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爷》 第一章 「欲出「玄冥教」,先过「修罗道」。」 一教之主。 那五官邪美异常的中年男子,高高在上俯视单膝跪在教主座下的她,对她毅然决然提出的请求淡笑回应,嗓声似带薄恨。 「小清若,这是教里的铁规矩,你心知肚明的不是吗?能从「修罗道」中全身而退者,以血净诺,与「玄冥教」便再无瓜葛,但若灭於「修罗道」中,那也怨不得谁,你……真愿一试?」 小清若……她其实老大不小,都二十三了。 娘亲曾说过,寻常姑娘家十四、五岁就该论及婚嫁,先是订亲,然后等再大些,约莫十六、七岁便嫁人。 二十有三的她倘是生养在普通人家家里,早也嫁人又生下好几只娃儿了吧? 能当人娘亲的岁数了,怎还能称小? 是该摆脱血腥的一切,去过过自个儿渴望得心颤的小日子,不是吗?再蹉跎下去,她对不起的人是自己。 但眼前收压怒恨、紧盯住她的中年男子,他不会懂的。 这个不论外貌或武功皆惊世绝艳的男人痴恋她那体弱心慈的寡母整整二十载,还用尽种种办法留住娘亲,就算留不住心,亦要留住人。 娘一开始是气恨冥主的,恨他手段过分霸道。 然二十个春夏与秋冬,人生能得几回? 心软的娘到底是被冥主的痴缠所感动,虽未允嫁,却已回应感情,而娘愿留下,她自然跟着留下。 这些年来,她霍清若或者被爱屋及乌了,然冥主大人所以爲的爱,常人难以承受,她能默默撑持至今,想来,多少被冥主大人给潜移默化,终是变了态,变得越来越……非常人。 但如今,娘亲病故,芳骨入土,她与冥主之间的唯一交集已断。 她霍清若彻底孤身一人,了无牵挂,若要过过娘亲曾描述给她听的那种与世无争的静好岁月,她必须走,必须出教。 爲求乾净出教,又必得闯闯设在一山之腹中的「修罗道」。 身爲「玄冥教」至高无上的冥主,一向唯我独尊、杀伐决断,她是他心爱女子的唯一骨血,教中衆人皆视她爲冥主义女,今日她欲出教之举,还当着所有教衆面前坦然求之,怎能不惹怒冥主? 将事挑开,她要的就是冥主的当衆允诺。 只要出教之事当衆确立,待她闯过「修罗道」,便真真与「玄冥教」两清,冥主不能反悔,他若悔,就是自打嘴巴,破了自己当初立下的规矩,不能服衆. 所以,事到如今,闯过「修罗道」便好…… 闯过去,便好…… 啪——不知是第几次跌跤,跌得都不觉痛了。 但这样真糟,不痛才糟,那说明「修罗道」中最后那道关卡,她没避过的那波烟毒已渗进血肉肌筋内,正慢慢瘫痹她全身。 这毒,取名「清若」,以她的名字命名,是冥主大人亲自研配出的玩意儿。 毒随呼吸吐纳入体内,更能从肤孔渗进,毒行虽缓,然一旦走至心脉与天灵,便危险至极,到得那时就算救活了,脑与脏腑也损伤过重,恰如废人。 内心不由得苦笑,深觉这确实是冥主的手段—— 要杀,也得慢慢杀。 「修罗道」共九道关,暗器、武阵、围困、耗损,当中又有奇门遁甲之术,斗智斗力,关关难过。 她强在医毒,暗器与轻身功夫练得小有火候,但称不上高手,内力与武艺则平平而已,过武阵时全凭智取,阵中的强枪狠棍合五行奇门之术,险些赔上她一手一足,最后虽勉强过关,已然见伤。 好不容易闯至第九关的毒阵,是她最有把握的一战。 未料毒阵解开之后还藏杀招,实则爲虚,先虚后实,当下,身心俱疲的她被「清若」这一记回马枪杀得几难招架。 以她师於娘亲和无良冥主的医毒本事,要自行解毒并非不能,难的是她不能停下脚步,至少……至少必须寻到一个安全所在。 她不能停下,还不能倒。 隐隐约约觉得,冥主大人不会善罢干休。 待她倒地了,说不准就来「拾」走她,如此光明正大救回她,再挟恩索报,恰好正大光明堵了她出教之愿。 她也怕,怕尚有其他教中人物正在暗处窥伺,毕竟在别人眼里,她身分等同冥主之女,很可以拿来利用,即便她从未认他爲义父…… 闯武阵所受的大小伤口不住渗血,耳力开始模糊不清,实在无法分辨是否有其他脚步声尾随於后,她就是走,跌倒了,咬牙撑起,再走。 踉踉跄跄的薄影在枯叶密林间明明灭灭,突然一脚踩空,人随即顺坡滚落,一路翻飞坡上厚厚的落叶。 这跟头跌得不轻! 等疾速滚动的势子停歇,她仍蜷缩身子静伏许久,没法子动的。 直到……水声入耳…… ……有水! 她重重吐出一口气,勉强扬睫。 看到不远处的那座山涧瀑布,双眸微亮,她半爬半走地靠去,伏在春涧边捧水便饮,之后乾脆整张脸贴入水中,大口、大口畅饮清凉。 饮水能缓下毒性,再有,她确实口渴难耐。 「修罗道」中度日如年又似沧海瞬间,她实在估量不出在山腹中待了多久,饥尚能忍,但喉乾如火灼,这一方山涧瀑布出现得正是时候! 她想,饮下大量清水后,还得再在舌下含 住第三粒自己调制的百花丸,虽不能解去「清若」,但拖延毒性仍然可行,只是第一粒百花丸的效用约持续一个时辰,第二粒效用减半,可想而知,第三粒药效只会更短,而她身上仅带五粒百花丸,她必须尽快找到藏身处。 继续大口吞饮涧水,解去喉中乾渴,她擡起湿淋淋的小脸呼息—— 陡然定住! 波光粼漾的水面上,除了她的脸外,还倒映着另一张脸! 男人的脸! 那人就蹲在她右后方,与她一起俯看水中影,离她好近、好近。 水极澄澈,将男人面庞映得清清楚楚,浓眉大眼,鼻梁高直,唇形略宽,下唇瓣的唇间微微一捺,有股厚实可爱劲儿。 眼前这张超龄娃儿脸,剑般飞挺的朗眉下,大眼正炯炯有神凝视她,只不过他眉宇间尽是严肃神气,正正经经不苟言笑。 这人……她没见过。 是教中之人?抑或普通百姓? 不管了,此非常时候,先放倒对方再说! 她脑袋泛晕,没能多想,拚尽全身劲力提气一翻,左手暗扣的飞针疾射而出,欲取他耳下穴位。 飞针浸过「三步倒」的迷药,若入他耳下半寸之穴,能极快迷晕他。 她放针之速快得教对方无法察觉。 中! 相距极近,她拚力一搏,飞针的确如她所预想那般直击对方耳下要穴。 然,中是中了,飞针却未刺入?! 针尖明明触到他的肤,竟莫名其妙被弹开! 他依旧无表情,俯视水中影的目光改而注视她翻转过来的雪容,目不转睛。 见他一手举将起来,霍清若心中陡凛,欲举臂去挡,无奈几是气竭力尽,胳臂犹如千斤重,当下暗暗叫糟,结果……结果……呃!他擡起的手,竟是伸去搔搔耳下和颈侧,眉峰微动的模样颇觉无辜,似被蚊子扰了,得搔一搔、抓抓痒。 所以……他没察觉出她放飞针欲放倒他的举动?! 瞧他的表情,还以爲野外蚊子多,被叮咬了…… 那飞针被弹开,又是怎麽回事? 是她丹田发虚以致气劲不足,无力伤人吗……是、是这样吧…… 由不得她多想,下一刻,身子已不由自主细细发颤。 她抖着手往怀中摸索,摸出装有百花丸的小袋,无奈手指一阵痉挛,袋子掉在身侧。 男人很快拾起,扯开袋口。 她努力扯住神识,撑开眼皮,见他从袋中取出一丸药仔细嗅闻。 「那、那是……我的……唔!唔……」嘴里蓦地被塞入那颗百花丸。 他确认过后无误,可以给她用药,竟直直往她嘴里塞。 她本能含 住,连带含 住他的指,心房微颤,一时间说不得话。 他像也微怔,下一瞬已拔出被她津液濡湿的指,竟又凑在鼻下嗅了嗅。 「你——」霍清若气息更乱,因他偏着脸嗅闻一番后,似觉气味不错,竟然张嘴一吮,把被她弄湿的地方一口全舔了。 这人……究竟打哪儿来的?! 她一直望着他,眼睫渐掩了,眸光迷离了,仍望着他。 卧在水边,一头青丝垂落春涧,在水面上迤逦,她根本不知。 就见他一把捞起她湿漉漉的发,大掌握发上上下下挤压了几下,直到发尾不滴水,他才将整束湿发搁回她胸前。 男人拧去她发上水气时的神态莫名专注,专注到让她失了戒心,仿佛这世间只留他与她,再无旁人,心无旁骛。 「……你是谁?是、是来逮我回去的吗?我出了「修罗道」,我出来了,我还活着,我……我出教了,与你们再无瓜葛……我要过平凡日子,娶妻生子……」 秀眉略蹙。「不……不是娶妻,是嫁人,对,是嫁人……娘说,我早该嫁人的,左右护法都跟冥主要人,娘说,不能嫁他们,不论哪一个,都……都不能嫁,嫁了,一碗水难端平,教里要大乱的……娘早要我走,可我舍不得她,冥主待我是好的,他对其他人那麽坏,待娘和我却再好不过,但我不能再留……不可以的…… 我想过过小日子,平平凡凡、简简单单……那样就好,那样……就很好……不是非得嫁人,一个人也、也可以过简单日子,但娘说……娘说……要我嫁人,要看得顺眼的,要待我好的……谁待我好……我嫁谁……你走开,我跟你们没瓜葛了,两……两清了,没瓜葛了,走开……」 男人没走开,歪着头端详喃喃胡语的她好半晌。 她此时口中含药,气又偏弱,话说得有些不清不楚。 但他沈吟了会儿竟点点头,下了某种重大决定似,很郑重地颔首。 「好。」 听到他骤然开口,霍清若垂掩的羽睫陡地一掀,又困惑无力地眨了眨。 好……什麽呢? 她没能问出,眼神已涣散,最终只记得男人一手提抓她腰带,轻易且俐落地将她甩上肩,大步离去。 女子不是中原汉人。 她的发并非单调的黑色,浸过水之后,濡染水气的头发黑中带褐,褐中又染红,深浅不一,像一疋精心织就的锦缎。 连细细弯弯的眉、密密两排的秀睫,顔色皆与发泽一样,如此耐人寻味。 那双眼,他在涧水边跟它们对上,眸心似也多色,墨与深褐层层变化着,瞳仁湛湛,这下子是耐人寻味又引人入胜了。 秀气偏小的脸蛋,秀气偏薄的五官,眉心淡淡,唇也淡淡,连肤色也淡得很冷调,冰晶至透,肤下细微血管隐约可见,有别於中原汉女的黑发黄肤。 暗暗推敲,应该是西漠再往西的高原,那一边过来的异族女子。 这样的姑娘出现在西漠与中原交界之处,本是希罕,而迷毒入体、半身血污,更属古怪,再听她满嘴嚷嚷要娶妻……呃,是嫁人,嚷嚷着要嫁人过平凡日子,这……嗯……所有的古怪立时都不古怪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那是再寻常没有,再正确不过! 姑娘家想嫁人,天经地义,如此天道怎能不遵?! 「那个……是说……不如……这位大哥,还是把这劳心劳力的活儿交给小妹一力承担吧?您觉如何?」一脸英气的娃娃脸小姑娘纠结眉心、丽眸都快出汗了,搓着两手挨在男人身侧不断打商量。 「劳心劳力的活儿我做惯了,不差这一回。」同样生得一张娃儿脸的男子走向卧房角落,搁在那里的脸盆架上已备了盆冷水,他严肃回绝小姑娘帮忙,大掌浑不怕烫,徒手抓起火炉上烧热的红铜提壶,徐徐往冷水盆里兑水。 第二章 小姑娘不死心地跟过来,十分讨好道—— 「哎呀——哎哟哟——别这麽见外嘛,大哥,你跟我那是什麽关系,哪能生分了你说是不?咱爹可是你爹,俺娘可是你家老娘呀,你跟小妹我客气啥劲儿,来来来,有事小妹服其劳,该当的该当的,这活儿我来。」 男子脚步略动,高大魁梧的身形异常灵活,没给小姑娘碰到半寸毫厘的衣角,眨眼间已端着兑好的水回到炕边。 冬雪融,化作潺潺春水,西漠与中原交接的高地春寒犹冻,此时的土炕烧得暖烘烘又烘烘暖,炕上薄垫有一女子昏卧,雪顔透明,唇泽异红,说不上多美,却有种红花开至极盛后、凋零将绝的哀艳。 撩高女子一边血袖,他检视雪臂上的伤口,随即用巾子沾过温水擦拭。 知道小姑娘又蹭过来,他头也不擡,语气平静无波道—— 「你爹不是我亲爹,是我义父;你娘不是我亲娘,是义母,族里长老们不都说了,我非真正孟氏族人,这活儿我自个儿来,你别碰。」略顿再道:「义母若知你称她老娘,说她老,该要扒掉你一层皮,当心祸从口出、隔墙有耳。」 小姑娘小小暴躁了! 「什麽隔墙有耳?哪来的隔墙有耳?!就你这离大寨十万八千里远的深山破屋,有谁会来听壁脚——」蓦地想起什麽,两手在胸前胡挥。「不对不对!我哪有说娘老?「老娘」不等同「老」,你别想坑人!再有,族里长老们十二位,就四爷爷反对你成爲下任族长,他老人家跟三爷爷那是对着干,三爷爷挺你,四爷爷自然踩你,你哪里不是孟家人?你全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每根毛都是!雷打不动、真金不换!」 「现任族长是义父,下任自然是你,不干我事。」 「你、你……我还不满十六,你竟想把我推到风头浪尖上,如此心黑手狠啊心黑手狠——」 但,更加狠绝的还在后头。 当义兄「啪」地一声徒手撕裂姑娘家式样有些繁复的衣裳,撕得那样理直气壮又理所当然,撕完染血的外衣再撕内襦,撕得仅剩贴身的小衣小裤,孟威娃总算见识到真正的心黑手狠。 「这活儿,这、这……我可以运功帮她疗伤祛毒!我可以的!」她高举一臂,相当地毛遂自荐。 「你没我行。」继续撕。 「哪里不行?我、我不是都够格当族长,哪不行?!」自个儿跳坑了。 撕衣的动作终於缓了缓,他略直起上身,转头看她,慢吞吞道—— 「你碰了她,不能娶她;我碰了她,我娶她。」 她就知道、就知道!他心里打什麽小算盘,她早料到! 孟威娃非常痛心疾首嚷嚷—— 「我说大哥,大寨里没个姑娘肯嫁你,咱们不灰心、不气馁,是她们不识货,咱们宠辱不惊,大寨外头多得是姑娘家,咱们往外寻找春天,你、你不能这麽下流无耻蛮干啊!」 她的正义凛然换来两道淩峻目光。 男人注视她的眼神很有「佛挡杀佛、魔挡灭魔」的气势。 「喂!喂喂喂——干麽——」她的襟口被一把抓住,提起,双足都腾空了。 她倏地出招,先来「双风灌耳」再来「锁喉扣」,招招被他化解,近身相搏在体型和气力上,她绝对吃亏,何况已先受制。 她被提着丢出门外,厚重木门「砰」一声关上落闩。 门外,孟威娃揉揉跌得没多疼的小屁股,倒是消停下来了。 总归救人如救火,义兄从山里扛回来的姑娘状况不佳,得尽快祛毒才好,只是义兄接下来要对那姑娘做的事实在是太……唉,算了,也是不得不做啊! 孟氏一派所使的内劲祛毒,她小的时候见过一次。 那次是因娘亲不慎跌进毒蛇窟,四肢皆遭蛇吻,爹以内劲彻夜爲娘祛毒,她哭着不肯放开阿娘的手,爹也没赶她,整个过程,娘裸着身,不着一丝半缕,爹运起内劲的掌心泛亮,仿佛虚握一团明火,缓慢且仔细地用那团火去熨烫娘周身肌理,将毒慢慢从肤孔催逼而出。 爹跟娘是夫妻,肌肤之亲要亲几次谁管得着,但义兄对上人家大姑娘,如此这般又这般如此的……是想先下手爲强就对了! 这两年,义兄想成家想到快疯,她哪里不知! 几次见他蹲在暗处,死死盯着大寨里的百姓,瞧人家有妻有儿又有女,连阿猫阿狗都能养上几只,还要养牛、养一窝子鸡鸭,男主外、女主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要的其实就那般罢了,对旁人来说简单,对他而言怎就这麽难? 他两岁左右被爹拾回,十三岁开始做事,散入江湖当了孟家大寨整整十五年「隐棋」,如今卸下「隐棋」之责回归大寨也才一年多,爹就想把族长之位往他头上扣,十二长老们有赞成有反对,其中四爷爷闹得最凶。 而义兄自个儿呀,倒把自己从老人们的混战中摘出来,连夜出走大寨,结庐在入寨必经的西路山林中。 一骨碌跃起,孟威娃两手老成地负於身后,开始在西路山中的这座夯土石屋外踱方步,来来回回走着,越走,一副小心肝提得越高。 虽说毁姑娘清白实在阴损,但毕竟是爲了救命,毕竟……义兄是她家义兄,她骂归骂,到底护短自己人,就盼……姑娘家醒来千万别不认帐! 这一回,下流无耻的招式都敢使了,再娶不到人,义兄这敏感又闷骚的孩子,欸,都不知要如何自伤啊…… 隐约记得是在白梅初绽的时候,染了风寒的娘亲慵懒斜躺在榻椅上,娘是医者,医术尽传於她,那一日她仔细替娘亲把了脉,亲自开药、煎药,待将熬好的药汁端回暖阁,冥主大人正陪在娘亲身旁…… 他瞥见她,二话不说已接过那盅药汁,先嗅了嗅又亲嚐一口,才将娘扶进怀里圈抱着,慢慢喂药。 娘说,想下榻走走,看看窗外白梅是否开花,冥主不允,因外头冻寒。 娘擡手就要推窗,冥主翻袖勾住她,很是霸道……眼中却柔情无限。 她退离暖阁时,娘亲没察觉,冥主大人似也未觉。 那一次,她心中有些失落、有些怅惘,还有些莫名难以厘清的意绪,之后渐渐才懂,那是真觉阿娘被抢走了,更是好奇、是想望,还有更多的是羡慕…… 霍清若睁开双眸,落入瞳底的是清清一室的天光,平静而且淡漠。 有人进屋,她浮动的眸线飘啊飘,落在门口那道高大得惊人的身影上。 男人身形真的很高、很巨大,宽阔肩膀几与门同宽,露在褐麻背心外的两条胳臂肌肉纠结,一块块皆是力量,似徒手勒毙猛兽也不是什麽难事。 肩宽而腰窄,腰绑紧紧一束,精劲线条展露无遗,劲腰下是修长的腿,两只大脚套着双旧旧的黑面布鞋。 她此时才留意到,门是依他身长而开的,门楣够高,让他走进时不须低头。 见她张眸怔望,他似也一愣,但极快便掩了意绪,重拾健步走近。 没错……是那张有着浓眉大眼的超龄娃儿脸无误。 她陷入昏睡前,脑中残留的是这男人的脸。 那时的她,是否对他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她无意间说了什麽?他知道她底细吗?他若知道,怎还敢蹚这趟浑水,将她救下?他…… 思绪陡顿,因他大大的、粗犷又黝黑的手正端着一碗黑乎乎药汁。 那只缘厚口宽的陶碗落在他手里,竟觉小得过分了,他五指微掐,就能把碗掐成粉末一般。 她试图起身,身子仿佛不是自个儿的,既虚又软,四肢泛麻。 男人暂且搁下陶碗,坐上暖炕,有些粗鲁地将她抓进怀里,她靠着他硬邦邦的躯干,长发披散他半身,还不及言语,那碗药汁已抵到唇下。 「喝。」嗓声从厚实胸膛中震出,让人心凛。 她本能嗅了嗅,先辨药性——唔,是培元补气的药。 她失血甚多,气血皆伤,这样的温补药恰好能用。 怔怔啓唇,陶碗随即抵近,她生平头一遭让人抱着喂药,也是她有记忆以来,头一回让人喂东西。 想他个儿如此高大,突兀地生了张娃娃脸,脸上却是不苟言笑,抓她入怀时粗粗鲁鲁,喂她喝药的动作竟意外地徐缓仔细。 惊疑间,脸蛋慢慢红了,脑中晃过娘亲偎在冥主怀里喝药的那一幕。 ……想什麽呢?她突然偏开脸,碗里还剩一点点药汁,男人没再逼她喝,只将碗搁回炕边角落。 「你是谁?」虚软靠在他怀里,即便冷着语调质问,气势却明显不足。 背后的胸膛微微震动,男人平板答道:「孟冶。」稍顿又说:「冶铁的冶。」 以爲他会多说一些,结果自报姓名后就止声了,霍清若只得再问—— 「你知我是谁?」 「你是谁?」他从善如流问。 「我是……」「玄冥教」冥主座下爱徒——她蓦然仰脸,男人密浓长睫微敛,垂视她的目光严肃且深邃。她左胸重重一跳,思路顿时清明—— 不再是「玄冥教」教徒了。 她闯过「修罗道」,乾净出教,与「玄冥教」再无干系。 如今的她,是崭新的她。 「我叫霍清若。清凉的清……若然之若……」她静声答,不太自在地垂下脸。「你……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她被扶着躺回炕上,甫躺平,又觉这主意实在不太妙。 他哪儿也不去,就坐在炕边俯视她,严峻神态配上深幽幽的炯目,极具压迫。 轻喘口气,她甯神问—— 「你把我扛上肩,在山涧那儿,我记得的,只是……孟爷是如何解去迷毒?」 「清若」之毒唯冥主与她知道祛毒的诀窍,无解药,需赖自身内力逐出毒素,呼吸吐纳与行气的方法又另辟蹊径,非常之机巧。 以她离深厚尚有好大一段距离的内劲,自行祛毒必得花上大半个月才能有小成。然此时的她气虚身软,并非「清若」之毒造成。 一方面自然是失血太多,而另一方面……欸,倒像迷毒被一口气祛得太乾净,她身子有些受不住如此急遽的变化,才致虚软。 静过片刻,才听男人慢吞吞吐语—— 「我不知什麽迷毒,见你昏迷,就按家传法子替你抓抓推推、捏捏揉揉,掐了人中、额穴,再掐背后两边琵琶骨……现下你醒了。」 霍清若怔然。 说他有意蒙混,他表情却无比认真,每字每句皆郑重实诚。 她摸不透他底细,能确定的是,他必然懂些功夫,应该也练过一些行气吐纳之法,所以用内力替她推宫过血又揉又掐时,这才误打误撞祛出迷毒……是这样吧?若然不是,那他、他……等等! 脑中掠过什麽,她眸珠一湛,两排羽睫都跟着颤抖了。 「你、你抓抓……推推,捏捏揉揉……啊!我的衣裙,我、我换过衣物了?!」方才一张眼就被他引走心神,直到此时才发现她原先的劲衣青裙已不再,却仅着宽松中衣,袖口过长,还得摺上好大一段才见指尖……连中衣也换过了,那贴身的小衣小裤呢? 她头顶发麻,一手揪着前襟,透白的脸容烧出一层红。 似是……在这件男性中衣底下,她什麽也没穿,只有小裤还在! 「你——」色泽多变的眼瞳直瞪男人。 秀瞳之中,惊愕顔色大过怒色,像顿悟得太慢又太过突然,狠狠惊愣,一时之间还不晓得该如何发火,又是不是应该发火? 岂料,眼前男人毫不闪躲,同样直勾勾凝望她,认了—— 「是我干的。」 霍清若被他此时眉目间的神气蛊惑。 那张偏娃儿相的男性面庞,镇静、沈稳,严肃又十二万分认真,坦荡荡无半丝迟疑,薄唇徐慢掀动,再次很坚定地承认—— 第三章 「全是我做的。」 「你都……做了什麽?」 「扯掉腰带、撕了衣裙,看了,自然也摸了。」 霍清若一噎,试过几次才挤出声音—— 「……你那套所谓……家传手法,非得那样做不可吗?」 「是。」 理所当然到此番天地难容的境地,噎得她气息走岔,不禁呛咳。 他的行径实在没脸没皮,却完全不觉自己厚顔无耻似的,拍抚她的背、帮她顺气的举动自然而然,语气持静不变,道—— 「我毁你清白,毁得彻底,我会负责。我娶你。」 我、娶、你。 这三个字灌进耳中,霍清若只觉背脊颤凛,脑袋瓜里轰然乍响,轰出一圈圈晕圈,轰得她连咳都忘了咳! 以为在教中待久了,见多了冥主大人千奇百怪的手段,心志早练出几层铜墙铁壁,再古怪的事皆能处变不惊。 但,男人说要娶她。 语气如此沈静真实,说是要对她尽道义……她本能想对他说,女子贞节在她眼中并非至关紧要,虽被看光摸透,他到底救她一命,他不必以身饲虎……呃,不必将后半辈子赔给她。 话都到舌尖了,她硬生生按下,突然记起自己是「寻常姑娘」的身分。 娘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普通人家的女孩儿清白稍稍受损,那便是天大地大的事,寻死的心都可能有的。 「玄冥教」中的男女教众多任情任性,苟合之事多了去,一男多女、甚至一女多男的事也时而有之,只要没闹出什麽,冥主根本不管,说是人之大慾,自然要寻求满足,跟谁皆可,目的仅为满足。 只不过冥主大人如是说,仿佛真真潇洒,却顽强执着於娘亲一人,眼中再无谁。变态!只能这般称他。 她想,自己也是变态的,要她因清白遭污而寻死觅活、哭哭啼啼,绝无可能。 但,这个名叫孟冶的男人并不知啊! 或者她可以当回一个寻常姑娘,装也能装出个模样,不如……顺水推舟? 她定定端详他的眉目五官,说实话,是张称得上好看的脸,较她淡薄且苍白的长相出色许多……倘若说要对她负责的是个丑颜男,她会答允吗?这问题引得她内心一番苦笑,只晓得条件有三,一是顺眼、二是顺眼、三还是顺眼。 孟冶。 瞧起来顺眼。 之后她在炕上养病三日,全赖他照看,待她有力气下炕了,屋里屋外、屋前屋后地看了看,真觉他这地方实在亟需一名帮手帮忙整理。 再有,他的灶房也实在太憋屈,明明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宁馨格局,要什麽有什麽,柴薪够多、食材也丰,经他手整出来的食物却往往难以入口,他能把食物弄熟,又或者别烧焦,就数万幸了。 他需要一名厨娘。她恰好可以。 娘亲病中饮食全由她服侍,当初还跟教中伙房的厨子们下功夫学过,当不上什麽名厨,但家常菜色和药膳倒也难她不倒。 再看看他身上衣物、炕上的软垫和被子,东西是乾净,边边角角却跑出不少线须儿,破了洞也不晓补,连鞋子也旧得可怜。 他需要有人帮他做做针线活儿。她……应该还行。绣花绣鸟她不会,但要把像伤口般的破洞、损边缝合起来,缝得直直的,她能做。至於纳新鞋这种很有难度的活儿,她是不成,但……试着摸索,学了总成吧! 他需要蔚娘,需要绣娘,需要理家帮手。 他更需要对她负责。 那,她就掩了愧意占他这个便宜,顺理成章。 被求娶的第五天,她给了答覆,愿嫁孟冶为妻。 成亲。 依孟冶和她的状况,应该仅是两人之间的事。 应该口头上允了,彼此心知肚明,然后她就跟着他一块儿过活,开始她平顺的静好岁月。理应如此啊! 然,霍清若发现事情并非所想的那般简单。 端坐得太久了些,周遭出奇安静,不等新郎官了,她自行挑开头上的大红喜帕,微微怔忡地环视这间布置得俗丽非常却充满喜气的新房。 门外有人轻叩,淡淡影儿拓在门纸上,那人叩了声后便自个儿推开门。 有张圆润娃儿脸的姑娘探头进来,见她已拉掉喜帕,先是挑眉,而后冲她笑。 「娘要我来陪你,我也想过来陪陪你,大寨里一干女眷对你兴致高昂得很啊,不过有娘挡在外边,咱坐镇内部,你放心,保你平安万福。」 她猴儿般蹦跳过来,并肩挨着她坐下,无奈叹气—— 「没法子呀,大哥娶亲的事来得太突然,知道姐姐允婚,传出喜事到现下也才三天,还是爹娘发了话要他回大寨完婚,若非如此,说不准咱可爱的侄娃儿都呱呱坠地,大寨里也没谁知情,所以真不能怪大夥儿好奇哩。」 当然,嘿嘿,将「孟冶娶妻」的消息报回大寨,闹到孟氏族长夫妇那儿的「罪魁祸首」,不是她孟威娃还能是谁! 「可爱的侄娃儿」一词让霍淸若心房微地一震,然很快已宁定下来。 抿过胭脂纸的朱唇浅浅露笑。 娇羞且纯良的神态,是相当适合新嫁娘的表情。她此时的模样恰好。 事情在她给了孟冶回应后,起了莫大变化。 那一日孟冶入山打猎,伤口渐癒、元气渐恢复的她还特地送他出门,他踏出竹篱笆围墙外突然回首,沈静眉目配着一贯严肃的语气,道—— 「灶房笼内有馒头和腊肉粥,肚饿将就吃,晚些,我打野味回来,你补一补。」丢下话,他旋身又走,虎背劲腰的高大身影渐渐消失在她眼界里。 不知阵底因何起雾。 倚在门边,她匀颊带泪,嘴角却笑,觉得自己太莫名其妙。 在她拭净泪水,拍拍两颊提振精神,缓步想转去田圃瞧瞧时,一小行人在此时前来造访……一对夫妇。 男约五十有五,身形高大,面庞静若沈水。 女的则不好瞧出年岁,约莫介在四十到五十之间,骨架娇小,风韵犹存。 当时陪着夫妇俩一同到来的,尚有一名十五、六岁的姑娘,正是身旁这个娃儿脸大妞孟威娃。 本以为她将嫁的男人孤身独活,未料有义父、义母和义妹寻来,且彼此之间似牵扯甚深,不光如此,他身后竟还拖着一个宗族和一大寨之民。 那次「突击造访」,稍稍接触便能看出,孟冶的义父很奉行沈默寡言之道,义母则是个温柔到能滴出水的美人儿,但她相信,那仅是外在,孟冶的义母不是寻常角色,外柔内慧,一双丽眸仿佛能洞悉她的心性,让她扮起「寻常姑娘」扮得心有些发虚。 她与孟冶私定终身一事,还是一对长辈先提及,问得她真真措手不及,也不知怎地教他们知晓了去。 孟夫人拉着她的手,亲切问及她与孟冶相识的过程时,她支吾其词,倒是一旁眼珠子滴溜溜转的孟威娃抢先替她答话—— 「不就大哥入山狩猎,听大哥说,是追踪一对罕见的白毛狐狸才深入山里,连追三天都不能到手呢!然后寻到一处山涧正要休息,竞见清若姐姐晕在水边,身边没半件包只,还受了刀伤,全身又是血又是泥的,一看就知遇抢匪了,清若姐姐肯定是逃跑时,不小心从上坡一路滚滚滚,滚落谷地。」语气很绝对,仿佛当日亲见。 奇怪的是,孟氏夫妇竟就信了! 孟夫人还被生生逼出眼泪,一直拉着她的手舍不得放,心疼和怜惜的话成筐、成筐往她身上倒,倒到最后不知怎地就拍板定案。 孟冶与她的婚事要尽快办,回大寨操办! 至於傍晚时分返家、见到长辈正「守株待兔」的孟冶最后是如何被说服回大寨,她就不甚清楚了,只晓得他表情从最先的僵硬,而后臭黑,跟着是无奈,最后就完全认命似,在义母面前乖乖垂首。 这般毫无血缘却深刻的亲情羁绊,她旁观着,内心是羡慕的,对那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她的好奇心被高高挑起。 而如今,终是嫁了,往后会如何,她……拭目以待。 见她秀颜微红不说话,孟威娃继续鼓动小灿舌,亲昵亲善追加闲话—— 「咱们大寨人手虽多,但许多事都得亲力亲为,只除了寨里年事已高的十二长老们请了仆婢伺候生活起居,其他人凡事都自个儿来,即便是仆婢也是自由身,活儿干得不痛快,契约期满随时能走人,大夥儿皆平等呢。」 她抓抓耳边碎发,俏皮吐舌。「我听阿娘说,按大户人家的礼,像这般红喜日子,该有七、八个小婢和喜娘陪在你身畔才是,无奈你嫁进这中原、西漠交界的大寨,婚事又匆促而成,想帮你物色几个喜娘都来不及。」 她笑了,腼腆地说:「那个……清若姐姐,唔……我是说清若嫂嫂,要嫂嫂不嫌弃,我就充当一回小喜娘,让你和大哥的新房添添人气,热热闹闹,人气足了自然添丁又进财,早生贵子气势旺,你说好不?」 哪能嫌弃? 今日婚礼,可说整个大寨都动起来了。 她红彤彤的嫁衣虽非新物,样式亦属简单,但质料好,穿起来甚为舒适,再则,该备上的东西皆有人帮她备妥,无须她动半点心思,虽无媒婆或喜娘一路跟随,顶着大红盖头的她一样被众家女眷们照应得颇好。 还有那个刚晋升成她丈夫的男人,他的手一直稳稳托着她的肘,领她回新房后,似因太多妇孺围在房外嬉笑窥看,想大闹洞房的人真不少,他又忙去挡人,后来小院里是静下了,他也一直没回来……而她独自坐在房中好半晌,恍惚才觉,自己真已拜堂成亲。 同样腼覜浅笑,她阵线与孟威娃的朗目相接,又着实羞怯般轻轻敛下。即便是装,也装得诚意十足。 孟冶这个小义妹,是个热血贴心的好姑娘呢。 无须大耍心机,不必时刻如履薄冰,她想,她们姑嫂之间定能相处融洽。 「你肯来陪我,我自然欢喜。」柔嗓沈静。 孟威娃闻言哈哈笑,之后笑声呵呵,再之后笑声停了,红唇仍咧得开开的。 霍清若按捺疑惑与她对看,片刻过去,才听她天外飞来一问! 「嫂嫂觉得大哥……唔,如何?」 「唔……」霍清若貌若沈吟,未答反问:「你觉得如何?」 「当然是很好、很好的!」小姑娘挺直背脊扬声道。 「怎麽个好法?」 「嫂子别看大哥成天绷着一张脸,他待人可好了!他待我好,待阿爹和阿娘好,待大寨里的男女老少好,待几位爷爷们都好,就算四爷爷这会儿杠上三爷爷,故意往大哥身上挑刺,大哥还是打骂不还手,阿娘说了,大哥这叫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被三爷爷高看了 ,四爷爷就不依……」 吟诗般摇头晃脑,晃完小脑袋瓜又道:「总之是四爷爷拿着大哥的出身说事,反他接下任族长,这是老人家之间的陈年旧怨了,大哥无端端挨轰,可怜啊可怜……」 倾听,偶然丢出一、两句问句,要问得巧、问到点子上,於是短短一刻钟不到,霍清若对丈夫从小至今的事蹟多少有些了解。 「我亦觉他甚好。」她最后从善如流给了答覆,颊面羞红似深。 孟威娃双手往大腿上一拍,激切得双眼发亮。「是吧是吧,大哥是真的好,当年退他婚的那个卢家姐儿是个没眼力的,才会瞧不出大哥的好,寨里那些适婚的大小姑娘也是,没胆子没脑子,咱们不跟她们一般见识!」 「……退婚?」 「啊?!」孟威娃察觉自己失言了。「呵……呵呵……也……也没什麽的。」 霍清若顺势问,低柔语气仿佛呢喃: 「……是了,他那麽好,婚事怎拖得这样迟?」孟威娃突然一跃而起,还拉她的手将她一块儿扯离大红喜榻。 第四章 「走!走!咱们大寨没那麽多规矩好守啦!与其待在这儿乾等发闷,不如主动出击!走,我带你找大哥去!」不由分说,新嫁娘已被拉走,红红裙摆在足间翻浪。 不嫁不知,嫁了才觉事有蹊跷。 但她没悔的,怎麽算她霍清若都是得利的一方,占这便宜占得心安理得,只是丈夫的事。…:是愈来愈值得探究了。 找到孟冶时,他人并非在前厅大院的宴席上,而是在楼宅里最高的那座角楼上,与他在一起的还有孟氏家族大房的老四爷爷。 老人家不知何时上角楼来,酒喝得有些多了,指着孟冶骂得正欢……「……别以为自个儿真姓孟,那时是见你一个两岁娃儿可怜,话说不清,连自个儿姓什名啥也记不得,没名没姓的总不能阿猫阿狗喊你,这才……才允你姓孟的……」 打了个大酒嗝。「你这白眼狼,想抢族长之位?你……你作梦!作你的春秋大梦……老三那专门吃里扒外的家伙,唔……白眼狼,全是一夥儿的……」 挨刮的男人半句不吭,微垂目,直挺挺立在清清月光下。 四爷爷步履不稳,颠了两下突然往后倒! 一阵疾风猛扑而至,老人家两眼犹然泛花,孟冶已抓牢他两臂,帮他稳住。 「你、你……咱自个儿站得稳,用不着你……」「四爷爷,您别闹了行不?」拉着霍清若一块儿奔上角楼的孟威娃头痛嚷嚷。 「今儿个是大哥的好日子,您明明替大哥开心的,做啥儿这样欺负人?」孟威娃一头窻出,挡在老人家和孟冶之间。 自然无法再躲着觑看了,霍清若徐慢爬上剩余的几个石阶,察觉孟冶的目光投来,她大胆迎视,夜中虽有月华相润,仍觉他半隐在阴影中的神情晦明莫辨。 醉酒老人仍闹着,孟威娃嚷得更响,颇有气势地「训话」:「咱盼星星、盼月亮的,好不容易才盼到一个嫂子,您倒好,借酒撒野骂欢了,这是骂给谁看?人家姑娘家刚过门,您就急着下马威了?咱们大寨有这样欺负人的吗?」 「咱……咱哪里欺负人!没有……没欺负人……」老四爷爷用力挥手,一屁股坐地,眯眼瞅着眼前人。「你……你是威娃儿……酒,老夫的「南方美人」滚哪儿去了?」孟威娃无奈大叹,硬将老人扶起,怒嚷只好改作软哄:「好、好——「南方美人」,四爷爷的美人在酒窖里呢,我陪爷爷找去。美人要多少有多少,咱跟您划酒拳,陪您把美人全吞了。」 将老人扶下角楼前,孟威娃还不忘回首朝一双新人眨眨眸、吐吐小舌。 闹后忽静。 被留在角楼上的两人亦静默不语。 突然:「怎被威娃拖来了?」孟冶问。 「你跟着四爷爷来的?」她亦问。 不语便罢,一开口两人同时出声。 孟冶忽又沈默,唇淡淡抿起,该是被她说中,也就不想再多言语。 原来将自个儿的新妇晾在新房里不管,是怕酒醉的老人家没留神要出事。 霍清若左胸微酸微软,她主动走近他。 当新郎官的他与她同样一身喜红,质料上佳的红缎被月光镶得发亮,她忍住欲伸手拂他胸前半身光的想望,仅扬睫瞥他一眼,眸光便荡开,居高临下、徐徐环顾角楼四周的夜景。 昨日被带进大寨备婚,她根本没机会好好看清这座山寨,只知建在背风迎阳的高处,占地势之利,易守难攻。 整大片寨子以孟氏宗族的大宅为央心,往外拓建开来,日经月累的,聚来一群又一群的山民,这儿的人,定然多以孟氏一族马首是瞻……她尝试去想他此时心情,族长义子的身分原也没什麽,然牵扯到下任大寨主事者之选,怕是再单纯的事也不纯粹了,即便他真有心,十二长老中若持续出现反对声音,相信寨民们也没法全然服他。 但,谁愿意打小就失依怙? 谁又愿意忘却本家之姓,当别户义子? 孟家老四爷爷说得确实过分,就欺孟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吗?若依冥主大人的脾性,老人家早挫骨扬灰,与尘光同化。 她将脸转回,发现孟冶两道目光正盯着她,四目相接,又很快地各自挪开。 他也会害羞呢……知道这一点,让她心更稳些,觉得彼此真成了伴,尚不懂夫妻相处之道,却可以从夥伴关系着手。 「孟家家宅建得像座小型石堡,角隅还设突出的碉楼用以远眺和观护,角楼这样高,你说老人家若不慎失足坠落,还能说得了话、骂得了人吗?」孟冶挪开的目线迅速移回,浓眉略挑,微瞠的瞳底闪过什麽。 ……吓着他了吗?唔,但她就是这般邪恶,受无良冥主「涵养」那麽多年,哪里是打落门牙和血吞的性情! 只是话再说回来,她都立志要当寻常女子了,一些时不时冒出头的邪恶念想是该好好控制,不能再依着变态本性说爆便爆。 嚅着唇想跟他说,她适才是玩笑话并无他意,他倒先出声:「刚刚,不是好时机。」 「嗯?」 「我在场。不好。」霍清若先是迷惑眨眨眼,下一瞬便懂了。 她似有若无地劝他实不该伸手扶稳醉酒仰倒的老人。 他则一脸坦率,沈静告诉她,时机不好……也是。现下他的状况有些动辄得咎,老四爷爷若出意外,单纯的意外,只要他场,意外就能被渲染成大阴谋。 「嗯。时机确实不好。」愕然过后,她很认同地颔首,颊面微热。 他唇未扬,瞳底一闪即逝的星芒却近似笑意,多少松泛了眉宇间沈郁的神气。 霍清若也知他不可能真对老四爷爷干出什麽来,只是两人私下这样大不敬「密」,见他面容严肃归严肃,没那麽紧绷了,她心里也舒坦了些。 既已舒坦,那……再来聊聊别的吧。她颇愉悦问:「听说,孟爷以往曾订过亲?」男人浓眉飞凛、炯目陡瞠,嘴一动像急要言语,最后却仅「嗯」了声。 「听说,是卢家的大姐儿?」 「嗯。」 「听说,最后是被姑娘家退婚了?」 「……嗯。」 「听说」、「听说」的,孟冶暗暗握拳,用不着多想亦知她是听谁所说。 他面容一下子又变晦黯,怕所有底细尽被掀开,怕她会悔,怕她最终还是会惧他、怨他。倘若她不愿意,想悔婚,现下还算来得及吧……大寨她应该没法子待的,他或者能安排她入中原,往南方走,那儿风光明媚,她会喜欢的……当然,他会给她一笔银两,那是这些年他攒下的,虽不多也够她安身立命,就当作补偿,毕竟他确实瞒了她、坑她入瓮…… 「可没听说,人家姑娘为何退婚?」正满脑子转着该不该「放妻」的孟冶,闻言,头一抬。 ……所以她犹然未知? 心跳这般忽疾忽慢实在不好,守在丹田的气都乱了,静了好半晌,他涩然作答:「入不了对方眼界,自然如此。」 「你可喜欢她?」 「我根本记不得她的模样。」他答得甚快,语气微躁。 欲掩饰什麽,他逼近她一步,「看月光上她过分雪白的颊,热息一波波喷出,片刻才有些硬声硬气问:「为何想知这事?」 霍清若脱口便说:「总得体会一下「发醋」是何滋味。」表情严峻的娃儿脸蓦地怔住,原就深亮的双目瞠得更圆。 「你、你是说……吃醋?」他略重吐出口气,表情怪异。「你吃醋了?因为……那个卢家的大姐儿?」 霍清若一开始问及他这事,其实真无醋劲和妒意的。 与他相处还不出半月,在他面前虽春光尽泄,如今更已嫁他为妻,但那种感情深刻到将对方视为己物的占有慾望,此时的她怎可能生出? 提起曾与他订亲的姑娘,她尚且心轻语静,却不知因何在他似带逼迫的势态下,想也未想会道出带醋意的话。 发醋的话一出,她自个儿亦惊,但一言既出,放出十匹千里马都难追回,索性认了,认到底。 「不能吗?」她镇静反问,不知雪颊在月光浸润下已烧出两坨红。 孟冶像被她的理直气壮给问住一般,僵立不动,两眼只管直勾勾盯人。 月娘隐入云后,角楼上春夜风犹凛,一阵阵扫过新人的阔袖衫摆,红浪暖心。 当玉盘般的月再次探出脸来,孟冶终於有所动作。 他尽管肃着一张脸容不言不语,却轻箝她一臂,不由分说撩高她衣袖。 他低头察看她臂上的伤。 那处伤受得最重,原是皮开肉绽血流不止,在连敷好几日他所用的金创药后,概已见好。 欸,这时话也不答、别事不做,却来检查她的臂伤,装得一本正经模样,峻颊在月润下那是黝黑中透出深红,根本……根本又害羞了嘛! 他害羞,害她无端端也跟着扭捏起来,霍清若抽回手不让再看。 她旋身就走,脚步略跛,尽管掩藏得颇好还是被孟冶发觉。 他记起她腿上亦带伤,虽不似臂上的伤这般严重,但也还没好完全,再加上她任由威娃扯着跑,甚至爬上如此高的碉楼,定然是疼的……庞然高硕的黑影瞬间档在她面前。 「你……」霍清若定定看他转过身去,背对她蹲下。 「上来。」语气带命令意味,宽厚的肩背无比诱人。 气息微窒了窒,没多迟疑,她乖驯爬上他的背。 原仅攀着他的肩试图持稳,手突然被拉向前,这会儿真密密贴伏了……霍清若闭闭眸,两手轻轻圈抱,颊面偎着他粗犷的颈侧。 孟冶稳稳立起,双掌分别托着她的大腿,就这麽背着自个儿的新妇一步步下角楼,回后堂院子去。 ,月娘一路相随,照拂得人心如此柔软,一种近乎酸楚的悸动。 她的每口吐纳都小小的、浅浅的,仿佛受宠若惊,需小心翼翼品味。 从未有谁将她这样负在背上。 男人的肩颈和宽背每一处皆透阳刚之气,沈稳的、厚重的、迫人的,凌厉得绝无可能忽略,却也能润物无声般侵浸她心房。 好暖。他的体热隔着薄薄衣布渗出,蕴藏在血肉中的劲力像化在其中,含蓄地薄喷而出,强而有力。 怎会遇上他? 她从不觉自己运好,但这一次,老天难得垂怜,真撞上好运道了。 她所渴求的,或者能在他身上一一觅寻。 从此他是她的男人。 即便做不成「良人」,也希冀他能成为她一生的「夥伴」。 男女之情不强求,只盼长相厮守,如亲似友。 新娘子该被抱着进房,她则是被背进去的,这一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半路也遇上族里亲戚和几个前来贺喜的寨民,她听到窃笑声和模糊私语,浑然不理,只管将小脸紧贴他颈肤、埋在他绑作束的发里。 旁人爱看,就瞧个够吧! 她嫁人了,嫁给这个会在意她手伤、腿疼的寡言男人,有这样一点点情分,她想,也就足够。 足够她相随一生…… 回新房后,孟冶将背上的人儿放落榻上。 原要再出去弄些水进来,忽觑见那方大红盖头,他身形顿了顿,记起礼俗里「称心如意」的吉祥话,不由分说便把盖头重新覆在新妇头上,并取来桌上结着小喜彩的铁杆枰子,很郑重其事地将那片大红巾挑起。 霍清若抬起双眸,看到丈夫眉宇间严肃认真的那股子劲儿,不禁也跟着屏息,雪脸胀出薄红,像雪上红梅落英。 其实不十分清楚,这种一颗心被提得老高、几要从喉中跳出的感觉,究竟因何而起?仿佛期待着?期待……他……对看片刻,孟冶率先撇开头,嗓声略粗问:「肚饿不?」 下意识将手按在腹上,她本要摇头,后想了想,竟真饿了,却要旁人提醒才有感觉,可见新嫁娘不好当呀,一整天遭摆弄,心神不定,哪照顾得到五脏庙? 第五章 「嗯,有点。」那双深目没再持续凝注,她轻吁一口气,然而淡淡失望的意绪在方寸间浮荡,一时间也不敢深想。 孟冶又一把将她抱起,改放她坐在圆凳上。 面前桌上布有六碟六碗的糕点,还有一大盅十青素粥,粥底是十种青蔬熬成的,白软的米浮在青汁里,上头再缀着刀工刻花的胡萝卜片儿,很色香味倶全。 两人都吃了些,每道甜食也都嚐了点。 孟冶在确认她小肚皮当真饱饱饱,才将整盅粥一扫而光,甜食倒都留下了。 食罢,他话也没说便转出去,霍清若简单收拾了桌面,对着铜镜开始解发卸钗,心里小小的纳闷在见到他提着两大桶热水进来后,终於得解。 大寨生活,凡事需亲力亲为,他愿意服侍她、照看她,她定也以赤诚相报。 一刻钟后,在与新房相通的偏间小房,用丈夫为她备好的水浴洗过,霍清若只觉身心松泛不少,套上中衣之后便徐徐步出。 「我好了。」环看一圈,发现男人杵在廊前,她朝那抹盘手倚柱、望月沈思的高大身影唤了唤。后者闻声旋身,慢慢踱回屋内。 「我……我有留乾净的水给你。你快去。」他一靠近,她就得把脑袋瓜仰得高高才能对上他视线。 他没有动,又用那种深得教人心慌的眼神看她,害她得忙着一边稳心、一边努力思索…… 啊!对了!他刚刚有帮她解开身后在腰后的喜结,所谓投桃报李,她是否也该…… 深吸口气,她环上他精劲腰身,头略偏将结看清,试了几下才解开,而他的腰绑亦跟着松脱,她接住放在一边,欲继续替他宽衣,两手随即被他按住。 扬睫,她心音一重,两耳热了,因面前这张峻庞,黝肤疑有暗红。 孟冶语气沈却稳:「乾净的棉布在榻柜屉子里,把头发再擦乾些,倘是累了,先睡吧。」道完,他放开她一双秀荑,迳自往偏间小房步去。 除桌上油盏外,房里尚燃着一对大红烛,霍清若在一室暖红中坐回榻上。 她罚坐般端端正正呆坐了会儿,跟着才有些恍惚爬到榻柜前,在他所说的地方找到好几叠净布,同时瞧见他收在屉里的衣物。 啊!他方才进去浴洗时,什麽也没带上,总不能沐浴后又穿脏衣……或者……为了方便……就、就裸捏而出? 火辣辣的热瞬间烧上脑门,她终於明白今晚的她为何想稳都稳不定i今晚,是所谓的「洞房花烛夜」! 之前被他救回西路山中的住处,那外边围着一圈竹篱笆、石木混建而成的屋房虽坚固,但内部并不如何宽敞,寝房跟小厅还合为一室。 自她醒转到后来允嫁的那些天,皆是她鸠占鹊巢霸着整座暖炕,他则在一旁用两张长凳子架起一大块厚木板,充当睡榻。 他们同室而睡。 她对男女之防并不似闺阁女子那般讲究。 因此对於今晚两人得处在一室,她一开始并无多大异感,直到夜晚迫近,逼她直视眼下势态,才意会到今夜不仅同房,还得同榻、同枕睡下,而她所嫁的男人很可以理所当然地对她做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她通医道,男女之间该怎麽「闹」出孩子的事,她读过「太阴医家」的妇科医书,也听身为太阴一派正宗传人的娘亲细细讲解过,该懂的她都懂,剑必须入鞘才能种下生气,花开了,才能结果。 而她,是想结那个果的。 孟冶有意无意地拖长沐洗所花的时间。 当他仅套一条裤子回到新房,映入眼帘的就是桌边一叠乾净衣物和棉布。 他的新妇帮他备上的。 好看略丰的唇先抿了抿,又扯了扯,扯出一抹笑不似笑的古怪弧度。 安静脱下裤子,取来棉布把全身水气擦乾,他将乾净衣裤抓在手里想了 一会儿,最后仍老实套上了。 捻熄油盏上的小火,留着一对象徵「龙凤呈祥」的大红烛,他悄静无声走向喜榻,榻上里边,新嫁娘面容朝内侧卧着,柔发迤逦,静静的像已睡沈。 孟冶上了榻,将大鞋摆在她的丝履旁边,她带伤的那手露出大半截在中衣衣袖外,他靠近去看,见甫生新肤的伤处保持得相当清爽,也乖乖上过他给的药。 他替她拉上锦被。 让出被子后,他则一臂枕在颈后,一手搁在腹部,合眼准备入睡。 这……根本就跟在西路山中时差不多模样啊! 霍清若没想装睡,只是以为男人该要也该会主导这闺房之事,如同方才起枰掀起盖头,她以为他会亲吻她……唔,结果没有,所以才有那种淡淡的怅然若失感……若要她采取攻势,把事办周全了,还真不晓得该从哪儿下手啊? 侧卧在榻,她身子紧绷如满弓的弦,却咬紧牙关想装出一派镇静,等着等着,他倒写意了,凑近嗅嗅她臂上的伤,鼻息都快烫疼她的肤,下一刻竟让出整床被子,躺下不出声了! 这跟让出整座暖炕,在一旁搭起木板床有什麽不同?! 按捺不住,她突然抱着被子翻过身。 一转过头,入眼的就是孟冶轮廓深明的侧颜,墨睫浓得过分,鼻梁挺得不像话,睡态如此放松,厚实胸膛正徐慢鼓伏。 那他……他睡着了吗? 张了张口,踌躇着要不要出声,被她直直盯住的男人却掀唇了 :「我与孟氏一族并无骨肉之亲。义父说,我亲生爹娘应是千里走商的人家。」话音平静,似早知她一直醒着。 霍清若的心一下子被抓紧了。虽从旁人口中多少能探到他的事,此时他亲口提及,意义绝对不同。 揪着被、微蜷身子,她屏气凝神等待。 孟冶掀开眼睫,直视上方,仿佛在讲述旁人之事那般淡然,道:「商队从西漠入中原时遭遇当时北边下来的一群马贼。那段日子,北边与西漠有不少悍匪扰民,义父身为孟氏大寨主事之人,确保孟氏一族和寨民们的身家安全本是己任,才屡屡追踪出击……不过义父说,那一日带人赶到时,只来得及利用天险地势,将杀了整团商队、抢了货的恶徒困在崖底击杀。」 「所有人……只你活下?」她轻哑问。 孟冶低应一声,静了会儿才又拾语……「当时太小,记不得自个儿姓名,后来的名字是义父所取。」 「那一天马贼的事,你也记不得了?」男人峻颜突然转向她,目光幽思,显得遥远而有些空洞。 霍清若气息微窒,刹那间明白,他对那一日双亲命丧马贼刀下之事,仍有记忆,或者不完全记得,然一些东西如烧红的铁烙进脑海里,就不可能抹去。 两张脸离得这般近,静静对视时更磨人心志,她既没胆扑上去为所欲为,正想认输撇开头,孟冶打破沈默:「被义父收留,跟着寨子里的师傅们习武识字。寨中尚武风,但大寨的义塾则是四爷爷一手办起的,不管是孟氏子孙或其他寨民子弟,人人皆能习字读书。」 「……为什麽突然提四爷爷?」她心中:「评、评——」两响! 不会的,他应该没瞧出什麽,那时只有月光,她下手又快,那绝妙巧技还是由冥主大人亲传,他不可能察觉……孟冶目光又移向上方,慢吞吞道:「没什麽。只是想说,四爷爷并没亏待将他骂得那样惨,用词刻薄至极,还说没亏待?」 霍清若胸中忽然堵住一 口气,闷了。 闷到她乾脆抱着被子再翻身,面向暗壁,闷声道:「你若没想做什麽,我要睡了。」话一出,又觉说得古怪,倒像埋怨他似。 都想掐昏自己了事,她咬咬唇又挤出一句:「那个……总之我累了,要睡了 .」 静了会儿,才听见背后的男人出声道:「累了就睡吧。」 霍清若做出以为自己这辈子绝不可能会做的举措……她咬被子。 咬住了还用力磨牙。 她自然不知,男人在她背过身之后,双目再次静谧谧看向她。 表情一贯的沈肃,眼神若有所思。 他直瞅那纤细身背许久、许久,久到生闷气的人儿真睡着也睡沈了,他才侧身向她,将脸靠近她散於榻上的发,近乎贪婪般深深嗅闻发上清芳。 因有所思,若有所知。 因有所知……若有所痴 …… 他闭起双眼,入眠时,严肃嘴角隐隐约约有极淡软色…… 霍清若迷迷糊糊醒来,蜷在榻上没动。 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弄醒她的,是一阵阵如以冰炭至心肠的极冷与极热,所产生的交替感。 勉强转头看去,那冻得她齿关打颤、下一刻又烘出她周身热气的始作俑者,不是孟冶还能是谁! 他不知何时抵得这样近,一只健臂和长腿横在她腰间和腿上,肤黝的娃娃脸密贴她颈后,吐纳静悄无声,气息却时寒时热,寒的时候如喷冰雾,热时则烫得她颈后都渗汗珠。 分明是内功修习,曾险些走火入魔的体像! 清醒的时候尚能靠功底自行压抑,睡后戒心暂退,已生成的病灶突然反扑,才成这忽寒忽燥的情状。 她之所以如此清楚,正因冥主大人犯有同样症状,而身为「太阴医家」传人的娘亲一开始会被半请半迫地带进「玄冥教」,起因就是冥主的求医。 「孟爷?」碰他面颊,凉得冻手,眉峰成峦,却兀自不醒。 病发时如被魔魇,若放任着不将神识唤回,极伤元气。 「孟冶!」她扬声直呼他姓名,摇动他的肩。「孟冶——」他五官纠起,鼻息从凉转温,不出三息又转灼热,黝肤烧出明显深红。 没法子了,只能用浅薄的功底试试。 她坐起,十指箕张放在他头部,两拇指一压他眉心穴、一按天灵之处,其余秀指则尽可能按在脑顶几处要穴上,气劲含吐间同时施力。 她成套的银针暗器在闯「修罗道」时几乎用罄,之后倒在涧水旁时朝孟冶射出的那枚,是最后一枚了。此时若有银针在手,以针灸手法或浅或深剌入各穴位,定比她的运劲按压更能见效。 奇异的是,他体内有股纯厚之气立即回应她。 她指尖泛热,下一刻便知不妙,十指仿佛被吸住,拔挪不开,丹田所存不多的气忙着从指端泄出,汇流向他。 「孟冶!」颤声一喊。 男人两排星眸陡扬,目中精光大盛,凌厉迫人。 他一下子已明白发生何事,体内启主的行气运作立即被按下。他一收功, 霍清若两手旋即力竭般垂落,上身软倒的同时,被他扑过来抱住。 他起身盘坐,将她抱在大腿上。 一对喜烛已成两坨红蜡,房中幽暗,但无损他的目力。 此时偎着他胸膛细细喘气的姑娘一张脸白得不见血色,肤下细筋隐约能见,他探过她的手脉和颈脉,脉动忽促忽沈。 他竟差点……将她「采食」了?睡梦中遭内力反噬的情况,已许久、许久不曾发生。 当年出事时,被强行压下的那股偏邪气功一直存在气海之中,从狂躁、霸道慢慢压制成无声无息,未料会在今夜突现! 是因今晚跟她提及亲生爹娘惨死马贼刀下,思绪被拉回到当年的那一天,所以入梦太深,魇住了吧……她问他是否记不得了,对那日的遭遇。 他确实忘了,唯一留在眼底和脑海里的,是整幕的血红,铺天盖地而来,浇淋他一身,似也渗进骨血里。 抱着瑟瑟发抖、娇小得不像话的她,他胸中微绷,一掌已覆在她双乳之间,运气而行,隔着薄薄一层衣布护住她心脉。 胸房突然「遇袭」,霍清若本能一震,然也避无可避,紧接着是从他掌心透进的无形暖流,徐徐稳住她的心脉与肺经。 她抬起螓首,眸珠游移,试图在暗中看清他的脸,却不知自个儿此时的神态颓靡间带丽色,启着双唇费力吐纳的模样又这般无辜、无助。 第六章 孟冶低下头,张嘴覆盖她的小口,密密封住。 霍清若终於体会到被「渡气」的感觉。 娘亲病故的前两年,有几回真到出气多、入气少的危险关头,冥主大人就使这一招,每次皆耗掉大量真气才强将阿娘留住。 没想到……她也被口对口给渡了! 孟冶没闭上眼,她自然也傻傻睁着,幽暗中他的眼珠发亮,充满生气的热息灌入她喉内、体内,却同时欲吸走她魂魄一般。 半晌,见她稳了些,他才缓缓放开她的嘴。 「阿若……」以偏严肃的语调唤她小名。 霍清若怔愣着,轻启的绣口仿佛仍无声索求他蕴涵勃勃生机的气息。 「你刚才摸我?」郑重问。 嗄?他说什麽?什麽偷摸……哪有?! 脑袋瓜还有点晕沈晕沈,她讷讷驳道:「我只是……那个……帮你按压头穴,本来该用针灸的……你像发恶梦了,得唤醒才好……」 「你还懂医?」 「……家传的,多少学了点,才、才不是偷摸……」软软又把头窝回他胸口。 至於搁在她胸央的蒲扇大掌……欸,随便他了,害羞脸红也很花力气的,现下她全身绵暖,泄出去的真气终於补回一些些,够她安然再睡。 就在神识快飘远时,搂她在怀的男人低头在她耳边道:「往后我若再那样,离远些,别摸我。听清楚了?」 揽着她的健臂突然加重力道,惹得她垂掩的睫旋即又扬。 依然分辨不出他此时神态,依然只除那目中光点,她什麽也没瞧入眼。 「……我没偷摸,才不是偷摸。」很坚定立场地重申。 感觉他胸腔震了震,像鼓出笑来,她有些惊奇,看到他眼底光点明明灭灭。 「你那点内力自个儿留好,不用拿出来当嫁妆的。」男嗓平静。 嫁妆?!霍清若昏昏脑中首先抓到的是这两字。 她当然知晓「嫁妆」的意思,自己还真没半件陪嫁物品,然不及深思,她脑中陡凛,所以,他已察觉出她习过武、练过内家吐纳功法……他一定觉得她很古怪。 她根本来路不明,他却问都没问,一切只因救她而坏了姑娘家清白,就认命地要对她负责到底……他现下不悔吗? 「我、我……」她小脸仓皇,努力想说些什麽,却只是张口无言。 突然,大片阴影朝她罩下,唇瓣一热,气息灼肤……竟、竟又被口对口 了?! 但这一次不太一样。不是渡气。 孟冶没再灌气给她,却把热呼呼的舌探进她口里,胡搅蛮缠,蛮缠又胡搅的。 是亲吻,然不仅是亲和吻。 他纠缠得相当深入,是生涩的,而且有点粗野,她的唇瓣被吮得湿淋淋,连洁润的下巴都被舔湿,小小舌头都快被他吞掉似。 霍清若好一会儿才晓得要「反击」,只是才试图吸住他的热舌,男人忽地发出一声近似兽吼的低咆,一阵天旋地转,她已被放倒在榻上。 两腿没办法合拢,孟冶压着她,低头又来一阵既湿且热的舔吮啃吻。 她实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应该是说,洞房花烛夜做这样的事,再寻常没有,但他们上半夜都各睡各的了,让她以为新婚之夜就这样相安无事,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也被她死死压下,谁知下半夜会如此乾坤挪移? 既决定跟着他过活,当然是做真正的夫妻。 男女间的深情烈爱现下没有,或者往后有可能生出那般的感情,也或者终他俩一生都不会拥有,但夫妻情分,她想,她是能对他负责的。 心早已软化,意志亦全然认同,她很温驯地配合,即便被闹得气喘吁吁又浑身羞红,依旧任那双大手脱去她的衣裤,娇身赤裸裸敞在他身下。 噢,他的目光……霍清若内心呻 吟,昏乱想,往后……往后定要将内功拾回来再练,至少把眼力练好。她想,此时此际的他肯定将她全身上下看明白了,因那双深邃的眼实在邪透,又淫又邪,轻轻慢慢梭巡……他稍稍退开,一阵窸窣轻响,当重新覆上她时,两人已全然肌肤相亲,裸身贴着裸身,谁也没吃亏。 霍清若抬手想捂他的眼,掌心被他偏头吻住,轻啃轻咬着。 她胳臂一软不禁往下垂,被他及时抓住,接着又被他扯着拉到下面,迷迷糊糊碰到悬在他两腿间的健长之物,他喉中滚出粗嗄呻 吟,她才猛地意会,那、那是他构……也拉……激得她浑身凛颤、脑门发麻的是,那……那尺寸未免太过巨大! 仿佛察觉出她的不安,男人疯了般撒下数也数不清的吻。 从头发到脚趾,她每分每寸的肤都被彻底吻过,吻是生猛且充满肉慾,但落在她私密之处时又绵软得无比挑情。 一声声吟哦冲喉而出,腰提臀摆,意乱情迷。 她腿间的花於是渗出香稠的蜜,对他含露而放,渴求他采撷。 「你睡过了,所以不累了,是吧?」扣着她的腰,男人嗄声在她耳边确认。 现下方问她累不累,会不会太迟?都什麽时候了?! 啊!等等——难不成他一开始由着她睡,是怕她折腾一整天下来会体力不支,所以乾脆让她先小睡养好精神,才好抓她洞房? 这人……是要她答什麽嘛?! 但,不须她回答的,以徵询包裹悍然的男人霸道掌控一切。 她甚至弄不明白他何时将自己置在那个蜜润地方,待他猛然挺腰,她只来得及惊呼,余下的呜咽便全部泄进他堵过来的嘴里。 叫不出痛,只好咬紧牙关,他强悍不退,只好连他的唇舌一块儿咬。 血腥的阳刚气息,,味道并非不好,而是透着野蛮。 她咬着、啃着,他却死命缠吻,最后四片唇瓣是怎麽分开的,她丝毫没有记忆,仅知发痒的贝齿磨啊磨地攀上他的肩,那儿的肉好硬,她深深咬,发颤地咬,泪一直流不停。 虚空之中终临甘雨,雨渐转狂暴,浇淋她湿透得满足。 原来……原来是这样的一回事……男女交合,原来可以这样……像被夺取了,彻底折腾,痛中还有痛,痛到后来却成混沌,痛感钝去,闇黑中掀起星星点点,然后每颗星点扩大再扩大,无止境般扩大,化作层层叠叠的大浪、狂浪、疯浪,淹没了她、吞睡了她……她泣声难止,不晓得为什麽哭,是痛抑或痛快,都搅成波波浪潮,弄不清了。 最后,是在他无数的轻吻中睡去,肤上的薄汗和颊面的清泪似乎都让他吮尽。 她好像作梦了。梦见阿娘。 娘亲如以往那般半卧在窗边躺椅上,对她温柔扬笑—— 「我家阿若晓事了,有人疼着了,娘真欢喜……」她扑进娘亲怀里,禁不住放声大哭。 「乖啊……阿若好乖……好好跟着他过活,好好过日子,要好好的,好吗?」 「娘……」 「我不是你阿娘。」回答夹带热息,扫进她耳中。 霍清若张开迷蒙双眸。 这一次,房中没那麽幽暗了,冷调的薄青天光穿透窗纸泄进,应是日阳未出、天将醒未醒之际。 庞然灼热的男性躯体悬宕在她上方,他并未压疼她,但存在感绝不容忽视,尤其他满布硬茧的手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她大腿内侧的筋肉,另一手则徐徐抚过她的湿颊。 娇身微绷,玉雪双腿本能缩了缩,但她没有躲开,而孟冶也没打算撤手,注视她甫醒转的羞颜,按揉她肌理的手劲依然毫不含糊。 其实……唔,满舒服的。他掌心似有气,配合按揉手法和劲道,将她后腰和腿部不适的地方揉得温热温热,惹得她险些逸出呻 吟。 被看得心口评评跳,秀耳账热,霍清若终於深吸口气,鼻音略浓道:「我梦到我娘了。她病逝有一段时候,我……这是头一回梦到她……梦里,娘欢喜对我笑,跟我说话……」 「说了什麽?」他嗓音沈而略哑,能触心弦。 她有些怒气的眨眨眼,蓄在眸眶里的水气静静溢出。「啊?嗯……噢,就说、说咱们娘儿俩之间的体己话。」 顿了顿。「不能被谁听去。」娘在梦里对她说的,她哪好意思跟他说清道明。 孟冶没追问,只低应了声。 粗糙指腹又一次滑过她眼尾和颊面,专注的凝望持续好一会儿,直到满手都沾湿,他才沈吟着慢吞吞道:「洞房花烛夜梦到岳母大人吗?莫非她老人家确实来访?若然如此,那应该瞧见昨晚我俩……」 霍清若两颊暴红,眸子瞠圆,手一抬已用力捣住他的嘴。「才没有!」 借着薄光瞧见他浓眉略挑,眼神烁动,瞬间便晓得他是故意那麽说的,拿阿娘来闹她,闹得她都没心思惆怅了,哪还记得流泪? 更何况她也没想哭,只因泪从梦中带出,才毫无遮掩被看得一清二楚。 而他,不懂说安慰话,却以闹她当手段、为她止泪吗? 他这个人啊,该怎麽说才好? 孟冶两下轻易扣下她的手,按在榻上,还一派正经质问:「没有什麽?」寸心觉暖,她却不肯答话,胀红脸想撇开眸线。 他突然又失心疯似,抓着她又吻又揉,弄得她既酸又软,大有要再好好折腾一番的气势。 「你、你不睡吗?」她没察觉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可怜兮兮。 「睡过了。」他脸不红、气不喘道:「我像又发恶梦了,现在需要清醒清醒。」 霍清若好半晌才想明白,他是在为自己此时的行径作解释! 是说,想清醒个彻底,大可以冲冷水去,哪能这样,她又不是给他「清醒」用的! 再说了,怎可能「清醒」,定然越做越「浑沌」才是啊!而他……他又哪里真的「发恶梦」了?蒙人嘛…… 「我没力气的……」绝不承认话中有求饶意味。 「你睡。不出力。」湿热有力的吻点点撒下。 这是要她如何安睡? 欸,闹到最后,根本也只能体力不支、神识丧失! 清晨的这一回,似乎仍疼着的,仅是似乎啦……她实在不太能确定。 毕竟一切还是那麽混乱,体热疯也似攀高,四肢抵死般纠缠,气息交融成火辣办一团 ,彼此化作对方的一部分,深入精血中。 她白光激迸的脑海里保存不住多少东西,唯一明白的,深深明白的是——从此不会是一个人了。 她嫁了人。真的与孟冶做成夫妻。 她的命中,已有他同行。 一清早,嫁进门的新媳拜见族中长辈们的重要行事,霍清若丝毫没有拖沓。 尽管实在腰酸加背疼,两腿隐隐发颤,她仍咬牙撑起身子。 勉强蹭着双腿下榻时,孟冶又想捞她回去揉揉捏捏,帮忙行气,被她反手泄忿般槌了好几下。 她抡拳槌打的力道自然不大,但这本能的举止很有羞恼加娇嗔的意味,她意会过来,自个儿倒先红了脸,挨揍的孟冶也有些怔愣,面庞无甚表情,只有泛红的耳壳透露些什麽。 没有仆婢帮手,晨时浴身和漱洗所需的水和用具皆由孟冶备来。 霍清若躲进偏室尽管将自己打理好了,肤上仍见吻痕斑斑,触目惊心。她越想心越躁、脸更臊,实不知男女大慾一旦动起,竟那般失魂丧态。 这样是好、抑或不好?是否世间夫妻皆如此? 捺下迷惑,她熟练地绾起一个素洁发髻,那是她以往常帮娘亲梳理的发型,今日终於用在自个儿身上。 换好婆婆相送的全套新衣重新踏进新房时,她的新婚夫婿也已换好衣裤,正大马金刀跨坐在榻上,对付他那头纠结微鬈的发。……孟冶表情原有些小狼狈,但见到她,眼神瞬时一亮,大手还抓着乱发,却把新妇妆扮的她从头到脚梭巡好几回。 她稳着气息走近。 如心有灵犀,他安静递出木梳,跨坐改成侧坐,乖乖让她梳头。 他的发浓黑如子夜,偏粗硬,天生还带点鬈弧,抓在掌心里暖暖地一大把,花了她一些功夫才梳顺。 第七章 「要梳发髻吗?」她清清喉声问。 对着她的黑黑后脑勺轻摇了摇。 「……那绑作一束?」他点点头,慢吞吞从宽肩上递过来一条有些磨损痕迹的牛皮细带子。 她接下,俐落地在他大发束上缠了缠,系紧,大功告成。 「好了。」正要退开,面前高魁身躯突然立起,他旋过身,及时扣住她衣袖。 她眉心一轩,听到孟冶生硬道:「谢谢。」 「唔……」摇了摇头,霍清若不禁垂下颈子,岂知面前男人继而又说:「你若还不痛快,尽可往我身上再槌几拳。」 稍顿了顿。「小心别弄伤自己就好。」 「谁说不痛快?我痛快,痛快得不得了,那、那这样就不能槌你吗?」 是有些恼他没轻没重地折腾,另一方面也觉羞赧欲死,因自个儿像似喜欢的,又觉不该这般淫荡……总之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什麽感觉皆是前所未有,又没谁能给她解惑,他还有意无意闹她,她管不住口便回嘴了……只是那些话冲口 一出,立时就悔了,竟然称自个儿痛快!还痛快得不得了,霍清若啊霍清若,你可以再不要脸一些啊! 抿着嫣唇,她扭开雪里透红的脸蛋。 周遭静过一会儿,她的衣袖突然被扯了扯,某人慢吞吞道:「你痛快了,想槌我,自然是可以的。」 他啊,是不是任何事都得这般郑重?连胡话都能说得像起誓似的。 说他故意闹她,并非如此,说他无意逗她,又好像不是,似是而非的,都不晓得该怎麽对付才算高招。 使劲儿想瞪他几眼,岂知一对上他的眼,再多的气势都被灭了。 被惹得有些来气,她没被扯住的那,手当真抡起拳头,往他胸膛赏了两槌。 槌到第三下时,小拳头被他的大掌包住,她只来得及瞥见他漆黑瞳底灿光飞掠,腰身已猛地被勾搂过去,热唇降下,封住她的小嘴。 绝非柔情似水的吻,她又有快被野兽吞食的错感,头重脚轻得特别严重。 结果就是头发乱了,衣带被扯歪了,多花了些时候才能出门见人。 待新妇候在正堂敞厅外准备拜见族中长辈们,十二位长老爷爷却迟迟不能到齐,独缺四爷爷一个。 负责照顾四爷爷生活起居的婢子匆匆来报,说老人家昨晚似饮酒过量,起了酒疹,到得今早殷红小疹子密布全身,正痒得满榻打滚。 於是新妇跪拜长辈的行礼草草结束,敬茶、喝茶、赏见面礼,三两下便完成。 过后,族长夫妇与长老们全转往老四爷爷的居落一探究竟,连大寨里唯一的大夫也被迅速请来。 老大夫已届古稀之年,医术虽高,然凡事崇尚慢行,号脉号得着实久些,久到老四爷爷受不住痒,不管不顾抽回手臂抓挠,挠得肤上都见血痕。 老四爷爷开口欲骂,无奈竟连鼻腔、唇舌和喉头都生了红疹,稍稍咳嗽就把疹子弄破,疼得他连换气都要掉泪,这又痛又痒地折腾下来,有气也快耗到没气。 两个时辰后,老人家半咽半吐、勉强灌下大半碗老大夫开出的加味安神麻沸汤,终能睡下了,族长与义子在大宅高高角楼上有一场密谈:「老大夫的麻沸汤治标不治本,你四爷爷一醒转,又得痒得翻来滚去。」 族长表情严正,语气倒透了点玄机,似……有那麽一点点幸灾乐祸? 「嗯。」表情同样严正的义子颔首表示明白,深幽目光若有所思瞥了眼昨日「案发」的那个小所在,昨儿个,他的新妇被义妹拖着上角楼寻他,听到老四爷爷冲着他醉酒胡骂,后来义妹半哄半拉地将老人家带走,他的媳妇儿从头至尾静静看着不出半声,只在义妹扶着老人家跨下第一阶石梯时,因见他们老少脚步皆不稳,才趋近帮忙扶了 一扶……仅那麽短短刹那,她甚至没将老人扶实了。 倘不是他嗅觉灵敏,闻到夜风中乍现的一股极淡之香,亦不觉有异。 高手! 他根本没瞧清她的手法。 一开始也是庆疑罢了,直到今曰四爷爷真有吠况,他才能进一步新定。 至於她因何憎起四爷爷? 当这个疑惑在心田炸开,答案随即呼之欲出,是在为他出气吧? 竟是为他,把老人家狠狠记恨上了! 见四爷爷如此惨状,他胸中……竟十二万分不应该地生出一抹甜甜滋味。 任凭角隅碉楼上的风来回刮扬,喉中、心中仍漾开丝丝的甜。 族长见他一脸古怪,似也有些了然,打趣般哼笑:「老大夫说是毒,而解铃还须系铃人,不知毒方与毒胆,若要解毒就得花上大把功夫,事倍功半啊。当然,解是能解,只是拖到解药配制出来,你老四爷爷不死也半条命。」 低笑了声。「你那来路不明的媳妇儿只怕来头不小,一入大寨就闹事,还闹得这般隐晦低调。」 ……来路不明吗? 他忆起初初拾到她时,她胡乱呢喃的那些话。 江湖混迹,当颗「隐棋」当了那麽多年,凭她透露的事推敲她的来路,并非难事,但弄个水落石出又如何?她与过往已两清了不是? 她还说,谁待她好,她嫁谁。 她想过的是平凡日子,而他,亦然。 所以毁她清白,先下手为强,他一直理直气壮。 「如何?被人护着、疼着的感觉,还行吧?」孟氏族长眯得眼尾纹路尽现。 「……」无语,只见一双大耳浸过染料般赭红。 族长拍拍义子肩膀,一向正派的眉眼刷过邪恶的光,很语重心长地叹气:「出过气、痛快了,也该收手喽,总不能真把老人家弄死、弄废了,反正是谁家的媳妇儿谁搞定,事就交给你办。」 族长双手负於身后,泰然潇洒地离开。 角隅碉楼上只余年轻的高大孤影,然而影孤心不孤。 他的心评评重跳,每一下都像擂鼓,偏娃儿相的浓眉俊目严肃中罩上一层绵雾,人伫立风中,两耳一直很红…… 「姐……姐姐……」身后传来一声迟疑而绵软的唤声,双臂搂着一大篮雪白棉花的霍清若顿了顿足,半转身子去看那个尾随过来的姑娘。 这三天待在大寨,男人有男人该顶的活儿,女人也有女人该忙的事,即使她是新婚,孟氏宗族和寨子里的女人们哪管那麽多,白日里扯着她出新房干活,几是霸占了她一整日,难得有外头的人嫁进大寨里,不围着她说话围谁? 想想这三天和女人家们一块儿干的活儿,下厨做饭、酿蜜酒、腌梅干、弹棉、纺棉、织布……其实她学得挺好,丝毫不以为苦。 起先她底气尚有不足,毕竟没跟这麽一大群女人家们相处过,但后来发觉,以往在「玄冥教」中琢磨出的方法,也能用在这儿。 少言、多听、谨言慎行。 若有旁人好奇提问,话里只留三分真。 所差的是,在面对「玄冥教」教众时,她不苟言笑仿佛高高在上,如今落在大寨女人堆里,淡淡含羞的笑成了她最好的盾牌。 只是这张「盾牌」也有不太好使的时候。 一是在面对她那位外表实在太年轻的婆婆。 在婆婆面前,她总有股莫名心虚感,思量再三,似乎是因对方一而再、再而三让她想起娘亲……娘是温柔婉约的,婆婆也是,她们身上都有抹暖暖又软软的气味,而她实不曾对娘亲耍过心机,如今却要应付婆婆,心里多少有些违和……另一个失去、重时候是在丈夫面前。 孟冶太快、太突然便侵入她生命中,她完全措手不及。 在孟冶面前,笑便真笑、羞涩就会脸红,都教他看光光了,害她很难作假。 想起丈夫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深目,她两颊陡热,悄悄深吸口气再徐徐吐出,试图平复胸房间的躁动。 「点子」太硬,确实难拿下,但若要对付软绵绵的姑娘家,大概易如反掌吧。 秀唇勾起浅笑,她朝尾随身后的十五、六岁模样的姑娘颔首。 「月昭姑娘,有什麽事吗?」月昭神情略紧张地张望四周,确定只有她们俩出现在这座通往织房的廊桥上,她调回眸光,咽了咽唾沫才道:「姐姐都不觉得大娘、大婶们……她们那夥人全有事蹒你吗?」 「有事瞒我?」眉心无辜轻蹙。 「就瞒你一个,是真的,你别不信!」语气急促。 信!霍清若当然相信!她也知女人们瞒下的事,必跟孟冶有关,毕竟她是孟冶的媳妇儿,若非与自家夫君相关,何须相瞒? 只是大寨的女人们八成被某人下了「封口令」,尽管望着她时的目光闪闪发亮,在在让她感受到「欲语还休」的劲道,最终仍忍将下来,而这位下令的「某人」,她细细推敲了 一下,九成九是孟氏现任主母、她家的年轻婆婆。 新婚三日,女人家的场合里定有婆婆坐镇,每每话题绕到孟冶身上,大娘、大婶们眼尾余光便飘啊飘,偷偷觑向婆婆那儿,再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收回,几欲出口的话都跟着止了,一切不是婆婆背后「唆使」还能是谁? 就昨儿个那麽一次,她在晒谷的禾埕边落了单,两位大娘过来跟她聊开了,她丢出饵欲引诱对方多说些什麽,却被突然窜出的孟威娃揽了事。 她并不急。 好奇之心绝对有,但她能等。 ……瞧,今儿个就有人自动送上门替她解惑了不是吗? 「那……那我手里这篓子棉花才从大仓里领出来,得送去织房弹松了再抽出棉丝,大娘她们今儿个要织布,一干人全在织房里,你有话想告诉我,就在这儿说吧,我听着呢。」她一脸诚挚。 就见小姑娘润润的脸上,踌躇、挣扎、兴奋、慌乱等等神色全杂七杂八刷过一遍,终於冲口而出……「是跟孟大哥有关的!」 「哦?」眉儿微挑。 喊孟冶「大哥」呢,有这麽熟吗? 「孟大哥他杀过人!杀了很多、很多的人!」 ……然后呢? 霍清若等了等,定定与对方四目相觑,再等了等,过了会儿才弄懂原来人家已把话说完,正张大双眸等她回应。 只是该作何回应?杀人这档子事,「玄冥教」上行下效,可没少干过,即便是她也不敢声称自个儿双手未染血腥。 虽未曾动刀动枪伤人性命,但她确实助纣为虐,这些年来除照顾娘亲外,更身兼冥主大人养毒、炼毒的「药僮」,教众们兵刃暗器上所淬之毒皆由她炼制,她亦帮忙焙制毒丹,让冥主便於以毒制人,完全掌控底下的堂主、旗主。 孟冶杀了很多人,那又如何?她造的孽绝不比他少! 「姐姐,你……你都不惊吗?」那询问她的嗓音明显过高,竟似兴奋过了头,一颗心评然乱颤。 霍清若因这个发现而微微瞠亮双眸,瞳心一定,仔细打量起对方。 月昭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不由得低下头。 衬淸若淡淡问:「你孟大哥杀的都是该杀的人,是吗?」垂下的脑袋瓜陡然一扬,朝她用力点头。「嗯。」 「该杀的人全杀了,有什麽不好?」月昭怔了怔,片刻才挤出话:「孟大哥他、他其实没有不好,只是见过他杀人的大娘、大婶们,她们都不肯让自家闺女儿嫁他,我对他……我也是很、很……可是阿娘不肯的,连大姐跟他早早订下的婚约,都能悔了,他本该是我大姐夫,可我们家对他……我又对他……」 「原来你是卢家的姑娘。」霍清若恍然大悟。 她记得,与孟冶订过亲的是卢家姐儿,那姑娘早已婚配给大寨外的男子,倒不知月昭亦是卢家女儿。 这些天,小姑娘家时不时在她周围徘徊,本以为也是对她这个外来的新妇感到好奇,看来不仅如此。 「我是卢家的小七姐儿,排行最末。」月昭脸微红,咬咬软唇轻喃:「姐姐,我快满十六了……」 第八章 霍清若没有接那个「快满十六了」的话,话中有小姑娘家隐隐期盼,那让她颈后微汗,心头不太痛快。 她技巧地岔开话,顶着虚心求教的虔诚表情,将孟冶当年大开杀戒的事问了个七七八八。 把领来的一篓棉花交进织房后,她以解手为藉口晃了出来,离开堂屋,沿着廊桥爬上外围土石墙道,最后又上到角楼。 立在高处,正可环顾整座孟氏碉堡般的大宅,宅外民居错落、梯田层层有致,时值春暖,田里可见播种、插秧的忙碌身影。 她收回远放的眸光,改而俯看角楼底下那一大片禾坪。 这时节还没有谷子需要晒日阳,坪上空阔,楼墙下荫凉处聚集五、六头羊,正啃草啃得津津有味。 若卢月昭所说无误,当年事发地点就在这片禾坪上了,约莫十年前,流窜於北边瀚海的响马悍匪与西边好战的一支游牧部族同时来犯,一个是打秋风,一个是打草谷,总之都是来「借粮」,不仅抢粮、抢钱,更抢女人,还伤人性命。 大寨里四分有三的精锐配合地方兵力主动出击,最后却因官府在剿与抚之间犹豫不决,大批人马遭到牵制。 敌人主力乘机袭击大寨,孟冶当时留守寨中,与众人备战迎敌。 孟氏大宅的建造,处处透出自卫自保的格局,寨子遭袭,敌众我寡,老弱妇孺皆避进孟家宅内,男人们则擎刀抡棍与孟氏子弟一起抗敌。 据说她家相公是杀红眼了,整片晒谷场子几乎血流漂杵。 禾坪与高墙宅内,只有一道不算大的石砌拱门相通,当时人手不足,孟冶一夫当关……霍清若很轻、很轻地吁出口气,不禁捧颊。 遥想丈夫手起手落、将人阻杀在拱门前,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杀成双,那浴血奋战的雄姿肯定、绝对、无与伦比的——美丽! 她知道自个儿变态,光想像都能想得心口直跳、颊若霞烧。 孟冶扞卫意味浓厚的「杀」与「玄冥教」教众为图利益、甚至当作娱乐的「杀」,全然不同,她是完全被戳中软肋,恨不得当年就守在高墙边上一睹风采。 后来清理禾坪,堆在拱门外的敌人屍身破百具。 换作寻常百姓,乍见他狂杀模样定是肝胆倶颤,事后心头留下阴影,既敬他更惧他、怕他,那也是必然……唔!等等,那个卢家小七姐儿倒是个例外。 卢月昭说起「孟大哥」,眉飞扬,眸清湛,润颊漾红……小姑娘因何脸红? 莫非她成亲,孟冶竟跟着走起桃花运了吗? 不好! 不是孟冶被喜爱有什麽不好,是、是……一时间厘不定心头所想的,只觉自个儿的「东西」遭觊觎,很不是滋味。 适才面对卢月昭那张闪动崇拜和倾慕的小脸,她竟动了念,想故技重施,如对付老四爷爷那般,但再深想,她将孟冶视作「夥伴」,他并非是她的「东西」,她所纠结的究竟是什麽? 苦恼地晃晃脑袋瓜,待旋过身,通往下方的那道石阶,一具阳刚魁梧的身影杵在壁影下,男人都不知来多久了,也不出个声。 见丈夫不来就她,仅牢牢盯住她看,眼神沈而深,打算看穿她似,霍清若悄悄捺下过促的心音,拾步走向他。 孟冶矮她两阶石阶站立,恰好能让她平视他的眼。 当她靠近时,他黑黝黝的瞳仁欲拒还迎般缩颤,是有些古怪,但等她瞧清他一身模样,禁不住便笑了,一笑,胸中发软,哪还能留意他怪不怪。 「今儿个下田插秧了?」他两只裤管卷至膝处,露出一双大脚,健壮小腿和古铜色脚板上还沾着泥巴,泥巴半乾,待会儿应该能直接剥除。 似被妻子绽放的笑迷惑了,孟冶很慢才点头。 「听大娘、大婶她们说,前天是张爷爷家的田开工,昨儿个是李大叔和罗大爹家的,唔……今日是轮到徐婆婆家吧?你跟着帮忙去了?」 「嗯。」这次点头快了些。 「好像挺好玩,明儿个我跟你一块儿下田?」她帮他拂开散在面上的发丝,葱指接着轻枢他鬓角,因那里也黏着泥巴,且都乾透变硬。 孟冶气息一下子浓灼了,本能想点头,脑中却倏地浮现她学起农妇们撩高裙摆、卷高裤管下田劳作的模样……那双雪肤澄透的柔润小腿,还有一双嫩白裸足……怎麽可以?!绝对不行!谁都别想看! 妻子要想裸足踩进臭烘烘的泥巴里,先从他身上踩过再说。 他很坚决摇头。 「为什麽不好?」霍清若微讶。 剥开乾泥巴后,她指尖把脉般抚过他额角突跳的要穴,按了按,顿了一顿-又沿着他耳鬓轮廓滑向他的颈脉。 闷了好久,孟冶终於说话:「那是男人该干的活儿。男耕女织,男主外、女主内……总之你别来,日头咬人。」 她这一身细皮嫩肉哪顶得住长时候日晒?稍稍用力都能挤出一道红痕,仿佛他如何残暴,下手不知轻重……唔,好吧,头一回他确实下手重了些,但之后他真的小心再小心,结果还是……噢,他又满脑子邪思! 自很彻底洞完房,这两、三天他简直跟圈在栅栏里等配种的牲口没两样,时时都在发情,体内邪火闷烧,他实不想吓着好不容易到手的媳妇儿,但要他忍,太难。 所幸妻子害羞归害羞,对他夜里次次求欢并不排拒,非但不排斥,还尽心迎合,十分满足他对夫妻床笫之间的想像。 只是……当真不怕他? 在她得知那一年他狂杀姿态,知他手染无数人的鲜血,仍不惊惧? 稍早在廊桥上,她被卢家小姑娘唤住时,他人亦在,未现身罢了。 他也知自身的事瞒不了多久,大寨本就人多口杂,尽管义母和威娃有心堵住寨民和族中众人悠悠之口,堵得了 一时、瞒不过一世,她迟早要知。 倘使……他是觉得,倘使能拖得再久些,那便好了。 最好是妻子在他身畔待久了、过惯了,最好是连孩子都怀上,届时再让她知晓,即使她因听闻事实而惶惶心惊,该也不会动了想离开他的念头才是。 然而她得知得太早了。 该杀的人全杀了,有什麽不好? 她对卢家小丫头不答反问的话,让他双腿生生定在隐蔽处,按下欲跳出去将她带得远远的冲动。 她时而单刀直入、时而迂回地探问,想挖的事挖得一乾二净,最后还与小姑娘二则一后走回织房,不久又独自一个溜出来……他悄悄尾随,死死盯着她的背影许久,直到她转过身瞧见他,盈盈朝他走近,阵心潋濡笑意,笑得那样软、那样好看,他胸间猛地剧痛,喉中紧缩再紧缩,突然才知,他是把心提得高高的,忘了要纳气喘息。 不仅冲他笑,她……她还伸手碰他。 受宠若惊。但心花开没多久就有些蔫了,她是没亲眼目睹他发狂入魔、杀人如麻的狠劲,才能这般云淡风轻没当作一回事吧……沈沈吐出一口气,胸间仍有些窒闷,他微侧峻脸,用热热的、冒了点青髭的方颚去摩挲她绵柔手心。 霍清若抿唇又笑,觉得丈夫此时表情真像管粮仓的忠伯所养的那条大土狗。 「好啊,就男主外、女主内,男耕女织,我也喜欢的。」粗壮铁臂突然对她发动奇袭,根本不及惊呼,她整个人已被搂去紧贴在他胸前,双足腾空。 他眼底窜着火苗,慾望如此明显,霍清若还能避去哪儿,粉唇甫掀他就封吻了,后脑勺还被他腾出的大掌稳稳按着。 他的嘴宽宽大大,唇瓣是全身上下唯一柔软的地方,现在他们亲吻,两人已「无师自通」知道要把眼睛闭上。 闭上眼,尽管仍有点生涩,唇舌间的缠绵却更加惊心动魄,两抹气息交融成灼烫气味,熨心入肺,燃烧血液。 欸,这四片唇纠缠再纠缠的玩法,她像也玩上瘾了。 孟冶的吻依然粗粗鲁鲁,蛮气得很,但唇舌充满力量,明明像要把她的小舌给吞了、霸占她每一 口芳息,却有源源不绝的生气,然后当她环抱他的肩颈努力回应时,他会断断续续哼出呻 吟,好像很可怜又很渴求,那让她……真的软了,从心到身,软绵绵。 还好他连她的分一块儿站了,要不双膝发软,真会一长溜石阶滚到底。 抵着他的额,两人鼻侧虚贴,喘息声细细,她才扬睫,男人单臂挟着她便走。 「你……等等!想干什麽?不行!不能回房!大娘和大婶们都在织房做事,娘也时不时晃过来帮手,我出来够久了,不能真溜走啊!」丈夫深目中闪动的意图,以及高大身躯迸发出来的热气,很显然是想挟她回房好好地「白日宣淫」一番。 但,真由着他蛮干,她八成也不用见人了。 闻言,孟冶慢吞吞顿住脚步。 臂弯里犹抱着妻子,黝黑的娃儿相峻脸一副愀然不乐的模样。 有这麽不痛快吗?霍清若只觉好笑,胸房微觉酸软。 她两臂收拢,轻轻揽住他的头。 他脸埋在她颈窝,深深嗅食她肌上散出的淡馨。 「我以为成了亲、办过喜宴,咱们就会回西路山中。」寨民与孟氏族人大多和善,短短时候要融进大寨生活并不难,毕竟如「玄冥教」龙蛇杂处、没一块宁静地的所在,她都能挺过来。但她更憧憬夫妻俩的小日子,就他与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开门且为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她很想那样过过。 「是因为农忙,所以留下来帮忙?」偎着她的大脑袋瓜摇了摇。 「那是为何?」她捧起他的脸,稍稍推开一些距离。 孟冶神色已回复惯有的严峻,仅余颊面暗红,静了会儿才平声无波答…… 「都三天了,身上红疹子越来越多,老大夫还在往老人家身上试药,尚未开出对症下药的方子……我想,待长辈状况稳下再启程回西路山中,这样似乎好些。」 略顿。「你觉得呢?」 「噢……」丈夫的双眼既深且亮,她心头微地一凛。 如此说来,是老四爷爷的「急症」将他们夫妻俩拖在这儿了……撇开老人家不谈,孟冶体内强行压抑的血气亦需好好调理,她探他筋穴之象与心血之脉,强而有力却隐隐透出蛮霸力气,长时候被他刻意压制的气血已郁结成病灶,此时年轻力盛,尚游刃有余,怕只怕往后要兵败如山倒。 既要调理,当然是回西路山中最好,待在大寨哪能静心? 她轻咳两声清清喉咙。「你说的,我多少懂点医术……」 「嗯。」孟冶颔首。 「发疹子这症状,我记得有一副家传偏方,那个……我是想,老大夫若愿意,不妨拿那偏方去斟酌斟酌,说不定能收奇效。」她也顿了顿,飞快瞥他一眼。「你觉得呢?」 他稳稳放她落地,魁梧身躯替她挡风遮阳。 「好。就请老大夫试试。」扶着他粗旷的前臂站妥,霍清若眨眨眼再眨眨眼。 晤,看错了吧?竟以为丈夫浓眉挑、眼弯弯、嘴在笑。 「不肯定有效的,我只是忽地记起有那偏方,总之……就试试……」越说越心虚,这怎麽行? 「好。」男人毫无迟疑的回应让她一颗心回归本位,吁出一 口气。 她不禁对他微笑,两手合握他的粗腕,略摇了摇。 「那……你睡后胡作恶梦的病症,也让我治治?我有的是家传偏方呢,总之……就试试?」 这次霍清若瞧得一清二楚,丈夫浓黑的眉当真飞挑,深目没弯,却微微眯起,至於嘴角……在凝视她好半晌后,还真的勾扬了! 孟冶在笑。 虽说依然一脸严肃,嘴上一抹弯弧也没维持多久,但确实笑了。 「好。」 「嗯。」满意地点点头,心房被莫名情绪撑满。知他笑,怎能不跟着笑,她笑着轻声道:「然后,还有一件要紧事……」 第九章 见她没出声,眉峰淡然静待着。 「你唤我阿若,那、那我该怎麽唤你?总不好连名带姓的,而若称「孟爷」,大寨里有那麽多姓孟的爷,似乎也不成。」卢家小姑娘的「孟大哥」唤得亲昵,她霍清若可不愿输人! 竟是……这般的……「要紧事」? 孟冶眨了下眼,怔怔然。 他神态无辜了好半晌,终才呐呐出声:「义母唤义父……「毅哥」……」现任孟氏族长单名一个「毅」字。 霍清若登时如受醍醐灌顶,她寻到方向,真真豁然开朗。 「知道了,那以后我都唤你「冶哥」。」 「……好。」黝脸突然又滚出红潮,颧骨殷红得尤其明显。 一时间又瞧痴。 霍清若犯傻般呆望着脸红的丈夫,没察觉自个儿也是红霞过腮,半斤遇八两,高明不到哪边去。 春耕。秋收。 几个月前播下的种籽以及从野地里移栽过来的嫩枝和小苗,在即将迈进深秋的时节里,开过花,结出果,又因为是药草,不仅是结出的果,其叶、茎、根,甚至是泌出的汁液,皆有大用。 霍清若摘下一片赤苏凑在鼻端嗅过,若要入药,叶还得反覆日晒,她闻着那清香气,跟着张唇据了口,微辛味立即在齿间漫开。 没想到西路山中的这片向阳坡地,真让她培植出质佳的赤苏。 不仅是赤苏,辟为药圃的土地上还长出冬虫、二宝花、交藤、草红、吐丝茎,连从高山野原移栽过来的川贝也种活。 而药圃外围更有桃、枣、桂、杏、桑、栗树,坡上人工开挖的小池塘边则有菖蒲、艾草、葛草和薄荷等等,每一样皆能成药,一小片山坡尽是宝贝啊……深深吐纳,满怀成就,想到这全靠自个儿努力才……才……呃,好吧好吧,她不居功,认就认了,有今日之成就,多少是要归功给丈夫那双神奇大手。 孟冶应该就是传说中,那种能「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人。 任何的五谷杂粮、花花草草到他手里,他都有本事让它们开花结果且欣欣向荣。最让她大开眼界的是,明明同一块地、承受一样时候的日阳照拂,她家男人却总能在相同条件下养活各路的花草树木。 强!太强! 少了他这位强者当后盾,她的药圃绝对开不出这一片灿烂天地。 挽起装着赤苏叶的小篮子,又摘些薄荷草、挖点葛根,晨光转暖,额上已渗薄汗,她才徐徐下山坡。 经过底下的水稻梯田时,稻有双穗,饱实而垂,随风摇曳出层层带香的金浪,她禁不住伸指去拂,指腹微刺微痒,心想,也该是收割时候了,她没丈夫那麽本事,但下田收稻的活儿,她还是能跟他一块儿干的。 穿过梯田,竹篱圈围的家屋就在不远处。 自他们俩成亲回到西路山中,孟冶大大修整过屋房,之后一有余暇,就持续东屋补补地、西屋补补墙,连竹篱笆都重新编整过。 前前后后弄到现在,屋墙以石为基又夯上厚土,顶上是土瓦片片新,这竹篱笆家屋外观虽朴拙,却实用坚固,采光好且通风佳,住起来甚舒适呢。 甫踏进竹篱围内,坐在屋檐下的一对小姐弟同时抬头。 一见是她,两孩子露了笑,手边忙着的事也没停,仍熟练地将大圆筛里满满的乾豆荚揉开,取出里边的绿豆。 「清若姐,今儿个天气好,日阳露脸,需要日晒的药已经上棚架了,就摆在后院。还有,我娘要我带来的山菜,我洗好一大把搁在灶头上,爆香用的蒜瓣也剥好了 ,其他菜就放在角落竹篓内,清若姐等会儿进灶房便能瞧见的。啊,还有还有,娘今早亲手烙的芝麻酱烧饼,我也送来一小篮子,都在灶房里。」 小姐姐十二岁,身板略瘦小,黧黑小脸上一双眼睛清清亮亮,一瞧就知聪慧。 小弟弟十岁,该是男孩子调皮捣蛋、活泼好动的时候,却温驯地偎在小姐姐身边,姐姐做什麽,弟弟便跟着做,姐姐对着谁笑,他自然跟着笑,清秀稚嫩的五官有股傻气,笑起来尤其憨。 姐姐孙红、弟弟孙青,一双姐弟跟着寡母过日子。 与孟冶和霍清若一样,孙家虽也算是大寨寨民,却在西路山中结庐为家。 孟冶在此地建屋围篱之前,孙大娘与一双儿女早在西路山中落脚。 说他们两家是比邻而居吗?非也非也。 孙大娘家离这儿,骑小毛驴上路还得晃足小半个时辰才能抵达,徒步走的话,整一个时辰少不了。 会跟孙家的孤儿寡母牵扯上,是因霍清若一次外出采药时迷了路,遇上在林野间设小陷阱捕捉野兔的孙红,小姑娘不仅把腰壶里的清水分给她,还领着早已饥肠辘辘的她回家。 她受孙大娘热忱相待,吃饱又喝足,总之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当她瞧见孙家么儿痴呆模样,怎可能忍着不去号脉诊治? 孙青的病症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以为天生如此,实则不然,该是生产时母体太过紧绷,生生压迫了孩子的头颈,使气血阻於脑门外,血脉不畅,气息不通,脑子自然受损。 她当场在男孩儿脑顶上扎了十多针,每针皆含内劲。 半个时辰之后,她将针取出,孙青死气沈沈的眼珠子突然能转动,还能循着娘亲和小长姐的唤声,慢吞吞移动目光对上人。 孙大娘哭得不能自已,简直喜上天,感恩戴德又千恩万谢。 而自从有过那一次机缘,孙大娘开始带着孙青勤跑她这地方,要不就嘱咐孙红背着弟弟过来,两家离得虽远,也隔三差五遣闺女儿送东西过来。 孙红也真的得人疼,每回来都主动找事做,不是收拾屋子就是帮忙理药。 只不过孙大娘并不知,那一日她运劲施针,之后在孙红的引路下回到家,她一路上强撑着,踏进家门便倒了,幸得入深山狩猎的孟冶当日较她早一步返家,全凭他眼明手快捞住,她才没磕出满头包。 她在昏去小半时辰后醒转,甫定睛,丈夫阴黑峻脸就悬在上方。 待他问明白来龙去脉,知她竟拿那浅薄得寒碜的内力助人,脸色用「阴黑」二字已不足形容,他额暴青筋,太阳穴突跳,像恼到要把她生吞活剥似。 狠狠被骂了 一顿吗? 并不。 孟冶没骂人,却足足让她看了三天脸色。 她还宁可他火爆开骂呢! 总比让她一颗心如吊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乱晃了三天来得好受些。 最后端赖她使出看家本领,把以前为服侍娘亲而学会的几样拿手小菜全整了遍,满满摆上整桌,才勉强让他愿意理踩她。 除第一次耗内力帮男娃儿打通血气,之后每一次的针灸推拿,霍清若皆乖乖信守对丈夫的承诺,没再拿命去拚。 至今已疗治将近半年,孙青的痴症有巨大改善,跟他说话,说慢些,他能懂,倘若还是不懂,再加上动作,一遍遍慢慢教,都能教会的。 「什麽时候来的?怎不去药圃那儿唤我回来?」霍清若走近,将丰收的小竹篮搁在混过草灰泥夯成的土石阶上。 孙红两颊略赭。「没差的,刚好瞧见一筛子乾豆荚,边剥豆子边等姐姐回来。呵,我们昨儿个也剥好多,娘说秋收冬藏,要为过冬备粮呢。」 霍清若淡笑了笑没再说话。 她学两孩子一屁股坐在檐下土阶,伸手去搭孙青的脉。 男孩停下剥豆的举动,因长姐停手了,他便跟着停手,乖乖让人瞧病。 得到满意的结果,霍清若两手改而探向乾豆荚,孙红笑嘻嘻说:「这活儿我跟弟弟能做,清若姐别忙了,还是先招呼客人吧。」 客人?谁? 霍清若尚未问出,屋后院子已传出声响,砰磅哐啷的,像有东西翻架了! 难道又是……她连忙起身绕到屋后,果不其然:「啊!呃……没事没事……呵呵……呵呵……老夫是觉这药竹叶晒得真香,想取一片闻闻,只是药棚架子顶得也太高,咱还得踮高脚尖、伸长手,瞧,多不方便啊,这才不小心打翻整架子药草,没事没事,别紧张,没事,绝非有意、绝非有意啊……呵呵……」 不是老大夫,还能是谁? 话得从她当时成亲的三天后说起——孟家老四爷爷「不幸」怪病缠身,她贡献出一张家传药方供老大夫斟酌,那帖方子共计四十九味药,每一味皆寻常可得,但仔细推敲,药性却走相生相克之理,偏邪却也奇巧无端,而药引子用得也绝,是牛粪乾。 老大夫从不知牛粪晒乾后还能成药,但老四爷爷实在发痒不止,只好姑且试之,至於药引一事自然是瞒着老人家的。 结果真奇,当真药到病除。 老人家才飮第一帖,汗如雨下,周身红疹半消。 再饮第二帖,死死昏在榻上大半日,清醒后,疹子已退尽。 待第三帖药下肚,老四爷爷睡过一觉,隔日便恢复成平时不痛快就开骂的生龙活虎状。 乾牛粪的事,众人依然不敢泄漏给老人家知道,但老大夫倒缠上她了。 之后她随孟冶回西路山中,老大夫仍不依不挠,一得空或路过就来打扰,有时也跟孟夫人或孟威娃一块儿来,非常地……自得其乐。 霍清若暗想,老大夫八成是「太孤单」,大寨里的大夫就他一个,平时想找人论药理、谈药性都没谁奉陪,所以才盯上她。 欸,都是能当她祖爷爷的年寿了,要她怎麽赶人? 后院搞得乱七八糟,药棚子全散架了,一老、两小再加上女主人家,花了半个时辰才把院子恢复原状。 老大夫对孙青的痴症也兴致勃勃得很。 在她为男孩施针时,老大夫挨得有够近,看出一点门道就不断发出恍然大悟且惊喜不已的叹声,惹得小男孩两只眼直瞅他,眨都不眨。 近午,孙家小姐弟没想留下用饭,骑上小毛驴朝霍清若笑着挥挥手,跟着便踏上返家的蜿蜒山道。 老大夫讨了清茶解渴,肚子忽然咕噜咕噜叫得好响。 见他按住肚腹一脸腼覜,霍清若无言了,唯有认命钻进灶房里,烧柴开灶整饭,弄得一份给老大夫止饿。 午时刚过,孟冶进家门,一抬眼就见屋里多出一名食客,正吃得津津有味。 「啊!回来啦!呃……呵呵、哈哈……也是也是,正午都过了,辛苦辛苦,有劳有劳,你媳妇儿整好饭菜了,肚饿了吧?快来吃啊。」乍见男主人家回来,老大夫捧碗抓筷忙招呼,还反客为主了。 孟冶飞快扫了眼桌上的三菜一汤,全是妻子拿手的,更全是他喜爱的。 当下,面无表情的脸起了些波澜,浓眉淡淡一蹙。 老大夫被瞪得颈后发毛,一根菜衔在嘴边不敢妄动。 霍清若在后头灶房听见动静,走出来一瞧,果然是丈夫返家,再瞧瞧眼前莫名紧绷的势态,似乎有些明白。 「回来了?」她扬唇。 「嗯。」闷闷不乐。 「有鱼呢,好肥啊。」她靠近,估量般瞧着他拎在手中的大鱼,鱼嘴被他自制的铁鈎勾住,鱼身还在轻晃。 一早他用过早饭就出门,沿着山溪察看昨日在水中设下的几处陷阱。 霍清若往他系在腰侧的竹篓里探头,见篓内有不少小鱼小虾和小蟹,收获颇丰,她抬起头冲他眉开眼笑。 只是……呃……他两眼依旧黏在那一桌的三菜一汤上,下颚都绷了。 实在好气也好笑,肚饿的孟冶不太好相处的,这是她大半年来深刻的体悟。反之,只要将他喂饱饱,不须什麽山珍海味,就一些合他口味的家常饭菜,待他吃饱喝足,要怎麽捋他的虎须、扯他的狮鬃,都好说。 忍下一声叹息,她拉拉他的袖,轻声道:「把鱼和竹篓给我,快去外头井边冲冲脸、洗洗手,我等着你开饭呢。」 第十章 孟冶目光终於调回妻子脸上,眉仍纠着。「午时都过了,怎还没吃饭?」 「跟你一块儿吃。」她淡淡答,再理所当然不过的模样。 孟冶哑哑低应了声,没察觉自己正「翻脸比翻书还快」,瞬时间眉峰平整了,神情恰似今儿个外头的秋阳,暖而不燥。 他没把今日的收获交给妻子,而是一路拎进灶房,还迅捷将大鱼去腮剖肚又刮鳞,处理得乾乾净净,篓内尚活跳跳的虾蟹也暂时养在水里。 妻子赶他去洗脸净手,他才乖乖钻出灶房。 霍清若快手快脚再炒一大盘山菜,把汤重新热过,用托盘端出。 「咦?老大夫人呢?」小前厅里只见孟冶端坐在方桌前,老大夫适才使用的碗筷和菜盘已收拾在一旁矮几上。 「走了。」他起身接过妻子手中摆满饭菜的大托盘。 霍清若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你膨老大夫说什麽了?」 孟冶撇撇嘴。「我什麽都没说。」 什麽都没说?唔……那就是坐在对桌,死死盯着对方用饭了! 看来老大夫吃得很急啊,瞧,好几颗米粒都掉桌上了,连汤汁都洒出来。 仍旧好气也好笑。欸. 她假咳两声掩饰几乎逸出的笑音,在他的帮忙下将饭菜摆上桌。 这一次是四菜一汤,多出一道清蒸的「青玉镶肉」,即是丝瓜挖心切段,将肉末塞进,再淋上河鲜提味的汤汁一起进蒸笼,食材易取得但做法略繁,霍清若喜欢做,因为孟冶极爱。 果不其然,见到心爱的「青玉镶肉」,他两眼瞬间放光。 老大夫没有的,妻子备这道菜只给他吃。一认清这事,他闪亮的双目加倍光明,刚刚踏进家门时的严苛表情已消散得无半点痕迹。 怎麽这麽容易讨好呢? 见丈夫浓眉舒轩、大眼烁亮,霍清若深吸一口气,平抚拚命要冒出的笑气。 她替他盛饭,知他食量大,遂将他的大碗盛得高高尖尖的。 「给。」「嗯。」他接过,吞咽津唾。 米香飘散,更引人饥肠辘辘,但孟冶一直等到妻子也盛好自己的饭,还挟了 一箸菜堆到他的「米山」上,他才开始动箸。 礼尚往来,他回敬她两箸菜。 「谢谢……」霍清若捧着小陶碗,吃着丈夫挟给她的菜,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菜色,不希罕的,却越吃越有滋味。她想,也许是男人的吃相太可口,看他大口吞食,吃得津津有味,便觉什麽食物都香,有丈夫的「美色」伴食,真的很下饭啊…… 啾啾鸟鸣,她扬睫不经意瞧去,是门前檐下来了两只小雀儿,正啄食方才落在土石阶上的几粒豆子……秋高气爽,洒洒金阳,风里混过草香和土香,是一种沃野物丰的气味,宁静且丰饶……所以,这就是娘所描述的静好岁月吧? 她很喜欢。非常、非常的,喜欢。 照样是在确定妻子吃饱后,余下的饭菜全被孟冶一扫而尽,连汤汁都没留一滴,清得乾乾净净无丝毫浪费。 午后,灶里仍养着小火,灶上炖着药膳,霍清若将孙家姐弟送来的一大篓山菜整理过,再把大肥鱼抹上薄盐和姜汁去腥,等着晚上下锅。 之后她便坐在门前阶上开始碾药,将几种药材碾成细粉待用。 孟冶则在饱食一顿后,扛着农具,提着一壶清茶下田里去。 每日每日,像有好多事待做,依着四季变换和节气的不同,顺天而行。 然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夕阳西下,天川如锦,霍清若正想将棚架上的药收拾进屋,被返家的孟冶接手全包了,两三下就把几筛子的药搬光。 晚饭吃得一样香,妻子特意为他准备的药膳,孟冶照样喝光。 当霍清若清洗碗盘、收拾灶房时,孟冶负责劈柴烧水。 忙上一整日,浴洗一番才好上榻歇息。 以往,孟冶会在井边直接冲洗,尽管将入深秋,用冷水沐发浴身也都惯了,从不觉苦,但成了亲便不一样,他惯然吃苦,不能让妻子也跟着受苦,霍清若又日日都需浴洗,他自然而然也就担起烧水、备水之事。 待他用妻子沐浴过后的热水洗去一身尘汗,天色尽黑,月已溜上树梢。 两人的寝室内,烛光荧荧,一抹纤细身影等在炕边,钻入鼻间的是渐渐熟悉的那股药香,他毫无迟疑地走近。 之前他还会等着妻子吩咐,如今可说熟门熟路了,不消多说,已自个儿脱下衣裤,脱得精光,赤身裸体上炕躺平。 他黝肤泛红,气息微促,霍清若又何尝不是? 但这是每隔十日都得做上一次的疗治,她需将特制药粉灸进他的奇经八脉中,而穴位分布全身,自是「坦坦然」来得方便许多。 都是夫妻了,他周身上下的每一分、每一寸,她皆看尽、摸遍,甚至亲吻过、嚐过,但见他赤条条横在眼前,心房仍评然躁动。 霍清若,要淡定啊! 用一条棉巾聊胜於无地虚掩他的腰下,瞧得出他极力欲掌控自个儿身躯,但某个部位偏偏要命的诚实,意会到妻子的眸光拂扫,即便未被碰触,依旧从垂眠中慢慢昂首。 雪颊晕霞,她蓁责般觑他一眼,他眼神无辜,眉宇间竟显几分孩子气。 「躺好,别乱动。」故意凶人。 孟冶双目直视顶端,把自己当作俎上肉,动也不动。至於腿间的悸动,那已脱出他所能掌握,只能顺其自然。 他知道妻子接下来会在他的八脉要穴上灸药,从头顶到脚底,先正面再背部,以中空的银针灸入,再在针尾埋药粉徐徐燻燃。 每次疗治都必须花上快两个时辰,每回都见她忙得秀额盈汗。 她大概不知,他极其爱看她专注针灸、捻药燻染的神态。 那时的她,阵光在他肤上回巡,看得那样细,如绵手抚过一般,他能感觉每颗汗孔收缩又舒张,热气勃发。 而当她下针时,她薄薄嫣唇会似有若无抿起,有些倔强似,像跟他瘀塞於体内深处的无形气团对抗,想将那些东西诱出、驱散,所以顽强地一次又一次尝试。 别乱动!娘子大人以眼神下御令。 不能辜负她的心血,他很忍耐、很忍耐,但她闪动光泽的发这样柔软啊……霍清若忽觉异样,垂眼瞧去,是长发垂坠在他手边,他臂膀未动却收拢五指,轻轻揉挲她的发尾。 「嘿——」想也未想就往他粗腕拍打下去。 「啪」地一响,声音是脆,但力道实比打蚊子还小。 「都说别动了。」丽睫轻扬,瞪人。 孟冶低唔一声,手指慢吞吞「瘫」回去,无辜神态持续再加倍。 霍清若在他瞬也不瞬的注视下,红着脸将发丝撩好,重新宁定心神替他拔癎散瘀。 碾药成粉,药方是她「太阴医家」独传,药材不难取得,难在其中几味用药必得是域外的药种。比如!红花需得域外的红花,不能是中原汉种的红花,若非,则搭配起来药力不发。 当初出「玄冥教」,她可说孑然一身,仅除娘亲从域外移植过来的几味草药,她皆留下几把种籽,就密缝在衣袖底端和衣摆,也幸得孟冶没将从她身上扒下的衣物丢弃,才让她能保有那些种籽,进而在西路山中养出一片珍贵药圃。 再说到手中的银针,全赖孟冶打铁磨制的好手艺。 竹篱围成的家屋后头,在靠近灶房的那一端,除建有一间小磨房外,还有一处仅搭了棚子的打铁所在。 那场子不大,就一个石炉、大水缸,以及生铁打炼而成的小长桌,炉边和桌上握着大大小小的打铺器具。 孟冶下田用的农具泰半都是自个儿敲打出来的,她倒未料及连银针这般细活,他都能冶炼银与铁,再仔细打磨制出? 欲调他的气,无银针相助确实困扰,结果她也才提过那麽一次,要细、要韧、需头尖尾润、要中空心通,他竟真的办到了,就在她绞尽脑汁想着要用何种东西取代银针之时,他已替她解忧。 问他从哪里习得冶炼、打磨的技艺,他仅淡淡抛了 一句:「大寨里多得是打铁师傅,瞧久了便会。」这话竟非搪塞之语! 她后来才知,孟氏底下拥有几座金银铜铁矿,为避开官府耳目,私下冶铁打造兵刃,矿区尽在西漠、中原和北冥三不管地带。 大寨里住着一些退下来享晚年的老铁匠们,老师傅们依然打铁,但以往打制的是兵刃,后来变成家家户户都得用上的菜刀、铁锅和锄头。 而她家男人八成跟其中某一位神人老师傅交往上了……他会打铁,她还知道他田种得不错,柴砍得也好,设陷阱狩猎的本事也不赖,他能当铁匠、庄稼汉,也能是个樵夫或猎户。 她亦知晓,他武艺定然有成。 因他的奇经八脉尽通,不仅是任、督二脉,连冲、带脉与阴、阳跷脉,以及阴、阳维脉,全已打通。 这极不寻常,尤其他尚年轻,若非本身是武学奇才,便是曾有过什麽奇遇。 但世间事物极必反,武功修为越高绝之人,一旦走火入魔,真气的反噬越是可怖,他强行抑制的那股气不徐徐疏通的话,将来造反非同小可。 药粉燃尽,男人黝肤渗出薄汗,吐息带药香。 她拔除所有银针后,用净布仔细替他拭汗,以防不小心吹了风受寒。 「好了,可以翻身了。」她推推丈夫的胳膊。 孟冶在药力牵引下先完成一小周天的行气,继续很听话地翻过身静伏。 不知是故意抑或无心,他翻过身便把遮掩腰下的那块长巾压住。 他肩宽厚、背脊优美,而腰线精劲。 失去遮掩,自然是露了臀,他的臀是瘦削结实的,但最好看的地方莫过於腰至臀部的那道弧线,如两山的鞍部,力中透美。 霍清若再次收敛心神,但喉中仍不断涌出唾津,害她得一遍遍吞咽口水。 於是只好边垂涎,边落银针,将事从头到尾再做一次。 她拔下他背部所有的银针,同样取来净布擦拭他的颈后和身背。 有几个地方似乎因含针过久而出现瘀痕,她心窝有些酸软,呼息畏疼般紧了紧,没多想,唇已贴上他腰后一抹青紫,绵软吻着。 俯卧的男性躯体突地剧颤!不动如入定,一动便拔山震岳! 霍清若眼前泛花,人被卷扯过去,热到发烫的重量沈沈压下,她动弹不得,连腿都无法合拢,因孟冶就伏在她身上、半身挤进她两腿间。 他浓发垂散,衬得一张黝黑娃儿脸尽露蛮气,瞳底火光灿耀,灼进她心里。 忽然从体内深处漫开一层颤栗,如涟漪般扩散,他看她的眼光,让她感觉自己似猛禽爪下的小动物,逃都无处逃。 「你流汗了,我也有些流汗……我得拧条湿巾子擦擦。」她嚅着嘴,嗓音轻软微哑,有种说不出的风情。 「现下不必。」他眉峰微动。 「嗯?!」她的疑惑仅维持一瞬,男人的气味已随唇舌送进她芳口中。 她想笑亦想叹气,但最后只顺从本能去含 住他的舌「解馋」。 蜡泪成堆,烛火终灭,炕上的两条影儿交缠火热,似融作一体,分不清彼此。 霍清若伸手去抚摸他的面庞轮廓,他密浓略硬的发丝,他刚硬却烫人的体肤,他块垒分明的肌理和强壮的肩背…… 她的衣带被扯开了,两只藕臂仍套在袖中,但前襟大敞,男人也抚摸她、碰触她,以手、以唇齿和热舌……说不出话,仅余喘息和破碎的吟哦,尤其当他埋进她体内,那深深闯进的结合让两具身躯颤栗,他的额抵着她的,粗喘不已却还要堵住她的嘴,抵死缠绵似,既野蛮又霸道,不肯放过她半分。 来吧,来啊,她也不放过他的。 他们是「夥伴」啊,男女大慾也能这般契合、相互慰藉,怎能放过对方? 第十一章 抬起一只嫩白玉腿,她难耐地环上男人的腰际,无声地催促他加重力道。 湿润中热力胀大,将两人逼到极致,她不由自主拱高柔身,任情亦忘却自我地叫喊低泣。 昏厥了,又从梦境返醒,梦中身如云中骥,云中骥又似未来心,皆飘忽而不可得,瞬兴瞬消,抵不过真实的怀抱。 她在男人强壮的臂弯下,他拥着她, 一只粗犷大掌贴在她脐下三寸。 她隐隐悸动,腹中有他倾泄的热流,大掌平贴不动,仿佛有热气渗进她肚腹内,暖着那将来要孕育孩儿的小小宫囊。 心间似痛非痛,又是那种莫名酸软的感觉,她有些迷惘,厘不清了,只觉得无边无际的暖,暖得已诱出她的泪。 半昏着,所以任性落泪,她小手摸索着去握他的粗掌,被他牢牢反扣。 「阿若怎哭了?」他还有话?还问得语带得意呢? 「是被弄得哭了吗?」这坏人!想槌他几下都没力气。 蜷缩在他怀里,竟是如何睡沈,也已记不得…… 大寨尚武。 这是因地理位置落在中原与域外的边陲地带,寨民们在以往盗匪猖獗时期为求自保,几乎每个人都能打上一、两套拳法,大刀和棍法使得出色的人也有那麽几位,真要比,绝不输江湖上成名人物。 后来动乱平息,太平盛世到来,大寨的主心骨,孟氏宗族,族中子弟们渐渐分出习武与经商两大门路。 身为孟家人,自然都得学学自家传了几代的武学,但武艺一道除了下功夫勤练,亦讲究天赋与体质,有些人再如何苦学,亦不过尔尔,总归天资有限,难求突破。然,所谓一花一世界,天生我才必有用,虽不是学武的料子,却能在其他道上闯出一片天。 於是孟氏千里走商的子弟多了,几年下来形成另一股支撑大寨的力量。 大寨的「尚武」是「守」,走商广拓出去的「人脉」与「钱脉」是「攻」,攻守并济才能在世道变迁中进退无惧。 霍清若在年三十这一天,首次见到孟家年轻一辈中行商的大能手。 据说是老四爷爷家的子孙。 据说当时年方九岁便跟着南北走商,不到弱冠之年已能扛起京城生意,如今也才二十有四……不,过了年三十就多一岁,是二十五岁。 又据说,是个模样极清雅俊俏的孟家郎。 年关将近时,婆婆已事前叮咛再三,要她和孟冶无论如何都必须回大寨一块儿过年。想想,婆婆这招也高,柿子专挑软的捏,她与孟冶相较起来,无疑是较软的那一颗,只须盯好她,她自然得盯紧孟冶,使命必达。 孟冶虽仅是义子,背后到底是拖着这麽大的一个宗族,加上长辈都发话了,想两人简简单单、宁宁静静过个年是绝无可能。 夫妻俩早早打理好西路山中家里的大小事,提前好几日回大寨准备过年。 一返回寨中,孟冶自然是忙爷儿们的事,而她依然跟着大寨女人们一块儿混。 直到年三十这一天的午后,最后一批赶着回来过年的行商子弟终於入寨。 经年在外的孟氏子弟先是进祠堂祭拜祖宗牌位,而后众人在堂上拜见族长与老人家们,霍清当时跟女眷和族里的小辈们站在边角,终於瞧见大夥儿口中那个既俊且美、有能耐、有手段的孟氏佳郎——孟回。 老实说,这位算是她堂小叔的年轻汉子确实生得一张好皮相,五官是俊,但俊得有些失了棱角,太柔润些,且唇红肤白,几要与姑娘家的花容较真。 孟回这般路子的绮颜玉貌,她早在冥主大人脸上看腻。 从她有记忆以来,无良冥主惊世绝艳的宜男宜女相日日得见,而且年复一年容色不衰,这世间还有谁美得过他? 光是美有何用? 男人嘛,要能用、堪用、用得长长久久才好呢! 脑袋瓜里乱转,她静静红了脸,眸光不由自主溜向丈夫那边。 她与孟冶之间隔着孟威娃,他没看她,目光很专注地落在堂上依序拜见长辈的年轻子弟们身上。 拔背而立,沈肩坠肘,气劲暧暧内含,厚实不张狂。 她心口暖热,有火窜烧似,岂料孟冶突然侧目瞥过来! 被丈夫逮到她在偷觑的瞬间,她相当「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迅速端正眸光,嘴角禁不住往上提。 欸,被瞧见了! 她甫收敛双眸,倒有些出乎意料地对上某人视线。 隔着一小段距离,已对长辈们行过拜见礼的孟回正瞬也不瞬望着她。 唔……莫非正是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盯着孟冶,人家却来盯她? 是说,这个「人家」直盯着她有何贵干? 见她绾发成髻,也晓得她是已婚身分,他看人的眼神却也毫无遮掩……或者,正因为她已婚,嫁的人还是孟冶,所以……内心冷淡一笑,表面仍温温婉婉,她沈静回视,顿了会儿才徐慢调开眼。 「嫂,我家三堂哥生得很俊俏可爱吧?」孟威娃微靠过来,压低嗓音。她话中的「三堂哥」指的是孟回。 「是啊,很俊呢。」霍清若学她低着声。「不过若论可爱,还是威娃第一。」 「嘻,嫂啊,我要是第一的话,那大哥行几?我家大哥黝黑归黝黑,高大归高大,却生得面嫩不是?那也可爱得紧吧?」 「自然是嗯……可爱。」不必装,脸红得挺货真价实。 她下意识再往孟冶瞧去,恰恰四目相接! 她心口猛地一跳,想他习过武,耳力灵动,定然将她们姑嫂间的私语听了去,囔他可爱呢,他会是什麽表情? ……结果,什麽表情也没有。 那双深瞳不见光点,仿佛深不可测,他静默看她,才短短一个气息吐纳间,他已将目光移开,以侧颜对她。 霍清若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被丈夫两眼锁住的人,是孟回。 中间隔着偌大的厅堂,隔着许许多多的孟氏族人,两男人以目光交锋。 那美玉般的男子朝她家那口子淡淡勾起薄唇,笑得……真教她讨厌。 年三十,女人家们为了喂饱家里男人与老少,包了数也数不清的饺子。 饺子似元宝,下锅不数数儿,除了饺子元宝,当然还得围炉。 於是男人们摆上几桌,女人和孩子们亦围上几桌,几位爷爷们让仆婢服侍着用饭,总归是大过年,吃饭的吃饭,吃酒的吃酒,叙旧的叙旧,嬉笑的嬉笑。 外边冻得人鼻头发红、两颊几凝冰,孟家碉堡般的大宅内闹得热呼呼,孩子们领过压岁钱,全聚在前厅院子点炮竹、放烟火。 前头酒水快尽了,霍清若自愿往酒窖里搬酒,其实是在堂上待得有些闷了,恰好逮住机会吹吹风、散散酒气。 抱着一坛酒,拖着慢腾腾的步伐,远远便听到孩子们笑闹声,她闭了闭眼深作吐纳,似能品味到寒风中的暖暖年味……她从没这样过过年。 准备过年的活儿多到能累瘫人,除晚上回到夫妻俩自个儿的寝间,否则无一刻得闲,然,尽管回到大寨的每一日皆累得全身骨头快散架,却是忙乱中开心、喧嚣中畅意,因为有很浓、很浓的过节氛围,是她首次体会。 本想与孟冶安静守岁便好,未料是这样热热闹闹的。 其实……唔……也挺好的呀……唯一不好的是,孟家的老四爷爷依旧没给孟冶好脸色看。 堂而皇之,仗长辈身分欺负人,孟冶能云淡风轻,她却屡屡被激得想「开戒」! 以往使毒上手,指缝、肤孔、发际等等小处,皆是藏毒所在,嫁人之后她算是「洗净铅华」,又为治癒孟冶的诡症,倒是将她「太阴医家」的医术里里外外重新琢磨过,医毒之道本是一路,她现下走的是「光明正道」,真被逼急,绕一下「歪路」她是绝不会心慈手软。 过屋子与正堂两边相连的小廊桥时,几朵灿烂烟花此起彼落在半空炸开,瞬间她在廊桥上遇见摇扇而立的孟氏佳郎。 「嫂嫂……觉得今晚烟火如何?」语气低柔得如酒蜜过喉,孟回调回赏烟火的目光,侧过脸直直看她。 他的身形修长且精瘦,与孟冶的高大魁梧极不同调,一袭阔袖锦袍被夜风拂得微贴他的薄身,几缕散发落拓,清俊玉面眉色寂寥,似待可心人儿安慰。 「是小叔特意从南方运回来,想给大寨的男女老少热闹过年、开开眼界,当然好看。」霍清若不扭捏、不闪避,浅浅笑迎过去。 明摆着是跟出来堵人。 但……堵她?意欲为何? 孟回亦露笑,长目拢情,道:「白日在堂上拜见长辈后,大伯伯和大伯母虽替你我引见,但当时人太多,实没能与嫂嫂仔细说事。」 之前在堂上,他来与身为族长的公公说话,婆婆将她领过去,正式让他们二人作礼见过。那时他对她深深作揖,半开玩笑道:「大哥好福气,这亲娶得迅雷不及掩耳,原来是遇上嫂子这般美娇娘了。」 莫名的,就觉他这话绵里带刺,冲着她笑,倒有皮里阳秋的味儿……让她记起在「玄冥教」的时候,教里的人都喜欢来这一套啊…… 「小叔有何事,尽管吩咐便是。」她抱酒微微福身。 「岂敢吩咐嫂嫂!」孟回忙摇头,一脸欲言又止。 最后仿佛经过无数挣扎,他终於冲破内心牢笼:「我见嫂嫂今晚送给威娃堂妹的香袋,觉得那小物做工真细,还希罕地透出松香,不觉艳羡起来……想着若有姑娘肯为我亲手缝制一个,不知有多好?」 「那有什麽难?我听大夥儿说,小叔年后就要订亲了,对方姑娘还是四爷爷千挑万选的,弟妹肯定是个心慧手巧的,往后还怕没人帮你绣香囊、香袋吗?」 她叹了口气,自责般垂下脸容。「你大哥哪有你好福气?我绣功不好,连纳鞋底也不会,都是成亲后才跟寨里的大娘、大婶们学的,还让婆婆指点了许久才勉强像样,你大哥娶我,其实是委屈了。」 提到订亲,霍清若觑见他神色僵了僵,话再绕到孟冶,他便噎了般。 两眼直直瞪人了吗? 她垂颈「自省」中,只能用猜的。 顿了会儿他才重整旗鼓,笑笑道:「大哥以往的事……嫂子都知情?」 「该知道的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也全听说了。」她抬睫,很温婉模样,虚心求道说:「莫非小叔知道你大哥什麽私密事儿,特要说给我听?好啊好啊,你说,我听着,倘是糗事,我好回去笑话你大哥。」 眼前俊庞又是一怔,一时间接不话。 「我……那……好啊,嫂子先把酒坛子放下,抱着多累啊,咱们待在这儿慢慢说,还能边赏烟火,来,坛子给我,我帮你。」他走近她。 霍清若总算瞧出,先说这廊桥上。 两屋的相连处,虽有些隐密,离正堂却颇近,尤其大夥儿此时都聚在堂上和堂前,只要有谁爬上正堂二楼,从二楼窗户往这儿瞧,准能将廊桥上的人事物看得清清楚楚。 好,就算现下夜黑不好分辨,那就再说说这场灿烂烟火。 烟火一朵朵连环绽,天际灿亮,地面上如镶一层华粉,藉着一波波火光,她远远都能看清正堂二楼的格扇窗纹路,而窗纸后头果真有人影,且不止一人。 他挖了个暗坑,想诱她跳呢。 笑得那般抑郁,语调柔中透苦,这样诱她,她跳不跳? 怎不跳这天寒地冻还要拿书扇,说要接她手中的酒坛却徐徐摇起扇子……事反必有妖! 她得咬牙再咬牙、使劲再使劲,勉强才忍下那声充满失望之情的长叹。 从扇底朝她挥出的,竟是迷香!竟只是迷香! 竟然,就、只、是、普、通、迷、香?! 想他走南闯北,见过世面,拿出手竟就这点破玩意儿!怎不教她失望? 第十二章 二楼的窗子被推开了,他安排的人自然会将众人目光引向廊桥这儿。她想,此时被领到窗边的几人,其中一个必定是她家相公。 她若被迷香弄倒,恰恰栽进他怀里,投怀送抱约莫是这麽一回事。 他欺负她,是想给孟冶难看,但他为难她家汉子,就别想有好果子吃。 她顺势跳坑,迎将上去,两手抱坛子不好使,突然来了招半旋身。 她避开迷香,旋身时裙摆飘荡,以暗劲将细到几瞧不见的粉末尽数扫过去。 「啊!这……唔不……你、你……」孟回毫无提防,粉未猛地扑头罩脸。 「我怎麽了?我好好的没事啊,小叔,你醉酒了是不?什麽?还想喝我手里这坛呀?不行不行,欸欸,瞧你都站不稳了,颠得这麽凶,真不能再喝呀!」她扬声苦口婆心的很。 「危险!啊啊―」 咚!砰——有人倒地,且是从廊桥上栽到桥下。 下方是宅内排水用的宽道,此时无水,但石砌而成的排水道栽下去也够呛了,何况是面朝下直直摔落。 烟火照耀下,三、四条影子直接从堂上二楼窗子陆续一跃而落,几个起伏已窜近廊桥。八成是飞窜的黑影引起了骚动,遂有更多的人尾随其后赶至,眨眼间,小廊桥这头围满人。 「回少!」、「爷,您听得见吗?咱是陆子啊!您张开眼瞧瞧呀!」、「这是怎地回事?!咱心肝宝贝孙啊!」、「啊!断了断了,回少鼻梁断了,满脸血啊!」、「快!快请老大夫过来,还愣着做甚?!陆子快去请啊!」、「是、是……」 满场子鸡飞狗跳,好几个人全扑到廊桥下瞧那个摔得七荤八素的人。 「嫂啊,没事吧?可有吓着?!」头一个跑过来关怀她的是孟威娃,想碰她又不敢似的,胡挥两手,白着一张圆润脸蛋在她身边窜跳。 「我还好,只是你三堂哥他……他醉得栽倒了。」 「欸欸,你也该扶他一扶啊。」老七爷爷那一支的某个年长女眷叹气道,语调虽轻和,却有几分责怪意思。 霍清若怯怯地拢起眉心。「我书读得不多,但也知什麽……什麽男女授受不亲的,然后我这不是还抱着酒坛子……」 孟威娃抢走酒坛帮她抱着,笑道:「嫂,那是《孟子》啦,我有读过喔。就有人问孟子啊:「男女授受不亲,礼与?」孟子曰:「礼也。」……」边说边摇头晃脑。「然后那人又问:「嫂溺,则援之以手乎?」孟子回答:「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呵呵呵,就是嫂子如果溺水,小叔不救就跟材狼没两样,所以该救还是要救。」 霍清若一脸迷惘。「可我没溺水啊,不用救我的……是小叔醉倒在排水道了,还好底下无水,要不他真溺水了。」一干女眷皆瞪着她。 想她外貌褐发淡肤,本是从域外来的女子,能识汉字、说得出「男女授受不亲」这样的话已算了得,可不期望她读过什麽四书五经。所以……算了算了,性情好,相处得来最重要,其他事慢慢再教。 「我说错什麽了吗?」霍清若依旧有些怯生生,两手相互揉捏着,仿佛抱酒坛抱得两手快废。 孟威娃哈哈笑。「没有,没错」大嫂没错。错的是三堂哥,真不该喝那麽多酒。」 话一转,女眷们全往廊桥底下瞧,看家里的年轻男丁和仆役们抬起孟回,边叮咛他们小心留神,一边还七嘴八舌叨念孟回的醉酒失态。 霍清若敛眉,唇角极淡一勾,待掩去笑意,扬睫便见孟冶那双眼。 挤上前帮孟回的人太多,他仅立定不动,扫向她的两道目光里探不出深浅。 他本就寡言,今晚更是沈默。 她想起白日在正堂上,孟回两眼黏在她身上,丈夫定然察觉到了,两男人还以目光对峙,而后是孟回那抹几近轻佻的笑……那时,丈夫心里已闹不痛快了吧? 所以整晚才异常沈默,连亲近她、跟她多说几句话都不愿。 既是如此,现下又待如何? 难不成真以为她被孟回所惑,痴迷孟氏的玉颜佳郎,才傻傻抱着酒坛子跟对方窝在廊桥上,来个「烟火下谈心」? 他是那样瞧她的吗? 夫妻间的情义,她守得牢,抬头挺胸没对不住谁,他若真将她瞧小了,那、那……内心掀巨浪,凌乱得难受,一猜测他可能对她的误解,浑身便疼痛起来,哪还能静心多想什麽。 下意识,她微微抬起下巴,有点要强,有点挑衅。 孟冶面无表情,转身随众人走开。 夜更深沈,坚持要守岁的孩子们都已呵欠连连,有的摸回房里入睡,有的歪在堂上罗汉椅里,皆睡迷糊了。 黑影融进夜风,倏忽间跃上角隅碉楼,角楼上有人夜中相待。 「来了。」等候的那人瞥了来者一眼,目光遂又远放。年三十的大寨,许多人家点灯不灭,雪花飘起,点点灯火与皓皓白雪,静美。 「嗯。」来者立定不动。 「阿回寻你麻烦了?」身为族长就这点累人,啥事都得管上一管。 「没。」抬了下略见皱眉的额头。 「啊!记错了,不是寻你麻烦,是寻你媳妇儿麻烦。」年轻面庞微绷,线条陡然凌厉。 族长又问:「你媳妇儿吃亏了?」 「没。」顿了顿,嗓声沈定:「她让别人吃亏。」族长嘿笑一声。「护你护得紧嘛。」 年轻面庞上的厉色忽而一弛,试图压制,但肤底深红仍渗出表面。 「有何打算?总不好把你媳妇儿推到风头浪尖上。」族长慢吞吞转过头。 「我会处理。」答得毫无犹豫。 「好。」族长点点头,全然信任。一会儿才又拾语,话题一转:「所以,真不回大寨长住?」 「西路山中亦属大寨,那儿自在。」族长仰望雪花飞飘的夜空,轻声叹气。「你武学尽得孟氏真传,处事亦稳健,我实想不出更好的接替之人。但老一辈固守成规,血缘相继胜过一切,才教你陷进这局面。」 低笑一声。「竟连这大寨祖宅都住不得了。」年轻面庞恢复一向的沈肃神态,平声静气道:「族长一任,威娃足可担当,她性情朗阔,胸怀广志,再下十年功夫,武艺定有大成,孟氏大寨下一任主事,非她不可。」 「可她是女儿身,就怕老人家又要说话。」很苦恼般摇头。 角楼上陷入静默,任雪花飘了会儿,年轻汉子才又启声:「生老病死躲不过,十年后,如今已七、八十岁的长老们,能有几个留下?」 族长凶霸霸瞪他一眼,突然咧嘴嘿嘿笑。「你小子活脱脱就是孟家的种,跟咱一般心黑手狠啊。这种诅咒老人家死了算完的话,说得毫不拖泥带水,痛快!」 「……我没诅咒他们。」语气闷了。 「我知我知,有些事咱爷儿俩心照不宣,你懂我,我懂你,足够了。」欣慰颔首,拍拍义子肩头。 「……」想让动不动就闹、啥事都要闹过再闹的长老们死了算完的人,是你吧?身为义子的年轻汉子抿嘴不语,默默背起黑锅。 爷儿俩静伫又看了片刻灯火与雪景,族长似终於心意笃定,淡淡道:「那就再等十年吧。」 「嗯。」 「虽退隐西路山中,「隐棋」那边的事,你还得多帮帮手。」 「是。」正事谈定,族长畏寒般搓搓手,又开始不正经嘿嘿笑:「睡吧睡吧,杵在这儿风吹雪算什麽事?回房、上榻、抱媳妇儿喽!」 话音未竟,长影已从角楼直直跃落,连石阶都不走了。 年轻汉子慢腾腾转身下楼。 他当然也要回房。当然也要上榻。但,不太确定能不能抱到媳妇儿。 他没护好妻子。 以为真有麻烦事,也该冲着他,毕竟以往皆如此。 未料有人拿她开涮,挖坑又打埋伏的,要她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 有些事难以启齿,他事先未曾提点,事后又解释不清,她真会恼恨他吧…… 孟冶深深体会了,什麽叫做「近房情怯」。 然而再如何怯,还是得提气於胸,咬牙头一甩,破门……呃,推门而入。 烛火已灭,无损他的目力,暗中的榻上有一身形在被中微微隆起,今夜妻子没留一丝半苗的火光给他,更没为他等门。 内心暗暗叫糟,还是自动自发先转进偏间小室净脸、洗脚,稍感安慰的是,妻子虽灭了烛火却不忘留水在小红炉上,让他有热水可用。 没人服侍,他像回到未成亲之前,弄好自己不成问题,却觉小小落寞。 回到榻边,听辨妻子的呼吸吐纳,发觉她竟已醒转,不知是否被他吵的……她面向内壁侧卧,只拿后脑勺招呼他,当他轻手轻脚上榻躺平时,感觉她气息略绷,窒了会儿才吐出那口闷气。他心头也郁闷了。 他这麽晚才进房,分明避她,回来上榻就睡,当真半句话都不肯说? 霍清若又气又急又觉得……委屈。 她不是会让自己受委屈的脾性,即便在冥主大人面前,可以斗智使小计,可以以退为进,但心里从无委屈之感,因她知自己要什麽,做小伏低仅是手段。 但今晚丈夫的沈默不语以及深浅莫测的目光,实教她难受。 难不成当她睡熟了,所以不愿吵她……念头甫晃过,她立即翻过身,忙着拨开散面掩眸的发丝,没瞧见丈夫停在半空的手。 孟冶连续做了几个深沈吐纳,抬手正欲碰她。 她一翻身,他气息陡窒,蒲扇般的大掌竟很没用地撤缩回来。 「我还没睡……呃,我是睡了,但又醒了。」用力眨阵,再眨眨眸,努力在幽暗中看清男人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嗯。」 「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对付他这种无表情加寡言的人,直接问最省时省力省心。 他瞳底极快烁过什麽,静了会儿终於出声:「明日一早,我们回西路山中。」霍清若怔了怔,怎麽也料不到他要说的是这样一句。 「为何?」她撑坐起来,瞠眸直瞪。「我都跟婆婆说好,一住要住到年后元宵,大寨的女人家们还要教我传统包馅元宵的做法,威娃还说要带我去放灯,为何明日一早就要走人?」 孟冶也盘腿坐起,两眼没看她,一迳垂首。 霍清若被无形块垒梗到快没气,吐不出、吞不下的,只觉无比难受。 是蠢蛋才会被气到流泪,但此刻的她确实蠢,被气到两眼酸热冒汗。 「……是因为孟回吗?你……你怕我对他……你真以为我会对他……」 「不关孟回的事!」他口气微凛。 「骗人!」 「总之……明日一早便走。」气到不行,但实在不懂怎麽吵架,霍清若本能已挥出拳头,狠狠槌了她家男人两下,槌得孟冶厚实胸膛砰砰两响。 不解气啊不解气,因他绝对只会闷声挨她揍、任她槌。 先不说他一身如铜墙铁壁,她这般拳劲仅够替他活络筋骨,伤不了他半分,即便真将他打痛、打伤了,会心疼的也是她而已。 眼泪快要溃堤,这麽爱哭,脾气又躁,肯定跟她身上的变化大大相关。 不打人了,也懒得再说,她抓着被子重新躺落,再次面朝内壁千唤不一回,而被中的手悄悄、悄悄护在肚腹上,想安慰谁、亦想从谁那边汲取安慰似。 她自是不知,被她撇弃於身后的男人很苦恼地盯住她脑袋瓜好半晌,听到她隐忍的低泣声,他像被带鈎铁链猛地鞭过一般,浑身颤动。 最后,他将她连人带被抱住,她没能挣脱。 这一夜,以为将难入眠,她到底还是流着泪睡沈,因为有丈夫的臂弯和体热替她挡风寒……气他,亦心疼他。 大寨里有人真心待他好,有人终究瞧他不入眼。 第十三章 老四爷爷是因他义子的身分不愿他任族长之职,她多少能懂。 但孟回的恶意又从何而来? 想她尚未遇见他的岁月里,亲生双亲皆丧的他为了那些待他好的孟氏人,究竟吃了多少其他孟氏人所使的闷亏? 不愿那些待他好的人为难,所以把苦头全吞了,渐渐就习惯吃苦,面对刁难一贯地云淡风轻,但……就是不想他再受欺负啊,心会痛,舍不得他,隐隐约约便悟出道来,原来啊原来,竟有那麽在意他……而太去在意,是不是就不好了? 毕竟,只是「夥伴」罢了,夥伴间牵扯上的情义,还包括他的喜怒哀乐吗? 然,若不在意,便不会往心里去,更不会吵这一顿架了,不是吗? 怎会同他吵呢?乱七八糟都成什麽事了? 她其实……不想跟他吵架啊…… 回西路山中已十来日,元宵刚过,年也算过完了。 一早孙大娘又让孩子们送来新鲜大白菜和萝卜,霍清若在替孙青扎针灸药时,孙红也没闲着,拿着扫帚屋里屋外帮忙打扫。 瞧完病,霍清若唤小姐弟俩过去净手,请他们喝煮得软烂绵滑的红豆甜汤,汤中各浮着两大颗芝麻馅的白团儿元宵,是她自个儿摸索着、胡乱捣腾出来的,因年初一就随丈夫回来,来不及向大寨女人们请教包馅元宵的传统做法。 瞧两孩子吃得津津有味,咬着有点嚼劲的白团皮,甜汤追加再追加,整锅都快见底了,她心上笼罩十多日的阴霾多少淡去些。 之后,孙红跟她一块儿收拾锅碗进灶房,出来要唤弟弟回家时,就见在前院玩雪的孙青「啪——」一声摔倒在雪地上,五体投地趴在一双大黑靴面前。 男孩抬起头,盯住那双对他而言巨大到不像话的黑靴,再沿着套在靴中的两条长腿往上瞧,看到魁梧高大的男人正面无表情俯视他。 孙红很喜欢竹篱笆家屋的女主人,像温柔大姐姐似,教懂她好多事,笑起来总要人心定,但对不苟言笑且拳头如钵大的男主人,却颇有忌惮。 一时间,她只晓得定住脚步,愣愣看着。 霍清若离开灶间回到前屋,入眼的就是这幕你看我、我看他的「静止」景象。 高大的男主人动了,长臂一探,五指抓住男孩背心,拎小猫、狗崽般提起孩子,再轻轻放落地。 孙青两腿稳稳站住,小脸依旧保持仰望。 男主人顿了顿,手臂再次探去,胡乱拨掉孩子头上、脸上的细雪。 小脸蛋对他怯怯露笑。 这时孙红终於回神,紧紧张张唤了弟弟一声,边小跑过去。 小小姑娘略僵硬地朝男主人福身行礼,接着回眸见到倚门而立的女主人,她咧嘴笑开,还挥了挥手,这才牵起弟弟的手走出竹篱围。 旁人待他与对待妻子,总是两张截然不同的表情,孟冶早已习惯。 但妻子对待旁人跟他若也两张面孔,那……当真……难熬。 这不,小姐弟刚走,她唇角浅笑便收了,挽着小篮子就要出门。 「去哪里?」在她走过他身边时,禁不住问。 「到药圃而已。」几味药藏在深雪底下护鲜,便如农家将大白菜和青首萝卜掩在厚厚雪层下保存是一样的理。答话时,她双目直视前方,并未看他。 孟冶碰了 一个软钉子,下头就没话了,呆杵在原地。 想起他方才对待男孩的模样,霍清若心不由得一软,遂淡淡问…… 「孟爷今日都会待在打铁棚那儿吗?」孟冶一怔,内心一喜一郁闷,喜的是妻子愿开口多说点话,郁闷的是她称他「孟爷」而非「冶哥」,明摆着气还没消。 他摇摇头。「三把锄头全加生铁打上,打铁棚那儿我已收拾好了……午后会进山里多砍些柴,山中冬天长,薪柴得多备些。你——」 「嗯。我知道了。孟爷的午饭备在屋内桌上。」抛下话,她拾步往外而去。 被乾晾在原地,孟冶张嘴欲唤,却艰涩得难以唤出。 直到妻子身影消失在山径的那一头,他才重重抹了把脸,拖着无比沈重的脚步回到屋里。 方桌上有三菜一汤,分量足够,且菜都是热的,盛汤的陶锅还搁在小火炉上冒白烟,装米饭的陶瓮则收在保温用的厚布罩内。 这些天,妻子给他脸色看,明里、暗里喂他不少排头,但一日三餐偶尔外加夜宵则从未苛待过他,依旧热饭热菜热呼呼的汤,只是她不再餐餐陪他一块儿用。 心里顿时既苦又甜、既酸又软,都分不清是何滋味。 孟回与他的恩怨,还没想好如何开口,最终是要说的,但容他再斟酌。 脱下薄袄子搁在椅上,他坐下添饭,刚挖两口就听到外头有动静。 以为妻子去而复返,待凝神再听,不是!并非那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 放下碗筷,他悄而无声挨近窗边,透过窗棂静觑。 从他听到声音,又过了几个呼息,来人才出现在他眼界里。 一抹颀长清影从山径那一头缓缓步近,当对方踏进竹篱围内的同时,孟冶已从窗后现身,目光如炬。 「有事?」对峙片刻,他沈静吐语。 「无事,就登不得阁下的三宝殿吗?」孟回似有若无扬笑。 拿着小铲在药圃里东翻翻、西挖挖,也不是真要采药,只觉现下的她还没法子太心平气和与丈夫说话,既是如此,当避开为好。 至于入夜上榻,反正是睡在一块儿罢了 ,用不着言语,即便她有几夜确实失眠,亦能静蜷不动假装入睡。 这场战事,到底该如何收场?她苦恼。 要她摸摸鼻子、放软认了 ,自个儿心里不依。 若然想等到孟冶主动坦然,又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 心疼也气恼,怀此般心绪已十多日,想要他多吃些苦头却又舍不得。矛盾。 在药圃里摸了将近半个时辰,她挽着空空如也的小竹篮返家。 八成……不,九成九……不!是十足真金,再如何思绪乱转,她绝都不会想到自家朴素洁净的小厅里,会出现那样一号人物……孟氏佳郎。 孟回。 他在隆冬里袭着一身藏青色裘袍,直溜溜的墨发绑作一束散在颈后,清俊落拓……然,教她双阵圆瞪、瞧得险些腿软的绝非他的美貌,而是他手中正抓着一件薄袄子,那张俊美无端的面庞深深埋进袄子里,再深深呼吸吐纳,一遍、两遍、三遍……她认得那件薄袄,是她学了大寨女人家的手艺后,亲手替丈夫缝制的。 怎会……怎是……这样?; 惊愕至极后,怒涛乍起。 怒至极处后,脑中一片的白。 忽而一缕思绪浮掠,她倏地抓紧,顺藤摸瓜般循一丝游思看清眼下之事,孟氏佳郎即将与姑娘家订亲,但他心中自藏「佳人」。 禁忌。 绝不能教谁知道。 然太过喜爱,禁不住、断不了,乾脆蔑视到底,永远跟对方站在对立位置。 他欺负孟冶、想拿她让孟冶难堪,起因是他对孟冶……有情?! 倘是如此,她更要忿忿不平。 男人喜爱男人,在她被冥主大人「薰陶」过的眼界里,并不觉如何惊世骇俗,「玄冥教」里就她所知也有那麽几对。 重要的是——喜欢上了。 虽有手足之名,到底无血缘羁绊,即便真为亲兄弟又如何? 喜欢,便是喜欢罢了,既是心仪之人,合该珍之重之爱之,而非喜爱着又惧怕世俗眼光,畏首畏尾犹如鼠辈! 不想受伤,所以弄伤对方以求自保! 不愿秘密被窥探,所以轻蔑并恶待那个侵入心中的人! 他这样到底算什麽?! 孟冶已是她霍清若罩的人,他哪里还有脸来觊觎?一切皆本能作祟,不知何时,发上那柄钗子竟握在手中了。 钗子是丈夫亲手冶铜炼铁敲打出来的,玄色混过紫金,色泽古朴,钗上有缀饰,镶着一颗红石。石子还是丈夫无意间从河里拾来的,不知被一山清溪冲刷过多久岁月,也不知被如何打磨,石子已磨去所有棱角,外表如珠如玉,红纹似花,石内却是中空。 中空方便藏物,她在石心里藏毒。 她可以毒杀他於无形,不会牵扯到丈夫,她下毒之技是冥主大人亲传,能算好毒发时辰,或者半天,或者十天、半个月,届时他离开这儿远远的,突然暴毙,怪得了谁?谁也算不到她和孟冶头上。 她想……想杀他……杀掉孟回……突然,一只粗砺大手打斜后方疾探而出,牢牢抓住她紧握红石钗子的手! 她浑身厉震,喉中冲出短而促的惊喘。 猛然侧眸,极近对上丈夫两道严厉泛寒的目光! 他知道了! 瞬间,这项认知如厉鞭一般狠狠扫中她,打得她连痛都呼不出。 他知她暗黑心思。知她对孟回的算计。知道她,正要将算计彻底落实。 他将她看清了,是吗? 她再次颤栗,抖得几乎撑不住,丈夫铁青的峻庞变得模糊,她才想到那是泪,静而迫人地侵染双眸,原来是她哭了。 「你想干什麽?」孟冶沈声问,两眼深不见底。 不是早就瞧出,何必再问? 用力眨掉水雾,她以为自己正冲着他嘲弄笑,扯出的却是一抹近乎自厌的古怪笑弧。 她扭头朝孟回瞥去,见他这位孟氏佳郎一张玉脸血色尽褪,两眼怔忡,一动也不动,而原先紧抓在手的薄袄子掉落在脚边,显然吓得不轻。 她利刃般的阵光直直劈来,他更是一凛,身心皆颤。 知道怕了吗?哼哼,很好,她就要他惊悸慌惧,要他不得安宁,深藏的秘密被瞧了去,还想如何遮掩?他越怕,她越是痛快畅怀,哈哈……哈哈…… 「阿若,看着我……你看着我!」熟悉的叫她心疼的男音似安抚似命令,她吸了吸鼻子,调回眸光重新看向丈夫。 孟冶……孟冶……往后,他将怎麽看她? 不等他再多说,她手腕使劲一扭,钗子也不要了,即便断腕折指亦不在乎似,狠狠、狠狠从他掌握中挣脱出自个儿的手。 她旋身便跑,头昏脑胀的,用上轻身功夫亦未自觉,只想急急奔离。 「阿若!」丈夫的厉唤追上。 她紧紧掩住双耳,不回首、不去听,脚下疾劲未缓,反倒冲得更快。 离家! 最好走得远远,再也、再也、再也不要见谁…… 「你要的东西。」孟冶将一套乌铁打造的袖箭搁到桌上,另一手紧握了握,又怕把妻子的钗子弄壊,随即放松握力。 孟回瞧着那精致袖箭,俊容犹然苍白,直到孟冶弯身拾起他脚边的薄袄,他两耳突然热红,胸脯起伏明显。 「我……」声音顿止,因孟冶直起身躯,双目直直看他。 「别再来这里。」孟冶表情沈肃,平淡语气隐约藏锋。「也别再惹我妻子。」丢下话,孟冶套上薄袄转身便走,听到身后传来幽咽般的低笑声…… 「……你的妻子?呵呵呵……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真成亲,娶了个域外来的女人,呵呵……也是,若非外头来的,不知情教你骗上手,大寨里的姑娘谁愿嫁你?也算让你得偿所愿了……呵……我惹她?我是惹她没错!我之所以惹她,还不是因为……孟冶,你、你站住!我话还没说完,你给我站住!」孟回边扬声怒嚷,边追出屋外。 宽背窄腰的高大身影微顿步伐,但未回头,嗓音静中透寒…… 「我随时能弄死你,不留蛛丝马迹,只是,我还想不到理由那麽做。别逼我改变心意。」道完,他提气一窜,人瞬间消失在几丈外。 霍清若急不择路,往山里奔了好一阵。 之后山径绝,又或者去路尽被白雪掩盖,她闯进一大片枯木林中,树高林深,雪层似乎更厚,她两脚深陷其间,乾脆一屁股坐倒在雪地上。 一摆在胸口间的一口气陡地,她忽有力尽气竭的感觉,垂首,大口、大口呼吸吐纳,一团团白烟从口鼻冒出,喘息声震得耳鼓嗡嗡作响。 第十四章 疯也般乱奔,筋疲力尽的此时,思绪竟清明几许。 犹如一团混沌在搅乱之后沈淀,分出清浊,终让她宁神凝意,重新再思考……她是想奔去哪里?! 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见谁……蠢了吗她?!这麽一走了之,岂不彻彻底底着了孟回那臭家伙的道,让他称心又如意了,她就想做掉孟回没错。 有人打她男人的主意,还侵门踏户了,任何一个有骨气、有志气的女人家都该抄菜刀、抡扁担将对方打杀出门,再狠些,关门落闩,将人往死里打,打死了事,谁能说她不对? 但她跑开。自个儿心犯虚,竟就跑开,把丈夫留给上门的「狐狸精」! 笨蛋!笨蛋!要跑也得把对方赶走再跑,她怎犯傻?! 那……回去瞧瞧吧?即便仍心虚、不够坦荡,躲起来瞧个一眼、两眼,知道孟冶的情况,那就好……深吸一 口气,再提气於胸,待要爬起,脚下雪层突然一松,她只来得及惊喘,两手牢牢护住肚腹,人已随松落的雪往底下陷。 下方原来是一道峡沟,幸不甚深,她又是和着雪一块儿滚落的,拔掉钗子的长发在狂奔后已够散乱,此时则更加狼狈,不过倒没怎麽受伤。 估量一眼高度,以她的轻功想要窜上,应不会太难。 但一提气,她突然不敢再动,因脐下蓦地漫开一股古怪酸软! 心脏突突跳,越跳越急。 撞见孟回的秘密,她吓得没多严重。 被自家男人撞见她欲下毒手,她也没吓得太过分。 即便坠下峡沟,惊喘一声也就定神。 然现下,她雪脸白透,近乎淡青,唇色尽无,当真惊惶了。 不慌……不慌的……她缓缓侧卧,微蜷身躯,替自个儿搭脉。 一开始心太乱,弄不出个所以然,再试过几次,终於号出脉象起伏。 没事的,并非大碍,再静静躺会儿,将气息调好应该没事的……抬望上方窄窄的一线天际,八成哭过、发泄过,此时瘫软在地竟有些想笑。然后突然间,她看清一事——以为乾净出教便脱离冥主掌控,其实她的性情已受冥主影响甚深。 喜欢。很喜欢。在意了 ,所以想彻底占有,无法忍受谁来觊觎。 喜欢且在意的人待旁人好、对自己以外的人笑了,火便要狂烧,那种五内倶焚的焦躁和妒意能瞬间侵吞意志,让她恨得只想出手毁人。 冥主大人正是以这般变态情心对待心中所爱。 而她始终不像心慈、凡事随缘的温柔娘亲,更不像娘亲口中所描述,那个一向好脾气、永远笑口常开的生父。 她的脾性,竟肖似冥主多些。 沁肤入骨的薰染,由小到大,潜移默化成为她的一部分,成为她这样的一个人,永远、永远不能摆脱。她想,她亦是用这样变态的情心,对待心中所爱。 乱闹一通后的此刻清明,静静蜷在峡沟底,她终於看清自己,她爱上自个儿丈夫了。 爱上了,内心所有美好的以及丑恶的念想,会因为他而变化着。 没办法再将丈夫视作单纯的「夥伴」,往后再有哪家慧眼姑娘……抑或不长眼的男子,对他起了念,如今日欲杀孟回而后快的事,说不定还要发生。 唇噙苦甜的笑,合起微涩的眸子,她在雪中徐徐吐纳,护守丹田之气。 孟冶追踪到妻子时,见到的是她半身埋在雪里、似睡似昏的模样。 「阿若!」那一声急唤劈破混沌,霍清若沾染点点细雪的墨睫陡颤,下一刻已张眼。 「阿若……」她没昏,也没睡去,仅是闭眸极缓、极慢行气。 护住一 口气,可暖冰寒身,她能挨冻受寒,但腹中得暖,得用温热血气养着,她没昏没睡……想对来到身畔的男人说出这样的话,喉中却是堵着的。 见他一跃而下,见他跪踞一侧,那身影几完全遮掩上方的一线天光,让他瞧起来更加巨大魁梧,也让人更想依赖,那是一种厚实硕大的心安感,如参天巨木,木根深深、深深扎进地底,觉得可靠、温暖、安全。 只是……眼前这张峻庞似较之前更铁青,青到都泛黑气。 他两手往她身上摸索,头、颈、两肩、躯干和四肢,不断察看她是否受伤,嘴上急问:「摔伤了吗?哪里?是、是这里?不是……那是这里?还是这儿……也不是,都不是……阿若阿若,听见我说话吗?跟我说话!你醒着的不是吗?阿若,看着我,跟我说话,伤到哪儿了?跟我说话!」 霍清若傻了似,瞠着双阵眨都不眨,怔怔看他怒急阴黑的面庞,盯着他不停掀动吐语的唇。 「跟我说话……求你……」他突然低下头,微生青髭的脸埋进她发中。 她猛然一震,浮游的神智泅回。 他来寻她,找到她了……发涩眸子涌出水气,她抓着他一只厚实大手,秀荑立即被牢牢反握。孟冶将她抱进怀里,眉宇间凝色未褪,但神情已稳了些。 「没、没受伤,没事……」霍清若努力挤出声。 「你掉下来了。」一路追踪,见她足迹消失,又见深林近崖边的雪地陡陷一道峡沟,当下惊惧暴涌,即便此时妻子已在怀中,孟冶仍觉胸内绷得十分难受。 「我不是真心想跑开。」她忏悔般掩睫。「我想回家找你的……」 「好。」他闭闭眼,峻颚微挲她柔软发丝,极轻吐出口气。 「我不喜欢白费心血……饭菜就该趁热吃,可你没吃,我瞧见了,都还好好搁在方桌上。」忍不住数落。 「好。以后一定趁热吃。」 「……我、我也不喜欢有谁拿我做给你的衣裤乱闻乱嗅,他是狗吗?」孟冶嘴角微勾。「他人模人样,应该不是。」 「他」指的是谁,无须挑明,夫妻俩心知肚明。 「他再敢乱碰我做给你的东西,我……我揍扁他。」真要撩袖揍人似,她一手握成拳头抵着他的胸。 「好。我不让他碰。谁都不给碰。」轻手拨掉妻子软发和额面上的雪,感觉她肤上的温热,胸中那股沈滞仿佛更轻一些。他淡淡道:「他只是来取东西。因四爷爷开口,义父只好托我,要打一套袖箭给他走商时防身,我打算将东西送去大寨,他今日却单独来取。」 略顿。「他不会再来。阿若,我不会让他再进咱们的地方。」咱们的地方。西路山中的竹篱笆家屋,是她和孟冶的地方,是他们俩的。 她吸吸鼻子,她语气有些不稳:「好……」 以为提及孟回的事,要纠结不清无法解释,结果妻子要的不是解释,而是一个明确决定。 自年少时候,孟回对他的挑衅和嘲弄从未间断,直到他俩一个从商、一个习武,踏上不同的路,一年或者只碰上一、两次面,王不见王,确实清静。 之后年岁稍长,他才隐约推敲出孟回的心思,然而,从不说破。 能避开不见就尽量别见,如遇上年三十这种大日子,真不好避开,也只能捺下性子应付,每次都觉深深疲累,无比厌烦。 而这一次,妻子是遭自己所拖累。 想到她醋劲颇浓要去揍扁谁的狠话,越想,心头越热。 他收拢双臂将她抱得更紧些,亲亲她的额发,低声道:「我们回家。你的红石钗子在我这里,等回到家梳好发,我替你簪上。」 「嗯……」点了点头,她双颊微霞。 所以,关於钗石里藏着的毒,他究竟知不知? 是心知肚明得很,却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从头至尾都以为那不过是根镶着花红石的寻常钗子? 欸,猜不出,真头疼……孟冶双臂一振已打横抱起她,她咬着唇,苦恼得乾脆把脸蛋埋进他颈窝。 「要上去了。」孟冶提醒一声。 「我其实能自个儿上去的。」声音闷闷的。 「是吗?」他笑笑,以为她在逞能,毕竟之前他笑话过她,要她把那浅薄内力田下,别过给他当「嫁妆」。 「嗯……是肚子突然抽疼,才不敢乱动。」继续闷闷不乐。 闻言,孟冶眉峰陡结,都提气欲窜了,生生又给按下,低下头紧张端详。「腹中抽疼?所以还是伤着了?」 小脑袋瓜抵着他的颈肤来回蹭了蹭,闷声辩驳:「没有呢,才没伤着。人家我……我护得很好,我懂医,伤没伤着我自个儿知道,明明好好的……」 孟冶眼底闪过迷惑,被妻子弄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脑勺。 但想,她肤温并无异状,雪脸一样透白,露出的一边颊面还染淡嫣,神识亦颇为清楚,应无大碍。至於身上是否有小擦伤、扭伤,待回家放她上暖炕了,也才好再仔细察看。 再次提气於胸,他长身飞窜,一脚欲在峡沟壁上借力再跃时,这肘腋瞬间,耳中直直钻进一句—— 「我把腹里的孩儿护得好好,才没伤着。」 嗄?! 大惊!剧骇!疯震!如遭滔天的狂浪吞噬! 孟冶气海骤乱,欲借力再跃的一脚竟大失准头,狠狠踩滑了! 「冶哥……」妻子搂紧他惊呼,他则似断翅之鸟重重坠下,背部直接落地,摔得可说七荤八来,但怀里人儿被他抵死护住,硬是用粗壮两臂将妻子高高举起,除了一点小小惊吓,余皆安然无恙。 「冶哥……冶哥?!」霍清若伏在他这块厚实「肉垫」上,待定神,赶紧捧起他的脸,紧张唤着。 「没事吗?你没事吗?」孟冶两眼发直,呆滞到十分严重的境地。 蓦地,他出手如电,搂住妻子弹坐而起。「你!」 「是!」霍清若愣愣应声,双阵瞬也不瞬,被他黑得发亮的炯目深深牵引。 「你——」 「是……」 「你说你……你……」 梗住,出声不顺。 「……是?」他吞咽再吞咽,气息依然不稳,一张脸,红橙黄绿蓝靛紫,青色黑色白色,差不多全闪过了,最后是黑中透白、白里泛青气,眼底却漫红丝。 他专注看着妻子,一只粗犷大手缓缓移到她犹然平坦的小腹,掌心丝丝的温热透进衣料,渗入她的肤底,仿佛想温暖正在努力孕育小小生命的宫房。 霍清若咬咬唇,泪睫掀了掀,很是腼腆。「差不多两个月大了……我一直想跟你提,本来……本来想在年三十晚上跟你说,但那一晚……」 那一晚,他们夫妻俩闹不痛快,为一些狗屁倒灶的事。 她又被丈夫拥进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胸怀,这麽强壮暖和,连心音都跳得这样好听,她闭起双眸,泪珠悄悄滚落,身子放软,全然依偎,我喜爱你。 我真心喜爱的人啊……原来这就是深深慕恋的、似火狂燃的情思…… 「你早该跟我说,你怎麽可以不说?这麽多天,你提都不提,怎麽可以?」孟冶碎念,劲实身躯竟一阵阵颤抖。 他面庞紧偎着她,紊乱气息在在显示内心的慌乱。「……怎麽可以不提?你……你……天啊——」 猛地惊喘。「你竟还跌下深沟!我……我怎麽办?倘若有事,怎麽办?!阿若……阿若……你怎麽能这样对我……你……不可以……我、我……」 他乱七八糟的低嚷止在她紧紧、紧紧的一个回抱中。 宛如被彻底安抚的孩子,他突然变静,静静与她相偎。 直到她感觉肩头微湿,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他的泪,心魂不禁一震。 忽然,又明白了。 这样……她想,或许就足够的。 不纠结他待她有爱、无爱?能爱、不能爱?他如何看待她,已非她能任意左右之事。而她对他,反正是从「凑合着过日子的伴」,一日一日渐渐、默默地喜爱上,乱七八糟地倾倒,芳心悦之。 「爱上」这样的事,单一个人就能恋着,并不是非得两情相悦不可,便如冥主大人纠缠娘亲那样,死皮赖脸又耐着长长的性子,永握在手,永悬於心,一遍遍去硬敲软磨,终有一日,终有回响。 第十五章 她想等他,等那样的回响。 想通,心随即开阔。 悄悄深叹,将心中闷浊尽数吐出,她更用力抱他,唇角徐徐弯起,真心笑。 而眸中湿热,那是喜极而泣的、很难、很难止的泪。 当时闯「修罗道」,身陷道道难关中,生死悬於一线,如何都猜想不到往后的两年岁月,她会历经嫁人、情生意动、怀胎、产子……孩子在她肚子里窝得挺好,还未长齐全,显出在她身上的脉动已强而有力,让每每替她搭脉的老大夫直称神奇。 至於她,也不必费事替自个儿号脉,双身子的她头不晕、心不悸,吃什麽都觉好有滋味,双颊圆润许多,肤光水滑的,便觉肚里这一胎当真好养。 只除将近临盆的那几日,她两腿肿得几难行走,睡不好,食慾自然差了些,又把孟冶着实惊吓了 一次,天天紧挨在炕边陪她,赶都赶不走。 怀胎期间,婆婆以及大寨的女人们隔三差五便转来西路山中「串门子」,她知孟冶喜静不喜闹,之所以容忍大寨的女人们「闹」进家门,一是因婆婆、大婶和大娘们专程带来喂她的滋阴养气补品,二是因各家有各家的育儿经,虽三姑六婆兼七嘴八舌,多听听、比较比较亦无妨。 在中秋过后不久的某日夜里,她腹中开始有了动静。 整晚,丈夫脸色碜得吓人,她就怔怔看着毫无血色的他,微抖着手,却有条不紊地备脸盆、备热水、备一整大叠净布、备烤过火的剪子、小刀等等,当她疼到禁不住哼出声时,他往她口里横了块软木,抚她早已汗湿的脸,亲着她的发、她的额,他目中坚毅,默默凝视看进她心魂,似向她起誓,无论如何他都会让一切顺利。 孩子是孟冶亲手接生的。 隔天清晨,第一道天光透进屋内,她在几要脱力前终於听到娃儿响亮哭声。 娃儿带把,四肢健全,毛发颇丰,后脑勺还有两个漩,哇哇大哭的红通通小皱脸又丑又可爱。 当孟冶将剪了脐、作好清理的孩子抱到她身畔时,她渴睡的眸子一瞧见那小东西,内心瞬间被填得满满,满到堵了喉咙,无法出声。 这是个她可以尽情去喜爱,而他也一定会真心喜爱她的小小人儿。 浓稠如蜜、温暖似阳的感情牵系,当了娘亲,原来是这般感受……动心,悸颤,一阵阵的自觉刺激胸乳,她双乳胀满奶汁,於是侧卧着,让孩子贴靠过来。她头一次哺育,见合着眼、用力吃奶的小家伙,边看边哭,她记得大寨女人们叮咛过,刚生完孩子不能哭,会伤着目力,但她就是忍不住,泪水一串串奔流,是因想起自个儿娘亲了。 娘希望她嫁人生子,如今的她,什麽都有了。 自己当了娘,就分外思亲。 孟冶沈默地陪在她和孩子身边,在她哭得有些气息不畅时,厚实大手拍抚她的背心,然后不时低头吻掉她的泪,吻淡她的泣声,又膜拜般亲吻她蕴含精华的、胀疼的胸脯。 来到春时,娃儿六个多月大,近来刚学会狗爬方式,很勉强地挪动小肥身。 霍清若午前从药圃返家,还没踏进竹篱围内,就已看到搁在前院的大大榻篮里,孩子翘高小圆屁在里边学爬。 榻篮四尺见方,四边用一根根约莫及人腿高的细竹围栏,每根细竹之间所隔距离恰到好处,可让娃儿伸出肥爪、肥腿,却钻不出小脑袋瓜。 孩子的爹不知放了什麽好东西在榻篮的边角地方,孩子爬得还不太顺,「嗯、嗯——」哼声使力,挪动着想去吞掉诱饵。 孩子的爹也不管小家伙,迳自做起手边事物。 霍清若瞄了眼那木头雏型和几根竹子,猜想丈夫这次做的应该是根竹马,唔……或者是两根,因为除了自家的娃,还有另一个跟小娃很合拍的大男娃。 「快……快、快,摆了大桃子,你快啊——」孙青在榻篮外蹲圆,小脸紧抵着细竹围栏,两眼瞠圆望着四肢乱划的小小娃。 男孩开口说话也是近两、三月内才有的事。 霍清若发觉孙青以往喜欢赖在小姐姐身边,自从多出一只很小、很小的娃儿,其他人就再也入不了他的眼界。小小娃「咿咿呀呀」胡乱说话,他就跟娃儿对话,竟还对得上,一大一小哥儿俩好似。 有人真心待娃儿好,她自然欢喜,而孙青的痴症算是有大进步了,虽与寻常的男童相较,他仍安静过头,话说得不利索,但比起从前当真判若两人。 除孙家小子病情大善,孙家小姑娘自半年前开始,也跟在她身边习医种药。 会收孙红入「太阴医家」,是因相处下来,真觉这孩子天性纯良、心细敏慧,在她怀胎时候,孙红帮忙打理药圃,竟整得井井有条、欣欣向荣。 天赋如此,都落到她霍清若眼前了,若不拾起来好好薰陶冶炼,岂非暴殄天物?! 此时,原是安静跟在身后的孙红,一见到娃儿也按捺不住,一阵风般跑近,一路挽在手里、装满花花草草等药材的竹篮子也没来得及放落。 小姑娘身长够高,直接攀在围栏上端俯看,轻嚷鼓励:「快啊!爬爬爬!是很香、很甜的大桃子,姐姐今早吃了 一颗喔!你快啊,动动手、动动腿,爬爬爬呀——」 她飞快觑了高大严肃的男主人一眼,发现后者正回首瞧着徐徐走来的清若姐……此时不做,更待何时?她赶紧把角落的半颗香桃推近娃儿。 娃儿颇识时务,扭着圆屁往前蹭两下,飞扑,很快将桃子扑进怀里。 霍清若将一切看在眼里,但笑不语。 待她走近,自家的娃已叼着桃子趴卧,用刚冒出没多久的小小两齿凿进果肉中,小嘴一凑,奋力吸起汁液。 这时节,熟透的大香桃只在深山温泉一带才能采到,孟冶几天前入山狩猎,顺手带了几颗回来,她颇爱,而娃儿更是一啃就爱上。 昨儿个他又进深山一趟,傍晚时分,背了 一大篮香桃返家。 他是个很好的丈夫,也是个很好、很好的爹。 早就知道他会做得很好,但他比她所以为的还要好上好几倍。 娃儿的几张榻篮、摇篮全出自他粗犷却灵活的手,问他打哪儿学来的手艺,他低眉认真想了想,最后耸耸肩答道:「没学。看久了就会。」 欸,九成九定又跟大寨某个手艺厉害的老师傅「厮混」,混到被潜移默化。 除竹编手艺,许多童玩玩意儿他也能做,博浪鼓、纸鸢、九转风车架等等,而现下,孩子爬都还没爬顺,他这个当爹的都把竹马备上了。 孟冶老早就听到山径那端传来的动静,共三人。步伐徐缓地往竹篱围家屋这里靠近。 三人当中自然有妻子和孙家小姑娘,而余下的那一个……他直到孙家小姑娘三步并一步冲到榻篮边,而妻子走近了,才慢吞吞搁下手中活儿,回头去看。 目光先扫向跟在妻子斜后方那名年轻女子,淡淡一瞥,随即挪回妻子脸上。 「月昭姑娘是来替老大夫跑腿的,刚巧在山径那儿遇上。老大夫之前托我看顾的几株紫萝药花已开,他想挪一株回大寨自个儿试试,但抽不开身,就请月昭姑娘跑这一趟。」霍清若主动解释。 「孟大哥……」卢月昭头低低,脸蛋微赭,轻细唤了声当作招呼。 孟冶没应声,只除适才那冷淡一瞥,再没瞧她一眼。 他仅是深深盯着妻子,黝静目底似深不可探,又似无声质问。 霍清若朝他微微一笑。 她知他心里困惑,对於她怎跟卢月昭亲近起来一事。 起因是去年的盛夏时节,大寨里茨然兴起一场热疫,得病的人除了出现中暑病症,双手、两脚,甚至口舌都会冒出无数小水泡,体热一旦升高便难制住,若发在孩童身上,情况更危急。 老大夫虽对症下药,但用药偏温和,没办法立竿见影。 她当时怀胎已近九个月,孟冶护她护得死紧,结果老大夫实在没辙,冒着被男主人一脚踹飞的危险硬闯西路山中,这麽一闹,她才知晓寨里出事。 孟冶简单几句便把事挑明了……她若要坐堂,亲自望闻问切,先踩过他的屍体再说! 那时见他黑着一张脸,拉来凳子、大马金刀坐在门口,当真好气又好笑。 大腹便便兼之临盆时候接近,她亦心知肚明,不能太逞强的,但与老大夫一块儿参详用药之方,倒还可行。 后来仔细听过老大夫详尽的病症叙述,当天便以老大夫的温和药方做底子,去芜存菁再添新味,合开出两张药方,分别用来对付大人热症与孩童的热症。 她之后更将「太阴医家」独门的「清热解毒汤」药方交予老大夫,请老大夫在大寨里广推,方子里的几味药草皆寻常可得,且煮法简单,清热解毒成效佳。 正所谓内行人看门道,一得到那独门偏方,老大夫瞠圆眼、扯着白须直呼: 「妙!妙!妙啊——」还想赖着继续跟「同好」尽情推敲琢磨,结果是连人带凳被孟冶扛到屋门外搁着。 那一晚,她不知是思虑过度抑或体力大耗,入夜后竟微微发起烧,孟冶绷着脸整晚看顾,无微不至。她有些内疚,心里却也甜甜的。 而老大夫为了在寨中广推「清热解毒汤」的功效,缺人手缺得凶,卢月昭自愿帮忙,大姑娘家做事果然伶俐勤快,很快成了老大夫的得力助手。 这大半年来,老大夫时不时来访西路山中,亦会带卢月昭同来。偶尔遇事腾不出空,便吩咐卢月昭送东西过来,又或者像今日这般,替他过来取物。 霍清若跟这位卢家小七姐儿,其实算不上亲近,但和平共处倒还可以。 卢月昭对孟冶欲语还休的情思,她当然看得一清二楚,也许孟冶自个儿亦知。 倘是之前未知孟回此人,没见识过孟氏佳郎为了隐藏慾念、自我保护,可以如何糟蹋、欺凌她的男人,且还见不得她的男人过上平静日子,好似他孟回大少得不到的,旁人也别想霸占……如果不是历经了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她此刻待卢月昭定然是不一样的心境和嘴脸。 相较之下,卢月昭的心意乾净且可爱太多……近乎盲目喜爱着。 因长姐当年悔婚,所以喜爱的心情里亦混进浓浓怜悯以及歉疚。 任何一个真心待孟冶好的人,她霍清若都当珍惜。 希望他快活,不再苦。希望所有人待他好,有很多的温暖。 希望凑合而成的这样一个家,可以给他归属感觉。 希望他们之间的牵姅长长久久,而他不会后悔。 「快午时了,肚饿了吧?」她低柔问,探手替盘腿坐在土石阶上的他抹掉额上和颧骨上的薄汗。「汤已在炉上煲着,菜和肉一大早便处理好,等着下锅而已,我手脚很快的,等会儿就能开饭。」 似因她的主动碰触,孟冶纠在眉间的暗黑淡了些。 他没答话,仅微侧脸挲了挲她软润掌心。 「娃儿乖乖的吗?可被闹乏了?」她带笑眨眸。 孟冶摇摇头,略宽的嘴几要拉开一抹笑弧,却在目光移向她身后时表情明显一顿。 霍清若随他的视线转头去看。 八成见他们夫妻俩举止有些旁若无人的亲昵,卢月昭悄悄退到榻篮边,趴在里边啃香桃的娃儿,啃得满脸、满身的桃汁和口水,孙红才搁下药篮子要拿帕子,卢月昭已抢先将孩子抱起,拿自个儿净帕帮孩子擦脸。 娃儿在她怀里扭着,因那半颗桃子还落在榻篮里。 「都弄脏了,黏乎乎的,要擦乾净啊。」卢七姑娘很坚持。 「下来、下来——要下来——要下来啦——」孙青也异常坚持,不喜欢娃儿被他不熟悉的人抱着,遂跳起来拉扯卢月昭的衣袖。 「青弟别这样!」孙红略慌,忙过去制止。 第十六章 霍清若挑眉瞧这一幕,都不知该哭该笑,自家肥娃尤其讨厌人家擦他嘴脸,见帕子抵近,小脑袋瓜躲啊躲,五官都纠成一团了。 她叹了口气,启唇正欲介入,一抹庞然黑影忽地将她完全笼罩。 孟冶立起,越过她笔直走向纠缠在一块儿的一大三小。 卢月昭见他走过来,登时发僵,动都不敢动,帕子还被娃儿叼去,抓在肥手里乱扯。孙红则死命拉着弟弟,以防他再扑去揪人家大姑娘的袖裙。 只有小肥娃还扭扭扭,扭得要让人抱不住了。 孟冶二话不说出手,将娃儿提抓过来,拿开缠住小肥手的帕子一丢,再弯腰拾起榻篮上被啃出好多小小齿痕的香桃,塞进娃儿怀里。 「哂、咽咂……呵……」有得吃就开心。孩子眉开眼笑窝在粗壮臂弯里,糯肠般的小肥腿踢了踢,继续埋进多汁桃肉里洗肥脸。 「呵呵……」孙青终於也安静下来,娃儿笑,他也笑。 沈着脸把孩子「抢」回后,孟冶看也没看其他人一眼,转身便进了屋。 他这是怎样?孩子突然不给碰吗? 见卢月昭脸蛋一阵红、一阵白杵在原地,轻垂的眸子似乎闪泪光了,霍清若都不知该不该说几句话安慰。 是说,她家男人到底闹哪门子别扭? 孩子不给碰好,算了。那当着姑娘的面,把帕子扔地上,这是哪招? 当众给人难堪,实不像他会做出的事,且还是对一个姑娘家……莫非……还在为卢家曾经退婚一事,心里不痛快,所以只要是卢家的人,他一见就讨厌? 丈夫的阴阳怪气持续了好几天。 霍清若发现,他近来常盯着她看,有时光明正大,多数时候暗暗静觑。 她之所以晓得他在看,皆因那两道目光仿佛具穿透力,欲看进她神魂深处似的,若逮到他那追随她、探究她的眼神,那是因他根本不在意她知道,甚至可说,他多少存了点「恶意」,故意要她知道。 男人心也如春风里的游丝,难捉摸啊难捉摸…… 「他长得真好看。圆乎乎,小手、小腿嫩嫩软软的,好可爱。」姑娘家正想探手去摸摸娃儿的嫩颊,又见这麽做,实在太靠近那女人家丰盈的乳,一时间脸蛋羞红,有些局促地绞起十指。 「谢谢。」听到自家娃儿被诚挚称赞,没有一个当娘的会不开心。 霍清若抱着娃儿哺乳,孩子「哂哂——」喝得十足认真,五指箕张的胖胖小手挣出襁褓,贴在娘亲鼓起的胸房上,腴颊肥嫩,半掩的睫毛既长又翘…… 怎麽瞧,欸,都觉她生的这只娃长得确实好看啊。 她不知自己此时神态,垂阵瞧着娃娃时,淡淡秀容漾开薄光,眉眼俱柔,成一抹圆润成熟的风情。 卢月昭几要瞧呆,绞紧的十指终於放松。 「我……我可以抱抱他吗?」在娃娃吃过奶水,让霍清若抱在肩上拍拍背、打出嗝后,卢七姑娘眨巴两眼,禁不住问。 姑娘家今儿个又帮老大夫跑腿,送来三小袋南方药种,说是想她「得空时」、「闲暇无聊时」,可以试种来玩玩。 霍清若一听当真哭笑不得。 添了娃,为人母,她只有更忙碌,哪来闲暇工夫? 老大夫明明晓得,却故意把话说得好听,然后待她真把药种出来,他老人家就颠颠地赶来采收,反正怎麽算,都他得利。 不过,当了娘亲果真不同,心都较以往软上三分,明摆着是吃亏的事,她也甘愿为之,总觉得为孩子多积些福德,那很好。 她将裹着大红花布的娃儿放进姑娘家臂弯里。 这次没有帕子扑鼻扑口,娃儿就乖乖的,黑白分明的眸子好奇张望。 卢月昭小心翼翼收拢双臂,对着娃儿笑,低声却道:「姐姐……我、我迳自唤你姐姐,问也没问你意思,确实好厚的脸皮……」 自嘲般笑,顿了会儿。「……姐姐,我如今也已十七,我爹娘……他们逼我嫁人了,可我……我……我不想嫁人……」 不是不想嫁,而是想嫁之人已有妻有儿,即便孟冶光棍一条,她卢家的长辈们也不可能允婚。 霍清若对她的执拗无法发恼。 这世间谁要喜爱谁,心是自由的,又要如何阻挡? 更何况,孟冶真的很好。是很好、很好、很好的好,值得所有人待他好。 她也是不由自主就喜爱上了,万幸的是,她抢了所有先机,堂而皇之霸占。 而既然掌握在手,就不会轻易放开。 她的男人、她的孩子,他们是她的。是如今她的命中,最最要紧的存在。 张了张口,实不知该说什麽,霍清若暗暗一叹,伸手挲挲孩子嫩脸,娃儿似嗅到她指上熟悉气味,嘟高小嘴、皱着小鼻头胡蹭,表情一绝。 卢月昭有些被逗笑,正想将孩子归还,身子突然僵住,两眸怔然。 果不其然! 霍清若回首,便瞧见暮归的丈夫伫足在竹篱旁。 虽隔一小段距离,她仍清楚看到他沈霭压眉、面庞绷起,阴阳怪气再次发作。 又是谁惹恼他? 咦……咦?咦!他踏大步、拔山倒树而来,冲着谁啊?! 霍清若傻眼,身畔的卢月昭忍不住惊喘,两人四只眸子全瞠得圆大,见孟冶来势汹汹逼近。 「你……」霍清若才挤出一声,卢月昭臂弯里的娃儿便被挖走。 真是用「挖」的,半点不假,而且霍清若发觉自己被丈夫厉瞪了! 孟冶发狠般瞪她一眼,那表情好像……仿佛……犹如……她把他欺负得多惨、有多对不起他似的! 被瞪得心陡凛、肝肠一抽,霍清若二度傻眼,就愣愣瞧他挟抱儿子,头也不回,火气腾腾走进屋子里去。 晚饭。 霍清若如以往那样备得颇丰富,至少、至少也有三菜一汤,用煮得香喷喷的大米饭配菜,就他们夫妻俩,很是足够。 只是,今晚的饭她吃得草草,三菜一汤进了口,都有些食不知味。 而孟冶呢?唔……自卢月昭黯然离开,她进屋后便偷偷觑他,瞧来瞧去,还是抓不准他发恼的因由。 但他依然大口吞饭、大口食菜,只是目光沈沈,不太愿意与她对上。 「你爹跟你说了什麽没有?来来,快跟娘说啊,咱们偷偷说,娘只听着,谁也不告诉,嗯?」 入夜,炕上软垫窝着母子俩,霍清若一头浴洗过的软丝扇散在垫面上,原是晾着发,但娃儿贪香又贪暖,肥肥小身子滚啊滚,一路滚压在娘亲的发上,东嗅嗅、西闻闻,咂咂咂地润唇,在阿娘的香香发上滴口水。 「什麽都没说吗?怎麽可能?」当娘的不信,秀眉纠了纠。「你跟他那样要好,肯定什麽都知道,就不肯跟我说罢了。」 可怜兮兮。 「答答答……阿皮皮……」为了誓言自己的忠贞,娃儿滚进娘亲怀里,趴在娘香香软软的胸脯上,眨巴乌溜溜圆眸,咧出大大笑容。 霍清……「欸——」地一声叹,心里软如烂泥又甜如蜜,没辙。 她搂着娃儿香着他的肥颊和嫩颈,香得娃儿叽哩咕噜乐呵呵一阵叫。 孟冶在这时候步进房内。 炕上闹作一团的母子俩不约而同朝他瞧去,霍清若眉眸静谧,心里却如擂鼓,倒是娃儿见到爹,眼睛笑眯成两弯缝儿,滚过来要引他注意。 不等霍清若惊呼,孟冶一个箭步上前,已把险些滚下炕的孩子捞起。 他还是古古怪怪的,面庞冷绷,眼底窜火。 霍清若实没看懂,有些小无奈地叹气,但幸好还有孩子可「使」。 她佣懒地窝回最里边侧卧,似累了、想睡了,很理所当然地把哄娃儿睡觉的事交给丈夫看着办。 孟冶静伫了会儿,最终脱鞋上炕,孩子就躺在夫妻俩中间。 娃儿喜欢娘柔软的胸脯、甜甜的香气,喜欢爹大大的手轻缓拍抚,小小所在尽是他所爱,才一会儿便安静了,沈着眼皮,肥手抓着自个儿肥脚趾,模糊哼声。 「你今儿个回大寨了?」霍清若决定打破沈默,用一种夫妻俩闲话家常的徐慢语气。略顿,她腼腆一笑。「我想你傍晚返家,两手空空没拎猎物,也没背柴,若不是被族长召回大寨,定是有人又来找你……」 这一年多来,丈夫表面上与孟氏宗族的关系似渐行渐淡,但台面下的牵连却从未断过。 都已退居西路山中,时不时有人寻来。 那些黑衣人不会直接现身,不是在林间或家屋前疾速掠过,要不就几声长短哨音,孟冶会应他们的召唤出门。 一开始是有些担心,后来才从丈夫口中得知,那些人是他以往的夥伴,是孟氏大寨布进江湖里的暗桩,因族长托付,不得不暂管。至於暂管到何时……据说还得等下一任孟氏族长出炉,才可卸下担子。欸. 若非孟氏对丈夫有救命之恩、养育之情,若非她已为人母,性情变得圆融些,看到孟氏宗族以这般「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的路数对待她家男人,这事要放在以前,她早毒杀他全族。 孟冶垂目瞅着儿子,抿唇不语,是有些默认意味,但明摆着不想多说。 「算一算,威娃跟着你那夥人走大寨「隐棋」,也都闯荡大半年,她可惯?」边问,柔荑有意无意往孩子身上轻拍,拍啊拍,就跟丈夫的粗掌叠在一起。 他微乎其微一绷,终於回话:「她很好。」 「噢。」小小落寞,因他抽走大手。 娃儿打呼噜,真睡沈了,他起身将孩子抱到摇篮里。 摇篮内垫着娃儿娘亲亲手织出的大红花布,还有福虎小枕。 他把孩子安置妥当,再压实小被子的边角以防夜风渗进,跟着灭了烛火,再次脱鞋上炕。 霍清若怔怔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觉得……还是得说些什麽才好…… 「那个……老大夫让月昭姑娘来了 一趟,送来三袋南方药种,月昭说……她爹娘要她嫁人。也、也是啦,再拖下去就晚了……」呃,她又被瞪了吗?! 「我为什麽得知道这事?」孟冶明显隐忍火气。 「啊?我只是闲话家……」 「我为什麽该死的得知道这事!」灼息阵阵,养在瞳底的小小火把忽而腾烧成烈焰。 不知是否被问住,她眸子眨也未眨,在幽微中直视他眼底的火。 她不言不语,他被激得更如铁锅炒爆豆,内心噼哩啪啦乱响。 他倏地压上她的身子,低头一阵狠吻。 这是……唔唔……怎麽……唔唔唔……突然这样……唔唔……霍清若几被丈夫的热唇堵得没法呼吸,这般突如其来又其势汹汹的,她没有不要,只是事情跳得太快,她一时跟不上。 头晕……目眩……两耳发热,娇身润软…… 欸,算了算了,脑子现下不好使,就不使了。 衣物根本不及褪尽,四肢紧紧纠缠间,他已将她完全占有。 怕惊扰孩子安眠,所有禁不住的呻 吟叫喊全化作声声呜咽,她张腿环住他的腰,在他身下拱高腰肢,十指揉进他一头浓发中,亦在烈火烧得最凶猛时,在丈夫宽背上留下细长红痕。 鱼水之事,他一向粗犷中带温柔,极具耐性,极为细腻,甚少如今夜这样,仿佛慾念在肤底狂烧、催逼、激荡……他只能牢牢揪紧她,独占她的一切。 结束后,交错的激喘渐缓下,霍清若伏在丈夫胸前,神思朦胧,耳中荡进一声声心音,似催她入眠。 粗糙掌心原是安抚般在她背上滑动,她嘤咛一声,突然被他搂着翻身。 他半颓的部分仍在她体内,这一动,她忍不住细细抽颤,掀了睫。 「你以为我喜爱卢家大姐,而且还在意当年的退婚,是不是?」低嗄嗓音恶狠狠。 与其闷不吭声臭着脸,她宁可他爆大火。 「你是吗?」不答反问。 「当然不是!」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量。他扣着她纤细肩头,恨不得给她一阵狠摇似的。「我说过,卢家大姐是圆是扁,我根本记不得,为何不信?」 「我信。」她眉间迷离,微地一笑。 第十七章 孟冶一愣,眯眼看她,像在掂量她话中真意,片刻又问:「既是相信,为何要一再试探?」 换她表情微愣,揪住了浮游思绪一缕,顿悟出他的意有所指。 「莫非……莫非你以为,我跟月昭姑娘交往,是想拿她试探你?」 「不是吗?」依旧咬牙。 「我没有。」小手攀住他的粗臂,急语:「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不然该是怎样?!」宽额抵着她眉心,呼出的热息弥漫忿恨,既恨,又似委屈。「你以为只要是卢家的姑娘,我都该关注、都会瞧上吗?以为大姐退了亲,小妹有意亲近,那就该……就该任其亲近吗?」 他真气得发抖,怒火化作体热一波波蒸腾而出,烘得她浑身汗热水滑,心也湿淋酸软得不像样。 她反手抱住他。「没有、没有……不是的,我没那个意思,不是要试探啊……」心里慌,想紧紧抱他、留他,双手用上了,玉腿也再一次环紧他腰身。 半埋在她体内的硬火已然苏醒。 她小口急促吐纳,娇颜绯红似霞,幽暗中,男人染慾窜火的眼直勾勾锁住她。 好像……还需要……还需要……再解释些什麽,要把话说清楚啊……然而,当抵进深处的男性抽动起来,她难耐喘息,所有的话凝在舌尖,吐出的皆成娇吟。 再次陷入烈焰中、飞腾於云端之上。 半晌过去,当一切混乱又趋平静,她迷迷蒙蒙想抓住那欲道未道的话语。 闭着眼,她慢悠悠调息,幽喃:「卢家的七姑娘……卢月昭……她喜爱你啊……你瞧不出吗?」 没得到答话,她略艰难地扬睫。 一双火苗收敛却更显诡谲的深瞳近在咫尺,深深凝视。 他似乎就是在等她张开双眸。 「你瞧出了,然后呢?」 「……然后?」她傻了般喃喃。 「你一点动静也没。」语气沈静,静中透锋利。是指责的语调无误。 「……动静?」她有些晕。 静寂笼罩,男人终於明白了,这炕上有个女人根本不受点化! 「你——」倘若可以,真想掐碎她,掐得碎碎的,吞了她, 了事! 捏紧拳头,他嗄声低吼:「被男的觊觎,你醋到想杀人,现下是女的来垂涎,你反倒……反倒……你根本无动於衷!」 被男的觊觎——指的是孟氏佳郎孟回? 醋到想杀人——噢,所以在那当时,他确实感领到她暴起的杀意啊,欸. 现下是女的来垂涎——唔……那指的就是卢家的小七姑娘卢月昭了。 你根本无动於衷! 她岂是无动於衷?她仅觉得,有人待他好,真心诚意的,即便这样的情意如两眼抹黑、盲目无解,只要是待他好,她皆安然相待。 孟回一事,让她在杀意顿生时亦有了悟,明白她与冥主大人如此相像! 那武功盖世、冷酷无情的魔头对谁都狠,偏偏待阿娘心软无药医,他的情爱如初花凛凛,纯然无比,却也绝对野蛮、全然霸占……她想都不敢想,倘是娘亲此生没爱上他,无半点回应,后果不知有多可怖。 杀意。 觊觎自己之物的人,都该杀。想要而得不到的,宁可毁去亦不放过。 在面对情爱上,她似乎与冥主大人走上相同之道。 岂是无动於衷?!见自家男人被其他女子爱慕,她内心也是狂闹,但要如何使小性,她没个准儿,又不能纵容本性真下杀手。 她好不容易才自我开解到如此境地,没想到,丈夫之所以阴阳怪气、成天绷着一张黑脸,竟是恼她的「无动於衷」!气她的「不醋」! 待她弄明白他撂下的那一句「怨言」,他早已忿然下炕,不知跑哪里去。 然后娃儿哭了。 她将孩子抱起,喂奶、轻拍、低低哼曲,孩子又被哄睡,但她彻夜难眠。 算不算吵架,她都拿捏不出,但都三天了,丈夫一直没返家。 说孟冶没回来似也不对。像故意避开她,总趁她人在药圃,又或者在附近山里采药草时,他就溜回。因为灶房里的大水缸,水每天都是满的,堆在后院的薪柴仍然高高的,怎麽用都不见减少。 再有,他夜里会回来看孩子,或许……也顺道瞧瞧她吧。 昨晚孩子跟她睡炕上,半夜她迷蒙张眼,炕边杵着一道轮廓熟悉的高大黑影。 她才轻呼了声,影子便消失无踪,像她落入梦境,见到的皆是梦中身。 欸,怎麽男人闹别扭,比女人家闹起来还折腾人?!他今晚再不返家,她就学他,明儿个一早抱孩子离家出走,她……她娘儿俩大不了回大寨去! 霞红渲染的山径那端,一群野鸟振翅扑出绿林。 林中——有古怪! 离竹篱笆家屋着实近了些,不弄明白不成的。 将娃儿暂时托给孙红、孙青照看,再把他们三个安置在小磨房里、用来储物的地窖中。那小小地窖有几个隐密风孔,天光幽微可进,暗门里外皆能开,是孟冶一手建造,储物外,很适合躲人。 久未练功,轻身功夫使起来有些气滞,几个调息过后才见好转。 入林,甫寻到那一处古怪所在,她身子如坠冰窖,寒意灌脊。 林中聚着一小群人马,粗略一估,约三十人。 他们绑了三名姑娘以及两名小少年,卢月昭就在其中。 然,让她惊惧颤栗的不仅如此,而是这群人,她识得他们绣在前襟的图纹! 白底黑漩。「玄冥教」记号。 为首的人,是十二旗主之一。那张脸孔她识得,但,名字……霍清若敛眸凝思,深掘那些被埋葬了两年的、以为与自己再无瓜葛的人事物。 一枚小石以暗器手法打来,破风而至! 被发现了! 不禁苦笑。想想亦是,她内力修为不足以掩尽气息吐纳,对方有本事在旗主之位,虽远远不及教内两大护法、六大堂主,功力也绝对在她之上。 避飞石暗器,她翻身从树上跃落,身姿灵动。 唰唰尔,银光烁目,教众们全拔刀在手,叫嚣声四起—— 「谁!」、「是个婆娘!」、「管她是谁,先拿下再说!」、「找死!」、「别砍死啊,这婆娘身段不错啊!嘿嘿,咱先上呃……唔……」 被团团包围,几只毛茸茸黑手探来要抓,她没让他们碰,连衣袖一小角也没被摸上,围困她的五、六名喽罗全中招倒地,咚咚咚咚——一个接着一个,倒得乾净倒落,皆不出三步范围。 顿时,惊疑声四起。 为首之人排开众人,来到面前。 她盈盈立定,暗自调息,朝那精瘦的中年黑汉极淡一笑……「尚旗主,可还认得故人?」她记起他姓名了。 闻言,尚庆龙脸色一变。「「三步倒」……」飞快瞟了眼中迷毒的几人,随即一双精目直直朝她射去,瘦削脸上迸出狂喜,贪婪且不加掩饰。 「没想到啊没想到——」尚庆龙笑道:「霍姑娘,我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要去寻你,你便自个儿现身,妙啊!」 霍清若内心打了个突,手收在袖中悄握成拳,握得死紧,不这麽做,难以维持以往在教中时候,在众人面前,那诸事不萦怀的淡然神情…… 「姑娘闯过「修罗道」出教,按理说,该离「玄冥教」远远的才是,但姑娘确实高招,不往中原富裕风流的地方去,亦不向北边走,竟当地窝下。嘿,此地离「玄冥教」不过几天路程,在这儿巧遇,当真是巧!」 「尚旗主,几个大姑娘和小少年,全放了吧。」嗓音幽然,徐慢低回。「都是这一带的人家,与我相识,请尚旗主卖清若一个面子。」 「我卖姑娘这个面子,姑娘也得买我这笔帐,咱俩有来有往,有舍有得,皆大欢喜,你说如何?」 「不知尚旗主这笔帐如何算?」黝黑痩脸咧嘴笑。「简单。就请姑娘温驯些、好相处些,别动不动就祭出点什麽,让咱们一干子弟兄能把心肝脾胃肾好好搁在原有的地方,别成天提心吊胆、绞胃扭肠,又或者吓得屁滚尿流,那便好。」 「仅是这般?」 「嘿嘿,当然还得请姑娘跟咱们回一趟「玄冥教」。现如今,玄冥山上是左护法掌事,他已遣出几批人马寻你,我把你带回去,那是多大功劳啊!毕竞冥主所藏的那个「胆」,只能靠你去找了,还有呵……」 口气忽转暧昧,嘿嘿诡笑。「教中上下皆知,左护法倾慕姑娘多年,当真是痴情种,见你返教,他该会如何欢快?霍姑娘啊霍姑娘,待左护法大人安顿好山上事物,成一教之主,你就是真金不换的教主夫人了!嘿,有这样的好事等在前头,你不跟?」 她淡淡眸光再次扫向被掳的几人,与卢月昭惊惶的眼神对上。 她神情幽静,毫无迟疑答道——「我跟。」 「玄冥教」不以冥主大人为尊,那还能称作「玄冥教」吗? 据尚庆龙所述,冥主在年前小雪日,毫无理由亦无丁点徵兆,突然封山自毙。 不是没有理由。霍清若知道。小雪日是娘亲的生辰日,亦是忌日。 封山自毙……乍听时,惊愕无比,然凝思再想,确实是冥主大人的作风。 她心里……竟有些感动,拳头攥紧,才勉强逼回冲进眸中的热流。 但冥主这般任情任性,撒手不玩了,教中岂能不乱! 左、右二大护法从以往便互有嫌隙,各有各的支持者,唯听冥主一人号令。 如今冥主封山,玄冥山上的大殿、楼宇、屋房等等,一夕之间全被冥主大人以强悍内劲震垮。 众人在大乱过后重整,教中在此时分出两派,最后以左护法陆督为首的一派,把右护法萨司瓦底下的一群人马半数击杀,余下的教众被赶出玄冥山,逼往西边域外。 尚庆龙问她跟不跟?她有太多强而有力的理由,迫使她非跟不可i其一,他们要的人是她。即便藏在红石钗子里的「三步倒」够她迷昏一票教众,她已泄漏行踪,怕是避过这一次,避不开第二回。 她是乾乾净净出教了,但冥主大人不作主的「玄冥教」,有人欺她、为难她,她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努力自保。 其二,为了「胆」。所有出自冥主手中的毒,皆从「胆」焙制出来。便如每一帖药中的引子,毒亦有引,入过「胆」的毒,能引出奇效。 陆督再强,强不过天赋异禀、惊世绝艳的冥主大人,无冥主集天地精华而养成的「胆」,陆督制不出绝毒,而今冥主不在,便将脑筋动到她头上。 对方要「胆」,她便顺水推舟。那东西倘是还在,就由她来毁个乾净吧。 冥主之物——哼,他陆督哪里够格承接? 其三,她的孩子、她与孟冶的竹篱笆家屋,在那当下离这一群凶神恶煞太近、太近,她不能忍受。 如芒剌在背,扎得她几难撑持,恶寒一阵阵从脚底窜上,她要他们离得远远的,即刻、立时、马上!条件是她必须随他们去,那她就去! 其四,大姑娘和小少年共五名,落进这些人手中,不死也得被糟蹋掉半条命,趁来得及,能救便救,何况当中还有大寨寨民,还有她卢月昭。 尚庆龙吩咐手下放人时,她神态仍淡,趋前帮卢月昭解开绳索。 她举动徐慢,像只是帮忙解绳放人,而卢月昭离她最近,并非特意接近。 解卢月昭被绑缚的双腕时,她乘机将自个儿的红石钗子滑进卢月昭袖中。 卢月昭瞠圆眼定定看她,她用力握握她的手,并藉着替对方拉开圈綑上半身的绳子时,凑近她耳畔低声道—— 「把钗子交给孟冶。」藏在红石心内的「三步倒」已取出,尽在她身上了,她想,孟冶见到石心空空如也,定知道她能自保。 第十八章 她较担心的是,可能会有好长一段时候没法帮他针灸行气。 好不容易终有小成,她这一走,谁能护他?而之前的心血,怕要尽付流水。 一有孩子……她信孙红聪慧,见她迟迟未返,那女孩儿定能照看好她的孩子,不会让娃儿饿着、冷着,且会守到男主人出现……只是往后,孩子得暂且拜托孟冶了。 她会回到他们爷儿俩身边。一定会。一定要。 「帮我照顾他。」她低低又道,真心恳求。 「他」指的是谁,她想,待卢月昭稳下心来,定然懂得。 在卢月昭颤着唇,忍不住想揪住她时,她从容退开,没再回眸多看一眼。 确定人被放走之后,她随尚庆龙的人马往西而行。 西边是玄冥山所在。 当初她在山腹中的「修罗道」闯得无天无地、无日无月,原来是由西往东边闯关,最后滚下陡坡,才会落在深山涧水边,让入山狩猎的孟冶拾了去。 思及两人往事,心里不禁泛甜,又想今日已是离开的第三天,离家当真越来越远,甜甜的心遂染苦涩,苦得她不敢深想……怕会后悔,悔当时心太软、出手救人,悔自己不够自私自利,明明可以撒手不理、置身事外,却还是一头栽进,往玄冥山上走。 傍晚时分,一行人选在一处石林安顿。 此地景致甚奇,放眼看去,怪石堆叠耸立,而石林深处是绝壁,壁间开出一道白龙飞瀑,瀑下冲刷出一座山涧水池。 尚庆龙虽再三保证她可以好好在池中浴洗浸泡,绝不会有人打扰,她最后仍是忍下了,仅在山涧边松开衣襟和腰带,勉强用帕子一遍遍擦洗身躯,不过头发倒是仔细浴过,连带头皮也浴得乾乾净净。 发丝犹带湿气便束起了,如以往还是个大姑娘那样,绑作一束,任发丝轻散,不再作妇人绾发的模样。 待她浴洗后,石林里响起一阵小骚动,是玄冥山上遣来了 一批接应人马。 来人约二十骑,竟是陆督亲自下山相迎! 「一接到尚旗主让人快马加鞭捎来的消息,便待不住,非得赶来瞧瞧你不可。」众目睽睽之下,一只戴着金蚕丝手套的大手探来,欲碰女子澄透的雪颊。 霍清若不迎不拒,似笑非笑瞅着年近四十、外貌儒雅的男子道:「左护法大人是想用百毒不侵的金蚕丝手套试我肤上毒吗?你就那麽肯定,我使的毒,渗不进手套中?」 陆督的手离她脸肤仅差毫厘。 他顿住了,一时间分辨不出她所言是真,抑或虚张声势。 霍清若见对方迟疑,心头稍稳。 除了所剩不多的「三步倒」,她哪来其他的毒,自孩子出生,成天往她身子上蹭啊爬啊赖着,哪里还敢一身藏毒?连钗上红石里原来藏有的剧毒都被她换作迷药,欸,就知她变得有多心慈手软。 她眉眸清冷,却不知自个儿模样如凛霜之花,幽香暗藏更耐人寻味。 陆督撤了手,注视她的眼神较以往更炽热三分。 「姑娘似乎更美了。」 「一向寡言的左护法大人,如今话似乎多了些。」她双臂交抱,状似随意,实则这如环护自己的姿态,能让她气息更稳些。 陆督先是一怔,随即笑了。「如今众人诸事皆需我发话,话自然多了,也是不得不多。」 霍清若眉微扬,淡淡瞥了眼四散於石林中休整的人马。「阁下想让这些人长长久久听你发话,少了「胆」,怕是不成。」 「所以才需向姑娘借「胆」啊。」陆督一语双关。 「你就这麽肯定,我能找出那东西?」 「总得试试。」他笑笑道。 她敛下羽睫,仿佛懒再言语,疏离神气如石如玉,静若沈水,反倒激得人心醉神驰、不管不顾。 陆督咬牙忽地握住她单腕,欲在众人面前挑明什麽似,一把扯她入怀。 耳中已闻几名教众暧昧怪笑,霍清若捏在指尖的迷毒正要祭出,一道银光淬链的厉风猛然扑至! 为避锋芒,陆督不得不对她松手! 剥! 奇袭而来的不是厉风,是一把亮晃晃的钢刀。 刀尖劈进陆督身后的石峰,直直没入大半截,若非闪避够快,以那飞掷而来的力道足可将人拦腰斩断。 「谁、是谁?!」、「有埋伏!打埋伏的来了 !」、「他娘的,快给老子看清楚是何路人马!」、「别慌!」、「点子呢?在哪儿!来了多少!」 石林里乱作一团,五十多人擎刀在手冲着外围胡乱叫嚣,马匹嘶鸣,林中石笋、石柱、石峰在夕照下拉得斜长,像在瞧不到的所在蛰伏着无数敌人。 霍清若却是傻了,痴痴望着那把钢刀。 刀柄朴拙,与刀身宛若一体而成,她认得它。 这刀一直插在丈夫打铁棚内的火炉中,便如眼前这般仅露半截在外,从未拔出……她一直以为那是块无用的玩意儿,被丈夫随意丢在火里。 如今钢刀现世,那、那人呢?莫非他……他……前方爆开一波骚动,她随众人闻声看去,揪紧心脏,屏息去看,庞然巨兽般的高影现身在林子那端,男人穿着一套她亲手裁缝的褐色衣裤,裁衣的布料亦是她亲手所织,场子因他的突现而紧绷,他却一步步愈走愈近,笔直而来,丝毫没有停下对峙之意。 ……老天,她、她没看错吧?! 霍清若眨阵,再用力眨眨眸,终於确定,那个被他一手揪住往前拖行的人……竟是……卢月昭!这是干什麽?怎会这样?!他怎能把寻常人家的姑娘拉到这一触即发的情势里?! 等等!他系在胸前的那坨东西是什麽?那块大红花布……他用她织给孩子的大红花布包裹何物? 别告诉她花布里裹着的是……是……不会的不会的……她双膝发软,紧绷的心几要从喉中蹦出。 被尚庆龙的人马包围、落入陆督手中,虚与委蛇间她从未心怯腿软,但这一刻,见到丈夫绑在胸前的那坨大红花布包,她当真吓得魂不附体。 眼前……似乎称不上激战。 她家男人仅用单手闯将过来,毕竟另一手还拖着哭得惨兮兮的卢月昭。 他打法相当简单,完全走「神挡杀神、魔挡灭魔」的路子。 尚庆龙旗下三十多名小卒,再加随陆督下山的二十骑人马打头阵,五十多人先是两、三个齐上,两下轻易被打趴,四、五个再齐上,仍旧「啪啪啪啪……」,简单了帐,再来,只好众人一拥而上! 霍清若根本看不清他所使的手法,只知时而奇快,时而沈滞,快时能攻其不备,点穴挫骨;沈滞时气场强大、后劲惊人。巨掌拍得许多人倒地吐血,连十二旗主之一的尚庆龙都连中两招,被点了穴、挫了骨、气海大乱、呕血不止。 至於陆督呢?! 是了,陡遇强敌,以他谨慎小心的行事作风,肯定先藏身窥伺,然后……然后…。她尚未想出个所以然,自家男人已「开路」开到她面前。 站不住了,她身背靠着石峰软软跌坐於地。 瞟他身后一眼,横七竖八倒了一片人,再看向他此时背光的面庞,仿佛无表情,但结发夫妻两年多了,她多少嗅得出,那全然是狂风暴雨前的平静,而他狠怒的对象,若她没感领错误的话,好像是……是她霍清若?! 「你、你怎来了?」不敢眨眸,看痴似的,怕错过他眉宇间任何一丝波动。 「孩子要吃奶。」他平淡答。 「……什麽?」她小脸迷茫。 下一瞬,卢月昭被丢到她身边,那姑娘缩成一团、全身不住发颤,泪涟涟、湿漉漉的脸蛋像刚从水里打捞出来。 霍清若下意识想说几句安慰之语,然张了张口,竟不知该说什麽。 让她张口无声的因由还有一个……她家男人俐落解下胸前那团事物,将东西连同那块大红花布直直塞进她怀里。 熟悉的奶娃香,熟悉的、有些沈的重量,尚未看清,她胸房已一阵悸颤,揪得她一颗心既酸又软……微颤的指尖拨开花布一角,胖嘟嘟、嫩乎乎的小脸蛋映入眼帘,孩子睡香香,浓睫掩下如小扇,红红小嘴微启。 都这般折腾,周遭闹成这样,竟还能睡到打小猫呼噜。 她笑出声,也哭了出来。 稳稳将孩子拥入怀,她透过泪雾仰望丈夫。 他目光深邃,有太多意绪。 她掀唇欲语,眼角余光觑到他斜后方暴起的黑影! 「小心——」她叫声未歇,孟冶已然出手。 他单臂拔起插在石峰上的钢刀,先使一记刀缠头护住上身,旋即回身与偷袭的陆督斗将起来。 「姐姐……呜呜呜……我要回去、我不想来的,孟大哥他、他硬拖我来,我要回去,呜呜……我不想死在这里,我不想死……呜哇啊啊——」卢月昭见前方又杀起来,好不容易停下的泪又开始奔流,她爬过来紧挨在她身侧,若非霍清若怀里抱娃儿,大姑娘家肯定要挤进她臂弯里。 不行的!她得帮帮孟冶! 陆督能当上左护法,武功自然高绝……暗器!对,她暗器手法练得不错,能帮得上忙,她得帮孟冶,得……霍清若再次傻住! 将卢月昭推到身后,她一手才往地上胡摸,想抓来几个小石当暗器,她家男人完全不给她表现机会,什麽「玄冥教」左护法?什麽武功高绝? 敌手身若游龙,姓孟名冶的某人比游龙更快。武之道,唯快不破,他飞纵挪移,以快打快,钢刀斜劈,生生劈断对方一臂,那手,还是适才握过霍清若细腕的那一只,是他掷刀过来、欲砍没砍成的那只。 此时,几名被孟冶仅以内劲震晕的教众回复神识,大致瞧出这突然冒出的天大煞星是为她而来,遂提刀冲来欲挟持她。 霍清若捏在指间的石子依旧没能发出。 孟冶背后生了眼睛似,劈掉陆督一臂后随即窜回,钢刀所到之处,无不鲜血飞溅。 「小心背后!」终於啊终於,霍清若抢到时机弹出小石,石子对准又想背后偷袭的陆督。 陆督千钧一发间避开了。 霍清若眼睁睁望着陆督扬起单掌,狠狠拍中孟冶背心。 那一掌是倾尽全力、玉石俱焚的狠绝! 「冶哥——」她惊叫,泪水激迸,挣扎地撑起两腿。 孟冶弓身承受掌力,下一瞬,他暴喝一声,背脊陡挺! 无形而强大的气聚在他背央,猛爆而出,陆督单掌不及撤下,骨头碎裂声清晰响起,人被强势弹飞,飞飞飞,直直撞断七、八座大小石峰才止住势子,再不见他爬起。 石林间一片静寂。 一场杀戮陡掀陡止,掀起时,夕阳斜照,结束时,彩霞依旧满天。 霍清若咬牙撑起的身子又慢慢坐倒於地,不是因为屍横石林间而惊惧,而是大大、重重、沈沈地吁出一口气,心归位了,即便跳得评评山响,撞得胸骨都疼,至少,归位了。 她知道孟冶强。很强。却是经此一役、亲眼目睹了才知,她家男人不是很强而已,是……是……脑中转了转,只转出「惊世绝艳」四字,那是冥主大人才配得上的话,如今也能扣在丈夫头上。 他朝她走来,提着刀,钢刀杀人不沾血,野蛮得优雅。 「怕见血?」他嗓声沙嗄,黝黯眼底闪过她捕捉不到的情绪。 她摇摇头。 他双肩明显放松,粗指抹上她的湿颊。「可你在哭。」她掀唇,无语,眸光在他脸上细细梭巡。 妻子的眸会说话,孟冶低低又语:「怕我出事?」 墨与深褐层层叠叠的瞳心畏疼般缩了缩,新一波的泪水无声涌出。 然后,黑影密密罩下,她被一双强而有力、熟悉且温暖的臂膀拥住,她抱着孩子,男人抱住她和孩子。 她用力、用力吸取他身上气味,染了血腥,却还是让她感到心稳、意定。 她很安全,在他臂弯里。 第十九章 直到石林中响起脚步声,她浑身一颤,他将她抱得更紧。 赶紧从他怀中蹭出脸,扬睫去看,来者是友非敌,且是她好长一段时候没见着的人,孟威娃。 威娃两手叉腰,环顾周遭惨烈,大声叹道:「大哥,你也留三、五个让我小试身手啊!咱日赶、夜赶,日夜兼程地赶,把宋三他们几个远远甩在后头,好不容易赶到了,你把整个场子全端了,有没有这麽狠啊?」阵线与霍清若对上,她腼腆咧嘴,挥挥手。「嫂子,好久不见啊。」 霍清若吸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扬唇。 孟冶将妻子的脑袋瓜按回胸前,冲着义妹冷声道:「我留了 一个给你。」 「谁?谁?在哪儿?!」孟威娃一脸磨刀霍霍。 「卢家姑娘。」漠然道。 「什麽?!那……那明明是大哥硬要抟来的!噢,还昏死过去了,难怪没听到哭声。卢家姑娘吓晕了啦!」谁造的孽,谁承担! 当大哥的某人非常任性。「那就换你把人送回去。」 「哪能这样啊!」孟威娃哀号。「这分明是欺负年纪小的!」卢月昭! 霍清若脑中一凛,气息忽窒。 是丈夫硬把人家姑娘拎来! 姐姐……我要回去、我不想来的……我要回去……鸣鸣……我不想死在这里……他硬拖卢家姑娘追赶至此,他其实……他、他……他其实故意得很,故意得十分彻底,故意要让卢月昭亲眼看清,看清楚他如何手染鲜血、如何冷酷狠绝! 这男人……可恶啊可恶! 他根本是想在卢月昭眼前,重现当年在大寨晒谷的禾埕上,那一场腥风与血雨吧! 继孟威娃之后,又来一小批黑衣人。 霍清若暗忖,那应该就是大寨「隐棋」的一小部分人马。 「隐棋」行事迅捷,与孟冶谈过后,化整为零匆匆便散,可怜卢月昭被拎着来,又被扛着回去,半点不由她。 孩子睡饱饱后醒来,一张眸见到阿娘,小嘴「达达达!」发出兴奋叫声,接着还皱了眉,「呜噜呜噜……」噘嘴叫,像告状似。 霍清若在襁褓里发现豆糕和酥饼的碎屑儿,娃儿胖颊上也沾着点点饼屑,瞧来这三天,她家男人是拿乾粮喂孩子。幸得豆糕和酥饼,娃儿凭着一 口垂涎还能舔软了吞咽,但三天都这样,当娘的岂有不心疼! 她用石林间那口飞瀑下的水帮孩子洗洗脸、擦擦嫩颈,跟着松开襟口,坐在水畔哺育孩子。 才分开三日吗?她怎觉得好久、好久。垂眸瞅着孩子吃奶的模样,舍不得眨眼,内心被强大的柔软掩盖,亦被绞得疼痛不已。 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未加掩饰,直到男人离她很近,近到他强悍身躯迸出的热度让她肤温跟着升高,霍清若才抿抿略乾的唇瓣,低幽问:「他们……我是说大寨的人……你们怎知追来?」且短短时日便追上。 身后的男人绕到她面前,将钢刀往地上一插,蹲下来清洗双掌。 「「玄冥教」内哄,千余名教众死伤过半,余下势力表面上虽由左护法统整,底下其实又分流,当中的两、三股人马流窜到西路山中,在大寨附近出没。」 「「玄冥教」之事你早已知晓?」 此话一出,霍清若便觉自个儿问了个笨问题。大寨「隐棋」与他连系紧密,在自家地盘上,前后左右的「某邻居」出了大事,怎可能不知?稳了稳气息,她再问:「那关於我的来历、我与「玄冥教」之间的牵连……你也早都了然於心了?」 孟冶沈默不语,只慢吞吞净手、净脸。 无言,就是默认。 霍清若双肩微抖,娃儿还吃着奶,她使劲拉长呼吸吐纳,轻拍娃娃忍着泪。 「既知晓了,为何不摊开来说?你怎不问我?」他侧首看她,峻颜布着水珠,粗声道:「有什麽好问?你嫁了人……都嫁人生子了,还需要问什麽?」 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底细早被摸清,是有些难堪。 涩然一笑,她静了会儿才道:「我必须回「玄冥教」一趟。」 「你已经嫁人了!」孟冶脸色一沈,双目厉瞪。 「我是嫁人了,那又如何?」她不知他欲强调什麽。 他忽地站起,十指握拳,发现没东西让他揍着泄恨,只好摊掌狠狠抹脸。 「你嫁人,就是别人家的……不,我是说,你嫁我,就是我的!是我的人!个好好待家里,想跑哪里去?」 霍清若先是一怔,双颊薄红,吸吸鼻子努力稳声:「那你呢?不也离家出走,一走就三天不见人影。」 孟冶一时间吐不出话,脸上五颜六色全刷过一遍。「我是男人,自然不同。」结果仅能挤出这种不太入流的藉口。 霍清若不服地哼了声。 娃娃朝她眨眼,含乳小嘴忽而咧嘴笑,她左胸不禁又软得发疼。 「我一定得回「玄冥教」一趟。」她语气软和下来,都带乞求意味了。「冥主手中握有一物,是他花了毕生心血培养而出,那东西,几可视作「玄冥教」镇教之物,若已随冥主封山毁去,自然最好,若还在教中,我必须抢在其他人之前,设法找到它!」 接着,她将「胆」这东西的能耐简洁有力地交代过。 「……冥主养毒的瓮室,以往只允我进出,我想回去确认,只求心安,所以,事情就是这样。所以孩子……」咬咬唇,头一甩。「孩子暂且要拜托你……」 「孩子拜托我,那你想把我托给谁?」 「啊?」未料及他会这麽问。她愣住,看着霞红转黯中的那道高大身影、那张明晦难辨的面庞,他的眼是闪亮的,却带浓浓嘲弄。 孟冶双臂盘胸,笑声透狠:「将我托给卢家姑娘吗?现如今,你以为人家肯吗?」直到娃儿吃饱了,小脑袋瓜摩挲着,霍清若才回过神。 她拍抚孩子,涩声道:「你那样做,把月昭姑娘硬拉到这里,逼她去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实在……真的……做得……太过分。」 孟冶深觉自己极有可能会被妻子活活气死! 当日觉察不对劲赶回,竹篱笆家屋里里外外不见熟悉身影,他急到快发疯,黑发几要见白,勉强让他稳住心神的是,家中并无打斗痕迹,妻子晒药的圆筛都还一层层整齐置在架上,他立即想到磨房里那个小地窖。 他曾跟妻子交代过,遇危急时,若他不在家中,就躲进地窖待援。 他确实在地窖内找到孩子,还有孙家小姐弟,但听了孙红所说,稍稳的心又乱得不成样。 她竟把孩子丢给旁人照看,孤身赴险! 好,这……这就算了,最恨的是他追过去时,仅在林子外围找到卢月昭,她与其他几个姑娘和小少年正踉跄奔逃。他一把攫住她,花了番力气才从心神大乱的卢家姑娘口中问出事情经过,直到最后的最后,她骤然记起何事,急急往袖中掏物,递到他手中。 妻子的红石钗子! 红石中心已空! 他紧握着,喉咙像被无形巨手狠狠掐住,几不能呼吸。 他听卢家姑娘呢喃自语般道:「姐姐说……还说……要我照顾你……」 就为这一句话,他不是胸中窒闷,而是整个人内爆了,火上还有火,大火烧成火海,他浑身气血尽成火流。 把孩子抛了,连他也弃了 ,他带着儿子追星赶月扑来,她竟还说他……做得太过分?! 说到底,谁才真过分?! 「我哪里做错?我只是带卢家那姑娘见见世面,岂知她扶不起。我的事她一向在意不是吗?既然在意,那就在意得更彻底些,我敞开心胸迎她进入,毫不保留了,她这样禁不住,莫非还是我错?」 喘。喘喘喘。胸膛急遽鼓伏,他怒到眼白泛红丝,嘴角却险恶扬笑:「当年大寨遭围,晒谷的禾埕上最后收了 一百八十二具屍身,当时杀得过火,气海穴大破,阴错阳差冲破奇经八脉,但行气太过霸道,险些走火入魔才落下病根,今日石林里这一场,算算不过五、六十条人命,场面小了不是?卢家姑娘以为我正义当道,杀该杀之人,她要怜我、心疼我,好啊,我让她怜、让她心疼,可你说,她怎就哭哭啼啼看都不敢看?怎就昏了?怎不来问我受没受伤,怎……」 「你受伤了?!」霍清若倏地白了脸,从石座上立起。 乱怒乱飙的男人徒然一怔,鼻翼歙张。 几次粗嗄吐纳后才很勉为其难地摇摇头,他峻脸微赭,一双大耳都已见红,却是一脸不甘。 她也几要被丈夫吓昏。 确认无事,沈沈吐出一 口气,霍清若抱着孩子再次跌回大石上。「……原来,你体内那股偏邪却强大的气,是因当年冲关太过蛮霸。」奇论地开通周身经脉,却也日积月累形成沈痫,一体之两面,也不知是好是坏。 孟冶静望她沈思模样,左胸一抽一抽,酸软不成样,但,到底还是不甘心。 他尚未飙够,遂重整旗鼓扬声又道:「你……你倒好,把孩子丢给我,再把我推给别家姑娘。要我乖乖认了?三个字,不、可、能!你上哪儿,我拖着孩子跟到哪儿!」 「你发什麽疯?!」霍清若也气红双阵。 「我就发疯!」 「你、你……」她真不知向来严肃沈稳的人,一旦发起疯,竟如此脱序! 孟冶豁出去了。「总之你在哪儿,我和孩子就在哪儿,你要上「玄冥教」找死,我带孩子跟你一块儿寻死!谁也没欠着谁,一家子混在一块儿,乾净俐落!」 「你胡说什麽?!胡说什麽!」什麽死不死的!明晓得他故意激她,还是踏进陷阱里,一想到他和孩子真出了事,光是想而已,向来引以为傲的强壮心魂便要受不住。 突然间就哭起来。 不是默默坠泪的哭法,是呜呜哭出声来,且越哭越痛,一发不可收拾。 「哭什麽?」孟冶粗粗鲁鲁低问,紧张靠过来,长臂张了张,最终抵不过念想和胸中发疼,一把抱住她和孩子。「我骂你了吗?都还没正经开骂,你就哭,你这样……根本胜之不武!」 「呜……」不管,哭得更使劲。 简直惨败。孟冶咬牙。「别哭了。」大掌来回挲抚妻子背心。 「……」 「你说什麽?」听不清楚。 「人家……痛啦……」 痛?! 「哪里?!」孟冶大掌握住妻子巧肩,蓦地推开一小段距离,两眼上上下下往她脸上、身上直打量。孩子赖在她怀里,碍眼,他将大红花布所裹的襁褓抢将过来,继续盯着她瞧。 霍清若轻扣前襟,哭到最后有些借题发挥,模糊道:「胸……胸乳啦……好痛,娃娃吃过了,还……还是胀得好痛……」 她这般乳涨、撑得胸腩泛疼的事,已非首回。孩子吃奶就吃那样的量,娃娃渐长后,她开始熬粥、炖菜肉,给娃儿换点新口味,但双乳汁液仍丰,胀得难受时,她怕疼不敢自个儿动手揉挤,全赖丈夫一双粗掌帮忙。 结果是……这种痛?! 孟冶心热、脸热、全身皆热。 叹气。恼她恼得要命,还能拿她如何?只能自己默默、不甘心地叹气。 将孩子放在一旁草地,他拉她入怀一同坐在地上,前胸贴着她的纤背。 拉开妻子衣襟,他的手覆在她胀疼的一只高耸上,摸到略硬的地方,他先将其揉开,揉的时候,怀里人儿瑟缩再瑟缩,紧紧抵着他。 她咬牙,忍痛没叫,声音还是从鼻子哼出了,细细的、颤抖着,有些破碎……孟冶心也跟着瑟缩,但手劲依旧,以同一个方向,缓缓将揉开的乳汁推向蕊尖。 「谁让你抛夫弃子?」还要骂。 「唔……呜……」这时机,一心无法二用,没法驳话。 「三日没喂奶、没揉开,已硬成这般,若再拖过几日,不痛得你满地打滚!」霍清若现下就很想满地打滚! 第二十章 蓦地,一股压力冲出,汁液从乳蕊上的许多细孔喷泄出来,他指上、手背皆被濡湿。没给妻子喘息片刻,他一鼓作气,将另一边的涨乳也以同样手法疏通。 虽晓得他在帮她,但,还是疼得想槌人。 她当真抡起小拳槌他出气,槌在他硬如铁的手臂,结果是胸脯痛、手也痛,再瞥见乳汁溅得他满手皆是,一股羞耻感夹带委屈袭上心头,「哇啊……」一声哭得更狠。 被揍的没说话,动手揍人的倒是哭了,孟冶简直一个头、两个大,觉得今日石林中一战都没让他这麽头疼。 头一低,埋脸在她香发中,他从身后抱住她,一臂横过她的乳下,另一臂搂紧她的腰,想将她嵌进胸内一般。 「明明……都可以的……」后面的话含在嘴里,哭模糊了。 终於,这具柔软身躯又被他紧紧拥护。孟冶重重吐出一 口气。 他终於找回她。过去三天的煎熬,他想都不愿再想,只觉空空的左胸在拥她入怀的瞬间,终於被填满。 「……什麽一块儿寻死的?明明……」哽咽。 「明明什麽?你到底想说什麽?」他叹气。 「明明……是谁都可以的,不是吗?」抓着衣袖,她边掉泪,边擦拭他手上、臂上的湿润,还得边忍泪,边努力将话说清楚。 「什麽意思?」他松开两臂,扳过她的肩。 霍清若没瞧他,而是探手逗逗一旁的娃儿,片刻才道:「我知道你的,当时或许瞧不出,但后来就有些看明白了……你从「隐棋」退居西路山中,对接手孟氏大寨族长一事,丝毫不进取,非但不进取,还避得远远……你想过平淡舒心的日子,我知道的……」 深吸一 口气,徐吐,稳声:「卢月昭可惜在不敢表白,喜欢,却羞於说出……你和她虽差了十二、三岁,真要结为夫妻,也是可行……」 孟冶拧眉,恶声恶气:「又提不相干的人做什麽?」 她无声笑了笑。「不是不相干,最终是她迟迟不敢站到你身边,才让我占了先机……冶哥,你捡到我,救了我,我和你在一块儿,顺顺的,就走在一块儿了,这样真好,当真好……但其实……其实后来我是想过的,想了又想,渐渐就明白了,当时不论是哪家姑娘,只要有姑娘肯嫁、肯与你一块儿过活,你便娶,只要是个女的就成。」 一顿,垂睫犹沾泪水,她像很不好意思般咬咬唇:「而我呢,也就是你捡到的一个现成便宜罢了。」 孟冶脸色大变。「你胡说什麽!」 「我可说错?」她不怕他的恶相,从未怕过。「你那时一心想成亲,娶谁都成的……有了娘子,再生几个孩子,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岁月静好……你想过这样的日子,我说错了吗?」 他怒瞪她,唇抿得死紧,仿佛嘴一开便要喷火。 霍清若将孩子抱回怀里,脸一直低低的,孩子是个乖宝,不哭不闹,眨眸直望着她,小嘴爱笑,让她即使流泪也跟着笑。 「所以,把孩子带走吧,孩子托付给你了,我能安心的,你们别跟来……别再跟来了……我总之得回一趟「玄冥教」,我会快去快回,不会……不会有事。」冥主封山,玄冥山上不知变成如何,还有陆督余党集结,状况不明,她不想累了他、更不能累了孩子。 突然:「倘若出事呢?」孟冶声音格外低沈。 「啊?」 「倘若出事,回不来了,我就再找个女的,想法子再捡个现成便宜,反正是女的便好,然后带着孩子跟那女的一块儿过活,继续过我要的日子,是这样吗?」他替她作答,两指扳起她的脸,绝不允她闪避。 他在等妻子出声驳斥,结果……她仅是定定与他相视,眸底含水潋灞。 完全的,默、然、无、语,她连辩驳都省了,根本被他说中,中得不能再中,直直一箭入心。命中。 气海翻腾,似那股偏邪且强大的气闹着折腾起来,眼前红雾一片。 他气到额暴青筋,狺狺咆哮了—— 「想撇了咱爷儿俩,发你的春秋大梦!」 霍清若深觉自己是好声好气跟丈夫打商量,实不知怎戳得他大爷冷脸、铁青脸、怒红脸、忿忿不平脸,全乱七八糟浮将出来给她看。 她哪有抛夫弃子? 只是事有轻重缓急,「胆」若落到旁人手中,不晓得要掀起如何的惊涛骇浪,而孟氏大寨与玄冥山相离不远,极有可能遭殃。 她牵挂得要命,他还偏要与她作对,殊不知她最最挂心的就他们爷儿俩,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将可能爆发的险象拔除,如何在西路山中安生? 他怎就不懂!怎还是带着孩子跟上来?! 他整路都在生气,闷在胸内不发,且感觉那愤怒时时往上堆叠,连气息都足可让她感领那把勉强抑下的烈焰。 她本可视若无睹,但娃儿一路都系在他胸前,娃儿肚饿、便溺、哇哇哭了,他沈着脸不动如山,她岂有本事学他?还不都件件接过来处理。 倘不是跟孟冶闹不痛快,她该会笑到眼角渗泪,当她见到他背上包袱里什麽都没带,却有满满好几叠乾净棉布,那些布是她裁好,给娃儿垫着小圆屁便溺用的,他追来,边用边丢,已耗去大半。 若玄冥山上的事不能速战速决,娃儿就快没乾净棉布可用了……明明横在前头的局势难以预料,自个儿却连「娃儿无棉布可用」的琐事都担心上,宁定再想,嘴角都要翘起,心软得不像话,很难再跟丈夫闹脾气。 孟冶暴筋怒吼过后,就变回寻常寡言模样,甚至较以往更沈默。 虽无语,内心掀起的狂风巨浪却迟迟未止,反倒愈演愈烈。 自妻子自以为是、用极其拙劣的说词「劝」他带孩子回家,不要他们跟去,在那一番话后,他突然明白,她来。她走。仿佛一切随缘。缘在便聚,缘去便散。 她的留与走都很潇洒、很轻松、不拖泥带水,似进入某人的命中,交缠纠葛后,离开的时候一到,依旧能淡淡抽身。 她真以为别人如她这般提得起、放得下! 真以为他……以为他可以这个不行换下个、那个跑了再找另一个! 她没将他放心上?没喜爱他? ……不会的! 他见过她眸中的火苗,当她望着他时,她的眸子会烁烁发亮,只有看他时才会有的眼神,连儿子都挣不到。 但她仍然可以轻易就走,把他推给别的姑娘都无所谓! 不想不气,越思越怒,恨极、怨极、不甘心至极,即便带着孩子,他都想挥刀大开杀戒,一路杀上玄冥山了事,省得在山腹中的暗道里弯弯绕绕,多费时候。 甫上玄冥山,立即感受到冥主大人「封山自毙」的劲道,通往山顶「玄冥教」总坛的通天石阶,碎得无法行走。 土崩树倒,原本巍峨的楼宇被震得东坍西塌,梁柱碎作块屑。 莫怪教众四散流窜,而陆督之后集结的人马,多在山腰处落脚,霍清若选择避开,没和那些人打上照面。她怕一迎敌,非得血染玄冥山不可,若风声走漏,指不定会有第二夥、第三夥教众回流,届时事就更难办了。 但她千般琢磨、万般考量,她家男人却磨刀霍霍又磨牙霍霍,明明低调上山,他硬是无声无息又了结十余条命,她之所以没有制止,是因那些人正围着凌辱两名被劫上山囚禁的姑娘。 他取人性命,两手不染血,十多个人全被他分筋错骨、动弹不得了,再一个个、慢吞吞抓过来「喀啦、喀啦——」扭断颈骨。 她深觉他在泄恨。 孩子还挂在他胸前,他背后还系着整包袱的棉布,却把人的脖颈当鸡脖子扭……她想,是被冥主大人带坏又带歪了,竟觉他这般泄恨、替姑娘家出气,兼让孩子练胆,一石三鸟,欸,也还可以。 山腹内的暗道交错蜿蜒,避进后,霍清若多少松了口气。 「小的时候,冥主领我走过一次,跟着好几回,他把我独自一个丢在暗道中,一回比一回丢得远,八成想看我吓得大哭。」 片刻过去,才听身后闷闷传来问声:「你哭了?」 脚步未停,她嗓声似叹。「没。冥主不爱软弱之人。」 「那他定然极喜爱你。」声气更闷。 霍清若闻言一怔,回眸,就见丈夫一双精目在幽暗中锭光,直勾勾的。 终於肯回她话了,虽然继续摆臭脸,但又能交谈上,什麽话题都好。 她巧肩微耸,淡然露笑。「或许是。但他待我娘,是喜爱中还有喜爱,怎麽喜爱都不够,爱得乱七八糟,把全身气力和心魂都使上。太过火,将自个儿使碎了,才有最后这场封山吧……」 孟冶突然又沈默了。 高大身躯堵得暗道几无退路,他扛着钢刀,一手轻拍裹着大红花布的娃儿,目光深中透诡,只管盯住她瞧。 霍清若这两日被他盯得甚惯,瞧不出他沈思什麽,就随他看了。 她重拾步伐,在一个三岔道口前顿了顿,选了右边的道。 听到身后丈夫沈稳的脚步跟上,她微微笑,再不能否认,虽然恼他带着孩子追来,然,此时此际身边有他们爷儿俩伴着,心是喜的、悦的、满的、欢足的。 再不管他要不要回话、有否在听,她扳着指,迳自道:「以阵形数来,咱们已过暗道中的护、盾、河、盘、门、闇、局,嗯……再上去就是瓮,是山顶的「瓮室」,那锥形山室中顶端开了洞,白日大量天光注入,夜时可仰望满天星斗,是冥主大人最常待的所在,我娘……她就葬在那儿。」 「瓮室」的暗门在前,她摸索着正要推开,孟冶忽地一步跨近,抓下她的手,还将她拉至身后。 被丈夫护着,她挠挠脸蛋,垂颈笑了。 暗门一开,她随在孟冶身后步进,整座山室完好如初。 她才往中间那方高台踏出几步,想去寻娘亲芳骨入土之地,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气劲将她整个人吸过去。 「阿若!」她听到孟冶惊唤,但出不了声。 她身子倏地被吸到高台上,右腕被修长到不行且优雅到不可思议的五指轻轻扣住。 那人仅将她虚握,她却无处借力,无法挣脱。 愕然扬睫,霍清若望见冥主大人长目带笑。 别轻举妄动! 她想大声叫出,想阻止孟冶出手,然而,身躯由内到外,完完全全无处借力。 她嚅唇,胸中空虚,叫不出。 孟冶窜上高台,与冥主大人对斗。 有人能破他无形的劲壁,甚至抢上高台狠攻,且还能在他单掌下走过百余招……冥主大人相当惊喜。相当、非常、十二万分惊喜。惊得入定多时的苍白俊颜,灰白中透现粉色,喜得甫回神的闇瞳迸射锐芒。 孩子!要顾着孩子啊! 霍清若几是费去所有内力,勉强转动眸珠,阵线侧瞥,见丈夫卸都没卸胸前襁褓,便跟冥主缠斗上,她心里暗暗叫苦,泪都渗出眼角了。 眸珠奋力再移,惊见冥主大人双腿竟如树根扎地,生生嵌进高台岩面。 她惊愕后是说不出的怅惘。 高台岩面底下,正是娘亲埋骨所在。葬在「玄冥教」中,在最接近天际的所在,有天光日日照拂,有云雨星月可享、可赏。 而发功封山的冥主大人,将自个儿天祭了,想把肉身封进岩面底下,与心爱之人化作一起……见到那双仿佛木化的腿,参透冥主发了狂般的变态烈爱,她突然不惊无惧,只觉心酸……神识是否遭抽离?她不甚清楚。 第二十一章 但,她真真听到冥主大人的笑语,十分欢快似:「依然是我的小清若懂我,就知这世上,唯你有本事寻到这儿来。」 「咦,这男的是跟了你了?好。甚好。我备了 一份贺礼给你,这礼只你能取,不给别人,有你带来的这人在旁护守,恰好不错……呵呵,我赌你定会回来,我赌赢了,小清若,我等到你了。」 被冥主虚握的右腕手脉,在浑沌间有源源不绝的热气渗进。 热气攻心,宛若剧毒,喉中像在瞬间嚐到百味、千味、万万种气味,穿喉入五脏六腑,坠进丹田,而后融进气血当中。 「胆」! 冥主未道明,但她知道,那是万毒之源的「胆」! 冥主将「胆」化入血肉之中,等她回归,赌她定然回来,说好听是送她大礼,实际上是将她整个人从头到脚、由里到外,化作「胆」。 「百毒不侵……噢,不止,是千毒、万毒皆奈何不了你,从此,你的血便是解毒之瑜,小清若,你心悦不?这礼,你可喜欢?」血肉转换融合的过程实在是疼,她禁不住泪流满面,齿关下意识咬得格格响。 冥主笑了,穿透那笑声而来的,是丈夫撼动山巅的暴吼:「阿若!」 随即,一股偏邪且厚重的内力黏上她的左腕。 灌进她体内的烈焰和那股左突右冲的剧疼立即受到引导,从右腕手脉汇入,冲拂过全身之后,再从左腕手脉徐徐而出……於是疼痛轻了,灼烫变成温温的热,诱人坠梦,尤其在她累得动也难动的这一刻。 往黑甜乡的梦道上,一抹长身似在她左右,她仅瞧见他飘飘袍摆。 冥主的笑不知觉间变得怅然若失:「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小清若,你可找到你的归处?」 她的归处吗……她家男人,还有孩子啊……那个西路山中的家……她的归处是他们。是那个家。 「是吗?找着了呀。那很好。那……就回你的归处去吧。我等到你了,而有人一直等着我,我该走了。」有人一直等着他? ……是娘在等他吗?那、那她能不能再见娘亲一面?她想娘啊…… 「阿若!」 天塌地陷的巨响轰隆隆震开,她再次听到丈夫暴吼,拚命想回应,越去拚,神魂却越抽离,她被拽进无梦之境。 当意识泅回时,先跃进脑袋瓜的思绪是有人紧抱她,力道有点过大,让她清楚感受到抱她在怀的人,双臂是如何紧绷、身躯是怎般地颤抖不止,还有心跳,既沈又重,每一下如锥凿地,让她心也跟着痛起。 热热的脸抵着她的颊面,她想,自个儿必定惨白得吓人,因肤上好似结了 一层薄霜,冰寒冰寒的,而她的霜颊被热脸煨着,煨出一片湿意,似是霜融,又不全然,好像是从他眼中流出来的…… 「阿若、阿若,没事的,你没事的……不会有事……有气息,心脉跳动,用力跳着,所以不会有事,阿若……不可以有事,醒来,求求你,拜托你,阿若……别这样对我……求求你……」她吃力地动了动手指,再缓缓将藕臂环上他的背。 紧抱她的人察觉到了,立即直起上身。 「阿若——」孟冶抚着她的发、她的冰颊,深目含润,瞬也不瞬细巡她的脸。 「冶哥……孩子……」靠在他胸前,感觉气血正恢复。 小家伙被爹一把提来搁在娘亲怀里。 孩子被护得极好,眼前瓮室整个坍塌,下盘深陷,没有高台,不见暗门,暗道想必也被掩埋,但娃儿一张脸仍白嫩乾净,仅大红花布上沾着不少土尘石屑。 「冥主呢?你们打起来了,可我记得……我正跟他说话,他、他说要走了,然后我听到你唤我,听到轰隆隆巨响……」 「他松开你的手之后,彻底封山。」山崩地裂之际,他攫住丧失神识的她、带着孩子往上飞窜。 石块不断落下,他不断地借力使力,直到一切止了势,终於有坚固的所在能站稳脚步,他才放下她和孩子。 他们仍在玄冥山顶上,但瓮室已被崩坍的土石完全掩盖於下。 「那冥主和阿娘……他们都在底下了……」霍清若微弱叹气。 孟冶没有答话。 她抬睫去看,见丈夫唇色尽无、面色透青,两眼将她看痴了。 她心魂倏然一震,忙腾出一手去探他的肤温、颈脉和心脉,急急问:「有没有哪儿觉得不对劲?胸间闷不闷?疼不疼?丹田气海呢?会觉气血滞碍难行吗?想不想吐?头晕不晕?」 胡乱急问,急得泪水直落,都不及擦了。「你破了冥主的劲壁,他不会简单任你来去的,他、他……我怕他伤你、怕他施毒……」 说到毒,她心又紧缩,破碎低语:「他把「胆」化在体内,想将那东西藉行渡之法汇进我的气血中,你……你不管不顾地插手,都不知有多凶险吗?「胆」是万毒之源,又被冥主动过手脚,谁能掌控?我一个被制住便算,你还跳进来凑什麽热闹?也不想想,你……你还带孩子呢——」猛地被一双铁臂拥紧。 孟冶展臂拥妻儿入怀,喉结微动,带狠嗓声如此沈静:「我说了,你要有事,我带着孩子跟你一块儿去。你到哪儿,上天入地,我和孩子都跟着,谁也不离开谁。」 他又来了!又说那样的话威胁人! 但,若仅是「威胁」便好了……她已然明白,他说的字字属实,说到做到。 都不知对他该气、该哭,抑或该打、该骂。 她又心痛到难以呼吸。 想想人生的前二十年,遇变态冥主作怪,将她可能纯良的心性带偏到一整个无法回正之境地,以为出教之后,嫁的是朴实无华、脚踏实地、忠厚老实的汉子,岂知丈夫内心深处的深处,跟冥主大人一样变态! 可是,她偏就这般、这般为他心疼,如此、如此地牵挂不舍。能怎麽办? 「阿若,那日你问我,是不是在当时,谁家姑娘都没差,只要是女的、肯嫁我的,我便娶?」低嗄男嗓鼓得她耳鼓微麻,小手不禁揪紧他前襟。等着。 孟冶道:「对。你说的没错。」 怀里人儿似想挣开,他收臂紧了紧她,缓而沈道:「但如今不行。无你不行。阿若,不是谁都可以,不是你,就不行。」 不是你,就不行……她轻声抽气,在他怀中努力将雪脸蹭高,泪全抹在他胸前。「你、你……」 他喑哑叹气:「所以,别再把我推给谁,也别把其他姑娘塞给我,别潇洒就走,我做不到你这样收放自如,我这辈子已认定,只有你而已……别不要我。」 霍清若原还勉强能自制,但见丈夫目成流泪泉,他神态沈静,仿佛顺颊而下的泪水与他全然无关……心上宛如挨了一鞭,打得她身颤魂凛,泪哪里由她,已扑簌簌地流。 「我娘虽是名响域外的「太阴医家」传人,病灶却是打娘胎里带出,先天不足的身子让她吃尽苦头,一条命延过一回又一回,最终医不得,已倾尽所有法子,医不得、不能医。」 抽抽鼻子,她微怯勾笑:「我……我知自己爱上,但很怕会爱得如冥主癫狂。娘不见了,他撑了这两年多,终撑不下去。这「封山自毙」啊,外人只道莫名其妙,又有谁知他心痴情狂……我怕自己也会是那样的,爱上了,入眼入心,眼底容不得一粒沙,死死霸占着,不给丁点喘息……」她一泉褐发忽被他五指一把缠住,力道虽不至於扯痛头皮,却容不得她低头或撇开眸线。 「你、你爱上?你说你爱上?」凌厉又渴盼的注视烧灼着她。 「……嗯。」红云终於染开雪颊。 孟冶试了几次才挤出声音:「那……你说,你爱上谁?」 还能是谁?他心知肚明却要逼她亲口言出。 霍清若咬咬唇,被他过分专注的眼看得身心悸动,有满满、暖暖的情流动,觉得羞赧不已,又觉理直气壮,矛盾得可以,但真真就是爱上。 「……不是你,还能爱谁?我……我就是爱上你了,就是这样啊!」说完,禁不住槌了他胸口 一下。 她这个爱槌人的毛病,孟冶实在太受用。 他心绪大纵,低吼一声再次锁她入怀,而目中又热。 他紧紧闭眼,将脸藏进她丰柔发丝中。 「我就知的、我没看错、不是胡乱猜测的,阿若阿若,你是喜爱我的,早早就爱上了,你心里有我,我知道的!」 知道归知道,意会归意会,然听到那爱语由她亲口说出,当真震得他里里外外轰隆作响。 霍清若细细叹气,不想哭的,但合起眸,泪还是顺匀颊落下。 偎紧听着他的心音,或须臾、或片刻,听到丈夫在她耳畔字字咬得清晰:「阿若,怎麽办?我就想你爱我爱得疯、爱得狂,见我被欺负了,你抢着替我出头,明着不行,暗着来也要替我出气……有谁对我见猎心喜,我就想你捧醋狂飮,醋到欲下毒手了结对方,阿若……阿若……怎麽办?我就要你死死霸占着我,不放,死都不放,这样我才开心畅快……怎麽办?」 「你、你……存心的!存心惹人家哭!」 霍清若没法子淡定了,「哇啊——」一声哭出来,被抱得紧紧,一只细臂还是有空便钻地钻出来槌人肩头。 然后她「施暴」的小手被握住,手心被塞进一件小物。 摊开一看,是她的红石钗子。 奔流的泪遂又狂泄一波,哭着听他轻声道:「阿若,冥主发劲封山时,我挟着你、抱着娃儿,脚踩过一块又一块的坠石,没有一处立足点。那时就想,倘若生不得,一家三口抱在一团死作一块儿,那也很好。你、我,还有娃儿,到哪儿都一块儿……没有别的女子,此生,我只认你,我也只能是你的……」 情话说得这样狠,霍清若禁不住再槌丈夫好几下,槌到最后,哭声又泄,一只藕臂紧紧攀上他的粗颈,湿颊贴偎着他。 无语便是作答! 好的。好的。此生亦只认你。 孟冶。 既已爱上,便彻底疯狂。 明明感领到她的答覆,但一颗心仍如风中柳絮乱乱飘,无个定处,他突然硬声硬气:「起誓!拿你的命……不!拿我和孩子的命起誓,发誓你永远、永远不再抛弃我和孩子,不会独自一个去送死,不会天涯海角流浪。」 谁抛弃他和孩子?!谁又天涯海角流浪了?! 简直有理说不清! 然而,想骂骂不出,想叨念几句也不知该念什麽,只会定定看他。 「我要听你起誓。」万般坚持。 她依然不说。 孟冶也抿唇不语了,眼中血丝更红,很执拗、很不可理喻,尤其隐隐有水雾升起时,很惊心动魄。 真真被迷了神,因为见不得他哀莫大於心死的模样,霍清若流着泪,在他深邃凝注下,有些昏昏然按着他的野蛮说词,说出他要的誓言。 不离不弃。 以他和孩子的命起誓。 说出誓言后,她泪波闪闪,胸房极疼极痛、无端地酸软,仿佛一辈子难止。 而孟冶却低低笑了。 笑音鼓动着厚实胸脯,他五指穿过她的发,将她的小脑袋瓜压在心窝处。 他的心音隐晦求着……再说一次,说你爱上的,是我。 霍清若从善如流,低喃:「我爱上的,是你。自然是你。再无他人。」热息扫上,孟冶低头攫取妻子唇上芬芳。 大红花布内一再受挤迫的小家伙不痛快了,睡都没法子好好睡,红润小嘴掀了掀,终於放声大哭。 「噢,乖乖,娘惜惜,不哭不哭……」亲着丈夫的芳唇,改而亲在孩子额上、嫩颊上。霍清若柔声哄着,抬睫见丈夫一脸无奈,不由得笑了。 孟冶跟着扬起嘴角,暗暗深吸了口气,平抚胸中那股强烈且柔软到近乎疼痛的心绪。他的妻、他的儿……额头抵着妻子的雪额,他低语如叹! 第二十二章 「我们回家吧。」 「嗯。」妻子给了他一朵犹沾珠泪的美丽笑花。 暗道尽毁,下山时,孟冶背着妻儿、手提钢刀,大咧咧地过山腰、下山脚。 一路上竟畅行无阻。 因山顶突发的地动山摇,整座玄冥山全震了,把聚在山腰的两、三百名教众吓得东逃西窜,保命都来不及,哪还顾得了是否有人乘机混入又混出。 下了山,寻到一处隐密、安全的野宿所在,霍清若赶紧替丈夫仔细把了脉,很仔细、很仔细地望闻问切一番。 冥主将融进「胆」的气,强行散入她四肢百骸中,除一开始体内强烈烧灼、极度不适,醒转后,她脸色确实不好,肤温亦过低,但调息吐纳过后,回复得甚快,没什麽窒碍感!就丹田气海微有波澜,然、行气之后通体舒畅。 我备了 一份贺礼给你,这礼只你能取,不给别人,有你带来的这人在旁护守,恰好不错……她记起浑沌中,冥主似说过这样的话。 孟冶在她几要撑不过去时,出手替她导气,这或许正合冥主大人所说的「护守」。他还说了,「恰好不错」—— 那时,冥主大人与孟冶已然交过手,以冥主的能耐,定在几招后便能觉察孟冶体内曾留走火入魔之象,症状还与自己雷同,那股积叠已久的邪强之气顽固地盘根在气海当中。 冥主的「恰好不错」,是指孟冶倾力护守她,催发了那股气,然后拿她的血肉之躯作战场,冥主一波波强行攻迫,孟冶一一护守销抵,如建无形渠道,气如水流,顺渠导气。孟冶导了她的气,同时亦销空自己体内那股顽强邪气。 她把他的脉势,既惊且喜,很怕自己弄错,一而再、再而三确认,也一遍又一遍追问丈夫自觉如何?头晕不晕?胸闷不闷?丹田痛不痛?想不想吐?目力如何? 呼吸吐纳如何? 直到孟冶将她抓进怀里,密密吻住她,才让那张小嘴安静了。 只是「胆」入气血似乎已无碍,霍清若对於喂乳一事却紧张起来。 被冥主大人留的这一手,弄得自个儿体质都不确定成什麽样了,哪敢冒冒然喂孩子吃奶? 但不给娃儿奶吃,娃娃就哭,拿所剩的酥饼和麸饼喂娃,娃哭得更响亮,不吃就是不吃,孟冶找来蜂蜜,娃舔个几嘴后,瘪瘪小嘴,依然很不给面子继续啼哭。 孩子也是很知「进退」、很识「时务」的,之前肯吃饼止饥,那是知道娘亲不在身旁,如今被娘熟悉的身香包围左右,怎肯没骨气地屈就乾粮! 见孩子哭得声嘶力竭、脸蛋通红,哄都哄不止,霍清若眼眶也急红了。 「点孩子睡穴?」孟冶指已动。 霍清若护雏护得紧紧,用力瞪人。 就算昏睡,小肚子还是饿着呢,怎麽可以?! 「那只好我来。」孟冶一脸严肃。 「……你来做什麽?」 「我先吃过,等等若无异状,再让娃儿吃。」语气平平,似说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等霍清若意会过来丈夫要先吃过什麽,秀颜暴红,话都说得不利索了 :「你那个……那天挤得整手……整手都湿了,还、还说要吃?你、你……」 「你舍不得孩子,都快急坏,我舍不得你娘儿俩。」无比正经。 噢,丈夫不表白便算,一表白真不得了,听得霍清若晕晕然,傻傻笑。 然后,结果是,她真让丈夫先吃过了。 吃的时候,吃得她气血腾烧,脸红到头顶几要冒烟。 值得庆幸的是,孟冶没出现异样,顶多峻脸暗红,两只大耳也悄悄红了。 当晚,娃儿终於如愿以偿吃到奶水,边吃奶,圆圆眼里还含泪瞟着俯看他的爹和娘,一副好委屈、好可怜的模样。 霍清若爱怜地亲亲孩子的额,身畔的男人张臂将她和孩子拥进怀中。 返回西路山中后,舒心日子没过上几天,大寨外围边又来闹事的。 探了底细,该是「玄冥教」余下教众所组成的势力,觊觎大寨生活富庶,以往是井水不犯河水,现如今玄冥山没了、「玄冥教」毁了,哪儿有好处自然往哪儿钻窜,所以跑来抢寨了。 幸得先前孟冶与「隐棋」们已有察觉,早作布置,大寨内外很快立起防卫。 流窜而来的几拨人马皆是乌合之众,大寨采「明守暗击」之则,守得严实,击杀狠绝,几次下来,对方人数减半再减半,减到最后仅余七、八骑人马逃出,之后便销声匿迹,不曾再见那些人出没。 好不容易乱事大定,外敌死的死、逃的逃,孟氏宗族里欲拱孟冶为下任族长的声音再次传出,总之又是十二长老们之间的爱恨情仇,孟冶懒得理,遂带着妻儿在初秋时分重返西路山中的竹篱笆家屋。 终於、终於……终於可以好好放松下来,这是他的家、他的地方。 嗅着蒲草软垫的清香气味,连拂进屋内的风都是熟悉的,孟冶原只想闭目休息片刻,却难得地睡了 一个长长、沈沈的午觉。 醒来时,身边多了 一人。 他真的完全放松心神,妻子何时来到身边,竟也半点未觉。 粗指拨拨妻子的额发,再挲了挲她秀挺的鼻子,淡淡花红的唇瓣最是诱人,他挨过去用嘴轻轻摩挲,感觉那张遭轻薄的唇瓣缓缓扬笑,然后为他开启。 吻着,深入浅出,仿佛浸淫在暖暖水域,情便如柔水,亲密包围。 四片唇瓣稍分,彼此气息交错,霍清若近近凝注丈夫浓眉深目的好看面庞,眸光流露出怜惜。 「都瘦了呢,得好好补补了。」绵软手心贴上他棱角分明的脸。 「嗯。」孟冶依旧寡言,但不知是否被儿子「带坏」,不自觉间也学会将无辜和可怜的神态运用得恰到好处,且拿来对付同一个女人。 「阿若帮我补补。」霍清若很郑重地点头。「灶房用小火煲着补汤,我还煮了药粥,一定把精气血全给你补回来。」 他敛下墨睫,额头靠上她的,大掌缓缓抚摸她的背,仿佛下一瞬又要睡沈。 静静躺了 一会儿,霍清若闲话家常般道……「你忙着爷们的事时,我从大寨的女人们那儿听到不少有趣的事呢。」 语调一慢。「听说,卢家最小的闺女儿卢七姑娘婚事已谈定,订亲的对象是大寨外的男子,嗯……如今大夥儿总算安定,日常生活也都回复了,我瞧,卢家也快嫁女儿办喜事了,你说是不?」 男人张开双目,慵懒神态一扫而净,锐利瞧人。 霍清若眉心一挑,气死人不偿命问:「还是悔了?有点舍不得卢家姑娘?」 孟冶脸色大变,张嘴欲道,却被妻子硬抢了发话先机! 「就算你真的悔了、舍不得了,也来不及了!你要是心里有别家姑娘,我就毒了你,别人若胆敢觊觎你,也别怪我心狠手辣!我不想爱得太疯太狂,全是你逼出来的,这般心黑手狠、眼里容不进一粒沙的我,你要悔了,想退也没得退,我告诉你……唔唔……」 身子被拉去压在男人底下,喃喃不休的小嘴随即遭封吻。 这绝非轻怜密爱的吻,两人都有些火爆,孟冶几乎是在蹂躏她。 「我心里没有别家姑娘!」手劲微重地揪着妻子的发,迫使她仰头承受他热唇的攻击,一字字带火气的话渡进她芳口中。 「哼,有男人也不行!」晚咬他唇和舌。 孟冶知道她说的「男人」,指的是孟回。 孟回的婚事最后没谈成,一延再延,推了又推,差点没把四爷爷气得背过气去,就因这事,妻子私下曾半笑半恼地闹过他,说他「红颜祸水」,闹得老四爷爷那边不安宁。 「我才要告诉你,你要再敢抛夫弃子,看我怎麽治你!」火大了! 「我那个……才不是抛夫弃子。」 「狡辩!」该罚! 被热烘烘的强壮身躯完全压制,霍清若被丈夫的嘴和十指「罚」得满炕乱滚,长发乱散,笑得流泪,终於苦苦求饶…… 「冶哥,冶哥……孩子在睡呢,要吵醒孩子的,啊!唔……呵呵,不要了,拜托,求求你,不要了……对了,孩子,要谈孩子的事,孩子他啊,好痒!那边不行、不行……」推推推,勉强抵抗,喘喘喘 …… 「孩子近来有些古怪,我担心是不是……那个嗯唔……喂他吃的奶水……奶水不太对劲……不行!啊啊——唔唔唔……」霍清若被火气颇大且精力旺盛的丈夫抓过去彻底「惩治」了。 「再无谁了,阿若……只有你,我只有你。」沙嗄又带绝望的爱语,烘得一颗心发热、泛甜、悸颤,她在丈夫强健的身下低泣娇吟,努力探出双臂紧紧、紧紧回抱…… 「你有我,冶哥,还有娃儿,你有我跟娃儿……而你和孩子……你们是我唯一的归处……」她所有的心意、完全的爱。 暂且,忘记要跟丈夫商量何事,两人相拥,两心相印,缠绵过后在彼此怀中静静又睡,初秋的午后天光悠悠漫漫,迷人如诗,慵懒似醉。 没被迷得发懒的只有娃儿。 娃儿在摇篮里睁开圆眸,自个儿叽哩咕噜一阵,皱皱小鼻,纠起小黑眉,似嗅到某种不太爱的气味。 娃儿足十个月了,爬能爬得很好,他决定爬下摇篮往外探探。 他落地的技巧着实不赖,仅包得圆圆鼓鼓的小屁「咚!」一响着地,瞄了眼炕上,爹娘搂一块儿睡睡,没来理他。 娃儿咕哝一声,往外爬了几步,然后突然记起自己会用小肥腿走路似的,他撑站起来,慢吞吞、摇摇晃晃往外蹭去。 爬过高高门槛,再滚下土石阶,滚到前头院子。 娃儿小鼻又皱了皱,继续迈开小短腿往养了 一窝子鸡的角落去。 那角落用竹篱圈围起来,公鸡、母鸡和小鸡在里边瑟瑟发抖,因为来了不速之客,吓得鸡都不敢啼叫。 嘶——便是这气味了! 远远就搅得娃儿睡不好。 娃儿钻狗洞般钻进竹篱内,小屁坐地,板起胖脸,叽哩咕噜生气地教训那条周身赤红的火炼蛇。 蛇嘶嘶吐信,本要游过来了,在离娃儿约莫一尺之距忽地停住,再不敢进。 蛇不来就我,只好我就蛇。 娃儿小屁往前蹭蹭蹭,火炼蛇像被无形火灼疼似的,连忙撤撤撤,娃儿不灰心再蹭前去,蛇嘶嘶吐信声听起来像痛得很凄惨。 「达达达达——」娃儿见蛇一直退,不听训,乾脆扑过去一把抓住蛇身。 「嘶!嘶嘶嘶!」蛇激烈挣扎,娃儿的力气反常的大,蛇挣不开。 狗急跳墙,蛇被逼急,当然豁出去了。 火炼蛇蜷起赤红长身,缠在娃儿小肥臂上,蛇身愈缩愈紧,然后对准娃儿的腕脉所在,张大蛇口,两根尖锐毒牙亮出:「嘶!」 蛇全身抽搐,因为娃儿不喜欢被綑紧紧的感觉,於是张了口,露出上下四颗小齿,先咬先赢。 蛇被咬,一动也不动了。 娃儿好「毒」,蛇被「以毒攻毒」给克死。 娃儿一脸无辜地瞪着那条软趴趴掉地上的蛇,小指伸去戳戳,再戳了戳,蛇当真死透,当真不动,连抽个两下也没。 公鸡和小鸡惊惊怕怕又慢慢地围过来,娃儿见牠们靠近,咧嘴笑,叽哩咕噜又说了一阵……咦,那母鸡呢? 噢,母鸡刚才经这麽一吓,「咚、咚!」地吓出两颗蛋! 娃儿很喜欢蛋,娘会用蛋煮好吃的滑蛋粥,是他很喜欢、很喜欢的。 太开心了,为表达感谢之情,他扑过去抱鸡。 「咯咯咯……」、「勾勾勾……」、「咯……咯咯咯!」、「勾勾……勾!」 家里没养狗,不然真要鸡飞狗跳了。 屋里,长炕上,身、心、灵难得全面松懈的娃儿爹娘,终於凛地醒觉过来……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