琂还写信来问过他那些被祸害的同族可有方法恢复。他懒得向风茗啰嗦陈年旧事,就只以她了解的称呼来说。 “你不用担心他,已经有人在处理这事,他的身体和修为都会恢复。你下山之前,我想和你说说你自己。” 月思渊拍拍她的脑袋,问她: “长晴有没有告诉你你的身世?” 风茗的眼神中顿时漫上痛苦。月思渊固然心疼,可这些事是他一定要让她想清楚的。本来这该是长晴的责任,不过她的性子挺让他喜欢,如果她的表现和他心意,他有礼物相赠。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风茗眼中痛苦更甚。她低下头,无意义地轻叫一声,月思渊就知道她一定茫然,正在等信任的师长为她指明前路。 “你有仇要报,不是对人间的魔教,而是对北域兽族。他们正在内乱,是你的机会。” 风茗依然迷茫困惑。她忽然对自己感到失望,为什么她会变成现在这样,对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她不应该这样的。 “我要怎么做?”她问月思渊,更像是在宣泄难以抑制的难过,“师祖…我不想练剑了。” “当年长晴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说不想练,我的剑法就只教给了绛琂一个,我看你带着剑来,还以为能教给你,免得总有人说我偏心呢。” 月思渊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果然见风茗的目光倏然动摇起来,甚至前爪无意识地在被子上扒了扒,简直是跃跃欲试。 “又想练了?” 他笑着问。 “请师祖教我。” 风茗趴在前爪上,做出虔诚的请求姿势。月思渊见她上钩,揪着她的脖子让她抬起头来,对她提出条件: “那你得先把眼睛治好。” 风茗连连点头,“要怎么治?” “我问过那蛊虫,它说它当时感觉你哭泣时眼中会流血,但你看不见之后就不再哭了。你让它把封死的穴位解开就好。” “……” 她又沮丧地低下头去,这意味着要和蛊虫交流,这是她最最讨厌的事!本来她想让月思渊帮她也开启灵识,可转念一想,那样她就无法以听不懂为由无视蛊虫,于是就放弃了。这怎么会这样不可避免?! “它从身体到意识皆脱胎于你,你若愿意把它当作灵兽驯服,它会是你莫大的助力。” “我不想看见它,”风茗痛苦地说,“魔教杀了那么多人,就是为了把它养出来,如果不是它——”她顿了顿,说不出口那妄想,“为什么要留着它?就算它会有用,我也不想借它来报仇!” “那你让它把你的眼睛治好,再把它杀了吧。它于你体内让你目盲,外人不便医治。” 月思渊不在意地说着,他只想着长晴若能教出这般狠心的孩子,他们师徒哪一个都不会沦落到这副境地。可他并不知道风茗在孽镜中的所见所行,可是料想不到,他这相貌乖巧柔弱的徒孙在这一刻起了何等坚决的杀心。 第339章 老凤凰的小把戏 放若有所思的狐狸下床,月思渊看她踮嗒着小跑出去,用灵力合上房门,转头笑道: “明日我下山一趟,也许要过几日再回来。” “你已经说过了。” 长孙疏雨侧身面向着墙,示意自己不想再说话。他还未适应山灵入体,常被异样的气息扰乱心神,又要应付月思渊的纠缠,连日来总是疲倦。 “我是在给你挽留我的机会,”月思渊躺进被子里,翻身便把一侧手脚压在他身上,“用信鸟送她去也一样,或者,你要不要和我同去?” “你的师门内务,我去干什么?”长孙疏雨合着眼,对耳后贴近的调笑置若罔闻,“你走也好,我也有事和玄霏说。” 他只听月思渊不满地啧一声,随后就被他强行拉着翻回身子躺平。他不得不睁开眼,看着撑在他身上没事找事的鸑鷟。 “你和他有什么事说?” “他让我教他修行而已。我也想看看他的剑术。” “那个凡人的剑术——”月思渊不屑道,提起这事他就来气,只是不想为那晦气的话题浪费时间,又把精力放在正经事上,“那也需要挑我不在的时候说?” 长孙疏雨顿时冷笑,“也不知是谁不放我出去。一个法印前后刻了十几天还没刻好,你是在谋划把我夺舍?” 月思渊看着他衣领边缘若隐若现的深紫凤羽印记,笑意更甚,“哈,你尊为应龙,无须受涅盘火焚之苦便能长生,我尽量刻深些不也是为了一劳永逸。山灵都不反对,你慌张什么?” 长孙疏雨看着压在他身上嬉皮笑脸的落鸿,还真没法拿他怎样。他二人结交还不到二百年,这对他们的寿命而言只算很短,也许正因为此,他们对彼此还…比较新鲜。可就算如此,他满身骨头已被月思渊用灵力浸没冲刷过十七八遍,那枚印记已经深得不能再深,不知他为何还要不停重复这举动。 月思渊看他露出对自己无法理解又无可奈何的表情,猜得到他在纳闷什么。这应龙从来什么都不说,说也是尽是说冰冷伤人的话,其实他的身体和心,可都暖热得紧。 “我涅盘过一次,上一世的记忆如烟尘飘渺消散,自从隐入天虞山,亲朋故友又不知所踪。一千二百年不过转瞬即逝,唯有在人间遇见你之后,每一日才有鲜活乐趣。只要这印记足够深,下一次涅盘之后,无需言语,我的灵气便会让我想起你。” 月思渊一肘撑在枕上,另一手揉着那枚拇指大的凤羽印记,那对深紫眼眸中的万千情愫浓烈滚烫,更甚这番剖心自白,哪里是长孙疏雨这才只活过四百多年,而且从睁眼起就独自在深山清修的小小应龙能招架得住。他只能持着气势半轻不重地瞪他一眼,随后就偏过脸去,由着月思渊再给那印记加深几层。 自从两个小辈住进来,月思渊就在自己卧房周围布置了隔绝声响的法阵。他们的动静传不出去,外头的嘈杂还是能被听见。充满愤怒的争吵声在深夜尤为刺耳,长孙疏雨烦得又侧身面向墙,月思渊也只能感叹,现在的年轻小子真是精力旺盛,刚逃出半死不活的境遇就有精力继续斗争。为了两个老家伙的清净,他只能再弄出点声音,把那点隐隐约约的人声和狐狸叫盖过去。 第340章 争执 玄霏忍受着蛊虫的聒噪在床上打坐,这是他每日不可或缺的修行。去外头能照到月光的地方会事半功倍,但他想着风茗行动不便的借口待在屋内,虽然这几天来她从没和他说过话。 可这天晚上,她居然直直地向他走来,还跳上床坐到他身边。玄霏一度以为她终于是受不了凳子的冷硬要在床上睡觉,可她随后就冷冰冰地说,要他把蛊虫放出来。 不等玄霏反应,虫子当即就从他肚子里钻出来,飞到风茗面前,兴奋又亲昵地叫她的名字,像是幼小的孩童终于等到亲昵玩伴,不过这些声音在她耳中只是刺耳的噪音而已。 “把我的眼睛治好。” 风茗这般命令,也许是狐狸的叫声太娇软,蛊虫和玄霏都没听出来她的打算。蛊虫兴冲冲地落在她两眼之间,大翅膀贴在她眼前,她配合着闭上眼。这场面看起来平和,可玄霏注意到她身后尾巴上的毛几乎根根竖起,忽然察觉到几分怪异,又说不清哪里不对。 他默默等待,没有很久,蛊虫重新飞起来。而她睁开眼,怔愣片刻,瞬间向后去,几乎退到了门边,离那蛊虫远远的。玄霏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等她自己接受了它的长相,再慢慢走回来,至始至终她尾巴上竖起的毛发就没有平复。 她停在床边不远的地方就不再靠近,蛊虫看她还是很讨厌自己,虽然有些疑惑沮丧,但还是天真地向她飞去试图讨好她,这回她没有再躲。它快要飞到她身前时,玄霏看见她眼中的警觉抵挡瞬间扭曲成极浓厚的杀意。 他冲到蛊虫身边,抬掌挥出一道灵力凝成的利刃,抵消风茗与这形态类似的杀招。房间中的物件皆被震动,蛊虫受到惊吓,刹那间就回到玄霏身体中,这下子,风茗眼中深不见底的仇恨便转移到他身上。 “让它出来!”她龇牙咧嘴地低吼,原本必中的一击居然被他阻拦,她此刻已然愤怒至极,“你为什么救它!” 蛊虫也在他的肚子里问,风茗为什么要打它,委屈的低鸣响在玄霏脑中,和狐狸的怒吼交缠在一起,他无力解决任何一边。 “它把你当成…朋友,我——” “朋友?!”风茗前爪砸地,浑身绒毛炸立,漆黑的眼中更是要烧出火来,“我最好的朋友就是因为它才死!它是什么东西!你要么现在让我杀了它,要么你就杀了我,不然你们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它九天之前才出世,之前的事它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因我师父对我的养育之恩才牵扯进这些事,我因为你放走了那头白虎,如果祭司给我机会,我也会想办法放走那个人,你的仇人不应该是我们两个。” 风茗顿时尖利地嚎叫一下,像是一声刻薄的大声嘲笑,“你是要我感激你吗?!当初就是你下在我身上下蛊才有它,是不是那什么祭司让你给他做事你才这样护着它!你别想活着离开天虞山了!” 玄霏看她越来越失去理智,只感到无奈至极,偏偏她的气话又不是不可能的,她若真要她的师祖把自己杀了,自己能活下来那才是不可能。 “祭司在我师父身上也下了这样的蛊,他和你的那个朋友一样也是他的人傀。给你下蛊,抓你去孽镜,用刑潇涯的身份骗你,确实都是他的命令,但我对他也有仇恨。他手握我师父的性命,我除了听他驱使又能怎么办?自从我们离开总坛,我就没再见过他,我不让你杀这虫子只是……” 玄霏忽然语塞,他差点就要说自己看它可怜,但还有什么能比风茗更值得同情?可若要说自己被它黏了几日有了些许感情,不但他开不了口,风茗一定觉得这更加荒唐。 “我管你是因为什么!那你就一直带着它,别让它再来烦我!不然总有你不在的时候!” 风茗吼完,掉头就出了门去。玄霏连忙追出去,她已经不见踪影。猫儿窝在一旁,对他懒懒地叫,眼里和叫声中都含着轻微的责怪。蛊虫从他体内飞出来,低落地问,风茗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再让她看见,她就要杀你,总有我救不了你的时候,”玄霏看着空荡的厅堂,叹了口气,虽说狐狸不怕冻,可他总不放心,而且也懊恼自己没说对话,居然在她那样生气的时候还大言不惭地教训她,“这些事我以后再跟你说,你先带我找到她。” 蛊虫沉默地往前飞去,扇动翅膀的频率都慢了许多,玄霏不得不催促:“外面很冷,你快点。” 像在赌气一般,蛊虫的速度突然就变得很快。玄霏连忙跟上,一直跑到湖岸,蛊虫倏然钻回他的身体。他远远地望着,风茗坐在湖边,仰头看着天。他知道她在想念什么,可是今夜风雪盛大,夜空中根本看不见星月。 风茗坐在雪地中,被风雪刮得不得不闭上眼睛。她含着恨意低低地吼叫,以为风声会盖过她狼狈的发泄。那龙是无辜的,那虫子是无辜的,连魔教的教主也是无辜的,那她自己,长晴,和霁星,难道不也是无辜的?!为什么唯一死去的竟然是最最无辜的那个! 咆哮都不足以让她宣泄,她站起来,挥起一道气刃便劈在风雪中,反而是她自己被反冲的气劲撞得差点跌倒,像是这风雪都在嘲笑她的无能。她顶着凛冽寒风瞪着天穹,眼泪一出眼眶就冻成冰,挂在毛稍上,她刚刚才被治愈的眼睛如何经受得住这样的摧残,很快刺痛得睁不开。她不得不低头,转身避过风势。她只想回家,想亲眼看看霁星的坟墓,再看一遍他带她看的星星。 忽然,她身上被什么沉甸甸的东西罩住,隔开了风雪,她抬头一看,就见那龙蹲在身前盯着她,满身积着雪,盖在自己身上的是那件熊皮斗篷。 她想也不想,惊惶地后退同时,一道气刃狠狠劈上他脖颈。而玄霏只是微微仰身,让致命处避过最锋锐的势头,以几乎横贯整个前胸的撕裂伤口让她的愤怒得以宣泄。 第341章 重逢 玄霏笃定,就算风茗言语上恨极了自己,可自己若真在她面前身受重伤,她还是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惨死当场的。果然,他硬生生受了她一击,她原本纯粹的愤怒立刻被震惊和惊慌冲散。 “你干什么?!” 玄霏费力地撑着身子坐进雪中,仿佛这样他才能说出话来,“我本就是来向你道歉的,你生气,我就让你把气出了。” “你道什么歉?!” 风茗几乎惊恐地瞪着他,她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玄霏在心中让蛊虫别出来,抬手捂在伤口上用灵力给自己止血,诚恳地看着风茗,像在试探一般地小心说道: “我不该对你说教,也不该为自己开脱。我虽然身不由己,但确实是助纣为虐。我想……我可以帮你找兽族报仇。” “谁要你帮!”风茗龇着牙齿吼道,不过气势已冷静了很多,“你别和蛊虫再来烦我!” “你不同意我也会去找他们的。祭司和兽族从一开始就互相勾结,他们也是我的仇人。” 风茗凶狠地瞪着他,好像全然不在意他作何打算,但目光的落处还是在他的伤口上,玄霏对这样的结果已相当满意。他们都没有再说话,直到风茗见玄霏胸口的伤彻底愈合,才抖掉他自作多情带来的斗篷,迅速跑回他们的住处。 玄霏把被遗落在雪地中的斗篷捡起来,抖落积雪,裹在身上往回走。回到他们的房间,风茗已窝在凳子上,和往常一样拿尾巴根对着床的方向,不知睡着没有。 玄霏躺上床,看了一会她圆滚滚的背影,心满意足地合上眼睛。他此时并未料想到,他们将要分离很长时间了。 第二日,风茗早早醒来,到厅堂等她的师祖。她等得快要又打起瞌睡,终于等到他出来。 月思渊看看她抱在怀中的细小短剑,问她:“另外那柄剑呢?” 风茗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她半点也不想再看见那原本属于魔教的剑。她只能生硬地说,她不想要了。 月思渊可清楚他二徒弟的所作所为,也明白风茗的心情,于是笑着问她:“你是放在这让我保管,还是就留给那黑龙了?” 风茗的神情顿时更僵。昨夜他们跑出了笼罩房屋的结界时都被月思渊察觉,他只是懒得管,也不想说破。 “长晴把那剑传给你,你要如何处置便是你自己的事,”月思渊弯身把陷入无措的她抱起来,“走了。” 月思渊极少主动去绛琂的府上拜访。他的地位自出生起就可预料,月思渊收他为徒全是为了解决桩人情。虽然结下的师徒情分意外深重,但他家宅中常有访客进出的热闹还是月思渊唯恐避之不及的气氛。 这日他抱着只大黑狐狸叩他家大门,当即就把府中上下惊动。管家领着他去家眷居住的后院,小心翼翼地给他赔笑说绛琂正在朝中议事,恐怕要晚间再回来,长晴急匆匆地跑来迎接。 “师尊。” 他对月思渊恭敬行了拜礼。月思渊点点头,松开怀抱放风茗下去,风茗飞快跑着扑到他身上。长晴抱着视如己出的弟子,满面笑意暖如春风。他们一同选择遗忘过去的不愉快,没有什么比此刻平安重逢更重要,更值得欣喜。 “找几个侍女,给本尊的徒孙女裁几身衣服。” 月思渊对管家吩咐,他连声答应,识趣地退下。 风茗被交到侍女怀中。长晴记得她的难言之隐,叮嘱侍女,让风茗自己在屋里测量身材尺寸就好。风茗趴在侍女肩头,依依不舍地看着他,他也一直望着她渐渐远去。 “风茗想学我的剑术,”月思渊开口打断他的出神凝视,和他继续往客房走,“不过我不会在此久留。” 长晴闻言,心中顿感欣慰,风茗仍保有志趣,她总是能够这般坚强。 “师尊愿意传授,是她的幸运。” 月思渊不冷不热地哼一声,“只怕她使起我这剑法,还不如你骗她学的顺手吧?” 长晴知道他这是兴师问罪来了,当下也只有尴尬的难过。他强行拗过话题,问:“师尊打算如何教导她?” 修行至月思渊的境界,剑术早已不拘泥于招式之形,长晴记得当初他教导绛琂,便是让他练习几套最简单的初学招数之后,顺着他的心性,扬长补短,指导他磨练出他自己最擅长的剑法。那样好是好,可绛琂一直修行了二十余年,最后的成果才勉强使他满意。 “现在倒是关心起来了。当初替那个凡人寻传承,怎么就没想想她要怎么学?” “……” 月思渊看他窘迫地无言以对,半点都不心疼。他做下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活该受嘲,他的师兄舍不得骂他,他可不会留情面。 “我让风茗找北域复仇,你可莫要阻拦。” 长晴的脸色顿时变了,他着急地反对:“她才经受了那些事,怎么能再去战场?!而且她——” “她想不想回去继承荣华富贵,是另外的事。你倒是说,除那以外,她还能如何发泄愤恨?” “可是——” “你怕她受刺激太甚,无法承受?” 长晴心焦地点头,月思渊却哼笑。 “你应当也见过她身上的伤痕,战争可不会给兵卒留下那样多的伤口。她连那般境地都走过,何惧区区战场?” 长晴仍然摇头,还要继续辩驳,却被月思渊抬手制止。 “我会给她留下后路。” 他这样说,长晴才算松了口气。 管家拿风茗自己裁量的尺寸去裁缝铺催货,重金加上绛琂的名号,仅仅一个多时辰之后,一套精良做工的崭新衣裳就裁好,由他带回府上。风茗换上,看着镜中自己有些陌生的面孔,谨慎地把面颊、手掌等未被衣服覆盖处的伤疤都用灵力遮住,再出了房间。 上一次相见,她的身高还只在长晴的胸口,如今她已快和他一般高了,长相和身形也更加成熟窈窕。长晴看着她无瑕的面容,心中欣慰之余,又抑制不住地感到酸楚。他暗暗想着,一定要助她的伤疤彻底愈合。 “师父,师祖。” 风茗以人形郑重向他们行礼。月思渊摆了摆手,长晴立刻上前把她扶起,眼中盛满欣慰自豪。他看着风茗披散的黑发,忽然想起来,有些懊恼地说: “你今年已十六了,还未行过笈礼,哎!明日,明日便为你补上!” 风茗牵着他的袖子,神情有些羞赧。她并不在意这什么笈礼,能和师父团聚,她就已经很感激。 “师尊。” 绛琂的问候让此时的温情场面凝滞。他缓步走来,面上一派严肃表情,月思渊和长晴了解他向来如此,风茗就不知道了。先前的记忆犹在眼前,此刻又见他神情冷峻地看向自己,当即肉眼可见地紧张和自惭起来。 长晴握握她的手,转身挡在她身前,对赶回来的绛琂说: “她和师尊一同在此住几天。” 绛琂看看他眼中的些微不满和责怪,看看事不关己模样的月思渊,又看看长晴身后胆小紧张的女孩子,不禁轻叹口气。 “都是一家,想住几日就住几日。” 第342章 解脱 月思渊着急回山,当晚就把长晴和风茗叫到后院,要看她现在的功夫。绛琂本也想来看看,但长晴说他若在,风茗怕是会紧张,他懒得计较,也就作罢了。 风茗知道自己现在的本事是不可能威胁到月思渊的,所以与他“切磋”时一招一式都用尽全力。她没有拿剑,给他看的都是从师父那学来的掌法。月思渊在她的掌风中自如穿梭,不还手地引风茗追打,直到她许久未使出新的招式,便抽身离开,示意她可以停下。 他看出来,长晴的功夫她是学得不错,但她应该是想把她学过的那套剑法彻底剥离,所以打斗时常常身形凝滞,生硬地转变攻势。她若这样就去战场,定当有死无生。 他回到石桌边坐下,先看了看长晴,眼中含着冷淡的讥讽。长晴自然也看出来风茗的症结,心中惭愧不已,面对他的责怪哪敢辩驳。风茗跟在月思渊身后也走过来坐下,没看见他们的眼神变化。 “你师父的掌法,你学得不错。想必你自己也清楚你有什么问题。” 风茗拘谨地点头,期望他能帮助自己摆脱那梦魇。可月思渊接下来说的,却让她无法接受。 “学会的招式很难被忘记,何况你用它历经生死危机,保全性命。你若继续排斥,强迫身体不去用,哪怕学会了新的剑法,你也不会有任何进步。” 月思渊看着风茗眼中震惊又委屈的愤愤,继续说道: “你将那套剑术施展于我看,我才知道该怎样指导你。我只在这里住三日,三日之后,你去找你的师伯学他的剑术。他的招式与你师父的掌功路数相近,你学起来会比较容易。除非你把这几种武学融会贯通,否则无论你和谁做对手,都只有死路一条。” 月思渊以眼神止住长晴将出口的心疼安慰,他要风茗独立做出决定。她应该自己想明白,她不能被过去束缚。只有彻底越过这一道磨难,才担得起他的赠礼。 风茗在他的逼视下几乎颤抖,她满心苦涩又愤怒,双臂无可抑制地绷紧。她真恨,为什么她无法逃脱那些事留给她的痕迹,身上的伤疤和蛊虫就罢了,曾经向往的剑技一夜之间变得让她恶心也就算了,为什么她就不能干干净净地重新开始,为什么她要永远和它们牵扯在一起呢?! 她面色凄苦地站起来,拿起桌上那柄子蓁借予她的小剑,拔出剑刃,在掌心握紧。月思渊看她挣扎着行动,知道她现在还未完全想通,但只要她最终出招—— 锐利的寒芒划破月光,长晴恍惚地看着他的师父和弟子战在一起。在月思渊向后跳开的瞬间,他看到他露出微微笑意,知道风茗大概是通过了他的考验,心中却没有半分轻松。他这样聪慧懂事的弟子,若不是因为他的私心,何须经受这样的折磨? 起初,风茗的剑几乎毫无章法,她仿佛只是为了宣泄心头的愤恨而出招。月思渊看出来,于是决定逼她一把,让她回到从前生死攸关的时刻。剑气凝聚在掌心,他在风茗惊恐的注视下,面上挂着淡笑,一掌袭向她的面门。 风茗不得不竭尽全力地寻求生机。她的师祖在逼她使出浑身解数,这她知道,可为什么他一定要这样逼她铭记她憎恶的东西?她心思紊乱,出手更是糟糕,霎时被月思渊一掌击中,拍在右肩,她整条右臂震得酸疼发麻,手中剑不知被丢到哪里去。 “连剑也握不住,你要我如何教你?” 月思渊戏谑地说完,收了气势,姿态风雅翩翩,衣褶也没多一条,仿佛刚才不是一场让风茗喘不过气的激烈打斗。他这样说笑,风茗终于被他逼出了真火,两眼发红地跳起来对他冲了过去。 手中无剑,就以掌法行剑意。当她真的像月思渊逼她的这样做了,她绝望地感到,自己心里居然是轻松的,内息的流动运转都更加自如畅快。月思渊挂着淡笑与她周旋,风茗怒气腾腾的攻势已足够让他看清那套凡人的剑术。 他还有意外的发现,他的二弟子在这剑法的诞生中貌似居功至伟。 月思渊知道把她惹得大动肝火会不好收场,于是一直拖着她打到她彻底力竭,没力气跟他生气。这一打就打到天亮,绛琂过来探望,便见风茗拖着沉滞的身形被他师父耍得团团转。他和疲倦又无奈的长晴对视一眼,面上掠过一抹幸灾乐祸,转身上朝去了。 一直到巳时末,绛琂都从朝中办公回来了,风茗才终于精疲力竭,跪伏在地上喘粗气,汗水湿透浑身衣裳。长晴把她扶回桌边坐着,她眼神躲闪地不去看月思渊,显然心中还在生闷气。 陪自己这倔强的徒孙女玩了这么久,月思渊自然也倦怠。这虽不足以使他劳累,可实在是无聊,幸好结果还不错。 “既然你已想明白,我就不多言了。等你休息好了,我再来指点你。” 月思渊说完就走回他的卧房。风茗还是气鼓鼓的,看向长晴,满脸难以言说的委屈。长晴为她擦擦汗,站起来轻轻抱了抱她。 “我真自豪,能有你这样好的弟子,”长晴不带丝毫夸张语气地说,“风茗,我此生最大的骄傲和荣幸便是能做你的师父。” “……” 被他一番直白夸奖,风茗顿时不好意思起来,闷气也没法生了。长晴自己不在意,但她还是顾忌一身汗水,没和他贴得太近,只借着他的搀扶站起来走回房。 “师父,”她轻声说着,目光已坚定无比,就像长晴记忆中那永远勇往直前的小女孩,“我明白了……” “我去找侍女来为你准备沐浴更衣和吃食,你好好休息。” “等这些事完了,我要去找魔教的教主,我要用剑术胜他。” “……”长晴热切的笑容顿时僵了僵,不过这点尴尬转瞬后就被几乎让他眼眶酸楚的欣慰盖过,“不必等到那时候,就是现在,你要做什么都行。” 风茗对他笑了笑。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还不是他的对手,但她迟早,一定会要狠狠地用剑技挫败他。 第343章 笈笄 月思渊奉行的教育之法已经有两个很显着的成果,如今他的明智敏锐又被印证一遍,长晴对他更是感激又佩服。他在风茗酣睡的时间去向他道谢,却正撞见他正和别人交谈。 “什么事?” “……” 长晴看看软着身子靠坐在榻上,放松慵懒得仿佛没骨头的师尊,又看看悬在他身前,用灵力和术法构筑的虚影,心中一阵尴尬,决定还是先规矩地问好。 “见过师尊,长孙前辈。” “有事就快说。” “……多谢师尊助风茗解开心魔。” “是你徒弟自己争气,与我无关。” 月思渊懒懒地笑着,心说这可真是巧了,本来他都懒得问那黑龙的动静,现在倒好,说给长晴听听。 “疏雨,你打算什么时候把那龙赶出去?” 长孙疏雨只感莫名其妙,他身边的玄霏听了这话更是惶恐,霎时就躲得更远了点,虽然这千里传音的术法本来也照不到他。 “你回来自己定。” 月思渊连道两声好,笑得本就形状细长的凤目快眯成条线了。长晴若非得持着礼数,此时真想翻个大大的白眼。师尊和这位长孙前辈的关系早已是他和绛琂不言自明的共识,他何须在他们面前这般炫耀呢? “那龙让你教他修行,你教了?” “教了。” “他现在修为如何啊?” “尚可。” 这敷衍的回答可不能让月思渊满意,他于是又问: “你见过他的剑术了,感觉如何?” “尚可。” “……” 长晴忍不住面露微笑,这下月思渊终于感到点尴尬。他草草和长孙疏雨告了别,不轻不重地瞪了长晴一眼。 “师尊,玄霏现在天虞山?” 长晴为了找话题,先明知故问地讲了句废话。 “若不是他,风茗早就不知怎么死了,”月思渊嘲讽地哼笑,“你们两对师徒还真是一脉相承。” “……” 长晴不敢久留,匆匆告退。 风茗这一觉睡得久,足够长晴精挑细选,为她准备行笄礼用的物件。有本事来云蔚城的狐族可不多,他一身雪白,于是凡听闻绛琂的羽族皆知他是他的师弟,他得以轻而易举地买到最好最珍贵的首饰。 令他意外的是,绛琂居然早已让管家通知了城中几家大的饰品行,他有师侄将要及笄,这方面的开支都记在他账上。于是长晴不但被各种巧夺天工的簪子晃花了眼,还见识到了许多有心人准备的,适合这年纪女孩子的其他礼物。火凤是落鸿中最入世的一脉,无怪乎每位羽族的商家都殷勤地想与他打好关系。 花了半天多的时间千挑万选,长晴猜测着风茗的喜好选了一支木料嵌珠玉的发簪,还有束发的发冠和发带,以及一副虽然重量轻薄,但材质珍惜坚固,可抵御刀刃锋芒的面具,总有她能用上的。 风茗一觉睡到第二日中午,灵力恢复大半,身体还有点发酸。她遮好身上伤疤再出门,被等候在门外的侍女迎去和长晴共用午膳。吃过饭,长晴领着她回到卧房,拿出他准备好的东西。 风茗看着桌上这几个明显价值不菲的饰品,心中感动不已。她的师父依然和幼时一样关爱他,她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了结那些仇怨。 “快坐下,我为你戴上。” 长晴牵着她坐到镜前,拿起发梳为她梳理。狐族的头发一般不会长得很快,长晴蓄了许多年才有超过腰间的长度,风茗的头发也就长至后背中央。长晴动作轻柔地梳理她的黑发,一边感慨地叹道: “小时候你也总要我为你扎辫子。一晃眼,你就这么大了。” 风茗看着镜中他们的面孔,也笑得温暖。这样平和温情的日子,她已不知多久没有经历。 “你看这簪子,你喜不喜欢?” 自然是喜欢的,何止是喜欢,简直喜欢得不得了。风茗摸摸簪头晶莹剔透的深蓝飘花玉石,那仿佛一团灿烂星河凝聚,把簪子递回长晴手中,在镜中对他笑: “当然喜欢。师父送的我都喜欢。” 长晴笑两声,把这枚簪子稳稳地插在她的发髻中。 “首饰铺的人说,这支簪子名叫''冰心'',簪头镶的不是玉,而是天虞山的冰晶髓,寓意人心性正直高洁,我想这很好,你应该会喜欢。也很衬你今日的衣裳。” 风茗看着镜中的自己,束发让她看起来年龄长了一些,不过就如长晴所说,一切都很好。 “多谢师父。” 她抬头望着长晴,眼里亮着光。长晴只愿她眼中的光芒永不熄灭,他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行过笄礼,你便可以成家了,”长晴与她说笑,“以后遇见喜欢的男孩子…女孩子也行,一定先带回来给我们看看。” 风茗也笑,提起婚姻嫁娶,她难免有些害羞,她突然想起什么,好奇问道: “师父,你可有喜欢的什么人?还有师伯和师祖,他们好像也还没有成家。” 长晴不禁笑了几声,“他们落鸿的寿命太长了,数量又不算多,要找心仪的伴侣自然很难。至于我…我一直无心这种事……”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以后我遇见了,我介绍给你认识。” “哈,你这孩子,我都没问你呢,你还着急起我来?” 风茗大声笑着,目光闪着狡黠,看样子是要继续追问。长晴招架不住,连忙把话题转移开: “师尊让你向你师伯学剑法,趁他今日有空,我带你去见他。” 风茗只能受了玩闹心思。她想起印象里绛琂那冷冰冰的表情,不禁埋怨道: “师伯好凶啊,他是不是不喜欢我?” “当然不是,怎么会呢?”长晴仿佛没听出来她在撒娇,连忙安慰她,“他只是冷冰冰的样子做惯了,其实他外冷内热,还是关心你的。” 风茗并不太相信,还是随长晴去了。自从升任族长,绛琂就没过上一天清闲日子,在家也有数不完的文书要看要写。他正在写明日要上奏的奏折,侍女来禀报,长晴带着风茗来看望他。 “师哥。” 长晴对他拱手,风茗也跟着行礼。绛琂看到风茗今日正式的打扮,搁下笔,等着听他们要说什么。 “风茗见过师伯,”风茗又对他躬身,起身时脸上带着有些紧张的笑容,“谢谢师伯救我。” “无事,不足挂齿。” 风茗又对他笑了笑,退回到长晴身后。绛琂看着他们父女情深,其乐融融,忽然有种长晴的年纪比他大了许多的错觉。 第344章 指点 绛琂教风茗剑招的时候,月思渊和长晴也在场旁观。“三堂会审”让风茗有点紧张,但随着绛琂施展了一式,她莫名就有了信心,这招数看起来和她已经学会的相差不多。她于是学着他的样子做,只一遍,就已有九分形似。绛琂看她学得还挺快,就一次把十二式都演示给她看。 让三位长辈惊讶的是,仍然只在第一遍,她就已能模仿个八分相似,而且并非只有招式之形相像,其中凝聚的剑意走势也相差不离。她收了剑,见他们都不说话,紧张地等待他们评价。先是月思渊发笑,随后长晴微微低了低头,根本挡不住简直要抬到眉毛的嘴角。风茗看看他们,又看看始终面无表情的绛琂,惶恐地猜测,她的表现应该还算好。 “与你师伯和我打一场,你便可以下山了。” 风茗眼中一闪而过兴奋。见月思渊同意地点头后,她提剑就朝绛琂冲了过去。 绛琂政务繁忙,不可能和月思渊之前一样陪她那么久,于是他每一回合都出力又点到为止,意在指出风茗剑法的疏漏。起初她只出一式就被打断,两个时辰后,她已能在绛琂手下走过三十余招。绛琂的眼中渐渐升起惊讶的欣赏,不过在结束这场教导后又恢复成寻常的平静无波。 有朝中同僚来拜访,他必须得去会客。风茗向他行礼感谢,这两个时辰内她学到的东西,少说也足够她花上一个月的时间来反复练习。 “师尊,风茗以后可能去天虞山拜访你?” 长晴也是这般想,于是尝试为风茗争一个更好的机会。月思渊明日就走,她明日慌慌张张地受他指点未免太仓促,只会事倍功半,而如果错过,就更是可惜。 “也好。等你准备齐全,用这符纸来找我。” 月思渊给风茗写一道灵力凝聚成的符纸,她珍重地收下。她心中情绪激荡未平,已经开始期待,她将如何以剑技搅动灵界风云。 反观玄霏,他就没有这般雄伟志向。他想向谋害了纪无情的凶手复仇是不错,但他对什么北域兽族毫不了解,问了长孙疏雨,他也不清楚。他盘算着,恐怕要回擒风林,去问那头鹿。 承了长孙疏雨的指点,又在机缘巧合下借天虞山的地脉修行,他修为的飞跃堪称一日千里,再度不需要吃食来维生。长孙疏雨外表冷漠,但对于小辈的提问都会解答,玄霏对他感激,言行举止很是恭敬,修行又勤奋刻苦,自然让这位应龙前辈看他顺眼。 好景不长,月思渊在山下待了两天多就回来了。这天晚上玄霏从山间修行回来,撞见他窝在躺椅中,酒后目光飘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顿时周身一凉。 “你打算何时离开?” “晚辈明日就走。” 月思渊看他急匆匆地逃走,哼笑,他才不告诉他过段日子风茗会来。 玄霏在夜里写下感激的信件,第二天清晨就带着无秋和蛊虫离开。承蒙月思渊的照拂,他可以在天虞山不受阻碍地自由飞行,但他在离开时依旧小心翼翼,死死地匿藏气息。尽管他偶遇的两位落鸿前辈都对他们友善,但想必不是每位落鸿都那样。 回程不比来时紧张,他无需那般劳累。玄霏决定先去先前落脚的熊村看看,一来好好感激村民和万扶疏,二来也向那脾气诡谲的医者打听一些情报。 这回玄霏找到了熊村在东边路口的牌楼,村名山阳,不知取的是不是天虞山之南的意思。他从村庄大门走进,身上灵力幻化的衣着还是和从前一样,立刻有村民认出他。 “喂!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承蒙各位仗义相助,救下我与我同伴性命。我的事务暂了,各位若有何处需要帮忙,我可出力。” “就你这小身板还出力?” 万钦容嗤笑道,走上前去抬手锤了一下玄霏的肩头。玄霏知他无恶意就没有躲闪,结实地挨了这下熊拳,拳上的力道很重,但他有意维持着身形岿然不动。 “呦,还真是个练家子,”万钦容看看他背着的剑,摩拳擦掌,“走,跟我到后山比划比划。” 玄霏欣然同意。清闲的村民要看他们比武,于是地点改为村子正中的广场。 “把你的剑拔出来!”万钦容向他嚣叫着挑衅,“我赤手空拳也不惧你的兵器!” “你不用兵器?” “打你还不需要用我的枪!” “你不用,我也不用,”玄霏坚持道,“我就与你空手打斗。” 说罢,他对万钦容抱拳示意。万钦容也只得回礼,随后便与这外来客拼斗起拳脚功夫。 自从玄霏当年被风茗用掌功打得四下逃窜,他也在练剑之余找教众讨教拳掌格斗的技艺。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把看家本事教给他,但以他的悟性和内力,很快就学会了许多战技,也能够把剑意融进拳掌。万钦容的武艺在这一片数个山村里的年轻一代中最为好强,年轻的棕熊满腔热血豪情,武功路数阳刚有力又不失细致。玄霏的剑术较柔,灵力又远胜于他,一番缠斗下来,明眼人都能看出,万钦容根本不是这外来客的对手。 五十招过后,万钦容主动收了势。他用尽浑身解数也无法突破玄霏的防线,便是已经败了,对方不彻底击倒他,也许是给他留面子,也许是看不起他。无论如何,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你功夫不错,我不是对手。” 万钦容对他抱拳,周围村民发出各式感慨,而他向来心胸宽广,并不在意。这也算不打不相识,他走到玄霏近前和他攀谈: “我们村还算富足,冬天也没什么活干。你是来找万扶疏吧?” 玄霏点头,他也有些欣赏这年轻人的气度。 “她现在估计还在睡大觉呢,你可别去找她麻烦,”万钦容沉沉地拍了拍玄霏清瘦的肩头,“这附近可没你这么瘦的熊,你到底是什么东西,狐狸?” “你就当我是狐狸吧。” 玄霏抬手摸摸额头,指尖下一抹血色咒文一掠而过。月思渊解开他身上风茗的血咒,又把残余的咒文样式改成了狐族常常烙印在灵兽身上做标识的形态,随他的控制可显现和隐没。 连灵兽都有人形了,他的主人可得多惹不起。万钦容当即就变了脸色,有些诚惶诚恐地低声跟他说:“你要找万扶疏就去吧,她不收留你,你就住我家。” “多谢。” 玄霏对他拱手,终于得了清净。 第345章 渊源 玄霏在医馆外徘徊到日上中天,估计万扶疏已经起床准备用膳,再去敲门。他叩了九下,门后一点动静也没有,倒是身后有人来。他回头,见来的是万钦容兄妹,手中各抱着个小坛子。 “你别敲了,你敲了这么久门还没开,就是扶疏姑姑不想见你,她不会放你进去的,”万薇容滴溜着水灵的黑眼睛打量他,“你怎么又来了,那个姐姐呢?” “……” 万钦容看他一时无言,似乎陷入尴尬,连忙接过话头:“我们来给万大夫送茶叶和蜂蜜,要不你在这等一会,待会跟我们回家去,有事再细说。” “麻烦你们了。” 玄霏退到一边,看万薇容抱着茶叶罐敲门,只一下就门就开了。 很快,他兄妹二人空手出来,万钦容招呼玄霏一起走,有些拘谨地试探着问:“这位…仁兄,你有姓名没有?” 万薇容顿时尖声笑他:“哥哥又在说傻话!他比你还厉害,怎么会没有姓名呢!” 万钦容瞪她一眼,转头见玄霏始终面色平和,加上先前比武的经历,他感觉这灵兽似乎心胸宽阔,隐隐有些大家风范。 “我叫玄霏,你直接叫我的名字就是。” 万钦容“哦”一声,又问:“恕我冒昧,你今年年纪……” “二十一。” 修行得这么快?万钦容可真是陷入疑惑了,他到底是个什么动物。 “他年纪比你小,你还打不过?” “闭嘴吧你!”万钦容烦躁地呵斥她,又转向玄霏问:“你是要找万扶疏给谁治病?” “病人已经治好了,我想找她打听北域的事。” “北域?”万钦容顿时笑了起来,“哎,这我可清楚,等回家我开坛酒,边喝边跟你说。” “多谢万兄。”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回到兄妹俩的家宅,万钦容先去和担任村长的父亲商量。老村长一听他们曾经救助了个狐族高手的灵兽,而且它又很有礼貌,很有气度,顿时喜笑颜开,毫不在意窖中美酒将被儿子挥霍。玄霏在院中被万薇容吵了几句,终于等到万钦容抱着酒坛出来,邀他在石桌边坐下。 “大人说事,小孩子快进屋去。” 万薇容跺跺脚,气呼呼地跑开。万钦容看玄霏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谦虚地笑道:“小女孩就是这样,聒噪话多,烦得很。” 玄霏也动动嘴角,露出个微微笑意。他想起青旖,她在这样年纪的时候可不仅仅是“聒噪话多”。 “你想知道北域什么事?” 万钦容倒上两盏满满的酒,说完就举起酒盏一饮而尽。玄霏自然不能露怯,也跟着面不改色地干完一盏,万钦容看他的眼光于是更多了几分欣赏。 “我想打听北域现在的领袖,”玄霏直白就把目的说了,“我和他有私仇。” “……”万钦容脑中刚升起的酒意当即被惊退,“你不会想把他杀了吧?” “……”玄霏想了想,问他,“他现在修为如何?” 万钦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震惊得过了好一会才能说出话来:“没人知道他的修为究竟如何。但是他今年已经一百一十七岁了,在位八十多年,他的二十几个皇子始终争不了帝位,可见他的修为多么高深。” 玄霏对这一百余岁的年龄在兽族意味着什么并没有多少概念,但不想暴露太多无知,于是只接着问: “北域现在是不是有麻烦?” “对,而且还是个大麻烦。” 万钦容把北域内乱的前因后果简单说了,感慨道:“殷其雷刚起义的时候,人人都以为他很快会被扑杀,没想到他能坚持这么久。要说没有流影和狐族的暗中助力,我才不信呢。” “流影也有参与?” “北域当年毫无征兆地进犯狐族,杀了不少被狐族雇佣的流影兵卫,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梁子。我听传言说,那个阙归崇,早年就对流影下过黑手,从边境抓了不少流影的女人和小孩培育出他的帝王亲卫,叫什么,天狼军。都是流影和兽族的混血,既有兽族的体格,还和流影一样能使用影技,各个残暴狠毒。一般来说混血只会比父辈羸弱,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 玄霏心中有数,这多半和祭司脱不了干系。灵界三族都牵扯这场战乱,那落鸿呢? 万钦容听他问了,顿时大笑,“给他阙归崇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招惹那些长翅膀的。要把那些凤凰惹火了,北域就等着像当年龙族一样,被赶尽杀绝吧。” “起义军现在的形式如何?” “僵持很久了。你要是想去找他们,可以先去秋水涯,那里是北域国境最南,已经彻底是起义军的势力范围。虽然战线最前已逼近北域半壁江山,但战况僵持不下,现在是冬天,双方都在养精蓄锐,只偶有小打小闹。” “阙归崇的修为有那么高深,为什么现在还没能镇压?” “那殷其雷也不是好欺负的,他自己看不惯北域的官僚才游荡江湖,否则以他的出身和本事,少说也能被封个护国大将之类的高官。而且北域的普通百姓早就不堪重负,殷其雷说他不以血统定贵贱,在北域最低贱的鼠族到了他的地盘都能上学,一下子,北域不知道跑了多少百姓过去,阙归崇这才反应过来,派兵封锁了道路,否则牛羊都没人给他养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殷其雷的势力虽然吸引了一些江湖上的奇人异士,但大多还是战斗能力低弱的平民,在阙归崇的军队面前完全不堪一击。若非殷其雷争取到大批狼族的倒戈支持,他们应该早就败了。” “狼族?” “狼族在北域的地位并不算高,始终排在狮虎和熊之下。但因为他们数量众多,军队中最低级的士卒大多是狼。干最危险的活还无法晋升,许多狼族早已有怨言。狼族中分有许多势力派别,各有立场,大约八成都已投靠殷其雷,说起来也是不可思议。” “万氏的熊族为何独立出北域?” 万钦容“嘿嘿”笑,颇为得意地说:“这还多亏了北域把万氏先祖分封在这块风水宝地。北域忌惮落鸿,国境从来不向他们开放,对普通的翼族也都敌视。要是万氏被他们强行收复,这片又暖和,又盛产茶叶,蜂蜜和美酒的好地方他们就不方便来了。我听说,当时从天虞山上飞来几只凤凰,轻而易举就把北域的数万军队打得落花流水,北域的帝王还只能忍气吞声。自那以后,北域就再没管过万氏。” 第346章 亲朋 故事说完,酒喝了小半坛,万钦容已有些微醺,举止愈发豪放随意。玄霏问起万氏是否有成名工匠,他又举着酒盏大笑几声。 “你是说万江流吧?论铸兵器,他自称灵界第二,谁都称不了第一。现在殷其雷手下有个威名赫赫的白虎小将,使的就是他造的枪,好像叫什么……雪魄?哎,要是我也能用上他铸的枪就好了!” 听他这样说,玄霏猜测,那白虎应该就是风茗的朋友。他问:“怎么会有白虎投靠殷其雷?” “嗐,那白虎的身世说来也可怜。他爹和平民私通,被朝廷发现了,两人双双被流放,他家族其他白虎觉得他爹有辱门面,还雇杀手在途中把他们暗杀,结果那小子居然活了下来,还得了万江流的兵器。万江流这十几年一直在狐族国都做生意,北域因为这事怀疑狐族做了什么手脚,遣了使者过去,据说闹得很难看。狐族也派了使者送信,结果北域直接就把那倒霉蛋杀了。要说狐族也是窝囊,被欺负到脑门上了还不敢还手。” “此事当真?” 万钦容愣了愣,想起他的身份,以为自己说的话冒犯到他,连忙开着玩笑改口:“我也是听说的,谁知道狐族背地里干了什么事呢。要我说,殷其雷能抵抗到现在,绝对少不了狐族的暗中支援。” 其实玄霏是觉得,狐族若因为一个使者就出征才是愚蠢,毕竟他们本就可以暗中行事,坐享其成。不过他并不关心这些政治,他的目标说来很简单,只有找到阙归崇把他杀了,但实行起来一定艰难,他还没有狂妄到把北域的王宫当成他想去就去,想走就走的地方。 他想,他可以先去找到那只受了他饶命之恩的白虎,殷其雷应该可以测出他现在的修为到何种境界。而且,风茗可能也会在那里。 万钦容自顾自喝得开心,醉得越来越深,他的妹妹来喊他都醒不过来。玄霏缓缓喝着酒,看着小熊绕着他吵闹,有点想念那只总是对他龇牙咧嘴的大黑狐狸。 离开山阳村,玄霏沿着子蓁给的路线日夜兼程赶路,回到擒风林。可一踏进密林,他才恍然想起,他并不知道风茗的家在哪里。幸好鹿族在他进入森林的瞬间就注意到他,子蓁以一只灵力幻化的鹿影将他领到风茗的木屋。房屋区域笼罩着数层阵法,在玄霏眼中,那里只是一片和森林的其他地方没有任何区别的林子。 玄霏看着子蓁亲自出现点开这障眼法,心中有些紧张。他无法不担忧,对阵法的一窍不通也许有朝一日会拖累他。 “你回来了。” “风茗已经被治好,留在她的师门修行,我要去秋水涯找那只白虎。” “哪只?” 他的干脆让子蓁意外。子蓁感觉他总是很着急,之前急着治好风茗,现在又急着找到她的亲朋。 “我不知道他的姓名,只知道他现在在殷其雷手下。他和风茗是朋友。” “他们不但是朋友,还是姐弟,”子蓁怀念地笑着说,“你若找到暮云霜,替我给他带句话:有人在擒风林等他回来叙旧。” 自从他们离开后,子蓁用术法把房屋各处封了起来,玄霏没有停留的意愿,省去他再忙一遍。秋水涯距离擒风林不远,以玄霏的速度,只花了半天时间就来到最外围的城镇。深夜,此处依旧灯火通明,各类兽族在街道上往来,还有民兵巡逻。他向百姓询问前线的位置,结果被当作可疑对象,喊来民兵要抓他。 玄霏打退这些兵卒,告诉领头的军官,他是暮云霜的旧识。军官见自己远远不是他的对手,只得留他在此地暂住,称他会派遣信使层层上报,如果他所言非虚,前线自会派人前来领他过去。 玄霏想了想,找军官要来笔墨,写了张字条放进信封,交待士兵把这信送到暮云霜手上。他同意了军官要他留在镇里唯一一家客栈,不得随意走动的要求,百无聊赖地等了四天,终于等到他要找的人。 暮云霜如今名声大噪,此番他亲自前来,为了不引起多余的注意还刻意伪装了相貌。他在军官的陪同下赶到玄霏所住的客栈,和楼上人远远对视,感到莫名的似曾相识。过了片刻,他才难以置信地想起,这人不就是当初劫走风茗,把他和万江流都打跑了的魔教少主么?! 二人相望无言。军官见暮云霜面上杀气涌动,不禁担忧起自己是不是犯下什么过错。好在没过很久,楼上的陌生人转身回到房间,暮云霜也松下气势。 “带我去他的住处。” “是,是。” 军官连忙为他引路。 “你在外面等着。” 暮云霜命令完,推门而入,同时撤下笼罩雪魄的粗麻布,顿时亮银寒光映射满屋。玄霏坐在桌边,无秋横在他腿上,对这把张狂的枪熟视无睹。 “你怎么能在这里?!” “我不是你的敌人。你不用这么警惕。” “你还不是?!” “没有我,你和万江流,还有你的姐姐,都早已经死了。你莫非以为当初我没有杀你,是我不能?” 暮云霜仍然气势汹汹,但无法反驳他的话。他想起那场拼斗,这人的确本可以对他赶尽杀绝。 “当时你为何不杀我?” 他说话更加冷静,但满身杀气没有丝毫收敛。玄霏并不想实话实说,于是转换了话题: “无论为何,你欠我一桩。我找你是为了阙归崇,你我若合作顺利,我就当你还了这人情。” “你先告诉我我要知道的事,否则我不会让义军接纳你,”暮云霜依旧警惕地盯着他,“你在信中所言是真的?你与阙归崇有什么仇怨?还有,既然你能来到灵界,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当然是真的。风茗正在落鸿的领土,和她的师门在一起,等你们再见,你可以问她是不是我救她性命。至于阙归崇,他和一位被落鸿驱逐出灵界的凤凰勾结,那凤凰就是魔教的祭司,而我的师父,魔教的教主,从二十余年前起就深受其害。我来找你,是为给他报仇。” “……”暮云霜并不了解关于魔教的弯弯绕绕,当下只能半信半疑,“那你——” 他看着玄霏背后缓缓凝聚成形的黑龙虚影,震惊得中断了话语。 第347章 打扰 “你真是龙?” “你再不信,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哎,你等等。” 玄霏起身作势要走,暮云霜拦住他,收了雪魄的枪势,走到他对面坐下。 “你既然是龙,怎么会到人间的魔教去?” 玄霏重新坐下,没有说话。他打量这周身气质和数年前大有不同的白虎,觉得战场虽然把他磨砺得更加成熟沧桑,但好像没让他的头脑聪明多少。 暮云霜看他不但不回答,脸色还越来越不好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可能触到他的难言之隐,于是尴尬地干笑两声,另起了话头: “风茗和你说了,她也会来找我?” “她也有她的仇要报,怎么会不来。”而且,玄霏有点悲哀地想着,除了长晴她也只有他这一个“亲人”了。 “哦,”暮云霜听明白了,风茗是没和他商量,这听起来好像他们的关系也不怎么样,“她怎么把她的剑都给你了?” “她不要了。” “不要了?!” 暮云霜匪夷所思地瞪大了眼。玄霏不想继续浪费时间,于是问他,现在起义的形式究竟如何。 “冬天风雪太大,两边都不愿打,僵持着呢。半个月后开春必有一场死斗,你要是愿意——” 暮云霜的语调一扬,玄霏岂不明白他招兵买马的意图。 “我还没和灵界的兽族比试过,不知修为到底算什么水准。” “你若是能胜过我,就已经——” “你不是我的对手。” 暮云霜不禁瞪向他,“你还当现在是几年前?!” “几年前不是,现在也不是,”玄霏不带其他语气地说,方才暮云霜气势全开地警惕他都无法让他感到威胁,说明他们之间的修为还有些差距,而这白虎看起来虽然呆愣倒也豪爽,他无需虚以委蛇地客套,“起义军中修为最高的是谁,殷其雷?” “差不多,还有几位高人,各有绝活。” 暮云霜本想说他和殷其雷差得也不多,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我听人说,北域有个天狼军。” “你听说得还不少,”暮云霜叹了口气,“每代天狼军只有十四个人,成对行动,我们只和其中六人交过手,若非有术士的阵法相助,我们根本不是对手。” “他们要是十四人倾巢而出,你们岂不是要全军覆没。” “那你也太小瞧我们了。现在他们慑于我们营地的阵法,根本不敢再来,不过也因为这个,本来流影的态度就摇摆不定,现在连带着对我们也忌惮了。等你到了地方,我再给你细说。” “有人让我给你带句话。” 玄霏忽然想起来这件事。 “什么?” “擒风林有人在等你回去叙旧。” 暮云霜一愣,随后只有苦笑。他花了些时间收敛心神,又和玄霏说起正事: “你的身份,该如何向外说明?要是泄露出去你是龙,那局面可就更加复杂了。” 何止是复杂,玄霏知道,要是他的身份泄露,他会死得很快,除非他的价值已经归谁所有。他露出额头的印记,暮云霜第三次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你……你这……” “这是假的,”玄霏果断地否认道,“你若有信得过的狐族,可用他做借口。” “有是有,但是他们的修为还比不上我呢,我还没听说过什么境界的狐狸能把灵兽修成人形,”暮云霜发愁道,“不然你还是等风茗来找我算了。” “她在她的师门修行,谁知道什么时候下山。” “那你去问问不就是了?” 玄霏没有反对。于是暮云霜给风茗写了一封信,倾诉多年未见的思念。他是心思赤诚,当真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要扰人清修,而玄霏则是知法犯法。他知道风茗一定会为暮云霜的书信舍下所有奔赴而来,他也知道自己的行径一旦被她的师长发现,他的下场不会好看。尽管如此,他仍然为找到理由与她再见而感到高兴。 可他没想到的是,她心思缜密的师长竟然早已预料到这情况,他不受盘问地进了云蔚城,却进不去风茗师伯的家宅。 “这位少侠,老爷事务繁忙,此时正在朝中议政,你要不明日这时候再来吧。” 玄霏连续两日听这慈眉善目的管家这样说,实在没了耐性。 “他今日何时回来?” “这我也不敢妄加揣测。少侠若有事,由我来转达也是一样。” 这信若到了她师伯手上,那定然就不可能再给风茗看见。玄霏其实也感觉此举并不妥当,尽管起义战事紧急,可对风茗本身来说,像的师长这样关怀保护她才是对的。他又一日无功而返,无奈地决定,要是明日还是这样,他只能先离开了。 他心情欠佳地转身,却迎面撞见一位陌生的火凤,正笑吟吟地打量着他。此时的云蔚城尚处深冬,她看起来修为高深,完全不惧寒冷,穿着十分轻薄,鲜红的衣裙和长发衬得她肌肤白皙胜雪,金红眼眸中兴味的笑意如小小火焰跃动,至于美貌,自然也是和每一位落鸿一样超凡绝尘。 玄霏装作看不见,侧身退到一边,给急匆匆迎上来的官家让出位置。 “哎,煜瑶大人,今日什么风把您吹来了,”管家满脸堆着笑迎上去,“快请进来。” “绛琂不是在朝中议事吗,我看我明日再来好了?” 管家顿时头冒冷汗,赔笑着说:“瞧您说的。今日凤主退朝得早,老爷刚才已回来了,正有空呢。外头一会又要下雪了,您快请进来吧!” 玄霏在旁听着,心下烦闷,他就知道是如此。可绛琂就是不见他,他又能怎么办。他只能希望这地位尊崇的女人会出于对自己的兴趣帮自己一把,虽说那也不是什么好事。 “罢了,反正我也不是来找他的。我问你,他那狐族的师弟也正在这,是不是?” “是是,长晴先生身体抱恙,在府上休养有一阵子了。您可是要见他?” “算是吧,”绛煜瑶懒懒地笑着,又转头看向玄霏,“这位小哥是谁呀?” “他…他说有事找老爷,我也不知道……”管家窘迫,看绛煜瑶不知怎么对他起了兴趣,当下也只能把玄霏喊过来,“哎,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也有事找长晴先生。” “那真是巧了,”绛煜瑶低笑一声,抬手捋捋垂在脸侧的一绺赤发,在风情摇曳之间暗示管家快滚,“这位小哥,你我还真是有缘分呢。” 第348章 殊途 偶遇的火凤抛出话头助他进了绛琂的府邸,依照礼数,玄霏至少应该对她道谢,但她看他的眼神让他处处都不自在。他在人间见过风月,又知晓自己的修为在落鸿面前堪称低弱,这火凤的灼灼目光真像要把他烤熟吃了,他一路上根本不敢出声,幸好这火凤也只是自顾自地默默微笑,没和他说什么。 可是等走到剑气呼啸的后院,玄霏还没来得及为再见到风茗感到欣喜,长晴震惊的目光让他预感不妙,再看绛琂也呆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走上前来对他身边的火凤拱手问候。 “姑姑,今日怎有空前来?” 她居然是绛琂的姑姑。玄霏退开了些,惊讶地想,忽而发现长晴搂过风茗准备带她离开,心中升起懊恼,他还没多看两眼她现在的样子,她就冷着脸背过身去了。 “前些日子你师尊办了件大事,我去他那看了看,他说你的师弟师侄都在府上,我便过来看望看望,”绛煜瑶说着,单手叉起腰,叫住正在偷偷逃跑的长晴,“我正说你呢,过来让我看看你的小徒弟。” 长晴拍拍风茗的肩,背影看起来像叹了口气,搂着她转身。 “姑姑。” 他也随绛琂一般对她称呼。玄霏由此看清风茗现在的长相,她比他记忆中长大了很多,褪去了幼态的娇憨,是个内藏锋芒的娉婷少女。 风茗明显对绛煜瑶的到来感到紧张。连玄霏都看出她握着木剑的那条手臂绷得很紧,而这大姑奶奶仿佛对此一无所知,还在一步步向她靠近。长晴只得上前一步,拦在风茗和她身前。 “姑姑,我这弟子有些怕生,您是对她有何提点?” 绛煜瑶哼笑,“好你个长晴,这么多年不见,第一句话就是给徒弟讨我的''提点''。要我说,她手中的木剑也太粗陋,衬不上她的样貌,你们师兄弟怎么办事的,就拿木剑糊弄小辈?” 在长晴身后,风茗微微垂了垂眼,无人看见她的自惭,可绛煜瑶的强大美丽,使她面上和手上的疤痕如火燎一般发烫。在这一刻,她恍然发觉,原来自己还未对那些伤痛释怀。 “木剑轻巧,方便拆招练习而已,我会给她寻一副好兵器的,”绛琂无奈道,“姑姑,有事去客厅细说吧?” “我可不敢耽误你堂堂族长的时间。长晴,你这徒弟芳名何许呀?” “姑姑,她名叫风茗。清风之风,茗茶之茗。” “这名字可比你的好听,”绛煜瑶把这两师兄弟各损一遍,心情好上加好,懒懒地转身对上玄霏,“你跟我过来。” 玄霏站在原地,问她:“前辈,何事?” 绛煜瑶抬手拈着自己下巴,以她的辈分年龄,行此少女娇柔神态非但不显半分做作,只携着与先前的妖娆全然不同的万般风情。玄霏面上平静,心间已焦灼得头疼,自己怎么会遇上这样的事,还正在风茗和她师长的眼前?! “姑姑,这是我朋友的弟子,算是我的师侄。他若对姑姑有所冒犯,我替他赔罪了。” 绛煜瑶兴味的表情一僵,转头看向长晴,玄霏则毫不掩饰地对他眼露感激。很快,她眼中又升起一股兴味,比先前的还要浓厚。 “你的哪位朋友?” “……” 见长晴愣住不说话,她又笑着问:“就是你为了他,在人间辗转二十年的那个朋友?啊~” 她恍然大悟状笑着,“难怪你师兄不让他进门。我说绛琂,你怎么把月思渊那点小肚鸡肠也学去了。” “……” “……” “……” 场面一度凝固到极点。风茗拉上长晴的衣袖,终于给了他逃离的理由。绛琂随之沉默地转身离开。玄霏跟着长晴和风茗离开的方向,在他们进屋前追上。 “前辈,我有暮云霜的信给风茗。” 风茗倏然驻足回望。长晴皱眉看着他,目光中含着责怪,可也无可奈何。 “进来再说。” 玄霏欣然上前。 他把暮云霜的书信放在桌面上,朝对座的两只狐狸推了过去。他们共同看完了信件,风茗抬头,目光中涌动请求之意,不用她说,长晴也明白她的打算。他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转头看向玄霏的目光十分严厉。 “暮云霜不知她所经何事,而你明知她留在此是为恢复修为,还敢来打扰?” 风茗抬手,轻轻牵上长晴的手臂。她知道他是因为关心自己才会生气,可……哪怕他反对,她也一定要在开春之前去会和暮云霜。她的剑技和修为都已进步巨大,她已经有了前往战场的底气,不能对暮云霜的危险袖手旁观。 “我并不知道,”玄霏微微低着头,摆出谦恭的姿态,“信已送到,我即刻就离开。” 风茗看着他,对自己心中没有升起多少厌恶感到意外,不过也没在意。她的心思全都在如何让长晴别对自己生气上,她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矛盾分歧,那实在太痛苦了。 “你要去哪里?” 玄霏没想到他会问,他只能实话实说,“我也找阙归崇报仇。” 长晴想起了他的师父,无法对此苛责什么。 “我知道了,你走吧。” “多谢你方才为我解围。” 长晴摆摆手,玄霏对他拱手行了一礼再离开。风茗握着长晴的手,眼中漫上忧虑。 “我不会拦着你的,”长晴对她安抚地笑,“离开之前记得去一趟天虞山,一定保护好自己。” 风茗点头,倾身和他拥抱。这一去,又不知能何时再见了,她从现在就开始感到离别的不舍和焦灼。 她惴惴不安地出门,转头看见,绛煜瑶把玄霏堵在走廊拐角。她惊讶地愣住,手扶在门框上忘了关门,引得长晴跟出来察看。 “怎……” 长晴看到不远处的场面,咽下将出口的话,拉着风茗转身,示意她不必在意。风茗又看了两眼,感觉那两人的姿态十分诡异奇怪。不过这和她没有关系,她很快离开,专注于思索该如何向绛琂说明行程。 第349章 绛煜瑶 玄霏本不想说这句话,可要不是他躲得快,绛煜瑶的纤纤玉手已经捏住了他的下巴。他的身后就是墙柱,躲过一次,他没地方再躲下一次了。 “前辈,请自重。” 绛煜瑶冷又不冷地笑了一声,这乳臭未干的小龙居然敢对她说“自重”,真是天大的笑话。 “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 “你非要讨绛琂的不待见,是来干什么?” “我来给人送信。” “送什么见不得光的信呢?” 玄霏招架不住了,准备找机会溜之大吉。他心中遗憾,这下恐怕无法与风茗同行,随即转头看向侧边,仿佛被什么吸引了注意。绛煜瑶可不会被他这小把戏欺骗,但她发觉他好像果真是看见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眼中涌上震惊和惶恐。虽然这点情绪很快就被他隐藏,但他满身的慌乱却无法控制。 “看见什么了?” 绛煜瑶话音未落,玄霏突然就从她面前消失了。她愣了一愣,难以置信自己居然没发觉他是怎么策划的逃离。她循着他方才的视线看去,看见长晴那小徒弟缓缓走在院中,心事重重的模样。 原是如此呀。她恍然大悟,挂起自诩慈爱的笑,朝风茗走去。 “侄孙女。” 风茗被突然响起的女声惊了一下,转身看见绛煜瑶,连忙对她行礼。 “……姑奶奶。” 绛煜瑶摸摸她的头,顺手捏了捏她毛乎乎的耳根。风茗任她揉捏的乖顺让她满意,不过她发现,这小狐狸好像有点怕自己。 “你是要做什么去呀?” 她又拍拍风茗的肩,尽力表现得无害可亲。她望着风茗映出她身影的深黑眼睛,从中看到满溢的受宠若惊。 “我去找师伯,我想去一趟天虞山。” “天虞山?我带你去便是。你是要去找你师祖?” 风茗诚惶诚恐地应下,“谢谢姑奶奶。” “一家人客气什么,你要何时出发?” 绛煜瑶笑着抬手去捏她的脸颊,心道这狐狸毛绒绒的就是比鸟啊雀的可爱,这下却把风茗惊得向后跳开。 绛煜瑶心下也有些尴尬。风茗面上的灵力遮掩逃不过她的感知,这年岁的女孩有多在意容貌她自是知晓的,何况是在自己这样美丽的女性长辈面前。 不过既然撞破,那便帮帮她好了。绛煜瑶想着,走过去拉起风茗的手,把陷入惊惶的她拉进怀里抱着。 “给姑奶奶看看好不好?我也懂些医术,我看了就知道该找你师伯拿什么药来了。” “……” 风茗依偎在她火热柔软的怀抱中,满心的恐慌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散去,她甚至不知从哪来的勇敢,抬头望着她。她见到绛煜瑶的温柔慈爱,虽然不再害怕了,但还是不愿让她看见疤痕的全貌。她想说,这伤是治不好的,除非……她想起月思渊说的话,想起她明明知道治愈的法子。她恍然明白了自己的心,原来是她自己要留住伤痕。 “……我没事的。” 风茗想通了,心负担不再,对绛煜瑶微笑,她抬臂环在自己这姑奶奶窈窕细瘦的腰身上,无论是她暖热的体温,柔软顺滑的衣物触感,还是似有若无的微微香气,都让她贪恋。 “当真没事?” “嗯,”风茗又抱了抱她,绛煜瑶在机缘巧合下助她解开心结,她更是喜欢她了,狐狸尾巴也亲昵地绕在她腿后,“姑奶奶,你现下可有空吗?” 绛煜瑶看这小狐狸当真一副心花怒放的模样,还对她撒起娇,也只得相信她确实没事了。她笑着拍拍她的背,像给她捋顺背毛,“你现在就要走?那我便带你去。抱我紧点噢。” 绛煜瑶就着这姿势,用术法传送至月思渊的小筑附近。风茗埋在她怀中紧紧抱着她,被她拉起来,还满脸都是被灵力冲击的迷糊。 “你找你师祖何事?” 风茗用力晃头,深吸几口冰凉的空气,总算清醒。绛煜瑶看她醒神的动作,算是明白了,月思渊怎么能收个狐族的弟子,小狐狸的天然可爱之处实在是诱人。 “我来向他辞行,我要去北域了。” 绛煜瑶也是知晓她的身世的,听她这样说,她便明白她是要找北域寻仇去了。她虽不会阻拦,但还是暗自想着,她若是没有这些爱憎,能留在这一直陪她开心多好。 “走吧,前边就到了。” 她牵着她走到小筑的院里。风茗走到门前,小心地轻敲了两下门,听见门里传来一声兴奋的猫叫。 “这里怎么有猫?” 风茗刚要给她解释,门就开了。月思渊坐在厅中,懒散地瞥了瞥她们。风茗抱住跳到她身上来的猫,对他倾身行礼:“师祖。” 月思渊“嗯”一声,没什么好气地说:“你怎么来了?” “我来送我侄孙女一程。长孙疏雨呢?” “他不想见你。” “你说了算?” 风茗尴尬地看他们斗嘴,这两名长辈她都很是敬爱喜欢,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不太融洽。一声门响传来,长孙疏雨从厅堂旁边走出来,风茗不敢说话,便只对他倾一倾身。 “前辈。” 长孙疏雨对绛煜瑶拱手,神情很是恭敬。绛煜瑶笑着走到他身边,挽起他的手臂就与他说笑着离开。 风茗诧异他们的亲近,转头看向她的师祖,被他阴沉的脸色吓了一跳。 “……师祖?” 月思渊看到她,面上阴霾才稍稍散去。 “你的剑术练成了?” 说起正事,风茗也严肃起来,“还差一些,请师祖指点。” “走吧。” 月思渊干脆地起身,先行来到院中。风茗毫无保留地对他掩饰这些日子的修行成果,他一直没什么表情,看上去还有点心不在焉,风茗难免感到些许失落。 “绛琂把你教得还不错。你是准备离开了?” 风茗点点头。 “这等程度,勉强够吧。你随我来,我赠你样东西。” 小筑中,绛煜瑶挽着长孙疏雨,一走进他的房间便松了手。长孙疏雨叹了口气,她这样故意惹月思渊不快,到头来遭殃的还得是他自己。 “山灵入体,感受如何?” “没什么特别,我与它交谈仍需用术式。” 绛煜瑶感慨地笑,“我本还担忧你被他牵扯,留在灵界会有麻烦,幸好你福泽深厚,遇见这等机缘。” “麻烦?” “应龙的用处,可比普通龙族更多。不久之后羽族恐有灾祸,如今你得天虞山庇佑,哪怕是凤主也无法动你分毫了。” 第350章 辞别 绛煜瑶与长孙疏雨叙了会旧,没说几句话,房门被敲了敲。听这拘谨的轻响,他们都知道来的是风茗。 绛煜瑶以灵力为她开门,见她手中握着柄银白长剑,二人俱是惊讶。风茗被他们的目光瞧得不好意思,连忙对绛煜瑶说她想回去了。 回到绛琂的府上,风茗抓紧时间收拾行囊。长晴为她把一切事物都准备好了,她只需把它们装进包裹。此时将近正午,她着急暮云霜,决定用过午膳就走。 她换上更加贴身轻巧,颜色黯淡不惹注目的武装,解下簪钗,头发在脑后紧扎成辫。她拿起那面具在脸上比了比,虽还有些不习惯呼吸被压抑,但它正好严严实实地遮住她面上的伤疤,还使她看上去更加凶狠。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压下心中对师父的不舍,把面具塞进背囊,出门去找长辈们辞行。 她先去找了长晴,正巧赶上侍女送吃食来。侍女见她这般飒爽打扮,也是一愣,随后与她笑着打招呼: “小姐,这是要出远门?” 风茗点点头,为提着饭盒的她推开房门。府中的家仆侍女都是鹰隼之族,武学修为都不低,绛琂还让她跟他们学过武技。风茗幼时也曾寄人篱下,对他们的平易尊重毫不做作,和她的师父如出一辙。他们由是也对她关爱有加,毕竟候府之中日子总是无聊,观望一只小狐狸的成长可是难得的新鲜事。 “如此着急,现在就要走?”长晴笑着迎上来,看到她手中剑,好奇问道:“这是谁予你的剑?” 他居然不知道?风茗惊奇地回答:“这是师祖给我的剑。” “是他前世的兵器吧?” 风茗点点头,长晴于是笑着叹道:“难怪我未曾见过。它叫什么名字?” “涯光。” “他把剑赠予你,忽然是对你疼爱看重,你可不要有什么负担,只把它当称手兵器就好。” 风茗知他关心自己,笑着点头应下,边为他夹了一片鱼肉, 这简陋的送行宴结束后,长晴带风茗去找绛琂。他们来到他的书房,惊讶地发现,玄霏正坐在他桌案对面,看起来两人在交谈什么。 玄霏看到他们来,就起身走到旁边把位置让出来。风茗不管他,走到椅子前对绛琂行了拜礼,感谢他的照顾。 绛琂以灵力托她起身,淡淡地说:“平安回来就好。” 长晴走到玄霏身边,抬手敲敲他的肩膀。他这才收回不知不觉停在风茗身上太久的目光,转头看见长晴阴冷的脸色,惬意心情当即灰飞烟灭。 “出来。” 长晴甩下两个字就走,他只得跟他出去。 比起最开始住进府中,风茗已开朗了很多。与绛琂接触多了,尤其是向他学剑的这段时间,她逐渐理解长晴说他只是外表冷淡。一旦不再惧怕,风茗对他的敬佩和崇拜几乎与日俱增,她此刻有些话想对他说,正好长晴和玄霏离开了。 “师伯,”她定定地看着他,让绛琂无法忽视,“要是以后我师父想去人间,你能不能拦着他?” 让她意外,绛琂居然微微笑了笑。她自是不知道绛琂在笑什么,先在心中感念他笑起来比冷着脸好看多了,而后才感到些许羞惭。 “怎么拦?” 她居然反过来担忧长晴,绛琂看着她小大人的模样,感到好笑。他想起长晴与自己聊天时三句不离她,心想他的心血还真是未白费。 “把他关起来。” 风茗一本正经地说,不想绛琂笑得更加明显。 “他是这样教你的?” 风茗不明白他的意思。 “只凭武力,可无法扭转别人的心意。” 这道理她当然知道,她是怕长晴又被坏人害了,而且相信绛琂哪怕把长晴关起来也肯定不会亏待他,才这样说的。她闷闷地说着: “人间太危险,我不想他再去了。” 长晴会去人间的理由只有一个,这不用说出来他们都知道。绛琂并不在乎,风茗的在意让他意外。 “等他的内丹归位,事情自会解决。” 他安抚操心的师侄,并暗示她可以离开了。风茗对他拜一拜,出门一看,长晴和玄霏分立两边,看起来气氛有些尴尬。风茗无视那龙,走到长晴身边软软地叫了声“师父”。 长晴拍拍她的肩,忍住叹气的冲动。一想到她要被个居心叵测的小子纠缠,他便感到难以排解的担忧和痛心。他怕玄霏对她不利,更怕她果真被他冲昏头脑。 “他说他与你目的相同,是真的么?” 风茗依依不舍的柔软目光倏然变得冰冷,长晴看她本能流露的厌恶,稍稍放下心。 “你师伯想让他与你同行,”长晴按着她的肩安抚她,“他身上仍有你师伯的法印,待此事了结,便算恩怨两清。” 两清?风茗震惊地看着他,她和他的伤,霁星的性命,怎么能算两清,和谁算两清?!理智告诉她,她的师长只是单纯想让她多个助力,也是为她着想,可她根本不屑也不想依靠他的能力! 她抬手轻轻贴上长晴的丹田,长晴在刹那间明白她的意思,不愿阻止她发泄: “你原谅他们,我不会的,”她咬着牙根,眼中含着痛苦,半是为这些仇怨,半是为她又在忤逆长晴的愿想,“我因为你才不迁怒,否则……师父,让我一个人走吧。” 长晴知道,多说无用。他轻轻拥了拥她,歉意地说道:“是我们不该强迫你。” 风茗最见不得他向自己道歉,心头愤恨反而滋长。她压抑住情绪抱了抱他,随后从他怀中离开。 “我走了。” “保护好自己。” 风茗对他笑了笑,最后望了他两眼,下一刻就消失在庭院中。 玄霏转头看看他的失魂落魄,没狠心再说话刺激他。他对绛琂和他都说过,他们这样安排,风茗气得暴跳如雷都是轻的。不过话虽如此,玄霏相信,他还能和她待在一起。风茗嘴上恨得要把他抽筋扒皮,其实没有一次真的狠心要他去死,这次又怎么会是例外? “我也走了。” 他对长晴说。长晴从悲伤的焦灼中脱身,深深地看着他。玄霏顿了顿,又说:“长孙疏雨教了我,龙族与伴侣同修,共享齐天福寿的术式。” 长晴不屑嗤道:“他的伴侣是谁,你想要的伴侣是谁!” “你们都提防我害她,”玄霏坦然说着,“我想对她做的事,只有这一件。” 长晴讽刺地笑道:“如今倒是不隐瞒了?” “我那时不明白,后来明白了。” 不但明白了,而且是越来越明白。 玄霏笑着对他微微倾身致礼,下一刻身形亦消失在原地。 第351章 同行 有蛊虫的指引,玄霏轻而易举地找到风茗的方位。他在云蔚城外的驿站追上她,这里有可以扛物载人的巨大鹏鸟供旅客租赁。玄霏走到她身边不远,她正在和驿站老板商量行程。 “小姐我看你体型纤瘦,要是急着赶路,不如租这赤隼,就是每隔两三站要落地换乘,费用会高些。” 老板笑着与她说完,见她要考虑考虑,便转向玄霏对他拱手招呼道:“这位公子是要去哪里?” “我与她同路。” 玄霏一说完,风茗立刻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盯着他。玄霏可不害怕,她拿黑色布条把她手中的剑包裹得严严实实,所以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在这样热闹的地方把它拔出来。 “二位若要同行,那还是乘金鹏好了,”老板只把他们当成正在闹矛盾的“侠侣”,笑着给他们建议,“樟州路途遥远,二位恐怕要在途中寻个客栈过上两夜。” “我来这里也只用了三天,”玄霏在风茗之前抢先开口,“我带你一起去。” 老板眼看这桩生意好像做不成,失望地走开到一边,他可没心情听小年轻吵吵闹闹。何况他今天肠胃不太舒服,他纳闷地揉着肚子,想不起来自己吃坏了什么东西。 挂刀佩剑的年轻人在云蔚城不算少见,风茗带着斗笠,藏着狐族特征,并未引起其他过路人的注意,但玄霏这一路赶来,始终隐隐察觉有人在监视他,当他装作无意地回望,却又什么都看不见。这让他有些紧张,只想尽快和风茗一起离开。 “谁要和你一起,别来烦我!” 风茗瞪他,目光隔在斗笠的黑色帘布后,威慑减轻了不少。 “这次是我对你有事相求,你帮完我这一次,我就再也不来烦你。” 这个条件对风茗来说很有诱惑力,但她转念一想,她明明根本就不需要答应他这个条件。 “我好歹也帮过你,这事又不需要你做什么,路上我再和你细说。” 算了。风茗没好气地想着,翻身又上了马,准备先出城找个没人的地方。她刚坐稳,低头一看,玄霏眼巴巴地看着她。她只得忍着烦躁,往坐鞍前边挪了挪,给他挤出个位置。 他们沿着官道奔了许久,终于找到条细窄山路钻进林中。玄霏的注意力都用来忍耐心痒,明明意中人就在怀中,他的双手却只能别扭地抓着马鞍侧边。马蹄渐止时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差点被她翻身下马时一腿扫在面上。 “你说。” 一出了城,那诡异的被窥视感觉就褪去,玄霏只能把那当作是绛琂的眼线。此刻四下无人,他们可以好好说话。 “你师祖解开了你的血咒,把咒文的改成了这样,”玄霏露出额头的印记,“我想借你的狐族身份行事。” “这是什么?” 玄霏一愣,“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听她语气又恶劣起来,玄霏连忙给她解释:“这是狐族常用的,刻在灵兽身上的咒文,告诉别人那动物的身份。我头上这是假的。” 这下轮到风茗愣住。她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想不通,他怎么会想到这个办法,怎么会愿意…别人把他当成自己的灵兽?! “祭司和北域勾结,你当他们不会知道你是龙吗?”她想了想,驳斥道,“其他落鸿会认出我师伯给你的法印,你能骗谁?” “不然我该怎么对其他人解释?这总比人尽皆知好。” “随便。” 风茗一下子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 第二次坐在灵力凝结的大气泡中,风茗这回可以看看下方的风景。森林,城镇,山峦,江河,交替在她眼下掠过,起初的新奇过后就只有无趣,她抬眼看看头顶的龙爪,嫌弃地瞥过视线,闭上眼养神去了。 如今玄霏的体力已足够支撑他不眠不休地连续奔波两三日,还甚有盈余。来到暮云霜说定的地点,风茗不搭理他,自顾自地走向不远处的军队驻地。玄霏跟在她身后,边打量四周环境。现在正处深冬,高山上积雪未消,唯有一条小道被清扫净积雪,他二人突然从密林中钻出来,明目张胆地走在道路上,自然逃不过军队岗哨的视线。他们只爬到半山腰,就被一伙士兵拦住了。 “我找暮云霜。” 风茗把暮云霜随信附来的另一份文书扔给领头的队长。他拆开一看,面露惊讶,转头就飞奔离开。风茗耐心等着,没过多久,士兵向旁分出一条通道。她看见一个满身银白的人影朝她跑开,还未看清他的面目,那人倏然化作一匹雄健无匹的硕大白虎,三两步即冲至她面前。风茗不加躲闪,只张开双臂,由他把自己撞飞到一边的雪堆中,一人一虎滚作一团。 “风茗!我们终于再见面了!” 暮云霜把她压倒在厚实的雪中,以最原始直白的方式才能表达心中喜悦,兴奋的虎啸响彻一方山峦。风茗双臂搂着在她身上打滚磨蹭的大虎,感动让双眼泛酸。他还好好活着,离别没有折损他们的情谊,这实在是太好了! “你怎么挡着脸,”暮云霜一爪子掀了她的斗笠,又拿面颊去蹭她的面具,“快给我看看你现在长什么样了!” 这面罩看起来轻巧,绑得可很是严实。暮云霜扒拉不下来,整个虎躯压在她身上,赌气一般地在雪中拍打前爪和尾巴,嗓子里的呼噜声就没停过。风茗看他居然还是会对自己撒娇,眉眼中的笑意愈发温情。这仿佛他们回到了小时候,他们都想着,他们以后一辈子都会这般要好。 “我给你看,看完你就起来,你太重了。” 风茗笑着说,铁面具后传来的声音已让暮云霜感到有些陌生。她的声音比他记忆中更加成熟清冽,褪去了从前小女孩子的娇美,但还是很好听,他期待极了,他这位姐姐会长成什么样的大美人! 可狐狸摘下面具,暮云霜看见的却是他在战场上都从没见过的狰狞伤疤。庞大虎躯凝滞住,风茗在他眼中的错愕转变成愤怒之前又把面具戴回去,搂着他的脖子和他说话: “说来话长,等安顿下来我和与你细说。你不要担心,这可以治的。” 风茗用力揉搓他的脑袋,好一会才让他忍下暴怒,情绪明显变得沮丧低沉。他站起时头颅的高度几乎和风茗一般高,如此巨大的一头白虎,却像个小孩子,嘟嘟囔囔地委屈着,边走边往她身上蹭。 风茗抬手搂着他,顶着士兵向他们投来的各色目光,走到一位后面才来的,明显军衔更高的军官面前。 第352章 私仇 军官是殷其雷的同族。高大的赤虎对风茗和黏在她身边的暮云霜面露微笑,看上去友善亲和,风茗猜测他和暮云霜的关系应该不错。 “你们是云霜的朋友?” “只有她,”暮云霜嗷一声,用尾巴拍拍风茗的腿,“先回去再说。” 他好笑地叹道:“你怎么也不为我们引荐引荐?” 暮云霜这才反应过来,恢复了人形,挽着风茗的胳膊对她说:“这是邺逸湍邺将军,我是他的副官,你也叫他邺大哥就行了。” 不等风茗说话,他就接着对邺逸湍说:“邺大哥,她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我那位狐族的义姐。” 风茗对邺逸湍点头致意,不打算真的那样叫他。邺逸湍看她目光冷静克制,把她当成那种克情克欲的剑修,便也没说什么,同样点了点头。 “走吧,先去营帐,待会你们还得见见其他人。” 暮云霜拉着风茗,边走边为她介绍这里的地势: “这山名叫曲洪,横贯北域全境的襄锦江在此处向南弯折,秋水河就是它的其中一条支流。曲洪山是我们保卫后勤的屏障,前线距离这里还挺远,等到了春天,就是大军下山出征的时候……” 邺逸湍看他兴致勃勃,放缓了脚步,逐渐靠到玄霏身侧。玄霏自然察觉他的意图,对此没什么反应,目光始终隔在前排的姐弟身上。邺逸湍笑着与他招呼: “你又是何人呢?” 玄霏露出额头的咒文作为回答。邺逸湍面上划过惊讶,随后感慨地笑了出来。 “真是天助义军。” 玄霏瞥他一眼,知道他是把风茗想成了什么绝世高手,不得不额外解释几句:“我和她也没有多么厉害。” “不管你们实力如何,你若是人间的灵兽,本身就附带天地气运,”邺逸湍说,“这可比你们的修为重要。” 玄霏不信他的话,他要真有那么好运势,怎么还总是命悬一线。 说话间,他们走到军营正中心。巨大的殷字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暮云霜让风茗先在外等等,招呼邺逸湍和自己一同进去禀报。 “将军——” 他们一同对主帅弯身拱手行礼。殷其雷已知晓今日有人点名要找暮云霜,现在看他满面喜色,也好奇来的是他什么人。 “快起来。云霜,接到你那朋友了?” “不是朋友,是他自幼相识的狐族义姐,还有她自人间驯服的灵兽,”邺逸湍位份较高,就替他回答了,“将军,军中又添能人了!” “好,快请她进来!” 暮云霜出去把风茗叫来。殷其雷见走进帐中的是两个人,起初疑惑,瞬间便想明白了。这可真是大喜事! “你是云霜的义姐。请问阁下芳名?” 殷其雷看风茗是个姑娘家,就表现得和善了点。他自认长相威风粗犷,平常的冷淡表情看起来都威慑吓人,出于他了解的一些狐族风俗,他不想眼前这遮挡着面孔的狐女被他的长相惊吓。 “风茗,”风茗定定地看着他,“清风之风,茗茶之茗。” “是个好名字,”殷其雷客套地夸赞,目光转向她身边的玄霏,“这是你的灵兽?” 风茗转头看看他,玄霏和她对视,发现她还挺擅长逢场作戏,这下眼睛里倒是丁点嫌恶都看不见。 “是,他叫玄霏。” 风茗忍着心头的厌恶说,单是念出她的名字就让他难以忍受。 殷其雷点点头,接着问:“敢问他是什么——” “以后你会知道的。” 殷其雷愣了愣,没想到这狐女的性格比她的身板强硬多了。气氛一时有些僵硬,邺逸湍连忙开口圆场: “将军,要不就让她归入我的麾下,正好和云霜互相照拂。” “嗯,你来安排就是。” 兄弟姐妹同上战场,各方面自然都比把他们强拆开更好,而且她是狐族,明显是因为和暮云霜的交情才投身义军。 “我无意冒犯——给你安排差事之前,我得先测测你的实力,”邺逸湍对风茗笑道,“这只是必经之事。” 风茗对他点点头。邺逸湍庆幸自己习惯礼貌待人,这丫头对稍微有一点逾越了的殷其雷冷言冷语,对他虽然不说话,但神态还挺尊敬。 “你也是远道而来,今晚先休息休息,和云霜叙叙旧,明日再来办这些正事。” 风茗又只是点点头,随后转向殷其雷,对他说:“将军,我有事和你商量。” 邺逸湍拉拉暮云霜:“走,去给你义姐扎个帐篷。” 暮云霜虽然纳闷,怎么风茗一来就这么郑重其事地找上殷其雷,但他确实也不便在场。他和邺逸湍一起出了中军帐,随后就听见身后又有动静,转头一看,玄霏也出来了,一定是被风茗赶出来的。 事实上,风茗只是给了玄霏一个眼神,他就自己出来了。她要和殷其雷商量什么他隐隐能猜到,凑不了这热闹也没什么。 暮云霜对他笑得幸灾乐祸: “过来一起干活!” “我和你义姐住一个帐篷就够了。” 玄霏说得坦然,暮云霜瞬间面如菜色。他当然十成十地反对,可倘若灵兽和主人分住,那就太虚假了,他偏就没法阻拦。 “你要是敢对她做什么,我——” 暮云霜恶狠狠地瞪着他,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玄霏自然看出他的无声之言,但根本毫不在意。 “风茗姑娘,你请坐吧。” 殷其雷指指帐中位置最前的一张椅子,摆出刻意的和颜悦色。风茗却嫌那里太远,用灵力把椅子摆到案前,和殷其雷面对面坐着。军中将领议事可没有过这么近的距离,殷其雷被迫仔细看着她的眉眼,感到很是不自在,她看起来是要和他说什么秘密。 “你是想说什么?” “此事我只告诉殷将军一人,希望将军不要声张。” “何事?” “请将军先答应。” 殷其雷愈发感到诧异,“如果事关战役——” “不,是我的私事。” “……好吧,我可以答应你。” 风茗摘下右手的手套,露出伤痕累累的皮肤。她看着殷其雷眼中的惊愕,说明他的来意: “我来这里,一半是因为云霜,另一半是因为,我有自己的仇要报。” “这是……” 殷其雷看着她手上的疤痕皱眉,看到少女本来白皙如脂的皮肤被这许多的伤痕撕裂,任何有良知的人都会心生惋惜。 “我只告诉将军我的名字,但我并非没有姓氏。” 风茗把手套戴回去。在陌生人面前展露伤疤的感觉让她抗拒,但她更希望能由此得到殷其雷更多的帮助,这点不适应几乎称不上是代价。 “你姓什么?” 殷其雷心中涌起危险的预感。 “百里。” 风茗看着他因惊悚而倏然放大的瞳孔,将涯光摆上桌案,右手攥紧了剑柄,灰黑眼中的杀气锋锐更甚鞘中利刃。 “我与阙归崇不共戴天!” 第353章 邺逸湍 殷其雷久久无法从震惊中回过神。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目光锐利刚毅的狐女,想着方才所见她的累累伤疤,不知自己该不该相信她透露的身世。 风茗看出他犹豫,目光倏然冷了下去。她也是事到临头才想起来,自己并没有可证明身份的东西。她只能说:“你若不信,可以去问暮云霜。” 殷其雷深深吸气,问她:“且当是真的。你为何要让我知道?” “因为我需要你帮我行事。当起义军攻入赤水城,我不想你阻拦我手刃仇人。” 那一天如此遥远,他怎能现在就答应?殷其雷在心中叹气,他知道现在可不能说这话来激怒她。 “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我想你把重要的事交给我来做,比如天狼军。还有,不准其他人对我的来历和''灵兽''妄加猜测。” “我也不可?” 风茗摇头。 “好吧,”这条件并不过分,殷其雷想着,“你去把暮云霜叫来,我现在就问问他。” 风茗起身就走。 她问守帐的士兵,暮云霜去了哪里,士兵给她指了方向。她找到他的时候,一座供两人休息的帐篷已经支了起来,暮云霜和玄霏在往地上铺垫席和棉被。 “你来了。” 邺逸湍向她打招呼。风茗对他点点头,看到那两个床位,愣了愣才明白自己是被安排和玄霏住在一起。这……她勉强可以忍受吧。 “殷将军找你。”她看着暮云霜说。 “哦。” 暮云霜赶忙跑去见他,被殷其雷叫到风茗先前坐的位置上。他压低了声音,皱着眉问他: “你那个义姐什么来头?” 暮云霜还想着帮风茗瞒一瞒,于是只说:“她就是我小时候认识的——” “不,你跟我说实话,她刚才跟我说了,”殷其雷打断他的应付之辞,“她说她姓百里,真的?” 暮云霜惊讶道:“她告诉你了?!” 居然是真的。殷其雷心中沉重,他无法预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怎么就把这告诉你了……”暮云霜纳闷道,“她还和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了。” 暮云霜看他满脸糟心的表情,安慰他道:“将军你不用担心了,她愿意告诉你肯定是已经做好打算了——”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变得极其惊恐:“她已经知道了?!” 这听起来,她一直被刻意隐瞒了身世。殷其雷看着暮云霜,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可他就只是坐着焦灼,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们多久没见面了?” “好多年了,”暮云霜苦恼地说,“在人间发生了一些事,我也不太清楚……” “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师父跟我说的。你听说过她师父吧?” “谁?” “长晴先生。” 殷其雷点头,这名字他确实有所耳闻。 “你回去吧,晚上好好和她聊聊。” 暮云霜离开了,整理好表情再去风茗的帐篷,那就在他和邺逸湍营帐的旁边。 “风茗,等会天黑了,吃饭的时候要不要喝酒?” 一听喝酒,玄霏连忙按住肚子,警告蛊虫安分一点。风茗坐在他身边不远的另一个地铺,点了点头。 “明天殷将军就会带你们去见其他人,你们今天先休息。” 说完,他就跑去隔壁找上邺逸湍。每每心烦、心急的时候,他就会去找他谈谈,他总会告诉他解决麻烦的办法,可这一次,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说明。 “怎么愁眉苦脸的,”邺逸湍问,“你那姐姐怎么了?” “晚上我和她聊天的时候,你能不能和那男…她的灵兽聊聊,看能不能问出什么。” “你怕她有事瞒你?”邺逸湍惊讶道,“男女有别,她有事不想告诉你不是很正常?” “哎,不是!”暮云霜叹气,“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你去和他喝喝酒,套套近乎就是了。” “好吧。” 邺逸湍无奈地答应,那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日暮时分,士兵给他们送来了酒菜。暮云霜端着满当当沉甸甸的一盘子走去风茗的帐篷,把玄霏往外赶: “你先出去,我有话和她说。” 玄霏起身离了帐篷,出去就见邺逸湍站在不远处对他招手。 “你能喝酒吧?” 邺逸湍给他们倒上两杯满的,玄霏举起就灌进喉中,如邺逸湍意料得一般,他被呛得捂住口鼻咳嗽。 “军中的酒都很烈,暮云霜第一次喝也是被辣成这样。” 他怀念地笑着,同样饮一杯入喉,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舒爽地长叹了口气。 “暮云霜让我找你套套近乎。” “……”玄霏心中莫名其妙,这头老虎怎么这样直白,“他想干什么?” “他怕他的义姐有事瞒着他,打发我来问她的灵兽。” “她连他都不告诉,我怎么会告诉你。” “那就不说了,”邺逸湍乐呵呵地笑,“我还没和狐狸的灵兽喝过酒。” 玄霏与他碰了一杯。第二次一饮而尽,他就熟练多了。蛊虫在他肚子里分食酒液,他清楚地感知到它现在多么兴奋陶醉。 “你是赤虎,怎么也来起义。” 玄霏没话找话地和他聊,他也想多打听打听灵界中的事。 “弃暗投明嘛,”邺逸湍不以为意地笑笑,“我以前没骨气和殷将军一样远离朝堂,现在起义势头正好,岂有不来的道理。” “你和暮云霜关系不错。” “那小子,枪法不错,就是有点缺心眼,以后迟早得在人情上吃亏。” “总比机关算尽,作茧自缚好。” “说的也是,他要真是傻虎有傻福就好了,”邺逸湍感慨道,“你是怎么被你主人驯服的?” 玄霏疑问地看着他,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 “军中也有些带着灵兽的狐族,我看他们和他们的灵兽形影不离,亲密无间,你非凡物,有自己的神志,是怎么被她驯服的?” “……”玄霏喝酒的动作一顿,生硬地回避了:“我不想说。” “明日殷将军若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你是她的灵兽,众将士,尤其是通晓此事的狐族,一定会对你们惊为天人,可你又说你们的修为并不多高,恐怕难以服众,”邺逸湍笑着建议道,“要隐瞒身份,不如换个借口?” 玄霏心中一震,这笑面虎看着和蔼可亲,城府居然这般深不可测。 第354章 心气 “这酒很烈,你别喝太急,” 暮云霜看着风茗仰头灌酒,关心地劝她,随后惊奇地发现,她居然没什么反应。 “你什么时候这么会喝酒的?” 风茗对他微微笑了笑,面上的疤痕在她满心柔情的浸染下少了几分狰狞。这酒入口虽然热辣,但余劲还比不上她师父那些藏过了头的陈酿。那些事,她想等战争结束,他们都了结仇怨之后再和他诉说。 “殷将军是不是问了你我的身份?” 见风茗避过这话题,暮云霜心中的欣喜渐渐冷下去。如果给她留下这样严重伤疤的经历最终有好结果,她也一定会和他报喜的,可她什么都不愿说。暮云霜知道自己不应该追问,于是维持着满身的喜气洋洋,继续和她碰杯。 “嗯,你们有没有商量出来什么?” “我想让他帮我几个忙,方便我行事。” 风茗吃着酒菜,神情舒缓,暮云霜庆幸自己掩饰得很好。这样平静安宁的对饮之夜,过一次就少一次,他不想让她在开战之前就伤心。 “那个…龙,你明天真的要说他是你的灵兽吗?” “他自己想的说法,”风茗的眼神倏然降温,不过她的双眼中已经酒意弥漫,看上去没有多冷酷,暮云霜于是没有察觉到提起那龙时她的厌恶,“不然要怎么说?” “你应该也知道这样的说法会引起怀疑,而且军中很忌讳对战友有所隐瞒,以后你军功卓越,升任长官,就更有隐患了,”哪怕在时隔多年之后,第一天相见,暮云霜也相信她一定会有所成就,“你们是在忌讳他是龙的身份吗?” “……” 风茗不想和他说生疏的话,于是咽下那句她不想和他相提并论。她至始至终就觉得玄霏的担忧没有必要,就算有北域的高手为此而来,那又何足惧?她不知该怎么说,只能喝下杯酒。 暮云霜忽然伸手来握住她执杯的右手,宽厚的手掌几乎把她戴着手套的右手整个包住。风茗抬眼看他,他的相貌已与她记忆中不太一样,但那对仍然清澈赤诚,仍然对她盛满亲爱和关切的冰蓝眼睛,又让她恍若回到他们的小时候。 “还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暮云霜笑着感叹,“等我们胜利,我们回擒风林,去找鹿族给你治伤。” 风茗亦对他笑,拍了拍他的大手,示意他可以对她放心。 “我不在意,”她抽出手,褪下手套,让他看到更加密布狰狞的疤痕,“我知道这些怎么治,是我不想。” “为什么?” 暮云霜面露心痛的困惑,还是风茗想了个借口,反过来安慰他: “要把这些疤先割下来,等它重新长好,会痛。反正我不会让人看见。” 那留下这些疤痕的时候,又是多痛?暮云霜轻碰碰她的手背,小心得仿佛这样都会弄疼她。 “我知道有一种让人迷醉的药,鹿族一定也有的,到时候——” 风茗握住他的手,往其中塞进酒杯: “陪我多喝几杯吧。” 暮云霜勉强挤出笑容:“不醉不归?” “你灌得醉我?” “你可别小瞧我!” 暮云霜豪壮地举杯,在这间隙才敢露出些微苦涩神情。 隔壁的帐篷中,邺逸湍给了玄霏同样的建议。玄霏曾做过领导者,这道理他怎么会不明白,但是…… “她不会答应的。” 十几杯酒下肚,邺逸湍的眼神已有些迷离,但玄霏仍然冷静如初。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酒最终进了什么东西的肚子。 “你是什么,需要这么忌讳,”邺逸湍纳闷,“你怎么知道她不会答应?” 沉默片刻,邺逸湍忽然恍然大悟道:“看来你们的关系不但谈不上主人和灵兽的亲密,还很不好啊。” 玄霏继续沉默地喝酒,他的默然其实就印证了邺逸湍的猜测。赤虎低低笑了几声,又问他: “你是为了她才参军?” “不是,”玄霏搁下酒杯,复又倒满,“我和阙归崇有仇。” “什么仇?” “他害死我师父。” “你师父?”邺逸湍面露思索,“你师父姓甚名谁?” “他不是灵界人。” 邺逸湍怀疑地看着他。玄霏于是反问他:“你从前在北域的朝廷做官?” “是,怎么?” “你知不知道,阙归崇有没有看中的修者,术士一类的?” “我当时只是个四品闲差,这种秘密可不是我能知道的,”邺逸湍摇头,“不过现在他身边确有精通术法的人相助,几次险些破了我们在据点布下的阵法。要是阵法被破,我们就防不住天狼军了,也不知他是从哪找来的能人异士。” “术法应该不是北域兽族的精通。” “一般来说不是,”邺逸湍笑道,“看来你对灵界也不是一无所知。” 玄霏忽略他的调笑,又问:“流影和落鸿可有表态么?” 邺逸湍端着酒杯,老神在在地对他摇头摆手,“指望谁都不能指望他们。流影不突然从影子里跳出来包抄我们就谢天谢地了,那些天上飞的更不会管地上的事。”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怀疑他们插手?” “我只知道阙归崇从前和一个落鸿勾结,他是被驱逐出灵界的罪犯。现在这个术士,应该不是他。” “要是真如你所说,那落鸿确实应该管管。不如你先飞去九重天,把这事告诉凤主?” “……” 邺逸湍看他目露警告之色,不禁大笑。这剑客明明心气甚高,竟然愿意屈尊降贵,自诩为一只狐狸的灵兽,这世间的情爱,真是没道理可讲。 “等我们取得优势,也许流影会派兵支援,不过那一定是在没有他们,我们也将胜利的局面,”他收敛了玩笑神情,正经地说,“你可别幻想会有援军。” 玄霏不屑道:“我一人一剑,就可当万军。” 邺逸湍哼笑,“阙归崇手下可有不少和你一般想法的兽。” “明日她与殷将军比斗一场就是了。” “你还是那样打算?” “若是为了大计,她应当会同意。” “那我就祝君好运了。” 邺逸湍笑着,对他举杯,心想这两个新来的小年轻,还真是有意思。 第355章 旧识 玄霏和邺逸湍又交谈对饮了好一阵,直到月上中天,暮云霜醉醺醺走进来,倒在地铺上不省人事。 “你可以回去了,”邺逸湍也醉眼朦胧,摆摆手让他离开,“你可别趁酒劲做什么坏事。” 玄霏懒得搭理这些替风茗警惕他的人,起身离开。蛊虫灌得饱足,他自己的神智未受影响。回到他和风茗的帐篷,见吃完的酒菜搁在门口等着收拾,帐帘子一掀,冲天酒气扑面而来。 风茗侧躺在睡铺上,背对着帐门,不知睡着没有。玄霏还未走过去,醉得晕头晕脑的蛊虫先飞了出来,摇摇晃晃地朝她飞去,玄霏连忙把它抓在手心,背在身后。 他在她的地铺旁边坐下,拿出商量的语气叫她: “风茗。” 风茗果然还醒着。她转过身,看见是他,飘忽的眼神渐渐凝聚,倦懒的神情也变得冷淡了。 “明日会见其他将领,我想还是袒露身份更好。” 风茗眯了眯眼,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干脆把眼睛闭上,又转回身去,看起来对他的话毫不在意。玄霏全当已经商量过了,不再打扰她休息。 他坐回自己的地铺,看着掌中的蛊虫。它在他手上耍酒疯,抽搐着细短的腿打滚,要他放它去靠近风茗。这模样就是他看了都觉得有点恶心,玄霏嫌弃地想,风茗讨厌它真是再正常不过。 “我说过她会杀了你。” “你不会救我吗?” “……你别去惹她不高兴,不然她连我也一起讨厌。” “她不是本来就讨厌你吗?你自己都知道。又不是因为我!” “那你去吧。” 玄霏话头一松,蛊虫就倏然起飞,直奔风茗而去。这虫子实在太烦,玄霏对它冲动的恻隐之心已经消磨殆尽,他在此时终于想起,自己应该做魔教会做的事,而不是这样苦口婆心,对牛弹琴。 临睡前,他还是往那边瞧了一眼,那蛊虫趴在风茗披散的头发中。它挤进了层叠的发丝,只有触须伸在外面不停颤动,看上去兴奋极了,风茗居然没有察觉到这动静。玄霏悻悻地翻过身去,握住无秋冷硬的剑鞘,聊以稍缓指中寂寞。 另一边,两头酒醉的猛虎远不如他们安宁。暮云霜喝得太过,趴在被窝里要吐不吐地打酒嗝,邺逸湍本来放了个盆在他枕头边就自己去睡觉,结果被他拉着说醉话。 “你怎么被一个女孩子灌成这样?!” 邺逸湍躺在地铺上叹气,再熬一会天都该亮了。 “她…可不…是…一般的……女孩子——”暮云霜不服气地辩解,尾巴在被子上拍得啪啪作响,突然话锋一转,委屈地向他哭诉,“邺大哥…我感觉她有很多伤心事,但是她不告诉我,怎么办啊?!” “你都知道是伤心事,就别问了,”邺逸湍闭着眼睛应付他,“等她自己愿意说的时候就会告诉你了。” “我想帮帮她,”暮云霜哭丧着嗓子,眼睛也快闭上了,“她一个人经历了那些……” “你怎么知道她没人陪,她不是和那个龙一起来的吗。” 暮云霜的眼睛瞪大了些,不过很快又眯了回去。 “他是坏人。” “怎么坏了?” “他帮他的……”暮云霜一时说不好玄霏的势力,模糊地嘟囔一下略过,“把风茗抓走了。” 邺逸湍疲惫地笑了笑,原来他们的关系比他想得还更复杂。 “我看他对她还不错啊。” 暮云霜迷蒙着眼睛瞪他,“……不——可能!” “你快睡吧,明天去把那个坏人打一顿。” 暮云霜嘟嘟囔囔着,终于把脸埋进枕头,随即鼾声震天。邺逸湍惆怅地背过身去,要不是男女有别,他真想把那龙忽悠过来受罪,自己睡到那狐狸的帐篷去,毕竟女孩子就算喝醉也不会有如此可怕的动静。 士兵通报过,这夜暮云霜四位畅饮至月半三更,他就没有派士卒来催促他们起床。他本打算在今日清晨例行集结的时候向众将士介绍那两位新来的,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延误一日就延误了吧。 他把这缘由抛给对此疑问的将士,立刻涌起议论。殷其雷打发他们有话出去再说,却有一位留在他的帅帐。 殷其雷看着满面笑意的“狐狸”,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将军,那狐女是不是大体毛发是黑色,耳尖和尾尖点缀白毛?” “花先生从前见过她?” “岂止见过,若真是那位,她还算是在下的半个学生呢,”花如许执着折扇,对殷其雷欠身笑道,“将军,容在下先行告退,我已迫不及待与她再见。” “恐怕她现在酒还没醒,”殷其雷盯着他空空如也,从未露出过兽类特征的发顶,“花先生,有一事我从前不介意,但现在我想知道答案。” “将军居然对此事有所了解,看来流影,狐族,乃至北域意欲倒戈之人,都已与将军有过接触,”花如许笑意不改,手中展开的空白扇面上,缓缓绽开一副灵力所作的图画,“于现世而言,我已于十六年前逝去。逝者从不多言,请将军放心。” 殷其雷看着扇面上层叠出现的树林山水,正中一匹身姿矫健优美的雄鹿傲然伫立,感慨叹道:“当年北域本可对狐族乘胜追击,却忽然转头向擒风林挥兵,无怪世人猜测你们和狐族的关系。能得大人相助,是殷其雷之幸。” 殷其雷说着,站起身对花如许躬身行了一礼。花如许以灵力托他起身,始终是笑吟吟的教书先生模样: “将军折煞在下了,如许不过略尽绵薄之力。在下有一不情之请,将军若能答应,如许感激不尽。” “若无先生术法相助,那十四位天狼军就足以瓦解数十万义军。先生之贡献无可替代,还请尽管开口。” “实不相瞒,现在给阙归崇出谋划策的那位术士,是在下旧识。还望将军网开一面,不要伤他性命。在下会尽力弥补他所做的错事。” 助纣为虐,险些让天狼军屠杀兵卒和平民,在他眼中也只是“错事”而已。殷其雷明白了那“旧识”在他心中的份量,于是不多过问,只点头答应下来: “如有机会,我会下令只许活捉。不知先生可否提供他的画像,供众军辨认?”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应该不会让人看见他的样貌,”花如许连这合情合理的要求都回避了,只是对殷其雷行礼,“有将军这句话便足够。如许先代他谢过将军绕命之恩。” 第356章 练兵 这一觉后,风茗没感到半分预想中的宿醉症状。她在军队号角吹响的瞬间醒来,非但不觉困顿,反而头脑清明,一扫旅途疲倦,仿佛她足足休息到了第三天。短暂的惊奇后,她把这当成是自己修为见长,把头发和衣物整理妥帖就出了营帐。 蛊虫在她开始梳理头发的前一瞬间窜回玄霏身边。他正因悠长嘹亮的号角声心烦,又听见风茗睡醒,想着她可能要换衣,就还侧身躺着没动。他忽然眼前一花,随着一阵轻微的虫翅扇动声,蛊虫扑上他颈侧,爬到他面前。 看着蛊虫在他的枕头上抖动翅膀,摇头晃脑,活脱一副耀武扬威的神态,他更是烦躁,于是把它抓进掌心,强迫它回到自己体内。 “这是什么声音?你怎么还不起床?” 这虫子的兴奋劲还没过去,在他的心脉间上下跑窜。玄霏烦不胜烦地一巴掌拍在自己胸口,闷响惹得风茗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他已经没有教导它认识这个世界的兴致了,全当没听见它孩童一样的好奇言语。 “我趁她睡着把她的经脉梳理了一遍,她今天才这么精神。你快去告诉她,看她会不会夸我。” “你自己去。” 玄霏话音刚落,就见虫子冲出他的身体,一路飞出帐帘。他不得不起身去追。这蛊虫对他的风茗全然无害,可其他活物若沾染上它的蛊毒,顷刻间毙命都是最好下场。他钻出营帐,风茗和虫子都不见踪影。他只能又回到帐中,咬破指尖,用鲜血在掌心写下一道与它交流的符咒。长孙疏雨不但亲自传授他技艺,还带他进入月思渊的书房,他庆幸自己在那几天里囫囵吞枣地记下许多咒法。 蛊虫找到风茗的时候,她正在去往营地西边练兵场的路上。士兵成群结队地从她身边小跑着前去集结,在随行军官的严厉监视下无人敢分神注目她这只独行的狐狸,于是一只身形奇特的飞虫也没有被发现。 风茗听到身后传来怪异又熟悉的低沉鸣叫,回头一看,竟然是那蛊虫跟在她身后。她当即拐进一座营帐的后方,免得引起别人注意。 “你在这干什么?!” 她低声呵斥面前不断上下窜动的飞虫,它叫声不停,但她可半句都听不懂。 “找他去,别跟着我!” 然而不管她的神态语气多么凶狠,眼前的虫子看起来却越来越兴奋。 玄霏匆匆赶到,兴高采烈的蛊虫终于调转了头,飞到他身边。玄霏一把抓住他,看着面前神情冷淡的风茗,却不知该说些什么。风茗亦不想和他交流,看蛊虫重得管束,转身就运起轻功离开了。玄霏忍受着蛊虫在他体内永无止境地聒噪,沿原路返回。 “她为什么不听我说话?!” “她灵识未开,听不懂。” “她好像不想杀我了,她都不打我,还怕我被别人看见。” “是她不喜杀戮。” “你喜欢吗?” “我也不。” 玄霏说完才反应过来,以后这虫子恐怕会更加肆无忌惮了。 风茗三两下跑到练兵场的入口,刚刚落地收了身法,忽而一道极其尖锐的气息冲她面门袭来。她在侧身避过的同时,抬手稳稳地抓住这根羽箭。这箭虽然来势凶猛,但并无杀气,顺着它射来的方向,风茗看见高耸的阅兵台。距离太远,她只能猜测身居正中的将领是殷其雷,暮云霜似乎不在那,其余的四位中也许有一位是邺逸湍。 “那就是昨天来的暮云霜的朋友?”白初晴收了弓,手肘戳戳身边的邺逸湍,“身手还不错。” 邺逸湍没有他这精于弓射的狐狸那般好的目力,从这里望过去,只能隐约看见她一身黑色,头顶两尖白毛,最近来的陌生新兵中没有第二个有这特征。 “应该是吧。” 他说话总是惯于给自己留下余地。 “将军不是说他们都喝醉了?我看她的精神比暮云霜还好不少。” 邺逸湍闻言看了看下方训兵的暮云霜,想着刚起床时他的颓态,不禁失笑,“正好,把她喊来,让大家看看她的本事。” “去把那个女子带来。” 他对一旁的士兵吩咐完,转头对另一位将领说道,“卫兄,她所携兵器也是单手轻剑,这就麻烦你了。” 卫潇雨敷衍地哼了一声,看起来颇不在意。其余人都知道他这是不相信一个女子的剑术会有多出彩,除了同为狐族的白初晴,以及因为暮云霜而愿意对她抱有信任的邺逸湍,他们也都和他想法类似。 风茗看到那几位将领朝她的方向看,没过一会,一位侍立在角落的士兵离开,她便猜测是他们注意到自己。果然,这位看起来像是猫的兵卒飞快来到她身前,说邺将军请她过去。 她跟他前去,绕过正在操练的军队,走到靠近阅兵台的广场正前,那有个巨大的比武擂台。暮云霜看到她,便知她是要经历自己刚入军时经历的核验,他也很期待,如今她的修为已到了什么境界。他示意众军暂停休息,兴奋地策马奔向她,伸手邀她上马。风茗自然乐意,轻巧地坐到他身前。起义军鱼龙混杂,暮云霜此举意在大肆宣扬,她与他关系密切,以免有不长眼的宵小去冒犯她。 来到擂台前,方才风茗远远望见的五位都已来了。邺逸湍面挂微笑对他们招手,待他们下马后,他走到擂台中,昭告众军: “昨日,有一位狐族义士意欲投军,自称武艺高强,是以今日,由卫将军当中考验其武技。若她确能身担重任,尔等便要服从其令,不得有违背军纪之举!” “卫将军,”他笑着把卫潇雨请到擂台另一边,“还请怜香惜玉。” “这是卫潇雨,卫将军,北域有名的剑客,剑技在义军中最好。你要是能胜他,可就一举扬名了!”暮云霜对风茗低声叮嘱,见她认真地点头,又笑着说,“要是你能升将职,可要选我做你的副官!” 第357章 扬威 要当将军,只是武艺高怎么够?风茗眼中露着笑意,拍拍暮云霜的臂膀,便走上擂台。暮云霜的热忱兴奋让她的心情也渐渐开朗,先前被蛊虫闹出的烦闷已然散去,观察起前方不远处看起来并不把她当回事的对手。她敬他是前辈,执剑对他抱了抱拳,卫潇雨只是很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还有一个怎么没来?”邺逸湍问暮云霜,“我看他也是使的剑。” “我怎么知道,”暮云霜回答,想起当时玄霏用剑把他打得毫无招架之力,也想看看他现在是何水平,“我去叫人把他带来?” 他跟士兵说句话的时间,擂台上两位剑客已开始了比试。剑刃交击的铮鸣接连响起,他连忙回身去看,见风茗和卫潇雨互不相让,打得有来有回,他得意地向邺逸湍炫耀: “我说过她很厉害的。” “如果只有这程度,那还不值得卫将军出全力,”白初晴插话道,向暮云霜打听他们的经历,“你们是从什么时候认识的?” 暮云霜刚要回答,擂台上的一狐一豹似乎听见了白初晴的话,两边的攻势都猛然变得激烈。邺逸湍知道他的心思,笑道:“你还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他话音刚落,随着一声让人听来骨头发酸的金属振鸣,风茗的剑被卫潇雨绞飞脱手,但就在他的剑要抵上她颈侧的前一刻,她在卫潇雨收势的瞬间窜至他身侧,曲起两指抵在他喉头。此时,卫潇雨的剑还停在她身边很远。 擂台下响起阵阵议论,卫潇雨本就没有表情的脸色更加阴沉。风茗走去把涯光捡起,拿衣袖擦去其上尘土再把它收回鞘中。 “你师承何人?” 风茗不想暴露身份,于是只说:“我少时与暮云霜同在万氏门下修行。” 卫潇雨显然不信,还想追问,被邺逸湍拦下。他拍拍他的肩背,边用眼神示意白初晴快来安抚这位大爷。白初晴笑呵呵地来把他拉走,暮云霜看着邺逸湍向众军宣布风茗已获升任军官的资格,心中真是比自己赢了比武还高兴。 正开心着,士兵把玄霏也带到了。他一来,邺逸湍便感到身边的风茗变得紧张,提防,但此时卫潇雨已经离开,何况以他的心气,居然被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战胜,估计也没心情再练一个新兵。他又想起来,他还不知道这男人决定怎样交代自己的身份。 玄霏看到擂台,就明白了正在发生何事。魔教吸纳教徒也有类似的仪式,他对此见怪不怪。他看了看风茗,走到她近前,在众目睽睽之下现出龙身,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乃至低呼下围绕在她身边,缩成一条细小黑线,缠绕在她的手腕上。风茗只觉右手的掌心和手腕都火燎一样发烫,她心中愤愤,几乎想把这龙和无秋都扔出去。 于此同时,另一只“蝴蝶”不知从哪出现,和他一样绕着她飞了飞,随后停在她的肩头。 邺逸湍看着风茗和暮云霜眼中丝毫不亚于其他人的震惊,愈发好奇他们的经历。 无论如何,事情终究发展成这样。就算风茗再不愿意,玄霏也已经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和那只黑色的“蝴蝶”一样,是她的灵兽。她的差心情肉眼可见,暮云霜陪她回去时都不知该说点什么来让她开心点。幸而现在是军队训练的时间,要是路上有许多人一直打量,那肯定会让她更加烦心。他瞪着缠在她手腕上跟个镯子似的黑龙,可它就是一动不动。那长相怪异的“蝴蝶”趴在她辫子根上,像个夸张华丽的装饰,就是翅膀上的纹路诡异得让人心生不详。 路途中,他们被一位士官拦下,告诉他们,花如许正在找他们。风茗的注意力终于能从那些糟心事上移开,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暮云霜,他顺势用兴冲冲的口气告诉她,那确实是他们熟识的那位花如许,花夫子。 “一开始,他在这里做教书先生,许多从北域逃来的难民没上过学,不认识字,他就教他们,这样他们可以为义军做更多的事,”他边走边为她说明,见四下无人,他悄悄地和她谈论秘密,“他起初还不让我告诉殷将军他会武功,他说他只是个柔弱的教书匠,根本不会打仗。但是北域派出天狼军之后,他就不得不出手,在我们的据点设下使流影无所遁形的阵法,并制作供士兵随身携带的护符——” 他拿出挂在脖子上的一小块木牌给风茗看:“正好,这次就让他也给你一个。” 自从花如许大显神威,他就被殷其雷勒令从平民居住区搬到军营的中心位置,地位俨然和他手下的五位大将平起平坐。暮云霜和风茗一路走去,路过卫潇雨的住处,还撞见白初晴被他轰出来。 “啊,你们来了,”白初晴看着风茗,满面亲切笑容,“听说你很会喝酒?军中没几个狐族,今晚来和我喝一杯吧?” 风茗看着他背着的弓,知道先前就是他对自己射的箭。白初晴注意到她的视线,哈哈一笑,不以为意地道歉:“当时不知你身份,想试探试探你的身手,果然你武艺高超,身手了得~” 暮云霜在一旁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包括殷其雷在内的六位将军中,属他和邺逸湍的性格最为随和,但邺逸湍是正直忠厚,这白狐则让人感觉圆滑轻浮。军中女子甚少,但各个都是很有本领和个性的巾帼女侠,而他与她们每一个都关系甚好,暮云霜看他和风茗套近乎,不得不升起那种担忧。 让他放心的是,风茗没搭理他,径直往前走。想必这是白初晴难得在女子面前吃瘪,暮云霜幸灾乐祸地笑着对他道别:“白将军,我们先走一步。” 白初晴并不沮丧,而是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嘱咐:“晚上我带着酒菜到她营帐去,你可不要来搅局啊。” “只怕将军你会被她赶出去。” 暮云霜哈哈笑着,对他抱一抱拳,赶上风茗的步伐。 第358章 重聚 教书授业的清闲日子一去不返,如今花如许除了每日巡视阵法,制作法器,还必须参与军政议事,俨然算是半个军师。暮云霜和风茗走进他的帐篷,他正在案前执刀刻木,纤长的指中不断漏下木屑。 风茗看着面前熟悉的人,一时间心中涌起感念万千。这些年的时光没有改变他分毫,他仍是她记忆中的那样和善儒俊,经历过无法挽回的失去,已没有什么比故人一切安好更让她高兴了。 花如许闪动了一瞬的目光说明他看到了他们,但他并没有停下手中雕刻,暮云霜也拉着风茗的胳膊,领她先坐到一边。护符制作需要他凝聚心神,一旦中断就会前功尽弃,暮云霜都不敢出声给风茗解释,幸好她虽然情绪激动,却也并不莽撞。 他们坐着等了一会,花如许完成了这枚护符,长舒一口气,放下手中物件便挂着满面笑意朝他们走来。风茗也按耐不住浅浅的微笑,眉目褪尽肃杀,温柔地舒展。花如许走到她面前,抬手拍拍她两边肩膀,又仔细地上下打量她。 “你长大了,”他笑着叹道,仿佛没注意到栖在她身上的两只小东西,“不知不觉,过去了那么多年。风茗,我和云霜都很想念你。” 风茗倾身去轻轻抱了抱他。花如许接过她的拥抱,冰凉的面具擦过脸颊,他心中涌动着酸楚的疼爱,无需她开口,他知道这些年她一定过得不好。 “今日我们可得好好叙旧,”花如许搂着她的肩,示意她跟自己走到桌案前,笑容中满是温情慈爱,“来,我就知道他们说的暮云霜那狐族朋友是你,我已经为你准备好护符了。” 花如许把穿过木牌的红绳系在风茗颈上,抽动活扣,把绳子的长短整理妥帖。风茗见他什么也不问,岂不知道他是不愿逼迫自己。她回想起他曾经叮嘱他们的话,心中只有无能为力的悲苦。他字字都说得对,可她除了那样去搏命,又能怎么办呢。 “云霜,你去找火头,让他们中午送些好酒好菜过来。” 暮云霜笑道:“刚才我们碰见白将军,他今晚也要找风茗喝酒呢。” 花如许哼笑,“他要来,让他中午过来好了。” 暮云霜隐约感到花如许是找了个借口赶他出去,想想也是,风茗知道他对法术研究颇深,应该会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暮云霜没想很多,顺势离开了。他并不埋怨风茗对他隐瞒秘密,因为他也不想她知道他在初来乍到之时经历了多少狼狈。他只希望花如许能把她治好,无论是身上的伤痕,还是心中的隐痛。 “云霜应该已与你说了我的事迹,”花如许的笑容中掺上无奈,“你是不是有事与我相商?” 风茗对他点点头,说道:“我不想外人在。” “让白初晴来,是你得另外和他说点什么,”花如许与她来到圆桌边入座,“他是狐族的探子,你若不想引起注意,得让他保密你的消息。” 风茗点点头,若是那样,那她反而有事想向他打听。至于她的父兄……反正她不会让他们来阻碍她的复仇。 她看出来,花如许话中有些顾虑。她于是对他笑了笑,主动说着:“夫子是想问什么?” 花如许说的话却让她惊讶:“为了不让你我心生嫌隙,还是我先向你坦明我的身份吧。” 他这时才把视线落在她手腕上的黑龙上,问道:“这位小友是?” 风茗眼神冷却的速度比他想象中更快。这龙听了他们的话,才从她腕间离开,在桌边恢复成人形。 玄霏对花如许拱手,花如许惊讶的目光让他有点尴尬。 “你们之间有术法相连,但并非狐族与灵兽的契约,”他的视线落在玄霏的额头,无法解读潜藏在他皮肤下的繁复咒文,“是她为你施的术式?” 如果这咒文是风茗的手笔,那她在咒法上的领悟和成就已不亚于他。果然这龙否认了。 “她曾为我施血咒,后来在天虞山,她的师祖把这咒解开了。” 如果是落鸿,那就说得通了。花如许笑道:“你说的血咒,是流影的以命续命的血咒?若是那样,那他没有解开,反而把咒术改动得更加复杂,我看不出这是什么。” 玄霏和风茗俱是惊愕,他们根本猜测不到月思渊的打算。花如许见气氛凝滞,又笑着说道:“这般说来,你是可信任之人…之龙?” “我此行是为找阙归崇报仇。” 玄霏说完,花如许看向风茗。她眼中虽写着不情愿,但还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明明以命相救,怎么关系还如此僵持?花如许无从知晓,只能希望待会风茗愿意向他倾诉。 “你也来坐吧,”风茗没反对,花如许就招呼玄霏也坐下,“晚些时候我也为你刻一副护符。” “多谢前辈。” “我还不知你的姓名?” 让前辈亲自来找话说,实在是失礼。不过花如许看出风茗的心情变得低落,当然愿意在久别重逢后力所能及地包容她。 “我叫玄霏。请问前辈名号?” “花如许,”花如许看着离开风茗飞到他肩上的虫子,问:“这虫是何来历?” 蛊虫在他肩后探出脑袋窥探,发现他没有敌意,就更大胆地飞到他面前,轻轻叫了一声,像在与他打招呼。花如许和月思渊相似,对长相幼小的生物抱有广博的怜爱,他正要笑着也与它说话,忽然一道剑刃出鞘的铮鸣乍响。 玄霏身上没有兵器,情急之下只得徒手去挡砍向蛊虫的剑锋。他庆幸他们距离很近,逼仄的空间迫使风茗选择子蓁借予的那柄短剑,换作那两柄长剑中的任意一柄,他这只手必是保不住。 蛊虫回到他的体内,这回它是真切地感到沮丧,叫都不叫一声。玄霏松手,察看伤势,那剑几乎已把他的掌心划透,幸好他是龙,又有蛊虫帮助。 第二次被他阻拦,这回风茗只是平静地收了剑,甩落其上的血迹,抬头才见花如许仍然沉浸在惊愕之中。 “这剑你是从何处得到?” 花如许看起来认识这剑。风茗不知该怎么回答,又听他轻叹口气,问道: “是不是擒风林一个叫子蓁的鹿给你的?” 第359章 酒宴 见风茗惊讶地点头,花如许收敛了起波动的心情,继续与她交谈: “这剑的主人…是我师弟。你已与擒风林接触,他……子蓁有没有——” “我已经知道我的身世了,”风茗把剑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目光平静如常,“你不用顾忌…我不在乎。” 花如许接过夜檀的剑,看着剑鞘末端他亲手雕刻的昙花,心绪波澜起伏,唯化作一声沉默的叹息被压在心底。 “我是子蓁的师父,本名朝荷。当年我与师弟在擒风林外阻挡阙归崇的军队,他就是用这柄剑将我重伤,却又留我一命,让我得以被牧民挽救,”花如许说着,蓦然怀念地轻笑起来,“如今他在阙归崇身边为他布阵,当北域试图攻破我的法阵,我就认出那术士是他,真是在我生前死后都要与我作对。” 他看向面前两个震惊的小辈,笑了笑,把剑收了回去。 “你可还要这柄剑?如不需要,就留给我防身吧。” 风茗岂会拒绝。她把无秋也拿上桌面,扔到玄霏面前。花如许认出这柄风茗曾经爱不释手的宝剑,顺口问道: “多年过去,你的剑法应当是已大成了?” 却不想,风茗眼中划过一抹浓重恨意。尽管很快她就冷静下来,并未先前的失态感到焦灼。她痛苦地发觉,师门的前辈帮她修心,竟是全然没用,一见这蛊虫完好无损,生气勃勃,她便想到她在孽镜时为了求生变成了怎样的行尸走肉,长晴被魔教折磨得何等虚弱痛苦,还有她久未想起,终究无法再继续逃避的,霁星在她眼前烟消云散的瞬间。她不知自己怎样才能不去恨。 “你出去。” 她开口驱赶玄霏,这已是她最大的忍耐。 受伤的黑龙带着虫子和剑离开了,花如许才见风茗身上的杀气渐渐散去,眼中只余下同样浓重的痛苦。此情此景,确实不方便外人来搅和,他轻握住她的手,安慰地说道: “我去让白初晴别来了。有什么事,你单独和我说。” 风茗摇了摇头,她有必须要向他打听的事。向花如许倾诉,并不急于一时。 “花夫子,”她茫然地问,又像是在问自己,“你师弟那样对你……你不讨厌他么?” 花如许亦知道她其实是在向自己寻求建议。他笑着摇摇头,说: “我很久之前就察觉他的野心,只是没想到他会那样果断。但我想哪怕他夺得族长之位,也不会以全族性命为自己铺路,所以我也没有回去,辗转到狐族谋了个差事。我不单是信任他,更是不想他身败名裂。而他不知是心软,还是也认定我不会,最终也没有杀我。 虽说被背叛的滋味并不好受,但自从认出他就是北域的术士后,我心中已无半分埋怨。北域对狐族和鹿族忌惮非常,我无法想象他付出了何等代价才能获得阙归崇信任。如今我为义军尽心尽力,既是出于自己本愿,另外也是为了,日后义军能看在我的份上饶过他性命。” 花如许说完,看风茗仍然迷茫,拍拍她的手背叹道: “有时世间的礼法道义并不那么重要,就算是寿命无穷无尽的落鸿也不能免去俗欲。你心有正气,已经很宝贵了,无需给自己多添负担,随心而为就好。自古心劫最难渡,我不想你深陷仇恨无法自拔,也无法凭空劝说你放下……你若感煎熬,随时可来与我一叙。” 风茗一愣,这样的话从未有人和她说过。她想,花如许是在给她退路,可她不会做逃兵。 “等我杀了阙归崇,我就回擒风林去,”她叹息着说,“我不想再管别的事了。” “我也是这般打算,届时我们可同行,”花如许笑道,“我想问你件事,你若不愿回答,便不用说。” “你说。” “你对方才那男子,是何情感?” 风茗抵触地皱眉,说起这话题她只感到心烦。当初月思渊也逼迫她做出选择,可她从那时起就无法得出答案。她原先还可以逃避,可倘若上了战场还这样心思混乱,也许会为她平添危险。 “夜里再说吧。” 她低下头叹道。花如许心中了然,起身领她走到书架边。 “这些书你若想看,随时可来查阅。不过一旦开战,你们上前线的战士恐怕就没有多余的力气来看书了。” 风茗笑了笑,拿起面前最近的一本兵书翻开看了看:“我在我师伯府上每天也看书习字,我还是不喜欢做学问。” “这些不是学问,是兵法,多知道一些总没有坏处。” 花如许挑了本行文比较浅显的给她,她一看封面,却说已经看过了。 他们闲聊了一会,暮云霜和白初晴姗姗来迟,后头跟着端来酒菜的士兵。白初晴一进来,便走到风茗身边,浮夸地与她招呼。 “哎呀,风茗姑娘兵法有兴趣?那日后本将军可能来与你钻研探讨了?” 暮云霜在桌边倒酒,听见这大言不惭的话,远远地白了他一眼。 “我劝你对她说话客气点。” 士卒放下酒菜就离开,花如许支起隔绝声息的阵法,对白初晴说笑。营帐内的另外三人都察觉到他的动作,心下各有轻重不同的紧张。白初晴神态无异,招呼他们来到餐桌前。 “第一杯酒,先敬风茗姑娘,”白初晴依旧笑意盈盈地对风茗举起酒杯,“不知姑娘可否慷慨,让本将军与花先生一睹芳容?” 风茗头一次遇见这样浪荡又不鄙俗的男人。她无处安放的目光停在白初晴脸上,白初晴自诩相貌出众,也乐得让她看。其实她暗自评判了一番,发觉自己并不是很喜欢这样嬉皮笑脸的人。 “我有事要先问你,”她懒得废话,直接开门见山,“花先生说你是狐族的探子。” “……” 白初晴的笑意顿时有点僵硬,他低笑两声,没有否认,只是推脱道:“如此良辰美酒,一定要说那种败兴之事吗?” 第360章 倾诉 风茗摘下手套和面具,露出以灵力修饰完好的肌肤。暮云霜看了不由暗自痛心,她本来可以如此美貌! 风茗定定地看着白初晴,问他:“是皇帝让你来的?” “我本就有此意,是他承我的情分,”白初晴说得傲气,心中惊骇不在面上显露半分,“我来这里是为磨砺弓射之术,不知怎么消息传到他那里,他就要我做他的眼线。” “殷其雷知道吗?” “我没有和他说过,那又不关他的事,”白初晴收敛了嬉笑的神色,目光转向花如许和暮云霜,“难道你二位与我是同行?” “他是,我不是,”花如许笑着回答,“我的法阵拦住了天狼军,想必也阻挡了你们与百里晏清的联系。” 白初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向风茗问:“你想我做什么?” “我找你打听一个人,”风茗抿抿唇,对那人的关切昭然若揭,“永曦城的城令,颜怀信。” “……”白初晴一愣,“我以为你想让我隐瞒你的踪迹。” “如果流影能在这出入,你怎么隐瞒?” “他们的修为没高到那般程度,并不敢亲身前来,我与他们交流都是用他们给的符咒。现在有了法阵,消息已无法传送了。” “等你们去往前线,离开法阵的覆盖范围,联系又会恢复。” 花如许在一旁补充说着。 “你要不要告诉他都随便,”风茗平静地说着,她想百里晏清应该不会来管她,也没法管,“你知不知道颜怀信现在怎么样了?” “他在前不久被派到距离狐族和北域边境最近的关隘戍边,”白初晴看着风茗的目光震动,说得谨慎,“边关换将,我们当时以为这是狐族要干预的信号。” 风茗没有再说什么。花如许岔开话题:“既然都已认识了,便一同喝一杯吧。” 白初晴对风茗笑了笑,“如今我该如何称呼你?” 风茗眼中泛起恶寒的抗拒,白初晴于是知道了她的答案。 这边酒席正酣时,那边玄霏只能和同样无聊的邺逸湍一起喝几杯闷酒。看起来老实但爱开玩笑的赤虎说不出什么好话,他匆匆吃了顿饱饭就回到自己的营帐打坐。 风茗不知自己正被谁这样惦念着。杯盏撤去,她留在花如许的营帐,醉意让她头脑昏沉,被他扶到一张简易的床榻上。 “殷将军为了节省军饷一直没有修建营房,我是被请来的术士才能有一张床榻。你要不要在我这休息?” 风茗摇摇头,她不想太引人注目,打算把话说完就走。 “花先生,”她苦恼地叹气,“我不想再看见那龙和那只虫子,也不想再用我曾经学的剑术。” 显然,她已经无法摆脱这些。花如许自然理解被迫与厌恶之物共处的痛苦,更复杂的是,她对它们好像并不只有单纯的憎恶。 “我本来可以杀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又让他们活下来了。” 背后没有依靠,半垂着头坐在床上反而更加引起疲倦,风茗又叹气,拿起手边的面罩轻轻摩挲。 “你虽知他们并非罪大恶极,但仍然感到厌烦。” 风茗点点头,半合着眼向他诉说:“我师父就给我的那本剑谱,是他朋友的。他那朋友被个落鸿害了,又来害我和我的师父。我不想让他伤心,但是……” 她咽下一些字句,她还远远不能将心底最深的悔恨淡然吐露。 “你学会了就是你的本领,无需在意它们从何而来,”花如许柔声开导她,知道她只是过不去心中那道坎,“我想,就算你对他那朋友有什么情绪,你师父也不会舍得责怪你的。” 风茗的嘴角挑动,她确实从未怀疑过长晴对她的疼爱。 “要是他不认识他就好了……” 花如许笑了笑,“缘分祸福,谁又能预料呢。我刚拜入师门的时候,也想不到我的小师弟日后会那样捅我一刀。” “你居然原谅他。” “于我而言,那并非不可原谅。况且我若始终心怀愤恨,最终受折磨的只有我自己,”他温润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风茗,“如果怨恨动摇,不如更进一步,试着放下?你未来还有大好时光,若把心力都用来恨,实在可惜。” “……” 风茗面上浸染着悲苦,“放下”说来容易,她如何能做到?他的师弟毕竟是他师弟,她与魔教那帮人之间除了仇怨,完全素不相识。 “那龙是何身份呢?” “他是我师父那个朋友的徒弟。” 难怪她对他满是忌惮,而他却甘愿扮演她的灵兽。花如许心中了然,那小子的心思实在明显,是风茗一直在经历艰苦,不懂得常世的男女之情,才发现不了。 “我看他似乎对你挺敬重。” 风茗诧异地看着他,不知他何出此言,但正如他所愿,她说了一些他们的过往。 “他救过我的命。如果不是他,我不能活着找到我的师祖。” “所以你用血咒救他?” “……那是在之前,我差点就把他杀了。” “那你们的恩怨可算扯平了?” 风茗满心笼罩在迷茫中。她蓦然想起,玄霏曾经说,等找阙归崇报了仇,他就不再纠缠。她用半醉的头脑思索他们所有的交集,悲哀地不想相信,他在这一切风波中确实是无辜,本就不欠她什么,甚至看在她的份上放走了暮云霜……他是魔教的少主,难道真有那般的心善么。 花如许看她无奈的神情,心中有些不妙预感,他只想帮风茗解开心结,可无意撮合他们。她余生隐居山林就罢了,要是带条龙回去做驸马,那狐王宫怕是要乱得一塌糊涂。 “我不知道……” “不知道,便不要在意了,”花如许连忙说,“只要不在战场上被妨碍就好。” 风茗迷茫地点点头,从床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对他行了礼。 “多谢先生。” 花如许为她戴好面罩和手套,“我送你去吧,正好看看你的营帐在哪里。” 正好去见见那心怀不轨的龙。 第361章 撞破 帘帐掀动的声音打断玄霏的静坐。他睁开眼的瞬间目光持着警惕的锐利,看见风茗醺醺然走进来,眼中神色随即变得柔和。花如许在风茗身后走进营帐,眼看着他满眼柔情瞬间平复为冷淡。 花如许扶风茗睡下,为她盖好被子。等她安稳入睡,他转身对玄霏意味深长地微笑。 “你过来,我有事与你说。” 玄霏猜测他是要问蛊虫,和他来到一旁的桌案前相对坐下。那虫子在得到他的允许前飞了出来,好奇地盯着花如许。 “没你的事,回去。” 花如许随意地打发它。风茗的师祖已经管过这事,他不用再费心了。 “前辈有何指教?” “我已在她身边设下隔音阵,你不必这么轻声细语。” “……” 花如许笑着说道:“知好色而慕少艾,也是世间一大乐事。” 玄霏皱起眉,他不喜别人拿他的感情说笑。花如许见他只是不悦,连反驳也不反驳,猜测他的心性沉闷木讷,风茗对他仍然剑拔弩张,恐怕和这脱不了干系。 “你究竟想说什么?” “她在永曦城做我学生的时候,还不到十岁。七年时间一晃而过,她从外招惹了个男人回来,我怎么能不关心?” 又要被她的长辈盘问,玄霏在心中哀叹。他固然理解他们的心情,但三番五次被猜忌,还是难免感到烦闷。明明大战当前,他还不如把他叫出去切磋一架。 “风茗和我说了你的身份。她说她能活到现在,多亏你相助。” “……”玄霏一听就知道花如许在套他的话,风茗怎么可能会这么说,“我曾加害于她,弥补而已。” “你迫于无奈才做那些事,还因为她救了暮云霜,堪称仁至义尽。你心性也不幼稚,就算愧疚,又怎么会演变为爱慕?” 玄霏不适地皱眉,这种事他怎么说得出口,怎么说得清楚。 “你难道没有喜欢过谁?这有什么道理可说。” “说的是啊,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花如许笑着叹道,随后说起正事,“我不会插手你们之间的旧事。只是待你们共赴前线,我希望你能对她稍加援护。她的仇恨刻骨铭心,一旦冲动,会铸下大错。” “若是力所能及,我自然会。不过我听说北域当年也曾参与对龙族的狩猎,一旦他们知晓我的身份……” “一直以来,北域就有以狩龙为生的门派和世家,哪怕数百年前龙族在灵界绝迹,他们的种种法门却传承至今。你在众军面前大方袒露身份,我还以为你已找到抵挡他们的方法,”花如许说着,摇摇头笑了一声,“如果北域用那些人对付你,以你区区二十年的修为,该是十死无生。此事我爱莫能助,你没有向风茗的师祖请教?” “他对我厌烦。” “想来也是,”花如许笑道,“你的心思在这样关切她的长辈面前实在明显。” “不过你也不用收敛,”他看他神色有些尴尬地不悦,慈祥地开解道,“反正她已经知道了。” 花如许说完,哈哈大笑着离开。玄霏猛然回身,看见风茗惊恐地盯着他,殊不知自己也满眼都是惊慌失措。他感到浑身发热,心跳隆隆,尤其脸颊滚烫得仿佛烧起火焰。他一度无法面对竟然知晓了他爱欲的风茗,转回身对着帐壁,不知呆了多久才稍稍恢复些冷静,才敢回头去打量。 风茗背对他蜷缩着,整个身子包在棉被里。 幸而她今日饮得半醉,酒总是可以给人忘却,反悔,逃避的借口。风茗当自己喝醉了,听见的交谈都是醉梦虚望;玄霏也当她喝醉了,一觉醒后什么也不会记得。风茗在被铺中半睡半醒地一直躺到第二天,雄浑嘹亮的号角声让她无法再继续怠惰。她从床上坐起,转头看见手边不远处搁着副碗筷。她揭开扣在顶上的碗,下头装着一碗饭菜,早已冷硬。她顺着这方向看到背对她侧躺着的玄霏,想到昨日花如许的…捉弄,手指一颤,两只瓷碗磕在一起,碰出一阵清脆的刺耳嘈杂。 她匆匆整理好头发和衣物,把这一碗隔夜的晚饭收拾出去。 她一出营帐就在不远处看见白初晴,他骑在匹乌黑骏马上,白发银甲英武又俊雅。他与她对视,笑着招手示意她过去,看起来是专程来找她。她穿过交错的士兵队伍走过去,被他邀请上马。 “你的灵兽呢?” “干什么?” 她回过头说。白初晴的脸离得很近,呼吸的热气隐约掠过她的面罩边缘。她微微皱了皱眉,不喜欢他这样借题发挥的轻浮。 “殷将军让我教你们骑射。本来你们还要向卫潇雨学剑,不过你已经——” 白初晴自然看出她的抗拒,觉得她的反应有点好玩。先前的举动是习惯使然,他只是倜傥风流,并不下流龌龊,何况他已经知道怀中这同族的身份,更不可能胆敢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 “快去吧,他会来的。” 风茗扯动他松松握在手中的缰绳,把马头调转。她不想和这白狐距离这么近,也不想再感受从不远处投来的复杂目光。 “她和别的男狐狸走了,”蛊虫在玄霏体内着急地说,“你快去追呀!” 自从它听了玄霏的肺腑之言,就一直吵他到入睡,今早他一睁眼,它又开始催他快去和风茗亲近,好让它也沾沾便宜。玄霏被它吵得何止头疼心烦,看着风茗上了那白狐将军的马被他距离暧昧地搂抱,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快走呀,我带你去找她!” 蛊虫飞到他面前,急切地转圈。玄霏麻木地跟随它来到弓场,他以为这里会人声鼎沸,没想到除了守卫的士兵,偌大一座空旷的弓场只有那两只狐狸。 他远远看着高台上,和暖的冬日阳光之下,白初晴和风茗侧着身子,几乎紧贴着站在一起,他握着风茗的双手和她拉开同一张长弓,不时微微低头,挂着柔和笑意为她讲解,嘴唇都快碰到她的耳尖。 他心中一忿,这样,的场景,本该出现在他和风茗一同练剑的时候! 第362章 弓术 一箭射出,掉落在靶子数尺之外。白初晴看看从靶场外走进来的年轻人,微低下头,语气轻佻地告诫怀中的初学者:“战场最忌讳分心。” 风茗沉默不语,挣脱他的搂抱,从旁边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箭,长弓拉满,射向远处的靶子。这一箭气势雄浑,白初晴以为她在借此警告自己,但随即就发现,这箭的方向偏得厉害,靶子的边沿都碰不到。白初晴好笑地看着这女孩子耍脾气的把戏,却见她又抽出支箭,撅下精铁所制的箭头,挥臂掷了出去。箭头撞在飞行中的弓箭上,箭杆被打断,前半截偏离方向,射在他们一直练习射击的那张靶子上,那枚箭头则钉在与之最近的另一张靶子。 白初晴抚掌赞叹:“好一手精妙的投掷功夫。对力道和方向的掌握如此精准,看来我可以直接教你如何以灵力做矢了。” 玄霏走上塔楼,正赶上白初晴为风茗传授这门技艺。以灵力做箭矢,则无需背负箭枝,一旦运用熟练,不但能摆脱数量和负重的限制,还可发挥多种威力无穷的射术。要保持灵力从数百丈之外,一直到射中目标,甚至在那之后还凝聚成形,并依弓手的意愿产生变化,这对修行者的要求极高,既要体内灵力的积淀足够深厚,还需能够灵活操纵,这放在武功上是两条不同路数,但白初晴便可将这两项技巧合而为一。 他为两人做示范,弓弦拉满又松,灵力凝成的箭矢在靶上打出一坑凹陷。风茗试着模仿,这技法说来简单,学起来就会发现诸多难处。她尝试数次,灵力不是在半途松散,就是偏转了方向。 “你也试试。” 白初晴示意玄霏也去拿张弓。玄霏拿了副更轻便的短弓,无形无色的箭矢在靶子上打出一个圆整的孔洞。他自幼在雪山中习得精湛弓术,天上鸿雁水下游鱼都是他手到擒来的猎物,虽然长大后专注练剑无处施展,这身技艺还是没忘。有此基础,白初晴讲授的技巧又简明扼要,他才能一听便会。 “龙族的天赋,确实可观,”白初晴客套地赞许一句,把长弓背回身上,“你们就在此好好练吧,我先走了。” 白初晴一离开,玄霏感觉他和风茗的气氛又尴尬起来。风茗沉默地继续练习,但毫无进展,明显心不在焉。玄霏鼓着勇气,问了一句:“我教你?” 放以前他要说这话,风茗大概会先恶狠狠地瞪他一眼,然后训斥他走开。玄霏对她的回应不抱希望,但没想到她居然点了点头。 察觉到风茗在紧张提防,玄霏的动作也十分拘束。他和先前白初晴一样站在她背后,双手分别包住她的手,拉开弓弦,两人的灵力融汇在一起,共同组成一枝箭矢。弓弦的震颤声中,这根箭矢砸在箭靶上,把靶子打碎下一块。 带她领略了一次该如何控制灵力运行,玄霏松手后退,让她自己试试。方才他们并不紧贴在一起,可距离也近到足够他听见两颗心脏的隆隆跳动。看着风茗一箭把箭靶打得更加残破,他心绪复杂,惋惜她戴着手套,也惋惜她居然这么快就学会。 白初晴只教了他们最基础的技法,但不用说他们也知道,这弓术还大可以研究探索。只是他们志趣都不在此,掌握这项锦上添花的技艺之后就不在靶场滞留,无意中辜负了殷其雷的一腔慷慨。玄霏跟着她晃荡到练兵场,她也没有驱赶他。 大小将领们皆在训练各自麾下的军队,无暇搭理这两个无所事事的人。暮云霜只远远地看了他们一眼,就又继续策马巡视。 “就让他们这么清闲,也太浪费了,”邺逸湍笑道,“不如让他们去前线吸引北域的高手,先解决几个,于我们大有好处。” 他说的不无道理,有时本领高强的江湖人士离开正面战场反而能发挥更大作用。可惜北域已布置重兵将国境全线封锁,否则以风茗这般的武力,单枪匹马便可解放一座等不到迅速支援的市镇。殷其雷已知道她的身份,当即否决这提议:“没有流影的帮助,我们对阵天狼军总是吃力,现在还不到需要冒这等风险的时候。” 白初晴默默听着,纠结要不要向百里晏清言明。如果他知道她的行踪,也许会派遣他的护卫来保护她,这对义军很有好处;但亦有可能,一旦风茗功成名就,他会为稳固皇位而同室操戈。他不想看见那场面,这丫头还挺合他眼缘的,比她阴险狡诈的哥哥好多了。 “等到了就来不及了,”邺逸湍继续建言,“不先找机会突破,我们在正面交锋时会吃亏。” 何之槐亦反驳道:“天狼军虽只有十二位,我们有数倍于他们的高手,又有花先生的护符傍身,看似稳操胜券,但谁也不知除了这天狼军,北域还有什么杀招,而这些侠士就是我们的底牌。大战未开,我们不可先自行泄密。” 陈秋筠则与邺逸湍想法相同:“北域就是认为一旦开战,他们绝无失败可能,所以才按兵不动,养精蓄锐,只待天气晴好再与我们一决生死。我们于此时袭击,会有奇效。” “她与暮云霜的关系如此密切,我让她身陷危险,他怎么能放心?”殷其雷看似严厉地瞪了邺逸湍一眼,“我不做动摇军心之事。” “这事最终还得看他们自己的意见,”白初晴插话道,“把他们叫上来问问不就是了。” 殷其雷对侍卫使个眼色,侍卫会意地跑去通知。他对着邺逸湍问:“说说吧,怎么如此心急。” “他们不是池中之物,留在军中会屈才,更是危险,”邺逸湍认真说着,“我与她的灵**谈过,她的武力也许可以一当百,但绝不适合做一个士兵或者将领。因为她既不会轻易服从,也狠不下心看属下去死。” 第363章 前线 风茗走上练兵台,被六位将军一同盯着,并不感到紧张。他们看起来要和她交代什么大事,这反而使她心生隐隐的兴奋。 “阙归崇以重兵封锁国境,但绝非全无疏漏之处,何况军队在乡野作威作福,平民百姓早已不堪其扰,”殷其雷沉着声音,郑重其事地向她说明,“如果有人能潜入防线,刺杀将领或带民众投奔于义军,会对我们大有裨益。” “你们现在还没有这样做?”玄霏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在风茗开口之前嘲讽地反问,“你们就等着他们养足兵马,来攻打这些从前都只是平民的义军?” 风茗转头看他一眼,默许他代为回答。她对兵法只是稍有了解,绛琂能抽出空闲指教她剑法就十分不易,他大概也未考虑过她会有行军布阵的一天,从未细致教导她这些。她想着魔教在人间征伐多年,玄霏应当懂得更多。 “天狼军在每座军事重镇出没,我们派去的刺客和细作从没逃过他们的侦查。你们可有办法?” 玄霏想起了数年前,他只见过一面的那个被祭司改造成人傀的流影。如果他们口中的天狼军和那个人傀一样来去无踪,那他不会答应这样的冒险。 “我们未与流影对敌过,”他实话实说,“恐怕无法应对。” “用术法在他们身上留下印记,便可在追踪他们的行迹,”风茗回想着掩埋在头脑最深处的记忆,所有的细节如在眼前,“我知道怎么做,我去。” “你知道?” “我知道,但是我不能把这告诉别人,我一个人去就够了,”风茗平静地说着,她已惯于将无比激烈的仇恨和愤怒收敛在心底,“什么时候出发?” “你愿前去以身犯险,我代义军先谢过你,”殷其雷对她微微倾身,“时间你随意安排,有何要求也尽管开口。” 风茗想了想,答道:“等我整理出需要的物资清单。” “你与邺将军和花先生相熟,交给他们中任意一位便可。” 邺逸湍对她点头致意,风茗也回礼。 “还有何事?” “你当真不需要帮手?” “你不是说你的人都无能为力?” “无事我们就先回去准备了,”玄霏出口解了殷其雷的尴尬,他听出来他是不想风茗独自送死,“告辞。” 殷其雷看着他们的背影,叹了口气。不管她能杀多少人,只要她死,那就是比几场战役的失败,几支军队的覆灭,更加无可挽回的损失。 “她怎么会知道对付流影的法术,”何之槐惊奇道,“流影能在灵界长盛不衰,就是因为他们从不把这些法门泄露出去。难道她是兽类和流影的混血?可也没听说阙归崇的天狼军知道这些。” “如果她真能做到,消息传出去,流影绝不会坐视不管,”白初晴难得地露出忧愁表情,“那样她的敌人就不只有北域了,对我们也没有半点好处。” 玄霏不用问,也知道风茗口中的法术是谁教给她的,那是他绝对不能和她提起的人。一路回到营帐,风茗的心情沉闷非常。玄霏背对她坐在地铺上,不敢打扰她。 纸张翻动和砚墨的声音先后响起,风茗在写所需要的东西。天气很冷,墨水没一会就冻住,风茗边想边写,不时需要重新把墨块研开。玄霏听着断断续续的嘈杂,希望风茗能开口让他去帮忙,他很愿意为她砚墨。 “你要不要弓箭。” 风茗询问的声音响起,他受宠若惊地一时都未反应过来,过了半晌才连忙答道:“不用。” 于是风茗写下“短弓一副”,在“马两匹,疮药,暗器一包,符纸一沓,烈酒一壶”之后。她继续思索,不知过了多久,帐帘被猛地掀开,有人急匆匆地跑进来。 “风茗,你要走了?!” 风茗搁下笔尖已冻硬的毛笔,转身看着暮云霜急切的惶惑,心中泛起愧疚。她必须要去,但不忍他伤心。 “很快就是初春,等两军交战,我们就会再见。” 她只能这样说,边握起他的手安慰他。 “你一定要去么?只有你一个人,实在太危险了,我——” “你帮不上忙,”玄霏背对着他们,开口做这个恶人,“别来拖后腿。” 暮云霜转头恨恨地瞪他,转头看向风茗,满眼都是悲痛的沮丧。 “我会平安回来,”风茗柔声安慰他,“你也要小心。” “你一定要平安啊,”暮云霜握着她的手不忍放开,“等到春天,我会在最前线等你!” “你陪我去找花先生吧,我找他拿些东西。” 暮云霜哀哀地点头,风茗挽着他的手臂出了营帐。 花如许已经听到消息。风茗和暮云霜到来,他迎上前去和他们打招呼: “你们来了?要我帮忙做什么?” 风茗把清单递给他。花如许看了看,问她:“你要不再等几天,我为你做些工具。” “什么? “箭矢,暗器,符咒。军备库中有些珍惜材料,我带你去看看。” 风茗眼中一亮,有这些东西,她一定如虎添翼。 “多谢你。” “和我说什么谢,”花如许笑着拍拍她的肩,“我只希望能帮你保护好自己。” 风茗感激地看着他,“现在就走吧?” “走。” 暮云霜有些埋怨地看看花如许,花如许知道他是在责怪自己怎么不拦拦她,可他怎么能拦得住呢。他安慰地看看他,便带头离开了。 军备库的守卫看到是他来,毫无阻拦地放他进去。白初晴居然也在,他从一堆木材面前回过身,对他们笑笑。 “白兄,你也在。” “她要是死在那,百里晏清不得活剐了我,”白初晴叹道,“你和我一起做点弓箭和暗器。” “正有此意。” “你要让他知道?”风茗问他。 白初晴听不出她是不是在期待,只能回答说:“随你的意愿。” “那你就不要告诉他。” 阙归崇要是把她的存在散布出去,狐族就必须要出兵,以他的心机定是不会做这蠢事的。所以只要他不说,就真能瞒住。白初晴想到这,又叹口气。以他的本事,千军万马的战场中尚有生机可寻,可一旦牵扯皇权斗争,稍有不慎就只有粉身碎骨。 第364章 启程 白初晴和花如许快马加鞭,只花两天时间就做好风茗想要的武器:五支中等长度的羽箭,箭簇由精钢锻造,刻着血槽;五枚一拃长的飞针,与箭杆同为铁木所制,轻便灵巧,坚硬与钢铁不相上下。 白初晴反复试验,确保箭矢和暗器的形状重量万无一失。制作完成后,花如许让风茗把灵力汇入鲜血,用她的血给它们分别铭刻上咒文,使它们可更灵敏得为她驱使,更方便用过之后寻回。制作崭新的弓是来不及了,白初晴便从军备库内中挑了把最好的给她。除了空白的符纸,花如许还写下些符咒一同送给她,以备不时之需。 一切准备就绪,就到了分别的时候,相识的人在马厩送他们离开。暮云霜把骏马的缰绳递到风茗手里,依依不舍地望着她。 “手套沾血会滑,用细纱布裹手更好。” 邺逸湍笑着拍拍暮云霜的肩,顺便提醒这两位年轻的剑客。花如许轻抚骏马的鼻子,亦对她微笑。他昼夜不停地忙了两天,现在脸色看上去有些疲倦。 “保重,后会有期!” 风茗对他们点点头,眼中温融的不舍在策马启程的瞬间褪去。夹带雪花的冷风吹得她浑身发冷,也冻结了她的柔情。现在她心中只有远方的目标,她要让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兽族,一个一个地付出代价。 他们日夜兼程地赶路,四天之后抵达义军势力范围内最前线的军营。殷其雷的亲笔信已提前送到,交待军官好生安置一男一女两位年轻剑客。军官收到士兵通报,立刻前去迎接。 “二位大人,是殷将军的亲信?请随我来。” 将军名为迟远亭,是位狼族,麾下不少士兵都是他的同族同宗。他领他们登上了望塔,向他们介绍此地形势: “此地名为落霞滩,营地前方的大河名叫绥清,河上有八座大桥可供通行。冬日绥清河河面冻结,两军都在河岸两边重兵把守,以防突袭。二位大人若要抵达对岸,恐怕只能从水下潜行。” 无疑,是这条大江阻拦了义军北伐的进程。军队渡河必是艰险重重,除非他们突破防线。风茗看了一眼玄霏,他已然会意。要规避侦查,可以走水下,从天空飞行未尝不可。 “这江有没有支流通往那边的城?” “有是有,但那太远了。对岸有时会凿破冰面打渔,这位大人,你可以……” 迟远亭看向风茗,她明白他的暗示:以游鱼探一探他们那边的防线,找寻可以趁虚而入的机会。 “兽族饲喂猛禽,这一带已经看不见飞鸟了,只能用鱼来做这事。” “我知道,走吧。” 风茗说完,越过围栏跳下去,安稳轻巧地落在地上,另两个紧随其后。迟远亭指示下属牵来马匹,三人朝河岸奔去。 凿开厚厚的冰面,迟远亭在洞口洒下一把晒干的蚯蚓,很快有游鱼被吸引而来。风茗逮住三条,用灵力将它们训化,指使它们游弋到河对岸去。 “至少要明日才能得到消息了,”迟远亭眺望一阵,转身对风茗建议道,“营中已备好热水和床铺,二位大人一路奔波,想必疲惫,不如先回去休息。” 三人各自上马,玄霏开口问迟远亭:“你不问我们的姓名?” “知道太多不是好事,无论对你们还是对我。不过你们告诉我也好,”迟远亭苦中作乐地笑着回答,“这些年去了对岸的人就没有能活着回来的,要是你们也死了,我可以把你们的事迹记下来,在墓地给你们也立座坟。” “你不用知道了。” 迟远亭摇摇头,想到什么,看着风茗说:“从未有狐族愿意如此涉险。” 风茗转头看看他,目光中含着警告。迟远亭轻笑一下,轻夹马肚,加快速度回到营帐。 如他所说,一间宽敞的营房已经收拾好,甚至有一位婢女在等候差遣。此处种种陈设比曲洪山更加完备,玄霏环顾房间,边向旁躲开迎上来要为他解下包裹的婢女。 “房中的东西,你动就是死,”他把行囊放在桌案上,把带来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摆放整理,“去伺候她沐浴。” 婢女胆怯地瞧了他腰间的剑一眼,走到风茗身边紧张地对她福身。 “……将军,”婢女迟疑地这样叫她,在此之前她从未在军营中见过做士兵的女子,“请随我来。” 整个里间中热气蒸腾。风茗让她在屏风外等候,解下兵器和衣物。她正拆下绑在小臂上的飞针,听见外头侍女惊慌的声音: “将军——!你——” 风茗停住动作,抓起外衣,听到一阵脚步走近了,一道纤瘦的人影出现在屏风之外。 “将军,外头那位将军让我把衣服递来。” 她从屏风上扔进来个布包。风茗解开这变小许多的行囊,里头是她的一整套换洗衣物。她穿的这身还没有多脏,完好的衣物在战场上也是很宝贵的,她本不想现在就换,但现在…… 她生硬地中断思绪,不再多想什么,坐进浴桶匆匆把自己清洗干净。 她最终还是换了新衣,湿着头发出去把脏衣服交给那婢女。她把这团衣物抱在怀中,连忙对她说道:“等我换一桶热水,便去为二位将军洗衣!” 她匆匆离开,不多时带着另一位同样衣着的女子进来,抬浴桶出去换水。风茗看着她们吃力的动作,感到不解,军中怎么会有一点武功都不会的杂役。 相比于她,玄霏就很清楚她们在军营中是什么作用的存在。他嫌恶地想着,义军真是泥沙俱下,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迟远亭身为将领却放任麾下士兵欺凌女子。 一阵嘈杂响在他们的营房门口,女子柔弱的惊呼求饶声被男人卑劣恶俗的嬉笑淹没。玄霏拦住眉头紧皱的风茗,她现在明显刚刚出浴,那帮下流腌臜肯定会连她也一同冒犯。 “我去。” 风茗转头看看他,甩开他的手。她想的很简单,他们是殷其雷的亲信,地位在此地将领之上,迟远亭管不好军纪,她可以替他做这件事。 第365章 斩龙 风茗出门一看,果然是那两个去准备热水的婢女被几个士兵围住了。他们都不是狼,应该不是迟远亭的亲信,但无论如何,他怎么能把最前沿的疆界交给这些东西守卫? “你们在干什么。” 她冷声呵斥,士兵的注意为她吸引,停下对那两个婢女的骚扰。风茗朝房内转转头,示意她们快进去。可她们还想着那桶热水,费力地抬着木桶往前走,突然其中一个士兵一脚踢在桶上,她们猝不及防,连人带桶一齐摔倒,热水流了个干净,她们的衣服头发也又湿又脏,从地上爬起来就惊恐地停在半路,互相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哪头也不敢去。 “哈哈哈哈——” 六个士兵爆发出大笑。踹桶的那只山猫走到风茗面前,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她好几圈,嘲笑道:“呦,狐狸?哪家青楼的跑到这来勾引军爷来了?怎么还挡着脸,给军爷看看长什么样,要是长得好,那晚上爷几个就好好地赏你们几个——” 风茗出来没带剑,果然让他们以为她不会武功。她抓住他伸来的手,稍一用力就折断了他的臂骨。他未说完的恶言变作惨叫,看着自己变了形的小臂惊恐万分地哀嚎。风茗把他扔回其他几个士兵中间,鄙夷道: “迟远亭就让你们来守对岸的军队?” 这六人所属的势力乃是军中最为奸恶的帮派,当初为了守住落霞滩,迟远亭为保万无一失,不得不重金招募附近的山寨入伙。这伙土匪虽然品性无比低劣,可为了金钱和美色,打起仗来确实凶猛,在那之后也就留在了义军中,寨主更是隐隐有与迟远亭平起平坐之势。 他们仗着军功横行霸道惯了,这次居然被个母狐狸重创,哪能白白咽下这口气。山猫惨叫着对风茗叫嚣:“你给我等着!我一定扒了你的皮做垫脚布!” 风茗不屑地看着他们尽数逃窜。 “过来。” 她嫌弃地对那两个婢女说,她觉得她们的胆子未免也太小了。 那两名侍女惶恐地跟她进了营房。风茗刚走到桌椅边,转头一看,她们居然对她齐齐跪下,泪流满面地望着她。 “将军!求求你,救救我们吧!” 两名女子的啜泣哭诉听得玄霏头疼,不过看着风茗震惊又尴尬的神情倒是别有一番趣味。等那两铁了心跪在地上,风茗用灵力都扶不起来的女子哭完了,他问她: “你要管这事?” 风茗没好气地看他一眼,这她怎么能不管?!这里可是以后他们的营地,就算不为这些女子主持公道,也得为他们自己考虑考虑吧!她怎么能放心与那种卑劣的兽族为伍! 玄霏被她一瞪,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他感到些无奈,他只是询问她的意见,看来她把这当成他想袖手旁观。 “你们站起来!” 她语气严厉地呵斥,那两女子才畏畏缩缩地站起。 “去把你们自己收拾干净,再打桶热水来。” “我…我们不敢出去……” “我跟她们去吧,”玄霏自告奋勇,“也不用热水了,去河边就是。” 风茗点点头,全然没想起玄霏是头畏冷的龙这回事。 “多…多谢将军!” 两个姑娘在冰冷的河水中把自己洗干净,哆哆嗦嗦地挤在一起向始终背对河边站着的玄霏道谢,声音颤抖不已,牙齿不住打颤,冻得简直想现出原型。 玄霏与她们擦身而过,望着河水冰层上的大洞,轻叹口气。他又想起邺逸湍说他是祥瑞,真是一派胡言。 他握着无秋跳进河中,寒冷瞬间侵入骨髓。他咬牙忍耐了一会,忽然看见三尾颜色不一的鱼朝他游来,就是风茗之前驯化的三只。它们盯着他打量,机灵得诡异的鱼眼像是在看他的笑话。玄霏挥出道灵力把它们惊走,浮出水面上了岸,用最快的速度运转灵力活络身体,蒸干头发和衣服。 回到军营,似乎起了骚乱。玄霏看看向他投来各异目光的士兵,信马来到人群最中心,加入风茗和迟远亭,以及另一个首领装扮的…熊的对峙。围在周围的士兵也分成两派,狼族居多的站在迟远亭身后,种族繁杂的跟在那熊后边,冲突已成一触即发之势。 冻得瑟瑟发抖的两名婢女见到这阵仗,几乎一下马就腿软得站不直。 “迟将军,你的朋友初来乍到就打伤我的手下,你说该如何处置?” “丛寨主,您说呢?” 迟远亭面带和善的笑意反问。 丛望低沉地冷笑,自从他带领手下投入义军,迟远亭就再没叫过他寨主,显然这白眼狼是要借机把他们扫地出门。 “我没记错的话,当初为了守住这片滩涂,我这兄弟杀了阙归崇四十八个手下,”丛望说着,边拍了拍身边那小臂弯折,痛苦万分的山猫,“就那四十八个兵,也没把我兄弟伤成这样。” “她若不给个交待,迟将军,这事恐怕很难善了。” 丛望看着风茗,阴沉的眼中杀气涌动。 “你的手下欺侮别人,我给他一个教训而已,”风茗看看那两个没用的侍女,干脆抬手用灵力把她们抓了过来,“把你们向我哭诉的,再说一遍。” 那两女子虽然怯懦,却还没有愚蠢到无可救药。风茗的高强武功给了她们底气,她们已然明白,现在到了你死我活的局势,几乎被消磨殆尽,但仍残存在骨血中的野性终于在她们心中升起。她们对视着,相继点了点头。其中一名女子愤然站起,颤抖着抬起手臂,指着丛望怒骂: “你的斩龙帮平时如何欺侮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女子,每个人都看在眼里!你们活该全部去死!” 这名字真够晦气。玄霏厌烦地想着,挡住这熊砸向那婢女的拳头。 “欺凌弱小之辈,还妄想斩龙?” 他蔑然讽刺道,掌心发力,等丛望察觉不妙,想要撤离已来不及。玄霏在他挣脱开的短短几秒之内,将他右手的指骨寸寸崩裂。 他准备把闷气发泄在这帮畜牲身上,因此专注于对敌。倘若他在此时回头,他能在风茗眼中看到一点轻如云烟的笑意。 第366章 以血还血 丛望退回原先站立的位置,右手的骨头变了形,松软无力地垂在身侧,汗水密布他的脸面。 “迟将军,你这两个朋、友还真是本事高强,”他咬牙切齿地恨声冷笑,“幸好,我斩龙帮不止与你一家结缘!” 迟远亭心中一惊,面上还是云淡风轻地笑道:“嗯,这点我从未怀疑过。不过我想知道,你准备给对岸送出什么消息?你的斩龙帮被个小姑娘打得落花流水?哈哈,丛寨主,没谁会爱听这消息的。” 他笑完了,脸色一板,拔出腰间佩剑,一声令下:“给我灭了这帮卑鄙下流的匪贼!” “住手!” 风茗紧跟着呵斥,这时迟远亭的军队刚刚将斩龙帮包围住。灵力随声音激荡,在场修为不如迟远亭的通通感觉脑中一震,不由自主地就停下了打斗。迟远亭转头看她一眼,配合地下令:“先停手!” 风茗目光扫过斩龙帮众,停在丛望身上,“带你的手下投降,我就不杀你。否则,等我说完这句话,你——” “好,”丛望冷笑着,恶毒地盯着她,“我斩龙帮就做你们的俘虏。” 此言一出,连他的帮众中也掀起哗然。 “武器扔了,”风茗催促,“你投降如此熟练,想必经验丰富,难道还要别人来教?” 丛望的脸色已比锅底还黑。他缓缓抬起完好的左手,摊开手掌向下按: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兄弟们,先把兵器放下!” 稀稀拉拉的铁器坠地声响起。风茗满意地看向迟远亭,他们对视,突然同时大声喝道:“(给我)抓活的!” 解决百余位自乱阵脚的凶蛮土匪,对迟远亭的军队来说无需耗费吹灰之力。他们挤在一起,根本来不及捡起地上的兵器就被冲散了。丛望的反扑亦是不堪一击,玄霏废了他送上门来的另一只胳膊,又踢断他的双膝,他就成了个废人。 过了两柱香的时间,包括丛望在内的整个斩龙帮全部被军队捆起。所有的婢女都被带到这处拥挤的开阔地,惊疑地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何事。 “本将召集你们来此,是为向你们宣布一件大事:斩龙帮已灭,你们尽管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我的士兵会把尸体丢下河喂鱼! “本将亦在此向你们抱歉。你们为家乡,为同胞才凭一腔热血投身义军,而本将当年不慎引蛇入室,让你们受苦至今,就算有百般借口也是本将无能!失职!报仇之后,你们还有何愿望,尽可向本将提出,本将会尽力满足! “今日之事,全在那位从曲洪山来的,狐族将军的助力下才能完成,你们要记住她的恩情!” “士兵——!”他大喊道,“把你们的刀剑借给她们!” 有了第一声利刃楔入血肉的钝响,随后这复仇的声音便起伏不绝,与女子尖利扭曲的畅快大笑或哭叫交织在一起,不过片刻,这方场地已血流遍地,恍若地狱。 风茗走到玄霏身边,拔出他腰间的无秋,递到那两名女子面前。那两人双眼中含着激动至极的泪水,又要对她跪下,这回她及时将她们托住。 “别轻易下跪。” “将军的恩情,我们永世难忘……” 她们跪不下去,就对风茗深深鞠了一躬,拿起无秋,直奔丛望而去。 迟远亭走过来,感慨地对风茗叹道:“幸好我平日里让我的士兵对她们多加照顾,不然我恐怕要被你变成光杆将军了……” 他说完才发现,这两人好像根本就没听见他的话。 “你为什么拿我的剑给她们?” “它不是你的剑。” “我以为你把它交给我了。” 风茗还要不屑地反驳,转头却见玄霏正对她微笑。她不由一愣,她第一次见他露出这般柔和明朗的笑容,印象中他一直面无表情,看起来就不好招惹,凶神恶煞。她莫名感到一丝不自在,转开了视线。 “我没有。” “好吧,你没有。” 迟远亭翻个白眼,无声骂了句晦气,回去安排士兵打扫战场。 理所应当地,这晚军营举办大宴。 “你若要她们协助,就要让她们铭记你的名字,”迟远亭在宴席开始前和风茗商量,“她们得知你要去对岸行刺杀之事,都很担心,想帮你。” 风茗当即反应过来:“你故意?” “北域不比狐族。此地女子地位轻贱,她们又是弱小族类,莫说习武修行,能读书认字都算难得。不过她们在军中待得久了,处理外伤还挺在行。” “那有什么用,”风茗想着那两女子的胆怯模样,嫌弃道,“你别用我的名义鼓动她们做事,她们只会给我拖后腿。” “我可没有鼓动,是她们自己想留下。” “那就留下。” “她们需要一个统领。” 风茗警觉地盯着他,“我没有时间。” “我就知道你愿意,”迟远亭得逞地笑道,“你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得知你在战斗不息,就足够支撑她们坚持下去了。” 风茗懒得和他掰扯,先行去了宴席所在。桌椅就摆在早先屠杀斩龙帮的兵场,血腥味被酒菜的香气盖过。丛望的熊皮被挂在“迟”字旌旗的下方,胜者以此宣泄大仇得报的狂喜,残忍冷酷但酣畅痛快。 她在兵场张望一圈,没有看见玄霏,于是问了那和她比较熟识的婢女他去了哪里。名叫小雪的兔女回答说他身体不适,就先回去休息了。 风茗怀疑地看着她。她又补充说: “我来的时候,他被一堆士兵层层围住,可能他是被吵烦了吧。不过他的脸色好像是不好,还让阿杏去给他打些热水沐浴,可能是白天下河洗澡,冻着了吧。” 风茗几乎忍不住要说连她们都没事,他怎么会生病,忽然才想起来,他是龙,好像是不如身覆绒毛的兽类抗冻。 她看看四周乌乌泱泱,不时朝她投来注视的人群,转头看到笑着走来的迟远亭,想到了托辞。 “庆功宴恕我不奉陪了,你和她们说吧。” “为什么?”迟远亭瞪着眼睛看她,“你不是才让我不要乱说?” “那你就好好说。” 风茗随口交代完,瞬间从这热闹中心逃脱。 第367章 酒瘾 玄霏在热水中泡了许久,骨头中残存的冰冷感觉终于溶解了。他一边穿衣,一边无奈究竟要修行到什么境界才能克服龙族这天生的弱点。蛊虫突然对他说,风茗来了。他连忙把衣服头发整理妥帖,出去见她。 风茗看他脸色红润,再健康不过,就知道他只是找借口避开那些热闹。 “你不去庆功宴?” “我不想去。” 风茗打开她顺来的酒坛,把酒倒进茶杯里。玄霏走到她身边坐下,拿起个空瓷杯试探。风茗没看他,只把酒坛往旁边推了推。 玄霏给自己斟满,风茗已摘下面具,把一杯酒饮尽。玄霏跟着饮下一杯,酒坛又被她拿去。 “你喜欢喝酒?” 风茗摇头,仿佛这只是出于无聊。玄霏的目光从她完好无暇的面颊上掠过,没敢停留太久。 “你不用在我面前遮挡,”他斟酌着措辞说,“你要是想,我可以——” “我不想。” 风茗瞪他一眼,打断他的怜悯。这点浅淡的不悦远不足以使玄霏被她的目光威慑,只让她看起来更有种冷峻傲气的美丽,就如她在战斗时挥洒的剑光。 “迟远亭有没有和你说什么情报?” “没有,”风茗在这时才想起来,“本来应该在今晚说的。” “庆功宴人多口杂,该是在那之后,”玄霏看她不停灌酒,一时没忍住劝了句,“你别喝醉了。” 风茗放下酒杯,目光凶狠地瞪着他:“你管我?!” 玄霏撇过头,尴尬地辩解:“我没有,我怎么敢管你。” 风茗瞪他一眼,懒得再搭理。这酒还不如曲洪山的烈,怎么灌得醉她。玄霏打量她表情,暗暗惊叹,这服软的恭维之辞对她竟然还真有用。他也发现,她对自己的敌意不知从何时起少了很多,这无一不是可喜的进展。 “你不问问我生什么病了?” 玄霏相信,那些女孩子一定把这事和她说过了。 “你哪里生病了?!”风茗嫌弃地看着他,“她们都没生病,你还是有修为的!” “你不信,还来看望我。” “谁是来看望你?” “那你是来找我喝酒?” “我只是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的脸!”风茗皱眉瞪着他,烦躁地驳斥,全然没意识到自己已被他的话套了进去,“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和你一起喝酒说话,我很开心,”玄霏满意地看见她愣住,笑着伸手与她碰碰杯,“谢谢你今晚陪我。” “……” 风茗几次张嘴,始终没说出什么话。哪怕她转过脸去,玄霏仍能将她眼中的呆愣迷惑,面颊眼尾的淡淡浅红一览无余。 “你要不要像邺逸湍说的,把手套换成裹手?”他不想她用微醺时不太清醒的头脑胡乱思索,随即转移话题,“我可以帮你。” “不要你帮!”她恶声训斥,逐渐显现的酒劲和紊乱的思绪却让她面颊上的红晕越来越深,“你怎么这么烦!” “那你帮帮我。” 风茗简直为他的烦人程度感到难以置信。玄霏拿来一卷细窄的纱布,自顾自缠绕起左手。这方法他在幼时试过,是有些作用,能够吸纳许多在他皮肤上融化的雪水,不过纪无情发现之后就不准他再用,说纱布缠得太紧会阻碍手骨生长。到了现在,他自然没了这顾忌,循着记忆中的方法将右手细致地包裹好,干燥柔软的纱棉如同第二层皮肤。 “帮我打个结,我左手动作不方便。” 他朝风茗伸出手,对她摆出请求的微笑。但实际上,身为天赋异禀的龙,他在五岁时就能把自己打理妥帖了。 风茗烦躁地看看他,但还是帮了他这个忙,她掐下一长条纱布,用灵力把它从中劈成两半,绑在玄霏的手腕上。 “你不要?” “我不要,”风茗嫌弃道,这白布太显眼了,“我要黑色的。” 于是玄霏给她把黑色布条拿来。让他遗憾的是,风茗没给他亲近的机会。她的反手剑使得出神入化,左右手的灵活不相上下,区区扎好纱布这种小事根本无需他人帮忙。玄霏看着遍布她双手的狰狞疤痕,惋惜和愧疚让他心间泛着。 风茗把双手裹好,忽然想起来什么,动作顿了顿。玄霏适时移开停在她手指上的目光,迎上她怒气冲冲的瞪视。 “你要化形带我过河,现在做这有什么用?” “我忘了。” 玄霏实话实说,有一瞬间,他是真的忘了那回事。他一低声下气地服软,风茗心头的无名火就撒不出去,气得她愤然起身离席,不想再看见他。 风茗离开了,玄霏一点也不着急。他喝完杯中剩酒,封好酒坛,把两卷布条收进柜中,再朝房间里唯一一张宽大藤席走去。 风茗躺在那上面,怀里抱着涯光,翘着腿,目光冷冷地望着他。玄霏已经察看过整个房间,迟远亭为他们准备了许多东西,但没有棉被,寒冷的天气对修行过的兽类来说不足为虑。 其实玄霏也可以不怕冷,只需稍微运动灵力就能让身体暖和起来,何况当初在天虞山上偶遇的一位落鸿赠与了他保持体温的术法。 藤席结实,但冬日睡在上面寒上加寒。玄霏躺在风茗身边,侧起身和她说话: “你冷不冷?” 风茗原本平躺着闭目养神,听他开口聒噪,翻身背对着他,尾巴横着挡在他们之间,警告他别逾越界限。玄霏看着她毛绒厚实,一看就十分柔软的狐狸尾巴,指尖和心底都痒痒的。 “军营中没有被子,我很冷,你能不能离我近点。” 风茗听了这话,不但不搭理,还把尾巴甩到身前,自己抱着取暖,玄霏只能无奈地看着。 一阵喧哗接近,打断了醉者在睡梦中轻匀的呼吸声。玄霏看风茗撑着脑袋坐起来,双眉紧皱,显然被吵得头疼,心情就像慈爱的大人看着不听劝告,躲不过吃亏的孩童。 他起身去开门,门前密密麻麻挤着几十个人,迟远亭站在最前,后边全是军中的婢女。 第368章 突破 “我们不会来得不巧吧?” 迟远亭坏笑着刚说完,风茗走到门边,明显心情不佳,他连忙收敛了表情,正色道: “她们想来看看你,而且我有事和你说。” 风茗也清醒了过来,侧身给他们让出进门的位置。 迟远亭带了两个年轻的女子进来,正是风茗认识的那两位。四人在酒气未散的桌边坐定,迟远亭先开口: “她们原先就是对岸村庄的住民,你们要过去,她们可以帮上忙。” 他介绍完,示意她们自己来说。小雪眼神躲闪地打量风茗,舔舔唇,润红的眸子中闪着按耐不住的激动。对于北域的平民女子而言,能像她一样修行是不可能的事,她真羡慕她能学得那么高强的功夫,又感激她有一副好心肠,愿意为素不相识的她们主持公道。 “村中有许多水井,地下水脉与绥清河相连,你们若能渡水,就可以从水井进入村中。” 玄霏问迟远亭:“先前的人也是这样潜入?” 迟远亭摇头,说道:“先前的探子修行的都是灵活敏捷的路数,虽然不能像流影那样来去无踪,但潜行的功夫在兽族中都可算是一流。可惜阙归崇有天狼军,我们实在对付不了。” “在我们过去之后,军队要配合进攻,否则毫无意义。” “而且越快越好。他们能看见斩龙帮被清扫,必定以为义军伤了元气,短期内不会有别的动作。但是……” “绥清河太长,要完全突破他们的防线,短时间内调动不了那么多军队。” 迟远亭点点头,“今年夏季义军就试着过河,但久攻不下,最终形成这两岸对峙的局面。” “一个突破口都没有?” “没有。阙归崇的大部分兵力粮草都在对岸的城墙后了,那怕集中兵力进攻一处,其余地方的军队很快就会赶来,形成合围之势。” “为什么不绕行?” 迟远亭嗤笑,“西是落鸿,东是流影,他们怎么可能给义军借道?” 玄霏想,另两族的执政者坚持袖手旁观,但也许他能找到接应。 “先给我们地图吧,摸索水道还需要时间。” 迟远亭看他似乎想到什么,问:“你有办法?” “看了地图才知道。除了村落的布局,我还要知道更后方的地形和道路。” “明日你们来帅帐细商吧,”迟远亭和玄霏说定,转头对两名女子吩咐,“你们今晚把村子的地图画出来,各处地形,房屋,水井,务必详细。” 她们应下。阿杏说:“我去问问其他人,让他们也画一画。” 迟远亭肯定地点头,站起身对玄霏和风茗拱了拱手:“今夜就这样吧。时间不早,你们好生休息。” 阿杏跟着他站起来,也准备告辞。小雪却还坐着,扭捏地对风茗开口:“将军,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风茗有些诧异,点点头让她细说。小雪兴奋地眨眨眼睛,对她请求道:“将军,你能不能教我们功夫?” 在场人皆是一愣。迟远亭看风茗尴尬,连忙笑着圆场:“她年纪恐怕还没你大,你就想叫她师父?快点回去办正事了。” “我没教过别人,”风茗拒绝似地说,突然手指向身边的玄霏,“你们找他。” 小雪本已沮丧地垂下去的双耳霎时又精神地直立起来,眼含万分期待看向玄霏。玄霏转头看向风茗,但她根本不理会他的疑问。 “明天再说。” 他只能这样推辞。 等其他人都离开,风茗起身拿起武器,看起来也准备出门。玄霏想了想,猜测她是要去准备用来调查地下暗河的鱼,于是跟她一起行动。 两人一路沉默地来到河岸。风茗凿开个冰洞,跪坐在冰层上,解开刚刚才绑好的缠手,划破掌心,灵力随鲜血在冰冷的河水中飘散,吸引万千游鱼聚集而来。 玄霏耐心等着风茗把事情做完。他刚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却见她在站起时身形向旁栽倒,连忙把她拉到身前扶住。 “你没事吧?” 玄霏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显然是灵力损耗太多,于是握着她的小臂为她输送灵力。风茗呼吸沉重地喘了喘气,想把他的手甩开,玄霏却加大了手中力道,让她一时无法挣脱。 “你为什么让她们来找我?” 玄霏看着她泛着薄薄怒气的眼睛,在她责问自己之前先开口。风茗愣了愣,忽然眼中怒气更甚,一巴掌拍向他的肩胛,让他不得不松手。 “你在魔教管那么多人,管管那几个女孩子怎么了!” “……” 风茗看他尴尬地沉默,心中出了口气,神色缓和了下来,走回到岸上,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问他:“你想怎么办?” “明日我用法术联系子蓁和花如许,看他们认不认识能帮上忙的人。” 风茗轻蔑地看看他,好像觉得他的方法十分幼稚,完全无用。玄霏没反驳,他不想现在就和她说明,他想找的人其实是她的姐姐。青旖自从来了灵界就杳无音讯,以他对她的了解,她是不会清心寡欲地隐居山林,不问世事的。她应该也正在筹划她的复仇,就是不知已经做到什么程度。 “快点,”风茗催促他加快速度,“回去就问,别等明天。” 玄霏抬头看看天色,看月亮的方位,现在子时刚过。他待会得把风茗搬出来和子蓁联系,否则那位恐怕不会搭理他。 符纸上显现的文字十分潦草狂放,不是玄霏曾见过的子蓁的字体,书写者的不耐烦显而易见。玄霏把他们的打算对子蓁说明,接着询问青旖的动向。他专注于术法,只能用眼角余光看见风茗的神情僵硬。 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子蓁说青旖虽然离开得干脆果断,但还是给他留下了联系的方式,他可以找她帮忙。玄霏刚写了一个谢字,术法就被子蓁中断。他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子蓁花如许的事,现在倒好,直接没了这机会。 “先休息吧,”玄霏把桌面收拾整齐,对呆坐在一旁的风茗劝道,“已经很晚了。” 第369章 孤军 尖利嘹亮的鹰啼与雄浑号角声同时响起,打断深夜的静谧。玄霏和风茗瞬间清醒,只听营房外喧哗四起,值夜的兵卒奔走呼号: “敌军夜袭!全军警戒!敌军夜袭!全军警戒!” 天色仍然黑得深沉,距离他们入睡时恐怕只过去了一个时辰。玄霏有些忧心风茗的状况,转头去看,却见她动作飞快地带上武器跑了出去。玄霏咽下不合时宜的关怀话语,紧跟上她。军营中灯火通明,众军各自疾行,不失秩序。此时此刻也不知迟远亭在哪里,风茗四处张望一下,朝马厩跑去。玄霏跟着她上了马,问: “你要参战?” 风茗转头看他一眼,盛满兴奋的眼神比月光更亮。不用她说,玄霏就知道了她的打算。 “趁现在——” “不行!” 风茗满身战意僵了僵,眉头一皱,斥了句“谁管你行不行”就朝着军营大门策马狂奔。玄霏心中焦急,他当然不能在这时刻为了拦住她和她内斗,可更不能放任她身陷那样的危险,只能和她一起冲进混乱的战场。 数不尽的火矢交相射击,将夜空映照如白昼,军营外已经杀声震天。他们往前奔驰,看见了迟远亭头盔上的红缨和背后同样鲜红的披风。大军当前,主帅以这两片血红为部下指引方向。玄霏看这阵仗,知道对岸是想趁虚而入,一举歼敌,在对岸防守最坚实的时候试图渡河绝对是个错误。可风茗想得却是,如果能在这时机成功突破,在敌军内部引起混乱,那绝对事半功倍。她开工射箭,灵力凝聚的箭矢贯穿正在围困迟远亭的三个士兵,让他知道他们已经加入。 “把你的弓给我,”玄霏对她大喊,“我给你开路!” 风茗心道早就问他要不要弓箭,还说不要。她把弓扔给他,催动马匹跑得更快,拔出月思渊借给她的佩剑。涯光的材质似石似玉,出鞘声清脆悠长,剑身上激烈涌动着的浓厚灵力让它在夜晚微微亮着光,瞬间吸引了无数人的注意。她满心只有复仇的快意,正要以剑风劈开迎击她的敌人,他们却在她抬手的瞬间毫无征兆地倒下。 风茗无暇分身去想别的事,在玄霏的掩护下直直冲入敌军腹地,不消片刻两人就被结结实实地包围,马匹也被射杀,此处距离河岸尚有二里之距。风茗落地后又跳起,避开从四面八方刺来的无数长矛,迅疾灵敏的身法难测如鬼魅,转瞬间就冲到敌方一个小将领前,涯光斩断他的脖颈,她毫不停留地继续向前。她不必回头,因为此行没有退路,而且她能感知到,玄霏就在她身后,如影随形,他的箭总能穿透试图阻挡她的敌人。 玄霏天生能御风飞行,轻而易举就能避过地面上的攻击跟上风茗的步伐。他惊叹她的轻功,无论箭矢还是敌人的头颅都只成为她借力的踏板,她在半空腾挪翻转,当真也像在飞行一般。越往前,敌人的数量越来越多,防守越发严密。玄霏不再射箭了,敌军射向他们的弓箭是他能射出的千百倍。他把弓背在身上,挥动无秋劈开那些风茗无法完全阻挡的妨碍。他看见风茗冲一个身着重铠的大将而去,屏息凝神,在影子从暗处跃出,挥刀向她的瞬间砍下他的手臂。 那道影子悄然出现又瞬间消失,除了掉落在地的断肢什么也没留下。玄霏确信,这就是让义军头疼不已的天狼军。这一击不但让周围敌军惊愕万分,更为关键的是,无秋和蛊虫记住了他的鲜血,即使玄霏看不见,它们也能为他指明他的方位。 但天狼军总是两两行动。玄霏击退一个,风茗已和另一位缠斗在一起。涯光剑身上的亮光愈发明亮,修为低些的兽族看一眼便觉两眼发花,头脑昏沉。在赶来此处的路途中,风茗就用鲜血在剑身上暂时铭写了霁星教她的术法,只要涯光在手,暗影于她而言就不再是屏障。寻常士兵被迫退开,只围绕在旁边,把战场让给这两对旗鼓相当的对手。 玄霏气势汹汹地追击被他断了一臂的天狼军,那人在躲闪间隙阴毒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身形倏然消失。玄霏不怕,甚至把无秋朝前方掷了出去,落点正是风茗腾空闪避时能抓住的方位。风茗左手接住他投来的剑,用与流影不相上下的速度斩落了兽族大将的头颅,从她袖口飞出的木针在同一瞬间从玄霏身后两名已形成绞杀之势的流影喉中穿过。 “走!” 她大呵一声,把无秋朝身后一丢,用灵力收回暗器,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疾行。数息之后,眼前就是封冻的绥清河,她朝河面拍出雄浑一掌,厚重冰层应声而裂。她往河水中跳去,却在半途被人拉进怀抱。 追赶他们的兽族士兵也想下河,但往下一看,河水中只有前所未见的密集鱼群在飞快游动,根本看不见人影。 风茗做好了全身湿透的打算,但落入河中,耳边被空洞的水声覆盖,她惊讶地发现这虽然冷,身上却好像没有沾水一般。她屏着呼吸睁开眼,见自己和眼前的玄霏被笼罩在一个似曾相识的大气泡中,玄霏正半躺半坐着,看上去十分惬意。 “这里面是干的,”他看着风茗十分紧张,按捺不住笑意地对她解释,“你可以呼吸。” 他居然还笑得出来?!风茗惊疑地盯着他,都忘了先问他们现在该怎么办:“你笑什么!” 玄霏不会说他觉得她受了惊吓,紧张兮兮的警惕模样非常让他喜欢,也未察觉这其实是在钟情的姑娘面前显摆本事满足了他向来单薄的虚荣心,只能说其他的实话:“与你并肩作战,感觉不错。” 风茗回想方才孤军深入的场面,想起那两个确实名不虚传的天狼军,从不知害怕为何物的她都在此时感到几分后怕。她盯着他,无法理解地斥道:“我们差点就死在那了!” “不会的,”玄霏说得信誓旦旦,“我会保护你。” 谁要你保护。风茗在心中不屑,色厉内荏地瞪他一眼,终于舒缓下去,和他一样靠在泡泡上短暂休息。 第370章 偷渡 “你要是累就先睡一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地下河的入口。” 风茗对玄霏翻了个白眼,“没有我的鱼怎么找得到?” “你的灵力还够与鱼群沟通?” “……”风茗放软了口气,“我休息一会,你别漂得太远。” 玄霏点点头,她几乎一阖上眼睛就睡着了。玄霏看着四周浑浊的河水,与她并肩战斗的欣喜和激动渐渐褪去,一时间只感到沉重的无奈。本来这事应该暗中进行,要是顺利,应该很快就能越过阙归崇的防线,在更为广阔的地带游走作战,或许还能等到青旖的帮助,那绝对比现在的状况好上百倍。现在他们既不知道岸上的地形,也无法与可能的援军联络,就算找到暗河,也还是困难重重。 不过还是有点好事的,玄霏自我安慰地想着,用灵力控制气泡蠕动,把风茗从他对面推挤到他身边,用别扭姿势熟睡中的人有了支撑,自然而然地倚靠在他肩头。 风茗沉沉地睡了一觉,倦怠地睁眼,感觉满身灵力恢复了八成。她渐渐听见耳边轻而均匀的呼吸声,抬头一看,玄霏合着眼在休息,而她不知怎么居然靠在他身上。 她迅速离开的动静把玄霏惊醒。他满面挂着残余的疲倦,对她的警惕熟视无睹,仿佛什么也不知道,风茗也不好意思为那事质问他,更何况现在大事要紧。 “你的鱼找到地下河没有?” 风茗转身趴在泡泡壁上,呼唤她用灵力驯养的鱼群。很快,有几条鱼飞快游来,诉说它们的发现。 玄霏看着风茗的脸色渐渐沉重,问她:“怎么了?” “有些水道是可以通往岸上村子的水井或者池塘,但是军队看出我利用鱼做事,堵住了井口,在池塘中看见鱼就杀。” “那我们只能去别的地方,”玄霏说着,他本来也是这么计划的,“绥清河往东就是流影的国境,我们到那去再做打算。” “去那里干什么?” “挑起流影和北域的冲突,为义军转移视线。” 风茗嫌弃地看着他,“他们又不是傻子。” “不这样做,恐怕流影会先找我们麻烦,”玄霏说,“你我战胜天狼军的事迹应该已经人尽皆知了。” 约莫四十年前,阙归崇在持续挑衅流影数月后发动战争,扫荡了几个靠近两族边境的流影村落,随后称是某位边关将领擅自主张,将他满门抄斩以平民愤,并给流影送上巨额财物作为赔偿。四十年后,为了对抗殷其雷的义军,能以兽类之身驱使影子的天狼军横空出世。 旧事一翻出,有点头脑的人都会怀疑其中猫腻。但比起没有根据的猜测,居然有人能看破影子,还是两个不知来历的无名小卒,又牵扯北域的复杂战事,显然流影会更在意他们。现在的困难是,他们对流影的国土风貌一概不知,就连带上几条鱼同行探路,玄霏都担心会因为水系鱼群的区别而引起岸上居民怀疑。 河底的日子十分无聊难捱,他们也不知漂泊到何处才是终点。他们已经五六日水米不进,玄霏还好,风茗明显越来越没精神。他让她抓条鱼进来生吃了,她又不同意。 “狐狸不吃鱼?” 玄霏不清楚狐狸的习性,好奇地问,难道是因为鱼刺太多? “你能不能闭嘴。” 风茗半躺在他对面,有气无力地训斥。她从小是被霁星用熟肉熟菜喂大的,生鱼腥味那么重,她想想也难以下咽,就算她吃,那场面也太难看了。这些原因她懒得也没力气跟他说,她可不信,她没死在危机四伏的战场,还能活活饿死在河里? 连骂他都没力气,看来是真的饿惨了。玄霏自嘲地想,看着她耷拉的尖耳,决定两天之内必须得上岸看看了。 隔了一天,游鱼告诉他们,不远处的河边有人家,住在附近的人都没有兽类特征,他们便决定去试试。 “你得把你的特征收回去。” 风茗饿得心神不宁,下意识依着他说的,把耳朵和尾巴都藏起来。他们不知道的是,流影与狐族始终关系良好,尽管战争在两族之间留下伤痕,但在幸运避免了战火的地方,不少流影的百姓仍然对狐族抱有美好的印象: 传说他们无论男女都俊美妖娆,聪明伶俐,会像他们利用影子一样驱使别的动物为他们做事;狐族的男子温柔体贴,以悉心侍奉妻家为美德;女子的风情万种更是不必言说,也难以言说。 在河底等到深夜,游鱼把蛊虫含在口中,在水面巡视,确认这里四下无人,玄霏再带风茗来到岸上。太久没有在坚实的土地上站立,风茗双腿酸软,一时只能坐着休息。玄霏也不着急。他们始终向着东南方移动,这里的天气比绥清河暖和许多,已经到春天了。此时月明风清,万籁俱寂,他愿意陪她看看许久未见的晴朗星空。 殊不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正被影子瞧见。 “走吧。 ”风茗休息够了,站起来催促他。玄霏站起来,问她,也无奈地问自己:“走去哪里?” “此处向东三里,有座村子,你们要我带路吗?” 一道温和友善的声音突然自林间响起。看见他二人瞬间握上腰间剑柄,突然出现的流影青年连忙把背后竹筐抱在身前,让他们看到自己腾不出手来打架: “哎,你们别动手啊,我只是个普通人,不会功夫的。” “你在这里干什么?”风茗问他,话中没多少敌意。 “我来这里采药,”青年抓起一把竹筐中的药草给他们看,“要不你们来我们的营地?” “你们?” “嗯,我们就是东边村里的人,来林子里给郎中采药呢,除了我还有两个人。” 他看风茗似乎在犹豫,突然露出恍然大悟地表情,说道:“哎,你要是不放心就算了。村里出来干活的都是男人,你一个姑娘确实不方便。这林子里有时候有狼,你们能打过吧?” 风茗和玄霏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无奈。 第371章 流影三兄弟 “你叫什么名字?” 那看起来憨厚的青年却机灵起来,笑着反问玄霏:“我还没问你们是什么来历呢,怎么大半夜的从河里上来,身上还是干的。” 他笑嘻嘻地说完了,见对面两人沉默,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危险的事。他还没来得及钻进影子逃跑,就被那蒙着面的姑娘抓住,拔出剑钉在树上。 “你最好别乱动。” 风茗冷着眼神威胁,他只能飞快地点头,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把你和你的村子好好说说。” 青年惊恐地吞了吞口水,慌张地说起来:“我、我叫乐和,我的村子叫、叫黄溪,我和村里的其他两个人来帮村里的郎中采草药。我不是有意打听你们的!” 风茗转头看看玄霏,只看见他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看不出他的打算,于是独自做了决定。她用平淡缓和的口气对乐和说,让他不要把这事说出去,并带他们进入他的村子。 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友善了,其实在乐和眼中,她这幅样子还是在威胁,甚至比之前凶狠的口气还要可怕。 “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可要是你们是坏人,那…那我也不能带你们去我的村子啊。” 乐和顶着害怕,小声说着,生怕惹得她一个不高兴就对自己痛下杀手。 “你就说我们是路过的猎人。” 乐和看看她背着的弓,那可远不如正把他衣服钉在树上的长剑惹眼。他偷偷在心里想着,他们明明更像是游侠。 “好…好吧,”他只能先答应,“那你们要不要先去我的营地?” 风茗看着玄霏点了点头,他也没有表示异议。乐和松了口气,随口问道:“你们是流影吗?” 他们修为这么高,如果也是流影,怎么会发现不了他的窥视呢? 风茗晃晃头,显露先前藏起的狐族特征。玄霏警觉地发现,一看见她是狐狸,这年轻流影突然就不害怕了,两只眼睛都亮了。 “啊,你,你,你是狐狸,”乐和已然忘记了恐惧,哪怕这只狐狸的剑还钉在他肩膀上方,“那他呢?他也是吗?” 风茗看看玄霏,替他回答:“他是蛇。我们从擒风林来的。” 原来是这样,乐和恍然大悟,彻底放下了戒备。他干笑着指指这长剑,请求风茗饶过他。风茗照做了,他立刻更加兴高采烈。 “擒风林里真的有蛇啊,”他好奇地看着玄霏感叹,这人还真和蛇一样冷冰冰的,身材也又高又瘦,“我就是听别人说,有些兽族不喜欢北域,就躲在擒风林里,蛇啊鹿啊什么的……” “快走吧。” “好、好。” 玄霏怪异地看了风茗一眼,被她回避了目光。 “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你们打算到哪去呀,是来游玩的吗?” 一路上,乐和殷勤地与风茗攀谈,尽管她的回应十分冷淡,他始终笑嘻嘻的,一点也不沮丧。玄霏被他吵得烦躁,可直到他们走到了采药人的营地,风茗也没呵斥一句让他闭嘴。 “大哥,三弟,我碰见两个外人。” 乐和走到篝火旁,把竹筐放下,长出了口气,向他的兄弟们介绍: “这是风茗,这是玄霏,他们是从擒风林来的,路过这里。” 他又转向风茗:“这是我大哥乐时,这是我弟弟乐丰。” 四人面面相觑,场面一度尴尬。还是年纪最小的乐丰先站起来,对风茗和玄霏笑了笑,说道:“你们赶路累了吧?现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天跟我们一起回村子?” “坐吧,”乐时也露出淡淡微笑,指了指篝火旁的空地,他的年龄看起来比他的两个弟弟大很多,言谈举止很是沉稳,“我这还有些干粮和肉干,你们要不要?” “多谢。” 玄霏接过他递来的油纸包和水囊,先递给了风茗。她转过身去,背对其他人吃起来。 “狐狸姐姐怎么蒙着面?” 乐丰好奇地问玄霏,被他二哥在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我长得不好看,”风茗吃得很急,喉咙里噎着,说话声音比平常尖细,她又刻意用上失落的语调,听起来更加楚楚可怜,“常常吓到别人,就把脸遮起来了。” 她一说完,玄霏看见两个年轻的流影眼中都涌动起怜爱和同情,但他们的大哥对此不为所动。他知道,这人不仅仅是寻常山野村夫,得提防着点。 “姐姐你不用怕,我们不会被吓到的——” “快闭嘴吧你,”乐和瞪他不懂事的弟弟,“别打扰姐姐吃东西。” “你们是要到哪里去?”乐时问玄霏。 “不知道,”玄霏摇摇头,“漫无目的地游历罢了。” 乐时笑笑,“也好。远离蝇营狗苟,打打杀杀,逍遥山林也是乐事。” 他这话显然意有所指。玄霏现在不明白,但也许等到了他们的村子,他就会向他说明。 “都休息吧,明天早晨还得去采一茬草药,”乐时招呼他两个顽皮的弟弟,问吃完了东西,重新戴回面罩的风茗,“夜深露重,可要毯子盖盖?” “不用了,”风茗目露感激地看向他,“多谢你们。” 乐时对他笑笑,挪了个舒服的姿势合眼睡去。 三兄弟都睡着了,只有玄霏和风茗还干瞪着眼。玄霏想她再靠在自己肩膀上休息,也好打消那两个毛头小子的惦念,可风茗当然看不懂他的欲言又止,只是自顾自地抱着涯光闭上眼。 一夜安稳无梦。玄霏被清脆的鸟啼唤醒,流影三兄弟也刚睡醒,正打着呵欠拿起采药工具。风茗还靠在树上合着眼睛,但玄霏知道她已经醒了,应该只是不想和他们有所交流才装睡。 “多加小心,早去早回。” “知道了大哥。” 乐和揉揉乐丰的脑袋,揽着弟弟消失在影子中。 玄霏看着他拨动篝火,周身气场愈发沉郁冷漠,不动生色地扶上腰间剑柄。 “不必这么紧张,”乐时说着,放下拨火棍,看着他腰间的无秋,讽笑着叹口气,“想不到,我还能再看见这把剑。” 第372章 旧事 玄霏和风茗皆为他的话震惊。乐时看看无秋,忽然低笑一下,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它的杀性不比当年了。” “你见过它?”玄霏惊疑地问。 乐时点头,回忆道:“十六年前的秋天,在狐王宫,长晴先生用这把剑做阵眼,一力独挡北域万军。若不是有人破了他的阵法,用这剑伤了他,女王应当不至于被逼到与入侵者同归于尽。” 他看见风茗眼中的呆愕,玄霏眼中一闪而过焦灼,知道他们必然与此有所牵连。 “说说吧,这剑怎么到你手上?” “当年你在场?” 玄霏皱着眉的表情看起来很像他正心生不悦,但他只是在被恐慌困扰。魔教的少主是不被允许害怕的,从纪无情得知他天性畏寒的第二天起,他所有的修行都被安排在最寒冷的雪山之顶,直到他能够以修为抵御寒风冰雪。他几乎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心脏一阵阵收紧的不安感受,他养成的习惯让他把这当作愤怒试图宣泄,但其实他心里空空的,根本燃烧不起怒火。 “我曾经是银火的头领。那场战争之后,所有受狐族雇佣的影卫都被召回了,我辞官回来与家人团聚,”乐时说着,感慨地轻叹了口气,“弹指之间,居然就已过去十六年了。” “你是长晴先生的朋友么?” “算是吧,当时宫中遍地都是他的朋友,”乐时想起些过去的愉快,怀念地笑了笑,“既然他的剑在你这里,你认识他?” “……算是。” “他现在境遇如何?” “还不错。” 乐时点点头,又问:“他找到他在人间失散的朋友没有?” 玄霏愣着,犹豫半晌,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好,”乐时笑道,“有一次我和他,和钟离轩筠喝酒……唉,不说了,免得折损他在你们这些小辈心中的形象。” “……”玄霏已经完全不敢看风茗的表情了,他听到个陌生的名字,便问:“钟离轩筠,是谁?” “你不知道他?”乐时看他的目光微妙了起来。 “我不知道。”玄霏实话实说。 “你知道吗?” 乐时问风茗。她也摇摇头,目光黯淡无比。 “看来你年纪很小,只听说过百里晏清吧,”他为风茗找了个借口,“他是百里晏清的父亲,女王的唯一一个…男妃。狐族没在内忧外患中分崩离析,钟离当居首功。” 玄霏无力地在心中叹气,风茗到现在还没见过她的父亲。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乐时继续问玄霏,“这剑如何到你手里?” “是他给我的。” 虽然此时情境让玄霏无比难熬,可他想争取乐时的帮助,就只能对他实话实说。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那朋友的弟子。” 乐时怀疑地看着他,“你是人?” “我不是。” “那你是什么?” “这有关系么。” “当然,”乐时笑了一笑,说,“你要是什么猛兽,我立刻就会杀了你。” “……” 玄霏又感到似曾相识的烦躁。他已准备和盘托出,却听风茗闷闷地说了声:“别问了。” “你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乐时对她比对玄霏总要和蔼一些。 风茗回避了他的问题,只是说:“你打不过他。” 乐时几乎感到惊奇,笑着问:“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会帮他,你打不过我们两个,”她看着乐时,目光仍然悲伤,“别说这些了。” “好吧,”乐时看她目光实在黯淡,虽然说了狠话,却根本没动杀心,心下也是怜悯,“那就说点别的。” “我想你帮忙。” “帮什么?” “我要去——” 乐时抬手,示意他们噤声。数息之后,他的两个弟弟从树影中钻出来。 “大哥,你看,”乐和与乐丰转过身,让乐时查看他们背着的竹筐,“王大夫要的草药都找够了。我们还找到几棵茸菇和竹笋,快点回去让阿娘做菜吃,迟了就不新鲜了。” “那你们就先去吧,我给他们带路。” 乐时拍拍弟弟们的肩,他们倏然又不见了。 “走吧,”他转向两个还处在坏心情中的年轻人,招呼他们跟上,“算你们运气好,这茸菇要是拿到镇上去卖,能换二尺绢呢。” 三里地对他们来说称不上远。他们来到乐家的小宅院,乐时把他们介绍给自己的父母,乐和与乐丰刚刚从王大夫的医馆中回来。 还不去。 乐时朝玄霏使个眼色,那头风茗正被乐家女主人亲切地问候。他连忙过去接过话头,让风茗能清净一会,直到她开始收拾食材,准备饭菜。 “来,”乐时招呼他们到他的房间去,“趁离午饭还有一会,有事赶快说,待会喝了酒可就不好谈事了。” 三人在桌边坐定,玄霏把他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对乐时简单说了一遍。乐时听得啧啧称奇,直言他们怎么没被淹死。 “我们想从这里回到北域去,”玄霏忽略他让人尴尬的玩笑,“希望你能为我们行个方便。” “我早就只是个闲人了,这忙可帮不上。” “真的不行?” “真的,”乐时果断拒绝完了,又给了他们新的提点,“不过从这里向西北,有一座叫临康的城,你们可以去那里看看。” “那城里有什么?” “有座青楼,名叫万仪,据说楼主也是只狐狸。” “那又如何?”玄霏问,不敢现在就寄予希望。 “倒也不如何,”乐时悠哉地说着,“就是万仪楼声名鹊起之后,朝廷带着楼主的画像来问我有没有见过她。” “为什么?” “因为十六年前,能看见女王遗孤的流影只有我一个。不过那楼主和她一样蒙着面,我根本认不出来,而且我当初也没看见刚生下来的狐狸崽子,不然我每月的退休月钱还能再多点。” 乐时看着他们的愕然,状似遗憾地叹了口气,实则在心底坏笑。 “话说回来,我家只有一间空房,你们能住吧?” 风茗陷在震惊和迷茫中,乐时敲了敲桌子,她才回过身,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第373章 异变 风茗以不愿见人为借口,盛了些饭菜独自去房间里吃,留玄霏应对他们一大家子人。他从乐家人口中得知,此处是流影国境的东南方,他们要去的临康城在这村落北方的六百里之外。受限于身份,他从未和这么多人。这么热闹地一起吃饭。农家百姓的热情让他有些不堪招架,他们又是灌酒,又是不停地问他外头世界的风貌。见这问题他答不上来什么,他们就向他打听风茗。好不容易捱到散席,玄霏想去找风茗,被乐时留住继续喝酒。 “你对我实话实说,”乐时给他们两人倒酒,“她是不是……” 玄霏接过酒盏,仰喉饮下,把瓷杯不轻不重地磕在桌面。 “我不会说的,你自己去问。” 乐时抿唇耸肩,露出无趣又无奈的神情,“那你跟我说说长晴。” “他在云蔚城。” 乐时想了想,想起来他的师门关系,明白地点了点头。玄霏放下杯子,正要走,又被他叫住。 “你来后院,我想和你试试功夫。” “……”玄霏咽下差点出口的不敬言辞,他有点讶异自己突然暴躁的心情,改口说道,“今天算了吧,我有点醉了。” “才喝几杯?”乐时看玄霏不过片刻已经满脸通红,确实不像在撒谎,只能扫兴地嫌弃了几句,“走吧走吧。” “你这是什么酒?” 玄霏皱着眉问他。这酒入口醇香柔和,在他喝过的酒中也不算烈,可不但蛊虫一滴不沾,后劲把他也烧得难受,这简直前所未有。 乐时看看他,突然露出一个坏笑,“这酒里加了点药草,你不会是……” “什么药草?” “你不是本地人,说了你也不知道。” 他自顾自地笑了两声,随即就从影子中离开了。玄霏现在不但脸颊,浑身的血液都在发烫,他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狼狈,乐时不搭理他,他也不想去麻烦别人,只能先回他们收拾给自己和风茗的客房。 他头脑昏沉地走进房中,只觉身体变成了个火炉,烤得他连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风茗听到他进来的动静,本来没打算理会,结果过了好一阵也没听他动弹,转头看到他扶在门边喘气,胸口起伏剧烈,顿时警觉起来。 “你怎么了?” 听到她的声音,玄霏下意识想要转身,结果他的头脑本就被烤成一团浆糊,突然一动,彻底晕了过去。 风茗在摔倒在地的前一秒堪堪拦住他。她当即也是惊讶,隔着几层衣物都能触到他身体异常的温度。她把他拖到床上,还没想出该怎么办,只见他在床上不自在地动了动,两角迅速从额头伸出来,又张开嘴,好像下一刻就要发出咆哮。风茗连忙捂住他的嘴,把这声龙息堵回他的喉咙。她不敢松手,怕自己一松手他就会大吼出声,至少也能把全村的人引过来,可也不想这么一直按着。她四处张望,正准备用灵力拿把对面的毛巾拿过来,忽然她捂着他口鼻的手被人抓住,在她回头来看的瞬间,她被一股巨力拽起来,砸在床上。 她的脊背结结实实地撞在床板上,幸好这间客房久没人住,主人家没来得及换下的厚实床垫让这声闷响轻了不少。这点程度已经不会让她摔疼了,她仰躺在床上,不悦地瞪着还攥着手腕,压在她身上的玄霏。她看了一会他金色眼中的空洞,知道现在他神志不清,那就只能把他打晕了。她正要动手,忽然手腕一痛,她转头一看,玄霏的手突然变回了龙爪,尖利的爪子擦破她的皮肤,差点把她的手臂钉在床上,随后他整个人飞快地变回了原型。 风茗惊疑地看着在床上拧来拧去,身形比蟒蛇大不了多少的黑龙,想着当初他带她飞行时她看见的体型,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她从床上坐起来,在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 “你在干什么!” 玄霏不说话,眼中还是半分清醒都没有,顺着她伸过去的手就窜到她身上。风茗的剑搁在床边柜子上,仓促之下没挡住,被他死死地缠在身上,拽都拽不动。风茗上半身被他束缚得难以动弹,熏天的酒气笼罩在她身边,沉重的龙头压得她肩膀酸痛。哪怕在他们还是仇敌的时候,玄霏也没这么欺压过她,她气得当即用意念把涯光唤了出来,正要扎在他最不安分的尾巴上,忽然听见他在她耳边轻声叫起来,而他一直在她腿上拍打的尾巴中间,裂开一道深灰透明的缝隙。 “……” 风茗让涯光回了鞘,靠坐在床上,凶恶地吐了口气。蜕皮一开始,玄霏就从她身上退了下去,在床铺上四处磨蹭打滚。风茗正准备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见玄霏一头撞在床角,那块木头顿时碎裂,而他并没有把脑袋侧边的旧皮蹭下来。风茗在心里骂一句烦人,抓着他的鬃毛把他拽过来,给他把那些渐渐从他身上蓬起的灰黑鳞衣剥下来。 风茗对龙族知晓不多,但她想着既然他们浑身许多部位都是珍贵药材,这鳞片应该也会用用,抱着趁他不注意可以私藏一些的心思,大发慈悲地细心给他收拾。旧鳞虽然很薄,但韧性十足,她徒手都无法撕开,只能从费好大劲,从头到尾地把这一张鳞衣从他身上剥离。 挣脱了灰蒙蒙的束缚,玄霏的身形看起来比之前打了一圈。风茗想着这回应该总是没事了,正要离开,又被他用让她眼花的速度缠在床上。 “……” 风茗看着他还是没有清醒神智的金灿灿眼睛,手下留情的耐性彻底耗尽了。她艰难地把手臂挣脱出来,轻轻摸了摸黑龙的喙,他亲昵地凑过去蹭他的手。 尾巴尖上的尖锐疼痛让玄霏下意识要大吼出来,却发现自己的嘴张不开。他看着紧紧掐着自己嘴巴的风茗,对发生了什么事一概不知。震惊让他松了力道,随即就被风茗踹到墙上。他在空中调整身形,轻飘优雅地落地,他着急地回头看自己的尾巴,那上面一道剑痕积着血。 第374章 风尘 “你干什么打我!” 玄霏惊恐又委屈地躲开风茗当头劈来的一剑,仓促之间化回人性,身上罩着的衣服都变不了整齐。 风茗停下追砍,目光冷峻又轻蔑地瞪着他,呵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玄霏莫名其妙,“我只记得我晕过去了。” 他忽然看到散落在床上的一张灰黑的鳞甲。联想着自己现在周身经脉通透的舒畅,他恍然大悟,他竟然是蜕皮了……可是蜕皮怎么会让他晕过去? “我没……对你干什么吧……” 他问得没什么底气,十分心虚,他也不敢保证自己在兽性大发的时候会做出什么事。可风茗被他一问,看起来更加生气了,又把手中剑举了起来。 “你别打我了,”玄霏连忙讨饶,虽说他方才蜕了皮,可现在又浑身上下难受起来,而且他根本不想和她打架,“乐时找我喝酒,他说酒里有东西,又不告诉我是什么。” 他能确定,就是那几杯酒搞得鬼。 “你出去!” 玄霏只能灰溜溜地出了门,无秋都没敢带。 他一出门,肚子里的蛊虫就开了口:“你缠在她身上蜕皮,还一直蹭她,难怪她打你。” 玄霏没心情搭理它,直直走到前院。和煦的春风掠过全身,却全然无法缓解他身体的异状,他想着方才的一片狼藉,郁闷地叹气。 “你怎么在这?” 突然,乐时出现在他面前,挂着满脸惊讶。 “那酒里到底是什么!”玄霏自己狼狈不堪,看他却笑嘻嘻地,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哎呀,也没什么,就是……传说就是以前灵界还有龙的时候,我们这片村庄就种一种山参卖给他们,价钱很贵的。” “龙买那些干什么?!” “当然是趁月黑风高,行苟且之事啊,”乐时一本正经地说,“那种山参流影吃了就没事,我还当那故事是假的呢,原来——” 他看着玄霏倏然变得凶狠的目光,连忙摆摆手示弱,样子和他的二弟十分相像:“反正你也打不着我,别白费力气了。我不说出去就是了,要不我带你去镇上的那什么……” 他话还没说话,眼前面红耳赤,窘迫无比的小年轻先消失了。他走回屋子,不住发笑。笑到一半,不知从哪窜出来个狐狸到他面前,他立刻把坏笑通通收敛了。 “找我什么事?”他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般明知故问。 “你给他喝的什么酒?” 风茗的情绪不如那龙震怒,但目光很冷,代表着成倍的危险。乐时心想,如果她真是他猜测的身份,那这些年的经历肯定好不到哪去,历来命苦的人最是心狠,他万万不想招惹她,于是老实回答:“一种山参泡的。那种参我们种了几百年了,只有龙吃了才会有反应。中午就那它炖的鸡,你不也吃了么……我之前也不知道啊。” 风茗警惕地看着他。岁时只能隐约防备她心狠,可猜不到她究竟凶狠到什么地步,若非他言谈举止表现得和长晴十分熟识,这会少说也得受点折磨。 “什么反应?” “……”乐时语气复杂地劝她,“你是姑娘家,还是不要知道了、” “你最好快说。” “你干什么打我!” 玄霏惊恐又委屈地躲开风茗当头劈来的一剑,仓促之间化回人性,身上罩着的衣服都变不了整齐。 风茗停下追砍,目光冷峻又轻蔑地瞪着他,呵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玄霏莫名其妙,“我只记得我晕过去了。” 他忽然看到散落在床上的一张灰黑的鳞甲。联想着自己现在周身经脉通透的舒畅,他恍然大悟,他竟然是蜕皮了……可是蜕皮怎么会让他晕过去? “我没……对你干什么吧……” 他问得没什么底气,十分心虚,他也不敢保证自己在兽性大发的时候会做出什么事。可风茗被他一问,看起来更加生气了,又把手中剑举了起来。 “你别打我了,”玄霏连忙讨饶,虽说他方才蜕了皮,可现在又浑身上下难受起来,而且他根本不想和她打架,“乐时找我喝酒,他说酒里有东西,又不告诉我是什么。” 他能确定,就是那几杯酒搞得鬼。 “你出去!” 玄霏只能灰溜溜地出了门,无秋都没敢带。 他一出门,肚子里的蛊虫就开了口:“你缠在她身上蜕皮,还一直蹭她,难怪她打你。” 玄霏没心情搭理它,直直走到前院。和煦的春风掠过全身,却全然无法缓解他身体的异状,他想着方才的一片狼藉,郁闷地叹气。 “你怎么在这?” 突然,乐时出现在他面前,挂着满脸惊讶。 “那酒里到底是什么!”玄霏自己狼狈不堪,看他却笑嘻嘻地,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哎呀,也没什么,就是……传说就是以前灵界还有龙的时候,我们这片村庄就种一种山参卖给他们,价钱很贵的。” “龙买那些干什么?!” “当然是趁月黑风高,行苟且之事啊,”乐时一本正经地说,“那种山参流影吃了就没事,我还当那故事是假的呢,原来——” 他看着玄霏倏然变得凶狠的目光,连忙摆摆手示弱,样子和他的二弟十分相像:“反正你也打不着我,别白费力气了。我不说出去就是了,要不我带你去镇上的那什么……” 他话还没说话,眼前面红耳赤,窘迫无比的小年轻先消失了。他走回屋子,不住发笑。笑到一半,不知从哪窜出来个狐狸到他面前,他立刻把坏笑通通收敛了。 “找我什么事?”他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般明知故问。 “你给他喝的什么酒?” 风茗的情绪不如那龙震怒,但目光很冷,代表着成倍的危险。乐时心想,如果她真是他猜测的身份,那这些年的经历肯定好不到哪去,历来命苦的人最是心狠,他万万不想招惹她,于是老实回答:“一种山参泡的。那种参我们种了几百年了,只有龙吃了才会有反应。中午就那它炖的鸡,你不也吃了么……我之前也不知道啊。” 风茗警惕地看着他。岁时只能隐约防备她心狠,可猜不到她究竟凶狠到什么地步,若非他言谈举止表现得和长晴十分熟识,这会少说也得受点折磨。 “什么反应?” “……”乐时语气复杂地劝她,“你是姑娘家,还是不要知道了、” “你最好快说。” 第375章 庸医 非自愿的欲望,与饥渴疼痛无异,只是一种身体的反应,要解决它,也有满足和彻底忍耐两种途径。玄霏找风茗帮忙,她当然不可能考虑第一种方法。她只是想到绛琂教给她的计较,关于如何用灵力更加精密地控制身体。这种法门让修者可以一心数用,反过来堵塞那些经脉和穴位,就可以把人变成失去感受的木头,危急时刻可用来保命。 风茗让玄霏到床上坐着,双腿平伸,指尖灵力凝聚成针,对着他肚子上的一处穴道毫不留情地打进去。玄霏只觉肚子那仿佛被针扎了个对穿,没忍住痛哼一声。但很快疼痛褪去,他感到被风茗封住的穴位没一会就被他体内快速运转的灵力冲开了。 风茗也发现了,以她对医术粗浅的了解,根本点不住龙的身体。她收了手,遗憾地看着他。 “你还是去吧。” 风茗不想明说那场合,但玄霏知道她的意思。他瞪她一眼,坚决拒绝:“我不去。你说你想点我的什么穴,我自己来。” 风茗于是在他的肚子和双腿上各指了几处。他两个都是不知者无畏,预料不到这会引发什么后果。玄霏依着她的指点,按顺序封住了六处穴位。最后一个穴点上,风茗看他瞬间面色惨白,神情惊恐,浑身僵硬,问了句“怎么了”,她还挺期待自己这项试验的结果的。 玄霏一度说不出话,过了许久才在床上挪了挪,迟疑又惊恐地低头看了几次。风茗又问了问:“你好了没有?” 好是好了,但是……玄霏忍着身体有一部分失去了知觉的怪异,侧身对着墙躺下。灵力的快速流窜受到了阻碍,他浑身的焦灼也渐渐平复。他听着背后风茗躺下盖被子的声响,惆怅地盯着墙。 “你真没事了?” 风茗看着他捂着肚子缩起来的样子,看起来得了什么严重的病痛。玄霏又不说话,她有点不耐烦地催促:“明天就上路去临康了,你到底好了没有!” 他已经这么萎靡不振了,她还只惦记着路程。玄霏轻叹了口气,转身直勾勾地看着他。他现在已经一丁点那种事的念头都起不来了。 风茗也看着他,等着他回答,可看来看去,她只能在他脸上看到难过和委屈。她被看得有点心虚,突然想到,他出了毛病的地方是…… 她试探地问,“我把你治坏了?” 玄霏脸色一沉,不过没什么威严,不是他平常动杀气时的模样,更像受了委屈的生气。 “……”风茗愣愣地看着他,“那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玄霏愤恨,又仿佛有点难以启齿地反问。 这下糟了,风茗想。“你把穴位解开试试。” “你来给我解。” 玄霏盯着她,好像要她亲手来感受她的错误。不过他突然这么硬气,风茗又起了怀疑,她这三脚猫的功夫还能有那么大的威力?她挨个把那几处穴位都解开了,看他表情还是很奇怪,心里又没了底。 “你好了没?” “我不知道,”玄霏的神态还是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我突然很冷。” 这他说的不是假话。满身涌动的灵力无法宣泄,只能逆冲进他的内丹,他顺势习得了这项技巧,引着全身灵力都回到内丹中,方才解了这尴尬的麻烦。现在他体内只有少量灵力维持身体运转,体温迅速下降,自然感到寒冷。他刚才恐慌的表情小半是在担心自己修为受到影响,大半是故意想让风茗误会。 风茗能做的也只有把自己盖着的被子丢给他。玄霏不客气地收下,而后得寸进尺地祈求:“你能不能靠我近一点?” 风茗短暂犹豫了一阵,这倒也不是不行。玄霏方才见她表情慌乱,已经对她的投怀送抱胸有成竹。可风茗虽然没有拒绝,却是翻身趴在了床上。他顿时有股不好的预感。果然,她在身体周围用灵力弄出一片耀光,作为隔绝他人视线的屏障。等光线消散,玄霏看见一只半人大的黑狐狸在奋力又小心地试图从一堆塌下去的衣服里爬出来。 “……” 他只能认命,把风茗从衣服堆里拉出来。风茗变成了狐狸也还是趾高气昂的,大大方方地钻进被子,背对着他躺在他手臂边上。 没有紧迫的监视,岂不就是默许?玄霏顿时感到体内血液的流速加快了,连忙压下刚刚冒头的不安分念头,把灵力压抑得更狠,直到四肢麻木僵硬,当真有如置身冰窖。 风茗正在酝酿睡意,忽然感到腰肋上压过来一条胳膊,随后贴上来一个冰凉的身体。风茗本来想向后踹他一脚,但想想自己先前差点把他害得…断子绝孙,就心虚地放任了他的触碰,反正她现在是狐狸,就算他想做什么不轨之事也做不了。 柔软火热的动物身体抱在怀中,虽然不如玄霏的设想,他也已经知足了。他把下半张脸轻轻贴在风茗的后脑,用大片的触碰来掩盖亲吻。比她的言语温柔千倍的绒毛淹没他的口鼻和下巴,她身上没有什么特别的气味,洁净干爽,像是在雪山短暂的春天,山间的草地上飘荡的气息。 他深而缓的呼吸引起了风茗的注意,从他松散的怀抱中翻过身来。她错误估计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动作又太迅速,鼻子用力地擦过了他的脸,她不得不向后仰了仰头,然后才一爪子挠上他的脸。 玄霏虽然身体变得迟钝,但抓住一只没动真火,好像在和他玩闹的狐狸还是很轻而易举。他轻轻握着她的爪子,趁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轻轻揉捏,下一刻风茗就龇着牙齿把前爪收了回去。 “不闹了,”玄霏对她露出笑容,很像在安抚调皮的小孩子、动物幼崽,“陪我一晚吧。” 连她自己也感到诧异和疑惑,风茗被他浅淡温和的笑意抚平了心中躁动的紧张和不安。她也不想再做什么了,翻过身去,尾巴围在肚子上,压着玄霏搂在她身前手,奇异地像是找到一个支撑,填补了一点心中的空荡荡。她睁眼看了一会这寻常人家的农舍,安宁的睡意渐渐上涌。几乎在他阖上眼睛的同时,她被人向后拖了拖,衣物和被褥摩擦的声音让她清醒如初。 “……” 玄霏没敢出声,心虚地忍着她一口咬在自己手掌,直到她自己松开嘴,安静地睡去。 第376章 固执 第二天晨起时,他们谁也没提昨夜的亲密相处,各自默不作声地收拾好自己。风茗本来想问玄霏的身体到底好了没好,但她刚刚醒来时一转头看向他,他就局促地转开了视线,那神情简直和昨天的有些场景一模一样。她等他先穿好衣服出门,边在心里唾弃自己竟然对一条下流的龙动了恻隐之心。 一切准备就绪,他们一同像乐家人告别。当看见风茗拒绝了乐时准备的通往临康城的地图,玄霏就知道她变了主意。果然,一出了村口她就调转马头,朝与临康城相反的方向而去。玄霏并不拦着,只是问她:“你知道要去哪里?” “不知道。” 风茗牵着马头靠近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玄霏不明所以,忽然肚子里的蛊虫说:“她想说,有人跟着我们呢。” “你怎么知道?” “你不是知道我能看见流影吗?” “我是问你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是我阿娘,我当然知道。” 蛊虫说得十分自豪。玄霏知道它这是从那户人家里学来的,可心中还是涌起恶寒,握着缰绳的手都不自觉紧了紧,惹来风茗注目。 “你不能这么叫她。” “为什么?”蛊虫蛮横地反驳,“我不是自她身体中诞生的吗?我就是她的孩子!” 玄霏心说当时它还是被他从嘴里吐出来的呢,可这句话被虫子听见了,它恍然大悟地叫道:“啊啊!我想起来了,是你把我生出来的,你才是我——” “你闭嘴!”它的话越来越离谱,玄霏赶紧中断它的胡思乱想“我是男的,你要叫也叫我爹。” “哦。“ 吵这几句的时间,他们来到一处地形空旷的草场。现在是一年中青草长势最好的时间,不少村民在这放牧。玄霏正想着跟踪他们的人应该不会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出现,可突然,四周的人和牛羊突然都消失了,一条狭窄的小路突兀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镇定地对视一眼,知道这是幻境,是在暗处行动的人向他们发来的邀请,和威胁。 风茗催动马匹沿着小路轻快地跑起来,玄霏也用这不紧不慢的速度跟在她身后。这片草地仿佛没有无边无际,他们不知走了多久,面前终于出现了五个看不见面目,浑身笼罩在黑影中的人。 风茗果断拔出了剑,灵力汇入剑身,它本该散发的微弱光芒却似乎被这幻境吞噬了。她没有在剑身上铭写识破流影行踪的法咒,毕竟这是他们的地盘,她不想什么事都还没做就被他们发现这秘密,惹来麻烦。这一伙人主动向她透露了讯息,试探她的意愿,她在惊讶之下同意了。自从乐时说出他曾经的身份,她就知道被流影的朝廷找上在所难免,她讶异的是他们居然这么讲礼数。 为首的男人卸下了伪装。他身着以金丝银线装饰的黑色绸衣,头发以银冠束成一把短辫,面容看上去约莫三十余岁,满身萦绕让人无法忽视的庄严高贵之气。玄霏见他的第一眼,感觉他不像一个将军或刺客,更像是个达官贵人。 “邀请二位至此,是为合作,”他的声音和他的神情一样冰冷低沉,做事直接干脆,也不在意风茗的防备,“若二位此行是为回到北域,协助殷其雷,我们可为二位指明前路。” “你们是什么势力?” “我没问你们的身份,说明这并不重要。” 这人给她的压迫感很强,风茗深吸口气,接着说道:“先说你们的条件。” “调查清楚,阙归崇的天狼军是从何而来。” “你们要抓活的?” “如果你们能做到,那很好。不过也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所以,我希望二位能先去当年兽族掠袭的村落查探。” 随着他说完,无数黑影在风茗二人面前凝聚,逐渐显现成一张如水墨所绘的地图。风茗记下路线和地名,一把目光移回那男人身上,地图就倏然消散了。 “要是我们什么都没查出来呢?” “不会的,”那男人说得十足肯定,“四十余年来,但凡涉足那四座村庄的人,无一幸存。你们只要能活下来,就一定会有所发现。” “还有什么情报,一并说了吧。” 风茗对他有所保留的暗示感到不耐烦,她已经隐隐猜到,这事情还是祭司搞得鬼,只恨不知道他逃到了哪里。再加上一些别的原因,她并不排斥为流影做这件事。 “当时兽族把四个村庄洗劫一空,数年之后,有一些村民回来了,一夜之间杀死了移居过去的百姓。只有很少的记录,说他们变成了嗜血食人的怪物,还身带剧毒。他们聚集在那四处村落中,从不外出,朝廷自此从里把那处作为禁区,严加监视。” 风茗看向玄霏,他心中已经有所猜测。听这人说,那些东西毫无理智,无法控制,也许就是被祭司抛弃的失败品。 “这可能是两件事,”风茗对那男人说,“如果是,我要双倍的报酬。” “自然。” “你们这次准备了什么好处?” “一旦了结天狼军,殷其雷会得到流影的支援。” “多少?” “看你们的能力。” 果然天下的朝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风茗在心里唾弃,继而问道:“我怎么知道你们不会出尔反尔?” “要不要相信,也是你们自己的选择。” “我不答应也不能活着离开了吧,”风茗冷哼,“你们要把我利用完了再卸磨杀驴,是不是?” 男人对她露出一丝冷峻而诡异的笑容。 “并不是没有第二条路。” “教我怎么识破影子的人已经死了,”她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漠不关心的事,“你们追究不了他,也杀不死我!” “我们确实无法给一个死人定罪。不过要是这样,危险的就只有你们两个了。” “你最好不要,”风茗在面具下愤怒地冷笑,将涯光横在身前,“你既然是朝廷的人,可识得这剑上的凤羽!” 。 第377章 仗势欺人 玄霏转头看去,见涯光剑身上光华流转,从未显现过的紫黑色凤尾花纹铭刻其上,他想这大概是落鸿宣示所有权的方式。他再看那男人,果然他沉默下去,无法应对。可随后,他居然把目光转向了玄霏身上。 风茗拍拍玄霏,示意他解开胸口的衣服。玄霏也想起来了,连忙照做,又划破指尖以鲜血抹上,顿时那一片皮肤上显出一只完整的赤凤图腾,而他的心口则像被紧紧攥住,好在只是压迫,并不疼痛。 风茗看着他的惊愕,不禁出言嘲讽:“连绛琂的人都敢惹,我看你不是想杀我们,是想杀你自己的九族吧!” 男人沉默良久,最终像是叹了口气,语气刺耳地说:“原来二位是落鸿的座上宾。不知二位与绛琂族长是何关系?” 风茗接着骂道:“落鸿和我这狐狸的事,轮得到你们几个流影来打听?快点把剩下的事说完,少拿你们流影的规矩来管我这外人!” “本来二位若愿意,我这四位手下皆可随二位同行。不过二位既然如此神通广大,应该是用不上了——” “用得上,怎么用不上,”风茗打断他的阴阳怪气,“让他们四个到距离村子最近的地方等着!” “抱歉了,这四个人我不能借给你。” “你到底想怎样?” “作为补偿,二位替我族办事的酬劳会更丰厚。” “这你能说了算?”风茗戳破他,“你总不会是流影的皇帝吧!” “本王会回禀皇兄,”他的身形渐渐隐没成黑影,“恭候二位佳音。” 他留下了一枚令牌,风茗用灵力把它拿过来。随着他们身影的消散,四周的景色也发生变化。幻境解除了,他们回到现实,这里是一处山林的边缘,背后就是通往边陲的方向。 果然是个王爷。玄霏想着他的威严华贵,整理好衣服,边看风茗手中的令牌,材质像是木头,上面刻着个笔画扭曲,花纹一般的“影”字。风茗把这牌子系在腰带上,转头一看,玄霏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干什么。” “仗势欺人的感觉怎样。” “他们才仗势欺人!”风茗气哼哼地调转马头,催它快跑。 他们耀武扬威的事迹不出一天就被他们的靠山知道了。这本来不会是什么大事,但那王爷的皇兄以一族首领的身份直接把书信送到了凤主手里,不知内情的凤主便在朝会后单独把绛琂留了下来。 绛琂看完这封虽然恪守礼仪,但字里行间很是不满的控诉之信,一时也是讶异。他没想到他那师侄居然还知晓那等机密,更没想到他们会主动用这层关系做倚仗。 “信中所言是真?” “是,”绛琂还能怎么办,只能替她兜下来,“她是臣师弟的弟子。她的剑是家师上一世所用之剑。” 凤主点点头,半是玩味半是苛责地说道:“你们居然私藏他族皇嗣。” “凤主此言差矣,”绛琂说得理直气壮,“她只是臣师弟在外游历时收的一位普通弟子,什么皇嗣,臣等对此一概不知。” 凤主不禁笑了几声,“那你就如此回复他们吧,此事是你们师门内务,我就不管了。” “是。” “那另外一个身负你印记的,是什么身份?” 绛琂心忖,要是在凤主面前袒露那龙的身世来历,那他恐怕要死无葬身之地。无论如何,他都与他们有了牵连,也并不品行低劣,不至于落得那般凄惨。于是他也把月思渊搬了出来:“他是长孙前辈看重的后辈,与他和臣那师侄都关系匪浅。” “哪位长孙?” “家师的一位朋友。” “朋友?” “朋友。” 凤主心中升起怀疑,他可没听说过月思渊有什么交情甚好的朋友,绛琂说话时眼中掠过笑意,摆明了意有所指。其实绛琂却有了不好的预感,他以为凤主知道长孙疏雨的存在,没想到月思渊还真是谁都没告诉。这日后要是凤主找上他麻烦,他怕是要被他的师尊打到提前涅盘。 果然,凤主追问道:“他现居何处?” “不久前他随师尊前往人间,不知何时回返。” “你回去告诉你师尊,让他们一同来见我。” 绛琂应了句“是”,心中满是苦涩。 回复流影的公文要走正式程序,一两日后才能送达,传给月思渊的讯息就不用了。彼时他正在魔教的祭坛上和曲清瑜唇枪舌剑,他们已为如何处置纪无情体内的内丹连续争执数日了。忽然他身侧浮上时隐时现的亮纹,曲清瑜见了,假模假样地对他抱歉一笑: “不打扰你与人密会,告辞。” 可他却并没有离开,摆明了是要窥伺。月思渊倒也不在意,只是瞪他一眼,应下绛琂的邀约,开口就是一句没好气的质问,让他本就心虚的大弟子更感到紧张。 “师尊,凤主传唤你与长孙前辈,去九重天一叙。” 月思渊连连冷笑,“好啊,你们师兄弟真是一脉相承,我怎么不记得我交给你们吃里扒外的本事!” “也许凤主只是想让你回去补办宴席而已。” 曲清瑜哈哈大笑,看月思渊生气是为数不多能让他产生乐趣的事。他比月思渊年纪更长近千岁,只差几十年就隔了一世,也就因为那几十年,月思渊从不把他当做可敬重的前辈。他早年虽承蒙过他的指点,但总体而言,他几乎是从初出茅庐之际开始就与他针锋相对。 “……”绛琂回忆了一阵这声音,问道:“曲先生?” “绛琂族长。” 曲清瑜笑着与他招呼,月思渊突然挥灭了这术法,带着满身憋闷的火气回到他的住所。他回去一看,长孙疏雨还不知去了哪里。他抓住一个侍卫质问,侍卫诚惶诚恐地回答说,长孙疏雨在和他们教主喝酒。 “哎,都在呢,”曲清瑜在他入席的下一刻推门而入,他此时的好心情看得纪无情简直毛骨悚然,“阿渊,事情不是还没商量完么?” “……” “……” 长孙疏雨惊疑地打量他们,纪无情借着饮酒的动作才能掩盖脸上笑意,看不可一世的鸟吃瘪,真是不可言说的乐趣。 第378 心眼 “他年纪大你很多?”从酒厅回到客房的一路上,长孙疏雨都在不加收敛地大笑,“阿渊,阿渊,原来还有人这样叫你。” 月思渊忍无可忍地把他拽进房间。除了隐忍的怒气,长孙疏雨竟还自他面上看到担忧,这才收敛了玩笑的心情,安慰地问了声“怎么了。” “凤主要见你。” “为什么?” “不知道,”月思渊愤愤道,“想也是风茗和绛琂惹的麻烦。” “你在担心?”长孙疏雨有点惊奇,“我身负天虞山山灵,他不能把我怎么样。” “不是这,”月思渊说着,又摇了摇头,“到时候你就知道他有多惹人烦了。” “比曲先生还惹你烦?” “你别这么规矩地叫他!” 长孙疏雨又是一阵大笑,抬手去抚他紧皱的眉心,“阿渊,你的心眼倒也不至于这么小。” “我的心眼确实小,”月思渊抓住他的手,眼中划过一抹玩味的锐利,“小到只能盛下你一个而已。” “……” 长孙疏雨的表情恶寒地僵住,立刻收回手,却已经被他攥得无法挣脱。 对饮的酒客已经走了,纪无情仍在自斟自酌。在曲清瑜眼中看来,他好像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连日来过得越发懒散随性,连对下属都温声细语了很多,还时常对几个看得顺眼的絮叨一些人生道理,把几个不知内情的凡人弄得受宠若惊,感恩戴德。 他坐到方才长孙疏雨坐的位置,嗅到陌生的酒气,他们喝的竟还是他不知道的酒液。 “这是什么酒?” “四季青,”纪无情说着,又啜饮几口,“扬州的分坛上供的。” “我在扬州那么久,怎么没有听过。” “因为是我胡说的,”纪无情哼笑一下,“魔教哪还有分坛。” “你还真是有雅趣。” 曲清瑜揶揄道,他依旧浑不在意。 “我有你那弟子的消息,你想不想听。” “他死了? “还没有。”曲清瑜遗憾地说。 “那就算了,”纪无情喟叹一声,“反正用不着我给他收尸。” 他说完,叩叩桌面,一个侍卫进来拿走了长孙疏雨用过的酒杯。曲清瑜以为他会给自己拿来一盏新的,却等了许久都没有动静。他想起来,他与纪无情都不掩饰彼此之间的恶劣关系,魔教中的人慑于他的威严,从来不敢擅作主张讨好自己。 “月思渊想杀你,你真的愿意?” “他当然会想杀我,”纪无情说着,笑了笑,“他那师门里,哪个人不想杀我。” 他顿了顿,又叹道,“你和他吵的不会就是我的事吧?” “也不全是。” “落在你手里,还不如死了痛快,”纪无情嫌弃地摇头,“你们落鸿都病得不轻。” “你也不问,害你的那个抓到没有。” “你们都这么悠闲,哪有去抓他的样子,”纪无情冷哼一声,“别说我没提醒你们,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算威胁不到你们两个,姓月的可是有孙辈的。” “我知道他在哪里。” 纪无情惊疑地看着他。曲清瑜抬起手,灵力从掌心上涌,浮现出的正是人间的地图。纪无情看着其中一个结点,嗤笑道,“你还能直接到紫禁城里去?” “当年那还不是紫禁城。” “那你能不能送谢初蝶进去?” “做什么?” “她的家人为奸臣所害,一直想着报仇呢。” “我看她倒是已经放下了,”曲清瑜意有所指地说,“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记仇的。” 纪无情冷哼,看向地图中一道墨色线索,起点靠近魔教总坛的位置,“他就在那里?” “应该。” “在哪!”纪无情恨声道,“明天就带我去!” “来不及了,”曲清瑜说得云淡风轻,“这术式一旦启动,他就会有所防备。” 果然,在他说完的一瞬间,那条墨线就倏然消散了。纪无情瞪着他,怀疑这都只是他捉弄自己的把戏。 “莫着急,”曲清瑜说,“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想抓他的。” 纪无情想了一阵才回过味来,他难以相信地问:“这还算是你的大功一件?!” “那不然呢?”曲清瑜笑道,“你若想看他被行刑,我可以带你去。” “算了吧,”纪无情警惕地回绝道,“我可不想死在那边。” “那你就想死在这?” “哪还有比这更好的地方,”纪无情说,“我虽然没有子嗣,但在这至少还有香火。” “以后教众内斗,坟都给你砸了。” “砸就砸吧,”纪无情笑道,“我的魂魄被散得七七八八,反正都不能转世了。” 他顿了顿,感叹道,“幸好没有下辈子,我可不想做人了。” 曲清瑜抬起一个不怀好意的笑,“你要是真的魂飞魄散,你的老相好该多伤心。” “谁有老相好!”纪无情瞪他一眼,悠闲自在的神态荡然无存,几乎瞬间就愤怒至极了,“你少拿那事来烦我!” “哎,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呢,”曲清瑜装模作样地哀叹,“不过那位确实瞒着他师父与我联络,要我用他的内丹换你万寿无疆。你最好别说出去,不然你真的会被他师尊打得生不如死。” 纪无情的气焰僵了一僵,但很快又变得恼怒,“他不都已经是个废人了,还能联系你?” “他只是暂失内丹而已,四五十年的修为,用点药材就补回来了。” “……” 曲清瑜看他语塞,不禁笑道,“这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 “我只是个凡人,”纪无情诧异道,“那你都能做到?” “你,所谓的‘魂魄’缺失,正好给灵气腾出地方,”曲清瑜对人间的称谓十分不屑,“没什么不能的。” “……”纪无情迟疑一会,还是问出了心底的担忧,“那他以后还能修出内丹么?” “他可以去抢别人的。你那徒弟的就很合适。” “……” 曲清瑜看他满脸被戏耍的恼恨,自顾自趣味地哼笑。 “算了,”纪无情最终还是拒绝,“你可别自作主张,我才不想变成狐狸。” 第379章 北田岗 短短数日过去,灵界中残余的冬意尽数消融。风茗与玄霏来到流影与北域作为国土交界的森林,越向目的靠近,越能感到一股不详的气息。他们各自的心情都有些沉重,皱着眉,无意做多余的交流,直奔位于最外围的南田岗。 凭着那流影王爷给他们的令牌,他们一路畅通无阻,路遇的官兵看到那小牌子,无不对他们表示惊疑,随后就匆匆把他们放行。那王爷本来拒绝提供援军,后来不知怎么还加派了人手,现在足足有七个人在阴影中与他们一同奔走。 幽暗狭窄的小径倏然开阔,他们来到通往南田岗的大路。风茗一马当先地冲进去,却发现这残破颓邳的村庄中风平浪静,并不如王爷所说满是嗜血的怪物。不过此处的布局使他们感到似曾相识,玄霏想起,孽镜在最后一次重建之前的建筑布局与这很是相似。 祭司把那位高僧关押在孽镜正中心,绝对不仅仅是想折磨他。任何法阵都需要阵眼,也许他的佛性被祭司利用,当做重要的凶器,他一死,又适逢傀儡术突破,就迅速将那处推倒重建。如果这四座方位几乎对称的村庄是一座巨大法阵的一部分,那它们的阵眼在哪里? 两个影卫留在村口看守他们的马匹,以防突生变故他们无法快速逃脱——他们是这么说的,但玄霏和风茗听了只感到不屑,显然他们真正的意思是,他们在逃命的时候不会带上他们两个。而且他们都有隐隐的预感,这两个落单的影子恐怕会是死得最早的。 现在是白天,无论人傀还是尸傀都不喜在这明朗的日光下活动,而且空气中只有朽木风化的陈腐味道,没有异样的腥臭,说明那些怪物要么不在这里,要么埋在地底深处。七人分成三组,互为援引地展开搜索。腐坏的建筑中有鲜血和被破坏的痕迹,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也足以使人想象当年那场屠杀是多么惨烈。玄霏和风茗尽管各自有所依仗,此时也不敢随意触碰这里的东西。涯光上一刻不停传来的提醒让风茗放不下警惕,她无论如何都看不出危险的源头在哪里。在推开一所破败的木门时,忽然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那些东西就躲在看似寻常,又无处不在的阴影中。 那并不是她自己想到的,涯光也不会突然对除了它真正主人之外的使用者之外给出这么清晰的信号。在更紧迫的事情面前,风茗就算再不想,也只能暂时抛开对蛊虫的厌恶。她在心里问那只从她的身体中诞生的虫,为什么这几个流影都没有发现,它却知道。 她的脑中凭空闪过蛊虫的回答:那些东西的气息是它能够察觉到的熟悉,也许就是它们身上术法和毒药的痕迹更强于影子给他们的遮蔽。风茗停下本来准备要走进屋子中的脚步,引起其余所有人的注意。 “在影子里。” 她话音刚落,平地荡起腥风,可怖的尖利嚎叫和爪牙从四面八方扑来。 从阴影中窜出的都是人形的怪物,玄霏与风茗对它们见怪不怪,这几个流影精锐也迅速适应了它们徒有其表的恶心外形。战斗出乎意料地顺利,很快那些怪物死的死退的退,只是有两个影卫受了伤。 风茗看看他们隐忍着痛苦,还能说得上轻松的表情,转头和玄霏对视一眼,从他眼中看到同情。流影发现了他们的神色,为首的队长立刻警觉起来,正要向他们问应该怎么做,就见那两个人痛苦无比地挣扎嘶嚎起来。 “杀了他们,”风茗漠然地说,“这没得治。” “你们——” 队长向前一步,似要做些什么,风茗抬手拦在玄霏身前,看向他们的目光已冷冽得与对待怪物无异。 就这短暂的时间,那两名倒霉的伤者已咽了气,尸骨迅速萎缩变形,腐坏得如同这些经受几十年风吹雨打的木头。 “离他们远点,别沾到那些灰尘。” 说完,她转身继续朝村落深处行去,她不想看尸体如烟消散的瞬间。 这一遭变故之后,气氛彻底沉闷死寂了下去。风茗也不在乎他们的情绪,自顾自地在前方疾行。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尽可能地杀掉这些怪物就是他们能做的最多的事了,可它们受到了惊吓不再露面,他们自然不可能主动去把它们从影子里揪出来。 “这整片地方都是个阵法,去四个村子的正中心看看。” 玄霏回头对落在后面的影卫说,却诡异得发现他们看向他的目光无比惊恐,并停住脚步不动。他以为是前方有什么危险,连忙回身去看,可前方一片空荡,风茗也行动如常。 “出来,”他低声说道,蛊虫在风茗不注意的瞬间飞出来,停在他肩上,“看看他们怎么了?” “他们中了术,”蛊虫在他耳边说,“可能现在把你们也当成什么怪物了。” “要不要杀了他们。” 玄霏问风茗,却没有等到答案。固然这是个两难的抉择,但他想,风茗纠结的并不是杀或不杀的后果。说话间,这几人所中的幻术越来越严重,甚至浑身颤抖,惊恐至极地掏出了武器,胡乱地挥舞,不时攻击到同伴,无论伤人的还是受伤的都没有半点反应。难怪流影这几十年都无法解决这陈年旧疾,只能把这里当做禁区与世隔绝。他们没有受到影响,也许这处的种种法阵只针对流影一族。 忽然,玄霏听见身后风茗发出一声急促的,浸透了惊恐的喘息。他当即反应过来,他竟然把蛊虫从风茗体内叫走!他悔恨地连忙让它回去,可他们一转身就迎上一道温润似玉的剑光。 风茗握着涯光,双眼紧紧地盯着他,目光中盛满不可置信。玄霏不知她看到了什么,从她周身没有泛起杀气来看,好像不是什么很危险的事。 “风茗?” 玄霏谨慎地问她,却惊愕地看见,她双眼深处渐渐涌起湿润的水意。 第380章 幻境 “……风茗?” 玄霏惊疑地又问了一声,她用力眨了眨眼,目光闪动,如梦初醒一般地摇了摇头,可仍然没有给出回应。玄霏的忧心越来越重,不禁朝她靠近,她却随之后退一步。 “她怎么了?” 他焦灼地在心里询问蛊虫,又尽量放柔姿态,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毫无危险,后退半步,问她:“你还认得出我么?” “她也中了障眼法了,但是没有那些人那么严重,”蛊虫回答他,又埋怨地嫌弃起涯光来,“她的剑怎么没用啊,我看阿娘有这剑保护,才敢飞出来的。” 它刚说完,涯光猛然吟颤一下,清亮的剑鸣响起瞬间,风茗眼中恢复了大半清醒,可转瞬之后又陷入茫然的昏沉。玄霏看不懂这情况,这就好像……涯光在反驳蛊虫的贬低,可却无法改变现实。他也不知风茗在清醒的瞬间看见了什么,她的神态缓和了下去,走到玄霏近前,只是看起来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走吧,”风茗隔着衣袖抓上他的手腕,并不看他的脸,闷头往前走,“去你说的地方。” “停下,”玄霏稳住身形,她便拉不动他,“你得清醒过来。” 她仍然不看他,也没什么动作,看上去完全就是被幻想给魇住,神智涣散。现在这样危险重重的地方,玄霏不可能在她这个状态下继续行动,甚至已经打算把她打晕,带她先离开。在他抬起手的时候,风茗终于转过身来看他,那眼中竟然是他从没有在她,在任何与她有关系的人的脸上看见过的卑微祈求。 “就这一次,”她拉着玄霏的手腕,目光哀哀地求他,“就这一次。” “……”玄霏的手僵在半空,他可以干脆地一巴掌打在她脖子后,不忍心的是击碎她眼中小心翼翼的期盼。她的眼睛从来都是美丽的,如今盛满柔软弱势的哀伤,以往玄霏从来没法想象在她身上的形容,什么楚楚可爱,我见犹怜,现在全都再贴切不过。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犹豫,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候犹豫。他看向涯光,先前那声剑鸣之后它就一直没动静,看起来……现在的形势也没有他想得那么危险。 “……走吧。” 玄霏大胆地抓住了她的腕子,她不但没有挣脱,甚至还隐隐往他身上依靠。玄霏体会过她不合常理的信任和依赖,当下心绪更加复杂。现在她眼中所见,自己是谁,这荒村又是何处呢。 他拉着她穿过了村落,来到四座村庄之间的低矮山地,一路未遇阻拦。他在心中问蛊虫,为什么越是接近,藏在泥土里,影子里的怪物越来越多,却不袭击他们,它也说不出来。玄霏只能猜测,它们看出风茗被这里的幻术蛊惑了,把他们都当做了无法逃脱的诱饵。 蛊虫飞在他面前,凭借天生的敏锐知觉指引他寻找关键所在。它与这些怪物归根结底都出自祭司之手,带着相近的气息,并且显然比它们强大,所以也没有怪物出来对它做什么。它领着他走了一阵,停下,告诉他,这里就是这个大阵的阵眼,它只能做到这里了。玄霏看向风茗手中的涯光,紧紧握着她的手,把它插进土地里。 “麻烦你了。” 他对涯光请求。涯光回应一般地散发出一阵微光,他顿感脚下土地颤动,极其危险的气息汹涌而来,可它又不再有动静了。无数怪物从阴影中,泥土中现身,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凶残朝他们一步步走来,仿佛涯光不但没有解决他们,还触动阵法,把他们通通吸引了过来。他一手抓着风茗,另一只手中的无秋已经凶气激昂。 风茗始终痴痴看着他的目光移开了,环顾一圈四周,眼中痛苦浓郁得化不开。她看向玄霏,忽然抬手抚上他额头。一阵温和奇异的灵力波动漫过玄霏全身,即使大敌当前,他一时也僵立当场,无法反应。风茗触动留在他体内未消解的印记,眉眼对他温柔地舒展。在玄霏反应过来她是在对他笑之前,她拔出涯光,冲向嚎叫起来的怪物。 这场混战就如她在孽镜中度过的日日夜夜,毫无逻辑,毫无章法,唯一的技巧只有花最少的力气杀死最多的目标。玄霏心有牵挂,出招反而不如她迅疾利落,竟还是她抽出空闲来援护他。 “你别再分心了,”蛊虫在他体内站着说话不腰疼地催促,“你看她比你厉害多了。” 玄霏看看她穿梭在敌阵中,荡起血花无数的身影,勉强找回了应该有的心无旁骛。 涯光指引风茗找到破阵的关键。她在屠杀的间隙凝聚灵力,深深打进地下,一共打碎五处阵法流转的关窍,数量多得仿佛没有穷尽的怪物群终于停下对他们的攻击,一齐悲痛愤怒的嚎叫起来,像是她坏了他们的好事。玄霏跟着她回到阵眼,准备迎接它们最后的激烈反扑,却听涯光铮鸣一声,犹如日出之时一般纯正炽烈的紫气从剑身中激荡而出。紫气所到之处,怪物无不惨叫着灰飞烟灭。他震撼于这诸恶散尽的壮观景象,风茗挤到他身上他才发现,她置身于何等的痛苦和惊惶。 直到看见他,她眼中的慌乱渐渐止息,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哀婉的悲凉。这恶法即将破了,迷惑人心的幻境应该也要散去,玄霏不知她是不是留恋于她所见的虚假。他把她拉入怀中轻轻抱住,果然,她一直看着他的脸,直到筋疲力尽地靠进他的怀抱,阖上眼睛。 他们来时所骑的马匹早已死得惨烈。玄霏把两柄剑绑在腰上,背着风茗在深林中缓步而行。清凉柔缓的夜风无法吹去他们身上脏臭的血腥,可他们一路上都没看见水源,也只能先回到最近的驿站再做清洗。那场战斗并不足以使玄霏疲惫,相反,风茗贴在他背后的心跳和呼吸让他仿佛有着永不枯竭的体力。他感觉自己可以一直这样背着她走下去,不去管身上的狼狈,不去管将要面对的麻烦,至少在这样美丽安详的夜晚,他们有彼此为伴。 第381章 情丝 如玄霏预料的,流影的边防将领已在最近的关口等候他们回来。他没想到的是,那王爷不知什么时候也亲自来了。 王爷高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地对他们点了点头,就算是虚情假意的夸赞或者感谢也充满了傲慢。将领带他们来到准备齐全的客舍,玄霏先让风茗坐上凳子,趴在桌上。王爷随后走进来,挥退了其他人。 “她怎么了。” “无事,”玄霏对他假惺惺的问候十分戒备,“劳累而已。” 王爷也不在意他的蔑视,接着问:“祸患已除了?” “应该,”玄霏把两柄剑放在桌案上,“让你们的人去四座村子之间的平地看看。” 王爷点点头,看看满身血迹,神智不醒的风茗,好心地提醒道:“军中没有女子,最近的城镇在二十里之外。” “不必了,”玄霏理直气壮地仿佛他和风茗的关系已经亲密到可以为彼此清洁身体,“有净身的东西就够。” 打发走王爷后不久,他的侍从带来了皇族才可享用的香料和皂团。玄霏往风茗体内送入灵力,蛊虫也帮助调理她的经络和内息,很快,她轻轻颤动一下睁开了眼。她依然处在极度困倦的状态,迷蒙的眼神一时都无法集中在玄霏身上。他坐在她身前很近,一边轻抚她的发顶,柔声安抚道: “你继续睡吧。变成狐狸我帮你清洗就好。” 他说完,风茗眯起眼睛的神态就像极了一只普普通通的犯了困的狐狸。他还没做好准备,风茗就整个变成了原型,从桌凳的空档间掉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 沾着血迹的东西都得烧掉,他们净身过后的脏水也得小心处理,不过也许涯光已经把毒性和邪物一同净化,无论如何,这都不在玄霏需要操心的范围中了。他脱了上衣,把风茗放进深深的浴桶,一手托着她柔软却也很有重量的身体,一手给她清洁皮毛。他从没做过这活,花了好些功夫才找到技巧,足足换了三四大桶的热水才把她浑身上下洗得干干净净。终于一点点污秽都看不见、摸不到、闻不到,他把她包在长巾中抱出浴室,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天亮了。 王爷的侍从在他们房间中进进出出,为他们及时提来干净的热水和凉水,端走脏的。玄霏边拿棉巾擦拭风茗湿透的狐狸毛,边等他们准备好给自己洗浴的水,那王爷居然又来了。现在的时辰比玄霏想得还要晚。 他的目光毫不掩饰地从桌上被包裹着的狐狸和玄霏裸露的上身划过,而后发出一声夹杂奚落的轻笑:“三个时辰了。” 玄霏没好气地回呛:“王爷很懂伺候人?” “那倒也没有,”王爷笑道,“本王只是有点好奇,你们谁是谁的主人了。” 北田岗的调查已有了初步结果,并且确如他们所说,那里只剩下被破坏了的阵法,已经不再有任何危险。大事已了,王爷今日心情颇好,逮着局促的年轻人调侃。玄霏看他闲得没事干,懒得搭理他,热水准备好后就进去清洗。他不是放心风茗一只狐狸在外面,可那王爷死皮赖脸地不走,他要是为这事一直赶他,也太刻意……所以只把两柄剑放在风茗身边留作保护。 他动作迅速地洗净身体,换上干净衣服出来,竟然看见王爷把风茗摆弄得侧躺,给她擦拭皮毛。王爷看见他出来,淡淡的笑容中夹杂诡异的得意:“你洗你自己倒是很快。” 风茗向后昂起脖子,睁眼看见了他,没什么反应,又躺了回去。玄霏顿时更加难以接受,风茗居然还是醒着的!醒着任由这陌生的流影照看她!: “不打扰你们休息了,”王爷全然不顾玄霏失控的瞪视,右手抓了抓风茗颈后的软鬃,左手握住她的前爪轻轻摇了摇,“还是要吃点东西再睡?” 这模样,就好像他们是什么亲密的多年老友! 风茗轻轻叫了两声,玄霏听着她的话语还算冷漠客套,可狐狸的叫声实在是太尖利细娇软了,她又只说了“不用,不劳王爷费心”短短八个字,这两声短短的嘤咛听起来真和撒娇无异。那王爷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才离开,玄霏坐到风茗面前,表情中还带着掩盖不下去的憋屈郁闷。靠得近了他才发现,就这短短一会的功夫,王爷就把她本来还湿着的皮毛都烘干了,难怪她对他感到亲切……可这不也就意味着,他已经抚触过她浑身各处了么! 玄霏眼神震动,在风茗疑惑的打量下轻轻摸了摸她的腹侧。 “你不睡觉?”风茗问他,继续躺在桌上懒得动弹。 “你不去床上睡?”他欲盖弥彰地反问。 风茗对他眨眨眼,想了想回答说:“你带我去。” 直到把她抱在臂中,紧紧贴着她火热柔软的身躯,嗅着她浑身散发着的淡淡芳香,玄霏才感到心中的积郁得到些纾解。风茗对他的举动毫无反抗,想来也是对她昨夜的任性感到惭愧。玄霏想她不会想再提及那个幻境,看她现在如此“投怀送抱”,也就忍下不再去问。他很快沉浸在温香软玉中浅浅地睡去,没多久被风茗挤在他怀中翻身的动静惊醒。 他假装还在睡着,感受狐狸在他身上折腾的动作。风茗好像也不顾忌他在休息,四肢和头顶发力把他推得平躺下,爬到他胸口,头挤在他肩膀和耳朵中间的空处。玄霏也不假装了,双手抱住沉甸甸压在他身上的狐狸,问她干什么。 风茗当然说不出什么话,尾巴在他手臂上磨一磨就当是回答了。玄霏侧一侧头,再合上眼,面颊贴着她的面颊,心跳挨着她的心跳。这劫后余生的温暖安宁,她难道不和他一样留恋欢喜,难道还把当初偶然间听得的他的心事当成荒谬可笑的虚妄么?玄霏抱着她,在甜蜜的焦灼中昏昏入睡。 而已睡过很久的风茗还睁着眼。玄霏的疑虑此时也是她的疑虑,她和他一样,想不出,更不愿,甚至不敢去想答案。 第382章 懿王爷 风茗自己带着的换洗衣服是和烧掉的那套一样的黑衣,便宜,轻简,飒爽。当然她穿什么都好看,玄霏只是在偶尔看见一些衣着艳丽的女子时会想象她打扮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可就连这小心思他也没能独占。那因为无所事事而像块狗皮膏药一样粘着他们的流影王爷又来了,在他们一同吃饭的时候,带着崭新、精美、价值不菲的衣裳和配饰。 在他给风茗一筷子一筷子地喂她吃东西的时候进来打扰就已经够让他厌烦了,还恬不知耻地大献殷勤。玄霏看着那王爷微笑着对风茗套近乎,心中不屑极了。他不知道在他离开的短短时间那王爷是怎么获取了她的信任,只知道,以那王爷的高傲,纡尊降贵地为她做梳洗皮毛这等小事明显是在示好,而她最是吃软不吃硬。他讨厌他对风茗笑嘻嘻的模样,看起来就像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比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就总是被她的长辈警告和威胁还要讨厌。 “一点谢礼。二位如不嫌弃,就收下吧。” 这人还给他买了一套,就像是来刻意羞辱他一样。玄霏冷漠地拒绝了,却听风茗说了句“谢谢”,又问起王爷的姓名。 “本王封号为懿,你称我懿王爷就是。” 他像是看出了玄霏对他的不耐烦,这话只对着风茗回答。风茗知道了之后就没再说什么,玄霏想赶快把他打发走。因为他们都还没吃多少东西,而他在这里,显然风茗不自在了。 “这一桩交易,我们的事已做完了。” 懿王点点头,客套地称赞:“皇兄已经知悉二位英勇事迹,二位想要什么奖赏,尽可开口。” “不是奖赏,是我们该得的报酬,”玄霏冷声纠正他,按下他狡猾的小心思,“我二人各自尽心尽力,你们不可有所偏袒。” 一件交易变成两件,一项报酬变成两项,懿王爷面上顺从地答应,在心中计较他的精明。 “看来你们已经想好了。” 玄霏说:“我要一张房契。” 风茗转头看看他,暗暗惊讶他的决定。王爷点点头,问风茗:“你呢?” 风茗对功名利禄既无欲望,也无概念,于是她说,她想要流影去援助殷其雷的义军。可王爷拒绝了,说这件事是流影的私事,等他们解决了天狼军流影才会考虑出兵。 “一时想不好也不用着急,流影并非背信弃义之辈。日后想好了,到本王府上来要求兑现便可,”王爷对他们笑笑,终于站起身要离开了,“我明日再走,你可来我帐中商讨房契的事。” 玄霏敷衍地点一点头,接着拿起筷子吃饭。风茗抬起爪子扒拉他一下,他便把本要送进自己口中的肉块喂到她嘴里。风茗稍微嚼嚼就把羊肉咽下去,问他: “你要一栋房子?” “嗯,”玄霏继续喂她,“我想寻个住处。” 风茗舔舔嘴巴,心思不禁飘得遥远。等这些纷争都结束,他们应该到哪里去呢? “你不回人间?” “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 玄霏拿帕子擦擦她嘴边不知是被油渍还是口水沾湿的皮毛,看着她说:“因为我还想常常见你,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去我在人间待的地方的。” 风茗知道他在说什么,可又有点听不明白他的意思了。她用力甩甩头,甩开他的手,看起来下一刻就要跳走,可她只是眨着眼睛思考了一会,继续卧在他手边。 “你想住在哪里?” “我不知道,”玄霏边吃东西边说,“我不了解这里,像黄溪村那样的村子好像还不错。” 风茗没有接话,只是偶尔让他喂她吃点东西。她心中有个模糊的念头,却又说不出口。 “你有没有和他们说祭司的事?” “没有,那算是另外那件事了。” “那明天,我们就从北岗村那边过去?” “过去杀他们的戍边将领?” “嗯。” 玄霏点点头,“今夜好好休息。” 她已经睡得够久了,风茗想着,竟然感到一点无聊。不过他们一旦开始行动,想必流影这边就不会再接纳他们,是得好好准备。 “我去找那个王爷问些事情。” “什么事?”玄霏顿时警觉起来。 “现在战事如何了。” “一起去吧。” 风茗跳下桌子,走到放着新衣服的柜子边站起来,前爪搭在上面。玄霏差不多也吃饱了,放下碗筷,拿着她的包裹走进浴室,为她关上门退出来。这恶战后短暂的安宁清闲,他们这般的信任和默契,真好像他们已成亲密眷侣。玄霏拿起无秋,感慨地抚了抚剑身,它与风茗大概就是他此生的最心爱。 王爷送风茗的是一套水绿颜色的罗裙,配着白绿色的发带,面纱和布鞋,她穿上都变得不像是一名武者,完全与寻常人家的女子无异。玄霏看着她打扮好后从内室中走出来,正往腰上系剑的动作不由顿住。 风茗固然耐得住复仇的寂寞煎熬,可天下间又有哪个女孩子是不爱美的。她已不知多少年没有好好穿过衣服了,现在有人送她,她自有充足理由试上一试。她想着这王爷的眼力还挺准,这身衣服除了裙摆稍有些长,就没有不合身的地方,转头一看,玄霏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看什么?” 她两条弯弯柳叶似的眉毛一皱,衣物赋予她的秀雅娴静当即荡然无存。玄霏没忍住,微微笑着转回头继续做他的事,听着她无意隐藏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停在他身后一人之距。玄霏把无秋系在腰间,把涯光拿给她,她又瞪了他一眼才接过,仿佛对他凶声凶气都成了习惯。 看你好看呢。玄霏在心里想着,可不敢说出来,只说了句“走吧”。 “你不换衣服?” “我为什么要换?” “他总不会白白对我们献殷勤吧。” 玄霏想了想,猜测她的意思应该是王爷另有用意,可他实在不想承他多余的人情。 “我不想。”他固执地说。 风茗嫌弃地看着他,“你这样子,在那些流影面前哪有气势?” 只是在她的精致美丽面前,一身夜行黑衣的玄霏仿佛成了个干劳力活的下人。玄霏还没想到这一层,顺嘴就说笑道:“你这也不是有气势的打扮。” 不换就算了。风茗懒得和他多说,径直出了营房。 第383章 入海 几乎一出门,无数目光都汇集在他们身上。风茗走在军营中,简直就像春天最水嫩的新叶落进连年大旱的荒原。她自己始终气定神闲,玄霏反而感到不自在。他这才后悔,应当听她的话,换一身稍微好些的行头的。 他们来到懿王爷的住处,他正和此地将领谈天,看上去很是熟识。几个正当壮年的将军看到两人走进来,脸上的笑意顿时变得复杂暧昧,纷纷识趣地告退。风茗目光冷淡地看看他们,但这身装束着实弱化了她的气势,哪怕她手中就握着剑,也无法让那群油腔滑调的男人意识到他们该闭嘴。 “军中武夫多粗俗,你们不必在意。” 懿王爷含着笑意说,指指身前两个座位,示意他们靠近说话。风茗一坐下,就语气冷冰冰地开门见山:“王爷,现在北域的形势怎么样了?” “消息有好有坏,你要先听哪一件?” 风茗微微皱眉,说道:“坏的。” “殷其雷在绥清河的防线被攻破了,连丢了三十多州势力。” “……好消息呢?” “好消息是,他们虽然一败涂地,但一时半会还不至于就此灭亡。而且你们若是从东方展开行动,天狼军找上你们的速度会变慢。” 这算什么好消息,风茗心中焦灼,这事归根结底还是她突然的行动,清剿斩龙寨是导火索,执意在此时突入敌阵更是使战事变得不可收拾,要是那夜她不那么冲动,只把阙归崇的军队阻拦就回退防守,局势会不会就不一样? 她的忧心都写在眉眼中。王爷给他们倒了两杯茶,又想到什么,面上闪过一丝迟疑。风茗注意到了,追问:“王爷想说什么?” “不是什么好事,你们也不必知道。” 王爷把茶盏推到他们面前,好像是出于好心才这么欲言又止。风茗心中不安的预感更重,已完全顾不上谢谢他的茶水了。 “究竟是什么事?” “我说了,你们不必知道。” 懿王爷的眼神悄然转变,是玄霏熟悉的上位者的强硬傲慢,风茗虽然没有他这样敏锐的眼力见,此时也察觉出他的不悦,毕竟在他的地盘,她没法拿他怎么样,只能把这口气吞回肚子里。见他们最终都顺从下来,王爷的神情又恢复了友善的悠然自在。 “还有事么?” “北岗村的事,你们查明没有?”玄霏引开话题。 “众所周知,流影不善法阵,从落鸿请的修者明日才能到,你若想知道结果,明日再问吧。” 懿王爷坦然说出自己族类的缺点,可莫说是风茗,连玄霏都是不信的。他们都察觉到,流影仿佛已经意识到这些事与一位落鸿有点关系。 “那事的始作俑者就是个落鸿,天狼军的事他应该也有参与。” “哦?你也知道这情况?”懿王爷有些惊讶地看向玄霏,笑道,“若你说的是那位曾经被驱逐的鸿鹄,他在前日被抓捕回境,应该不久就要被处决。若是和你说的一样,那流影可就无法亲手复仇了。” 风茗和玄霏同样惊讶地对视一眼,他们想问事情详细,可懿王爷毕竟是外族,这点简略的结果就已经是皇家身份才能了解的机密了。 无论如何,仇人伏诛,风茗看上去明显更加轻松了,玄霏的心却又提了起来。祭司死了,那他的师父现在怎样,魔教又如何了? “你是不是想在流影境内寻个住处,”懿王爷转向玄霏,念着年轻人在中意的女孩子面前脸皮薄,主动和他说起此事,“我看你身份特殊,最好找个偏僻的地方。” “清净少人的村落就好,”玄霏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最好依傍山水。” “山水?”懿王爷笑了笑,“不如送你入海如何?你那些从落鸿手下侥幸生还的同族都在那里。” 风茗和玄霏的目光霎时变得震惊,旋即又在极深处隐隐躁动起杀意。居然这就想杀人灭口,懿王爷在心中感慨,他们还真是情投意合,同心戮力呀。 “不必这么看着我。告诉我们你身份的,就是你身上印记的主人,流影既然在数百年前放群龙过境,现在可不稀罕对你这幼崽下手,更不会去得罪那位火凤,”懿王爷不紧不慢地说,“比起常有人出没的山林,远离现世,只有同类和鲛人居住的海底更适合你,不是吗?” “鲛人是什么?” 风茗突然插话,王爷讶异于她的不谙世事,但还是宽厚地解释道: “鲛人生活海中,平常人身鱼尾,落泪成珠,在水中的能力无可匹敌,但在陆地就远远比不上其他族类,所以他们很少上岸。他们不喜欢狐族驯兽的能力,因此虽然狐族的辖域内也有海洋,但他们只与流影关系教亲近。” “落鸿知道有龙躲在海底吗?” “当然知道。不过当年那一战他们争的是天上霸权,何况留在灵界海洋中的龙只是极少数,大部分不是死了就是逃到人间,完全无法与他们匹敌。他们已经大获全胜,也就卖了流影一个面子。”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懿王爷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悠然自得的模样活像给小孩子讲故事讲到口渴的说书先生。 风茗摇了摇头,率先站起身来告退,玄霏也和她一起离开。两人心中各自阴云密布,一路上没说什么话,路过的流影士兵见他们是王爷的座上宾,也不敢招惹他们。 回到他们的房间,玄霏始终在想魔教的事,刚一回过神来,看见风茗脱下了薄薄的罩袍,两条光洁玉润的手臂露出来,浅碧色的衣服搭在上面,更显肤如凝脂。他眼前一白,脸上一热,当即转过身去,手指扣了扣桌子,提醒她这里还有个人。 风茗转头,看见他僵硬尴尬的背影,疑惑了一下才想起人间礼教严苛,他在那里生长,自然难以摆脱。她倒不在意,她只是换换外面的衣裙和靴子。见识过王爷的深不可测,她已经不想和他沾上半点关系了。 第384章 晴天霹雳 玄霏没等到远离的脚步,只听见衣物摩擦,抖动时的细碎声响断断续续地传来。他只有无奈,保持着背对的姿势摸索到桌边坐下,身后声音停了也不敢贸然回头,直到听见另一张凳子被拖动,风茗也到桌边坐着,他才转身面对她。 她把漂亮衣饰都卸下了,换回了一身沉闷的黑色。玄霏有点惊讶,就问她怎么不穿了。他没有别的意思,可风茗现在心神不宁,下意识揣测他有什么险恶用意,以为他在嘲讽她,当即脸色就冷了下去。 “不想穿了。” “……”玄霏想不到自己又是怎么招惹了她,只能先岔开话题,“你说他是有什么瞒着我们?” “我怎么知道!” 风茗烦躁地说完,突然站起身,抛下一句“去问问别人”就窜了出去,玄霏连出个声的时间都没有。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出营房张望,在不远处找到她的身影。她正被四五个流影的士兵围着,从他的角度看不到她的表情,但看那几个男人的嬉皮笑脸,玄霏想她的心情一定差上加差。 他来到他们周围,正听见一个士兵嬉笑着说:“你们狐狸都快要和北域打起来了,这你都不知道?” “怎么回事?” 玄霏走近了加入他们的交谈,同时猛然把风茗拉到身后,攥着她在灵力掩盖下白皙柔软的手腕。她因为关心而焦灼的神情会使他们在话事时落入下风,这可是大忌。 十分难得地,风茗居然没有甩开他的手,而是安静顺从地被他牵着。玄霏只是突然起了胆大包天的色心,现在这场面真是让他惊喜得心脏砰砰直跳。 “你们真不知道?” 士兵想当然地以为他也是狐狸,只是隐藏了耳朵和尾巴,脸色复杂地看着他们。军队里好不容易能来个女人,虽然不见面目,可露出的眉眼就很是俊俏,而且年纪轻轻,身段曼妙,还是个狐狸,可她身边却跟着个男人。士兵看出玄霏宣示所有权的意图,说话语气更有点酸溜溜的。 “这事都好几天了,北域突然出兵,把狐族的一个将军抓走了,威胁他们从另一边包抄叛军,不然就……”士兵瘪瘪嘴,做了个斩首的手势,“不过两边还没正式打起来,应该快了。” 玄霏感到风茗的脉搏猛然跳动得剧烈,他手掌下移,轻轻握住她的手安抚。 “我们这几天忙着赶路,还没听说过这事。北域抓的是狐族的哪个将军?” “那个颜什么的,名字不清楚,反正他是倒霉啦,听说本来是个公子哥,被贬到边疆就算了,还碰上这种事,”士兵假惺惺地同情感叹,“哎,在这时候被北域抓去,就算狐族帮他们打殷其雷,他应该也活不了咯。” 风茗猛然挣开他的手,身影如风飘散。玄霏顾不上周围流影的惊讶,以同样的速度赶到营房拦下她。他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掼到一边墙壁上死死按着。风茗脊背砸上硬墙,闷痛让她从极度的愤怒和惊慌中回到现实,忽然玄霏的脸靠近,她望进他幽黑不见地的眼睛,心中的烧灼感受恍如被一阵冰凉浸没,竟然逐渐平息。 玄霏看她渐渐平静,松开她双臂,后退了半步,回到合乎礼数的距离。 “先去找王爷问问形势,我再和你一起去救人。” 风茗怔愣一会,点了点头,朝懿王爷的居处奔去。 可他们扑了个空。没来得及拦住他们的侍卫无奈地在后面告诉他们,王爷去北田岗了。 “他不是说落鸿的修者明日才到?” 风茗当即就跑开了,玄霏留在原地惊疑地问他。侍卫对他耸耸肩,答道:“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但是好像有了变故,来的不是说好的人,还提前了一天。” 玄霏对他点点头,飞身追赶风茗的步伐。 他骑着马姗姗来迟,在北田岗之外被侍卫拦住,等王爷的口信放行又花了些时间。他终于赶到被严密看守的法阵所在,惊讶地看见了个曾经见过的人…凤凰。 王爷陪着那凤凰边走边交谈,风茗一个人皱着眉站在旁边,被冷落了。听到他的动静,三人一同向他看来,那凤凰冷峻的眼中闪过一分讶异。 他快步走上去,直直地盯着他。他不知这凤凰的姓名,看他面色冷淡,想着自己就算态度恭敬,大概也会被他漠视,干脆就什么也没说。 曲清瑜看看这龙的木愣,嫌弃地回过身去,十分敷衍潦草地对懿王爷交待: “此地阵法被破,原有的煞气已散了,按我所说调理风水便可破了这养尸地气,永绝后患。余毒祛除后,果木能在此地结出硕果的第二年才可住人。” “多谢曲先生相助,”懿王爷恭敬地对他拱手躬身,“在下已让侍卫去采买布阵所需的药品物资,辛苦您稍后看看够不够完备。” 曲清瑜点点头,客套的话都不和他说,径直向风茗走去。风茗顿时紧张起来,耳根绒毛炸立的样子有点可笑,又有点可爱。曲清瑜看着她,已经在想着回去之后要如何奚落他的那位小友了。 懿王爷识趣地走远了去张罗事务。玄霏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本来紧张的心情在看他对风茗露出含义不明的笑容之后更加感到不适。 “你是月思渊的徒孙?” 风茗一愣,反问道:“你认识我…师祖?” 曲清瑜点点头,目光移至涯光,故作感叹道:“难怪你们能破了这邪阵。那让它的灵力少了许多,是不是?” 风茗在他伸出手掌的暗示下将信将疑地把涯光递过去。她刚一松手,涯光就被他引入手中,一时间,它明亮得仿佛一支细长的,淡紫色的小太阳。 解决了这举手之劳,曲清瑜把涯光还给风茗,意料之外没有看见她的表情变得轻松,看来是有别的烦心事。不过她对他的态度更多了拘谨恭敬,他也算达到目的了。 “多谢前辈,”风茗执剑对他行了个礼,平身后问他,“您是我师父的朋友吗?” “算是。” 曲清瑜的微笑意蕴丰富。 第385章 临别 风茗心中着急颜怀信的安危,分不出心思来应对这神秘的凤凰,在他笑眯眯的打量下不适地转身走开了。玄霏走上前去和他搭话,希望他能告诉自己关于魔教和他师父的消息。 “曲先生?” 曲清瑜转身,脸色冷淡,又端起了生人勿进的世外高人的架子。玄霏问他:“先生可知家师近况?” 不远处的风茗听见他问纪无情,也留神来听,那毕竟也关乎她的师父。 “他时日无多了。”曲清瑜说得淡然,实则事情并不一定会是那样。 玄霏心中一闷,虽然他和纪无情都早已知晓会有那一天,可真正面临生死相隔,他并不能完全心如止水地接受。 “谢先生告知。” 玄霏默默叹气,对曲清瑜行了一礼就走开了。纪无情一死,魔教若群龙无首定会生变故,他得抽时间回魔教看看。 他走到风茗身边,正要招呼她一起去找懿王爷,意外地发现她望过来的目光中情绪复杂,居然含着…担忧,他顿时心中一热。 “走吧,去找懿王爷问问……” “你不回去?” 风茗问,她满心的愤怒已经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复杂难言的低落。她对纪无情就算不再那般仇恨,可也绝没有与他和解,更谈不上其他更加友善的感情。他的死亡意味着长晴的内丹会回到它主人的体内,她的师父将痊愈伤势,恢复修为,她本来应该为此高兴的。 风茗按捺下心中连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繁杂心绪,把注意力放回玄霏的身上。 “我是得去看看,”玄霏说,语气有点犹豫,他不敢相信风茗在体贴、关心他的感受,所以就多解释了几句,不想提起他们之间过去的敌对,“魔教要是失去首领,恐怕会作乱,我得去主持大局。” 曲清瑜听着他的借口,嘴角微动,无声嗤笑一下。 “你去吧。” 风茗想到要与他分开,心间涌起怪异感受,但同时又感到轻松。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他们长辈的纠葛都将尘埃落定,就算玄霏为此不再与她同行,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她不禁皱了皱眉,讶异自己怎么会纠结以后还和他待在一起。 “等我回来,要怎么找你?” “……” 风茗有点惊讶地看向他,也不知该怎么回答这问题。她已经体会到蛊虫的助益,不能让玄霏把它带走,可他们之间除了这只虫子,就再也没有什么方便的信物。风茗想了想,抽出他腰间的无秋,在剑刃上划破手掌。鲜血流淌到剑身,并不流散,也不滴落,在她灵力的引导下铭刻成一道简易的咒文,可以导向她的方位,不过只能使用一次。 术法落成,她刚把手抬起来,手腕就被玄霏握住抬起来。她以为玄霏也要给他什么东西,就继续摊着手,没想到他只是在掌心凝聚了一团灵气,缓缓贴在她伤口上,把她的掌心愈合如初,连带曾经在孽镜中留下的伤痕也愈合了一线。 “我会尽快回来。” 玄霏握着她的手依依不舍,直到风茗感到不自在,把手抽了回去。 他们找到正在指挥手下做事的懿王爷,风茗开口就问北域袭击狐族的事。懿王爷无意隐瞒,就也把事情和他们说了,与先前士兵说的别无二致。他额外提醒了他们一句:颜怀信很有可能没有和他们对外宣称地一样,只是被软禁在北域的边关中“养尊处优”,而是已经在暗地中被转移了位置。至于会在哪,这就超出了流影的能力范围,被押送到赤水城也是有可能的。 “你要想找到他,只能以身做饵,接近天狼军。不过这应该就是他们原本的计划,是福是祸,全看你的本事了。” 懿王爷看着风茗面色凝重地离开,转向玄霏笑着问他:“她还认识那位颜公子?” “我不清楚。” 玄霏生硬地应付过去,灵力汇入无秋,直接就从此处回到了魔教。 纪无情让长晴在无秋上铭写的位置是总坛周围的一座雪山顶上,就是他和玄霏修行的地方。现在时令到了春天,但雪山上仍然天寒地冻,玄霏乍一到来,被风雪冻得不禁打了个哆嗦。他沿着记忆中的方位走到山下,这里居然也还有教众驻守。 “少教主!您回来了!” 见到消失许久的少教主,两名教众都是满面喜色。玄霏与他们点头致意,翻身骑上其中一人牵来的马匹,朝总坛疾奔而去。 几乎马蹄奔跑起来的瞬间,传信的鹰隼就把他的行踪送到总坛。玄霏快马加鞭地赶回去,还没来得及去找他的师父,就被守门的教众说,月先生要见他。玄霏感到惊讶,这月先生多半就是风茗的师祖,他竟然也在这里,看来他很在意这事的结果。 玄霏被带到月思渊的客舍,在房中看见到从灵界远道而来的一龙一凤。他规矩地对他们行了礼节,长孙疏雨目光柔和地看了他一眼,算是打过招呼,而月思渊的表情虽然冷峻,幸好也没有太凶狠。 “风茗现在如何?” “她挺好的。” 玄霏只能这样回答他这问题。他心想,就算他说风茗将要面临九死一生的危险,以他落鸿的身份,他估计也没法插手。 “挺好是什么意思?” “……就是——” 房门突然被一个教众推开,打断了他们尴尬的对话。总坛里的教众虽然不知月思渊的底细,但他数次与他们现在的祭司争吵得不可开交,乃至动手打斗,每回的结果都只能说是势均力敌,他们由此知道他的实力不容小觑,脾气也不是很好。这被纪无情命令来传话的教众一进门就对玄霏单膝跪了下去,头也不敢抬,飞快地说道:“少教主,教主唤您过去!” “你去吧,”月思渊玩味地冷笑,“去见他最后一面。” 教众跟着玄霏一同出门,惊恐地看向他询问。玄霏对他摇了摇头,仿佛那只是一句玩笑。 “我师父在哪里?” “教主在他的书房。” 第386章 雀仙 玄霏匆匆赶到纪无情的书房,一进门,他就被他师父目光阴沉地盯住。 “师父。” 玄霏神态自若地对他行了一礼。不论他们以后的命运,现在再见到他,他还是挺高兴的。 “你还记着我是你师父?”纪无情冷哼,“一回来先去给别人请安,我还当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改投他人门下了呢?” 玄霏被他训斥,却也只是对他露出微笑。许久未回到魔教,未回到他身边,他心中满是亲切想念,而且他相信,他的师父也是同样心情,只是不会表露出来罢了。纪无情看他这厚脸皮的模样,最多也就只能瞪他一眼,发不出什么脾气了。 “师父,数月未见,一切可还好?” “好?你已见过那几个妖怪了,我还能好?” 玄霏有点尴尬地笑了笑。他本来打算问他以后的安排,可现在,他又不想问了,尽管那并不是他不提起,就不会发生的。 “从哪听到的风声啊?” 纪无情搁下笔杆,懒懒地靠在椅子上和他交谈。玄霏坐在最近的椅子里,回答说,他方才遇见了曲清瑜。 “他和你说什么了?” “……” 见玄霏遮遮掩掩地不愿直说,纪无情大概就知道那老凤凰跟他说了什么。他带着淡淡的谑讽笑着叹了口气,“人各有命,我现在已无遗憾了。” 玄霏亦是由衷言道:“能做您的弟子,是我之幸。” 纪无情哼笑,摇了摇头,“我无意考虑身后事,你要如何处置魔教,都随你吧。” 这话听来,他好像什么都没安排,没有看中的继任者。玄霏于是说道,希望他把教主之位传给他。纪无情自然不会拒绝,只是问他想做什么。 “我也还不清楚,”玄霏有些无奈,“我只是担心在师父您故去后,教众脱离管束,惹出祸患。” “魔教本来就不比那些名门大派,没有供奉的神仙教条,分崩离析是迟早的事,”纪无情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你在江湖上早已神隐,没谁会去追究。” “我不想因为这毁了您一世威名。” “我连活着时候的名声都不在乎,更不用说身后名,”纪无情摇摇头,“你要真想考虑这事,就去找那两个凤凰问问。今晚魔教就举盛宴,我在宴席上将教主之位传给你。” 玄霏点点头,“那我去找那个…月先生……” 纪无情顿时满脸遇到晦气事的表情,催他快点出去。 玄霏已经料到就算自己再毕恭毕敬,月思渊也不会给自己好脸色,所以他找的是长孙疏雨,尽管长孙疏雨随他出门的时候月思渊的脸色难看极了。 “你想让这些人供奉你,以此为约束?”长孙疏雨有些惊讶,沉吟一阵,回答他的疑惑,“你只要开坛立庙,让他们给你的塑像或者牌位供奉香火便可。“ “庙?” “就像中原的龙神庙。那些受供的龙并非全是龙神,只是因为种种机缘,享受人间香火,助长修为。” “魔教向来主张灭佛,若要立庙,恐怕会动摇人心。” “那就要看你们如何办事了。” 长孙疏雨又想起什么,提醒他:“一旦牵扯人间香火,你便无法在灵界立足,你考虑清楚。” “这是为何?” “你身处灵界的时候,福泽无法波及在人间供奉你的百姓;你若受了人间的供养,就得福佑一方,否则一切都只是徒有其表。除此之外,欺瞒天道还会有更惨烈的后果。你应该也听说了灵界的过去,一旦落鸿发现你的事迹,你会很危险——现在已经有落鸿知道了。” 长孙疏雨看他犹豫,好心给他提出建议:“你可以去海中寻找你的同族,应该会有不少龙愿意代你受这恩惠。” “若不是龙,其他祥瑞之物修炼成的精怪可以么?” 长孙疏雨看他这是心中有了主意,便问道:“是什么?” “孔雀。” 他点点头,“可以。” 玄霏感激地对他行了一礼,“多谢前辈指点。” 长孙疏雨对他微微笑了笑,先行离开了。 时间紧迫,玄霏当即就来到雪山深处寻找曳风烟。他循着记忆,画了一道与他联系的符纸烧掉,等了好一阵,才等到他现形。 “什么事啊?” 曳风烟冷着脸色和声音向他走来,看上去心情欠佳。他依旧是一身艳丽打扮,相貌与玄霏记忆中别无二致。再见故人,玄霏心情颇好,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想让我教教众奉你为仙,以此作为约束。” 曳风烟一愣,随即连连摇头:“你们魔教都是心狠手辣,残忍无情之辈,我和你们扯上关系,只会损我的功德。” “你用威严把这些心狠手辣的人渡化,岂不是更大的功德?” “我为什么要去管你的教众?”曳风烟不屑地反问,忽然想起来,恍然大悟道,“你不会要和你的师父一样,很快就要死了吧?” 玄霏惊讶,问他:“你怎么知道?” “我早就知道他已经不能算个人了,”曳风烟冷哼一声,“谁给你出的馊主意?” “你当真不想?教中少说也还有六百多人,可比一般村落中的人更多。” “这六百人都能听信你找了个妖怪保佑的鬼话?” “就算有一半也不少了吧。” 曳风烟翻个白眼,倒是没有继续反对了。玄霏趁热打铁,继续鼓动道:“今晚我师父会把教主之位传给我。你若在那时现身,和我一起编个故事,会有更多人相信。” “你想怎么编?” 玄霏把他粗略的设想说了一遍,大概是他在外云游,偶得雀仙庇护,作为报答,如果教众愿意,可以共享其福泽。曳风烟听了哼笑,“看不出来,你还会说书呢。” “那就这么说定了,”玄霏长出一口气,“也算报答你当初施以援手。” 曳风烟不甚在意地嘁一声。他被他提醒了那些事,就顺嘴问道:“那姑娘得救没有?” “有人救了她了,不过又有别的危险,我还得尽快回去。” 他的话中话是,以后给他建庙立碑之类的事也许他不会在场。不过曳风烟听出的是另一层意思,当下只是对他意蕴丰富地坏笑,显然没再想更重要的正事。 第387章 无憾 一切都在玄霏的计划之中。曳风烟以本形的灵体出席当晚他登位的仪式,教众无不信服。虽然有少数人不接受逍遥自在了几十年,突然要伺候一只孔雀,但玄霏积累的威严在先,,最终没有生出什么事端。原先孽镜中的阵法已被曲清瑜破解,其中的冤邪之气业已被净化大半,给曳风烟修建灵庙的位置就定在那里。教众在宴会结束之后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建材,还有用于后续庆祝的道具。一旦灵庙建成,孽镜之中的秽浊罪孽将被他的祥瑞福泽涤荡一空,将从罪孽之境变为一处灵气深厚的福地。 清扫孽镜的教众在正中的屋子里发现了很久之前玄霏帮老喇嘛准备的,以人皮和鲜血书写的经书。玄霏也才想起来这事,阻止他们要把经文付之一炬,而是委托柳离恨把它们送到少林寺去,顺便在江湖上散布魔教供奉雀仙,不会再进犯中原的消息。无论此番会与佛家结下什么因果,都不会对魔教有什么坏处就是。柳离恨曾经是白道上成名已久的剑侠,如今在大部分江湖人眼中,他是自甘堕落与魔为伍,让他去外头交涉实在是有些难为他,可玄霏实在分身乏术。教中事务繁多无比,让初承下教主之位的他难以招架。他本想把这些笼统的政令布置好之后就赶回灵界,可宴席过后的第三天,关于纪无情性命的法术就要开始了。 和两位落鸿卜出的结果一样,这日天朗气清,暖阳遍地,是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玄霏在预定的时辰之前来到祭坛,人都已经在了,长晴也已从灵界赶来。 长晴看见他对自己抱拳行礼,对他微微笑了笑,朝他走去。 “你们近日可还顺遂?” 这个“你们”,指的自然就是他和风茗。由那两位凤凰共同操持的术法肯定是不会出半点意外的,所以玄霏没有隐瞒,把风茗最近的打算告诉了他。长晴听了,有些忧心地皱眉,摇摇头说道:“她幼时就是这样,容易自大冲动,多谢你对她多加照拂。” “不必言谢。” 玄霏说完,突然反应过来,上一次见面时长晴对他的态度明明还十分恶劣,怎么这回这么友善?他心中感到奇怪,又听长晴说道:“我确是真心感谢。若没有你,我与风茗皆无法生还。” “……”玄霏心中开始升起不太好的预感,“你不必这么说。当初帮你们对抗祭司,也是帮我和我师父。” 长晴对他笑笑,换了话题,“你在灵界度过数月,可阅览过什么风光景致了?” 玄霏想起擒风林,但话将出口时,他看着长晴有点暧昧的笑容,突然感觉他似乎不是这个意思,于是只回答道:“我们疲于奔波,没有看风景的空暇。” “我不是在问你这个,”长晴见他没明白,只得把话直白地说出来,“你年轻俊朗,难道没有遇见别的女孩子对你倾心?” “……”玄霏就算隐隐知道他的暗示,现在听他说了还是感到尴尬,他想着那一路走来他们遇见的都是什么人啊,总共就没和几个女人打过交道,“我们一直在办正事,没有认识什么人。” “所以,你的心思还是和原先一样?” “……” 开春时的暖阳照在玄霏脸上,晒得皮肤微微发热,他想着反正其他人不会听见他们的交谈,才点了点头。 长晴笑了笑,感叹道:“你若真能讨到她芳心,也是你的本事。” 这话听起来,好像他不会再插手,也不反对他的感情?玄霏并不感到多少惊喜,更多的是讶异和怀疑。长晴随即问起更多事,关于狐族的皇室,霁星,擒风林,还有那位颜将军。玄霏一一回答。当他说起子蓁为霁星落了墓,长晴面露哀伤,提醒他回去之后告诉风茗,可以找曲清瑜帮忙收束他散落的灵气。 “颜怀信,如今他已是一方将军了,”长晴感慨地回忆起当年在狐王宫中与他的偶尔相处,“没想到他会和风茗成为朋友。” “你也认识他?” 长晴点点头,“他是她哥哥百里晏清做皇子时的伴读,我和他在皇宫中见过几次。希望他和风茗这回都能平安。” 玄霏也点头附和道,“等魔教的事处理完了,我就回去找她。” 长晴不禁微笑。他平心而论,眼前年轻的龙外表英俊,武艺高强,自人心险恶之处成长却磊落光明,倘若他如此奔忙都只是因为对风茗一往情深,若是有朝一日他们当真两情相悦,他不但不会反对,甚至会放心把风茗托付给他。 “话说完了没有。” 月思渊懒洋洋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听起来他今天的心情非常不好,也许是因为有个外人插手他师门的家事。长晴转头看看,对玄霏歉意地笑道:“时辰快到了。” 玄霏点点头,转身走向不远处神情安详的纪无情。 “师父。” 他对他躬身行礼。一想到这大概会是最后一次,他心头的沉重更添几分。纪无情托着他双臂让他起身,上下打量一遍他,露出满意又自豪的微笑来。 “有你做我的传承,我此生已无憾事。” 玄霏心中酸热,一时不知该再说些什么,突然听曲清瑜说了一句:“时辰到了。” 他话音刚落,玄霏顿感两股气势不相上下的磅礴灵力自平地而起。其中一股撞在他身上,强硬地把他推到祭坛边缘。雕刻在石地上的法阵亮起,无数符纸悬浮半空,顿时,天色暗如黄昏。 玄霏已经看不见法阵正中,长晴和他师父所在处的景象了。月思渊也在那中心,曲清瑜则在外侧。今日他们都穿着华丽隆重,而此时不知从何而来的狂风将曲清瑜的衣袖吹得翻动不止,冠饰剧烈晃动。 玄霏惆怅地移开目光,转头才见,长孙疏雨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和他一同观望这施术的宏大场面。他看起来气定神闲,察觉到玄霏的注视,也转头看向他。 第388章 续命 “你不必担心,”长孙疏雨安慰身边惴惴不安的小辈,“不会有意外。” 玄霏当然知道,他也早已接受了纪无情迟早会离世的事实,可真正见到这场面,他还是有些难过。就算世人诟魔教教主心狠手辣,人面兽心,可在他心中,他的师父堪称人中豪雄。倘若他没有被祭司谋害,如今他会不会在哪个正道做武功最高,最受敬爱的长辈,又或是和从前的柳离恨一样,在江湖中潇洒逍遥呢。 长孙疏雨看他神情没有改变,忽然想起来,可能他是还不清楚状况。于是他又对他说得仔细了一点:“续命的术法虽然困难繁杂,但以他们的修为,完全可以驾驭。就因果而言,也没有违背情理,你不用担心。” 玄霏乍一听,还以为他说的是给长晴续命。可他随即想起,长晴本身应该并无性命之忧啊,他又回味一番长孙疏与说的“因果”,“情理”字眼,突然他心中有了猜测,难以置信地看向长孙疏雨。 见他满面惊恐,长孙疏雨就知道他果然并不知情。他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就只是点了点头,肯定他的猜测。玄霏惊愕地看着这天昏地暗,狂风四作的场景,原来这仿佛日月颠倒的恐怖场面,是因为他们在做这样逆天而行的事…… 狂乱的风声中,玄霏隐隐听见几点清脆的声响,他赫然看见,曲清瑜的发冠已经被风吹落,长发在风中舞动,恍如癫狂。忽然一声震天撼地的清亮凤啼从法阵中间响起,玄霏的脑袋被这一声啼鸣震得发昏,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一只遮天蔽日的巨大凤影展翅腾飞,随后是另一只与它形态相似的影子和它一起飞到天上。玄霏怔然看着这恢弘奇异的场面,这是两位施术者在向天证明,他们的作为合情合理,祈求顺遂吗,还是说,这其实是背水一战,放弃退路的宣誓? 他转头看向长孙疏雨,这刚刚还安慰他放心的前辈,此时也面色凝重。他忽然对他与月思渊的情谊感到羡慕,当他命悬一线之时,风茗可一点也不紧张他的安危。 渐渐地,搅动不止的风云停息下去。两位落鸿泛着紫色的灵力倏然消散,被裹挟在其中的符纸突然在同时粉碎,纸屑飘荡,像是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学。玄霏忽感额上一凉,他抬头一看,渐入春季,不久之前还晴朗无云的雪山竟然真的开始下雪了。 他正疑问这异象,身边的长孙疏雨突然冲了出去。符纸落尽,玄霏才看见他是去扶月思渊靠在自己身上。他和曲清瑜一样衣冠散乱,而曲清瑜尚可站在原地整理仪表,他靠在长孙疏雨怀中膝盖都微微弯着,好像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长孙疏雨把他打横抱了起来,玄霏才看见他下半张脸,和前胸的鲜血。 玄霏惶恐地看向躺在阵法中昏迷不醒的纪无情,和他旁边,卧在一堆白衣上的雪白狐狸。他四肢僵硬地跑过去,看到纪无情的胸口微微起伏,他于是伸手探向长晴的鼻子,等了许久许久,微微颤抖的手也没有等到活物的鼻息。 “曲先生,”长孙疏雨还没见过月思渊受伤,更不要说口吐这么多鲜血,皱着眉,连忙问曲清瑜,“他——” “他没事,”曲清瑜脸色发白,但声音中还没失了中气,甚至还轻笑了一下,“他那是自己气的。” 长孙疏雨惊讶地低头一看,见月思渊面无血色,腮帮发紧,好像正咬紧了牙,就算见到他的关怀目光,眼中仍然盛满他前所未见的勃然大怒,只是更多了一点意在向他索要安慰的委屈。长孙疏雨仔细回想刚才那声凤啼,那其中好像也满是怒气。 他大概能想象他的心情,于是不在这是非之地停留,抱着他匆匆离开。曲清瑜也准备要走,玄霏万分紧张地叫住他:“曲先生,我师父和……他们怎么样?” “半个时辰之内,把你师父安置到灵界去,不然那位就白吐血了。” 玄霏问了曲清瑜才交代他后续事宜,好像他根本就不在乎怠慢的后果。玄霏惊恐地追问:“为什么?他……” “你把他当成没有修行过的灵界人就是了。” 这听起来,好像他以后已经不能离开灵界了。玄霏心中愁苦,又追问关于长晴:“那……长晴他……死了…?” “差不多。”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 曲清瑜不轻不重地看他一眼,示意失态的年轻人注意对长辈的尊敬,“意思就是他以后可能会醒。” “多久以后?” “也许一百年,也许一千年。” 玄霏惶恐地看着这地上的一人一狐,心中崩溃无法言语。他该怎么告诉风茗这个消息,他根本就不敢,不能告诉她关于这事的半个字! “你现在就可以把他们带走了,”曲清瑜整理好仪态,及腰长发自在披散,神情悠闲得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不然你师父会变成一个老头子。” 玄霏抑住心中的恐慌,把纪无情背到背后,又一只手抱起长晴,带他们回到风茗在擒风林中的木屋。落地之后,他再探长晴的脉搏呼吸,总算探到他胸口中切实的震动。 施术时的景象皆被障眼法遮住,但天地间的风云变幻就无可遮挡。魔教正值新教主登基,迎来雀仙这双喜临门的时刻,突然天降异象,一时人心惶惶。教众在情急之下又发现,新老教主都不见了,平常管事的柳离恨也出了远门,顿时更慌了神。是以曲清瑜一下祭坛就被血蔷薇带着几个性急的教众堵住,他顿时懊悔,自己竟然一时松懈,忘了在这大事后匿踪,现在还得给那对师徒善后。 “曲先生,刚才是怎么了?两位教主呢?” 血蔷薇皱着眉问他,看他罕见地披头散发,衣衫也有点凌乱,不禁心下更加惊疑。 曲清瑜本想说纪无情已经死了,但转念一想,要是真这么说,他要做的事就更多了,于是他托辞道:“雀仙觉得你们怠慢,向我抱怨了一阵而已。” 血蔷薇满脸写着不信,她是从一开始就不信什么雀仙的,可大势所趋,她为了不动乱人心,只能接受。她还想再问,曲清瑜面上渐渐浮现几分不悦,她立刻识趣地闭嘴,带教众离开。 第389章 爱侣 月思渊被长孙疏雨扶到椅子上坐着,因灵力过度损耗和愤怒而急促的呼吸仍未恢复平静。长孙疏雨把他散乱的长发稍微梳理梳理,看着他受挫又不服气的表情,心下有些感慨。他今日才知道,原来他这样的落鸿也会有受伤虚弱的时候。 他给月思渊倒上茶水,走到一旁洗了张湿帕,给他擦去下巴上血迹。月思渊漱了口,又灌几杯冷茶,终于渐渐放松下来。长孙疏雨把装着血水的铜盆端回原处,闲闲得想着,不知魔教的侍从是怎么处理这些秽物,这些被稀释许多的凤凰血要是给哪个野兽舔食,或者浇给什么草木,那可是它天大的机缘。长孙疏雨办完了杂事,回到他身边,看着仍然满脸恨铁不成钢的凤凰,心中泛起同情。对弟子数十载疼爱栽培之心一朝付之东流,还得他冒着巨大危险亲手送葬他的性命,难怪要气得吐血。 长孙疏雨既不善于说话,也不擅长安慰人,幸好他已经知晓一些远比话语更有效的体贴方式。不过这次他的凤凰实在太生气了,他尽了全力才让他脸色稍霁。月思渊难得在他面前显露弱势,他靠在长孙疏雨肩前,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件毫无道理可言之事的个中道理他们都是明白的,他能做的也只有把自己气得吐血,然后一边生气,一边叹气。 “曲清瑜会把他们妥善安置么?” 长孙疏雨含蓄地提醒他,事情还没做完呢。月思渊倚在他身上,摇了摇头。曲清瑜不可能这么好心的,但只要那条龙不是个傻子,就会把该做的事做完。尽管那样,他还是得给他不争气的徒弟找个安置肉身的好地方! “回去吧,”月思渊扶着他站起身,“我去天虞山见一个鹓鶵。” “先换身衣服。” 长孙疏雨拍拍他满是褶皱的衣袖,是月思渊让他知道他们落鸿多么注重仪容,可他却摇了摇头。 “时间紧迫,先走吧。” 长孙疏雨没再多说什么,和他一同步入回家的阵法。刚在厅堂站定,长孙疏雨还未来得及说话,身边的月思渊突然就消失了。他愣了愣,难以相信他居然把自己丢下了。那鹓鶵是什么他不方便见面的么?他不悦地想着,几乎想问寄宿在自己体内的山灵,让它替自己好好看看,那到底是什么角色。 忽然,走廊深处传来一道木门开合声。长孙疏雨看去,月思渊站在卧房门口,换了平时常穿的居家闲服,梳理整齐的长发披散,手中拿着一对簪子。 “过来,替我束发,”他招呼他,“你也换这发簪。” 长孙疏雨无言地走去,为刚才自己不正常的想法感到十足荒谬。 他们戴上的这成对发簪是二百多年前,他们结交不久后长孙疏雨送给他的。本来只有一支,用材是他山上最珍贵的沉香木,后来月思渊瞒着他折了根树枝,也雕了支簪子回赠。时间过去太久,随着他们关系渐***日里也都懒得束发,沉香木到了灵界也算不上什么名贵木材,这事长孙疏雨自己都忘了,没想到月思渊把这对簪子带回了天虞山,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从来没用过,一直珍藏到现在。 长孙疏雨很快给他梳好了头发,被他轻轻推着坐到椅子上。他看着冰晶髓磨制的镜子中他们的面孔,从月思渊低垂的眼底看到沾染疲惫的笑意。他温热的手指不时隔着头发抚摸过后脑,让长孙疏雨的面颊也微微发热。 “那鹓鶵是你的朋友?” “不是,”月思渊留恋地梳理长孙疏雨柔顺光洁,透着微微草木芳香的发丝,爱不释手之情溢于言表,“她是医生。” 长孙疏雨于是明白了,吐血归吐血,到头来自己的弟子还是要自己来救。他看月思渊情绪终于舒缓,便放心和他交谈: “你不把长晴带来,她怎么诊治?” “我刚才在气头上,没想到,”月思渊说得理直气壮,“带她去找他也一样。” 长孙疏雨不禁发笑,“你能请动她么?” “一个五百多岁的小娃娃而已,哪会请不动。” “……” 长孙疏雨在心中暗暗想着,那医生恐怕就是为了躲避他这样的病患家属才住到天虞山里来的。 鹓鶵大夫的住所在靠近天虞山外围的位置,看来月思渊说得不错,她的修为并不是很高。他看月思渊走走停停地观望,好像并不认识确切的位置。 “第一次来?” “是。” 月思渊坦言。就是在住进天虞山之前,他也很久很久没有受伤或者得过病。他走到简陋的障眼法的入口,抬手便破了这小儿科的法术。 “谈惜云,”他站在小木屋前朗声传唤屋主,“我知你在房中,还请开门一叙。” 普天之下哪有这样求医问药的,长孙疏雨摇摇头,他活了四百多年,月思渊总是能让他长点新的见识。 木屋的门被从里推开,一个一身鹅黄的清丽女子站在门口。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听月思渊叫她“小娃娃”在先,长孙疏雨果真从她惊讶的神情中看出一点小女孩似的天真稚气,其实她的年龄比他还大些。 “你们是谁啊?” 谈惜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天虞山中几乎没有比她修为还轻的,又只有她一个研习的医术,所以她知道自己几乎是谁也打不过,面对这两个不收礼仪的访客也没办法发脾气。 “在下月思渊,今日拜访谈姑娘,是有一事相求。” 月思渊刚说完第一句话,长孙疏雨就看见这小姑娘的脸上露出惊恐,他可真想知道身边这鸑鷟的恶名是怎么积攒起来的。 “你想干什么!” “不请我们进屋一叙?” “……”谈惜云迟疑地看向长孙疏雨,又问:“他是谁啊?” “他是我的爱侣。” “……” 谈惜云和长孙疏雨皆是一阵失语。沉默良久,医生表情复杂地说了声“进来吧”,侧身给他们让出位置。 第390章 谈惜云 进屋之后,三位在暖烘烘的厅堂入座。回到自己的家中,谈惜云有了底气,问他们到底是有什么事找上自己。月思渊如实奉告,说他的弟子正有性命之忧,他担心以他一己之力无法挽救,因此请她帮助。谈惜云听了,疑惑地反问,难道是绛琂出事了? 说起那逆徒,月思渊的脸色又不太好看。他向她解释,那是他的二弟子,绛琂的师弟。谈惜云点了点头,便问他病患在何处。见进展顺利,月思渊也放下了心,邀她即刻启程,她却面露难色。 “这么紧迫吗?我今天还有事儿呢。” “何事?” 谈惜云有点纠结地开口说,她晚些时候要见另外一个访客。 “私事?” “……”谈惜云面颊泛红地呵斥他,“知道是私事你还问!” 月思渊露出了然状,“你现在送个口信给他吧。此事一了,我自会奉上厚礼。” “你的弟子现在究竟怎样了?” “命悬一刻,危在旦夕。” “……”谈惜云犹豫一会,艰难地做出选择,“好吧,你们稍等我一下。” 看着她走进房间,月思渊转向长孙疏雨,忽然对他露出个笑容。 怎么?长孙疏雨以眼神询问。 月思渊笑着对他感慨:“真是春天到了。” 不多时,谈惜云从房中出来,神情像是解决了一桩大事的轻松。 “走吧?去哪里?” 月思渊把他们三个以灵力牵连,于万里之外追寻到无秋的方位,径直来到距离它方圆半里之内。 来到温暖湿润的森林,他们身上的衣服就显得有些太厚。谈惜云皱着眉看着附近山水,疑惑问道:“这是哪里?” “不知道。不过我要找的就在这里。” 一只紫色信鸟从他指尖展翅飞起,指引他们来到原本独属于风茗和长晴的秘境。 木屋的后院中,狼群有多雀跃,坐在廊下的玄霏就有多焦灼。房间中一人一狐还是昏迷不醒,他心焦万分却无能为力。刚才无秋还狠狠震颤了一会,惊得他以为有什么危险的外敌入侵,四下巡视一圈又没有异状。他被群狼包围着唉声叹气,忽然看见天边飞来一只身形修长的紫色小雀。这雀鸟在他身前盘旋一圈,他这才想起为何看它这么眼熟,当即惊讶地站起。他想不到,月思渊竟然会追到这里来。 比他本尊先到达的,是他的杀气。无秋闷在鞘中的铮鸣刚刚响起,他被一股巨力打得从后院摔到前庭。他清楚地听到几声脆响,随后只能听见满脑的嗡鸣声。他清晰地感到自己断裂的肋骨是怎样紧紧刺入内脏和肌肉,无秋也不知摔到哪里去。一时的失去意识后,口鼻被鲜血糊住的粘稠窒息感觉让他从昏厥中惊醒,又动弹不得。他难以置信自己的境况,不想接受他又快要死了,独自,如此狼狈地死去。 月思渊的出手太快了,长孙疏雨无从阻拦。他看着出了一口恶气的鸑鷟气定神闲地走进房中,转向身边呆滞的谈惜云请求道:“谈大夫,麻烦你先去看看那个人。” “那又是谁啊,”谈惜云无奈地叹道,越来越感觉自己是上了艘贼船,“他和他有仇吗,打他干什么?” “这事说来话长,”长孙疏雨也很是无奈,“请先去救救他的性命。” 谈惜云看他的态度还挺好,很是尊敬自己医者的身份,加之月思渊太霸道,显得他很像他的“妻”,对他倒是心生了些许亲切。 “是你叫我去救的,他不会怪我吧。” “不会,”长孙疏雨肯定地说道,“他只是拿那人出出气。” 谈惜云把只剩一口气的玄霏从地上翻过来,查看他的伤势,心说月思渊确实只是在出气,不然他早就没命在了,更不用说他被打成了这样,内力经脉却分毫未损。 “没事,都是外伤。” 她语气轻松地对长孙疏雨说,三下五除二就把玄霏扭曲的骨骼和肌肉愈合复位。个中疼痛自然深刻,玄霏被痛得睁大眼睛醒来,又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喘气都艰难。 “我进去看看。” 大功告成。她站起身,对长孙疏雨眨了眨眼睛,他对她欠了欠身表示感谢。 “多谢。” 她自觉消受不起,连忙摆了摆手。她看他的沉静面容,以为他的年纪和月思渊一样大呢,就算不是,辈分也摆在这了。长孙疏雨敬意地看着她欣喜地笑了笑就小跑进屋,她是天地间每一个医者最初开始学习医术时的模样,五百年的沧海桑田,磨不去她以施救为乐的仁心。 玄霏仍然躺在地上,没有爬起来的力气。长孙疏雨站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同情地看着他。狼群忧心玄霏的安慰,但慑于应龙的气场,它们只能在旁不停转着圈观望,不敢上前。 玄霏隐约看出他的同情戏谑。他自认倒霉,强聚起心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你还进去?” 玄霏无奈地说:“我得去看看我师父。” “他不会对他动手的。” 玄霏惊疑地回头看向他。 “事已至此,他总不会让他的弟子白白牺牲。” 玄霏停滞一会,沉重地叹口气,坐到廊下,立刻有狼跑来蹭着他亲昵。 谈惜云走进这座陈设简陋的屋子,在开着门的房间里找到月思渊。他坐在床前,心情看上去糟糕透了。谈惜云畏惧地远远站定,看着床上的雪白狐狸,惊讶地想,他的二弟子竟然是位狐族。 “你过来。” 月思渊不知她为何停滞不动,过了会才想到是自己把这小娃娃惊吓到了。他无奈地抬手舒展眉头,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气。谈惜云看他居然有意收敛情绪,连忙跑到床边,和他一同探查长晴的状况。 前院中,玄霏正与长孙疏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有狼发现他其实并不凶恶,还和玄霏是朋友,也大胆地围到他身边想和他玩闹,但被他挥退了。玄霏正说着这狼群的来历,一阵微光闪过,来者是满面紧张的子蓁。 “怎么回事?有谁来了?” “来了两个落鸿,在房里议事。” 玄霏淡然地说,示意他也来旁边坐下,等着就好。 第391章 逆贼 狐族与北域的国界线在义军燃起的战火最西,与流影的方位大致呈东西对称。如果这两组要干预,轻易就可以协同其中一方,形成对另一方的包围夹击。二者相比起来,流影因为擅长刺杀,就称为阙归崇忌惮的重中之重。因此北域一刻不停地暗中与流影斡旋,送去财宝或情报这类他们也会感兴趣的珍奇东西,或者签订些许对双方都利好的条约。而北域与狐族的仇怨由来已久,阙归崇本来就对义军秉持蔑视态度,认为殷其雷的杂牌军无论如何都是会失败的,因此一旦他安抚好了流影,对狐族就越发明目张胆地尊重,甚至还不时主动挑衅。 军团演练,耀武扬威,骚扰客商队伍,这都是小打小闹,而后倏然演变为斩杀狐族派遣过去交涉的使者,最终,升格为主动延展战火,以极其无理,极其傲慢,极其有恃无恐的可恨姿态将从未参与这场战争的颜怀信拖入其中。 风茗日夜兼程,从流影境内回到义军势力,对他们的低迷惨淡都无暇帮助。她本也想过先去与花如许他们会合,共同行事总会更便利,但她转念一想,她的哥哥肯定知道这件事,那么白初晴想必也是知道的,也许还已经承了他的什么命令。而归根结底,是颜怀信为了帮她和玄霏尽快启程,才招来如此祸事。她一想起这,又想起百里晏清对她的隐瞒,曾经对颜怀信的伤害,心底就生出一股子倔气,不想去和他有什么牵扯。 更何况,她也不知花如许他们现在撤到了什么地方。 她以平生最快,最焦急的速度赶路。仅仅三天,她就从流影的地盘,赶到北域西南部与狐族接壤的边境。她在义军的势力范围内充足休息了一整个白天,天一黑沉,她来到附近山岭中最高的一颗树顶,灵力融汇进风,向四方飘散。当时她记得,她的狼和颜怀信一同被玄霏所伤害,她祈祷她的狼始终和颜怀信待在一起,就算是和他一同被抓走也好,那样她才有机会找寻线索。 夜风把她的浑厚灵力吹得稀薄,只有与她联系最为密切的灵兽才会感知到这一点点她的气息。她一边在继续发散灵力,一边一刻不停地运转呼唤灵兽的法决。忽然,她感到了回应,从相当遥远的东北方向传来。太远了,就算她把剩下的全部灵力都用来定位,也无法在最快的时间赶过去找到它,而一有所拖延,恐怕就会生出变故。她努力让自己冷静,结束这第一次的探查。她决定就这样每隔一两天搜寻一次,总有一日会找到他们。 北域还留着她的狼,也许他们把它当成颜怀信的灵兽;要是这样,说明颜怀信应该也还没有性命之忧。她站在树下,等待激动的心情平复,忽然,她手中的涯光自行“苏醒”,蛊虫也在同一时刻紧急地提醒她,身后有一个影子。 她倏然拔剑,看向这坦然显露身形的流影…又不完全是流影。他的身形融在森林的暗影中,可头顶上清楚地竖着两只尖耳的形状。风茗心中倏然沉静,她熟悉自己身体这样的反应:她已然陷入必须要搏命的死地。 “天狼军?” 她冷声问着,涯光微微发亮,映亮了面前一小方土地,但光线无法穿透那影子浓重的黑暗。 那人只是站在那看着她,既不逃脱,也不攻击,风茗能从他眼睛的位置中感知到一股情绪。她要的只是杀了他,或者留他一条命取得情报,解析他的心情并不在她的目标之列。 “你的同伴呢?” 风茗持着剑,也不草率出击。她没忘记他们总是两两而行,但无论是涯光还是蛊虫,都没有探知到另一个的存在。 影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在她的耐心将要耗尽之前倏然消失了。 被远比流影残暴的天狼军定为目标可不是什么好受的感觉,但风茗已经习惯了向死而生的境遇,何况他并不会每时每刻地现身袭击她。她用王爷给的盘缠租下一间民房,决定在第二天的同样时刻再去一次。这人对她不轻蔑,也没有杀气,看着她的目光中只有平静的审视。她想知道他的意图,他在审视关于她的什么。 如她所预料的,第二天的夜里,这位天狼军居然就已在原先的地方等候她。蛊虫依旧告诉她,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你很快就要去找你的同伴了吧,”她冷声说着,她并不畏惧他们,所以也不避讳与他们的交流,“你要说什么就快点说。” 那天狼军露出了面目——只有一半,下半张脸和她一样戴着钢铁面罩,黑色的眉目形状凌厉,但还不如他头顶的尖耳来得显着,他是流影与狼族的混血,倒是名副其实。 “我认得你,”他的声音很冷,但很年轻,“还是说,我认识的是你的姐妹。” 风茗心中震撼,但面上仍然神情自若。此情此景之下,她发觉自己不再纠结于青旖的关系。她们都回到了灵界,她们的血缘是任何事都无法磨灭的,她只能接受。 “阙归崇会允许你们去青楼?”她出言讽刺。 天狼眼中也露出讽刺,“我知道你在找谁。” “那你要么就告诉我,要么就束手就擒,”风茗拔出剑,“不然你只有死路一条。” “这话轮得到你说么。” “你若是只想完成阙归崇给你们的任务,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么多废话,”风茗无声冷笑,“你想反他,又做不到,是不是!” 天狼军沉默下去,良久,他听不出息怒地说:“你和你的姐妹一样狡猾。” “是你太明显了,”风茗干脆地收回了剑,“既然可以合作,就各自准备诚意吧。” 天狼低沉地哼笑一下,“你的条件?” “两日后的这个时辰,我要在这里看到你同伴的项上人头。” 天狼不禁嗤笑,“你的呢?” “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风茗第一次感到玩弄心计,操纵人心的快感,震惊于这居然是如此令人沉醉的滋味,“等你杀了我们在此地行事的阻碍,自然会有下一个障碍,到时我会对你施以援手。” 第392章 莫逐尘 他们貌似是说定了,但风茗可不会天真到就此对他托付信任。她在一天一夜的时间内做了自己能做的所有准备:符纸,剑纹,暗器,逃脱术法,养精蓄锐。她不惧怕孤身挑战两名一定默契很深的天狼,只是比从前的任何时刻都更惜命。有人为她的生命付出良多,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辜负。她必须要好好地活着,直到与他相会的一天。 紧迫的局势中,时间稍纵即逝。风茗在说好的时间来到树下,果然,这里虽然藏着一个天狼,但并不是前几日与她交流的那位。不过他虽然不讲信用,却也没有将她完全背叛。显然,他没有告诉他的这位同伴,她对他们丝毫不惧,而且能看穿流影的影技。风茗状似全然没有警惕,为他的失约而不耐烦地在树荫下转圈踱步。 潜在暗影中的狼悄然接近,手中的利器悄无声息地钻入她后心的同时,她状似巧合地在此时梳理额头前被风吹乱的发丝。这正是杀技运转到半途的瞬间,刺客不可能在此时间停下,只会窃喜于她的注意被耳边涌动的风声,骚乱的发丝吸引,更加不会注意到他的接近。可是在这同时,他自己的全幅注意力也都被她抬起来的这只手吸引去了。他没有察觉,一只小小的飞虫落在他肚子上。他的兵刃刚刚触及风茗的衣衫,他的身体像是被人从中劈断。 风茗把几缕凌乱的发丝撩回耳后,转身看着瘫倒在地,无法动弹,满眼惊恐的杀手。这时风茗才发现,这原来是位女子。蛊虫咬断细细铁链,拿走面具,让风茗看到她完整的脸,完整的临终前的表情。风茗用灵力在指尖燃起火焰,轻轻一送,她尚未完全逝去的生命就在烈火中终结。火焰的落点是她的头颅,她很快就会失去意识,比一点一点地被蛊毒折磨而死要好上很多。风茗只为防止蛊毒侵蚀这方土地,顺便给她一个了结。 “我以为你会盘问她呢。” 那头出卖了同伴的狼出现在她背后,神情比风茗还要轻松。风茗转身,神情冷冽地看着他。 “颜怀信在哪里?” 这狼却答非所问,“明日会又有一位天狼军过来顶替她的位置,我会告诉他你的下落。” “你怕被责罚。” “那可不是责罚,”他淡然地说着,“你要是打不过,也救不出你要救的人。” “还有半天时间,说说你们的事,”风茗跳上树杈,安然地翘起腿靠在树上,“阙归崇就没有对你们用什么控制人心的东西?” “当然有,”狼也跳上了更高一级的树杈,并不看向她,而是透过枝叶间隙望向皎白的月亮,“你能解了血咒?” “有人可以,我不能。” “谁?” “你要把这当做你的酬劳,我就可以告诉你。” 狼嗤笑一下,“你不替我解决这麻烦,我就只能做到放任你救他为止。” “连续死了两个同伙,你会比他们死得更惨的。” “除非把其他杀手也杀掉。” 风茗没有接话。她远远望着快圆满的银月,莹润的月光中,刚才那狼族女子恐慌痛苦至极的表情隐隐透露出来。他们貌似是说定了,但风茗可不会天真到就此对他托付信任。她在一天一夜的时间内做了自己能做的所有准备:符纸,剑纹,暗器,逃脱术法,养精蓄锐。她不惧怕孤身挑战两名一定默契很深的天狼,只是比从前的任何时刻都更惜命。有人为她的生命付出良多,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辜负。她必须要好好地活着,直到与他相会的一天。 紧迫的局势中,时间稍纵即逝。风茗在说好的时间来到树下,果然,这里虽然藏着一个天狼,但并不是前几日与她交流的那位。不过他虽然不讲信用,却也没有将她完全背叛。显然,他没有告诉他的这位同伴,她对他们丝毫不惧,而且能看穿流影的影技。风茗状似全然没有警惕,为他的失约而不耐烦地在树荫下转圈踱步。 潜在暗影中的狼悄然接近,手中的利器悄无声息地钻入她后心的同时,她状似巧合地在此时梳理额头前被风吹乱的发丝。这正是杀技运转到半途的瞬间,刺客不可能在此时间停下,只会窃喜于她的注意被耳边涌动的风声,骚乱的发丝吸引,更加不会注意到他的接近。可是在这同时,他自己的全幅注意力也都被她抬起来的这只手吸引去了。他没有察觉,一只小小的飞虫落在他肚子上。他的兵刃刚刚触及风茗的衣衫,他的身体像是被人从中劈断。 风茗把几缕凌乱的发丝撩回耳后,转身看着瘫倒在地,无法动弹,满眼惊恐的杀手。这时风茗才发现,这原来是位女子。蛊虫咬断细细铁链,拿走面具,让风茗看到她完整的脸,完整的临终前的表情。风茗用灵力在指尖燃起火焰,轻轻一送,她尚未完全逝去的生命就在烈火中终结。火焰的落点是她的头颅,她很快就会失去意识,比一点一点地被蛊毒折磨而死要好上很多。风茗只为防止蛊毒侵蚀这方土地,顺便给她一个了结。 “我以为你会盘问她呢。” 那头出卖了同伴的狼出现在她背后,神情比风茗还要轻松。风茗转身,神情冷冽地看着他。 “颜怀信在哪里?” 这狼却答非所问,“明日会又有一位天狼军过来顶替她的位置,我会告诉他你的下落。” “你怕被责罚。” “那可不是责罚,”他淡然地说着,“你要是打不过,也救不出你要救的人。” “还有半天时间,说说你们的事,”风茗跳上树杈,安然地翘起腿靠在树上,“阙归崇就没有对你们用什么控制人心的东西?” “当然有,”狼也跳上了更高一级的树杈,并不看向她,而是透过枝叶间隙望向皎白的月亮,“你能解了血咒?” “有人可以,我不能。” “谁?” “你要把这当做你的酬劳,我就可以告诉你。” 狼嗤笑一下,“你不替我解决这麻烦,我就只能做到放任你救他为止。” “连续死了两个同伙,你会比他们死得更惨的。” “除非把其他杀手也杀掉。” 风茗没有接话。她远远望着快圆满的银月,莹润的月光中,刚才那狼族女子恐慌痛苦至极的表情隐隐透露出来。 第393章 从帅帐出门,走出不远的路程,外头的山地上就开着花。颜诗芸花了三天时间,把营地周遭的每一寸土地走过,这里生长着什么树木,什么花草,以及与它们共生的禽鸟走兽,她已比驻守在此多年的士兵更清楚。她在明面上的身份是和附近村落的妇女相似,每半月定时来军队做些杂务换取报酬的杂役,但她毕竟是颜怀信从府上带到这里来的,而且明显他们主仆关系不错,是以没有士兵敢轻视于她。她可以和中级将领一样在军区自由出入,当然大部分时间她都安分地和主帅待在一起,伺候他的起居。这日本来也只是个平常的夜晚。军队在夜间的警惕不比白日松懈,所以她一贯都以为,在这士兵严加守卫的地方,无论何时都是安全的,哪怕这时候狐族和北域已经起了矛盾,可总也控制在真正要起冲突之前的时刻。她要去的地方距离军区仅仅只有半里,那儿的溪水边生着只在月光下绽放的花,她想摘一些带回去给颜怀信看。最近边疆气氛愈发紧张,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他说是风茗留下的狼陪着她一起。这狼在他们面前比有些大狗还温顺,光是看着都慈眉善目,毫无攻击性。颜诗芸边走边想着风茗那时生硬火爆的脾气,倒是不太信他的说辞,不过当做是真的也未尝不可。有体型硕大的狼陪着,她心中更是全无害怕,一路心情愉悦地走到溪边。她蹲下,折断花梗,正想在狼的耳朵上插上一朵,转头一看,只见那狼已经躺倒在地,双目无神,空张着嘴,身下血流如注。 恐惧摄住她的心神。她拍拍它,呼唤给它取的名字,狼始终没有反应,身体越来越僵硬。她没有办法了,只能拔腿往回跑。可她不知跑了多久,身边总是这片葱郁的草地,军营附近的林木总是远在天边。她双腿酸软地停下,在绝望的愤怒中大声向四周喊叫: “什么人!给我出来!” 话音刚落,她胸口涌上一阵冰凉的剧痛。她惊愕地低头,只见一把血红的短刃从自己前胸穿出来。可是这刀没有伤到她的脏器,她只是呕出一点鲜血,心脏依旧跳动,呼吸依旧顺畅。 “你想干什么……”她咬紧了牙,愤然道,“你要杀就杀,我可不怕你!” 一只黑漆漆,仿佛影子凝成的手臂从她颈后伸过来,卡住了她的下巴。她被迫向后仰头,直到脖子酸痛得快要折断,看见一个和这手臂一样浑身黑漆漆,只露出两只的人。这凶手的眼睛在笑,仿佛从她的垂死时刻中得到什么极大的乐趣。 “你不怕我吗?” “……我不怕!” 颜诗芸想着,这个人也许就是最近为世人所知的天狼军。一想到这,她好像浑然摆脱了临死的恐惧,她转而开始思索,这些人想干什么?她只是一个小小的杂役,对军事一概不知,抓走她还不如抓走一个最普通的士兵。她忽然想起另一个可能,顷刻间,比死亡更大的恐怖笼罩住她的心。 她眼中流露的恐惧被看见了。那人难听地低笑两声,反问道:“你不是不怕吗?我可什么都还没做呢?” 猜测一旦升起,恐慌就再也压不下去了。颜诗芸强撑着摆出轻蔑的姿态,唾弃道:“你想做什么?你要我说什么我都不会说的!” “我可不要你说什么,”那人哈哈笑道,“我只要你在这里,你是死是活一点都不重要。” 颜诗芸头脑一嗡。果然是这样,他们果然是要对颜怀信下手!可是他现在在万军之间,他们总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抢来吧!她只希望他能清醒冷静,千万不要因为歹贼所说的话冲动只身来到这里,千万不要!千万不要! “害怕也没有用啦,你的将军已经上钩了,”那人掐着她下巴的手在她皮肤上蠕动,恶心的触感让她想吐,“你该庆幸是我来做抓你,要是我的同伴,你现在可就惨了。” “落在你们手里…有什么区别——!” “待会你就不会这么想了,”那人又哼笑两声,“我可比我的同伴好说话多了。要不你说两句好听的,我就放了你,怎么样?” “呸!”她奋力从口中喷出一股血沫,“你敢动我们两个,你们才死定了!” “哎哎,真是嘴硬,”那人装模作样地哀叹,抓着她的头发拧着她转身,“我可给过你机会了,别说我不怜香惜玉呀。” 颜诗芸赫然看见,不远处,身覆轻甲的颜怀信正稳步向她走来,这比眼看着自己要死还更让她崩溃。她想要大喊,让他快点回去,只要不中他们的法术,他很快很快就能够回到军营,回到安全的地方。可是不知道身后挟持她的人做了什么手脚,她发不出声音了,只有眼泪簌簌流下。 于是颜怀信顺理成章地以为,她在害怕,每一个不懂武功的女子在此情此景都会害怕的。 “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下手,兽王就是这么培养你们的?”颜怀信在她身前十步站定,拔出了剑,“本将军来了,放了她!” “不如把力气留给替你自己求饶吧,将军,”颜诗芸身后的人阴阳怪气道,“你知道你不是我们的对手。” “既然如此,你们还用无关者的性命来挟持。” “哎,这不是试试看你够不够蠢,会不会上钩嘛。” “你别废话了,”另一个影子从黑暗中现身,不耐烦地说道,“带她回去。” “你连回去再做那些事都等不到了?”他的同伴呛声回去,“我是不想看,可是这姑娘一定想看啊,你不让她看?” 那影子把视线移到颜诗芸身上,她顿时感觉他的目光比刀风更要冰冷锐利,更能轻易夺走生命。颜怀信自然是不可能束手就擒的,在他目光转移的一瞬间挥剑向他砍去。他的剑刃没入了他的肩颈,割裂皮肉的触感确凿真实,可是下一瞬间,这个身体如烟消散,一片锋利的冷风从他右肩掠过。他想要回身防御,右手却不听使唤,没有知觉。 颜诗芸看着刺客出现在他身边,接住他掉落的手臂,脑中嗡鸣,几乎晕厥。 “行了行了,她都被你吓晕过去了,”挟持她的天狼军嫌弃地放开手,嫌弃地甩甩一手接住的眼泪,“赶紧走了!” 他的同伴给颜怀信点了止血的穴道,再把他拖入影子中。他则还把颜诗芸从地上抓起来扛在肩上,跟他一同离开。 颜诗芸再度苏醒时,她被捆着坐在一间牢房中。牢房潮湿阴暗,散发着血腥的腐臭,她晃晃如受针扎的头,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几乎又惊吓,愤怒得陷入昏厥。 失去右手的颜怀信被吊在刑架上,铁链束缚他的脖子和其余三肢。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不知道是什么刑器留下的伤痕遍布全身,从头到脚都是一片血肉模糊。颜诗芸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不成人形的人,就是在她昏迷之前还一切安好,俊雅威严的颜怀信,可他尚且完好的耳朵和尾巴,明明白白就是他的样子。 她隐忍的哭声把受刑昏迷的人惊醒了。颜诗芸看见一片焦黑血红的皮肉中睁开一双眼睛,浑浊得遍布血丝,可淡灰褐色的眼中竟然渐渐升起了一点笑意。 “你…没事……” 愧疚和心疼让颜诗芸崩溃,摇着头无法承受地痛哭。她的哭声引了人来,她看见,从影子中现身两个好像是狼族的“流影”,必然是把他们抓到这里的天狼军。她哭着破口大骂,用尽一切她能想到的脏污词汇,可除了一道同情的目光,一声轻蔑的冷笑,她什么都没有得到。那同情地看着她的走到她背后,撑在椅背上,语气轻快地提议: “要不要我把你眼睛捂上?不然待会你又要被吓晕了” “滚啊!你们放开他!” “哎,可是他自愿替你受的呀,你——” 随着另一个天狼的动作,颜诗芸的哭叫戛然而止。这位知道她的心思不在他身上,只能闷闷地把嘴闭上。他抓抓她的耳朵,她也毫无反应。他只能百无聊赖地站起来,看着他的同伴把刚才割下的颜怀信的左手中指放在一边的台子上。这是他们被抓到这里的第三天,算上这根,台子上已经摆着三根手指。 “我看狐狸一时半会也不会过来打仗,我劝你省着点吧。” “烦死了。” 他的同伴冷声呵斥他,很快又回到欣赏战利品的愉悦之中。被他这一打岔,他忽然又感觉这还不够。他走到颜怀信身前,眼中是曾经让他胆寒,现在已无法激起他心中波澜的兴致。流血和疼痛带走了他的力气,他所能做的最大坚持就是在受刑的时候不出一声地沉默。就算他要被活生生地肢解,他也不会顺了这些疯子的心意。 天狼掏出个小瓷瓶,看得另外一个叹息一声。他把这药水倒在颜怀信脸上,那上面的伤口迅速弥合,皮肤重生,完好如初。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新一轮,更恐怖的折磨要开始了。 “你又想到什么花招了?” 天狼不理会他同伴的嘲弄,拿出方才割下颜怀信中指的小刀,转身走到颜诗芸面前蹲下,把刀递给她。 “把他的眼睛挖了,我就放了你。” 极度的恐惧和憎恶让颜诗芸说不出话。她用尽所有力气,仇恨地瞪着他,眨去眼中永无停歇的泪水,用力摇头。 “别为难她了。” 颜怀信在后头淡然地说。天狼顿时露出得逞的笑意,转身对他笑道: “那你自己动手吧?” 颜怀信嘴唇抽动,轻蔑溢于言表。他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不看见这些兽族丑恶的面目,对他而言反而是种解脱,只是担心无法看见颜诗芸的情况。 “刀给我。” “你有两个指头,还要刀干什么?” 不…不…… 颜诗芸在心中哀嚎,她发不出声音,身体僵硬无法摇头,连眼泪都流干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颜怀信把头偏向左边,用他左手仅剩的两根伤痕密布的指头,一点点扣进他形状秀美的眼眶。 天狼满意地看见他们听话。颜怀信的左眼掉在地上,他用灵力把它拾起来,扔到颜诗芸腿上。这女子惊惧地仿佛下一刻就要死掉,她的反应简直比像个木头似的颜怀信还让他感到快意。他已经不舍得杀她了,让她看着他的主子一点点死在她的面前,一定比让她死在另一个面前来得有趣。 收获了今日的愉悦,他心满意足地离开囚室。另一位还站在颜诗芸身后,他推推她,可她好像真的已经被吓傻了,被推得在椅子上晃了晃还是两眼直直地看向自己腿上那枚完整的眼球,仿佛在与它对视。 “麻烦你,把拿东西拿走。” 颜怀信突然开口。他的左眼淌着鲜血,干瘪地凹进去。他的右眼目光有些飘忽,就算他凭意志表现得仿佛毫无感觉,可定然不可能真是那样,至少疼痛只是在他可以忍耐的范围,并不是完全不存在。 “你还真是懂礼貌。” 天狼笑道,用灵力把那团血污的东西移到一旁的台子上。 “你们抓我来这里,就只是为了折磨?” “嘘——”天狼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大将军,揣测上头的意思可是大忌,这我可不敢猜。” “原来你们只是些小角色。” 天狼讽刺地冷笑。颜怀信听得出,自己的话戳中了他的痛处。他们是灵界中人人畏惧的天狼军,修为确实可怖,可阙归崇却连只多一步的计划都不会告诉他们。 “你和你的同伴不一样。” “你在挑拨离间吗?” “我有没有这个意思,全看你自己怎样想,”颜怀信始终平静,“他以折磨为乐,你却心怀怜悯。” “怜悯?”天狼几乎被他逗笑。 “我知道,在我死之前,他不会杀她,”颜怀信看向晕过去的颜诗芸,“我希望你能在这段时间对她关照关照。” “我为何要费那个力气?” “你若帮助我们,当复仇之人前来,我可以替你说情。” “不会有人知道你们的遭遇的。就算百里晏清亲自来要人,我们也只会把你们的尸骨交出去。” 颜怀信看向瘫倒在囚室角落,生死不知的狼,嘴角弯出个笑容。 “它的主人会知道的。” 第394章 以血还血 根据莫逐尘所说,颜怀信被他们擒获之后,连夜被押运到一个叫兰滨谷的谷地。那是北域边疆的重要关隘,又因为谷地的地形凹陷,三面环山,唯有一条狭窄通道可行车马,那里也是北域关押重大刑犯的地方。但自从后来的那位天狼也死了,莫逐尘就不再能感到他与其他人之间的关联。这是阙归崇已经察觉到他异状的信号。要是他被抓住,是连辩解的机会都不会有的。 他们无从得知颜怀信会不会被转移到其他地方,于是全速朝兰滨谷奔袭。风茗担心长驱直入的途中会有埋伏,不得不要他带自己转绕过几个山坳。每过一段路,她就短暂停息,用灵力感知狼的方位。随着距离的缩短,她渐渐可以与狼做些对话了。狼说颜怀信确实就在这里,而且近期也没有要被转移的迹象。她对此振奋不已,可再追问他的情况,那狼就只是沉默。 她当然可以用些方法直接探寻它脑中所想,但她也隐隐有猜测,落在那些人手上,境遇一定艰难,狼不告诉她,应该是怕她关心则乱。她虽然迫切想知道,可转念一想,还是忍耐了下来。 路上奔波了近三日,他们来到靠近兰滨谷的山脊。莫逐尘说翻过这座山,里面就是众军把守的囚牢,风茗和他停在这里,也许就已经被发现了,只是在守株待兔。风茗平复急速奔袭后急促的气息,摸出两张符纸,分别写上些咒文烧掉。莫逐尘站在一旁看着,问她这是在做什么。 “求援啊,”风茗说得理所当然,说完又叹了口气,“不过也许没有接应会来的。” “我以为你从没想过这呢。” “那你带我来是想邀功吗?” “你要是输了,就是我的功劳,”莫逐尘说得顺理成章,“要是抓到你,那两个天狼的牺牲根本不算什么。” 风茗没心情理会他不知真假的玩笑,目光看向他的刀。 “这刀上有术法,”她自言自语一般地轻声说,“给我,让我看看。” 莫逐尘把刀递给她。他并不忌讳,因为经过这几日的同处,他发现她在速度上还是稍逊身有流影血脉的他一筹。 风茗并不把刀拿到手中,而是拔出涯光,剑刃对着刀锋。 “你看得见吧,”她的心情随涯光渐渐明亮的剑身激动起来,“帮忙把这术法破了!” 莫逐尘这才惊疑地反应过来,她好像是在对这剑说话。她一说完,莫逐尘只见眼前闪过一阵刺眼紫光,随后轰然一声炸响,细碎利块冲过他周身,他持刀的手顿时一轻。 他抹去眉角上一小道破口中渗出的血迹,惊讶地发现,他手中的长刀竟然尽数粉碎,不复存在。他难以置信地责问风茗:“你疯了?!” 风茗看起来也有点惊讶,但随后就不把这当回事,“你拿着这刀被阙归崇控制,还不如扔了它呢。现在它被毁了,他还有什么方式能控制你?” 莫逐尘烦躁地对她怒目而视,“我连兵器都没了,怎么和你进去救人!” “你去抢别人的不就是了!”风茗也被他吵得烦起来,心道这北域的男人怎么这么扭扭捏捏,“那么多士兵就没有用刀的?!” 莫逐尘懒得和她解释,自己所修的长刀技法多么独特,远非一般士兵联系的战技。事已至此,他是彻底无路可退了,这狐狸虽然有点傻里傻气,但修为还算高强,他要彻底摆脱阙归崇的控制,只有继续和她合作这一条路可走。 “走吧,”他按耐下心中隐隐的紧张不安,转向山林的另一边,“我可以直接带你潜入内部,但是我不知道关押他的牢房在哪里。” “我知道,我画给你看。我们现在是在哪里?” 风茗单膝跪地,捡了根树枝在草坪上画出狼告诉她的方位。莫逐尘虽然很少来这里,但他从有记忆的那一天开始就极度渴望自由的生活,他知道,自己为阙归崇做越多的事,就越能了解到情报,越能找到复仇的机会。因此他在第一次来这里时就对此地印象深刻,第二次就已把此地各处地形牢记脑中。现在,他等候十数年之久的机会就在眼前! 他们一同确定了那狼的位置,莫逐尘警觉地让她再问问,颜怀信是不是在那里。风茗再确认了一次,心下也是诧异。按理来说,莫逐尘的行迹刻意,他们就应该会有所动作,难道他们就这么自信?这更像一个请君入瓮的陷阱。 “无论怎么样,先走吧,”风茗握紧涯光的剑柄,让蛊虫飞出她体内,栖在她衣襟之中,“直接去那个地方,不管其他!” 莫逐尘抓上她的手腕,和她一同在影中穿行。 经过这几日的赶路,风茗已经习惯了被流影带着穿梭于影子中的怪异感觉。她在被莫逐尘丢出阴影的瞬间杀死牢房中仅有的两个守卫,和他各自接住一具尸体轻放在地,一丝一毫声息都未发出。 牢房中有两个人,一站一坐,各自被绑着。风茗回避了被吊在刑架上,满身血污,她一眼都没有看到面目的那个,先看向坐在椅子上昏迷不醒的人。看耳朵和尾巴,她是最常见的赤,狐可疑地浑身近乎完好无损。风茗抬起她低垂着的头,心间骤然涌起的惊骇让她险些握不住剑。 “你认识她?”莫逐尘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她没有受伤,我可以先带她离开。” “带她走!” 风茗心中已经慌乱,这是战场上最大的忌讳和危险。她劈开颜诗芸双手的麻绳,抓着她扔进莫逐尘怀中。 “快!带她走,越远越好!” “我把她安置好,会再来找你。” “不用,直接带她去义军的地盘,找一个叫花如许的人!” 莫逐尘皱了皱眉,没再说什么,带着颜诗芸潜入阴影中。他轻车熟路,却在离开军营二十里之外,在兰草茵茵的河岸边,被一柄尖刀逼停了动作。 “小逐尘~”威胁到他的人在他身侧玩味地笑,“你也学会怜香惜玉啦。” “你不也是,”莫逐尘冷静地转头看向他,“不然她怎么会活到现在。” “你知道我向来如此,但你~是何时决意背叛的?” “从我记事起,就无一日不想拿阙归崇给我父母作祭,”莫逐尘一手提着个昏迷不醒,不会武功的累赘,另一手空空如也,此时却丝毫不惧,甚至对他这位曾经的同谋蔑视地冷笑,“你应当也是如此吧,但你不敢。” “不是不敢,是我不像你一样愚钝,”那人收了刀,大喇喇地在胸前抱起双臂,没有武器的莫逐尘不可能是他对手,也不可能从他手中逃脱,“你为那狐狸卖命,就算他们真的胜了,还会留你性命?” “我不在乎,”莫逐尘说得淡然,“只要有人能杀了阙归崇,就算不是我亲手报仇,我也死而无憾。” “哈,”那人滑稽又可怜地笑了两声,“你啊你,我真不知道陛下当初看上你什么了。” “他向来最不看重的就是我,他只是要用我告诉其他人,谋反只有死路一条,”莫逐尘说倦了,把颜诗芸放在地上,右手掌心凝聚出影刃,“我活不过今日,他也很快会死。” “谁说你活不过今日?” 莫逐尘周身凝聚的杀气一僵,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什么意思?” 那人不回答,而是对地上的颜诗芸抬抬下巴,问他:“这只狐狸和你带来的那只是什么关系,她居然什么都不管,让你先带她走?” “我怎么知道,”莫逐尘不知所谓,忽然稀奇地笑了一下,“烟雨,你不会对她是动了什么念头吧?” “以后也别叫我烟雨了,”“烟雨”厌烦地摇摇头,重新把兵器掏出来,问他,“你的重鋂毁了,怎么做到的?” “她的剑,”莫逐尘换上了他先前那副玩味的神色,“你现在去找她,她会很乐意。” “她现在可顾不上我,”烟雨收回兵器,摸着下巴哼笑,“她能打得过断垣那个疯子?” “我怎么知道,”莫逐尘还是只能这么回答,他拎起地上的颜诗芸,问眼前明显心情大好的狼,“我要去义军的地界,一起?” 烟雨忽然闭上眼,尖耳竖立,打探结束后叹息了一声,“不用你去了,他们已经来了。” 莫逐尘心惊,距离那狐狸烧掉求援的符纸才多久,他们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调出军队进攻?要是无法攻下,那岂不是自取灭亡么。 “等着吧,”烟雨悠哉地在河边坐下,欣赏眼前的清丽景致,“你要是回去,我可以替你看着她。” 莫逐尘觉得他不可理喻,但思索一下,还是把颜诗芸留在这里,回到一片混乱的囚牢。 精锐将士已把不断传出灵力爆裂激荡动静的囚牢团团围住。在空地中紧张等候,不敢贸然进去的士兵,无不为这气势心惊肉跳。他们只听闻天狼军神出鬼没的阴险狡诈,却不知原来他们正面拼斗起来也有如此恐怖实力,那显然不是他们可以参与的斗争。莫逐尘轻易穿过这密不透风的包围圈,靠近关押颜怀信的囚室。如他预料的,以整层楼都已经狼藉一片,趁乱逃出去的囚犯应该都被包围在外的士兵重新擒获,而那两位还在厮杀。他听见那个他只有数面之缘,却从许多人口中听说了他的可怕之处的天狼在狂妄大笑: “哈——你杀不了我!你也救不了他!你和他不过是两个废物罢了!” 他又听见狐狸愤怒得近乎把牙齿咬碎的声音:“你对他做的一切……我会千百倍偿还给你!” “哈哈哈哈——” 他的大笑突然中止。莫逐尘想大概是战斗有了结果,走到门墙已经被打穿,没有其他人在的囚室。颜怀信被从刑架上放了下来,一头单纯为兽类的狼把他圈绕在身体中。它静静地卧在地上与莫逐尘对视,应该是风茗已经告诉了它,他是自己的同盟,所以它的目光中虽然警觉,但没有多少凶恶。 “我不是你们的敌人。让我看看。” 莫逐尘和这灵兽打过招呼,顺利走到它身前。他蹲下一打量,饶是见惯了血腥残忍场面的他,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难怪风茗的声音会愤怒扭曲成那样。颜怀信的伤势已经超出他能医治的范围,他只能同情地撕下一条衣角,遮挡住他凹陷干瘪的眼眶。 “你要在这里等她,还是我现在带你们走?” 狼对他摇了摇头,目光渐渐温驯柔软下去。莫逐尘看着自己宽泛意义上的同族,心下多少有些怪异,便站起身来,替他们做守卫。 一道巨响在不远处乍起,听声音是一个人把另一个重重地摔在地上,随后响起拳拳到肉的击打声。那天狼还在大笑,笑声嘶哑,夹杂咳嗽,不时被拳头的声音打断,于是莫逐尘放心,是风茗占了上风。他听到分属于两个人的粗重呼吸,然后一个人把另一个拖在地上。不久之后,他看到浑身是血的风茗拖着同样浑身是血,没什么动静的狼走进来。他正想说点什么庆祝缓缓这沉重凝滞的范围,风茗抬起头他才看见,她的双眼紧闭,面上挂着两道血流。 “你的眼睛怎么了。” 风茗没有回答他,只是把天狼扔到他脚边。天狼看向莫逐尘,含着满口鲜血,轻蔑地嗤笑:“叛徒。” 风茗走过来,踩在他的脸上,让他没法再顺利说话。莫逐尘以为她要直接踩碎他的头,准备离远一点省得溅到脏东西,却见她擦去她剑上的血液,收回了鞘中,好像她将要做的事对它来说是种亵渎。她顶着满面血流,看不出表情,抬手在半空,五指绷紧成爪,灵力垂直而下,一寸寸撕开她脚下凶手的皮肤。 莫逐尘无意看她以牙还牙地报复,走到牢房门口放风,忽闻周围杀声四起,随后无数火箭射进来。 第395章 重逢 “这里要塌了。” 莫逐尘回到囚室,试图劝说风茗快离开。然而火焰和不断掉落的房木都无法让她从复仇中清醒,燃烧的柱子倒在她脚边,她的衣角燎起青烟,她仍然专注于用灵力把不成人形的天狼以跪地的姿势钉在地上。 她的狼对莫逐尘轻叫了一声。莫逐尘会意地走过去,正要把颜怀信带到身上,风茗猛然对他转过头,她双目受伤了,闭着眼睛,但视线仍然锐利得有如实质。莫逐尘知道,这件事影响了他们之间的信任。他虽不打算和她的势力有什么良好关系,但至少在目前,他还需要她的帮助。 “风茗!” 一个陌生声音的呼喊响起。话音未落,这人先到了,直冲风茗而去。莫逐尘无意掺和,就算这栋楼被烧塌了,他也可以毫发无损地离开。他看着风茗要对他拔剑,那人的速度却比她更快,牢牢抓住她的手,将她的剑按回了鞘中。 “是我,”玄霏看着她流下血痕的双目,心中更是焦灼,“先走吧,狐族和义军都来了。” 风茗听到他的声音,起初还未认出他的身份,但蛊虫随后也这么告诉她,她才放下警惕。莫逐尘被他们两人一道盯着,顿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匆忙说道:“我带你们走。” 他传送的出口在与烟雨分别的河水边。风茗刚从影子中出来,就听见她记忆中熟悉的女声在尖叫叱骂: “你放开我!我杀了你!杀了你!” 烟雨只是用影子绑住她,不让她乱跑。他蹲坐在一边,对她的疯劲兴致索然。他自诩一直对他们关照有加,但她要么是不够聪明,要么是傻乎乎的,对他就像对另一个一样憎恶仇恨。 风茗朝那声音走去,却忽然被玄霏拉住,她体内的气劲一乱,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地上跌去。玄霏不知她已虚弱到这程度,把她扶着坐下,正要问她的伤势,又见她捂着肚子,大口大口呕出鲜血。血液从面具的缝隙中漏出来,染红她整片下巴和前胸。 “你中毒了,”烟雨看一眼就知道她是什么情况,再看一眼,她下巴上的血是鲜红的,原来又不是中毒,“……嗯,不是。” 风茗艰难地喘息,双手在身侧攥紧了,指甲钳进地里,与她心意相通的蛊虫成为了她的眼睛,让她看见现在的场面,看见神情恍惚疯癫的颜诗芸,和地上那身躯残破的人,怒气让她头脑又热又痛,胸口像烧着一团火,张嘴又是一口浓血吐出来,无法及时流下去的血液反呛进她鼻腔,她咳嗽着厉声问: “……你是什么人!” “我是他的同伴,”烟雨说得悠哉,“你是怎么把莫逐尘的刀打破的,给我也试试?” 风茗在面具下冷笑,“你们死在哪里不是死。我不想看见你们!” “我要是死了,你这朋友也要死,”烟雨看看颜诗芸,“哎,不过她就是不死,下半辈子估计也只能是个疯婆娘了。” 莫逐尘同情地看着他的不知好歹。果然,本来还虚弱地坐着的风茗转瞬间就出现在他身边,手中的剑几乎切下他的一整条左臂。不止于外伤,他看见他的伤口出隐隐透出光亮,那是她的灵力在急速涌入他的身体,不但他的这只手保不住,他整个人不久之后就会从中爆裂开。 “你威胁我?”风茗的喉咙沙哑,鲜血滴在烟雨的脸上,让他终于无法安然嬉笑的脸色更加惶恐,“你会死得比那一个更惨!” “要不是我,你觉得她能这么毫发无伤吗!”烟雨慌乱地看向莫逐尘求助,“我和你杀了的那个又不一样,天狼军里面也就他一个那么变态——你倒是说句话啊!” 玄霏皱着眉看这场闹剧,他只关心风茗的身体。他走到她背后,而她全然没有察觉,掐住她的手腕,掐断她对涯光的控制。这下她的咳血是真的因为经脉受到冲击。 “你——” 风茗用还在酸麻的手腕攥上他的衣领,咬牙切齿,却找不到办法怎样宣泄心中怒气,恨恨地瞪视了一会眼前模糊的人形轮廓,她把他甩到一边,走到她的狼和颜怀信身前。 “呼——” 烟雨长出口气,他就不信这婆娘还有力气来杀他,但为了自身安危,他还是赶紧解开了对颜诗芸的束缚。何况解不解开都一样,她始终都是这么呆愣,一动也不动。 风茗让蛊虫从自己体内离开,栖在颜怀信身上,他的许多外伤还是可以被蛊虫消弭的,但那些残缺……她心中悲恸阵阵,摸索出两张符纸,想要告诉花如许她的方位和境况,却已经连写符的灵力都无力凝聚了。 忽然,她的腰后按上一只手,平缓地输送进温和浓郁的灵力。她转头看看,并看不见那是谁。她借着这支撑,完成传信的法术,跪坐在地久久无法起身。 “你们想活,就去给我找殷其雷,把你们知道的一切全部告诉他,”风茗靠在一个宽厚有力的怀抱中,浑身过度劳累的经脉浸没在这人给予的温暖里,她微微颤抖着,用最后的狠厉发号施令,“现在就去!” “走吧,”莫逐尘毫无长幼秩序地踢了踢烟雨,“没我们什么事了。” 烟雨瞪他一眼,不情不愿地跟他离开。他可不会蠢到这么简单就去自投罗网,但在路上和他了解些情况还是可以的。 “他们走了。” 玄霏说完,风茗就往前栽倒下去,差点压在地上的伤员身上。玄霏把她扶起,用灵力帮她调息了好一阵,她的眼皮颤动,随后更紧得闭上。玄霏让她偎在自己怀中,边擦去她眼下的积血。 “你的眼睛怎么了?” 风茗极轻地摇了摇头,不愿言说。玄霏继续助她恢复,边告诉她现在的形势: “狐族暗中和流影达成了一致,当你的消息传到花如许那里,他们三方立刻出兵,应该进展顺利。” 流影也来了。风茗恍惚了一下,感到力气稍稍恢复,就从他身上爬起来,朝颜诗芸的方向走去。她现在双目流血,满身深红,头发紊乱,外表与恶鬼无意。可颜诗芸惊恐地看着她走动的姿势,筋疲力尽也踉跄地向她走来的固执,竟然隐隐感到一点点,遥远的熟悉。她仓皇地从地上站起来,她看着眼前的女剑客被鲜血染红的耳尖,她的耳根是黑色的,没有把尾巴露出来,她无法得知更多来印证心中猜测,那个名字也就一直卡在喉头。 风茗走了几步,摘下遮住大半张脸的面具扔掉,抬袖擦了擦脸上鲜血,想要睁眼却睁不开。她想叫她的名字,却又怕她认不出自己,只会惊吓着她,于是停在她不远处就不敢再走了。可是颜诗芸先呼唤了她,一声轻轻的试探后,她看到她僵硬地拖着脚步往前走来,摇晃得险些跌倒,她更多的话堵在喉中,眼泪先于话语奔涌。 “风茗…风茗……真的是你,你来救我们了……”颜诗芸跑过去,紧紧抱住风茗和她一同坐下,努力压抑着哭声,“你没事吧,你不能再有事了,你不能再有事了——” 风茗靠在她肩上,连抬起双臂,回应她怀抱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几次张嘴,酸胀的喉中也只能浅浅叫一声她名字:“诗芸……” 她的样子变了,声音变了,但还和她一样记着她们曾经的情谊。颜诗芸努力用手掌揩去她满面的鲜血,与她重逢的喜悦和悲痛交织在一处,让她又是大笑,又是痛哭,“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你累了就休息吧,我来照顾你,我们都会没事的!” 风茗趴在她瘦削,但依然温热,温柔有力地搂抱住她的身上,此时才能放心地陷入力竭的昏迷。颜诗芸将她放平,撕开自己的外衣沾上河水,为她擦拭血迹。 玄霏看着她做这一切,心下有点怪异。他千里迢迢,马不停蹄地赶来救她,结果好像只成了个陪衬。他看看狼身上惨不忍睹的颜怀信,无论如何,长晴的事他是不可能告诉她了。 “你们是朋友?” 颜诗芸点了点头,看看这俊俏的男子,温声问他:“你们呢?” “也是。” 颜诗芸轻轻地笑了笑,继续为风茗收拾。她起初以为风茗脸上的疤痕是伤口,碰了碰才发觉是陈年伤疤,顿时眉头紧皱。这样的疤痕她在风茗手上见到更多,心疼得她不知如何是好。 “这些是什么疤啊,这么严重!” 她叹着气,问玄霏,她知道风茗不畏惧疼痛,可这…这也太不爱惜自己了! “你知不知道她的身世?” “身世?”颜诗芸愣愣地回想起,风茗偶尔和她提过的说法,“她说,她师父被坏人害了,她习武是为了找师父……” “……不是这个,”玄霏还是决定把这些事都告诉她,“她是当年在战乱中失散的狐族公主。我先告诉你,让你心里有数,也许待会你就要与狐族皇室接触了。” “……” 颜诗芸震撼地看向他,又低头看风茗,难以置信。 “你只要知道就好了,不要因此对她有什么异样。” “我知道……”颜诗芸抚了抚她的额头,叹气,“会有人来找我们么?” “会。” 玄霏起身,看向河流下游,接近山谷出口的方向,“已经来了。” 来者并不是任何兽族,身后也没有携带军队。玄霏在他靠近前,用从花如许那里学来的阵法,把他们全都罩在里面,摆明了告诉他,只许他一人接近坦诚相见。 来者并不忌讳。他坦然走到玄霏面前,看着狼身上的人和虫子,默然不语。 “有救?” “有是有,”懿王爷见了颜怀信的惨状,心下也是恻隐,“但有些药材,要靠你们与落鸿的关系。” “等她醒了,你和她细说吧。” 玄霏走向昏睡的风茗,把颜诗芸清洗干净的面罩在她脸上戴好,再顶着她异样的目光把她抱起。 “狐族知不知道你的动向?” “不知道,”懿王爷有些惊奇,“你们要和我走?” “她不会想去那边的,你先带我们去个隐蔽的地方,让他们都好好休息。” 懿王爷轻笑,点了点头,“我带你们去我的营地。” 他把解下外袍,把颜怀信残破的身躯包裹在其中,扛在肩上,招呼愣在原地的颜诗芸: “走。” “……你是谁?” “我是流影的王爷,承皇兄旨意全权管理此事的将军,”懿王爷对她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总是愿意友善的,“走吧,你也要找个地方好好休息。” 玄霏看她缓慢地起身走来,低头一看风茗,见她居然醒了,在他肩头挪了挪,找个更舒服的位置枕着。他没好意思在外人面前,用这姿势和她说话,硬生生忍到他们在王爷的兵营安居。 流影的营地在山林间最险峻隐蔽之处,辟如这不知哪座山崖中间的山洞。此地驻守的士兵不多,大多帐篷都是空的,王爷腾了个大帐出来安置他们,颜诗芸洗了脸,喝过水,吃了些东西就熟睡下去。风茗则从床铺中坐起来,闭着眼睛四处“张望”。 “怎么不让虫子先治你的眼睛。” 玄霏坐在她身边,心疼低声说了句,风茗无从回答。他划破掌心,翻起风茗的眼皮,将自己的血液和灵力一同汇进她眼中横切过的伤口。有人用利器划破她的双眼,而他怀疑这是她自己干的。风茗默然地接受他的治疗,睁开眼睛,目光低郁恍惚地看着他。眼中似有万千哀伤话语无从言说。玄霏想把她搂进怀中安慰,懿王爷却在此时开口: “你们过来。” 风茗看到了他和颜怀信,立刻跑了过去跪坐在地铺边。玄霏走过去,将只能直面这惨状的她轻轻搂住。 “他的手臂在长出来,”懿王爷惊叹地看着这虫子,它不但能愈合伤口,还能帮助断肢重生,“但它快没力气。” 第396章 心疼 “帮我救救他。” 风茗轻声对玄霏说,懿王爷识趣地不去干扰他们低语,只是给那飞蛾一样的虫子输送了一些灵力。那虫子在他的帮助下重新变得活跃,但他一旦撤出,它又耷拉着翅膀瘫在颜怀信的额头上,无法动弹。 “王爷,请你先出去一会。” “嗯。” 懿王爷不多过问,干脆地离开,反正这是他们狐族的人。 风茗重重地叹了口气,看向玄霏的眼中愧疚越来越深。幸好他在,她才可以救颜怀信的性命和身体,可她还能这样利用他多少次,她本不应该这样利用他,把他也拖入风险之中。 “你想怎么做?” 风茗不说话,抬手按着丹田,小心地让自己的内丹从口中离体。玄霏看着她捧在手中的这一小团润白的光球,忽然感觉这看起来很好吃……他在下一刻反应过来,这是龙猎食吞噬的本能作祟,把这乱七八糟的杂念压下去。他看着风茗把她的内丹喂颜怀信吃了下去,他整个人的气色顿时焕然,原本油枯灯尽,奄奄一息的伤者霎时脸色红润,呼吸明显有力匀称,都可见胸膛在微微起伏。风茗想起自己当年将要结丹的时候,就是他帮自己突破,自己才能保住性命,得以修行,如今,是换她用内丹来救他了。 她撑着最后的力气坐着,祈求地看向玄霏。蛊虫现在可以直接以她的内丹为动力,只要再有他的血,或者别的什么,它就可以更快地重生他被割裂的肢体。玄霏见她这样柔软卑微的哀求,怎么能硬下心来拒绝。他在颜怀信的手臂的断裂处划开一道小口,将自己的血抹在上面,他的手臂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生长,直到与左边一模一样。玄霏看向风茗,见她满眼含着泪水,在察觉到他的注视,下意识眨了眨眼后,眼泪就掉下来,落在面具上。 “……” 风茗抬手擦去眼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颜怀信的鼻子上轻轻划下一道破口,玄霏继续配合。 “你要是想哭,就……”玄霏迟疑地说,边往虫子身上送去灵力,他怕风茗其实也还不到二十年的修为撑不住这一定可怕的消耗,“我不看。” 风茗没说话,只是眼眶中蓄了泪,她嘴唇颤了颤,憋住了,没让它再掉下来。 “你师父怎样了。” 她问得玄霏心中一惊。 “为什么问起他?” “不是说他要死了么,”风茗说着,虽然感觉这样说也许不太好,但也懒得再改口了,“你去看了,他怎么样。” “他还好,”玄霏说,“我让魔教找了个地仙供奉,不会出去害人了。” “……那我师父呢?” “他也还好。你的师祖带他回去了。” 风茗长出口气,低低地说了声“多谢”。 “不用谢我。” “不,”风茗看着颜怀信逐渐愈合完整的身躯,她对玄霏何止是“多谢”,若他们不曾有过那些仇怨,她对他感激涕零也不为过,“没有你,我救不了他,我自己也……” 玄霏抓住她的手,打断她惶恐的自白。 “你要真心想谢谢我,就……” 风茗疑惑地看着他。 “就多陪陪我吧。” “……” 风茗愣了愣,忽然微微低下头,很轻很轻地笑了。她缓缓凑到玄霏身边,像他一直暗示她的那样,靠进他的怀抱中,双臂松松地环上他的腰。 她本意只想拥抱一下而已,但只是稍微多迟疑了一刻,再睁开眼时,她正躺在柔软干燥的被褥,和还在沉睡的身后人的怀抱中。 第397章 朝靖祺 懿王爷在大帐周边布下法阵,命令士兵严加看守之后就回到帅帐,安然等待前线的消息。凯旋的讯息陆续传来,如无意外,义军的势力范围重新回到绥靖河南岸是指日可待了,趁着这气势,他们还很有优势一举攻占对岸。这自然是好事,但现在多了桩麻烦,就不那么好了。懿王爷接连收到百里晏清和殷其雷那边希望与他对话的要求,前者更是以帝王之尊亲自来的,他可不好敷衍,但又不想得罪了另外的狐狸。 此时距离他离开那帐篷,只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他回到帐中,见两个女孩子都各自在床铺中熟睡,坐在颜怀信旁边的玄霏也闭着眼睛,呼吸匀沉,他放开下意识对行迹的隐蔽,他才察觉到动静,睁开了眼。 懿王爷走到他身边坐下,惊讶地发现,才过去这点时间,颜怀信的伤痕都已经尽数愈合了,皮肤恢复如初,左手,面部,耳朵和尾巴上的缺损也完全弥合,蛊虫还在奋力促进他右臂的重生——已经进行到手腕的位置了——不断咬开肢体末端的皮肉,让森森白骨露出来,得以在它的能力下延续。只是他的眼眶依然凹陷干瘪,看来这虫子只能修复残缺,而并不能凭空造物。 他用灵力无声地惊叹: “这是什么虫子?我从未听说灵界中有什么生物能有这样的本事。” 他低沉的声音直接响在玄霏脑子里,他轻叹了口气,捂着脑袋,并不是很想回答。 “有什么人来找他了?” 懿王爷听出他的回避,本来他就只是随口一问,无意深究。他回答说,狐族那边在打扫战场后搜寻未果,正要找流影要个说法呢。玄霏听了,也不知该怎么应对,又不想为了这事把还没睡多久的风茗再喊醒。 “你要把他交出去?” “不然呢,”懿王爷笑笑,“百里晏清可是亲自在那边等着我呢。” 玄霏本来想问,难道那狐族的帝王只问了这位将军,转念一想,他也没必要把风茗的事告诉流影的王爷。当时花如许收到风茗的消息,当即就去找殷其雷要求出兵接应。可那时,义军已与狐族和流影牵扯在一起,共同协作又互为制肘,殷其雷无法无缘无故地率兵突袭一座距离遥远,又困难重重的山谷关隘。不得已,花如许用他的身份向狐族告知了风茗的行迹,才有了这次全面反攻。 懿王爷把颜怀信裹在被子里,带出帐篷,玄霏安抚过险些因为受惊而攻击他的蛊虫,撑着疲倦的身体跟上。他希望尽快把他的伤治好,如果风茗醒来能见到健全的他,她的心情应该会好上许多。 军营不同王爷行宫,哪怕他身份尊贵,在这山洞里也得和寻常士兵一样席地而眠。懿王爷只能在官椅上垫两个枕头,不然以颜怀信的身体,绝对是坐不住的。玄霏在他布置的时候把颜怀信从深眠中唤醒,幸好蛊虫可以独独让他的手臂失去知觉,否则治疗就得暂停了。 “颜将军,”玄霏看着在地铺上无力呻吟的虚弱狐狸,心中也有些同情,“颜将军,你听得见么。” 走过来的懿王爷听到他对伤患这毫无技巧可言的照料,不禁挥手让他出去。玄霏往蛊虫体内传送许多许多的灵力,边看这王爷把颜怀信扶起来,让他靠在他的胸前,贴在他竖起的耳朵边,温声细语地告诉他现在的情况。这模样……玄霏自愧不如地想,他对风茗也做不到如此自然而然的体贴温柔。 “你…你……” 颜怀信听他大概说完,也不知能不能明白,支吾地从喉咙里挤出点声音。他好像还不能流畅地说话,但对于曾被天狼军割去舌头的他来说,这已经是个很好的消息了。 “我是流影的王爷,当朝影王的皇弟,朝靖祺,与你们是同盟。我是风茗的朋友,这次帮她把你从阙归崇的手下救出来。” 这明明就是夸大其词,为了和他套近乎,玄霏看着蛊虫,在心中反驳,又不得不承认,这样娴熟的话术是很有用。 “……”颜怀信仰着头,对着他的方向,后头上下涌动好一阵,才艰涩地说话,“多谢…王爷……” “不必言谢。本来你应该一直休息直到痊愈,风茗不愿你以伤重的面目示人,可狐王已急于追寻你的下落,本王只能提前叨扰你了。” 懿王爷把他从地铺抱到椅子上,边示意玄霏拿来棉被。他揉皱一张纸,把纸团塞进颜怀信已经健全的左手中,他只要轻微一动手指就可以把它拨出去。 “你们君臣相会,本王不便在场。若有异状,把这纸团扔到地上就好。” 颜怀信正难以置信,左手中五根手指都完整自在的感觉,懿王爷把纸团塞进他手心,他下意识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敢相信,自己左手和他一样温暖,灵活。懿王爷看他惶恐的表情,干脆就给他抓着手,带他抚摸过他的脸和耳朵,又把他的尾巴从椅子边上捞起来,塞进他手中。 “你的伤基本都已痊愈了,右手也很快会接上,不必担心会被看见丑态。” “……” 颜怀信怔怔地抓了抓自己完整一条,而非从中被劈成两半的尾巴,仰头看着王爷的方向,千言万语哽在喉头。王爷及时察觉,在他以为是自己治好他之前告诉他,都是风茗和她的灵兽的功劳。 风茗……颜怀信无声重复了遍她的名字,想着记忆中那好像总是看自己不顺眼的小女孩,苦涩地微微笑了笑。他的心绪终于稍稍平定了一些,而懿王爷也布置好了接百里晏清和他可能的许多护卫过来的法阵,准备回避,可他还是用力握着他的手,懿王爷乍一用力,还抽不出手来。 颜怀信这才察觉自己动作的不妥,连忙把他的手放开,低声说着抱歉。懿王爷轻笑声说了句没事,在法阵光芒亮起的瞬间离开。玄霏看着突然从法阵中出现的人,对懿王爷这完全不管他的行径感到惊愕,只能进退两难地继续躲在供人休息的里间,尽力收敛声息。 “怀信!” 颜怀信听见一句声音熟悉的,激动又颤抖的呼唤,几步重重的脚步声迅速靠近,随即一个人压在他身上。虽然他控制着力道,压在他身上的重量很轻,但就凭颜怀信现在这么迟钝的感官,都感觉到他环绕在他颈后的手臂肌肉绷得有多紧。他的另一只手扶上他的脸,和他颤抖的呼吸一同烤得他面颊发烫。 “你受苦了……朕带你回永曦城,带你回家……” 百里晏清看着他虚弱得坐起都不能够,眼睛上环绕白布,能说出口的言语在他此时的心痛懊恨面前是何等苍白无力。颜怀信顺着他的动作看着他的方向,为他的突然出现感到头晕阵阵。 “……陛下……” 他艰难地尝试了许多次,才能说出完整通顺的词语,他说了一声陛下,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仿佛下意识一般又唤了一声。他鼻子酸胀,可空空的眼眶已流不出半点眼泪了,这也好……他自嘲地想着,以后他可再无软弱之时了。忽然,他感到贴在眼皮上干燥的纱布接连滴上温热的液体,被浸湿的纱布黏在他的眼上。迟疑过后,他难以承受心头的惶恐。 “我们走吧,”百里晏清的面颊贴在他额头上,待情绪激涌下的泪水平复,他擦去溅在颜怀信面上的一点水渍,想把他抱起,“最近的事,回去路上我再与你细说——” 然而颜怀信却推开了他的臂膀。百里晏清困惑地看着他的惊恐不安,而后一个揉皱的纸团从被子下他左手的位置掉出来。他还不知这是为何,只听身后传来那流影王爷的声音: “陛下,可是颜将军伤情有异?” 短暂的惊愕后,百里晏清的心被更深重的难过和悲哀笼罩。 “劳烦王爷替朕照顾伤患了。” “陛下所言,本王惶恐。” 百里晏清微微摇了摇头,径直走出了帅帐。懿王爷感知到他并没有走远,就在帐篷外等候,显然是要他把颜怀信安置好,另有话和他说。他心中讶异,走去把脸色惨淡的颜怀信抱到里间休息。 他走去看到畏首畏尾地缩在这的玄霏,不禁又有点好笑。他给颜怀信理理被子,等他在蛊虫的作用下沉进睡眠,再起身看着困倦至极的玄霏笑道: “该怎么对中意之人,你可学到了?” “你说他们还是你们?” 玄霏瞪着困眼回呛。王爷一愣,自己居然被他回敬得语塞,而他又耽搁得够久了,得先出去应付正事。玄霏在颜怀信的床边坐下,刚合上眼睛想打一会瞌睡,忽感一阵杀气凭空出现,直刺他面庞。 抬起无秋挡下面前流影刺客试探的一击,玄霏难以置信,那懿王爷居然就放任他的手下……或者百里晏清的手下在他眼皮子底下攻击自己。那刺客一击不中,就悄声离开了,玄霏紧张这是不是关系风茗,连忙起身来到外边。他一出去,百里晏清扎在他身上的目光比刀锋更冷更锐利。 “懿王爷,这是何人?” “他是我族医师,多亏他和他的灵宠,颜将军的伤势得以迅速治愈,”懿王爷挂着得体的淡笑睁眼说瞎话,仿佛没看见玄霏腰间的长剑,“陛下不必为一名小医师动怒。” “医师?”百里晏清站了起来,看向玄霏的目光更是怒火炽热,“原来当初,朕的妹妹是与一名医师同行?你治好了颜怀信,朕的妹妹呢!” 玄霏虽也理解他的悲痛焦灼心情,但这样被他叱问,想起当初他提议风茗找他帮助,而她神色黯淡的拒绝,就知道他们之间并不愉快,现在他还这样理直气壮地来责问自己,他可不想白白受这气: “我可不知道你有什么妹妹。你若是真对她关心在意,为什么我让她向你求助,她宁愿冒生命危险前往天虞山,也不想借你之口去联系落鸿?你顾惜王位无可厚非,但既然如此,就别做出这长兄如父的样子!” 懿王爷把视线转开,在心底惊叹,这年轻人,真是,真是……远远不止于“不知天高地厚”了。 百里晏清本来就难看的脸色更是白得彻底,“朕与她兄妹之间,岂轮得到你这外人置喙!朕看你于她有恩才对你高看一眼,不然就凭你这野夫的僭越心思,就足够朕在你随她进宫之后把你削成废人吊在城门上,让你亲眼看着她是如何十里红妆嫁与他人!” 玄霏不禁倒提一口气,虽然脸色更加阴沉,实则他被戳到要害,气势已经乱了。懿王爷已不知多久没听过这么粗俗骂架一般的争执了,无奈地开口救场: “陛下,无需与一般小人置气。公主殿下行踪不定,流影也无法掌握,现下颜将军该如何安置,还请陛下定个主意。” “等他伤愈,一切随他心意吧。他既不愿回狐族,就拜托王爷费心照顾了,”说起颜怀信,百里晏清的语气缓和下去,对懿王爷拱手行礼,懿王爷在他刚一低头时就托住他的动作,“若他要只身离开,还请王爷强留。朕回去便准备谢礼奉上。” “陛下多礼,折煞本王了,”懿王爷对百里晏清回礼,“本王深感颜将军坚韧忠贞,自当以贵客之礼好生照料,将他完完本本地送还狐族。” 百里晏清点点头,而后看向玄霏,目光又冷了下去。 “若流影能联系上殿下,本王会向她传达陛下的思念之情。” “有劳。” 见懿王爷几次为他开脱,百里晏清也不好再对玄霏发难,说完客套话道别,他就从法阵回去了。懿王爷看着玄霏有点呆愣的脸色发笑,开始只是断续的低笑,最终忍不住开怀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别笑了!” 玄霏色厉内荏地瞪他。他现在也觉得自己说话冲动,可他也不必笑得这么大声吧。 “她虽和你在江湖漂泊得久,但终归身在皇家,权势地位才是第一,你不趁这时候从内兄手里谋个一官半职,还这样顶撞他,”懿王爷满面笑意地摇头,“幸亏狐族以女为尊,他未必能完全干涉她的婚事。” 那不就是了,玄霏不屑地想,吓唬谁呢,风茗怎么可能那样任人摆布。 懿王爷看他的脸色居然又轻松起来了,不禁又大笑,知道他还是没听明白。 第398章 亲密 百里晏清消失在法阵中,但术法的终点并不是千里之外的狐王宫。懿王爷在他的逼问下无法继续保持对风茗行踪的隐瞒,他此番只是回到三方同盟距离此处最近的驻地。一是为指挥战士,二是,风茗如果和他们有所联系,总有一天会来到这里。 此时他的妹妹还不知道她的家人正在何等焦心地等待她。她连续奔忙了四五日都没有好好休息,见颜怀信伤势大半痊愈,才终于卸下心中重担,放心睡去。懿王爷和玄霏把颜怀信搬走的动静都没有惊醒她,直到玄霏回到帐篷中,她仍在昏沉熟睡。 玄霏小心地放轻了手脚,在她身后躺下,缓缓地拥抱住她。他做好了该如何向她解释自己动作的准备,可她始终只是睡着,安静地让他担心。他探了探她的脉搏,确信她此时身体无虞,才放心地与她共眠。 内丹离体,带走八成修为,颜怀信又被抬到很远,风茗的修为一朝倒退十年,在身心双重的极度疲劳之下昏睡不醒。所幸这只是虚弱,而不至于让她染上疾病或伤患,再疲倦也有睡饱的时候。她困倦地睁眼,眼前所见是两只从身后伸来的胳膊,身上压着沉甸甸的温度,脖颈下垫着的既不是松软布枕,也不是硬邦邦的土地,而是一块结实有力的肌肉托举在她颈下。她在笼罩全身的温暖熨帖中恍惚了一阵,才明白自己正被人从头到脚,结结实实地抱在身前。 她下意识要挣开,可抬起手臂,只感觉右手轻飘无力,想要坐起来,头也眩晕不止。她想起来自己用内丹去救颜怀信,只得舍了折腾的心思,重新躺回去闭上眼。只看眼前这双手臂,她也知道是谁抱在她身上,她对自己顺从的接纳感到一些惊讶,但随即就不想去追究。他一定也为救治颜怀信出力良多,才会这样深深熟睡。她体内虽然虚弱,却并无困意,这样干躺着不但无聊,还渐渐感到难受。她不适地深深呼吸,翻了个身,面对上玄霏,考虑把他叫醒。 在她身后的另一床地铺中,被玄霏侧躺身形挡住的颜诗芸悄悄睁大了眼睛打量他们。她看风茗挣动了一下,以为她要起床了,也想起来和她好好聊聊天,却见她躺倒了回去,没过一会,还翻了个身,缩进这男人的怀里,全然一副还没睡够,躲进他怀中避光的小鸟依人神态。她知道风茗看不见她,便只微微低头,棉被完全遮不住她嘴角的笑意。 风茗转身对上玄霏,一时还感惊愕。她从没这么近得看过他的脸,乍看他闭目熟睡的安详样子,还感到些陌生。她回想起来,他们相识两三年了,如此平静…亲密的相处,还是第一次。她在挪动时松动了他围成的拥抱,火热的暖意流散了许多,现在正是仲春,点着油灯的帐篷中看不出时辰,也许是到了夜里,风茗居然感到一点冷意。她离体的内丹让她现在太虚弱了,风茗叹着气,如颜诗芸暗自猜测得一样,依偎进他胸前,右手搭上他的腰,焦灼不定的心间似也有了着落。 其实玄霏在风茗即将醒来,呼吸变调之时就已经醒了。他佯装不知,只是一时没想起自己准备好的说辞,不想一睁眼就面对她的诘问。等他把该有的说法都在脑中梳理一遍,风茗开始磨蹭动弹,像是要起床,于是他就决定继续伪装,他想她可能会不忍心打扰他的睡眠。如他所愿的,她重新平静下去,但没过一会,也许是哪里不舒服,呼吸变得深乱,还翻过身,主动缩进他的怀中。玄霏的心跳雀跃有如春雷阵阵,他甚至担心风茗察觉到这剧烈的震动会识破他的伪装。可她抱上他之后就没了动静,像是又睡过去。玄霏压不住对她身体的担忧,悄悄睁开眼。 这一下,就给风茗逮住了。 她露出抓住他耍小把戏的不悦表情,但在开口之前,她从床上撑起身子,往他身后探视。颜诗芸正在东一下西一下地胡思乱想,一时没留神,大睁着眼睛和她打了个照面。下一刻,风茗就彻底从玄霏的怀抱中挣脱了,干脆还站了起来,走出帐篷去。玄霏愕然地看着她干脆利落地离开,过了一会才搞清楚这是为什么。他花了些力气,收拾好表情,从床上坐起来,不冷不热地看了缩在被子里怪笑的颜诗芸一眼。 内丹和蛊虫为她指引颜怀信的方位。山洞中好像始终不见天日,偌大的营地中三三两两散落着篝火,除此之外就没有照明用的灯火之类,那对于流影的精锐之军而言是最鸡肋之物。风茗仍然不知现在到了什么时辰,努力在黑暗中分辨脚下道路,朝帅帐走去。途经的士兵总是打量她,他们都看出她的蹒跚艰难,却无一向她伸出援手,这自然是因为懿王爷三令五申,除了在面临危机时保护她,其余时刻他们不准与她有任何接触。 风茗走了一小半路,手臂被人抓上。她下意识回身拔剑,却抓了个空。玄霏用涯光挡住她拍过来毫无威力的巴掌,顺势把它塞进她手中。 “我带你去。” 不用她说,他也知道她是要去找谁。风茗把涯光在腰带上系好,心中仍惊魂未定,现在战事还未结束,她竟就已安逸到会忘记佩剑!玄霏耐心等她做完,再牵起她的手往帅帐去。他感觉到她犹豫的抗拒,同为剑客,他知道她的紧张从何而来,他心中除了惊喜,同样也有些担忧。战事未决之前,最不宜思量的就是儿女私情,可情爱既起,又怎是全凭意志就能压下的。这本来是件好事,但在现在,又没有那么好了。最终,风茗还是默默地由他牵着走,几乎靠在他身上,让本来就格外注意他们的流影士兵的目光中搀上更多戏谑。他们心思各异地来到懿王爷的帐前,不受阻拦地掀开帐帘进去。 看见懿王爷卸下了额甲,及肩的发稍显散乱,风茗才知道,现在确实是深夜了。她与他还未多么熟识,此刻见自己叨扰王爷休息,一时面露窘迫惶恐。到底是懿王爷关怀小辈,主动问他们: “来看颜将军?” 见风茗连连点头,他便侧过身示意她过去。他的身影在顷刻间消失,风茗得以用最快的速度来到里间,跪坐在沉睡的颜怀信身边,欣慰又心痛地附身细细打量他。他身上的伤痕几乎都已被蛊虫彻底治愈,除了那被白布围绕的眼睛,他已经恢复了她记忆中风度翩翩的公子模样。感知到她来,蛊虫从他胸口钻出来,回到它主人的体内,这给风茗带回了一些力气。 “他的伤已痊愈,你可以把你的内丹拿回去了。” “等他醒来再说吧,”风茗轻轻抚摸他眼睛上的白纱,心又揪了起来,看向懿王爷,“王爷,这可有办法弥补吗?” “有。以通灵药材做成可代他视物的假眼,不但能恢复视力,还可看见以狐身看不见的东西。” “什么药?” 风茗问得急切,玄霏心中却涌起不好的预感。他心想,这所谓通灵药材多半又与龙有关。果然,懿王爷说道:“取龙族双眼上的两片细鳞,加以术法炮制三年以上,方可成一对灵眼。” 风茗若有所思地点头,问他:“这是不是落鸿才有?” “落鸿现在也没有,这必须得从活龙身上现取。灵界中的龙现今都在海底,轻易无法猎杀。” 懿王爷的话中已有规劝之意,但风茗的眼中仍然掠过一抹冷光。他不会再劝更多。狐族就算与龙交恶,他们也必不可能上岸对狐族做些什么,此事的风险只有她葬身海底,何况还对流影有益。 “多谢。” 风茗向他道谢,起身准备离开。懿王爷叫住她:“你不问今后他如何安置?” 风茗愣了愣,想当然地反问:“他不随军回狐族?” “他不想。” 风茗难以置信,“真的?!” “他亲口说的,大概是不想以残缺面貌示人,”懿王爷打量着她的表情,犹豫要不要把百里晏清曾到此造访之事告诉他,“狐族那边的意思是,让他随我回流影暂歇。” 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风茗警惕了起来,问他:“狐族谁的意思?” 懿王爷有些感慨,他们真是极为要好的朋友。 “是狐王陛下的意思,他先前到过这里,本要带颜将军一同回去,却被拒绝了。” 风茗惊愕,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懿王爷适时透露给她消息: “北域做得太出格,狐王陛下御驾亲征,现正与殷其雷他们待在一处。你若想替颜将军说些话,去那里找他便是。” 而风茗一时只感到不安。这流影王爷总是话中有话,这下子,听起来好像他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世,而且是与百里晏清交谈安排过……她心中烦闷,随意地点了点头就连忙离开了。 直到回到帐篷,玄霏看看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发呆的颜诗芸,决意将她无视,问风茗:“他的眼睛,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风茗还在烦着,而且在颜诗芸面前和玄霏说话她总感觉不自在,语气就有些急,“过段时间我去问问别人。” 这别人,可能是花如许,也可能是她的师门。玄霏一想起这,顿时又感觉紧张,只能祈祷她的师祖和师伯能多为她着想,不要在这严峻的时刻告诉她长情的噩耗。 “风茗,”颜诗芸从床上坐起来,对风茗招招手,而后双臂张开,做成个等待回应的拥抱,“过来。” 玄霏瞪眼看着她这幅哄小孩的姿态,而后更难以置信地看见,风茗居然果真乖乖走了过去,扑进她怀中,和她一同倒进被子里。她在她怀中迅速化形,一被她从衣服中扒拉出来就对她大张着嘴,眯着眼睛,嘤嘤地叫起来,听起来像在抱怨…或者撒娇。颜诗芸把这经年未见长了大许多的黑毛狐狸抱在胸前,边抚摸她的皮毛安抚,边以人声同她聊天。 在她身后,不被注意的玄霏独自躺进寒冷孤单的被窝,和颜诗芸一样侧身躺着,背对她。他抱着无秋,听着风茗对她的闺中密友肆无忌惮地撒娇,感受怪异。他只希望风茗能被她好好哄着,直到入睡,永远也不要想起来,他其实早就已经在月思渊的提点下能听懂狐狸叫。 不然,她至少要痛打他一顿来出气。 送走冒冒失失的小年轻,懿王爷挥灭灯火,在颜怀信身边躺下。在他合眼之后,身边伤患的手臂伸出被窝,摸索到他放在身侧的左手上。懿王爷转头看去,见失去双目的狐族将军也正侧头对着他。 “夜深了,”懿王爷对来自一个瞎子的触碰没什么反应,只浅淡地笑了笑,“颜将军,尽早休息身体才会康复。” “朝靖祺,”颜怀信叫自己隐隐记得的名字,“你在我身上施的术法是什么?” 懿王爷听他的紧张,哼笑出声,“陛下把将军托付于我,我自然要确保将军的安全。有此术,我可与将军心意相通。” 颜怀信听得眉头皱得更紧,这哪里像一个用以保护的术法。他只可惜自己对术法一窍不通,再多追问,就是他失礼冒犯。 “将军对本王不放心?” 懿王爷侧起身,笑着问,左手抓着他试图收回去的手掌不放。这句话不仅响在颜怀信的耳边,更直接回荡在颜怀信的头脑之中。一时惊愕之下,他试图起身挣脱,却被懿王爷发力,把整个人都扯到他身前。 “尽可放心好了,将军,”懿王爷隔着被子,把手搭在他的丹田上,“风茗殿下的内丹在这,本王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对你有所不敬的。” 颜怀信正抓着他的手想掰开,听他提起风茗,一时心神恍惚。竟然是她奋不顾身地来救自己,他一回想起来,仍然对此难以置信,又感动得无法言说。 他的身体忽然发热,熨帖得温暖着。他回过神来,发觉本来只盖在他身上的被子现在多罩着一个人。 第399章 未雨绸缪 枕边人的手从背后伸来,不轻不重地压在腹间。颜怀信急于摆脱这让他浑身不适的接触,挣动间不经意微微抬身,结果被懿王爷见缝插针,双臂环成个圈,彻底把他锁住。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他虽失了双目,但严肃的语气,抿紧的双唇,无不显示他正在为王爷的触碰不悦。懿王爷心知肚明,可他兴致已起了,自然不会为难自己强行按捺。他在诸藩王中最受帝王器重,这些年混迹朝野,与不少狐族打过交道,他们的长相大多文儒,目光流转间又都带着天然的妩媚风情,可谁要是敢轻视他们,那可会付出惨痛代价。懿王爷似乎是在明知故犯,但这情况还是不一样的,这狐族的将军现在连掀被子的力气都没有,他大可以为所欲为。 “夜间春寒未退,本王担心将军体虚受寒,才想为将军暖身,原来将军以为这不合时宜,”懿王爷故作失落地叹了口气,“确是本王僭越了。” 颜怀信看不见他其实正在笑着的表情,差点还真以为自己误会了他好心,转念一想,他若真有这么友善体贴,怎么不提前说明,还漠视了他的反对挣扎呢,他应该在欲擒故纵才是。颜怀信不禁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他得顾全狐族与流影两族的交情。 “将军何故叹气?” 懿王爷掩着笑意明知故问。 “是我曲解王爷''好心''了,”颜怀信说得玩味,“夜已深,王爷也早些歇息吧。” 懿王爷把他往怀中搂了搂,颜怀信不再抗拒了。他想这王爷只是有些轻浮,再出格的动作该是不敢了,就勉强依了他的意。何况他说得也不算错,他的怀抱不紧不松,不轻不重,不远不近,胳膊垫在他脖颈下的位置也正正好好,在这恰到好处的怀抱中,颜怀信感到温暖,舒适,甚至为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熏香感到惬意。 真不愧是贵为王爷,在行军中也能维持如此整洁精致,自己还是沾了他的光了。颜怀信在他胸前捂着口鼻打了个呵欠,正要安然入睡,忽感王爷的手放到了他垂在身后的尾巴上。他干脆把尾巴搭在王爷身上,这样王爷就只能在搂他的身子,和玩弄他的尾巴之间二选其一了。 颜怀信一夜安眠无梦,舒适圆满得恍若回到家中,还是醒来后无需为公务操劳的假日。他尽情缠绵床榻,直到随后一点睡意也得到饱足,他睁眼——空空如也的眼眶让他回想起一切现实。 懿王爷完整看了他时睡时醒的迷蒙过程,让守卫把所有想来找他商谈的人都挡在帐篷外。他等着颜怀信彻底睡醒,在他呼吸平稳之后,才上手去捏他的耳朵,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把手收回去。 “将军,昨夜睡得可好。” “……” 颜怀信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外面有人要见将军。本王先让将军看看,昨天施的术法有何作用,省得将军不放心。” “王爷叫我的名字就好了,”颜怀信无奈道,他本也只是个戴罪立功的罪臣,“现在我也不是将军了。” “那就恕本王失礼了,”懿王爷在口中玩味他的姓名,“颜公子,你握着本王的手,再睁眼看看。” 颜怀信如他所说地,摸索着握住他的手,睁开眼,随着一阵灵力在他体内涌动,他竟然看见了东西。虽然人和事物都只有大致的轮廓和影子,但也比完全眼盲好太多了。他试着松开王爷的手,脑中景象顿时消失无踪,只得又牵上。惊喜之余,他感觉有些怪异,想问这法术是不是只能依靠身体接触来维持,又觉得那样有些不识好歹,只得放下了。 “我能看见了,多谢王爷。” 懿王爷看着他已有了些血色的双唇牵起微笑,心中隐隐的痒意远非被他握着手能疏解。颜怀信从床里坐起来,想借着这视野起来活动,可又不能一直抓着手,不禁有些尴尬。懿王爷见了,也随他一同起身,拍了拍他痩削的肩膀。 “我去把那侍女找来侍奉你。” 颜怀信对他笑着点点头,“有劳。” 懿王爷收拾好衣冠,气定神闲地去那帐篷里找颜诗芸,在帐门口撞见无所事事,不知在发什么呆的玄霏。他很娴熟地问: “里边不方便?” “……” 玄霏点了点头,对他的经验丰富感到惊讶。 “等她们事做完了,你让那姑娘去帅帐,她家公子在等她侍奉。” 玄霏又点点头,王爷把吩咐传达就先离开了。他怀疑这风流的王爷本来还有别的话要和那两个女子说,只是正好撞上这不巧的时候。王爷确实是想亲自问问颜诗芸要不要随她家公子一同到他府上去。这对颜怀信自然是好的,王爷只是担心这仁义的公子不忍她漂泊他乡去受苦。 过了一会,颜诗芸和风茗先后从帐中钻出来。玄霏把这事告诉颜诗芸,她问了帅帐方位,便匆匆赶去了。 玄霏看看精神好了许多的风茗,问她:“昨夜你休息得还好?” 风茗昨夜和颜诗芸相拥而眠,身心都得到极大治愈。她点点头,想起昨天玄霏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睡的,眼中露出几分笑意,却不和他说话,跟着颜诗芸的方向去。 “我在这等你。” 风茗没反应,也不知听到没有。玄霏只得回到帐中,百无聊赖地闭目调息起来。 风茗故意走得很慢,想着颜诗芸该把颜怀信收拾妥帖了再进帅帐。懿王爷正在和他的手下交谈战事,看到她来,他对她点头致意,众人也向她注目,只一会就收回了注意。他们神情坦然,没有丝毫军事机密被外族窥伺的不悦,风茗在走进内室才反应过来,那几个人正在商谈,却没有半点声音,原来是术法作用。既然这样,她也可以放心和他们说话了。 里间,颜诗芸在为颜怀信束发,他的衣物都是崭新华贵的,不知是什么人从哪里弄来。 “公子,风茗来了。” 颜诗芸飞快插好发簪,小声提醒颜怀信,他便朝印象中门的方向转头看去。风茗看他虽然恢复了精神,但周身的憔悴和虚弱仍然掩盖不住。她心间的温情渐渐冷却成了酸楚,看着颜怀信消瘦凹陷的面颊,忍不住倾身抱了抱他。事情的缘由她已听颜诗芸说了,她不想也不能责怪他们任何一人,只恨自己来得太慢,没能尽早把他们救出。 “你来了,”颜怀信笑着拍拍她的背,“多谢你救我们。” “别说这个了,”风茗心中难受,转移开话题,问他,“你怎么不回狐族去?” “我想出去散散心,”颜怀信说得坦然,“我还没去过灵界其他国度的领地呢。” “我会把你的眼睛治好的,”风茗坚定地说,“我问过了,我师祖说等他空闲,可以来帮你。” 其实方才接应了她联络的是长孙疏雨。她只以为她师祖一时慵懒,未做他想。 “你师祖?” “嗯,”风茗点头,言语中对月思渊无比崇敬,“他是位鸑鷟。” “鸑鷟?”颜怀信愣了愣,而后才反应过来,那是落鸿的一脉分支,不禁有些受宠若惊,“……真是多谢他老人家了。” 风茗笑道:“他看起来可不老。” 颜怀信亦对她微笑,问她:“你呢,等你做完这些事,你要不要回到狐族去?” 风茗愣了愣,随后就摇头否决:“我回擒风林。” “你一个人?” 风茗刚想说她还有她师父,可转念一想,长晴应该就留在她师伯那儿了,但她还是坚持自己的打算: “一个人就一个人。” 何况那还有许多鹿,她并不完全是一个人。 颜怀信明白她的意愿,点点头,但还是劝说道:“在你回去之前,我想你去见一见你的父亲。” “……” 颜诗芸担忧地看着这突然沉闷下去的气氛。 “你若不愿,也没关系的,”颜怀信体贴地宽慰她,“我只是想,他还是会让你自由的,并不会强留你在他身边。” “以后再说吧,”风茗应付道,把话题转回他身上,“你怎么要和那个流影的王爷到他那去?你想出去游玩,不如去云蔚城吧,我师父也在那,还方便我师祖要给你看病。” 颜怀信笑笑,“不麻烦了。王爷他对我和狐族都帮助良多,你不必太担心。” “他可不是什么好人,”风茗想着他们第一次相见,王爷给他擦毛时的熟练,现在还把他这伤患,相貌俊美的伤患收留在他的帐子里,不禁感到恶寒,“你一定要小心。虽然我能打过他,但是——” 颜怀信笑两声,摇了摇头,“风茗,我好歹也是狐族相国之子,他不敢对我怎么样的。” 你不仅是狐族相国之子,还是狐族国君的好友啊,尽管就是这好友让你受这折磨。风茗心绪复杂地叹息一声,她不想面对百里晏清和未曾谋面的父亲,甚至也不想接触她似乎风生水起的姐姐,她只要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无人打扰也不是不好。 “你什么时候启程?” “还不知道,也许要等这场仗打完了。” “你得先离开,”风茗顿时急切,“不管你去哪里,你不能再留在北域的地盘附近了。” “今天我会和王爷说的,”颜怀信理解她的心情,满口答应让她放心,“你可要把你的内丹拿回去?” “你现在怎么样了?” “我现在内外伤都痊愈,只是还有些虚弱,没事的。” “嗯。” 风茗和颜诗芸把他扶到地铺跑腿坐下,风茗坐在他对面,手按着他丹田,让自己的内丹从他口中吐露,被她收回。 内丹归体,她浑身顿时有了力气。颜怀信听风茗长长一叹,虚弱地笑道: “当年我若不救你…也没有你来救我了。世间机缘,真是巧妙……” “当年你不救我,我不死也是个废人,根本不会害你……”风茗无奈地反驳他,“他明知道你是为了我,还罚你去边疆,我讨厌他这样。” “你别讨厌他了,”颜怀信只能苦口婆心地劝导,“我一走,他在朝野再无挚友,你也不回去,他除了他的父亲,也只有孤身一人了。” “你不还是也走了,”风茗隐隐有些愤愤,像是再让颜怀信别来教训他,“你这样一个人去流影的地盘,我怎么放心?!” “公子,我随你去吧,”颜诗芸毅然说道,“你总该带上一些奴婢仆人的,就让我随你去吧。” 风茗看向颜诗芸,目光中对她同样充满担忧。颜诗芸安慰地握住她的手,说服她:“没事的,公子也说了,那王爷不敢把我们怎么样。” 风茗从前襟中摸出三张符纸,咬破指尖现写下符咒,甩干血迹,放进颜诗芸手里: “这两张,是你有事要与我联系就烧掉,把符灰兑水,用笔沾了写字,我在千里之外也能看见。这一张,你们若遇危急,就撕破,它会把你们送到我安排的位置。” “你安排在哪儿?” 颜诗芸把这三张符仔细收进衣襟,好奇地问。 “在我家,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要是有人找上你们,就说是我的符咒带你们来的。” 即使颜诗芸还不太明白这有多重要,但仍能深深感到风茗对他们珍重的心情。她感激地握着风茗的手,一旁的颜怀信突然开口: “我的呢?” “给你恐怕那王爷会发现。” 颜怀信不禁失笑,“你给她不是更容易会发现。” 他迟早脱你的衣服,他难道会对颜诗芸不轨吗?风茗在心中说,对他说了实话:“我只带了三张,等我拿了新的就给你。” 颜怀信笑着点点头,“你若回永曦城,替我父母道声问候。” “嗯。” 第400章 离乡 王爷解决完军务,走进内室,上一秒还其乐融融的三位狐狸一见到他就通通放下脸色,弯身行礼的颜诗芸算是对他态度最好,颜怀信虽然礼貌地对他点头致意,但可看出他的冷淡,风茗就更不必说了,原先他们勉强算朋友,现在要把颜怀信交到他手上,她对他更为紧张提防。 “看来本王打扰你们叙旧了。” 他嘴上说着,其实完全没有离开的打算。风茗不想和他说别的,只问他: “殷其雷他们现在在哪里?” “你要去,本王就遣人直接送你去,不然少说要在途中奔波三天。” 风茗看了看颜怀信,又问:“你要怎么安置他?” “这当然是看颜公子自己的意愿,”王爷笑着说,“若颜公子想现在就去本王的王府,本王也可吩咐下去,把公子好生照料,不过若在战场仍有佳人相伴,本王自是乐意之至。” 他这话一说,不但风茗皱起眉,主仆两位也都错愕。风茗想了想,问:“你的王府在哪里?” 懿王爷笑着答道:“临康。你可要同去?” 风茗避过另两人的疑惑的目光,摇了摇头。沉默一阵后,她问颜怀信: “你怎么想?” “我还是尽快上路吧,”颜怀信说得有些无奈,“不然恐怕让你分心。” “这倒不必,”王爷插话道,“她已有为之分心的人了。” “你少插嘴,”风茗毫不客气地训斥他,“你以后要是敢欺负他,我怎么对那天狼,就怎么对你!” “哎,听说那天狼被人生扒了皮钉在地上,活活烧成一把焦炭,本王可还是惜命的,当然不敢。” 风茗不在意他向他们揭露她的残忍暴行,她相信他们不会因此就疏远她。果然,他们并没有什么惊吓的反应,颜诗芸甚至面露担忧。风茗不想多说这些,于是对王爷说: “你先送他回去,再送我去殷其雷那里。” “好。” 风茗不舍地看了看两人,随后就快速离开了。颜怀信问王爷:“那事是她做的?” “如果不是她,就只有反水的另一个天狼了,那不太可能,”王爷悠哉笑着与他交谈,“你担心她?” “是啊,”颜怀信说得理所当然,“上回与她分别,她还只是个孩子,现在她能做下那种残忍之事,我怎么能不担心?” “她可是为了给你复仇才那样做。” “我知道。要是她为此心性堕落,我可就犯下天大罪孽了。” “那也是那些天狼的错,你不必苛责自己。何况她有伙伴同行,若本心坚定,应该不至于落得那般。” “伙伴?” 颜怀信起初以为是颜诗芸,转念一想,应该不是。 “你不知道?”懿王爷笑得有些惊奇,“她正与一男子…纠缠。” “纠缠?”隔着纱布,隐隐可见颜怀信皱起的眉,“谁?” “我并不熟悉。不过以我之见,他心性还算纯良,也许会是个好妹婿。” 颜怀信难以想象地摇头,他现在没了眼睛,印象中的风茗总是当年那个在颜府对他咋咋呼呼的小女孩,她的婚姻嫁娶,好像总是特别遥远的事,其实他仔细一算,她虚岁已快有十七了,正是少女春心萌动的年龄。 “你们既要上路,现在就收拾行李吧,待会我也随你们同去。我已在昨日把此事告知皇兄,他已传旨下去,临康城各个方面都会对二位多有照拂。” 风茗走了,王爷在他面前的口吻更加亲切。颜怀信只能假装对此毫无察觉,他可不信自己这没了眼睛的残废还能招惹上什么烂桃花。 “多谢王爷,”他站起来,颜诗芸跟着他一同行了个礼,“容我们收拾片刻,约莫半个时辰就可出发了。” 风茗一路走,一路为将要与百里晏清见面而烦闷。回到帐中,见玄霏在打坐,她有意放轻动作,但她掀动帐帘的声响就已把他惊动了。 玄霏看着她微微皱着的眉头,问: “发生什么了?” 风茗听出他的关切,但她不想说。她不想和任何人谈论她的家人。她满心烦闷无处疏解,只能在玄霏背后躺下,合上眼睛叹了口气。玄霏把被子盖到她身上,她就拿它把全身裹起来,缩在里面做缩头乌龟。玄霏看得好笑,隔着被子拍拍她,外头传来个士兵的声音: “二位侠士,懿王爷有事要告知二位!” 玄霏起身出了帐篷,那士兵对他抱拳,说懿王爷要去一趟临康,也许要过了今晚才回来,答应他们的事恐怕要明日再办,请他们多多谅解。玄霏自然不会说什么谅解之类的狂妄话语,只会感谢他跑腿、感谢王爷费心。 他回到帐篷,风茗正从被子里探出半张脸,竖着耳朵往门口打探。玄霏坐到她身边,问她: “王爷是去送颜将军?” 风茗点点头,仰视着他平静安然的面孔,心下泛起陌生的怪异感受,和她在今天刚睡醒,又和他躺到一处时的心情一样。 “你的内丹拿回来了?” 风茗低低地“嗯”一声,在床上睡也睡不住,又坐了起来。玄霏看出她闲得发慌,便主动提议道: “我帮你调理经络?” 风茗左右无事,也就同意了。她盘腿坐好,玄霏抬手按在她后心,将自己的灵力转化得柔和,缓缓送进她的身体,供她自己随心驱使。他有些惊喜地发现,他们平常调理气息的方式和路线很是相似,他又了解她更多一些。 龙的气息阳刚霸道,未经处理的龙气直接入体只会带来疼痛和伤害,但经过玄霏的有意转化,他的内息就成了滋补养身的“良药”。一柱香的时间后,风茗感觉全身温暖,灵力丰盈,先前的虚乏倦怠已一扫而空。 她转身看向玄霏,玄霏看出她的犹豫,正等着她把对自己的担心说出来,突然帐篷外来了人。 “风茗,”颜诗芸掀着帐帘,朝风茗招手,“我们要上路了。” 风茗随即朝她走去。玄霏看看她被颜诗芸亲昵地拉走,落寞地叹了口气。 第401章 家人 懿王爷至少要一整天才会回到军营。前线的战事瞬息万变,他不在,无人搭理他们两个外族,风茗为此心急又无可奈何。玄霏比她好一些,他虽也在意为纪无情报仇之事,但能与她平安无事地待在一起,抚平了他的许多杂念。 尤其是当另一个女孩子不在了,没有人和他“争抢”风茗的归属,他可以与人形的她相拥而眠,他便觉得没有什么事比他们这样的亲近和信任更重要。 风茗焦急等待了近两日,王爷终于去而复返。他回来的时辰又是深夜,风茗只得再等他休息一夜,才终于在第二天早晨,和他一同来到殷其雷的驻地。 狐族加入战场之后,她在军中就不再惹眼了。玄霏打量了一眼狐族士兵的装束,一不留神,她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玄霏找到兽族的士兵,问他暮云霜的下落,却被告知他正随军在前线作战。他又问花如许和白初晴,结果他们也不在。他只能问百里晏清,却被士兵白了一眼,说狐族的王上哪是他相见就见。 不过士兵还是给他指了方位。玄霏犹豫着要不要去触他的霉头,结果刚走到他的帐篷附近,就有两个狐族侍卫过来,说百里晏清主动找他。 玄霏揣着不妙的预感,跟随他们前去见他。他在他身边看到风茗,她的神情有些落寞,看到他也有些惊讶,玄霏猜测,这对兄妹之间的交谈也许并不愉快。 “找我有什么事?” 玄霏问得不卑不亢,惹来帐中几个将军和侍卫的怒目而视。他对此不以为意,他又不是狐族,本就没有必要对他多么毕恭毕敬。他更加怀疑,这么多外人在场,难道他已经公开风茗的身份了? 其实百里晏清是在里头与风茗说完了话,再一同出来接见其他人,是为让众将士明了她受他重视,让他们把她当作他在此次战役中的亲信。百里晏清对玄霏的神情同样冷淡,他看出这不知底细的男人对他总是抱有挑衅,仿佛确信全天下只有他一人有心思,也有能力保护风茗周全,多么幼稚的占有欲。 “应该是朕问你,四处打听盟军头领,你意欲何为。” 他这样说,玄霏隐隐有点明白了,自己得想个合情合理的身份,才能在盟军中立足,也不知他给风茗找的是什么由头。 “我曾在殷将军麾下做事,先前不慎与他失散,自然要打听他,”玄霏坦然回答了,又阴阳怪气地反问,“陛下还有何吩咐?” “既然是殷将军的人,朕就不多管束了,”百里晏清对他皮笑肉不笑,“望阁下此后把握分寸,不要一心侍奉二主。” 笑完,他冷着脸斥道:“送客!” 玄霏挥开想把他架出去的狐族士兵,大步流星地走出去。这架势看似潇洒,实则他心头苦恼不已。这狐狸借这理由不让他与狐族接触,真是狡猾。 他走了,百里晏清也在随后挥退了其他人,看向风茗的眼中是此前未有过的柔情和小心翼翼,还带着些按捺不住的歉意。风茗其实并不多么讨厌他,尤其先前见过了他在面对自己时的愧疚和无措。她想,她并不了解他所处的朝堂,他应该不会骗他,当初的安排应该都是有理由的吧。 “……”她握上百里晏清的手,咽了咽口水,艰难地低声叫他,“哥哥。” 百里晏清一愣,随即满面皆是喜色。他倾身过去与她抱了一抱,分开后,仍然难掩激动。 “风茗,你愿意叫我哥哥,我真高兴……”他抛却了皇族尊称,和她像寻常兄妹一样亲昵论处,“我不知你这些年经历了何事,如果你想与我诉说,我会陪着你,你若不想说,也无事……你只要记住,我永远是你家人,我永远会在家中等你。” 风茗始终没有对他摘下面具,可百里晏清见她对自己并不憎恶,反而信任原谅,已不会再苛责她更多了。他看着她眉眼弯弯地对自己露出笑容,只觉自己这二十余年来从未有过如此满足感激的时刻。 “哥哥,”风茗低声与他说话,这些话毕竟是不能给外人听去的,“等仗打完了,你要不要去一趟临康?” 百里晏清一听便知,她是想去找她的姐姐,可若一个人独自前去,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本来也打算亲自去的,那可是她的姐姐,他的另一个亲生妹妹啊。 “你要做什么我都依你,”百里晏清笑着对她承诺,“我本也打算安定下来后去一趟临康,那我们到时就同行吧。” 风茗点点头,忽然帐外有人求见。她下意识分开握着他的手,表情冷了下来,避免引起什么尴尬的误会。 “陛下,殷将军与懿王爷请您前去商议进攻事宜。” “知道了。” 士兵退下,百里晏清的表情重新温融起来,笑着问风茗:“一同去?” “嗯,”风茗自然不会拒绝,边与他闲聊几句,“你要问懿王爷是怎么安置颜怀信的吗?” “影王今日已与我通过书信了,你不必担心,”百里晏清开解她,话说完了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让自己不要担心,不禁失笑,“等到了临康,我与他见面时再谈谈吧。” 风茗点点头,对他说,颜怀信的眼睛也是有法子可治的。 “影王也与我说过了,”百里晏清轻叹了口气,他本不想在这难得的重逢时刻与她说这些,“你不愿伤害那黑龙就罢了,可千万莫要去海中冒险。” 风茗一愣,一时间不知他是什么意思。百里晏清看她当局者迷,只能无奈地笑笑。这些儿女情长,还是留着战争结束之后再说吧。 “走吧。” 风茗点点头,也把这问题抛诸脑后。也不知什么时候起,与玄霏有关的事总让她脑中一团乱麻,她从小就不爱深究会让自己烦心的事,所以也从来都不去细想。 来到中军帐,殷其雷和懿王爷看见她,都十分自然地对她点头致意,丝毫不意外百里晏清与她之间的融洽。 第402章 追击 天虞山上的雪在山脊东方融化,汇聚成溪,数条溪水融汇为江河,江河向东奔流,来到宽阔平坦的高地平原,裹挟两岸赤色的土壤,河水因此带着铁锈一般的赤红,这便是北域兽族视为生命之源的赤水河。他们的首都亦以赤水为名,赤水城就和城外那道亘古不变的大江一样,古拙雄伟,气势万钧。 历来统治北域的猛兽,也都是和这座城市,以及这条江河一样沉稳强大的领袖,而阙归崇就是三代以来最杰出的一位。若没有这场内乱,他在北域享有近乎媲美当年为狮族夺得统治地位的那位皇帝的美誉。 但哪怕前线战役节节败退,也无法撼动他始终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势。这一日的早朝上,前线信使来报,以叛军为首,三家联和的军队已打到距离赤水城第二近的重要关隘,不知什么时候会再度发动猛攻。若他们越过那,与赤水城就只有最后一关相隔。阙归崇高坐在宝座上,面无表情地俯视一众神情各异的文武大臣。 天虞山上的雪在东方融化,汇聚成溪,数条溪水融汇为江河,江河向东奔流,来到宽阔平坦的高地平原,裹挟两岸赤色的土壤,河水因此带着铁锈一般的赤红,这便是北域兽族视为生命之源的赤水河。他们的首都亦以赤水为名,赤水城就和城外那道亘古不变的大江一样,古拙雄伟,气势万钧。 历来统治北域的猛兽,也都是和这座城市,以及这条江河一样沉稳强大的领袖,而阙归崇就是三代以来最杰出的一位。若没有这场内乱,他在北域近乎享有媲美当年为狮族夺得统治地位的那位皇帝的美誉。 但哪怕前线战役节节败退,也无法撼动他始终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势。这一日的早朝上,前线信使来报,以叛军为首,三家联和的军队已打到距离赤水城第二近的重要关隘,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动猛击。若他们越过那,与赤水城就只有一关相隔。阙归崇高坐在宝座上,面无表情地俯视一众神情各异的文武大臣。 天虞山上的雪在东方融化,汇聚成溪,数条溪水融汇为江河,江河向东奔流,来到宽阔平坦的高地平原,裹挟两岸赤色的土壤,河水因此带着铁锈一般的赤红,这便是北域兽族视为生命之源的赤水河。他们的首都亦以赤水为名,赤水城就和城外那道亘古不变的大江一样,古拙雄伟,气势万钧。 历来统治北域的猛兽,也都是和这座城市,以及这条江河一样沉稳强大的领袖,而阙归崇就是三代以来最杰出的一位。若没有这场内乱,他在北域近乎享有媲美当年为狮族夺得统治地位的那位皇帝的美誉。 但哪怕前线战役节节败退,也无法撼动他始终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势。这一日的早朝上,前线信使来报,以叛军为首,三家联和的军队已打到距离赤水城第二近的重要关隘,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动猛击。若他们越过那,与赤水城就只有一关相隔。阙归崇高坐在宝座上,面无表情地俯视一众神情各异的文武大臣。 天虞山上的雪在东方融化,汇聚成溪,数条溪水融汇为江河,江河向东奔流,来到宽阔平坦的高地平原,裹挟两岸赤色的土壤,河水因此带着铁锈一般的赤红,这便是北域兽族视为生命之源的赤水河。他们的首都亦以赤水为名,赤水城就和城外那道亘古不变的大江一样,古拙雄伟,气势万钧。 历来统治北域的猛兽,也都是和这座城市,以及这条江河一样沉稳强大的领袖,而阙归崇就是三代以来最杰出的一位。若没有这场内乱,他在北域近乎享有媲美当年为狮族夺得统治地位的那位皇帝的美誉。 但哪怕前线战役节节败退,也无法撼动他始终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势。这一日的早朝上,前线信使来报,以叛军为首,三家联和的军队已打到距离赤水城第二近的重要关隘,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动猛击。若他们越过那,与赤水城就只有一关相隔。阙归崇高坐在宝座上,面无表情地俯视一众神情各异的文武大臣。 天虞山上的雪在东方融化,汇聚成溪,数条溪水融汇为江河,江河向东奔流,来到宽阔平坦的高地平原,裹挟两岸赤色的土壤,河水因此带着铁锈一般的赤红,这便是北域兽族视为生命之源的赤水河。他们的首都亦以赤水为名,赤水城就和城外那道亘古不变的大江一样,古拙雄伟,气势万钧。 历来统治北域的猛兽,也都是和这座城市,以及这条江河一样沉稳强大的领袖,而阙归崇就是三代以来最杰出的一位。若没有这场内乱,他在北域近乎享有媲美当年为狮族夺得统治地位的那位皇帝的美誉。 但哪怕前线战役节节败退,也无法撼动他始终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势。这一日的早朝上,前线信使来报,以叛军为首,三家联和的军队已打到距离赤水城第二近的重要关隘,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动猛击。若他们越过那,与赤水城就只有一关相隔。阙归崇高坐在宝座上,面无表情地俯视一众神情各异的文武大臣。 天虞山上的雪在东方融化,汇聚成溪,数条溪水融汇为江河,江河向东奔流,来到宽阔平坦的高地平原,裹挟两岸赤色的土壤,河水因此带着铁锈一般的赤红,这便是北域兽族视为生命之源的赤水河。他们的首都亦以赤水为名,赤水城就和城外那道亘古不变的大江一样,古拙雄伟,气势万钧。 历来统治北域的猛兽,也都是和这座城市,以及这条江河一样沉稳强大的领袖,而阙归崇就是三代以来最杰出的一位。若没有这场内乱,他在北域近乎享有媲美当年为狮族夺得统治地位的那位皇帝的美誉。 但哪怕前线战役节节败退,也无法撼动他始终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势。这一日的早朝上,前线信使来报,以叛军为首,三家联和的军队已打到距离赤水城第二近的重要关隘,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动猛击。若他们越过那,与赤水城就只有一关相隔。阙归崇高坐在宝座上,面无表情地俯视一众神情各异的文武大臣。 天虞山上的雪在东方融化,汇聚成溪,数条溪水融汇为江河,江河向东奔流,来到宽阔平坦的高地平原,裹挟两岸赤色的土壤,河水因此带着铁锈一般的赤红,这便是北域兽族视为生命之源的赤水河。他们的首都亦以赤水为名,赤水城就和城外那道亘古不变的大江一样,古拙雄伟,气势万钧。 历来统治北域的猛兽,也都是和这座城市,以及这条江河一样沉稳强大的领袖,而阙归崇就是三代以来最杰出的一位。若没有这场内乱,他在北域近乎享有媲美当年为狮族夺得统治地位的那位皇帝的美誉。 但哪怕前线战役节节败退,也无法撼动他始终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势。这一日的早朝上,前线信使来报,以叛军为首,三家联和的军队已打到距离赤水城第二近的重要关隘,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动猛击。若他们越过那,与赤水城就只有一关相隔。阙归崇高坐在宝座上,面无表情地俯视一众神情各异的文武大臣。 天虞山上的雪在东方融化,汇聚成溪,数条溪水融汇为江河,江河向东奔流,来到宽阔平坦的高地平原,裹挟两岸赤色的土壤,河水因此带着铁锈一般的赤红,这便是北域兽族视为生命之源的赤水河。他们的首都亦以赤水为名,赤水城就和城外那道亘古不变的大江一样,古拙雄伟,气势万钧。 历来统治北域的猛兽,也都是和这座城市,以及这条江河一样沉稳强大的领袖,而阙归崇就是三代以来最杰出的一位。若没有这场内乱,他在北域近乎享有媲美当年为狮族夺得统治地位的那位皇帝的美誉。 但哪怕前线战役节节败退,也无法撼动他始终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势。这一日的早朝上,前线信使来报,以叛军为首,三家联和的军队已打到距离赤水城第二近的重要关隘,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动猛击。若他们越过那,与赤水城就只有一关相隔。阙归崇高坐在宝座上,面无表情地俯视一众神情各异的文武大臣。 天虞山上的雪在东方融化,汇聚成溪,数条溪水融汇为江河,江河向东奔流,来到宽阔平坦的高地平原,裹挟两岸赤色的土壤,河水因此带着铁锈一般的赤红,这便是北域兽族视为生命之源的赤水河。他们的首都亦以赤水为名,赤水城就和城外那道亘古不变的大江一样,古拙雄伟,气势万钧。 历来统治北域的猛兽,也都是和这座城市,以及这条江河一样沉稳强大的领袖,而阙归崇就是三代以来最杰出的一位。若没有这场内乱,他在北域近乎享有媲美当年为狮族夺得统治地位的那位皇帝的美誉。 但哪怕前线战役节节败退,也无法撼动他始终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势。这一日的早朝上,前线信使来报,以叛军为首,三家联和的军队已打到距离赤水城第二近的重要关隘,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动猛击。若他们越过那,与赤水城就只有一关相隔。阙归崇高坐在宝座上,面无表情地俯视一众神情各异的文武大臣。 天虞山上的雪在东方融化,汇聚成溪,数条溪水融汇为江河,江河向东奔流,来到宽阔平坦的高地平原,裹挟两岸赤色的土壤,河水因此带着铁锈一般的赤红,这便是北域兽族视为生命之源的赤水河。他们的首都亦以赤水为名,赤水城就和城外那道亘古不变的大江一样,古拙雄伟,气势万钧。 历来统治北域的猛兽,也都是和这座城市,以及这条江河一样沉稳强大的领袖,而阙归崇就是三代以来最杰出的一位。若没有这场内乱,他在北域近乎享有媲美当年为狮族夺得统治地位的那位皇帝的美誉。 但哪怕前线战役节节败退,也无法撼动他始终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势。这一日的早朝上,前线信使来报,以叛军为首,三家联和的军队已打到距离赤水城第二近的重要关隘,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动猛击。若他们越过那,与赤水城就只有一关相隔。阙归崇高坐在宝座上,面无表情地俯视一众神情各异的文武大臣。 天虞山上的雪在东方融化,汇聚成溪,数条溪水融汇为江河,江河向东奔流,来到宽阔平坦的高地平原,裹挟两岸赤色的土壤,河水因此带着铁锈一般的赤红,这便是北域兽族视为生命之源的赤水河。他们的首都亦以赤水为名,赤水城就和城外那道亘古不变的大江一样,古拙雄伟,气势万钧。 历来统治北域的猛兽,也都是和这座城市,以及这条江河一样沉稳强大的领袖,而阙归崇就是三代以来最杰出的一位。若没有这场内乱,他在北域近乎享有媲美当年为狮族夺得统治地位的那位皇帝的美誉。 但哪怕前线战役节节败退,也无法撼动他始终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势。这一日的早朝上,前线信使来报,以叛军为首,三家联和的军队已打到距离赤水城第二近的重要关隘,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动猛击。若他们越过那,与赤水城就只有一关相隔。阙归崇高坐在宝座上,面无表情地俯视一众神情各异的文武大臣。 天虞山上的雪在东方融化,汇聚成溪,数条溪水融汇为江河,江河向东奔流,来到宽阔平坦的高地平原,裹挟两岸赤色的土壤,河水因此带着铁锈一般的赤红,这便是北域兽族视为生命之源的赤水河。他们的首都亦以赤水为名,赤水城就和城外那道亘古不变的大江一样,古拙雄伟,气势万钧。 历来统治北域的猛兽,也都是和这座城市,以及这条江河一样沉稳强大的领袖,而阙归崇就是三代以来最杰出的一位。若没有这场内乱,他在北域近乎享有媲美当年为狮族夺得统治地位的那位皇帝的美誉。 但哪怕前线战役节节败退,也无法撼动他始终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势。这一日的早朝上,前线信使来报,以叛军为首,三家联和的军队已打到距离赤水城第二近的重要关隘,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动猛击。若他们越过那,与赤水城就只有一关相隔。阙归崇高坐在宝座上,面无表情地俯视一众神情各异的文武大臣。 第403章 心无旁骛 “那以后的打算,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邺大哥,”暮云霜叹了口气,远方旌旗飘动,他的前程亦如这风,无处扎根停留,“我好像只能去万先生的铁匠铺打铁去,但永曦城应该容不下我。” 邺逸湍笑笑,拍拍他的肩。他在为殷其雷出生入死之后却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倒也算件好事。 “那以后的打算,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邺大哥,”暮云霜叹了口气,远方旌旗飘动,他的前程亦如这风,无处扎根停留,“我好像只能去万先生的铁匠铺打铁去,但永曦城应该容不下我。” 邺逸湍笑笑,拍拍他的肩。他在为殷其雷出生入死之后却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倒也算件好事。 “那以后的打算,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邺大哥,”暮云霜叹了口气,远方旌旗飘动,他的前程亦如这风,无处扎根停留,“我好像只能去万先生的铁匠铺打铁去,但永曦城应该容不下我。” 邺逸湍笑笑,拍拍他的肩。他在为殷其雷出生入死之后却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倒也算件好事。 “那以后的打算,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邺大哥,”暮云霜叹了口气,远方旌旗飘动,他的前程亦如这风,无处扎根停留,“我好像只能去万先生的铁匠铺打铁去,但永曦城应该容不下我。” 邺逸湍笑笑,拍拍他的肩。他在为殷其雷出生入死之后却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倒也算件好事。 “那以后的打算,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邺大哥,”暮云霜叹了口气,远方旌旗飘动,他的前程亦如这风,无处扎根停留,“我好像只能去万先生的铁匠铺打铁去,但永曦城应该容不下我。” 邺逸湍笑笑,拍拍他的肩。他在为殷其雷出生入死之后却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倒也算件好事。 “那以后的打算,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邺大哥,”暮云霜叹了口气,远方旌旗飘动,他的前程亦如这风,无处扎根停留,“我好像只能去万先生的铁匠铺打铁去,但永曦城应该容不下我。” 邺逸湍笑笑,拍拍他的肩。他在为殷其雷出生入死之后却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倒也算件好事。 “那以后的打算,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邺大哥,”暮云霜叹了口气,远方旌旗飘动,他的前程亦如这风,无处扎根停留,“我好像只能去万先生的铁匠铺打铁去,但永曦城应该容不下我。” 邺逸湍笑笑,拍拍他的肩。他在为殷其雷出生入死之后却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倒也算件好事。 “那以后的打算,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邺大哥,”暮云霜叹了口气,远方旌旗飘动,他的前程亦如这风,无处扎根停留,“我好像只能去万先生的铁匠铺打铁去,但永曦城应该容不下我。” 邺逸湍笑笑,拍拍他的肩。他在为殷其雷出生入死之后却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倒也算件好事。 “那以后的打算,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邺大哥,”暮云霜叹了口气,远方旌旗飘动,他的前程亦如这风,无处扎根停留,“我好像只能去万先生的铁匠铺打铁去,但永曦城应该容不下我。” 邺逸湍笑笑,拍拍他的肩。他在为殷其雷出生入死之后却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倒也算件好事。 “那以后的打算,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邺大哥,”暮云霜叹了口气,远方旌旗飘动,他的前程亦如这风,无处扎根停留,“我好像只能去万先生的铁匠铺打铁去,但永曦城应该容不下我。” 邺逸湍笑笑,拍拍他的肩。他在为殷其雷出生入死之后却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倒也算件好事。 “那以后的打算,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邺大哥,”暮云霜叹了口气,远方旌旗飘动,他的前程亦如这风,无处扎根停留,“我好像只能去万先生的铁匠铺打铁去,但永曦城应该容不下我。” 邺逸湍笑笑,拍拍他的肩。他在为殷其雷出生入死之后却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倒也算件好事。 “那以后的打算,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邺大哥,”暮云霜叹了口气,远方旌旗飘动,他的前程亦如这风,无处扎根停留,“我好像只能去万先生的铁匠铺打铁去,但永曦城应该容不下我。” 邺逸湍笑笑,拍拍他的肩。他在为殷其雷出生入死之后却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倒也算件好事。 “那以后的打算,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邺大哥,”暮云霜叹了口气,远方旌旗飘动,他的前程亦如这风,无处扎根停留,“我好像只能去万先生的铁匠铺打铁去,但永曦城应该容不下我。” 邺逸湍笑笑,拍拍他的肩。他在为殷其雷出生入死之后却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倒也算件好事。 “那以后的打算,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邺大哥,”暮云霜叹了口气,远方旌旗飘动,他的前程亦如这风,无处扎根停留,“我好像只能去万先生的铁匠铺打铁去,但永曦城应该容不下我。” 邺逸湍笑笑,拍拍他的肩。他在为殷其雷出生入死之后却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倒也算件好事。 “那以后的打算,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邺大哥,”暮云霜叹了口气,远方旌旗飘动,他的前程亦如这风,无处扎根停留,“我好像只能去万先生的铁匠铺打铁去,但永曦城应该容不下我。” 邺逸湍笑笑,拍拍他的肩。他在为殷其雷出生入死之后却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倒也算件好事。 “那以后的打算,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邺大哥,”暮云霜叹了口气,远方旌旗飘动,他的前程亦如这风,无处扎根停留,“我好像只能去万先生的铁匠铺打铁去,但永曦城应该容不下我。” 邺逸湍笑笑,拍拍他的肩。他在为殷其雷出生入死之后却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倒也算件好事。 “那以后的打算,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邺大哥,”暮云霜叹了口气,远方旌旗飘动,他的前程亦如这风,无处扎根停留,“我好像只能去万先生的铁匠铺打铁去,但永曦城应该容不下我。” 邺逸湍笑笑,拍拍他的肩。他在为殷其雷出生入死之后却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倒也算件好事。 “那以后的打算,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邺大哥,”暮云霜叹了口气,远方旌旗飘动,他的前程亦如这风,无处扎根停留,“我好像只能去万先生的铁匠铺打铁去,但永曦城应该容不下我。” 邺逸湍笑笑,拍拍他的肩。他在为殷其雷出生入死之后却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倒也算件好事。 “那以后的打算,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邺大哥,”暮云霜叹了口气,远方旌旗飘动,他的前程亦如这风,无处扎根停留,“我好像只能去万先生的铁匠铺打铁去,但永曦城应该容不下我。” 邺逸湍笑笑,拍拍他的肩。他在为殷其雷出生入死之后却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倒也算件好事。 “那以后的打算,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邺大哥,”暮云霜叹了口气,远方旌旗飘动,他的前程亦如这风,无处扎根停留,“我好像只能去万先生的铁匠铺打铁去,但永曦城应该容不下我。” 邺逸湍笑笑,拍拍他的肩。他在为殷其雷出生入死之后却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倒也算件好事。 “那以后的打算,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邺大哥,”暮云霜叹了口气,远方旌旗飘动,他的前程亦如这风,无处扎根停留,“我好像只能去万先生的铁匠铺打铁去,但永曦城应该容不下我。” 邺逸湍笑笑,拍拍他的肩。他在为殷其雷出生入死之后却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倒也算件好事。 “那以后的打算,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邺大哥,”暮云霜叹了口气,远方旌旗飘动,他的前程亦如这风,无处扎根停留,“我好像只能去万先生的铁匠铺打铁去,但永曦城应该容不下我。” 邺逸湍笑笑,拍拍他的肩。他在为殷其雷出生入死之后却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倒也算件好事。 “那以后的打算,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邺大哥,”暮云霜叹了口气,远方旌旗飘动,他的前程亦如这风,无处扎根停留,“我好像只能去万先生的铁匠铺打铁去,但永曦城应该容不下我。” 邺逸湍笑笑,拍拍他的肩。他在为殷其雷出生入死之后却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倒也算件好事。 “那以后的打算,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邺大哥,”暮云霜叹了口气,远方旌旗飘动,他的前程亦如这风,无处扎根停留,“我好像只能去万先生的铁匠铺打铁去,但永曦城应该容不下我。” 邺逸湍笑笑,拍拍他的肩。他在为殷其雷出生入死之后却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倒也算件好事。 “那以后的打算,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邺大哥,”暮云霜叹了口气,远方旌旗飘动,他的前程亦如这风,无处扎根停留,“我好像只能去万先生的铁匠铺打铁去,但永曦城应该容不下我。” 邺逸湍笑笑,拍拍他的肩。他在为殷其雷出生入死之后却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倒也算件好事。 “那以后的打算,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邺大哥,”暮云霜叹了口气,远方旌旗飘动,他的前程亦如这风,无处扎根停留,“我好像只能去万先生的铁匠铺打铁去,但永曦城应该容不下我。” 邺逸湍笑笑,拍拍他的肩。他在为殷其雷出生入死之后却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倒也算件好事。 “那以后的打算,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邺大哥,”暮云霜叹了口气,远方旌旗飘动,他的前程亦如这风,无处扎根停留,“我好像只能去万先生的铁匠铺打铁去,但永曦城应该容不下我。” 邺逸湍笑笑,拍拍他的肩。他在为殷其雷出生入死之后却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倒也算件好事。 “那以后的打算,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邺大哥,”暮云霜叹了口气,远方旌旗飘动,他的前程亦如这风,无处扎根停留,“我好像只能去万先生的铁匠铺打铁去,但永曦城应该容不下我。” 邺逸湍笑笑,拍拍他的肩。他在为殷其雷出生入死之后却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倒也算件好事。 “那以后的打算,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邺大哥,”暮云霜叹了口气,远方旌旗飘动,他的前程亦如这风,无处扎根停留,“我好像只能去万先生的铁匠铺打铁去,但永曦城应该容不下我。” 邺逸湍笑笑,拍拍他的肩。他在为殷其雷出生入死之后却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倒也算件好事。 “那以后的打算,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邺大哥,”暮云霜叹了口气,远方旌旗飘动,他的前程亦如这风,无处扎根停留,“我好像只能去万先生的铁匠铺打铁去,但永曦城应该容不下我。” 邺逸湍笑笑,拍拍他的肩。他在为殷其雷出生入死之后却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倒也算件好事。 “那以后的打算,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邺大哥,”暮云霜叹了口气,远方旌旗飘动,他的前程亦如这风,无处扎根停留,“我好像只能去万先生的铁匠铺打铁去,但永曦城应该容不下我。” 邺逸湍笑笑,拍拍他的肩。他在为殷其雷出生入死之后却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倒也算件好事。 “那以后的打算,你想过没有?” “我不知道,邺大哥,”暮云霜叹了口气,远方旌旗飘动,他的前程亦如这风,无处扎根停留,“我好像只能去万先生的铁匠铺打铁去,但永曦城应该容不下我。” 邺逸湍笑笑,拍拍他的肩。他在为殷其雷出生入死之后却全无争权夺利之心,倒也算件好事。 第404章 家 子蓁回到风茗的木屋,在檐下找到坐着发呆的龙,整个前院都飘着他无处发泄的闷气。子蓁看着玄霏年轻的背影,心想他并不知道他糟糕的情绪都是从何而来,也不打算惊醒梦中人。 他的打算和绛琂相同。不仅是落鸿,整个灵界都已习惯把那场战争中的败族看做猎物。 “我有事和你说。” 他收敛心绪,把玄霏叫进屋中。 “长晴的回信到了。” 玄霏看了子蓁一阵,发现他没有把信件给他看的意图。子蓁知道他没心情,也不等他回答。 “他联系了他的师尊。他让你带风茗进山。这是路线。” 子蓁把随信附来的地图给他。这地图其实只在天虞山之外有用,就算龙族能飞,他定也无法识别雪山中千篇一律的风景,何况还有其他落鸿为了守卫领地布下的种种阵法。 玄霏在雪山中长大,就算是凡人也没有用这种毫无辨识度的标记指路的。他不傻,自然察觉到怪异。他放下小小一张地图,皱眉问子蓁,长晴怎么会做这种决定。 子蓁说那是风茗师祖的意思,也许他另有安排。事实上,子蓁对比了长晴扇上的字画,那回信根本不是长晴的笔迹,口吻更是冷漠客套,伪装者不是蠢笨到家,就是根本没打算隐瞒。 他也不会把这事告诉玄霏。风茗的前辈们在想什么,他作为子葭的兄长,多少能够猜测。何况长晴的师兄贵为一脉凤首,大可不必为了一个未曾谋面的师侄,一头修为低微的小龙,做出什么沾污羽翼之事。落鸿斩获的龙族尸身制物,也许比他鹿族储藏的粮草还要多。 玄霏看着桌上的地图,陷入不解的矛盾。直觉告诉他事有蹊跷,以长晴对风茗的在意,他怎么会让自己带她去投身于那般危机?还是他多虑,他们确实已安排周全,只要自己护送雪山之外的路程? “天虞山的夏季很短,若想赶上适合进山的时节,不日就要启程。你考虑考虑吧。你若不想去,我另寻人安排就是。” 他连挖个坟都不让他的手下来,这种大事难道还能找到什么人来信任?玄霏根本不信他的鬼话。 “我去就是。路上要用的东西,麻烦你准备。” “不行就下山。别忘了她身上有对你的血咒。” “你不能解开?” “那是流影的咒术,我根本就不会,怎么给你解?而且那流影应该也没教她解法,不然她这么讨厌你,你的伤又早就好了,她怎么会留这法术到现在?” 子蓁有意调侃他,果然见他的脸色又黑了下去,不禁玩味地笑了声。 “你笑什么?” 玄霏的心情实在糟糕,冷声反问出来,才察觉自己这是恼羞成怒,姿态实在难看。 “没什么,”子蓁笑着说,“龙族独得人间也算自在,就你这内丹都没炼出来的小孩被她带回来,还真是缘分。” 玄霏不想跟他掰扯,抓起地图,起身要回房间,又被他叫住。 “去看看风茗。她要是被冻死了,到时候她的其他长辈要剐了你,我可拦不住。” 子蓁回到风茗的木屋,在檐下找到坐着发呆的龙,整个前院都飘着他无处发泄的闷气。子蓁看着玄霏年轻的背影,心想他并不知道他糟糕的情绪都是从何而来,也不打算惊醒梦中人。 他的打算和绛琂相同。不仅是落鸿,整个灵界都已习惯把那场战争中的败族看做猎物。 “我有事和你说。” 他收敛心绪,把玄霏叫进屋中。 “长晴的回信到了。” 玄霏看了子蓁一阵,发现他没有把信件给他看的意图。子蓁知道他没心情,也不等他回答。 “他联系了他的师尊。他让你带风茗进山。这是路线。” 子蓁把随信附来的地图给他。这地图其实只在天虞山之外有用,就算龙族能飞,他定也无法识别雪山中千篇一律的风景,何况还有其他落鸿为了守卫领地布下的种种阵法。 玄霏在雪山中长大,就算是凡人也没有用这种毫无辨识度的标记指路的。他不傻,自然察觉到怪异。他放下小小一张地图,皱眉问子蓁,长晴怎么会做这种决定。 子蓁说那是风茗师祖的意思,也许他另有安排。事实上,子蓁对比了长晴扇上的字画,那回信根本不是长晴的笔迹,口吻更是冷漠客套,伪装者不是蠢笨到家,就是根本没打算隐瞒。 他也不会把这事告诉玄霏。风茗的前辈们在想什么,他作为子葭的兄长,多少能够猜测。何况长晴的师兄贵为一脉凤首,大可不必为了一个未曾谋面的师侄,一头修为低微的小龙,做出什么沾污羽翼之事。落鸿斩获的龙族尸身制物,也许比他鹿族储藏的粮草还要多。 玄霏看着桌上的地图,陷入不解的矛盾。直觉告诉他事有蹊跷,以长晴对风茗的在意,他怎么会让自己带她去投身于那般危机?还是他多虑,他们确实已安排周全,只要自己护送雪山之外的路程? “天虞山的夏季很短,若想赶上适合进山的时节,不日就要启程。你考虑考虑吧。你若不想去,我另寻人安排就是。” 他连挖个坟都不让他的手下来,这种大事难道还能找到什么人来信任?玄霏根本不信他的鬼话。 “我去就是。路上要用的东西,麻烦你准备。” “不行就下山。别忘了她身上有对你的血咒。” “你不能解开?” “那是流影的咒术,我根本就不会,怎么给你解?而且那流影应该也没教她解法,不然她这么讨厌你,你的伤又早就好了,她怎么会留这法术到现在?” 子蓁有意调侃他,果然见他的脸色又黑了下去,不禁玩味地笑了声。 “你笑什么?” 玄霏的心情实在糟糕,冷声反问出来,才察觉自己这是恼羞成怒,姿态实在难看。 “没什么,”子蓁笑着说,“龙族独得人间也算自在,就你这内丹都没炼出来的小孩被她带回来,还真是缘分。” 玄霏不想跟他掰扯,抓起地图,起身要回房间,又被他叫住。 “去看看风茗。她要是被冻死了,到时候她的其他长辈要剐了你,我可拦不住。” 子蓁回到风茗的木屋,在檐下找到坐着发呆的龙,整个前院都飘着他无处发泄的闷气。子蓁看着玄霏年轻的背影,心想他并不知道他糟糕的情绪都是从何而来,也不打算惊醒梦中人。 他的打算和绛琂相同。不仅是落鸿,整个灵界都已习惯把那场战争中的败族看做猎物。 “我有事和你说。” 他收敛心绪,把玄霏叫进屋中。 “长晴的回信到了。” 玄霏看了子蓁一阵,发现他没有把信件给他看的意图。子蓁知道他没心情,也不等他回答。 “他联系了他的师尊。他让你带风茗进山。这是路线。” 子蓁把随信附来的地图给他。这地图其实只在天虞山之外有用,就算龙族能飞,他定也无法识别雪山中千篇一律的风景,何况还有其他落鸿为了守卫领地布下的种种阵法。 玄霏在雪山中长大,就算是凡人也没有用这种毫无辨识度的标记指路的。他不傻,自然察觉到怪异。他放下小小一张地图,皱眉问子蓁,长晴怎么会做这种决定。 子蓁说那是风茗师祖的意思,也许他另有安排。事实上,子蓁对比了长晴扇上的字画,那回信根本不是长晴的笔迹,口吻更是冷漠客套,伪装者不是蠢笨到家,就是根本没打算隐瞒。 他也不会把这事告诉玄霏。风茗的前辈们在想什么,他作为子葭的兄长,多少能够猜测。何况长晴的师兄贵为一脉凤首,大可不必为了一个未曾谋面的师侄,一头修为低微的小龙,做出什么沾污羽翼之事。落鸿斩获的龙族尸身制物,也许比他鹿族储藏的粮草还要多。 玄霏看着桌上的地图,陷入不解的矛盾。直觉告诉他事有蹊跷,以长晴对风茗的在意,他怎么会让自己带她去投身于那般危机?还是他多虑,他们确实已安排周全,只要自己护送雪山之外的路程? “天虞山的夏季很短,若想赶上适合进山的时节,不日就要启程。你考虑考虑吧。你若不想去,我另寻人安排就是。” 他连挖个坟都不让他的手下来,这种大事难道还能找到什么人来信任?玄霏根本不信他的鬼话。 “我去就是。路上要用的东西,麻烦你准备。” “不行就下山。别忘了她身上有对你的血咒。” “你不能解开?” “那是流影的咒术,我根本就不会,怎么给你解?而且那流影应该也没教她解法,不然她这么讨厌你,你的伤又早就好了,她怎么会留这法术到现在?” 子蓁有意调侃他,果然见他的脸色又黑了下去,不禁玩味地笑了声。 “你笑什么?” 玄霏的心情实在糟糕,冷声反问出来,才察觉自己这是恼羞成怒,姿态实在难看。 “没什么,”子蓁笑着说,“龙族独得人间也算自在,就你这内丹都没炼出来的小孩被她带回来,还真是缘分。” 玄霏不想跟他掰扯,抓起地图,起身要回房间,又被他叫住。 “去看看风茗。她要是被冻死了,到时候她的其他长辈要剐了你,我可拦不住。” 子蓁回到风茗的木屋,在檐下找到坐着发呆的龙,整个前院都飘着他无处发泄的闷气。子蓁看着玄霏年轻的背影,心想他并不知道他糟糕的情绪都是从何而来,也不打算惊醒梦中人。 他的打算和绛琂相同。不仅是落鸿,整个灵界都已习惯把那场战争中的败族看做猎物。 “我有事和你说。” 他收敛心绪,把玄霏叫进屋中。 “长晴的回信到了。” 玄霏看了子蓁一阵,发现他没有把信件给他看的意图。子蓁知道他没心情,也不等他回答。 “他联系了他的师尊。他让你带风茗进山。这是路线。” 子蓁把随信附来的地图给他。这地图其实只在天虞山之外有用,就算龙族能飞,他定也无法识别雪山中千篇一律的风景,何况还有其他落鸿为了守卫领地布下的种种阵法。 玄霏在雪山中长大,就算是凡人也没有用这种毫无辨识度的标记指路的。他不傻,自然察觉到怪异。他放下小小一张地图,皱眉问子蓁,长晴怎么会做这种决定。 子蓁说那是风茗师祖的意思,也许他另有安排。事实上,子蓁对比了长晴扇上的字画,那回信根本不是长晴的笔迹,口吻更是冷漠客套,伪装者不是蠢笨到家,就是根本没打算隐瞒。 他也不会把这事告诉玄霏。风茗的前辈们在想什么,他作为子葭的兄长,多少能够猜测。何况长晴的师兄贵为一脉凤首,大可不必为了一个未曾谋面的师侄,一头修为低微的小龙,做出什么沾污羽翼之事。落鸿斩获的龙族尸身制物,也许比他鹿族储藏的粮草还要多。 玄霏看着桌上的地图,陷入不解的矛盾。直觉告诉他事有蹊跷,以长晴对风茗的在意,他怎么会让自己带她去投身于那般危机?还是他多虑,他们确实已安排周全,只要自己护送雪山之外的路程? “天虞山的夏季很短,若想赶上适合进山的时节,不日就要启程。你考虑考虑吧。你若不想去,我另寻人安排就是。” 他连挖个坟都不让他的手下来,这种大事难道还能找到什么人来信任?玄霏根本不信他的鬼话。 “我去就是。路上要用的东西,麻烦你准备。” “不行就下山。别忘了她身上有对你的血咒。” “你不能解开?” “那是流影的咒术,我根本就不会,怎么给你解?而且那流影应该也没教她解法,不然她这么讨厌你,你的伤又早就好了,她怎么会留这法术到现在?” 子蓁有意调侃他,果然见他的脸色又黑了下去,不禁玩味地笑了声。 “你笑什么?” 玄霏的心情实在糟糕,冷声反问出来,才察觉自己这是恼羞成怒,姿态实在难看。 “没什么,”子蓁笑着说,“龙族独得人间也算自在,就你这内丹都没炼出来的小孩被她带回来,还真是缘分。” 玄霏不想跟他掰扯,抓起地图,起身要回房间,又被他叫住。 “去看看风茗。她要是被冻死了,到时候她的其他长辈要剐了你,我可拦不住。” 第405章 兄弟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将军虽然外伤痊愈,但还是该以安稳休养为重。” 颜怀信见挣脱不开,只能翻过身去,直言自己的不满。这是他不想好好修养么,明明是这放荡的王爷不让他安稳休息。 “在下感激王爷相助之恩,但如此举止,是不是太过不合时宜。” 第406章 瞒天过海 “你是从擒风林来的?” 她稍微松缓了脸色。 “我曾是他座下的药童。” “叫什么名字?” “棠池。” “那你这几日就给我做工吧,”万扶疏粗略看了看信,招呼她进屋,“正好我却个懂医的副手。” 见棠池神情迟疑,她笑得意味深长,捏着信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姑娘,这可是你家长老亲自交待的。” 棠池定睛看了,那信的末尾确实写着,让万扶疏挽留她共处,这才随她走进医馆。 “你是从擒风林来的?” 她稍微松缓了脸色。 “我曾是他座下的药童。” “叫什么名字?” “棠池。” “那你这几日就给我做工吧,”万扶疏粗略看了看信,招呼她进屋,“正好我却个懂医的副手。” 见棠池神情迟疑,她笑得意味深长,捏着信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姑娘,这可是你家长老亲自交待的。” 棠池定睛看了,那信的末尾确实写着,让万扶疏挽留她共处,这才随她走进医馆。 “你是从擒风林来的?” 她稍微松缓了脸色。 “我曾是他座下的药童。” “叫什么名字?” “棠池。” “那你这几日就给我做工吧,”万扶疏粗略看了看信,招呼她进屋,“正好我却个懂医的副手。” 见棠池神情迟疑,她笑得意味深长,捏着信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姑娘,这可是你家长老亲自交待的。” 棠池定睛看了,那信的末尾确实写着,让万扶疏挽留她共处,这才随她走进医馆。 “你是从擒风林来的?” 她稍微松缓了脸色。 “我曾是他座下的药童。” “叫什么名字?” “棠池。” “那你这几日就给我做工吧,”万扶疏粗略看了看信,招呼她进屋,“正好我却个懂医的副手。” 见棠池神情迟疑,她笑得意味深长,捏着信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姑娘,这可是你家长老亲自交待的。” 棠池定睛看了,那信的末尾确实写着,让万扶疏挽留她共处,这才随她走进医馆。 “你是从擒风林来的?” 她稍微松缓了脸色。 “我曾是他座下的药童。” “叫什么名字?” “棠池。” “那你这几日就给我做工吧,”万扶疏粗略看了看信,招呼她进屋,“正好我却个懂医的副手。” 见棠池神情迟疑,她笑得意味深长,捏着信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姑娘,这可是你家长老亲自交待的。” 棠池定睛看了,那信的末尾确实写着,让万扶疏挽留她共处,这才随她走进医馆。 “你是从擒风林来的?” 她稍微松缓了脸色。 “我曾是他座下的药童。” “叫什么名字?” “棠池。” “那你这几日就给我做工吧,”万扶疏粗略看了看信,招呼她进屋,“正好我却个懂医的副手。” 见棠池神情迟疑,她笑得意味深长,捏着信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姑娘,这可是你家长老亲自交待的。” 棠池定睛看了,那信的末尾确实写着,让万扶疏挽留她共处,这才随她走进医馆。 “你是从擒风林来的?” 她稍微松缓了脸色。 “我曾是他座下的药童。” “叫什么名字?” “棠池。” “那你这几日就给我做工吧,”万扶疏粗略看了看信,招呼她进屋,“正好我却个懂医的副手。” 见棠池神情迟疑,她笑得意味深长,捏着信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姑娘,这可是你家长老亲自交待的。” 棠池定睛看了,那信的末尾确实写着,让万扶疏挽留她共处,这才随她走进医馆。 “你是从擒风林来的?” 她稍微松缓了脸色。 “我曾是他座下的药童。” “叫什么名字?” “棠池。” “那你这几日就给我做工吧,”万扶疏粗略看了看信,招呼她进屋,“正好我却个懂医的副手。” 见棠池神情迟疑,她笑得意味深长,捏着信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姑娘,这可是你家长老亲自交待的。” 棠池定睛看了,那信的末尾确实写着,让万扶疏挽留她共处,这才随她走进医馆。 “你是从擒风林来的?” 她稍微松缓了脸色。 “我曾是他座下的药童。” “叫什么名字?” “棠池。” “那你这几日就给我做工吧,”万扶疏粗略看了看信,招呼她进屋,“正好我却个懂医的副手。” 见棠池神情迟疑,她笑得意味深长,捏着信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姑娘,这可是你家长老亲自交待的。” 棠池定睛看了,那信的末尾确实写着,让万扶疏挽留她共处,这才随她走进医馆。 “你是从擒风林来的?” 她稍微松缓了脸色。 “我曾是他座下的药童。” “叫什么名字?” “棠池。” “那你这几日就给我做工吧,”万扶疏粗略看了看信,招呼她进屋,“正好我却个懂医的副手。” 见棠池神情迟疑,她笑得意味深长,捏着信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姑娘,这可是你家长老亲自交待的。” 棠池定睛看了,那信的末尾确实写着,让万扶疏挽留她共处,这才随她走进医馆。 “你是从擒风林来的?” 她稍微松缓了脸色。 “我曾是他座下的药童。” “叫什么名字?” “棠池。” “那你这几日就给我做工吧,”万扶疏粗略看了看信,招呼她进屋,“正好我却个懂医的副手。” 见棠池神情迟疑,她笑得意味深长,捏着信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姑娘,这可是你家长老亲自交待的。” 棠池定睛看了,那信的末尾确实写着,让万扶疏挽留她共处,这才随她走进医馆。 “你是从擒风林来的?” 她稍微松缓了脸色。 “我曾是他座下的药童。” “叫什么名字?” “棠池。” “那你这几日就给我做工吧,”万扶疏粗略看了看信,招呼她进屋,“正好我却个懂医的副手。” 见棠池神情迟疑,她笑得意味深长,捏着信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姑娘,这可是你家长老亲自交待的。” 棠池定睛看了,那信的末尾确实写着,让万扶疏挽留她共处,这才随她走进医馆。 “你是从擒风林来的?” 她稍微松缓了脸色。 “我曾是他座下的药童。” “叫什么名字?” “棠池。” “那你这几日就给我做工吧,”万扶疏粗略看了看信,招呼她进屋,“正好我却个懂医的副手。” 见棠池神情迟疑,她笑得意味深长,捏着信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姑娘,这可是你家长老亲自交待的。” 棠池定睛看了,那信的末尾确实写着,让万扶疏挽留她共处,这才随她走进医馆。 “你是从擒风林来的?” 她稍微松缓了脸色。 “我曾是他座下的药童。” “叫什么名字?” “棠池。” “那你这几日就给我做工吧,”万扶疏粗略看了看信,招呼她进屋,“正好我却个懂医的副手。” 见棠池神情迟疑,她笑得意味深长,捏着信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姑娘,这可是你家长老亲自交待的。” 棠池定睛看了,那信的末尾确实写着,让万扶疏挽留她共处,这才随她走进医馆。 “你是从擒风林来的?” 她稍微松缓了脸色。 “我曾是他座下的药童。” “叫什么名字?” “棠池。” “那你这几日就给我做工吧,”万扶疏粗略看了看信,招呼她进屋,“正好我却个懂医的副手。” 见棠池神情迟疑,她笑得意味深长,捏着信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姑娘,这可是你家长老亲自交待的。” 棠池定睛看了,那信的末尾确实写着,让万扶疏挽留她共处,这才随她走进医馆。 “你是从擒风林来的?” 她稍微松缓了脸色。 “我曾是他座下的药童。” “叫什么名字?” “棠池。” “那你这几日就给我做工吧,”万扶疏粗略看了看信,招呼她进屋,“正好我却个懂医的副手。” 见棠池神情迟疑,她笑得意味深长,捏着信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姑娘,这可是你家长老亲自交待的。” 棠池定睛看了,那信的末尾确实写着,让万扶疏挽留她共处,这才随她走进医馆。 “你是从擒风林来的?” 她稍微松缓了脸色。 “我曾是他座下的药童。” “叫什么名字?” “棠池。” “那你这几日就给我做工吧,”万扶疏粗略看了看信,招呼她进屋,“正好我却个懂医的副手。” 见棠池神情迟疑,她笑得意味深长,捏着信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姑娘,这可是你家长老亲自交待的。” 棠池定睛看了,那信的末尾确实写着,让万扶疏挽留她共处,这才随她走进医馆。 “你是从擒风林来的?” 她稍微松缓了脸色。 “我曾是他座下的药童。” “叫什么名字?” “棠池。” “那你这几日就给我做工吧,”万扶疏粗略看了看信,招呼她进屋,“正好我却个懂医的副手。” 见棠池神情迟疑,她笑得意味深长,捏着信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姑娘,这可是你家长老亲自交待的。” 棠池定睛看了,那信的末尾确实写着,让万扶疏挽留她共处,这才随她走进医馆。 “你是从擒风林来的?” 她稍微松缓了脸色。 “我曾是他座下的药童。” “叫什么名字?” “棠池。” “那你这几日就给我做工吧,”万扶疏粗略看了看信,招呼她进屋,“正好我却个懂医的副手。” 见棠池神情迟疑,她笑得意味深长,捏着信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姑娘,这可是你家长老亲自交待的。” 棠池定睛看了,那信的末尾确实写着,让万扶疏挽留她共处,这才随她走进医馆。 “你是从擒风林来的?” 她稍微松缓了脸色。 “我曾是他座下的药童。” “叫什么名字?” “棠池。” “那你这几日就给我做工吧,”万扶疏粗略看了看信,招呼她进屋,“正好我却个懂医的副手。” 见棠池神情迟疑,她笑得意味深长,捏着信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姑娘,这可是你家长老亲自交待的。” 棠池定睛看了,那信的末尾确实写着,让万扶疏挽留她共处,这才随她走进医馆。 “你是从擒风林来的?” 她稍微松缓了脸色。 “我曾是他座下的药童。” “叫什么名字?” “棠池。” “那你这几日就给我做工吧,”万扶疏粗略看了看信,招呼她进屋,“正好我却个懂医的副手。” 见棠池神情迟疑,她笑得意味深长,捏着信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姑娘,这可是你家长老亲自交待的。” 棠池定睛看了,那信的末尾确实写着,让万扶疏挽留她共处,这才随她走进医馆。 “你是从擒风林来的?” 她稍微松缓了脸色。 “我曾是他座下的药童。” “叫什么名字?” “棠池。” “那你这几日就给我做工吧,”万扶疏粗略看了看信,招呼她进屋,“正好我却个懂医的副手。” 见棠池神情迟疑,她笑得意味深长,捏着信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姑娘,这可是你家长老亲自交待的。” 棠池定睛看了,那信的末尾确实写着,让万扶疏挽留她共处,这才随她走进医馆。 “你是从擒风林来的?” 她稍微松缓了脸色。 “我曾是他座下的药童。” “叫什么名字?” “棠池。” “那你这几日就给我做工吧,”万扶疏粗略看了看信,招呼她进屋,“正好我却个懂医的副手。” 见棠池神情迟疑,她笑得意味深长,捏着信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姑娘,这可是你家长老亲自交待的。” 棠池定睛看了,那信的末尾确实写着,让万扶疏挽留她共处,这才随她走进医馆。 “你是从擒风林来的?” 她稍微松缓了脸色。 “我曾是他座下的药童。” “叫什么名字?” “棠池。” “那你这几日就给我做工吧,”万扶疏粗略看了看信,招呼她进屋,“正好我却个懂医的副手。” 见棠池神情迟疑,她笑得意味深长,捏着信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姑娘,这可是你家长老亲自交待的。” 棠池定睛看了,那信的末尾确实写着,让万扶疏挽留她共处,这才随她走进医馆。 第407章 私情 “王爷所言,对也不对,”花如许不卑不亢地对答,“此次事变确实不难解决,但以在下对我那师弟的了解,他想告知于我的,应该并不只有这单纯一件事。” “哦?花先生说,这是敌军国师故意告知于我们?” 懿王爷话语中的玩笑语气更重。其余几人都听着他们说话。经过这段时间相处,他们都发觉这王爷外表倜傥风流,实则明暗手段都高明得可怖,让他举重若轻地来谈论,有助于缓和此时的凝滞气氛。 “万扶梳乃我们为数不多的故友,就算他仍然心存这段情分,阙归崇安排的刺客也绝不会在事后还让她存活。疑点在于,就算此事如他计划,万江流与她皆身死,暮云霜被俘或也被杀,最严重的后果无非就是义军折损一员小将,万氏在震怒之下参战,但以他们的能力,应该从未入过阙归崇的眼。同理,以他的心计,不可能不料到抓走颜将军后狐族的反应,那为何还要行此事?” 花如许顿了顿,语气紧张而忧愁地看向懿王爷和百里晏清:“恕在下冒昧,请问颜将军现今身在何处?” “他在本王府中修养。此事亦与他有关?” “请王爷传信回府,对颜将军好生看护,最好单独准备住处,佣人和起居用物,”花如许严肃地对懿王爷交待,“鹿族曾有一用毒宗师,独创以花木为术引的毒术。他的着作虽被我族列为禁书,每一代只有一位专门弟子可研习,但我师弟曾在我假死之后顶替族长之位,我不知他是否利用职务之便偷师。王爷请吩咐医师察看颜将军体内可否有异样的术法痕迹,乃至体外有无花木之图案,若有,请王爷将颜将军与外世隔绝,等在下前去再作诊断。” “我已经查过了,你说的,他身上都有,”懿王爷开口,轻描淡写地一句话让众人皆是惊愕,“从你族请专人去,要多久?” “我现在便可传消息给擒风林,赶路之事,需请王爷手下操劳。” “你先去吧。” 花如许从袖中抽出夜檀的短剑,鲜血抹上剑锋,灵力在半空映出图像,是个容貌同他一般儒俊的年轻人。 “师尊?!”子蓁短暂地惊喜后,看着他身边几个陌生人愣了愣,目光在暮云霜和风茗身上停留一会,迟疑地收回来,问花如许,“师尊,是有何要事吩咐?” “请毒门长老到擒风林外等候。你师叔给人下蛊毒,现在那人在流影第二大城临康,一旦术发,后果不堪设想。” 花如许看向懿王爷,他随即说道:“今日夜间,午夜之前,流影使者可至擒风林外围。” 子蓁面色复杂地应了声知道了,又想起来什么,对着花如许欲言又止。花如许一一为他引荐道:“这位是狐族王上,这位是殷其雷将军,这位是流影的懿王爷,我们已成同盟,若与此事有关,你但说无妨。” 子蓁看上去像是叹了口气,迟疑地说:“毒门的书……还有人也看过。她现在也在临康,你们直接去找她也许会有帮助。” “谁?” 花如许微微皱眉,顿生威严气派。风茗看子蓁难办,便在后头出声问他:“我姐姐?” 子蓁连连点头,含着感激看着她。花如许讶然转向风茗,“你有个姐姐?” 风茗点点头。花如许只能无奈一叹,这样说来,子蓁的做法确实无可指摘。 “你可与她有联系么?” “有,”子蓁主动提议,“我可现在将此事告知她,方便你们调度。容我提醒王爷一句,她性情不好相与,还请王爷留意叮嘱手下妥善行事。” “你放心吧,”懿王爷不紧不慢地说,“本王与她是熟识。” 百里晏清的神情有一瞬怪异,但在场无人察觉。 懿王爷叹了口气,语气复杂地叹道:“恕小王失陪了。” “我和你一起去。” 风茗突然说,引得其余人注目。 “你去做什么?” 懿王爷问得惊奇。 “我能帮上忙。” 风茗说着,让蛊虫从她眉毛边上爬出来,但这小小的花招是无法吓到在场任何一位的。花如许见了,点点头附和道: “不错,你这只虫的成因也许与花木蛊类似,若能在术式爆发之前将其消弭就最好。” 他转头又问子蓁:“你让她的姐姐看了多少密藏书籍?” 子蓁肉眼可见地尴尬答道:“我给了她藏书阁的钥匙。” 花如许并没有生气,只是难以置信地问:“她在那里面学了多久?” “只有几天,”子蓁半真半假地回答,“她说有谁在追踪她,她不想被发现。” 沉默一会,他问:“还要请毒门长老去么?” “请吧。” “是。” 交谈终止,花如许收了剑。懿王爷看看风茗,转向花如许说道:“这件事有了眉目,那你原本要说的呢?” “我想,请王爷相助,请几位护卫随万江流同去,见机行事。若他们直接就要杀他,就请施以援手,若他们只是抓捕他,就静观其变。” 懿王爷一听,哼笑,“我这确实有两个合适人选。” 风茗随即接道:“我去和他们说。” “有劳。” 懿王爷懒懒地客套,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那我呢,”暮云霜纳闷道,“他们不是为了骗我去,才要对万师父下手么?” “那就等你被骗了再说。” “王爷所言,对也不对,”花如许不卑不亢地对答,“此次事变确实不难解决,但以在下对我那师弟的了解,他想告知于我的,应该并不只有这单纯一件事。” “哦?花先生说,这是敌军国师故意告知于我们?” 懿王爷话语中的玩笑语气更重。其余几人都听着他们说话。经过这段时间相处,他们都发觉这王爷外表倜傥风流,实则明暗手段都高明得可怖,让他举重若轻地来谈论,有助于缓和此时的凝滞气氛。 “万扶梳乃我们为数不多的故友,就算他仍然心存这段情分,阙归崇安排的刺客也绝不会在事后还让她存活。疑点在于,就算此事如他计划,万江流与她皆身死,暮云霜被俘或也被杀,最严重的后果无非就是义军折损一员小将,万氏在震怒之下参战,但以他们的能力,应该从未入过阙归崇的眼。同理,以他的心计,不可能不料到抓走颜将军后狐族的反应,那为何还要行此事?” 花如许顿了顿,语气紧张而忧愁地看向懿王爷和百里晏清:“恕在下冒昧,请问颜将军现今身在何处?” “他在本王府中修养。此事亦与他有关?” “请王爷传信回府,对颜将军好生看护,最好单独准备住处,佣人和起居用物,”花如许严肃地对懿王爷交待,“鹿族曾有一用毒宗师,独创以花木为术引的毒术。他的着作虽被我族列为禁书,每一代只有一位专门弟子可研习,但我师弟曾在我假死之后顶替族长之位,我不知他是否利用职务之便偷师。王爷请吩咐医师察看颜将军体内可否有异样的术法痕迹,乃至体外有无花木之图案,若有,请王爷将颜将军与外世隔绝,等在下前去再作诊断。” “我已经查过了,你说的,他身上都有,”懿王爷开口,轻描淡写地一句话让众人皆是惊愕,“从你族请专人去,要多久?” “我现在便可传消息给擒风林,赶路之事,需请王爷手下操劳。” “你先去吧。” 花如许从袖中抽出夜檀的短剑,鲜血抹上剑锋,灵力在半空映出图像,是个容貌同他一般儒俊的年轻人。 “师尊?!”子蓁短暂地惊喜后,看着他身边几个陌生人愣了愣,目光在暮云霜和风茗身上停留一会,迟疑地收回来,问花如许,“师尊,是有何要事吩咐?” “请毒门长老到擒风林外等候。你师叔给人下蛊毒,现在那人在流影第二大城临康,一旦术发,后果不堪设想。” 花如许看向懿王爷,他随即说道:“今日夜间,午夜之前,流影使者可至擒风林外围。” 子蓁面色复杂地应了声知道了,又想起来什么,对着花如许欲言又止。花如许一一为他引荐道:“这位是狐族王上,这位是殷其雷将军,这位是流影的懿王爷,我们已成同盟,若与此事有关,你但说无妨。” 子蓁看上去像是叹了口气,迟疑地说:“毒门的书……还有人也看过。她现在也在临康,你们直接去找她也许会有帮助。” “谁?” 花如许微微皱眉,顿生威严气派。风茗看子蓁难办,便在后头出声问他:“我姐姐?” 子蓁连连点头,含着感激看着她。花如许讶然转向风茗,“你有个姐姐?” 风茗点点头。花如许只能无奈一叹,这样说来,子蓁的做法确实无可指摘。 “你可与她有联系么?” “有,”子蓁主动提议,“我可现在将此事告知她,方便你们调度。容我提醒王爷一句,她性情不好相与,还请王爷留意叮嘱手下妥善行事。” “你放心吧,”懿王爷不紧不慢地说,“本王与她是熟识。” 百里晏清的神情有一瞬怪异,但在场无人察觉。 懿王爷叹了口气,语气复杂地叹道:“恕小王失陪了。” “我和你一起去。” 风茗突然说,引得其余人注目。 “你去做什么?” 懿王爷问得惊奇。 “我能帮上忙。” 风茗说着,让蛊虫从她眉毛边上爬出来,但这小小的花招是无法吓到在场任何一位的。花如许见了,点点头附和道: “不错,你这只虫的成因也许与花木蛊类似,若能在术式爆发之前将其消弭就最好。” 他转头又问子蓁:“你让她的姐姐看了多少密藏书籍?” 子蓁肉眼可见地尴尬答道:“我给了她藏书阁的钥匙。” 花如许并没有生气,只是难以置信地问:“她在那里面学了多久?” “只有几天,”子蓁半真半假地回答,“她说有谁在追踪她,她不想被发现。” 沉默一会,他问:“还要请毒门长老去么?” “请吧。” “是。” 交谈终止,花如许收了剑。懿王爷看看风茗,转向花如许说道:“这件事有了眉目,那你原本要说的呢?” “我想,请王爷相助,请几位护卫随万江流同去,见机行事。若他们直接就要杀他,就请施以援手,若他们只是抓捕他,就静观其变。” 懿王爷一听,哼笑,“我这确实有两个合适人选。” 风茗随即接道:“我去和他们说。” “有劳。” 懿王爷懒懒地客套,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那我呢,”暮云霜纳闷道,“他们不是为了骗我去,才要对万师父下手么?” “那就等你被骗了再说。” “我想,请王爷相助,请几位护卫随万江流同去,见机行事。若他们直接就要杀他,就请施以援手,若他们只是抓捕他,就静观其变。” 懿王爷一听,哼笑,“我这确实有两个合适人选。” 风茗随即接道:“我去和他们说。” “有劳。” 懿王爷懒懒地客套,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那我呢,”暮云霜纳闷道,“他们不是为了骗我去,才要对万师父下手么?” “我想,请王爷相助,请几位护卫随万江流同去,见机行事。若他们直接就要杀他,就请施以援手,若他们只是抓捕他,就静观其变。” 懿王爷一听,哼笑,“我这确实有两个合适人选。” 风茗随即接道:“我去和他们说。” “有劳。” 懿王爷懒懒地客套,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那我呢,”暮云霜纳闷道,“他们不是为了骗我去,才要对万师父下手么?” “我想,请王爷相助,请几位护卫随万江流同去,见机行事。若他们直接就要杀他,就请施以援手,若他们只是抓捕他,就静观其变。” 懿王爷一听,哼笑,“我这确实有两个合适人选。” 风茗随即接道:“我去和他们说。” “有劳。” 懿王爷懒懒地客套,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那我呢,”暮云霜纳闷道,“他们不是为了骗我去,才要对万师父下手么?” 第408章 再会 临康的繁荣昌盛,比起永曦城不相上下。 这是朝靖祺向他骄傲吹嘘,亦是颜诗芸向他由衷感慨的,颜怀信每每都听得认真,每每都遗憾自己不能亲眼看见这繁华烟火。 而现在,他现在连房门都出不去了。 懿王府的管家对他说话很是恭敬,甚至言语中带着些卑微祈求,但他带来的武夫想必就不会有这么客气。自从失去双眼,颜怀信的听觉倒是比从前更灵敏,他听见管家身后的无双沉重脚步,稍一思索,就知这是他们故意透露踪迹让自己知道。 他拦拦身边气恼又紧张的颜诗芸,说:“听凭管家安排。” 见他顺从配合,管家心中大松一口气,对他们作揖,躬身引路:“颜公子,诗芸姑娘,请随我这边来。二位放心,此番只是为公子换个住处,一切吃穿用度,自是不会委屈了公子的……” 竟然无缘无故将我们禁足,这还不算委屈吗?! 颜诗芸的气鼓鼓一直持续到王爷本尊回府。她面上对他客套,做足礼仪,但眼神深处的不悦就掩藏不住。下一刻,她看到风茗从王爷身后出现,怄气才转为愕然的惊喜。 “事关重大,请姑娘在外等候。” 颜诗芸恋恋不舍地按捺住与风茗交谈的愿望,看着他们一伙人走进屋中,无聊地等待起来。她已经不再生气或忧烦了,风茗在这,定然不会让什么人欺负了颜怀信。 风茗一进门,便走到颜怀信身前,轻轻扑上去抱了抱他,低声说了句“是我”。 颜怀信有些反应不过来,下意识搂着她抚了抚她的后背。 “风茗?” 懿王爷身后的鹿族皱着眉看他们接触,想要出言劝阻,但被他拦住了。 “你怎么来了?”颜怀信声音中含着惊喜,“战事结束了?” “是别的事,”风茗则语带忧愁,“你可能中毒了。” “中毒?” 风茗扶着愕然的颜怀信坐到桌边,把事情原委说给他知道。鹿族看了懿王爷一眼,得到他的同意后,他亦在桌边坐下,尽管颜怀信看不见,他还是对他拱了拱手: “颜公子,容老朽为您把脉。” 颜怀信配合地抬手,手腕搁在布垫。感到一阵灵力从搭在手腕上的指腹中传进体内,颜怀信下意识皱了皱眉,结果另一只手马上被风茗握住。他转头对着她的方向,脑中出现一张女孩子担忧又体贴的脸,不禁好笑自己现在的惊慌,渐渐安下心。 良久,鹿族收回了手指,语气凝重地说:“不错,颜公子体内确有花蛊的痕迹。一旦公子体内的母株生长成熟,开出的花,花粉花香都可取人性命。” “什么毒花,这么厉害。” 懿王爷语气冷淡地问。 “每一枚花蛊,皆要耗费施术者无尽心血,至少花费三年才可炼制而成。颜公子大病初愈,身体虚弱,花蛊成长受限,否则此时就更紧急了。” 临康的繁荣昌盛,比起永曦城不相上下。 这是朝靖祺向他骄傲吹嘘,亦是颜诗芸向他由衷感慨的,颜怀信每每都听得认真,每每都遗憾自己不能亲眼看见这繁华烟火。 而现在,他现在连房门都出不去了。 懿王府的管家对他说话很是恭敬,甚至言语中带着些卑微祈求,但他带来的武夫想必就不会有这么客气。自从失去双眼,颜怀信的听觉倒是比从前更灵敏,他听见管家身后的无双沉重脚步,稍一思索,就知这是他们故意透露踪迹让自己知道。 他拦拦身边气恼又紧张的颜诗芸,说:“听凭管家安排。” 见他顺从配合,管家心中大松一口气,对他们作揖,躬身引路:“颜公子,诗芸姑娘,请随我这边来。二位放心,此番只是为公子换个住处,一切吃穿用度,自是不会委屈了公子的……” 竟然无缘无故将我们禁足,这还不算委屈吗?! 颜诗芸的气鼓鼓一直持续到王爷本尊回府。她面上对他客套,做足礼仪,但眼神深处的不悦就掩藏不住。下一刻,她看到风茗从王爷身后出现,怄气才转为愕然的惊喜。 “事关重大,请姑娘在外等候。” 颜诗芸恋恋不舍地按捺住与风茗交谈的愿望,看着他们一伙人走进屋中,无聊地等待起来。她已经不再生气或忧烦了,风茗在这,定然不会让什么人欺负了颜怀信。 风茗一进门,便走到颜怀信身前,轻轻扑上去抱了抱他,低声说了句“是我”。 颜怀信有些反应不过来,下意识搂着她抚了抚她的后背。 “风茗?” 懿王爷身后的鹿族皱着眉看他们接触,想要出言劝阻,但被他拦住了。 “你怎么来了?”颜怀信声音中含着惊喜,“战事结束了?” “是别的事,”风茗则语带忧愁,“你可能中毒了。” “中毒?” 风茗扶着愕然的颜怀信坐到桌边,把事情原委说给他知道。鹿族看了懿王爷一眼,得到他的同意后,他亦在桌边坐下,尽管颜怀信看不见,他还是对他拱了拱手: “颜公子,容老朽为您把脉。” 颜怀信配合地抬手,手腕搁在布垫。感到一阵灵力从搭在手腕上的指腹中传进体内,颜怀信下意识皱了皱眉,结果另一只手马上被风茗握住。他转头对着她的方向,脑中出现一张女孩子担忧又体贴的脸,不禁好笑自己现在的惊慌,渐渐安下心。 良久,鹿族收回了手指,语气凝重地说:“不错,颜公子体内确有花蛊的痕迹。一旦公子体内的母株生长成熟,开出的花,花粉花香都可取人性命。” “什么毒花,这么厉害。” 懿王爷语气冷淡地问。 “每一枚花蛊,皆要耗费施术者无尽心血,至少花费三年才可炼制而成。颜公子大病初愈,身体虚弱,花蛊成长受限,否则此时就更紧急了。” 临康的繁荣昌盛,比起永曦城不相上下。 这是朝靖祺向他骄傲吹嘘,亦是颜诗芸向他由衷感慨的,颜怀信每每都听得认真,每每都遗憾自己不能亲眼看见这繁华烟火。 而现在,他现在连房门都出不去了。 懿王府的管家对他说话很是恭敬,甚至言语中带着些卑微祈求,但他带来的武夫想必就不会有这么客气。自从失去双眼,颜怀信的听觉倒是比从前更灵敏,他听见管家身后的无双沉重脚步,稍一思索,就知这是他们故意透露踪迹让自己知道。 他拦拦身边气恼又紧张的颜诗芸,说:“听凭管家安排。” 见他顺从配合,管家心中大松一口气,对他们作揖,躬身引路:“颜公子,诗芸姑娘,请随我这边来。二位放心,此番只是为公子换个住处,一切吃穿用度,自是不会委屈了公子的……” 竟然无缘无故将我们禁足,这还不算委屈吗?! 颜诗芸的气鼓鼓一直持续到王爷本尊回府。她面上对他客套,做足礼仪,但眼神深处的不悦就掩藏不住。下一刻,她看到风茗从王爷身后出现,怄气才转为愕然的惊喜。 “事关重大,请姑娘在外等候。” 颜诗芸恋恋不舍地按捺住与风茗交谈的愿望,看着他们一伙人走进屋中,无聊地等待起来。她已经不再生气或忧烦了,风茗在这,定然不会让什么人欺负了颜怀信。 风茗一进门,便走到颜怀信身前,轻轻扑上去抱了抱他,低声说了句“是我”。 颜怀信有些反应不过来,下意识搂着她抚了抚她的后背。 “风茗?” 懿王爷身后的鹿族皱着眉看他们接触,想要出言劝阻,但被他拦住了。 “你怎么来了?”颜怀信声音中含着惊喜,“战事结束了?” “是别的事,”风茗则语带忧愁,“你可能中毒了。” “中毒?” 风茗扶着愕然的颜怀信坐到桌边,把事情原委说给他知道。鹿族看了懿王爷一眼,得到他的同意后,他亦在桌边坐下,尽管颜怀信看不见,他还是对他拱了拱手: “颜公子,容老朽为您把脉。” 颜怀信配合地抬手,手腕搁在布垫。感到一阵灵力从搭在手腕上的指腹中传进体内,颜怀信下意识皱了皱眉,结果另一只手马上被风茗握住。他转头对着她的方向,脑中出现一张女孩子担忧又体贴的脸,不禁好笑自己现在的惊慌,渐渐安下心。 良久,鹿族收回了手指,语气凝重地说:“不错,颜公子体内确有花蛊的痕迹。一旦公子体内的母株生长成熟,开出的花,花粉花香都可取人性命。” “什么毒花,这么厉害。” 懿王爷语气冷淡地问。 “每一枚花蛊,皆要耗费施术者无尽心血,至少花费三年才可炼制而成。颜公子大病初愈,身体虚弱,花蛊成长受限,否则此时就更紧急了。” 临康的繁荣昌盛,比起永曦城不相上下。 这是朝靖祺向他骄傲吹嘘,亦是颜诗芸向他由衷感慨的,颜怀信每每都听得认真,每每都遗憾自己不能亲眼看见这繁华烟火。 而现在,他现在连房门都出不去了。 懿王府的管家对他说话很是恭敬,甚至言语中带着些卑微祈求,但他带来的武夫想必就不会有这么客气。自从失去双眼,颜怀信的听觉倒是比从前更灵敏,他听见管家身后的无双沉重脚步,稍一思索,就知这是他们故意透露踪迹让自己知道。 他拦拦身边气恼又紧张的颜诗芸,说:“听凭管家安排。” 见他顺从配合,管家心中大松一口气,对他们作揖,躬身引路:“颜公子,诗芸姑娘,请随我这边来。二位放心,此番只是为公子换个住处,一切吃穿用度,自是不会委屈了公子的……” 竟然无缘无故将我们禁足,这还不算委屈吗?! 颜诗芸的气鼓鼓一直持续到王爷本尊回府。她面上对他客套,做足礼仪,但眼神深处的不悦就掩藏不住。下一刻,她看到风茗从王爷身后出现,怄气才转为愕然的惊喜。 “事关重大,请姑娘在外等候。” 颜诗芸恋恋不舍地按捺住与风茗交谈的愿望,看着他们一伙人走进屋中,无聊地等待起来。她已经不再生气或忧烦了,风茗在这,定然不会让什么人欺负了颜怀信。 风茗一进门,便走到颜怀信身前,轻轻扑上去抱了抱他,低声说了句“是我”。 颜怀信有些反应不过来,下意识搂着她抚了抚她的后背。 “风茗?” 懿王爷身后的鹿族皱着眉看他们接触,想要出言劝阻,但被他拦住了。 “你怎么来了?”颜怀信声音中含着惊喜,“战事结束了?” “是别的事,”风茗则语带忧愁,“你可能中毒了。” “中毒?” 风茗扶着愕然的颜怀信坐到桌边,把事情原委说给他知道。鹿族看了懿王爷一眼,得到他的同意后,他亦在桌边坐下,尽管颜怀信看不见,他还是对他拱了拱手: “颜公子,容老朽为您把脉。” 颜怀信配合地抬手,手腕搁在布垫。感到一阵灵力从搭在手腕上的指腹中传进体内,颜怀信下意识皱了皱眉,结果另一只手马上被风茗握住。他转头对着她的方向,脑中出现一张女孩子担忧又体贴的脸,不禁好笑自己现在的惊慌,渐渐安下心。 良久,鹿族收回了手指,语气凝重地说:“不错,颜公子体内确有花蛊的痕迹。一旦公子体内的母株生长成熟,开出的花,花粉花香都可取人性命。” “什么毒花,这么厉害。” 懿王爷语气冷淡地问。 “每一枚花蛊,皆要耗费施术者无尽心血,至少花费三年才可炼制而成。颜公子大病初愈,身体虚弱,花蛊成长受限,否则此时就更紧急了。” “每一枚花蛊,皆要耗费施术者无尽心血,至少花费三年才可炼制而成。颜公子大病初愈,身体虚弱,花蛊成长受限,否则此时就更紧急了。” “每一枚花蛊,皆要耗费施术者无尽心血,至少花费三年才可炼制而成。颜公子大病初愈,身体虚弱,花蛊成长受限,否则此时就更紧急了。” 第409章 相逢 “王爷所言,对也不对,”花如许不卑不亢,平静地对答,“此次事变确实不难解决,但以在下对我那师弟的了解,他想告知于我的,应该并不只有这单纯一件事。” “哦?花先生说,这是敌军国师故意告知于我们?” 懿王爷话语中的玩笑语气更重。其余几人都听着他们说话。经过这段时间相处,他们都发觉这王爷外表倜傥风流,实则明暗手段都高明得可怖,让他举重若轻地来谈论,有助于缓和此时的凝滞气氛。 “万扶梳乃我们为数不多的故友,就算他仍然心存这段情分,阙归崇安排的刺客也绝不会在事后还让她存活。疑点在于,就算此事如他计划,万江流与她皆身死,暮云霜被俘或也被杀,最严重的后果无非就是义军折损一员小将,万氏在震怒之下参战,但以他们的能力,应该从未入过阙归崇的眼。同理,以他的心计,不可能不料到抓走颜将军后狐族的反应,那为何还要行此事?” 花如许顿了顿,语气紧张而忧愁地看向懿王爷和百里晏清:“恕在下冒昧,请问颜将军现今身在何处?” “他在本王府中休养。此事亦与他有关?” “请王爷传信回府,对颜将军好生看护,最好单独准备住处,佣人和起居用物,”花如许严肃地对懿王爷交待,“鹿族曾有一用毒宗师,独创以花木为术引的毒术。他的着作虽被我族列为禁书,每一代只有一位专门弟子可研习,但我师弟曾在我假死之后顶替族长之位,我不知他是否利用职务之便偷师。王爷请吩咐医师察看颜将军体内可否有异样的术法痕迹,乃至体外有无花木之图案,若有,请王爷将颜将军与外世隔绝,等在下前去再作诊断。” “我已经查过了,你说的,他身上都有,”懿王爷开口,轻描淡写地一句话让众人皆是惊愕,“从你族请专人去,要多久?” “我现在便可传消息给擒风林,赶路之事,需请王爷手下操劳。” “你先去吧。” 花如许从袖中抽出夜檀的短剑,鲜血抹上剑锋,灵力在半空映出图像,是个容貌同他一般儒俊的年轻人。 “师尊?!”子蓁短暂地惊喜后,看着他身边几个陌生人愣了愣,目光在暮云霜和风茗身上停留一会,迟疑地收回来,问花如许,“师尊,是有何要事吩咐?” “请毒门长老到擒风林外等候。你师叔给人下蛊毒,现在那人在流影第二大城临康,一旦术发,后果不堪设想。” 花如许看向懿王爷,他随即说道:“今日夜间,子时之前,流影使者可至擒风林外围。” 子蓁面色复杂地应了声知道了,又想起来什么,对着花如许欲言又止。花如许一一为他引荐道:“这位是狐族王上,这位是殷其雷将军,这位是流影的懿王爷,我们已成同盟,若与此事有关,你但说无妨。” 子蓁看上去像是叹了口气,迟疑地说:“毒门的书……还有人也看过。她现在也在临康,你们直接去找她也许会有帮助。” “谁?” 花如许微微皱眉,顿生威严气派。风茗看子蓁难办,便在后头出声问他:“我姐姐?” 子蓁连连点头,含着感激看着她。花如许讶然转向风茗,“你有个姐姐?” 风茗点点头。花如许只能无奈一叹,这样说来,子蓁的做法确实无可指摘。 “你可与她有联系么?” “有,”子蓁主动提议,“我可现在将此事告知她,方便你们调度。容我提醒王爷一句,她性情不好相与,还请王爷留意叮嘱手下妥善行事。” “你放心吧,”懿王爷不紧不慢地说,“本王与她是熟识。” 百里晏清的神情有一瞬怪异,但在场无人察觉。 懿王爷长出了口气,语气复杂地叹道:“恕小王失陪了。” “我和你一起去。” 风茗突然说,引得其余人注目。 “你去做什么?” “我能帮上忙。” 风茗说着,让蛊虫从她眉毛边上爬出来,这小小的花招是无法吓到在场任何一位的。花如许见了,点点头附和道: “不错,你这只虫的成因也许与花木蛊类似,若能在术式爆发之前将其消弭就最好。” 他转头又问子蓁:“你让她的姐姐看了多少密藏书籍?” 子蓁肉眼可见地尴尬答道:“我给了她藏书阁的钥匙。” 花如许并没有生气,只是难以置信地问:“她在那里面学了多久?” “只有几天,”子蓁半真半假地回答,“她说有谁在追踪她,她不想被发现。” 沉默一会,他问:“还要请毒门长老去么?” “请吧。” “是。” 交谈终止,花如许收了剑。懿王爷看看风茗,转向花如许说道:“这件事有了眉目,那你原本要说的呢?” “我想,请王爷相助,请几位护卫随万江流同去,见机行事。” 懿王爷一听,哼笑,“我这确实有两个合适人选。” 风茗随即接道:“我去和他们说。” “有劳。” 懿王爷懒懒地客套,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那我呢,”暮云霜纳闷道,“他们不是为了骗我去,才要对万师父下手么?” “你专心于作战即可。阙归崇想抓你,定是另有图谋,”沉默许久的殷其雷对他交待,“近日,北域的虎氏已集结各自兵马粮草,向此地进发。他们之中,以白虎昆家为主力。” 暮云霜看着他复杂的脸色,心中有不详预感,本来想问这昆家是什么来头,又被莫名的犹豫劝阻了。 “将军还是告诉他吧,”百里晏清在此时开口,“战场上分身,祸患无穷。” 殷其雷本也是这般打算,百里晏清的催促只是助他摆脱犹豫。他看着暮云霜,郑重地说:“昆家现在的家主,昆晟之,是你生父的大哥,他是你亲生舅舅。” 风茗担忧地看着暮云霜僵硬住的神色。他对殷其雷愣着,澄澈的蓝眼中尽是茫然,风茗走到他身边握上他的手,他才恍然回过神来,对身前几位长辈点一点头,转身逃离了。风茗放不下心追出去,百里晏清看着她近乎突然消失的迅疾身影,微不可闻地叹息。 “恕本王先告辞。” 懿王爷说完,身形顿时消弭在原地。剩下三人互相客套完,也抱着各异的心思回到自己营帐。 风茗追着暮云霜到他和邺逸湍的营帐,进去一看,玄霏正和邺逸湍交谈,他们皆是一愣。玄霏还来不及为她的出现欣喜,他看出了萦绕在她和暮云霜之间的悲伤氛围。他和邺逸湍对视一眼,自觉先出去回避了。 “我和你一起去吧。” 风茗先开口,她觉得暮云霜会需要她,在他和他原本的家人刀剑相向的时候。 暮云霜愣了愣,下意识摇头,反问她:“你不是要去临康?” “我可以不去,”风茗说,“只要你想,我会和你一起上阵。” 暮云霜眼中漫过感动,拉起她的手用力握了握,却没敢接下她的目光,偏着头,怀着歉意说:“你去看望颜将军也好。就算……我也不会心软的。” “我不是担心这个,”风茗认真地说,经历过至深的绝望和哀恸,她知晓,没有谁在那样难过的时刻是不需要安慰和陪伴的,“云霜,我只是想你会要人陪着。” 暮云霜看向她,面上挂着悲伤的温情,重复着让她放心,“我只要把他们当成普通的敌人就是。” 说来轻巧,怎么可能会那样简单。风茗在心中叹气,没有办法,只得转向邺逸湍:“邺大哥,麻烦你照顾他。” 邺逸湍看她这成熟了不少的操心模样,心中稀奇,他隐隐猜到暮云霜这是遇上什么事了。他对风茗点点头,承诺道:“你放心,我会看着他。” 风茗倾身与暮云霜轻轻抱了抱,暮云霜轻拍拍她的后背,她悬着一颗心出了帐篷。一转头,玄霏抱着剑站在旁边,不知听到多少刚才他们的交谈。 “别来无恙。” “……” 明明才三四天没见,说得和他们分别多久了一样,风茗一阵无言。正要回狐族的营帐,她忽然想起,要不要把他们的安排和他说一说?邺逸湍的身份还没尊高到能参与那些密谈的地步,这些事他们应该是都不知道的。 玄霏却先开了口,请她到他的住处一叙:“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你随我来吧。” 风茗跟他走到他的帐篷,在最低级将领休息区域的最外围,稍微离群,被他拿术法做了遮挡。他们走进,玄霏从包裹里拿出一包手帕包起来的东西,递给风茗。她接过,打开一看,里头竟然是一枚小小的,草藤编的指环。 “这什么?” 风茗举着它,有点哭笑不得。她看不出这东西有什么用,而且多余的装饰只会干扰手指的动作,她若戴上这个,无论运剑还是收发暗器,都要适应一阵了。 “你的那位朋友托我给你的,”玄霏说,“她说给这草一些灵力,到了晚上它会开花,你要是喜欢就收下。” 风茗怀疑地看着他,颜诗芸怎么会把送她礼物这事都忘记?他们走得这么匆忙吗。她犹豫一会,还是把它戴在左手,最少依赖的手指上,尺寸居然还挺合适。 玄霏看她收下,还当场佩戴了,心中自是喜悦的。他想着方才偷听到的对话,问她:“你们日后有什么安排。” “我要去一趟临康,”风茗说,“你留在这,和暮云霜一起吧。” “你不要我和你一起去?” 风茗顿时摇头,若是和花如许预料的最坏结果一样,一旦他身为龙的血脉暴露,怕是会被流影当场猎杀,她没把握能在那样的场面护住他。 “你不能去。” 玄霏看她严肃非常,便问: “发生什么事了?” 风茗略一犹豫,还是懒得和他解释,便又摇了摇头,“等之后再和你说。” 玄霏默然,他不想被排斥在她的考虑之外,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可她明显正在为什么事心烦,他想还是不要再用别的事打扰她。他最终只是问了一句: “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风茗回答,察觉到自己说了句废话,又补充道,“反正我会回到军中。” 又是句废话,不过足以使玄霏体会到她试图让自己安心的心情。 “我等你。” 他说得风茗一愣,那两粒清泉池底的黑石一般的眼眸中满是惊愕和莫名其妙。 “你等我干什么?” “……”这反问出乎玄霏的意料,他只能硬着头皮接着把话说完,“长晴让我告诉你一桩事,但要等这场仗打完之后。” “你骗人,”风茗眼中神情倏然冷了下去,双眼微微眯起,像观察猎物一般打量他,“他不可能有事瞒着我,却告诉你。” “我没骗你,”玄霏坚持说,“这事他不想亲口告诉你,就找我传达。” 风茗嫌弃地看着他,她和长晴之间,难道一个比她和玄霏关系更近的人都没有了?她不禁冷声唾弃道: “你怎么满嘴谎话?这东西也不是颜诗芸要给我的吧?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回事?” “….” 玄霏只觉口中发苦,在她的严厉质问下无法还嘴。要他承认这草戒是他自己琢磨了几天几夜才做好的小玩意儿,还真不如让他被她痛打一顿。 “是真的,你去临康之后问她就是了。” 他只能谎话说到底,不求她的那位好姐妹能体谅自己的心意,只要她不在和她见面时,问她是谁给她的戒指就好。 风茗将信将疑地缓缓收回瞪视他的目光。 “那你等我回来要干什么?” “……这我也没骗你,”玄霏说,“等你回来……等义军踏破了赤水城,我一定告诉你。” 真烦。风茗在心中嗤一声,转身就出去了。严峻事态当前,她不想让别的事扰乱自己心思,于是把这番并不愉快的对话通通抛诸脑后。 第410章 陪伴 没过一会,厢房门被敲响。风茗说声进来,只见四个打扮各异,衣着颜色都很鲜艳的男子走进来。前两个手中提着剑,后面的一个端着酒具,一个抱着琵琶。 两个提剑的去拉帷幕,准备表演,剩下的分别在她左右坐下。两个酒壶在桌案搁下,两阵香风萦绕周身,风茗不禁庆幸自己带着剑,剑身的长度让他们必须得离她有段距离。 “这场舞演的是爱侣春日出游这一乐事,配以这去年早春酿造的桃花面最相宜,小姐先尝尝合不合口味。” 坐在她右手边的人给她倒了杯酒,双手捧着酒杯敬她。风茗边接酒杯,留神看了看他的容貌。他发现她的注视,温和地笑了笑,这样的目光对他而言早已是习惯。 酒杯还未离近,酒香已满溢。风茗用手掩着面目,撩起面纱饮下这酒,味道清甜,入喉顺滑回甘,还挺好喝。 “小姐你若喜欢,这舞便可开始了。” 风茗点点头,看面前其中一男子披散了长发,解散了外衫,像是要装扮成女子。她兴致平淡,也懒得和他们攀谈,就在断断续续的琵琶乐声中看完了这场双人舞剑。 以武学的角度而言,风茗看出这两人都是有些功夫在的,出剑时虽然姿态缠绵妖娆,但该用的力道都用得充分,身形翻转时也有些轻功的影子。表演结束,不停给她斟酒的男子抚掌拍了拍,风茗当他在鼓动自己也捧个场,没给他这面子。 “小姐你好像并未尽兴,”他也不尴尬,只是笑着与她说话,“可是我们招待不周?” 风茗头一次看人跳舞,虽然看不出什么门道,但也并不难看。她朝门口摆摆手,示意面前两个一直向她行礼,感觉有点局促的人可以出去。 “你也出去吧。” 察觉到乐者投来的有些疑惑的目光,风茗也把他赶了出去。她可听得清清楚楚,这三人一出去,就被老鸨叫住,冷声责问他们怎么这点本事都没有,好像把她当成没见过世面,很容易哄骗的稚嫩少女。她心中暗笑,这可比他们跳舞好玩多了。 “小姐要我也出去吗?” “那你也出去吧。” 风茗轻巧把他也赶出去了,好笑地看着他的笑容尴尬地僵硬住。 “再带壶酒来。” “嗯…还要这''桃花面''么?” “换个吧。” “好。” 风茗看着散场后空荡荡的房间,容许了蛊虫小心的请求,放它飞进酒壶里喝个痛快。这壶酒她自己就不想再喝了,新的酒还没送来,她一时无事可做。所谓的风月之事,就仅此而已么?她随意地想着,只觉得那些所谓风流倜傥之人真是无聊。 她等了好一会,房门终于被敲响。她说声进来,进来的人却并非先前那男子。 她看着端着酒具,一身如玉素白衣裳,和她一样面覆薄纱的女子,脑中浅浅的微醺醉意荡然无存。 “你把我的人都轰出去了。” 青旖在她对面坐下,布上酒具,给她们斟酒。风茗听着这和她耳中自己的声音有些不一样的清脆嗓音,感觉又是如梦初醒,又是醉意入脑,脑袋发晕。她呆愣了好久,才想起来把装着蛊虫的酒壶放到一边。 再抬头,她的姐姐对她揭下了面纱,眼前这张脸,真是她在镜中看见的自己的容貌一模一样。风茗愕然,而后才呆呆地抬手,也把自己的面纱揭下了。 没过一会,厢房门被敲响。风茗说声进来,只见四个打扮各异,衣着颜色都很鲜艳的男子走进来。前两个手中提着剑,后面的一个端着酒具,一个抱着琵琶。 两个提剑的去拉帷幕,准备表演,剩下的分别在她左右坐下。两个酒壶在桌案搁下,两阵香风萦绕周身,风茗不禁庆幸自己带着剑,剑身的长度让他们必须得离她有段距离。 “这场舞演的是爱侣春日出游这一乐事,配以这去年早春酿造的桃花面最相宜,小姐先尝尝合不合口味。” 坐在她右手边的人给她倒了杯酒,双手捧着酒杯敬她。风茗边接酒杯,留神看了看他的容貌。他发现她的注视,温和地笑了笑,这样的目光对他而言早已是习惯。 酒杯还未离近,酒香已满溢。风茗用手掩着面目,撩起面纱饮下这酒,味道清甜,入喉顺滑回甘,还挺好喝。 “小姐你若喜欢,这舞便可开始了。” 风茗点点头,看面前其中一男子披散了长发,解散了外衫,像是要装扮成女子。她兴致平淡,也懒得和他们攀谈,就在断断续续的琵琶乐声中看完了这场双人舞剑。 以武学的角度而言,风茗看出这两人都是有些功夫在的,出剑时虽然姿态缠绵妖娆,但该用的力道都用得充分,身形翻转时也有些轻功的影子。表演结束,不停给她斟酒的男子抚掌拍了拍,风茗当他在鼓动自己也捧个场,没给他这面子。 “小姐你好像并未尽兴,”他也不尴尬,只是笑着与她说话,“可是我们招待不周?” 风茗头一次看人跳舞,虽然看不出什么门道,但也并不难看。她朝门口摆摆手,示意面前两个一直向她行礼,感觉有点局促的人可以出去。 “你也出去吧。” 察觉到乐者投来的有些疑惑的目光,风茗也把他赶了出去。她可听得清清楚楚,这三人一出去,就被老鸨叫住,冷声责问他们怎么这点本事都没有,好像把她当成没见过世面,很容易哄骗的稚嫩少女。她心中暗笑,这可比他们跳舞好玩多了。 “小姐要我也出去吗?” “那你也出去吧。” 风茗轻巧把他也赶出去了,好笑地看着他的笑容尴尬地僵硬住。 “再带壶酒来。” “嗯…还要这''桃花面''么?” “换个吧。” “好。” 风茗看着散场后空荡荡的房间,容许了蛊虫小心的请求,放它飞进酒壶里喝个痛快。这壶酒她自己就不想再喝了,新的酒还没送来,她一时无事可做。所谓的风月之事,就仅此而已么?她随意地想着,只觉得那些所谓风流倜傥之人真是无聊。 她等了好一会,房门终于被敲响。她说声进来,进来的人却并非先前那男子。 她看着端着酒具,一身如玉素白衣裳,和她一样面覆薄纱的女子,脑中浅浅的微醺醉意荡然无存。 “你把我的人都轰出去了。” 青旖在她对面坐下,布上酒具,给她们斟酒。风茗听着这和她耳中自己的声音有些不一样的清脆嗓音,感觉又是如梦初醒,又是醉意入脑,脑袋发晕。她呆愣了好久,才想起来把装着蛊虫的酒壶放到一边。 再抬头,她的姐姐对她揭下了面纱,眼前这张脸,真是她在镜中看见的自己的容貌一模一样。风茗愕然,而后才呆呆地抬手,也把自己的面纱揭下了。 没过一会,厢房门被敲响。风茗说声进来,只见四个打扮各异,衣着颜色都很鲜艳的男子走进来。前两个手中提着剑,后面的一个端着酒具,一个抱着琵琶。 两个提剑的去拉帷幕,准备表演,剩下的分别在她左右坐下。两个酒壶在桌案搁下,两阵香风萦绕周身,风茗不禁庆幸自己带着剑,剑身的长度让他们必须得离她有段距离。 “这场舞演的是爱侣春日出游这一乐事,配以这去年早春酿造的桃花面最相宜,小姐先尝尝合不合口味。” 坐在她右手边的人给她倒了杯酒,双手捧着酒杯敬她。风茗边接酒杯,留神看了看他的容貌。他发现她的注视,温和地笑了笑,这样的目光对他而言早已是习惯。 酒杯还未离近,酒香已满溢。风茗用手掩着面目,撩起面纱饮下这酒,味道清甜,入喉顺滑回甘,还挺好喝。 “小姐你若喜欢,这舞便可开始了。” 风茗点点头,看面前其中一男子披散了长发,解散了外衫,像是要装扮成女子。她兴致平淡,也懒得和他们攀谈,就在断断续续的琵琶乐声中看完了这场双人舞剑。 以武学的角度而言,风茗看出这两人都是有些功夫在的,出剑时虽然姿态缠绵妖娆,但该用的力道都用得充分,身形翻转时也有些轻功的影子。表演结束,不停给她斟酒的男子抚掌拍了拍,风茗当他在鼓动自己也捧个场,没给他这面子。 “小姐你好像并未尽兴,”他也不尴尬,只是笑着与她说话,“可是我们招待不周?” 风茗头一次看人跳舞,虽然看不出什么门道,但也并不难看。她朝门口摆摆手,示意面前两个一直向她行礼,感觉有点局促的人可以出去。 “你也出去吧。” 察觉到乐者投来的有些疑惑的目光,风茗也把他赶了出去。她可听得清清楚楚,这三人一出去,就被老鸨叫住,冷声责问他们怎么这点本事都没有,好像把她当成没见过世面,很容易哄骗的稚嫩少女。她心中暗笑,这可比他们跳舞好玩多了。 “小姐要我也出去吗?” “那你也出去吧。” 风茗轻巧把他也赶出去了,好笑地看着他的笑容尴尬地僵硬住。 “再带壶酒来。” “嗯…还要这''桃花面''么?” “换个吧。” “好。” 风茗看着散场后空荡荡的房间,容许了蛊虫小心的请求,放它飞进酒壶里喝个痛快。这壶酒她自己就不想再喝了,新的酒还没送来,她一时无事可做。所谓的风月之事,就仅此而已么?她随意地想着,只觉得那些所谓风流倜傥之人真是无聊。 她等了好一会,房门终于被敲响。她说声进来,进来的人却并非先前那男子。 她看着端着酒具,一身如玉素白衣裳,和她一样面覆薄纱的女子,脑中浅浅的微醺醉意荡然无存。 “你把我的人都轰出去了。” 青旖在她对面坐下,布上酒具,给她们斟酒。风茗听着这和她耳中自己的声音有些不一样的清脆嗓音,感觉又是如梦初醒,又是醉意入脑,脑袋发晕。她呆愣了好久,才想起来把装着蛊虫的酒壶放到一边。 再抬头,她的姐姐对她揭下了面纱,眼前这张脸,真是她在镜中看见的自己的容貌一模一样。风茗愕然,而后才呆呆地抬手,也把自己的面纱揭下了。 没过一会,厢房门被敲响。风茗说声进来,只见四个打扮各异,衣着颜色都很鲜艳的男子走进来。前两个手中提着剑,后面的一个端着酒具,一个抱着琵琶。 两个提剑的去拉帷幕,准备表演,剩下的分别在她左右坐下。两个酒壶在桌案搁下,两阵香风萦绕周身,风茗不禁庆幸自己带着剑,剑身的长度让他们必须得离她有段距离。 “这场舞演的是爱侣春日出游这一乐事,配以这去年早春酿造的桃花面最相宜,小姐先尝尝合不合口味。” 坐在她右手边的人给她倒了杯酒,双手捧着酒杯敬她。风茗边接酒杯,留神看了看他的容貌。他发现她的注视,温和地笑了笑,这样的目光对他而言早已是习惯。 酒杯还未离近,酒香已满溢。风茗用手掩着面目,撩起面纱饮下这酒,味道清甜,入喉顺滑回甘,还挺好喝。 “小姐你若喜欢,这舞便可开始了。” 风茗点点头,看面前其中一男子披散了长发,解散了外衫,像是要装扮成女子。她兴致平淡,也懒得和他们攀谈,就在断断续续的琵琶乐声中看完了这场双人舞剑。 以武学的角度而言,风茗看出这两人都是有些功夫在的,出剑时虽然姿态缠绵妖娆,但该用的力道都用得充分,身形翻转时也有些轻功的影子。表演结束,不停给她斟酒的男子抚掌拍了拍,风茗当他在鼓动自己也捧个场,没给他这面子。 “小姐你好像并未尽兴,”他也不尴尬,只是笑着与她说话,“可是我们招待不周?” 风茗头一次看人跳舞,虽然看不出什么门道,但也并不难看。她朝门口摆摆手,示意面前两个一直向她行礼,感觉有点局促的人可以出去。 “你也出去吧。” 察觉到乐者投来的有些疑惑的目光,风茗也把他赶了出去。她可听得清清楚楚,这三人一出去,就被老鸨叫住,冷声责问他们怎么这点本事都没有,好像把她当成没见过世面,很容易哄骗的稚嫩少女。她心中暗笑,这可比他们跳舞好玩多了。 第411章 再会之期 临康的繁荣昌盛,比起永曦城不相上下。 这是朝靖祺向他骄傲吹嘘,亦是颜诗芸向他由衷感慨的,颜怀信每每都听得认真,每每都遗憾自己不能亲眼看见这繁华烟火。 而现在,他现在连房门都出不去了。 懿王府的管家对他说话很是恭敬,甚至言语中带着些卑微祈求,但他带来的武夫想必就不会有这么客气。自从失去双眼,颜怀信的听觉倒是比从前更灵敏,他听见管家身后的五双沉重脚步,稍一思索,就知这是他们故意透露踪迹让自己知道。 他拦拦身边气恼又紧张的颜诗芸,说:“听凭管家安排。” 见他顺从配合,管家心中大松一口气,对他们作揖,躬身引路:“颜公子,诗芸姑娘,请随我这边来。二位放心,此番只是为公子换个住处,一切吃穿用度上是万万不会委屈了公子的……” 竟然无缘无故将我们禁足,这还不算委屈吗?! 颜诗芸的气鼓鼓一直持续到王爷本尊回府。她面上对他客套,做足礼仪,但眼神深处的不悦就掩藏不住。下一刻,她看到风茗从王爷身后出现,怄气才转为愕然的惊喜。 “事关重大,请姑娘在外等候。” 颜诗芸恋恋不舍地按捺住与风茗交谈的愿望,看着他们一伙人走进屋中,无聊地等待起来。她已经不再生气或忧烦了,风茗在这,定然不会让什么人欺负了颜怀信。她发着呆,忽然胳膊被人向后扯去。 “走。” 风茗拉着她,要她和自己同去。短暂的惊讶之后,颜诗芸心中充盈暖意,她果真把她当知心朋友,而非和那些无礼的流影一样,只将她看作下人。 风茗一进门,便走到颜怀信身前,轻轻扑上去抱了抱他,低声说了句“是我”。 颜怀信有些反应不过来,下意识搂着她抚了抚她的后背。 “风茗?” 懿王爷身后的鹿族皱着眉看他们接触,想要出言劝阻,但被他拦住了。 “你怎么来了?”颜怀信声音中含着惊喜,“战事结束了?” “是别的事,”风茗则语带忧愁,“你可能中毒了。” “中毒?” 风茗扶着愕然的颜怀信坐到桌边,把事情原委说给他知道。鹿族看了懿王爷一眼,得到他的同意后,他亦在桌边坐下,尽管颜怀信看不见,他还是对他拱了拱手: “颜公子,容老朽为您把脉。” 颜怀信配合地抬手,手腕搁在布垫。感到一阵灵力从搭在手腕上的指腹中传进体内,颜怀信下意识皱了皱眉,结果另一只手马上被风茗握住。他转头对着她的方向,脑中出现一张女孩子担忧又体贴的脸,不禁好笑自己现在的惊慌,渐渐安下心。 良久,鹿族收回了手指,语气凝重地说:“不错,颜公子体内确有花蛊的痕迹。一旦公子体内的母株生长成熟,开出的花,花粉花香都可取人性命。” “什么毒花,这么厉害。” 懿王爷语气冷淡地问。 “每一枚花蛊,皆要耗费施术者无尽心血,至少花费三年才可炼制而成。颜公子大病初愈,身体虚弱,花蛊成长受限,否则此时情形就更紧急了。” “还算是因祸得福,”颜怀信自嘲一笑,“请问老先生如何称呼?” “老朽名姓并不重要,颜公子称在下一句老先生已很足够了,”毒门长老恭谦说道,“公子体外的花开在何处,可方便老朽看一看?” “在左胸。” 颜怀信摸索着解开外袍衣襟,在他左胸口心脏的位置生了一条光秃的纸条,风茗看不出这是什么花,颜诗芸惊呼道:“昙花!” 风茗看看鹿族的长老,见他凝重的脸色中更添错愕。他微微摇了摇头,不知是在向自己否认什么。 “长老可是想到了什么?” 懿王爷在风茗之前开口逼问。 长老只是又摇摇头,回避了这问题,接着说起花蛊本身:“公子可知,这图案是何时生长成这样的?” “我不清楚,”颜怀信回答,“我在被关押时没见过除了他们士兵以外的人,也许我的目盲在中蛊之前。” “从种子长出枝条,现在这花蛊的枝叶和根须恐怕已与公子的心脉纠缠紧密,外力无法去除,”长老皱着眉,面色凝重无比,“最好的方法是趁它生长完全之前找到施术者,将他除掉,这蛊便会慢慢失去生气。” “近十天前,我为他治伤,还没发现他体内有这异样,”风茗说,“最多还有多少时间?” “蛊源是昙花,发作时间应当会比其他花种晚一些,但晚不了太久,一旦这花盛开,就很难有转圜余地。” “能否具体一些。” “最多七八日,若颜公子的身体能支撑到那时。” “义军不可能在七八日内踏破赤水城,”懿王爷看着风茗冰冷狠决的目光,提醒她这显而易见的常识,“我会把此事告知另几位,再做考虑。” “义军进不去的地方,我进得去,”风茗说,“你去和他们说,我等不了那么久。” 她余光瞥见颜怀信的手在桌边朝她的方向摸索,心中一烧,主动把手递过去,果然他用力握住了。 “别冲动,”颜怀信温声劝抚她,“会有更好的办法。” 风茗轻拍拍他的手,随后却默默把手抽了出去。颜怀信有些愕然,还想再劝劝她,另一只肩膀搭上只手。 “她走了,”懿王爷不轻不重地按着他的肩,仿佛这无意的小动作能缓解他心中的焦虑,“她们姐妹的脾气真是坏得各有千秋。” “姐妹?” “她有个姐姐,百里晏清有两个妹妹,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颜怀信惊讶,“她从没和我说过。” “也许她在认识你时自己也还不知道,”懿王爷勾起他一缕垂发,在指间轻捻把玩,“她在外头,等我带她去见她的姐姐。” “那你还不快去。” 颜怀信偏头躲避时不时扫过下颌的发丝,顺势表现自己对他这种触碰的抗拒。 “我想在这多待一会,”懿王爷说得理所当然,“外头尽是烦心事。” 颜怀信不禁失笑,“你若不去做,烦心事永远是那些烦心事。” “我是去救你的命,”懿王爷叹口气,“也许我本不该带你来临康。” 他话音刚落,看见对面不远处的颜诗芸脸色一变,竟然气愤又倔强地瞪起他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口对他呵斥。他不禁又笑道,“狐族的女子,果真风骨傲然。” 颜诗芸被他这么一堵,要给自家公子出头的话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得难受。颜怀信察觉到他们的明争暗斗,只得无奈地把她支开: “诗芸,你出去陪风茗,开导开导她吧。” “是。” 颜诗芸生硬地对他们行礼——全是做给这刻薄王爷看的——快步走出去。 “还是有位姑娘听你的话的。” “王爷,”颜怀信无奈地站起来,微微用力按着他的手,“局势紧迫,该以正事为重。” “你想不明白吗,”懿王爷为他捋捋被他搅动得有些乱的头发,“她既能孤军深入赤水城,就也可潜入我的王府,乃至流影皇宫。我为何要阻拦狐族与北域两败俱伤。” 颜怀信心中一寒,像是被根针冷不丁扎了一下,动作不禁变得很重,紧紧掐住了他快要贴在自己脸上的手腕。 “就是为了你的族人,才更应该尽快解决这事。” “这是自然。” 懿王爷手腕被锁,便以手指贴上对面公子苍白的皮肤,指节若即若离掠过他毫无血色的双唇,让他皱眉,倏然松开手,向后退了几步。 懿王府与城东的花街相隔甚远,轿夫的速度不紧不慢,外头的人声越来越吵嚷,风茗的心绪也越发烦躁。懿王爷看出她强压着的不安,便只是笑着推给她一盏清茶。 他们都换过装束,穿着像是来两个来寻花问柳的恩客。此时天气渐热,懿王爷给风茗寻了套黑底金纹的纱裙,和他一身风流富贵的衣装很相衬。风茗很少裸露这么大片的皮肤在外,哪怕她已用灵力把周身伤痕遮掩得严严实实,这下还是不习惯。她戴着片面纱,只露出如水墨画作般清丽的眉眼,剩下的娇好容貌似隐似现。 “虽然艰险重重,但与亲人相见,还是值得开心的吧。” 风茗不想理会他不痛不痒的话。她听见的年轻男女嬉笑声越来越多,知道快要到了,心中只是越来越焦躁。 没过一会,轿子停下,他们还未下轿,就已有一道柔媚的女子声音迎了上来。 “哎~王爷今日来得可真早,可是有何喜事要与姑娘们同贺呀?” 老鸨摇着花扇对他们柔柔行礼,小团扇一招一摇,四五位姑娘就把他们团团围住,连风茗左右都各拥上来两个,她险些控制不住惊吓的反应。 “这位小姐看着面生哩,”青旖选中的人,眼光自是毒辣,她看出风茗瞬间的不适,当即让那两个姑娘退下,朝懿王爷甜笑道,“王爷,怎么不为我们引荐引荐呐?” “面也未见到,就说面生,夫人您真是越发客气了。” 懿王爷嘴上和她玩笑,毫不避讳地接过左右香软佳人,朝楼里走去,风茗跟在旁,看着他的轻佻浪荡,想了想他与颜怀信之间的接触,顿感一阵恶心与不齿。 “王爷您才是说笑了,”老鸨赔笑着,看他好像不是很在意这女子,脚步灵巧一挪,换到风茗身边,温柔地问起她,“小姐今个来是我这万怡楼是想寻什么乐子?我看您配着宝剑,若是对武技有兴趣,要不我安排些美人儿舞剑给您看?” 风茗看了眼王爷,他在这间隙递给她个眼神,意思大概是随她自便,而后搂着那两姑娘就径直走开了。风茗心中对他一阵唾弃,转向身边的老鸨问道:“你们这还有人会剑?” “那是自然,”老鸨见她有兴趣,为她引了个方向,边走边对她自吹自擂,“我这楼名为万怡,自是世间万般愉悦都能在我这寻得到的。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呀?” 风茗想起她那总是被人说浪荡的师父,笑道:“我姓长。” “长小姐,不知你喜欢看怎样的剑舞,怎样的美人儿?是要清秀些的,还是艳丽些的?” 风茗心道她可不知剑技还有清秀和艳丽之分,便随口说了:“艳丽些吧。” 她想,爱来这种地方的人应该都是更喜欢艳丽的。 “好嘞,麻烦小姐您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唤人来。” 夫人请她在房中独案后落座,案前不远处垂着大红帷幕。风茗已让蛊虫去看过,那后面没有人,是个宽敞的厅堂。夫人又问道: “容我再多嘴问一句,小姐您是喜欢翩翩冠玉,还是窈窕佳人?” 风茗一愣,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说不出口这么风月的话语。老鸨见了,顿时明白,想着方才她在门口时的局促,笑道:“要不我先找几位小郎君来侍奉您?您要不喜欢,让他们自己换过人就好~” 风茗硬着头皮点点头,没想到老鸨还有话问: “您是要寻常的流影,还是要些兽类?什么狐狸,小猫,小鸟,我们这儿可应有尽有~” 风茗心中更加惊讶,怎会有狐狸跑到流影的地盘来做这种事。她敷衍地说了声随便,老鸨终于扭着腰身走了。 “等等。” 风茗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把她叫住。 “小姐还有何吩咐?” “王爷喜欢什么?” 老鸨执扇半掩着唇笑道,“王爷呀,他喜欢貌美的,才高的,其余的都是无关紧要的杂事哩。” 风茗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放她离开,心中对懿王爷已只剩下厌弃和提防。 她抚抚膝上的涯光,向它表达心中歉意,她隐隐觉得将它带进这种浮华奢靡的烟花之地是种折辱。幸而它比它的主人更慈祥,不但屡次救她于危难,在这尴尬窘迫的时刻还以温柔的灵力波动安抚她。 她渐渐不再焦躁,她想,她要见的人应该很快会来了。 第412章 陷阱 天虞山上的雪在山脊东方融化,汇聚成溪,数条溪水融汇为江河,江河向东奔流,来到宽阔平坦的高地平原,裹挟两岸赤色的土壤,河水因此带着铁锈一般的赤红,这便是北域兽族视为生命之源的赤水河。他们的首都亦以赤水为名,赤水城就和城外那道亘古不变的大江一样,古拙雄伟,气势万钧。 历来统治北域的猛兽,也都是和这座城市,以及这条江河一样沉稳强大的领袖,而阙归崇就是三代以来最杰出的一位。若没有这场内乱,他在北域享有近乎媲美当年为狮族夺得统治地位的那位皇帝的美誉。 但哪怕前线战役节节败退,也无法撼动他始终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势。这一日的早朝上,前线信使来报,以叛军为首,三家联和的军队已打到距离赤水城第二近的重要关隘,不知什么时候会再度发动猛攻。若他们越过那芒山关,与赤水城就只有最后一关相隔。阙归崇高坐在宝座上,面无表情地俯视一众神情各异的文武大臣。 请诸将领自告奋勇的客套话他已说腻了。他的将军不是死在沙场,就是携麾下倒戈。最初一批天狼军折损过半,而流影投入的兵力远远超出他们的预料,剩下的和新上任的,也难当大用。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他无法不认清这现实: 他,和许多人都犯了错误。 “陛下,臣有一个好消息。” 他的国师在这时上前一步,倾身向他禀报: “颜怀信已被流影带到临康,只等陛下号令,臣便可让流影自顾不暇。” 阙归崇看着这一心为复仇,浑身裹在斗篷中,见不得人的丧家之犬,微不可见地冷笑。 “流影杀我族兵士数以万计,仅仅一个临康,不够。” “陛下莫要心急,”夜檀把脊背弯得更低,在斗篷下无声大笑,“他体内已种下臣向上师学来的花蛊,不消半个时辰,蛊毒便可蔓延至整座临康城。流影为保全自身,必会向陛下祈求破解之法,届时他们自会退兵。” 阙归崇不置可否,淡然地看着武将列阵中最前的几位大将,说道: “自内乱以来,朕顾惜虎氏手足之情,从未让尔等出兵。然殷其雷,与他麾下的邺逸湍,还有你昆晟之那小侄,一意孤行至此,几位将军,该是你们清扫门户的时候了。” 虎族的各氏家主、重臣皆表情凝重如冰,被点了名的昆晟之更是脸色铁青,额头渗汗。但他们很快都做出反应,朝阙归崇跪下,磕头,领旨。 “陛下,臣有一谋,恭请陛下思量。” 夜檀在他们起身后,又开口。 “讲。” “是。臣听闻,那白虎的兵器为万江流所铸,也许他们关系非凡。若将那熊擒来,便可胁迫那白虎自投罗网。” “万江流在千里之外的永曦城定居,国师说得轻巧,一旦计划失败,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将军莫急,”夜檀很有耐性地解释,他始终对着阙归崇微微俯身,毕恭毕敬,“臣早年在四处周游,识得一位女子,她与万江流也关系不菲,由臣来联络,使她做诱饵,那熊定会上钩的。” 于是四日后的清晨,万扶疏的医馆迎来了一位信使。信使是位鹿女,她个子玲珑,面相清丽,神情中略显冷漠,不像是专职此业的邮差。 “你是万扶疏?” 万扶疏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这小丫头,反问:“你是谁啊?” “夜檀长老托我给你送一封信。” 棠池不在意她的坏脾气,只将遮掩住面容与她在春玉原相见的夜檀交给她的书信递到她面前。万扶疏将信将疑地接过,打开一看,还真是她记忆中夜檀的字迹。 “你是从擒风林来的?” 她稍微松缓了脸色。 “我曾是他座下的药童。” “叫什么名字?” “棠池。” “那你这几日就给我做工吧,”万扶疏粗略看了看信,招呼她进屋,“正好我却个懂医的副手。” 见棠池神情迟疑,她笑得意味深长,捏着信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姑娘,这可是你家长老亲自交待的。” 棠池定睛看了,那信的末尾确实写着,让万扶疏挽留她共处,这才随她走进医馆。 “我这儿的草药不比擒风林的多,你该都认识吧。” 棠池走进这家清雅的医馆,快速看过整整三面墙的大药柜,都是她熟知的药材。她看向忙着打开窗户的万扶疏,问她:“你要我做什么?” “帮我招呼病人。” 万扶疏把窗户都支起来,看这姑娘的面容始终冷漠而隐含惆怅,不禁玩味地想到,是什么人把一颗还如此年轻的心伤成这个样子。 “医馆只有一间居室在楼上,这几日你就委屈跟我挤一挤吧。” 棠池有些疑惑,但还是点头答应了。方才她进村时,已经有村民说可以把家中客舍借她暂住,这大夫的年纪应该和夜檀相仿,怎么会连这都想不到,非要让自己和她挤一张床呢? 她忽然心中发冷,临行时子蓁意味深长的目光和叮嘱又浮现眼前。他不问她坚持出行的缘由,只是告诉她,要保护好自己,要做“正确”的事。 为一个被逐出族群的刑犯送信,这是正确的事么?棠池想不是的,可子蓁总好似知道什么事,却什么也不告诉她,就像过去这几年,他们从不再谈论药阁的上一位长老。 万扶疏的医馆在冬日开门迟迟,闭馆早早,到了万物活跃的春天,勤快起来的熊则从早上就开门迎客了。棠池陪在她身边,帮她接引病人,看她问诊开药,一天下来收获良多。她第一次离开擒风林,见到外面的世界,头一次见识,原来医术上记载的种种病症发作起来,会是这样那样的情况。 更使她惊异的,是这位熊族大夫的性子。棠池曾想当然地以为,医者都和夜檀一样性格沉静内敛,可万扶疏虽然医术高明,但口舌锋利,贬损起人来毫不留情,病人稍有不遵规矩的举动,她当即就会放下脸色,指向门口,让他们自己滚出去。尽管她如此盛气凌人,但有求于她的病人对她始终是毕恭毕敬。棠池边记下看来的新知识,边感叹这种种人情世故,不知不觉,就到了日暮西沉,闭馆歇业的时候。 她们一同用过村民送来的晚饭,万扶疏用灵力把餐具送到门口,边对棠池说:“带上衣服,去山上泉水沐浴。” 春日天气暖和,要烧水净身确实麻烦。棠池想着入乡随俗,并不推脱,带上换洗衣物就随她进山了。依据她今日的见闻,她想是没有谁敢对她不敬的。 “你多大年岁了。” “二十一。” 棠池泡在温热的泉水中,嗅着感到身体筋骨舒适地放松下去。这处居然是个温泉,可真是个宝地。万扶疏还带了一包栀子花来,说是给她接风洗尘,这下泉水和空气中都泛着淡淡的花香,很是宜人。 “当初夜檀他们师兄弟来这儿的时候,他们也是差不多的年纪。” 万扶疏靠坐在她身边,怀念地笑笑,手搭上棠池的大腿,指尖微动,在她柔滑的皮肤上写下数字: “七,十六。” 棠池本为她突然的触碰感到本能的不适,想含蓄地避开,发觉她竟是由此向自己传递讯息,满身放松惬意顿时荡然无存,额上甚至渗出了汗。 “您是他们的朋友?” 她佯装无事,继续与她闲聊。这时间,万扶疏又在她腿上写下四个字: “东,北。” “算是吧。当初年少轻狂,还和他们切磋医术,谁知道他们是那样的大人物啊~” 棠池心思急转,东七,北十六,这是她熟悉的,对药材定位的编号,她努力回想,在万扶疏的医馆中,这一格抽屉装得是……油松节。 “您谦虚了。” 棠池诚心地说,她想万扶疏在一定是位在整个灵界都很有名望的大夫,不然不会有那么多病人千里迢迢地跑来找她看病。 她们继续聊了几句,万扶疏把另一位药材的位置写给她,棠池记着,是薏米仁。这两味药材的功用全然不同,毫无联系,她一时惶惑万扶疏想告诉她什么,感觉她在她腿上点了几点,又圈了两个圈。她恍然大悟,万扶疏的意思是:“有人!” 难怪她要自己和她睡在一起……棠池只感汗毛倒竖,坐立难安,其他更复杂的话,应该就得待会在被窝里说…写了。 万扶疏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随即恢复成寻常的放松悠闲,但手下抚摸到的身体肌肉可是紧绷起来。她满意她的聪慧,心中赞赏一句,不愧是夜檀看上的孩子,边轻轻拍拍她的腿,安抚她放松。 “走吧,”她似真似假地打个呵欠,拿起岸边的长巾,围着身体从温泉中站起来,“再泡就要睡着了。” 路上,棠池像个真正天真的小孩子一样,对万扶疏问东问西。万扶疏当然理解她是在以不停地说话来缓解心中不安,便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着。待回到医馆,熄了灯上了床,万扶疏将她搂进怀中,感到她紧绷的身体在这一刻彻底放松下去。 万扶疏有点好笑,猜测是不是自己让她想起她的母亲。其实她的武功并不高强,要是她们暴露了自己察觉到某些事,还是很难活下来的。她安抚地拍拍怀中受了惊的小鹿,合上眼睛,在她背后轻轻地用手指写道:“装睡。别怕。” 棠池学着她闭上眼睛,放缓呼吸,只有手指轻轻在她背后的衣服上无声轻动: “什么人?” 条件所限,她们的对话得尽量简短。万扶疏直截了当地告诉她缘由: “灵树发现两个流影。” 棠池埋在她怀中呼吸深沉,当真像是耐不住漫长的写字过程,已深深熟睡过去。 “怎么回事?” “夜檀让我引一人出现。” “谁?” “万江流。” “不认识。您的同族?” “同宗铁匠。夜檀这几年在做什么?” 棠池写字的节奏顿时凝滞了许多: “他走了。” 看来她和自己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万扶疏心中盘算着,无论如何,此时她们都只有依着夜檀信中所写行事这一条路可走。 “睡吧。” 等了一会,没等到棠池回复,万扶疏又在她背上写道: “别怕。” 棠池的手指轻轻在她背后点了两下,示意她已经明白了。 第二日早晨,棠池把万扶疏所写的信带给邮差,付了八百里加急的价钱。于是仅仅过了一天,这封信就被呈上万江流的桌案。 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封再普通,再正常不过的家书,还是放不下心中疑虑。他这些年虽专心做生意,但永曦城的消息总是很灵通的。如今暮云霜和他的长枪声名鹊起,百里晏清御驾亲征,无暇回顾,要是他们的对手因此想谋害自己,把自己骗到偏远地方,差几个杀手来暗杀,还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只是,万扶疏怎么会和这些事扯上联系? 思来想去,万江流心中总是没底,只得翻出一纸符咒,烧给千里之外的花如许。 花如许收到这消息时,不巧正是在他们商谈发起总攻的时机。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仓促离开会议,片刻后回返,凝重的脸色让百里晏清和殷其雷提议此次商谈暂停。懿王爷没有与他们唱反调的理由,于是请流影的将军们回到自己营中。另外两位也挥退了自己麾下的将领,明显这是一桩极为机密的大事。风茗不想引人注目,反正事后再问也是一样,便也想随众离开,被百里晏清无奈地叫住。 “你过来。” 她乖乖掉头回去,又听花如许开口:“云霜,此时关乎于你,你也留下。” 暮云霜一惊,和邺逸湍对视一眼,停住脚步。 花如许将万江流所说转述给众人听,又解释了他和阙归崇身边那位术士,与万扶疏三人的交情。懿王爷听了,玩味地开口: “花先生,既然令师弟并不会亲自前去取故人性命,那这就只是一次寻常的刺杀罢了,何故如此紧张?” 第413章 冲动 没过一会,厢房门被敲响。风茗说声进来,只见四个打扮各异,衣着颜色都很鲜艳的男子走进来。前两个手中提着剑,后面的一个端着酒具,一个抱着琵琶。 两个提剑的去拉帷幕,准备表演,剩下的分别在她左右落座。两个酒壶在桌案搁下,两阵香风萦绕周身,风茗不禁庆幸自己带着剑,剑身的长度让他们必须得离她有段距离。 “这场舞演的是爱侣春日出游这一乐事,配以这去年早春酿造的桃花面最相宜,小姐先尝尝合不合口味。” 坐在她右手边的人给她倒了杯酒,双手捧着酒杯敬她。风茗边接酒杯,留神看了看他的容貌。他发现她的注视,温和地笑了笑,这样的目光对他而言早已是习惯。 酒杯还未离近,酒香已满溢。风茗用手掩着面目,撩起面纱饮下这酒,味道清甜,入喉顺滑回甘,还挺好喝。 “小姐你若喜欢,这舞便可开始了。” 风茗点点头,看面前其中一男子披散了长发,解散了外衫,像是要装扮成女子。她兴致平淡,也懒得和他们攀谈,就在断断续续的琵琶乐声中看完了这场双人舞剑。 以武学的角度而言,风茗看出这两人都是有些功夫在的,出剑时虽然姿态缠绵妖娆,但该用的力道都用得充分,身形翻转时也有些轻功的影子。表演结束,不停给她斟酒的男子抚掌拍了拍,风茗当他在鼓动自己也捧个场,没给他这面子。 “小姐你好像并未尽兴,”他也不尴尬,只是笑着与她说话,“可是我们招待不周?” 风茗头一次看人跳舞,虽然看不出什么门道,但也并不难看。她朝门口摆摆手,示意面前两个一直向她行礼,感觉有点局促的人可以出去。 “你也出去吧。” 察觉到乐者投来的有些疑惑的目光,风茗也把他赶了出去。她可听得清清楚楚,这三人一出去,就被老鸨叫住,冷声责问他们怎么这点本事都没有,好像把她当成没见过世面,很容易哄骗的稚嫩少女。她心中暗笑,这可比他们跳舞好玩多了。 “小姐要我也出去吗?” “那你也出去吧。” 风茗轻巧把他也赶出去了,好笑地看着他的笑容尴尬地僵硬住。 “再带壶酒来。” “嗯…还要这''桃花面''么?” “换个吧。” “好。” 风茗看着散场后空荡荡的房间,容许了蛊虫小心的请求,放它飞进酒壶里喝个痛快。这壶酒她自己就不想再喝了,新的酒还没送来,她一时无事可做。所谓的风月之事,就仅此而已么?她随意地想着,只觉得那些所谓风流倜傥之人真是无聊。 她等了好一会,房门终于被敲响。她说声进来,进来的人却并非先前那男子。 她看着端着酒具,一身如玉素白衣裳,和她一样面覆薄纱的女子,脑中浅浅的微醺醉意荡然无存。 “你把我的人都轰出去了。” 青旖在她对面坐下,布上酒具,给她们斟酒。风茗听着这和她耳中自己的声音有些不一样的清脆嗓音,感觉又是如梦初醒,又是醉意入脑,脑袋发晕。她呆愣了好久,才想起来把装着蛊虫的酒壶放到一边。 再抬头,她的姐姐对她揭下了面纱,眼前这张脸,与她在镜中看见的自己的容貌一模一样。风茗愕然,而后才呆呆地抬手,也把自己的面纱揭下了。 “子蓁把事情都告诉我了,”青旖把酒杯推到她手边,“我会帮你。” 风茗嘴唇颤动,道谢的话难以出口。她僵硬地微举起酒杯,朝青旖敬了一下。她太紧张了,青旖只是微一愣神,她就以为她没有理会,在她刚拿起酒杯时就把手中这杯酒一饮而尽。 青旖默默陪她喝了一杯。此时在她的身上,很难找到属于万怡楼主的游刃有余。 “你要不要在我房中住一夜,”她向她局促不安的妹妹邀请,“那王爷今晚应该也不回去。” 风茗发热的头脑没有考虑很多,她看见青旖眼中的殷殷期盼,当下就点了点头。她的姐姐由是对她笑,明朗亲昵的笑靥让她心中发烫。 “姐姐……” 她轻声叹道,终于将这句称谓说出口。这让她心中积淀凝聚的种种杂念烟消云散,一下子,她不再是有话说不出口,而是想说的话太多了,不知该和她说些什么才好。她忽然有些遗憾地想到,这些年她的经历都不怎么好,说出来只妨碍她们终于团聚的喜乐心情。 “哎。” 青旖轻轻地应一声,面容中瞬间漾开喜色。风茗看她高兴地笑,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真心笑起来是这般模样。一晃神,她虚虚碰着酒杯的手被青旖握住,温热细腻的手掌包着她的,她回过神来,也对她轻轻笑了笑。 “我们换个地方,”青旖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拉着她站起身来,“我带你看更好看的舞乐。” 风茗随她站起来,由她为自己戴好面纱,也学着她的动作给她戴上。她虽对舞乐之类一窍不通也毫无兴趣,但既然青旖这样说了,她肯定不会打扰她的兴致。她在青旖转过身后用灵力掀开酒壶盖,喝得晕头晕脑的蛊虫摇摇晃晃地飞回她袖中。 青旖带她走一条幽密的暗道,来到远离喧嚣的僻静阁楼。走出暗门,她们来到一间厢房,窗户推开,下方就是宽敞开阔的厅堂。风茗张望一圈,这里密密麻麻都是坐席和厢房,但此时除了她们,空无一人。 厢房中备好了瓜果和茶酒。青旖先给风茗倒了杯香茶,说是从擒风林里带来的。风茗看着热水中缓缓绽开的海棠花,抿着唇微微笑了笑。她感觉她的姐姐也在纠结该怎么和她说起那些事,不是只有她一人感到焦灼,这就足以使她感到更多的亲近和安心了。她想,她也不能总是让她的姐姐来找话说,她想起方才青旖的话,于是向她问起她怎么知道王爷不回去。 可是话说完了,她才后知后觉,这真是个糟糕又尴尬的话题。 不过青旖并不在意这话题本身,她能看出来风茗在努力与她亲近,这便已经很足够了。 “他寻常来这,都是要过上一夜的。” 青旖顺这话题说,边喂风茗吃了个鲜红的莓子。风茗就着她的手吃了,满口清甜,心中更是丝丝温情萦绕。 “他上次来是一个多月前,我说他怎么清心寡欲,原来是去办这大事了,”青旖看她开心,自己当然更是喜悦,“你在殷其雷军中,一切可好?” “我很好,”风茗又被她喂了另一种莓果,青旖准备的这一桌子都是她没见过的新奇美味,“你在这…也还好吗?” 青旖笑靥灿烂,“我很是自在呢。此后你若有意来这玩乐,我定会安排最好的给你。” 风茗不禁笑,她还没有想过战争结束之后的安排,也始终告诫自己现在还不到分心的时候。她含笑看了看窗外,他们交谈了这么久,也不知青旖安排的表演何时开场。她脑中却忽然响起蛊虫的声音,有流影进到此处。 她脸色剧变,看向对面的青旖,见她的眼神也不复先前放松,显得凝重。 风茗握上她的手,让她放心,右手则移到膝上,手搭着剑柄。青旖看到她意图安抚的眼神,不禁又放松地笑了笑。 “我不以真面目示人,既是不想显露身份,也是想着你也正在灵界四处活动,”青旖温声说着,“既然有人见到我们的脸,那就只能……” 风茗点点头。下一瞬间,无形的灵力在她身边各处激荡,顿时响起几声痛呼和惨嚎。青旖能在黑白两道之间立身,自然有对付流影的方法。他们隐匿的身形在她囊括阵中万物的法阵中无所遁形,又得益于纪无情给她长的见识,她接手万怡楼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修建四通八达的密道,并将所有建筑、装饰融汇成大大小小,环环相扣的阵法。这要耗费常人数年,乃至数十年的心血才能建成的宏伟设计,她只用了半个月。 在法阵第一波围剿中幸存下来的流影开始向她们发动攻击。他们的能力都不如天狼军,对风茗而言自然不再话下。她就守在青旖身边,这处狭小厢房的窗边,放着长剑不用,只以掌功和剑指对敌。阵法流转间,她只觉自己的动作比平时还要顺畅灵敏,知道这是青旖也在帮她。 没有很久,所有的刺客死伤殆尽。青旖看着这快堆满房间的尸体,有些无奈,阵法告诉她,外头也正一片混乱。她担心的并不是事态,而是与风茗好不容易的相聚却被这些宵小打扰。 “谁让你们来的?” 她走到风茗刻意留的几个活口前,问得轻声细语,不急不慢,而他们面对她的表情皆是惊恐至极。风茗见了,怀着赞赏和佩服的心情,猜想青旖是以何等雷霆手段在此处立足。 他们说了个风茗没听过的势力和人名。青旖眼中露出了然,抬手虚虚一握,他们的颈骨齐声折断。 “真是不巧,”她苦恼地对风茗说,“是我识人不清。应该是我要会面重要之人的消息泄露,让他们钻空子了。” “没事,”风茗看她眉头微蹙,连忙挽起她的胳膊安慰,“我在这保护你。” 青旖对她笑,抬手贴上她的面颊,为她理了理战斗中略微散乱下去的额发。 “我们出去吧。” “嗯,”风茗笑着给她戴面纱,“他们若问我是谁,你就说我是楼主的护卫。” 青旖被她逗得不禁捏了捏她黑纱后的面颊,“我不,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我是最好的同胞姐妹。” 姐妹二人回到万怡楼,场面已经被控制住了。几十个或生或死的王爷被一圈另外的护卫包围在厅堂,王爷姿态懒散地坐在厅中最上方的主位,这一白一黑走来,他身边的两个女子立刻起身,迎到青旖身边对她行礼。他也懒懒地站起来,瞟了她们一眼,看起来心情很是不悦。 青旖并不对他多客气,回敬了个虚假笑眼,装模作样地和他客套:“多谢王爷相助,改日王爷再来,万怡楼定奉上厚礼。” 懿王爷看看她们,挑起个冷笑,一言不发地走了。他的护卫们也随他离开,这烂摊子得青旖来收拾。 “还不去送王爷回府?” 青旖对身边两个女子吩咐,她们连忙追上去。风茗看她面带微笑,似乎心情很好,不禁小声问:“你笑什么?” “他浪荡成性,终于被人抓住把柄了,”四下无人,青旖毫不忌讳地与她说笑,“他现在可是钦差大将,却跑回来逛青楼,还卷入江湖争斗,要是被揭发到皇帝那去,可有他受的。” 风茗不如她幸灾乐祸。就算她也不喜欢懿王爷,可颜怀信在他府上,要是他失势,她担心他受牵连。归根结底,还是得把颜怀信的毒先解了。 “今日你若有空…晚些时候来王府,看看那中毒的人吧。” 风茗向她开口提要求时还是摆脱不了拘谨。青旖本想让她尽可放开了与自己说话,转念一想,这事自己说也没用,还是得等她慢慢习惯了就好。 “好,”她答应下来,“你要在这陪我么?” 风茗笑着点点头。看刚才王爷的脸色,估计也没心情再带她一同回府。而且,她也很想与她多待一阵。 万怡楼的伙计和侍女不多,但到了这时候,就是再身娇体软的人也得分担些杂活。风茗跟着青旖巡视楼中各处,平常打扮精致华丽的舞姬歌伶现在都撸着袖子打扫战场,场面颇有些滑稽。 从医馆寻来的大夫忙得脚不沾地,青旖看着风茗,问她愿不愿帮忙救治伤者。风茗隐隐猜到,她是准备在众人面前介绍她的身份,当即答应。何况就算青旖没有这个意思,她也不会推脱为她出力的。 果不其然,到了晚上,青旖在那似乎是单独建立的巨大塔楼中向众人宣告风茗的身份,以及从今以后副楼主这一职位的归属。 风茗看看阶下齐齐向他们拜倒的众人,转头看向青旖,她的眼中是只面对她才涌动的温情 第414章 代价 临康的繁荣昌盛,比起永曦城不相上下。 这是朝靖祺向他骄傲吹嘘,亦是颜诗芸向他由衷感慨的,颜怀信每每都听得认真,每每都遗憾自己不能亲眼看见这繁华烟火。 而现在,他现在连房门都出不去了。 懿王府的管家对他说话很是恭敬,甚至言语中带着些卑微祈求,但他带来的武夫想必就不会有这么客气。自从失去双眼,颜怀信的听觉倒是比从前更灵敏,他听见管家身后的五双沉重脚步,稍一思索,就知这是他们故意透露踪迹让自己知道。 他拦拦身边气恼又紧张的颜诗芸,说:“听凭管家安排。” 见他顺从配合,管家心中大松一口气,对他们作揖,躬身引路:“颜公子,诗芸姑娘,请随我这边来。二位放心,此番只是为公子换个住处,一切吃穿用度上是万万不会委屈了公子的……” 临康的繁荣昌盛,比起永曦城不相上下。 这是朝靖祺向他骄傲吹嘘,亦是颜诗芸向他由衷感慨的,颜怀信每每都听得认真,每每都遗憾自己不能亲眼看见这繁华烟火。 而现在,他现在连房门都出不去了。 懿王府的管家对他说话很是恭敬,甚至言语中带着些卑微祈求,但他带来的武夫想必就不会有这么客气。自从失去双眼,颜怀信的听觉倒是比从前更灵敏,他听见管家身后的五双沉重脚步,稍一思索,就知这是他们故意透露踪迹让自己知道。 他拦拦身边气恼又紧张的颜诗芸,说:“听凭管家安排。” 见他顺从配合,管家心中大松一口气,对他们作揖,躬身引路:“颜公子,诗芸姑娘,请随我这边来。二位放心,此番只是为公子换个住处,一切吃穿用度上是万万不会委屈了公子的……” 临康的繁荣昌盛,比起永曦城不相上下。 这是朝靖祺向他骄傲吹嘘,亦是颜诗芸向他由衷感慨的,颜怀信每每都听得认真,每每都遗憾自己不能亲眼看见这繁华烟火。 而现在,他现在连房门都出不去了。 懿王府的管家对他说话很是恭敬,甚至言语中带着些卑微祈求,但他带来的武夫想必就不会有这么客气。自从失去双眼,颜怀信的听觉倒是比从前更灵敏,他听见管家身后的五双沉重脚步,稍一思索,就知这是他们故意透露踪迹让自己知道。 他拦拦身边气恼又紧张的颜诗芸,说:“听凭管家安排。” 见他顺从配合,管家心中大松一口气,对他们作揖,躬身引路:“颜公子,诗芸姑娘,请随我这边来。二位放心,此番只是为公子换个住处,一切吃穿用度上是万万不会委屈了公子的……” 临康的繁荣昌盛,比起永曦城不相上下。 这是朝靖祺向他骄傲吹嘘,亦是颜诗芸向他由衷感慨的,颜怀信每每都听得认真,每每都遗憾自己不能亲眼看见这繁华烟火。 而现在,他现在连房门都出不去了。 懿王府的管家对他说话很是恭敬,甚至言语中带着些卑微祈求,但他带来的武夫想必就不会有这么客气。自从失去双眼,颜怀信的听觉倒是比从前更灵敏,他听见管家身后的五双沉重脚步,稍一思索,就知这是他们故意透露踪迹让自己知道。 他拦拦身边气恼又紧张的颜诗芸,说:“听凭管家安排。” 见他顺从配合,管家心中大松一口气,对他们作揖,躬身引路:“颜公子,诗芸姑娘,请随我这边来。二位放心,此番只是为公子换个住处,一切吃穿用度上是万万不会委屈了公子的……” 临康的繁荣昌盛,比起永曦城不相上下。 这是朝靖祺向他骄傲吹嘘,亦是颜诗芸向他由衷感慨的,颜怀信每每都听得认真,每每都遗憾自己不能亲眼看见这繁华烟火。 而现在,他现在连房门都出不去了。 懿王府的管家对他说话很是恭敬,甚至言语中带着些卑微祈求,但他带来的武夫想必就不会有这么客气。自从失去双眼,颜怀信的听觉倒是比从前更灵敏,他听见管家身后的五双沉重脚步,稍一思索,就知这是他们故意透露踪迹让自己知道。 他拦拦身边气恼又紧张的颜诗芸,说:“听凭管家安排。” 见他顺从配合,管家心中大松一口气,对他们作揖,躬身引路:“颜公子,诗芸姑娘,请随我这边来。二位放心,此番只是为公子换个住处,一切吃穿用度上是万万不会委屈了公子的……” 临康的繁荣昌盛,比起永曦城不相上下。 这是朝靖祺向他骄傲吹嘘,亦是颜诗芸向他由衷感慨的,颜怀信每每都听得认真,每每都遗憾自己不能亲眼看见这繁华烟火。 而现在,他现在连房门都出不去了。 懿王府的管家对他说话很是恭敬,甚至言语中带着些卑微祈求,但他带来的武夫想必就不会有这么客气。自从失去双眼,颜怀信的听觉倒是比从前更灵敏,他听见管家身后的五双沉重脚步,稍一思索,就知这是他们故意透露踪迹让自己知道。 他拦拦身边气恼又紧张的颜诗芸,说:“听凭管家安排。” 见他顺从配合,管家心中大松一口气,对他们作揖,躬身引路:“颜公子,诗芸姑娘,请随我这边来。二位放心,此番只是为公子换个住处,一切吃穿用度上是万万不会委屈了公子的……” 临康的繁荣昌盛,比起永曦城不相上下。 这是朝靖祺向他骄傲吹嘘,亦是颜诗芸向他由衷感慨的,颜怀信每每都听得认真,每每都遗憾自己不能亲眼看见这繁华烟火。 而现在,他现在连房门都出不去了。 懿王府的管家对他说话很是恭敬,甚至言语中带着些卑微祈求,但他带来的武夫想必就不会有这么客气。自从失去双眼,颜怀信的听觉倒是比从前更灵敏,他听见管家身后的五双沉重脚步,稍一思索,就知这是他们故意透露踪迹让自己知道。 他拦拦身边气恼又紧张的颜诗芸,说:“听凭管家安排。” 见他顺从配合,管家心中大松一口气,对他们作揖,躬身引路:“颜公子,诗芸姑娘,请随我这边来。二位放心,此番只是为公子换个住处,一切吃穿用度上是万万不会委屈了公子的……” 临康的繁荣昌盛,比起永曦城不相上下。 这是朝靖祺向他骄傲吹嘘,亦是颜诗芸向他由衷感慨的,颜怀信每每都听得认真,每每都遗憾自己不能亲眼看见这繁华烟火。 而现在,他现在连房门都出不去了。 懿王府的管家对他说话很是恭敬,甚至言语中带着些卑微祈求,但他带来的武夫想必就不会有这么客气。自从失去双眼,颜怀信的听觉倒是比从前更灵敏,他听见管家身后的五双沉重脚步,稍一思索,就知这是他们故意透露踪迹让自己知道。 他拦拦身边气恼又紧张的颜诗芸,说:“听凭管家安排。” 见他顺从配合,管家心中大松一口气,对他们作揖,躬身引路:“颜公子,诗芸姑娘,请随我这边来。二位放心,此番只是为公子换个住处,一切吃穿用度上是万万不会委屈了公子的……” 临康的繁荣昌盛,比起永曦城不相上下。 这是朝靖祺向他骄傲吹嘘,亦是颜诗芸向他由衷感慨的,颜怀信每每都听得认真,每每都遗憾自己不能亲眼看见这繁华烟火。 而现在,他现在连房门都出不去了。 懿王府的管家对他说话很是恭敬,甚至言语中带着些卑微祈求,但他带来的武夫想必就不会有这么客气。自从失去双眼,颜怀信的听觉倒是比从前更灵敏,他听见管家身后的五双沉重脚步,稍一思索,就知这是他们故意透露踪迹让自己知道。 他拦拦身边气恼又紧张的颜诗芸,说:“听凭管家安排。” 见他顺从配合,管家心中大松一口气,对他们作揖,躬身引路:“颜公子,诗芸姑娘,请随我这边来。二位放心,此番只是为公子换个住处,一切吃穿用度上是万万不会委屈了公子的……” 临康的繁荣昌盛,比起永曦城不相上下。 这是朝靖祺向他骄傲吹嘘,亦是颜诗芸向他由衷感慨的,颜怀信每每都听得认真,每每都遗憾自己不能亲眼看见这繁华烟火。 而现在,他现在连房门都出不去了。 懿王府的管家对他说话很是恭敬,甚至言语中带着些卑微祈求,但他带来的武夫想必就不会有这么客气。自从失去双眼,颜怀信的听觉倒是比从前更灵敏,他听见管家身后的五双沉重脚步,稍一思索,就知这是他们故意透露踪迹让自己知道。 他拦拦身边气恼又紧张的颜诗芸,说:“听凭管家安排。” 见他顺从配合,管家心中大松一口气,对他们作揖,躬身引路:“颜公子,诗芸姑娘,请随我这边来。二位放心,此番只是为公子换个住处,一切吃穿用度上是万万不会委屈了公子的……” 临康的繁荣昌盛,比起永曦城不相上下。 这是朝靖祺向他骄傲吹嘘,亦是颜诗芸向他由衷感慨的,颜怀信每每都听得认真,每每都遗憾自己不能亲眼看见这繁华烟火。 而现在,他现在连房门都出不去了。 懿王府的管家对他说话很是恭敬,甚至言语中带着些卑微祈求,但他带来的武夫想必就不会有这么客气。自从失去双眼,颜怀信的听觉倒是比从前更灵敏,他听见管家身后的五双沉重脚步,稍一思索,就知这是他们故意透露踪迹让自己知道。 他拦拦身边气恼又紧张的颜诗芸,说:“听凭管家安排。” 见他顺从配合,管家心中大松一口气,对他们作揖,躬身引路:“颜公子,诗芸姑娘,请随我这边来。二位放心,此番只是为公子换个住处,一切吃穿用度上是万万不会委屈了公子的……” 临康的繁荣昌盛,比起永曦城不相上下。 这是朝靖祺向他骄傲吹嘘,亦是颜诗芸向他由衷感慨的,颜怀信每每都听得认真,每每都遗憾自己不能亲眼看见这繁华烟火。 而现在,他现在连房门都出不去了。 懿王府的管家对他说话很是恭敬,甚至言语中带着些卑微祈求,但他带来的武夫想必就不会有这么客气。自从失去双眼,颜怀信的听觉倒是比从前更灵敏,他听见管家身后的五双沉重脚步,稍一思索,就知这是他们故意透露踪迹让自己知道。 他拦拦身边气恼又紧张的颜诗芸,说:“听凭管家安排。” 见他顺从配合,管家心中大松一口气,对他们作揖,躬身引路:“颜公子,诗芸姑娘,请随我这边来。二位放心,此番只是为公子换个住处,一切吃穿用度上是万万不会委屈了公子的……” 临康的繁荣昌盛,比起永曦城不相上下。 这是朝靖祺向他骄傲吹嘘,亦是颜诗芸向他由衷感慨的,颜怀信每每都听得认真,每每都遗憾自己不能亲眼看见这繁华烟火。 而现在,他现在连房门都出不去了。 懿王府的管家对他说话很是恭敬,甚至言语中带着些卑微祈求,但他带来的武夫想必就不会有这么客气。自从失去双眼,颜怀信的听觉倒是比从前更灵敏,他听见管家身后的五双沉重脚步,稍一思索,就知这是他们故意透露踪迹让自己知道。 他拦拦身边气恼又紧张的颜诗芸,说:“听凭管家安排。” 见他顺从配合,管家心中大松一口气,对他们作揖,躬身引路:“颜公子,诗芸姑娘,请随我这边来。二位放心,此番只是为公子换个住处,一切吃穿用度上是万万不会委屈了公子的……” 临康的繁荣昌盛,比起永曦城不相上下。 这是朝靖祺向他骄傲吹嘘,亦是颜诗芸向他由衷感慨的,颜怀信每每都听得认真,每每都遗憾自己不能亲眼看见这繁华烟火。 而现在,他现在连房门都出不去了。 懿王府的管家对他说话很是恭敬,甚至言语中带着些卑微祈求,但他带来的武夫想必就不会有这么客气。自从失去双眼,颜怀信的听觉倒是比从前更灵敏,他听见管家身后的五双沉重脚步,稍一思索,就知这是他们故意透露踪迹让自己知道。 他拦拦身边气恼又紧张的颜诗芸,说:“听凭管家安排。” 见他顺从配合,管家心中大松一口气,对他们作揖,躬身引路:“颜公子,诗芸姑娘,请随我这边来。二位放心,此番只是为公子换个住处,一切吃穿用度上是万万不会委屈了公子的……” 第415章 后悔 “二位侠士,懿王爷有事要告知二位!” 玄霏起身出了帐篷,那士兵对他抱拳,说懿王爷要去一趟临康,也许要过了今晚才回来,答应他们的事恐怕要明日再办,请他们多多谅解。玄霏自然不会说什么谅解之类的狂妄话语,只会感谢他跑腿、感谢王爷费心。 他回到帐篷,风茗正从被子里探出半张脸,竖着耳朵往门口打探。玄霏坐到她身边,问她: “王爷是去送颜将军?” 风茗点点头,仰视着他平静安然的面孔,心下泛起陌生的怪异感受,和她在今天刚睡醒,又和他躺到一处时的心情一样。 “你的内丹拿回来了?” 风茗低低地“嗯”一声,在床上睡也睡不住,又坐了起来。玄霏看出她闲得发慌,便主动提议道: “我帮你调理经络?” 风茗左右无事,也就同意了。她盘腿坐好,玄霏抬手按在她后心,将自己的灵力转化得柔和,缓缓送进她的身体,供她自己随心驱使。他有些惊喜地发现,他们平常调理气息的方式和路线很是相似,他又了解她更多一些。 龙的气息阳刚霸道,未经处理的龙气直接入体只会带来疼痛和伤害,但经过玄霏的有意转化,他的内息就成了滋补养身的“良药”。一柱香的时间后,风茗感觉全身温暖,灵力丰盈,先前的虚乏倦怠已一扫而空。 她转身看向玄霏,玄霏看出她的犹豫,正等着她把对自己的担心说出来,突然帐篷外来了人。 “风茗,”颜诗芸掀着帐帘,朝风茗招手,“我们要上路了。” 风茗随即朝她走去。玄霏看看她被颜诗芸亲昵地拉走,落寞地叹了口气。“二位侠士,懿王爷有事要告知二位!” 玄霏起身出了帐篷,那士兵对他抱拳,说懿王爷要去一趟临康,也许要过了今晚才回来,答应他们的事恐怕要明日再办,请他们多多谅解。玄霏自然不会说什么谅解之类的狂妄话语,只会感谢他跑腿、感谢王爷费心。 他回到帐篷,风茗正从被子里探出半张脸,竖着耳朵往门口打探。玄霏坐到她身边,问她: “王爷是去送颜将军?” 风茗点点头,仰视着他平静安然的面孔,心下泛起陌生的怪异感受,和她在今天刚睡醒,又和他躺到一处时的心情一样。 “你的内丹拿回来了?” 风茗低低地“嗯”一声,在床上睡也睡不住,又坐了起来。玄霏看出她闲得发慌,便主动提议道: “我帮你调理经络?” 风茗左右无事,也就同意了。她盘腿坐好,玄霏抬手按在她后心,将自己的灵力转化得柔和,缓缓送进她的身体,供她自己随心驱使。他有些惊喜地发现,他们平常调理气息的方式和路线很是相似,他又了解她更多一些。 龙的气息阳刚霸道,未经处理的龙气直接入体只会带来疼痛和伤害,但经过玄霏的有意转化,他的内息就成了滋补养身的“良药”。一柱香的时间后,风茗感觉全身温暖,灵力丰盈,先前的虚乏倦怠已一扫而空。 她转身看向玄霏,玄霏看出她的犹豫,正等着她把对自己的担心说出来,突然帐篷外来了人。 “风茗,”颜诗芸掀着帐帘,朝风茗招手,“我们要上路了。” 风茗随即朝她走去。玄霏看看她被颜诗芸亲昵地拉走,落寞地叹了口气。“二位侠士,懿王爷有事要告知二位!” 玄霏起身出了帐篷,那士兵对他抱拳,说懿王爷要去一趟临康,也许要过了今晚才回来,答应他们的事恐怕要明日再办,请他们多多谅解。玄霏自然不会说什么谅解之类的狂妄话语,只会感谢他跑腿、感谢王爷费心。 他回到帐篷,风茗正从被子里探出半张脸,竖着耳朵往门口打探。玄霏坐到她身边,问她: “王爷是去送颜将军?” 风茗点点头,仰视着他平静安然的面孔,心下泛起陌生的怪异感受,和她在今天刚睡醒,又和他躺到一处时的心情一样。 “你的内丹拿回来了?” 风茗低低地“嗯”一声,在床上睡也睡不住,又坐了起来。玄霏看出她闲得发慌,便主动提议道: “我帮你调理经络?” 风茗左右无事,也就同意了。她盘腿坐好,玄霏抬手按在她后心,将自己的灵力转化得柔和,缓缓送进她的身体,供她自己随心驱使。他有些惊喜地发现,他们平常调理气息的方式和路线很是相似,他又了解她更多一些。 龙的气息阳刚霸道,未经处理的龙气直接入体只会带来疼痛和伤害,但经过玄霏的有意转化,他的内息就成了滋补养身的“良药”。一柱香的时间后,风茗感觉全身温暖,灵力丰盈,先前的虚乏倦怠已一扫而空。 她转身看向玄霏,玄霏看出她的犹豫,正等着她把对自己的担心说出来,突然帐篷外来了人。 “风茗,”颜诗芸掀着帐帘,朝风茗招手,“我们要上路了。” 风茗随即朝她走去。玄霏看看她被颜诗芸亲昵地拉走,落寞地叹了口气。“二位侠士,懿王爷有事要告知二位!” 玄霏起身出了帐篷,那士兵对他抱拳,说懿王爷要去一趟临康,也许要过了今晚才回来,答应他们的事恐怕要明日再办,请他们多多谅解。玄霏自然不会说什么谅解之类的狂妄话语,只会感谢他跑腿、感谢王爷费心。 他回到帐篷,风茗正从被子里探出半张脸,竖着耳朵往门口打探。玄霏坐到她身边,问她: “王爷是去送颜将军?” 风茗点点头,仰视着他平静安然的面孔,心下泛起陌生的怪异感受,和她在今天刚睡醒,又和他躺到一处时的心情一样。 “你的内丹拿回来了?” 风茗低低地“嗯”一声,在床上睡也睡不住,又坐了起来。玄霏看出她闲得发慌,便主动提议道: “我帮你调理经络?” 风茗左右无事,也就同意了。她盘腿坐好,玄霏抬手按在她后心,将自己的灵力转化得柔和,缓缓送进她的身体,供她自己随心驱使。他有些惊喜地发现,他们平常调理气息的方式和路线很是相似,他又了解她更多一些。 龙的气息阳刚霸道,未经处理的龙气直接入体只会带来疼痛和伤害,但经过玄霏的有意转化,他的内息就成了滋补养身的“良药”。一柱香的时间后,风茗感觉全身温暖,灵力丰盈,先前的虚乏倦怠已一扫而空。 她转身看向玄霏,玄霏看出她的犹豫,正等着她把对自己的担心说出来,突然帐篷外来了人。 “风茗,”颜诗芸掀着帐帘,朝风茗招手,“我们要上路了。” 风茗随即朝她走去。玄霏看看她被颜诗芸亲昵地拉走,落寞地叹了口气。“二位侠士,懿王爷有事要告知二位!” 玄霏起身出了帐篷,那士兵对他抱拳,说懿王爷要去一趟临康,也许要过了今晚才回来,答应他们的事恐怕要明日再办,请他们多多谅解。玄霏自然不会说什么谅解之类的狂妄话语,只会感谢他跑腿、感谢王爷费心。 他回到帐篷,风茗正从被子里探出半张脸,竖着耳朵往门口打探。玄霏坐到她身边,问她: “王爷是去送颜将军?” 风茗点点头,仰视着他平静安然的面孔,心下泛起陌生的怪异感受,和她在今天刚睡醒,又和他躺到一处时的心情一样。 “你的内丹拿回来了?” 风茗低低地“嗯”一声,在床上睡也睡不住,又坐了起来。玄霏看出她闲得发慌,便主动提议道: “我帮你调理经络?” 风茗左右无事,也就同意了。她盘腿坐好,玄霏抬手按在她后心,将自己的灵力转化得柔和,缓缓送进她的身体,供她自己随心驱使。他有些惊喜地发现,他们平常调理气息的方式和路线很是相似,他又了解她更多一些。 龙的气息阳刚霸道,未经处理的龙气直接入体只会带来疼痛和伤害,但经过玄霏的有意转化,他的内息就成了滋补养身的“良药”。一柱香的时间后,风茗感觉全身温暖,灵力丰盈,先前的虚乏倦怠已一扫而空。 她转身看向玄霏,玄霏看出她的犹豫,正等着她把对自己的担心说出来,突然帐篷外来了人。 “风茗,”颜诗芸掀着帐帘,朝风茗招手,“我们要上路了。” 风茗随即朝她走去。玄霏看看她被颜诗芸亲昵地拉走,落寞地叹了口气。“二位侠士,懿王爷有事要告知二位!” 玄霏起身出了帐篷,那士兵对他抱拳,说懿王爷要去一趟临康,也许要过了今晚才回来,答应他们的事恐怕要明日再办,请他们多多谅解。玄霏自然不会说什么谅解之类的狂妄话语,只会感谢他跑腿、感谢王爷费心。 他回到帐篷,风茗正从被子里探出半张脸,竖着耳朵往门口打探。玄霏坐到她身边,问她: “王爷是去送颜将军?” 风茗点点头,仰视着他平静安然的面孔,心下泛起陌生的怪异感受,和她在今天刚睡醒,又和他躺到一处时的心情一样。 “你的内丹拿回来了?” 风茗低低地“嗯”一声,在床上睡也睡不住,又坐了起来。玄霏看出她闲得发慌,便主动提议道: “我帮你调理经络?” 风茗左右无事,也就同意了。她盘腿坐好,玄霏抬手按在她后心,将自己的灵力转化得柔和,缓缓送进她的身体,供她自己随心驱使。他有些惊喜地发现,他们平常调理气息的方式和路线很是相似,他又了解她更多一些。 龙的气息阳刚霸道,未经处理的龙气直接入体只会带来疼痛和伤害,但经过玄霏的有意转化,他的内息就成了滋补养身的“良药”。一柱香的时间后,风茗感觉全身温暖,灵力丰盈,先前的虚乏倦怠已一扫而空。 她转身看向玄霏,玄霏看出她的犹豫,正等着她把对自己的担心说出来,突然帐篷外来了人。 “风茗,”颜诗芸掀着帐帘,朝风茗招手,“我们要上路了。” 风茗随即朝她走去。玄霏看看她被颜诗芸亲昵地拉走,落寞地叹了口气。“二位侠士,懿王爷有事要告知二位!” 玄霏起身出了帐篷,那士兵对他抱拳,说懿王爷要去一趟临康,也许要过了今晚才回来,答应他们的事恐怕要明日再办,请他们多多谅解。玄霏自然不会说什么谅解之类的狂妄话语,只会感谢他跑腿、感谢王爷费心。 他回到帐篷,风茗正从被子里探出半张脸,竖着耳朵往门口打探。玄霏坐到她身边,问她: “王爷是去送颜将军?” 风茗点点头,仰视着他平静安然的面孔,心下泛起陌生的怪异感受,和她在今天刚睡醒,又和他躺到一处时的心情一样。 “你的内丹拿回来了?” 风茗低低地“嗯”一声,在床上睡也睡不住,又坐了起来。玄霏看出她闲得发慌,便主动提议道: “我帮你调理经络?” 风茗左右无事,也就同意了。她盘腿坐好,玄霏抬手按在她后心,将自己的灵力转化得柔和,缓缓送进她的身体,供她自己随心驱使。他有些惊喜地发现,他们平常调理气息的方式和路线很是相似,他又了解她更多一些。 龙的气息阳刚霸道,未经处理的龙气直接入体只会带来疼痛和伤害,但经过玄霏的有意转化,他的内息就成了滋补养身的“良药”。一柱香的时间后,风茗感觉全身温暖,灵力丰盈,先前的虚乏倦怠已一扫而空。 她转身看向玄霏,玄霏看出她的犹豫,正等着她把对自己的担心说出来,突然帐篷外来了人。 “风茗,”颜诗芸掀着帐帘,朝风茗招手,“我们要上路了。” 风茗随即朝她走去。玄霏看看她被颜诗芸亲昵地拉走,落寞地叹了口气。“二位侠士,懿王爷有事要告知二位!” 玄霏起身出了帐篷,那士兵对他抱拳,说懿王爷要去一趟临康,也许要过了今晚才回来,答应他们的事恐怕要明日再办,请他们多多谅解。玄霏自然不会说什么谅解之类的狂妄话语,只会感谢他跑腿、感谢王爷费心。 他回到帐篷,风茗正从被子里探出半张脸,竖着耳朵往门口打探。玄霏坐到她身边,问她: “王爷是去送颜将军?” 风茗点点头,仰视着他平静安然的面孔,心下泛起陌生的怪异感受,和她在今天刚睡醒,又和他躺到一处时的心情一样。 “你的内丹拿回来了?” 风茗低低地“嗯”一声,在床上睡也睡不住,又坐了起来。 第416章 归处 玄霏匆匆赶到纪无情的书房,一进门,他就被他师父目光阴沉地盯住。 “师父。” 玄霏神态自若地对他行了一礼。不论他们以后的命运,现在再见到他,他还是挺高兴的。 “你还记着我是你师父?”纪无情冷哼,“一回来先去给别人请安,我还当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改投他人门下了呢?” 玄霏被他训斥,却也只是对他露出微笑。许久未回到魔教,未回到他身边,他心中满是亲切想念,而且他相信,他的师父也是同样心情,只是不会表露出来罢了。纪无情看他这厚脸皮的模样,最多也就只能瞪他一眼,发不出什么脾气了。 “师父,数月未见,一切可还好?” “好?你已见过那几个妖怪了,我还能好?” 玄霏有点尴尬地笑了笑。他本来打算问他以后的安排,可现在,他又不想问了,尽管那并不是他不提起,就不会发生的。 “从哪听到的风声啊?” 纪无情搁下笔杆,懒懒地靠在椅子上和他交谈。玄霏坐在最近的椅子里,回答说,他方才遇见了曲清瑜。 “他和你说什么了?” “……” 见玄霏遮遮掩掩地不愿直说,纪无情大概就知道那老凤凰跟他说了什么。他带着淡淡的谑讽笑着叹了口气,“人各有命,我现在已无遗憾了。” 玄霏亦是由衷言道:“能做您的弟子,是我之幸。” 纪无情哼笑,摇了摇头,“我无意考虑身后事,你要如何处置魔教,都随你吧。” 这话听来,他好像什么都没安排,没有看中的继任者。玄霏于是说道,希望他把教主之位传给他。纪无情自然不会拒绝,只是问他想做什么。 “我也还不清楚,”玄霏有些无奈,“我只是担心在师父您故去后,教众脱离管束,惹出祸患。” “魔教本来就不比那些名门大派,没有供奉的神仙教条,分崩离析是迟早的事,”纪无情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你在江湖上早已神隐,没谁会去追究。” “我不想因为这毁了您一世威名。” “我连活着时候的名声都不在乎,更不用说身后名,”纪无情摇摇头,“你要真想考虑这事,就去找那两个凤凰问问。今晚魔教就举盛宴,我在宴席上将教主之位传给你。” 玄霏点点头,“那我去找那个…月先生……” 纪无情顿时满脸遇到晦气事的表情,催他快点出去。 玄霏已经料到就算自己再毕恭毕敬,月思渊也不会给自己好脸色,所以他找的是长孙疏雨,尽管长孙疏雨随他出门的时候月思渊的脸色难看极了。 “你想让这些人供奉你,以此为约束?”长孙疏雨有些惊讶,沉吟一阵,回答他的疑惑,“你只要开坛立庙,让他们给你的塑像或者牌位供奉香火便可。“ “庙?” “就像中原的龙神庙。那些受供的龙并非全是龙神,只是因为种种机缘,享受人间香火,助长修为。” “魔教向来主张灭佛,若要立庙,恐怕会动摇人心。” “那就要看你们如何办事了。” 长孙疏雨又想起什么,提醒他:“一旦牵扯人间香火,你便无法在灵界立足,你考虑清楚。” “这是为何?” “你身处灵界的时候,福泽无法波及在人间供奉你的百姓;你若受了人间的供养,就得福佑一方,否则一切都只是徒有其表。除此之外,欺瞒天道还会有更惨烈的后果。你应该也听说了灵界的过去,一旦落鸿发现你的事迹,你会很危险——现在已经有落鸿知道了。” 长孙疏雨看他犹豫,好心给他提出建议:“你可以去海中寻找你的同族,应该会有不少龙愿意代你受这恩惠。” “若不是龙,其他祥瑞之物修炼成的精怪可以么?” 长孙疏雨看他这是心中有了主意,便问道:“是什么?” “孔雀。” 他点点头,“可以。” 玄霏感激地对他行了一礼,“多谢前辈指点。” 长孙疏雨对他微微笑了笑,先行离开了。 时间紧迫,玄霏当即就来到雪山深处寻找曳风烟。他循着记忆,画了一道与他联系的符纸烧掉,等了好一阵,才等到他现形。 “什么事啊?” 曳风烟冷着脸色和声音向他走来,看上去心情欠佳。他依旧是一身艳丽打扮,相貌与玄霏记忆中别无二致。再见故人,玄霏心情颇好,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想让我教教众奉你为仙,以此作为约束。” 曳风烟一愣,随即连连摇头:“你们魔教都是心狠手辣,残忍无情之辈,我和你们扯上关系,只会损我的功德。” “你用威严把这些心狠手辣的人渡化,岂不是更大的功德?” “我为什么要去管你的教众?”曳风烟不屑地反问,忽然想起来,恍然大悟道,“你不会要和你的师父一样,很快就要死了吧?” 玄霏惊讶,问他:“你怎么知道?” “我早就知道他已经不能算个人了,”曳风烟冷哼一声,“谁给你出的馊主意?” “你当真不想?教中少说也还有六百多人,可比一般村落中的人更多。” “这六百人都能听信你找了个妖怪保佑的鬼话?” “就算有一半也不少了吧。” 曳风烟翻个白眼,倒是没有继续反对了。玄霏趁热打铁,继续鼓动道:“今晚我师父会把教主之位传给我。你若在那时现身,和我一起编个故事,会有更多人相信。” “你想怎么编?” 玄霏把他粗略的设想说了一遍,大概是他在外云游,偶得雀仙庇护,作为报答,如果教众愿意,可以共享其福泽。曳风烟听了哼笑,“看不出来,你还会说书呢。” “那就这么说定了,”玄霏长出一口气,“也算报答你当初施以援手。” 曳风烟不甚在意地嘁一声。他被他提醒了那些事,就顺嘴问道:“那姑娘得救没有?” “有人救了她了,不过又有别的危险,我还得尽快回去。” 他的话中话是,以后给他建庙立碑之类的事也许他不会在场。不过曳风烟听出的是另一层意思,当下只是对他意蕴丰富地坏笑,显然没再想更重要的正事。 玄霏匆匆赶到纪无情的书房,一进门,他就被他师父目光阴沉地盯住。 “师父。” 玄霏神态自若地对他行了一礼。不论他们以后的命运,现在再见到他,他还是挺高兴的。 “你还记着我是你师父?”纪无情冷哼,“一回来先去给别人请安,我还当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改投他人门下了呢?” 玄霏被他训斥,却也只是对他露出微笑。许久未回到魔教,未回到他身边,他心中满是亲切想念,而且他相信,他的师父也是同样心情,只是不会表露出来罢了。纪无情看他这厚脸皮的模样,最多也就只能瞪他一眼,发不出什么脾气了。 “师父,数月未见,一切可还好?” “好?你已见过那几个妖怪了,我还能好?” 玄霏有点尴尬地笑了笑。他本来打算问他以后的安排,可现在,他又不想问了,尽管那并不是他不提起,就不会发生的。 “从哪听到的风声啊?” 纪无情搁下笔杆,懒懒地靠在椅子上和他交谈。玄霏坐在最近的椅子里,回答说,他方才遇见了曲清瑜。 “他和你说什么了?” “……” 见玄霏遮遮掩掩地不愿直说,纪无情大概就知道那老凤凰跟他说了什么。他带着淡淡的谑讽笑着叹了口气,“人各有命,我现在已无遗憾了。” 玄霏亦是由衷言道:“能做您的弟子,是我之幸。” 纪无情哼笑,摇了摇头,“我无意考虑身后事,你要如何处置魔教,都随你吧。” 这话听来,他好像什么都没安排,没有看中的继任者。玄霏于是说道,希望他把教主之位传给他。纪无情自然不会拒绝,只是问他想做什么。 “我也还不清楚,”玄霏有些无奈,“我只是担心在师父您故去后,教众脱离管束,惹出祸患。” “魔教本来就不比那些名门大派,没有供奉的神仙教条,分崩离析是迟早的事,”纪无情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你在江湖上早已神隐,没谁会去追究。” “我不想因为这毁了您一世威名。” “我连活着时候的名声都不在乎,更不用说身后名,”纪无情摇摇头,“你要真想考虑这事,就去找那两个凤凰问问。今晚魔教就举盛宴,我在宴席上将教主之位传给你。” 玄霏点点头,“那我去找那个…月先生……” 纪无情顿时满脸遇到晦气事的表情,催他快点出去。 玄霏已经料到就算自己再毕恭毕敬,月思渊也不会给自己好脸色,所以他找的是长孙疏雨,尽管长孙疏雨随他出门的时候月思渊的脸色难看极了。 “你想让这些人供奉你,以此为约束?”长孙疏雨有些惊讶,沉吟一阵,回答他的疑惑,“你只要开坛立庙,让他们给你的塑像或者牌位供奉香火便可。“ “庙?” “就像中原的龙神庙。那些受供的龙并非全是龙神,只是因为种种机缘,享受人间香火,助长修为。” “魔教向来主张灭佛,若要立庙,恐怕会动摇人心。” “那就要看你们如何办事了。” 长孙疏雨又想起什么,提醒他:“一旦牵扯人间香火,你便无法在灵界立足,你考虑清楚。” “这是为何?” “你身处灵界的时候,福泽无法波及在人间供奉你的百姓;你若受了人间的供养,就得福佑一方,否则一切都只是徒有其表。除此之外,欺瞒天道还会有更惨烈的后果。你应该也听说了灵界的过去,一旦落鸿发现你的事迹,你会很危险——现在已经有落鸿知道了。” 长孙疏雨看他犹豫,好心给他提出建议:“你可以去海中寻找你的同族,应该会有不少龙愿意代你受这恩惠。” “若不是龙,其他祥瑞之物修炼成的精怪可以么?” 长孙疏雨看他这是心中有了主意,便问道:“是什么?” “孔雀。” 他点点头,“可以。” 玄霏感激地对他行了一礼,“多谢前辈指点。” 长孙疏雨对他微微笑了笑,先行离开了。 时间紧迫,玄霏当即就来到雪山深处寻找曳风烟。他循着记忆,画了一道与他联系的符纸烧掉,等了好一阵,才等到他现形。 “什么事啊?” 曳风烟冷着脸色和声音向他走来,看上去心情欠佳。他依旧是一身艳丽打扮,相貌与玄霏记忆中别无二致。再见故人,玄霏心情颇好,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想让我教教众奉你为仙,以此作为约束。” 曳风烟一愣,随即连连摇头:“你们魔教都是心狠手辣,残忍无情之辈,我和你们扯上关系,只会损我的功德。” “你用威严把这些心狠手辣的人渡化,岂不是更大的功德?” “我为什么要去管你的教众?”曳风烟不屑地反问,忽然想起来,恍然大悟道,“你不会要和你的师父一样,很快就要死了吧?” 玄霏惊讶,问他:“你怎么知道?” “我早就知道他已经不能算个人了,”曳风烟冷哼一声,“谁给你出的馊主意?” “你当真不想?教中少说也还有六百多人,可比一般村落中的人更多。” “这六百人都能听信你找了个妖怪保佑的鬼话?” “就算有一半也不少了吧。” 曳风烟翻个白眼,倒是没有继续反对了。玄霏趁热打铁,继续鼓动道:“今晚我师父会把教主之位传给我。你若在那时现身,和我一起编个故事,会有更多人相信。” “你想怎么编?” 玄霏把他粗略的设想说了一遍,大概是他在外云游,偶得雀仙庇护,作为报答,如果教众愿意,可以共享其福泽。曳风烟听了哼笑,“看不出来,你还会说书呢。” “那就这么说定了,”玄霏长出一口气,“也算报答你当初施以援手。” 曳风烟不甚在意地嘁一声。他被他提醒了那些事,就顺嘴问道:“那姑娘得救没有?” “有人救了她了,不过又有别的危险,我还得尽快回去。” 他的话中话是,以后给他建庙立碑之类的事也许他不会在场。不过曳风烟听出的是另一层意思,当下只是对他意蕴丰富地坏笑,显然没再想更重要的正事。 第418章 丝缕 “他年纪大你很多?”从酒厅回到客房的一路上,长孙疏雨都在不加收敛地大笑,“阿渊,阿渊,原来还有人这样叫你。” 月思渊忍无可忍地把他拽进房间。除了隐忍的怒气,长孙疏雨竟还自他面上看到担忧,这才收敛了玩笑的心情,安慰地问了声“怎么了。” “凤主要见你。” “为什么?” “不知道,”月思渊愤愤道,“想也是风茗和绛琂惹的麻烦。” “你在担心?”长孙疏雨有点惊奇,“我身负天虞山山灵,他不能把我怎么样。” “不是这,”月思渊说着,又摇了摇头,“到时候你就知道他有多惹人烦了。” “比曲先生还惹你烦?” “你别这么规矩地叫他!” 长孙疏雨又是一阵大笑,抬手去抚他紧皱的眉心,“阿渊,你的心眼倒也不至于这么小。” “我的心眼确实小,”月思渊抓住他的手,眼中划过一抹玩味的锐利,“小到只能盛下你一个而已。” “……” “他年纪大你很多?”从酒厅回到客房的一路上,长孙疏雨都在不加收敛地大笑,“阿渊,阿渊,原来还有人这样叫你。” 月思渊忍无可忍地把他拽进房间。除了隐忍的怒气,长孙疏雨竟还自他面上看到担忧,这才收敛了玩笑的心情,安慰地问了声“怎么了。” “凤主要见你。” “为什么?” “不知道,”月思渊愤愤道,“想也是风茗和绛琂惹的麻烦。” “你在担心?”长孙疏雨有点惊奇,“我身负天虞山山灵,他不能把我怎么样。” “不是这,”月思渊说着,又摇了摇头,“到时候你就知道他有多惹人烦了。” “比曲先生还惹你烦?” “你别这么规矩地叫他!” 长孙疏雨又是一阵大笑,抬手去抚他紧皱的眉心,“阿渊,你的心眼倒也不至于这么小。” “我的心眼确实小,”月思渊抓住他的手,眼中划过一抹玩味的锐利,“小到只能盛下你一个而已。” “……” “他年纪大你很多?”从酒厅回到客房的一路上,长孙疏雨都在不加收敛地大笑,“阿渊,阿渊,原来还有人这样叫你。” 月思渊忍无可忍地把他拽进房间。除了隐忍的怒气,长孙疏雨竟还自他面上看到担忧,这才收敛了玩笑的心情,安慰地问了声“怎么了。” “凤主要见你。” “为什么?” “不知道,”月思渊愤愤道,“想也是风茗和绛琂惹的麻烦。” “你在担心?”长孙疏雨有点惊奇,“我身负天虞山山灵,他不能把我怎么样。” “不是这,”月思渊说着,又摇了摇头,“到时候你就知道他有多惹人烦了。” “比曲先生还惹你烦?” “你别这么规矩地叫他!” 长孙疏雨又是一阵大笑,抬手去抚他紧皱的眉心,“阿渊,你的心眼倒也不至于这么小。” “我的心眼确实小,”月思渊抓住他的手,眼中划过一抹玩味的锐利,“小到只能盛下你一个而已。” “……” “他年纪大你很多?”从酒厅回到客房的一路上,长孙疏雨都在不加收敛地大笑,“阿渊,阿渊,原来还有人这样叫你。” 月思渊忍无可忍地把他拽进房间。除了隐忍的怒气,长孙疏雨竟还自他面上看到担忧,这才收敛了玩笑的心情,安慰地问了声“怎么了。” “凤主要见你。” “为什么?” “不知道,”月思渊愤愤道,“想也是风茗和绛琂惹的麻烦。” “你在担心?”长孙疏雨有点惊奇,“我身负天虞山山灵,他不能把我怎么样。” “不是这,”月思渊说着,又摇了摇头,“到时候你就知道他有多惹人烦了。” “比曲先生还惹你烦?” “你别这么规矩地叫他!” 长孙疏雨又是一阵大笑,抬手去抚他紧皱的眉心,“阿渊,你的心眼倒也不至于这么小。” “我的心眼确实小,”月思渊抓住他的手,眼中划过一抹玩味的锐利,“小到只能盛下你一个而已。” “……” “他年纪大你很多?”从酒厅回到客房的一路上,长孙疏雨都在不加收敛地大笑,“阿渊,阿渊,原来还有人这样叫你。” 月思渊忍无可忍地把他拽进房间。除了隐忍的怒气,长孙疏雨竟还自他面上看到担忧,这才收敛了玩笑的心情,安慰地问了声“怎么了。” “凤主要见你。” “为什么?” “不知道,”月思渊愤愤道,“想也是风茗和绛琂惹的麻烦。” “你在担心?”长孙疏雨有点惊奇,“我身负天虞山山灵,他不能把我怎么样。” “不是这,”月思渊说着,又摇了摇头,“到时候你就知道他有多惹人烦了。” “比曲先生还惹你烦?” “你别这么规矩地叫他!” 长孙疏雨又是一阵大笑,抬手去抚他紧皱的眉心,“阿渊,你的心眼倒也不至于这么小。” “我的心眼确实小,”月思渊抓住他的手,眼中划过一抹玩味的锐利,“小到只能盛下你一个而已。” “……” “他年纪大你很多?”从酒厅回到客房的一路上,长孙疏雨都在不加收敛地大笑,“阿渊,阿渊,原来还有人这样叫你。” 月思渊忍无可忍地把他拽进房间。除了隐忍的怒气,长孙疏雨竟还自他面上看到担忧,这才收敛了玩笑的心情,安慰地问了声“怎么了。” “凤主要见你。” “为什么?” “不知道,”月思渊愤愤道,“想也是风茗和绛琂惹的麻烦。” “你在担心?”长孙疏雨有点惊奇,“我身负天虞山山灵,他不能把我怎么样。” “不是这,”月思渊说着,又摇了摇头,“到时候你就知道他有多惹人烦了。” “比曲先生还惹你烦?” “你别这么规矩地叫他!” 长孙疏雨又是一阵大笑,抬手去抚他紧皱的眉心,“阿渊,你的心眼倒也不至于这么小。” “我的心眼确实小,”月思渊抓住他的手,眼中划过一抹玩味的锐利,“小到只能盛下你一个而已。” “……” “他年纪大你很多?”从酒厅回到客房的一路上,长孙疏雨都在不加收敛地大笑,“阿渊,阿渊,原来还有人这样叫你。” 月思渊忍无可忍地把他拽进房间。除了隐忍的怒气,长孙疏雨竟还自他面上看到担忧,这才收敛了玩笑的心情,安慰地问了声“怎么了。” “凤主要见你。” “为什么?” “不知道,”月思渊愤愤道,“想也是风茗和绛琂惹的麻烦。” “你在担心?”长孙疏雨有点惊奇,“我身负天虞山山灵,他不能把我怎么样。” “不是这,”月思渊说着,又摇了摇头,“到时候你就知道他有多惹人烦了。” “比曲先生还惹你烦?” “你别这么规矩地叫他!” 长孙疏雨又是一阵大笑,抬手去抚他紧皱的眉心,“阿渊,你的心眼倒也不至于这么小。” “我的心眼确实小,”月思渊抓住他的手,眼中划过一抹玩味的锐利,“小到只能盛下你一个而已。” “……” “他年纪大你很多?”从酒厅回到客房的一路上,长孙疏雨都在不加收敛地大笑,“阿渊,阿渊,原来还有人这样叫你。” 月思渊忍无可忍地把他拽进房间。除了隐忍的怒气,长孙疏雨竟还自他面上看到担忧,这才收敛了玩笑的心情,安慰地问了声“怎么了。” “凤主要见你。” “为什么?” “不知道,”月思渊愤愤道,“想也是风茗和绛琂惹的麻烦。” “你在担心?”长孙疏雨有点惊奇,“我身负天虞山山灵,他不能把我怎么样。” “不是这,”月思渊说着,又摇了摇头,“到时候你就知道他有多惹人烦了。” “比曲先生还惹你烦?” “你别这么规矩地叫他!” 长孙疏雨又是一阵大笑,抬手去抚他紧皱的眉心,“阿渊,你的心眼倒也不至于这么小。” “我的心眼确实小,”月思渊抓住他的手,眼中划过一抹玩味的锐利,“小到只能盛下你一个而已。” “……” “他年纪大你很多?”从酒厅回到客房的一路上,长孙疏雨都在不加收敛地大笑,“阿渊,阿渊,原来还有人这样叫你。” 月思渊忍无可忍地把他拽进房间。除了隐忍的怒气,长孙疏雨竟还自他面上看到担忧,这才收敛了玩笑的心情,安慰地问了声“怎么了。” “凤主要见你。” “为什么?” “不知道,”月思渊愤愤道,“想也是风茗和绛琂惹的麻烦。” “你在担心?”长孙疏雨有点惊奇,“我身负天虞山山灵,他不能把我怎么样。” “不是这,”月思渊说着,又摇了摇头,“到时候你就知道他有多惹人烦了。” “比曲先生还惹你烦?” “你别这么规矩地叫他!” 长孙疏雨又是一阵大笑,抬手去抚他紧皱的眉心,“阿渊,你的心眼倒也不至于这么小。” “我的心眼确实小,”月思渊抓住他的手,眼中划过一抹玩味的锐利,“小到只能盛下你一个而已。” “……” “他年纪大你很多?”从酒厅回到客房的一路上,长孙疏雨都在不加收敛地大笑,“阿渊,阿渊,原来还有人这样叫你。” 月思渊忍无可忍地把他拽进房间。除了隐忍的怒气,长孙疏雨竟还自他面上看到担忧,这才收敛了玩笑的心情,安慰地问了声“怎么了。” “凤主要见你。” “为什么?” “不知道,”月思渊愤愤道,“想也是风茗和绛琂惹的麻烦。” “你在担心?”长孙疏雨有点惊奇,“我身负天虞山山灵,他不能把我怎么样。” “不是这,”月思渊说着,又摇了摇头,“到时候你就知道他有多惹人烦了。” “比曲先生还惹你烦?” “你别这么规矩地叫他!” 长孙疏雨又是一阵大笑,抬手去抚他紧皱的眉心,“阿渊,你的心眼倒也不至于这么小。” “我的心眼确实小,”月思渊抓住他的手,眼中划过一抹玩味的锐利,“小到只能盛下你一个而已。” “……” “他年纪大你很多?”从酒厅回到客房的一路上,长孙疏雨都在不加收敛地大笑,“阿渊,阿渊,原来还有人这样叫你。” 月思渊忍无可忍地把他拽进房间。除了隐忍的怒气,长孙疏雨竟还自他面上看到担忧,这才收敛了玩笑的心情,安慰地问了声“怎么了。” “凤主要见你。” “为什么?” “不知道,”月思渊愤愤道,“想也是风茗和绛琂惹的麻烦。” “你在担心?”长孙疏雨有点惊奇,“我身负天虞山山灵,他不能把我怎么样。” “不是这,”月思渊说着,又摇了摇头,“到时候你就知道他有多惹人烦了。” “比曲先生还惹你烦?” “你别这么规矩地叫他!” 长孙疏雨又是一阵大笑,抬手去抚他紧皱的眉心,“阿渊,你的心眼倒也不至于这么小。” “我的心眼确实小,”月思渊抓住他的手,眼中划过一抹玩味的锐利,“小到只能盛下你一个而已。” “……” “他年纪大你很多?”从酒厅回到客房的一路上,长孙疏雨都在不加收敛地大笑,“阿渊,阿渊,原来还有人这样叫你。” 月思渊忍无可忍地把他拽进房间。除了隐忍的怒气,长孙疏雨竟还自他面上看到担忧,这才收敛了玩笑的心情,安慰地问了声“怎么了。” “凤主要见你。” “为什么?” “不知道,”月思渊愤愤道,“想也是风茗和绛琂惹的麻烦。” “你在担心?”长孙疏雨有点惊奇,“我身负天虞山山灵,他不能把我怎么样。” “不是这,”月思渊说着,又摇了摇头,“到时候你就知道他有多惹人烦了。” “比曲先生还惹你烦?” “你别这么规矩地叫他!” 长孙疏雨又是一阵大笑,抬手去抚他紧皱的眉心,“阿渊,你的心眼倒也不至于这么小。” “我的心眼确实小,”月思渊抓住他的手,眼中划过一抹玩味的锐利,“小到只能盛下你一个而已。” “……” 第419章 脉脉 “杀了他就是了。” 突然出现的人扣着风茗的手腕,温声温气地说着。风茗本不想理会他的道貌岸然,但她用力一挣,居然无法从他手下挣脱出来。眼看这人是非要插手这件事,风茗只能不甘不愿地撒了手,拔出剑,踹开那半死不活的下流男人。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她执剑指着在地上挣扎蠕动的人,转身对着来人怒气腾腾地叫嚣,“你不想看他受折磨,那你去杀他吧!不然明天我还要让他生不如死!” 来人并不在意她的迁怒,神色平常地走了过去,抽出腰旁的剑,插断那人的喉咙。 “你想问的问题,我都知道答案,”他抖去剑身上的污渍,缓缓收剑回鞘,“你随我来,我会告诉你。” 他看向她的目光温厚平和,既无疯狂又不冷漠,头发和衣着都整洁干净,丝毫不像是在这人间地狱呆久了的人。风茗警惕地盯着他,问:“你是魔教的人?” “不是,”那人的神色忽然黯了黯,“我是星宿掌门刑峥嵘的长孙,刑潇涯。” 风茗愣了愣,隐约想起了星宿被魔教灭门的事。这人要说的是实话,那他在这里确实很久了。 “你不相信就罢了,我现在确实无法证明,”刑潇涯对她无奈一叹,“我只是不愿见你失去本心,才出手阻拦。这人确实该死,但你若当真拿他去喂那些行尸走肉,岂不是泯灭人性,与它们没有分别?” “我早就不是人了!”风茗恶狠狠地对他斥道,“我迟早要把你也杀了,少来管我的事!” “你要先把其他人都杀了,才能够做我的对手,”那人心平气和地对她解释,“比起其他人,我也更愿意你继续活下去,所以才想帮你。” “帮我?”风茗冷眼瞪着他,丝毫不信他有这番好意,“你有什么能帮我的?这地方难道还能以多欺少?” “这倒是不行,不过我的住处有别人没有的东西,”刑潇涯开出她难以拒绝的条件,“我是这里养蛊养得最顺利的,所以魔教施舍给我衣物和家具。” 看她面露一丝动摇,刑潇涯继续劝说:“他们不介意我带人同住。” “你怎么知道?” “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了,”刑潇涯看她还是犹豫,补充道,“我不喜欢女人,你不必担心我会对你做什么。” “……” 风茗惊愕地看着他,似乎这对她是件新鲜事。刑潇涯说了这话,也感到不自在,先行转身走出几步。 “你不愿意就算了。” 风茗最后犹豫了一阵,小跑几步跟上他。 “你不喜欢女人,你喜欢男人?” “嗯。”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刑潇涯转头不轻不重地瞪她一眼,她瞥开目光,但还在说着:“原来男人也会喜欢男人的。” “有什么不行?女人也可以喜欢女人。” “……”风茗想了想,又问,“那你家不是断子绝孙了?” “……” 刑潇涯停下脚步,想要对她重复他是刑家的长孙,意思就是他还有几个弟弟妹妹,但转念一想,他家人全都已亡故,他自己也命途难测。风茗看他脸色不悦,也想到这一重,连忙抬手捂上嘴。 “你别生气,我不说了。” 刑潇涯用眼神训斥她几眼,转过身继续走了,把她带到他的住处。 “杀了他就是了。” 突然出现的人扣着风茗的手腕,温声温气地说着。风茗本不想理会他的道貌岸然,但她用力一挣,居然无法从他手下挣脱出来。眼看这人是非要插手这件事,风茗只能不甘不愿地撒了手,拔出剑,踹开那半死不活的下流男人。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她执剑指着在地上挣扎蠕动的人,转身对着来人怒气腾腾地叫嚣,“你不想看他受折磨,那你去杀他吧!不然明天我还要让他生不如死!” 来人并不在意她的迁怒,神色平常地走了过去,抽出腰旁的剑,插断那人的喉咙。 “你想问的问题,我都知道答案,”他抖去剑身上的污渍,缓缓收剑回鞘,“你随我来,我会告诉你。” 他看向她的目光温厚平和,既无疯狂又不冷漠,头发和衣着都整洁干净,丝毫不像是在这人间地狱呆久了的人。风茗警惕地盯着他,问:“你是魔教的人?” “不是,”那人的神色忽然黯了黯,“我是星宿掌门刑峥嵘的长孙,刑潇涯。” 风茗愣了愣,隐约想起了星宿被魔教灭门的事。这人要说的是实话,那他在这里确实很久了。 “你不相信就罢了,我现在确实无法证明,”刑潇涯对她无奈一叹,“我只是不愿见你失去本心,才出手阻拦。这人确实该死,但你若当真拿他去喂那些行尸走肉,岂不是泯灭人性,与它们没有分别?” “我早就不是人了!”风茗恶狠狠地对他斥道,“我迟早要把你也杀了,少来管我的事!” “你要先把其他人都杀了,才能够做我的对手,”那人心平气和地对她解释,“比起其他人,我也更愿意你继续活下去,所以才想帮你。” “帮我?”风茗冷眼瞪着他,丝毫不信他有这番好意,“你有什么能帮我的?这地方难道还能以多欺少?” “这倒是不行,不过我的住处有别人没有的东西,”刑潇涯开出她难以拒绝的条件,“我是这里养蛊养得最顺利的,所以魔教施舍给我衣物和家具。” 看她面露一丝动摇,刑潇涯继续劝说:“他们不介意我带人同住。” “你怎么知道?” “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了,”刑潇涯看她还是犹豫,补充道,“我不喜欢女人,你不必担心我会对你做什么。” “……” 风茗惊愕地看着他,似乎这对她是件新鲜事。刑潇涯说了这话,也感到不自在,先行转身走出几步。 “你不愿意就算了。” 风茗最后犹豫了一阵,小跑几步跟上他。 “你不喜欢女人,你喜欢男人?” “嗯。”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刑潇涯转头不轻不重地瞪她一眼,她瞥开目光,但还在说着:“原来男人也会喜欢男人的。” “有什么不行?女人也可以喜欢女人。” “……”风茗想了想,又问,“那你家不是断子绝孙了?” “……” 刑潇涯停下脚步,想要对她重复他是刑家的长孙,意思就是他还有几个弟弟妹妹,但转念一想,他家人全都已亡故,他自己也命途难测。风茗看他脸色不悦,也想到这一重,连忙抬手捂上嘴。 “你别生气,我不说了。” 刑潇涯用眼神训斥她几眼,转过身继续走了,把她带到他的住处。 “杀了他就是了。” 突然出现的人扣着风茗的手腕,温声温气地说着。风茗本不想理会他的道貌岸然,但她用力一挣,居然无法从他手下挣脱出来。眼看这人是非要插手这件事,风茗只能不甘不愿地撒了手,拔出剑,踹开那半死不活的下流男人。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她执剑指着在地上挣扎蠕动的人,转身对着来人怒气腾腾地叫嚣,“你不想看他受折磨,那你去杀他吧!不然明天我还要让他生不如死!” 来人并不在意她的迁怒,神色平常地走了过去,抽出腰旁的剑,插断那人的喉咙。 “你想问的问题,我都知道答案,”他抖去剑身上的污渍,缓缓收剑回鞘,“你随我来,我会告诉你。” 他看向她的目光温厚平和,既无疯狂又不冷漠,头发和衣着都整洁干净,丝毫不像是在这人间地狱呆久了的人。风茗警惕地盯着他,问:“你是魔教的人?” “不是,”那人的神色忽然黯了黯,“我是星宿掌门刑峥嵘的长孙,刑潇涯。” 风茗愣了愣,隐约想起了星宿被魔教灭门的事。这人要说的是实话,那他在这里确实很久了。 “你不相信就罢了,我现在确实无法证明,”刑潇涯对她无奈一叹,“我只是不愿见你失去本心,才出手阻拦。这人确实该死,但你若当真拿他去喂那些行尸走肉,岂不是泯灭人性,与它们没有分别?” “我早就不是人了!”风茗恶狠狠地对他斥道,“我迟早要把你也杀了,少来管我的事!” “你要先把其他人都杀了,才能够做我的对手,”那人心平气和地对她解释,“比起其他人,我也更愿意你继续活下去,所以才想帮你。” “帮我?”风茗冷眼瞪着他,丝毫不信他有这番好意,“你有什么能帮我的?这地方难道还能以多欺少?” “这倒是不行,不过我的住处有别人没有的东西,”刑潇涯开出她难以拒绝的条件,“我是这里养蛊养得最顺利的,所以魔教施舍给我衣物和家具。” 看她面露一丝动摇,刑潇涯继续劝说:“他们不介意我带人同住。” “你怎么知道?” “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了,”刑潇涯看她还是犹豫,补充道,“我不喜欢女人,你不必担心我会对你做什么。” “……” 风茗惊愕地看着他,似乎这对她是件新鲜事。刑潇涯说了这话,也感到不自在,先行转身走出几步。 “你不愿意就算了。” 风茗最后犹豫了一阵,小跑几步跟上他。 “你不喜欢女人,你喜欢男人?” “嗯。”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刑潇涯转头不轻不重地瞪她一眼,她瞥开目光,但还在说着:“原来男人也会喜欢男人的。” “有什么不行?女人也可以喜欢女人。” “……”风茗想了想,又问,“那你家不是断子绝孙了?” “……” 刑潇涯停下脚步,想要对她重复他是刑家的长孙,意思就是他还有几个弟弟妹妹,但转念一想,他家人全都已亡故,他自己也命途难测。风茗看他脸色不悦,也想到这一重,连忙抬手捂上嘴。 “你别生气,我不说了。” 刑潇涯用眼神训斥她几眼,转过身继续走了,把她带到他的住处。 “杀了他就是了。” 突然出现的人扣着风茗的手腕,温声温气地说着。风茗本不想理会他的道貌岸然,但她用力一挣,居然无法从他手下挣脱出来。眼看这人是非要插手这件事,风茗只能不甘不愿地撒了手,拔出剑,踹开那半死不活的下流男人。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她执剑指着在地上挣扎蠕动的人,转身对着来人怒气腾腾地叫嚣,“你不想看他受折磨,那你去杀他吧!不然明天我还要让他生不如死!” 来人并不在意她的迁怒,神色平常地走了过去,抽出腰旁的剑,插断那人的喉咙。 “你想问的问题,我都知道答案,”他抖去剑身上的污渍,缓缓收剑回鞘,“你随我来,我会告诉你。” 他看向她的目光温厚平和,既无疯狂又不冷漠,头发和衣着都整洁干净,丝毫不像是在这人间地狱呆久了的人。风茗警惕地盯着他,问:“你是魔教的人?” “不是,”那人的神色忽然黯了黯,“我是星宿掌门刑峥嵘的长孙,刑潇涯。” 风茗愣了愣,隐约想起了星宿被魔教灭门的事。这人要说的是实话,那他在这里确实很久了。 “你不相信就罢了,我现在确实无法证明,”刑潇涯对她无奈一叹,“我只是不愿见你失去本心,才出手阻拦。这人确实该死,但你若当真拿他去喂那些行尸走肉,岂不是泯灭人性,与它们没有分别?” “我早就不是人了!”风茗恶狠狠地对他斥道,“我迟早要把你也杀了,少来管我的事!” “你要先把其他人都杀了,才能够做我的对手,”那人心平气和地对她解释,“比起其他人,我也更愿意你继续活下去,所以才想帮你。” “帮我?”风茗冷眼瞪着他,丝毫不信他有这番好意,“你有什么能帮我的?这地方难道还能以多欺少?” “这倒是不行,不过我的住处有别人没有的东西,”刑潇涯开出她难以拒绝的条件,“我是这里养蛊养得最顺利的,所以魔教施舍给我衣物和家具。” 看她面露一丝动摇,刑潇涯继续劝说:“他们不介意我带人同住。” “你怎么知道?” “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了,”刑潇涯看她还是犹豫,补充道,“我不喜欢女人,你不必担心我会对你做什么。” “……” 风茗惊愕地看着他,似乎这对她是件新鲜事。刑潇涯说了这话,也感到不自在,先行转身走出几步。 “你不愿意就算了。” 风茗最后犹豫了一阵,小跑几步跟上他。 “你不喜欢女人,你喜欢男人?” “嗯。”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刑潇涯转头不轻不重地瞪她一眼,她瞥开目光,但还在说着:“原来男人也会喜欢男人的。” “有什么不行?女人也可以喜欢女人。” “……”风茗想了想,又问,“那你家不是断子绝孙了?” “……” 刑潇涯停下脚步,想要对她重复他是刑家的长孙,意思就是他还有几个弟弟妹妹,但转念一想,他家人全都已亡故,他自己也命途难测。风茗看他脸色不悦,也想到这一重,连忙抬手捂上嘴。 “你别生气,我不说了。” 刑潇涯用眼神训斥她几眼,转过身继续走了,把她带到他的住处。 第420章 移情 风茗一夜好梦,稳稳睡到日上三竿的时辰,除了头脑有些发沉之外并无多少不适。醉后痛哭过一场,她心中的负担卸去一部分,难得感到片刻的轻松。 玄霏就没那么好过。风茗在失去意识时对他那般依顺,他看着她熟睡时的天真憨态,视线再往下,隐约能看到她面上的伤疤,满心只有怜惜疼爱,一度幻望这夜漫长无尽,他就是再笨,也该明白自己的心意。 一旦醒悟,他被捂得发热的身体更是血脉滚烫,本来他还可扯着什么借口做点翻身之类的无害动作,这下他是连一根指头都不敢动。在火热柔软的束缚捱到天光乍破,他小心翼翼地抽身下床,在子蓁到来之前回到自己房间,筋疲力尽得像是历了一场极其劳累之事。 他在自己床上睡了不到半个时辰,被狼叫醒,嗷嗷叫着催促他出去。他尽量拾起精神,出去面对子蓁。 他的虚乏自然逃不过子蓁的眼睛,于是他出口询问。玄霏借口说他也喝了两杯酒,正好合了风茗留在他身上的酒气。 子蓁才不信他的扯谎。夜间发生的事狼都告诉他了,说他与她同床共枕,没有任何非分之举,一整夜都睁着眼睛面红耳赤,天一亮就离开。本来他让他去把风茗接回来,就是想看看他的品性。他若真心敬慕她,对他自己而言,至少现在不是件坏事。 一旦他们离开擒风林,他身上那落鸿的法印便会立刻发挥作用,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施术者知悉,他要是胆敢图谋不轨,瞬间就会身首异处。 “你和风茗商量了去天虞山的事没有?” 子蓁收回心绪,问神色惨淡的玄霏。玄霏说没有,让他自己去和她说。 “我去和她说,恐怕会让她误会我在驱逐她离开,这道理你都不懂?” 玄霏默然,他倒是没想到这层意思。子蓁看他这直愣愣的样子,在心底摇头。他们本就身份悬殊,他又还是这么不开窍,这段缘分多半是桩孽缘了。 蹲在桌边的狼突然站起来,蹭蹭子蓁的腿,说它现在就可以传话。子蓁摸摸它的头,把这桩事从头至尾解释给它听,就是略去了长晴在其中的存在,只说是自己直接联系的绛琂,风茗不了解鹿群的势力范围,不会起疑。 玄霏看他那模样,仿佛这狼都比自己可靠。从长晴到这鹿,他简直快习惯被风茗的长辈挖苦,也没法去计较,干脆回房去休息。 风茗对离开这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她听完狼的转述,感觉子蓁已安排周全,没有多想什么就同意了。她让狼替自己谢谢他,再问问具体什么时候启程。 很快狼又回来,告诉她子蓁的预想。离开的日子居然这么近,只在三四天之后。她连忙下床,穿好衣服,让狼去把玄霏叫来喂自己喝血。 在离开之前,她想去屋顶上再醉一场。即使她看不见了,她也想回到那片星空之下,回忆和想象足以填补视野的空缺。 风茗一夜好梦,稳稳睡到日上三竿的时辰,除了头脑有些发沉之外并无多少不适。醉后痛哭过一场,她心中的负担卸去一部分,难得感到片刻的轻松。 玄霏就没那么好过。风茗在失去意识时对他那般依顺,他看着她熟睡时的天真憨态,视线再往下,隐约能看到她面上的伤疤,满心只有怜惜疼爱,一度幻望这夜漫长无尽,他就是再笨,也该明白自己的心意。 一旦醒悟,他被捂得发热的身体更是血脉滚烫,本来他还可扯着什么借口做点翻身之类的无害动作,这下他是连一根指头都不敢动。在火热柔软的束缚捱到天光乍破,他小心翼翼地抽身下床,在子蓁到来之前回到自己房间,筋疲力尽得像是历了一场极其劳累之事。 他在自己床上睡了不到半个时辰,被狼叫醒,嗷嗷叫着催促他出去。他尽量拾起精神,出去面对子蓁。 他的虚乏自然逃不过子蓁的眼睛,于是他出口询问。玄霏借口说他也喝了两杯酒,正好合了风茗留在他身上的酒气。 子蓁才不信他的扯谎。夜间发生的事狼都告诉他了,说他与她同床共枕,没有任何非分之举,一整夜都睁着眼睛面红耳赤,天一亮就离开。本来他让他去把风茗接回来,就是想看看他的品性。他若真心敬慕她,对他自己而言,至少现在不是件坏事。 一旦他们离开擒风林,他身上那落鸿的法印便会立刻发挥作用,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施术者知悉,他要是胆敢图谋不轨,瞬间就会身首异处。 “你和风茗商量了去天虞山的事没有?” 子蓁收回心绪,问神色惨淡的玄霏。玄霏说没有,让他自己去和她说。 “我去和她说,恐怕会让她误会我在驱逐她离开,这道理你都不懂?” 玄霏默然,他倒是没想到这层意思。子蓁看他这直愣愣的样子,在心底摇头。他们本就身份悬殊,他又还是这么不开窍,这段缘分多半是桩孽缘了。 蹲在桌边的狼突然站起来,蹭蹭子蓁的腿,说它现在就可以传话。子蓁摸摸它的头,把这桩事从头至尾解释给它听,就是略去了长晴在其中的存在,只说是自己直接联系的绛琂,风茗不了解鹿群的势力范围,不会起疑。 玄霏看他那模样,仿佛这狼都比自己可靠。从长晴到这鹿,他简直快习惯被风茗的长辈挖苦,也没法去计较,干脆回房去休息。 风茗对离开这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她听完狼的转述,感觉子蓁已安排周全,没有多想什么就同意了。她让狼替自己谢谢他,再问问具体什么时候启程。 很快狼又回来,告诉她子蓁的预想。离开的日子居然这么近,只在三四天之后。她连忙下床,穿好衣服,让狼去把玄霏叫来喂自己喝血。 在离开之前,她想去屋顶上再醉一场。即使她看不见了,她也想回到那片星空之下,回忆和想象足以填补视野的空缺。 风茗一夜好梦,稳稳睡到日上三竿的时辰,除了头脑有些发沉之外并无多少不适。醉后痛哭过一场,她心中的负担卸去一部分,难得感到片刻的轻松。 玄霏就没那么好过。风茗在失去意识时对他那般依顺,他看着她熟睡时的天真憨态,视线再往下,隐约能看到她面上的伤疤,满心只有怜惜疼爱,一度幻望这夜漫长无尽,他就是再笨,也该明白自己的心意。 一旦醒悟,他被捂得发热的身体更是血脉滚烫,本来他还可扯着什么借口做点翻身之类的无害动作,这下他是连一根指头都不敢动。在火热柔软的束缚捱到天光乍破,他小心翼翼地抽身下床,在子蓁到来之前回到自己房间,筋疲力尽得像是历了一场极其劳累之事。 他在自己床上睡了不到半个时辰,被狼叫醒,嗷嗷叫着催促他出去。他尽量拾起精神,出去面对子蓁。 他的虚乏自然逃不过子蓁的眼睛,于是他出口询问。玄霏借口说他也喝了两杯酒,正好合了风茗留在他身上的酒气。 子蓁才不信他的扯谎。夜间发生的事狼都告诉他了,说他与她同床共枕,没有任何非分之举,一整夜都睁着眼睛面红耳赤,天一亮就离开。本来他让他去把风茗接回来,就是想看看他的品性。他若真心敬慕她,对他自己而言,至少现在不是件坏事。 一旦他们离开擒风林,他身上那落鸿的法印便会立刻发挥作用,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施术者知悉,他要是胆敢图谋不轨,瞬间就会身首异处。 “你和风茗商量了去天虞山的事没有?” 子蓁收回心绪,问神色惨淡的玄霏。玄霏说没有,让他自己去和她说。 “我去和她说,恐怕会让她误会我在驱逐她离开,这道理你都不懂?” 玄霏默然,他倒是没想到这层意思。子蓁看他这直愣愣的样子,在心底摇头。他们本就身份悬殊,他又还是这么不开窍,这段缘分多半是桩孽缘了。 蹲在桌边的狼突然站起来,蹭蹭子蓁的腿,说它现在就可以传话。子蓁摸摸它的头,把这桩事从头至尾解释给它听,就是略去了长晴在其中的存在,只说是自己直接联系的绛琂,风茗不了解鹿群的势力范围,不会起疑。 玄霏看他那模样,仿佛这狼都比自己可靠。从长晴到这鹿,他简直快习惯被风茗的长辈挖苦,也没法去计较,干脆回房去休息。 风茗对离开这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她听完狼的转述,感觉子蓁已安排周全,没有多想什么就同意了。她让狼替自己谢谢他,再问问具体什么时候启程。 很快狼又回来,告诉她子蓁的预想。离开的日子居然这么近,只在三四天之后。她连忙下床,穿好衣服,让狼去把玄霏叫来喂自己喝血。 在离开之前,她想去屋顶上再醉一场。即使她看不见了,她也想回到那片星空之下,回忆和想象足以填补视野的空缺。 风茗一夜好梦,稳稳睡到日上三竿的时辰,除了头脑有些发沉之外并无多少不适。醉后痛哭过一场,她心中的负担卸去一部分,难得感到片刻的轻松。 玄霏就没那么好过。风茗在失去意识时对他那般依顺,他看着她熟睡时的天真憨态,视线再往下,隐约能看到她面上的伤疤,满心只有怜惜疼爱,一度幻望这夜漫长无尽,他就是再笨,也该明白自己的心意。 一旦醒悟,他被捂得发热的身体更是血脉滚烫,本来他还可扯着什么借口做点翻身之类的无害动作,这下他是连一根指头都不敢动。在火热柔软的束缚捱到天光乍破,他小心翼翼地抽身下床,在子蓁到来之前回到自己房间,筋疲力尽得像是历了一场极其劳累之事。 他在自己床上睡了不到半个时辰,被狼叫醒,嗷嗷叫着催促他出去。他尽量拾起精神,出去面对子蓁。 他的虚乏自然逃不过子蓁的眼睛,于是他出口询问。玄霏借口说他也喝了两杯酒,正好合了风茗留在他身上的酒气。 子蓁才不信他的扯谎。夜间发生的事狼都告诉他了,说他与她同床共枕,没有任何非分之举,一整夜都睁着眼睛面红耳赤,天一亮就离开。本来他让他去把风茗接回来,就是想看看他的品性。他若真心敬慕她,对他自己而言,至少现在不是件坏事。 一旦他们离开擒风林,他身上那落鸿的法印便会立刻发挥作用,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施术者知悉,他要是胆敢图谋不轨,瞬间就会身首异处。 “你和风茗商量了去天虞山的事没有?” 子蓁收回心绪,问神色惨淡的玄霏。玄霏说没有,让他自己去和她说。 “我去和她说,恐怕会让她误会我在驱逐她离开,这道理你都不懂?” 玄霏默然,他倒是没想到这层意思。子蓁看他这直愣愣的样子,在心底摇头。他们本就身份悬殊,他又还是这么不开窍,这段缘分多半是桩孽缘了。 蹲在桌边的狼突然站起来,蹭蹭子蓁的腿,说它现在就可以传话。子蓁摸摸它的头,把这桩事从头至尾解释给它听,就是略去了长晴在其中的存在,只说是自己直接联系的绛琂,风茗不了解鹿群的势力范围,不会起疑。 玄霏看他那模样,仿佛这狼都比自己可靠。从长晴到这鹿,他简直快习惯被风茗的长辈挖苦,也没法去计较,干脆回房去休息。 风茗对离开这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她听完狼的转述,感觉子蓁已安排周全,没有多想什么就同意了。她让狼替自己谢谢他,再问问具体什么时候启程。 很快狼又回来,告诉她子蓁的预想。离开的日子居然这么近,只在三四天之后。她连忙下床,穿好衣服,让狼去把玄霏叫来喂自己喝血。 在离开之前,她想去屋顶上再醉一场。即使她看不见了,她也想回到那片星空之下,回忆和想象足以填补视野的空缺。 第421章 习惯 月思渊收回为玄霏诊脉的手,哼笑一声。风茗站在他身后,尊敬又拘谨地望着他。月思渊打量她的神情,她的眼中半分担忧都没有,平淡中搀着这段时日里从未褪去的迷茫,好像把这龙送来救命,全然是被长晴那好心的猫撺掇来的。 “你不问问他是怎么样了?” “……” 风茗的嘴唇抿着动了动,随即就平静下去,月思渊知道自己等不到她说话了。 “你说不想让他死,我找了方法,让这蛊虫有机会修成正果,这样他能活。可是我低估了那虫子的厉害,以他现在的修为,还是承受不住。” 月思渊顿了顿,看着风茗始终平静的双眼,把话挑明: “他要和那虫子一起死了。” 风茗的神色终于有了波动,虚无的迷茫中掺杂上震惊,可也就仅止于此,看上去这结果并不让她多么难以接受。 “还有最后一条路可以救他。你去找那位长孙前辈,他可以为这龙续命,直到蛊虫长成。他知道那会有什么危险和代价,所以如果你还想这龙活下来,要你自己去求他,我管不了他答不答应。他现在在山上修行,我的信鸟会带你去。” 月思渊说完,为压制蛊虫,护住玄霏心脉的阵法添了些灵力。这暂时的阵法最多能维持三个时辰,要是拖得再久,就是长孙疏雨把应龙的内丹给他也无力回天。他没告诉风茗这时间界限,因为他觉得就算她真的心软,长孙疏雨也不会答应。 月思渊收回为玄霏诊脉的手,哼笑一声。风茗站在他身后,尊敬又拘谨地望着他。月思渊打量她的神情,她的眼中半分担忧都没有,平淡中搀着这段时日里从未褪去的迷茫,好像把这龙送来救命,全然是被长晴那好心的猫撺掇来的。 “你不问问他是怎么样了?” “……” 风茗的嘴唇抿着动了动,随即就平静下去,月思渊知道自己等不到她说话了。 “你说不想让他死,我找了方法,让这蛊虫有机会修成正果,这样他能活。可是我低估了那虫子的厉害,以他现在的修为,还是承受不住。” 月思渊顿了顿,看着风茗始终平静的双眼,把话挑明: “他要和那虫子一起死了。” 风茗的神色终于有了波动,虚无的迷茫中掺杂上震惊,可也就仅止于此,看上去这结果并不让她多么难以接受。 “还有最后一条路可以救他。你去找那位长孙前辈,他可以为这龙续命,直到蛊虫长成。他知道那会有什么危险和代价,所以如果你还想这龙活下来,要你自己去求他,我管不了他答不答应。他现在在山上修行,我的信鸟会带你去。” 月思渊说完,为压制蛊虫,护住玄霏心脉的阵法添了些灵力。这暂时的阵法最多能维持三个时辰,要是拖得再久,就是长孙疏雨把应龙的内丹给他也无力回天。他没告诉风茗这时间界限,因为他觉得就算她真的心软,长孙疏雨也不会答应。 月思渊收回为玄霏诊脉的手,哼笑一声。风茗站在他身后,尊敬又拘谨地望着他。月思渊打量她的神情,她的眼中半分担忧都没有,平淡中搀着这段时日里从未褪去的迷茫,好像把这龙送来救命,全然是被长晴那好心的猫撺掇来的。 “你不问问他是怎么样了?” “……” 风茗的嘴唇抿着动了动,随即就平静下去,月思渊知道自己等不到她说话了。 “你说不想让他死,我找了方法,让这蛊虫有机会修成正果,这样他能活。可是我低估了那虫子的厉害,以他现在的修为,还是承受不住。” 月思渊顿了顿,看着风茗始终平静的双眼,把话挑明: “他要和那虫子一起死了。” 风茗的神色终于有了波动,虚无的迷茫中掺杂上震惊,可也就仅止于此,看上去这结果并不让她多么难以接受。 “还有最后一条路可以救他。你去找那位长孙前辈,他可以为这龙续命,直到蛊虫长成。他知道那会有什么危险和代价,所以如果你还想这龙活下来,要你自己去求他,我管不了他答不答应。他现在在山上修行,我的信鸟会带你去。” 月思渊说完,为压制蛊虫,护住玄霏心脉的阵法添了些灵力。这暂时的阵法最多能维持三个时辰,要是拖得再久,就是长孙疏雨把应龙的内丹给他也无力回天。他没告诉风茗这时间界限,因为他觉得就算她真的心软,长孙疏雨也不会答应。 月思渊收回为玄霏诊脉的手,哼笑一声。风茗站在他身后,尊敬又拘谨地望着他。月思渊打量她的神情,她的眼中半分担忧都没有,平淡中搀着这段时日里从未褪去的迷茫,好像把这龙送来救命,全然是被长晴那好心的猫撺掇来的。 “你不问问他是怎么样了?” “……” 风茗的嘴唇抿着动了动,随即就平静下去,月思渊知道自己等不到她说话了。 “你说不想让他死,我找了方法,让这蛊虫有机会修成正果,这样他能活。可是我低估了那虫子的厉害,以他现在的修为,还是承受不住。” 月思渊顿了顿,看着风茗始终平静的双眼,把话挑明: “他要和那虫子一起死了。” 风茗的神色终于有了波动,虚无的迷茫中掺杂上震惊,可也就仅止于此,看上去这结果并不让她多么难以接受。 “还有最后一条路可以救他。你去找那位长孙前辈,他可以为这龙续命,直到蛊虫长成。他知道那会有什么危险和代价,所以如果你还想这龙活下来,要你自己去求他,我管不了他答不答应。他现在在山上修行,我的信鸟会带你去。” 月思渊说完,为压制蛊虫,护住玄霏心脉的阵法添了些灵力。这暂时的阵法最多能维持三个时辰,要是拖得再久,就是长孙疏雨把应龙的内丹给他也无力回天。他没告诉风茗这时间界限,因为他觉得就算她真的心软,长孙疏雨也不会答应。 月思渊收回为玄霏诊脉的手,哼笑一声。风茗站在他身后,尊敬又拘谨地望着他。月思渊打量她的神情,她的眼中半分担忧都没有,平淡中搀着这段时日里从未褪去的迷茫,好像把这龙送来救命,全然是被长晴那好心的猫撺掇来的。 “你不问问他是怎么样了?” “……” 风茗的嘴唇抿着动了动,随即就平静下去,月思渊知道自己等不到她说话了。 “你说不想让他死,我找了方法,让这蛊虫有机会修成正果,这样他能活。可是我低估了那虫子的厉害,以他现在的修为,还是承受不住。” 月思渊顿了顿,看着风茗始终平静的双眼,把话挑明: “他要和那虫子一起死了。” 风茗的神色终于有了波动,虚无的迷茫中掺杂上震惊,可也就仅止于此,看上去这结果并不让她多么难以接受。 “还有最后一条路可以救他。你去找那位长孙前辈,他可以为这龙续命,直到蛊虫长成。他知道那会有什么危险和代价,所以如果你还想这龙活下来,要你自己去求他,我管不了他答不答应。他现在在山上修行,我的信鸟会带你去。” 月思渊说完,为压制蛊虫,护住玄霏心脉的阵法添了些灵力。这暂时的阵法最多能维持三个时辰,要是拖得再久,就是长孙疏雨把应龙的内丹给他也无力回天。他没告诉风茗这时间界限,因为他觉得就算她真的心软,长孙疏雨也不会答应。 月思渊收回为玄霏诊脉的手,哼笑一声。风茗站在他身后,尊敬又拘谨地望着他。月思渊打量她的神情,她的眼中半分担忧都没有,平淡中搀着这段时日里从未褪去的迷茫,好像把这龙送来救命,全然是被长晴那好心的猫撺掇来的。 “你不问问他是怎么样了?” “……” 风茗的嘴唇抿着动了动,随即就平静下去,月思渊知道自己等不到她说话了。 “你说不想让他死,我找了方法,让这蛊虫有机会修成正果,这样他能活。可是我低估了那虫子的厉害,以他现在的修为,还是承受不住。” 月思渊顿了顿,看着风茗始终平静的双眼,把话挑明: “他要和那虫子一起死了。” 风茗的神色终于有了波动,虚无的迷茫中掺杂上震惊,可也就仅止于此,看上去这结果并不让她多么难以接受。 “还有最后一条路可以救他。你去找那位长孙前辈,他可以为这龙续命,直到蛊虫长成。他知道那会有什么危险和代价,所以如果你还想这龙活下来,要你自己去求他,我管不了他答不答应。他现在在山上修行,我的信鸟会带你去。” 月思渊说完,为压制蛊虫,护住玄霏心脉的阵法添了些灵力。这暂时的阵法最多能维持三个时辰,要是拖得再久,就是长孙疏雨把应龙的内丹给他也无力回天。他没告诉风茗这时间界限,因为他觉得就算她真的心软,长孙疏雨也不会答应。 月思渊收回为玄霏诊脉的手,哼笑一声。风茗站在他身后,尊敬又拘谨地望着他。月思渊打量她的神情,她的眼中半分担忧都没有,平淡中搀着这段时日里从未褪去的迷茫,好像把这龙送来救命,全然是被长晴那好心的猫撺掇来的。 “你不问问他是怎么样了?” “……” 风茗的嘴唇抿着动了动,随即就平静下去,月思渊知道自己等不到她说话了。 “你说不想让他死,我找了方法,让这蛊虫有机会修成正果,这样他能活。可是我低估了那虫子的厉害,以他现在的修为,还是承受不住。” 月思渊顿了顿,看着风茗始终平静的双眼,把话挑明: “他要和那虫子一起死了。” 风茗的神色终于有了波动,虚无的迷茫中掺杂上震惊,可也就仅止于此,看上去这结果并不让她多么难以接受。 “还有最后一条路可以救他。你去找那位长孙前辈,他可以为这龙续命,直到蛊虫长成。他知道那会有什么危险和代价,所以如果你还想这龙活下来,要你自己去求他,我管不了他答不答应。他现在在山上修行,我的信鸟会带你去。” 月思渊说完,为压制蛊虫,护住玄霏心脉的阵法添了些灵力。这暂时的阵法最多能维持三个时辰,要是拖得再久,就是长孙疏雨把应龙的内丹给他也无力回天。他没告诉风茗这时间界限,因为他觉得就算她真的心软,长孙疏雨也不会答应。 月思渊收回为玄霏诊脉的手,哼笑一声。风茗站在他身后,尊敬又拘谨地望着他。月思渊打量她的神情,她的眼中半分担忧都没有,平淡中搀着这段时日里从未褪去的迷茫,好像把这龙送来救命,全然是被长晴那好心的猫撺掇来的。 “你不问问他是怎么样了?” “……” 风茗的嘴唇抿着动了动,随即就平静下去,月思渊知道自己等不到她说话了。 “你说不想让他死,我找了方法,让这蛊虫有机会修成正果,这样他能活。可是我低估了那虫子的厉害,以他现在的修为,还是承受不住。” 月思渊顿了顿,看着风茗始终平静的双眼,把话挑明: “他要和那虫子一起死了。” 风茗的神色终于有了波动,虚无的迷茫中掺杂上震惊,可也就仅止于此,看上去这结果并不让她多么难以接受。 “还有最后一条路可以救他。你去找那位长孙前辈,他可以为这龙续命,直到蛊虫长成。他知道那会有什么危险和代价,所以如果你还想这龙活下来,要你自己去求他,我管不了他答不答应。他现在在山上修行,我的信鸟会带你去。” 月思渊说完,为压制蛊虫,护住玄霏心脉的阵法添了些灵力。这暂时的阵法最多能维持三个时辰,要是拖得再久,就是长孙疏雨把应龙的内丹给他也无力回天。他没告诉风茗这时间界限,因为他觉得就算她真的心软,长孙疏雨也不会答应。 第422章 何堪 玄霏回到总坛,把许久没有清洁过的身体洗干净,换上崭新的劲袍,就又披上斗篷匆匆出发。沿路的明岗暗哨见他黑衣白马,轻装疾行,面目掩在斗篷的帽檐之下,独自奔驰在山间,唯有佩在腰间的墨色长剑宣示身份,便知是教主有秘密之事与他交待,不敢妄加阻拦。 魔教所饲的马匹经过数十年的培育筛选,辅以祭司的药物和巫术,可在高寒陡峭的雪山之间健步如飞,在当年突袭各处佛寺时功不可没。玄霏的坐骑曾是当时能力和外貌皆最为出众的一匹,当年披盔挂甲地载着纪无情大杀四方,见惯了血染雪域的惨烈场面,待魔教安定下来,它失了用处,在马厩中赋闲好几年之后被纪无情送给长大成人的玄霏,在他偶尔要下山时供他驱使。这一次玄霏去天湖,是它近十年来要去的最远的地方,它的兴奋在纵情狂奔间顺着缰绳传递到玄霏手掌,让他的心亦随着隆隆马蹄声跳得越来越快,让他感觉自己对武学的渴望就与这匹曾经辉煌的战马对奔跑的狂热如出一辙,是志趣,更是无可磨灭的天性。 玄霏回到总坛,把许久没有清洁过的身体洗干净,换上崭新的劲袍,就又披上斗篷匆匆出发。沿路的明岗暗哨见他黑衣白马,轻装疾行,面目掩在斗篷的帽檐之下,独自奔驰在山间,唯有佩在腰间的墨色长剑宣示身份,便知是教主有秘密之事与他交待,不敢妄加阻拦。 魔教所饲的马匹经过数十年的培育筛选,辅以祭司的药物和巫术,可在高寒陡峭的雪山之间健步如飞,在当年突袭各处佛寺时功不可没。玄霏的坐骑曾是当时能力和外貌皆最为出众的一匹,当年披盔挂甲地载着纪无情大杀四方,见惯了血染雪域的惨烈场面,待魔教安定下来,它失了用处,在马厩中赋闲好几年之后被纪无情送给长大成人的玄霏,在他偶尔要下山时供他驱使。这一次玄霏去天湖,是它近十年来要去的最远的地方,它的兴奋在纵情狂奔间顺着缰绳传递到玄霏手掌,让他的心亦随着隆隆马蹄声跳得越来越快,让他感觉自己对武学的渴望就与这匹曾经辉煌的战马对奔跑的狂热如出一辙,是志趣,更是无可磨灭的天性。 玄霏回到总坛,把许久没有清洁过的身体洗干净,换上崭新的劲袍,就又披上斗篷匆匆出发。沿路的明岗暗哨见他黑衣白马,轻装疾行,面目掩在斗篷的帽檐之下,独自奔驰在山间,唯有佩在腰间的墨色长剑宣示身份,便知是教主有秘密之事与他交待,不敢妄加阻拦。 魔教所饲的马匹经过数十年的培育筛选,辅以祭司的药物和巫术,可在高寒陡峭的雪山之间健步如飞,在当年突袭各处佛寺时功不可没。玄霏的坐骑曾是当时能力和外貌皆最为出众的一匹,当年披盔挂甲地载着纪无情大杀四方,见惯了血染雪域的惨烈场面,待魔教安定下来,它失了用处,在马厩中赋闲好几年之后被纪无情送给长大成人的玄霏,在他偶尔要下山时供他驱使。这一次玄霏去天湖,是它近十年来要去的最远的地方,它的兴奋在纵情狂奔间顺着缰绳传递到玄霏手掌,让他的心亦随着隆隆马蹄声跳得越来越快,让他感觉自己对武学的渴望就与这匹曾经辉煌的战马对奔跑的狂热如出一辙,是志趣,更是无可磨灭的天性。 玄霏回到总坛,把许久没有清洁过的身体洗干净,换上崭新的劲袍,就又披上斗篷匆匆出发。沿路的明岗暗哨见他黑衣白马,轻装疾行,面目掩在斗篷的帽檐之下,独自奔驰在山间,唯有佩在腰间的墨色长剑宣示身份,便知是教主有秘密之事与他交待,不敢妄加阻拦。 魔教所饲的马匹经过数十年的培育筛选,辅以祭司的药物和巫术,可在高寒陡峭的雪山之间健步如飞,在当年突袭各处佛寺时功不可没。玄霏的坐骑曾是当时能力和外貌皆最为出众的一匹,当年披盔挂甲地载着纪无情大杀四方,见惯了血染雪域的惨烈场面,待魔教安定下来,它失了用处,在马厩中赋闲好几年之后被纪无情送给长大成人的玄霏,在他偶尔要下山时供他驱使。这一次玄霏去天湖,是它近十年来要去的最远的地方,它的兴奋在纵情狂奔间顺着缰绳传递到玄霏手掌,让他的心亦随着隆隆马蹄声跳得越来越快,让他感觉自己对武学的渴望就与这匹曾经辉煌的战马对奔跑的狂热如出一辙,是志趣,更是无可磨灭的天性。 玄霏回到总坛,把许久没有清洁过的身体洗干净,换上崭新的劲袍,就又披上斗篷匆匆出发。沿路的明岗暗哨见他黑衣白马,轻装疾行,面目掩在斗篷的帽檐之下,独自奔驰在山间,唯有佩在腰间的墨色长剑宣示身份,便知是教主有秘密之事与他交待,不敢妄加阻拦。 魔教所饲的马匹经过数十年的培育筛选,辅以祭司的药物和巫术,可在高寒陡峭的雪山之间健步如飞,在当年突袭各处佛寺时功不可没。玄霏的坐骑曾是当时能力和外貌皆最为出众的一匹,当年披盔挂甲地载着纪无情大杀四方,见惯了血染雪域的惨烈场面,待魔教安定下来,它失了用处,在马厩中赋闲好几年之后被纪无情送给长大成人的玄霏,在他偶尔要下山时供他驱使。这一次玄霏去天湖,是它近十年来要去的最远的地方,它的兴奋在纵情狂奔间顺着缰绳传递到玄霏手掌,让他的心亦随着隆隆马蹄声跳得越来越快,让他感觉自己对武学的渴望就与这匹曾经辉煌的战马对奔跑的狂热如出一辙,是志趣,更是无可磨灭的天性。 玄霏回到总坛,把许久没有清洁过的身体洗干净,换上崭新的劲袍,就又披上斗篷匆匆出发。沿路的明岗暗哨见他黑衣白马,轻装疾行,面目掩在斗篷的帽檐之下,独自奔驰在山间,唯有佩在腰间的墨色长剑宣示身份,便知是教主有秘密之事与他交待,不敢妄加阻拦。 魔教所饲的马匹经过数十年的培育筛选,辅以祭司的药物和巫术,可在高寒陡峭的雪山之间健步如飞,在当年突袭各处佛寺时功不可没。玄霏的坐骑曾是当时能力和外貌皆最为出众的一匹,当年披盔挂甲地载着纪无情大杀四方,见惯了血染雪域的惨烈场面,待魔教安定下来,它失了用处,在马厩中赋闲好几年之后被纪无情送给长大成人的玄霏,在他偶尔要下山时供他驱使。这一次玄霏去天湖,是它近十年来要去的最远的地方,它的兴奋在纵情狂奔间顺着缰绳传递到玄霏手掌,让他的心亦随着隆隆马蹄声跳得越来越快,让他感觉自己对武学的渴望就与这匹曾经辉煌的战马对奔跑的狂热如出一辙,是志趣,更是无可磨灭的天性。 玄霏回到总坛,把许久没有清洁过的身体洗干净,换上崭新的劲袍,就又披上斗篷匆匆出发。沿路的明岗暗哨见他黑衣白马,轻装疾行,面目掩在斗篷的帽檐之下,独自奔驰在山间,唯有佩在腰间的墨色长剑宣示身份,便知是教主有秘密之事与他交待,不敢妄加阻拦。 魔教所饲的马匹经过数十年的培育筛选,辅以祭司的药物和巫术,可在高寒陡峭的雪山之间健步如飞,在当年突袭各处佛寺时功不可没。玄霏的坐骑曾是当时能力和外貌皆最为出众的一匹,当年披盔挂甲地载着纪无情大杀四方,见惯了血染雪域的惨烈场面,待魔教安定下来,它失了用处,在马厩中赋闲好几年之后被纪无情送给长大成人的玄霏,在他偶尔要下山时供他驱使。这一次玄霏去天湖,是它近十年来要去的最远的地方,它的兴奋在纵情狂奔间顺着缰绳传递到玄霏手掌,让他的心亦随着隆隆马蹄声跳得越来越快,让他感觉自己对武学的渴望就与这匹曾经辉煌的战马对奔跑的狂热如出一辙,是志趣,更是无可磨灭的天性。 玄霏回到总坛,把许久没有清洁过的身体洗干净,换上崭新的劲袍,就又披上斗篷匆匆出发。沿路的明岗暗哨见他黑衣白马,轻装疾行,面目掩在斗篷的帽檐之下,独自奔驰在山间,唯有佩在腰间的墨色长剑宣示身份,便知是教主有秘密之事与他交待,不敢妄加阻拦。 魔教所饲的马匹经过数十年的培育筛选,辅以祭司的药物和巫术,可在高寒陡峭的雪山之间健步如飞,在当年突袭各处佛寺时功不可没。玄霏的坐骑曾是当时能力和外貌皆最为出众的一匹,当年披盔挂甲地载着纪无情大杀四方,见惯了血染雪域的惨烈场面,待魔教安定下来,它失了用处,在马厩中赋闲好几年之后被纪无情送给长大成人的玄霏,在他偶尔要下山时供他驱使。这一次玄霏去天湖,是它近十年来要去的最远的地方,它的兴奋在纵情狂奔间顺着缰绳传递到玄霏手掌,让他的心亦随着隆隆马蹄声跳得越来越快,让他感觉自己对武学的渴望就与这匹曾经辉煌的战马对奔跑的狂热如出一辙,是志趣,更是无可磨灭的天性。 玄霏回到总坛,把许久没有清洁过的身体洗干净,换上崭新的劲袍,就又披上斗篷匆匆出发。沿路的明岗暗哨见他黑衣白马,轻装疾行,面目掩在斗篷的帽檐之下,独自奔驰在山间,唯有佩在腰间的墨色长剑宣示身份,便知是教主有秘密之事与他交待,不敢妄加阻拦。 魔教所饲的马匹经过数十年的培育筛选,辅以祭司的药物和巫术,可在高寒陡峭的雪山之间健步如飞,在当年突袭各处佛寺时功不可没。玄霏的坐骑曾是当时能力和外貌皆最为出众的一匹,当年披盔挂甲地载着纪无情大杀四方,见惯了血染雪域的惨烈场面,待魔教安定下来,它失了用处,在马厩中赋闲好几年之后被纪无情送给长大成人的玄霏,在他偶尔要下山时供他驱使。这一次玄霏去天湖,是它近十年来要去的最远的地方,它的兴奋在纵情狂奔间顺着缰绳传递到玄霏手掌,让他的心亦随着隆隆马蹄声跳得越来越快,让他感觉自己对武学的渴望就与这匹曾经辉煌的战马对奔跑的狂热如出一辙,是志趣,更是无可磨灭的天性。 玄霏回到总坛,把许久没有清洁过的身体洗干净,换上崭新的劲袍,就又披上斗篷匆匆出发。沿路的明岗暗哨见他黑衣白马,轻装疾行,面目掩在斗篷的帽檐之下,独自奔驰在山间,唯有佩在腰间的墨色长剑宣示身份,便知是教主有秘密之事与他交待,不敢妄加阻拦。 魔教所饲的马匹经过数十年的培育筛选,辅以祭司的药物和巫术,可在高寒陡峭的雪山之间健步如飞,在当年突袭各处佛寺时功不可没。玄霏的坐骑曾是当时能力和外貌皆最为出众的一匹,当年披盔挂甲地载着纪无情大杀四方,见惯了血染雪域的惨烈场面,待魔教安定下来,它失了用处,在马厩中赋闲好几年之后被纪无情送给长大成人的玄霏,在他偶尔要下山时供他驱使。这一次玄霏去天湖,是它近十年来要去的最远的地方,它的兴奋在纵情狂奔间顺着缰绳传递到玄霏手掌,让他的心亦随着隆隆马蹄声跳得越来越快,让他感觉自己对武学的渴望就与这匹曾经辉煌的战马对奔跑的狂热如出一辙,是志趣,更是无可磨灭的天性。 玄霏回到总坛,把许久没有清洁过的身体洗干净,换上崭新的劲袍,就又披上斗篷匆匆出发。沿路的明岗暗哨见他黑衣白马,轻装疾行,面目掩在斗篷的帽檐之下,独自奔驰在山间,唯有佩在腰间的墨色长剑宣示身份,便知是教主有秘密之事与他交待,不敢妄加阻拦。 魔教所饲的马匹经过数十年的培育筛选,辅以祭司的药物和巫术,可在高寒陡峭的雪山之间健步如飞,在当年突袭各处佛寺时功不可没。玄霏的坐骑曾是当时能力和外貌皆最为出众的一匹,当年披盔挂甲地载着纪无情大杀四方,见惯了血染雪域的惨烈场面,待魔教安定下来,它失了用处,在马厩中赋闲好几年之后被纪无情送给长大成人的玄霏,在他偶尔要下山时供他驱使。这一次玄霏去天湖,是它近十年来要去的最远的地方,它的兴奋在纵情狂奔间顺着缰绳传递到玄霏手掌,让他的心亦随着隆隆马蹄声跳得越来越快,让他感觉自己对武学的渴望就与这匹曾经辉煌的战马对奔跑的狂热如出一辙,是志趣,更是无可磨灭的天性。 第423章 遥远 “不然我怎么跟教众解释你的来历?祭司只是个名头,教中的事轮不到你做。” 谢初蝶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她有危险的预感,这两人的对话她半句都不想多听。 “你不是已经向整个武林告诉过你和我的关系了?” 纪无情怀疑地看去,过了一会,又一会,才想起来,今日早间他为了恶心曲清瑜在大街上的所作所为。 “他们又没看见你的脸。” 纪无情嘁一声,在心里不屑道,谁会把那种事当真。 “那你到底想怎样?” “收拾座单独的宅院给我。” 整天神经兮兮的结果就这点要求?纪无情觉得这些妖怪简直不可理喻。 “空着的院子不少,你自己挑一座。” 曲清瑜满意地离开,而此时谢初蝶刚刚为纪无情整理好领口。 “你吩咐下去,这人就是新来的祭司。” “是。” 谢初蝶福一福身,告退。 “对了,”纪无情叫住她,“你身上的咒,可以找他给你解了。你想走就走吧。” 谢初蝶愣住,半晌不知该如何回应,下意识对他行了礼,迷茫地离开。 纪无情来到正殿,下属已等着他来处理后续之事。混战中魔教抓到的俘虏不多,算算那些门派的财力,和魔教的损失比起来简直是九牛一毛。纪无情兴致缺缺地听下属汇报,突然曲清瑜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纪无情顿时提起精神,警惕地看着他。 “你何时回雪山?” “……”纪无情本想说“待会再和他说”,话到嘴边拐个弯,他的舌头不受控制地顺着他的话顺下去,“……至少一个月后。” 曲清瑜又问:“你所住的殿宇,可还有别的房间?” “没有,”那可是教主的独尊之位,“你想干什么?” “我要住那。” “去收拾个房间出来。”纪无情看向一个教众。 那人应了句“是”,干脆利落地应下,一出殿门就翻了个到天上去的白眼。 他好歹是个分堂堂主,怎么就领了个这样的差事。给人收拾房间这事他实在一窍不通,只得厚着面皮去找此处的总管,谢初蝶,谢大人帮忙。 纪无情住的院落其实空房不少。谢初蝶做事很快,待他处理完事务,在回去休息的路上就碰到一群人从里头出来。他到二楼一看,就在他房间的旁边,一间虽然还有些简陋,但基本陈设业已齐全的卧房已布置好了。 他转身,曲清瑜就在他身后不到一尺的距离。 真是烦死了。 纪无情推开他——推了个空——回到自己房间。这些灵界来的妖怪真是一个比一个晦气。要不是他不想便宜了长晴,何须苟延残喘地受这种气。 他脱了外袍,刚挂上屏风,脑子里响起一道声音: “过来。” “又干什么?!” “把这里的地图给我。” “你这么''神通广大'',还需要看地图?” 他在心里嘲讽道,突然一头撞向面前的屏风。这点磕碰半点痕迹都无法在他身上留下,只让他气急败坏到了极点。 “快点。” 纪无情取出书柜暗格中的详细地图,怒气腾腾地到隔壁房间去。 “不然我怎么跟教众解释你的来历?祭司只是个名头,教中的事轮不到你做。” 谢初蝶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她有危险的预感,这两人的对话她半句都不想多听。 “你不是已经向整个武林告诉过你和我的关系了?” 纪无情怀疑地看去,过了一会,又一会,才想起来,今日早间他为了恶心曲清瑜在大街上的所作所为。 “他们又没看见你的脸。” 纪无情嘁一声,在心里不屑道,谁会把那种事当真。 “那你到底想怎样?” “收拾座单独的宅院给我。” 整天神经兮兮的结果就这点要求?纪无情觉得这些妖怪简直不可理喻。 “空着的院子不少,你自己挑一座。” 曲清瑜满意地离开,而此时谢初蝶刚刚为纪无情整理好领口。 “你吩咐下去,这人就是新来的祭司。” “是。” 谢初蝶福一福身,告退。 “对了,”纪无情叫住她,“你身上的咒,可以找他给你解了。你想走就走吧。” 谢初蝶愣住,半晌不知该如何回应,下意识对他行了礼,迷茫地离开。 纪无情来到正殿,下属已等着他来处理后续之事。混战中魔教抓到的俘虏不多,算算那些门派的财力,和魔教的损失比起来简直是九牛一毛。纪无情兴致缺缺地听下属汇报,突然曲清瑜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纪无情顿时提起精神,警惕地看着他。 “你何时回雪山?” “……”纪无情本想说“待会再和他说”,话到嘴边拐个弯,他的舌头不受控制地顺着他的话顺下去,“……至少一个月后。” 曲清瑜又问:“你所住的殿宇,可还有别的房间?” “没有,”那可是教主的独尊之位,“你想干什么?” “我要住那。” “去收拾个房间出来。”纪无情看向一个教众。 那人应了句“是”,干脆利落地应下,一出殿门就翻了个到天上去的白眼。 他好歹是个分堂堂主,怎么就领了个这样的差事。给人收拾房间这事他实在一窍不通,只得厚着面皮去找此处的总管,谢初蝶,谢大人帮忙。 纪无情住的院落其实空房不少。谢初蝶做事很快,待他处理完事务,在回去休息的路上就碰到一群人从里头出来。他到二楼一看,就在他房间的旁边,一间虽然还有些简陋,但基本陈设业已齐全的卧房已布置好了。 他转身,曲清瑜就在他身后不到一尺的距离。 真是烦死了。 纪无情推开他——推了个空——回到自己房间。这些灵界来的妖怪真是一个比一个晦气。要不是他不想便宜了长晴,何须苟延残喘地受这种气。 他脱了外袍,刚挂上屏风,脑子里响起一道声音: “过来。” “又干什么?!” “把这里的地图给我。” “你这么''神通广大'',还需要看地图?” 他在心里嘲讽道,突然一头撞向面前的屏风。这点磕碰半点痕迹都无法在他身上留下,只让他气急败坏到了极点。 “快点。” 纪无情取出书柜暗格中的详细地图,怒气腾腾地到隔壁房间去。 “不然我怎么跟教众解释你的来历?祭司只是个名头,教中的事轮不到你做。” 谢初蝶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她有危险的预感,这两人的对话她半句都不想多听。 “你不是已经向整个武林告诉过你和我的关系了?” 纪无情怀疑地看去,过了一会,又一会,才想起来,今日早间他为了恶心曲清瑜在大街上的所作所为。 “他们又没看见你的脸。” 纪无情嘁一声,在心里不屑道,谁会把那种事当真。 “那你到底想怎样?” “收拾座单独的宅院给我。” 整天神经兮兮的结果就这点要求?纪无情觉得这些妖怪简直不可理喻。 “空着的院子不少,你自己挑一座。” 曲清瑜满意地离开,而此时谢初蝶刚刚为纪无情整理好领口。 “你吩咐下去,这人就是新来的祭司。” “是。” 谢初蝶福一福身,告退。 “对了,”纪无情叫住她,“你身上的咒,可以找他给你解了。你想走就走吧。” 谢初蝶愣住,半晌不知该如何回应,下意识对他行了礼,迷茫地离开。 纪无情来到正殿,下属已等着他来处理后续之事。混战中魔教抓到的俘虏不多,算算那些门派的财力,和魔教的损失比起来简直是九牛一毛。纪无情兴致缺缺地听下属汇报,突然曲清瑜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纪无情顿时提起精神,警惕地看着他。 “你何时回雪山?” “……”纪无情本想说“待会再和他说”,话到嘴边拐个弯,他的舌头不受控制地顺着他的话顺下去,“……至少一个月后。” 曲清瑜又问:“你所住的殿宇,可还有别的房间?” “没有,”那可是教主的独尊之位,“你想干什么?” “我要住那。” “去收拾个房间出来。”纪无情看向一个教众。 那人应了句“是”,干脆利落地应下,一出殿门就翻了个到天上去的白眼。 他好歹是个分堂堂主,怎么就领了个这样的差事。给人收拾房间这事他实在一窍不通,只得厚着面皮去找此处的总管,谢初蝶,谢大人帮忙。 纪无情住的院落其实空房不少。谢初蝶做事很快,待他处理完事务,在回去休息的路上就碰到一群人从里头出来。他到二楼一看,就在他房间的旁边,一间虽然还有些简陋,但基本陈设业已齐全的卧房已布置好了。 他转身,曲清瑜就在他身后不到一尺的距离。 真是烦死了。 纪无情推开他——推了个空——回到自己房间。这些灵界来的妖怪真是一个比一个晦气。要不是他不想便宜了长晴,何须苟延残喘地受这种气。 他脱了外袍,刚挂上屏风,脑子里响起一道声音: “过来。” “又干什么?!” “把这里的地图给我。” “你这么''神通广大'',还需要看地图?” 他在心里嘲讽道,突然一头撞向面前的屏风。这点磕碰半点痕迹都无法在他身上留下,只让他气急败坏到了极点。 “快点。” 纪无情取出书柜暗格中的详细地图,怒气腾腾地到隔壁房间去。 “不然我怎么跟教众解释你的来历?祭司只是个名头,教中的事轮不到你做。” 谢初蝶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她有危险的预感,这两人的对话她半句都不想多听。 “你不是已经向整个武林告诉过你和我的关系了?” 纪无情怀疑地看去,过了一会,又一会,才想起来,今日早间他为了恶心曲清瑜在大街上的所作所为。 “他们又没看见你的脸。” 纪无情嘁一声,在心里不屑道,谁会把那种事当真。 “那你到底想怎样?” “收拾座单独的宅院给我。” 整天神经兮兮的结果就这点要求?纪无情觉得这些妖怪简直不可理喻。 “空着的院子不少,你自己挑一座。” 曲清瑜满意地离开,而此时谢初蝶刚刚为纪无情整理好领口。 “你吩咐下去,这人就是新来的祭司。” “是。” 谢初蝶福一福身,告退。 “对了,”纪无情叫住她,“你身上的咒,可以找他给你解了。你想走就走吧。” 谢初蝶愣住,半晌不知该如何回应,下意识对他行了礼,迷茫地离开。 纪无情来到正殿,下属已等着他来处理后续之事。混战中魔教抓到的俘虏不多,算算那些门派的财力,和魔教的损失比起来简直是九牛一毛。纪无情兴致缺缺地听下属汇报,突然曲清瑜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纪无情顿时提起精神,警惕地看着他。 “你何时回雪山?” “……”纪无情本想说“待会再和他说”,话到嘴边拐个弯,他的舌头不受控制地顺着他的话顺下去,“……至少一个月后。” 曲清瑜又问:“你所住的殿宇,可还有别的房间?” “没有,”那可是教主的独尊之位,“你想干什么?” “我要住那。” “去收拾个房间出来。”纪无情看向一个教众。 那人应了句“是”,干脆利落地应下,一出殿门就翻了个到天上去的白眼。 他好歹是个分堂堂主,怎么就领了个这样的差事。给人收拾房间这事他实在一窍不通,只得厚着面皮去找此处的总管,谢初蝶,谢大人帮忙。 纪无情住的院落其实空房不少。谢初蝶做事很快,待他处理完事务,在回去休息的路上就碰到一群人从里头出来。他到二楼一看,就在他房间的旁边,一间虽然还有些简陋,但基本陈设业已齐全的卧房已布置好了。 他转身,曲清瑜就在他身后不到一尺的距离。 真是烦死了。 纪无情推开他——推了个空——回到自己房间。这些灵界来的妖怪真是一个比一个晦气。要不是他不想便宜了长晴,何须苟延残喘地受这种气。 他脱了外袍,刚挂上屏风,脑子里响起一道声音: “过来。” “又干什么?!” “把这里的地图给我。” “你这么''神通广大'',还需要看地图?” 他在心里嘲讽道,突然一头撞向面前的屏风。这点磕碰半点痕迹都无法在他身上留下,只让他气急败坏到了极点。 “快点。” 纪无情取出书柜暗格中的详细地图,怒气腾腾地到隔壁房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