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宠》 第1章 联姻 殷朝怀化二十三年初冬,十月初四,太子大婚。 卤簿仪仗浩浩荡荡从同文馆出,绵延数里,往大内太子所居庆宁宫而来。 太子妃所乘厌翟车由四匹骏马所驱驰,车中可容八人同乘,卧具茶具十分齐备,宽大舒适,郑司赞却如坐针毡,不时看一眼太子妃。 太子妃乃是异国公主,闺名君婼,从两千余里之外的大昭国,远嫁联姻而来。三日前抵东都,入住同文馆,皇后殿下派她前往,教导太子妃礼仪。 公主刚过及笄之年,秀美的脸上带些稚气,因长途劳顿,又不适应寒冷气候,脸色有些苍白,婚礼定的来年春日,郑司赞想着时候尚早,便与公主说歇息两日再着手引导不迟。 谁知昨日一早,庆寿宫一道懿旨,改为今日大婚,想来是皇上病势更沉,皇后殿下急着用喜事冲煞,好去除皇上的病气。 公主并不知情,鸿胪寺对大昭国送亲的使节言道,来年殷朝将推行新历,而依据新历,今冬立春,来年两头无春,不宜婚娶。 郑司赞隔着纱幔看一眼浩浩荡荡行进有序的迎亲队伍,想来大内六局这两日均是手忙脚乱,可别人终究是办成了,自己这差事眼看就要办砸。 贴身服侍公主的两位宫女,一位叫做摘星一位叫做采月,摘星活波跳动,是闲不住的性子,悄悄将纱幔扯起一条缝,低声嚷道:“公主快看,我们行走在东都有名的御街之上了,听说可容十余匹马并行呢,春日里的时候,两边御河中各色果树开花,最是好看,可惜如今是冬天,挂了喜幔看起来也光秃秃的。” 公主顺着摘星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另一位宫女采月性情沉稳,轻唤一声公主,看一眼郑司赞,低声提醒道:“今时不同往日,公主要格外注意仪态。” 公主嗳一声,忙交叉两手正襟危坐,一双明亮灵动的眼眸看向郑司赞,微笑说道:“有郑司赞教我,不会行错的。” 语音轻柔,听起来仿佛带一丝撒娇的意味,郑司赞看着公主,双博鬓上九树花钗葳蕤垂下,衬着精致俏丽的脸庞,细瘦的腰身上着了九重青色翟衣,裙裾层叠繁复,尊贵雍容之外,多了份弱不胜衣的楚楚之态。 虽说贵为公主,说到底是个孩子,郑司赞收敛了焦灼说道:“之前未来得及引导公主礼仪,眼看要入大内,奴婢唠叨几句,公主勿要嫌烦。” 君婼笑道:“郑司赞教导我便是帮我,怎会嫌烦?郑司赞尽管开口便是,我会洗耳恭听。” 说着话两手顽皮抚在耳廓上,做倾听状。郑司赞一笑,心头轻松许多。从跽坐到万福礼,样样说得仔细,君婼公主仔细倾听着,看郑司赞舔唇,便命摘星倒茶,郑司赞唇沾一下水面,又要接着讲,君婼轻轻摆手:“赴东都之前,母后曾请了熟识殷朝礼仪的鸿胪寺卿仔细讲解,不过鸿胪寺卿毕竟是粗手大脚的男子,不及郑司赞娓娓道来引人入胜。” 说着话唤一声采月,笑道:“采月性情稳重,曾陪伴我一起受教,让采月将郑司赞刚刚所教礼仪一一演示,郑司赞在旁指点,我这花钗翟衣,实在行动不便,就看着牢记于心,郑司赞,可好吗?” 郑司赞喜出望外,采月已有模有样演示起来,竟是精通娴熟,郑司赞抚着胸口道:“这下就放心了,可吓死奴婢了。” 君婼笑起来,摘星在旁道:“郑司赞别看我们公主年纪小,要是想学什么,可是废寝忘食的劲头,就说我们公主的治香术,其精妙在大昭国,无人可比。” 采月说多嘴,君婼笑道:“让郑司赞知晓也没什么,听说,殷朝视治香术为邪术?” 郑司赞摇头:“也不是,大内各处殿宇都有金猊金兽,做熏香之用,洗过的衣服都要在熏笼上熏过,走起路来都带着香风。不过,因前朝的时候,发生过几起利用香方害人的事,是以大内的香统共就那么几种,何处用何香,都要由尚宫局裁制,并报由皇后殿下许可。” 君婼只点点头,瞧不出是否赞同,采月忙对摘星道:“日后我们一切依制而行,不可炫耀你那些治香的小伎俩,给公主添乱。” 摘星笑说知道了,君婼看一眼采月,“采月女史,我也知道了。”回头对郑司赞笑道,“采月不好说我,借着摘星敲打我呢,采月可是大昭皇宫有名的女史,背地里都叫女夫子,为人最是认真严谨一板一眼。” 采月脸上露出几分难为情,不依道:“公主又取笑奴婢。” 君婼揶揄看她一眼:“好采月,这殷朝大内又不是龙潭虎穴,你紧张什么?对吧,郑司赞?” 郑司赞笑笑,摘星却蹙了眉尖:“昨夜里就寝前,采月跟我说了,她最近便览史书,她说但凡远嫁异国的公主,下场没几个好的……公主,早知如此,我们求过皇后殿下,不要来到东都才好。” 采月斥声胡说,摘星分辨道:“我没有胡说。我还听说,如今的太子是二皇子,去岁大皇子俭太子暴薨三月后,二皇子被册封为太子,另有传闻,俭太子乃被二皇子所鸩杀,当今皇上,也是被二皇子气病的。” 这次不等采月说话,君婼皱眉道:“摘星妄语,素闻殷朝以仁孝治天下,怎会有这样大逆不道的事,皆是坊间无聊的传言罢了。” 郑司赞重重点头:“谣言止于智者,公主慧明。” 君婼抿抿唇:“不过,我也很好奇,想问问郑司赞,太子,是怎样的性情?可好相处吗?” 说着话脸上浮起薄晕,羞赧得低下了头。 郑司赞看她含羞带怯的小女儿情状,沉吟着费了踌躇,说太子好性情好相处,那是假话,郑司赞不想骗她,可若说太子性情孤僻六亲不认,自己岂不成了搬弄口舌是非的恶奴?她是尚仪亲自调教出来的,断不会在背后说大内各位贵人的坏话。 君婼不闻郑司赞言语,抬头紧张看着郑司赞神情,可惜郑司赞神情滴水不漏,看不出丝毫端倪,郑司赞无奈一笑,敷衍道:“奴婢在内宫当差,与太子殿下所居庆宁宫素无往来,实在是不了解太子性情。” 君婼闻听抚额笑道:“是我糊涂了,让郑司赞为难。” 微阖了双目,面上隐有倦怠之意,御街长约十多里,队伍行进尚未过半。 郑司赞悄悄看她神色,公主极聪颖,想是从她先前的沉默中窥知太子性情,微微抿着唇,似乎有些失望。 没话找话笑问摘星道:“听闻大昭国皇帝皇上与皇后殿下,膝下只有一位公主,想来十分不舍。” 摘星笑道:“皇上与皇后殿下有多疼爱公主,听听我们的名字就知道了,采月摘星,恨不能将天下星月采摘下来给公主玩耍,还有两位皇子,如珠似宝一般捧在手心里。” 君婼端坐着轻咬了唇,郑司赞不由放柔了声音问道:“公主可是想念故土吗?” 君婼咬得更用力些,出一会儿神摇头笑道:“事有利弊好坏,我只想好的一面,我从小心慕殷朝文化,想到东都游历,这下得偿夙愿,果真是富庶繁荣如花似锦。郑司赞,跟我说说殷朝的习俗吧。” 她的忧伤稍纵即逝,郑司赞叹气,怎能不思乡呢?却不纵着自己愁苦,只去想欢快的,脸庞上转瞬已染了明媚的笑意。 郑司赞便说起公主刚来那日的暖炉会,依东都旧例,每年十月初一生火取暖,皇上给朝臣御赐锦袄,各衙门为官吏下发石炭,寻常百姓呢,则约了亲朋好友,将炭火烧红了,围坐着烧酒烤肉,吃喝笑谈。 君婼笑道:“怪不得刚来那日,看到临街商铺中,户户围炉而坐,看了心中好生温暖。” 郑司赞便提起冬至,说是如过年一般隆重,引得君婼一脸向往。闲话间,摘星喊一声下雪了,君婼侧过脸向外看去,就见零星细碎的雪花飘落,雀跃着欲要伸出手去,采月一挡,忙忙缩回来,看一眼郑司赞笑道:“大昭国四季如春,从不下雪,只见过山顶的积雪,盛夏时也留着一抹白。” 郑司赞笑道:“这是今冬的初雪呢,乃是公主带来的祥瑞。” 君婼双眸亮起,诚恳问道:“果真吗?下雪意味着祥瑞?” 郑司赞本来不过是一句应景的话,看着她双眸中的恳切,只得说了声是,君婼说声如此甚好,复侧过头去看雪。 郑司赞看着她脸上的兴奋,心中默默祈愿,但愿啊,但愿这场雪真能带来祥瑞,能让皇上龙体康复。 第2章 牵巾 迎亲队伍穿过御街,到达大内正门宣德门,太子妃蒙了盖头下厌翟车。 采月与摘星抚着君婼登上镶金擔床,不由小声惊呼,里面竟可容纳六人共乘。君婼坐下来,郑司赞解开金鱼钩子上的紫色丝绦,珍珠帘子在君婼面前缓缓垂下,将擔床内外分割开来。 摘星笑嘻嘻掀起君婼的盖头,君婼透过帘子看向宣德门,但见巍峨高耸,深青色石墙碧色琉璃瓦,雕梁画栋朱栏彩槛,眺望着微笑道:“好生气派。” 外面礼赞官呼一声起轿,十二名天武官抬起擔床悠悠而行,君婼颇为遗憾放下盖头,笑言道:“没看够呢,也没数数屋脊上有多少个吻兽。” 郑司赞笑道:“每逢盛大节日,皇上皇后太子会登上宣德楼与民同乐,或者皇上慈悲大赦,也会登楼宣告,公主日后贵为太子妃,自然要同去的。” 君婼欣喜而笑,队伍绕过外宫墙往庆宁宫而来,庆宁宫愈来愈近,君婼有些紧张,交握的双手不由用力了些。 殷朝太子,未来的夫郎,究竟是怎样的人?传言说他孤僻冷酷,若如是,自己与他可合得来吗? 甫听到远嫁联姻的消息,她跑去央求父皇母后,以为撒撒娇,此事也就过去了。却正好听到父皇与母后争执,才知大昭国国力不济内忧外患,才知自己这十五年,享受了公主的尊荣,却未尽过一分公主的责任。 当母后抱着她哭泣的时候,她便笑着说:“若以一己之身,可换得大昭安稳繁荣,君婼求之不得。” 母后更加伤怀,君婼笑道:“仔细想想也不是坏事,可以到我向往的殷朝,又贵为太子妃,他日太子登基,我就是皇后,日后殷朝世世代代的君王,身上都流着大昭的血,都得善待咱们大昭国。” 她本该是哀伤的那个,却反过来安慰父皇母后,嬉笑着化解二皇兄的怒气,并积极研读殷朝风物志,并请来三位精通殷朝文化礼仪的先生教授她。 她多次想过问一问鸿胪寺卿,话到嘴边,又因女儿家的羞怯咽了回去。鸿胪寺卿似看出她的心事,临行前斟酌着言语道:“殷朝太子此人,幼时寄养在外,三年前回到东都,避居不问政事,去年俭太子暴薨,殷朝皇帝一病不起,现太子三月后册封,殷朝皇后无所出,太子生母为德妃。臣知道的只有这些。” 鸿胪寺卿就事论事,言语极为谨慎,不带任何偏颇,君婼知道再问也是徒劳,默默对自己说道,到了东都成了亲,就都知道了。 擔床稳稳停了下来,君婼松开双手,对自己鼓励一笑,定能合得来的,怎么会合不来?自己在大昭国可是人见人爱的,抵东都后入住同文馆,接触的殷朝各式人等,也没有厌烦自己的。 下了擔床被扶上肩舆,由掌扇密密遮盖,感觉不到雪花,从盖头往下看,可看到采月与摘星的手一左一右扶着舆杠,郑司赞在左侧行走,脚步轻缓,红色罗裙轻轻摇曳,裙角却不会扫到地面,足上双履也不曾露出一点。 御街与宫道上喧天的鼓乐换为婉转的丝竹笙管,悠悠扬扬捧出喜气,升腾在庆宁宫上空,有孩童的蹦跳嬉闹声夹杂其中,更添热闹。 噼里啪啦的炮仗声突如其来,君婼身子一缩,郑司赞带着笑意低低说道:“刚刚经过庆宁正殿,按制先入寝宫坐喜床,之后牵巾拜堂。 君婼忙端正了身子,过了正殿下肩舆,脚下铺了赭黄色毡席,两名喜娘引领着,采月摘星搀扶,缓步进了寝宫,坐在喜床上。 寝殿里熏了苏合香,香气馥郁,君婼端坐着心想,取苏合香,大概因其和合之意,只是今日人多,苏合香味道稍浓,若是用清雅的梅花香,则令人神清气爽。 想起自小沉迷的治香术,唇角一翘,化解了紧张焦虑,与太子合得来则好,若是合不来,有喜爱的香谱香方和各种香料作伴,就算身处深宫,也不会孤寂无依。 正翘唇笑着,听到郑司赞扬声吩咐:“送公主过门的大昭国贵客,请快饮三杯,辞别公主。” 君婼心头一窒,听到二皇兄的声音响起:“君婼,二哥走了,以后,常来信……” 说到信字,声音已是发哽,吞咽一下方接着道:“二哥会常来东都探望……” 底下没了声息,君婼心中一急,唤一声二哥掀起盖头,只看到二哥的背影,采月与摘星带领随嫁众位宫女,跪倒在门外丹樨上,趴伏在地,口说:“恭送二皇子。” 二哥没有回头,只硬声道:“尔等须全心伺候公主,方可保尔等家人安稳。” 绣花红绫的袍服宽大,广绣似要曳地,逃一般疾步而去,君婼紧紧抿了唇,手抚上心口,里面拧得生疼,却流不出点滴眼泪。 郑司赞一叹,公主的性子好生刚强,身子挡在门口,待她和缓些,方招呼正在哭泣的采月摘星道:“眼看太子就要前来牵巾拜堂,还不快去伺候公主?” 二人这才回过神来,忙跟着郑司赞进来,摘星略略上掀盖头,采月长身跪坐于前,仰着脸为君婼匀一匀脸上妆容,刚说一声好,门外响起礼赞官的喊声:“太子殿下驾到。” 耳边传来笃笃的脚步声,沉稳而缓慢,君婼心头突突跳了起来,从盖头下些许的空地看过去,只看到一双赤色饰金高履,朱裳下摆的云纹被抬脚落脚带出波浪,仿佛大昭国昆弥川微风下的水面。 来人走得近了,停下脚步,身上没有戴香,许是衣裳沾了雪花之故,有清冽的气息飘过鼻翼,冲淡殿中浓郁的香气,冰冷得酣畅。 君婼深吸一口气,郑司赞将彩缎放入她手中,缓缓牵引着,须臾听喜娘唱道:“绾作同心结,连理结同心……” 许多人跟着唱和,唱和声中,彩缎被牵动,君婼跟着移步,郑司赞搀扶着,迈过毡席进入庆宁殿,仪式繁盛有序,郑司赞不时低声提醒,乐声中礼成,有中官进来焚香宣读册封太子妃圣旨,并授宝册宝印,君婼伏身大礼拜谢。 牵着彩缎回到寝殿,喜娘唱喏声中,交拜后坐于喜床,君婼身子僵直着,等待太子执玉如意挑开盖头,感觉轻风近前,突听有人唤一声太子殿下,玉如意哐当落地,然后是急而快的脚步声,向门外跑去。 门外传来杂沓的声响,慌乱的脚步声,有人大喊着,太子殿下前往紫宸宫,又有人大声嚷着什么,乐声停了下来,短暂的喧嚣之后一切回归寂静。 君婼心头有些慌乱,忙唤一声郑司赞,采月在旁道:“郑司赞带着摘星出去打听消息,嘱咐公主稍安勿躁。” 君婼低嗯一声静静坐着,采月拿一个大迎枕放在她身后,让她略靠着些,盖头并不敢除去,低声问道:“公主口渴吗?要不要喝水?” 君婼摇头:“喝了水万一小溲,这衣衫繁复,不好脱。采月,我再忍忍。” 采月拿汤匙舀了水为她润润嘴唇,君婼舔唇道:“这样就很好了。” 廊下铜灯燃起来的时候,郑司赞方和摘星回来,摘星嘴快,嚷道:“前殿的人都跟着太子进宫去了,只剩了我们这里还亮着灯,感觉大难临头似的。” 君婼一愣,就听郑司赞说道:“采月为太子妃去了盖头,摘星命人传膳,用膳后早些歇息,养足精神才好应付明日。” 盖头取下,君婼看向郑司赞:“出了何事,还请郑司赞直言相告。” 郑司赞压低声音道:“太子大婚之日被召进宫中,金吾卫又得到命令,待命准备全城戒严,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只怕是凶多吉少。 君婼点点头,启唇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便略略倚靠着迎枕,合眼假寐。 端着托盘的小宫女们鱼贯而入,饭菜的香味飘进鼻端,君婼起身移步到桌旁,在圈椅上坐着净了手,摘星捧着银碗银针,采月布菜,郑司赞在一旁随侍。 一日折腾下来,君婼早已饿极,却依然是秀气的吃相,小口小口细嚼慢咽,采月每道菜夹一两筷子,都不过三,君婼吃得六七分饱,说声好了,便起身擦牙簌口,然后小坐片刻,复起身在地下迈着细步,来回在殿中走动,消食后方吩咐沐浴更衣。 郑司赞连连点头赞许,看一切妥当,恭敬行万福礼告辞,君婼换一声采月,亲手将一对金锭递了过来,郑司赞笑着接过称谢,告退走出。 殿门关闭帐幔低垂,君婼吩咐摘星换了梅花香,很快陷入熟睡,沉而无梦。 沉睡中有人闯了进来,大力推着她,君婼勉强睁开眼,采月带着些惶急道:“来了几位中官在外候着,说是舆车已备好,请公主即刻进内宫去。” 君婼连忙坐起,迷惑中殿内纱灯盏盏亮起,借着灯光看向漏壶,漏刻尚未指到三更。 这时郑司赞捧了素衣走进,压低声音道:“先帝驾崩新皇即位,请君娘子移居内宫沉香阁。” 第3章 哭灵 宫道上很静,只闻舆车车轮的辚辚之声,君婼尚有些迷糊,一觉醒来,喜庆的婚礼成了丧礼,发髻简单挽着没有任何饰物,素着一张脸,再看看身上的素衣,乃是白色的织锦做成,怎么看都觉得压抑。 她对殷朝皇权交替时的礼仪所知甚少,却也知道为人儿妇要服重孝,哭丧举哀。 她猛然一惊,从混沌状态中回过神,揭开小窗帷幔,清冷的空气涌了进来,小雪早已停了,宫灯照着地面的青石板,没有积雪,只留微微的湿意。 回过头唤一声郑司赞,略有些紧张问道:“进了宫中,我是不是要披麻戴孝,到灵前为先帝举哀?” 郑司赞点头:“太后体弱多病,德太妃整日吃斋念佛,顶多早晚去灵前哭上一场,当今皇上以外,先帝尚遗两子,都未成年,其余每个时辰上香哭灵,带头的只能是君娘子了。” 君婼手揪住了衣带,看一眼采月,采月也正紧张看着她,摘星在一旁嚷道:“我们公主不会哭……” 采月瞪她一眼,底下的话就咽了回去,郑司赞正色道:“必须要哭的,这是身为儿妇的孝道伦常,若是民间,是要边哭边唱哀歌的,宫中自有中官代替,君娘子只需哭出头一声,底下自有命妇宫人们跟着。” 看君婼一脸为难之色,安抚道:“君娘子想想伤心事,比如千里远嫁,从此故国只在梦里。” 君婼叹口气,半晌悠悠说道:“郑司赞可听说过麋鹿?大昭国民间叫做四不象,头脸像马、角像鹿、颈像骆驼、尾像驴,十分有趣。” 郑司赞虽老成持重,也不过是二十岁的年纪,好奇问道:“这样有趣?当真想见上一见。” 君婼笑笑:“大昭国点苍山脚下有许多麋鹿,我八岁那年曾大病一场,病中有一头幼鹿闯入宫苑,我将牠养在身边,牠与我每日作伴,有牠为我解闷开怀,病很快好了起来。病好后嫌宫中憋闷,带着牠去山间游玩,碰到一头母麋鹿,可能是牠的娘亲,牠头也不回随着去了,我十分伤心,可是心中再疼,也流不出眼泪,太医说是大病一场落下了病根。从那以后,就没流过一滴眼泪。” 郑司赞惊讶不已,这世间竟有人不会哭吗?想起昨日大昭国二皇子走送,君娘子一滴眼泪没流,当时以为她性情刚强,谁知竟是不会哭? 历代的规矩,皇后居于坤宁殿,可庆寿殿传出的太后懿旨,让君娘子入宫住沉香阁,这就意味着不一定能册封为后,若是国丧期间表现不尽人意,她在大内就再无出头之日。 看一眼君婼,郑司赞郑重说道:“国丧非同小可,君娘子刚刚成亲,多少双眼睛盯着,上有太后与皇上,下有妃嫔命妇宫人,君娘子必须要哭,且要情真意切涕泪横流,带头的时候务必嘹亮哀切,待众人都哭起来,可不出声,但要有眼泪。” 君婼低了头,喃喃说道:“大昭国以佛教为国教,君民亡后,都举行火葬,简单而庄重,不过,我得入乡随俗,不是吗?” 她阖目沉吟,郑司赞斟酌着压低了声音:“奴婢有一个主意,将大葱大蒜捣成泥装在瓶中,哭的时候拔开瓶塞闻一闻,若是不行,在鼻尖抹上一些。” 摘星拊掌说好主意,郑司赞窘迫说道:“这是无奈之下,奴婢的馊主意,君娘子一听罢了。” 采月斟酌道:“主意是好,可大葱大蒜辛辣,别人闻见气味,岂不会生疑?” 郑司赞说也是,君婼依然闭着双目,似昏昏欲睡,摘星唤一声公主,君婼茫然睁开眼:“一时想不出法子来,我先补会儿觉,不养足了精神,怎么哭灵?” 说着话又闭了双眼,不大的功夫果真睡了过去,头跟着舆车摇晃东倒西歪,采月叹口气坐过去让她倚着后背,郑司赞看着公主的睡颜,这样情形下也能睡着,倒是有几分入主后宫的气魄。 沉香阁多年无人居住,宫人们已布置一新,并大开了门窗,阁内依然有些灰尘的气味,君婼吸吸鼻子笑道:“湿气过重,摘星,换个香炉吧。” 摘星答应一声,从一只大箱中拿出一座青铜博山炉,引燃了,须臾便有艾叶混着檀香的香气随鼻息缓缓而入,郑司赞要阻拦,君婼摆手道:“这会儿没有旁人,此香乃是祛疫避瘟香,可化湿清热,芳香辟秽,若是有关节风湿,常年熏之,每日避户一个时辰,虽不能痊愈,却能止陈痛。” 郑司赞似信非信,说话间,屋中灰尘湿气已去,只觉舒适。笑说道:“奴婢的师傅,是尚仪局的尚仪,患风湿之症多年,一到严冬雨雪天气,夜里疼得睡不着觉,白日里还要强撑着掌管事务,昨日一场雪,师傅她老人家不知怎么熬。” 君婼便吩咐摘星取一个锦盒过来,里面码着塔香,递给郑司赞,郑司赞看一眼漏壶,尚有些时辰,捧着锦盒脚步匆匆走了。 君婼唤采月过来,低低嘱咐道:“准备薄荷,樟木,桉叶,丁香,鹿角粉,辣角,胡荽子,一起煮了,越浓越好,加白醋装入小瓶中,口塞紧了,快去。” 采月说一声可是,君婼瞪她一眼,采月小声嘀咕着去了:“那样辛辣的香方,嗅久了,眼睛鼻子不烂了才怪……” 君婼笑笑,喝一盏茶吃几口小点,闭目养一会儿神,大宫女芳芸带着几位分派来的宫女进来拜见,君婼命摘星一一赏赐了,眼看已是四更。 郑司赞匆匆回来,服侍君婼换了斩衰服,斩衰服用粗麻布制作,不缉边缝,君婼隔着夹衣,犹觉磨得皮肉生疼,发髻上系了丧带,脚上着菅屦,每走一步都象踩在荆棘上。 宫道两旁挂满了灵幡,大行皇帝停灵紫宸殿,紫宸殿前丹陛上铺了白毡,宫灯罩了白纱,殿内白色的幛幔、白色的屏风,白色的几案,服侍的宫人们头上缠了白布,腰间扎了白绫,因太子大婚又赶上国丧,个个累得脸色泛青,在一片白中若鬼魅幽灵。 君婼被引领来到灵台前,在右侧站立,随后进来几位披麻戴孝的女子,左侧站着两位未成年的孩童,一身重孝迷蒙着双眼,手掩着唇悄悄打哈欠。 随着左班都知一声喊,举哀,君婼愣住,这就要哭?郑司赞在旁捏一下她手臂,微微摇头,门外有人哭一声大行皇帝陛下,诸多女官簇拥着一位中年贵妇匆匆进来,郑司赞在耳边说一声太后,君婼忙忙拜下身去,太后扑过来扶棺大哭,又有宫女搀扶一位中年美妇哭着跟进,跪在太后身后大哭,不用说,这位,乃是皇帝的生母,德太妃。 又是一声喊,齐举哀,大殿中白牙牙跪倒一片,哀哭声中,殿外唱起挽歌,因为是首次哭灵,程序繁复,一重又过一重,君婼跪得双膝生疼,悄悄抬头,殿内不知何时已挤满了人,左侧是皇子宗室重臣,右侧乃是后妃内命妇外命妇,殿外也是哭声震天,阔大的丹陛上跪满了人,白茫茫一片,仿佛积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宫内宫外倾朝而来,只不见一个人,刚刚即位的新皇。 太后哭得几度晕厥过去,被搀着走了,太后刚走,太妃也离去,众人起身到偏殿略略吃几口早膳,便又过来跪着守灵。 随着左班都知一声喊,郑司赞狠狠掐一把君婼,君婼愣愣扫过殿内,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她举了袖子遮住脸,飞快扒开袖中瓶塞,深深嗅了一口,眼泪鼻涕涌了出来,张口一声哀嚎,大行皇帝陛下…… 底下哭声响成一片,君婼如释重负,放下袖子面朝众人,任由眼泪哗啦啦流淌,殿中命妇看得赞叹不已。 初次告捷,以后三日哭灵便顺遂许多,只是君婼的情状狼狈,因不停嗅辛辣香料,不哭的时候也是鼻涕直流,双眸红肿只剩一条缝,一身细皮嫩肉被麻衣磨得全是红痕,膝盖上脚底下全是青紫。 守孝期间素斋并禁止沐浴,素斋倒罢了,禁止沐浴害苦了她,只觉从头到脚都是溲的,身上黏腻,夜里睡不安稳,白日到了灵前更苦,满殿的人都不沐浴换衣,弥漫着汗酸与脚臭味儿,即便鼻子不甚通畅,也能闻到,听说要停灵二十七日,真正是生不如死。 小敛三日就该大敛,大敛时辰一到,又是举哀,君婼驾轻就熟,举袖嗅瓶长嚎一声,便跪着低头静默,在众人哭声中,任眼泪鼻涕流淌。 郑司赞递过帕子,鼻涕没了,一股股异味钻入鼻中,不由蹙了眉尖,扫一眼殿中众人,想着且得哭呢,不如想些高兴的事。 便想起了阿麟,她收养那头小麋鹿,二皇兄瞧见笑说:“西周太师姜尚,传说以麟头兽为坐骑,这麟头兽,其实就是麋鹿。” 她便给小麋鹿取名阿麟,阿麟一点也没有麟头兽的威风,顽皮时以大欺小,吓唬苑中小兽小鸟,有一次欺负一只小锦鸡,不防母锦鸡冲了过来,扑棱着双翅啄牠,阿麟便哀声鸣叫着冲到她身边求助,一双兽眼湿漉漉得,十分委屈可怜。 君婼正偷笑,鼻端传来一股冷冽的清香,似乎在那儿闻到过,君婼满心愉悦抬头看去,殿门外进来一人,来人身形高瘦,深衣青裳外罩白麻,脚蹬乌头履,头戴白帢冠,察觉到君婼的目光,长长的浓眉微皱,一双深邃的眼朝君婼看了过来。 第4章 赴宴 双目红肿鼻头通红,脸上东一道西一道,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涕,唇角却翘着,眉间舒朗开阔,就这样一副怪异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哀伤又愉悦,毫不避讳盯着他看。 皇帝微微侧头,中官铭恩哈着腰趋前一步,低低说道:“是大昭国君婼公主。” 皇帝微不可察挑了挑眉,想起南诏国遣使请求联姻时带来的那幅画,画上昆弥川水面如镜,远处点苍山投映其中,山尖一抹白雪若云,与如洗碧空交相辉映,临水一位少女,着玉瑟半壁锦月色柳花裙,跽坐于象牙席上,身后是望不到头的花海,如茵绿草中各色玉茗花竞相怒放,衬托着少女比花朵更为娇艳的容颜。 那幅画工笔考究美轮美奂,令他印象深刻,在她身旁停下脚步又看一眼,依然在看着他,只是脸上添了忿忿之色,似乎有些不平? 君婼确实不平,此人穿了粗糙的斩衰服,竟也能这样好看,最主要的是他身上香喷喷的,他肯定沐浴了,想到沐浴,君婼又想哭,一低头,耳边传来一句话,意态由来画不成,归来却怪丹青手。 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丝疲惫的嘶哑,君婼一愣,抬头就见他一挑唇,唇角一丝嘲讽稍纵即逝。 君婼张张口,他已移步至灵前上香,神态恭敬却无一丝哀戚,君婼待要仔细观察,身后郑司赞小声提醒:“不可直视天子龙颜。” 原来这就是新皇,自己的夫君,君婼再偷瞄一眼,低下头去心想,穿着斩衰服,还有身上清冷的气息,与牵巾拜堂那日一模一样,怎么就没想到?这几日被秽气缠绕,人也变笨了。 门外一声呼号,是太后来了,德太妃紧随其后,太后瞧见皇帝,便停了哭声,沉声道:“怎么?你今日得了空?” 似乎没听出她的语气不善,皇帝只微微点头,太后青着脸道:“这都三日了,你竟未来过先帝灵前。” 皇帝唤一声母后娘娘,哑着声音道:“天地君亲师,非是臣不孝。” 便抿了唇再不多说,太后怒不可遏:“怎么?未登基,就摆出君王架势?” 皇帝点头:“登基大典就在明日。” 太后气得身子轻颤,“你竟如此心切。”身后太妃趋前一步,小声为皇帝分辨,“麟这三日忙着前朝事务,一日只睡一个时辰,眼睛熬红了,这嗓子也哑了。” 皇帝不耐烦皱眉道:“打听得太多。” 太妃喏喏住口,君婼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想想大昭皇宫内帝后恩爱,兄友弟恭,父母子女其乐融融,殷朝口口声声仁孝治国,太后竟与新皇在先帝灵前争执。 皇帝上了香一摆手,左班都知呼一声大敛,哭声四起,殿内跪着的人都站起,按次序绕棺而哭,仪式隆重而冗长,一个多时辰方入殓阖棺,君婼跪回去的时候,直觉快要晕厥。 好在污浊的空气中,清冷的气息一直不去,且离她很近。 她又悄悄抬头,原来他很好看,好看得超出她的所有臆想,只是性情怪异,出言冷漠不逊,尤其是那抹嘲讽的笑意令她恼怒,为君王者,该海纳百川,他怎么那样乖戾?对自己的母妃都吝于一丝温和。 清冷的香气拂面而来渐渐远去,门外中官喊着,皇上起驾往福宁殿。 大敛礼毕可以休憩至黄昏,君婼爬一般上了肩舆,刚坐稳便沉沉睡着,到了沉香阁外,怎么推也唤不醒,采月与摘星索性将她抬了回去,郑司赞也搭一把手。 圣命下达的时候,君婼犹在酣睡,任由采月与摘星将她泡在浴桶中洗刷,用了三桶水才洗干净,最后一桶水中泡了玉茗花的干花瓣,洗得从头到脚飘着清香,织锦素衣用含露香薰了,穿好衣衫君婼方醒来,闻见自己香喷喷得,展颜笑道:“怪不得梦见沐浴,真舒畅。” 郑司赞在旁道:“君娘子起身梳妆吧,福宁殿设了素宴,皇上派人传旨,让君娘子过去。” 君婼缩一缩身子,小声道:“若是推说我身子不好……” 采月在旁道:“公主,此处不是大昭皇宫,公主使出撒娇必杀技,便能横行天下。” 她听到皇帝设宴,让公主前往,心中替公主高兴,言语间便轻快起来。君婼咬咬唇,无奈笑道:“是啊,君命不可违,对吧?” 坐到绣墩上,郑司赞为她简单挽了髻,白色丝带绑了,不能上妆也不带任何钗环首饰,君婼环顾四周,沉香阁中没有等身大铜镜,让采月与摘星一人捧一个,一上一下拼接,从镜中打量自己,自言自语道:“两眼还是肿着,鼻头也发红,冷热巾帕交替敷一敷,鼻头抹点粉,是不是好一些?” 郑司赞摇头:“不可,太后也会赴宴。” 君婼不解看了过来,郑司赞笑道:“国丧期间,君娘子若是太过风姿绰约,难免让太后不悦。” 君婼恍然大悟,忙笑道:“多谢郑司赞提点。” 郑司赞笑说不敢,君婼想着,郑司赞待人和气,又真心为我着想,呆会儿宴席后,若太后心情好,便请求将郑司赞派在沉香阁伺候,自己身旁也多个得力的人。 头一次正式拜见皇帝与太后,君婼心中紧张,一路沉默着来到福宁殿,采月与摘星不可入内,铭恩引领她进入大殿,大殿空旷,因在丧期,布置十分素净,皇帝听到通传,只在屏风后嗯了一声,吩咐道:“入席坐着吧,大礼免了,没空。” 君婼只得隔着屏风行个万福礼,席间各几上已摆了茶果,君婼不敢坐,只站着等候,又过一会儿,两位女官陪着太后走进,君婼待太后坐定了,忙过去大礼参拜,太后嗯了一声:“免礼吧,坐到我旁边来。” 君婼推辞不受,在下方右首几后做了,太后点点头:“因逢国丧,宫中忙乱,没来得及见你,这几日宫中对你颇有夸赞,说你知礼识矩,我甚放心。” 君婼忙说:“妾皆是分内之责,若何处行错了,请母后娘娘不吝指点。” 太后嗯了一声,便再无言语,不大的功夫,皇帝从屏风后走出,君婼忙起身下拜,皇帝也着了织锦的素衣,依然带着白袷冠,脚上换了云头履,较之白日所见随意了些,过来对太后见礼,太后只嗯一声。 皇帝对君婼说一声免礼,便自行入席,君婼看皇帝面无表情不辨喜怒,再看太后脸上神情刻板,心想是不是殷朝皇宫里的人都是这样表情?忙收了笑容正襟危坐。 御膳传了进来,皇帝只摆摆手,铭恩便吩咐众人退下,随侍的人瞬间退得干干净净。 无人举箸,僵持中皇帝唤一声铭恩,铭恩哈腰走进,皇帝微微点头,铭恩缓声说道:“太后殿下容禀,先皇病重数月,朝堂由胡国舅主政,秋冬交替之时,豫州徽州地方官奏报,言说数月无雨,只怕来年冬麦欠收,胡国舅言道,京城方圆百里风调雨顺,地方官一派胡言,传令将地方官撤职查办,豫州徽州干旱,以至麦苗枯死,户部尚书在先皇灵榻前哭求皇上,皇上即位后着手此事,该复职的复职,该查办的查办,发下赈银并命引渠浇灌补种。” 太后面无表情听着,暗中咬牙不止,自己肚子不争气,娘家兄弟也不争气,先帝厌恶太子,趁着先帝病重,在朝堂中托人多次举荐,他才有了机会,谁知竟愚蠢至此,我朝疆域万里,你只看百里之内,越想越怒,横眉道:“一个内宦,也敢妄议朝政。” 皇帝摇摇头:“臣不能多言,他只是转述臣的话。” 太后不肯罢休:“只是户部尚书一面之词,未听说派人前往豫州徽州探访。” 皇帝施施然喝一口茶:“大昭国二皇子君冕带人前来送亲,途径徽州豫州,送亲队伍亲眼所见,二皇子没有理由捏造。” 皇帝多说了几句,声音又嘶哑起来,看向君婼说道:“怕太后娘娘不信,特邀了君娘子前来,太后娘娘与大昭国皇后乃是闺中密友,相交多年,两相来往密切,方促成此次联姻,自然能信得过大昭国公主的话。请问公主,来路上豫州徽州是否大旱?” 君婼愣住,从未听母后说过,与殷朝太后相识,这三日在灵前,太后也从未看过她一眼,没有她这个人一般,怎么突然就成了闺中密友?皇帝说这话何意? 看她发呆,皇帝又唤一声君娘子,君婼回过神来,皇帝耐心又问一遍:“请问公主,来路上豫州徽州是否大旱?” 太后脸上带出笑意,亲切唤她的闺名:“君婼,可要实话实说。” 因太子大婚之日夜里先皇崩逝,她恼恨之下怪罪在君婼头上,本来指望她能为宫中带来喜气,让先皇转危为安,谁知先皇病势加重撒手尘寰,想来是她福薄,便不打算册封为后,只让她居沉香阁,并吩咐下去,以君娘子呼之。 其实太子即位,太子妃移居内宫,册封为后之前可以殿下呼之,她特意如此吩咐,宫人们心领神会,知道这位异国公主入主中宫希望渺茫,差事上便只是敷衍,太后深谙此道,乃是特意为难于她。 不想今日被新皇将了一军,君婼一句话,牵扯着国舅的官途,便马上变出笑脸出言拉拢。 一边是太后,一边是皇帝,向着其中一个,便得罪另一个,君婼的犹豫只有一瞬间,便打定主意抬起头来。 第5章 求方 君婼抬头说道:“来路上豫州徽州干旱,地面龟裂成纹,许多百姓捧着枯死的麦苗,跪在田地里哭。” 其实百姓一边哭一边骂皇帝昏君,此话却不能说,君婼看太后立目瞪了过来,又补充说道:“君婼以佛祖之名起誓,句句属实。” 皇帝与太后,她势必要得罪一个,想起路经旱地时的惨状,她选择实话实说。 眼看太后就要发难,君诺脖子一缩低了头,皇帝唇角浮起很淡的笑意,言道:“明日登基大典,想来庆寿殿已然做好筹备。” 太后深吸一口气:“祖制新君即位七后登基大典,皇帝恁地心急。” 皇帝笑了:“祖制不曾说过,若有人企图篡位改立,该几日后登基,是以臣擅自做主,改在明日,朝中几位重臣无异议。” 确无异议,只因皇帝此言一出,谁也不想冒着企图篡位的罪名拖延新皇登基,人头与祖制,自然先保住人头再说。 太后心中一惊,俭太子暴薨后,她曾想着拖延册封二皇子,等待三皇子成年,没曾想先帝因伤心一病不起,这二皇子不知使出何等手段,竟顺利册封。先皇驾崩那夜,本想着对太子封锁消息,不想先皇咽气前一刻,他冲了进来,不知是何人走漏了消息。 太后一声哀叹,都怪自己体弱,多年卧病在床,竟连内宫也把控不住,眼下先保住国舅的官职要紧,遂言道:“就依皇帝所言,皇帝可定了年号?” “天圣。”皇帝淡定答罢,举箸夹菜。 啪得一声,太后拿起面前几上银箸,重重拍在几案上,声音失控有些尖利:“天圣?大言不惭,你置先帝于何处?” 皇帝慢条斯里用几汤匙石髓羹,方说道:“司天监说,天圣二字上承天地之灵,下秉江山之韵……” 又是啪得一声,太后怒道:“司天监那些孽臣,从来都是见风使舵逢迎拍马。” 皇帝叉一小块素肉,朝着太后指了指:“太后娘娘向来奉司天监如神明,臣出生的时候,若非太后娘娘请来司天监测臣的时辰八字,臣怎会被送出宫去?” 太后语塞,好半天板着脸道:“是宸妃那个贱人撺掇。” 皇帝嚼几口素肉:“登基大典后尊太后为上圣皇太后,德太妃为皇太后,太后娘娘以为如何? 太后没说话,神色却轻松许多,吩咐一声布菜,尚食带着众宫女弯腰走进,皇帝摆摆手,铭恩又带人退下,皇帝瞧着太后:“不过,胡国舅非撤职不可。” 太后面容又整肃起来,硬声说道:“无凭无据。” 皇帝摇头:“来往奏折文书,被罢黜的官员,枯死的麦苗,都是铁证,若是太后娘娘执意要眼见为实,可出宫往徽州一趟。” 皇帝说话多了,声音更加嘶哑,若砂纸磨过铁器,君婼按捺住要捂耳朵的冲动,等待太后继续与皇帝唇枪舌剑。 不想太后住口不言,抿了唇倔强坐着,本就黄的脸上,又刻出几丝皱纹,更见生硬。太后想的是,徽州有一处皇家行宫,皇帝这话,难不成是威胁老身?太后楞神间,皇帝吩咐一声,外面候着的人恭敬进来伺候,殿中人来人往,冲淡了僵硬肃冷。 太后豁然站起:“老身身子不适,先回宫去了。” 皇帝唇角一扯,眼眸中几多嘲讽,起身一揖:“恭送太后。” 君婼忙跟着起身恭送,太后没听到一般,也不用女官搀扶,挺直了后背傲然出殿,君婼有些无措看着太后的背影,知道太后与母后是闺中密友,太后在她眼中便多几分亲切,却转眼得罪了太后,瞧也不瞧她一眼,可如何是好? 那边皇帝说一声公主且坐,君婼忙复坐下,僵坐着不曾举箸,皇帝自顾用膳,约半盏茶功夫,皇帝放箸起身,绕过几案,来到君婼面前,君婼忙忙起身,皇帝探究看她一眼,别过脸说道:“朕还有事,公主慢用。 君婼行万福礼称妾遵命,皇帝点点头,抬脚往殿外而去,君婼吁一口气,坐下略略用了几口,欲要起身离去,一抬头吓一跳,皇帝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站在殿门口看怪物一样瞅着她,依然是探究的目光,君婼忙福身问道:“皇上可有吩咐?” 皇帝看着她似欲言又止,君婼别扭站着进退两难,为难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开口:“妾用好了,这就告退。” 皇帝摇摇头,说声等等,君婼看向他,四目相触,皇帝先躲开去,莫名说一句:“果真人靠衣装。” 君婼心中喜悦,自己今日在紫宸殿情状太过狼狈,不想夜宴上能挽回些美名。 喜悦着,便渗出几丝得意,又一福身告退,出了殿门采月与摘星迎了过来,未说话,身后有脚步声匆忙而来,君婼如今熟悉了那股清冽香味,知道是皇帝,站住回头,皇帝古怪看着她,对采月与摘星摆了摆手,二人忙远远避开。 皇帝十二分别扭,又顿了会儿,似下了决心,咬咬牙开口问道:“那个,是怎么做到的?” “那个?”君婼愣愣看向皇上,随即忐忑说道,“皇上是问,人靠衣装吗?非是妾不懂规矩,郑司赞说既然皇上赐宴,妾可以沐浴梳妆,去了麻衣菅履,皇上若要怪罪,责罚妾就是,别责罚郑司赞……” 皇帝皱了眉头,摆手道:“不是,朕不是问那个,朕是问,公主如何做到不伤心的时候,还能涕泪横流?” 君婼大惊失色,忙忙跪了下来:“皇上错怪妾了,妾伤心的,十分伤心。” 皇帝嗤一声笑,略略弯下腰,盯着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十分伤心?先帝又不是大昭国皇帝,公主说伤心,自己信吗?” 君婼低下头,再抬头时已是一脸诚恳:“伤心与否,妾乃一片赤诚为先帝举哀,全力尽到妾之责任,妾想着千里之外的故国,自然便哭得出来。” 皇帝直起身子,手叉在广袖中看着她:“你当时,明明在笑,唇角翘起眉飞色舞。” 君婼知道死也不能承认,更加恳切说道:“妾没有。” 皇帝没说话,也不让她起身,一个站着一个跪着相对沉默,谁也不动。 良久皇帝缓声道:“朕幼时出宫寄养,十七岁方回东都,又因一些宫廷变故,与先帝没了半分父子亲情,哭不出来,明日登基大典后总要去哭一场,紫宸殿停灵二十七日,移梓宫至寿皇殿,也得哭。” 君婼不知皇帝此话何意,更低了头不敢说话,皇帝接着问道:“公主擅治香,是不是有能让人泪流不止的香方?” 君婼身子一震,抬头看向皇帝,皇帝双眸中带些急切,莫非他在试探我?我一旦招认,就以大不敬之罪和私自治香之罪处置我。 皇帝似看出她心思,皱眉道:“朕很忙,没有闲暇跟你兜圈子,许多臣工尚在垂拱殿候着,这样,太后刁钻刻薄,不好对付,刚刚你也瞧见了,朕对付她游刃有余,日后她若为难你,朕护着你,作为回报,如何呀?” 君婼决然道:“真的没有这样的香方,妾发誓。” 皇帝盯着她,逼近一步,清冷的香气席卷而来,君婼仰身向后躲避,就听皇帝说道,“你以佛祖名义起誓,朕就信你。” 大昭国尊佛教为国教,君婼从小礼佛,焉能用佛祖说假话,却也不肯承认,紧闭了唇不语,若老僧入定一般。 皇帝踱了几步,手捏紧了又放松,倒是小瞧她了,计划得不够周详,认真想了想,冷凝了声音道:“明日登基大典,朕方有些急切,没有也不要紧,朕不哭,大不了被说不孝,无人敢对朕如何,不过你……” 皇帝一声冷笑:“若强行搜查沉香阁,会坏了明日的大事。过了明日,朕便天天派人盯着你,一旦你露出蛛丝马迹,便派人搜身,罪证确凿后,赐下鸩酒白绫。” 君婼迅速权衡利弊,笑一笑说道:“皇上横竖是要妾一死,区别只在于是自己招认还是被查获罪证。” 数年没有情绪起伏的皇帝,不由有些急躁,竟如此难缠,绕着君婼踱步一圈方冷静下来,嘶哑的嗓音里带着刻意的冰冷,其实是掩藏恼怒,对君婼道:“殷朝大内不许私自治香,你可知晓?” 君婼点头说知道,皇帝嗯一声:“朕可许君娘子在沉香阁治香,所需香料,由内藏库充足供应,不遗余力。” 君婼惊喜抬起头来,殷朝大内禁止治香,原想着偷偷摸摸为之,自己所带的香料虽有几大箱,可总有用尽的时候,四时药草花瓣,都需要新鲜的,若有了皇帝的御命,殷朝物华天宝,自己可在沉香阁的后花园中任意施展。 接触到皇帝轻蔑的目光,忙低下头恭敬说道:“妾虽没有皇上所说的香方,不过妾确实会治香,既得皇上允许,妾这就回到沉香阁配置,明日一早必送至御前。” 皇帝抬脚就走,君婼忙趋前几步,更加恭敬说道:“妾盼着旨意早日下达,也好放开手脚配置香方。” 皇帝脚下未停,昂首阔步下了丹陛阶,君婼怅然望着,难不成惹恼了皇帝,不会有旨意了?再一想,死也不能承认自己是假哭,自己做得没错。 只是明日一早,这催泪的香要不要给皇帝送去? 第6章 女官 皇帝惯独处,厌恶许多人跟着,两队小黄门只敢在阴影处徘徊,随时等候召唤,就连铭恩也不敢跟得太近,只隔着丈余尾随。 忽听皇帝一声唤,忙小跑步跟了上去,皇帝哑着声音说道:“铭恩探听得不实,这大昭公主并不傻。” 铭恩忙道:“小人没说过公主傻呀,小人说的是貌美聪慧。” 皇帝哂笑:“大昭国子民说她貌美,她站在月下,月亮便羞得躲入云层,她信以为真,夜里从不出屋门,不是傻,难道是聪慧?” 铭恩叹口气,自己说这掌故出来,重在言说公主之美,岂料皇上听到的却是傻,忙道:“道听途说,也不见得是真。” 皇帝低笑一声:“朕倒相信确有其事,她对自己的容貌十分自负,朕说人靠衣装……” 说到这个,皇帝脸上略略有一些些赧然,其实自己是为了索要香方,当时不好说出口,脱口来了那么一句,想自己这二十年,还没有如此绕着圈子求过人,想做什么放手去做,想要什么就去要,不给就抢,今日倒是开了先河,威逼利诱,险些就低三下四了…… 昂头吁一口气,将尴尬不适抛在脑后,接着说道:“朕说人靠衣装,她就得意起来。” 铭恩小心翼翼试探:“小人觉得公主很美,乃是倾国倾城之姿。” 皇帝不说话,加快了脚步,倾国倾城?肿眼泡眯缝眼红鼻头,再想想今日灵前那一幕,皇帝摇头吩咐道:“铭恩,传旨意到沉香阁。” 君婼刚进阁,铭恩就携旨意来了,圣旨开篇很有诗意,言说明窗延静昼,默坐消尘缘,人之喜香,犹如蝶之恋花木之向阳,是以御命特准君娘子于沉香阁中研香治香,以作调和身心只用,切不可伤人害人,若犯,杀无赦。 君婼接旨叩谢,铭恩笑嘻嘻道:“小人替皇上另有一请,公主可有治喉疾的香丸?” 君婼未说话,郑司赞含笑说道:“太医院定有良方。” 铭恩摇头:“太医院的汤剂开了十几服,均不见效。” 其实见效与否,他也不知,只知道端到御前,回头铜盂就满了,他婉言提醒,皇帝怒道:“苦比黄连,再多话,赏给你喝。” 君婼笑着递过一个银盒:“这个是我做的糖霜,加了薄荷青果罗汉果,常含口中可防喉疾。不过我非郎中,只能防病不能医病。” 郑司赞急忙道:“皇上的药自有太医院定夺。” 君婼倒出一颗放入口中,笑道:“中贵人可放心?” 铭恩笑说放心,自己也拿一颗吞下,笑道:“沉香阁至垂拱殿,要两刻,正好是钦定的试食时辰,小人告退了。” 郑司赞看着铭恩背影,微蹙了眉头,觉得这位公主莽撞,新皇含了那糖霜,若治愈喉疾便罢,若是无效,再或者加重了,岂不是自寻死路? 回过头脸上含了笑:“皇上特意下旨准许君娘子治香,想来是与君娘子相谈甚欢。” 君婼懒懒倚了美人榻,准备养足精神应付黄昏时的哭灵,听到郑司赞此话,扶额苦笑道:“皇上与太后娘娘商量明日登基大典的事。” 郑司赞笑道:“太后娘娘可是有了尊号?” 君婼点头:“不错,太后娘娘很满意。” 郑司赞嗯了一声,试探着问道:“可提起册封皇后之事?” 看君婼摇头,想想刚刚的圣旨,御准君娘子在沉香阁治香,岂不是让她日后长住这沉香阁?再想想她行事轻率鲁莽,心下十分失望。 她求了尚仪引导太子妃礼仪,藏着一份私心,原想着将太子妃伺候好了,求太子妃留她在庆宁宫,庆宁宫与内宫不同,礼仪规矩松泛一些,她已经二十岁了,若太子妃高兴,一两年后放她出宫嫁人,她还能有后半辈子。 她不想象师傅一样,不过三十多岁,两鬓已染了青霜,还得强撑着掌管事务,虽有尚仪品阶,说到底依然是宫中仆役,一辈子望到头,老死宫中再无指望。 君婼不解郑司赞为何忧心忡忡,笑说道:“赴宴前本想着求了皇上,让郑司赞日后就在沉香阁管事,可今日时机不合,只好改日再说。” 郑司赞心中嘀咕,若她还是太子妃,自己求之不得,可她如今境遇不明,自己不敢在她身上押宝,紫宸殿停灵还有二十四日,这段日子察言观色,且看皇上如何待她,再做定夺。 当下跪倒在地磕头道:“君娘子瞧得起奴婢,奴婢感激涕零,只是师傅病痛缠身,奴婢想着这边的差事了结后,便回到尚仪局侍奉师傅她老人家。” 君婼含笑点头:“郑司赞孝心可嘉,那我便不勉强了。” 她倦意上来打个哈欠,趴在了迎枕上,歪头看一眼漏壶,满意笑说道:“我小睡半个时辰。” 不一会儿便睡得沉了,因连日劳累,鼻息略重,夹着小猫一般的呼噜声,郑司赞更是摇头,本朝勋贵世家的千金,睡觉时断不会有这样不雅的动静,再看一眼采月摘星,二人正在廊下烹煮什么,一个不停搅动陶罐,一个拿扇子吹火,低声笑谈着,对这样的动静充耳不闻,想来是习惯了。 郑司赞说声去探望师傅,出了沉香阁往尚仪局,途径后花园看到有人探头探脑,瞧见她便往大树后一躲,她掖了手唤一声:“锦绣?” 有人从树后探出头来:“看到我了?” 郑司赞摇头:“宫中都讲究大方行事,这样鬼鬼祟祟的,也就你了。” 锦绣叹一声,从大树后挪步出来,手指微抬指指沉香阁,低声问道:“郑姐姐,太子即位,太子妃就是未来的皇后,怎么上头吩咐下来,让称作君娘子?” 郑司赞笑道:“大家都心知肚明,怎么,锦绣有疑惑?” 锦绣笑笑:“我也明白的,只是,这刚成亲,又没犯什么错。” 郑司赞摇头:“你是只明白其一不明白其二,这其中文章可就多了。” 锦绣趋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听说当时皇上本不愿意,是太后拿不孝的大帽子扣下去,国舅又联络朝臣多番上表,才无奈应了联姻。” 郑司赞笑笑:“打听这些做什么?大昭公主貌美,本以为能讨得……” 二人站在树下说话,不防枯枝间寒鸦一声促叫,郑司赞惊得刹住了话头,她与锦绣八岁时同时进宫,相交多年,见到她便放松了警惕,可心中那些盘算,是对谁也不能说的。 顿一顿说道:“你不在景福殿呆着,跑出来打听沉香阁做什么?” 锦绣哎呀一声:“郑姐姐,自从俭太子出事,宸妃所居景福殿就成了冷宫,我在那儿等死不成?” 当年她与锦绣同被尚仪看重,宸妃所居景福殿缺掌事,在二人中挑选,宸妃是火一般的性子,喜爱锦绣爽直明快,便要了锦绣,当时宸妃乃是俭太子生母,又是先帝最宠爱的妃子,能到景福殿掌事,在内宫是莫大的荣耀。 郑司赞没被挑中,还被宸妃说是性情刻板,生了大半年的闷气,看到锦绣也不搭理。锦绣一路风光,升到了掌设,不过,随着宸妃自尽,锦绣也就停在了掌设这个位置上,又因她是宸妃的心腹,太后便命她掌管景福殿,说是掌管,殿中只留一名半疯的中官,另有两名白了头发的宫女。 郑司赞生过闷气便想开了,一心伺候着师傅,师傅将看家本领都教给了她,因行事稳妥大方,很快升到司赞,比锦绣高了两阶,再见着锦绣方又亲密一些。 有时候远远瞧见景福殿,想起锦绣,觉得她是进了活死人墓,这辈子难以重见天日了,想来她也不甘心,就盯上了刚入宫的几位贵人,想着抱得粗腿,再翻身出人头地。 郑司赞了然一笑:“锦绣打得好算盘。” 锦绣叹口气:“再不想出路,难不成老死景福殿吗?师傅不肯理我,郑姐姐若有好事,也想着我些。” 郑司赞为她拂去肩头衰草,笑说道:“知道知道,能不想着你吗?眼下宫中大事一桩接着一桩,锦绣先回去吧,莫要惹事。” 锦绣望一眼沉香阁,犹不死心追问道:“太子妃入宫不册封为后,可有前例?” 郑司赞笑道:“虽少,也是有的,就算没有前例又如何?先帝丧三日,新皇举行登基大典,可有前例?” 锦绣啊一声:“明日吗?我竟不知。这些人眼里,再没了景福殿。” 郑司赞笑说不错:“锦绣是爱偷懒的性子,明日只需紧闭了景福殿大门,来或不来,没人会在意,我就不成了,这登基大典,宫中尚仪局最为忙乱,我瞧瞧去。” 说着话摆摆手摇曳而走,看锦绣嘀嘀咕咕走远了,方从一颗大树后绕出来,与锦绣一通唠叨,耽搁了时辰,来不及回到尚仪局,远望着沉香阁的飞檐静静站立一会儿,迈着小碎步匆匆回阁中而来。 进去时,君婼已换好斩衰服,正坐着看书,瞧见她额头细汗,笑说道:“郑司赞不用着急,还有一刻钟才到时辰。” 第7章 糖霜 垂拱殿议事毕,皇帝回到福宁殿,御案上的奏折小山一般,在心中大骂国舅,自从让他主国政以来,他只忙着拉拢亲信排斥异己,是以积攒下这么多奏折。 府中新纳美姬无数,夜夜笙歌,对外说自己是监国,酒囊饭袋也能监国? 先帝崩那夜,他便将国舅下了狱,只瞒着太后,免得她在登基大典前添乱,今日宴席之上,先拿国舅罪名压着,再拿一顶上圣皇太后的高帽子一戴,她便乖乖就范了。 皇帝敛了眉眼翘了唇,在御案后盘膝坐了,埋头一本本批阅奏折,手中朱笔刷刷刷动得飞快,眼看着眼前小山矮了一截,放下朱笔活动一下手腕,伸手去拿一旁小几上的茶盏,茶盏旁放着一个银盒,可看到其中浅褐色的小方块,粒粒晶莹,拈一颗仔细瞧瞧,忍不住放在口中,清凉中带着甘苦,一颗下去,灼痛的喉咙舒适许多。 连吃几颗喝口茶起身踱步,殿外夜色已深,铭恩进来将连枝灯上烛火拨得更亮,瞥一眼几上小盒,糖霜已下去一小半,笑着退了出去。 皇帝踱步几圈,复坐回去,右手批阅奏折,左手不时伸出去拈一颗糖霜,伸着伸着手指头摸了空,歪头一瞧,银盒里已经空了,愣愣瞧着银盒,目测着大小,默默计算自己吃了多少颗。 唤一声铭恩,铭恩进来,也瞧着小几上的银盒发愣,怎么一颗不剩了?皇帝看他一眼,指指银盒:“可还有吗?” 铭恩笑道:“小人这就去沉香阁找公主讨去。” 皇帝沉了脸:“君娘子给的?” 铭恩忙道:“小人前去传旨的时候,顺口问了一句,不想就有,皇上这会儿嗓音清亮了许多。” 皇帝摆摆手,铭恩又补充一句:“君娘子亲口吃了一颗,小人也吞一颗,余下的都穿了银针试毒。” 皇上不耐烦挑了双眉,铭恩忙告退,皇帝指指几上银盒,铭恩忙过去捧在掌心里,,乐颠颠出了殿门,径直往沉香阁而来。 公主哭灵回来已歇下,采月听说要糖霜,忙盛满一盒子,笑说道:“做这个很费时日,罐子里不多了,请皇上慢些用。” 回到福宁殿,皇帝的寝殿已放下帐幔,想来因明日登基大典,早早歇下了。 铭恩捧着银盒在殿门外暖阁中听候吩咐,三更刚过一半,就听到寝殿内传来响动,铭恩一瞧,是皇上起来了,忙说道:“时候还早,皇上再歇息一会儿,四更天起不迟。” 皇帝没瞧见他一般,穿着寝衣脚上只着了布袜,一声不响出了殿门,径直下了丹陛阶,铭恩拿了龙纹鹤氅赶紧追上,小声喊着,皇上倒是披件衣裳啊,依然不理会他,在甬道上闲庭信步一般…… 一弯新月挂在夜空,高而阔的殿宇在御庭中投下巨大的阴影,铭恩看着皇帝全身僵直着,一步一步,莫名觉得有些瘆人,打个哆嗦心想,也许是冻的。 知道皇帝的脾气,也不敢追上去披衣,带几名小黄门打了灯笼远远尾随,就见皇帝过了一重又一重宫殿,一直到了大庆殿,进殿中登上御阶,在髹金雕龙椅上端然坐了许久,复起身照原路返回,进了福宁殿,绕过碧纱橱,倒在龙榻上,又沉沉睡去了。 铭恩越想越觉得奇怪,怎么跟夜游似的?以前只是爱做噩梦,难道这几日太过劳累,恶化成夜游了?万一被人发觉,一国之君有这些怪毛病,传到某些人耳朵里,岂不成了拿捏皇上的把柄,铭恩打定主意,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琢磨一会儿,又安慰自己,兴许皇上只是去提前演示一下,不一定就是夜游,以后多观察才是。 四更天时,铭恩进去将银盒放在皇帝面前,服侍皇帝穿了白纱中单,小心翼翼问道:“皇上昨夜睡得可好?” 半晌皇帝嗯了一声,原来口里含着糖霜。 铭恩又试探道:“看守大庆殿的中官说,三更时看到皇上了。” 皇帝又嗯一声:“朕也梦到去大庆殿了。” 口中依然含着糖霜,铭恩说声可是,皇帝不耐烦道:“你近日越来越啰嗦了,是不是老糊涂了?” 铭恩只敢在心里分辨,我不过三十有四,怎么就老了?怎么就糊涂了? 就听皇帝道:“既老糊涂了,今日登基大典后,便回巩义继续守皇陵吧。” 铭恩一愣,皇帝吩咐道:“更衣。” 几个小黄门头顶着衮冕进来,之后是尚服局的诸位女官,众人默然有序围着皇帝忙碌,铭恩在旁看着皇帝上着曲领大袖青衣,下穿朱色裙裳,腰间系大带,蔽膝大绶,脚蹬高头赤舄,以傲视众生的尊贵,挺拔站立。 铭恩鼻子一酸,曾被弃之如敝履的皇子,终于要登基为帝,可惜日后不能在他身旁伺候了。 皇帝戴冕冠前,突然朝铭恩看了过来,唇角的笑意一闪而逝,铭恩揉了揉眼睛,许是看错了,十二旒的冠冕,垂下十二寸长藻,长藻上白珠成窜,将他与帝王隔开,他再不敢直视,哈腰低下头去。 紫宸殿今日垂帘丧事暂停,君婼换了盛装,依然是花钗翟衣双博鬓,跟着两宫太后在大庆典偏殿等候,德太妃今日容光焕发,待君婼拜见过,瞧着君婼对太后低笑道:“公主长得真好,在宫中许多年,美人走马灯似的,没一个能比得上她。” 太后娘娘也十分有兴致,点头说道:“早就跟你说过。有老身为皇上保媒,怎么会有错?” 君婼低着头似没听到一般,郑司赞随侍一旁,仔细察言观色,摘星悄悄向外探头探脑,采月卯足了精神,替公主留意,生怕她行错一步。 因是国丧期间,鼓乐设而不作,外面传来鸣鞭之声,众人起身向外,有礼赞官引领入大庆殿,殿内文武百官按次序站着迎候圣驾,君婼站在右首两宫太后之后,大殿外中官一声宣,皇上驾到。 皇帝走了进来,铭恩和左班都知一左一右虚扶着,君婼远远看着皇帝昂然而行,脚下步伐流云一般轻盈,冕上垂下的玉珠却只轻轻晃动。心想,难不成提前练过? 皇帝登上御阶,在髹金雕龙椅上端坐了,龙椅宽大,足可容三人坐下,两旁扶手形同虚设,铭恩瞧着皇帝身影一叹,这就是常说的孤家寡人四面不靠,远远瞧一眼君婼,前两次皇上与公主见面,公主情形颇为狼狈,今日装扮一新,但愿皇上能瞧见。 皇帝目不斜视,接受文武大臣各路使节表贺,颁下诏书宣布年号为天圣,尊太后为上圣皇太后,德太妃为皇太后,并大赦天下。 宣德楼上钟鼓齐鸣,登基大典礼成,皇帝还宫换回斩衰服,来到紫宸殿扶棺,面容沉静,未发一丝哀嚎,只定定看着先帝牌位,双泪长流不停,打湿了前襟,底下重臣命妇瞧着哀戚,跟着长声哀哭,两宫太后也嚎啕开来,君婼举袖掩面,从缝隙里瞧着皇帝,手掌不时捂一下鼻端,双泪汩汩而落,原来他将瓷瓶藏在了掌心,这样倒也便宜。 从紫宸殿出来,皇帝轻轻吁一口气,耳边传来铭恩不停的抽泣之声,皱了眉头硬声道:“铭恩十分伤心?” 铭恩哭道:“想到日后不能侍奉皇上,小人伤心……” 又哀哭起来,皇帝没理他,回到福宁殿,拿过一道圣旨对承恩道:“去,到外面丹陛上大声宣读。” 铭恩揉揉眼睛,皇帝说声快去,过一会儿铭恩哭着进来了,进门跪倒在地叩头谢恩,原来皇上下旨封他为左班都知,侍奉先帝的左班都知,奉御命看守皇陵去了。铭恩哭道:“原来皇上逗小人的。” 皇帝唤一声铭恩:“大昭国二皇子,贿赂你多少块大理石?” 铭恩心中一凛,忙忙说道:“小人的兄长在家乡为小人的爹娘建墓葬,小人确实想用几块大理石,小人也知道大昭国盛产大理石,可小人没收过大昭国的贿赂,连个大理石子儿都没见过。” 皇帝探究看着他,铭恩诚惶诚恐,半晌听皇帝说道:“不是逗你,是警告,日后只可尽心侍奉,不可私自与后宫来往,更不可帮着任何人来驾前邀宠。” 铭恩抬起头,帝王眼光沉沉,铭恩敛肃了情绪,趴在地上磕头道:“小人知道了,小人就算粉身碎骨……” 皇帝摆摆手,铭恩不敢再啰嗦,从地上爬起来往外退去,皇帝说声等等,将银盒掷了过来,铭恩小心说道:“皇上喉疾已愈,不可再吃糖霜了,皇上忘了,小时候牙疼……” 皇帝一拍桌子:“不许再提小时候的事。” 铭恩忙答应一声,捧着银盒出去,边走边想,小时候就爱吃糖,有一次从厨房偷了一罐,吃下去又吐又泄不说,夜半开始牙疼,疼得在炕上打滚,牙都换得比别人早,好在没有长歪。 我既是左班都知了,今日我就做主,不能再去沉香阁要糖吃。 皇帝看着书,手不时去几上拈来拈去,几次落空恼火不已,大喊一声铭恩,铭恩哈着腰走进,笑说道:“沉香阁没糖霜了,公主说,这种糖霜熬制繁杂,半年后才能再有。” 皇帝咬一下牙,似乎微微有些酸涩。 夜半皇帝就寝,铭恩在殿外伺候,正靠着暖炉昏昏欲睡,殿门哗啦一声大开,皇帝一手捂着腮帮,一手恼怒指着他说道:“都是你,好好的,给朕吃什么糖霜。” …… 第8章 雪茶 君婼早起觉得口干舌燥,簌了口含一颗糖霜,看着罐子唤声采月,采月忙过来道:“铭中官又来要过一盒子,就剩这些了。” 君婼诧异道:“吃那么多颗下去,不怕牙疼吗?” 采月笑道:“嘱咐了铭中官,让皇上慢些用。” 君婼说声妥当,换衣往紫宸殿而来,今日上圣皇太后分外和气,哭过一场便携了皇太后的手,唤了君婼,一起往偏殿而来。 众人坐下吃茶歇息,皇太后小心说道:“皇上昨夜牙疼,折腾了一宵没睡,我想着瞧瞧去,又怕……” 上圣皇太后斜她一眼:“自己的亲儿子,想瞧便瞧去,还要老身陪着你不成?” 太后忙忙应道:“正是此意,求姐姐陪我一道去。” 上圣太后摇头:“去做什么?碰一鼻子灰?冰冻三日非一日之寒,从出生便扔出去不闻不问,他难免怨忿,且慢慢来吧。” 君婼听到皇帝牙疼,敛了眉眼喝着茶,心中暗想,一天一夜吃了两盒子,也太嘴馋了,比摘星还馋,又一想高高在上的帝王那冷冰冰的面孔,断定不是嘴馋,应是急着治愈喉疾。 两位太后相携回宫,君婼唤来采月,嘱咐去福宁殿给铭恩送些青竹雪花茶,干嚼可以缓解吃糖过多引起的牙齿酸疼。铭恩笑眯眯收下了,进了殿中,却不敢说是来自沉香阁,只说是太医院送来的。 皇帝一听要干嚼茶叶,皱了眉头,茶叶冲泡尚可,干嚼则又苦又涩,说声搁在一旁,铭恩瞧一眼皇上脚下铜盂,忙揭开瓷罐道:“此茶名曰雪花,产自雪山之上,皇上瞧瞧?” 皇帝瞟了一眼,就见罐中一粒粒形如雪花的白色空心草,偏过身子仔细瞧了瞧,铭恩忙道:“此茶乃是杀青揉捻后装入生长一年的嫩甜竹筒内,用文火烘烤制成,味美清香,鲜嫩回甘,皇上尝尝?” 皇帝迟疑着,抚一下肿胀的腮帮,手指拈一粒放入口中,试探着嚼两下,舒展了眉头。 铭恩忙递过一把银勺,看皇上舀一大勺,抢一般捧起瓷罐,将一个小瓷盒装满,其余的攀着木梯放于博古架的最上层。 下了木梯看一眼皇上,埋头于御案,一手捂着腮帮,一手批阅奏折,心中暗自叹息,皇上嘴刁,御膳房每次传膳,动不了几筷子,怎么一碰公主给的东西,就成了馋嘴的孩子?大概果真是天作的姻缘。 可皇上已出言警告,他不敢再提起沉香阁半个字。 夜里瓷盒空了,第二日一早他进来奉茶,御案前茶盏中飘出清香,皇上正翘着唇角喝茶,抬头瞧一眼博古架,瓷罐已不见踪影。 铭恩出了殿门在廊下站着,心想,许是皇上顺利登基,心情愉悦,便带出一两分的孩子气,心下不由为皇上高兴。 早膳后在垂拱殿,听到豫州徽州今日降雪,皇上难得朝奏报的宰辅微笑了一下,礼部侍郎看龙颜大悦,忙奏报说黄河流经的吉县,近日挖出一座千年石像,石像额头上刻着天圣二字,预兆今日之殷朝,真龙诞于九天,帝王……” 皇帝掌击在御案上,啪一声巨响,礼部侍郎身子一抖,底下的话咽了回去,皇帝沉着脸盯着他,眼光锋利如剑,冷声道:“那么多年的圣贤书都白读了,这样的无稽荒谬之谈,你也敢到朕面前来上奏。” 礼部侍郎吓得双腿一软跪了下去:“果真是有啊,皇上,臣不敢捏造。” “果真有也是巧合。”指指他道:“到吉县任县令去,为官一任该做些什么,想明白了再回朝。” 礼部侍郎谢恩后,哭着告退,吏部尚书瞧一瞧形势,忙奏道:“礼部主事张拱为官多年,饱读诗书克己奉公,臣奏请补礼部侍郎缺。” 皇帝哂笑:“张拱?皇太后之弟?朕的亲舅舅?” 吏部尚书说是,皇帝站起身:“他为礼部主事,都是白领朝廷俸禄,革职吧。” 吩咐毕拂袖而去,朝臣们看着皇帝背影,小声议论起来,宰辅尾随而来,婉言提醒:“皇上,国有国法官有官制,不可一言就立一言就废。” 皇帝倒没恼,点点头道:“宰辅说得有理,一应的程式公文,便后补吧。” 铭恩哈着腰远远跟着,看皇上进了福宁殿,还是这样的脾气,一丁点没改,不久殿内飘出淡淡的茶香,铭恩严肃望着天空高远,琢磨道:“皇上究竟将雪花茶藏哪儿了?若是用完了,再找我要,可如何是好?” 打发小黄门去内藏库太医院尚食局问过,晴天霹雳,都没有,内藏库正使让小黄门传话曰:“雪花茶产于雪山,产量极小,乃是大昭国皇宫御用之物。” 铭恩又多一层忧心,皇上博览群书,若知道此茶来自大昭国,又坐实了我欺君罔上的罪名。 铭恩忧虑重重,悄悄来到沉香阁拜见君婼,自从登基大典后,紫宸殿一应仪式松泛了些,君婼午时可回阁中稍事歇息,正懒懒歪在美人榻上,采月捏腰摘星捶腿,舒服得小声哼哼,听到铭恩求见,忙起身端坐了。 铭恩看到君婼,又犹豫了,不知能不能说,君婼看他一脸为难,便遣散左右,铭恩看君婼随和,心想公主虽未和皇上圆房,可是牵巾拜过堂的,是正经的夫妻,有何不能说的? 便絮絮从糖霜说到雪茶,又说皇上嘴刁,没见过对吃食上心,君婼手掩了唇:“原来皇上嗜甜吗?” 铭恩点头:“就是想问问公主,那雪茶,可还有?” 君婼笑着拿过又一个瓷罐,揭开来只剩了底儿:“采月与摘星喜欢,一路上只剩这些了。” 看铭恩苦着脸,笑说道:“且天气日趋寒冷,雪茶性凉,不宜多饮。我还有一种寿耳茶,温补养胃,皇上喜甜,冲泡前加一块糖霜即可。” 铭恩抱着寿耳茶,千恩万谢走了,摘星进来噘嘴道:“咱们的好东西,都给出去了。” 采月在一旁道:“不是给铭都知,是给皇上。摘星说说,皇上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就是脸太冷太硬,连亲娘都不认的人……”采月捂了她唇,摘星闷声嘀咕,“亲兄弟都可以杀的人……” 君婼蹙了眉:“摘星,不可再说这样的话。” 一个嗜甜的人,能有多坏?君婼眯了双眼趴到榻上,就听采月在耳边道:“公主可喜欢皇上吗?” 君婼摇头:“只见过几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不过,我不怕他。” 昏昏欲睡中唤一声采月:“可有书信吗?” 采月未回答,便没了声息,已是睡着了。 过了三日,皇帝找铭恩要雪花茶,听到铭恩说稀有,不悦道:“既稀有,又何必拿来,吊朕胃口?” 铭恩忙道:“是为了给皇上治牙疼,不是为了泡茶。” 皇帝更加不悦:“治牙疼,为何偏要拿茶过来?” 铭恩看寿耳茶饼通体发黑,知道让皇上瞧了定会不喜,便照着君婼所教之法冲泡,揭开壶盖芳香四溢,取一把扇子顺着殿门往里扇,不一会儿皇上踱步而出,皱眉看着他。 铭恩忙捧了茶水进去,只给茶水不给茶叶,且一日只有一盏。糖霜从一颗到半颗,渐渐便去了,皇帝也不觉,数日后,用膳胃口好了许多。 紫宸殿停灵二十七日后,梓宫移至寿皇殿,等着皇陵建成择日下葬。 那日,皇帝再次双泪长流,天公也在助他,零零洒洒飘下雪花,人皆曰,皇上孝心动天,苍天也为之垂泪哭泣。 天子守孝以天代年,皇帝守孝二十七日后,除了斩衰,开始临朝听政。 后宫中更松泛了些,君婼只用每日早晚前往寿皇殿,两宫太后逢七才往。 君婼补足了觉,便自得其乐,享受得来不易的清闲时光,时令入了十一月,已是严冬季节,一场大雪后,她带着采月摘星,去后苑扫树枝上的雪,以备治香之用。 从后苑回来,就见阁外梅树下站着两位女子,一位罩了雪貂斗篷,一位穿莲青斗纹穿花鹤氅,因在丧期,都是素净的颜色,站在含苞的红梅树下,分外好看。 君婼守灵时见过这两位女子,总跪在离她不远处,因其时情形狼狈,谁也顾不上理谁,只在心中猜测是先帝的嫔妾。 两位女子过来盈盈下拜,口称君姐姐,君婼一愣,郑司赞在旁小声说道:“这两位乃是婉娘子与蓉娘子,入宫后居流云阁,离沉香阁不远。” 君婼在大昭国听到的是,殷朝太子没有妃妾,怎么突然来了两位娘子? 郑司赞看着这两位娘子,婉娘子容貌妍丽性情活泼,蓉娘子温顺柔和举手投足间娇怯怯的,一动一静相得益彰,听说这两位在皇上为皇子时就在王府伺候,皇上册封太子后,跟着入住庆宁宫,虽无名无分,皆言太子待二人亲厚,如今入内宫有阁份,将来不是妃也是嫔。君婼公主虽说地位更尊,却比不上二人与皇上的情分。 今日二人不期而至,是何来意? 第9章 二美 君婼微笑着回礼,婉娘子站直身子伶俐笑道:“近来宫中多事,未来得及拜见君姐姐,今日特来探望。” 蓉娘子垂着眼帘,似乎羞于与人对视,声音低弱说道:“失礼之处,还望君姐姐海涵。” 君婼请二人进了阁中,婉娘子踏进门槛,嗅一下笑道:“好香,听闻君姐姐擅治香,果真名不虚传。” 蓉娘子便笑着附和,君婼请二人坐了,命人上茶,进了寝室脱下湿了的鞋袜,换了衣衫出来,婉娘子赞叹不已,刚刚在外面一身青,依然掩不住她的明媚,这会儿换了衣衫,细钗软履,身上月色窄袖锦袄,同色裙,只裙角绣一枝鸢尾,飘逸而来,在榻上倚靠了,笑看着两位不速之客。 蓉娘子指甲悄悄掐进掌心,用足心思精心装扮,似乎都不及这公主随意的一颦一笑,为何要来?虽然她未入殿居住,可她以太子妃之尊入的东宫,自己拿什么跟她比? 君婼抿一口茶,看一眼两位娘子捧着的手炉,两手捂了茶盏,掌心渐暖,茶香在掌心温暖下更加馥郁,略略沉吟后笑说道:“我入东都之前,听闻殷朝太子没有妃妾,二位突然前来,倒叫我手足无措。” 二位娘子不想她如此直接,端着茶盏的手颤了一下,就听伶仃仃两声细想,婉娘子笑道:“皇上为王爷时,妾便入了王府,只是无名无分,蓉姐姐也是一样……” 蓉娘子接过话头笑道:“皇上一直待我们很好,虽无名无分,却也心满意足。” 婉娘子看她一眼,她假装不觉,只对着君婼羞涩一笑。 大昭国乃是一夫一妻,君婼虽知道殷朝男子三妻四妾,可听说太子没有妃妾,她便想着自己嫁过来,也不让再有就是,谁知竟然藏着没有名分的两位,不为外人所知,如今这情形,都叫她姐姐,只怕是要有名分了。 无端便对皇帝多出一分厌恶,既然左拥右抱,为何不明着三妻四妾,还要藏着掖着,这两位女子也好生奇怪,无名无分的,竟然说很满足,认为皇帝待她们很好。 婉娘子话多,问起君婼大昭国风土人情,君婼说起故国景致,婉娘子笑说有生之年要去瞧瞧,君婼笑道:“更有一桩与殷朝不同,大昭国男子只娶一妻,妻亡续弦,断不会纳妾。” 婉娘子不由神往,蓉娘子却咬了唇,她言外之意,难道是要独霸后宫吗?断不能让她得逞。 想着便怯生生说道:“妾二人身份卑微,虽心中惦记皇上,不敢前往福宁殿,君姐姐身份尊崇,若是见了皇上,不用提起妾二人,只要让妾二人知道皇上安好,妾二人便安心了。” 说着话已泪盈于睫,郑司赞心中一声冷笑,这是看着皇上守丧期满,过不了几日会来后宫,若来后宫,头一个来的,便是这沉香阁,牵巾拜堂后没有洞房,总要补上,才能给大昭国交待不是? 君婼一笑:“瞧得出来,蓉娘子相思辛苦,不过,我也从不去福宁殿。” 婉娘子在旁道:“蓉蓉若想皇上,自己去福宁殿瞧瞧就是,大不了被轰出来,皇上还能将你砍了头不成?” 蓉娘子一咬唇:“君心难测,妾不敢去。” 婉娘子笑嘻嘻道:“过会儿离了这里,我便去一趟。” 蓉娘子惶急看着她:“虽说皇上喜爱你直来直去的性子,也不是没给过你冷眼,就老实些吧。” 婉娘子登时放下脸来,不悦说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皇上那是与我顽笑,不是给我冷眼。” 蓉娘子笑道:“你自然是不肯认的,依皇上的性子,怎会跟人顽笑?” 婉娘子嗤一声笑:“你对皇上又知道多少?我与皇上情分不同,我以命救过皇上一命。” 蓉娘子不说话,婉娘子忿忿说道:“怎么?你当我是吹牛?那会儿俭太子提防皇上,欲要杀之而后快,我碰上了,便扑过去挡了一下……” 蓉娘子听她提起俭太子,起身过去一把捂住她嘴,低声道:“信口胡说,不要命了吗?” 婉娘子身子一个激灵,涨红了脸,低了头再不说话,蓉娘子歉然看向君婼,就见君婼手支了颐,似笑非笑看着二人,蓉娘子一惊,今日为何而来?怎么能当着她的面,与婉婉斗起嘴来? 怀了歉意说道:“妾二人这些年深居简出,被宠坏了,一时忘形,请君姐姐勿怪。” 君婼点点头,回头看一眼漏壶,蓉娘子忙站起身道:“君姐姐既疲乏了,妾二人这就告辞。君姐姐这屋中香气清雅,令人心旷神怡,可能赏妹妹一些?” 君婼笑道:“非是我小器,只是皇上准我治香,未准我随意赠人,这样,蓉娘子若能求得御准,我定派人送至流云阁。” 蓉娘子脸上泛出欣喜来,当真是一个去见皇上的好理由。 君婼送走二人,仰起头看摘星折梅,捧回到阁中插入案头梅瓶,看着艳红的花苞,枝桠间尚留着残雪,眉开眼笑赞叹道:“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当真好景致。” 蓉娘子与婉娘子没走几步,一位小宫女匆匆而来,瞧见蓉娘子定住脚步,欲言又止,婉娘子此时已忘了刚刚的惊怕,朗笑道:“蓉蓉害羞,调/教出的人也这般模样,有话就说。” 小宫女行个万福礼,恭敬说道:“太后的外甥女儿,夏大姑娘又进宫来了,打扮得仙女一般,去了庆寿殿。” 蓉娘子一个眼色,小宫女忙避得远远的,婉娘子嗤笑道:“当年先帝为太子指婚,夏家寻死觅活,死也不肯答应,最终以外祖母去世,守孝三年回绝了,她的母亲来自生番,谁知道她的外祖母真死假死,这会儿看皇上顺利登基,就又巴巴进宫来了,真是厚脸皮。” 蓉娘子点头:“上圣皇太后,这是想让外甥女做皇后呢。” 婉娘子问道:“难不成,要废掉大昭国公主?” 蓉娘子摇头:“尚未立,何用废?” 婉娘子愣住,蓉娘子笑道:“你且琢磨去吧,我到后苑走走。” 来到福宁殿外上了丹陛阶,铭恩瞧见她小跑步迎了出来,笑嘻嘻挡住去路:“皇上这会儿正在气头上,蓉娘子请回吧。” 蓉娘子便问谁在殿内,铭恩摇头:“这个,蓉娘子不便打听。” 一个人哈着腰退了出来,原来是庆寿殿殿头方允,方允出了殿门,擦着额头冷汗对铭恩低声道:“不过一顿膳,怎么就气成这样?” 铭恩不说话,不防殿内一个茶盏掷了出来,听到皇上怒声说道:“朕这些日子就寝用膳都得掐算着时辰,她们倒有闲暇在后宫做文章,无知妇人。” 方允身子颤了一下,带着身后小黄门逃一般离去。蓉娘子瞧一眼殿内:“可是为夏大姑娘?” 铭恩点点头,蓉娘子面现喜色:“就知道皇上厌恶她。” 铭恩看她一眼,皇上是厌恶她,可皇上又何曾喜欢你?你有什么可高兴的?拱拱手客气说道:“蓉娘子请回吧。” 皇上唤一声铭恩,铭恩哈着腰跑了进去,听到皇上大声吩咐道:“传旨下去,朕要为先帝守孝三年,三年不会踏足后宫,让她们死心便罢。” 蓉娘子腿一软,紧紧攥住丹陛石栏,三年,三年后自己二十有一,还有何指望?远远眺望着庆寿殿方向,或许投靠太后是个不错的主意。 皇帝守孝旨意一下,前朝大赞皇帝孝心动天,后宫却各有打算。 上圣皇太后因夏大姑娘进宫,才知自家兄弟早已被发配到边疆,只是对她封锁了消息,心下暗恨不已,听到皇帝要守孝三年,暗自高兴,也好,这三年不用担心皇嗣出生,有些事还可缓缓图谋。 皇太后心中担忧,想到皇帝的冷脸,也不敢说什么,生怕说多了,惹他更厌恶自己。 郑司赞斟酌一番形势,自请回到尚仪局去,未几,被调往庆寿宫当差。 惟君婼自得其乐,梅花香中加了雪水,香气更加清雅,萦绕满室,与采月摘星围炉而坐,烹茶品书,带来的一箱子书读完大半,不觉已是腊月。 这日收到大昭国来的书信,皇后在心中殷切思念,君婼读着信,心口钝钝得闷痛,信末,皇后叮嘱,君婼与殷朝皇帝恩爱齐眉,共保两国江山安稳。 说到底,是要保一国江山,大昭于殷朝而言,可有可无,而殷朝于大昭,乃是依靠。 君婼恍然,自己是带着使命嫁过来的,何以竟忘了?一直以为,皇帝登基她便是皇后,可宫人们一直以君娘子呼之,让采月问过,原来皇帝册封后才是皇后,若皇帝不册封,就只能是娘子的身份了。 皇后与妃子或者宠妃区别何在?皇后才是这后宫的主人,所有妃子说到底,不过是皇后的臣属,即便有两宫太后,这宫中也是皇后的天下。 既然区别如此之大,似乎只有做皇后,才能达成使命。 可如何做到?她向来被宠着疼爱着,不知如何去讨好他人?思来想去,皇帝嗜甜,若是为他研制出几样特殊吃食,另外,再来几场偶遇,可能讨他欢心? 君婼看着铜镜中,据说这容颜,可倾倒众生,这殷朝皇帝,可是众生中的一员? 第10章 示好 君婼颇费了些心思,从大昭来东都沿路的美食都写下来,仔细回味着,最后选定一样,泰宁糍粑,不过她下了功夫进行加工改良。 皇帝爱吃糖霜,爱喝雪花茶,他的口味偏甜,但是清甜,要做到甜而不腻,再带些清香气。 雪水煮茶倒入糯米中蒸饭,蒸熟后趁热捣碎,捏糍粑的时候包入糖浆,糖浆中加了青果去腻,掺了刺玫花汁上色,她嘱咐宫女们捏得小一些,龙眼一般大小,圆圆的白白的,一粒粒排列整齐,一股股清香扑鼻,宫女们一般捏一边悄悄咽口水,捏好后再用雪花茶熏蒸,出锅后表皮晶莹剔透,隐隐可看到其中一抹粉红。 摘星不停伸出手,都被采月打了回去,君婼待晾凉尝了一个,蹙眉道:“滋味尚可,只是这糖汁儿晾凉后便凝结成团,不好,若是一咬能流出来,就更妙了。” 宫女们七嘴八舌出主意,这个说再加些水,那个说不如加些油,另一个笑道,加油更得凝结成块,芳芸笑道:“前几日去御膳房,西域进贡一种柰油,油而不腻,这样冷天也不结块,闻着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君婼眼睛一亮,殷朝宫中御膳房,多用牛油羊油猪油,柰乃是果木,提炼出的油定会不同,便吩咐芳芸去御膳房讨一些来。做好的一盘子糍粑便赏给了宫女们,众人欢天喜地围坐着大饱口福。 饱口福还在后头,君婼下足了功夫,做了十数次方满意,装入双层的镶金紫檀食盒,早想好一个雅名,叫做玉香糍。 挑半上午的时候去,估计这会儿皇帝下朝后正好饿了,一身素净的装扮,披了月白的鹤氅,带着采月摘星往福宁宫而来,铭恩远远瞧见,从丹陛上迎了下来,瞧着摘星手中食盒,伸臂虚拦一下,笑道:“公主这是……” 君婼前行几步,采月和摘星往静处避了避,君婼瞧着铭恩神色,笑问道:“铭都知,是不是我来的不是时候?” 铭恩含笑道:“公主专程来为皇上送吃的?” 君婼点头:“我在沉香阁做了三日,试了十数次方做出来,该是合皇上的胃口。” 铭恩摇摇头:“公主若早几日来,兴许是好事,如今却是来的不是时候。” 看君婼疑惑,压低声音道:“这几日的事,公主未听说?” 自从皇上守孝三年圣命下达后,这宫中便再没什么人跟她来往,就连郑司赞,君婼在心中都当她是自己人了,不想到了庆寿殿当值,在寿皇殿遇见过几回,见了她十分客气,好似忘了沉香阁近月余的相处,君婼心中有些难受,只是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笑一笑说道:“还请铭都知指点一二。” 铭恩忙道:“指点不敢说,皇上守孝三年不入后宫,都急了,蓉娘子来送过一次参汤,婉娘子呢,等在皇上前往龙章阁的路上,皇上对两位娘子客气些,虽不悦倒没发作,只说下不为例。不想那夏大姑娘也来这一手,带人托着食盒等在皇上下朝后回福宁殿的御道上,还说是奉了上圣皇太后懿旨,皇上碍于人多没有发作,径直前行,夏大姑娘就在身后跟着,黏上了一般,甩都甩不掉,仗着上圣皇太后,有恃无恐……” 那日皇帝上了丹陛阶跨进福宁殿,回头一瞧,夏大姑娘也跟了进来,坐下来笑了一笑:“装的什么?打开来瞧瞧。” 夏大姑娘一喜,忙忙屏退宫女,亲手揭开食盒盖,乃是精致的四色小点,皇帝拈起一颗,瞧着夏大姑娘十指上朱红的丹蔻:“是你亲手所做?” 夏大姑娘红着脸点了点头,皇帝笑道:“指甲上的丹蔻可和到了面中?” 夏大姑娘张了张口,尴尬失措,皇帝手上小点扔进口中,一下没嚼便吐了出来:“甜腻糊牙,手艺太差,拿着食盒回去吧。” 夏大姑娘眼泪都要下来了,皇帝瞧她一眼:“这就受不了了?下次再来,便不会这样客气,太后若再召你进宫,找个托辞推了,否则,夏家跟你舅父家一般下场,去吧。” 夏大姑娘慌得顾不上唤人伺候,捂了脸便走,皇帝唤声等等,指指食盒道:“带上你的东西。” 夏大姑娘臊着脸过来,皇帝好整以暇看她抖着手盖食盒,唇角微微一扯,说道:“三年前朕初回到东都,上巳节的时候,俭太子的伴读出言羞辱,其余人作壁上观,夏姑娘仗义执言,虽说你意在引起俭太子注目,却也算是帮朕解围,是以朕今日待你客气,听说那日夏姑娘脚下扔了多株兰草,回去嫁了人再进宫来,朕会对你更客气些。” 铭恩在外瞧着夏大姑娘捂嘴哭着出来,下丹陛阶的时候踉跄着脚步,后背一直在颤抖,不知是该同情还是该替她庆幸,今日皇上在早朝听到奏报,豫州徽州一场雪后,补种的冬麦苗泛青,另有奏报说粮草冬衣抵达边城,戍边将士军心振奋,皇上心情大好,若非如是,不知会如何对待这位夏大姑娘,在御街上将食盒扔她脚下也是极有可能。 君婼听到铭恩一番话,看来这位皇帝讨好不得,唤摘星过来,将食盒递给铭恩,笑道:“若非铭都知善意提醒,我也得灰头土脸出来,这玉香糍送于铭都知尝尝,以表我的谢意。” 铭恩茫然道:“玉香词?竟是写的诗词吗?” 摘星笑道:“糍粑的糍,是我们公主想的雅名。” 铭恩笑说果真雅,君婼看他接了过去,忙带着采月摘星抽身就走,边走边想,好在有铭都知,不过有郑司赞在前,这铭都知可不可信,她也不那么笃定。 又想到皇帝对夏大姑娘一番话,果真是一点脸面也不留,还说是客气,不客气会怎样?将她带的东西扔到脸上?看来皇帝非怜香惜玉之人,自己还是安生呆着,泰然处之,日后时光长着呢。 当日福宁宫一场素宴,她觉得上圣皇太后非皇帝对手,不过再怎么也是太后,是后宫中最尊贵的人,她与母后是闺中密友,应该照拂我吧,君婼自我安慰。 沉香阁遥遥在望,摘星笑道:“这玉香糍,我学会做了,回去蒸一大锅来吃。” 采月就笑,君婼思忖着笑道:“母后定会给上圣皇太后来信吧?” 采月笑容略滞,进了阁中摘星跑远了,采月方道:“皇后殿下与上圣皇太后虽有交情,可鞭长莫及,上圣皇太后待公主如何,如今也能看出几分眉目,公主,万事还是要靠我们自己。” 君婼点头说有理,采月忧心忡忡:“这沉香阁若一座孤岛,我们孤立无援。” 君婼笑道:“别苦着脸,走一步看一步吧,眼下先熬到梓宫移至皇陵安葬,早晚不用前往哭灵,得了闲暇再慢慢打算。“ 采月叹口气:“安葬后,公主便得每日前往庆寿宫与宝慈宫,晨昏定省,风雨无论。” 君婼笑道:“不用哭就是好事,再说了,到两宫太后处多走动,方能探听虚实,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采月不说话,君婼推她去与摘星凑热闹捏糍粑去,看着采月过去,听着宫女们低低的说笑声,君婼逗弄着廊下的画眉,尚有三载,后位,可徐徐图之。 铭恩揭开食盒悄悄尝了一个,美妙的滋味从舌尖通过喉咙进入肚腹,从头到脚都轻快起来,不敢再尝第二个,这样的美味只有皇上能用,膳点传过来的时候,铭恩添一碟香玉糍,为皇上斟一盏寿耳,端了进去。 半个时辰后进去,皇帝正埋头写字,御案旁小几上茶已喝干,膳点一下未动,只有那香玉糍,一粒没剩。 铭恩瞧着光盘子直笑,这事儿可就奇了,好象但凡经了公主玉手的吃食,皇上就喜欢得不得了。 看皇帝姿态闲适,小心说道:“后苑中红梅绽放,皇上可要去瞧瞧?” 皇帝头也不抬:“看花赏月,故作风雅。” 铭恩便不敢再说话。 第二日膳点端来,皇帝瞅一眼问道:“昨日那个圆子……” 铭恩忙笑着回禀:“叫做香玉糍。” 本以为皇帝又要说附庸风雅,谁料竟笑了笑:“那圆子确实取了香之精玉之魂,滋味美妙,名也甚好,哪位御厨做的,传下去打赏。” 铭恩不敢提沉香阁,背着人将剩下的几个圆子吃了,只吃得口舌生津眉开眼笑。 亲自将赏赐送到沉香阁去,笑对君婼说皇上十分喜欢,君婼一笑,心中暗想,只喜欢不成,离不开才好,回馈铭恩一盒柏子愈疾香,笑说是:“此香强经壮气,乃是我为自小服侍我的中官所治,中官如今年近八十,没有遗淋之痛。” 这宦人去势,老来都有淋尿的毛病,身体弱些的,三十来岁夏日腰间就得裹着厚厚的巾帕,铭恩也常怀担忧。他出了沉香阁,打开香盒,就见盒盖里面详细写了用法,想来是公主怕他尴尬,便没有口述, 铭恩抹着眼泪,一抬头瞧见后苑疏木掩映下的太清楼,太清楼藏书无数,皇上忙过这阵,总得去吧?皇上生活极有规律,一旦养成规律,公主也按规律去后苑游玩,总能碰上吧。 第11章 遇险 隔几日皇上在殿中踱步的时候,太清楼押班来了一趟,铭恩代奏说是《禹迹图》拓本已藏入太清楼,请皇上得了闲暇前往一观。 皇帝一听大喜,却说来回走动虚耗时光,吩咐铭恩道:“派人拿来给朕瞧瞧。” 一看之下称赞不已,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除去每日早朝与批阅奏折,又添一项事务,福宁殿内历书算学算筹天象堆了半间屋子,有需要的书,就写个字条给铭恩,铭恩便差识字的小黄门去太清楼,找押班去拿。 皇帝独自研究几日,眼睛都熬红了,唤来工部与司天监,每日数个时辰奏对,传旨下去修订新历指导农耕,并命重新绘制疆域图。 铭恩听着皇帝嘶哑的声音,心中直言罪过,都是自己一个念头惹的祸。 天气更加寒冷,君婼无事便窝在阁中围衾看书,带来的一大箱子都看完了,开始挑喜欢的看第二遍,采月在旁剔着后苑挖来的花根,摘星啃着一块点心笑道:“公主好些日子没做新鲜吃食了。” 君婼唔一声,放下书揉揉眼睛,隔窗看着外面,天色阴沉沉的夹着冷风,似乎要下雪,笑说道:“这样,咱们午间煮米粲来吃,汤中一定要放柰油。” 采月与摘星笑着去小厨房忙碌,刚至午间,窗外雪花应景飘下,君婼一声欢呼,命人将几移入廊下暖阁放在暖炕上,面窗而坐,看着雪景,净了手亲自氽烫,让摘星采月芳芸都坐了,为她们分入碗中,摘星采月习以为常,芳芸连说不敢,君婼笑道:“这只是我的小乐趣,芳芸这会儿坐着就是服侍我。” 芳芸小心翼翼吃一口下去,齿颊生香,看着君婼双手灵巧氽烫,这位娘子总有享受不完的小乐趣,天空中的飞鸟,地上的蚂蚁青蛙,每一样都能认真看上许久,说性子象孩子吧,坐下来也能坐得住,抄写佛经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君婼忙碌间一抬头,一人冒着雪走了进来,仔细一瞧,是铭恩,铭恩抖落肩头雪花,行个礼深吸一口气笑道:“在阁外远远便闻见了香味。” 君婼笑着让他坐,铭恩死活不肯,在门口脚踏上坐了,摘星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粲摆在面前,汤上飘着油花,孝期不能食荤,放了各色菜蔬配料,吸一口气夹一筷子,色香味俱全。吃着想到皇上,这几日太过忙碌,火气上窜,口中长了水泡,胃口极差,看见饭菜就皱眉头。 心想,皇上啊,怎么就不来后宫呢?若经过沉香阁,闻到这香味,小人就不信,皇上还能忍住不进来,小人没帮上公主丁点的忙,也厚着脸皮进来了不是,就为了这口吃的。 连吃两大碗,临走的时候搓搓手,嘿嘿笑道:“小人嘴馋,可能再赏一碗?” 君婼便教他氽烫之法,摘星准备了三层食盒,一层清汤一层米粲一层配料,小心翼翼捧着走了,回到福宁殿,在廊下小茶炉上将汤煮沸了,当着皇帝的面氽烫,皇帝笑道:“倒也新鲜。” 这次用得香,额头微微出了细汗,身子也舒畅许多,笑问铭恩道:“何处学来的?” 铭恩趁着皇上高兴,实话实说:“小人去太清楼的时候,闻到香味,禁不住嘴馋,循着香味便到了沉香阁,原来是大昭国的美食。” 皇帝嗯了一声:“这几日看了许多地理书,大昭国山川秀美,风物与殷朝大为不同。” 铭恩听出夸赞,趁机说道:“前些日子的青竹雪花茶、香玉糍皆来自沉香阁,茶是大昭国特产,香玉糍乃是公主亲手所做,公主擅用香料,做出的美食无人能及。” 皇帝没说话,铭恩觑一眼脸色,辨不出喜怒,便不敢再说话。 皇帝起身踱步,背着手道:“以为这后宫之中,她是个安分的,不想也如此多事。” 铭恩更不敢出声,心里默默抽自己嘴巴,这下可好,好事成了坏事,看来自己不是个做媒的料,以后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皇帝瞧他一眼:“不是聪明人,便不要打许多主意,老实做事就是。” 铭恩脖子一缩,收拾食盒退了出去。 腊月悄无声息过去迎来过年,丧期诸事从简,节日也不操办,除夕没有宴席,上圣皇太后吩咐御膳房,给各处送了些精致素食,便算是过节。 元宵也不挂灯,二月二过后,山陵使上奏,先帝陵寝已建好,皇帝亲送先帝灵柩前往巩义皇陵,君婼再不用前往寿皇殿,也不用假哭,松一口气,两宫太后处晨昏定省,不过走个过场说几句客套话,于她而言,比起哭灵轻松许多。 皇太后礼佛爱清静,没过几日便嘱咐她不用再来,上圣皇太后刻板,礼不可废终日挂在嘴上,君婼一刻也不得懈怠,这日晨起请安,正坐着说话,进来一个半大孩子,此乃先帝第三子,新皇登基后封为礼郡王,年九岁。 为先帝守灵的时候,每日都能见着,虽未交谈过,君婼却知道礼郡王的性子,知礼和气软善,灵前人多事杂,每瞧见较他位尊辈高的,都要摇摇一揖行礼,随侍的人敢悄悄跟他喊饿,他就笑着说,那就找些吃的去,先帝四子睿郡王小他三岁,总欺负他,哭的时候推他到前面去哭,不哭的时候挤他到后面,自己当领头的,他也不会生气。 君婼瞧见他笑了起来,礼郡王跟上圣皇太后见过礼,也笑着过来跟君婼见礼,刚坐下,其生母兰太妃进来了,脸上带着些病容,有些恹恹的,礼郡王顾不得礼节,豁然起身问道:“母妃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兰太妃笑道:“夜里睡得不踏实,并无大碍。” 礼郡王便道,“母妃定是又思念父皇了,儿也想父皇。”抹着眼泪一连声问可请了太医,太医怎么说,兰太妃未说话,上圣太后笑道:“瞧瞧这母子情深,知道你母妃想你了,一早让人传话给她,知道你要进宫,早起来三趟了。” 礼郡王紧紧揪住了兰太妃袖子,兰太妃眸中有泪,对上圣太后福身道:“谢太后娘娘垂怜,自己的孩子,一年也见不上几次。” 君婼瞧着兰太妃面容,晦暗中发青,似乎是中毒的迹象,铭恩随着御驾临行之前,语重心长嘱咐过,让她在宫中时时小心在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不可祸从口出。 君婼抿抿唇起身告辞,未出殿门,听到礼郡王低低的哭声:“儿也想念母妃。” 心中一叹,摘星采月跟了上来,三人出了庆寿殿绕行至后苑,金明池已破冰,微风吹过绿水轻漾,池边垂柳抽出绿芽,摘星蹦跳着折一枝做柳笛,君婼回身一瞧,其余宫女们远远跟着,低唤一声采月,说起兰太妃,采月忙道:“公主做得对,我们眼下只能明哲保身,不能管这些闲事。” 君婼摇头:“终究是忍不下心,采月也知道,我看到鸟儿受伤都要救治的。” 采月宽慰道:“许是公主看错了,兰太妃膝下有礼亲王,谁敢暗中下手?再说宫中太医众多,若是中毒,定瞧得出。” 当日夜里,兰太妃殁了,太医说死于心绞痛。 君婼得知消息后悔不迭,若是悄悄给兰太妃传个话,也许可以避免大祸。 到兰太妃灵前祭奠时,看礼郡王哭得死去活来,更觉愧疚。 她是遇事追根究底的性子,旁观宫中众人,细细琢磨,最后只剩下两个人,上圣太后与皇帝。 观那日情形,上圣太后待兰太妃分外和气,知道她思念儿子,特意派人告知,让她母子见上一面,兰太妃也敢直言见不到儿子之苦,定是和上圣太后和睦。 再说,不管谁当皇帝,上圣太后都是太后娘娘,她没必要下此毒手。 定然是皇帝,君婼咬牙心想。 听闻俭太子薨后,朝中分为两派,一派拥戴皇帝,一派主张册封礼郡王,定是他怀恨在心,先除了礼郡王的依靠兰太妃,日后再下手除去礼郡王。 且如今他不在宫中,便有了冠冕堂皇的脱身借口。 君婼头一次遭遇宫中凶险,加上愧疚,怏怏不乐多日。 二月十六夜里,君婼早早睡下,梦里兰太妃向她哀哀哭诉,哭着哭着眼中涌出血泪,君婼惊醒过来,隔窗瞧见天空圆月至了中天,大而明亮,既睡不着,不如去金明池赏月。 在大昭国的时候,母后疼爱她,轻易不许出宫,偶尔出去也是前呼后拥,天晴月明的夜晚,众人睡得正沉的时候,再燃上一炉香,她便能独自出门,去昆弥川旁尽情玩耍,香快燃尽的时候,再迅速跑回。 如法炮制,拎了鞋出了阁门,躲过内寺所巡夜队伍,提着裙一溜烟跑了起来,云淡风轻,鼻翼有嫩草的香气,跑着跑着,心中越来越轻快,忘了连日的不适。 金明池水染了月色,波纹漾着银光,月影倒映在水中,带着微微的褶皱,一下一下轻荡。 踏上一块大石,弯腰去撩水中月亮,月影碎成一块一块,又渐渐聚拢。 眼前情形,仿佛回到了昆弥川旁,君婼欢快笑了,不防备身后有人影悄悄靠近,蓦然出手,照着她后背用力一推。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冰冷的池水从口鼻中涌了进来…… 第12章 施救 先帝皇陵下葬,皇帝二月十六傍晚回到东都,进了宫未回福宁殿,绕后宫往太清楼而来,铭恩始料未及,只能在心中不停向佛祖许愿,眼看途径沉香阁,心中默念,公主今日一定做了好吃的,香味飘到皇上鼻子里,忍不住进去瞧瞧,也未可知。 除了新发的青草香,什么都没有,铭恩失望得来到后苑,又不停许愿,公主常来后苑,这会儿一定要在,因兰太妃殁,处处添几分凄凉,金明池一片空寂,虫鸣鸟叫都不闻,更无一个人影。 来到太清楼,天圣帝一个眼神,铭恩伸出手臂,跟着的人齐齐停了下来,天圣帝独自进了太清楼。 归途中碰到了护送兰太妃灵柩的队伍,说是上圣太后懿旨,让兰太妃速速下葬陪伴先帝,礼见到他眼泪汪汪,哭成了泪人,最守礼的孩子也顾不上礼仪了,抱着他阿兄阿兄喊着。 四年前他回到东都,住入前朝一个破败多年的王府,除去正殿做了修葺,从外面瞧着雕梁画栋,寝殿与后殿都漏雨,庭院中角落里长了杂草,他隐忍渴盼多年,回来后看到如此情景,心里的荒草压抑不住,也跟着疯长。 应邀赴宴,俭太子的伴读都敢出言羞辱他,其余人作壁上观。 无人肯跟他来往,只有礼会常常过来探望,说他的王府清净,求他带着自己到东都闲逛,他十有八/九拒绝,偶尔拗不过出了王府,他对东都陌生,其实是礼给他做向导。 他一直不明白礼为何亲近他,直到册封太子之日,凑巧听到睿与礼的对话,睿问道:“三哥一直疏远大哥,与二哥亲近,难道早就预料到大哥会死,二哥会做太子吗?” 礼摇头:“每次去外祖父家,看到舅父家表兄弟兄友弟恭,我十分羡慕,也想过亲近大哥,可大哥当着父皇的面对我们亲切,背着父皇就换了凶狠的模样,有一次我听到大哥对他的伴读言道,若是没有这几个弟弟,便少了许多威胁,我听得冷汗直流。二哥脸上虽冷淡,每次我去他府里,由着我吃喝玩闹,我爬到树上抓鸟,他便站在树下看书,其实是怕我掉下来。” 睿连连点头:“二哥上次秋猎拔了头筹,大哥眼红,拿箭指着他,二哥转身不慌不忙走了,后背对着大哥的箭,我也觉得二哥是英雄。可是,我母妃说,要离二哥远些,就算册封为太子,他将来也不会继位。” 礼笃定说道:“我不做皇帝,睿也不要做,这皇位只能是二哥的。” 看睿犹豫,便循循善诱:“睿想想啊,我们兄弟四个,大哥何等富贵威风,我们两个锦衣玉食,二哥同样是皇子,出生便送往皇陵,小时候内侍宫人欺负他,将他关进地宫,吓得高烧不退,险些没命,二哥这样苦,我们该对他好些。” 睿瞠目气愤道:“内侍宫人可恶,找出来,一一砍头。” 他隔着树丛远远看着,两位弟弟拉勾郑重约定,不和他争皇位。 冰冷的心中掠过一丝温暖,亲人之间的关爱,原来是这样滋味。 其实他只是懒得去管礼,是以由着他胡闹,他站在树下,只是看书,并不是护着礼,有许多位宫人跟着,就算摔下来,也不会有事。 两位弟弟一场郑重的谈话过后,嬉戏顽闹起来,钻入假山洞,一直爬到了山顶,看着高处两个小小的人影,他心中轻轻一揪,静静移步到假山下,树丛隐了身形,仰头默默看着。 直到宫人们来寻两位小皇子,他方悄然离去。 他从未跟任何人有过身体上的接触,也不会说安慰的话,只任由礼扑在他怀中痛哭,眼泪鼻涕糊在胸前,礼哭得全身颤抖,一边哭一边说道:“父皇没了母妃也没了,只有阿兄了。” 他一手僵硬覆上礼的后背,另一只手停在半空,不知道该给抚一抚他的头,还是为他擦擦眼泪。 直到礼哭得趴在他怀中睡了过去,方起身命令就地扎营,换了衣衫,来到棺椁旁命令开棺,看一眼兰太妃遗容,七窍中有黑色的血流下,申诉着冤屈。 回到帐中下旨,追封兰妃为懿和皇后,加封礼郡王为礼亲王,并命主持先帝丧葬的山陵使随着礼亲王折返皇陵,安置懿和皇后与先帝合葬。 先谴一支队伍连夜回到东都,命内寺所拘捕兰太妃殿中宫人,为兰太妃开方诊脉的太医,勘验敛尸的尚宫局诸女官,严加查问。 右班都知候在太清楼,听到皇帝脚步声,忙迎出来磕头行礼,皇帝摆摆手坐了,右班都知低头仔细禀报,敛尸时尸身七窍尚未流血,只是面容发青,与心绞痛一般症状,太医并未受人指使,的确未诊出中毒迹象,以忧郁成疾治疗,贴身服侍兰太妃的两位宫女殉主,一切天衣无缝。 右班都知退下后,皇帝挑一本书看,夜半方出。 风清月明,且踱步慢行,前方就是金明池,路过的内寺所巡夜看到帝王,恭敬行礼后侧立道旁,待皇帝通过。 静谧中突然有人喊了起来,救人啊,有人落水了…… 皇帝顿住脚步皱了眉头,带头巡夜的押班心中一凛,多日风平浪静,怎么偏赶上皇上进后宫,就生了事端?忙忙带着队伍跑去救人。 铭恩听到动静也赶了上来,义薄云天护在皇上身前。 皇上说一声多事,绕过他径直往前,铭恩贴身尾随。 昆弥川碧波千顷,君婼在盛夏的夜晚,常常偷偷入水,识得一些水性,被推落水中下意识屏住呼吸,奋力向水面游动,金明池水深达数丈,刚破冰的池水冰凉刺骨,君婼头刚伸出水面,腿部一阵猛烈的抽搐,手臂胡乱拍着水花,又向池底沉了下去。 沉下去的瞬间,朝着岸边大喊一声救命。 失去意识前,听到有人大声喊了起来,救人啊,有人落水了…… 皇帝远远站着,看人被打捞上岸抬脚就走,铭恩叹一口气,也不知人是死是活,近来后宫颇不太平,该做几场法事去去晦气。 落水的女子躺在岸边石凳上,押班弯腰一试鼻息,还活着,再看腹中鼓胀,伸手就要摁到胸前施救,先前喊救人的宫女扑了过来,嚷道:“是沉香阁的君娘子。” 押班手一哆嗦,忙止住了,皇帝的女人,他可不敢碰。 指指那位宫女道:“你来,在娘子胸前大力摁压,吐出腹中呛进去的水,醒过来再送回沉香阁。” 铭恩听得清楚,愣一下跑步追上已走远的皇帝,小声道:“皇上,落水的是君婼公主。” 皇帝嗯一声,脚下未停,铭恩忙道:“公主身份尊贵,无人敢碰,这会儿天气寒冷,若不及时送回阁中,不淹死也冻死了。” 皇帝说声你瞧着办,便大步向前,铭恩声音大了些:“前头兰太妃刚去,公主就落水,说不定两者有些牵连。” 皇帝顿住脚步,铭恩趋前一步:“若是有了人证……” 皇帝转身往池边而来,宫女使劲摁压着君婼胸口,不见有水吐出,惶急看着押班道:“中贵人,是不是不成了?” 押班诚惶诚恐看着去而复返的皇帝,铭恩几步窜到君婼面前,看她衣衫尽湿脸色青紫,忙将手中捧着的龙纹鹤氅覆在她的身上,抬头偷觑一眼皇帝脸色,不辨喜怒,心想,皇上应该不会在意这等小事。 皇帝弯腰看了一眼,说声让开,众人忙忙避让,皇帝伸手一探,揪住君婼衣领,将她从地上拎了起来,让她趴伏在另一只手臂上,往高一提,另一手抽出来扶一下,两手抓住脚脖,将她头朝下提了起来,须臾就听哇得一声,君婼吞进腹中的池水,将皇帝一双镶金乌舄吐得湿透。 皇帝皱了皱眉,一脚踏在石凳上,弯腿支住君婼腰身,腾出手打横将她抱起,欲要复放回石凳上,君婼昏睡中伸出手,紧紧揪住了他的衣袖。 扒开她手,另一只手臂环了上来,紧搂在腰间,脸贴向他胸前蹭了几蹭,与礼扎在他怀中痛哭的姿势一般模样。 愣神间,铭恩在一旁道:“皇上,若不尽快回去换衣,公主只怕要落下病根。” 皇帝抱着她大步前行,怀中的人很轻,蜷着身子,水从发间至额头眉眼蜿蜒而下,淌满青白的脸,较前几次碰面形容更为狼狈。 进了沉香阁,众人犹在昏睡,皇帝将君婼扔到榻上,转身要离去,身后幽幽一声叹息:“不可相信皇帝……” 皇帝顿住脚步回过头去,榻上的人依然昏睡着,哼了几哼接着说道:“礼,听姐姐的话,兰太妃是被皇帝毒死的……” 她,似乎知道些什么?皇帝施施然坐了下来。 采月与摘星从门外冲了进来,冲到榻前慌乱喊着公主,铭恩在门口道:“别只顾着哭,赶紧为公主热汤沐浴后,盖了厚被捂着吧。” 采月先回过神,忙忙吩咐众人烧水,沉香阁内乱成一团,无人瞧见暗影中坐着的皇帝. 铭恩候在门外胡思乱想,皇上不肯走,定是对公主动了恻隐之心,皇上夫妻恩爱指日可待。明年生个可爱的小阿麟给我带着,省得每日在皇上面前战战兢兢。不过话说回来,皇上小时候也不曾可爱过…… 第13章 诱哄 君婼唤着大哥从梦中醒来,翻个身懒懒趴在床上发愣,梦中她掉进昆弥川,大哥将她捞上来,象小时候一般抱着她,还冲着她笑,她耍赖抱住他腰,死活不肯下来。大哥在梦里脚也不跛了,抱着她健步如飞。 怏怏叹一口气,要是美梦成真就好了,大哥自从打猎受伤后,心似乎也跛了,避居到昆弥川湖心的玉矶岛,连她也不见。 正叹气的时候,猛听有人问道:“兰太妃被毒杀,你如何知晓?” 君婼吓一跳,一个人影坐在窗下榻上,纱灯的光影笼罩着,看不太清楚,丝丝缕缕缠绕而来的清冷气息,令她一个激灵,是皇帝吗? 君婼揉了揉眼睛,难道是梦中之梦?皇帝起身,背着手踱步到她面前,衣衫整齐却赤着脚,居高临下瞧着她,君婼忙翻身坐起,发觉身上只着了中衣,扯被子捂了自己,愣愣瞧着皇帝。 皇帝有了上次的经验,知道她难缠,略略沉吟说道:“公主为何以为是朕毒杀了兰太妃?” 君婼揪着被子,忙道:“妾没有说过。” 皇帝瞧着她:“公主说的梦话,朕亲耳听到。” 君婼摇头,皇帝知道她死也不会承认,不与她纠缠,问道:“公主可懂朝堂政事?” 君婼端一下肩膀,笃定说道:“身为公主,自然懂得。” “公主若懂得半分朝堂政事,怎么会被哄骗着远嫁到殷朝来?”皇帝唇角一翘,看着君婼脸上不服气的神情,耐下性子说道,“大昭帝后怎么说服公主的?是不是说大昭国内忧为患,公主有公主的责任,若以公主一己之身,换得大昭安稳繁荣,乃是大昭子民之福。” 君婼愣住,当日她确实听到了这样的话,方下定决心远嫁。皇帝看着她神色,满意嗯了一声,接着说道:“且此话不能当着你的面,要由别人口中说出,让你碰巧听到,是以,轻易激起你满腔热血,要以身报国。” 君婼垂了眼眸,她去求父皇母后的时候,殿内父皇在发怒,母后涕泪涟涟,母后殿中两位女官没瞧见她,在殿外廊下低低交谈,她躲在廊柱后,将二人的谈话听得清楚,一个说皇上狠心,另一个便说出了那样一番话。 君婼两手揪着被子,揪得死紧,她不信,大昭皇宫无人会这样设计害她。皇帝移一把椅子过来,坐在她对面:“大昭国力较之殷朝虽弱,却也并无内忧外患,无需公主联姻讨好殷朝。” 君婼大声道:“是殷朝遣使前去求亲的,我大昭无需讨好你们。” 皇帝轻轻摇头:“是大昭遣使求联姻在前,有一幅画为证,乃是大昭有名的才子齐世晟所作。” 是的,世晟为她画过一幅画,说是给大哥看的,她精心梳妆打扮配合,突然有一日,世晟说那幅画丢了。 她惶然咬了唇,揪得被子的锦面滋滋细响,半晌气愤道:“大昭皇宫若民间百姓家庭一般其乐融融,非你能懂,你休要挑拨离间。” 皇帝双眸中滑过嘲讽:“大昭皇宫如何,与朕无关。说这么多,只是告诉你,你不懂半分朝堂政事,是以,休要胡乱推测。” 君婼气愤之下口不择言:“就是你,趁着不在宫中毒杀了兰太妃。” 皇帝成功将她激怒,翘唇问道:“朕为何要毒杀兰太妃?” 君婼仰脸瞧着他:“就因礼曾与你抢夺太子之位,你怀恨在心,又或者,你初登皇位,大局未定,礼对你形成了威胁。” 皇帝一笑:“自作聪明,如若礼对朕是威胁,朕直接杀了他就是,何须去动兰太妃?” 君婼眼睛扑闪着,避开皇帝的目光,低垂了头,好半天喃喃说道:“也有道理。” 皇帝郑重道:“一个太妃的死活,朕并不放在心上,可是礼,是朕要护着的弟弟。你手中有任何凭据,交给朕。” 君婼咬了唇,腮帮憋得通红,似乎是自己想错了,他若想对礼下手,大可以直接动手,无需迂回去害兰太妃。 皇帝看她不语,声音和气了些,哄孩子一般:“你若交出凭据,就是大功一件,你不是想做皇后吗?无需做美食讨好,朕下月就册封,你来做内宫之主,如何?” 君婼仰脸看向他,床幔的影子投在脸庞上,晦暗不明,看不清彼此,复低下头去:“那,皇上以为,是谁要害兰太妃?” 皇帝一愣,她倒问上问题了,不回答反问一句:“公主为何夜半孤身到金明池?是自己跌下去的?还是被人推下去的?” 君婼迷迷蒙蒙看着他,自己从噩梦中惊醒,起身隔窗看到天空明月,兴起池畔赏月的念头,燃一炉香使众人睡得更沉,拎鞋溜出沉香阁,沿途躲过三次内寺所的巡夜,然后到了金明池,一轮圆月如玉盘高挂天空,倒映入水,分不清何处天上何处人间。 然后,有人自身后一推,冰冷的池水将她淹没…… 一一想了起来,愤恨说道:“是有人将我推下去的,落水的瞬间,我瞧见了身后的人影,披头散发的……” 说着话哆嗦一下:“难道是夜里的鬼魂?” 跳下床自言自语道:“我不信,哪里有什么鬼魂,难道是因为兰太妃之事,有人欲对我杀人灭口?可我只对采月说过,不可能……” 赤脚跑到门边哗啦拉开门,大叫一声采月,皇帝抱臂往椅子后背一靠,虽说难缠,也算是小有进展。 采月答应着跑了过来,君婼带着怒气问道:“是谁推我下的水?内寺所可审问出来?我要见一见这个人,亲口问问,为何要害我。” 采月瞧一眼背对门口坐着的皇帝,压低声音道:“正审问那个女官呢。” “女官?”君婼说声等等,沉吟道:“带她来给我瞧瞧。 采月抬手指一指皇帝,声音更低说道:“公主,内寺所不会放过她的。” 君婼一回头,才想起皇帝的存在,跑到桁架旁扯一件褙子穿上,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赤脚,呀一声低叫,忙忙去找鞋袜,一侧脸瞧见皇帝也赤着脚,红着脸掩了唇笑。 采月瞧见这情形,忙掩门退了出去,轻轻推一推靠墙歪头睡着的铭恩:“铭中官,皇上赤着脚呢。” 铭恩拍一拍头,忙忙差两个小黄门给皇上拿鞋袜去,吩咐道:“多拿几双,这里也备着些。” 采月满意得笑。 君婼笑一下,看皇帝冷眼看着她,便收了笑容,背过身穿了白绫袜,皇帝凝声道:“回归正题,兰太妃之死,你可有凭据?” 君婼轻轻摇头:“没有凭据,我只是在庆寿殿看到兰太妃脸色,所做的猜测,当夜里,兰太妃就殁了。” 皇帝愣了愣,兜个大圈子,原来只是一个猜测,追问道:“可能猜到中了何毒?” 君婼摇头:“我只会治香,不会用毒。” 皇帝默然中,听到君婼小声说道:“若是我能适时提醒,兴许兰太妃还活着,礼也不会没了母妃。可我只顾明哲保身……” 皇帝看向她,灯影中低着头,长发晕着光散在肩背上,两手用力交握在一起,缩着身子端坐在他对面,两腿微微发颤,白绸里衣漾出细细的褶皱,抿一下唇说道:“宫中死人并不稀奇。” 君婼抬起头,一双远山眉微蹙,眼眸有些凄迷,红润润的菱唇上咬出了齿痕,轻叹一声道:“原来宫中的人命如草芥蝼蚁,即便是贵为太妃。” 皇帝站起身,踱步至窗前,看着窗外幽深的夜色,背对着她低低说道:“无凭无据,暂不能惩治元凶,只是礼,朕会给他最好的。” 君婼看着他的背影,高大挺拔,似乎能令人信赖,不期然他回过头,依然是冰冷的容颜,挑起的唇角带一丝讥嘲,看着她问道:“若公主是礼,是愿意知道真相,还是愿意被隐瞒?” 君婼咬一下唇:“虽然残酷,妾依然愿意知道真相。” 皇帝一笑抬脚向外,君婼喊一声皇上,忙忙说道:“只是礼年纪尚小,如今既无法惩治元凶,不如择机再说,如今知道了,只会徒增烦恼,抑或做出冲动之举,飞蛾扑火。” 皇帝点点头:“想来君晔爱妹之心,若朕之爱护手足。” 君晔是大哥的名字,君婼一愣,爱妹之心?大哥对自己何尝有爱?皇帝已跨出门外,吩咐铭恩穿鞋,身后有人扯住了衣袖,君婼急切看着他:“皇上认识我大哥吗?大哥跟皇上提起过我?说了些什么?” 皇帝默然看着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君婼从铭恩手中接过皇帝的鞋袜,屈膝蹲身下去:“妾来服侍皇上。” 皇帝后退一步避开,说声不用,君婼依然低着头,手摁在胸前,声音涩涩得:“事已至此,是不是有人设计骗妾远赴东都联姻,妾不想去追究,妾只想知道,皇上所说大哥的爱妹之心从何而来,妾一直以为,大哥讨厌着妾。因为,七年来,我每旬皆乘舟前往玉矶岛,大哥从来不见,我已多年没见到过大哥的模样,只从世晟的画中……” 君婼紧咬了唇,心口闷痛着,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没了声息。 第14章 真相 采月看君婼软着腿跌坐在地,慌忙要过去搀扶,铭恩伸臂一拦。 皇帝又后退一步,弯腰看着君婼,眉头紧锁脸色苍白,一手紧摁着心口,一手提着他的鞋袜。掰开她手拿过自己鞋袜,坐在石阶上穿了,再回头看一眼君婼,起身说道:“兰太妃之死,非尔之错。至于君晔,朕多年前偶遇,那时,他尚未跛脚。” 君婼身子一震,心中的希望一点点凉了下去,大哥没有跛脚的时候,与她十分亲密,笑看着她唤她婼婼,带着她骑马打猎,在山间四处游玩。 君婼叹口气,站起身恭敬福身下去:“恭送皇上。” 皇帝大步而走,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铭恩摇摇头,匆匆跟了上去。 采月过来扶住君婼,关切看着她,君婼笑笑:“大哥不理睬我,我也能好好的,我只是盼着,大哥能象以前一样……” 那时候的大哥,神采飞扬温文俊朗,是所有大昭少女心中的情郎。 采月劝慰道:“公主别想了,趁着天色未明,歇息一会儿。” 君婼躺回床上闭上眼,屋中尚残留着一缕清冷的气息,呀了一声到:“皇上今夜来了沉香阁,坐了那么久,我竟没有想起来要对他示好。” 采月隔着床幔打个哈欠:“公主落入水中无恙便是造化,勿要想那么多。摘星知道有人推公主落水,跑到内寺所观刑去了,也不知是何人指使,公主日后且小心吧,勿要再燃香让我们昏睡,左右万不可离了人……” 耳边传来略重的鼻息之声,君婼已沉沉陷入梦乡,采月摇摇头,掩了门出来,摘星迎面走进,对采月摇头道:“内寺监亲自审问,都动了拶刑,女犯疼死过去,用凉水泼醒,几次三番依然不认,只说是看到池水中动静,唤人来呼救,是她救了公主,口口声声要见公主一面。” 采月沉吟道:“是哪处殿中女官?” 摘星道:“是景福殿的掌设,内寺监唤她锦绣。” 采月嗯了一声,“为何认定是她?”摘星叹口气,“救了公主的押班说,当时只有她在金明池旁,且是夜半,太过凑巧,疑心她另有企图,想要让公主前往指认,夜深不敢打扰,先将女犯收监,说是明日再审。” 二人在暖阁中坐了,周遭静谧下来,便有些后怕,摘星道:“若是公主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对皇后殿下与二皇子交待?” 采月摇头:“真那样,也不用交待,跟着去了就是。摘星,悄悄将公主催眠的香毁了吧。” 摘星脖子一缩:“你不知道吗?动公主的头都可以,不能动她的香。” 采月叹口气,大昭如今的陈皇后为继后,元后姓秋名荻,才是公主的生母。 秋皇后诞下君婼当日血崩而薨,陈皇后将知道秋皇后的人悉数逐出宫中,秋皇后遗留之物全部焚毁,千算万算漏了一样,就是君婼手中香谱,君婼刚识字,看到这本香谱便爱不释手,长大后更是悉心钻研,有时候会抚着封面笑说:“秋氏香谱,为何是秋氏香谱?” 其时采月也不知真相,笑说大昭国似乎没有秋这个姓氏。 陈皇后对君婼爱若掌上明珠,无人会想到她非公主生母,就连二皇子君冕,也不知情。 赴东都之前,采月出宫辞别家人,家门外墙角蹲着一位老妪,瞧见她伸出手来:“女史,给些施舍吧。” 采月走了出去,从荷包中拿出两块碎银,老妪瞧瞧她身后的两位宫女,身子直往后缩,采月回头笑道:“你们吓着老人家了。” 两位宫女避得远了,老妪伸手过来,不接银子,一把攥住她手,声音沙哑说道:“陈皇后非公主生母,公主生母姓秋名荻,为陈皇后所害,公主与大皇子才是一母同胞,与二皇子同父异母。” 采月震惊看着老妪,老妪浑浊的双眼落下泪来:“我是秋皇后的陪嫁侍女,为陈皇后所害,我命大,拼着一口气从乱葬岗爬了出来,这些年在炀城乞讨,远远看着公主一日日长大,如今公主要去东都,我不能看着她了。女史,公主拜托给你,秋皇后的事,择机告诉公主。” 采月僵立着,不敢相信听到的,想起秋氏香谱,想起大皇子对陈皇后的冷漠,又想起公主此次联姻,陈皇后种种晓以大义之举,是啊,若公主是亲生,她怎能顺水推舟,让女儿远嫁? 采月回过神,已不见老妪踪影,她将秘密埋在心底,随君婼踏上前往东都的行程。 来路之上,曾试探鸿胪寺卿,鸿胪寺卿笑而不答,入了同文馆,采月便问过同文馆主事,主事笑道:“殷朝街头巷尾皆知,乃是大昭国遣使求殷朝联姻,皇上没理睬,太子更是不愿,是皇后一力主张,亲事方成。” 后又得知,殷朝皇后与陈皇后乃是闺中密友,采月细细思量,陈皇后将公主远嫁,只怕是为二皇子争夺储君之位扫除障碍,因为二皇子知道公主对大皇子的在意,公主在大昭一日,二皇子便不会对大皇子下手。 殷朝皇后又是为何?她对新册立的太子不满,为他纳一位异国公主做太子妃,听起来光鲜,可异国公主没有依靠,本就缺少根基的太子,少了姻亲相助,日后轻易便可废除。 但殷朝皇后没料到,先帝那样快便驾崩,新皇出手准而快,迅速定了乾坤。 采月大瞪着眼睛想着心思,不觉天边已经发白,摘星睡梦中一个翻身,胳膊架在了她脸上,采月拔开去,腿又向腰间压了过来,采月拍拍她脸,听到君婼在寝室内呀了一声。 采月进去时,君婼已下了床榻,面容带着些倦怠,下眼睑晕着青,拍着脸说道:“昨夜一直想不起来,刚刚睡梦中看到了那个人的长相,采月,我们去一趟内寺所。” 进到内寺所监牢,牢中干草上坐着的人听到锁链声响,抬头看了过来,看到君婼爬着扑了过来,紧紧攥住铁栏大声道:“君娘子,君娘子救救奴婢,不是奴婢推君娘子下水的,奴婢只是碰巧遇见,喊人来救君娘子。” 君婼看着她血肉模糊的双手,看一眼带她前来的押班问道:“是她呼救的吗?” 押班忙说是,君婼点头:“那,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推我下水的是位男子,应该是内侍,披头散发的,瘦骨嶙峋,眼睛瞪得很大,脸上带着怪笑……” 锦绣喊道:“是李全,景福殿的疯子李全。” 押班唤几个黄门去拿人,君婼指指锦绣吩咐道:“将她放了,送回沉香阁。” 押班恭敬道:“君娘子亲自指认,本应释放,不过因昨夜惊动了圣驾,要知会了铭都知,再报于驾前,方能释放米掌设。” 君婼对锦绣安抚一笑:“都怪我昨夜里糊涂,一时想不起来,害你受苦了,你放心,我去求皇上,回头你就在沉香阁养伤,伤好后在我身旁伺候。” 锦绣忙忙磕头称谢,话音里带了哭腔,看着君婼出了牢门,带着眼泪笑了起来,一根根看着自己的手指,咬牙道:“老娘受这一遭罪,能离开景福殿重见天日,值了。” 君婼吩咐摘星带人回阁中为锦绣拿些伤药,也不上肩舆,只独自慢行,采月跟在不远处,几位小宫女更靠后些,君婼思忖着,打起了小算盘,借着锦绣之事,去一趟福宁殿,也算是名正言顺吧。 时辰尚早,回去用过早膳,到庆寿殿给上圣皇太后请安,昨夜之事因皇帝嘱咐,众人紧守了口风,上圣太后尚不知情,君婼说着客套话,略略坐一会儿,便告退出来。 殿门外碰到蓉娘子,彼此行过礼,君婼上了肩舆,笑对采月摘星道:“回去沐浴更衣。” 一行人身后蓉娘子静静站着,望着君婼背影,一直到望不见。 揉着手中帕子,牙都快咬碎了,以为皇上前往巩义未归,谁知昨夜里悄悄回来了,且进了后宫,四更前后从沉香阁出来,皇上为何进沉香阁,又与那公主做了什么?她心中油煎火烹一般,婉婉没用,大哭一场便倒在榻上死了一般。 冷笑一声,岂能眼睁睁看着敌人坐大,掸一掸锦裳,迈步进了庆寿殿。 君婼回到沉香阁,沐浴熏香精心妆扮,素色的衣衫纯净的容颜,挽了素髻,发间插一支白珠簪,簪头两颗明珠缀在发间,同色明珠的耳坠子,只珠子略小,三颗明珠晕着柔和的光,掩映着明眸皓齿。 君婼从铜镜中仔细端详,满意点点头,站起身摇摇向外,众宫人瞧得直了眼睛。 采月与摘星跟在身后,出了阁门,郑司赞带着两位小宫女迎面走来,到君婼面前福下身去:“上圣皇太后请君娘子过去叙话。” 君婼看着郑司赞神色,依然是滴水不漏,心想我刚回来又让去,定没有好事,一笑说道:“上圣皇太后之命,妾不敢不从,只是皇上刚刚传了口谕,让妾前往福宁殿,请郑司赞禀报上圣皇太后,出了福宁殿,妾即刻前往。” 丹陛阶下等到下朝归来的皇帝,君婼盈盈福身下拜,软糯糯唤一声皇上,目光中含着些羞怯局促,皇帝嗯一声瞧她一眼,微微侧过头去,铭恩忙哈腰趋前一步,皇上每瞧见不认识的人,就是这样的姿态神情,意思就是问他,这是谁啊? 第15章 求情 皇帝没等他说话,迈步前行,铭恩小跑步追着,低声道:“皇上,是君娘子。” 皇帝头也不回:“朕知道是她,今日为何这副模样?” 铭恩忙道:“前几次皇上与君娘子相见,君娘子总是处境狼狈,今日才是真面貌,小人早就说过,公主乃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皇帝顿住脚步,侧脸拧眉看着铭恩,铭恩不解这样的神情何意,揣度着不敢说话,皇帝继续前行,铭恩忙道:“皇上昨夜救了君娘子,君娘子定是特意谢恩来的。” 皇帝迈上丹陛阶,一眼瞧见方允在殿门外候着,唤一声铭恩道:“让君娘子来。” 铭恩欢呼一般说声遵命,皇帝冷着脸道:“告诉她,休要装腔作势。” 君婼听到铭恩的话,满心忿忿,我怎么就装腔作势了?我哪里装腔作势了?想想前几次见面,先帝灵前眼泪鼻涕糊一脸,赴宴时肿眼泡红鼻头,昨夜更狼狈,成了落汤鸡,我今日正常一回,就是装腔作势,我合该狼狈吗? 沿着丹陛阶拾阶而上,君婼忿忿一会儿想明白了,是不是姿势太窈窕了,声音太甜腻了,眼神太娇羞了?自己为了向皇帝示好,确实有些装腔作势。 铭恩在旁适时提醒:“皇上喜爱性子坦率说话直接的。” 君婼忙忙收了身段眼神,心想我也很累的,知道吗?皇帝一次要香方,一次要兰太妃被毒死的罪证,何曾坦率直接过?我还以为皇帝喜欢兜圈子呢。也是,自己做不到的,就苛求旁人,许多人都是如此。 进了福宁殿,君婼拜见过,皇帝指指御案上的紫金砚,吩咐道:“过来研磨。” 君婼拿起描金雕龙墨锭,迟疑一下道:“皇上,妾不会。” 皇帝转头看着她,虽未说话,君婼仿佛看到深邃的眼眸中迸出来两个字,左眼是蠢字,右眼是笨字,君婼陪个笑脸道:“妾在大昭,有一个小宫女专侍笔墨的,妾只管写字,妾会留意去学。” 心念一转,持墨锭朝皇帝手边递过去,“要不,皇上教妾?” 皇帝没理她,唤一声铭恩,铭恩进来将砚台墨锭移至小几上,不轻不重在端砚上打圈磨墨,君婼凝神看一会儿笑道:“铭都知,我试一试。” 铭恩看一眼皇帝,皇帝指指黄石雕眠龙镇纸,对君婼道:“拿着。” 君婼笑道:“这个我会。” 两手捧起来压在玉轴红绫圣旨上,皇帝提笔书写,君婼侧头瞧着,大意是祖制皇子十二岁出宫建府,长于深宫之中养于妇人之手,多不成器,是以改祖制,年六岁授郡王,即可出宫居住。 为何是六岁?君婼想了想,礼九岁,睿六岁,是将睿也算上了。在沉香阁沐浴的时候,想明白了,皇帝不受上圣皇太后压制,上圣皇太后欲扶持礼取而代之,是以毒杀兰太妃,在礼十二岁之前,将礼养于庆寿殿,擒于鼓掌之间。 君婼悄悄看一眼皇帝,他果真是护着两位弟弟的,皇帝搁下笔,铭恩取出玉玺盖上大印,说一声传方允,方允硬着头皮进来,他怕进福宁殿,怕见这位皇上,可上圣太后不愿意见皇帝,总让他来传话。 方允拜见过皇上后肃然站立,说是上圣皇太后有话问皇帝,皇帝看他一眼:“怎么?朕还得给你行个礼不成?” 方允忙说不敢,哈腰下去道:“上圣皇太后原话,老身听闻皇帝昨夜宿在后宫沉香阁,气恼伤心不已,守孝期间不能有房事,难道皇帝忘了?” 君婼闻听,脸涨得通红,皇帝瞧她一眼,身子略前倾些,对方允道:“传朕的话,进了后宫不见得就是夜宿,就算夜宿,也不见得行了房事,去吧。” 方允不动,皇帝嘴角噙一丝嘲讽:“上圣皇太后若不信,可派尚宫局查验公主清白。” 君婼恼怒看向皇帝,皇帝一笑:“公主不愿?要不,来查验朕的清白?” 语气中含了些轻佻,含笑瞧着君婼,君婼又恼又窘,情状落在方允眼里,便成了郎情妾意,皇帝说声去吧,方允忙忙告退走出,飞奔去庆寿殿禀报。 方允一走,皇帝掌击在御案上,对铭恩道:“朕没有闲心跟太后纠缠,传命让内寺所增派百名内寺所卫,将庆寿殿看好了,没有圣命,任何人不准出入,对外就说上圣皇太后旧疾复发卧病在床。” 铭恩领命去了,皇帝看一眼君婼:“你不用对朕言谢。” 君婼尚未从窘迫中回过神来,惶惑着随口道:“妾是来求皇上放了锦绣。” 皇帝挑一下眉:“昨夜之事,你可清楚了?谁推你下的水?谁救的你?” 君婼点头:“清楚了,景福殿一个疯了的内侍,叫做李全,推妾下水的,妾瞧见了水中倒影,是锦绣呼救,引来巡夜的内寺所卫,是押班带着内寺所卫救了妾。” 皇帝觉得有些好笑:“那公主以为,朕为何出现在沉香阁?” 君婼笃定道:“皇上欲向妾询问兰太妃被毒杀的凭据。” 皇帝点点头:“那,朕怎么知道公主有凭据?” 君婼略羞赧道:“妾有时候说梦话,兰太妃殁后,心中愧悔,夜里总做噩梦,许是说梦话被沉香阁中宫女听到了,除去妾从大昭国带来的几个,其余的,都是进宫就有的,想来其中有皇上的人。” 皇帝嗯了一声:“就是说,沉香阁有朕的眼线,盯着公主一言一行,睡梦中也不放过。” 君婼不说话,心想这不明摆着的吗?皇帝看一眼刚搬进来的几大箱奏折:“朕还真是忙啊,前朝文武百官,后宫太后太妃太嫔娘子,都要派眼线,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要知道。” 君婼陪个笑脸:“所以说,皇上日理万机呢。” 皇帝笑出声来,摆摆手道:“上圣皇太后病重,后宫无人主事,两位尚宫会每日前往沉香阁教导你,一月后册封,这一月中,你可留意宫中女官,可靠的调往你身旁侍奉,日后可辅佐你。用心就是,去吧。” 君婼愣愣听着,册封?册封皇后吗?也未示好也未邀宠,怎么就册封? 皇帝看着她呆愣愣的神情,又摆一摆手,拿起一封奏折,半晌君婼问道:“皇上是说,锦绣可去妾身旁侍奉吧?” 都要册封皇后了,她还在想着那个宫女?也当得上执着二字。皇帝头也不抬:“不可。” “为何?”君婼不肯罢休,“多亏她呼救才引来内寺所卫,算是妾的救命恩人,可她受了冤屈,手指上了拶刑,血肉模糊。” 皇帝耐下性子:“夜半三更时分,她出现在金明池畔,她与李全同是景福殿的人,她指示李全推你下水,再以恩人之态投你所好,也未可知。” “可是,”君婼不服气道,“妾于她,毫无利用价值。” 皇帝暗自叹一口气,年纪太小,虽不笨,却天真轻信,让她入主中宫,只怕有些难为她,可是上圣皇太后必须处置。循循善诱道:“都知道你是未来的皇后,想要伺机投靠你的宫人很多。” 君婼摇头:“宫中分明无人愿与沉香阁来往。” 皇帝有三分无奈:“景福殿如同冷宫,沉香阁再失势,也好过景福殿。说不定那宫女每夜带着疯子守在金明池畔,就盼着有皇子公主妃嫔经过,好借机施救。” 君婼磕下头去:“皇上不许妾收留锦绣,妾就不接受册封。” 皇帝正眼瞧向她,粉白的颈低垂,发髻上的珠钗微颤,声音沉了沉:“果真吗?为了一个宫女,你宁愿不要后位?” 君婼回过神,抬头惶恐看了过来,皇帝眼光深邃,唇角一丝嘲弄,君婼忙道:“妾愿意接受册封,皇上放了锦绣,算作对妾的赏赐,妾会留意她是否存有异心。” “如何留意?”皇帝索性合上奏折,饶有兴趣看着她。 君婼一顿,老实说道:“妾尚未仔细去想,总之,妾防着就是。” 皇帝点点头:“这会儿就想,说不出子丑寅卯,锦绣可就没命了。” 君婼两手撑地跪着闭了双眼,脑子里乱七八糟,皇帝好象不爱戴香,身上为何这样好闻?没听说过有天生异香的男子,福宁殿熏的龙涎香味道稍浓,若换以闻思香,可通经开窍养性安神。 抬眼看一眼皇帝,又在埋头批阅奏折,修长的手指握着朱笔管,侧脸专注沉静,象极大昭国无为寺中供奉的婆罗多弥勒菩萨像,伟岸俊美,从容优雅,区别只在菩萨慈悲亲切,而皇帝,拒人于千里之外。 君婼悄悄观察着,心中琢磨,是为了维护帝王的尊严装的呢?还是生性冷淡呢?对生母那样漠然,为何对两位弟弟那般周到? 皇帝察觉到她的目光,问道:“想好了?说来听听。” 君婼蹙了眉,还没想呢,皇帝微微摇头:“起来回去吧,锦绣,自有她的去处。” 君婼忙道:“妾想好了,妾直言问她便是,且看她如何作答。” 皇帝有些意外,手中笔顿了一下:“倒也不失为良策。” 第16章 桃心 君婼心中一喜,起身便要告退,皇帝说声等等,看着君婼道:“那个宫女……” 君婼忙说叫做锦绣,皇帝点点头:“让锦绣到福宁殿来,朕想听一听,公主如何直言问之。” 坐在偏殿交握了双手,望一眼屏风后,略略有些紧张,皇帝大概在看书,不时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在静谧中异常清晰。 锦绣被带进来时,换了干净的衣衫,两手裹了白布,君婼看着她,高挑身材容长脸蛋,爽利可亲的模样,她看到君婼伏身下拜,君婼端了架势说一声免,轻咳一声道:“锦绣,我来问你……” 舔一下唇回头望一眼屏风,翻书之声已停,几乎能想象皇帝侧耳倾听,唇角挂一丝嘲讽的样子,君婼双手握得更紧了些,深吸一口气接着言道:“锦绣,是不是你指使李全推我下水?” 锦绣跪伏在地:“奴婢没有……” 君婼摆摆手:“你在景福殿没有出头之日,便与李全候在金明池等待时机,一旦有宫中贵人经过,李全将其推下水中,你再以恩人之态出现,这样,你就可重见天日。” 锦绣磕一个头道:“君娘子容禀,奴婢做梦也想逃离景福殿,不过奴婢再大胆,也不敢拿宫中各位贵人的性命冒险,奴婢此次助了君娘子,不过是巧合。李全夜半发疯跑出景福殿,奴婢怕他惹事追了出去,他因发疯跑得飞快,奴婢追上时便听到君娘子挣扎与呼救。” 确实是巧合,不过当时锦绣已追上李全,死死揪住他的手臂往回拖,转眼瞧见了水边人的背影,纤细柔美,她认出了君娘子,略一思忖指着她对李全道:“那不是宸娘子吗?害了李全的宸娘子。” 李全看一眼,锦绣推他一把:“还不快去报仇?” 李全冲了过去伸手一推,锦绣听到噗通一声,跑过去喊救命,内寺所卫刚刚经过,想来不会走远。 抬起头看着君婼,秀丽的脸上稚气未脱,身形也纤瘦些,再过两三年,准会出落成不世出的美人,这样的美人,皇上定会宠之爱之,她相信自己的判断。 又磕下头去恳切说道:“奴婢是随遇而安的性情,最大的愿望就是过一两年能够被放出宫,趁着还不太老,如寻常女子一般嫁人生子,可宸娘子去后,宫中再无人能想起景福殿,奴婢成了活死人,今日既遇着君娘子,还请君娘子收留,只要能离开景福殿,就算进沉香阁做一名粗杂宫女,奴婢也愿意。” 君婼嗯了一声:“请问锦绣何时进的宫?对后宫中可熟悉吗?” “了若指掌。”锦绣说道,“奴婢八岁进宫,如今二十有一,已是一十三载,宫中一草一木,奴婢闭着眼睛都能认得。” 就听君婼问道:“比之郑司赞,锦绣如何?” 锦绣一笑:“奴婢与郑司赞同是尚仪大人的弟子,都经过尚仪大人悉心调/教,六年前,景福殿挑人,挑中了奴婢,是以,奴婢为掌设时,郑司赞才不过是个彤史。” 君婼点点头:“锦绣被困景福殿,尚仪为何没有助你?” 锦绣叹口气:“师傅受人挑唆,对我十分恼恨,是以不闻不问。” 君婼手支了颐,此时已忘了屏风后的人,凝神看着锦绣:“那么,挑唆之人,可是郑司赞?” 锦绣笃定说道:“我与郑司赞情同姐妹,断然不会是她。” 即便是身陷逆境,也不曾怀疑过自己的姐妹,对师傅的情感也未曾变过,君婼说一声好,对她招招手:“锦绣过来。” 锦绣起身依言过去,君婼摊开掌心,掌心中一块浅褐色透明糖霜,笑说道:“从此刻起,米掌设是我的人了,这块糖霜是赏给米掌设的。” 锦绣接过去一口吞下,喉间清甜中藏着淡淡的苦涩,君婼笑问道:“滋味可好吗?” 锦绣笑说好,君婼点头:“这是我做的,清心润喉,锦绣喜欢就好。” 锦绣忙说喜欢,君婼看着她,脸上慢慢隐了笑容,正色说道:“米掌设可听说过我擅治香?” 锦绣心中一凛,脸上笑容不改:“皇上特许娘子研制香料,宫中人人皆知。” 君婼瞧着她,压低了声音:“再告诉米掌设一个秘密,本公主不只擅治香,还擅用毒。” 锦绣白了脸喉间呕了一声,忙忙捂了嘴,君婼唇角绽一丝笑意,似嘲讽似悲悯,锦绣两腿一软,又跪了下去。 君婼心中偷笑,模仿来的笑容,很有效。依然正色道:“此糖霜中有本公主独门秘制毒/药,米掌设每日临睡前,记得跟本公主讨要解药,否则,睡梦中便会魂归天外。” 锦绣磕下头去,颤声说道:“奴婢定拿命效忠公主,若有二心,天打雷劈……不,若有二心,便让奴婢终身孤苦,不能嫁人,不能生儿育女……” 锦绣说着话落下泪来,君婼交握了双手,忍着不让她起来,笑说道:“只要锦绣忠心,三年后定放锦绣出宫,这三年中,托家人为你择良婿就是。不过,一旦你有异心,本公主绝不手软。”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君婼端坐的身子微动,薄晕生了双颊,哼,都是这殷朝大内,让本公主变得邪恶了。 吩咐人带锦绣回去养伤,一回头皇帝施施然从屏风后走出,睨着她道:“擅用毒?” 君婼低了头,绞着两手道:“不过是吓一吓她。” 皇帝摇头:“偏生还将她吓住了。” 君婼笑起来:“是啊,没想到这样简单。” 皇帝瞧着她,雀跃的模样若吃到糖的孩子,精致的面容上晕了一层薄绯,殿外阳光透进窗棂照在她脸上,可看到脸侧细细的短短的绒毛,发间和耳垂的珠子煜煜发光,却及不上她双眸中的璀璨。 君婼看着皇帝的目光,双手不由捂了脸,刚刚是不是得意忘形了? 皇帝转眸抬脚向外,身后君婼喊一声皇上,顿住脚步,她已跑到面前,与他面对面,仰脸儿看向他,二人的目光猝不及防撞在一起,齐齐呆愣。 皇帝先回过神来,轻咳一声问道:“公主,还有事要奏?” 似乎是头一次看他看得如此清楚,金蝉翼善冠下黑发如墨,宽广的额头,长长的浓眉下两眼深邃明亮,鼻梁挺而直,每一处都那么好看,最好看的是他的嘴唇,双唇轻抿的时候,若一个扁扁的桃心,红而盈润,若是照着做一款可口的点心,君婼偷偷吞咽了一下。 皇帝又唤一声君娘子,君婼嗳了一声回过神来,忙忙说道:“妾担忧一个月学不好。” 皇帝嗯一声:“几个月能够?” 君婼想说越长越好,又不想示弱,咬一下唇道:“三个月。” “半年。”皇帝扔下两个字,大步而走。 吩咐一声往龙章阁,沿丹陛阶向下上了御道。 君婼望着皇帝挺拔的背影,圆领青服素而无纹,深青色革带缀乌角銙,行在湛蓝天空下开阔的御道上,脚步从容不迫,似乎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人。 君婼咬一下唇,点心,我一定要做出来。 回到沉香阁忙碌开来,宫女们一看又要有新鲜吃食,闲着的都围拢过来帮忙,锦绣也笑着过来,叉着手看热闹。 红梅花汁液和糯米面,捏成扁桃心形状,刷一层柰油,上火蒸熟,出了锅君婼一看眉开眼笑,一次成功。 端了盘子拈一颗细嚼慢咽,果真好滋味,宫女们眼巴巴瞧着,君婼一颗不给,摘星眼看着盘子里只剩一颗,冲了过去,君婼眼疾手快,拈起来放进嘴里,摘星跺着脚喊公主,君婼舔着唇道:“这个点心,不能给你们。” 摘星不服气,问为何,君婼笑道:“不能就是不能,本公主一个人的。” 摘星嘀咕说小气,拉几名嘴馋的,照着公主之法做了,拿到君婼面前,君婼一看笑着摇头:“形状不对。” 摘星问怎样不对,君婼笑而不答,拿起书没看几行,手支了颐怔怔出神。 良久方回过神唤一声锦绣,锦绣闻声而进,等了许久,君婼方出声问道:“锦绣对于皇上,知道多少?” 锦绣知无不言:“皇上出生后,司天监言说是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出生三日即被送往皇陵,十二岁应召进宫,父皇母妃见面不识,宴席间先帝考量才学,皇上夺得头筹,一首离都赋,才名惊东都,为俭太子所嫉恨,回皇陵的途中,派人追杀未果,宸妃更使出别样手段,挑出两名艳冠东都的行首前去迷惑,欲要夺皇上之志,后来两位行首不知所踪。” 君婼又出一会儿神,压低声音问道:“俭太子,真为当今皇上所害?” 锦绣摇头:“俭太子非先帝亲生,皇上搜集到证据,求到上圣皇太后面前,上圣皇太后设鸿门宴,证据确凿,宸妃抵赖不过,先帝震怒,给俭太子赐了鸩酒,宸妃上吊自尽。先帝经此事后气得一病不起,上圣皇太后欲把持朝政,又与皇上对立,不过,她终究没斗过皇上。” 原来如此,君婼笑了,他果真没有那样坏,不会为了皇位残杀手足。 锦绣看着她如释重负的笑容,揣度着说道:“可惜奴婢所知甚少,铭都知是在皇陵中打小服侍皇上的中官,对皇上的事知道的最多。不如,奴婢伺机接近,套他的话。” 君婼似没听到,自语一般道:“那两位不知所踪的美艳行首,难道是婉娘子与蓉娘子?” 锦绣摇头:“年纪不符,公主既在意她们,奴婢这就去与铭都知打听,” 君婼忙忙摆手:“我才没有在意她们。” 锦绣心想,不在意也要打听,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在君婼面前转个圈笑道,“公主看奴婢如何?”君婼不解,锦绣笑道,“奴婢若去迷惑铭都知,铭都知可会动心吗?” 君婼呀一声:“锦绣喜欢铭都知吗?铭都知人很好,可铭都知是中官啊,难道锦绣不在意?” 锦绣哭笑不得,孩子就是孩子,尚不如何利用身为女人对男人的杀伤力,以为只有动心才会施展。 第17章 观稼 夜里君婼方想起册封皇后之事,锦绣一拍手:“我的公主,册封越快越好,有不会的册封以后再学不迟,都是从不会到会。” 君婼啊一声,锦绣又道:“这些带尚字的女官,都不是省油的灯,手段也只是用来驭下,对上极为忠心,多年养出的奴才,奴性刻到了骨头里,宝册宝印在谁手中,她们就听谁的。就说上圣皇太后,多年卧病在床,后宫宸妃代管事务,也不过风光一时,上圣皇太后病体稍好,只需一声令下,宸妃便处处受制。” 君婼看她一眼,锦绣陪个笑脸道:“奴婢是不是话太多了?” 君婼摇头:“已经与皇上说好了,还能改吗?” 锦绣叹口气:“怕只怕夜长梦多,这后宫之中,不甘心的大有人在。” 庆寿殿被困后,宫中风平浪静,两位尚宫每日过来教导君婼,锦绣听得暗自摇头,都照着这样做,岂能驾驭后宫? 手上的伤好了,闲来无事常去后苑,终遇见前往太清楼的铭恩,上前横在道上,一福身笑道:“小女子锦绣见过铭大人。” 铭恩顿住脚步定睛一瞧,鼻头一酸,这位女子好生面熟,有些象娘亲年轻的时候,秀丽可亲,待听到她的名字,脸上浮出几分笑意:“原来是米掌设。” 锦绣哎呀一声笑道:“怪难为情的,铭大人唤小女子锦绣便是。” 说着话眼眸中含了几分嗔意,朝铭恩轻轻一勾,铭恩就觉有些眩晕,吸一口气稳了脚步,锦绣呀一声,走近些,香风扑鼻,铭恩楞神间,锦绣手搭在他肩头,铭恩身子轻轻颤栗,锦绣手已离开,随手往后一抛,笑道:“铭大人肩上落一只飞虫。” 铭恩盯着那只修长白净的手,怎么也移不开眼睛,锦绣笑道:“还求铭大人,多照拂我们沉香阁。” 铭恩痛快答应着,眼光从那只手上移到脸上,这会儿又不象娘亲了,似乎是梦中出现过的人,锦绣又一福身,说是公主还有差遣,腰肢轻摆摇曳而走,铭恩看着细高窈窕的背影,心扑通扑通得跳。 后又有几次偶遇,锦绣常能知道皇帝行踪,只是苦无让君婼接近之机。 清明过后淅淅沥沥下一场春雨,这日一早锦绣捧着一个木盘进来,揭开来君婼亮了眼眸,木盆中洒了土,洒了水后湿漉漉的,湿土间嫩绿的禾苗刚刚冒头,禾苗后是几处小茅屋,茅屋间点缀花木,花木下站着一对彩绘的小面人儿,君婼仔细端详着笑道:“是一个小村落呢。怎么做的?锦绣教教我,我做一个昆弥川与点苍山。” 锦绣笑道:“这个叫做谷板,七夕时摆在乞巧楼前应景的,奴婢照着宫中观稼殿的样子所做。” “宫中?”君婼一愣,“宫中会有这样的所在?” “有啊。”锦绣笑道,“皇上每年亲自下田种稻,一来观察稻田长势,二来体验百姓耕田之苦。” 君婼雀跃起身:“走,我们逛逛去。” 观稼殿就在眼前,却不是茅屋,君婼看一眼锦绣,锦绣忙道:“茅屋是奴婢想出来的,觉得那样更有归农之意。” 君婼笑说不错,远眺着殿前稻田,摘星手一指嚷道:“有人在耕田。” 锦绣低了头笑,若不是有人在耕田,我又何必煞费苦心让公主来此? 有小黄门过来,笑着将君婼引领至观稼殿对面亲蚕宫,君婼登上石阶遥遥看了过去,就见田间一位农人,农人头戴斗笠,一身短打布衣,赤脚穿了草鞋,一手挥鞭赶牛,一手扶犁翻土,弓腰低头认真而专注。 一牛一人犁着地渐渐走得近了,来到临近亲蚕宫的地头,君婼看到粒粒晶莹的汗珠,从农人脸上滴下渗入土里,感叹道:“果真是汗滴禾下土。” 对面观稼殿石阶上奔下一人,跳到田里递一块帕子喊道:“皇上擦擦汗,皇上渴吗?” 皇上?君婼凝神看了过去,铭恩一手持着巾帕一手捧着水壶,皇上脚下未停,斥道:“农人耕田时,有人伺候着擦汗倒水吗?多事。” 铭恩忙忙后退,脚下一声鞭响:“刚翻过的土,让你踩实了,快滚。” 铭恩踮着脚尖退了出去,君婼往前走了几步,扶石栏往稻田里观瞧,这才瞧出皇帝动作笨拙,一手挥鞭一手扶犁,时见手忙脚乱,好几次铁犁险些砸在脚上,几个来回后熟练一些,牛又不听话了,磨蹭迟缓,皇帝几次举起鞭子又放了下去,哄马儿一般抚摩牛的耳朵与脊背。 铭恩忙喊道:“皇上,牛累了,得歇一会儿。” 皇帝嗯了一声,将铁犁放下,牵牛来到田埂,拣一块青草茂密的地方,解开牛的箍嘴,看牛低头吃草,方在田埂上坐了,从腰间解下水壶喝几口水,一转头瞧见君婼,没瞧见一般转头看天,又喝几口水,突然朝君婼招了招手。 锦绣忙道:“皇上让公主过去呢。” 君婼来到田埂上,皇帝拍一拍身旁,说声坐吧,君婼迟疑着,被锦绣摁坐了下去,看着皇帝额头上的汗珠发愣,皇帝唇角一翘:“怎么?公主喜欢耕田?” 君婼摇头:“没耕过,听说宫中有这样的所在,过来逛逛,不想瞧见了热闹。” 锦绣心中大叫一声姑奶奶,怎么能说是看热闹呢,前几年随着宸妃过来,大臣们怎么说的?对了,说是体稼穑之艰难,知民生之疾苦,唉,少嘱咐公主一句话,前功尽弃。 没想到皇帝一笑:“倒是实话,不象那些人,说什么体稼穑之艰难,知民生之疾苦。” 锦绣心中一个激灵,泥雕木塑一般侍立在君婼身后,不敢再有任何动作与想法. 君婼顺着皇帝手指方向,瞧见观稼殿中紫衣朱衣青衣按班站满了大臣,殿前丹樨上站着两位史官,正拿纸笔记录,铭恩站得稍前,依然是一手巾帕一手水壶,踮着脚尖随时准备冲过来伺候。 果然皇帝招一下手,铭恩即刻冲了过来,皇帝吩咐道:“传旨下去,今日朕所做之事,在场所有大臣回去都要照做,做过后写了体会心得交于朕,若有请人代做者,摘去乌纱帽。” 说着话站起身,君婼也忙忙站起,皇帝瞧她一眼:“可想与朕一起耕田?” 君婼老实摇头,眼看皇帝牵牛向田间走去,追过去唤一声皇上,指着对面的亲蚕宫,殿宇旁桑林环绕,枝头桑叶绽出新绿,陪笑道:“五月后,皇上许妾养蚕吧。” 皇帝一挑眉,亲蚕乃是皇后之责,她心急了?是她身旁有人撺掇?目光扫向她身后的锦绣,锦绣心中一凛,额头冒出细汗来,皇帝的目光刀子一般,令她惊怕不安。 君婼又唤一声皇上:“妾在大昭国就喜爱养蚕,将牠们养得白白的胖胖的,给每一个蚕宝宝取了名字,爱动的叫飞飞,懒得动的叫小赖,小胖,小白,馋嘴,贪睡……” 采月远远听到,看一眼摘星,二人交换着无奈而担忧的眼神,养的时候兴致勃勃,待蚕儿吐丝而亡后,总得心疼悔恨,几日几夜不得安宁。 蚕也有名字?皇帝有些头疼,摆摆手道:“准了。” 君婼喜滋滋福下身去,说一声多谢皇上,皇帝嗯一声牵牛就走,君婼追了上去,举起袖子为皇帝擦拭额头汗珠,皇帝侧脸要躲,君婼另一手扶上他肩头,令他避无可避,任由袖子在脸前轻晃着,飘来清幽的香气。 君婼小心擦拭着说道:“汗液流入眼睛里,眼睛会发辣生疼……” 冷不防皇帝抓住她手,不耐烦甩开说声多事,君婼愣一下,掏出袖中巾帕递了过去,皇帝不接,君婼一伸手为他掖在腰间布带上,小声说道:“农人耕田,也是要擦汗的。” 皇帝抿一下唇牵牛下田,君婼轻吁一口气,还好还好,没有扯下巾帕扔到我脸上。 站在亲蚕宫石阶上看了些时候,两个小黄门过来了,说是皇帝让她们回去,后几日不许再过来。 君婼怏怏而走,对看不到播种施肥耿耿于怀,回沉香阁的路上,锦绣沉默不语,君婼唤她一声,抬起头抚着胸口发愣,半晌方道:“可吓死奴婢了。” 君婼细问,却不肯再说,心中打定主意,日后只管让公主常碰见皇上,至于说什么做什么,全由公主自己把握,若是再自作聪明,便自己掌自己嘴巴。 稳定了心神,笑对君婼道:“皇上准许公主亲蚕,今日不虚此行。” 君婼不解,锦绣笑道:“亲蚕乃是皇后分内之事,皇上既准了,就等同于向宫中宣告,公主就是皇后。” 君婼笑说皇上早就准了,锦绣摇头:“上次只是皇上与公主私下的话,亲蚕则会众所周知。” 果不其然,午后君娘子将于五月亲蚕一事传遍了内宫。 那日内寺所围了庆寿殿,上圣皇太后气头上的时候,礼来辞行,说是宫外设了王府,要出宫去,过一会儿睿也来了,身后跟着蕙太嫔,蕙太嫔说起兰太妃追封为懿和皇后与先帝合葬昭陵,上圣皇太后一口血吐了出来,果真就一病不起。 这些日子刚缓过来,想着设法让郑司赞出宫,联络娘家弟媳,命她携几名一等外命妇进宫探望,只要有人进宫,皇帝圈禁她的消息定会传出宫外,届时再联络皇亲国戚与故旧大臣,弹劾皇帝不孝。 刚打好算盘,就听到君婼要亲蚕的消息,想起当日方允的禀报,说是皇帝与公主在福宁殿眉目传情,难道这宫中就要易主?自己做皇后的时候,处处被宸妃压制,想要反击,怎奈身子病弱,一日不如一日,好不容易熬到如今,贵为太后身子也强健,尚未享受几日尊荣,又要被夺去? 咬牙切齿间,郑司赞含笑走了进来。 第18章 在意 第二日一早,君婼在廊下与锦绣头碰头做谷板,捏一个点苍山挖一个昆弥川,然后是小巧的宫殿,泥土里洒了麦子,瞧着雏形直笑,问摘星与采月象不象。 二人眼眸中闪现出泪光,身后几位从大昭陪嫁来的宫女已哭泣出声,君婼摇头叹气:“以为能缓解思乡之苦,反倒招你们伤心了。” 说声不要了,抬手就要毁去,摘星扑过来两手圈着护住了:“伤心归伤心,能看看也是好的。” 看君婼一脸不忍,噘嘴道:“公主给奴婢几个做桃心小点,我们就高兴了。” 君婼断然摇头:“那个小点,只有本公主一人能吃。” 摘星嘴噘得更高,君婼眼眸一转:“这样,去后园采一些白蒿,给你们做蒿饼,拌入鸡卵麻油,放一些西域来的白色昧履支粉……” 摘星吞一口唾沫,拉一把采月:“走吧,采白蒿去。” 采月随着摘星脚步,叹一口气道:“好些日子没有公主的书信了。” 摘星嚷道:“写不写在别人,我们着急无用。” 采月咬咬唇,也罢,公主若能将那些人淡忘,更好。 君婼笑看着几个宫女随着采月摘星跑出去,又蹲下身去摆弄谷板,冷不防有人冲了进来,指着她哭道:“凭什么?你凭什么就能陪着皇上耕田,还能给皇上擦汗,皇上怎么不将帕子扔到你脸上?” 君婼站起身,婉娘子一脸泪痕朝她冲了过来,锦绣一错身挡在君婼面前,擒住婉娘子手腕,厉声道:“放肆。” 婉娘子大力挣扎,她有些功夫底子,眼看就要挣脱,锦绣一咬牙,扬手左右开弓甩在脸上,清脆的几声响,跟着婉娘子的人涌了上来,其中一个年长的女官指指锦绣:“放肆的是你,竟敢打我们娘子。” 锦绣放开被打得发愣的婉娘子,一笑说道:“婉娘子状若疯狂,不将她打醒,再冲撞了我们殿下,哪个吃罪得起?” 锦绣说着挺了挺胸膛,那位女官朝君婼弯下腰去,是啊,未来的皇后,谁敢得罪? 婉娘子挨了几记耳光,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捂了脸嚎啕大哭。君婼冷眼看着她,心中不屑,这就是陪在皇帝身边多年的人?皇帝的眼光真差。 婉娘子哭声渐弱,仰脸看着君婼,喃喃道:“你凭什么……” 君婼居高临下:“皇上准许我陪着耕田,皇上愿意让我擦汗,皇上没有将帕子扔出来,婉娘子该问皇上去。” 呜的一声,婉娘子又哭了起来,一行哭一行说:“我陪在他身旁四年,爱慕他四年,我厚着脸皮跪着恳求,说是孤苦无依无处可去,不求别的,只求能有容身之所,其实我只是盼着能留在他身旁,时日久了能引来些眷顾,我知道他不会喜欢我,他有一心痴爱的人,都说我和那个人有几分象,那怕当我是个影子也好,可是,四年了,他连我的头发丝都没碰过……” 哭着指指君婼:“你该跟我们一样的,可皇上处处待你不同,你和那个人,无丝毫相象,为什么……” 门外有人惶急喊着婉婉,蓉娘子搭着一位宫女手臂走了进来,对君婼盈盈行礼,随即蹲下身柔声安慰:“婉婉又口无遮拦,就你这副模样,皇上能喜欢你吗?” 婉娘子指指她:“那你呢?柔和娇羞,别的男人瞧见你,都会心生怜惜,可皇上又何曾看过你一眼?” 蓉娘子笑一笑:“婉婉有所不知,皇上虽未碰过你,与我却有肌肤之亲,我怕你伤心,便谎称没有。” 婉娘子一把揪住她将她掀翻在地:“如此说来,你是皇上唯一碰过的女人?秋蓉,今日起,你我恩断义绝。” 蓉娘子趴在地上看着婉娘子:“皇上说我身子太弱,总是承受不住雨露,我就对皇上提起你,可皇上不肯……” 身后有人喝一声住口,君婼冷声道,“我爱清静,你们且回吧。”一回头对锦绣道,“这两位娘子,日后无我的许可,不可进入沉香阁。” 锦绣心想,说也说得差不多了,对跟着二位娘子的女官客气一笑:“殿下发话了,请回吧。” 几位宫女连扶带拉,将婉娘子带走了,蓉娘子却说等等,福身下去含笑说道:“听闻皇上准君姐姐五月亲蚕,妾娘家就是养蚕的,届时可能让妾在旁相助?” 锦绣刚要阻拦,君婼痛快说可,蓉娘子抚一抚鬓角,笑道:“皇上如今与君姐姐亲近,妾心中为姐姐高兴,能与姐姐一起伺候皇上,乃是妾的福气。” 君婼没说话,转身回了屋中,锦绣对蓉娘子恭敬说一声请,蓉娘子冲着屋里大声说告辞,方姗姗而走。 君婼在屋中闷坐一会儿,听到采月与摘星回来,来到廊下看众人摘洗白蒿,看着看着笑了起来。 蒿饼轻薄香脆,锦绣饱了口福包一些在帕子中,握着往福宁殿而来,铭恩远远瞧见她,下石阶迎了过来,锦绣含笑递了过去:“公主赏的,奴家给铭大人留了一些。” 铭恩双手接过,手指碰到锦绣绵软的掌心,心中悠悠一颤,不敢直视锦绣的眼,最近夜里总做些稀奇古怪的梦,说出来能将人羞死。 两人相对而立,谁也不动,锦绣心想,堂堂左班都知,也太容易上钩了。 远远跑来一个小黄门,大喊着师傅,跑到近前在铭恩耳边说一句话,铭恩手一颤,手中蒿饼落在地上,饼屑从帕子中崩裂出来,碎了一地。 紧扶住小黄门,颤着腿弓着身子上了丹陛阶,锦绣愣愣瞧着,出了何事? 不一会儿,就见皇上冲了出来,三步并做两步跑下丹陛阶,大喊着吩咐,备马,备快马,快去…… 声音发着颤,脸上神情惶急无措,锦绣看直了双眼,这是皇上吗?那个笃定从容眼光锋利如刀的皇上? 铭恩手拿披风跟在皇帝身后一溜小跑,眼里再没有锦绣,锦绣叹口气,虽说轻易上钩,一见着皇上,眼里便没了别人,就说让公主前往观稼殿,铭恩也没有暗里做主,而是求了皇上,不想皇上竟允了,该是为了让朝臣看到后宫和谐吧。 刚刚的小黄门从身旁跑过,锦绣一把揪住问道:“出了何事?” 小黄门哭丧着脸:“姑姑,不能说,说了师傅会打折小人的腿。” 锦绣狐疑着回到沉香阁,与君婼说起刚刚所见,君婼笑一笑:“也不奇怪啊,皇上总会有在意的人。” 锦绣摇头:“都说皇上为人冷酷六亲不认。” 君婼翻一页书:“都是外间揣测,皇上也是人,是人就有人心,就有柔软的一面。” 锦绣叹口气,公主年纪小,又被宠着长大,公主眼里,是没有坏人的吧?想到此一个激灵,也不是说当今皇上是坏人,只是想起先帝,宸妃怎样固宠,她作为司寝的掌设,最为清楚不过,床榻间手段百出,先帝尚有一次感叹,爱妃不比当年了,凌晨皇上走后,宸妃哭了一日。 公主虽美,可宫中三年一次选秀,美女辈出,只有美是不够的。 君婼手中书许久没有翻动,唤一声锦绣问道:“锦绣以为,婉娘子与蓉娘子,哪个说的是真话?” 锦绣未开言,君婼又道:“婉娘子说皇上有痴爱的人,锦绣可听到了?” 锦绣斟酌着言辞说道:“奴婢以为,皇上碰过谁没碰过谁,谁的话是真谁的话是假,都不重要,皇上痴爱谁也不重要,只要她不进宫来。” 君婼瞧着她,锦绣接着道:“自古以来,皇上三宫六院,咱们皇上也不会例外,公主所需做的,先是册封为后,然后便是稳固后位,要稳固后位,只有皇上眷顾不行,因为总有一日会容颜凋零,到时候能倚靠的,只有儿女,尤其是皇嗣,公主要趁着头几年皇上新鲜,拴住皇上的人,多生几位皇子,只要嫡长子是公主所生,此生无忧矣。” 君婼沉默着,紧紧咬住了唇。 连续几日恹恹的,夜里看书到很晚,三日后的午夜,出来对采月道:“我想出去走走。” 看采月蹙眉,笑一笑道:“我不到金明池,只想看看月下花开,能跟着的人都跟着,若不放心,可差内寺所卫。” 采月不肯放行,锦绣闻声过来悄声对采月道:“好几日不出屋门,出去走走也是好的,我们看着就是。” 采月依然不肯,摘星揉着眼睛嘟囔道:“公主以往沾床就睡,跟小猪一般,这几日夜间总翻来覆去。” 采月方拿了披风,一行人出了沉香阁来到后苑,月下迎面走来一人,赤着双脚,身上只着了白色中单,散着的墨发垂在腮边,走到一颗大树旁,绕树踯躅不前。 鼻端一缕清冷香气,皇上?君婼凝神看得清楚,不由移步过去,身后铭恩悄无声息跑了上来,拦住君婼,耳语一般:“皇上伤心之下犯了夜游之症,夜游不能惊醒,一旦惊醒,人会被吓死。” 君婼唬了一跳,夜游之症?静静看向皇上,皇上停了脚步靠着树干,朝她看了过来。 双眸中氤氲着水汽,湿漉漉的,若迷路的孩童,更象当年闯入内苑的小麋鹿阿麟,与母鹿走散的阿麟,就是这样看着她,迷茫中含着恳求,无声得在说,帮帮我…… 第19章 梦游 高高在上冷着脸,即便笑也含着一丝嘲讽的帝王,夜半月下,衣衫不整靠着树干,无助而凄楚得盯着她,君婼的心柔软成水,抬脚就要过去,铭恩伸臂一拦,君婼笃定看着他:“铭都知,我能医好皇上。” 想到她的糖霜她的雪茶她的香玉糍她的米粲,还有她无意间对自己的大恩,公主是无所不能的,铭恩信赖后退。 锦绣远远瞧着,忙转身带着众人回返沉香阁,她不知是何事,却知道这是打死也不能说的秘密。 君婼来到皇帝面前,伸出手轻轻握住他手,手掌很大,掌心有细细的茧,君婼一时握不住,想要换个姿势,大手却不容她躲开,紧紧握住了她的。 君婼低而柔和说跟我走,他竟听话的随她迈开脚步,月下两个人影相叠缓慢前行。 他的姿势僵硬,却一直紧握着君婼的手不肯放开,掌心渗出一层薄汗,君婼手一滑,他攥得更紧了些,拉到胸前捂在了心口上,君婼可感觉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的,缓慢沉稳有力。 君婼回头看着他,倔强得抿着唇,半敛了眼眸一步一步前行,君婼紧盯着他,随着他的脚步,生怕一不小心将他惊醒。 月亮隐进云层,铭恩只敢打着灯笼远远跟随,君婼小心留意他的脚下,生怕他会有闪失,额头鼻尖挂了汗珠,抬起空着的手拭一下汗水,不防脚下一崴滑倒在地,牵引着皇上也倒了下去,重重砸在她身上,砸得五脏六腑抽疼,却顾不上自己,小心翼翼看向皇上,可会惊醒吗? 他紧闭了双眸,面容沉静,扁桃心般的唇就在她面前,君婼吞咽一下,双唇不由贴了上去,触碰之下头晕目炫,柔软而芬芳的滋味,远非点心能及。 铭恩一溜烟跑了过来,君婼慌忙松开,却依然定定看着他的双唇,挪不开眼。 铭恩趴到地上仔细观瞧,松一口气道:“摔一下竟睡熟了。” 朝身后一招手,四个小黄门抬舆过来,抬了皇上要走,怎奈睡梦中依然攥着君婼的手不放,君婼不用铭恩相求,陪在舆旁,跟着一路进了福宁殿。 皇上寝室中燃了安息香,君婼摇头,这香太普通了些。待铭恩伺候皇上躺回龙床,看皇上睡梦中眉头紧皱,君婼小声吩咐:“去沉香阁找采月,要一盒梅花香来。” 铭恩出去吩咐小黄门,君婼在龙床一侧坐了,龙床十分宽阔,皇上高大的身躯躺在其上也觉孤单,扯一块巾帕轻轻为他拭去额头汗水,任由他紧攥着已经发麻的手。 燃了梅花香,他睡得安稳了些,眉头舒展许多,君婼抽出手,已然有些红肿,凝望着他睡梦中的容颜,良久方起身向外。 铭恩哈腰候在廊下,君婼道:“铭都知,太医院该有擅针灸的郎中吧,若是施针,皇上睡得安稳了,便不会夜游。” 铭恩摇头:“皇上夜游之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登基前一夜有过一次,看到的人都打发到皇陵去了,这次又犯了。” 君婼沉吟着:“皇上自己可知道?” 铭恩连连摆手:“万不可让皇上知道,皇上性子好强,不会容许自己有这样的毛病,说不定会做出极端的事情。以前在皇陵,为了摆脱夜夜纠缠的噩梦,曾故意深夜跑进地宫,也难以奏效。” 君婼啊一声坐了下来,抿一下唇道:“铭都知,我想听听皇上小时候的事。” 铭恩窥一眼龙床,皇上最厌恶他提起小时候的事,不过公主想听,皇上这会儿又睡得沉,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唉……”铭恩长长叹一口气,“皇上出生三日被送往皇陵,伺候皇上的宦人宫女在宫中原本有些地位,享受惯了,去了皇陵后无人问津缺衣少食,便恨上了皇上,先是白眼冷落,后来饥一顿饱一顿,直至连打带骂,两岁多的时候,一个大宫女掐皇上,皇上反抗,咬住她的手指险些咬断,掌事的中官与这宫女是假夫妻,变着法子为那宫女出气。其时太皇太后薨逝,安葬太上太皇的景陵地宫被挖开,等待合葬,那中官在深夜趁着皇上熟睡的时候,将皇上扔进了地宫……” 君婼的心拧在一起,铭恩抹了抹眼泪:“一个两岁多的孩子,从熟睡中醒来,周围漆黑一团,摸索着四处奔跑,力竭昏睡过去,醒来又奔跑,直到三日后,山陵使进地宫视察,看到他昏倒在梓宫旁,睁开眼瞧见身后的棺木,声嘶力竭大叫起来,高烧多日不退,山陵使吩咐随行的太医救治,方死里逃生。从那以后就很少开口说话,开了口也语不成句,夜里睡下就做噩梦,梦见自己在地宫中不停奔跑,狰狞的棺材在身后飞着追赶,反反复复,摇也摇不醒,只能等他自己挣扎着醒来。” 铭恩说着已是哽咽,君婼心口鼓胀着发疼,夜已很深,连枝灯昏暗下来,耳边漏壶中流沙之声清晰可闻。 铭恩静默些时候平稳了情绪:“太皇太后下葬后,山陵使回到东都复命,提起二皇子之苦,宸妃在先帝面前装慈爱,赐死先前服侍的宦人与宫女,另派人前往皇陵伺候,派去的掌事中官三年后丧命。小人其时在宫中因迟钝没眼力价,遭人厌恶,差事轮到小人头上,被派往皇陵。小人到了皇上身边时,皇上已经五岁,头发蓬乱衣衫褴褛,野孩子一般蹲在一块大石上磨刀,轻易不看人,看人的时候目光野狼一般,似乎瞬间就会扑过来将人剁碎。” “吩咐人给他沐浴换衣,挣扎着不肯,手中刀乱劈乱砍,先前伺候的人提醒小人要小心,这才知道那个掌事不敢打骂他,却经常对他冷嘲热讽,有一日骂他有人生没人养,他发了蛮性,当众将人一刀捅死。小人也害怕,只能趁夜里他睡着,夺了怀中抱着的刀,将他扔进浴桶,第二日醒来梳洗换衣后一瞧,竟是一个漂亮精致的孩子,只是目光依然野狼一般,盯着小人,与小人说了第一句话,砍死你……” 铭恩回忆着不由笑了:“小人关心疼爱,每日与他交谈,给他讲身为皇子应该有的威严与尊荣,没听到一般,从未有一个字的回应,直到半年后,有一日他溜进厨房吃一罐子糖,夜里牙疼得在炕上打滚,深井中汲了冰冷的水给他含在嘴里,几个时辰后,他从炕上爬起,居高临下站着对小人道,本皇子赐尔一个名字,铭恩,铭记本皇子赐名之恩。” “从那以后,小人就叫铭恩了,他也开始与小人说话,小人肚子里没有墨水,搜肠刮肚讲一些听来的故事,他很聪明,讲一次便记得清楚,这样聪明的皇子,小人觉得应该读书写字,他却连笔都没有握过。” “小人悄悄给德妃捎信,皇上八岁的时候,来了一位年长的姑姑,带了两大车的书,姑姑为皇上启蒙后,皇上扎在书堆中如饥似渴,三年后即能写得一手好文章。皇上是天生的帝王,软硬兼施几次震慑后,身旁的人都服服帖帖,悉心伺候。” 君婼心中一松笑了起来,铭恩道:“皇上心中视姑姑为母,只是皇上不会表达,面上总是冷冷的,交谈也甚少,皇上回东都时,曾命姑姑跟着,姑姑说清净惯了,要留在巩义,皇上置一所宅院,将原本跟随皇上的人,都留在了姑姑身旁伺候。回到东都后,无论多繁忙,每月都要回巩义探望,借口说是想念那儿的冰粉。” “皇上甫登基,封姑姑为懿淑夫人,此次扶先帝灵柩前往巩义,回程中又去探望,劝懿淑夫人来东都进宫居住,寝殿都已安置妥当,就在最清净的延和殿。懿淑夫人不肯,皇上一急,便下了圣旨,懿淑夫人不能抗旨,三日前动身前来,来路上染了风寒一病不起,皇上赶到驿站的时候,人已经没了,竟没见上最后一面,皇上心中痛悔难当,三年前本已减少的噩梦,又回来了,整夜都在挣扎,今夜更甚,犯了夜游……” 铭恩埋头叹息,君婼紧抿了唇,突然寝室中传来响动,君婼跑进去时,龙床上的人紧缩了眉头蜷着身子,两手紧握成拳不停挣动着,似乎有看不见的锁链紧紧将他束缚。 君婼探出手指,轻轻触碰他的拳头,拳头猛然松开来攥住她的手,攥得死紧,紧闭的双眸睫毛轻颤,嘴唇微微翕动,君婼伏下身抱住他肩,低声说道:“皇上登基后不能随意出宫前往巩义探望懿淑夫人,心中又牵挂思念,是以逼她进宫,懿淑夫人染了风寒只是巧合,非是皇上之过。” 怀中的人朝她依偎过来,紧挨着她,渐渐安静下来,君婼手指轻抚上他的眉眼,看着他泛青的眼圈,两岁被扔进地宫,五岁被逼持刀杀人,十几年间夜夜噩梦,就连睡觉也不会停止的折磨,你是如何熬过来的? 与你相较,我在大昭皇宫中娇生惯养为所欲为,简直是一种罪过。 陪着他直到晨光微曦,铭恩进来小声道:“皇上该起了。” 君婼站起身,笃定对铭恩道:“皇上的夜游之症,我来医治。” 第20章 靠枕 精神百倍回到沉香阁,沐浴更衣后简单用过早膳,命采月摘星将几大箱子的香料悉数拿出,一个一个贴了签的银盒摆在地上,宽阔的屋中只容窄道通行,君婼穿梭其间,摘星跟在身后,手中托盘上是几个陶罐,君婼指一样采月拿一样,共有十二种配方,每种都用了几十样香料,看得锦绣咋舌不已。 研磨成粉混在一起,洒在一种薄得透明的白布上,锦绣问采月:“这样薄的布?是怎样织成的?” 采月笑道:“此乃点苍山脚下朝珠树取树皮,树皮中一层白衣趁湿取下,风干后透明如纸。” 锦绣惊叹中,采月与摘星手搓成捻,盘在一起为塔状,午后十二种塔香制成,君婼吩咐锦绣道:“吩咐内寺所将李全押来,若不肯,找铭中官就是。” 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她的眉目执著凛然,含着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决,发号施令也不若以前带着丝撒娇,而是从容不迫毋庸置疑。 锦绣快去快回,铭恩拉着李全,李全目光闪烁脚步畏缩,君婼看向锦绣:“他这副模样,是正常的吗?” 锦绣忙说是,君婼命采月摘星在外面反锁房门,守着谁也不许进来,对锦绣道:“可有法子令他发疯?” 若说有,公主那夜被推入金明池,可会疑到我头上?锦绣瞬间犹豫后重重点头,唤一声李全,李全扭头看向她,锦绣猛然手指向外,惶急说道:“宸娘子来了……” 李全在屋中转起圈来,一步快似一步,锦绣适时道:“宸娘子要打死珍珠。” 李全大叫一声,撕扯着头发就往外冲,撞得门扉哐当作响,嘴里嘶叫着珍珠珍珠,铭恩看他疯狂的样子,忙忙伸臂拦着,将锦绣护在身后,君婼离得远,蒙了口鼻从容燃香,香气袅袅,锦绣昏昏欲睡,李全依然拍打着门扉大喊大叫。 每种香燃一个时辰,待香燃尽大开门窗通风,几番下来,傍晚时分试到第三种,李全身子一歪倒了下去,锦绣忙拍手道:“成了。” 君婼摇头:“他是被连番刺激,累死过去的。” 铭恩看看窗外天色:“小人该回去伺候皇上了,今夜里,如何是好?” 君诺抿了唇眉头轻蹙,瞬间打定了主意:“这样,夜里拿皇上接着试香。” 铭恩吓一跳,锦绣在一旁忙说不可,君婼看着铭恩:“若是运气好,也许今夜就能成功。” 铭恩慨然点头:“也顾不得许多了,皇上白日里伤心痛悔,夜里睡不安稳,被折磨得瘦了一圈,早朝时头晕,险些栽倒在御阶上,还强撑着看奏折呢,只要皇上能好,大不了砍去小人的头,一切依公主所说。” 锦绣还要阻拦,君婼目光一凛:“糖霜罐子快要空了,这几日怕是没有闲暇去做新的。” 锦绣嘴角一抽低了头,君婼笑笑:“米掌设知道进退,不该说的,不会多说。” 锦绣忙忙称是,看来她刺激李全发疯,公主已对她起了疑心,心下忐忑着,君婼吩咐一声沐浴,沐浴过睡了两个时辰,铭恩打发人过来,说是皇上已经安寝。 君婼带着锦绣往福宁殿而来,锦绣低低唤一声公主,君婼嗯一声,锦绣颤声说道:“公主被推下金明池,确实是奴婢指使李全所做,奴婢所做皆是为离开福宁殿,就算公主杀了奴婢,奴婢也不会后悔,若公主留奴婢一条贱命,奴婢定忠心事主,公主想要的,奴婢拼尽全力,助公主得到。” 君婼又嗯一声,沿路再没有开口,锦绣心中七上八下,福宁殿遥遥在望,不防君婼回头,盯着锦绣道:“铭恩是个好人,你不许再引诱他,你打任何主意,都要经过我允许,方可去做,知道了吗?” 锦绣扑通一声跪下:“公主慧明,奴婢没有跟错主子。” 君婼说声起来,一抬头石阶上下来一人,铭恩苦着脸跟在身后,瞧见她若看到救星一般,轻手轻脚比划着手势。 君婼迎了上去,手指轻轻碰触皇帝手掌,皇帝伸手握住她手,牵着她径直前行,君婼回头朝铭恩做个手势,随着他的脚步,在月下缓慢而行。 穿过重重宫门绕过御花园,一直来到延和殿前,延和殿雕梁画栋修葺一新,皇帝怔怔站住,小声说一个字,君婼仔细倾听,又没了声息。 他站了许久突然跪了下来,喃喃唤一声娘,这次君婼听得清楚,看着他,心中悠悠一颤,铭恩说过,他心中视懿淑夫人为母,却因性情冷淡,没有说出来过,懿淑夫人病故,他心中留下永久的遗憾。 他长身跪着,半闭的眼眸中,有两滴泪落下,君婼心疼得缩在一起,伸手将他轻揽在怀中,原来冷淡的帝王,心中那样渴盼着亲情。 许久拉他起身,如昨夜里一般相随前行。 回到福宁殿燃了香,看着他在梦中挣扎一夜,心中明了试香失败。 第二日夜里试到第九种的时候,已是四更,皇帝终于睡得安稳,君婼心中不敢放松,第三日夜里皇帝一夜酣眠,没有噩梦挣扎,更没有夜游,君婼方松一口气,此时已是四夜不得安眠,眼圈熬得青黑,早晨回到沉香阁,一头栽倒在拔步床上。 沉睡中被人推醒,气得挥拳头砸了过去,锦绣忙忙躲开,弯着腰恭敬说道:“铭都知派了小磨过来,皇上在福宁殿大发脾气,请公主过去一趟。” 君婼揉着眼睛看看窗外,低垂的窗幔遮不住明媚春光,不解道:“大白日的,难道犯病了?” 起来简单梳洗更衣,匆匆往福宁殿而来,未上丹陛阶就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进殿门一方砚迎面砸了过来,君婼侧头躲过,就见铭恩跪在一地狼藉之中,皇帝指着他,怒气冲冲喝道:“是朕对你太过宽和,竟敢动朕的东西。” 皇帝十二岁从东都回到皇陵,就再未见过情绪起伏,每日里无喜无怒,今日这么大的脾气,将铭恩吓得不轻,流着泪不住磕头,身子颤颤得发抖。 君婼与皇帝连续四夜相处,看过他的脆弱无助,感觉过他的信赖,也几次偷偷亲过他的唇,心中已视他为亲近之人,疾步过去,伸出手指碰了碰皇帝手掌,皇帝一愣,这几日的梦中,总出现这样的情形。 君婼笑问道:“皇上在找什么?” 皇帝没说话,铭恩在旁颤声道:“公主,是一个枕头,皇上就寝时总靠着的那个枕头不见了。” 提到枕头,皇帝从呆愣中回过神,怒气更炽:“多嘴。” 是啊,堂堂帝王,离不开一个枕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君婼看看眼前情形,皇上的夜游之症,若还是不说,铭恩就要遭殃,皇上既好了,说出来也无妨。打定了主意笑一笑道:“枕头是妾拿走的,妾看着很旧了,给皇上做了一个新的药枕,可清心养神……” 皇帝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怒瞪着她咬牙道:“你拿走的?给朕拿回来。” 君婼的手腕被攥得生疼,忍着疼道:“皇上,妾已吩咐人扔了。” “扔了?”皇帝用力一捏,君婼疼得嘶了一声,皇帝沉声道:“去找,找不回来朕要你的命。” 铭恩爬着过来阻拦:“皇上,公主是一心为了皇上,扔了的东西,内藏库很快就处置了,再无处可寻。” 君婼手腕生疼,感觉断了一般,挣扎几下皇帝钳制得更紧,深邃的眼眸中厉色如昆弥川水中怒涛,似要将她吞没。 君婼腿有些发软,苍白着脸闭了眼眸:“难道皇上要为了一个枕头,置妾于死地?” 皇帝冷笑一声:“在朕心中,枕头比你贵重千万倍。” 君婼瞠了双目怒气陡升,连续三日,治香试香,连续四夜,我没有合眼,就为了你,本公主从未对任何人如此上心过,怎么?本公主尽心尽力医好了你,竟不如一个破枕头? 忍着疼也是一声冷笑:“皇上认为贵重,在我眼里不值一文,一个破旧的枕头,我给扔了,皇上想杀便杀,我因一个枕头丧命,也可载入史册了。” 皇帝脸色铁青,放开她嫌恶一般掸着袖子:“史册上才不会有你。” 君婼看着手腕上一圈淤青,更加恼怒,指着他反唇相讥:“哈,那皇上呢?摆脱不了噩梦,夜里在宫中游荡,迷恋一只枕头的皇上,就算能载入史册,也是贻笑大方。” 说着话嘲讽而笑,皇帝不置信看着她,喝一声铭恩,铭恩哭着道:“皇上连续三夜梦游,小人不敢说……” 皇帝喝一声住口,指指门口对君婼道:“还不退下?休要在朕面前碍眼。” 君婼昂然而走,来到殿门外手指紧紧抠住了廊柱,深吸几口气,回头瞧一眼殿内,也许那个枕头对皇上十分重要,我不问究竟揭了皇上短处,我怎会如此失控?口不择言? 殿内皇帝颓然坐下,原来梦中的一切都是真的,铭恩爬着收拾地上碎片,突听一声铭恩,皇帝看着他,目光深不可测,铭恩手一颤,磕头道:“皇上的事,是小人告诉了君娘子……” 皇帝点头:“你既认了,就去延和殿守着懿淑夫人的牌位,替朕尽孝。” 铭恩泪流满面:“求皇上留小人在身边伺候,皇上的枕头没了,只怕夜里又要做噩梦,小人不放心。” 皇帝没再理他,坐下来批阅奏折,一脸沉静,似乎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铭恩哭丧着脸退了出来,收拾了小包袱往延和殿去了。皇帝看几封奏折,伸手到小几上,茶壶中没有寿耳茶,心气一浮躁,又想起陪伴自己三年的枕头没了踪影,拧眉说一声混账。 一日心浮气躁,怎么也压不下去,夜间就寝时,一只大靠枕放在龙床上,抓起来扔在一旁,一阵清幽茶香扑面而来,迟疑一下拎了过来,靠着睡下,外间金猊中香气袅袅,竟是一夜香甜无梦。 第21章 生香 铭恩被轰到延和殿后无事可做,听说皇上安好,嘱咐小磨等徒子徒孙小心伺候,老着脸整日泡在沉香阁,既可蹭吃蹭喝,又可瞧见锦绣。 君婼近几日恹恹的,常常趴在榻上发愣,众人也不敢问,摘星变着花样做好吃的,也用不了几口,铭恩倒大饱口福,只是,锦绣对他客气冷淡,令他揪心。 揪心了几日,忍不住当面对锦绣道:“我虽被皇上贬到延和殿,却依然是这宫中的左班都知。” 锦绣听出他言外之意,忙陪笑道:“中贵人误会了,锦绣非是那等趋炎附势之人。” 铭恩定定看着她:“锦绣为何对我冷淡?” 锦绣心中警惕,难不成他真动心了?万万不可,我还指望着三年后出宫嫁人呢,他若仗着权势跟皇上讨我,我这辈子难道嫁一个宦官?想好了实话实说:“之前是为了公主,有意接近中贵人,公主已经严厉斥责过我,公主对中贵人护得紧。” 铭恩暗自叹一口气,自己不男不女的,从未有过不该有的念想,可自从见到锦绣,总做一些荒唐梦,梦中自己还是个男人,锦绣是自己的妻子。 锦绣看他垂了眼眸,慌忙道:“中贵人若怪罪,便责罚锦绣。” 铭恩抬头笑笑:“一个阉人也敢痴心妄想,该责罚的,是我才对。” 笑容里落寞凄楚,锦绣心虚低了头,耳边铭恩说道:“锦绣有任何事,尽管对我说,我会竭尽全力。” 说着话起身走了,腰杆挺得前所未有的直,锦绣看着他背影,原来他身形挺高大。 铭恩来不及哀悼自己尚未萌芽的爱情,小磨迎面跑了过来:“师傅,昨夜里皇上睡得不安稳,翻来覆去的,早起有些烦躁,下朝后在殿内不停踱步,一个时辰起来踱步十多次了。 铭恩拔腿就要过去,小磨拦住了:“皇上没有召见,师傅贸然前去,皇上这会儿脾气又不太好……” 铭恩点点头,原地转着圈道,“别扰我,我仔细想一想……”一拍额头道,“对了,那香,金猊中的熏香是不是燃尽了?” 小磨说是:“昨夜就燃尽了,皇上就寝前,换了安息香。” 铭恩一溜小跑进到沉香阁去求君婼,君婼听后十分冷淡:“那香用完了?用完可就没了。” 铭恩陪着小心:“公主可能再治?” 君婼凝神细思着摇头:“那日我气极了,回来就将香方撕了,这会儿早忘了,几十种配料,要一一想起来,谈何容易。铭都知不用忧心,皇上英明神武,自己定能战胜噩梦,无需任何人相助。” 铭恩苦着脸:“公主就不觉得皇上可怜?” 君婼一笑:“那是小时候,如今高高在上九五至尊,哪里可怜?” 铭恩哈着腰:“公主,非是皇上无情,只因那枕头……” 君婼挑了双眉:“铭都知再提起枕头,这沉香阁,日后可就别来了。” 铭恩脖子一缩退了出来,瞧见锦绣又是一缩,都快没脖子了,锦绣倒是大方,没事人一般问道:“中贵人有何为难?” 铭恩哀叹一声:“少不得厚着脸皮往福宁殿一趟。” 摇着头昂首挺胸走了,锦绣诧异,这铭都知怎么不哈着腰走路了?就听君婼一声唤,忙忙进去时,君婼正哗啦啦翻着一本书,一边翻一边说:“都看三遍了。” 锦绣忙道:“听说龙章阁有许多孤本……” 君婼看着她,锦绣慌忙补一句:“皇上闲暇时常去。” 君婼嗯一声:“锦绣,若得罪了皇上,皇上还会准我养蚕吗?” 原来惦记着养蚕的事呢,锦绣也蹙了眉:“谁知道呢,不太熟悉皇上性情,只是,这五月眼看就要到了。” 君婼咬一下唇,站起身道:“不管,皇上这会儿该是不在,我先看书去,梳洗换衣,去龙章阁。” 进了龙章阁,大殿内书架林立空寂无人,挑一本《太平广记》盘膝坐在窗下,翻看着渐渐入神,高兴处咯咯直笑,悲伤处掩卷叹息,愤怒处恨得捶着锦垫,每看完一个故事都要自言自语总结几句。 正兴起时,身旁有人道:“休要聒噪,静以修身宁静致远。” 君婼吓一跳,抬头看去,皇帝手中拿一本书,站在两排书架中间,皱眉瞧着她。他何时进来的?还是自己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在? 君婼咬咬唇,不想看见他,又放不下手中的书,福身说妾告退,手背在身后往外退去,皇帝手臂一伸,说等等,君婼顿住脚步,难道发觉我偷书了吗?低了头说道:“皇上忘了?皇上嫌妾碍眼。” 皇帝顾左右而言他:“你,戴的什么香?” 君婼摇头:“妾没有戴香。” 触到皇帝怀疑的眼神,君婼耐心说道:“有些香料对书不好,尤其是竹简的古籍,易遭腐蚀,是以妾没有戴香。” 皇帝拧眉细思,这样的香气十分熟悉,到底在何处闻到过? 他不说话,手臂也不放下,君婼举起手臂,撸一撸袖子,笑道:“皇上就让妾走吧。” 皇帝看着她手腕上浅浅一圈勒痕,抿一下唇道:“那日,那日是朕急躁了,那个枕头,那个枕头是……” 他这是道歉的意思?君婼意外瞧着他,双眸有些血丝,肤色晦暗,心中一叹:“妾知道,是皇上痴爱之人送的。” 说完又觉造次,紧张瞧着皇帝,皇帝并没有恼怒,眼眸中神情若那夜梦游至延和殿前,怅惘痛悔,君婼小声道:“天下都是皇上的,既是痴爱,为何不让她到身边来?” 皇帝摇头:“朕遇见她的时候,她已为人妇且夫妻恩爱,朕年少轻狂,不知隐藏对她的爱意,给她们夫妻添了许多困扰。” 君婼低了头,心中隐隐酸疼,他果真是心有所属,却又钦佩他作为帝王如此隐忍,对着一个枕头睹物思人。盯着他脚上的云头履,低低说道:“是妾错了……” 皇帝摇头:“非你之错,朕心中明白,早扔早了,只是下不去决心。” 君婼吸一口气,仰脸儿看向他:“皇上,可还准许妾亲蚕吗?” 皇帝笑笑:“自然,君无戏言。” 君婼甜笑起来,双眸璀璨煜煜生辉,关切笑问道:“皇上这些日子夜里睡得可安稳?” 皇帝点头,君婼笑颜如花:“是我做的燃香,想来用尽了,回去再为皇上做一些。” 皇帝嗯了一声:“铭恩向你讨来的?” 君婼笑说是,皇帝瞧着她,似有些难为情,许久方道:“君婼吩咐铭恩,还回福宁殿伺候吧。” 君婼响亮嗳了一声,皇帝缩回手臂,自顾到榻前看书去了,刚看两行,耳边又是一声皇上,抬起头,君婼扬一扬手中的书:“皇上,能拿回去看吗?” 皇帝指指小几另一旁:“此处的书都是孤本,若带出去,难免遗失。” 君婼暗道一声小器,老实在几旁坐下,皇帝似看出她的心思,眼睛看着书言道:“非是朕小器,即便朕准了,值守的押班也不敢准,是太史局的规矩,太史令很凶,对朕也不甚客气。” 君婼小声嘟囔:“谁敢对皇上不客气?” 皇帝抬头看她一眼:“自然了,朕尊重他是史学泰斗,便纵容着他。” 君婼了然一笑埋头书中,不防皇帝扔过一支笔来,低声道:“心得可写在书上,朕准了,太平广记平常也没人看。” 君婼小声说知道了,阁中一室静谧,只偶闻书页翻动之声。 龙章阁外锦绣急得直跺脚,打发小宫女传话给铭都知,想方设法引皇上到龙章阁来,好与公主来个偶遇,夫妻二人尽释前嫌,一个拿到香料一个亲蚕,岂不是两全其美? 等啊等,铭恩小跑步来了,擦着额头汗水道:“寻遍了宫中,皇上不见了,不知去了何处?” 锦绣想了想,一指延和殿方向:“可寻过了?” 铭恩一拍脑门:“可不,还是锦绣聪慧,这就去这就去。” 锦绣抻着脖子看着延和殿方向,等啊等啊等啊等…… 阁内君婼一个哈欠打破静谧,有些赧然看着皇帝,皇帝放下书唤一声来人,一个小黄门悄无声息托着木盘进来,放下一壶茶两个茶盏,倒退着走出,皇帝执起茶壶,亲自倒满两盏,笑对君婼道:“尝尝。” 君婼端起来呷一口,惊讶道:“是大昭国的青竹雪花。” 皇帝点头:“朕吩咐鸿胪寺卿跟君冕索要的。” 君婼带来的雪花茶早就喝光,已想念多日,一盏喝下去齿颊生香,笑道:“皇上今日较往日健谈呢。” 皇帝愣了愣,是啊,今日话多,不知为何?鼻端香气幽幽而来,想起姑姑病故后接连几日噩梦连连,梦中就是这样的香气,令他暂得安宁。可是,公主说她没有戴香。 敛眸喝茶,这样的香气,令他失了惯有的警惕怀疑,想要放松下来稍事歇息。 看一眼君婼,君婼也正看着他,四目相投,君婼展颜一笑,皇帝却躲开去,低头敛眸,唇角勾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第22章 看蚁 铭恩找遍了后宫跑断了腿,回到龙章阁前,已不见锦绣,正恍惚的时候,皇帝施施然出来了,铭恩惊得张口结舌,他与锦绣费尽心机安排偶遇,不想人家两个早遇上了,想起自己这些日子白费的力气,嗐,天生不是做媒的料。 皇上心情好,唇角挂一丝笑意从他身旁经过,又折了回来,顺手摘下小孩巴掌大的扇坠,扔进了他嘴里,含笑说道:“嘴张得真大……” 扇坠晶莹剔透,含在口中清新冰凉,铭恩知道是价值不菲的宝物,忙忙跪下,口齿不清道:“谢皇上赏。” 赏你的三个字被堵在皇上口中,皇上黑了脸,指指他道:“别抖机灵。” 龙行虎步昂然而走,铭恩哭丧着脸去沉香阁蹭饭,公主对他道:“皇上召铭恩回福宁殿伺候呢。” 铭恩顾不上用饭,哈着腰一溜小跑意气风发回了福宁殿,见到皇帝趴地上就哭:“皇上可算让小人回来了,皇上,小人惦记皇上,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皇帝皱眉看着他:“再絮叨,还回延和殿去。” 铭恩打住了,抹抹眼泪过来斟着茶道:“皇上在龙章阁,可看到公主?公主可肯给些香?” 皇帝扫他一眼,铭恩缩一下脖子,再不敢说话。 夜里就寝前,摘星带着两位小宫女送了塔香过来,这次不是一迭,而是层层叠叠装满一个大铜盒,铭恩取一迭熏入金猊,其余的攀上梯子宝贝一般藏了起来。皇上靠在床头看书,听到铭恩挪动梯子的声音,双眉轻挑。 铭恩出大殿追上摘星,含笑说道,“公主若亲自来,多好。” 摘星对皇帝没好感,哼一声鼻孔朝天:“做了也就是了,还得亲自送过来?我们公主在大昭皇宫是说一不二的,来到殷朝可好,还得做吃食治香料,讨好你们。” 铭恩忙道:“这么大气性,快回去吧。” 摘星愤愤走了,铭恩回到殿中,就看到皇上正从梯子上下来,忙忙跑过去搀扶,皇帝袖子拂过他手,径直进内室去了,铭恩看皇帝两手空空,追上去问道:“皇上找什么?小人来找。” 皇帝不理他,躺回床上翻个身面向里,好半天问道:“沉香阁送点心来了?” 铭恩笑道:“不是点心,皇上,是助眠的塔香。” 皇帝再没说话,铭恩以为睡着了,悄悄退了出去,皇帝手摸一下脸,好象有些热。 沉香阁内,锦绣伺候着君婼就寝,小心说道:“公主该亲自送往福宁殿才是,也能见见皇上。” 君婼举起双手,看着红肿的手指怏怏道:“这样丑,没法见人呢。” 锦绣笑道:“公主急着赶制塔香,与我们一起动手,搓捻子搓得手都肿了,就该让皇上看到,让皇上知道公主为了皇上,费了多少心思。” 君婼脸埋在枕中:“才不要让他知道,锦绣不许告诉铭恩,若有阁外的人知道,我不给你解药。” 锦绣低了头喏喏答应,心中不由偷笑,她早问过采月,公主并不会用毒,且每次吃的解药和当初下的毒/药都是糖霜,色泽味道一般模样,前几日趁着公主魂不守舍,有一夜假装忘了索要,公主也没有提起,第二日依然好好的,便知道公主只是为了吓她,好笑之余觉得公主可爱,索性抛下私心杂念,一心忠诚守护。 第二日薄阴天气,君婼抬头望着天空薄薄的云,唤来摘星道:“看蚂蚁搬家去吧?” 摘星雀跃不已,采月坐着看书:“每次阴雨天气都看,早看腻了。” 摘星朝她做个鬼脸,锦绣在旁笑道:“蚂蚁搬家有什么好看?不就是下雨前蚂蚁成群结队,比平常多些。” 君婼笑道:“一个蚂蚁窝就是一个王国,有蚁后,雌蚁,雄蚁,工蚁,兵蚁。” 锦绣愕然:“在奴婢眼里,都是蚂蚁,公主这样大的学问。” 君婼摇头:“说起来惭愧,打小挖蚂蚁窝,挖了不知多少个,残害了许多小蚂蚁,才涨的学问。” 说着话捂了脸:“我打小好奇,看着点苍山山尖四季被白色笼罩,就猜想是什么,大哥告诉我是雪,我不信,后来,后来……” 哐当一声,采月扔下书跑了过来,笑道:“我们跟着公主到后苑,说不定能看到蚁后,米掌设可见过蚁后吗?” 锦绣摇头,君婼放下手展了双眉笑道:“蚁后只有头象蚂蚁,身体又白又胖,有些象蚕宝宝。” 锦绣好奇不已,端详一下君婼身上衣着,白色短襦月色裙,唉,孝期不能穿红着绿,公主这莹白脸蛋细瘦身子,若穿了鹅黄柳绿,不知有多好看,若是万一碰到皇上,再一想,皇上轻易不进内宫,都是白费心机。 一行人出了门来到后苑,墙根下蚂蚁成群结队,君婼拍手笑道,“这儿的蚂蚁比我见过的都大,真好。”说着话就去找墙角蚁洞,摩拳擦掌说道,“这样大的蚂蚁,窝也一定大,还没有挖过。” 采月笑道:“公主不是说过,再不残害生灵了吗?” 君婼忙对采月陪个笑脸:“说说而已嘛。” 脸上到底有些不甘心的怅惘,蹲在地上扯过锦绣指着蚁群道:“看着啊,这些扛着东西的,是工蚁,管搬东西挖巢,就象小磨啊芳芸啊,整日埋头干活不知享受,也不敢享受,这些带翅膀的,是雌蚁,什么不用做,这些头圆须长的,是雄蚁,也不干活,雌蚁与雄蚁,就象锦绣与铭恩这样的……” 锦绣不依喊一声公主:“铭都知确实不用干活,奴婢怎么就不干活了?奴婢不是还……” 君婼嘘一声,指着墙角兴奋道:“快看快看,蚁后出来了,这个蚁后肚子是黑色的,身旁簇拥着的,就是兵蚁,负责守卫打架,就象内寺所卫或者内宫外的侍卫,蚁后嘛……” 身后采月重重咳嗽一声,君婼笑道:“整日躺着不干活,还都得听她的,体型这样硕大,就象皇……” 锦绣随着采月的咳嗽声转头一看,险些魂飞天外,皇帝负手站在她们身后,因她们都蹲着皇帝站着,更觉得高大,山脚下看山巅一般,重重重压扑面而来,令锦绣快要窒息,皇帝身后铭恩一蹦一蹦的,企图越过皇帝肩头,好向她们做个手势,无声得提醒。 锦绣重重掐一把君婼,君婼啊一声说疼,锦绣扑通趴到了地上,大声说道:“奴婢参见皇上,奴婢只顾贪玩儿,不知皇上在此,罪该万死。” 跟着君婼的众位宫女都跪了下去,皇帝没听到没看到一般,只看着君婼,声音里含一丝笑意:“公主,蚁后,象宫里的哪一位?啊?” 君婼回过神,陪了个大大的笑脸:“象谁?象妾,皇上看啊,妾整日不干活,只管吃饭睡觉,来了这半年胖了许多,可不就是象妾?” 皇帝摇摇头:“朕分明听到,前面有个皇字,铭恩,听到了吗?” 铭恩忙道:“小人站在皇上身后,离得远,没听……太清楚……” 皇帝唤一声米掌设,君婼忙挡在锦绣身前:“妾本想说,象皇太后,没想到皇上会在此处,心里害怕,就改了口……” 说着话低了头,偷眼打量皇帝神情,依然是看不清喜怒哀乐的模样,心中直叹气,看个蚂蚁也能碰上,倒了八辈子大霉,没错,我是想说蚁后象皇上的…… 皇帝看她一眼挪动脚步,绕过跪着的宫女,目光越过君婼肩头打量着墙角的蚁群,自言自语一般问道:“哪个是蚁后啊?” 君婼转身一指:“就那个个头最大的,是其它蚂蚁的好几倍,腹部胀鼓鼓的……” 皇帝哦了一声,身子往前倾了些,下巴无意间摩挲过君婼头发,清冷的气息笼罩而来,君婼身子一僵,定定站着,一动也不敢动。 皇帝看了一会儿,说声恶心,君婼心中一嗤,小虫子多可爱,说虫子恶心的,都是怕虫子吧?象二哥一样。一嗤之下便不再紧张。 皇帝直看到蚁群消失,方收回目光道:“殷朝的军队,若能如此严谨有序,则江山无忧。” 君婼脱口说声不可能,跪着的众人吓一跳,铭恩也悄悄跺脚,公主嗳,咱顺着皇上不行吗?皇帝却反应冷淡,哦了一声问道:“为何?” 君婼笑道:“蚁群如此,乃是蚂蚁的天性,做为蚂蚁,生来便是如此。而人呢,孟子言,食色性也,孔子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是以人的天性非此,需要教化与训练。但是无论怎样教化,在危急关头,人的天性就会显露出来。是以,战场上无常胜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 皇帝一笑:“这是公主的见解?还是他人的高论?” 君婼抿一下唇老实说道:“我才懒得想这样多,是世晟说的。” 锦绣与铭恩对视一眼,暗自喟叹低头,公主啊,怎么就不会揣摩圣意? 身后的皇帝默然,依然离她很近,清冷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而来,君婼惴惴回头,皇帝敛着眼眸在思量什么,头顶一声炸雷,君婼小声道:“皇上,要下雨了……” 皇上抬眸:“那就回去吧。” 转身抬脚就走,走几步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有小黄门过来撑了油伞,君婼撑起两手护着头顶,眼巴巴看着皇帝的背影,心中嘀咕,赶紧走赶紧走,皇上不走我们不敢动,赶紧走了,我们好跑回去。 锦绣捶胸顿足,怎么就不知道带一把油伞?还是铭都知伺候皇上周到。摘星低声骂阁中留着的人,也不送伞过来。采月四处观察,寻找避雨的地方。 铭恩在皇帝身旁低声嘟囔一句,公主没有带伞。 上次公主落水,他说不会淹死也会冻死,皇上回一句,你瞧着办。这次不过淋场雨,想来也是不搭不理大步前行。是以铭恩并没有指望皇上怎样,只是随口嘟囔,颇有些埋怨锦绣的意思。 没想到皇上脚下顿住,回头看向君婼。 第23章 听雨 君婼两手交叉护在头顶不住跺脚,鼓着腮帮努着嘴,前倾着身子眯了双眼看着前方,盼着皇帝走快些,冷不防皇帝回头朝她看了过来,身子后仰着一个趔趄,锦绣与摘星一左一右扶稳了,君婼躲避着皇帝的目光看向采月:“别找避雨的地方了,都是树,打雷下雨的时候,不能站在大树底下。” 嘴里说着话,脸上浮起粉红,那样狼狈的样子,又被看了去。 不期然冷香来袭,抬起头皇帝已来到面前,伞下让出半边,朝她招了招手。 君婼不置信扑闪着水灵灵的眼,呆愣着不动,皇上说话了:“朕顺路经过沉香阁。” 君婼嗳一声跑到伞下,油伞阔大,将雨帘隔绝在外,君婼不敢靠得太近,与皇帝中间隔着半尺,缓步前行,不由想起那几个夜里皇上梦游,二人手牵着手在月下形影不离,那是梦中的他,经过上次福宁殿的风波,君婼已经明了,自己的记忆也只能留在皇上的梦里了。 皇帝却挨她近了些,脸上添几丝迷惑,就是这样的香气,他曾梦见过,如今梦中也会寻找,却找不到了。今日突然要来后苑,也是为寻觅这一缕香气。 君婼缩了缩肩,皇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公主可知,伞是怎样来的?” 君婼抿一下唇,僵着后背道:“相传鲁班先师在外做活,其妻云氏每天往返送饭,遇上雨季常常淋雨。鲁班先师便沿途建造了一些亭子,若有雨来,云氏便在亭内暂避。可亭子虽好,若碰到疾雨突如其来,依然会淋得湿透。云氏笑说,若能有个随身携带的小亭子就好了。鲁班先师受其妻启发,依照亭子的样子,裁了一块布,安上活动骨架,装上伞柄于是便有了伞。另有传说,伞乃是云氏为关心终日在外劳作的丈夫所作。无论是谁,这伞是先师夫妻恩爱、相互体贴而来。” 皇帝静静听她说完,淡淡哦了一声,君婼顿住脚步,带些不服气道:“皇上不信?” 这是她很小的时候听过的故事,小到记不清几岁,大概是母后讲的,她每看到伞就能想起,确信无疑,除了鲁班先师,谁能有这样的巧手? 皇帝跟着她停下脚步:“其实就是一个孩童模仿大人戴斗笠,顽皮顶一片荷叶遮雨,便启发能工巧匠做出了伞,而已。” 一把伞中,能讲出一个夫妻恩爱的故事,才是君婼喜爱的,听到皇帝所言,心中老大不快,执拗问道:“难道皇上不认为鲁班先师是圣人吗?” 皇帝点头:“确实是圣人,不过不可能所有的精巧之物,都是鲁班所创。” 君婼心中连喊无趣,也就冲淡了紧张,与皇帝在伞下并肩而行。 出了后苑,待要往沉香阁方向,铭恩在旁道:“皇上,今日雨大,不如就近去延福宫用午膳。” 提议后忐忑等着,不想皇上说一声可,众人便转身往延福宫而来,与沉香阁南辕北辙。 君婼早听说延福宫乃是专供帝后游玩之所,景致与别处不同,也曾路过,围墙内露出亭角飞檐绿树繁花,却进不去。 起了兴致随着皇帝脚步,进了延福宫,果真是别有洞天,没有阔大高耸的宫殿,只见小桥流水假山凉亭,花树繁盛流水隐隐,处处透着婉约柔美。 进临水的听雨轩坐了,近处檐下滴水如线,远处雨帘如幕,落入水面雨珠泛成圆,一圈圈向外漾着涟漪,交汇在一处荡出闪烁的波纹。 水中小荷露出尖角,远处亭台如画,君婼跽坐于几后席上,捧一盏热茶笑道:“皇上,妾还是相信伞是鲁班与其妻做出来的。” 皇帝说随你,君婼看着皇帝,认真说道:“一把伞载着一个动人的故事,很美,谁不愿意相信呢?” 皇帝点头:“公主也说过,即便残酷,还是愿意知道真相。” 君婼眨着眼睛:“妾说过吗?” 皇帝唇角露一丝笑意:“近日可见过礼?” 君婼恍然想了起来,便问道:“礼,可还好吗?” 皇帝一笑:“很好,他住了朕昔日的王府,已经修葺一新,他爱诗文,请了两位博学大儒教授,睿喜舞刀弄枪,朕的侍卫首领亲去传授。” 君婼展颜道:“皇上待两个弟弟真好。” 皇帝搓一下手,似有些难为情,低头一气喝干盏中香茶,君婼起身过去为他斟满,看着他的眼问道:“皇上,夜里可还会梦到懿淑夫人?” 皇帝抿一下唇,点了点头,君婼小心说道:“皇上有闲暇,便去延和殿瞧瞧,铭恩将懿淑夫人的遗物都放在殿中了,只是不敢对皇上提起。” 皇帝敛了眼眸:“是朕霸道蛮横,逼着姑姑……” 底下便没了话语,静默着,两手紧握成拳,微微有些发颤,君婼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边,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心头滑过,皇帝抬起头,眼底的水光微不可察,君婼心头一窒,皇上梦游的夜里,就是这样的一双眼,让自己坠入了深渊。 君婼笑道:“懿淑夫人定知道皇上的孝心,天底下哪有娘亲不知道儿女的心呢?” 皇帝松开拳头,突然攥住了君婼的手,将她的手裹在掌心,定定看着她,急切问道:“果真吗?姑姑知道朕视她为母,知道朕为探望她每月特意前往巩义,也知道朕为了让她颐养天年,才硬要下旨逼着她进宫,姑姑都知道吗?” 君婼郑重点头:“定是知道的,懿淑夫人那般疼爱皇上,自然知道皇上在想什么。” 这些日子盘桓心头的折磨焦虑消散许多,皇帝松一口气:“待雨停了,朕就去延和殿瞧瞧。” 回过神忙忙松开君婼的手,看着略有些红肿的手掌,脸颊上浮出赧然,自己是不是太用力了?君婼顺着他目光看向自己双手,是昨日搓捻子搓肿的,也不揭破,总之,都是因为你。 皇帝心怀愧疚没话找话道:“想来公主待陈皇后之心,若朕之待懿淑夫人。” 君婼愣了愣,不解看着皇帝,皇帝声音柔和了些:“陈皇后乃是大昭皇帝继后,可朕听说,公主视陈皇后如生母。想来也是养恩大于生恩。” 君婼笑了笑:“母后确实是继后,元后只生大哥一人,我与二哥乃是一母同胞……” 突然一凛顿住了话头,怔怔看着皇帝,双唇颤微微翕动:“但我更亲近大哥一些……原来,原来……皇上如何得知?皇上,是真的吗?我,并非母后亲生?” 过往的可疑之处丝丝缕缕缠绕而来,只因以为是生母,是以从未觉得奇怪,今日想来,原来如此,原来自己非母后所生。手揪住胸口的衣衫,紧紧咬住了唇,脸上褪去血色,苍白而羸弱,皇帝瞧着她,不置信问道:“难道,你竟不知……” 君婼腿一软跌坐在席上,依然怔怔看着她,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两手更紧揪住胸口,越揪越紧,想要说什么,双唇抖着,怎么也说不出话,皇帝站起身想要扶她,她身子向后一躲,埋头在臂弯中,没有哭声,只听到上下牙齿磕碰着,零零丁丁作响。 皇帝仓皇喊着铭恩,逃一般出了水榭,指着身后道:“铭恩,朕闯祸了……” 铭恩看着惊慌的皇上,揉了揉眼睛,是不是看错了?又揉了揉耳朵,是不是听错了?英明神武的皇上,怎么会闯祸,小时候是闯过祸,那是打死也不会承认的。 皇帝急得原地转了一圈,指着水榭拧眉道:“朕说错了话,朕以为她是知道的……” 看铭恩依然呆愣着,一把推开头顶油伞吼道:“快去,去找沉香阁中随侍的人过来,好好宽慰公主。” 铭恩抻脖子看一眼水榭中:“皇上怎么不宽慰公主?” 皇帝也凝目看着,里面悄无声息,对铭恩喝道:“还不快去,再不去,我,我砍死你……” 铭恩喊小磨快去沉香阁,看着皇帝,颇有些责怪的意思,皇帝捻了捻手指:“别那样看着朕,朕不会宽慰人,万一再说错话,雪上加霜……” 话没说完一头冲进雨中大踏步走了,铭恩跑进水榭时,君婼已晕倒在席上,双眸紧闭脸色苍白,嘴角有血丝蜿蜒而下,怵目惊心。 铭恩连忙扶君婼起来靠坐着,为她盖了披风,在榭中急得转圈。 不大的功夫,锦绣摘星采月从雨中冲了进来,采月摁锦绣坐下,让君婼靠在她怀中,咬牙朝人中掐了下去,摘星迅速将君婼鞋袜脱下,将她双足捂在怀中,弯腰快速搓着冰凉的手心,一边搓一边哭道:“公主伤心的时候哭不出来,得不到宣泄,就会心口疼着晕厥过去,在大昭皇宫,无人敢惹我们公主伤心。今日怎么回事?谁惹了公主,我跟他拼命。” 嚷嚷着狠狠瞪向铭恩,铭恩身子一颤:“这个,等公主醒了,我们才能知道是谁惹了公主,只是公主哭不出来,又是怎样一回事?” 采月喝一声摘星,摘星嚷道:“就该告诉他们,都知道了才不会惹到公主。我们公主八岁时生过一场大病,病好后就不会哭了,再伤心也流不出眼泪,只会心口发闷发疼。” 锦绣抱着君婼的手一紧,另一手将她的披风掩得更紧了些,抬头看向铭恩,铭恩冲她点了点头,锦绣会意,就是皇帝干的。 第24章 夜探 傍晚时雨停了,皇帝站在窗前,远远看到铭恩回来,慌忙回到书案后坐下,捧一本书埋头假装看得专注。 铭恩进来时,皇帝从书后偷眼看他,就见铭恩罕见得板着脸,看不出是喜是忧,也不知她好些没有,皇帝轻咳一声,唤声铭恩,铭恩恭敬问皇上有何吩咐,皇帝又轻咳一声,问道:“雨可停了吗?” 铭恩心里哼了一声,知道自己闯了祸,竟也不去瞧瞧公主,这会儿问也不问,只关心还下不下雨? 哈腰说道:“小人忧心忡忡,没有留意,这就去瞧瞧,雨停了没有。” 说着话抬脚向外,皇帝说一声等等,放下书问道:“为何忧心忡忡?” 铭恩假装没听到,出殿门气了些时候,方忍气进殿禀报:“小人在丹樨上仰脸站了许久,一滴雨水没有,想必是停了。” 皇帝没说话,依然在埋头看书,不时从书封里偷看一眼铭恩,铭恩哈腰侍立,目不斜视。 猛不防一本书扔了过来砸在头上,皇帝起身踱步到他面前,冷眼瞧着他:“让朕看你脸色,反了你了。” 铭恩扑通跪下,嘴里说着小人该死,语气却颇有些不卑不亢的意味。 皇帝任由他跪着,踱步出殿门,站在丹樨之上,碧空如洗,雨后的风中带着清凉,遥望着沉香阁方向,上次因枕头跟她发作,她也没有跟朕记仇,可见心性开阔性情欢快,这次应该也能释然吧? 又一想,涉及到身世,一直以为的生母原来是继母,似乎不能跟枕头风波相提并论,举步下了丹陛阶,往沉香阁方向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是朕说错了话,她该不会愿意看见朕。 进了殿门铭恩依然跪着,皇帝径直进了内室,静谧一会儿,有声音传了出来:“铭恩,你是个笨蛋,知道吗?” 铭恩说小人知道,皇帝又道:“在朕的身边伺候,就该知道揣度圣意,朕这会儿想知道什么?你猜猜看,猜不中就撤了你的左班都知。” 铭恩不答,自顾说道:“这世间有人不会哭,皇上可信?” 就听皇帝一声嗤笑:“高兴便笑,伤心便哭,乃是人的天性。” 铭恩摇头:“小人问过了太医,若是曾经受过刺激,锥心的伤痛留在心中,这样的人伤心的时候便没有眼泪,只会心疼胸闷,因得不到宣泄,伤心过度便会晕厥过去,皇上可听说过?” 皇帝没有说话,过一会儿一阵风般来到他面前,说声起来,铭恩忙爬了起来,皇帝两眼直盯着他,带着些紧张:“铭恩是说,公主有那样的病?” 铭恩点头:“延福宫听雨轩中,公主伤心过度晕厥过去,脸比纸还要白,嘴角流着鲜血,可是一滴眼泪也没有。” 皇帝趋前一步,看着他咬牙道:“怎么不早说?” 铭恩不敢直视他带着怒意的目光,低了头小声道:“既是皇上惹出来的,皇上不该去瞧瞧吗?这一下午沉香阁乱成了一锅粥,公主晕厥几个时辰不见醒来,请了两位太医,一位主张施针,另一位不敢,采月摘星拦着不让,就连锦绣也没了主意,只知道哭,若是皇上在,有个主心骨,众人也不至于失了主张。” 皇帝伸手扣住他肩:“这会儿呢?可醒了?可好一些?” 铭恩疼得缩着肩膀:“醒了,只是不说话,也不看人,锦绣说是不是痴傻了,公主是快活豁达的性子,生气也是一会儿就过去了,从未见过今日这样,可怜兮兮的,没娘的孩子一般,造孽啊……” 铭恩一声长叹,皇帝放开他,指指他道:“说谁呢?谁造孽?” 皇上的性子别扭,不说还罢,别扭一阵,自己想通了,说不定还能去瞧瞧,自己一说出来,说不定就不去了,可是公主的情形,不能等,皇上去得越早越好,太医院如何医治,皇上也能拿个主意,就算是冒险,皇上做的决定,从来没错过。铭恩壮着胆子道:“皇上,瞧瞧公主去吧。” 果然,皇帝硬声说,不去。铭恩心直往下沉,又听皇帝道:“瞧见朕,更得惹她伤心。” 皇帝看了许久的书,铭恩劝着早早安寝,总摇头说等等。漏壶指向子时三刻的时候,忽然起身大步向外,铭恩忙打了灯笼跟上,两队小黄门远远尾随。 看见沉香阁的飞檐,皇帝指了指,命铭恩去叩门。 君婼睡前喝下一盅柏子汤,摘星又熏了香,依然睡得不安稳。睡梦中自己尚小,梳着双丫髻,一身粉色宫装,与父皇母后在花园中,父皇将自己高高举起,端详着笑道:“越来越象你母后了。” 父皇背对着母后,看不到母后脸上笑容蓦然凝结,冷眼朝她看了过来,触到她惊疑的目光,笑容又浮在脸上,眼眸中依然冰冷,低头掸一掸衣襟,笑说道:“是呢,咱们的公主长大后也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父皇哈哈大笑,母后踱步过来,从父皇手中接过她抱在怀中,她紧紧搂住母后双肩,扎在怀中撒娇,母后笑着,长长的广袖遮住了她的脸,她以为母后与她捉迷藏,咯咯笑了起来。 原来,母后不愿意看到自己的脸。 有一次她戴了母后的凤钗,披了母后的珍珠衫,摇摇曳曳模仿母后的高贵仪态,被二哥撞见,蹲下身与她顽笑,点着她鼻头道:“婼婼长得不象母后,还没我象呢。” 说着话抱她到铜镜前,脸挨着她脸,指着镜中道:“看,快看。” 她仔细瞧着,果真是不象,母后是圆脸,她是鹅蛋脸,母后是一双狭长的凤眼,她则是大大的杏眼,她看着铜镜,蓦然大哭起来,那会儿她还会哭,眼泪珍珠一般成串滚落,慌得二哥连忙打自己的嘴,笑说道:“二哥逗婼婼的,婼婼最象母后了,就是缩小了的母后,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哪里都象。” 她方破涕为笑,刮着二哥的脸看着铜镜中,”哼,明明是二哥不象,二哥象父皇。”再看一眼笑道,“我与大哥象呢,与二哥不怎么象。” 二哥黑了脸:“他不是我的大哥,婼婼以后不许理他。” 君婼便问怎么了,二哥恨声道:“他成日捉弄我,爬到树上说鸟窝中有刚孵出的小鸟,让我上去瞧瞧,我怕先生责罚,他说帮我看着,我刚上去,他一溜烟爬下去,大喊先生,先生跑过来,正瞧见我从树上下来,罚我跪了两个时辰,且被父皇申斥。” 君婼搂着脖子撒娇:“大哥顽皮,二哥别与大哥记仇。” 二哥咬牙道:“这倒罢了,今日一早更甚,突然从树丛后跳出来揪着我暴打一通,然后扯散自己头发撕烂衣衫,跟先生说是我打他,先生罚我跪了一日,父皇罚我抄写一百遍金刚经。” 君婼笑说我去找大哥,骂他去,见了大哥,大哥背对着她不理她,一连声唤着,大哥转过身,赤着一条腿,膝盖处鲜血流淌,生了锈的铁夹子卡在腿中,伤口深可见骨,耳边有声音说,都是你,是你害的…… 君婼捂住双耳大叫起来…… 她蜷着身子,双手双脚不住挣动,似乎在做噩梦,皇帝伸出手,指尖轻点在她肩头,不见醒来,手掌捏住摇了几摇,依然睡着,看看她苍白的脸,拇指食指紧扣,在她额头上啪啪啪用力弹了三下,清脆的声音在暗夜里响起,不由一惊,往后退了一步,两眼紧盯着君婼。 君婼在睡梦中前额剧痛,疼痛着睁开眼,放开捂着双耳的手,迷蒙看着床前,一个人站在拔步床的地坪上,灯影中看不清楚,鼻端清香飘来,君婼心中一拧,闭上了眼。 心中对他愤恨埋怨,他一句话,自己从万般娇养的公主,成了没娘的孩子。二哥疼她,却不是一奶同胞,大哥从八年前,未曾与她说过一句话。 心中酸涨着拧得越来越紧,皇帝看她睫毛急速颤动着,两手紧紧揪住锦被,有些慌张得退出拔步床的围栏,就知道她不愿意见到自己。 忽听君婼唤一声皇上,声音涩涩的说道:“皇上对大昭皇宫的事,知道得比我还多,想问一问皇上,大昭国一夫一妻,缘何二哥比我年纪要大?我的母后又是如何死的?我的大哥腿怎么残的?为何多年不肯理我?我的二哥,可知道我与他,非一奶同胞?” 皇帝没说话,看她如今情形,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沉默中就听公主道:“难道皇上又在梦游?” 就让她以为朕在梦游,皇帝刚要点头,猛然顿住了,既是梦游,哪能点头呢? 僵硬转身扎着手脚出了门,就听身后君婼说道:“奇怪,皇上今日梦游,竟衣衫齐整,以往都是散着头发着了中单赤着双脚……” 那样狼狈吗?皇帝脸上一热快步而走,走几步回头指一指采月:“你,随朕前来。” 采月一愣,摘星展开双臂拦在采月面前,虎虎问道:“皇上想做什么?” 皇帝瞧她一眼摇了摇头:“你太笨,知道的应该不多。还是你来,叫什么?” 采月拔开摘星的手,行礼说道:“奴婢采月。” 摘星又要阻拦,锦绣对她使个眼色摇了摇头,皇帝眼波横了过来,指一指阁内:“公主醒了,还不快去伺候?” …… 第25章 诱导 皇帝沉着脸端坐于御案后,眼眸中似藏了寒芒,刺得采月不敢直视。半晌缓声开口,审案一般,问了很多问得很细,且十分刁钻,采月跽坐于锦垫上,仔细思量斟酌作答,额头汗珠涔涔而下,不敢抬手去擦,流入眼睛里辣辣得生疼,脊背上汗湿重衣,粘在身上十分难受,似受严刑拷打一般。 皇帝从公主日常起居问到每年生辰,皇后多久见一次公主,见到后言行举止如何,又问及君冕与君婼如何相处,问罢天光已亮,起身踱步片刻又坐了回去,状似随意问道:“君晔的腿为何受伤?是哪一年?公主又是哪年生的大病?与君晔受伤可有关联?” 采月身子一颤,皇帝冷凝了声音:“说实话。” 采月趴伏在地上叩头:“奴婢可以说实话,不过不可让公主得知,公主若知道,定心碎神伤。” 皇帝嗯了一声:“你们自以为是欺瞒着她,她不知实情,便永远不会哭,人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你们再护着,她也难免有伤心的时候,依朕看来,真正的心碎神伤,便是哭不出眼泪,苦痛得不到发泄,只能凝结在心中。时日久了,你以为,她的心脏能承受多少次这样的伤心?” 采月趴伏在地不肯起来,皇帝又道:“大昭国大皇子与二皇子皇位之争早晚会爆发,到时候,公主护着哪一个,都难免伤痛。” 采月一怔,直起身子抬起头来:“公主八岁那年,指着点苍山山巅上积雪,笑对二皇子说,二哥,那不是雪,是云,二哥骗我的。二皇子笑道,婼婼不信,可爬到山巅去看。公主说母后不许,二皇子便说,夜半月明的时候,二哥带婼婼前去。公主好奇心极强,夜半果真溜出宫去,未见到二皇子,便独自上山,第二日一早,宫中不见了公主,内禁卫倾巢出动,往山间寻找。” “二皇子哭成了泪人,他只是逗公主的,没想到公主会当真,大皇子踢了他一脚,拔脚就走,他走在队伍前面,行至半山腰听到公主呼救,原来公主陷在猎人的陷阱之中,大皇子不顾一切跳下去救公主,腿被捕兽夹夹住,模糊的血肉间能看到断了的白骨,公主声嘶力竭大叫,寻声而来的内禁卫将大皇子抬了上去,其中一人说道,不赶快下山,大皇子命便保不住了。 “公主止了哭泣,默然跟着众人回到宫中,不吃不喝也不睡,只守着大皇子,两日两夜过去,大皇子命保住了,右腿却从膝盖处截去,公主固执亲眼看着断腿被取下,抱着那一截断腿倒在地上昏死过去,醒来后不记得大皇子如何断了腿,大皇子对她说是行猎所伤,公主信以为真。” “公主大病一场半年方愈,慢慢的,便发觉公主不会哭,皇后殿下命众人不许提起大皇子因何所伤。其时大皇子已避居昆弥川玉矶岛,再未见过公主。公主每旬乘舟前往,大皇子皆不见,但公主从未间断,风雨无阻……” 采月说着已是哽咽:“有一次返回的时候起了大风,大风卷起怒涛,险些将船打翻,是大皇子的伴读世晟公子驾船追了上来,公主方化险为夷,即便如此,大皇子也未露面。” 皇帝点点头,复起身踱步,良久说声知道了,对采月摆一摆手:“退下吧。” 采月趴在地上叩头:“大皇子因公主断腿之事,求皇上勿要让公主知道。” 皇帝未知可否,采月起身告退,回到沉香阁,就见阁中来了七位太医,执掌太医院的提点大人居中坐着,众人似乎刚为公主请过脉,正在讨论病情,讨论得十分激烈。 一位说针灸一位说用药,另一位说刺激泪腺,还有一位说心病还需心药医,一位白胡子的捋着胡须:“依在下看,君娘子心脏较弱,若是总不能流泪,日后只怕有心绞痛或者心衰之症。” 采月一惊,就听提点大人道:“各位群策群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否则,老朽难以跟皇上交待。” 这时锦绣从内室出来,对采月招一招手,采月向各位太医行个礼,匆匆走进。 君婼靠坐在床上,瞧见采月咬了咬唇,拍一拍身旁,采月过去在脚踏上坐了,君婼攥住她手拉她坐在床上,头枕在她肩头,慢慢靠向她怀中,涩涩唤她一声,采月…… 采月抱住她泪如雨下,君婼说一声莫哭,采月已哭出声来,君婼拍一拍她的后背:“采月知道实情吧?因为采月告诉过我,万事要靠我们自己,且许久没有书信了,我每次问及,采月就顾左右而言他,采月如何知道的?” 采月抹了抹眼泪,说起赴东都前遇见的那位老妪,又说起陈皇后在联姻事件中的顺水推舟,不象亲生母亲所为,君婼靠着她,低头默然不语。 采月任由她靠着,安静陪着她,想起老妪所言,元后乃是为陈皇后所害,此事尚未证实,决意不对公主提起。 君婼靠着她闭一会眼,小心翼翼问道:“可是采月,大哥既与我一母所生,为何不肯理我?” 采月不语,就听门口有人说道:“君晔并非不肯见你,他避居玉矶岛只是个幌子,他多年在外游历,朕曾遇见过他数次。” 君婼抬起头来,皇帝挺拔站着,抿唇瞧着她,只攥紧的拳头泄露了内心紧张。 君婼忙忙离采月远了些,咬唇低了头,皇帝看一眼采月,采月低头退了出去,皇帝跨进拔步床围栏,站在地坪上弯了腰瞧着君婼,依然苍白着脸,双唇都没有血色,眼眸却亮的出奇,闪烁出期冀的光芒。 皇帝点点头:“有一次酒后,君晔说他厌恶大昭,我就说不如留在殷朝做官,他摇头,说大昭皇宫中有最挂念的妹妹,早晚都要回去。” 君婼的唇颤了起来:“皇上可是在哄我?” 皇帝脸一板,“君无戏言。”看君婼目光中犹自惊疑,又补一句,“朕才不会为了哄你,编瞎话损了朕的威严。” 君婼低头说是,皇帝偷眼睨着她,观察她的神色,想起刚刚太医院提点所奏,侧过头向外看了看,攥一下拳下定了决心,这不会哭的毛病,朕来为你医治,总流不出眼泪,犯了心衰之症,如何统御六宫?朕的皇后,一定要身体康健才行。 打定了主意看着君婼:“公主年幼时,看着点苍山山巅上的积雪,都想些什么?” 君婼大眼睛扑闪着:“别人说是雪,我觉得是云。” “那,公主想不想上去一探究竟?” “想。” 看君婼点头,皇帝循循善诱:“那公主有没有偷偷爬上山去看看?” 君婼迷惑着,闭了双眼道:“有一次,夜半月明,我溜了出去……” 她凝神苦思,发间有汗水滴下,皇帝看着她苍白的脸,她刚知道陈皇后非生母,再知道君晔断腿乃是因为她,会不会受不住?这样举措,是不是太心急了些? 突然就动摇了,忐忑着捻捻手指,身子俯得更低了些,嘴唇堪堪擦过君婼耳边的发丝,大声说道:“别想了,你没有上去。” 君婼唬一跳,从冥想中回过神来,定定看着皇帝:“刚刚,我似乎想起了什么。” 皇帝有些慌,忙忙道:“君晔告诉我的,说你总对着点苍山夸口,却从不敢上去。” 君婼不服气咬一下唇:“我不是胆小鬼,既然想,我就会上去。” 闭了双眼喃喃说道:“我分明上去了,然后,然后……” 似乎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皇帝前所未有的挫败,直起身子旋身向外,脚步飞快出了沉香阁。唤一声铭恩吩咐道:“嘱咐锦绣与采月看好了,若是想起什么,赶快请太医来。” 走几步又回头:“也要告诉朕知道。” 一回头铭恩依然跟着,顿住脚步怒目而视,铭恩忙道:“早朝的时辰到了,皇上尚未更衣。” 皇帝低低说一声混账,健步如飞,若非顾及帝王威严,只怕就要跑起来。铭恩跟在身后心想,采月告退后就提醒皇上更衣,皇上没听见一般,疾步出了福宁殿去往沉香阁,进阁的时候,自己又出言提醒,皇上说声知道了。 进去后迟迟不出,太医院诸位太医出来,也不见皇上身影。这会儿出来骂上人了,铭恩心里嘀咕着,听到前面皇帝道:“朕没有骂你。” 铭恩一愣,没有骂小人,那是骂谁?骂公主,不可能啊,为了公主的事,一宵没有合眼,难道皇上自己骂自己?铭恩低了头偷笑,皇帝身后似长了眼睛,喝一声:“别偷偷摸摸。” 铭恩心中一凛,头低得勾了下去,就听前面皇帝道:“铭恩,朕似乎,又闯祸了。” 铭恩抬起头,茫然看向皇上,怎么?又闯祸了? 第26章 闹剧 皇帝那日下了早朝,突然吩咐出宫到东都各县巡视农耕,铭恩没有跟去,拎着小包袱住进沉香阁,赶也赶不走。 每日都有几位太医过来,锦绣采月摘星不错眼睛盯着,生怕她有任何闪失,看着她们紧张疲惫,君婼突然就觉得自己没用,她们跟着自己,从来都是开心的,如今却有些凄惶。 不敢去想,却又忍不住去想,索性闭了双目,顺着皇帝那夜几句问话的引导,任往事汹涌而来,如是几个昼夜。 四月三十夜里,君婼在睡梦中惊醒,灯光下愣愣瞧着枕头上湿了一大片,用力朝脸上抹去,一脸的泪水。 她在睡梦中都想起来了,循着皇帝的诱导,一点一滴,原来,大哥的腿因她而残,大哥伤愈后拄着拐杖来探望她,对她说过:“婼婼不要自责,只要婼婼安好,要了大哥的命也愿意,何况区区半条腿?” 大哥又说:“大哥喜欢婼婼,可大哥厌恶婼婼的母后,日后便不见婼婼了,婼婼勿要怨愤大哥。” 原来如此,大哥并没有责怪自己,只是自己陷入自责的泥潭,固执得选择了遗忘。悄悄得不惊动任何人,闭了双眸任泪水一次又一次淌满了脸。 四更天的时候下了床,漱口后含一颗糖霜,静静得敷脸。 锦绣醒来时,看君婼坐在绣墩上,一脸轻快瞧着她,呀一声喊了起来:“采月,摘星,公主好了,公主下床了。” 君婼微笑起来:“快要饿死了,有吃的吗?” 摘星忙说有,献宝一般一样一样端了来,香玉糍,米璨,桃心小点,时令瓜果,绿绿的凉拌菜,还有几盅清粥,搓着手道:“公主尝尝。” 采月为公主布着菜,悄悄察言观色,是否想起了往事?想起来多少? 公主安静用膳,似乎这些日子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用过膳在廊下踱步,铭恩过来含笑说道:“公主今日该亲蚕去了。” 君婼换了衣衫,出沉香阁往亲蚕宫而来,一路清风扑面,是个晴朗的好天气,鸟儿在树丫间啁啾鸣叫,活泼轻快,君婼展眉笑了起来。 登上亲蚕宫的石阶,能望见观稼殿前的田地,刚冒出头的禾苗柔嫩浅绿,与亲蚕宫周围的桑树林连成一片,一眼望不到头。 君婼深吸一口气进了亲蚕宫,为了通风亲蚕宫所有窗户大开,罩了碧色窗纱以防蚊蝇,阔大的地面上一排排竹架上架了竹箕,两位尚宫并几位专事亲蚕的女官恭敬迎候君婼,蓉娘子正瞧着竹箕上的蚕种,君婼进来的时候,听到她呀了一声,笑道:“蚕蚁出来了。” 君婼摆摆手让众人免礼,兴冲冲走到蓉娘子身旁,就见比蚂蚁还小的黑点均匀洒落在竹箕底部的富阳土纸上,仔细瞧着,可见轻轻蠕动。 有宫女抬了桑叶进来,拿剪刀剪碎,均匀洒入竹箕,君婼一个一个架子挨个看着眉开眼笑,大昭并不养蚕,只因她喜欢,二哥便从殷朝为她带蚕种回来,每次只能存活几只,今日瞧着大殿中一排一排的架子,听着细细的蚕食桑叶的声音,轻快笑了起来,连日来的愤懑一扫而光。 君婼全心投入,早睡早起,一整日呆在亲蚕宫,亲自拿软毛刷将蚕蚁从纸上移到桑叶上,每隔一会儿补桑叶,不嫌脏污亲自动手处置蚕砂,拿了笔墨仔细记录。 两日后蚕蚁身上的细毛退去,黑褐色的身子渐渐发白,七日后变为青白色,休眠一日后蜕第一次皮,君婼的记录中,蚕蚁改为蚕宝宝。第一次蜕皮后,蚕宝宝吃桑叶的声音越来越大,站在殿中,耳边沙沙作响,有一次外面下大雨都没听到。亲蚕的女官说这叫做二龄蚕,待五龄后就要结茧吐丝。 想着蚕宝宝两岁了,君婼雀跃不已,挨个走过竹箕一一观察,低了头仔细记录,仔细问身后女官养蚕的学问,问来问去犹觉不够,便去龙章阁找一些养蚕的书籍来看。 来到龙章阁,礼亲王迎面而来,看到君婼愣了愣,拐进小道旁躲避,君婼唤一声笑着迎了过去:“不认识我了?怎么瞧见了还躲着?三月不见又长高了。” 礼回头瞧一眼身后跟着的几位妇人,抿一下唇过来行礼,君婼笑着回礼,问道:“王府里可都好吗?” 礼笑说都好,君婼点点头:“今日怎么进宫来了?” 礼笑道:“到龙章阁找几本书看,皇兄特准的,许我进龙章阁。” 君婼笑道:“巧了,我也上去找书,那就一起吧。” 礼后退几步摇了摇头,君婼笑道,“怎么?已经去过了?”说着话压低声音,“龙章阁有大昭国的贡茶,青竹雪花茶,想不想上去尝尝?” 礼往身后看了一眼,其中一位夫人轻咳一声,君婼正眼一瞧,心中不由起疑,这些人虽着宫人服饰,神色间却没有寻常宫人的恭敬,而是带着倨傲,其中一位涂脂抹粉的更是奇怪,瞧着她上下打量,目光放肆且带着几分嘲弄。 君婼绕过礼向几位妇人走去,笑道:“怎么?礼亲王府上的下人如此无礼,见了我竟不拜见?” 几位妇人交换个眼色,齐齐拜了下去,那位妇人下拜的时候,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带着些勉强的意思。 君婼看向锦绣,锦绣走了过来,笑问道:“请问各位的姓名年纪,出宫前都在何处伺候?” 几位妇人一愣,礼跑了过来,笑对君婼道:“嫂子,就是常跟在我身旁伺候的,别吓着她们。” 君婼摇摇头:“既是常在礼身旁伺候的,礼便说说,她们姓甚名谁,在六局中是何职衔品阶。” 礼指着几位妇人稍作迟疑,君婼唤一声摘星:“请左班都知拿了宫中名册,一一核对,看看礼亲王说得可对。” 摘星带着两名宫女拔脚就走,礼唤一声等等,瞧着君婼,突然大声道:“我思念母后,进宫乃是为了探望母后。” 君婼指指几位依然屈着膝的夫人:“她们呢?” 礼未说话,其中一位妇人轻咳一声,站起身对君婼道:“妾乃是钦定一品护国夫人。” 那位涂脂抹粉的也站直了身子:“我们特意进宫来探望上圣皇太后,没有病中不许探望的道理。” 君婼点点头:“那就请了皇命,大大方方进宫探望,何必乔装改扮偷偷摸摸?” 众人语塞,礼在一旁道:“嫂子,是我做的主,趁着皇兄不在宫中,瞧瞧母后去,嫂子也知道,皇兄这人六亲不认……” 君婼喝一声住口,逼视着礼道:“皇上若六亲不认?礼能如此轻易将人带进宫中?” 礼避开她的目光低了头:“自然,皇兄对我很好,可母后如今形同圈禁,乃是皇兄不孝。” 礼的声音大了起来,抬头无畏看着君婼,几位夫人脸上也现出忿忿之色。 君婼看着众人,咬了咬唇,我若是皇后,一声令下将她们押在宫中,便可自行定夺,眼下只能先将她们稳住。 看一看身后跟着的人,双方人数差不多,不如将计就计前往庆寿殿,那里有上百名内寺所卫看守,对付这几个人该是轻而易举。 略略思忖后笑道:“礼孝心可嘉,走吧,我陪着各位前去探望上圣皇太后。” 一道来到庆寿殿,郑司赞正攀着石栏往外观瞧,瞧见礼亲王展眉一笑,再一看他身旁的君婼,不由愣了愣。 内寺所押班过来行过礼,手臂一伸挡住君婼去路,恭敬说道:“君娘子还请留步。” 君婼笑道:“礼亲王为何可以通行?” 押班一低头:“君娘子容禀,皇上下令,礼亲王与睿郡王可在宫中通行无阻。” 君婼心中明了,是以,她们找上了礼,目光礼身后的众位夫人,笑问她们呢?押班道:“只有礼亲王一人可进。” 君婼笑道:“这几位可是乔装的诰命。” 押班愣了愣,给身后卫兵使个颜色,就见两位卫兵飞一般走了。 不大的功夫,铭恩与内寺所监匆匆而来,一行卫兵将几位夫人团团围住,君婼看向铭恩,铭恩轻轻点头,君婼心下一松,为今之计,先将她们困在宫中,待皇上回来再做定夺。 郑司赞站在丹樨上瞧着君婼身旁侍立的锦绣,眼底掀起惊涛骇浪,锦绣遥遥冲她招手,心说郑姐姐真倒霉,怎么偏偏来了庆寿殿伺候?上圣皇太后被困,她岂不是也被囚笼中?虽说这后宫就是个樊笼,好歹地方大一些。 二人遥遥相望,各自打着不同的主意。 几位夫人中那位浓妆艳抹的最为放肆,朝卫兵手中刀剑冲撞过去,嘴里嚷道:“反了你们了,也不瞧瞧你们围着的是谁。” 僵持中,礼扶着上圣皇太后走出庆寿殿,上圣皇太后居高临下站着,手中龙头拐砸在汉白玉栏杆上,哐当哐当作响,声如宏亮说道:“天圣皇帝将老身囚禁,是为大不孝,今日便豁出老命,让天下皆知老身之不幸。” 说着话挥着龙头拐冲下丹陛阶,举拐砸向内寺所监:“今日老身拼了,与尔等竖子同归于尽。” 上圣皇后太后疯了一般,内寺所监被砸得眼冒金星,其余人不敢硬拦,上圣皇太后又砸向带头的押班,内寺所卫群龙无首,面面相觑不敢行动。 锦绣怕伤着君婼,护着她连连后退,君婼看着疯婆子一般的上圣皇太后,唤一声铭恩,他是左班都知,职衔最高的中官,虽说是不管事的虚衔,此时站出来喝一声,也能稳住局势。 却不见铭恩身影,张目四顾,就见铭恩抱了头一溜烟小跑,逃命一般跑得远了。 第27章 饕餮 君婼叹口气,上圣皇太后是擒贼先擒王的策略,若非铭恩跑得快,早就被龙头拐砸在头上。只是这铭恩,今日怎么如此没种,难道因皇上不在宫中,他被打回原形,变回一只没虎威可假的狐狸? 上圣皇太后一通发威,指着被打得晕倒在地的内寺所监与值守押班喝道:“放几位夫人出宫去,谁敢阻拦,就是他们的下场。” 内寺所卫纷纷后退,眼看着这些诰命就要扬长而去,她们一旦出宫,皇上不敬太后的恶名便会传遍朝堂内外,势必对刚登基的皇上不利。 君婼向礼看去,礼叉着手曳着袖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一急之下说一声慢着,上圣皇太后朝她看了过来,轻蔑一笑:“别以为你养几只蚕,你就是皇后了,此处没你说话的份,给老身速速滚走。” 从未有人敢跟君婼说过这样不敬的话,一个滚字让她怒从心头起,指指众位内寺所卫道:“皇太后发疯打死了人,还不将她拖回去?” 众人迟疑间,上圣皇太后举着龙头拐朝她冲了过来,锦绣伸臂一拦,硬生生挨了一杖,疼得双泪直流。 摘星是火爆脾气,瞧着上圣皇太后不依不饶,又朝公主打了过来,撸袖子招呼一声冲了上去,一低头顶向上圣皇太后腹间,上圣皇太后四仰八叉倒了下去,大声喊着来人。 郑司赞带人冲了过来,锦绣忍着疼伸臂阻拦:“郑姐姐,劝太后回去吧,这样闹,实在不成体统。” 郑司赞一声冷笑,回头使个眼色,身后宦官宫人涌了上来,庆寿殿人多,君婼带的人少,眼看混战不可避免,一干内寺所卫站着不动,七嘴八舌议论起来,不知该帮着哪一方。 君婼喝一声住口,没人听她的,都撸袖子朝对方冲了过去,上圣皇太后扯着嗓子喊,打死她们,都打死她们…… 喊着喊着换成了放开我,放开老身……君婼越过人群,就见铭恩去而复返,指挥着几名内寺所卫架起上圣皇太后,将她抬上了丹樨,郑司赞听见情势不妙,喊一声住手,摘星许久不曾打架,正打得兴起,不容对手喘息,喊一声接着打,双方又混战在一处。 混乱中两位孔武有力的婆子大步过来,横身挡在双方中间,喝一声住手,众人耳边嗡鸣,都停了下来。 久未露面的皇太后搭着一位宫人手臂,缓步走了过来,一身缁衣面容慈和,柔声说道:“这是殷朝大内,不是市井街巷,成何体统。” 指一指丹樨上,“将上圣皇太后放下。”又瞧一眼众位夫人,夫人们忙忙下拜,皇太后笑一笑说道,“你们想着上圣皇太后,孝心可嘉,你们也瞧见了,这样的疯癫之态,见人就打,唉,造孽啊……”一脸悲悯看着地上满头是血的内寺所监和押班,叹一口气道:“还不快抬回去治伤?” 丹樨上上圣皇太后又嚷了起来:“老身没有疯,老身被囚无计可施,今日好不容易……” 皇太后声音突然突然拔高,仰头瞧着丹樨朗声道:“姐姐说得越多,越显疯癫之态。” 上圣皇太后住了口,皇太后笑了一笑,“没有疯子肯承认自己疯癫。”回首慈和瞧着众位夫人,摆摆手道,“都回去吧,听到的看到的实话实说,三缄其口则更好,老身会请求皇上,饶恕各位贸然进宫之罪。” 那位浓妆艳抹的夫人喊一声太后,脸上带着不服,皇太后笑了一笑:“原来是夏夫人,多年不见,依然是青春貌美。” 夏夫人得意抹一抹鬓角,皇太后笑道:“想当年,夏夫人因是胡姬所出,多年不许入宫。” 夏夫人面现悲愤之色,她那个贵为皇后的长姐,从不将她放在眼里,先帝崩后,突然与他们家热络起来,想来是几位姐妹都不在东都,两位兄长一位流放一位胆小怕事,长姐方想起有她这样一门亲戚。 皇太后摇摇头,笑问:“贵府上大姑娘可定亲了?承国公家小公子不错,不如结一门亲事。” 自家姑娘心高,之前瞄着俭太子,如今又盯上了皇上,上次进宫回府后大病一场,闹着要做姑子去,传言沸沸扬扬坏了名声,竟无人肯再上门提亲,悄悄求过上圣皇太后,上圣皇太后不知怜悯,竟连声骂姑娘无用,做娘的十分心酸。今日若是能求得皇太后指婚嫁入国公府,虽不如进宫显赫,也算得上一门好亲,夏夫人噗通跪了下去:“求皇太后为小女赐婚。” 皇太后笑说准了,夏夫人喜滋滋站起,招呼几位夫人道:“咱们走吧。” 回头瞧一眼庆寿殿,哼,嫡亲的长姐,都不如皇太后为我们打算,我为何要冒险管你的闲事? 总算走得干净,皇太后抚一下额,朝呆立的礼招一招手,礼走了过来,皇太后手抚上他肩头,带几分嗔怪道:“你这傻孩子,怎么为虎作伥?上圣太后毒杀了你的母妃,你皇兄想为你报仇,可她是堂堂太后,没有真凭实据,处置了她难堵天下悠悠众口,是以将她囚禁。” 礼挣脱她的手喊道:“我不信,母后传话说想我了,我才进宫探望,且母后一直厚待我。” 皇太后叹口气:“傻孩子,她与你亲近,就为挟制你与皇上抗衡,她今日利用你的孝心,将外命妇带进宫中,乃是为了让她们给朝官传话,好让他们弹劾皇上,逼着皇上对她解禁。” 礼拼命摇头:“我不信,我不信……” 皇太后更加慈和:“礼可去翻看内寺所档记,你母妃的遗体勘验记录十分详细,只是孩子,不可心切报仇,一切都听你皇兄的才是。” 礼哭着跑了,铭恩打发几个人跟着,皇太后瞧向君婼,君婼忙忙福身下去,低头道:“今日是妾多事。” 皇太后一脸倦怠:“好孩子,你做得很对,瞧瞧今日闹出的笑话,乡野百姓都得笑话咱们。可见宫中不可一日无主,你用心养蚕等着册封为后,好生辅佐皇上。” 君婼心中一暖,过去扶住她的手臂,皇太后自嘲一笑:“我是个窝囊废,别看刚刚像模像样的,其实心里哆嗦两腿发颤,不过为了自己的儿子,只得端出皇太后的威风,唉……九十七日未见过我的儿了……” 皇太后长声叹息,君婼心有戚戚,扶着她一直送到宝慈宫。 夜里就寝前,锦绣吊着胳膊对君婼道:“今日皇太后变了一个人般,奴婢觉得奇怪,日后不可不防。” 君婼笑道,“你呀,看谁都觉可疑。” 锦绣没吊着的手臂挥了挥:“公主没见过德妃昔日在宫中的模样,畏缩怯懦,宫中宴饮的时候,总是低眉顺眼,轻易不肯开口,宸妃总嘲笑她胆小如鼠。” 君婼想了想:“其时宸妃霸道皇后蛮横,也许是为了自保。” 锦绣沉吟道:“公主言之有理,昔日虽宸妃受宠,先帝隔三差五也往德妃宫中,宸妃每次都咬牙切齿摔东西责打宫女,有一日夜里问起皇上,为何放不下德妃,皇上笑道,爱妃虽花样百出,可德妃柔和顺从,再说,她也为朕生下一子,因命数不好送往皇陵,朕总觉得亏欠于她。” 君婼点头:“那便是了,不提了,想起今日一场闹剧,就觉得头疼,锦绣也早早歇息,好好养伤。” 锦绣站着不动:“公主,皇太后轻易不出宝慈宫,怎么宫中之事样样皆知?还有那两个高大魁梧的婆子从何而来,实在成谜。” 君婼打个哈欠摆手道:“睡了睡了,明日一早看蚕宝宝去。“ 蚕至三龄的时候,身体已经白白的长长的,只是尚不够胖,君婼眉开眼笑看着,耳边是更加响亮的沙沙声,在她听来如同天籁。 依然挨个走过竹箕一一观察,低了头仔细记录,走一半有些累了,抬起头揉了揉脖子,隔窗瞧见对面观稼殿外丹樨上静静立着一人,头戴白色绢纱翼善冠,身穿团龙绣月色长袍,有风吹过,鼓荡起轻薄的衣衫,飘飘摇摇得摇曳出临仙之姿。 有风吹过,带来他清凉的气息,君婼遥望着,皇上,何时回来的? 站立着的人身形忽动,下了丹陛阶,朝亲蚕宫而来。 君婼心中一跳,低头间耳边有声音响起:“朕,来瞧瞧禾苗长势。” 君婼舔舔唇,不敢抬头看他,只问道:“长势,可好吗?” “好。”皇上痛快作答,“宫内宫外都很好。” 君婼哦一声,没了言语,静谧一会儿,皇上问道:“这样多的蚕,公主可一一取了名字?” 君婼吸一口气抬起头来:“太多了,取不过来。” 皇上一声轻笑,君婼笑道:“不过,其中几只个头最大的,取了名。皇上来看……” 说着话走到大殿中央最高的竹箕旁,食指伸出去挑起一只:“这只特别能吃,除去休眠蜕皮,不停的吃,个头也最大,取名饕餮,皇上瞧瞧?” 食指伸到皇上面前,皇上瞧着那蛹动的虫子,骤然后退数步。君婼笑出声,果然是害怕虫子,举着饕餮追了上去:“皇上别怕,皇上瞧瞧嘛,多可爱啊。” 皇上定住脚步,拧眉道:“谁怕了?朕才不怕。” 愣愣看着君婼举到眼前,猝然别过头去,强硬说道:“朕不是怕,朕只是觉得,恶心,很恶心。” 君婼见好就收,拈着饕餮放了回去,轻笑道:“那,我跟着皇上,去瞧瞧禾苗长势?” 皇上忙不迭点头,逃一般出了亲蚕宫,摇头自语道:“蚕吃桑叶的声音,竟如此惊人。” 君婼笑道:“所以才有蚕食鲸吞之说,除去休眠蜕皮和偶尔的休憩,牠们一直在吃,方能迅速长大。可是,春蚕到死丝方尽,再过半月,牠们的寿命也便终了。” 君婼说着话,声音低了下去,十分难过。皇上看她一眼,摇头道,“蚕的使命如此。”又看她一眼,声音柔和了些,“不必难过。”似乎依然难过,搓一下手指向田间,“禾苗稻苗麦苗,可分得清楚?” 君婼抬头看了过去,便忘了伤心,跃跃欲试说道,“妾猜猜看。”想了一会儿,歪头看着皇上,“皇上猜猜,妾可能说对?” 皇上笑了起来:“怎么,自己认不出,又要将朕一军?” 第28章 蚕祸 君婼照旧每日前去亲蚕宫,皇上也每日前来观稼殿,或清晨或黄昏,一个隔窗一个凭栏两两相望,只是谁也不主动到对方身边去。 这日一早,君婼踏上亲蚕宫石阶,心想,今日皇上可来?只要瞧见皇上身影,我就厚着脸皮过去。攥一下拳给自己打气,一定,一定要过去。 耳边传来一声轻咳,抬头望过去,皇上立在丹樨上看着她,动了动唇没说话,似乎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君婼笑着先开口:“皇上,禾稻可又长高了吗?” 皇上点点头,意思是高了,便问君婼:“公主的蚕呢?” 君婼笑道:“已经是四龄蚕了,再过八/九日,就要作茧了。” 君婼笑着又惆怅起来,惆怅着说道:“皇上进去瞧瞧,一个个白白胖胖的,十分可爱呢。” 话语里含着些撒娇央求,皇帝拼命摇头,想想都恶心,上次为了跟她说几句话,才强忍着恶心进去的。 君婼说声皇上稍等啊,迈步进了大殿,听着沙沙沙的声音,看向竹箕,竹箕的桑叶已被蚕儿吃去大半,心想今日宫女们勤快,添桑叶比以往早些。 唤一声饕餮,来到大殿中央,因饕餮体型巨大,总挤压别的蚕儿,君婼亲手为牠编一只小小的竹箕,将牠单独放置,过去瞧一眼,饕餮懒懒得躺着,身子底下桑叶一口未动,君婼手指碰一碰牠,笑道:“夜里忙着吃,晨起贪睡不是?” 将饕餮藏在掌心,跑出去握着拳道:“皇上猜猜,妾掌心里是空,还是实?” 皇帝说声孩童把戏,带几分勉强开口道:“空的。” 君婼将手伸到他面前,缓缓展开手掌,眯了眼看着他笑,皇帝眼前忽然出现一个又长又大又胖又白的肉虫子,忍不住低叫一声,君婼作势拂过皇上衣袖,笑道:“放在皇上肩头了。” 皇上拧着脖子看向自己肩头,看不太清楚,用力抖几下看向脚下青砖,没见有虫子踪影,一脸紧张瞧向君婼,君婼依然眯着眼笑,皇上抓起她手掰开手掌,空空如也,又看向自己肩头,望一眼周围的宫人,声音压得很低:“快拿下来,朕承认害怕,行了吧?” 君婼另一只手掌松开,饕餮正静静躺在掌心,皇上松一口气,瞧着君婼无奈笑了起来。 这次的笑容里,没有嘲讽也没有敷衍,是发自内心的微笑,若春阳初升,温暖而朝气蓬勃,君婼笑容凝住,顷刻又笑了起来。 皇上指指她掌心:“快,将虫子放回去。” 君婼点头:“嗯,小家伙也饿了。” 将饕餮捧在掌心进了殿中,就觉周遭有些异样,唤一声郑尚宫道:“怎么感觉有些不对?” 郑尚宫说声是啊,举步往竹箕中看去,一看之下心惊不已。君婼回过神:“郑尚宫,这样寂静,怎么没了蚕儿吞食桑叶之声?” 如今蚕儿已是四龄,食量惊人,平日站在殿中,耳边沙沙之声不绝于耳,若风过松涛,一浪接着一浪从不断绝,这会儿为何如此寂静? 郑尚宫喝一声司记司言,有四位女官疾步走进,郑尚宫指指竹箕内:“如何一回事?你们不要命了?” 众人心头一阵惊跳,另一位薛尚宫也跑了过来,看着竹箕内呀得一声,君婼满怀期冀看着她:“薛尚宫,可是蚕儿提前休眠了吗?” 薛尚宫摇头:“蚕儿生病了,郑尚宫,我瞧着,瞧着象是……” 君婼扶住身旁廊柱,央求道:“再仔细瞧瞧,昨夜里我还来过,都好好的。” 郑尚宫板着脸一一观瞧竹箕,突然厉声道:“蚕砂发稀,定是吃了沾水的桑叶,查,查今日早起的桑叶。” 君婼身后摘星啊的一声,慌忙问道:“郑尚宫,蚕儿吃了沾水的桑叶,就会生病吗?” 郑尚宫点点头:“不错,蚕儿的桑叶不能沾水,是以宫女们采摘桑叶都在午后,就是为等着晒干露水,若是早起所采,便要一片一片擦干后晾晒。” 摘星扑通跪了下来:“公主,是我,我也喜爱这些蚕儿,特意早起摘的桑叶……” 君婼说声住嘴,怀着期冀看向郑尚宫:“郑尚宫,还请尽快设法医治。” 薛尚宫脸色灰败:“蚕儿一旦吃了带水的桑叶就会拉稀,一拉稀多半都会死去,无药可医。” 君婼咬了唇看向摘星,摘星一把揪住她裙摆:“公主,公主莫要伤心,公主不能伤心,是奴婢该死,奴婢听了一位宫女的话,说蚕儿吃早起带露水的桑叶,长得最快,吐出的丝也最好,金黄透明,是奴婢愚蠢……” 君婼手指紧抠着廊柱,看着竹箕中蔫头耷脑的蚕儿,摘星的声音很近,近得有些聒噪,又很远,远得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知道,这些守护了近一个月,就快要结茧吐丝的蚕宝宝,都要死了,有的蚕儿身体已迅速萎靡下来,君婼手指挑起一只,蚕儿不若以前一旁攀着她指尖,而是软软得滑了下去。 君婼眼泪成窜滴落下来,皇上在外久候君婼不至,以为她沉迷那些蚕儿,摇头一笑便要离去。 殿内摘星跪着央求君婼不要伤心,采月紧咬了唇,怀疑的目光扫过殿中每一个人,锦绣从惊呆中回过神,奔出殿门,一眼瞧见皇上正沿石阶向下,大喊一声道:“不好了,蚕都死了。” 皇上身形顿住,转过身看着她,锦绣福下身去,皇上顾不上理她,疾步上了石阶跑了起来,冲进殿中看向君婼。 君婼喊一声皇上,扑过来一头扎进怀中泪如雨下,皇帝扎着两手往后躲了躲,怕摔着君婼,又忙往前靠了靠,君婼一把抱住他,嚎啕出声。 皇帝手足无措,举着双手任由她抱着,她的泪水滂沱,滴滴落在他胸前团龙绣上,透过锦衣打湿他的心口,令他心绪浮躁,一阵一阵湿热着难受。 缓缓放下两手,依然不知该放在何处,压下心浮气躁努力想了一想,他的神驹追风每狂躁时,他一手抚着马鬃一手抚着耳朵,追风便能安静下来。 一手抚上君婼脖颈,一手捏了捏耳垂,君婼依然嚎啕着,将他越抱越紧,哭着哭着摇了起来:“皇上,蚕宝宝都死了,死了,皇上,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皇上扫一眼竹箕中蚕儿,有的已经僵死,在他眼中只是恶心的虫子,可君婼爱若珍宝,君婼爱若珍宝的蚕儿死了,怎么办?朕也不能令牠们复活。 一眼看到身旁小箕中的饕餮,正欢实扭动着身子,忍着恶心伸出手指,触到绵软冰凉的蚕体,忙缩了回来,怀中君婼哭得更凶,咬了牙闭了眼摸索着,将饕餮捏在手中,唤一声君婼。 君婼听不到,依然在哭,皇上捏住饕餮在她脸上蹭了蹭,君婼哭声顿了一下,皇上忙道:“君婼快瞧瞧,饕餮好好的,饕餮没有生病,也不会死。” 君婼松开皇上,鞠了两手,皇上将饕餮放在她掌心,君婼挂着眼泪笑了一下:“饕餮没有吃带露水的桑叶,饕餮很聪明。” 皇上忙忙点头:“是啊,别哭了,还得照顾饕餮呢,别的蚕儿也不会都死,还会有活着的……” 提起别的蚕儿,君婼眼泪又落了下来,皇上抿一下唇:“饕餮还在君婼掌心,小心别捏死牠。” 君婼小心翼翼捧着停了哭泣,皇上拿过小箕:“牠饿了。” 君婼慌忙将饕餮放了进去,耳边传来沙沙之声,皇上将小箕放在君婼手心,小心说道:“捧好了,别摔着。” 君婼低低嗳了一声,虽依然垂着头,总算不哭了,皇上松一口气,将她护在身后,转身看向殿中众人。 转身间,眼眸中暖意冷却,凝结成冰,带着刺人的锋芒,众人慌忙跪下,郑尚宫声音打颤,简短禀报了始末。 皇上指了指摘星正要发落,袖子被身后的人扯了一下,顿了顿沉声问道:“可能想起那宫女的模样?” 摘星摇了摇头,皇上咬牙道,“就知道你愚蠢,蠢不可及。”身后的人手指头碰一下他的手掌,吸着鼻子说,“摘星是我的人。” 皇帝点点头:“摘星便由公主发落。” 殿门外有人冲了进来,瞧着竹箕中的蚕儿泪眼婆娑:“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就死了?” 皇帝看一眼竹箕旁梨花带雨的女子,微微侧头看向刚从观稼殿赶过来的铭恩,铭恩小跑步趋前大声道:“皇上,是蓉娘子。” 蓉娘子愣住,心中升起恨意,刚刚在殿门外看得清楚,皇上虽没有抱她,却任由她抱着,将眼泪鼻涕糊在龙袍上,别扭笨拙得哄她不算,竟然,竟然忍着恶心捏起一只蚕,蚕死了,不追究她的罪责,连她的婢女也轻易绕过。 为什么?就因为她生得美?可皇上为皇子时,就常有美人主动献殷勤,后来贵为太子,身边更是美女如云,比她美的大有人在,从未见皇上动过一下眼皮。本以为皇上天生冷情,可他为何会对这公主动容? 再想一想自己,本是名门之后,忍辱与那江湖粗野女子婉婉称姐道妹,来到皇上身边三年多不得眷顾,一直忍着,盼着日久生情,此时方知,皇上对自己见面不识,根本想不起自己是谁。 蓉娘子咬了牙跪倒在地:“蚕死事小,君娘子亲蚕失败事大,妾为君娘子求情,请皇上从轻发落。” 她一句话,大殿内陷入静谧,郑尚宫与薛尚宫对视一眼,看向正低头记录的两位典记,刚刚殿内一团乱,蓉娘子一言提醒,都想了起来,君娘子亲蚕失败,依据祖制不能册封为后。 第29章 移祸 采月看向蓉娘子,幕后黑手会不会是她? 蓉娘子跪着低着头,一副柔弱的娇态,采月紧张看向皇上,一切,都指望着皇上了。 君婼手指从皇上身后绕到身前,点一点他掌心,小声道:“妾都快伤心死了,还要责罚吗?” 指尖稍点即逝,皇上索性将手背到身后,想着她再点的时候,也方便些,等一会儿不见君婼再点,又将手移到身前,心想她手臂从背后绕过来的时候,感觉也很好。 大殿中静得可怕,蓉娘子悄悄抬眸,偷眼看向皇上,皇上嘴角噙一丝笑意,敛眸不知在想什么,蓉娘子又唤一声皇上,声音柔得似要滴出水来。 皇上抿一下唇哂笑:“你倒是明白,只是,你为何到此?” 冰冷的声音中带着讥嘲,依然是敛着双眸没有看她,两手又悄悄背到身后,蓉娘子忙道:“妾幼时,家中是蚕户,十分怀念跟着爹娘养蚕的时光,便求了君娘子,一起过来帮忙。” 皇上没有说话,看向郑尚宫,下巴朝两位典记一扬,郑尚宫会意,过去从二人手中将档记抽出,皇上唤一声铭恩,铭恩接过去,嗤拉一下撕作两半,在众人惊呆的目光中笑道:“小人这就烧了去。” 两位典记惊呼不可,在郑尚宫凛然的目光中捂住了嘴。 皇上笑笑言道:“蚕死了,再养一茬就是,这次活下来的,送到沉香阁,给公主养着玩儿,至于下一茬……” 目光扫向众位女官:“传旨意下去,一二品外命妇都进宫来。每人分管一个竹箕,谁的竹箕出了差池,褫夺诰命。” 侧脸看向蓉娘子,蓉娘子心中悚然一惊,这似乎是皇上头一次正眼瞧自己,没有她在梦中渴盼的欣赏怜惜,连看向众女官的冰冷都没有,只有漠然,无视的漠然。 皇上冷冷开口:“你既擅养蚕,下一茬亲蚕事务便由你来掌管,命妇们谁出了错,你都要连带受罚。” 蓉娘子呆愣愣磕下头去,僵硬说妾谨遵皇命,心中又苦又凉,那些外命妇都不是好惹的,回头都得推到我的头上,我又不是未来的皇后,尚宫女官不会象上次那样尽心,说不定还会暗着欺负,就算流云阁全体出动,人手也不够,可不得累死我吗?养好了是君娘子的风光,养不好全是我的罪责。老天爷,妾冤啊,妾不该听信上圣皇太后的撺掇,破坏君娘子亲蚕,想着想着又恨上了,都怪她,原来皇上身边只有我和婉婉,她偏偏要从大昭嫁过来,亲蚕上不能将她如何?还要另外设法。 没人理睬她,都在忙着收罗存活下来的蚕儿,君婼亲自捧着竹箕,竹箕里每增加一只,便掉一次眼泪,皇上在她身后跟着,看她掉一次眼泪,便升起一次碾死那些虫子的冲动。 君婼一哭再哭,两眼红肿得烂桃一般,皇上忍无可忍,夺过她手中竹箕扔给锦绣捧着,粗声硬气道:“随朕出来。” 看君婼不动,挑眉道:“怎么?敢抗旨?” 君婼方抽抽嗒嗒挪动脚步,来到殿门外,皇上深吸一口气,看着她道:“蚕死了,你哭,蚕活着,还是哭,为何?” 君婼吸几口气,抽噎着说道:“死了伤心,活着高兴,都是要哭的。” 说到哭字,眼泪又刷刷刷淌了下来,皇上捻捻手指:“能流眼泪了,不会再心悸心衰,挺好。” 又看一眼君婼,转身大步走了,转瞬下了石阶,也没往观稼殿,径直越行越远。 铭恩小跑步追了上去,壮着胆子道:“皇上,就又走了啊?” 皇上顿一下脚步,侧头看着他:“她啼哭不止,朕想碾死那些虫子,又想大声吼她,再不走,就忍不住了。” 铭恩小声嘟囔:“皇上这是心疼了啊。” 皇上摇摇头:“心没有疼,君婼会哭了,她的心也不会那么疼了。” 铭恩叹口气,皇上啊,此心疼非彼心疼啊。 皇上治国谋天下,乃是经天纬地的英主,十二岁回东都短短两日,结识数名高官之子,其后悄悄互通信息。 俭太子淫逸骄奢,皇上十六岁,就掌握了俭太子与其门下许多罪证,对俭太子不满的朝官多番弹劾,先帝为护着俭太子,在皇上十七岁的时候,被逼无奈召皇上回到东都,封王赐府。 其后三年秘密筹谋,竟寻到俭太子非先帝亲生的铁证,先帝赐死俭太子后一病不起,上圣皇太后妄图掌控皇上未遂,联络俭太子旧部阻碍皇上入住东宫,皇上夜里潜入紫宸殿,逼迫先帝下了圣旨,入东宫后,上圣皇太后疯狂反扑,在朝堂上孤立皇上,先帝的病情瞒着皇上,皇上在先帝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带人冲进紫宸殿,兵不血刃顺利即位。 其中惊心动魄,铭恩并没有亲眼瞧见,只知皇上与身边护卫幕僚追随的臣属们,连续几个昼夜没有合一下眼。 铭恩哈腰跟在皇上身后,想着这几年的种种,不由感叹,皇上雄才大略智谋过富,于这男女情/事上却分外迟钝,有句老话,人不得全瓜不得圆,大概便是这个道理。 铭恩想着低声问道:“皇上果真不认得蓉娘子?” 皇上嗯一声:“她和婉婉很象,朕分不清谁是谁。” 铭恩哭笑不得,皇上为王爷时,几位幕僚看皇上喜爱萧夫人,因她罗敷有夫苦苦隐忍,便寻得神态上有几分肖似萧夫人的许婉,设计遣刺客在客栈中谋刺皇上,许婉舍命相救,被刺伤手臂,皇上问许婉要何赏赐,许婉便说身世孤苦,愿意追随皇上,皇上将她带回王府,待若上宾,命府内下人以姑娘呼之。 其后众人看皇上只是待许婉客气,并无半分男女之情,又寻来与许婉性子南辕北辙的秋蓉,秋蓉柔弱顺从,一副娇媚之相,谎称是许婉的表妹,前来投靠许婉,皇上也准了。 明明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皇上竟然分不清谁是谁,唉…… 铭恩没再说话,皇上突然开口问道:“为何称呼她为娘子?” 铭恩忙回道:“是上圣皇太后的吩咐。” “多事。”皇上随口说道:“这些日子繁忙,倒忘了婉婉,君婼住坤宁殿后,封婉婉为郡主,为她寻个中意的男子,嫁了吧。” 铭恩答应着:“那蓉娘子,不,蓉姑娘呢?” 皇上脚下加快:“这次亲蚕,若能一只蚕儿不死,令君婼开颜,瞧在婉婉面上,让她跟着婉婉出宫。” 铭恩答应一声,皇上皱了眉头:“后宫中这些杂七杂八的小事,以后铭恩请君婼瞧着办,休要再来烦朕。” 铭恩心头一喜,大声回答奴才遵命,皇上健步如飞,很快走得远了。 君婼看着皇上远去的背影,狠狠抹一下眼泪,今日流得太多了些,又当着许多人的面,实在是丢人,默默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许再哭了。 深吸一口气转身进殿,瞧见被卷起的蚕儿,眼泪又簌簌落了下来,郑尚宫忙道:“都埋在桑树下化作桑肥,公主看可好?” 君婼点头说好,大殿中已收拾干净,锦绣与采月抬着竹箕过来,摘星自从皇帝出了大殿,便扯起嗓子嚎啕大哭,哭着哭着没了声息,好一会儿嚷了起来:“采月,公主会哭了呢。” 采月一愣,瞧着君婼含泪笑了起来,锦绣在旁忙道:“不是有那样一句话,祸福相依什么的。” 君婼抹着眼泪:“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锦绣连连点头:“还是公主有学问,不似我们这等粗人。今日虽说蚕儿们出了些事,可公主会哭了,再有蚕没养成,皇上也没有丝毫责怪,还处处回护公主,依奴婢看啊,皇上心疼公主呢。” 君婼闻言忘了哭,愣愣看着锦绣,咬一下唇问道:“锦绣,皇上,果真心疼我了吗?” 锦绣忙说果真,看向采月,采月笑着点头,摘星嚷道:“就是就是,若非公主开口,皇帝定会将奴婢千刀万剐。” 君婼脸上挂着泪珠绽开了笑颜,许久方说道:“其实我四月三十日夜里就能流泪了,只是没让你们知道,皇上几句问话,让我想起了旧事,我的毛病,是皇上治好的呢。” 三人笑起来,君婼环顾殿中,又是泫然欲泣,锦绣忙道:“咱们回去吧,公主这两眼肿的,回头还怎么见皇上?” 君婼一路捂着脸回到沉香阁。 一日捧着饕餮时哭时笑,傍晚方好了些,夜里睡下时两眼依然肿着。 躺在床上又想起那些白胖的蚕儿,眼泪淌了一脸,不期然有人说道:“八年攒着的眼泪,今日都得流光,竟没完没了。” 君婼闻听连忙坐起,紧捂了脸从手指缝里偷眼看皇上,神情罕见得温和,嘴角带着无奈的笑,低了头道:“妾丑死了,不想让皇上看到。待明日好了再去求见皇上,妾会好的,妾会将伤心的事忘掉,只记着高兴的。” 皇上不说话,伸出指尖点一点她的手背,君婼放下双手,扬起了脸,看着皇上慢慢咬了唇,身子往床里侧缩了又缩,空出大半个床面。 皇上歪头瞧着她,君婼缓缓低了头,脖颈染一层粉红,在朦胧的纱灯下,旖旎轻晕入眼。 第30章 共眠 君婼唇都快咬破的时候,皇上坐了下来,轻咳一声道:“君婼,可是有话要和朕说?” 君婼嗯了一声再没开口,沉默中皇上出声道:“大昭皇宫的事,都想起来了?” 君婼重重点头,皇上抿一下唇问道:“可伤心吗?” 君婼又重重点头,皇帝嗯了一声:“君婼说得对,将伤心的忘掉,只记着高兴的。” “可是。”君婼抬起头,“皇上,说着容易,做起来太难。” “都挑容易的事来做,人生岂不无趣?”皇上肃容道。 君婼身子又往里缩了缩,咬唇道:“皇上,妾就爱做容易的事,不爱做太难的。” 半晌沉默,君婼惴惴抬头,皇上正看着她,四目相投没有躲避,笑一笑道:“随你。” 君婼咬咬牙:“妾会尽力遗忘。” 皇上又笑一下,又说两个字:“随你。” 君婼又低了头,两手揪着衣带,搓啊搓啊搓,搓了许久红了脸,想起自己只着中衣,伸出手却够不着衣桁,皇上顺着她伸手的方向,扯一件衣衫下来扔给她,不解问道:“君婼冷吗?朕倒觉得,有些热。” 君婼披衣裹得紧了些,附和一句道:“都入六月了,夜里是有些热呢。” 皇上说声是啊,又没了声音,君婼哭了一日十分疲惫,提不起精神与皇上没话找话,静谧中有些昏昏欲睡,抬眸看皇上没有走的意思,悄悄挪动身子靠了床柱,低着头偷偷打盹。 很快陷入混沌,先是头一点一点的,然后身子东摇西晃,晃了一阵,就听扑通一声,身子歪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响起了小小的呼噜声。 皇上从头看到尾,看她歪倒在床上舒展了身子,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然后睡得沉了。心里有些羡慕,自己从未睡得这样踏实过,近日虽熏了助眠的香,噩梦依旧不时来袭。 起身待要离去,又退了回来,看一眼漏壶,已是三更,五更就该早朝,瞧着空了大半个的床榻,犹豫着躺了下来。 身旁幽香扑鼻,是在噩梦中带给他安宁的香气,渐渐合了双眸,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君婼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支起身子看向窗外,漆黑一团,想来时候尚早,待要躺回去,惊觉身旁有人,想喊锦绣,清香迎面而来,是皇上? 懵懂着想起入睡前,皇上曾经来过,竟没走吗? 雀跃着俯身看去,纱灯遥远,只看到暗影中的轮廓,悄悄支起身子挪过床尾小几上的纱灯,皇上睡得十分安稳,长眉舒展鼻息均匀,君婼瞧着笑了起来,皇上的睫毛长而浓密,且微微有些卷曲,伸出手指想要摸一摸,又缩了回来。 目光从睫毛移到鼻梁,停在扁桃心状的唇上,双唇在灯光映照下,晕出润泽的光,君婼喉间轻轻咽了一下,探出指尖,离着半寸,一圈一圈描绘那轮廓。 描绘着想起皇上梦游的那几夜,她守着皇上,曾几次贴上这双唇,那芬芳的滋味,比任何香料任何美食都要令她沉醉着迷。 君婼舔一下唇俯下身子,唇轻轻碰上他唇,忙又侧过脸去,万一皇上醒来,岂不是羞死人吗? 强忍着支起身子将纱灯放了回去,看不见便不会受到蛊惑,身子往里再往里,紧贴着里侧围栏,紧闭了双眸,可那股清香从鼻端钻入,一直到了心底,心里便有了奇怪的滋味,这样的滋味从未有过,无法用语言描述。 愣了一会儿,觉得这样的滋味是痒,身上痒可以挠,心里痒又该如何是好? 心里痒得难受,翻个身看着依然安睡的皇上,探出手去,手指戳戳皇上手臂,皇上一动不动,睡得这样熟,我又心里痒得难受,就偷偷解一下痒。 悄无声息挪了身子过去,唇贴上皇上的唇,一贴之下心里更痒了,便轻轻吮了一下,果真解痒。 君婼窃喜着,又试探着吮了一下,这次吸吮得微微用力,君婼就觉脑袋里嗡得一声,正惶恐的时候,心跳骤快,快得静夜中似乎能听到砰砰砰的声音,似乎要跳出身子外面来。 君婼慌忙用手去捂,一只手不行,还是跳得飞快,另一手也捂上前去,身子失去平衡,重重砸在皇上身上,唇依然贴着皇上的唇。 君婼瞪大了双眼,眼睁睁看着皇上眉头一皱,两眼缓缓张开,定定瞧着她。 君婼回过神,两手依然捂着心口,身子往下一滚,结结巴巴说道:“皇上,妾,妾做梦了……妾打小睡觉不老实,总爱在床上滚来滚去,惊扰了皇上……” 好半天听皇上嗯了一声,君婼缩着身子面向里侧,心依然怦怦跳着,声音如此之大,皇上可能听到?小声道:“皇上,似乎有动静……” 皇上说声没有,翻身向外闷闷说道:“明日还要早朝,勿要聒噪。” 君婼再不敢出声,心跳也渐渐缓了下来,合上眼困意袭来,昏昏欲睡的时候,皇上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被你一扰,再难以入睡。” 君婼忙撑起精神,说妾惶恐,就听皇上问道:“可想见一见君晔?” 君婼一怔,确实有许多话要问大哥,又听皇上道:“朕可将他抓来见你。” 君婼摇头:“待大哥想要见我的时候,自会前来。” 皇上嗯了一声,在黑暗中舔一舔唇,唇上残留的芬芳入口传入喉间,眉梢染上笑意,忍着不转身去看她,只悄悄回味,多年噩梦缠身,今日竟做了美梦。 静谧中君婼突一声喊:“皇上,蚕儿分明是被人所害,是枉死的。” 皇上挑一挑眉,这会儿才想明白?又舔一舔唇道:“之前,朕一直以为你很愚笨。” 君婼瞪大了双眼,皇上说道:“说大昭国公主自信有羞月之貌,夜间不敢出宫。” 君婼气愤说道:“无稽的传言,皇上也信。果真那样的话,我不只愚笨,而是个傻子了。” 皇上一声轻笑:“后来看你治香术精妙,便知你聪慧。” 君婼笑起来,皇上又道:“今日亲蚕宫之事,在场众人俱都明白有人设局害你,你竟这会儿才想明白?” 君婼红了脸,辩解说道:“妾只顾得伤心,再说了,有皇上在场做主,妾心中有依靠,便没有多想。” 皇上听到依靠二字,唇角一扬转身瞧着她的方向:“君婼以为是谁?” 君婼咬咬唇:“那日上圣皇太后大闹一场,皇上可知道?” 皇上说声知道,君婼小心问道:“那,皇上如何处置?” 皇上道:“君婼,只有怀疑不够。” 君婼哼了一声:“那便由着她在宫中作恶?” 皇上笑笑:“笼中的鸟儿,再怎么扑腾也冲不出樊篱,扑腾得越厉害,羽毛掉得越多,最终,会折了双翅。” 声音中有些森然,君婼缩一下肩:“礼知道了真相,可还好吗?” 皇上声音柔和了些:“礼哭着要找上圣太后报仇,朕派了人护送他到皇陵祭母,朕答应,待他回来,定处置上圣太后。” 君婼有些忧心:“可是皇上……” 皇上笑道:“处置她容易,因她的身份,朕一直在忍耐。” 君婼哦一声,皇上说容易,那就是容易,她没有丝毫怀疑。 二人又没了话,君婼捂了唇偷偷打个哈欠,窗外天光点点亮起,她细瘦玲珑的身子晕在晨光中,粉白的脸颊上,长长的睫毛蝶翅一般扑闪着,双眸中藏着迷茫的困意。 皇上瞧着她,唤一声君婼,君婼嗳一声,皇上问道:“君婼戴的香,给朕一些。” 刚刚在她身旁,睡得异常安稳,是以开口索要,君婼摇头:“皇上,妾没有戴香。” 明明幽香扑鼻,皇上向她挨近了些,君婼躲了躲,皇上伸手揪住她的衣袖:“莫非是衣裳的熏香吗?” 君婼索性举袖子到皇上鼻端,皇上摇摇头,君婼手臂轻轻擦过鼻尖,被皇上一把攥住,半晌放开,似乎是她身上的体香。 皇上身子后撤,看着她,半晌垂了双眸,脸上染了几丝红色,她的身子,竟这样的香。 彷徨着翻个身,半晌又转身过来,君婼在皇上辗转的时候,已沉沉睡着,皇上犹豫着伸出手指捅一捅她肩,没有任何反应,抿一下唇,脸朝她胸前迅速挨了过去,深深嗅了一下,就是这样的香味。 做贼一般迅速离开,看君婼依然睡得沉,松一口气坐起身有些懊恼,如此,日后离不开她了。 穿了鞋下床匆匆而走,铭恩小跑步跟上,偷觑着皇上神情,唇角挂着笑意,看来今日心情好。不一会儿又皱了眉,似乎又不太好? 回福宁殿的路上,皇上神情几度变换,铭恩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君婼睡到日上三竿方起,起来瞧着那一箕蚕儿,闷闷说道:“以后再不养蚕了。” 锦绣正宽慰,铭恩来了,拜见过君婼笑道:“传皇上旨意,大昭国遣使前来探望公主,请公主前往紫宸殿相见。” 君婼手中桑叶掉落在地:“铭都知可知来使是哪一位?” 铭恩摇头:“今日早朝时,鸿胪寺卿奏曰大昭遣使,皇上听了欣然应允,未下朝便命小人前来传旨,小人所知并不详细。” 第31章 竹马 紫宸殿偏殿中,一位青年男子临窗而立,朝丹樨下不住张望。 御道上一行人匆匆而来,君婼走在前面,与那副画中一样的装扮,玉瑟半臂锦月色柳花裙,乌发盘了凌云髻,髻间金玉璨然,额前明珠葳蕤,心揪着疼了起来,她盘了发髻后,更美丽十分,却不是为我。 君婼提裙上了丹陛阶,快得几乎要跑起来,上了丹樨瞧见偏殿窗前的人影,欢快喊一声世晟。 终于顾不得仪态,跑了起来。 世晟迎了出来,站在门口笑看着她。 君婼跑到他面前,堪堪停住脚步,仰脸望着他,又唤一声世晟。 依然是玉树临风的模样,朗若清风灿若明月,绣金白袍碧色玉带,广袖曳地,笑看着她也不行礼,只启唇轻唤一声,阿婼。 君婼鼻子一酸,眼泪潸然落下,不愿意想起故国宫中,惟愿忆起世晟,只有世晟,一片诚心待她。 世晟看着她,袖中掏出锦帕,抬手为她拭泪,微笑着道:“阿婼会流眼泪了。” 君婼吸着鼻子点头:“世晟,我会哭了。” 此时皇上从垂拱殿下了早朝,驾还福宁殿。 行在御道上,途径紫宸殿的时候,想起今日君婼与大昭使节相见,抬眸朝紫宸殿丹樨上看去,就见到一位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正手执巾帕为君婼拭泪。 脚下凝住唤一声铭恩:“这大昭来使姓甚名谁?” 听铭恩说一声齐世晟,抬头看向君婼,今日装扮与那副画中一般模样,可见用心,紧抿了唇往丹樨上而来,站在不远处,二人的交谈听得一清二楚。 随侍的人都被铭恩轰走,君婼与世晟浑然不觉,世晟为她拭着眼泪,心中不住起伏。 曾想过许多法子均未凑效,来到殷朝不过半载,从流不出眼泪到泪落如雨,她可是在这宫中终日伤心?脸上笑容不变,心早已拧在一处。 君婼夺过他手中巾帕抹一下脸,看着他道:“世晟,我知道了许多事,我非母后亲生,大哥的腿因为我才断,这些事,世晟可知道吗?” 世晟心中泛起惊涛骇浪,她如何知道的?是谁如此歹毒? 君婼忙道:“世晟,不是采月摘星的错,机缘巧合之下,我得知了往事,世晟,我愿意知道真相,也会试着去接受。大哥如今,可还好吗?” 世晟看着她,她虽贵为公主,可在自己心中,她一直是懵懂柔弱的小女子,需要去呵护关怀,原来离了故国,她会这样坚强。摇头道:“我已不再做大皇子伴读,大皇子是好是歹,我一概不知。” 君婼愣了愣:“世晟与大哥是好友,就算不做伴读,也该……” 世晟罕见的急躁,打断她说道:“我与大皇子从来不是好友,区区伴读,在大皇子眼中,不过一介奴仆。” 君婼唤一声世晟,世晟摇头道:“阿婼并不了解大皇子。” 君婼低了头:“大哥可是因为腿残,性情大变吗?” 记忆中的大哥,是活泼狡黠的性子,反倒二哥刻板一些。 世晟愤恨说道:“一切都是他贪恋皇位的借口。” 君婼咬咬唇:“都是因为我。” “跟阿婼无关。”世晟看她难过,心中一急,捉住她手,低低说道:“阿婼,看着我。” 君婼抬起头,世晟眼眸中的光彩十分陌生。 看着二人执手相看泪眼,皇上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 世晟低声在君婼耳边说道:“阿婼权且忍耐,假以时日,我定带你离开这殷朝深宫。” 君婼不解,世晟眼中闪过痛悔:“是我棋差一招,让阿婼受苦。” 君婼及笄礼后,他回到西卫城齐王府,想要禀报父王母妃,求着母妃至炀城进宫提亲,不想回去后,母妃病染沉疴,他在病榻旁寸步不离侍奉,月余后,母妃病情稍有起色,他提起欲要向公主求亲,母妃落泪道:“奉皇后懿旨,母妃不得已装病拖着你,如今公主已前往东都,与殷朝太子联姻。” 他发疯一般冲出王府,骑马往东都方向追赶,父王带人追了上来,将他绑回王府关在清风轩,他逃无可逃,便绝食抗议,君晔出面劝过齐王,他方能出府。 君晔对他说道:“婼婼联姻已成定局,你就算追到东都,也是飞蛾扑火。不如等待时机,以使节身份出使殷朝,代我瞧瞧她去。” 世晟揪住他衣领咬牙道:“自己嫡亲的妹子远嫁联姻,你呢?可曾阻拦?” 君晔冷笑:“婼婼不在大昭,我方可放手夺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为何要阻拦?” 君晔一句话,世晟与他决裂,此时东都传回消息,公主与殷朝太子大婚之夜,殷朝皇帝驾崩,公主已经是未来的殷朝皇后,大昭皇宫中彻夜饮宴庆祝,独一人徘徊于宫墙之外,思念如昆弥川中浪涛,翻滚咆哮。 可他知道,如今情势不能冲动,只能徐徐图之。他苦苦压抑相思,在大昭朝堂中虚与委蛇,终于,皇上下旨派他出使殷朝。 痴望着她,想不起何时对她动了心,她每旬乘舟前来玉矶岛,大皇子在与不在,均说不见,她依然固我风雨无阻,其时只觉得她执着得近乎发傻,怜惜之下总是抽身前往客堂招待,为她烹茶,与她说一些亲切的话。 她年纪渐长后,每次前来都会带一册书向他请教,见她聪慧,将自己写的文章拿给她看,她总能读懂其中精要,比许多吹捧他的文人墨客更懂得他。渐渐的,每次写就新篇,总是第一个给她看。她不知,有的文章,只写给她一个人看。 每到日子便盼着她来,若来得稍晚些,心中便焦灼难安,后来索性驾舟相迎,瞧见她跳到她船上,与她同舟相谈,常常忘了早晚,惹得君晔不悦。 有一次她走后起了大风,乘舟追上去,她的船正在浪涛中颠簸,一个大浪过去,船上不见她的身影,他跳到湖水中抓住她的手臂,另一手攀着船舷,直到有侍卫驾着大船前来救援,回到大船的甲板上,抱她在怀中,惊吓恐惧之后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从那日起,便暗暗在心中发誓,一辈子呵护着她。 她到了及笄之年,那日怀揣着祖传的玉璧前去见她,看到她跽坐于花海间,正与采月低低笑谈,是以有了那幅画,他将画挂在书房之中,瞧着聊慰相思,谁知画被母妃取走敬献陈皇后,随着求亲使节送给了殷朝太子。 画中的她美如仙子,若是太子因她容颜心动,自己岂不成了她远嫁的帮凶?每每思及此,心中自责愧疚不能自已。 今日她的穿着若画中一般,可是因见他特意如此?世晟想着,看向她颈间玉璧,那是齐王府历代王妃方可佩戴之物。 君婼抽出手,抹一抹眼泪看向他:“世晟,我再不想回大昭去了。” 世晟心中一急:“难道,阿婼在大昭,便了无牵挂?” 君婼摇头:“自然不是,我牵挂大哥,可大哥并不牵挂我,二哥若知道我的身世,只会左右为难,若有牵挂,便是世晟了,想来那么多年,只有与世晟间的种种,是真的,其余的,云里雾里真假难辨,我只盼着,能忘掉才好。” 世晟双眸中光华绽放,君婼看着他,“世晟还是那样好看。” 二人相视而笑间,君婼鼻端清香来袭,眼眸一转,看到不远处立着一人,背对着他们凭栏而望,似乎在欣赏蓝天白云。 皇上何时来的?君婼心跳莫名加快,笑了起来,想要为世晟引见,再一回头,已不见皇上身影。 君婼心头升起些怅惘,怎么来无影去无踪的? 半晌回过神笑道:“只顾叙话,望了请世晟进去坐着,失礼了,快快有请,用香茶招待世晟。” 进了偏殿亲手奉上茶,笑说道:“世晟,我在殷朝,很好呢。” 世晟一怔,未说话,锦绣带着几位宫女走进,在旁静静侍立,偷眼瞧着那位世晟公子,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正深情望着公主。 想起刚刚皇上突然出现在面前,阴沉着脸冷声吩咐:“都去公主身旁伺候。” 说完大步而走,却未往福宁殿去,而是吩咐铭恩备马,驾幸琼林苑,琼林苑中有御用的围猎场,想来皇上起了狩猎之兴。 君婼看锦绣进来,笑道:“快,唤采月与摘星来见过世晟公子。” 摘星冲进来拜见,采月随后走进,一眼瞧见世晟,低了头眼眸中含了泪水。 世晟趋前一步阻止她下拜,含笑问道:“采月可好?” 采月说一声好,已是哽咽难言,世晟笑道:“采月可是想家了?” 君婼笑道:“说起来,世晟是采月的启蒙老师,采月心中视世晟为先生呢,见到世晟自然高兴。” 采月忙说不敢,世晟笑道:“若采月愿意,唤我一声先生,如何?” 采月一喜,忙拜倒在地,唤一声先生,世晟点头应了一声,君婼哈哈笑起来:“还真是有模有样,就差六礼束修了。” 铭恩在门外听到君婼笑声,心肝一阵阵发颤,都到了宣德门外,皇上骑在马上拧眉吩咐他,速速将大昭使节赶出宫去,日后无御命,不可互遣使节。 这是两国断交的意思吗?铭恩顾及君婼,进到偏殿,只客气言道:“觐见时辰已到,请公主返回沉香阁。” 第32章 断交 御驾来到琼林苑,下令不许侍卫驱赶野兽,皇上铁青着脸策马冲进围猎场,纵马在林间疾驰,马跑得几乎要飞起来,手中箭更快,嗖嗖嗖嗖,不是行猎消遣,倒象是上阵杀敌。 午膳也不用,猎物堆成了小山夕阳西坠的时候,皇上依然没有回返的意思,众人担心皇上安危,铭恩更揪着心,跑过去劝谏,没听到一般,理都不理。 直至傍晚,昏暗中一头麋鹿迎面奔来,皇上弯弓搭箭,御用的金桃牛角双曲弓拉满弦,弓弦震颤着嗡嗡作响,箭在弦上,眼看就要射出,却硬生生收了回来,因用力过猛,左手手臂扭伤,琼林苑中的屠杀方才作罢。 也不用御医包扎,只手策马回宫,进入福宁殿解下猎装,手臂已经肿了起来,命铭恩拿过伤药胡乱抹了些,盘膝坐在几后发愣,麋鹿,是大昭国独有的物种,利箭待要脱手的时候,突然想到君婼,若射杀了这头麋鹿,君婼会伤心吧,是以收了回来。 狠狠捶一下几案,随手抓一册书看到三更,睡下后辗转反侧,不到四更起来在殿中来回踱步,左手臂隐隐作痛,就算射杀麋鹿,她也不知,为何要冒险撤箭? 又想到齐世晟,大昭遣使怎么偏偏是他?君婼提起过他多次,一口一个世晟叫得亲热,见到他丝毫不避嫌疑,由着他拭泪,与他执手相望,还说齐世晟是她在大昭国唯一的牵挂。 皇上咬牙不已,踱步越来越急,心中小火苗一簇一簇冒起,越烧越旺,从小几上抄起茶壶喝几口凉茶,冷静下来升起懊恼,因为君婼,已数度失却冷静自持,非己风范,坐回几后合眼凝神,以后不要见她为好。 君婼因见到世晟,对蚕儿的伤痛淡了些,亲手照顾存活的一箕蚕宝宝,用足了心思。 夜里睡下觉得少些什么,天未亮醒了过来,心里有些发空,是不是梦到了什么?蹙眉细思,想不起来。 坐起身看向昨夜皇上睡过的地方,似乎很久没见到皇上了,歪头想了想,不过一日,又想想,一日都不到,早间在紫宸殿外丹樨上看见了,虽然只是背影。 呆愣了许久又躺回去,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中捶床,失眠的滋味这样痛苦,那皇上被噩梦纠缠,岂不是更痛苦吗?昨夜忘了问问,皇上如今睡得好不好。 晨起精心装扮了抬脚向外,锦绣忙追出来问何处去,君婼咬一下唇:“昨日见到世晟,心中高兴,今日要去谢过皇上。” 锦绣忙道:“公主,此时皇上未下早朝呢。” 君婼脚步顿住,喂一会儿蚕宝宝,与牠们说几句话,到廊下逗弄一会儿画眉鸟,唤一声锦绣道:“我想到福宁殿等着。” 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锦绣笑道:“只是向皇上致谢,不用如此着急,公主不如为皇上准备些小点,这样方见用心。” 君婼蹙着眉,心神不宁的,做不出美味的点心,不如不做。对锦绣道:“也不只是致谢,还想问问皇上,近来睡得可安稳,昨夜忘了问了。” 锦绣虽心思灵巧,于男女之事上也懵懂,心中有些迷惑,觉得君婼有些颠三倒四,也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急切。 君婼说着话已出了沉香阁,锦绣忙忙跟采月摘星招呼一声,带几个小宫女跟了出去。 君婼进了福宁殿,侍奉皇上笔墨的小黄门正在收拾文房,君婼吸吸鼻子:“是三七活血膏的味道。” 小黄门回禀道:“皇上昨日行猎,扭伤了手臂。” 君婼忙问伤得可重,小黄门道:“有些红肿,听铭都知说,夜里睡得不安稳。” 君婼心提了起来,出殿站在丹樨上张望,望了许久,就见皇上从御道上远远而来,拔脚要下丹陛阶相迎,看着皇上身后尾随的侍从顿住了脚步,那么多人看着,还是回殿中等候。 转身回了殿中,又过许久,殿门外传来笃笃的脚步声,君婼的心随着那脚步,怦怦怦越跳越快。 皇上迈步进殿,一眼瞧见君婼站立相侯,转身便要离去,就听君婼唤一声皇上,脚下顿住一回头,君婼脸色绯红,一双明眸水灵灵的,咬唇看着他。 举步到御案后坐了,凝声问道:“有事吗?” 声音十分淡漠,君婼愣了愣,皇上是不是朝堂上有不高兴的事? 低了头避开他冰冷的眼:“皇上的手臂,要不要紧?” 不想理她,可心头升起一丝欢快,她挂念着朕,冷着脸道:“不要紧。” 君婼咬咬唇:“皇上昨夜,睡得不安稳?” 在你身边最安稳,皇上心绪浮躁起来:“睡得不安稳,因为手臂伤了,手臂伤了,是因为你。” 君婼唬一跳:“为何,为何是因为妾?” 皇上咬牙:“行猎时有一头麋鹿,朕本欲射杀,想到了你,将满弓的箭撤了回来,才扭伤的……” 说到麋鹿,愤恨中添几分委屈,君婼跑了过来,不由分说掳起衣袖,半条手臂红肿发亮,小心翼翼捧着吹气,满怀关切问道:“皇上,疼不疼?” 身侧幽香扑鼻,手臂上吐气如兰,疼痛变成麻痒,丝丝缕缕钻入心底,皇上心绪更加浮躁,狠狠瞪一眼君婼,猛得抽回手臂:“不疼,一点也不疼。” 君婼笑道:“皇上,疼就说嘛,妾不是那些挑剔的大臣,跟妾用不着逞强。” “朕没有逞强,就是不疼。”皇上梗着脖子。 “肿的发亮,怎么会不疼?这样,妾回沉香阁做好吃的送过来,如今天热,凉米璨,可好?”君婼笑着道,“米璨过了深井水,入口冰凉爽滑,咬起来劲道十足,再配以各式小菜与凉粥花汤。” 皇上听得口舌生津,扭头不看君婼明媚生动的脸,生硬说道:“不爱吃,你做的饭菜,很难吃。” 君婼有些不服气:“那之前……” 皇上打断她的话,指一指御案上几厚摞奏章:“朕还忙着,无事退下吧。” 君婼咬咬唇:“有事,妾昨日见到世晟十分高兴,特来谢过皇上。” 世晟?十分高兴?特来谢过?皇上看着她挑了双眉,脸上更添淡漠,声音也更冰冷:“朕已下旨,将齐世晟赶回大昭,日后没有朕的旨意,两国间不许互派使节。” 君婼本想着谢过皇上后,再请求见一见世晟,昨日时辰太短,有许多话没有说完,一听世晟走了,心中有些发急,竟然被赶了回去,还不许互派使节,瞪大双眼看着皇上,声音也大了些:“殷朝是要与大昭国断交吗?” 皇上点头,脸上带几丝得意:“不错,朕说了算。” 君婼气极:“妾是大昭国的公主,皇上不如与妾也断交。” “断交就断交。”皇上痛快作答。 君婼哼了一声,也不请辞,转身出了殿门,奔下丹陛阶眼圈已是发红。锦绣忙问出了何事,君婼愤愤道:“还皇上呢,不讲道理的皇上。” 锦绣忙忙伸手捂住她嘴,君婼将她手扒拉下来,气愤说道:“竟然将世晟赶走,竟然要跟大昭断交,跟我也要断交呢。怎么就得罪他了?前夜还好好的,今日怎么就翻了脸,哼,阴晴不定,是不是小时候…….” 提到他小时候,心中一缩不说话了,呆愣一会儿摆手道:“不提了,锦绣,我们回去,午膳我来做,凉米璨,让铭都知也来。” 午间铭恩心满意足一通饱餐后,哼着小曲回到福宁殿,屏声静气进去,看着几上饭菜一下未动,觑一眼皇上脸色,陪笑道:“今日公主高兴,亲自动手做了凉米璨,赐了小人两碗,那叫一个好吃……” 皇上手中的书砸了过来,喝一声滚。 铭恩抱头向外,险些与锦绣撞上,锦绣手中拎一个食盒,毕恭毕敬屈膝道:“公主惦记皇上,命奴婢送了午膳来。” 皇上没听到一般,只专心看书,锦绣无措看向铭恩,铭恩轻轻点头,锦绣会意,将食盒打开来,瞬间香飘满室。 锦绣一一拿出,大盘小蝶大碗小盅摆满了几案。 锦绣拎着食盒走了,皇上从书后看一眼铭恩,不悦道:“滚出去。” 铭恩在廊下侍立,一刻钟后听到皇上起身,进去一瞧,盘干碗净,皇上正在殿中踱步。 躬身轻手轻脚收拾着,小心说道:“公主忙碌一个时辰,众人吃得欢快,可公主一口未用,似乎有什么心事,叹着气悄悄抹眼泪。” 皇上停下脚步:“不是说,公主今日高兴吗?” 铭恩忙道:“做美食前瞧着笑眯眯的,做好后又不高兴了,亲自动手为皇上装了食盒,一边装一边噘着嘴……” 没听到皇上言语,只听到笃笃的脚步声,追出去就见皇上的身影在御道上越行越远,往沉香阁方向去了。 第33章 妒忌 沉香阁中君婼并没有伤心难过,因想起他小时候的经历,对他没了任何怨愤,依然回去用心做了美食,让锦绣送于他,自己也吃得尽兴。 铭恩捏造君婼伤心落泪,只是为了促使皇上与公主和好。 君婼站在廊下逗着画眉消食,身旁采月为摘星诵读太白先生的诗: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采月诵读着,又为摘星解惑:“因先生此诗,方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说,指男女从小认识,天真无邪亲密无间。” 摘星哦了一声:“明白了明白了,邻居家的狗蛋就是我的竹马。不过,狗蛋那会儿穿着开裆裤淌着清鼻涕,想起来有些恶心,真羡慕公主,有世晟公子那样的竹马。” 采月没有说话,君婼笑道:“若说两小无猜,只有世晟……” 说着话一回头,皇上站在阁门外花丛后,青着脸咬牙切齿看着她,君婼开口想要说话,皇上已旋身而走。君婼望着皇上背影,气性真够大的,还在生气,不过,皇上为何而来? 拔脚追了上去,扯一扯他衣袖:“皇上,午膳可合胃口?” “不合。”皇上怒气冲冲,“朕一口未用,命人扔了。” 君婼哦一声:“皇上还真是胃口奇特,别人都说好呢。” 皇上转身看着她:“别人?朕是别人吗?” 君婼唤一声皇上:“皇上生气的时候,小孩子一般,究竟何事不悦,跟妾说说。” 说着话又扯扯袖子,另一手手指点在掌心,皇上后退一步皱眉道:“别动手动脚的。” 君婼却顺势捏住他手掌:“皇上说与妾断交,妾十分生气,可是想到皇上……想到皇上手臂受伤,就不生气了,妾都不气了,皇上也别气了。” 皇上眉间松动了些,脸色也有回转,君婼一只手捏着他的大手,觉得很累,另一手也捧了上去,两手捧着他的大手掌,轻轻摩挲着道:“堂堂一国之君,不是该喜怒不形于色的吗?” 皇上抽了抽手,又往前递了递,只扭着脸不看她,也不说话。 君婼又唤一声皇上,皇上扭着脸开了口:“朕小时候,有一个小宫女常常与朕一起玩耍,叫做……”看一眼身旁怒放的芙蓉花,“叫做芙蓉,人如其名,长得比芙蓉花还要好看,瓷娃娃一般,两个大眼睛又黑又亮,笑起来若两弯月牙……” 君婼放开他手,脸上没了笑容:“原来皇上小时候不象妾想的那样孤单可怜。”一句话不解恨,咬咬唇道:“可是,性情为何如此古怪?” 皇上脸扭过来:“朕才不古怪,古怪的是你。” 君婼愤愤道:“妾怎么古怪了?” 皇上想了想:“就知道吃,还不古怪?” 君婼哼了一声:“以后每日都要做新鲜吃食,却不给皇上。” 皇上咬了牙,指指她,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二人在芙蓉花间互相瞪着两不相让,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铛铛铛的铜锣声,有人喊着走水了,端水盆的挑水桶的宫人,陆续从身旁跑过。 二人齐齐朝远处望去,开头只见青烟,因风大,火借风势,很快已看到火光,滚滚浓烟冲天而起,皇上望了一会儿,转身看一眼君婼:“坤宁殿失火了。” 看君婼神情迷惑,笑一笑道:“坤宁殿乃是皇后寝宫,今日毁于大火,司天监定会大做文章。当年太上太皇即位后,因坤宁殿失火,迫于各方压力,册封皇后一拖再拖,当时的太子妃因子嗣落落寡欢,又受到惊吓,一病不起亡故了,一年后,太子侧妃被册封为皇后。” 君婼哦了一声:“皇上似乎,很高兴?” “不错。”皇上瞧着她轻笑,“烧得好。” 君婼瞪着他:“如此说来,皇上盼着妾也抑郁而死,好册封别人做皇上的皇后,选谁呢?青梅竹马的芙蓉?一心痴爱的那位夫人?流云阁中的婉娘子,或者蓉娘子,皇上可册封之人,很多,对了,宫外还有个夏姑娘……” “闭嘴。”皇上喝了一声,“你又如何?与那齐世晟又哭又笑,让他为你拭泪,拉着手眉目传情,朕瞧得一清二楚。” “那又怎样?”君婼理直气壮,“皇上若与故友重逢,说不定还搂搂抱抱……” 还想搂搂抱抱?皇上原地转个圈,指指君婼道:“亲蚕宫之事,知道内情者甚少,容易下手处置,今日坤宁殿失火,废墟乃是物证,一二品外命妇在亲蚕宫养蚕,都亲眼瞧见,是为人证,人证物证俱在,你,你,你别再想着依靠朕。” 君婼闻听紧咬了唇,低了头忍着伤心道:“皇上,果真不做妾的依靠了吗?” 听到她嗓音发颤,果真二字堵在喉中,怎么也吐不出,默然着紧抿了唇。 互相瞪视着,谁也不说话,谁也不走…… 铭恩疾步跑了过来,看一眼垂头丧气的君婼,再看看脸色铁青的皇上,小心说道:“皇上,坤宁殿失火了。” 皇上冷声道:“烧了好,宫中没有皇后,反正也无人去住。” 铭恩忙道:“内寺所正带着宫人灭火,在一处枯井中发现了婉娘子,有些失魂落魄的。” 皇上嗯了一声,铭恩又道:“内寺所卫上了刑,婉娘子只说是路过坤宁殿,瞧见花团锦簇装饰一新,进去逛了逛,要离去的时候,火从殿门外窜了进来……” 皇上又嗯一声,只看着君婼,似心不在焉,铭恩又唤一声皇上,皇上不耐烦道:“不是婉婉纵的火,让内寺所放了她。” 铭恩说声明白,一溜小跑去了。 君婼心中沸腾开来,他叫她婉婉?她出现在坤宁殿,明明诸多疑点,可他下令放了她? 你就如此相信她如此护着她?君婼心中浪涛汹涌,气愤唤一声皇上,无人应声,抬头已不见皇上踪影。 君婼心中憋闷不已,坐在芙蓉花旁石凳上怔忡出神,他盼着我死,他不肯再做我的依靠了,要做别人的依靠,君婼眼泪滴了下来。 他大概去流云阁探望婉娘子去了,婉娘子受了刑,他心疼了。 他夜里可会宿在流云阁?君婼眼前浮现一副画面,一张阔大的床榻上,皇上仰面躺着,左边是婉娘子,右边是蓉娘子,一都面冲着皇上,三个人亲密笑谈。 君婼咬了牙,哼,且等着,这就回去治香,用香迷惑皇上,一旦册封为后,就将那二人赶出宫去,可是,赶走这二人,还有一个芙蓉,算了,芙蓉只是个小姑娘,不追究了,可皇上痴爱的那位夫人怎么办?住在皇上心里,是赶不走的。 君婼沮丧着又愤恨起来,这一切不能怪几名女子,要怪就怪皇上,愤恨之下不由自言自语:“就是,都怪皇上,招惹那么多女子,将本公主变得更加邪恶,真正可恶。都说大昭是化外之境,殷朝是礼仪之邦,可大昭是一夫一妻啊,殷朝男子凭什么三妻四妾,皇帝更过分,三宫六院诸多妃嫔,你忙得过来吗?不嫌累吗?哼,既如此,女子何不三夫四郎,再豢养许多美男,这样才公平……” 就听耳边有人说道:“想得美……” 抬起头,皇上不知何时去而复返,负手站着,默然看着她。 刚刚所说被他听了去,君婼两颊飞红,脸上挂着泪珠,恨恨起身往沉香阁而去。 皇上看着她的身影,低低叹气,忍着要追上去的冲动,早朝时想着她的香气,罕见的走了神,害得宰辅将奏对说了第二遍,为了定下心神,打定主意日后每夜宿沉香阁,想到夜里有她陪伴,又走了神,宰辅只得又说第三遍。 在众位大臣疑惑的目光中暗自咬牙,都是你害的,身上那么香。 正尴尬的时候,鸿胪寺卿出列奏报,说大昭国遣使探望公主,想都没想说一声准,给铭恩使个眼色,只为让君婼早些见到来使,纾解思乡之情。 谁知来使竟是齐世晟,怎么偏偏是他? 想到齐世晟咬牙切齿,要不派人杀了他?可是蚕儿死了君婼都那样伤心,若她的竹马死了,她定会痛断肝肠。 想到竹马二字,瞧着眼前芙蓉花哼了一声,捏造出一个芙蓉似乎不足以解气,以后再多说几个,芍药蔷薇牡丹腊梅,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可是,再多也是捏造出来的,齐世晟却是真实的存在。 愤懑着回到福宁殿,金猊中香气清幽,皱眉不悦道:“此香,朕不喜欢。” 铭恩忙哈腰道:“今日早起的时候,公主带过来的,叫做闻思香,言说夏日炎热,此香可清心安神。” 皇上抿唇不语,铭恩觑着脸色道:“要不,换回龙涎香。” 皇上摆摆手,铭恩又问:“明日庆寿殿之事,公主是否一同前往?” 皇上拿过一册书:“明日之事,明日再说。” “可是。”铭恩小心翼翼道,“明日诸多大臣命妇到场,公主若以皇后身份前往,今夜做些准备才好。” 皇上突有些暴躁,声音大了些:“再提起公主二字,罚你到坤宁殿当差。” 想到那焦黑的断壁残垣,铭恩身子一抖,再不敢说话。悄悄退出殿门,打发小磨去给锦绣送信,公主去与不去,沉香阁都事先做好准备,免得到时慌乱。 第34章 清算 坤宁殿一场大火,上圣皇太后十分得意,早起站在庆寿殿丹樨上凭栏遥望,清风徐来朝阳初升,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一群人遥遥而来,上圣皇太后眯眼看去,天圣皇帝在前,其后是礼部官员并数名一二品外命妇。上圣皇太后得意笑了起来,唤一声杜鹃。 杜鹃乃是郑司赞闺名,郑司赞躬身答应,上圣皇太后指向远处:“杜鹃不赞成老身的手段,说是会惹恼皇上,瞧瞧,都来了,老身身份在此,他再桀骜不驯,又敢如何?” 郑司赞含糊附和着,新帝在朝堂上的雷霆手段,令人闻之心惊,俭太子旧部泰半归顺,顽抗的或告老或革职,或获罪抄家流放,朝臣中再无人肯与上圣皇太后联手,且上圣皇太后娘家势微,上次利用礼亲王,带进几位外命妇,本想着能做些文章,不想皇太后短短几句话,一切盘算付之东流。 郑司赞苦苦思索,皇帝虽说对后宫淡漠,对两位王爷却极为关照,再看看修葺一新的延和殿,想想一无是处的铭恩,领着左班都知的虚衔,只是照顾皇上饮食起居,宫中事务都是右班都知掌管。 想到皇上小时候的经历,缺疼少爱的,都说皇上冷酷绝情,也许,那只是对敌人,对皇上好的人,皇上也会加倍眷顾。 郑司赞大着胆子揣度圣意,便劝上圣皇太后对皇上慈爱些,化干戈为玉帛,哄好了皇上,安享太后的尊贵与荣华,上圣皇太后不以为然:“不过一个野孩子,让老身去哄他?凭什么?当初帮他对付俭太子,只不过是觉着宸妃碍眼。” 唉,这样的眼界,这样的胸襟,怪不得被宸妃压在头上多年。 郑司赞看着俞行俞近的队伍,上圣皇太后在后宫花招迭出,今日只怕是清算来了。 郑司赞心惊肉跳,看着一脸喜色的上圣皇太后,自己看走了眼跟错了主,却也不能坐以待毙。回头瞧一瞧殿中金兽,香气袅袅扑鼻而来,好在另有准备。 上圣皇太后换了礼服端正而坐,等候众人前来拜见。 突听殿外有中官的公鸭嗓响起:“昨夜,庆寿殿一名宫女突发疫病,为防时疫在宫中蔓延,关闭庆寿殿。” 随着这一声呼喊,响起急而快的脚步声,上圣皇太后猛然站起向殿门冲去,殿门在她面前轰然关闭,大开的朱窗次第封上,上圣皇太后冲外大喝一声:“大胆元麟佑,你要对老身如何?” 元麟佑是皇帝的名字,乳名阿麟。 门外众人伏身下拜,口称给上圣皇太后请安,愿上圣皇天后吉祥安康。整齐而洪亮的声音,压住上圣皇太后的怒喝,上圣皇太后怒声喝骂:“废物,一群废物……” 郑司赞恭敬扶着气得身子乱颤的太后,心里暗暗叹气。 众人请安罢,一个温煦的声音响起:“母后莫要惊慌,只是为着母后安康,暂时关闭庆寿殿,待时疫一过,定设宴为母后压惊。” 上圣皇太后怒喝道,“混账,你安得什么心……”皇帝的声音比她更大,带着怒气道,“瞧瞧,你们出的好主意,吓着了太后……”话音一转又和煦许多,“母后莫慌,臣这就进去作陪。” 外面有人大声劝阻,“皇上万万不可,保重龙体要紧。”还有的说,“皇上孝心惟天可表,可是时疫凶险。”有妇人的声音响起,“皇上牵挂太后,白布蒙了口鼻再进去。” 殿门吱扭一声开了,皇帝的身影从光影中迈步走进,没有蒙口鼻,一脸关切望了过来,身后众臣命妇宫人跪了一地,都带着哭腔:“皇上孝感动天,乃是殷朝之福天下表率。” 上圣皇天后呸了一口,皇上身后的殿门迅速合拢,皇帝没有行礼径直向前,拖一把椅子与上圣皇太后面对面坐了,看着她笑了一笑。 上圣皇太后龙头拐咚咚杵在地上:“元麟佑,你居心不良,其心当诛。” 皇帝摇摇头,夺过她手中龙头拐递给郑司赞,笑说道:“事到如今,母后依然毫无悔改之意,也好,这些日子在后宫兴风作浪,朕烦不胜烦,今日一并清算了,还宫中安宁。” 上圣皇太后紧绷着脸,皇帝低声说道:“母后,懿和皇后,就是兰太妃先前的住处,海棠树下埋一只御赐莲花银碗,前些日子松土的时候挖了出来,银碗漆黑,内寺所查验过了,银碗中有番木蟹与柳叶桃,因是先帝所赐,兰太妃十分珍爱,生前常用来盛参汤。” 上圣皇太后脸色一变,皇帝声音更低:“前些日子君娘子亲蚕,蚕吃了带露水的桑叶,死去大半,挑唆摘星的小宫女找着了,招供是方允指使。” 上圣皇太后身子往后仰了仰,抖着手嘶声道:“方允,方允呢?” 皇帝看着她:“方允正在内寺所受刑,还有,母后,昨日坤宁殿失火,母后指使之人遗落了火石,火石上面刻着庆寿殿字样。” 上圣皇太后两腮的肌肉颤了起来,指一指皇帝大叫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皇帝笑笑:“臣为母后想好了出路,其一,认罪被囚,为天下臣民耻笑,将来不得与先帝合葬。其二,到徽州行宫去避时疫,过些日子以徽州气候适宜为由,不再回到东都,一辈子都以太后之尊奉养,薨逝后葬入昭陵。” 上圣皇太后怒瞪着皇帝,皇帝摇摇头:“母后识时务些,朕可就这会儿有些耐心。外面史官正在记录,朕不避时疫探望母后,天家母子情深,这样两相受益,母后不想在史书上留下恶名吧?因毒杀太妃被罢黜的皇太后,世人如何评价不说,胡氏一族蒙羞,后代子孙永无出头之日。” 皇帝看一眼漏壶:“朕很忙,给母后一刻钟,好好想想。” 殿中静谧,漏壶中滴水之声清晰可闻,滴答滴答,皇帝靠坐着,似笑非笑看着皇太后,半刻钟后,皇太后颓丧闭了双目,缓缓伸出两根手指。 皇帝点点头站起身,往门口而去,身后郑司赞弯腰在耳边一句低语,太后睁开眼,唤一声皇帝。 皇帝回过头,太后颤着手道:“老身近来头晕目线,既有太医跟着,就给老身瞧瞧。” 四位白布蒙了口鼻的太医走了进来,太医院提点凝神为太后把脉,副提点突然说道:“此处气味有异。” 皇上一挑眉,副提点扯下面上白布,几步来到熏香的金兽旁,揭开来看向里面塔香,颤着手对郑司赞言道:“这样的塔香,可还有吗?” 郑司赞忙说有,从搁架上取下一个漆盒,打开来递到副提点面前,副提点拈一颗闻了闻变了脸色,颤声喊提点大人,捧了塔香过去:“提点大人瞧瞧,这其中……” 提点大人掰开闻了闻,又递给另外两名太医,四人头碰头商量几句,提点大人朝皇帝躬下身去:“启禀皇上,此燃香中掺了阿芙蓉,阿芙蓉乃是毒物,久嗅成瘾,或神智昏聩或狂性大发。” 上圣皇太后哀叹一声:“难怪老身常感头晕眼花心浮气躁,上回说是老身在庆寿殿外拿拐杖打人,老身一点也不记得,随侍的这几个人也越来越不听话,在宫中一再惹事。” 皇帝吩咐道,“找两位尚宫来。” 上圣皇太后说一声不用,耷拉着眼皮道:“尚宫局给老身与皇太后,还有几位太妃,都配的灵虚香,都禀报过老身,老身都知道,这些日子用的燃香,乃是君娘子孝敬的。” 皇帝额角一跳,副提点躬身说道:“阿芙蓉本是西域所产,少量服用可医头风。大昭国皇帝有头风之症,于十年前引进,并在皇家内苑种植。” 皇帝嗯了一声,坐在窗下榻上,沉声道:“如此,便请君娘子前来。” 郑司赞一福身道:“公主入宫之初,奴婢曾在沉香阁伺候,公主善良热忱,这其中,定是另有隐情。” 上圣太后抓起几上茶盏掷了过来:“明明是她有意加害老身,你还为她辩解?” 皇帝两手抚在膝头不动声色,想要带她同来的,可是又气她,因她一夜不曾安稳入睡,便故意不让她来,不让她看热闹。 她看蚂蚁都那样投入,今日这样的热闹,定是爱看的。 想着她又有些心浮气躁。 门外一声通传,君婼敛衽走进,恭敬拜见过太后,太后只冷哼一声,又过来拜见皇上,皇上垂眸不看她,只淡淡说一声免礼。 君婼恭敬在一旁侍立,上圣皇太后指指她,冷声说道:“君娘子献给老身的香料中有阿芙蓉,你是何居心,还不从实招来?” 君婼一惊看向皇上,皇上依然不看她,君婼低了头,他昨日说过不再做我的依靠了,我只能依靠自己。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静静看向上圣皇太后,上圣皇太后的目光凶狠而残暴,唇角藏着一丝势在必得的笑意。 第35章 追问 君婼毫不退缩,看着上圣皇太后缓声说道:“妾奉了皇上御命,可以在沉香阁中治香,不过,妾治的香只给过两处,一处是福宁殿,另一处便是郑司赞曾向妾讨过祛疫避瘟香,言说是为尚仪治疗风湿所用。” 郑司赞点头说是,皇上不置可否。 上圣皇太后一声冷笑:“如今事发,你的诡计败露,自然是百般抵赖不肯承认。” 君婼摇头:“但凡妾治的香,都会有一处标记,请查验庆寿殿中的燃香可有。” 副提点拿了香过来,君婼看向皇上,略有些紧张:“还请皇上查验。” 皇上伸手接了过去,君婼道:“妾的燃香,捻子上每隔两寸,便有一个秋字,且捻子为朝珠树树皮做成,妾治香,从不用纸。” 皇上点点头,上圣皇太后厉声道:“你既为害人,自不会留下印记。” 君婼看向她:“没有印记,则是无凭无据,这宫中会治香的,不只是妾一人,大昭皇宫中虽种植阿芙蓉,太医院药房中也有。” 上圣皇太后咬牙道:“伶牙俐齿,传内寺所对她用刑。” 君婼想起当日锦绣在牢中惨状,身子不由瑟缩一下,皇上看了过来,开口问道:“为何是秋字?” 君婼低了头:“妾的治香术,皆缘于手中一册秋氏香谱,妾便在香上留下秋字印迹,以表感激,前些日子方知,秋,乃是妾母后的姓氏。” 说到后面声音低了下去,两手紧握成拳,微微发着颤,皇上拍一拍身旁:“坐着回话。” 君婼说声不敢,冷不防皇上伸手拉她一下,她跌坐在皇上身侧,待要起身,皇上伸手摁在她肩头,朗声道:“陈州秋氏,朕曾有耳闻。” 提点躬身说道:“秋氏祖上曾是治香世家,因前朝宫中香丸一案家道中落,嫡系旁支避居各处,渐渐没了消息。想来公主乃是秋氏后人。” 君婼有些意外,难道母后是殷朝人氏?怔忪中,皇上伸手悄悄握一下她的手,起身道“燃香之事,着内寺所彻查,不过母后……”看太后一眼道,“臣刚刚所言,没有更改。” 太后脸色灰败下去,郑司赞呆愣着,她的盘算尚没有实施,皇上就要离去?她本想着借机站在公主一边,盼着公主为自己说句话,兴许能脱出牢笼。 唤一声公主,君婼朝她看了过来,看她目光中含着央求,顿住脚步待要说话,皇上冷眼看向郑司赞,郑司赞低下头去,皇上目光如刀,似能将她看穿。 对君婼说一声走吧,并肩来到殿外,待众臣与命妇告退,缓步下了丹樨,看一眼君婼,捻捻手指道:“要为郑司赞求情吗?” 君婼摇摇头:“当日我曾挽留郑司赞,郑司赞言说要回尚仪局服侍师傅,我感她一片孝心,没几日,她却去了庆寿宫当差,我问过郑尚宫,她乃是自动请命,上圣皇太后发狂持杖打人那日,她带人与摘星互殴,我尚记得,她竟忘了吗?今日看皇太后失势,转眼又向我投靠,如此反复之人,不可用。” 皇上嗯了一声,目光中有赞许之意。 君婼唤一声皇上,双手捧一个香囊递了过来。 皇上两手背向身后,君婼笑道:“这香囊可驱疫避秽,皇上戴着。” 说着话,细长莹白的手指伸向皇上腰间玉带,指尖碰触而来,皇上的身子瞬间紧绷,僵直了四肢,皱眉躲避一下说道:“朕没事,无需戴什么香囊。” 君婼揪住玉带不放,低头系紧,说一声好了。皇上瞧着她:“朕染不染时疫,与你无关。” “怎么无关呢?”君婼笑看着皇上,“本来很气皇上的,可是刚刚在庆寿殿,皇上护着妾了,便不气了。” 皇上扭过脸不看她:“朕没有护着你,朕只是秉公而断。” 君婼手指点在他掌心:“皇上分明护着妾了。” 皇上不说话,君婼又道:“皇上不护着妾,这会儿妾就要被押往内寺所受刑,当日锦绣受了拶刑,手指血肉模糊,妾曾亲眼见过,如今想起尚觉心惊。” 皇上依然沉默,本想逗逗她的,看到她有些怕,便不忍心了,后来又提到她的母后,怕她伤心,忙忙带她出来。 君婼又道:“上圣皇太后的目光那样凶狠,妾也有些怕。” 说着话,手指头在皇上掌心不停划拉着。 “行了。”皇上反手握住她手,“怕她做什么?过几日她要去徽州行宫,宫里日后便太平了。郑司赞与太医院副提点其心可诛,便让他们跟着到行宫伺候。” 君婼展眉笑了,问起皇上怎么与太后说的,皇上简短言说,君婼叹口气:“妾也想瞧瞧上圣太后的狼狈模样呢。 皇上看她一脸遗憾,心中颇有些愧疚,该带着她的,揉揉眉心道:“内宫中的琐事,君婼要多用心,朕顾不过来。” 君婼嗳了一声痛快答应,牵着皇上手道:“皇上既累了,不如与妾往后苑走走,这会儿暑气未盛,又有些凉风,金明池畔十分舒服呢。” 皇上没说话,却随着她挪动了脚步,君婼喁喁低语道:“昨夜里,妾睡得不安稳,皇上睡得安稳吗?” 皇上笃定说道:“十分安稳。” 君婼哦了一声没再说话,前方经过流云阁,君婼望一眼低了头,咬咬唇道:“婉娘子,可好吗?” 皇上摇头:“自有太医院为她医治。” 君婼又哦一声,眼眸一转:“婉娘子与蓉娘子,皇上更喜爱哪一个?” 皇上道:“都不喜爱,只是婉婉于朕有救命之恩,又是心直口快的性子,朕更顾念她一些。” 君婼怏怏的,踢踏踢踏,一边走脚尖不停磕踢着脚下鹅卵石:“那皇上要如何册封她们两个?妃还是嫔?” 皇上挑了眉:“铭恩没有告诉君婼?” “告诉什么?”君婼停住脚步。 “又是这些琐事。”皇上皱了眉头,低头看一眼玉带上的香囊,耐下性子道:“婉婉于朕有救命之恩,她无家可归,朕便收留她,秋蓉是她的表妹,前来投靠,她们不是侍女也非姬妾,只是客居于王府,是太后多事,接她们入宫……” 君婼心头雀跃着,依然不放心:“可是,蓉娘子与皇上不是有过肌肤之亲?” 皇上咬牙说一声无稽之谈,转身就走,走得很快,衣袖带出一阵风,从君婼身旁席卷而过,君婼追了上去喊一声皇上,手指去勾他腰间玉带,皇上停下脚步回过头,一脸受辱的模样。 君婼迟疑道:“妾也觉得,秋蓉配不上皇上。” 看皇上脸色好转,咬唇说道:“可是,妾妒忌那个芙蓉。” 芙蓉?皇上愣了愣,是谁啊? “她跟皇上青梅竹马,在皇上孤单的时候陪着皇上,妾十分妒忌。” 皇上有些狐疑,昨日好像说的是芍药,难道是芙蓉?君婼手指依然勾着玉带,皇上捉住她手让她挪开,方能自由转身,转个身瞧着她,半天说道:“朕讨厌齐世晟,十分讨厌。” “为何呢?皇上?世晟风度翩翩文采斐然,大昭国男女老少,都喜欢他呢。”说到世晟,君婼笑得眉眼弯弯。 皇上抬脚就走,君婼跑了几步,没追上,怏怏往沉香阁而来。在阁外看到一簇簇娇艳的芙蓉花,咬牙吩咐采月与摘星:“将花都掐了,做香粉胭脂,多余的泡澡。” 摘星嘟囔道:“公主爱花惜花,花开正艳的时候,是不让摘花的。” 君婼跺跺脚,是啊,跟几朵花置气,真没出息。 夜里正躺着叹气,冷香来袭,皇上站在地坪上绷着脸瞧着她,君婼忙起身相迎,许久皇上开口问道:“君婼也喜爱齐世晟吗?” 君婼点了点头,说喜爱,皇上抬脚走了,走的时候摔了一下门,出沉香阁在拐弯处踹几下墙,又是一夜睡不安稳。 第二日君婼前往福宁殿,得知皇上又去了琼林苑打猎,忧心忡忡,扭伤的手臂还没好呢,如何打猎?小磨过来说道:“脚也伤着了,铭都知劝过了,不听,皇上这几日夜里睡不好,铭都知临行前嘱咐,问问公主,是不是皇上夜里用的熏香受了潮?” 君婼摇头说不会,思来想去皇上近几日有些奇怪,要不等夜里回来,跟皇上详谈,想到谈话,心中升起挫败感,每次都是她叽叽呱呱不停得说,皇上偶尔才回应几句,且常常不欢而散。 哼,君婼心想,明明是他性情古怪,还说我古怪。 牵挂一日,天黑都没有回来,就寝前又打发锦绣去问,回来依然摇头。 心情烦躁不肯就寝,被锦绣硬摁着睡下,辗转反侧间,清风吹起帷幔,皇上走了进来,一身黑色猎装,攥紧了拳头紧盯着她:“你有多喜爱齐世晟?” 君婼爬起来,关切盯着他脚上乌舄:“皇上的脚伤可好些?” 皇上一拳砸在雕花围栏上,震得拔步床重重晃了一下,目光有些阴骘:“回答朕的问话,你有多喜爱他?可否想过嫁他为妻?” 第36章 纠缠 “想过。”君婼老实点头,手朝皇上伸了过去,“可是,皇上今日为何……” 皇上猝然后退,怔怔盯着她紧抿了唇,手握着围栏,因用力过猛,嘎巴巴作响,君婼唤一声皇上,两手捂上他的手:“皇上这几日心情不快,是不是朝堂上有什么为难的事?妾虽不懂,皇上与妾说说,省得憋在心里。” 想要挣开她的手,却贪恋她的芳香,闭一下眼道:“朝堂上没有能让朕为难的事。” “那?”君婼眼巴巴望着他,“皇上因何事不快?皇上,我们秉烛夜谈,好不好?” 君婼说着话拍一拍席面:“皇上坐嘛。” 皇上坐了下来,连续四夜未眠,快要撑不住了,今日去琼林苑无心狩猎,只是策马在林间穿梭,满脑子都是她。 君婼东拉西扯,想到什么说什么,直说得唇干舌燥,听不到皇上说话,叹一口气笑道:“早料到是这样,我说,皇上沉默,不过以前间或嗯一声的,表示在听。” 歪头一瞧,皇上靠了床柱,不知何时已睡得沉了。 君婼不由笑起来,也不假手旁人,为他脱了猎装与乌舄,仔细看过手臂与脚趾,抹了伤药,躺在他身旁,看着他熟睡的脸,看了很久,方笑着合上了眼。 身子本紧挨着拔步床里侧围栏,合了眼便悄悄往外挪,一点一点挪过去,手臂挨到他的手臂,便不敢再动,氤氲在他的气息中,甜蜜睡了过去。 睡梦中皇上翻身向里,手搭在君婼腰间,君婼小猫一般哼哼几声,向皇上依偎过来,皇上手臂紧了紧,将她的身子圈在怀中,脸贴向她的后颈,发间的幽香入鼻,靠得更近了些,鼻尖摩挲着轻嗅,睡梦中翘起了唇角。 软玉温香在怀,一夜酣眠无梦。 天光亮起时,皇上从睡梦中笑着醒来,看向怀中依然酣睡的人儿,不由一惊。 一惊之下抽出手臂,愣愣瞧着她,怎么宿在了沉香阁,昨夜又梦游了? 一点一点想了起来,想起君婼说喜爱齐世晟,要嫁于他为妻,抿了唇起身下床。 君婼听到动静醒了过来,伸个懒腰软糯糯唤一声皇上,听不到应答,皇上已走出拔步床围栏,君婼赤脚跳了下去,从身后抱住了他:“皇上等等,妾有话要说。” 皇上抬手要扒开她手,感觉她的脸轻轻贴上后背,身子僵住,两手覆上她手,再舍不得动,君婼说道:“昨夜入睡前突然想明白了,皇上妒忌世晟,所以生气,是吗?” 皇上扒开她手:“不过一个小国王世子,朕为何妒忌他?朕没有。” 君婼手又环了上来:“皇上妒忌世晟,若妾妒忌芙蓉,会妒忌,只因在意,妾在意皇上,皇上在意妾吗?” “不在意。”皇上硬声道。 环在他腰间的手臂缓缓松开,连忙回头看向君婼,君婼瞧着他,两手揪了衣带,低了头一步步退回床边,小声道:“如此说来,妾乃是自作多情。” 眼看她的腿弯就要撞在床边,皇上忙伸手一捞,将她捞在怀中,口是心非说道:“你在意朕,那齐世晟呢?” 君婼两手推拒着要离开他的怀抱,皇上不许,抱得更紧了些,芬芳满怀,心怦怦怦急跳,君婼叹口气说道:“世晟与我乃是以文会友,我视他为兄,放眼大昭,世晟似乎是唯一的夫郎人选。” 心跳得更急了些,几日来急躁的情绪平稳下来,紧闭的心扉缓缓打开,二十年来空洞的心房被她填满,紧抱她在怀中,埋头在她发间,低唤一声君婼,带着轻颤的余音。 君婼抬头望着他,呢喃道:“是天意吗?我遇见了皇上,七情六欲若开闸的洪水,泛滥不可收拾。” “朕……”皇上抿一下唇,“对君婼,患得患失,孩子一般可笑。” 于他,这便算是表白了,君婼两手环在他腰间,脸贴在他的胸口,可听到急促而强劲的心跳,笑着仰起脸闭了双眸。 红润的菱唇嘟了起来,皇上想起那夜,睡梦中醒来,君婼的双唇贴着他的,柔软而甜蜜。 低下头去双唇碰一下她的双唇,又猝然分开来,满脸涨得通红,别过脸急急说道:“朕该早朝去了,该走了。” 脚下却挪不动,君婼两手攀住他肩,踮起脚尖看着他,双唇猛然紧贴住他的唇,他无措而彷徨,手脚不知如何安放,君婼轻轻吮了一下,皇上脑子里嗡得一声,君婼更加用力,皇上头晕目眩,身子靠上围栏,低低说道:“君婼,快停下……” 君婼一停,皇上双唇压了过来,用力吸吮着,嘟囔一句不许停。 纠缠在一处难解难分,将彼此的唇吮得又红又肿,笨拙慌乱间牙齿不住磕碰在一起,伶仃作响,唇有些疼牙有些酸,却谁也不肯放开。 门外铭恩高声提醒:“皇上,该更衣早朝了。” 皇上不理,君婼一个激灵推开皇上,皇上身子贴了过来,君婼红着脸道:“皇上,该早朝去了。” 皇上放开手,轻喘着看着君婼,君婼红着脸低了头,看皇上抬脚要走,扯一扯衣袖道:“皇上就在沉香阁沐浴,打发人回福宁殿取朝服就是。” 皇上也红了脸:“如此倒省事。” 君婼忙唤一声锦绣,隔着床幔低声嘱咐,一切就绪,皇上穿着里衣跨进屏风后。 君婼懒懒趴在床上扶着唇偷笑,听着屏风后的水声,心中一跳,闭着眼舔了舔唇。 赤着脚悄无声息下了床,踮着脚尖来到屏风前,眼睛贴到屏扇间隙,一眼看过去,紧紧捂了唇。 皇上衣衫褪尽后,比穿了衣裳更要好看几分,即便是登基大典那日,着了华贵的衮冕,也不及此刻水汽氤氲中的风致。 长发垂落下浴桶边沿,润了水若画中勾抹的水墨,灵动飘逸。长发间英挺的脸上有水珠滚动,添几分少见的温润,星眸半敛红唇微肿,修长的双臂结实的胸膛露出水面,令君婼想要探入水面一看究竟。 看着看着皇上站起身跨出浴桶,君婼的目光一路向下,随着皇上转身弯腰,处处看得清楚,紧捂了唇心中不停赞叹,修长而精瘦,从头到脚若斧凿刀刻过一般,增之一分嫌多,减之一分便少。 玉璧微瑕,后背上有几道疤痕,眼看皇上就要出来,君婼忙忙返回床上,闭眼假寐。 就听皇上道:“君婼,为朕更衣吧。” 忙答应着起身,皇上已着了中单,从桁架上取下繁复的朝服,一层一层一件一件,平日总被伺候着衣来伸手,有些手忙脚乱,皇上极有耐心,张着双臂配合着她,看她拿错了还出言指点。 总算穿好,鼻尖已挂了汗珠,皇上瞧着她,突低头吮在鼻尖上,君婼低低啊了一声。 皇上站直身子,眼眸中含了笑意:“君婼,朕日后便宿在沉香阁了。” 君婼捂着鼻尖点点头,皇上抬脚要走,君婼忍不住揪一下他的衣袖,带些心疼问道:“皇上后背上的疤痕,怎么来的?” 皇上看着她,眼眸渐渐有怒气升起,指着她道:“你偷看朕?” 君婼有些惴惴:“妾,妾为皇上准备衣衫,路过的时候,那个屏扇有缝,不小心,瞧见的。” 皇上紧抿着唇没说话,大踏步走了,出了沉香阁脸红了起来。 走几步唤一声铭恩,铭恩看着神清气爽的皇上,忙忙答应,就听皇上吩咐道:“跟锦绣打听打听,公主习惯于何时沐浴。” 铭恩疑惑着应一声是,过会儿皇上又开口道:“不许去打听。” 铭恩又说一声是,皇上心想,朕自己打听,君婼偷看朕,朕也要看回来。 又想到她身上那么香,脱光了岂不是更香?香盈满室?想着便笑起来,铭恩在皇上身边十五年,从未见皇上这样笑过,愉快中带着狡黠,且有些偷偷摸摸。 下了早朝径直往沉香阁而来,不见君婼身影,芳芸刚要回禀,皇上摆摆手:“朕猜猜看,可是到了后苑?” 看芳芸点头,便笑了起来,芳芸吓一跳,皇上原来是会笑的。 来到后苑,一眼瞧见墙角搭了梯子,君婼站在梯子最顶端,一手扶了树枝,另一手拼命够蜘蛛网,嘴里嚷嚷着:“还是够不着,锦绣上来,举着我些。” 皇上疾步过去,仰起脸沉声道:“君婼,快下来。” 君婼摇头:“才不要下去,这张蜘蛛结的网又圆又正,今日一定要捉住,明日便能得巧。” 皇上听不懂,皱眉看向锦绣,锦绣忙道:“明日七夕,民间有习俗,夜里放一只蜘蛛入纸盒,第二日打开来,若蛛网结得圆而正,便能得巧了。” 皇上哼了一声:“是你给公主出的馊主意?” 锦绣低了头,皇上对着君婼大声道:“再不下来,打断锦绣的腿。” 君婼忙说这就下去,手脚并用往下爬,皇上张开双臂圈着梯子,确保她万一掉下来,可掉在他怀里。 君婼下到一半,皇上一伸手将她拎了下来,冷眼看向随侍的众位宫女:“都打发到浣衣局去,还有锦绣……” 君婼忙扯扯她衣袖:“皇上,妾为了上梯子,也是这样吓唬她们的。” “朕不是吓唬。”皇上拧眉。 君婼陪个笑脸道:“皇上绕过她们,妾以后再也不敢了。” 皇上嗯了一声,抬头看向那只又大又黑的蜘蛛,阳光下可看到肚皮上的花纹,忍着恶心道:“朕上去为你抓。” 第37章 补课 皇上那日为君婼抓到蜘蛛,与她一起回了沉香阁,亲手为她折了纸盒,看她欢天喜地,方回了福宁殿批阅奏折。 因恶心,一日没有用膳,沐浴三次,一双手洗了搓搓了洗,红得快要脱皮,夜里对君婼说是奏章过多,染了朱笔上的红泥,君婼湿了巾帕为他擦拭,看他拧了眉疼得不停吸气,追问是不是伤着了,皇上点头说是琼林苑行猎时候,拉弓射箭给磨的。 君婼小心翼翼为他抹一层油脂,蹙着眉尖絮絮叮嘱,行猎不能太过频繁,且春季的时候,鸟兽孕育,行猎有伤天和,皇上应当下令,取消春季行猎。又嗔怪道,近日连续受伤,先是手臂,后是脚趾,如今手也伤了,皇上要小心些,又说铭恩侍奉不力,不过除了铭恩,哪个敢近着伺候皇上呢? 皇上看她絮絮叨叨,若叮嘱丈夫的小妻子,低头瞧着她瓷白的脖颈,抿了唇笑。 君婼吹着气待他手干了,躺在他身旁接着絮叨,提起月余前已经结茧成蛹产籽的蚕儿,尤其是饕餮,吃得最多个头最大结的茧也最大,子孙也最多,明年定要将牠的子孙放在亲蚕宫最中间的竹箕上,后又说起今日抓到的蜘蛛。 皇上喉间一阵翻滚,合眼装睡,君婼自言自语了一阵,听不到回应,支起身子道:“睡着了?” 看他一眼俯下身,唇刚贴上他唇嘶了一声,说好疼,手指抚上他的摩挲几圈,垂下手臂睡了过去。 皇上悄悄起身来到廊下,唤一声锦绣问道:“民间的七夕,都有何讲究?” 锦绣想起抓蜘蛛的事,心下惴惴,皇上皱眉道:“不知道?” 锦绣压抑着紧张,低头说道:“七月初七夜晚,最热闹的莫过于潘楼街东门外的瓦市子,商贩叫卖各式精巧之物。有黄蜡浇铸的水鸟鱼龟,加以彩绘雕刻,叫做‘水上浮’;有带小茅屋与花木呈现田舍村落景观的‘谷板’;把西瓜雕成各式花样,乃是‘花瓜’;用油和面加上蜜糖做成咧嘴笑的娃娃头,叫做‘果实花样’,买一斤以上果实花样,便送一对带盔甲的武士,叫做‘果实将军’,各式秧苗嫩芽用红绿布绑成一束,叫做‘种生’。这些都齐备了,在院中搭一座乞巧楼,将这些摆在楼棚中,在加上酒菜笔砚针线,夜里月下,女孩儿们穿针引线焚香行礼,叫做乞巧。” 皇上凝神听着,并扳着手指头数,锦绣迟疑了一下:“奴婢,是不是太罗嗦了?” 皇上摇头:“说得很好。还有吗?” 锦绣忙道:“还有一样最有意思,就是用泥塑的持荷童子,用金银珍珠象牙翡翠装饰,装上木雕的彩绘栏座,用红纱或碧笼罩上,叫做磨合罗。寓意极好,是送子的意思,就是这名字古怪。” 皇上又扳一根手指:“磨合罗,听起来象是是梵文……” 身旁有人打着哈欠道:“磨合罗是佛祖释迦摩尼的儿子,十五岁出家,常化身为持荷童子。” 皇上侧头看过去,君婼睡眼惺忪,手掩了唇不住打哈欠,娇嗔道:“皇上不睡吗?” 皇上来到她身旁,温言说道:“怎么醒了?” 君婼又打个哈欠:“那皇上呢?怎么醒了?” “被你的呼噜声吵醒了,出来问锦绣几句话。”皇上瞧着她。 君婼蹙了眉尖:“皇上胡说,妾从来不会打呼噜,妾可是娴雅淑女,再说了,哪有美人打呼噜的道理。” 皇上低笑出声:“朕胡说的,君婼是美人,睡觉一丝声息也无。” 君婼重重点头,满意笑了。 躺回床上,皇上依然扬着唇,只是习惯性的离君婼远远的,君婼眸子一转蹭了过来,小猫一般钻入怀里,闷声说道:“皇上不在身边,妾睡得不安稳呢,以前都一睡到天亮的。” 皇上迟疑着往外躲了躲,身子挨上最外侧的围栏,退无可退,君婼挨他更近了些,看他紧张窘迫,脸颊也灼烫起来,转过身背向他小声说道:“皇上,就如昨夜那般,不好吗?” 皇上沉默着,过了许久,迟疑着伸过手臂搭在君婼腰间,君婼身子向后靠了靠,窝在他怀中喃喃道:“皇上的身子清凉,夏日里靠着最舒服了。” 皇上朝她挨近了些,君婼的手抚上他的手:“可是,冬日里,皇上岂不是很冷?” 皇上往后退了退:“冬日的时候,君婼就不愿挨着朕了。” 君婼摇摇头:“到时候,我来暖着皇上就是……” 皇上搭在他腰间的手臂蓦然收紧,君婼笑道:“皇上是不是天生体寒,我为皇上做温补的香丸吧。” 皇上下巴挨着她的头顶,轻轻摩挲着:“因为夜里睡不好,白日里忙碌,朕便一年四季冷水沐浴,这样,能保持清醒。” 君婼顿了一下,猛转过身紧紧抱住了他,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皇上有些手忙脚乱:“怎么又哭了?朕打小口拙,铭恩来了后方能说整句子,如今也不大会说好听的话,朕心里,是愿意君婼高兴的。” 君婼嚎啕起来:“我心疼皇上。皇上背上的伤疤,是不是小时候被人打的?” 皇上看着她的泪眼,明白了心疼的意思,紧抱着她抿了唇,半晌说道:“朕忘了……不过,君婼偷看朕沐浴,朕总得看回来。” 君婼破涕为笑:“看就看,来东都前,尚寝讲过,早晚是要裸裎相见的。” 说着话捂住了嘴,皇上有些紧张:“大婚前那夜,尚寝前去庆宁宫,被我赶了出去,都讲了什么?” 君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转过身去说道:“困死了,睡了。” 闭了双眸涨红了脸,心怦怦跳着,身后皇上说道:“明日就召尚寝来,让她仔细讲一遍,君婼要不要一起听?” 君婼大声说不要,紧闭了眼再不说话。 合眼窝在皇上怀中,清冷带香,舒适得不肯睡去,皇上悄悄支起身子,趴过来看着她,看着她依然红肿的唇,想起她刚刚嘶声喊疼,脸上浮起赧然,自言自语说道:“这个,也要问问尚寝,这会儿就问。” 皇上静静待君婼睡着,二次起身。 尚寝在美梦中被揪了起来,听说皇上召见,手忙脚乱梳洗着,想起太子大婚前那日,她带着手下女官,并几名宫女,抱着书册图画几个模型,另有一男一女,可为太子殿下现场演示。 心中知道多余,不过是走个过场。太子殿下虽说没有姬妾,可也十九岁了,怎么能没沾过女人?听说王府后花园阁楼中就藏着两位。 到了庆宁宫,张灯结彩人影憧憧,因亲事突然提前,都在连夜布置,忙碌中透着喜气。见到太子吓一跳,浑身紧绷似要出鞘的利箭,脸色苍白两眼都是血丝,神情冷冽可怖,扫她一眼问何事。 她强压着紧张,镇静说出来意,太子脸上浮起古怪,嗤笑一声道:“宫里的闲人很多。” 摆摆手说声退下,她给身后女官使个眼色,将书册图画模型放于几上,忙忙退了出来。 其后皇上登基,先帝无所出的妃嫔都移居别宫,宫中许多殿阁都空着,她乐得清闲,差事都让底下人去办,于皇上,因知其冷酷古怪,是能躲则躲。 今日,天子深夜召见,所为何事? 忐忑着匆匆来到福宁殿,皇上端坐于水月清风纱屏之后,待她拜见了缓声说道:“去岁十月初三夜里,刘司寝曾前往庆宁宫,其时朕焦头烂额,无暇听刘司寝所言,今日,将那日要说的,都说说吧。” 刘司寝抬起头,因隔着纱屏,瞧不清神情,沉吟着又想起一事,当夜在庆宁宫,出了正殿,听太子沉声道:“带走你的东西。” 她忙进去收拾几上物件,太子一眼扫到那几个模型,脸上有血涌了上来,倏然别开脸去。 心中不禁怀疑,当时太子一十九岁,竟未经人事?太子大婚之夜先帝驾崩,如今正在孝期,如此说来,天子依然是童男子? 刘司寝直觉匪夷所思,压下心头惊疑恭敬道:“皇上如今正在守孝……” “朕知道。”皇上打断她,“你说就是。” 刘司寝忙打发女官前去司寝局面拿各式物事,拿了来一一摆在纱屏面前,书册图画呈上,刚开口讲了几句,就听皇上喝一声住口,吩咐道:“不用再讲,东西留下就是。” 刘司寝恭敬道:“可找一男一女来演示,皇上要不要……” “不要。“皇上斩钉截铁。 刘司寝待要退出,皇上说声等等,半晌又道,“还是不要。” 皇上待刘司寝退出,从纱屏后出来,弯腰看着那几个模型,其中两个小人儿相抱,唇齿间两舌交缠,皇上拿起来仔细看着,看着看着涨红了脸,下次不会再弄疼君婼的唇了。 拿过一个锦盒,将模型书画一股脑扫了进去,登上架子搁入多宝阁顶部,想到铭恩老上去,又拿下来进入寝室,想到每日都有司寝的人前来,抱着锦盒环顾几周,想到一个地方,只有自己可碰,就是书案下放国玺的抽屉,打开来将锦盒放在国玺旁,过一会儿迟疑着抽了一本画册出来。 图画妍丽鲜活,喉间轻轻吞咽一下,身体各处陌生的火苗一簇一簇冒起,不由口干舌燥。 将画册扔回去,坐一会儿安静下来,唤一声铭恩抿抿唇道:“铭恩,朕想做一个磨合罗。” 第38章 同席 福宁殿中和一摊泥,皇上坐在一堆奇形怪状的泥塑中,两手沾满泥巴骂铭恩:“蠢货,怎么教的?” 铭恩看一眼手里笑容可掬的娃娃,小人捏的很好啊,嘴上不敢说,只笑道:“小人向来愚笨,皇上,再多捏几个,这不越来越好吗?开头尚分辨不清,这会儿能看出人形来了。” 皇上看一眼漏壶,朝着泥塑一脚踩了过去,烦躁说道:“都四更了,五更就要上朝,然后各位重臣于垂拱殿议事,午后批阅奏章,夜里就该乞巧了,来不及……” 铭恩看皇上焦灼,突灵机一动:“皇上在巩义的时候,不是总在山间雕刻石头吗?皇上,就做一个石雕的磨合罗,不是更好?” 皇上皱眉道:“怎么不早说?” 福宁殿中一夜灯火未熄,上早朝前皇上将雕好的持荷童子放入袖中,早朝时曳着袖子,一边听奏报,手藏在袖中拿砂纸打磨石雕。 沉香阁中君婼一觉醒来,身边不见皇上,起床梳洗着看一眼身后的锦绣,紧绷了脸道:“锦绣,以后不许与皇上说笑。” 锦绣唬得福下身去:“皇上问了些七夕的习俗,奴婢不敢不答。” 君婼站起来朝她重重哼了一声:“你不是总盼着出宫嫁人吗?这就让你出宫去。” 锦绣忙忙跪下了:“奴婢得等到公主册封了皇后,诞下皇长子,再出宫,否则,奴婢心中不安。” “为何不安?”君婼瞧着她。 锦绣磕个头道:“奴婢为了逃出景福殿,将公主推入水中,公主不追究,便是奴婢的再生父母。” 君婼依然狐疑,从未见过皇上跟谁说过那么多的话,瞧着锦绣问道:“那你,喜欢皇上吗?” 锦绣忙忙摇头:“说实话,奴婢还真不喜欢皇上,脸太冷,性子太怪,高高在上的,还得哄着拍着,奴婢喜欢知冷知热的。” 君婼不置信看着她:“你竟然不喜欢皇上?竟然敢不喜欢皇上?天底下的女子,能有不喜欢皇上的吗?” 锦绣叹口气,公主喜欢的,天底下的人都该喜欢吗?看一眼君婼,斟酌着问道:“公主,奴婢不喜欢皇上不对,喜欢公主又不放心,那奴婢,是该喜欢呢?还是不喜欢呢?” 君婼嗤一声被她逗笑了,捂着腮说道:“呀,我怎么这样了?” 锦绣站起身道:“公主,皇上日后还要三宫六院呢。” 君婼摆摆手:“先不想那些,早起没见着皇上,心里有些空,就疑神疑鬼的,锦绣,我错了……” 锦绣笑道:“那就到福宁殿候着?” 君婼嗳了一声,起身向外,铭恩迎面进来,一揖说道:“传皇上的话,亲蚕宫蚕儿都已结茧,公主若有兴致,可去瞧瞧,暑气起来之前就回,午后暑气落了,可去后苑,后苑中要搭乞巧楼。” 君婼不想去亲蚕宫,雀跃着要去看乞巧楼,铭恩笑道:“皇上怕公主冒着暑气前往,是以吩咐下来,午后暑气落了,再开始搭建。” 君婼怏怏垂了头,转眼又笑起来:“既闲着,我就为皇上做些消暑的午膳。” 铭恩笑道:“皇上已吩咐了尚食局,中午到延福宫用膳。皇上还说,若公主不去亲蚕宫,趁着凉爽去延福宫游玩,划船赏荷或者在假山间凉亭上看书,随公主尽兴。” 君婼眉开眼笑重新梳妆,换了好几次衣裳,看着满眼的素白叹气,眼看日头高起来,咬牙着了鹅黄衫儿柳绿裙,袖中藏一支金凤衔珠钗,锦绣忙说不可:“公主,好看是好看,可在丧期呢。” 君婼罩了白色披风匆匆迈步:“我要为皇上养养眼,甘愿冒险。” 因有之前落泪香方一事,君婼笃定皇上守孝,非是出于对先帝的孝心。 到了延福宫在亭台楼阁间尽兴游逛,累了到山间凉亭小憩,亭中石桌上沏好了青竹雪花,旁边搁架上摆满了书,君婼瞧过去,全是唐人传奇风物志之类,随手抽一本,津津有味看了进去。 亭中清凉,埋头书中不觉已是正午,假山脚下有高瘦的身影走近,沿石阶而上,站在她身后,君婼浑然不觉,一只大手抚上她的后颈,温言道:“御膳已备好,可饿吗?” 君婼唔了一声,向后靠住他,扬一扬手中的书:“将这一个故事看完。” 皇上任由她靠着,静立于她身后作陪,良久君婼搁下书站起,伸个懒腰转过身来,笑盈盈看着皇上,皇上看着她,也笑,似乎,许久没见了。 君婼侧过身子看一眼山下,笑道:“皇上替我挡着啊。” 皇上笑着点头,就见她后退几步,抬手解了披风,她身后秀山碧水红柱彩檐瞬间失了颜色,只留她鹅黄衫儿柳绿裙,鲜嫩活泼撞了满眼,瞧着她入了神,君婼咬一下唇:“皇上,妾是不是造次了?” 皇上摇头:“很好看。” 嗓音似有些发紧:“君婼怎样,都是好看的。” 君婼从袖中拿出金凤衔珠钗,转个身背冲着皇上,皇上笨拙为她插钗,想起灵前初见,她满脸眼泪鼻涕正在偷笑,当时疲累得快要倒下,看到她的怪模样,突然起了戏谑之心,想要逗一逗她,弯下腰哑声说道,仪态由来画不成,归来却怪丹青手…… 皇上笑笑:“初见君婼的时候,满脸都是眼泪鼻涕……” 君婼转身冲着皇上噘了嘴:“皇上,妾何曾满脸眼泪鼻涕……” 皇上轻笑:“是啊,君婼是美人……” 顺手从花间摘一朵嫩黄的芙蓉花,欲为她簪在发间,君婼劈手夺了下去:“妾讨厌芙蓉花,十分讨厌。” “为何?”皇上又折一朵,“和君婼的衫儿一样颜色。” 君婼扭着身子躲避:“就是讨厌。” “治香之人,不是最爱花吗?”皇上一手将她固定在怀中,另一手为她簪花。 君婼两手环上他腰:“皇上,那个叫做芙蓉的小宫女,如今何在?” 皇上端详着她头上的花:“金簪多余了,拿下来吧。没有叫做芙蓉的小宫女,朕编出来争口气。” 君婼笑起来,两手攀住皇上的肩,踮起脚尖去找皇上的唇,皇上低唤一声君婼,小声说道:“昨夜里,朕连夜补课了。” 君婼轻唔一声,皇上的唇贴住她的,一点一点碰触着,轻而且缓,舌尖不时扫过唇角,君婼学着他探出舌去,调皮香软,引逗得皇上猛然用力,顶开她的齿闯了进去,试探着冲撞着席卷着,攻城略地。 君婼身子软在他怀中,仰着脸儿闭了双眸承受,心中有花绽开,鲜妍怒放。 皇上聚精会神,很快从入门到娴熟,听着君婼轻喘低吟,便有了心得,有了心得生出技巧,君婼陶然而醉,忘了今夕何夕。 几乎快要晕厥的时候,皇上松开她看着她酡红的双颊,声音低哑说道:“这只是朕补的其中一课,还有许多。” 君婼靠着他:“皇上,饿了。” 皇上牵起她手,君婼要拿披风,皇上说不用:“就这样穿着,哪个敢置喙。” 听雨轩中置一张大桌,摆满了巧饼巧果五子花瓜挑面蜜糖,各式七夕饮食应有尽有,小菜果子点心应有尽有,十几种大昭国特有的饮食摆在中央,伺候的人都被轰走,惟留二人对坐。 皇上抬抬手,对君婼道:“去同文馆请了厨子来,君婼尝尝可地道吗?” 君婼笑道:“皇上为了妾,特意如此吗?” 皇上顿了一下,摇头道:“也不是,宫中乞巧节每年如此。” 君婼哦了一声,看着满桌美食,舔唇道:“每样吃一口,好吃的再多吃些。” 皇上就笑,卷了袖子挨个为她夹菜,只到一半,君婼说一声饱了,看着皇上道:“该妾服侍皇上了。” 坐到皇上身边,将没尝过的那些一样样为皇上夹到碟子里,笑说道:“妾与皇上加起来,便是都尝过了。” 看皇上高兴,娇声央求:“午后就搭乞巧楼吧,皇上,妾想看呢。” 看着她含着渴盼的眼眸,皇上忍住不舍肃容道:“不许,过会儿朕回福宁殿,君婼就在此处小憩,待暑气散了再去后苑。” 君婼不依,头枕了皇上的肩耍赖:“皇上,让铭恩把奏章拿到延福宫来,妾陪着皇上。” 皇上摇头:“延福宫是游乐之所,不可。” 君婼继续耍赖:“那,妾陪着皇上回福宁殿。” 皇上依然摇头:“君婼若在,会扰乱朕的心神,批阅奏章会有不公。” 君婼坐直身子低了头,皇上看她不悦,手摩挲上她的脖颈,温言说道:“听说夜里瓦市子热闹,朕陪君婼出宫逛逛去。” 君婼雀跃起来,两手搭在皇上肩头,唇亲了上去,学着刚刚皇上的样子,厮磨挑逗,皇上低嗯一声,很快反客为主,二人又纠缠在一处。 外面铭恩低声提醒:“皇上,时辰已到,该回福宁殿去了。” 不舍松开她,紧盯着她的唇,那样柔软芬芳灵巧的滋味,怎么也尝不够,君婼仰起脸,一口亲在脸上,皇上一怔,手指抚上去,另一边脸朝君婼侧了过来,又是叭的一口,清脆响亮…… 第39章 磨合罗 皇上离去前对君婼道:“若是不听话,冒着暑气到处乱跑,夜里不许出宫。” 君婼老实乖顺呆在延福宫,在绿荫中走动消食后,进了一处水榭小憩,水榭三面临水,风吹过满室清爽,榻上铺了象牙席,手摸上去沁着凉,君婼躺下去又起身,吩咐锦绣道:“将咱们阁中常备的绿豆汤,拿冰镇了,给皇上送去,多搁一倍的糖霜。” 锦绣答应着去了,君婼躺在象牙席上翻来覆去,想着皇上的怀抱皇上的唇,手捂了唇吃吃偷笑,采月在外间低低提醒:“听说东都夜市通宵不绝,公主不好好歇息,夜里便逛不痛快。” 君婼忙说遵命,合上眼向往着乞巧楼,向往着达旦的夜市,手摸到发髻间簪着的芙蓉花,又咯咯笑了起来,原来皇上骗我的,如今就剩了那位夫人。 想到那位驻在皇上心里的夫人,咬了唇怏怏不乐,摘星拿了梅花香进来熏上,采月念起静心经,君婼方慢慢睡了过去。 采月与摘星在外间捡着花瓣低低笑谈,锦绣含笑进来了,打开手上拎着的帕子,裹着三对手镯,透亮晶凉,递给采月摘星一人一对,二人笑问哪来的,锦绣得意笑道:“皇上赏的,我进去福宁殿的时候,皇上正批阅奏折,不知写的什么,皇上青着脸十分不悦,瞧见我手中的绿豆汤,眉眼舒展开来,铭恩盛一盅过去,喝下去竟笑了笑,指指我,说声重赏。 铭恩壮着胆子说,‘广西凌云县挖出无色透明水晶,磨了十对镯子,前些日子进贡,尚在内藏库。’ 皇上说声准了,我大着胆子说能不能赏三对,皇上竟也准了,不过吩咐说,成色最好的两对要留着,肯定是给公主的。” 三人头碰着头笑起来,伸出手臂比着腕上镯子,锦绣笑道:“皇上还问公主,这会儿在做什么?可歇下了?有没有闹着要出去?又问这汤公主可有,并吩咐铭恩太阳落山前将乞巧楼搭起来,这样公主过去就能瞧见。” 摘星满意点点头:“这还差不多,如今皇上越来越象样了,这样才是我们大昭国的驸马。” 采月斥声不许胡说,叹口气道:“这大概就是一物降一物吧。” 锦绣笑道:“皇上与公主,是相互降服呢,依我看,是天作之合。” 采月也话多起来,三个人凑在一处低声谈笑,摘星端详着手腕上镯子笑道:“夏日里都沁着凉,锦绣姑姑费心想着我们,不过话说回来,是铭都知想着锦绣姑姑,便大着胆子向皇上请赏。” 锦绣拍她一下:“就你这小丫头伶俐,铭恩是对我好,处处关照我。” 说着话叹一口气,摘星笑道:“铭都知若离了皇上跟前,不哈着腰留着小心,也是很有轩昂的男子气概的,心思细会体贴人,不正是锦绣姑姑想要的?” 锦绣摇头:“生不出孩子来,我是不会要的。” 采月笑道:“以前听说宫中宦人与宫女对食,只觉怪异,不过铭恩与锦绣姑姑不同,倒觉得十分般配呢,我也盼着你们能在一起。铭都知每次瞧见锦绣姑姑那眼神,又欣喜又小心,带着几分依赖,每次走的时候,依依不舍。” 摘星嬉笑道:“如此说来,若是锦绣姑姑想要皇上的脑袋,铭都知是不是也会……” 锦绣一巴掌打在嘴上,拧着眉头对采月道:“两个小丫头,竟编排上我了,告诉你们啊,我与铭恩,那是兄妹之情。” 摘星扒拉开她手嗤了一声:“你们都口是心非,采月惦记着世晟公子,梦里哭着喊公子,好不容易见着了,竟拜了先生,这下好了,成师徒了……” 采月蓦然涨红了脸,喝一声住口,摘星翻个白眼:“不让我说,我不说,你能不想吗?” 采月怔怔的,眸中泛上泪来,锦绣捂了摘星的嘴,朝里屋看了一眼,君婼犹自沉睡,锦绣看着采月道:“你竟有这样的心思?就算那世晟公子肯怜惜你,你也不过做个侍妾,采月,放下这份心思,让公主在殷朝为你配个身家清白的夫婿。” 采月的眼泪滚落下来,抓住锦绣的手道:“我不是那等蠢人,我心里都明白的,我也不想攀高枝,可是锦绣姑姑,并不是明白就能忘了,公子给公主写过的每一篇文章,都在我心中,每一个字都不曾忘,说句大胆的话,我自认是公子的知己……” 摘星在旁也哭了,“本以为只有我傻,整日吃混喝混玩,你呢,读书认字,满肚子学问,原来比我还傻,又痴又傻。” 锦绣为采月拭着眼泪:“快别哭了,那世晟公子一心惦记公主,可公主与皇上如今好成这样,他慢慢也就放下了,采月若舍不下,来日方长……” 采月摇头:“不会的,公子一辈子都放不下公主。” 说着话慢慢止了眼泪,吸着鼻子道,“让姑姑见笑了。”又回头安慰摘星,“你哭什么?你不是有你的狗蛋吗?” 摘星抹一下眼泪:“他大名叫俊武,俊武说了,他会设法来同文馆做护卫,好离我近些。” 锦绣羡慕对采月道:“摘星是个有福的,我小时候当自己是男子,每日忙着跟男童打架,护着那些花一般娇弱的女孩儿们。” 采月与摘星破涕为笑,锦绣笑道:“我守着公主,你们二人睡会儿,这水榭清凉,难得的享受呢。” 二人蜷着身子面向里侧躺下去,锦绣靠坐着为郑司赞担忧,明日初八,她就该随着上圣皇太后南去徽州,此一去,今生只怕再无缘得见了。 求过公主留她在宫中,公主笑说道:“若她果真只求能出宫嫁人,如今能离开大内前往行宫,行宫中规矩松泛,郑司赞又是职衔最高的女官,她可掌握自己的命运,倒是好事一桩。 她明白公主说得在理,只是心中依然担忧,担忧郑司赞有任何变数,少不得去求铭恩,铭恩拍着胸脯道:“放心,都交给我。” 铭恩对她,没得说,可是,他是宦人啊,严格来说,并不是男人。 锦绣叹口气,一抬头吓一跳,铭恩站在门外,也不哈腰,脸上也不挂笑,若有所思看着她,脸上少见的严肃,身材壮实面皮白净,浓眉毛下一双细长的眼睛,锦绣又是一叹,若不去势,也是个好看的男人。 铭恩见她看过来,脸上又挂上习惯的笑意,这么一笑,便带了几分小心与讨好,笑着从身后小黄门手中接过一个锦盒,递在锦绣手中:“皇上给公主的。” 锦绣打开来,满满一大盒子首饰,璀璨夺目晃得她眼花缭乱,合上笑道:“将内藏库都搬来了不是?” 铭恩摇头:“皇上忙里偷闲亲自挑选的,还吩咐尚服局为公主做衣裳,与这些首饰都是搭配好的,尚服大人本欲前来为公主量体,皇上说公主正在小憩,不得打扰,就找来几位身量与公主差不多的女官,皇上总不满意,说那个都不太象,尚服大人机灵,去沉香阁与芳芸拿几件公主的衣裳,比着做去了。” 锦绣感叹道:“皇上对公主,可谓处处上心。” 铭恩点点头,从袖筒里拿一样物事递了过来,是一个玉雕的磨合罗,十分精致小巧,铭恩脸上浮起几丝红色:“我手拙,得了空就雕琢,做了月余方成,好在赶上了七夕,送给锦绣玩耍,别嫌弃。” 锦绣瞧着掌心,通体莹白的玉娃娃手中持了荷花,红色的荷花绿色的荷叶荷颈,三种颜色浑然天成,雕工精细不说,单这玉料,就十分难寻。 锦绣鼻子一酸,强忍住了,铭恩看她不说话,搓着手笑道:“这玉料不好找,找了许久,才找到这样小一块。” 锦绣背过身将磨合罗塞入袖中,深吸一口气转身笑道:“铭都知盛情难却,锦绣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没有拒绝,铭恩欢天喜地带人走了, 君婼从酣睡中醒来,从里屋出来,采月与摘星犹自睡得熟,锦绣两手捧着一个娃娃凝神细看,君婼轻手轻脚凑过去啊了一声道:“真可爱,这就是锦绣说的磨合罗?” 锦绣点点头,君婼捧在掌心端详着,越看越喜爱,锦绣几次想要回来,君婼爱不释手:“再看看嘛,看过了便还你。” 锦绣小心道:“公主,别摔了啊。” 君婼说放心,门外响起笃笃的脚步声,君婼喊着皇上迎了出去,将手心里的磨合罗捧了过去:“皇上也瞧瞧,小巧可爱,十分精致呢。” 皇上低头看着她掌心,叉了两手曳一下袖子,将本欲拿出的石雕往里塞了塞,石雕粗糙,与她掌心的玉器如云泥之别,她定不喜欢。 皇上来了,玉雕对君婼没了吸引,总算还给锦绣,锦绣吁一口气塞入袖筒,决定再不能让公主瞧见。 皇上身后铭恩也松一口气,好在皇上没有问哪里来的,正低头庆幸,听到皇上对公主道:“夜里出宫为君婼买一个。” 公主笑说好,铭恩心里一阵紧张,万一皇上买不着,追问锦绣那玉雕哪里来的,知道自己为锦绣做了玉雕,有这好主意不肯说,随着皇上和泥不成,还给皇上出馊主意,给公主做个石雕,皇上岂不是要发雷霆之怒? 壮着胆子道:“皇上昨夜里,连夜为公主做了一个磨合罗。” …… 第40章 约定 君婼急切看了过来,皇上喝一句多嘴,袖手往屋中而走,君婼追了进去。 采月与摘星听到动静,从榻上爬了起来忙忙下拜,皇上没搭理,避开她们径直进了里屋。听到君婼追来连忙躲避,君婼伸手扯住衣袖,央求道:“皇上,给我嘛。” 皇上高高举起手臂,君婼跳脚往上一扑,将皇上扑倒在象牙席上。 趴在皇上身上,两手四处乱摁,嘴里笑着嚷道:“藏到何处去了?皇上,快给我嘛,要急死了。” 皇上仰面躺着,随着她两手乱摸乱找,僵着身子涨红了脸,吸一口气道:“君婼,快停下,给你就是。” “不行,我要自己找,这样也很有趣。“君婼笑着继续翻找。 皇上呆愣看着她,上举的双臂忘了放下,刚想说在袖筒里,君婼手已攥住一个僵硬的物事,笑说道:“原来皇上藏在这里,怪不得妾找不到。” 皇上拧眉挣扎:“君婼,那不是……” 君婼手攥得更紧了些,用力往外掏着,嘴里说着:“这就揪出来……” 皇上嘶得一声,汗都下来了:“君婼,疼……” 君婼愣愣看向他:“皇上又受伤了?伤了何处?” 身子依然趴在他身上,手依然揪着,皇上咬了牙伸手进袖筒掏出石雕:“君婼,在这里。” 君婼伸手接过看了几眼,另一只手依然揪着,来回抚摩几下问道:“那,这是什么?” 皇上低喘着:“先放开,放开就告诉你。” 君婼总算松了手,人依然趴在身上,皇上心中若油煎火烹,痛苦看着她莹白修长的手指,也许,不该让她松开的。 君婼两手捧着石雕,搁在皇上胸口端详着,汉白玉石雕刻的娃娃笑容可掬,眉眼间依稀象她,手中举着并蒂荷花,含苞待放。 君婼一口亲在石雕上,眉开眼笑道:“真好看,比锦绣的好看千万倍,皇上手真巧。” 皇上此时平复下来,听到她夸赞赧然而笑,君婼又亲几口石雕,低头叭叭叭亲在皇上脸上,皇上手臂环住她抱着她转个身。两人面对面侧躺着,从另一只袖子里掏出一册书来,在君婼面前一页页展开,君婼脸渐渐红了,指指其中的画:“刚刚揪住的,原来是这个,皇上,可疼了吗?” 皇上说疼,心想,不用力揪的时候,其实很舒服,想着也红了脸。 二人红着脸相对,君婼想起偷看皇上沐浴,眼睛瞄着他的衣衫,脱了更好看,皇上闭了眼,拿书挡在面前,隔着书对君婼道:“君婼,脱了衣衫让朕瞧瞧。” 君婼两手紧紧揪住了衣带,脸埋到皇上怀里:“皇上,我怕。” 皇上抱紧她:“别怕,只是看看,君婼看过了朕,总得让朕看回来。” 君婼点一点头,颤着手解开衣襟,皇上手颤得更厉害,伸过来一手覆上一边,掌心中小巧柔软,轻轻揉捏着揉捏着,脸贴了上来,君婼看着眼前的画,指一指道:“皇上,妾的为何没有那样大?” 皇上声音颤抖而嘶哑:“朕觉得很好,比朕的大多了。” 君婼手捂了脸:“妾也要那样大。” 皇上唔一声:“君婼年纪小,还会长的,这半年多,个头也长了。” 君婼嗯一声,憧憬道:“皇上,再脱下去,是不是就能有宝宝了?” 皇上凛然一惊,瞬间冷静下来,为君婼掩了衣襟,君婼带了哭腔:“皇上不想让妾有宝宝?” 皇上摇头:“朕并不在乎什么孝期,只是,如果我们的孩子在孝期出生,日后会为人所诟病。” 君婼靠着他:“妾明白了,我们的孩子,要快乐健康长大,不会远离父母被送往皇陵,也不会被谎言欺骗。” 皇上搂住她,亲着她的脸,带着壮士扼腕的决心:“为了我们的孩子,朕能忍。” 君婼埋头在他怀中:“夜里就让皇上看,看看又不会有孕。” 皇上说不错,握住她手道:“只要不用力揪,抚摩的时候,很舒服……” 窘迫得说不下去,心里又鼓胀起来,抱她更紧了些,君婼嗯了一声:“那,夜里,皇上与妾共浴吧。” 皇上也嗯一声,捧起她脸,唇贴上她唇纠缠…… 浑然中铭恩在外大声道:“启禀皇上,乞巧楼搭好了。” 君婼坐直身子,为皇上理好衣冠,唤一声锦绣,吩咐道:“拿来素衣换上。” 皇上摇头,君婼笑道:“皇上,为了我们的孩子,妾也能忍,忍着不穿色彩绚丽的衣衫。” 君婼换了织锦素衣,暑气已散,习习凉风拂面吹过,二人并肩往后苑而行,身后随侍的人奉命远远跟着,不敢靠近相扰。 皇上折一朵白色蔷薇为君婼簪在发间,君婼巧笑倩兮,喁喁低语,说起在凉亭中看到的故事,皇上微笑倾听,君婼说着话歪头看向皇上:“说来奇怪,那凉亭中架子上,凑巧都是妾爱看的书。” 皇上避开她的目光抿抿唇:“还真是凑巧。” 君婼手悄悄伸入他袖子里,窝在他掌心,皇上握一下又迅速放开,脸上飘几丝红,君婼手指与他手指纠缠着,数名宫人簇拥着皇太后,迎面而来。 君婼匆忙撤回手,盈盈福身下去,皇太后温和说免礼,慈爱看向皇上,皇上不看她,身子却瞬间紧绷,手向后紧紧攥在一起,君婼低低唤一声皇上,皇上转过身,说绕道走吧,君婼向前一步,挡住皇上去路,看向皇太后。 皇太后来到皇上面前,不若以往目光躲避,直盯着他的眼:“有一件事,如今暑气正盛,若逼着上圣皇太后移居行宫,万一路途上有个闪失,朝堂内外难免非议,为了皇帝的清誉,请皇帝收回成命,出了伏再让上圣皇太后南行为好。” 皇上皱了眉半晌不语,皇太后又道:“这些年在宫中,她没少欺凌我,我恨不得她即刻就走,可是,为了皇帝,让我受任何委屈,哪怕是要我的命,我都愿意。” 说着话眼泪滑了下来,哽咽道:“儿子怨恨我,是我罪有应得,我懦弱无能,被皇太后的蛮横与宸妃的霸道两相夹击,自保都难,又怎样护着你?若不将你送往皇陵,远离这深宫,只怕早就丢了性命,你之后多少年,先帝的孩子,无论男女,没一个能保全,兰妃与惠嫔是借着前往行宫避暑,方有了礼和睿。” 皇上抿唇看向皇太后,多少年来头一次正眼看她,那样慈爱亲切的面容,错开眼眸要走,君婼伸手又挡一下,皇上捉住她手,紧攥着她的手臂,绕行往后苑而来。 君婼看着皇上神情,咬咬唇道:“妾很羡慕皇上,有亲生的母后关怀慈爱,妾连母后的模样都没见过,连一张画像都没有。” 皇上攥着她的手松了些,“这有何难?只要大昭皇宫存有画像,朕派人为君婼抢来。”说着话又摇头,“也许去君晔所居玉矶岛,更容易找到。” 君婼手抚过他掌心:“皇上,皇太后当年处境艰难,一切皆无奈之举,听铭恩说,懿淑夫人,便是皇太后派到皇陵去的。” 皇上看着君婼:“有一个人跟朕说过,所有的无奈皆是没有尽心尽力的借口。” 君婼抚着他的手指:“可是皇上,各人性情不一,做出的选择也会不同。” 皇上不说话,快到后苑方唤一声铭恩,开口道:“传旨下去,因天气酷热,上圣皇太后待出伏后,八月初一南行。” 君婼笑起来。皇上看着她:“君婼,朕曾经仔细问过采月,不管陈皇后与秋皇后有多少恩怨,陈皇后是真心疼爱君婼,不过,在君婼的亲事上,她为了君冕,将君婼推了出来。” 君婼叹口气:“妾从不敢仔细去想,无论如何,妾很高兴来到东都,因为遇见了皇上。” 皇上就笑,指一指前方挂了彩锦的飞檐:“今日乞巧,别的都不想。” 君婼点头嗳了一声:“只有妾与皇上,我们两个。” 遥遥在望,走起来却也不近,君婼又叽叽呱呱说开来,沉吟着问道:“皇上,刚刚那句话,听何人所说,感觉说出这样话的人,很有杀伐决断的气势,是为了成事,可以豁出命去的性情。” 皇上笑道:“确实是豁达开阔的性子,若是男儿,她定如君婼所说。” 君婼心中一凛:“皇上,是女子吗?她是谁?” 皇上抿抿唇:“就是那位夫人,她夫家姓萧,是以唤做萧夫人。” 萧夫人吗?她是那样的性子吗?爽利如男儿的性子,好生令人喜欢吧? 沉默着来到后苑,就见高达百尺的揽月楼装饰一新,屋檐上缀满彩锦,檐下挂满灯笼,廊柱彩槛间鲜花萦绕香气扑鼻,露台上香案已摆好,悬挂着牛郎织女神像,尚仪局众位女官正带人排演歌舞,悠扬的丝竹之声飘飘扬扬,漾出醉人的喜气。 君婼抛开难言的心思登上露台,皇上在她耳边低语:“香案空着,所需之物,入夜后带君婼前往瓦市子,一一买来摆上。” 君婼雀跃着心花怒放,皇上握住一下她手,看着她微笑开来。君婼带着些苦恼仰脸儿看着皇上:“妾又想逛通宵的夜市,又想回来摆香案拜牛女双星,皇上,如何是好?” 皇上笑道:“今夜买齐乞巧之物回来祭拜,明日君婼睡饱了觉,养足精神,夜里再陪着君婼逛通宵的夜市。” 第41章 默契 并肩在露台上徜徉,因楼高,目光越过宫墙,可看到远处的街巷中,车水马龙彩楼林立,西边斜阳低垂,君婼自言自语道:“天怎么还不黑?” 皇上手抚上她腮边碎发,为她掖在耳后,笑看着她,突伸手点一下鼻尖:“就说你古怪,鼻尖总是出汗。” 君婼皱着鼻子做鬼脸:“美人儿都这样。” 皇上轻笑出声,伸出手指拈去她鼻尖汗珠,君婼掏出巾帕为他擦手,相视着笑起来,君婼小声道:“时光停留在这会儿也是好的。” 皇上笑道:“又不着急天黑了?” 君婼咬唇笑了起来,在皇上灼热的目光中低下头去,眼眸一转看向正演奏的乐伎,笑道:“皇上,妾会弹奏箜篌,皇上想听《长相思》,还是《长相守》?” 说着话两手绞在一起,头垂得更低,耳后慢慢红了,皇上声音很低,带着醉人的沙哑:“两个,朕都想听。” 凤首箜篌堂皇富丽,桐木金漆的舟形琴盘上伸出优雅的细颈,长而弯的尽头连着凤首,细颈与琴盘间一十四条琴弦若鼓满的风帆,君婼一袭白衣抱而坐弹,修长的十指下悠扬的乐曲倾泻流淌。 皇上不通音律,皇上认为看花赏月歌舞奏乐都是虚耗时光附庸风雅,定定望着君婼,一袭白衣,怀抱着华美的乐器,沉浸在乐曲中,容颜宁静专注,间或抬头望过来,目光缠绵悠长,皇上听懂了乐曲中丝丝缕缕的情意,不自禁和着节拍轻叩手指。 天边余一缕残阳,曼妙的乐曲声中二人痴痴凝望,对面相思。 精心装扮而来的许婉与秋蓉顿住脚步,秋蓉看一眼身后宫女手中的逻沙檀香琵琶,摆了摆手:“拿回去吧。” 这位小国公主,擅治香通梵文精音律,谁知道她还会什么? 连续一个多月守在亲蚕宫,秋蓉脸上的脂粉掩不住憔悴,此时听着君婼的琴音,心力交瘁之下,感到无力与挫败,原以为上圣皇太后能与之抗衡,可她明日就要出宫,助她做的许多事虽未败露,自己全身而退,可是又能如何? 心灰意冷呆立着,看向皇上卓然而立的身影,夕阳洒在肩头,神祗一样的男人近在咫尺,岂可不战而降? 深吸一口气看向许婉,笑说道:“不是要给皇上舞剑吗?” 许婉呆怔着:“秋蓉,皇上与她,象一幅画。” 秋蓉咬了牙:“谁站在皇上身边,都是一幅画,婉婉也一样。” 许婉回过神,大声说道:“妾来为皇上舞剑助兴。” 皇上皱一下眉,君婼看向二人指尖稍顿,眼眸流转间笑说道:“好啊,人多热闹。” 乐伎舞出密集的鼓点,许婉接过宫女手中软剑跃入场中,君婼放下箜篌来到皇上身边,低低笑道:“一曲未完,下次再为皇上弹奏。” 皇上笑看着她:“鼻尖上又有汗珠了。” 伸手拈过去,君婼持帕为他擦手,二人手指在帕中交缠,场中许婉软剑舞出剑影,剑影中矫健的身形辗转腾挪,动若脱兔气势如虹,君婼拊掌笑道:“果真精妙。” 看皇上兴致缺缺,小声道:“妾累了,皇上,我们坐着看。” 二人跽坐于席上,鼓声咚咚,许婉使出浑身解数,君婼看得投入,身旁皇上朝她靠了过来,竟敛眸睡了过去,君婼想起皇上一夜未眠,不动声色朝皇上挪了挪身子,让皇上靠得更舒服些。 许婉一曲舞罢,笑盈盈朝皇上看了过来,君婼捏一下皇上手臂,皇上悠悠转醒,因尚在酣眠余韵中,掩盖着迷蒙,不动声色看向许婉。 君婼笑道:“婉郡主剑舞太过精妙,皇上竟看得痴了。” 皇上朝君婼瞪了过来,许婉喜不自胜,秋蓉听到郡主二字,脸色一变,君婼笑道:“昔有公孙大娘舞剑,号称妙雄,皇上,妾为婉郡主想好一个封号,就封做妙雄郡主,可好?听说宫外有许多空余的府邸,择好的改做郡主府,也该为郡主选郡马了。” 皇上点点头:“你的册封大典之后再说。” 君婼看一眼呆怔的许婉,低低在皇上耳边道:“婉郡主高兴得忘了谢恩,皇上,妾有些困倦了。” 二人往阁内走去,秋蓉狠狠掐一把许婉,低低说道:“封你为郡主,就是要将你赶出宫去,另配夫郎。” 许婉大叫一声皇上,皇上回过头,“谢恩免了,日后听皇后的就是。”又看一眼秋蓉,“这次亲蚕,你做的很好,之前的一些花招,朕可既往不咎。你既是婉婉的表妹,便跟着她出宫。” 吩咐罢再未回头,进了阁中将君婼圈在怀中,亲一下她的鼻头笑道:“午后睡了一个半时辰,竟又困倦了?” 二人厮缠着倒在榻上,君婼拍一拍自己的腿:“是皇上倦怠了,妾精神百倍,皇上睡一会儿,夜里陪着妾好好逛去。” 皇上枕了她腿,阖目睡了过去,君婼手抚上他后背轻拍着,皇上在睡梦中向她靠得更紧,君婼静静看着他的睡颜,怎么也看不够,扬唇笑了起来。 门外锦绣挡住许婉,恭敬说道:“郡主,皇上与殿下正在休息,任何人不得打扰。” 许婉叫道:“我不要做什么郡主。” 锦绣一笑:“若是奴婢册封郡主,乐得夜里都能笑醒。” 许婉撸了撸袖子:“你也敢跟我相比?” 铭恩拦了过来,皱眉道:“旁人不知许婉的底细,百里侍卫长却知道的一清二楚。” 许婉一愣,铭恩沉着脸道:“若皇上知道真相,这郡主可就做不成了。” 秋蓉过来攥紧许婉手臂,低喝一声快走,二人出了后苑,许婉目中眼泪落了下来:“终是有这样一日。” 秋蓉恨声道:“只要有一日不出宫,便有希望,以前我们太过畏惧皇上,今日一瞧,也不是铁打钢铸的,那公主怎么能靠近皇上,不就是胆子大脸皮厚吗?一口一个皇上,撒娇发痴,你也会。” 许婉愣愣的,秋蓉身后有小宫女过来,恭敬禀报道:“上圣皇太后改为八月离宫了。” 秋蓉振奋回头:“为何?” 小宫女低低说道:“听说,是皇太后向皇上求情。” 皇太后?秋蓉一笑,怎么没想到皇太后?上圣皇太后失势,早该去瞧瞧皇太后了,再怎么,皇太后是皇上的亲娘,之前见她怯懦卑怯,是以未将她放在眼里,可那日庆寿殿一场风波,让她觉得,皇太后也许并不那么简单。 秋蓉一笑,对许婉道:“你且回去,我呢,找皇太后参详佛法。” 许婉蔫头耷脑,今日目睹皇上与公主之间情状,令她费了思量,在皇上身边三年,即便美女当前,都不见皇上抬眸看一眼,更遑论对那位女子上心,只有那萧夫人,令皇上念念不忘。 可萧夫人乃是有夫之妇,皇上发乎情止乎礼,只是远远看着默默护着,生怕对她与她的家人带来一丝困扰,萧大人为俭太子一党陷害身陷牢狱,萧夫人前来求助,二人曾于夜里共处一室,许婉在旁服侍。 那夜的皇上,面容上少见的和煦亲切,但周身仍是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 从未见过今日这样的皇上,面对着公主,目光或急切或赧然或欢喜,不加任何掩饰,皇上与公主四目交投,举手投足间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牵扯着,惊人的默契。 许婉跌坐在花下石凳上捂住了脸,都说皇上痴爱萧夫人,可在萧夫人面前,皇上依然是皇上,如今面对公主,皇上不再是皇上了,公主会让皇上变成另外一个人,许婉心惊不已。 夜色缓慢降临,君婼耐心等待皇上从酣眠中醒来,二人简单用过晚膳换了衣衫,轻车简从悄悄出了宣德门。 御街两旁火树银花,御廊下商贩高声叫卖,君婼揭开车壁上小帘笑道:“去年十月初四,经过御街时心中忐忑,想着皇上是怎样的人。” 皇上握着她手,抿唇笑道:“朕的名声,似乎不太好。” 君婼点点头:“后来下雪了,妾没见过雪,看着晶莹的雪花,便忘了。郑司赞告诉妾,下雪意味着祥瑞,妾满心欣喜,不想夜里先帝驾崩了,妾连夜进宫,睡意朦胧中,说是丧期妾要带头举哀,然后,妾拟了能落泪的香方……” 皇上伸手搂她坐在怀中,下巴搁在她肩头,随着她看向外面,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君婼总能从任何事中找到乐趣,朕这二十年,枯燥乏味,就算登基为帝,也不知所为何来,只是强撑着一口气……”说着话自嘲一笑,“就算争一口气,也不知是为了给谁看。” 君婼手抚摩着他搂在腰间的手:“皇上只给自己看就是,忘了曾经遇见过的、所有的坏人。” 不是不能忘,而是不愿去忘,即便噩梦缠身,也让心中存着愤恨,仗着这股恨意,方能艰难闯到今日。 抱她在怀中一路沉默,直到马车停住,低头嗅着她发间的清香,温言说道:“瓦市子到了,此处人多拥挤,朕会牵着君婼的手,一刻也不会放开。” 第42章 夜市 街道上行人摩肩接踵,少年郎衣着鲜亮,女郎衣香鬓影,更有穿着新衣的孩童,手执荷叶模仿磨合罗的模样。 街道两旁搭满了花棚,花棚下摆着锦绣所言水上浮、花瓜、果实花样、果实将军、种生,皇上想着锦绣所言,一一为君婼道来,君婼笑着倾听。 前方一处花棚下摆满了各式磨合罗,惟妙生动,镶金戴玉的要价三千文,君婼拿出袖中石雕,扬手在掌柜面前,笑问道:“掌柜的瞧瞧奴家这磨合罗,价值几何呢?” 掌柜笑呵呵伸出三个手指头:“石雕的,三文钱。” 皇上脸上浮现赧然之色,君婼一笑,大声对掌柜道:“奴家这磨合罗,千金不卖,拿整个东都来换,都不给呢。” 皇上紧握了她的手,掌柜的摇头道:“小娘子好大口气,情郎送的吧?” 君婼眉开眼笑:“掌柜的说对了,情郎送的。” 掌柜点头笑道:“小娘子所说不错,若是情郎送的,便是无价之宝。 君婼抓了皇上的手,大声道:“这位就是奴家的情郎。” 掌柜的看向皇上:“小郎君好生俊美,小娘子好生标致,天设一对地造一双。” 君婼拿两个嵌玉的磨合罗,笑说要送给采月摘星,皇上装入手中锦袋,递给掌柜的一个金锭,和颜悦色说道:“不用找零。” 掌柜的在身后大声道:“相貌不俗,出手又大方,莫不是神仙下凡吗?” 过了花棚,君婼故意对皇上低声说道:“郎君这样摆阔,以后我们家日子可怎么过?” 皇上笑起来:“那掌柜说的话,朕爱听。” 君婼抬眸看他一眼,便低了头笑,天设地造,真的是爱听。揪一揪皇上袖子:“皇上姓什么?” 皇上讶然:“竟不知道吗?” 君婼噘了嘴:“只知道,皇上便是皇上。” “元。”皇上笑答。 君婼道:“好姓氏。元郎,便叫奴家一声娘子嘛。” 皇上面颊微红,君婼摇着他手:“元郎,叫嘛,叫嘛,刚刚一位郎君叫他家娘子,听起来好生甜蜜。” 身旁人流不断涌过,皇上更紧攥着她的手,抿唇好半天,终是叫不出口,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人越来越多,侍卫们若是跟丢了,君婼紧跟着朕,千万别被人潮冲散。” 君婼嗯一声,“妾揪着皇上袖子,一刻也不会放开。” 皇上笑道:“君婼答应了朕,夜里共浴,让朕仔细瞧瞧的,说话可要作数。” 君婼脸颊微烫,不依说道:“皇上,妾说过的,自然作数。大庭广众就不提了。” 皇上嗯一声抿了唇笑,君婼看一眼汹涌的人群笑道:“皇上,若是走散了,就去刚刚的花棚下等着。” 皇上正色道:“若走丢了,回去宫规伺候,君婼如今没有册封,朕可以随意责罚。” 君婼扑闪着眼:“册封了就不可随意责罚了吗?皇上,能不能明日就册封?” 她本是顽笑,皇上痛快点头“回宫后,吩咐下去连夜准备。” 君婼就笑,喁喁说着话,仔细逛过每一个花棚,皇上手中锦袋装满大半,因出手阔绰,行至一半对君婼为难说道:“怎么办?就剩一个银锭了。” 君婼做个鬼脸哀叹:“还说以后没法过,今夜就过不下去了。” 哀叹着舔一舔唇:“前面还有许多小吃,妾还想着每样尝尝。” 皇上沉吟着:“这不难,从此刻起,精打细算,一个银锭应该够了。” 行至一冰粉摊子,君婼指着笑道:“这个就是郎君爱吃的冰粉吗?奴家想尝尝。” 此时皇上手上攥着换来的几窜铜钱,为君婼要一碗,仔细数着铜钱,一个一个的数,君婼就笑,刚刚买任何物事,价钱都不问,出手就一个银锭,这会儿一个铜钱都不肯多给。 皇上看她笑,一脸认真解释:“节约一个铜钱,君婼便能多尝一样。” 君婼舀一匙喂了过来,皇上唬一跳侧过脸去:“大庭广众之下,站着吃东西,实在不雅。” 看君婼噘了嘴,忙道:“朕为君婼挡着,除去朕,谁也瞧不见。” 君婼看着他笑,他身高腿长,行人鲜少有高过他的,往眼前一站,一堵墙一般。 且吃且走,虽说每样只尝一口,肚子已是溜圆,皇上看不下去了:“君婼别太贪嘴,以后还来呢。” 君婼望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灯火兴叹:“眼睛太大肚子太小,奈何?” 皇上就笑,君婼指着前面一个摊子,招牌上写着荞麦扒糕,央求道:“这个没听说过,最后一样了,元郎,让奴家再尝一口。” 皇上无奈,牵着她手挤过人群,人群中几个婆子丫头簇拥着一位夫人,也挤过人群向摊位走来,那位夫人笑道:“荞麦扒糕,还是东都彭家的地道,今日非吃到不可。” 皇上听到声音身形一滞,顿住脚步看了过去,紧攥一下手,君婼喊一声疼,疑惑看向皇上。 那位夫人也瞧见了皇上,轻快而笑,隔着人群微微颔首。 君婼随着皇上的目光看了过去,明亮的灯火下,那位夫人俏生生站在人群中,比灯火更要璀璨,身形窈窕面庞明艳,笑容开阔舒朗,用唇形无声的打招呼,见过皇上。 君婼怔怔看着那位夫人,原来这位就是,令皇上念念不忘的萧夫人。她的面庞艳丽迷人,她的身段,就若画中那些人一般,凹凸有致,丰润而轻盈,她的笑容,若一团火,令人想要靠近。 皇上有些难为情,抿抿唇搓一下手,君婼手上一空,低下头紧咬了唇,放开了紧揪着皇上衣袖的手。 皇上朝萧夫人走了过去,和气询问:“何时回的东都?” 萧夫人笑道:“人多,便不行礼了,请恕妾无礼之罪。” 皇上点点头:“萧大人呢?可一同归来?” 萧夫人笑道:“他怕砍头,不敢呢。” 皇上点点头,往身旁一指,笑容带着丝赧然:“这是我的妻,我家娘子。” 萧夫人愣了愣,皇上随着她目光往旁边一看,再看一眼自己的手,转身向人群中冲去。 君婼松开皇上的衣袖,有人群冲了过来,将二人隔开,她踮起脚尖,看着皇上与萧夫人说笑,心中若割了一刀又撒一把盐,疼得缩在一起。 人群中有人抓住她手臂,君婼看过去,一头扑在怀中,眼泪落了下来。那人将一顶纱帽扣在她头顶,低声道:“莫哭,赶快随我走。” 皇上站在人群中,仗着身高极目四望,不见君婼的人影,一急之下大声喊了起来:“君婼,君婼,君婼……” 便装的侍卫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花棚顶上有人影嗖嗖嗖疾行,有人攀上树冠登高瞭望。 循着尝过的小吃摊位一个个找回去,没有她的身影,再顺着逛过的花棚挨个找寻,蓦然想起君婼说过,若是走散了,就去刚刚的花棚等着。 掌柜认得他,含笑招呼,他忍着心焦说道:“借宝地等等我家娘子。” 掌柜笑说随意,他站在花棚下看着汹涌的人潮,她力气小,万一被人群挤着,又或者不辨方向找不回来,紧抿了唇手攥成拳,身子微颤着发抖。 侍卫长百里带人分开人群疾步而来,皇上吩咐四名侍卫在此处候着,又一头冲到人海中去。 走遍了夜市中每一个地方,一圈又是一圈,数不清走了多少圈,眼看已是夜半,街上人影渐少,一些商贩开始收摊,折返到他和君婼约定的那家花棚下,掌柜抖着手过来央求:“这位郎君,老汉家中有妻有女,也该回去乞巧了,可这些官兵大爷不许老汉收棚。” 皇上招招手,唤百里递过两个金元宝,拱拱手道:“棚子不用收了,我买下了。” 掌柜千恩万谢带着两个伙计走了,他软着腿,倚着花棚的柱子强撑着,唤一声百里哑声吩咐:“夜市方圆十里都要找遍,十里没有就二十里,不停找下去。” 骑了马亲自带人搜寻,深夜直到凌晨,不见人影。 铭恩与锦绣闻讯赶来,锦绣捶胸顿足:“公主样样聪慧,就是辨不清方向,在大内后苑犯过好几次迷糊。” 皇上听了此话,脸色更加苍白,唇抿得只剩一条线,铭恩听着钟鼓楼传来的钟声,小心翼翼问道:“皇上,今日早朝是不是暂停?” 皇上摇摇头,马背上的身躯绷得笔直,似乎轻轻一碰便能折断,定声说道:“吩咐下去,关闭所有的城门,任何人不许出入,所有金吾卫悉数出动,挨家挨户掘地三尺,废墟孤宅都不可放过。只要疑似的人,悉数带到那花棚中,让锦绣辨认。” 照例上了早朝,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只过半个时辰,心烦意乱站起身道:“朕另有要事,今日到此为止。” 默然着出了大殿,在殿门处扶住门框,两腿发软有些站不住,心中七上八下的煎熬。 看着眼前高高的门槛抬不起腿,皱眉看着深远的蓝天,猛然回头,看向自己的手。 想起自己看到了萧夫人,心中一时紧张,便松开了她的手。 心狠狠拧在一起,原来不是被人群冲散的,是自己弄丢了她。 下马车前,曾对她说过,会紧牵着她的手,一刻也不会放开…… 第43章 找寻 是自己的错,自己丢了她。 拔脚迈出高槛,跑下丹陛阶,在御道上飞奔起来,愧疚担忧骇怕,各种念头翻滚而来。 愧疚为了不惊扰百姓轻车简从,愧疚想跟她象平常夫妻一般闲逛,吩咐侍卫们不许靠近,甚至不许铭恩与沉香阁的人跟着,愧疚她想听一声娘子,自己竟难以开口,最愧疚的是,自己松开了她的手竟不察觉, 担忧她不辨方向找不回来,担忧她遭遇险境,她虽聪慧,却宽容乐观,总将别人往好处想,若碰上存心不良的人,她受了欺负或者侮辱,又或者性命不保…… 心中骇怕起来,骇怕她再不回来,这重重宫阙漫漫长夜,没有她在身旁,自己如何煎熬下去。 因她,刚找到些做帝王的理由,就是呵护她,保护她喜爱的大昭国,保护她在乎的每一个人,她想要的,可轻易给她,她想做的,与她一起去做。 因她,才不是行尸走肉,有了对日后的种种憧憬,那些憧憬中,都有她在身旁。 上了马纵马疾驰,来到那座花棚下,锦绣正候着,瞧见他摇着头红了眼圈。 因金吾卫认不出君婼,沉香阁的人都被派了出去,每人跟着一支队伍。 繁华的东都,因城门突然关闭不许进出,有些人心惶惶,街上行人稀少,昔日熙熙攘攘的瓦市子,宽阔的街面上只有一座孤零零的花棚,装饰花棚的鲜花已凋谢,看上去萧瑟而凄凉。 百里过来细细禀报,金吾卫行动迅速,沿着瓦市子方向不停扩大范围,昨夜里的商贩,来逛过瓦市子的人,都已寻过,形迹可疑的人装满了东都府的大牢,东都府尹亲自挨个审问,不断有与君婼身形年龄相符的少女被押到花棚,每来一个,心中便生出期盼,然后若挨了鞭笞,一次又一次,心已疼得发木。 枯坐在花棚下,正午的太阳*辣晒了下来,额头的汗水淌入眼中,涩涩得疼,闭了双眸,眼前全是君婼。 画中的她,明媚姣好,脸上的笑容轻快而无拘无束,令他羡慕,其时受各方责难,推脱不掉亲事,因这幅画,放弃了要鱼死网破的决心,对周围的人言道,顺其自然吧。 牵巾拜堂的时候,盛装的她精致美丽,身上缕缕幽香萦绕而来,他心中难得的清净安宁。 灵前着了粗糙的斩衰服,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唇角却上扬着偷笑,与画中反差之大,令他也想笑上一笑。 落泪的香方,糖霜,青竹雪花茶,香玉糍,米璨,寿耳茶,经过她手的每一样美食,都能令他口舌生香,心中暗自称奇。 落水后的她,冰凉的身子蜷在他怀中,两手使劲圈着他不肯放开,他从未与任何人如此亲近,她那样轻,轻得令他冰冷坚硬的心有了一瞬间的柔软。 她对落水真相孩子气的猜疑,对兰太妃之死的自责,每一样都令他觉得新鲜。 她的香方轻易助他摆脱梦游,而他,因一个枕头苛责,曾说过,枕头比她贵重千万倍,她却没有芥蒂,就那样轻易原谅了他。 心中抖得发疼,君婼,这天底下,你才是最贵重的。 看书时的她,观蚁时的她,亲蚕时的她,捉蜘蛛时的她,她总能从任何一件小事中找到乐趣。 她顽皮又专注,擅治香精梵文通音律,她总在给他惊喜。 自己鲁莽揭露她的身世与过往,她很快摆脱痛苦,依然欢快活泼。 她不带任何讨好,真心关切他,她撒娇耍赖,她害羞,又常出乎意料的大胆…… 她这样美好,比那幅画还要美好千万倍,可自己却冷漠疏离,许多话不曾对她说过,许多事不曾为她做过。 自己对待他人,从来言出必行,只有对她,言而无信。 答应过牵着她的手,一刻也不会放开,却食言了。 君婼,朕已吩咐尚宫局,你一回来就册封,你一定要回来,你答应过与朕共浴的,你那样聪慧,只要给朕一丝线索,朕都会将你找到。 可是,若她行动受限,又或者,她没了性命……闭了眼眸,不敢再往下想。 手攥成拳头嘎巴巴作响,铭恩端过茶来,手臂格开起身上马,与百里带人沿着夜市,再一次亲自一圈一圈往外搜寻。 日头西移,夜幕降临,紧咬着牙关,骑马搜寻一夜。 第二日皇上破例没有早朝,依然骑马搜寻,又是一日一夜。 除去喝水粒米未进,未曾有片刻合眼,第三日凌晨,骑在马上望着朝阳初升,突然就绝望了。 侍卫们搜寻过无数遍,自己亲自搜遍全城,踪影全无,绝望得快要窒息,一头从马上栽倒下去。 百里扶起皇上,看向几名手下,突然问道:“萧府,可搜过了?” 几名手下摇头,其中一位道:“咱们都是几年前就跟着皇上的,都知道究竟,没有皇上特别下令,都不敢打扰萧夫人。” 百里看一眼皇上,脸色白得象雪,眼圈青黑,双唇都没了血色,这样折磨下去,人找不回来,只怕皇上先垮了。 摆摆手吩咐道:“抬皇上去就近的衙杖司歇息,找太医为皇上针灸,先睡足再说。” 也不带人,只身骑马来到萧府,萧夫人亲自出迎,百里恭敬作揖,落座后萧夫人好奇问道:“东都城门关闭,金吾卫四处搜捕,可是出了大事?” 百里点点头:“宫中有人丢了。” 萧夫人讶异着,突然道:“难道是皇后殿下?七夕瓦市子夜市,偶遇皇上,皇上说是引见皇后殿下,身旁却没有人影,皇上十分慌张,转身追去了,我想着许多宫人侍卫护卫着,不会有事,就自顾吃荞麦扒糕去了。” 百里摇头:“皇上执意带着君娘子与民同乐,不许我们靠得太近,宫人都留在宫中,一错眼珠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萧夫人顿足道:“皇上糊涂,七夕夜市人多,该严密护卫才是,既不许护卫,皇上自己该护好皇后啊。” 百里已明了皇上为何丢了君娘子,心中一叹,萧夫人奇怪道:“为何称作君娘子?既是太子妃的身份,入宫理应为皇后才是,皇上又别扭上了?” 百里言道:“宫里的事,铭恩知道的更多。东都掘地三尺,搜寻三日三夜未果,只有夫人府上……” 萧夫人忙痛快道:“我几年不在京中,这宅子大,那儿藏了人也说不定,赶快,赶快进来搜就是。“ 一队侍卫涌了进来,萧夫人笑道,“你们尽管搜,不用有顾忌。”又对百里道,“花园中阁楼上住着一位书生,萧大人说是难得的人才,本欲向皇上举荐,可这书生有骨气,执意要恩科入仕,是随着我回的东都,阁楼上也搜一搜,读书人,勿要吓着了。” 百里说一声是,萧大人是皇上看重的股肱之臣,萧大人举荐的人,自不会错。还是问了一声:“那书生七夕夜里可出了府门?” 萧夫人身后一位婆子笑道:“阁楼中的灯一直亮着,打发小丫头送过几次茶点,通宵都在读书,没有出府,老婆子劝过,说去瞧瞧热闹,可齐公子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有什么好看。” 萧夫人笑起来:“齐公子确实呆了些,不过这样的人方能有大成就,所谓不疯魔不成活。” 百里点头称是,盏茶的功夫,侍卫们已经搜遍,阁楼中也已找过,说是没有可疑之人,百里起身说一声叨扰,一揖告辞,萧夫人唤一声等等,蹙眉问道:“皇上那样在意,岂不是又要自苦?苦苦折磨自己?” 百里疑惑道:“坊间传言,皇上与君娘子不睦,在下观这三日情形,心中迷惑不解。” 萧夫人叹口气:“若不在意,皇上不会携皇后出宫,依皇上的性子,若在意,定是全心全意,百里将军,皇后一定要找到,否则,皇上只怕撑不过去。” 百里说一声是,回到皇上歇息的衙杖司,皇上已经醒来,冷水沐浴过,精神抖擞出来,吩咐道:“百里,还有一处尚未搜查。” 百里简短禀报萧府之行,皇上的手抖了起来,最后的一线希望,也落了空。 铭恩与锦绣形容憔悴,背靠背瘫坐在花棚下,锦绣喃喃说道:“那么多侍卫跟着,公主怎么就丢了?” 铭恩叹口气说道:“我也想不明白,问过了百里,百里说,夜市那日,皇上与公主偶遇萧夫人……” 锦绣后背狠狠撞了过来,撞得铭恩一个趔趄,就听锦绣咬牙道:“怪不得,原来是因为那个萧夫人,是不是皇上瞧见萧夫人,就忘了公主?将公主撇在一旁,公主伤心之下,被人群挤散,公主又不辨方向,那些侍卫眼里只有皇上,自然瞧不见公主丢了。说来说去,都是因为皇上,因为皇上……” 大声嚷着一回头,皇上正站在身后,瞧她一眼敛眸道,“不错,都怪朕,朕再找三日,三日后依然没有她的踪影,朕剁了手就是。” 锦绣直视着皇上:“若公主再不回来呢?” 皇上没有说话,背在身后的手簌簌发颤,身子猛靠向廊柱,紧闭了眼眸,许久方艰难开口,回头唤一声百里道:“朕要亲自去萧府,见一见那位书生。” 第44章 躲避 前面的人紧攥着君婼的手臂,带着她快速穿过人群来到潘楼之下,指指停着的马车低声道:“快上去。” 扶君婼上去,自己也跳了上来,车帘放下马车疾驰起来,夜市的灯火被抛得越来越远,君婼抹了抹眼泪问道:“世晟不是回大昭了吗?为何在此?“ 世晟望着她,为了她千方百计来到东都,怎肯轻易离去,队伍行到徽州,将辞官奏请交给随行官员,投靠了殷朝皇帝元麟佑的心腹萧大人,适逢萧夫人回东都,他便跟着回来,说是住在萧府后花园安心读书,等待天圣帝开恩科。 想着笑了笑:“阿婼还在东都,我怎能离去?” 君婼惊疑不定:“世晟要做什么?” 世晟看着她郑重说道:“我要带阿婼走,离开东都离开殷朝,也不回大昭,阿婼跟着我浪迹天涯,就我们两个。” 君婼咬唇低了头,只有两个人,携手浪迹天涯,令她向往,可是,眼前的人,是世晟。 本以为会千难万险,也以为会耗费几年的时光,不想得来全不费功夫,可见是天意。世晟笑道:“俊武给我传信,说君婼与殷朝皇帝出现在瓦市子,我将信将疑,试着前去一看,一直跟在君婼身后。” 君婼默然,世晟凝视着她:“阿婼说过,最大的梦想便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阿婼,明日一早便跟我走。” 依然沉默,世晟唤一声阿婼,直盯着她,君婼迟疑一下,手握一下拳又很快松开:“世晟,我不能丢下采月与摘星,还有从大昭陪嫁过来的宫女,要走,带她们一起走。” 世晟咬牙:“天赐良机,明日一早开城门就走,至于她们,日后再寻时机。” 君婼叹口气:“世晟,让我想想。” 听着辚辚车声,扭头掀开车壁上的小帘,但见暗夜沉沉,闭了眼眸,他出现在眼前,黑夜对他最是煎熬,失眠噩梦夜游,不过今夜遇见了萧夫人,他定能睡得香甜。 心下愤慨不已,你能睡得着吗?竟不找我吗? 忿忿得不再去想他,萧夫人又出现在眼前,明媚妍丽,疏朗大方,尤其是那种成熟迷人的风韵,怪不得皇上喜欢她,皇上说自己还要长大,长成她那个样子吗? 怎么又想到了皇上,君婼狠狠咬唇,世晟看着她的神情,可以带她离去,她为何没有一丝喜色?想起在夜市上远远尾随,她与元麟佑携手同游低声谈笑,其状亲密,难道说? 斟酌着开口询问:“阿婼,对他动心了?” 君婼摇摇头,两手捂了脸,闷声道:“世晟,这会儿不要提他,求你。” 沉默中疾驰的马车停下,君婼探出头,眼前一垣青瓦白墙,世晟跳下去用力推着砖墙,很快出现一道暗门,扶君婼下了马车,挥挥手,车夫驾车绝尘而去,二人闪身入内,世晟合上墙壁,天衣无缝。 君婼恹恹的,喝盏茶和衣躺下,世晟在外间打地铺,听到她辗转反侧低低叹息,许久方安静下来,又在睡梦中低泣,一声声喊着皇上。 心中闷痛着,她果真是动心了。 天不亮君婼醒了来,手捂着胸口坐起身发呆,睡梦中黑沉的乌云压着重重宫阙,皇上独自站在御道上,周围一片漆黑,他孤单寂寞。 世晟听到动静,笑着走了进来,君婼看着他:“世晟,我确实动心了,我离不开他,是我不争气,世晟,送我回去吧。” 世晟敛了笑容:“他对萧夫人的情意,阿婼不在意?” 君婼低了头:“我十分在意,在意到做了错事,松开了他的衣袖,他是无意之举,我却是有意,他会急死的,他会疯了一般寻找,不眠不休,世晟,送我回去。” 世晟看着她颈间玉璧,叹一口气:“他是殷朝皇帝,不只一个萧夫人,日后还会有许多妃嫔,阿婼及笄的时候说过,愿一生一世一双人,阿婼要的,殷朝皇帝,能给吗?” 君婼彷徨道:“我管不了那样多,我只想回到他身边,世晟,求你……” 世晟看着她,突起身道:“那就走吧,我送阿婼回去,然后殷朝皇帝会杀了我。” 君婼沉默着,渐渐落下眼泪,吸着鼻子道:“世晟,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妒忌萧夫人,不该松开他的衣袖,不该跟着世晟走开,世晟不用送我,只要给我指明去瓦市子的方向,我能找到那个花棚,我跟他约定,若是走散了,就去那个花棚下见面,他一定会等我。” 世晟摇头:“昨夜夜半之后,所有的花棚悉数拆除,阿婼又到何处去寻?” 君婼呆怔着,耳边世晟说道:“那些花棚不过是应七夕的景搭起来的,君婼以为,会一直在吗?” 君婼低了头:“可是,世晟,他会睡不着觉,会垮掉的。” 世晟一声冷笑:“睡不着觉不会死人。” 君婼低了头,世晟手抚上她手:“阿婼初尝情之滋味,自然恨不能将自己的心,甚至自己的命都给了对方。” 君婼轻轻抽出手去:“世晟如何知道?” 看着她抽出去的手,心中一阵酸疼,我如何知道?因为我对你就是这样,我的心,我的命都愿意给你,可是你不要。 低下头去不敢去看她,自己与她相交七年,她没有动心,而殷朝皇帝元麟佑,她来到他身边短短七月,心动如斯,谁能告诉他,这是为何? 隐藏了心痛抬起头,望着君婼:“阿婼,用我们相交七年的情分,换你七日如何?用这七日来瞧瞧,你丢了,殷朝皇帝会做些什么。” 君婼犹疑着,世晟过来拉她的手:“那就走,我送你回去。” 君婼手背到身后:“世晟,就七日,这七日,世晟设法想好退路,一定要全身而退。” 世晟望着她,原以为只要让她出宫,便能顺利带着她远走高飞,不想她竟再不想离开,以前的种种谋算都已成空,一切都要重新来过。 七日,就这七日,是给自己的最后机会,赌元麟佑薄情,赌他没有如此耐心。 他知道金吾卫已倾巢出动,能听到外面滚雷一般的马蹄声,听到外面洒扫的婆子丫头小声议论,所有的城门紧闭,不许任何人出入。 不停有队伍经过后墙,他却知道,因元麟佑的痴情,他们不敢进入萧宅。 心中一阵冷笑,你到底能爱几个?抑或,君婼与萧夫人同陷险境,你先救哪一个? 看着君婼,终是狠不下心将她置入险境,去验证元麟佑的无情。 二人客气相对,世晟常说些往事,君婼心不在焉,世晟为她读与她分开的日子里写的文章,笑说她是知己。君婼叹气道:“其实我很懒,以往世晟写的文章,稍微生僻些,我就交给采月,都是采月一边读,一边为我讲解,世晟的知己不是我,是采月。” 渐渐的,就有些尴尬,世晟沉默,不敢对她直言自己的情意,也不敢提起她颈间玉璧,二人之间常常连续几个时辰沉默不语,君婼找一些书翻动着,世晟写一些不知所云的文章,写着写着就不停重复两个字,君婼,君婼,君婼…… 深夜躺在地上,能听到君婼在床上,被子捂了头压抑得低声哭泣,她在思念他,担心他吗?大殷朝高高在上的帝王,登基不到一载,力挽危局,将前皇帝多年的积弊一一扭转,对内刚柔并济,对外则霸道强横,仅凭飞鸟图占去乌孙千里疆域,使得乌孙有口难言,听闻大昭国近日多了许多殷朝的生意人,全是乔装改扮的金吾卫,他早晚会对大昭国下手。 这样的一个人,君婼为何偏偏对他动心?为何会担忧他? 第三日,来了搜查的金吾卫,君婼要冲出去,看着世晟又顿住脚步,蜷缩在阁楼地板下挖好的洞里躲了过去,黑暗中听着世晟与金吾卫镇静应对,想到这些金吾卫是他派来的,不禁泪如雨下。 金吾卫走后,君婼掀开地板钻了出来,看着世晟道:“这三日,未见世晟有任何举措,我不想再等,我会请求皇上,不要为难世晟。” 她昂然站立,神情固执坚决,看着她有些憔悴的面孔,世晟终是点头:“今夜,夜深人静的时候,送君婼回宫。” 君婼松一口气,二人相处便轻松许多,慢慢的,君婼有说有笑起来,说笑间总提到两个字,皇上。皇上嗜甜,皇上害怕虫子,皇上会害羞,皇上性子别扭,可别人只要对皇上一分好,皇上便会回报十分,可惜,就算对他一分好的人,也寥寥无几。 世晟低着头辨不清神情,元麟佑是心机深沉之人,他可是为了利用君婼,在装腔作势? 再听不下去,突然站起身道:“我出去找一辆马车,夜里好送你。” 他走后,君婼静下心抄写经文,想到夜里就能回到他身旁,心突突突得跳个不停。 一个婆子的声音在外面想起:“呀,齐公子不在?皇上来了,说是想要见一见,怎么偏巧就出去了?” 君婼跑向门口,就听另一个婆子道:“皇上只怕是借着见齐公子,来探望咱们夫人吧?瓦市子夜市上,皇上那局促的神情,可不就是见到心上人的少年郎吗?” 原来这里是萧府,他来了,来看望萧夫人。 想着夜市里他的局促,原来看到心上人应该是那样的神情,而皇上每次见到自己,就若看着孩子一样,笑容里总带着几分打趣。 第45章 花棚 萧夫人说这位公子姓齐,乃是大昭国人氏。 踏上阁楼的石阶,一颗心七上八下,他已走投无路,只剩最后的希望, 这位公子,果真是齐世晟吗?是他带走了君婼? 两个婆子推开阁楼的门,迈步走了进去,许是太心急了,竟仿佛嗅到她身上特有的香气,来到书案旁拿起一本书,一张纸掉了出来,上面反反复复写着两个字,君婼,君婼,君婼…… 心剧烈得抽痛,果真是齐世晟,他也在思念君婼,这一刻,没有那样讨厌他了。 倒真想坐下来与他交谈,听他讲一讲君婼。 也许,他可以告诉朕,君婼去了何处。 手下的金吾卫这几年在东都寻人,从未超过一个昼夜,三日三夜反复搜寻,君婼踪迹全无,他在心中隐约觉得,君婼凶多吉少。 全都怪朕,是朕松开了她的手。 回头看向默然站在身后的萧夫人,张张口却又紧抿了唇。 萧夫人看他一眼:“吉人自有天相,皇上勿要太过忧心。” 皇上开了口,声音疲惫嘶哑:“都是朕的错,朕答应过她,会牵着她的手,一刻也不会放开,可朕看到了你,松开手而不自知,朕不明白……” 萧夫人哦了一声:“皇上的性情,不是有些害羞吗?骤然看到妾,做出的无意之举吧?” 皇上捻捻手指:“朕岂会是害羞之人。” 萧夫人笑笑,皇上看着她:“阿菁善察世情,可能为朕解惑?” 君婼躲在书案地板下的洞里,狠狠咬了唇,一声亲昵的阿菁,令她几乎要将唇咬出血来。 萧夫人摇头:“既是无意之举,皇上勿要太过自责,爱恋中的人,总爱小题大做。 皇上叹一口气,萧夫人不语,皇后失踪,皇上急成这样,显见是爱上了皇后,仿佛自己与萧郎当年,因为一句话一个眼神,便能别扭起来,皇上与皇后深陷爱恋之中而不自知,其中滋味,只能他们自己去慢慢体会。 沉默中皇上说道:“这齐公子叫做齐世晟,乃是大昭国齐王世子,君婼,便是公主的名字。” 萧夫人讶然:“待齐公子回来,妾会仔细询问。只要他言辞中有一丝漏洞,妾便将他押到皇上面前。” 皇上摇头:“他若知道,也不会满纸相思。阿菁,朕已走投无路。” 萧夫人看着皇上眸中隐约闪过的水光,当年皇上被先帝召回东都,先帝骗他说只要建立功勋,便可以与大皇子俭平起平坐,不论长幼,谁的功劳大,谁就可被册封为太子。 皇上并不在意太子之位,只在乎被先帝看重,带领几名年轻官员,拼了命编制新历重新绘制疆域图,出乎先帝所料,皇上数月之内,达成殷朝十几载所不能,先帝却将他支开,趁着他离开东都,将大皇子俭册封为太子。 皇上受到自己父皇的愚弄欺骗,痛心之下曾几日几夜不发一言,却也没掉过一滴眼泪。 萧夫人看着皇上笑了,总算能有人解开皇上心扉。有了皇后在身旁,自己也不用再担被皇上痴爱的名声。 可是,皇后究竟去了何处?若看到皇上的泪眼,可还能忍心躲起来吗? 打定主意还是要仔细问一问齐公子,笑言道:“皇上勿要惶急之下失了主张,皇后会回来的。” 似乎是快要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皇上唤一声阿菁:“朕信你。” 君婼紧紧捂了耳朵,你信她,哼,你信她。 再松开手,只听到笃笃的脚步声愈行愈远,心下空落落的一阵发慌。 爬出地洞愣愣听着窗外蝉鸣,拿出袖中的磨合罗摩挲着,想要冲出去让门外的婆子去告诉萧夫人,自己就是君婼,就藏在她们家后花园阁楼上,又不想这样狼狈出现在萧夫人面前。 想到萧夫人,心中气愤,皇上与她在一起,似乎很放松,似乎很愿意与她说心里话。 想到他说走投无路,又不由心疼。 心疼着将磨合罗塞回袖中,埋怨自己不争气。 一忽儿泛酸一忽儿心疼一忽儿自责,一颗心五味陈杂,翻来覆去,十分难捱。 踯躅着想着皇上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看向书桌,满纸相思? 在书案上翻找着,看到夹在书中的素笺,满纸自己的名字,是世晟的字迹,恍然间,明白了世晟对自己的情意,心中愧疚难安。 傍晚时分世晟归来,对她摇头道:“外面戒备森严,插翅难飞。” 君婼看着他:“世晟,他在找我。” 世晟冷笑:“大昭公主丢了,他自然要设法寻找,否则,难以和大昭国交待。” 君婼望着世晟,他不会怕大昭国,世晟,分明在找借口。 世晟看着她,七日,我只需七日。 静谧中君婼开口:“世晟,夜半时我要去一趟瓦市子,如果花棚还在,我就回宫,如果花棚不在了,我就跟着世晟走。” 世晟笑了,痛快说一声好,他敢笃定,那花棚早已不在,不过随口一句话,元麟佑岂会放在心上。 君婼看着世晟,萧夫人已经对他生疑,自己呆在他身边一日,他就多一分危险。且自己多呆在他身边一日,他便多一分希望,不能回应他的情感,便只有远离。 煎熬着等到三更的鼓声,世晟在前君婼在后来到后墙,转动开暗门,世晟言道:“君婼,只能步行前往,马车或轿子,都太过扎眼。” 君婼点头说好,二人并肩前行,街上空寂无人,走着走着有小雨洒落下来。 小心翼翼躲避过巡夜的金吾卫,一个时辰后,前面遥遥看到潘楼,君婼的心突突突狂跳,那个花棚,会在吗?若不在又该如何? 来到瓦市子路口,一眼看到一个孤零零的花棚,明亮的灯光偷出来穿过雨帘,照亮脚下的路。 君婼眼泪落了下来,世晟一把攥住她的手:“君婼,别回去,跟我走。” 君婼摇头,定定望着他,挣开他手,解下颈间玉珮握在掌心,福下身去:“君婼一直视世晟为兄,若世晟怨我,便忘了我,若愿意记得我,我将终身是世晟的朋友。” 摊开掌心将玉珮递还过来,世晟后退几步,她戴着玉珮,仿佛自己在她身旁,就算远离她也能安心。 暗夜里看不清他的神情,却仿佛能触摸到他的心伤,君婼低低说道:“我与他之间无论如何,我都会面对,我那夜不该跟着世晟走,世晟,抱歉。” “君婼永远不用跟我说抱歉,只要君婼需要,我随时会回来,带君婼走。”世晟手握住她的手,合上她的掌心,“那块玉珮,永远是君婼的。” 君婼戴了回去,笑了一下:“世晟走吧,待世晟走远了,我再过去,回去面对萧夫人,千万要小心应对。” 世晟苦笑:“无需担心我。” 君婼咬咬唇:“是啊,从来都是我依靠信赖着世晟,给世晟添了数不尽的麻烦。” 世晟摇头:“君婼于我,从来不是麻烦。” 她顽皮,总有稀奇古怪的主意,她让世晟试过香,满面都是红包,她去捅过马蜂窝,被蛰伤的,却是赶来护着他的世晟,世晟与她一起看虫子,被虫子咬的总是世晟,世晟教她泅水,她害怕得紧抱着世晟的头,害得世晟喝饱了水…… 后来的几年,她明知见不到大哥,却坚持每旬前去探望,除去固执的坚持,也因惦记着世晟。 世晟转过身,君婼说一声等等,过去从身后轻轻拥抱他一下,低低说道:“再见,世晟。” 世晟一动不动,直到她松开手,迈步头也不回走了。 君婼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直到不见。 转身向着花棚走去。 锦绣扑了过来,一把抱住她嚎啕大哭,铭恩在旁抹着眼泪:“公主可算回来了,这下皇上得救了……” 锦绣尽情哭了一场,松开君婼掸了掸衣衫拢了拢头发,不好意思低头道:“奴婢四日没有沐浴换衣了,想和铭恩轮流,皇上不准……” 铭恩忙离君婼远了些,君婼握住她手:“是我连累了你们。” 锦绣看一眼只顾着抹眼泪的铭恩,嚷道:“别只顾着哭,赶快派人告诉皇上去。” 嚷嚷着笑了起来,脸上犹挂着泪珠,铭恩抹着眼泪:“皇上又带人搜寻去了,也找不着啊,我们只能在这儿等着,皇上最多超不过两个时辰,总要过来瞧上一眼。” 雨中有马蹄声急促而来,直踏在君婼心上,跑到花棚外张望,雨下得大了些,一匹黑马冲破雨帘疾驰而来,马上的人一袭黑衣,来到花棚前紧勒住缰绳,马蹄未收稳,人已跳下马背,摘下斗笠唤一声铭恩,疾步向花棚中走去。 君婼看着他,脸色那样苍白,在暗夜中怵目惊心,舔舔唇低唤一声皇上。 脚步猛然顿住,怀疑自己听错了,耳边又传来一声呼唤,顺着声音看过去,不置信瞪大了眼,这几日,看过无数个肖似她的身影,希望失望,失望希望,然后又是失望,早已被折磨得心碎神伤。 果真是她,定定看着君婼从灯影下向他跑了过来,猝然别过头去,转身背对着她,眼泪涌了出来,瞬间淌了满脸。 第46章 共浴 斗笠掩了脸,疾步冲向追风马,欲飞身上马,腿软着滑了下来,再次跰腿上去,再次滑了下来,第三次紧揪住马缰,君婼追了过来,揪着他衣袖喊一声皇上,扒开君婼的手,手脚并用爬上马背,姿态十分狼狈,未坐稳喝一声驾,马儿冲了过去,皇上身子在马背上左右摇晃,几次险些摔下来,却不管不顾只纵马疾驰。 君婼怔怔站着,因自己用力揪着他袖子,他扒得也很用力,手生疼着,他竟不愿看到我回来吗? 雨下得更大,天地间连成一片,锦绣撑着油伞冲了出来,拉君婼到花棚下,君婼固执摇头不肯,铭恩也冲了出来,锦绣将伞递给他,撸袖子道:“撑好了啊,我将公主抗进去。” 一匹黑马自雨幕中冲了过来,马上人弯腰拎起君婼,放她在马背上,将她紧紧扣在怀里,埋头在她颈间,长长一声叹息。 在皇陵被冷落,回到东都被孤立,争夺太子之位,即位新帝,多少次深陷危局,却从没有象这三日一般,无助而绝望。 君婼一手环住他腰,一手紧揪着他袖子,靠在他胸前,小声道:“皇上,这几日……” “都不重要了……”他唇贴在她耳边低语。 雨越来越大,温热的水流从衣领滴进后背,君婼窝在他怀中,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张口又唤一声皇上,皇上一低头,唇堵上她的唇,唇齿相接,皇上的舌侵袭而入,霸道而肆虐,不容君婼有丝毫喘息,直到她软倒在怀中似要窒息过去,方松开她,低唤一声君婼。 君婼嗯一声,手臂用力环住他,再不会,再不会离开了。 皇上搂她更紧了些,沉声说道:“朕再也不会放开君婼的手,君婼也不许放开朕,若君婼放开了,就将君婼在意的人都杀掉,采月摘星锦绣,然后挥师南下,灭了大昭……” 君婼痴看着他:“皇上不如将自己杀了,妾最在意的人,是皇上。” 皇上沉默着,天地间只剩刷刷刷的雨声,将她护在怀中,许久方说一声:“好。” “不许。”君婼掩了他唇。 马儿在雨中穿梭,四蹄飞扬起白色的水花,马背上二人对面相拥,相互凝望。 百里带着金吾卫骑马远远尾随,不敢上前相扰,皇上不着蓑衣斗笠,众人也只得淋着,任雨水浇灌冲刷。心中却轻松畅快,这几日地狱一般的折磨煎熬,总算是过去了。 君婼透过雨幕看向身后,两手抚上他脸:“皇上,我们换乘舆车,皇上睡会儿。” 皇上摇头:“朕得撑着,若睡着了,会以为是在做梦。” 君婼眼泪落了下来,紧抱住他腰抽泣:“以后再不离开皇上了。” 皇上低头亲吻她的眼泪,雨水不停滴落下来和着泪水,怎么也亲不够亲不完…… 铭恩为锦绣撑着伞,远望着皇上带着公主离去,松一口气道:“这下好了,皇上能睡个安稳觉了。” 锦绣也松一口气:“采月与摘星也能睡得着了。” 二人回到花棚下对视一眼,瞧着对方的狼狈模样哈哈笑了起来,铭恩对侍卫们摆摆手:“花棚连夜拆了吧,省得老有人来看笑话。” 又招呼几个小黄门:“将锦绣姑姑送回宫,好生歇着。” 锦绣看看铭恩:“你呢?” 铭恩摇头:“七月初七那日,皇上就吩咐开了延福宫的汤池,公主回来了,又淋了雨,定要去温泉沐浴的。” 锦绣打个哈欠:“我也想去温泉沐浴。” “去吧。”铭恩痛快说道,“莲花汤旁边偏殿中有个小池,是给妃嫔沐浴用的。” 锦绣哎吆一声:“那可不敢。” “怕什么的。”铭恩笃定道,“后宫中现如今没有妃嫔,都闲着呢。” 锦绣依然犹豫:“还是回去沐浴过,赶紧侍奉公主去。” 铭恩笑道:“怕什么,如今公主回来了,有人给我们撑腰,皇上不会将我们怎样。” 锦绣点点头:“也是啊,就是说,我们以后可以放肆一些。” 铭恩摇头:“不可放肆,可以轻松一些,不用象以往那般担惊受怕。” 二人相视笑起来,有马车驶了过来,锦绣招招手:“走吧走吧,共乘吧。” 铭恩犹豫一下,在锦绣身后上了马车,锦绣揭开小帘看着雨幕:“百里将军带人跟上了吧?” 铭恩抱了双臂靠着车壁,懒懒说道:“别惦记了,百里将军有妻室了,孩子都好几个了。” 锦绣憧憬着:“这几日明明相处甚欢……” 铭恩打断她:“百里将军统共没跟你说过几句话,就别自作多情了,睡会儿才是正经。” 锦绣蔫头耷脑再不说话,不一会儿困得东倒西歪,脑袋枕着铭恩肩膀睡了过去,铭恩看着她,低低叹一口气。 在宣德门外看到皇上与公主共乘而来,湿漉漉下了马,头发衣衫都淌着水,皇上接过锦绣手中披风裹了公主,抱公主上了舆车,吩咐道:“去延福宫汤池。” 舆车辚辚前行,锦绣瞧着铭恩:“果真是去汤池。” 铭恩得意一笑:“伺候这么多年了,多少知道皇上的心思。” 锦绣推他一下:“别得意了,赶紧过去候着吧。” 马车飞快,行到垂拱殿外,慌张换了轿子,抬轿的小黄门一溜小跑,总算赶在皇上面前,指派着众位小黄门与宫女忙忙收拾,刚妥当,未顾上喘气,御驾已到。 皇上抱了公主下了擔床,公主埋头在皇上怀中,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害羞。 锦绣紧走几步跟了上来,皇上冷眼扫了过来,吩咐道:“用不着伺候。” 锦绣顿住脚步,铭恩指指偏殿:“进去吧,一起收拾妥当了。” 锦绣摇头:“不行,我再看会儿公主……” 看着皇上抱了君婼进去,听到公主低唤着皇上细语,笑道:“总算是苦尽甘来了,我真去了啊。” 铭恩颌首道:“放心吧,都交给我。” 锦绣嗯一声:“这几日公主不在,没了主心骨,好在还有铭恩。” 铭恩就咧嘴笑起来,挥着手让服侍的人避得再远些,皇上与公主,今夜能圆房吧?可是皇上四夜没有合眼了,只怕有心无力。 看一眼偏殿,皇上歇息一宵便又生龙活虎,自己呢,这辈子都有心无力了。 又看一眼偏殿,要不要去瞧瞧?万一被锦绣发觉,还不得杀了我? 凝神看向莲花汤窗户中透出的灯光,还是老实当差吧。 莲花汤中雾气氤氲,皇上扔君婼在榻上,伸手去解她衣带,君婼一躲,被皇上直接捞她在怀中,一手箍着她不让动,一手去解衣衫,笨拙着手忙脚乱,索性用力一撕,几下将君婼剥得精光。 君婼两手上下遮蔽,顾不过来,趴伏在他怀中捂了脸。 他抿唇解开她的发髻,为她散了发,抱起她放在汤池中。 温热的水流包裹而来,君婼红着脸低着头,缩在嵌玉的石壁上。 皇上扯掉衣衫跨入池水,朝她走了过来,君婼簌簌发着抖,低声说道:“皇上,不是会有宝宝吗?” 皇上扯过她将她圈在怀中:“不会有宝宝,会染风寒。” 一双大手撩着水揉搓着她的身子,直到她肌肤泛红,又拿过池沿上玉篦,笨拙为她篦着头发,好几次扯得君婼头皮生疼,闭了双目忍着疼,翘了唇角不停傻笑。 将她洗得香喷喷的,抱她上去放在屏风后锦榻上,几下擦干拿薄衾裹了,扯一条巾帕递给她,说一声擦干头发再睡,复跨入汤池,君婼擦着头发偷眼看着皇上,长发如墨如瀑,身躯精实修长,舔舔唇心想,我也去要下去,抱住皇上给皇上洗浴,然后拿玉篦为皇上洗发,顺便到处捏一捏。 皇上抬眸触到她的目光,默然转过身去,藏在灯影下快速洗浴过,躲在屏风后擦干了,换了中单来到她身旁,君婼笑着去扯他中单上的衣带,他扭着脸扎着手,却也没有制止。 他的身子裸呈于面前,榻旁连枝灯灯火簇簇跳动,君婼借着烛火一寸寸看得分明,从身后环住他,亲吻着那些浅浅的白色疤痕,皇上身子颤栗起来,转过身抱她在怀中唤一声君婼。 君婼靠着他,心中怦怦急跳,想着赴东都前女官的叮嘱,面红耳赤,窝在他怀中不敢说话。 皇上久久沉默,君婼疑惑着抬起头,推一推皇上,皇上一头栽倒在榻上,君婼低头去瞧,已闭了双目沉沉睡着,睡梦中犹紧攥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躺下来依偎着他,慢慢扯开身上薄衾将他裹了进来,手指为梳,在他带着湿意的发间轻轻摩挲,待他头发干透,支起身子看着他沉睡的脸。 看着看着轻轻吻了上去,他在睡梦中身子微动,朝她靠得更近,君婼躺下去从背后拥住他,脸贴着他的后背合上了眼眸。 外面雨声已歇,屋檐上水滴落下,敲打在石板上,滴答、滴答、滴答…… 第47章 探索 君婼渐渐睡了过去,酣眠无梦。 醒来的时候皇上犹在沉睡,君婼直起身子看向窗外,轻风过耳斜阳西坠,竟睡了一日? 迷蒙着揉了揉眼睛,一低头啊了一声,伸出手去找衣衫,手被紧紧攥住。 皇上睁开眼看着她,君婼闭了双眼,钻回了薄衾之中,皇上揪住薄衾,将二人紧裹其中,身子挨着她的身子,颤颤得发抖。 君婼瑟缩着,两手拼命抵着皇上的身子,感觉他发抖,又忙抱住了,肌肤相亲,脸对着脸,身子紧贴在一起,齐齐愣住,小心翼翼谁也不敢动。 许久君婼唤一声皇上:“可,可带书了吗?” 皇上脸埋在她胸前,懊恼说没有,又闷声说:“好象长大了。” 君婼手摸索着:“皇上的,也长大了。” 说着话揭开衾被说道:“好奇怪,要看看。” 皇上忙将衾被捂紧了,不一会儿二人捂出一身汗,黏黏腻腻得糊在一起。 君婼说热死了,皇上一把将衾被掀去,踢得老远。 君婼睁开眼,咬咬唇道:“皇上,既然想看,不如看个够。” 皇上涨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二人目光对上,又都猝然别开头去。眼角的余光瞄着对方的身子,慢慢的都转过头来,好奇看着对方,看着看着君婼扑了过来,一口亲了上去,轻笑道:“皇上真好看。” 皇上抱着她翻个身,让她趴在榻上:“君婼最好看,朕要仔细看看。” 看着看着低头亲在背上,她的背细瘦纤薄,莹白滑嫩,一点点亲吻下去,舌尖带了她的体香,两手绕到身前,轻轻抚摩着,心底的火苗窜了起来,灼烫得快要窒息。 君婼趴在席上,两手向后扑腾着:“皇上,我也要摸。” 抱着她转个身,张口含住吸吮,君婼脸红得似要滴出血来,很快又舒服得呜呜哝哝,两手交替往最好奇的地方摸索。 身子贴得越来越紧,厮缠着探索着,恍惚中手中一跳,有热流窜了出来。 皇上身子紧绷着,抿了唇,手足无措看着她,君婼扑闪着迷茫的眼:“皇上,不是说,宦人才会遗淋……” 皇上涨红了脸,倏然起身,披衣就走。 君婼看着手掌,唤一声皇上:“好象不是。” 皇上扭着脸,君婼自言自语道:“身上也有。” 转过身抱她入水,红着脸狠命搓她的手她的身子,君婼抽出手环住他腰:“不要紧的,皇上,大概跟妾来葵水的时候一样。” 皇上愣愣看着她,君婼拉着他的手:“就是这里,每个月会流血,五到七日。” 皇上十分紧张:“疼吗?” 君婼摇头,皇上又问:“若找太医,可能医治?” 君婼笑道:“女子成年后都会有葵水,没有葵水,没法生宝宝呢。” 皇上摩挲着道:“岂不是很辛苦?” 君婼靠着他闭了双眸点头:“皇上,这会儿很舒服呢。” 皇上继续摩挲着,君婼呻/吟着绷紧了身子,又瞬间瘫软下来,靠在他怀中轻喘着,半晌转过身:“我要为皇上洗浴。” 一寸寸抚摩亲吻,皇上颤抖着躲避,又不由自主靠近,随着一声闷哼,紧靠住池壁抿了唇,低着头不敢看君婼,水底下的身子都发了红。 君婼为他洗净,轻轻篦着头发,谁也不说话,任身旁温泉水流潺潺。 君婼突然呀了一声,皇上回身看着她:“君婼,我们这样,不会有孩子吧?” 君婼摇头:“不知道啊。” 皇上十分紧张:“朕去问刘尚寝。” 君婼点头,叭一口亲在脸上为他鼓劲,就算是皇上,问出这样的话,也需要莫大的勇气。 共浴更衣后携手而出,君婼看着来往的宫人,羞窘着要抽出手,皇上紧攥着不许。 用膳后将刘尚寝召了来,皇上隔着屏风,几次欲言又止,脸都憋红了,君婼拍一拍他手开口询问,刘尚寝一点就透,详诉不会有孕的纾解之法,林林总总,听得皇上与公主面红耳赤。 足讲了一个时辰,刘尚寝讲完,屏风后公主说一句:“刘尚寝真有学问。” 刘尚寝忍着笑回道:“这是奴婢的职责。” 低头告退,一直沉默的皇上说声等等,刘尚寝以为皇上还有疑问,忙福身等着,就听皇上道:“有赏,重重有赏。” 刘尚寝忍不住笑了,皇上与公主,还真是孩子气,而且难得的纯真。 君婼听到刘尚寝领赏告退,也嗤一声笑了出来,捏着皇上腮道:“可爱死了。” 皇上拉下她手,颇为难为情,君婼趴伏在他怀中:“皇上,刘尚寝说,自己也能纾解呢。” 皇上嗯了一声,君婼手指划拉着他的掌心:“那皇上,有没有过?” 皇上连忙摇头:“朕很忙,还总睡不好觉,没有闲心。” 君婼看着他:“那,憋得难受吗?” 皇上低了头:“有时候,梦里会移出……” 君婼就抱住他笑,皇上捏捏她脸:“怎么就不怕羞呢?” 君婼忸怩着:“妾也怕羞啊,可是皇上更怕羞嘛,妾少不得老着脸……” 皇上赧然道:“君婼胡说,朕才不会……” 二人就抱在一起笑,笑着滚到在地,皇上在君婼耳边道:“朕有一个锦盒,夜里带到沉香阁,刘尚寝说的,我们都试一试……” 君婼脸埋在他胸前,点点头,低低嗯了一声。 纠缠在一起,皇上低声道:“要不这会儿就试试?” 君婼红着脸不说话,皇上从地上起来,伸手抱她:“到床上去吧?” 君婼说一声好,说着话揪住衣袖:“两个都好。” 君婼头一次躺在龙床上,滚了几滚笑道:“又大又软又舒适。” 皇上看着她笑:“还是沉香阁的拔步床好,朕每次都睡得分外香甜,二十年从未有过。” 君婼趴在床上笑,皇上一把拉过她,让她仰倒在靠枕上,捻捻手指道:“朕拿书去。” 君婼一把拉住好奇问道:“皇上藏哪儿了?” 皇上抿唇不语,君婼闭了眼:“皇上去拿吧,妾不会偷看。” 隔着屏风看皇上到了御案前,回头朝她的方向看一眼,迅速转身拉开了抽屉,先拿出一个盒子,从大小判断是国玺,又拿出一个更大的,捧着走了过来。 君婼捂了唇,竟然和国玺放在一处,还放在国玺的里面。 赤着脚悄悄退回床上,皇上拿着锦盒进来,一样一样摆在面前,造型逼真的小人,另有图文并茂的几本书。 君婼呀一声闭了眼,皇上认真道:“刘尚寝说了,可以看真人演示,君婼要不要……” 君婼忙摆手:“不要不要,看皇上就行了。” 皇上开始脱衣裳,君婼起身帮忙,皇上手指纠缠过来:“先脱君婼的吧。” 君婼躲避着不让:“先脱皇上的。” 纠缠间听到摘星嚷着公主公主,皇上刚要喝斥,君婼拦住了,起身整整衣衫扶一扶鬓发绕出屏风,摘星跑过来,扑通跪在她面前哭道“公主,世晟公子下了大狱,采月急得昏死了过去……” 君婼瞪向皇上:“你将世晟如何了?” 皇上捉住她手:“他在东都府大牢中……” 君婼狠命抽着手:“不是说不提了吗?” 皇上紧攥着不许:“朕没有说过。” “皇上在马上,明明说都不重要了,都不重要就是都过去了,包括世晟,也不该追究。”君婼振振有辞。 皇上咬牙道:“他带走朕的人,岂可不追究?” 君婼抽出手:“能怪世晟吗?是皇上见到萧夫人,就松开了妾的手,妾被人群冲散,若非世晟,妾不知会落入何人手中……” 嘴上说着狠话,心中万分愧疚,是自己松开了他的衣袖。 皇上唤一声君婼,愧疚看着她,不让她再往下说,不敢去想那样的后果。 看他神色松动,放软了声音央求:“皇上,放了世晟。” 皇上不语,摘星在旁嚷道:“东都府尹对世晟公子动了重刑,昏迷一日未醒。” 君婼一惊,大声道:“若皇上对世晟不利,我,我便再不理你。” 皇上不置可否,君婼紧绷了脸:“放了世晟,否则,此刻起,我,我再不是你的人。” 说着话转身疾步前行,身后皇上硬声道:“你既那样在意他,朕便杀了他。” 君婼回过头一声冷笑:“那皇上呢?皇上又如何?皇上可在意那萧夫人?” 皇上眼眸中闪过挣扎,君婼趋前一步,逼视着他:“点头或摇头。” 皇上点了点头,君婼又趋前一步:“那,皇上如今,还喜爱着她吗?” 皇上又点了点头,君婼转过身,低低说道:“妾回去瞧瞧采月,世晟一日在牢中,妾便一日不见皇上。” 皇上张了张口,看着她背影唤一声君婼,颇有些低声下气,君婼脚下一顿,昂首继续前行,出了延福宫。 皇上跟在身后:“君婼,这就下令放了齐世晟,他不是想入仕吗?下月就开恩科,博学鸿儒主考,公道取士,朕绝无偏颇。君婼想怎样,朕都许可。” 君婼回过头,目光沉沉望着他:“妾想杀了萧夫人,皇上可许吗?” 皇上身形凝注,君婼哼一声,扭头疾步往沉香阁而去。 第48章 册封 回到沉香阁安抚过采月,就寝时亥时已过,隔窗看着夜色沉沉,他今夜不来了吧?自己为何要惹他?他都放了世晟,又何必去戳他心窝? 闷闷脱衣就寝,闭上眼,眼前出现他在雨中苍白如纸的面孔,叹口气坐起身,唤一声锦绣:“穿衣去福宁殿。” 福宁殿中烛火明亮,因三日没有临朝,奏折多到御案上摆不下,地上铺几张大席,一摞一摞围着御案,皇上被包围着,正埋头批阅。 君婼进来唤一声皇上,皇上抬起头,看着他熬红的双眼,心疼不已。 疾步过去说道:“妾为皇上挑选紧急的,皇上阅过先就寝,其余的留到明日……” 皇上打断她,说声不用,只两眼定定瞧着她。 君婼咬咬唇:“那,妾陪着皇上……” 皇上又说声不用,埋下头去,眼睛又盯在奏折上。 君婼很气愤,我不过说了句想杀了萧夫人,又没有动她一根头发,你就跟我冷着脸。也不告退,转过身扭头就走。 来到殿外,铭恩哈着腰笑道:“刚刚皇上发雷霆之怒,正想差人请公主前来解劝,可巧公主就来了。” 君婼愣了愣:“皇上没生气,好好的啊。” 铭恩摇头:“刚刚看到百里将军的奏折,一撕两半隔窗扔了出来,然后就在殿中来回踱步,说是踱步,步步都在跺脚,侍奉的人大气也不敢出,小人壮着胆子进去,咬牙切齿的,眼睛都气红了。” 君婼茫然道:“不是熬红的吗?” 铭恩捧过手中奏折:“小磨刚捡回来的,公主瞧瞧。” 君婼接着灯光一瞧,大意是已搜查过萧府阁楼,推断侍卫前往搜查的时候,公主藏身在地板下的地洞中。 上面朱笔批注,避不见朕,可恶,十分可恶!一笔一划若刀剑出鞘,愤怒扑面而来。 君婼咬咬唇,看向殿中。 皇上低头忙碌,鼻端飘来幽香,知道是她去而复返。 去萧府那日心力交瘁,出了阁楼,没了最后一丝希望,失魂落魄,若不是阿菁扶了一下,就会从石阶上一头栽下去。 而她,就藏身在阁楼地板下,知道朕去了,听到朕说话,竟能狠下心不见朕。 又伤心又愤怒,可听到她的脚步声,看到她的笑脸,便发作不出来,只能假装很忙,假装埋头批阅奏折。 她愤愤走了,心头又空起来。 低着头,手中朱笔已停下,盯着一行字,好半天没动。 君婼走了过来,蹲下身埋头在他膝上,软糯糯道:“皇上刚刚生气了?” 皇上躲一下不说话,君婼两手圈在腰间:“皇上为何生气?” 身子挣动着,君婼抱得更紧了些:“皇上气妾避而不见?” 皇上点了点头,君婼一手抚在他胸前:“妾担忧世晟。” “你只担忧他,便不担忧朕吗?”皇上十分委屈。 “可是,妾的担忧也没错啊,皇上还不是将他下了狱,又上了重刑?”君婼脸在膝头蹭啊蹭。 皇上叹口气:“只要你出来见朕,你一开口,朕又能将他如何,不过出出气罢了。” “可是。”君婼噘着嘴,“妾妒忌萧夫人,皇上一口一个阿菁的,叫得那样亲昵,妾很生气。” 皇上抿抿唇:“萧大人从朕回到东都便追随着朕,她性子开阔,大家都是那样叫的。” 君婼换个舒服的姿势,皇上手抚上她的发:“再生气,也不能躲着不见朕,朕心中煎熬......” 想到那几日生不如死,又紧抿了唇。 君婼埋了脸,很小声很小声说道:“皇上放开手的时候,妾还揪着皇上的袖子,妾看到皇上对萧夫人笑,妾生气了,松开了袖子……” 不敢再说下去,小心翼翼抬起头,觑着皇上脸色:“皇上?” 皇上手顺着头发抚上后背:“朕先松手的……” 君婼捉住他手轻摇:“那便不提了。” 皇上嗯了一声,接着埋头批阅奏折,君婼趴伏在膝头昏昏欲睡。 她在身旁,皇上心中安宁,朱笔刷刷刷,眼看着奏折矮下去大半。 低头一瞧,君婼已沉沉睡着,弯腰抱起她进到寝室,看一眼漏壶已过三更,和衣躺下抱着她,看着她的容颜叹一口气,她那样在意萧夫人,该如何? 听不到她的回答,闭目思忖,朕喜爱君婼,也喜爱萧夫人,不过两种喜爱不一样,朕对萧夫人,远远看着护着,她好便罢。她是有夫之妇,朕与她,能不见便不见,是以那日不期而遇,才会生出局促。见了她也能说些心里话,三年五载不见也没什么。 可是君婼不一样,恨不能将她绑在身边,上朝也带着,一刻不见心中便不踏实,不忍她生气落泪,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牵动朕心。若君婼也是有夫之妇,当如何?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将她抢回来,霸占为皇后。 皇上从来只琢磨军国大事,甚少琢磨儿女私情,琢磨清楚已是四更。 抱着君婼埋头睡去,不到五更铭恩叫起,轻手轻脚起身至屏风后沐浴,身后一双细嫩的手抚上肩头,皇上转身,君婼正笑眯眯看着他:“妾为皇上沐浴。” 皇上点点头靠着她,任由她在身上揉搓,闭了双眸低唤一声君婼:“君婼别再因萧夫人气恼,朕想清楚了,朕喜爱她与喜爱君婼不同。” 君婼正看着他的身子心醉神迷,随口问道:“怎样不同?” 皇上沉吟了一下,想是想清楚了,自己口拙,不知道能不能说清楚,好几次面对君婼祸从口出,抿一下唇小心翼翼说道:“朕对萧夫人,看到高兴,看不到也没什么,可君婼,朕一刻也离不开。” 君婼手上停下,凝神问道:“为何离不开呢?” 皇上又抿抿唇:“君婼身上有一种香气,躺在君婼身边,朕就睡得香甜。自从那夜宿在沉香阁,君婼不在身旁,朕便睡不着,熏香已经不管用了。” 啪得一声,君婼手中巾子扔在皇上背上,咬唇道:“如此说来,我就是皇上一个抱枕。” 泫然欲泣,转身走了。 皇上默然,还是不说了,做该做的吧。 君婼愤愤回到沉香阁,气了一会儿,手支了颐发呆,心中不停琢磨,皇上喜爱萧夫人,也不能逼着他不喜爱啊,最重要的是,不管皇上喜爱谁,我已经离不开皇上了。 隔窗望着流云阁的飞檐,想到许婉与秋蓉,孝期一过还要选秀,宫中还会进来美貌女子,就算皇上不理她们,她们也得设法讨好皇上,碍我的眼。 该如何呢?皇太后一心念佛不管事,我必须做皇后,后宫中我说了算,不许选秀。 想起夜市上皇上答应过,七月初八册封,不知皇上还记不记得。 正琢磨着,郑尚宫与薛尚宫带着数位女官进了流云阁,君婼起身客气相迎,郑尚宫笑道:“贺喜殿下,今日宫中册封皇后大典。” 君婼吓一跳,郑尚宫笑道:“皇上七月初八就吩咐下来了,礼部、工部、大内六局一直待命,不敢有丝毫懈怠。” 招招手,有女官捧进十二树花钗,百鸟朝凤青色翟衣,朱色中单,革带青袜红色镶金舄,另有一双白玉鱼形珮,郑尚宫笑道:“这一双白玉珮,是皇上亲手打磨的。” 君婼接过来攥在手中,懵懂着被服侍沐浴梳妆更衣,锦绣慌成一团,里里外外扎着手奔忙,采月与摘星高兴得直抹眼泪。 锦绣在庭院里转了几圈,突然嚷道:“快,抬一个等身大铜镜来,公主盼了多日了。” 君婼装扮妥当,站在等身大铜镜前,花冠葳蕤精美,繁复的翟衣因裁剪合体,华贵端丽,君婼低头将白玉佩系好,用力握一下,挺直了脊背扬起下巴。 门外一声通传,皇上驾到。 众人迎了出去,伏身下拜,皇上拦住君婼行礼,笑看着她唤一声铭恩,接过铭恩手中圣旨亲自宣读:“大昭君氏名婼,朕深爱之,今授金册凤印,载在典谟,母仪天下。” 君婼看向皇上,不是得夸赞几句吗?温柔贤良,柔嘉维则,恭顺端方之类,就一句,朕深爱之,并亲口宣读,看着皇上的眼,鼻子一酸低了头。 铭恩喊一声见礼,君婼又忙挺直了身子,众人起身又跪下去,许多人从宫中各个方向赶来,跪在沉香阁石阶下,君婼望着黑压压的人群,原来后宫大内有这样多的人。 然后上了花擔,至垂拱殿受文武百官朝拜,又至紫宸殿受五品以上外命妇觐见,礼毕回到福宁殿,皇上牵了她手:“坤宁殿正修着,暂时住福宁殿吧。” 君婼垂着头:“妾居福宁殿,女官们来来往往,只怕扰了皇上正事,妾还是居沉香阁。” 皇上笑道:“怎么一册封皇后,就懂事了?” 君婼仰起脸儿:“妾一直这样懂事的,皇上,郑尚宫提醒,要去拜见两宫太后的。” 皇上抿了唇,半晌说两个字,不去。 君婼站起身:“礼不可废,妾自己去吧,不过,妾好害怕……” 皇上看着她的青翟衣:“这衣裳厚重,换了常服吧…….” 第49章 太后 君婼换了常服,摘下鱼形玉佩递给皇上,皇上弯腰为她系了,君婼攥着他手摇着:“皇上,同去嘛。” 皇上嗯了一声,君婼欢天喜地,先去了庆寿殿,上圣皇太后鬓边添几丝银发,眼角几道皱纹刀刻一般,恹恹受了她的礼,眯眼看着她,好半天冷淡说道:“这一局你赢了,日后在这深宫中,还有长长的一辈子,老身要好好活着,咱们且走着瞧。” 皇上挡在君婼面前,压低声音道“她的一辈子有朕,无需母后操心。”看一眼身后女官笑了笑,声音扬了起来,“臣一再挽留,母后却执意前往徽州行宫,算来只剩半月,母后且安心休养。” 郑司赞站在上圣皇太后身后,都到了这份上,也不会说句好听的话,一辈子孤老行宫,还惦记着瞧别人好看,再看一眼君婼身后跟着的锦绣,她是攀上高枝了,她这份荣耀,本来是我的,又看一眼偷瞄锦绣的铭恩,心里一阵冷笑。 锦绣也看着郑司赞,今日公主册封礼后,从来不理睬她的师傅走了过来,对她道:“你如今是皇后殿下跟前的红人,设法帮帮杜鹃。” 可是,该怎么帮呢? 愣神间听到皇上沉声道:“既拜见过了,就不扰母后静养,走吧。” 君婼点点头,福身告退,上圣皇太后桀桀一阵冷笑,君婼身子一缩,上圣皇太后与陈皇后是密友,她大概知道母后的事,本想借机一问,看上圣皇太后阴阳怪气的模样,就打消了念头。 帝后并肩而出,锦绣有意慢走几步,看着送出来的郑司赞,小声道:“杜鹃……” 郑司赞一笑:“锦绣若想帮我,就在上圣皇太后南行前,让我离开庆寿殿一次,去瞧瞧师傅。” 锦绣忙道:“我会设法。” 对郑司赞安抚一笑,忙忙跟了上去,郑司赞看着她的背影,她去求谁?皇后还是铭都知? 一回头,上圣皇太后阴森森看着她:“怎么?你也想攀高枝去了?” 郑司赞忙伏下身去:“奴婢此生都跟着太后娘娘,太后娘娘百年之后,奴婢定以身殉葬。” 上圣皇太后满意点点头:“老身定要长命百岁,瞧瞧她这殷朝皇后与老身又有何不同。” 郑司赞看着她,不甘心又能如何,你做皇后的时候,病恹恹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宸妃独大,你的病刚好,宸妃倒了,先帝也去了,你的皇后时代已经结束。 帝后来到宝慈宫外,君婼唤一声皇上,皇上后退一步:“君婼进去吧,朕前朝还忙着。” 也不容君婼说话,转过身健步如飞,君婼叹口气,皇上心结难解,慢慢来吧。 进了宝慈宫,皇太后起身迎了过来,拉住她手慈爱对她笑着:“好孩子,我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我的儿有了自己的皇后,日后琴瑟和鸣伉俪情深,对外是帝后,回了后宫若平常夫妻一般,恩恩爱爱,为天家生儿育女……” 皇太后殷殷叮嘱着眼泪滚落下来:“以为今日能见到他……” 君婼忙软语劝慰:“皇上心里惦记着母后娘娘,只是性情执拗,一时想不通,儿臣会多劝着他的。” 皇太后抹着眼泪,君婼扶她坐了,大礼拜见过,皇太后忙说快坐,吩咐一声上茶。 一位缁衣宫女端了茶上来,君婼瞧着一愣,这不是秋蓉吗?秋蓉已福下身去,满面笑容说道:“贺喜皇后殿下。” 君婼应了一声,皇太后抹着眼泪说道:“这孩子心诚,一心事佛,精通佛法,皇家尼寺中的住持师太都比不上她,君婼今日来了,就跟君婼讨个情,别让她跟着许婉出宫,让她留在我身边,我也多个伴。” 君婼哪敢不应,忙说遵命,皇太后点点头,君婼又道:“虽说母后娘娘爱清静,不过礼不可废,日后晨昏定省,儿臣少不得来扰母后娘娘。” 皇太后一笑:“晨昏定省就免了,你若惦记我这个老太婆,随时过来瞧一瞧,我不胜欢迎。” 君婼笑道:“常来看看母后是应当的,晨昏定省也不可少。” 皇太后起身过来握住她手,君婼忙站起身,皇太后看着她点头:“二十年了,夜夜梦见我的儿在襁褓之中向我悲啼,我在深宫中腹背受敌苟且偷生,今日看到佳儿佳妇,知足了,熬这二十年,值了。” 君婼看着她肩头的补丁,再环顾四周,陈设几可称得上简陋,除了佛像前的香炉闪着金光,家具晦暗,帷幔半旧,鼻子一酸道:“母后何需这样清苦。” 皇太后摇头:“不这样,难以赎我弃儿的罪孽,我每日在佛祖前忏悔,饶恕我的无能为力。” 君婼握着皇太后的手,在榻上同坐,问皇太后平常常诵的经文,皇太后说是金刚经,君婼跪在佛像前焚一炷香,用梵文虔诚诵经,许久起身笑道:“儿臣回去抄经百遍,为母后娘娘祈福。” 皇太后高兴得不停抹眼泪,秋蓉在身后咬牙切齿,我好不容易讨得皇太后欢心,你一来,轻易比过我去,还有你不会的吗? 咬牙切齿也只能在心里,她如今是皇后了,更惹不得,先攀附好皇太后这棵大树再说。 假装低眉顺眼,听着皇太后慈爱温和的嗓音,心中冷笑,夜不能寐?明明早早睡下,一夜睡到大天亮,日日拜佛忏悔?就会几句金刚经,跪在蒲团上嘴里念叨着,半闭了眼不知想些什么,想着想着脸上就添了厉色,偶尔抬眸看人,眼底一片凶光。 自己盘算的没错,这皇太后,不是那么简单,这后宫,早晚是皇太后的。 再看一眼君婼,傻乎乎的,一片真心宽慰着皇太后,还要帮着皇太后与皇上母子和好,皇上对懿淑夫人都那样孝敬,若与皇太后母子和好,对皇太后更得全心弥补,这后宫,可就不是皇后的天下了。 秋蓉想着添了几分得意,低声下气对君婼福下身去:“启禀皇后殿下,皇太后有风湿之症,一下雨就两腿酸疼,听闻皇后殿下有一种香,不知能不能……” 说着话抬眸看一眼君婼:“奴婢僭越了,不过看着皇太后辛苦,只能开口向皇后殿下请求。” 君婼看一眼秋蓉,她变了个人一般,执意讨好皇太后,赖着不想出宫吗? 心里琢磨着,嘴上痛快说道:“是有这样一种香,叫做祛疫避瘟香,因沉香阁久无人居住,有些霉气,去冬将香分给众位宫人,都用光了,不过这香配方简单,回去拟了配方给郑尚宫,做好了进献母后娘娘。” 皇太后又抹开了眼泪:“日日在佛前忏悔,佛祖为我送来这样好的儿媳,若女儿一般贴心。” 君婼笑道:“说到女儿,母后如此喜爱秋蓉,不如认个干女儿,儿臣忙过这一阵子,再拟个封号。” 皇太后说一声好,笑说道:“还是君婼为母后想的周到。” 秋蓉咬了牙,她一句话,我与皇上成了义兄妹。 君婼心想,口头说说,才不会给你宝册宝印。 与皇太后叙话许久,方告辞而出,回到沉香阁天色已晚,累得摊在榻上趴了许久,懒懒唤一声摘星,吩咐道:“日后沐浴不用玉茗花瓣了。” 摘星忙问换成哪种花,君婼摇头:“日后沐浴不放任何花瓣,也不放任何香露,衣裳也不准熏香,屋里也不准。” 摘星讶然道:“没了香,公主还是公主吗?” 君婼摆摆手:“你别管,先照我的话去做。” 沐浴过铭恩来了,哈着腰说皇上有旨意,说今日太过忙碌,请皇后用膳后早早歇着。 一日劳累,身子快要散架,君婼沾床就睡,夜半时有人钻入薄衾,将她环在怀中倒头睡去,天色未亮的时候被挠醒了,无奈看着君婼笑。 君婼身子凑得更近些:“皇上闻闻,还香吗?” 皇上说香,君婼愤愤起身,拿过一大堆盒子瓶子,让皇上挨个闻:“是哪一种香?” 皇上摇头:“都不是,是君婼的体香。” 君婼看着他:“皇上学坏了,说假话骗人,我站在树下,招不来蝴蝶也惹不来蜜蜂,怎么会有体香?” 皇上很苦恼:“君婼真的很香。” 君婼哼了一声:“这就让沉香阁的人挨个来闻,看看谁能闻到。” 皇上一把捞过她:“只有朕能闻,不许别人。” 君婼趴在他怀中:“不信,皇上哄我的,皇上喜爱的是香味,不是我。” 皇上忙道:“喜爱的是君婼,香味只是顺带喜欢。” 君婼依然嚷着不信,皇上无奈道:“封了皇后也不信,怎样才信?” 君婼仰脸看着他:“皇上去宝慈宫看看母后娘娘,我就信。” 皇上松开她起身穿衣,君婼忙从身后抱住了:“是我愚蠢,不该逼着皇上,我会每日晨昏定省,代皇上探望母后娘娘。” 皇上抚上她手:“可还睡得着?” 君婼摇头:“这样一闹,睡不着了。” 皇上携了她手:“走吧,去一趟龙章阁,给君婼看一幅画像。” 君婼好奇:“什么画像啊?谁的画像?” 皇上张开手臂,让她服侍着穿了常服,唤一声锦绣说道:“穿好衣裳,去了就知道了。” 第50章 画像 进了龙章阁,君婼想起上次偶遇,牵一牵皇上衣袖问道:“上次在沉香阁遇见皇上,皇上何时进来的?在我之前还是之后?” 皇上抿抿唇:“因为一个枕头将君婼得罪了,心里不自在,在福宁殿丹樨上瞧见你往龙章阁去了,就跟了进来。” 君婼看着皇上笑,皇上赧然低头,君婼摇摇他手:“皇上,讲讲那个枕头的事嘛。” 皇上轻咳一声:“就是在册封太子之事上,我被先帝愚弄,心灰意冷,在王府寝殿地上躺了一日一夜,气血攻心昏迷了过去,百里急了,夜半入萧府将阿菁劫了来,阿菁两个巴掌扇醒了我,我当时迷迷糊糊的,想找些安慰,想抱一抱她,她就在我怀中塞一个大迎枕,我抱着那个大迎枕,噩梦就少了许多,后来就离不开了。” 君婼听了没有妒忌只有心酸,伸手抱住了皇上:“以后,我就是皇上的大迎枕。” 皇上嗯一声:“君婼早就是了。” 君婼埋头在他怀中笑,皇上伸手推开一扇书架,后面藏着暗室,皇上点亮烛火,伸手到搁架上取下一副画轴,君婼的目光被居中挂着的一幅画吸引,指着奇怪道:“是世晟为我画的那一幅。” 皇上扭着脸:“那几日,从内藏库找出来的。” “哪几日啊?”君婼扑闪着一双眼。 皇上抿抿唇:“就是朕总去琼林苑狩猎那几日。” “因世晟吃醋哪几日?”君婼笑问。 “女人才吃醋,朕不会。”皇上笃定说道,将画轴展开在君婼眼前,“金吾卫从大昭国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君婼瞧瞧。” 画中一位美貌的女子站在桂花树下,眉间藏一股淡淡的愁绪,身躯纤细弱不胜衣,君婼看着眼泪涌了出来:“这是我的母后,大哥与母后眉眼间有几分象。” 皇上拥她在怀中:“以为看了画像会高兴,怎么还是哭。” 君婼抹着眼泪:“是高兴的哭啊,原来母后是这样的模样,以后再梦见,就不只是一个模糊的人影了。” 皇上将画轴卷起来递给君婼:“挂到沉香阁,可每日看着。” 君婼点点头,靠在皇上怀中,吸着鼻子道:“大昭国怎么会有金吾卫的?” 皇上笑道:“派去的。” 君婼摇头:“不对啊,我初七才跟皇上提过此事,今日十二,金吾卫不会那样快啊。” 皇上捻捻手指:“那日在延福宫对君婼说了不该说的话,又得知君婼不会哭,朕很生气,气陈皇后欺骗君婼,气大昭皇帝听之任之,也气君晔不疼惜妹妹,气君冕又傻又蠢,既然大昭皇宫中每个人都这样令人厌恶,朕想着,不如灭了大昭国,大昭国盛产银矿,就做殷朝的钱库。” 君婼气得不轻:“所以,皇上就派了金吾卫前往。” 皇上点点头:“他们是先遣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君婼压着气愤:“如今皇上对大昭了解多少?” 皇上一笑:“边陲小国,就等君婼一句话,灭还是不灭?” 君婼气极反笑:“皇上眼里,灭了大昭跟碾死一只蚂蚁似的?” 皇上摇头:“蚂蚁朕见过,没去大昭见识过,也不太一样。” 言下之意还不如一只蚂蚁,君婼抱起画轴袖子一甩:“那皇上就灭了大昭。” 出了暗室,听到皇上在身后说一声好。 心中暗道不妙,皇上当真了?愣愣回过头去,皇上已大踏步往外走:“这就拟旨。” 君婼忙揪住袖子唤一声皇上,哭笑不得说道:“真灭了大昭,我可就无国无家了。” 皇上看着她:“殷朝就是君婼的国,东都大内就是君婼的家。” 君婼叹口气:“皇上,大昭是我的娘家,皇上别动大昭,帮我护着大昭。” 皇上愣了愣,君婼忙道:“刚刚是气话,这会儿才是真心话。” 皇上这才点点头,君婼也明白了,跟她的皇上在后宫撒娇耍赖可以,军国大事上,必须一是一二是二,说得清楚明白。 二人在榻上坐了,君婼枕着皇上的腿,问画从哪儿来的,皇上看着一本书笑道:“从玉矶岛偷来的。” “我大哥?”君婼一骨碌爬起来,“大哥可发现了?” “不知道。”皇上依然看着书。 君婼又叹一口气,是啊,大哥发现与否,又或者有任何反应,皇上也才不会在意。 皇上摁她躺了下去:“大昭国有一位毓灵郡主?” 君婼点头:“毓灵姐姐是楚王郡主。” 皇上点点头:“西齐东楚,大昭国之柱石?” 颇有些嘲弄的意味,君婼不依了:“皇上,大昭立国三百余载,自有大昭所长。” 皇上嗯一声:“确实有所长,就是足够偏僻足够小,偏僻到无人注意其存在,而且远征的话,道路太过狭窄,还得先修路再发兵。” 君婼愤愤:“天时地利人和,位置偏僻道路狭窄,占了地利,可不就是所长?” 皇上轻笑转移话题:“君冕倒是惦记你,给你写了数封书信,并托鸿胪寺稍来你喜爱的物事,有茶叶香料土仪,都被陈皇后拦截下了。” 君婼沉默不语,皇上道:“君冕要与毓灵郡主定亲了。” 君婼一惊:“毓灵姐姐喜欢我大哥,也常常前往玉矶岛,不过大哥都不让她上岛,毓灵姐姐常跑到宫里喝得烂醉,然后就拽着我哭,说大哥小时候许诺娶她的,自从大哥断腿后,就再不肯与她相见。” 皇上嗯了一声:“齐世晟定了陈皇后的侄女。” 君婼又爬起来:“原来母后打的这样算盘,将齐王楚王都笼络到自己麾下。” 皇上笑笑:“她再好盘算,谁做大昭的皇帝,君婼说了算。” 君婼趴在他怀中:“两个都是我的哥哥,我不知道。” 皇上抚着她后背:“那就让他们两个争去,谁胜出,谁就是皇帝。” 君婼怏怏叹气,皇上放下书看着君婼:“秋皇后的身世,君婼可要知道?” 君婼闭了眼眸,好半天点点头,皇上道:“秋皇后乃是前朝治香世家秋氏嫡传,其祖上为避祸流落到大昭,在大昭是殷实人家,到了秋皇后这一代,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姐妹,因有治香术,进大昭皇宫尚功局做女官,大昭皇帝其时为太子,一见爱之,因其时已与陈皇后订亲,将秋荻秘密藏在东宫。” “后秋荻生下君晔,太子与陈皇后大婚,陈皇后知道了秋荻与君晔的存在,帮太子隐藏秘密,太子感动,太子登基为帝后,秋荻与陈皇后交涉,让陈皇后认下君晔为皇长子,自己开始吞食阿芙蓉,让大昭皇帝以为她身患疾病,其后她怀了君婼,拼着最后一口气生下君婼后离世。” 君婼眼泪涌了出来,皇上又道:“陈皇后为显贤良,请皇命追封秋荻为元后,大昭皇帝感其淑德,待其更为恩爱。可大昭皇帝也忘不了秋荻,思念之下患了头风,陈皇后以为大昭皇帝医治头风之名,在后宫广植阿芙蓉,大昭皇帝日渐昏聩,大昭朝政其实为陈皇后暗中把持。” 君婼捂住了耳朵,皇上扒开她手:“君晔恨极,假作避居玉矶岛,实则联络齐王楚王暗中筹谋,陈皇后一手定姻缘,断了君晔后路。” 君婼泪如雨下:“大哥恨我吧,恨我认贼为母。” 皇上大手在她脸上一抹:“先不哭,早晚让君晔来你面前认罪。” 君婼吸着鼻子:“该认罪的是我,若非我顽皮,大哥也不会断腿,我视陈皇后为亲生母后,大哥不知有多伤心。他为何不揭破?不告诉我真相?” 皇上认真看着她:“君婼,陈皇后如何?朕等你一句话。” 君婼靠着皇上闭了双眸,她想要去恨陈皇后,却恨不起来,眼前出现的是赴东都前,陈皇后哭红的双眼,搂她在怀中殷殷叮嘱,突然想起一句话:“母后以后顾不了婼婼了,婼婼聪慧乐观,一定会好好的。” 又想起自己生病高烧,母后通宵达旦守在床前,整夜握着她的手。自己所有的无理要求,只要抱着母后撒娇,母后都会首肯,有时候父皇严厉,母后便到父皇面前为她说情,若父皇坚持不肯,母后便会与父皇翻脸。自己每年生辰,母后亲自操办,比母后自己的生辰还要隆重。二哥有时候欺负她,总会被母后严厉责罚。 自己这样的性子,是陈皇后养成的,是陈皇后惯出来的,陈皇后对自己,做到了亲生母亲所能做的一切。 皇上抚着她的发:“君婼及笄后,齐世晟回到西卫城齐王府,欲向齐王夫妇禀明,前往炀城向君婼求亲,齐王妃得了陈皇后指示,装病缠绵病榻,齐世晟侍奉于前,待齐王妃告知真相,君婼已在前来东都的路上。齐世晟曾拼命追赶,被齐王追上绑回府中,后被君晔释出,因阻止君婼的亲事,二人发生争执,决裂后,齐世晟入大昭朝堂鸿胪寺,后作为使节出使殷朝。” 君婼愣愣看着皇上,皇上抿抿唇:“朕目前所知,就这些。是以,君婼想要如何处置陈皇后?” …… 第51章 灵犀 君婼埋头在皇上腿上,良久沉默,皇上眼看到了上早朝的时辰,不动声色等着君婼想明白。 总算等到君婼支起身子,咬咬唇道:“皇上,一时半刻想不明白。” 皇上笑道:“那便慢慢想,想明白了再告诉朕。” 唤一声铭恩,铭恩带人捧着朝服进来,君婼方回过神,忙碌着为皇上更衣,两手忙碌着噘嘴嗔怪:“皇上怎么就容着我愣神,这会儿手忙脚乱的。” 皇上张着双臂:“提起大昭君婼就伤心,朕一次说完,日后便不用再提了。” 君婼为他系上玉带,两手环在腰间抱了一下,仰脸儿看着他:“皇上,君婼别无所图,只求他们都能活着。” 皇上说好,瞧着她道:“昨日册封皇后,夜里应该圆房的。” 君婼涨红了脸,皇上低头唇捉住她唇好一阵纠缠,良久放开叹气道:“君婼,朕后悔了,后悔守孝三年,与君婼不能随心所欲。” 君婼捧着他脸:“皇上,刘尚寝所言,不是有许多……” “唉……”皇上摇头,“隔靴搔痒,不彻底。” 君婼扭动着身子:“我多看看书,尽量挠在皇上痒处……” 通红了脸说不下去,皇上瞧着她笑,铭恩在外一声轻咳:“皇上,该起驾了。” 君婼揪一下袖子:“皇上,我在后宫可能随心所欲?” 皇上说能,君婼踮起脚尖左右脸各亲了一下,皇上笑着走了。 君婼懒懒趴在榻上,象牙席上尚留着皇上的余香,皇上如今身子不若以前那样冰冷,多了暖意,却更加清香,在夏日中沁人心脾。 皇上竟默默为自己做了这么多,派人到大昭想为自己出气,又拿回了母后的画像,君婼咬着唇笑,皇上那会儿,就对我动心了?又想自己何时动心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定是皇上先动心的,心中十分得意。 想着皇上睡了过去,醒来时日光已爬进窗棂,摊开手中画轴,抚摩着画中人的眉眼,母后真好看,可是命运多舛。叹息着低唤一声母后,就算父皇定了亲,可他爱你,你又有了大哥,为何不争?为何要逆来顺受?又为何要爱上父皇这样的男子?他不能给你名分,不能保护你和儿女,为何不远离他? 画中人含露的双眸望着她,似乎在问,该爱上怎样的男子呢? 皇上这样的,皇上不曾言爱,却默默呵护着我,手抚上腰间鱼形玉佩,又拿出袖中磨合罗亲了几口,望着画中的母后笑了起来。 卷起画轴回到沉香阁,午后施施然下了第一道懿旨,封许婉为妙雄郡主,宫外织金坊,荒废多年的荣郡王府邸,修葺一新,做妙雄郡主府。 两位尚宫带着女官前去传旨,不一会儿许婉气势汹汹闯了进来,昨日君婼册封为皇后,她哭了一夜,两眼犹红肿着,指着君婼道:“你欺人太甚。” 众位宫人忙上去阻拦,君婼摆摆手:“不用拦着,让她说。” 许婉冷笑道:“你打的好主意,将我赶出宫,让秋蓉陪着皇太后礼佛,将我们两个支开又能如何?宫中三年一选秀,皇上三宫六院,你对付得过来吗?” 君婼一笑:“殷朝大内后宫,日后只能有我一人。” 许婉一惊,一旁侍立的宫人望向皇后,面上不动声色,心中讶异皇后如此大言不惭, 锦绣看着这些人,皇后殿下这话,若传出去,后宫前朝必引起轩然大波。 君婼不以为然,笑对许婉道:“许婉爱着皇上,是吗?不过天底下的女子,哪个瞧见皇上不爱?可皇上不爱你。” 许婉嚷道:“皇上就爱你吗?皇上爱的,是萧夫人。” 君婼屏退左右看着许婉:“皇上与萧夫人的事,许婉知道多少?” 许婉冷笑道:“我都知道,皇上与萧夫人初识在一家客栈中,其时俭太子派人追杀皇上,萧夫人出言提醒,皇上本欲不动声色,待生擒刺客后逼供。萧夫人一喊,守在窗外的护卫扑进来将刺客杀死,皇上一恼,说萧夫人多管闲事,萧夫人反唇相讥,说皇上狗咬吕洞宾。皇上一见钟情,从此念念不忘。其后萧大人至东都为官,效忠皇上麾下,皇上与萧夫人重逢,虽刻意疏远,暗地里却多方维护,后萧大人身陷囹圄,皇上不惜得罪正竭力拉拢的大臣,助萧大人脱困,百里将军说,皇上是爱屋及乌。” 君如点点头:“我知道了。” 只说四个字,再无言语,许婉抬起头看着她,皇后一头乌发挽了随云髻,发间插十二树金凤细钗,身着浅青色留仙裙,数日不见,美丽的脸上添了容光,眉眼间生动明艳,一颦一笑去了稚气尽添妩媚。 皇后自在端了茶盏喝茶,许婉心中涩涩发疼,大声道:“你不过凭着美貌得皇上一时宠爱。” “宠爱?”君婼笑道,“皇上封我为皇后,只怕不是宠爱那么简单。” 许婉不语,君婼笑看着她:“许婉为人直爽,从无害人之心,是以我善待于你。若过了今日,再没有这样的好事。你可想清楚了?” 许婉咬牙道:“我宁愿仗剑走天涯。” 君婼笑道:“那便随你,可去内藏库挑一把名剑。” 许婉愣愣看向皇后,她是说真的吗?君婼歪头看着她:“果真想清楚了?” 许婉定定立着,许久开口已弱了声气,“妾搬出就是,只是,请皇后殿下莫要为妾乱配姻缘。”看君婼笑,又补了一句,“你凭借的是皇后身份,我不服气。” 君婼摇头:“我能得到皇后身份,你就该服气才是。退下吧。” 许婉退了出来,君婼手支了颐发呆,一见钟情?爱屋及乌? 心思烦乱着,抬眸望着画中母后的眼,突然心中一个激灵,为了这萧夫人,我与皇上走散,又为了这萧夫人,多次惹得彼此不快,连许婉都知道拿萧夫人打击我,她远在天边,却牢牢掌控了我的情绪,不行,不能这样。 想来想去,不怪萧夫人,只怪自己将皇上的过往扎在心中,成了一颗刺,一碰就疼,因为疼不敢连根拔除,长此以往,岂不长成参天大树? 两手狠狠捏住自己的腮,君婼啊君婼,皇上喜爱萧夫人,那是遇到你之前的事,你又何必在意? 又一想,依皇上的性子,若真的痴爱萧夫人,怎会轻易对我动心?默默为我做那么多? 想着想着豁然开朗,透过窗棂看着骄阳酷热,耳边蝉鸣声声,神清气爽起身进小厨房,亲自动手为皇上熬绿豆汤,冒着酷暑送到福宁殿,却不见皇上人影,小磨过来笑道:“皇上早朝后未归,听说鄂州襄州地界遭了水患,皇上忧心忡忡,午膳也未用。” 君婼回到沉香阁,做几样小点,让锦绣送到垂拱殿。 摊着手脚躺在榻上,迷迷糊糊中有人走了进来,坐在她身旁手抚上她的脊背,身子往旁让了让,拉皇上躺了下去:“歇会儿吧。” 皇上嗯了一声,声音有些嘶哑:“银子拨下去了,百姓不至流离失所。” 君婼窝到皇上怀中:“皇上,要抱枕吗?” 皇上说要,搂她在怀中,安静一会儿开始动手动脚,君婼躲闪着:“皇上,我今日发了第一道懿旨呢。” 皇上手下不停,只说很好。 几下将她剥光,在天光下翻来覆去探索,冷静观察她的反应,听她低喘着,连声唤着皇上皇上,看她身子紧绷到极致,舒展下来,复又紧绷,魂灵几度出窍,忘了今夕何夕。 如此几番折腾,方放开她。 君婼仰倒在榻上软成一滩水,待喘息渐细魂灵回归,坐起身看向皇上,舔舔唇伸手去解皇上衣衫,迷蒙着一双眼,似邀请似胁迫:“该我了。” 皇上很听话,仰倒在榻上,别过脸去不看她。 君婼褪去他的衣衫,颤着手抚摩上去,很快手脚并用,唇舌也不闲着,忙碌半晌皇上只安静沉默,停下来看过去,紧抿着唇涨红着脸,额头有汗珠不停渗出。 舌尖抵开他唇,溢出一声低哼,紧抱住她死命抵着她的身子,颤颤得抖着,有热流喷薄而出,然后长长一声叹息,带着意犹未尽的满足。 半晌方回过神,看着她身上的斑驳,红着脸抱她沐浴,亲自动手为她洗身子,君婼软软靠着他:“皇上,夜里去延福宫吧。” 皇上嗯一声:“已吩咐过了,晚膳摆在延福宫,晚膳后去汤池沐浴。” 君婼闭了双眸笑:“沐浴后宿在听雨轩。” 身后皇上道:“宿听雨轩前,去一趟山间凉亭,清风明月……” 君婼转过身看着他笑道:“皇上与妾,心有灵犀呢。” 皇上只笑不语,手下更加轻柔,抚过她滑如凝脂的肌肤,低头细细亲吻了上去。 君婼眼前的情形,在凉亭中靠着皇上,伴着清风赏月,明月湛湛水波潋滟,分不清何处天上何处人间。 皇上眼前的情形,在凉亭中将她脱光了,在明月下欣赏她的玉体,天上人间美景何处,此处美不胜收。 …… 第52章 疑云 皇上迷恋上了君婼的身子,汤池里凉亭中听雨轩,说不了几句话就来解衣带,褪了衣衫手脚并用唇舌流连,君婼推又推不开,打也打不过,躺在他面前若待宰的羔羊,皇上又喜爱灯光明亮,君婼又羞又恼,一夜折腾下来,疲惫得身子快要散架。 欲起身去宝慈宫请安,颤着腿起不了身,裹了薄衾,急得跟皇上哭:“都是你,当我是玩具吗?没完没了……” 皇上认真看着她:“君婼明明很快活,又哭又笑又叫又打滚,不停嚷着还要。” 君婼手捂了脸:“皇上胡说,我怎么不记得?我哪能那样不矜持?” 皇上弯腰看着她:“君婼若不喜欢,以后就……” 君婼手捂在脸上,拼命摇着头,低低说道:“喜欢的,可是太累了。” 皇上思忖着:“要不这样,朕一次,君婼一次,朕歇着的时候,君婼也歇着。” 君婼刚要说好,瞅见铭恩在门外探头探脑,一把抓过枕头掷了过来,红着脸嚷道:“皇上,越来越不害臊了。” 皇上将枕头捏在手里,俯下身去亲她的手,君婼打个滚躲开了,皇上顺着她目光扭头看向门口,眼眸瞬间冷却:“铭恩,还有没有规矩?” 铭恩打个颤,忙道:“皇上,该早朝去了,小人隔窗喊了三次,没听到皇上答应,便进来瞧瞧。” 皇上轻咳一声吩咐,“起驾。”回头瞧着君婼,双唇无声开合,“走了。” 君婼爬起身欲要相送,皇上摆摆手,疾步跨了出去,君婼靠坐着,唇角一点一点翘了起来,傻笑一会儿,两手又捂了脸,一夜没说几句话,更谈不上心灵交流,就那样贪恋着彼此的身体,如饥似渴的,这样羞人的情形,可如何是好? 别家夫妻都这样呢?还是单单我们两个这样呢?问又没处问去,真正教人苦恼。 想要穿衣四肢颤着起不了身,羞愤喊一声锦绣,锦绣忙忙进来,服侍着看着身上点点的红淤,啧一声道:“昨夜里,以为殿下被皇上杀了……” 说着自知失言,一巴掌打在嘴上,小心翼翼看着君婼,君婼脸涨得通红:“锦绣,可如何是好?” 锦绣忙道:“公主勿要心焦,打发人去了宝慈宫,说殿下夜里贪凉着了风寒,皇太后叮嘱让太医瞧瞧。 君婼摆摆手:“不是请安的事,是,是我与皇上如今的情形,真正叫人着恼。” 锦绣笑道:“这不是正常吗?都说床上夫妻床下君子,夫妻在床上如何亲密都不为过。” 君婼轻松了些:“锦绣不是服侍过宸妃?” 锦绣点头:“那会儿先帝过来,都是宸妃服侍先帝,先帝只躺着享受。” 君婼来了兴致:“都如何服侍的?” 锦通红了脸:“奴婢也是远远听着动静,哪里敢看呢。” 君婼阖目躺着,锦绣服侍穿了衣衫,觑着君婼神色斟酌说道:“殿下,郑司赞请求出庆寿殿一趟,前往尚仪局探望师傅。” 君婼嗯了一声:“那便让她去,采月与摘星带人陪着。” 锦绣委屈道:“殿下不相信奴婢?” 君婼摇头:“锦绣视她为姐妹,难免感情用事,如今锦绣贴身服侍,采月倒没什么,摘星私底下跟我叫屈呢。” 锦绣忙道:“奴婢都明白,殿下知道她们有朝一日会出嫁,生怕离不开,便有意疏远些。” 君婼看着锦绣:“也该让锦绣进阶了,二十四司,锦绣随意选一个。” 锦绣磕下头去:“奴婢初心不改,盼着早日出宫,求殿下不要进阶了,眼下这样,奴婢便很知足。” 君婼点点头,锦绣道:“待殿下怀了皇子,奴婢便出宫去。” 君婼叹口气:“到时候,我会舍不得锦绣,这会儿,已经舍不得了。” 锦绣红了眼圈,自己也舍不下,舍不下的,还有一个铭恩,可是,儿女成群的画面诱惑着她,使得她不得不狠下心肠,人各有志,不能一辈子圈在这所宫墙。 君婼拍一下自己腮帮:“是我糊涂了,不能一辈子圈着锦绣,对了,锦绣出宫一趟,打听世晟公子何在,瞧瞧他身上的伤可好些,先去同文馆和萧府寻找。顺便为自己打算,有如意的便先定亲。” 午后采月与摘星过来禀报,已陪同郑司赞去探望过尚仪大人,君婼问都见过谁说了什么,摘星笑道:“路上碰巧遇见铭都知,郑司赞便与铭都知顽笑,说拜托铭都知照顾锦绣姑姑,又说锦绣姑姑想出宫,却放不下心里的人,铭都知脸都红了,郑司赞又说,何不去求皇后殿下,铭都知忙忙摇头,说不可,万万不可……” 采月不说话,只是笑,君婼呀了一声:“怎么?铭恩与锦绣……可是,铭恩是宦人啊……” 采月笑道:“虽如此,二人的情分越来越深厚了,依奴婢看,锦绣姑姑纠结着呢。” 君婼摆摆手:“这可管不了,就算铭恩来讨锦绣,我也万不能同意。” 三个人凑一块,仿佛回到大昭昆弥川旁,无拘无束得谈笑。 傍晚时君婼总算回复精神,只身子依然有些酸疼,乘着凉风前往宝慈宫给皇太后请安。 皇太后关切问君婼身子可好些了,君婼咳嗽一声,又吸一吸鼻子:“托皇太后的福,这鼻子总算通畅了。” 皇太后就笑:“听说许婉封了郡主,要出宫去了,八月上圣皇太后也要离宫,这宫中就剩了君婼与我这老太婆,越来越冷清,这风水上讲,宅子过大人太少,不聚气,则不吉利。” 君婼笑道:“宫中人很多啊,以前不知道,那日册封才知宫中人数众多。” 皇太后摇头:“那些都是奴仆,做不得数,各宫各殿有主,才叫人多。君婼要设法为皇上充实后宫,皇家开枝散叶,方能繁盛。” 君婼心中一顿,方明白皇太后的意思,斟酌着说道:“如今尚在孝期,只怕不妥。” 皇太后笑笑:“我也是说上一说,不急。” 秋蓉捧了茶过来笑道:“宫里都在夸赞皇后殿下好气魄,说皇后殿下说了,殷朝大内后宫,日后只能有皇后殿下一人。” 皇太后笑笑:“年少夫妻情憨耳热,欲要独霸对方都属正常,不过君婼是殷朝皇后,皇家不同于寻常百姓家,就算平常官宦都是三妻四妾,何况皇上?历来皇后要留住皇上的心,靠的都是大度贤良,靠夫妻情分难以久长。” 看君婼咬着唇,慈爱笑道:“母后只是与君婼闲叙家常,君婼是后宫之主,一切事务,自然君婼说了算。” 君婼恭敬笑说儿臣受教,起身告辞,向外说一声:“秋蓉过来。” 来到廊下,转身回头,眼眸沉沉看向跟出来的秋蓉:“你听何人所说?是谁敢在宫中道我的短长?” 秋蓉唬一跳,很快沉下心来,假作慌张说道:“妾去摘荷花,在荷花池旁听到两个宫女低声议论,妾也没看清楚……” “那你呢?”君婼咬牙道,“你可亲耳听到我说?就在皇太后面前说嘴,且当着我的面,秋蓉不是一心事佛吗?你若替身出家,皇太后定乐见其成。” 秋蓉心中一抖,好不容易讨得皇太后欢心,能留在宫中,她一句话,我与皇上成了兄妹。本想借着祛疫避瘟香陷她于不利,她将香方给了尚宫局,宫中都在用,日后有任何差池,再与她无关。今日跟皇太后进言,传她昨日猖狂言语,她竟让我替身出家,她此言一出,说不定皇太后乐见其成,这辈子不就完了? 她竟如此厉害,捏着拳头心想,是人就有弱点,她的弱点是什么? 急中生智想起许婉酒后哭诉,跟她提起沉香阁中挂着一副画,说是与她有几分相象,又想起郑司赞曾言,皇后生母姓秋,两眼含泪说道:“听许婉说,沉香阁中有一副画,与妾有几分相象。” 君婼一怔,看向她的脸,后退一步道:“是啊,你也姓秋。” 秋蓉答一声是,君婼厉声道:“你家乡何处?家中都有何人?” 秋蓉眼泪落了下来:“妾四岁时,在庙会上与家人失散,被拐子拐走,养到一十六岁带至人市叫卖,被买入俭太子府为婢,俭太子事发抄家,皇上麾下一名将军救了妾,将妾带入王府,认许婉为表姐。只从一块随身的帕子上知道姓秋,其余的事,一概不记得了。” 君婼看着她,好半天摆摆手:“你且回去,好生服侍皇太后,勿要再生是非。” 秋蓉忙说遵命,逃一般走了。 君婼看着她的背影,难道说? 心怦怦怦跳了起来,若她是母后的妹妹,自己的姨母,自己岂不是多一个亲人? 夜里对皇上提起此事,皇上皱眉道:“怎么?她不是许婉的表妹?那就逐出宫去。” 君婼指着母后的画像:“皇上,她可能是我的姨母呢。” 皇上挑了眉:“那副做派,是君婼的姨母又如何?” 君婼低垂了头,皇上搂住她:“这样,让金吾卫查一查她的底细。” 君婼轻嗯一声,缩在他怀中,可怜巴巴央求:“皇上,今夜能不能睡个整觉?” 皇上痛快说能,君婼又不依了:“皇上这么快,就厌了。” 皇上说不是,埋头在她发间:“今日有些腰酸,想来是过频了,安生歇息一日。” 君婼想提起选秀一事,探探皇上的意思,又一想,万一一语不合,又闹得彼此不痛快,放下心思窝在他怀中睡了过去。 都说君无戏言,可皇上说话不算数,早起上朝前,将君婼扰醒一番折腾后,方起身沐浴更衣。 第53章 离宫 自从那日与皇太后一番话,君婼便多了警惕,当着外人的面,不会说一句多余的话。到了宝慈宫与皇太后说些佛法,皇太后若说些旁的,君婼便含糊敷衍。 因对秋蓉身世的怀疑,待她也甚为客气,又不看好她的品性,将她身旁服侍的人换了两个,悄悄监视约束她的行为。 如此,宫中风平浪静。 跟皇上更不用说,两情缱绻恩爱缠绵,皇上再忙都放不下君婼,皇后每日行程都要仔细过问,自己脱不开身,便打发铭恩每隔一个时辰过来问安,君婼抱怨说皇上总在垂拱殿呆着,自己也想同去,皇上便说可,笑称是二圣临朝,只是嘱咐君婼,大臣奏对时,再枯燥也不能睡着,免得众臣寒心。 君婼一听枯燥,死活不肯前去,每日打发锦绣送解暑的羹汤,大臣们享了口福,背地里对皇后多有赞誉,有大胆诙谐的,当着皇上的面夸赞,意外得了重赏。 君婼在后宫随心所欲,快活似神仙。 唯一的苦恼来源于皇上,因这些日子有香甜抱枕在怀,夜夜睡得香甜,皇上越来越生龙活虎,对她的探索永无穷境,一来二去也彻底不害臊了,在床笫间下皇命,让君婼探索自己,这样那样来来去去折腾,君婼常常疲惫得睁不开眼,总派人去宝慈宫称病,次数多得自己都臊得慌。 便向皇上抱怨,皇上唤一声铭恩:“去一趟宝慈宫,传朕的话,朕的后宫没那么多规矩,日后这晨昏定省,便免了。” 君婼忙拦住了:“皇上,后宫中就剩了妾和母后,应当常去探望,皇上没去过,母后的缁衣上打着补丁,屋中陈设简陋,连有品阶的女官都不如。我问过为何,母后说是为了赎罪。” 皇上沉默许久说道:“愿意去就去,晨昏定省太拘着你了。” 又唤一声铭恩,君婼忙吩咐道:“铭恩不许去。” 铭恩就站住了,他如今有了经验,皇上与皇后意见不合的时候,听皇后的,准没错。 君婼对皇上道:“虽说后宫中无人敢说嘴,宫外还有外命妇看着呢,我既为皇后,不能在鸡毛蒜皮上让人捏着把柄。” 皇上嗯一声欺身过去:“有朕护着,不用这样懂事。” 君婼笑道:“我懂事是为了皇上,后宫有我,为皇上省去后顾之忧。” 铭恩忙忙退出,他如今也习惯了,帝后之间闹出任何动静,眼观鼻鼻观口口关心,当做没听见。 以前尚对锦绣怀着些念想,她若不愿意出宫,跟皇上讨了她,相互做个伴。因有这样的动静,对锦绣彻底死心,自己一个阉人,比不了皇上龙马精神,给不了锦绣这样的快乐。当一个妹妹看待吧。 打定主意再面对锦绣的时候,客气疏离起来,两眼也不随意乱瞄,只默默关心着她,她想到的想不到的,都替她做了。 隔窗听到皇后笑着嚷嚷:“皇上越来越流氓了……” 皇上轻笑:“只在君婼面前流氓……” 铭恩站得远了些,其余宫人躲得更远,偌大的庭院空寂无人,屋中细微的动静不时传出来,铭恩后退着,一直退到门楼之下,不意靠在一堵绵软上,呀一声回头看去,锦绣红着脸看着他,指了指里面低声说道:“我早试过了,站到此处方能听不到动静。” 铭恩嗯了一声,回过头不敢看锦绣,锦绣也转身,二人后背相对,脸都红到了脖根。 …… 一眨眼已是八月,暑气渐消,清风带来凉爽,枝头秋蝉的鸣叫去了嘶哑,亢奋而有力。初一一早,锦绣带人捧了礼衣进来,笑道:“今日该送上圣皇太后南行了。” 宣德门外站满了人,左边皇上率领朝中文武,右边皇后皇太后带领内命妇外命妇,送行的队伍浩浩荡荡。 上圣皇太后的舆车阔大侍从众多,登上舆车唤一声皇后,君婼应声上前,皇上比她更快,挡在身前温和对上圣皇太后道:“母后与君婼情深难离,便告别几句。” 声音温和,双眸中却含着警告,上圣皇太后对君婼笑笑:“记着老身的话,日后在这深宫中,有长长的一辈子。” 皇上皱了眉头:“她的一辈子有朕。” 上圣皇太后一声嗤笑,皇太后趋前几步,唤一声姐姐,皇上瞧见自己嫡亲的母后,眉头皱得更紧,君婼指尖轻点在他掌心,他方没有发作。 皇太后回身看一眼皇上,怯怯说道:“皇上,我想与上圣皇太后话别几句。” 皇上转身离得远了些,君婼站回原地,二人两两相望,望着望着想起众目睽睽,皇上扭过脸与宰辅说话,君婼低头咬了唇。 皇太后瞧着上圣皇太后,突然就笑了,登上舆车坐在上圣皇太后身旁,在她耳边低低说道:“你可料到过这一日吗?宸妃又可曾料到?先帝在时,我们三足鼎立,如今这宫中,只剩了我。” 上圣皇太后讶然看着她,看着昔日恭顺怯懦的德妃,双眸迸出吓人的精光,声音里有些难以抑制的亢奋:“你斗不过宸妃,便装病,宸妃将计就计,在你的补药中做文章,令你生不出孩子。” 皇太后说着话笑起来:“其实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先帝多年没有碰过你,就算不下药,你也一样,生不出来。” 上圣皇太后冲着她手臂高高扬起,皇太后挡住她手,嘴角噙着冷笑:“你何德何能入主中宫?我曾问过先帝,先帝笑说最恨外戚专权,而你有个响亮的名头,一品定国公的嫡长女。定国公几代传下来,子孙不争气,你的几个兄弟,没有提拿得起的,是以先帝选中了你。你的几个妹妹,都远离东都,许配给中看不中用的人家。可先帝没料到,你最小的弟弟,戍守边疆履建军功,心底忌惮,便让他战死沙场……” 皇太后说着轻笑出声,上圣皇太后身子抖了起来:“你胡说,先帝与我夫妻多年,结发情深……” 皇太后哎呀一声:“夫妻情深?先帝说你容貌平常,蠢笨不会驭下,这些都罢了,尤其在床笫间,象块木头……” 皇太后因憋着笑,发间木簪颤了起来:“先帝不想碰你,便放任宸妃给你下药,使你身体孱弱,难以消受先帝雨露。” 上圣皇太后额头青筋爆了出来:“你又如何?还不是任由宸妃在你头上作威作福?” 皇太后摇头:“她不过表面嚣张,仗着些手段丹药留住先帝,我留住的是先帝的心,先帝有了心事,都愿意跟我说。” 上圣皇太后哈哈一笑:“你的儿子被遣送皇陵,你借此常在先帝面前哀哭,先帝眷顾你,不如说是可怜你。” 皇太后叹口气:“阿麟是真龙天子的命盘,我为了防着宸妃加害,买通了司天监正,捏造出天煞孤星之说,将阿麟送往皇陵,是为了保护他……” “保护?”上圣皇太后嗤笑道,“对嫡亲的儿子不闻不问,在皇陵险些命丧宦人之手,几次死里逃生只能说命大,若非如此,早成了一缕孤魂。他十二岁进宫,你竟不认得,你忘了,他可没忘。” “住口。”皇太后阴沉了脸,“是我嫡亲的儿子,是我的血脉,认我只在早晚。” 上圣皇太后哈哈一笑:“不错,我这辈子可怜,你又如何?拿自己儿子换来先帝垂怜,先帝不是昏君,怎么会相信命盘之说,不过是以此为借口,为俭太子除去心腹大患,先帝眼里只有俭太子一个儿子,为何?因为俭太子乃是宸妃所生,就因为独爱宸妃,得知俭太子非亲生后,先帝才会一病不起,宸妃自缢后,先帝才会痛不欲生。” 皇太后笑了:“先帝究竟爱谁,你去行宫中且慢慢琢磨,你也就剩了这些回忆,他们呢,都已埋在地下腐烂,而我,坐在皇帝宝座上的,是我亲生的儿子,你走了,我是堂堂正正的太后,君婼这孩子善良可爱,会是个孝顺的好儿媳。这份尊荣,你想过,宸妃想过,最终为我独享。” 皇太后起身下了马车,上圣皇太后咬牙不已,外面响起山呼一般的送别之声,透过珠帘,看着这虚无的尊荣,回头去想这大半辈子,竟是一片萧瑟苍茫。 舆车缓缓而动,车麟声清晰可闻,身后宣德门越来越远,想起十八岁那年大婚,厌翟车经御道,从宣德门进入大内,何等的荣耀风光,不由泪如雨下。 恼恨着唤一声杜鹃,郑司赞答应着,上圣皇太后拍一拍身旁:“坐到老身身边来,陪老身说说话。” 郑司赞坐了上来,唤一声太后问道:“可是困倦了?奴婢这就铺席。” 上圣皇太后摇摇头,突然伸手朝她手臂上掐了下来,死命掐着冷笑道:“老身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到了徽州后要离开行宫,告诉你,想都别想。” 郑司赞倒抽着冷气不敢喊疼,一喊出来,外面的人听到动静,日后都会将她往死里欺负,上圣皇太后掐了又拧,直到乏累了才停下,瞧着她带泪的眼,方觉郁结之气消散了些。 郑司赞摇摇晃晃出了舆车,瘫坐在车辕上,另一头坐着的中官常庆看向她的手臂,方允获罪后,常庆接替他成为庆寿殿殿头,常庆看着她,突然出声道:“我向太后讨你做妻吧。” 郑司赞假装没听到,低了头,手臂上一阵一阵疼痛,比不上心里的绝望,蔓延着,似要将她吞没,才出火坑又入苦海,这辈子,竟没指望了吗? 午后天热,一行人早早入住沿途专为太后设的行宫,太后就寝前唤一声杜鹃,阴森森瞧着她,指指床榻道:“脱衣服。” …… 第54章 取笑 郑司赞身子剧烈打颤,磕下头去哀求:“太后,太后赐死奴婢吧。” “好死不如赖活着。”太后冷笑着又朝她手臂掐了下来,“老身象块木头?看你细皮嫩肉的,倒想瞧瞧,这女人与女人之间,有何不同。” 郑司赞起身跑了出去,一把揪住常庆磕下头去:“常中官,我愿意与你做夫妻,求求你,求你……” 常庆说声等着,抬脚进了太后寝室,不一会儿出来,说声跟我走。 郑司赞低着头随着他进了屋中,看他关上门,僵着身子坐在床上,宫中高等宦者折磨小宫女,她曾遇见过,想起那样生不如死,心紧缩在一起,不过,她宁愿与宦者做假夫妻,也不想让上圣太后折辱。 心中升起悲凉,就听常庆道:“你莫要怕,铭都知曾于我有恩,临行前铭都知吩咐过我,说你与皇后跟前的锦绣是姐妹,让我关照你,若太后待你好,就帮着你求太后放你回乡,若太后待你不好,让我设法助你。待一应的契文备好,沿路上寻得时机,你便走吧。锦绣悄悄给了好些银子,除去盘缠,足够你大半辈子开销。” 郑司赞呆怔看着常庆,临行前锦绣与她告别,她对锦绣恶语相向:“怎么?你如今又得意了,特意来瞧我的好看?” 锦绣不理会她的恶言恶语,笑着殷殷叮嘱:“你莫要急,将上圣皇太后伺候好了,到了行宫再寻一个得力的人接替自己,求了上圣皇太后,将自己放出去。比在大内更容易脱身,杜鹃可记得吗?我们两个最大的梦想,就是出宫嫁人,再生一大群孩子,看来杜鹃要比我早日遂愿。” 她更怒不可遏:“你莫要阴阳怪气,我承认,我输给你了,我们两个较量这些年,最终,是你赢了。” 锦绣愣愣说道:“杜鹃,何来的较量,我们两个,不是一直相互关照的吗?” “相互关照?”郑司赞冷笑:“知道师傅为何不理你吗?你被困景福殿,师傅想要助你脱困,我愿意瞧着你倒霉,你倒霉了我心中舒坦。我告诉师傅,是你给宸妃告密,说先帝曾与师傅调笑,是以宸妃打压师傅,令师傅在宫中寸步难行。师傅恨上了你,便不再理你,可笑你傻,还总托人给师傅捎些东西,都让我给扔了。” 锦绣不置信看着她:“杜鹃,为何要这样?我们小时候一个被窝,总头碰头说些知心话,生病了彼此照顾,熬不下去互相鼓励,如何,你就恨上了我?” 郑司赞瞧着她:“在这吃人的深宫,我们再怎么向上爬,都是伺候人的奴才,想要活下去,只有找一个仇敌激励自己。姐妹,于我们太过奢侈,你见过这宫中有姐妹吗?互相利用罢了。” 锦绣叹口气,抹着眼泪道:“杜鹃,这些年我一直当你是姐妹,是以心中总存着温暖,我没有后悔。无论如何,我盼着你日后好好的。” 郑司赞想着锦绣,眼泪成窜滚落下来,锦绣这样为自己打算,自己却挑拨铭恩讨了她做假夫妻,要害她一辈子…… 秋末的时候,锦绣收到郑司赞的书信,已回到家乡泸州与一位乡绅公子定了亲,正在为她物色人选,有举子有官宦有富商,就是觉得都配不上锦绣,她会仔细挑选。二人都成亲后离得近些,将来做儿女亲家。 锦绣哎呀一声,吃吃笑道,“都配不上我,说得跟我下嫁似的。”闭了眼想着郑司赞描绘的美好图画,“儿女亲家,不错,真不错,儿孙满堂后白了头发,小辈们见了都得叫一声老太太吧。” 正美的时候,摘星跑了过来,大力在肩头一拍,锦绣吓一跳,摘星凑在她耳边低声笑道:“锦绣姑姑思念铭都知呢?殿下唤两声了,没听见答应。” 锦绣一把拧上她脸,咬牙道:“再取笑我,下次出宫不给你和俊武捎信。” 摘星噘了嘴,锦绣掸一掸衣衫,匆忙进去,君婼笑嘻嘻看着她:“九月十八是皇太后寿诞,因在孝期,不能太过隆重,却也不能过简,锦绣同两位尚宫商量着,商量好了给我回个话。” 锦绣应一声是,看着君婼,皇后是甩手掌柜,任何事都交给六局去承办,自己只把关不操心,铭恩都感叹:“心宽眼亮,这才是会做。” 笑一笑问道:“殿下高兴成这样,就因为皇太后寿诞?” 君婼摇头:“皇上早朝前,与皇上提起,教坊司会排演几场杂剧,寿诞那日请皇上一同观看,皇上虽没有答应,也没说不去,看来有所松动。” 锦绣忙提醒道:“奴婢还是那句话,皇太后不得不防。” 君婼笑道:“防她什么呢?她又能如何?” 锦绣心中暗道,殿下不肯听,我便为殿下防着,琢磨着带人往尚宫局去了。 君婼手支了颐,前夜里皇上又做了噩梦,蜷着身子手脚用力挣动,上下牙磕碰作响,君婼抱着他安抚,看他被折磨得满身大汗脸色苍白,心疼得直哭,皇上被魇了很久,被她唤醒后看着她苦笑:“可吓着了?以前怕被人瞧见这样的丑态,不让任何人近身,魇住时只能拼命挣扎,在梦里盼着能有人叫醒我……” 君婼想着一阵心酸,也许锦绣说得对,皇太后不可不防,可是为了皇上,一定要促成他与皇太后母子和好。 一来皇上小时候孤苦,若能与皇太后和好,有了皇太后的慈爱,弥补些小时候的遗憾,兴许能摆脱噩梦。 二来他是皇上,免不了要出巡,出巡不能总带着自己在身边,兴许与皇太后和好了,皇上就能象我一样,若困意上来,走路都能睡着。 君婼想着想着,手臂一软,趴倒在几上,不一会儿睡了过去。 采月与摘星进来看着直笑,将她挪在榻上盖了薄被,君婼舒服得哼哼几声,睡得更沉。 如今秋末,各色花朵衰败青草枯黄果子坠落,采月与摘星最忙,带着小宫女们拣回来,一一挑选了,或晒干磨粉或腌制,以备君婼治香之用。 二人盘膝在榻上,头碰头挑选着,身后君婼睡得很香,呼吸均匀绵长,间或打一声小小的呼噜。 摘星瞅一眼采月:“锦绣姑姑隔三差五去瞧世晟公子,采月也不问问?” 采月摇摇头:“人好好的就行了,有什么好问的。” 摘星啧了一声:“采月能看懂世晟公子的文,用他们文人的话说,知他懂他,如今公主与皇上如胶似膝的,世晟公子也该死心了,采月就不争取?” 采月低了头:“喜爱的不一定就要得到,心里能有这样一个人就已足够,我不贪求别的。” 摘星伸手弹在她额头上,嘣的一声十分响亮,笑道:“可不是书读的太多,人便傻了。” 采月捂着额头:“我自有打算,你和你的俊武鸿雁传情就行了,你怎么不央求公主跟着锦绣姑姑出宫去?” 摘星回头看一眼君婼,压低声音道:“你以为我傻吗?锦绣姑姑出宫,随意找个为公主买玩意儿的借口,我跟着出去,皇上起了疑心醋劲大发,岂不是给公主添麻烦?要我说啊,皇上就是个孩子……” 采月狠狠拧她一把,摘星捂着手臂:“拧我做什么?说错了吗?皇上在公主面前那些做派,你说可笑不可笑?” 采月顾不上理她,下了榻福身下去,摘星回头一瞧目瞪口呆,皇上正面无表情看着她,皇上何时来的?拧身跳到地上磕下头去,结结巴巴说道:“奴婢还没有说完,虽可笑,却让人感动,奴婢十分羡慕公主,奴婢未来的夫婿若有皇上一半,不,一个手指头,不,一根头发丝那样对奴婢好,奴婢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皇上摆摆手不耐烦说声退下,二人逃一般躲了出去,摘星手捂着胸口惊喘连连:“真可怕,太可怕了,以后再不敢乱说话了。” 采月白她一眼:“皇上也是你能取笑的?皇上的那些模样,只是对公主,其余时候,他是皇上,一句话能要人命的皇上。” 摘星连声说知道了,知道了,采月姑奶奶,我再不敢了…… 屋中皇上在榻上坐了,看着君婼的睡颜,听着她间或小小的呼噜声就笑,美人真的打呼噜,君婼就是不信。 伸出手指描画着她的眉眼,沿着翘挺的鼻梁向下,点在唇上一圈圈摩挲,君婼眉头一蹙幽幽转醒,迷茫看着身旁的人影,慵懒懒开口:“皇上?” 皇上嗯一声俯下身趴在她胸口,厮磨着委屈说道:“君婼的丫头嘲笑朕,说朕象个孩子,说朕可笑,说朕爱吃醋……” 君婼捂了唇偷笑,人家也没说错啊,忍了笑拍着皇上后背:“摘星说的?回头拿棍子抽她。” 皇上不满意:“朕怎么就爱吃醋了?明春开恩科,齐世晟秋闱中了东都会元。” 是啊,君婼又偷笑,锦绣回来说了,世晟想要游历天下,不想留在东都,皇上派金吾卫看着,逼着世晟科举,皇上说,朕答应过君婼,让你科举,朕要对君婼言而有信,你必须参加。 世晟如今有些灰心失意,留在东都也是好的,君婼便没跟皇上提起。 皇上厮缠了一会儿,坐起身看着君婼:“早上的时候,君婼提起寿诞一事,朕不出面了,回来跟君婼说一声。” 说着话起身就走,君婼唤一声皇上,皇上头也不回:“朕意已决。” 君婼听着他的脚步声叹口气,这会儿又是丝毫不顾情面的帝王了,哪来的孩子气? 第55章 抱桃猴 君婼又劝过几次,这日晚膳时皇上有些急躁,起身走了,夜里没有来沉香阁,君婼心中惦记,少不得去福宁殿陪了一宵,皇上这夜没有动手动脚,抱着她睡得安静,君婼听着他绵长的呼吸,自己太心急了,时日还长,待皇上慢慢想通就是,他性子执拗,自己又总逼着他,说是为了他好,倒给他添了烦恼。 索性也不劝了,寿诞那日皇上没来,台上杂剧演得热闹,皇太后却无心去看,斜眼瞄着兴高采烈的君婼,她说过会劝着皇帝,皇帝人呢?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众人散了回到宝慈宫,挥手将供着的佛像扫落在地,一脚踏上去恨声道:“登基一年多了,从未来瞧过我,偶尔遇着了,能躲就躲,老身做这虔诚模样给谁看?” 脱下鼠青色寿袍,从衣橱底下拿出一件石榴红的,其上金线绣了飞舞的彩凤,穿了看着铜镜中,慢慢旋动着身子,二十年前诞下皇子那日,先帝赏的,她一穿上,先帝便直了双眼,如今二十载过去,依然胸脯饱满细腰盈盈,自己不过三十七岁,为何要老气横秋的,做这有名无实的太后? 手抚上鬓角眼眸流转,生出媚态万千,散了发戴上珠冠,正顾影自怜,门外有人求见。 听声音乃是秋蓉,咬牙说一声进来,秋蓉一瞧这副装扮,低了头不动声色夸赞:“皇太后明媚照人仪态万方。” 皇太后满意嗯了一声,问道:“何事?” 秋蓉浅笑道:“妾看皇太后忧心,为皇太后找来些能让皇上感动的物事。” 两个小宫女抬了一个硕大的衣箱进来,秋蓉打开来,将衣衫鞋袜摆了满榻,从小到大整整二十套,皇太后满意而笑,指甲划过那些衣衫,幽幽说道:“还不派人去请皇后过来瞧瞧?” 君婼过来时,宝慈宫内檀香缭绕,佛龛中宝相庄严,皇太后换回打补丁的缁衣,发髻间簪了木簪,跪在榻前抚着衣衫鞋袜落泪不止,君婼蹲下身,关切问道:“大喜的日子,母后这是为何?” 皇太后抽噎着:“是我没用,这些年对不住皇帝,却盼着他今日能来贺寿,没资格做娘的人,还盼着儿子膝前尽孝,其实我没有奢望,只要皇帝叫我一声,就算死了,也心甘了。” 一行哭一行说,君婼听了不由心酸,母后为了大哥与我,断送了自己的性命,想来天底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 看着榻上问道:“这些是……” 皇太后嚎啕起来,秋蓉在旁说道:“皇太后思念皇上,每到皇上生辰,估计着皇上身量,亲手为皇上缝制衣衫鞋袜,送出去都被宸妃挡了回来,皇太后明知送不到皇上面前,依然每年坚持缝制……每想念皇上了,就拿出来看着哭,妾看着也觉心酸。” 君婼心中一叹,皇太后分明牵挂着皇上,只是皇上不知道罢了。 指指那些衣衫道:“母后容我带走,给皇上瞧瞧。” 皇太后伏身榻上哭着拼命摇头:“不行,不能带走,这是我对儿子唯一的念想。” 君婼好说歹说,说动了皇太后,命人将衣衫鞋袜装入箱笼,两个小黄门抬了,回到沉香阁。 皇上深夜回来,进门就是一愣,看着榻头一身小衣,嗓子都发了紧:“君婼怀上了?” 君婼想笑又笑不出来,叹口气道:“今日皇太后寿诞,皇上未来,皇太后伤心难抑,回到宝慈宫看着这些大哭,这些都是皇太后一针一线,亲手为皇上缝制的,做好了想要捎到皇陵,都被宸妃挡了回来,皇太后是官宦千金出身,做这些想来不易。” 君婼拿起一双鞋,指着鞋底:“皇上瞧瞧,尚有干涸的血迹。” 皇上紧抿了唇,眼光逐个扫过那些衣衫,又扫过那些鞋袜,许久方说:“收起来吧。” 君婼心中雀跃,却不敢说什么,亲自动手一一叠放,整齐码入箱笼,正忙碌着,皇上手伸了过来,指一指最大最新的那双鞋:“君婼,这个,朕穿着可合适?” 君婼忙拿了出来,蹲下身为他穿在脚上,皇上拧一下眉:“稍小了些,穿几日撑大了,就合适了。” 君婼望着皇上,衣衫鞋袜每日都换新的,这双要穿多少日? 待要合上箱笼,看皇上定定望着,会意指一指那套最新的衣衫,皇上抿着唇点了点头。 君婼服侍皇上换了,皇上身量高,衣衫稍短些,皇上看着袖口露出一截白色中单,有些为难,君婼忙笑道:“大臣宫人们看了,会失体统,他国使节见了,以为堂堂大殷朝,皇上竟无衣可穿。” 皇上望着她:“可是,君婼……” 皇上不想脱下,君婼心中一酸,笑道:“皇上就做睡袍吧,只有妾能看到,不用顾忌许多。” 皇上果真穿着睡下,君婼偷眼看着被挤得通红的脚趾头,两手揉了上去,轻轻揉捏着说道:“皇太后多日见不着皇上,自然不知皇上身量,若皇上过去,让皇太后量一量,做出来便合适了。” 皇上抿唇不语,夜里睡下悄无声息,君婼在睡梦中听到皇上辗转反侧,叹息着说道:“这些,若朕能瞧见一丁半点,也不至于那样煎熬。” 君婼继续装睡,皇上看着她的睡颜,低声说道:“那些太监宫女骂朕的时候,就用一句话,有人生没人养,朕看到山间野兔松鼠都有母兽带着,癞蛤/蟆都有娘,而朕,是一个亲生父母都厌弃的人……” 顿了一下笑了:“朕视所有人为仇敌的时候,先是铭恩后是懿淑夫人,来到朕身边,朕听到许多故事,并开始识字读书,明白遭人厌弃不要紧,自己不可厌弃自己。” 君婼闭目听着,他不厌弃自己,是以加倍努力发奋读书,那样的境遇之下,需要怎样强韧的心智方能坚持。君婼心疼得缩在一起,好在,他肯开口提起小时候的事,虽然是对梦中的自己。 假装低声呓语,唤一声皇上,滚到皇上怀里,皇上抱住她:“今秋各州丰收粮食满仓,今日户部尚书言称是朕登临大宝带来的祥瑞,朕对他们说,所有的祥瑞都是皇后带来的。因为君婼,殷朝前朝后宫都已不同。” 说着话胸前传来刺痛,低下头君婼正含笑看着她,嘴唇吮在他胸前,贝齿用力咬了下去,皇上愣愣看着她:“何时醒的?” 君婼又咬一口:“刚刚,刚刚皇上说祥瑞都是妾带来的。金口玉言这样夸赞妾,妾在梦中一惊,就醒了。” 皇上就笑,抱她更紧了些:“君婼,今夜,不想……” “不想什么?”君婼睁着迷蒙的眼,“妾睁开眼,红豆就在眼前,忍不住咬了几口,没想着旁的。” 说着话揶揄看向皇上,皇上明白过来,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敢打趣朕,朕这会儿又想做些什么了。” 君婼连连告饶,她的皇上,也能听懂顽笑话了。 二人如今探索彼此已是驾轻就熟,彼此满足了摊在床上,皇上又板着手指头数:“守孝三年,实际首尾相接,是二十七个月,先帝去岁九月初四晏驾,今日九月十八,刚十二月,还有十五月……” 数着看向君婼:“竟然还有一年零三个月。” 君婼刮着脸羞他:“皇上每次都数呢。” 皇上怏怏收回手指抿了唇,因心痒难耐,曾又召刘尚寝来问,刘尚寝提到避子汤,皇上让铭恩煮了,一鼓气喝下一碗,很苦,吩咐铭恩进来收碗,铭恩看着那空碗惊诧说道:“皇上,避子汤那是给女人喝的。” 皇上当时将碗砸了过来,铭恩躲过了,皇上恼恨说道:“朕都喝了,你才说。” 铭恩委屈道:“小人也没料到皇上连这个都不知道,以为给皇后喝的呢。” 皇上在心里忖度,是药三分毒,不能让君婼服药,身子还没长全呢,这两月,胸高了不少。 横眉立目对铭恩道:“此事,若有任何人知道……” 铭恩拍着肚子:“皇上放心,烂在小人肚子里,死也不会说出去。” 皇上想着红了脸闭目装睡。 第二日下了早朝来到沉香阁,从袖中拿出一个石雕,乃是一个抱桃猴,抿唇道:“朕问过铭恩,民间贺寿,都喜给寿星抱桃猴,猴子进献蟠桃,寿星长命百岁。” 君婼看着皇上,嘴上不答应,暗地里早做了准备,接过去笑道:“昨日怎么没来?” 皇上捻捻手指不说话,君婼道:“拉不下脸?” 又捻捻手指:“每次看到朕就哭,君婼也知道,朕最怕人哭了,君婼一哭,朕就有求必应。” 君婼嗔他一眼,“妾哪里爱哭了,总是笑嘻嘻的。”手握住他掌心,“皇上,同去吧。” 皇上说声不去,扭头走了。 君婼一刻也不耽搁,箱笼抬到宝慈宫,笑盈盈奉上石雕,皇太后眼泪哗哗哗涌了出来。 君婼走后,皇太后将石雕搁在一旁几上,叹一口气:“到底山野间长大的,竟喜欢石头。” 掸掸衣衫抹抹鬓角唤一声秋蓉:“好,没看错你,想要什么?” 秋蓉一福身咬牙道:“妾要做皇上的贵妃。” 皇太后摇摇头:“眼界太小,为何不能是皇后?只要你乖顺听话。” 秋蓉一惊,皇太后笑了:“老身这辈子,虽受过暂时的委屈,却从未吃过败仗。” 第56章 赏雪 皇太后决定一鼓作气,吩咐人熬了参汤,午后带两名小宫女,往福宁殿而来。 迈上丹陛阶行上丹樨,顿一下脚步极目远望,福宁殿乃是帝王寝宫,丹樨是后宫宫殿中最高最大的,一眼可看到很远,正是秋高气爽的天气,湛蓝的天空下飞檐重重,说不尽气势万千。 皇太后下巴扬得更高,颌下与脖子几成直角,来到殿门外抬脚就要进去,铭恩伸臂拦住了,哈着腰恭敬笑道:“启禀太后娘娘,皇上批阅奏折的时候,不许任何人打扰。” 皇太后不正眼看他,眼角的余光瞟他一眼:“任何人?包括老身吗?” 铭恩的笑容显得为难,语气却很坚决:“启禀太后娘娘,包括。” 皇太后手攥住又迅速放开,慈和笑道:“那老身来的不是时候。” 接过身后小宫女手中的瓷盅:“这是老身为皇帝熬的参汤,眼看天气凉了,皇帝日夜操劳,进补养养身子。” 铭恩脸上更加为难,皇太后脸色有些发沉:“怎么?老身会给儿子下毒不成?” 铭恩忙接过去,迈步进了殿中,不一会儿听到皇上斥责:“你是越发糊涂了,朕严冬腊月用参汤都流鼻血,如今秋燥未下去,你巴巴的端一盅参汤给朕添堵。” 铭恩说句可是,就听皇上吩咐道:“还不快端出去扔了?闻见这味道就恶心。” 铭恩抱起瓷盅就往外跑,生怕动作慢些,皇上又扔过来,身后皇上道:“日后不许御膳房熬汤,有君婼的银耳汤就行了。” 铭恩出来瞧见皇太后一愣,怎么还在?忙哈了腰低了头两手上举,将那瓷盅举到头顶,皇太后看着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好半天缓了脸色,咬了牙和气说道:“赏你了。” 转身就走,越想越怒,回到宝慈宫掀翻了榻上几案,秋蓉进来捡起滚落在地的石雕,含笑劝道:“太后娘娘勿要心急,有了这石雕,又有皇后善解人意,皇上早晚会亲近太后娘娘。” 皇太后看一眼那石雕:“倒是我心急了。” 皇太后耐下性子,又回复吃斋念佛的慈善模样,这一等,秋末冬至。 十一月初六这日一早,君婼起来为皇上更衣,隔窗瞧见地上薄薄一层白,惊喜道:“下雪了。” 皇上隔窗瞧一眼,手抚在她脸上:“高兴了?” 君婼嗯一声含笑看着皇上,皇上这些日子睡得好,气色红润许多,双眸如星唇红齿白,君婼舔舔唇踮起脚尖,轻轻咬一口,手抚上他的唇,低低说道:“我曾做过一种扁桃心的点心,十分可口,皇上想不想尝尝” 皇上点头说想,抱她一下,径直出了屋门,在廊下换了牛皮靴,铭恩举了黄罗伞,回头隔窗看君婼一眼,大踏步走了。脚步踩在雪上,吱吱格格轻响,君婼踮着脚尖,直到望不见皇上背影,方唤一声锦绣,准备沐浴更衣。 皇上下早朝不久,锦绣带人送来一盒子点心,打开来不由一愣,里面整齐排列着一颗颗红菱状的点心,粉红圆润,拈起一颗嚼了几口,突然就笑了,笑着拈起另一颗,低头亲了上去,怪不得她不肯亲自前来,是害臊吗? 雪越下越大,午后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屋檐上树桠间,一片银白。 君婼隔窗瞧着,央求锦绣要出去走走,锦绣坚决不应:“还下着雪呢,雪停了再去。” 君婼怏怏一会儿,看一眼锦绣笑道:“这大雪天的,不知道世晟那儿如何?心里真是惦记,锦绣出宫瞧瞧去。” 世晟待人温和,锦绣很快与他熟了,有时候还学着认几个字,一听吩咐,也顾不上大雪,兴冲冲道:“奴婢这就去。” 锦绣一走,君婼打发采月摘星去尚宫局要几个瓷罐,说是留着雪后搜集枝头积雪,待二人走了,突起身出门来到廊下,绷着脸对侍奉的人道:“都出去。” 庭院中再无一个人影,君婼啊一声低叫,奔到院中一下一下用力跺脚,听着咯咯吱吱的声响,回头瞧着留下的脚印,兴奋得跑了起来,跑几步瞧着海棠树下一片白,歪头咬了唇,看一眼阁门外,迅速跑过去扑倒在雪中,伸展了四肢笑道:“真凉,象拜堂时皇上的味道。” 拈一颗雪花放在嘴里,凉沁沁的直达心底,爬起来看着雪地中的人形点头:“这个是趴着的,再来一个仰着的。” 又扑倒下去,欲要爬起来,眼珠一转打了个滚,这样一来收不住了,好不容易左右无人,索性打个痛快,在雪里一圈圈打着滚,恍惚间回到昆弥川旁的茵茵绿草中,也是这样打着滚疯玩,有一次被大哥撞上,以为要挨一通训斥,不想大哥笑看她一会儿,也躺下与她一起打滚,尽兴起身时,大哥雪白的衣衫上染了斑驳的绿色,大哥笑说很好看。 君婼正滚得兴起,冷不防被人拎住衣领捞了起来,沉声道:“怪不得众人都在外候着,竟如此顽皮。” 君婼一头扎在怀中:“很有趣的,皇上想不想试试?” 皇上摇头,将她拎回屋中,吩咐芳芸进来侍奉她换衣。 待她换好了,拿过桁架上的月白色猩猩毡斗篷,为她披在身上,拢好暖帽沿,笑道:“到后苑赏雪去。” 君婼嗳一声答应着,来到廊下换了掐金挖云羊皮小靴,雀跃着随皇上踏上雪地。 相携缓步行至后苑,后苑中红梅含苞,一颗颗艳红的花苞映着皑皑白雪,君婼喜笑颜开:“这样的景致,应是天上难寻。” 皇上一本正经搭腔:“天上没有,天上不下雪。” 君婼噘嘴说扫兴,皇上停下脚步看着她:“那点心……” 君婼手点在唇上:“照着镜子捏的,象不象?” 皇上一低头,快速在她唇上啄了一下,低声说:“很象,朕都看不进去奏章了。” 君婼就得意得笑,手指点上皇上的唇:“我照着皇上的唇做过同样的点心,十分可口。” 皇上抿了唇,半晌开口:“何时?” 君婼歪着头:“想想啊,好象是为锦绣求情的时候。” 皇上笑了:“君婼先对朕动心的。” 君婼哼一声:“我早想明白了,是皇上先动心的,皇上派了人到大昭去……” 说着话捂了唇,为锦绣求情,在碰到皇上梦游之前,而皇上与我,是梦游后,因枕头争吵几句,才开始走近的。 君婼咬着唇眼泪滴了下来,跺跺脚转身就走,因走得飞快,脚下滑了一下,皇上跟在身后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护在怀中:“怎么哭了?” 君婼眼泪涟涟:“怎么可能?我才不会先动心,凭什么,我先动心?” 皇上抱着她:“是朕先动心的,朕瞧见君婼的画像就动心了,别哭了。” 君婼止了眼泪,靠着皇上半晌吸吸鼻子:“皇上既然早就动心了,为何待我那样冷淡?” 皇上捻捻手指:“那个,朕生性如此。” 君婼恨恨道:“不用哄我,我要听真话。皇上何时动心的?” 皇上敛眉沉思:“朕得想想,满脸眼泪鼻涕的时候?肿着眼泡的时候?淋成落汤鸡的时候……” 君婼捂了耳朵叫道:“不想听……” 皇上扒开她手:“不过,君婼的每样吃食都可口,朕喜欢又不愿意说,就背着铭恩偷吃。” 君婼停了哭泣,皇上有些赧然:“偷吃以后,口舌生香自不必说,心情也会很好。” 君婼得意了:“哼,不管谁先谁后,皇上离了我,吃不到美食,而且,会睡不着觉。” 皇上说是,君婼犹觉不够解气,手指点上皇上的唇:“那会儿也不是动心,就是贪恋美色……” 皇上拧了眉头,君婼就笑:“皇上,大昭无为寺中供奉的婆罗多弥勒菩萨像,伟岸俊美,人皆曰是大昭多少女子梦中的情郎,依我看,与皇上相差甚远。” 皇上看她笑了,眉头舒展开来,听她如此夸赞,脸上浮起几丝红色。 君婼在脸上亲一口,移到他的唇上,缠绵许久分开,低低说道:“倒是我糊涂了,谁先动心有何要紧,皇上,我们到梅林中瞧瞧去。” 皇上嗯了一声:“穿过梅林,尽头有一处静思斋,不如进去歇息一会儿。” 君婼说好,皇上从袖筒中拿出一个石雕来,君婼捧在掌心一看,两个赤身的人儿交缠,君婼端详着笑道:“皇上确实日理万机吗?” 皇上说确实,指指石雕在君婼耳边道,“这个是朕,这个是君婼。”特意指在小人紧密契合处,“还剩十三个月……” 君婼红了脸,看着皇上笑,笑着突然揪住皇上衣袖,将石雕塞了回去,指指他身后。 皇上转过身,就见一群人簇拥着皇太后踏雪而来,皇太后瞧见皇上,扒开身后宫人搀扶的手,脚下快了起来。 君婼感觉到皇上身子的紧绷,手悄悄抚上他后背,唤一声皇上,皇上定定站着,瞧着皇太后在雪地中一路小跑。 差几步来到他面前,皇太后脚下一滑,身子重重摔倒在雪地上。 第57章 美男 皇上疾步跑了过去,弯腰搀起皇太后,皇太后抬头对上他的眼,泪水滑落下来。 皇上将她交给追上来的宦人,沉声道:“雪天路滑,将皇太后伺候好了。” 转过身来到君婼面前:“走吧,到梅林中去。” 君婼摇摇头:“皇上,母后也许伤着了。” “有许多人伺候着。”皇上的声音有些急躁,“再召太医瞧瞧就是。” 皇上自看到衣衫鞋袜,对皇太后有所松动,却依然迈不过最后一道坎,看他急躁的样子,君婼忙低声安抚:“皇上别急,就说几句话。” 过去询问过皇太后,说是无碍,叮嘱了身旁服侍的姑姑,转身来到皇上身旁。 梅林中别有风景,白雪拥着艳红的花苞,瞧上去花团锦簇,君婼看皇上心不在焉,手握住他手:“皇上别忧心,母后无恙,也嘱咐了请太医过来,过会儿我再去瞧瞧。” 皇上抿着唇,突然说道:“原来母亲的怀抱很温暖……” 君婼鼻子一酸:“皇上夜里与我同去瞧瞧……” 皇上摇头,“君婼,再容朕些日子……”低了头好半天说道,“十二岁那年回到东都,最想见到的就是自己的母妃,进了后宫入庆寿殿,皇后居中而坐,宸妃与她一左一右。铭恩在身后悄悄说靠西坐着的就是德妃,我冲过去喊一声母妃,她怔怔瞧着我,宸妃在旁冷声道,是二皇子。我又叫一声母妃,她怯懦着不敢答应,指指皇后道,不懂规矩,该先拜见过母后才是。宸妃在旁一声冷笑,做你的儿子也真是可怜。她卑微说道,虽是妾生的,皇后殿下才是嫡母。我冲了出去,其后回到皇陵,努力去想,想不起她的脸,夜里却总来相扰,原来做噩梦的时候,总是在地宫中奔跑,身后飞着大红棺材,见了她以后,大红棺材追在身后,她堵在眼前,怯懦卑微看着我,我被两相夹击生不如死。先帝册封俭太子后,我心灰意冷,在紫宸殿外丹樨下遇见她,她竟对我说,千万不要冲动,免得连累了你外祖家族,我回东都三年,她只见过我那一次。” 君婼抱着他,他终于肯说出来,肯说出来,便能放下了。 可是,听了这些,再也不想替皇太后说话,皇陵山高路远,你说无奈还算过得去。人回了东都,你对自己儿子好些,见几面说几句关切的话,宸妃又能将你如何?你那样冷待他,他犹奉你为太后,在宫中安享荣华,虽未叫过母后,未去宝慈宫探望过,相较之下,皇上已经待你很好。 又想到锦绣的提醒,莫非因他贵为皇上,太后如今才有了转圜?君婼愤愤的,觉得自己以往多管闲事。 踮起脚尖亲亲皇上的脸,看着他笑道:“如今有我,不会再做噩梦了, 皇上攥住她的手继续前行,天色昏暗下来,君婼环顾四周,黑黢黢望不到头,有风穿过树丛,裹着雪花发出呜呜呜的声响,仿佛鬼叫,君婼有些怕,皇上护她在怀中笑道:“别怕。” 君婼靠着皇上,他的梦境就是这样吗?或者比这个更可怕? 揪紧皇上的袖子说道:“如果皇上再做噩梦,希望我能到皇上的梦里,陪着皇上。” 豪言壮语后,便不那么害怕了,这才瞧见脚下白雪反射着微光,就笑了起来:“皇上,我是胆小鬼。” 皇上嗯了一声,将她的手攥得更紧,密密护在怀中犹觉不足,索性将她打横抱起继续前行,君婼缩在皇上怀中听着他的心跳,渐渐安下心来,合眼睡了过去。 皇上放她在地上时,君婼睁开了眼,眼前梅林与松树林中间空地上,一所空寂的小院,院门外一位头发雪白的中官躬身见礼相迎。 进了院门,君婼瞪大了眼,院中白气氤氲,竟是一处露天汤池。 简单用过晚膳,窗外雪花渐细,点点落在汤池中消融不见,皇上与她说一会儿话,指指窗外笑道:“洗浴去吧。” 君婼愣愣瞧着皇上:“天寒地冻的,露天洗浴?我以为,只是来欣赏的。” 皇上摇头,君婼死活不肯脱衣,皇上硬给扒了,搓着她的身子,看发红发热,抱起到庭院中放入汤池,君婼闭了眼靠着池壁,好半天张开眼:“太舒服了……” 皇上下了水靠在她身旁瞧着她笑,手握住她手,十指在水下安静纠缠。 雪渐渐停了,皇上瞧一眼漏刻:“不可泡得过长,起来吧。” 君婼死活不肯,皇上将她拎了起来,回到屋中纠缠在榻上,君婼笑道:“皇上,此处静僻,不如宿在这儿。” 皇上摇头:“林中潮湿阴冷,不可留宿,过会儿就回去。” 先是喁喁说话,渐渐没了声音,静谧中又想起细碎的声响,似低吟似轻喘,说是过会儿,过了许久。 回去的时候,铭恩带着众人在外等候,上了肩舆绕道而行,君婼低低对皇上道:“还想从梅林中穿回去。” 皇上轻笑:“君婼还有力气吗?朕没力气了。” 君婼红了脸。 回到沉香阁天已黑透,皇上因陪着君婼,耽搁了许多事,便回了福宁殿,嘱咐君婼早些歇息,不用等他。 君婼唤一声摘星,问道:“锦绣呢?” 摘星蹙着眉:“我们也正着急,没回来,眼看宫门下钥了。” 君婼有些急,惴惴瞧着采月:“我为了在雪地里打滚,故意将她支出去的。” 采月从书中抬起头:“公主,今日大雪下了一日,怎能如此折腾锦绣姑姑?” 君婼低了头:“快去,快去告诉铭恩,让他派人出宫去寻。” 正不安着,锦绣裹着冷气冲了进来,哈着手道:“乖乖,可算赶回来了。” 君婼瞧着她:“出了何事?” 锦绣将斗篷递给小宫女,看一眼采月摘星,二人退了出去,锦绣笑道:“今日去同文馆,在门外碰到一位美男子,极美,画一样,比世晟公子还好看,就是冷,比这天还冷,皇上跟他一比,可就温和多了。” 君婼笑道:“看美男,竟看了一日?” 锦绣摇头:“我下了马车,正瞧着他发呆呢,突然就朝我冲了过来,手中匕首抵在我腰上,低声说道,带我进去。” “你带他进去了?”君婼好奇道。 “进去了。”锦绣点头,“刀架在脖子上,能不带着进去吗?” 君婼嗤笑:“你如今身份不同,出宫也跟着内寺所的高手,怎么就能轻易被胁迫?” 锦绣红了脸:“殿下就是慧明,是奴婢看他在同文馆外徘徊,走过去问的,他说想进去,怎奈金吾卫戒备森严,奴婢就带他进去了,谎称他也是内寺所的,乖乖,内寺所真有他这样的人物,我立马就得求过皇后,将我许配此人,这辈子打死也不出宫。” 君婼啧啧道:“锦绣这是想男人想疯了。后来呢?他进去做什么?” 锦绣笑道:“他是世晟公子的故人,一开口剑拔弩张的,后来世晟公子又软化了,只是我在屋外看雪,听不清说的什么,听不清不要紧,只要能看着他,墨发玄衣,刀削斧刻的一张脸,眼眸晕着寒芒,野性不羁的样子,皇上当年回东都,头一次见的时候,也是那样的一双眼,如今啊,亲切多了。” 她絮叨着,君婼揣度着身子紧绷了起来,一把攥住她手:“锦绣,那个人,是不是残了右腿?有没有拄着拐杖?” 锦绣茫然道:“只顾看脸了,没看脚,走得挺稳的……” 君婼紧咬了唇,锦绣凝神想着,突起身道:“殿下别急,这就去问同去的内寺所卫。” 哐当一声门开了,铭恩喘着粗气跑了进来,瞧见锦绣吼了起来:“你是宫里的老人了,不知道时辰吗?怎么才回来,害得……大家都在担忧。” 锦绣忙道:“别急嘛,这不是回来了?我知道时辰的,这不,下钥前一刻回来了,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铭恩指指她:“别贫嘴贫舌的,你,我……” 长长叹一口气,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听到锦绣没有回宫,这大雪天的,慌忙派人出宫去寻,眼看着宫门下钥,出宫的人不见回来,心中惶急担忧,想着到沉香阁瞧瞧,进门看到她回来,悬着的一颗心才落到实处。 锦绣忙弯腰搀他:“皇后殿下在此,铭都知勿要荒唐。” 铭恩缓过来托着她手臂站起身,对君婼说一声小人失礼,君婼呆愣愣的,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来到屋外廊下,锦绣松开手,铭恩瞧着她,突伸手将她抱在怀中,带着鼻音闷声说道:“以后无论去了何处,都要平平安安的。” 说的生离死别一般,锦绣一阵心酸,靠在他怀中点了点头。他的怀里很温暖,带着青草的香。 君婼突然出来,惊散了相依相偎的二人,咬唇说道:“我要去福宁殿见皇上。” 行在路上,一行人打着宫灯摇摇而来,瞧见是她,皇上肩舆停下,下来携了她手:“答应了朕早早歇着,怎么不听话?” 君婼紧张看着他:“皇上,锦绣今日去了同文馆,见到一个人……” “君婼猜得不错。”皇上掌心贴着她后背安抚,“君晔到了东都。” …… 第58章 兄长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冬日的暖阳照进宫墙,眼前一片晶莹剔透的银装素裹。 君婼站在丹樨上,两手紧紧捏着汉白玉的石栏, 御道上有一个高大的人影远远而来,没有戴雪帽,乌发简单束在脑后晕着雪光,玄色鹤氅牛皮高靴,右手拄着一根精铁杖,煜煜泛着青光。 君婼紧紧盯着他的双脚,手松开石栏疾步跑了起来,奔下丹陛阶冲了过去,君晔定定站住脚步,看着她来到面前,唤一声婼婼。 君婼响亮嗳了一声扑了过来,跳到他身上,若小时候一般手臂紧紧环着颈项,身子吊在空中。君晔身子往后一仰,忙拄拐站稳了,另一手圈住她腰,护着她。 君婼埋头在他肩上,吸着鼻子道:“大哥的腿和脚,又长出来了?” 君晔愣了愣,一本正经道:“没错,长出来了。” 君婼放开他蹲下身:“我瞧瞧。” 手触上去,*的,君晔往后躲了一下,君婼眼泪哗啦啦涌了出来:“是木头的。” 君晔弯腰扶起她点了点头:“戴得久了,跟自己的一样。” 君婼抹着眼泪,看着自己的大哥,记忆中的英俊少年已长成雄姿英发的男子,唤着大哥哭出声来:“那些年为何不肯见我?为何不告诉我真相?母后非亲生的真相,我害大哥断了腿的真相,大哥那样狠心,竟多年不见我,忍心欺瞒着我。” 君晔垂了眼眸,丹陛阶上一人缓步而下,曳着手看一眼君晔:“你今日将君婼心中的疑问都给她解了,否则,你的请求,朕只当没看到。” 君晔瞧他一眼,眼眸冷了下来,声音凝了冰一般:“元麟佑,不错,我承认殷朝国力强盛,大昭确实弹丸之地,却也不会任你随意拿捏。殷朝若侵犯大招,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互不犯境方是上策,我不是请求你,只是要求你此时不要添乱,想打仗的话,待我登基之后,我们再一较高下。” 皇上翘唇哂笑:“此时大昭内乱,朕趁机灭之方为上策,为何要等到你登基之后?” 君婼瞪他一眼,皇上轻咳一声,君婼嚷道:“我与大哥要安静说话,皇上回福宁殿批阅奏折去。” 君晔眼眸中闪过得意,皇上看君婼一眼,抿唇不语。 君婼顾不上看他神情,拉了君晔的手笑道:“大哥,我们进殿内说话。” 拉着手走几步,抱住君晔手臂:“大哥,我扶着你。 皇上默然站着,看兄妹二人亲亲热热说话,紧抿了唇心想,朕偏不回福宁殿,偏不批阅奏折。 君晔笑道:“身量高了许多,性子还跟八年前一样。婼婼大病一场后,忘了大哥的腿为何而残,大哥庆幸不已,为何还要提起?陈皇后喜爱婼婼,大哥不见你,做出愤恨的样子,陈皇后才会心无芥蒂去疼爱婼婼,婼婼可在母亲的疼爱中长大。又因大哥泰半不在大昭,偶尔在的时候,怕婼婼见到大哥想起往事。每次回到大昭,夜里潜进凝香殿悄悄探望,看到的都是婼婼无忧无虑的样子,大哥并不知道婼婼不会流泪,是以……” 君婼的眼泪又落下来,将君晔的手臂抱得更紧。 君晔停下脚步,掏出帕子为君婼拭泪:“婼婼不哭,是我这个兄长不够格……” 君婼嚎啕大哭:“是我不配做大哥的妹妹,我在心里埋怨责怪过大哥,却没想到大哥都是为了我……” 皇上听到君婼哭声,默然跟了过来。 君晔抚一下君婼的头发:“行了,这眼泪怎么跟决堤似的没完没了,小时候君冕爱哭,君婼总嘲笑他爱哭鬼鼻涕虫……” 君婼吸着鼻子:“就是啊,我怎么也成爱哭鬼了?兴许是皇上惯得吧。” 皇上跟在身后,忍不住笑。 君婼止了哭泣摇着君晔的手:“大哥要跟二哥争夺皇位吗?” 君晔哂笑:“我是嫡长子,用得着跟他争吗?是陈皇后痴心妄想。” 君婼道:“那二哥的意思呢?” “他性子迂腐认死理,一味愚孝,任由陈皇后拿捏着,这次倒奇了,在亲事上硬抗,被陈皇后关了起来。”君晔提到君冕的亲事,眼眸冷却下来。 君婼看着他:“大哥不喜欢毓灵姐姐了吗?” 君晔垂眸默然。 兄妹二人进了偏殿,君晔坐下来,右腿微微打颤,咬牙竭力忍着,不让君婼看出。君婼为君晔斟了茶,跪坐在他身旁,仰脸瞧着他傻笑,君晔瞧着她,眸中柔和几分:“婼婼看到了母后的画像?” 君婼咬了唇,她不想提起母后,她怕大哥会自责。君晔缓声道:“母后是姣月一般的女子,却被父皇用情爱圈在宫墙。她厌倦与陈皇后明争暗斗,更对父皇日渐失望,她在临终前告诉我,自己蹉跎了一生,希望我心中不要有仇恨,让我爱护婼婼,让我放开名利身份,去做自己想做的,爱想爱的人,过想要的生活。” 君婼眼眸中含了泪水,又忍住了,吸着鼻子道:“大哥,我不争气,又想哭了。” 君晔摇头:“我终归放不下,辜负了母后的嘱托。” 君婼小心问道:“父皇的意思呢?” 君晔冷笑:“父皇如今神智昏聩,迷上了道教,整日吞食仙丹。再说了,父皇怎会将皇位传给一个瘸子?” 君婼唤一声大哥,手抚上他的腿,君晔往后一缩:“婼婼不用自责,少了半截腿,我还是我。” 君婼的手抖了起来:“大哥,我如何能不自责?大哥若能象母后所说,将一切放下,与毓灵姐姐做一对神仙眷侣,我还能好些,可是如今…… 君晔沉声道:“婼婼能如母后嘱托,对大哥已是足够。日后大昭的一切,再与婼婼无关,一切都有大哥。” 君婼点点头,大哥有自己的执着,她只信着皇上,能护住她在意的人。可大哥的艰辛无奈,她却只能旁观,眼泪又落了下来。 突听角落里有人说道:“让你来哄她开心的,见着你都哭多少次了,眼睛都肿了。” 君婼讶然看向大殿角落阴影处,皇上正安静站着。 君晔回头道:“你又如何?婼婼赴东都前,我曾写信托付?你待她可好?” “你是写信了,可朕没有答应。”皇上傲然走出阴影,“殷朝其时局势比大昭凶险百倍,你倒好,自己的妹妹不护着,甩手给朕。” 君晔气道:“元麟佑,当年我与你角力,你乃是我手下败将,我说过,你输了,就要娶我的妹妹。” 皇上愤愤道:“朕将你压在地上动弹不得,你使诈,咔擦一声将假腿掰了下来,朕一时惊讶恍神,被你扳回一局。” 君晔哈哈一笑:“元麟佑,兵不厌诈。” 皇上指指他:“今日再打一架。” 说着话二人拉开架势,君婼一声大叫冲到二人中间,冲着君晔道,“大哥,我嫁不出去吗?竟逼着别人娶我?”又看向皇上,“为何再打一架?再打一架赢了我大哥,好悔婚吗?” 二人忙收了手,君晔笑道:“大哥这些年四处游历,也就元麟佑还值得托付婼婼,这人脸臭嘴笨,但是认死理,一旦认定了这辈子变不了,大哥还没见过会有人不喜欢婼婼,知道他早晚会倾心于婼婼。” 君婼哼一声笑了起来,皇上犹不服气:“是你使诈赢了朕,朕一直没认。” 君婼瞪着他:“那好,我随大哥回大昭去。” 皇上顿了顿:“这会儿认了。” 君晔瞧着他得意而笑。 君晔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夜里君婼喜悦惆怅交织,怎么也睡不着,趴在皇上怀里幽幽开口:“大哥跟皇上提起我时,皇上做如何想?” 皇上老实说道:“他总提起,又使诈打赢我,逼着我娶你,我就想,是不是又胖又丑,嫁不出去?当时打定主意不认。跟他见过几面,虽谈得来打过架,并不知他的真实身份。收到他的信时朕焦头烂额,以为不过是游记,便随手扔在了太清楼,君婼落水那夜朕方瞧见。其时只觉得上当,遇见君婼落水本想着不管,又一想,还是帮他照看些日子,待他登基,再给他送回去。” 君婼揪着他皇上不依,皇上哄劝不来,大义凛然让君婼随意责罚。 君婼想了想,笑道:“妾幼时,常因白日太过顽皮,夜里兴奋得难以入睡,大哥二哥轮流,隔着帘子哼唱小曲,听着小曲,慢慢平静下来,就睡着了……” 皇上轻咳一声:“朕不会唱,从来没唱过……” 君婼揪住他袖子摇几摇,皇上静默许久开口唱道: 朝驱牛,出竹扉,平野春深草正肥。 暮驱牛,下短陂,谷口烟斜山雨微。 饱采黄精归不饭,倒骑黄犊笛横吹。 皇上的声音低而缓,夹着些赧然的微颤,唱了一遍抿唇看着君婼,君婼的眼眸晶亮:“皇上,真好听。” 皇上受到鼓舞,又唱第二遍,曲调平缓悠扬,君婼的心安定下来,刚要说皇上唱个别的,皇上接着开始第三遍。 君婼闭了双眼,皇上一首曲子反反复复许多遍,君婼终于睡了过去。 皇上瞧着君婼抿着唇笑,朕果真将她唱得睡着了。 君婼在梦中,耳边犹回旋着那几句词,在梦中不满抗议,皇上,就不能换个别的?同一首曲子,唱许多遍,宣德门外石狮子都得睡着。 因君晔的到来,君婼与皇上之间有了朦胧的前缘,二人更是蜜里调油一般。眼看着进了腊月,小年这日,皇上说好早朝后到沉香阁来,许久不见人影,君婼望眼欲穿,近午时,铭恩小跑步进来,说是皇上请君婼去福宁殿。 君婼未进殿门,就听到孩童清脆的嬉笑声。 第59章 血脉 进去时就见一位女童正满殿奔跑,另一位身量高一些的,拉着脸端坐着,身后两位宫装妇人拘谨站立,皇上坐于御案后看着奔跑的女童笑,没看到君婼进来,许婉侍立在皇上身旁,笑道:“与皇上有几分像呢。” 君婼闻言额角一跳,向许婉一眼横过去,许婉身子一缩,忙忙来到面前:“见过皇后殿下。” 君婼嗯了一声:“不在你的郡主府呆着,跑进宫何事?” 许婉忙指指两位宫装妇人:“非是妾惹是生非,她们走投无路,几次来到宣德门外,都被金吾卫轰走,无奈之下求到了妾面前……” 君婼摆摆手看向皇上,皇上少见的开怀,笑道:“康乐,安平,见过皇后。” 小一些的女童跑到君婼面前,仰脸看着她:“你就是皇后?皇后真好看……” 女童一张脸粉雕玉砌,头上梳了双丫髻,一身粉红色小宫装,笑嘻嘻瞧着君婼,大一些的站起身来到君婼面前,扯了扯小童的衣袖,拉着她一起规规矩矩行下万福礼,奶声奶气说道:“见过皇后殿下。” 君婼瞧着两位女童,与皇上眉眼间依稀相似,再看向两位宫装妇人,头中嗡一声炸响,突然想起锦绣提起过的两位美艳行首,观女童年纪,一个五六岁一个三四岁,再看两位妇人,都是二十上下年纪,气血直往上涌,也不叫两位女童免礼,哼一声看向皇上:“皇上今日好兴致。” 皇上笑道:“朕今日十分高兴。” 君婼看向两位妇人:“你们怎么不过来拜见?” 两位妇人诚惶诚恐福下身去,君婼看着皇上:“皇上唤妾来,可是要妾册封她们?” 皇上笑说不错:“君婼先让她们起来。” “不让。”君婼脱口嚷道,“累死她们,皇上这算什么?之前假装懵懂,原来孩子都有了,可笑我一腔痴心,想着与皇上一生一世一双人,想着与皇上生儿育女,只有我们两个,我们两个的孩子。她们我不认,若认了,我熏香将她们毒死……” 皇上愣愣看着君婼,起身向她走来,君婼步步后退:“我这就去找世晟,我要回大昭去,这辈子再不回来了。” 小一些的女童哇一声哭了出来:“皇后好凶,娘娘,我要回去。” 锦绣在外听到动静,疾步冲了进来,挡住君婼去路,在她耳边道:“殿下,那两位是先帝的美人,一位杨美人,一位叶美人,两位女童大概是长公主。” 君婼一愣看向皇上,皇上疾步过来瞧着她笑,君婼一拳捶在肩头:“怎么不早说?” “朕还没说呢,君婼就醋意大发。”皇上笑得开怀。 君婼红了脸,轻咳一声瞄着行礼的四人:“免礼吧。” 许婉在旁暗自叹气,虽说是误会,可皇后这样悍妒,皇上竟笑着纵容,自己还是认输吧。百里将军手下那位参将功夫不错,比剑的时候知道让着我,若是能答应不纳妾,过了年就请皇后赐婚。 皇上牵着君婼的手,来到两位女童面前笑道:“康乐,六岁,安平,三岁,君婼看那处宫殿合适,让她们住进去。她们的母亲怎样晋封,君婼瞧着办。” 君婼依然红着脸,低头道:“既有两位长公主,便晋封太嫔吧,康乐长公主居清平阁,安平长公主居凝晖阁,两位长公主年纪幼小,便与母亲居于一处。” 安平笑了起来,拊掌道:“皇后最好了,我不用与娘娘分开了,皇后人美心善。” 君婼弯腰看着她,伸手捏捏她圆鼓鼓的脸:“叫我阿嫂,安平缺什么了,就去流云阁找阿嫂。” 安平笑道:“阿嫂,安平知道了。” 君婼又看着康乐,眉清目秀的,就是脸臭,眼神也不友善,想来孩子大了,猛然换了地方不适应,笑道:“康乐也是一样,可随时到流云阁去。” 康乐点头说一声遵命,君婼一笑唤声锦绣,吩咐道:“请两位尚宫派人安顿两位长公主,一应吃穿用度伺候的人按制而行,锦绣在旁盯着,觉得不合适便替我吩咐她们。” 两位太嫔过来含着眼泪叩谢了,杨太嫔小心翼翼道:“两位长公主能活下来,皆因皇太后护着。宸妃残害先帝子嗣多年,宫中渐渐有了风传,宸妃害怕败露,容忍礼和睿生下来后,心中不悦,又在宫中施展手段,妾有身孕后十分害怕,求到了皇太后面前,皇太后便请求先帝,让妾出宫前往东都郊外定慧庵,代皇太后事佛,先帝允了,妾十月怀胎诞下康乐,因先帝正盼着一位公主承欢膝下,妾更不敢声张,这些年也是皇太后多方接济,定慧庵师太与皇太后熟识,对妾等多有照顾。” 叶太嫔少言,点头附和道:“妾也是一样,蒙皇太后照拂,有孕后去了定慧庵。” 皇上不语,君婼也没说话,杨太嫔又道:“皇太后曾对妾言,因没护好皇上,害皇上受苦,是以拼了命也要护着先帝别的血脉,以此赎罪。” 皇上敛了眼眸,君婼摆摆手:“知道了,都退下吧。” 看着皇上,小心道:“皇上,两位长公主的身份……” 皇上摆摆手:“确实是先帝血脉,早几日许婉就禀报了朕,朕查过了先帝的内宫档记,也派百里去定慧庵询问过,定慧庵师太为人严谨,知道事关皇家血脉,一应的时辰接生的人其后服侍的人,都传来问过,都吻合。今日想着召进宫来瞧瞧,一见心中便亲切,想来,君婼小时候就若安平一般,活泼好动玉雪可爱,见了朕就跳上了膝头,一口一个阿兄,朕心里吃了糖霜一般。” 君婼看着皇上笑:“康乐呢?康乐一丝孩童的顽皮都没有,老气横秋的,好似谁都欠着她。” 皇上看向君婼,略有些赧然道:“康乐,就跟朕小时候一样,她贵为长公主,却生在尼寺长在尼寺,她六岁了,已懂些事,想来心中不平。” 君婼便想起铭恩所说与皇上初见,头发蓬乱衣衫褴褛,野孩子一般蹲在一块大石上磨刀,轻易不看人,看人的时候目光野狼一般,似乎瞬间就会扑过来将人剁碎…… 一笑看向皇上:“皇上小时候,还真是不讨人喜欢……” 皇上抿了唇,君婼依偎过去,搂住他说道:“若那会儿能遇见皇上,妾定要与皇上为友。” 皇上抚着她的发,沉默着将她越抱越紧,许久哑声说道:“那样的我,君婼也愿意与我为友吗?” 君婼看着他,郑重道:“妾得到的太多,若早一日遇见,便能多与皇上分享。” 皇上的唇压了过来,颤颤的与她厮磨,哑声说道:“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有我们两个,我们两个的儿女……” 君婼嗯了一声带着苦恼:“皇上,我今日太丢人了……” “不丢人。”皇上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君婼今日的样子,朕看着,十分喜欢。” 君婼使劲往怀里钻了钻:“果真吗?” “果真。”皇上的声音更加低哑。 正两情缠绵,铭恩在外大喊一声,皇上,小人铭恩求见。皇上不理,铭恩喊的声音更大,有一只鞋砸了出来,铭恩唬一跳,瞧着那绣花鞋鞋尖上硕大的珍珠,这不是皇后的吗?娘啊,这可如何是好?这鞋捡也不是,放着也不是,伺候的人来来往往的,谁瞧见了也不好看。 一眼瞧见远远候着的摘星,招手唤她过来说道:“快,将殿下的鞋捡起来。” 摘星捡起鞋就往殿里冲,铭恩拦一下没拦住,摘星冲了进去嚷道:“公主的鞋怎么掉在门外了?” 嚷着一眼瞧见公主雪白的玉足正裹在皇上掌心,皇上朝她瞪了过来,双眸寒潭一般,摘星吓得一个激灵,喊一声娘啊冲了出去,就听殿内皇上沉声吩咐:“铭恩,取了竹鞭过来,让她长长记性。” 摘星哀嚎一声公主,君婼靠在皇上怀中,迷蒙看着皇上,皇上唇堵了上去不让她说话,君婼奋力挣开:“不许打我的人。” “行了。”皇上揉捏着她,“上次让采月卷个纸棍子,以为朕不知道吗?这次唤的铭恩,打不疼她,若有下次,就传内寺所卫。” 君婼软着身子挣扎着抗议,皇上又道:“她再不长记性,回头我们生儿育女的时候,也冒冒失失闯进来,君婼受得住?” 君婼呜呜哝哝的,终是点了点头。 铭恩举着竹鞭苦口婆心,让摘星多长些记性,看她说记住了,方装模作样打了几下。 因尚膳催逼,在福宁殿外丹樨上打转,今日两位长公主回宫,又是小年,这午膳摆在何处,皇上皇后也不给个吩咐,尚膳局该如何准备? 眼看着日头当午,皇上方唤一声进来,神清气爽吩咐道:“午膳简单用了,晚膳摆在紫宸殿,召睿郡王进宫来。” 回身瞧着君婼,顿一顿道:“到了时辰,君婼去趟宝慈宫,请母后一同过去。” 这是他头一次开口说母后,君婼笑说声好。 殿门外想起咚咚咚的脚步声,安平跑了进来,手脚并用跨进高高的门槛,鼓着腮帮道:“阿兄阿嫂,安平饿了,可姑姑说,阿兄阿嫂不让用饭。” 说着话爬上皇上膝头:“阿兄,刚刚见了母后皇太后,安平害怕。” 君婼在旁笑道:“皇太后慈爱,安平为何会怕?” 安平张张口,康乐走了进来,喝一声安平,将她从皇上膝头抱了下来,面无表情说道:“安平以为皇太后会穿金戴银,见了后竟穿着打补丁的缁衣,安平便怕了。” 皇上笑道:“安平不用怕,过会儿阿兄下皇命,不准母后再着缁衣。” 君婼在旁看着康乐,又看看安平,没有说话。心里暗自琢磨,童言无忌,安平为何说皇太后可怕?两位太嫔两位长公主寄居尼寺,皇太后为何从不提起?且安平三岁,叶太嫔怀孕时,皇上已经回到东都,皇太后不理会皇上,为何会如此关照一个美人的肚子? 上次皇太后雪地里摔倒崴了脚,皇上每日召太医前来询问,心里惦记着,只是迈不过最后一道坎,小年是否一起用膳,皇上一直在犹豫,两位长公主回宫,下定了皇上的决心,一切似乎太巧了些。 君婼既起了疑心,便要追根究底。 第60章 探查 君婼既起了疑心,便要追根究底。 晚膳时不动声色观察众人,两位太嫔依然是谨小慎微,康乐小大人一般跪坐几后,活泼的安平一反常态缩在叶太嫔怀中,不时偷眼看向皇太后。 睿郡王如今七岁,因习武晒得黝黑,健壮得小牛犊一般,十分喜爱两位妹妹,尤其是安平,对着安平一笑,露一嘴白牙,安平就指着他哈哈笑,康乐都忍俊不禁,捂着嘴取笑道:“四哥夜里走路可得张着嘴,要不迎面过来的人瞧不见。” 睿咧嘴笑道:“总张着嘴多累,我穿一身白衣服,再提个铃铛扮白无常,吓死他们。” 众人哄笑起来。 皇太后一脸喜气,换下缁衣着了卍字纹素锦,头上戴了琉璃簪,随着睿郡王进宫的惠太妃性情开阔,笑着打趣皇太后:“皇太后向来爱素净,今日这头顶热闹上了,在灯下明火执仗。” 皇太后笑着,手抚上琉璃簪:“皇帝孝敬的,我少不得老着脸戴上。” 皇上在一旁抿唇笑,有些孩子气的腼腆。 君婼瞧着皇上神情,心中一软,皇上如此高兴,自己又何必去怀疑皇太后的居心?就算有什么居心,她也是要跟皇上好好的。 皇上不习惯这样的场合,有些坐立不安,又舍不得离去,在几案底下紧攥着君婼的手,君婼反握着安抚。 看时候差不多了,孩子们又拘谨,君婼笑说散了吧。皇太后先站起身:“我也乏了,就先回去了。” 众人起身恭送,皇上站起身一直跟到殿门外,抿唇瞧着皇太后,半晌说道:“儿子恭送母后。” 皇太后一笑,摆摆手道:“回去吧回去吧,夜里天冷。” 君婼手握住皇上的手,颤颤得发抖,身子紧绷着十分僵硬,他这一声母后,迟来了二十年,皇上如此紧张,皇太后却没有察觉。 君婼从身后抱住他,紧咬了唇。皇太后真的关心皇上吗? 夜里皇上换了皇太后做的衣袍,君婼瞧着就觉那儿不对,可是又想不起来,皇上今日情绪起伏得厉害,君婼体贴为他纾解,待他睡着后躺在他身旁,脑袋里紧绷着一根弦,怎么也睡不着。 翻来覆去得想。 对啊,皇上十七岁回了东都,如今已第四个年头,这四年的衣衫鞋袜,她为何不直接送给皇上,而是留在自己手中? 想着恍恍惚惚睡了过去,次日晨起送皇上早朝走后,唤来锦绣问道:“皇上回东都后,宸妃待皇上如何?” 锦绣摇头:“背地里自然瞧不上,说野孩子天煞孤星什么的,尤其是册封太子前,先帝说皇上与俭太子能者为上,宸妃十分生气。可当着先帝的面,待皇上还是亲切的。对了,俭太子册封后,宸妃为显大度贤良,为皇上办了一次生辰,那次奴婢也跟着前往服侍,席间皇上少言寡语,众人贺寿的时候局促拘谨,皇上告退后,宸妃十分委屈,说皇上与她记仇,先帝骂皇上上不了台面。” 君婼心中犯疼,向来冷漠的亲人待他好些,他只是无措紧张罢了。摆摆手问锦绣:“皇太后呢?” 锦绣绘声绘色:“这个奴婢记得清楚,皇太后称病没来。第二日拜见上圣皇太后的时候,宸妃当面嘲笑她,怎么?怕沾了你儿子的晦气?竟装病不来?皇太后怯懦说道,昨日感了风寒起不了身。宸妃嗤笑道,是啊,成日在先帝面前哀哭思念儿子,适逢儿子生辰,真对儿子好,爬着也该去才是。先帝可怜你,昨夜里又去了你那儿,先帝春秋鼎盛的,太子也已册封,自然是先讨好先帝要紧。宸妃冷嘲热讽,皇太后只诺诺不语,后来上圣皇太后摆摆手,吵得我头疼,都回去吧。便都散了。” 君婼挨着大迎枕靠坐着,手支了颐心中冷笑,你若不是真心疼爱皇上,那也休怪我不孝敬你。 吩咐锦绣传两名司制来,又一想不妥,让锦绣包了皇太后为皇上缝制的衣袍和鞋,嘱咐锦绣道:“锦绣出宫一趟,去找街巷中的老裁缝,多找几个,问问她们这样的衣袍和鞋,大概出自何人之手,不擅针线的人可做得出? 锦绣带着包袱走了,君婼心想,或许皇太后只是见风使舵,皇上不得志,她便远离皇上讨好先帝,如今皇上登基,她便一心靠着儿子,可皇上是赤诚之心,对谁好便竭尽全力,她拿假意换皇上的真心,着实可恨,天底下竟有这样的母亲。 窗外传来嬉笑之声,安平跑了进来,唤声阿嫂,君婼笑着招手,安平不让她抱,手脚并用爬上榻坐在君婼身旁,抓起几上的果子往嘴里塞,君婼笑说慢些,拈一块糖霜塞她嘴里,安平咯嘣嘣嚼着笑道:“阿嫂这儿的小点,比别处好吃。” 君婼捏着她腮帮笑问:“去给皇太后请安了吗?” 安平点头说去了,君婼笑道:“皇太后不穿缁衣,安平还怕吗?” 安平顿了一下,将口中吃食咽了下去,食指竖在唇边:“阿姐嘱咐过了,不许乱说话。” 君婼哦了一声,笑问道:“那,这宫中,安平最喜欢谁?” 安平扑上来,在君婼脸上亲了一口,小点残渣亲在君婼脸上,安平搂着她脖子甜丝丝道:“最喜爱阿嫂了,因为阿嫂最好看。” 君婼搂着她胖鼓鼓的身子笑,安平扎在她怀中,在她耳边小声道:“第二喜爱皇上阿兄,又好看又香,昨日想亲,阿兄躲着不让,阿嫂,我长大了,要嫁给阿兄。” 君婼哈哈笑说好,安平又道:“最不喜欢皇太后,皇太后的眼睛很凶。” 君婼与安平玩耍一会儿,看着安平嘱咐道:“这样的话,不可对任何人说,忍不住就来找阿嫂。” 安平嗯嗯答应着,君婼抱起她,唤一声摘星,将她递到摘星怀中,笑着吩咐道:“带长公主玩耍去。” 君婼一笑起身,带着采月与几名女官往宝慈宫而来,进去时就是一愣,皇上正坐着与皇太后说话,皇上话不多,脸上带几分腼腆,皇太后慈爱笑着,瞧见她进来,眼底的冷光一闪而逝。 君婼看着皇上孩子气的笑容,就算她是装出来的,只要她一心做皇上的慈母,只要皇上高兴,且由她去。 秋蓉站在皇太后身后,眼睛不时瞄向皇上,一脸的欣喜,君婼冷眼扫了过去,金吾卫已查过,当年的拐子已死,她的身世无处可寻,自己忘了问大哥,皇上问过了,母后当年确实走失过一位妹妹,年纪与秋蓉相仿。 君婼看一眼皇太后,再看一眼秋蓉,未确定的事,自己先勿放在心上,只当她是皇太后身旁伺候的宫女。 坐着与皇太后说一会儿话,与皇上出来时,皇上搓着手道:“本想让君婼陪着朕,下朝后不觉就走到了宝慈宫外,抬脚进去了,惹得母后好一通哭。” 君婼握住他手笑道:“那是高兴的哭呢,皇上可高兴吗?” 皇上嗯一声,反握住君婼的手:“不过,总觉得陌生,朕与母后没什么话说。” 君婼笑道:“皇上放心,我会替皇上孝敬好皇太后的。” 皇上点头:“屋里的陈设,还是换了吧。” 君婼答应着,笑说起安平:“安平说长大要嫁给皇上呢。” 皇上也笑,瞧着君婼道:“朕就说,安平是小时候的君婼。” 君婼喁喁说着话,一直陪着皇上回到福宁殿,亲自沏好寿耳茶,方回转。 回到沉香阁,锦绣已经回来,正在门外翘首企盼,瞧见她压低声音道:“真被殿下料中了。” 君婼带她回了屋中,锦绣拊掌道:“可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奴婢今日走访了几处,有一位老裁缝告诉奴婢,这些都是成衣铺出来的,拆开领子,内里有织云字样,那处成衣铺叫做织云坊,鞋也是那儿出的。去织云坊绕着弯打听过了,奴婢说要买大小不一的衣衫鞋袜,一岁到二十岁的,烧给死人。这话说得有些晦气,不过是为了套伙计的话,殿下莫怪。那伙计笑道,几月前来了一位阔气的公子,要的与娘子一样。奴婢仔细问过了,从形容判断,伙计所说的公子应该是一位宫人。” 君婼点点头,就算是讨好皇上,也没有十足用心,从成衣铺买来糊弄,可见是心中十拿九稳。 沉吟着吩咐锦绣:“知会了铭恩,派几个靠得住的盯着宝慈宫,她们老实安分便罢,若有任何风吹草动,来禀报我。” 锦绣答应着匆匆去了。 ...... 宫中多了两位长公主,睿隔三差五进宫,三个孩子凑一处,热闹了许多。 宝慈宫布置一新,皇太后身上的衣衫越来越讲究,颜色也越来越明艳,每日杨太嫔叶太嫔作陪,蕙太嫔也常常进宫,凑在一处说笑或者打牌九,皇太后又喜在后宫到处走走,每出宝慈宫,前呼后拥的,说不尽的尊荣,二十多年隐忍换来如今,皇太后暂得满足。 很快迎来过年,然后是十五灯节,因在孝期依然从简,却比去岁隆重许多,女官们带着宫女来往穿梭于沉香阁,听君婼示下,皇太后择一高坡冷眼瞧着,一声叹息:“真正的尊荣,还在她那儿。” 身后秋蓉一笑:“再过一年孝期满,皇上选秀,这宫中添了人,就她的悍妒性子,早晚惹皇上不喜,到时候这后宫,就是皇太后的。” 皇太后眯了眼,后宫不能一人独大,选秀势在必行,这会儿就准备,挑选乖顺听话的进宫来。 远远望见皇上行来,皇太后笑着迎了过去,时机正好。 第61章 挑拨 皇上随着皇太后进了宝慈宫,皇太后吩咐端了圆子来,笑道:“君婼说皇帝口味偏甜,皇帝尝尝这乳糖圆子。” 皇上用了两个,点头说好。皇太后笑道:“忙了过年又忙灯节,君婼这孩子辛苦,我是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这样辛苦尚惦记着明春为皇上选秀一事,今日早上与我提起,我想着,问问皇帝的意思。” 皇上脸色一沉,将盛着糖圆子的瓷盅推开,不悦说道:“看来她是忙昏了头。” 皇太后从未见皇帝对皇后如此,心底里暗自高兴,脸上却不带出来,关切问道:“怎么还怪罪上皇后了?” 皇上抿了唇,半晌说道:“母后,朕有君婼足矣,朕的后宫,只要君婼一人。” 皇太后大惊,只要她一人?自己心中的诸多盘算,憧憬的无上尊荣,因皇帝这一句话,似乎就要落空。 忙忙说道:“阿麟乃是九五至尊,再宠爱君婼,也要想着为皇家开枝散叶,若后宫只有君婼,难堵天下悠悠众口。” 皇上摇头:“先帝三宫六院,其中苦楚母后尽知,儿子不想让君婼也受那样的苦。” 皇太后说声可是,皇上已站起身:“母后,日后勿要再提选秀之事。儿子瞧瞧君婼去。” 说完转身就走,皇太后手捂在胸口,气得呼哧呼哧急喘,后宫只要她一个人?她凭什么?后宫中那个女人不是表面光鲜,心在刀尖上打滚,滴着血熬过来的,她凭什么? 怒气勃发将几上石雕扫在地上,秋蓉忙进来捡起劝道:“这石雕摔了几次,都有裂纹了,若是被皇上知道……” “知道又如何?”皇太后咬牙道,“我是他的亲娘,他敢将我怎样?” 她在气头上,秋蓉不敢再劝,垂手站着想自己的心事,皇上如今越发美如冠玉,瞧见便心跳气喘,若想靠近他,只能一心讨好皇太后。 隔窗瞧见君婼,忙过去扶着皇太后道:“皇后来了。” 皇太后端坐了身子,秋蓉小心翼翼将石雕放在几上,君婼含笑走了进来。 皇太后让她坐了,客套几句,皇太后含笑道:“瞧瞧,近些日子忙得眼圈都青了,逮空好好歇息才是。皇上刚刚来过,提起明春选秀之事,我说就别让君婼操心了,交给尚宫局与内侍监承办就是。” 君婼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问道:“皇上提起的,明春要选秀?” 皇太后点头:“君婼说皇上喜甜,我早起煮了些糖圆子,又不便去福宁殿相扰,想着君婼这些日子辛苦,去沉香阁瞧瞧,刚出门碰到皇上,让他进来尝尝,皇上说十分可口,说着闲话便提起选秀一事。眼看就要春暖花开,提前派人出去挑选,明春过了孝期,这后宫可就莺莺燕燕的热闹了。” 皇太后说着话,看君婼僵坐着脸色发白,心中郁结之气消散大半,舒坦了许多。 君婼步伐僵硬出了宝慈宫,原以为还有很远,如何来的这样快? 听到的瞬间,想要起身拔脚去福宁殿找皇上理论,可是理论什么?殷朝不是大昭,不是一夫一妻。就连锦绣都说哪怕是摆设,也得让这后宫殿阁住满了,那样方能成全贤名,若是一味阻拦别的女子进宫,会落悍妒之名,影响皇上子嗣,动摇国之根本,言官的唾沫会将皇上淹死。 闷闷不乐半日,决定夜里问问皇上的意思。 等啊等不见皇上归来,她是会偷懒的性情,这些日子倒没有多劳累,只是事务繁杂,女官来奏报,就算装样子也得去听,一日换好几套衣服,从未有过的辛苦。 撑不住睡了过去,四更时被子里钻进一人,嗅着她的发,手下揉捏着将她扰醒,唇贴着她的耳,低低说道:“徽州万方圩提前建成,若各地效仿,殷朝旱涝无忧,粮食收成翻倍,朕要亲自去看看。” 君婼从迷糊中清醒过来:“皇上要出宫远行?” 皇上嗯一声:“已连夜将朝堂事务交待了宰辅与各位重臣,明日一早动身,君婼随朕前往。” 君婼雀跃着转过身:“果真吗?” “果真。”皇上笑道,“没有君婼,朕睡不着觉。” 君婼钻在怀中,皇上又道:“看过万方圩,带着君婼四处走走,恩科前赶回东都即可。” 君婼呀一声,搂住脖颈鸡啄米一般亲了上去,皇上笑着由她。 二人纠缠一会儿,君婼靠着皇上,喁喁说起来路上的风光,皇上也多说几句,君婼方知皇上回东都前曾四处游历,北至大漠南至海疆,并数次乘商船远航,东至高丽倭国西至阇婆三佛齐国,惹得君婼羡慕不已。 枕着皇上手臂笑道:“我听到过的地方,皇上只未去过大昭。” 皇上笑道:“动过念头,可君晔骗朕,说他去过,穷山恶水的没什么好看,朕信了,便没有去。想来他是怕朕知道他的底细。着实可恨,他对朕知道得一清二楚,朕对他,一无所知。” 君婼笑问:“皇上如何结识的大哥?” 皇上亲亲她头发:“他去探看皇陵风水,被朕逮个正着,打了一架就认识了。他骗我说是高丽来的富商之子,朕信了。” 君婼手抚上他胸口:“若皇上去了大昭,遇见了我,可会动心吗?” “不会。”皇上回答得痛快。 君婼不悦,皇上道:“游历便是游历,心无旁骛,瞧见女子目不斜视。” 君婼又笑了,因要跟着皇上出宫,向往着出游种种,将选秀之事抛在脑后,忘了跟皇上问起。 次日早起皇上前去早朝,君婼前往宝慈宫请安。 与皇太后说起与皇上同往徽州,也是顺便辞行之意,皇太后脸色一沉,秋蓉在旁道:“徽州?徽州知州不就是那位萧大人?昨日刚听说萧夫人欲要动身回徽州去,今日皇上便要出巡徽州,不就为了沿途护送她?这样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君婼心里一咯噔,许久没有想起那位萧夫人了,皇上此次,要与她同行吗? 心里一泛酸,又想起选秀一事,心中不停咬牙,你这是成心给我添堵。 皇太后对秋蓉喝一句多嘴,笑眉笑眼对君婼道:“我自从进了这宫墙,只回过娘家一次,能出宫是难得的机会,君婼便去吧。” 秋蓉诧异看一眼皇太后,昨日还说要挑拨帝后,今日怎么就对帝后出宫乐见其成了? 君婼怔怔的出了宝慈宫,越想越愤恨,与萧夫人同行,一路送她与夫君团聚,你也太体贴了。我才不要同去,你给我添堵,我也让你睡不着觉。 打定了主意也不收拾行装,皇上下了早朝,打发铭恩过来传话,一个时辰后动身。 听到君婼说不去了,匆忙来到沉香阁,进门就问:“君婼可是身子不舒服?” 君婼摇头:“皇太后昨日染了风寒,高烧一夜,早起说着胡话,我留下服侍皇太后,皇上放心前往。” 皇上搓搓手:“可是君婼……” 君婼笑道:“皇上这些日子夜夜安眠,正好趁着我不在身旁试试可能睡着,若能睡着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皇上有些委屈:“若是睡不着呢?” 君婼心里说活该,嘴上笑道:“睡不着正好连夜赶路,快去快回。” 皇上愣愣看着她:“听起来,君婼有些狠心。” 君婼过来握住他手笑道:“皇上日后总不能去何处都带着我,试一试才是好的。” “母后生病,嘱咐两位尚宫与两位太嫔照顾就是,太医院的太医随时听命。”皇上手抚上君婼的脸,“而且,朕早就想好了,日后去何处,都要带着君婼。” 君婼心中一拧,大声道:“若行军打仗,也带着我吗?” 皇上抿了唇,君婼压下不忍笑道:“时辰快到了,皇上动身吧,妾就不送了,免得伤感。母后刚服过药,正睡得安稳,皇上别去相扰,免得母后伤心加重病情。” 宣德门外诸事就绪,君婼十分坚决,铭恩探头探脑催促,皇上用力抱一下她,重重亲在唇上,松开她转身大步匆匆而走。 君婼隔窗望着皇上背影,心里闷痛着,任何事都没了兴趣,瞧见任何人都心烦,连安平过来都是强笑着敷衍,一日坐立不安在屋中打转,恨不得出宫去追皇上,可是这出尔反尔的,算什么? 唤了锦绣进来吩咐道:“出宫打听打听,那萧夫人可是今日离京?” 锦绣早起听到铭恩说能出宫,兴奋着悄悄做了准备,谁知皇后改了主意,并对皇上谎称皇太后生病,知道此时不能劝,也不敢揭破,铭恩临行前一步三回头,锦绣压下心中惆怅,摆手说,走吧,走吧…… 夜里锦绣回来,打听的仔细,说是萧夫人确实今日离京前往徽州。 君婼气得不轻,气得两手掐着自己腮帮骂自己,糊涂了吗?就任由他们同行,也不去看着,万一旧情复燃,可如何是好? 直气得倒在榻上,咣当一下,头磕在榻沿上,日常靠着的大迎枕不见了,气得大喊一声锦绣:“靠枕呢?” 锦绣忙道:“皇上临行前拿走了,奴婢也不敢拦着呀。” 君婼紧咬了唇,用力捶着榻,一下一下闷响,心也跟着一下一下紧缩,眼泪成窜滚落下来。 第62章 追夫 君婼哭了一会儿,起身抹抹眼泪吩咐锦绣:“命人准备,动身前往徽州。” 锦绣忙劝道:“殿下不可冲动,皇上今日刚出宫远行,卤簿依仗左右金吾卫浩浩荡荡的,殿下明日再来一次,那么多朝臣命妇看着,岂不是太任性了些?” 君婼捶榻道:“他这算什么?将我圈在宫墙,自己出宫逍遥去了。” 锦绣觑着她:“皇上要与殿下一同出宫的,是殿下闹脾气死活不去,这会儿又上埋怨皇上了。怎么都是皇上的错,奴婢都看不下去了。” 君婼低了头:“锦绣,皇太后说,皇上明春要选秀,他竟急不可待,而且,他此次出巡与萧夫人同行。” “哎呀。”锦绣也捶一下榻,“殿下糊涂了吗?选秀的事,皇上究竟如何说的,也不与皇上确认,就信了皇太后,奴婢说过了,对皇太后,要提防,提防。另外,皇上出巡,能带着官员夫人同行吗?这像话吗?萧夫人就算在路上遇到皇上的卤簿依仗,也得躲得远远的,若是扑过去要与皇上同行,金吾卫不将她剁了才怪。殿下这样聪明的人,一碰到皇上的事,怎么就糊涂上了?” 君婼愣愣看着她,锦绣趁机一次说个痛快:“殿下这是恃宠而骄,殿下想想,都多少次了,大小事逼着皇上,皇上总让着殿下。皇上是天子,朝堂上说一不二的,回了后宫呢,由着殿下欺负。” 君婼咬着唇,弱着声气道:“我哪有啊?我是变着法子对皇上好。” “好起来也真好,有时候骄纵蛮横。”锦绣毫不留情。 君婼趴到了榻上,吸着鼻子道:“锦绣,皇上说我不在身边夜里睡不着,我对皇上说,睡不着就连夜赶路,好早去早回。” 锦绣嗤了一声:“这也太狠心了些,有这样夫妻话别的吗?皇上路途上孤单了,想到殿下,耳边就这样一句话。” 君婼又哭了起来:“锦绣,我错了。” 锦绣嗐一声:“殿下这话得跟皇上说去。” 君婼爬起来:“我不管,我要出宫追皇上去,什么朝臣命妇,我大还是他们大?” 锦绣点头:“话是这么说,这个时辰宫门下钥了,殿下若打定主意出宫,也得明日。” 君婼便说明日一早,吩咐锦绣带人连夜准备,自己沐浴过睡下了,闭目前自言自语道:“皇上今夜若睡不着,那就忍一夜,明日我就追你去,追上后,选秀的事,萧夫人的事都说清楚。说清楚了,我还是皇上的抱枕。若说不清楚呢?先追上再说。” 君婼合眼睡了过去,夜里皇上来到梦中,苍白着脸青着眼圈,君婼,朕睡不着。君婼摆摆手,皇上忍一夜,就忍一夜啊,之前二十年都忍过来了。 次日一早去宝慈宫,皇太后歪在榻上,瞧见君婼虚弱道:“昨夜突发高烧,说一夜的胡话,这会儿起不了身。” 君婼吓一跳,竟然真病了?难道被我咒的? 回到沉香阁,锦绣过来禀报:“都收拾好了,只是如何出去,殿下可有了主意?” 君婼点头:“自然想好了,我们午后悄悄离开,明日一早让采月与摘星对外说我出花呢。这样没人敢靠近,而且想病多久就能多久。” 锦绣沉吟着,竖起大拇指说妙,又问君婼:“就奴婢平日出宫那小阵仗,不够保护殿下。” 君婼眉开眼笑道:“让世晟护送。” 君晔来东都后,皇上解了世晟的禁,不逼着他参加恩科,让他回大昭去平定局势,世晟拗上了,死活不走。君婼想着,趁机让他离了东都,经徽州回大昭去。有他平衡,大昭的局势也平稳些。 宝慈宫中秋蓉小心翼翼问道:“太后娘娘昨日盼着皇后出宫,今日又拦着,妾想不明白。” 皇太后一笑:“只顾着拈酸吃醋成不了大器。如今这宫中,都听命于她,趁着她出宫,笼络一些人为我们所用,岂不是很好?不过,她既然使小性不肯同往,这会儿又想走,偏不让她如意。让她追上皇上,与皇上沿途游山玩水?老身想到那样的情形就心中添堵。再说了,她不在身旁,皇上顺路采几朵花带回宫,岂不是更妙?” 秋蓉笑道:“还是皇太后深谋远虑。” 皇太后眼眸沉沉,三十六岁守了寡,这下半辈子怎么熬?就指望着皇帝后宫中妃嫔成群,自己高高在上,被她们簇拥仰望,心里不自在了,可将她们随意拿捏,一出当年恶气。是以,皇帝后宫中人越多越好。 秋蓉又道:“许婉竟瞧上了一名参将,说是二月要请皇后赐婚。” 皇太后摆摆手:“没出息的东西,难堪大用,休要再理她。两位长公主回宫,她可知内情?” 秋蓉摇头:“只是借她一把力而已,皇太后这步棋下得精妙。” 皇太后嗯一声,抹着鬓角道:“小孩子烦人,老身最是厌……” 恶字未出口,又收了回去,秋蓉附和点头:“康乐倒还好,安平最闹。” 皇太后嗯了一声,半垂了双眸:“过几日让君婼出宫,帝后不在这些日子,常邀睿郡王来,这孩子跟蕙太嫔一样,一根肠子通到底,不过功夫练得不错,又得皇帝欢心,老身便待他好些。” 秋蓉再要问,皇太后打个哈欠,秋蓉忙过来捏肩捶腿伺候。 君婼与锦绣收拾妥当,仔细嘱咐了采月摘星,换了小宫女的衣裳,随着锦绣出了宫门。 福宁门外侍卫笑道:“锦绣姑姑又出宫为皇后殿下买吃的去?” “是啊是啊,皇后殿下嘴馋些,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便要多受劳累。”锦绣笑答。 君婼悄悄翻白眼,我有那么嘴馋吗? 顺利出了宣德门,马车径直往同文馆而来。 世晟听到通传,疾步跑了出来,看着君婼的装扮就笑,君婼低了头有些难为情,世晟低声道:“怎么?想通了,要随我回大昭去?” 君婼摇头:“皇上去了徽州,我与他闹别扭没有同去,这会儿后悔了,走投无路,只得来求世晟。” 世晟脸色一变,半晌不语。君婼忙道:“世晟不用为难,我这就走,另行设法。” 世晟喝一声慢着,君婼小心看着世晟神情,世晟紧绷着脸,“容我收拾行装。”唤一声俊武吩咐,“同文馆所有侍卫,随我前往徽州。” 君婼咬咬唇:“世晟趁着这次离了东都,回大昭去吧。” 世晟摇头:“你不走,我便不走,我还要赴殷朝科举,倒要瞧瞧,元麟佑有没有胸襟封我做状元。” 君婼绞了双手:“世晟又何必跟他较劲?” “我自然要跟他较劲的。”世晟迈步进了里屋。 出来换了银色骑装,锦绣看直了眼,啧啧道:“世晟公子文则风度翩翩,武则气宇轩昂,则文则武,真英雄伟男子是也。” 她是瞧着世晟与君婼之间气氛紧张,插科打诨缓解,君婼果然一笑:“锦绣知道吗?我初见世晟,便想到四个字,人如其文,惊才绝艳。” 世晟丝毫没有难为情,冲锦绣道:“惊才绝艳又有何用?心上人都留不住。” 君婼又低了头,锦绣笑道:“公子再口无遮拦,不只留不住,还会吓跑。” 世晟看一眼君婼,再不说话。 一行人默然上路,君婼想得简单,以为追上了,喊一声,皇上我是君婼,便万事大吉。 第二日在巩义追上皇上的队伍,隔着几里远被铁甲的护卫拦下,君婼张张口,被锦绣一把捂住了,小声道:“殿下若说自己是皇后,见不着皇上,小命就没了。” 君婼瞧见远处旌旗猎猎华盖葳蕤,想到他就在华盖下,心中不甘悔恨委屈,诸多滋味席卷而过,恨恨说道:“这么大排场,真是的。” 锦绣笑道:“皇上就是皇上,出巡难道能跟回到后宫一般,小情小意的?” 君婼狠狠瞪她一眼:“你如今越发大胆了。” 锦绣哈哈笑:“殿下不是说了,我们沿途乔装,姐妹相称的吗?奴婢便借机放肆一回。出了宫真是畅快……” 锦绣说着话伸个懒腰,君婼惆怅望着御驾越行越远,直到望不见影,官兵才放行。 君婼怏怏趴在马车中,许久起身掀开车帘唤一声世晟,世晟勒马回头,君婼咬咬唇,世晟这一路上与锦绣倒是说说笑笑的,跟她客气疏离,不怎么理睬她。 君婼看着他:“世晟就别拉着脸了,我们还是朋友吧?” 世晟脸拉得更长:“陪着你千里追夫,本公子能乐意吗?” 君婼惴惴道:“世晟本可以不来……” “是我不争气,对你放心不下。”谈话陷入僵局,君婼放下车帘缩回身子,世晟策马向前。 中途打尖的时候,锦绣对世晟道:“公子休怪锦绣多嘴,公主嫁已嫁了,与皇上夫妻恩爱,公子总跟公主吊着脸,大男人胸襟该开阔才是。” 世晟瞟她一眼:“男人就该胸襟开阔?谁说的?我偏就心胸狭小,如何?” 锦绣笑得不行,世晟又瞟她一眼:“锦绣,告诉你啊,世人的那些大道理我听得多了,我偏不那么做,这一路上,只要君婼说皇上一个不好,我立马就拐了她走,君子成人之美?哼,傻子才成人之美。” 锦绣听得瞠目结舌,好半天回过神指指他:“什么风度翩翩气宇轩昂,都是骗人的,公子,你不能这般无赖。” “本公子偏就无赖了,如今你和君婼攥在本公子掌心。你们逃不出去了。”世晟得意说道。 锦绣慌不择路,跳到马车上跟君婼告状,君婼笑道:“不用管他,他气恼的时候,便是一副无赖相,气恼过了,又是浊世翩翩佳公子。” 锦绣小心翼翼掀开车帘,世晟正对着她玩世不恭的笑,唤一声锦绣道:“男未婚女未嫁的,锦绣跟了本公子吧。” 锦绣蹬一下跳下马车,看着他黑獭皮帽下温润如玉的脸,点头痛快说道:“好的。” 世晟一惊…… 第63章 恩人 世晟一惊,锦绣娇羞说道:“奴家心慕公子很久,没曾想,今日心愿得遂。” 世晟啊了一声,忙摆手道:“锦绣别当真啊,开玩笑的。” 锦绣过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袖:“终身大事岂可儿戏,公子,还不快快将信物交于奴家?” 世晟奋力挣脱了转身就跑,锦绣在身后喊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虽没有信物,大殷朝皇后殿下,俊武与手下侍卫可都亲耳听到了,是为人证。” 世晟跑得更快,锦绣追了上去:“公子若负了奴家,奴家可是要殉节的。” 世晟呆立回头,结结巴巴说道:“锦绣,万事好商量,千万别想不开。” 锦绣朝他招招手:“过来。” 世晟忙走了过来,锦绣低声道:“公主惦记皇上,茶饭不思的,夜里也睡不安稳,你不许再跟公主拉着脸,装也得装出笑脸来。” 世晟垮着脸苦笑:“锦绣这样一闹,我这气倒是消了大半。” 锦绣正色道:“不是胡闹,奴家认定了公子。” 说着话扯下世晟腰间玉珮,握在手中一扬:“这个就是定情信物。” 世晟哭笑不得:“锦绣大我三岁……” 锦绣点头:“妻大三抱金砖,岂不是正好?” 世晟伸手要夺玉珮,锦绣虎着脸:“男女授受不亲啊,男子触碰过的地方,肉要咬掉。” 世晟忙缩回手去。 锦绣这样一闹,气氛欢快许多,世晟去了气恼,对君婼道:“阿婼,既然出来了,元麟佑谱大,我们靠近不了,不如撒开了游玩,到了徽州再行设法。” 君婼雀跃说好,世晟看她雀跃,也笑起来。她有了难处,能来找自己,心中其实是高兴的。可是又气自己,怎么就放不下断不开,执意要回东都科举,就是为了在殷朝做官,守着她,生怕元麟佑待她有一丝不好。 抛开所有杂念,一心护她安全、陪她游玩。能陪在她身旁的机会,此生只怕只有这一次了。 君婼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各式衣裳,大红深碧柳绿鹅黄,将穿了一年半的素衣换下,重重吐一口气道:“世晟说得不错,撒开了游玩。” 君婼起了玩心,每到一处皆要走走瞧瞧,稀罕的吃食都品尝过,喜欢的土仪买了许多,却不肯耽误了行程,若是偶尔贪玩了些,便会央求世晟夜间晚些投宿,好将耽搁的行程补上。世晟总是由着她。 这日到了滁州,又在路边避让皇上仪仗,世晟带几分为难对锦绣道:“君婼花银子流水一般,又这么多侍卫,带来的银子快没了,我想着卖了玉珮贴补。” “早说嘛。”锦绣手伸到荷包中,世晟得意瞧着,就见锦绣掏出两个金元宝,搁到他掌心,比他更加得意,“还有好多,公子没银子了,尽管说。” 世晟握着一对金元宝黯然走了,怎么才能将那玉珮要回来?锦绣在身后加一句:“早晚是一家人,我的就是公子的。” 世晟脚下更快,锦绣捂了嘴偷笑,君婼过来嗔怪锦绣:“你逗他做什么?” 锦绣笑道:“这世晟公子有几分痴性,路途上闲着也是闲着,逗逗他总比拉着脸好。” 君婼就笑,锦绣道:“殿下别点破啊,说不定那一年想通了,真娶了我呢。” 君婼咯咯笑起来,锦绣两手叉了腰:“怎么?殿下觉得我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 君婼笑得不行,旁边马车下来一位老夫人,过来一把攥住君婼的手:“恩人,真的是恩人,恩人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世晟带着侍卫围了过来,君婼忙摆摆手:“我认识这位老夫人。” 笑问道:“老夫人心绞痛可好些?” “好多了。”老夫人笑道,“前年蒙恩人搭救,捡回一条命,从那以后寻医问药,再没犯过了。” 君婼笑说那就好,又问老夫人:“我记得老夫人家在巩义,如何就到了滁州?” 老夫人指指远处浩荡的卤簿仪仗,压低声音对君婼道:“对旁人我不敢说,对恩人得说实话,我家二儿子在宫中伺候皇上,这次跟着皇上往徽州去,我数年没见过儿子了,一路跟着想瞧上一眼,虽没瞧见,到底心里踏实。” 老夫人说着话抹起眼泪:“他小时候家里穷,老大聪明爱读书,都说是可造之才,这孩子偷偷背着我,净身进宫去了,进宫后不时捎银子回来,老大靠着那些银子读书科举,如今在巩义做通判,可老二,这辈子没指望了,说是什么大官,什么都知,在我心里,巴不得他只是个庄稼汉,能娶妻生子就好,如今呢,是残废了。” 锦绣在旁道:“老夫人,我原是宫中女官,去年从宫里放出来的,说不定是故旧呢。” 老夫人一把攥住她手:“我家姓张,我儿子小名二蛋,大名文渊,皇上赐名叫做铭恩,可认得吗?” 锦绣愣住,眼前竟是铭恩的母亲?君婼在一旁笑道:“认识的,我们认识铭恩,他很好,老夫人放心吧。” 老夫人眼泪纵横,也不让丫鬟搀扶,奔到马车旁捧出一包东西:“烦请恩人将这些转交给铭恩。” 锦绣忙接过去抱在怀中,老夫人抹着眼泪道:“我猜得不错,恩人是皇上的妃子吧?前年恩人走后,写信给铭恩,让他打听恩人身份,其时恩人往东都去,看那等排场非富即贵,铭恩回信说,恩人找到了,却不肯说是谁,他就是这样,从来不说宫里的事……” 君婼与锦绣对视一眼,世晟走上前笑道:“老夫人,这确实是皇上的妃子,不过是秘密前来,万一暴露身份,会召来灾祸。” 老夫人紧捂了嘴,颤巍巍就要磕头,君婼忙一把扶住了,对老夫人摇头道:“铭都知对我多有照拂,于我有恩,老夫人不用多礼。” 老夫人忙道:“他就算以命相报,也是应该的,这个兔崽子,不到恩人身旁伺候,竟伺候皇上,莫不是贪恋富贵?” 锦绣在一旁笑了:“在皇上身旁,不是更能照拂娘子吗?” 老夫人说也是也是,瞧着锦绣道:“这孩子好生面善。” 君婼在旁一笑,锦绣倏忽红了脸。老夫人还要拉着君婼叙旧,世晟坚决阻拦,老夫人抹着眼泪道:“头也没磕,又没什么好东西,这样……” 说着话摘下腕上一对玉镯:“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有年头了,孝敬给恩人,恩人贵为皇妃,这个实在不算什么,还请恩人勿要嫌弃。” 君婼推拒不过只好接了,想着回头还给铭恩,老夫人抹着眼泪走了。君婼回头瞧着锦绣:“锦绣这模样,象是儿媳见着未来的婆母,害臊得脸都红了。” 锦绣噔得一下沉了脸,甩手钻进了马车,君婼忙追上去哄锦绣:“好锦绣,不是说了是姐妹吗?开个玩笑也不成?” 锦绣眼泪落了下来:“一直自认为是个想得开的,可临到头,竟也是个拿得起放不下的货。” 君婼叹口气,锦绣一把攥住她手:“殿下帮我拿个主意,怎么办?” 君婼摇头:“就算是皇上,也不能让铭恩变回去啊。” 锦绣嚎啕大哭:“我没出息,瞧着老夫人觉得十分亲切。” 君婼想笑又不敢,递过镯子道:“这个,便由锦绣保管。” 锦绣瞧着,哭得更大声:“这个傻子,为何要净身?怎么就不将他家兄长净了身?” 君婼小心翼翼道:“可是,他若不净身,也就不会进宫,不进宫,也遇不着锦绣啊。” 锦绣一愣:“是啊。” 世晟听到动静赶了过来,一掀车帘愣住了:“锦绣这是为何?” 锦绣抹抹眼泪:“公子,奴家都二十一了,想到如此老大,尚没有成亲,不禁悲从中来。” 刷得一下,帘子放下了,锦绣就笑,君婼抹抹她眼泪嗔道:“时哭时笑的,跟安平一样。” 锦绣低了头:“要不,这次从庐阳回来,殿下放我出宫吧。” 君婼一惊,锦绣低头道:“长痛不如短痛,在宫中越久越舍不得,摘星要与俊武成亲,不过摘星说了,不舍得远离公主,就在东都安家。采月呢?奴婢瞧着,公主早晚得让她跟随世晟公子,芳芸的兄长为她和一位侍卫定了亲,这些人都要走的。奴婢在尚宫局物色了两位女官,一个十六一个十七,都是稳妥的性子,回宫后我先教教她们两个,出师了奴婢就走,本想等到大皇子出生,殿下,奴婢要食言了。” 君婼点点头,说一声可。 一时静谧再无言语,君婼低着头,过会儿吸一吸鼻子道:“竟都要走,留着我一个人。” 锦绣掀开车壁小帘,看着枝头新绿笑道:“殿下不用伤感,再过两日就到庐阳城,殿下就能见着皇上。” 君婼扑在她怀中:“我就是伤感,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可这也太快了些。” 锦绣吸吸鼻子:“走之前,怎么也得将秋蓉赶出宫,再让皇太后老实了。” 君婼抹着眼泪:“锦绣放心,我早想好了,秋蓉那儿,让皇上施展美男计。处置了她以后,皇太后便断了手脚。至于皇太后是否藏奸,我不在宫中这些日子,她总会露出些许真面目。” 锦绣撸撸袖子:“也许杜鹃说得对,敌人更能让人坚持下去,不过她选错了对象。哼,想到有一番争斗,我竟热血沸腾呢。” 君婼打她一下:“你这样没正经,竟也做了女官。” “装啊。”锦绣嘴里叼一块点心,“伺候殿下之前,我一直在装。” 二人哈哈笑起来,笑声传到马车外,世晟摇摇头,唇角却不觉翘了起来。 第64章 遇刺 抵达庐阳已入二月。 庐阳靠南,此时已是春暖花开草长莺飞,一派秀丽柔美景象。 君婼无心贪看,进了庐阳城唤一声世晟,笑道:“不知金吾卫在何处扎营,打听到了找到百里将军就好。” 世晟面无表情:“百里是护卫军的头领,君婼以为就能轻易见到吗?” 君婼陪笑道:“那依世晟看,该如何是好?” 世晟不看君婼:“先找客栈住下,再慢慢设法。” 君婼摇头:“世晟之前投在萧大人府上,不如我们去找萧大人?” 世晟打马来到马车前,低头看着君婼:“早想好了就直接说,你我之间,用得着绕弯子吗?” 君婼低了头:“世晟,我心中有愧。” “用不着。”世晟咬牙道,“去萧府可以,不过说好了,君婼不许欺负萧夫人。” 君婼回头看一眼锦绣,锦绣脖子一缩,小声嘟囔道:“殿下说与皇上闹了别扭,世晟公子问起为何,奴婢只是实话实说。” 君婼忿忿道:“才不是因为萧夫人,是因为选秀的事。” 锦绣壮着胆子:“选秀是没影的事,可萧夫人,不是殿下心头一根刺吗?” 君婼咬了牙,世晟看着她:“能答应不为难萧夫人,这会儿就去萧府。” 君婼心里哼了一声,我就是要会会她。抬头瞧着世晟甜笑:“我答应了,若为难萧夫人,便是小狗。” 她的笑容无拘无束,美丽的脸上焕发出光彩,生动而明媚,一如点苍山下昆弥川旁,每次与他在一起时的笑容,世晟心中软了下来,沉声道:“走吧。” 萧夫人听到皇后驾到,带着仆从一溜小跑迎出府门,来到君婼面前伏身下拜,口称恭迎皇后殿下,君婼听着她清脆爽朗的声音,扶着锦绣手臂从马车中出来,站在矮凳上瞧着她,乌亮的发髻堆鸦一般,粉白的颈低垂,较之七夕那日更明媚几分,春日的微风带来她身上的香气,比春风中的花香还要醉人。君婼半敛了眸,抿唇不语。 世晟在旁轻咳一声,君婼假装没听到,锦绣手在君婼手臂上一捏,君婼冷眼看了过来,锦绣吓一跳低了头,君婼压低声音道:“这会儿,我是皇后了。” 锦绣说一声是,不敢再说话,也不敢有任何动作。萧夫人静静跪着,君婼下了矮凳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问道:“见过皇上了吗?” 萧夫人忙回道:“皇上驾临徽州,有萧大人作陪,妾一介内宅妇人,无缘得见天颜。” 君婼嗯了一声:“来路上可遇见过皇上?” 萧夫人摇头:“皇上车驾依仗,避之唯恐不及。” 君婼又嗯了一声:“那,为何与皇上同日离开东都?” 萧夫人身子颤了一下,身后的婆子欲来搀扶,君婼一眼扫了过去,婆子的手缩回去,萧夫人两手撑着地:“巧合罢了,妾也是来路上避让圣驾,方知皇上出巡,回到庐阳城的时候,皇上已经到了。” 君婼看她一眼,真是娇气,跪了这么一小会儿,身子都有些发颤,不悦问道:“萧夫人去岁七月回到东都,今年二月方归,就不惦记萧大人?” 萧夫人声音弱了些:“妾在东都住了一月,待要回转发觉有了身孕,父母亲拦着不许妾回来,可妾惦记夫君,那日是偷跑出来的。” 君婼愣愣看向锦绣,她说有了身孕?锦绣忙过去搀起萧夫人,君婼一眼看过去,腰腹间带一只球一般,圆滚滚挺立着,萧夫人手扶了腰,额头满是汗珠。 君婼跺脚道:“怎么不早说?早说便不用行礼。” 锦绣不满瞪了过来,世晟在旁又是一声咳嗽,君婼气得抬脚就往府门里去,走了几步转身对萧夫人道:“派人送我到皇上的行宫去。” 萧夫人说一声是,唤一声来人。对君婼道:“皇上驾临后,没有进行宫,径直去了城外青戈江畔视察万方圩,皇后殿下这会儿去,见不着皇上。” 君婼不看她,说一声:“我去等着他。” 上了马车一把揪住锦绣:“怎么办?她的孩子会不会有事?” 锦绣叹口气:“那么大的肚子,跪了那么久,谁知道呢?” 君婼掀开车帘哀哀唤一声世晟,世晟扭着脸假装没听到,君婼如坐针毡,怎么办?怎么办嘛?锦绣也不安慰,在旁道:“萧夫人在东都是出了名的男儿性情,爽朗大方,听说过皇上喜欢她,没听说她对皇上有任何逾矩,殿下不高兴,就找皇上,犯得着为难人家吗?” 君婼咬着唇:“我不过是问她几句话……” “非得跪着问吗?”锦绣不依不饶。 君婼后悔不迭:“我最喜欢孩子了,若是她的孩子有任何不好,又或者好好的生下来了,长大后跟我记仇……” 锦绣依然不安慰她,君婼自责了一会儿挺直脊背:“哼,我是皇后,谁敢将我如何?” “是啊。”锦绣抻一抻衣角,“殿下见着了皇上,怎么跟皇上交待?” “交待什么?”君婼瞪着锦绣,“需要跟他交待吗?是他的孩子吗?” 锦绣也不躲避她的目光:“殿下,差不多行了,皇上再喜欢她,那是遇见殿下之前的事,何必没完没了?如今皇上待殿下有多好,依奴婢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皇上与萧夫人,是过去的事了。” “没过去。”君婼抓住她手摇着,“没有过去,我问过皇上了,说是还喜欢着她。” 锦绣愣了愣,难道皇上同时喜欢这两个人?这可如何是好,斟酌说道:“此喜欢非彼喜欢吧。” 君婼低了头:“锦绣想想,皇上既喜欢她,却没有从萧大人身旁将她抢走,且重用萧大人,一切为她着想,没有半分勉强,这该是怎样的喜欢?我已经逼着自己不去想,可皇上偏偏来了徽州,偏偏又要遇着她。” 锦绣沉默半晌,忙道:“殿下,不是有句话,怜惜眼前人吗?殿下与皇上,只要记住这个……” 君婼低低言道:“我终是贪心,我满心都是皇上,也盼着皇上,那怕心里的小角落,也都是我。” 锦绣叹口气,这该如何去劝?皇上的心里装的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只有皇上知道。 有萧夫人派长史护送,君婼顺利进到行宫,打发锦绣派人去瞧瞧萧夫人可安好。 行宫依山傍水,飞檐回廊,精致秀美,君婼不安坐着,听到萧夫人无虞,松一口气到园子里走了走,心里惦记着皇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二十多日未见,便是相隔一生,入了相思门,方知相思苦。 我思念皇上,皇上可思念着我吗?皇上见到萧夫人,可会将我抛在脑后? 却不后悔追来,皇上见到我,可会惊喜吗? 傍晚不见皇上回来,君婼坐在灯下与锦绣说着话相侯,三更的时候,外面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一名侍卫长带人冲了进来,大声对君婼道:“启禀皇后殿下,皇上遇刺,百里将军派末将护送殿下前往萧府。” 君婼脑袋中嗡嗡作响,遇刺两个字不停盘旋,软着腿扶着锦绣出了行宫,恨不能生出双翅飞到皇上身边去,他伤得可重?他可疼吗?他不喜让人靠近,可孤单吗? 紧咬住唇不说话,也流不出眼泪,两手紧紧绞在一起,锦绣将她护在怀中安慰:“皇上是天子,自然会逢凶化吉……” 君婼听不到她说什么,任车帘敞着,定定望着外面漆黑的夜,只看到侍卫们手中的点点风灯,看不清脚下的路,似乎很远很长,过了很久很久,也没到他的身边。 到了萧府,反倒镇定下来,狠狠瞪一眼迎出来的铭恩,铭恩脖子一缩,说小人该死,又紧绷着脸看向百里,百里忙说末将死罪,君婼咬牙道:“那就都去死……” 铭恩忙在前带路,君婼进去一眼瞧见皇上,眼泪落了下来。 皇上仰躺在床,安静而虚弱,空气中没了惯有的清香,有残留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君婼奔到床边,二十多日不见,他消瘦许多,脸色苍白得透明,眼圈泛着青,嘴唇也没了血色,下巴上浅浅的胡茬,更显憔悴。 君婼颤着手揭开他身上的红菱被,解开衣衫,肋下包扎伤口的白布犹在渗血,咬牙唤一声铭恩,铭恩忙回道:“随驾的太医说刀口较深,所幸没刺在要害部位,皇上无虞,只是出血较多,要安心静养。” 君婼摆摆手,铭恩知趣退了出去。 君婼握住皇上的手,眼泪落了下来:“若知道如此,再不情愿,我也会陪着你前来。兴许能为你挡上一刀……” 皇上唤一声君婼,握紧了她的手:“怪不得这会儿睡得香,原来是梦见了君婼。” 君婼的眼泪决了堤,呜呜咽咽哭出声来:“本想见着你跟你理论一番的,可你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 哭着又发起狠来:“那么多侍卫,竟护不住皇上,待皇上好转些,将他们全部砍头。” 愤怒几乎滔天:“是谁做的?谁刺伤的皇上?必将此人千刀万剐,凌迟车裂……” 愤怒着复又伤心嚎啕,皇上被吵得缓缓睁开眼,茫然看着她,手抚上她脸:“好不容易睡得香,吵死了……” 君婼捂了唇,不出声,任眼泪哗哗流淌,皇上闭了眼,虚弱说道:“君婼,别为难阿菁……” 君婼跳了起来嚷道:“都这时候了,还只惦记着她。偏要为难,你不愿意怎样,我就将她怎样……” 皇上只笑了笑,将她的手握在胸前,又昏睡过去。 第65章 拨云 凌晨时太医来为皇上换药,君婼看皇上出血止住,待他睡得安稳香甜,出屋门来到廊下唤一声铭恩。 铭恩小心翼翼走了过来,君婼指指他:“皇上受了伤,你倒安然无恙?” 铭恩忙说小人该死,君婼指指屋中:“看好皇上,回头再处置你。” 不一会儿锦绣带了百里过来,君婼劈头问道:“刺客何人?” 百里躬身回禀:“乃是萧夫人身旁一名侍女,正在审问……” 啪得一声,君婼手击在几上,脸气得通红:“又是她,难怪皇上被刺,皇上自然不会防她。” 百里张张口,君婼摆手道:“下去,将刺客大刑伺候,是何身份,受何人指使,快去。” 百里答应着告退,萧夫人扶着腰迎面而来,百里无声摇了摇头,萧夫人安抚一笑,进来拜见君婼,君婼指指一旁椅子,说声免礼。 萧夫人坐了,君婼看着她:“若非看着你肚子里的孩子,我让你跪到皇上伤愈。” 萧夫人低了头:“是妾不察,妾在归途中遇见的那位侍女,因偷了一块饼被人追赶,妾瞧着她可怜,便让护卫救了她。她言说是孤女,从南边流浪而来,妾看她性情直爽,便收留了她。一直好好的,昨夜里皇上与萧大人议事,妾瞧着快三更也没有停歇的意思,便打发身边婆子去传个话,告诉皇上皇后殿下来了徽州,正在行宫等候。这侍女在二门打着灯笼追上那婆子,说是好奇,偷偷瞧一眼天颜,那婆子糊涂,便带着她去了。皇上听到皇后殿下来了,高兴得起身就走,来到屋门外,与那侍女迎面撞上,百里刚斥责她冲撞圣驾,皇上已跌倒在地,这才看到她手中握着匕首……” 萧夫人说着话站起身:“是妾之罪,请皇后殿下责罚。” 君婼指指她,想要将她千刀万剐,可看到她挺着的肚子,该如何去罚?眸子一转笑了笑,萧夫人一愣,君婼问道:“听说,萧大人与萧夫人十分恩爱?” 萧夫人点点头,君婼唤一声锦绣:“请萧大人前来。” 萧夫人唤一声皇后殿下,有些惶急。君婼端起茶盏:“你身子不便,让萧大人代你受罚,如何?” 萧夫人涨红了脸看着君婼:“皇后殿下,我们不如直言,皇后殿下可是芥蒂皇上与妾的旧事,是以一再与妾为难?早上让妾跪着,这样大的肚子十分辛苦,孩子今日动得不如往日欢实,妾心中担忧。皇上遇刺,刺客是妾的侍女没错,可若非皇后殿下冒然追来,妾也不会派人给皇上传话,若非听到皇后殿下前来的消息,皇上也不会等不及侍卫靠近,便起身往外,侍卫没听到通传,来不及上前保护皇上,另外,皇上沿途睡眠不好,精神欠佳,否则以皇上的身手,侍女也不会轻易得逞。” 君婼愣住,萧夫人低了头:“非是妾冒犯殿下,萧大人因督建万方圩十分辛苦,迎接圣驾更是忧心劳累,走路都快要倒下去,请殿下莫要为难他。” “莫要为难他?”君婼回过神来,“皇上受伤犹不忘叮嘱,莫要为难你。怎么?皇上被刺,除去那侍女,你们没有罪责?若不是在萧府,皇上会失了警惕?若不是你的侍女,百里会轻易任她靠近皇上?那侍女不找别人,怎么偏偏找上了你?只因皇上痴爱你,天下皆知。” 萧夫人扶着腰跺脚道:“殿下以为,妾愿意担着这样的名声?妾拿腹中孩儿发誓,从未对皇上有过半分男女之情……” 君婼前走几步逼问过来:“你这么说,是皇上自作多情?” 萧夫人往后退了一步,门外有人唤一声阿菁,萧夫人抬眸向外,眼眸中已含了泪水。 一位文质彬彬的男子走了进来,对君婼拱拱手:“皇上在下官处被刺,下官忙着审问刺客,没有及时与皇后殿下见礼,皇后殿下恕罪。” 君婼点点头:“打你的板子,你可服气?” 萧大人摇头:“臣不服气。” 君婼一愣,他敢不服气?萧大人拱手道:“臣是官人身份,不是后宫的宦人宫女,可以随意打板子。臣若犯错,自有皇上知会吏部刑部责罚,罚俸降职流放砍头抄家,但是没有打板子的道理。另外如今皇上受伤,大小事务还得下官撑着,皇后殿下若责罚下官,待皇上伤愈不迟。” 君婼瞧着他,不卑不亢微笑着,说得有理有据,萧夫人在一旁瞧着自己夫君,眼眸中满是赞赏与爱意。 君婼有些无措,自己无权责罚大臣吗?若是有,又该如何责罚?扭头看向里屋,心中哀叫着皇上,皇上,萧大人欺负我。 又一想,若朝中那些大臣,都象这萧大人一般难缠,皇上竟能让他们服服帖帖的,还是皇上最厉害。 再不理萧大人与萧夫人,拔脚进了里屋去瞧皇上,皇上依然沉睡着,脸上恢复几分血色,嘴唇红润了些。君婼脸埋进他掌心,又闻到他独有的清香,心神安定下来。 半晌走出,已不见萧夫人身影,萧大人正坐着喝茶,瞧见她出来站起身,拱手笑道:“臣大抵明白皇后殿下的心情,便与皇后殿下多说几句。” 君婼不解,萧大人笑道:“臣与阿菁遇见皇上的时候,臣只是一介微末小官,皇上堂堂王爷看上了阿菁,其时臣的心情,愤恨担忧,总在想若有一日他来抢人,臣毫无还手之力,若皇后殿下是臣,该当如何?” 君婼一双大眼睛扑闪着:“怎么办?投靠皇上的对头,俭太子?” 萧大人摇头:“臣反其道而行之,臣说服几位友人投靠了皇上,臣等乃是最早投靠皇上的官员。” 君婼点头:“萧大人瞧着文质彬彬,其实表里不一啊。” 萧大人一笑:“臣只当是夸奖,臣确实想着接近皇上,便更容易捏住皇上的软肋,若皇上敢对阿菁如何,臣可轻易反击。后来知道皇上的过往,了解了皇上的性情,方知皇上为何喜爱阿菁。” “为何?”君婼带几分急切,定定看着萧大人。 萧大人道:“皇上从小远离亲人,铭恩与懿淑夫人待皇上再好,只是奴仆,臣等只是臣属,从未有人对皇上平等相待。阿菁待人热忱,尊卑观念淡薄,待皇上亦如友人一般,皇上寡言,心事从不对人言说,就算说出,也不会清楚直白,阿菁待友人向来设身处地,是以阿菁能懂皇上心事。皇上太寂寞,需要能言说心事的人,阿菁,只是皇上的感情寄托。皇上是霸道的人,若对阿菁果真是男女之情,定会下手来抢。是以,臣也就释然了,心悦诚服,甘愿追随皇上,誓死效忠。” 君婼摇头:“大人所言,我听不太懂。” 萧大人默然片刻,笑问道:“这样说更明白些,皇后殿下可有异性的友人?” 君婼一笑:“有的,便是世晟,萧大人认得。” 萧大人点头:“因惜才而荐之,不察大昭齐王世子身份,皇上罚臣半年不准见妻,臣不敢对阿菁言明,便让岳父母阻拦她离开东都。这于臣,是最严厉的责罚。” 君婼讶异:“有这样的事?” 萧大人一笑:“皇上因皇后殿下,便忘了顾及阿菁的心情。是以,阿菁于皇上,便如世晟公子于皇后。” 君婼摇摇头:“皇上不是这样说的。” 萧大人叹口气:“皇上经天纬地,但于感情之事欠缺,遇见皇后殿下方有了体会,是以,皇上自己看不明白。皇后殿下只看皇上做了什么,切勿象旁的女子一般,苦苦逼问自家夫君,这些于寻常夫妻是情趣,于皇上,因想不明白,会一次次认真审察内心,其中纠结苦痛,每一次都不亚于一场酷刑。” 君婼的心揪了起来,萧大人拱拱手:“皇上童年不幸,多年遭遇不公,却从不迁怒,只埋头自强,臣等一直担忧,皇上终有一日会支撑不住,好在,皇上身旁有了皇后。” 君婼郑重点头:“我会拿命去爱皇上。” 萧大人迟疑一下:“臣还有句话,皇后殿下要当心皇太后。昔年皇太后言行,非是一句无奈所能推脱。臣认为,其非慈母。可是皇上心里,从未放弃过希望。” 君婼叹口气:“萧大人所言甚是。我会防着皇太后,也不让皇上伤心。” 萧大人一笑:“臣妄议后宫,多嘴了。” 君婼忙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萧大人心明眼亮,我不虚此行。” 萧大人起身行礼告退,君婼望着里屋怔怔发呆,自己对皇上,似乎还不及萧大人体贴。 可是皇上,君婼是被捧着宠着长大的,君婼不知如何去体贴他人,君婼会做得越来越好,捧着皇上宠着皇上,可好吗?皇上尽快好起来,我们就在徽州行宫圆房,只要皇上畅快舒心就好。有孩子就有孩子,我们两个的孩子,只要我们护着,谁敢多言? 君婼想着,红着脸笑了,耳边传来一声沙哑的低唤,君婼…… 第66章 缠绵 君婼飞一般冲了进去,皇上看着她笑:“原来不是做梦。” 君婼眼泪涌了出来,扑过去抱住他,小心翼翼不压到他的伤口,吸着鼻子道:“皇上,我错了,我故意让萧夫人跪着,不让她起来,刚刚还故意欺负她,她急得都快哭了。” 皇上抚着她脸:“君婼不知道她有了身孕吧?君婼欺负她,萧大人有没有欺负君婼?” 君婼委屈道:“欺负了,这位萧大人可恶,他敢蔑视皇权。” 皇上就笑:“朕需要的,就是不畏皇权的臣子。” 君婼噘着嘴:“我是皇后,不能打他的板子吗?” “按理说不能,文人都清高爱脸面,十年寒窗入仕,若被摁着打板子,傲骨就酥了。文人没了风骨,便没了价值,是以,朕也不会随意打大臣板子。”皇上笑看着君婼,“不过,若有谁冒犯君婼,君婼尽管去打,有朕为君婼撑腰。” “妾谨遵皇命。”君婼一本正经瞧着皇上,皇上只是笑。 君婼亲亲他脸:“皇上,只追究刺客,不追究萧大人可好?” 皇上笑道:“朕没打算追究他,不过君婼为何替他说情?” 君婼不好意思对皇上说,因萧大人拨散她心中迷雾,便说道:“他长得好看。” 皇上沉了脸,君婼忙抚着脸安抚:“再好看都没有皇上好看,皇上才是天底下最好看的。” “朕与君晔呢?”皇上认真看着君婼。 君婼飞快说道:“自然是皇上好看。” 看着皇上的笑容,君婼在心里说,大哥,反正你远在天边,我先哄高兴皇上再说,其实我认为你比皇上难分高下。 望着皇上奇怪道:“皇上怎么不问世晟?” “朕需要和他相比吗?”皇上笃定自得。 君婼亲着他的眼:“皇上拿了妾的靠枕,夜里可能安寝?” “能,可是不踏实。”皇上抿抿唇,“半梦半醒的,有时候就会想,君婼那样贪玩,怎么会不随着朕出巡?难道在闹脾气?可是依君婼的性情,该对朕直言才是。” 君婼低了头,皇上有伤在身,此时问起来,自己万一管束不住脾气,又惹彼此不快。噘了嘴道:“我就是想着皇上走后,偷偷溜出宫追上皇上,一来好玩儿,二来给皇上一个惊喜。谁想皇上那样大的排场,别说近身了,隔着几里远,就会被官兵拦下,那些人凶神恶煞的,不象在大昭,帝后出巡百姓都可围观,还能往御辇上扔鲜花呢。” 皇上手指点上她嘴唇:“你啊……” 君婼泫然欲泣:“皇上,萧夫人说,是我冒然前来,皇上才会遇刺的……” 皇上摇头:“君婼埋怨阿菁了?” 君婼嗯一声:“我还让百里与铭恩都去死,我还想将护驾的金吾卫都砍头。” 皇上抱着她笑:“君婼,地位越高,可能遭遇的凶险便越多。昔年回到东都,多次被俭太子派人暗杀,每次都有惊无险,朕不怕这些,君婼也不用怕。” 君婼不敢触碰他的伤口,手隔着半寸虚抚着:“皇上,可疼吗?” 皇上摇头:“一点儿也不疼,还睡了个好觉。” 君婼眼泪落了下来。 锦绣听到动静端着托盘走进,笑道:“皇上喝一些清粥。” 君婼抹一抹眼泪问道:“可放了糖霜?” 锦绣笑说放了两倍的,躬身退出。皇上看着君婼伸出手:“君婼,扶我起来。” 君婼半扶半抱,几次跌坐在床榻,终将皇上扶起靠坐着,端起瓷盅,汤匙到了唇边,皇上却不张口,君婼道:“流那么多血,就吃一些,过会儿我进厨房为皇上做好吃的。” 皇上扭一下脸,飞快说道:“用嘴喂,才吃。” 嗳?君婼扑闪着一双大眼:“皇上说什么?没听明白。” 皇上看着她,实在厚不下脸皮再说一次,朝君婼招招手,君婼靠近些,皇上唇压上她唇,嘴对着嘴说道:“这样喂,朕才喝。” 君婼依然扑闪着眼,皇上松开她,又扭了脸:“否则,朕就不吃,饿着。” 君婼叹口气:“皇上失血很多,那样吃起来,不是慢吗?” 皇上不说话,君婼含一匙在口中,搬过他脸,口对口喂哺过去,皇上笑着接了过去。 开始几口尚安静,很快就闹开来,舌对着舌来回推送,一口粥半晌咽不下去,将近一个时辰,瓷盅才见了底,君婼唇角挂着米粒气得直笑,为皇上拭着唇角嗔道:“怎么孩子一样闹上了?皇上要乖顺,尽快养好伤,皇上伤好了,我们就……皇上,行宫静僻风景秀美,我想着与皇上多呆些时候,横竖无事,不如,不如,我们,圆房吧。” 君婼说出来,屏住呼吸看着皇上,皇上愣了愣,身子探过来,舌尖扫过君婼唇角,扫去挂着的米粒,抿唇道:“朕也想啊,都快想疯了,可是……” “才不管什么可是。”君婼咬咬唇,“也不见得就会有孩子啊,就算有了,我与皇上的孩子,看谁敢置喙。” “没错,我们两个,谁都不用怕。”皇上抚着她脸,“可是,万一孩子在意呢?” 是啊,若是孩子在意呢?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就这样又摁下去了,有些垂头丧气看着皇上,皇上笑道:“一辈子长着呢,朕能忍。” 君婼重重点头:“可是,皇上受了伤,我没在皇上身边,我愧疚,我想着补偿皇上,想来想去,皇上什么也不缺,就是缺,那个……” 君婼避开皇上的目光,扭过脸盯着地上斑驳的光影,皇上扶一下她脸:“怎么又害臊了?” 君婼趴到他膝上:“每一句都是害臊的,一直在忍着……” 皇上抚了她发笑:“君婼能在朕的身旁就好,别的不急。” 君婼埋着脸臊了一阵,起身扶皇上躺下,皇上搂她躺在身旁,下巴摩挲着她的头顶,长长舒一口气:“君婼在身旁,朕心里脑子里紧绷着的那根弦,就松下来了。” 君婼嗯了一声:“我想好了,以后不离开皇上,皇上在那儿,我就在那儿,皇上若行军打仗,我就着了男装,扮个伺候笔墨的小黄门。” 皇上手搭在她腰间,说一声好,渐渐没了动静,耳边有细长舒缓的呼吸声响起,君婼靠着他躺了一会儿,起身来到廊下,锦绣端着托盘正向里张望,瞧见她埋怨道:“皇上这药熬三回了,又凉了,皇上受伤了,殿下怎么还跟皇上胡闹?” 君婼脸一热,低了头道:“我才没有,是皇上胡闹,这会儿睡着了,再熬一次吧。我给皇上做些吃的去。” 跟着小厨房中的徽州厨子讨教一番,再依着皇上口味加工,不一会儿四菜一汤出锅,冬瓜饺芙蓉糕苞芦松火烧冬笋加一盅野菜豆腐汤,色香味俱全,锦绣瞧着直咽口水。 君婼叫醒皇上喂饭,因刚刚耽搁了吃药,绷着脸不许皇上胡闹,皇上因是君婼亲自下厨,又是君婼亲自来喂,笑着安静用饭。 饭后一炷香的功夫,君婼喂药,皇上又扭了脸:“闻着就苦,朕从来不吃药,都是生抗。不信问问铭恩。” 君婼又心疼又好笑,喂一颗糖霜在他嘴里,哄劝道:“良药苦口,喝药只要闭着气,不用舌尖去尝,一口气喝下去,尝不到苦味儿,药碗就见底了。” 皇上依然扭着脸:“朕才不会上当。” 君婼作势去捏他鼻子:“还有一个办法,捏住鼻子往里灌。” 皇上扭脸接过药碗,看君婼盯着他,忙道:“君婼看着,朕喝不下去。” 君婼不动,皇上无奈憋着气仰脖子往里灌,咽进去最后一口,君婼又塞一块糖霜,瞧着他道:“不苦吧?” 皇上拧着眉嚼着糖霜不理她,君婼就笑。 铭恩在门外求见,君婼说一声进来,瞧着铭恩笑道:“皇上,怪不得铭都知总护着我,原来……” 铭恩忙拱拱手:“殿下,那些不紧要的事以后再说,世晟公子有十万火急的事求见殿下,皇上一受伤,侍卫们戒备严些,世晟公子拔剑就要往里闯,小人给拦下了……” 话未说完,君婼已一阵风般冲了出去。 皇上眉头拧得更紧,糖霜也不嚼了,看向铭恩道:“齐世晟?他为何会在徽州?” 铭恩忙回禀:“听锦绣说,殿下谎称出花,扮成小宫女偷偷出宫,前往同文馆找世晟公子护送……” 啪一声,皇上掌击在床沿,震得几上药碗伶仃作响,铭恩吓一跳,皇上咬牙道:“这么说,只有朕,来路寂寞?” 铭恩不敢说话,皇上摆摆手,铭恩忙收拾了几案上物事,端着托盘出来递给锦绣,摇头道:“皇上生气了……” 话音未落,皇上的声音传了出来:“朕为何要生气?因为齐世晟?简直是笑话……” 哐当一声,不知是何物事砸在门框上,铭恩将锦绣扯远了些,自己背靠门站着。锦绣往里指了指,铭恩摇头,压低声音道:“殿下回来再说。” 锦绣点头:“也是,只有殿下有办法。” 又是哐当一声,只听皇上说道:“骗着朕吃药,明明苦比黄连……” 锦绣悄悄问道:“皇上喝过黄连吗?” “小时候饿极了,把黄连当成野菜拔来吃,从那以后就不吃药了,有时候病得厉害,只能给悄悄扮在饭里。”铭恩低声说道。 锦绣叹口气,摆摆手道:“作孽啊,好在没长歪。” 铭恩带几丝得意:“因为我及时到了皇上身边。” 锦绣撇撇嘴,铭恩就笑。屋里又是哐当一声,铭恩快速探一下头大声道:“皇上若牵动了伤口,皇后殿下回来又要不依不饶。” “朕怕她吗?”又是哐当一声。 铭恩忙道:“小人怕啊。” 锦绣一探头:“扔的都是石头,这屋里哪来那么多块石头?就算有,皇上也够不着啊。” …… 第67章 刺客 君婼见到世晟,世晟也不说话,递半块玉珮在君婼面前,上面刻着一个晔字,君婼仔细看着:“这是大哥的,本是一块阴阳太极玉珮,阴极刻一个君字,阳极刻一个晔字。怎么会在世晟手中?” 世晟拧眉道:“君婼跟我说过,大皇子将此半块玉珮送给了毓灵,作为定情信物。大皇子腿残后避居玉矶岛,曾让我去找毓灵讨回,毓灵说是扔了。” 君婼拍拍额头,“是啊是啊,皇上这一受伤,我忙昏了头。”想着叹口气,“毓灵姐姐死也不会归还的,大哥太过狠心。” 世晟摇头:“不是说那些的时候,这块玉佩乃是我在客房捡到的,问过伺候的婆子,行刺元麟佑的侍女曾在那间客房住过。” 君婼大惊,世晟点头:“我进不去监牢,只能来找君婼。” 二人一路疾行,往州衙旁的监牢而来。 因关押着刺杀皇上的重犯,庐阳监牢看守重重戒备森严,君婼见到百里,方能进去。 空气中飘着血腥味,周遭死寂无声,借着天窗透进的阳光,可见秸秆上冲着墙侧卧着一个人,白衣上染满血污,君婼颤声喊道,毓灵姐姐,毓灵姐姐…… 那人一动不动,君婼忙回头问百里:“可是用了大刑?” 百里说声不错:“皇上遇刺,她不过一介小小侍女,总得找到幕后主使。虽是女子,却十分强硬,别说招认了,动了大刑竟不喊疼,哼都不哼一声。这样的硬骨头,别说是女子,就是男子,末将从未见过。末将十分敬佩,若不是事关皇上,末将也不忍再对其动刑。” 君婼忙道:“打开牢门,我进去瞧瞧。” 看百里迟疑,君婼紧绷了脸:“看来我这个皇后在百里将军眼中,只是个摆设。” 百里忙命人开了牢门,自己在身后紧跟着,生怕女犯对皇后不利。 君婼走进去,离得越近心跳得越厉害,纤弱的身形看起来十分熟悉,走近了搬过她的身子,拂开脸颊上汗水沾着的乌发,一张秀美苍白的脸出现在眼前,君婼大喊一声毓灵姐姐,将她抱在怀中哭了起来。 百里愣怔着,刺客是皇后殿下认识的人?她为何要刺杀皇上? 世晟在旁一揖:“百里将军,这位乃是大昭国楚王郡主,楚毓灵,为何刺杀皇上,还得仔细盘问,只是如今这情形,性命堪忧,百里将军也说过,动了大刑犹不说话。她与皇后是闺中好友,不如放她出去,择一处僻静的房子安顿,百里将军派人看着,她也逃不了。养好伤让皇后仔细问她。” 君婼点点头:“照世晟说的办。” 百里忙道:“刺客伤得重,不知能不能挪动,还是找太医先来瞧瞧。” 君婼说有理,百里唤一声来人,对两名参将使个颜色,脚步匆匆跑去请示皇上。 来到皇上居住的院子里,铭恩正在廊下转圈,瞧见百里一把拉住了:“这会儿万不可进去。” 百里拧眉道:“有十万火急的事。” “千万火急也不行。”铭恩紧紧拉住了。皇上发一通脾气睡着了,铭恩刚刚探头一瞧,满地都是石雕的皇后,也不知穿没穿衣裳,想让锦绣进去,偏偏锦绣看着煎药去了,说是皇后殿下的吩咐。 百里挣扎着:“好歹帮我通禀一声。” 他力气大,眼看就要挣脱,铭恩一跺脚索性松开他衣袖:“不想要脑袋,就进去。” 百里一听这话,也不敢再挣扎,小声对铭恩道:“那女刺客是大昭国的什么郡主,皇后正在监牢里抱着哭,如何是好?” 铭恩吓一跳:“这事大了,你帮我守着皇上,我找锦绣去。” 不一会儿锦绣匆匆而来,进了屋中俯下身子手脚并用,将散落在地的石雕捡起来,看一眼妈呀一声,都是皇后,各种神态各种姿势,只是没穿衣裳,好在铭恩机灵,这要让旁人瞧见了,可还得了。 一声妈呀皇上睁开眼,冷呀瞧着她,锦绣忙捧起石雕递在皇上面前,皇上抿唇一挥手,锦绣躲了一下,小声道:“百里将军在外求见,说是十万火急。” 皇上接过石雕,一眨眼的功夫悉数塞进袖子,就听哐哐当当好一阵响,锦绣偷眼瞧着皇上袖筒,心想里面还有好多吧?沉不沉啊? 皇上轻咳一声吩咐道:“传百里进来。” 百里进来将监牢中情形简短禀报,皇上敛了眉,半晌方吩咐道:“既是齐世晟作保,便将女犯抬到齐世晟房中,若女犯有任何差池,死了或者逃了,又或者没有老实招认,都让齐世晟连坐。” 百里嘴上诺诺答应着,只敢在心里琢磨,为何皇上对那女犯不大在意,倒处处针对齐世晟? 太医扎过针后,毓灵悠悠转醒,不置信看着君婼,君婼哽咽着唤一声毓灵姐姐,毓灵闭了眼,用足了力气扯出一个笑容,虚弱说道:“我将殷朝皇帝杀了,君婼快回大昭去,有君婼在他身旁,我就算是死了,也能瞑目。” 君婼哭道:“毓灵姐姐糊涂了吗?你和大哥如何,你们二人自己处置,为何要刺杀我的皇上?就算皇上去了,我也不回大昭去。” 毓灵睁开眼茫然看着她,世晟在一旁紧攥了拳头。 毓灵又笑了笑:“怎么?身旁有殷朝的人?君婼不敢说实话?临去东都前,君婼不是说盼着殷朝太子暴死,好从联姻中解脱吗?” 君婼捂了她唇:“我才没有,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毓灵又闭了眼:“君婼爱上殷朝皇帝了?” “不错,爱上了,爱死了。”君婼大声道。 毓灵一笑:“他死了吗?” 听到君婼说没有,如释重负:“我险些酿下大错。我的父王母妃逼着我与君冕成亲,说将来贵为皇后,我才不在乎什么皇后,我只在乎一个人。我逃了出来,想到东都去找君婼,他记挂着君婼,总会来探望君婼的。可是东都那么远,我的银子被偷了,我饿得头晕眼花,看到一块饼拿起就吃,有人追着我要打我,萧夫人救了我。我想着,只要不嫁给他的弟弟,做一个侍女也不错。进了庐阳州衙,我听到别人说殷朝皇帝驾临徽州,我想着,拿死换君婼解脱,很划算。他们对我用刑,逼问我受何人指使,我不能说话,只要说话,就会牵连到他……” 一口气说了许多,又晕死过去。君婼抱着她求助看向世晟,世晟怔怔望着她,不动也不言语,痴了一般。 百里带人抬着担架大步走进,将毓灵抬上担架,径直送往世晟房中,世晟更加呆傻,僵立在门口看着君婼。 君婼亲自动手,为毓灵擦洗换衣,看着她孱弱的样子,眼泪又滴落下来。 楚王妃出身殷朝书香门第,对毓灵的教养十分严格,毓灵七岁后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心在楚王府修练琴棋书画,小小的毓灵,不到十岁举手投足一派大家闺秀风范,高贵娴雅,美好如临水姣花。 君婼七岁生辰那年,毓灵随着楚王妃前往大昭王宫,君晔其时十二,躲在花园中假山石后,听毓灵为君婼读书:“若夫四时之气,常如初春,寒止于凉,暑止于温,曾无褦襶冻栗之苦,此则诸方皆不能及也……” 读罢又细细解读,文章说大昭四季如春气候舒适,百姓不会挨冻饿之苦,也不用象四季分明之地,冬季着厚重的衣衫,臃肿累赘。 君婼摇头:“可是,一年到头都是这样,也甚无趣,若是四季分明,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尤其是下雪,想来十分向往。” 毓灵笑得温婉:“风光/气候怎样其次,写这篇文章的人,令我心向往之。” 君晔从假山后走出,英俊少年意气风发,头戴紫金冠黑色衣袍镶了紫红滚边,脸上的笑容比骄阳更要热烈,定定看着毓灵,昂然道:“我写的。” 毓灵瞧着他笑,君晔歪头道:“怎么?不信?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依我看,非言庄姜,而指毓灵。” 毓灵垂了头笑,君晔摘下颈间阴阳太极玉珮,将阳极递给毓灵:“你的身子弱,这个给你。” 毓灵背过手去,君晔不由分说绕到她身后,为她戴在颈间,微弯下腰瞧着她手中素笺笑道:“好字,毓灵的字与我的文章,绝配。” 毓灵手扶着颈间玉珮但笑不语。 多年过去,君婼依然记得御花园中那一幕,坐在石凳上的少女娴静似水,身后站立的少年浓烈如火,浓淡相宜相得益彰,美得好似一幅画。 君晔的性情热情如火,从那日后,几乎每日去找毓灵,被楚王府的大狗追过,被护卫追着打过,被当做小偷扭送到衙门过,热情依然不减,鼻青脸肿瘸着腿,也要去找毓灵。 毓灵每见着他,不复闺秀模样,从后花园狗洞里爬出来,跟着他四处游逛。 直到君晔断了腿,腿伤愈后避居玉矶岛,再不见毓灵。随着年纪渐长,楚王妃约束毓灵更加严格,毓灵借口探望君婼,方能出得王府,去到玉矶岛见不到君晔,就会与君婼喝酒,喝醉了就抱着君婼痛哭,君婼以茶代酒作陪。 君婼抹抹眼泪,毓灵平日出门丫鬟仆妇前呼后拥,难以想象,她竟能只身从大昭来到徽州。大哥啊大哥,如此深情,你竟忍心辜负? 萧夫人从门外扶腰走进,将君婼从沉思从唤醒,萧夫人来到床边看着毓灵:“怎么?竟是大昭国的郡主?” 君婼抚一下额,一宵未睡,先是皇上后是毓灵,已有些撑不住,萧夫人忙道:“皇后殿下,坐着缓缓。” 君婼靠坐在窗下榻上,对萧夫人一笑:“夫人也请坐。” 萧夫人也不推辞,与她隔几而坐,相顾就是一笑。 第68章 浣花 君婼吩咐随行来的两位小宫女在里屋服侍毓灵,自己与萧夫人在外屋窗下说话。君婼看着萧夫人:“夫人没有将毓灵当做侍女吧?” 萧夫人摇头:“那样清雅的一个姑娘,非富即贵,看她闷闷不乐,想来是为情所伤,问她也不肯说,任她流落在外,只怕会遭遇凶险,她又倔强,不肯无故受人恩惠,妾只得说缺一个侍女,她才肯跟着。进府后住在客房,只当是家中的姑娘对待。” 君婼笑问:“她刺杀皇上,萧夫人为何不实话实说?她若是夫人的侍女,夫人便难逃干系。” 萧夫人摇头:“人是妾带回来的,出了这样的大事只能承担,岂可推脱。” 君婼对她刮目相看,萧夫人一笑,命人端了清粥小菜给君婼,另有一碟荞麦扒糕,笑说道:“有了身子嘴馋,从东都带一名厨子来,滋味地道,七夕那夜皇后殿下没能品尝,今日补上。” 君婼点头:“萧夫人好享受。” 萧夫人一笑,唤人端了茶点果子来,摆在自己面前,边吃边说:“妾是山野村姑,出嫁为商人妇,农夫的辛苦,商人宅院中的勾心斗角,看得多了,也看开了,不求旁的,只求痛快惬意,只要不碍着别人,力所能及得享受。” 君婼眉开眼笑:“萧夫人真乃妙人,难怪皇上喜欢。” 萧夫人手一僵,紧张看向君婼,君婼摆摆手:“萧大人为我解了心结,我不在意了。” 萧夫人吁一口气:“其实妾是问心无愧的,就怕皇后殿下介意。皇后殿下有所不知,被皇上喜欢是一种沉重负担,有时候我巴不得皇上厌恶我。” 君婼就笑:“话说回来,因有夫人,皇上那几年心里也多些支撑,少些孤寂。” 萧夫人叹口气:“幼时缺乏父母疼爱的孩子最可怜,长大了心中也总是惶恐不安,拼命掠夺索取,地位也罢财富也罢,永无餍足。皇上能自我约束,实属不易。” 君婼想着皇上紧咬了唇,萧夫人也不扰她,埋头吃喝。 君婼唤一声来人,问皇上这会儿在做什么,进来的小宫女回道:“刚换了药,正睡着呢。” 君婼放下心,便问萧夫人与萧大人的旧事。 萧夫人便嘻嘻哈哈说起,因娘家是农户,夫家是富商,婆母觉得她高攀了,一心想赶走她,为防她有身孕,悄悄给她喝浣花汤,后来事发,夫妻两个反而越来越好了。 君婼听到浣花汤眼睛一亮:“夫人是说,服了浣花汤,就算同房也不会有孕?” 萧夫人闻听,打量着皇后神情道:“听说皇上要守孝三年,难不成皇后殿下与皇上……” 说着话比了个手势,君婼红了脸,扭着手道:“还没有圆房。” “这怎么行?”萧夫人重重拍一下巴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苦苦忍耐?皇上性情冷淡,尚是童男子吧?” 君婼脸色更加发红:“我与皇上都怕有孩子,就一直忍着,若早知道有浣花汤……” “是了。”萧夫人笑道,“宫中有避子汤,又有尚寝局,皇上怎会不知?舍不得让皇后殿下喝吧,怕伤了皇后殿下身子。” 君婼扑闪着一双眼,皇上知道吗?跟我一样,不知道的吧? 思忖着坐不住,站起身进去瞧了瞧毓灵,正睡得安稳,叹一口气出来,世晟靠着廊柱站着,目光呆滞神情木然,不知想些什么,君婼嘱咐过侍立的两个宫女,又拜托了萧夫人,往皇上所居院中而来。 皇上听到她进来,手中石雕往袖筒里一塞,身子往下一出溜,使得劲大了些,牵动了伤口,疼得咧着嘴,脸冲着墙装睡。 君婼手都覆到了额头上,咧着的嘴才合上,君婼手在他手臂上摩挲着,叹一口气低低说道:“皇上遇刺,竟然是因为我。我确实和毓灵姐姐说过,巴不得殷朝太子暴死,我就不用远嫁东都……” 皇上紧咬了牙,竟盼着我暴死?实在可恶,君婼顿一下又说道:“时过境迁,都快两年了,毓灵姐姐竟然还记着,皇上,都是我的错。” 说着话抽抽搭搭哭了起来:“我宁愿被刺的是我……” 皇上的心拧了一下,伸手要去抚她的手,她已起身向外,听到她在廊下唤一声铭恩,问道:“来路上遇见老夫人,锦绣可提起过?” 铭恩忙躬身道:“提了一句,小人的娘亲惊扰了殿下,小人惶恐。” 君婼摆手制止:“铭恩,日后背着人,不用这样客气,如今总算明白,你为何处处护着我,在皇上面前替我说话,我还以为是自己人见人爱呢。” 皇上就抚着袖筒中的石雕笑。 铭恩低了头,“大恩不言谢,小人自从知道是殿下救了小人娘亲一命,发誓拿命报还。”说着话看一眼里屋,压低声音道,“皇上性情古怪,小人也不知皇上与殿下会如何,初始总起劲往一块拢,有时候使的力气大人,适得其反。那会儿总觉得,皇上似乎不喜殿下,小人心中也跟着七上八下的,如今好了……” 铭恩说着话甩甩袖子,恭敬跪了下去:“本想着待殿下诞下皇子再磕头言明,今日既知道了,这会儿磕头谢恩。” 咚咚咚磕了不知多少个响头,君婼制止也不听,总算停了下来,铭恩抬起头,额头上已是一片青紫,笑说道:“小人娘亲年岁六十有八,小人便磕六十八个头,谢过公主救命之恩。” 君婼忙让他起来,笑说道:“当日老夫人昏倒在路旁,我拿出鹿角酒给她,嗅过之后醒了过来,不过是举手之劳。” “才不是举手之劳。”铭恩忙道,“单这鹿角酒,整个殷朝都没有。且其时公主车驾扈从众多,若非一颗善心,怎会喝止赶我娘离去的卫兵?” 君婼忙道:“铭恩,过去了,便不提了。” 说着话拿出老夫人的一对镯子递过去:“这个,铭恩给想给的人吧。” 铭恩接过去叹一口气:“行,小人收着,想娘了,就拿出来瞧瞧。” 君婼待他情绪平稳些,凑近了小声问道:“问铭恩一句话,皇上可知有避子汤吗?” 铭恩犹豫了一下,皇后殿下乃是我娘的救命恩人,我不能撒谎,况且皇上正睡得香,也听不到。点头道:“知道,皇上还喝过。” 君婼一愣,铭恩道:“皇上不知道是给女子喝的,就自己喝了,后来知道不管用,踢翻了茶盅,跟小人置气来着。” 君婼手捂了唇,叽叽咕咕笑起来。 皇上在屋中开头尚听得清,知道了君婼搭救铭恩母亲的事,敛着眼眸笑,傻丫头傻人有傻福,无意救了人,偏偏就是铭恩的母亲,铭恩总护着她,铭恩做的事说的话,其时看着是倒忙,其实正是因为铭恩,朕方开始留意这傻丫头。 其后二人压低了声音,皇上身子向外也听不清楚,只听到君婼压抑得笑,心想,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连安平都不如。 张口想要唤一声君婼,想要她来作陪,看着她,抱一抱亲一亲,想到她与齐世晟一路游山玩水,气又不打一出来,狠狠捏住袖中石雕,一个一个数过去,三夜刻一个,路途上二十一日,一共刻了七个,都是她,都没穿衣裳。 楚毓灵手中的刀刺过来的时候,下意识挥手挡了一下,刀被石雕一冲击,便刺得偏了,救了自己一命,将这救命之恩也算在君婼头上。 君婼走进来时,皇上正靠坐着,君婼笑问醒了?皇上不说话,君婼在床沿坐下来,手抚上他掌心,皇上躲了一下,君婼抱住手臂靠了过去,脸在手臂上蹭啊蹭:“皇上,刺客竟然是毓灵姐姐,皇上,可能放过她吗?” “不能。”皇上冷着脸,“君婼明明说过,行刺朕的人,要千刀万剐凌迟车裂五马分尸……” 君婼忙陪笑道“那会儿,尚不知是毓灵姐姐。” 皇上扭过脸不看她:“君婼心中,齐世晟与楚毓灵,更亲近哪一个?” “世晟吧。”君婼说道,“与毓灵姐姐见得少,世晟几乎每日都能见到,自然更亲近一些。” “楚毓灵刺杀朕,不能追究,若是齐世晟,更不能追究了,他杀了朕,朕便白死了?”皇上气呼呼的,十分不讲理。 君婼气道:“好好的,扯世晟做什么?毓灵姐姐刺杀皇上,乃是因为我,若皇上气不过,将我五马分尸……” 皇上的手啪一下,连嘴带鼻子将她捂了个严实,君婼呼哧呼哧喘着气,一双大眼睛欲说还休,皇上瞧着她的眼松了手:“就该灭了大昭,弹丸小国,每一个人都是麻烦。” “我也是麻烦?”君婼质问。 “也是麻烦。”皇上笃定点头。 君婼气得起身要走,瞧见他的伤口又坐下了,唤一声皇上眼泪汪汪,皇上低了头:“朕不怕麻烦。” 君婼趴在皇上膝头哇得哭出声来:“一头是皇上,一头是毓灵姐姐,毓灵姐姐是大哥的心上人,我怎么办?想到皇上因为我才被刺伤,我恨不能去替皇上,好在皇上只是受伤,若皇上去了,遑论是谁,都活埋了,我再为皇上殉葬就是。” 皇上手抚上她后背:“其实,君婼救了朕一命。” 说着话拿出袖中石雕,其中一个头发上有深深的刀痕,君婼看着七个石雕,仔细端详着,破涕为笑。 夜里皇上执意回了行宫。 因皇上没发话,百里派了侍卫严密看守,毓灵在萧府养伤,世晟也不得脱身。 君婼安心陪着皇上,过几日皇上伤口结痂,已能下床走动,又过几日,皇上夜里动手动脚,君婼以皇上有伤为由挡住了,皇上悻悻的,君婼偷笑着,悄悄打定了主意。 早起看着黄历,其上写着三月初一,宜行房事。 夜来无月,繁星满天清风徐徐,君婼临睡前悄悄喝了浣花汤,上了床,眉开眼笑看向皇上,看着看着突晕红了脸,低下头紧攥住衣角。 皇上放下手中的书,看着她笑道:“怎么?今夜里还是不肯脱衣裳?” 第69章 圆房1 君婼摇了摇头,皇上手伸了过来,一手将她捞在怀中,一手去解衣带,瞧着君婼道:“朕的伤好了,君婼不信,这会儿就宣太医来。” “问,问过了,太医说,可行房事。”君婼声音很低,低得几乎听不到。 声音那样低,若乐曲的前奏,于寂静中轻轻弹拨,氤氲出轻轻的丝弦之声,直撩拨到人的心里,渴盼着接下来的欢快雄浑。 皇上手顿住,瞧着君婼,君婼又道:“黄历也看过了,宜行房事。” 声音更低下去紧咬了唇。 皇上瞧着君婼含羞带怯通红着脸的模样,在宫中许多日子,她越来越大胆,今夜却象新嫁娘似的,娇羞无措,唤一声君婼笑道:“怎么?一个多月没有,看着朕便生疏了。” 说着话有些颓丧,君婼忙伸手揪住他袖子,偎在他怀中埋着脸闷声道:“皇上,我喝了浣花汤,避子的,今夜,今夜我们就,圆房吧。” 圆房两个字说出来臊得都快哭了,脸埋得更深了些,手指捏着皇上手臂:“皇上可恶,这样的话怎么能让人家来说……” 皇上愣愣瞧着她纤细的颈背,她的脸在胸前一拱一拱的,拱得皇上热血直往上涌,手伸进她的衣襟揉捏几下,热血冷却下来,带些埋怨说道:“这一个月,又长大了,身子没长全呢,别喝避子汤。君婼,朕能忍……” 君婼从怀中抬起头来:“皇上,喝已经喝了,皇上不要,我就白喝了。” 皇上瞧着她,君婼又道:“不要白不要。” 皇上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埋头在怀中忙碌着,哑声道:“就这一次。” 君婼嗯一声,皇上的唇游移着来到颈间,忙中出错,就听叮当一声响,牙磕在君婼颈间玉璧上,疼得咧着嘴去解她颈间玉璧,解下来往枕边一抛,玉璧映着灯光,繁复的花纹间凸显一个齐字,皇上手一伸又捞了回来,对着灯光一瞧,沉了脸。 一个翻身滚落在床沿,背对着君婼闷声不语。 君婼手搭在肩上,皇上往外挪了挪身子,君婼又挨近了些,皇上又向外,半边身子悬了空,君婼伸手来拉,皇上闷声道:“朕伤口有些疼。” 君婼忙说唤太医,皇上说不用,便再无声息。 君婼歪头瞧着,怎么有些闹别扭似的?摇了摇皇上,皇上不理,君婼跨出床外,在地坪上蹲下身瞧着皇上,手指划拉上他掌心:“生气了?” 皇上又翻个身背对着她,君婼挤到床上,皇上一直向里,君婼一直挤过去,皇上脸与身子贴在了墙上,依然躲着她。 君婼手滑进他的衣衫,轻轻抚摩着他的伤口,皇上依然不动,君婼伏下身,唇贴在他的伤口处,皇上的身子微微发着颤,终于开口:“再闹,朕睡到榻上去。” 君婼唤一声皇上:“为何生气嘛?不说出来,我也猜不到,白白辜负良宵。” “良宵?”皇上腾身坐起,“小小年纪,就知道惦记着这个,还开口闭口房事,也不害臊。戴着别人送的玉璧,与朕良宵?” 玉璧?君婼去扒皇上紧攥的拳头,就听哐当一声,皇上抬手扔了出去,君婼赤着脚跳下床,举着纱灯趴在地上满室寻找,寻找许久不见踪影,气得跑到床边,将纱灯直照在皇上脸上:“不就一块玉璧吗?世晟送的玉璧我就戴不得了?皇上呢,还不是抱着萧夫人的枕头睡了三年。” 皇上自她趴在地上找寻就气得不行,一听这话更生气了,额头青筋都暴了起来,咬牙道:“那是朕的枕头,不是萧夫人的。朕从未收过萧夫人任何东西。” 君婼指指他:“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还皇上呢,小肚鸡肠,因为一块玉璧那么大气性,谁扔的谁找回来,找不回来再不理你。” 皇上扭了脸:“不理就不理,朕还不想理你呢。” 君婼气结,抱了枕头到外屋榻上去,刚躺下又爬起来,进去搡着皇上:“凭什么我睡到榻上去,你去。” 皇上不动:“我是皇上。” “我还是皇后呢。”君婼理直气壮。 “没有皇上,哪来的皇后?”皇上罕见的口齿伶俐。 君婼气得直跳脚,爬上床使劲推他:“你下去……” “不下去。”皇上闭着眼纹丝不动,“朕受伤了……” 君婼停了手,瞧着他的背影,眼圈一红哽声道:“你就欺负我吧,不过是一块玉璧,又不是定情信物,我若有任何想法,岂会正大光明戴在颈间让你瞧见。都喝了避子汤,人都要全部给你了,为了一块玉璧,你就欺负我……” 君婼抽抽搭搭的,皇上悄悄睁开眼看着她,心里有些发虚,坐起身抱了枕头,到外间榻上躺下了。 君婼抹一会儿眼泪,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清晨醒来时,身上盖着被子,懒懒唤一声锦绣,锦绣闻声进来,君婼摆着手道:“不许跟我提皇上。” 锦绣笑道:“哪能不提呢?皇上天未亮在屋中一通折腾,铭恩探头进来一瞧,举着纱灯趴在地上,似乎找什么东西呢,天亮时找着了,过来为殿下盖了被子,出行宫往萧府去了。” 君婼额角一跳,他找世晟麻烦去了?忙对锦绣道:“好些日子没去瞧瞧毓灵姐姐,我也到萧府一趟。 匆匆赶往萧府,未进毓灵房门,听到皇上在里面说话,顿住脚步听皇上道:“朕知道,是君晔指使你刺杀朕,你不用辩解。” 毓灵急道:“跟君晔无关,是我自己的主张。” 皇上声音很冷:“再辩解,立即发兵攻打大昭。” 君婼气得直咬唇,堂堂皇上,栽赃我大哥不说,还威胁毓灵姐姐一介弱女子,想要提醒毓灵别理他,又想起不能在外人面前折了他的脸面,咬了唇隔窗瞧着,且看他要做什么,要说什么。 毓灵不敢再说话,皇上将手中玉璧递过去:“这玉璧是何来头,你可知道?” 毓灵接了过去,皇上沉声道:“不说实话,君晔难逃一死。” 毓灵端详着,皇上提醒道:“对着阳光能看得更清楚。” 毓灵举起手,看了一会儿道:“这样的玉璧,我的母妃也有一块,是开国时太/祖皇后赐给齐王妃与楚王妃的,乃是历代王妃随身佩戴之物。” 皇上闻听紧抿了唇,伸手示意毓灵交还玉璧,君婼在外大喊一声等等,冲进去从毓灵手中夺过去,瞧着毓灵问道:“果真是齐王妃之物?” 毓灵点头:“前些日子,世晟要与陈家姑娘定亲,齐王府拿不出玉璧,被陈皇后一番痛斥,齐王妃吓得直哭。” 君婼不置信道:“母后,不,陈皇后那样凶吗?” 毓灵身子一缩:“大昭上下谁人不怕,就连皇上也……” 说着又觉造次,捂了唇轻咳,她因受刑落下的伤好了许多,面色红润眉目秀丽,着月色衫子紫色罗裙,亭亭玉立站着,若廊下静静绽放的紫罗兰。君婼含笑瞧着,忘了手中玉璧,关切道:“毓灵姐姐身子可大好了?可有留下疤痕?” 毓灵看一眼一脸愠色的皇上,小声道:“好多了,萧夫人想得周到,用了好药,也没落下疤痕。” 君婼来到她面前,伸手就要撸袖子,嘴里说着:“我瞧瞧。” 毓灵忙往后一躲,君婼这才想起皇上,看过去扬一扬掌心玉璧:“既是齐王妃之物,这就还给世晟。” 皇上没说话,沉着脸起身向外,径直离去了。 毓灵过来握住君婼的手:“婼婼果真爱着皇上?这皇上,太吓人了。” 君婼摇头:“大哥才吓人,冷冰冰的,毓灵姐姐就不害怕?” 毓灵攥她的手一紧,直盯着她殷切问道:“婼婼见过他了?” 君婼愣道:“毓灵姐姐没见过?” 毓灵眸中浮现泪光:“自从他断了腿,再不肯见我,如今已是八年,我做梦都在想,他长成了怎样的模样。” 毓灵说着话紧咬了唇,君婼忙拉她坐下:“毓灵姐姐随我回东都吧,回大昭,躲不过与二哥的亲事。” 毓灵摇头,坚决说道:“婼婼不用管我的事,我自有主张,我与他之间,总得有个了断。” 君婼叹口气,这时世晟大步走进,笑道:“君婼有事找我?” 君婼一愣,世晟笑道:“铭恩说的,说君婼急着寻我有事。” 君婼茫然摇头,毓灵指指她的手,低声道:“玉璧……” 君婼摊开手掌看向世晟,咬咬唇道:“世晟,我们屋外说话。” 站在廊下看着世晟,将玉璧送在他面前,恳切说道:“本以为是寻常之物,今日方知此物贵重,还给世晟,世晟莫要怪我。” 世晟不伸手,瞧着她道:“我已决定要回到大昭去,不能再陪着君婼,让它代替我陪在君婼身旁,也不行吗?” 君婼从袖筒中掏出一块玉佩笑道:“这是锦绣抢来的,我留着,便当世晟在我身边。这玉璧还给世晟,盼望着有一日,世晟的有缘人戴上玉璧,与世晟相伴。” 世晟伸手接过玉璧,看着她慢慢低了头,垂眸掩饰隐隐的水光,手中玉璧越握越紧,心中种种情绪不停翻滚,阿婼,阿婼,你可知道,不会再有那样一个人了。 君婼看着世晟,心中难过,待要出言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在大昭时,是世晟陪着她,给了她兄长一般的疼爱呵护,她却无以为报。 沉默中世晟抬起头,对君婼笑了笑:“阿婼能幸福,为我所愿,我做一回成人之美的傻子。再问阿婼一句,大昭如今局势,阿婼愿意谁做皇帝?” 君婼吸一吸鼻子:“谁做皇帝我不在意,我只希望两位兄长都安然无恙。” 世晟郑重点头:“我知道了,阿婼尽管放心。只是,勿要让元麟佑插手大昭内政。” 君婼未说话,就听重重一声咳嗽,侧目望过去,皇上站在院中海棠树下,静静瞧着她,有海棠花的花瓣落在肩头,晕染着玄裳。 第70章 圆房2 他不是走了吗?何时回来的? 皇上看着君婼:“朕在等着君婼,一起回行宫去。” 君婼看向世晟,皇上又道:“朕等了许久了,伤口有些疼。” 世晟摆摆手:“阿婼,去吧。” 冲出回廊跨下台阶,头也不回大步离去,有风吹过,脚下有水珠点点滴落,恍似疾雨…… 君婼上了御辇,哭倒在皇上怀中,且哭且说:“似乎再也见不到世晟了。” 皇上抚着她肩不语,心想,见不着才好。 君婼说道:“都怪大哥,多年对我不理不睬,我心中便将世晟当做大哥了,若不将世晟当做大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说不定早就私定终身了,世晟那儿都好,是我没往该想的地方去想。” 皇上挑了眉,该想的地方?哼,君晔做得甚好,就不该对你好。从此刻起,朕承认君晔乃是朕的好友。 君婼没完没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直哭得气噎喉干,皇上想要安慰,又怕适得其反,想了想拧眉道:“难看死了。” 君婼悚然一惊,停下来两手捂了脸,从手指头缝里看着皇上,皇上歪头瞧着她,唇角挂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君婼哼了一声,突埋头在他怀中,脸用力抹了几下,嘴里说道:“让你笑话我,让你笑话我……” 嘀咕着抬起头看着皇上胸前斑驳,得意说道:“皇上脏死了。” 皇上低头瞧了瞧,一脸嫌恶脱了外袍,揽过君婼让她趴在腿上,温言道:“哭也哭过了,就忘了吧。” 君婼舒服趴着懒懒说道:“不会忘的,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世晟。” 皇上抚在她后背的手一顿,君婼换个更舒服的姿势,闭目道:“睡会儿。” 皇上拇指食指相扣,未挨到她额头,君婼恹恹说道:“玉璧已经还了,皇上不许再提世晟,我也不再提皇上的阿菁。” 皇上哼一声不服气道:“朕没有收过萧夫人的东西。” 君婼不理他,已睡了过去,皇上听着她小小的呼噜声,抚着她发抿着唇笑,笑着笑着看一眼君婼,昨夜里喝的避子汤,这会儿可还有效吗? 看着看着拇指食指又扣了起来,若是没效了呢? 手又松开来,皇上一路纠结到了行宫,君婼犹自睡得沉,皇上心想,这傻丫头难道是一头猪转世?总能睡得这样香。 看着君婼的睡颜发愣,朕都说了能忍,偏偏喝什么避子汤撩拨朕,惹得朕心里猫抓一般难受,要不,让君婼再喝一次?可是若伤了身子,还是算了,朕能忍。 说是能忍,心痒难耐,身上痒了能挠,心里痒了,怎么办?洗冷水澡去吧。 自从有了君婼就没洗过冷水澡了,总与君婼一起泡温泉。铭恩尽心尽责,知道皇上的喜好,从深井中汲了水上来,皇上热血沸腾进去,从头到脚冻得发青出来。 心里不痒了,身子打颤哆嗦,一头钻进君婼被子里,紧抱着她簌簌发抖。 君婼被抖得醒了过来,瞧着皇上的模样惊问怎么了,皇上上下牙打着磕,可怜巴巴说道:“君婼,朕如今,洗不得冷水澡了。” 君婼一听大喊铭恩,铭恩忙进来,君婼劈头盖脸训斥道:“皇上伤口刚好些,怎么洗上冷水澡了?皇上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皇上紧裹着被子,朕怎么不懂事了?铭恩低着头道:“小人劝过了,皇上非洗不可,殿下也知道皇上的脾气……” “他什么脾气?”君婼接着训斥,“你找我不就行了。” “那个。”铭恩看一眼君婼,“殿下睡得香,皇上不让打扰。” “锦绣呢?”君婼看向窗外。 铭恩忙道:“锦绣出行宫为殿下买好吃的去了。” “又去闲逛。”君婼咬牙捶床,一拳砸在皇上身上。 皇上一声闷哼,伸手揪一下她:“君婼,疼,又疼又冷……” 君婼摆摆手让铭恩出去,钻进被子里脱了衣衫抱住皇上,搓着他身子咬牙嗔怪:“傻子,大傻子……” 皇上只顾闭着眼埋头取暖,刚暖和些手脚纠缠过来,纠缠着说道:“君婼可知,朕为何要洗冷水澡,朕心里痒,这会儿又痒上了,君婼,昨夜里那避子汤可还有效?” 君婼手抚了上去,眉开眼笑道:“心里痒?是这里痒吧?” 皇上嗯一声,君婼起身道:“留着,留到夜里,洞房花烛。” 皇上又嗯一声,君婼穿了衣衫,为皇上掖了掖被子:“先捂着,待太医来看过,没伤了身子才好。” 皇上饱睡一觉,神清气爽起来,太医请过脉,特意低眉顺眼道:“皇上,避子汤三日有效。” 皇上精神一振,连说有赏。 太医缩着脖子领了赏,出来看一眼铭恩,铭恩笑着低声道:“皇后殿下让医官怎样说,医官便怎样说,准没错。” 太医瞧一眼屋中:“欺君可是杀头大罪。” 铭恩手在脖子上一比:“不听皇后殿下的,眼下就得掉脑袋。” 太医又回头瞧一眼:“奇怪,皇上竟信了。” 嘟囔着去了,铭恩叉着手笑,皇上盼着天黑吧。 度日如年,总算夜幕降临,皇上与君婼早早用过晚膳,在园子里走了走,君婼笑说满天星斗,皇上头也不抬,说真好看。 走了一圈回去拎起君婼,几下扒了衣裳,扔在浴桶中,将她洗刷干净,扔在床上说声等着。 皇上沐浴了,未着寸缕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眼神急不可待,从头到脚血脉偾张,某处刀剑出鞘,君婼手捂了脸,从指缝里看着偷笑。 皇上赧然抿了唇,上了床欺身过来:“今夜注定无眠。” 君婼明白过来又笑,皇上说声不许笑,将她压倒在床,号角也来不及吹,便要持着刀剑冲锋陷阵,身子挨上君婼的身子,颤颤唤一声君婼:“这些日子,朕忍得辛苦。朕不明白,就差这一步,又有如何不同?” 君婼好不容易忍住笑,这笑忍了大半日,从皇上相信太医所说,认为避子汤三日有效,她就想笑,皇上真的英明神武吗?这个也信? 看皇上若孩子见着糖一般急切,伸臂环在他腰间,皇上身子一抖,赧然着不敢低头,闭了眼咬牙摸索,总也找不对地方,折腾一身汗方觉得遇了入口,停留下来试探着,睁眼看向君婼,哑声道:“君婼,唤我一声阿麟。” 阿麟?小麋鹿?君婼扑闪着眼,满面迷茫,皇上埋头在她胸前:“我的乳名,叫做阿麟。” 君婼再忍不住,咯咯咯大笑起来,皇上一惊,从头到脚软了下去,滚倒在君婼身旁,气得闷头不语,君婼笑了许久,手攀在肩头唤一声皇上,皇上不理她,君婼支起身子道:“生气了?我也不是故意的,只是忍不住了。” 能不生气吗?对一个将军来说?战死并不耻辱。最耻辱的,莫过去厉兵秣马多年,终到两军阵前,手持刀枪正要冲锋,却被一支冷箭射中,未来得及上阵杀敌,即不战而亡。 皇上更加气愤,君婼说到忍不住,又自顾笑了一阵,伏在皇上身上笑道:“皇上可知我为何笑吗?” “为何?朕很可笑?”皇上气愤中添了委屈。 君婼摇头:“我小时候养过一头小麋鹿,我为牠取名阿麟,谁想到,皇上也叫阿麟呢。” 皇上埋头不语,君婼一口亲上耳垂,轻唤一声阿麟。 皇上不理,君婼又一声唤,连唤了十多声,皇上方转身瞧着她:“君婼可听说过护身神兽之说?” 君婼点头:“相传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护身神兽,只不过我们瞧不见,皇上的是什么?麟佑麟佑,阿麟,可是麒麟吗?” “不是麒麟。”皇上认真说道,“西周太师姜尚,以麟头兽为坐骑,朕的护身神兽,便是麟头兽,麟头兽,就是大昭特有的麋鹿。” 君婼认真摇摇头:“不对啊,没听说过麋鹿是神兽,何况只是坐骑,岂能做皇上的护身神兽。” “朕的护身神兽就是麟头兽,朕是天子,自然与旁人不同。”皇上十分坚决,“那头小麋鹿,就是朕的护身神兽所化,去陪伴君婼的。” 君婼笑起来:“说不定是呢。” “就是如此。”皇上也笑起来,“君婼先见到的小麋鹿,还是先见到的齐世晟?” “小麋鹿。”君婼十分肯定,“大哥断了腿,我大病一场,阿麟来到我身旁,其后大哥避居玉矶岛,才认识世晟。” 皇上笑起来,孩子一般开心,带几丝得意看着君婼:“君婼的护身神兽,定是一头猪。” 君婼眉毛立了起来…… 因这一句话,君婼气到夜半。 皇上也知道说错了话,君婼一向认为自己是大美女,打呼噜都不肯承认,哪能说猪是护身神兽这样的话? 皇上忙道:“不是一头猪,是一头小猪。” 君婼扭着身子不理他,皇上想了想:“估计是长了翅膀的小猪。” 君婼气得两脚用力砸床,笨蛋笨蛋,你是麒麟,就不兴我是凤凰? 皇上只知在猪身上做文章,一会儿说红色的长了翅膀的小猪,一会儿又说这猪很瘦,一会儿又说猪是神猪,最后瞧着君婼笑道,红色的,长了翅膀的,瘦瘦小小的女神猪。 君婼腾一下坐起来:“猪,就知道猪……” 第71章 圆房3 皇上十分无辜:“不是猪,那是什么?” 君婼气呼呼说道:“青鸾,我是青鸾护身,知道吗?” 皇上嗯了一声:“青鸾,五方神鸟之一,乃是西王母坐骑,赤色多者为凤,青色多者为鸾。” 君婼哼了一声,皇上疑惑道:“护身神兽既为青鸾,为何睡觉打呼噜?” 君婼气得起身往外:“你胡说,美女怎么会打呼噜?” 皇上忙将她捞了回来,护在怀中道:“春寒料峭的,赤着身子往哪里去?” 君婼这才想起自己光裸着身子,一捂脸埋头在皇上怀中,一拳一拳砸过去:“都怪你,傻子,笨蛋,坏死了。” 皇上搂她在怀中笑:“君婼,叫我阿麟。 君婼唤一声阿麟,唇被皇上含住,许久分开,君婼软瘫在怀中:“阿麟,唤我阿婼。” “那是齐世晟叫的,朕不叫。”皇上又别扭上了。 “那便叫婼婼。” “婼婼是君晔君冕叫的,朕也不叫。” 君婼咬上他唇厮缠:“那叫什么” “既是青鸾护身,叫阿鸾可好?”皇上回咬。 君婼含糊答应,一声好溢出唇边。 窗外草丛中一声声虫鸣,压不住交缠中的低语。 多次肌肤相亲,要真刀真枪上阵,方发觉以往都是白做,局促着紧张着无措着,二人齐齐发着抖,谁也不敢看谁,交着颈一个向里一个向外,额头一层细密的汗珠,身上一层薄汗。 皇上满腔英雄气概,待要冲锋,君婼一声喊:“阿麟,会不会很疼?” 皇上手抚上她的脸,心中一软又儿女情长,抱着温言安抚:“若疼了,就咬我。” 君婼嗯一声,唇压在他肩头,缓缓弓起了身子,皇上挺身一冲,君婼啊一声闷喊,狠命咬了下去。 皇上喊疼的声音传到窗外,虫儿停止鸣叫,铭恩身子一抖看向锦绣,锦绣压低声音道:“不是女人才疼吗?” 铭恩摇头:“大概皇上是真龙天子,与旁的男人不一样。” 锦绣白他一眼:“皇上与女人一样?” 铭恩嘘了一声,摆手道:“回屋歇着去,你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象什么话。” 锦绣涨红了脸,贴着墙根一溜烟走了。 屋内又有声音响起,轻吟低喘,皇后一声声唤着阿麟,皇上唤着阿鸾回应,铭恩吓得不住后退,怪不得皇上喊疼,原来是叫错了名字,就算您贵为皇上,皇后也得连打带掐。不过,阿鸾是谁啊? 皇上攻城略地越战越勇,君婼丢盔弃甲连声告饶,一边告饶一边又说不要停。 云收雨歇,皇上瘫软在君婼身上,埋着脸闷声喘息,许久长吁一口气:“缺之毫厘,差之千里。朕总算懂了。” 君婼软倒在他身下,几汪成一滩水,欲将皇上化在其中,抚着他脊背道:“阿麟神勇,阿鸾今日方知。” 皇上就得意得笑,很快重振旗鼓策马而来,看着君婼道:“更神勇的,在后头。” 事实证明,皇上没有最神勇,只有更神勇。 挑灯看剑吹角连营,的卢飞快霹雳弦惊,几度征战数回拔营。 君婼疲倦得昏死过去又醒过来,皇上依然埋头忙碌,君婼响应一回又昏睡过去,地动山摇中睁开眼,皇上意犹未尽,正举着纱灯一寸寸端详她的身子,还不时动手动脚参详。 君婼叹一口气嘟囔道:“阿麟,疼。” “哪儿疼?”皇上忙问,“不是说很舒服吗?” “那儿都疼,快散架了。”君婼闭着眼。 皇上熄灭灯烛,窗外天光已亮,兴冲冲对君婼道:“后山泡温泉去。” 君婼摇头:“先让我睡会儿。” 君婼翻个身趴着:“尤其是那一处,疼得似要冒火。” “哪一处?”皇上扒着她眼睛问。 君婼从枕下摸索出一个石雕,抬手指了指:“抬手指都很累。” 又昏睡过去,醒来时正坐在皇上怀中,身旁温泉水淙淙流淌,绿树秀峰鸟语花香。 君婼一惊:“怎么在户外?” “侍卫从山脚下十里之外重重把守,无人敢进,天地都是我们的。”皇上亲着她的发,在她耳边道。 君婼懒懒靠着他,身旁温热身下清凉,皇上笑道:“抹药了,可还疼吗?” 君婼摇头:“舒服多了。可是皇上,我不是绢做的人,不能这样拼了命折腾。” 皇上嗯了一声,埋头在她后背亲吻着:“可是,朕忍不住,这会儿又想折腾了,那一碗避子汤功效只有三日,这会儿已经午后了,还剩半日一夜,明日开始,还得等九个月。” 君婼捂了唇偷笑,不敢跟皇上说是骗他的, 皇上说着话欺身过来,想了想又坐回去,让君婼坐在身上:“这样应该也行。” 皇上聪明,举一反三得折腾,君婼两手紧摁着他的腿:“阿麟阿麟,只要阿麟想了,阿鸾便吃药,吃一次可折腾三日。” 皇上埋头在她颈间,忙碌着说不好,君婼闭着眼承受,又道:“阿鸾若想了,也可吃药,又可折腾三日。” 皇上轻咬着她肩,用动作回答。 君婼心想,该骗皇上说七日才好,三日太短了,又一想,说得太长了,难免皇上会起疑心。 皇上折腾着说道:“早知如此,该带了刘尚寝来,她知道的花样多。” 君婼低喘着道:“说来奇怪,刘尚寝应该没有碰过男子,缘何什么都懂,难道她与先帝……” 皇上动作突凶猛一下:“叫你胡说,她是纸上谈兵。” “皇上,回宫后放那些大龄女官出宫吧,让她们嫁人生子……”君婼娇声说道。 “不许说话。“皇上复粗鲁了些。 君婼嗯嗯啊啊语不成句,靠在皇上怀中,任由他折腾。 这样的龙马精神,到夜里实在受不住了,摊着快要折断的手脚,哀声道:“阿麟,你将阿鸾吞入腹中算了,实在受不住了。” 这样一句话,皇上又若猛虎下山,君婼再不敢言语,待他*稍歇,眸子一转道:“阿麟,阿鸾觉得吧,这药都吃下去第三个夜晚了,万一药效如强弩之末,阿麟又这样精神,说不定阿鸾就有了。” 皇上抿了唇,君婼歪头瞧着他:“小阿麟还是小阿鸾,说不定一胎双胞,龙凤胎,阿麟。” 皇上手扣在她腰间,闷声道:“睡觉。” 君婼得逞,总算安稳睡了半夜,皇上比她睡得更沉。 次日一早醒来,皇上手摁在腰间,哀声道:“君婼,腰酸,酸得有些疼。” 君婼以为动了伤口,忙唤了太医来,太医诊过脉瞧着皇上神色,想起昨夜里避子汤一事,心中大抵明白皇上这是初经人事,房事过度了。作个揖说道:“皇上,《素/女/经》中有云,人年二十者,四日一泄;年三十者,八日一泄;年四十者,十六日一泄;年五十者,二十一日一泄……是以,房事要有节制,不可过频。” 看皇上皱了眉,忙道:“自然了,皇上年少体壮,只需静养,节制几日便好。” 皇上拧眉不悦道,“医术不精,你记错了。不可能四日一泄,一日四泄才对。朕前夜到昨夜半.......”皇上扳着手指,“两个四次不止......” 皇上大言不惭,一副讨论军国大事的神情,君婼在旁羞愤欲死,一把掐在皇上手臂上,咬牙对太医道:“知道了,退下吧。” 太医一走,皇上手捂上手臂:“君婼,疼,比腰还疼。” “行了。”君婼拍他一下,“给你揉揉。” 皇上趴着,君婼不徐不疾揉捏,皇上很快舒服得睡了过去,君婼也累得不行,索性坐在他腰上捧一本书看。 锦绣隔窗瞧见捂嘴偷笑,铭恩也过来凑趣,笑道:“这下好了,皇上是彻底舒坦了。” 锦绣扒着窗棂嘟囔:“好像你懂似的。” 铭恩闹个大红脸,气哼哼走了。锦绣回头不见他人影,方觉失语,在嘴上啪啪连打几下,嘱咐宫女小黄门仔细听皇上皇后吩咐,疾步找铭恩去了。 皇上睡了许久,醒来伸个懒腰,笑说腰不疼了,君婼探究瞧着他:“皇上,我突然想起一事。” 皇上笑看着她,手抚上她腰:“何事?房事吗?” 君婼脸紧绷着:“别闹,皇上明春是不是要选秀?” 皇上笑容一滞:“君婼缘何会如此想?” 君婼一想,不能说是皇太后说的,免得惹出旁的事端。沉吟道:“听说殷朝大内三年一选秀。” 皇上眸光沉沉望着她:“君婼呢?愿意为朕选秀?” 君婼咬了唇,皇上又道:“听说?君婼听何人所说?锦绣?” 君婼不说话,皇上唤一声锦绣,一位小黄门进来躬身道:“锦绣姑姑这会儿不在。” 皇上掌击在床头几案上:“传她来。” 锦绣正在铭恩门前低声下气说好话,铭恩死活不开门,听到小黄门说皇上传唤,连忙一路小跑回转,进到屋中,皇上扶膝坐在书案后,却不见皇后身影。 皇上冷眼瞧着她:“皇后去了萧府,朕与你,有话要说。” 锦绣头皮好一阵发麻,皇后殿下不在,铭恩闭门生气,若是皇上发了雷霆之怒,连个帮忙说话的都没有。又一想,我又没做亏心事,何必怕皇上。 理直气壮抬头,触到皇上的目光,心中一哆嗦,又低了头,对皇后殿下的好,若给我们九牛之一毛,我们也不至于怕成这样。 第72章 承诺 行宫门外有一株粗大的榧树,树龄已过百年,树干粗壮,树冠茂盛葱茏,亭亭如华盖。 君婼探望毓灵归来,隔着车壁小帘瞧见那树冠,就是一笑。 下了辇车行到树旁张开双臂,自言自语道:“若是我与皇上两个人,手拉着手,可能合抱?” 树后突伸出一双手,捉住了她的手,刚好将树干合抱。 君婼啊了一声喊道:“有树妖。” 皇上从树后探出身子,看着她笑。君婼也笑,都不松手,二人十指紧扣圈着树干,君婼笑问道:“皇上怎么躲在树后?” “等你,朕等你许久了。无事可做,就绕着大树转圈。”皇上道。 “绕着大树。嗯,大树下有很多虫子,蚂蚁蜘蛛蚜虫……”君婼狡黠得笑。 皇上倏忽松开她手,跳到一旁使劲掸着衣袍,君婼过去抚了几下,笑道:“什么都没有。” 皇上犹不放心,进行宫寝殿换了衣袍,携了君婼的手往后园而来,坐在临水的凉亭中,看着君婼张张口又抿了唇,起身摘两片竹叶交叠放在唇边,有明亮清越的乐曲流淌而出,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君婼抬眼望着皇上,痴而迷醉。 乐曲短而明快,皇上拿下树叶,带几丝腼腆望着君婼:“可能入耳吗?” “太能了。”君婼笑望着他,“皇上竟还有这样的能耐。” 皇上抿抿唇:“在皇陵山间疯跑的时候,遇见一位牧童,跟他学的,哄君婼入睡的曲子,也是跟他学的。” 君婼拉他坐下,笑吟吟道:“皇上的能耐真多。” 皇上低了头:“就是为了哄君婼一乐,锦绣与朕说了许多,原来君婼心里有那么多在意,朕让君婼不快了。” 君婼歪着头,皇上扳着手指头:“头一桩,宸妃派去的两位行首,她们试图诱惑朕,可她们身上脂粉味道太浓,熏得朕想吐,朕便让她们住在皇陵,去灶间学着烧菜做饭,后来年纪大些,给了些银两放她们自谋生路去了。” 君婼有些窘迫:“皇上,我太小肚鸡肠了。” 皇上抚一下她腮边垂落的发丝,又板着手指头:“第二桩,原来君婼那样在意阿菁,朕确实喜欢她,无法否认,不过朕更喜欢君婼,锦绣问朕,若君婼与阿菁同时落入水中,朕先救谁。” 君婼殷切看了过去,皇上一笑:“有朕在,怎么会让君婼落入水中,锦绣纯属无稽之谈。” “只是假设嘛,皇上会先救谁?”君婼的心怦怦怦急跳。 萧大人几句话,若拨云见日,君婼再未在意过萧夫人,也不去逼问皇上,不想今日锦绣问了出来,既问了出来,她想知道皇上如何说。 “自然先救阿菁。”皇上十分笃定。 君婼的心沉了下去,直坠入无底深渊,只怕是萧大人也料错了,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皇上握住她的手,君婼挣扎着,皇上不让,看着她的眼:“萧大人精通算学,乃是百年不遇的奇才,没了萧夫人,他便活不下去,自然先救萧夫人。” 君婼不挣扎了,却也心中不甘:“皇上就不怕我淹死了?” “君婼淹死了,朕陪着你。”皇上笑道,“萧大人如今所为,造福百姓泽被后世,殷朝不能没有萧大人。殷朝没了朕,再立一个皇上就是。” 君婼眼泪涌了出来,伏在他怀中呜呜咽咽哭了起来:“谁说皇上口拙,说得人家痛断肝肠。” 皇上抱着她,又扳一根手指头:“锦绣走后,朕想了许久,又在纸上写下来,怕说错了,君婼先听朕说完再哭,要不就忘了,一次说清楚,日后再无心结。朕喜欢君婼无忧无虑的。” 君婼抹抹眼泪趴在他怀中点头,皇上拧了眉:“还真有些忘了……” 思忖一会儿笑道:“对了,选秀,明明是君婼提出替朕选秀的,心里既不愿意,为何要提起?君婼,朕的皇后,不用装着大度贤良。朕答应君婼,此生不会选秀,后宫只要君婼一个。朕与君婼,便若寻常夫妻一般,匹夫匹妇生儿育女。” 君婼抬起头,怔怔看着皇上,皇上抚着她发笑道:“早上君婼提起选秀,朕有些气,气君婼竟愿意让别的女子进宫。朕有时候,心胸也不宽大。” 君婼笑起来:“是我太小性了,鸡毛蒜皮得计较。” “在意才会计较。”皇上捧了她脸,“东都恩科已开,该动身回去了,途径巩义的时候,朕想带君婼去皇陵,探望一下礼亲王。” “好啊好啊。”君婼搂了脖子,“正好瞧瞧皇上长大的地方。” 皇上捻捻手指:“没什么好看……” “就要看就要看,大哥那会儿若肯带着我,就能早些遇见皇上了。”君婼赖在怀中撒娇。 皇上手臂圈着她,埋头在她颈间,从没想过能遇见这样一个人,让他冰冷的心暖起来,渐渐融化所有的坚硬,在她面前软得一塌糊涂。 二人相依相偎,君婼静静靠着皇上,在心里一遍一遍回想刚刚皇上扳着手指头说的话,不是情话胜似情话。 静谧中假山石后有女声说道:“我是说者无心,你听者有意,我没有那样的意思?” 一位男声说道:“有意没意的,我确实是残废的太监,阉人,不男不女。” 君婼挑眉看向皇上,皇上点头,锦绣与铭恩? 就听锦绣急道:“你别那样作践自己。” “也不是作践。”铭恩堵着气,“这是真相,不用遮掩。” 锦绣跺着脚:“冤家,你想让我怎样?我求过皇后,将我许了你就是。” 铭恩说道:“我是可怜,也用不着姑姑施舍。” 皇上诧异看着君婼,仿佛发现新奇玩具的孩子,指了指那边,压低声音道:“君婼,铭恩与锦绣,那么大人了,还玩过家家呢。” 君婼拍他一下:“什么过家家,二人好上了,谁也不舍得离开谁。” 皇上愣了愣,过会儿一副了然的表情,起身绕至假山后,君婼连忙跟上。皇上一声轻咳站在铭恩与锦绣面前,二人慌得不知所措,也忘了行礼。皇上笑道:“铭恩喜欢锦绣,锦绣也愿意跟着铭恩,朕做主了,你们二人成亲,离开行宫前就成亲。” 锦绣磕下头去,说谢皇上,铭恩也磕下头去,眼泪落了下来:“皇上,万万不可,小人是个废人,岂能耽误锦绣一生,有她这份情意作念想,此生足矣。” 皇上愣住,铭恩又转向君婼磕头道:“皇后殿下请体谅小人的心,这会儿在徽州,大小事轻省,便放了锦绣离去,一旦回宫诸事缠身,她是古道热肠的性子,定不肯走。” 锦绣哭了起来,君婼无奈道:“都先起来,再慢慢商量。” 铭恩不肯起身:“今日既提起了,就请皇后殿下做主,放锦绣出宫。小人喜爱牵挂她,对小人是沉重的负担。” 君婼看向锦绣:“锦绣起来,也扶铭恩起来,你们二人商量好了,再来回我。” 锦绣抹着眼泪去扶铭恩,铭恩推开她,挣扎着自己起来,对锦绣行礼道:“我意已决,锦绣,再没什么好商量的。” 说着话转身走了,锦绣哭成了泪人。 皇上瞧着君婼:“相爱就在一起,他们二人这样,朕看不懂。” 君婼摇头:“情至深时情转无。” 皇上指指锦绣:“铭恩不就是去势吗?朕与君婼圆房前,不也有各种欢愉?让刘尚寝教教铭恩就是。” 君婼看着埋头哭泣的锦绣,扯一扯皇上衣袖:“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皇上先行回去,我与锦绣说说话。” 锦绣抬起头,噗通跪了下去:“殿下,便放我走吧。” 君婼看着她,锦绣磕头道:“奴婢心意已决。” 君婼说一声好:“只是此时不能让锦绣离去,我身旁没有得力的人,回宫再说,锦绣可记得与我的约定?” 锦绣点头,君婼笑道:“那便好,先起来,回屋歇着去吧。” 锦绣抹着眼泪走了,君婼看向皇上嗔怪道:“日后宫中这些男女情爱的事,我来管,皇上只管前朝军国大事就好。” 皇上有些不服气:“一是一二是二,何来那样复杂?” 君婼抱着他手臂笑:“真能一是一二是二,何来那样多的痴男怨女?” 皇上不解:“真是复杂,以后弟妹们的亲事,也交给君婼。” 君婼笑说好:“做媒是女子的天性。” 皇上点点头,抿唇道,“君婼,铭恩性子良善,他到皇陵后,给朕讲了许多故事,朴实却有道理,若非他,朕如今只怕就是满腔恨意的修罗,是以,铭恩对朕,恩同再造,朕怕得意时忘了他,便赐名铭恩,铭记他对朕的恩德。是以,不可让铭恩受委屈。” 君婼怔怔瞧着皇上:“铭恩铭恩,原来竟是此意吗?” 皇上点头,君婼一把抱住他,吸着鼻子道:“皇上怎么能这样可爱?” 皇上赧然道:“朕一个大男人,什么可爱不可爱的。” 君婼紧抱着他:“就是可爱嘛。可是皇上,我也不想让锦绣受委屈。他们两个的事,我们管不了。” 皇上嗯一声:“朕便给他高官厚禄富贵荣华。” 君婼点头,踮起脚尖在皇上耳边道:“阿麟,今夜,阿鸾想喝避子汤。” “不可。”皇上紧捏住她腰,不提还好,一提就气血奔涌。 夜里就寝,君婼笑眯眯瞧着皇上:“妾喝了避子汤。” 皇上怔怔瞧着她:“朕嘱咐过了太医,不让给。” “民间的偏方,浣花汤,药铺里就能买到,不需要太医。” “君婼怎会知道民间偏方?” “萧夫人告诉我的。” “多事。朕如今,不喜欢她了。” “阿麟要不要?” “不要白不要。” …… 第73章 闺蜜 未几,毓灵的伤痊愈,执意不肯随君婼返回东都,欲跟着世晟离开庐阳回到大昭,君婼依依不舍,抛下皇上,与毓灵说了一宵的话。 女儿家的心思,都愿对闺中密友倾诉。 毓灵说了许多,君婼心思简单,没什么可倾述的,只安静听毓灵述说。 毓灵是楚王府嫡长女,楚王妃家风严谨,对她严厉管教约束,毓灵总觉自己是金丝笼中的雀鸟,锦衣玉食仆从甚多,却一言一行都不得随己意,每日穿什么衣裳戴怎样首饰,都得两位管教姑姑请楚王妃过目,何时写字何时弹琴何时作画,都是提前几日就安排好的,届时一丝不苟照做,母亲每日黄昏会亲自盘问,若有一丝行错,就会竹鞭伺候。 毓灵说着苦笑:“婼婼知道竹鞭吗?就是竹子的末梢,细细长长,打上去钻心得疼,母妃不打别处,专抽小腿,抽得道道血痕之后再抹伤药,免得留下疤痕,我就那样一日一日熬着。十岁那年到了炀城,看到婼婼无拘无束,我心中十分羡慕。” 君婼记得毓灵那次入宫,她的琴棋书画博得命妇们交口称赞,楚王妃十分高兴。毓灵叹口气:“我言行举止琴棋书画样样学得出色,好博得称赞,每有人称赞我,我都想哭,可母妃会非常得意。母妃的娘家是一个大家族,嫡出的庶出的兄弟姐妹众多,从炀城回去后,母妃带我去了一趟殷朝,在嫂子弟媳众多姊妹面前,我出尽了风头。听到母妃对外祖母说道,昔日输了的,今日因毓灵,都赢了回来,总算扬眉吐气。我才知道,自己不过母妃炫耀和报复的工具。回到楚王府后,我来了葵水,我有个毛病,每次来都腹痛难忍,可母妃依然让我勤学苦练。那一日,我站在后花园的井旁,想要跳下去一了百了,君晔隔墙翻了进来……” “君晔带着我四处疯玩,他由着我纵容着我,我觉得,他将我的金丝笼子撕开了缺口,盼着有朝一日他能带着我遨游四方。每次跑出来回去都要挨打,我都能忍着,母妃知道是君晔后,跟我说他非陈皇后亲生,做不了皇帝,让我多亲近君冕,我头一次反抗,绝食明志,母妃竟让步了,许可我与君晔来往,就在那时,我听到他断腿的消息,我逃出家门去宫中看他,他装睡不理我,我趴在他床边哭,他吼着让我滚,派人将我送了回去,从那以后,再未相见。” 毓灵抚着颈间失而复得的玉珮,那日下决心刺杀殷朝皇帝,怕连累君晔,从颈间扯下塞在了席缝,机缘巧合被世晟瞧见,救了自己一命。君晔,是你的玉珮在护着我吗?君晔,你若不要我了,要明确告诉我,别想躲过去,我等你,等到与君冕成亲那一日,拜堂前你若不出现,我就自裁而死。 君婼不知她的决心,蹙眉道:“大哥究竟如何想的?大哥腿残后性情大变,说起来都是因为我。” 说着话叹一口气,毓灵摇头:“别说残了腿,就算面目全非,在我心里,他永远是那个君晔,御花园中那个君晔。” 君婼羡慕道:“毓灵姐姐与大哥是一见钟情呢,不若我与皇上,好几次险些打起来。” 毓灵瞧着她:“婼婼,只是我没想到,君冕他……” 自己那个有些木讷的二哥?君婼看着毓灵,毓灵低了头:“订亲的消息一传出,君冕前来找我,结结巴巴的,说是心慕已久……” 君婼捂了唇:“我的两个哥哥都喜欢毓灵姐姐?可如何是好?” 毓灵绞了手指:“我跟君冕明说了,说我爱的是君晔,他虽伤心,回去就跟陈皇后言明,要断了亲事,陈皇后便将他拘在王府。” 君婼拊掌道:“别说,我二哥才是真男人,大哥可恶,及不上二哥。” 毓灵忙道:“才不是呢,君晔有他的苦衷吧。” 君婼摆摆手:“自以为替他人着想,却将别人伤得体无完肤,他这臭性情,若非我大哥,都懒得理他。” 毓灵不依了:“婼婼不能这样说他,从小没了娘,陈皇后又霸道,皇上一甩手万事不管,没人体贴他。” 君婼笑道:“有毓灵姐姐体贴就行了。” 毓灵伸手捂她的嘴,君婼嘻嘻哈哈笑道:“毓灵姐姐,大哥那样的别扭性情,别等着他来找你,他就算想,也会忍啊忍,说不定忍到白头。你去找他,泊小舟在玉矶岛旁,吃喝带足了,风吹日晒雨淋都不要离去,三日下来他若还是忍心不见你,你就忘了他。虽然会痛苦难过,假以时日总会忘了的。” 毓灵揶揄道:“你倒是有经验了。” 君婼捂着脸笑:“哎呀,人家给你出主意,你倒打趣上人家了,我不是盼着当姑母吗?我的两个哥哥,毓灵姐姐怎么也得让一个称心如意,毓灵姐姐做了我嫂子,想着给另一个物色个好的。” 毓灵就笑:“你呀,总是这样欢快,心中无难事。” 君婼低了头:“有难事啊,我去找世晟告别,他那样客套,我知道,他心里还没过去,我也不知该如何去做。这天下没有女子三夫四郎,就算有,我一颗心都给了皇上,再容不下别人了,就算那个人是世晟。” 毓灵安慰她道:“他总会过去的,自己的心结总得自己去解。” 君婼埋头道:“还有大哥二哥,他们都对我那样好,我却无以为报。” 毓灵手抚上她肩:“他们对婼婼好,是不求回报的。” 君婼叹口气抱住了毓灵:“嫂子,先叫一声嫂子,若是大哥一味冷待你,你便跟了我二哥,我二哥忠厚,会死心塌地对你好。” 毓灵掩藏了心思,说一声好。君婼伸出小指说拉钩,看毓灵迟疑,愤愤说道:“嫂子,无论如何,你可不能犯糊涂,要死要活的,哼,最瞧不上为了情爱要死要活的人,若是为了家国上阵杀敌,脑袋掉就掉了,若是爱人去了殉情也就罢了,若对方无意,自己何必苦苦纠缠,还以死相逼,用一死换得对方愧疚,值得吗?嫂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毓灵手指伸了过来,笑道:“君婼言之有理。” 毓灵随着世晟走后,君婼与皇上踏上回东都的归程。 因皇上徽州庐阳城遇刺,回去的侍卫加派一倍,队伍更加浩浩荡荡,君婼随着皇上坐在队伍中央的御辇里,想着世晟临行前竟未与她说一句话,连句珍重都没有,怏怏不乐。 皇上笑问如何,君婼哼一声:“随着皇上出行,陪侍的人多如牛毛,实在无趣。” 皇上脸色一沉:“与齐世晟出行,十分有趣是吧?” 君婼咬唇不语,半晌趴到皇上膝头:“只要能陪着皇上,无趣便无趣吧。” 皇上一笑,手抚摩着她的颈项,君婼怏怏道:“若是我能三夫四郎就好了。” 皇上拇指食指相扣,响亮弹在她额头上,看君婼捂了额头,笑道:“朕想这么做,已经有些日子了。” 君婼揉着额头噘了嘴,趴了一会儿,起身仰脸儿看着皇上,小声道:“阿麟对阿鸾,可是有求必应?” 皇上点头,君婼笑道:“那,阿麟为阿鸾施一回美男计?” 皇上又沉了脸,君婼笑道:“致歉对秋蓉的年纪存疑,百里查过了,她二十五岁,却谎称十九,着实可恶。我不喜欢她,又怕她真的是母后的妹妹,若冷待了她,对不住九泉之下的母后。既无线索可查,只能问她自己。” “这样。”君婼唇凑到皇上耳边,“皇上假装要临幸她,欲要临幸的时候停下来,脱衣裳前就停,皇上这样好看,不能让她看了去。假意为难对她说,哎呀,朕十分喜爱秋蓉,不过呢,秋蓉有可能是皇后的姨母,朕的后宫,不能又有姨母又有甥女乱了伦常,朕只能忍痛割爱了。秋蓉喜爱皇上,每次瞧见皇上,跟饿狼看到猎物一样,她若不是母后的妹妹,肯定会说实话。” 君婼说完,眼巴巴瞅着皇上,皇上手覆上她眼:“想都别想。” 君婼愤愤道:“不是有求必应吗?不过演一场戏,皇上又没损失。” “朕心里有损失。”皇上抚着胸口。 看君婼不悦,笑道:“不过是君婼的执着,就算是君婼的姨母,她的性情也不会变,朕来问君婼,若她果真是君婼的血亲,君婼会如何待她?” 君婼老实摇头:“只想着证实,其余的,未想过。” 皇上笑道:“就让她呆在宫中,随着母后吃斋念佛,衣食无忧,已是她的造化。” 君婼无奈说好吧,靠着皇上闭了双眸,心想皇太后借着选秀挑拨我与皇上,再加上假冒的衣衫鞋袜,足以说明其居心不良,秋蓉跟着她吃斋念佛?恐怕是狼狈为奸吧。这话不能对皇上说,只能在心里装着,待回宫后审时度势,再做定夺。 想着想着睡了过去,皇上任她靠着,捧一本书看。御辇不急不缓行进,道旁树木嫩绿,树下各色野花在风中摇曳,有成群的鸟儿从青天飞过,远处山间的歌声随风飘入耳中: 天初暖,日初长,好春光。万汇此时皆得意,竞芬芳。笋迸苔钱嫩绿,花偎雪坞浓香。谁把金丝裁剪却,挂斜阳? 锦绣坐在车辕上看着另一旁的铭恩,自从那日后,铭恩待她形同陌路,不认识一般,看来是铁了心要赶她走。 锦绣心中叹息着,自己留下来,铭恩会认为是对他的怜悯,还是算了,往前看吧,自己娘家没人了,就到泸州找杜鹃去。 且行且走,半月后来到巩义皇陵,天阑裕山谷口,一位少年迎风而立,正翘首企盼,瞧见皇上行辕冲了过来,大喊着二哥。 皇上一声吩咐,行辕停了下来,皇上迈步下去,礼已疾步跑了过来,双膝跪地哽咽说道:“臣礼亲王拜见陛下。” 皇上弯腰扶起他,君婼笑着看了过去,一年多不见,少年高了半头,比在宫中结实许多,神情举止更加斯文,一双晶亮的眼看着君婼,笑嘻嘻唤一声嫂子。 第74章 青梅 天阑裕山势雄伟,历代帝王陵寝金碧辉煌,富丽堂皇的殿宇旁有几座青灰色的瓦房,君婼笑着指过去:“那里可是皇上居住过的地方?” 皇上摇头:“那是守陵卫队驻扎之所,朕住过的地方在那儿。” 顺着皇上手指的方向看向半山腰,与皇陵军营相对,有一所小院,石头砌的地基,土坯为墙茅草为顶,君婼气不打一处来:“堂堂皇子,怎么住这样的地方?” 皇上笑笑:“其时朕来的仓促,先帝旨意又不明确,在军营寄住数日,卫兵们建了这所院子,向阳的山坡,居高临下,挺好。” 君婼哼了一声,礼在一旁道:“臣弟已经命人加固过,其中摆设丝毫未动。” 君婼闹着要上去瞧瞧,皇上有些犹豫,君婼道:“不让看,这几日就住上去。” 皇上命人在山脚下候着,带着君婼登山,石阶齐整延伸,皇上踏上去笑道:“当年是羊肠小道,下雨泥泞,下雪路滑,朕照样如履平地,练出来了。” 君婼想起登基大典上,他从大庆殿中门昂然缓步走进,步伐流云一般轻盈,冕上垂下的十二藻玉珠只轻轻晃动,叹口气道:“果真是提前练过的,只不过其时不是为了登基。” 皇上不解看向她,君婼笑着提起皇上的登基大典,皇上一笑:“君婼那日很好看。” 君婼疑惑看向皇上,皇上笑道:“若砂砾中的明珠,一眼扫过去便瞧见了。” 君婼得意而笑,皇上握了她手,相携登上半山腰,小院中干净整洁阳光满地,院中铺一块油毡,其上摊满了书本,二人正发愣,一位绿衣女子抱一摞书从屋中走出,看到皇上与君婼也是一愣,愣半晌笑道:“是你?阿麟?可还认得我吗?” 女子眉清目秀笑容温婉,身上似乎晕着书香,通身上下的气韵,若山间静静流淌的溪水。君婼握紧皇上的手,皇上瞧着女子道:“姑娘十分面善,敢问姑娘是?” 女子笑起来:“小女子蔷薇……” 君婼一咬牙,芙蓉是编出来的,蔷薇却是真的。 皇上凝神道:“似乎并不相识……” 蔷薇笑起来:“小牧童,想起来了吗?” 皇上愣住,牧童竟是女子?蔷薇笑道:“教阿麟吹叶唱曲的牧童,阿麟为我刻过石雕。” 说着话从袖筒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石牛,皇上笑道:“没曾想你是女子。” 蔷薇也笑:“小时候顽皮,着了男装进山方便。” 皇上忙问:“有一年常常见着,再后来,就见不着了。为何?” 蔷薇笑道:“八岁那年,随着父亲迁移到了东都,父亲是礼亲王的西席,去岁礼亲王前来皇陵为母守孝,我又随着父亲回来,礼亲王命我将小院维持原样,这里的书允许我随意看。今日春阳正好,将书搬出来晒晒。” 皇上一笑:“乃父是当代鸿儒贺文举,贺先生?” 蔷薇笑说不错:“不过阿麟,这话不能让父亲听到,听到会生气,说当代鸿儒怎么也轮不上他。听说这院子乃是皇上昔年所住,阿麟是皇上的书童?” 皇上未说话,君婼笑道:“他就是皇上,我是他的皇后。” 蔷薇唬得一惊,手中书掉落在地,君婼瞧着她笑,又看向皇上,皇上摇摇头,过去蹲下身将书捡起。 蔷薇醒过神拜了下去,皇上欲要搀扶,君婼飞身过去堵在皇上面前,笑道:“蔷薇姑娘免礼。” 蔷薇站起身依然有些懵懂,君婼捉住皇上的手:“皇上,带我进屋中瞧瞧。” 蔷薇瞧着帝后并肩进了屋中,转身飞一般跑下石阶,礼正守在山脚下,瞧见她的身影,一笑迎了上来,在石阶上拦住她笑道:“再摔着了。” 蔷薇啪得一声打一下他手:“阿麟竟然是皇上,礼怎么不早说?” 礼笑得温和:“就想吓吓你,瞧瞧你会不会慌张,原来,沉静如水的人也是会慌乱的。” 蔷薇站在他身旁,抬头望着山腰的小院:“唉,其实当时我以为他是二皇子身旁的小太监,没敢那样问罢了。” 礼忍不住笑出声来,蔷薇徐徐吐一口气:“皇后殿下真美。” “没有你美。”礼认真瞧着她。 蔷薇一笑:“小孩子,不懂。” 礼抿唇不语。锦绣在一旁瞧着,低声对铭恩道:“礼亲王开化得早了些,才十二。” 铭恩本不想理她,忍不住说道:“记错了,十一。” 锦绣一笑:“二十三日了,总算跟我说一句话。” 铭恩抬头望着半山腰,那里也有他的回忆,十九岁来三十一走,最美好的年华,如果阉人也能有美好的话。 皇上与君婼进了屋中,下意识抬起头笑道:“盖了屋瓦后不透光了,以前躺在床上,阳光从屋顶透下来,尤其是冬日的时候,很暖和。” 君婼嗔他一眼:“冬日的夜里呢?夏日下雨的时候呢?” 皇上笑笑:“冬日夜里会透进冷风,夏日下雨的时候,将书挪到不漏雨的地方,朕坐在一旁看着。” 君婼抱住他,皇上抚着她头发:“朕年岁稍长后,学会摆皇子的威风,便去军营中逼着守卫修葺,其时百里刚调任军营,瞧见这院子,便说不象话,欲让朕搬到军营中,我嫌人多嘈杂,熟识后,百里常来谈论兵法,后来便跟着朕,成了朕最得力的干将。说到底没有怎样辛苦,只是心中愤恨难平罢了。” 君婼埋头在他怀中,皇上笑道:“细说起来,懿淑夫人,铭恩,百里,都是在皇陵相识,还有……” “还有青梅竹马的蔷薇。”君婼勉强压下心中的酸意,抬头望着他,紧蹙了眉尖。 皇上抱起她放在炕上:“又使小性,朕想说的是贺先生。不过……” 皇上笑看着她:“朕也有青梅竹马了……” 笑容里有孩子气的得意,君婼靠着他环顾四周,土炕靠墙放着一个矮柜,装些衣物,靠窗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其上油漆已斑驳,其余除了一摞一摞的书,再无长物,可谓家徒四壁。想起自己在大昭皇宫精致华美的凝香殿,人都谓若仙宫。 再也顾不上泛酸,心里满是愧疚:“皇上,一直以来,我都太享受了。” 皇上摇头:“君婼是金枝玉叶,怎样享受也是应该。” 君婼愤愤道:“皇上也是金尊玉贵的皇子啊,为何就该遭受不平?” 皇上瞧着她笑:“皇子不过是个出身,比起那些颠沛流离衣食堪忧之人,朕已经太过幸运。” 君婼怔怔看着他,他的心胸这样宽阔,可容下沟壑纵横的河山,一点一点深入他的内心,峰峦叠嶂气象万千。 她的唇贴上他的,轻尝浅嘬着,低低说道:“阿鸾何其有幸,做了阿麟的妻。” 皇上的唇压了上来,曾经将愤恨作为支撑下去的力量,因有了她,渐渐放下那些苦难心酸,愿意让过往随风而逝。有了支撑,方不辜负自己于枯燥中的挣扎煎熬。有了救赎,心胸才更加坦然开阔。 二人纠缠在一处难解难分,君婼低唤着阿麟阿麟,君婼每唤阿麟并自称阿鸾,不是有求于他便是图谋,房事。 皇上一个激灵松开君婼,坐起身道:“不可。” 君婼手揪住腰间紫金玉带往下一拉,皇上跌倒在君婼身上,君婼含笑道:“三月初一起,今日三月二十六,我已连喝二十六日浣花汤,悄悄请太医诊过脉,身子无恙。” 皇上撑起身子愣愣瞧着她,君婼舔唇道:“骗皇上的,没有那样神奇的避子汤,药效能持续三日,每日都喝的。” 皇上跳下炕咬牙道:“太医敢欺瞒朕,胆大妄为。” 君婼从身后抱住他:“皇上,太医无罪,太医有功。” 皇上不理她,君婼笑道:“皇上这些日子,不是很欢喜吗?白日里神清气爽的,夜里睡得安稳,还在梦里笑……” “朕才不会,在梦里笑傻死了……”皇上赌气道。 “笑了,都笑出声,将我吵醒了。”君婼笑看着皇上,揪一揪他衣袖,“欢喜就承认嘛,梦里笑有什么丢人的?皇上跟我说说,都梦见什么了?” 皇上抿了唇:“不记得了。” 君婼摁他坐在炕沿上:“说说嘛。” 皇上扭着脸:“多了,梦见变成了小麋鹿,陪在君婼身旁,梦见拜堂后揭开盖头,君婼美得象画,然后洞房花烛……又梦见在地宫中,大红棺材追着我,君婼过来一脚踢飞,然后脱光了衣裳……还梦见君婼挺着大肚子,诞下一对龙凤胎,小阿麟与小阿鸾……” 皇上说得极快,生怕停住了就臊得说不出口,君婼跪坐在地趴在他膝头,眉开眼笑瞧着他:“皇上每一个梦里,我都在。” 皇上嗯了一声,君婼笑着央求:“皇上,赦太医无罪嘛。” 皇上不置可否,君婼摇着他手:“萧夫人喝了一年多的浣花汤,不也没事吗?如今怀着的,是第二个孩子了。皇上……” 皇上看着她:“这样,君婼不用喝避子汤了,怀上就怀上,朕与君婼的孩子,才不会在意那些繁文缛节鸡毛蒜皮。” 君婼笑说就是,小心翼翼看着皇上:“那,太医如何处置?” “太医院副提点随着上圣太后离开东都后,副提点一职空缺,就提拔他吧。”皇上金口玉牙。 君婼高兴得将皇上扑倒在炕上:“皇上,我们住在这里,做几日寻常夫妻,可好?” 皇上说一声好,抱住她滚倒下去,两情缠绵两意正浓,窗外春雷突然炸响,轰隆隆不绝于耳,有人冲进院子,大声喊道:“快,将书都抱回去。” …… 第75章 故人 君婼吓得缩在皇上怀中,皇上意头正浓,沉声向外喝道:“谁敢进来,杀无赦。” 院中瞬间静默,过一会儿有人轻手轻脚走过来,从外面紧扣了屋门,手指白净修长,大概是铭恩。 皇上有条不紊,不徐不疾,埋头接着做该做的,君婼听着外面杂沓的脚步声,大气也不敢出,紧抿了唇,两手攀在皇上肩头。 渐渐得有了隐秘的快感,若昆弥川的怒涛从身上一波一波掠过,一浪高过一浪,外面的脚步声已听不到,身子一点点紧绷,极致处若满弦的弓,颤颤得应声崩断,瘫软在皇上身下,额头一层细密的汗珠,皇上低头吮了上去,君婼紧咬在他肩头,挡住了溢出唇边的细细的呜咽。 窗外雷声稍歇,雨水冲刷而下,打在屋瓦上伶仃伶仃作响,少顷,檐下水流如注, 屋内,皇上骤雨初歇。搂君婼在怀中,扯过薄被盖了,薄被上有阳光的香味,温暖干净舒适,皇上笑道:“蔷薇刚晒过的。” 君婼靠着他:“皇上,我不会为难蔷薇的,我要谢谢她,曾在山中陪伴过皇上。” 搂着她的手臂一紧,皇上的唇贴了上来,身子覆上她的,低低说道:“蔷薇于朕,只是牧童,无关男女。” 君婼嗯一声,朝他怀中贴近些,又躲开了,两手推拒着:“皇上,外面满院子的人。” 皇上一笑:“做寻常夫妻是不能够了,不过今日朕彻底放松,毫无顾忌,太医不是说吗?一日四泄。” 君婼哭笑不得:“皇上,是四日一……” 唇被堵上,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屋里屋外翻云覆雨。屋外风雨停歇,屋中尚行云布雨。 直到铭恩在外壮着胆子道:“皇上,巩义的官员与守卫皇陵的将士,都在等着拜见皇上。” 皇上施施然起身,为君婼穿好衣衫,看着她有些蓬乱的头发,抿抿唇蹲下身,抽出炕下一块砖,赫然有一个炕洞,手伸进去拿出一把梳子,石头的梳子,已磨得光滑铮亮,笨拙为君婼梳着发,君婼说一声等等,拿过梳子,站在炕上为他梳好,端详着笑道:“皇上,让锦绣进来吧。我们这寻常夫妻做不成了。” 皇上笑道:“以后一辈子都是寻常夫妻。” 君婼嗯一声,看着皇上大步而走,锦绣疾步进来,君婼正弯着腰,手在炕洞中摸索着,摸出几个石雕,有铭恩百里,还有一位温厚女子,大概是懿淑夫人,还有一副弹弓,另有一卷小小的画轴,打开来,画中一位髫龄男童坐在母亲膝头玩耍,男童是皇上,母亲却不是皇太后。君婼叹一口气:“许是皇上思念母亲所画。” 锦绣接过去端详着:“皇上小时候真可爱呢。” 粉白粉白的脸,鼓鼓的腮帮将扁桃心的唇挤成了圆桃心,一双狭长上挑的眼含着笑,专注摇着手中拨浪鼓。君婼手抚上画中男童的眉眼,不禁笑了。 待锦绣为她梳好发髻,仔细将画轴卷上,嘱咐道:“这些都放到我的百宝箱中,带回宫去。” 走出屋门,云收雨霁,天空挂一道浅浅彩虹,蔷薇坐在石凳上,礼拿着一本书,缠着她问东问西。 君婼摆手制止众人行礼,迈步来到院门外极目四顾,雨后的山间清凉空旷,树叶上滚着水珠,浅嫩的碧绿如洗。远远走来一人,拾阶而上,飘逸的乌发簪了玉簪,月色锦衣上绣一枝挺拔青竹,举手投足闲散自在,走得近了,白面微髯,肌肤上光泽流动,抬眸一笑,双眸中闪烁出琉璃般的光芒,璀璨动人。 蔷薇唤一声爹奔了过来,男子笑着答应一声,高大的身躯谓躬,对君婼一揖道:“草民贺文举拜见皇后殿下。” 君婼忙说先生不用多礼,比手道:“先生请院中坐。” 贺先生坐了,隔着手中茶盏看向君婼,眼底奔涌出暗藏的波涛,君婼心中诧异,面上不动声色保持微笑。 贺先生良久回过神,似乎有些失望言道:“看来,皇后殿下肖父。” 君婼惊讶道:“贺先生认识我父皇?” “草民曾忝为瑞直西席。”贺先生此言一出,抬眼望向远处青山,神情似追忆似怅惘。 君婼忙起身施礼:“原来是父皇的先生。” 贺先生摇头起身:“草民教得不好,不敢受皇后殿下的礼,既拜见过,草民告退了。” 君婼说声等等,眼巴巴瞧着他:“贺先生既是父皇的故人,可见过秋荻?” “秋荻?自然见过。” 君婼一听,忙比手道:“贺先生再坐片刻,我想问问秋皇后的事。” 贺先生复坐下,不解看着君婼:“秋皇后?大昭的皇后是舜英啊。” 说到舜英二字,眉峰微耸,面上依然平静,君婼没有察觉,笑道:“秋皇后乃是薨逝后追封。” 贺先生叹口气:“受委屈的,永远是她。” 君婼亲手为贺先生斟一盏茶:“想听先生说一说秋皇后。” 贺先生展眉道:“秋荻很美,身子柔弱性子倔强,十分好学,瑞直少时即有头风之症,秋荻是尚功局女官,总是为他治香,每次到书房来,碰上我为瑞直授课,她就听得忘了离去。舜英看秋荻好学,便让她到太子书房伺候笔墨,她可以名正言顺跟着瑞直与舜英一起听讲。” 君婼扑闪着眼,怎么跟以往听到的不太一样?遂问道:“秋皇后与陈皇后相处如何?” 贺先生笑道:“两个人年纪相差不大,又都聪慧好学,自然相处甚欢,舜英虽小秋荻三岁,却姊姊一般照顾秋荻,秋荻当着人碍于身份,背着人就缠着舜英,有一次搂着舜英的肩耍赖,被我瞧见了,臊得脸都红了。” 君婼惊讶看着贺先生,这样月朗风清的一个人,断不会撒谎,父皇母后与陈皇后之间,究竟是怎样的过往,当下问道:“今日既遇着先生,我索性问个明白,父皇呢?喜爱谁?秋皇后还是陈皇后?” 贺先生默然着,抚在膝上的手攥了拳头又松开,松开又攥住,任山间清风吹过,许久方道:“瑞直喜爱秋荻,舜英也一力促成,可皇后不喜秋荻,皇后喜爱舜英。舜英嫡母早丧,继母严苛,皇后将她接入大昭皇宫,养在身旁。小时与瑞直同吃同住,长大后二人一起读书,是皇后中意的太子妃。皇后拿着养育之恩相逼,舜英与瑞直成亲,成亲后不久有了身孕……其后的事,草民已离开大昭,便不知道了。” 不过寥寥数语,贺先生似十分疲惫,站起身拱手告辞,君婼客气相送,怔怔望着贺先生背影发呆,说是先生,看起来与父皇差不多的年纪,又是这样遗世独立的风姿,母后为何不喜欢贺先生? 回头唤一声蔷薇,蔷薇微笑着走了过来,君婼笑问道:“蔷薇可听贺先生说过大昭皇宫之事?” 蔷薇一愣:“父亲去过大昭吗?从未听他提起。” 君婼又问:“蔷薇的母亲是何人?” 蔷薇摇头:“听父亲说,母亲生下我就去了,小时候问起,父亲总面带不悦,慢慢也就不问了,只知道母亲是父亲收留的一位孤女。” 君婼点点头:“这些年,贺先生没有续弦吗?” “没有。”蔷薇提起此事有些气愤,“父亲每到一处,追逐的女子成群结队,有许多比我年纪小的姑娘痴恋父亲,父亲石块一般,从不对任何人动心,要说对母亲痴情吧,父亲擅丹青,家中却无母亲的画像。” 君婼笑笑:“贺先生这样的人物,怎样的女子堪配?我也想不出。” 蔷薇叹口气:“确实如此,我不过盼望着父亲找个人陪伴,对我好与不好都不重要,只要对父亲好就行。” 傍晚时皇上回来,携了君婼往山脚下进了一所小院,贺先生一尘不染从厨房出来,指指院中八仙桌笑道:“草民手艺粗糙,皇后殿下勿要嫌弃。” 八仙桌上一色雨过天青瓷,碟中各式菜肴琳琅满目,香味直钻入鼻,众人落座,皇上笑道:“贺先生特意要宴请君婼的。” 君婼讶异不已,贺先生一笑,抬手说请。 君婼埋头品尝美食,贺先生与皇上把盏畅饮,酒至半酣对蔷薇道:“拿剑来。” 贺先生持剑站到院中,舞剑清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歌声激越剑影雄浑,君婼抬起头看得痴了,一把夺过皇上酒盏笑道:“我也想喝酒了。” 皇上一笑说可,君婼浅酌着,月色中贺先生的身影灵动飘逸,似藏着一丝飘渺的寂寥。 君婼没沾过酒,两盏下肚薰然而醉,唱着不成调的歌曲离开贺先生的小院,众人跟在身后偷笑,君婼脚刚踏上石阶腿一软脚下一滑,坐在石阶上死活不肯起来,赖着让皇上背,皇上无奈,侧脸看铭恩一眼,铭恩忙挥手让众人后退,再后退。 皇上弯下腰,一路背着她回到山腰小院,进了院门,君婼从皇上背上跳下,将皇上扑倒在石桌上,撕扯了衣裳尽情撒酒疯,皇上只得由她,正飘在云端的时候,君婼嘟囔道:“皇上,我喜欢上贺先生了。” 皇上一翻身,君婼光裸的后背贴上石桌,喊一声冷,山间的夜风吹过,颤颤得起栗,皇上动得凶狠:“知道你此喜欢非彼喜欢,朕也不许。” 君婼在醉意中大呼小叫:“这样的人物,不是凡人,是仙人吧?” “可你是凡人。”皇上咬着牙,“是以别妄想着高攀仙人。” 君婼嗯唔几声,突然大喊了起来:“皇上,我到月亮上了,我是仙人了……” 皇上侧过脸看向院门,外面寂静无声,却有几个影子从门缝下透进院中。抬手捂住她嘴,瞧着她摇头,这丫头酒品真差。 第76章 还宫 帝后在山腰小院中住了三日,深夜寂静无人的时候,皇上背着君婼在石阶上一次次来回往复,因那夜君婼醉了酒,不记得皇上背过她,要清醒着品尝伏在皇上背上的滋味。一尝之下上了瘾,是以皇上夜里十分辛苦。 白日里春深日暖,蔷薇过来与君婼锦绣说笑,只是再未见到贺先生。礼追在皇上身后,一口一个二哥,崇拜而信赖,皇上跟他提到康乐与安平,礼笑道:“竟然有两位妹妹?待为母妃守孝期满,就回去看她们去。” 又笑问睿如何,皇上笑道:“晒成石炭了。” 跟礼说起那次晚宴,康乐怎样取笑睿,皇上一字一句记得清楚,礼哈哈大笑,皇上也抿着唇笑。 夜里对君婼道:“那会儿俭太子疯狗一般追杀,朕心里的难过失落更甚过恐惧,从没想到过会有这样一日,能与弟妹融洽相处。” 君婼窝在他怀中笑,皇上又道:“也从未想过,这小屋会成为安乐窝。” 君婼吻上他唇笑道:“殷朝大内,也会成为安乐窝的,皇上可信?” 皇上说信,与她纠缠在一起,低声道:“明日要动身,莫要辜负良宵,今夜就不背了。” 君婼说一声好,厮缠中君婼又说一声不好,为难瞧着皇上,红着脸道:“皇上,信期到了。” 皇上悻悻停下,君婼笑道:“也是好事啊,没怀上。” 皇上嗯了一声:“怀上才是好事,君婼,怀上了,是不是信期就不来了?” 渴望瞧着君婼,君婼笑道:“信期是不来了,可十月怀胎,皇上便不能碰我了。” “那还是不要怀上。”皇上手指点在她鼻尖,“不许怀上。” 君婼含笑依偎过来:“皇上,横竖无事,还是背吧。” 皇上身子一翻,脸向外闭目装睡,君婼手指脚趾在他身上不住划拉,皇上忍无可忍,起身弯下腰:“上来吧。” 次日帝后一行离去,贺先生未来送行,御驾离了天阑裕,君婼揭开车壁小帘,不舍回头,清晨的山间起了薄岚,白得几近透明,山岚笼罩下的山腰间,有一人长身玉立,君婼似能看到他远眺的目光,安静沉稳,渐渐的,便奔涌出万千波涛。 君婼望了许久,直到人影成了一个白点,叹口气回头看向皇上:“贺先生有些神秘呢。” 皇上点头:“相当神秘,朕也不知他的过往。为示尊重,也未派人查探。” 君婼拿出一个狭长的箱子,将那幅画拿了出来,展开在皇上面前,皇上抿一下唇:“铭恩去巩义集市买回来的,说是象朕,朕没有那样胖。” 君婼趁机取笑皇上一番,皇上赧然指着画像:“一直以为母妃是这样的模样,回宫见到后反觉得陌生。” 君婼瞧着画像中的女子,并不似寻常的母子画那样笑容慈爱,俏丽的眉目间含着冷意,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清高,不禁想起初见时的皇上,也是这样傲岸与目中无人。 中途歇息的时候,君婼询问铭恩,铭恩笑道:“懿淑夫人在集市上遇见,说画中男童与皇上有几分象,皇上总在梦里喊娘,用这幅画哄哄皇上,皇上见了果真喜欢,藏在他的百宝洞中,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悄悄拿出来看。” 回到御辇,君婼拍一拍腿,笑对皇上道:“枕着睡。” 皇上不睡,就枕着看书,看着小声读给君婼听。 夜半回到东都,秘密进了宫门,帝后都没闲着,皇上去福宁殿连夜批阅奏折,君婼回到沉香阁,摘星飞奔过来一把抱住,采月在旁抹泪。 君婼连夜询问离宫后情形,摘星叽叽呱呱说个不停:“都在怀疑公主装病,那秋蓉几乎每日过来,说是奉皇太后之命探望公主,带来的小宫女探头探脑,奴婢忍不下去,拿一件衣裳兜头扔了过去,说是公主穿过的,秋蓉吓得不住尖叫,说是不好了,惹上花毒了,其后就不敢再来了。 君婼笑道:“恶人自有恶人磨。” 摘星鼓了腮帮,君婼笑道:“行了,俊武护送世晟回大昭去了,过些日子就回来,回来后定个日子成亲吧。” 采月听到世晟的消息,绞手沉默,半晌方道:“皇太后去了郑尚宫的职,赶郑尚宫出宫去了,薛尚宫一人独大,每日前往宝慈宫请安听命,宫中女官见风使舵者众,泰半跟随薛尚宫,六局中尚字头的,只有刘尚寝与崔尚仪安分守己。” 君婼点头:“那便提拨二人做尚宫。另拟一道懿旨,年满二十二岁宫女,一律给足遣资放出宫去,若有不愿意离去者,再来回禀于我。” 帝后都是一夜未眠。 次日晨钟敲响,众位宫女用过早饭,尚未动身上值,皇后懿旨已到,年满二十二岁的宫女大都欣喜若狂,当即排着队前往内藏库领遣资,自然也有刚得了皇太后意的,愤愤不平赶去宝慈宫请命。 内藏库庭院中衣香鬓影,散发遣资的中官忙得热火朝天,君婼过来瞧了瞧,含笑受了众位宫女拜谢,嘱咐两名新上任的尚宫几句,方前往宝慈宫请安。 君婼刚走,秋蓉带人过来,薛尚宫与几名女官紧随其后,秋蓉喝道:“皇太后有命,皇后此举不妥,一切暂停,下发的遣资收回。” 现场议论声陡起,嗡嗡嗡响成一片,内藏库正使过来躬身含笑道:“小人乃是奉了懿旨行事,请秋姑娘禀报皇太后。” 秋蓉厉声道:“皇太后的懿旨,你竟敢不听吗?” 内藏库正使身子躬得更低:“既是皇后与皇太后懿旨不同,只能请命于皇上。” 秋蓉气愤而走,内藏库正使想想铭都知嘱咐,自然要听皇后的。挥挥手吩咐几名中官道:“继续。” 秋蓉回到宝慈宫,君婼正含笑与皇太后说话:“这些日子出花,蒙母后惦记,总派人探望,昨夜里太医嘱咐,可以出来了,才松一口气,都快憋出病来了,好在没有殃及他人。” 皇太后睨着她:“皇上刚走,皇后就病了,皇上昨夜回来,皇后也好了,病得真巧。” 君婼一笑,宝慈宫中如今装饰一新,斗拱彩槛,尚散发着油漆味,屋中家具均是金丝楠木做成,富丽堂皇,皇太后通身鼠青锦衣,其上连枝牡丹暗纹繁盛富贵,头顶发髻如云,点翠金质凤簪高悬,凤嘴里衔着的明珠惶然夺目。 君婼浅嘬一口茶,茶香清甜,乃是新上贡的明前龙井,细细的嫩芽沉浮水中,青绿透亮,沉香阁中尚是去岁的陈茶,不知福宁殿又会如何。 君婼抬眸瞧着皇太后:“是啊,确实是巧,想来是观音大士庇佑。” 皇太后笑笑:“好在没留下麻子。” 君婼笑说是啊:“身上也是,一个麻点没有。” 皇太后哼了一声,秋蓉疾步走进,低声耳语几句,皇太后瞧着君婼:“为何要放宫女出宫?” 君婼含笑道:“儿臣出花后,在观音大士前日夜祈愿,若是皇上回来前,儿臣能安然无恙,便放二十二岁以上宫女出宫,让她们嫁人生儿育女,彰显皇家仁慈。” 皇太后嗤了一声:“都放出去,这宫中谁来伺候?” 君婼依然含笑:“儿臣已查过名册,宫中殿阁多半空着,剩下的宫女,已是绰绰有余。” 皇太后抿一口茶:“宫中殿阁早晚是要住满人的,到时候人手不足。何况遣资巨大,只怕内藏库捉襟见肘。” 君婼笑道:“遣资虽巨,只是眼前,日后宫中花费可省去大半。” 这时一位小黄门求见,得了允许进来大声说道:“内藏库正使派小人禀报皇后殿下,内藏库银两已空,未领到遣资的宫女尚过半,请示皇后殿下,该如何是好。” 皇太后埋头喝茶,抬眸的余光瞄向君婼,倒要瞧瞧,你如何处置。 君婼吩咐道:“找户部预支就是。” 小黄门迟疑,君婼摆摆手:“去去去,户部尚书不敢做主,自然会禀报皇上。由皇上定夺就是。” 皇太后说一声等等,讥嘲笑道:“后宫之事,要闹到朝堂之上,惊动户部,惊动皇上?” 君婼点头:“银子不够,可不就找户部去要?殷朝国力强盛,该不缺这些银子吧?何况此事传到朝堂,都会称颂皇家仁慈,岂不是好事一桩?” 说着话脸一绷,对那黄门道:“再不走,将你送往安乐堂去。” 安乐堂乃是南熏门外安置年老太监的处所,小黄门一听,拔腿走了。 皇太后吸一口气,知道她偷溜出宫追皇上去了,也曾知会弟弟派人尾随,怎奈护送她的大昭侍卫强悍凶蛮,近不了身。索性不理她,借着她不在宫中巧加筹谋,郑尚宫不听话,便将她赶出宫,薛尚宫识时务,便加以重用。 两个月观察筛选,宫中女官泰半投靠,不想她回来,不动声色一道懿旨,将这些人都遣出宫去,皇太后又吸一口气,此时要冷静,万不可动怒。 不想君婼笑嘻嘻说道:“儿臣跟皇上提起选秀之事,皇上说人多是非多,便不选秀了。” 她故意不说是明春不选,还是这辈子都不选,只望着皇太后。皇太后紧攥着手中茶盏,这些日子皇后不在宫中,宫外命妇不时进宫探望,她已答应过几位命妇,让她们的女儿入宫,以示拉拢,她又是一句话,难道就前功尽弃了? 拼了命才不至气得仰倒,君婼笑着起身告退,来到屋外,听到屋中哗啦啦一阵响,没听到一般径直回沉香阁补觉去了。 皇太后将几案上物事悉数扫落在地,犹未出气,怒瞪着秋蓉骂道:“她这样嚣张,不就是依仗着皇上的宠爱?瞧她这满面容光,定是在行宫中与皇上圆房了,你说皇上对女人没兴趣,她怎样做到的?你在皇上身边三年,皇上竟连你头发丝都没碰过,没出息的东西。” 秋蓉蹲在地上捡着散落的瓷片,这些日子皇后不在宫中,皇太后舒心惬意,许久没有这样发怒,她跟在皇太后身旁,与有荣焉。这样的尊荣滋味,一旦尝到便不肯放弃,一咬牙下定了决心,有皇太后撑腰,也是时候下手了。 不就是治香吗?这宫中,精通治香术的不只沉香阁一位,也好,便分个高下。 第77章 祸心 君婼回到沉香阁,太医院副提点正候着,看到君婼磕头行礼感谢提拔,起身弓着腰笑道:“皇上打发臣来的,说是皇后殿下信期到了,又加路途劳顿,昨夜里一宵没睡,吩咐臣为皇后殿下把脉,看看可有不妥。” 君婼脸有些发烫,心里暗自嗔怪皇上,我每次到信期都无知无觉的,肚子不疼腰不酸,就是惫懒贪睡些,哪里用看太医,虽说是太医,到底是男子,张口闭口信期的,除了皇上,还真不愿意跟别的男子提起这个。我若有不舒服,自然打发人找太医去,听说皇上忙了一宵,今日早朝到这会儿尚未散,竟能想到这个? 君婼想着又低了头笑,副提点笑道:“观皇后殿下面色,倒是红润康健,臣既然来了,还是把一下脉,或许需要调理。” 摘星捧了小迎枕出来,君婼手腕搁上去,副提点仔细把脉后笑说:“皇后殿下气血旺盛,无需调理,倒是皇上……” 君婼忙问:“皇上如何?” 副提点斟酌道:“房事还是过频了些,面色有些发白,气血虚浮,皇后殿下要约束些。” 君婼笑道:“这几日信期到了,皇上正好歇息。” 随口说出来的话,说完才觉害臊,通红着脸不敢看副提点,副提点摇头:“宫中还有别的人,刚刚就有一位女子,拎着糖圆子去福宁殿,皇上未下朝,那女子一直候着,铭都知客气提醒几次,她只说奉了皇太后的命,定要等到皇上回来。” 君婼咬了唇,秋蓉急不可耐,可惜皇上不肯施展美男计。 副提点告退后,君婼唤一声锦绣,打个哈欠道:“困死了,我要饱睡一觉,谁也不许扰我。锦绣去吩咐铭恩,皇上下朝后别回福宁殿,到沉香阁来,若皇上不肯,就说我有些不舒服。” 锦绣答应着去了,君婼趴到拔步床上一声欢呼,脸在锦褥上蹭啊蹭:“还是家里的床最舒服。” 只说一句话再没了声音,摘星探头一瞧,已沉沉睡去,就那样趴着,慵懒的猫儿一般。 皇上次日凌晨来到沉香阁,苍白着脸脚步虚浮,一头倒在君婼身旁睡了过去,睡半个时辰又该上早朝,君婼为他沐浴更衣,笑问道:“皇上出宫这些日子,事务积压很多吗?通宵达旦得忙碌。” 皇上看着她笑:“昨日傍晚忙完朝堂事务,不想还有君婼惹的事等着。” 君婼两眼扑闪着,皇上道:“宫女遣资不足,内藏库跟户部要银子,户部尚书是个锱铢必较的老头,内藏库正使呢仗着君婼,说是皇后殿下的懿旨,二人险些打起来,朕连夜在福宁殿召集户部与内藏库并尚宫局,遣出去多少人需要遣资多少,以后可以节省多少开销,一一列出来,三年后宫中开销为眼下十之有四,户部尚书这才肯拿银子给内藏库。” 君婼低了头:“倒是我操之过急了。” 皇上手抚上她肩:“想做就做,郑尚宫家里没人了,将她接回来在君婼身旁伺候,可代替锦绣。” 君婼抱一下皇上:“我会提拨可靠之人为我所用,后宫的事,尽可能不给皇上添乱。” 皇上抚上她脸:“虽说朕管朝前朝君婼管后宫,有了难处,不也得相互帮衬吗?寻常夫妻男主外女主内,其中一个闲了,不也得帮着另一个?” 君婼甜丝丝得笑,笑着又噘嘴道:“几个人的后宫尚手忙脚乱,皇上的前朝,我哪里帮得上忙?” 皇上笑道:“事无绝对,说不定那一日,君婼能临朝为朕排忧解难。” 皇上说着话将她圈在怀中,亲着她的发道:“只能抱一小会儿,抱到铭恩催促。” 君婼嗯一声,踮起脚尖嘴唇迎了上去,小声说道:“也能这样一会儿。” 纠缠中外面响起铭恩的声音,皇上懊恼放开,手伸进衣襟捏了一捏,问道:“信期要几日?” 君婼想起副提点嘱咐,真诚说道:“十天半月不等。” “要那样久?”皇上有些暴躁。 君婼郑重点头,皇上瞧着她目光一闪,待要开口,铭恩又在外催促,皇上俯首在额头亲一下,大步出了沉香阁,在庭院中顿一下脚步,回过头隔窗瞧一眼君婼,脸上浮出笑意,君婼心头一跳,皇上笑得似乎有些古怪。 皇上一走,锦绣连忙进来禀报:“问过铭恩了,那秋蓉等到午后,天气热,站在太阳底下消受不住,铭恩又说糖圆子溲了,又等了一会儿,小磨故意过去对铭恩道,垂拱殿殿头打发了人来,说是皇上夜里方归,那秋蓉才悻悻得走了。” 君婼一笑:“先不理会她们,吩咐内寺所,将薛尚宫与那几个女官拘起来,杀鸡儆猴。催促着将遣送宫女的事做好,两位尚宫新上任还不顺手,锦绣多用些心。另外……” 锦绣眼巴巴等着吩咐,君婼摆摆手:“没别的事了,让摘星与采月进来。” 采月与摘星进来的时候,君婼手支着颐发呆,本想对锦绣提起郑尚宫之事,可想到皇上那句话,让郑尚宫替代锦绣,心中酸酸涩涩的,不忍心说出,怕锦绣多心,又想到锦绣若离去,我尚如此,铭恩该有多伤心。 叹一口气对采月与摘星道:“你们两个自随我进了殷朝大内,从未出去过,今日带着人出去狠命得逛。” 摘星一声欢呼:“我要去潘楼吃好吃的去。” 采月也笑:“我得去相国寺的东门大街逛逛,淘些古书。” 君婼点头:“闲逛之前做一件事,问问内寺所监郑尚宫居于何处,将郑尚宫送到睿郡王府上,着蕙太妃看顾,回头我另有重用。” 二人忙忙称是,精心装扮了,带着小宫女并内寺所卫,领了腰牌出宫去了。 君婼行在前往宝慈宫的路上,远远瞧见宝慈宫的宫门,停住了脚步,皇太后既别有居心,这晨昏定省还是免了,转身去了后苑,绕到花圃中看一会儿花,累了到花亭中听着鸟叫晒太阳,好不惬意。 秋蓉远远瞧着皇后的身影直咬牙,昨日没见到皇上,回到宝慈宫又被皇太后厉声责骂,皇太后一通发作后,派人去请皇上来,派去的人回禀说皇上忙,没见着面,只让铭都知传了话。皇太后气得直咬牙:“出宫近两个月,回宫后也不来请安,眼里还有我这个母后吗?” 皇太后气了一夜,早起皇上依然没来,拉着脸冷笑:“皇上不来,很好,皇后总会来的。” 秋蓉也想看到皇后被为难,在宝慈宫外翘首企盼,瞧见许多人簇拥着皇后而来,心头一阵雀跃,谁知皇后顿住脚步,蛰回身走了,秋蓉想着,莫不是遣散宫女之事出了差池,悄悄跟在身后,欲要瞧皇后的好看,谁知竟是去了后苑,赏花晒太阳,比神仙还要自在。 想想自己心中的惊怕煎熬,盼着见皇上,又怕见皇上,皇上的淡漠冰锥一般刺人,攥紧拳头回到宝慈宫,皇太后夜里没睡好,正歪在榻上歇息,瞧见秋蓉进来,问道:“今日怎么不见皇后?” 秋蓉忙道:“皇后正忙着,在后苑赏花呢,前呼后拥好不气派,户部拨了银两给内藏库,今日又有大批宫女离去。” 皇太后敛眸忍着怒气:“有皇上给她撑腰,她自然嚣张。” 秋蓉又道:“另有几位外命妇呈请,说是要进宫探望皇太后,妾不知该不该答应。” 皇太后一抬手,手中拈着的佛珠迎面摔了过来,秋蓉躲了一下:“皇上刚回宫,难免事务繁忙,若是皇太后生了重病,皇上定来探望。” 皇太后坐起身看着她:“你欲如何?” 秋蓉低低说道:“妾懂些治香术,淫羊藿与菟丝子煮入参汤,可使人意乱情迷。” 皇太后嗯了一声,摆手道:“不用参汤,用银耳汤。” 秋蓉忙道:“银耳汤没有参汤的功效。” 皇太后骂一声蠢货:“再加些五石散就是。” 秋蓉说一声是,脸上露出欣喜:“那,妾今夜就宿在宝慈宫厢房。” 皇太后沉吟着:“留宿太过刻意,你还是回去,我夜里派人到流云阁唤你,你再过来。” 日头越来越高,热气渐盛,君婼靠坐着闭了眼眸,似睡非睡之间,身旁有人提醒道:“皇后殿下,皇上刚刚吩咐了,如今已快入夏,午时有了暑气,请皇后殿下回阁中歇着。” 君婼睁开眼,铭恩正哈腰笑看着她,君婼手支了凉棚看着天:“是呢,就要入夏了。皇上常喝的银耳汤,该换成昆布水芝汤了,这就回去煮去。” 起身迈步回沉香阁,笑问铭恩道:“皇上怎么知道我在后苑?” “自去岁七月起,皇上再忙碌,歇息喝茶的时候,总会问到殿下在做什么,今日是高兴还是不快,小人有时候答不上来,就会挨骂。挨骂后小人长了记性,每隔一个时辰就打发两个小黄门过来瞧瞧。”铭恩笑道。 君婼心浸在糖水中一般,不停得笑。刚出后苑,安平迎面扑了过来,一头扎在君婼怀中嚷道:“嫂子果真回来了,也不找安平玩耍。” 君婼捏一捏她脸笑道:“又胖了,嫂子刚回宫有些忙,疏忽了安平,这样,安平留在沉香阁用午膳,可好?” 安平拍手笑道:“好啊好啊,沉香阁的膳食最香了。” 说着话对身后跟着的宫女一伸手:“那一对美丽的花呢?拿来给嫂子簪上。” 君婼瞧过去,是两朵并蒂的鲜花,雪白的花瓣上微微晕染着粉红,乃是大昭国特有的国花,玉茗花,宫女手中的两朵乃是玉茗花中的名品,叫做童子面。君婼惊喜问道:“宫中竟有玉茗花吗?去岁从未瞧见过。” 安平从她身上滑下,紧牵着她的手道:“有许许多多,安平带着嫂子去瞧。” 第78章 危局 延福宫中听雨轩旁,各色玉茗花正娇羞开放,摇摇曳曳一片灿烂的花海,似乎回到大昭国点苍山脚下,君婼看着笑了,笑着笑着眼泪落了下来。 回到沉香阁洗手作羹汤,做好后亲自提着食盒来到福宁殿。 皇上一抬头,眼眸中添了责怪:“天气热,怎么又跑了来?” 君婼不说话,来到小几旁跪坐在席上,打开食盒朝皇上招手,皇上过来与她面对面跪坐了,君婼张口喝一口汤,唇朝皇上凑了过去,皇上笑着与她唇齿相接,喝几口下去指一指御案,奏折堆积如山,笑道:“今日忙碌,这样虽舒畅,却耽搁时候。” 君婼嗔他一眼,又舀一匙递到他唇边:“我来喂皇上就是。” 皇上嗯一声身子前倾了些,君婼喂着含笑道:“今日安平带我去了延福宫。” 皇上抿一下唇:“本想着忙过这几日,给君婼一个惊喜,安平可恶。” 君婼在他脸上啄了一下:“今日很惊喜呢。” 皇上扭一下脸:“朕没陪着,便不算。” 君婼放下瓷盅靠向他怀中:“皇上,我很感动。” 说着吸吸鼻子,皇上揉着她头发:“朕笨嘴拙舌,几次祸从口出惹君婼伤心,陈皇后的事君晔的事,朕一直后悔告诉君婼。似乎做多少,都难以弥补。” 君婼抹抹眼泪:“皇上不用在意,知道是早晚的事,若不是皇上告诉我,如今还不会流眼泪。” 皇上将她圈在怀中:“是啊,自从会哭后,眼泪便决了堤,安平都没君婼这样爱哭。” 君婼靠在他怀中笑,皇上拿起几上瓷盅,仰脖子喝了下去,抱起君婼进里屋放在龙床上:“歇息一会儿,午时陪着朕用膳。” “可是安平还在沉香阁等着,我答应过安平的。”君婼不依。 皇上笑道:“让安平也来。” 君婼放心合了眼眸,皇上俯下身亲亲她的眼,方起身向外。 靠着茶枕,可听到外面皇上翻动奏折的声音,有中官轻手轻脚走动,或添茶或磨墨或禀报事务,有大臣在福宁门外等候召见,吏部衙门两位侍郎在吵架,宗室中两位亲王打起来了,乌孙使节已抵东都,又说大昭陈皇后云云…… 君婼打起精神去听,声音却低了下去,君婼笑一笑,定是听错了,翻个身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午膳时安平与康乐都来了,帝后规规矩矩用膳,只用眼神悄悄交流,安平喊一声姐姐,对康乐道:“上次去清平阁,杨太嫔正骂一名宫女,说与福宁门外一个侍卫眉来眼去,姐姐,二哥与嫂子这样,是不是就叫眉来眼去?” 康乐冷着脸:“我没瞧见。” 君婼脸颊发烫,皇上在旁笑道:“我与皇后是夫妻,眉来眼去很平常。” 君婼脸颊更红,安平朝皇上大大翻个白眼:“我长大要嫁给二哥,这也是与二哥眉来眼去。” 皇上忍不住笑出声来,康乐在一旁也咧了嘴。 午后热气散了,君婼回到沉香阁,看一会儿书抄写一会儿佛经,黄昏时分摘星采月回来了,君婼笑道:“竟还想着回来,可是玩疯了?” 摘星摇头:“公主猜猜,我们出宫遇见谁了?” 采月瞧着君婼不语,君婼忙问是谁,摘星道:“逛得倦了,正好路过同文馆,想着进去讨口茶喝,进去时,迎面一人带着仆从往外走,奴婢一瞧,险些吓死,若不是采月扶着,就昏死过去了。” 君婼笑道:“说重点,遇见谁了?” 采月叹口气:“公主,皇后娘娘到了东都,就住在同文馆。” 君婼怔怔瞧着她,半晌方道:“大昭一片乱象,母后,不,陈皇后这会儿怎么回来?定是你们看错了。” “不会错,皇后娘娘,我们能认错吗?”摘星说道。 采月也道:“确实是皇后娘娘。瞧见我们也没搭理,径直出了同文馆,不知往何处去,问过侍卫,说是昨日夜里到的。” 君婼心中五味陈杂,最不想见的人,偏偏来了东都,她为何而来?可会进宫吗?皇上可知道?猛然想起在福宁殿隐约听到的,皇上为何没有提起? 有关陈皇后的点点滴滴,都从记忆深处涌了出来,夜里无心就寝,捧一本书等着皇上回来,心头一团乱麻,半天没看一个字。 福宁殿灯火通明,皇上埋头处理繁杂事务,窗外鼓敲三更,抽身而出来到殿外,吩咐一声去沉香阁,起驾的呼声一声声递出去,来到丹陛阶下上了肩舆,靠着睡了过去。 铭恩快步跟着,瞧一眼皇上,皇上如今肯坐肩舆了,且睡觉的功夫也见长,跟皇后有一拼,眨眼就能睡着。 正想的入神,有两名小宫女匆忙跑了过来,唤着铭都知,铭恩压低声音道:“莫要惊了圣驾,宝慈宫那边,有事?” 其中一个小宫女道:“皇太后突发心绞痛,厥了过去。” 铭恩忙问可请了太医,小宫女点头:“提点与副提点都在,打发奴婢前往福宁殿请皇上前去瞧瞧。” 皇上浅眠,听到他们的嘀咕声,抬眸问声何事,铭恩据实禀报,皇上下了肩舆,疾步往宝慈宫而来。 宝慈宫内乱成了一团,皇太后厥在榻上,手捂着胸口,青白着脸,两位太医正低声交谈,瞧见皇上进来,提点忙道:“启禀皇上,臣等二人商量,需要在心口施针,只是凶险,请皇上定夺。” 皇上拧眉看着太后,秋蓉正伏在榻前叫着太后娘娘,哀哭不止,听到提点的话,忙过来揪住皇上袍角哭道:“不能在心口施针,再害死了太后娘娘,妾也不要活了。” 皇上顾不上挣开秋蓉抓着袍角的手,问提点道:“别无他法?” 提点忙道:“要等太后娘娘自己醒来,比施针更加凶险,万一醒不过来……” 皇上抿一下唇,说声等等,冷静问道:“眼下可有性命之忧?” 提点说暂时没有,皇上点点头,拎一下衣袍坐了下来,敛眸沉思,突唤一声铭恩:“铭恩的母亲,可是心绞痛吗?” 铭恩一个激灵,要不说还是皇上英明,紧要当口想起来了,忙说道:“是,小人这就去讨要鹿角酒。” 皇上嗯一声:“夜深了,别惊动了皇后。” 皇太后闭着眼眸气得不轻,老身都快没命了,他还记挂着皇后,怕惊了皇后的觉。 秋蓉跪在皇上脚边低着头,头一次离他这样近,他身上清冽诱人的气息不时席卷过来,诱着她想要去做扑火的飞蛾。 铭恩飞奔而去飞奔而来,拿着一个瓷瓶,皇上接过去,拔开瓶塞,亲手放在皇太后鼻下,唤了几声母后,皇太后悠悠转醒,一把握住皇上的手,眼泪落了下来,虚弱说道:“我可是做了噩梦?” 皇上抽了抽手没抽出来,秋蓉在旁飞快说道:“皇太后犯了心绞痛,晕厥过去,一个时辰未醒,可吓死奴婢了。” 皇太后瞧着皇上笑道:“说什么傻话,我有菩萨保佑,又有皇上护着,没那么容易死。” 皇上温言道,“母后好生歇息,让太医仔细诊脉,开了药方调理。”回头对提点吩咐道,“明日一早让太医院的太医都来,仔细诊断后禀报于朕。” 提点说一声遵命,皇上松开手,皇太后笑道:“今日熬了银耳汤,用几口再走。” 皇上笑道:“谢母后关心,都这时候了,没有胃口。” 秋蓉在旁道:“自皇上回宫后,皇太后每日熬好了,翘首企盼,总也见不着皇上,倒了熬了倒,一日几次折腾,这心绞痛只怕是累出来的。” 皇太后笑说多嘴,皇上笑了一笑:“如此,倒却之不恭了。” 皇太后点点头,皇上唤一声提点,提点忙过来诊脉,皇上侧身站立一旁,秋蓉道:“此处烦乱,皇上到厢房去吧,厢房清净,歇息着用几口,方不枉皇太后一片慈心。” 皇上朝秋蓉看了过来,秋蓉的目光触到皇上的,他的目光深邃中含着探究,可是在端详我吗?秋蓉手抚一下鬓角,薄晕生了双颊,娇柔说一声皇上请,袅娜行在皇上前面带路。 铭恩喊一声皇上跟了过来,皇上摆摆手:“到外面候着。” 铭恩一愣,皇上以前不是厌恶秋蓉吗?今日跟着她进厢房乃是何意?难道皇上开了荤,便生冷不忌了?又想起皇上喊的阿鸾阿鸾,皇上如今不专情了,这可不行,忙忙唤人去沉香阁请皇后来。 厢房布置得十分雅致,粉红色的纱灯晕出旖旎的光,薄纱窗幔低垂,可透进朦胧的月色,皇上在窗幔下的椅子上坐了,扶手旁几案上金猊熏了香,嗅上去带几丝清甜,皇上敛了双眸,有些困倦。 秋蓉端着托盘进来,盛了银耳汤唤一声皇上,皇上看过去,眼前有些恍惚,仿佛是君婼,正笑盈盈看着他,伸手接了过去,舀起一匙递在唇边。 秋蓉两手绞在一起,心跳如鼓,痴痴看向皇上,总算,总算能有这样一日,虽用了些手段,只要开了头,日后皇上定放不下我。 第79章 美男计 皇上汤匙举到唇边又顿住了,含笑道:“那样眼巴巴瞧着朕,可是想喝,过来,朕喂你。” 秋蓉欣喜看着皇上,趋前几步跪坐在脚踏旁,抬头朝皇上殷切看了过去。皇上亲手喂,下了药也要喝,何况过会儿巫山*,喝一些可以助兴。 皇上汤匙递到她唇边,秋蓉挨得更近了些,皇上手顿住皱了眉头,秋蓉嘴已张开,忙忙又趋前些,脂粉香直钻入皇上鼻子,刺痒不已,来不及遮掩,大大一个喷嚏,打在了瓷盅里,自然也殃及秋蓉一张俏脸。 秋蓉不敢抬手擦脸,忙忙起身道:“这就为皇上换瓷盅。” 皇上说声等等,起身推开窗户,有清风涌了进来。 转身复坐下,指指几旁:“秋蓉,过来坐。” 秋蓉看一眼托盘上的银耳汤,陪笑道:“过会儿就凉了。” “让你坐,就坐。”皇上有些不悦。 秋蓉忙坐了,皇上瞧着她拧一下眉,似乎在思忖什么,半晌开口道:“朕十分喜爱秋蓉,不过呢,秋蓉有可能是皇后的姨母,朕的后宫,不能又有姨母又有甥女乱了伦常,朕只能忍痛割爱。” 说着话又瞧秋蓉一眼起身向外,秋蓉扑了过来,一把揪住皇上袖子声泪俱下:“皇上,皇上,妾苦苦等了三年,皇上这样一句话,妾就算死也值了。” 皇上叹口气,拂开她手:“朕总要顾及皇后的。” “皇上不用顾及皇后。”秋蓉又揪住皇上袖子,皇上皱眉不去看她,秋蓉哭道,“妾不是皇后的姨母,妾年幼时被拐,在拐子家中与另一名女子同吃同住,她生得美还认字,妾心中十分羡慕,跟她学着认字,她有一本香谱,妾跟着她学会了治香,皇上,妾的治香术,不输皇后。” 皇上点头,“她如今何在?”秋蓉忙道,“十四岁的时候,拐子要将她卖进青楼,她夜半跳了井。她留下的东西归了我,她的闺名雅致,妾便连名字也换了。” 皇上没说话,伸手解开了衣带,秋蓉忙松开手眼巴巴瞧着,皇上脱下外裳,里面一袭玄色锦袍,窄衣窄袖,紫金玉带束在腰间,勾勒出精瘦有力的腰身,挺拔如玉树,秋蓉唤一声皇上,以前在俭太子府上见过的香艳情形,从眼前掠过,心中热血奔涌着,似乎就要疯狂。 皇上将外袍随手一抛,唤一声铭恩,铭恩飞一般冲了进来,看到秋蓉抱着皇上的外袍痴痴站立,刚刚去到沉香阁,将险情禀报了皇后,皇后恹恹得摆手:“没有皇上解不了的局,不会有事,我今日心烦,便不过去了,铭恩瞧着办。” 铭恩无奈而出,皇后又吩咐一声回来,对锦绣道:“跟着铭恩过去,在窗外听仔细了,两眼盯紧了,若是有任何差池,冒着杀头的危险,也得冲进去。知道吗?” 锦绣答应着跟来了,一路摩拳擦掌:“断不能让贱人得逞。” 踮起脚尖,目光越过铭恩肩头,瞧着屋中形势,还好还好,只脱下一件衣裳,没怎样。 皇上指指屋中金猊和几案上银耳汤,“这些都拿给皇后,瞧瞧是否动了手脚。”往门口走几步,头也不回冷声吩咐道,“搜查流云阁,拘了秋蓉,让内寺所不拘手段审问,昔日兰太妃之事,上圣太后构陷皇后之事,亲蚕宫之事,是否与她有关。” 铭恩响亮答应一声,皇上已大步而走。秋蓉腿一软瘫坐在地,紧抱着皇上外袍,嗅着其上残留的清香,疯子一边咕咕笑了起来,内寺所卫进来押走她的时候,她依然在笑,笑的声音更大,铭恩过来夺了她手中衣袍,她嘶喊一声不,抢了回去,紧紧抱在怀中,铭恩无奈摆手。 君婼靠坐在榻上,窗外乌云遮月,淅淅沥沥有小雨落下。 门哐当一声响,皇上冲了进来,一把抱住她埋头在她颈间,他的头发上沾了雨珠,衣袍有些微湿,君婼拍一拍他:“换衣裳去。” “不去。“皇上赌气一般。 君婼抚着他的发:“没人跟着打伞吗?” “朕自己一路跑回来的,朕刚刚去了宝慈宫……”皇上脸依然埋在她颈间,细细亲吻着她。 君婼笑道:“我知道,皇太后病了。” “君婼怎么不去看着朕,朕刚刚,险些酿下大错。”皇上抬头看着她,目光中含着委屈。 君婼忙放下心思,关切问道:“出了何事?” “秋蓉给朕下药,朕以为她是君婼。”皇上低了头。 君婼一惊,将陈皇后来东都的事全部抛在了脑后,狠狠掐住皇上的肩:“你宠幸她了?” 皇上摇头,君婼松一口气,手下也一松:“阿麟若失了贞洁,阿鸾便不要你了。” 皇上更加委屈:“都怪你,让朕施什么美男计,君婼教朕说的话,朕照说了,自己听着都恶心。这会儿心里堵着,十二分不舒服。” 君婼就笑,捧着他脸道:“皇上不是不应的吗?” 皇上哼了一声:“母后卧病在床,她非巴巴得让朕喝银耳汤,朕想瞧瞧她究竟想做什么。” 君婼抱着他笑:“是以,皇上便将计就计?” 皇上正色看着她:“谁骗朕都可以,君婼不能骗朕。” 君婼笑说自然,皇上睨着她:“之前骗朕避子汤三日有效,信期又骗朕十天到半月,朕问过太医了,五至七日。真以为朕是傻子吗?” 君婼亲他一口:“不傻吗?” 皇上另一边脸凑过来,君婼又亲一口气,皇上方说道:“朕脑子里每日千头万绪,那些宗亲大臣得用也得防,只有面对君婼的时候,不用提防不用算计,呆些笨些傻些蠢些,难得自在轻松。” 君婼笑道:“不是骗皇上,是怕皇上亏了身子。” 皇上嗯了一声:“秋蓉不是君婼的姨母,放心吧。” “还是皇上厉害。”君婼扫去心中疑惑,眉开眼笑道,“皇上怎样施展的美男计,仔细跟我说说。” 皇上别扭着不说,君婼在耳边道:“今日已是第六日,过会儿阿鸾侍奉阿麟,如何?” 皇上方皱着眉头开口,君婼听着叽叽咯咯得笑:“如此说来,若非她涂脂抹粉,若非那个喷嚏惊醒了皇上,皇上就要失去贞洁了?” 皇上扭着脸:“才不会,任谁熏香下药,朕只认得君婼的体香。” 君婼将皇上扑倒在榻上:“果真吗?” 皇上扯开她衣襟,脸贴上去嗅着,哑声道:“自然,除去君婼,朕厌恶与任何人靠近。“ 君婼不畏苦累,服侍了皇上一回,虽生涩笨拙,却惹得皇上头一次低喊出声,满足后红着脸不敢看君婼,君婼趴在他怀中沉默,皇上以为君婼在取笑他,只臊得从头到脚都是红的。 良久君婼开口:“皇上,陈皇后到了东都?” 一涉及朝堂军国,皇上镇静下来,说一声是。 看着君婼道:“昨日夜里到的,未递交国书,也未请求召见,金吾卫跟踪,说是在东都官员勋贵府邸间挨个探访,她二十年前到过东都,许多人家给她脸面,抢着隆重招待。君婼,可要见她?” 君婼摇头,皇上说声知道了,又提起秋蓉所说的女子,君婼叹口气:“秋蓉羡慕她,是以模仿她的仪态,我便觉得秋蓉与母后有几分像,想来也是富于才华的女子,可惜与母后一般,命运多舛。” 皇上抱住她:“寻来她的尸骨葬到秋皇后身旁吧。” 君婼咬咬唇:“若非我执着,放任秋蓉留在宫中,不会惹出这许多是非,逝者已矣,依我的意思,莫要再去惊扰。回头再问问大哥,让大哥来做定夺。” 皇上说一声好,君婼想起银耳汤中,淫羊藿菟丝子尚嫌不足,又加了五十散,不只会让人意乱情迷,也会伤了皇上身子。试探问道:“皇上觉得,秋蓉所为,母后可知情吗?” “母后病着,自然不知,秋蓉只是趁机作乱。”皇上笃定说着,脸上浮出腼腆,“君婼,刚刚母后醒过来握住我的手,我觉得十分陌生,心里的感觉很奇怪,并不似梦中那样亲切。” 君婼握住他手:“多年没有亲近,这样也是自然。” 皇上抿唇道:“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君婼暗自叹一口气,关于皇太后,也许秋蓉会供出些什么。 凌晨时分,铭恩进来禀报,说是秋蓉服毒自尽了。 君婼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脸上平静着看向皇上,皇上嫌恶皱一下眉:“可招供出什么?” 铭恩说道:“动了重刑,昔日兰太妃所中之毒,乃是她给的上圣太后,熏香中的阿芙蓉,是她出的主意,太医院副提点秘密提供给庆寿殿。亲蚕之事,是她指示的小宫女。还有,流云阁中搜出一册香谱……” 说着话从袖筒中拿出,递给君婼,君婼的手颤颤抚上封皮,许久翻开来,看几页唤一声皇上:“原来,秋氏香谱共有两册。我手中那册是食方与医方,这册,则是毒方。烧了吧,免得流传出去,残害人命。” 说着话眼泪滴了下来,皇上抬手为她抹去眼泪,抱她在怀中,说一声好。 待皇上早朝走后,君婼问锦绣:“昨夜里,可有宝慈宫的人,去见过秋蓉?” 锦绣点头:“铭恩说,宝慈宫中那两个粗壮的婆子去了,说是替皇太后问秋蓉几句话,就是怒斥其恶毒之类的,内寺所的人没听出别的来。” 君婼咬了牙,秋蓉经历坎坷犹活到如今,说明其生存愿望强烈,这样的人不会轻易自尽,她将上圣太后的事招供后,接着就该是皇太后,是以皇太后毒死了她。 使些小手段小心机没什么,既戕害人命,则不能再由着她。 第80章 交锋 秋蓉去了,许婉进宫哭了一场,顺便跟君婼提起赐婚,君婼痛快答应,许婉哀叹一番,讨要了秋蓉的尸身,说是去城外安葬。 君婼趁着皇太后装病,换了宝慈宫中伺候的人,只是两个婆子凶悍,又是皇太后心腹,一时动不得。 这日惠太嫔进宫探望皇太后,从宝慈宫出来进了沉香阁,笑说道:“郑尚宫一切都好,皇后殿下就放心吧。只是皇太后言辞间对皇后颇有不满,我想着,过来提醒一下皇后。” 君婼知道她性情爽直,却没想到她会站在自己一方,诧异看她一眼,惠太嫔笑道:“我如今跟着儿子住在郡王府,日子过得舒坦,一切都是皇上的恩德,皇上孤家寡人不容易,好在有皇后体贴,我自然要跟皇后亲近些。” 君婼笑道:“听说蕙太嫔乃是将门虎女,可能找到会些身手的婢女?” 蕙太嫔笑道:“这有何难,皇后要几个?” 君婼沉吟道:“身手利索,人也精明,两个足够。” 皇太后看着日子差不多了,下床起身,看着院子里那些陌生面孔直咬牙,装病的这些日子,宫中二十二岁宫女悉数放出,薛尚宫与几位心腹女官也都离去,秋蓉去了,自己身边竟没个得力的人。 也想过拉拢内侍,那些阉人软硬不吃,都听铭恩的,铭恩是个窝囊废,不知怎么能将那些阉人约束得俯首贴耳。 唤了两个婆子进来,两个婆子道:“太后娘娘莫要忧心,有我们在,谁也不敢放肆,也近不了娘娘的身。” 正说着话,锦绣带着两位女官求见,进来笑说道:“皇后殿下忧心太后娘娘身旁没有得力的人,物色了两位女官,伶俐贴心,在太后娘娘屋中伺候,太后娘娘定会满意。” 皇太后嗯了一声,她对锦绣很厌恶,但因昔年宸妃余威,却也有些犯怵,摆摆手说声知道了。 夜深人静时,唤两位婆子进来,冷笑道:“来个关门打狗,日后派一个打一个,派两个打一双。” 两位婆子找到两位女官进了厢房,就听噼里啪啦一阵响动,然后两声哀嚎后没了动静。皇太后放心睡了,晨起时,两位女官笑眯眯进来禀报:“两位姑姑许是上了年纪,昨夜里摔倒负伤,抬到司药处医病去了。” 皇太后气得脸色铁青,那两个婆子是她向先帝讨来的,以防备宸妃加害,这些年经她悉心调/教,对外心狠手辣,对她比狗还要忠心,她们不在身旁,自己没了心腹,日后岂不是任由皇后拿捏? 一气之下往福宁殿而来,一把推开铭恩闯了进去,瞧见皇上涕泪涟涟,皇上站起身温言道:“母后这是为何?” 皇太后坐下来啼哭说道:“我是有私心,先帝时候我被欺负得抬不起头,如今依仗着儿子做了太后,不过是想身旁有几个可心的人,皇后病着这些日子,我换了几个女官,皇后知道后不依不饶,将几个可心的都赶出宫不说,将宝慈宫内外伺候的人都换了,陪在我身边快二十年的两个婆子,也派人打伤,欲要赶出宫去。太后这身份听着尊贵,说到底也是个寡妇,我这后半辈子怎么熬?我不想活了,皇帝将我送到皇陵,一把土活埋了,我陪伴先帝去……” 皇上笑笑:“母后错怪君婼了,遣散宫女时早就提起过的,不是为了对付母后。母后身旁的人再可心,不会一辈子长留宫中,总会有更换,母后将她们管束好就是,有朕在,无人敢对母后如何。朕也会知会铭恩与锦绣,多照应宝慈宫,母后由着自己高兴就是,宫中有杨太嫔叶太嫔,宫外合得来的外命妇也可常进宫,有这么多人陪着母后,勿要因几个宫女不快。” 皇太后双泪长流:“一只小狗养久了都有感情,何况是人,那两个婆子皇上得为我留着,皇上若不应,我就给皇上磕头……” 说着话作势起身,皇上忙扶住了,无奈道:“母后,留着就是。” 皇太后复又坐下,皇上笑道:“这样的小事,母后尽管跟君婼商量,君婼不会那样小器。” 皇太后哼了一声:“她得了皇上的宠,如今晨昏定省也免了,在宫中作威作福。” 皇上笑道:“晨昏定省只是形式,朕让她免了的,闲了就可相互走动,母后以为呢?” 皇太后敛眸心想,一时撕破脸总不大好,只要留着那两个婆子,此行目的达到,点头说道:“是我老婆子多事,以前谨小慎微惯了,君婼是皇后,我总要看她的脸色。” 皇上摇头:“昔年是儿子不争气,未能护着母妃。” 皇太后一惊,他不怪罪我了?又一喜,抹着眼泪道:“我这样的窝囊废,忝为人母。” 皇上笑道:“母后,过去的就过去了,日后这宫中就我们一家人,母后,朕,君婼,再过几年母后有了孙子孙女绕膝,就不会象今日这般,觉得日子难熬了。” 皇太后勉强笑了笑:“是啊,我也盼着那样的日子。” 离了福宁殿,一路上笑得得意,只要皇帝不再怨恨我,只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对皇帝有用,我就不用怕皇后,也好,便相斗作耍,省得宫中寂寞。 午后那两个婆子回到宝慈宫,鼻青脸肿的,瞧见那两个女官若耗子见了猫,瑟瑟发抖,皇太后一瞧,气又不打一出来。就算宸妃压在头上,也没有如此憋气过。 皇太后刚走,一封国书摆在皇上面前,大昭国陈皇后请求入宫探望皇后,皇上朱笔一挥,不准。 夜里回到沉香阁,笑对君婼道:“母后今日去福宁殿哭诉,说是身边没有可心的人伺候,想来也是,虽说身份尊贵,到底是寡居,若是民间还可再醮,在宫中只能熬到白头了。” 皇太后前往福宁殿哭诉,君婼早听两位女官禀报过,笑说道:“皇上尽管放心,我会照应好母后,也会嘱咐杨太嫔叶太嫔常过去作陪。” 皇上抱她在怀中:“母后今日阵势,朕觉得比那些死谏的御史还要难缠,朕好不容易克制住怒火。” 君婼嬉笑道:“一哭二闹三上吊似乎是女子的天性,无关身份地位。阿麟就庆幸吧,阿鸾不是那样的性情。” 皇上亲亲她眼:“今日收到陈皇后国书,朕驳回了。” 君婼翻个身枕在他胸前,沉默良久方道:“自从得知她来到东都,每夜都会梦见,搂我在怀中唤着婼婼对着我笑,来到东都之后桩桩件件,似乎铁了心要与我断绝,此次为何会来?又为何要见我?” 皇上抚着她肩:“不如见一见,问个清楚。” 君婼咬了唇:“我不知该如何面对,是母后还是仇敌,有没有故意冷待大哥,有没有加害母后父皇?” 皇上嗯了一声:“朕早说过,大昭国个个都是麻烦。” 君婼翻身瞧着他,目光中满是嗔怪,皇上抿抿唇:“朕也说过,不怕麻烦。” 君婼就笑:“可有大昭的消息?毓灵姐姐回去了吗?” 皇上摇头:“尚在路上,君晔得知楚毓灵失踪后,闯进楚王府将楚王绑了,怒斥楚王妃,楚王妃气急攻心卧病在床,君晔又找到君冕打了一架,君冕也发了狠,下手毫不留情,责骂君晔多年对楚毓灵不闻不问,君晔腿残,不是君冕对手,被打得鼻青脸肿,带着伤四处寻找楚毓灵,他的人已过殷朝国境。朕方知,这些年,他秘密组建一支铁骑,朕派人与其短兵相接试探,战斗力顽强凶悍,不可小觑。” 君婼对两个哥哥又气又心疼:“如今呢?大哥可得知毓灵姐姐下落?” 皇上叹口气:“本想再与他打几仗,想起七夕那夜丢了君婼,朕那几日的煎熬,心中不忍,派人给他传信,应该能在路上相遇。” 君婼笑道:“皇上也做红娘了。” 皇上拈起她一绺头发:“都是弱小女子,竟冒险失踪。” 君婼歪头觑着他:“很有效,不是吗?” 皇上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何止有效,简直能要人命。” 君婼双臂圈上他肩,舔唇唤一声阿麟,唇已被堵住。 *苦短日高起,君王还是得早朝。 退了早朝后,宰辅请求召见,皇上进垂拱殿偏殿,宰辅陪笑走进,小心翼翼说道:“大昭陈皇后托臣给皇上带句话。” 皇上一挑眉,宰辅忙揖手无奈说道:“臣莽撞,陈皇后十八年前曾到东都小住,臣为其风采所迷,追逐不休……” 皇上忍不住嗤了一声:“宰辅这些心思,夫人可知道吗?” 宰辅不想皇上会与他玩笑,忙道:“夫人也知,夫人与陈皇后私交甚笃,感念臣一片痴心,嫁给了臣,是以臣十分惧内。” 皇上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方吩咐道:“那便说吧。” “吾为殷朝皇帝养育出称心如意的皇后,殷朝皇帝缘何不见吾?”宰辅说着陪笑道,“这是陈皇后的原话,臣一个字不敢说错。” 皇上想起昨夜君婼的话,沉吟说道:“召她进宫,紫宸殿见驾。” 宰辅忙道:“今日如何?” 皇上站起身:“午后引她前来。” 皇上只当是召见他国皇后,没有多想,午膳时气定神闲吩咐铭恩:“过会儿召见大昭国陈皇后,铭恩勿要对君婼提起。” 铭恩应一声是,含笑道:“如此说来,皇上是女婿初见岳母。” 一句话,皇上紧张起来,换了三次衣裳,站在等身大铜镜前问铭恩:“可妥当吗?” 自己给自己打着气到了紫宸殿,御案后坐了,随着门外一声通传,缓步进来一位宫装女子,初夏浓烈的阳光洒在肩头,高挑的身材,着红罗销金长衣,云髻凤冠,脸庞明艳端丽,进了门顿住脚步,斜插入鬓的长眉扬起,挑剔看向皇上。 第81章 母女(上) 从未有人敢这样大胆,直盯着皇上,从头到脚审视一番,看得皇上心里发毛,怒气在胸中盘旋着,碍于铭恩那句话,抿唇忍着,任由她看。 许久陈皇后方淡淡嗯了一声,自顾坐下瞧着皇上笑道:“虽比不上我两个儿子,倒也差强人意。” 皇上回过神,唤铭恩奉了香茶,温言问道:“不知陈皇后是何来意。” “来见我的女儿,瞧瞧她嫁过来后,夫婿待她可好,她可有受到苛待。”陈皇后端起茶盏,指尖上红色丹蔻流光溢彩。 皇上轻咳一声:“朕一不小心告诉了君婼,陈皇后非是她的生母。” “然后呢?”陈皇后一挑眉,“知道了以后,她便不肯认我这个母后了?她懂事后就该告诉她,一直狠不下心,盼着君晔那个傻子说,那个傻子更顾念婼婼,死活不肯言明。” 说着话咬了牙:“不愧是秋荻的儿子,跟秋荻一般模样,倔强,自以为是,最在乎的人躲着不见,以为是对别人好。心上人跑了,才知道着急,将藏着的骑兵都暴露了。” 皇上讶然,陈皇后笑笑:“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都一样疼爱,不过因性情不同,疼爱的方式不同。怎么?跟你打听到的不太一样?眼见的都不见得能信,何况道听途说?秋荻的旧事,你派去的人查了史官密档,我来问你,史料便没有假的?不怕杀头的史官又有几个?” 皇上张了张口,陈皇后摆手道:“听说你疼爱婼婼,知道你是替她挡着,怕我对她不利,我的女儿,我能怎样对她不利?殷朝皇帝事务繁杂,不用在此与我多费唇舌,让我去见君婼。怎么?她说不想见我?见了你就知道了。” 皇上略作沉吟,唤一声铭恩道,“请君婼过来。”对陈皇后笑了一笑,“朕不放心,还是在一旁看着。” “也罢。”陈皇后关切问道:“婼婼可长高了?” 皇上点头比划一下:“高了寸许,到朕下巴了。” 陈皇后笑起来:“还要长的,秋荻身量高,她也不会矮。” 慈爱欣慰的笑容,皇上看着心中一暖,陈皇后又问:“听说你守孝,可圆房了?” 皇上抿了唇,陈皇后睨他一眼:“如此是圆过了,就知道你挡不住婼婼的魅力。要避子,婼婼身子没长全,别让她这么早生孩子。” 皇上愣了愣:“喝避子汤不伤身吗?” “生孩子才伤身。”陈皇后手在腰间比了一下:“我十七岁生的君冕,生了以后一缕纤腰便成了水桶腰,是以我瞧见君冕就生气,更偏疼君晔一些,自然了,对婼婼最好。” 皇上心想,进来的时候没觉得臃肿,也不便细看,扭脸轻咳一声。 君婼下了肩舆,笑问铭恩道:“皇上今日怎么在紫宸殿?” 铭恩忙道:“有贵客。” 君婼踏上丹樨,来在门外瞧见那抹红色的身影,一愣顿住了脚步,陈皇后随行的女官已拜了下去,君婼转身欲走,身后一声轻唤,婼婼。 依然是温柔慈爱的声音,君婼身形僵住,陈皇后在身后道:“婼婼不是我生的,可我依然是婼婼的母后。” 君婼没有回头,手握成拳紧咬了唇,陈皇后道:“这些年,母后自认为,与婼婼比亲生母女还要好上几分。” 皇上来到君婼面前,握一下她手:“想说的,想问的,不如一次说个清楚,朕在一旁陪着君婼。” 君婼点点头,转过身看着陈皇后的笑容,鼻子一酸,哽声问道:“当初为何让我联姻?” 陈皇后看一眼皇上:“母后挑选的夫婿,婼婼不满意?” 君婼一愣,陈皇后笑道:“母后知道世晟的心思,世晟很好,不过配不上婼婼。殷朝皇帝与君晔厮混的时候,母后就知道了他,其时怕君晔所交非人,派人仔细盯着,禀报其言行,一来二去觉得十分不错,他还是落魄王爷的时候,就想着将婼婼许配给他,不想后来册封了太子,婼婼一嫁过来,老皇帝便死了,他登了基,是婼婼为他、为殷朝带来的祥瑞。” 皇上在旁抿了唇,心底有小小的雀跃,原来无论如何,君婼都会是朕的妻,不由对陈皇后好感倍增。 君婼又道:“我到东都初进大内,孤立无援,以为会托上圣太后照顾我,谁想不管我,又将二哥给我的信与物事都拦截下来。” 陈皇后叹口气:“婼婼以为母后便不牵挂吗?大昭国路途遥远,想要照顾婼婼鞭长莫及,婼婼必须摆脱依赖,万事靠着自己。” 君婼瞧着她,紧咬一下唇:“我的母后……” “我与她情同姐妹,不是我害死的。”陈皇后过来携了她手,“进去说,这样大的太阳,脸上会晒出斑点。” 锦绣在一旁羡慕瞧着她白嫩光滑的肌肤,她眼波流转看向锦绣,抚上脸颊笑说道:“护肤秘诀,一忌晒,二忌干燥。” 锦绣忙忙点头,陈皇后携着君婼往殿里走,又看一眼锦绣:“你是婼婼跟前得力的人,回头便教着你敷脸。” 锦绣忙说多谢陈皇后,陈皇后一笑,自进去坐了,对君婼道:“皇上少时患有头风,一直未能治愈,发作便痛苦不堪,有一位波斯商人给了阿芙蓉,皇上用后头风发作减少,秋荻劝说皇上,阿芙蓉久用成瘾,成瘾后伤及性命,皇上不信,秋荻便以身试药,我也劝过,她死活不肯听,后来又怀了婼婼,身孕加上药物成瘾,渐渐病入膏肓,药石罔效,拼着命生下婼婼,三日后便去了。皇上是遇事逃避的性子,又想追封秋荻又不想让大昭臣民知道前因后果,吩咐了史官,将一切推在我头上,这些年一直如此,军国事务事无巨细都是我帮着处置,还落一个把持朝政的恶名。我为了提醒皇上,在大昭皇宫广植阿芙蓉,皇上每瞧见这艳丽的花,便想到秋荻,阿芙蓉戒了,迷恋上了丹药,最近正闹着要出家修道。” 君婼听得心中发颤,望着陈皇后问道:“母后可爱父皇吗?” “哪个母后?我?还是秋荻?”陈皇后摇头叹息,“皇上一表人才风流倜傥,诗词歌赋样样出色,秋荻与他吟风弄月相爱相知相守。至于我,你的祖母将我从继母的毒手中解救出来,象公主一般养在宫中,与皇上一起长大,是兄妹一般的感情,你的父皇样样都好,就是不擅治国,先帝只有他这一个儿子,皇太后临终前给我磕头,求我务必护住君家的江山,养育之恩无以为报,我只能答应。你父皇登基后处处为难,没过两年都扔给我,也就早朝时去龙椅上坐坐。” 君婼低了头,颤声喊着母后,陈皇后瞧着她摇头:“纵使我千般宠爱,隔着一层肚皮,听了人言便疑心我。君晔更加可恶,疑心是我指使太医截了他的腿,将几位太医拘起来,酷刑审问,秋荻托付了我,我没看好,已是痛断肝肠,他竟然还独居孤岛,自以为高明,游历天下秘密组建骑兵,没有我派人悄悄跟着看护,不是吞入兽腹就是遭遇歹人,早就没了小命,瞧在他训练的骑兵尚可,足以与齐王府与楚王府抗衡,便既往不咎了。他想要皇位,便给他,我也不管了。知道我为何来东都吗?那日照镜子,鬓间添了第一根白发,以前总以为一生很长,自己想做的事一拖再拖,如今不想拖了,君家江山后继有人,也没辜负你祖母的嘱托。” 君婼起身扑了过来,伏在陈皇后脚下哀哀痛哭:“自从知道非母后亲生,我一直疑心母后,总觉得往日母后一言一行都藏着私心,想起时恨着母后,梦里却总是靠在母后怀中,母后,婼婼想母后了。” 皇上在一旁心疼得抿着唇,想要过来扶君婼,陈皇后一眼瞪了过来,皇上缓缓收了手。 陈皇后扶起君婼抱在怀中红了眼圈:“早该来看婼婼的,在其位谋其政,事务缠身摆脱不开。” 君婼靠在怀中道:“母后,我错了,我不该疑心母后的,我是白眼狼……” “行了。”陈皇后为她拭着眼泪,“今日说的话,比一年加起来还多,口干舌燥的。” 皇上连忙亲手奉了茶过来,陈皇后满意点头,对君婼道:“走,带着母后在殷朝大内四处走走,倒要瞧瞧是如何气派。” 锦绣吩咐人撑了黄罗伞,众人簇拥着君婼与陈皇后,往后宫而来。君婼攥着陈皇后的手:“母后,还有一问,大哥继位,二哥怎么办?” 陈皇后笑道:“君冕本就无心皇位,不过我借着他历练君晔,君晔怎么对付他,他也没有跟兄长记仇,倒是毓灵的事,伤着他了,没想到二傻子是个情痴,我也没瞧出来,待君晔登基后,让他四处逛逛,也许能带个可心的姑娘回来。” 君婼抱着陈皇后手臂嘿嘿一笑:“母后,还有最后一问。” 陈皇后瞪她一眼,君婼陪个大大的笑脸:“母后不爱父皇吗?我为何觉得母后与父皇恩爱?还有,二哥是父皇亲生的吧?” “这是一问吗?”陈皇后白她一眼,“你父皇年岁比我大,说心里当我姊姊,我这个异性的弟弟缠了我半生,恩也罢情也罢,唉……”陈皇后遥望着青天,“不要再提你们君家这些人了,让我清静清静,每个都是麻烦。” 君婼噘嘴道:“皇上也这么说。” “好女婿。”陈皇后眉开眼笑。说着话进了后苑,正是丁香花盛放的时节,香气扑鼻而来,陈皇后笑着深吸几口气,看向花亭中坐着的人,愣了愣,觑着眼道,“那个,不是张桂花吗?她为何在此?” 第82章 母女(下) 张桂花?君婼看向花亭中坐着的皇太后,忙道:“母后,那位是皇太后,皇上的母后。” “她?”陈皇后指了指,“她能生出那样好的儿子?” 母后这语气,分明含着不屑与轻蔑,君婼想笑,忍住了,抱着陈皇后手臂摇了摇,身后跟着的女官小宫女众多,还是要顾及皇太后的脸面。 陈皇后哈哈笑了起来,笑声轻朗:“婼婼不知道这个人,待字闺中的时候就出了名的难缠,他们殷朝叫做‘滚刀肉’。” 锦绣向后比个手势,众人都止住脚步,只锦绣陪着君婼与陈皇后接着往前,君婼扑闪着眼看向锦绣:“滚刀肉?” 锦绣笑道:“就是说死皮赖脸、纠缠不清的人。” 君婼也笑起来,皇太后在花亭中听到笑声一回头,瞧过来身子缩了一下,起身待要避开,回头瞧见身后侍从,心想,我如今今非昔比,怕她何来?脸上挂了笑容,朝陈皇后迎面而来。 花间小径中相遇,君婼未说话,陈皇后眯了眼看着皇太后:“当年的娇病美人,可是见了老态……” 话未说完,皇太后反唇相讥:“比不了你,做了皇后不知足,带着身孕跑到东都找情郎,情郎没找到,许多士人官宦拜倒在石榴裙下。我呢,不过是一个从一而终的寡妇。” 君婼双眸亮闪闪,崇拜看向母后,陈皇后一笑:“能吸引男人那是我的能耐,张桂花,你奴仆一般讨好胡皇后,终是进宫了,皇上那样出色的孩子,真是你生的?” 皇太后脸色一变,眼眸中露出凶光,陈皇后将君婼护在身后,哂笑道:“张桂花,这些年长进了,敢瞪着人了,当年胡皇后可是将你当做贴身大丫鬟使唤的……” “住口。”皇太后涨红了脸,“老身叫做张桂兰,不是张桂花。” “都差不多。”陈皇后摆摆手,“都是花儿……” 皇太后手指一伸,险些戳到陈皇后脸上,陈皇后不客气,伸手啪一声,将她手打偏一旁,立了双眉道:“别说只是殷朝皇太后,就算是王母娘娘下凡,也休想在我面前放肆,我要在殷朝内宫仔细逛逛,扰了我的兴致,要你好看。” 皇太后气得鼻孔生烟,二人话不投机,双方身后跟着的人早退得远远的,虽说无宫人听见,可是还有皇后,让她听到和打脸无异,咬牙说道:“陈舜英,此处是殷朝,皇帝是我儿子,也轮不到你放肆。” 陈皇后昂然一笑:“皇后还是我女儿呢,后宫是谁的?说到底,不是皇上的,更不是皇太后的,是皇后的。” 皇太后手又伸了过来,陈皇后又啪得一挡:“再纠缠下去,将你当年之事,传遍整个内宫。” 皇太后缩回手咬了牙,君婼忙打圆场:“两位母后息怒,不管当年有过什么,过去这些年了,就都忘了,如今,可是亲家了。” 皇太后愤愤道,“谁跟她亲家。”陈皇后眼眸一转,一把握住皇太后手,“是啊,桂花,如今是亲家了,当年之事,便不提了。” 皇太后怔怔的,对方翻脸如翻书,一时倒不知如何应付。陈皇后携了她手:“走吧,桂花陪我四处逛逛?” 皇太后用力抽出手去,陈皇后笑道:“可是累了?那便回宫歇着,回头我再去拜访。” 也不等皇太后答话,与君婼登上假山石阶,在亭中坐了,叹口气道:“她没招惹过我,她也不敢,不过就是厌恶她。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厌恶过一个人,以前尚能做到不理她,今日知道她竟是皇太后,没忍住。” 君婼咬了唇不说话,许久笑了出来,陈皇后拍她一下:“怎么也是你的婆母,我过几日走了,你还得跟她在这宫中相处,放心,为了婼婼,我与她修好去。” 君婼趴在她肩头:“岂能让母后为了我受委屈,母后放心,我心中有数。” 陈皇后搂着她:“其实,张桂花这种人,待她客气了,就会得寸进尺,不如对她凶狠些,你越凶狠,她越让步。” 君婼噘了嘴:“母后,她是皇上的生母,轻不得重不得。” 陈皇后沉吟着:“要找的人找不着,我先住在这儿,帮着婼婼对付她,拿住她的七寸,我再走。” 君婼就笑,陈皇后摇头:“胡皇后此人呢,性子庸懦,她若老实,婼婼自然好过,她若不老实,只会弄拙成巧,将婼婼与皇上往一起凑,是以,从未担忧过婼婼在后宫会有任何波折,当初知道皇上生母是德妃,怎么也没想到是张桂花,唉,千算万算,没算到殷朝先皇帝眼光如此得差,还封个德妃,除去一张脸还能看,何德之有?” 君婼起身斟一盏茶,递到陈皇后唇边,陈皇后就着她手喝了,君婼笑问道:“母后,昔年皇太后做了什么?母后如此不屑?” 陈皇后摇头:“她们张家也是有爵位的,只是一代不如一代,她就缠上了胡皇后,其时胡皇后只是钦定了,尚未大婚,她称姐道妹的,白日黑夜住在胡府不走,就差给胡皇后洗脚了,估计后来胡皇后感动了,将她为殷朝先皇帝荐了枕席。” 君婼笑道:“母后与上圣太后果真是闺中密友?” 陈皇后摇头:“泛泛之交,她其时是未来皇后,我住在胡府,借着她的力量找一个人。” “可找到了?”君婼忙问。 陈皇后叹口气:“我答应过他,跟他盟过誓,与你父皇假成亲,过几年大昭政局稳固,托付给秋荻,就与他私奔浪迹天涯,大婚之夜着了你皇祖母的道,给我与你父皇用药,有了你二哥,他见我有了身孕,悄无声息走了,我追到了东都,苦寻未果,你母后与父皇因为阿芙蓉闹翻了天,又急着赶回大昭,过两年刚有些消息,又有了你。” 君婼愧疚道,“是我拖累了母后。”禁不住十足好奇,“父皇都不能让母后动心,那母后的情郎,该是怎样出色的人?” 陈皇后笑道:“非常出色,不过我动心不是因他出色,只因瞧见他就高兴,与他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就算相对沉默也不觉无措,总想让那样的时光停住,就那样一直下去,永无停息。我一定要找到他,下半辈子与他双宿双/飞……” 说着话转眸瞧向延和殿,指着笑道:“那里清静,我在宫中这些日子就住到那儿吧。” 君婼说起懿淑夫人的事,陈皇后笑道:“我跟麟佑说去,敢不让我住?” 他叫皇上名字叫得十分顺口,君婼摇着胳膊:“母后,莫要为难他。” 陈皇后尖尖手指戳上她鼻尖,笑说道:“女生外向,这就向着他了?” 君婼点点头,说起皇上小时候的事,陈皇后气得粉拳砸在石桌上,捂着手喊疼,愤愤说道:“知道是皇陵长大的,没想到这样苦,张桂花怎么还有脸住宝慈宫,还有脸做皇太后,自己住到皇陵去,体察一下儿子的辛苦才是应该。” 君婼说起皇上与皇太后好不容易修好,陈皇后哼了一声,哂笑道:“若不是麟佑登基,她也不会如此煞费苦心,修佛?她知道庙门都朝哪边开吗?” 君婼瞧着陈皇后紧绷的粉脸,心中升起警惕,忙道:“母后要做什么?” 陈皇后上下打量着她的身子:“你别管,我还跟麟佑说你身子未长齐,让你避子,如今瞧着珠圆玉润的,可以生了,你安心跟麟佑孕育小人儿,我呢,在这宫中消遣上一阵子。” 皇上果真允了陈皇后住延和殿,陈皇后也十分明理,言说绝对不碰懿淑夫人遗物。 夜里皇上回到沉香阁,不见君婼人影,靠床看一会儿书,陈皇后打发人过来,说是今夜君婼宿在延和殿。 皇上抿了唇,在徽州庐阳城,与楚毓灵彻夜长谈,让朕独守空房,今日陈皇后来了,又让朕独守空房,大昭小国,每个人都是麻烦,每个人都很可恶。 抱着君婼的靠枕,许久方睡着,酣眠中有人滑进被中,抱住了他。 皇上推开靠枕翻个身,将她圈在怀中,半梦半醒得笑问:“是在梦中吗?” 君婼笑着摇头,窝在他怀中道:“皇上不在身旁,睡不着,等母后睡着了,偷偷溜回来的。” 皇上睁开惺忪的眼,瞧着她笑:“如今,换阿鸾离不开阿麟了。” 君婼的唇吻了上来:“皇上,回宫这些日子忙乱……” “嗯。”皇上点头,“没有惬意过。” 说着话身子覆上来纠缠,清风涌入半开的窗扉,树冠上顶一弯上弦月,几颗星辰零落散在夜空,悄无声息眨着眼睛。 皇上不似以往鲁莽急切,耐下性子,唇舌与牙齿在君婼的衣带间纠缠,一点点解开来,唤一声阿鸾,四目交投,迷蒙对上迷蒙,同时发一声长长的轻叹,颤抖而满足,交缠着,萦萦绕绕越过窗棂。 屋檐间夜栖的一对雀鸟突腾空飞起,扑棱棱煽动着双翅,冲入湛青的天空中,星光笼罩着比翼齐飞的一双身影,似要往月亮上飞去。 第83章 亲家 次日皇太后刚用过早膳,在庭院中绕圈消食,宫门外传来清朗的笑声,皇太后一把攥紧了小宫女手臂,忙忙吩咐道:“快,关闭宫门。” 随着一声令下,宫门门轴吱扭扭转动,就剩一条缝的时候,一只绣花鞋塞了进来,朝两个正合力关门的小黄门眼波一横,小黄门忙停下了,陈皇后挤了进来,瞧着皇太后笑道:“亲家母。” 皇太后一个激灵,身子僵直着梗着脖子,陈皇后瞧着就是一笑,这阵势,若即将战斗的公鸡,翅膀都竖起来了。 陈皇后过来一把攥住皇太后的手,陪着笑脸说道:“昨日我太造次了,后宫游逛下来,这等富贵繁华,大昭难望项背啊。” 说着话脸上有羞惭之色,皇太后得意起来,鼻孔里哼了一声,当年她好不容易与胡皇后亲近,称姐道妹住在胡府,这陈舜英来了,此人是她一生的噩梦。自己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情,都被她瞧得透彻,她虽不揭破,却让自己在她面前总觉无所遁形。 更让她气愤的是,陈舜英在东都抛头露面,甚至到东林阁与书生士子论辩,一时间声名大噪追求者众,东都数位青年名士拜倒在她石榴裙下,曾对自己示好过的两个,也转向她那边,自己暗中观察,发觉她有了身孕,将风放出去,她依然追随者众。 皇太后忆起当年,眯了双眼看向陈皇后,你也有今日,腆着脸来讨好于我。 陈皇后径直进了屋中坐下,呷一口茶赞叹道:“清甜芬芳,从未喝过这样的好茶。” 皇太后笑得更加得意,陈皇后连喝几盏,抬起头脸上带几分神秘:“胡娥怎么就被遣到了行宫?” 皇太后摇摇头:“自作孽不可活,你也知道她愚笨,偏偏又想兴风作浪,我儿岂能容她?” 陈皇后哦了一声:“桂兰与她情同姐妹,也没有说说情?” 皇太后掸一下膝头衣裙:“没少为她说情,之前作孽的时候,就一直阻拦,你也知道她的性子,拦不住。” “都尊为上圣皇太后了,也该知足了。为何还要作死?”陈皇后一脸好奇。 皇太后一笑:“一个尊号怎么够?她做皇后的时候,被宸妃压着,只能装病,先帝也厌恶她,二十余载夫妻,同房的次数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陈皇后双眉一挑看向皇太后:“胡娥当初让你入宫,不就是为了对付这宸妃吗?怎么?你们二人联手,竟也对付不了她?” 皇太后叹口气:“论起姿色,宸妃不过泛泛,论出身,只是一个县令之女,皇上出巡的时候看上了,带回东都,此人口蜜腹剑,当面一盆火背面一把刀,又惯会讨好先帝,听说床笫间手段也非比寻常,宫中女人相斗,说到底得看皇上向着谁,我后来观察情势,便退避三舍,由着宸妃作威作福,她轻视我,便也不会对付我。” 陈皇后赞赏道:“桂兰以退为进,才是真正高明。不过话说回来,桂兰怎么就将皇上扔在皇陵不闻不问?” 皇太后手攥紧了太师椅扶手,敛眸半晌悠悠长叹:“天底下哪有母亲舍得抛下儿子呢?只不过碍于宸妃淫威,我对他关注越少,他才能活得越久,我那会儿不想旁的,只要他能活下去。后来慢慢的,先帝与宸妃忘了他的存下,他方能有喘息之机。他也争气,刻苦读书,写得好文章。” 陈皇后笑说是啊:“依我说,麟佑样样上佳,我若有这样的儿子,梦里也会笑醒,我的两个儿子,我叫他们大傻子二傻子,唉,我伤透了脑筋,还有皇上,大昭国一夫一妻,皇上总想着效仿殷朝三妻四妾,令我好不头疼。” 皇太后得意翘了唇角,陈皇后身子朝她前倾些:“皇上身在皇陵,学问那般出色,是自学成才?还是请了西席?” 皇太后笑着,手中宫扇轻摇:“你还真是奇怪,他虽说住在皇陵,那也是金尊玉贵的皇子,一应的吃穿用度,自然要与皇子身份相称,宸妃再嚣张,他是先帝的儿子,那些内侍宫人,还敢怠慢了不成?自然请了博学鸿儒做西席。” 陈皇后哦一声:“我怎么听说他幼时曾受过宫人虐待?” 皇太后摆摆手:“那是五岁之前的事,后来传到宫中,将那些人都杖毙了,后来就不一样了。” “可是。”陈皇后两眼直盯着她,“小时候受过虐待,长大了会不会做噩梦?” 皇太后摇头:“五岁之前的事,谁能记得?皇帝每日精神抖擞的,早忘了。” 陈皇后又喝一盏茶,皇太后斜着眼瞄她,说是皇后,到底是小国来的,一股小家子气,牛饮一般,喝下一壶去了。陈皇后丝帕掖掖嘴角,说一声好茶,笑问道:“我住的延和殿是新修葺过的,正殿供着懿淑夫人的牌位,是谁啊?皇上的乳母?” 皇太后点头:“皇帝八岁那年送她去的皇陵,那个人老实本分,又是尚仪局出身,让她过去教导些礼仪,免得过几年回宫不懂规矩,为人耻笑。” 陈皇后笑道:“听说她挺有学问?” “不过是认得几个字,还扯上学问了,皇帝念旧情,封她个夫人,就有人将她说得跟神仙一般,还有的说,是她给皇上启的蒙,实在可笑。”皇太后轻呷一口茶,笑看着陈皇后又牛饮一杯。 茶喝多了,陈皇后尿急,捧着肚子走了,皇太后瞧着她有几分狼狈的身影,得意得扯着唇笑,你这会儿的模样要让那些士人瞧见,可还会追求你?哼,也一大把年纪了,还穿鹅黄,以为自己正当妙龄呢。 两个婆子中的一个哎呀一声说话了:“大昭国皇后真美,我瞧着她,都不敢大声喘气,那象皇后的母亲,说是阿姊还差不多。” 另一个附和道:“是啊是啊,这样浓烈的颜色,别人穿着瞧着庸俗,她穿着竟显得雅致。” 啪一声,皇太后掌击在几案上,皱眉说道:“老身瞧着你们二人被打傻了,猪油蒙了心,还不快滚出去,休要在老身面前碍眼。” 陈皇后出了宝慈宫,回头就是一笑,本意是与她套一套近乎,也好拿捏她,一番试探后,对皇太后添了疑心,分明是懿淑夫人给麟佑启的蒙,张桂花竟然不知?张桂花说派去的宫女不认得几个字,铭恩分明说懿淑夫人女夫子一般的学问。 进了延和殿,笑对守着正殿的小黄门道:“我与懿淑夫人是旧识,该进去拜见一番。” 小黄门哈着腰,忙比手说请。 进了殿门,居中案上供奉着懿淑夫人牌位,陈皇后净手焚香,跪在蒲团上默默祝祷一番,回头对小黄门道:“我想与夫人单独呆会儿。” 小黄门含笑退了出去,殿门徐徐关上,陈皇后目光在殿中逡巡一番,绕到帷幔后,靠墙整齐放着几个箱笼,应是懿淑夫人遗物。 陈皇后毫不犹豫伸出手去,心说,麟佑啊,我将那么好的女儿嫁你为后,瞧一瞧懿淑夫人的遗物,你该不会怪罪我吧,打开箱盖瞧着里面就笑…… 衣物都略过不看,只挑信笺书籍画作,说女夫子夸张了些,但确实是一位颇有才学的女子,一手娟秀的小字,有简单的几幅画,陈皇后拿起其中一副,勾起了唇角。 将画卷起放入袖筒,施施然出了殿门,看到小黄门,举起袖子拭泪,踱步到宝慈宫外,跟门外一名小宫女招招手,笑问道:“皇太后习惯几时沐浴?” 小宫女笑道:“刚刚去了庆寿殿,那儿有一处温泉。” 陈皇后喜上眉梢,带人往庆寿殿而来。 君婼因夜里皇上太过惬意,累得酣眠到日上三竿,收拾妥当了欲往延和殿去,摘星疾步跑了进来:“公主,皇太后正在庆寿殿洗浴的时候,皇后殿下闯了进去。” 君婼啊一声,起身疾步往庆寿殿而来,母后啊母后,这偌大的后宫,咱做什么消遣不好,偏偏要看人家洗浴,难道为了比试谁保养得好? 唤一声摘星问道:“看着的人也没阻拦?” “谁敢啊?”摘星笑道,“在大昭国的时候,皇后殿下也是说一不二的。” 君婼一笑:“母后早起都做了些什么?” 锦绣在身后笑道:“早起就去了宝慈宫,与皇太后好不热络,还带着几分讨好,与皇太后说了许久的话。” 君婼一扶额,母后也会讨好人?可是如昨日所说,为了我?又一想,不对啊,既讨好,怎么在人家洗浴的时候闯了进去?母后究竟在做什么? 想到皇太后的表情,君婼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会不会又去福宁殿哭闹? 远远瞧见庆寿殿,殿门斑驳,屋檐上长了草,有几分荒凉,只有旁边一个小门修葺了,直通到殿后一处汤池,汤池外殿宇新上了漆勾了彩画,较延福宫中莲花汤更要气派几分,是君婼不在宫中那些日子,皇太后的手笔。 门外站着的女官迎了上来,蹙眉道:“皇太后嚷嚷了几句,声气弱了下去,这会儿正在说话,我们也不敢进去。” 君婼手伸向门扉,锦绣一把拉住了:“皇太后应该不愿让皇后殿下瞧见自己赤身*。” …… 第84章 线索 皇太后惬意泡在温泉中,自从这汤池重新修葺,每日前来,肌肤滑腻了许多,怪不得当年宸妃喜泡温泉,其时胡皇后可去延福宫,宸妃的庆寿殿就有,只有她从未享受过。 咬一会儿牙笑着微闭了双眸,想起刚刚陈皇后来到宝慈宫,谄媚讨好,更是得意。手抚上柔滑的肌肤,恨意又上来,这样好的身子,却只能守寡,深夜想起,太后的尊荣,不过是表面光鲜。 咬牙恨了一会儿,又靠着池壁遐想着轻笑出声,就听耳边呀的一声,不置信睁开眼,每次温泉洗浴,都是独享静谧,怎么会有声音?还带着不恭敬? 睁开眼眸凌厉看了过去,陈皇后蹲在池边,不错眼珠打量着她水下的身子,皇太后啊一声叫,两手忙乱捂着,那儿都捂不住,欲要起身披了浴袍,半截身子露出水面,又忙缩了回去,怒喝一声陈舜英,嚷道:“你想要怎样?” 陈皇后笑道:“听说这庆寿殿昔日辉煌,我过来逛逛,瞧见此处别有洞天,就进来瞧瞧,不想碰上桂兰洗浴。” 皇太后摆摆手:“你快出去。” 陈皇后施施然坐在池边木凳上,啧啧两声道:“桂兰这身子,宛然若少女,怎么保养的?我生了孩子以后,穿上衣服瞧着还行,脱下衣裳不能细看,*不如以前挺了,往下耷拉了些,腰腹也粗了一圈,腹部皮肉有些松,二傻子生下来,竟有八斤,将我这肚皮撑得,花西瓜一般,如今尚有细纹……” 皇太后又得意又窘迫,怔怔瞧着她不说话,陈皇后笑着伸手解衣带:“桂兰不信?这就脱了衣裳让你瞧瞧。” 皇太后忙尖叫一声不可,身子又往水下滑了些,摆着手道:“快,快出去……” 陈皇后一笑:“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桂兰青春守寡,如何捱过那漫漫长夜?器物?宫女?太监?” 皇太后涨红了脸,啐一口道:“自先帝去后,我吃斋念佛,早已无欲无求。” 陈皇后哂笑:“吃斋念佛就能禁欲?我若是你,待盛夏酷暑,找一处僻静行宫避暑,行宫中规矩松泛,找几个小郎君陪在身边,快活似神仙,又何必在这宫中苦苦寂寥。” 皇太后一怔,心肝悠悠发颤,陈皇后的话,似乎一根尖锐的针,直刺进她的心底,将她那些隐秘的念头都捅得浮了上来,若是带着两个婆子前往行宫,找几位少年郎扮作宫女,在行宫中伺候,人不知鬼不觉。 陈皇后眯眼瞧着她神情,站起身笑道:“走了走了,扰了皇太后洗浴,实在是不该,不过走进来一眼瞧见,便挪不动脚步,女子尚且如此,何况男子乎?” 感叹着摇摇而走,皇太后瞧着她窈窕的身形,得意笑着,颇有些知己之感,咬牙心想,先帝啊先帝,你有眼无珠,毕生都在思念那个贱人,宸妃不过眉眼间与她三分像,你便宠她一世。 君婼在汤池外转圈,看到陈皇后出来,忙迎了上去,嗔怪唤一声母后,陈皇后笑道:“瞧就瞧了,勿要大惊小怪。说好夜里陪我的,怎么不见了人影?” 君婼红了脸,摇着她手道:“本想天亮前再跑回去,谁知睡着了。” 陈皇后瞧着她意味深长得笑,君婼脸涨得更红,不依埋头在怀中:“母后不许取笑婼婼。” 陈皇后拍拍她肩,在她耳边道:“回沉香阁去,母后有要事跟婼婼说。” 回到沉香阁,陈皇后自袖筒中抽一卷画轴出来,展开来是一副小像,君婼瞧一眼愣住了,转身拿出一个狭长的锦盒,取画轴出来展开在陈皇后面前。陈皇后比着两幅画,郑重言道:“婼婼,我看过了皇太后的身子,她没生过孩子。” 说着话看向君婼,君婼白了脸,央求唤一声母后,陈皇后安抚道:“别慌,总得有凭据,才能让她口服心服,先暗中探查,就从懿淑夫人查起。” 君婼扑过来,抢过两幅画卷在一起收入锦盒,摇头道:“上次在皇陵看到,就觉得画中人与皇上气韵相似,只是不敢去多想。母后,皇上童年凄惨,在皇陵孤单长大,回到东都后受尽冷落嘲笑,皇上一直有心结,失眠多噩梦,严重时梦游,如今好不容易释怀,我不想再让皇上再因此伤怀。” 陈皇后笑笑:“这张桂花非善类,你敬她一尺她想要一丈,先查下去,就算不揭破,也要有拿捏她的把柄。” 君婼点头,陈皇后笑着在君婼耳边低语,君婼忍不住笑:“母后好馊的主意。” 陈皇后嗤笑道:“我进去的时候,她正顾影自怜,先皇帝在时不得宠,先皇帝去了,她又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也不是清心寡欲的性情,一语撩拨过去,就入彀了。婼婼等着吧,一入五月,她准得动身到行宫去,准得想方设法只带着心腹前往。她一旦出格,婼婼将她拿个正着,她的丑事败露,以后是圆是扁,由着婼婼拿捏。” 君婼笑道:“她身旁就剩了那两个婆子,掀不起什么风浪,先让她老老实实做皇上的慈母。” 陈皇后嗯一声:“婼婼瞧着办,不过记住母后一句话,真相就是真相,你若苦苦隐瞒,也许会更让麟佑伤心。“ 君婼靠在她怀中:“母后,我知道了,我不会永远瞒着皇上,只是要等待时机,如今便先查探线索,有了凭证,任何时候都可以拿出来。” 陈皇后点点头:“此事母后就为你做到这一步。听说龙章阁藏书丰富,我到龙章阁瞧瞧去。” 君婼咬一下唇:“母后……” “行了。”陈皇后摆手,“看书图得清净,不用陪着我,陪麟佑去吧。” 站在福宁殿门外,瞧着皇上埋头批阅奏折的身影,心头一阵阵发酸,我该怎样做,才能让你不要再伤心? 君婼看着他,他如此勤勉,她站在门外半个时辰,皇上没有抬一次头,铭恩轻手轻脚换沏几壶茶,出来对君婼摇头:“都凉了,也不敢劝,若出言扰了皇上,会发脾气的。” 君婼点点头,铭恩又要换茶的时候,君婼接过他手中托盘走了进去,放在小几上,手不徐不疾揉上皇上的后颈,皇上依然凝神瞧着眼前奏折,似没察觉她的到来。 面前一摞批阅完了,抬起手臂,手抚上君婼的手笑道:“一进来就知道是君婼,君婼身上有异香。” 君婼嗔怪道:“这么些时候,头都没抬,颈肩都僵了吧。” 君婼的手从后颈滑下去,在他双肩用力揉捏,皇上合了双眸靠着她,手伸到眉间揉了揉,君婼笑道:“那么多大臣都做什么的?要皇上事无巨细过问。” 皇上靠着她笑道:“朕初登基,尚有许多不懂,过问的事越多,能学到的就越多。” 君婼笑道:“奏折永远批阅不完,皇上何不去上林苑打猎放松?” “春季的时候,鸟兽孕育,行猎有伤天和,朕已经下令,取消春季行猎。”皇上仰起头笑看着她。 君婼低下头,唇覆上他的唇:“竟然放在了心上?” “君婼说过的每一句话,朕都是放在心上的。”皇上唇贴着她唇低语。 唇齿相接纠缠一会儿,皇上又埋头到奏折中去,君婼在一旁磨墨添茶,瞧着皇上的侧脸,又想起画中的女子,皇太后处心积虑着实可恶,先暗中探查要紧,转头瞧见铭恩靠在墙根打盹,铭恩可知道些什么?又或者宫里的老人? 君婼琢磨着过去跪坐在皇上身旁,趴伏在膝头道:“呆了这么久,有些憋闷,去后苑走走吧?” 皇上笑说好,二人并肩而行,路过梅林的时候,君婼突想起梅林尽头小院中守门的老中官,须发皆白,该是宫中年纪最大的人了,改日前往问询,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皇上看她盯着梅林出神,笑道:“可要进去瞧瞧?” 君婼笑说好,这次不沿着成形的小径,随意在林中穿行,随着林木幽深,君婼紧攥着皇上的手:“皇上,会迷路吗?” 皇上笑道:“从小在天阑裕山间四处奔跑,从未迷路过,君婼跟着朕就是。” 二人紧牵着手,就见前方日趋开阔,原来是一大片空地,寸草不生,皇上蹲下身拈了土在指尖,嗅一下说道:“是焦土,此处定起过一场大火。” 君婼蹲下身扒开土唤一声皇上:“土下面覆盖着石头,象是房屋地基。” 皇上过来察看,二人头碰着头,看一会儿齐齐抬头,君婼惊喜看着皇上:“后宫竟有如此所在,皇上,探险吧。” 皇上一笑:“朕陪着君婼。” 一寸一寸看过去,用树枝拨开土,可看到完整的地基,观其形状乃是一所两进的小庭院,有堂屋厢房耳房,君婼一处处观察着,用言语描画,皇上在一旁听着笑,君婼摇头道:“这样清净的所在,怎么就烧了?” 感叹着突然指着一块大石后,皇上也看过去,就见一尊石香炉,其中三柱线香刚燃尽不久,香灰尚未被风吹散,依然是一截一截的形状。 君婼看向皇上,皇上摇头笑道:“倒是奇了。” 二人回头望向来路,梅林清幽,微风吹过,绿叶沙沙作响,君婼一回头,风吹起炉中香灰扑面而来,皇上手覆上她眼,温言道:“小心吹迷了眼。” 君婼定定瞧着那香炉,皇上笑说别怕,指指不远处的假山石:“此处位于梅林之北,露天温泉位于梅林之西,梅林南北长东西短,此处到露天温泉很近。” 就算问老中官什么,不能让皇上在身旁,君婼摇摇头:“皇上,还是原路返回吧。” 第85章 残缺 陪着皇上回福宁殿的路上,君婼越看越心疼,揪紧了皇上袖子笑问:“皇上最想要的是什么?” 皇上手抚上她的发:“有君婼,已是足够。” 君婼悄悄吸一下鼻子,我定会倾尽全力去爱皇上的。 安平迎面跑了过来,急着去扑蝴蝶,叫声二哥二嫂,笑着跑远了,君婼看着皇上的笑容:“皇上想要我们的孩子吗?” 皇上点头:“想。” 君婼手揪了衣带:“那我们就继续努力。” “朕已经十二分努力了。”皇上认真瞧着她。 君婼涨红了脸:“我想着,招来刘尚宫仔细问问。” 皇上瞧着她笑,手抚摩上她的后颈,压低声音说道:“这会儿就回福宁殿努力一次。” 君婼抬眸定定瞧着皇上,说一声好。 皇上讶然道:“若是以前,君婼定会说,昨夜里折腾得厉害,晨起贪睡,这会儿尚腰酸背疼。” 君婼就笑,我对皇上,定要有求必应的。 出了福宁殿,君婼带着锦绣再进梅林,来到那所小庭院,老中官又聋又哑,锦绣卖力比划,老中官只是摇头,君婼写几个字,老中官摆手指向自己双眼,意思是睁眼瞎。 君婼一无所获,怏怏出来,锦绣在旁道:“派人盯着老中官,那处废墟离此处最近,香炉中的香许是老中官供奉的。” 君婼点点头,吩咐了锦绣秘密查探,抛下一腔心思,一心陪着陈皇后,母后过一阵就要离去,若她寻到自己的情郎,以后只怕见面无多。是以分外珍惜在一起的日子。 皇上十分体谅,除去夜里来扰,白日里在朝堂忙碌,出宫巡视过几次青苗,这日去了上林苑,只是跑马却不打猎,铭恩大着胆子询问,皇上笑道:“春日不能狩猎,不过朕要强身健体,方能遂君婼所愿。” 铭恩摸不着头脑,也不敢问皇后所愿为何,私底下与锦绣唠叨,锦绣笑道:“皇上皇后喜爱孩子,安平长公主不用说,人见人爱,康乐长公主总臭着一张脸,也是一般疼爱,我大着胆子猜测,想要皇嗣了。” 铭恩欢天喜地的:“力气往一块使,很快就有小阿麟了。” 自打从徽州行宫回来,开始不与锦绣说话,皇陵山脚下忍不住搭一句以后,二人开始了客套相处,尤其是铭恩,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以往的体贴温情都不见了,更别说偶尔碰一下手指,撞一下肩膀什么的。 今日难得喜形于色,锦绣笑着,张张口唤一声:“二蛋哥。” 铭恩一听瞪圆了眼,赌气一般指着锦绣:“你,你你你,叫谁呢?” “本姓张,乳名二蛋,大名文渊。”锦绣笑眯眯的。 铭恩狠狠跺一下脚:“乳名,乳名是给父母家人叫的,以后不准再那样叫了,知道吗?再叫,便再不理你。” 锦绣手指伸过去,碰一碰他的手背,铭恩身子酥麻着,僵立在原地愣愣瞧着锦绣,半晌方道:“勿要动手动脚。” 锦绣又碰一下,“偏就动了。”又嬉皮笑脸道,“我不也是二蛋哥的家人吗?” “不是。”铭恩拂一下袖子,“锦绣,以往是我错了,将你带偏了,如今宫中太平,跟皇后殿下请命,回家乡嫁人生儿育女吧。” “我家乡没人了,无处可去。”锦绣赌气一般。 铭恩叹一口气:“那就投奔郑司赞去,她如今常来书信,是真心惦记着你,崔尚宫也惦记你的事,正为你物色宫廷侍卫。” 锦绣忍下眸中泪水:“你呢?我走了,你就不惦记我?” 铭恩摇头:“惦记是要惦记的,时日久了,也就忘了,锦绣,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走吧。” 锦绣眼泪涌了出来,咬牙道:“我这辈子就留在大内,死了才会走。” 她是大咧咧的性子,从来都是嬉皮笑脸的。铭恩瞧着她的泪眼:“就算你留下,也一样,你是你,我是我,让我一个阉人娶妻,还不如杀了我。” 铭恩说着话转身大步走了,一阵风一般。回到福宁殿犹红着眼圈,皇上一眼扫过来,铭恩忙低头抹着眼角:“沙子迷了眼。” 皇上轻咳一声:“铭恩想要什么,告诉朕,朕尽己所能。” 铭恩笑笑:“小人别无他求,只求皇上与皇后诞下皇嗣后,开蒙前让小人带着玩耍,小人就心满意足了。” 皇上笑道:“开蒙后铭恩也可陪着,朕是铭恩抚养大的,这不长得挺好?” 铭恩诚惶诚恐:“小人是个阉人,又大字不识几个,无法承担教养之责。” “铭恩。”皇上看着他,“阉人也是人,铭恩良善本分,许多时候,心智的残缺更胜过身体的残缺。” 铭恩叹口气:“小人跟在皇上身边,虽长进慢,也一直在长进,道理小人都懂,不过,残缺就是残缺,残缺的人有残缺的命。” 皇上嗯一声:“铭恩记住这句话,想要什么,告诉朕。” 看铭恩又要磕头,摆手道:“免了,夜里当值辛苦,也免了,找几个机灵的小黄门,轮流就是。” 铭恩坚决摇头:“皇上如今睡得早了,小人也轻省许多,小黄门伺候皇上,小人不放心,得在旁边看着。总之一句话,皇上醒着,小人就要醒着。” 皇上只得说:“好,铭恩怎么高兴,就怎么做。” 锦绣正哭的时候,陈皇后迎面而来,瞧见她顿住脚步,唤一声锦绣,锦绣忙抹了眼泪,陈皇后关切看着她红肿的双眼:“怎么了这是?跟我说说。” 锦绣看着陈皇后,她是能指点江山的女人,美貌大气明智,兴许能给我指条出路。 未开口涨红了脸,陈皇后笑道:“怎么?跟男人有关?铭恩?” 锦绣慌忙摇头,陈皇后摆摆手,“铭恩总偷看你,他的目光象一个人,就那样静静看着你,仿佛下一刻就再也见不着了。”看锦绣眼泪又涌了出来,叹息道:“没有人没有事能瞒过我的眼睛,不过呢,我也阴沟里翻过一回船,就那一回,我搭进去半生。我愿意给锦绣出出主意。” 锦绣抹着眼泪一说,陈皇后拊掌笑道:“铭恩是真男人的性情,锦绣跟了他吧,房事嘛,有许多法子,至于孩子,领养两个就是。” 锦绣点头说对,就这么办。陈皇后朝她招招手,待她靠近些,跟她耳语几句,锦绣又涨红了脸,迟疑道:“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锦绣想与铭恩在一起,就攻破他这一道防线,将他裸身看了去,再肌肤相亲,他就跑不了了。”陈皇后笃定说着,又叹一口气,“我当初这样想了,却没有大着胆子去做,成了许久的遗憾。” 身后有人唤一声母后,回过头去,君婼蹙眉走了过来:“母后又给锦绣出馊主意,铭恩与她情深意重,却不肯在一起,就因身子的残缺,若骤然被锦绣瞧了去,他只怕会更加决绝。” 陈皇后端详着她的神色,唤一声婼婼。锦绣忙避得远了,君婼眼泪滴了下来,将毓灵的书信递给了陈皇后,陈皇后快速扫过去,气得骂道:“大傻啊大傻……” 君婼哭道:“是我害了大哥,他因身子残缺,变得极度敏感,自尊心过分强烈,送上手的江山他不肯要,他要自己去抢,要向仇恨的人在意的人,证明自己。” 陈皇后跺脚道:“二傻肯定没把我的话交待清楚,否则不会不可收拾。算了,我再回一趟大昭,与君晔当面相谈,如果谈不妥,只能与他打一场恶仗,挫一挫他的锐气,他就老实了。” 君婼握住她手:“母后别再操心大昭的事,去做自己想做的,让皇上帮忙稳定大昭局势。” “不行。环顾殷朝四周,小国都是其附属,只有大昭与殷朝平等,大昭的王可以称帝,为何?”陈皇后紧攥住君婼的手,“记住,小国也是国,要有国家的尊严,殷朝再强大,也不许干涉大昭国事,就算殷朝皇帝是我的女婿。” 君婼低了头:“只要想到大哥跛着腿,孤孤单单得挣扎煎熬,就想给他想要的一切,可是,他只有按自己的想法做过了,才能慢慢解开心结。” 陈皇后摇头:“我想要关切他的内心,他不稀罕,我只能培养他做皇帝,其余的,是我疏忽了。” 君婼抱住母后的肩:“母后已经做得太多,母后,别再回到大昭去。” 陈皇后拍拍她后背:“母后心意已决,明日就动身,半辈子都搭进去了,总得善始善终。婼婼多次问过母后要找的人是谁,母后今日告诉婼婼,让麟佑帮着我找到他。” 君婼靠在怀中点头,陈皇后笑道:“他是殷朝东都人氏,世代书香门第,二十多年前在殷朝无人不晓,以博学著称,复姓公冶,名弥生。他十八年前曾回过一次府里,呆了三日即离去,后来便没了踪影,人皆言他去了,我不信……” 君婼看着要强的母后红了眼圈,忙抱住安慰:“定是隐姓埋名,过得好好的。” 陈皇后从袖筒中拿出一本书:“这是他的亲笔,我从龙章阁偷出来的。” 君婼接了过去:“母后,听说太史令很凶……” 陈皇后摆摆手:“裙下之臣,他帮着我偷的。” 说着话昂然而笑,君婼也吸着鼻子笑了。 陈皇后看着君婼:“帮我找到他,告诉他,我与君瑞直新婚之夜被下了药,就那一次有了君冕。其后,我一直为他守身至今,若他还牵念着我,让他前来大昭,带我离开。” 君婼唤一声母后,眼泪又涌了出来。 第86章 相思 是夜,母女二人说了一宵的话,天亮时陈皇后动身,皇上与君婼送出金水门,看着陈皇后车驾远去,君婼哭倒在皇上怀里,皇上温言安慰,君婼将书拿了出来,一双泪眼看着皇上,皇上抿抿唇,略带着些责怪:“龙章阁拿出来的?” 君婼依然一双泪眼,皇上无奈道,“既拿出来了,看过再还回去就是。”打开来瞧一眼笑道:“是贺先生的手笔,原来贺先生是公冶家的人,原名公冶弥生。” 君婼一听跳下辇车就跑,皇上捞她回来,君婼挣扎着急道:“我要追上母后,告诉母后,她要找的人就在皇陵。” 皇上挑了双眉:“竟是如此吗?” 君婼在他怀中跺脚:“我想到过贺先生,跟母后提起过,母后笑说贺先生确实做过父皇的西席,却不是母后要找的人。” 皇上揽着她肩:“派人追上去传信就是。” 君婼嗯了一声:“皇上,我要去一趟皇陵,说服贺先生去大昭找母后。” 皇上扭头唤一声百里:“护送皇后前往。” 总算能为母后做些什么,报答母后的养育之恩,君婼坐在凤辇中急切不已,总嫌车行太慢。不时挑起车壁小帘去看,只觉臀下锦垫若针毡一般。 锦绣在旁笑道:“殿下别心急,最快也得两个时辰,这会儿尚未过去半个。” 君婼许久收回眼眸,唤一声采月,采月颤声答应着,君婼直盯着她:“为何不愿跟着母后回大昭?陪在世晟身旁,难道不是采月的愿望?” 采月手绞着衣带,小声道:“并非奴婢不知好歹,眼下尚不是时候,他日奴婢想走的时候,就算是公主,也阻拦不住。” 君婼摆摆手,摘星在旁问道:“毓灵郡主的书信中写了什么?皇后殿下为何急着回去?” 君婼将信递给采月,采月低低读了起来,摘星与锦绣在一旁侧耳倾听。 毓灵随着世晟,一行人到达殷朝与大昭边界的时候,身后有骑兵风驰电掣而来,一匹黑色骏马首当其冲,马背上的人黑衣黑甲,来到马车前勒马停下。 毓灵掀开车帘,定定望着他,轻唤一声君晔。 八年了,白日里相思,夜里入梦,你的样子,与我想象的一般模样。 君晔也望着她,乌黑的双眸中凝了冰,辨不出喜怒,只握着缰绳的手越攥越紧,过去的八年,只要他在炀城,必于初一十五前往无为寺,远远看着她上香祝祷求签。 知道她只身离开大昭,曾害怕得几欲疯狂,如今看到你安好,便已足够。 他策马过来,越来越近,可嗅到他身上青草一般的气息,毓灵紧紧盯着他,生怕一错眼珠,他就会消失,又或者,只是一场梦。 又唤一声君晔,他已来到近前,弯下腰伸手挑向她胸前衣襟,毓灵怔住,手捂了一下,又松开来,扬起下巴看着他,若待宰的羔羊。 君晔的手小心不碰到她的肌肤,挑在她戴着的玉珮上,刷得用力一扯,毓灵疼得嘶了一声,白玉一般的颈间一条红色的勒痕浮了上来,君晔别过脸不看她,只粗声说道:“我来要回我的东西,从此以后两不干涉。” 毓灵怔忪间,耳边铁蹄声奔雷一般滚滚离去,回过神眼泪潸然而落,我本已想好,回到大昭就泊小舟在玉矶岛旁,我不要三日,如果你不出现,我一辈子守在舟中,没想到你来了,如天神一般出现在我面前,以为你是来找我的,原来只是为了与我了断。 她无声落泪,世晟默然站在一旁,流泪人对伤心人,谁也不用劝谁。 夕阳西下的时候,君冕带人迎面而来,一眼瞧见毓灵颈间伤痕,额头青筋暴了出来,怒问世晟:“谁做的?” 世晟悠然作答:“君晔,一把扯下定情信物,说是从此两不相干。” “好。”君冕咬着牙,“他既无情休怪我无义,世晟与我联手,灭了他的骑兵,看他还能嚣张到几时。” 世晟笑笑:“楚王府向着谁。” “自然是我。”君冕看一眼毓灵,毓灵若泥塑木雕一般呆坐着,不动也不说话。 “是了。”世晟嬉皮笑脸,“你是楚王府的女婿,又是未来的皇帝,楚王自然要向着你,楚王既向着你,我只能向着君晔,对不住了。” 说着话拱拱手:“人交给二皇子了,在下这就告辞。” 君冕诧异问道:“世晟这是为何?” “受人之托。”世晟又拱拱手,“维持两位皇子间的平衡,谁也别想占了上风。” 说着话一声招呼,带着手下风一般往西卫城方向而去。 君冕走到毓灵身旁,他说话直来直去惯了,只对着毓灵,有憋出来的柔情,十分和气说道:“大哥绝情,你忘了她,以后跟着我,日月星辰,只要你想要的,我豁出性命给你。” 毓灵的手抚上颈间:“我只想要君晔。” 君冕说一声好:“两军阵前,必将他生擒,交于毓灵,由你处置。” 未几,大皇子君晔带着骑兵联合楚王府,二皇子君冕带着禁卫军联合齐王府,相互下了战书,集结军队准备开战。 大昭内战一触即发,却不是以陈皇后期望的态势,陈皇后期望的是兄弟二人联手,打压手握重兵野心勃勃的齐王府与楚王府。 毓灵书信中还透漏一个消息,君冕将陈皇后嘱托说于君晔,君晔听了只是冷笑:“陈皇后害死了我的母后,如今又来假装慈母,我不会信。皇位本就是我的,不用你们给,我只是夺回来,告慰母后在天之灵。” 毓灵想要对君晔言明真相,想要将君婼的书信给他看,固执泊了小舟在玉矶岛旁,无论风雨雷电还是烈日如火,君晔从未曾出现过,倒是君冕常驾了大船远远守候。 采月读罢信,凤辇中一时沉默,良久锦绣道:“世晟公子此举,是因了公主嘱托。” 君婼低了头:“我知道,本与世晟无关的,已给世晟去信,让他置身事外,有母后回去坐阵,但愿战事不会发生,每一个人都能平安。一旦有开战的消息,我就回大昭去,只要能解开大哥的心结,付出性命也心甘情愿。” 锦绣忙喊一声停,埋怨道:“什么性命不性命的,皇上呢?” 君婼低头咬了唇:“就怕大哥对母后误会已深,母后回去也无济于事。我心中乱麻一般,锦绣,是我说错了话。” 摘星道:“皇上无所不能,为何不求了皇上?” 君婼摇头:“大哥二哥母后,都跟我说过,不让皇上干涉大昭内政,我也知道只要皇上出面,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采月沉吟说道:“大昭立国在殷朝之前,小国寡民三百余年屹立不倒,除去地理位置易守难攻,靠的就是韧性与自强,不依赖殷朝,更不依附殷朝,从官到民,都有一种自立心态,一旦殷朝以任何方式插手大昭内政,便会被视为侵略,会使得大昭国民人人自危,视殷朝为仇敌,且会不惜以任何手段反抗。于国于民都为大不利。” 君婼点头赞许,锦绣赞叹道,“不愧为女夫子,头头是道。”摘星嚷道:“依我看,一切的源头都在大皇子,公主离不开皇上,不如将大皇子捉来东都,公主且慢慢解劝。” 君婼苦笑:“如今方知大哥执念之深,大哥该怪我的,却独不怪我,恨上了其余所有人。为了大哥,我想过一千一万个主意,又都推翻了,生怕不小心就会适得其反。” 锦绣道:“竟有殿下解不了的难题。” 说着话与采月摘星齐齐叹气,君婼听着齐刷刷的叹气声,反而笑了:“多想无用,眼下先找到贺先生要紧。” 锦绣不由好奇:“殿下为何急着找贺先生?皇上怎么就痛快允了?” 君婼笑道:“我与贺先生说几句话,傍晚还要赶回宫去。” 昨夜里扔下皇上一宵,皇上颇有些怨愤,今夜里好生哄着他才是。自从有了对皇太后的疑心,瞧见他就无比心疼,他国事繁忙常常疲累,夜里倒是君婼疼爱皇上更多一些。 日头刚偏西一些,御驾突登临宣德门,皇上没搭理那些慌张的侍卫,登上宣德楼,极目向远处眺望。 漫天霞光散去,只留天际一条金边,有队伍远远行来,皇上三步并作两步跨下楼梯,百里瞧见皇上的身影,忙忙命人停下,皇上来到凤辇旁,掀开车帘攥紧了君婼的手,笑看着她,那样的目光,仿佛是久别重逢一般。 君婼唤一声皇上,皇上伸手将她抱下凤辇,众目睽睽之下,君婼通红了脸。 帝后上了擔床,皇上抱君婼在怀中,唇吻着她的耳垂低低说道:“诗经中有言,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朕读时只觉荒诞,今日方知其中滋味,自从君婼走后,心神不宁,以后有朕陪着,方可出宫。” 君婼环了他腰:“阿鸾也想阿麟。” 皇上听了笑眯眯往锦榻上一躺,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近些日子,君婼夜里活泼,皇上十分舒坦,也十分喜爱。 君婼瞧着皇上的模样愣了愣,醒过神捂嘴笑了。皇上瞧着她笑,坐起身臊得扭了脸:“非是朕想入非非,都怪君婼自称阿鸾。” 君婼唇贴上他耳边:“刚刚阿麟的模样,更让人想入非非。” 皇上更加赧然,君婼笑道:“瞧见皇上,这满腔烦乱去了大半。” 说着话,唇找上他唇,一点点品尝他清冽的香,与他纠缠...... 第87章 擔床 纠缠许久,分开来疑惑道:“我见到贺先生,刚把母后的原话说完,贺先生便石化了,僵坐着一动不动,我等了会儿,想等他回过神再相劝,他突然起身将我轰了出来,我站在院中,屋中静无声息,慢慢响起呜咽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嚎啕着痛哭,我吓坏了,原来男人也会那样撕心裂肺得大哭。我也不敢问他会不会前往大昭,眼看时候不早,嘱咐了礼与蔷薇,忙忙赶了回来。” 皇上点点头,君婼期冀看着皇上:“皇上觉得,贺先生会去大昭吗?” “不会。”皇上认真摇头,“贺先生有了蔷薇,愧对陈皇后,是以哭成了那般模样。” 君婼一颗心沉了下去,本以为贺先生发泄过了,定会去找母后的,皇上更了解男人,原来,男人哭与女人哭是不一样的。 皇上看她蹙了眉尖,笑道:“朕让人绑了贺先生,送到大昭国,给母后做礼物。” 君婼笑了:“愧疚也好情深也罢,贺先生如此为母后一哭,足见他心中牵念着母后,绑去就绑去,只要见着他,母后定有妙计。” 皇上愣了愣:“贺先生是光风霁月的名士,还真绑啊。” “真绑。”君婼笃定点头,“既找着了,不能放过他。” 皇上眉头微皱:“既然君婼让绑,就绑吧,再给礼重新择一位西席。君婼,蔷薇呢?一起绑去?” 君婼笑笑:“我想做一回红娘,我觉得,蔷薇与我二哥,一动一静,挺般配的,只是,礼似乎对蔷薇有情。” 皇上讶然:“礼才十一。” “十一就不能情窦初开?”君婼笑道。 皇上抿了唇:“既然我弟弟瞧上了,那得留着。” 君婼趴在他肩头:“皇上,我二哥与蔷薇年纪相当,礼小蔷薇六岁。” “朕也大君婼四岁,都差不多。”皇上十分开明。 君婼噘了嘴,转眼又笑得得意:“蔷薇孝顺,贺先生去那儿,她便会跟着去那儿。” 皇上笑道:“那便让礼跟着一起去,顺道游历,长长见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君婼哼一声,背对着皇上再不理他。 皇上唤了几声君婼,依然不理,笑着唤阿鸾,也不理,轻咳一声笑道:“那,朕吟诗,为君婼开怀。”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皇上的声音清越,缓慢着一个字一个字吟诵,君婼暗暗哼了一声,我又不是你的青梅,你也不是我的竹马,吟这一首诗,何意?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君婼想捂住耳朵,皇上吟诗比唱曲子还要好听,若磁石一般吸引着她,想要将耳朵竖起仔细倾听。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君婼扑闪着双眼。 又是一句,“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君婼怔怔的,皇上是不是将后面的诗句忘了?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这一句十个字循环往复。 君婼忍不住回头,皇上笑道:“君婼可知回音?” 君婼不说话,又要背过身去,皇上笑道:“寻常回音,一呼一应,君婼可听说过一呼两应?” 君婼晶亮的双眸里含了探究,皇上笑道:“不只一呼两应,还有一呼三应。” 君婼忍不住说道:“不可能,哄我呢,点苍山的山谷中我去过无数次,每次一喊,不过一呼一应。” 皇上瞧着她:“总算说话了。” 君婼咬咬唇,想要再别扭,忍不住好奇,舔舔唇道:“皇上,果真有一呼三应吗?” 皇上笑道:“苏门答腊岛有一处回音谷,四面环山,山谷狭长,从南到北高声叫喊,走到山谷深处,最多可听到一呼四应。” 君婼瞠大了眼:“这样神奇,皇上,我也要去瞧瞧。” 说着话摇着皇上的手,皇上手握住她的:“君婼,让礼跟着贺先生与蔷薇去大昭吧。” 君婼点头:“嗯,如果二哥与蔷薇是有情人,礼去与不去,都是一样。” 皇上笑道:“想通了?” 君婼头枕上他肩,低低嗯了一声,小声嘀咕道:“皇上偏心,向着自家兄弟。” 皇上就笑:“是君婼偏心吧,君冕二十,难道比不过十一岁的礼?君婼是关心则乱。” 君婼身子下滑着,枕到皇上腿上,闭了双眸笑道:“皇上,我们是乱点鸳鸯谱,二哥对毓灵姐姐痴情,不会那样轻易放下,只是大哥让我头疼,大哥究竟在想什么,既爱着毓灵姐姐,为何又要决绝对她?” 皇上抚着她肩背:“朕知道。” 嗳?君婼爬起来怔怔瞧着皇上,总觉得皇上于男女之事迟钝。大哥二哥与毓灵姐姐一团乱麻似的,皇上竟然知道? 皇上又摁她躺了下去,缓声道:“大昭的局势,齐王楚王都有反心,不过齐王妃性情温顺平和,又有齐世晟这样的世子,是以无虞,而楚王妃较之楚王,有更为强烈的权力*,只不过忌惮陈皇后隐而不发,楚王世子尚年幼,是以君晔打压楚王府只在早晚,君晔是烈火一般的性子,既讨厌楚王,定要连根拔起,一旦铲除楚王,势必要与楚毓灵反目,是以对她决绝。” 君婼一急,又要爬起,皇上又摁她下去:“君婼放心,关于大昭局势,朕已与母后详谈。母后说,若有需要,会向朕秘密借兵,朕也答应了。” 君婼不解问道:“可是,毓灵姐姐泊了小舟,大哥竟那样狠心。” 皇上摇头:“不是有君冕驾船护着吗?依朕看,若君冕不在,君晔定会出现。” “回去就写信。”皇上几句话,心中烦忧去了大半,君婼喜滋滋翻个身,仰面躺着,看着皇上问道:“看来皇上对大昭局势颇下了一番功夫。” “不错。”皇上低头亲在她腮边,“之前知道得浅显,那日在紫宸殿与母后一番话,派人彻底查探,方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大昭小国,局势也一样复杂。” 君婼不以为意,笑着放心闭了双眸:“有皇上在,我万事皆可放心,对吗?” 皇上笑说不错,君婼朝他更靠近些,侧过身手搭在他腰间,低低说道:“这一来一回车马劳顿,心里惦记着皇上,怎么也睡不着。” 皇上轻抚上她脸颊:“这会儿就安心睡吧。” 君婼嗯了一声:“皇上,那处废墟……” 皇上拨弄着她腮边一缕碎发:“朕已看过尚宫局图记,那处原来是一所庵堂,叫做梅花庵,先帝时皇太后一心事佛,为表虔诚之心,建了这所庵堂,逢重大节庆,便会让女尼入住诵经,后来梅花庵毁于一场大火。” 君婼又被勾起好奇心:“入住的女尼来自哪所尼寺?” “定慧庵,现任住持师太的先师,法号净明。”皇上握住她手。 君婼笑道:“皇上了解得真透彻。” 皇上一根根数着她手指,笑道:“知道君婼好奇,多问了一些。” 君婼一手反握住皇上的手,一手去勾他的脖颈,身子上仰着,唇贴上他唇,低语若叹息一般:“皇上真好。” 二人唇舌绵密交缠,交握的手松开,君婼两手攀住皇上的肩,皇上一手托着她腰,一手探进衣襟揉捏着,挑开衣带轻唤一声阿鸾。 君婼唔应一声,勾着皇上躺倒在锦垫上,撒娇说道:“今日累了,换由我任着皇上宰割。” 皇上嗯一声,瞧着她钗堕发乱,衣襟敞开,里面红色抹兜绣着鸳鸯戏水,衬着雪白的肌肤,娇嫩而柔软,两眼迷迷蒙蒙瞧着他,手指勾上皇上腰间玉带,挪到金带钩上,两根手指轻轻一错,啪嗒一声,眉目含情唤声皇上。 玉带滑落下去,衣带挑开,皇上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俊美的风致撞了满眼。 君婼一跃而起,将皇上压在身下,唇舌一寸寸吸吮而过,间或牙齿轻轻啃咬,两手交替揉捏抚摩,皇上仰躺着由她,听着外面辚辚车声,紧抿了唇,苦苦压抑几乎就要冲口而出的呻/吟,两手紧扣在君婼腰间,轻轻往上一举,又往下一带,同时身子一挺,君婼啊一声,捂了唇趴伏在他怀中,半晌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咬唇任由皇上缓慢撞击,两眼咕噜噜看向马车外,有风掀起壁上小帘,夜色的天空中两点星芒落在眼中,湛湛看向皇上,扣在腰间的手猛然收紧,剧烈的冲击一波一波袭来,君婼张口咬在皇上肩头,身子绷紧着飞入夜空,又松散着坠落,呜呜哝哝的轻吟声中,皇上压抑唤一声阿鸾,君婼的唇堵住皇上的唇,感觉皇上身子颤颤得发抖,随之感觉到他的灼热喷薄而来,紧紧相拥相抱似要窒息。 擔床悠悠行进,能感觉身下轻轻摇晃摇晃,似乎小舟行在风平浪静的水面,皇上放君婼躺下,圈她在怀中,相互凝视着,不由双双红了脸,又忍不住微笑。 擔床一顿,平稳停在福宁门外,铭恩听到皇上沉声命令,所有人退出百步之外,铭恩挥散众人,屏息瞧着前方,就见皇上自己挑开锦帘,将皇后横抱而出,大步进了福宁门,御道两旁盏盏八角宫灯,在清凉的微风中明灭闪烁,在皇上脚下延伸。 第八十八章 君婼当夜宿在福宁殿,阔大的龙床之上翻云覆雨恩爱缠绵。 次日皇上早朝后,锦绣进来服侍君婼,甫进来呀了一声,瞧着满床狼藉发愣,君婼低头红了脸。再看君婼,雪肌上斑斑红痕,惊问道:“皇上昨夜发了狂?” 君婼摇头,绞着手窘迫道:“就是彼此尽兴恣意了些,锦绣,皇上身上更甚,一片一片的青紫,脖子上也是,万一早朝时被大臣瞧见……” 锦绣摆摆手:“我还说呢,这天一日热似一日,皇上怎么穿了高领的长袍。” 君婼脸色更加通红,梳洗罢吩咐道:“去乳酪院要几大罐牛乳,混在水中,再放入新鲜刺玫花瓣,洗浴可化瘀祛斑。我们回沉香阁去,福宁殿也备好,待皇上下朝回来,便请皇上沐浴。” 锦绣答应着,在君婼耳边低声说道:“殿下,昨夜十五月圆,老中官又去废墟上香去了。” 君婼嗯一声:“果然被我料中,拿了那副小像,让老中官瞧瞧可曾见过。” 坐在肩舆上远远瞧见安平小小的身影,身旁未跟着人,一个人埋着头,两条小短腿跑得飞快,似要往沉香阁去。君婼笑着刚要唤安平过来,就见康乐从后花园冲了出来,用力拉安平,安平不依,康乐一急,将她抱起来,吃力挪着脚步进后花园去了。 君婼望着姐妹二人拉拉扯扯,心想两个小家伙起了争执?怎么身旁也没人陪着?起了孩童顽心,悄悄跟进了后花园,小姐妹二人藏身在一棵大树后嘀嘀咕咕。君婼笑着靠过去,就听安平说道:“我要去告诉嫂子。” “你疯了吗?”康乐急道,“得罪了她,我们又得回尼寺,过苦行僧一般的日子,快跟我回去。” 安平说不,倔强道:“嫂子会给我做主。” 康乐一声冷笑:“她是皇上的亲生母后,嫂子向着皇上还是向着你?” 安平嚷道:“嫂子说过,我缺什么都告诉她,谁欺负我对我不好,也告诉她。” 康乐一把捂住她嘴:“小声些,虽说嫂子待我们很好,可是她惹得起皇太后吗?皇太后大还是她大?” 安平隔着她手呜呜哝哝说道:“我不管,除去嫂子,还有谁能替我们做主?” “没有。”康乐叹口气,“我们寄人篱下,能住回宫中已是造化,只能忍着,忍到长大了,敕建了长公主府,就带着我们的母亲出去。” 一抬头,君婼站在她面前,蹙眉说道:“康乐是金枝玉叶,理当娇气高贵受尽宠爱,何来寄人篱下之说?从小忍到大,就算建了长公主府,也不会有出息。” 康乐低了头,君婼蹲下身与她平视:“皇太后怎么欺负你们了?告诉嫂子。” 康乐不语,安平在旁道:“皇太后用针刺我母后,母后回去偷偷得哭,手臂上都成筛子眼儿了。” 君婼一惊:“嫂子派人看着她,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康乐抬头看着君婼,君婼点点头:“她做了什么?告诉嫂子。” 康乐绞着手,安平在一旁急道:“阿姊快说嘛,我说不清楚。” 康乐咬咬唇,噗通跪了下去:“嫂子要为我们做主,皇太后近日总说憋闷,喊两位母嫔过去作陪,却不准同时去,两个人轮流,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去了就借口让两位女官出去,关起门来说私房话,就是说些先帝时的事,说着说着就抬手戳人,针藏在袖筒里,只露出针尖,逮着那儿戳那儿,并吓唬两位母嫔,若说出去,就将我们赶到皇陵。皇太后说,自己这一生太亏,如今虽贵为太后,却处处受制,不能随心所欲,是以十分恼恨,她还说,进了五月就都好了。” 君婼点头:“你们放心,从今日开始,让两位太嫔装病不出就是。我也会让两位女官紧盯着皇太后。” 康乐说声可是,君婼笑道:“怎么?装病都不敢?” 康乐摇头:“我的母嫔畏惧皇太后,昔时在定慧庵,就是皇太后派人传信,让我们回宫来。母嫔夜里就哭,说庵堂虽苦,住持师太为人和善,宫中富贵,皇太后却阴险。皇太后又传三次信,威逼恐吓,我们不得已,才回宫的。” 君婼咬了牙:“这些年,她没有接济过你们?” 康乐也咬牙:“怎么会是她?我母嫔说,父皇三宫六院,她最为圆滑,看人下菜碟,面对着父皇柔顺,面对着宸妃卑微怯懦,对上圣皇太后一味装糊涂,有皇子的兰太妃与惠太嫔,她客气相待,对其余低等嫔妃,则变着法子暗中欺凌,无人敢说出,偶有大胆的,跟父皇与宸妃提起,都说她不会欺负人,说别人诬告,大胆的受了责罚,她更加有恃无恐。是我的母嫔为了自保,有孕后跟先帝请求前往尼寺事佛,叶太嫔有孕后效仿。” 君婼手抚上康乐肩头:“嫂子知道了,放心,嫂子会为你们做主。告诉你们的母嫔,日后可不奉皇太后的招,皇太后再有为难,就到沉香阁来找我。清平阁与凝晖阁会加派有身手的女官保护。” 笑着一手抱起安平,一手牵着康乐笑道:“你们可不是普通的女子,你们是大殷朝的长公主,身份显赫高贵,要高高在上尽享荣宠,不可对任何人伏低,任何时候都不要低头屈膝。知道吗?” 安平趴在君婼肩头,脆生生说是,康乐笑了,君婼瞧着她:“不过呢,长公主只有身份不够,还要有当得起长公主的能耐。康乐已经开了蒙,无事多读书,有不懂的就问采月,明年为你们请了西席,爱学什么告诉嫂子。这会儿去沉香阁,让摘星教你们治香……哎呀,安平小家伙又胖了,抱得胳膊发酸。” 安平摇头:“没有长胖,女官们说,安平身轻如燕呢。” 康乐抿着唇笑:“嫂子,安平嘴馋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上次我不过喝口清水,她竟眼巴巴瞧着我,一边咽口水一边问,阿姊,你喝水呢?我说你喝吗,她连忙点头,茶盏递过去,她一口气喝干,舔着嘴巴说真甜。” 君婼哈哈笑起来,安平趴在她怀中扭着身子:“嫂子,我爱吃,有教吃的西席吗?” 君婼一本正经说有:“安平做个厨子好了。” “不。”安平认真说道,“只想吃,不想做。” 康乐笑道:“这样,安平长大后,嫂子为她配个厨子。” 君婼笑说好主意,一路嘻嘻哈哈回到沉香阁,铭恩正候着。 摘星带了两位长公主出去挑选花瓣,铭恩笑道:“皇上打发小人来传个话,今日一早,礼亲王的书信到了。昨夜里,贺先生连夜去了大昭,蔷薇也跟着去了,礼亲王作陪。” 君婼长吁一口气眉开眼笑道:“若脚程快些,可追上母后的队伍。” 铭恩笑说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当日瞧着贺先生,觉得那样神仙般的人物,怎样的女子勘配?后又见着陈皇后,心底暗想,这二人是天生一对,只是碍于陈皇后的身份,没敢多想。” 君婼笑道:“铭恩倒是做红娘的料。” “是啊是啊。”铭恩弯着眉眼,“当日也觉得皇上与皇后天作之合。” “只是。”君婼迟疑道,“不知母后会不会在意蔷薇。” “小人觉得,蔷薇非贺先生亲生。”铭恩笑道。 “铭恩为何如此觉得?”君婼十分好奇。 “就是觉得贺先生那样的人物,不会将就凑合。”铭恩笑道,“是以小人觉得,蔷薇应该是贺先生收养的孤女。” 君婼笑道,“我怎么就没想到。”看一眼铭恩道,“铭恩既瞧得透,怎么就看不透与锦绣的姻缘?” 铭恩一笑:“小人这样的人,不该扯上姻缘二字,如今与锦绣虽好,让她一生跟着我守活寡,时日久了,兴许就是怨偶,眼下这样挺好,以后能留着美好的记忆,足够了。” 说着话磕下头去:“还请皇后殿下放锦绣出宫,让她去过想过的日子。” 君婼忙让他起来,笑道:“我应下了,只是锦绣自己如何,且由她做主。” 铭恩谢过告退,出门正碰上锦绣迎面而来,锦绣瞧着他一笑:“昨夜里睡得可好?晨起可用过饭?” 若小妻子一般殷殷关怀,铭恩心中暖融融得,也瞧着她笑:“锦绣,过来,我跟你说句话。” 耳房前的小庭院中,站在石榴树旁,枝头石榴花红艳如火,铭恩从怀中掏出那一对镯子:“这个,给锦绣吧。” 锦绣不接,伸出纤白的手腕,低了头道:“铭恩为我戴上。“ 铭恩也不推脱,捉住她手低着头认真为她戴上,笑说道:“真好看。” 锦绣抬头望着他,他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白净的脸在石榴花下分外好看。锦绣唤一声哥,朝铭恩依偎过去,铭恩向后躲开,朝她一揖说道:“我不知锦绣在为皇后殿下做什么,只有一句话,一旦事了,出宫嫁人去吧。” 说着话又是一揖,大步离去了,锦绣望着他背影,再看向腕间古镯,眼泪润湿了双眼。 不一会儿的功夫,宝慈宫女官进来禀报,杨太嫔与叶太嫔不奉皇太后的诏,皇太后将宝慈宫中砸得一片狼藉,君婼一笑:“不伤着人就好。” 女官又道:“连续数日都有外命妇请求见皇太后,皇太后避而不见,今日突然又要见了。” 君婼沉吟道:“那便见一见,多与几个人说说话,省得寂寞。不过这些人如此急切,听一听说些什么,待她们走后再来禀报于我。” 第100章 女官告退,君婼泡在牛乳刺玫汤中,连呼舒服。靠着浴桶边沿,想起擔床上的种种,四壁只挂着锦帘,抬着擔床的金吾卫,跟在一旁的铭恩锦绣,可听到了动静?红着脸闭了双眸,不过真是舒畅,若是在行进的马车中又或者疾驰的马背上,君婼呀的一声,两手紧捂了脸。 许久手放下来,咬着唇心想,既想到了,总得试上一试,理直气壮一会儿又不由心虚,甩甩头念些佛经,心中安宁些,手抚上身上淤痕,想起昨夜与皇上的纠缠,放纵而疯狂,恨不能将对方吞入腹中,又恨不能将自己撕碎给对方,咬了唇吃吃痴笑。 沐浴后补觉到午后,三位外命妇从宝慈宫出来,欲求见皇后殿下,君婼推说头疼,让她们出宫去了。 召来宝慈宫的人问话,说一位世袭的郡夫人,一位光禄大夫夫人,一位吏部尚书夫人,三人陪着皇太后打几圈牌九,说些客套的场面话,后皇太后提起五月要往河阳行宫避暑,那位郡夫人笑问何时归来,皇太后笑道:“听说河阳行宫冬暖夏凉,若舒坦了,便多住些日子。” 光禄大夫夫人小心问道:“皇太后动身之前,明春选秀之事,可能有定夺?” 皇太后笑道:“只要老身一句话,就算明春不在宫中,选秀照常进行,待你们的女儿进了宫,老身再回来瞧瞧。” 君婼转着腕上镯子,咬了牙笑,果真是选秀的事,这三位夫人也选的极妙,有世袭的勋贵有散官有朝官,看来皇太后颇下了一番功夫,只是皇上心意已决,倒不知皇太后会如何逼迫皇上。 君婼敛眸想着,自从皇上与皇太后修好,皇太后虽有些盘算,却从未对皇上如何,那次福宁殿哭闹,依然是柔弱凄惶的模样。 君婼手攥紧了椅子扶手,咬唇心想,对付我可以,若对皇上耍任何心计,让皇上烦忧难过,定不会饶你。 一下午没有任何消息,傍晚时宝慈宫一位女官过来禀报,皇太后去了福宁殿,过一会儿又有消息,皇太后与皇上在福宁殿用晚膳,席间气氛融洽言谈和气,铭恩应了锦绣所求,贴着窗户偷听,隐约听到在说前往行宫避暑之事。 君婼对着满桌子美食无心用膳,略略用了几口,站在廊下逗着画眉鸟想心思,虽说依照母后所言,更容易抓着皇太后把柄,可是无论如何,不能让皇太后行荒淫之事,伤害到皇上。唤来锦绣吩咐她去见百里,将河阳行宫的侍卫悄悄换成百里的心腹,严密保护皇太后,每日禀报行踪,另托惠太嫔往行宫派了一队女护卫,提前赴行宫,贴身伺候皇太后。 一应安顿好了,松一口气去花园里走了走,铭恩打发小磨过来报信,说是皇太后与皇上起了争执,皇太后反复提到选秀,口口声声先帝皇嗣开枝散叶之类,皇上端坐着一言不发,任由皇太后声泪俱下。 君婼欲要前往福宁殿,小磨忙拦住了:“师傅吩咐过,皇后殿下万不可过去,皇太后也提起皇后殿下,说是骄纵悍妒,无一国之母的风范与宽和……一旦前去,只怕火上浇油不好收拾。” 小磨说得很低声,小心观察君婼神色。君婼摆手笑道:“小磨办差办得很好,跟着采月去阁中拿赏银去。” 小磨得师傅教诲,倒不在乎赏银,只是得了皇后夸赞,十分高兴,弯着眉眼走了。 君婼登上高坡远眺,灯火最明亮的殿宇就是福宁殿,此刻他在想什么?可难过吗?面对皇太后的逼迫,可无措吗?紧咬了唇绞着双上,想要去宝慈宫放一把火,让皇太后离了福宁殿,又怕惊动了皇上。 心中如油煎火烹,招手吩咐道:“前往福宁殿。” 来到福宁殿大门外,铭恩忙迎了过来:“皇太后又哭又闹,皇上未发一言,皇太后得不到回应,也就慢慢弱了声气,这会儿依然在哭。” 君婼瞧一眼侍立的两位宝慈宫女官,小声嘱咐道:“进去扶皇太后出来,拖也要拖回宝慈宫去。” 铭恩带着两位女官进去,里面骤然一声号啕,就听皇太后大声嚷道:“你若不答应,我给你跪下,非是我逼迫你,我是为了九泉之下的先帝,为了元氏一族的江山千秋万代传下去……” 然后就听扑通一声,君婼一探头,就见皇太后双膝跪地,头触着地叩头,皇上端坐着紧抿着唇,煞白着脸,身子微微打颤,定定瞧着皇太后,局促而无措。 君婼冲了进去,一把抓住皇上的手径直向外,皇上挣开她的手,想要说什么,双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君婼瞧一眼两位女官,二人上前架起皇太后出了殿门,皇太后挣扎着回头叫嚷:“从明日开始,老身绝食,你一日不答应,老身就熬到饿死那日。” 君婼心中一阵冷笑,转眸看向皇上,心紧紧揪在一起,握住皇上的手,皇上又挣开来,低着头许久说道:“君婼,让朕独自静一静。” 君婼垂头向外,默然坐在廊下,殿内悄无声息,明亮的烛火渐渐黯淡下去,直至完全黑暗。铭恩在旁道:“皇太后回到宝慈宫又闹了一场,已经歇下了。皇上原来的习惯,有了为难的事,就会一个人独处,不许任何人打扰。皇后殿下且回沉香阁歇息,皇上总会想出法子来的。” 君婼固执摇头:“我就在此处等候,若他需要我陪着,只要吩咐一声,我就能去到他的面前,一刻也不要他等。”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皇上从门内伸出一只手,君婼迎了过去,皇上手臂箍在她腰间,抱起她跨过门槛,殿门又吱呀关上。 殿中黑鸦鸦无一丝光,君婼唤一声皇上,唇已被堵住,皇上的身子压下来,将她扑倒在金砖之上,金砖坚硬沁着凉意,皇上凶猛粗鲁,疾风骤雨一般似要将二人淹没,君婼默然咬着唇,任由他凌厉需索。 暗夜中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感受到他的气息,触不到他的肌肤,彼此的衣衫摩擦着,悉悉索索作响。 君婼紧抱着他,能感觉到他的无奈伤痛,他的双手冰凉而颤抖,唇抵着君婼的,几次都滑落开来,唇边溢出低低的叹息。 他冰冷强硬高傲,君婼第一次听到他的叹息,心拧在一起,哽声唤着皇上,眼泪悄悄滚落在腮边,一滴一滴,怎么也止不住。 皇上发泄后平息下来,吻上君婼的脸,感觉到她的泪水,冰凉的唇吸吮着她的泪水,翻个身让她趴在怀中,抚着她的肩背,唤一声君婼,哑声道:“对不起。” 君婼的唇堵住他的唇,紧抱着他,唇舌交缠间,低低说道:“阿鸾愿意为阿麟做任何事。” 皇上沉默着,起身抱起她进到寝室,吩咐一声掌灯。 纱灯晕起浅黄色的光,君婼看着皇上,皇上扭脸避开她的目光,半晌回头,脸埋在君婼怀中一言不发,过了许久方睡过去,君婼看着他的睡颜,担忧他做噩梦,守着他一夜没有合眼。 次日上早朝前,皇上犹有些不自在,愧疚看着君婼:“昨夜里,可疼了?” 君婼笑着摇头:“有一些疼,比不上皇上心里的疼。” 皇上抿了唇:“母后闹着要绝食,朕……” “皇上放心。”君婼笑道,“一切有我,我会相劝母后。” 皇上担忧瞧着她:“若那样容易相劝,昨日也不会闹得不可收拾。” 君婼笑道:“皇上不信我吗?下了早朝,皇上到宝慈宫来,母后肯定在进食。” 皇上摇头,“朕不放心,怕母后会伤害君婼。” “皇上说过,寻常夫妻男主外女主内,其中一个闲了,得帮着另一个。”君婼仰脸甜笑着,皇上低头吻在她唇上,“好在,朕有君婼。” 宝慈宫中,皇太后正跪坐在蒲团上,紧绷着脸默默祝祷,君婼进门笑道:“母后果真要绝食吗?” 皇太后回头瞧着她,手中拿着一个包袱,意味深长瞧着她笑,皇太后一惊,她的神情与陈舜英有几分像,似乎能看到她的心底。 站起身在榻上坐了,压下心中波澜,脸上装得风平浪静:“不错,皇上一日不答应选秀,老身就绝食一日。” 君婼笑道:“母后果真是慈母,利用皇上一片孝心,逼迫皇上。” 皇太后一声冷笑:“你又如何,仗着皇帝宠爱,妄图独霸后宫,休想。” 君婼来到榻前打开包袱唤一声母后,在皇太后面前打开来,是一件衣袍与一双鞋,拎起衣袍用力撕开领子,指着织云两个字看向皇太后,皇太后白了脸,君婼一笑,拿起那双鞋,用剪刀咔擦一剪,裂开的鞋面里子处也有织云字样。君婼冷声道:“皇太后既要扮演慈母,应当更用心才是。” 皇太后唇哆嗦起来,君婼直盯着她:“明日就动身去行宫,再对皇上撒泼逼迫他,就将你的种种行径告诉皇上。” 皇太后嗷得一声哭了起来,大声说道:“你竟如此处心积虑陷害老身。” 就听门外有人喝一声君婼,君婼回过头,皇上沉着脸拧眉走了进来,瞪一眼君婼。 第98章 君婼唤一声皇上,皇太后又是一声长号,皇上温言唤着母后,只不看君婼。君婼怔怔瞧着皇上,指指衣袍与鞋:“皇上,这些是……” 皇上脸色更加阴沉,摆手道:“皇后先退下吧。” 皇太后停了哭泣,也斜着眼隔着帕子看着君婼,君婼鼻子一酸,他叫我皇后?让我退下?他竟不问缘由?低头冲了出去,不一会儿又折回来,那些罪证得留着,不能让皇太后毁了去。 皇太后复啼哭不止,皇上正在劝慰皇太后,没看到君婼进来一般。 君婼抱了衣衫鞋子,疾步往外冲去,心中又酸又疼,闷闷回到沉香阁,趴在榻上又委屈又伤心,就算是昔日陌生,皇上也只是冷淡疏离,从未象今日这般疾言厉色。 昨夜的一切,今日早朝前说的话,难道竟忘了吗?算着时辰,这会儿该是刚下早朝,他惦记着皇太后,匆忙赶了过来,若再迟来些,说不定皇太后就该进食了。 因一宵没有合眼,胡思乱想着渐渐陷入混沌,睡了过去,眼角有两滴泪滑了下来,皇上站在窗外瞧得清楚,抿了唇转身就走。 锦绣跟铭恩比个手势,铭恩会意点头,回到福宁殿,揭开金猊换香,一边换着一边自言自语:“皇后殿下吩咐了,天气渐热,梅花香该换闻思香了,皇后殿下亲手搓的,手都红了。” 皇上手中笔顿了一下,抬眸看向铭恩,铭恩盖上金猊过来奉了茶:“皇上,那些大小不一的衣衫鞋袜都是织云坊买来的,并非皇太后亲手所做。” 皇上嗯一声:“母后都告诉朕了,说是为了让朕解开心结,无奈之举,母后哭着跟朕道歉了,也答应朕,不再绝食。” 铭恩小心说道:“无论如何,明明是皇太后有错在先。” 皇上抿一下唇:“铭恩没瞧见婼当时的模样,对母后咄咄逼人,轻蔑嘲弄,连一丝尊重都没有。她答应过朕,仔细去劝慰皇太后,朕没想到,她竟会拿衣袍鞋子逼迫母后,想来是朕对君婼太过纵容,这几日,便先不见她了。” 铭恩张张口,皇上摆手道:“再为她求情,领罚便是。” 铭恩不敢再说话,皇上忙碌到夜半,宿在福宁殿,没有回沉香阁。夜里有些翻来覆去,次日早朝前,铭恩状似随意问道:“皇上昨夜里睡得不踏实?” 皇上嗯了一声:“倒不是离不得皇后,只是心里惦记……” 说着话抿了唇,自从君婼说没有皇上在身旁睡不安稳,夜里再晚也会回到沉香阁陪她,昨夜里,可睡得安稳吗? 铭恩笑道:“前夜里,皇后殿下怕皇上做噩梦,一宵没睡,就那样看着皇上。昨日又伤心委屈,也劳累了,小人估计,夜里定睡得好。” 皇上愣了愣,手指指向铭恩,铭恩未等皇上说话,忙转身向外喊一声:“皇上摆驾垂拱殿。” 今日早朝的时辰很短,最后上奏的是礼部尚书,皇上听了头两句,不耐烦说道,“不过繁文缛节例行公事,与宰辅商量后,呈奏折上来,不用当堂上奏。”看一眼殿中臣工,“既无本再奏,退朝。” 宰辅回头瞧一眼几名拿着奏本跃跃欲试没眼色的大臣,忙摆了摆手,铭恩已大喊退朝,皇上没有依铭恩所愿前往沉香阁,回到福宁殿埋头在奏折中。 铭恩进来添茶的时候,皇上唤了一声:“昨日怎么没说?” 铭恩装糊涂:“说什么啊,皇上?” 皇上有些烦躁:“皇后前夜一夜没睡,怎么不说?” 铭恩低头偷笑,抬起头一本正经:“早上问皇后殿下可疲惫,皇后殿下笑着摇头,皇上睡得好,我就心安。” 皇上手中朱笔重重顿在纸上,鲜红的一点,若君婼的眼泪。凝目瞧着,过一会儿又埋头在奏折中。 铭恩心想,还得烧把火才行,揭开金猊换了香笑道:“昔日皇上梦游,公主为了试香,曾四日四夜不眠不休,想来一宵也算不了什么。” 话音刚落,皇上已站起身,大步出了福宁殿,往沉香阁而去,走得急了,小跑步一般,一直以为,君婼帮他治梦游的香是本就有的,没想到是煎熬了四日四夜试出来的,心里埋怨着铭恩,怎么今日才说? 进到沉香阁,君婼却不在,说是到后苑去了,皇上去到后苑中兜兜转转,不见君婼人影。坐在石凳上摁着太阳穴,隐隐有些头疼,此时满心都是君婼曾为了自己四个昼夜不眠不休,自己却因一个枕头对她大发雷霆。 她怎样试香的?朕夜里梦游,她可陪在身旁?朕做噩梦的时候,是不是她握着朕的手?朕从噩梦中挣脱安眠的时候,是不是她陪在身旁?是以朕梦游好了以后,总是觉得她的体香莫名熟悉,总是不自禁想要去追求梦中那一缕香,才会在后宫不停与她偶遇。 又想到君婼是欢快的性子,对人总是宽和,对母后那样强硬,是不是有什么朕不知道的缘由?朕怎么不问她前因后果,就冷待怪罪她? 君婼在梅林中废墟旁那块石头上坐下来,心中虽委屈,还是想着要给皇太后最后一击,让她离开东都,不要再欺负人,不要再为难皇上。 定定瞧着眼前香炉,若你果真是皇上的母后,便保佑我,让我想到一个无懈可击的法子。 有风吹过,吹起香灰迷了眼,君婼眼泪流了出来,听到身后一声唤,君婼。 君婼回过头,两眼看不清楚,声音和气息提醒她,是皇上。 君婼捂了眼就往前跑,跌跌撞撞几次撞在树干上,拂开皇上欲要相扶的手,眼看又要撞到树干,皇上伸手一捞,抱在怀中觑着她眼,一边小心吹着一边说道:“又来探险?也不让朕陪着,傻丫头。” 君婼扭着身子不理他,挣脱开接着往前跑。皇上几步追上,一把箍住她腰,弯腰将她扛在肩头,君婼拍打着,让我下来,皇上抿唇不语,扛着她在梅林间默然穿行。 出了梅林,来往宫人众多,方放她下来,紧攥着她手问:“朕梦游的时候,君婼在何处遇见的朕?可害怕吗?” 君婼想要不理他,他提到梦游,又忍不住心酸,想起他狼狈凄楚的模样,在月下迎面而来人,赤着双脚,身上只着了白色中单,散着的墨发垂在腮边,双眸中氤氲着水汽,湿漉漉的,若迷路的孩童,迷茫无措望着她…… 君婼叹口气,指指前面一棵大树,咬了唇再不说话。 皇上攥着她手往前行:“君婼当日可是这样牵着朕的手,一路回到福宁殿?” 君婼不说话,一路上皇上数次话头,君婼没有回应,皇上不以为杵,唇角一直噙着微笑。 回到沉香阁,君婼爬到榻上,背过身面朝里躺着,皇上板着她肩,拿帕子蘸了水,为她擦拭干净眼睛,坐在君婼身旁伸手抚上她肩,君婼躲了过去,皇上手搭在她腰间:“朕梦游的时候,回到福宁殿,君婼是不是在一旁陪着朕?” “不错。”君婼气呼呼说道,“梦游的时候陪着你满园子跑,你睡着了陪在你身旁怕你做噩梦,你做噩梦就握着你的手不停唤你,好不容易噩梦过去了,天也快亮了。天亮后回到沉香阁,拿李全试香,说来也怪,李全的疯病好了大半,不怎么发作了,在安乐堂过得挺好。” 皇上抚着她肩背:“君婼,朕今日方知。” “知道与不知道还不是一样,还不是不问缘由,就铁青着脸吼我……”说到吼我,君婼喉间一哽,埋头在枕间再不说话。 “前夜里也是一夜没睡吗?昨夜里朕睡得不好?君婼睡得可踏实?”皇上抚着她肩头问道。 君婼依然不说话,皇上一手捉着她双手,一手解了她衣带,君婼挣扎着,皇上说一声,“乖,别动。”俯下身仔细验看着她的身子,看着她身上瘀痕,面上又浮起愧疚:“昨夜里弄疼了君婼,以后再不会了,若有再犯,君婼踢我咬我,勿要让我得逞。或者罚朕不能近君婼的身,想罚几日便几日。” 君婼眼睛一眨不眨瞧着他,他的柔情总是克制而收敛,从未象今日这般,如春风一般醉人。皇上笑着,低了头,唇吻上她身上瘀痕,一点一点得抚慰着说道:“朕知道了,知道哪些衣裳鞋袜是买来的,君婼是不是觉得母后骗了朕,替朕委屈?” 君婼看着他,她骗你的,非是这一桩,只是,还不能让你知道。 挣脱皇上的手,掩了衣襟翻个身,脸埋在枕间,心中一阵阵犯疼,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 皇上手抚上她后颈,“朕给君婼吟诗吧,妾发初覆额……”停在低头向暗壁处,又一遍一遍循环往复,看君婼依旧埋头,笑道,“朕给君婼唱曲子,朝驱牛,出竹扉,平野春深草正肥……”唱了三遍,看君婼依旧眉头,笑道,“也没别的能耐了,要不吹叶,这就采竹叶去,延福宫有竹林,就是远些,君婼等朕回来……” 君婼一把揪住皇上衣袖,埋着脸摇了摇头,眼泪泛滥成河…… 第99章 皇上手抚着她的后背:“君婼,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君婼怎可对母后那般强硬,咄咄逼人。” 君婼不说话,皇上又道:“母后这些日子所作所为,朕都看在眼里,母后不再吃斋念佛,穿戴越来越艳丽,宝慈宫中极度奢华,母后趁着君婼不在宫中撤换女官,母后与几名外命妇过从甚密,朕都知道。可是,她是朕的母后,朕能为她做的,就任由她随心所欲,朕做不到的,就由着她哭闹发泄。” 君婼依然不说话,心想这个傻子,皇上又道:“那些衣裳鞋袜就算是买来的,非母后亲手所做,也是为了亲近朕花费的心思。都是朕不好,一直介怀过往,让母后劳心伤怀。母后今日绝食逼着朕选秀,也是为朕着想,她是宫妃,见到的是三宫六院,朕与君婼的恩爱之情,她不会懂。” 君婼继续埋头在枕中,心里喊着傻子傻子,皇太后怎配有这样好的儿子。 皇上手抚上她肩头:“母后绝食,朕心中焦灼,一时错怪了君婼,君婼不与朕别扭,可好?” “好。”君婼闷声答应,能不答应吗?这样傻的皇上,我忍不下心。 皇上揉一揉她肩:“昨日在宝慈宫,朕是不是凶了些?” 君婼转过身,瞧着他点点头,脸上留着泪痕,目光中无限委屈,皇上瞧着她被眼泪打湿的枕头,为她换一只靠着,姿态从未有过得低,软语轻声说道:“君婼也知道,朕与母后疏远,君婼与母后有了冲突,母后又在闹绝食,朕自然要先哄着母后,君婼与朕一个人一般,哪里有自己怪自己的道理?” “行了。”君婼拍一下他手笑了,鼻头却是一酸,“听着怪窝心的。” 皇上挪到榻上,搂她在怀中,让她枕在着肩头,二人依偎着久久静默,直到铭恩在外高声提醒,皇上无奈笑道:“想要多陪君婼,怎奈垂拱殿还有臣工等候。” 君婼懒懒趴到床上:“正好困倦了,睡了。” 皇上亲在她额头,说一声好,起身离去。 皇上脚步刚踏出沉香阁,君婼翻身利落坐起,眸光沉沉,必须要快到斩乱麻,以免皇上受到更深的伤害,大声唤一声锦绣。 看锦绣进来,问道:“那幅画……” 锦绣忙道:“奴婢跟老中官开了个顽笑,夜半时挂在窗前,老中官起夜瞧见,便拜了下去,然后跑到废墟前石墩上插香便拜。” 君婼点点头,接过画轴塞入袖筒:“我有更直接的方式。” 率人往宝慈宫而来,皇太后瞧见她进来得意而笑:“怎么?我儿子让你陪不是来了?” 君婼摇头,将画展开在她面前,看她一点点变了脸色,君婼笑道:“连夜收拾,明日一早动身往河阳去。没我发话,不许回来。还有,动身前去趟福宁殿,告诉皇上只是一时糊涂,再不会要死要活逼着皇上,前朝后宫,皇上愿意如何,便如何。” 皇太后竭力压抑着紧张,抖着唇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君婼一笑:“我还应当知道些什么?” 皇太后哼了一声,紧咬了牙关不语。 君婼将画卷起:“皇太后梳妆打扮得素净一些,去福宁殿见皇上去吧。去之前想好了怎么说,若说得让我不满意,休怪我翻脸。” 皇太后看出君婼不知真相,松一口气冷笑道:“我是皇上的亲娘,皇上是个孝顺的孩子,你敢对我如何?” 君婼瞧着她:“头一桩,找稳婆来,为你验身,第二桩,这宫中曾有一所梅花庵,你可听过?” 皇太后脸色变了变,君婼摆摆手:“皇太后是聪明人,你我再无需多说,该做的尽快去做。省得我改变主意,皇太后知道我会治香吧?治香之人都会治毒,神不知鬼不觉,杀人于无形。” 皇太后青白了脸,咬牙说声你敢。君婼一笑:“我确实敢,皇太后可敢一试吗?” 皇太后默然,君婼回头唤一声来人,就听哐当一声,几案上石刻的抱桃猴被皇太后拂落在地,君婼蹲下身捡起,抚摩着说道:“好几条裂纹,你不配有这么好的东西。” 塞在袖中转身欲走,身后皇太后唤声等等,直盯着她:“你比宸妃还有手段?老身不信。” 君婼一笑:“昔日之因今日之果,非是我有手段,是皇太后自作孽,欲壑难填不知适时收手。” 皇太后去拿茶盏,抖着手怎么也拿不住,瞪着君婼道:“当年之事,除去老身,这世上再无人知道前因后果。” 君婼笑得意味深长:“知道些旧事就能拿捏我,拿捏皇上?告诉你,我不想知道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你千万要深藏心里,千万别对任何人说。” 两位女官躬身走进,君婼吩咐道:“为皇太后梳洗,簪了木簪换了缁衣,陪着皇太后前往福宁殿,向皇上告别。” 皇太后看着她的背影,云鬓凤钗,较之初见时高挑几分,窈窕的背影与陈皇后有几分像,身子抑制不住颤起来,直抖作一团,上下牙打着磕伶仃作响,蜷着身子倒在榻上,濒死一般,绝望而恐惧。 直到女官进来催促,方缓慢起身,捋了捋鬓角心想,好在还能去行宫,到了行宫,我是皇帝的亲娘,谁敢将我如何?他日等待时机再回宫,我的儿子,总会想我的。 夜里一切妥当,皇上进了阁门看着君婼笑,君婼笑道:“为了劝母后,我可是唇干口燥的,皇上怎么赏我?” 皇上笑道:“有好消息告诉君婼,贺先生连夜赶路,已追上母后一行,与母后久别重逢。” 君婼忙问:“重逢后如何情状?是恩爱甜蜜还是别扭不快?” 皇上捻捻手指:“这个却是没问,重逢之后如何,端看母后与贺先生,我们帮不上忙。” 君婼笑说也是,过来拉住皇上的手轻摇:“再给些别的赏赐?” 皇上笑问什么,君婼踮起脚尖在耳边,如是这般耳语,皇上红了脸,赧然着点了点头。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宣德门外送行,皇太后一身缁衣慈眉善目,唤一声君婼道:“以后可要好好的。” 心中暗想,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倒要瞧瞧你一人独占后宫,能到几时。君婼笑得开怀:“母后放心,皇上,我,两位太嫔两位长公主,宫中每一个人,都会很好。” 皇太后想起昔日与上圣太后送别,咬了牙心想,你听到消息也别笑话我,你我向来殊途,自也不会同归。 送走皇太后,君婼回到沉香阁埋头写信,母后的大哥的二哥的毓灵的大昭皇帝的,跟每个人都有一肚子话要说,洋洋洒洒写得厚厚一摞,直写到传午膳方休,亲手封了火漆,吩咐锦绣道:“八百里加急送走。” 锦绣答应着,君婼含笑道:“锦绣不要借口送信出宫闲逛,打发别的人去,我与锦绣说说话。” 锦绣将信给了芳芸,君婼看着锦绣腕间的镯子:“如今宫中太平,锦绣如何打算?” 锦绣抚着镯子不说话,君婼叹口气:“铭恩的心意十分坚决,锦绣想好了告诉我。” 锦绣咬一下牙,慨然说道:“让郑尚宫进宫来侍奉皇后殿下,我只专心探访画中女子,探访明白了我就走。” 君婼瞧着她眼圈一红:“一应的吃穿用度,都照着尚字头的女官给锦绣,出宫只当闲逛,可心就呆着,不可心再回来,知道吗?” 锦绣福下身去,眼泪也滴了下来:“奴婢这就去做准备,别告诉铭恩,时候到了,奴婢悄悄离去,省得伤怀。” 君婼摆摆手,闭了眼眸听着锦绣脚步向外,眼泪忍不住滴落下来,昔日冒险留着锦绣,她忠心耿耿,成为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心中待她姐妹一般,自己身为皇后,却无法让她幸福,她与铭恩,是一个难解的局,自己和皇上也无能为力。 君婼靠坐着出一会儿神,长长伸个懒腰,今日皇太后不停出招,又惦记着大昭局势,还要查梅花宴与画像的线索,皇上夜里折腾得欢,唉,叹一口气,一个人的后宫尚诸多头绪,若是三宫六院数十嫔妃,皇后怎么做?操碎心还是甩手不管? 起身拿出锦盒中的抱桃猴,用膘胶仔细黏合,看着书等晾干了,又拿砂纸打磨,直到天衣无缝,笑着松一口气,打开狭长的锦盒,其中各式石雕,都是皇上的杰作,一个一个抚摩过去,每一个都有二人的情意在其中,想着眉开眼笑。 挨个把玩着,许久方收起来,珍宝一般放入床头暗格,起身扑倒在床,打个哈欠睡了过去。采月为她盖了薄被,一回头瞧见康乐在外探头探脑,采月笑道:“康乐找公主吗?” 康乐点了点头:“定慧庵住持妙严师太有话,让我告诉嫂子。” 采月瞧着她:“何时的事?” 采月常为康乐解惑,康乐心中当采月先生一般尊敬,惴惴低了头,做了错事一般:“是我离开定慧寺的时候,师太说的。” 采月蹙了眉头,康乐忙道:“非是我疑心嫂子,是妙严师太嘱咐了我。若嫂子可信,就说,若不可心,就烂在肚子里。” 采月点点头,朝里屋看一眼,竖起手指在唇边,笑对康乐道:“康乐跟我写字去,公主这些日子劳心,待公主歇息足了,康乐再跟她说。” …… 第97章 殷朝东都通往大昭炀城沿途的驿站,接了圣命装饰得舒适雅致,只为迎接路过的大昭国陈皇后下榻。 陈皇后离开东都后晓行夜宿,三日后抵达襄阳城已是傍晚,陈皇后一声令下,前往驿站投宿,明日晨起动身。 驿丞毕恭毕敬迎进驿站,陈皇后稍事歇息换了常服,带几位女官到襄阳城内闲逛。 襄阳城西接川陕东临江汉南通湘粤北达宛洛,沔水穿城而过,号称九州通衢,水路陆路都十分繁盛,街上行人众多装扮不一口音各异,陈皇后逛得兴起,笑道:“带你们去夫人城瞧瞧。” 夫人城乃是襄阳城的城外之城,陈皇后登上夫人城的城墙,于垛堞上远眺,对随行女官娓娓道来:“东晋时,苻坚派苻丕攻打襄阳,其时刺史朱序在此镇守,他认为苻丕无船难渡沔水,疏于西北角防备,其母韩夫人精通军事,亲自登城巡视城防,认为朱序用兵心存侥幸,易被敌人利用,朱序被母亲说服,却苦于人手不足。韩夫人亲率家婢和城中妇女增筑一道内城。后苻丕围困襄阳一年之久,看出朱序防务上的弱点,暗中调集千艘兵船围攻,此处率先被突破,守城将士移驻新城继续战斗,苻丕本就是背水一战,犯了兵家大忌,再看到凭空出现的内城,心里崩溃后一败涂地,朱序保住了襄阳城,为缅怀韩夫人攻击,称此城为夫人城。” 随行女官听得入神,赞叹道:“韩夫人乃是女中豪杰。” 陈皇后远眺着天边:“不错,古来多少巾帼英雄,只能在梦中神交。” 女官笑道:“古往今来,若论女子之大成就,莫过于则天女帝,此次路过西京,皇后殿下为何绕城不入?” 陈皇后摇头:“政启开元,治宏贞观,女帝丰功伟绩,令我汗颜。非不想,不敢尔。” 女官一笑,恭敬说道:“其实皇后殿下也可以……” 陈皇后摆摆手:“我志不在此。” 说着话美丽的眼眸黯淡下来,低垂的夕阳映入她幽深的双眸,初见时也是彩霞满天,自他不告而别,已二十载,思念深入骨髓,一呼一吸坐卧起居,都会想他。 下了城廓往内城而来,前方城墙边垂柳下挂一副画,围着的人里三层外三层,连声赞叹好画,陈皇后走到近前,驻足远远观瞧,一瞧之下顿住了脚步,画的裱边已微微发黄,画中艳丽的桃花下,站着一位明媚的少女,长眉飞扬,晶亮的双眸含着喜悦的笑意,画的右上角提几个小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弥生赠舜华。 陈皇后绕过围观的人,来到字画摊前,桌后的先生站起身,脸上浮起温煦的笑:“姑娘求字还是求画?” 陈皇后笑道:“这位先生,小女子贪心,便求一副字画。” 先生笑道:“人面桃花,在下为姑娘画像,可好?” 说着话将身后凳子搬出,放在陈皇后身后,陈皇后坐下去,翘唇看着他,先生凝神作画,寥寥几笔画一株桃树,其上硕大的仙桃饱满诱人,画下女子端然而坐,精致妍丽的脸,依然是飞扬的长眉,眼眸中的欣喜小心而克制,又是几笔下去,女子身旁站一位男子,身形清癯风骨傲然,白面微髯,含笑凝视着女子。画毕在右上角题字道,只羡鸳鸯不羡仙,舜华与弥生。 陈皇后静静坐着,看他凝神作画,多年没有着落的相思,一朝沉入心里,看他收笔,笑说道:“先生的画是无价之宝,小女子不敢出价。” 先生将画捧在她面前,一揖说道:“无价既没价,这幅画送于姑娘。” 陈皇后将画捧在手中,定定瞧着他:“先生可敢跟我回家,做我的西席?” 先生笑道:“在下求之不得。” 当年就是这样在街头偶遇,毅然带他回了宫中,其时太子的西席贺文举离开炀城,先生做了她和太子的西席。 西边彩霞满天,二人相对凝望,先生笑道:“姑娘可敢再次带弥生回家?” 陈皇后也笑:“舜英求之不得。” 先生唤一声舜英,笑着眼泪落了下来:“当年错怪舜英背负了我们的盟誓,这些年苦苦相思,痛断肝肠。” 陈皇后眼泪染满了长长的睫毛,颤颤说道:“都怪我,大婚前一夜,去了先生的屋中,却生怕先生会厌恶我不知羞耻。” 先生握住她手:“其时我心里千万种念头,却怕玷污了舜英。” 颤颤得握手相望,陈皇后轻唤着弥生弥生,朝他依偎过去,从来没有离得这样近,恪守着礼节,细水长流,若君子与君子相交,从不曾僭越,手指头都没有碰过,只在每一次相望中,每一次共品诗文时,用默契的眼神传递彼此的情意。 斜阳已坠,天色昏暗下来,行人早已离去,各自的跟随知趣散开,城墙根柳树下,只余一对人影,月儿悄悄爬上柳梢,有稀疏的星儿眨着眼睛。 公冶先生换一声舜英,陈皇后低声答应着,公冶先生道“我想好了,舜英若继续做大昭皇后,我就做舜英的面首,我们一起荒淫无耻。” 陈皇后愣愣看向他,光风霁月的先生,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公冶先生又道:“舜英若愿意与我浪迹天涯,就跟着我走,我们四海为家,一起风流浪荡生儿育女。” 陈皇后依然愣愣得:“弥生最讲究的繁文缛节呢?” “那些都是狗屁。”公冶先生狗屁二字说得毫不打磕十分顺口,“我信奉的礼教大义害了我,午夜梦回的时候,常告诉自己,若重来一次,定要将舜英抢走,师徒如何?师徒也能做夫妻,养育之恩又如何?报答的方式有许多种,不必搭进去半生。就我们两个,只有我们两个,做一对天底下最自私的夫妻。” 陈皇后笑了,眼泪缓缓淌了下来:“是啊,弥生,当年我们,多傻啊,傻得纯粹并义无反顾,顾念着一切,惟独不顾念自己。” “也没顾念彼此。”公冶先生伸出手臂,抱住她,收紧又收紧,唇吻上她的额头她的眼她的脸颊,停在她唇上,唇瓣相接,颤抖生涩笨拙。 陈皇后也贴着他的,低低说道:“就知道弥生不会勉强自己。” 身后有人颤颤喊一声爹,公冶先生不理,只紧抱着陈皇后,陈皇后挣脱开来,看向公冶先生身后,一位静雅的少女不置信盯着二人,少女身旁站着一位半大小子,锦衣华袍,不动声色朝陈皇后看了过来,眉目间颇有几分公冶先生的影子。 陈皇后大力推开公冶先生往后一退,指指他身后,大声道:“你的一双儿女?你,你竟然勉强娶了旁的女子,并与之生儿育女?太让我失望了……” 公冶先生看着蔷薇,目光中有些犹豫,唤一声舜英,陈皇后扑到面前,两手狠狠揪在他的短须上,一把揪下好几根,公冶先生嘶声中,如玉的下颌上数个血点浮了上来,委屈瞧向陈皇后,陈皇后朝手上一吹,将零散的髭须吹向他眼,公冶先生呛咳着后退,陈皇后哼了一声:“最讨厌留胡子的男人了,尤其是你,丑死了。” 说着话转身就走,公冶先生欲追,陈皇后一声令下,侍卫过来阻挡,铜墙铁壁一般将二人隔开,礼一声招呼,侍卫也冲了过来,双方剑拔弩张,公冶先生忙摆摆手:“算了算了,从长计议。” 蔷薇喊一声爹,疑惑望向公冶先生,公冶先生叹口气:“蔷薇,容爹想一想。” 又看一眼礼,礼笑道:“先生放心,我会看护好蔷薇。” 公冶先生嗯一声,踮脚看着陈皇后上了轿子,前呼后拥而去,这些年过去,她比当年更美了几分,性子也更辣了几分,怅惘着说道:“过会儿吃小米椒拌饭去。” 礼一愣,“先生,太辣。” 公冶先生一笑,“辣,但是有滋味,且终身难忘。”又笑着嘱咐,“务必紧跟着陈皇后队伍。” 礼含笑说好,公冶先生抚上短须,沉吟说道:“年近四旬的人,若是不留胡子,是不是瞧着象是内官?算了,内官就内官,只要能陪在舜英身旁,被误作内官也好。” 礼在一旁笑道:“先生是真名士自风流,有没有胡子都一样。” 公冶先生喜出望外,蔷薇在一旁,望着陈皇后的队伍,默然不语。 第96章 君婼从酣眠中醒来,采月拿着一封书信进来笑道:“皇后殿下来的。” 君婼忙忙伸手接过,拆开火漆靠着大迎枕一字一字仔细去读,读着读着就笑,母后与公冶先生重逢后,不再是雷厉风行杀伐决断的大昭皇后,成了小情小意的小姑娘。 看到思念二十载的人,激动兴奋夜不能寐,又气公冶先生与别的女子生儿育女,拔了他胡子又担忧他如玉的脸上留下疤痕,命侍卫拦着他不许靠近,又怕他真的离去,行程中不停回头,公冶先生似知道她的担忧,马车上高高插一支旗子,陈皇后只要望见旗子,就知道他还跟着,旗子的模样也独特,若酒馆的幡,有风吹过的时候,酒香远远飘来,是陈皇后最爱喝的青梅酒,尤其是公冶先生酿的青梅酒,清甜中浅浅带涩,是天底下独有的滋味。 君婼透过信,仿佛看到母后悄悄吞咽着口水,就是拉不下脸与公冶先生和好,陈皇后在信末问君婼,公冶先生的妻子是何人,公冶先生与她成亲是否有不得已,又说虽怨着公冶先生,却喜爱他的一双儿女。 一双?君婼思忖着笑了,母后将礼也当成了公冶先生的孩子,回信写什么好呢?君婼手支了颐,给母后解疑,替公冶先生解了危局,还是火上浇油,给母后漫长枯燥的归途,增添些小趣味?想着就笑,若母后与公冶先生误会解除,归途中甜甜蜜蜜,母后正值盛年,会给我生个弟弟还是妹妹? 君婼正想着,就见康乐在外探头探脑,招手笑道:“康乐进来。” 牵着康乐的手坐在窗下榻上,笑问何事,康乐环顾屋中,又跑到门口看过廊下,寂无声息,来到君婼面前,紧绷着小脸慎重说道:“离开定慧庵前一夜,妙严师太找到我,托我给嫂子传一句话,不过,妙严师太嘱咐了,若嫂子与皇太后和睦,不可说,若嫂子不那么爱皇上哥哥,不可说,若嫂子擅权,不可说。” 君婼挑了眉:“这样严重?” 康乐抿一下唇,那样的神情与皇上如出一辙,君婼就笑。 康乐又抿一下唇:“我虽听明白了,却不知如何判断,妙严师太嘱咐我,这样,若皇后真心待康乐与安平好,就说,否则,烂在肚子里。” 君婼捏一下她脸:“那就说吧。” 康乐点点头:“妙严师太邀皇后殿下前往定慧庵上香。” 君婼扑闪着眼:“就这句?” 康乐认真看着她:“就这句。” 君婼想了想,笑说知道了。康乐觑着她神色,惴惴道:“嫂子相信我?” “自然相信。”君婼笑道,“虽是短短一句,却能听出许多,妙严师太想要见我,却不想进宫,让我前往定慧庵,她有话想对我说,又或者,她知道些什么。” 康乐柳叶眉微隆,“就这样一句话,这么几个字,我怕忘了,又不敢写下来,生怕留下蛛丝马迹,每日夜里就寝前默念三遍,又担忧太过简单,怕嫂子恼我。” 君婼搂她在怀中,康乐躲一下又依偎过来,君婼笑道:“在妙严师太眼中,康乐是值得托付的,嫂子眼中也是。” 康乐展颜笑了,头一次看到她脸上孩子样的笑容,无忧无虑满是欢欣,君婼沉浸其中,也笑了。 采月进来带了康乐退出,君婼托了腮想皇上,此时在做些什么?可想我了吗?跟皇上提一提,这几日前往定慧庵上香,就说为皇太后祈福。 锦绣在门外一声禀报,铭恩笑着走进,手中捧着一个锦盒,打开里面躺着一对芙蓉花,铭恩笑说道:“皇上刚刚与几位大臣前往宝文阁,经过芙蓉园的时候,亲手采下来的,吩咐小人送到沉香阁来,给皇后殿下簪着,皇上又吩咐了,皇后殿下近日身累心劳,嘱咐皇后殿下好生歇息,内藏库新到的高丽参,皇上说高丽参温补,皇后殿下再不喜参汤,好歹也喝几口。另有安南国贡品纱罗裙与珍珠鞋,皇上下令都给皇后殿下留着,皇后殿下挑过了,再行赏赐。纱罗裙轻薄绚丽,珍珠鞋也是纱罗鞋面,缀着南洋珍珠。” 君婼笑着倾听,铭恩笑道:“皇后殿下别嫌小人啰嗦,这些都是皇上原话。” 君婼笑道:“皇上与大臣在宝文阁,怎么会有空与铭恩说这样多的话?” 铭恩笑道:“今日宝文阁论史,几位大臣激烈舌辩,皇上微笑倾听,听一会儿低头写张纸条,悄悄递给小人,这些话都是皇上递的纸条上的。” 君婼笑说知道了,伸个懒腰道:“高丽参拿一些到小厨房,我为皇上调香煮一些。” 午后皇上小憩醒来,走出寝室,君婼正安静坐着看书,皇上伸个懒腰,笑着刚要说话,君婼盈盈站起取下披风,皇上瞧过去直了眼睛。 君婼里面穿了轻薄的纱罗筒裙,淡绿的底子上各色花朵绚烂,花朵间繁复枝叶缠绕,金线隐约明灭,勾勒出细腰丰胸翘臀,原地转了几圈,磁石一般吸着皇上目光,皇上定定瞧着,就见君婼一抬脚,露出纤纤脚尖一点,鞋尖上小珍珠缀成的花随着君婼脚步闪闪烁烁,皇上看了许久,直到君婼来到面前,方回神笑说道:“果真如朕所料,君婼穿上,美不胜收。” 君婼轻嗯一声,仰脸微闭了眼,绵密的吻雨点一般落下,君婼咯咯笑着说痒,摁皇上坐下来,揭开几上食盒笑道:“奉皇上之命,妾煮了高丽参,与皇上一起享用。” 皇上抿了唇摇头,君婼觑着他:“经过了妾的手,皇上好歹尝尝。” 皇上依然摇头,君婼抿一小口含在嘴里,朝皇上凑了过去,皇上笑着张口,君婼看他咽了下去,笑问如何,皇上摇头:“只尝到了君婼的滋味。” 君婼脸一板噘了嘴:“人家可是猫在小厨房忙了两个时辰,换了三次配方。” 皇上忙伸手接过瓷盅,仰脖子倒进嘴里,一气喝干笑说道:“滋味很好,没了涩味,还透着清香。” 说着话为君婼盛了一盅,舀一匙递到她唇边,君婼含笑喝进去,皇上一匙一匙喂着她,笑道:“大昭局势目前平稳,君婼放宽心。前日君婼的两位哥哥又闹了一场,大昭如今天气炎热,楚毓灵在小舟上中暑晕厥,君冕要去抱她,君晔现身对君冕大发雷霆,将君冕踢入水中。抱楚毓灵回了玉矶岛,君冕因冷不防喝几口水,下令兵围玉矶岛,君晔从水下暗道逃出,将楚毓灵扔回楚王府,带人反将君冕包抄,兄弟二人短兵相接,大昭皇帝闻讯来到昆弥川旁,目睹了整场战役,将二人喝止,带回无为寺,让二人跪在佛祖前悔罪三日,君冕老实,一直跪着,君晔只跪了一个时辰,就假装体力不支晕倒过去,君冕派人将他送回玉矶岛,自己回来继续跪着。” 君婼又好气又好笑,咬牙道:“且等着母后回去收拾他们。” 皇上笑着点头,继续舀了参汤喂她,君婼唤一声皇上,眼巴巴瞧着他:“听康乐说,定慧庵清幽,我想着去瞧瞧,拜佛求香为母后祈福,求佛祖护佑母后在行宫平安。” 皇上笑道:“这些日子各地奏报青苗涨势,都奏起后,朕要出宫巡视,带上君婼顺路前往。” 君婼心想,妙严师太嘱咐康乐的话,分明是让我单独前往,眉眼弯弯摇着皇上手臂:“我等不及,明日就想去。” 皇上说不行:“君婼不在身旁,朕想君婼了怎么办?君婼若贪恋山中风景,不回宫了,漫漫长夜朕孤身一人,不行,不许去。” 君婼靠向怀中耍赖:“夜里一定回来,皇上就当我还在宫中,皇上因政事繁忙,一日没有见到我,不就行了?” 皇上依然摇头,君婼从袖筒中拿出一个石雕小人,笑眯眯递了过来:“皇上想我了,摸摸这个小人就是。” 皇上瞧着小人,接过去就笑:“君婼竟都收着?” 君婼点头:“都宝贝一般收着呢。皇上,让我去嘛,一定快去快回。” 皇上未置可否,岔开话题说道:“礼与睿若能长进快些,一文一武帮朕看着朝堂,朕好带着君婼,前往朕去过的地方走走看看,君婼想去何处?” 君婼低了头:“最想回大昭看看。” 皇上抚着她背:“过了孝期就带君婼回去。” 低头看着她脸,笑道:“也是,宫中呆久了难免乏味,君婼就去定慧庵一趟,不许过夜。” 君婼笑说好,揪着皇上衣袖:“若是下了大雨……” “那样,朕便去尼寺中陪着君婼。”皇上十分笃定。 “可是,是尼寺呢。”君婼笑道。 “定慧寺乃是皇家尼寺,自然有另设的客院。”皇上笑道。 君婼靠在他怀中:“下刀子也要回来的。” 皇上瞧着她笑,低声在她耳边道:“下刀子?想来君婼见过。” 君婼笑声渐渐低了下去,直至悄无声息满室静谧。 第95章 妙严法师率领庵中众尼早早候在山门,皇后的銮驾远远而来,扈从众多队伍浩荡,一行人停在山门外,妙严师太忙迎了过去,皇后下了舆车,妙严师太恭敬行礼,皇后含笑说免礼,并双手合十问候众尼。 妙严师太不动声色打量君婼,因前来进香,刻意衣着素净首饰简单,却丝毫不减与生俱来的尊贵,举手投足间尽显优渥,美丽精致的脸上亲切微笑着,依然让人觉得不敢靠近。 君婼也在打量妙严师太,四旬上下的年纪,一袭黑色缁衣,身形清瘦面容白皙,淡到极致的五官更显出家人的慈悲。 君婼低了头悄悄叹气,多希望她就是那位画中的女子,可惜不是。 进了山门步行,登上石阶来到定慧庵,竹林清幽松涛阵阵,寺院围墙边清澈的溪水流过,阳光洒落下来,远山隐入雾岚,只余淡淡的山影。 皇后远眺着欣赏山景,脸上露出轻快的笑意,妙严师太静静作陪,待皇后收回目光,方说一声请,就听皇后轻声说道:“这样的山水,养出来的人,定是清雅无双。” 妙严师太心中一惊,君婼笑看向她,比手说道:“师太请。” 妙严法师回过神,忙说一声请。 皇后在庵堂中做了,呷一小口清茶,屏退左右,看着妙严师太:“师太要对我说什么,直说无妨。” 看妙严师太犹豫,从袖筒中抽出一幅卷轴,打开来是一幅小像,指着画中女子笑问:“可是妙严师太旧识?” 妙严师太眼泪落了下来,哽咽着说道:“是小尼的师妹,玉瑾。” 君婼心中一颤,果然,世间真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并不是杜撰出来的画像。凝神看着妙严师太,妙严师太抹一下眼泪躲过她的目光,小心说道:“小尼失态了。” 君婼摇头,又拿出一副画像,女子膝头坐着一位男童,君婼手指摩挲着男童眉眼:“这就是当今圣上。” 妙严师太看着,眼泪又落了下来:“神态间十分想象,都是那样傲气十足,不爱搭理人。” 起身说皇后殿下请跟小尼来,径直在前疾行,穿过尼寺侧门,有一所洁净的小院,妙严师太指着说道:“依然是玉瑾离开时的样子,小尼每日前来打扫,没有丝毫改变。” 君婼静静驻足,北屋佛堂东屋禅房,北屋石阶前一尊三层青铜香炉鼎,院中石榴树下石桌石凳,东边院墙探进几枝梅树,西边墙外竹林清幽。 君婼在石凳上坐下来,龛烟青青炉香袅袅,墙外有丁冬的流泉之声欢快活泼,目光越过墙头青瓦,此时山间雾岚已散,可看到如黛的远山,有燕子衔虫归来,飞过墙头往屋檐下而去,君婼随着燕子看向巢中,乳燕拥挤着叽叽喳喳探出头,张开黄口迎接母燕归来。 君婼坐了许久,方起身往西厢房而来,妙严师太道:“西厢房原是玉瑾卧房。” 君婼点点头,推门而进,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扑面而来,北面满墙都是书架,直通屋顶,一摞摞摆满了书籍,靠着书架是一桌一椅,桌上犹摆着未抄写完的佛经,一页梵文一页汉字,字迹工整娟秀,妙严师太在旁道:“玉瑾进宫前,正在译一部佛经,临行前笑对我说,师姐,今日的几页没完,夜里回来再接着译,少不得要熬夜,求师姐为我备些酽酽的热茶……” 妙严师太瞧着那佛经摇头:“夜里我备好了等她,可是她再也没回来,到如今已是二十二载光阴。” 说着话带君婼绕到寒江独钓图的屏风后,屏风后床榻上青纱床幔低垂,妙严师太执起鱼形的银钩勾起纱幔,床里悬挂一幅女子画像,没有任何景物,除去人物全部留白,画中是一位带发修行的女子,头戴月白妙常冠,身着月白交领僧袍,外罩黑黄青白四色拼接水田褙子,手执麈尾念珠,飘逸站着,美丽的脸上一片清冷,孤高的眼眸中含着俯视众生的悲悯。 妙严师太道:“玉瑾乃是姑苏人氏,出身书香门第,因从小多病,不得已皈依佛门带发修行,长大后身体渐好,父母本欲接她回去,她却铁了心,要常伴青灯古佛,她离开时,本已定好剃度的日子,只等师傅从宫中回来。” 君婼定定瞧着画像,这幅画惟妙惟肖,想来出自丹青圣手,较她看过的两幅生动许多,眉眼神情间更能看出皇上的影子,这幅画像一定要让皇上瞧见,只在早晚。 君婼在屋中仔细看过,每一个细小的物件都留着故人的气息,简洁聪慧倔强孤高,君婼看了许久,方与妙严师太出来,合十说道:“是我唐突,惊扰了故人。” 妙严师太摇头:“这些年总感觉她在,孤寂得等着,等着亲人前来探看。” 君婼复在石榴树下坐了,墙外微风吹过竹林,似乎夹杂着轻声的叹息。 君婼鼻头有些发酸,低头掩饰了,抬头比手笑道:“妙严师太请坐,玉瑾的故事,还请师太为我仔细讲述。” 妙严师太缓慢讲诉着,因哭泣,讲诉不时停顿,君婼耐心倾听。 玉瑾三岁跟着净明师太带发修行,净明师太虽为出家人,却不知收敛功利之心,玉瑾八岁时,跟着净明师太来到东都,在定慧庵落脚。 其后八年,玉瑾除去在东都各寺庙走动讨教佛法,便幽居小院潜心事佛。因天资聪颖悟性又高,于佛法上渐有所成,事佛之心更加虔诚。 其间定慧庵住持故去,净明师太接任住持。 玉瑾是极有情趣的人,小院中清净却不枯燥,充满了意趣,闲时写诗作画弹琴,她的才情不输当世鸿儒,她的婢女小莲,在她身旁耳濡目染,也是腹有诗书,若是女子能赴科举,小莲定是能高中的。 妙严师太笑起来,笑着笑着又低头叹息。 二十五年前新皇登基,二十四年前改元怀化,怀化二年大孝期满,适逢皇太后五十大寿,新皇诏令普天同庆。皇太后信佛,梅花庵净明师太被召进宫中,住梅花庵诵经祈福, 眼看着寿诞之期将满,净明师太打发两位比丘尼回来,接玉瑾进宫。说是闲谈时提起玉瑾,皇太后想要见上一见。 玉瑾放下手头佛经,随着两位比丘尼进了宫,说是顺道接净明师太回来。 然而,此一去便成永诀。 妙严师太失态大哭起来,断断续续说道:“小尼是净明师太前任住持坛下弟子,与净明师太疏远,却与玉瑾亲近,其时不知净明师太为人,没有提醒玉瑾提防,可是提防又有何用?皇上对玉瑾一见钟情,称赞玉瑾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皇上疯狂一般迷恋她,下旨定慧庵成为皇家尼寺,净明师太心满意足回来,我问她怎么不见玉瑾,她骗我,说玉瑾的父母从姑苏而来,接了玉瑾回乡嫁人去了,我也有过怀疑,暗中托人打听没有消息。一年半后,净明师太突然说要云游天下,悄无声息离开东都。直到两年前,她从天竺国捎来一卷梵文的经书,我打开来看,才知是她临终前的悔罪,每一段都提到玉瑾的名字,我才知道,玉瑾她……” 妙严师太失声痛哭,再说不话来,从袖筒中抽出一卷经书,递给君婼。 君婼一目十行粗略看着,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她是那样高洁的女子,却被碾入尘泥,被侵犯被囚禁,十月怀胎诞下皇上,在怀化皇帝面前*于火海。 怀化皇帝侵犯了出家人并使之有孕,只能让当时的张贵嫔假装有孕,待玉瑾诞下皇上后移花接木,张贵嫔晋封德妃,皇上成了德妃的儿子,次日玉瑾*,第三日盛怒之下的怀化帝将皇上送往皇陵。 被侵犯被囚禁,十月怀胎,她如何煎熬的,她又如何想的,她是爱着皇上还是恨着皇上,这些净明师太并不知晓,净明师太满纸都在悔罪,说自己贪图富贵,葬送了心爱的弟子,怀化帝甫登基的时候,曾陪着皇太后前往大相国寺上香,适逢玉瑾向住持方丈讨教佛法,怀化帝一见思之,四处打探到定慧寺,修建了梅花庵,等着皇太后大寿的时候,诏净明师太进宫,又诱使玉瑾同去,并向净明师太许诺,让玉瑾做皇后。净明师太本指望玉瑾会屈服,自己好安享荣华,不想玉瑾*,玉瑾的孩子成为德妃的孩子,她闻讯后,惧怕遭到怀化皇帝灭口,连夜逃出东都,一路漂泊西行到了天竺,无论身在何方,每夜都能梦见玉瑾,站在云端对她讲经。 君婼合卷塞入袖筒,起身再进西厢,对着画像叩拜下去,你才是我真正的婆母,你这样的女子,就算遭遇不测,佛祖也不会厌弃,你去后定已往生极乐做了菩萨,求你保佑皇上,求你告诉我,怎样才能不让皇上伤心。 泪眼中,画像中女子清冷的眼中,似乎闪出一丝慈和的笑容,君婼揉揉眼睛,一切空寂,外面一声炸雷,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噼里啪啦打在屋瓦上,屋檐下角铃叮铃铃作响。 君婼转过身,今夜,天要留我吗?又回头看着画像,抑或,是婆母要留我,好让皇上前来,皇上,果真会来吗? 第94章 雨一直下到夜里不曾停歇,随行众人在山门外扎了营,君婼与锦绣采月摘星住了玉瑾的小院,君婼制止妙严师太收拾东禅房,与众人住了后罩房,本是放置杂物的房屋,因二十余年无人居住,其中空无一物,锦绣带着人很快收拾妥当。 君婼用过素斋安顿下来,坐在灯下仔细瞧着那卷经书,一日下来,一遍又一遍,已经看过三遍,净明师太字里行间只是后悔,口口声声说玉瑾可怜,她从未走进过她的内心,自然不知她会想些什么。 君婼越看越心酸,这样的女子,连身边的侍女都是女才子,她的内心该是怎样丰富,可有人知她懂她过吗?又或者,她并不需要任何人去懂,她只是做自己想做的。 君婼托腮沉思,窗外雨声不断,曾想过冒雨回宫,却总觉得这雨,是玉瑾在挽留她,玉瑾想让皇上前来,她在心里唤她玉瑾,而不是婆母,只因心里总觉得,她只是画像中的女子,青春美丽正当妙龄。 君婼等了许久,盼着皇上来,皇上来了,就算暂时不知真相,能瞧瞧母亲呆过八年的地方,又怕皇上来,雨天路滑,外面漆黑一团,若皇上前来,路途上可能平安无恙吗? 眼看着已是亥时,锦绣笑说道:“皇上今日许是政务繁忙,也派了侍卫回去报信,都这时候了,恐怕不来了,皇后殿下一日劳神,早些歇下吧。” 君婼看着锦绣,玉瑾的事还未跟她说,一旦锦绣得知,定要出宫去的,心中实在不舍,想要多留她些日子。 君婼笑道:“皇上若来,铭恩也是要来的。” 锦绣低了头,双手紧紧交握,腕间古镯反射着烛光,顿一下笑道:“奴婢多日没见过铭都知了,有时候遇见,远远便避开。” 君婼心中一叹,上床就寝,烛火渐渐暗下来,君婼枕着双手,扑闪着眼想着心思。 山门处百里冒雨巡营,就见雨帘中远远来了一人一骑,冲过去阻拦,马上的人喝一声放肆,纵马从他身旁疾驰而过,清冷的气息迎面而来又飞快而过,百里愣愣看着骂马上人的背影,皇上?为何夜里冒雨前来? 又有一匹马疾驰而来,看到百里下马拱手,正是铭恩。看百里朝他身后看,摆手道:“别看了,没人跟着了,我也是自作主张跟上来的,皇上今日忙,在垂拱殿接见御史,都是出了名的硬骨头,打发走天色已晚,这儿大雨滂沱的,都城内只是薄阴天气,皇上又到宣德楼上等着,许久不见人影,脾气就上来了,拧眉巡视宣德门守卫,看那儿都不满意,吓得李千户不停发抖,我也不敢求情,正僵着呢,皇后殿下派回的人带了口信回去,才知道这边在下雨。皇上牵了李千户的马,跨上马背就冲上了御街,我也牵马就追,不过骑术差了皇上许多,一路没追上,这会儿两腿还打颤呢。” 百里嗤了一声:“就你?能骑着跟来已是不易。” 铭恩胸膛一挺,百里摇头道:“快去伺候皇上吧,明日有空再斗嘴。” 铭恩说也是,百里朝山门一指:“尼寺旁的小院里。” 铭恩上马拱拱手,来到小院门外下了马,未进院门听到皇后一迭声嗔怪皇上:“这么大的雨,还真的来了,来就来吧,也不披蓑衣戴斗笠,侍卫也不带一个,雨天路滑的,多让人担心,瞧瞧,湿成了这样,再染了风寒……唉,堂堂皇上,孩子一般,我若是皇上,就坐了舆车,且走且行,困倦了还能睡一会,不管早晚,我总是要等着皇上的……” 听不到皇上说话,只有皇后絮叨着,又是心疼又是责怪,铭恩一探头,皇上裹了薄被坐在廊下,皇后正为皇上擦头发,皇上靠在皇后胸前,半敛着眼眸心满意足得笑。 皇后絮叨着,突然停下蹲在皇上面前,定定看着他,看着看着仰脸凑了过去,唇贴上他的唇,喃喃说道:“阿麟,是不是为了让我心疼,故意折腾自己?” 铭恩忙缩回头,一回头暗影里站着一人,手上托着的衣衫鞋袜递了过来,指一指后罩西屋:“这里地方小,我与采月摘星在东屋挤挤,你今夜睡西屋吧。” 铭恩伸手接过去,手碰到她的手指,慌忙避开,逃一般抱着衣裳进了西屋。 皇上抿一下唇,又张开含住她的,小声道:“知道你会等,才急着赶路的,朕身强体壮,还怕淋雨赶路吗?君婼絮叨着朕,朕听着高兴。” 君婼就笑,舌尖伸出来,眼角的余光瞄见西厢,忙又缩回去,复起身为皇上擦拭半湿的乌发。 皇上身子向后靠她更紧了些,笑问道:“怎么住了后罩?” 君婼笑道:“前院是佛堂与禅房,不好惊扰。” “西厢呢?西厢不是空着?”怕皇上提起西厢,偏生就瞧见了,下着雨都瞧得这样仔细,君婼咬一下唇,“此处原住着一位带发修行的女子,乃是住持师太的师妹,卧房中一直保持原样,也不好惊动。” 皇上嗯一声:“那君婼为何不住客院?偏要住这所院子?” 君婼手上顿了一下,笑道:“皇上今日好生啰嗦。” “就是奇怪,不合常理。”皇上笑道,“怕君婼住得不舒适,金枝玉叶的公主,怎么能住后罩房?就算是朕在皇陵的小院,也是让君婼住正屋的。” 君婼笑道:“此处地势好,看星星方便。” 皇上哦了一声:“这么大的雨,君婼见着了几颗星星?” 君婼拍他一下,笑说好了。皇上站起,转身瞧着她,伸臂将她圈在怀中,低低说道:“朕这会儿想做些什么,阿鸾想进屋中,还是在廊下伴着雨声,就在这圈椅中……” 君婼扭动着身子,往西厢方向瞧了一眼,摁着皇上的手笑道:“今日不巧呢,是月信之期。” 皇上摇头:“上月二十来的,每次相隔二十八日,信期五日,今日十六,还差着两日。” 君婼愣怔着,她自己从来记不清日子,锦绣倒是记得,也没有这样准确,笑说道:“提前推后一两日也是有的。” “太医也这样说。”皇上笑道,“不过君婼很准时,朕已记录四月有余,不会有错。” 君婼挑了双眉不依:“皇上那么忙……” “朕盼着我们的孩子呢。”皇上唇贴上君婼脸颊。 君婼环住他腰:“皇上,此处乃是佛门净地,前院住过的女子品性高洁,我十分敬重,皇上,今夜我们禁欲好不好?” “不行。”皇上毫不通融,“自从圆房后,除去信期,夜夜不落空的,今夜也不行。朕不信神佛,朕是天子,此处也是王土,朕说了算。” 说着话又动手动脚,君婼一把摁在他手上:“今夜,我给皇上讲故事。” “完事了再听故事。”皇上弯腰抄起君婼,大步进了屋中。 君婼躲不过推不开,躺在床上闭了双眼轻声道:“姑苏一位书香人家的千金,因自小体弱多病,三岁时皈依佛门带发修行,她在青灯古佛前长大,美貌聪慧富于才华,她潜心钻研佛法事佛之心虔诚,决意剃度终身遁入空门,可是……” 皇上笑道:“朕来猜一猜后来,这位女子一定遇见了心上人,还俗后嫁人生子?” 君婼摇头:“她被权贵相中,因宁死不从,被囚禁侵犯,然后怀了身孕,她忍辱生下孩子后,*而死。” 皇上停了下来,认真瞧着君婼:“朕似乎听说相似的故事。” 君婼心中一慌,攥紧了他的手:“果真吗?” 皇上思忖着:“谁讲的,何处听来的,朕记不起来。” 君婼认真看着皇上:“皇上觉得,这位女子会恨她的孩子,还是爱她的孩子?” “自然是爱。”皇上笑道,“听来这位女子是清高性情,被侵犯有了身孕,坚持十月怀胎生下孩子后*,她是为了孩子苦苦隐忍,是以,自然是爱着她的孩子。” 君婼心中一酸,靠着皇上道:“这是一个梵文故事,我今日读到的,读来颇觉心酸。” “所以,今夜没心情吗?”皇上抱住她。 君婼点点头,皇上嗯一声:“那就讲故事,后来呢?那个孩子如何了?” 君婼望着他,他的目光澄澈,带着好奇与探究,君婼闭一下眼,那个孩子,就是皇上。可是还不是告诉他真相的时候,君婼摇头:“因为是佛法的故事,只讲其母,至于孩子,就没再讲到了。” 皇上嗯一声:“那,君婼讲别的故事吧。” “我给皇上讲佛法故事吧。”君婼靠着皇上,皇上说一声好。 二人说半宵的话,窗外雨声渐停,君婼揭开帘子一瞧,天空中浮出星月,拉着皇上出了屋子,二人依偎着站在廊下看了许久,君婼望一眼前院,若你果真一直在等,该看到皇上了,有皇上这样的儿子,做母亲的该是何等骄傲。我是皇上的妻子,有这样的夫君,我十分骄傲。 君婼深情看向皇上,皇上也笑看着她:“君婼,今夜落了空,白日里是不是得补上?” 君婼低了头,皇上偶尔也会孩子气,我觉得很可爱,你呢? 第93章 次日天光尚未亮起,皇后銮驾离开,妙严师太带领众尼相送至山门,一眼瞧见护卫队伍最前面的青年将军,忍不住直了眼睛,伟岸俊美从容优雅,这样漂亮标致的人物,昨日竟没留意,再回头看身后众尼,俱都愣愣瞧着,轻咳一声,众尼收回目光。 君婼不想太过惊动妙严师太,是以没有告诉她皇上前来,皇上牵了马站在队伍前等候她与妙严师太话别。 妙严师太与君婼说着话,不禁又看一眼,看上去竟有些眼熟,心里唉呀一声,脸颊有些发烫,瞧着人家好看,便觉得眼熟,莫不是动了凡心?一回头,身后众尼的目光又重新往将军身上聚集,妙严师太心里又唉呀一声,我这样的修为尚且动心,她们道行浅,还是速速送走皇后殿下才是。 将手中抱着的画筒递了过来,行个礼低声说道:“这幅画还是去该去的地方,皇后殿下请拿回宫吧,若有朝一日,皇上能看看这幅画,小尼就心满意足了。玉瑾住过的院子,小尼会保持原样……” 说着话又哽住了,君婼忙道:“师太放心,皇上会认回生母的。” 妙严师太抹着眼泪:“还有一个请求,下回皇后殿下前来,别带那么好看的侍卫,万一小尼的弟子们动了凡心,岂不是罪过,阿弥陀佛。” 妙严师太双手合十宣一声佛号,君婼回头瞧一眼皇上,勉强忍住笑意对妙严师太道:“那位是我的亲眷,黏人得紧,非要跟着来,下次再来让他带个面具。” “阿弥陀佛。”妙严师太为难道:“这样的人物,带了面具,单这周身的气势,也要让女子们面红心跳的。” 君婼忍笑说是,辞别了妙严师太,上了舆车,到山口命令停下,揭开车壁小帘招了招手,皇上笑着上来,一把抱在怀中笑道:“可是要补偿吗?” 君婼觑着皇上:“之前没觉得,妙严师太那样一说,以后还不能让皇上随意抛头露面,出家人尚且心动,若是凡俗女子,还不得死缠烂打得觊觎?” 皇上一愣:“朕听不懂。” “不懂就不懂吧。”君婼从头到脚看着皇上,之前的苍白冷冽早已不见,脸色玉一般润泽,周身上下虽不温和,却从容不迫气势逼人。还真是,每一处都发着光似的,遮了脸也不行。 看着看着凑过去一寸寸亲吻着嘀咕道:“只能是我的。” 皇上抱着她笑:“昨夜一宵没睡,可是困倦得糊涂了?睡吧。” 君婼手已挑上他衣带,嘟囔道:“这会儿就补偿。” 舆车悠悠前行,君婼软着手脚趴在皇上身上傻笑:“被伺候得可舒坦?” 皇上抿着唇笑,君婼手指抚画着他的眉眼:“皇上,回宫后,我想去延和殿瞧瞧懿淑夫人的遗物,可好吗?” 皇上一愣:“为何突然想起……” “就是突然想到了嘛。”君婼揪着袖子撒娇,“想了解一下皇上的启蒙女先生,只是瞧瞧,一定原样放回去,好不好嘛?” “自然是好。”皇上笑道,“宫中一草一木,都由君婼说了算。” 君婼满意嗯了一声,趴在皇上怀中很快睡了过去。 回到宫中,皇上自去早朝,君婼在舆车上睡饱了觉,回到沉香阁换了衣裳,直奔延和殿而来。 净手焚香拜过懿淑夫人牌位,到帷幔后打开箱笼,一箱笼的衣衫鞋袜,另一个箱笼中装一尊佛像,第三口箱笼中时几本给皇上启蒙的书,另有十数卷佛经,君婼打开来,全是梵文,一本本仔细看过,看到第六本的时候,心中一颤,字迹十分熟悉,正是昨日在定慧寺旁小院中西厢书案上所见,是玉瑾的字。 仔细看下去,是玉瑾的亲笔记录,开篇写道,自己身子被玷污,无颜苟活于世,本欲自尽,却发觉有了身孕,为了腹中的小生命,暂且忍辱偷生。 她详细记录了腹中胎儿的成长,孕中呕吐,第一次胎动,每一次腹中拳打脚踢给她带来的振奋,她对新生命的探究与惊喜,感慨着造化神奇,她的阵痛,生产时的艰辛,看到孩子的第一眼,心中悸动不已,抱着孩子泪流满面,孩子眉眼象怀化帝,她丝毫不恨,满心都是爱怜。 她在记录中隐约提到,有孕期间,怀化帝依然常来侵犯,她怕伤着孩子,不加反抗,只默默隐忍,怀化帝以为她有所软化,抱着她笑,流着泪求她原谅,她只希望,孩子的性情不要象他,喜怒无常,爱他的人,弃之如敝履,他爱的人,就强迫威逼,一次又一次伤害。玉瑾写道,怀化帝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他的心中没有温情,只有控制与占有。提起怀化帝,她感慨道,他对我,可谓用心良苦,而我对他,只有怜悯。 她为孩子取名麟佑,与孩子相处一日,抱着他看着他睡,不停与他说话,夜里下了奶,孩子饱餐后睡着,她唤来武越,让他将孩子交给怀化帝,不求锦衣玉食,只求平安长大。 她给小莲下了药,待她昏迷,将她放在梅林,武越与小莲是夫妻,定会护她活命。这册书,她放在了小莲怀中。 最后,她写道,她火化后,若有舍利子,求武越留给他的孩子,使她能常伴孩子左右。 然后是一片空白,君婼眼泪模糊了双眼,好在,你爱着皇上,也谢谢你,爱着皇上。 一页页翻动着,几页之后,又有了字,也是梵文,君婼读下来,分明是小莲所写。 小莲写得简洁,只是告诉玉瑾,没有辜负所托,她手武越死了,她苟活于巩义,一直苦苦等待时机,直到有一日,阿麟八岁时,宫中派一名女官前往皇陵,我将姑娘留下的银子全部给了女官一行五人,让她们远走他乡,而我冒名前往皇陵教导阿麟。我不能告诉阿麟真相,画了姑娘抱着阿麟的画交给他,终有一日,阿麟会知道真相。阿麟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长大后是天底下最英伟的男儿,他登基为帝,他要接我进宫,我一旦进宫,张桂花会认出我不是她派去的人,我也该追随姑娘而去,姑娘就放心吧,阿麟娶了皇后,我曾去同文馆偷偷瞧过,我很满意,姑娘也会满意的。 其后又是空白,空白,再没了一个字,君婼眼泪落了下来,哭了一会儿,抹抹眼泪看着一副卷着的画轴,打开来,是一位宦人装饰的男子,却不若寻常宦人孱弱,眉宇间一派英武之气,君婼凝神瞧着,猛然想起一个人。 出了延和殿带着锦绣穿过梅林往温泉而来,看到老中官将画像递给他,和气道:“中贵人可是叫做武越?” 武越瞧着画像,嘶哑唤一声小莲失声痛哭,锦绣指着他:“原来,原来你不聋不哑,还有名字,原来你也认字。” 君婼摆摆手,武越尽情哭了一场,安静下来看向君婼,目光中带着戒备,君婼郑重说道:“玉瑾与小莲的旧事,我已知晓,我也知道玉瑾才是皇上的生母。一切有我为中贵人做主,中贵人尽管放心。” 武越沉浸在往事中,混沌的目光变得清亮,因二十多年没有开口讲话,声音嘶哑且时断时续。 他幼年习武,年少时凭借一身本领,通过重重选拔进入内禁卫,人皆言前途不可限量。 其时适逢太后娘娘五十大寿庆典,他在福宁门外当值,一辆马车缓缓驰来,车辕上跳下一名小婢,扶一位带发的女尼下了马车。 他直直瞧了过去,就听耳边有人道:“她也是你能看的?拖下去……” 有两名金吾卫过来扭住了他的胳膊,一位男子站在他面前,头戴金冠,身穿团龙绣的黑色长袍,曳着广袖,冷冷瞧着他。 武越不敢说话,鼻端传来一阵清香,小婢扶了女尼过来,男子转瞬间神情变换,脸上带了丝和煦的笑意,看着那女尼道:“你就是净明师太的弟子玉瑾?” 玉瑾说是,男子嗯了一声,招招手,两顶小轿稳稳过来,停在玉瑾与小莲面前,皇上温和道:“尊师想念得紧,玉瑾姑娘快些进宫去吧。” 玉瑾与小莲上了小轿,男子一直看着小轿消失了踪影,方转身瞧着武越,悠然笑道:“本该挖了你的眼睛,不过玉瑾念佛,是慈悲之人,朕瞧着玉瑾,就饶了你。” 武越方知这位乃是皇帝,两名金吾卫正要拖他下去,皇帝又说声等等,瞧着武越问禁卫长:“他的身手如何?” 禁卫长忙回道:“校场比武三场连胜,身手很好,皇上饶了他吧。” 皇帝嗯一声,回头唤一声都知,吩咐道:“既有身手,就将他去势,回头朕另有所用。” 就这样,武越成了一名内宦,养好伤后,他被悄悄派往梅花庵,其时玉瑾主仆二人已被囚禁,先帝每日前来,玉瑾只淡淡的,不予理睬。有时候夜里先帝醉酒前来,小莲坐在廊下靠着门哭,玉瑾姑娘从来不声不响无喜无怒,而先帝时哭时笑状若疯狂。 武越讲述着低了头:“玉瑾姑娘若云端的仙子,令人觉得瞧她一眼都是亵渎,小人当时看的不是玉瑾姑娘,而是小莲。小莲活泼灵动,正是我梦想中的姑娘。我护不了玉瑾姑娘,只能和小莲尽心照顾她。玉瑾姑娘眼明心亮,有孕后当着我问小莲,是不是喜欢我,小莲红着脸不说话,玉瑾姑娘笑道,既喜欢就在一起,莫要辜负彼此的情意,我自惭形秽,说自己是阉人,玉瑾姑娘说,阉人又如何?譬如皇上,身子虽健全,心却残缺,只要真心相待,就是幸福的夫妻。我和小莲成了亲,可幸福的日子转眼即逝,玉瑾姑娘*而亡,也造成小莲同死的假象,我秘密将小莲送出宫,本欲伺机恳求先帝放我出宫,先帝却赐我药酒,狞笑着说道,这宫中知道玉瑾的,只剩了你,日后朕想她了,就来跟你说说,我将药酒倒进袖筒装聋作哑,小莲以为我死了,不知所踪,我在思念中白了头发。后来我听到皇上乳母的故事,说乳母是皇上的启蒙先生,我知道那是小莲,我不敢去延和殿,不看到她的灵位,就能骗自己,她还活着。” 锦绣在一旁泪流满面,武越与小莲的情意,让她想到铭恩,武越四旬上下年纪,因思念小莲须发皆白,若自己离了铭恩,铭恩会如何,她不敢去想。 君婼凝神听着,心中暗自叹息,因懿淑夫人之事,更添一层顾虑,更不敢对皇上提起,生怕皇上会愧疚得不能自已。 第92章 唏嘘着往事,许久平静下来,君婼唤一声锦绣:“吩咐内寺所监,派人护送你去一趟河阳行宫,传我的口谕,让皇太后给皇上写信,就说执意出家,以赎毕生罪孽,若不肯写,就给她吞食香丸。皇上准许后,将行宫改为庵后,自愿也好被迫也罢,请了师太为她落发,也能成就美谈。” 锦绣领命去了,君婼看着武越:“玉瑾*后,可留有舍利子?” “有的。”武越点头。 君婼心中升起希望,若将舍利子给皇上,好歹有个念想。武越叹口气:“玉瑾姑娘铁了心,屋中浇了桐油,火势越来越大,先帝赶来的时候,眼前已是废墟,先帝冲进去,出来的时候两手捧着一颗白色圆珠,连哭带喊,说那是玉瑾姑娘。” 君婼心一沉,舍利子既落到先帝手中,大概再难寻找,问武越道:“这宫中,都有谁知道玉瑾的存在?” 武越摇头:“玉瑾姑娘亡故后,见过她的人都被杀头殉葬,只剩了小人,宫妃中因德妃假冒有孕,是以知情,她恐惧先帝暴虐,不敢对任何人提起,先帝方待她客气三分。先帝无事常来,就坐在那块大石上发呆沉默不语,有时候拎一壶酒,喝多了话就多,唤着玉瑾玉瑾,朕出生就是太子,想要的不想要的,都有人追着送上来,朕见过的美人多矣,你不是最美的,可朕一见思之如狂。你在朕心中甚至重过朕的江山,知道你带发修行,朕曾压下心中思念,出巡的时候遇见了宸妃,她与你不过三分象,朕将她带回宫中大加宠爱,心中依然空虚。朕修建了梅花庵,诱使你进宫,朕在你面前小心翼翼,一直低到泥里去,就算这块石头坐久了,也是热的,可你总是冰冷,不为所动,你用死逼迫朕放你走,朕伤心之下醉酒后占有了你,你有了身孕,你安静呆在梅花庵,朕以为你有了转圜,谁知你打定主意,生下孩子就去了,还用这样惨烈的方式,朕痛彻心扉,朕厌恶那个孩子,是他害死了你,朕将他扔在皇陵,任由他自生自灭,他过得凄惨,你才会后悔,后悔离开朕。 其后,先帝提起过皇上几次,十二岁时回来作东都赋,才惊四座,先帝咬牙说道,他的聪明才智象你,神态也象你,冷冷看着朕,他在埋怨朕,朕又将他赶回皇陵去了,你可心疼吗?后来皇上十七岁回到东都,先帝冷哼着,他在怀疑俭的身世,俭不是朕的儿子,朕早就知道,朕愿意对他好,朕要让你看着,朕宁愿爱护别人的儿子,也不要你的儿子,你可后悔吗?你若后悔,就到朕的梦中来,告诉朕,朕就善待他。” 俭太子亡后,先帝过来时显了病态,你的儿子能揭破俭的身世,堪当大任,朕准备将江山给他,朕服了药,要找你去,不过你别奢望着朕向你赔罪,朕会继续纠缠你,生生世世,直到你愿意。可是你的儿子可恶,他想要皇位,不来求朕,也不肯叫父皇,他威胁朕,说如果不册封他为太子,殷朝将内乱四起外患难平,他对局势掌握得如斯精准,朕已心力交瘁,也不忍元家的江山风雨飘摇,就给他吧。你可满意了?以后不能来看你了,这么些年,你从不到朕的梦中,你太狠心了。” 那一次见到的先帝,头发花白身子孱弱老泪纵横,一副颓败之相。武越想着摇了摇头:“他是个残暴的帝王,杀人无数,前朝后宫多少冤魂,那一刻,我只要靠近,就可拧断他的脖子,可我下不去手,他这一生爱而不得,尚不如我这个小小的宦官。” 君婼紧攥着袖中那卷书,上一辈的恩怨是非,到头来所有的苦,都落到了皇上头上。 看着武越诚恳问道:“老人家可想出宫吗?我可为你置一所宅院,有仆从侍奉,给你足够的金银,让你安度余生。” 武越摇头:“我就守在此处,初一十五给玉瑾姑娘上香,闲了就去瞧瞧小莲。” 君婼笑道:“那就依老人家,拨两名小黄门来伺候,他日皇上得知实情,我定重建梅花庵祭奠婆母,将小莲的牌位也移过来。” 武越欣然而笑,对君婼揖首道:“先帝醉酒时曾说过,皇上与玉瑾姑娘一般性情,心比石头还冷还硬,先帝言道,朕爱而不得,你与你的儿子,连爱都不会,比朕更为不幸。” 君婼摇头,武越笑道:“先帝错了,玉瑾姑娘并非不会爱,而是没有遇见她爱的人。” 君婼笑道:“皇上也一样,而且皇上遇见了他爱的人,他爱的人也爱着他。” 武越朝着梅花庵方向磕下头去:“姑娘可听到了?皇上很幸福,姑娘就放心吧。” 风过梅林,枝叶簌簌作响,放佛有人在轻声笑语。 回到沉香阁,打了一场仗一般十分疲惫,想要去福宁殿瞧瞧皇上,两腿软着头也有些昏沉,躺下去睡不着,先帝玉瑾小莲武越,他们的往事交缠着,一幕幕来到眼前。怎么也没料到,是这样令人心酸的故事,君婼却不后悔去探究,因为探究清楚真相,才能让皇太后再不能利用皇上的母子之情,骗取他人感情,比骗取财富地位可恶千倍万倍。 爬起来靠坐着,又拿出来玉瑾的书一页页看,看着看着眼泪又落了下来。看到一半眼前有些发花,捂了额角唤声摘星:“请太医来吧。” 太医把过脉,说并无大碍,只是劳心过度所致,开了清心的药丸,嘱咐君婼静养。太医走后不到盏茶的功夫,皇上匆匆进来,手抚上君婼额头拧眉道:“怎么会劳心过度?是不是两位尚宫办事不力?还是安平康乐调皮?要不就是两次舟车劳顿,对了,是不是朕,床笫间有些过度,累着了君婼?” 皇上紧张瞧着君婼,君婼手覆上他手笑着摇头:“头有些晕,皇上勿要聒噪,让我歇息一会儿。” 皇上忙紧抿了唇,挪到榻上让君婼靠在胸前,君婼靠着他闭了双眸,嗅着他的清香,依然是睡不着,闭了眼心里一阵阵辛酸。 皇上看她蹭来蹭去睡不着,拿过小几上的书笑道:“朕读给君婼听,读着就睡着了。” 君婼一惊,劈手抢了过来,嚷道不许看,皇上激起好奇心:“君婼爱看的书,无非是志怪风物,为何不许朕看?” 仗着手长,一把抢了过来,君婼愣愣瞧着他紧咬了唇,皇上翻开看一眼笑着摇头:“梵文,朕看不懂。” 君婼吁一口气,拿过来塞回袖筒,又靠着皇上闭了双眸,悠悠说道:“皇上富有四海,怎可看不懂梵文,我教皇上如何?” 皇上笑说好,捏着她手指道:“午间不小憩的话,能有些许空闲,就改学梵文。” 君婼说不行:“夜里回来就寝前,学一刻钟即可,先学字母再学词,皇上绝顶聪明,不出一月就能读懂简单的文章。” 皇上犹豫道:“岂不是要耽搁床笫之事吗?” 君婼拍一下他手笑了:“不用心学的话,罚你四日一次。” 皇上也笑:“朕忍得,只怕君婼忍不得。” 君婼弯了眉眼,一笑忘了烦忧,头晕减轻了些,笑道:“我好了,皇上忙去吧。” 皇上又陪她说会儿话方去了,君婼让摘星烹一些特制的香茶,福宁殿也送了一些,喝几盏头脑清明起来,坐在窗下给陈皇后去信。 提起笔眼眸一转,写了满纸的梵文,一边写一边笑,母后不懂梵文,公冶先生精通啊,母后是急性子,看到我的信不知写得什么,可会向公冶先生讨教? 君婼写好拿火漆封了,捂着嘴偷笑。 次日夜里锦绣从河阳归来,说是皇太后一听要落发,手中茶盏朝着她掷了过来,锦绣躲过笑道:“皇后殿下让我问问皇太后,可见过玉瑾吗?对玉瑾,皇太后知道多少?” 皇太后神情委顿下来,半天嘶声道:“我就愿意吗?她有了身孕,她得了先帝宠爱,我做了替身,人前风光,人后屈辱,先帝曾瞧着我的大肚子嘲笑,说抬举了我,折辱了她……” 皇太后苦笑道:“宫妃中只有我知道她的存在,当时的太后也只是怀疑,梅林戒备森严,曾有新入宫的娘子仗着宠爱,得了宸妃指使要闯进去瞧瞧,当时就被侍卫乱刀砍死,先帝招来所有嫔妃,让众人看她被砍烂的尸体,咬牙笑道,佛门重地,敢闯者格杀勿论,后来起了火,众人远远瞧见火光,谁也不敢靠近,更不敢打听,先帝大病一场后,性情更加阴鸷。” 皇太后的笑容里添了奚落:“可笑上圣太后,宸妃勾心斗角,毕生都在猜测先帝究竟爱谁,哈哈,怎么会是她们,自然也不会是我……” 锦绣任由她自言自语,待她平静些笑说道:“皇太后还请即刻给皇上去信。” 随即走出,身后传来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哀嚎,皇太后呼天抢地,“我这一生,装模作样究竟为了什么,到头来落得这样下场……”就听皇太后身旁女官笑盈盈道,“听闻上圣太后病入膏肓,皇太后能留得性命,已经赢了她。” 皇太后冷冷说声不错,抿一下鬓发执笔写信,锦绣在窗外瞧着,走出行宫回东都而来。 又过一日,午时君婼正靠坐着蹙眉,皇上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探究瞧着君婼:“锦绣去一趟行宫,母后就来了信,执意要落发出家。君婼,为何?” 君婼瞧着他的神情:“皇上这话,是疑心我?” “不错。”皇上点头,“母后似乎有把柄落在君婼手中,对君婼十分惧怕。是什么?君婼可能告诉朕?” 君婼哼了一声:“若非我逼迫,母后便不会出家吗?” 皇上笃定道:“母后并非清心寡欲的性情,昔日念佛不过做给朕看,她贪恋富贵权势,断然不会出家。不过,她再有不是,是朕的母后,君婼为了朕,可能对母后宽和些?” 君婼紧绷着一张俏脸:“我手中确实有母后的把柄,皇上可想听吗?” …… 第91章 “本不想让皇上知道的。”君婼咬一下唇,“可是皇上既起了疑心,我不得不说。母后到了行宫后,便不安分起来,先是选美貌少年充作宫女入行宫伺候,被身旁女官揭破挡了回去,母后便在侍卫中物色可心的,在其当值时进行挑逗,母后不知道,这些侍卫都是我嘱咐了百里新换的,对百里忠心耿耿,是以,母后所作所为都传进我的耳中。我也极其苦恼,轻不得重不得,告诉皇上又怕皇上伤心。” 君婼绞着衣带低头不敢看皇上,虽说皇太后所作所为是实情,可背后的隐情瞒着皇上,她心中难免愧疚。 皇上拧眉瞧着她:“怪不得劳心过度犯了眩晕之症,这样为难的事,君婼该告诉朕才是。” 君婼依然低着头:“思来想去,只得让锦绣过去,说服母后潜心修佛,母后有些闹脾气,便闹着要落发。” “不用落发,行宫中劈一所院子改做庵堂,让母后带发修行,请一位有修为的师太为她讲经……”话音未落,君婼一头扑进怀里,“皇上不怪我?” 皇上手抚上她发:“上次已经错怪了君婼,怎会再错?母后不好相与,朕试着体谅君婼,只怕做得不够。刚才那样说,只不过想让君婼说实话。” 君婼眼泪落了下来,吸着鼻子道:“我是皇后,要用尽全力,让皇上的后宫如花似锦,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我都要处置妥当。” “行了。”皇上为她擦着眼泪笑道,“不必那样辛苦,知人善用就好。朕喜欢君婼无忧无虑,君婼欢快了,朕才欢喜。” 君婼靠着他点头:“皇上初登基,尚有许多不懂,过问的事越多,能学到的就越多。我也是一样啊,刚做皇后,也要事事操心,都懂了就可以放手。 皇上笑着亲她的脸,君婼闭着眼眸说了句什么,皇上愣了愣,拧眉片刻笑了:“你这丫头,说梵文是为了考量朕吗?朕也说一句,听着啊……” 皇上叽里咕噜开始,高丽语,倭语,爪哇语,说罢笑看着君婼,君婼仰着脸儿:“都是一个意思吗?何意?” “阿鸾那样聪明,猜猜看,猜中了,朕重重有赏。”皇上声音忽嘶哑,定定瞧着她。 君婼笑道:“赏赐什么?” 皇上嗯一声:“夜里汴河泛舟,如何?” 君婼一双大眼骨碌碌的:“还用猜吗?自然是我爱你。” 皇上摇头,君婼噘了嘴,皇上笑道:“慢慢猜,何时猜中何时赏赐,这会儿,朕想……” 扶在腰间的手一紧,君婼被带着倒在榻上,初夏的日光透进窗棂,满室情热意动。 千里之外,陈皇后在舆车中打开火漆,一看满纸梵文,咬牙道:“欺负我不懂梵文是吧?当初秋荻精通瑞直也不错,我就偷了些懒……” 一回头瞧见后面队伍中高高扬起的酒幡,风带来青梅酒的香气,瞧着信笺道,母后知道你的心思,可是他另娶她人,怎么也得来哄我几句,走也不走来也不来,何意?我才不要先开口找他去。可是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他,不知还能撑到几时。 正咬牙切齿,外面有女官细声细气禀报:“公冶先生带了青梅酒过来。” 请字溢出唇边又收了回去,大声说道:“不见。” 外面没了声息,悄悄揭帘一看,公冶先生正与车辕上坐着的女官谈笑风生,女官满面娇羞道:“先生博学多才,令奴家心折。” 陈皇后伸出手揪住公冶先生腰带往后一拉,公冶先生腰间一松,忙忙摁住回头,陈皇后一招手:“进来。” 公冶先生含笑看着她,陈皇后哼一声扭了脸,公冶先生唤声舜英:“蔷薇是我捡来的孩子,这些年视若亲生悉心教养,没说出来,是怕蔷薇伤心。那日舜英不理我,思来想去告诉了蔷薇,那孩子哭得痛断肝肠,今日刚缓过来,让我来找你。” 陈皇后瞧他一眼,又扭过脸去:“蔷薇不愿意,你便不来找我了吗?” “不是。”公冶先生搬住她肩,“舜英怀上君冕后,我嫉妒得要发疯,离开了大昭,其后几年苦苦思念,又回到大昭,得知舜英又为瑞直诞下小公主,我不信舜英会忘了我,在无为寺等候,看到舜英与瑞直琴瑟和谐,又伤心离去,回东都的路上捡到蔷薇,虽非我亲生,是我的亲人,我要让舜英满意,也不能让蔷薇伤心。” 陈皇后瞧着他:“帝后无为寺上香,百姓围观,往辇车上扔花,能不装恩爱吗?你这样聪明的人,竟会错怪我,气死我了。” 陈皇后美丽的眼中喷出火来,公冶先生忙道:“非是错怪,我瞧着舜英欢喜的模样,我不想惊扰。” “其时刚有了婼婼,婼婼出生就会笑,我怎能不欢喜?”陈皇后眉目软化下来,带了笑意。 公冶先生打开酒坛,酒香扑鼻,陈皇后弯了眉眼,唤一声弥生,公冶先生答应着给她斟了酒递到唇边:“你啊,我们日后只争朝夕得恩爱,别闹别扭耗费了时光,可好吗?” 陈皇后嗯了一声,就着他手痛饮,公冶先生抚着她后背:“小心呛着了。” 陈皇后闭着眼眸:“这样的滋味想了多年,弥生酿的酒,有弥生独有的香气。我曾下令国内所有酒坊酿青梅酒,中意者可入宫廷做御用酿酒师,可惜无一人让我满意,让我满意的,惟有弥生。” 公冶先生笑着自斟自饮:“这青梅酒乃是思念着舜英所酿,别的人自然酿不出来。” 二人把盏对饮,说不完的话,渐渐起了醉意,陈皇后也斜着眼看向公冶先生,舔舔唇道:“四十岁的童男子,小可怜儿……” 公冶先生红着脸吃吃得笑:“不错,还得舜英教我。” 陈皇后摇头:“我被下了药,不记得了,只记得很疼,生孩子更疼,我生君冕的时候,把他当做是弥生的孩子,高声喊着弥生,叫骂着你,才将他生出来。” 公冶先生眼有些湿润,抱她在怀中:“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陈皇后嗯一声,在他怀中拱来拱去:“弥生真香啊,比青梅酒还香。” 由着性子动手动脚,将公冶先生扑倒在榻上,啃在他颈间,媚眼如丝笑道:“今日弥生成为我的人,日后休想离开半步。” 公冶先生闭了眼眸,说一声好。 颤抖无措紧张手忙脚乱着,渐渐顺理成章…… 蔷薇远眺着前方队伍松一口气:“这几日我只顾着自己伤心,没为父亲着想,父亲这些年苦苦相思孑然一身,好不容易重逢了误会冰消,却因为我裹足不前。” 礼在旁笑道:“都过去了,蔷薇姐姐别再自责,这会儿先生进了陈皇后舆车,一切都好了。” 蔷薇叹口气:“是啊,我原来觉得父亲孤寂,就想这辈子陪着父亲,如今父亲圆满了,我倒不知该何去何从。” 礼笑道:“自然是随我回到东都。” 蔷薇看他一眼,温和笑着心无城府的模样,蔷薇笑道:“你也一日大似一日,我们是没有血缘的姐弟,哪能总在一处?父亲与陈皇后在一处,虽说为我们所愿,可是还有大昭皇帝呢,也不知会如何对待父亲,我不放心,要跟着去忘大昭,何时陈皇后没了皇后身份,成了父亲的妻子,我再离开,到处游历去。” 礼微皱了眉头:“你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就算游历,也得我陪着才是。” 蔷薇摇头:“我读过许多书,也该到处瞧瞧去,游历的时候若能遇见可心的男子,便安定下来。” 礼笑道:“可心的男子,不就在蔷薇眼前,可惜蔷薇看不到。” 蔷薇伸手拍在他额头:“小孩子懂些什么,满嘴胡说。一口一个蔷薇,也不叫姐姐了,长幼有序,竟忘了吗?” 礼抚着额头笑:“妻大夫六岁,天底下多得是,蔷薇。” 蔷薇吃吃得笑:“你一个小孩子,什么妻啊夫啊的,还是一心向学,上次皇上来皇陵,吓得一夜没睡,怕皇上考量你的文章。后来皇上如何说的,说浮于华美不够务实。” 礼红了脸:“二哥让我放眼天下胸怀江山,我不明白,二哥是皇帝,我该是闲散王爷才是。我若胸怀江山,二哥能放心吗?” 蔷薇笑道:“皇上是怎样的人,礼再胸怀江山,会威胁到皇上吗?礼若敬爱皇上,要想着为皇上分忧,一心做闲散王爷怎么能够?” 礼一揖说受教,笑嘻嘻看着蔷薇:“论起来,蔷薇与二哥是青梅竹马,我二哥那样的伟男子,蔷薇可动心吗?” 蔷薇摇头:“天底下的女子,只怕莫不心动。可是瞧见皇后,所有的女子,都会自惭形秽,谁又敢再妄想皇上呢?” 礼一笑:“如此说来,嫂子任重而道远了” 蔷薇也笑:“不只皇后如此,皇上只怕也如是。” 礼皱了眉:“我二哥前朝够劳累了,若是再有这些烦忧……” 蔷薇悠然说道:“只要情比金坚,又何惧蜂蝶?” 第101章 初夏时节小荷露了尖角,君婼在窗下看陈皇后来信,母后与公冶先生得遂所愿,惦记着大昭局势,舆车换了快马,双双乘风往大昭而去。 陈皇后在信中说,长痛不如短痛,玉瑾之事既已明了,早日告诉阿麟才是,知道你怕他伤心,可无论你怎样选择时机,他总是要伤心的,伤心的时候,你陪着他就是。 君婼手托了腮,思忖着叹息,道理如此,可是忍不下心,不舍得让他伤心,玉瑾的故事早已给他讲过,只是没有揭破身份,这些日子追着他,让他学梵文,能看懂之后,将玉瑾留下的书给他看,他自会明白。 至于舍利子,她已去过紫宸殿,先帝的寝殿中保留着原样,可是没有舍利子的踪迹,先帝也没有留下任何字迹,是以无从寻起。 思忖着唤一声锦绣,吩咐道:“我改变主意了,还是让皇太后落发,省得她留着念想再生事端,皇上那儿,就说皇太后闹脾气,自己剪了头发执意如此。” 锦绣笑道:“陈皇后说皇太后是滚刀肉,果真不假,只要有一线希望,她就不得消停。皇上让她带发修行的旨意一到,她又得意起来,没少给两位女官添乱。再怎样她有皇太后的身份,两位女官也是轻不得重不得。” 君婼点头:“我一直顾忌着皇上,以前我说过,再残酷也愿意知道真相,当初皇上一语道破我的身世,虽说残忍,却医好了我的心疾,是我太过瞻前顾后。” 锦绣领命去了,君婼话虽如此,依然犹豫着该何时告诉皇上,对他更为心疼,体贴入微,说不尽的甜蜜。 这日得到消息,陈皇后已抵炀城,两道谕令下去,齐王府与楚王府收兵,陈皇后又召回禁卫军,君晔带着骑兵奔赴战场,只看到君冕带着十数名王府侍卫,骑在马上扬言要决一死战,君晔气得不轻,甩下君冕直奔皇宫,半途又停下了,陈皇后有备而来,我偏不去攻打炀城,留一小部分佯装攻打炀城,率领大部拨转马头直奔东卫城而来,齐王府有世晟坐阵,先打下楚王再攻炀城,活捉皇帝与陈皇后,然后问鼎御座。 他与君冕水中打仗的时候,皇帝也说要将皇位传于他,他对皇帝说不稀罕,我想要的,我会抢回来,不用你们施舍。 陈皇后本等着瓮中捉鳖,不想君晔往东卫城而去,陈皇后得信咬牙直笑:“好小子,倒小瞧了他,竟知道声东击西的伎俩。也好,就让他将楚王打个落花流水,顺便震慑一下齐王。” 陈皇后相信自己的儿子,优哉游哉等着战况,与公冶先生恩爱甜蜜,大昭皇帝闻讯气愤而来,颤颤指着她道:“以为你再去东都,回来就收了心,跟我好好过下半生,怎么竟带了人回来,明目张胆给我戴绿帽子。” 陈皇后讶然:“我们不过是假夫妻,何来绿帽子之说?” 皇帝气道:“假夫妻怎么会有君冕?” 陈皇后摇头:“瑞直喜欢上我了?” “没有。”皇帝大声道,“我这辈子只爱秋荻一人,可是,我与你,恩怨也好情分也罢,我这辈子离不开你。” “你不过是依赖着我,如今孩子们大了,就放我走吧。”陈皇后恳切说道。 皇帝说不行,陈皇后忙道:“皇上不是要出家修道吗?” “修道归修道,大昭江山没有舜英坐阵,我不放心。”皇上执拗道。 公冶先生捧着酒从外走进,唤一声瑞直:“你放过舜英吧,她也应该有她的人生。” 皇帝赌气说道:“你想跟她双宿□□,休想,她只能是朕的,就算心不在,只要人在,朕就心满意足。” 公冶先生一把将陈皇后搂在怀中,示威一般看着大昭皇帝:“君瑞直,舜英如今心是我的,人也是我的,你放与不放都是一样。你要么好好做皇帝,看好自己的江山,要么出家修道,将皇位传给儿子,别叽叽歪歪多吃多占,占着茅坑不拉屎。” 皇帝愣了愣,出口成章的先生一别二十载,怎么成了这样?粗俗的言语随口就来。陈皇后靠着公冶先生捂了嘴笑,这些日子早习惯了,公冶先生说自己这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彻底超脱了,嘴上粗俗痛快,心中依然文章锦绣。 皇帝愣怔着,公冶先生又道:“舜英欠你们家的,早已还清,如今是你欠舜英的。你若再啰嗦,我与舜英夺了你们家的江山,让舜英做女皇帝。” 大昭皇帝甩袖子走了,陈皇后揪着公冶先生袖子:“他是孩子性情,你是他的先生,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就那双水汪汪的泪眼,拖了你二十载,你是不是有些喜欢他,离不开他了?”公冶先生气呼呼的。 陈皇后笑道:“我喜欢他,早就做了恩爱夫妻,还有你的事吗?” 公冶先生抚着她头发:“我心疼舜英,这大昭上上下下都仰仗着你,二皇子太憨厚,大皇子倒有治国之才,可是桀骜不驯,瑞直呢,二十载没有一丝长进,依然是糊涂无赖,唉,抛下这些,随我走吧。” 陈皇后攀着他肩:“如今有了弥生,我力量倍增,就算抛下,我也得抛得漂亮,否则我心难安。” 君婼看了信,心中五味陈杂,替母后与公冶先生高兴,又担忧大哥和毓灵,大哥率兵攻打楚王府,毓灵姐姐夹在当中如何自处?至于父皇,她无能为力,是做甩手皇帝还是出家修道,只能由他去了。唉,只要他老人家多福多寿就好。 只是这样各方纠缠着,大昭何时安宁?自己又该做些什么? 心烦意乱踱步到后苑,坐在花亭中看一会儿花,想着去福宁殿,和皇上商量。 出了后苑,铭恩迎面急惶惶跑来,君婼忙问何事,铭恩手指着沉香阁:“刚刚皇上回去,皇后殿下不在,皇上坐在榻上看书等着,看着看着魔怔了一般……” 君婼一听疾步跑了起来,跑回沉香阁抚着门框向里看去,皇上两手紧捏着一卷书,手簌簌得发抖,君婼唤一声皇上,没听到一般,依然紧盯着手中的书,纸上雅致秀丽的梵文映入眼中,君婼跌坐在皇上身旁,盘算了那么久,一直在等待时机,没想到让他这样看到,心中毫无准备,自然是加倍打击。 君婼心中痛悔,去握皇上的手,皇上推开她,起身就走。君婼忙拦在他面前,急急说道:“一直不知道该如何跟皇上提起,所以在定慧庵给皇上讲了她的故事,又让皇上学着认梵文,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皇上能亲眼看看母亲留下的字迹。” 皇上抿唇朝她看了过来,湿漉漉的眼,犹如迷路的孩童,君婼心揪在一起,唤着皇上眼泪滑落下来。 二人对峙着,谁也不肯让步,许久皇上说道:“君婼,让朕自己静一静。” 君婼摇头说不让,忙忙说道:“我有她的画像,皇上要不要看?” 期冀看向皇上,皇上别过脸去,低低说一声想。 君婼忙忙奔进里屋,手忙脚乱拿出画筒,捧出来已不见皇上的人影。 君婼抱着画筒跌坐在地上,他有没有听到她说的话,他在想什么,他会去哪里,他会做些什么,君婼想都不敢想。 挣扎着爬起来,唤一声锦绣:“让铭恩紧紧跟着皇上,若跟丢了,或者皇上有任何差池,我要他的脑袋。” 君婼咬牙切齿,眼睛都红了,锦绣忙忙去了。 不一会儿回来禀报,皇上骑马去了琼林苑。 君婼忙忙吩咐备车,来到琼林苑,但见树木茂盛野草没膝,君婼待要进去,铭恩慌忙过来阻拦:“皇上吩咐了,任何人不得进去……” 君婼急道:“他可换了猎装?可有护甲?万一出了危险,可如何是好?” 铭恩忙道:“弓箭无眼,皇后殿下进去,更是危险。” 说着话就听青天中两声哀鸣,一对大雁应声而落,有马蹄声呼啸而过,林间马上黑色的身影挺直若出鞘的剑,君婼唤一声皇上,一人一骑瞬间离去,消失在密林深处。 君婼唤一声铭恩:“派护卫跟着皇上,就算皇上不许也要跟着,就说是我的命令,一切的后果,我来承担。” 两队护卫跟了进去,君婼吁一口气,在林外候着,天色昏暗下来,林木幽深,不见有人归来,又派了两队护卫,打着灯笼进去,灯笼的光映照下,可看到碧绿的兽眼出没,君婼心惊胆战,,一把推开铭恩,咬牙冲入林中,扬声喊道:“元麟佑,你给我回来,再不回来,我就进林子找你,让我被野兽吞入腹中,看你是否后悔。” 因竭力高呼,弯下腰深吸一口气,站直身子待要再喊,就见迎面一双碧绿的眼从黑暗中冲了出来,君婼后退着喊道:“我本是吓唬你的,这下好了,真的要被吃了,元麟佑,我死了,你可怎么办,我若死了,你别后悔,也千万别跟着我,说说就行了,你好好活着,再娶一位可心的皇后……” 喊着咬了牙,兽眼越逼越近,君婼闭了眼喊道:“不行,我收回刚刚说的话,你若敢娶了别的女子,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第100章 铭恩与锦绣带人冲进树林,眼看着那双碧绿的兽眼离君婼越来越近,铭恩惊呼一声小心,持火把飞扑过去,那野兽更快,黑暗中一阵疾风,君婼眼前出现一张血盆大口,腥臭味扑鼻而来,急喘着忘了叫唤,只凭本能后退,后退着跌倒在地。 铭恩手中火把扔向野兽,飞身向君婼,一支箭插着他鼻尖射了过去,正中野兽额头,暗夜中一声负痛的吼叫,刷刷刷又有几支箭射过去,渐渐射中野兽要害,野兽摇晃着,眼看就要倒地砸中君婼。 一匹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的人弯下腰,伸出手臂大力一探,将君婼拎到马背上,紧紧抱住了她,很紧很近,紧得君婼快要透不过气来。 君婼嗅到熟悉的清香,闭着眼啊啊啊连声尖叫起来,尖叫着挣扎着,软着腿奋力转身,一把揪住马上人的衣襟,两手用力捶打着大骂:“知道你伤心,一直不敢告诉你,你既知道了,再伤心也该安心呆着,我会陪着你,偏偏跑到这里来,让我跟过来送死。吓死我了知道吗?从小到大,我没这样怕过。我怕离开你,留下你一个人,傻瓜笨蛋,他们不要你,我要你,他们不爱你,有我爱着你,你又何必为他们伤心,何必……” 君婼说着话嚎啕大哭,皇上紧抱她在怀中一言不发,策马慢行,越过树林出了琼林苑,往东都城外而来。 出了城门,马儿飞驰起来,君婼一直在哭,哭得气噎喉干,皇上一手将她圈在怀中,一手执着马缰,手微微发颤,紧绷着脸,额头有豆大的汗珠渗出,刚刚在林中,他被吓得魂飞魄散,眼看到了定慧寺山门,尚未回过神来。 策马进了山门,两位护寺的小尼忙过来阻拦,君婼从他怀中探出头,有气无力说道:“告诉妙严师太,我是皇后,与皇上前来探望玉瑾。” 两位小尼对视一眼,其中一位横身马前,另一位飞奔前去报信。不一会儿妙严师太打着灯笼迎了出来,借着灯笼的光看向马上二人,指着皇上张了张口,又闭上,半晌敛了神色说一声请。 皇上抱君婼下马,牵着她手进了玉瑾的小院,手依然打着颤,手心冰凉,沁着冷汗,君婼反握住他手,握得很紧,陪着他往西厢而来。 来到西厢房门外,皇上顿住脚步,君婼松开他手,在背后轻轻一推,皇上跨步进去,君婼从外面将门关上,静静在石阶上坐了,抱膝靠着廊柱,仰望着满天繁星。 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任何响动,一切静谧得可怕。君婼侧耳听着屋内,连走动的声音也没有,皇上在做什么?哭出来也好,可是没有哭声。 静谧了许久,夜色越来越深,起了风,山间夏日的风也带着冷意,扑面而来,君婼打个寒颤抱了双肩,回头瞧向屋中,他闹个脾气,害得我险些葬身兽腹,又在马背上受尽颠簸,这会儿在露天下挨饿受冻,我自生下来锦衣玉食,没受过苦楚,因他,都受了。 不过,我受的这些,比起他心里的苦,又算什么,叹着气又笑,好在,他身旁有我,我能陪着他。 脚下的野草尖上滚出露珠,天上繁星隐去,是黎明前的黑暗,漆黑一团,君婼索性闭了眼眸,却不敢睡着,生怕一不留神皇上从屋中出来,再不见踪影。 天光慢慢亮起,东方第一缕朝霞照在君婼脸上,君婼唬然清醒,不敢睡着却陷入了混沌,皇上可还在吗? 起身推门跑入屋中,果真没有皇上人影,君婼软着腿嚷道:“元麟佑,你伤心就伤心吧,别吓我。” 绕过寒江独钓的屏风,松一口气,皇上躺在床上,蜷着身子,姿势若小婴儿一般,靠着一个枕头,君婼坐在床沿气道:“我一夜担惊受怕,你可好,睡得这样香。” 手指轻轻抚摩上他的乌发,顿住了,他的眼角挂着泪珠,若受了委屈的孩子,君婼躺到床上环住他腰,皇上朝她挨近些,脸贴在他胸前,手环住她唤一声君婼,依然闭着眼。 君婼手抚上他的脸,拭去两滴泪珠:“可好些吗?” 皇上呓语一般低低说道:“朕做了噩梦,梦见在琼林苑,君婼险些被野兽吞没,朕吓坏了,失魂落魄,后来不知怎么上了马一路狂奔,有一处尼寺还有一位师太,君婼,朕是不是犯了梦游?朕这会儿是做梦还是醒着?” 君婼心中一凛,忙支起身子扳着他脸,大声道:“元麟佑,昨夜里的一切都是真的,你没有做梦,你睁开眼睛瞧瞧,这里是定慧寺玉瑾住过的小院,玉瑾是你亲生的娘。” 皇上睁开眼,两眼都是茫然,君婼狠狠掐在他手臂上:“你给我清醒过来,再伤心,也不能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皇上神情木然,君婼拼命摇晃着他:“你醒醒,再这样傻呆呆的,我可不要你了。” 茫然的眼眸中破冰一般绽出裂纹,定定看着她,君婼又喊道:“元麟佑,你再不醒,我就被野兽吃了,骨头都不剩,以后殷朝大内,就剩你孤零零一个人。” 皇上眼中浮起水光,君婼咬牙喊道:“反正也是没人要的野孩子,谁是亲娘都是一样,过去的事无法重来,以后你做个好父亲,别让你的孩子象你一样,元麟佑……” 皇上眼眸中的泪水滴落下来,推开君婼朝着床柱撞了过去,君婼惊叫声中,他已倒在床上昏死过去。君婼急得直跳脚,傻瓜傻瓜,伤心都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哭几场也就罢了,你呢,混淆了现实与梦境,用那样一双眼看着我,当初就是着一双眼,让我的心栽在你心上,万劫不复。 让他枕着腿,狠命揉着他磕青的额角,揉着揉着动作轻柔下来,抚着他的眉眼叹息,过了这个坎,日后一定要平安康乐。 看他熟睡过去,君婼下了床推开门,天光已大亮,铭恩与锦绣守在庭院中,青着脸一副狼狈模样,锦绣瞧见君婼,忙捧了茶罐过来:“妙严师太送来的。” 铭恩捧着点心:“昨夜带人一路追赶,皇上的马太快了,很快不见了踪影,到了后也不敢进来,只在院门外候着。” 君婼点点头,在石凳上坐了,招呼二人,“一起吃喝些。”喝几口热茶恢复些力气,看一眼锦绣,“玉瑾的事,可对铭恩说了。” 锦绣忙道:“皇后殿下没有发话,奴婢不敢。” 君婼指指铭恩:“都告诉铭恩吧。” 起身往屋中而去,身后锦绣简短一说,铭恩白了脸,跺脚垂泪不已:“从小没有得到一丝父母疼爱,身世竟然还有隐情,先帝啊先帝,你这是造孽啊。” 锦绣道别胡说,铭恩抹着眼泪说:“反正已经死了,骂他几句又有何妨。说起来先帝长得一表人才,性情却异常乖戾。” 锦绣叹口气:“先帝是小宫女生的,当年皇后无所出,给小宫女赐了鸩酒,将先帝养在身旁,先帝很小就知道了,多年隐忍不发,心中埋着仇恨,是以养成乖戾的性情。登基后以外戚擅权的罪名,将太后母族抄家,太后一气之下大病不起,一年多后就去了。” 铭恩咬牙道:“是啊,就是她去了,开挖地宫,那些杀才将两岁的皇上扔进地宫三日三夜,从此以后夜夜噩梦。那些人造下的罪孽,为何受苦的是皇上?” 君婼回头嘘了一声,铭恩噤了声,对着锦绣吹胡子瞪眼睛愤愤不平,锦绣手抚上他手,低低说道:“有皇后殿下陪着,皇上会捱过去的。” 铭恩一愣,悄无声息收回手去。 君婼坐在床沿看玉瑾的诗作,多数与佛教有关,另有一些歌咏四时之作,字里行间可见蕙质兰心,皇上在昏迷中额头有汗珠滚落,呓语着娘亲娘亲,又唤着姑姑,君婼手抚上他额头,皇上渐渐安静下来。 昏睡了一个时辰,皇上醒来,静静瞧着君婼,君婼一笑:“醒了?” 皇上瞧着她不语,半晌方道:“你是谁?” 君婼唬一跳,白着脸看着他:“不记得了?你自己是谁可记得?玉瑾是谁,可记得?” 皇上摇头,坐起身环顾四周:“这又是哪儿?” 君婼扳着他肩:“你自己是谁?究竟记不记得?” 皇上笑笑:“朕是皇上,殷朝的皇上。” 君婼恼怒上来,指着自己:“你记得自己是谁,却不记得我?” 皇上点点头:“你是谁啊?朕的妃子?” “妃子?你想三宫六院?”君婼咬了牙一巴掌扇在脸上,“可想起来了?” 皇上依然摇头,君婼咬牙往另一边脸扇去,眼泪落了下来:“你就欺负人吧,你伤心,害得我险些没命,这会儿好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你这个人,可太坏了,坏的不是一星半点,我不想再理你了。” 嚷嚷着起身就走,气呼呼往门外而去,皇上一把拉住了,脸凑了过来:“你那么生气,再打朕几下。” 君婼甩开他手:“都不记得我了,管我生气不生气。” 皇上又拉住她:“你这么美丽,朕不舍得你生气。” 君婼探究瞧着他:“你装的,故意吓我是不是?” 皇上瞧着她:“朕宫中的妃子,都象你这么美丽吗?” 君婼一巴掌又掴了上来…… 第102章 铭恩与锦绣听着屋里噼里啪啦的,对视一眼齐齐冲上台阶,锦绣撸着袖子嚷道,“皇上再伤心,也不能对皇后动手。”铭恩拉她一把,“皇上哪里舍得?肯定是皇后在打皇上。” 推开门一瞧,皇上玉一般的脸通红肿胀,皇后还在没头没脑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嚷:“你既忘了我,我这就回大昭去,就算日后你想起来,我也再不会理你。” 皇上也不躲避,闭着眼任她捶打,眼眸微湿,脸上带着笑意。铭恩唤一声皇上,皇上的眼神凛然看了过来,铭恩慌忙后退出来,小心翼翼将门合上,锦绣从他肩头探出脑袋:“什么情况?” 铭恩摆摆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管不了。” 君婼尽情发泄怒气,打得疲累了,腿脚一软出溜在地上,皇上一弯腰将她捞回怀中,低低说道:“可出气了?君婼真下得去手,朕疼死了。” 君婼愣愣看向他:“元麟佑,你装的?” 皇上抿一下唇:“朕害君婼遇险,又害君婼跟着伤心难过,朕想让君婼出出气。” “出气就找这样的法子吗?你可知道,我有多伤心难过,以为你不记得我了。”君婼伏在怀中呜咽出声。 皇上拍抚着她的后背:“不这样,君婼肯对朕施以拳脚吗?” 君婼吸着鼻子说,“不肯,不舍得……”抬起头小心翼翼看向皇上,“皇上不伤心吗?” “伤心。”皇上竟笑了笑,“可伤心何用?君婼说的对,反正是没人要的野孩子,谁是亲娘都一样,若说朕不是先帝亲生,也无所谓。” 君婼唤声皇上,皇上捧着她脸:“君婼何时知道的真相?是不是一直为难如何告诉朕?” 君婼点点头:“不想让皇上伤心。” 皇上摇头:“所以才那样对付母后,宁愿朕误会你,才逼着朕学梵文,就为了让朕看到母亲的遗笔?” 君婼嗯了一声,皇上抱她更紧,亲着她脸:“朕总想对君婼极尽宠爱,如今想来,桩桩件件,都是君婼在宠爱着朕。” 君婼摇头:“不是的,我与皇上,是相互宠爱的。” 皇上一笑:“朕有君婼足够了,亲生父母如何,已不重要。” 君婼揪住他袖子:“不是的,玉瑾,就是婆母,是爱着皇上的,皇上对梵文一知半解,回头我一字字译给皇上听,先帝也是爱着皇上的,只不过用恨的方式表达出来,皇上可以去问武越。皇上,婆母*后留有舍利子,被先帝拿去了,皇上可曾见过?” 皇上皱眉思忖:“舍利子,是不是一颗白色的圆珠?” 君婼瞪大了双眼:“皇上见过?” 皇上闭了眼眸缓声说道:“先帝的临终遗言就是有关这颗珠子,先帝看着朕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知道你讨厌我,不过我求你,我胸前贴身的荷包里有一颗圆珠,我死后,放入我口中,做我的口含珠。朕拿出来看过,只是一颗平淡无奇的珠子,朕照做了,放入先帝口中下葬皇陵。” 君婼愣愣不说话:“此非玉瑾所愿,皇上,怎么办?” 皇上抿一下唇:“朕要想想。” 君婼攥着他手:“皇上,懿淑夫人……” 皇上湿了眼眸:“姑姑信佛,曾与朕谈起佛法,朕年少轻狂,听不进去。姑姑为朕讲了一个故事,就是母亲的故事,朕只是敷衍,没有往心里去,是以那日听到君婼所说,觉得似曾听过。还有那幅画,朕曾问铭恩,母妃是不是这般模样,姑姑听到了,笑说阿麟就当母妃是这个模样。姑姑曾数次暗示,朕却迟钝不觉。如今想来,痛彻心扉。” 君婼靠着他,他身子微颤着叹气,执起君婼的手:“走吧,我们回家去。” 院中石桌上用些素斋,君婼看皇上一切如常,放松下来在舆车中补觉,皇上眸光沉沉回头看着定慧寺越来越远,扭头瞧着君婼的睡颜,忍不住笑了,嘴一咧腮帮有些疼,手捂了上去,这丫头下手真狠。想起她这些日子的煎熬,就算砍几刀也行,将她裹入披风抱在怀里,君婼拱来拱去找个最舒适的位置,睡得酣畅淋漓,睡梦中嘴角挂了微笑。 进宫径直去了延和殿,皇上跪倒下去,唤一声娘亲,眼泪淌了下来。君婼在门外听着,他心中一直当懿淑夫人是亲娘,这回终于叫了出来。 又去梅花庵焚香祭奠,虽悲恸却没有眼泪,与武越说了许久的话,有关先帝有关玉瑾,更多的是问到小莲,何方人氏家中还有何人。 红着眼回到沉香阁,倒在榻上枕着君婼的腿,君婼为他一字字读玉瑾的遗笔,皇上带着鼻音勉强笑道:“原来朕在娘胎里是这样的。” 读罢亲手摊开画像,只瞧一眼,再忍不住,抱住君婼压抑低哭出声,君婼闭了眼,心中揪着一阵一阵得疼。 许久方没了声音,脸埋在君婼怀中赧然着不敢抬头,君婼笑道:“怎么?两眼肿成桃子了?羞于见人?妙严师太说过,我的皇上,就算是蒙着脸,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天下间女子见之莫不心动,肿了眼睛又算什么?” 皇上唤一声君婼:“眼睛胀得发疼,脑袋也胀得快炸裂一般。” 君婼扳着脑袋一瞧,絮絮埋怨:“就痛哭嚎啕呗,非忍着,想哭哭不出来,可不就胀得难受。别动,热巾子敷一敷,再熏些梅花香,雪花茶喝吗?多加几块糖霜,知道你嘴馋。夜里千万别做噩梦,更不许梦游,安静睡觉。依我说,上一辈的事就让他们过去,不要在意了。重建梅花庵让武越养老,母亲和懿淑夫人的牌位都供进去。先帝痴情,母亲的舍利子就给他做口含珠,别再惊扰了。” 皇上闭着眼躺在君婼腿上,吸着帕子上的热气,闷声说道:“都照君婼的意思办。只是先帝再痴情,母亲不愿意,别勉强在一起。上圣太后眼看不行了,与先帝合葬的时候,朕亲手去拿出来。” 君婼叹口气:“堂堂帝王,爱他的人他爱的人,周围所有人,都那样凄惨。” 皇上握住她手:“若没有君婼,朕也会是一样,或者较先帝更甚。” 君婼为他揉着额头:“别想了,暂时都忘了,好好睡一觉。” 皇上嗯一声,果真安静下来,君婼看向窗外,已是夕阳西垂,这一日一夜经历得太多,心惊胆战命悬一线,因念玉瑾的遗笔,嗓子似要冒烟,干哑难受。含一颗糖霜在口中,看着皇上一笑,我习惯了唤她玉瑾,皇上别见怪。 锦绣含笑走了进来,禀报道:“皇太后已经落发,摸着光头大闹一场晕厥过去,醒来后老实许多,只是嘴上犹说不肯认命。” 君婼笑笑:“给她传个话,别以为我不敢揭破玉瑾的事,我与皇上没什么可顾忌的,她若再不老实,皇太后之位不保,张家也会覆灭,她死后也别想与先帝合葬。” 锦绣答应着,君婼招招手:“不用忙着传话,许久没去延福宫了,我想去泡温泉。让铭恩派人收拾好了,等我和皇上过去。” 吩咐过长长伸个懒腰:“这会儿我是彻底放轻松了,皇上不愧是皇上,比我预料得要坚强许多。” 夜里泡过温泉宿在延福宫,靠着皇上舒坦睡去,心里到底不踏实,几次唤着皇上醒来,皇上在她身旁睡得安稳,凌晨时再次醒来,皇上突然微笑着说一句梦话:“君婼,头胎生个皇子吧。” 君婼钻在他怀里,低声说道:“妾谨遵皇命。” 皇上说声重重有赏,笑着又安静下来。 早膳时君婼笑着问他:“为何要生个皇子?” 皇上一愣,“朕说梦话了?”拘谨着认真瞧着她,“若生个小公主,朕疼到心坎里,君婼难免嫉妒不快,生个皇子,朕不那么喜欢,也省得君婼拈酸吃醋。” 君婼就笑:“皇子若象皇上,我也会疼到心坎里,到时候就会忽略皇上。” 皇上抿了唇,半晌气愤说道:“那就什么也不生。” 君婼看着他笑:“妾谨遵皇命。” 皇上站起身就往外走,转眼又折了回来,双眸晶亮望着君婼:“朕有了主意,头一胎龙凤双胞。” 君婼两手托了腮:“妾是谨遵皇命,只怕送子观音不听皇上的话。” “朕去大相国寺许愿去。”皇上过来拉君婼,“一起去。” 君婼竖起两根手指:“皇上两日没有早朝了。” “朕称病不朝,告诉大臣们了,病三日才好。“皇上随口说道。 君婼捂了唇笑:“皇上圣明,提前知道自己会病几日。” 皇上一笑:“朕是皇上,说什么他们就得听什么。今日带着君婼去大相国寺上香,若头胎男女双胞,就给所有佛像重塑金身,上香后樊楼用午膳听歌舞,夜里汴河荡舟,宿在船上。” 君婼听得眉开眼笑:“明日呢?” 皇上携了她手:“知道君婼贪心,明日宝津楼看百戏,临水殿坐龙船看诸船争标。” 君婼笑得合不拢嘴,皇上唇贴着她耳垂低低说道:“表演的都是禁军卫士,一等一的英俊少年郎,君婼可大饱眼福。” 君婼笑着嗔道:“人家也没有那样好色嘛。”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君婼就认了吧。”皇上笑道。 “皇上承认,我就承认。”君婼扑闪着一双眼。 “朕眼中只有君婼。”皇上笑道,“就算有别的,也不敢承认。万一惹君婼不悦,会对朕拳打脚踢。” 说着话脸朝君婼侧过来:“可还肿着吗?” 叭得一声,君婼亲在脸上,笑道:“肿着也是俊美无双。” 第104章 适逢大相国寺开放,万姓交易人头攒动。 帝后出宫没有惊扰百姓,双双戴了帷帽,着月白色衣衫,尽可能不引人注目,侍卫们只许远远跟随,二人若寻常夫妻一般,焚香拜佛许愿,出了大三门,跟着人流往前闲逛。 皇上紧攥着君婼的手,略略有些紧张,君婼揪住他袖子笑道:“不会松开的。” 皇上抿一下唇:“朕也不会。” 大三门前到处都是飞禽猫犬,其中不乏珍禽异兽,君婼兴致满满挨个瞧着,兴起时便蹲下身伸手去摸,嚷着说真可爱。皇上皱着眉憋着气,腥臊之气实在难闻,揪着君婼不让去摸,只要君婼停留驻足处,便对铭恩吩咐一声,买。 铭恩身后两位小黄门,各背一只竹筐,里面各式笼子,各种叫声。铭恩愁苦道:“这么些,回宫怎样安置?” 皇上笑道:“后苑圈出一块来散养着,皇后高兴了,便去瞧瞧。” 君婼笑着手指在皇上掌心划拉,皇上攥紧她手笑。 二三道门买卖的是日常器具杂物,君婼一样感兴趣,锦绣在耳边低声道:“上次前往徽州,路途上买的一堆物事,都在后罩房堆着,皇后殿下买回来后,再没瞧上一眼。” 君婼低头噘了嘴,皇上笑道:“图得是买时的乐趣,买回去看不看并不要紧。” 若非众目睽睽,君婼就要踮起脚尖亲在脸上,眼眸晶亮瞧着他,拼命点头。锦绣叹口气,去荷包里掏银子,君婼眼眸转向两旁廊下,突说一声等等。 廊下是各尼寺的师太师姑,卖自己做的针线绣品,有花朵珠翠头面,也有各式帽冠,出家人清苦,卖了以贴补日常开销。皇上也顺着君婼目光瞧了过去,攥着她的手突然收紧,母亲昔日,是不是也曾在此处交易? 君婼回头唤一声锦绣:“将这些师太的物品悉数买下,回宫分发给各位中贵人与女官。选几处清苦的尼寺,让她们供应日后宫中所需,只是出处杂乱,吩咐了两位尚宫,派人去尼寺监督教导。” 锦绣答应着,皇上的手揽在君婼腰间,将她带入怀中,飞快亲在脸颊上,身旁跟着的人没看到,正兴奋收银子的师太们看到了,个个面红过耳,君婼搡了皇上一下,又轻抚了一下他手背,白一眼道:“就不能忍忍吗?” 皇上瞧着她:“忍不住。君婼能看到朕的心里,朕能忍住吗?” 君婼也红了脸,低着头飞快走过长廊,到资圣门前看书籍古玩与字画,铭恩锦绣支付了众师太银子,囊中已是羞涩,君婼让采月挑两本书,给摘星买一对古瓷盅,笑说走吧。锦绣嘟囔道:“到底不一样,再尽心伺候,也不想着我。” 君婼指指铭恩:“采月没人惦记,俊武尚未回来,我自然要惦记着。锦绣有人惦记,用不着我。” 锦绣低了头,摘星指着铭恩手中的一面古铜镜嚷道:“五十两,太贵了。” 采月笑道:“是西周时期的古铜镜呢,背面有鸾鸟图案,宫廷中贵妃以上品阶用过的,值这个价。” 铭恩付了银子将铜镜塞入袖筒,看一眼皇上,皇上摆手:“知道,铭恩公私分明,是自掏腰包。” 众人笑起来,摘星在采月耳朵旁嘀咕:“皇上今日似乎不一样了,总笑,言语也风趣。” 采月摇头:“公主生下来就会笑。自然不同常人,有公主陪伴,皇上渐渐也有了人情味儿。” 皇上挑了眉回头:“生下来就会笑?是怪胎吗?” 采月忙道:“不是奴婢,是公主。” “生下来就会笑?”皇上瞧着君婼,“若是皇后,便不奇怪。” 锦绣失控一声嗤笑,忙忙捂了嘴,皇上不理她,瞧着君婼道:“君婼是上天降到人间的奇迹。” 君婼手指点在他掌心忸怩道:“皇上,她们都在看我笑话。” 皇上回头瞧一眼采月:“采月提起的那位老妪,已经找到了,原来是贴身伺候秋皇后的婢女,秋皇后去后,她伤心之下发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将秋皇后之死迁怒于陈皇后,君晔已经将她安置在大昭积善堂,差了人伺候,如今衣食无忧。” 采月微微福身:“多谢皇上解惑。” 君婼忽闪着眼,皇上笑道:“君婼与母后解除误会,就不再理会别的,采月心细一直存疑,是以朕派人找到老妪交给了君晔。” 君婼仰脸瞧着皇上,想说什么咬了唇,低头半晌,两手抱住他手臂轻摇着:“皇上,怪晒的,回舆车去吧。” 皇上便吩咐回舆车,上了舆车,君婼唤一声皇上,扑在怀中仰着脸儿,没头没脑亲吻过来,皇上唬一跳,抱住她笑问为何突然顽皮上了,君婼笑道:“皇上对与我有关的事样样在意,刚刚非常想抱住皇上亲亲,可是众目睽睽的,我也没有皇上那样厚的脸皮。” 皇上嗯一声:“就因为害臊回了舆车,也不好转头又下去,时候尚早,去樊楼前如何消磨?” 君婼绞了衣带:“皇上总有法子的。” 皇上想了想,唤一声铭恩吩咐道:“舆车绕着东都行走,各处名胜都要经过,午时抵樊楼即可。” 君婼雀跃起来,锦绣在外支起车壁小帘,舆车悠悠而行,君婼探着头四处观瞧,皇上下巴搁在她肩头笑道:“对那处感兴趣,告诉朕,日后一处处仔细去逛。” 君婼笑道:“皇上不做勤勉帝王了?” 皇上伸个懒腰:“总紧绷着也不成,朕登基后取消官员休沐,私底下怨气颇多,最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孝期满后恢复休沐,他们歇着,朕也缓缓,陪着君婼到处走走。” 君婼身子向后,靠他更紧了些:“就是嘛,文武之道,一张一弛。” 皇上手揽住她腰,低头啄在颈间轻笑道:“为夫谨遵娘子吩咐。” 君婼笑起来,手摁上他搂在腰间的手,二人相依相偎,看着窗外景物缓缓掠过,车行悠悠,但见城墙高耸画楼巍峨,汴水横贯东西,河堤上杨柳如烟,青色的州桥贯通全城,其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铁色琉璃塔拔地而起,白云在塔腰缭绕,塔尖欲擦青天,悬铃钉铛作响,繁台上晴云碧树殿宇巍峨,梁园繁花争艳鸟蝶翩飞,汴河两岸店铺林立,远远传来笙歌隐隐笑谈声声。 进了樊楼正当午时,席案上一色雨过天青釉的小碟,各式菜肴只有几口,色彩缤纷满室飘香,君婼吸一口气坐下来,皇上笑道:“樊楼的招牌菜肴都在其中,君婼每样尝尝,喜欢的就招厨子进宫去做。” 君婼眼波流转:“喜欢的,可以去后厨学着做吗?” 皇上一笑说可,君婼又问:“可以饮酒吗?” 皇上犹豫一下,君婼揪一下袖子,唤一声皇上,满眼都是央求,皇上轻咳一声:“不可贪杯。” 美酒佳肴,浅尝慢饮,有轻快的丝竹之声入耳,屏风后歌舞伎缓步曼妙而出,和着丝竹之声且歌且舞,杨柳一般细软的腰肢,芙蓉花一般美艳的面庞,歌喉清脆媚眼如丝,君婼含笑看过去,拊掌说妙。 君婼乖乖浅酌,饭菜撤下去上了新鲜瓜果,日头西移窗外吹进凉风,为首的歌舞伎踏着节拍,嘴里叼一支艳红的蔷薇花,到己案前仰面弯下腰,花朵递在皇上面前,皇上不接,歌舞伎便一直含笑弓腰,皇上唤一声君婼,君婼不理,眼眸中已有了醉意。 皇上只得伸手接了过去,君婼猛然回头,一双醉眼看向皇上,大声道:“哄我看英俊少年郎,在哪儿呢?满眼都是美丽女娇娥,哼,明明是你饱了眼福。” 丝竹管弦之声顿住,歌舞伎无措站着,皇上无奈摆手,众人退了出去,瞧着君婼笑道:“酒品很差,还偏爱饮酒。” 君婼揪着他衣襟:“故意将我骗来,看美女是不是?” 皇上摁着她乱摸的双手:“带君婼看看真正的东都,樊楼宴饮,人人如此。” 君婼扑闪着眼傻笑:“那便改改,换男儿歌舞,让我好好瞧瞧。” 皇上捂着她嘴:“樊楼掌柜的说了算,我们不能轻易给改。” “为何不能?”君婼歪着头,“皇上给他下令,对了,我们是微服私访,那,皇上给我舞一段,舞嘛舞嘛,皇上不是会舞剑吗?” 皇上瞧一眼外面候着的人,抿一下唇道:“待朕练练,君婼生辰的时候,朕彩衣娱妻。” 君婼嚷嚷道,“不行,这会儿就要看,皇上不舞的话,夜里在船上不让你碰。”君婼说着话嘿嘿傻笑,“你说睡在船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皇上红了脸,拧眉瞧着她在怀中打滚胡闹,拎起她看着她眼:“再胡闹,便不带君婼汴河游船。” 君婼哇一声哭了起来,只干嚎没眼泪:“皇上无赖,皇上说话不算数,我知道皇上那句话的意思,你是朕的唯一,对不对?皇上说过,我猜中了,就带我汴河荡舟的。” 皇上手忙脚乱哄着:“君婼猜得对,朕说话算数,这就到汴河去。” 君婼转瞬眉开眼笑,皇上无奈叹气,起身携了她手并肩向外。 汴河碧波千顷,映照着满天霞光,漾出粼粼的金色波纹,七彩楼船靠岸静静等候,众人上了船,君婼又闹了一会儿,方安静睡着,皇上吩咐,自东向西逆水行舟。 第106章 君婼醒来时,楼船正舶在寿山艮岳之侧,大相国寺傍晚的钟声远远传来,君婼伸个懒腰,懒懒吟道:“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皇上放下手中的书笑道:“君婼愁苦吗?” “不愁苦。”君婼笑着摇头,“很快活,为赋新诗强说愁,要的是这份意境与诗情画意。” 皇上就笑:“还诗情画意,净顾着撒酒疯了,沿途景色也没瞧见。” 君婼靠过去耍赖:“醉酒撒酒疯,也是快活的一部分。” 皇上搂她在怀中说好,低声问可饿吗?君婼点头,皇上携她进了大舱,众人早候着,桌上有新打捞的大虾活蹦乱跳,又有刚片下的生鱼白得发亮,各式菜粥去腻,白水将鱼虾汆烫了,君婼挑一只最大的虾,亲自动手去壳,瞧着眼前各式酱汁儿,笑盈盈问皇上:“糖醋汁儿?” 皇上点头,君婼手中虾肉蘸了糖醋汁儿,塞入皇上口中,皇上抿唇轻嚼,君婼笑道:“总是爱甜,今日各样都尝尝好不?” 皇上为难着,看君婼目光中满是期许,便点了点头,君婼一只只剥了切成小段儿,几十种酱汁儿一一蘸过,喂到皇上口中,皇上眉头倒舒展,只是唇抿得更紧,嚼得更慢,趁君婼低头,囫囵咽下去。都尝过了,君婼又夹一片鱼笑问皇上:“哪种汁儿?” 皇上指过去,君婼就笑:“还是糖醋汁儿?” 皇上也抿了唇笑:“朕认准了,就是这个口味。” 一语双关,君婼含了笑,将糖醋汁儿推在皇上面前,皇上将虾盘子也挪过去,一只只剥了壳递在君婼面前,君婼埋头挨个蘸着酱汁儿猛吃,吃着笑道:“我怎么觉得每个口味都很好?” 皇上板了脸,君婼嘿嘿笑道:“我只是说酱汁儿。” 皇上又笑了,起身净了手:“十二只了,少吃几片鱼,喝几样菜粥,撤了吧。” 君婼鼓了腮帮:“正吃得兴起呢。” “这是晚膳,少吃些,惜福养身。喜欢的话,明日还可以再吃。”皇上耐着性子劝慰。 君婼伸出三根手指,看着皇上脸色又缩回去一根,舔着唇陪笑道:“再吃两只,就两只。” 皇上无奈看她一眼,又坐下来为她去壳,三只虾仁摆在眼前,君婼仔细挑着酱汁儿蘸了细嚼慢咽,恋恋不舍看着虾篓给撤了下去。 用过晚膳拉着皇上满船舱蹓跶,三层楼不停上下,趴在每一层舷窗上看月亮,笑说各有不同。等她折腾得尽兴,皇上苦着脸道:“君婼,朕饿了。” 君婼哈哈笑,刮着他脸:“还惜福养身吗?” 皇上捧着肚子:“没想到君婼在船上也能折腾出花样。” 楼船自西向东悠悠而行,两岸灯火璀璨,远远有欢声笑语传来,君婼凭栏笑道:“皇上的天下,国泰民安。” 皇上抿一下唇:“朕登基不过两载,这些其实是先帝的功劳,先帝性情怪异,却是治世之君。虽有积弊,非先帝一人之过,乃是开国以来代代积累。朕当初为了威胁先帝,苦苦寻找他的软肋,颇费了一番功夫。” 君婼手抚在他手上,皇上继续说道:“朕以为,俭的身世会是对他最大的打击,谁知他早就知情,朕以为他因此病倒,不想他是吞食了慢/性/毒/药,朕所做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他只是一直在考验朕。于他,用心良苦,于朕,心寒不已。如同对母亲,他的痴情,对母亲只是负累。朕也想过,若母亲肯对先帝有一丝温情,也许事不至此。可是,即便是以爱的名义,也不该强逼他人。” 君婼从背后环住他,脸贴着他后背,沉默半晌道:“皇上不是饿了吗?前方就是码头,命船靠岸,我们到夜市上觅些美食。” 君婼又哄又骗,皇上不肯当着人张口,只得让锦绣打包带回船上。 玄月当空,共浴后双双倒在榻上,皇上笑看着君婼:“君婼说过,知道朕宿在船上要做什么?” 君婼红了脸:“醉话岂可当真。” “醉话才是真话。”皇上拈起他一绺长发,放着一丝丝垂落下来,飞舞在君婼粉红的腮边,看着看着幽深了眼眸,“君婼说,让船行的快些还是慢些?” 君婼往后躲避着啊了一声,缩着肩道:“妾不懂,都听皇上的。” 皇上低笑道:“自然是乘风破浪,否则和陆地何异?” 君婼身子又一缩,娇羞唤声皇上:“那,船上和擔床上有何不同?” 皇上欺身过来:“朕也没试过,今日试过就知道了。” 君婼低了头:“若骑在马上,骑快马……” 皇上擎住她肩声音喑哑:“明日临水殿回宫,可以骑马。” 说笑着渐次情浓,已是夜深人静之时,楼船掉转头,复自东向西,因逆水行舟,船过处浪涛翻滚,船舱中风起云涌。 酣畅淋漓双双瘫倒在睡榻之上沉睡过去,睡梦中突听啊一声大叫,君婼唤声皇上腾身坐起,皇上躺着睁开眼,嘶哑问声何事?君婼摇头:“许是做梦了,皇上没做梦吧?” “都快累死了,没有精力做梦。”皇上闭了双眸,搂过她轻拍着后背,“睡吧。” 君婼钻在怀中刚入混沌,听到外面传来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的,似乎是想忍又忍不住。 君婼塞了枕头在皇上怀中,推开舱门,借着屋檐下灯光一瞧,一个人缩着身子靠在阴暗的角落中,正低低呜咽,君婼走过去,推一推那人的肩,那人抬起头,满脸都是泪痕,君婼惊道:“原来是铭恩,铭恩怎么了?做噩梦了?” 许是没料到君婼会这会儿出来,铭恩一惊,抹一把脸站起身,踉跄着回屋去了,君婼待要追进去,一人被从门里推了出来,君婼一瞧,是锦绣,衣衫不整头发散乱,满脸都是泪痕,瞧见君婼哇一声哭了出来。 君婼忙问出了何事,锦绣哭着不肯说话,摘星与采月从房中探出头,君婼摆手喝声回去,二人缩回头去,锦绣哭声减低,抽抽搭搭说道:“如今一切真相大白,宫中也太平,我想着该走了,可是舍不下,想起了陈皇后的话。那个雨夜在定慧寺,让铭恩住了西屋,本想着夜半进去,人到门前打了退堂鼓,今夜横竖无事,我沐浴过,待他睡下,闭着眼闯了进去,摸上了他的床。” 锦绣闭了眼,她解开衣襟,一手抱住了铭恩,铭恩身上只着单衣,另一手去解他的衣带,铭恩突惊醒过来,她怎么也没想到铭恩会是那样的反应,铭恩醒过来啊的一声惊叫,披衣起身冲出房门,蹲在角落里不停发抖。 锦绣吓坏了,出来试图安慰他,铭恩喝一声滚,锦绣往后一退,跌坐在他屋中地上,听着外面低低的压抑的哭声,无声落泪。 君婼揽了锦绣在怀中安慰,“铭恩究竟怎样想的,待我仔细问问。”回头唤一声采月摘星吩咐道,“扶锦绣姑姑回去,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懂吗?” 采月扶了锦绣为她捋一捋头发,摘星扶了另一边为她顺直了衣衫,对君婼点头道:“日后提起今夜半个字,公主割了我舌头。” 二人一左一右扶了锦绣进屋,君婼来到铭恩门外,里面悄无声息,拇指食指相扣,待要叩门又觉不妥,站在门外片刻沉吟,隔着门唤一声铭恩:“铭恩,皇上被噩梦魇住了,一直在挣扎。” 就听里面嗯了一声,眨眼的功夫,铭恩衣衫整齐从屋内出来,越过君婼径直往帝后房里跑去,嘴里念叨着:“阿麟别怕啊,有我张文渊护着你。” 焦急的神情若挂念儿子的父亲,君婼心中感动,又唤一声铭恩,安抚道:“皇上没事,铭恩不用紧张,铭恩到大舱来,我与铭恩有话要说。” 铭恩答应着,又恢复了温顺的模样,君婼坐了指一指几案另一侧含笑道:“铭恩请坐。” 铭恩再三推辞,君婼绷了脸:“让你坐,就坐。” 铭恩忙忙坐了,只压着椅子边沿,君婼笑道:“踏实坐着。” 铭恩往里坐了坐,君婼瞧着他:“铭恩可喜爱锦绣吗?” 铭恩叹口气:“喜爱,她要小人的命,小人也可以给她。” “那么。”君婼看着他,“之前铭恩一再坚持,让锦绣出宫,我明白铭恩在意自己的身份,可是,锦绣一个黄花大姑娘,夜里跑进铭恩屋中,可见她是铁了心要跟着铭恩,我也有意让锦绣给铭恩讲过武越与小莲的事,虽然铭恩残缺,锦绣不在意,铭恩便也放下吧。” 铭恩眼中含了泪:“皇后殿下,非是小人不知好歹,小人自打去势那日起,便踏实本分做一名阉宦,别无他想。年长后偶尔见到青春貌美的女子,便会有绮念,小人暗骂自己变态,小人不明白,一个去势的阉人,为何会对女子有妄想。小人学会几本经,努力让自己目不斜视清心寡欲,十几年心中未起波澜,谁料遇着了锦绣,她火一般的性情,让小人觉得阴霾的头顶出了太阳……” 铭恩哽着说不下去,君婼瞧着他温言道:“既如此,铭恩为何就不肯娶了锦绣?” 第108章 铭恩好半天平稳了情绪:“皇后殿下看到的小人,一副奴才相,那是小人的本分。离了皇上与皇后殿下,小人在后宫中,走到那儿都有人捧着,说威风凛凛毫不为过。小人每日强身健体,生怕有了阉人的羸弱之相,听到有人夸奖铭大人雄伟,有男子气概,知道是假话,心里十分受用。可是脱光了就会原形毕露,残缺的、让自己都恶心的身体,生怕任何人瞧见,尤其是心爱的人,想给她最好的,让她看到最好的自己,这样的残陋,若忍心让她日日面对,太过自私。小人既爱她,更不能以爱为名,将她束缚在身边,就放她远去给她自由。” 君婼叹一口气:“铭恩小时候为了兄长进宫,多年被大太监欺凌,到皇上身旁后一心为着皇上,如今有了相爱的人,只肯为对方着想,铭恩啊铭恩,你何时肯想想自己……” 君婼摇头说不出话,锦绣从门外扑了进来,扑倒在铭恩脚下哭道:“在我眼中,你就是你,何来残缺,我想这辈子都跟着你,不行吗?” “不行。”铭恩平静下来,温和看着锦绣,“都怪我对锦绣生了情意,又不能当断则断。”说着话掏出袖中铜镜,“这个给锦绣,乃是离别的赠礼,锦绣,如今宫中太平,早日出宫吧。” 锦绣哭成了泪人,铭恩将古镜塞在她手中,起身对君婼一揖,决然而出, 不若平常微微哈着腰,昂首阔步,腰杆挺得笔直,仿佛挺拔的白杨。君婼看着他的背影,猛然想起什么,心狠狠揪了起来。 锦绣在一旁哭得凄惨,君婼放下心思温言安慰,锦绣痛哭一场抹抹眼泪,给君婼磕个头,什么话也没说,君婼知道她要离开了,怔怔坐着发愣。 皇上走了进来,默然将她抱起,回房放在榻上拧眉道:“他们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去,君婼安生睡觉。” 君婼靠在他胸前唤声皇上:“皇上听到了铭恩的话?” 皇上嗯了一声:“矫情。” 君婼笑不出来:“皇上,男人的自尊,那么重要吗?” “安身立命之本,比性命还重要。”皇上揽住她肩。 君婼闭了眼眸,沉默想着大哥,她心中的大哥完美无缺,一直以为大哥种种行为,皆因对母后的误会。今日因铭恩突然想到,难道大哥冷待毓灵姐姐,一心要抢回皇位,皆因要证明自己吗? 想起短暂的初见,她每触碰到大哥的残腿,大哥就会僵着身子躲避,大哥小时候就十分骄傲自负,难道因残了腿,是以极度得自尊,极度得敏感,那么,大哥心中,是不是也会极度脆弱,脆弱到用冰冷武装自己。 她是殷朝皇后,大哥想要的,她举手就可以给他,大哥也知道她的心思,特意嘱咐她不让皇上干涉大昭国事,是嘱咐也是警告,他是堂堂七尺男儿,定不会接受施舍,是以,他要用命证明自己的价值吗? 君婼眼泪滴在皇上胸前,皇上咬牙道:“铭恩当真可恶。” 君婼吸着鼻子:“皇上,我因铭恩的话想到大哥,我一直对大哥太不够了解,大哥在我心中神祗一般,我从未想过大哥的苦楚。大哥因我残了腿,我却心安理得幸福着,让他独自煎熬。” “朕以前与君晔一样,有许多不甘,觉得放眼天下,都是朕的仇敌,总是胸臆难平,想要战胜一切,打倒所有人,朕幸运,有了君婼。”皇上起身为她拭泪,“可君晔不幸,爱楚毓灵,楚毓灵比君晔更要倔强,不会做他的解语花,只会硬碰硬,这个局怎么解,要看他们自己,君婼也帮不上忙。” 君婼吸着鼻子:“我能帮皇上,也能帮大哥。” “能让他放下仇恨的人,不是君婼。”皇上温言道。 君婼倔强道:“我不信,就算帮不上忙,我也要在他身边陪着他。” 皇上抚着她肩:“君婼是他心爱的妹妹,他只希望君婼无忧无虑,他最怕的,就是君婼因他的残腿愧疚。君婼相信他,他会挺过去的。” 君婼垂头丧气,是啊,大哥难过的时候,我不能执着他手,抱着他陪着他给他温暖,这些只有相爱之人才能做到。垂头丧气一会儿目光灼灼:“无论如何,我要回大昭去。” 她抱着与皇上势不两立的决心去争取,没曾想皇上嗯一声:“大昭不太平,君婼一直惦记,是该回去一趟。” 君婼一声欢呼搂在皇上肩头,嘟着嘴亲到脸上,皇上另一边脸侧在她面前笑道:“朕也同去。” 君婼想起采月的话,沉默不语,皇上笑道:“不以殷朝皇帝的身份,只是君婼的夫婿。” 君婼揪着皇上衣袖:“我们顺道去一趟姑苏。” 皇上笑说好,君婼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愁苦道:“皇上,铭恩与锦绣……” “他们自己的局,自己去解。”皇上扣她在怀中,亲亲她头发,“乖乖睡觉,明日宝津楼看百戏。” 君婼嗯一声,又往怀里钻了钻,许久方睡着,心里犹有个小角落清醒着,低声嚷嚷,不痛快不痛快,皇上瞧着她紧蹙的眉,食指轻抚在她眉间,低低说道:“就算是朕的皇后,给得了身旁的人地位财富,却给不了幸福。可朕的皇后操不完的心,朕只得也跟着掺合。” 有他的清香笼罩,君婼渐渐睡得沉,醒来时日头已爬上桅杆顶端,皇上神清气爽坐在榻沿看书,侧过脸瞧着她笑:“醒了?懒猫一般,嗯,绝对没有打呼噜。” 君婼伸个懒腰,挪过身子靠着他笑,笑着笑着腾身坐起,高呼一声锦绣,锦绣忙轻手轻脚进来,从头到脚一丝不苟,依然是训练有素的宫中女官,含笑道:“皇后殿下醒了?奴婢这就伺候皇后殿下沐浴更衣。” 君婼挠着头看一眼皇上又看一眼锦绣,低声嘟囔道:“昨夜里,我做梦了?” 皇上笑着起身,留锦绣服侍君婼,君婼一把揪住锦绣:“昨夜里是我做梦吗?” 锦绣摇摇头没说话,君婼又挠挠头,对锦绣歉然笑笑,昨夜做的梦乱七八糟的,还真没脸对锦绣说。 梳洗过来到大舱,早膳已经备好,皇上正坐着等候。各样菜粥小点,鱼饺虾饺,君婼最爱吃鱼饺,大鱼刮出鱼肉,剔净鱼刺和筋条,压拍成鱼茸,撒上薯粉垫底,用滚面棒将鱼茸块碾薄,用刀切成三角形鱼饺皮,卷入馅料成饺,煮熟后饺皮晶莹剔透,可看到其中鲜嫩的馅料,可惜只有四只,君婼怏怏举箸看向皇上。 皇上已放下筷子,笑看着她道:“惜福养身。” 君婼嗤笑道:“皇上忘了昨夜饿肚子的惨状?” 皇上摇头:“饿了可以再吃,少食多餐。” 君婼唤一声铭恩,不见有人答应,采月在旁道:“铭都知凌晨时离去了。” 君婼看向锦绣,正面无表情布菜,诧异道:“昨夜里不是做梦,是真的?” 皇上点头:“铭恩说思念娘亲,要回巩义瞧瞧,今日一早带人走了。” 摘星哼一声说道:“皇上赐了许多金银绸缎,铭都知衣锦还乡了,浩浩荡荡的队伍跟着,好大的排场,走的时候都没看锦绣姑姑一眼。” 锦绣手一颤,银箸哐当一声磕在盘子上,忙说奴婢死罪,皇上没听到一般,起身走了出去。 采月拉一下摘星袖子,低低道:“你如今越发大胆了,当着皇上的面,对铭都知冷嘲热讽。” 摘星扯回袖子:“怕什么的,有公主给我们撑腰。依我说,铭都知没良心,白眼狼,临走时锦绣姑姑追着在马车后喊了多少声,我听得心都碎了,他可好,头也不回。皇上也是,偏偏这时候答应他回巩义,还给他那么大排场,我们跟着公主来东都路上,碰上的那些知县知州都比不上他威风。” 采月道:“左班都知乃是正四品内官,就该是那么大排场。” 摘星又哼一声:“锦绣姑姑,他就是宰辅,我们也不稀罕。瞧瞧他那模样,腰杆笔直,昂首阔步,简直不可一世了。” 君婼沉默听着,看向锦绣:“铭恩说了什么?” 锦绣低了头:“他说,待奴婢走了,他再回来。小磨与顺喜替他照顾着皇上。” 君婼摆摆手:“饭菜撤了吧。” 看着锦绣道:“锦绣呢?作何打算?” “再留无意,奴婢会尽快离开。”锦绣面色平静。 君婼点头:“过几日,我与皇上动身回大昭,锦绣跟着我,返回的路上绕道泸州,我总得去瞧瞧你何处落脚,才能放心。” 锦绣说一声好,垂手站在一旁再不言语,君婼也不看她,托了腮心想,锦绣木呆呆的,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先带她在身边,至于铭恩,伤了锦绣的心,便不带着他去大昭,待他回来,让他后悔去。 一笑起身道:“前往宝津楼。” 与皇上并肩站在甲板上,楼船直接开到码头,帝后下船登上宝津楼。 君婼刚坐定,就听空中一声霹雳似的巨响,唬了一跳,皇上手抚上她手:“是开场的爆仗。” 话音未落,楼下噼里啪啦响作一团,烟雾中,禁军各部少年郎骑马出场,齐唱军歌《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歌声威武雄壮,昂扬七尺男儿英姿飒爽,黑衣金甲银枪,胯/下黑色战马威风神骏,君婼唇角上扬着,暂将烦忧抛在脑后。一曲唱罢,君婼使劲鼓掌,手拍得通红,皇上笑看着她,朝楼下吩咐一声重赏。 第110章 出场就得了重赏,将士们十分振奋,接下来的百戏使出浑身解数,精彩迭出高/潮频现,抱着大铜锣绕场口吐烟火叫做抱锣,一队金色眼眸的少年戴着青绿面具,脚尖点地而立,手持刀斧表演捉鬼,然后一人手持小铜锣引导钟馗进场,钟馗一声呼喝,出来几名光着脊梁的白面骷髅,系了肚兜动作滑稽,一出捉鬼的哑杂剧演过,又是一声冲天的爆仗。 烟火涌起,捉鬼之人消失,上来七位散发少年,身刺文绣,穿着青纱小衣头戴金花小帽,互相格斗击刺,破面剖心,因动作逼真,君婼唬得捂了脸,只敢从手指缝里观看,摘星尖叫起来,采月捂了胸口,锦绣怔怔得瞧着,面色煞白。 皇上看着君婼,伸手揽她在怀中,正好又有爆仗响,君婼松开手仰脸儿对皇上笑道:“我知道了,每次换节目,就会响爆仗。” 皇上笑说是,抬手说声快看,君婼抬起头,有绚烂的烟火腾空而起。烟火未散,几十名少年排列着,扮作神鬼雕塑上场而来,一曲鬼神舞后,上百名远古武士登场,分别两两出阵进行格斗表演,这些只是开场。 帝后喝一盏茶稍事歇息,东都各名角出场表演一出杂剧,并非歌功颂德天下太平之类,而是剧情曲折的《殿前欢》,君婼随着剧中人物的命运遭遇,心情起伏沉浮,或欢喜或悲凉或惆怅,欢喜时眉眼弯弯,悲凉处眼含热泪,皇上只瞧着她,随着她表情变化,爱怜不已。 杂剧之后帝后用些小点,禁军少年开始表演马术,精彩纷呈惊险刺激,收场时出来一队姿容秀美的少女,身穿杂色金丝窄袍,宝镫金鞍香风扑面,一双一双出阵催动战马,或转体射箭或倒立或拖马,个个身手矫健英姿勃发。君婼站起身为她们鼓掌,冲到楼下亲自一一赏赐。 少年郎们不服气了,有胆大的一声清啸,其余的跟着起哄,百里喝斥之下啸声方止,君婼微笑着来到众位少年郎面前,站在前面的都兴奋红了脸,后面的踮着脚尖朝前看,摘星捧了托盘,君婼拿过其上檀香佛珠刚要递过去,皇上轻咳一声从她手中接过,开始行赏,人群中响起一声低低的叹息,接着哀叹声响成一片。 百里吓得拼命挥舞小旗,皇上难得笑了,温言道:“都是世家官宦子弟中挑出的佼佼者,训练时刻苦,表演时卖力,散场了活泼些,很好。” 少年郎们兴奋起来,山呼万岁。君婼站在皇上身旁,趁着最后的时机大饱眼福。个个俊俏面色如玉,身形挺拔紧实,皇上站在最前端,从容不迫赏赐佛珠,君婼目光定在他身上,头戴墨玉冠,身着黑色长袍,胸前背后团龙绣耀着金光,腰系两寸宽的墨玉带,身量较众人高出半头,君婼咬了唇低了头笑,这般情形可谓是鹤立鸡群,又觉得将少年们比作鸡不妥,抬头展颜冲众人一笑,人群中又欢呼开来,皇上侧脸瞧着君婼耸了眉峰,君婼忙忙又低下头去。就听皇上沉声吩咐:“扶皇后上楼。” 君婼不肯,摘星采月一左一右,锦绣在后面不着痕迹得推,低声说道:“在军士面前不可驳了圣躬颜面。” 午膳摆在宝津楼,午膳后帝后榻上小憩,君婼挨蹭过来动手动脚,皇上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咬牙道:“怎么?被一众英俊少年郎撩拨得心里痒痒?” 君婼忙忙说了“鹤立鸡群”的感想,皇上嗯一声:“那为何又对着众人甜笑?” “将他们比作鸡,心里过意不去,就赏一个笑脸。”君婼弱了声气。 皇上嘴唇贴上她的:“可赏金银,不可赐笑容,君婼的笑,只能给朕留着。知道吗?” 君婼娇滴滴说妾知道,张口啃上皇上的唇,两手攀住他肩,一双大眼半睁半闭,妩媚多情,轰得一声,屋中有烟花无声炸开,满室星星点点的迷雾氤氲。 小憩起来梳洗更衣,帝后上了龙船,各色小船牵引着来到临水殿面前,对面排满了船,乐船百戏船虎头船,争标前先表演水上百戏,都与水有关,乐声响起,有白衣垂钓,真的钓上了鲜活的小鱼,唱和声中木偶表演水上击球与水上旋舞,又有从十丈高的秋千上跃下直插如水,几乎不溅起水花,最后才是军士赛船争标,象是端午赛龙舟,不过船更多,军士们勇猛,船划得离弦之箭一般飞快,先到达终点者,由皇上颁发夺冠奖标。 水上表演与陆上不同,君婼更觉兴奋,整个下午都在鼓掌欢呼,兴奋得脸颊通红,皇上不停瞧着她笑。 发下冠军奖标后,众人高呼万岁并和着乐曲手舞足蹈,再由小船牵引龙船进入临水殿下小屋,帝后从小屋中拾阶而上进入临水殿,坐在窗边吃茶,龙园内苍松古柏,各色鲜花怒放,另有樱桃园石榴园月池梅亭牡丹园等诸多园林,越过回廊状的围墙,远眺处,但见一座座亭榭楼台,酒幡迎风招展,原来是独具匠心的酒家。 君婼兴奋得东瞄西看,一边看一边问这问那,皇上耐心一一回答,君婼突然沉默,皇上从远眺中一回头,君婼已趴在几上睡去,若猫儿一般发出小小的呼噜声。皇上一笑将她抱至榻上,她身子挨到枕席睡得更香,皇上捧一本书守着,君婼醒来时人已在沉香阁,窗外宫灯盏盏次第亮起。 皇上瞧见她醒来,看向她的眼神颇有些哀怨:“说好再逛逛的……” 君婼伸个懒腰:“午间小憩,皇上折腾得我疲惫不堪,困倦了嘛。” 皇上摇头:“谁先挑衅的?” 君婼老实承认:“我先的,可是,我只想抱抱亲亲,没曾想皇上兽性大发……” “兽性大发?”皇上挑了眉,眼眸中更添哀怨:“说好骑快马回来的。” 君婼捂了唇:“是啊,怎么补偿皇上?这会儿骑去?” 皇上摇头:“君婼累了,下次休沐的时候吧。今夜,去延福宫。” 君婼忙忙说好,陪着笑脸道:“共骑不成,共浴也好。” 皇上俯身在君婼耳边低语:“过会儿在温泉中……” 君婼乖顺说好,皇上就抿了唇笑。 外面有人奶声奶气问道:“嫂子可醒了吗?” 君婼扬声道:“醒了。” 说着话绕出碧纱橱,抱安平坐在窗下榻上:“可是要与嫂子一起用晚膳?” 安平看一眼踱步而出的皇上,环着君婼脖子,在她耳边低语道:“母嫔在凝晖阁设宴候着,怕嫂子不赏光。” “自然要赏光的。”君婼笑着回头瞧着冷了脸的皇上,陪笑道,“安平相邀,不忍心拒绝,皇上要不要同去?” 安平又在耳边道:“不要二哥去,母嫔会拘束害怕。” 君婼点头说也是,将安平交给摘星,拉着皇上的手安抚:“许是叶太嫔有什么话说,去了用几口就回,皇上先用膳,等我回来。” 皇上不悦,君婼摇着手道:“过会儿到温泉中,皇上想怎样便怎样,都依着皇上。” 皇上方勉强说一声去吧。 叶太嫔在凝晖阁门外抻着脖子等候,久不见皇后人影,急得原地转圈,终于瞧见远远两行宫灯,走得近了,皇后牵着安平的手,说笑行来, 叶太嫔忙掸掸衣袍迎了上去,却不是平常一般行半福礼,恭敬福下身去掩面涕泣道:“妾死罪,求皇后殿下饶恕。” 锦绣忙搀她起来,君婼笑道,“叶太嫔有话就讲,当着安平的面如此,再折了我们长公主的颜面。”说着话手在安平头顶轻轻抚摩,“没事儿,你母嫔跟嫂子闹着玩儿呢。” 摘星抱起安平笑道:“走喽,进去了,瞧瞧都有那些好吃的。” 君婼瞧着安平进了阁门,看一眼叶太嫔:“何事?” 昨日君婼出宫,临行前让两位尚宫有了为难的事,请叶太嫔示下。只因这叶太嫔老实本分,康乐的母嫔杨太嫔为人则滑头势利,皇太后在宫中的时候,与皇太后十分亲近,是以君婼有意搁置她,让她知道本分。 叶太嫔以为不会有事,只安心陪伴安平,不想午后两位尚宫来请求叶太嫔示下,说是密王妃从巩义而来,在福宁门外求见皇后殿下,两位尚宫回她说皇后殿下不在宫中,她便改了口,说要见叶太嫔。 叶太嫔觉得让她进宫不妥,亲自到福宁门外客气推辞,密王妃瞧见她红了眼圈,说在巩义过得艰难,密王世子今年六岁,也该进学了,却没有西席肯进密王府,无奈之下,只得到宫中来求皇后做主。 叶太嫔依然推辞,密王妃叹息道:“表姑当年随着我母亲进庆宁宫,适逢先帝选秀,我便向母妃荐了表姑,如今表姑生了长公主晋阶太嫔,我呢,带着孩子们迁居巩义无人问津,倒不是揪着过往不放,只是感叹人生无常,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太子爷突然暴病薨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表姑也知道我的性情,从来都是人求我,没有我求人,今日为了孩子,便是拿脸扫了地,我也心甘情愿。” 叶太嫔一时心软,昔年又确实受过她的恩惠,就带她进了宫,进了宫又觉不妥,这一日一夜如坐针毡,委婉让密王妃带着孩子出宫等候,密亲妃抹着眼泪说进宫不易,总得见皇后一面。叶太嫔好不容易盼到皇后回宫,打听到皇上也在,不敢进去,想来想去遣了安平前往。 君婼一听密王妃满脸疑惑,怎么从未听过?锦绣在一旁道:“就是昔日俭太子妃。” 君婼一愣,俭太子既非先帝亲生,为何他的妃子依然是王妃?锦绣屏退左右小声说道:“俭太子被鸩杀后,先帝为掩盖皇家丑闻,对外只说是暴病而薨,封为密亲王,在巩义建了密亲王府,安顿密亲王妃与密亲王世子。明面上,密亲王阖府依然是皇家血脉。” 君婼说声知道了,叶太嫔惴惴瞧着皇后,可会进去吗? 第103章 君婼一笑:“既来了,便见上一见。” 说着话往阁门里走,叶太嫔松一口气忙忙跟上,君婼没有看她,轻声说道:“日后有任何事,打发女官前去禀报,莫要利用孩子。” 叶太嫔低了头:“妾惭愧。” 君婼嗯一声径直往里,叶太嫔心中后悔不迭,瞧着皇后窈窕的身影,后背突然就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仗着皇后宠爱安平,自己在宫中方能安身立命,将密王妃留下不说,还让安平去请了皇后来,可真是糊涂了,若惹了皇后不悦,这宫中再无自己立锥之地,日后还是守着女儿,安分守己过太平日子。 君婼进去坐了,安平笑道:“嫂子头一次到凝晖阁来用膳,我为嫂子布菜。” 执起银箸一副小大人样,有模有样为君婼布菜,君婼含笑用了几口说声饱了,有女官带了安平下去,君婼对叶太嫔道:“请出来吧。” 帷幔后走出一位着素衣的女子,简单挽了髻,发间一支玉钗,簪一朵白色绢花,素着脸依然能看出姝丽绝色,君婼面现赞叹,锦绣在她耳边道:“闺名月华,当年号称东都第一美人。” 密王妃手中牵着一位六七岁的男童,款款来到君婼面前,伏身大礼参拜,口称:“妾叶氏见过皇后殿下。” 她曾是威风赫赫的太子妃,该是骄傲的,看她如此卑微,君婼忙说请起。 她起身一再谦让,方跪坐于下首,低着头躲避着君婼的目光,身旁男童站着,年纪虽小已看出英俊模样,一双清亮的凤眼朝君婼看过来,发现君婼也在看他,突然做了个鬼脸,君婼愣了愣,他已迅速恢复如常,君婼以为眼花了,他微微笑了笑,又翻着白眼做一个鬼脸。 君婼笑起来:“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男童一揖道:“启禀婶娘,我六岁,该进学的年纪,大名元兆瑞,乳名龙龙,是皇爷爷钦赐的乳名。” 密王妃低喝一声制止了男童,君婼点头笑道:“龙龙,好名字。采月带龙龙下去玩耍,我与密王妃说几句话。” 不想兆瑞胸膛一挺:“我不下去,我要护着我的母妃,免得我的母妃受人欺负。” 君婼笑道:“龙龙放心,婶娘与你的母妃话家常,龙龙自去玩耍。” 看兆瑞依然不动,君婼手挡着也朝他做个鬼脸:“龙龙不信婶娘吗?” 兆瑞笑了,说相信,恭敬说道:“侄儿不玩耍,这就下去写字。” 君婼笑看着兆瑞告退,方看向密王妃:“专程进宫来,可有要事?” 密王妃袖子遮了脸泫然欲泣:“兆瑞该进学了,可巩义偏僻,找不到好的西席,半年过去了,我怕耽误了孩子学业,心中惶急,厚着脸皮进宫来求皇后殿下。” 君婼嗯了一声:“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是缺银子吗?” 密王妃忙道:“内藏库供应充足,妾与儿女们衣食无忧。一来大儒聚集东都,没人肯到偏僻的巩义,二来孩子在巩义,难免眼界狭窄,妾担忧日后坐井观天,怎么也是龙子龙孙,旁支的都住在东都,嫡系的密王府却在外,皇族内多有议论,就连一个异姓的郡主都赐了郡主府,随意找一处便能安顿我们母子,求皇后殿下……” 密王妃说着话哀切哭了起来:“孤儿寡母没有依仗,只能来找弟媳做主,非是我贪慕东都繁华,都是为了孩子们……” “所以,并不是兆瑞缺西席,而是密王妃想搬回东都。”君婼面上没了笑容。 密王妃一愣,这不是宫中惯常的套路。君婼笑笑,“跟我说话,不用绕圈子。”一回头吩咐众人,“都退下。” 只剩了君婼与密王妃,君婼瞧着她:“俭太子并非先帝亲生,你可知情?” 密王妃一惊,她自然知情,可是她以为,此乃皇家丑闻,遮掩都来不及,谁也不会撕破脸说到明面上,她又听说当今皇后宽和,特意进宫来的,只有回到东都,日后才能东山再起。 君婼盯着她:“你若说不知情,那便是傻子,可你既知情,就该知道先帝为何赐一个密字,又为何将密王府迁到巩义,你和儿女们能留着性命,无非是先帝遮掩丑闻,可如今换了皇上,揭破密王身世,皇上能摆脱害死兄长的嫌疑,利大于弊。至于宫廷丑闻,哪朝哪代没有丑闻,议论一阵也就过去了。密王妃以为呢?” 密王妃涕泪涟连:“启禀皇后殿下,妾并没有旁的心思,只是为了孩子,妾也没有多想,妾一介无知妇人,还请皇后殿下谅解。” 君婼摆摆手:“昔年宸妃如何厉害,怎会让无知女子入主庆宁宫。没有旁的心思?那么,密王妃可有常识?兆瑞能冠以元姓已是幸运,为何还要叫龙龙这样的乳名?我瞧着兆瑞是个好孩子,你莫要教歪了他,巩义便无法进学?岂不闻人才不拘出处。安心回巩义教养儿女便是,勿再多言。” 君婼站起身,密王妃起身扑通跪在身后:“皇后殿下,妾真的没有旁的心思,妾只是一个心焦的母亲。” 君婼本不想回头,听到兆瑞惊呼着母亲奔跑过来,顿住脚步转身瞧着兆瑞,兆瑞弯腰搀起密王妃,疑惑看向君婼,君婼安抚一笑温言道:“我会为兆瑞请大儒做西席,兆瑞要刻苦进学,长大后做品学兼优顶天立地的男儿。可能做到?” 兆瑞翘起唇角笑道:“婶娘放心,兆瑞一定做到。” 君婼点点头,未看密王妃,唤一声来人,众人簇拥着出了凝晖阁,暗夜里两行宫灯蜿蜒而去。 密王妃定定远望,直到盏盏宫灯变成小点,喃喃说道:“这才是皇后该有的排场,我竟未见过。” 叶太嫔忙道:“皇后殿下答应为兆瑞请西席,月华此行不虚,明日一早就出宫去吧。” 密王妃摇头:“未见着皇上,我是不会走的。” 叶太嫔脸色一变:“求你了,我们娘两个好不容易才有了太平日子。你住着不走,我这心中七上八下的害怕。” 密王妃一笑:“皇后并没有下逐客令,明日见过皇上,我定会离开。” 叶太嫔急得直搓手:“这还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你见过了皇后殿下,皇后殿下也应了你的请求,为何还要见过皇上?” 密王妃手抚上鬓发,笑一笑道:“时候不早了,我去查过龙龙今日的功课,也该安歇了。早睡早起,每日用牛乳洗脸,也保容颜不老。表姑瞧瞧,我这几年可有变化?” 叶太嫔摇头:“没有,依旧青春貌美。” 密王妃一笑回了客房,叶太嫔看一眼沉香阁方向,招手唤来一名女官嘱咐道:“带两个人过去,跟皇后殿下禀报,就说……” 看女官走了,犹不放心,月华为何非要见过皇上?一个寡妇,总觉自己青春貌美,难不成她有什么打算?她回宫这些日子早看明白,帝后眼中不揉沙子,不要有任何小动作小算计。 想着劝她安分些,往客房而来,来至窗下,听到她随行的侍女道:“王妃为何非要见过皇上?” 密王妃蘸了头油梳着头发,信心满满说道:“皇后幼稚,威胁我要揭破俭太子身世,以为我被吓大的吗?她说揭破就揭破,她不在乎皇家颜面,皇上总得在乎。听说皇上不喜女色,子嗣上自然艰难,让皇上见一见龙龙,我再求过皇上,兴许能回到东都来。回到东都,若龙龙进了宗学,定出类拔萃。” 叶太嫔听得心惊,这人竟不安分至此,还想着皇上若子嗣艰难,让自己的儿子得了皇上另眼相看,将来好有机会做太子,打得一手好算盘,不过帝后恩爱情深,怎么就会子嗣艰难?宫外无聊的传言,她也能信。 就听侍女道:“听闻皇上严苛,会答应王妃请求吗?” 密王妃挽了发敷着脸,看着镜中容颜,手指轻轻抚上镜面,定定望着笑道:“对大臣严苛,还能对女子严苛吗?当年他回到东都,庆宁宫设宴款待,他与我初见,竟窘得满面通红……” “是啊。”侍女笑道,“王妃可是东都第一美人,哪个男子见了都惊为天人。” 密王妃笑起来,叶太嫔听得心惊肉跳,可见是当年被捧得太高,就算俭太子暴薨,她也未从云端下来,打定主意回转屋中,明日一早就送她出宫,万不能让她见到皇上惹是生非。 君婼与皇上并肩出了沉香阁,漫步往延福宫而来,凝晖阁的女官带着两名小宫女迎面而来,瞧见皇上往道旁树影下一躲,皇上指了指,小磨喝道:“何人?鬼鬼祟祟的。” 女官忙从树影里出来拜见帝后,皇上不悦道:“又是凝晖阁?今日凝晖阁很不安分。” 女官急于摆脱主人的嫌疑,忙忙说道:“叶太嫔老实安分,只是密王妃带着密王世子进了宫,迟迟不肯离去,见过了皇后殿下,还非要见皇上。” 皇上拧眉看向君婼:“密王妃和密王世子?不是在巩义吗?” 君婼摆手示意女官退下,女官逃一般走了,君婼对皇上笑道:“不太相干的人,怕扰了皇上心情,便没有提起。走吧,到延福宫去。” 皇上嗯了一声,瞧一眼小磨吩咐道:“传旨凝晖阁。” 君婼一愣,传旨?为何传旨?传什么旨? 第105章 君婼刚要问,皇上冲她温言笑道:“君婼先去,朕过会儿就来。” 亲随分成两拨,一拨簇拥着皇后前往延福宫,一拨留在原地。 君婼刚进汤池,皇上就进来了,君婼瞧着他宽衣解带,舔唇笑道:“来得真快。” 皇上瞧着她目光抿唇背过身去,倒退着下了水,君婼打趣道:“水下也瞧得清楚。” 皇上微红着脸向她靠近,靠近了嵌在怀中咬牙道:“这会儿还瞧得清吗?” 君婼笑着:“皇上觉得,密王妃美吗?” “很美,朕十七岁回到东都,她在庆宁宫设宴,朕一个山间野孩子,头一次见到她那样温柔的美人,不禁红了脸。”皇上实话实说。 君婼哼了一声:“是以,皇上便背着我传旨,皇上怎么不去瞧瞧她?瞧瞧大美人?” 皇上就笑:“后来朕知道了,她对每一个应邀到庆宁宫赴宴的男子,都是那样温柔可亲,说到底是辅佐俭太子收买人心的政治姿态,也是朕当时缺乏见识,如今见识了君婼,方知何为真正的美人。” 君婼心花怒放纠缠上来,情浓处天地间只剩了她与皇上,连潺潺的温泉流动声都听不到,更忘了问皇上给密王妃的旨意为何。 次日一早,皇上上早朝去,君婼软着四肢趴在榻上,摘星为她捏腰捶腿,锦绣进来禀报道:“凝晖阁有人带话过来,昨夜里,密王妃带着蜜王世子连夜出宫去了,皇上下旨密王府迁移往凃州。” “凃州?”君婼不解道,“凃州远在千里之外,为何?” 锦绣道:“凃州乃是宸妃故里,自然也是俭太子生父故里,皇上此举应是警告震慑。” 君婼摇头,“不管了。”瞧一眼锦绣,“这两日心里可平静些?” 锦绣淡淡笑道:“见不着他,也就平静了。想来是宫中没有男人,铭恩又对我好,我才会动心。出了宫满眼都是男人,慢慢也就将他忘了。” 君婼疑惑道:“你与铭恩的情分,不是分开几日就能忘了的。” 锦绣笑得更欢:“我都脱光了钻到他被窝里,他还那样,我又何必纠缠不清。” 君婼蹙了眉头:“反话?” 锦绣摇头:“不是。” 君婼一伸手:“铭恩送的古镯古镜交回来,回头我帮你还给他。” 锦绣两手背在身后强笑道:“奴婢也得留点念想。” 转过身红了眼圈,出门眼泪滑落下来,夜里想他睡不着,想过追到巩义去,可是自己若逼得太紧,他只怕会更绝情。她也想好了,四处走走,眼界开阔了,兴许心就大了,能将儿女情长抛在脑后。 君婼惦记着回大昭,皇上休沐三日,奏折堆成了山,朝堂上的事务说来就来,说不定要等上一月两月,君婼也不问,生怕问了失望,悄悄嘱咐锦绣与采月摘星收拾行装,只要皇上一声令下,马上就能动身。 君婼正手支了颐向往,叶太嫔带人匆匆跑了进来,说昨夜里密王妃出了宫门,过了护城河晕厥过去,兆瑞指派着随行的人送到叶府,俭太子薨后,叶府在朝堂上受冷落,不过密王妃之父乃是世袭的开国候,一看女儿昏迷不醒,又听闻密王府要迁往凃州,这几年压抑的怒气爆发,联络了几名故旧,在早朝时弹劾皇上,说皇上不顾念手足,谏院的杜御史听说,当场对皇上吹胡子瞪眼睛。 君婼一听:“杜御史?何许人也?敢对皇上不敬。” 叶太嫔道:“说起这杜御史,殷朝无人不知,迄今已经三代帝王,以直谏闻名,先帝脾气火爆,瞧见他也忍让三分,。” 君婼不由担忧,出延福宫往福宁殿而来,皇上早朝未归,瞧一眼漏刻,平日这个时辰,早该坐在书案后埋头批阅奏折了。 殷朝御史难缠,她早有耳闻,每月接见御史院众官,不到宫门下钥,众官便不会离开。君婼亲手换了金猊中的香,跪坐在窗边榻上烹茶,时不时扭头看向窗外,心中愤愤想着,皇上设谏院,那是皇上宽和,你们倒好,拿个鸡毛当令箭,还弹劾皇上,哼…… 埋怨着御史,心中又担忧,毕竟让密王府南迁千里,皇上没有充足的理由,皇上会如何应对?这密王妃瞧着楚楚可怜,心机却深,借着装病博取同情,又可拖延南迁。 傍晚时皇上方归,君婼起身迎了出来,瞧着他疲惫的脸色,低低问道:“可妥当了吗?” 皇上揉着眉心:“御史虽难缠,大不过朕。将密王妃与密王世子去爵,流放岭南了。” 君婼啊一声,皇上笑笑:“让她南迁,已是朕最大的让步,她不知好歹,竟然装病,还联络御史弹劾,索性让她自生自灭便好。” 君婼问道:“什么罪名呢?” “罪名?”皇上笑着往里走,“元兆瑞的乳名,俭太子薨先帝崩朕登基,密王妃不知更改,还龙龙龙龙的叫着,坐实了他的谋反之心。” “这么说,获罪的是兆瑞?”君婼眼前出现那个唇红齿白的孩子,冲她做着鬼脸。 “元兆瑞获罪,密王妃再无筹码。俭太子还有两子两女,也一起随母,日后再无后顾之忧。”皇上轻松斟茶。 五个孩子吗?君婼心颤了起来,她连昆虫动物都喜爱,何况是玉雪可爱的孩子,这五个孩子虽说并非皇家血脉,可到底是幼小的孩童,前往岭南路途遥远,沿途经过沼泽地,五个孩子很难从沼气中生存下来,说是流放,实则是杀害。 看着皇上带着笑意的脸,突然觉得陌生,原来他有如此残忍的一面,一句话,可覆灭一座王府,对妇孺也不会有任何犹豫宽和,果真如碾死几只蚂蚁一般。 尤其是兆瑞,昨夜里自己还答应他,为他请鸿儒做西席,嘱咐他刻苦进学,兆瑞笑着允诺,说一定做到。谁想一夜之间天翻地覆。虽说是密王妃不安分自作孽,可兆瑞无辜。 君婼咬一下唇:“皇上,我觉得兆瑞是个好孩子。” “可他投错了胎。”皇上起身携了君婼的手:“朕饿了一日,到沉香阁用膳吧。” “皇上,密王妃其心可诛,能不能放过孩子?”君婼犹不放弃。 皇上瞧着她:“朕给了他们机会,可密王妃不知好歹,若她固执不肯前往岭南,开国侯府也会覆亡。” “开国侯府有罪吗?”君婼问道。 “世袭两百年,只要找,总会有。”皇上十分笃定。 “是以,皇上想查办谁,就可以查办谁?”君婼又问。 “可以这样说。”皇上抿唇一笑。 君婼突然就有些气,甩开了皇上的手,皇上一愣,又攥住笑道:“好大的气性?可是急着回大昭吗?” 君婼想了想:“皇上这样对待孩子,觉得有些残忍,不如杀了他们算了,何必让他们受颠沛流离之苦?” 皇上摇头:“兆瑞小时候朕也见过,确实是可爱的孩子,可孩子终会长大,尤其是他有那样的母亲,必会是朕的仇敌,何况流放岭南虽说艰苦,亡者少生者众,朕给他留了生路。” 君婼说声可是,皇上攥紧她手:“勿要再提。” 君婼默然,夜里睡下合上眼,兆瑞冲她笑着,突然扮个鬼脸,又突然眼中流出血泪,哀声说道:“婶娘救我……” 君婼坐起身,皇上正睡得安稳,悄悄起身出了碧纱橱,坐在灯下给陈皇后写信,写完封好了,扳着手指头数着,母后五日没有来信了,不知大昭如何,任她去多少封信,父皇与大哥二哥从不回信,毓灵姐姐前一阵还有信来,最近也许久没有音讯。 身后有清香来袭,皇上圈她在怀中,越过她肩头看着书信,温言道:“君婼迫不及待吗?给朕七日,一切安顿妥当,我们就动身。” 君婼欣喜回身紧抱住皇上,暂将兆瑞之事抛在脑后。皇上抱起她绕过碧纱橱,带着她倒在床上,好一番怜爱,君婼趴在皇上怀中,手指头描画着他的唇,笑问道:“七日,皇上会不会很累?” “不会。”皇上摇头,“只是,夜里回来要晚些,或者,宿在福宁殿。” 君婼心中老大不忍,为了自己,皇上才要如此辛苦,朝堂上的事,皇上自有把握,自己嗟怨来去,太矫情了些。 心下一松睡了过去,兆瑞却依然入梦,依然哀叫着求救,君婼对他说道:“兆瑞啊,婶娘无能为力,只能向佛祖祈愿,愿你与母亲弟妹顺利抵达岭南,你母亲接受教训改了便罢,若依然贼心不死,你可不要听她的学坏了,长大依然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儿,可能答应婶娘吗?” 兆瑞哀哭着:“什么无能为力,都是借口,你可是殷朝皇后,难道救不了几个无辜孩童?我的父母有过,为何获罪的是我?明明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君婼捂着胸口醒来,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看向窗外,寥落灯光下,风过树丛,树影张牙舞爪透过窗棂,君婼闭了眼靠向皇上,皇上伸手将她纳入怀中,睡梦中犹不忘轻拍她的后背,君婼钻在他怀中,许久方安然睡去。 第107章 君婼将郑尚宫召回宫中,下了懿旨,她不在的日子,宫中大小事务由郑尚宫做主,又邀请惠太嫔带着她的一队女侍卫入宫小住,嘱咐一直住到她从大昭归来,诸事妥当,郑尚宫笑道:“宫中事务奴婢可做主,只是若事关宗室命妇,奴婢便无权插手。” 君婼蹙了眉,叶太嫔老实容易受人钳制,上次只托付一日便出了密王妃之事,杨太嫔不堪托付,蕙太嫔为人简单爽直,却不够有成算。 思来想去命人前往清平阁招康乐前来,看康乐进来,君婼笑道:“嫂子过几日回趟大昭,宫中事务有三位尚宫掌管,还需一位身份尊贵的人坐阵,嫂子想来想去,只有康乐合适。” 康乐抿一下唇:“我是殷朝长公主,要说品阶,这宫中我是最高,确实我最合适。” 君婼满意点头:“不错,有担当。只是嫂子要嘱咐康乐几句,任何事自己做主,不懂的多问几位尚宫,不可听信身边奴才撺掇,也不可听几位太嫔的,知道吗?” 康乐说知道,蹙着小眉头道:“那会儿劝说过母嫔,让她远着皇太后,她不听,上次嫂子出宫嘱咐了叶太嫔,母嫔老大不痛快,依我说是想不开,定慧寺清苦的日子都忍下来了,回宫后锦衣玉食,该知足才是。” 君婼嗯一声,抚着她肩头:“就知道康乐能当大任。” 康乐郑重点头:“嫂子放心吧,一切交给我。嫂子趁着路途上哥哥轻省,争取怀了龙胎回来,省得宫内宫外有些人总有非分之想。” 君婼就笑:“鬼机灵的。” 康乐也笑,屈膝行个万福礼:“多谢嫂子信任康乐,康乐定不辜负嫂子嘱托。” 君婼瞧着她,一个七岁的小姑娘,怎么能稳重如斯?看着她神情,又想到皇上,还真是象,越看越象。 一切妥当了,君婼兴奋期待中过了七日,能想起的人,都琢磨着性情喜好备了礼品,锦绣带人收拾行装。皇后要出行,自然有内藏库准备一切,锦绣只收拾些简单的,皇后珍藏的石雕,皇上离不开的茶枕,帝后爱看的书,帝后每日都看的画,帝后爱穿的常服,喜爱的茶具茶叶,爱吃的糖霜等小食,一样一样备得妥当。 终于到了日子,为免去相送繁琐,凌晨安静出宫离开东都,一应的卤簿仪仗都免了,只带了服侍的十数人,随行侍卫队伍是百里亲自挑选的精兵强将,护卫着帝后往南行来。 君婼已多日没有收到陈皇后来信,又加皇上在路途中,消息来得迟缓,君婼心里不安,归心似箭。皇上看她无心游山玩水,便下令加快行程,一行人晓行夜宿,一月后抵达江陵。 夜宿驿站,驿丞将大昭来的书信交给百里,百里呈到君婼面前,君婼拆开来一瞧,眼泪哗哗哗淌了下来。 原来君晔攻打东卫城,楚王率领部下死守,双方僵持中,突一日城门大开,冲出一队人马,在君晔营前叫阵,带队的是一位少年将军,银盔银甲,胯/下一匹白马,手中一杆银枪,脸上戴着银质面具,只露一双眼睛。君晔远远瞧着,对部下一声冷笑:“楚王账下无人了吗?派一个装模作样的娃娃出来叫阵。” 部下将士朝着对面哗然而笑,那少年将军手中银枪一指,声音清亮:“怎么?怕了?不敢出阵。” 君晔派一位青年将军上阵,笑道:“试一试他的底细就回。” 青年将军催马来到阵前,少年将军狂妄一笑:“小爷要与君晔打,怎么?他不敢出来?” 青年将军用言语激将,少年将军不肯应战,口口声声让君晔出战。 君晔起了疑心,下令鸣金收兵。第二日那位少年将军又来了,带一位口舌伶俐的泼皮在阵前叫骂,泼皮是个破锣嗓子,嗓门其大,叫骂声随着风能飘出几里,两军都能听到。他骂君晔师出无名,骂君晔目无君父,骂君晔狼子野心妄图篡位,君晔没听见一般,在帅帐中浅斟慢饮。 第三日少年将军带一位婆子,这婆子嗓门又高又亮,是泼妇骂街的姿态,上来就说君晔是私生的假皇子,说君晔有人生没人养,说君晔性情古怪离群索居,在玉矶岛一个人长大,是个疯子,骂着骂着不叫君晔,直接说君疯子,又叫骂一会儿,换成了君瘸子,说君瘸子为抱大昭皇帝大腿,将妹妹远嫁给大昭皇帝,卖妹求荣,才换来这样一支骑兵。 君晔被激怒,催马来到两军阵前,持枪向少年将军刺去,少年将军举枪应战,枪枪都是两败俱伤的打法,拼了命一般,君晔心中诧异,出招更加谨慎留神。 不过十几个回合,少年将军便落了下风,他焦躁起来,调转枪头照着君晔的左腿刺来,君晔怕木肢拖累,索性去了,战袍中右膝盖下空着,只靠左腿左脚支撑,好在他骑术超群,不仔细观察便瞧不出来。 少年将军总朝着右边刺,君晔躲避着难免向右侧身,几次险些翻落马下,他本来瞧着少年将军身形弱小,想着他年纪尚小,向自己叫阵许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从开打一直有意相让,谁知少年出招越来越狠,君晔怒气上升,想起少年带来婆子的叫骂,心中认定这少年阴损,出手再不留情,向少年胸前挺抢便刺。 少年愣了一下,没有躲闪,反挺胸迎了上来,君晔一愣,收枪已是不及,少年滚落马下,银盔掀在一旁,散了满头乌发。 君晔不置信瞧着,猛然跳下马掀开他脸上面具,失声喊,毓灵? 毓灵朝他虚弱得笑着,君晔忙解开她的铠甲,胸前血花一朵一朵涌了出来,染红了白色战袍,君晔看她神志已涣散,大声呼喊着毓灵毓灵,毓灵醒转过来,瞧着他笑道:“自从你兵临城下,我就在练,妄想着和你一起去死,看来终究是无缘,生无缘,死亦陌路。” 君晔湿了眼眸,毓灵闭着眼:“莫哭,趁着我还有一口气,将我生擒,拿我换东卫城,收纳父亲麾下,壮大君晔的兵马,东卫城做为君晔的大后方,从这儿开始攻城掠地直到炀城,实现君晔的愿望,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只求你放我父母与弟弟一条生路,让他们做普通百姓,平安活着就好,我能为他们做的,也只有这些。” 毓灵闭了双眸,身后楚王军队涌出城门,君晔手下更快,冲过来架起已经呆傻的君晔,抬起满身是血的毓灵,往大营退去。 夜半时分,君晔营中突然吹起冲锋的号角,东卫城城墙上架起云梯,发疯一般猛攻,君晔亲自擂鼓助威,下令凌晨前必须拿下,楚王带人拼死抵挡,终未挡住君晔的虎狼之师。 凌晨时分东卫城被攻破,君晔率兵进驻楚王府,囚禁楚王夫妇与世子在毓灵住过的小院,却不敢进去,生怕睹物思人,隔着门怒斥楚王,怎么能让一介弱女子去到两军阵前,若非她临终遗言,定将你生吞活剥。楚王妃一听女儿已逝,大哭着晕厥过去,又哭着醒转过来,就听楚王道:“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说他痴爱毓灵,就算是戴了面具男儿打扮,也能认出她来,就算毓灵战败,他也不会下狠手。” 君晔喝一声住口,转身就走,心中愧悔交加,自己惊人没有认出她,自己才是那个该死的人,不觉来到楚王府后花园,瞧见花园的高墙,昔日每次偷偷来找毓灵,都要设法躲过楚王府的侍卫,从墙头翻越而进,曾摔得头晕眼花,只要一瞧见毓灵,便忘了疼痛,想着带她四处疯玩的时光,眼泪滚滚而下。 君晔的痛彻心扉,很快悉数化为仇恨,收编了楚王军队,一鼓作气占领东卫城周边城池,率军攻打大昭国都炀城。陈皇后不敢大意,骂着大傻放出二傻,凝神全盘布置。 突有人说无为寺住持方丈求见,陈皇后迎进来,听着住持方丈所言,扬眉笑道:“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下大傻该低头了。” 君晔急行军来到炀城,就见城门大开,城楼上空无一人,他踯躅徘徊,难道是空城计? 思来想去不能率兵入城,下令城下扎营。 就听城墙上一声高呼,君晔。君晔抬头看去,陈皇后昂然瞧着他挑衅道:“怎么?不敢入城?” 君晔知道是激将法,不予理睬,只督促各部扎营。 陈皇后笑着指向远处:“君晔,还不回头瞧瞧?” 君晔依然不理,突有探马来报,有军队往炀城而来,似乎是齐王的队伍。 君晔行出大营,就听到远远有风雷之声,很快到了眼前,呈扇形向他的军队包抄而来。 陈皇后在城楼上高喊:“大傻,今日给你来个瓮中捉鳖,让你心服口服。” 君晔朗声笑道:“你说捉便能捉吗?我早已收到讯息,我的大部人马正在赶来,到底谁是瓮中之鳖,还不一定呢。” 陈皇后叹口气,“撞了南墙不回头,见了棺材不掉泪。”朝身后招招手,“过来,他能不能服软,就看你的了。” 城楼上缓步走出一人,唤一声君晔,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君晔全身热血凝住,不置信抬头望去。 第109章 城头上站着的,竟然是毓灵,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苍白如纸,定定望着他又唤一声,君晔眼睛都不敢眨,生怕自己在做梦,梦醒了,看见的是她的尸体。 那日将毓灵抬回去已是气若游丝,他命人送她到无为寺,无为寺的主持方丈医术高明,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等到夜半,派去的人送回消息,说是住持方丈无力回天,毓灵已逝,问君晔尸身如何处理,君晔一口血从喉间涌上来,又咽了下去,吩咐说就地火化。 不是不想看她最后一眼,而是不敢。 自己图谋的事太多,从未给过她想要的,一介弱女子持枪上阵,亡于自己枪下,没脸再去惊扰。 君晔怀着悲痛,下令猛攻东卫城。 攻下东卫城,囚禁了楚王夫妇与世子,收编了楚王大部军队,连续占领多个城市,半个大昭河山落入手中,心中悲痛却未曾减少半分,一鼓作气进攻炀城 谁知,她竟然活着。君晔怔怔站着,仰头望着她,风云突变,伴着响雷下起雨来,雨水冲刷在君晔脸上,恍若落泪。雨幕中他猛然大喊一声毓灵,撕心裂肺,嘴角有鲜血滴落下来,毓灵挣扎着要冲下来,身旁一人制止了她,冲下城楼。 城门轰然开启,君冕冲出来扶住了君晔,唤一声大哥,君晔大力甩开,君冕哽着唤一声大哥,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大声道:“大哥究竟想要怎样?皇帝的宝座对你那样重要?大哥,你险些将毓灵刺死,难道还不肯醒悟?” “醒悟什么?”君晔抹一把脸冷声说道,“我恨的是君瑞直,一个滥情不负责任糊涂窝囊的男人,仗着长相与诗画骗取了我母后的感情,却不肯娶她,与别的女人成亲生儿育女,我的母后因他而死,而你的母后,为何要帮他扛起大昭的江山?为何不让他做该做的?我恨他,顺带讨厌着你的母后,讨厌着你。” 君冕不服气道:“再讨厌我,我是被大哥欺负着捉弄着长大的,难道还不够?” “不够。”君晔咬牙道,“你身上流着他的血。” “那你呢?你不也流着他的血?”君冕朝君晔叫道。 “我也讨厌自己。“君晔看着君冕。 “君婼呢?君婼身上也流着父皇的血。“君冕又抹一把脸,这雨,怎么越来越大。 提到君婼,君晔声音柔和下来:“婼婼,谁又舍得讨厌婼婼呢?” “是啊。”君冕点头道,“我也想婼婼了,大哥当初为何促成她远嫁?” “为了让她远离血雨腥风,得到该有的幸福。”君晔说道。 “这血雨腥风,是大哥造成的。”君冕负气道。 君晔摆手:“回去告诉陈皇后,让君瑞直出来,别躲在妇人身后,我要与他决一死战。” 城楼上毓灵又换一声君晔,身子摇晃了一下,勉强站住了定定瞧着他。君晔手抚上君冕双肩:“帮大哥转告毓灵,我身子残疾,心更残疾,若她不嫌弃,待攻下炀城,我就娶她。” 君冕默然,君晔用力拍一下他肩:“知道君冕也喜欢她,可大哥不想相让。险些天人永隔,她能留住性命,是我的造化。帮大哥照顾好毓灵,照顾好你大嫂。” 君冕点点头,转身进了城门。 君晔扎营等待,等待着父皇的身影出现在城楼之上。 他自小拜大儒为师,知道为人子的孝道,少年时一直在挣扎,挣扎于孝道与对父亲的憎恨, 可他对父皇的恨一日超过一日,看着满园的阿芙蓉,想着枉死的母后。你为他甘愿去死,他呢,去了头风迷上丹药,他这样随心所欲的人,忝为皇帝。 可他囿于礼教,没承认过恨着父亲,陈皇后每每问起,他便说恨着她,她是继母,言恨名正言顺。而且,他确实讨厌着她。 今日面对君冕,面对死而复生的毓灵,他终于坦然承认。他这些年奔波天下,他暗中秘密筹谋,无非是为了让那个男人离开宝座,让他头上光环褪去,露出原形。 大昭皇帝到底也没出现在城楼之上面对儿子,他听了君冕的话,一夜沉思,次日凌晨颁下诏书,禅让皇位给陈皇后,自己则要到无为寺出家。 陈皇后闻讯前来阻拦,大昭皇帝指着她身后的公冶先生:“朕乃是受了公冶先生启发,朕登基后,朝中事务都是舜英把持,舜英做女帝定得心应手。舜英登基后,过几年臣民淡忘了朕,舜英再诈死,传位于君晔或君冕,与公冶先生远走高飞。” 陈皇后哭笑不得:“为何要如此大费周折?” 大昭皇帝言之凿凿:“如今舜英是朕的皇后,与公冶先生在一处,是给朕戴绿帽子,朕有生之年绝不允许,朕请过仙道占卜,朕今生寿命九十有九,舜英只怕熬不过朕。” 陈皇后笑道:“皇上要长命百岁,我这会儿诈死不就行了?” “不行。”大昭皇帝垂了眼眸,“秋荻青春逝去,君晔恨着朕,婼婼来信十分客套,显然对朕颇有怨言,舜英若去了,君冕也得恨上朕,朕就这三个儿女,朕不想让他们都恨我。” 陈皇后摇头:“皇上都要落发出家了,出家人四大皆空,何来的儿女?君家这江山,皇上放心吧,两个儿子都很好,谁继承了江山都会发扬光大。” 公冶先生听得直皱眉头,指指大昭皇帝:“二十多年了,些许长进没有,尚不如两位皇子。” 大昭皇帝理直气壮:“舜英太能干了,没有朕能做的。” 陈皇后一笑:“是啊,都怪我,秋荻活着的时候怪秋荻,罢了,皇上安心做和尚,就此别过。” 皇帝说声舜英等等,瞧着她道:“朕就容易吗?新婚之夜朕被下了药,与舜英有了肌肤之亲,其后几年无法面对秋荻,冷落了她。后来她服食阿芙蓉后,常常亢奋,方又做成夫妻,不久后她怀了婼婼。朕也知道,她因服食了阿芙蓉才病入膏肓,可当时好不容易又能在一起,彼此贪恋着,她不想戒断,朕也没有坚决去阻止。她去后,朕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从未再有过别的女子,朕煎熬这些年,想随她去舍不下孩子们,也舍不下舜英,舜英虽瞧不上我,我心中当舜英是姐姐的。” 陈皇后叹口气默然看着他,公冶先生愤愤道:“你一个大男人,这些年朝堂妻子儿女都不作为,反倒觉得自己可怜?” 大昭皇帝声音哽咽:“先生,我不可怜吗?我做不了皇帝,偏生投胎皇家,父皇母后就我一个儿子,我别无选择,我刻苦学了,可我学不会,是以患了头风,只是连累了舜英。其实舜英比我更适合做皇帝,可惜是女儿身。舜英不要有顾虑,放胆去做,想做几年便做几年,烦了再诈死,莫要顾忌世俗眼光。” 公冶先生颔首:“这几句还是人话。” 陈皇后眼眸湿润,公冶先生皱眉道:“又心疼了?” 大昭皇帝道:“我与舜英虽无男女之情,却有兄妹情意,她心疼我也是应当。” 公冶先生哼了一声,陈皇后来到大昭皇帝面前,瞧着他攥住了他手,哽咽道:“瑞直,这些年我也有不是,总在心里怨着你,秋荻的死,做皇帝的不作为,对儿女们的冷待,其实瑞直这些年一如少年时,依然心性纯良,当年我曾欣赏这份纯良难得,这些年事务繁多,是我忘了初心。” 大昭皇帝任由她攥着:“是我不好,夜深人静的时候,若我们喝一些酒,往一处靠一靠,就可以相互慰藉,可我们总是远远躲着彼此,生怕对不住心里的人。” 公冶先生转过身背对着他们,任由他们话别,听到此处也不回头,只说道:“你们两个若无这些不是,早做了恩爱夫妻。” 大昭皇帝反手握住陈皇后的手,交在公冶先生手里,朝他一揖:“舜英比我小,该是我的妹妹才对,今日将舜英托付给先生,告辞了。” 说完将手中诏书递在陈皇后手上,摘下皇冠脱了皇袍,施施然去了。 君晔没等来自己的父皇,等来了父皇的禅位诏书,他听着紧咬了唇,瞧着宣读诏书的公冶先生,嘴角绽出一丝笑意。 他对着陈皇后跪倒下去,言说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毓灵从城门跑了出来,伸手欲扶他起来,君晔避开她手自己站起,毓灵扑到他怀中:“君晔终于想明白了,君晔肯承认女帝,天下就能承认。” 君晔揽着她,她的容颜依旧苍白,因跑得快,胸口有血渗出,低声道:“可好些?到玉矶岛吧,我陪着你养伤可好?” 毓灵靠在他怀中点点头,君晔低头紧抿了唇,毓灵仰脸瞧着他,四目相投一切静谧,君晔突一声呛咳,口中鲜血喷溅而出,许多人涌了出来,抬着他进了城门,一场兵戈暂时化解。 世晟骑了马择高处而立,静静瞧着君晔的大军与齐王府的大军潮水一般褪去,很快退得干干净净。城楼之上陈皇后换了帝服戴了帝冠,无比的奢华,说不尽的荣耀。 世晟一笑,拨转马头打马而走,听说大昭帝后已在路途之上,再有二十多日,也该到了,很快就能见到君婼。君婼,他漫不经心的笑容里添了苦涩。 君婼看着信泪流不止,流着泪又笑了,“母后登基为帝,终可大展拳脚。”笑着又哭,“说是大哥无碍,我依然放不下心,他如何能安然接受母后登基?毓灵姐姐又一次死里逃生,如今和大哥一起在玉矶岛养伤,想来十分恩爱。可二哥呢?可怜的二哥,父皇还是做了和尚,唉……” 皇上接过信瞧了瞧,搂君婼在怀中:“行了,喜也哭,悲也哭,君婼如今可放心些了?” 君婼嗯一声靠着他:“心是放下了,只恨马跑得太慢。” 皇上笑道:”逢驿站必换马,朕已竭尽所能。” “皇上说竭尽所能,那便是天底下最快的了。“君婼笑着仰起头,瞧着皇上舔了舔唇,皇上俯首,唇齿相接…… 静谧中窗外隐隐传来嘈杂之声,君婼是爱凑热闹的性子,唤声锦绣问何事,摘星笑道:“是一位姑娘带着两个仆从,从姑苏而来,途经江陵前往湘州探望兄长,其兄乃是湘州府通判,此时城门已关闭,她想在驿馆投宿,驿丞说若是平日自然可以,今日不行。将她打发走了。” 君婼笑道,“这姑娘倒是聪明,只身带着仆从,担心寻常客栈有险,要住官办的驿馆。”说笑着一顿,“姑苏人氏?摘星听得可确切?” 摘星不敢太肯定,采月笑说声是,君婼笑道:“唤她回来,有空余的房子让她住下,我有话问她。” 摘星刚到院门外,锦绣朝她招手:“那姑娘是姑苏人氏,皇后殿下定想见她,我已做主留她在旁边院子里,与皇后殿下院子隔着禁卫所居大院,不会有险情,摘星去问问,皇后殿下可想见吗?” 摘星哎吆一声笑道:“锦绣姑姑莫不是公主肚子里的蛔虫吗?” 锦绣拍她一下:“快些去问。” 摘星笑着去了,过一会儿出来笑道:“公主有请。” 皇上在堂屋看书,君婼在东厢房坐着,锦绣领了一位姑娘缓步而来,身形纤瘦通身素净,月白的披风,只下摆绣一枝绿萼梅,飘逸雅致,头上梳了斜髻双耳留髫,发间簪一根白色珠钗,几朵细小的兰花围绕白珠,简洁大方。 来到君婼面前低头行万福礼,口称玉瑶谢过夫人。君婼笑说请坐,姑娘起身抬起头来,君婼看向她的脸,心中不由一惊。 第111章 这玉瑶姑娘面容秀美,面对君婼口称感谢,面上却带清冷之色,眼角眉梢透着孤高,解了披风静静坐了,身穿竹青交领比肩小衫,白色襦裙,腰间系着兰色宫涤。君婼命人奉了茶,不动声色打量着她,越打量越心惊。 若她戴了妙常冠,穿了僧袍,就是活脱脱一个玉瑾,从那幅画中走出的玉瑾。 听到这姑娘来自姑苏,只是想打听一下玉家,不可能会这样巧,君婼心突突得跳,眼角余光可见堂屋透出的灯光,皇上虽不好前来,也在等着自己打听到的消息。 君婼一笑放下茶盏:“姑娘叫做玉瑶,贵姓为何?” 玉瑶淡淡一笑:“玉便是小女子的姓氏,玉姓较为少见,难怪夫人不知。” 君婼点头:“确是少见。听闻姑娘来自姑苏,我对姑苏十分神往。” 玉瑶曼声吟道:“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挢多。 夜市买菱藕,春船载绮罗。遥知明月夜,相思在渔歌。” 声音如珠落玉盘,悦耳动听,虽说着官话,带着吴侬软语特有的娇柔乡音,君婼听得陶然而醉:“听姑娘一首诗,更添向往之心。” 玉瑶一笑:“歌咏姑苏的诗词众多,只有这一首得了姑苏之神韵。” 锦绣在一旁觉得这姑娘有些冒失,瞧着斯斯文文的,怎么说话如此得不知婉转。锦绣以为,皇后殿下因她来自姑苏,允她住在驿馆,她理当感激才是。 玉瑶心中却另作他想,她本就性子高傲,刚刚求助驿丞被驳了脸面,心下老大不快,她沿途住驿馆,只要报上兄长名头,从来都是笑脸相迎,此处驿丞对她言道,因有贵客入住,她便对君婼有些怨忿,瞧着年纪不大,他的夫君能有多大的官,摆这么大谱,听她们一口官话,想来是东都来的阔少,她向来瞧不上纨绔子弟,心下对君婼颇为轻慢,只是出于表面客套,方来称谢。 君婼倒不以为意,颔首道:“玉瑶姑娘言之有理。此诗若画,读诗之人如在画中游。” 玉瑶对君婼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脸上挂了几分真心的微笑:“夫人也觉得如此吗?兄长总说,此诗是送别诗,却无离愁别绪,画面虽美意境不足。” 君婼摇头:“送别诗不一定就要离愁别绪,此诗格调清新活泼,篇末喟然一叹,比之满纸离愁更动人情思,是为入木三分。” 玉瑶唇角翘起,笑问君婼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君婼笑道:“我是大昭人,夫君来自东都,嗯,乃是杜御史家的小公子。” 玉瑶肃然起敬:“杜御史一代名臣忠心辅国犯颜直谏,可谓是当代的魏征,令人敬服。说到魏征,小女子尤其喜欢他所说,傲不可长,欲不可纵,乐不可极,志不可满。居安思危,戒奢以俭。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不仅可以用来治国,还可用来育人。” 君婼笑道:“玉瑶姑娘学识渊博,堪称女才子。” 玉瑶一笑,与君婼谈古论今评述诗文,君婼含笑倾听,时而点头附和几句,玉瑶说到兴奋处脸色微微发红双眸璨然,待回过神赧然着说道:“我太造次了,不过许久没有这样畅快过,这世间知己难求,有些人,我见了抬唇都觉得累。” 君婼命锦绣上茶,笑问道:“玉瑶性情高洁,在家中可是独女?除去兄长,家中还有何人?” 玉瑶呷一口茶笑道:“父母只有我和哥哥两个,祖父去世得早,祖母健在……” 君婼心急急跳了起来,若自己所料是真,皇上的外祖母尚在世,皇上该有多高兴。玉瑶又说道:“我们家三代都是一样,兄妹二人,太姑母也健在,近两年搬来与祖母同住,每日斗嘴闹别扭,分开一时半刻就想念,两个老小孩儿。” 君婼也笑:“玉瑶的姑母呢?都说侄女肖姑,玉瑶的姑母也同玉瑶一般,是如兰似雪的才女,我猜得可对?” 玉瑶低了头:“姑母自小体弱多病,三岁时一场大病险些没了,来了一位云游僧人,开药方救了姑母一命,并对祖母说,姑母皈依佛门方可平安,否则注定短命。姑母便随一位师太皈依佛门带发修行,自出家后病果真就好了,八岁时姑母的师父要前往东都云游,祖母要接姑母回来,姑母痴迷佛法倔强不肯,到东都后常有信来,十六岁那年突然没了音讯,我父亲曾到东都寻找,姑母的师父说是暴病亡故了,给了父亲姑母的骨灰坛,父亲抱着回了姑苏,祖母大病一场,祖父哀伤之下一病不起,几月后去世了。” 君婼手有些发颤,忙放下茶盏,盯着玉瑶道:“玉瑶的姑母闺名为何?玉瑶姑母的师父法号又为何?她们师徒二人当初在东都落脚哪一处尼寺?” 玉瑶看君婼目光灼灼,迟疑了一下,君婼虎着脸喝一声:“还不快说?” 玉瑶倔强道:“此乃小女子家事,夫人为何追根究底?” 君婼有些急躁,锦绣在一旁道:“玉瑶姑娘与夫人一见如故,家事既已说了许多,还请回答夫人的问题,夫人与令姑母的师姐乃是旧识,是以心切了些。” 玉瑶看着君婼,君婼忙点了点头,玉瑶思忖片刻方说道:“姑母单名一个瑾字,姑母的师父法号净明,她们师徒二人到东都后落脚在定慧庵。” 话音刚落,君婼拔脚跑了出去,喊着皇上皇上,玉瑶听到呆愣看向锦绣,锦绣笑道:“姑娘且稍坐,姑娘一家啊,要有天大的喜事了。” 君婼跑进堂屋,夺过皇上手中的书扔在一旁,急急说道:“东厢房那位姑娘,是玉瑾的侄女,是皇上的姑舅表妹,皇上快去瞧瞧,与玉瑾生得很象。快去……” 君婼搡着皇上,皇上笑道:“不会如此得巧,君婼哄朕开心吗?” “这种事,哪有随意说出来哄人的。”君婼急道,“皇上不信,过去瞧瞧便知。” 皇上看着君婼,脸上现出紧张:“君婼,果真吗?” 君婼重重点头:“果真果真,快去瞧瞧。” 皇上更加紧张,正了正玉冠,掸一下衣袍看向君婼:“可好吗?” 君婼笑说挺好的,又来推他,皇上说声等等:“君婼,还是换件衣裳。” 君婼笑道:“蓝色?绛红?黑色?月白?” “月白吧。”皇上伸开双臂,“要不要沐浴?” “行了。”君婼拍他一下,“又不是相亲。” 皇上总算挪动了脚步,来到东厢房门外又顿住:“君婼,今日仓促,还是改日。” 君婼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道:“皇上的表妹叫做玉瑶,玉瑶的祖母还健在,已经是七十岁高龄。玉瑶说了,老小孩一般。皇上不想问问她老人家的情况?” 皇上不置信看着君婼,一把攥住君婼的手,手微微有些发颤:“君婼是说,朕的外祖母,还健在?” 君婼嗯了一声,皇上迈开步子走了进去,君婼静静陪在身旁。 玉瑶瞧见人影忙忙站起叩拜下去:“民女玉瑶叩见皇上万岁,皇后殿下千岁,民女有眼不识泰山,想起刚刚口无遮掩,十分惭愧。” 皇上瞧着她,微微弯一下身,声音罕见得温和,并带了丝笑意:“玉瑶请起。” 玉瑶忙说不敢,锦绣扶起她来,皇上已居中坐了,指指右侧道:“玉瑶请坐。” 君婼坐在左侧,笑看着路途偶遇的表兄妹二人,莫非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吗? 皇上轻咳一声,看着玉瑶道:“朕就直说了,玉瑾是朕的亲生母亲,玉瑶乃是朕的表妹。” 玉瑶抬起头,眼前的男子玉冠月白衣,身材高瘦玉面修颜,举手投足间尽显尊贵,虽温和笑看着她,周身有一种疏离的气息,让人觉得难以靠近,也不敢靠近。 玉瑶怔怔瞧着皇上,红霞飞了满脸,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男子,都说须眉浊物,他却是雅如兰皓如月,周身气息清新,不时有淡淡的清香来袭,令她心潮澎湃,锦绣一声轻咳,她方回过神,思忖着摇头:“姑母已死,一切没有凭据,民女不能随意认亲。” 皇上点点头,目光十分赞赏,没有因朕的身份忙着攀亲,可见是高洁之人,玉瑶想的是,是不是真的皇上尚未可知,怎能冒然认亲? 君婼吩咐锦绣将皇上随身带着的画拿来,又拿来那卷梵文的经书,画作展开,玉瑶眼泪滴了下来:“是父亲为姑母所作画像。不过……” 君婼将两卷梵文的经书递给她,一卷净明师太的,一卷玉瑾的,瞧着她笑问:“玉瑶可识得梵文?” 玉瑶点头,“认得一些。”接过去翻开来,眼泪簌簌而落,悲叹道,“姑母的命运好生凄惨,这样的受辱,尚不如小时候干干净净去了。” 君婼摇头,皇上看着那幅画,又看向泪珠盈睫的玉瑶,仿佛是母亲从画中走出,坐在他身旁,举手投足牵动圣心。 玉瑶哭泣着,抬眸望向皇上,皇上的目光温柔而沉痛,似乎带着爱怜,低头避开皇上的目光,不禁再次满面通红。 第113章 皇上待玉瑶平静些,仔细问她家中景况,玉瑶笑说:“在姑苏算得上殷实人家,父亲是远近闻名的画师,兄长在湘州为官,已娶妻生子。” 皇上特意问起玉瑶兄长姓名,玉瑶笑说:“叫做玉和。” 皇上点头:“和,谐也。好名字。官声可好吗?” 玉瑶点头:“中进士八年,今时官至通判。” 皇上笑道:“八年至通判,升迁得很快,湘州知府是个知人善任的倔老头,看来表兄官声很好。” 玉瑶就笑,笑着提起祖母,说是今年刚好七十大寿,寿诞日九月初九,家中已经在做准备,她此去湘州,一来探望兄长,二来接了嫂子侄子侄女同回姑苏。又说老夫人孩子一般的性情,牙只剩了几颗,偏爱吃甜的黏牙的,儿子儿媳与仆妇们看得紧,就半夜起来偷吃,偷吃过又闹牙疼,儿子儿媳埋怨几句,就捂着腮帮大骂恶子不孝,吃药又怕苦,汤药不成搓药丸,搓成药丸喝一壶水药丸未吃一口,只得切成米粒大的小块,方囫囵咽下去,因喝水多,肚子又涨,捂着肚子骂人,过几日消停了,没几日又偷吃,周而复始。 皇上抿着唇笑,回头对君婼道:“似乎还不如安平自律。” 君婼也笑:“听起来活脱脱一个老顽童。” “总是老顽童倒可爱了,有时候蛮不讲理,简直气死人了。家中大小事都是母亲辛苦操持,祖母却说自己才是掌家的,仆妇们有些事务不与她说,她就会生气,说母亲目无尊长,企图将她架空。与她说了吧,她就由着性子胡乱指派,烂摊子都是母亲收拾,不依着她的指派呢,她就耍威风,要将在家里服侍几十年的仆妇辞退,母亲有时候急得直掉眼泪。这还不是最可气的,最可气的是,总相信一些游方道士和假姑子,被骗了许多次,给银子不说留着住宿,还胡乱服药,并借着父亲名头荐到县衙里去,好在县太爷宽和,说老人家嘛,孩子性情,顺着方为孝道。祖母还乱点鸳鸯,瞧见端正些的公子,就拉着人家说,我家有个孙女……” 玉瑶说着话顿住,噘一下嘴,皇上摇着头笑。玉瑶接着说道:“就前几日,在后门晒太阳,有一位公子路过,祖母一把拉住犯了糊涂,说我有个女儿,与公子十分般配,公子与她结亲可好?那公子挣不开,祖母就说,只是我女儿亡故了,需结阴亲,公子什么时候死啊,公子气得鼻子都歪了,仆妇们忙说祖母有些老糊涂,让公子别一般见识,公子刚和缓些,祖母大骂仆妇,我怎么糊涂了,我明白着呢,这里是姑苏玉家,我是玉家老太太,今年七十,九月初九的寿辰。公子手指险些指到祖母鼻子上,老太太你既不糊涂,盼着我死了,和你女儿结阴亲?祖母也将手指到公子鼻子上,那是抬举你,这些年了,路过的我一个没瞧上。公子气得不轻,又不敢对一个老人家动手,祖母笑道,你想打我?小子,谅你也不敢。那位公子原是归乡祭祖的一位尚书之子,父亲听说后,当场作画致歉,才算了事。” 皇上难得笑出声来,握手捂了唇看着玉瑶:“外祖母十分有趣。” 玉瑶蹙着眉:“尤其是太姑母也在的时候,两个人一会儿还说说笑笑回忆过往,眨眼就会闹起来,不是抢吃的,就是打牌输得急了,互相指责对方耍赖,有一次打了起来,身手异常敏捷,仆妇们都拦不住,我赶到的时候,两个老太太扔了拐杖,互相掐着脖子,嘴里还叼着骨牌,那情形……” 皇上笑得更大声,玉瑶也掩唇轻笑:“虽然常闹得鸡飞狗跳,也总闯祸,可我们都喜爱祖母,一时一刻不见,就想念得紧,我一直住在祖母屋外暖阁中,方便照顾祖母。人常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们家将表姑母也接来同住,是两个宝呢。” 皇上十分开怀,笑道:“观玉瑶言行,可知玉府家教。玉府日后,定要门楣光大的。” 皇上乃是金口玉言,这是要抬举玉家的意思?玉瑶心中一跳,美眸流盼,看向皇上,唤一声皇帝哥哥笑问道:“皇帝哥哥与皇后殿下可是微服私访吗?可会到姑苏去?” 君婼看皇上高兴,生怕皇上脱口说出去向,招来祸端,笑说道:“皇上与我只是出来随意瞧瞧,过些日子定到姑苏去,应该能赶上外祖母寿辰。” 玉瑶喜出望外:“玉瑶这就给父亲去信,府中收拾了,静候贵客大驾光临。” 君婼摇头:“玉瑶,此次见到皇上之事,勿要对任何人说提起。” 玉瑶有些失望,不对任何人提起,万一帝后不至,岂不是后会无期了吗? 皇上笑道:“九月初九,朕一定到访姑苏玉府。” 玉瑶笑颜微绽,若含苞初放的花:“皇帝哥哥金口玉言,玉瑶信皇帝哥哥的。” 说着站起身:“今日叨扰过久,实在无礼,玉瑶告退了。” 皇上忙唤声玉瑶等等,关切问道:“跟着的都有些什么人?” 玉瑶笑道:“一个婆子一个丫鬟,另有一名车夫。” 皇上摇头:“玉瑶一个姑娘家,万一路遇歹人。这样,朕派一队禁卫护送玉瑶至湘州。” 玉瑶说声可是,皇上摆手:“就这么定了,去吧。” 玉瑶莲步姗姗而去,帝后亲送至院门外,玉瑶一再说不敢,君婼笑道:“抛开繁文缛节,玉瑶与皇上是姑表兄妹,何必客套见外。” 皇上眼看着玉瑶进了锦绣住的院子,又站了一会儿,握着君婼的手感慨低语:“与母亲太象了,朕一眼瞧见她,想哭,又有些想笑。到这会儿,心境依然复杂。” 君婼笑道:“皇上有福气,登基后找到的亲人越来越多,两位长公主,娇花一般的妹妹,然后是舅父表兄表妹,还有可爱的外祖母。” 提到外祖母皇上就笑:“真想去瞧瞧她老人家。” 君婼笑道:“要不我们绕道而行,先去一趟姑苏?” 皇上摇头:“不必,大昭的局势,依然不稳。” 君婼说声可是:“皇上,外祖母年事已高,若天不假年……” 皇上抚着她头发:“君婼放心,朕不会那么惨,母亲没见过,总能见一见外祖母。” 君婼靠向他怀中:“是啊,大昭从未有过女帝,母后会受到许多挑战甚至威胁,楚王府覆灭,齐王府却岿然不动,依然是心腹大患,还有大哥,依他的性情,怎肯轻易罢休。” 皇上笑道:“事关大昭,君婼懂了朝堂政治。不过君婼要相信朕,勿要忧心,一切按计划行事,依然是最快的行程,不会有丝毫耽搁。” 君婼抱住他手臂:“是以呢,皇上如今夜里消停,就为了白日里加紧赶路?” “不错。”皇上笑道,“若君婼不足了,马车里补偿。” 君婼嗔视着他:“每次都说成是我,其实是皇上,兽性未除。” 皇上就笑,说笑着携手进了屋中,皇上自去沐浴,君婼坐在窗下看书,锦绣走了进来,蹙眉道:“皇后殿下,那位玉瑶姑娘可不简单。” 君婼挑了眉,,锦绣道:“每看皇上一眼就脸红,见到皇上变了一个人似的,之前与皇后殿下谈古论今,俨然是女才子模样,自见了皇上,就娇羞上了,知道皇上对外祖母好奇,就专说老太太的事,言语诙谐有趣。皇上见了她也不一样,笑声不断,以前皇上对陌生女子,眼皮都不会抬,今日却一直笑看着她,而且目光温柔多情……” 君婼笑道:“皇上透过玉瑶瞧见了自己的生母,自然不一样,锦绣想多了。” “奴婢没有多想,就算皇上无意,只怕玉瑶姑娘有心。还有这玉家老太太所作所为,皇上与皇后殿下觉得可爱,说她老顽童,奴婢听来,就是一个随心所欲不讲道理的老太太。若她仗着这份亲情,胡搅蛮缠让皇上纳玉瑶姑娘入后宫,皇上说不定会心软。古往今来,姑表兄妹亲上加亲的,可是多如牛毛。”锦绣头头是道。 君婼摇头:“皇上答应过我……” “此一时彼一时。”锦绣道,“那时候皇上没有皇后殿下便睡不着,见了旁的女子十分冷淡。如今呢,会和采月摘星说笑,偶尔也风趣,皇上变了,皇后殿下千万当心。” 看君婼依然不以为意,锦绣急道:“奴婢过些日子就要离去,是以想什么说什么,皇后殿下美丽聪慧,可没有经历过宫廷内你死我活的争斗,许多时候依然难免妇人之仁,皇后殿下再相信皇上,皇上一颗心十之八/九在朝堂上,不会放在后宫,日后宫中依然会麻烦不断,皇后殿下一定要当心。” 君婼忙说我知道了。锦绣依然不放心:“就说密王世子之事,奴婢知道皇后殿下喜爱那孩子,不忍心,可是密王妃自己不安分,非要作死,那孩子再好,有那样的母亲,留下来只会养虎为患。皇后殿下也要想着皇上的安危,皇上坐着至高无上的位置,那个位置多少人虎视眈眈,皇后殿下要未雨绸缪,想得再远一些,看得再高一些。” 君婼瞧着锦绣,眸中闪现泪光:“锦绣啊锦绣,你这样的女诸葛,为何偏偏要走?你可知道我有多舍不得。” 锦绣看君婼伤感,反笑着安慰她,“从大昭回来再去泸州,还有几十天光景,奴婢侍奉皇后殿下的时日还长着呢。”安慰着又正色道,“皇后殿下,警惕警惕再警惕,一定要做到。” 君婼怏怏叹气:“听起来很累,为何是我警惕再警惕,就不能让皇上警惕再警惕?” 锦绣一愣,笑道:“也是啊。” 君婼又摇头“与其相互警惕,不如相互信任。” 锦绣急道:“白说了,防人之心不可无,不是防着皇上,而是防着那些觊觎皇上的人。” 第115章 皇上进来打断二人交谈,锦绣一福身:“奴婢这就伺候皇后殿下沐浴。” 沐浴后回来,皇上捧一本书等着,皇上夜里兴致高,若猛虎下山,君婼连连告饶:“明日还要行路呢,阿麟收敛些。” 皇上不肯,唇堵着她唇:“明日车上补觉就是。” 第二日一早,玉瑶过来告辞,皇上神清气爽在院子中舞剑,瞧见她收了剑势,笑唤一声玉瑶。今日与昨夜里又不同,一声黑色劲装短打,腰身精壮修长,黑色缎带束了发,金色抹额映着琉璃般的眼眸,瞧过去,不觉目眩神迷。 猛掐着掌心收了神思,福身道:“玉瑶拜见皇帝哥哥。” 皇上拿巾帕拭着剑,手指过处剑身嗡鸣,玉瑶往后躲了躲笑道:“刀剑无眼,皇帝哥哥小心些。” 皇上笑道:“强身健体而已,玉瑶可要一试?” 说着话递了过来,玉瑶伸手一接,手碰上皇上的手,皇上的手很大,几乎是她手的两倍,手指白皙修长有力,玉瑶心跳如鼓,哐当一声,剑掉落在地。 屋内有人说一声吵死了,君婼打开门摇晃着来在门外,发髻松散,几绺乌发垂在腮边,两颊酡红惺忪着眼,衣襟半敞,露着半截锁骨,雪肌上红痕斑斑,噘着嘴唤声皇上嗔怪道:“舞剑就舞剑嘛,还总有动静声响,人家还没睡够呢。” 玉瑶愣愣瞧着她,皇后也与昨夜不同,昨夜明艳端方,今晨却妩媚入骨,懒散着撒娇,从头到脚风姿楚楚动人,淋漓撞了满眼,姑苏美人多矣,比之皇后,只能委入尘泥,看过的书画很多,却不及皇后生动活泼。 皇上拿起剑架上披风,过去裹了君婼笑道:“这样就跑出来,可是发癔症吗?” 语气中满是温和关切,君婼靠着他耍赖:“就是发癔症,睡得正香呢,听到哐当一声,就出来瞧瞧。多少时辰了?该出发了吧。” 皇上笑道:“再让君婼睡一刻钟。” 扶了她肩送回屋中,君婼靠着他嘟囔:“都是你,夜里放纵不知收敛,我都累死了。” 皇上笑道:“受累的明明是朕,喊累的为何总是君婼?” 语声渐低,夹着低笑从屋中传出,玉瑶默然站着,皇帝哥哥似乎忘了她的存在。倔强咬一下唇,坐在院中石凳上安静等候。锦绣隔窗瞧见,忙出来斟了茶,垂手作陪。 许久门又开了,君婼装扮齐整而出,皇上笑着跟在身后,君婼瞧见玉瑶忙道:“玉瑶来了?可等了许久?” 玉瑶起身说是,眼角余光看着皇上,皇上只笑看着君婼,玉瑶唤一声皇帝哥哥:“皇帝哥哥练剑那会儿,玉瑶就来了。” 皇上从君婼身上移开目光,瞧一眼玉瑶笑了:“正是,和玉瑶说着话,君婼出来捣乱,朕便忘了。” 玉瑶又咬了唇,君婼笑道:“玉瑶,一起用早膳吧。” 玉瑶忙说不了,笑道:“早起用过了,玉瑶是来辞行的。” 君婼看向皇上,皇上笑道:“趁着天凉早些出发也好,有了禁卫护送,一切无虞,玉瑶去吧。” 玉瑶一福身告退,锦绣忙忙送了出来,玉瑶沉默着,突出声问道:“姑姑,我是不是该留下一起用膳?这样推辞,是不是太为不敬?” 锦绣笑道:“皇后殿下不是拘礼之人,用过了就是用过了,玉瑶姑娘不用多想,再说了,帝后用膳繁复讲究,只怕姑娘拘束。” “是啊。”玉瑶点头,“我没见识过大场面,生怕失礼。” 锦绣一笑没再说话,玉瑶又问:“皇帝哥哥宫中,妃嫔可多吗?” “就皇后殿下一人,皇上与皇后殿下十分恩爱,皇上曾对着祖宗牌位指天发誓,此生不纳妃嫔,只要皇后殿下一人。”锦绣笑着观察玉瑶神色。 玉瑶脸色一怔:“倒是闻所未闻。” “可不。”锦绣含笑道,“即便如此,依然有许多女子想方设法要进宫来,离开东都前就有一位侯府贵女,号称东都第一美人,仗着美貌进宫纠缠,皇上一怒之下查办了她们家,被流放岭南了。到岭南的路上有沼泽之地,只怕走不过去,美人便香消玉殒了。唉,其实依她的家世与容貌,找一位世家公子,一辈子荣华富贵,多好。偏偏想不开,其实这宫中啊,我见得多了,皇后殿下那是正妻,妃啊嫔啊听着风光,说到底就是妾室,妾是什么,半主半奴,有什么好,唉……” 锦绣半真半假一番话,玉瑶怔忪半晌说道:“听来这些想进后宫的,都是贪慕皇上的宝座,可有人真心爱着皇上吗?我听说,皇后殿下是大昭来的联姻公主。” 言外之意,皇后殿下可会真心爱着皇上吗?想起她晨起时衣衫不整的模样,分明是勾引居多,能有多少真心呢? 锦绣笑道:“皇上明察秋毫,谁是真心谁是假意,自然瞧得清楚。我在皇后殿下身边伺候,亲眼瞧着皇上与皇后殿下如何恩爱,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坐也相思,两人在一处都相思着对方,羡煞神仙啊。” 玉瑶再未说话,抬脚进了院中,她的婢女迎上来笑道:“姑娘还未用早膳,赶快用些吧。” 玉瑶有些尴尬,转身看一眼锦绣,锦绣已摇摇而走,应该是没听到。 锦绣转过墙角捂嘴偷笑,这姑娘许是怕与帝后一起用膳,不懂规矩露了怯,便推说用过了,心思可真够细的,又想起她问的那些话,哼,趁着你的奢望未破土,给你掐了芽,皇上是皇后殿下一个人的,你就别肖想了。 出发时逮个空笑问君婼:“皇后殿下早上可是有意的吗?” 君婼愣了愣,锦绣搭了两手:“竟是无意的?” 君婼说是啊:“剑掉落在地惊醒了我,我就出去埋怨皇上,根本没看到玉瑶。” 锦绣一声叹息:“无意之举,也让皇上忘了她的存在,足见皇后殿下魅力。日后若多留心,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野花,瞬间就得灰飞烟灭。” 君婼笑起来:“玉瑶也是野花吗?” 锦绣笃定道:“当然是,皇后殿下,那姑娘跟奴婢打听皇上后宫有多少嫔妃,并忧心都是冲着皇帝宝座去的,没人真心爱着皇上。” 君婼摇头:“虽有些才气,清高不庸俗,若想跟我抢皇上,我尚不会将她放在眼里。” 锦绣忙道:“架不住皇上疼她啊,皇上若把对生母的亏欠都弥补在她身上,谁也料不到会出些什么事。” 君婼笑说知道了,锦绣一回头,皇上正瞧着她,锦绣慌忙要避开,皇上唤一声锦绣:“昨夜里你就缠着皇后,这会儿又缠着皇后,可是思念铭恩吗?” 锦绣闹个大红脸,咬一下唇说道:“是啊,奴婢思念铭恩无处可诉,采月摘星太小,不懂,只能对皇后殿下说说。” “皇后本就劳心,不可多扰。依朕看,锦绣寻到巩义去,找到铭恩的母亲,拜了堂,铭恩不得不从。”皇上说着话,唇角微翘,含了一丝笑意。 锦绣求救看向君婼,君婼忙道:“皇上不懂这些男男女女的事,勿要胡乱出主意。” “朕如今懂了一些。”皇上不服气,“君婼说说,朕出的这些主意不好吗?” “不好。”君婼笑着挽住皇上手臂,“上马车吧,免得耽搁了出发时辰。” 上了马车,君婼笑看着皇上:“皇上可喜爱玉瑶吗?” “喜爱。”提起玉瑶,皇上笑了起来。 “有多喜爱?”君婼问道。 “她想要的,朕能给的,都给她。”皇上抿抿唇。 君婼扑闪着眼:“姑娘家嘛,最想的,定是能嫁一位好相公,朝中青年才俊多矣,皇上觉得谁人勘配?” 皇上思忖着摇头:“确实都不错,可是要配玉瑶,总觉得都差了一些。” 君婼转着眼眸:“我二哥如今孤单,给我二哥如何?虽然有些抬举她。” 皇上断然说不行:“玉瑶是玲珑心窍,君冕太过直愣,非良配。” 君婼哼了一声:“谁都配不上,皇上纳她入宫,岂不是很好?” 皇上摸摸她头发:“昨夜里没睡好,君婼糊涂了,补觉吧。” 君婼仰倒下去,枕着皇上的腿,听着车辚声闭眸假寐,默然想着心思,皇上再喜爱她,她人在姑苏,从大昭返回的时候,过去一趟,老太太寿诞一过,就动身回东都去,日后很少见面,自己又何必防着她?放下心渐渐睡了过去。 行至正午,来至一座山下,树木葱茏,山腰白云缭绕,山脚下一条大河奔流不息,君婼掀开小帘说声好景致,锦绣一眼瞧见路边一座茶棚,笑道:“正好打尖喝茶。” 皇上说声可,百里命令队伍停下,帝后坐下喝茶,数人站着伺候,百里带着人在四周巡逻,君婼笑着与茶棚的掌柜大娘闲谈,得知此山叫做五岭山,河叫做玉带河。君婼笑问生意可好,大娘说还好,此处是官道,来往行人众多,另外山间有一尼寺,香火鼎盛,香客们下山后都爱喝一碗茶歇歇脚。 说着话,就听有女子喊救命,循着喊声望过去,就见横跨玉带河的石桥上跑来一位青年师姑,惊慌喊着救命,一边回头一边拼命奔跑而来,人未到桥头,桥尾追来一位锦衣公子,不紧不慢走着笑道:“小师太,别躲嘛,躲是躲不过的,本公子瞧上了你,你便还俗做本公子的如夫人,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师姑冲下桥头,朝禁卫奔跑而来,两名禁卫伸臂一挡,师姑央求道:“军爷救命。” 百里看向皇上,皇上没看到没听到一般,百里冲两名禁卫挥了挥手,君婼瞧着皇上紧攥着茶碗的手,吩咐一声等等。 百里忙命禁卫护着那位师姑,锦衣公子追了过来,手中折扇轻摇,笑对百里说道:“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家父乃是荆楚都监,敢问将军来自何方去往何处?可是路过咱们江陵?” 百里轻笑一声,没说话,锦衣公子有些不悦,君婼便问掌柜大娘:“这位果真是都监公子吗?为何这等行径?” 大娘小心看那位公子一眼,低声道:“是,翟都监家的独子,整个江陵府无人不识,从小就是混世魔王,到处带着家丁欺负人,长大后欺男霸女不说,还有个怪癖,喜爱光头女子,尤其爱欺负山上那些出家人,好几个年轻师太被他强带回府中,都是有去无回。听说有忍辱留着的,也有含冤自尽的,造孽啊。可是都监大人掌管着荆楚二十万大军,在江陵无人敢惹,都是敢怒不敢言。小郎君与小娘子瞧着来头不小,可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别管,尽快走吧。” 君婼看向皇上,皇上面无表情,推开面前茶碗,起身朝翟公子走了过去。 第117章 皇上来到百里面前,伸手抽出他腰间御赐的金错刀,寒光闪过,君婼一声惊呼,翟公子已身首异处,脑袋咕噜噜滚落师姑脚下,两眼圆睁,犹带着不置信的错愕。 翟公子的家丁瞧着皇上身后凶神恶煞的禁卫,转身就跑,百里喝一声等等。指着翟公子的尸身:“带回去,告诉翟修成,杀人者乃是东都赫连百里,我路见不平斩了贼人,他要报仇,尽管前来找我。” 那些人连连称是,仓皇抱头奔逃而去。皇上将金错刀还给百里,转身朝君婼走了过来。 君婼愣愣看着他,脸上衣袍上溅了无数血点,绷着脸紧抿着唇,犹如地狱来的玉面修罗。 君婼知道他因师姑受了欺辱,想到自己的母亲,是而下了杀手。压下心中不适迎了过去,起身为他擦着脸,手颤颤得发抖,低声说道:“让百里处置就是,皇上何必跟这样的人一般见识。” 皇上握住她的手:“君婼在发抖?可是怕了?” 君婼低了头:“我没有出息,瞧见血就头晕目眩。” 皇上脱下外袍扔在一旁,拿过君婼手中帕子擦干净脸,说一声动身,携君婼上了马车。在马车中离君婼远远的,举起袖子嗅一下皱了眉头:“依然有血腥味儿。” 君婼吩咐一声,皇上在马车中净了手洗了脸,又换了衣衫,君婼靠着他:“皇上,那人的父亲是此地都监,掌管着二十万大军,百里带来的禁卫不过一千,若他追上来为独子寻仇,我们不是他的对手。” 皇上一笑:“他一个人调动不了二十万大军,百里已告知身份,他还敢追,定是有反心。就地诛灭就是。” 君婼摇摇皇上手臂:“不能调动二十万大军,几千几万总可以,到时候就算他有反心,我们只怕也不能奈何他。” 皇上抿了唇,默然半晌道:“朕瞧见他欺辱那位师姑,想起了母亲曾受过的欺凌,便忍不住。君婼,朕莽撞了。” 君婼握住他手:“我知道,那样的人渣死有余辜。” 皇上摇头:“若翟修成率兵来追,我们确实不是对手。” 沉吟着唤一声百里吩咐道:“命令队伍,进入战时戒备。” 百里说一声是,重新调动人马,并下令急行军,连夜行路,五日后出了荆楚,进入蜀地。探马来报身后几十里不见翟修成的队伍,百里略略松一口气,命队伍慢行。 几夜没有投宿,一直在马车上颠簸,君婼脸色有些苍白,随行的太医诊过脉,说是劳累所致。皇上忙命找到最近的驿馆歇息,进了驿馆连下几道圣旨,命巴蜀都监在巴蜀与荆楚边境增兵,并命吏部会同兵部撤了翟修成流放粤地,另选拔官员任荆楚都监。 处理过政务过来瞧君婼,刚沐浴后,正恹恹躺在床上,手抚上她额头:“朕害君婼受累了。” 君婼摇头:“连夜赶路于我尚是首次,倒也新鲜,怪我不中用,马车里宽敞,不也一样能睡?” 皇上抚着她头发:“你啊,任何事都觉得新鲜。下次朕再鲁莽,君婼要拦着。” 君婼朝他挨近了些,枕在他胸前:“这都受不了,以后怎么随皇上行军打仗?我以后也要学骑马,日后再有这样的险情,便可弃车而行,那样逃得快些。” 皇上笑起来,搂她在怀中:“君婼娇贵,跟着朕狼狈奔逃,委屈你了。” 君婼靠着他笑:“人都说,受得了大委屈,方享得了大富贵。” 皇上又笑:“你啊,这样的达观,定会有享不完的富贵。因连夜赶路,再有五日左右,便可到大昭边境。可高兴吗?” 君婼一个翻身目光灼灼,扳着皇上手指头数着:“五日?因连夜赶路,这样快就能到,因祸得福了。” 说这话一口亲在皇上脸上:“阿麟爱洁净,我不愿意阿麟手上沾了献血。” 皇上瞧着她:“君婼觉得朕残忍吗?兆瑞的事,这位翟公子的事,以前,朕明里暗里也杀过不少人,朕似乎,没有将人命太当回事。” 君婼看着他:“是啊,皇上似乎,也不将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否则也不会以身犯险。” 皇上抿一下唇:“朕为了君婼……” “不。”君婼竖起手指掩了他唇,“何时皇上能看重自己的性命,自然也会更看重君婼的性命,以后,还有我们的儿女,另外,我们这些忠心耿耿的属下。” 皇上若有所思,郑重嗯了一声:“朕会学着。” 君婼说我信,唇舌纠缠上来,皇上笑着躲避:“还病着,好生歇息,待君婼好些,我们再接着赶路。” 君婼说不,嘟囔道:“在马车中几日没有沐浴,这会儿身上清爽了,就想了。其实我们一路沿着玉带河行走,每个夜里,瞧着清粼粼的河水,我都想跳进去,皇上偏不许。” 皇上笑道:“便算是星月,也不许窥得君婼美丽。” 君婼纠缠着笑:“沐了星月之光,才会更美。” 皇上眼眸中光彩熠熠:“既如此,待君婼病好了,我们便共浴星月之光,如何?” 君婼嗯一声,低语道:“这会儿……” 皇上也嗯一声:“不喊累,便睡不着吗?” 君婼唔一声,渐渐没了声息,静谧中又慢慢响起轻吟低唤…… 第二日一早,帝后神采奕奕上路,车行三日,来到巴蜀与大招接壤的青峰山,青峰山绵延百里山势险峻,两峰之间一条天然山谷可供通行,因山谷形似葫芦,名曰葫芦谷。 百里吩咐快速通过,一行人进了谷口,百里骑在马上警惕看向山峰,杳无人迹,只有炎夏中焦躁的蝉鸣,声声响在耳边。 皇上唤一声百里,指向山谷空地,山间无风,山崖间投下的树影却轻微晃动,百里沉着对皇上说道:“他们要等到我们进入深谷,才会前后包抄进攻,此时退出去,尚来得及。” 皇上摇头:“此处谷口狭窄,好进难出,一旦队伍撤退,他们就会看出动静,届时难免伤亡。” 百里眉头微皱,皇上做个手势:“传令下去,迅速向东边山壁靠近,东边山壁有凸出的巨石,可防可攻。” 百里大声喊道:“烈日炎炎,队伍靠东行进,躲避骄阳,正午前迅速通过。” 蜿蜒行进中的队伍靠向东侧,突然停了下来,借着马匹掩护群迅速躲入巨石,此处巨石林立,人群在巨石中,前有屏障后有遮挡,百里松一口气看向皇上,皇上正笑看着皇后:“又觉得新鲜了?” 皇后看着对面山崖间,白着脸揪住皇上衣袖,眨眼间箭矢如雨而来,马儿狂乱奔逃,山谷中尘烟飞扬,皇上护着皇后,瞧着箭雨渐弱,冷哼一声:“翟修成竟不肯善罢甘休,百里,该我们的弓箭手伺候了。” 无数黑巾蒙面之人从对面山间冒出,冲下山坡,霎时间喊杀声震天,百里手臂一挥,箭雨如蝗而至,敌人攻势暂缓,随着一声号角,又冲杀而来,头顶山坡上也响起喊杀声,竟成两面夹攻之势。 皇上看一眼百里:“声东击西。” 百里说一声是,旗手号手跃上大石,旌旗招展号角声声,似要向东面山峰发起冲击,大石下的将士却背道而驰,在箭雨保护下,冲出大石往西杀来。 因有两次箭阵冲击,西面敌军伤亡惨重士气低迷,听到对方号令向东,刚松一口气,对方已冲杀到眼前,虎狼之师势如破竹,很快攻克敌军,往山谷西边而来,东边敌军身形已露,又是一阵箭雨。 皇上带着君婼隐身在大石后,护她在怀中说莫怕,君婼摇头:“皇上用兵如神,我不怕。” 喊杀声渐弱,山谷中尸横遍野,百里禀报道:“敌方几全军覆灭,我方几无伤亡。” 皇上点头:“伤亡的将士派专人妥善安置,至于敌方残部,放火烧山。” 火烧起来,刚至山腰,浓烟中陆续有人举着双手出来,皇上踏上大石,朗声问道:“谁是首领?若主动招认,可既往不咎。” 君婼伸手要拉皇上,被锦绣紧紧拖住,就听皇上又道:“我乃是殷朝天圣皇帝元麟佑,尔等受翟修成指使刺杀朕,朕一一查明,定诛尔等九族,若供出首领,可加官进爵。” 一位男子大声喊道:“末将赵思明,末将并不知皇上身份,只是奉命前来狙杀大昭贼人。” 君婼咬了唇,那位男子已被绑至皇上面前,皇上命他一一辨认死尸和俘虏,确认无一人漏网,又问过翟修成可另派人手,赵思明说道:“如今边境查得严,我等扮作客商,每拨三五个方来到此地,并无别的队伍。” 皇上嗯了一声,说声押下去,队伍快速休整继续前行。 顺利出了葫芦谷,看到两国界碑,君婼吁一口气,队伍踏入大昭地界。 眼看要出青峰山,百里突喊一声停下,皇上与君婼向外看去,就见一位中年男子散发赤足身着殓衣,一手持刀一手高举火把,大声喊道:““元麟佑,你杀了老夫唯一的爱子,老夫岂能与你罢休,老夫在此恭候多时了,今日,老夫与你同归于尽,为爱子报仇雪恨。” 说着话一指身旁几块巨石:“这些假石头中藏了什么,你们想不想瞧瞧?” 说着话手中刀用力一刺,有火药包滚落出来,眨眼间堆成一座小山,翟修成得意狂笑:“元麟佑,这些火药足以炸毁半座青峰山,你插翅难逃。” 第119章 弓箭手警惕待命,百里悄无声息向翟修成靠去,翟修成哈哈一笑指向山间:“老夫手下死士正在待命,人不多,但抱定必死决心,只要老夫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将自己点燃,他们就藏身在那些大石中。那些大石,都是纸上刷了石头粉浆,赫连百里,你再靠近一步,元麟佑马车旁的大石就会炸响。” 百里停下脚步,皇上从马车中走出,站在车辕上,居高临下看着翟修成:“这样多的炸药,可见你蓄谋已久,反心昭然若揭。” “元麟佑。”翟修成指着皇上,“先帝残暴,用着老夫又防着老夫,老夫看上了这青峰山,本想炸空了留条后路,你登基了,虽严苛却讲道理,老夫便一心事主,可你竟杀了老夫爱子,他是老夫唯一的指望,打狗还得看主人,你……竖子,老夫不杀你,死不瞑目。” 皇上昂然道:“要炸便炸……” 君婼站出来扯扯他衣袖,低声道:“他不动手,分明是要话要说,皇上便与他周旋,再等待时机。” 皇上认真摇头:“朕不会,也不想。” 君婼轻咳一声,温和说道:“翟都监,既是爱子,就该教养为国之栋梁,为何纵容他欺男霸女,还扰乱出家人清净,好几位年青师姑因他而亡,他手上沾着数条人命。” 翟修成捶胸顿足:“他小时候身子弱,祖母与母亲溺爱,老夫也有许多不得已。他长大后爱胡闹,每一次老夫都为他善后,那几位师姑在别院锦衣玉食养着,是她们自己寻了短见,并非我儿戕害。” 君婼心想,听他如此说来,在后院做不了主,笑一笑说道:“翟都监确实不得已,否则也该三妻四妾儿女成群,不会只得一子。” 翟修成愣了愣,他确实惧内,是以没有姬妾,妻子身子弱,他只得独子一人。 君婼指向他:“逼死人命便不是戕害吗?翟修成,你的儿子死有余辜,皇上为防你报复,应该灭你九族,可皇上顾念你任上有功,只按着你的罪名秉公而断,流亡粤地,我看你年纪不过四旬,若多纳姬妾,就会再有子嗣,又何必拼了性命鱼死网破?” 翟修成红了眼眸:“我的儿子被皇上杀了,我的妻子伤心而死,人皆言我惧内,我爱我的妻子,不愿意让她有丝毫委屈,她死了,我也不要苟活。” 君婼一时语塞,鼻子一酸看向皇上,皇上握住她手,大声道:“翟修成,朕敬你痴情,不过你养出那样的儿子,实在是没用,你要炸便炸。” 就听大石中有人闷声道:“且慢。” 哗啦一声,大石被刺破,钻出一位黑巾蒙面的男子,抱住双臂嬉笑着对翟修成道:“元麟佑杀死主上爱子,主上就该夺了他心爱之人,带到粤地生儿育女,让他也尝一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翟修成看向君婼,蒙面男子笑道:“不错,皇后就是元麟佑心爱之人,主上觉得属下这主意如何?不用拼掉性命,又能抱得美人归。” 翟修成哈哈大笑,指着君婼道:“元麟佑,若你肯将皇后送于老夫为妾,尊我的妻子为大姊,老夫便放过你。” 蒙面男子看了过来,皇上额头青筋暴起,紧攥了君婼的手:“翟修成,朕与皇后生同衾死同穴,你休要再啰嗦,点燃炸药就是,朕是天子,不会那么容易死。倒是你,休想再活命。” 翟修成手中火把朝着炸药包伸过去,蒙面男子说声等等,笑说道:“皇上再想想,美人天底下有的是,何必为了皇后丢了江山宝座,又害死随行众人,在史上留下贪慕美色的恶名。”又喊一声主上:“主上,皇后的美貌,闭月羞花不足以形容,主上多年为妒妇拖累,难道不想尝一尝当世尤物的滋味?” 话音未落,皇上已夺过身旁弓箭手手中弓箭,拉满弓弦朝他射了过来,君婼身旁采月一脸狐疑看着他,随着皇上弓箭射出,突然大声喊道,世晟公子,小心。 君婼看向采月,采月已纵身奔了出去,扶起倒地的蒙面人,将他半扶半抱,让他靠在怀中大哭道:“世晟公子,你又何必如此?” 君婼要冲过去,皇上紧攥住她手:“不会是齐世晟。” 翟修成手中火把扔出去,大喊一声点火,没有他期待的炸响,他扔出去的火把就地滚了两滚,熄灭在炸药堆中,只余一缕青烟。他疯一般跑过去,扒开炸药包,里面滚出一粒粒晶莹的稻谷。 百里扑过来手起刀落,翟修成人头滚落在地,两眼圆睁,怒瞪着苍天。 假的巨石被砍开,都是稻谷,在阳光下晶莹饱满剔透。 君婼挣开皇上的手跑向采月,一把拉开她怀中蒙面人的黑巾,大叫着世晟泪如雨下。 利箭刺穿了肋下,献血汩汩直流,皇上听到君婼的哭喊声,握着弓箭的手抖了一下,僵坐在了车辕上,锦绣忙招呼随行太医过去为世晟疗伤。 利箭伤及肺部,太医满头大汗上药止血包扎,忙碌许久长吁一口气。君婼问一声如何,太医忙道:“性命无虞,只是肺部要落下病根,日后不可习武不可劳累不可受冻,更不可感染痨病,一旦染上,再难保全性命。” 采月泪流满面:“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这又是何苦?” 言语中对君婼颇有责怪之意,君婼并不在意,紧咬了唇看着世晟,她太知道世晟了,世晟写得好文章,却并不好静,而是爱动好武,若是日后什么也做不得,病秧子一般养着,不如杀死他更让他痛快。 一扭头看向皇上,皇上正望着她,目光定定的,含着祈求。 君婼回头看着世晟,喂他喝几口水,紧握住他的手,唤着世晟世晟…… 采月紧咬着唇看着君婼,突然伸手来推她,一边推一边大声嚷道:“不许你再靠近他,他如此,都是为了你,都是你害的,你为何不能坚守及笄时对他的承诺,轻易就对殷朝皇帝动心,都是你……” 君婼冷冷说一声让开,采月不动,君婼盯着她:“你能唤醒他吗?” 采月缩回手,黯然低下头去,君婼又唤道:“世晟,世晟,我是阿婼,你醒来好吗?你醒了,好骂我怨我,告诉我这一切究竟为何,世晟……” 世晟缓缓睁开眼,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唤道:“阿婼回来了,二十日前,君晔平安回到玉矶岛后,我就带队来到此处等着君婼,等啊等,望穿了眼,不见阿婼身影,元麟佑真是没用,行程如此缓慢。没等来阿婼,等来了翟修成,暗中听到他的计划,夜里悄悄将他的炸药换成了稻谷,这些稻谷是君晔手下骑兵的食粮。其实,我私心里盼着元麟佑被炸成肉酱,可是我怕连累到阿婼……” 世晟说着话一阵呛咳,嘴角有血丝蜿蜒而下,君婼紧攥着他手:“别再说了,都是因为我。” 世晟摇头:“让我说完,我想试一试元麟佑对君婼的真心,故意说那番话激他,挨一箭也是活该。” “什么活该?”君婼嚷道,“他嗜血残忍,动辄对人刀箭相向,才会误伤了你,若他能冷静些,怎么害你如此。” 世晟微笑着:“阿婼,莫要因为我,伤了你们夫妻和气。” 君婼落泪道:“都伤成了这样,还想着别人,世晟不是说过,为他人着想,都是傻子吗?” “阿婼不是别人,我答应阿婼的事,都做到了,阿婼在意的每一个人,都安好。”世晟笑道。 君婼眼泪不停涌出:“我嘱咐了世晟护着所有人,唯独没有嘱咐世晟,要在意自己的安好,世晟,我太坏了,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 “阿婼别哭。”世晟抬手拭她脸上的泪,“我还活着。” “好在世晟活着,若他杀死了你,我这辈子再不理他。”君婼咬牙道。 “果真吗?若我死了,君婼便不再理他?阿婼可能发誓?”世晟定定望着君婼。 “我发誓。”君婼咬牙道。 翟修成带来的风波已平息,百里整队待发,皇上垂头坐着一言不发,不敢去看君婼,怕看着她,她却对自己不理不睬,眼里只有齐世晟,握着他的手对他嘘寒问暖。 因离得近,她说的话一字不落飘入耳中,她说他嗜血残忍,她说若他杀死齐世晟,这辈子再不理他,她一声我发誓,皇上的心重重拧在一起,想要避得远些,又挪不动脚步,听到她柔声安慰齐世晟:“世晟放心,穷尽我的治香术,必将你治好,不让你落下病根,让你生龙活虎的,还是以前我喜欢的那个世晟。” 皇上紧抿了唇,他的言语对你几乎是侮辱,朕才拿起了弓箭,朕并不知是他,知道后朕也向你表达了歉意,可你却装作不见。那弓箭依然攥在手中,捏得越来越紧,渐渐抬了起来,你喜欢齐世晟,朕索性射死他,他死了,你就不用费心为他治伤,朕不信,他死了,你能一辈子再不理朕。 君婼背对着他,采月扶着世晟,低头抽泣不已,摘星与锦绣守着君婼,关切看着世晟,禁卫们两经危难,一心护着皇上安危,百里则四处巡视,随时准备待命出发。 皇上手中的箭瞄准了世晟额头,竟是无人阻拦。 第102章 君婼因世晟受伤,一急之下说出我发誓三个字,说罢心中有一小块被狠狠揪了一下,疼得想哭,忍着安慰世晟几句,终是忍不住,回头朝皇上看了过来。 皇上箭在弦上,冷不防君婼突然回头,静静望着他,一双美丽的大眼欲说还休。 皇上心中一虚,急忙回撤弓弦,铮得一声弓弦崩断,回弹在左手虎口处,鲜血淌了下来,皇上定定望着君婼,君婼刚刚只顾看他,没有看到他手中满弦的弓,听到铮得一声巨响,神色就是一凛,转瞬间看向皇上的目光变得漠然,回头看向世晟,不着痕迹移动着身子,挡住了世晟,皇上看着她的背影,纤瘦而冰冷,熟悉而陌生,低下头怔怔看着左手,鲜血不停滴落,肃喜一声惊呼:“皇上受伤了。” 小磨跑了过来,皇上身子一侧,不让他看。小磨急道:“皇上,伤口很深,这大热天的,得赶紧上药包扎。” 有太医跑了过来,皇上低喝一声别管,依然紧盯着君婼的背影。君婼没听到动静一般,只看着世晟,柔声问他伤口疼不疼,要不要喝水,又问身旁太医,这会儿能不能挪动。 太医说可以,君婼便吩咐禁卫抬了担架过来,抬起世晟往皇上与她乘坐的马车而来,皇上挡在马车前,手臂下垂着背在身后,血沿着指尖滴落,君婼说声让开,皇上不动,君婼看向他脚下的一滩血,冷声说道:“苦肉计没用,你的伤比起世晟,算得了什么。” 皇上看着君婼紧抿了唇,滴血的手攥成拳头藏入袖子,月白衣袍上很快有了血迹,突然朝近旁的禁卫一伸手,“拿刀来。”禁卫双手捧过腰刀,皇上接过刀,将刀柄塞在世晟手中,“朕伤了你,你还回来就是。” 世晟握住刀微笑,“元麟佑,我想杀了你。”皇上跨步往前,“杀便是。”世晟摇头,“可惜我没有力气,刀柄都握不住。”说着话,腰刀哐当掉落在地,皇上弯腰捡起塞回他手中,世晟伸手一挡,肋下伤口有血迹渗出。 君婼忍无可忍,喝一声元麟佑,瞪着皇上道:“你胡闹什么?” “朕没有胡闹。”皇上倔强道,“朕做朕该做的。伤已经伤了,死没死成,朕让他还回来,怎么就是胡闹?君婼倒说说,这会儿该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将世晟尽快送回旸城养伤。”君婼不看他,只盯着世晟的伤口,“你想让世晟还回来,待他伤好后,再与他比试,世晟身手好,你不是他的对手。” 皇上紧抿了唇黯了双眸,世晟冲着他咧嘴一笑,皇上默然侧过身,看着君婼陪齐世晟上了御用的马车,唤一声小磨:“牵马来,朕今日不坐马车,骑马。” 一行人继续前行,皇上骑马,皇后陪着世晟公子在御用的马车中,世晟带来的人马默默跟在殷朝禁卫军身后,远远护卫自家公子,俊武带队,远远瞧着御车车辕上的摘星,摘星因世晟受伤,忙成了一团,一会儿传话一会儿递东西,压根没想起俊武会在,俊武想着,摘腰刀挑起一颗石子儿,朝摘星弹了过去,正中摘星左肩,摘星呀一声嚷了起来,有刺客。 百里一凛,忙命禁卫调整队形保护帝后,皇上摆手:“大惊小怪,大昭军队带头的护卫扔的,许是摘星旧识?” 摘星向后望了过去,跳下车辕喊着俊武奔了过去,皇上瞧着一对有情人执手相看,抿唇看向御车。百里在旁道:“皇上明察秋毫。” 皇上坦然受之,心中暗想,朕不错眼珠盯着御车,别说一颗石子儿,就是一粒微尘,也休想逃过朕的眼睛。 锦绣知道厉害,一直挑着车帘,车内情形瞧得清楚,世晟枕着采月的腿睡了过去,君婼跪坐在世晟身旁发呆,皇上觑眼瞧着,头发有些乱,脸上泪水和了尘土,嘴唇有些干,锦绣端了水过去,君婼叹一口气,“这会儿无心吃喝。”看一眼世晟吩咐道,“起风了,放下车帘。” 锦绣迟疑一下,君婼道:“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怕什么?” 锦绣忙道:“当着一千多禁卫的面,皇后殿下要顾及皇上脸面。皇上已经让步了,让出御车自己骑马,皇后殿下也要让步,车帘敞着,让所有人都能看到里面情形,尤其是皇上。” 君婼咬一下唇,执拗道:“皇上可在看着?他若看着,这车帘,非放下不可。” 锦绣未答话,小磨过来拱手道:“锦绣姑姑,皇上有请。” 锦绣过去时,皇上正吩咐太医:“告诉皇后,这会儿是盛夏,放下车帘会捂着伤口,敞着利于治伤。” 太医说声可是,皇上皱眉:“什么可是,那齐世晟吹吹风,难道会死吗?有朕的御车让他躺着,已是足够舒服。” 太医说一声是,皇上瞧着锦绣,语气很温和:“锦绣不愧是尚仪局出来的,做事想得周到,明恩矫情,回宫后锦绣若还不嫌弃他,朕便做主将他赏给你。” 这样奇怪的话,竟出自皇上口中,锦绣怀疑自己听错了,愣愣瞧着皇上。皇上声音更加温和:“侍奉好皇后,净一净手脸,重新梳妆一下,那样狼狈的模样,不象是她。” 锦绣忙说声是,皇上又说等等,“就那样狼狈着吧。”反正面对的是齐世晟,越丑越好,想着翘了唇角。 锦绣指一指皇上的手,依然在滴血,忙道,“皇上还是召太医包扎一下。”皇上摇头,“锦绣,告诉皇后,就说,朕的手伤得很重,握不住缰绳,动一下就火辣辣得疼,这样下去,只怕整条手臂都要废了。” 锦绣低一下头掩饰笑意,抬起头诚恳说道:“皇上,若没有世晟公子,这会儿咱们这些人只怕成了齑粉。” 皇上愤恨看一眼御车:“朕知道,是以朕才许他坐了御车,才许皇后在他身旁作陪,才让他的侍卫在朕的禁卫身后跟着。锦绣,他故意出言激朕射他,他居心叵测,这些话,皇后这会儿听不进去,锦绣要择机进言。” 锦绣小声道:“奴婢觉得,世晟公子清风朗月,不是居心叵测之人,公子那些话,分明是为了激翟修成。” 皇上沉了脸,锦绣忙陪笑小声道:“奴婢知道了,一切遵圣命行事。” 皇上满意嗯了一声,摆手说去吧。 锦绣回到御车,太医正在进言,君婼想了想,将御车三面帘子放下,只余皇上能看到的那一面敞着,皇上满意一笑,就听锦绣道:“皇上唤奴婢过去,嘱咐奴婢小心伺候皇后殿下,生怕皇后殿下伤心劳苦,皇上左手的伤口仍在滴血,不上药包扎,万一废了手臂,可如何示好?” 君婼哼了一声:“受伤了就该医治,随行的太医十来个,他又不是三岁孩童,若因此废了手臂,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再说了,他若有心自残,没了左手还有右手,不会影响批阅奏折。依我看啊,做皇帝也没什么,天天就是早朝,然后下朝,坐着批阅奏折,比田间百姓轻松多了。” 皇上绷了脸紧抿了唇,狠狠一夹马腹,马掠过御车向前疾驰而去,百里忙派人跟上,皇上回头喝道:“谁也不许跟着,护好皇后就是。” 君婼瞧着马蹄扬起的尘烟紧咬了唇,锦绣忙道:“皇上的脾气,急躁了就冲动任性,伤人伤己,此地乃是大昭,皇上独自骑行,万一有个不测……” 君婼唤一声百里:“皇上不许也要跟着,你亲自带人跟随,皇上若伤了头发丝,唯你是问。” 百里说声遵命,带人悄悄尾随,暮色四合,进了一座城池,名曰白沙城。 皇上依然纵马向前疾驰,百里得了探马来报,皇后已命后面队伍停下,在城外扎营,世晟公子的队伍带着皇后与随行女官住入白沙县衙。 百里前后为难,硬着头皮追上皇上请命,皇上不予理睬,耳边鼓声传来,白沙城城门就要关闭,皇上纵马回奔,对百里道:“朕今夜,宿在大营。” 帝后闹别扭,随行众人跟着为难,百里与锦绣不时互通消息。 原来白沙城正是陈皇后娘家,陈皇后兄长一家听说世晟公子到来,前往县衙请他到府居住,陈姑娘也跟着,陈姑娘一看未婚夫受伤,抽出腰间软剑刺向君婼,世晟拦住了,冷声说道:“这些日子太过忙碌,未来得及前往贵府退亲,今日便知会一声。” 陈姑娘本就脾气火爆,又加姑母登基做了女帝,走到何处都有人捧着,一听世晟要退亲,火冒三丈,冲着君婼骂道:“你算什么,不过是私生女,竟然冒充姑母生女,金尊玉贵做了十几年公主,这会儿不好好的在殷朝,与旁的女子共侍皇帝一夫,巴巴得跑回来坏人姻缘害人性命。” 世晟气得一阵呛咳,摘星带人将陈姑娘轰了出去,俊武带着侍卫将陈皇后兄长请回府中,一场小风波,君婼并不在意,陈姑娘的话传到皇上耳中,皇上咬了牙:“舌头这样毒,该拔舌才是。” 小磨与肃喜对视一眼,肃喜出去给几名禁卫传话:“皇上下了圣命,陈姑娘辱骂皇后,理当拔舌。” 第114章 皇上洗浴过刚要就寝,听到肃喜与小磨在帐外嘀嘀咕咕,难道在说君婼吗?哼,她是堂堂公主,住进县衙自然被奉为上宾,朕却住在临时大营风餐露宿,她眼里心里只有齐世晟,可会记挂朕吗? 皇上侧了耳朵过去,就听到肃喜在说:“交待了禁卫,拔了那陈姑娘舌头,活该,谁让她辱骂皇后殿下,皇后殿下是我心中女神。” 小磨笑道:“是我心中女菩萨。我们理当为皇后殿下出气。” 皇上心中不由一阵惶急,这陈姑娘是陈皇后的侄女,陈皇后是君婼爱重的母后,若拔了舌头,君婼更得对自己不理不睬,朕没有下过圣命啊,要没有下过圣命,小磨和肃喜也不敢擅做主张。 只着了里衣,一阵风般冲出帐外,高声唤着百里何在,百里闻讯策马而来,皇上忙道:“百里,那陈姑娘,拔去舌头了?” 百里滚落马下,偷瞧皇上一眼,该如何回禀呢?拔了还是没有?皇上心里如何希望的?斟酌着壮着胆子说道:“皇上,末将觉得不合适,那是陈皇后的侄女。” “所以呢?没有拔舌吧?”皇上忙问。 百里摇头,皇上松一口气又拧了眉头:“百里,你敢违抗圣命?” 百里忙道:“肃喜给禁卫传话,禁卫报给末将得知,末将思来想去,请示了皇后殿下,皇后殿下说懒得与陈姑娘这等人计较。” 皇上眉头拧得更紧:“是以,皇后知道朕要拔陈姑娘舌头?百里啊百里,你出卖了朕,这下可好,皇后更得厌恶着朕。” “皇后殿下没有厌恶皇上,惦记着皇上呢。”百里忙道,“皇后殿下嘱咐了,皇上执拗,待皇上入睡后,让太医仔细包扎伤口,皇后殿下还说,皇上离不开的茶枕给了肃喜,皇上入睡前给皇上靠着。” 皇上瞬间展了眉头,略略思忖后对百里道:“过来,朕嘱咐你几句…….” 百里听了说声遵命,派一队禁卫出了大营。皇上回头唤一声小磨:“朕何时下的圣命,要拔陈姑娘的舌头,朕的原话为何?” 小磨低声回禀了,皇上摇头:“蠢材,若是铭恩,断不会这样传令。” 肃喜忙磕头道:“小人两个这就相互掌嘴。” 皇上摆摆手:“你们也是为皇后出气,算了,既往不咎,以后当心就是。” 二人对视一眼,师傅临行前嘱咐过,皇上严苛,说一不二,若犯了错,从来不讲情面,不曾想今日宽和,二人忙磕头谢恩。皇上嗯一声:“知道忠心皇后,就是好样的。” 转身回了帐内,脸埋在茶枕中深吸几口气,朕离不开茶枕,那是因为茶枕是君婼所做,其上有君婼的香气。 兆瑞的事翟公子的事齐世晟的事,就算君婼责怪,朕也不会后悔,虽说险些被翟修成炸成齑粉,事情重来眼前,朕依然会那样做,不会因险些被翟修成害死就会有丝毫犹豫,九五至尊的宝座,每日都若坐在尖刀上,若怕死,若瞻前顾后,如何为帝王?若能与君婼死在一处,朕会去之坦然。 捧过一本佛经来看,看几眼扔在一旁,朕血液里有着先帝的残暴,对朕不利的,朕不愿意看到的,朕没有君婼那样的耐心去感化改变,只想摧毁,朕有魔性,就让君婼的佛心来克制。 帐外有风吹过,气死风灯的光影流转着投射入帐内,若是君婼在,对这样的光影也是新鲜好奇的,必拉了朕出帐观瞧。皇上抱了茶枕,君婼,朕想你。 太医为世晟诊过脉,摘星煎了药,君婼亲自喂他,一匙一匙的,世晟敛了眼眸掩饰泪光,这样的时光,自己终究是无缘拥有,就算搏了性命,她心里依然只有元麟佑,即便气他,也是小妻子对丈夫的责怪,责怪着又牵挂着,睡着的时候,听到她在反复问锦绣他可安好,牵挂他在大营中风餐露宿,虽狠心说他是皇帝,也该体验一下民生疾苦,又说,自讨苦吃的都是傻子。 药很苦,经了她的手,似乎夹杂了清甜,不甘心瞧着空了的药碗,让他喝多少他都愿意。 君婼熏了香和气说道:“你啊,安心睡觉,将养好了,还有人等着和你比试呢。” 她拿元麟佑激他,他乖顺合眼睡了过去。 君婼合门退出,采月冲了出来磕下头去:“奴婢对公主出言不逊,甘愿受任何责罚。” 君婼摇头:“最重的责罚便是让你离开我,我一直在等着,如今世晟身旁需要有人服侍,采月决心可下?” 采月落泪道:“奴婢竟对公主说出那样的话,奴婢该死,原来奴婢骨子里这般恶毒,奴婢不配留在任何人身旁服侍。” 君婼蹲下身扶住她肩:“采月,都是情急之下的话,非是出自真心,我不计较,你也不用计较,我刚刚看着世晟的伤,情急之下也发誓说若他去了,一辈子不理皇上,话虽如此,怎能一辈子不理呢?一时一刻不理都不成,这会儿满心都是他。采月去吧,去陪着世晟,做你想要做的,勿论得失,却也不要死缠烂打。” 坐着安静一会儿,简单用些饭菜,刚沐浴过,俊武求见,言说齐王麾下军营哗变发生营嚣,齐王如今缠绵病榻,齐王妃缺乏主张,世晟的弟妹幼小,需要世晟回去坐阵。 君婼蹙了眉头:“他如今有伤在身,如何坐阵?何不去旸城报信,求了母后?” 俊武拱手道:“公主有所不知,楚王已倒,大昭境内只剩齐王,齐王与皇上两相戒备,兵戈相向只在早晚,是以军心不稳,公子在军中极有威望,公子回去只要振臂一呼,既可挽回危局。” 君婼依然不应,采月扶了世晟出来,世晟笑道:“不过是些小伤,我又不是纸糊的,没有那样娇气,军务要紧,君婼放我走吧,我答应你,一定会安好。” 君婼看他固执,只得让他离去,除去采月,另有太医扈从禁卫相送,对采月嘱咐了又嘱咐,采月哭着磕了头,陪着世晟上了马车,摘星哭成了泪人,锦绣落着泪暗自叹气,看来世晟公子对皇后殿下情深依旧,采月踏上的,分明是一条不归的情路,采月冰雪聪明自然是明白,飞蛾扑火,只因心甘情愿。 不由想起铭恩,皇上可是答应要将你赏了我,你扭扭捏捏不愿意做我的夫君,我便求了皇后,封我做个夫人,讨了你回府鞍前马后侍奉我,如何? 君婼红着眼圈坐了许久方睡下,一觉醒来天光大亮,身旁有熟悉的气息,疑惑着拉开门,皇上一身劲装正在舞剑,哼了一声,皇上收了剑势回头瞧着她,又是睡眼惺忪发髻松散的模样,身上只着粉色小衣,眸光流转间,满是怨责。 皇上放了剑走过来唤一声君婼,君婼不做声,皇上又唤一声,左手举在她面前:“朕听君婼的,包扎过了,旧伤添了新伤,这会儿还疼着呢,辣辣得生疼,君婼……” 君婼又哼一声:“疼还舞剑,也不知消停。” 皇上就笑,“君婼还是心疼着朕的。”说着话手抚上君婼脸颊,君婼扭一下身子躲开他,“别以为我不知道,齐王军营中营嚣,是你的手笔吧。你在大昭各处都安插了人手,可是?” 皇上也不否认:“齐世晟不走,君婼便不理朕,朕派人护送他了,这会儿已安然回到齐王府,军营中营嚣已止,他可安心养伤,朕留下两位太医为他医治,又传信至武夷山,请玉虚道长来为他治疗肺疾,玉虚道长曾治愈过痨症病人,朕做了所有能做的。朕确实在各处安插了人手,只为保护君婼要护着的人。” 君婼没说话,皇上手指碰一下她手指:“君婼,是齐世晟故弄玄虚出言激朕,他一开始若挑明,就不会有诸多事端。” “如此说,还怨世晟了?受伤的又不是皇上。”君婼愤愤道,“皇上若非动辄对人刀箭相向,也不会致世晟重伤,还派人拔陈姑娘的舌,皇上是什么?修罗出世恶魔下界?” “不是也没拔吗?换做旁的人对朕恶语相向,君婼难道就能忍下?就不替朕出头?”皇上握一下她手,觑一下她脸色,慌忙又松开。 自然不会忍,君婼想起在河阳行宫光头事佛的皇太后,说到底惩治她是为了给皇上出气,嘴上却硬道:“才不会管你,皇上那样凶残,天底下谁敢对皇上如何?” 皇上手蹭一下她的手臂:“朕如今人在大昭,到了君婼的地盘,进白沙县都得出具国书,人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说不定被人悄无声息暗杀,客死他乡也未可知。” “行了。”君婼靠着门框,躲避他越来越靠近的身子。 皇上又道:“朕如今是女婿到了岳丈家,岳父岳母大舅子二舅子一大堆,瞧见朕与皇后不睦,还以为朕怠慢了皇后,他们哪里知道,是皇后不搭理朕,朕两头不是,岳母又那样凶悍,是与朕平起平坐的女帝,想想就胆寒,也不知会如何为难朕。君婼踏上大昭国土,便因齐世晟将朕抛在一旁,若瞧见岳家这些亲人,眼里哪里还会有朕的存在。想着将要受到的冷落,朕心里十分凄惶……” 说着话一把抱住君婼,埋头在她肩上蹭啊蹭:“凄惶得一夜没有合眼,夜半赶过来,瞧着君婼,想要抱抱君婼,又怕君婼生气,都不敢到床上去,坐在床边守了君婼一夜,又累又饿手又钻心得疼,君婼……” “别装可怜了,我还不知道你吗?”君婼这次没有躲他,只懒懒说道。 话虽如此,到底心疼,伸手回抱住他。皇上忙抱紧了些:“让朕亲一亲。” ...... 第116章 不等君婼答话,没头没脑亲了过来,一边亲一边低语道:“如今是一时一刻离不开了,眼里瞧不见,心里都是空的,分开几个时辰,都快要相思而死。” 君婼仰脸儿瞧着他:“不搭理你几个时辰,嘴巴便抹了蜜,这样得甜。” “不是嘴巴甜,是朕的心里话。”皇上亲在她的唇角。 说到底,是介意她对齐世晟的誓言。君婼嗯了一声:“那便让世晟好好活着。” 皇上说一声不提他,唇含住她唇,纠缠着说道:“趁着时候尚早,阿鸾让朕解一解相思。嗯?阿鸾?” 君婼刚唤一声阿麟,身子已被凌空抱起,进了屋中被扔在窗下榻上,鸳鸯交颈好一阵缠绵,动作轻柔充满了爱怜,余韵中瞧着君婼:“阿鸾,任何时候,都不要不理我,我受不了,心口拧着疼。” 君婼抚上他胸口:“见惯了你在后宫中的样子,就是纵容我一心宠爱我的夫君,乍见到你出宫的模样,嗜杀,毫不容情,带着乖戾,我自小念佛经,被教导仁慈宽和,一时有些接受不了,若设身处地,便可理解阿麟所作所为。大昭小国寡民,以佛教立国,国民醇厚君王仁爱,殷朝不同大昭,自不可优柔寡断姑息养奸。就说翟修成,私藏那么多的炸药在青峰山,早晚是祸患。还有世晟,他说那些刺耳的话故意激怒你,是他的不是,可他毕竟救了我们,且身受重伤,我是一时情急才责怪阿麟,我都不敢想若阿麟杀死他,我又当如何。其实阿麟无论做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身旁,与你一起。” 皇上定定瞧着她,连声低唤着君婼君婼,低声道:“许多人说朕残忍,若没有这些残忍,便无法逃避俭太子追杀,无法争得太子之位,登基后无法稳定朝堂,便不会有如今天下太平。朕从不后悔,也从不说不得已,朕做天子便是这般,朕也不奢望他人理解,知朕懂朕的,只有君婼。” “我是阿麟的妻,懂得阿麟的知心人,自然是我。”君婼甜笑,“不过,阿麟也要知道我,就算是堕入地狱,我也要随阿麟一起的,看到那些炸药的时候,我就想,只要与阿麟一起,就算被炸成齑粉也不怕,彼此的灰烬和在一起,不分彼此。” 他的唇有力吻了上来,舌头和牙齿侵略占有一般,君婼迎头与他纠缠,战斗一般得激烈,重重喘息着纠缠着翻滚着,许久不舍分开来,皇上深情看着她:“便用君婼的佛心,克制朕的魔性。” 君婼嗯一声,轻唤着阿麟阿麟,唇又被堵住,微闭了双眸慵懒承受。两相纠缠情酣耳热之时听到锦绣大声道,“皇帝陛下,皇上与皇后殿下尚睡着,奴婢这就叫起。”皇帝陛下?皇上不由一个激灵,就听屋外传来清朗的笑声:“我自己叫就是,婼婼,知道婼婼回来了,母后特来接婼婼回去。” 皇上又一个激灵软瘫在榻上,埋头到君婼怀中:“岳母再这样扰人情梦,朕会残废的。” 君婼忙大声道:“我还贪睡没起,求母后稍坐片刻。” 陈皇后笑道,“夜里贪睡晨起贪睡,怎么还没怀上?”皇上手搭上君婼的腰,低声道,“岳母的意思,是朕不中用吗?君婼,告诉她……” 君婼拍一下她手,就听陈皇后又道,“太勤了也怀不上,想要孩子便收敛些才好。”君婼就瞧着皇上做鬼脸,皇上埋头在她怀中,“君婼为朕穿衣,朕被岳母吓着了,这会儿手脚都是软的。” 君婼自己穿好了又来服侍他,皇上抿唇瞧着她笑。陈皇后在外笑道,“你们两个且慢慢来,打扮得漂漂亮亮得再出来见我。” 有宫女进来服侍帝后梳洗,陈皇后发了话,二人也不着急,不时相互端详着低声笑谈。 陈皇后在外与锦绣攀谈,问起怎么不见铭恩,锦绣低语几句,陈皇后嗯了一声:“不以一己之私将女子拴在身边,是条汉子,值得锦绣托付。确如婼婼所说,我出的是馊主意,以后如何锦绣自己拿主意,若你们两个在一起了,可得知会我一声。” 君婼咬了唇吃吃得笑,皇上瞧着她,抿着唇笑。 笑了一会儿说声好了,并肩向外,陈皇后依然是大红销金的衣袍,头上戴了特制的金冠,雍容尊贵,君婼扑过去靠在她怀中:“母后好生威风。” 陈皇后抚着她头发:“威风有什么用,不如我的婼婼,明艳不可方物,看来麟佑将我的女儿照料得很好。” 皇上在旁拱手笑道:“全心爱护,一力娇宠,方不辜负岳母美意托付。” 陈皇后嗯一声,携了君婼的手:“世晟的事我听说了,君晔知道婼婼离开东都,一直派人肃清道路,生怕你们有任何闪失,世晟掌管青峰山一带,都知道世晟对婼婼的在意,相信他会一心护着婼婼安全。谁想世晟这孩子,事情是办得漂亮,却故意蒙面激麟佑,看来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要以一死换得君婼心里一丁点的位置。我去了趟齐王府,才知他从东都回来这些日子,不仅没走出来,反而越陷越深,相思成疾,性子偏执易走极端。书房里全是婼婼的画像,文章也不写了,写的都是与婼婼的点滴往事。唉…….” 君婼黯然不语,皇上在旁哼了一声:“他如此,旁人帮不上忙,只能自己慢慢走出。” 君婼嗔他一眼,陈皇后笑道:“麟佑说得在理,我也如此想。” 君婼靠着陈皇后:“母后,他怎么走出?” 陈皇后笑道:“婼婼离他越远越好,让他彻底死心,采月若够聪明,该能帮到他。” 皇上在旁道:“先将他的书房烧成灰烬才好。” 君婼又嗔一眼,陈皇后却道:“有理,烧了才能断了他的念想,齐王府如今指望着他,待君晔和毓灵成亲后,夺了齐王府兵权,让这孩子摆脱肩上重担,到处走走散散心,兴许能好些。还有啊,你们两个尽快生儿育女,殷朝后宫稳固,世晟自然再无指望。” 君婼红了脸,皇上心想,刚刚就在为生儿育女努力,岳母给打断了,岳母也不想想,这大清早的,来接女儿合适吗? 陈皇后瞥了皇上一眼,笑问君婼:“对了,世晟受伤,婼婼有没有为难麟佑?” 皇上忙说没有,君婼低声道:“嘴上生气了,心里其实没有。” 陈皇后拍拍她后背:“我知道你,定是给麟佑脸色看,让他受委屈了,事后再安抚回来,是也不是?你啊,从小千娇百宠的,总觉得天下大同与人为善,要多想想麟佑的位置与不易,麟佑啊,多带她看看民间疾苦,看一看恶人恶事,她就明白了。” 皇上笑道:“自从到了殷朝,君婼承受了许多,非我所愿,我只愿她永远是那个千娇百宠的公主。” 陈皇后道:“就那个叫做兆瑞的孩子的事,君婼给我来信,说想不通,说麟佑残忍,孩子再可爱,摊上个不安分的娘,麟佑将他们流放已是足够宽和,我也想过,换作是我,可能会就地诛杀免留后患,还有她娘家什么侯府,也要一举覆灭。麟佑的心胸比我宽大。” 皇上捻捻手指轻咳一声:“多谢母后谅解。” 君婼靠着陈皇后:“母后,我反省过了,有时候我确实矫情了,不过任何事,我只是一时想不通,再想不通也会努力去理解他,最终都会替他着想,我总要站在他身旁陪着他的。” 陈皇后嗯了一声,皇上在旁瞧着君婼抿着唇笑。 陈皇后目光在二人间流转,突一笑起身道:“我突然前来,把白沙县知县吓坏了,这会儿还跪在衙门前发抖,我去瞧瞧。还有我那个娘家侄女,唉,此事怪我,当初随意乱点鸳鸯谱,她太蠢了,配不上世晟。知道我来,总得哭哭啼啼来找我,我呢,最见不得女孩儿哭,听说这知县公子最是泼皮无赖,知县夫人也刁钻,估计能对付她,我瞧瞧去,合适了就配给她。” 君婼一愣,陈皇后已走了出去,皇上唤一声君婼,君婼嗯声应着,想着母后给陈姑娘的姻缘,不由又笑。皇上走过来瞧着她,突伸臂将她圈在怀中:“君婼刚刚的话,让朕恨不能当着母后的面,就将你抱在怀中,狠狠得亲吻。” 君婼回抱住他:“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就不行生儿育女之事了吧?阿麟?” 皇上不说话,只将她抱得越来越紧,喑哑着声音道:“不做别的,就这样抱一会儿。” 君婼嗯了一声:“说了那么多的话,阿麟指的哪一句?” 皇上的唇贴着她的,不让她说话,却也不若平常般凌厉进攻,只轻轻厮磨着,低声说道:“每一句都是,日后再对朕生气,打骂都可,就是不要不搭理朕。” 君婼嗯一声抚上他手:“可还疼吗?伤了两次了。” “疼,疼死了,流了许多血,左手臂好像比右手臂细了些,是不是要落下残疾?”皇上靠着君婼,左手举到她面前,一脸认真。 君婼捧着一口亲了上去:“你伤着了,竟不让太医包扎,我气死了,嘴上恼你心里疼你,你越闹脾气,我嘴上对你越凶,心里越疼。你也得答应我,日后跟我闹脾气,不可自伤,也不可动辄骑快马,我担心死了。” “果真吗?君婼当时那么狠心。”皇上翘了唇角。 君婼咬一下唇:“瞧见世晟受伤,当时急了,确实很生你的气,皇上也知道,我很在意世晟。” 皇上抿一下唇:“反之呢?若齐世晟伤了朕呢?” “当场将他砍头。”君婼毫不犹豫。 皇上纠缠上来:“这会儿又想行生儿育女之事了,阿鸾……” 君婼说声母后,皇上忍住了,不服气问道:“齐世晟的身手,果真比朕强过太多吗?” “说到底,世晟是文人。皇上文武兼修,偏武一些。”君婼一句话,皇上舒展了眉头动手动脚,“将院门关上,让人在院门外守着,我们速战速决,母后也希望我们早日生儿育女。” 第118章 陈皇后见过相关人等,回到君婼与皇上客居的小院,锦绣带着两名小宫女在院门外守着,陈皇后一推院门,从里面关上了,叹一口气笑骂道:“真是贪吃。” 锦绣陪着笑脸搬了椅子过来,陈皇后坐了,锦绣亲自打扇侍奉,好奇问道:“敢问皇帝陛下,这大昭朝堂上,是不是都是女子为官?女宰相女尚书女侍郎,若如此,我也来做个高官的长随,岂不是很威风?” 陈皇后笑道:“锦绣真敢想啊,我只是暂时挂名,这江山要给君晔,朝堂上的官员都是旧臣,未动分毫。” 锦绣怏怏道:“原来女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 “那是。”陈皇后点头,“各有各的不易,谁又能随心所欲呢,不过眼下,我很满足。” 说着话院门开了,君婼瞧着母后打趣的眼神,脸红到了耳根,皇上没事人一般笑道:“劳母后久等了。” 陈皇后说声我愿意,笑看着皇上:“知道麟佑舍不得,去旸城的路上,将婼婼借给我,我们娘俩说说话,可好啊?” 皇上犹豫一下,君婼悄悄揪他的衣袖,皇上勉强笑道:“自然是好,我骑马,给母后和君婼保驾护航。” 陈皇后笑说很好,队伍浩浩荡荡出了白沙城往旸城而来,沿路天高云淡,阳光浓烈,树木高壮绿草肥沃,各色野花缤纷,青山如黛碧水如蓝,果真是如诗如画的国度。皇上骑马观瞧,这样的国度方能养出君婼这样的女儿。不由回头朝马车上看去,不期然君婼也掀起壁上小帘向外观瞧,四目交投,竟双双红了脸。 锦绣在旁瞧得清楚,笑对摘星低语道:“皇上和皇后殿下可是奇了,成亲快三年,每每如初见一般脸红心跳,羡煞神仙。” 摘星点头:“就是就是,我就说嘛,我和俊武差些什么,还没成亲呢,老夫老妻一般,见了面也高兴,就没有这样脸红心跳的感觉。是不是打小在一起,就不新鲜了?认识的人一样,看过的事一样,不像皇上与公主,只不一样的过去就能说大半辈子,公主在殷朝,觉得什么都新鲜,皇上来了大昭,也是样样好奇,唉……” 锦绣拍她一下:“小丫头,这是能比的吗?你和俊武青梅竹马,也是羡煞旁人的,各人得各人的缘分而已。” 摘星似懂非懂:“也是,若是不要俊武,去找个殷朝男子,还真舍不得。说到青梅竹马,世晟公子和公主就是,以前也挺仰慕世晟公子的,缘何就成了这般?死缠烂打伤人伤己,采月还依然对他痴心,我想不通。” 锦绣摇头:“世晟公子是痴性情,听了陈皇后一番话,我才明白,这世间最知世晟公子的,还是采月。采月追随世晟公子而去,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世晟,她已瞧出世晟公子异样,她是想要帮助世晟公子解脱出来。要不说相思苦呢?如若象皇上与皇后殿下这般,两情相悦就都好了,若是阴差阳错,可不就是痛苦不堪。” “那,姑姑与铭都知,是甜的还是苦的?”摘星问出口,又忙捂住了嘴。 锦绣摇头一笑:“我是甜的,只因我坚定不移,他是苦的,因为他没想明白,是以自苦。” 摘星打趣道:“锦绣姑姑怎么一副了悟的超脱模样?” 锦绣笑道:“之前跟着宸妃,只知争斗。跟在皇后殿下身边长了见识,原来天底下有这样专情的皇上,皇后可以这样做,懂得了情字。所谓情关难过,我过了。” 锦绣说着笑弯了眼,摘星轻轻靠着她,看山间有麋鹿的身影,从树木间穿梭而过。 君婼与皇上四目凝望,许久收回视线,枕在陈皇后肩头:“母后如今坐拥大昭江山,身旁又有公冶先生相伴,可谓是圆满了。” 陈皇后握嘴一笑,脸上添几丝红晕,对君婼低语道:“跟婼婼说知心话,婼婼不许笑我啊,我急着呢,急着怀上,可是早也纠缠晚也恩爱,好几个月了也没怀上。” 君婼憋着笑:“母后不是说了吗,太勤了也怀不上。” “太医这样说的。”陈皇后认真道,“可是先生不依啊,先生说大半辈子茹素,一下子开了荤,对肉上瘾,沉迷得不能自拔。” 君婼忍不住嘻嘻笑了起来,陈皇后脸色更红:“人家跟你说私房话,你还笑人家。” 君婼更是笑得不行,陈皇后也笑:“母后啊,如今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帝,这些话没处说去,只能跟我的婼婼说。先生缠人得紧,有时候纠缠得我厌烦,可一时一刻不见,心里又空落落的。先生还把后花园的芙蓉花都铲掉了,换种了菜,边上结一茅庐,每日亲自饲弄自得其乐,我嫉妒那些菜,特别想冲进去,一一揪掉踩烂。婼婼说说,母后是不是疯了?” 陈皇后一脸苦恼,君婼笑道:“母后太在意先生,是以如此,母后别觉得奇怪,人之常情,我也常常嫉妒皇上批阅的那些奏章,皇上跟奏章在一起的时间,比跟我在一起长得多。” 陈皇后嘘一口气:“都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我以为自己为了先生快疯狂了。还有啊,先生与我恩爱的时候,我舒服得想喊想叫,可是又害臊,只能苦苦忍着,也快要疯了,快忍不住了。” 君婼笑得滚倒在陈皇后怀中,好不容易止住了,直起身子趴在陈皇后耳边低语,陈皇后听得两手捂了脸:“哎呀,都是母亲教女儿,到我这儿可好,女儿教母亲,臊死了臊死了……” 君婼憋着笑一脸认真:“母后如今受了滋润,更是青春貌美,与我分明象姊妹嘛。” 陈皇后手轻拍在她脸上:“胡扯,我与秋荻才是姊妹。过会儿路过你母后的陵寝,带麟佑去让她瞧瞧,她定高兴的。” 君婼嗯一声说好,趴在陈皇后怀中唤一声母后:“母后急着怀孕,若有孕了,父皇出家,朝堂上可会有麻烦?” 陈皇后抚着她头发:“传位给君晔,我与先生或云游天下,或田间结庐,只要与他在一起,怎样都是好的。” 大昭皇陵依山傍水,只是一座三进的庙宇,简单肃穆,里面供奉着牌位,牌位后是黑色瓷坛,装着烧剩的骨灰,秋皇后的又不同,牌位前立着一座栩栩如生的玉像,轻颦浅笑,君婼一眼瞧见,眼泪滚落了下来。 皇上瞧着君婼泪眼,忙净手焚香拜见过,大声说道:“岳母,我是殷朝皇帝,姓元名麟佑,感谢岳母生了君婼,我在此以殷朝江山天下承诺,定会爱妻如命。” 君婼握住他手,看着玉像道:“母后,我与他会相互爱宠,将彼此视若自己的生命。” 皇上反握住她的,双双凝望着玉像,透过玉像凝望着彼此,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陈皇后在旁双手合十:“秋荻,这玉像是你去后,瑞直亲手所刻,这些年一直陪着瑞直,他如今出家为僧,将玉像供奉在皇陵,瞧着玉像,我想起了秋荻最美好的时光,其时先帝尚在,瑞直与秋荻每日耳鬓厮磨,爱恋中的女子容光焕发,不久有了君晔,你的眼角眉梢都是幸福。我每每瞧见,都觉得美得不可胜收。瑞直更是疼在了心坎里……可惜,美好的时光很短暂。” 身后有人冷冷说道:“因为你,她美好的时光才短暂。” 陈皇后回身看向门口,君晔卓然而立,依然是一身玄衣,拄着精铁拐杖,却不看陈皇后,轻唤一声婼婼。 君婼喊着大哥扑了过来,一把搂住脖子:“大哥,大哥身子可好些吗?” 君晔揽着她说没事,皱眉瞧着她:“倒是你,不好好在殷朝呆着,为何跑了回来?一路上麻烦不断,元麟佑,你也太纵着婼婼了。” 皇上一笑:“你呢?怎么肯拄拐杖了?” “瘸子就是瘸子,不必装着没瘸。”君晔冷冷说道。 君婼唤声大哥湿了眼眸,君晔揉一下她头发:“行了,你再如此,日后就休要再理我。” 君婼嗯了一声,抹着眼泪道:“我没有自责,大哥能想明白,我是高兴的。” 君晔携了她手:“走吧,跟大哥去玉矶岛,大哥和毓灵要成亲了,就等着你了,既到了,明日就拜堂。” 君婼扯扯他袖子:“大哥,我要先跟着母后进宫。” 君晔不理,只拉着她向外,君婼回头喊声母后,陈皇后摆摆手:“去吧去吧,成亲是大事,玉矶岛简陋,婼婼帮着筹备筹备,缺什么了,跟我说。” 君婼唤一声大哥,君晔没听到一般,回头看一眼皇上:“想来,便跟着。” 君婼又唤一声大哥,顿住脚步,揪着君晔袖子,认真瞧着他:“大哥,今日在母后的牌位前,大哥对皇帝陛下的不满,都说出来,不说,我就不理大哥。” 君晔松开她手:“婼婼,不是任何事情都能说得明白,我只做我想要做的。大哥成亲,婼婼果真不来吗?” “我去。”君婼忙握住他手,“这就去。” 皇上唤一声君婼:“朕先陪着母后回宫,然后前往玉矶岛。君晔拜堂成亲后,再陪着婼婼进宫探望母后。” 院中葡萄架下一名侍卫转过身:“皇帝陛下有在下护卫。” 原来是公冶先生,陈皇后笑道:“麟佑还是随着婼婼去往玉矶岛。” 说这话向公冶先生迎了过去,低声道,“何时来的?”公冶先生道,“我料到会如此,特来迎你。”陈皇后仰脸看着一颗颗碧绿的葡萄,咽一口口水道,“真想尝尝。”公冶先生笑道,“酸的。”陈皇后又咽一口口水,“想尝尝嘛。” 君婼笑看着皇上:“母后与公冶先生十分恩爱呢。” 皇上忙问道:“君婼也想尝那酸葡萄吗?朕这就摘去。” 君晔扭头看向君婼,看她摇头,松一口气瞥向陈皇后,一窜绿葡萄正吃得香甜,不由一笑,笑得古怪。 君婼不解看向皇上,皇上摇头低语:“朕也不明白。” 第120章 君婼坐了马车,皇上与君晔骑马一左一右,两员神将一般护卫着君婼的马车。 摘星啧啧称叹:“太羡慕公主了,被这样的两个男人疼爱着,这样的情形,我便是做梦也不敢有。” 锦绣回头瞧一眼静静低垂的锦帘:“皇后殿下这会儿,心里只怕并不好受。” 君婼低垂着头,心中对母后十分愧疚,半天平静下来唤一声锦绣,锦绣答应着进了马车,君婼沉吟着问道:“为何母后吃酸葡萄,大哥就奇怪得发笑?” 锦绣啊一声:“皇帝陛下吃酸葡萄了?吃了多少?” 听君婼一说,拊掌道:“有孕之人口味奇特,皇帝陛下有了身孕。” 君婼瞪大眼睛呆愣一会儿笑了起来,嘱咐锦绣道:“派几个人去告知母后,请了太医诊脉。” 欣喜了一阵想到君晔,大哥想做什么?自己猜不到,皇上定能知道。怎样让皇上到马车中来?眼眸一转,捂了肚子哀叫,摘星忙问如何,君婼蹙着眉头道:“告诉皇上,我腹痛的隐疾犯了,快来给我捂捂,每次腹痛犯了,都得皇上给我捂着才能好。” 摘星说一声可是,君婼瞪她一眼:“快去。” 摘星忙去禀报,皇上愣了愣:“君婼总是活蹦乱跳的,没有腹痛的隐疾。” 君晔瞪他一眼:“可见你平日对婼婼不够关心。” “她打个喷嚏朕都知道。”皇上认真说道,“怎会不关心,确实没有任何隐疾。” 君晔说声我去,摘星忙阻拦道:“大皇子,皇后殿下每次腹痛,需要皇上用手捂着才好,服药针灸都不管用。” 君晔没说话,皇上已拔马回转,上了马车笑看着君婼,挨过来手伸进小衣摩挲着:“对朕相思难耐,是以想出这样顽皮的主意?” 君婼拍一下他手,忙又摁住了,任由他揉捏摩挲着,靠在他怀中道:“一回到大昭,见到每一个人都欣喜,有时候顾不上阿麟,阿麟勿要犯孩子脾气。过些时候就动身回去,我们在一起有长长的一辈子。” 皇上哼了一声,“朕才没有那样小器。”语气却分外委屈,“就是,刚刚只顾在母后与君晔间周旋,瞧都不瞧朕一眼,一踏上大昭国土,风光倒是别样优美,人却都可恶,朕似乎处处低人一等。” “娶了人家的女儿,可不就得放低姿态。”君婼靠着他笑,“阿麟,我问过了锦绣,母后爱吃酸的,似乎是怀上了。大哥为何那样笑?” “朕想想啊。”皇上手下恣意揉捏着,“母后女子为帝,朝堂上不服的大臣多矣。” 君婼笑道:“怎会?母后多年把持朝堂,他们应该早习惯了。” “把持是一回事,真正称帝又是一回事,君婼跟朕说过男人的自尊,女子称帝对男子的自尊乃是最大的挑衅,谁也不会甘心受女帝统治,可是母后多年经营,在朝中颇有势力,是以都敢怒不敢言,表面平静如冰,冰下其实已是一锅沸水。如此,便需要一个人捅破这一层冰,破冰需要利器,君晔等待的,便是这一刻,母后寡居有孕……” 君婼回头瞪着他,“我父皇还活着呢。”皇上道,“也差不多吧,一个意思,母后寡居却有了身孕,在大臣们看来,无疑是失德败形,君晔是皇子,要借着这个推翻母后登基为帝。君冕本可护着母后,可他如今为情所困,会失了防范。母后呢,也在等着这一日,好将帝位给君晔,君晔若推翻她,可以增加在大臣中的威望,登基后治国会顺利许多。母后用心良苦,君晔则是狼子野心,若君晔恨意难消,不会轻易放走母后与公冶先生,会囚禁母后,公冶先生与母后未必没有防备,届时仍难免一场大战。” 君婼大惊,将他的手拍了出来,转身瞧着他惶急道:“那该如何是好?我们能做些什么?” “别急。”皇上沉吟道,“君晔确有帝王之才,骑兵从无到有,力量几可敌国,轻易拿下盘踞大昭数百年的楚王府,朕十分欣赏。不过他性子倔强,做的都是你死我亡的死局,所以,母后叫他大傻也不为过。” “说正题。”君婼急道。 皇上嗯一声:“譬如他与楚毓灵,明明相爱,他却非要先攻打楚王,最终楚毓灵死而复生才破局,他与母后这个局,他明明是憎恶君婼的父皇,可他出家为僧,君晔奈何他不得,便要推翻他禅位的人,向他示威…..不对啊,君晔为何知道嗜酸便是有了身孕?” 君婼拍他一下:“说正题,老是扯歪,你不知我不知,我大哥便不能知道了?” 皇上失笑道:“朕想起了往事,君晔于男女之事上,比朕还要愚钝许多。那年在扬州,朕十四岁,君晔大朕三岁,都十七了。碰上花楼选魁,有一位衙内大把银子买了初夜,我们两个好奇,夜里攀上屋顶揭了瓦片,君晔先凑过去看,只看一眼便呸一声,说一个大男人当着女子的面脱得精光,好不害臊,拉着我便走。喝酒的时候,朕问他,不脱光了怎么行房事,君晔反问为何要行房事,朕想来想去,说为了生儿育女,君晔指着朕笑,告诉你元麟佑,男女只要交换口水,便可以有孕。” 君婼憋不住,咯咯咯笑了起来,君晔在外唤声婼婼,问道:“腹痛可好些?” 君婼紧捂了嘴,笑得滚倒在皇上怀里,皇上忙说道:“好多了,朕再为她捂会儿。” 君婼好不容易忍住笑,皇上笑道:“他如此愚钝,竟然知道嗜酸就是有孕,朕觉得,是楚毓灵有了。” 君婼瞪大了眼:“毓灵姐姐?大哥如此刻板,怎么会?” 皇上笑道,“接回玉矶岛养伤,孤男寡女耳鬓厮磨的……不对,楚毓灵诱惑君晔了,哈哈,他没抵挡住。”皇上揭开车帘,促狭瞧着君晔道,“要当爹了,恭喜啊。” 君婼躲在皇上身后,瞧着大哥神情,就见他红了一张冷脸,没头没脑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那样?”皇上不依不饶。君婼躲在皇上身后偷笑,到底是年少时的友人,在一处互相逗趣,罕见得轻松。 君晔说道,“当着婼婼的面,别胡扯。”然后紧闭了唇,扭脸掩饰脸红。 君婼又笑一会儿扯扯皇上,“又说歪了,怎么办嘛?”皇上放下车帘笑道,“他有了牵挂,朕便可随意拿捏。” 君婼嗔着他,“又来了,什么拿捏,那可是我大哥。”皇上哼一声,“那便不管,由着他和母后斗得死去活来。” “那便拿捏,别捏坏了就行。”君婼痛快说道。 既商量妥当了,皇上该出马车了,可皇上赖着不走:“朕昨夜一夜没睡,晨起活动两次,被母后惊了一次,身心疲惫,得睡会儿。” 说着话,身子往下一出溜,枕在君婼腿上,君婼作势推了一推,身子往前一送,让他靠得舒服些,轻抚着他的脸,皇上很快进入酣眠,睡梦中翘着唇角。 君婼揭开车帘看向君晔,君晔扭着脸不看她,君婼唤声大哥,君晔赧然低着头:“不是元麟佑说的那样,大哥是……” 君婼笑道:“我并不关心究竟如何一回事,我只知道,大哥要做父亲了,我要做姑母,我很高兴。” 君晔舔舔唇摇头,“大哥刺了毓灵一剑,虽没要了她的命,却伤在她胸前,此处留下一道疤痕。”君晔快速在身上比划一下,君婼啊了一声,君晔垂头道,“拆掉包扎以后,她便躲着我,不肯再理我。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就看一些书,市井的,医药的,只要与女子有关,是以便懂得一些……我没有碰过毓灵,她也没有身孕。” 君婼唤声大哥:“此处落下疤痕,对女子就若……就若男子成为阉宦,毓灵姐姐那样爱着大哥,自然希望大哥看到最美丽的自己。” 君晔怔怔得湿了眼眸,“原来她的心与我的心一样的。 君婼黯然,果然,大哥因自己的残腿,多年不肯面对毓灵姐姐,如今好不容易在一处,毓灵姐姐胸脯又落下疤痕。许久抬头望着君晔:“大哥如今可释然了?” 君晔点头:“我去了木腿,就是让她知道,我并不在意。” “大哥看到毓灵姐姐的疤痕,可会愧疚怜悯吗?”君婼问道。 “不会,她在我眼中,永远是最美丽的。”君晔说完脸又涨得通红。 君婼望着大哥,许是自小独居,又常在外漂泊,养成孤僻的性情,不擅与人交流,说几句心里话也是这般艰难。压下心疼笑望着大哥:“有一句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大哥告诉我的,我一直记得,并向往着。 君晔笑了笑:“而我,是从毓灵那儿听到的,我年少时四处游历的初衷,只为将美好的地方都留在心中,发誓以后带着毓灵同往。可是,我对母后的怀念,对父皇的愤恨,我的不甘心,促使着我去争斗。我确实不通人情世故,只是凭着心中执念埋头去做。许是因为年少时遇见元麟佑,他的心比我更为残缺,心中更是满腔愤怒,若我遇见正常些的,也许今日不同……” 皇上懒懒睁开眼,“说谁不正常呢?我那会儿要正常,你也不屑理我。不过我如今正常了,你怎么越来越不正常?” 君晔冷了脸,皇上靠着君婼笑:“你觉得褚毓灵美,你想带她游历天下,告诉她便是,你这样别扭,怎么洞房花烛?对了,如何洞房花烛,我得教教你,女儿出嫁有母亲教导,君晔娶妇,我来教导如何?” 君晔手中鞭子甩了过来,皇上往君婼身后一躲,君晔忙堪堪收回,皇上在君婼背后探出头:“你亲过楚毓灵吗?没亲过吧?你怕她有了身孕,对吧?” 君晔再次涨红了脸,一夹马腹纵马冲了出去。 君婼唤声大哥,皇上笑道:“由他去,我们两个说说话。” 君婼拍他一下,“你逗大哥做什么?瞧瞧,臊得快钻到马腹底下去了。”皇上一笑,“朕睡会儿觉吧,你们兄妹两个聒噪不堪,楚毓灵没有身孕也好,二人尚无肌肤之亲,那么,洞房花烛之夜就很重要了。” 君婼笑道,“又打得什么主意?”皇上笑道,“当初我与君晔,常拿仇恨刺激对方坚持下去,如今朕心中没了仇恨,君晔却依然扭曲,朕得帮帮他。这样,君婼只管陪着楚毓灵,君晔交给朕。” 君婼低头亲在脸上:“那便太好了,我与大哥,有些话不方便说,皇上与大哥可畅所欲言。” 第121章 君婼唤一声大哥,君晔不理她。君婼笑道:“大哥可是怪我,坏了大哥的好事?大哥既会治催眠的香,我八岁那年与二哥约好夜里爬上点苍山,二哥失约,是否大哥给二哥熏了香?” 君晔低了头:“不错,都说我是私生子,他是正统皇子,我小时候没别的乐趣,就爱捉弄他。那天夜里他睡下前,将衣袍偷偷塞在枕下,我猜他夜里要蹓出宫,就给他熏了香,让他去不成。第二日得知婼婼未归,救回婼婼后,我截了腿,君冕在我床前哭,我对他说,你告诉婼婼,是逗她的,没想到她会当真。他不肯,说他是认真的,没有逗婼婼。我告诉他,你既认真,却贪睡没有赴约,婼婼知道后,再不会信你了。他依了我……是以,我断了腿是咎由自取,跟婼婼无关。” 君婼摇头:“怎会跟我无关呢?是我顽皮,大哥与二哥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疼爱我。大哥的腿,确实因我而残。” 君晔笑笑:“君冕与婼婼非一母所生,我为了让君冕愧疚,能一直善待婼婼,才没有说实话,非是要替自己遮掩。可婼婼因此不会流泪,我愧疚难安,便到玉矶岛独居,断腿处常常疼痛,彻夜难眠,岛上阴冷,更加剧了疼痛,后来渐渐变得多疑,怀疑自己的腿是陈皇后指使太医截去,既起了疑心,便觉得她处处可疑,又想到母后或许也是她害死的。我找到一些知情人,设计捉到玉矶岛施以酷刑,可无人招认,我更疑心她恶毒,使得这些人不敢说实话。” 一直静默的陈皇后说话了:“我曾多次让你离开玉矶岛,你不肯。我看你性情变化,便让你的先生给你讲天下之大,让你多读游记,终于,你起了游兴,离开玉矶岛离开大昭,我方松一口气。” 君晔不置信看着她,陈皇后笑道:“你讨厌我,我也不必说这些话讨好你,本打算一辈子烂在肚子里,婼婼说服了我,让我坐下来,平心静气跟你说说话。我当年受你皇祖母恩惠,从小与瑞直定亲,无法摆脱,你的出生让我看到了希望,我欣喜若狂。我想着,君家江山已后继有人,我早晚可以脱身。我将希望倾注在你身上,象教养帝王一般教养你,你天资聪颖从未让我失望,是以,我心里十分喜欢,待你比君冕还要好上几分。许是我待你严格,你从小便讨厌我,总与我作对,你母后死后,你更是刻意与我疏远,直到你母后被追封为元后,你方与我维持表面客气,风平浪静过了几年。” “我讨厌你,并非因你待我严厉,只因父皇与母后恩爱,你却横在当中。父皇懦弱,而你很强大,为何不拒绝亲事?孩提时期,我崇拜着你,可看到母后地位尴尬,又怨着你。”君晔低声说道。 “上一辈子的恩怨,各有各的不易,做小辈的无权置喙,我也不想对你们解释许多。只是殃及你们成长,我十分愧疚。”陈皇后叹一口气。 “无论如何,父皇尚在,你竟与公冶弥生若夫妻一般同进同出,且身怀有孕,你置皇家颜面于何处?公冶弥生又算什么?皇夫?面首?”君晔质问。 陈皇后喝一声住嘴:“我与你父皇只不过表面夫妻,你父皇出家,禅位于我,你只顾与我作对,你可想过我是否愿意,我为守护君家江山,葬送了青春还不够?就得葬送一辈子?我与弥生两情相悦,为何不能在一起?男女相爱生儿育女,为何不可?他的身份他都不在乎,与你有何关系?” 君晔愣愣看着陈皇后:“表面夫妻?那君冕……” “成亲当夜,你皇祖母为我们下了药,就有了君冕,我们成亲二十多年,只是一夜夫妻。我也想为弥生守身如玉,盼着你长大替你父皇守护大昭天下,你呢?执着一念,不知更改。难道要我求你吗?你何时替他人想过?”陈皇后咬了牙,“好在,你知道疼爱婼婼,也总惦记着君冕,你与毓灵生死相依,我方觉得,只要等待,终有一日,你会如我所愿。” 君晔低了头:“其实,你做的一切,总让人出乎意料,使人叹服,我想要打败你,也惧怕会一败涂地。不过,我小时候,你教导过我,越怕,越要勇往直前。” 陈皇后点点头:“孺子可教,却也可恶。你伤了腿,避居玉矶岛不出,我去探望你,你总用仇恨的目光看着我,我心中冰凉,反省自己教子无妨,也感慨血缘之强大,我待你再好,你终究憎恶我。我便由着你,你初出茅庐,十分稚嫩,几次九死一生,好在我派去跟着你的人力挽危局。” “我不信。”君晔紧盯着她,手微微有些发颤。 “你以为呢,你果真相信无为寺方丈所说?你是天子,吉人自有天相?”陈皇后一笑,“你在密林中迷了路,险些葬身兽腹,便有猎户助你脱困。你在海上,船被卷入浪涛,便有过路的大船救你,舟师送你指南针,教你识地理,告诉夜则观星,昼则观日,阴晦观指南针。你被偷去银两,便有当铺在眼前,一块玉佩当得两千两白银。你路遇强人,便有游侠经过……你这些年经历种种,都在我掌握之中,只有两样令我意外,你凭一己之力组建了强大的骑兵,你结识了友人,便是麟佑,这是让我最欣慰的。” 君晔看着陈皇后,自己一直厌恶的人,一直视作仇敌的人,原来这些年一直在保护着自己,纵容自己去做想要做的,定定站着,颤着唇想要唤一声母后,终是唤不出声,只噗通磕下头去,良久开口问道:“毓灵呢?” 陈皇后笑道:“果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按我的初衷,定要将你打得落花流水,让你知道厉害口服心服,乖乖跟着我,学着如何做一国之君。行了,我也困乏了,不扰你洞房花烛了。” 陈皇后姗然而出,君晔一回头,君婼不知何时已悄悄离去,身后毓灵一声轻唤,晔。 君晔转身瞧着她,毓灵低了头:“晔可怪我?” 君晔走过去,拥她在怀中:“我一直以为自己一无所有,原来我拥有许多。” 毓灵抚着腕间一窜佛珠:“是父皇送来的,父皇在佛祖面前开了光,父皇说,君晔成亲他十分高兴,父皇还说,当年皇祖母借着恩情困住母后,使得母后半生孤独,公冶先生与母后年少相爱分隔多年,晔不要在意母后的孩子。父皇说话的时候,眼里闪着泪光。母后也让我告诉晔,父皇非文韬武略的帝王,可父皇宽和仁慈,父皇允许妇人治国,父皇甚至禅位于女帝,父皇的心胸,非常人能有,且无论如何,父皇治下的大昭,国泰民安。母后说,治国的方法许多,不是只有君晔以为的才是正确。” “说到底,是母后一人之功。”君晔看着那窜佛珠,手轻抚了上去,“毓灵,今夜我有许多事要做,我闯下的祸我来收拾,毓灵只要做一样,去与婼婼要香膏的配方。” 皇上与君婼站在湖边,看着对岸灯火通明,君晔乘了小舟,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过去,亲自挥舞着旗子指挥撤军。君婼看一眼皇上手中折扇笑道:“来到大昭,竟风雅上了。” 皇上神秘一笑:“这扇子是朕的令旗,朕在旸城的人马,一整日都在岸边看扇子指挥。本以为有一场大战,不想母后几句话兵戈消弭,唉,白忙一场。” “没有白忙,能将母后运到岛上来,便没有白忙。”君婼笑道。 “这算什么,别说一个人,就算是一支军队,朕也能秘密运到岛上。”皇上手摇折扇信心满满。 “我信你。”君婼笑着,又叹口气,“母后一席话,说的时候虽笑着,我听得想哭,她心里肯定不好受,心中最疼爱的孩子,一直与她作对,误会厌恶憎恨,母后刚强,便不肯对他低头,这次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方肯对大哥吐露真言。大哥实在可恶,虽磕了头,却不肯叫一声母后。” 皇上摇头:“他心里想叫,只是叫不出。他不正常,扭曲。” “不许那样说大哥。”君婼抱着他手臂,“多亏有阿麟在,我心中有依靠,方敢四方斡旋,否则,我也吃不准大哥性情,会缩手缩脚。” 皇上满意一笑:“君婼知道离不开朕就好。” 并肩说着话,看到对岸灯光渐渐暗下来,有撤军的军号吹起,暗夜里马蹄声奔雷一般远去,君婼松一口气,锦绣寻了过来,说是毓灵郡主有请。 次日,君婼晨起,摘星捧一封书信进来,笑说道:“大皇子的书童一直在外候着,一开院门就呈上书信,说是大皇子拜托公主,转交给皇帝陛下。” 君婼没有接信,疾步冲出去,往新房所在院落而来,人去楼空一切寂静,君婼落下泪来,皇上随后赶到,揽她在怀中,君婼吸着鼻子:“实在可恶,又可恶又心狠,就这样走了,告别都不肯,一句话不给我留。” 信呈到陈皇后面前,银钩铁画遒劲有力两竖行大字:莫问前程凶吉,但求今生无悔。 落款处写着,不孝儿君晔携妻跪别母后。 第122章 陈皇后定定看着落款,红了眼圈咬牙不已:“知道自己做错了,无颜见我,就躲出去,大傻啊大傻,我再帮着你守几年江山,你早晚得回来。” 公冶先生闻讯跑了进来,白玉一般的脸上沾满了黑灰,指着陈皇后气呼呼说道:“跟我说君晔成亲我们就可离去,如今呢,他先带着新娘跑了,你怀着身孕如何临朝?如何批阅奏折?殚精竭虑再累垮了,这君家的江山,我们不管了,将大昭并入殷朝国土……” 陈皇后瞪圆了眼,公冶先生愣了愣:“说错话了?那便让君冕顶着,反正,你不能如此劳累,这会儿刚诊出身孕,尚无症状,过些日子还得孕吐,孕吐过后肚子大了,顶着大肚子如何临朝?如何批阅奏折?殚精竭虑再累垮了……” 陈皇后无奈瞧着他:“这些话,刚刚说过了,当着孩子们的面絮叨不休。你们大殷朝皇帝在此,也不过来拜见?” 公冶先生这才瞧见皇上,过来拱手为礼,手上泥土簌簌下落,皇上笑问道:“先生这是,在烧火做饭?” 公冶先生忙道:“听说灶心土可止孕吐,草民刚刚钻进灶膛取土,取了好些,过会儿分皇上些,带回东都,待皇后殿下有孕,加糖霜煎服。” 皇上忙说好,陈皇后哭笑不得:“灶心土而已,还巴巴得从大昭带回东都。” “这你就不懂了。”公冶先生十分认真,“家乡的灶心土,对皇后殿下更管用。” 皇上忙说先生言之有理,君婼在一旁悄悄皱眉,灶心土,打死也不喝。陈皇后小声道,“我也不喝。”母女二人相视而笑。 风波过去,君婼一心陪着陈皇后,皇上让君婼尽管安心住着,只要九月初九赶到姑苏即可。过了十多日,陈皇后果真开始孕吐,公冶先生一着急,也开始呕吐。 君婼去一趟无为寺,看父皇心境平和安宁,再没有头风,也不迷恋丹药,与她说话淡淡的,却每一字每一句都充满慈爱,十分为父皇高兴。 君冕因心情低落,借着服侍父皇之名,也住在无为寺。君婼几句话将他请了回来,回宫替陈皇后主持朝政。 陈皇后称病不朝,公冶先生脸色方好转,看陈皇后吐得脸色蜡黄,逼着她喝灶心土,陈皇后不愿,公冶先生便含在嘴里,口对口喂哺,正喂哺着,君婼闯了进来,陈皇后唬得咕咚一口喝了进去,舔着唇笑对君婼道:“味道不错,甜甜的,还有些糊味。” 君婼不若以往打趣,面上神情有些惶急:“世晟的病情加重,母后可知情吗?” 陈皇后脸色一整:“世晟病情如何,与君婼没有关系。麟佑呢?” 君婼一跺脚:“母后,我心急如焚,求母后请了无为寺住持大师,前往西卫城,为世晟诊脉。” “麟佑去了,你们带来的所有太医随行。”陈皇后摇头,“一早起来不见了夫君,也不问问何处去。” “以为又去昆弥川钓鱼去了。”君婼绞了手,“我晨起贪睡,起来便不见了他的踪影。” 陈皇后一笑:“是采月送来的信,麟佑正巧过来问安,听到后说要去一趟,他对世晟似乎比婼婼还要紧张,为何?” 君婼知道他依然在意着那句誓言,说若世晟去了,这辈子再不理他。也跟他说过只是一时心急,他却依然在意。过去为陈皇后捏着肩,公冶先生观察一会儿,看陈皇后不再孕吐,脸色也有好转,笑说道:“这灶心土就是管用,舜英,把这一盅都喝光。” 陈皇后摇头,公冶先生虎着脸道,“不喝光,不让你与婼婼叙话。”陈皇后无奈接过去一仰脖子,公冶先生在旁道,“倒是慢些,再呛着了。”陈皇后憋着气喝下去,眼波一转,“弥生,我想吃清粥。” 吐得一日没进食,这会儿有了食欲,公冶先生乐得眉开眼笑,忙道,“好好好,我这就下厨,再拌些田里的小菜,早起摘的,还带着露珠,等着啊。”又嘱咐君婼道,“多陪陪你母后,别让她太过劳神。”君婼忙忙答应,公冶先生走到门口又转过身,“婼婼,能做到吧?” 君婼忙说能做到,公冶先生瞧着陈皇后,“这几日瘦了一圈,脸也黄了,实在是辛苦。”便问君婼,“婼婼会治香?可有能让人不孕的香方吗?”君婼一愣,陈皇后摆摆手,“饿死了,快去快去。” 公冶先生摇头:“婼婼有所不知,舜英刚有孕的时候,我高兴得整宵整宵睡不着,如今看她这样辛苦,以后还是不要孩子了,她有了年纪……”说着话忙看向陈皇后,“看着依然少女一般。”君婼就笑,公冶先生道,“看着少女一般,身体究竟比不了少女,她又爱操心,总是为大昭盘算,还是不要再有孩子了。” 君婼刚要说话,陈皇后手摁在她手上,暗暗冲她摇头,君婼笑道:“这样的香方从未听过。”公冶先生有些遗憾,摇着头出了殿门。 陈皇后看着他背影,一袭青衫,翠竹一般挺拔,碧玉簪束了乌发,飘逸垂肩,微笑说道:“我愿意为他生儿育女,多少个都愿意。”君婼两手搂在她肩头,“母后,也别总忙着生孩子,生得烦了便喝些浣花汤。” 陈皇后拍拍她手,“还是女儿贴心。”君婼环着她肩摇了几摇,“母后,世晟究竟……” “世晟啊,不太好,患了痨症。”君婼心中一阵疾跳,红了眼圈。 陈皇后摇头:“性情明朗文采斐然的一个孩子,为何就堪不破情关?回去后整日钻在书房,精神一日不如一日,昨夜里,采月派人传信,说是患了痨症。” 君婼两腿一软,身子滑落在地,抱住陈皇后膝头:“我每日都问起世晟,为何总跟我说他很好。母后……” 君婼眼泪滴落下来,陈皇后抚着她头发:“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我最是知道,我和你父皇便是这般,虽不相爱,却牵肠挂肚,只盼着他好。婼婼与世晟还不同,世晟他对你一片痴情,你出了情意,心里又添一份愧疚。可是,你若顾着他,麟佑心中不好受,他不是普通男子,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婼婼不可总是任性,他待你再好,你也要收敛自己,不要太过纵情恣意。世晟如何,且看他的造化吧。” 君婼哭道:“是因为救我受的伤,母后……” “他救你的时候,本不必受伤的。”陈皇后摇头。 “母后,他若因此去了,我终生难安,算着日子,过几日就该动身回去,我总得去瞧瞧他,见一见他,兴许就是最后一面。”君婼眼泪涟涟。 陈皇后叹口气:“你跟麟佑商量吧。” 陈皇后正安慰君婼,皇上匆匆走进,牵起君婼的手道:“走,去西卫城。” 君婼一把攥住他手臂:“世晟不好了?” 皇上摇头:“倒没有,患了肺痨九死一生,玉虚道长言说,他求生意志薄弱。朕见了他,用约定的比武激他,他说,你好好待阿婼就是,不必来激我。采月守在他床边,为他念辉煌时写的文章,他说一文不值,他的父王母妃弟妹求他善待自己,他反劝齐王早早交了兵权,可保留爵位,阖府衣食无忧。” “他这是交待后事呢。”君婼哽咽道。 “这样不中用,朕瞧着可气,他死了没什么,只是怕君婼伤心,君婼去跟他说说话,见他最后一面。”皇上咬牙说着话,回头看一眼君婼,大手在她脸上一抹,粗声道,“不许哭,他还没死呢,去的路上仔细想想,如何才能激励他活下去。” 君婼乖乖嗯了一声,带着鼻音道:“皇上说的有理,我都听皇上的。” 病床上的世晟,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红得象血,颧骨发赤,散着长发,瞧见君婼进来,挣扎着靠坐起身,双眸瞬间晶亮如星,嘶声唤采月,吩咐道:“我要换衣,束发。” 君婼忍下心酸微笑着道:“不用采月,我来为世晟束发就是。” 世晟摇头:“我的病会传染,君婼勿要靠近。” 君婼拿起几上桃木梳子,坐在他身后一点点为他梳着,笑说道:“世晟,在东都时,我们说好的,世晟答应我的话,可还记得?” “我没忘。”世晟捂唇掩饰低咳,“与你分开时,我明明相通了,可是回到大昭,点点滴滴都想了起来,夜里梦里都是你,渐渐便病入膏肓,我也知道自己无用,让君婼瞧不起……” 君婼打断了他:“我永远不会瞧不起世晟,可是世晟不是爱着我吗?既爱着我,难道不希望我好吗?世晟若这样去了,我的余生都会痛悔愧疚,难道世晟忍心?” 世晟的双眸黯淡下去:“痛悔愧疚,又会有多久呢?采月给我讲你与元麟佑如何恩爱,我听的时候欣慰,过后想起心痛如绞。我在解脱与嫉妒间游移,受尽了折磨,最终还是解脱吧。” 君婼重重在他肩头拍了一下:“没命了并不是真正的解脱,你若死了,不久灰飞烟灭,没人会记得你,慢慢的,你在这世间,在我心里,便如没存在过一样。” 世晟身子颤了一下,君婼为他挽了发,来到他面前,手正着他脸端详着:“你解脱了,便不顾我了吗?你既爱着我,便好好活着向我证明。可能答应吗?” 世晟双眸转亮,渐渐燃起了火,君婼看着他:“世晟,若有勇气死,更该有勇气活。这精彩的世界,值得我们留恋的,不是只有情爱,世晟也有心愿未了,世晟分明说过,要北上大漠,南下大洋。” 世晟轻轻点了点头,君婼手臂环上他肩头:“世晟,过几日我就要离开大昭,待我回到东都,希望能收到世晟安好的来信。” 世晟说一声好,眼泪滑落下来,滴滴如雨,湿透了君婼衣襟,带着泪倔强说道,“阿婼,我一定做到。” 第124章 君婼来到屋外,一头扑在皇上怀中哭道:“他的情状,已如风中残烛,求生意志再强,又有何用?” 皇上拍着她后背:“有朕,君婼放心便是。虽是痨症,说到底是心病,解了心结,他便能活。” 采月跪倒在地:“皇上在采月心中无所不能,求皇上救公子一命。” 皇上看着采月:“采月所做虽是好意,却太过心急。” 采月磕头道:“奴婢明白了,奴婢以后只要陪着公子,顺着他意就好。奴婢要与公主话别,求皇上准许。” 采月独自面对君婼,恭敬磕过头笑道:“奴婢已在佛祖面前许愿,若世晟公子能活下去,奴婢定重回东都,终生不嫁,陪伴着公主,照顾公子最在意的人。奴婢不在公主身边的时日,请公主持有警惕之心,保重自己。奴婢也会在佛像前,日日为公主祈愿。” 君婼蹲下身抱住她:“采月也要保重,无论世晟如何,采月日后都要做自己,不要象以前,总是为着我为着世晟。” 回到旸城,君婼每日关切,好在世晟的病情日渐好转,陈皇后与公冶先生恩爱非常,全心孕育胎儿,君冕则心无旁骛,尽全力掌管朝堂,君婼放下心,随皇上踏上归程。 蔷薇喜爱大昭风物,执意要留在旸城。礼大哭一场,在皇上威逼下,随着兄嫂返回殷朝。一行人在泸州分别,礼带着皇上圣旨回东都,入垂拱殿列班听奏,君婼与皇上则为锦绣做短暂停留。 长江与沱江在此交汇,远有峰峦叠嶂,近有溪水纵横,泸州城风光别样秀美。君婼到底不喜郑司赞,并不愿见她,与皇上在驿馆等候,只派了摘星陪着锦绣前往,自己与皇上在驿馆后山上随性游走。 郑司赞嫁入乡绅富户,听到家仆禀报,抱着襁褓中的婴孩迎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位憨厚木讷的男子,郑司赞瞧见锦绣,眼泪涌了出来,将婴孩交在丈夫手中,跟摘星恭敬行了礼,一把攥住锦绣的手:“日也盼夜也盼,总算是来了。信中总说就来,迟迟不见人影,可是舍不得宫中繁华吗?” 锦绣拉着她手笑而不答,不是舍不得繁华,而是舍不下一个人,这话若说给杜鹃,她定是不信,在宫中的时候,她从不信宫女与宦者间会有真情,说不过是抱着取暖罢了,自己那会儿也是那样以为,谁知,碰到了一个铭恩,令她牵肠挂肚。 锦绣摇摇头,转眸瞧向男子手中婴儿,伸手道,“我抱抱。“男子忙忙递了过来,嘿嘿笑道,“是女儿,跟杜鹃一样漂亮。” 郑司赞斜他一眼,男子忙挠挠头,“我说错话了,杜鹃别生气,杜鹃告诉我,这些话只能夜里炕上说。”郑司赞红了脸,锦绣笑道,“姊夫好性情。” 说着话看向怀中婴儿,粉白娇嫩的脸蛋儿,含苞的花儿一般,郑司赞手指拨弄着女儿脸蛋,小声在锦绣耳边道:“我回乡后年纪老大,他呢,是幼子,老太太太太都疼爱,因为傻,兄长们都让着,家中不缺吃穿,别人家头胎生了女儿,都给脸色看,他高兴得什么似的,家中大小事听我的,我也就满足了。” 几人进了屋中坐下,郑司赞看着摘星笑问:“皇后殿下派人护送锦绣,难不成还要回东都吗?” 摘星抢着说道:“公主舍不得锦绣姑姑,可锦绣姑姑执意要来泸州安家。公主派我来瞧瞧,郑司赞都做的怎样安排。” 郑司赞笑道:“已置了一处两进的小宅院,房契上是锦绣的名字,与我们家只隔着一条街,城外另有十亩田产,这样锦绣有了傍身之本,将来嫁入婆母家,也能挺直腰杆。陪嫁的金银珠宝衣物被褥也都按着泸州风俗备好了,只多不少。” 摘星嗯了一声:“公主有吩咐,锦绣姑姑虽出宫,一应起居按着四品外命妇的规矩。” 郑司赞唬了一跳:“泸州知州才五品,锦绣来了泸州,可就是泸州城最大的官了。” 众人笑起来,郑司赞道:“还请回禀皇后殿下,咱们这尊荣享受在暗处,明面上就是宫里出来的女官,品阶太高的话,只怕不好嫁。四品女官,谁家敢娶进府中?” 摘星笑说有理,温和却坚决说道:“不用回禀,皇后殿下嘱咐过,只要是为着锦绣姑姑好,怎样都可。只是我行程仓促,听闻郑司赞为锦绣姑姑物色了几位男子,今日可能一见?见过后定下了,我好回东都复命。” 锦绣瞥她一眼,这丫头长进了,当着外人,说话行事有板有眼的。 郑司赞忙说可以,坐着喝盏茶,用些小点,不一会儿人都上了门,一位文绉绉的举子,一位精明强干的商人,一位略有些纨绔的县令公子,郑司赞挑选的人,虽身份不同,都有相似之处,长相中庸性情本分,摘星一一瞧过皱了眉头,哪个都比不上铭都知,铭都知威风轩昂贵气,许是在皇上身旁呆久了,举手投足间有清雅的韵味。 锦绣却笑着,似乎对每个人都很满意,彼此客气几句,三位男子告辞。郑司赞看着锦绣:“你是见过世面的,这几个人自然入不了你的眼,不过呢,过日子就求个平稳踏实,他们家境都好,听到锦绣是宫里出来的,都很钦慕,自从我提起,都没有说亲,一直在等着。且这几个人,以后都只会更好,举子若中了进士,就是官人身份,商人呢,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好,又没有别的商人那些吃喝嫖赌的毛病,唯一的喜好就是赚银子,县令公子有些娇惯,家中是书香门第,他又是嫡长子,县令政绩卓著,眼看就要升官,将来肯定要给他捐官的,每一个都不错,但看锦绣瞧着那个顺眼。” 锦绣笑道:“杜鹃用心良苦,确实都是好的,都是能过好日子的人,我呢,想住下来再多瞧瞧,先不要定下,杜鹃觉得可好?” 郑司赞点头:“这是自然,日久见人心,刚见过一面就定下来未免仓促。” 摘星在一旁面无表情,郑司赞的话透着道理,那几个男子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总觉得委屈了锦绣姑姑。 锦绣与摘星回到驿馆,摘星对君婼如实禀报,君婼听了蹙眉看着锦绣,“那便回东都去,在东都找一位郎君,为何非要在泸州,听起来郑司赞倒是一心为着锦绣,可郑司赞只求踏实安稳,处处离不开得失算计。锦绣呢,是至情至性之人,虽说向往儿女成群,却也喜风花雪月,盼着安稳的日子里总能有些意外与惊喜。这泸州,你果真甘心呆一辈子吗?” 锦绣笑道:“杜鹃为我置了宅子田产,宅子去过了,干净整洁院子里洒满阳光,都是我喜爱的,自然了,皇后殿下也不会亏待我,泸州山清水秀的,我住阵子,做个小地主过过瘾。此处人杰地灵,过阵子说不定有艳遇呢。” 君婼绷着脸:“给你半年,半年还没有嫁人,便老老实实回去,不爱在宫中带着,便在东都置宅子。别想着糊弄我,东都距离泸州遥远,旸城却近,我会给二哥去信,派人帮我看着你,泸州知州那儿也要知会,命他大小事照应着锦绣。” 锦绣红了眼圈:“皇后殿下放心,我知道轻重。” 君婼摆摆手:“你我之间,用不着说许多,你这儿既踏实了,明日我与皇上便动身前往姑苏。” 锦绣忙道:“我与采月都不在身旁,摘星心思粗,皇后殿下,姑苏之行千万当心。” 君婼嗯一声:“锦绣说的有理,我会提防着。已经知会了礼,会给皇上来信催促回宫,过了老太太寿诞之期就走,不会多做停留。另外,绝不会带着玉瑶回东都,也不让她与皇上有片刻独处。” 锦绣拊掌说妙,君婼瞧着她:“这些日子,你总是笑眯眯的,果真不惦记铭恩吗?” 锦绣笑道:“看不见摸不着,惦记又有何用?不惦记了。” 君婼狐疑道,“锦绣一副超脱的模样,难不成……”话未出口唬了自己一跳,“锦绣不会想不开,要出家吧?” 锦绣笑道:“皇后殿下说那里话,想开了才会出家。” 君婼笑起来:“你啊,就算嫁了人有了儿女,记得回宫瞧瞧铭恩,他以后的日子,只能想着你熬过去了。” 锦绣低了头:“会的,我会带着儿女去瞧他的。” 次日一早,帝后一行从泸州启程一路向东,往姑苏而来,锦绣在官道上送行,面上淡淡的,未见任何不舍,回头吩咐郑司赞派来伺候她的婆子:“院子前后太清净了,都种上花,花团锦簇的,热闹。” 帝后一行二十日后抵姑苏,姑苏玉家毫不张扬,也未做任何修葺,一切布置得整洁雅致,迎接寻常亲戚一般,皇上十分满意,笑对君婼道:“玉瑶果真懂事。” 君婼附和一笑,心想,太懂事了,倒显得别有用心,若是寻常人家,皇上驾临,不该修葺一新接驾吗? 玉家老太太身穿金棕色锦衣,银白的发髻上簪了金凤双钗,带着家中众人,喜气洋洋迎候在府门外。皇上远远下了马车,与君婼并肩步行而来,玉家老太太瞧见皇上,眼泪落了下来,唤一声玉墨:“这份不爱搭理人的傲气模样,与你妹妹十足十得象。” 玉墨抹泪说是,老太太喊一声儿啊,拔脚朝皇上冲了过来,皇上慌忙迎过去搀扶,老太太一把搂住哭道,“这么些年,以为你就剩了一坛子灰,原来还有骨肉,你爹若九泉之下有知,也能瞑目了。”哭着又捶着皇上骂道,“你可太可恶了,也不早日来看看我,再不来,外祖母可就进棺材了,死了都不知道还有一个外孙子。”骂着又呼天抢地,“天爷呀天爷,我骂天道不公骂了二十年,谁想天又垂怜,将这么一个漂亮英俊的大外孙子送到我面前,可是我女儿玉瑾事佛的福报吗?” 君婼看向皇上,他素来不喜与人如此亲近,今日却不同,没有推开老太太,而是搀得更紧了些,眼角有隐约的泪光闪现。 第126章 老太太靠着皇上一行哭一行说,许久平静下来,挣开皇上搀扶就要叩拜下去,皇上忙扶住了,温和笑道:“外祖母,今日只行家礼不行国礼,外孙儿元麟佑拜见外祖母。” 说着话携君婼行了半礼,玉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端详着君婼连声说好,玉墨携了家小过来拜见,皇上忙微笑阻拦:“舅父,朕和皇后今日前来,侍卫仆从都留在驿馆,轻车简从,只为不惊动任何人,也不会对任何人言明身份。” 玉墨忙道:“玉瑶都嘱咐好了,除去家中这几个人,再无人知晓。本要参加寿宴的亲朋四邻,也都婉拒了,仆从们远远侍奉不许靠近。” 皇上笑着看向玉墨身后的玉瑶,颔首道:“玉瑶懂事。” 玉瑶屈膝下去,微笑看向皇上,眼眸中波光闪动,众人都衣饰隆重讲究,惟有玉瑶依旧是素净的装扮,在金玉锦衣丛中十分显眼,赏心悦目。半旧的月白衣,头上梳了斜髻,只簪一支白珠钗,更添几分娇柔,朱唇轻启,声音若珠玉滚盘“表兄谬赞,兄长知道此事后,十分高兴,托玉瑶问候表兄。” 皇上嗯一声,知道朕要来,却没有回来亲近讨好,可见为官清正。君婼瞧着皇上点头一笑,意思是我知道皇上的意思,皇上笑看着她,朕知道你知道。 玉瑶又向着君婼恭敬行万福礼,笑称:“玉瑶见过表嫂。” 君婼颔首为礼,笑说请起。玉瑶闲话家常一般,关切问君婼长途可劳顿,大昭可一切安好,沿途风光可好,民生可安乐等等,皇上在一旁听着,微笑点头。 玉墨十分紧张,眼前的男子虽说与妹妹神似,毕竟是九五至尊,身子微微发着抖,身后玉太太更是紧张,一直低垂着颈不敢抬头,玉和的夫人搀扶着玉老太太,神态十分恭敬,玉老太太瞧着皇上,越瞧越喜欢,上下端详着眉开眼笑。 玉墨半晌回过神,比手道:“请陛下进草民家中叙话。” 进了正堂坐下,玉瑶亲自斟茶,玉老太太笑眯眯看着皇上,说道:“虽说五官不象,这神态啊,可太象了,瞧见麟佑,我这疑心一丁点没了。麟佑啊,这做皇帝可辛苦吗?” 皇上微笑说不辛苦,玉老太太哎了一声:“胡说,我年轻的时候,管这一家子都劳心劳力,若说我无能,我瞧着那些知县知州也都不得清闲,他们才管一个县一个州,麟佑管着天下,怎能不辛苦?外祖母瞧着你身形清瘦,国事要忙,身子也要紧,知道吗?” 这样来自长辈的殷切关怀,于皇上从未有过,低了头攥一下拳,抬头笑望着玉老太太,说道:“外孙儿知道了。” “什么外孙儿。”玉老太太道,“我老婆子眼中,就是嫡亲的孙儿。” 皇上抿一下唇:“孙儿知道了。” 唤一声来人,为玉老太太献上寿礼,是皇上亲手写的百寿图,又画了百子婴戏图裁边裱糊,玉墨惊叹不已:“皇上的工笔,令草民惭愧。” 玉老太太端详着连声说好,大声吩咐挂到正堂中央供着去。 皇上携君婼又拜下去:“孙儿携娘子敬贺外祖母千秋百岁。” 玉老太太嗯一声,执起手中锦帕拭着眼角:“这才像话,这份神韵,只有我们玉家的子孙才会有。玉瑾倔强,有了孩子也不肯低头,从小就是个狠心的,八岁就那么有主意,回来磕个头就去了东都,再也没见着……” 玉老太太说着话悲啼不已,皇上看一眼君婼,有些无措。玉瑶忙劝道:“不是说好了吗?见着表兄是好事,该高高兴兴的,祖母答应过我的,怎么又哭上了?” 玉老太太带着泪瞪玉瑶一眼:“我是老糊涂,想哭便哭,想笑便笑。如今我身价不一样了,我孙儿是皇帝,谁敢管我?” 众人笑起来,气氛轻松许多。皇上温和询问玉家祖孙四代每一个人,君婼赏赐了两个晚辈见面礼,男童一方紫砚,女童一柄红色玛瑙如意,玉夫人红着脸摇着手小声道:“太厚重了,若收了,回去要挨玉大人训斥。” 君婼笑道:“我的赏赐,推拒可就是大不敬,表兄该明白的。” 玉夫人忙忙收了。玉墨和玉太太四目相对着摇头,谁敢给皇后见面礼呢?也给不起啊。玉老太太一笑,从袖筒里拿出一样物事,戴在君婼手腕上:“这窜玉珠是你婆母的,你舅父当年去东都寻她,净明师太给的遗物只有一对玉珠。另一窜我留着做个念想,这一窜理当给你。” 君婼忙含笑谢过,举手腕在皇上面前:“圆润精致,是稀罕物。” 皇上含笑瞧着,翠珠皓腕,美不胜收。对玉老太太道:“外祖母有心,孙儿十分感激。” 玉老太太十分得意:“玉墨与他媳妇儿合计许多日了,不知该给什么,也给不起。我就装糊涂,有了主意偏不告诉他们,让他们着急去。” 众人又笑起来,皇上温和询问玉家生计,玉墨恭敬作答,这些年一直卖画为生,皇上瞧过玉墨几幅字画,连声夸赞。玉老太太笑道:“他呀,从小不喜读书,就爱写写画画,为此没少挨打,长大后立志入宫廷做御用画师,不过他是独子,为了留在家中孝敬父母,也就弃了志向。” 皇上笑道:“父母在不远游,很好。舅父的画作细腻考究自成一派,定会有大成。宫廷大师乃是大材小用。” 玉墨忙说草民惶恐,玉老太太摆摆手:“你外甥抬举你,你休要退缩。” 话说得多了,气氛渐渐轻松,众人笑语着入席,皇上高兴,多喝了几盏酒,君婼滴酒未敢沾,玉瑶瞧着娇弱却是海量,陪着皇上连喝三盏,玉老太太也喝了两盏,红润着脸笑道:“麟佑啊,这酒如何?” 皇上笑说很好,玉老太太瞧玉瑶一眼:“能不好吗?是埋了十七年的女儿红,预备着玉瑶出嫁的时候招待女婿的,这次拿出来招待了麟佑。” 皇上笑说玉瑶有心了,玉瑶眼中波光粼粼:“招待贵客,自然要用最好的酒。” 君婼笑说我尝尝,皇上一把捉住她手腕,唇几乎贴着耳边低语:“忘了前几次撒酒疯了?” 君婼咬了唇,皇上低语道:“走的时候讨一坛回去,夜里喂君婼喝。” 君婼飞红了脸,玉瑶低了头没看到一般,玉老太太瞧着二人眯了眼笑:“要我说,这世间千好万好,夫妻恩爱才是最好。” 君婼脸色更红低下了头,皇上抿着唇笑。 玉老太太瞧着君婼:“麟佑的后宫之中,定是皇后最美。” “孙儿的后宫只有君婼一人。”皇上看着君婼,“君婼是天底下最美的。” 玉夫人听到这话,不由涨红了脸,玉和就算在床笫间也不会说出这样亲密的话,遑论当着众人夸赞妻子美貌,心中对皇后十分羡慕。玉太太吓了一跳,此话在夜里听夫君说过,却从未当众说出,觉得皇上与皇后有些奇怪,奇怪得让人喜欢。玉瑶一笑,起身过来为皇上斟满酒,回身端起酒盏道:“再敬皇帝哥哥一盏。” 皇上又喝一盏,就听门外有人大声说道:“嫂子七十大寿,为何不让我来?搭了那么大戏台,我还等着看戏呢,是不是请了好的戏班,不想让我看?我偏要进去瞧瞧。谁敢拦我,我手里的拐杖可不认人。” 不一会儿摘星搀着一位老太太进来,双鬓银白满面红光,瞧着眼前情形啊了一声,指向皇上与君婼:“原来有外客,不让我来,是怕我蝎蝎螫螫,丢了你们玉家的脸?我可是玉家的姑老太太。” 玉墨忙唤一声姑母,欲上前解劝,姑老太太眯眼瞧着君婼:“这小媳妇可太俊俏了,粉面桃腮胸高腰细腿长,都说玉瑶生得好,这下可好,给比下去了。” 玉瑶咬了唇,玉老太太摇摇头:“不让你来,就是因为你嘴贱。” “我嘴贱?”姑老太太哼了一声,看着皇上伸手指了指,突然道:“娘啊,玉瑾死后投胎化身男子,找到你们家来了?这可太吓人了。” 玉老太太唉一声:“玉瑾小时候,你对她十分疼爱,她病着的时候,也是一夜不合眼守着。既来了,便告诉你。是玉瑾的儿子,当今皇上。” 姑老太太腿一软,摘星忙扶住了,姑老太太唤一声嫂子颤声道:“我耳背,没听清。”玉老太太笑道,“是玉瑾的儿子。”姑老太太摇头,“这句听清了,后面那句。” 玉老太太又说一遍,姑老太太张大了嘴,许久方合上,冲到皇上面前仔细端详着摇头:“嫂子你就吹牛吧,瞧着倒是富贵人,可也不会是皇上。” 皇上起身颔首为礼:“不错,太姑母,朕乃是当今皇上。” 姑老太太一把攥住他手,看了许久,坐下来喝几口水缓了缓,又看向君婼:“这么说,她是你的妃子?” 皇上笑道:“她是朕的皇后。” “怪不得神仙一般,说她是皇后,我信。这样的人物不做皇后,谁做皇后?”姑老太太又喝几口水看向皇上,“玉瑾死得凄惨,生前又受了那么大委屈,皇上此次前来,可是要追封她为皇后吗?” 玉家众人吓一跳,玉瑶慌忙过来阻止:“太姑母来的路上劳累了,玉瑶扶您都后面歇息。” 姑老太太推一下她,“不去,玉瑾追封皇后,玉家可就是正统的皇亲国戚。”又看一眼扶着她的玉瑶,“皇上瞧瞧我们玉瑶,也是谪仙一般的人物,进宫做个贵妃,姑舅表兄妹,亲上加亲,是不是很好?” 皇上摇头,姑老太太拉玉瑶站到他面前:“怎地?皇上不喜欢玉瑶?” 皇上点头:“朕很喜欢玉瑶。” 玉瑶清丽的脸瞬间通红,挣开姑老太太的手,捂脸转身疾步回了后院。 第128章 气氛一时尴尬,皇上笑看众人一眼,温言道:“勿要慌张,这些话早晚要提及,这会儿说了也好。外祖母,舅父,追封母亲于朕而言很容易,可是母亲的遗言中,对先帝并不认同,又去得决然,想来母亲也不在意虚名,没必要再追封了。我会在宫中复建梅花庵供奉母亲牌位,建佛塔藏舍利子,封神号为玉瑾娘娘,世代帝后都要虔诚供奉。” 皇上的话并无商量余地,显见是已打定主意,玉墨忙忙点头说好,玉老太太微笑道,“人都没了,追封不追封的已不重要,麟佑瞧着办就是。”姑老太太扭了嘴:“玉瑾是去了,那玉家呢?皇上既是玉瑾的儿子,玉家就是正统的皇亲国戚。不追封玉瑾,玉家岂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玉家众人白了脸,玉墨抖着唇,想说话不敢说,玉老太太骂道:“说你嘴贱,口无遮拦。”姑老太太脖子一梗,“别装模做样了,你们只敢在心里想,却不敢说。玉瑶从湘州回来的时候,你怎么说的?你说老天保佑,祖坟上冒了青烟……” 玉老太太喝一声住嘴,皇上笑道:“太姑母所言是人之常情,母亲封了神位,对外说是侍奉皇祖母有功,封玉墨为护神候,世袭罔替。” 君婼心中一惊,皇上既不准备将玉瑾的身份公诸天下,玉家无缘无故封侯,只怕难堵悠悠众口,玉墨跪下就要磕头谢恩,玉瑶冲出来拦住了,跪在父亲身旁殷殷道:“皇上,非是玉家不识抬举,既然表兄说今日只行家礼,玉瑶有几句话要说,求表兄勿怪。表兄拳拳之心玉瑶明白,可玉家无缘无故封侯,我朝御史难缠,只怕表兄在朝堂之上会有麻烦。” 皇上有些意外,姑老太太在一旁道:“天底下皇上最大,皇上说封侯就封侯,谁敢不从?这候爷可是最大?一等还是二等?” 玉瑶唤一声太姑母,急道,“老人家又犯糊涂,什么一等二等。”姑老太太哼了一声,“玉瑾生了皇帝,不能追封已是天大的委屈,必须一等才可补偿玉家。” 皇上没说话,君婼在旁笑道:“皇上心怀天下,一举一动要虑及多方,就算是封候,也要徐徐图之,不可一步就位。此事待回到东都再行定夺,皇上觉得如何?” 皇上笑道:“皇后所言甚是,此事就此为止。” 说着话抿了唇,他不笑的时候,便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与傲岸,姑老太太心中一凛,皇后一句话,玉墨到嘴的侯爷飞了,暗暗哼了一声,脸上瞧着孩子样,如何这般厉害? 玉老太太愤愤瞧着她,大声道:“本来都好好的,你来了,便变了样。来人,将她轰走,没我的话,以后不许她来。” 君婼笑道:“这会儿也都好,太姑母说的都是大实话,皇上并不会在意。” 姑老太太又得意起来,瞧着君婼道:“如此,皇后便说说,将瑶儿接进宫中做贵妃如何?这样也不用追封玉瑾,也不用封什么候,玉家自然成了皇亲国戚,皇上与瑶儿亲上加亲,玉瑾九泉之下有知,也会高兴。。” 玉瑶又红了脸低下头去,君婼一笑没有说话,玉太太在旁道:“姑母又糊涂了,怎可说这样的话?” “没有你说话的份,我这话怎么了?你们家玉瑶,满姑苏的男子都入不了眼,入宫做贵妃不就成了?”玉家人都不敢再言语,姑老太太瞧着皇上,“刚刚皇上也说了,喜欢瑶儿,纳进宫中有什么不好?” 君婼瞧一眼皇上,皇上笑了笑:“玉瑶很好,只是朕与皇后恩爱,早已对皇后盟誓,后宫只要皇后一人。” 姑老太太瞪了一双眼,“皇帝不要三宫六院,简直天下奇闻。”玉老太太唤一声麟佑,“我多嘴说一句,那么大后宫只有皇后一个,人气不足,镇不住,再说了,这皇家血脉稀少,如何保得天下?麟佑啊,夫妻恩爱是好事,可多些妃嫔方能保证皇嗣旺盛,皇家百姓家都是一个道理,我们家就是这样,玉墨不肯纳妾,只得玉和一个。” 说着话瞪了玉太太一眼,玉太太求助看向玉墨,玉墨悄悄摇头,示意只听着不理会。玉瑶早被皇上所说盟誓惊得失了方寸,知道宫中没有妃嫔,想过无数种可能,却没想到果真便如锦绣所言。自从江陵初见,一颗心早已不是自己的,并不因他的身份,而是被他清华卓然的气度深深吸引。 皇上笑道:“外祖母所言也有道理,只是我心里只有君婼,再容不下旁的女子,别说生儿育女,就是稍微靠近些,也难以忍受。” 玉老太太叹口气,玉瑶依旧呆愣着,玉墨恭敬说道:“中庭搭了戏台,皇上皇后殿下可要随草民瞧瞧去?” 皇上说一声好,与君婼站起身。玉老太太说声我也去,玉太太忙过来扶住了,温婉笑道,“母亲劳累了,也该稍事歇息,免得过会儿入席没了精神。”看一眼儿媳妇吩咐道,“扶了你太姑母,同去后堂歇息。” 玉老太太不肯,姑老太太更不肯,都要随着去凑热闹,玉太太在婆母耳边道:“母亲糊涂了吗?那可是皇上与皇后,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母亲刚刚说的话已是大不敬,这后宫中的事母亲岂能多言,没瞧见皇上脸上的笑容少了吗?” 玉老太太耷拉了脑袋,“我看出了瑶儿的心思,为她着急。”玉瑶跺脚道:“祖母胡说,我哪有什么心思?”姑老太太哼了一声,“你没心思,谁信呢,若是我年轻,我也得有心思。那长相那风度那气势,又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尊贵人,是个女子都得有心思,瑶儿你不抓着,那是你傻。你不会是眼高于顶,还想做皇后吧?” 玉瑶急得满脸通红,“祖母,太姑母为老不尊。”玉老太太拍姑老太太一下,“今日丢人还嫌不够?你可老实些吧。”姑老太太嘴一撇,“以为我傻呢,我不给你们试探试探,你们何时敢出言问询,是,皇上说了只要皇后一个,可他盟誓的时候不是还没认识玉瑶吗?他也说了,喜欢玉瑶,看玉瑶的时候总含着笑,我这样一提,本来没有的心思啊,也就挑起来了,你们就瞧好吧。” 玉瑶没说话,玉太太道:“皇上都说了只要皇后一人,古来君无戏言,玉瑶真有那样的心思,还是收了的好。” 玉夫人只不言语,她与婆母太婆母甚少相处,摸不着脾性,这小姑的性情却是清楚,最是固执倔强,认准了,不是几句话能劝回来的。果然玉瑶过去扶了玉老太太,抱着手臂央求:“祖母,那玉镯既是一双,另一只便给了瑶儿吧。” 玉老太太说不可,玉瑶摇着手臂道:“那样好看,翠生生的,我十分喜欢,就给我戴着吧。祖母不是总说,我与姑母想象吗?给了我,这物件方有了归属。” 玉老太太拗不过,从袖筒里摸了出来:“给你,本想着出嫁的时候再给的。” 姑老太太就是一乐,玉太太心想,这丫头不知事,巴巴得要死人的东西做什么,玉夫人心中一叹,皇后腕间戴着,她便也要戴着,这是要向皇上表明心迹呢?还是向皇后示威呢? 午后看杂剧的时候,玉瑶几次起身给皇上斟茶,皇上温言称谢,君婼瞧见玉瑶腕间镯子,不动声色,没看到一般。 夜里回到驿馆,摘星送了礼的信进来,信中言说皇上出宫数月不归,朝臣们多有议论,杜御史几次早朝对宰辅大加责难,说皇上只顾着陪皇后游山玩水,不理朝政。 皇上将书信扔在一旁:“不理他们。” 君婼笑道:“皇上准备在姑苏住些日子?” 皇上笑看着她:“君婼喜爱姑苏小桥流水柔媚清新,愿意住几日就几日。” “可是。”君婼摇着手臂道,“出来时日不短了,想家了,想安平与康乐了,也惦记宫中可否太平。” 皇上觑着她:“果真?” 君婼郑重点头:“果真。” 皇上就笑:“怎么?今日太姑母说的话,君婼在意了?担心朕将玉瑶纳进宫?” 君婼摇头:“也不是了,皇上一言九鼎,我相信皇上。就怕太姑母与外祖母起了童心,要跟着到东都进宫瞧瞧,想想就头疼,外祖母还好,疼爱皇上,太姑母口无遮拦装傻充愣,我不喜欢。” 皇上摸摸她头顶:“朕正有此意,趁着外祖母身子康健,带进宫中住些日子。” “不可。”君婼叫道。 “为何?”皇上好笑看着她。 君婼心想,外祖母离不开玉瑶,外祖母进宫定要带着她,哼,我不是怕她,我只想清净安宁而已。歪头瞧着皇上:“带着外祖母可以,不许带玉瑶。” 皇上笑笑:“君婼为安慰齐世晟,又是束发,又是抱着他软语轻声,朕不在意,君婼为何在意玉瑶?” 君婼怔怔瞧着皇上,“你在外面偷看?”皇上大言不惭,“不错,不盯着行吗?”君婼拳头捶在他胸前,“怪不得,我每次提起世晟,皇上就怪怪的。” 皇上手捂上胸口,“朕心里不舒服。”君婼为他揉了几揉,猛然又是重重一捶,“说玉瑶呢,提世晟做什么?” “君婼放心,朕逗你的,朕不会带任何人回宫,外祖母也一样,如今宫中安宁,君婼也不用再惦记大昭,朕不想让任何人扰了君婼清净。”皇上笑看着她。 君婼一头扎进怀中:“清净安宁,正是眼下最想要的,皇上如何知道?” 皇上搂着她揉了几揉:“君婼所求,正是朕之所求……” 话音未落,君婼仰起脸儿,唇贴上他唇,闭了眼长长的睫毛翕动着,轻唤一声阿麟,呢喃说道:“既清净安宁了,就该生儿育女。这些日子为着赶路,在一起总是仓促,今夜……” “今夜,朕与阿鸾,恣意、纵情、尽兴……”皇上贴着她唇,带着她仰倒在床上,秋日的微风吹进窗棂,渐渐掀起波涛,汹涌起满室情浓。 第130章 是夜,玉墨要送姑老太太回去,姑老太太嘴一撇:“不走,逼着我回去,我就告诉全姑苏的人,皇上与皇后到了姑苏。” 玉墨连连作揖:“求您老人家消停些,那是皇上,皇上再宽和,我们也要低在泥里,不能以亲戚自居,您也不能倚老卖老。” “我就是倚老卖老。”姑老太太又一撇嘴,“我想说便说,想做便做,我一把年纪了,黄土埋到脖子的人,大不了杀了我。” 玉夫人在旁慢悠悠说道:“得罪了皇上皇后,可不只是砍头那样简单,要株连九族的,太姑母那白白胖胖的大曾孙子,都得人头落地。” 姑老太太唬了一跳,气焰低了下来,对玉墨道:“墨儿也知道姑母,不过是爱看热闹,这辈子没出过姑苏,谁想都快奔到了黄泉路上,见着了皇上皇后,不是杂剧里演的,也不是画像上画的,是真的,活的,且年轻漂亮,让我呆着多瞧几眼,不会再乱说话。” 玉瑶在旁一笑:“瞧瞧嫂子把太姑母给吓得,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株连九族也得犯了株连九族的罪,皇上再大,太姑母是嫡亲的长辈,又是老人家,不会因为说几句话,就将您如何。” 姑老太太得意笑起来,玉夫人没有再说话,借口要陪孩子告退走出。玉老太太唤一声玉荷:“见到麟佑之前,我确实有私心,想着追封玉瑾光大门楣,也想着玉瑶能进宫做妃子,可见到了麟佑,就若又见到女儿,我疼到了心坎里,虽认下了,他是皇上,又能来几次呢?就算再来,人到七十古来稀,我也见不着了。玉荷不要惹他不快,他说什么,我们都顺着,年纪轻轻的掌管天下,该多辛苦,好在皇后知冷知热……” 玉老太太说着,又拿帕子拭泪,玉墨宽慰了一会儿,和玉太太走了,玉瑶打发丫鬟伺候姑老太太洗漱,抱了玉老太太手臂,戴镯子的手腕在玉老太太眼前晃着笑问:“祖母,好看吗?” “好看。”玉老太太搂在怀中笑道,“与皇后不相上下。” 玉瑶抿了唇一笑:“说起皇后,瑶儿觉得,都是皇帝哥哥宠着她,她对皇帝哥哥并不怎么上心,就说这前往大昭三千里,皇帝哥哥要数月不理朝政,那些大臣定是诸多非议,上次湘州见着哥哥,哥哥也说皇上此举不妥,登基不到两载,已二次离开东都,上次去往徽州庐阳,察看万方圩,乃是为国为民,此次呢,陪着皇后游山玩水回故国。” 玉老太太一听:“是啊,听起来皇后有些不知事。” 玉瑶往怀里钻了钻:“祖母不是希望有人对皇帝哥哥知冷知热吗?祖母,便求了皇帝哥哥,让瑶儿随着回东都,我也不要做什么贵妃,只要入宫陪在他身旁就好。” “傻丫头。”玉老太太板了脸,“既进宫,就要堂堂正正,无名无分的,算怎么一回事,我们家瑶儿百里挑一,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巴巴得上赶着去。” 玉瑶又唤一声祖母:“皇帝哥哥不是说了,与皇后有盟誓吗?他若轻易背弃了,我倒瞧不上他了。我想着,进宫后,在他身边呆些时日,至于其他,留待日后……” 玉瑶红了脸,摇着祖母手臂央求:“可好吗?” 玉老太太想想“也好,进宫沾些贵气。不过这后宫,说进就能进吗?” “只要皇后相邀。”玉瑶恳求道,“祖母说话,皇后应不会拒绝。” 玉老太太摩挲着她后颈:“好,祖母先应下。” 次日帝后出驿馆步行而来,天空秋阳正好,到了玉家,君婼额头微微出一层薄汗,摘星忙为君婼解了披风,里面是明艳的一袭鹅黄,映衬着秋色,站在海棠树下分外动人。 皇上正瞧着她笑,玉老太太率领家中众人迎了出来,端详着君婼笑道:“哎呀,第一眼就觉得好看,越看越好看,我这老太婆都挪不开眼睛。” 皇上举一下手中青纱帷帽笑道:“外祖母说得对,这一路行来,青纱遮面,依然有许多人看。” 君婼嗔他一眼,笑对玉老太太道:“不敢劳动外祖母出来相迎。” 玉瑶依然是一身月白,瞧着君婼暗中蹙眉,做皇后该稳重端方才是,这也太艳丽了些。悄悄看向皇上,银冠蓝衫银色祥云纹乌舄,比秋阳更要耀眼炽烈。 玉老太太携了君婼的手往府门里去,皇上依然笑看着她,君婼当着人害臊,红着脸低了头,垂首间,颈间的淤痕露了出来,摘星忙拿手中羽扇遮挡,还是被众人瞧见了,玉夫人心下更加羡慕,这分明是帝后恩爱的印记。玉太太好一阵脸红心跳,该穿个高领的衣裳才是。玉瑶也瞧见了,心中一阵窃喜,这痕迹定是夫妻争执时留下,就知道皇帝哥哥没有那样喜欢她。 姑老太太也在,玉夫人搀着她,今日嘴巴若缝住一般,只看不说。进了府门方回过神:“好看,太好看了,昨日不是做梦,是真的。” 众人低笑起来,进了正堂,玉老太太拉君婼坐在身旁,拍着她手闲话家常,玉墨待皇上用几口茶,相邀皇上前往书房赏画,说是祖上收藏的前朝真迹,皇上唤一声君婼,玉老太太拉着手不放,笑道:“你母亲小时候留下的东西,我都收着,我带皇后进去瞧瞧,若有你在意的,便带回宫去。” 皇上说声好,随着玉墨抬脚向外。君婼朝摘星使个眼色,摘星看一眼小磨,小磨笑道:“小人与肃喜一定跟着,服侍好皇上。” 玉老太太携着君婼的手往内院而来,一边走着一边问道:“麟佑出生便没了娘,可是皇后养大的?皇后待他可好?先帝既稀罕玉瑾,是不是对麟佑也十分疼爱?” 君婼顿一下摇了摇头:“先帝觉得,因为生了皇上,母亲才自尽,恨死了皇上,出生三日就送往皇陵,野孩子一般长大,两岁多被身旁宫人扔进地宫,呆了三日三夜九死一生,我刚入宫的时候,皇上仍然做噩梦,时犯梦游。我配了香方后,方才好了。” 玉老太太眼泪落了下来,恨声骂玉瑾:“玉瑾啊玉瑾,你这是造孽啊,自己的孩子,交给别人怎么能放心,这先帝性情怪诞,你曾与他肌肤相亲,难道不知?竟忍心去了,你钻研佛法,该是大彻大悟了,竟还没有我这个老太婆明白。小猫小狗生下来,都有亲娘陪伴,贵为皇子,竟无人疼爱,我的麟佑孙儿啊,摊上这样的父母,实在是可怜……” 玉老太太哭得伤心,身后跟着的玉家女眷离得远,玉老太太与君婼说得小声,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又不敢跟上去,姑老太太一拍胸脯,“我听听去。”摘星伸臂拦住了,横眉立目瞧着姑老太太,轻斥一声,“放肆。” 姑老太太低声嘟囔,“一个丫鬟也这样厉害。”摘星冷笑道,“我不是丫鬟,我是皇后殿下身旁侍奉的五品女官,跟你们姑苏的知州一个品阶。”姑老太太说一声娘啊,缩了脖子。玉瑶扶着姑老太太的手紧一下,将她往后拖拖,低声道,“太姑母,我们只跟着就是。” 君婼忙劝慰玉老太太道:“也不是无人疼爱,身旁服侍的中官心善,另有母亲生前的丫鬟小莲,冒充宫中女官到皇陵教皇上读书认字。” “小莲吗?”玉老太太惊道,“那孩子生下来被扔在我们家门口,是玉墨捡回来的,一直跟着玉瑾,她如今可好?” 君婼摇头,“皇上登基后,封她为懿淑夫人,召她进宫,她怕暴露身份,自尽了。”玉老太太老泪纵横,“这傻孩子,临去东都前给我磕头,说要拿命报恩,竟一语成谶。” 君婼扶住玉老太太:“外祖母不必伤心,如今麟佑身旁有我,我会拿命疼他爱他的。” 玉老太太唏嘘一阵,回头唤声玉瑶:“玉瑶啊,你错了,皇后十分疼爱皇上。” 玉瑶一愣,皇后说了什么?让祖母顷刻间便偏着她,也顾不得许多,忙跺脚道:“祖母又糊涂了,我早就收了,皇后殿下与表哥夫妻恩爱。” 玉老太太摇摇头,君婼没有回头,只翘唇一笑。 进了玉老太太屋中,拿出一箱子物件,都是玉瑾小时候用过的,君婼留心一一端详,揣度着皇上心意挑了几样。玉瑶看众人围着皇后,转身往屋外而来,摘星伸臂一拦,大声道:“玉瑶姑娘要往何处去?” 玉瑶温和笑道:“刚刚想起,父亲收藏的画作,还有一幅挂在我屋中,我去取下送到书房去。” 君婼手里拿着一尊小小的石头佛像,心想皇上一定喜欢。侧脸唤一声玉瑶,微微笑道:“玉瑶过来稍坐,我有几句话要说。” 玉老太太心思沉浸在箱子里的物件中,每一件都藏着女儿的影子,姑老太太靠坐着昏昏欲睡,玉太太看一眼玉瑶,又看一眼皇后,看皇后面带微笑十分和气,许是喜欢玉瑶吧,只玉夫人心中一凛,玉瑶的心思,我都瞧出来了,只怕逃不脱皇后殿下的眼睛。 玉瑶低头过来坐了,咬一咬唇抬起头笑道:“玉瑶但听表嫂吩咐。” 君婼笑道,“玉瑶为我斟一盏茶吧。”玉瑶起身斟了茶递在君婼面前,轻声说,“表嫂请。” 君婼嗯一声去接,纤长莹润的手指似不经意,碰一下玉瑶腕间的镯子,笑道,“跟我的是一对。”玉老太太点头笑道,“本打算出嫁时给她,她缠着跟我要,我拗不过她。”姑老太太正好打盹醒来,笑道:“这样一比瞧出来了,玉瑶戴着没有皇后戴着好看。“ 玉瑶缩回了手,君婼端起茶盏,揭开盏盖,轻吹一口气,唇沾一下水面放下了,抬头盯着玉瑶的眼,玉瑶与她对视着,不一会儿避开她的目光低下头去,就听皇后笑问道:“玉瑶可想到东都,进宫去瞧瞧?” 第123章 好字险些脱口而出,玉瑶狠咬一下唇笑道:“玉瑶何德何能,不敢进宫去。” 姑老太太道:“皇后出口相邀,为何不去?去了许就不用回来了。” 玉瑶屏声静气不说话,心中疑惑皇后这样相问究竟何意,玉老太太拍拍君婼的手:“玉瑶十七了,踏实呆在家中议亲,一直以为皇家规矩多,今日跟君婼说说话,方知也是人多是非多,玉瑶别进宫添乱。” 玉瑶没说话,只揣摩皇后的用意,本打算去书房与皇帝哥哥独处片刻,被她的女官拦住了,不知可还能寻得时机,又想起在江陵驿馆那日的清晨,皇上的手碰在她的手上,顿时心跳如鼓。 玉太太附和着玉老太太:“母亲说的极是,玉瑶的亲事,今年一定要定下。” 玉夫人在一旁不语,姑老太太又道:“去吧去吧,我都想去东都进宫瞧瞧,就怕一把老骨头死在路上。” 玉老太太瞪她一眼:“你别说话。” 姑老太太哼了一声:“皇后若邀玉瑶前往,玉瑶不敢不去。” 所有人看向君婼,君婼一笑:“我呢,看玉瑶对宫中向往,确实想要相邀。可是宫中虽说没有妃嫔,太妃太嫔亲王郡王长公主,内命妇外命妇,人多事杂千头万绪。待过些时候清净了,再邀请玉瑶前往。” 自己并未说出却被婉言谢绝,玉瑶难堪不已,一屋子人谈笑,一个字也没有听清,只低头想着心思。许久镇静下来,抬头笑问道:“表嫂会在姑苏呆些时日吧。” 君婼摇头:“我十分喜爱姑苏,恨不能住下来不走。可是朝中事务繁忙,出来几个月了,皇上虽没说,心中焦灼。再陪外祖母两日,也该回去了。” 玉老太太眼圈一红低头拭泪,君婼忙安慰道,“外祖母,过些日子,我们还要来的。”玉老太太摇头,“不舍归不舍,确实该回去了,能见上一面,死了也能笑着合上眼。只是君婼啊,外祖母去之前,能不能见到你们的孩子?” 君婼点头笑道,“能,一定能。孩子满月的时候,一定接外祖母进宫瞧瞧,外祖母要保重身子,一定要康健,才能受得住长途奔波之苦。”玉老太太点头,“嗯,一定得活到那时候,君婼啊,头胎要生个大胖小子。”君婼低了头笑,姑老太太在旁道,“先开花后结果也是一样,皇后,孩子满月的时候,我也要去。” 君婼笑说好,看着玉老太太白发苍苍,心中起一个念头,皇上就剩了这一门嫡亲的亲人,若玉墨封侯顺利,玉家搬到东都居住可常来常往。只是这玉瑶,一定要先嫁人才可。 自从君婼说两日后就走,玉瑶再未说话,只怔怔坐着,皇后话已至此,东都是去不成了,自从皇帝哥哥来到姑苏,话都没说上几句,难道就如此分开,日后再也无缘相见? 心绞在一起,疼得不能呼吸。怔怔看向皇后,笑语晏晏,明艳不可方物。人海茫茫,在江陵偶遇,分明是天注定的姻缘,我不要放弃。 夜里问起祖母皇后白日所言,得知皇上小时候遭遇,跑到父亲房中,央求父亲作一幅画,找着画样绣一块巾帕,熬了一日两夜。 隔日一早,玉瑶来到驿馆,皇上今日没有舞剑,打一套通背拳,一袭白衣闪展腾挪飘飞,矫若游龙翩若惊鸿,玉瑶看得呆了,皇上收了势依然不察,只怔怔瞧着皇上发呆。 皇上来到她面前笑唤一声玉瑶,玉瑶没有说话,皇上又唤一声,玉瑶方回过神,将手中一副巾帕递在皇上手中,皇上看向她的手,温言道:“手怎么破了?” 玉瑶将手背在身后,看着皇上笑道:“皇帝哥哥明日就要离开姑苏,玉瑶无物相赠,这块巾帕是玉瑶熬夜绣出来的,希望皇帝哥哥能喜欢。” 皇上展开来,巾帕上是玉瑾与皇上的绣像,玉瑾一袭布衣,坐在绣墩上慈爱望着皇上,皇上则侍立一旁,正在给母亲奉茶,是寻常人家每日都会有的时光,母子共叙天伦,温暖而悠长。 皇上抿唇端详着,手渐渐攥得紧了,又生怕揉皱了巾帕,急忙又松开来,心却如被揉过一般,皱得发涩难以舒展,看了许久仔细折起放入袖中,抬眸看着玉瑶,“玉瑶有心了,表兄很喜欢。” 玉瑶绞着双手,“皇帝哥哥喜欢就好。”皇上看向她指尖血点,“让太医瞧瞧。” 唤一声来人,玉瑶忙忙摆手,“无碍的,不过是针刺的,都怪我笨手笨脚的,过几日就好了。” 皇上从袖筒中拿出一个瓷盒,是君婼路上给他配的药,为防他左手虎口处落下疤痕,递给玉瑶笑道:“是皇后配的药,玉瑶回去凃上,不会留疤痕。” 玉瑶伸手去接,手指碰上皇上手掌,倏然躲开去,红着脸低了头:“皇帝哥哥,这个药,如何用呢?” “净手后涂抹就是,早午晚一日三次。”皇上瞧着她,十分温和得笑道。 玉瑶伸出了手:“两只手都破了,皇帝哥哥可能帮着玉瑶……” 后面的话再说不下去,虽下定了决心,到底是大姑娘,臊着低了头,手却依然伸着,皇上笑说声好,揭开瓷盒道:“朕笨拙,玉瑶且忍耐。” 玉瑶嗔道:“皇帝哥哥岂会是笨拙的人,在玉瑶眼中,皇帝哥哥无所不能……” 一声轻咳打断了玉瑶的话,惊得顺着声音看向廊下,摘星正含笑走来,她何来出来的?进来的时候打听过了,说她在屋中服侍皇后洗浴,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 摘星福个身,含笑说见过玉瑶姑娘,玉瑶忙忙回礼,摘星看着她,来姑苏前公主就嘱咐好了,瞪大眼睛盯着,不让你与皇上独处,你进了这院子,我就瞧见了,可笑你眼中只有皇上,看不到旁的存在。 摘星对皇上福身道,“皇上打拳定出了汗,该回屋沐浴更衣了,晨起秋风带着凉,若着了风寒,公主又得骂我们侍奉不周。奴婢来为玉瑶姑娘的手指上药。” 皇上说一声好,含笑对玉瑶道,“摘星比朕凃得好,摘星来。”问摘星道,“皇后可醒了?”看摘星摇头,自语道,“真是贪睡。”说着话对玉瑶颔首,放瓷盒在石桌上,转身进屋去了。 摘星伸手去拿瓷盒,玉瑶比她更快,紧握在手中道:“就不劳动摘星姑娘了,我回去再用。” 摘星瞧着她背影,一笑回屋,皇上沐浴去了,君婼趴在床上睡得正香,摘星拿起桌上的布袜,坐在床边脚踏上,一边缝制一边自语道:“都快拉上手了,还睡。” 声音很低,不防君婼腾身坐起,大声道:“谁?玉瑶?玉瑶拉皇上手了?” 摘星低头瞧着布袜上细密的针脚,俊武穿着骑马就不会再磨破脚趾了,随口笑道:“没有,奴婢看着呢,险些。” 君婼松一口气,咬牙看着摘星:“真拉上了,割了你与俊武的手指,让你们这辈子都拉不成手。” 摘星不依抬头,看一眼君婼噗嗤笑了出来,君婼这才惊觉上身裸着,扯锦被裹了瞪一眼摘星:“又不是没看过,大惊小怪做什么?” 心中暗自嗔怪皇上,夜里给剥了肚兜,也不知扔到了何处,事毕要穿又不让,非要捏着睡,跟无赖孩童似的。 摘星笑得不行:“公主后背上,后背上有一幅画。” 君婼愣了愣,摘星拿了铜镜过来对着她后背,就见一对笑容可掬的胖娃娃,男童头顶荷叶,女童手持荷花,花枝在玉背上缠绕着,沿脊梁蜿蜒而下,后腰上露出两片花瓣,可想而知还有两朵荷花开在何处,君婼捂了眼哀叫一声:“快些将铜镜拿开。” 还好侍奉沐浴更衣的宫女没有进来,否则脸都丢尽了。 脸埋在锦褥间趴了一会儿,羞臊过去,好奇心又起,轰了摘星出去关上门,自己拿铜镜偷偷看去,*两边各开一朵娇艳欲滴的荷花,粉红的花瓣更衬得肌肤如雪,君婼自语笑道:“还挺好看的,要不今日晨起不沐浴了,就留着,到夜里再……” 想着红了脸,门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君婼忙扔下铜镜,穿了里衣奔过去,吱呀一声打开房门怒瞪着皇上,心想,元麟佑,你和玉瑶趁我睡着,便在庭院中手拉手,虽没拉成,这事没完。 皇上瞧着她神色抿一下唇,面上浮起些许不安,君婼心中一声冷哼,你这副模样,说明你心中有鬼,你动心了是吧?玉瑶绣一块巾帕,绣针扎到了你心底里去了吧。愤恨着心中暗自咬牙,这小丫头倒知道投皇上所好,我怎么就没想到?想到也没用啊,治香我行,若刺绣,我的手得被扎成筛子眼儿。 皇上手扶上门把:“君婼,我们进屋去说。” 君婼想说不许,想将他关在门外,瞧一眼他身后跟着的小磨与肃喜,绷着脸侧过了身子。 皇上进来掩上门,瞧着君婼道:“晨起的时候,看君婼趴着睡得香沉,朕一时起意,没料想会被人看到。” 君婼长眉紧蹙:“一时起意?元麟佑,你现在学坏了,竟也一时起意了,你以后还得有多少次一时起意?没料想被人看到?若没有摘星在旁,就要拉上手了,拉上手之后还会做什么,单看皇上会不会再一时起意了。” 皇上愣了愣拧眉道,“君婼,什么拉上手……”话未说完,就听房门外小磨焦急说道:“启禀皇上,玉家打发人来,说是老太太早起,有些不好了。” 皇上推开门大步就走,君婼忙大声唤着摘星,吩咐速速更衣。 第125章 皇上骑快马来到玉家,径直冲到后院进了老太太屋中,老太太正在屋中转着圈自言自语,皇上瞧着精神尚可,刚松一口气,老太太瞧见他冲了过来,一把抱在怀中哭道:“瑾儿啊,你可回来了,你一个姑娘家,整日吃斋念佛,清苦一辈子,娘心里难受。年纪大了就得嫁人,上次我在院门外见到一位公子,又斯文又俊俏,我说将你许给他,他竟然不肯,有人说你死了,我说那就结阴亲吧,那位公子就凶上了,似乎想要打我,哼,是我看错了人,他配不上我的瑾儿。” 皇上看向玉墨,玉墨在旁道:“夜里睡下还好好的,早起就糊涂了,以前也犯过几次。” 皇上心中一拧,任由老太太抱着揉搓着,一行哭一行说:“瑾儿啊,你不回来,没人给娘撑腰,你哥哥嫂子他们欺负我,不许我吃饱,灌我喝苦药,不让吃糖霜,还老害得我牙疼,你嫂子夺了我掌家的权,教着下人们笑话我,说我老糊涂,我才四十,怎么就老糊涂了?你爹更是可恶,好几年没见着了,定是在外另纳了妻房,抛下我,跟人家生儿育女过日子去了。” 皇上笨拙拍一下老太太后背,温言道:“别怕,我为您撑腰,谁也不敢欺负您。” 玉太太急得在旁直抹眼泪:“这可如何是好?可如何是好?请郎中吃药都不管用,也不知几日才能明白过来。瑶儿呢?瑶儿每次都能哄好母亲的……” 姑老太太在一旁拍着手起哄,“好好好,嫂子四十岁,那我才三十八,虽说不是青春,却也年华正好。”又对皇上道,“她将你当做玉瑾,你便假装是玉瑾,哄一哄她就好了。再给她几颗糖霜,她呀,爱吃甜的,玉瑾也爱吃甜的。” 皇上抿一下唇,又拍拍玉老太太:“外祖母,我也爱吃甜的,我与君婼,也是因糖霜结缘。” 玉夫人一看闹得不可开交,打发丫鬟找玉瑶去,笑唤一声祖母问道:“祖母见着了玉瑾,最想做什么?” 玉老太太松开皇上,捧着脸仔细端详着笑道,“不错,生得俊俏,个子也高,在姑苏是一等一的姑娘,定能嫁个好夫婿。”高唤一声玉墨,“快去,请媒婆去,请三位,让她们将差不多人家年纪相当的公子都带来,让玉瑾一一过目。” 玉墨忙答应道:“娘,这就去。” “不用请媒婆了。”门外有人大声说道,众人齐齐回头,君婼走了进来,今日穿了莲红色衫儿浅绿罗裙,若亭亭玉立的荷花,清幽静雅,皇上瞧着她,焦灼的心安稳下来。 君婼来到玉老太太面前,携起皇上的手笑道:“不用请媒婆说亲了,他有主了,我已经娶了他。” 皇上愣愣瞧着君婼,她说娶了朕?这话明明荒诞,为何听在耳中,心里十分受用? 玉老太太端详着君婼眉开眼笑:“不错,十分漂亮,能配得起我的玉瑾。” 众人低了头偷笑,玉老太太一把攥住君婼的手:“可是三媒六聘有名有份吗?你可不要骗了我的瑾儿。” 君婼一愣,忙点头笑道:“有,有名有份。” “凭据呢,快给我看凭据。”老太太急切看着她。 君婼轻蹙一下眉头,急中生智道:“有凭据,今日晨起的时候,我们有了一双儿女。” “孩子呢?快带来我瞧瞧。”老太太手攥得越来越紧。 君婼求助看向皇上,皇上摇头,意思是不懂,君婼低声道:“孩子不是画在背上了吗?” 皇上一声令下,屋中只剩了皇上君婼与老太太,君婼衣带被解开,露出雪白的后背,皇上看着一对胖娃娃抿着唇笑。晨起看她睡得熟,本想扰醒她一起做项活动,怎么唤都不醒,趴在床上熟睡如小猪,她睡觉不老实,锦被踢得只覆到臀线,纤美的腰背裸逞于眼前,突然就起了捉弄之心,拿画笔作画,凝脂一般的肌肤,比宣纸更为好用,很快一蹴而就,君婼在睡梦中,翕动着睫毛唇角微翘,呢喃说一声,阿麟,好痒…… 皇上低头吻上去,颜料未干,抹着唇无奈抬头,看着她,手指一点点隔空描画,眼前美景太过诱人,雪肌玉肤,其上荷花粉红荷叶翠绿,墨绿的藤蔓一直延伸,只有皇上知道延伸到了何处,尤其是臀上的两小朵,娇弱薄嫩滚着露珠…… 看着看着全身燥热,热血奔涌着往一处聚集,伸手去扰君婼,君婼似乎梦到了什么,翘着唇角绽出一丝微笑,唤一声阿麟,声音低柔,带着撒娇的味道,似乎在说别扰我好梦嘛,昨夜折腾得可以了。 皇上无奈,只得换衣到院子里,连打三套通背拳,全身热血方归了经脉。本以为她生气了,这会儿看她没有洗去,再看她身上衣衫,如菡萏出尘,美妙洁净,若泡在水里就更好看了。 笑着伸手摩挲,一只手伸过来,啪一下打开他的,嚷道:“你且呆着,让我好好瞧瞧。” 皇上一愣,玉老太太两手伸出,各捏住一个胖娃娃脸蛋,君婼疼得轻嘶一声,咬唇忍着,玉老太太捏了又摸,摸了又捏,皇上忍无可忍,低声道:“君婼,就算是外祖母,朕也受不了了。” 刚要制止,老太太松开手摸上男童头顶,喃喃说道:“这个是麟佑,麟佑小时候……” “麟佑?麟佑,麟佑……”老太太松开手,在屋中转着圈自言自语,一回头瞧见皇上,疾步过来攥住了皇上的手,“麟佑,外祖母好象做了个梦,梦见你母亲回来了,回来看我。” 君婼穿了衣衫系着衣带笑看着皇上:“外祖母惦记皇上,说到麟佑,就慢慢清醒了过来,外祖母心中,该有多疼爱皇上。” 皇上点点头,望着外祖母慈爱的脸,声音有些发哽:“外祖母确实做梦了,麟佑一直守着。外祖母可累吗?躺下歇息一会儿。” 说着话扶了玉老太太到榻前,扶她躺了下去,盖了薄被,蹲下身为她脱鞋。就听门口啪嗒一声响,君婼看过去,玉瑶扶着门框,痴痴看着皇上,手中瓷盒掉落在地。 玉瑶心想,他是九五至尊啊,他竟肯屈膝弯腰为祖母脱鞋,就算是兄长,也从未如此做过,怔怔得湿了眼眸。 君婼走过来蹲下身捡起地上瓷盒笑道:“这是我的,玉瑶从何处捡来?” 玉瑶没有说话,透过泪水望着她,她刚刚冲进来时,皇后身旁的女官竟没有阻拦,是以她都瞧得清楚,皇后后背上带着妖气的纹身令她恼怒,她竟用这样的手段诱惑着皇帝哥哥,怪不得皇帝哥哥为她沉迷,听说她擅治香,她的香是否也这般妖魅,迷惑着皇帝哥哥?那日她后颈上的瘀痕,是否也是妖孽手段? 君婼一笑,将碎裂的瓷盒包入锦帕,塞入袖筒来到皇上身旁,皇上坐在榻旁看着熟睡的玉老太太,唤一声君婼握住她的手:“朕扰了外祖母安宁,害她犯病,她年纪大了,日后朕也不能常来,她想起朕岂不是会更加伤怀?君婼,朕来错了,或者,朕该悄悄看她老人家一眼就走。” 君婼握住皇上的手:“皇上没有来错,外祖母的病只怕是因思念母亲而起,老人家七十高龄见到外孙,心中自然高兴。刚刚外祖母虽犯了病,想到皇上就清醒了,说不定,皇上日后就是治愈外祖母的灵丹妙药。” 皇上抿了唇,瞧着玉老太太依然摇头:“朕心中有愧。” 君婼两手搭在皇上肩头,轻轻摩挲着安慰道:“我有个主意皇上听听,舅父的画作有大师之风,可借画作立功,皇上可名正言顺为舅父封侯,然后让玉家阖府迁往东都,如此皇上可与外祖母家常来常往。” 皇上手抚上肩头,覆住君婼的手:“君婼早就想好了吗?” 君婼笑说是,侧脸瞧一眼玉瑶,脸上泪水未去又添了欣喜,想起她在江陵时,为皇上所说玉老太太性情,反复无常胡闹若孩童,其实外祖母慈和,并非那样的性情,好的时候她不说,偏偏挑老太太犯病的情状,说得绘声绘色,就是为了让皇上觉得有趣,哄皇上开心。 君婼收回目光一笑:“只是也急不得,外祖母与舅母正忙着为玉瑶议亲,先封了侯,玉府地位不同往昔,能与更好的人家结亲,待玉瑶成亲后再行搬迁,免得耽搁了玉瑶亲事。” 皇上说声有理,君婼又看一眼玉瑶,正咬牙切齿看着她,从袖筒中掏出巾帕,揭开来笑看着皇上:“我给皇上的东西,怎么摔破了?” 皇上诧异道:“玉瑶早起到驿馆,送了朕一幅绣像,因赶着刺绣,刺破了手指,朕就将药膏给了玉瑶,如何又回了君婼手中?” 君婼哦一声:“玉瑶可会用吗?皇上教她了没?” 皇上笑道:“朕正要教的时候,摘星过来了,朕就进屋瞧君婼去了,君婼,今夜里,让朕仔细瞧瞧,没瞧够呢。” “好啊,不只让皇上瞧,皇上想如何都可。”君婼两手搂住他肩眼眸一转,“啊,对了,以前呢,除了我,皇上受不了别的任何女子靠近,如今待玉瑶似乎不同呢。” 玉瑶不想再看皇后假惺惺哄着皇上,正要离去,听到这话顿住脚步,皇上刚要说话,榻上老太太唤一声麟佑醒转过来,握住皇上手笑道:“麟佑啊,来了这几日,咱们祖孙两个也没有好好说说话,以前顾忌着你是皇上,外祖母不敢放着胆子疼你,眼看你要走了,我也顾不得许多,今日陪着外祖母,就咱们祖孙两个,话话家常,我与你说说你的母亲,可好吗?” 皇上忙忙点头:“孙儿求之不得,但听外祖母吩咐。” 第127章 皇上呆在玉府陪着玉老太太,君婼将摘星留下,带着肃喜,几位宫女簇拥着,一队侍卫远远护卫,在姑苏巷陌中闲逛。 玉瑶又来几次,小磨与摘星一左一右守在门外,哼哈二将一般,说是皇上有命,只与老太太单独说话,其余人一概不见。尤其是摘星看着她的时候,面上客气恭敬,双眸中却带着似笑非笑的笑意,嘲弄一般,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心思。 玉瑶回了屋中呆坐,再未出现。 皇上与老太太说话,陪老太太用餐,搀着她去后园里走动消食,夜里老太太睡下,皇上和衣睡在碧纱橱外榻上守护,夜里几次起来为老太太盖被,清晨一声鸡啼,起身隔着碧纱橱看着老太太侧卧的身影,看着看着低垂了头。 门吱呀一声开了,君婼走进来环住他肩,皇上靠着她:“若能这样侍奉母亲,即便是一日,朕也心满意足,却不能够。” 君婼抚着他后背:“队伍在外等候,趁着老人家未醒,我们动身吧。” 皇上嗯一声,君婼服侍他穿了外衣,携了他手隔着碧纱橱瞧一眼里屋,老太太睡得正香,君婼手指抚了抚窗格,小声道:“外祖母,我们走了,您老人家一定要保重,一定要到东都来,喝皇子公主的满月酒。” 身旁皇上突跪了下去,磕三个头凝望着老太太身影,终忍不住湿了眼眸。 君婼唤一声阿麟,吸一吸鼻子,“要不,再住一阵子。”皇上站起身,“走吧,早晚要走的。” 携了君婼的手向外,玉家众人早已候在外面相送,只不见玉瑶。 上了马车,皇上靠着君婼,抿着唇一言不发,君婼握着他手默然作陪。队伍出了姑苏城,君婼看一眼皇上,轻唤声阿麟:“不如,在路途上就下旨册封,册封后动身前往东都,皇上回宫稍候些日子,外祖母一家也就到了。” 皇上摇头:“是朕安抚心急,那日多亏君婼出言提醒,才没有犯错。” 君婼看着他,皇上道:“于朕而言,封侯不过一道旨意,御史们聒噪几日也就过去了。而玉家本过得安稳,一朝封侯青云直上,只怕会无所适从,君婼说得对,应徐徐图之。” 君婼抚着他脸,本可多住几日,自己一心提防玉瑶,催促着皇上动身,真动身了,回想这几日,觉得自己小家子气,为一个小丫头,缩短了皇上与外祖母相处的时间,日后若有遗憾,倒愧对皇上了。 心中刚有些愧疚,听到肃喜在外喊一声:“那不是玉瑶姑娘吗?” 君婼揭开车帘看向外,就见道旁一匹青骢马疾驰而来,马上的人戴了帷帽披了披风,因策马飞快,月白披风下摆飘起,其上一枝绿萼梅猎猎舞动,正是玉瑶。玉瑶侧脸瞧一眼他们的马车,目光对上君婼的眼,倏然别开头去,喝一声驾,抽动着马鞭,一人一骑,很快越过他们的队伍向前而去。 君婼放下车帘,皇上问道,“是玉瑶吗?”君婼笑了一下,心想没瞧出来,小丫头竟然会骑马,且骑术高超,回到东都后我也得学骑马,学会了好与皇上策马并驾齐驱。随即摇头,“肃喜看错人了。”皇上又问,“今晨送别,怎么不见玉瑶?”君婼笑道,“会情郎去了。” 皇上笑道:“很好,外祖母最放心不下玉瑶的亲事,说她眼高于顶,几月前让她前往湘州也是此意,一来盼着路上能有姻缘,二来表嫂在湘州为她物色了几位不错的公子,谁知一个也看不上。既有了情郎,看来好事将近了。” 君婼不想再提玉瑶,咬唇一笑看看向皇上,“外祖母都与皇上说了什么?”皇上笑道,“就是母亲小时候的事,想到那儿说到那儿,另外就是关心皇嗣,朕说今生只要君婼一个,外祖母就说既然麟佑决心已下,多求些生男秘方,让君婼生上十个八个,都是儿子,皇嗣旺盛,谁也说不出什么。” 君婼张了张口,一拳捶在皇上肩头,“当我母猪吗?”皇上笑道,“如今我们的后宫清净安宁,闲着也是闲着,能生多少是多少。” 君婼瞪圆了一双眼:“元麟佑,又不是你生,说得倒轻巧。没看到母后孕中辛苦吗?吐得脸都黄了,孕吐过些日子也就好了,可生的时候疼啊,听说九死一生……” 皇上吓一跳,“九死一生的话,还是不生了。”君婼反过来安慰,“也不会,生过头胎之后就越来越好了,听说有走着路,孩子就掉出来的。”皇上皱了眉,“回去问问刘尚宫。” 说着话扒开君婼后领,“画还在吗?让朕好好瞧瞧。”君婼摇头,“两日不让沐浴,不如杀了我。”看皇上怏怏抿唇,笑道,“今夜再画就是。”皇上嗯一声,“沿途所到之处,看到什么花,夜里就画什么。” 姑苏到东都一千余里,沿途繁花似锦,白日绽放在皇上眼里,夜里鲜妍在君婼背上。皇上悄悄下令,君婼不觉车行越来越缓,全心享受着难得的自在时光,马车上驿馆里陌生城池的街巷中,与皇上形影不离,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暂时远离,眼中只剩了彼此。 月余后回到东都,已是秋末冬初。为不惊扰臣僚,特意在城外呆到夕阳西下,方才进了城门,往大内而来。 御街两旁枝头树叶凋零,西北风裹着寒意呼啸而来,铭恩长身站在宣德门外,身上只穿了夹袍,也没戴帽子,额头却渗出一层薄汗,有枯黄的树叶飘落在肩头,却浑然不觉,只踮着脚尖远眺。 帝后的马车远远而来,铭恩迎上去弓腰候着,马车徐徐停在他面前,铭恩忙打起车帘,皇上探出身子偏头瞧一眼宣德楼,石青的天空下,宣德楼晕着霞光,庄严肃穆,有低飞的鸟儿掠过,其中一对停留在鸱吻之上,交颈低鸣。 皇上唤一声君婼,指着宣德楼笑道:“咱们家的大门好好的。” 君婼探出头嗯一声,指着鸱吻上的鸟儿笑道:“皇上,那是一对大雁。皇上知道吗?大雁又称夫妻鸟,其中一只去了,另一个只就会自尽活着抑郁而终。” 皇上抬头望着那一对大雁,“今日便画大雁吧。”君婼一嗔,皇上抬脚下了马车,随手搂住她腰,将她抱了下来。 铭恩恭敬拜见,皇上看向他拧了眉:“怎么瘦成了这样?”铭恩笑道,“小人无能,皇上皇后不在,小人独自管着偌大的后宫,心力交瘁。” 皇上一笑,“朕与君婼在不在,主要是锦绣不在吧?”锦绣扯一扯皇上衣袖,铭恩都瘦骨嶙峋了,皇上还往他心口撒盐,皇上轻咳一声,抬眸看向宣德楼,“君婼,大雁飞走了。” 君婼不理他,笑看着铭恩道,“快些起来。”又看一眼铭恩身后的小黄门,蹙眉道,“怎么伺候的?也不给铭都知披件薄氅。” 小黄门忙捧了过来,铭恩笑说不用,站直身子,习惯性看向君婼身后,那个高挑身材容长脸蛋,爽利可亲的身影,每次瞧见皇后,她就会在身旁,让他心中温暖。可是今日她却不在,只有摘星安静瞧着他,似乎就要哭出来。 铭恩摇摇头,知道她留在了泸州,这小半年每日都在适应,宫中没有她的日子,以为早接受了,可这会儿亲眼瞧见了,皇后身旁没有她,心里突然又起一阵抽痛。 强忍了悲痛,脸上浮起笑意,拱拱手未说话,摘星流着泪开口道:“别找了,锦绣姑姑留在泸州,不会再回来了。” 一句不会再回来,铭恩的双眸中浮起泪光,忙低了头掩饰,强笑着比手道:“请皇上与皇后殿下换乘擔床,回宫去吧。” 起驾声一重一重响起,沉稳而悠长,进了大庆门,君婼揭开车帘唤一声铭恩:“可有书信吗?” 铭恩忙说有,从身后一位小黄门手中接过一个漆盒,递了进来。 走几步听到皇后说一声好,笑说道,“皇上,世晟的肺疾痊愈了,齐王府交了兵权留了爵位,世晟要去出洋远航了。”就听皇上说道,“他是死是活,与朕何干。” 皇后哼了一声,又过一会儿,咯咯笑了起来,“皇上,是大哥的来信,好厚啊,好几张呢,大哥跟我说了许多心里话,大哥带着毓灵姐姐游历天下去了,写信的时候身在吐蕃。”皇上哼了一声,“他携妻游山玩水,母后挺着大肚子操持朝政,可真忍心。”皇后笑道,“你是吃不到葡萄吃葡萄酸,大哥不在还有二哥呢,母后也累不着,瞧,下一封就是母后的,哈哈,母后长胖了,肚子里的孩子动得欢实,估计是儿子,我要有弟弟了,其实,我想有个妹妹。”皇上冷淡道,“朕弟弟妹妹都有,有什么稀奇。” 皇后说声扫兴,就听啪的一声,皇上低呼一声很疼,半天没有出声。过会儿皇后唇上有什么移开,轻喘一口气道:“这一封是锦绣来的,皇上,锦绣她……” 皇后没有再出声,铭恩侧着耳朵听不到动静,心中不由焦灼,难道,锦绣有什么不好吗? 心中七上八下,紫宸门外帝后下了擔床换乘肩舆,往福宁殿而来,铭恩瞧着皇后神色,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锦绣她,究竟出了何事? 终是忍不住,唤一声摘星,低低说道:“摘星帮我问问,锦绣信中说了什么。” 摘星痛快应下,过去轻扶了肩舆舆杠,仰着脸儿道:“公主,锦绣姑姑来信中说了什么,她可好吗?” 铭恩放慢脚步竖起了耳朵,君婼刚要说话,瞧他一眼,咬一下唇对摘星道:“锦绣挺好的,勿用挂怀。” 铭恩长吁一口气,脚下顿时轻快。君婼瞧着他,咬一下唇缓缓摇头,摘星看得清楚,忙忙道:“公主为何摇头,可是锦绣姑姑不好吗?” 铭恩心下一慌,两只脚绊在一起,啪得一声,面朝下重重摔倒在青砖地上。 第130章 帝后的肩舆齐齐停下,两个小黄门奔过去搀扶,铭恩推开他们,自己挣扎着爬起来,自语说道:“天这样黑了,一时眼花,无碍的。” 站起身继续往前,脚步有些踉跄,走几步突转身朝着君婼跪了下去,颤声道:“皇后殿下,锦绣她,究竟如何不好了?” 天色已有些昏暗,路灯尚未亮起,铭恩的脸在黄昏的光影中,苍白憔悴,刚刚一摔磕破了嘴,下巴上淌着血,因忧心一脸焦灼,凄惶不已。 君婼叹一口气,将信递给摘星,吩咐交给铭恩,铭恩握在手中,信很温暖,仿佛还带着锦绣的香气,不由低了头,就听皇后道:“铭恩快起来,你勿要忧心,锦绣很好,只是……唉,铭恩自己回去看就是。” 皇上瞧着铭恩的狼狈情状皱了眉头:“恁地啰嗦,锦绣定亲了,腊月成亲,未婚夫是位举子……”铭恩强笑着声音微颤,“果真是可喜可贺。”君婼瞪皇上一眼,皇上假装没瞧见,顿一下接着说道,“将来举子科举入仕,朕将他留在东都做官,铭恩还能见着锦绣……” 君婼唤一声皇上,皇上嗯一声,看着铭恩拧紧了眉头,“锦绣要跟着你,你不愿,锦绣走了,你又要死要活的,依朕看,你自找的,活该……”君婼又唤一声皇上,皇上抿一下唇,“别假笑了,牙上都是血,太医,过来瞧瞧。” 铭恩笑得更欢,嘴咧得更大,血盆大口一般,皇上摆摆手:“送他回去歇着。” 铭恩说不,喊出来一般,十分大声,“小人还要去福宁殿当值。”皇上摆摆手,小磨招呼两名高大的内寺所卫,架起铭恩就走,君婼唤一声摘星,“给铭恩房里送些梅花香,夜间可助眠。另嘱咐太医针灸,务必让他睡踏实。” 小磨在旁道,“听说师傅从巩义归来后,夜里难以安眠,总是在宫内四处转悠,夜半就到沉香阁外海棠树下站着,一动不动朝着阁门望啊望,一直望到凌晨。” 皇上说一声混账,君婼没说话,进了福宁殿埋怨皇上:“说话不知婉转,铭恩本就伤心,皇上的话,无异于雪上加霜。” “他想不开,朕几句话,虽不中听,说不定就能点醒他。”皇上不以为然,看一眼君婼道,“这锦绣变心也太快了,刚几个月就定了亲……” 君婼白他一眼:“能怪锦绣吗?锦绣几次三番表明心迹,甚至夜里摸上铭恩的床,可铭恩执意让锦绣离去,催促着锦绣早日成亲,这才定亲,他就吐血。待成亲那日,还不得疯了吗?” “不是吐血,是磕的,不管他了。”皇上环顾福宁殿,奏折堆成了山,拧一下眉道,“心还在路上没回来,走吧,沉香阁画画去,明日再说。” 君婼打趣道,“皇上出一趟门,成不理朝政的昏君了。”皇上抿了唇,君婼抚上他脸,“不过,我喜欢。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嘛,以前皇上太过操劳了。”皇上嗯一声,“这奏折一辈子批阅不完。走吧。”又回头瞧一眼御案之上,“画完画再过来,将那些紧要的先阅过。” 君婼一嗔,皇上笑道:“在其位谋其政,朕这样要求臣子,自身先要做到。” 携了君婼的手向外,心里到底惦记铭恩,吩咐小磨道:“多派两个人守着,每隔半个时辰向朕禀报。” 沉香阁内灯火通明,女官宫女小黄门来往穿梭,在迎接主人归来。君婼进来深吸一口气,闭了眼眸,“还是自己家里好。“皇上轻拥她在胸前,瞧着她笑。 帝后一进屋,穿梭的人群安静下来,庭院中宫灯转暗,寝室中烛火罩了粉白纱罩,明亮又不刺眼,皇上正伏身作画,君婼慵懒趴着,皇上作画的时候专注,不许打扰,君婼便安静得翘着唇笑。 突然一声娇呼打破静谧,“阿麟,痒……”又一会儿嗔怪道,“作画就安心作画,缘何动手动脚。”就听皇上道,“忍不住。”又过一会儿啊了一声,“在哪儿画呢,坏蛋。”再一会儿扭动着身子,“画未干透呢,我还要等着看呢,这会儿不许……”皇上扔了画笔,“朕保证碰不着画就是。” 纱灯明灭,若起了云雾,有轻风吹过,似乎下起了雨,云淡淡雨潇潇,又有疾风来袭,云海奔涌翻滚,骤雨倾盆,渐行渐歇,微雨润泽,喁喁的轻吟若鸟鸣,起伏间画上交颈的鸟儿似要展翅欲飞。 云收雨歇,君婼依然趴着,低低唤一声阿麟,若呻/吟一般,皇上手指抚摩着画面,轻嗯一声,犹带着嘶哑的余韵,君婼两手向后,握住他手臂,闭了双眸又唤一声,这次平静了些,带着笑意问道:“在姑苏问过阿麟,可能受得了玉瑶靠近?” 皇上笑道:“不只玉瑶,如今似乎不抵触女子靠近,只要脂粉味不是过浓。” “阿麟如何知道?”君婼不觉咬一下唇,皇上笑道,“以往即便是锦绣采月摘星,她们稍有靠近,朕心中便不自在,只是因着君婼,便忍了,不知从那一日起,她们靠近的时候,朕便没了不适。” “就是说,如今就算是一只母猪,阿麟也能亲近?”君婼已愤愤噘起了嘴。 皇上抚上她后背,“画干透了。”摩挲着笑道,“朕以前那样是病,如今病好了,君婼不替朕高兴吗?说到底,朕的病,是君婼一点一点无声无息治好的。” 君婼翘一下唇,病好了确实应该高兴,可是,心底里小小的失落一点点冒出来,摁也摁不下去,以前只能与我亲近,以后可亲近任何人,君婼翻个身,怏怏看着他,皇上会错了意,瞧着她一声轻笑:“朕要存着些体力,前往福宁殿,今夜里,怕是不能成眠了。” 想到他又要熬一夜,君婼心疼占了上风,忘了不快起身为他更衣,笑说道,“我陪着阿麟前往。”皇上摇头,“君婼一去,香气袭人,朕不能集中精神,总是跑偏。”君婼便笑,笑着突低头咬在皇上肩头,咬得十分用力,皇上倒也不喊疼,嘶一声道,“君婼,这样,朕也会跑偏。” 君婼抬起头,圆圆的两排牙印,深得渗出了血,轻抚着道:“是我的印记,只能是我的。”皇上嗯一声,“过两日便没了,不如刺青吧。”握着君婼的手来到某一处,“刺在这里,左边刺上君婼的小像,右边刺上四个字,君婼专用,如何?” 皇上说得认真,没有顽笑的意思,君婼窝心不已,吸一下鼻子道,“我是小国公主,小家子气得很,只愿意我能靠近皇上,与皇上亲近。”皇上抱住她亲着她脸,“于君婼,朕也小家子气得很,这一路行来,路人偶看君婼一眼,朕恨不能挖了他们的眼睛,做一个暴君。” 君婼靠着他笑,靠了一会儿,踮起脚尖亲吻着,低低说道,“去吧。”皇上放开她出了屋门,隔窗敲着窗棂唤声君婼,“朕快去快回。” 君婼说一声好,隔窗笑说道,“我可不等皇上,我困倦了就睡。”皇上说一声好,脚步声笃笃去了。 君婼以为他不过一说,并未指望真的能回,睡下后笑了一会儿,渐渐沉入梦乡。 熟睡中身旁冷风来袭,有人揭开被子钻了进来,呵一下手深入君婼小衣,君婼被冰得睁开眼,看向窗外已有天光,忙起身道,“皇上该早朝了吗?”皇上摁住她,“刚过四更,下小雪了,今冬的初雪。” 君婼将他整个身子裹入被中,从身后抱着他暖着他的手脚:“阿麟,睡吧。” 皇上嗯一声,手覆住她手,很快安静下来,鼻息均匀绵长,君婼脸贴着他后背,也很快睡了过去。 梆敲五更,铭恩的叫起声准时从窗外传来,君婼起身推一下皇上,皇上闭着眼进了浴桶,出来时依然昏昏欲睡,君婼为他穿着朝服笑道:“如今也成瞌睡虫了。”皇上闭着眼道,“待出了屋门,雪花落在身上,就清醒了。只是,铭恩为何起得这样早?” 君婼特意送皇上出了屋门,站在廊下看着铭恩,依然苍白着脸,嘴唇上结了血痂,脸上挂着笑容,只是笑得让人心酸,君婼叹口气,皇上劈头问道:“不是发烧了吗?为何不歇着?” 铭恩低了头恳求道:“皇上让小人做些什么吧,躺着的时候心里空落落的。” “朕想让你做的,就是回去养病。”皇上拧眉道,君婼在旁笑道,“皇上放心早朝,铭恩留在我这儿,我另有差遣。” 皇上点点头,小磨与肃喜在前,两队小黄门打了灯笼跟从,踏着薄雪去了,背影挺拔神采奕奕。 进了屋中,君婼唤一声铭恩:“我沿路治了些香膏,铭恩帮我一一装了小瓷瓶,贴上签,写了名,回头用的时候才好分辨。” 铭恩打个躬:“皇后殿下可是要让小人睡觉吗?睡觉前有一事禀报。皇后殿下与皇上一离开东都,小人就回来了,这些日子奉皇上之命做了两件事,一件是坤宁殿打好地基,已开始修建,另一件是梅花庵已经修复,择日请了师太师姑诵经开了庵堂,就可移牌位进去供奉。 君婼惊喜道:“这样快便复建,就是皇上也未料到,铭恩辛苦了。” 铭恩摇头:“小人无用,拿不起放不下,让皇上与皇后殿下忧心了……” 说着话渐渐起了困顿,头一点一点的,忙起身挣扎着要出去,不能污了皇后殿下宝地,君婼唤声来人,吩咐道:“扶铭都知进暖阁中歇息。” 暖阁是锦绣值夜时居住的地方,铭恩进去一头栽倒在榻上,睡梦中眼角有泪滴落,摘星焚了香进去对君婼道:“此香十分有效,眨眼便睡得沉了。” 君婼手支了颐发呆,“锦绣果真忍心,这样快便定了亲……”发一会儿呆吩咐摘星,“让司天监择了好日子,请定慧庵妙严师太率众弟子前来诵经。” 第132章 次日傍晚,西边彩霞满天,紫宸殿中人影憧憧,是新皇登基以来最热闹的宴饮。 礼亲王睿郡王福康长公主安平长公主,蕙太嫔杨太嫔叶太嫔,婉郡主带着郡马,围坐了说笑等着帝后。 惠太嫔道,“听说上圣如今出气多进气少,眼看要不成了。”叶太嫔附和道,“是啊,她这辈子,也就皇上登基前后那两年,精气神好些,别的时候总是卧病在床,虽贵为皇后,这辈子活得辛苦,去了也解脱了。”杨太嫔阴阳怪气道,“谁让她不知满足,得陇望蜀……” 婉郡主有了身孕,只顾吃着桌上的酸果,郡马瞧着她笑,笑着说道,“慢些,还有许多。”婉郡主白他一眼,“孩子急着吃,能不给吃吗?我也累着呢……”听到杨太嫔的话,嚼着满嘴嚷道,“人之将死,何必说那些难听话。” 杨太嫔被噎得打了个嗝,瞧着婉郡主的吃相,哼了一声,到底是民间来的郡主,上不得台面,正要反唇相讥,康乐唤一声母嫔,小脸板着,眉目严肃,杨太嫔的话便咽了回去,自己亲生的女儿,不过七岁,却令她惧怕。 皇后不在宫中这些日子,本指望借机立功,以便在皇后面前示好,若能晋位太妃,宫中太字辈的,就以她为最尊,不想康乐不让她插手,就是插嘴也不行,若有多嘴多舌,就吩咐两位尚宫传内寺所问话,内寺所那些阉竖最为可恶,嘴恶心毒,皮笑肉不笑的,去过一次她再不想去第二次。康乐拿她做了法,以后宫中众人服服帖帖的,又有左班都知铭恩坐镇,这些日子宫中一直风平浪静。 杨太嫔顿住话头,康乐唤一声三哥,礼有些憔悴,蔫头耷脑的,康乐抿唇笑道:“自见到三哥,就没见笑过,以为想念二哥,二哥回来了,怎么还是不乐?” 安平嘴里嚼着蜜饯嚷嚷道,“我知道我知道,三哥想娶媳妇儿了,想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睿一口茶喷出来,正喷在礼脸上,觑着他道,“这可新鲜了,三哥,果真吗?” 礼接过身后宫女递过的帕子,擦着脸不说话,睿站起身一脚踏在凳子上,一撸袖子豪放说道:“三哥,我们两个一文一武,是二哥的左膀右臂,我呢,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每日闻鸡起舞从不敢懈怠,二哥不信,瞧瞧我的手臂,黝黑粗壮,比二哥的粗出好多,百里将军说了,过两年就让我入禁军,二哥,你可别沉迷于儿女情长,耽搁了舞文弄墨,让我瞧不起你。” 礼温和一笑:“坐下坐下,正经事一样没耽搁,闲着的时候害一害相思也不成?” 安平嚷道:“有二哥二嫂为咱们撑腰,三哥既害相思,让二嫂发一道懿旨,二哥成亲就是。” 康乐附和道:“好主意好主意,小三哥娶一位小三嫂,到时候再给我们生下侄儿侄女,估计也是小小的,一家子走在街上,岂不象是小人国来的吗?” 安平比划着:“得有多小?手指头这么长?手掌这么长?或者手臂这么长?不可能,估计也就半条手臂……” 安平说得乐不可支,睿与康乐也瞧着礼笑,笑着笑着收不住,七嘴八舌起哄,礼红着脸也笑:“都打趣我吧,忘了头一次见面?两位妹妹说我是冒充的,吩咐跟着的人打我,好在睿及时解围。” 招手让安平过来,抱她坐在膝上,一块点心塞住了嘴,笑对康乐道:“妹妹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如今年纪尚小,还不该想这些,一心向学才是,别的我倒不怕,我怕二哥失望。” 康乐一抿唇,“我不过是顽笑话,哪里那么多意思,三哥想多了。”礼指指她,“就你小大人一般鬼灵精,将来不知配一位怎样的驸马。” 康乐也不害羞,坦然道:“不论贫富贵贱,只要顶天立地。” 门外有人说一声好,皇后走了进来,着家常的月白衣,头上是简单的白珠凤钗,温和亲切笑看着众人,安平喊一声二嫂,跑过来抱住,猴爬树一般挂在了腰间,君婼摆手制止众人行礼,抱了安平进来,身后有人说道:“安平又胖了,再累着你二嫂。” 皇上笑着过来抱了安平,帝后入席,开头尚有些拘谨,安平活泼,孩子们渐渐开始说笑,惠太妃诙谐婉娘子爽朗,二人不时笑谈,席间逐渐轻松,皇上十分高兴,连连与君婼把盏,君婼先是不肯,皇上在耳边道:“这是在家中,又不是外祖母家,过会儿醉了,朕抱你回去,君婼醉酒后的模样,朕最喜欢,夜里也轻省。” 君婼咬着唇笑,到底经不住美酒诱惑,多喝了几盏,酒意渐渐上来,惺忪着眼脚在几下蹭着皇上的脚,几乎咬着耳垂唤阿麟,众人停止了说笑,瞧着皇后,皇上一笑,对众人道,“散之前有一件事,上圣皇太后回宫的路上薨逝了,回宫后丧事,自有宫人们支应,场面上就劳烦几位太妃太嫔,皇后远行归来后,身子不大好,就不出面了。” 上圣皇太后死了?君婼惊得酒醒了大半,愣愣瞧着众人。蕙太嫔忙忙说道:“皇上与皇后殿下放心,我与两位妹妹会尽全力,上圣皇太后的丧礼,定会一切周全。” 皇上点头说一声好,杨太嫔心想,皇上这话,就是让我们几个守灵哭灵,皇后在沉香阁独享自在?皇后躲着不出面,也不怕大臣与命妇们非议? 皇上看一眼蕙太嫔:“睿长大了,也争气,蕙太嫔晋位太妃,丧礼的时候,多用心吧。” 蕙太嫔忙行礼称谢,礼拱手恭喜,笑道,“丧礼上二哥该做的,就由弟弟来做,二哥且忙着就是。” 睿在旁拍着胸脯,“你与上圣有仇,不必为她做什么,我来好了,你躲回皇陵,接着为懿和皇后守灵。” 礼说一声可是,皇上手摁在他肩头:“就这么定了,辛苦睿一趟,回头二哥有重赏。” 蕙太妃道:“壮得跟牛犊似的,不过灵前应个景,有什么辛苦。” 安平在旁道,“回头二哥赏什么?赏媳妇儿吗?三哥都想媳妇儿了,四哥也快了。” 众人笑起来,皇上瞧一眼礼,礼忙道:“二哥,我一直在努力,虽身不由己,一定会收心的。” 皇上嗯一声,与君婼并肩向外,冷风一吹,君婼酒彻底醒了,一把揪住皇上袖子,“上圣皇太后死了?”皇上嗯一声瞧着她,“君婼好像有些伤心?”君婼一跺脚,“岂止伤心,我恨不得随她去。”皇上疑惑看着她,君婼恨恨道,“又得穿着重孝,磨烂肌肤,还不能沐浴,守灵哭灵,让我死了算了。” 皇上知道她方才迷蒙,没听清众人所说,想要揭破又爱看她无赖惶急的模样,只抿了唇瞧着她笑,君婼惶急着,渐渐便只剩了无赖:“我不要去,我不要明理,我要做一个霸道的皇后,耍尽皇后的威风,任别人说什么,我就是不去,他们能将我如何?” 皇上携了她手并肩前行,笑着听她自言自语,地上的薄雪已化,只留微微的湿润,空气中似乎有清甜的香味,天空挂一轮清冷的月,洒在光秃秃的枝桠间,在微湿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君婼絮叨着,双颊酡红,两眼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如煽动的蝶翅,一双唇噘着,若艳红的菱,皇上瞧着她,突然停住脚步。 君婼看向皇上,眼眸中依然朦胧着醉意,若床笫的时候,惺忪而恍惚,润着一层薄薄的水光,皇上看着她抿了唇,君婼唤一声皇上,身子突然悬空,转瞬间后背抵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眨了眨眼,唇已被堵住,堵得密实而用力,君婼嗯唔一声,唇齿被撬开,刚下去的酒意涌了上来,仰起脸承受着,脑子里晕陶陶得,又成了稀里糊涂的一团,只知道后背紧靠着树干,两手牢牢攀着他的肩,防止自己溺死在这突如其来的情潮之中,时而风平浪静,时而波涛汹涌。 君婼许久方回了魂,看着皇上舔舔唇,“我喜欢。”皇上笑着抚了她脸,“回去了。”君婼嗯一声,走几步换一声摘星,吩咐道,“回去连夜治香,催泪的香。”摘星笑道,“皇上都嘱咐好了,由惠太妃带领守灵,公主称病不用现身。” 君婼愣愣看向皇上,“果真?”皇上点点头,君婼纵身一跳,跳到皇上背上,两腿圈住他腰,脸埋在颈间,“皇上背我回去。”皇上笑道,“朕免了君婼的苦差事,该君婼背朕才是。”君婼说声是啊,就要往下跳,皇上反手托住她,“走吧。” 走几步君婼啊一声,挣扎着要下来,“那么多跟着的人都瞧见了,臊死了。“皇上笑道,”君婼回头瞧瞧,可有人吗?”回过头,跟着的人一个不见,消失了一般,只瞧见远远的两行灯笼,蜿蜒着,不徐不疾得跟随,又往前看,远远也有两行灯笼,行得稍近些,便绕了开去,是巡夜的内寺所卫。 君婼放心低下头,脸又埋在颈间,嗅着他领口透出的清香闭了眼眸,寒风来袭酒意上涌,君婼眯了眼睛傻笑,笑着笑着唤一声阿麟,皇上嗯一声答应,她便又唤,皇上又应,声音越来越低,回到沉香阁,皇上放她下来,已是睡得沉了,睡梦中犹在呓语,阿麟阿麟,唤着便嘿嘿傻笑,皇上瞧着皱一下眉头,又忍不住翘着唇笑。 第134章 上圣皇太后的丧礼,皇帝与皇后未露面,朝堂内外颇有议论,君婼只是一笑,说知道了。 移梓宫至寿皇殿那日,皇后突然到来,随着礼赞官一声呼,众位大臣与命妇停了哭声,齐齐看向皇后,皇后着了重孝,脸色黄黄的没有血色,一瞧就是久病之人,进来扶棺哭一声母后,一头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摘星忙将皇后扶了起来,让皇后靠在怀中急得直掉泪:“自己病得这样重,偏偏惦记着太后丧礼,每日都说要来,今日拗不过,就来了,谁想哭一声就……太医不是说了嘛,不能激动,尤其是不能哭……” 围拢过来的命妇们听得清楚,小声议论,有的说瞧那脸黄的,分明是真病了,有的附和道,是啊,怎么有传言说是装的?有的说,当年先帝丧礼,皇后那会儿刚进宫,未见有任何懈怠,还有的说,皇后是一片孝心…… 突听外面一声皇上驾到,众人拜了下去,皇上进来一眼看向君婼,黄着脸紧闭着眼眸,想笑抿了唇,去灵前上三炷香,吩咐道:“送皇后回去。” 也没对下拜的人说免礼,便昂首而出,皇后随即被抬走,众人跪着不敢起身,惠太妃机敏也敢做主,吩咐礼赞官道:“接着举哀吧,这炷香燃尽了,就可起身。” 众人松一口气,有些传过皇后闲话的心底暗自琢磨,难道皇上听说了什么,故意如此吗?心里不由惴惴,随着一声举哀,大声得哭了出来。 君婼回到沉香阁,正净脸的时候,皇上皱眉走了进来,“你呀,朕都准了不去,为何还要跑去?”君婼笑道,“命妇们议论颇多,皇上这样忙,不能让那些御史再给皇上添乱。”皇上拿过巾帕为她擦拭着脸,“不用想那么多,朕登基快两年了,渐渐有了了悟,既高高在上,何必束手束脚,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休要理会闲言碎语。” 君婼嗯一声,“我想的多,总怕做的不好,影响了弟弟妹妹的姻缘,又想的远,怕影响了儿女们将来的姻缘。我听郑尚宫说,民间都不愿与公主结亲,我不亲和些,那些外命妇将来不愿娶公主做儿媳,虽说我可下懿旨逼迫,可是逼迫来的姻缘难有幸福。” 皇上说一声好了,扔下巾帕瞧着她笑,“想得太远了些。说眼前的。皇陵地宫已经打开,朕要去一趟。”君婼握住他手,“我陪着皇上。”皇上手抚上她肩,“朕今非昔比,不会害怕区区地宫,君婼放心便是。” “可是,”君婼不依道,“要开棺面对先帝,还要伸手进嘴里取物,我陪着皇上去。” “君婼陪着朕,回来后君婼该做噩梦了。”皇上说着话,自袖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来是一颗小小的石佛像,乃君婼从姑苏取回,据外祖母说,乃是玉瑾小时候酷爱把玩之物,皇上抿一下唇道,“这个给父皇做口含珠吧。” 君婼嗯一声,盖上锦盒放入皇上袖筒:“待皇上回来,就择日开梅花庵。” 定慧庵妙严师太早已准备好,只等皇后下懿旨,就带领众弟子入宫。这日郑尚宫对君婼禀报道:“定慧庵八位师姑都已查验过身份,都是入定慧庵三年往上,身家清白老实本分的出家人。只有一位,刚来定慧庵两月有余,本不想让她进宫,可妙严师太说是有缘人,奴婢也派人查过,原是姑苏一位富户家中的大丫头,为情所伤,只身来到东都投靠梅花庵带发修行。” 姑苏与带发修行两样让君婼心中一动,笑道:“既是有缘人,便让她进宫来,进宫前让内寺所仔细查问,看其身份是否属实。” 定于腊月初八开梅花庵。 初七一早,大雪落了下来,下了一日一夜,初八一早天色放晴,梅林中簇蹙梅花开放,红艳缀满枝头,地上积雪耀着冬阳,白雪红梅宛如人间仙境。 帝后在前,武越抱了小莲牌位,只有铭恩与摘星跟随,来到梅花庵,玉瑾娘娘的神位已供奉,司礼监内宫六局相关人等正在候着,另有两位史官记录。懿淑夫人的牌位安置一旁,铙钹声中,妙严师太率领众弟子开始诵经,帝后净手焚香后,跪拜三炷香的功夫,出了庵堂上了佛塔,将舍利子供奉于塔顶。 从佛塔出来,仪式毕,众人散去,妙严师太率众弟子过来拜见帝后。君婼一眼瞧见那位带发修行的年轻女子,头戴月白妙常冠,身着月白交领僧袍,外罩黑黄青白四色拼接水田褙子,手执麈尾念珠,似乎是活的玉瑾站在面前。 皇上也瞧见了,往前一步说道,“抬起头来。” 女子抬起头来,玉瑶?君婼心中一震。皇上惊诧问道:“玉瑶为何在此?” 妙严师太一个激灵,忙上前道,“她不叫玉瑶,她叫做月娘。” 君婼蹙了眉头,玉瑶站起身道:“表哥表嫂容禀,姑苏州学中的有一位书生,喜爱父亲画作,常来家中,玉瑶以他为知己,一颗心都在他身上,三月前方知,他已有妻室,玉瑶觉得生无可恋,去之前想来东都瞧瞧,来到东都后想起姑母曾修行过的定慧庵,妙严师太慈悲,收留了我,我看到姑母所居院子,兴起落发之意,妙严师太说我年纪太轻,让我先带发修行,待我通过出家人的考验,再为我落发。不曾想,机缘巧合进了宫,见到了表哥表嫂。” 皇上唤一声玉瑶,君婼抢在前头问道,“如何又成了月娘?”玉瑶低了头,“从姑苏离家的时候,要了一位好姐妹贴身丫鬟的过所文书,化名为月娘,不敢给祖母和父母亲丢脸。” 君婼嗯了一声,“如此说来,外祖母与舅父舅母并不知你离家?”玉瑶绞了双手道,“离家前留书了,说是来东都瞧瞧,半年后即归。” 君婼哼了一声,“与不知底细的男子过从甚密,知道实情后留书只身离家,这就是大家闺秀所为?”玉瑶咬唇道,“表嫂教训的是,是玉瑶不知事。” 皇上在旁道:“君婼再吓着她,既来了,就先住下,其余的,日后慢慢说。” 君婼心里直咬牙,好个玉瑶,为了来东都入宫,如此煞费心机,知道梅花庵要开庵堂,也知道梅花庵与定慧庵的因缘,是以编出子虚乌有的故事,投靠到妙严师太座下,就是为了今日进宫。想起姑苏回东都的路上,她独自骑马越过队伍,看来那日便是离家赴东都了。 心里虽明白,没有证据不能揭破,微微笑道,“流云阁空着,玉瑶便住流云阁吧。” 君婼想的是,流云阁离沉香阁不远,玉瑶住进去,一举一动可盯着。不想玉瑶一福身道,“表嫂顾念玉瑶,玉瑶十分感激,只是玉瑶如今是带发修行之人,这出家不是儿戏,不能因为见着了表哥表嫂便脱了水田衣,玉瑶就住在梅花庵,此处清净,可潜心念佛,又可陪伴姑母。” 是啊,梅花庵供奉着玉瑾的牌位与舍利子,皇上得空自会常来,她打的好主意。君婼一笑,“如此甚好,玉瑶先住着,只是清苦些,我打发四位宫女过来伺候。”玉瑶忙道,“我有师太和众位师姐陪着,出家人清苦是应该的。” 妙严师太要在此诵经一月,也好,人多眼杂的,你又能如何? 君婼看向皇上,皇上点头:“玉瑶执意,眼下只能如此了。” 妙严师太不知将皇上表妹带进宫是福是祸,身子抖得筛糠一般,君婼瞧见了,心想,玉瑶能将内寺所蒙蔽过去,蒙蔽妙严师太只是三言两语的事。笑对摘星道:“扶妙严师太起来,妙严师太无意帮助了玉瑶,实在是大功一件,定慧寺佛像重塑金身吧。” 帝后出了梅花庵,在梅林中踱步,皇上为君婼折几枝红梅笑道,“回去插梅瓶吧。”君婼嗯一声,“皇上,玉瑶之事,可要给舅父去信?”皇上斟酌一下,“眼看过年了,舅父得陪着外祖母,给舅父舅母去信,告诉他们玉瑶在宫中,勿要牵挂。” 勿要牵挂,就是说进了宫中一切安稳,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君婼心里老大不乐意,瞧着红梅簇簇,就觉得没有刚刚那样娇艳了。 抬脚重重榻上积雪,咯吱咯吱得响,身后两行深深的脚印,突转身瞧着皇上:“年前有许多地方官入东都述职,皇上不是想见表哥吗?召表哥进宫,让他带着表嫂,表嫂为人妥帖端方,我很喜欢。” 皇上笑说声好,君婼展颜笑了,从玉家人言语中可知,玉和为人刻板,定不会让玉瑶久居宫中,也不会允她带发修行,玉夫人也是明白人,让他们夫妇将玉瑶带走就是。 弯腰团一个雪球藏于掌心,趁皇上不备,从衣领塞了进去,皇上啊得一声叫,跳了起来,连说太凉,君婼从未见过皇上跳脚,不由哈哈大笑,直笑得弯了腰,皇上过来将她拦腰抱起:“泡温泉去。” 皇上一日陪伴着君婼,从露天温泉出来又去了延福宫,二人相依相偎,说不完的话,夜里情浓过后,君婼搂了皇上的肩撒娇:“皇上,我不愿意玉瑶住在宫中。”说着又忙补一句,“哼,我就是小家子气。” 皇上笑道,“这丫头为情所伤,就让她住一阵子,君婼得空多加解劝。”君婼噘了嘴,“皇上说过不扰我清净安宁的。”皇上揉着她脸,“宫中这么大,不多她一个。” 君婼愤愤道,“她与母亲容貌相似,皇上分外怜惜,以为我没瞧出来吗?”皇上笑道,“君婼,瞧着母亲瞧着外祖母,我们也该对玉瑶多加关照。” 君婼哼一声,“她对皇上有情,难道皇上瞧不出来?”皇上揉揉她头发:“又泡到醋缸里了,玉瑶分明是为情郎生不如死,怎会对朕有情?” 君婼咬了唇,心想,好,既如此,明日就问问你,你那情郎姓甚名谁,将他羁押到皇上面前,让皇上听听,你说的可是实话。 打定主意翻身欲睡,就听铭恩在外低唤一声皇上,紧着嗓子道:“百里将军深夜进宫,言说有要事求见。” 第136章 皇上走后一夜未归,第二日一早,玉瑶来了沉香阁,说是过来请安,坐下后垂泪道:“表嫂容禀,我也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可是情难自禁,虽来了东都,没想着入宫,谁知阴差阳错,见着了表哥表嫂,求表嫂别嫌我烦,妙严师太回定慧庵的时候,我一定跟着回去,不会久居宫中添乱。” 君婼笑笑:“便是玉瑶愿意,妙严师太也不敢再收你做弟子,你且放心住着,宫中这么大,不多你一个,没什么烦乱不烦乱。” 玉瑶忙抹着眼泪称谢,君婼笑道:“昨日我回来后越想越气,这书生到底何人,竟敢欺负玉瑶,我一定为玉瑶出气。” 玉瑶怔了怔:“他与妻子乃是父母之命,并无多少真情,与我才是发自肺腑。再怎样,曾经真心喜欢过彼此,我并不想伤害他。” 君婼脸一板,“玉瑶糊涂,这样的人还要护着,快告诉我是谁,玉瑶不说,我就派人到姑苏州学挨个询问,定将此人揪出。”玉瑶一惊,咬着唇下定了决心,“他姓霍,名清远。” “霍清远,”君婼点头,“好,必将他羁押到东都面见皇上,为玉瑶出气。” 玉瑶并不惊慌,站起福下身去:“多谢表嫂为玉瑶做主,玉瑶还要回庵堂诵经,就此告辞了。明日一早再来给表嫂请安。” 君婼摆摆手,“不用每日一早都来,有事我自会派人传你。”玉瑶笑道,“这一路行来白雪红梅宫阙重重,是玉瑶想象不出的人间胜境,玉瑶前来面见表嫂,顺便出来走走,四处瞧瞧。” “走走瞧瞧可以,不必前来见我。”君婼站起身唤摘星,“打发人送玉瑶姑娘回去。” 玉瑶袅袅婷婷走了,水田衣穿在她身上并不显清苦,反添雅致,君婼想着她刚刚镇静自若的模样,暗道一声可气。 正气恼着,铭恩进来了,说是皇上请皇后前往福宁殿。出了沉香阁,君婼问铭恩昨夜里何事,铭恩摇头:“小人也不知,只是皇上甚是不悦,见过百里之后便沉着脸,昨夜宿在了福宁殿,早朝的时候连驳几道大臣奏章,杜御史对宫中供奉玉瑾娘娘神位颇有异议,皇上也不解释,大声斥责道,不过供奉神位,朕想供奉便供奉,无需御史院多嘴多舌,杜御史梗着脖子争辩,话说了一半,皇上拂袖说退朝。老头僵在那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也有被老头得罪过的大臣,在背后讥笑,估计老头回去得吐血了。” 铭恩说着叹口气,铭恩大病一场后,办差更加周到用心,脸上总挂着笑,谦恭而恰到好处,只是这笑容一成不变,身形也消瘦,瞧着令人心酸。 君婼看着他,许久方道:“铭恩,若锦绣有了难处,需要你呵护,你身子垮了,又如何护着她?”皇后提起锦绣,铭恩身子一颤低下头去,君婼摇摇头,“皇上那儿,铭恩自放心,我去陪着就是。” 进了福宁殿,皇上瞧见君婼,皱一下眉,虽微不可查,铭恩却瞧见了,心想,难道昨夜之事与皇后殿下有关,想要提醒,君婼已快步走过去,笑道:“如今天气寒冷,我为皇上烹寿耳茶吧。” 皇上说声不用,看一眼铭恩,铭恩忙忙退了出去合上殿门,皇上看一眼君婼,目光从未有过的严厉,君婼一惊:“皇上这是如何了?” 皇上端坐于御案也不起身,指指远处一把椅子沉声道,“君婼坐下回话。”君婼疑惑看向皇上,他为何如此生分?依言坐下看向皇上,“阿麟,出了何事?” 皇上盯着她:“朕来问你,兆瑞藏身何处?” 君婼愣了一下:“兆瑞不是流放岭南了吗?” 皇上摇头:“君婼不要跟朕装糊涂。” “我没有装糊涂。”君婼看着皇上怀疑的目光站了起来,“皇上有话明说就是。” 皇上说声坐下,看着君婼道:“君婼很喜爱兆瑞,得知他被流放岭南,十分同情,觉得朕太过残忍,无辜孩童犹不放过,朕说得可对?” 君婼点头说对,皇上瞧着她:“君婼喜爱同情兆瑞之事,还有何人知道?” “锦绣知道,我甚为苦恼,跟她提过,还有母后,我曾去信跟母后倾诉,可后来我试着站在皇上的立场去想,就想明白了。”君婼说道。 “那么,君婼对兆瑞,什么都没做吗?”皇上依然盯着她,君婼低了头,绞着手指道,“我不忍心,便打发锦绣在兆瑞临行前,给押送他的官兵些银子,拜托他们照应兆瑞安危,保他一命,锦绣并未暴露身份。” 皇上掌击在御案上咬牙道:“这难道该是皇后所为?君婼想做什么,尽管告诉朕,只要朕能做到,不会不应着你。” “可是。”君婼咬一下唇,“皇上欲置密王一脉于死地,不是吗?” 皇上咬牙道:“朕与君婼说过,历来流放岭南者,生者众,兆瑞不见得就会死。” “那么,兆瑞如今,是生是死?”君婼看向皇上,皇上一笑,“君婼心知肚明。” “我知道什么?”君婼跺脚,“皇上能不能将话说在明处?” 皇上站起身拧着眉踱步,半晌停下脚步看着君婼:“有人李代桃僵,将密王世子藏了起来。” 君婼霍然站起身:“皇上怀疑我?我确实想过,但是没有去做。早知今日被怀疑,当初就该做了才是。” 皇上咬了牙:“君婼,你今日告诉朕兆瑞的下落,朕答应你,不会对他如何,派人将他安然护送到岭南。” 君婼趋前一步,仰脸看着皇上:“皇上可信我?” 皇上没有说话,君婼一声轻笑:“你信与不信,我只告诉你,我没有。皇上号称天纵英明,难道找不到一个孩童吗?又何必来问我?” 说罢也不看他,转身甩袖子出了福宁殿,站在丹樨上眺望着重重宫阙,他竟然疑心我,不直接说而是绕着圈子审问一般,他为何如此?被皇上误会的愤怒,勾起早上看到玉瑶的气恼,咬了唇心想,这就是你许我的清净安宁? 皇上走出殿门,看她凭栏僵立,唤一声君婼,君婼听到是他,抬脚疾步下了丹陛阶,皇上想要去追,又顿住脚步,岭南总兵发现密王世子乃是冒充,知会了兵部刑部调查搜捕,兆瑞没找到,查出的所有证据都指向君婼,知道她执拗,没有直言相问,只是出言试探。 可这试探并不成功,还惹得君婼不悦。皇上回到福宁殿唤一声铭恩,简短说了密王世子之事,吩咐铭恩道:“此事若是皇后所做,内寺所定有人为她所用,铭恩着人秘密审查讯问吧。” 铭恩忙道:“皇后既说没有,小人觉得,便是没有。” 皇上摇头:“君婼连蚂蚁蜘蛛都喜爱,何况是孩子,她一旦说出,兆瑞难逃一死,是以,即便是对朕,她也不肯直言,铭恩秘密查探就是。若是,朕也对她无可奈何,只能设法为她遮掩,若不是,可让大臣们闭嘴。百里已在东都搜寻,朕等着消息便是。” 君婼郁闷一日,夜里皇上没来,她也没惦记,赌气一般睡得十分安稳。早起趴在床上,瞧着皇上的枕头发呆,就听外面摘星笑道,“皇后殿下尚未起呢,玉瑶姑娘请回吧。”就听玉瑶笑道,“我等着表嫂就是,这安总是要请的。” 君婼翻个白眼,都说了不让你来,还来,挑衅吗?抓起枕头掷了出去,咬牙说道:“何人早起聒噪扰人清梦,还不滚出去。” 玉瑶万没想到皇后会如此不顾情面,咬唇站起身红了眼圈,摘星似笑非笑瞧着她:“皇后殿下晨起慵懒,最厌恶被人打扰,皇后殿下并不知是玉瑶姑娘,玉瑶姑娘还请勿要在意。” 玉瑶转身就走,摘星口口声声玉瑶姑娘,皇后如何没听到,她是故意对我摆威风,欺辱于我。自己寄人篱下,好不凄苦,咬牙思忖着,就见皇上疾步而来。 玉瑶唤一声皇帝哥哥迎了过去,抹着眼泪盈盈下拜,皇上忙问玉瑶这是为何,玉瑶哽声道:“玉瑶早起前往沉香阁给表嫂请安,没想到表嫂起得晚,嫌我扰了她安眠,将枕头掷了出来,又喝骂着让我滚。” 皇上温言道:“君婼早起刚醒的时候易犯迷糊,昨日朕惹了她,估计她以为是朕,便将枕头扔了出来,不是针对玉瑶,朕这就哄她去。” 玉瑶惊得瞪大了眼,她敢对皇上发脾气,皇上还得哄她,皇上这样宠爱着她,定是没见过她凶悍的模样,可见皇后两面三刀,对着皇上一套,背着皇上又一套。玉瑶想着心中一阵冷哼,早晚揭穿你的真面目。 皇上又道,“宫中没有晨昏定省的规矩,玉瑶不用每日都来。”看一眼玉瑶身后,沉香阁四位宫女遥遥跟着,温言道,“天气寒冷,玉瑶回去吧。” 不待玉瑶回答,脚步匆匆往沉香阁而来,刚刚百里来报,已在开国候府位于东都城外的田庄密室找到兆瑞,百里亲自审问,动了酷刑,嫌犯方供出实情,原来当日锦绣出城拜托押送的校尉,被开国候府的人认出,皇后既同情兆瑞,他们则有空子可钻,是以将兆瑞换下留在东都,一应知情的人都说是皇后懿旨。 皇上后悔错怪了君婼,进到沉香阁,唤一声君婼,颇有些低声下气的意思,听不到君婼回答,局促搓了搓两手,捡起地上的枕头拍了拍,一抬头,君婼站在隔门处,正幽幽瞧着他。 第138章 皇上陪了个笑脸尚未说话,君婼绞了双手低头道:“皇上,我错了。铭恩先来一步,我已得知实情,我没想到,使银子求个平安,也能惹出许多事端,我以后万事小心,时时记得我是皇后,不是君婼。” 皇上叹口气,“朕疑心君婼,有错的是朕。”君婼仰脸一笑,“既往不咎了,不过,你们这大殷朝的人可太坏了,逮缝隙就钻。”皇上也笑,“没缝隙也得凿出缝隙来,何况有缝隙呢?” 君婼心想,这没缝隙凿出缝隙来钻的,可不就是玉瑶吗?想想刚刚喝她一声,心里无比痛快,她避居梅花庵则罢,若总到我面前来,不会给她好脸。 皇上又仔细拍一拍枕头,放回里屋床上,与君婼的并排放着,仔细摆好了,回头笑看着君婼:“怎么?早起给玉瑶撒气了?” 君婼一扭身,“皇上心疼了?”皇上一笑拍着床边,“过来,君婼生气的时候,玉皇大帝也要欺负的,都怪朕惹了君婼,玉瑶要觉得委屈,记在朕头上就是。” 君婼过来靠着皇上坐了:“这还差不多。” 皇上抱住她:“两夜没在一处,朕心中不踏实,抱一会儿再去福宁殿。” 二人和好如初,两情缱绻。 皇上年底忙碌,早出晚归,据武越说,未去过梅花庵,玉瑶再未来沉香阁,每日跟着妙严师太念经,一副虔诚的出家人模样。 腊月二十三小年,皇上早朝的时候对君婼说夜里早归,与她一起给灶王爷上香,一起吃糖瓜,糖瓜是君婼亲手所做,粒粒滚圆清甜而不黏腻,正是皇上最爱的口味。 谁知夜里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君婼打发摘星去福宁殿瞧瞧,摘星回来禀报道:“不知出了怎样的大事,连铭恩都被赶到了丹陛阶下候着,奴婢也不敢上去,远远瞧见有灯光,大殿内雅雀无声,没人一般,铭恩说,百里将军在呢。” 君婼摇头:“百里最近成报凶的乌鹊了,他一进宫,准没好事,这次不牵涉到我就好。送两碟子糖瓜过去,一碟子给皇上,一碟子给铭恩,回来我们先上香吧,不等了。” 夜里皇上未归,君婼倒也不以为然,皇上有要事,不去打扰他便是,忙过了自会回来。早膳后摘星请命出宫,君婼问何事,摘星带几分忸怩:“算着日子,俊武该从大昭回来了,我去瞧瞧。” 君婼眼眸一亮,“既来了,定了婚期,过了年成亲吧。”摘星痛快说好,君婼又吩咐道,“别着急回来,与俊武去集市上逛逛,有新鲜的年货帮我买几样回来。” 摘星笑说声好,带人走了,君婼正看书的时候,摘星从外面匆匆进来,急急对君婼道:“似乎是出了大事,福宁门重兵把守,我出具了沉香阁腰牌,都不许出去。君婼一惊,“究竟何事?去与铭恩打听打听。” 摘星很快回来,摇头道:“铭都知出宫去了,也不见小磨与肃喜,我熟识的人一个也不见,福宁殿换了一批守卫,不许任何人靠近,我说了一箩筐好话打听,说皇上今日没有早朝。” 君婼忙问,“可有人在福宁殿?”摘星摇头,“丹陛阶上跪着一人,远远瞧着身形,似乎是百里将军,殿内依然是鸦雀无声,跟我说话的守卫不停催促我快走……” 君婼起身向外,“我去瞧瞧。”未到阁门口,听到整齐的跑步声越来越近,来到阁门外,就见一队内寺所卫停了下来,将沉香阁团团围住,卫队长过来对君婼行礼道:“启禀皇后殿下,奉皇命严加保守,护卫皇后殿下安危。” 君婼看过去,是平日没见过的人,摘星在旁瞧瞧摇头,也是不认识,君婼摆摆手,“传内寺所监来。”卫队长拱手道,“监正大人奉皇命出宫选人去了,不在宫中。”君婼昂然要走,卫队长恭敬比手,“皇上有旨,为皇后殿下安危,请皇后殿下勿要离开沉香阁。” 君婼转身回走,坐在榻上手支了颐挑眉道,“都是些我不认识的人,说是护卫,感觉囚禁一般,是不是皇上也被囚禁了?”君婼说着话跳了起来,摘星忙道,“公主勿要忧心,奴婢再派人打听就是。” 不一会儿郑尚宫匆匆而来,进门行了礼道:“不知宫中出了何事,任何人不许走出福宁门,宫中一应所需,都由外宫的侍卫专程来送,只送东西,都是些生面孔,凶神恶煞的,问话一言不发,多问几句就拔刀相向,这后宫竟与世隔绝了。” 君婼忙问道,“皇上可好吗?”郑尚宫点头,“皇上很好,刚才召了奴婢过去,嘱咐侍奉好皇后殿下。”君婼忙问,“皇上精神如何?郑尚宫进去的时候,皇上在做什么?”郑尚宫道,“皇上精神很好,许是熬夜了,两眼有些红,奴婢进去的时候,皇上坐在御案后,似乎在想什么。” 君婼点点头,“皇上可镇静吗?”郑尚宫笑道,“自然是镇静的,一如往常,福宁殿地上有些碎瓷片,奴婢想要收拾,皇上说一声多事,奴婢忙出来了,百里将军不知怎么冒犯了天威,跪在丹陛阶上,额头上还淌着血,不敢擦,更别说包扎,都流到眼睛上了。” 君婼紧咬了唇,百里是皇上爱重的将军,福宁殿侍卫都是百里麾下的禁军,让他淌着血跪在自己的部下面前,若非盛怒,皇上断不会如此做,君婼想着心中不安,起身来到沉香阁门外,内寺所卫过来阻拦,君婼看一眼卫队长:“怎么?皇上禁了我的足?” 卫队长忙说没有,君婼昂然道:“那便让开,否则你杀了我。” 卫队长冲部下一摆手,君婼带人出了沉香阁往福宁殿而来,丹陛阶下禁卫军过来阻拦,君婼目不斜,脚下未做停顿,昂然抬脚上了丹陛阶,踏上丹樨一眼瞧见百里,依然直挺挺跪着,过去问道:“百里,出了何事?” 百里没有抬头,只低声说道:“臣驭下不力,闯下大祸,罪该万死。” 就听一声喝,“百里闭嘴。”皇上跨出殿门瞧着君婼,目光意味不明,君婼唤一声皇上,“又如何了?” 皇上瞧着她:“君婼,出了些意料之外的事,朕要自己静一静,好好想想。这些日子,君婼不用再来福宁殿,朕想明白了,自会回去。” 君婼咬一下唇,“此事,又与我有关吗?”皇上避开她的目光,“与君婼无关,君婼勿要忧心。” 君婼来到他近前,唤一声皇上,皇上却猛然转过身去,君婼又唤一声,皇上抬脚朝殿门里去,在门槛处顿住脚步,侧过脸唤一声百里,没有看君婼,沉声道:“百里起来,没有朕的旨意,后宫任何人不许出宫,不许靠近福宁殿一步,若有违反,朕要尔项上人头。” 君婼心中一凉,因我来了,他便下了这样的旨意,他不对我怎样,却拿百里的性命要挟我,让我不要离开后宫,不要靠近福宁殿,君婼瞧着他的背影,冷淡漠然,近在咫尺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的身影消失在大殿的暗影之中,君婼回过头,百里已站起身,君婼看着他,“皇上所说之事,可与我有关?”百里摇头,“皇后殿下,臣无可奉告。” 离了福宁殿,君婼一路走得缓慢,皇上说与我无关,却避开了目光,百里是爽直性子,只说无可奉告,分明,这次的事又与我脱不了干系,可是,若是我闯了祸,皇上为何不直言相问,而是将后宫与外界隔绝?难道是生怕有消息传进宫中? 君婼想着,突顿住脚步唤一声摘星,“难道是大昭出了变故?”摘星忙宽慰道,“未得到证实前,公主勿要忧心。我跟俊武说过今日去同文馆与他会面,他见不到我,自然会打听为何,今日不去明日不去,过不了三日,他便会设法与我联络。” 君婼急道:“宫内外联络断绝,他怎样设法?” 摘星一笑,“笨人有笨人的法子,公主听我一说就会宽心。”附耳刚要与君婼说,玉瑶迎面而来,依然是一袭水田衣,袅袅婷婷的,来到君婼面前福身笑道,“见过表嫂。梅林中梅花开到尽头,满地花瓣零落,煞是好看,表嫂要不要去观赏一番?” 君婼心中火烹一般,瞧见她火上浇油,也不让她免礼,就那么屈膝福身,冷冷说道:“如今宫中有变,任何人不得离开后宫一步,也不得靠近福宁殿半步。玉瑶是方外之人,更不可到处闲逛,免得惹来灾祸,这样,传我的令,妙严师太一行,不得离开梅花庵,去吧。” 郑尚宫答应着,为难看一眼玉瑶,君婼方道,“免礼吧。”玉瑶站起身,郑尚宫来到她面前比手道,“玉瑶姑娘请。”玉瑶不动,看着君婼问道,“表嫂的意思,是要将玉瑶禁足吗?” 君婼没有理会径直向前,玉瑶追了几步,“表嫂如此,表哥可知吗?”摘星回头道,“皇上早有圣命,殷朝的后宫,以皇后殿下为尊。” 玉瑶紧咬了唇,身后郑尚宫笑道,“玉瑶姑娘请。”玉瑶手中麈尾重重一甩,疾步往福宁殿而去,郑尚宫忙忙跟上,在她身后解劝,说得越多,玉瑶走得越快,郑尚宫干脆沉默,观察她一言一行,以便回去向皇后禀报。 君婼没有看到玉瑶往福宁殿而去,专心听摘星言说如何探听消息,一听之下点头道:“办法倒是可行,端看俊武是否机灵,一切指望着他了。” 摘星低头一笑,“我虽总说他傻,行事还是可靠的。”君婼嗯一声,“是以,大哥将他视作心腹。” 第131章 郑尚宫本等着玉瑶碰壁,不想玉瑶行近,禁卫过来阻拦的时候,皇上正站在丹樨之上,瞧见她吩咐放行,郑尚宫眼看着玉瑶随皇上进了福宁殿,心中不解,皇后都没进去,为何让她进去? 疑惑着往沉香阁而来,越走越忐忑,皇后得知此事,会是如何反应,她想都不敢想。 郑尚宫思来想去,只告诉了摘星,摘星恨恨想到,刚亲口颁布了禁令,就放玉瑶进去,出尔反尔的,岂是皇上所为,看来皇上的禁令只针对沉香阁。 想要告诉君婼,君婼恹恹躺着,午膳也没用,只说没胃口,摘星吩咐众人好生服侍。午后带人抬着棉衣棉被往梅花庵而来,只说是皇后赏赐妙严师太一行。 玉瑶尚未归来,想来是在福宁殿与皇上共用午膳,摘星不动声色与妙严师太闲话,耐下性子等着。半下午玉瑶摇摇而回,身后几个小黄门点头哈腰护送,摘星看向玉瑶,双颊酡红眼眸朦胧,显见是饮过了酒。 摘星气往上冲,对着几个小黄门叉腰道,“知道我是谁吗?”其中一个小黄门拱手道,“小人见过摘星姑姑。”摘星哼了一声,“给我等着,姑姑我有话问你们。” 玉瑶一笑,带着酒意道:“摘星姑娘有话问我便是,何必为难他们,他们只在丹陛阶下候着,什么都不知道。” 摘星看向她,唤一声妙严师太,“这出家人也能饮酒吗?”妙严师太忙道,“玉瑶姑娘早已不是小尼座下弟子,小尼管不了她。” 玉瑶一笑,“不错,皇帝哥哥不许我出家,我只不过暂住梅花庵。”摘星一把揪了她袖子,“过来说话。” 玉瑶挣脱开,嫌恶得掸了一掸,随摘星来到梅林,不等摘星询问,笑道:“皇帝哥哥有了为难的事,无人可诉,跟我说了一会儿心里话,正好到了午膳的时辰,皇帝哥哥留我用膳,兴起时喝几盏酒。皇后似乎不胜酒力,我的酒量尚可,如此罢了。” 摘星瞧着她,“皇上因何事为难?”玉瑶瞧她一眼,“摘星姑娘想知道?”看摘星眼巴巴瞧着她,昂然道,“皇后处处欺负我,你是皇后的人,我为何要告诉你?” 摘星转身就走,身后玉瑶慢悠悠说道,“皇后不是自诩与皇上恩爱非常吗?何不自己去问皇上?”摘星回头呸了一声,“对公主都不会言明的心事,就算喝了酒,皇上也不会告诉你,我瞧你啊,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 玉瑶一怔咬了唇,重重靠在身后梅树树干上,头顶瞬时落英缤纷,眼前一片红色飞舞。 摘星没有回头看她,虽嘴上反击痛快,心里越想越气,回到沉香阁,君婼正坐着发呆,坐一会儿起身道,“我问问他去。”摘星恨声道,“公主去做什么?皇上与那玉瑶在福宁殿共用午膳不说,还把酒畅谈,不肯与公主说的心事,竟告诉了玉瑶,玉瑶十分得意呢。” 君婼也不生气:“他肯与玉瑶说,也不与我说,足见此事与我有关,我也牵挂着他,他有事总是自苦,不象我,总要设法发泄,发泄过也就没事了,我再瞧瞧他去,也不会多问,只陪着他。” 摘星跺脚生气,君婼已站起身,走几步身子一晃,摘星来不及搀扶,眼看着君婼摔倒在地,跑过去扶起来,君婼紧闭着眼昏死了过去,好在没有磕着碰着,摘星唤一声来人,扶君婼到榻上,刚要吩咐请太医,眼眸一转打发小宫女去找郑尚宫,让郑尚宫去福宁殿,对皇上说公主刚刚昏死过去,摔破了额头,血流不止。 若在往常,眨眼间皇上就会一阵风般到来,这次却没有,庭院寂寂,寒风不时来袭。过一会儿皇上没来,太医院副提点进来了,刚要请脉,君婼悠悠醒转,听到摘星在外气愤与郑尚宫说话:“皇上竟不来瞧瞧公主摔着了没有,真是心狠。” 君婼闭了眼,对副提点摆摆手,副提点为难说皇上有命,君婼又摆摆手:“卫太医放心,我没有用午膳,起身起得急了,头晕眼花摔了一跤,并无大碍,卫太医请回吧。” 卫太医看一眼君婼面色:“有些气血不足,臣开七副补气养血的汤药给皇后殿下,不过皇后殿下,一日三餐要按时定量用才是。” 君婼点点头,听着卫太医在外开方,唤一声摘星耳语几句,卫太医告退后,摘星捧着药方进来,欣喜对君婼道:“卫大人同意了,已将我的绣帕带出,我与卫大人说好,明日公主再传他请脉,到时他会带俊武的回音来。” 君婼松一口气笑看着摘星,“误打误撞,总算有些进展,摘星与俊武之间的密信,让我瞧瞧?”摘星忸怩道,“奴婢离开家进宫的时候不识字,便与俊武想出了这样的法子,用图案代替写字,只有奴婢与他二人能看懂,因为都是衣物鞋袜绣帕,比书信更容易送入宫中。后来公主教着奴婢学会写字,奴婢与俊武,还是象原来一般,到了东都大内,也没有更改。” 君婼伸出手,“我好奇,让我瞧瞧。”摘星无奈,公主的好奇心一起,不达目的不会罢休,拿了一块绣帕过来递给君婼,“不过,究竟何意公主自己去猜,奴婢不会说,否则,违背了与俊武的誓言。” 君婼接过去仔细揣摩,摘星端了饭菜进来,“公主多少用些。”君婼拿起银箸又放下,摇头道,“还是没胃口。” 公主从来吃得香睡得香,今日竟然没胃口,都怪皇上,摘星愤愤着,又请了郑尚宫来,去福宁殿告诉皇上,公主已好几个时辰没有用膳,言说没有胃口。 君婼正巧听到,唤一声等等,对摘星道,“皇上既不想见我,何必总因我相扰于他?摘星稍安勿躁,耐心等到明日就是。”又吩咐郑尚宫道,“明日开始,每日一早去尚寝局问问,皇上夜里可睡得好,午后去御膳房问问,皇上用膳可用得好,还有,每日早朝如何,也设法询问。” 吩咐过看一会儿佛经又打起哈欠,倒在榻上睡了过去,摘星忙过来盖了锦被,心想是不是没用膳的缘故,怎么总是贪睡?听到玉瑶的事也不生气,若是往常,该气得睡不着才是。 晚膳的时候,君婼捧着肚子说饿了,摘星忙吩咐摆了一桌子,谁知吃两口红枣栗子粥,帕子捂了唇连连作呕,摘星正斥责小厨房的人,君婼清水簌了口又坐回桌边,看着桌上的白切鸡说不错,伸出箸又缩了回来,蹙眉连说撤了。 怏怏起身道,“明明瞧着很想吃,闻了味道肚子里就翻江倒海。”摘星问道,“公主是不是想念大昭的饭菜了,奴婢这就进厨房做去。” 君婼摇头:“我自己动手,我们做米璨,摘星在旁帮忙。” 这次进的香,连用两盅,还要伸手的时候摘星拦住了,“公主,这是晚膳,不可饱食。”君婼悻悻舔唇,“意犹未尽呢,算了,出去走走。” 到了大门外瞧着守卫林立,瞬间没了兴致,回到庭院中走了几圈,站在廊下看着天空中的上弦月自语道,“不知卫太医可否见着俊武。”摘星在旁道,“跟卫大人说好了,明日傍晚过来,公主勿要心急,早些安歇吧。” 君婼嗯一声,回去抄写一会儿佛经,唤一声摘星道:“出去到高处瞧瞧,福宁殿可还亮着灯吗?”摘星赌气说不去,君婼笑道,“刚刚做好的米璨,给皇上送些去。”摘星说不送,君婼站起身,“那我自己去。” 摘星出屋门拜托了郑尚宫,郑尚宫回来时君婼已睡下,兴许白日里睡多了,毫无倦意,只安静趴着,听到郑尚宫低声说道:“福宁殿黑着灯,以为皇上歇下了,不想让我进去,进去掌了灯,皇上两手抱头坐在暗影里,很苦恼的模样,我盛了米璨,皇上进几口便推开了,问我皇后殿下身子如何,太医如何说,听到皇后殿下很好,点头命我退下,我一退出,身后烛火瞬间熄灭,听到皇上一声长叹。我都踏上丹陛阶,皇上突然追出来说声等等,让我告诉皇后殿下,不让我忧心伤怀,再过三日,皇上一定来到沉香阁说明真相。” 摘星哼了一声:“矫情,三日后能说,这会儿便不能说?郑尚宫就该告诉他,公主很不好,吃不下睡不着,哼……” 君婼手抚上皇上的枕头,阿麟阿麟,究竟是何事让你为难?我不忧心伤怀,你呢?可能做到不自伤? 许久沉沉睡去,第二日午后郑尚宫过来禀报:“据尚寝局说,前夜里皇上听了百里将军禀报,先是沉默,安静得可怕,然后大声训斥,百里将军罚跪后,福宁殿内灯火通明,皇上不停踱步,一夜未睡,昨夜里福宁殿没有灯光,皇上也不许任何人进去侍奉,不知是否安寝。另有御膳房那儿询问来的消息,皇上这两日没怎么用膳,送去的御膳几乎原样不动端了出来,昨日午膳时皇上吩咐两位尚膳在殿中侍奉,玉瑶姑娘用几口饭菜,皇上的那份没动,酒也一样,玉瑶姑娘吃了半坛,皇上滴酒未沾。还有,皇上今日依然没有早朝。” 君婼听得心中拧了又拧,僵坐片刻起身吩咐摘星:“这会儿就请卫太医过来,马上。” 派去的人回来说卫太医不在太医院,君婼心想许是去了同文馆,耐下性子等着,黄昏时分,副提点来了,踏进屋中从袖筒中掏出一方帕子,递给了摘星,摘星一瞧红了眼圈:“公主,原来是世晟公子出事了,大皇子得信后已赶回大昭……” 君婼心突突跳了起来,急切看向摘星,摘星吞咽了一下,紧张看着君婼:“世晟公子他,上月在书房中*而亡……” 君婼身子晃了一下,摘星忙过去扶住,君婼手紧紧抓住她手臂,嘶声说道:“我不信,他明明答应过我,他的病已经痊愈,为何还要如此?为何......” 第133章 副提点出了沉香阁,犹豫一下往福宁殿而来,皇后殿下于他有恩,吩咐他暂时瞒着有了身孕的消息,可事关皇嗣,又有皇上的叮嘱在前,从徽州归来后,皇上就责成他,只给皇后殿下请脉,太医院就算忙得不可开交,他也从来不用去管。是以,他不敢懈怠。 进了福宁殿,皇上正在批阅奏折,听到他求见,说一声进来,放下手中朱笔抬起头,副提点吓一跳,皇上面色苍白双眸满是血丝,忙弓腰道,“皇上气色不好,待臣请脉。”皇上摇头说不用,问道,“怎样?皇后身子可好吗?” 副提点忙拱手道:“臣特意来给皇上报喜,皇后殿下有了身孕。” 皇上啊一声站了起来,“确切吗?”副提点笑道,“确信无疑。”皇上身子前倾着,“那皇后身子可有不适?”副提点笑道,“昨日有些孕吐,今日好转,只是臣把过脉,皇后殿下心情有些起伏不定。” 皇上绕出御案,在殿中踱步,似乎忘了副提点的存在,副提点憋着气不敢出声,怕惊扰了皇上,也不敢动,生怕站的地方不合适,影响皇上转圈。 搭着手敛着眼眸低头站着,想起刚刚在沉香阁,皇后泪下如雨:“他跟我来了信,他说肺疾痊愈了,他说要乘船出洋而去,字里行间分明若以前一般,轻快而自信,他明明好了的,为何又要*?” 摘星哭道:“世晟公子书房中挂满了公主的画像,可见他并未想开,他的信都是哄着公主的。” 君婼直哭得晕厥过去,摘星停了哭泣,求助看向副提点,副提点忙忙过去诊脉,这才知道皇后有了身孕,如此啼哭只怕于胎儿不利,唤一声摘星姑娘道:“在下先为皇后殿下针灸,醒了以后再做定夺。” 摘星抹着眼泪说好,君婼醒了后倒不哭了,只靠坐着发呆,副提点忙道:“我给皇后殿下开方吧?” 君婼点了点头,摘星抹着眼泪说一声请,来到外间,副提点轻声道,“皇后殿下有了身孕。”摘星啊一声冲了进去,大声嚷道,“公主有身孕了,怪不得近些日子贪睡,昨日那是孕吐。” 眨眼间,皇后冲了出来,“卫太医,确切吗?”神态和语气,与刚刚皇上一模一样,副提点忙郑重说确信无疑,君婼带着眼泪笑了起来,“摘星,抠灶心土去,不吐了有了胃口,我要大吃一顿,有了精神好去找皇上,我要跟他说个清楚……”又看一眼副提点,“此事先不要告诉皇上。” 副提点忙问,“何时可说?”君婼哼了一声,“看我高兴,我不高兴了,生了孩子也不告诉他,实在是可气。”副提点一笑,比手道,“皇后殿下为了胎儿,还请进屋歇息,另外,要情绪平稳才是。” 君婼答应着进了里屋,迈步都有些小心翼翼,副提点开了安神药方,嘱咐摘星道:“皇后殿下心浮气躁,今夜一定要睡得安稳。” 副提点看着依然踱步转圈的皇上,这会儿,皇后殿下该已就寝。 猛然间,皇上身形一顿停了片刻,转身匆匆出了殿门,副提点正茫然的时候,皇上又折返回来,到御案后拉开抽屉拿出一个陶罐,这才瞧见他,摆摆手道,“退下吧,明日朕有赏赐。” 皇上携了陶罐冲上丹樨,三步并作两步跑下丹陛阶,风一般往沉香阁而来,远远看到熟悉的阁门,在海棠树下顿住,凝望片刻方又迈动脚步,却是十分缓慢,似乎每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力气。 刚要举手叩门,阁门吱呀一声开了,君婼的身影出现在门槛内,二人隔着门槛相望,望着彼此都有几分狼狈萧索的模样。终是君婼先开了口,“你将我与世隔绝,就因担心我得知世晟*的消息?担心我会兑现对世晟的誓言,这辈子再不理你?”皇上不说话,低下头紧抿了唇,君婼又道,“他去了,我痛彻心扉,可是,是他自己想不开,我为何要不理阿麟?阿麟,你太低估我了。” 说着话走向皇上,皇上伸手制止,望着她,眼巴巴得,带着乞求:“君婼先听朕说几句话,君婼,是朕……” 君婼身子一颤,不置信看着他,“皇上害死了世晟吗?”皇上忙摇头,“朕上次见到他的书房,挂满了君婼的画像,书桌上一册册,全是与君婼的往昔,点点滴滴的,朕常常想起,想起便不自在……” 皇上又抿一下唇,低唤一声阿鸾,君婼往后退了一步,皇上忙往前一步:“大昭如今局势已稳,朕安插在大昭的人马上月回撤,回撤前朕下了一道御命,命他们烧掉齐世晟的书房。执行命令的人打听到他已离开大昭往南而行,放了把火,谁想……” 君婼一手扶住了门框:“他们放火的时候,世晟在书房中,是以,被烧死了,对吗?” 皇上点了点头,看君婼身子摇晃,欲伸手搀扶她,君婼用力一推,大声道:“元麟佑,与其让他活活被烧死,上次在青峰山,何不一箭射死他?那样,他还去得痛快些,元麟佑,世晟与我打小的情分,只不过一时难以摆脱,他罪不至死,更不该死得那样痛苦……” 君婼眼泪落了下来,皇上一脸惶急:“君婼,不要不理朕,不要一辈子不见朕,君婼跟朕发过誓,这辈子都不会离开朕……” “是。”君婼咬牙道,“我没有忘,我不会离开……”皇上神情一松,君婼又道,“可我也记得对世晟的誓言。 皇上又唤一声阿鸾,含着哀求:“朕无意杀他,一切都是意外,君婼,朕也很懊悔,朕此生,做过的事从未后悔过。” “你懊悔能换回世晟的命吗?”君婼定定望着他,“我知道你在意世晟书房中的书画,早已嘱咐过采月,待世晟解脱了,便伺机焚毁,你偏如此心急。采月呢?她是生是死?” 皇上低了头搓一下手,“采月疯癫,正在无为寺医治。”君婼湿了眼眸,低着头陷入沉默,皇上不敢说话,紧张看着她。 许久君婼抬起头,已是一脸镇静,唤一声皇上说道:“对皇上的誓言,我会遵守,我不会离开皇上。而世晟,他因皇上而死,对他的誓言,我也要遵守,从此刻起,沉香阁大门关闭,也遂了皇上将我与世隔绝的心愿。” 皇上唤一声阿鸾,恳求道:“阿鸾不要,阿鸾对朕要杀要剐,都由着阿鸾,不要不见朕,阿鸾有了身孕,若没有朕在身旁,该是何等辛苦。” 君婼不为所动:“皇上放心,我不会亏待自己,更不会苦了孩子,我与孩子都会好好的,皇上也做一个好的君王吧,不要夜不安眠,不要不用御膳,更不要不早朝。” 皇上忙忙点头:“朕都答应,君婼,朕派了专人一路护送兆瑞,兆瑞会安然无恙到达岭南,朕也嘱咐了岭南知州,为兆瑞请当地最好的西席,朕还让知州派人到密王妃身边约束着她,不会将兆瑞教坏。” 君婼笑笑:“多谢皇上。皇上,让铭恩回宫吧,铭恩在皇上身旁,我也放心些。” 皇上连忙说好,君婼点点头:“皇上,置一处府邸,年后就让外祖母一家搬来吧,也好有亲人陪伴着皇上,不用非得等着封爵之后。以前我有私心,不想让玉瑶靠近皇上。” 皇上愣了愣,忙忙说道:“昨日午膳,朕留玉瑶在福宁殿,本想跟玉瑶提起此事,问问她,若她是君婼,会如何想,她看出端倪便急切追问,朕突然就不想说了……玉和很快抵东都,让他将玉瑶带走。” 君婼说道,“一切但由皇上安排。”回头吩咐一声关门,沉香阁大门在面前徐徐合上,就剩一条缝的时候,皇上一条腿伸了进来,脚别在中间瞪着两名关门的宫人咬牙道,“朕看谁敢。” 君婼听到转身回头:“皇上可是在逼我?逼着我离开大内离开东都?” 皇上将一直紧攥在手中的陶罐从门缝递了进来,低声下气说道:“君婼,这是从大昭带回的灶心土,朕一直保存着,和玉玺放在一处。” 君婼吩咐宫人拿好,转身回了屋中,皇上隔门缝瞧着,慢慢的,脚缩了回去,看着大门关闭,随着哐当一声,门闩重重落下,两腿一软扶住了门廊,站了许久,挪步到海棠树下,定定望着沉香阁,看着灯火渐渐转暗,站了一夜,直到四更的鼓声传来。 打起精神回了福宁殿沐浴更衣早朝,早朝后打发人召铭恩回来,撤了沉香阁外增派的守卫,福宁门也换下重防,宫人们出入办差,宁静有序,一如往昔。 铭恩一进殿门,瞧见皇上的模样捶胸顿足道:“这才三日,怎么瘦成了这样?将小人打发出去办的差事,两个小黄门就能办。皇上,是不是出什么大事了?那夜百里将军来说什么了?” 皇上面前的御膳未动,手里拈一块糖瓜,快要放进嘴里又放回面前的瓷罐,铭恩忙笑道:“怎么?皇上没有胃口?皇后殿下这糖瓜美味,皇上尝尝,小人那一碟子,早吃完了。” 皇上笑了笑:“朕数了数,一共三十二颗,吃一颗少一颗,以后便没有了。” 声音低下去抿了唇,铭恩忙问为何,皇上又抬起头笑,“铭恩,君婼有了身孕。”铭恩高兴得跳了起来,“小人这就去沉香阁瞧瞧皇后殿下。” 皇上说声等等,看着铭恩道:“进不去,铭恩,朕误杀了齐世晟,君婼说再不会见朕了,沉香阁大门紧闭,君婼说她要与世隔绝……” 声音又低下去带了颤音:“君婼让朕用御膳让朕睡觉让朕早朝,朕都会照做,可早朝的时候总走神,看着御膳毫无食欲,夜里睡不着,铭恩,朕该如何是好?” 铭恩愣愣看着皇上,许久方重重拍一下身旁几案:“皇上,人既然没走,就有希望。皇上,一日吃一颗糖瓜,说不定糖瓜没吃完,沉香阁大门就开了。” 皇上忙忙含了颗在口中,因其中混了开胃的梅子汁液,皇上咽了糖瓜,方用几口早膳。铭恩松一口气,开始用膳就好,其余的,与摘星商量着来吧,若是锦绣在就好了,与锦绣默契配合,很快就能让皇上与皇后殿下和好。 想到锦绣,她这会儿正是新婚燕尔时候,低了头黯然叹气,叹着气狠狠搧自己一耳光,她好就成了,瞎叹什么气。抖擞起精神前往沉香阁找摘星去。 第135章 摘星隔着门缝听到铭恩在外求见,忙忙进屋请示君婼,君婼正靠着小几盘坐在榻上,手托着腮发呆,看一眼摘星道:“谁也不见,他是皇上身边的人,更不能见。” 摘星回了铭恩,二人隔着门缝嘀嘀咕咕,君婼起身来到廊下,手中紧握着一块玉佩,是当初锦绣从世晟身上抢来的,她留下来作为纪念,昨夜里睡着握在掌心,希望世晟能入梦来,能跟他说说话,可惜并没有。梦里全是一个人,让她气极恨极,也放不下,牵挂着的人。 看着摘星一会儿对着门缝说话,一会儿耳朵贴着门缝倾听,君婼唤一声摘星,吩咐道,“让尚功局的人在门上开一小窗。”就听门外铭恩答应一声,“好勒,小人这就去办。” 君婼也不搭理,坐在廊下晒一会儿太阳,就听叩门声又起,安平喊道,“我要与嫂子玩耍,让我进去。”有宫人耐心相劝,安平哭了起来,“不开大门?为何不开大门?你们的意思,我再见不着嫂子了?” 君婼不忍听到安平的哭声,起身回了屋中,摘星瞧着她背影,对郑尚宫摇摇头:“劝也没用,总得等这气慢慢消了。”郑尚宫点头,“说得在理,只是这情绪起伏,怕是对胎儿不利。”摘星摇头,“别担心,公主也生怕对孩子不好,竭力平稳情绪,熏香一概不用,念佛经调节心情,该吃吃该睡睡,我看没事。”郑尚宫忙道,“这就好,我们要小心当差才是。” 午后,大门上开一个小窗,一尺见方,皇上听到后忙说朕去瞧瞧,来到沉香阁门外傻了眼,这小窗上也有门,严格来说是个小门,里面的人想开才开,不想开便不开。皇上转身就走,来到海棠树下对铭恩道:“也好,以后沉香阁缺什么了,就从这儿送进去。” 铭恩斟酌着问道,“听摘星说,大昭国众人以为齐世晟乃是*,皇上为何不暂时瞒着皇后?”皇上摇头,“朕答应过君婼,大小事不会欺瞒她,朕得知消息后彷徨无计,硬下心肠方瞒她三日,一来她心里有准备,二来朕不死心,齐世晟肺痨都没死,怎么就甘心被烧死?可她有了身孕,十月怀胎,朕瞒不了她十个月,尽早告诉她真相,她尽早缓解愤恨,也能安生怀胎。” 铭恩叹口气,“皇上用心良苦。”皇上摇头,“朕三夜没睡,这三夜里下定了决心,若君婼果真不理朕,朕就当做没认识过她。” 铭恩吓一跳,皇上如此绝情,难道果真对那玉瑶动心了?就听皇上道:“凤之翱翔兮四海求凰,朕重新求君婼一次。” 铭恩松一口气,“可是皇上,面都见不着,怎么求?”皇上顿住脚步,转身一指那棵粗壮的海棠树,“先搭一个树屋,朕白日想君婼了,就爬上去,夜里想了,就住在树屋中,搭得结实些。” 次日一早,铭恩隔着小窗递进一个小小的盒子,送到君婼手中,君婼打开来,是石雕的一对娃娃,和曾经画在背上的一模一样,君婼瞧着,手抚上腹部,不由就笑了,笑一下又板了脸,拿起来就要扔出去,又放下了,收到已经快满的锦盒中,锦盒只开一条缝,生怕瞧见旁的想起以往。 怕想起偏又想起,即便不揭开锦盒,闭着眼睛也知道里面都有什么,每一样都藏着两个人之间往昔的甜蜜,君婼歪着头瞧着锦盒发呆,想起摘星问她的话,沉香阁大门要关闭多久,摇摇头,搬起锦盒放入壁橱,转身出门,来到廊下喂画眉鸟。 无意间一抬头,就见海棠树的枝桠间有人正在忙碌,寒冬腊月的,难道是修剪树枝吗? 午后出来晒太阳,一个有模有样的屋子搭建起来,君婼仰头望着,指着屋檐吩咐摘星道:“西北风劲吹,那儿搭个长棚吧。” 三日后腊月二十九,树屋搭好,皇上兴冲冲攀上梯子,站在高台上怀着期冀,不知君婼显怀了没有,极目一望,就见眼前灰蒙蒙一片,擦擦眼睛又望一望,依然灰蒙蒙的,再望向自己头顶,明明日头高照,怒冲冲朝着树下斥道:“搭错了方向,该瞧见的,什么都瞧不见。” 铭恩忙道,“启禀皇上,皇后殿下为挡西北风,特意在屋檐下搭一长棚,油毡还是小人隔着小窗送进去的。”皇上咬牙道,“油毡是灰色的?”铭恩说皇上圣明,皇上一咬牙,“好你个铭恩,要什么给什么,朕这儿建树屋,君婼就搭长棚,你长脑子了吗?”铭恩恭敬说道,“长了,皇上吩咐过,对皇后殿下,要有求必应,就算是要星星要月亮,也得给摘去,摘不下来就给做,金的银的,要做的跟真的一样。星星月亮都给,何况是一块油毡?” 确实是自己的原话,皇上悻悻抿了唇,远眺一会儿,转身进了树屋,躺一下说声不错,起身下了树,吩咐铭恩道:“明日除夕,朕夜里宿在树屋,陪着君婼守岁,记得放烟火,放一夜,君婼最爱看烟火。” 除夕夜里,各色绚烂缤纷的烟火照亮了宫城上空,一夜没有停歇,君婼坐在暖阁中看了个够,后半夜撑不住了,在喧嚣中安然睡去,睡梦中翘了唇角,自从得知世晟死讯,是头一次笑。 皇上坐在树屋中,天空中烟火绽放,望向沉香阁,依然是一片灰,君婼可会赌气不看?又或者只顾贪看,一宵不睡,身子可受得了?肚子里的孩子可受得了?皇上想的很多,扳着手指头数了数,五日没见着了,八日没有抱过了,这几日听君婼的话,按时用膳,夜里睡得虽不安稳,也能睡着,好在福宁殿还有茶枕,茶枕今夜拿到了树屋,皇上往后一靠,今日开始官员休沐,也不用早朝,若是与君婼好好的,可以片刻不离陪着她,君婼肚子可大些了?皇上摸向自己腹部,硬而平坦,想象不出有两个孩子在其中,是何等模样,又想起陈皇后孕吐的时候,公冶先生也跟着呕吐,朕这几日没有任何不适,君婼应该也没有,想来是灶心土管用,皇上将茶枕抱到胸前,抿着唇笑。 夜半沉香阁灯火渐暗,想来君婼已歇下,皇上缩回了脖子。虽说树屋修的厚实,可耐不住寒风来袭,皇上抱了手炉打着寒颤心想,朕这样受冻,君婼也瞧不见,瞧见也没用,在青峰山的时候,君婼就说,别演苦肉计。 皇上叹口气,抱着茶枕忆起往昔,想起君婼夜里偶遇梦游的自己,动了恻隐之心,其后二人方慢慢走近,要不,还梦游吧? 皇上笑了,笑得有几分得意,扒下外袍脱下皂靴,只着中单赤着双脚,从树屋外阶梯攀沿而下。 皇上住树屋,铭恩不敢安睡,老实候在树下,身旁徒子徒孙围绕,抱炉子的拿巾帕的披鹤氅的换护手的,铭恩轰他们回去,都不走,正低声吵嚷不可开交,一抬头瞧见皇上情形,铭恩唬了脸,轰身旁小黄门:“快走,再不走都撵出宫去。” 众人这才散了,铭恩仰脸瞧着皇上,生怕一脚踏空了,两手虚张着,也不敢伸手去扶,瞧这情形,八成是又犯了梦游,万一惊醒了,可是会吓死的,铭恩不觉额头冒了汗。 总算皇上安全下来了,晃晃悠悠往后苑蹓跶而去,铭恩在身后跟着,漫天烟火绚烂,天幕下树影中一人散发赤足,着白色中单,面无表情缓慢走着,瞧着好生凄凉。 皇上转一圈回了福宁殿,径直进了寝室,铭恩探头一瞧,上了龙床一头倒下去睡着了。 铭恩在外自言自语道:“又犯了梦游,可如何是好?还得皇后殿下来医,这会儿摘星该是守岁呢,这就到沉香阁说去。” 铭恩打定主意,轻手轻脚出了殿门,嘱咐小磨好生侍奉,往沉香阁而去。 皇上听到铭恩出去,忙扯一床厚被往身上一捂,哆嗦着心想,如今越来越怕冷了,那会儿大雪天都洗冷水澡,又一想,怕冷才正常,不怕冷,那是病。 蜷缩着身子许久暖和过来,伸展了四肢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坐起身有些恍惚,从来没有睡得这样晚过,回过神大喊铭恩,铭恩小跑步进来,皇上劈头盖脸训斥,“怎么不叫起?”铭恩笑道,“皇上,今日过年,就偷懒一日呗。” “朕四更天醒了一次,你没在。”皇上瞧着他,也不知他去沉香阁如何了,铭恩觑着皇上神色,小心说道,“皇上昨夜犯了梦游,可记得吗?”皇上一脸诧异,“是吗?”诧异一会儿板了脸,“若记得,还是梦游吗?”铭恩更加小心,“皇上犯了梦游,小人心里着急啊,四更那会儿在沉香阁呢,隔着小窗跟摘星一说,摘星起初不理会,耐不住小人死缠烂打得磨,只得去禀报了皇后殿下……” 皇上紧张看着铭恩,铭恩斟酌着,“皇后殿下醒来,就说两个字。”铭恩伸出两个手指头,皇上更急切瞧着他,铭恩硬着头皮,“装的。” 皇上抿了唇,半晌抬头问铭恩,“铭恩,朕如今也没什么可怕的,如何才能让朕真的犯了梦游?”铭恩一听急了,“皇上果真是装的?皇上,吓死小人了,知道吗?” 皇上起身下床:“你吓死了,朕还快冷死了呢。今夜里的时候,你赤着脚穿着里衣出屋门,不用转一圈,就站半柱香的功夫……” 铭恩忙陪笑脸道,“皇上龙马精神,自然不怕,小人是残废,那样还不冻坏了。不过皇上,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再这样旁人分不清真假,若真犯了,也没人管皇上了。” “君婼分得清真假。”皇上一笑,似乎给自己打气一般,又笃定说道,“君婼一定分得清。” 第137章 除夕之夜烟火绚烂了整宵,次日宫中分外冷清,皇上打发铭恩给弟妹们送了压祟钱,没有露面。午后蕙太妃进宫一瞧,带着安平与康乐出宫睿郡王府玩耍。安平高兴了,康乐依然没精打采,惠太妃在马车上问她:“皇后殿下这是为何?” 康乐头头是道:“我觉得是因为梅花庵中那位带发修行的姑子,哼,她不安分,总在宫中到处闲逛,二哥瞧见她笑眯眯的,还一口一个玉瑶叫得亲热,我最近不想理二哥了。” 安平满嘴点心,鼓着腮帮说道:“嗯嗯,不错,我也不理二哥,可是二嫂不理我们。那个玉瑶每次瞧见我都要抱我,我不许,哼,我是长公主,她也配抱我?我想好了,待我留长指甲,下次再见着,就让她抱,抓花她的脸,看二哥还喜欢她。” 康乐瞪她一眼:“你堂堂长公主对付她,也不怕脏了手,依我看,她似乎怕猫呢……” 蕙太妃忙说声打住,看着二人道:“你们二位贵为长公主,任何时候勿要动这样的念头,免得折损了身份,皇上与皇后殿下如此,你们瞧着再气愤,也只能旁观不要添乱,皇上与皇后殿下自己会解决。” 康乐与安平忙点头称是,蕙太妃敛了眼眸想起先帝,刚进宫时初见,器宇轩昂的男子伟岸而来,一颗心也曾为了他扑通扑通跳得飞快,自己从小习武,喜爱说一不二的男子,他就是,高高在上一言九鼎,日子久了,发觉他从未笑过,即使面对着盛宠的宸妃,眼神也是落寞,大着胆子问他,“皇上为何从不曾笑过?皇上笑起来一定好看。”先帝破天荒笑了笑,“蕙质兰心,朕赐你一个蕙字,赐兰妃一个兰字,这宫中,只有你们两个对朕有几分真心,是以,再赐你们二人儿女,日后老有所靠。” 那一夜,先帝宿在她的阁中,睡梦中呓语着玉瑾玉瑾,眼角有清泪滑落,她记住了玉瑾二字,腊月二十三宫中封神位为玉瑾娘娘,她似有所悟,想起皇太后前往河阳行宫已过半载,过年也未归,河阳行宫中的女官有自己人,她特意问起,方知皇太后已落发出家,因终日忿忿不甘心,竟致神智昏聩,整日泥塑木雕一般。 如今又有玉瑶,她在心中大胆揣测着,越揣测越心惊,这玉瑶,只怕是要留在宫中了。就若先帝,为玉瑾终身郁郁不乐,可依然是三宫六院,晚年时依然选秀,对杨太嫔和叶太嫔也很爱宠。是以,高高在上的帝王,再痴情,又能持续多久呢? 蕙太妃抬眸看向康乐与安平,想起礼和睿,皇后待皇上的弟妹这样好,有了皇后,这几个孩子方如此安乐,宫中方如此太平,与先帝时的后宫有天壤之别,先帝在时,虽有睿的陪伴,却觉得是牢笼,时时刻刻想要逃离,如今倒隔三差五进宫去瞧瞧,就喜爱那份祥和安宁。 傍晚的时候,睿送两位妹妹回宫后,来到福宁殿给皇上请安,皇上正抱着茶枕准备往树屋而去,瞧见睿一愣:“怎么鼻青脸肿的?” 睿摇头苦笑:“别提了,晚膳时多喝几盅,听康乐与安平说二嫂跟二哥置气,大门紧闭,两位妹妹说是有个叫做玉瑶的姑子狐媚二哥,我听不下去,给二嫂鸣不平,母妃操起鸡毛掸子照头就打,我也不敢躲,从小立下的规矩,母妃一边打一边骂,说我背后议论二哥二嫂闺房私事,让我进宫来当面问问二哥,可是要纳妃吗?” 皇上没接他的话,看着他脸道,“本来就黑,不好看,怎么打脸呢?”说着话拿出一个瓷盒,“你二嫂配的药膏,抹了不留疤痕。”睿脸凑过来,“二哥给抹。”皇上放下茶枕为他涂抹,涂抹一下睿就嘶一声,皇上笑道,“蕙太妃果真将门虎女。”睿愤愤道,“从小就总揍我,在宫中那会儿怕人瞧见,从不打脸,我有一次说,礼从不挨打,母妃说了,你跟礼一样吗?礼在娘胎里就安静,你呢,在肚子里就对我拳打脚踢,总是深夜扰醒我,生你的时候倒顺利,没怎么使劲就出来了,你说你有多淘气,淘气就该狠揍,每次都这几句,耳朵都起茧子了。” 皇上手顿住若有所思,唤一声铭恩道,“传召刘尚宫。”睿的脸又挨过来,皇上接着给他涂抹,睿嘶声着问,“二哥,如今这宫中多好,女人多是非多。”皇上手下加重,“胡乱猜测,就你二嫂一个,二哥已经住树上了,再多几个,该住天上去了。” 睿哈哈大笑,“这就好这就好,二哥只要二嫂一个就好,实话告诉二哥,是母妃与我演的苦肉计,就为了进宫来问二哥一句话,回去好给母妃交待。”皇上拇指食指紧扣,弹在他脑门上,“长脑子了吗?一句话把你母妃出卖了,不过她肯为皇后煞费苦心,过了年给你晋亲王。” 兄弟二人说着话,玉瑶提着食盒袅袅婷婷进来,笑说道,“今日过年,给皇上煮了些参汤……”睿笑道,“二哥最讨厌喝参汤了。”玉瑶一愣,睿过来端起瓷钵仰脖子喝个精光,笑说不错,看着玉瑶笑道,“二哥既对她无意,将她给三哥吧,三哥喜爱年纪大的。” 玉瑶脸上笑容消失,委屈看向皇上,皇上没说话,门外刘尚宫求见,皇上忙说声快请,睿笑对玉瑶道,“二哥与刘尚宫有要事相商,你别在这儿杵着了,走吧。”玉瑶唤一声皇上,皇上温和笑道,“朕确实有要事询问刘尚宫,玉瑶先回吧。” 玉瑶出了殿门,睿追了过来,笑眯眯说道:“玉瑶姑娘,我不管你是何来头,不许打我二哥的主意,我二哥只能是我二嫂的。你别送汤送饭的,耍这些小心机,你若是执迷不悟呢,听说你怕猫?” 玉瑶顿住脚步,他如何知道?睿笑道:“猫若抓伤脸,可是无药可医。”玉瑶咬牙说你敢,睿两手抱胸,“我是不敢,可架不住有野猫闯入梅林伤人。”玉瑶啐了一声,“懒得理你。”脚步匆匆而走,睿疾步追上,“这宫里,除二哥待你客气,别的人没人喜欢你,你趁早离开吧,省得日后被赶出去,脸都没地方搁。” 玉瑶紧咬了唇,皇后闭门不出与皇上闹别扭,如此良机岂能错过,她摸摸自己的脸,不过是孩子气的话,有什么好怕,我也不要你们喜欢,只要皇上喜欢。 夜里出了梅花庵,行经后苑,往福宁殿而来,皇上如今需要人陪伴,就若那日午膳时,虽没对自己说有何为难的事,毕竟愿意让自己作陪。 谁知福宁殿灯火漆黑,问了小黄门皇上何在,摇头说不知去往何处。玉瑶怏怏而回,迎面碰上巡夜的内寺所卫,今夜是内寺所监亲自带队,对她好一番盘问,跟着她进了梅花庵问过妙严师太,毫不客气训斥道,“此处是皇宫,不是你们出家的山野之地,来了宫中就要守宫中的规矩,夜里出来闲逛,岂是出家人所为?”临行前指着脑袋对妙严师太比划一下,“是不是脑子有些不清楚?” 内寺所监走后,妙严师太不禁埋怨几句,“玉瑶姑娘是跟着贫尼进宫的,求求玉瑶姑娘,贫尼在宫中这几日,你就安分些。”背地里对别的弟子埋怨,“当初骗着我跟进宫,可是太有心机了,知道她是玉瑾的侄女,初始还觉亲切,可这些日子所为,除了模样相似,这行事做派可是不同,玉瑾落落大方不染尘烟,她呢,一心想着勾引皇上,瞧不出来帝后情深吗?”那弟子道,“帝后情深又如何?她进宫怎么也得封妃吧?就为了这份风光,她也得豁出去。” 玉瑶气得掉了一夜的眼泪,我对皇帝哥哥一片真心,你们偏说是勾引,倒要让你们瞧瞧,谁才是真的爱皇上。 安分了三日,初五夜里忍不住思念,又出了梅花庵,绕过梅林,就见迎面走来一人,那人散发赤足,身上只着了中衣,两眼发直姿势僵硬,一步一步缓慢走着,从她身旁经过。上弦月只是细细弯弯的一缕,宫灯又昏暗,照得人脸色发青,十分可怕。 竟然是皇上,玉瑶吓得跌坐在地,铭恩过来扶她一下,玉瑶指指前面,上下牙打着磕,“皇上这是怎么了?”铭恩摇头,“犯了梦游之症。” 梦游?玉瑶瞧着皇上僵直的背影,想想刚刚鬼魅一般的模样,听祖母提起他梦游的时候,心中只觉爱怜,今夜亲眼瞧见,才知梦游的人这样可怖。 呆怔中,不防皇上突然转身,来到她身旁一棵树下踯躅绕圈,绕着圈突然朝她伸出手掌,手臂僵硬,再看眼神,半敛着眼眸,仿佛是睁着眼睛在睡觉,玉瑶哇的一声,转身奔入梅林,惊慌的老鼠一般,抱着头直窜入梅花庵。 皇上半晌缩回手,继续往前,铭恩忙忙跟上,前几日住树屋,一直睡得安稳,因明日要恢复早朝,今夜宿在福宁殿,就寝前还好好的,夜半突然起身,铭恩紧盯着前方一直在猜想,究竟是真的还是装的? 又一想那玉瑶,想方设法要靠近皇上,今夜里皇上就在她面前,朝着她伸出手,她竟然给吓跑了,当初皇后殿下怎么做的?毫不犹豫走向皇上,手指点在他掌心,温柔牵着皇上的手缓慢前行。 想到此处不由大惊,皇上这是真的犯了梦游,皇上刚刚伸出手是在寻找皇后殿下的手。 皇上竟然真的梦游了?皇上如何做到的?铭恩十分好奇,好奇之余又想,就算是真的,皇后殿下可会管吗? 第139章 君婼伸出葱管一般的手指,摸摸摘星缝的小衣小帽,又摸摸郑尚宫做的小鞋袜,感叹道:“手真巧啊,虎头鞋上这小老虎又威风又可爱。” 摘星将手中活计递了过来,“公主亲手缝一件嘛。”君婼摇头,“我怕扎破手指,十指连心,疼死了。”摘星就笑,郑尚宫在旁道,“皇后殿下怎知是龙凤双胞?太医说的?” 君婼咬一下唇,手伸进袖筒摩挲着一对石雕,他认定了是,是与不是,就先准备着。君婼沉吟着说道,“我做了胎梦,梦到一只老虎在奔跑,天上挂着双彩虹。”郑尚宫笑道,“老虎是儿子,双彩虹是美丽的女儿,皇后殿下这胎梦可是吉兆。” 君婼翘了唇角,摘星瞥向她,好些日子没笑了,除夕之夜看烟火也只是睡梦中笑了笑。歪头看着君婼:“俊武说大皇子不放心公主,已在赴东都的路上。” 君婼低头不语,大哥来了,大概会劝说她与皇上和好,她也想着他,也牵挂他,可是因他,世晟那样悲惨得去了,昆弥川旁朗月清风的少年,到头来只是一把焦土,他去的时候可恐惧吗?可后悔吗?可怨恨吗?还有采月,冰雪聪明的采月,竟因此疯癫,每想到这些,君婼觉得,再不想看见他。 摘星看君婼沉默,知道她又想起世晟公子,想起采月,停下手中针线,好一阵心酸,半晌吸吸鼻子抬起头笑对郑尚宫道,“除夕那夜的烟火当真好看,放了一夜,这宫里宫外都过足了瘾。”郑尚宫笑说,“是啊,两位长公主一宵没睡,也不怕冷,在凝晖阁廊下看了一夜。” 君婼突然说话了,“摘星,其实我最喜爱放烟火,看烟火倒是其次,另外,我过年必要放炮仗,今年没放成,是因为谁?”说着话站起身,“我困倦了,回屋歇会儿去。” 身后摘星一吐舌头,郑尚宫摇头,低声道,“勿要心急,且慢慢磨。” 低低说着话,就听外面门被擂得山响,芳芸匆匆走了进来说道:“是铭都知,说有火烧眉毛的事,求见皇后殿下。”摘星放下手中活计,“火烧屁股也不行啊,我去见铭都知吧。” 君婼躺在床上发呆,今日初六,又得早朝,听摘星说,他连住四夜树屋,可冻着了吗?可染了风寒?又一想,他再冷,能有世晟火焚之苦吗?抛开杂念昏昏欲睡的时候,摘星进来了,进门就嚷:“公主,大事不好了,皇上又犯了梦游。” 君婼惊得坐起身,摘星狐疑道,“难不成又是装的?”君婼摇头,“装过一次被我识破,以他的性子,不会再有一次,这次,是真的犯了。”摘星吓一跳,“那,那公主管管吧。” 君婼又躺了回去,“本来已经好了,他想方设法又犯了,我去管他,又遂了他的意,吩咐铭恩,为他熏香就是。” 摘星去了,过一会儿回来一瞧,君婼睡得正香,摘星不由叹气,铭都知急得嗓子都哑了,嘴上起了水泡,自己听着也为皇上着急,梦游睡不好,第二日还要早朝,回到福宁殿批阅不完的奏折,皇上累自不用说,最可怕的,若是皇上梦游之事被别有用心的人听到,就会在朝堂上加以利用,大做文章,在殷朝,梦游被视为邪魔附身,一个邪魔附身的人,能做皇帝吗? 摘星在脚踏上坐了,盯着君婼,只待君婼眼皮一动,就忙忙说道:“仔细问了铭都知,香熏着呢,就寝的时候茶枕也靠着,似乎不管用。之前皇上召见过刘尚宫,详细问了孩子在娘胎里的情形,刘尚宫走后,皇上自言自语,朕一直以为,孩子在娘胎里只不过是个肉球,生下来那一刻才称之为人。原来受孕那一刻起,就有了脾气秉性,随着一点点长大,能听到人言,能拳打脚踢与肚子外面的人玩耍,皇后若不理朕,朕岂不是就错过了?孩子在娘胎里的时候,朕没摸过,没与他玩耍,没跟他说话,长大会不会象朕一样……” 君婼两手捂了眼,眼圈已是红了,心拧在一起,这个傻瓜,原来是因为孩子,他小时候没人疼爱,生怕自己的孩子受苦,就连在娘胎里,也想一心呵护着。原以为他不懂这些,不会因这个让他烦恼,他只安心等到孩子生下来就是,孩子生下来第一眼一定要让他看,可没想到他会去问刘尚宫,想来是知道后一时执拗,有了心魔,夜里才会旧病复发。 君婼闭了眼冷静一会儿,对摘星道:“摘星,待到身孕满四个月,孩子会胎动,到时候一定与皇上相见。只是这话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这几个月,我只想安静悼念世晟,是我欠着他的,虽说百日远远不够,我只能做到这些,对世晟略尽我的心。还有采月,先前已给大哥去信,该是带着一起来了东都。” 摘星点头,君婼摆摆手:“告诉铭恩,侍奉好皇上,皇上梦游的时候,让他跟好了,若有任何意外,唯他是问。” 从沉香阁回福宁殿的路上,迎面碰见玉瑶,铭恩见了礼,玉瑶客气问道,“请问铭都知,皇上可好些吗?” 铭恩客气笑道:“好些了,今日年后头一次早朝,皇上忙着呢,说是在垂拱殿议事,午时紫宸殿大宴群臣,夜里方归。” 玉瑶有些失望,昨夜里受了惊吓,回去抖了半夜,凌晨时分醒过神来,分明是与皇帝哥哥亲近的好机会,自己怎么就放过了?今日想着去问候,谁想一日不在,回转的路上,盼着皇上夜里再梦游,自己就在梅林中等候。 夜里依然是那个时辰来到梅林,手脚被冻得发僵没见人影,凌晨方归。 铭恩有了意外发现,若是皇上忙碌,没有闲暇召见方太医,问起皇后殿下身孕,夜里就不会犯病,连续三日,皇上早出晚归,夜里批阅奏折,三更就寝四更叫起,虽说只睡一个时辰,却分外安稳。 初九这日皇上闲些,晚膳时召见方太医,方太医说皇后身子很好,皇上忙问道,“朕猜测是双胎,方大人觉得呢?”方太医摇头,“皇上恕臣才疏学浅,诊不出是否双胎。” 方太医走后,皇上提笔作一副画,又是一男一女两个胖娃娃,画好后瞧着直笑,笑一会儿吩咐铭恩挂在寝室床头,铭恩心想娘啊,今夜又得梦游。 果不其然,夜半时铭恩候在廊下,皇上赤着脚悄无声息出来,过丹樨下丹陛阶,寻着每次梦游的线路缓慢踱步而行,铭恩抱着鹤氅跟在身后,不敢惊动。 经过梅林时玉瑶悄无声息出来,朝着皇上伸出手,试试探探间,皇上已径直走过,又如那夜一般走过去绕回来,又朝着玉瑶伸出手,玉瑶含羞带怯将手搭在皇上掌心,皇上没有象她期待那样握住她手,而是突然甩开,转身径直前行。 皇上甩的力气很大,玉瑶被甩得一个趔趄,靠在道旁一棵树干上,看一眼身旁的铭恩,只觉羞耻无比,自己主动伸出手,皇上却没有回应,折回来时,将手给他,他却嫌弃一般甩开了,虽说他是在梦里,还是让自己心如刀割。 铭恩讪笑一下,忙忙朝皇上跟去,突然瞧见皇后带人迎面而来,裹了银白的狐裘,美若月下仙子。铭恩心中一喜,为皇上高兴,皇后终是不忍心皇上受苦。 谁知皇后径直越过皇上身旁,朝玉瑶而来,看一眼铭恩道,“追上去服侍皇上。”铭恩拔脚就走,皇后看着玉瑶,“你为何还在宫中?玉和还未到东都?” 玉瑶打起十二分精神,直起身子一笑:“我自然还在,就算哥哥来,我也不会跟他走。” 君婼瞧着她,“你的意思,你就赖在宫中了?”玉瑶气红了脸,“皇帝哥哥邀我留下的,皇后如今闭门不出,皇帝哥哥独自孤单。” “孤单也用不着你。”君婼盯着她,突回头唤一声摘星,“明日送她出宫,让她到睿王府暂住些日子,待玉和来了,带她到湘州去,着玉和的夫人教导管束。” 玉瑶一愣,也顾不上客气,指指君婼道,“你,你仗着皇帝哥哥宠爱,胡作非为。”君婼一笑,“玉瑶,这儿是我家,我说了算,你觊觎皇上,我却待你客气,只因皇上从小没有亲人关爱,没见过亲生母亲,而你肖似玉瑾,你若安心做皇上的表妹,自可青云直上,殷朝的青年才俊由着你去挑,可你偏偏不安分,竟肖想皇上。那日我命你禁足梅花庵,你却跑去福宁殿勾着皇上饮酒,还有今夜,你也是在梦游?你可知道不遵懿旨的后果?郑尚宫……” 郑尚宫在旁道,“杖笞臀二十下。”摘星补充道,“扒掉裙子裤子光着行刑,还得有人围观。” 玉瑶愣了愣,皇后向来客气,从未如此疾言厉色,突挺身道,“那就行刑吧。”君婼一笑,“打了你,皇上跟我置气,你想得美。睿王尚武脾气火爆,你小心些,你若与睿王起了冲突,一个是嫡亲的弟弟,一个是表妹,我倒想瞧瞧,皇上会向着谁。” 玉瑶还要说话,皇后已转身,带着人渐行渐远。 摘星低声问道,“公主不留情面,皇上若生气……”君婼哼一声,“若是平常,我这样对玉瑶,皇上必然要跟我置气的,是以,我一直对她留着情面。如今,他只能眼睁睁瞧着玉瑶受委屈,毕竟,我没将玉瑶杀了剐了,更没将她烧死。” 摘星又问,“公主本要去福宁殿瞧瞧,怎么不去了?”君婼摇头,“皇上很好,自不必去。”摘星忙道,“多冷啊,赤着脚衣衫单薄的。”君婼咬一下唇,“皇上不怕冷,以前数九寒天都冷水沐浴。” 摘星还要说话,君婼说声闭嘴。一行人静默回到沉香阁,君婼抱膝坐在床上,听到皇上又犯梦游,终是忍不住要去瞧瞧,刚刚从他身旁走过,没敢正眼瞧他,生怕瞧他一眼,就会走过去,手指点着他的掌心,让他跟自己走,生怕牵住他手,就会带他回沉香阁,再不忍心将他拒之门外。 虽没有正眼看他,却嗅到他清冷的气息,梦游中的他经过自己身旁竟停了一下,难道他依然能在梦中辨识自己的体香吗?君婼愣愣想着,因心疼皇上无处发泄,一转眼瞧见了玉瑶,便冲过去发作一番,皇上生气与否我看不见,也不用去管,这玉瑶虽说没资格成为我心头的刺,却也是眼睛里的沙子,她出宫去,我落得清净。 第140章 次日一大早,不到五更天,皇上沐浴更衣,翘着唇笑,昨夜梦到君婼了,醒来时鼻端尚留着她独有的香气,回头瞧一眼挂着的画,吩咐一声铭恩:“给皇后送去吧。” 半晌无人应答,往门口踱了几步,听到铭恩的声音,“玉瑶姑娘,皇上正更衣准备早朝,这会儿无暇见玉瑶姑娘。”就听玉瑶道,“我真有十分要紧的事求见皇上,铭都知若不肯为我通传,我就在这儿等,皇上早朝总要经过此处吧。” 铭恩压低声音相劝,玉瑶执拗不走。皇上换好衣衫,吩咐道:“铭恩,让玉瑶进来。” 玉瑶今日换下了水田衣,是初见时的装饰,竹青交领比肩小衫,白色襦裙,腰间系兰色宫涤,因衣着单薄,一副娇弱可怜的模样,进门唤一声皇帝哥哥,幽幽看了过来。 头一次瞧见皇上穿朝服,深衣青裳脚蹬镶金乌舄,高高在上尊贵难以言说,玉瑶心头一慌,低下头去,皇上温和问道:“玉瑶有何急事?” 玉瑶鼓起勇气,抬起头问道:“玉瑶想问,皇帝哥哥可爱着皇后吗?有多爱?” 皇上皱一下眉头,这就是玉瑶的急事?玉瑶急切道,“求皇帝哥哥回答。” 皇上毫不迟疑:“若没有君婼,朕活不下去。” 玉瑶一惊,竟是如此深情?大着胆子说道:“可我瞧着,皇后并不爱皇帝哥哥,她只是仗着美貌,迷惑皇帝哥哥。” 皇上一声轻笑:“若如玉瑶所说,朕心甘情愿为她所惑。朕也相信,皇后深爱着朕,与朕对她一样。” “可是。”玉瑶执拗道,“既深爱,为何会紧闭大门疏远着皇帝哥哥,若传出去,岂不是让皇帝哥哥为天下耻笑?” 皇上又是一笑:“于国来说,朕是皇上君婼是皇后,高高在上的身份,于家来说,我们两个不过是寻常夫妻,寻常夫妻哪有不打架斗嘴的?若舅父舅母,玉和与表嫂,应该也有争吵的时候。” 玉瑶绞着手沉默,皇上站起身:“早朝时辰已到……” 玉瑶突然说声等等,站起身瞧着皇上:“江陵一见,玉瑶钟情于皇帝哥哥,玉瑶的钟情,与皇帝哥哥身份无关,只因皇帝哥哥雅如兰皓如月,是玉瑶梦想中的男子。” 皇上回头讶异看着她,看着看着沉了脸:“玉瑶竟果真有这样的心思?君婼提起时,朕觉得君婼多虑,以为因她太在意着朕,便提防着每一位靠近朕的女子。朕待玉瑶确实不同,只因你肖似朕的母亲,朕觉得亲切。玉瑶,朕来问你,在姑苏的时候,朕曾当着众人言道,朕的后宫只要君婼一人,此话你可听到?” 玉瑶点头,皇上声音有些发沉:“既听到了,你费尽心机进宫,并刻意接近朕,又是为何?君无戏言,就算君婼一辈子不理朕,朕也绝不更改。你呢?以为朕只是说说而已?” 玉瑶看皇上不悦,忙忙说道:“玉瑶不在意名分,玉瑶只愿意陪在皇帝哥哥身旁,就算是终身带发修行,也无怨无悔。” “朕不需要。”皇上唤一声铭恩吩咐道,“送玉瑶出宫,在睿王府暂住,玉和到东都后,命玉和将她带回湘州,着玉夫人严加管教。” 玉瑶呆愣当场,本想着被皇后送出宫前,见一见皇帝哥哥,对他倾述衷情,他对自己那么好,定不会坐视不理,谁知是一样下场,不禁想起睿亲王所说,你趁早离开吧,省得日后被赶出去,脸都没地方搁。捂了脸,眼泪汩汩而下。 皇上看她一眼,玉瑶低泣道,“皇帝哥哥与玉瑶,一直相处甚欢。”皇上戴了十二旒的冠冕,垂下十二寸长藻,长藻上白珠成窜,隔着白珠目光不明神情莫辨,冷声说道,“朕刚刚已说的十分明白,玉瑶聪明,不会不懂。皇帝哥哥不是玉瑶该叫的,玉瑶以后叫朕皇上。” 言罢转身离去,再没有看她一眼,玉瑶跌坐在地呜咽出声。皇上脚步笃笃而去,玉瑶起身追了出来,“玉瑶敢问皇上,对玉瑶可有一丝喜欢?”皇上脚下未停,“喜欢,但非男女之情。”玉瑶又问,“若没有皇后,没有皇上对皇后的誓言,玉瑶可会有一丝的机会?”皇上回一下头,“只能是君婼,就算朕与她不能相逢,也不会是别人。” 唤一声铭恩吩咐道:“马上送玉瑶出宫,一刻也不能多留,嘱咐好蕙太妃,就说是朕的旨意。回来后别忘了给君婼送画过去,问问她孕吐可好些,胃口可好,想吃些什么,都嘱咐内藏库采买,告诉摘星,不许皇后自己下厨,累着了唯她是问,也别太贪睡偷懒,得空在庭院里走走,天气好的时候到廊下晒晒太阳。还有,元宵节转眼到了,去瓦市子买各式各样的花灯挂到沉香阁,一个都不能重样。本想着带君婼出宫看灯会,不能够了……” 皇上提到君婼,站住了脚步,隔着白珠都能觉出目光柔和,铭恩忙催促道:“皇上,时辰快到了。” 皇上嗯一声,轻快下了丹陛阶,背影若挺拔的青松,脚下行云流水,玉瑶透过泪眼凝望着,铭恩过来客气说道:“玉瑶姑娘请吧,梅花庵中的东西随后送去,若是有需要的,睿王府什么也不缺。” 玉瑶僵硬迈步,脸上木呆呆的,宫阙深深飞檐狰狞,一颗心若坠入深渊,一丝光也瞧不见,福宁门外早有擔床候着,玉瑶站住脚步,回头看向福宁殿,殿宇高耸入云,是宫内最高的所在,也是天下最高的所在。只因太过靠近,觉得寻常,离得远了,方觉得高不可攀。 唤一声铭都知,低低说道:“铭都知请转告皇后,她命好,遇见皇上这样痴情的男子,若是旁的寻常男子,我定要不择手段,争取到身边的。” 铭恩一笑:“玉瑶姑娘与皇家是亲戚,有什么话,下次面见的时候跟皇后殿下说。还有一句话,皇上非寻常男子。” “我对他一见钟情,他偏又对我那样亲切。我一直以为,却原来,只因我肖似姑母,岂不是造化弄人吗?”铭恩摇头,”玉瑶姑娘冰雪聪明,心中一直明白,只不过不肯承认罢了,否则,玉瑶姑娘进宫时怎会那样打扮?” 玉瑶看一眼铭恩,一直以为他不过是个奴颜卑骨的阉宦,原来他并不愚蠢,就连他也帮着皇后,皇上的弟妹帮着皇后,皇后身旁的人忠心耿耿,她果真是命好,自己则命运多舛。 玉瑶一声哀叹,带着泪上了擔床。 从睿王府回来,铭恩抱着画带着皇上的嘱咐,急急来了沉香阁,隔着小门将画递了进去,对摘星道:“今日话多,先给口茶喝,沉香阁的茶最香了。” 不一会儿摘星递了出来,铭恩喝连两盏笑道:“一来,玉瑶送到了睿王府,皇上亲自下令,说一刻不许多留,二来,皇上对皇后殿下有嘱咐,你要听好了,都记在心上,三来,玉瑶如何到的福宁殿,与皇上说了什么,皇后殿下要不要听听?” 摘星跑回去禀报,铭恩喝着茶坐在石墩上笑着等,喝半壶茶,就听到皇后的声音:“你们两个说话,今日太阳好,我坐着晒太阳。” 铭恩探头一瞧,摘星站在小门里,皇后坐了绣墩背对着他,绣墩放在阁门阴影外,沐浴着暖和的冬阳。 铭恩先转告了皇上叮嘱的话,君婼听了一翘唇,举了袖子掩饰,方想起背对着铭恩,可尽情笑,可铭恩接下来的话,让她再笑不出来。 铭恩一五一十,将玉瑶与皇上的对话说得详细,君婼听得鼻子越来越酸: 他说:“若没有君婼,朕活不下去。” 他说:“就算君婼一辈子不理朕,朕也绝不更改。” 他说:“只能是君婼,就算朕与她不能相逢,也不会是别人。” …… 他不会甜言蜜语,当着自己的面,打死不会说这些,若非玉瑶相逼,这些话,只怕一辈子不会从他口中听到。 君婼眼泪滑落下来,只顾凝神听铭恩的话,顾不上拭泪,任由着淌了满脸。 铭恩走后,君婼依然僵坐着,一遍一遍回想皇上说的话,眼泪流得越来越凶,哽咽着呜咽着,最终嚎啕出声,一边哭一边说道:“我也想跟着阿麟去看灯会,阿麟,再等我百日,如今过了十日,还有九十日,九十日就是三个月,三个月后该春暖花开了,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摘星在旁急得直跺脚:“公主快别哭了,再伤着孩子……” 哭声戛然而止,君婼抹一下眼泪回头瞧着她,吸着鼻子道:“摘星,三个月就是九十日,九十日,很漫长,很难熬……” 摘星趁机相劝:“公主就与皇上和好吧,虽说为惩戒皇上,可是公主也跟着受折磨,夜里担忧皇上梦游,睡得也不如以前安稳,公主要祭奠世晟公子,每日罚皇上在世晟公子灵位前上香,念诵佛经,也能为世晟公子出气。” 提到世晟,君婼站起身平稳了情绪:“我该为世晟上香诵经去了,勿要来扰。” 摘星心想,公主今日因皇上的话感动,何不趁热打铁,追上去继续劝道,“公主若与皇上和好,皇上的梦游也就好了,公主……”君婼一回头,冷冷说道,“你是不是着急出嫁,便催着我开了阁门?” 摘星不吱声,悄悄冲郑尚宫做个鬼脸,郑尚宫摇着头笑。 皇上本就忙碌,又加铭恩悄悄托付了宰辅,宰辅将后面的事务也往前挪,皇上忙上加忙,每日只睡两个时辰,无暇召见方太医,每日就寝前问铭恩,言说皇后安好,方太医一日三次前去诊脉,铭恩只不提孩子二字,皇上梦游没有再犯。 元宵节官员休沐,十四夜里皇上又住进树屋,油毡遮不住沉香阁烂漫的灯海,听到摘星嚷嚷着报灯名,梅花灯兔子灯狮子灯荷花灯,有宫女嬉笑着猜灯谜,郑尚宫大声说,猜中者,皇后殿下赏钱一贯。能隐约听到君婼的笑声,虽不真切,也知道是她,皇上抿着唇笑,看来君婼在沉香阁办了一个盛大的灯会。 皇上遥望着沉香阁,直到灯火黯淡人声寂寥,方睡下,铭恩看东方天色发白,想来今夜不会有事。正庆幸着,就见皇上双脚从树屋向下探出,跟在福宁殿龙床上一样的姿势,皇上探啊探,身子直直得从树上出溜而下。 就听扑通一声,铭恩疾步飞奔过去,皇上已爬起来,一瘸一拐往远处而去,与前几次梦游时一样的路线和方向,可因这次是从树屋走出,皇上兜兜转转,向金明池而来。金明池水面尚未破冰,光滑如镜,皇上当做是福宁殿的龙床,跨过去往上一躺,就听咔嚓一声,冰面碎裂…… 第142章 因夜里贪看花灯睡得晚,君婼近午时方醒,努力睁开朦胧的睡眼,摘星又坐在脚踏上,两眼一眨不眨盯着她,瞧见她眼皮掀动,忙说道:“总算醒了,公主,皇上昨夜梦游,将金明池的冰面当做龙床躺了下去……” 君婼一惊睡意顿消,起身下床向外,“不是让铭恩跟着吗?冰面下的水寒冷彻骨,掉进去如何得了?”出屋门瞧见阁门紧闭,顿住脚步抬头看着头顶冬阳,“这会儿呢?怎么样了?” “铭都知说,从水里捞出来后一直昏迷,这会儿刚醒……”摘星惴惴瞧着君婼,“太医已诊脉开方,针灸后醒过来,神志也清醒,只是,只是皇上要下床的时候,才发现摔断了右腿……” 因当年君晔的事,摘星知道君婼的在意,是以小心翼翼说出,果然君婼变了脸色,霍然转身盯着她,颤着声问道,“如何会,为何会断腿?”摘星忙道,“皇上昨夜住在树屋看咱们这儿的花灯,睡下后犯了梦游,一脚跨到树下,铭都知瞧着一瘸一拐的,可皇上在梦游中,铭都知不敢惊动,是以……” “是以,他拖着断腿梦游到了金明池,又一头栽了进去?”君婼瞪圆了眼,白着脸哆嗦着问道,“要锯,锯腿吗?” 摘星忙忙说道,“断腿已经接上绑了木板,太医说卧床七日方能下床,木板要绑一个月,拆除后再休养一个月方可痊愈。”君婼松一口气,默然良久缓解了紧张,恼怒道,“铭恩如何伺候的?”摘星觑着脸色为铭恩分辨,“我也埋怨铭都知了,可铭都知说,梦游中人惊醒后会被自己吓死,他不敢惊动皇上,也不敢跟得太近,昨夜里一眨眼的功夫,皇上就扑进了水里。” 君婼在廊下转着圈,摘星趁机道,“要不,公主去福宁殿瞧瞧皇上?”君婼脚下一顿,望着门外望了许久,收回目光道,“将油毡撤了吧。” 转身进了屋中,扑倒在榻上红了眼圈,愤愤捶着皇上的枕头:“当初就是因梦游,让我陷了进去,如今又犯,你就不能耐心些,等我想通了,对世晟不那么愧疚了,自然会理你,你不知道我吗?我能忍心一直不理你吗?” 捶一会儿又抱着枕头哭,哭一会儿问摘星铭恩可来过,看摘星摇头,有些失望。傍晚时铭恩来了,隔着小门对摘星道,“皇上精神挺好,太医不让下床,就在床上摆了小几批阅奏折。”君婼听了埋怨道,“太医嘱咐卧床,为何还要批阅奏折,真想成了瘸子不成?” 瘸子二字说出口,紧紧捂了唇再不说话,过一会儿吩咐道:“告诉铭恩,夜里皇上安睡后,打发人过来告诉我。” 摘星对铭恩道,“公主怕是夜里要去瞧皇上呢。”铭恩高兴得搓着手,“一直忧心皇上如今这情形,若再犯梦游,于腿伤不利,这下好了,有皇后殿下作陪,定能一夜安稳。” 皇上就寝前瞧一眼铭恩忽问道,“朕哪日开始梦游的?梦游了几次?”铭恩如实回禀,皇上听着抿了唇,半晌方怀着小心问道,“皇后,不知道此事吧?” “皇后殿下知道,嘱咐小人为皇上熏香,让小人侍奉好皇上。”铭恩说着话觑着皇上面色,皇上怔怔看着身旁的茶枕,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铭恩不敢说皇后夜里要来,也不忍看皇上失望的神情,躬身待要退出,皇上哑声说道,“君婼厌了朕,对朕不闻不问……” 铭恩唤声皇上待要相劝,皇上将茶枕推在一旁,愤愤说道,“朕也不要听她的话,不按时用膳,不安稳就寝,也不去早朝。”铭恩一瞧皇上犯了孩子脾气,知道皇上性情,越劝脾气越大,低了头垂手侍立,只不说话。皇上挪了挪身子,“朕这就去后苑走动蹓跶,索性成瘸子算了,反正也没人在乎朕的死活。” 说着话就要挪下床,铭恩忙过来阻拦,“皇上,真成了瘸子,皇后殿下该嫌弃了。”皇上咬牙道,“随她怎样嫌弃,朕发兵灭了大昭,让她无处可去,只能留在朕的身旁。” 话虽如此,又乖乖坐了回去,手指无声叩着茶枕,叩着叩着停了下来,瞪一眼铭恩道,“梦游不能唤醒?谁说的?”铭恩老实答道,“小人小时候,听小人的娘说的。”皇上指指他,“所以呢?就算朕掉进水里扑进火里,你也由着朕去?”铭恩小心道,“就差那一步,皇上就躺在了冰面上,又差一步,冰就碎了……皇上,四周无人,小人跳进水里,全身都湿透了,小人驮着皇上回来的,腰都快压断了……” 铭恩不求有功,只求皇上的孩子脾气不要对他发作,果然皇上摆摆手,“去吧,早些歇息。若夜里朕再有动静,你尽管叫醒朕,朕吓不死。”铭恩说一声是退了出去,看看金猊中的熏香,丝丝袅袅的,嗅之令人心安,来到廊下进了暖阁,趁着时辰尚早,靠坐着打盹,待到三更,起身进去一瞧,皇上睡得熟了,忙打发人去沉香阁。 自己则站在碧纱橱外,支棱着双耳听皇上动静,皇上今夜就寝前伤心,夜里只怕不安稳。 很快有了响动,忙忙进去一瞧,皇上正撑着双手要起,铭恩大着胆子摁在皇上肩头,皇上仰倒下去,过一会儿又要起来,铭恩又摁,正忙得额角浸汗,听到有脚步声,一回头,皇后进来了,铭恩瞧见救星一般,忙忙侧身避让。 皇后冲到床前,皇上又欲起身,皇后指尖轻触他掌心,皇上反手握住了,另一只手握上来,两手紧握着君婼的手,抱在胸前躺下安然睡去,君婼坐在床沿,瞧着他绑了木板的腿红了眼圈。 铭恩悄悄退出,君婼定定看着皇上,短短几日似已经年,他面色有些苍白,睡梦中紧抿着唇,似乎在难过,将她的手越握越紧,捂在胸前,可感觉到他的心跳,平缓而有力,君婼躺下去与他共枕相对,另一手抚上他的脸,皇上睡梦中一声轻叹,脸在她掌心蹭了又蹭,委屈的孩子寻找安慰一般。 君婼手往外抽了抽,皇上攥得更紧,君婼嗔道,“你舒服了,我十分难受,知道吗?”任由她攥着,直到手臂发木,皇上睡得安稳了,君婼手轻抚他的手,方才松开,君婼甩甩手,身子刚一动,皇上已靠了过来,紧挨着她,不容二人间有一分一毫的空隙。 君婼手搭上他腰,搂他在怀中,皇上脸贴在她胸前,睡梦中呓语道,真香……君婼不由轻笑,握着他手抚上腹间,带着他摩挲着低语道:“如今尚没有变化,跟以前一样,我也想孩子早些动呢……” 鼓敲四更的时候,君婼抽身而起,来到碧纱橱外,裹了狐裘戴了暖帽,头也不回走了。 铭恩瞧着宫灯蜿蜒而去,突咧嘴一笑,这下好了,悬着的心能落到实处了,能踏踏实实想锦绣,这些日子都没顾上想她。 皇上五更方醒,看到铭恩笑问道:“朕昨夜里,没有梦游吧? 铭恩一瞧,多日没有这样笑过了,忙摇头说,“没有。“皇上嗯一声,抿了唇也止不住笑,搓着手道,”昨夜里,朕梦见皇后了,原来梦见君婼便不会梦游,朕以后就寝前,就一遍一遍想着她,这毛病就好了。” 铭恩心想,梦见都这样高兴,若知道皇后殿下真的来了,得高兴成何等模样?可不敢说,说了,皇后殿下一恼,就不来了。 皇上犹自翘着唇笑,想着昨夜里的美梦,梦到君婼与他说话,共枕而眠,他摸到了君婼的腹,依然是平坦柔软,皇上想着举起手掌,分明有她的香气,疑惑着俯身去嗅枕头,枕上也残留着香气,这香气令让他魂牵梦绕,思忖着就笑,是不是君婼模仿着她的体香,治了新的香方?拿这香熏过了被子和枕头?看一眼铭恩,铭恩目光躲闪一下,心想,他似乎要瞒着朕,是君婼不许他说?说与不说,君婼心里关切着朕就好。 用过早膳后,铭恩转达鸿胪寺卿所奏,言说大昭晔王到了东都,住同文馆,请求皇上接见。皇上想了想,说不见。铭恩笑道,“皇上,晔王与皇后殿下兄妹情深,皇后殿下兴许会听晔王相劝。”皇上哼一声,“他不会替朕劝君婼,他看朕笑话来了,顺便替齐世晟出气,不见。” 方太医一来,君婼也知道了君晔前来的消息,对摘星道,“我要见大哥。”摘星疑惑道,“公主不是怕王爷相劝吗?”君婼噘嘴道,“此一时彼一时,我有了身孕,关在沉香阁不见天日,我想跟大哥说说话,我想家了。” 摘星忙出主意,“那,让王爷扮作方太医亲随偷偷入宫?”君婼摆手,“不用,让铭恩转告皇上,我要见大哥。” 午后,君晔入宫径直到了沉香阁,沉香阁大门开启,君婼扑进大哥怀里,呜呜咽咽得哭,一边哭一边述说,“大哥,我受欺负了,我委屈,大哥要为我出气。”君晔搂着她也不安慰,“元麟佑腿都断了,究竟是谁委屈,谁欺负谁?”君婼停了哭泣,抬头看着君晔,“大哥替他说话,我不依。”君晔一瞧她眼泪汪汪的模样,忙忙说道,“大哥错了,大哥就是来为婼婼出气的,走,这就跟大哥出宫,咱们回大昭去。” 君婼愣了愣,抹抹眼泪道,“我才不走。”君晔好笑不已,伸手为她拭泪,“快要做娘的人了,还这样孩子气,大哥可是头一次来,就不请大哥进屋喝盏茶?” 君婼带着眼泪又笑了,挽了君晔手臂往里走,一边走一边撒娇,“大哥瞧瞧,不让我住坤宁殿,让我住沉香阁,敢这样欺负我,就是大哥不给我撑腰,哼,上次在大昭,一句话不说就走了,本想着再见面不理大哥的。”君晔揉一下她头发,“对婼婼说了实话,能让我走吗?”君婼摇头,“不能。” 君晔就笑:“以后大哥久居东都,给婼婼撑腰,如何?” 第144章 进了屋中,君婼亲手奉茶,君晔忙起身护着:“你呀,要看顾好自己身子,别象以前一般好动调皮,再动了胎气。” 君婼坐了下来伸手,“那,大哥给我斟茶喝。”君晔笑着斟好递了过来,君婼握着温热的茶盏瞧着君晔笑,半年不见,君晔温和许多,唇角一直挂着笑意,君婼笑问,“大哥果真要久居东都吗?” 君晔点头,“已经在东都置了宅院,毓灵也在来东都的路上,大哥虽说愧对许多人,最愧对的,还是君婼,以后君婼回娘家,会很近。”君婼吸一吸鼻子,“母后还等着大哥回去。”君晔一笑,“我说服了母后,禅位给君冕。” 君婼瞪圆了眼,“二哥志不在此。”君晔笑道,“我也志不在此,母后是他的亲母后,他理当为母后分忧,再说了,他身强体健,我身子残疾,他也得照顾着点我。” 君婼就笑,“大哥,你又捉弄二哥。”君晔摇头,“我没有,我是为他着想,我还替他觅得一桩姻缘。公冶先生的女儿蔷薇,满身书香的女子,母后跟他提起,他竟然还不情不愿的。” 君婼笑道,“是我的主意,我给母后去信提到的,大哥也觉得他们二人般配吧。”君晔笑看着君婼,“不错,婼婼有媒婆眼光。”君婼噘着嘴笑,“可是二哥不愿,怎么办才好?”君晔笑道,“我跟无为寺方丈喝茶清谈后,方丈大师看了蔷薇生辰八字,说是命中注定要登临凤阙,君冕正纠结呢,每次瞧见蔷薇就脸红。他跟我说不做皇帝了,我说男子汉一诺千金,不能出尔反尔,他气哼哼走了,好几天没理我。” 君婼摇头,“二哥好可怜,从小受制于大哥。”君晔一挑眉,“我还保护他呢,母后那几个侄子欺负他,都是我替他出头,将他们打得抱头鼠窜。” 兄妹二人相谈甚欢,谁也不提世晟之事,君晔怕君婼伤心,君婼则不想让大哥劝她与皇上和好,一起用过午膳,君婼倦意上来,不住打哈欠,硬撑着不许君晔走,君晔笑道:“这些日子无事,每日都进宫来看你。” 君婼依依不舍送到门口,唤一声大哥,绞着手道,“大哥有一个能让人沉睡的香方,可能教给我吗?”君晔瞧着她,“婼婼要对付谁?” 君婼低了头,眼泪簌簌下落,“大哥,世晟他……”君晔瞧着她,君婼道,“皇上害死了世晟,我不想理他,可是他断了腿,我又担心,夜里去瞧他,不想让他发现,大哥,给我那个香方吧。” 君晔摇头:“婼婼,大昭所有的人都认为世晟是*,元麟佑没瞒着你,告诉你真相,可见他对你有多在意。”君婼叹口气,“我都明白,可是世晟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 君晔扶了她肩让她坐下,蹲下身看着她:“我与毓灵多番波折,如今只知,既相爱,就珍惜每一时每一刻。世晟也曾给我写信,说是已离开大昭,他口口声声如此,殷朝的武士探听到的消息,他的院子是空的,书房中无人,错并不全在元麟佑。” 君婼抹抹眼泪,含着期冀道,“我也曾想过,是不是世晟还活着,他向来行事机敏又有身手,可是皇上若非做了确认,断然不会如此。”君晔摇头,“元麟佑的人做事狠而彻底,都烧成了灰烬,灰烬中扒出一块玉璧,另有他身上的带钩配饰。” 君婼双眸黯淡下去,“世晟说过,那块玉璧与他生死相依。”君晔站起身撩起衣袍,指着半截空荡荡的裤管,“元麟佑断了腿,君婼不去陪着他,难道想让他与我一样?” 君婼低下头,不忍心去瞧,小声说道,“我去陪着了,他不知道而已。”君晔笑道,“铭恩说了麟佑梦游的事,他竟有这样的毛病,实在好笑。”君婼板了脸,“大哥不许笑他,他小时候被吓着了,小时候的事,我们自己也做不了主。” 君晔忍了笑意,“好好好,不笑就不笑,可是婼婼,你不安抚麟佑,他若再拖着断腿梦游,就会与我一样。”君晔放下衣袍,“幼时,我曾崇拜喜爱着陈皇后,可是母后去了,我先是迁怒于她,慢慢就入了魔一般,认定是她害死了母后,记忆也有了混乱。是以大哥想告诉婼婼,逝者已矣无法更改,何必因为逝去的人而惩罚活着的人,明明相爱,却折磨着彼此,以后想起徒留遗憾。君婼因世晟难过,更应让相爱的人陪着你。” 君婼抬起头,怔怔望着君晔,君晔揉揉她头发,温和说道:“回屋歇着吧,睡足了再好好想想,大哥相信婼婼会想清楚的。” 君晔离开沉香阁,刚走几步,铭恩闪身而出,笑眯眯拱手道:“皇上有请王爷前往福宁殿叙话。” 君晔收了笑容昂然而来,瞧见皇上劈头道,“元麟佑,都是你自己惹出来的,你去招惹世晟做什么,好端端一个人被你给害死了。”皇上不以为然,“若非怕君婼伤心,朕早就要了他的命。若有别的男子,书房四壁挂着楚毓灵画像,书桌上一册册书,字里行间都是二人间的往昔,你又当如何?” 君晔没说话,过一会儿摆摆手:“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皇上就笑:“依你的性子,得将人千刀万剐,是以,朕已十分宽和。” “宽和?”君晔嗤笑,“来路上听到的可不是这样,说你害死前太子逼死先帝登基,如今连前太子子嗣也不肯放过,称你为桀纣之君。” 皇上满不在意:“背后说长道短而已,有能耐,到朕面前来说。” 君晔呷一口茶,身子前倾了些,似笑非笑瞧着皇上:“这梦游是如何感觉?全然不知呢还是半梦半醒? 皇上轻咳一声,摆手道:“朕还忙批阅奏折,你打那儿来还回那儿去。” 君晔摇头不停轻笑,赖在福宁殿用过晚膳才走,期间模仿皇上笔迹帮着批阅一些奏折,扔了朱笔净手:“做皇帝如此无趣,可笑我以前想不通。” 皇上一笑:“大昭小国,做皇帝自然无趣。,给朕都不要。” 君晔指指他:“有本事,这话跟君婼说去。” 皇上没理他,君晔哈哈大笑,皇上抿一下唇:“你如此得意,看来是做得了楚毓灵的主?” 君晔止了笑声,挠头说道:“开头尚是我说了算,慢慢的,不知从何日起,就成她说了算。” 皇上哂笑道:“那你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君晔感叹道,“想当年,你我行走天下,何时将女子放在眼里过?” 皇上也摇头:“未曾想,会有这样一日,会有这样一个人。” 君晔走后,福宁殿又陷入静谧,皇上靠坐着,又无聊又沉闷,瞧着一堆批阅过的奏折,暗骂君晔多事。唤一声铭恩道,“拿石头与刻刀来。” 门外有人笑问道,“皇上要刻什么?”皇上不置信看向门口,君婼拎着食盒含笑走进,放在他面前小几上张罗着,“我煮了些银耳汤,皇上尝尝可合胃口?吃饱喝足了再刻不迟。”皇上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她,君婼拿汤匙舀了递在他唇边,“我来喂皇上。” 皇上握住她手,“君婼,朕有些迷糊,不知是梦是醒。”君婼放下瓷盅,“那我走了。“作势欲走,皇上一把拖住狠狠抱在怀中,咬牙道,”既来了,再也别想走,若走了,朕放火烧了沉香阁。”君婼乖乖伏在他怀中,手抚上他腿,“阿麟,疼吗?是我不好,若不是我,也不会如此。” 皇上抚着她脸:“君婼没有错,都怪朕。只是日后再生气,不许不理朕,也不许不见朕,见不着君婼,朕心里发空。” 皇上说着话小心翼翼抚上她腹间,笑道,“跟昨夜梦见的一模一样,依然那样软那样平,还那样香……” 说着话埋头到她腹间亲吻,君婼说痒,仰倒在床任由着他,皇上耳朵贴上去倾听,笑说没有动静,君婼就笑,笑着笑着唇被堵住,辗转厮磨中,皇上一时忘情,动作大了些,就听咔擦一声,君婼慌忙坐起,凝神看向他腿,“又断了?”皇上摇头,“奇怪,怎么不疼?”君婼大喊声来人,急得眼泪都下来了,“都感觉不到疼了,我不该来的。” 铭恩跑了进来,君婼大喊去请太医,铭恩飞一般冲了出去,皇上指指腿上的木板,“君婼,是木板断了。”又动了动腿,“君婼,朕的腿能动了。”君婼愣愣瞧着,皇上已跳下床去,跳着连转了好几个圈,“君婼,朕的腿好了,君婼一来,腿就好了。” “我又不是神仙……”君婼笑着突沉了脸,“皇上与铭恩合起伙来骗我?” 君婼气呼呼要走,皇上一把扯住了,攥着君婼的手出了殿门,铭恩正候在廊下,皇上拧眉瞧着他,铭恩一低头避开皇上的目光,皇上正不知该如何说,一眼瞧见丹陛阶下,太医院提点正往上小跑,拧眉思忖着回头,君婼咬着唇恨恨瞧着他,意思是你倒是说清楚,怎么一回事,皇上两手相扣,将她手扣在掌心,瞧着太医跑得越来越近。大声道:“如此说来,是太医误诊?” 提点身子一颤跪了下去,“启禀皇上,铭都知一手遮天,臣惹不起,只好照他的吩咐。”皇上看一眼铭恩,又看一眼君婼,君婼圆瞪着一双眼,等着他说话,皇上手扣得更紧,唤一声铭恩,“你可知罪吗?” “铭恩无罪。”君婼说道,“我只想知道,皇上是否知情。” 第146章 提点与铭恩齐声说道,“皇上并不知情。”君婼狐疑看着每一个人,“这样齐整,更让人疑心是事先窜通好的。” 皇上捏一捏君婼的手,拉着她背过身子小声道,“阿鸾,朕若知情,能装得那样象吗?”看君婼依然狐疑,皇上又道,“齐世晟的事,朕都没有瞒着君婼,能欺骗这样的小事吗?”君婼愤愤道,“皇上装梦游了。装梦游不成,就装着断腿。” 皇上拉她回了殿中,手抚上她腹,“朕用孩子起誓,断腿之事都是铭恩一人所为,阿鸾信吗?”君婼点点头,“用孩子起誓,我就信了。其实,皇上没有断腿,我很高兴。” 皇上就笑,君婼歪头看着他,“皇上就那样蠢笨?自己的腿断没断,难道不知吗?”皇上摇头,“朕怕落下毛病成了瘸子遭君婼嫌弃,这两日小心翼翼,身子再怎么动,都不敢动这条腿。” 君婼枕了他的腿笑,“皇上,我们好好说说话。”皇上嗯一声,忙着动手动脚,除了肚子不碰,那儿都碰。 君婼拍一下他手,“净顾着毛手毛脚,好些日子没见了,皇上不想我吗?”皇上不依,“想啊,就是太想了才毛手毛脚。腊月二十六不理朕了,今日正月十六,整整二十日……对了,守孝期满,君婼可以穿红着绿了,朕最爱鹅黄柳绿,鲜嫩可口……” 说着话一口咬下去,君婼唇被堵住,唇齿相接,这些日子的思念涌上来,二人忘情纠缠在一起,好好说话是不能够了。 许久分开来,满室只闻轻喘之声,皇上看君婼满脸酡红,一把抓住她手乞求看着她,君婼翻身坐起,摁他躺倒在床轻笑道:“不能伤着孩子,阿麟与阿鸾之前所学,又能派上用场。” 皇上赧然着轻闭了眼,若刀俎上鱼肉,任由君婼施为。 折腾到夜半,皇上筋疲力尽,又怕累着君婼,揽她在怀中笑道,“这会儿能好好说话了。”君婼靠在他怀中,手指在胸前摩挲,“皇上对玉瑶说的话,我都知道了,我感动得哭了。” 皇上讶异道,“为何感动?跟玉瑶说了几句话,都忘了说的什么,只记得她说对朕有意,朕将她赶出宫送到睿王府去了。”君婼就笑,“无意中说出才是情真意切,皇上,我不该在意玉瑶的。”君婼说着话往皇上怀里钻了钻,“不过,谁让皇上待她那样好。” 皇上笑道:“你啊,朕对玉瑶好,只因她肖似母亲,朕看着亲切,廖慰丧母之痛。君婼也不想想,朕又不是畜牲,对着肖似母亲的女子,再怎样,也生不出男女之情。” “就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君婼扑闪着一双漂亮的眼,皇上就笑,捏捏她脸说道,“行了,君婼是个醋坛子,朕身边来个母猪都得在意。” 君婼脸埋在怀中掩饰羞窘,皇上揉揉她头发,“日后,朕身边蚊子苍蝇都不能是雌的。”君婼扭着身子道,“有我治的香,公的也不会有。” 皇上抱了君婼哈哈大笑,君婼趁着皇上高兴,起身瞧着皇上,咬一下唇说道:“还要跟皇上提起世晟的事。” 皇上坐起身敛了笑容,君婼瞧着他乌发披散衣襟半敞的诱人模样,难以开口,抬手为他掩了衣襟系了衣带,手挡上他的眼睛,他双眸中润着激情后的水光,看着也难以开口,君婼低了头离他远了些,他的气息对自己也是困扰,扭了脸说道:“我愧对世晟,也不想因他再折磨皇上,为难自己,是以我想好了,我下辈子就不跟皇上做夫妻了,我跟着世晟……” 皇上猝然拂开她手,打断了她的话,气愤说道:“君婼明明答应了朕,生生世世做夫妻的,下一世我们早商定好了,要做山间农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一坐干净整洁的小院,院墙外种满野花,生两儿两女,养一条大黄狗两只小花猫几只鸡。那样美好的日子,不能给了齐世晟,不行,朕不答应。” 君婼有些气:“那么多辈子,就一辈子不跟着你也不行?” “不行。”皇上毫不让步,低声嘟囔道,“谁知道会不会真的转世。” 君婼抓着他把柄:“既不知有没有,为何就不能答应?” “反正是不能。”皇上扭着脸,“万一有呢,下辈子朕看着你与别人做恩爱夫妻,朕独自一人孤苦伶仃。” 君婼狠狠咬一下唇:“你不答应,沉香阁大门再关上。” “你敢?”皇上瞪着她,君婼回瞪。 互瞪了许久,皇上起身下床,气呼呼出去了。君婼不理他,躺着假寐,盏茶功夫,皇上回来了,唤一声君婼:“朕想了想,下辈子,君婼做男朕做女……” 君婼惊得睁大了眼,愣愣瞧着皇上,皇上抿抿唇,“男子可三妻四妾,君婼同时娶了朕与齐世晟。”君婼坐起身,拉他坐在身旁,“皇上既想通了,皇上宽宏大量,那就让皇上做正妻,世晟做妾。不知道世晟愿不愿意。” 君婼犯了踌躇,皇上哼一声,“他自然愿意,依朕看,让她做君婼的丫鬟,他就能心满意足,要不,就让做丫鬟……”君婼拍他一下,“岂不是太委屈了世晟?” 皇上笑道,“就这么办。”躺下来抱着君婼,心中恨恨想着,好啊,齐世晟,朕为妻你为妾,到时候朕将你往死里欺负,让你刚进门未洞房就香消玉殒。 君婼心想,明日就去世晟牌位前上香,告诉他自己的打算,世晟啊,今生,我会一直供着你的灵位,来生,我会陪着你偿还你的情意,你满意不满意,我只能做到这些了, 相依相偎沉沉睡去,酣眠无梦。 窗外刚有些天光,君婼睡梦中头皮一阵发紧,唬得惊醒过来,皇上正披衣坐着,幽幽看着她。君婼忙问道:“阿麟如何了?又做了噩梦?” 皇上摇摇头,君婼打个哈欠,“那为何这样看着我?在睡梦中都觉得瘆人。”皇上依然幽幽看着她,“就是看君婼睡得香,才没有扰醒你。” 君婼拉他躺下,“再睡会儿,今日就借着断腿,再停一次早朝。”皇上嗯一声,埋头到君婼怀中,“君婼,朕思来想去,还是朕做小吧。”君婼假装认真道,“为何?”皇上更加认真,“古语有云,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朕做小,君婼一定更疼朕一些。” 君婼噗嗤笑了,皇上忙道,“君婼答应了吧?”君婼好不容易止了笑,郑重说答应了。皇上心想,齐世晟,朕做了妾,天天迷得君婼神魂颠倒,让你独守空房早早成了黄脸婆,生不如死。 君婼不知皇上心思,又靠着睡了过去,皇上待她睡得熟了,慢慢起身,拿自己枕头抱在她怀中,为她掖好锦被,茶枕靠在身后,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方轻手轻脚出了殿门。 笑眯眯来到廊下,看着铭恩道,“长能耐了,将朕也瞒了过去。”铭恩惶恐低头,就听皇上压低声音道:“铭恩立了大功,重重有赏,要什么?告诉朕。” 铭恩笑道:“小人什么都不需要,皇上与皇后殿下恩爱,小人就满足了。” 皇上摇头,“不需要?朕瞧着你如今依然为相思所苦,朕将锦绣抢回来给你。”铭恩忙忙摆手,恳求道,“锦绣如今新婚燕尔,求皇上不要扰她安宁。”皇上说声矫情,回殿中接着陪君婼去了。 早膳的时候,安平在殿门外探头探脑,君婼瞧见笑说声进来,安平回身嚷道,“姊姊快来,二哥与二嫂果真和好了。”不一会儿,康乐携了安平的手进来,瞧见皇上与君婼对坐,吁一口气,“这宫中,可算是重见天日了。” 君婼就笑,两位长公主与帝后正共进早膳,睿亲王也笑嘻嘻进来了,进门坐下喝盏茶对君婼道:“二嫂,自从玉瑶到了以后,我那儿都没去,专在家欺负玉瑶,她什么都怕,怕虫子怕老鼠尤其怕鬼,开头还撑着假装坚强,昨夜里床上躺只死老鼠,她哇得一声哭了,又是眼泪又是鼻涕好生难看,今日一早哭哭啼啼跟母妃说,不想呆在东都了,要回家去。要不是母妃总拿鸡毛掸子打我,早将她收拾妥帖了。” 君婼低了头笑,皇上瞪了睿一眼,“不许与女子一般见识,专心习武,文章也别太过懈怠,长大了研究兵法,不认字不行。”睿老实说是,低下头专心用饭,趁皇上不备,侧过头朝着君婼吐舌头做鬼脸。 早膳后弟妹们顽闹一会儿告退刚走,君晔来了,君婼与皇上迎下丹陛阶,君婼唤声大哥嗔道,“皇上没有断腿,大哥知道吧?竟然也一起瞒着我。”君晔点头,“我一见他就瞧出来了,可笑他傻子一般,护他那腿护得紧,瞧见我这个瘸子,他就更紧张了,生怕会跟我一样。”皇上假装没听到,君晔又道,“我不瞒着婼婼,婼婼能这么快想通吗?” 君婼忿忿片刻也就释然,对皇上道,“采月跟着毓灵姐姐的队伍前来,我算着日子,到了后,妙严师太也该走了,就让采月住进梅花庵,也好清净养病。”皇上嗯一声,“君婼说了算。” 君晔就笑,三个人正说着话,铭恩怔怔瞧着君晔身后御道,瞧着瞧着直了眼,突然喊一声皇上,声音很大,皇上说话被打断,脸色一沉说无理,铭恩没听到一般,气愤中带着指责:“皇上怎么真的将锦绣给抢回来了?” 皇上一愣,君婼听到锦绣的名字看向君晔身后,君晔一侧身笑道,“人是我带进来的,她求到了同文馆。” 君婼唤一声锦绣,疾步朝她走去。锦绣待要行礼,君婼拦住了,笑说免礼,拉着锦绣的手看着她:“面色红润,挺好的,可是陪夫婿来东都科举?” 铭恩在旁目光灼灼,锦绣避开他的目光,对君婼道:“奴婢要事禀报皇后殿下。” 第148章 锦绣在泸州城呆了半年,大街小巷城里城外都逛遍,郑司赞催促亲事的时候,她只笑说等等,那三位男子看她无意婚假,陆续都订了亲,将郑司赞气得不轻,嘴上说不管她了,暗地里忙着又为她物色。 有知州关照,大昭冕王又不时派人前来,锦绣的日子锦衣玉食,每日无所事事,泸州城不大,逛了一遍又逛了第二遍,腊月二十三这日一早,瞧着天气晴好,吩咐仆从道:“今日出城登山。” 攀着石阶上到半山腰,迎面一人沿阶而下,一步三个台阶往下蹦,石阶陡峭,锦绣看着捏一把汗,那人却轻松,脚下轻快不说,嘴里还哼着歌:明日腊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云车风马少留连,家有杯盘典丰祀…… 唱的正是腊月二十三祭灶王的习俗,随心所欲歌不成调,毫无敬神之心,反有打趣之意。锦绣听得一笑,那人走得飞快,越来越近,锦绣看着心中不由一惊。 入腊月的时候,冕王爷派了人过来给她送冬衣与一些滋补之物,领头的女官一来二去跟她熟了,被她留下用饭的时候,悄悄跟她耳语:“齐王世子殁了,在书房中*而亡,灰飞烟灭,好不凄惨。” 锦绣当时眼泪就下来了,一边哭一边骂:“那样高才的一个人,为何就想不开?虽说皇后殿下是举世无双的女子,可她不钟情你,你藏在心底就是,如何就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 世晟被皇上困于同文馆之时,君婼常常派锦绣前去探望,锦绣与世晟相熟,世晟曾教她写过字,指点过她诗文,去岁前往徽州,一路上与世晟逗趣,枯燥的路途添了趣味,跟着皇后前往大昭,世晟负伤后又肺痨,锦绣只随着君婼探望过一回,临行前也不忘给他鼓劲,世晟还与她顽笑:“锦绣还等着嫁给我呢,我不会死。” 可是,他竟然死了,且用那样决绝的方式,锦绣供了他的牌位,每日按时上香,上香的时候总要骂他,你一了百了,皇后殿下听说,又得伤心内疚。 又惦记着采月,世晟公子死了,采月若是想不开,她不敢往下想。拜托那位大昭女官回去打听,只是女官说年后才会再来。 明明死了的人,离她越来越近,锦绣起了狐疑,世晟公子,为何要诈死? 世晟没瞧见她,嘴里哼着歌东张西望,脚下飞快,眼看就要从她身旁走过,锦绣大喊一声站住,站到台阶中展开双臂一拦,世晟脚下顿住,身子晃了一下,扶住旁边的木栏方站稳了,皱眉看了过来,就笑了,笑容明朗如冬日暖阳,惊喜说道:“锦绣,是你,你如何来了泸州?嫁到泸州来了?在泸州安家了?” 锦绣笑说是啊,问道:“公子呢?公子身子痊愈了,来泸州游历?” 世晟转个身与她并着肩,比手道,“边走边说。”锦绣看着他,伸手指指他笑道,“我知道了,世晟公子打听到我在泸州,特意前来寻我践行婚约,可是?” 世晟便笑,“若是呢?锦绣便跟了我?”锦绣假作忸怩,“也不早些来,人家刚成亲,新婚燕尔的,也不能抛下自家夫君。”世晟哈哈大笑,“锦绣还是那样诙谐。”锦绣也笑,“公子在心里笑我自作多情了吧?” 世晟忙摇头,“没有,怎么会?每一个在意本公子的人,本公子都要加倍珍惜。”锦绣瞧着他,“公子大病一场后,竟大彻大悟了。那么请问公子,采月呢?怎不见采月陪着公子?” 世晟低了头,沉默半晌方说道,“我给元麟佑挖了个陷进,没想到害了采月。”锦绣停住脚步紧张道,“采月丢了性命?”世晟摇头,“性命无忧,只是有些神志不清,我已托付了人照看。锦绣,采月如此,我也很无奈,只怕此生只能辜负她了。” 锦绣叹口气,采月如此,皇后殿下不会坐视不管,定要接到东都大内,让采月呆在自己身旁。只是,世晟公子给皇上设的陷阱为何? 锦绣思忖着,索性直言道:“前几日,听说公子在书房*,我哭了好几场,自然,我是一边哭一边骂,我为公子设了灵位每日上香,不想公子是诈死,将我给耍了。” 世晟笑说对不住,又感动道,“不想锦绣会为我设灵位。”锦绣摇头,“不只我,关心公子的人,只怕都得伤心。” “伤心一阵也就过去了。”世晟依然翘着唇角。 锦绣叹口气:“世晟公子若果真*而亡,皇后殿下会觉得愧疚,觉得世晟公子因她而亡,只怕此生难安,世晟公子若真的爱着皇后殿下,不是该让她幸福无忧吗?” “她的幸福是元麟佑的事,与我无关。”世晟决然道,“以前从来不舍得让她难过,只这一次,我惹她伤心,以后不配再为她相思,从此便是放手。” 锦绣摇头:“公子依然没有放下,公子想想,无论生死,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采月为公子疯癫,公子可动心了吗?” 世晟不语,锦绣笑道:“一样的道理,公子就算去了,皇后殿下伤心归伤心,却依然不是爱。” “我明白,是以,我没有真死。”世晟笑笑,“我小心在意七年的人,元麟佑短短七月便得到她的心,我本已解脱,他偏要派人火烧我的书房,我便耍他一道,让君婼替我折磨他出气。” “是啊。”锦绣心中惊讶,脸上依然笑着,“九五至尊,若不是爱,谁又能折磨得了?” 世晟看着锦绣点头:“锦绣比我看得开。” 锦绣笑道:“世晟公子曾九死一生,终究能解脱出来,锦绣钦佩。” 世晟摇头:“因单相思走火入魔,我实在是鄙视曾经的自己,锦绣勿要再提。” 二人在山间僧院用了素斋,相谈甚欢。临别时锦绣问世晟,“公子欲往何处?”世晟笑道,“天下之大,我欲漂洋过海,若是沿途没有龙女抢我回去做龙婿,两三年即归。” 锦绣笑道:“锦绣但愿公子出海顺遂。” 世晟说声多谢,拱手告辞。望着世晟远去的背影,锦绣心想,世晟公子,你活着的事,我必须告诉皇后殿下,免得皇后殿下以为皇上烧死了你,折磨皇上为难自己。是以,你走得越远越好,最好远得皇上找不到你。若是找到了,皇上会怎样对付你,锦绣我为你捏一把汗。 锦绣当日动身离开泸州,年过在了路上,因去岁前往大昭时,沿路驿馆的驿丞都识得她,知道是皇后身边的人,都对她十分殷勤周到,每到一处换最好的马,是以锦绣一路疾行,到了东都,进宫却不易,路过同文馆瞧见大门洞开,过去对守门的侍卫说要见俊武,俊武迎出来,径直带到了君晔面前。 君晔瞧见是锦绣,笑道:“当年我在同文馆外雪地中拄杖徘徊,锦绣毫不犹豫帮了我,不曾想还有机会回报。” 锦绣笑道:“锦绣有个毛病,瞧见美男走不动路,只因王爷是美男,锦绣才帮忙的。” 君晔哈哈大笑:“锦绣乃是妙人。” 饶是如此,锦绣也不肯说出为何急着求见皇后。 君婼听了锦绣如此这般,留着泪喃喃说道:“还活着,活着就好。”呆怔一会儿回过神咬着牙骂,“竟然诈死陷害皇上,实在可恶,日后别让我见着他。”骂一会儿又嘱咐道,“此事先别告诉皇上,万一皇上雷霆之怒,我也保不住他。” 锦绣夜里住在摘星屋中,嘀嘀咕咕说不完的话,君婼凑一会儿热闹,笑着进了寝室,皇上靠坐在床,瞧见她进来放下书唤一声君婼,“君婼可有话要跟朕说?” 君婼淡定说先去沐浴,沐浴过一头扎上拔步床施展本领,皇上十分受用,暂时忘了南北东西。未醒过神,君婼已疲倦睡去,皇上无奈瞧着她,锦绣为何而来,朕能猜上七八分,难道君婼还要瞒着朕? 因齐世晟之死,君婼不理朕,朕犯了梦游险些断腿,更重要的,下辈子齐世晟仍然阴魂不散,朕还得做小,是可忍孰不可忍。虽说只是说说,到底心里不痛快。 皇上来到屋外吩咐铭恩:“给泸州知州下旨,锦绣来东都前,去了何处见过了谁,详细打听清楚禀报于朕。” 铭恩答应着去了,次日凌晨,君婼送皇上早朝,为他理着金蝉翼善冠,扶着他脸咬一下唇:“有一件事,要与皇上说。说之前,皇上答应我一个请求。” 皇上摇摇头:“朕不听,也不答应。” 君婼唇印了他的唇,小心翼翼说道:“皇上,世晟还活着,求皇上饶了他的性命。” 没想到皇上毫不犹豫痛快答应:“他活着,君婼少一桩心事,朕自然不会为难他。” 君婼感动得靠在他怀中:“就知道皇上宽宏大量,千古明君。” 皇上嗯一声:“君婼知道朕有多好就是。” 君婼又道:“他诈死陷害皇上,我总要为皇上出气的。” 皇上又嗯一声:“由着君婼。” 出了阁门行在路上,边走边想,齐世晟还活着,很好,以后你就算想死,也不能够了,你得活着,朕会让你生不如死。 正想着,铭恩突问道,“皇上,锦绣既成亲了,为何只身来到东都?”皇上瞥他一眼,“管她成亲没成亲,留下就是,人都回来了,再放她出宫,你可就矫情过头了。” 铭恩呆愣愣不说话,自从锦绣回宫,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第141章 沉香阁阁门紧闭二十日,君婼早给憋坏了,如今总算能恣意出门,看天气晴暖,在众人簇拥下闲逛到了后苑,坐在花亭中晒太阳。 服侍的人远远候着,只有锦绣陪侍在侧,君婼说一声坐,锦绣也不推辞,在君婼对面坐了,君婼瞧着她:“锦绣没有成亲吧?” 锦绣摇摇头,“皇后殿下,请勿告诉铭恩。”君婼微蹙了眉,“我不懂,锦绣为何如此?”锦绣一笑,“皇后殿下,奴婢可能暂时不说?” 君婼点头说可,“可是锦绣,铭恩他……”锦绣低了头,“他瘦了许多,昨夜里摘星都跟我说了,他曾大病一场……” 锦绣话语中带了哽咽,低了头再说不下去,君婼瞧着她:“既没有成亲,留下见见采月,对了,摘星的日子马上就定了,待摘星成亲后再走吧。” 锦绣抬头笑道,“皇后殿下盛情留我,我却不知好歹,只怕呆得久了,就没有勇气再离开。”君婼起身扶住她肩,“锦绣,既不舍就留下,我不明白,你为何偏要如此,唉,我允了你暂时不说……” 远远一声唤,君婼回头,皇上笑着走进,铭恩跟在身后,皇上笑道,“就知道君婼在此处,走吧,我们去梅花庵瞧瞧,再去趟延福宫,好些日子没去了。”君婼嗯一声,手交在皇上掌心,皇上牵了她手,低声说笑着出了花亭,铭恩看一眼锦绣,锦绣正定定看着冰雪融化的荷塘,铭恩忙忙跟了出来,皇上一回头:“不许跟来。” 铭恩站住了,瞧着帝后携手并肩越走越远,深吸一口气回过头,唤一声锦绣,声音已是打颤,锦绣侧过脸看着他,脸上渐渐浮起笑容,“铭都知别来无恙吗?”她这样生分,铭恩措手不及,愣了愣方关切问道,“锦绣的夫君,待锦绣好吧?” “很好。”锦绣重重点头,“他待我温和体贴,能体贴到我心里去,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很温暖很自在很舒服……”锦绣说着声音渐低,一改爽朗,而是少见的柔和,她的笑容,似乎是在思念小别的夫君。 铭恩笑得恳切:“锦绣安好,我便放心了,只是锦绣日后出远门,让他跟着,别太逞强。知道吗?”殷殷如兄长一般的关切,锦绣鼻子一酸,又侧过头看向荷塘,铭恩又笑道,“天气依然寒冷,久坐水边容易风湿,锦绣回去歇着吧。福宁殿那儿还忙着,我先回去了。” 铭恩拱拱手转身出了花亭,锦绣没说话,侧身坐着,眼泪一滴滴滑落下来,打湿了衣襟上绣着的荷花,身后一位小黄门恭敬说道:“奉铭都知之命,护送锦绣姑姑回沉香阁。” 锦绣慌忙抹了抹眼泪,站起身说声走吧,皇后派来服侍的四名小宫女在前,铭恩派来的四名小黄门在后,前呼后拥回了沉香阁,摘星正等在阁门外,瞧见锦绣迎了上来,拉着手笑道:“做了几样小点,都是姑姑最爱吃的,公主刚打发人回来说了,午膳陪着皇上,夜里我们闭门欢宴,公主亲自下厨。” 说着话觑向锦绣,“姑姑眼睛红红的,可是哭过了?”锦绣拍她一下笑道,“是啊,都对我这样好,想到要走,自然要哭了。”摘星摇摇她手,“便留下嘛,今岁科举,让姑姑的夫君留在东都为官,姑姑和我每日进宫侍奉公主,多好。” 锦绣笑道:“不提那些,趁着我在宫中,为摘星缝一些枕头被子,做为陪嫁。” 摘星定在三月初四成亲,沉香阁众人奉皇后之命,若大昭民间嫁女的习俗一般隆重准备,沉香阁每日忙忙碌碌欢声笑语。 入了二月的时候,冰雪消融,杨柳枝头冒出细细的绿叶,晔王妃楚毓灵带着采月抵东都,当日便进宫面见君婼。 晔王妃将采月照顾得很好,有两位伶俐的丫鬟随时跟着侍奉,妆容精致衣饰考究,若富贵人家娇宠出的千金一般,只是面目呆滞,一双灵秀的眼没了光泽,木呆呆的,尚没有皇上刻的石雕有生气。 君婼拉住她手气得直咬牙,世晟啊世晟,瞧瞧你造的孽,采月瞧见君婼,呆滞的双眸微微一动,有两滴眼泪顺着消瘦的脸颊滑落,晔王妃在旁道:“一路上不说话,不哭也不笑,喂她吃就张嘴,指指床就躺下,木头人一般,以为是全然痴呆了,这下好了,还认得婼婼,知道流泪,她就有救。” 君婼拿帕子为她拭泪,“采月不哭。”指指身后笑道,“采月瞧瞧这是谁?” 摘星和锦绣走过来,唤声采月,俱是红了眼圈,采月往君婼身后一躲,探出头警惕瞧着二人,摘星抹泪道,“没良心的,自从进了宫中,同吃同住十余年,竟连我也不认得了。”锦绣落泪道,“大昭分别的时候,还跟我哭,说害怕今生再难相见,这会儿见了,倒防坏人一般提防着我,只不知见了世晟公子,又当如何?” 世晟二字若两声炸雷,采月猛然松开揪着君婼衣袖的手,两手抱住头蹲了下去,紧缩着身子簌簌发抖。两名丫鬟忙过去搀扶,君婼叹口气吩咐:“扶回屋中歇息,当日我曾为李全治香,如今用在采月身上,也许能医好她。” 毓灵在一旁摇头,“心病尚需心药医,熏香能让她镇静,但治不了她的病。”君婼点头称是,咬牙道,“早晚将世晟捉到她面前来,将那个书虫一般的采月还给我。” 说着话拉了毓灵的手,“只顾着这丫头,怠慢了嫂子。”毓灵就笑,“我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再说了,都是自家人,我才不会跟你计较。” 君婼瞧着她,依然是最爱的紫衣,从头到脚晕着容光,明媚而动人。君婼笑道,“看来大哥很会疼人。”毓灵也瞧着她,“婼婼才是,远远就夺人眼眸。” 二人携手进屋,君婼指指胸前笑问,“可好得彻底?”毓灵点头,“只余浅浅一道印记。”君婼笑说我瞧瞧,毓灵不肯,君婼作势撕扯衣衫,嘴里说道,“不对啊,我配的香膏,应该一丝疤痕不留,给我瞧瞧。” 毓灵拗不过她,转过身解开衣衫,低着头转过来,君婼一瞧直了眼,皑皑雪峰上绽一枝艳丽的红梅,分外娇艳,毓灵掩了衣襟,低着头红着脸道:“剩了浅显印记的时候,晔不肯再让抹药,说是象花枝一样好看,让我留着,每日在枝头作画,都是不同的花,我很喜爱呢。” 君婼手悄悄抹一下后背,今日晨起画的黄鹂鸣翠柳,说是应着春景,又扳着手指头数,说询问了方太医与刘尚宫,孕满三月可行周公之礼,只要动作轻柔就好。腊月二十六算作一月,如今二月初二,再熬二十多日即可。 君婼怕伤着孩子,固执说即便是方太医与刘尚宫说的也不行,皇上就学黄鹂鸣叫逗她,刚叫两声,君婼笑道,“皇上快别学了,我应下就是。”皇上很得意,“原来这样也可以让君婼听话。”君婼笑着点头,皇上笑道,“君婼爱听,孩子定也爱听,朕这就吹给他们。”君婼忙说皇上饶命,皇上疑惑看着她,君婼两手捂了肚子,“太难听了,我怕吓着孩子。” 皇上抿了唇转身走了,君婼怕他生气,待皇上下了早朝,打发摘星送了刚熬制的梅花糖过去,摘星说皇上和颜悦色,君婼方放心些。 毓灵系好衣带,唤一声君婼,君婼正手支了颐发呆,毓灵笑道:“你再犯相思,我可要走了。” 君婼回过神,红着脸拉她坐下笑道:“我与皇上整日在一处,才不会相思,是嫂子相思了吧?与大哥多日不见。” 毓灵刚说没有,门外有人笑道:“毓灵没有相思,我相思了,你我夫妻多日不见,竟与君婼说不完的话,先随我回去,明日再进宫。” 君婼唤声大哥揶揄说道:“既如此,怎么让嫂子只身来东都?” 君晔笑道,“还不是为了你?怕你得知世晟死讯悲痛,毓灵也知道我担忧,就让我快马先行。”君婼笑说,“我都知道,谢过大哥大嫂。”毓灵起身瞧着君晔,“说是我只身前来,前后的护卫跟铁笼子一般,我这一路行来,十分郁闷。” 君晔瞧着她笑,“长途劳顿的,先回去歇息,明日再来,可好?”毓灵不依,“与婼婼还有许多话未说。” 君晔一笑:“长话短说,母后在公冶先生催促下,准备禅让皇位,然后安心待产,君冕与蔷薇有进展,因君冕瞧见蔷薇总是脸红,蔷薇有一次忍不住打趣他,君冕脸色更红,蔷薇对他有了兴趣,有时候专门找到他,只为打趣。” 君婼一挑眉:“都是好消息,只是大哥这样说出,便没了女子间密谈的趣味。” 君晔不解:“不都一样吗?” 毓灵笑对君婼道,“他不懂的,那就明日再来。“君婼笑说好,起身相送,毓灵瞧着她的肚子,“才两个多月已有些显怀,只怕不是一个。” 君婼手轻抚上腹间笑道,“不是一个,可就遂了皇上的心愿。”君晔摇头,“听说头胎十分辛苦,要一个才好,元麟佑不知疼人。” 君婼忙道:“一个还是两个,也不由着我们,来几个都接着。”君晔笑对毓灵道,“瞧瞧,忙不迭得为自家夫婿说话,当我们是外人了。”毓灵笑道,“本就是外人,要不有句老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君婼过去抱着君晔手臂撒娇,看一眼毓灵又忙松开,哼一声道:“大哥确实是外人了,亲近不得,瞧瞧毓灵姐姐那脸酸的。”毓灵脸色微微发红,刚刚确实是嫉妒了,也不掩饰,坦然道:“姑嫂姑嫂,哪里有好相处的?”君婼噘了嘴,“知道了知道了,以后离你家夫君远远的就是。” 君晔揉一下她头发,说声走了,不让君婼相送,和毓灵并肩而出。君婼隔窗笑眯眯望着,手依然抚在腹间,摸着微微的隆起,难道果真如皇上所说,是双胞吗? 第143章 锦绣陪了采月两日,趁着铭恩随侍皇上出东都赴郊外巡视农耕,再次离开宫中。送走锦绣,君婼红着眼圈一回头,采月怔怔远眺,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君婼携了她手,温和说道:“这几日似乎明白了些。” 摘星抹着眼泪,“今日早上坐在我床边发呆,看到我醒来,摸摸我的脸,还冲我笑了笑。”君婼将采月交在摘星手中,“我这儿有刘尚宫与芳芸,摘星得空多陪陪采月,以前爱读的书,都拿给她看看。” 夜里铭恩回来,皇后寝室外暖阁中人去楼空,心中发沉得坠了千金一般,想问的许多话没有出口,想叮嘱她的没来得及说,今生可还能再见? 低了头靠墙坐着,许久一动未动,帝后并肩而出,站在廊下抬头望月,没看到铭恩一般,只是趁铭恩不备,都回头看他,觑着他神色摇头。 回到屋中君婼靠着皇上感慨,“皇上,我如今很满足,可是采月与锦绣如此,我心中不是滋味。”皇上抚着她肩头,“君婼做自己能做的就是。还是那句话,君婼可给她们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幸福与否,要靠她们自己。” 君婼叹一会儿气,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又笑了:“也不是没有希望,日子还长着,先苦后甜,才会更甜。” 皇上抚着她脸笑:“不错,天塌下来有朕顶着,如今宫中清净安宁,君婼尽管随心所欲。” 三月摘星成亲,隆重而热闹,其后清净安宁随心所欲,悠悠几月过去,桂花飘香的时候,君婼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分娩这日,皇上在福宁殿中不停转圈。君婼一早吩咐了,不许他过去,免得他忍不住冲进产房添乱,皇上不依,君婼就吓唬他,“男子进产房,祸及妻儿。”皇上不信邪,君婼腻着撒娇,肚子大得只能仰面枕着皇上的腿,眼前堵一座小山,什么也看不见,挪一挪身子专注看着皇上好看的脸,“到时候我疼,疼了就要叫喊,也有可能大声骂皇上,皇上听见了,定忍不住要冲进去,皇上想想,满床是血,我呢,就躺在血中,皇上定要责骂接生的人,众人怕皇上,一慌张手忙脚乱,还怎么帮我?我瞧见皇上,心里有了依靠,就不会拼了命使劲,孩子怎么出来?一个还好,万一要是两个三个,我这力气还得使了再使,皇上就呆在福宁殿等消息。大哥与嫂子也一样,不让进宫。”君婼抚着肚子笑,“方太医说极可能是双胞,头胎双胞艰难,我这叫破釜沉舟保我们母子平安。” 皇上答应得勉强,君婼逼着他用孩子起誓,皇上怕君婼纠缠熬夜劳累,忙郑重答应了。 虽答应了,一颗心悬着,让铭恩派人来回跑着不间断传信,铭恩说道:“皇上勿要心急,摘星传话过来,说稳婆夸赞皇后殿下,这辈子接生过几百个孩子,皇后殿下是她见过的最勇敢最强悍的产妇,皇后殿下不喊疼,只喊着给自己鼓劲,让自己用力,还不忘喊着让孩子也用力。” 皇上就笑,笑一下又沉了脸,摆手道:“快去,再探听消息。” 铭恩小跑步去了,皇上跟着来到丹陛阶下,抻着脖子等消息,嘴里小声嘟囔:“这女子柔弱,男子强壮,为何是女子怀孕生子受尽辛苦?要是换换就好了……” 不一会儿铭恩喊着来了:“生了,皇上,生了,是位公主。” 皇上拔脚就往沉香阁跑,因跑得飞快,金蝉翼善冠掉了,发带也散了,披头散发满脸汗水进了沉香阁,冲进去时君婼正瞧着他笑,“这般狼狈,倒象是皇上生了孩子。”皇上一把攥住她手,端详着她苍白的面容,“疼吗?累吗?饿吗?想吃些什么?要不要睡一觉?”说着话一眼瞧见君婼身旁血迹成河,脸色一白腿一软,坐在了脚踏上,呆愣说道,“这么多血,这么多血……”瞪着周围众人吼道,“竟敢让皇后流这么多血,你们一个个是不想活命了……” 君婼忙唤一声皇上,朝刘尚宫招招手,示意将怀中襁褓递了过去,笑说道:“皇上瞧瞧我们的公主。” 皇上接过去,粉嫩嫩一团,半睁着眼眸,似乎在看着他,怒气瞬间烟消云散,手指轻轻抚上女儿小脸蛋,低声说:“象君婼,额头眉眼鼻子嘴巴,都象。” 君婼看着皇上笑,笑着突皱一下眉,喊道:“又来了,又疼上了。” 皇上抬头看了过来,君婼忍着疼唤声郑尚宫:“快,快让皇上出去。” 皇上不走,君婼喊道:“还有一个,不许在这儿扰我。” 皇上抱着女儿出来,坐在圈椅中,里面响起君婼的嘶叫,皇上霍然起身,怀中婴儿一声低低的啼哭,皇上忙又坐下,朝着里屋喊道:“君婼,朕和女儿在这儿守着你。” 不一会儿又坐不住,托着襁褓来到隔门外听动静,很快就听到一声啼哭,抱着女儿冲进去,刘尚宫与郑尚宫行礼贺喜,“皇上,是皇子,殷朝的大皇子诞生了。”皇上漫不经心摆摆手,只看着君婼,看她精神尚好,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来,又低头看看臂弯中的女儿,笑道,“君婼,朕的心里满了,从未这样满过。” 君婼疲惫笑笑,指了指另一只襁褓,“皇上,抱抱儿子。”皇上一手抱着公主,一手揽着君婼,小声说抱不下了,君婼嗔道,“皇上不能偏心。”皇上未伸手,朝着刘尚宫臂弯中看了一眼,拧眉道,“真丑。” 君婼笑道,“谁说的?象皇上呢,那儿都象。”皇上不说话,心想朕才没有那样丑。待君婼睡着后,又看一眼,摇头道,“还是丑。” 因着皇后胎梦,公主小名双双,大皇子小名老虎,双双容貌肖似君婼,性子却与皇上一般,常常板着小脸,百日未见笑过,老虎眉眼肖似皇上,性子却随其母,最是欢快爱笑,未出满月就嘟嘟嘟出声,嘴边常吐一窜水泡,满月后只要一逗,就满脸笑容如鲜花绽放。 双双身子强壮,老虎身子孱弱,君婼总笑说是双双在肚子里欺负弟弟,亲自为老虎哺乳,皇上有一次撞见君婼喂奶,老虎嘴里衔着一只乳/头,手还抚着另一只,皇上龙颜不悦,夜里跟君婼抱怨,“让乳娘喂老虎便是,君婼亲自哺乳,实在辛苦。”君婼笑道,“老虎身子弱,又小又瘦,我自然更上心些。”皇上手捏了上去,“那小子又吃又摸,实在可恶,只能是朕的。” 君婼嗔他与儿子抢,皇上抿唇不说话,第二日又碰上,忍无可忍扒开老虎的手,老虎哇哇大哭,皇上指着训斥,“就知道哭,不是哭就是笑,非帝王之才,还是双双乖,喜怒不形于色。”提起女儿眉飞色舞,“君婼,要不让双双做女帝?” 君婼蹙眉瞧着皇上,“我女儿还要嫁人呢,做了女帝谁人敢娶?天底下有几个公冶先生?”皇上不说话,君婼接着道,“才两个就如此偏心。”皇上瞧着君婼,“君婼便不偏心?事事紧着老虎。”君婼摇头,“皇上偏心双双,我才偏心老虎的,总不能让孩子受委屈。” 皇上就笑,“朕也知道,可是第一眼瞧见的是双双,难免要偏着一些。心里也是疼爱老虎的,君婼不给他喂奶,朕会更疼他。”君婼也笑,两个人交换着抱了,君婼手指点上双双唇边,“双双是个有福气的,在肚子里欺负老虎,先老虎一步出生,是我们的大公主,你父皇先瞧见的你,将你疼在心坎里,老虎做了皇帝,双双是皇帝的长姐,此生无人敢欺。” 皇上看着老虎,如今白胖了些,身子也长一些,已无出生时的孱弱之相,抚一抚他额头,老虎便咯咯咯笑出了声,皇上不由也笑了:“你啊,在肚子里受长姐欺负,出生是大皇子,将来重任在肩,此生只怕辛苦。不过,只要你若父皇这般,娶一位你母后一般的皇后,再辛苦,也会心甘情愿。” 含笑瞧着一双儿女,帝后突异口同声道:“要不我们换着偏心吧。”话说出口相视而笑,笑着笑着皇上唤一声来人,将双双与公主抱出去,屋中只剩了彼此。 皇上唤着阿鸾纠缠过来,情到浓时却撤开身子,看一眼窗外道:“君婼,下雪了,相国寺佛像金身镀好,朕带着君婼去瞧瞧,只有我们两个。” 君婼软瘫在榻上看着他,唤着阿麟伸出手,媚眼如丝,皇上避开她目光,身子躲得更远了些,又说道:“这会儿已经下得厚了,君婼不是最爱踏雪吗?朕今日难得闲暇……” 君婼大声打断:“生孩子后我变了喜好,最厌恶踏雪,冷死了。” 皇上抿唇不语,君婼狐疑看着皇上,生产后足两月,方太医就说可以同房,可夜里皇上只让君婼动他,自己却不碰君婼,白日里有几次情动,纠缠着撩拨得她心里猫抓一般,紧要关头却又突然停下,顾左右而言他。 君婼想着,心中不由委屈,他躲躲闪闪的,究竟何意?翻个身说困倦了,埋头欲睡,皇上瞧她一会儿,低低叹一口气起身欲走,身后君婼唤一声元麟佑,皇上回过头,君婼恨恨瞧着他:“你为何不肯碰我?是不是我生了孩子变胖了,你嫌弃我?还是双/乳中总溢出奶水,你恶心?元麟佑,既然你今日有闲暇,我们就说个清楚。” 皇上回身坐在她身旁看着她,抿唇不语,君婼仰脸瞧着他等他开口,经过兆瑞之事,玉瑶之事,世晟之事,君婼早已明白,不将皇上逼到悬崖绝壁,他是不会说心里话的,他的性情如此,君婼便不与他闹别扭,不相互猜心思,索性开口直言相询。 皇上捻捻手指:“君婼较之前丰腴一些,却更美了,朕每瞧见便舍不得挪开眼睛,*中溢出的奶水是甜的,朕很喜欢。” 君婼不由一笑,去了狐疑和委屈,挨过来拉住他手摇晃:“那,阿麟为何不肯碰我?告诉我……不告诉的话,以后我也再不碰你。” 第145章 皇上抿一下唇,“君婼生产的时候满床都是血,朕每每想起……”皇上顿一下,手抚上君婼的脸,“十月怀胎,挺着大肚子,都秋末了还嚷嚷着热,临近生产的时候走路都困难,方太医也说头胎双胞,伤了元气。如今有了老虎,大臣们消停许多,不再上奏折逼着朕选秀,是以,君婼,三五年内别再有孕了。” 君婼靠着他笑,“那皇上三五年不碰我了?”皇上抿一下唇,“朕能忍得。”君婼心中轻唤一声傻子,在他怀里转个身,“皇上,便顺其自然吧,若是有了,说明我身子无恙。”皇上摇头,“不行,最少休养三年。”君婼仰脸瞧着他,“皇上,我喝避子汤好了。”皇上摇头,“不行,是药三分毒。”君婼脚恨恨跺在榻上,“那,皇上说怎么办嘛,皇上能忍,我忍不住。” 皇上愣了愣,“君婼为何?”君婼闭了眼,脸埋在皇上怀中,“滋味不一样嘛,皇上也说过,缺之毫厘差以千里,皇上……”君婼身在在怀里扭动,皇上突说声别动,闭了眼将君婼推开些,无奈道,“朕问问方太医。” 方太医拿项上人头与合家妻儿老小担保,说浣花汤不会伤及身子,皇上勉强允了,三日一次的诊脉变成了一日三次,床笫之间也竭力收敛,却总耐不住君婼挑拨,每次尽情后又怀着担忧,君婼知道他的性情,就由着他去。过了半年,皇上看君婼活蹦乱跳的,方彻底放心,二人在一起复纵情恣意。 时令已是盛夏,双双与老虎都已足十月,满屋子乱爬,双双总欺负老虎,伸手就挠抬脚就踢,老虎脸上总是旧伤未去又添新伤,爬的时候还不能超过双双,稍靠前些,就会被双双抓住脚脖子往回拉,君婼做了软糯的点心,双双一口一个,老虎刚咬一口就被双双夺去,老虎也不哭,渐渐成了习惯,嘴边吃的只咬一口就咯咯笑着给双双递过去。 君婼实在看不下去,将二人分开,分开也不行,双双臭着脸拧着眉,老虎挥着手哇哇得哭,吃在一处住在一处笑在一处,一个欺负人一个被欺负,小树一般,沐浴着阳光雨露长得茁壮。 玉家早在双双与老虎满月时就搬到了东都,玉墨被大相国寺几位高僧相中,专绘佛像送于虔诚的香客回去供奉,玉老太太常常进宫看曾外孙,越来越鹤发童颜,似乎应了君婼的话,要长命百岁。老太太到东都后开阔了眼界,更想得开,对皇上与君婼道:“如今这样甚好,不用封什么候啊伯啊,一夜暴发总归不好,让子孙们各靠本领去挣前程吧。” 玉瑶常居湘州一直未嫁,每日拜佛念经,似有勘破红尘之意,老太太求着君婼赐婚,君婼也应了,只是一时间没有合适的人选。 毓灵有了身孕,君晔每日鞍前马后作陪,因老虎喜爱毓灵,看见就求抱,君晔看着越来越胖的外甥皱眉,怕累着爱妻,几日方许进宫一次,倒是君婼常出宫探望,每次只带双双,双双模样象极君婼小时候,每每瞧见君晔趴在怀中十分乖巧,君晔宠得几乎上天,以至于双双头一次开口说话,对着君晔甜糯糯唤声爹爹。 皇上知道后气得不轻,抱着双双谆谆教诲:“天底下谁对双双最好?是父皇,天底下谁最大?是父皇,天底下谁能满足双双所有愿望?也是父皇。双双,你舅父待你再好,他是外人,知道吗?要分得清远近亲疏。” 双双嗯嗯连声,开口唤一声父父,皇上眉开眼笑对君婼道,“原来双双不知道爹爹的意思。”安平从门外进来笑道,“二哥,双双知道的,长姐告诉的双双,爹爹就是天底下最亲近的男子。”皇上挑了眉,康乐抱着老虎随后进来,“别看双双不爱笑,不爱出声,心里明白着呢,跟她说过的话,她都能记住。” 皇上放下双双抬脚就走,双双小嘴一撇似乎要哭,皇上扭头瞧个正着,忙转身又抱起来,“双双与君晔亲近,说明朕宠爱的不够,以后加倍宠爱,走,父皇带着去延福宫折山茶花给双双戴。”一边向外一边说道,“你舅父是闲散王爷甩手掌柜,是个有钱的大闲人,自然能常常与双双玩耍,父皇呢很忙,父皇肩上有天下,双双要体谅父皇……” 君婼瞧着父女两个笑,老虎在康乐怀中突然朝皇上伸着手唤一声爹爹,皇上忙忙回头答应,答应着过来抱了老虎,一手一个,含笑看着,低头亲在老虎脸上,老虎咯咯一笑,双双小手伸过来就往脸上挠,康乐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皱眉对双双道:“上次怎么说的,姐姐能欺负弟弟吗?” 双双嘟了嘴不说话,君婼笑道:“怪了,若是我说她,她更得下狠手,有一次都抱开了,还朝老虎探着身子伸着手不肯罢休,康乐的话她就听,一物降一物,她长大些,让她与康乐住凝晖阁,康乐替我多加管教。” 康乐痛快说好,皇上嗯一声,“康乐与安平呢,多替你们的嫂子分忧。”君婼笑道,“皇上有礼和睿呢。” “两个不成器的。”皇上摇头,“君冕与蔷薇定亲后,礼有些消沉,朕也没有约束他,谁知又迷上了樊楼的花魁,与之吟诗作赋彻夜不归,朕罚他闭门思过,一日写一篇策论,让昭文馆五位大学士评判,何时五人皆评优,他何时解禁。睿呢,入禁军后,几次三番发起挑衅,与人比武较量,朕索性吩咐了百里,找一个他不放在眼里的高手,将他打得三月下不了床。”皇上又亲一下老虎,抱着双双的手臂同时撤远了些,“还是指望着朕的老虎。” 君婼笑道:“礼与睿都是不错的,只是孩子性情偶尔顽闹,皇上别对他们太严苛了。”皇上摇头,“在我们面前是孩子,出了宫可是高高在上的亲王,朕就这两个弟弟,吹捧他们的人很多,来年让他们参加文武科举,也能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君婼含笑道,“我对他们有些溺爱,还是皇上深谋远虑。“皇上笑笑,将一双儿女递给乳娘,过来携了君婼的手,“走吧,都去延福宫。” 众人习以为常,都远远跟着,就连康乐与安平也不敢跟得太近,皇上瞧着君婼耳语,“君婼是不是治了新的香粉,脸色粉白/粉白的。”君婼摇头,“如今天热,一出汗香粉糊在脸上,没有敷粉,只抹了些香膏。”皇上喉间吞咽一下,“跟刚开的桃花似的。”又低头在君婼颈间轻嗅,“越来越香了。” 君婼拍他一下,“那么多人看着呢。”皇上一笑,“君婼回头瞧瞧,没有半个人影,康乐啊,机灵着呢。”回头一瞧,果真四下空寂,君婼索性靠在怀中仰着脸,皇上低头啄在脸上,君婼软糯糯唤一声皇上,“母后又怀上了,我也要再生一个。” 本以为撒娇纠缠,皇上也不会答应,不曾想痛快说一声好,君婼愣了愣,皇上已抱起她进了一处临水的水榭,君婼被撩拨得意乱情迷,心中存着狐疑,却聚拢不到一处,下巴搁在皇上肩头,迷蒙的眼望着满塘的荷花,姣美含羞开放着,似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雨露。 从水榭到延福宫,皇上没提让君婼喝浣花汤,放纵恣意中夹着凶狠,君婼所有心思被冲撞得飘散,次日回到沉香阁,歇息到午后,神志方聚拢到一处,打发摘星请铭恩来。 瞧见铭恩自然要想起锦绣,铭恩如今瞧着与君婼刚进宫时没有两样,总是带着谦恭的笑容,身形也不若锦绣刚离去时消瘦,只是隔些日子总要问问锦绣可有信来,若是说平安,就满足得笑,若是来得晚些,就会忧心忡忡。 锦绣再次离开已是一年又半,每次只说很好勿念,只字不提亲事,也不提铭恩,君婼不知她究竟要如何做,每次回信总要说一句铭恩安好。 君婼看着铭恩,“皇上最近可有忧心的事?”铭恩想了想,“如今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没有忧心的事。”君婼笑道,“再想想,皇上有没有踱步转圈?有没有摔奏折?”铭恩忙说有,“最近请求选秀的奏折又多了起来,皇上曾说,朕不管你们的家事,你们倒紧盯着朕的家事不放。” 君婼嗯了一声,说声知道了。夜里问起皇上,皇上笑道:“君婼勿要忧心,一切有朕。那些奏折,朕只当没看见,朝堂上说起,就当没听见,不搭理他们。昨日朕只是一时心烦,不用放在心上,浣花汤还是接着服用。” 君婼笑说好,心中却明白,御史与朝臣定是逼迫皇上了,第二日便去了福宁殿,凡奏请选秀的奏折都被皇上扔在一旁,高高的一摞,君婼挨个瞧着,有御史院的,有礼部的,有单独上奏的,也有联名上书的。君婼一一记下名字官职,让摘星与俊武仔细打听每一家的内宅景况。 风平浪静到了年底,这日君婼来到福宁殿给皇上烹寿耳茶,久不见皇上归来,候至午时,皇上气冲冲进了殿门,颤着手连说可恶,君婼忙问何事,皇上不说话,拿起茶盅掷了出去,君婼看向铭恩,铭恩小声道:“早朝时,杜御史带人长跪不起,请求皇上明年开春选秀,皇上不应,杜御史带头以头撞柱,侍卫们阻拦已来不及,杜御史昏了过去,另一名御史,撞柱身亡。朝臣们乱作一团,礼部尚书竟指着皇上,言语中颇有怪责,意思是皇上为皇后所惑,固执不纳妃嫔,置江山社稷于不顾,不理会朝臣上奏,还害死了御史……” 君婼蹙眉说知道了,铭恩躬身退出,皇上胀红着脸站着,额头上布满细汗,君婼唤一声皇上,摁他坐下为他拭着汗水,也不说话,只默然作陪。 良久皇上平静些,看着君婼道,“这几位御史敢讲真话,朕敬重他们,一死一伤,让朕心中悲凉。”君婼握着他手,“是以至此,亡故的厚恤,伤了的好生医治就是。”皇上点点头,又咬了牙,“只是起哄的那几个可恶,他们有备而来,朕起了杀心。”君婼一惊,皇上摇头,“就要下令的时候,朕想起了兆瑞,兆瑞安然到了岭南后,许多士子上书言朕宽和,民之所望施政所向,朕不在意名声,但不想做一个暴戾的君王,治理出一个野蛮的国度。朕想着君婼,想着两个孩子,硬生生忍住了。” 君婼唇凑到脸上亲了一口,笑眯眯瞧着皇上:“皇上曾说过,说不定有一日,我会临朝为皇上排忧解难。明日早朝时,我去垂拱殿摆一摆皇后的威风,必让日后再无人提起选秀之事。” 皇上挑眉看着君婼,“君婼准备如何做?”君婼歪头瞧着他,“皇上先猜一猜,明日早朝的时候,就知道猜得对还是不对。” 皇上来了兴致,笑看着君婼,怒气烟消云散,君婼捧起茶盏到他唇边,“阿麟,喝茶。”皇上就着她手喝两口,忍不住好奇问道,“君婼如何做,朕想不出。”君婼含笑不语。 第147章 帝后同时临朝,惊坏了众大臣,不顾礼仪小声交头接耳,帝后坐到御座上,底下依然苍蝇蚊子出没,嗡嗡嗡响成一片。君婼环顾四周,在御座上轻挪一下身子,低声笑对皇上道,“太大了,两个人坐着都四面不靠,皇上早朝辛苦。”皇上小声道,“不错,看起来朕坐着他们站着,其实朕更辛苦,要一动不动保持威仪,再过几年,臀上该长茧子了。”君婼悄悄说道,“昨夜里还没长。”皇上抿了唇笑。 铭恩看差不多了,轻咳一声低喝道:“各位大人,谨遵礼仪。” 嗡嗡声立止,众大臣行礼下拜,皇上说一声免,众大臣起身,低头望着笏板,眼角余光都瞄着皇后,皇后正襟危坐,头上双博鬓十二树花钗,身穿百鸟朝凤青色翟衣,美丽的脸上带着微笑,向来肃然的垂拱殿中,多了一抹亲切。 皇后笑一笑开口言道:“今日来得唐突,令众位大人慌张了。昨日两位御史一亡一伤,皇上与我又惊又痛,起因牵涉后宫,我少不得过来,与众位大人说明白。” 底下又有小声议论,君婼看向众臣,一眼瞧见一位花白头发的老者,头上白布犹往外渗血,正严厉盯着她,君婼一笑:“杜御史带伤上朝,令我心生敬重,便赐座吧。” 铭恩亲自搬了椅子,杜御史梗着脖子不坐,君婼笑道,“是相请,也是命令。”铭恩握住杜御史肩膀往下一摁,杜御史昨日失血较多身子虚弱,咚一声坐了下去,铭恩摁着他肩,“杜御史最讲规矩,皇后赐座,焉能不坐?” 君婼又开口道,“众位大人一再奏请皇上选秀,无非是顾及皇嗣,这也是我挂心的。”礼部尚书拱手道,“皇后殿下既挂心,就该主持选秀,不该阻拦。“君婼瞧他一眼,摇头道,“崔尚书主持礼部,最该知礼,我话未说完,崔尚书无需心急。” 崔尚书悻悻住口,皇上在旁低了头笑,君婼缓声开口,“我因挂心,便请大相国寺方丈大师刻了八字,方丈大师言说,我命中六子四女。”君婼顿了一下,杜御史梗着脖子道,“刻八字之说岂可全信?”君婼笑道,“杜御史的意思,也不能不信?方丈大师一家之言难以服众,我便又请司天监夜观天象,监正大人说说吧。” 司天监监正站了出来,他从先帝时就是司天监正,太清楚司天监是怎么回事了,不过是皇上皇后太后整人时利用的工具,他们说谁命硬就谁命硬,他们说谁星相不利就星相不利,风调雨顺就说天象大吉,赶上流年不利就说大凶,当年皇上被送往皇陵,虽是先帝授意,却出自他口,皇上登基后,他战战兢兢,以为要抄家灭族,不想皇上根本不搭理他,也不搭理司天监,司天监形同虚设,他整日提着脑袋领着俸禄,不想昨夜里皇后派人上门。 司天监监正洋洋洒洒详说天象,从帝后成亲说到皇长子诞生,结论与大相国寺方丈相同。君婼一笑:“先帝三宫六院,四子两女,众位大人后宅中姬妾成群者众,也没有超过六子四女的,我既然能为皇上生六子四女,为何还要选秀纳妃嫔?” 皇上又低了低头强忍着笑,原来这就是君婼的对策。杜御史又说话了,“万一皇后生不了这么多呢?”君婼含笑道,“我如今一十八岁,已有一子一女,这样,到我二十八岁,若未过半数,就为皇上选秀,众位大人与我十年之约,如何?” 杜御史说声荒唐,君婼摇头,“我与皇上恩爱情深,容不得任何旁的女子出现在皇上面前,说我独霸后宫也好恃宠而骄也罢,我是一位悍妒的皇后。是以十年之约听起来荒唐,却是我对诸位最大的让步。” 君婼看一眼礼部尚书,“家中有女儿等着要送进宫的,可收起心思,免得青春老大嫁不出去。”礼部尚书家中二女才貌双绝,他与夫人确实有这等心思,皇后如何得知?礼部尚书缩缩脖子不敢再说话,君婼又看一眼户部侍郎,“有侄女外甥女的,就更别痴心妄想。”户部侍郎死死盯着笏板,都对夫人说过,选秀不归户部,非撺掇着上奏,这下可好,皇后知道了,惧内害死人啊。 就听皇后说道:“如今宫中梅花盛开,改日会办一场梅花宴,礼亲王已到婚配年纪,入了我眼的众家千金都会应邀入宫,礼亲王之后还有睿亲王,宫中两位长公主初长成,谁家有出色的男儿郎,我也会留意。” 君婼一番话,我高兴了,你们的儿女还能与皇家联姻,若得罪了我,可就没了机会。皇上忍不住笑了,抬头道:“皇后一番话,想来诸位大臣已经明白,以后休要再提起选秀之事,上奏的罚俸降职,退朝。” 皇上的话不容置疑,杜御史忙站起身:“皇上,臣还有本上奏。”杜御史断定,昨日去了一位御史,皇上总得内疚,今日带伤上朝,就为了趁热打铁,不想皇后出来搅局,不过一介妇人,且由着她说,自己打定主意纠缠皇上。 皇上未说话,礼部尚书与户部侍郎双双上前,礼部尚书道,“杜大人昨日受伤,该早些回去休养才是。”户部侍郎低声说,“皇上都说了退朝,莫要再惹皇上不悦。” 杜御史鄙视瞧着两位最坚定的盟友瞬间变节,知道他们不敢得罪皇后,不过这皇后也是,如何就对大臣们的后宅之事如此清楚? 君婼笑看着杜御史说话了:“杜御史一片丹心为国尽忠,无任何私心,令我敬重,我想邀请杜御史入偏厅饮茶,杜御史意下如何?“ 杜御史愣了愣,皇后的小点他是尝过的,数日之后尚有余香,只是今日……铭恩已经搀住他手臂笑道:“杜大人请。” 杜御史一想,也好,便跟皇后理论,让她也知礼贤良些。 君婼一笑,总带头奏请选秀的,就是礼部尚书户部侍郎加杜御史,另外两位私心被她揭破,日后再不敢言说。只有这杜御史,软硬不吃十分难缠,是以单独击破。 她仔细打听过杜御史家中境况,祖籍乃是徽州山区,家中贫寒弟妹众多老母尚在,为官薪俸都捎回家乡,又加两袖清风没有外财,过得十分寒酸,上朝坐一顶青轿,与老妻住的院子,除正房是瓦房,其余三面茅草屋,家中没有仆从,都是老妻操持。 君婼是又敬又叹,敬他耿直叹他迂腐,一心为国却顾不好小家,斟了茶上了小点,又打发人传太医来诊脉,笑对杜御史道:“大人学富五车,我有一句话请教,齐家治国平天下,大人以为如何?” 杜御史摇头,“舍小家为大家,方是君子情怀。”君婼知道他软硬不吃,也不与他争执,一句话直捅他的心病,“大人家的公子,听说尚未婚配?” 杜御史低头叹气,他与老妻只有一位独子,从小严格教养,长大后东都乡试一举夺魁,会试前与吏部杨侍郎的千金订亲,杨侍郎也是耿直之人,与杜御史性情相投,可有一个毛病,爱进酒楼吃酒,本朝律法官员不进酒肆,杨侍郎也知道杜御史刻板,从来背着他,可有一次不巧让杜御史撞见,其时两家儿女婚期已定,杜御史法不容情,奏本给先帝弹劾杨侍郎,本是小事,可与杨侍郎一同吃酒的庄亲王为先帝所厌,是以严厉查办,杨侍郎被革职流放,女儿死在了流放的路上,杜公子哀痛之下与其父决裂,流浪不知所踪,已五年未归,老妻哭坏了眼,杜御史则更加不近人情。 君婼看杜御史不语,笑道,“我已派人找到杜公子,也劝说杜公子回家,杜公子已经答应了。”杜御史大喜过望,颤着手道,“只要我儿肯回家,微臣告老辞官,不碍着皇后殿下。”君婼摇头,“我不是此意,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谏臣难得,皇上的意思,杜御史有生之年,只要身子康健,就要行走朝堂。” 杜御史眼泪都快下来了,他因总是直言相谏,得罪了许多大臣,朝中几乎无人肯与他来往,先帝忍着没有革他的职,只因要利用他打击异己,不曾想当今皇上能肯定自己。君婼趁着他感动笑道:“杜御史为何不纳妾?想来也是与妻子恩爱,我与皇上也想坐只有彼此的恩爱夫妻,难道不可?我答应杜御史,定让皇上子嗣兴旺,后宫如花似锦。杜御史给我五年,若我做不到,杜御史再上奏本就是,五年后皇上二十有七,广纳妃嫔也来得及。不过呢,我与众大臣说的是十年,五年是我与杜御史间的秘密,只有我与杜御史两个人知道。” 皇后弯着眉眼说笑,若邻舍家初长成的女儿,一副孙女对祖父母的娇态,杜御史心中警惕再警惕,依然没管住嘴,响亮说一声好。 皇后笑说就这么定了,宣进太医为杜御史诊脉,太医开方之际,君婼笑对杜御史道:“湘州通判玉和,杜御史可认得?” 杜御史忙说认得,玉和去岁年初进京,慕名上门拜访杜御史,与杜御史品茗对弈谈论国事,十分投机,隐有忘年交之意,可叹来去匆匆,如今尚有书信来往。 君婼笑道:“玉和的父亲玉墨,乃是大相国寺绘制佛像的画师,听说杜夫人十分喜爱他的画作。”杜御史难得一笑,“不想竟有这样的渊源。”君婼笑道,“还有杜御史没想到的渊源呢,玉和的妹妹闺名玉瑶,知书识礼品貌皆佳,玉家有意与杜御史府上做亲家,杜公子也见过了玉瑶,十分喜爱,不知杜御史意下如何?” 杜御史乐得山羊胡子翘了起来,连声说愿意。 杜御史忙着回去跟老妻报喜讯,乐颠颠告退走了。皇上从屏风后走出,笑看着君婼,君婼噘嘴靠了过来,巾帕拭一拭额头薄汗:“这老头可太难对付了,软硬不吃,若不是有他儿子这个软肋,真不知如何才能说动。” 皇上摇摇头:“原来这就是君婼的对策,生,不停得生。” 君婼就笑,皇上咬了牙,“朕说过,生那么多会累着你。”君婼笑道,“缓兵之计嘛,十年之后朝中重臣差不多都告老了,谁还纠缠这个?杜御史那儿,也有五年。至于生几个,顺其自然就是。” “为何是六子四女?”皇上好奇问道,君婼一笑,“我打听过了,满朝文武,儿女最多的是兵部一位侍郎,五子四女,不过有一妻六妾,我们比他还多一个,就为了堵住所有人的嘴。” 皇上忍不住笑,“虽是歪招,倒也管用,若当年君婼对待锦绣,她将你推入金明池,你反而信任重用,是以锦绣比任何人都要忠心。”君婼得意一笑,“这叫做出奇制胜。” 皇上笑问,“杜公子果真看上玉瑶了?”君婼笑道,“那杜公子啊,离家后并未自暴自弃,就在湘州都监帐下任文书,湘州都监十分看重,教他排兵布阵研习兵法,乃是文武兼备的人才,皇上知道他为何要去湘州吗?只因当年他的未婚妻子在湘州病亡,他为了守着她的陵墓,这样痴情的人,玉瑶跟着他,岂不是很好?” 皇上摇头,“玉瑶未见得愿意。”君婼笑道,“定是愿意的。” 果真如君婼所说,玉瑶接到皇后懿旨,想起当年江宁驿馆中,问皇后从何处来,皇后笑曰:“我是大昭人,夫君来自东都,嗯,乃是杜御史家的小公子。” 杜御史家的小公子,玉瑶不由感叹宿命,认命乖顺回东都而来,杜公子则奉命沿路护送。 君婼心知肚明,笑对摘星道:“我虽不喜她,可她肖似婆母,是皇上在意的表妹,我便送她一门好亲,且给她一路相处的时光,能不能把握,单看她是否聪明,至于杜公子,能不能让他忘却故人珍惜眼前,也要看玉瑶是否能付出真心。” 玉瑶再未来过宫中,君婼也未见过她,直到五年后玉老太太寿辰,其时杜公子已是六品兵部主事,玉瑶携一双儿女,红着脸过来对君婼行礼,恭敬言道:“玉瑶谢过皇后殿下大恩,玉瑶当年不知事,每每想来羞愧难言。” 君婼一笑,云淡风轻,于她而言,往事早如烟消。 双双与老虎三周岁的时候,皇后又是一胎双胞,生下一对龙子,又过两年,生下一位公主,公主诞生次日早朝,皇上得意对众臣言道:“十载未过半,朕与皇后已有三子两女,日后谁敢重提选秀,朕抄家灭族。” 其后五载,又诞一儿一女,皇上不许再生,君婼也说:“不生就不生了,再生真成母猪了。” 谁想三十二岁的时候,一朝不慎,君婼又有了身孕,竟是一胎三胞,两儿一女,正好如君婼在朝臣面前所说,六子四女。 皇子公主众多,又悉数养在宫中,两位长公主待字闺中,两位亲王大昭晔王玉府上下,常常携儿带女进宫,若来得齐了,宫中殿阁竟住不下。逢上节庆,宫中彻夜灯火通明,丝竹之声入耳,欢声笑语不断,宫墙外很远都能听见。 果真应了君婼的话,我一个人的后宫,也能繁荣昌盛如花似锦。 大相国寺香火因此更加旺盛,求子的多过拜佛的,司天监正被奉为星相大师,成为达官显贵的座上宾,皇后更因独霸后宫子嗣众多受到民间追捧,许多妇人为皇后立了长生牌位日日供奉,皇后的衣着装扮被争相模仿,皇后说过的话被抄成语录,在闺中秘密流传。 皇上听说后笑看着君婼,娇美明媚一如当年,靠近了圈在怀中,唇摩挲着耳垂低声打趣,“朕的皇后,刁蛮悍妒,竟被奉若神明。”君婼仰脸看着他,如初见一般俊美无俦,只去了冰冷添了从容,环住他腰靠在他怀中笑着低语,“一切都怪皇上,怪皇上对我,太过纵容娇宠。” <全文完> 第149章 双双与老虎四周岁那日,生辰宴罢,君婼懒懒趴在榻上,身旁两对儿女睡得正香,君婼捏捏双双与老虎耳朵,又看向老三老四,快满一岁了,胖乎乎肉嘟嘟粉扑扑,君婼忍不住低头去亲,唇未挨到小脸蛋,门外皇上笑道:“闹腾一日,好不容易睡着了,你又去扰,扰醒了,你又得埋怨他们吵闹。” 君婼坐起身伸个懒腰笑看向门口,不由一愣,皇上身后跟着一个人,低着头躲避着她的目光,君婼喊一声世晟,起身冲了过去,皇上挡在她身前笑道:“是宫里新来的太监。” 世晟抬起头唤一声君婼,君婼看着他,眼圈一红沉了脸,“皇上,我不想再见着他。” “朕也不想。”皇上携了君婼的手笑道,“可是君婼的起居注需要有人记录,齐世晟文采好,这差事非他莫属。”君婼蹙眉点了点头,“也好,无事的时候,就让他陪着采月。”皇上嗯一声,看向一旁侍立的摘星,“很好,有谁为他求情的话,朕宰了他。” 君婼默然,皇上这话,也是跟她说的。知道皇上不会放过他,自己也埋怨过他,害得自己伤心难过,因他闭门不见皇上,又害了采月,如今依然痴痴呆呆的,只知道读书不认得人,可埋怨过了又庆幸,庆幸他活着,也总在佛祖面前祈愿,但愿他走得远远的,别让皇上找着他。 谁知还是被逮到宫中,皇上曾答应过不伤他性命,可没想到皇上会用这样的方式惩罚他,难道他果真被皇上阉割了?君婼心中暗自惊跳,那样岂不是生不如死?回头瞥一眼世晟,下巴上微微泛青,没有就好,眼下只能如此,日后慢慢伺机行事吧。再看一眼世晟,走路弯着腰似乎有些痛苦,君婼又犯了狐疑。 摘星招手让世晟出来,冷哼了一声,“怎么?世晟公子死而复生,脸皮竟也厚了,还敢到这里来讨人嫌?”世晟嬉皮笑脸道,“厚着脸皮活着,总比死了的好。”摘星一声冷笑,“进殿办差去吧。” 摘星扭身走了,世晟进了殿中。 金秋时节,正是各样瓜果熟透,几上玉蝶中梨儿金黄果子红彤葡萄晶莹,君婼正拈一颗葡萄剥了皮喂到皇上唇边,皇上抿着唇笑道,“用嘴喂。”世晟皱一下眉头,皇上挑衅看他一眼,君婼背对着他,没察觉他进来,笑着将葡萄含进嘴里,对着皇上微仰了头,皇上俯身去接,葡萄在二人唇舌间来回推送着,纠缠在一处难解难分,许久分开来,皇上揽着君婼的腰,笑问道,“齐中官,可记下了?” 君婼一回头通红了脸,带几分气恼道,“皇上,这也记吗?”皇上一笑,“自然要记,君婼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都要记录,他若做得不好,内寺所可是要严加责罚。君婼也知道,内寺所整人的手段,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君婼不说话,过一会儿揪一揪皇上袖子,小声道,“可是,若总有人在旁虎视眈眈,便不能与皇上恣意尽兴了,想做什么,就得等到夜里黑了灯,殿中只剩了我与皇上。白日里,只能是床上夫妻床下君子了。”皇上皱一下眉,“那便不许他出现在君婼面前。” 君婼吁一口气,不曾想如此容易,谁想皇上出了坤宁殿,对跟在身后的世晟道,“起居注还是要记,只是别让皇后知道你在场,免得皇后心烦。”世晟唇角一扯,“我如今对君婼已无男女之情,如此并不会折磨到我。“皇上回头瞥他一眼,“朕高兴如此,与你无关。” 世晟无奈呆立,以为忘情了,一眼看见君婼,心中还是起了波澜,她如今已为人母,成熟的水蜜桃一般娇艳欲滴,头发乌润面色粉白眉眼如画,身段窈窕行若风拂杨柳动若临水皎花,任人看一眼便挪不开眼睛,性情依然如少女时期一般无忧无虑活泼轻快,年少时情根深种,再努力也是难以忘却,心中依然存着一丝留恋牵挂,只是深埋在心底里,再不会挖开罢了。 叹一口气抬起头,迎面摘星牵着一个人的手远远而来,面容素净身形清瘦,淡妆白衣,一双清亮的眼,笑容若孩童一般,正低声笑问,“摘星姐姐,要带我见谁?”世晟迎过去唤一声采月,采月听到他的声音,惊惧看了过来,纯净的笑容瞬间破碎,啊的一声大叫,蹲下身子缩在墙角抱了头,摘星忙忙矮下身子护她在怀中,瞪着世晟嚷道,“瞧瞧,这就是你造的孽。” 世晟盯着采月不动,摘星又嚷道,“她是身份低微,可她对你的心诚恳而纯粹,战战兢兢喜欢你那么多年,你既不喜欢她,为何留她在身边?你诈死的时候,为何不将她安置妥当了?”世晟低了头,“她留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因肺疾神志昏聩,又自私得想要听她多说说君婼,我死遁的时候,分明将她送到宫中,在陈皇后身边,没想到……摘星,采月知我懂我,我进宫就为接她走。” 摘星抱采月在怀中,“看不出来吗?她如今讨厌你惧怕你,再说了,你被阉割了成了太监,就想着要采月了?你休想。”世晟哭笑不得,摘星说声懒得理你,拉起采月就走,世晟追了上去,“采月的病因我而起,我多陪陪她,兴许能好些。” 摘星不理他,拉着采月头也不回,就听身后世晟朗声说道,“苹香波暖泛云津,渔枻樵歌曲水滨。”采月低着头小声接道,“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 世晟湿了眼眸,这首诗乃是他病愈后所作,赠予采月,只有他与采月二人知道。他非铁石心肠,缠绵病榻奄奄一息的时候,采月陪着他,为他诵读他得意时的诗文,回忆往昔的美好时光,果真如君婼所说,采月才是真正能读懂他文章的人。 他离开泸州一路南下远渡重洋,每个月夜,都会提一盏孤灯坐在甲板上,四周海水茫茫,天空的月亮很大,似举手可采,想着因他而疯癫的采月,直到月亮西坠。漂泊两年决意回转,没有刻意躲避元麟佑手下的抓捕,乖乖被逮进宫中,向元麟佑索要他的玉璧,因他有人要相赠。 元麟佑的惩罚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他想,自己对君婼早不若以前,若只是看他们恩爱,倒也轻松。 果真如他所料,帝后恩爱他看得多了,便习惯了,习惯了便麻木了,若二人偶尔一本正经的,他反倒在心中嘀咕,难道昨夜里闹别扭了?难道元麟佑床笫间有不行的时候?心里便有些恶意的欢乐。 若皇后歇下了,他便去陪着采月,采月初始怕他,看他会念诗,又能教她读书,慢慢的便有了信赖,会对着他笑,有时候会扯着他袖子,不让他离开。 世晟叉着两手站在窗幔后,这是皇上的吩咐,不让皇后知道他在。看着为君婼剥莲蓬的元麟佑,心里有几丝得意,这样的日子,似乎不是惩罚,而是奖赏,但是万万不可让元麟佑看出,是以面对殷朝皇帝,他总是哈着腰苦着脸。 皇上掰开莲蓬取出莲子,一点点去了青皮,君婼怕涩,又一丝丝去了莲子外衣,君婼怕苦,君婼又爱吃圆圆的整个莲子,皇上便小心翼翼抽出莲芯,递在君婼唇边小心问道,“可有苦涩余味?”君婼嚼着摇头,“鲜嫩清香,我也为皇上剥一个。”皇上摁住她手,“昨日断了指甲,不许再剥了。”君婼嗯一声,“那我为皇上煮莲子羹。”皇上说好,“多放几块糖霜。”君婼说好,“也不能太多,小心牙疼。”皇上嗯一声又叹口气,“再多的糖霜也没有君婼香甜,若君婼嘴对嘴喂朕,不搁糖霜也行。” 世晟详细记录,听着不觉得什么,写下来一瞧,便觉得牙酸,在旁小字批注曰,天底下最甜腻夫妻。 一错眼珠,君婼已趴在皇上怀里,仰着脸儿问,“皇上,如今秋燥,总觉得脸上起皱,可有皱纹了?”皇上抚了上去,“剥了壳的煮鸡蛋一般,哪有一丝皱纹。”君婼噘嘴道,“早晚要有的,还会腰粗体肥胸部下垂。”皇上笑道,“哪又怎样?君婼还是君婼,朕最爱的阿鸾。”皇上俯身下去含住她唇,良久放开笑看着她,“朕也会老,君婼可会嫌弃?”君婼忙忙摇头,“才不会,一起变老多好。我做天底下最好看的老太太,阿麟做天底下最英俊的老头。”皇上嗯一声,“只是老了以后难免有心无力,这会儿趁着精力旺盛,朕要逐凤求鸾……” 抱君婼在怀中朝着窗幔瞟了一眼,世晟忙忙撤出,不忘在起居注上又批一行小字,天底下最肉麻夫妻。 脚步轻快往梅花庵而来,快至梅林的时候,迎面来一群人,走得近了,原来是前呼后拥的一对小人儿,粉雕玉砌精致如画,世晟瞧着皱了眉,女童象君婼却板着脸,男童象元麟佑却笑容可掬,越瞧越觉得奇怪,低声嘟囔道:“是生得拧了,还是长得拧了?” 双双来到他面前,背着手面无表情打量着他,“老虎,宫里来了新太监,长相尚可,只是年纪老大。这样大年纪还净身”老虎微笑看着他,“想来是中官家境堪忧。”双双摇头,“你看他的两手白净修长没有茧子,你看他的脸,一副小白脸模样,显见没经过风吹日晒,依我看,他不是穷,是懒。” 老虎一瞧姐姐满脸嫌恶,知道这位中官日后处境艰难,忙道,“想来中官还有事,快些忙去吧。”世晟转身欲走,双双说一声慢,背着手来到他面前,皱着小眉头道,“你尚未向本公主与大皇子行礼。” 世晟忙躬身做个样子,“齐世晟参见公主殿下,大皇子殿下。”双双一指他:“在本公主面前,要自称小人,知道吗?”世晟愣了愣,双双一回头,“他不愿意,带到内寺所教教规矩。” 老虎依然笑眯眯得:“齐中官,自求多福了。” 双双瞧着两个小黄门押了世晟,吩咐道:“教导过了,让内寺所监来见我。” 待公主与大皇子走远了,两位小黄门对世晟拱手道:“知道您是皇后殿下宫中的人,不过呢,皇上宠爱大公主,在这宫中说一不二,齐中官便跟我们走一趟。否则你我都不好交差。” 世晟只得去了,内寺所监同情看他一眼,嘬着水烟袋慢吞吞说道:“若是别人倒还好说,你惹了大公主,便是铭都知也说不上话,我呢,也不敢容情,照着规矩来吧。” 如何进如何退如何拿东西如何行礼如何叫人,腰哈到怎样程度头低到如何模样,处处都是规矩,堂堂世子哪受得了这样的窝囊气,梗着脖子反抗,内寺所监抬一下眼皮:“若不老实,还有别的规矩。” 世晟被带到刑房,行刑台上血迹斑斑,铁链铁钩铁棍铁锁,在小黄门拨弄下叮当作响,世晟不以为然挺了挺胸膛,小黄门一句话,他矮了气焰,小黄门说,“脱了裤子行刑。”世晟低了声气哀求,“小人学规矩就是。” 世晟受教导直到夜里,回到屋中摘星正等着,瞧着他直眉楞眼道,“采月哭闹着找你,不肯睡觉。”世晟拖着疲惫身躯前往梅花庵,腰腿酸胀疼痛,苦不堪言,想到内寺所监说要受教三日,少不得求助摘星,摘星哼了一声,“活该,谁让你得罪大公主,我惹不起。” 到了梅花宴,采月一把揪住世晟衣袖,孩子一般啼哭,摘星心中不忍:“算了,为了采月,我提醒你两句,这宫中能管的了大公主的,只有康乐长公主,康乐长公主居凝晖阁,你求康乐长公主去吧。” 次日一早世晟去了凝晖阁,康乐长公主如今十三,气度清华眉目深敛,听了他的请求,轻蔑一笑,“你就是齐世晟?害得皇后伤心皇上难过采月疯癫的齐世晟?”世晟说一声是,康乐一声轻笑,“既报应不爽,怎么还有脸求情?依我看,三日轻了些,改七日吧。” 一日又一日的折磨,世晟终忍不住对君婼开口,这是他入宫后头一次跟君婼交谈,君婼一听挑了眉,手托着腮半晌道,“我并无意为难世晟,只是总得让皇上出气,待那日皇上不在意了,就放世晟出宫,这之前,世晟便都受着吧。” 世晟目瞪口呆,君婼从不是这样心狠的人,如此对我,看来是我诈死惹恼了她。耷拉着脑袋告退,君婼唤一声世晟,看他一眼欲问还休,摆摆手道:“退下吧。” 艰难熬了过去,只是总要在坤宁殿遇见双双公主,双双瞧他碍眼,变着法得挑他的刺惩罚他,世晟去了许多次内寺所,各种刑罚都尝了一遍,身体上的苦痛倒是其次,宫中都知道双双公主厌恶他,那些宫女小黄门捧高踩低,也跟着欺负,不是泼湿被子就是扯烂衣服,他办任何差事都有人从中作梗,铭恩与摘星还有几位尚宫冷眼旁观,君晔与楚毓灵进宫的时候,见了他也是爱答不理。曾经意气风发的世子尝尽世态炎凉,只有采月对他笑,唤他先生,世晟也更珍惜这难得的温暖。 秋去冬来,过了年渐渐春暖花开,这日君婼问摘星采月如何,摘星细细禀报,如今认得人了,只是许多事依然想不起来,那日还问起了锦绣,今日一早闹着过来见公主,春寒料峭的,她身子又弱,就没让她来。君婼听了笑道:“看来只要世晟陪着,她这病渐渐就能好转。只是不知世晟是否真的被……唉,也不能问,问了皇上又得闹孩子脾气,说我难忘旧情,我如今是一时一刻也舍不得皇上生气。前朝日理万机的,回到后宫便要让他清净安宁。” 摘星献计献策,“不如公主亲自问世晟公子。”君婼挑眉笑骂,“这样的话如何问得出口,你向来口无遮拦,你去问问?”摘星摇头,“还真问不出,万一是真的,世晟公子还不得臊死?只是公主,若是真的,世晟公子只怕早活不下去了。”君婼沉吟着,“若是以前的性情,只怕如此,可如今他心中有牵挂,对采月有愧疚,不会轻言放弃。” 双双和老虎在外听到,双双翻个白眼,低声对老虎道,“他解手的时候,瞧一瞧不就知道了。”老虎笑说,“阿姊冰雪聪明,我这就去为母后解忧。” 世晟小溲的时候,从来都背着人,这几日不知为何,总觉得身后有人偷窥,猛然回过头去,一个人影也无,倒是一惊一乍的,险些有了毛病。 这日正解得酣畅,眼前人影一闪,慌忙回头看去,就见大皇子正笑眯眯瞧着他,慢吞吞说道:“手下办事不力,几日也没瞧清楚,还得本王亲自出马。” 世晟气得七窍生烟,总被几个孩子欺负,这宫里呆不得了,这就找元麟佑交涉去。 坤宁殿中老虎绘声绘色给君婼描述,“母后,齐中官吧,下身带了一个锁,特治的,似乎是石雕的,锁十分精巧,不影响洗浴小溲,若是做别的,就不能够了。”君婼一挑眉,“别的?什么别的?谁交给你的?”老虎忙道,“那日在延福宫,瞧见了一本画册。”君婼低头掩饰脸红,许是她与皇上看后随手扔在那儿的,看来以后孩子们大了,还得藏好了才是。老虎觑一眼母后神色,不象生气的样子,又笑说道,“这样,我给母后画下来。” 君婼摆摆手,石雕的锁,不用说,是皇上的手笔,不由好笑不已,看来皇上早就为世晟准备了石锁,早就想好了如何惩罚世晟,这样的主意,也就皇上能想得出。世晟在宫中受尽冷眼,皇上定是知道的,只是假装不知,就为了出气,也不知皇上的气消了吗?君婼一笑起身,往福宁殿而来。 未进殿门,就听到世晟在说话:“元麟佑,你给我上锁也就罢了,公主总差人捉我到内寺所,动辄以脱裤子行刑相威胁,大皇子本来和善,如今竟偷看我小溲,再这样下去,我非出毛病不可,我还指望着与采月生儿育女呢,还我玉璧,让我走吧。” 皇上一眼瞧见殿门外君婼鹅黄色的裙角,抿一下唇慢条斯理道:“朕也想放你走,看着你早看得厌烦了,只是采月依然病着,一个有疯病的人,不知自己心中所想,岂能放你走?” 世晟说道:“我带着她四处游历散心,我尽全心呵护着她,她的病才能好得快些。” “万一你又装死将她扔在路上,岂不是朕的罪过?君婼还得埋怨朕。”皇上一笑,“要不这样,你还戴着石锁与采月一起出宫,等采月病好了,答应要嫁给你,朕再给你钥匙,如何?” 殿门外一声娇嗔,君婼含笑走了进来,“皇上,让世晟带着采月走吧。”皇上扭一下脸不说话。 君婼过去站在他身后,手搭在肩上笑道,“皇上,我也瞧着世晟厌烦了,咱们的宫中,人人都是眉目上扬精神百倍,就他整日拉着一张苦瓜脸,我看够了。”皇上摇头,“那便拨他到梅花庵侍奉采月,不碍君婼的眼。” 君婼低头在皇上耳边低语,“早晨的时候方太医进宫诊脉,我呀,又有了。”皇上一喜,“果真?”君婼笑道,“事关皇嗣,我可不敢欺瞒皇上。皇上,宫中有喜事,就放世晟走吧。” 皇上哼了一声:“算了,为了让你心无旁骛安胎,便放他走。” 过几日,世晟带着采月出宫,采月颈间戴了一块玉璧,煜煜发着光,君婼瞧见了安心得笑,拉着采月的手殷殷叮嘱,采月突开口唤一声公主,跪下去磕个头,眼泪落了下来,站起身嚎啕大哭:“我不走,我不要走。” 世晟忙说不走就是,采月扯住他袖子:“先生也不许走。” 世晟哄劝着上了马车,摘星强忍着的眼泪落了下来,哽咽着对君婼道:“采月就这样痴痴傻傻被带走,我不放心,公主就放心吗?” 君婼摇头笑道:“摘星不也瞧见了,虽哭着说舍不得我,到底还是跟着世晟上了马车,就象嫁出去的女儿一般,出嫁的时候哭得再伤心,还是要嫁人。君子一诺千金,我相信世晟。” 身后一声轻咳,君婼笑着回头迎了过去,皇上握住她手:“刚有了身孕,不宜久站,回去吧。” 并肩前行着,君婼唤声皇上笑问,“皇上为何肯痛快放了世晟,还让他带走采月,轻易遂了他的愿?”皇上嗯一声,“起居注上有两句话深得朕心,朕一时高兴了,便放他走。再有,君婼如今万事顺心,只有采月是君婼的心病,如今有齐世晟陪着她,君婼这胎可以怀得安稳。” 君婼靠着他手臂,“这一胎,皇上想要公主了吧?”皇上一笑点头,“自然,三个小子,合起伙来闹腾,朕有时候也烦,女儿多好,娇花一般安安静静的。”君婼哼一声,“就咱们的双双公主,安静倒是安静,哪儿象花了?”皇上连忙护着,“不说性情,我们家女儿容貌,可是比花还要好看的。” 说着话看着君婼笑,“因象君婼,才那么好看。”声音渐低下去,低下头唇印在君婼脸颊上,“君婼没有为齐世晟求情,只为了让朕尽情出气,可是吗?” 君婼嗯一声,皇上又亲一下笑道:“朕又学唱一首曲子,这会儿应景,唱给君婼,君婼抬头望着他笑:“五年了,总算又有了新曲,原来那个听得耳朵起茧子了,我也会唱了,听着啊,朝驱牛,出竹扉,平野春深草正肥……” 皇上就笑,君婼揪着袖子摇他,快唱快唱,皇上慢悠悠开口,脸上犹带着微微的赧然: 天初暖,日初长,好春光。万汇此时皆得意,竞芬芳。笋迸苔钱嫩绿,花偎雪坞浓香。谁把金丝裁剪却,挂斜阳? 君婼歪着头,“似乎在何处听过?”皇上笑道,“从徽州归来的路上,也若这时一般春光正好,山间传出来的歌声。”君婼笑说,“皇上记得这般清楚?”皇上抿一下唇,“其时在徽州行宫与君婼圆房,通体舒泰精神畅旺,自然记得清楚。” 君婼就笑,手抚上腹间,“皇上,又得忍三个月。”皇上抿唇,“朕忍得。”君婼笑道,“正招不行,咱出歪招。”皇上扭脸瞧着她,“几次身孕后,君婼这歪招越来越精妙了。”君婼羞窘着跺脚,“还不是为了皇上吗?” 猛然间唇被堵住,一切静谧,就听头顶有人喊道,“老虎快看,父皇和母后亲嘴呢。” 二人惶然分开抬头望去,双双正骑在头顶树上,歪头笑道,“继续继续,很有趣。”老虎远远站着,两手捂了眼,“阿姊,不是亲嘴,母后嘴上沾了东西,父皇正替母后去掉。”双双哼一声,“以为我傻子吗?嘴上沾了东西,抬手拿掉就行,还用伸舌头去舔?” 皇上红了脸抿着唇,皱眉瞧着树上,君婼喊道,“就是亲嘴了,如何?我与你父皇恩爱夫妻,还亲不得吗?”皇上手捂了她唇,“君婼别孩子气,咱们先回去。”一边走着一边摇头,“朕是不是太纵着双双了?”君婼愤愤道,“不错,皇上再骄纵着,长大嫁不出去。”皇上手捂了额角,“之前舍不得,如今看来,尽快搬进凝晖阁,让康乐给启蒙吧,以后由康乐管教就是。” 君婼依然愤愤得,“这才像话,象我一样的模样,怎么会有那样的性情?”皇上不悦,“那样的性情不好吗?”君婼瞧他一眼陪笑道,“放在男子身上,自然是英伟气概,放在女子身上就不好了。”皇上展颜笑了,“老虎也该启蒙了,君婼猜猜,请了哪位大儒做西席?” 君婼问谁,皇上笑说公冶先生,君婼高兴得回身抱住皇上,“就是说母后要来东都?带着弟弟和妹妹?母后这些年四处游走,都想死了。”说着话,唇凑到皇上唇上,又忙忙分开来,抬头看一眼头顶树上,一切寂静,春阳洒在细嫩的绿叶间,漾着点点金光,君婼挪不开眼睛,笑说真好看,皇上将她环在臂弯中,只看着她笑。 第150章 初冬的天气,从马车缝隙中钻入的风已带了刺骨的寒气,铭恩两手将暖袖裹得更紧些,脚踏上坐着的小黄门已忙忙起身,将他的青裘鹤氅拢了拢,铭恩疲惫靠坐着摇摇头:“坐着吧,小心马车摇晃摔着。” 小黄门笑道:“小磨师傅嘱咐过了,铭都知不怕苦不怕累,就是怕冷,让我们小心伺候。” 铭恩扯唇笑了笑,是啊,也不知为何,这几年越来越怕冷,一到深秋就觉寒意彻骨,直钻到心里,夜里熏了暖炕,后背被烤在火上一般,心里依然是冷的。年轻的时候陪着皇上在皇陵,冬夜滴水成冰,屋中也没有火炉,却从不觉得冷,何时开始怕冷的? 似乎从锦绣离开之后,就这样了,心中猛一阵抽痛,身子跟着打个寒颤,靠着车壁咬了牙,她刚离去时,尚能鼓起勇气坦然想起她,后来这几年,每想起就痛彻心扉,逼着自己不去想她,更不能想与她在一起的往事。 小黄门瞧见铭都知打寒颤,慌忙放下车壁小帘陪笑道,“铭都知,下雪了,薄薄的一层。”铭恩点点头,“今冬的初雪,今日皇后诞下二公主,瑞雪兆丰年,是二公主带来的祥瑞。”小黄门笑问道,“二公主也若大公主一般好看吗?”铭恩唇角挂了温暖的笑意,“二公主眉眼象皇上,皇上十分高兴,难得笑出了声。” 双双公主瞧见皇上抱着妹妹,扒着皇上手说我瞧瞧,皇上弯下腰,双双突然伸手朝二公主脸上抓去,康乐长公主在旁一声低喝,“千字文回去抄写百遍。”双双悻悻缩回了手,瞧着皇上两眼泪花冒了出来,皇上忙将二公主递给乳娘,将双双抱起喊着皇后,“君婼,如何是好?”皇后靠坐在床虚弱得笑,刮着脸羞双双,“嫉妒妹妹,岂是长姊做派?”双双垂着头,揪着皇上衣襟,“父皇不许偏心。”皇上笑道,“不会,要偏也是偏着双双。” 大公主破涕为笑,皇后瞪皇上一眼,皇上忙道,“你母后会偏着妹妹。”君婼嗔看着皇上,皇上笑着走过去,将所有人轰了出来,俯下身吻在皇后额头,柔声道,“歇着吧,朕在床边陪着你。” 铭恩唇角翘得更高,当年那个孤僻乖戾的孩子,如今贵为帝王,与皇后鹣鲽情深,育三子二女,每一桩都是他不曾想到的,当年只希望他能做一个衣食无忧的王爷,仅此而已。这些,大概皇上自己也没料到吧? 马车缓缓停下了,铭恩踩矮凳下了马车,往府门里走,这宅子是皇后赐给他的,让他有个自己的家,每日晨起进宫黄昏就回来,初始也激动兴奋,家中布置得温馨雅致,前院后院种了花,眼里瞧着热闹,心里却冷清,总觉得缺些什么,可再冷清,也是自己的家,宫里下了值,还是愿意回来的,每逢朝臣休沐,皇上便许他也歇着,他便在家中侍弄花草品茗下棋,自己与自己对弈。 手下小黄门体贴铭都知孤寂,有一日铭恩回来进了屋中,床边坐着一位妙龄女子,好脾气的铭都知罕见的大发雷霆,命令将人连夜送走,那姑娘抱着他腿跪下哀求,说是愿意伺候他,怎么样都行,铭恩一脚踹开了,怒斥道:“好好的姑娘家,愿意伺候一个阉人?不就是我有些银子吗?快走快走,再纠缠,爷要了你的命。” 话说得狠,气过之后还是让人送银子到那姑娘家,嘱咐姑娘的爹娘做个小买卖,安生过日子,别再卖儿卖女。 底下人又揣度心思,买来一个俊俏的半大小子,说是书房中伺候笔墨,铭恩这次没有容情,将张罗的人一起赶出府中,其后再无人敢自作主张,看着铭都知形单影只,也只是心里悄悄叹息。 脚踏上石阶,门房管事哈腰跟了进来,搓着手含笑禀报:“大人,有一位女子早间就来了,说是大人的故人,小人不敢做主,就让她在门房等候。” 这些年家乡总有穷亲戚上门来打秋风,他嘱咐一概殷勤招待并给足银子,只是自己从不出面,免得有好事之人,打听宫里的事。铭恩嗯了一声吩咐道:“照老规矩办就是。” 管事迟疑了一下,“这女子带着一儿一女两个孩子,说是夫君亡故了无路可走,特来投奔大人,说是盼着大人收留。”铭恩轻笑一下摆摆手道,“照老规矩办,勿要再来扰我。” 夜里躺在暖炕上,听窗外西北风呼啸而过,多少人挨饿受冻,自己在大雪天,睡在温暖的屋中,心中一时觉得满足,满足笑着又想起锦绣,这样的大冷天,她可还好吗?可也是在温暖的屋中,有夫君相伴儿女绕膝? 突然就想起什么,起身坐起大声唤着来人,过一会儿门房管事睡眼惺忪跑了来,铭恩站在门外等候,瞧见他劈头问道,嗓音有些发紧,含着焦灼:“白日里哪位女子呢?送走了吗?” 管事摇头,“本是要送走的,雪越来越大,让她住了客房……”铭恩松一口气吩咐道,“哪一间,前面带路。” 小跑步一般来到门口,手搭上门环却又放下了,手指抚上门框,回身怔怔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若是锦绣,瞧见自己的时候,定会从门房冲出来,直言相告,不会这样乖乖宿在客房,等着明日被送走。 铭恩抽身就走,庭院中已积了厚厚的雪,踩在上面咯吱咯吱作响,管事愣愣瞧着两行深深的脚印,挠挠头追了上去。 铭恩回了屋中摘下暖帽默然上炕,盘膝坐着瞧着窗外,自己是疯魔了吗?竟然会盼着这位女子是锦绣,若果真是她,岂不意味着她的夫君亡故,她独自一人携儿带女千里赴东都?自己如何这般心狠,不盼着她好?左右开弓,狠狠搧自己两记耳光,看着手指尖的水滴发愣,愣了半晌摸上自己的脸,摸到一脸的泪水,泪水糊着雪花,冰冷刺骨。 铭恩对自己一声冷笑,自嘲道,张二蛋啊张二蛋,你可太自私了,我瞧不起你。又坐一会儿睡了下去,睡前又自嘲道,皇后给了锦绣怎样的排场,就算前来东都,也是前呼后拥,怎么孤单携子带女前来?张二蛋啊张二蛋,你可真是老糊涂了。 风雪之夜暖炕之上,铭恩睡得并不安稳,鸡叫头遍就起,仔细洗漱了开门到院中打拳,大雪已停,屋檐上树梢间一片银装素裹,廊下气死风灯高悬,烛火映着雪光,十分明亮,海棠树下一个高挑的人影背对着他娉婷站着,铭恩揉了揉眼睛,挥手朝脸上搧了过来,咬牙道:“没出息的东西,白日里竟也做上梦了。” 那人听到门响转过身,朝他走了过来,来到他面前一把攥住他手:“怎么还自己打骂自己?” 铭恩瞧着她,又揉一下眼睛,狠狠朝大腿上掐了下去,自言自语道,“竟是梦中之梦。”那人摘下暖帽沿笑看着他,“不是做梦,是我。” 铭恩两眼一眨不眨瞧着她,是锦绣,站在眼前的,果真是锦绣,又抬手要朝脸上掴去,锦绣忙将另一只手也攥住了,笑看着他,笑着笑着眼泪滑落下来,颗颗晶莹滚落在腮边,哽咽说道:“我的夫君亡故了,我如今是个寡妇,拖着一双女儿,我无路可走,你可肯收留我吗?还是依然要狠下心赶我走?” 铭恩颤着手,身子靠着门柱,愣愣看着她,喃喃自语道:“我不信,我不信,分明是在做梦。我思念锦绣走火入魔,竟醒不过来了。锦绣锦绣,果真是你吗?” 说着话眼泪淌了下来,泪眼对着泪眼,锦绣咬一下唇,猛然欺身过去,唇压在他的唇上,铭恩慌乱挣扎抵挡,怎奈神智已失魂魄已散,软着腿紧靠着门柱,任由锦绣笨拙厮磨吸吮,清新的气息如兰,在唇齿间流窜,醉醺醺乐陶陶得,锦绣两手将他两手压在门壁上,身子压得越来越紧,绵软芬芳在怀,铭恩喘息着一声低低的呻/吟,身子滑落下去,锦绣忙俯身去看,就见铭恩面色苍白紧闭了两眼,竟晕厥了过去。 锦绣忙回身瞧瞧四周,寂静无人,拖了铭恩进里屋,铭恩身形高瘦,因常年打拳十分结实,锦绣艰难将他挪至榻上,额头汗珠涔涔而下,手伸到铭恩衣带上又缩了回来,还是不要心急,万一他醒来又若上次楼船上一般哭闹,不好收拾。 锦绣一笑,反正这次回来不打算走了,你赶我我也不走,慢慢磨吧,又看一眼他紧闭的眼,手指尖刮过他的脸,瞧你这点出息,竟能晕厥过去,锦绣咬了唇笑,俯身亲在他眼上,铭恩睫毛一颤醒了过来,瞧见锦绣瞬间涨红了脸,锦绣身子趴下去枕在他胸前:“晕厥过去之前,你可是答应了我,收留我和两个孩子,视我为你的妻,孩子们是你的儿女。” 铭恩不说话,心中有些惶然,刚刚确实做一回神仙,脑子不太清醒,难道果真答应了吗?锦绣抱住他腰哭道:“你反悔了?你嫌弃我?嫌弃孩子们?我真是看错了你,我这就走,带着孩子们,孤儿寡母四处流浪沿街乞讨,铭都知放心,我们要饭的时候,绕过你的府门。” 锦绣说着话抽身欲起,铭恩一把将她拉了回来,无奈叹一口气:“说的什么话,只要锦绣不嫌弃我,想怎样便怎样。” 锦绣笑弯了眉眼,在他怀中抬起头,“果真吗?”铭恩扭着脸不看她,闭了眼说道,“果真。”半晌又叹口气,“只是,委屈了锦绣。” 锦绣枕着他肩手抚在他胸前趁热打铁,“做真夫妻吗?”铭恩不说话,锦绣手环住他腰,“既是夫妻,就要同床共枕。”铭恩摇头,“锦绣竟一点也不想念亡夫?”锦绣愣了愣忙道,“想啊,可是人都去了,想有何用?” 暗自埋怨自己心急,坐起身两手捂了脸,从手指缝里偷看铭恩,铭恩以为她在哭,忙起身抽出帕子温和说道:“别哭了,怪我,哪壶不开提哪壶。” 锦绣呜咽了一阵,接过帕子拭着眼泪,看一眼铭恩道,“可要见见孩子们?”铭恩摆摆手,“不急,我今日休沐不用进宫,孩子都贪睡,让他们睡饱了再见不迟。” 锦绣嗯一声,看一眼铭恩又抹开了眼泪,抽抽搭搭好不伤心,铭恩忍了又忍,终忍不住圈她在怀中,轻抚着她后背:“怪我,没护好你,让你受苦了。” 锦绣靠在他怀中,贪恋着越靠越紧,终忍不住嚎啕大哭,捶打着他:“就是怪你,你想不开,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在外漂泊五年,我找啊找,险些以为找不到了,我对你日思夜想,可我不敢回来,怕你冷着脸赶我走,你以为推开我便是对我好,你可知道相思煎熬苦不堪言,这些年,你可看开了吧?” 她嚎啕着一行哭一行说,铭恩听不清楚她说些什么,只听出她这些年似乎并不好过,抱她紧了些柔声安慰:“怪我,都怪我,怪我不是男人,只是一个该死的太监。” 锦绣哭得更伤心:“你竟然还没看开,只要相爱,太监不太监有什么要紧,是我愿意的,你又没有逼我。” 将铭恩哭得肝肠寸断,也不由落下泪来,身子紧贴着身子,脸贴着脸眼泪和在一起,落进嘴里又苦又涩又咸,锦绣直哭得疲惫了,抽抽噎噎停了下来,看着铭恩仰着脸闭了眼,铭恩愣愣瞧着他,锦绣的唇送了上来,看铭恩半晌不动,恼恨推开他愤愤道:“我这个不要脸的寡妇,终究是遭人厌弃。” 铭恩忙将她抱回来,唇颤颤得贴上她唇,只轻轻挨一下便滑落在她腮边,一点点吸吮她的眼泪,许久又落在唇上,低低说道:“我这个死太监才是臭不要脸,做不了男人,却整日痴心妄想。” 锦绣小声道,“还有痴心妄想,就还是个男人。”说着话伸出舌尖轻触铭恩的唇,铭恩哑声道,“我不懂,锦绣教教我。”锦绣横下心又吸又咬,铭恩颤颤得承受,不知何时仰倒在榻,锦绣抓住他的手伸进衣襟,铭恩两手胡乱扑腾着,连声说不可。 二人纠缠了许久,直到天光亮起,有小黄门在外叩着门环说,铭都知该用早膳了。铭恩沉声说等等,坐起身擦一下红肿的唇,瞧着手背上的血迹,狐疑看着锦绣,锦绣扭过脸去:“我喜欢,不行吗?” 铭恩忙说行,锦绣扭过脸为他系了衣带,顺手又摸了两把,埋头在胸前深吸一口气,说真香啊,铭恩涨红了脸,许久回转了颜色,看着锦绣问道,“锦绣可想好了?这辈子就跟着我这个阉宦。”锦绣郑重点头,“这次若再赶我走,我死给你看。” 铭恩起身下榻,“我瞧瞧孩子们,然后一起用早膳,早膳后进宫请命,择日子成亲吧。”锦绣一愣忸怩道,“无需大张旗鼓。”铭恩断然摇头,“三媒六聘拜堂成亲,该有的礼仪一样都不会少,让世人都知道,锦绣是我铭恩的妻,以后走到那儿,都名正言顺。” 锦绣轻轻点了点头,说声等等,转身出屋而去。铭恩僵坐着等候,心中忐忑着惶惶然,似乎过了很久,锦绣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走了进来,铭恩一眼看过去站了起来,男童瞧着亲切,女童看着眼熟,铭恩激动看向锦绣:“这两个孩子,似乎在那儿见过。” 锦绣笑道,“这大概就是缘分。”笑对两个孩子道,“这就是娘常常提到过的,你们的爹,还不快磕头行礼?” 两个孩子规规矩矩磕下头去,齐齐喊一声爹爹,女童尚有些口齿不清,嘴里含着什么似的,听起来更像是大大,铭恩答应着双泪长流,朝女童伸出手去,女童毫不躲避跳到他怀里,搂了脖子又喊一声大大,男童也过来抱住他腿,仰脸看着他喊着爹爹。 早膳铭恩一口未吃,只顾搓着手看一双儿女,看了这个看那个,看着看着对锦绣道,“越看越觉得亲切。”身旁布菜的小黄门笑道,“这两个孩子与大人十分相象,不知道内情的,会以为是大人亲生的。” 铭恩更加高兴,进了宫中径直进坤宁殿磕头,君婼看着锦绣,又看看两个孩子,翘了唇笑,吩咐铭恩退下,笑对锦绣道:“原来这就是锦绣的打算,为铭恩带回一双儿女,只是,与铭恩这样象,从哪儿找来的?” 锦绣笑道:“瞒不过皇后殿下,我满殷朝到处找,看着那个都不满意,本来收养了儿子已经很满意了,后来又遇着一个女儿,如今圆满了,可见是苍天垂怜。两个都是孤儿,一个在路边捡回来的,一个是从人牙子手中买的,我也跟两个孩子说了,我不是他们的亲娘,两个孩子懂事,与我很亲近,我也常跟他们说他们的爹是何模样,也说过不是亲爹,他们还是满心期盼着见到铭恩。” 君婼点头:“虽说是凑到一起的一家人,只要相亲相爱,不一定要有血缘,就若我与母后,跟亲生母女一样。” 锦绣笑说不错,君婼郑重问道:“再问锦绣一次,可心甘情愿吗?” 锦绣笑道:“我这些年遇见过不少男子,其中不乏青年才俊,可是没一个人能比得上他,能体贴到我的心里去,想起他就觉得安心温暖,每想到与他一起过这辈子,就觉得此生无憾。” 成亲这日,铭恩府中只来了十数名客人,晔王夫妇摘星夫妇蕙太妃叶太嫔礼亲王睿亲王两位长公主,三位皇子两位公主,帝后亲自主持婚礼,皇上一声礼成,铭恩与锦绣相顾泪流满面。 洞房花烛之夜,一双儿女被带进宫去,铭恩与锦绣两两相对,锦绣沐浴后裸身而出,铭恩瞧着鼻血汩汩而下,锦绣过来解他衣带,铭恩躲闪着,最终被摁倒在床扒光了,锦绣身子刚挨着他的,就听他一连窜抽气,低头看去,紧闭了眼咬了牙关,又晕厥过去。 如是,铭恩晕厥过去三次,锦绣再不敢做什么,只敢从背后抱着他入睡。 次日铭恩进宫接一双儿女回府,双双大咧咧道:“铭都知,锦绣不是他们的亲娘,他们是路边捡来的。” 铭恩愣住,摘星捂了双双的唇,叹口气说道:“铭都知看不出来吗?这两个孩子与铭都知相似,锦绣姑姑为了铭都知,煞费苦心找来的,找了五年多......” 铭恩扭身就走,忘了带孩子,也忘了坐轿乘车,一路跑着出了南熏门,回了府中浑身已被汗浸得湿透,进了屋门腿一软跌坐在地,锦绣忙过来搀扶,铭恩一把摁住她手,紧紧盯着她哑声问道:“这些年,锦绣没有嫁人没有儿女,可是吗?” 锦绣咬了唇不语,铭恩吼道,“告诉我。”锦绣嗯了一声,铭恩两手捏住她肩,瞧着她咬牙不语,锦绣唤一声铭恩,被他一把抱在怀中,他开始嚎啕大哭,直哭得身子不住抽搐,一边哭一边捶打自己,状若疯狂。 锦绣慌忙阻拦劝慰,他好不容易止住哭泣,一把将锦绣摁倒在地,解了自己衣带,裸逞于锦绣面前,定定瞧着她:“我也不要脸了,锦绣尽管看,尽管丑陋残缺,身子是暖的,也是干净的。” 说着话伸手解开锦绣衣衫,从头到脚细细亲吻,手颤颤得轻抚,眼泪又滑落下来,一滴滴落在眼前瓷白的身子上,晕开了晶莹的花…… 这一日之后,铭恩方彻底看开,与妻子儿女尽享美妙时光。锦绣大胆泼辣,又有皇后指点,房中画册物件藏了许多,慢慢待铭恩开了窍,床笫间也能尽享欢乐。 时光悠悠已是夏日,铭恩与锦绣将前院后院栽种更多的花,处处花团锦簇。这日铭恩休沐,二人一个浇花一个剪枝,忙着忙着头碰在一起,铭恩趁机偷香,唇贴着锦绣耳边道:“昨夜里晕厥过去的,可不是我,这会儿还好吗?” 锦绣红晕生了双颊,嗔他一眼道:“去冬吃了补药,使不完的蛮力,又不知从何处学来那么多花样,让人……” 饶是锦绣泼辣,也咬了唇不肯再说下去,铭恩笑道,“一处不足,就得在别处弥补,免得锦绣生了闺怨。”锦绣拍他一下,“油嘴滑舌的。”铭恩道,“为了哄锦绣,我可是不时跟皇上偷师,皇上哄皇后简直天下一绝。” 二人絮絮低语,一位小黄门踮着脚尖小跑步进来,笑说蕙太妃来了,锦绣忙说快请,蕙太妃含笑走进,一看铭恩笑道:“正好,你们两个都在,我今日无事不登三宝殿,娘家有一桩为难的事相求你们。” 二人忙说不敢,含笑让蕙太妃进了客堂,蕙太妃坐了抿一口茶,叹口气说道:“我娘家一个堂侄女,今年二十,那日在城外保福寺上香,见到铭恩后一见钟情,回去害了相思,卧床不起已是半载。” 铭恩与锦绣面面相觑,蕙太妃道:“家人都劝过了,那孩子死心眼,听不进去,我听说后去了一趟,索性对她直言,铭恩呢是宫中的中官,一般的中官是不会娶妻的,那姑娘说了,可他有妻子,我又说,他与锦绣不过是搭伙过日子,那姑娘说,那日她亲眼看到铭恩对妻子如何恩爱,上山时怕妻子累着,背着妻子,午时热了拭汗,又端了凉茶喂进口中,午后起了凉风,就紧着为妻子披了披风,求签时只问妻子吉凶,那姑娘说,这样的夫君乃是她梦寐以求,就是中官她也愿意。” 蕙太妃看二人沉默,笑说道:“谁让你们二人公然恩爱,既是你们惹出的祸,你们还得帮着我解劝,别让一个姑娘家,年轻轻的没了性命。” 铭恩笑一笑,“我这样她就害了相思,若瞧见皇上如何对皇后殿下,又当如何?”蕙太妃白他一眼,“说你呢,别扯出皇上吓人,要不,铭恩再纳一房妾室?” 锦绣笑说道,“蕙太妃如此插手我们家事,可是不该。”蕙太妃挑了眉,锦绣笑道,“不过呢,你老人家也是救命心切,这样,我去见见那姑娘。” 夜里锦绣回来,瞧见铭恩嗔道,“以前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如今竟也遭人惦记了。”铭恩笑道,“锦绣疼我,儿女孝顺,我心里舒畅,这一舒畅,身边的小黄门都说,我是越来越英挺伟岸了,陪锦绣出城的时候,偷瞄我的大姑娘小媳妇可不在少数。”锦绣白他一眼,脸上含了酸意,铭恩忙又道,“自然了,偷瞄锦绣的男子更多。” 锦绣便笑了,铭恩问她如何,锦绣坐了一伸手,铭恩递过茶来,锦绣一口喝干:“我将咱们二人这些年的事一五一十都跟她说了,口干舌燥,那姑娘总算想开了,说是铭恩就该是我的,别的女子不配,她自己也不配。” 铭恩在她身旁坐了,瞧着她哑声道,“我们这些年的事,夜里锦绣也跟我说说。”锦绣舔了舔唇,“我说了一日,还是你跟我说。” 铭恩说一声好,望着妻子,往事历历涌上心头,握了她手道:“终是委屈了你,成全了我。” 锦绣靠向他怀中:“分明是委屈了彼此,成全了你我。”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