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之般若陀罗尼》 第1章 雷雨夜芳魂伤逝叶二娘迫救患儿 恍惚中康敏自泥泞的山间小路上爬起来,顾不上擦去脸上的顺流而下的雨水,下意识的搂紧怀抱。脑袋一炸一炸的痛,两段记忆纷至沓来。同样是名为康敏的女人,一个是被小男友遗弃的办公室熟女,朋友戏称“阿康”,独自做了人流手术后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一个是大理镇南王爷段正淳的情人,因未婚先孕被逐出家门,独自带着此时刚满一岁的孩子谋生。 一道电光横劈过天际,阿康缓过神来,她不确定自己这是来到了金老笔下的虚幻世界,还是历史上的大理段二真的有个叫康敏的“小三”,不过貌似老天垂怜,给了她再次的生机。而这身子原主最后的记忆—— 孩子高烧,小镇上的人都鄙视这个姿容艳丽、却不守妇道的穷女子,故而无人愿意伸出援手,甚至还有人借机耻笑、羞辱她,更有恶棍欲借机占她便宜。这是个性格刚硬的女子,或许还有几分偏执,她不能接受侮辱,更为孩子的病情揪心。当她明白在那个小镇上她的孩子没有活路时,她抱着孩子往相邻的大城跑去,她要在孩子还有口气的时候给他找到医生,哪怕是跪求,也要找到人救自己的孩子。 如果,如果还是没人肯救她的孩子……她摸了摸怀里的匕首。她宁愿亲手送孩子最后一程,结束他的痛苦。然后她发誓,哪怕自己坠入十八层地狱,也要把害她孩儿受苦的人都拖进去! 这仇恨是支持她的最大的力量,支持她跑在崎岖的山路上。忽至的大雨让路更难走,也让孩子的气息更微弱。可怜的年轻母亲心急的慌不择路,狠狠的栽倒在山石台阶上,却在摔倒的瞬间仍不忘护住怀里的孩子—— 然后,醒过来的便是阿康了。 阿康慌忙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幼儿,脸已经发青了,不由满心凄苦。之前的堕胎已非自己所愿,只是孩子的父亲拒绝了自己、拒绝了这个孩子,言称她没有权利自私的单方面决定生下孩子。想想自己那年迈的母亲,阿康找不到留下那个孩子的理由,而心却在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一刻就死掉了。是的,她爱孩子,尊重和珍惜每一个生命,可为什么一到这个世界,就立刻又要面对这种生死交迫的无奈? “你怀里的孩子活不成了。”不知何时,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阿康面前约五步之遥。 “你说什么?”阿康有些怔忡。 “孩子怕是救不回来了,可惜,可惜啊,”那妇人的声音似乎很是温柔怜悯,神情凄苦,可说的却是——“不然就可以做一天我的孩儿,结束时也不会这么难过了,唉——”妇人慢慢的转过身,就在这时,又一道闪电划过,清楚的照亮妇人右颊上三道血色的旧疤。阿康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或许,孩子有救了。 “叶二娘!救我的孩子!”阿康突然大声唤住那妇人。 “哦?你认得我?”叶二娘果然缓住身形,有些意外的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阿康。 “救我的孩子。如果你还想见到背后有九个香疤的人!”阿康定定的望着叶二娘。 “你说什么!”叶二娘身形忽至,面色惨白,双目赤红,一把扯住阿康的领子,“你是谁?你究竟知道什么?” “你先救我的孩子。他快撑不住了,他若死了,我多一瞬也不要活了!你挂念的人暂且安好,你若救得了我的孩子,我就帮你救他到你身边。” 叶二娘恨恨的盯着阿康,咬咬牙,抄起阿康怀里的孩子向先前的来路飞身而去,遥遥的传来她的声音,“我先带孩子去前面的亳州去找薛慕华,你自己速速寻来。” 阿康一下子坐在了雨地上,分不清脸上躺下的是雨水,抑或是泪水。不管她来到的是否是金大侠笔下的虚幻世界,她只求上天怜她,让孩子可以得救。康敏的记忆,以及她自己的遭遇,让她在感情上一下子就接受了那孩子,甚至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生命支柱,是上天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忏悔和祷告、用她的生命换得了再续母子缘份。她用胳膊拄着地面,颤着双腿爬起来,艰难的向前挪动,她要尽快赶到孩子身边,确认他能痊愈、安好无事。 第2章 葫芦话葫芦人解薄命女搏命相酬 待到阿康一路打听寻到薛慕华处,天已放亮。望着药堂门口的大葫芦招牌,阿康提裙迈上前去,只见门楣上乌亮亮一块大匾,上书赤红色三个大字“滋生堂”!阿康一愣,哑然失笑,却也无心多做驻足,见大门已开,忙赶进厅堂。 厅内飘着暖暖的药香和女子轻轻哼唱、哄小儿入睡的儿歌声。阿康顺着歌声寻去,转过一进内室,但见叶二娘坐在榻边、轻轻拍着怀里的婴孩、脸上尽是温柔的慈母之情,孩子面色粉嫩、呼吸平稳、显是高烧已退。阿康这才靠在门边上,长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叶二娘闻声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道,“真不知是你好运气,还是我好运气?这薛慕华,人称‘阎王敌’,若不是这亳州离你我相遇之地不算太远、若不是我轻功还勉强过得去,这孩子,真的难保性命。宝宝啊,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望你是个有福的,不要摊上个许愿不还愿的娘,害了你的小命哟。” 阿康心下明白叶二娘这是在敲打自己。叶二娘救了阿康的孩子绝非是出于同情怜悯,而是为了探知自己孩子的下落。可不论是自己还是原来的康敏,在这江湖上谋生,都可说是徒有美貌而无丁点本事的。当初看小说时,自己还是个十五岁的半大孩子,觉得叶二娘虽说可怜,但因为自己的孩子被劫走就抢人家孩子、还当自己孩子玩一天再杀了,实在是罪大恶极、够可恨的;那个老和尚肯定是知道四大恶人的名头,却在那么多年里什么都不做,由着叶二娘作恶,一点也不慈悲;只有虚竹是真正的无辜。而叶二娘悲剧的阴谋作者萧远山则是个有战斗力、有计谋、又被刺激的不大正常的主儿,可能此刻正时不时欣赏着老和尚的痛苦以解恨呢,自己有那个本事去救虚竹摆脱萧远山的阴谋么?况且小说里的虚竹是个很单纯、对佛法很有悟性的小和尚。在遇到梦姑之前,对于他来说,少林寺单纯的生活很可能最是幸福的。若是他在还没有绝技傍身的时候离开少林寺,只怕连他都会死在萧远山的手里。如何才能安抚住叶二娘,要使她既不会为保住老和尚的名声而除掉自己灭口,也不要一怒之下加害自己和孩子呢?阿康略一沉吟,缓缓开口道, “康敏乃是薄命之人,遇人不淑、识人不明,不能见容于父母在前,又累及无辜稚子受苦于后。这运气二字,怕是与我无缘。想来姐姐虽不至于与小妹同病相怜,怕也是历经几多艰辛,这运气嘛,唉……我这身罪孽,哪敢向老天求什么运气,”阿康摇摇头,移步屋内,坐在榻边的椅子上,注视着孩子的小脸,探手试了试额际,“若说运气,该是老天可怜这两个无辜的孩儿吧,才给我们条路走。” 叶二娘微微一楞,不知是否有几分悔悟,只是敛起了笑意,低头看了看孩子,轻声问道:“孩子可有名字了?” “乐安,康乐安。为人母者,所愿无非是孩子能健康、平安、快乐。特别是这个孩子,能安于天命、淡泊、宽和,尤为重要。”这个名字是阿康早就想好了的,曾经,她也想过宁愿做单身母亲,也要把孩子生下来;她也曾经满怀希望的给孩子起好名字,满怀希望的幻想孩子的长相。深吸一口气,阿康抬起头,望住叶二娘的眼睛,“姐姐所虑之事,亦是小妹心之所忧。姐姐今日义举,便是小妹和孩儿的救命恩人,大恩大德,小妹衔环结草,定相报答。只是姐姐的事,小妹只是无意中得知一二,但也知其中另有蹊跷。故而小妹有三个不情之请,望姐姐包容。第一,请姐姐相信小妹一片诚心,不敢有半点欺瞒;第二,恳请姐姐从长计议、缓图之,莫要莽撞、反而害了自己和您的孩儿,不然反倒是小妹多言的罪过了;第三,小妹愿为姐姐谋划一二,但若所言不顺姐姐的意,望姐姐念在小妹一片赤诚的份上,全当没听见小妹的一派胡言,不要怪罪小妹。” 叶二娘与阿康对视半晌。这叶二娘能纵横江湖近二十载;位列四大恶人第二,作出这等声势而尚能自保,除了功夫不错,更是仗着自身的机警与丰富的江湖阅历。阿康赌的就是老江湖叶二娘在寻子一事上的果断以及她对人性洞察力的自信。果然,叶二娘见阿康眼中无一丝惊慌犹疑,便点头道,“你说。” “小妹曾在林间无意中听到一醉汉疯言,似是祭奠已故去的妻子。说是至亲为人所害、自己遭人冤枉,如今他也以其道还之,夺了仇人的儿子,仇家的情人为失去儿子而做了很多恶事。他要让仇人不但日夜饱受失子之痛,还要使他就此身败名裂、生不如死。他提到姐姐的名字,说起姐姐可笑,在孩子身上留下香疤印记。还说日后定要让姐姐认出此疤,且姐姐认子之时,即是他报仇之日。多年以来他时常暗中监视仇人和仇人之子,等待报仇的最妙时机。至于令郎目前寄身之所,他也有提到。只是小妹觉得,既然此人能从姐姐手上夺走孩子,这多年以来又一直为报仇而谋划,甚至潜入少林寺将什么七十二绝技偷学了个遍,若姐姐没有个妥善的法子,冒然前去探子,定是凶险万分。说不定惹恼了那个狂人,他干脆也不管什么谋划,就害了姐姐母子,岂不是反倒害了孩子么?” 叶二娘听到这里已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本也是个温柔美貌、端庄贞淑、聪慧练达的好姑娘,只因年纪轻轻、甫为人母便历经失子之痛,故而性情大变,一误再误。此时听闻阿康为装做不知详情而特意模糊的言辞,叶二娘却已是想通此中关窍。特别是当她听到“少林寺”、“身败名裂”此等字眼,犹如当头棒喝,又似兜头浇下一桶凉水,惊觉这近二十年来已是一步一步踏入一个陷阱,不单单是害苦了别人,更是将自己心中至爱至敬的人推向绝路。一忽儿是五内俱焚,一忽儿又是心灰意冷,全然没了主意。 “姐姐?”阿康轻轻推了推叶二娘,“姐姐可愿听我几句浅见?” 叶二娘怔怔看着阿康,涩涩的吐出个“哦”字。 “姐姐且耐着性子等上几年,待我乐儿三五岁的时候,我便送他去令郎寄身之所。想来无人会留心他一个小小孩童,到时寻个机会,使得令郎与我儿一同出来,好歹与姐姐见上一见,略慰姐姐相思之苦。除此以外,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更稳妥的法子能让你母子相认。至于其他——还需从长计议。”阿康一面留意叶二娘的神色,一面柔柔道来,生怕她着恼。 叶二娘抱着小乐安想了一想,阿康也不敢出声扰她。这时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小药僮轻迈快步进来,问道,“孩子可还烧么?” 叶二娘、阿康忙起身,二娘笑应道,“烧已退了一个时辰了,不曾再热起来。这可是大好了?” “可不敢这么说。现在这样确是好的,大夫交代,还要观察三日,这是药方子。若这三日不再起烧,才是好了。这几日若有不对,还请随时过来。” “多谢小哥了。还要请教小哥,这镇上可有客栈?”二娘应道。 “婶子客气了。这小儿郎发烧,急症发起来很是凶险,想来大夫也不放心你们住的远了。后院有几厢空房,平时若有病患远道而来、需要留守观察的,便是住在此处。里面铺盖、锅碗俱全,二位婶子若不介意,大可住在此处。”小药僮是个小圆脸,笑眯眯的,答话利落的很,让人看着就心里一宽。 “就这么办吧,有劳小哥领个道。”叶二娘抱着孩子起身,跟着药僮来到暂住的小院。阿康摸不准叶二娘对自己这番说辞信了几分,又是个什么打算,只能亦步亦趋的跟着。药僮安排好她们的住在小院东厢,便去煎药。叶二娘见小药僮脚步已远,脸上又渐渐显出愁苦之色,转过身来望着阿康,眸中多了几分真诚,“妹妹,我那孩儿,如今可是在少林寺?”阿康一愣,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心中暗想自己方才的言语中不知哪里说漏了。但一转念,人家是老江湖了,自己一个菜鸟级的、又是情急之下现编的说辞,被她猜到这个倒不打紧,只是别被她对自己疑心才好。 叶二娘见阿康的反映,似是出乎意料,倒觉得她不像作伪,苦笑道,“果然如此。难怪妹妹不肯告诉我,倒是替我着想。若是在那儿,虽清苦一些,没人害他,倒也不急。便是急,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就这么上去要儿子。可见妹妹待我确是真心。此事也不急在一时,先照顾好乐儿再说。” 阿康听得此言大松一口气,虽是如愿,却也觉得这叶二娘也应付得太过容易,心里还是有些惴惴的。但此时已是所能盼到的最好结果了,也不去多想其他,安心照顾孩子。 所幸三日过去,孩子病情并无反复,日益见好。阿康又开始发愁这几日的诊金药费,另有食宿费用。这原主康敏已是身无分文了,只剩一块玉佩,是昔日情郎段正淳所赠,想来康敏留着是做为日后相见的信物,也是孩子身份的证明。可惜阿康十分鄙视这段二的为人,巴不得以后都不要跟这个薄情寡义的下流胚子有任何瓜葛,觉得即便对于儿子而言,这个生父不养不教,留个玉佩能卖点救命钱就算是尽义务了,由此两清也挺好。便是当时说想送孩子到少林寺,也并非是敷衍叶二娘,而是阿康真有这想法,她生怕孩子的性情受他爸爸遗传,自小有个风流性子,想来在少林寺收启蒙教育应该能够端正性情。 到当铺做了死当,一番讨价还价后,换得二十四两三钱银子。阿康垫着手中的银钱,心想,日后就要靠这点本钱安身立命养儿子了,再看看这周遭的一片心下茫茫然一片,不由心里有些发虚。却哪知薛慕华那里更有一番交涉给她添恶心呢。 第3章 断念断缘启新程偷心偷情皆为贼 回到药铺,阿康跟叶二娘一商量,决定待孩子病好就去洛阳,等孩子五、六岁,在寻个法子送到少林寺做个俗家弟子。选定洛阳城,一来这数朝的古都,定是繁荣,好讨生活;二来这洛阳城人多,希望能把自己这一行人等稳稳藏住、不会招人瞩目,取的是“大隐于市”的意思。这避人耳目嘛,一是叶二娘须得避开萧远山,而是阿康要避开大理段二及其家臣。商量妥了,阿康便着小僮安排一下,见见薛慕华,好问问孩子是否可以上路、平时注意些什么、日后如何调养,结了帐,再表表谢意。 薛慕华看上去似乎五十来岁,胡须半黑半白,一身长衫做儒生打扮,不苟言笑,带着几分傲然与疏离。嘱咐完病患相关事宜,便是副冷冷的神情,听着阿康道谢,也只是点点头,连个回话都懒的给。 阿康当初看原著时,对这个人物也是不喜的。尊敬这类技术性人才,但是不喜欢这类没脑子又爱瞎参合事的,白白让人利用,弄得聚义庄一役让乔峰被一群势利小人和没脑子的江湖草莽为难。相比金大侠世界里的其他医界从业人员,如胡青牛、平一指、无嗔大师(程灵素的师傅、毒手药王出家后的法号)这境界差太多了。不过人家救了自己儿子,承了人家的恩惠,感谢还是要谢的。 不料这薛神医把桌上的二两三钱银子往回一推,竟是不收!念着胡子,笑不入眼,沉声道,“老夫出手医治令郎倒不是为了这区区诊金,倒是想瞧瞧是什么人能让‘无恶不作’叶二娘弃恶行善,前倨后恭。想当日,天还不亮叶二娘就来砸老夫的大门,扬言若医不好那小儿就一把火烧了老夫的医馆。后来又一副温婉端庄的慈母模样,让人好不惊心呐。”这老儿意味深长的看了阿康一眼,“康夫人端的是好本事,竟能将这叶二娘收拾的妥妥贴贴。老夫也无他求,能以微薄医术唤回这无恶不作的人一点未泯的良知,余愿足以。” 听到这里阿康不禁在心里大骂:你个沽名钓誉的老不修,这是在找回面子呢,你要是不靠医病赚钱谋生你开善堂去啊。但她面上却不显出来,只是淡淡笑道,“叶姐姐也是可怜人,当年她的孩子在病中被人掳去,从此入了魔障。与我虽是偶遇,却起了怜悯之心。佛家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算是老天垂怜,给了她一个悔悟的机缘。小妇人不能平白受人恩惠,叶二娘送小儿雨夜求医的恩德我们娘俩要报,薛神医的大恩我们更是铭感五内,这诊金也是要付的。” “老夫也是看你们妇孺出门在外不易,多留点钱财傍身总是好的。那‘段字篆佩’乃是西汉时乌孙国王献给西域都护段会宗的寿礼,据传西域诸国邦之主刻其章纹于其上,以示尊敬。此乃段家的传家之物,当今大理皇室的表记之一。此物怎可为了区区几两诊金而当掉?”薛老夫子一席话说完,那神情是更加之威严了。 阿康则彻底傻了,心想:段正淳你个败家的,你装情圣装得脑残了吧,这玩意你也能拿来给情儿?然后又暗骂那当铺的老板黑心,殊不知那老板也不知道这里头的典故,被她冤念得只打喷嚏。她怎知这薛慕华的师父继承了逍遥派的博学渊源,那叫一个全才,薛慕华虽专攻医术,守着这样的师父,多少皇室不传的秘辛都当床头故事听了。当看到薛慕华把她当掉的玉佩摆到面前,才想到这老头难道是跟踪自己了? 薛慕华自诩为武林正派人士,又因医术高明,黑白两道谁敢不恭敬着。如今竟被叶二娘之流砸上门来,简直是奇耻大辱。更兼之此次叶二娘行事与她素来的名声大大有违,便想探探这孩子的来历及其母的底细。待到后来和孩子接触多了,大为惊奇孩子的资质之好,除了骨骼清奇、反应机敏、目光专注之外,更是天生的好相貌,活脱脱就是年画上的白胖娃娃,且比画上的还要活泼灵气。薛慕华师兄弟八人虽被师父“聪辩先生”苏星河逐出逍遥派,却是因为师门出了个武功高强的叛徒,苏星河为了能使这几个各有专攻、武功低微的弟子免受池鱼之灾,不得已而为之。故而这师兄弟八人依旧心系师门,也自责于自己武功太差,不能为师门出力,便想为师父再寻个资质极佳的小徒弟,得传本门衣钵,习得高强武功,为师门整理门户。只是这逍遥派规矩比较奇特,虽说这武林各派收徒的规矩不尽相同,但大体上总是考校筋骨、悟性、勤恳、人品之类的,对相貌即便有要求的,也无非就是五官端正而已。可逍遥派历代收徒,都只收相貌出众的,气质超然的,要有灵性有慧根的,于是选弟子就更是难上加难。这几日看这小儿日渐康复,越发的灵秀可爱;再摸摸筋骨,实在是练武的奇才,不由就动了心思。此时薛慕华已是唯恐小孩的父母不是善类,或是来头极大,不便把这孩子收入门下。是以见小孩的母亲独自出门,便悄悄跟在后面。阿康离开当铺后,薛慕华直接找了当铺掌柜的,要来玉佩一观,本想从这上面窥得阿康母子的来历,不想倒被这‘段字篆佩’吓了一跳。薛慕华也说不上和大理段氏有多深的交情,但无奈这大理段氏实在是名声太好了,念在大家武林同道之谊,也断无任由人家这家族表记流失之理。更何况当年段会宗在西域诸国颇有威望,乃是大汉的骄傲,素来为逍遥派的弟子所敬仰。于是薛慕华便把这‘段字篆佩’又赎了回来。 阿康心想,但就这老头话面上的意思是把我归在段家人里了,这万一有什么消息传到段正淳耳朵里,他再跑过来跟我纠缠不清,岂不麻烦?再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自己手里,大理段家总不会连专家之宝都不要了,没准哪天就被人寻上门了。如今知道了这是个什么东西,再随意处置的话,也说不大过去。毕竟人家从西汉传下来的东西,这要是真给人家弄丢了,自己也觉得有点对不起段家先人。至于早先‘就当替那个败家的花心鬼散散财’的想法,如今是不大适用了。既然这薛神医对大理段家的事这么上心,江湖声望也不错,索性一推六二五,干脆就让他操心去得了。 有了主意,阿康不慌不忙道,“这玉佩是孩子的父亲生前留下的。不瞒大夫您,我和他也不是什么明媒正娶,连他姓甚明谁都不知晓,更不晓得他是从哪里得来这么个东西。只知道他是个毛贼,早已伏诛。您刚说的那些谁跟谁,我一个妇道人家也听不大懂,更不想和什么权贵、豪杰打交道。您的诊金,我既有,定要给您。至于这玉佩,就烦请您老还给原主人,也算替我孩儿洗掉别人造下的孽。我们母子已是多有打扰,这就辞别大夫了。”说完一福身,也不待薛慕华答话,便回身到院里,抱上孩子,拿了行李,叫上叶二娘就走了。 薛慕华自是从未见过这么豪爽的妇人,看着知书达理的,竟然把这等难堪的私事就这么抖了出来,连眼都不眨一个。待薛慕华回过神来,阿康母子和叶二娘早已不知去向了。 第4章 东都当炉效文君九州缉恶法周处 话说阿康母子及叶二娘离了薛慕华的滋生堂,为隐秘行踪,叶二娘特换了男装,一身短打扮、更戴了个斗笠遮住脸上的疤,阿康更是戴了青纱兜帽敷面。叶二娘到车马行,买了架骡车,也不另请人,自己勉强驾车,接上阿康母子;这厢阿康已是备好一路上的吃穿用物,即刻离了亳州。 这一路幸苦且不细说,所幸小乐儿日益健康活泼,叶二娘得知自己孩子下落且相认有望,又恢复几分往日性情,再也看不出半点“无恶不作”的架势来。阿康这几日的担心也缓缓放下,也觉得有叶二娘这么个强人做伴,总比自己独自在这么个世道上摸索要稳当的多,倒也有了安心度日的心情。哄哄儿子、看看景,不日便到了洛阳城里。 这日正午,虽说已是暮秋,可这午时的太阳甚毒。阿康一行刚入洛阳城南大门,小乐儿忽然大哭不止。叶二娘见街角有家酒肆,忙停下车来,想去给孩子要碗水。哪知这厢阿康带着乐儿刚下车,那边酒肆里便冲出个老妇,抱着阿康又是哭又是喊。叶二娘见阿康挣不脱、怀里的乐儿更被唬得双目含泪却忘了哭了,心中大急。上来就是一记手刀将老妇劈晕,再伸手托住。这是酒肆里已有若干人奔出,还有两个后生扶着个老汉赶了过来。原来这酒肆是对姓温的老夫妻开的,老两口快四十岁上才得了个女儿,却在几年前嫁给了个书生。这书生赶考中了科举,小夫妻一同去外地上任,去年传来消息说是温家女儿怀了孕,昨日来信却是半年前难产母子两条命都没了。这老妇一急之下竟癔症了,眼睛还看不清东西。可怜这老汉又是悲伤女儿,又是担心老伴,一下子就病倒了。这温家酒肆在城南也是多年的老招牌了,这街坊、熟客们见他们可怜,大家这几日轮流过来帮忙照应一二。大晌午的,老夫妻刚眯瞪下,大家也都歇口气,却不想一声婴儿的啼声激到了温老太。众人尚未醒过神来,老太太已是冲出去了。 众人说清了缘由,温老汉也是过意不去,便请阿康、叶二娘进酒肆去歇歇。大家坐定,饮了茶,有位书塾先生问起阿康、叶二娘来因去往。阿康和叶二娘相视一眼,均觉得叶二娘此时男装打扮不宜开口。阿康只说自己没了丈夫,娘家哥哥带着自己和孩子去投奔亲戚未果,想在洛阳暂时落脚,再做打算。 书塾先生听了便出了个主意,请阿康一行先在这酒肆住几日,对温老太说女儿外孙回来了,兴许老太太一高兴,慢慢的就能明白过来。大家都说这主意好,阿康一来觉得老人可怜,二来自己也确实需要个托身之所;叶二娘这几日更是后悔这些年自己造孽甚深,也愿意照顾这对老人,或可赎赎自己身上的罪孽,于是二人便答应下来。 谁想这一住便是两年多,温妈妈虽然治好了眼睛,人也不那么糊涂了,一直帮着带乐儿,可就是认准了阿康是自己的女儿,乐儿是自己的外孙,谁人若敢说不是,老人家立时就懵了。索性知情、不知情的,大家都叫阿康温大姑娘,权当作她就是温家女儿。阿康也认了二老做义父母,做起了温家酒肆的掌柜的。阿康小时跟着外婆长大,外婆娘家解放前原是大地主,外婆出嫁前是家里的掌家大姑娘,厨艺、女红都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阿康自小学了点。如今三不五时的露一手,隔个四五个月推出个新的菜式,或是卤味,或是酱菜。既不惹眼,也可带领生意小火一把。温老爹是个敦厚人,常说老天可怜他们老两口无人送终,又给了他们一个好女儿。更是把自己多年酿酒的手艺倾囊相授,传给阿康,真真是当她作自己孩子。 阿康被乐儿幼时的那场病吓怕了,总觉得这古时的医疗条件太差,小孩子成长难免有个磕碰,生怕弄出个发炎发热、破伤风什么的。结果学酿酒学得一般般,倒是一门心思的研究提纯之法。最后按质量体积、算了算和水的密度比,觉得自己弄出来的酒精应该不低于75%,能当医用酒精用了,这才略微安心。倒是唬得温老爹连声说“卖不得”。原来这中原人好酒的颇多,自家邻里中就有几个嗜酒如命的,这酒烈得沾火即着,万一酒量不好的喝出事端来就麻烦了。阿康本就不想惹人注意,大是赞同老爹的主张,自弄了几坛子存在那里不提。 叶二娘早就换回女装,阿康只对温老夫妇称是自己寡居多年的姐姐,因怕两个妇人带个孩子上路被歹人盯上,故而着了男装。这两年里叶二娘视乐儿如己出,除了照顾孩子日常起居,还时常以玄门正宗手法帮孩子按摩经络,以保孩子体壮少病。偶有空闲便在酒坊或后厨帮帮手,极尽低调。 话说这年初冬第一场雪,路上行人稀少,日暮时分更是人迹罕见,大家都赶着回家暖一暖。倒是温家酒肆门前颇有积分热闹,躲雪的、取暖的、路过喝一口闲聊的,各色人等,倒是挺齐全。谁也没留意哪里过来了个老丐,瘦骨嶙峋、衣不蔽体,哆哆嗦嗦的凑上前来。有人性子燥的,已是嘴里不干不净的开口撵人了。温老爹性子敦厚,见他可怜,赶忙弄了点残羹剩饭给他。谁知老丐不接,一边莽莽撞撞的往里走,一边见人就问,“可见着我家六儿了?” 阿康见他这模样颇像温妈妈当初犯癔症的架势,怕他闹将起来,忙出来问,“你家六儿多大了?什么模样?可是走丢了?” “我家六儿十一了,可聪明了,认路认得准着呢,不会走丢。一定是贼人见他可漂亮,把他掳了去。”老丐苦寻了孙儿多日,没有眉目,总算有人肯认真听他一句,立马像捉住了希望一般,上前抓住阿康的袖子,“你见过他么?他很乖、很孝顺,你见了一定能认出来!” 阿康冷不丁的被这颠三倒四的老丐抓住,吓了一跳,众人忙上前扯开老。有不厚道的笑骂道,“可是长得和你这么漂亮才被人劫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有个常在城里走街串巷的货郎一边喝酒,一边叹道,“可也怪,咱城里这个月多了好多讨饭的,年岁都不大,竟是些少手缺脚、奇模怪样的,惨得很。也不知谁家这么倒霉,净生怪孩子?”说着摇摇头,又灌了一大口下去。 隔桌的行脚商王掌柜的接上话茬,“这世道不太平啊!我这趟出门,附近几个城啊、村啊的都有丢孩子的,闹得沸沸扬扬的。你说这是谁这么缺德啊?” 阿康听了这话不由心中一动。这时代资讯不发达,在阿康那个世界里这种事并不新鲜,电视、报章都报过,拐孩子、弄残了、逼迫行乞、博人同情、敛黑心财。正想着,忽听屋角一桌的外地客人说话了,“你们不知道。这江湖上有个恶婆娘叫叶二娘的,专抢人家孩子,玩一天就弄死,人称‘无恶不作’!这些丢孩子的地方肯定是叶二娘刚去过的。” 阿康一听,坏了,这几年二娘的名声刚刚静下来,怎么又被人提起来了。果然,大家都骂开了。阿康又看了看才刚提起二娘的外地人的长相,觉得不像江湖中人,又似乎带着几分匪气,隐隐觉得不妥,悄悄退到里间。 此时二娘正在后厨烧水,想是又在惦念什么,怔怔出神。阿康不由轻轻叹气,走过去,挨着二娘肩膀坐在她身旁,把刚刚的事情大致说给她。 二娘听后又气又怒,阿康连忙握住二娘的手,说,“姐姐切勿冲动,若单是给姐姐惹气,小妹就不把这事说给姐姐了。小妹倒觉得这是老天给姐姐赎罪的机会。”于是阿康便把自己以前听说有人拐孩子逼其行乞的事说给二娘听,猜测这洛阳城里恐怕是有这么个团伙。并劝二娘出手除恶,为自己正名。二娘这些年一直心心念念这玄慈和尚,心知那人定是把二娘曾做下的恶事都当作自己的罪孽并为之日夜煎熬。此时二娘心想,若是他日后知道我为赎罪也是尽了力的,他心里该会好过一些吧。当下二人议定,由二娘跟踪城里的伤残乞儿,找到其藏身之所,查清原委,或是报官,或是直接救人,再酌情处理。 谁知这一查,竟翻出了个惊天大案。这作案团伙自七年前一次黄河水灾后,收了一批孤儿,迫其行乞,谋取钱财。后来尝到甜头,竟丧心病狂的拐骗孩童、伤其肢体、弄出一群残丐来,案及十几个郡县,救出的孩童竟有百十人。 叶二娘初时查清洛阳残乞儿的落脚处及为首的几名匪徒后,便将其线索报官。因见其间惨事,又悔于自己当年行事,日夜难安。于是给阿康留书一封,言及为赎罪过,欲将余生致力于解救被拐孩童。就此离去,追查月余。后来因此案牵扯太大,叶二娘既不愿与官府之人正面交涉;不知怎的,丐帮中也有人出面追查,叶二娘更不欲见到这些武林正派人士,因而侦查、传递消息之时还须隐藏行迹,大为辛苦。直到此案诸犯落网,阿康才见到二娘。自此,叶二娘又开始行走江湖,听说哪有拐卖孩子的,便去追查一番,阿康与她往往月余才能得一见。 当初寻孙的疯癫老丐洪老四终于得与孙子重逢,叶二娘当日亲手将小六送到阿康处,养了几天。万幸的是小六一路上发烧,刚到洛阳城,匪徒们还未及在他身上施为,总算保得手脚俱全。洪老四呆病一犯,竟自从阿康给了他个好脸那天起,时不时就守在温家酒肆。阿康暗道这老头的直觉倒是灵,简直就是守株待兔。小六病好后,和老四就一直在附近行乞,有时也帮人跑个腿,晚上住到城外破庙里。阿康因原著里康敏究竟是死在丐帮前帮主“手上”,所以对丐帮人士避之唯恐不及。但见这祖孙二人与丐帮实在扯不上关系,连做个要饭的都没够上专业级别,委实可怜。故而常常施舍个旧衣旧物,剩的饭菜也必是未曾腐坏的、温好了,才给他们。街坊四邻都说,这温大姑娘和温家二老是大善人,日后必有福报。 第5章 仁心惶惶市恩义素手纤纤掴青狼 转眼到了腊月初八,阿康前一晚已是泡好各式米、豆、干果,又特意天不亮就起来煮上腊八粥。因为阿康做得一手好料理,这几年温家酒肆也应节的卖个小吃,腊八粥就是应街坊老主顾的愿,成了年年必煮,家家必求的了。鸡鸣时分,温老爹起来开门扫街,阿康端上第一碗腊八粥,老爹尝了口热乎乎、香糯糯的腊八粥,笑眯眯道,“好,好!今早咱家做粥铺!” 阿康摆好桌椅碗筷,正预备端出糖罐子、青红丝、佐粥小菜时,洪小六一头冲进门来,口中大喊,“大姑姑,救命啊!”阿康忙放下手中的大托盘子,抓住小六胳膊,一边上下打量,一边问道,“你是哪里伤着了?” “不是我。”小六刚说完,就见洪老四背着个衣着破烂、浑身是伤、昏迷不醒的人摇摇晃晃的奔了进来,连着伤者一起倒在地上,老四坐在门槛上喘道,“救,救人!” 阿康一愣,方明白这洪老四的呆病犯了,不知道此番又是给自己惹来什么麻烦了,不禁怨道,“要命啊,您这是弄来个什么人啊?” 洪老四直眉楞眼的,只管要阿康救人。温老爹醒过神来,一推小六,对阿康道,“快把人抬到柴房去,莫惊了你娘和乐儿。” 阿康知道老爹也是个心善的,这就是要把事情揽下来了。想来这人伤的颇重,就算是歹人,也不会暴起伤人,先把眼前危机救了,看是报官还是大发走人,细心防范也就是了。 等到了柴房一看,这伤者五旬左右年纪,面容清癯,脸色青黑,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道口不知数,皆已化脓;衣衫破烂,怕是出身和洪老四差不多。想来洪家祖孙这是物伤其类,也难怪他们不往医馆送人,而是送到自己这里来,应该是觉得医馆不会收这样的病患吧。 “他中毒了!”洪老四在一片忽然冒出一句来。 “你既知道,那你来给他治啊!”阿康恼道。 “好姑姑,您想想办法吧。不管怎么说,好好一个人,不能不管他不是?您就试一试吧。”小六在旁求着阿康。说来也怪,洪老四是个不通事故的倔头,小六这孩子却蛮有眼色,外加一张伶俐的小嘴。当初阿康守了小六一夜,直给他擦酒精降温,小六自此对阿康很是依恋崇拜,好似阿康本事大得无所不能一般。跟这么小的孩子也说不清,阿康只能是哭笑不得。可今天这是人命关天的当口,阿康真是不知该和这对祖孙说什么才好。正在这时,温老爹开口了,“孩子,你若有办法,就姑且一试,死马当活马医吧。若真是医不好,也是这人寿数到了,老天不会归罪的。” “好,”阿康咬着牙,挤出这一句。 阿康对医学是一窍不通,也看不出这人是哪里中毒,更别提中什么毒了。想起小时外婆说绿豆可以解百毒,连忙把夜里泡多的绿豆浓浓的煮上。自家每早必备的热豆浆也端来一大碗,先给他灌进去。待到半锅绿豆汤也灌下去后,那人忽然开始呕吐,一时间柴房弄得腥臭不堪。阿康早叫温老爹出去应酬生意、稳住温妈妈,这会儿自己也退出去,叫洪家爷孙把柴房和病人都整理干净,莫要沾到秽物。这当工夫,阿康把酒精找出来,把平时做活的剪子、小刀找出来,用滚水煮了几煮,又用筷子夹出来晾凉,又寻了些干净的布带。再回到柴房时,打发小六洗干净手,烧锅开水端进来。 阿康见那伤者脸色青黑之气略缓,面色蜡黄,嘴唇干裂,额头滚烫,猜想是伤口化脓引起的发热。阿康稳了稳神,深吸一口气,拿起小刀、剪子,将各处伤口上的脓血、烂肉剃掉,又用酒精将伤口及周边擦拭干净,再敷上干净的布带包扎。不觉间两个时辰已过,阿康处理过最后一处伤口,抬起头来,只觉头晕眼花。阿康唤过小六,把剩下的酒精交给他,要他时不时地给伤者喂水、用酒精擦拭额头、脖颈、腋窝、腿窝以降温。每天要以酒精重新擦拭伤口,换上开水煮过的干净布带包扎。 “小六,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至于他能否好起来,就要看老天了。你好好照看他吧,若是烧能退下来,他能活下去的把握就又会大几成。”阿康嘱咐完小六,拖着疲惫的身影走去。 阿康净了手,又到前面帮温老爹忙生意,又要抽空照顾乐儿,直到晚上生意打烊了,才想起柴房的小六和那个不知名的伤者。到柴房一看,不单是那伤者不在了,竟连洪小六也不见了。阿康不知怎么,一下想起《射雕》里的包惜弱,打了个寒噤,暗骂自己神经,哪里至于就倒霉到这种地步。实在是累得撑不住,浑浑噩噩的回房,倒头大睡。 日后见了小六,小六说是那日那伤者烧还未退便已转醒,说是有要务在身,拜托小六扶他离开,送他见他兄弟。小六兴奋不已,夸口说自己见到了好些江湖人物、某某大侠。阿康只是一笑置之,心想只要没惹麻烦就好。转眼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忙忙活活的,一家人一个新春便热热闹闹的过了。时光匆匆,到了四月,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候。这天阿康采买过后刚回酒肆,小乐儿便扑到身上。 “妈妈,妈妈!带我去百花会,我要看好多好多花!”四岁的小乐儿个头已快到阿康的腰际,面若皎月,目如璨星,又调皮好动,活像个小哪吒。阿康一时被他吵得头蒙。温妈妈乐呵呵的出来搂住兀自扯着阿康衣角的小乐儿,“刚刚说书的老刘头逗他,说过几日西苑要办百花大会,到时候,大户的千金也都会去呢,撺掇我们去给乐儿瞅个漂亮媳妇儿去。我和你爹爹老了,走不动,你年轻姑娘家的,带着孩子去玩玩也无妨的。” 阿康一听,不由头痛。还姑娘呢,有带着孩子的姑娘吗?看来老人家还是明白一阵儿糊涂一阵儿。给乐儿找媳妇儿?早了点吧?这臭小子这么起劲不会就是冲着找媳妇吧?遗传的力量真是可怕! 想想这些年先是丧女之痛、后来又是忙着帮阿康带孩子,二老还真够辛苦的。少做一天生意,带老人孩子一起玩玩,也算略尽孝道了。于是阿康俯下身问乐儿,“今天朱夫子讲什么了?”朱夫子便是当初提议阿康母子留下的书塾先生,朱夫子好酒,每日午间或课后总要来店里小酌几杯。乐儿有时帮忙送酒,客人们时常拿他逗趣,这朱夫子也是其中好事的一个。某日饮至微酣,摇头晃脑地吟起了李白的《将进酒》,不想一旁的小乐儿听过即能颂得。这朱老夫子惊为天才神童,自此每日小酌之余都要给乐儿讲学问,有时是成语典故、有时是一篇诗词雅颂。 “先生教了三字经。”小乐儿一本正经的答道。 “可会背了?” “会了。‘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这讲的是孟子的母亲教导孟子的故事。妈妈,我会好好学的,您就让我去这一次吧?”说到最后一句,小乐儿的眼里水润润、可怜巴巴的。 阿康忍不住“噗哧”一笑,“好吧,准你去了。不过我们约法三章,你可要做到。第一不许乱跑,第二要帮妈妈照顾姥姥姥爷,第三该回来的时候乖乖回家、不准耍赖。你可能做到?” “能。那我们一言为定。”小乐儿一脸严肃却掩不住眼底的雀跃。 “好。” 待到四月十五百花会的正日子,阿康和温妈妈早已备好全家一天的瓜果、点心、茶水、手巾、衣物等等,一家四口,一大清早便开开心心、热热闹闹、提着大包小裹的出了门。 这洛阳城的西苑最早建于隋代,每经战乱必毁于兵匪之祸,每到太平盛世也定会重修增建。这五百来年的洗礼下,如今的西苑已是一派古朴端庄之相。大宋统一中原和南方之后,民生逐渐恢复,洛阳的园艺行也再次发展起来。此时的西苑,墙垣连绵,亭台楼院、错落有致,团花簇锦、灿烂绚丽,绿杨垂柳、郁郁青青。放眼望去,远观近瞧,皆是美不胜收;一路行来,移步换景。温氏二老自是乐呵得只觉两眼不够用,即便是阿康前世见过了诸多名胜古迹、现代建筑,此时也是舒心畅意、不觉间沉醉其中了。小乐儿更是不必说,跑跑跳跳,欢快得不得了,看什么都新鲜,见什么都有趣。只是游园的人甚多,三个大人颇为担心孩子走失,时不时手携怀抱的,让乐儿玩得不能尽兴。待到近午时许,阿康一行寻了个亭子用些点心、歇歇脚。二位老人哄着孩子吃了瓜果点心,自己也喝喝茶、垫点糕饼,吹着微风,渐渐的乏劲便上来了。阿康给了小乐儿一个牛肉酥饼拿在手里吃着,嘱咐他在旁乖乖坐会儿;又给老人披好衣服,让他们眯一会儿,养养神;自己整理包裹。 小乐儿最爱妈妈做得牛肉酥饼。这饼馅是用加五香料和香油卤了半天的嫩牛肉做得,外皮又是用鸡油和面烤出来的。虽是前一天出炉的,可此时捧在手里也是扑鼻的香。小乐儿脸冲外坐在亭边的围凳上,悠着两条小腿,看着景,闻着香,也不急着吃。可谁知忽然人群里冲过来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劈手夺过乐儿的饼,转身就往人群里跑了进去。小孩子见吃食被抢,那还顾得了别的。小乐儿竟一下从凳上蹦出去,撒开小腿就追了过去。阿康转过头来一愣神的工夫,恰有一伙儿游人经过,只见乐儿影影绰绰的跑远了。阿康急忙追了过去,无奈每跑几步就被人挡住,两个小孩子倒是见人缝就钻,也不知跑了多远。开始还能望见孩子的身影,渐渐跑到偏僻处,人迹已希,却失了孩子的踪影。阿康越走心中越慌,虽然是极力的稳住心神,却也毫无头绪。 阿康此时已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扶着一道一人多高连绵起伏的苑墙,往前寻去。忽然墙里传来乐儿的哭声,显是被什么吓到了。阿康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那股力气,抬腿就跑了开来。阿康见前方几步远有个圆月拱门,乐儿的声音自那里传了出来。阿康自是想都不想就冲了过去。实在是这宋代女人穿的衣裙实在不是给跑步预备的,再者阿康也跑的太猛,未看脚下。这圆月拱门下面有两级台阶,加起来也就一尺来高,竟把阿康绊得几乎平着飞出去。阿康只觉的自己飞在半空中,猛然腰间一紧,整个人便生生顿住;自己尚且斜斜趴着,抬眼却正对着乐儿哭花的小脸,小嘴委屈的一憋一憋的、眼角尚挂着一大滴泪;左眼角余光却瞄到一头恶狼呲着尖牙,吐着舌头、冒着热气,正对着自己和乐儿。 阿康瞬间竟反应的奇快,抡起右手,一巴掌扇向狼头,抱住乐儿、护住孩子头脸就地滚到了一旁。等到阿康抱着乐儿站起来,立马傻眼了。面前站着一个二十五六年纪、身材魁梧高大、浓眉大眼、兀自发怔的男子,面色通红、一身酒气,想是喝得太多直冒热气,大氅长衫扔在一旁,直扯得襟口大开。再一定睛,哪里来的恶狼?分明是人家胸口的纹身! 第6章 别样人来别肚肠个家心思个家知 阿康一时缓不过神来,直盯着那个狼头发呆。一旁矮石台边的一堆打扮各异、衣衫褴褛者居多的醉汉中,有那么两三个还精神着的,拍着石桌大笑,嘴里还喊着什么“咱乔帮主被个漂亮妞给打了”。其余的,有朦胧着醉眼趴在石台上憨笑的,有两眼发直、一乐就流口水的,有的干脆是鼾声起伏、啥也不知道了。 话说前几日,这丐帮中有好事者,闻说有个百花会,也想聚几个要好的弟兄凑个趣。偏偏这丐帮不同其他门派,多数弟子以行乞为生,谁见过一群乞丐、浩浩荡荡去逛花园的?正巧有这么处别院虽与西苑相连,却自成一体,又恰是帮中一个弟子,叫郝大同的,他家里的产业。这郝大同也是个年轻好热闹的,几个人一拍即合,涎着脸去撺掇帮主乔峰。这乔峰虽为一帮之主,号令群雄,却因年纪不大、又是个豪爽性子,帮中一、二袋弟子与之喝过酒的都不在少数,是而大家都觉着他可敬可亲,有这凑热闹的想法也不怕跟他说。于是这天丐帮弟子有这么二、三十个,在这园子里聚着。爱闹酒的,渐渐的和乔峰这边都凑在园门口的石台桌案那边喝开了。有一批原本不是乞丐出身的弟子,或是性子喜静的,和副帮主马大元一起,坐在高处的亭台里,品品茶,聊聊天,自是斯文的多。 且说乔峰和丐帮众弟子喝得尽兴,不少人已是认输、不再跟他拼酒了。还在闹的几个不依不饶,强支着身子直说“歇歇再重新来过”,便栽在台子上直喘。此时乔峰也是有了五分酒意,早就热气上头。乔峰这是跟自家兄弟在一处,也没什么好拘谨的,甩开外袍、扯开襟口,想着透透风,便往门口行去。哪知没走几步就冲进来个四、五岁的孩子,扑通撞在他腿上。小孩体轻,竟撞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乔峰见这么个粉粉嫩嫩的孩子摔得又是“窟通”一响,听着都觉得心疼,忙把他抱起来。谁想小孩跌跤倒是没哭,被他这一抱反而大哭起来。乔峰哪里接触过这么小的孩子,一时手忙脚乱,哄的依然是不得其法。他哪里知道小孩猛地见他纹在胸口的狼头,这才被吓哭的。一旁拼酒输给乔峰的丐帮弟子,竟有的趴在石台上看着他一副窘态,直乐得口歪眼斜,这叫一个解气过瘾。 乔峰这厢正被小孩闹个乱七八糟的时候,就听耳旁风响,只见一人横摔进来。乔峰未及多想,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急出一捞,哪成想竟是捞了个温香软体抱满怀!饶是乔峰一代大侠,反应再是机敏,也愣在当场。谁晓得后面更是出乎意料,这威风八面的“北乔峰”,一般的高手都攻不进他身旁五步之内的,竟被一个毫无武功的娇美女子一巴掌拍在胸口了!还是又响又脆的“啪唧”一声…… 倒也怪不得旁边那群醉猴乐得东倒西歪。 阿康听得一句“乔帮主”,脑中便“嗡”的一声。和乞丐凑一起喝酒、胸口有狼头,还被称作“乔帮主”的,在这“天龙”世界里还能有谁?自然是后来的萧峰了。无论看小说时觉得这个人物多好,自从阿康发现自己是穿成康敏后,最怕碰到的一个人就是乔峰。不管怎么说,虽然她觉得是段正淳开启了康敏的悲剧一生,可毕竟是碰到了让康敏不能遂愿的乔峰、康敏才被刺激的嫁给了个老头,也是因为撺掇老公陷害乔峰并取而代之不成、康敏才联合白世镜、全冠清的,最后还是死在乔峰怀里的(虽然是康敏“自找死路”的)。总之,只想过安稳小日子的阿康就算再好奇,也绝不想碰见乔峰。为什么?她怕死。 故而此时阿康仿若被晴天霹雳雷着了,动都不能动。直到乐儿在她怀里直扭,才醒过神来。自己这是干什么呢?盯着一大男人的胸口发呆!还是盯着个在原著里认为这正主儿是个j□j毒妇的侠士看,这不是寿星老上吊——嫌命长么? 阿康这边思前想后,脸一阵红、一阵白。乔峰那边却自后悔自己鲁莽,只道是把个美艳少妇给唐突了,倒不觉得阿康的反应有什么不妥。 阿康回过神来一想,此刻说什么都不合适,只是匆匆一福身以示谢意,转身疾走。出了这园门没几步,竟又被人撞了个趔趄,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却是洪小六捧了两个大酒坛子兴冲冲的过来,见了阿康乐道,“原来是大姑姑!怎么走得这么急?”边说边放下酒坛子,揉着肩膀,甩了甩胳膊。“我正要去寻你讨些酒解解馋呢。上次您给我的那一小坛酒,端的是又冲又烈。再给侄子些可好?” 阿康本就窝着一肚子的不痛快,偏这当口上这平时挺懂事的一孩子竟跟她讨酒喝,讨得还是她用作外伤消毒的酒精!阿康的火气“腾”的就冲到了脑门子上,伸手揪住小六的耳朵啧道,“你这臭孩子,学什么不好,学人家喝酒!你才几岁?毛还没长齐呢,你还要不要命了!那是酒精,沾着火苗就能着的!你也敢喝。没听人说过,‘酒乃穿肠毒药,色乃刮骨钢刀!’你小小年纪就贪杯,长大了还不得成个酒鬼?别跟我说大英雄都有好酒量,英雄不是喝酒喝出来的!就算有点本事的,贪杯也一样误事。你没听说书的讲,连张飞都喝死了,还喝不死你个小兔崽子……”阿康有个毛病,一旦脾气上来了就收不住嘴。她本就是个眼光犀利、见解独到的书虫。平时倒也挺主张做人要宁静淡泊的,就是有什么看不惯的也不会摆在脸上。大学毕业以后在外企营销部几年混下来,棱角早被磨圆了。可是有时一急,或是一气,就反应过度迅速,来不及过脑子,特别是嘴皮子,又快又利。做过市场和销售的人,能说那是基本生存技能;加上又是脑子里太有才思了,胡吹乱侃根本就是条件反射,都不用过大脑。骂人的时候那叫一个有气势!骂完了自己都想一头撞昏了,恨不得失忆算了。 这边小六歪着脑袋,捂着耳朵直讨饶,“好姑姑,快饶了我吧。我哪敢喝那么烈的酒啊?再说你给我拿来擦师父的伤口的,就是有多的余下来,我也不敢尝的。是我们帮主闻到酒香,夸你的酒够烈,我才想跟您求一点,孝敬我们帮主的。姑姑说过的话,小六绝不敢忘!您快饶了我的耳朵吧,拧掉了,我咋听您的话呀?” 这时墙里又是一阵哄笑声,阿康闻声直接傻在当场了。这院墙本就不高,隔不了几步又嵌着漏光通风的观景窗,就是没有内功的人,能听到她们这一袭吵闹也不稀奇。合着自己刚刚这是骂到乔帮主头上了?这什么世道啊,没名分的乞丐洪小六偏在这会儿找到组织、领证上岗了!阿康觉得自己是大脑死机、两眼乱码,穿越后第一次有这么浓重的挫败感,觉得自己跟这个武侠世界实在是适应不良。 阿康就这么飘飘乎乎的带着乐儿,找到温氏二老,回到家中。每日魂不守舍,猜不准这后面的剧情到底会往哪里走,想着是否会有原著宿命论存在。温氏二老也瞧出些不对头,怎奈阿康什么也不肯多说。酒肆的生意是越来越好,二老更是忙得无暇多想。阿康每日照旧采买、记账、照顾生意,却常常两眼放空,不知神游何方。酒肆中的客人里,越来越多武林人士,虽打扮不同,但自有一股不同寻常的气势。连温老爹都觉出有些不同寻常,阿康却是视而不见。温老爹以为阿康是累着了,不欲她担心,也不曾提起,只是自己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付,生怕惹出什么祸端。 这日午后阴云忽起,天气闷的人打不起精神。酒肆里却有一桌坐得颇满,小菜酒水均已摆上,几个大汉正在客套,想是在等什么人,因而尚无人动筷。阿康依然站在柜台后面,执着笔,又是两眼放空。正这时,门外走进一大汉,酒肆内的客人纷纷起身相迎,互相寒暄。阿康被这吵杂声一扰,慢慢回过神来,待看清来人,唬得掉了笔,回身又平地扭了脚。阿康又囧又慌,生怕惊动了别人。有心慢慢挪回后厨,又急着躲开来人。心中那叫一个煎熬,身上那叫一个举步维艰。 好容易坐到后厨,阿康已是惊得一身透汗。想想自己都觉得窝囊,不就是来了一个乔峰嘛,何至于自己就被吓成这样?自己这不是没打算勾引他,也不准备害死他家副帮主么,那还所怕何来呢?原来心虚的也不都是贼,还有自己这号笨蛋。 阿康一旦想通了,顿觉得自己这几天十分可笑,胡思乱想、杞人忧天。如此悠哉度日的心情就又回来了。 第7章 商人空谈失地恨边民不忘滴水恩 阿康这厢又是心胸一片坦荡了,却不知她刚刚的一番局促神态偏偏落到有心人眼里,倒有了另一番思量,平白种下祸根,又引出后来一场大风波。 阿康已是抖擞精神,打理生意,照看家里。这精灵劲一回来,立马就觉察出不对头来了。这小酒肆虽说平时也是开门做生意,三教九流,什么客人都招待的,但来者还是平头百姓居多。主要是做街坊四邻和熟客的生意,也偶有外地商人、过客的来歇个脚。江湖人士自是没有不招待的道理,但温老夫妇和江湖事是半点瓜葛也没有。可近日三不五时的就有一些或披刀挂剑、或眉目不善等等各形各色的人在此,要么等人等消息,要么聚饮会面,这就有些不同寻常了。阿康见到时有看着像是武林豪客的,在酒肆外相了相自家招牌、认了认,才走进来,难道是有人给自家酒肆打了广告?想来自己家的小店应是没什么招人惦记的,却也怕这些练家子万一一语不合,砸个桌椅板凳、花花草草什么的。只得加倍小心应酬,一见气氛不对,或叫店里的小伙计添个酒,或送个小菜,缓和缓和。 转眼到了盛夏,阿康、温老爹虽是胆战心惊的,买卖做的辛苦了些,但小酒肆的生意是日渐兴隆,赚了个盆满钵满。跟着名满洛阳城的,除了温家酒肆外,竟还有阿康新得了的“赛文君”的艳名。只是阿康素来举止有度、言行守礼,进退之间隐有大家风度,温家又是城南的老户,街邻交情甚深,故而即便是浮浪子弟,也不敢真的当着阿康的面这么称呼。阿康若知道自己隐姓埋名成这个结果,还指不定多恼呢。 酒肆通常晚上生意好,可这天竟然一大早的就来了两拨客人。一拨是洛阳城有名的世家“金刀王家”的掌家人王鹏举,宴请丐帮诸位长老以答谢救命之恩。且说这金刀王家在阿康眼中不过是个有了产业、逐步漂白了的黑道老大家,没听说功夫怎么好,所仗者无非是财大势大。听说是早年得罪了的仇家回来寻仇,因这仇家素行不端,被丐帮追缉已久,此番遇上,却是丐帮替金刀王家解了围。 另一拨是以燕北山为首的北盐贩子一行五人。宋朝时,宋辽边境上已开始互市,即边境贸易。两国关系时好时坏,这进行边贸的榷场也时断时续,两国百姓为了生活所需,便逐渐有人开始走私。特别是食盐、青铜之类,宋辽双方一向以来,皆明令禁止贩售,但民间私贸却屡禁不绝。辽境内产青盐,这燕北山便是北居辽地的汉人,联合两地边民苦汉,专做这私贩青盐南销的生意。但凡跑私盐的,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这私贩北盐的就更不用说了。因从辽国苦寒之地过来,长途跋涉,又常以牛羊为食,往往到了宋地,已是一身油膻、臭不可当,若是碰上了事端,衣衫褴褛不说,一身血迹刀痕也是有的。故此一般店家不愿待见他们,当然也有瞧不起他们出身辽地的缘故。温老汉与燕北山相识已有七八年了。温老汉厚道,觉得客居他乡的人本已不易,又是在拿汉人看作猪狗的辽国,觉得燕北山做生意倒也是个老实人,风霜雨雪的一路,挺不容易的。起初是燕北山赔了生意、又伤又病,在偌大的洛阳城找不到店家投宿,闷气在温家酒肆直喝到打烊。温老汉那时姑娘已嫁远方,家中只有他和老伴,见燕北山可怜,便招呼他住下;燕北山便帮二老做些粗重活,才攒了些盘缠回的乡。自此燕北山每到洛阳总要来看看温老汉,带些皮子药材给他;有时和同行的盐贩子就在温老汉家的酒库里对付着住几夜。 且说这边金刀王鹏举通身的绸缎,一进这无名小店,已嫌不符自己这身气派,想来丐帮约在这么个不起眼的地方,倒也恰当,这便有了几分轻视之心。待见到丐帮几位长老,均是不善应酬的武夫,嘴里虽措辞恭敬、谢意拳拳,眼底却不见诚挚。只见得有位叫全冠清的分舵舵主,二十出头的年纪,面目秀朗,言辞机敏,应对得体,觉得此人假以时日,必成气候,略有拉拢之意。丐帮几位长老虽都是其貌不扬,但也都是久历风雨,快人老成精了。一见王鹏举眼神闪烁,已知他心思,却并不计较。当日缉拿“穷凶极恶”,丐帮几位长老在金刀王家人面前露了脸,王家人再三表示要宴请以致谢,无非是为了给金刀王家个面子,几位长老才不得不露个脸。此时见金刀王家的家主是这么个势利眼,便只管喝喝酒、吃吃菜,全由得后辈弟子去应酬场面。 正这时,燕北山一声“温老爹,俺北山看你来了!”便呼啦啦,又是人,又是东西的进来一大堆。王鹏举一见这群贩北盐的粗鄙汉子,眉头已是一皱。待听得这大汉又是嚷嚷、又是弄得货物乒乓作响,更是来气,有心骂他几句,又觉和此等鄙贱之人言语自跌身份,只得重重“哼了”一声,背转身去。 这边燕北山也看到酒肆内另有生意,见这一身华服的家伙瞧不起自己这一行人,虽是心里不顺气,但为顾全温老汉的生意,也不做声色,悄悄叮嘱同伴,手里脚下都轻声些,莫扰了别人。 温老爹久不见燕北山,自是高兴他惦着自己,酒菜张罗,甚是热情。直教女儿、老婆子给他们下烩面、上热茶。这边吃食上来,众盐贩也是早已疲累饥渴不堪,吃的是稀里呼噜。 王鹏举见身边竟有如此鄙陋之人,立时面色不善,出言暗含讥讽。“在下一直敬佩丐帮高义,虽行乞为生,却不忘民族大义。宋辽边境每有战事,听闻都有丐帮子弟或通消息刺军情,或除敌军主帅,为保我大宋,鞠躬尽瘁。不想却有人甘愿为辽狗驱使,忘了祖宗。许是归了辽地,唯钱为亲,当真变得是猪狗不如!” 话说至此,只听得“啪”的一声,邻桌一个盐贩子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已是愤然起身,“谁在那儿放他娘的闲屁!两百年前那燕云十六州哪个不是我们汉人的地盘?朝廷收不回故土,我们就不要祖祖辈辈的家园了么?想当年我们祖上起义对抗契丹人的时候,你们这帮南狗躲在哪个王八壳子里装龟蛋呢!” 话说如何这位竟气得如此口出恶言?这暴怒的盐贩姓王。当年后唐河东节度使石敬瑭叛唐自立,把燕云十六州送给辽朝以求庇护,北方汉人百姓为反抗契丹贵族的j□j纷纷起义,其中山西的起义领袖王易便是这王姓盐贩的先祖。当时的起义虽迫使辽帝北返,但起义者却也是十损j□j,各地起义领袖更多是慨然就义。故而其后人听到久居南地的人信口开河,辱及先祖,当即怒发冲冠,拍案而起。 王鹏举平日素来是被别人敬着惯了的,哪能受得了区区一个盐贩的辱骂,当即站起,大骂盐贩是奸细、反贼,就要捉人报官。丐帮诸长老虽说也被这盐贩骂进去了,却也觉得北地的汉人不易,不欲与之争辩,虽劝说王鹏举息事宁人,岂料王鹏举却执意要自家的家丁去报官,却是一时劝说不下。 温老爹急忙上前说合,却被王鹏举一把推了出来,险些摔倒。燕北山一见大怒,一众盐贩冲上前去,竟是要动手。 第8章 解纷争奉承大义争青眼做嫁他人 且说金刀王鹏举出言辱及辽地汉民,一众北盐贩子欲在温家酒肆出手群殴。阿康早听得外面争执,只是不愿当着这一群草莽汉子,抛头露面。此时眼见要起祸端,连忙赶了出来。一把扯住燕北山的袍袖,高声道,“各位大爷且住手!” 两厢人等忽见一美貌少妇,柳叶眉、丹凤眼、明眸皓齿、玉面朱唇、纤浓合度、姿态婀娜,一时都微微怔住。 丐帮中一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见阿康手中攥着燕北山衣袖,想着这帮盐贩必是不好再发作,赶忙乘机将已是魂飘天外的王鹏举拉过去,按坐在椅子上。 阿康回头冲着王鹏举嫣然一笑,温语轻言劝抚道,“大家都是汉人,谁都不想大好河山被外族侵占,又何必和自己人生气呢?本是同根,相煎何急啊。” 王鹏举见这美人对自己一笑,早就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了,哪还记得刚刚之怒所谓何来。 阿康转头看着那拍案而起的北方大汉道,“这位大哥远道而来,有所不知。我们洛阳城的这位金刀王大爷可是出了名的急公好义、嫉恶如仇的人物。哪一年有个大灾小患的,王家总会设粥棚以救灾民。多少南迁的边民因而得惠,方能活命。王大爷对那些为全民族大义而慨然赴死的豪杰更是敬重。”王姓大汉闻言怒气稍减,他自也知道对方财大势大,刚刚言语冒失,弄个不好,不但自己没命返乡、恐还要连累他人。此时这酒家有人出来打圆场,也正好就势坐下。 阿康见燕北山这边已然是平静下来,缓步走到王鹏举这厢劝道,“说起来刚刚王大爷还真是冤枉了这几位北方来的大哥。宋辽互市,由来已久,王大爷可曾听说这互市有榷盐的?我朝明令禁止榷盐,为何官员却也对这些走私盐的马虎放过?是因那辽地产盐,若准许榷盐,则盐价升、民怨长,却肥了辽国的税收。有了走私盐的,我大宋的盐价才会更平稳、民生更安定。要认真说起来,做北盐生意的兄弟风餐露宿、历经艰辛,受惠的却是大宋子民呐。小女子曾听人说‘仗义每出屠狗辈’,又听闻‘英雄莫问出处’。倒觉得这走北盐的兄弟,和丐帮的各位英雄一样,都是为国为民的好男儿。王大爷若觉得小女子所言尚能入耳,但请宽坐,且尝尝我家新出的桃花酒。我们生意人,讲究个和气生财,多结交个朋友岂不是好?若他日王大爷想为振兴大宋出力,做个军马生意,可不就用得着北边的朋友帮忙了?”言罢接过温老爹递过的酒坛,给王鹏举和丐帮诸人斟好。又给温老爹悄悄递了个眼色,温老爹来过燕北山这边,“来来来,北山呐,你们一路也辛苦了,且随我到后院歇歇。”将众盐贩引至后厢。 且说王鹏举喝着美人斟的美酒,自是消了气了。当着丐帮诸人的面,想到自己刚刚沉于美色的失态,暗自后悔。忙将话题引致别处,一时觥筹交错,宾主尽快。阿康斟过酒,见一场纷争已过,暗松了口气,自是退到柜台,清点这几日的账目。待到王家家人结了帐,温老爹送走这一众客人,阿康才真正放下心来。孰料阿康刚合上账本,先前一同离去的丐帮一青年又转了回来,对着阿康抱拳一礼,道,“温姑娘好,在下丐帮大智分舵暂代舵主全冠清,这厢有礼。日前姑娘救了我帮马副帮主,鄙帮上下,足感盛情,愿效犬马,以报一二。全某不才,本想借本帮与各派人士俗事应酬之机,替姑娘的酒肆扬扬名,不想今日却险些给姑娘惹来祸端。万幸姑娘机警善辩、深明大义,顷刻消弭纷争于无形,另全某既是钦佩又是汗颜。”说完又是一礼。 阿康一听全冠清大名,顿觉脑门上又被一雷拍中。好在大雷乔峰刚过,这心理素质也提高上来了,自是能够屏住、不动声色。听完全冠清这一席话,阿康明白了:感情这全冠清竟是丐帮的公关部经理;自己店里这几天的异象合着全是他招来的,这么有经济头脑的一位,放到现代,若是没因经济问题被双规,估计就该进财富五百强了;自己当日救的竟是丐帮副帮主马大元,阿康心目中的丐帮四雷已经劈到她脑门子上仨啦;想来洪小六是认了马大元做师父,此时已进了丐帮了。且不提全冠清在阿康心中早是一阴谋家的定位,单就他这一番说辞之中,既讨好了康敏,却又极符合他丐帮舵主的身份。足以体现他义气、有恩必报、言辞儒雅、见识清明的特质,犹如孔雀开屏。阿康对这类过于完美的无事献殷勤戒心极重,直觉就想把他刻意拉近的距离踢远个十丈开外。于是略一沉吟道,“全舵主客气。小妇人孀居母家,先夫家姓康,这姑娘的称呼可不敢当。当日遇到马副帮主,小妇人实无把握救治,马副帮主能痊愈,想来是另有奇遇,绝非小妇人之功,更不敢劳动贵派英雄。若马副帮主真是过意不去,小妇人还真有一事需马副帮主帮忙,还请全舵主代为转达。” 这全冠清自“百花会”上见过阿康,虽是惊鸿一瞥,已是惊为天人。后费尽心思,安排数次时机与其相会,却苦无好时机。想来自己亦是一表人才,奈何几次在酒肆内露脸,这美人却是正眼瞧都不瞧自己一眼。只有一次见到本帮帮主,这妇人倒是惊个粉面含春、惊慌失措。此次好不容易碰到个机会和她搭上个话,竟又成了个传话的,岂不是一番白忙,为他人作嫁衣裳。 第9章 无心柳荫先前诺三春晖暖少室峰 且说那全冠清怎甘心一番筹谋竟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自荐道,“不知康夫人所为何事?可否容全某略尽微薄之力?”阿康淡淡一笑,神情疏离冷淡,客气道,“不是什么大事。想来贵帮马副帮主定是事务繁忙,小妇人的事也不急在一时。马副帮主何时得空,敬请亲来这小酒肆坐坐。还望全舵主代为转达,小妇人不胜感激。” 这一席话看似普通,竟将全冠清的由头堵了回去,非是要马大元亲来不可。全冠清也知不可操之过急,当下表示定将康夫人之意带到,便告辞而去。 阿康自是不会真打算走上康敏的老路,但与其让全冠清之流借这么个似是而非的名头,说是报恩,实相纠缠,莫不如和老实严谨的马大元直接打交道,至少此举可断了全冠清上门的由头。其实阿康这么想实在是低估了人家全舵主的脸皮厚度,要是那么容易不好意思,那还能做丐帮从业人员吗?小康同志还真是对这江湖所知未深。 阿康全冠清走远,忙修书与叶二娘数封,告知已着手安排乐儿赴少林寺学艺一事。因二娘近年来行踪不定,索性往她常去的几个落脚点各去信一封,希望二娘能尽快知悉此事。 等到碰见洪小六,又将跟全冠清说过的意思表达一番,说是有事想求马大元,请小六递个话。 话说全冠清也将阿康的意思带给马大元。这马大元却并非如阿康所想,单纯是个老实人而已。因“天龙”原著中对此人着墨不多,故而阿康也未曾对这么个人物多留意。其实这马大元身担丐帮副帮主之位多年,与前帮主汪剑通相知颇深、私交甚密,汪剑通临终可说是将关系到丐帮兴衰存亡的头号任务交在了他的手里,可见此人必是心思细密、笃诚严谨、人事通达、洞察先机。当日残肢童丐现身洛阳城时,马大元觉得此时蹊跷且关乎丐帮声誉,遂亲自追查,故而识得洪老四。虽朝廷已是结案,马大元追查幕后主谋竟一路查到了西夏一品堂。哪知还未查到真凶,就遇到仇家围攻,打斗之际偏又发现不知何时中了毒。能活着在洛阳城外被洪老四捡到,真算是命大。如非及时寻得“药公子”黄敞潮,只怕是难逃一死。“药公子”初见马大元已被初步医救,大赞医者是个妙人,恨不得立刻结识一番。待听闻施救者是个毫不通医理的酒家女子、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大骂她是“无知蠢妇”。饶是如此,马大元在查案时已见温家酒娘与叶二娘显是过从甚密,今番又得她如此救治,总是疑阿康是何来路。是以马大元一直派人暗中打探阿康来历,留意其行事,并未急着出面致谢。如今见人家竟找上门了,也不禁纳罕,不知这女子寻自己所为何事。 马大元知道阿康乃是温家酒肆店主的义女,已有一儿,平素行事也不见有何不妥,寻思若果是寻常人家,自己定当竭力相帮。于是便和洪小六来到酒肆。 阿康一见马大元,已是认不出来。马大元此番并未做乞丐打扮,五官比当日是略有舒展,只是依旧面又病容。听完马大元自报家门,阿康一施礼,细语慢言道,“久仰马副帮主大名。酒肆吵杂,还请马先生后堂稍坐。”便将马大元和洪小六都让进后屋。 待到二人坐定,阿康斟好茶,落坐在一旁,道,“当日洪老爹将马副帮主送到鄙处,小妇人实在是别无他法,莽撞行事,日后想起,惶恐不安,万幸马副帮主今已康复。贵派弟子还时时不忘报答,常引江湖朋友来小店做客,小店如今生意兴垄宾客盈门,多仗贵派全舵主之力。” 马大元端着茶碗,闻言一顿,“鄙帮年轻弟子不懂事,一味热心,却不知寻常人家多怕江湖人惹是生非。想来康夫人定是常受惊扰。” “哪里哪里,马副帮主太客气了。”阿康笑笑接过话头,心想:“你知道就好,管管手下,让他少来1 “今日请得马副帮主,确是有事相询。小妇人有一子,刚刚四岁,自幼失怙,家中二老甚是溺爱。听人说少林寺乃是禅学正宗,寺内高僧又多尚武学。自筹若能将小儿送去拜师学艺,定胜过我一个妇道人家教出来的。却苦无门路,不知马副帮主能否代为引荐。不求孩子习得高强武功、修成高僧大德,只要能身体健壮、懂得事理就好。”言罢,一双眼巴巴的望着马大元。 马大元一听,四岁的孩子,即便这妇人有些来历,料也不会弄出什么事端。便把这事答应下来,教阿康先给孩子做些准备,自己去信与有交情的少林寺和尚商量妥当,就送孩子过去。 先前谋划此事时,不过是想个主意。如今离别即在眼前,阿康立时心中万分舍不得。咬牙告诉自己,就当送孩子上个全托幼儿园了,何况玉不琢不成器。又一想到,孩子和自己不曾分离,不知能否适应环境;这计划一路走下来,孩子可否会有危险,心中又慌又痛。 于是每日开始裁衣纳鞋,得空给孩子讲讲故事、说说道理,教他如何机警、如何行事,孩子虽是聪明,也不知他到底是懂了几分。至于这秘密最关键的部分,阿康日思夜想,究竟如何告诉孩子,才能使他既知道口风严谨,又不会拘谨过头反露马脚,若真的被萧远山识破,孩子怎样说辞才能免遭毒手。直想得阿康是夜不能寐、食不知味,短短两天,竟冒出三根白发。 转眼到了七月中,叶二娘那边尚无消息传来,马大元这边却有了回话。说是已拜托了少林寺的朋友,随时可以送孩子过去。细一打听,竟托到了玄苦门下,听得阿康一惊,真不知是谁竟搬动了这么尊大佛。约定月底将孩子送过去,马大元安排了丐帮中一个年老持重的弟子相送。 临行前一夜,阿康搂着乐儿,没有像以往那般讲故事哄他入睡,却问起叶二娘来。“乐儿,好久没见干娘了,想她么?” “想。娘,我要去少林寺多久啊?你和干娘会来看我么?” “娘会去,你师父同意娘每个月去看你。如果你干娘得空,也会和娘一同去。” “娘,干娘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她想我么?”小乐儿巴巴的问。 “想埃可是她要找到自己的孩子埃干娘的儿子被人抢走了,都二十年没见到了,也不知那个孩子过得好不好。你说她得多想她自己的儿子呀。” “干娘好可怜。”小乐儿望着母亲,想了想,扑到阿康怀里,紧紧搂着母亲。 阿康鼻子也酸酸的,搂着孩子,摸着他的头,“乐儿要不要帮帮干娘?” “要1乐儿坐起身,定定的看着母亲,大声说。 “那乐儿就要好好学功夫,快快长大。好帮帮干娘,好不好?” 乐儿使劲的点头,憋着眼里的泪花。阿康知道孩子心里对于离家还是有惧怕的,只能激励他鼓足勇气。虽有之前对叶二娘的承诺,阿康却也不舍将这么小的孩子送离自己的身边。但在这个武侠的世界里,自己实在不是孩子的好依靠。特别是随着乔峰、全冠清、马大元的出现,阿康对自己未来的命运隐隐担忧。孩子寄身少林寺,即便学不成什么高深的武功,至少保证了孩子的基本教育和衣食无缺。真若自己出了什么事,将来孩子自己立足时,少林弟子的背景会是他的一道保护墙,也会给他带来一定的关系网。自己此时是能为孩子谋划一分是一分,赶早不赶晚。此时再是心疼也要压下,更不能让孩子看出来。况且,还有那么多要交代的呢。 “乐儿记住,离开的母亲身边,你就是个男子汉了,不在是孩子。要学会安身立命,有担当,既要对自己的言行负责任,也要保护自己。多听多看多思考,谨言慎行。有什么不懂、不明白的,不要乱来,万事问你师父。记住了么?” 乐儿点点头。 “你干娘早年得罪过人,你平时不要提起她,免得被仇人寻到。若是有人说起你干娘的相貌,说她不好,你不要接口。毕竟她也做过些错事,她现在肯改虽是好的,可人家自有人家的看法,我们是强求不得的。”言罢看着乐儿,乐儿又点了点头。 “到了少林寺,若是遇到了个叫虚竹的小和尚,那是个最老实不过的,你可以和他多亲近些。日后妈妈去看你,你好找他陪你下山。别人若问起你为什么和他交好,你不要说是妈妈教的,就只说是觉得他投缘。这样妈妈能放心些,你也不会得罪别人。记住了么?” “记住了,叫虚竹的哥哥。” 阿康又拣其他要紧的嘱咐几句,见乐儿有些倦了,便轻轻拍他入睡。 第二日起了个大早,辞别了温氏二老出门,丐帮派来的弟子早已驾车守在门外。一路上小乐儿起初看景色新鲜,稍稍忘记离愁,有几分雀跃。待到看厌了,又有几分闷闷不乐。阿康在车里搂着他,给他讲讲古代英雄的故事,念念诗,唱唱儿歌,希望能让他的心情放松些。等到上得山来,路不好走。三人下了马车,将车托给一户山农,徒步上山。乐儿人小,心志却是坚强,想着妈妈说,自己离开家,已是男子汉了,便不要妈妈背抱,坚持自己步行。幸好孩子长得结实,竟真能咬牙扛祝阿康看着既欣慰、又心酸,想着孩子乏一点也好,这上山的第一夜就不会认床,能有一夜好睡,也就没空想家了。只是看他差不多累了,就要他陪自己歇歇脚,吃点点心,喝点水。阿康临行前给他准备的便都是素点心,甜的咸的各几种,让他先适应一下,也可以带到寺里,万一寺里吃食不合口味,也不至于饿到,能有个适应的时间。走走停停,日暮前也总算到了少林寺庙门。知客僧进去通报,阿康蹲下身,平视着乐儿的眼睛,笑着说,“乐儿记得,如果想娘了,就把想跟娘说的都写下来,让师父把信寄给娘。不会写的字问师父教你。”说着,把给乐儿准备的小包裹给他背在肩上,慈爱的帮他理了理衣服,“见到师父和各位尊长要有礼貌,在庙里,师父就是你最亲的人了。不要怕。” “阿弥陀佛,康夫人如此信任老衲,老衲定不负所托。”随着一声佛号,一位灰袍老僧飘然而下。阿康见这老和尚面目慈祥和善,心下大安,深施一礼道,“有劳师父费心了。小妇人无以为谢,特备了一些素点心,几件僧袍,略表心意,还望师父不要嫌弃。” 老和尚也不推辞,接过包袱,挽起乐儿,微笑道,“康夫人尽请放心,恕老衲不远送。乐儿,随为师去吧。” 阿康望着孩子远去的背影,说不清这心究竟是放下去了,还是提起来了。饶是她平日素来刚强,此刻也不禁泪水涟涟。一忽儿觉得衣服给孩子备少了,一忽儿想起没给孩子准备些清火、止泻什么的常用药,万般念头转过,就是迈不开这离去的步子。思前想后,问随同前来的丐帮弟子,若在这附近的山农家里借宿几日可否使得。见无异议,便请知客僧转告玄苦,自己会在附近借住三天,如若乐儿有什么不妥,可以到何处寻到自己。言罢,这才离去。 第10章 母子相见难相亲前门驱虎后有狼 话说阿康一路,神思恍惚,跟着丐帮弟子来到先前寄放马车的山农家,全由得该弟子去和人家交涉。草草吃了晚饭,便回到山农老夫妻安排的房内,和衣躺下。全不知这对淳朴的老夫妻为招待来客,特意把为远行在外的儿子留着的腊肉、咸蛋都拿出来加菜,连被褥也是洗晒好后未曾用过的。真是白白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好意。丐帮弟子过意不去,略略把阿康为何上少林寺的事说给二老。两位老人甚是同情,更是怜惜阿康孤儿寡母不容易。 阿康辗转反侧,想念儿子,无法入眠。二更天刚过,忽闻外面似有说话声传来。过了一会儿,听到房主老妈妈喊门,说是有少林僧人送信。阿康一听,一骨碌爬起身来,拉开房门,未整仪容便跑了出来。眼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和尚,正立在院门口相候,见阿康出来,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女施主好。玄苦师叔祖要小僧送信给女施主,还要小僧告知女施主一声,小僧出生不久就到了寺里,一直是在寺内长大的,请女施主放心小师叔。师叔祖说,女施主看不到这封信,是万不能睡的。小僧愚鲁,走岔了路,害女施主不得眠,实是罪过。”阿康道过谢,忙接过信,一读之下,不禁大为感叹,这少林寺数百年的名声当真不容小觑。玄苦信中讲,为了使得乐儿尽快接受寺中生活,在孩子适应寺中作息之前,不欲其与母亲见面;并简单说了寺中作息,且特为教养乐儿,玄苦已得方丈首肯,可自行调整作息。信中言明乐儿要在何时起床、何时晨练、何时用早饭、何时上早课、何时午睡、何时学经、何时练武、休息时可去哪里活动云云。想来玄苦此信之意,自是教阿康安心。阿康看后心想,这少林寺管理制度的科学性、严谨性快赶上军校了,还有机动灵活处理机制,真是了不得,莫怪乎代代都有高手传法护寺。而且少林寺武林泰斗的地位,也决不是几个武功高强的和尚就凭空决定的,这和现代企业经营一样,制度致胜啊! 一番感慨过后,阿康方想起还把个小和尚晾在这里呢,忙再次致谢。小和尚说,玄苦嘱咐,若是阿康不放心,可在此多留几日,自己每日上完午课,会过来送信。阿康见这小和尚虽然其貌不扬,看着倒是端正老实,拜托他日后多多看顾乐儿一些。 在此盘恒了三五日,得知乐儿一切安好,阿康便上路返回洛阳。一路上净想着要准备些什么,下次来看乐儿时好带给他,想着也该给老和尚、小和尚备份礼,谢谢人家劳心劳力的帮自己教育、看顾孩子。阿康不禁叹气,自己平常,人情应酬,向来很是得体,此次竟像是呆了,竟连小和尚的名字都没问。丐帮弟子听阿康在车内连连叹气,问起缘由,听后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那个虚竹小师父也是个呆呆的实诚人,不会怪你的。” 阿康一听“虚竹”两字,激动得傻了一阵,头回觉得自己也有命好、事半功倍的时候,生怕自己听错了,忙问这法号是哪两个字,倒把丐帮子弟给问住了,连说不曾问起。阿康听了,一时患得患失。 黄昏时分,阿康终于赶回温家酒肆。往日这会儿正是酒肆开始热闹的时候,今日不但冷冷清清,连铺门都掩了一半。阿康见状觉得不妥,不待丐帮子弟过来,便自跳下马车、奔向酒肆。丐帮弟子见状,也一同跟了进去,却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坐在店堂中,衣着富贵,正是王鹏举。旁边立着个管家打扮的、四十多岁,也是洛阳城有名的难缠人物,“油嘴铁算盘”牟伯发,人称“毛不拔”。店主温老爹站在地当间直搓手,看神情很是为难。马大元派来的这个丐帮弟子,是这洛阳城的老人儿,平时也不是行乞的,而是府衙里干了几十年的老书吏。武功不高,但江湖经验丰富,眼光老到,别说这洛阳城,即便是附近三州五县的,都有买他老人家面子的。有这么个人护送阿康母子,图的就是个稳妥。阿康一近门口,看这么个情形,心中犹疑是否该就这么进去,是以放缓脚步。这王鹏举主仆背对这大门,温老爹侧身对着门,但显是心烦意乱,也没瞧见阿康二人。老书吏见这个架势,也不声不响跟在阿康身后一站,先看看这是怎么档子事再说。 就听那“毛不拔”的鸭嗓子不阴不阳的说道,“温老头,你别给脸不要脸,莫说你女儿不过是个寡妇,就是这洛阳城里的大家闺秀,哪一个不以能被我家老爷看上为福气?就凭我家老爷,肯娶她做我家第七房姨太太,那是你们全家的造化,你还敢推三阻四,唧唧歪歪的,你还想不想在这洛阳城里混了?” 温老头本来就是老实人,这老实人通常嘴笨,这一气一急,竟只会激赤白脸的说,“不是!不是!这不行!” 王鹏举看看牟管家下马威也使得差不多了,这才端起茶碗,吹吹茶叶,慢条斯理的说,“牟管家,话别说的这么不客气。温老爹,我是见你女儿聪明持家,真心喜欢她,这才上门提亲的。我们王家,家大业大,就是子嗣单薄。你不敢应承,也无非就是怕你女儿是嫁过人的,又拖着个孩子,怕我家人难容他。我跟你交个底,我已拿你女儿的八字去算过,算命先生说她是个能生养的,我自不怕家里长辈反对。至于孩子,一起带过来就是,我王家还会少他一口吃的么?我王鹏举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说一不二的人物,今天我把话放在这,待到温氏过门,我定当把那孩子视如己出。温老爹若还是执意不从,未免太说不过去了吧?” 温老爹听他这一番强词夺理,更是气得满脸通红。阿康听到这也明白了,是自己给老人家招气受了。心里虽也恨得咬牙,当下还是扬声一笑,走了进来,“我当是谁,晴天白日的,让我家做不成生意?却是王老爷大驾,真是贵客临门呀。爹爹还不快去和妈妈拾掇几个小菜,给王老爷下酒。” 温老爹见阿康回来自是喜出望外,但一想眼前这形势,却不好留女儿一个人应付。刚想开口,但见女儿的眼神甚是坚定,又见老书吏跟在一旁,略略宽心,知道女儿是怕老伴儿担心,口中“唉唉”应道,就回了后堂。 这王鹏举见了阿康,身子先是酥了一半,只觉得自己以往见过的女人皆是庸脂俗粉,只有眼前这人,才是自己心头所好,恨不得立时搂回家去。“毛不拔”见自家主子这德行,便知他甭提人话了,这是啥话都说不出来了。再看这小娘子,端的是风流态度。却不知康敏是天生长得就是一妖娆瘦肉型波霸,阿康此时一火,也懒的装大宋良家女子的窝囊样——平时尽量是低眉敛目、言行上也是尽力遵照这个时代的道德标准来,就是为了避免招灾引祸;现在祸都跑到眼目前了,还避个屁呀——哪知落在这帮混账、痞子眼里,竟是别样风流! “毛不拔”颠不颠地凑上来,“小娘子莫害羞,你在这里正好,省的被你老爹耽误了……” 阿康冷冷一眼扫过去,那气势竟让素来油嘴的“毛不拔”一噎。阿康脸子一放,冷哼一声道,“只听说‘金刀王家’是名门大户,怎的家中竟有如此不知分寸的下人!王老爷尚未开口,倒见下人抢话,王老爷宅心仁厚,好家教啊!” 王鹏举见美人不开笑脸了,忙喝“毛不拔”道,“没规矩的东西!还不快下去!”“毛不拔”老鼠眼一滚,见不讨好,悄默声退回自家老爷身后。 阿康见此,目光仍冷,嘴角挂上三分假笑,开口道,“王老爷的话,刚刚小妇人在门外也听到一些,老爹不答应贵府的求亲,实是为贵府好。”见王鹏举一愣,阿康顿了顿,又说,“小妇人本非温老爹亲生,是认的干亲,老爹自是不好替我做主,这是其一。小妇人本是外乡人,在此地,即便是温氏二老也不知我生辰八字,王老爷想是被人蒙了这是其二。小妇人成亲不久,先夫突然亡故,留下遗腹子,公婆说我母子命薄,八字带煞,叔伯姑嫂,俱不能容,故而敢将出来,贫病交迫,为义父义母收留。收留当日曾请医生为我诊治,说是产后失于调理,已是不能生养了,是为其三。像小妇人这种不祥之人,义父哪敢应承亲事。还望王老爷莫怪。” 老书吏一旁听得直冒汗,心想这小娘子倒真敢讲!不过如此一番说辞,应能堵住王鹏举的话头。此时见王鹏举愣在那里冷了场,便眯眯一笑,出声道,“王老爷,好久不见,可还记得小老儿?”王鹏举一见,忙起身道“周老爷子好,您老快请坐。” 你道是为何这王鹏举如此恭敬?王鹏举不过一届商人,虽然常以江湖人自居,那也就是吓唬吓唬普通人、给自己壮个声势,自己也知道,在真正的江湖人面前,自家的招牌根本就不够看的,所以能有个机会,便对丐帮极力拉拢。对武林中人尚且如此,对官家就跟不用说了。王鹏举并不知周老书吏是丐帮弟子,但他两家都是洛阳城的老户,王鹏举自然知道,这书吏虽只是个不大不小的名头,但是周家一家几辈都在衙门口里经营,周老书吏自己的徒弟更是遍布各州府衙门口,其中也不乏朝廷大员的刀笔吏,这样的人,他王家想结交都结交不上,哪里敢怠慢。 王鹏举起身让座倒茶,老书吏也不客气,稳稳落了座。阿康在一旁看着也有些意外,这些天她心思全在孩子身上,对旁的都不曾留意,这老人家又是马大元安排过来的,倒也放心,是以这一路行来,也不曾问过这老人姓甚明谁、是何来历。但她此时脸上却不露声色,只是对周老书吏笑笑,以表谢意。 周老书吏乐呵呵的接了茶,也不急,喝了一口润润嗓子道,“这不是特意送康夫人回来么。康夫人的小公子是个习文练武的好苗子,被一位武林名宿看中,收为弟子。特意托小老儿陪同康夫人将小公子送去。这不,才刚回来,一进门就碰上你了。” 王鹏举一听,好么,不论是人家道地的武林人士,还是这吃官家饭的,自己都惹不起。这周老书吏是人老成精了的,这温氏若没什么背景,周老书吏定不会替她出头。于是也不再提求亲之事,改和老书吏聊上了,请这老头儿喝顿酒,酒饭过后一同离去不提。 一月匆匆而过,眼看便到阿康和玄苦商定好去看乐儿的日子,叶二娘却一直不曾回信。直到九月初二这天,一大早,周老书吏又等在酒肆门前。阿康先是谢过上次老书吏帮他解围,送上一壶自家酿的竹叶青,这才上车启程。路上和老书吏聊聊天,这老人家阅历颇丰,混迹江湖官场多年,见识自是不凡。阿康中学时就读过《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清朝的小说话本,当时虽觉得有趣,很多地方也是半懂半不懂的,此时正好请教。阿康知道有很多江湖、官场上的事是有忌讳的,问前有过斟酌,问得自也巧妙,老书吏方便说多少就听多少,绝不刨根问底。老书吏觉得这闺女倒也聪明乖巧,讲得是摇头晃脑,滔滔不绝,兴致颇高。 二人刚出城门不远,忽见一骑飞驰而过。阿康本来因一清早官道上没什么人,老书吏年纪大,也没避嫌,就掀起帘子,坐在老书吏身后一旁,好方便聊天。这一骑惹得尘土飞扬,阿康忙扬帕掩住口鼻,这手还没放下,就见那一人一马又飞奔回来。老书吏正暗自戒备,那骑马的已在车边扯住缰绳,来者竟是叶二娘。 “二……二姐!”阿康想到老书吏在旁边,忙换个称呼,招呼二娘。原来叶二娘约莫一个月前才接到阿康的信,却不便即刻就来。这一拖延,竟已是一月有余。叶二娘一脱身,便往洛阳飞驰而来,生怕再与阿康错过。此时一见阿康,径自红了眼眶,一时竟无语凝咽,半晌才开口道,“苦了妹妹了,孩子可好?” 阿康此时见到二娘,惊喜交加,却又不能多言,只说,“已是见过,都好。可心下总觉不大稳妥,姐姐来了就好了。”言外之意,你的孩子我见到了,平安,但认不大准,你亲自认认才好。 叶二娘自然明白,心下忐忑。阿康把老书吏介绍给二娘认识,跟老书吏说这是自己姐姐,听说外甥到少林学艺,过来看看。一番寒暄过后,三人便往少林赶去。 第11章 认母全因慈悲心托孤但见慈母意 此时上次阿康寄宿的山农家门口,虚竹正带着乐儿玩耍。话说乐儿如此年幼,玄苦虽然答应丐帮副帮主马大元所托,却也是发愁如何照管这个小儿。后来查得寺内第三十六代弟子是个弃婴,自幼由其师父慧伦抚养。便把这师徒二人找来,烦请代为照顾乐儿的衣食住行,算起来,乐儿除了习文练武,其余的时间都可以跟着这师徒俩。顺便让虚竹给乐儿母亲送信过去,好教她知道,少林寺中有僧人是带过小孩子的,大可放心。不想此举却是帮了阿康大忙,当真是无巧不成书。 老书吏赶着马车一过来,就看到了这一大一小两个和尚,原来乐儿竟也刮了个光头。老书吏招呼了一声,“虚竹小师父!”阿康闻声打了一个激灵,叶二娘见阿康如此,一个眼神问过去,阿康望住二娘,点了点头。叶二娘泪水一下子便泉涌了上来,却只得咬紧牙关,再生生咽了下去。 众人下车下马,阿康轻轻拍了拍二娘的手,缓步向前,对虚竹称谢,并介绍二娘是自己的姐姐,因为姐姐的孩子自幼便丢了,一向把乐儿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疼爱,故而同来看望。虚竹对叶二娘道了一声佛号,问了礼。二娘见这年轻和尚二十岁出头,跟自己孩子的年纪倒是相仿;相貌平平,方脸阔嘴塌鼻子,倒有几分像自己早已过世的兄长,心下更是悲摧。虚竹见这女子双目含泪,像是要把自己望进眼睛里,心下觉得奇怪。再一想刚刚康夫人所说,想来这位大娘甚是可怜,也就不去计较。 阿康见叶二娘虽然激动,却并未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也便放下心来。此时想念乐儿的心再也压抑不住,一把抱过孩子搂在怀里,泪水无声的直落在阿康捂住自己口鼻的衣袖上,背却依然挺得直直的,不见一丝颤动。乐儿窝在妈妈的怀里,最是开心不过,搂着阿康的脖子直喊“妈妈”。 阿康收住情绪,稳了稳气息,这才抬起头来,细细端详乐儿,只见乐儿圆圆的小脑袋刮了个光溜溜,衬着亮亮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红红的嘴唇,分外的好看。只是此时天已入秋,阿康担心冻到孩子的头,幸好临来前,把燕北山送的一块虎皮给孩子做了顶蒙古式的小帽,急忙翻出来给乐儿戴上。只是一个月不见,孩子黑了,也壮实了,依然机灵顽皮,但是言行间还是让人感觉长大了不少。阿康虽然不舍,看着孩子长进了,也觉得自己这一决定是对的。 山农夫妇把他们让到屋里坐下叙话,众人谢过落座后,老书吏悄悄跟这老夫妻出去,好方便她们说话。阿康跟虚竹打听了一下乐儿在寺里的饮食起居情况,听后很是放心,也颇为感激虚竹师徒。虚竹听她道谢,忙起身回礼,“女施主莫谢小僧。乐安师叔是玄苦师叔祖的徒弟,算起来是小僧的师叔。二位既是小僧师叔的母亲、姨母,自然也是小僧的长辈。小僧侍奉师长,本就是份内的事,哪有受长辈谢的道理。” 阿康闻言一怔,心想,“这虚竹果然有几分呆,不会是小时候被萧远山抢走,吓坏了脑子吧?”一会儿又琢磨着,这么一来叶二娘不是比虚竹大了两辈了? 放开这些念头,阿康捧出两个包袱,交给虚竹,笑道,“我们不是你们佛门弟子,不跟你算这些辈分。你和你师父对我乐儿好,我自是要谢的。这是我自己做的素馅烧饼,烦请你带给令师,表表我们一番谢意。另有一套僧服,是我亲手给你做的,上次只是匆匆见过一面,也不知是否合身,你过会儿试一下,让乐儿帮你看看,可有不合身的地方,我这就帮你改了。” 虚竹连连摆手,还未及开口,便被阿康抢先说道,“古语有云,‘长者赐,不敢辞’。你若真当我是你长辈,就收下。”虚竹闻言,只得谢过阿康。阿康跟农家打声招呼,便叫乐儿陪虚竹到隔壁换衣服。阿康和二娘与他们仅是薄薄的一面木板门相隔,忽听乐儿叫道,“虚竹哥哥,你背上怎么也被烫上香疤啦?这九个圆点还烫成个大圈,多疼啊?”这厢叶二娘闻言,身子猛地一震,阿康赶紧握住她的手道,“姐姐莫慌!” 此时二娘浑身颤抖,泪如泉涌,死死掐住阿康的手,却是忍着一动未动。虚竹和乐儿一出房门,见此情景,俱是吓了一跳。阿康转头望了望虚竹,道,“你们先过来坐下,”又对乐儿微微笑了一笑,“乐儿莫怕。” “敢问虚竹小师父今年多大?” “小僧也不确知,大概二十岁,最小也有十九岁,也可能二十一了。”虚竹说完低头,甚是惭愧。 阿康刚想开口,叶二娘却拦住,自是缓缓说道,“小师父,不瞒你说,我的儿子若在世,也是你这么大。我见到你,就特别想念我那苦命的孩子。你,你能不能,愿不愿认我做个干娘,喊我一声。”说道后来已是哭腔,双眼又落下泪来。 虚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说,“小僧是出家人,出家人四大皆空……”阿康忙截住话头,“可出家人,也应以慈悲为怀。你见她思子成疾,痛不欲生,就不愿度她一度么?”虚竹虽觉得不妥,可道理上好像又是这么回事;再看叶二娘,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那泪好似滴到自己心里去了一般,自己也跟着她心酸不已,便不自禁的叫了声,“娘……”。这一句出口,且不说叶二娘那边是泪如雨下,就连虚竹也莫名的觉得身心一轻,似乎这声呼唤是亘古以来就跟着自己的,只是不知为何而离散了,这一声出口,好似三魂七魄都归了位,一颗心落回肚子里,总之就是个踏实自在。小和尚不禁心里暗想,“师父说的没错,果然度人既是度己。我完成的女施主的心愿,开心的却是我自己。” 叶二娘已是激动得口不能言,只紧紧握住虚竹的手,嘴唇抖抖的,虽未出声,阿康看她唇形,知道她是在喃喃着,“我的孩子。” 阿康既欣慰于他们母子相逢,又担心不知今后该何去何往,搂着乐儿,抚着孩子的小脑袋,暗自鼓励自己,无论如何,都要保全乐儿平安。乐儿见干娘一直流泪,母亲也是愁眉暗锁,不禁有些心慌,往母亲怀里贴了贴,问道,“妈妈,现在虚竹哥哥是干娘的儿子了么?那他就不用叫我师叔了对不对?” 阿康想了想,道,“你干娘是认了虚竹小师父做干儿子,和你一样。不过这是家里的称呼,回到寺里,还是按寺里的规矩来称呼,知道么?不过虚竹小师父年纪比你大,平时又对你多有照顾,你叫他声哥哥,也是应该。” 乐儿点点头,再回头看叶二娘时,二娘已收住泪,乐儿这才开心起来。吃着妈妈做得点心,讲着这些日子的见闻,告诉妈妈自己每天都有什么长进,小孩子快乐的最为单纯。虚竹第一次清楚的体会到母亲和家人的感觉,有些晕滔滔的,却也很是开心。正是陋局之外,绿树葱葱;斗室之内,其乐融融。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易逝,暮鼓敲响前,虚竹是一定要领着乐儿赶回去唱名的。阿康本想和叶二娘送他们到寺门口,虚竹却拦道,“娘,敏姨,人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莫不如你们就此止步,我和乐儿也可以安安心心的回寺。”此时却是叶二娘挽住了阿康的手,停住脚步,笑吟吟的望着他们道,“好,那你们去吧,一路小心。虚竹好好照顾乐儿。” 虚竹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小僧会的。娘和敏姨也要保重。”乐儿也学着虚竹的样子,对阿康和二娘合掌行礼,之后便和虚竹牵着手,大步回寺。 阿康想着虚竹行事,虽是单纯憨直,却也不失为大智若愚的一种,况且刚才短短几句,竟有几分宝相庄严的味道,心下暗自感慨。却不解为何叶二娘没有直接认了儿子,却要拐了个大弯。不想二娘却先开了口,“妹妹觉不觉得虚竹做和尚做得很是开心?” “这倒是千真万确,虚竹性情天真赤诚,又自小长在寺中,自然是单纯、快活。”阿康点点头。 “妹妹既知有个围绕我们母子的大阴谋,而我已是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你说对虚竹来说,有朝一日,他知道他的母亲曾做过许多恶事,他还会快活么?”叶二娘仍旧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低语。 阿康隐约明白二娘的苦心,却又不大认同,说道,“父母子女,乃是人之大伦。即便父母做了恶事,难道不认父母就能当一切全没发生么?虚竹应该不会这么想。” “他性子单纯,自不会这么想。但他心里会很苦。为人父母的,哪个不希望孩子过得好。更何况,那孽是我自己造下的,又与孩子何干?我枉为人母,却既不曾养他,也未能给他半点庇护。既如此,还不如撇个干净,何苦给孩子添堵。”叶二娘转过身来,看着阿康,郑重说道,“妹妹,姐姐有件要紧事求你。请你务必答应。若是哪天,我,我已不在这世上,但请妹妹替我对小儿看顾一二。” 阿康闻言大惊,哪曾想叶二娘好好的,这竟是要托孤。忙劝导,“姐姐万不可做轻生的念头。只有人在,万事才可有转机。” 叶二娘淡淡一笑道,“妹妹多心了。我才见到儿子,哪肯那么轻易言死?不过是要妹妹一个承诺,希望给孩子多一份保障,以策万全而已。” 阿康怀疑二娘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却又不便想问,只能点点头,希望能让她安安心。 当晚再次借宿山农家,第二天一大清早,叶二娘告辞离去,阿康和周老书吏自回洛阳。自此,每月初二,周老书吏都会陪阿康同来少林寺看望乐儿。有时叶二娘也会在山农家和他们会合,来看两个孩子。日子过的倒也安宁。 乐儿在少林寺每日跟着众僧做功课,文为解读佛经,武为入门功夫。只是每课的时间都比别人减半,到时间了就自己悄悄推出来,或找玄苦问解不懂之处,或是一个人休息一下,四处逛逛。转眼已是腊月,这日正是达摩堂首座讲解《金刚经》,听讲的都是刚入门的弟子,悟性尚浅,所以特派了弘法严谨、细致的达摩堂首座。乐儿听了一遍,已是懂了,便坐不住了,悄悄出来,寻往师父玄苦的寝室。这时段除了特别有差事的僧侣外,通常大家都在学经。玄苦是为了教导看顾乐儿,故而可以自行安排作息。乐儿一路不曾见到什么人,只走到僧寝的院落门口,见到一个穿黑色僧袍的高大蓄发男子,所站之处正对着玄苦的窗子,远远隔窗望去,玄苦此时正在打坐。黑袍人听到乐儿的脚步声,猛一转身,对着乐儿的时候已是脸上腾满杀气。乐儿一瞧,“啊!”的一声顿住脚步。 第12章 稚儿真语暖悲怨螳螂借刀雀捕蝉 且说乐儿被一黑衣人吓了一跳,再一看,竟大喊道,“狼头叔叔!你也在这里!”黑衣人一愣,乐儿歪着小脑袋看了看,又摇头说,“不对不对,你比狼头叔叔年纪大。你是狼头叔叔的爹爹对不对?你胸口是不是也有个狼头?”说到这里,语气之中也是大有兴奋之感。 小孩子家的脾气当真难以琢磨,当日乐儿冷不丁的瞧见乔峰胸口的狼头,吓得啼哭不已。过后听妈妈说那是画上去的,又觉得稀奇,巴不得再去瞧瞧,摸摸。又听洪小六说那个有狼头的叔叔是小六哥哥的帮主,又是个大英雄,也跟着莫名崇拜起来。如今见了个长得和狼头叔叔一样的人,立时兴奋起来,恨不得立刻看看人家胸口是不是也有个狼脑袋。 这黑衣人自是丐帮帮主的生父萧远山。话说萧远山这日听人说起丐帮如何了得,杀了契丹大将某某人;又赞丐帮帮主乔峰如何英雄,号令丐帮群雄如何对抗辽国。萧远山闻言大怒,心中恨道,“这南狗毒辣至极!当初以为他们悔悟错杀良民,才收留我峰儿。哪知却是为了教我孩子去杀自己的族人,骨肉相残。当真可恶!”当即恶念便起,欲杀了教唆他儿子的坏蛋,这头一个,便找上了乔峰的启蒙师傅玄苦。谁知尚未动手,便被一个小和尚撞破。萧远山此时正恼汉人无耻之极,迁怒甚广,刚要出手伤人,听小和尚这么一喊,心中顿觉愤懑酸胀,这一掌却挥不下去了。当年萧远山于雁荡山被少林玄慈带领的中原好汉奇袭围击,本以为妻儿俱丧,才跳崖自尽。待发现孩子尚有微弱气息,将其抛回崖上,自己又幸被一棵大树阻住,这才得以保住性命。待得萧远山追查到孩子的下落时,孩子已是“乔”峰了,且对养他的那对平庸夫妇感情深厚,对老实无能的乔三槐无比敬爱,对蠢笨粗陋的乔婆亲昵依赖。看的萧远山心中气苦,也不知该如何跟这么小的孩子相认。一气之下,跑到少林藏经阁去,将人家的秘藏绝技偷学了个遍。可是心底最为渴望的,还是自己的儿子能以自己为豪。一晃眼二十多年过去,这心结却越结越深。今日猛地听个孩童模糊提起,心下大为一震,两手掐着小孩的肩膀,就把他提了起来,飞身将他带到一僻静处,厉声问道,“你说什么狼头?说的是谁?” 乐儿见他神情不对,有些害怕,又有些委屈,开口倒还嘴硬,“不就是乞丐帮主叔叔,胸口有个狼头,很威猛吓人的。你若没有就罢了,干嘛凶我!” “你怎知我是他爹爹?” “你和他长得一摸一样,谁会瞧不出你是他爹爹?”乐儿见萧远山虽然还是寒着脸,却已凶气尽敛,也不怎么怕他。 萧远山万想不到自己这二十多年来心心念念的事,竟被一个小孩看破,就这么轻松的说了出来,渐渐唇角带笑,继而仰天长笑。笑罢,低下头来看着乐儿,道;“小孩儿,你可是觉得那狼头好看?” 乐儿抿着嘴角、带着笑意,用力点头“嗯”了一声。萧远山哈哈一笑,随手扯开自己的襟口,露出胸口纹的狼头,也不惧寒冷,笑问道,“你瞧可是一样的?” 乐儿欢呼一声,直伸出小手在那狼头上拍了拍。萧远山见乐儿动作一派童真,又戴了顶小虎皮帽,更是可爱,不禁想着自家峰儿这么大时,不知可否也是这般模样。想着又把乐儿往高处举了两举,乐儿胆子奇大,开心不已,逞疯一样的咯咯直乐。 笑闹了一阵,萧远山将乐儿放下,问他,“小和尚,你怎么这么小就出家了?你爹娘呢?” 乐儿低头道,“我不是出家,我是来学本事的。我妈妈说我爹爹死了……可我知道,其实,是我爹爹不要我和妈妈了。妈妈不这么告诉我,我,我就装作不知道。”阿康向来是跟人说乐儿的父亲已经故去。但是阿康念及这世事难料,与其哪一天乐儿的身世突然摊在孩子眼前,若孩子没一点思想准备,万一被激得性情大变就不好了。于是常常在讲故事的时候,说一些男人负心后,单身母亲独自养育孩子,孩子也坚强自立、不畏人言、不自暴自弃的故事。哪知小孩天性敏感,竟从阿康的态度中猜出一二。难为孩子早熟,又颇为理解母亲,竟不说破,而是把心事藏在心底。今日遇到这个好玩的老爷爷,和妈妈又不认识,不知不觉的,竟愿意把心里话说给他听。此时乐儿已有些懦懦的,“也不知我爹爹长得和我像不像?”此时乐儿心底那孺慕之情终是显露出来。 萧远山看着小孩这副神情,又是可怜,又是不齿其父,问道,“那你恨不恨你父亲?” 乐儿仰起小脑袋,笑笑摇了摇头,“不恨。妈妈说过,不论是生恩,还是养恩,少了哪一个,小孩都长不大。既然我现在活得很是快活,就要感激。要记得,生我、养我都是恩情。”说到这里,那个轻松坦荡、聪明顽皮的小乐儿便又回来了。 萧远山却闻言若有所思,片刻后,又低头自语,“那若养你的,偏生杀了生你的,那又当如何?”言毕,径自走了。 乐儿自回了玄苦处,见玄苦已收了功,便说,“师父,我见到乔叔叔的爹爹了,他们长得真像!” 玄苦闻言一楞,问道,“哪个乔叔叔?” “就是丐帮的帮主叔叔。” 玄苦听了一笑,说道,“那也是为师的徒弟,你该叫他师兄才是。”心中却以为乐儿见到的是乔三槐,直道小孩子认人不准,乔峰高大威猛,跟他爹爹长的倒还真不怎么相像。却不知若非乐儿,自己这条命能不能保住还两说呢。 到了腊月,阿康又要忙着给乐儿准备衣物吃食、过年的礼物,又要忙店里的生意,还惦记着挤个空,给一家老小和叶二娘准备身过年穿的新衣服,忙得是脚不沾地。却不知自己已是渐渐落入别人的算计之中。 话说洛阳大户“金刀”王鹏举上次提亲不成,恼羞成怒,又有个一肚子坏水的“毛不拔”在一旁敲边鼓、递小话,早就明白当日之所以提亲不成,其实是那个姓康的小娘们不愿从了自己,这才推三阻四,早就想收拾那一家子不开眼的。只是不奈这家子背后的,无论是江湖势力,还是混衙门口的,都是他王家不想得罪的。正恼着无处撒气呢,就有便宜送上门了。 这几日有个新得皇宠的天子近臣高侍郎,其子不学无术,声色犬马、无一不好,荒唐至极,人称高衙内。这高衙内是这高侍郎已故正妻的嫡子,自幼丧母,老人宠溺,无人敢管。在京城惹了祸,来这洛阳城避避风头。这号人物,王鹏举岂能不结交一番?知道这高衙内贪杯好吃,王鹏举便带他去温家酒肆喝上一顿。起初这衙内怎肯去这小店小铺,王鹏举便说这小店酒如何香、菜如何别致,最重要的是这家的酒家女如何风骚。这衙内一听,岂有不去的。待他去上两三回,王鹏举便知道,温家算是惹上这个浑人了。王鹏举也不再去,自在一旁冷眼看好戏,就等着瞧他温家倒大霉了。 果不其然,腊月二十三,正是小年。温家这日准备了五十大坛好酒,是老主顾预先说好、要买了过年用的;另有各类水酒大小五十坛,准备卖完了就关门过年的。哪知晌午刚过,就呼呼啦啦涌进来七八个人——一个绸衣锦裹、一脸流气的二十来岁的少爷打头,跟着一群的恶奴。一进来,就有人吆喝着,“快叫你家小娘子出来,我家衙内看上你了!” 温氏老夫妇闻言一惊,阿康想要回避也来不及了,当下在柜台后面站定喝道,“你是谁家衙内?一个刁仆罢了,耍的什么威风?” 哪知人家盲流少爷压根没听懂,也不觉得丢人,拿个鼻烟壶正吸溜的欢呢。那刁奴掐腰吼着,“咱家衙内姓高,开封府里那是出了名的!看上你是你的造化,还不跟我们走吧?”阿康差点没气乐出来,心想,怎么这不要脸的衙内都姓高啊?高衙内,还水浒传呢?不早了点么?看来这号浑人还真不好打发。 正寻思着呢,眼角却瞟到洪小六正好在门外街角,忙给他使了个眼色。小六早听见这边动静,正探头探脑呢,一见阿康使眼色,掉头就跑了。阿康略放心些,想着再不济,总有老街坊劝个架、解个围什么的。这边温老爹已是上前,对这高衙内做了个揖,笑着开口道,“小老儿这女儿是个寡妇,人家说是命硬,八字不好,公婆不容,这才回的娘家。衙内是贵人,我们不敢高攀,怕给您惹晦气。” 要知道这话能从温老爹个老实人口里说出来,那是多不容易。温老爹见这帮人不好惹,生怕女儿吃亏,只得咬牙说这违心的话。哪知那刁奴竟把温老爹推了个趔趄,骂骂咧咧的,“哪里来的糟老头?好不晓事。谁说我家衙内要娶你家闺女了?不过是想找她玩玩而已。你高攀得着么?”说完竟想动手拉人。 温老爹气得双目尽赤,一边阻拦,一边道,“你还有没有王法了?我家好好的闺女,岂能让你抢去?” 那华服少爷这时吸过瘾了鼻烟,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抖了抖衣服,也不抬头看人,问道,“人你不给?” 温老爹恨声道,“正是!” 那少爷歪嘴一乐,“小的们?” “有!”众奴应声。 “动手——砸店!抢人!”说完自己甩甩袖子先撩袍出去了。 这群恶奴立马动手,砸店的砸店,上来抢人的抢人。一时间酒肆里是酒香弥漫、一地狼藉。此时阿康欲避走内堂已是不能,早有两个恶仆拦了过来。温老爹拦在女儿身前,却被不知哪儿伸来的几只手连拽带推的扔在一边。阿康一见众恶奴一脸j□j,心中直犯恶心,知道此时唯有快跑脱身,奈何酒肆出口早被堵了,只能绕着座椅跑来跳去,避开那些狼爪。温妈妈早已被吓得大哭,扑过去护着老伴。一时间酒肆里是兵荒马乱、惨不忍睹。眼看阿康就要被一众恶奴捉住…… 第13章 行侠并非皆仗义报恩终还身相许 阿康被这群恶奴逼得是满堂疾走,连扔个酒壶砸人的空都腾不出来,奈何酒肆统共也没多大地方,几圈绕下来便被众恶奴围堵在屋角。当先一恶奴一脸奸笑,冲阿康伸出淫爪,就要抓人。阿康急得恨不得咬上去!恰此时,只听得“噼啪”、“哎呦”之声不断传来,就见进来一青年,拎起围着阿康的几个恶奴便直扔到屋外去。欲抓阿康的恶仆闻声刚要回头,半歪着脑袋,就已被来人扭断手腕子。一声痛呼还未及出口,已是被人扯着肩膀丢了出去。阿康还没看清来人,便听得温老爹一声惨叫,温妈妈嚎啕大哭。原来有个恶奴见其他同伙把阿康围了个严实,想是没自己揩油之机,一怒之下,竟然转身冲着温老爹狠踢出气。那来人一个旋身赶到,飞起一脚,直把那恶贼踢飞出去。 高衙内在外面一看事不好,也不进去,只在酒肆外跳着脚骂,“哪里来的野汉子?有种的守在这别走,看你爷爷不收拾你!” 那来者回身冲着屋外朗声一笑道,“恶少听好,丐帮全冠清在此!有胆尽管过来,且看是不是人人都惧你!” 高衙内暗想,“强龙不压地头蛇。且放过她,早晚要这帮不识泰山的狗眼好看。”招呼上被摔得七零八落的众仆,骂骂嗞嗞的开溜。 此时洪小六和几个丐帮弟子刚刚气喘吁吁的跑进来,见恶少已走,连忙帮着收拾酒肆内一片狼藉。原来小六见势不对,急忙回帮里求助。半路上正好遇到丐帮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当下忙将事情说了个大概。全冠清一听事态危机,忙吩咐随从的几个弟子尽快赶来,自己仗轻功先行一步,正巧救得阿康免遭魔手。 阿康见温老爹并无大碍,也放下心来。阿康着小六去请大夫,温妈妈且扶温老爹回后屋上药休息。 此时阿康心中大为感叹,她自己一向对全冠清极为戒备,但不管此人人品怎样、心术如何,今番阿康却是实实在在的感激他。如非全冠清及时出手,此时恐怕不但是义父义母几十年经营的心血要毁之一旦,甚而自己和两位老人的性命都难以保全,岂不是还要连带的乐儿都成了孤儿。思及此节,阿康忙上前来道谢。 全冠清见阿康深深一福,赶紧抬手虚扶,直言道,“康夫人切莫客气,全某不过举手之劳。倒是不知温老爹可有良策,若是这等恶少仗势欺人,再来滋扰,该当如何?” 阿康蹙眉道,“此事来的突然,我等尚不明就里,哪里来的对策?” 全冠清一揖手道,“康夫人莫嫌在下多事。俗话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康夫人秀外慧中,自是有无良宵小,打夫人的主意。况温家二老年事已高,家中又无青壮撑门户,只怕今日这等情形日后还是难以避免。今日来的这恶少,身后势力不小,想必不会善罢甘休。康夫人须先有个计较,我丐帮兄弟才好知道如何效力。” 阿康这会儿还没换过劲来,被这“大智”的全冠清三问两问的,竟给问住了,坦言道,“此事的确要紧,只是眼下却也没什么好主意。” 全冠清趁机进言道,“全某倒有个计较,还望康夫人莫嫌在下唐突。” 阿康闻言急抬头看着他,道:“全舵主请讲。” 全冠清低头略一沉吟,开口道,“我帮兄弟虽愿效犬马,但此事却不易为。一来事关夫人名节,我等出手名不正、言不顺;二来,外人相帮,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若要阻住这登徒浪子的不轨之心,除非有人堪当夫人良配,朝夕守候。全某不才,虽为丐帮舵主、私产不丰,上无父母、下无兄弟;但,凡夫人有所吩咐,定当竭尽全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若夫人不弃,全某愿为夫人当此大难。” 阿康愣了一愣,这通篇的冠冕之词听下来有点昏,说白了就是,“嫁我得了,给我个帮你的名分。” 想明白了之后,阿康更无语了。阿康总觉得,原著里的全冠清是个很有野心的人,能跟康敏勾搭到一块儿,一方面康敏对于全冠清来说肯定是j□j的诱惑,另一方面跟康敏合谋对于全冠清更是取得名利与权势的机会。而此时,阿康实在是没什么证据是针对全冠清人品如何来的。若说色,阿康自问从没想过勾搭他——就是初次见面也是全冠清那厮有要勾搭阿康的意思;若说权或利,此时的阿康不说一文不名,也所差不远了。阿康想着这全冠清对此时的自己能这么用心思,是不是该感激一下。也就很是真诚的说,“全舵主大好青年,年轻有为,前途无限。自当寻一户大家闺秀,或武林名门之女,日后携手江湖,也是一段佳话。康氏已是明日黄花,心如止水,虽感全舵主盛情,却如何能够避祸委身、误人前程?康氏想来,甚是惭愧,还请全舵主莫要再提。” 咱也是一大段,说白了,“你很好,但我不嫁。” 全冠清自是玉面泛红——至于是气得,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就不知道了——连说自己莽撞了,勿怪云云。阿康只是低头一礼,也不回应。 待到全冠清走了,温老爹也瞧过伤、敷过药了,酒肆也收拾的差不多了,阿康静下来再想,还真是棘手。全冠清有句话说得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现代人看来,这是句很没道理的话。这就像银行里有钱,难道就是招人去抢的么?即便银行没装防盗系统,那也是抢银行的犯法呀!可这是什么世道,没有强取豪夺还是武侠世界么?法制健全、人人平等的话就不是宋朝了,那是直接进入现代文明了。自己的这份姿色,再加上没有权势、背景,自己就是一现成的“匹妇”!原著里的康敏执迷的追求权势有错么?此时的阿康即便有了受过现代高等教育的脑子、有了阔达的心境,可依然难以自保。这么下去,不是被别人作践死,就是活被恶心死。阿康此时亦是穷则思变了。现学武功么?别逗了,这幅躯壳都快二十五了,早错过最佳启蒙期了,就算扔给她一本《九阴真经》,想来不单单是看不懂,估计这身体也未必就有那个资质练得出什么成就来。委身于人么?更是开玩笑了,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自己已是个带着孩子的妇人了,难道给别人做小妾,然后宅斗么。那样的生活,阿康想来都觉得够折磨人的了。阿康的爱情观并非只是要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借用徐志摩的话说,是于茫茫人海寻找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谁想前生成了——于茫茫人海自以为寻得灵魂之伴侣,不得,我幸;得之,要命!现在的阿康说是已心如止水,可真的不是在敷衍全冠清,而是她对找男人这种事失望了,对这个时代更是不抱有任何幻想。如此一来,阿康最希望的就是,能找个名目,好让自己隐身其后,安然度日,得其所哉。 本来自乐儿上了少林寺学艺之后,家里的日子便少了笑语欢声,如今经此一闹,简直就是愁云惨雾了。温老爹索性大门一关,休业过年。虽说这年是过的索然无味,却也正好将养将养,温老爹带着老伴、女儿,一起给小孙孙准备过十五的应节礼,连带寺里的师父的,素馅元宵、衣袍鞋袜、莲花灯,是应有尽有。一家三口围在一起做这些东西,倒也温馨有趣。正月十四,温老爹干脆租了辆大马车,带着老伴、女儿去嵩山看孙儿去了。阿康有些意外温老爹竟是驴友的开山鼻祖。原来燕北山曾把一些帐篷、毡垫等游牧民族的迁徙用具略做改良,以便携带,贩盐途中,夜宿荒郊时便派上了大用场。有次留住在温家酒肆时,就给温老爹留下一套。这回温老爹弄了辆人家贩货的大马车,把这帐篷等等琐碎常用的东西都带了上,说是要在山上陪乐儿个一年半载的,若是找不到住处就学胡人住帐篷。阿康也不忍拂他好意,只能暂且走一步算一步。 到了山上依然是借宿之前的山农家里,阿康哪里敢让老人家在这数九寒天里睡荒山。温老爹和房主乔叟倒是聊得乐呵,寒冬无事,两个老头一块喝酒聊天倒也正好解闷。乔老头得知温老爹是为了思念外孙才跑到这山上来的,乐呵呵的说,自己儿子长年在外面,也就由得他了,若是将来把孙子送到庙里,自己就直接把脑袋刮光了,好到庙里当和尚陪着孙子。阿康见老爹听得呆了、好像入了迷,一旁温妈妈又语带哭音,只得赶忙两下开解。哪想到,温妈妈竟是苦着脸问,她能不能到少林寺里当尼姑,好陪她宝贝乐儿。阿康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幸得每日如此说说笑笑,日子过的甚快,转眼已是见了乐儿两次了,温老爹才带着温妈妈和阿康回到酒肆。 经过这几个月的思量,阿康心里渐渐有了主意。待到出了九,小酒肆也重又开门做起了生意。一日,阿康请洪小六帮忙,和他师父约个时间,说是要亲往致谢,感激他引荐乐儿学艺之事。 到了约定的日子,已是春暖花开。阿康自己备了个竹篮,装了两坛自家酿的青梅酒、燕北山送的一些药材,独自出了家门。一路乘小轿子出了南门,到了伊水换乘小舟。此时杨柳已发嫩芽,和着微风,袅袅娜娜,立在两岸,沿途望去,赏心悦目。待到香山脚下,阿康自下了小舟。闻着花香,踏着嫩草,阿康沿着一条小径往高处一所院落走去。阿康望着伊水两岸的秀美青山、巍巍石窟,想着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龙门石窟之所在,却不知是这方天地养育出了艺术瑰宝,还是佛法无边施与这里如此的灵气。 院落的主人知道有客将至,是以园门大敞。园内,丐帮副帮主马大元正和一个三十左右岁的文士品名。原来此处正是马大元的祖宅,近月以来,“毒公子”黄敞潮一直住在此处帮马大元疗毒,每日此时都是刚刚收针。 马大元为阿康和“毒公子”黄敞潮互相引荐过后,黄敞潮闻说阿康既是当日为马大元施救、以醇酒清理伤口之人,不由大感兴趣,多看阿康两眼。阿康只是低眉淡淡一笑,只做不知,且由他去。 马大元知这黄敞潮素来厌烦迂腐礼教,为人豁达,并不多话,见他无意回避,便也不瞒他,开口直问阿康来意。倒是黄敞潮责他无趣,辜负了阿康带来的青梅美酒。阿康一笑道,“无妨,知道马副帮主不喜饮酒。家里自酿的青梅酒,酒味极淡,果香怡人,送马副帮主尝个新鲜罢了,值不得什么。” “青梅煮酒论英雄。康夫人这是把你比作英雄呢。”黄敞潮泼了自己杯中的茶,倒出一杯郁郁清香的青梅酒,自顾品上,“康夫人有所不知,老马最近在用药。这酒虽淡,也还是不饮为妙。倒是便宜了黄某了。” “是康氏所虑不周,若黄大夫喜欢,也算我不虚此行。”阿康微微一笑,见他喝完,便抬手帮他有斟上了一杯。“曹孟德文韬武略,指点江山、品评英雄,也还罢了。小妇人见识浅薄,哪敢贻笑大方。君子有云,‘施恩不望报’,小妇人却挟恩以求,自觉惭愧。” 马大元并不信她只是为了致谢而来,却还是忙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之类。人家对他是确有救命之恩,客套之后免不了再表达一下自己愿以涌泉相报,不知还能有何效力之处。 阿康闻言一乐——就等你这句呢。开口却是甚加思量,“实不相瞒,康氏确有事相求。”阿康见黄敞潮与马大元相视一眼,黄敞潮眼中自带笑意,心知这两人是早就猜到自己有事相求。阿康却是神色依旧,不卑不亢,正言道,“小妇人开口前,倒要先问马副帮主两个问题,还望马副帮主如实相告。” “康夫人请问,马某定据实以告。” “好。”阿康抿了口茶,抬眼望住马大元道,“请问马副帮主可有妻小?” “马某孤身一人,未曾婚配,何来妻儿。” “再问马副帮主未曾婚配,可是心有所属,或是以此明志?” 马大元低头不语。虽说帮内弟子周寅堂已跟他说过这女子甚是敢讲,泼辣起来直是呛人,却无论如何也料不到自己竟会被她问了这么个匪夷所思的问题。噎住片刻,方才抬起头来,“马某一介武夫,实在是不懂这些。” 阿康见他尴尬,也着实同情他,若不是自己别无他法,也断不会来为难这个老实人。“既如此,康敏直言了。马副帮主定也听说日前温氏酒肆被恶少仗势惊扰一事,康敏自知无力自保,更是连累二老双亲,实在是我的罪过。为保家人平安,康敏欲托身名门以挡宵小。若马副帮主肯帮忙,可否将马夫人的名头借我?康敏一不会有辱马氏门风,二能养活自家、绝不耗马家一分一毫。但求不再为好色之徒所垂涎。康敏知道此举不合礼数,却为形势所迫,不得不行此下策。不论此事成与不成,绝不再扰马副帮主清养。” 说完便静静的望住马大元,以候答复。 马大元初时是完全被他这番言语震蒙了,回过神来依然不知该如何答复。说要报恩的是自己,人家给个报恩的机会吧,这是该答应呢,还是不答应好啊?怎么都别扭。 倒是黄敞潮一旁早已憋得满脸通红,此时按捺不住,已是爆笑出来。连说,“好!好!!好!!!救命之恩,原就该以身相许的。” 马大元满脸通红,竟是无语反驳。阿康等了半晌,见马大元仍是无话,只当他是默认,笑笑道了谢,请他择日迎娶,便告辞去了。 第14章 莫道心事无人知危难始见真性情 见阿康业已走远,黄敞潮是毫不客气,拍案大笑,直道,“恭喜老马,真是飞来艳福啊!”马大元默然不理,静静喝茶。三杯茶下肚,黄敞潮不耐马大元故作深沉,语带讥诮道,“老马何须作此苦闷状,那妇人虽是言辞泼辣了些,却也堪称天姿国色。况且举止做派,并不带丝毫轻浮造作,倒也很是大气,堪称老马良配了。” 马大元苦笑道,“愚兄的境况,别人不知,敞潮老弟还不清楚。我中的这毒,老弟治了已有几个月了,尚不能解。愚兄今日跟你问个底,我到底还能有几天寿数?” 黄敞潮此时已是笑不出来,低头略作沉吟,道,“若是能按眼下这情形持续下去,我还能勉力保你一年无虞。你若是运功或动怒,恐怕我连三个月都不敢说。可你也不必丧气,兴许这一年半载内,我能找出解毒之法,也说不定。” 马大元道,“我与敞潮老弟相交多年,深知你虽看似生性不羁,大节之处,甚是严谨稳妥。是以一直引你为至交。这康氏虽说来历不明、身世悬奇,但就我观来,她于大是大非之间,所见甚明。行事不拘小节,大处却也无亏。一个妇道人家,拉扯孩子,吃得辛苦。于患难之时,照护义父母,不畏权贵,不贪荣华,更是难能可贵。算来,若不是当日她一番折腾,让我把那毒吐出大半,怕是愚兄也等不到见你了。况且这妇人极是好洁,就愚兄当日那身叫花子打扮,她没把我扔出去,都算是仗义了。”说道这里,马大元摇摇头,又给自己斟上一杯茶,“怎么说人家也算是我马大元的恩人,我要是害她一年半载之后再守寡,到时候,她一家老幼,岂不是又要受人欺负?” 黄敞潮闻言不禁一乐,“不曾想老马竟是如此悉心护花之辈,想得这般长远。” “老弟莫笑我了,我是说正事。”马大元急道。 “那马兄何不给她另寻一门好亲,你们帮里那个叫全冠清的不是后进中难得有谋略的么?听闻他对那温家酒肆很是上心呢。”黄敞潮哼笑道。 “若单说心智武功,这全冠清倒也不错。只是我见此人心思过重,行事也不大磊落。有进取心固然是好事,就怕他一心钻营。此时康氏尚年轻貌美,却无娘家财势助力。若是碰到个为求名利、不择手段的,只怕是新鲜劲一过,不等她年老色衰,就要另有谋划了。到时才真的是坑苦了那妇人呢。嘿嘿,丐帮,名头不小,说穿了,不过是个江湖帮派。他全冠清既敢拿丐帮做暂时栖身之所,他日还指不定能干出什么来呢。黄老弟你且看着,今日我马大元尚在,他全某尚且企图在我鼻子底下玩鬼。他日我若真不在了,第一个祸害丐帮、兴风作浪的,必是此人!” “那你何不除了他?”黄敞潮闻言至此,也收了嬉闹之意,正色道。 马大元摇摇头,“没有抓到他真凭实据,怎可莽撞行事。我丐帮一群苦汉子,能成就今日之名,凭的就是行侠仗义、光明磊落、是非分明、有理有据。岂可因了个全冠清,坏了我丐帮的规矩,毁了这数百年的名声?更何况,即便没了我马大元,有帮主乔峰在,量他全冠清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那乔峰跟全冠清比,不过是个一身蛮力的粗汉子,哪有全冠清机关算尽的精明?你倒瞧得起他?” “不然!我就是信不过我自己的这双眼睛,也信得过汪老帮主的眼光,信得过少林方丈的多年苦心筹谋。乔峰看似粗犷,实则明辨。他自幼得少林高僧亲传武功、为人之道,行的是阳谋。任你再多诡计,在他面前,也未必就能讨得好处去。”马大元一口饮尽杯中残茶, “若不是康氏是个寡妇,我倒真想做回月老,把这两人牵到一处。只是……可惜,可惜……” “这乔峰竟还得了少林方丈的栽培?这又是什么渊源?”黄敞潮好奇道。 “这其中缘由,我也知之甚少。” 见马大元不愿细说。黄敞潮也不再问。只是劝他,事已至此,就好好筹办婚事,自己定当竭力,帮他多抢些时日便是。 这边洪小六陪着周寅堂代马大元到温家送聘礼,温老爹听说阿康已是同意了,虽心下愕然、也就答应了。交待了自家老婆子给女儿准备嫁妆,就该干嘛干嘛去了,是多一个字都没跟阿康再提。阿康见了,知道老人家是不大满意这桩婚事,自己却擅作主张,还先斩后奏了,这是跟自己呕气呢。虽说温氏二老只是义父母,但毕竟这么些年下来,患难中一点一滴积累下来的情感,还是很深厚的。虽说嫁人只是个形势,可心里还是希望温氏二老给自己一点祝福或是鼓励,哪怕只是嘱咐几句,也好过如此不闻不问的。 亲事定在四月十六,初九这天下午,温老爹跟老伴和闺女说,晚上备几个菜,早点收铺,自家人好好吃顿饭聚聚。温老爹肯主动开口,温妈妈和阿康自是心中一宽,什么都依他。天色黄昏时,温妈妈和阿康已是摆好了一桌好菜,烫好了酒,单等温老爹上桌。 温老爹袖着手,往主位一座,阿康忙把酒给斟上。温老爹点点头,也不说话,端起酒盅,一仰脖子就干了。阿康见了一愣,看了看温妈妈。温妈妈也有些吃不准自家这老头今日是怎么了,想是还气闺女有事不和自己商量?便示意阿康快给老爷子再倒一杯,赔点好话。阿康见了,有点犹犹豫豫的又斟了一杯,哪知温老爹又是端起杯子就干了。阿康忙说,“爹爹喝慢些,难得我们一家人有这空闲聚在一起。咱们聊聊天,我和妈妈也陪您喝几杯,不好么?” 温老爹连着两杯酒干下去,虽不出声,也辣的裂了裂嘴、呲了呲牙。听了阿康的话,摇了摇头,道,“不妨事。再倒!” 阿康和温妈妈相视一眼,都觉不妥,又不敢逆了他的意思,只得再倒了一杯,却只六七分满。温老爹也不挑理,又是一仰脖子见杯底。然后把酒杯往桌上这么一顿,低头缓了一缓酒劲,这才开口道,“再过六天,就是我温老汉嫁女儿的日子了。我老汉高兴。今天,咱们一家人聚在这,说说笑笑,以后这种日子,怕是难再有了。温老头一辈子是个窝囊人,不这么灌几杯,怕是说不出来这心里的话,让咱闺女日后心里也不痛快。老汉今年六十有六,没经历什么大风光,却也有过人人都羡慕我的时候……” 阿康想起曾听说温氏二老亲生女儿所嫁之人,是中了科举、当了官的。寒门出状元,可不是让人称羡么。 “……也经历了人间惨事。可不管怎样,老天待我不薄,临了临了,还送我个贴心的闺女给我送终……” 温妈妈听到这里实在听不下去了,忙起来说,“这老头子是喝晕了!说的是什么胡话?” 阿康也赶忙站起来说,“爹爹莫这么说,你和妈妈长命百岁,让我有家可依,就是我的福气。” 温老汉一摆手,让她们都坐下,继续说道,“我这是高兴。我心里明白的很,你们让我把话说完。 “敏儿这番出嫁,是为了爹爹妈妈,老汉心里清楚。马大元虽年纪大了些,想来也会对你怜惜些。再者,他毕竟在江湖上有些威望,想来以后定能护着你和乐儿不受人欺负。老汉无能啊,护不住自己的女儿、外孙。你嫁了人,娘家也没什么人能给你撑腰。只能给你多添份嫁妆,至少以后让你在夫家,说话腰杆子能硬一点儿,不必看别人脸色。”说着便把一张纸往桌子上一拍,竟是张五百两的银票!“老头子把这酒肆卖了,再加上你来这几年赚的,这些,都是你的嫁妆。” 温妈妈一听就急了。阿康也慌了,“这怎么使得?那你和妈妈今后如何度日啊?” 温老头一边给自己斟酒,一边说道,“不妨事,我们在乡下还有地,够我和你妈妈养老了。我给你,你就拿着。咱们今后也不想再来这洛阳城了。你好好过日子。我今天这酒喝得有点快,这就去睡下了。你和你妈妈好好说会话。”说完便扶着桌子站起来。阿康和温妈妈赶紧起身欲扶,温老爹却挥手相拦,定是要自己走回去。待到听见温老爹回屋合门的声音,温妈妈再也憋不住,直抹眼泪。也不待阿康出言相劝,只说想早点休息,便回了房。独留阿康自己,愣愣地坐了好一会儿,想到二老这晚饭几乎没吃什么,忙去厨房,弄了暖胃易消化的粥羹。 阿康等着炉火又是发了阵呆,虽说深感老爹深情厚谊,可是这件事还是大大出乎阿康所料,阿康心里还是觉得不妥,想着寻个机会,将这钱还给二老。 阿康端着夜宵行至二老房门口,还未及敲门,便听到温妈妈连哭带嚎的抱怨,“做什么这么多年的家业都不要了?这丫头也是,王大官人不嫁,非要嫁个要饭的!这不是生来讨债的么?” 只听老爹一拍桌子,喝道,“你这老婆子油蒙心了?谁好人家的闺女,巴巴的给人作妾?你是眼瞎了还是心盲了?你心里就当真不明白敏儿不是咱家丫头吗?” 这句一说完,阿康心里一惊,生怕温妈妈犯病。哪知温妈妈哭声却止住了,顿了一下,才又开始抽抽噎噎的。就听老爹叹了口气,又说,“我知道你开始是被咱家丫头的事激着了,后来渐渐明白了,又舍不得敏丫头。你想想,当年敏丫头带着个那么点的孩子,既然能背井离乡的跑到咱们这儿来,如今要想躲开那恶少,她不会再走么?马大元,丐帮副帮主,嘿嘿,你当敏丫头稀罕么?她就当真愿嫁那半老头子?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两个老不死的!为了这温家酒肆近百年的招牌不被人砸了!这些又值个屁!好好的一个闺女,和咱们非亲非故,这辈子就毁在这了!我温老汉一辈子窝囊,也从不贪别人的、占别人的、欠别人的,可如今……我气闷得恨不得把这颗心都呕出来。他们不是拿这酒铺子难为我闺女么?我如今倒要让他们瞧瞧,我家闺女在我眼里究竟都值些什么?一个好好的孩子,不比这些身外物珍贵得多了?岂能由着他们这些浑蛋糟践,真是笑话!……” 阿康听到这里,把食盘悄悄放在门口的边几上,退了开去。回到厨房,拾掇了个小矮桌,一个小菜拼盘、几块点心、一小坛竹叶青。然后一手把小桌倚在腰间一端,一手轻提裙摆,拾阶上了酒窑仓坊的顶台上。小桌往顶台一摆,人往台上一坐,腿脚顺势搭在斜斜的瓦檐上,此时正是圆月当空,举杯对影,微风徐送。 第15章 斜倚乌檐风簇簇回望前尘历历目 阿康一边自斟自饮,一边静静想着这一生两世的种种过往。五岁的时候,父亲重遇了初恋时的美好,顿觉和母亲这种屈从现实的婚姻是枷锁,于是冲破家庭的牢笼,向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母亲是个要强且性格刚硬的女人,也没再嫁,独自拉扯着自己。自己成长这一路,母亲管教要求都甚是严格,力求完美。也幸好母亲是中学的美术老师,不带班,自己从小就是跟在母亲身边,在教员室和美术兴趣活动室长大的,不必发愁没人带孩子。只是上了中学起,母亲实在是看管的太方便了,若是哪门成绩不是第一,发榜后不过五分钟,阿康就会被拎到母亲办公桌前听训。被母亲以“坚强、自强”为主j□j育出来的阿康,早熟而独立,事实力求完美,却也孤独。既渴望温情,又急于逃开母亲的威慑范围。异地大学、异地工作,阿康都很少跟母亲谈心事。后来工作中,遇到了小男友,一个小她五岁,却成熟上进的小伙子。她欣赏这类人,聪明而又稳重,幽默且又细心体贴。当他向她靠近,若有若无的献着殷勤的时候,阿康虽不露声色,一颗心却已是欢呼雀跃了。办公室恋情、地下情加姐弟恋,那会儿的恋情时尚元素都赶一块儿了,但阿康所求的,并非是这虚无的所谓时尚。她更在意他们是否能够相守一辈子。然而,这一切,于他,却只不过是一次相遇、一段经历;于她,却是如同宿命的牵扯与吸引,更是一场毁灭。之后,哀莫大于心死。 当她第一眼看到全冠清时,她便认定这人和她之前的男友是一类人——有进取心、更有很强的攻击性;果敢,而狠绝——只是一眼,便坚决的认定,源自女人无法言说的直觉。也许是承认自己错爱的那一刻、那种伤,痛彻心肺,如今再遇到这类人,便有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排斥。 经历了这么多,阿康明白,或许是太久以来,她习惯了以一副冷硬的外在保护自己,甚至是保护母亲;可究其内里,却依然停留在那个优柔、对温情有所依赖的小女孩阶段。即便来到了这个时空,她想以一个外来者的眼光来旁观,想仗着是个先知而趋吉避难、安稳度日。可是一旦有人对她付出真心,她便如同被捆住手脚般的动不了了。为了保住温家二老、为了免于孤儿寡母被人欺负,她最终不得不嫁人找个靠山。唯一能选的,竟是马大元。是当初的康敏也迫于这种无奈、故作出这样的选择?还是原著抑或宿命的强大力量?阿康辨不分明。不心慌,是不可能的。然而如今,她却只能咬着牙这样走下去,小心翼翼的踏稳每一步,每一步都关系着她们母子的生死存亡,关系着温家二老能否安度晚年。似乎这是她阿康的宿命,不管在哪里,她总是不得不故作坚强,顽强的守护。久了,连她都忘了自己曾是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感受,可否也有过委屈,是否也曾惊惶无措。今天,温老爹这几句话,却让她从心底里暖了起来,知道自己也是有人疼惜的、有人愿意来保护的。这霎那的温暖,带给她巨大的勇气,让她觉得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自己的抉择是对的。 然而,也是这种温暖,让她心底的哀伤,慢慢的释放出来。 独自一人坐在屋顶,对着一轮明月,啜饮着微温的苦酒。在暖暖的轻风中,缓缓的,让胀满胸臆的酸痛散出来。 阿康的酒量很难说好不好。她一向是自制很严格的人,并不大享受微醺的快感。以前工作中或是人情往来的时候,需要应酬一下,不管喝多少酒,在人面前,阿康是从不失态的。似乎没人见过她喝高了是什么样子。可有时,一离了人面前,阿康立马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爬上床的。所以阿康并不知道自己酒品到底好不好。 今天的情况比较特殊。几杯竹叶青下肚,阿康就开始自娱自乐了。先是吟颂“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再来是边乐边唱“红尘多可笑”。最后是枕着胳膊半倚在小桌上,轻轻的哼唱“想要和你吹吹风”。 正在阿康双眼迷离、渐有朦胧睡意的时候,忽闻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笑问道,“小娘子这是要和谁去吹风啊?” 第16章 清风习习凉凉夜何以翩翩立中宵 阿康迷蒙着两眼慢慢起身,却看到一个神色俊逸的美男子,翩若游龙一般的悠然立在斜斜的乌瓦房檐上,眸光恍若星流转,正含着笑意望着自己。阿康此时正处于脱线状态,看着这忽然冒出来美男,心想:“这是哪里拍的古装版f4啊?”哪知那美男却一笑道,“妙极妙极,如此一个丰盈妖娆、处处含着春情的美人,本就是老天给我云某人的绝配,你又何苦去嫁那马老头。不若嫁给王不举,我早就想杀其夫而占其妻,谋其财而居其屋,到时你我该有多快活?” 阿康此时已喝得高了,哪里还听得懂他说些什么,只觉得啰里巴嗦的,很是烦人,直接便扔了一句:“妈啦个巴子!你烦不烦?思想有多远,你给我滚多远!” “呦嗬?”来人一听,更有了兴致,“小娘子够泼辣。好好,不管是嫁王不举,还是跟马大元,左右都是个无趣。不如哥哥现在陪你乐呵乐呵。”语毕,一张俊脸上挂着淫笑就要过来。 阿康这会儿虽是脑筋不大灵光,也知道自己这是被调戏了,再这么呆下去恐怕不妥。双臂撑着桌子晃晃悠悠、欲站起身来,嘴里却嘟囔着,“爱举不举的,你自己举着吧,老娘懒得理你。” 话说当年阿康大学寝室里有一东北姑娘,长得是斯文俊秀,脾气一上来时就开口“老娘”,闭口“妈啦个巴子”。同寝的小广问是何意,湘妹子说是麻辣糍粑,武汉的姐姐猜是麻辣鸭下巴。一屋里的北方人笑得满床打滚。后来大家都把这两句说的那叫一个朗朗上口。十来年没用上了,今晚一喝高了,都秃噜出来了。 这登徒子看她喝成这个德行,倒觉得有趣,上来就要揽阿康的腰。这酒仓的屋顶上,中间是个约两丈见方的平台,四边是乌瓦斜檐。这厮仗着自己轻功好,再说一看阿康即知是个普通女人、并不会功夫,加上有几分卖弄,竟在斜斜的瓦檐上飘若游云、矫若惊龙的忽悠过来了。哪知阿康脚下一滑,顺势回身,出其不意,照着他膝盖略下处,一脚狠踹过去,自己借这么个力,却是轱辘回平台上,慢慢站稳身。 再看那色胚,因对阿康毫无防备,又是色心正浓的时候,竟被踹的顺着房檐直掉到院中的大水缸里。此时虽已是春暖花开,但夜里却甚是清凉。那厮从水里跳出来,当真是凉彻心肺,怒火中烧,暗想,“我平素自诩貌似宋玉,便是名声恶滥,哪个女子初见我时不是带着几分娇羞。今日竟被这婆娘踹了,日后传出江湖,我便不用混了。”此时轻功施展开来,真是一路淋漓。阿康还未到木梯前,那人便已窜上来了,一把扯住阿康腕子道,“我云中鹤行走江湖,还从未有过如此狼狈。今日拜你所赐,你倒是如何赔我?” 阿康一听这“云中鹤”的名头,仰着脖子喊了句,“‘四大恶人’既然到了,还请延庆太子出来说话。” 其实这云中鹤还真是被“四大恶人”之首段延庆派出来一探虚实的。几年前段延庆为了在西夏培植势力,“四大恶人”其余三人皆听他号令,在西夏“一品堂”都是挂了号的。四年前,段延庆渐渐觉得叶二娘行事与之前有所不同。后来马大元查“残丐案”追查到“一品堂”,发现“四大恶人”竟也投身在此,疑心和该案有所关联。后来虽证得主谋真凶另有其人,却也和这四人纠葛了一阵子。段延庆被惹烦了,另外也觉得此事蹊跷,亦出手暗查。却查出了叶二娘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段延庆有恐叶二娘另生二心,言语相探。叶二娘深知自家老大是个狠角色,为了对付大理段氏,无所不用其极,且又疑心甚重,怎敢说实话。又知他心机颇深,难以骗过。为了保住儿子的秘密,便说因阿康拿出了大理段家的祖传玉佩,疑她底细,故而与之相交,是想为老大探探这康氏的来历与大理段氏的秘辛。原来当日阿康去当铺、以及后来和薛慕华的对话,叶二娘是一字不漏、全程跟踪。那时叶二娘认识阿康不久,怎可能就凭她几句话就信她。只是阿康不知道罢了。此时叶二娘正好拿此事搪塞。 这“段字玉佩”在杨义贞叛乱前,本是被历代段帝保存。段延庆的父亲在获悉叛乱之时便将其秘密送出,原指望枯荣代为保管、之后转交给段延庆。哪知后来阴差阳错,新帝继位,为稳定政局、安定民生,枯荣便将其交由新帝收藏。后来段正明欲立段正淳为皇太弟,才将此玉佩给了段正淳。谁想段正淳这个不靠谱的,一时情迷,架不住康敏逗弄,竟把它做定情信物送了出去。这其中曲折,任谁也想不出。 段延庆等人暗中观察了阿康一阵子,也不见有何不同寻常之处。听说阿康要嫁给马大元之后,段延庆有些发急了。毕竟马大元是丐帮的副帮主,查他的夫人,那就等于是挑衅丐帮。如此一来,调查阿康一事就变得有些紧迫。今夜见阿康独自饮酒,段延庆觉得是个好时机。段延庆不耐应酬妇人,想是云中鹤常自比貌胜宋玉,正好派他去套话。哪想到云中鹤见了这美艳妇人就烦了老毛病,竟把人家给惹恼了! 云中鹤闻此一问,心中大奇,嘴上却道,“小娘子知道的倒不少。可谁说我出来办事,我家老大也在的?” 阿康也不理他,居然自顾自的唱了起来,“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叫化邋遢,观音长发。” 第17章 醉逞豪放语酒戏采花贼 阿康话音刚落,一黑面木然的长须老者,一身青袍,手中两支细黑铁棒着地,飘然而至,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阿康瞟了一眼他,“你就是延庆太子?除了与大理皇族段氏为难,我还真不曾听闻你都做了哪些恶事,怎就成了‘四大恶人’之首了呢?” 云中鹤看阿康对老大段延庆竟抛了个媚眼过去,心想:“这女人一定是疯了!”原来这“四大恶人”之中,数段延庆的武功最高,可说是深不可测;且行事刁诡、出手狠辣。其余三恶是见过他手段的,故而心中十分畏惧。这段延庆连个活人的表情都没有,平时大家往往是正眼都不敢直视过去瞧他。却不知康敏原就天生一副含情目,不经意间的眼波流转都很是勾人,这阵儿酒意上冲,目光更是明亮,却实非是故意为之。 倒把个云中鹤寒的,不知不觉中竟松了手,一步一步向后退去。云中鹤心中暗想,“老大这副模样,自己心中能没数么?这妇人这都能忍心勾搭,要是恶心着老大,莫不是连累我也要遭殃?”——亏得这云中鹤,任是什么都能想到风月上边去。 段延庆也暗自称奇——这大半夜的,一个妇道人家,见了自己这么个面无表情、说话都张不开嘴的,竟是不怕,且还明知自己是“恶贯满盈”——就听那女人仍是自言自语般说道, “单就是跟皇族的人为难,也没什么。段正淳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挂着个‘王爷’、‘将军’的名号,他要是真的是为国为民的,怎么有那么多空闲四处去欠风流债?早就学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只是你为难也要有个好由头、好手段,干嘛平白的把个‘延庆太子’反倒折腾成了‘乱臣贼子’?你去找段正明、段正淳的麻烦,就是因为他家占了你的皇位?那皇位就当真该是你的么?我且问你,你大理国立国也不过百余年,百余年前,那国主又是谁?再往前数,李唐、刘汉,哪个不曾天下一统、疆幅辽阔,又有哪个真的千秋万代了?你大理段氏,历代皇帝精研佛学,不乏避位为僧者,难道你连这点执障都看不懂么?你历经叛乱、九死一生,投奔亲叔被拒,你恨,这没错。可你若不是一心想要讨回皇位,枯荣会不理你么?若枯荣应了你,那个时候的时局,就算皇帝把皇位还你,你能坐的稳么?你也曾为一代太子,定知道什么是‘黄袍加身’、为何要‘杯酒释兵权’。枯荣也曾是段氏皇族出身,这些他定是清楚明白。他更懂若你一意孤行,到时又会时局大乱,再有人趁火打劫、浑水摸鱼,大理百姓又会生灵涂炭,你最后也难得个好收场,他个慈悲为怀的出家人岂能不拦你?以你的武功、能耐,既能能就‘四大恶人’首恶之名,做别的什么就不能有一番成就?刘备个编草鞋的,还能自称皇叔出来争天下。你若有个好名声,只待一有时机,自有那有图谋的向你身边靠,总好过现在只能与些魑魅魍魉为伍。大理皇室,现在好歹还是姓段的。你莫以为你大理偏安南隅,就没人阴谋图之。你如今忙着内斗,待到斗得段家的江山换了姓,你现在的所谓罪大恶极、无路回身算得了什么,恐怕到时你就是死了都没脸见祖宗……” 段延庆听这个摇摇晃晃的醉女人一番说辞,心下一惊,心想,“我大理皇室的秘事,她如何会知道?听她言语之中,对我似有关护之意,莫非她也是我皇室中人,况她还曾有我祖传玉佩。看她年纪,断不可能是父皇的宫人;若是近臣之后,言语间应会多些恭敬。难不成是哪个妃子、宫女的遗腹女,流落民间?那她岂不是我血亲?若是这样,她又为何要将玉佩还给段正明?……”一时之间,脑子里已晃过无数想法?又思及曾见父王旧日护卫与这酒肆往来颇繁,更觉得自己的猜测大有可能。想要去寻那旧臣映证,又实在不愿昔日忠良见到自己此刻的不堪。盯着这妇人看了一阵,问道,“你和大理段氏皇族究竟有何瓜葛?” 阿康闻言,呵呵一笑,“大理段氏?有什么稀罕么?这辈子是不会再和他有丝毫牵扯了。”阿康说这话时想着是不会再和段正淳有什么牵扯,听在段延庆耳中则是——她果然曾和我皇室有些关系,只是不想或不能再提了,这岂不是如我一般?又问道,“你方才说的长发、长发观音是谁?” “观音就是菩萨喽。”阿康揉了揉额际,打了个酒嗝。此时酒劲冲头,正是一阵阵的发懵。 段延庆见她不甚清醒,便诱她道,“你若肯告诉我,我一定让你得偿心愿。” 阿康闻言嘻嘻笑道,“我哪有什么心愿,你都猜不到我有什么心愿,又如何能帮我实现?” “不管你有何心愿,我保你定能如意。” “算啦,我也不难为你,”阿康摇摇手,“说个容易点的,你能马上教会我轻功么?保命的功夫,想来我是学不会了;学个逃命的也好。你有这本事答应么?” “好,我便应了你。你告诉我,那天龙寺外白衣长发的女子,究竟是谁?”此刻段延庆圆瞪的双眼中头一次迸出无比的渴望。 “谁说我要现在告诉你?机缘不到,我若现在说了,你定会去寻她。她若见了你,保不准菩萨立时就要上西天了。我那不是害人么?” 段延庆闻言出手就掐住了阿康的脖子,恨不得一把就捏死她。阿康被勒得脸色发紫、双目尽赤,手脚并刨,却挣脱不开。段延庆恨声道,“说,你究竟是什么人?如何知道这些?”阿康喉咙被掐着,只能嘶嘶作响,却说不出话。段延庆一甩手,把她扔倒在地。阿康捂着喉咙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兀自犟道,“我就是只狐狸精,你掐死我好了!掐死我,你的观音菩萨肯定开心的很。” 段延庆见她这般模样,忽然想起父皇曾宠爱过的一个姓白的宫女。因为自母后故去后,父皇十几年不曾偏爱过哪个妃子,更不曾立后,当时的延庆太子年少气盛,无法接受父皇另有所爱,直斥那名宫女,骂她狐狸精。父皇得知后并没有怪他,也一直不曾给那宫女晋封妃位。此时想起,当日那宫女被他骂过之后,也是这副倔强的神情,心下不禁一动。问道,“你母亲可是姓白?” 阿康的母亲碰巧还真是姓白,此时一怔,呆呆道,“你竟然知道?” 段延庆此刻也不想再问她年纪,他心中已是认定这是自己父皇的遗腹女、自己异母同父的妹妹,可是又深深排斥这个念头。生怕问明白了,证实这个女人真的是自己血亲。此时虽已不能再出手杀她,却要跟自己说,“这女子和那长发白衣的女菩萨不知是什么关系,她刚刚定是说反话,我若伤她,她知道定然不喜。”意思是怕伤了阿康,那白衣女子会不高兴。其实不过是给自己个借口。 段延庆唤来云中鹤,指着阿康道,“你教她轻功,这就教会她。”言毕,铁杖笃笃,飘然而去。 却说云中鹤一听阿康胡言乱语的扯些大理段氏的话,再观老大神色越来越不善,即悄悄退远些。一来不想见老大发怒时的手段,二来也怕这女人真的说出些什么秘事,怕是连自己听到后、都会被老大封口了。此时一听老大招呼,即刻赶来,听完吩咐,立时傻了眼,心想,“老大莫不是被这醉女人气疯了?” 见段延庆已是走远,云中鹤转过头来,看着阿康还坐在地上发愣,不禁头大。皱眉道,“你可有什么武学根基?” 阿康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起来,眼中醉意仍浓,“武学根基?呃~~~~~练过一套拳、学过一点强身健体的呼吸方法,这算么?” “你演练来看看。”云中鹤退开几步,给她让出块空地。 阿康摇摇晃晃的打了几招四十二式太极拳,那是当年大学时的选修课,来到这里后深怕自己有个头痛脑热的,求医不易,所以时不时早起练练,以增强体制。有时睡前也会做做瑜伽,就是她所说的呼吸方法。四、五招过后,云中鹤已是看不下去了,急忙喊停,“你这是白头宫女在跳舞么?这也叫拳?算了算了,还是演示一下你的呼吸法门吧。” 阿康“哦”了一声,想想,闭上双眼,双臂高举过顶,双手交握于头顶,食指对倚指天,右脚掌抵着左大腿根部,摆了个一个瑜伽的树式,站那儿不动了。 云中鹤看傻眼了,半刻钟过后,阿康一动不动……一刻钟过后,还是不动…… 云中鹤忍无可忍,开口问道,“你在干嘛呢?” 阿康睁开眼放下腿,道“呼吸。” 云中鹤闭目揉头,问道,“还有别的么?” 阿康点点头,两臂交缠,双掌合十竖于面前,左腿抬起,缠上右腿,屈膝下蹲,摆了个鹫式。两三个呼吸后,阿康还是这个姿势未动,云中鹤暴怒了,“你像个猴儿似的蹲那干嘛呢!” 阿康被他吼得险些栽倒,两眼已是睡意朦胧。云中鹤更是懒得看她,只道,“我说的,你背下来;我做的,你跟着做。”然后背了一大段口诀,配合着有一套练功的动作和步法。阿康连滚带爬的跟着,至于他念得,是都听见了,啥都没听懂。云中鹤一套演练完,回头问她,“都看见了?”见阿康点点头,也不待她答话,当即飞身窜走,姑且算是完成他老大交待了。 第十八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夫妻对坐到天明 阿康迷迷糊糊中意识到自己置身一片混沌之中,四下寻觅冲撞,不得出路。忽见一孔亮光,却逐之不得。不知何方传来一个声音,说她执念太深,故而让她历经这一轮回,望她潜心领悟、早日堪破、功德圆满……阿康缓缓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的看了眼周遭熟悉的青布帐幔,又闭上眼睛省了省神。再次张开双眼时,这才彻底醒过来,心里琢磨着,“这什么破梦?不带这么自己耍自己的!”一掀被子,翻身起床,梳洗更衣,手脚麻利,推开房门,又是忙碌的一天开始。 阿康一进厨房,不禁“哎呦”一声。原来是才想起昨晚独自在顶台小酌,估计自己是喝多了,连后来是怎么回房的都想不起来。正想着赶快去顶台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收拾的,眼角却瞄见昨夜端的小桌、用的盘子都洗刷的干干净净,放在原处,不禁一乐。心想自己这好习惯还真不错,喝醉了酒也不惹事,换了个壳子也还是这么顶事。她若是还记得她自己昨夜醉后都碰上了谁、干了些什么,估计此刻莫说是笑,恐怕是连哭都找不到调子了。 这一早起迟了的不知是阿康,许是心情不好、睡得迟了,温家二老也起晚了。阿康弄好早饭,二位老人才刚刚起身。饭桌上,温老爹交代,酒铺生意这是最后一天,和老街坊、老主顾打个招呼;之后好好给阿康准备婚事,待阿康嫁过去,自己老两口就到郊外庄子上去住。 酒肆的熟客都知道这里面的缘由,不胜唏嘘;老邻居们更是纷纷邀请温家老两口日后常来自家坐坐。之后几天更是忙碌,一面应酬街坊四邻、老友旧故的送别,一面准备日后搬到乡下居住,一家三口忙个不亦乐乎。这天,温家二老被街头老邻居请去吃酒,阿康正忙着收拾二老的衣服行李,忽听拍门声,开门一看,一个三十来岁的儒生站在门外,长得倒是好相貌,神情间却让人觉得猥琐。阿康一时想不起这是哪一号人物,倒是那儒生笑道,“妹妹这是不认得四哥哥啦?” 阿康心道,“瞧这笑的一脸淫邪,还不如不笑呢,谁认得你啊?该不会是温家的什么亲戚,认错人了吧?” 来人正是云中鹤。这云中鹤是个急色的性子,见过阿康本就心痒难耐,偏偏她又不知跟自家老大是什么瓜葛。要是别的也就罢了,云中鹤是死也要弄到手的。可又是偏偏,他平时最怕的就是老大段延庆。想一狠心,从此不见她;又怕老大过后问起自己教那小娘子功夫教得如何啦,得知他不尊号令,再秋后算账。想了几天,总算得了个周全的法子。此刻见阿康一副不大待见的模样,心下老大不爽,却免不了嘴上花花。“妹妹这是怪四哥哥这些日子没来看你?莫气莫气,哥哥近来忙,怕误了你的事,这不是赶着来了吗?”说着从怀中掏出本册子递过来,“你四哥哥的本事都在这呢,你自己慢慢练吧。老大要问起,你可记得我是都教给你了。哥哥还有事,这便走了。这册子你莫要让别人瞧见,你若不听,倒霉了可莫怪我。”作罢竟真的匆匆而去。 阿康被他说得摸不着头脑,低头一看手中的册子,上书四个大字“云踪鹤影”。翻开第一页,总序写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恒名。然道法自然,生于万物……”阿康心想,“这猥亵男竟是个信道教的?不会是练什么阴阳采补的吧?”她对道家的一些观点还是挺认同的,不过要她研究道经,那可是半点看不进去。随便翻了一页,就见总序最末几句,“故本门功夫,法万物而无相。师尊创此轻功,形鹤之轻扬,神云之御风,名曰‘云踪鹤影’。后辈习之者,不求闻达,但愿悉解其神髓,则一举一动,皆为弘道。甚善矣。” 读到这里,阿康方知此乃轻功秘籍。再看正文,读着像道经,又有些像易经,小半数的字认不大准。翻着翻着,就想起了星爷《功夫》里的“如来神掌”,觉得有些好笑。有心扔掉,又觉得不大妥当,便先收了起来。 转眼到了成亲的日子,阿康早早起来,梳洗打扮。温妈妈一边给阿康梳头发,一边絮絮的嘱咐。阿康此时听来,句句都是温暖关爱,双眸已是润润的,回身叫了一声“妈妈”,拥住温妈妈已略显伛偻的腰身。温妈妈拍着阿康的肩,拭了拭泪,柔声劝道,“好孩子,咱今天不摸泪。今天要漂漂亮亮的做新娘子。” 阿康将脸埋在温妈妈的怀里,吸了吸鼻子。再抬起头来,已是挂上了个明媚的笑容。妆成后,换上簇新的大红嫁衣,温妈妈端详着自家闺女的娇容,满意而又不舍地,给阿康盖上了红盖头。 阿康被一袭小轿抬走,却不知今日温老爹把家中珍藏的好酒尽数抬出,招待宾客。整条街酒香醉人,街坊四邻、亲朋旧故,哪怕是过往行人,都得偿温家珍酿。有人不解何故,自有好事者,将王家讨妾不成、撺掇恶少抢人、烈女不从、宁肯嫁个老乞丐做正妻云云传开去。一时间竟成了洛阳的传奇,日后阿康等人得知,倒真是哭笑不得。 这厢马家相比之下清静许多,只请了黄敞潮、周寅堂和洪家祖孙。其中周寅堂和洪小六因为是马大元亲传弟子,特意来拜见师母。 花轿进了门,新娘子落了娇进了正堂,也省了拜天地的繁文缛节,直接自己揭了盖头。给马大元敬了三杯酒以示谢意,因马大元不能饮酒,便自己干了杯。周寅堂赏了送亲的人马,回来给师父师娘敬酒。这杯酒,阿康就不大好办了——不接过来,不给人家面子,恐怕连马大元脸上都不那么好看;接了,人家那么大岁数,冒做人家师娘,实在是不好意思。马大元在一旁打圆场,“她年纪轻,受不起你的称呼。这杯酒,她替我饮下,称呼还是照旧。”周寅堂虽然心里嘀咕,“这算怎么个事啊?我管我师父的老婆叫‘康丫头’?这说的过去么?得,以后尽量避着点这称呼就是了。” 这边阿康得了马大元这话,忙是接过杯子,叫了声“周老爷子”,福了一福,便举杯饮尽。洪小六刚端着杯子过来,阿康忙道,“你这小子以前叫我什么?”小六道,“叫姑姑啊。” “那你如今有了师父,就不要姑姑了?” “那哪能啊?”小六急道。 阿康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那你就乖乖的做姑姑的娘家人,称呼照旧,不许改!” “那师父我要改叫姑父么?”小六讷讷道。大家一听都乐了,阿康忙说,“这个不用改,各叫各的就好。”饮罢落座。 这几人均知马大元伤病在身,略聊几句,也不多留,即便告辞。客人散去,两个老家人上来收拾了一下,上了壶热茶,就剩阿康和马大元对坐。马大元边给阿康倒上茶,边开口道,“马某尚不知夫人闺名,这日后如何称呼?” 阿康才想起竟忘了这一关节,不禁莞尔,道,“妾身娘家姓康,单名一个‘敏’字。你叫我阿康好了。” 马大元一直以为康是她先夫的姓氏,如今看来,只怕是另有隐情,却也不多问,只是轻轻“哦”了一声。自己捧茶坐定后,一手轻轻敲着桌子,似在斟酌。半晌道,“我马家祖上也略有薄产,只是大元不肖,浪迹江湖,家业自有二弟继承。为防江湖恩怨牵扯,故与他甚少来往。此处宅院,乃是祖传产业挂在我名下的,马二夫妇也是我家老仆,好叫你知道。另有一处田庄,距此不远,平时都是马二哥打理,日常生计用度,尽是来源于此。你既过了门,日后慢慢接手便是。你平日里爱做些什么,自己斟酌,不必为难。只要不给我马门声誉摸黑、不涉及丐帮帮务,一切都由得你。”说着从袖袋中拿出一张地契,放在阿康手边,苦笑道,“看来温老爹对在下这个女婿是极不放心的,不然怎会卖了铺子给你添嫁妆?想是怕马某薄待了你。马某虽是丐帮中人,倒也能养活家人,不必如此。这是温家酒肆的地契,你且收好。” 阿康万没想到温家酒肆竟是到了马大元的手里,人家这会儿还给自己,那岂不是自己平白赚了他的银子。忙说,“义父事先未曾跟妾身提起,但也确无此意。义父是心疼孩子,但此举也让妾身颇为不安。如今,……这可真是太谢谢你啦!我暂且替义父义母收下这地契,过几日便将银子还你。” 马大元淡淡一笑道,“不必还了,我也没花半文钱,这是有人孝敬的。”见阿康神情疑惑,便解释道,“那高衙内去你家闹事,是王鹏举挑唆的,这事自然瞒不过丐帮耳目。有些交情的江湖朋友看不过去,出手教训了他们一下。王鹏举是个惯会见风使舵的,欲息事宁人,便买了温家酒肆送我做贺礼。如今算是完璧归赵了。”其实内情何止这些。当日王鹏举初次引高衙内到温家酒肆之时,便不曾瞒过丐帮耳目。以全冠清大智分舵舵主的玲珑心思,其能不晓得他王鹏举打的是什么主意?何以任由事态至岌岌可危之时,方才出手救人,还不是想来一出英雄救美,再坐收渔利。只是这些扯上了丐帮中人,马大元不愿道破。 阿康虽是知道一些道貌岸然之辈的无耻之举,却大多是和自己不大相关的,自己全当听故事;前世经历的办公室斗争,也都是些利益之争,总不至于卑鄙到这种地步。如今知道了这整件事的始末,自是大为惊诧,想不到他王鹏举竟有这么无聊,搞出这些事端,自言自语道,“他家里名声那么大,就不管管他这么乱来?” 第19章 闲坐话善恶无心铸因果 马大元闻言一乐,道:“你道他家名声很好么?十几年前,他叔父看中一家小姐,听说人家已有婚约,竟诬告其夫家谋逆之罪,又贿赂了朝廷官员,判了合家百余口,处斩的处斩、发卖的发卖。他王家却趁机占了人家的田产、店铺。那被他看中的小姐,见夫家已倒,王家又财势雄厚,竟上赶着做了他不知第几房小妾。当时王家掌家的正是王鹏举的父亲,见自家得了好处,也就悄默声的收着了,哪里还去管他弟弟害的人家家破人亡是否有损阴德。结果却又引出一段公案来。” 马大元见阿康眨着双大眼睛,听得兴趣盎然,饮了口茶,便继续讲道,“被害的这家偏有个子弟在外学艺,躲过了这场大难。哪知这青年得知家中惨事,被激得走上邪途。又因恼他未过门的嫂子薄情寡义、委身仇敌,竟j□j了其家里未嫁女子十几人。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如今已是位列‘四大恶人’之末,人称‘穷凶极恶’。多少正派人士欲缉此凶,奈何他轻功卓绝,尽是奈何他不得。我曾与他交过手,他的轻功可谓是飘逸出尘,竟有几分道骨仙风。我猜他师门定是不同寻常,有些来历,若是他师门中人肯出手清理门户,倒有几分可能将其拿下。” 阿康心中暗自称奇,想不到原著中的一配角,背后也有这么一番故事。虽说他这家中巨变也是个惨事,但身为女性,阿康对这号淫贼实在是同情不起来。只是敷衍一句,“这恶人也有可怜之处。若是他出身名门正派,这些正道人士不会是就劝他向善了吧?”其实是阿康看多了小说中的正邪之争,想知道这个时候的所谓江湖正道的看法。 马大元脸色一正,肃然道,“不然。这人之正邪,固然有后天际遇的影响。然这云中鹤多年作恶,从不心慈手软,可谓是天良尽泯。这样的人,偶然做件好事,或许是阴差阳错,倒也可能。若说导他向善,那是万无可能。须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阿康闻言,便想起了和云中鹤并称“四大恶人”的叶二娘。起初结识叶二娘,是阿康无路可走的情况下,唯一的选择。此后结伴,那是她未完成对叶二娘的承诺之前,叶二娘不会放她自去。当时二人,可说是暗下互相防范。日子久了,竟也生出几分相互依持之意。此时听得马大元一席关于人性善恶的言谈,也不禁反思。须知当年叶二娘的所作所为比云中鹤更是令人发指,那她就有向善的心了?回顾两人认识以来的点滴,不论怎样,阿康觉得叶二娘不是假仁假义、故作姿态的人,或者说,至少和阿康,叶二娘根本不屑、也无需作假。阿康也觉得若说劝云中鹤向善,自己都觉得这是个脑袋被驴踢了的想法。那叶二娘究竟和他有何不同?自己扪心自问,此时竟是真的信任她。 阿康觉得,人的本性中都有不善的因素,若是真的去实施了这些‘不善’的想法、并伤害到了他人,那便是为恶了。云中鹤的本性不去管他,他一夕之间、家人尽丧,从此无人约束,可说是没了道德底线。一时偏激做了恶事之后,便索性恶到底了,越发肆无忌惮。然而叶二娘不同,她在乎她的儿子,不愿让儿子因为有个名声狼藉的娘而受累;她在乎她的情郎,只要不是她自己心如死灰、万念俱灭的时候,她就会想起,她的情郎是个什么样的人,会否为她的罪孽而心苦。所以,叶二娘的改过向善是有目的的。虽说从根本上讲,她未必是持着善念,但至少此刻,她若为恶,她的犯罪成本已经是变高了,高过了她的承受能力。所以原著中,当叶二娘寻到儿子,玄慈放弃生念后,她便自尽了,也是这个道理。 杂七夹八的想了许多之后,阿康不知怎么,又想起了殷素素。一番斟酌之后,决定将自己和叶二娘结识的事,还是告诉马大元一些为好。 马大元见阿康低头不语,若有所思,也不出言惊扰,任她神游太虚,自己慢慢喝着茶。见阿康抬起头来,知她定是有话要说,但笑不语,等她开口。 阿康理了理头绪,开口道,“妾身有件事,思来想去,还是应该告诉……马副帮主知道。”阿康为何会语中一顿?她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呼马大元,叫“夫君”?委实叫不出口。还叫凑合叫人家职务职称吧。马大元见她因一个称呼、弄得自己脸红,心里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也不介意,只是笑笑,由她去。 “妾身有位义姐,早年际遇实是悲惨,之后可说是丧心病狂、做了很多恶事。几年前知道至亲之人尚在,思及往事,悔愧于心。这些年来虽是时有义举,但她自知罪孽深重、万死难赎,做这些不过是求上苍怜悯,莫要把罪过报应在她亲人身上,至于她自己,是甘愿一身当罪的。我听人说‘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做恶,虽恶不罚’,深以为然而。她如今做事,虽不能说是秉着善念,但总算是诚心改过的。当年我与她结识是感念她救了我儿,这些年就这么相互依持着走过来。此事我自问于心无愧。我知道你是正派人士,不求你为她正名。一是不想因为瞒了你此事,日后让你为难;二来,若是日后你们真的遇上了,希望你能多想一想:她这样的人,是立刻杀了的好,还是留着她一条性命让她做些好事来的好。” “你说的义姐是……” “听说她在江湖上也有点名声,叫‘无恶不作’叶二娘。” 马大元心说,你客气了,这哪里是“有点名声”就完了,她是名气大了去了。但见阿康将此事说得坦坦荡荡,也放下一半的心来。淡淡答道: “马大元在江湖上不是什么风云人物,不会扯大旗、聚众除恶。只要她不再做那伤天害理之事,不牵扯到我丐帮的事情上,我这辈子多半是遇不上她的。你莫要多想。” 随后马大元又交待阿康一些江湖规矩、人际往来,免得她日后不知情、犯了别人的忌讳。不知不觉,竟到了鸡啼时分。马大元站起身来,道“我宿在东厢。正屋你且住着,若有何物不合你意,日后慢慢添置就是。你且歇息,家中没什么繁琐规矩,你不必拘束。”阿康忙道谢,起身相送。马大元自去不提。 此时阿康才长舒一口气,看了正厅,有缓步来到内室,打量着自己以后安身立命的所在。内室不大,丈二见方,桌椅床橱,一应俱全,简单整洁。家具多是半旧,器物被褥却是一新,足见主人用心而又不客套。阿康微微一笑,心道:如此最好。草草梳洗过后,头一沾枕,便沉沉睡去。 第20章 花开两朵表别枝仓惶恐复别庙日 且说回那日段延庆仓惶而去后,一直心绪慌乱、难以平复,飘忽间竟来到一处旧城墙。望着这一段断壁残垣,思及刚刚那女子的一席话,段延庆一时思潮滚滚。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杯酒释兵权,这些对于阿康来说不过历史书上的几个名词、一段故事。但在宋朝,这是直指赵氏的江山得来不正,宋太祖赵匡胤那会儿,这些事就是忌讳。在皇上面前,这是不能提的,小老百姓更不得擅加妄议。大理虽偏安一隅,但若想守住这份安定,也要做到知己知彼,故而在周边各国也是都有密探安扎。大宋的这点所谓秘事,曾作为太子的段延庆自然是早就熟知了。宋太祖赵匡胤本是后周的殿前都点检,领宋州归德军节度使,握有兵权。当时周恭帝即位年仅七岁,适逢北汉和辽出兵来袭,赵匡胤领兵拒敌。行至陈桥驿时,手下的大将不愿为小皇帝卖命而不知是否领得到功劳。遂合逼赵匡胤即位,一件黄袍就这么披在宋太祖身上了。有人猜测这是赵匡胤自编自导的一场戏,毕竟五代的时候天下太乱,谁有兵权谁就能立个国、混个皇帝当几天。后来周帝让位——能不让么?——宋太祖平定了大部分汉人的江山,结束了五代十国的混乱局面。一日,请来了当日为他出过大力、此时手握重兵的老哥们喝酒——喝的是闷酒。太祖爷说自己这心里不自在,日子还不如当个节度使快活,睡不好觉;说我信得过你们,可是万一你们的手下贪图富贵权势、把皇袍往你们身上一披,你们不干行么?要不我给你们点钱、给点地,你们回家享福行不行啊?第二天,几个老将乖乖交出兵权,回家了。这就是杯酒释兵权。正是因为宋朝的开朝皇帝是那么得来的天下,所以历代宋帝深知兵权的重要,更忌讳武将握有重兵,是以宋代的兵制,是“更戍法”,或两年、或三年,士兵换驻屯地、将不随兵走。名义上是使士兵经常往来于道路,可以“习劳苦、均劳逸”,实际上是造成了“兵无常帅、帅无常师”、“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元戎不知将校之能否、将校不知三军之勇怯”。1故而大宋兵力积弱,就连个小小的西夏都敢两面三刀的跟大宋耍着玩。 但是这些事在段延庆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再想,这味道就有些变了。他想到他段氏继南诏而成大理,所赖并非段氏一家之力,而是由大理的各氏族力量的一番较量过后的结果。大理地处西南,自古便有数十氏族各自聚居,虽偶有争端,但大体相安,且都不愿汉族势力过多干预其中。各氏族力量不等,大的有那么六、七家,相互制约。也正是不想别家独大,各世家才共推偏偏就是在大理没什么势力的汉人段氏家族坐了帝位。而历代段帝,凭着文治、武功、信义、威望,小心的维护着各氏族的利益和其间的平衡。当年上德帝段廉义为奸臣杨义贞所杀,叛乱之初,各大氏族领主并无动作,直到段寿辉起兵平乱之时,方得天龙寺中诸高僧及白族大领主高智升之助。而此时,段延庆方忆起,父皇所宠的那白姓宫女虽非名门之后,但却也是白族献来的女子。父皇的突然宠爱并非无因,放弃白氏女子就等于是放弃了来自白族的一大助力。那女子(段延庆指的是阿康)提到“黄袍加身”,是说其实是高智升选择了段寿辉。而自己,是被权臣放弃了。多年的不甘,此时却被那女子直接的指出,自己当年是多么的鲁莽、无知、失察,白白辜负了父皇多年的悉心教诲,空负一身功夫、满腹诗书,到头来竟不知用在何处。此时竟落得如此不堪的境地,人不人、鬼不鬼…… 满心绝望之间,他又忍不住把阿康的话颠来倒去的想了一遍又一遍,倒觉得阿康是在指点他一线生机:有外姓觊觎大理,作为段氏子孙,保卫家国是他的使命;若正德帝此次不敌外侮,他段延庆便有了名正言顺的机会;若他此次处置得当,自有权臣聚来,推他上位……思及此处,段延庆不禁热血沸腾,仿若绝境中又现一丝生机。此时阿康与叶二娘的结交、叶二娘插手“残丐案”、有人栽赃“四大恶人”、甚而是阿康下嫁马大元,在段延庆眼中似乎都别有深意。若是阿康得知他这番思量,定是要抚额相叹,“老大你实在是想太多了!” 此时段延庆却是身影急去,决意先将蓄意栽赃的“残丐案”主谋揪出来,让他知道“四大恶人”的名号不是别人能借得的。 不日招来弟子“追魂杖”谭青,叫他速去将“残丐案”主谋查来。这谭青也算有些本事的,此时距该案案发已颇有些时日,几经周转,竟真的叫谭青查到一个汉子,其人老是把这破事往“四大恶人”名下算,还四处散播传言,说的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似的。谭青一路跟着他竟到了西夏,沿途自是留下记号,引段延庆前来。段延庆见了徒弟,问起该人面目,谭青竟一时说不上来,只说是很普通,没什么特别之处。段延庆闻言却是另一番思量。大理虽是南域小邦,但也自立于乱世百多年,邻国诸邦之中,也自有大理暗探潜伏,是以知己知彼,方为自保之道。当年身为延庆太子,他也跟随父皇一同密见过派往各地的细作,深知能做暗探的首要条件就是外貌平淡无奇、不引人注意。谭青学武的资质虽不高,但还算有几分机灵,跟踪此人多时,尽一时说不清此人相貌,这就引段延庆不禁想到当年的大理细作。又想此人来到西夏,莫非是西夏朝廷暗中谋划此事?但自己四人已是挂名在西夏一品堂,这西夏又何苦把这事引到自己身上?又觉此说不通。遂叫谭青盯紧此人,自己亲自出手。 第二日谭青跟着那大汉来到一茶楼,见他上了二楼坐定,点了两个冷碟一壶茶,在靠窗的角落里自斟自饮,不时抬头望望路上行人,显然是在等人。谭青不知师父段延庆是否已至,四下看看,全不见其踪影。一撩袍角,也跟了上去。此时二楼有两桌已坐了几个客人,另有三四个空桌。谭青也不靠上前去,寻了一处离那汉子不远不近的位子坐下。谭青估摸着那汉子定会悄悄打量他,却不回头,也不动声色,交待了小二过会儿若是有个老者寻姓谭的,就引他过来自己这边。然后该点茶点就点,茶点上来了就慢慢吃喝,只是手里把玩着一把亮光光的银饰匕首,似做无聊消遣。 不一会儿,便有一中年大汉,风尘仆仆,步履沉着,稳稳踏阶而上。谭青正面对着楼梯,抬眼瞟了一眼,故作毫不留意状,继续低头喝他的茶。那中年大汉眼光一扫,便把二楼几座的情形尽收眼底,又悄悄打量了谭青几眼,便向那坐在窗口的汉子走去。谭青却从匕首侧面反照出来的影像清楚看到,自己跟踪多日的那名汉子一见后上来的那个大汉,眼神立变,却强自忍住不动,待那大汉向他走过去,却是再也忍不住,立刻起身相迎,口里唤道,“包大哥!” 那被唤作包大哥的大汉一摆手,那汉子立即噤声,四下看了一圈,压低声音道,“包大哥也忒小心,小弟刚刚已是查看过了,并无不妥。” 那大汉“嗯”了一声,一手携了那大汉的腕子,一同落座道,“余六弟莫怪,愚兄一向谨慎惯了。六弟此行可是顺利?” 这二人说话声音虽已是极低,奈何谭青根本不是靠耳朵去听,而是从匕首侧面的反光里读他二人的唇语,竟将他二人的对话“听”了个滴水不漏。 只见那余六悄悄递过一信封,道,“这是小弟那边这三个月的进项,请大哥转交主公。只是自朝廷破了童丐案,宋地的进益锐减,还望大哥替小弟跟主公禀明情由,小弟不胜感激。” 包大接过信封放入怀中,道:“主公早已知晓你那边的情形,怎会怪罪于你?某临行前主公交待,知你处上下人等辛劳不易,特免半年的进奉,另有要事交待。”说完自袖袋中取出一个像是半截笔管、却又略粗些的小筒递了过去。 余六恭敬接过,小心收起。包大嘱咐道,“尔等诸事小心,切莫再像上次那般为人识破。上次你能将疑点引到‘四大恶人’身上去,也算你聪明。若是此番再露马脚,你自去向主公领罪吧。” 余六忙道,“上次多谢大哥引来丐帮那马老头的仇家,兄弟方能脱身。大恩不言谢,小弟铭感大哥的恩情。” 包大一摆手,道“自家兄弟不提这些,你帮主公做好事情,就是谢我。主公还有吩咐,某先行一步,就此别过。余六弟万事小心。”言罢一拱手,便即离去。 谭青这厢却兀自着急,这包大显是“残丐案”主谋身边更近一级的人物,可此刻自己若是就这么追出去,必是露了行踪;可不追,线索就只能查到余六这一层了。正这时,忽闻头上房顶传来轻轻的“笃笃”两声。这声音很轻,若是不留意自是难以发现。可此刻对谭青而言却似天籁,这正是谭青听惯了的、他师父段延庆平日用以代步的铁杖触地的声音。谭青既知已有段延庆缀上了包大,自己便放心无虞的盯着余六。 1参见《文献通考·兵考》,《宋史·兵志》《长编》卷30·6 第21章 造罪孽命归无间虽恶行且充判官 谭青跟着余六遛了一天,余六却再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去车马行挑了匹马,似是准备远行。直到天之将黑,余六回了客栈。谭青也在这家客栈住着,为的就是便于监视余六。谭青刚进客栈,便听余六房里传来“笃——笃”的声音,忙悄悄转到客栈后院,就见余六房间的窗子大开。段延庆将余六朝着谭青丢过来,自己飞身已是踏上房檐往西行去。谭青忙飞身接过余六,运起轻功,极力跟在段延庆身后。段延庆几个腾挪,来到一处不起眼的民房。谭青刚刚跟进房内,就觉得一股内劲朝自己涌来,房门“砰”的被带上,自己肩上被一股大力掠过,余六立刻自肩头直摔出去。 自谭青拜师之日起,见到的便是段延庆那张毫无表情的黑脸。饶是如此,谭青仍是觉察得出此时师父正在气头上。只见段延庆右手铁杖一挥,将余六自昏睡中拍醒,却几乎同时将六道劲气,分别自他双肘、双膝、双足足底涌入。余六立时缩成一团,浑身酸痒麻痛、苦不堪言,又使不上半分力气。谭青看着这余六连挣扎都无力,难受的五官都抽到了一块儿、极为纠结的神情,顿觉自己身上都不那么自在。段延庆在一旁却似毫无感觉,任余六在那边抽抽。段延庆此举一是立威;二来段延庆疑他是某邦的细作,段延庆深知各国各邦的细作都有不少是死士,出任务之前早就备下了自尽之法、以防被俘受刑受苦或是泄密,各种自尽的招式不胜枚举、防不胜防,索性一上来就治得他无力作怪,趁机立威、磨去他那份心性再来问供。直到余六面色惨白、冷汗直流,方听到段延庆瓮瓮的声音。 “我有话问你,你若不如实说,自有好手段对付你。你可明白?” 那余六哆哆嗦嗦,竟连点头都点不成,双眼皆是惧意和求肯。段延庆一挥手,解了他的哑穴,同时那六道劲气也略有缓解。那余六“啊”了一声,知道自己已能说话,却连翻身跪倒都颇为费力。余六用尽全身力气,也只是将自己缩成一团,滚过身来,团跪在段延庆面前,直磕头,念叨着“大爷饶命啊!” 段延庆见此甚为满意,正想问供,就见余六似乎是狠劲缩肩拱背磕将下去,觉得有些古怪。却在余六一个头猛扣下去的霎那,从他背部“嗖”的射出五支弩箭,分朝段延庆头、喉、腹、左胸、右胸袭来。 段延庆一觉不对便将十成内力运于双臂,右杖一挥,袍袖一带,欲将弩箭卷走。同时左杖一提,余六如同被人一脚踢起,后心直撞上墙壁,滑落下来。饶是段延庆功力深厚、出手果决,奈何余六离他距离甚近、暗藏的弓弩又颇强劲,那弩箭竟将段延庆袍袖尽穿,甚有一枚是擦破段延庆肩头衣服、直射入其身后墙壁。 段延庆此时脸色更黑,转头看向余六,却见余六此时嘴角已流出黑血。谭青见师父此时的脸色仿若地府鬼差,也不禁怔怔退后几步。只见段延庆铁杖“笃笃”,步向余六尸身。掰开余六下颚看了看。谭青见余六满嘴的黑血,泛着腥臭;双眼眼球突的像是要掉了出来,五官似乎都有黑血要冒出来,实在是忍不住,别过头去,不敢再看。段延庆却将其面朝下扔过去,一把撕开他背部的衣服。原来这余六背后缚了一个极薄的机关弩,销契由两条皮带套过臂膀。适才余六看似讨饶,不住磕头,却是在启动这一机关。段延庆用铁杖轻轻敲敲那机关,听那声音知道里边的弩箭业已放空,扯开那机关细瞧。却发现机关腹面支着个半寸长的乌金锥,中空处正滴着乌血。再看那余六尸身背部,果有一孔,正往外汩汩的冒着乌血。段延庆长叹一口气,抖手一震,内力所至,那机关竟被震得崩裂开来。再看内部销契,果不出段延庆所料:正是段延庆袭向余六最后那一杖的力量,启动了置余六于死地的机关。 谭青此时已躲到一边缩在屋角,巴不得段延庆已将他忘了。谁知段延庆一个眼神扫过来,吓得谭青打了个突儿。段延庆用眼神瞥了瞥余六尸身,谭青兀自呆愣了好一阵,方才缓过神来,一点点挨过去。谭青在余六的衣服里上下翻腾了几遍,才找到在茶楼见过的、包大给他的那个小圆筒,小心翼翼的递给段延庆。段延庆接过一瞧,这小筒约三寸来长,乌亮光滑,非金非石,入手颇有些分量,上书密密麻麻的小字、状似蝌蚪,既不是契丹文、也不是党项文、也不似吐蕃文;似是上中下三段,中间两条细密的缝痕将其截为三段。段延庆将其在掌心轻轻摇晃一下,觉得其中似有少量液体流动。段延庆略一沉吟,便将其抛了出去,另一只手挥杖将其击穿,同时注真气于杖上。谭青见段延庆一抬手立即躲得远远的,只见段延庆铁杖一碰那个圆筒,筒身即刻炸开,碎片中夹杂着些许气雾四下溅开,房内顿时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酸气。 段延庆见这圆筒便想起早年曾在书中读过,北方异族有种传递消息的秘器,内有夹层藏置酸液,外刻密文;若是不能将外筒旋到机关的开销处或是强行打开,酸液便会流出,即刻将藏在内里的纸页浸蚀掉。这种秘器通常为该族皇室所有,一般每个密探都专有两个相同的秘器,若是密探出了事,他使用的秘器跟着销毁,故而即便是其他密探,都因不知他人的开启密符而无法探知同伴接到的指令或是上报的消息。段延庆知道单凭自己师徒二人想破开这圆筒的打开秘法是不大可能,故此唯有以内力震开筒壁,若是出手够快,或许能保住里面的消息。于是一道内力激于杖上,七分内力用于震开筒壁、同时将里面的酸液荡开;另外三分护于内心一片纸片上,那劲气带得纸片围着铁杖飞转。仓促间段延庆只瞄到纸片上几个字:“遣散开来”、“辽”、“天龙寺”、“镇南王府”、“监视”。还未及他细看,那纸片已是不知何时沾上些微酸气,竟已是“滋滋”作响,片刻便黑了个透,什么都看不出了。就连那被这纸片卷住的铁棒,此时也是冒起白烟,杖身上已是被蚀出许多大小不一、细细密密的孔眼。 段延庆将铁杖一甩,那纸片已如黑灰一般散去。段延庆也不管那余六的尸身,径自“笃笃”的离去。谭青不明所以,也之好默默跟在他师父身后。 段延庆兀自气恼线索至此是彻底断掉,又见证据确凿,是千真万确的有人——且已成一股势力——正对着大理虎视眈眈、所图不小。他一时觉得自己又有机会能保家卫国,一时又巴不得段正明兄弟能栽个大跟头,一时又揣度这拨势力究竟来自何方、意欲何为、究竟是自己夺回江山的助力还是阻力……一面又暗恨那个叫包大的汉子太精明,竟让他神不知鬼不觉的溜掉了。原来自那姓包的汉子离开茶楼起,段延庆便一路不远不近的跟随其后。后来见那包大进了“一品堂”一处密站,段延庆对那里颇为熟悉,想着他终归会出来,故而并未跟进。哪知那包大进去足有两个多时辰,不曾再露过脸。段延庆觉得不对,进去查探,竟找不到此人踪影。段延庆实是想不到他竟会在此处来了个金蝉脱壳,气得一掌劈碎了一张桌子,便直掠了出去。故而段延庆一逮着余六,便下了狠手。谁成想最后还是闹了个鸡飞蛋打。 段延庆纵横江湖数十年,能成就首恶之名,本事自是不小。此番却接二连三栽在这些后辈小子手里,自是恨得咬牙切齿,更为这幕后策划之人的手段心术而心惊。如今确知有这么个厉害角色图谋大理,也算没有白忙一场。段延庆开始暗中谋划,定要将此人揪出来不可。 第22章 若非身未死何以辨忠奸 包大自“一品堂”一处密道中出来,放眼望去,却是一片郁郁青青的林子。包大唑唇为哨,唿哨一声过后,竟自林中跑出一匹灰马。这灰马膘肥毛亮,见了包大,极为开心,颠不颠的跑过去,用脸蹭着包大的脸庞、肩膀。包大笑着抚了抚它的脖子,拍了拍它的背,笑道,“老伙计,又见面了。这就陪我去看七弟吧。” 那灰马竟似听得懂一般,扬了扬头,“咴咴——”一阵嘶鸣,待包大翻身上马,也无需他扬鞭,自己扬了扬前蹄,便冲了出去。 包大一路疾行,不用一个月,已至保州。此地已是距辽境甚近,虽无江南景色秀丽、都城的庄严气派,却自有其繁华热闹。保州虽是边境重地,但此时宋辽暂无战事,边贸甚是繁荣,各族各色人等来来往往,不拘一格。包大走在这里,也觉得身上多了几分自在。 包大信步走在保州街头,忽见一家门脸甚是气派的酒楼。包大却不进去,而是牵着马,不疾不徐的沿着酒楼的墙角慢慢溜达。果见一处墙角用石子画了一个凳子、上面歪放了个冠帽。包大顺着帽尖的方向行去,不远处又见标记。一路跟着标识行来,末了进了一条三教九流混迹的巷子,看到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门边的墙上也画了凳子、帽子的标记,只是这回,帽子正正当当的摆在了椅子上。包大微微一笑,抬腿就进了院。 院里屋内,一个二十五六的青年男子,正在泡茶,抬头望过窗外,见了来人一笑道,“二哥来啦。” 包大拴上马,进得屋内,笑回道,“久不闻七弟泡的茶香,今日闻到,整个人都松快了。” 青年递过一杯茶,包大坐下慢慢啜饮,一时无话,却不显尴尬。只是让人觉得这一室的茶香,温馨而又宁静,就是家里该有的舒适。 包大一杯茶饮尽,握着茶杯,似有所思。那青年男子也不多话,径自坐下,自己也捧了杯茶。片刻之后,包大长出了一口气,放下茶杯。只是这茶杯一放,似乎整个房内的气氛立时就变了。好像茶香就在那一瞬散去,刚刚的暖意也凉了下来。那青年仍是神情自若,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二哥向来事忙,此次能来看小弟,该是主公有令,特派了二哥来吩咐的吧?” 包大此时笑容已是沉了下去,缓缓摇了摇头,正色道,“不是。是愚兄有些不放心,有几句话,特来问你。” “哦?”那青年挑了挑眉毛,一边嘴角一撇,歪了个皮笑肉不笑出来。“二哥如今是咱们这些暗士里的领头大哥,您说话等同于主公说的。二哥有令,小弟莫敢不从;二哥问话,小弟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二哥尽管道来。” 包大闻言,脸上不觉闪过一丝痛色,定了定神,盯住那青年的眼睛,一字一字吐了出来:“七弟可是对主公起了异心?” 那青年闻言竟哈哈大笑起来,直乐得前仰后合,最后更是不得不举手拭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好一会儿过后,方能开言:“二哥,这话果然是你问小弟的。主公是绝不会这么问的。我且问你,既然以主公之明,都不会这么问我,您觉得您还有必要有此一问么?” 包大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复又猛睁虎目,吓了那青年一愣,只因那眼中满是严厉和怒火。包大沉声道,“那丐帮马大元可是你引到西夏去的?” 那青年听了这话已复又一张平静、冷淡面孔,不慌不忙道,“余六为了争得主公赏识,做得沸沸扬扬,也太惹眼。马大元又不是傻子,自会去查,与我何干?” 包大闻言更怒,强自压着火气道,“你既为丐帮大智分舵舵主,丐帮消息传递自是由你管的,你若将消息拦下岂不是易如反掌?你明知公子爷现在隐姓埋名、潜伏于西夏军机要职,却又明知马大元查往西夏而不加阻拦,你究竟是意欲何为?” 那青年正是丐帮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全冠清闻得此言,将手中茶杯往桌面重重一顿,冷言道,“二哥这是说的什么话?主公派我混迹丐帮,所图乃大。一是探听丐帮消息,二是于要紧时刻为大业助力。我又岂能为了余六这种角色泄露行迹?” 包大不禁喝道,“那你就可不顾公子爷安危了么!你我兄弟深受主公栽培之恩,学文习武,知书懂礼。你能有今日在丐帮的地位,也不乏主公背后支持之力。公子爷礼贤下士,自幼与我们兄弟相称,同窗攻读、同吃同眠,如此情分你竟不顾!你这是不忠!不义!!” 全冠清听了这话,不住“嘿嘿”冷笑。“包二哥果然是忠字当头的好汉!可惜全某从小就不是个忠厚的。不忠不义?想来主公叫二哥进这暗门,便是看重二哥一片忠心为主,且又恭谨小心,既不像包四哥那么心直口快、也不若四哥生的那般英气勃勃、貌陋骇俗,正是总领暗门的好人选。估摸二哥一听能为主公分忧,能保众兄弟多一分安稳,便欣然领命。全某却不然。主公看中全某,相中的就是全某的狡猾机警、心计狠毒。二哥以为全某在丐帮做的是什么?自古细作有几个得了好下场的,全某不才,也知道其中厉害。你道我个从小就耍滑躲懒的,如何肯来?那是慕容博以我邓家兄弟二人性命相要挟,我怎敢不从!自全某入了这暗门之日,主公便交待,既那日起便是姓全的,从此这邓氏跟我是再无关系,就算遇上我嫡亲大哥也不能认的。全某既领了主公的令,自是一日不敢或忘。人说百善孝为先。全某是个为了保住性命,连祖宗姓氏都背弃了的人。二哥跟我说忠义,岂不是笑话?”言罢,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全冠清只觉得胸中一团闷气焦心灼肝,又怎是一杯冷茶浇得透的。 这厢包大听得全冠清一席言辞,也沉静下来,自是想起当年自己初入暗门,确是血气方刚、义气当头,一心想着报效主公。经年下来,看多了这暗门行事,深感厌恶,不由露出倦怠之意。主公虽时加劝勉,但言辞中也并非不含以四弟安危为重、以众家兄弟前程为念的意思。自己向来不愿深想,此时被七弟这么直白的将话挑明,若是再想不通其中关隘,那便是傻子了。包大能统领暗门多年,自然不是傻子;多年耳濡目染,即便是当年的忠厚老实人,此刻也成了老油条了。只是一时之间,要他承认被自己誓死追随多年的人这般威胁利用,叫他情何以堪,心下着实难过罢了。 一时之间,房内静的似乎能听到带着茶香的热气缓缓升起的声音。足过了能有一炷香的工夫,包大才又开口,“七弟心中的苦,二哥明白。主公心中谋划的是千秋大业,行大事者,只能不拘小节。我们兄弟八人之中,唯数七弟才智最高。待主公将来成就大业之时,七弟莫说是功成名就,即便是封侯拜相也并非不能。七弟此时若是为了一时激愤,坏了主公大事,主公怪罪下来,但恐七弟有性命之忧。” 全冠清听包大言辞中似有对自己的关怀之意,但听着总还是心心念念他主公的大业,心中恼他,面色却是缓和了下来。虽是淡淡笑着,眼中目光却是冷冷的。“大哥既知道主公所图乃是千秋大业,自当明白兔死狗烹的道理。即使我们兄弟真的将他推到那高位上,大哥他们最后若能落得个鸟尽弓藏的下场尚且算是好的了。更何况,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慕容氏若当真能复国,必是踩着你我的骨头爬上那龙椅的。功成名就?那才叫痴心妄想!” “你……七弟怎能如此说?”包大心中对主公向来是言听计从、推崇之至,乍闻全冠清对主公毕生追寻的信念竟如此不以为然,心中又气又惊。 全冠清仍是淡淡的,“宋庭虽是多年积弱、重文轻武,然地大物博,你我混迹江湖这许多年,大宋百姓是不是富足、武人能战者多寡,难道心中没数么。是以大宋气数且长着呢,契丹铁骑虎视眈眈多少年,不也只是得了云燕十六州,却不能再南下半步。辽朝立国已有百余年,尚无力吞掉大宋。他慕容氏都是几百年前的旧黄历了,但凭我们这几个江湖草莽就能成大气么?真是笑话。” 包大此时已是无话可说他,叹气道,“那你便将马大元引向西夏?你以为马大元扯出了公子爷你我就能从此自由无束了?” “二哥为何认定我要害公子爷?主公自幼便对公子爷勤加督导,就算公子爷和马大元真的遇上,公子爷又岂会连这点应变之才都没有。况且就单说武功,那马大元也不是公子爷的对手。” “是你给马大元下了期年。”当日包大几次旁观马大元出手,都觉得他似与传闻相差甚远。细观之下,似是中了暗门慢性秘毒“期年”。此药初服之际让人毫无觉察,因下毒手法不同,有的一年之后发作,也有两、三年后发作的。当日包大甚是怀疑此毒为何人所下,而此时道来却已是颇为肯定了。 “不错。当时三年的期限眼看将至,我若不将他支开,让他死得远远的,兴许到时会有人疑心到我身上。” 包大见全冠清说的毫不犹豫,知他定是已有了一番主意,这是下了心思,定要如此了。虽知他必不会听劝,却还是忍不住问道,“给马大元下毒,这是你自己的主意吧?” 全冠清道,“主公在丐帮有何谋划,我尚略知一二。他虽想拉拢马大元,但马大元岂是个好相与的。此人颇为精细,又将丐帮看得比性命还重。我若一味拉拢,恐怕不但不能成事,弄个不好、反倒连我都会折进去。我看丐帮众长老不过是一帮老糊涂、粗汉子,只要除掉马大元,方能将主公的计谋施展下去。只要主公大计得成,又岂会在乎全某做掉了个马大元。” 包大本以为马大元是个好汉,若能拉拢来为主公效力,以他的江湖阅历和人脉,自然助益甚多;另外对马大元也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意味,故觉得全冠清这一手过于狠辣。此时按照全冠清的说法,倒成了自己妇人之仁了。这会儿包大连叹气都懒得叹了,只道,“我不管你害马大元是不是为了牢固你在丐帮的地位、以期他日自立门户,也不想劝你以主公大业为重,只盼你日后行事多想想邓大哥。你……你莫害了你大哥。” 全冠清冷笑一声道,“二哥就此打住!我今日跟你说这些,全没当你是暗门大头领,还把你认作是昔日的包二哥。二哥怪我没心肝,我笑二哥看不穿。你道我为何知道你今番问的这些话必不是受主公所使?实话告诉你,就算我全冠清今日独领丐帮,只要我对他还有用,他就不会问我这些有的没的,难道他逼得我跟他撕破脸,他还会有什么得益不成。他日我手上握有的力量他越难掌控,我和大哥就越安全。他一个过气末路皇室,你当他经营积攒这江湖朝野上的各方力量很容易么?他又怎会轻易弃子。小弟不敢劳烦二哥费心,二哥若是有空,还是想办法提点一下四哥吧。四哥向来心直口快,主公把他放在公子爷身边自是能成就公子爷的好名声。可是四哥千万莫当真,什么‘礼贤下士’,不过是王孙贵胄唬人的。四哥须谨防祸从口出,且莫误了性命。对了,现在人家是上得了明面的兄弟四人。我该改口敬称四哥一声‘包三爷’。想必那四位哥哥都以为你我如同六哥、八弟一般,早已不在人世了吧。如今你做你的包大头领,我做我的全冠清。包二、邓七,就让人和这称呼都如同在那四位兄长眼里一般,死个干净吧。” 包大闻言,“腾”的站了起来。全冠清这席话,等同于割袍断义,却叫包大怎能不怒。包大瞪视着全冠清,全冠清却毫不在意,径自斟茶慢饮。包大撂下一句“今日你我这番言语,看在大哥面上,我不会回禀主公。你……好自为之”,便甩袖而去。待包大马蹄之声远去,全冠清抖手将茶杯狠狠向地上摔去,满面狠戾之色。 第23章 未雨绸缪捉襟肘天生我才有何用 包大因受主公之命,需奔往扬州去寻黄十三,故而一路打马向南。包大本是个心志坚定、极重义气的人,此番是挂念当年结义的小兄弟,特意赶来瞧瞧他,生怕他误入歧途,也有指点回护之意。谁想人家不但不承情,几乎是将他撅了面子、扔出来。这几日他一面赶路,脑子里一面不住回想七弟当日话语。虽说恼他不敬主公、行事狠辣,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话中有几分道理。却也正是这道理,让他不得不正视自己一直以来坚信的人、事,可能都是伪善、甚而是狡诈恶毒。一时之间竟是思绪纷纷、惊心惶惶。迷迷噔噔来到了洛阳城,恍恍惚惚进了一家酒肆,稀里糊涂一坛酒灌了下去,方才稳了稳神。抬眼四下里瞧了一瞧,却是之前常来的小店,上次经过洛阳时,听说店主卖了店、回乡下养老,今日却又开了起来。瞧着屋里的摆设没大改动,酒菜的味道也没怎么变。只是原来的店主老夫妻和他们做掌柜的女儿都不见了,换上三四个青年后生、两个十几岁的小子跑堂、帮厨,另有个三十多岁的瘦弱先生掌柜。待包大饮罢结账出了门,回头一望,招牌上亮着“慈恩酒肆”四个大字。 如今包大是见着这个“恩”字就打哆嗦,他这一路上都在想:主公对自己兄弟是否有恩;挟恩以求报,该是不该;七弟算不算忘恩负义……直想得头大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此时凉风一吹,酒劲上涌,包大甩了甩头,刚要大步前行,却昏头昏脑正撞上迎面过来的一个小丐。那小丐却不以为意,耸了耸鼻子道,“这位大爷,您喝的这高粱酒是闻着香、后劲足,您且慢些走。”说完便跑开了。包大不禁苦笑,这洛阳城当真是人杰地灵,连个小乞丐都有闻酒识香的本事。包大踉踉跄跄自去,上马南行。 那小丐跑进酒肆,招呼了诸位小二哥,又向那掌柜先生行了个礼。掌柜一面招呼,“小六来啦。”一面将几本账册包了个包袱,递给小乞丐,道,“烦你明日将账册带给东家。”小乞丐乐呵呵接过包袱,又接过小二包了的一些吃食、道了谢,便笑眯眯的走了。 这小乞丐正是洪小六。且说阿康成亲当日拿回了酒肆,不日便去乡下看望温氏夫妇、说了此事,欲将酒肆还给温氏二老,温老爹却执意不肯。阿康寻思着再将酒肆开起来,一是不让温老爹一生的心血毁于一旦,二是给温家二老留下个养老的保障。回去之后拜托马大元帮忙寻几个老实可靠的伙计,另请个掌柜,说了想再开酒肆的打算,只是这回若是可以、希望能够不需自己出面打理生意。马大元寻思了一下,说是帮中有几个一、二袋弟子,学武资质实在是不高,为人倒是踏实勤快。这样的人在江湖上讨生活着实凶险,虽有丐帮庇护,也难免落个他人刀下无名冤鬼的下场。马大元早有意想安排他们过些平稳日子,如今阿康正好用人,便提及这几个人,若是阿康不介意他们出身丐帮,倒正是合用的人选。另荐一人,乃是昔日丐帮最年轻的五袋长老,一次重伤之后废了一身的功力,如今虽在丐帮挂个名,却是整日无所事事。此人倒也能写会算,做个酒肆掌柜倒也使得。阿康听了也觉得甚好——开酒肆就难免有些爱生事的客人,这些丐帮弟子武功再弱,比寻常人总是要厉害得多,自然不惧那些惹事的寻常地痞无赖;再者这些丐帮弟子见识过了武林高手,知道自己那点本事,必不会恃强惹事。 于是一番收拾之后,酒肆择了吉日再开张。感念温氏二老对自己的一番疼惜之恩,更名作“慈恩酒肆”。自此,阿康时不时的请温老爹来教那几个后生酿酒之法;自己和温妈妈选了个对烹饪有点悟性的后生,也充了回师父,教了他些酒肆招牌菜点的料理之法;每月月底月中,小六都会将账册送到阿康处查看一下。如此一来,阿康便再不需抛头露面,也省了很多麻烦。 小六拿了账册,第二天起了个大早,便往城外马宅行去。一路迎着晨光、踏着露珠、哼着山歌小调,来到师父马大元家。进得院来,就见阿康正在院中花圃前慢慢舞着,看着似拳非拳的,她却兀自煞有其事,虽是脸色怡然自得,却拿此事再认真不过。 阿康一套太极拳打下来,虽然自知动作还算不上标准规范,却已是全身透汗。拿起放在一旁的汗巾抹了抹额际、颈旁,一回头就见小六正望着自己嘻嘻直笑。阿康知道他笑自己这拳打得不伦不类,也不介意,由他笑去。小六和周老爷子每月逢五来马大元这边学武,初时阿康还以为自己应当回避。后来阿康每日清早都和马二嫂在院中择菜、配药膳,待到马大元带着周寅堂和小六来院中习武,阿康欲回避,却被马二嫂拉住。阿康见马二嫂该干嘛继续干嘛,对那师徒三人视若无睹,以为她不懂江湖规矩,自己被她拉住,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马二嫂却笑道,您是当家奶奶,大爷的本事本来就不需瞒您,况且那两块木头练来练去也就那么几下子。阿康听了这话更是想躲开,倒是马大元见她们拉拉扯扯,开口叫阿康无需回避,与二嫂自便即可。待到阿康看了这两人的功夫,倒真是哭笑不得。小六每次先从扎马步练起,一扎便是大半个时辰,休息片刻之后,是练少林长拳。先是把之前教的从头演练一边,马大元在一旁不住指点。直到小六打得再无半点差错,马大元才再教两招新的招式。至今一套长拳尚未教完。周寅堂那边就更是让人着急,据说学了几年了,还是那套少林长拳。每次打一遍,次次都有些错漏。马大元耐心非同寻常,不急不恼,见到他错处就说,累了俩老头就一处喝茶聊天,下次再错再教。学的那个慢慢练,教的那位也不急,这几年就这么过来了。这种教法的确是无需担心有人偷师。 阿康看了几次马大元如此授课,不禁琢磨:究竟是自己看过的那些武侠小说太过玄幻、武林高手本就是这么练出来的,还是这两个底子太差、马大元只得这么应付他们一下?若是前者,那自己是不是还有练成绝世武功的机会,毕竟自己至少还能把大学军训时的那套军体拳打出来,总没那两根柴那么废吧? 犹豫再三,终觉得在这武侠世界安身立命,还是自己有点武艺傍身来的安全一些。便找了个马大元较为清闲的日子(其实马大元这会儿除了教教那俩笨徒弟,就是被黄敞潮扎针灌药,剩下的时间都是闲着),颇为羞涩的问询自己是否有机会练成个武功高手。马大元闻言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只因这阿康一看就是个没根基、没内力,又是一幅细皮嫩肉吃不得苦的模样,再说又已是生养过的人了,怎么也想不到她竟会有此一问。马大元又觉得不便说的太决绝,以免伤了她的面子。咳了一咳,问她对武学可曾涉猎一二。阿康想了想,说跟人学过套拳,不过也是类似五禽操、练来为了强身健体的。即便是教自己那位老师父,也从未见他和人动过手。倒是看书上说过,这应该是套蛮厉害的拳法。马大元叫她演练一遍,看过之后,略一沉吟,方才开口道,“这套拳虽被你打得似是而非,但仍有高深拳意隐隐现出,应是一套攻守兼备的好拳。马某于拳术并不精通,故而难以悉解其中深意。说起来你本身的资质也是不错,我观你四肢修长、腰背柔韧,若是在适当的年龄得遇名家指点,想成为一代武林高手,也未为不可。可如今……马某也不过是江湖平庸之辈,若是碰到世外高人,兴许也还是有希望的。” 阿康听得此言,知道自己这个念头其实是没希望了。虽有几分失望,倒也并没有多大沮丧。心想纵然成不了高手,能把自己身体锻炼好点也不错。于是继续每天清早打一通四十二式太极拳,夜里临睡前做做瑜伽,至少可以增强自身免疫力。后来有一次整理东西,又看到那本《云踪鹤影》,再跟马大元请教如何练轻功。马大元是个实力派,从扎马庄打根基说到内力于轻功之重要意义。听得阿康只想抱头鼠窜。 阿康再三思量,觉得行走江湖,轻功很重要。现练扎马实在是有些为难,折衷一下,每天清晨多练一阵长跑,时不时的也练一练跳远和起跑。每次练完都觉得自己有些杞人忧天、实在傻的可以,可下次练时依然一丝不苟、认真对待。于是每被小六看见,总要被他笑上一阵。后来觉得轻功固然有用,但就自己这速度,估计可能齿摇发稀、迈不动腿了,也跑不了多快,倒不如学学骑术,来的实在。 一听说阿康想学骑马,马二嫂子自告奋勇当她师父。原来这马二嫂当闺女的时候,家里是在一处牧场做活的,马二嫂自小帮家里的忙,整日便是与马匹为伍,骑术竟是相当了得。翌日,马二哥不知从何处弄了匹栗红色的高头大马,阿康一见便开心的不行,围着这马直绕圈,却不敢靠近前去,嘴里直夸这马太漂亮了。马二嫂推她上马试试,谁知阿康一被推到马跟前,两腿就开始不住的打哆嗦。马二嫂见了纳闷,问道,主子娘难道从未骑过马? 阿康答曰,骑上去过,骑上去之后,人和马都不敢动。 阿康说的是前世和朋友同去练马场的经历。阿康一向喜欢马,觉得在电视里看到的马都是很飘逸、帅气,见到了真的马才觉得造物实在是太神奇,竟能造就如此完美的生灵。紧实的肌肉展现着力量之美,优美的线条尽显温柔,油亮的皮毛、温润的色泽,无一不显示出它的美丽。特别是那水汪汪的大眼睛、长长翘翘的睫毛,让阿康觉得那马比自己都更有灵性。叫她骑在马上,实在让她觉得不但是心里老大不忍,甚至是有几分心虚,好像是自己侮辱了马一样。结果从上马开始,阿康就开始打哆嗦,骑上去之后教练根本就没办法松开缰绳。因为阿康腿抖得太厉害,后来连马都跟着她直打突儿。后来把教练心疼的不行,直说阿康这么紧张会把马吓着。后来还是教练和朋友接着她,阿康才从马背上滑下来的。下来的时候,阿康紧张的手和腿都抽筋了,连胯骨都不知道怎么的就掰了。这次惨痛经历让阿康最难面对的,就是自己那是什么破心理啊!喜欢马喜欢到骑在马上会有罪恶感?这个实在是让阿康很费解。 此番阿康是事先做足了心理建设、下定决心要学会骑马的。可是一靠近这马还是不禁心虚,一溜烟跑到厨房抓了一把胡萝卜,一边喂马,一边给它说好话。跑了几趟之后,把厨房里的胡萝卜都喂到马肚子里之后,阿康终于敢理直气壮的摸摸马的颈背,拍拍马的脸颊了。马二嫂问她要不要骑上去试试,阿康想了想,最终以马吃了太多胡萝卜,若是现在让它负重,怕会对它的消化不好为由,逃了开去。 第二天,马嫂子死活拦着只让阿康喂了马儿一根胡萝卜。一番折腾下来,阿康总算能爬到马背上。一个月后,阿康终于敢独自骑在马上,自己握着缰绳,慢慢的让马儿走上几步。阿康其实很想练得能够奔驰如飞,至少若有擅长轻功的人追袭自己,能借着马儿之力,安全逃开。只是看她目前的本事,还有的好磨练。 阿康练功夫、学骑马的这点糗事都不曾瞒过小六,阿康一见小六这副德行就知道,这小子又想起了自己闹得笑话。接过小六带来的账本,假意嗔怪道,“就知道笑话姑姑,当心待会儿你师父考校你的功夫不过,挨收拾!” 小六怪叫一声跑开,阿康也拿着账本自回房去。核对账目便用去一个上午,草草用过中饭,阿康又给乐儿裁了几件新衣,思及此时已是大暑,便顺道也给马大元、马二哥、马二嫂各裁了套单衣。阿康很庆幸前世在母亲的美术活动室消磨了不少时光,如今裁剪、缝纫,甚至是刺绣的那点功底,可说是一样不差,全用上了。若非这点小手艺,想来有时候还真挺麻烦的。 忙完这一气,阿康出门来到院中,活动活动脖颈、肩背。却见黄敞潮正陪着马大元在院里喝茶聊天,想来马大元今日的疗程已是结束。看到“毒公子”黄敞潮,阿康又想到在现代,学医的同学一般念个五年的本科也就毕业实习了,用工的再念两年研究生,怎么也工作了。若是能跟着黄敞潮学习,不论是学解毒、制毒、还是行医,花个五年、八年的,自己是否就可以有个能在江湖自保的本事? 思及此处,阿康提了一壶用以续茶的热水,备了几样点心吃食,便向黄、马二人走去。刚走近前,便听得黄敞潮言道,“……那妇人死活不肯承认自己与人通奸,但生下的孩子却是个黄发碧眸的,又岂容她赖得。可他们庄上又确确实实不曾来过这等相貌古怪的男人。若说是他家遭了天谴,或是什么精怪的孩子,黄某还真是不信。此等奇案,马老哥可觉得有趣?”言罢一抬头,就见阿康一手提着壶,一手托了个摆着几碟小食的托盘,忙道,“有劳小嫂子。” 阿康微微一笑,放下手中托盘道,“黄大夫刚刚所说的,那个产妇和她夫家祖上可有胡人血统?” 黄敞潮一愣,随即回过神来,答道,“那夫家是地地道道的庄户人,祖祖辈辈就在那庄子务农,从未见过异族人。至于那妇人么,听说是外乡人,流落此地,被他家买来的。不过也是乌发黑眸,自是汉人。” 阿康闻言摇了摇头,“光凭那妇人是乌发黑眸就判定她是汉人,实在是不大保准。若是她父母,或祖父母辈有一人是金发碧眸的,其余人都是汉人,她本人长得和汉人无异也是有的。再到她的儿女中,若有人相貌仿这妇人血亲之中,为胡人血统者,也是极为正常的,医学上,这叫做‘隔代遗传’。‘失节’于女子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若是因为不明就里,便冤枉了她,恐怕会害了几条性命,实在是太可惜了。” 第24章 学海识舟知无涯妙手偶得实造化 黄敞潮是个医痴,听到“隔代遗传”这几个字顿时眼睛一亮,忙叫阿康详细解说。阿康觉得自己纯属嘴贱,惹了这么个大麻烦。本来阿康就觉得这宋朝是因为看着前朝出了个武则天,把宋朝的男人都吓着了,弄出了一堆狗屁礼教来欺负女人。所以一听黄敞潮的话茬,不自觉的就替那个素未蒙面的女子打抱不平。要知道,在宋朝,单凭这么个事,即便无凭无据,那群无知村夫村妇也能把人逼死。阿康对这种事自然是气不过的。本想黄敞潮是个医生,如果他明白其中道理,以大夫的角度来解释,或许那妇人还能有个活下来的可能。可却忘了就自己这点底子跟宋代的人谈遗传学有多艰辛。 这面黄敞潮兴致勃勃,问起来没个完;那边阿康一狠心,说只要黄敞潮能把那个金发婴儿的纠葛给开解开来,自己就把关于遗传学的听闻都讲给他。那生了怪婴的庄子所在的一大片土地,本就是黄家的。黄敞潮既是地主、又是大夫,在那一家的宗族里也是个能说得上话的,解说个纠葛也没什么大不了,当即答应下来。可怜阿康那点生物学的底子还是高中生物课上攒的,能说得清楚才是怪事。直把什么 “遗传信息”、“隐性基因”、“显性基因”、“精子”、“卵子”、“xy基因”的全都诌上来了,直说的口干舌燥、不知所云;且看黄敞潮听的是时而目瞪口呆、时而眉开眼笑,总之是意犹未尽。期间黄敞潮又不断就此论题提出疑问,阿康大多只能答个模模糊糊,最后实在是有点快崩溃,只得说自己是在书上看的、因为不曾学医,懂得也不是太多,黄大夫若是有兴趣大可以亲自去研究一番。这才算是将此事暂时了结。 黄敞潮离去之后,阿康方想起刚刚自己给出的条件该是请他教自己医术,好好的一个机缘就这么错过去了。阿康一时心中懊恼,便不曾留意马大元神色。马大元听及阿康与黄敞潮这一席言谈,那脸色当真是变幻莫测。虽说马大元是个武人,又是混的丐帮,的确是不讲究那么多礼教规矩,可这两个人说的也是太过惊世骇俗了点。有心说他们吧,这两人还真都是正正经经、一心一意的说医术学问;不打断他们吧,还真不知他们还会说出什么不成话的来。好不容易这个学医成痴的黄老弟算是走了,马大元总算是松了口气,再让他听下去,恐怕他都会脸红的发紫了。 马大元端着个茶杯,看着阿康自黄敞潮走后便开始神情自若的收拾杯盘,并未觉有何不妥。思量了一下,还是开口道,“阿康你先停手,且先坐下歇歇。” 阿康闻言一愣,抬头看看马大元,便也就顺从的坐下,等他下文。马大元见她如此,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了,只得咳了一咳,略掩尴尬,方才言道,“才刚你和黄老弟所言,在家里说说也就罢了,千万莫在外面提起。对你……对你名声不好。” 阿康一愣,将刚刚的话大概回想了一下,脸哄的一下红了上来。当时她竟想着当年在生物课上老师都是怎么讲的了,压根忘了这些话在此时的普通人听来有多……不正经了。马大元见阿康此时的脸色自己倒先不安起来,觉得自己话说得重的。毕竟黄敞潮是什么性子他是清楚的,况且他两人刚刚所说自己是亲耳听到的、亲眼所见,并没有什么旁的心思。马大元刚想安慰阿康几句,谁想阿康急急起身,说了句,“知道了,是我做的不妥,以后不会了。”便仓惶而去,躲入房中。 结果黄敞潮倒像是逮到了个稀罕物,每日替马大元诊疗之后,总是时不时的叫上阿康问上几句“小嫂子可在书里还读过什么稀罕事啊?”阿康若说不记得了,这黄敞潮就会立时变脸,胡说八道什么“给马大元瞧病瞧了这么久,都没什么新鲜的了,太无趣,不给瞧了”,“总来马家太闷了,心情不好,一个出错,弄不好就把马大元治死了”,最扯的是还说过“没好玩的事说来听,没开药方的情绪,不开药了”!阿康不知道他这是被周伯通上身了,还是桃谷六仙附体了,怎么会突然这么不着调。马大元见他闹得厉害,刚想开口劝解,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黄敞潮就开始啰里吧嗦什么“重色轻友”啦、“娶了媳妇忘了恩人”啦……直吵得马大元发昏、阿康头大。阿康想想胡青牛、平一指,琢磨着是不是在江湖上混的医生都这么有个性、没准谱;又见这黄敞潮闹起来半天、一点善罢甘休的意思都没有,对于他能不能一发神经就真的不管马大元,心里还真是没底。于是不得已,阿康每次都搜肠刮肚的想自己知道哪些跟医学有关、而在这个时代尚算是新奇事物的见闻。结果,每日遇上黄敞潮,是阿康最大的煎熬。 其实黄敞潮这阵子也有些乐极生悲,把自己折腾大发去了。阿康能跟他说的,都要斟酌一番,结果倒将人家引入歧途了。 阿康跟他讲解剖学于医学有很重要的意义,因为当时中医尚无系统的解剖学理论,阿康跟他说“若有兴趣,可去请教仵作或是您自己跟官府说说、看能不能去义庄找具尸体练练手、验证一下理论”。又讲起吐蕃的天葬仪式,因为天葬师多是家族世代相传的营生,所以有的天葬师家族应该会有比较系统的解剖学知识的传承。就是不知人家肯不肯教给外人。 先不说马大元本来端了碗黑红、腥苦的汤药正准备一口气喝下去,听了这些话差点把上顿的汤药吐出来。黄敞潮倒是觉得又惊又喜,想着阿康的主意似乎不错。之后连着几天都颇为消停,诊脉、行针、用药之后,嘱咐几句便行色匆匆的离去,跟之前的歪打胡缠比起来,就好似换了个人一般。 阿康刚刚庆幸这个世界终于又恢复了宁静,还没安稳几天,黄敞潮旧病复发了!——呃,该叫故态萌生才对。 阿康又开始回想前世每每去医院的经历。记忆中觉得西医比中医强也就强在外科了,想来若是此时研究外科手术,最大的难点就是消毒、静脉注射和术后护理。忽然想起历史课上讲到世界古代史的时候曾说过,早在公元前,古印度就可以做较为复杂的眼科手术,想来古印度人一定是有一些解决的方法。遂把这个跟黄敞潮提了提,又问及据说华佗能做开颅手术,不知道黄敞潮会不会。史书上记载华佗被曹操抓起来之后,曾在狱中著了一本医书,交给了看守他的狱卒,希望能把自己的医术传出去,惠及后世。哪知那狱卒胆小怕事,竟将其给烧了,故而华佗的医术便失传了。黄敞潮和阿康聊起此事,不胜唏嘘,甚为惋惜。阿康却觉得实情也许并非如此。阿康说曹操为人多疑,故而害了华佗;但也正因为他多疑,他就更怕死,也未必就坚信自己没病。不管怎样华佗总是他的一个能够痊愈的希望,一个大夫又没有兵权、势力威胁他,他怎么会就那么斩断自己的生机呢?更何况,若是那狱卒真的胆小怕事,把医书付之一炬,那这个事又是打哪里传出来的呢?华佗死了、狱卒定是不敢声张的。所以阿康觉得这医书当时应该是落在曹操手里,为防有人借此事再生事端,故而故布疑阵。 黄敞潮听了虽觉惊讶,但也觉得阿康说的有些道理,便问道依阿康之见,这医书如今可否还在。 阿康想想,说如果是曹操把这书留下了,自然应会传给历代魏主,之后魏又被司马氏篡了权,再然后就是兵荒马乱了。想来这医书要么毁于战火、要么被收在皇宫大内、要么就是曹氏的随葬了。想来曹氏魏主也不是什么好人,如果黄大夫真的感兴趣,要不要找人把那几个姓曹的陵墓撬了、到里面好好找找? 话音未落,马大元一口汤药就噗了出来。阿康一见,就知道自己教人家挖坟掘墓这个主意又刺激着马老先生了。赶忙说,要不您好好研究一下华佗之前的医学典籍,华佗既然能创出开颅手术之法,您也一定能自己想得出来。说完急忙窜走。 黄敞潮安静几日之后又开始问阿康如何得知天竺医术。阿康愁眉苦脸,只说是道听途说,也不管他信不信。阿康言道,听家乡的老人说,在唐朝的时候,曾有天竺医者东渡行医,当时的天竺外科手术、整骨科和眼科的医术便传入大唐,医圣孙思邈还在著述中提到过天竺的按摩法。后来历经五代十国的战乱,天竺医术虽是对中医有深远的影响,但毕竟流失颇多,也没有系统的文字记载。想来在天竺国应该有相关的医学典籍,只可惜当代没有个学医的玄奘,愿去取些医经回来。 黄敞潮听后又是一阵沉思。马大元见他过了足足八、九日没再提这个话头,刚想擦擦冷汗,万幸这个医痴的疯劲终于过去了。谁想黄敞潮忽然每次行医都把阿康叫来,要她站在一边看着,从诊脉、下针、到药方,每一步都跟她细细讲解,还逼着她句句都要懂,每个下针的穴位、作用都要记得。阿康一是见他抽风次数太频繁有些惊倒,不敢不听他的;二是借机学点东西自己也觉得还不错,倒也颇为用心。倒是把个老马别扭坏了,却又偏偏奈何不了黄敞潮。 阿康本来能跟着黄敞潮学医算是得偿所愿,且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虽是学得颇为辛苦、小心,却也是暗爽到不行。大半个月下来,平时黄敞潮常给马大元扎的那几个穴的位置、功效,马大元喝的药方里的每一味药材及药性、君臣佐使,阿康全都记了个烂熟,感觉自己很是上道,心里正有几分小得意。哪知这日黄敞潮竟要阿康来给马大元施针!阿康见黄敞潮一脸严肃,并无半分玩笑之意,当即觉得自己比当日被马二嫂逼着上马时还要腿软。刚想告饶,哪知黄敞潮眼睛一瞪道,“有我在这,你又弄不死他,有何好怕!”阿康心道,就是有你这种大夫才可怕! 马大元很想一骨碌滚起来,可又觉得太失颜面、有些做不出来。另外也是太了解黄敞潮的性子,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但深知若是一旦拂了他的意、把他性子惹起来,那才叫麻烦大了去了。马大元直叹,“早听人说他‘毒公子’之名,我还说给他起着诨号的人太计较。哪知今日竟报应在自己身上了?” 阿康见马大元竟是一副默许的态度,实在是搞不明白这两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哪知马大元是眼泪肚里流,心中直道“不关我事啊!”阿康只好强做镇定,深吸一口气,稳住双手,取过银针。阿康每下一针之前,都先找到穴位,和黄敞潮先确认好位置,下针力度、入针角度、长度和速度,再来施针。第一针下去,倒还真扎进去了,且并未出血——马大元要是知道阿康就这点追求,估计都该泪流成河了——回头看看黄敞潮,黄敞潮微一点头。阿康觉得自己还挺有天分,吁了一口长气。谁想第二针开始,每针必冒血,针还立不住。黄敞潮见了利落的起针、止血、再出针,然后回头对阿康说,“下一针,继续!”阿康心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既来之,则安之。”继续扎! 待到行针完毕,马大元觉得这是此生最漫长的针灸,已是记不得自己刚刚被扎了多少下,只觉得自己背上似乎是个筛子。 阿康看着自己挥汗如雨的结果,是马大元背上血流如注,四肢立刻不协调了,像只瘟鸡一样,手脚抽着走出房去。 接下来三日,每日迎接阿康的都是这种磨难。到了第五日上,阿康竟然看都没看黄敞潮,一路扎了下来,竟是行云流水般顺利、完美。可见当压力远远大于承受极限时,所能产生的,不是天才,就是变态。阿康觉得自己能够如此天才一把,一定是已经变态了。 哪知第六天起,针灸改成艾灸和石砭了。这次竟然是第一遍黄敞潮就让阿康上手,自己在旁指导、解说。艾灸和石砭,对于阿康来说,心理压力总要比针灸小得多。于是一边听这黄敞潮的讲解,一路操作下来,感觉倒也上手了。 第七日就更绝了。黄敞潮派人送了封信。说是自己这两个月有要事在身。每日由阿康代为操作艾灸、石砭之法,汤药方子随信附上,其余日常禁忌之处照旧,要马大元自己好好保重。 马大元和阿康见信后,已是相对无言了。马大元是想掐死黄敞潮又自知自己现在没这力气;阿康觉得自己竟然连三个月的试用期都不需要就直接转正了,黄敞潮实在是太信得着自己了。 马大元不得已,只得安慰阿康道:黄老弟知道马某这病难好,当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阿康莫怕,尽管放心大胆练手就是。 阿康心道,您倒是有自知之明。当即也不手软,抄起家伙就一通忙活。马大元头几日还挺冒汗的,后来也就认命了。两下倒也相安无事、太平大吉。 两个月一晃眼也就过了,阿康开始着急了。这黄敞潮能否按时回来,两个月后治疗的方法和药方是不是要换,若黄敞潮到时回不来、又该如何处置,这些都让阿康颇为忧心。还好自黄敞潮离去的第三个月头一天,“毒公子”大驾就准时出现在马家门口。 第25章 痴傻儿痴心相护异貌婴异族血源 黄敞潮一进门就眉飞色舞,马大元见状又好气又好笑,问道,“黄老弟此番碰到什么好事,如此开怀?” 黄敞潮一摆手,道:“是有趣闻要说给马老哥和小嫂子。这个暂且不提,先办正事。”说完挽袖、净手,先探脉。马大元心里话的,“你还知道这是正事?” 老规矩,黄敞潮诊病,阿康照例站一边学徒。黄敞潮边操作边讲解,阿康全当自己是录像机,先都硬记下来再说。忙完之后,黄敞潮净手、阿康备茶、马大元理好衣装,大家再坐到一处。 这次黄敞潮特意叫上阿康一道饮茶,阿康虽不知是何缘故,也不催问,先给黄、马二人及自己到上新沏的信阳毛尖,自己捧了一杯,静静等他开口。马大元更是个沉得住气的,倒是黄敞潮见无人开口问他,兀自激动了半天,实在是忍无可忍,咳了一咳,开口道,“小嫂子可知黄某此番去了哪里?” 阿康知道这人不过是开个话头,也就不难为他,笑眯眯摇摇头,给他个台阶下,静待下文。黄敞潮也不知是太激动了,还是知道阿康看穿他有点难为情,微微脸红道,“黄某去了趟吐蕃,寻到了天葬世家,回来的路上还经过了那怪婴母亲的家乡。” 阿康和马大元都是一惊,需知这吐蕃远在千里之外,天葬一事即便在当地也是颇为神秘的。黄敞潮居然在区区两个月里跑到吐蕃去折腾了个来回,竟还能寻人如愿,委实是厉害得紧。 原来自阿康给黄敞潮说起解剖学,黄敞潮竟真的去寻了仵作、探了义庄,一接触下来觉得其中果然大有学问。再跟以往读过的医书一对应,发现医书中确有悬疑之处。而解剖对于验证医理、病理实是大有好处。然而仵作在这方面并未有系统、全面的学说,老仵作所讲的,对于黄敞潮来说如同杯水车薪,每到引人入胜之际便戛然而止,把个黄敞潮郁闷得不行。好在黄家财大势大,虽然黄敞潮这一支家族嫡系是世代书香,但旁支却不乏生意做得很大的。于是黄敞潮便传书信于一位行商于西域诸邦的堂弟,言及欲求教医术于吐蕃天葬师世家,拜托堂弟代为寻访、接洽。另又请专营海上贸易的族兄,若行经天竺,帮忙求购天竺医书、再请人代为翻译或是请个能教天竺语的先生。 待到吐蕃这边有回信传回的时候,正巧黄敞潮之前派出人去,寻访当年卖那怪婴母亲张氏的人伢子,这事也有了眉目。据那人伢子讲,张氏的生母是她父亲的妾侍,张氏父亲死后,张氏便被其父亲的正室夫人给买了。后来听说张氏生母相貌异于常人,脾气也颇为勇烈,不服当家主母处置,听闻自己的孩子被卖了,竟在半夜、从关她的柴棚里逃了出去。后来不知所终。黄家派出的仆人来到张氏出生之地,寻访她家邻居故旧,又辗转打听到张氏生母的家乡。于是黄仆便将这些原原本本回禀给黄敞潮。 黄敞潮听得张氏父系也是汉人,按照其邻里之言,应是张氏生母或许可能是胡人;按阿康的说法,故而张氏貌似汉人,而所生婴孩却面容奇异。而张氏生母的故乡正是在吐蕃、西夏与大宋的交界处。 于是黄敞潮把马大元这边的差事扔给阿康、家里的事随便一交待,就快马加鞭赶到吐蕃,寻访能教他解剖学问的天葬世家。所幸黄家堂弟的商队每次西行都有经验颇丰的大夫随行,良药自是背着不少。一路上若遇到当地人遇到疑难病症的,商队大夫也会帮忙救治。于是在吐蕃除了名声极佳之外,还结交了一位权贵。这权贵听说救命恩人寻访天葬世家,欲寻验证医理之法,觉得是件善事,便指点他去寻自己领土上的一家最久远的天葬家族。待到黄敞潮会合了自家兄弟,便带着精通吐蕃文、且充做通译的商队大夫,到了吐蕃,寻到那天葬师世家的传人,将自己的来意一一细表。这天葬师是个四十多岁、质朴、寡言的吐蕃汉子,听了黄敞潮一席话,想了想,说道,出于对已逝者的尊敬,我不能告诉您您想要知道的东西。 黄敞潮一路上已有自家兄弟和商队大夫告知了吐蕃的诸多习俗、信仰、风土人情,吐蕃汉子会如此说,他并不觉得意外。黄敞潮说,我觉得愿意天葬的人一定是愿意以身布施的善良人;人的一生要经历很多的病痛、伤害,最后通过身体展现出来与这些痛苦的斗争与最终的结果。如果能把这里面的经验、教训总结出来,让以后的人少受些苦,不是更大的善行么?我只是个大夫,很多事我不太懂。我相信你们的信念自有道理,但是还请你再想想。我是很诚恳的希望您能帮我解答一些疑惑。 吐蕃汉子想了足足一整天,第二天把黄敞潮找来问他,你究竟想问我什么呢? 黄敞潮早在和老仵作请教时,便把对医书的存疑整理出来,以便通过解剖学来检验是非。此时便逐一将问题提出来。吐蕃汉子觉得方便说的,便一一作答。一个月下来,黄敞潮便逐渐理清思路,做了《医理解剖映论》的大纲和诸多细节的解析。到了临别之时,黄敞潮很是感激吐蕃汉子的悉心指点。那汉子指指做通译的商队大夫说,我们这里曾经闹过时疫,他曾救过我们很多人,我们吐蕃人受人恩惠是一定要报答的;再说你们想学的东西,是为了救更多的人,这是大功德,你们都是善人,我该帮你们。黄敞潮笑笑无语,抱拳一礼,便即离去。商队大夫对吐蕃汉子言道,“此乃吾等恩师。黄家商队十数条行商路线,每队必配医者,医者皆受过黄大夫指点。然不受我等拜师之礼,惟愿吾辈人等能行至何处、学至何处、将医术传至何处。尔等所受之恩,皆乃吾师余荫矣。”言罢随之而去。 这些经过到了马大元和阿康面前,都被黄敞潮一语带过,笑言多谢小嫂子指点,如今黄某得偿所愿,既见名师,且得异学,回程途中还经过一处妙地,偶得趣闻。 黄敞潮离开吐蕃,便想顺路去那张氏生母的故乡瞧瞧,一路打听之下破费了一番周折。及进了那处寨子,竟是大吃一惊。原来寨中男女老幼千余人,其中十之*是高大异常、肤色深红、鼻梁高耸、眼睛深陷、毛发弯曲,且发色有金色、棕色、黑色深浅各异,眸色也有蓝色、灰色、棕色、黑色诸多。口音虽异,却也勉强能言语互通;自言寨中之人少见外人,却是热情非常。黄敞潮一行看得是惊叹不已,但不知是何种族。寻问之下竟找到了张氏生母,原来张氏生母曾为张父所救,遂以身自许,后夫丧女失、又寻女不得,便回到寨中。 马大元听及此处已是讶然失语,倒是阿康忽然想起此时距上次黄敞潮提及怪婴奇闻已有三个多月,不知那张氏母子还能否救得下来,急忙相询。 黄敞潮听及此言忙放下茶杯,笑道,“就知道小嫂子古道热肠,心善得紧,定是要问那妇人后来如何的。黄某从那寨子里出来,便一路快马疾行,赶到黄庄,竟又知道了件趣事。你道那户人家为何要跟人伢子买个外地来的五岁女童做媳妇?原来他家儿子自小就有些与常人不同,呆呆傻傻的,乡里乡亲的都知道,没人愿意把自家女儿说给他家做亲。买个外地来的女童,既不用怕她父母来悔亲;女孩幼小、即便大时不愿意,也无法跑回自家去。只是苦了这张氏,竟连自己生母是何模样都早已记不起了。黄某初闻此事,也担心那张氏母子是否还在,生怕有负嫂子所托。哪知这家的傻儿子倒是个有情有义的,竟把自己媳妇孩子护了个周全。本来张氏的公婆一见那怪婴,便认定是媳妇不守妇道、与人私通才生了这么个孩子,便把媳妇张氏关在了柴房里要打杀她。那傻儿子就蹲在柴房外面满地打滚,一边大哭一边打自己大耳刮子,直喊‘你们打我媳妇,我就打你儿子!’那公婆俩心疼儿子,又拦他不住,只得停手。自张氏被关,那婴孩自是啼哭不已,张氏的公婆原想饿死那孽种、也不算自己造杀孽。又是那傻子护住了妻子,又跑回去抱住儿子,解开自己的衣服一裹,蹲在张氏的门外也不吃不眠,任谁也劝不住,嘟囔着‘你们饿我儿子,我就饿死你儿子!’这儿子再傻,也只这么一个,自是老两口的命根子。无奈之下,只得把婴孩送进柴房,交由张氏哺喂。那傻子就守着柴房,送饭递汤、端屎端尿、衣物被褥换洗,样样不落,乐此不疲。有这么个能作能闹的傻子,即便是族里的长辈想处置张氏也是不易。那张氏公婆见家里闹成这样,也不愿人家看笑话,也就没再往宗族里闹腾。故而张氏和那婴儿除了住在柴房,别的倒也没多大不妥。直到黄某到时,说清此事,那对公婆直道老天有眼、祖宗显灵,自家儿子这事上倒是不傻,护住了自己的血脉。此事乡间一时传为奇闻,谁能料到一个自幼被大家以为是傻子的人,竟能在大事上见识甚明。可知骨血人伦,乃人之本性也。” 阿康闻言,冷哼一声,“什么祖宗显灵、老天保佑?不过是那痴人心思单纯。自己老婆是什么样的人,他自己没数么?他老婆既然只跟他一人好,那孩子怎会不是他的?自己的孩子,长什么样又有什么关系?坏就坏在那些自以为聪明的无知蠢人,只会胡思乱想、无事生非。孤陋寡闻,自以为是,还不如个傻子呢!” 特注:天葬是一种古老的丧葬仪式,在《周易·系辞传》便有所记载。目前在非洲和印度,仍有一些民族保持这种仪式,本文中提及的是西藏的天葬。天葬本是体现了回归自然的朴素思想,有观点认为西藏的天葬缘于藏密佛教“舍身”“布施”的思想,也有洁净的灵魂可以回到天堂的意思。因为涉及宗教信仰问题,特在此声明,本人尽力去查找了资料,但所知仍为有限。天葬即便是在西藏,至今也是很神秘的。天葬仪式进行时是绝不许外人观看的。天葬师也的确是一个较为特殊的职业群体,有不少是世代相传的。在这个世代相传的职业历练中,有人便积累了堪与解剖学家相媲美的理论及实践知识。历史上也有天葬师在仪式中发现死者情况有异,而谋杀凶手在此证据面前不得不伏法的事情。但天葬师关于解剖学的理论能否传授给外人,特别是异族人,这一点作者目前还未能确认。本文涉及到的人物想学习的,也只是解剖学的理论知识,并无探听天葬情形的意图。希望不会伤害到各族兄弟姐妹的感情。如有不当之处,敬请指出。某蹊顿首拜谢! 作者有话要说:25章刚发的时候,不是v文,我没留意将注释放在了正文里。有读者说,这是“伪文”,我才反应过来,这有骗钱的嫌疑。于是想来想去,承诺做一篇番外,放在“作者有话说”这一栏,算是拟补大家的损失。这篇番外本来应是放在55章的,希望各位亲不会认为我是在做广告。 番外:阿紫的故事 我叫阿紫,六岁之前,我姓耿,有爱我的妈妈,和不爱说话的爹爹。六岁那一年,是我最快乐的一年,那一年,妈妈生了一对双胞胎,一个是妹妹、一个是弟弟。爹爹想有儿子的期盼终于实现,开心的总是傻乐。我最爱偎在妈妈身边,看小弟弟、妹妹吃奶。那时的妈妈最美,嘴角噙着笑,注视这怀里的小婴孩。那种温柔的目光,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虽然我不记得我曾经从妈妈那里得到过那样的目光。我跟自己说,那是因为我已经长大了,小的时候,妈妈肯定也那样看着我的,只是,我已经不记得了。夜里,我曾偷听到爹爹跟妈妈说,找个奶娘给弟弟妹妹,像我们这样的人家,不需要当家主母亲自喂孩子,太辛苦了,也不和规矩。妈妈笑得好轻柔,她说:“我不!亲娘喂的奶,孩子吃的才开心、睡得才安稳。我好不容易才能喂我自己的孩子,我才不要别人来呢。” 我刚满七岁后的一天,爹爹阴沉着脸回来家里。我笑着跑上去问候他,他只是冷冷的看了我一眼。后来我明白了那目光的含义——那是鄙视、是嫌弃。我最恨这种目光! 夜里,我睡不踏实,迷迷糊糊间,听见妈妈压低的哭声,还有爹爹恨恨的骂道:“那个阿阮,一看就是举止轻浮、不守妇道的,当初就不让你收留她的孩子。万一阿紫长大了和她一样,再带坏了囡囡、宝宝可该如何是好?” “我带了六年的孩子,你让我怎么舍得丢了她?再说阿紫长得又那么漂亮,万一被坏人卖到那肮脏地方,一辈子可就毁了。我们可不是作孽么?要不,把她卖给大户人家做丫头,至少也是衣食无忧啊?” “荒唐!我耿某人要被人一辈子指着背后、骂做卖女儿的人么!” “要不送到庙里?” “送的近了,谁不知道她是耿家女儿。要送,就送远些。她这么大了,什么都记得明白。除非她是哑巴,不然弄不好,还是会祸害我们……” 我躲在被子里,抖得厉害。等到他们都睡下了,我就悄悄爬起来,跑出去。我不知道跑了多远,该往哪里跑,只是一直跑、一直跑……我不要变哑巴!我不要被丢掉——虽然,我已被丢掉过一次…… 后来,我跑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再后来,一个漂亮的、有时被叫做大师姐、有时被叫做师妹的女人捡了我;后来我常常被扔进一个奇怪的坑里,有时被洒上一身怪粉、臭水,有时被奇奇怪怪的各种虫子咬。终于有一天,也许没人以为我还活着,我找到了逃走的机会。 我一直记得,那是一个春日的午后,我饿的再也没有力气逃了。我趴在一户农家的柴门口,看着那个母亲,抱着她的宝宝,坐在场院里喂奶。这附近没什么人,那农妇敞着怀,袒露出丰满的乳【】房,任怀里的婴孩使劲的吮吸着,母子两个都闭着眼睛,一脸的幸福。我看着看着,忽然就觉得有一肚子说不出的委屈。我扑过去,对着另一边的乳【】头,狠狠的咬了上去。那农妇疼得浑身一颤,一把将我推了出去。看着我一身狼狈的坐在地上,那农妇脸上的怒色已是一缓,问我:“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爹娘呢?”我忍着眼泪,不让它掉出来,倔倔的说:“我没爹娘。” 那妇人听了,一脸的怜惜,道:“你饿了吧?刚刚是想你娘了?” 我胡乱的擦了一把脸上的涕泪,她却当我是点了点头,又柔声道,“你过来。” 我惴惴不安的走过去,顺着她拉我的手,蹲在了她的身边。她把她饱满的胸膛凑给我,说:“吃吧,吃饱了,就不想娘了。” 我想这可能是我第一次吃到母亲的奶,却是别人的母亲。我一边流泪,一边努力的吮吸。仿佛我吸到的乳汁越多,我就会越幸福。当我抬起眼,望向那敦厚的笑脸,我知道我必须离开。如果那些人,在这里抓到我,这个女人和她的孩子,都要倒霉了。 我还是被那个又成为大师姐的女人逮到,就在刚一出这村子不远的地方。她把我横绑在马背上,一路颠了回去。经过那个柴门时,大师姐娇笑道:“你还真是天生就该进星宿派做弟子——人家好心奶了你一回,你倒好,把人家娘儿俩都毒死了!” 我听了,当时就慌了——我没有…… 那个大师姐好像知道我不信,随手就将我扔进了院子里。我连滚带爬的来到那母子身边,她们已经断气了。两句尸身都是浮肿、泛黑。那黑色,从农妇胸口上,被我咬坏的伤口漫延开来…… “你现在知道自己有多毒了?”身后,一个充满恶意、却笑微微的声音响起。 我忽然开始忍不住的笑,直笑出眼泪,我跟自己说:“我就是这么毒!越是死人,我越高兴!我——不会痛、不难过。” 于是,我成了星宿派的小师妹。 第26章 欲守云开待月明哪知一语成谶言 阿康听说张氏母子均安,顿时长出一口气,也有了兴致打听黄敞潮西行吐蕃一路的见闻。听到黄敞潮描述张氏母亲所在的寨子很是特别,“土城外修有重木城,以为守城之用”,阿康不由兀自出神。黄敞潮和马大元见状,眼神一汇,黄敞潮开言道,“小嫂子可知那一寨的异族是何历来?” 阿康却是想到当年和母亲同一教员室的,有位爱讲古的刘伯伯,是个历史老师,曾跟她讲过的一个典故。“不大能说的准,毕竟没什么凭据,只是听以前家乡一位老人讲过一个故事,倒与黄大夫说的情形有些许相似之处。 据说西汉时期,大秦派出一支远征军东进,入侵安息,最初如入无人之境,劫掠了大量的财宝、占领了很多土地。后来这支军队又继续向推进,却在深入腹地之时遭到安息人强大军队的围攻,被打得溃散逃却。逃出的余部又遭到波斯人出其不意的围攻,后来这支队伍便不知所终了,直到大秦和波斯两国休战、互换战俘之时,也不曾再有这支远征军的消息。倒是《汉书》中记载,汉将在讨伐匈奴的时候,见到一支奇怪的军队,相貌与匈奴人迥异,其作战方式正是大秦军队特有的步兵圆盾、夹门鱼鳞阵。后来这支军队战败,为汉将所俘,得知其乃异族,迷途后遇匈奴人,被匈奴人雇佣来作战,许以土地粮草为报酬。后来西汉朝廷设置了‘骊靬城’1,安置这些战俘。 这故事听来已久,早记不得那‘骊靬城’是在何处,只记得是在西北,这便与那个寨子相去不远。另外,记得那位讲故事的老人说,大秦特有的防御工事便是‘重木城’。莫非那个寨子里的人就是西汉战俘的后人?如此说来,也就是大秦远征军的后代了。” 黄敞潮和马大元听得面面相觑,单就这一番话,能讲得出来的人,可算是学识渊博了。黄敞潮是饱读诗书的书香世家出身,少年时可谓是博览群书,对阿康提及的波斯、安息等地略有所知。相比之下,马大元听的可谓是云里雾里,心中倒是明白了两件事:一是阿康博闻强识、来历不凡;二是阿康对自己是一片坦诚、没有遮遮掩掩。 之后的日子似乎又开始有些热闹,黄敞潮总是想探探阿康还知道些什么新奇的事物,好在他还知道教阿康些医理作为回报。即便如此,每每看到马大元拧起的眉头、时不时发黑的脸色,阿康还是越来越想躲到一边去。有时便叫上小六陪伴,到附近的香山寺去走走,或是到龙门石窟去临摹壁画。拜母亲所赐,阿康美术的底子不错,素描、工笔画都会一点,跟书画大家比不了,临几个经变故事、侍乐飞天图还是可以的。晚上回去,阿康便从临的画中选几幅动作幅度大、有连贯性,又姿态优美的,先用炭笔轻轻描摹到细布上,再用针线绣了轮廓出来。阿康寻思若是把这个做成走马灯,就可以给乐儿看到简易的动画片了,虽然只是个简单的跳舞小人,小孩子也一定喜欢的很。后来见几乎每日香山寺都派有僧人清扫石窟,倒也安全,便常常是独自一人上山,见到喜欢的壁画就猫在洞窟里细细描绘。 这日清晨,阿康为躲黄敞潮,便早早来到山上。先是在宾阳洞洞口观赏了一阵唐代书法家褚遂良的书碑铭,寻思着要是能拓印下来给乐儿做字帖就好了。进得洞内,阿康最爱洞顶的飞天,挺健飘逸,精致艳丽。阿康在洞里绕着圈,从各个角度观察,细细体味着那精美绝伦的灵动笔触。直到觉得略有成竹在胸之感,才坐靠在角落里,取出炭笔画纸,将那一个个动人的舞姿,描摹在纸上。 洞外灿灿暖阳缓缓扫入,漫天的神佛、力士、天女,安静、慈善、宽容的伴在身边,阿康一时忘了周遭的一切,将全部的心思都集中在眼前的画上。 “‘弦鼓—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曲终再拜谢天子,天子为之微启齿。’2你是在画胡旋舞者么?”忽然一把清亮、悦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阿康一抬头,便见一个二十左右岁年纪的姑娘,面容清朗、端正,正看着自己。再低头看看纸上的倩影,的确是从舞者的相貌、衣着、舞姿上,都能看到西域特色,至于是不是在唐明皇时代红极一时的胡旋舞,倒还真的是说不上来。只得笑笑指着洞顶说,“这就要问她跳得是不是胡旋了?”那女子抬头看看,与阿康相视一笑,径自走开去看那一幅幅壁画。阿康低头继续忙着,两人相安无事。待到阿康画完,摇摇脖子站起身来,拿着画,逐一和壁画对照、修改不足。那女子悄悄站在她身后,一同看着,不时还要叹上口气。阿康略略核对完,回头看着女子,觉得面善投缘,便问道,“你可是有什么不开心?我帮得上你么?”那女子一愣,淡淡一笑道,“我想学那胡舞,可是壁上的画是死的,哪会教人。” 阿康乐了,“谁说是死的?”便把随身带的几幅小画挑挑拣拣、排了排序,理好后举到她眼前,掀起页脚,快速的依次放下,那画上的小人就好似动了起来。那女子轻“呀”了一声,连忙接过,自己又试了一次,一副小孩子般欣喜若狂的样子。见阿康一边笑盈盈望着自己,那女子有些不好意思,将画还了阿康。阿康一边整理一边道,“其实莫高窟的壁画更具西域风情,想必临摹了下来会更像胡旋舞,只是太远了。”那女子想了一想,忽又眉开眼笑道,“我有办法了。”言罢步履轻盈的走向洞口,却又回头道,“你叫我阿儡吧,今天真是谢谢你啦。” 阿康见她离去的身影,似乎手还在模仿那画中的姿态,微微舞着,不禁失笑,觉得这女子率真可爱,迷舞成痴了。 日子便在如此平凡中逝过,转眼便是第二年的四月二十五。小六赶到师父马大元家的时候,正见阿康和马二嫂在院子里裹粽子。小六乐道,“就知道姑姑这里一定有好吃的。”说完就偷偷伸手过来要摸枣子,马二嫂一巴掌拍过去,“你个脏猴,还不快去练功!晚了看你师父不罚你!” 阿康笑道,“过会儿先煮几个给你解馋,你先去吧。” 小六乐呵呵窜走。马二嫂子笑问阿康,“娘子过几日就要去看小公子,咱们再多弄几个花样,让孩子也乐乐,可好?” 阿康点点头,唇边噙着笑,想到乐儿,就觉得一切都是幸福,岁月静好。 到了下午黄敞潮再为马大元诊过脉,很是满意,道,“恭喜马兄,这毒已是去了十之j□j了。再有个三五个月,莫说是运功动武,就是马老哥想要老来得子,也是行的。” 马大元面色通红,咕哝一句,“黄老弟何时才能不再拿马某取笑?” 黄敞潮哈哈大笑,“只要马老哥你人在,黄某就不会不再取笑。”马大元也不在理他,由着他去。 说话间马二嫂子来请二人去尝新煮出来的粽子,二人一来到正厅,便闻到清清爽爽的粽叶飘香。打开粽叶,就见一粒粒糯米晶莹剔透,油汪汪、光润润,一颗颗枣子就像嵌在白玉上的红玛瑙,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可偏偏这黄敞潮一边剥着粽子,一边四下寻阿康道,“小嫂子呢?有肴无酒总是没趣,小嫂子说个典故来听听吧。” 马大元笑啐他吃都占不住他的嘴。这几年下来,阿康发现黄敞潮虽是嘴坏,但于医学一道却甚为开明、锐意创新,也愿意跟他讲些自己对于西医的一些粗浅了解。黄敞潮每每借鉴阿康所说,拓展思路,开创出些新的诊疗方式。阿康为了乐儿,特意跟黄敞潮学习小儿经络按摩之法,用以防治小儿常见病症。见识过黄敞潮的医术精深,阿康对他也很是佩服。马大元对阿康学医一事开通的态度,也让阿康很是感激和敬佩。 此时黄敞潮问起,阿康便跟他讲了下静脉注射。黄敞潮听说是把药力直接送达血脉之中,想了想,问道,“小嫂子说的可是‘生死符’?”阿康听他把这两样联系到一块,觉的挺雷人的。马大元却惊道,“‘生死符’不是灵鹫宫的不传之密?黄老弟怎知是如何施为的?” 黄敞潮嗤笑道,“她灵鹫宫有什么稀奇,不过是逍遥派的一个旁支而已。她那点东西在逍遥派实在算不上什么。” 马大元沉思半晌道,“逍遥派,马某也曾听闻,五十年前在江湖上,那是别树一帜、独领风骚的,当年的掌门无涯子,那是个谪仙一般的人物。后来似乎是一夕之间,整个逍遥派都销声匿迹了。据说他派中典籍,尽是绝世秘籍,也尽不知所终了。” 黄敞潮哈哈大笑道,“哪有那么神秘,当年家母出嫁时,整个逍遥派好玩的、好看的,几乎都给家母添妆了。那些典籍,我自幼看熟了的,也没什么。想是江湖以讹传讹罢了。” 马大元奇道,“不想老弟竟与逍遥派有渊源!” 黄敞潮笑道,“黄某姨母乃是逍遥派弟子,母亲是家中嫡女,自幼体弱,常随长姐住在逍遥派,请其师尊医治调理。当时家母年纪幼小,颇得逍遥派诸弟子关怀照顾。十来年住下来,逍遥派众弟子皆视家母为幼妹,感情深厚。况且当时的逍遥掌门,后来正做了黄某的姨夫,想来那时给母亲添妆出手如此大方,也是别有深意。” 阿康听到这里差点蹦起来,心中大呼:“难道黄敞潮的娘就是那传说中的‘神仙姨姥姥’李沧海?我的个妈妈咪呀,黄大夫您来头还真是大!” 马大元见阿康脸色有异,便以眼色相询。阿康赶紧岔开道,“忽想起来马二嫂子说,下个月初四是你五十六岁寿辰。正好快过端午节,何不请上黄大夫、周老爷子和小六爷孙俩,来家一道聚聚?” 马大元虽知刚刚让阿康惊异的定不是此事,却也不说破,只是点头道“你做主吧,只是劳你受累了。” 阿康一笑道,“你开心就好。” 到了五月初一晚上,阿康整理好第二日去看乐儿要带的吃食、衣物等等之后,想起待自己回来已是五月初三了,为初四马大元寿辰准备的菜单还未让他过目,忙拿起菜单去找马大元。刚到马大元门口,就闻到有东西烧焦的味道传了出来,又见门缝窗口隐隐有火光映出,当时便慌了。忙拍了几下门,却无人应答。阿康一急,一边连声重重捶门,一边喊道:“马大元!马大元!你可还醒着?马二哥快来。” 正这时就听门“哗”一声打开,就见马大元一手拿了个信封、一手拿了个茶杯,衣服上、信封上都有些水迹,想是匆忙过来开门所致。阿康一边摇手扇着眼前的烟气,一边问着“出什么事了”就直往里走,却没留意马大元脸色尴尬。阿康直奔烟气浓稠处,却不意“咣啷”一声撞上桌子,疼得她直咧嘴;刚一挪步,又听“哐当”一声,脚上一烫。阿康连忙跳开。此时马大元已是大开门窗,让烟气散开,是以听到她这一连串的响动也救护不及。阿康借着门口的烛光隐约看到,方桌后摆了一个火盆,灰烬尚且冒着余烟。想是马大元刚刚在烧什么东西,听到自己叫门,慌忙将火泼熄。回身看看马大元,马大元神色也有些不自在,不着声色的将那信封扣到桌上,显然是不想阿康看到。 阿康也顿觉自己莽撞了,忙把菜单递给马大元道,“这是你寿辰当日的菜单,你看看可还有什么添加删减。之后交给马二哥夫妇先采办准备着就行了,你……早些休息。” 阿康转身就要走,马大元连忙叫住她,顿了一顿,说,“他日若是,若是马某有什么不测,丐帮中的事,你一概不要理。我跟他们讲过,帮中的事,你丝毫不知。若真有什么难处,敞潮兄和周老爷子都是信得过的可靠之人,你可求助于他们。” 阿康闻言一惊,急忙回头问他,“好好的,说这些是做什么?” 马大元苦笑道,“马某五十将六,可谓垂垂老矣。旦夕祸福,谁又说的准呢。阿康你今年不过芳龄廿五,以后的路还长,马某总要为你打算几分。” 阿康回身几步,仰头望着马大元道,“这几年得您回护,我心中颇为感激,对你也很是敬重。于我而言,你和温家干爹干娘、二姐一样,都是我在这世上的亲人。我虽不懂你帮中事务,但若你真的有事,总是两人计长,也许能合计个法子也不一定。总之是盼你平平安安。望你万务以此为念。” 马大元这次倒是展开刚刚紧锁的眉头,微笑道,“听你刚刚拍门声就知道了。”见阿康微微脸红,又道,“这几年你我虽挂着夫妻之名,我却是拿你当小妹子看待。你若不嫌马某年长你三十岁,就叫马某一声‘老大哥’好了。” 阿康笑着道了一声“大哥”,福身一礼才去。 作者有话要说:注: 1大秦:罗马的古称,又名犁霸,或靬(音“见”)。 安息:今伊朗。 波斯:今阿拉伯地区,现在的伊朗、伊拉克和阿富汗都曾经属于当年古波斯帝国的版图。历史上的波斯帝国是个可以与古罗马帝国相抗衡的大国,最强盛时横跨美索不达米亚和印度。 骊靬(liqián):汉朝县名。故址在甘肃省永昌县南。 2出自白居易写长诗《胡旋舞》 第27章 闻噩耗晴天霹雳悼大元风波突起 五月初二一大早,马二嫂帮阿康提着行囊送至门口,目送阿康和周寅堂乘着马车远去嵩山。 阿康、乐儿母子相见自是开心。乐儿这两年间个子长了不少,学文习武都有些模样了。许是听多了少林寺庄严的晨钟暮鼓诵经声,已是脱了些稚气,俨然一个翩翩小少年。难得师父玄苦,习文之时并非单教佛经,除了忠孝节义的为人大道理,诸子百家的学问都略给乐儿讲了一些。不但是因材施教,还给了孩子广泛了解和选择的进学空间。其见解让阿康大为敬重,其为人更是叫阿康感激。玄苦对乐儿也是大为满意,赞其“敏慧”,不但悟性颇高,反应敏锐,更难能可贵的是不怕辛苦;性格“纯”、“韧”,心地纯净、心思专注、下了决心便能坚持到底。能有这么个孩子做关门弟子,玄苦倒有些得偿所愿。 听着儿子朗朗的颂书声、看着儿子一招一式的演练拳脚,阿康觉得只要能看到孩子平安健康的成长,她所承受的一切苦难都不足为惧,曾经的伤心与哀怨早就如同昨日云烟,散了个干干净净、踪影全无。 夜里阿康照旧借宿山农家,第二天一大早便踏上返程。马车行近家门口,就听周寅堂声音有些沙哑,涩声道,“康丫头,你快看。” 阿康正奇怪“康丫头”这三个字自她成亲之日后,就再没从周老爷子嘴里听到过,不知是什么事,竟让周老爷子乱了称呼。掀起帘子一瞧,惊得阿康险些从车上栽下去。阿康离去时还好好的家门,此时已挂上了黑幔白幡,飘飘摇摇,竟是有丧事! 周寅堂赶车到马家大门,不待停稳,便急急跳了下来,回身去扶阿康。阿康已是掀帘下车,落地才发现脚竟有些软了。想想临行前夜马大元的话,更觉心中不安。 阿康刚进院子,马二嫂就哭将抢步出来,一把抓住阿康的手,双唇抖动,讷讷不能成言。马二哥在一旁立着,脸色黑沉,竟像是一夕之间老了十岁。阿康见状便知马大元定是完了,却又无法置信,携了马二嫂的手,走进正堂。却见一副乌黑的棺木摆在那里,竟是已经合了棺盖。堂内有两个丐帮弟子在布置灵堂,右手第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人,俨然是一副主事者架势的,却正是那全冠清! 全冠清见是阿康进来,忙站起身来,抱拳行礼,“嫂夫人……”却是刚打了个招呼,竟然就说不下去了。原来阿康自见是全冠清在此,眼神立时寒的恨不得能射的出冰锥来。全冠清万没想到阿康一上来竟会有这么大的恨意,一时被那冷冽的眸光刺得一惊。然全冠清那是非同寻常的狡诈之辈,很快就复又镇定下来,“马副帮主突然离世,丐帮上下,悲恸万分。是以特遣全某,送马副帮主一程,略尽微薄之力。还望嫂夫人节哀顺变。” 阿康初见棺木时,只觉得仿若晴天霹雳炸在头上,被震得肝胆欲裂、五内俱焚。此时略略定下神来,稳稳呼吸,细细想来,便觉得不对。自己临行前听黄敞潮之言,马大元已快康复,单是凭阿康观察,她也绝不相信马大元是暴病而亡。若说是被人谋害,原著中是康敏撺掇白世镜出手的,可如今自己连白世镜是哪个都不知道,马大元还是暴亡了;此时阿康无法不受原著影响,第一眼看去,就怀疑上全冠清。听得全冠清开口,阿康也不理他,仍是冷冷的瞧着他,兀自开口道,“马二哥,是谁发现大爷……去了的?” 马二的声音自阿康身后传来,“回大奶奶,是黄大夫今早发现的。” “黄大夫现在人呢?” “全舵主来后,就让黄大夫回家休息了。” “大爷是谁做主装殓的?” “……回大奶奶,是……全舵主。” 阿康闻言,不觉望向全冠清的眸光又寒了三分。阿康心想,我就再不懂规矩,也知道这种事无论如何也要让至亲见上最后一面,哪有这种不等亲属来到,就连棺材都盖上的。于是心中对全冠清又是多了几分猜忌。不禁开口道,“全舵主是觉得小妇人年轻识浅呢,还是觉得马家一门无人,合家上下尽是些没有用的!我这当家主母尚未返家,即便你是仗着丐帮来行事,也不能就这么合棺,使我夫妻不得见上最后一面。我马家的人还没死绝,先夫的丧事,我们自会筹办,全舵主的棺木我们用不起。马二,开棺!” 全冠清被阿康骂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特别是这最后一句,一语双关,简直就是在咒他全冠清早死。更没想到这妇人竟要开棺!连忙拦住劝道,“嫂夫人切莫动气。此事是全某思虑不周。实在是马副帮主意外横死,惨不忍睹,全某怕嫂夫人见了过于悲痛,这才尽早盖棺。” 阿康瞪视着全冠清道,“全舵主既言先夫是横死,究竟是意外、还是他杀?可曾报备官府?可有仵作前来验尸?”全冠清闻言一愣,再看阿康看他的神奇,立时后悔自己刚刚露了神色,难保她不起疑。却听阿康又道,“马二,还不动手?你要我亲自动手开棺么?”这马二何曾见过这等阵势,不论怎样说,这时代,盖棺再开棺,实在是大不敬,他个仆人哪有这个胆子。全冠清见阿康作势要自去推那棺盖,知道此事怕是不能善了了。干脆摆手一拦,“嫂夫人且慢,还是让全某来吧。”言罢运力于掌,便将棺木缓缓推开。 第一次见到尸体,阿康不是不怕的,只是此时实在是心中太恨了,将那惧意竟也冲谈了几分。再者,她一定要亲眼瞧瞧马大元究竟是何死因。随着棺木缓缓开启,阿康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棺木再启,露出了马大元泛紫的面堂,布满血丝、圆瞪得似要爆出的双眼,颈部清晰的印着一个黑红的手印,似是掐握着他的脖子……阿康缓缓闭上眼睛,不忍再看,此时泪珠才潸然而下。 马二嫂上前扶着阿康退后几步,让阿康靠着椅子坐下缓了口气。半晌,阿康睁开眼,定了定神,起身向全冠清道,“全舵主,小妇人刚刚神魂俱乱,言语不敬。还请全舵主海涵。”说完一礼。全冠清忙道“不敢”。阿康又言,此时自己已然返家,不敢再劳烦,恭送。全冠清只得安慰几句场面话,便告辞了。此时阿康才见洪小六不知何时来了,正蹲在门角抹泪。阿康看了心下凄然,唤他过来,叫他等会儿给他叶二姑姑送个信。又请周寅堂和马二帮忙料理马大元身后事。这才跟马二嫂子去换上丧服。 阿康信中请叶二娘帮忙,尽快找一隐蔽稳妥的去处,接温氏二老过去安顿;再尽快去接上乐儿,若是自己这边事情过了,再与她们汇合。 夜里,阿康一人静静跪在马大元棺木前守灵。阿康一边烧着冥纸,一边思量,马大元之前似乎就有所防范,却不知防范何人何事,眼下也没有什么凭证指向全冠清;以黄敞潮和马大元的交情,回去之后竟不再现身了,也有些古怪;马大元之前交待她不要涉足江湖,但难道就任由他枉死么?一想到这个念头,阿康就觉得心中隐隐作痛。另外,若是真的拜托不开原著的命运,乐儿的师父玄苦也是要死的,乐儿整天跟玄苦在一起,会不会受池鱼之殃?那玄苦尽心尽力教导乐儿,如何能救得他免于横死?…… 马大元身后事由周寅堂、马二和丐帮派来的全冠清三人操持,倒也妥帖。阿康此时暗想,在这些事情上,自己还真是挺没用的。然而有人更是没用!官府的差役、仵作过来草草看了,定了个江湖仇杀,挂做悬案不理了。 到了头七那日,丐帮众人、马大元的故交都来吊孝,阿康和小六——小六且做孝子——便一直披麻戴孝、跪拜答谢。等到阿康站起身来时,早已是迷迷糊糊的了。朦胧间,阿康知道马二嫂给她端来了热茶面汤,恍恍惚惚的用过后,阿康一抬头,竟见全冠清坐在自己面前,也不知看了自己多久。阿康却是不满,也只得连忙起身。全冠清欲伸手虚扶,阿康却旋即躲开。全冠清也不着恼,一脸正色道,“全某今日拜请密见嫂夫人,是为了我丐帮一件大事。马大哥一生心心念念,莫不是以丐帮为重。今日马大哥英魂未远,若知帮中由此大难,定然不得安息。还望嫂夫人看在马大哥面子上,助我丐帮一臂之力。”阿康听了心里一沉:完了,该来的果然来了。到底这全冠清是如原著的阴谋策划者,还是无辜的配角?证据在哪里?又想起马大元的嘱托,无论怎样,自己要置身江湖事外。于是打定主意,“多谢全舵主以先夫遗志为念。但先夫在世时便从不让小妇人知道帮中的事情,恐怕是帮不上全舵主的忙了。” 全冠清想了想,又说,“马副帮主之前曾交给小弟一见证物,只要嫂夫人能作证,那却是马副帮主之物便好。” “先夫与帮务有关的东西,向来是自行保管,温氏实在是认不出。”阿康再推脱。 “那请嫂夫人与全某一同去整理马副帮主的遗物可好?”全冠清再次进言道。 阿康思量一下,“小妇人愚笨,对贵帮事物实在是不通。若是家中有保管贵帮之物,还请全舵主下次邀上一位帮中位高的长老同来,也是个见证。” 全冠清见阿康是决意脱清干系,冷冷一笑道,“嫂夫人多虑了,其实最为要紧之物,马副帮主早已交由全某保管。全某不过是借嫂夫人的一句话而已。嫂夫人如此不顾大义,想必温家二老知道了,也会自责失教。二老年事已高,恐是经不起风浪了。嫂夫人若是不顾及他二老的安危,莫要他日后悔。” 阿康觉他话中有话,“哦”了一声,问道“莫非全舵主和家父家母很熟?” “自是熟的,他二人现下正在全某处做客。” 阿康闻言一惊,起身道,“那家姐……” 全冠清仍是一片镇定道,“另姐也同他二老在一处。” 阿康沉声笑道,“好好好。温氏领教全舵主高义,但凭全舵主吩咐。” 第28章 异魂同毒妇人心绝境终见蛇蝎肠 全冠清闻阿康此言甚是满意,便将一封信放到案几上、推至阿康面前,道:“请马夫人将此信寄给本帮前辈徐长老,言明是马副帮主遗物,且马副帮主另有遗言:‘若遭横死,必因此物。’徐长老乃是本帮前帮主汪剑通的师伯,虽是平日已不大理事,在丐帮位分、声誉极高。乔帮主现下不在洛阳,且行踪不定,此等大事,交由徐长老处置最为妥当。” 阿康瞟了一眼那信封,上面竟隐有水痕,颇为眼熟,封信的火漆也是好好的。阿康神情淡漠,碰都不碰那信一下,冷冷道,“马氏人丁稀少,还是烦请全舵主找个稳妥之人送信的好。” 全冠清听了眉头一皱,心中不喜,道:“马副帮主不是自有弟子么?如此大事,自该其亲传弟子效力。” 阿康却是冷冷一笑,“全舵主莫非真的不知?奴只见过先夫两位弟子,周老爷子已是年过六十,不堪劳顿;洪小六刚满十三,帮奴送个账册,还常要被吃食油污几页。这两人会的功夫加起来,一套长拳尚打不下来。真要让他们其中一个去送信,且不说徐长老会不会起疑,全舵主您就不担心那一个老糊涂、一个毛小子把信弄丢了?” 全冠清本想由马大元的弟子去送信,一是更能取信于人,二是能将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出来。可听阿康这么一说,觉得也有道理。他不单是怕这证物丢了,更怕走了消息、被人将此信夺了去。转念一想,低头道,“听说马夫人酒肆里有几个帮中弟子帮忙……” 全冠清打的好主意!那几个现做酒肆伙计的丐帮弟子,一是年纪正当,二是为人老实,武功虽不济,自己再派个得力的人盯着,也就是了。既不会走漏风声,且这几个人定是马大元的亲信,不然不会安在他夫人身边。 阿康不待他说完,便截过话头,“全大舵主,您可饶了奴家吧。如今先夫已去,奴还指着那酒铺赚几个钱,养活父母、儿子呢。您把人弄走了,可还叫奴这营生如何做得下去?奴家如今只盼您这厢事了,能和父母团圆、之后安稳度日。奴这就手书一封,说清事情缘尾,再烦请全舵主差人,将其随这信件一同送到徐长老处。全舵主您看,这样可行?” 阿康平素说话,很少自称“奴家”,一觉这称呼本来就是意思女子矮人一等,有点自贬的味道;二来叫起来有点像撒娇,一想到要如此自称,就先不寒而栗。是以即便在马大元面前,也从不如此,马大元倒也宽厚、豁达,从不计较这些。才刚头一次自称“奴家”,其实有讽刺全冠清这是把自己踩得够低的意思;说到后来,阿康索性示弱,务求让全冠清对自己放下戒心。 果不其然,这全冠清听得阿康这几句话,竟能听出嗜骨的娇媚来,不自觉的立时有几分飘飘然了。心中暗乐,“这妇人也不过如此,竟是个贪财寡恩的!马大元啊马大元,莫怪乎你会早死,你看看你这收的都是什么徒弟,娶得是什么女人?活该落得如此下场!”嘴上却说,“如此也好,麻烦嫂夫人用笔,全某也好尽早安排手下送信。待得马大哥一案沉冤昭雪,嫂夫人也好早日和家人团聚。” 阿康起身来到马大元书房,提笔不加思量,一刻不到,便将信抖抖吹干,递给全冠清。全冠清接来一看,这马夫人的字迹端庄方正,虽不显见风骨,倒也自成一派大气,竟是不像出自女子之手。再看信中所书,“呈徐长老敬启:吾曾闻先夫大元言,长老乃是丐帮名宿,辈尊德馨,为人公义。今先夫为人所害,留有遗物,嘱其事关丐帮前途声誉,须交予帮中众长老同启。余乃一介村妇,识丐帮中人不过二三,不敢擅专,特转呈长老处。乞长老完务费心,莫使先夫不安于地下。未亡人温氏顿首。” 此时阿康又递过信封,上书“徐长老敬启,丐帮副帮主马大元遗孀温氏拜上”。全冠清接过扫了一眼,一同收起。见这马夫人如此乖顺,不免得意。傲然一笑,道:“多谢嫂夫人玉成,只要嫂嫂能依全某之计,待大事一成,自少不了嫂嫂的好处。” 阿康低头淡淡一笑,微施一礼道,“那就先谢过全舵主了。全舵主慢走。” 全冠清嘴角噙笑,拱手告辞,却不见他转身后,阿康脸上现出的狠戾之色。 待到马大元葬礼一套丧仪完全操持下来,总共用了七七四十九天。这期间明里暗里,安康自知一直是在全冠清监视之下,她也规规矩矩,不与他有丁点冲突。直到全冠清要她准备启程去无锡,并说给她特意请了个婆子照顾她一路饮食起居,阿康便交待了马二夫妇,好好看家,不论自己何时回来,这里都是他们的家,叫他们好自珍重。 一路上有那个冷脸寡言的婆子日夜盯着,阿康就像全然不知,无视无闻。到得无锡第二日晚间,阿康又见到全冠清,猜他此时定是安排周详了。全冠清也不啰嗦,直说要阿康明日在丐帮众人面前“直言”冤情;给了阿康一把折扇,说是当日给马大元大敛时,发现马大元手中握的正是此物;定要把杀害马大元的真凶从丐帮帮主之位上推下来云云。 阿康收起折扇,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便回了房。 鸡鸣时分,阿康便起身洗漱。换上一身崭新的白色丧服,坐在铜镜前,径自梳妆。每梳一下,心中都转过许多念头。回想全冠清当日恫吓之言,阿康不禁好笑。想来全冠清那日走时,定是在心中十分鄙视马大元收的弟子尽是不中用的。殊不知就是这不中用的老人、孩子,却借着他大智分舵舵主的百出漏洞,行了不少方便。忆起曾经在古龙的小说中读到过,在江湖上,最不能惹的便是:老人、女子和孩子。当时觉得古龙实在是爱夸张,哗众取宠罢了。孰料如今他全冠清是一下子把自己这个女子和周老人、洪小孩都惹毛了,这看似最好欺负的三类人一同绝地反击,倒也够他瞧的。周老爷子门人、子孙、故交众多,可谓相识满天下,又是三教九流,干什么的都有。周老爷子托人帮阿康送封信到少林寺,全冠清根本是防范不住的;全冠清威胁阿康当日,小六一早便交给阿康两条手绢,看似寻常小事,这两条帕子却分别是阿康当年绣给温妈妈和叶二娘的。阿康当时便知叶二娘不但已将温氏二老安顿好,且已返回和小六碰过面了。待阿康听全冠清言及温氏二老落到他手里时,阿康问及二娘,其实本无试探之意,实乃关心则乱。全冠清这厮也是着实狡猾,竟然不动声色,及时圆谎。阿康听了,却自好笑:叶二娘岂是他全冠清能捉住的?他丐帮上下,满打满算,除非乔峰亲临,她还真不信谁能捉得住二娘,这话风,阿康之前是向马大元探问过的。若真是全冠清凭诡计、施暗算,擒得叶二娘,就凭二娘的相貌,估计全冠清也能猜出她来历。这么大的把柄,他全冠清又怎么会不拿来要挟自己?由此推知,全冠清应是派了人去捉义父义母,却扑了个空。或许从邻居口中得知,是被个中年女人接走探亲戚,却又不知其来历,见阿康相询,便应了下来,也算反应机敏了。哪知却被阿康抓了个正着。 本来阿康那几日也在反思,既恐受原著影响而混淆是非,又担心若真是小人构陷、自己仍是掉到一个阴谋的大泥沼中、却不知主使何人。前思后想,不得头绪。此时正好全冠清送上门来!若全冠清真是受马大元所托保管遗书,马大元自会交待充足,又何必来逼迫自己出面,这实是大违马大元素日之意。更何况,他全冠清若无所图谋,又何必去擒拿自己义父义母,拿人不得又来相骗?如此一来,那马大元所留遗书反倒是全冠清的罪证——即便阿康临行前一夜,马大元之意不是烧掉该信,单就听马大元平日里的话头,便知马大元对全冠清评价实在不高,无论如何马大元也不会将此信托给全冠清保管。就算马大元不是被全冠清谋害,全冠清对自己及家人的威逼胁迫总是不假。全冠清既然话已至此,便是决意撕破脸、不计手段了。自己的性命,说不得此时也是掐在他手中,又何苦揭穿他谎言?索性将计就计,让他对自己少些提防、顾忌。阿康当时便主意既定:既然你有伤我意,就别怪我存害你心;马大元大仇能否得报,我若是不勉力一试,总是心中难安;既然义父母和乐儿平安,有叶二娘和玄苦师父在,乐儿的将来,也能放心几分,我便豁出性命和你拼一次,又有何妨?明日杏子林中,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阿康理好发髻,从妆匣中拣起一枚发簪。这发簪乃是叶二娘所赠,看似普通银簪,簪头一朵小小的银质梅花,簪身却是一把锐利、坚实的短刺。戴在身上并不出奇,危急关头倒是可以防身。阿康用这支发簪,别住一朵大大的白色绢花在髻侧。揽镜自观,只见那白花微微颤动,显得整个人更是弱不胜衣、楚楚可怜。阿康见了,不由一笑。 此时刚好那婆子在榻上醒来,一眼望过,正见到烛光映衬下,阿康一身孝装,以及……那诡异的一笑。那婆子不禁浑身打了一个突,心中暗想:“这小娘子究竟是个什么人物?怎的一身孝服,倒被她穿出几分风情来?却又总觉的透着种种古怪。全爷莫不是招惹到什么精怪了吧?” 第29章 杏子林中血溅云裳 自清晨梳妆完毕,于阿康而言,就是静静等待。等待全冠清将她推到风口浪尖上,等待着能将那惊涛骇浪拍向全冠清的时机。阿康不管那婆子为何自早上,看向她的目光便有些鬼鬼祟祟。她只是静静用着早餐,静静喝茶,同时在脑中反复推敲自己的计划可有漏洞。 全冠清不知是怎么寻到的这处别院,环境倒有几分清幽;早餐不过清粥小菜、面筋烤麸,清淡爽口;茶却是早春的碧螺春,清香怡人,闻之忘俗。阿康体味着徐徐清风、细嚼慢咽、静静品味,她深知即将面对的是场精神上的恶斗,自己一定要攒足体力、稳住心神,或许方能有一搏之幸。 正这时,进来了个汉子,道:“恭请马夫人启程。” 阿康起身曼步,随那人出了院子,上了一顶小轿。抬轿两人竟是有些功夫底子,稳稳抬着小轿,奔走如飞。另阿康诧异的是,那婆子竟也跟在轿侧,一步不落。阿康放下帘子,想着不知这抬轿二人是否也是全冠清心腹,到时出得了场面的人物究竟是否如同原著,其中可否有人和全冠清暗中勾结……千般思量绕心头,最后不禁心中一叹,“乔峰,但愿你如原著一般,是个英雄人物,担得起这弥天祸端,不要让我失望。” 阿康正坐在轿内,心中不免忐忑,忽听一个中年男子庄重浑厚的声音,朗声道,“请马夫人出来叙话。” 及轿身停稳,阿康深吸一口气,走出轿来。阿康出轿方行几步,眸光低垂,也不理全冠清此时正委顿角落,更不看在场众多丐帮帮众;只眼角余光觑准一位白髯老丐和一身材威猛、衣染血迹的大汉站在一处,旁边另有男男女女一众人等,其衣着不似丐帮人众。阿康心想:若按原著,此时应是全冠清策划下的第一次“倒乔阴谋”、丐帮宋、奚、吴、陈四长老叛乱,已被乔峰平定了,并以自己鲜血为其洗罪,想来丐帮众人对其应是感佩至深。于是心下略微定了些,向其方向缓行几步,轻轻柔柔、庄庄重重福身一礼。 众人只觉得这女子一身缟素,纤纤弱质,实在可怜,就如同她鬓角白花一般,瑟瑟无依;待听她开口,虽是每个字都清清楚楚,但那温柔哽咽的声音中却透着一丝丝哑。这些混迹草莽的汉子,还未明她是何来意,已是先生同情之心。就听这小妇人言道: “未亡人马门温氏,见过帮中诸位长辈、伯伯叔叔,及众位英雄。” 白髯老丐和旁边几位老者略一颔首,其余人等,以那威猛大汉为首,具是抱拳为礼。那大汉道,“嫂嫂有礼。” 这厢阿康刚刚行礼,还未及起身,那婆子便过来相扶。她手刚及阿康肘臂,阿康忽觉自己右侧腰间一痛。目光向下一转,只见那婆子左手抓着自己右臂,右手藏在袖中,此时正抵着自己右腰。显是袖中右手握有锐器,正是威胁自己要乖乖听令行事之意。阿康眼角略提,瞄向那婆子的脸色,只见她仍是木然一张脸,双眼看似无神,视线却是正对全冠清所在的方向。阿康缓缓起身,慢慢开口道:“先夫不幸亡故,多承帮内众位伯伯叔叔照料丧事,未亡人铭感五内。”仍是垂首低言,不急不火。 阿康静静低头站在那里,听着那应为丐帮帮主乔峰的大汉应酬那些江湖人士,听着赵钱孙插科打诨、纠缠不清,听着赵钱孙因一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被阿朱戏耍,听着谭氏公婆和赵钱孙的j□j纠葛……阿康就好似这一切都离自己甚为茫远,已似魂游化外。直到听见那白髯老丐徐长老点到自己,方回过神思,缓缓回过身来,低声说道:“先夫不幸身故,小女子无言自怨命苦,更悲马氏香烟无人接续。待先夫下葬之后,小女子检点遗物,见到一封用火漆密密封固的书信。封皮上写道:‘余若寿终正寝,此信立即焚化,拆视者即为毁余遗体,令余九泉不安。余若死于非命,此信立即交本帮诸长老会同拆阅,事关重大,不得有误。’” 言至此处,偌大个杏子林里,静的是落针之声,尚可听闻。阿康略微一顿,又继续言道,“我见先夫写得郑重,知道事关重大,又素不认得帮中什么大人物,只忆得曾听闻先夫提及徐长老乃是帮中辈分最尊者。我怕耽误时机,当即书信寄予徐长老,请他老人家作主。以后的事情,请徐长老告知各位。” 徐长老接过话头,出示证物,又表明自己是看着马大元长大的,识得他的字迹,得见此信时,火漆依然完好等等。 阿康又是在一旁,低头冷冷看戏。看徐长老、单正言语相接,铺陈前情;看赵钱孙胡搅蛮缠,谭氏公婆一刁蛮、一宽容,不讳饰人前;看赵钱孙情陷不拔,几欲奔逃,又被全冠清几句话呛得复又留住;看智光大师看似慈悲,一身担下当年雁门关外、错杀辽人的罪孽,却又一步步引诱乔峰自己说出当年汉人的偷袭之举很是应当、辽人该杀;看乔峰被揭破身世,几欲发狂,继而又冷静下来,接受现实。看着群丐听了智光、徐长老等人的言语,眼见证据确凿,一时群情激荡,不知该逐走这乃是宋人世仇的契丹之后,还是留下他们衷心钦佩、恩高义重的帮主;看宋、奚、吴三位长老以“乔峰既改了契丹人凶残性子,就是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自然做得帮主之位”为由,领了一众人等力挺乔峰继续做丐帮帮主之位,其余人多是心中茫然,一时却不表态,而全冠清因力主“去乔”而被狠狠声讨。 眼看吴长老大骂全冠清狼子野心、险恶更似契丹人,且轮了大刀欲砍将过去。正这时,阿康顿觉一股寒意扫向自己,抬头却见全冠清一记眼刀射向自己,就在这一霎,那婆子的手一松,把自己的手肘往前轻轻一送。阿康略一顿,轻启莲步,走向丐帮众长老,唤道:“众位伯伯叔叔,马副帮主平生诚稳笃实,如今却无故遭人残害,今日还请各位主持个公道。” 她这一声虽不是多高多响亮,但却是脆生生,任谁的耳朵都不肯漏过这道声音。乔峰缓缓转过头来,看着这一身孝衣的娇俏女子,说道,“你是疑心我害死了马副帮主?”声音分外透着苦意。 阿康转过身子,抬起头来,一双妙目逐一看过全冠清、乔峰、丐帮诸长老、及到场的数位证人。但见她一对眸子如黑曜石一般,熠熠生辉,闪着冷冷清光。视线扫过一圈,阿康又将眸光调回乔峰脸上,正视着乔峰言道,“妾身是女流之辈,出外抛头露面,已是不该,何敢乱加罪名于人?”又转身来到智光大师面前,虽是只走了几步,停下的位置却甚妙,正好是左有乔峰隔在阿康和全冠清中间,右有谭氏公婆挡住了那个婆子。 阿康向智光和尚深深一礼,道:“小女子见识浅薄,有一事心中困惑,久闻大师精通佛理,顿悟世事,故想请教大师指点。”智光双手合十,道声,“阿弥陀佛,贫僧愧不敢当。女施主请讲。” 阿康言道,“若有一女子,正值豆蔻年华,烂漫无知,却为风流薄幸之人引诱,后又被无情抛弃。待得她父母闻之此事,已是珠胎暗结,故而被逐出家门,只得流落异乡、独自勉力养育孩儿。且问此女是否不孝、不贞,罪孽深重?未曾一死保全名节是否就该被人认作无耻j□j,从此其所言,便再也不足为人采信?” 此言一出,杏子林中再次静的鸦雀无声。众人欲相觑左右,又惟恐被别人瞧见自己的脸色。这等深闺秘事,最能刺激世人听传,即便丐帮众人多是男子也自亦然。有聪明的,见阿康问了这么一问,不禁暗想,“莫非这妇人说的是她自己?她竟是个风流性的?”又觉得对先副帮主不敬,也有觉得这女子也太可怜的。总也有人觉得这个时候,说这些,更何况是跟个和尚说这些,有些不妥。 智光和尚微一沉吟,言道,“上天有好生之德。那女子欺瞒父母,固然不对。然能不惧辛苦,独自抚养孩儿,不离不弃,也是一件功德。若是那女子日后,谨言慎行,不再行差踏错,也算是功过两抵。更何况,若说罪孽,倒是那薄幸弃义的男子更多些。世俗流言,不闻不惧,此等磨难,也算是为其销业了。至于诚信,老衲相信,金城所致,金石为开。” 阿康闻言,恭恭敬敬的跪在老和尚面前,磕了一个头。老和尚见此也是略有一惊,却已来不及避让。阿康抬头跪言,“小女子康氏,既是此等薄命之人。流落洛阳城,幸得义父母温氏夫妇收留。康氏乃薄命之人,助义父母料理酒肆生意,却遇权势恶少生事,双亲老迈、不堪滋扰。幸而康氏曾救过马副帮主,遂请自嫁,以托庇护。此事洛阳城老户,多有知晓。然马副帮主肯娶小女子,却只是为报当日之恩,自康氏嫁入马家,马副帮主便另居他室。素日里关怀照顾,有如兄长,康氏感激不尽。家中仆妇,皆可证明。后曾听闻,有人言说:马副帮主为老不尊,临老入花丛。康氏愧疚甚矣,因康氏一时愚念,毁及马副帮主一生清誉,康氏深感罪孽深重。今日小妇人不顾廉耻,解说于众英雄面前,就是为了还马副帮主一个清白。 “自入马家,马副帮主便告诫小妇人,绝不要涉及帮中事务。五月初一晚间,小妇人亲眼见过刚刚徐长老所呈物证的信封,上有隐隐茶水痕迹为证。只是当时火漆封印已开,且马副帮主将内中之物尽已焚毁!” 言及至此,众人已是一片哗然。当场有两人神情剧变,一个自是全冠清不提,另一个却是徐长老。全冠清破口大骂“贱妇!”却被吴长老一个大耳刮子打上去,一时难以言语;徐长老却一摆手,令众丐噤声,厉声喝问,“那马夫人之前寄给老夫之信,是在欺骗老夫了?” 阿康跪转身子,又是一个头磕下来,“徐长老容禀。小妇人五月初二离家,探望在外学艺的儿子。待到初三傍晚及家,全舵主竟已做主将马副帮主大敛盖棺。头七吊唁之时,全舵主更是扣住小妇人义父母,以其性命相要挟,命我书信一封,寄予长老。故而送信之人也是全舵主所派,非是马家仆役或是马副帮主弟子。至于那信封,想来全舵主既能封上火漆,仿几行马副帮主的手迹也是不难。” 徐长老厉喝,“你到此多时,何不早言?” 全冠清红着一双眼,此时正是恨恨盯着阿康,恨不得在她身上盯出个洞来。哪知恰在此时,只听“叮当”一声,众人循声望去,就见随侍马妇人的僵脸婆子右手一哆嗦,从袖筒里掉落一支泛着蓝光,显是淬了毒的短匕首。原来却是一旁观望的阿朱、阿碧,瞧出刚刚那婆子扶着马夫人的姿势不对,听得阿康说辞有些不同寻常,想趁机把事情搅得更乱,省的他们回过头来找自己一行人的麻烦。于是便要王语嫣说与段誉,唬他那婆子欲害王语嫣。段誉那个痴情种子果然一招剑气,打的又狠又准,直劈得那婆子掉了手中匕首。 在场的几位老江湖立时就明白阿康刚刚是被人胁迫,谭婆回手就封了那婆子的穴道。再看阿康,自袖中取出一物,呈给徐长老道,“此物乃是昨晚全舵主亲手交由小妇人,要小妇人今日当着诸位英雄的面,言称此物乃是马副帮主过世时,手中紧握的。” 徐长老接过此物展开,却是一把折扇。 “朔雪飘飘开雁门,平沙历乱卷蓬根;功名耻计擒生数,直斩楼兰报国恩。” 乔峰听到徐长老沉声念完此诗,当即一惊。此扇反面是徐长老手绘的“朔风雪壮士出塞杀敌图”,正面的这首诗,乃是他恩师、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所作。这把扇子正是他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恩师所赠。 乔峰此时已是明白这是有人盗了此扇,意欲嫁祸,如今马夫人此举,可说是为自己洗脱了嫌疑。当下毫不迟疑,朗声道,“徐长老,这折扇是我的。” 其实丐帮位分高的几位长老,闻得此诗,便已知是乔峰之物。但多数人却是听了乔峰的话,过了会儿才想明白是全冠清恶言诬陷,此时已忘了乔峰是汉人还是辽人,都恨不得咬全冠清这个小人几口。吴长老离全冠清最近,早已是大巴掌“噼噼啪啪”、劈头盖脸、连绵不绝的招呼上去。白世镜示意几个执法弟子略加阻拦,毕竟帮主尚未发话,还不可定刑。 阿康复行一礼,道:“马副帮主一生忠义,以丐帮前途声誉为重;寡言慎行,少有仇家。莫不是阻了什么人的野心阴谋,才被除去?马副帮主死得冤枉,小妇人哀恳众位英雄,念着故旧之情,查明真相,替马副帮主报仇雪恨。求诸位长老高义,救我义父义母脱困。” 阿康这几句话下来,便是把全冠清谋害马大元的罪给坐实了。那全冠清此时已是拼命了,觑了个时机躲过吴长老的大巴掌,嘶声喊道,“定是这无耻贱妇,早与那契丹辽狗勾搭成奸。先是害了马副帮主,如今又来陷害全某!” 阿康闻言,“倏”的站起身来,转过身子,双目寒光如刀子一般的射过去,“全冠清!我今日既敢自曝往日之不堪,就是早料到我若不受你胁迫,你必以此事攀污于我。我康敏无能,今生今世,既不能手刃谋害我至亲的仇人,又无力保全自己名声。他日即便为鬼,也定阴魂不散,日夜纠缠于你,看你究竟是何下场!便是你死了,我也和你到阎王殿打这官司!” 众人初时怜她恨苦,到后来听得她这一袭鬼气森森的赌咒,都不禁身上一寒。更哪料到,这女子竟是个烈性。刚说了最后一句,竟是飞快的拔出头上发簪,使尽全身力气,向喉间刺去。只闻“噗——”的一声,立时血染云裳白衫。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场正面冲击原著的大场面,就是这个大乱子,实在是不好写。原著十五至十七章,写得就是这一场。不想妄图超越或是颠覆金大侠的原著,也不想剽窃他人文字,故而情节相同处,做了简化处理(怕没看过原著的朋友读不下去)。可能这种处理方式会让一些朋友感觉很不爽,在此表示歉意。想看原著的朋友,可参看 ps:女主没挂,表pia飞我 第30章 强辩自有强中手大道方显大侠义 这厢阿朱、阿碧二姝,许是身为奴婢,见的命苦女子多了,对那马夫人的悲苦之情、难言委屈,自是感触更深。闻得她提及阴魂之说,二姝相视对瞧,又一齐往过去,同声叫道:“不好!”哪知她二人一言刚出,那边阿康已是簪刺入肉,血花飞溅。王语嫣惊得“啊”的一声,听着竟是接着二姝声音而来。 却说阿康近旁之人中,也有一个见得先机的,却是谭公。谭氏公婆平素时常言语相斗为趣,有时一语不合,谭婆就恼了,拳脚相加,也是有的。谭公不便还手,多是躲避,时日久了,这女子妇人,肩肘膝踝,哪个关节、如何一动,是要干嘛,谭公是尽知于心。故而见阿康提肩举手之际,一记掌风便扫了过去。奈何这发、喉之距何其之近,这马夫人以死明志之意又何等决绝,是而这拼尽全力的一刺,竟未能被阻下。却是被谭公这一掌之力,将所刺方向略略带歪,“噗”的一声,簪身已是尽没于右肩窝处。 众人见此变故,皆是大惊。乔峰见阿康拔簪,也觉出不妥,有意出手相救,奈何徐长老一直防范于他,怕他出手害了马氏遗孀,所站位置,正是拦身于乔峰和阿康之间。阿康身侧,是个功力已废的智光和尚,单家父子离她却是颇远。位置最近的谭婆,又是个天真憨直、粗枝大叶的性子。若非谭公出手及时,马夫人必定殒命当场! 谭婆一见此变,立即伸手扶住阿康。阿康本已痛的几近昏厥,孰料那谭婆竟伸手便将簪子起出,一股鲜血随之喷射而出,阿康一下子就厥了过去。谭婆出手是毫无顾忌,“嘶——”的一声,扯开阿康肩头衣物,从怀中取出伤药,涂抹上去。谭公见机得快,背过身去,挡在谭婆和阿康前面——幸而丐帮帮众都是坐在地上的;那几位扎堆儿站着的大佬们,自持身份,早已转过身去;不然就谭公那个头儿,恐怕还真是挡不住什么。 虽说众丐坐在地上,自是看不到什么,只是这裂帛之声,也够让人遐想的。一时间,也有年轻弟子,红头胀脸耷拉着脑袋的,只觉得自己耳根发热,生怕别人看见自己。徐长老也对谭婆行事大感头疼,却又庆幸亏得有她在此。不然的话,帮内弟子都是江湖汉子,出了这等事体,还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谭婆上过药,用帕子缠住阿康肩窝,将自己的青色披风给她裹上,又掐拍了几个穴位,阿康才自悠悠转醒过来。 且说其余众人,多是各自低头回避,谁也不曾察觉,全冠清这家伙竟一直恶狠狠的盯着阿康。一见阿康醒了过来,立即恨声道,“马夫人真会惺惺作态。你若当真心存死志,又何必非要到众位英雄面前自尽。你以为这许多高手都拦不住你?嘿嘿。”最后两声冷笑声,更是透着无比恶意。阿康听得此言,刚欲痛骂他,谁知一开口却是先喷了一口血出来。整个人在谭婆怀里,又更软了三分。谭婆见此怒极,身影倏去忽至,阿康身形刚刚下滑还未及落地,便又被她搂入怀中。却见全冠清被谭婆一巴掌拍在脑袋上,竟跌了个狗啃屎。待他爬起来,整张脸连摔带抢地,青红交错,血痕斑斑,一口吐出了几颗牙齿。就听谭婆道,“我家老头子的功力远在老婆子之上,才刚一掌是教你识得厉害。这丫头若不是一意求死、拼尽全力,老头子又怎会阻不了她?她个毫无内力的妇道人家,单是受那一掌,已然伤及脏腑,如今能不能救的下来,还是两说。惺惺作态?你来个真的试试,看看老婆子能不能救的下来?”谭婆一边斥骂全冠清,一边手上不停,往阿康嘴里塞了几颗药进去,又以内力助她将药力行开。众人见她出手迅速、运行内力之时仍自开口说话,可见内力深厚、身手高强。她距全冠清有丈余,她出手教训,全冠清身为八袋长老,尚且躲避不及;而谭公功夫又远胜与她,当时与马夫人可谓近在咫尺,也仅是打歪了她发簪刺向。若说马夫人是故作姿态,当真是无人会信。 全冠清心里暗骂,“你个老虔婆!我试什么试!我若举刀自向,你不推一把助力就不错了,还能有个救得下的?” 正这时,就听执法长老白世镜言道:“全冠清!你残害同门兄弟;反叛诬陷帮主;逼得嫂子自尽。这三条罪状,怎容你抵赖?执法弟子——” “慢着!”全冠清撑着右膝,从地上狼狈爬起,“第一桩罪状,全某实不敢认。马副帮主,非我所害。五月二日清早,马夫人离去后,全某受马副帮主所托,保管证物。此时想来,那信内证物、封皮上的遗言及火漆封印,许是马副帮主在马夫人走后准备的。全某自受马副帮主重托,深感不安,故而第二日又去探访马副帮主。哪料到马副帮主竟已罹难!全某见马副帮主乃是为人所害,不欲走漏风声,又不愿马副帮主临终惨状现于人前,故而及早大敛入棺。此举颇让马夫人生疑,是全某思虑不周。全某虽有物证,然人微言轻、又加之得来仓促,是以希望马夫人能为全某做个见证。哪知马夫人诸多借口、推三阻四、不愿出面,才不得已言语相胁。实则温氏二老已随其长女探亲,全某哪敢真的惊扰两位老人家。至于折扇,确是从马副帮主尸身上得来的。马副帮主的遗体装殓,是全某主持的,这证物自然在全某手里保留。全某生怕若是放在马夫人处,那恶人万一回头寻起,岂不是害了马夫人?故而今早才交给马夫人。况且马副帮主死在 ‘锁喉擒拿手’上,凭马副帮主的身手,能有如此功力、以他自己的成名绝技杀害他的,除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慕容复,和与之齐名的乔峰,全某实是想不出其他人来。 “第二桩,乔峰本是契丹人,今日在场的众位前辈已然证实。全某为本帮前途声望着想,才行此险招。既是实情,无可构陷;对付辽狗,谈不上反叛!至于才刚对嫂夫人出言不逊,全某却是不该,甘愿领罪。” 阿康一听,气得差点没翻白眼。这全冠清实在是个人才,能即刻认清形势、迅速改变战略,两条大罪脱了个干净,至于不致命的小错,倒是认了个爽快。而自己千算万算,竟留了个这么大的纰漏。 偏这时,一个娇嫩嫩、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既然信是封着的,你没偷看。那你又是如何得乔帮主是契丹人的?总不会是徐长老告诉你的吧?你若不是事先得知,又凭什么骗得那么多好汉陪你一同反叛乔帮主?” 全冠清朝声音来处,瞟了一眼说话之人,竟是阿朱,冷哼一声说道,“我丐帮帮内大事,也由得你个丫鬟来说嘴?慕容家当真是好家教!全某又没说马副帮主定是你家公子爷害的,你急什么?若非你心虚,便是与乔峰确有勾结,为其开脱!” 阿朱被他堵得脸色通红,刚欲开口,却被阿碧扯了扯袖子。就见王语嫣皱眉道,“阿朱,不要和那等无耻小人口舌相争,没得坏了表哥的名声。表哥没做过的事,他赖不到我们头上。”阿朱闻言,敛身行礼道了声“是”,便即退回在王语嫣身后。 阿康心中恨得不行,直觉得一阵胸闷眼黑,又是一口鲜血涌出。 谭婆见她气苦,轻轻在她身上拍了拍,柔声劝哄道,“莫怕,有谭婆婆在,绝不叫人欺负了你去。”回头看了一眼全冠清,冷笑道,“两面三刀!说的好听,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又一扬下巴对乔峰说,“都说你乔峰是个大英雄,你身为丐帮帮主,竟让那么个东西混到了八袋长老的位置,还真是愧对你家乞丐祖宗。我看你这帮主,还是别当了的好。” 众丐一听,不管是哪一派的,火都直往上窜,偏生又都反驳她不得,都是暗自气恼。全冠清也不理她,直接问向白世镜:“敢问执法长老,我丐帮帮规,可有说可以让契丹人做我们的帮主?” 白世镜略一怔,想想,说道,“帮规中没说契丹人可以做帮主……可也没说不可让契丹人做帮主。” 众丐听得此言皆是不满,丐帮百余年来以“驱除鞑虏”为宗旨,哪里还需单设一条帮规,不许胡人做帮主。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若不是执法长老白世镜,一向为人公正、严厉,只怕这里早已是哗然一片了。纵是如此,大家心里也都明白,白长老这是有心偏袒乔帮主,连这么……不在情理的话都说出来了。 乔峰此时暗想:若单单是别人野心陷害我,倒也罢了,这笔帐早晚能与他清算;就算师父和带头大哥的笔迹都是仿的,就智光大师和谭氏公婆的人品威望,怎会与他全冠清合谋诬陷于我?按智光大师和赵钱孙所言,乔某的来历,只怕真是……如今白长老为了保我,连帮规和自己的名声都不顾了,如此下去,丐帮令不严、法不行,那如何得了?这帮主,我是定不能做了。 思及此处,乔峰朗声道,“诸位听我一言。乔某身世来历,说来惭愧,自己也是今日才有所闻,知之不确,乔某须当查明真相为先。这帮主之位,不敢再居,请徐长老会同传功、执法二位长老,另择贤能。”说完伸手自右裤脚外侧的一只长袋之中,抽了一条晶莹碧绿的竹杖出来,正是丐帮帮主的信物——打狗棒,双手持了,高高举起。 这时丐帮帮众之中,有人叫道,“乔帮主,不可!我们都愿一心一意跟随你!”另有人喊道:“呸!你要做异族走狗吗?”一时之间,或留或逐,两派弟子,争吵不休,眼看就要动起手来。全冠清且在旁火上浇油道,“马副帮主的命案,岂能就这么算了?人证物证在此,乔大侠就这么撇个干净么?”更有几位长老,听了这话,破口大骂全冠清小人诬陷,场面甚是混乱。 只听乔峰一声大喝,“诸位!”这一声暗藏内力,顿时震住一派吵杂。乔峰望过丐帮众弟子,沉声道:“丐帮乃是江湖第一大帮,威名赫赫,武林中人,谁不敬仰?岂能因乔某而起纷争,闹得帮内兄弟失和?他日传出去,毁的是我丐帮百年声誉。全冠清,你也无需言语相逼。莫说是乔某本是一介武夫,从不曾随身带把折扇充风雅;即便是带了,就凭乔某的本事,皇宫内院、千军阵前,也照样来去自如、不落一丝一缕。马副帮主一案,日后乔某定会查他个水落石出,还大白于天下。各位丐帮兄弟、武林前辈,我乔峰不论是汉人也好、胡人也罢,有生之年,定不伤一条汉人性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乔某就此别过。”言罢扬长而去。 众人未及回神,就听“呼”的一声,竟是绿玉杖被他反手扬回,半空飞过,直挺挺插于地上。 第31章 是非善恶尚难辩假作真时真亦假 阿康强撑到乔峰弃走丐帮,已是神情萎顿,不知不觉就迷糊过去了。待到再次转醒,却是和丐帮众人、谭氏公婆、智光大师、以及单家父子、赵钱孙一同被人囚禁住了。只见几个面容凶狠的异族军士,操着一口生硬的汉语,将丐帮人等推推搡搡、挨个问话。把地位高些的长老推在一旁,遇到地位低些的弟子就拳脚相向、提出门外,想是另行关押。阿康仍是被谭婆搂扶在怀里,却感到谭婆的胳膊似是有些发抖,抬头看她脸色,却尽是愤愤之意,不带半分恐惧,觉得很是奇怪,也纳闷是什么人,竟把这么多武林人士都捉住了。再看那些丐帮长老,也有脾气倔犟的,对那些兵士大骂不已。那些士兵上去就打,而丐帮长老竟无还手之力。阿康此时方想起来,他们大伙这是中了西夏人的迷药了。 这时几个兵士走了过来,有一个叽里呱啦的大喊一通,另外几个也都一脸j□j的围了过来。其中一个问道,“你这女人是谁?” 阿康见状一惊,心想,完了,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也会被卷到这档子事里。就见谭婆一把搂过阿康,扬声喝道,“这是丐帮帮主的夫人,你们要是对她不敬,大宋的武林中人都与你们不能善罢甘休!” 原来谭婆见这些西夏兵对有些江湖地位的人似乎是客气的多,猜想他们可能另有图谋,索性拿阿康的身份吓住他们,以免阿康受辱。只是说的时候,把个“副”字有意落掉,生怕西夏人知道丐帮的副帮主已死,再来为难她个寡妇。那些西夏人听了,果然变色,退了几步。 “乔峰尚未……” “噗通——” 大家闻声望去,原来刚刚是全冠清刚刚开口,想是要说“乔峰尚未娶亲,哪来的夫人?”却被站他旁边的执法长老一棒子戳在膝窝处,“噗通”一声跪摔在地。全冠清见众人怒视之,后面的话也没敢再说。 阿康见全冠清双眼喷着怒火瞪视自己,不禁慨叹。话说阿康当初决意反咬全冠清的时候心里就明白,如果不行非常手段,恐怕难以取信于人。对付全冠清这种小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须将他置之死地,使其万劫不复,不然必是后患无穷。又思及届时在场,必是高手云集。所谓高手,那是练家子、人尖子,自己下手若有半分迟疑,定会给人瞧破。是而那一簪子下去,当真是不遗余力。她自己也觉得此举实是冒险,幸有谭公出手,及时相救。却不知她更应感激,谭婆平日里训练有素。 阿康此时见着全冠清还活得劲儿劲儿的,心中着实怨念颇重。一怨丐帮上下人等都是老糊涂了么?怎么就留着这么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不轨小人在那蹿跶?执法长老怎么也没把他给执了啊?二怨自己够衰的,人家穿了的女主,随便扇扇翅膀,就能有个蝴蝶效应;她这都快把自己折腾残了,怎么全冠清那厮还没被扇死呢?看来这康敏果然是时运不济,不管先来的、后到的,都是想让谁死谁死不了,这都什么破命啊? 阿康时昏时醒,竟想着些有的没的,也不知过了多久。模模糊糊中,似听有人说道,慕容复和乔峰携手救人来了。一时间,丐帮众人嗡嗡声不绝于耳,议论什么的都有。阿康不甚清醒,本也对原著细节记不得那么清楚,只是觉奇怪,在她印象里,好像乔峰和慕容复一直没什么交情。还携手?*了? 阿康正胡思乱想着,那“慕容复”正走到她面前,递了个小瓶过来,满脸担忧、关心之色道,“马……康夫人,你……你可还好?”阿康被他那怜惜的眼神寒得打了个哆嗦。阿康自问从未见过这慕容复,可这等眼神,若非认识自己的人,是绝对装不出的。这慕容复不是被什么上身了,就是别人易容的……易容?…… 阿康隐约想起段誉曾易容成慕容复,却记不准是什么时候,莫非……再回过头去瞧瞧那“乔峰”,不用说,自是阿朱扮的。阿康既知是那个在怜香惜玉这方面,跟贾宝玉有得一拼的段誉,也就放心了,闻了闻那臭瓶,道了声谢,又继续她的猜想大业。 看着“阿朱牌乔峰”的忙碌背影,阿康不禁笑嘻嘻的想:这小妮究竟是啥时候起,对乔峰动上心思了呢?话说小妮子现下这是在帮她家公子爷呢,还是在帮乔峰呢? 哎呦,不好! 阿康忽又想到,乔峰刚刚说过不认识慕容复,如今假扮的乔峰和假扮的慕容复携手而至,丐帮众人自会怀疑刚刚乔峰是在撒谎;若是认为乔峰在说谎,自然就会多信全冠清一些;全冠清一旦有了喘息之机,自己可就要糟之糕也。阿康想了一想,对谭婆轻轻言道,“谭婆婆,那个乔帮主,好像不大对,他身上好似有股姑娘家才有的香气。”谭婆婆瞟了一眼,过了一会儿,笑道,“好个伶俐的丫头!” 第32章 路迢迢兮幸得垂怜前途茫茫风波不断 阿朱假扮的乔峰与段誉假扮的慕容复见丐帮众人已逐渐回复功力,便匆匆告辞而去。谭婆看着那“乔峰”怪笑桀桀,“乔峰”不禁心虚、略带娇羞的扭过头去。阿康心下大乐,不知道正版的乔峰见到这么让人惊悚的表情出现在自己脸上,那该会是什么反应。 丐帮群雄苦留“乔帮主”不住,狂殴那群西夏兵出气。揍爽了,大伙一同走出被西夏人囚禁的那间寺庙大门,就见乔峰迎面而来。刚刚苦求乔峰留下的那几个丐帮长老自是喜出望外,上前拉住乔峰,大喜道:“帮主,您肯回来啦?” 乔峰一愣,道:“我听说帮中兄弟被西夏人拿了,特来相救。你们大家可都还好?” 丐帮诸人听了,大为奇怪,奚长老奇道,“帮主,刚刚不是你和慕容复公子来救了我们大家么?我们已经知道啦,慕容公子也是咱们的好朋友,您又,又何必这么说呢?” 乔峰更是奇道,“我说过,我从不认识慕容复公子,怎会和他一起救了你们。况且我才刚得知你们被囚于此,将将赶到,你们已然脱困,这怎么说是乔某所救?” 却听全冠清在一旁冷哼一声道,“刚刚乔大侠和慕容复公子携手而来,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救了我们大伙。如今说你们素不相识,这可有点……嘿嘿……” 谭婆是一听全冠清的动静就烦,冷声道,“刚刚那个乔峰是假的。” 除了阿康、谭公,其余人等具是惊奇不已,全冠清不忿道,“谭婆婆好眼力!怎么我等却都瞧不出端倪来?” 谭婆横了他一眼,冷冷说道,“那又有什么好奇怪。假扮乔峰的,是慕容家那个善仿人言的小丫头。我和老头子刚刚新研得的灵药,放眼江湖,还没第四个人有。那小丫头脸上擦过,怀里揣了,老婆子岂会闻不出。”却是那灵药刚刚研制出来,是以除了谭氏公婆之外,就只有刚刚从谭公那里得了一盒的阿朱有。 乔峰见众人安好无虞,徐长老仍是一副不大待见自己的神情,便客套几句,独自离去。丐帮众人自是各归各位,只徐长老,和传功、执法两位长老一道,押着全冠清返回郑州,慢慢细察马大元的案子。单家父子回山东泰安亦是北行,自然同路;智光大师本自西南天台山而来,此次却欲往五台山礼佛,自然也是同路向北。只有谭公谭婆,却先问阿康有什么打算。因为乐儿尚在少林寺学艺,阿康自是回洛阳,总归离孩子近些才安心;另外也要担心马二夫妇,黄敞潮又一直没有消息,总是不大对头。谭婆得知阿康要回洛阳,当即表示她公婆二人和她一道,送她回去。谭婆直接跟徐长老说了阿康伤重、不能劳顿,自己公婆二人陪她在后慢行,就此分道扬镳。 阿康没想到谭婆对自己这么上心,很是感激。原来谭婆自己没女儿,见了阿康这么个文静有礼、温柔貌美的女孩就很喜欢;正巧阿康又是个刚烈性子,让她觉得更为投缘;再加上阿康身世可怜,更是让这个善良、直爽的老婆婆动了恻隐之心,是以对阿康颇为疼爱。阿康若不是碰上了这么个古道热肠的老婆婆,就她这身伤,想活着回到洛阳,还真是不容易。况且阿康也怕全冠清事后报复,有谭氏公婆同行,自是放心不少。 一路上阿康总觉的惴惴不安,走了三四日,实在忍不住,跟谭公谭婆说,自己总怀疑会有人跟踪、加害,请谭氏公婆小心留意。谭婆大笑道,有他们二老在,即便是有人意图不轨,也是不自量力。谭公倒是没多说什么,阿康却觉得他的确是一路都在小心戒备。路上也被几拨人马匆匆赶过,索幸那些人看着虽是江湖人打扮,却也只是越过他们、继续向前奔走,并不生事端。到了黄山脚下,谭公终于捉住了个日夜跟踪他们的人,原来竟是赵钱孙。赵钱孙扭捏了半天,竟掰了个烂理由:说是怕阿康被全冠清那个小人害了,自己一路跟来保护他们的。阿康心道,“您老是来保护您师妹的吧?” 谭公冷哼一声,道:“老夫自会保护家人,不劳费心。”原来谭婆的神色,谭公都看在眼里,自然明白老妻的心事。这一句,既把阿康也算在家人里了,大有当她是自家晚辈,加以回护之意。 赵钱孙竟打蛇随棍上,说,你保护那个漂亮女娃子就好了,我来保护小娟。 谭公气得跳起脚来,差不点拼命。阿康有心劝解,却乏力难言,看着赵钱孙这老活宝,直觉得脑仁子生疼。倒是谭婆婆好“气量”,一嗓子吼过去,“康丫头还病着呢,你们要吵,死远点吵!”俩老头登时全蔫声了。阿康又好气又好笑,心说: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一路上无事到了洛阳,阿康的伤还是没大好。除了外伤失血太多,也有内伤难愈的缘故,又加上一路颠簸劳顿,实是不利于养伤。阿康一路上颇得谭氏公婆照应,大为感激,想起原著中这两位的结局,更是惋惜。反正江湖这个大泥沼,自己已经跳下来了,也就不在乎再多搅和几桩。是以一路上绞尽脑汁、挖空心思的想主意,怎样才能让这两位老人家得逃大难。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留这两位在自己身边的好——若非他们坚持不告诉乔峰带头大哥是谁,估计萧远山不会就那么拍死他们——若是乔峰找上门来,自己直接告诉他去找老和尚算账,不就天下太平了么?左右那老和尚本该早些自己出面澄清事情原委的。于是开口挽留谭氏公婆小住一段日子,全当答谢二老一路照顾之情。谭婆本就不放心她,左右无事,便和谭公留下来陪她。赵钱孙也跟着说,也好,左右我老人家也闲来无事,就留下来看顾你一二。阿康闻言“噗哧”一乐,很想说亏你也知道自己是老人家了,怎的还这么赖皮不要脸面。再一想,他还真是什么都不要了的,脸面又算得什么?也就不再管他。反正家里空房还是颇有几间,谭氏公婆住东厢,赵钱孙住了西厢,暂且无话。 且说乔峰自与丐帮一众人等别后,便一路往北疾行。他心中焦急,恨不得立刻去问问他爹娘,到底自己是不是他们亲生;又想师父若是就在身旁就好了,兴许便能告诉自己他是受何人所托来教导自己的,自己也好去寻到那带头大哥,问个清楚。正在他狂奔乱想的时候,忽闻后方有六骑人马疾奔而来。乔峰心中一动,略往路旁让了让。这六骑果然不一会儿便从乔峰身边飞驰而过,却有一骑马上来者回头望了乔峰一眼,旋即兜转方向,回马截住乔峰道,“兀那汉子!可是契丹辽狗乔峰?”其余五骑也渐渐围拢过来。 乔峰见势,略一皱眉道,“区区在下确实姓乔名峰,至于是不是阁下要找的人,就不知道了。” 却听另一马上的人问道,“你就是刚刚被丐帮逐出帮的那个帮主乔峰?” 乔峰闻言大怒!他离开丐帮,固然有他自己身世不明,再任帮主之职恐难服众的原因,况且有这么个疑点、以后丐帮众人行走江湖难免被人指指点点。但却是他乔峰执意要走,多数丐帮中人对他还是认可的。而且在丐帮,最大的惩罚不是处死,而是开革出帮。一旦被开革出帮,莫说帮中众兄弟,哪怕是放眼江湖,也没人会瞧得起你了。他跟丐帮众人分开不过一日,竟被人说成这样!这叫他如何不恼? 乔峰虽恼,心中想的却是:不知是何人将乔某的消息放出江湖;这一路人马究竟是受人挑唆、来寻我晦气的,还是有意藉机发难? 乔峰看着这围住自己的六个人,却是神情自若,不卑不亢,言道:“在下乔峰,业已还丐帮帮主之职与帮内诸长老。尊驾高姓大名,所谓何来,还请不吝赐教。” 正对着乔峰的是一脸色蜡黄、神情不阴不阳的中年汉子,哑声答道,“吾等不过是无名小卒,况且诛杀奸贼不为留名。你这辽狗,死有余辜。我大宋好汉,人人都恨不得手刃契丹凶蛮,你就乖乖受死吧!” 他话未说完,乔峰背后的一个黑脸虬髯汉子大喝一声,拍马过来,人借马势,挥了双鞭就劈了过来。 乔峰闻得风声,待他马至身前,闪身跃开。刚欲说清分晓,另五人竟也亮出兵刃,轮番攻来。乔峰见这伙人不由分说,便使上车轮战术,招式又颇杂,似是有意隐瞒来历,心下更疑。一想,此时不易冒然出重手,虽不知他们到底是何来意,总也不能不留转圜余地。于是几个腾挪闪避之后,就见两马错身夹击而来,马上的人一个使双刀、一个使大锤。显然敌方已知乔峰内力深厚,招式上难以取胜,故而多用重兵器,意欲借力重击。又采取马上攻势,想是觉得乔峰一介草民,对这多为两军对阵时才用的功夫定不熟悉,好打他个措手不及。 好个乔峰!但见他临危不乱,恰两马几近相错之时,飞身跃起,一掌拍向使锤者的后心,一脚飞踢使刀者左肋。这两人中招几乎是同时各自向后飞出,乔峰却一个旋身,飞身夺过使锤者的马匹,纵马飞驰而去。另外四人具是一愣,待回过神来,提马欲追,就听一个声音自绝尘处遥遥传来,“多谢各位赠马,乔某是汉人也好、契丹人也罢,都足感诸位盛情!”马蹄之声渐远,而话语之声却近在耳边。这六人惊异乔峰内力竟如此之深厚,不禁面面相觑,自是不敢再追。 第33章 昔日故人情反目弑兄恨 乔峰纵马一阵狂奔,终觉胸中闷气略略疏散了一些。一边拉马缓缓徐行,一边暗想刚刚那一拨人来的蹊跷。谁知之后一路行来,竟是风波不断,时有武人拦截狙击。初时几拨还有意隐瞒身份来历,后来渐有已在江湖上颇有些名气的人物,竟是冲着乔峰的名气、再加上有个“杀契丹奸贼”的好名头而来。接着是有亲朋故交死于契丹人手上的,竟来找乔峰这个“契丹人”报仇。再来,甚至有曾经和乔峰见过面的、算得上是点头之交的,却不过朋友、亲戚情面,也跟着别人一同来找乔峰麻烦。 乔峰一路斗到应天府,虽未受伤,却也是困乏不堪。当日他初闻身世,固然觉得不堪,也早料到今后必遭人恨,但毕竟还有肝胆相照的帮中兄弟愿意不计较他出身、认定他乔峰是个好汉。而他自己心里也觉得是有人故意陷害他,使他不能再留在帮中。这几日却是眼睁睁看着人家对自己真真切切的仇恨,这些人里有的是颇负盛名、乔峰本来在心中就十分崇敬的武林前辈,有也曾数次见面、甚是投缘的朋友。连番打斗或许让人力颓,但乔峰凭着内功深厚倒也撑的下来。只是这心中的苦味,却是无处言说。乔峰不禁心中暗想,按智光大师和赵钱孙所说,我确是契丹人。那这些人恨我,也不是没道理。那我就该给他们杀么?这些年来,我手上也不知损了多少契丹人性命,那我这又算什么?残杀同族的恶人么?那我岂不是比那些契丹人还要坏? 此时乔峰心里正乱,却听一阵马蹄声急。且这队人马应是三人,只是当先一马神速,竟将另两人远远甩在后面。乔峰听得这当先一马奔腾之际,啼声不同寻常,却有些耳熟。不禁回头望去,却见一绿袍男子,乘着一匹红棕色、额带白斑的骏马,转瞬奔腾而至。待看清来人,乔峰不禁大喜,喊道,“邢家二弟,一向可好?乔峰在这里。” 来人猛一提缰绳,骏马即刻停住,却是跳跃不休,似是见到乔峰很是高兴。哪知来者却是红着一双眼睛,睚眦欲裂的瞪着乔峰,嘶声问道,“乔峰!你可果真是契丹人?” 乔峰闻言立时僵住,低下头来片刻,才抬起头来,言道,“邢二弟,说乔某是契丹人,这事我也是刚刚听说不久,正要去跟恩师、双亲问个明白。只是,这事既是前辈高人所说,许是真的,也说不定。” 就见那来者已是流下泪来,喃喃道,“都怪我,是我和大哥错信了你。”乔峰听了这话心里一阵难过。那来人却又转头厉喝:“兀那乔峰,我大哥是不是你勾结契丹人害死的?” 乔峰听得此言,双目爆圆,大喝一声:“何人如此诬陷乔某!”道是为何乔峰如此激愤?原来此人乃是秦州“铁骑门”现任门主,人称“邢九千”。邢九千的大哥叫邢万里,和乔峰是生死之交。邢九千自幼丧父,是兄长抚养成人,因而对兄长十分崇敬,常言“若能学得兄长九成本事,做到兄长九成成就,余愿足以。”是以他大哥名为“万里”,他便自号“九千”。乔峰认识邢万里的时候,尚未加入丐帮,那时邢九千尚未满十五。如今邢九千骑的这匹神驹的卢,当年还是乔峰帮他驯服的。五年前,邢九千带人去回鹘买马,回途上被西夏人截了,邢九千堪堪逃出,却与其他人失散,又被辽人拿了。因为邢家是在神宗年代、推行保马法时发达起来的饲养军马的第一大户,辽人岂会轻易放他。邢万里无奈,只得求助乔峰。哪知邢九千虽是救了出来,可邢万里陷在了敌阵里,再没能出来。此事乔峰一直深以为憾。哪知此时被邢九千提出来,反倒成了自己蓄意害死了好朋友。却叫他如何不怒? 且说乔峰这一声爆喝,因被至交好友的亲弟冤枉侮辱,一气之下,无意中竟蕴了三分内力,却是震得邢九千两耳嗡嗡作响。这邢九千也自是个倔性子,竟是毫不退缩,硬撑着连个晃都不打,大声质问道,“那为何我大哥回去助你断后,大哥折损在里面,而你却能平安回来,毫发无伤?”他见乔峰一下子噎住,惨然一笑道,“乔峰,你不用吓唬我。我邢九千知道你的厉害,我是大大不如你。但大哥的仇若不能报,我邢九千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乔峰!你也不必假仁假义,只管出手便是!”说罢挺枪立于马上。 乔峰心中冤的慌,却又无法细说。当日辽人是派出大队骑兵追拿他们,那阵势是不论生死,一定要把邢家兄弟二人扣下。邢家这边小小一支十来人的救人队伍贵在奇、在速,但若一旦真的被人家千军万马围上来,却又实实在在不易脱困。当下乔峰决定一人留下断后也是兵行险招,心下不无“舍得性命、全了兄弟情义”的念头。乔峰凭着一双神掌,苦撑了两个时辰,料想这边邢家兄弟应已走远,方欲脱身,却已是被辽兵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个严实。日后想起当时情形,当真是九死一生。乔峰拼尽全身力气刚刚突围,却发现追来的辽兵竟然另有一战团,只见远处战团中心的辽兵枪尖槊端挑起一人,相互抛掷。此时乔峰身后尚有追兵,他的坐骑却早已被枪挑刀刺得成了血葫芦。危机之际,哪得细想,只得运起轻功,向南飞奔。跑了数十丈,却见一匹骏马立在那里,地上竖了个不起眼的标记,竟是邢万里不知何时已做了机关,埋了十丈的绊马索。乔峰未及多想,纵身上马便向邢家兄弟追去。哪曾想碰到邢九千方知,邢万里交待了众人带幼弟先走,他自己却回头去接应乔峰,孰料一去不返、竟已是命丧黄泉。可叹乔峰当时已是力竭,连邢万里的尸身都无法抢回来。日后乔峰常反思当日一役,之前以为邢万里仗着天生神力、又将一杆枪使得出神入化,觉得当真是有万夫莫当之勇。待到真正陷入万军阵中,方知单凭一人之力,在战场上与敌军厮杀,是多么渺小与愚鲁。痛失性命相交的兄弟,乔峰一直耿耿于怀,此事已过经年,乔峰却仍常思当时困境的破解之法。有时不禁暗想,除非当日指挥捉拿他们的辽兵头领是个极其位高权重的人、自己若有如今的功力,甫一交手,便以雷霆之势将其首脑人物制住,如能胁迫辽兵不再追袭,或许能保得己方一干人等。只是这一番话,只能放在自己心里了。如今听得邢九千却把这庄事算在自己头上,口口声声喊打喊杀,心中的愤恨和不甘,不言而喻。待得乔峰再次开口时,竟是音带哽咽道,“邢二弟,我乔峰与你们兄弟二人相识多年,可谓患难与共。今日你却单凭几句流言,便疑了乔某,实是让乔某寒心。乔某自认俯仰无愧于天地,你若当真觉得我对不住邢大哥,你且放马过来。” 邢九千满脸通红,目带赤光,一咬牙,果真纵马驰来,举枪便刺。乔峰一错身,伸手便擒住枪头,任他邢九千上挑下刺、百般折腾,那枪头都飞不出乔峰的手掌心。便在这时听得两骑奔来,一人于马上大喊,“邢兄弟,莫要动手。” 另一人却喊道:“契丹狗贼!尔敢伤人?” 乔峰余光一扫,原来前面来的三十五岁上下的白袍男子叫唐诚,是少林俗家弟子出身,后在军中效力,为人忠肯正义,是少见的、在朝廷江湖上都有些名气的角色。后面跟着的身着赤衣、燕颔虎须的大汉是“朔光堡”的堡主郭汉唐。这郭汉唐听说是唐代名将郭子仪的后人,据说当年郭子仪于西北要塞建了这“朔光堡”,世代相传,如今是以制造兵器闻名。“铁骑门”的战马、“朔光堡”的兵器,那是一等一的好,也正是有这两样撑着,如今羸弱的宋军还勉强能有一战之力。是以在大宋,江湖豪杰也好,平头百姓也罢,但凡对此略有耳闻的,无不对“铁骑门”和“朔光堡”既是敬佩、又是感激。唐诚、郭汉唐、邢九千三人交好,郭汉唐和邢九千听说唐诚老父病重、唐诚要回乡探望,便一道陪他南来。哪知路上听闻江湖传言,说是丐帮帮主乔峰竟是个契丹孽种,还害死了副帮主马大元,因而被逐出帮去。邢九千一听,立时便想起自家兄长死在契丹人手上,便要寻乔峰问个明白。一路上听得传言越来越多,越来越不堪,邢九千对乔峰的疑心也越来越大。这一日在茶肆听得一群武人说刚刚在何处与乔峰交手云云,邢九千竟不顾他二人劝阻,单枪匹马的就追乔峰去了。待唐、郭二人赶上,便已是刚刚一幕了。 乔峰见过唐诚,算起来唐诚还该叫乔峰一声师叔,只是乔峰的师父玄苦一直是私下里教他的,不算正式收为少林弟子,也并未带他见过少林寺僧,故他从不跟少林弟子同门相称。此时听他劝阻邢九千,心下倒是颇为感激。 唐诚一见邢九千和乔峰此时的架势,就知邢九千的功夫差乔峰实在是太多,要不是邢九千一味不要命的胡缠,乔峰又不下狠手,这架十有j□j都打不下去。可要说动手阻拦,就自己的身手,跟邢九千是不相上下,又如何插得上手?于是高声道,“邢兄弟,你的功夫可比乔大侠差太多了,乔大侠是不会跟你当真计较的。你快快停手,当心莫要失手误伤了。” 唐诚这话听着是捧乔峰贬邢九千,实则是拿话挤兑住乔峰,生怕他被邢九千惹急了、出重手伤人。乔峰如何听不出他话外之音,心中不禁愤恨:邢九千、唐诚也好、徐长老也罢,这些人一听我是契丹人,便立时将我当了恶人。不是千方百计、不辨是非的防备,就是痛下杀手、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半点旧日情义都不讲,一丝脑筋都不用。当真是没有道理! 邢九千听了却不由悲从中来,心想自己大哥的深仇,自己这辈子都没本事报了。红着双眼,恨的他牙关紧咬;手上一掣枪杆上的机关,竟从枪杆尾端又弹出一个枪尖来。跟着招式一变,招招狠绝,一式快过一式,竟是不要命的打法。饶是如此,也不曾逼得乔峰有半分慌乱。十三式“柳断莲飘”的招式全使完了,邢九千知道自己是报仇无望了。往回猛一掣枪,枪尖直朝自己胸腹扎来,竟是报不了仇便不想活了! 作者有话要说:北宋神宗时,王安石等人曾推行新法,在军事制度方面主要有保甲法、保马法和将兵法。保甲法规定10家(后改为 5家)为1保,5保为1大保,10大保为1都保,“籍乡村之民,二丁取一”(《宋史·王安石传》),农隙教战。保马法,即与保甲法相配合的牧养军马之法。“凡五路义保愿养马者”,由官府给予马匹,或按市价发钱自买,每户养1~2匹,免一定赋役,马匹如有死病等情须补偿。新法初行,颇见成效,但推行不久,随着王安石变法的失败而被废止。 第34章 飘飘断袍去萧萧班马鸣 乔峰万没料到邢九千竟如此恨苦,连命都不要了,忙纵身上前,抓住枪杆、使了全力欲抢下他枪来。哪知邢九千此时是恨急了,本来是想自尽的,一见乔峰凑了上来,想都没想,就侧身闪过这一回刺,将枪又往前急冲。乔峰本是抢身上来,双足已是离地,身悬空中又是向前冲势;且他手中握枪回掣、又是向他自己这方使力;孰料邢九千忽然发难,又在枪上加了一把力。那边唐、郭二人惊呼声刚起,这边眼见要被刺中的人却变成了乔峰。 乔峰一掌击向地面,化掉自己的那股冲力,身形向后急退。待他稳住身形,单手握住枪身已向后一划,卸掉枪势。饶是如此,他从邢九千手里抢枪的力道却实是太大,竟将他胸口至腰腹间的衣服刮开了大大的一道口子,若是乔峰见机晚了半分,恐怕就要开膛破肚了,足见刚刚之凶险。 乔峰抬眼向邢二望去,只见邢九千也被这一枪的威势震傻了。乔峰深知邢二不是个心机深沉的主儿,还不至于为了能杀他乔峰,而想出假意自尽、引他回救、借机加害的招数。也就是说,邢九千是真的恨他乔峰恨到杀不了他就不想活了;恨得只要能有机会杀他乔峰,是死也顾不上了、脸也不用要了。也正是由于乔峰想通此间关节,才让他更是心灰意冷。 乔峰倒拖着邢九千的长枪,伫立在那里,裂开的长袍在冽冽风中不时飘摆。乔峰定定注视着邢九千,道,“当年乔某受邢大哥之邀,同赴辽地救你之时,曾对你大哥誓言‘但有一口气在,必护得邢二周全’。今日你虽疑我,乔某却不愿就此破誓。你若信不过你大哥的生死之交,乔某自当随时恭候大驾。”言罢足尖轻挑,将长枪打横踢起,左掌一拍枪身。一杆长枪“呼”的一声向邢九千平着飞了过去,正横着击向邢九千双臂上臂及前胸,直将他拍飞于马下。乔峰出掌同时,错步上前;邢二一落马,乔峰已是欺身马前;邢二摔落地上,乔峰正好飞身上马,纵马扬鞭,口中呼道,“乔某暂借神驹,他日定当归还铁骑门下”。 道是为何乔峰要强抢邢九千的的卢?只因这的卢是《马经》上数得着的名驹,实在是跑得快、耐力足。而邢九千又是个执拗的性子,乔峰知他一时半会儿都转不开心思,再仗着马快,苦苦纠缠,那可真是不胜其扰。索性抢了他的马去,也省了一大麻烦。 这边邢九千摔在地上,唐诚、郭汉唐忙过来扶他起身,生怕他被乔峰伤了。岂知乔峰力道神巧,刚好撞他下马,又不伤人。邢九千虽无内伤,却被这一撞岔了气息。挣扎着起身欲再上前,却见乔峰抢了马去,立时明白他这是让自己无法再追缠,当下撮唇为哨,急唤的卢回头。哪知那的卢闻得主人哨音,虽是马势一缓,却又立刻奋蹄向前奔去。气得邢九千踹枪大骂“的卢防主”、“和契丹孽种一般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云云。 乔峰纵马奔出一段路,料想邢九千已是难以追上,便下了马,拍了拍的卢的脑袋,道,“对不住,乔某连累你一道挨骂啦。你这就回去寻你主人吧。” 岂料那马儿却摇头晃脑、扯着乔峰袖子不肯走。乔峰无奈道,“莫使性子。你主人不过是脾气不好,说你那几句虽难听,却不是真心厌你。他功夫平常,以他铁骑门主的身份恐怕也会招惹些麻烦,若没了你,难保不吃亏。你快些回去吧。” 这的卢却尽是挨挨蹭蹭的,粘着乔峰,就是不走。乔峰一时感慨,“你莫不是看乔某形单影只、众叛亲离,觉得我可怜?” 马儿闻言却给了他一副摇头甩尾、洒脱不羁的神情,看得乔峰哈哈大笑道,“罢了,难不成乔某还没你放得开么?”遂翻身上马,扬鞭前行。 乔峰本欲返家、跟双亲问及自己身世。乔氏二老住在少室山中,不过是普通的山农,即便是丐帮弟子中,也少有人知乔家所在。但如今一路行来,竟惹得武林中人竞相寻衅,若是此时回家,恐怕会祸及家人。再者说,乔峰一路思及自己幼年时点点滴滴,也觉得问不出口。想想小时,常有邻人取笑老爹,说老爹身材矮小,怎么得了个儿子倒是高高壮壮的。乔老爹总是自豪的笑回到:“那是!别看乔老汉不中看,俺家儿子就是好!”从来不把那些流言当回事。小时偶有个头疼脑热的,母亲总是守在自己的床前,不眠不休的照顾。平日里起早贪黑的忙碌,养鸡喂猪、纺线织布,就是为了自己能吃得饱、有衣穿。二老对自己的疼爱,是发自肺腑、毋庸置疑的。若就这么去问他们,自己是不是他们亲生的,就算……自己是他们抱养的,两位老人家也会难过吧。乔峰自从当了丐帮帮主,若回家,必是要到少林寺地盘上,那么不去拜访少林寺的话,礼节上就有些说不过去。是以为免麻烦,乔峰便很少归家。偶尔回来一次,父母定是忙前忙后、喜上眉梢。此时乔峰想想年迈的爹娘,要他在他们满心欢喜的时候,问这么个问题,他还真是难以启齿。 若说去问启蒙恩师玄苦,平时也就罢了。如今乔峰被不知多少派人马追杀,此时去少林,未免有畏难避祸、寻求庇护之嫌。这种平白堕了名头的事,乔峰又岂会去做?想起智光大师曾说,雁门关外的大石上,尚刻有那无辜被袭的契丹大汉的遗书,莫如先去那里瞧瞧。中原武人若是能轻易赶赴辽地,想来也不会闲的净缠着自己这么个还说不准的契丹遗孤报仇。如此自己也能得两天清静。等到这阵风波淡过,自己再回来探望父母双亲及恩师。 想到这里,乔峰拨转马头,直奔雁门关。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乔峰离开江南之时,还是一派盛夏景色。一路北行,风光渐渐苍凉。出了雁门关,已是萧瑟之意可见了。乔峰行走在这片苍茫天地间,心情更加荒凉。 乔峰一路上,多于茶寮酒肆中跟些行脚商人打听雁门关外有什么特别景致、什么地方是容易设伏的险途。因为之前智光大师和赵钱孙并没有说起三十年前的那一役到底在什么地方,乔峰便只得如此一边打听,一边往可能的地方寻去探看一番,一晃眼便已在雁门关外寻了一个多月。这日黄昏,乔峰信马由缰,沿着一条古道缓行。夕阳暖暖的余晖映红乔峰的脸膛,的卢光润矫健的身躯也似被罩了一层金光。古道的一侧是高崖深渊,放眼望去皆覆着郁郁深绿;一侧是丈余高的峭壁,满是久历风雨的痕迹,似在诉说着这苦寒之地千年的寂寞与沧桑。当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芒即将敛去,寒风渐渐驱走暖意的时候,只是无意的一瞥,却让乔峰仿若被雷劈到一样惊呆了。 那是一块似乎比别处山石颜色略有异样的石壁,微深的石色似乎透着陈年血迹的棕褐色,然而最让乔峰震惊的,是那上面刻了许多扭曲、古怪的字符。乔峰不知自己是怎样滚下马背、如何走到那块石壁前。他呆呆的伸出手,抚着那一个个陌生的字符:这就是父亲的遗书! 看到这满石壁的刻痕,乔峰想起了智光大师所描述的那惨烈的一役,难道自己的父母竟真的死的那么惨!那么冤!不知不觉中,乔峰的呼吸越来越重,仿佛有什么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猛然提拳,一拳拳、一掌掌,狠狠击向石壁,似乎要将满腔说不出的恨,都在这一拳、一掌中发泄出来;仿佛他的手流出的不是他自己的血,仿佛除了心痛,他再也觉不出还有哪里会痛。 当周遭只剩一片黑暗与孤寂,当浓重的寒意似乎已将他全身的热血统统冻住,他几乎已无力再提起手来。只能轻轻的扶着每一道刻痕,就像在贴近父母亲人的温暖。一阵冷风吹过,乔峰一个寒颤过后,好像回过神来。从怀里取出早备好的白布,轻轻覆在那石壁上,用自己满是鲜血的手细细的摩挲。竟是用自己的鲜血,将这份用生命刻划的遗书拓印下来。待到全部拓印完全,乔峰背靠着这石壁,无力的滑坐在地,将这份血书小心叠好,收在胸口怀中。背靠着这冰冷的石壁,乔峰闭上眼睛,任由泪水花落。他任由寒风将他身上的温暖带走,却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一动都不想动。此刻,他只想这样安静的呆在这里,似乎这样就能和他的双亲靠近一些。 乔峰不知不觉中,竟坐了将近一夜。北地苦寒,若不是乔峰内力深厚,这一夜下来,不病倒了才怪。饶是如此,大悲大恸之下,乔峰也有些恍惚。正迷迷糊糊时,却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声。听了一会儿,原来是一帮跑私盐的汉子,聚在这石壁后面的高处,在烤火取暖。 听声音,这是七个汉子里有四个应是汉人,另外三个汉语说的或生硬、或含糊,乔峰猜他们许是北地胡人。这群人里,汉人似是以一个被称作“燕大哥”的汉子为首领;听上去另外三个,对这位燕大哥也是颇为敬重。原来那燕大哥从这三个胡人手里得来辽地的青盐和牛羊,女真人的药材,到宋地去贩卖;卖完了便按照约定的日子,来这里把银子给这三个胡人。乔峰听明白了不禁大奇。这宋辽边境上,有些穷苦人为了生计,甘愿冒险走私货物,这些他也曾听说过。一是头回见到,这汉人和胡人也能这么和和气气的,于他一贯所受的“汉胡不两立”的教育大大有违;二来是惊讶竟有人这么做买卖的,都说胡人多疑,却能信任那位燕大哥,实在是让乔峰有些好奇。 这边两厢银钱交割完毕,众私盐贩子拿出酒肉干粮,在火上温了一温,便大嚼起来。各处见闻、家长里短,聊得好不热闹,一阵轻风带来浓烈的酒香。 乔峰本就是个好酒的,又是一夜粒米未进、滴水不沾,此时闻到这酒香,整个人一下子就醒透了。忍不住运起轻功,悄无声息的攀上石壁。只见石壁后是一个避风的缓坡,七个大汉围坐在火堆旁。其中一个虬髯大汉生得高大威猛,身旁地上撂着一副挑子,单是那挑货的铁棍便有鸡蛋那么粗,估摸要有百十来斤沉;那两堆货物更是跟两座小山似的。那汉子若是能挑着这么个担子行走,恐怕身上得有千斤的力气才行。 就见那大汉开口道,“阿鲁、阿骨、阿挞兄弟,快尝尝俺这酒!”听声音,正是那燕大哥。 一个胡人大汉接过燕大哥的酒葫芦,仰头便是“咕咚”一声,尝了一大口,赞道,“好酒!够辣够痛快!”又递给边上的胡人,依次传了下去。大家都是赞不绝口。那燕大哥嘿嘿一笑,道,“就知道北地的兄弟都好烈酒,特意给你们备了这份礼。”说完从货担子里掏出三个大酒葫芦抛了过去,胡人汉子都满是欣喜的接了。一旁的几个汉人也都笑了,一个四十来岁的说,“咱在北方卖苦力的,全仗着喝几口烈酒暖和暖和。幸而北山兄弟得了个好妹子。真看不出她文文静静的一个小娘子,竟酿得出这么辣的酒!” “俺妹子本事多着呢!”燕大哥提到自家妹子颇为自豪,道,“阿骨兄弟,你不是说你家嫂子快生了么?俺妹子给你淘弄到个催奶的方子。”说着扔了一大包草药过去,“二钱通草,炖骨头,炖猪蹄子都行。你拿回去给试试。” 一个苦黄着脸、满面阴沉的辽人汉子抓过草药,却没言语。这些盐贩子都是多年的搭档,各家那点事都略知道一些。阿骨的婆娘之前生过两个孩子,两次都没奶水。要是在汉地,许是就熬点米汤、面糊糊喂喂孩子。可在辽地,特别是穷苦人家,粮食更是不易得。羊奶、牛奶倒是有,偏偏阿骨的孩子喝了牛奶、羊奶就拉肚子。两个孩子,一个没活过满月,另一个没熬过一岁那年的冬天。哥几个都知道这是阿骨最大的恨事,生生把个豪爽汉子逼得如今这副消瘦寡言的德行。若是这方子奏效,那可真是给了阿骨一个莫大希望,众家兄弟都替他开心。阿鲁知道几年阿骨总是闷闷的,凡事总不往好处想,既是解围、也是劝说道,“这下好了。咱们再不济,羊骨头、猪蹄子总能弄得到。年头不好,大人受点苦没关系,小孩子可是饿不得的。只要孩子能有口吃的,怎么都好说。” 阿骨却闷声道,“契丹人的孩子,有牛奶、羊奶都喝不得,怎么能在大草原上活得下来?他们就不配做契丹人的子孙!” 那个燕大哥一听,把酒葫芦往地上重重一放,喝道,“什么话?有孩子,那是老天给的福气!养不活,是大人没本事。老天给的,哪有什么配不配的!你看俺燕北山!一大把年纪,连个婆娘都没混上。俺才是不配!老天觉得俺连捞着个孩子都不配!” 大家都知道燕北山自幼丧父失母,十几岁就开始卖苦力、跑私盐,哪有人给他张罗亲事。此时听他自己瞪个大眼珠子,哀怨这个,都不禁失笑。倒把阿骨那些话带来的阴霾扫光了。 阿骨掂了掂那包药,幽幽开口道,“燕大哥,你家妹子知不知道这方子是为了救契丹人孩子的?她若知道,可还会愿意?” 燕北山嗤笑一声,道,“俺燕北山的妹子,不是那见识短、小心眼的。俺妹子说过,两国交战,是有权势的人想争更多好处。穷苦老百姓,在哪里都是被权贵欺负的。小孩子更是无辜受难。汉人自当自强。大宋也不会因为你家小子吃了这几口奶,就被辽人灭了。” 众人闻言又是大乐,这回连阿骨的脸上,也仿佛被火堆映的,不再那么枯黄阴寒了。几口酒下肚,叫阿挞的女真人问道,“燕大哥,你什么时候多了个这么有趣的妹子?” 还没等燕北山答话,一个二十岁出头的汉人青年接道,“是燕大哥认的干妹子。她爹娘救过燕大哥,全家都是厚道人,不嫌我们这些跑北盐的苦汉子。他妹子可好看了,就是命不好,被恶少逼得没办法,嫁了个老要饭的。南边的男人都他娘的不是汉子,竟没个人敢站出来护她一护。” 边上的汉子接口道,“早知道这样,燕大哥还认什么妹子,还不如直接娶了当老婆得了。便宜了那老叫花子!” “徐老三,你他妈的放的是什么闲屁!俺燕北山说是认妹子,便是把她当俺亲妹子。温老爹托俺拿他闺女当妹子照看,俺应了,自当守诺。燕北山不敢说一诺千金,但也是吐口唾沫砸个坑的硬汉子。信义二字,俺还知道该咋写。今后谁要是敢再胡说八道,坏俺兄妹情分,莫怪燕某翻脸不认人!” 燕北山这一怒,气氛便有些僵了。那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咳了一声,慢悠悠的开口道,“北山莫气,都是自家兄弟,谁不知道你重情守义。刚刚也是一时玩笑开过头了,以后自是不会再犯。”顿了一顿,又对那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道,“小伍子刚才的话,以后也莫要再说了。‘英雄每出屠狗辈’。叫花子也不是能随便瞧不起的。俺家祖上在北汉起兵造反的时候,要不是丐帮的英雄通风报信、助力杀敌,恐怕今日你王老哥哥也坐不到这里跟你们说话啦。温家娘子嫁的是丐帮帮主,那可是个大英雄。” 乔峰听到这里差点从石壁上掉下来,心想他们说的这个丐帮帮主是自己么?难道还有人冒充自己娶了个丐帮帮主夫人?再想想他们刚刚说过的,方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说的是嫁给了马副帮主的温家义女。想来这些走私盐的对江湖中事也不是很清楚,误以为马大元是丐帮帮主。 此时天边已是曙光微现,远处传来一阵苍凉悠远的低沉歌声。 作者有话要说:纪念八·一五光复。纪念二战结束六十五周年。 国耻勿忘。国人当自强。 多年前一个小女孩清纯的歌声让我们又想起了《七子之歌》,有一次无意中查资料,发现那“七子”中,有一个叫琉球的,今天,叫冲绳。 在长春的伪皇宫历史纪念馆、南京的大屠杀纪念馆,我都看过很多当年日本侵华的资料、图片,每次参观过后,我都会发烧。我承认自己是个脆弱的人。那种恐惧,让我深刻记得人性中的残忍,以及羸弱的悲哀。纪念是为了提醒,提醒后世子孙,莫蹈覆辙。 第35章 莽悲歌身世端倪 当天边曦光乍现的时候,一支百十来人、十来辆车、赶着牛羊的队伍,踏着歌声行来。乔峰并未听懂那歌里唱的是什么,却仿若从那歌声中望到了茫茫草原、云高天远。 却听小伍子道,“是莽古老爹。今年他们家怎么迁到这么靠南的地方?” 阿鲁接道,“今年北边大雪来得早,不往南走,恐怕找不到好草场了。”话音刚落,又听见一阵马蹄疾驰,像是一队骑兵过来。紧接着就听马嘶犬吠、男人的呼喝声、孩子的哭声,夹杂在凌乱的马蹄声中,一片混乱。众盐贩忙起身望过去,乔峰在石壁上也是闻声远眺。就见一支百二十人的队伍,打着宋军的旗子,杀入这边满是辎重的契丹车队,竟是逢人便砍,牛羊马匹,顺手就宰。契丹人应战迅速,男人立即迎战;大点的孩子保护牲畜;女人抱着孩子的纵马疾驰,没抱孩子的有的奋力驱赶牛羊不离群、有的直接拔出弯刀严守掠阵。 见此情景,阿骨恨声道,“燕大哥,你说怎么办吧?” 燕北山扯出挑担的粗铁棍,看都不看那阿骨,道,“有什么好说的,老规矩。”言罢,当先冲了出去,一边疾行,一边从怀里拽出了块黑巾子兜头一裹,就露了两只大眼睛。 燕北山提了那百十来斤的铁棒,却是奔走迅速。乔峰不禁吃了一惊,细看这大汉腾挪之际,知他并非身怀上乘武功,竟是天生神力;听他足音甚重,跑得倒是挺快。殊不知燕北山这是为生计奔波,多少年硬逼出来的本事。 就见这铁塔一般身躯的大汉,冲进那一团乱阵之中,直奔正在行凶的宋兵,兜头便是一棒!看的乔峰“啊”的一声,惊呼出来。乔峰虽然也觉得这些宋兵对这些契丹百姓下手,既不磊落,更兼凶残;但他已是知道燕北山是汉人,万没想到他竟对宋兵下此辣手。一旁的盐贩早已跟着燕北山冲了下去,汉人都以巾蒙面、提着挑棒,胡人却是抽出弯刀,贴身近搏。有了众盐贩助阵,契丹人的劣势虽是略缓,然而他们的对手却是行伍出身的宋兵,又有百人之众。不一会儿,宋兵中约有半数,和这些盐贩子、契丹汉子斗个平手;另有二十几人,肆意宰杀牛羊、抢劫财务为乐,守护牲畜、辎重的那些女人、孩子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其余人却去围追几个抱着孩子逃走的契丹女人,竟将她们堵了回来。那几个女人抱着孩子,提马四处寻隙突围,却冲不出去。眼见追来的宋兵已成合围之势,那些宋兵一刀刀劈砍过去,契丹女人只能紧紧护住怀里的孩子,以身相挡,眼见血花横飞,婴啼悲切。 乔峰见此情景大怒,一拍石壁,飞身跃下,宛若战神从天而降。降龙十八掌使开,当真是虎啸龙吟、雷霆之势。掌风所至之处,无不人仰马翻。那些宋兵见到这么个人物,立觉大事不妙,拨马便走。乔峰一时意气难平,索性一路狂劈乱打,向那些欺负弱小、劫毁财物的宋兵袭去。渐渐打到众盐贩的战团,乔峰见几个盐贩子都已挂彩,且又敬重那个叫燕北山的大汉,干脆出手,帮他们一帮。宋兵一看势头不好,皆欲溃退。乔峰一直未下杀手,见宋兵逃走也不阻拦。哪知不但那些胡人见到宋军欲逃,立即冲上去,一刀攮死;那几个汉人盐贩子也是出手狠辣,燕北山更是追上前去,一棒子打死。 乔峰未料到燕北山行凶,怒瞪着他,喝道,“你们——”正这时,却听到身后一声凄惨的长号痛哭声,转身望去,却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躺倒在车旁,想是为了守住家族的财物,而被人一刀劈在胸腹,鲜血横流,眼见已是活不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汉,扑倒在孩子的尸身旁,仰天长哭,那凄厉的声音,如同受伤的孤狼在夜里的嚎叫,在茫茫草原上远远传开。 众人渐渐围拢到那老人身边,却无人能开口相劝。那老人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襟,捶胸大哭。乔峰却在此时一愣——在那老人的胸口,他看到了和自己胸膛上一样的狼头!再看那个躺在地上的孩子,破裂的衣衫口,隐约露出的,亦是一个狼头。乔峰拨开挡在他身前的几人,走到那老人跟前,蹲□,拉开自己的襟口,露出胸膛上青郁的狼头。那老人看了,激动的抓住乔峰的双肩,叽里咕噜的说个不停,一旁的人群中,见到乔峰胸口狼头的,也不禁“啊——”的一声,却是带着几分惊喜。乔峰不懂那老人说的什么,却从他的急切中感到一种亲切,不由双目湿润,呆呆的看着那老人絮絮而语。 正这时却有人过来拉他二人起身,乔峰回头一看,正是燕北山。那老人一看燕北山的打扮,知他是汉人,立刻狠狠的推他一把,嘴里骂些什么,乔峰还是不懂。燕北山被那老人推了一把,他是纹丝未动,倒是那老人太过用力、自己往后一个趔趄。燕北山也不恼他,倒是阿鲁过来,拉起乔峰,又拉过燕北山,说道,“莽古老爹见你是汉人,定是连你一道恨上了。你别怪他。”那边阿骨已扶起莽古老爹,和阿挞一起帮忙救护受伤了的契丹人、料理死者的后事。 几个汉人盐贩子跟着燕北山、阿鲁和乔峰一同回到刚刚休息的火堆旁。大家默默坐下、各自理好行装,燕北山拿起酒葫芦灌了一大口,递给乔峰。乔峰接过,狠狠灌了一通,待放下酒葫芦的时候,里面已是涓滴不剩。燕北山哈哈大笑,直赞道“好汉子”!乔峰握着酒葫芦,低头不语,心里却似一团火烧。燕北山见状,拍了拍他的肩,道:“这位老兄,你不懂契丹话吧?”见乔峰点了点头,又说道,“刚刚莽古老爹说,他们部落的男孩,一周岁的时候会请萨满法师在孩子胸口画上狼头。那是他们部落的标识。也就是说,你老哥也是他们部族的。是契丹人。”燕北山为人粗中有细,他见乔峰汉人装扮,又不懂契丹语,胸口却偏偏有契丹部落的图腾,猜着此人身世定是有些离奇。他也不去打听,简简单单几句话,就把最困惑乔峰的症结点明了。 此言于乔峰却是一震,虽说他早已想到自己可能是契丹后裔,可此时被人证实了,对他还是一股不小的冲击。口中不禁喃喃道,“难道乔某果真是契丹人?” 燕北山闻言嗤笑一声,道:“契丹人又怎么了?汉人就高人一等么?告诉你,就是大宋朝自称汉人的人堆里,又他妈有几个是纯种汉人?五胡乱华的时候,多少胡人跑到汉人的地盘上当皇帝。隋朝开国皇帝的媳妇是胡人,大唐皇帝的妈还是胡人,汉人的血统早就被乱了不知多少辈子了!俺燕北山往祖上数,代代都是汉人,可你看俺眼睛,你看俺的眼睛!”燕北山忽然就把一张毛茸茸的大脸凑到乔峰面前,乔峰被他唬得一愣,不知这燕北山到底是想干嘛,刚刚心中的惶惑也被他给搅了。 “俺妹子说了,纯种汉人都是单眼皮。俺要是纯种汉人,就长不出这么大的眼睛、长不出这么深的双眼皮。” 旁边几个盐贩子见燕北山那副德行都忍不住直乐,燕北山撇他们一眼道,“你们笑啥?俺妹子学问大着呢!洛阳城里有名的大夫都爱听她讲学问。”又回过头来对乔峰说,“俺妹子说了,那些头发打卷、不顺溜的,毛发颜色不是纯黑色的,八成祖上什么人就有胡人血统。大汉朝、大唐朝,都有很多外族人被汉人的皇帝留下,有的做官,有的给个住的地方。这些人住久了,世世代代娶了汉人的媳妇,他们的子孙就变的越来越像汉人,久了,也就以为自己是汉人了。还有不少汉人娶了胡人媳妇的。就连契丹人,在唐朝的时候,朝廷还赐给他们一个大头头汉姓,让他跟大唐的皇帝姓李。如今契丹人建了国,本事大啦,想抢汉人的土地。汉人不乐意了,就骂契丹人。骂个屁呀,有本事就把好地都抢回来,让老百姓都过的舒舒服服的;杀不过别人,说什么都是废话。” 这席话听得乔峰直愣神,一旁的几个盐贩子倒是见怪不怪了。乔峰想想燕北山的话,觉得虽说有悖常理,却又有几分见识,便问他,“燕兄可是懂契丹话?” 燕北山道,“俺自打十几岁就在北边胡折腾、讨生活。这北地的话,俺老燕都会说上几句;这北边各族的字,俺也都识得几个。” 乔峰闻言一喜,心想刚刚只是觉得这燕北山豪爽、直率,又仗义,是条好汉,不成想还有这等学识。乔峰觉得信得过他,便将怀里刚刚拓下来的血书掏出来,请燕北山帮他看看。 燕北山拿过来,粗粗看过,中间抬头瞄了乔峰几眼,复又埋头看了下去。忽然“嘿嘿”干笑了两声。乔峰此时心中已认定这是他父亲的遗书,听到燕北山的笑声,心中便有些不喜。脸上虽是未露,却淡淡问了句,“敢问燕兄,这上面写了什么?” 燕北山将血书双手递还乔峰,说道,“俺能大概看明白啥意思,你最好日后到个大地方,请个会契丹文的先生,细细译给你听。写这血书的人叫萧远山,他带着老婆和周岁大的孩子去丈母娘家,半路被一群武功高强的汉人截了。他把行凶的汉人都杀了,可是老婆孩子也都死了。他说教他功夫的是汉人,他也曾立誓永不伤害汉人。如今破了誓,又家破人亡,就不想活了。这信,算算年头,是二十九年前写的。说起来,这萧远山,本事倒真是了不得,就是脑子不太中用。” “你说什么?”乔峰听他对亡父不敬,立时爆喝出来。 燕北山看看他,混不在意的说,“他一个契丹人,怎么琢磨的,就发了那么个誓?汉人里就没坏的?除非他一辈子都不见汉人,不然要是他碰到个汉人里面阴险狡诈、心狠手辣的,不就倒霉了?不是给人家欺负,就是自己破誓不活了。” 乔峰听了,不禁在心中“啊呀”一声,心想,“我亲爹爹可不就是这样被南朝武人给害了?怎的我也立了相仿的誓言?” 第36章 燕北山志建苦汉国乔大侠南返查遗案 燕北山也不去管乔峰,自顾自一边喝着烈酒,一边说道,“俺知道南朝的汉人瞧不起我们这些生在北地的汉人,说我们是汉奸。”说道这里,一指小伍子道,“这孩子今年还不满二十,跟着我们跑私盐跑了快六年了。你道是为啥?现在宋军里有几个杨老令公那样的?多是些贪官兵痞。打仗输给了辽军,回头就找老百姓晦气。小伍子村子百余户人家,都给那帮子恶兵屠了!那帮混障提着一串串的人头,说是剿匪大胜,回去领功。近千口人,就活了这么一个孩子!宋辽这么多年,要打不打的,最苦的就是我们老百姓。他们契丹穷人,拿盐和汉人换口吃的,被契丹贵族捉到,那是要被活活抽死的。我们这群吃不饱饭的穷苦汉子凑在一起,混的就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我们不管你是汉人、契丹人、女真人、还是渤海人,你跟我们讲信义,我们就拿你当兄弟。你要是害我们的亲人、朋友,没二话,先捅了再说!宋朝的皇帝也好,辽国的皇帝也罢,谁把我们这群穷苦人的性命当作一回事。我们对这帮孬种皇帝忠个屁!等俺北山攒了钱,俺就领着咱们这帮兄弟,管他胡人、汉人,都带上家小,找个三不管的地方,建个‘苦汉国’。大家有饭一起吃,挨饿一起挨。咱苦汉子不怕拼命,谁要敢来欺负俺们,提溜着脑袋和他们打!” 徐老三窃笑,道“就咱们这帮大老粗,也想立个朝代当皇帝?” 燕北山大眼珠子一瞪,“王侯将相,哪一个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再说俺也不想当那劳什子皇帝,就是给咱这些苦汉子找个安稳窝。有什么不行的?” 阿鲁笑着问,“这又是燕大哥的妹子教燕大哥的?” 燕北山挠头道,“俺妹子倒是说过些道理,就是她说的文绉绉的,原话俺记不下来。” 众盐贩哈哈一笑,平日里大家累了,也常常聚一起聊聊天、吹吹牛,如今燕北山的一席话,大家自然都不以为奇。 乔峰得知自己本是契丹人,心中最为难堪的就是:本以为自己身为汉人,杀契丹异族是天经地义的;而如今,他一个磊落汉子,却做不到无愧于心。如今听了燕北山一番异论,虽说不上豁然开朗,但至少知道这世间难以言说的苦痛难事实多,自己这样也说不上就天地难容了。如今身世渐明,乔峰却依然想听听乔氏二老和授业恩师亲口告诉自己,究竟自己是何来历;总是想寻到那带头大哥,查明当日南朝武人围击自己父母究竟是何原因。于是跟众盐贩通了姓名,又向他们买了些绳索之物,便匆匆告别,转回南朝宋地。却不知他转身远去后,燕北山抱着酒葫芦,望着乔峰的背影,喃喃自语,“萧远山,莫非是……” 乔峰与众盐贩别后,先顺着崖际潜入谷底,欲寻那萧氏夫妇的遗骸。然而三十年的岁月洗礼过后,又能留下什么痕迹可循?乔峰苦寻无获后,便踏上南行的归途。 南回路上,乔峰在宋辽两地分别请了人帮他再译那封石壁遗书。所得译文,皆与燕北山所说大意相仿。证得这遗书所言,乔峰更是归心似箭。 谁知刚入宋境,便听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说是丐帮被逐帮主乔峰,恼恨帮中前辈与智光大师揭他身世,杀害了他的师伯祖徐长老、高僧大德智光和尚。乔峰被这些荒谬流言气得是七窍生烟,奈何人家传的是绘声绘色。如今参与当年一役的,乔峰知道的,就仅剩赵钱孙了。乔峰一番打探之下,得知赵钱孙此时正和谭公谭婆一道,保护马大元的遗孀,眼下正在洛阳。 乔峰赶到马家时,已是快二更天了。马家宅院里一片安宁,只有东西厢房,尚且漏出光来。东厢房此时已是一片寂静,西厢房却传来赵钱孙那独有的哭腔,唱着“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乔峰悄悄潜了进去,却见赵钱孙已是喝得趴在桌子上了,嘴里还咿咿呜呜的嘟哝着。 乔峰轻轻上前,点住他的周身各大穴道,将其制住。看到桌上有一壶残茶,抬手向他脸上泼去。 赵钱孙在满脸滴水的时候,神志渐渐醒了过来,抬头看了看乔峰。脸上尽是不屑,冷笑道:“贼子!” 乔峰已知他必是听了谣言,心中虽不痛快,倒也没有怒气冲天,淡淡说道,“乔某刚自雁门关外回来,徐长老和智光大师不是我害的。” 赵钱孙闻言一愣,看乔峰神色不像作伪,却仍是嘴硬,“谁知道你到底做过什么?” 乔峰也不理他闹别扭,径自问道,“乔某今日来见前辈,只想问一句,当年你们为何认定在下爹娘要对大宋不利?” 赵钱孙略一沉吟道,“当日带头大哥听人报讯,便邀我等助力。我们这些人,都不曾另行查证。当年错杀无辜,今日把性命还给你,也没什么大不了。你动手吧。”说完目光炯炯,看着乔峰,不带丝毫惧怕萎缩。 乔峰摇头道,“我不杀你。我只想查明亲爹娘的死因,杀你做什么?那带头大哥是谁?又是谁给他报的信?” 赵钱孙苦笑道,“是何人报讯,我等都不知晓。可笑做了如此杀孽,竟不知……嘿嘿,什么武林人物,不过是一群浑人!至于带头大哥是谁,却不能告诉你,难道让你再去找他麻烦么?某家再不济,也不做这种出卖朋友的事!” 乔峰见他双眼一闭,是执意不肯说的了。心中一急,便随手点了他的哑穴。正这时,东厢却传来了一阵呼噜声,不说惊天动地,至少这隔了三五丈远,尚且清晰可闻。赵钱孙一听这呼噜声,立刻双眼瞪圆,愣了一瞬,然后怯怯的瞄了乔峰一眼。乔峰刚听到这呼噜声也是一愣,再看赵钱孙的眼神,立时明白谭公谭婆这是住在东厢。随即一笑,已是有了主意。 乔峰拎着赵钱孙来到东厢,想是谭公谭婆上了岁数,已是睡下却忘了熄灭火烛。乔峰运起暗劲于手掌,按在门上,悄无声息的将门闩震裂。轻轻潜入室内,一道掌风扫过,将灯火熄灭。乔峰一入房内谭公谭婆即便警觉,二人即刻起身,奈何乔峰出手迅速,已将他二人点了穴道,令其动弹不得。 就听一室昏暗中响起谭公的声音,问道:“来者可是乔峰?” 谭公能这么快就想到是何人深夜不期而至,实在是出乎乔峰的意料。乔峰心道,他既已猜到我会来,对我来意也该料得到几分。当下道:“正是晚辈。乔峰深夜惊扰二位前辈,多有得罪。如今关于乔某杀害徐长老和智光大师的谣言,遍传江湖。乔峰虽自问心无愧,奈何三人成虎,不胜其扰。此次深夜打扰二位,只为查明当日生身父母于雁门关外被害真相。请教二位,当日大头大哥是谁?” 谭公听了,“哼”了一声,喝问道,“徐长老就是因为不告诉你谁是带头大哥,才被你害了么?” 乔峰奈着性子说,“前辈,乔峰刚从雁门关外、父母遇害之地回来。徐长老不是我害的。” “你不用再说了,我们不会告诉你谁是带头大哥的。你要么离开,要么杀了我们。除此外,谭某跟你,无话好说。” 乔峰见谭公认定是他是杀人凶手,不由怒从心头起,愤声道:“好,前辈既然认定人是乔某害的,也不在乎您自家性命,果然是个讲义气的英雄!为了朋友,您这是连谭婆的性命都不顾了?” 谭公闻言大怒,喝道:“小贼!尔敢?” 乔峰道,“你不是说人都是我害的么?那我还会怕了多害你们一个两个的?” 就听谭公气得“呼呼”直喘粗气,半晌方平静下来,声音冷冷的,却透了一股死意,“我自然舍不得阿慧跟我受苦。只是阿慧也定不肯做出卖朋友的事。你……你尽管动手吧。” 乔峰却暗地里直摇头,转头问道,“赵钱孙前辈,晚辈倒想看看你和谭公,究竟是谁对谭婆好一些?” 谭公一听大急!他万没料到乔峰竟把赵钱孙也弄进房里来,这赵钱孙平素里就有些颠三倒四,谭公生怕他此时被乔峰一激,便真的什么都说出来。谭公心下着急,却又无能为力,连忙道:“你不能说!你……你若说了,阿慧……阿慧定然恨你一生一世,再也不肯理你。”说完了,谭公心里也说不清究竟是盼赵钱孙不说、保住朋友性命;还是盼他说了、那以后阿慧定不理他的好。赵钱孙听了乔峰的话,倒是眼睛一亮,定定瞧着谭婆的方向,那双老眼在这一室的乌漆嘛黑中,竟似熠熠有光。 谭婆早在乔峰一进屋的时候就连同哑穴一起被点上了,剩下三人竟一时无语,陷入一种胶着。正在此时,门外忽然响起一个柔柔的声音,“谭婆婆,你睡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住各位,先更一小段。明日定补两章。宝宝闹觉,今晚写不成了。——8月17日 ps:补了——8月18日 第37章 直陈言谎何孤勇夜畔竟惹鬼敲门 乔峰欲从赵钱孙口中诱出当年的“大头大哥”是何人,此时却传来马大元遗孀康氏的声音。乔峰虽被逐出丐帮,但马大元被害在前,名义上,乔峰还是该叫康氏一声“嫂子”的。故而这个时候,实在不愿与这个女人为难。如今自己深夜潜到她家,确是不该,乔峰此时实是不想和她对上。当下提掌悬于谭婆头顶,自是威胁谭公及赵钱孙不得出声之意。 门外等了一会儿,乔峰虽不知她深夜来找谭婆所为何事,但猜她既听不到人应声,该会以为谭公谭婆已经睡下,自会离去。哪知门外却是幽幽一声叹息,就听那康氏曼声道:“乔大侠既已来了,何不现身说话?” 乔峰听了这话不由愣住,他实是想不通,这康氏是如何识破他行藏的。但事已至此,乔峰也只得出来。但见康氏一身白衣,手提一盏油纸灯笼,瑟瑟立于夜风之中。见到乔峰出来,阿康退后几步道,“乔大侠夤夜而至,定有要事。小妇人未曾迎客,失礼之处还望见谅。谭氏公婆、赵钱孙老前辈,既是客人,又是小妇人救命恩人。这三位皆是侠义之辈,有违道义之事,定是不肯做的。小妇人并非江湖中人,自没那些道义束缚。乔大侠若是有话,还是问我这个主人的好,何必与他们几位老人为难?” 乔峰想来也是,江湖中人,若非无耻小人,自是最重道义。谭公谭婆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赵钱孙想来当年也定非泛泛之辈。换是自己,若受人逼迫,也是宁愿一死,也不愿背信弃义。似乎如今,只有这位妇人的建议可行。即便如此,乔峰仍不免一脸尴尬,窘道,“有劳嫂夫人。” 阿康却是柔声求肯道,“既是如此,还请乔大侠现将他三位的穴道解开。老人家血脉不畅久了,恐对身子不好。” 乔峰刚刚的所为,自是觉得有失磊落。但江湖中人,用些非常手段,事急从权,也不为大过。此时面对这娇滴滴的小女子,偏她又句句在理,反倒弄得乔峰惭愧不已。乔峰随手抽出刚刚已经震裂的一块门闩,手中微用力,木块便碎成几块。乔峰也不回头,回手向后掷出。但听“嗤嗤”几声破空之声,就听见谭婆闷咳出声、谭公“噗通”摔落在地的声音、赵钱孙“啊”的一声。 阿康听见谭公谭婆和赵钱孙已能动弹,一挑灯笼,道了句“乔大侠请随我来”,便转过身去,引乔峰走向正堂。 此时正堂已是灯火明亮,堂内正中,便是马大元的牌位。阿康熄了灯笼放置一旁,回身看着乔峰道,“乔大侠请坐。小妇人也有事想告知乔大侠。此事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已近半年纠葛,却无真凭实据佐证。小妇人今日当着马大元的灵位,实情以告,我但求问心无愧,相信乔大侠自会辨清真伪。” 乔峰拱手道,“嫂夫人请讲。” 阿康静了一静,才又开口,“乔大侠,当日杏子林中,我说的并非都是实情。那封所谓遗书,我并未亲眼见马大元烧过。” 乔峰闻言一惊,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却又说不出。阿康见他如此神色,深吸一口气道,“我知此言一出,乔大侠定当我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信口雌黄的恶妇。怎样想我随你,我只好教你知道:第一,那遗书内容是真是伪,我并不知情,你的身世许是那般,也说不定;第二,全冠清绝不是马大元信得过的人,更不会把重要的遗物交给他;第三,全冠清不顾我意愿,以我义父母安慰相要挟,逼我做伪证乃是实情。全冠清此人,狡诈善辩;所作所为,令人生疑。当日情形,要么我和他同流,诬陷于你,也难保他事后不杀我全家灭口;要么绝地反击。但我若不借丐帮众长老之力,打压的他无力翻身,又如何救得出我义父母,如何替马大元报仇?马大元的命案,指向你的证据乃是全冠清捏造,此事第一个发现马大元尸身的黄敞潮可证实。我怀疑全冠清的疑点,虽说他都已解说通了,我却不信。我当日选择不与全冠清同流陷害你,亦是选择相信你不是杀害马大元的真凶,这于我而言,恰似一场豪赌,但愿你不要令我后悔。” 乔峰将当日情形想了又想,全冠清既能找到智光大师和赵钱孙作证,那封遗书不论真伪,自己是契丹人的身份都是一定会被揭开的。倒是马大元的命案,全冠清是故意栽赃自己,乔峰怎会意识不到。若不是徐长老一心逐自己这个契丹人出帮,而有意淡漠全冠清何以诬陷,恐怕全冠清倒是不会轻易脱身。但……不管怎样,自己是契丹人,如今,已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想到这里,乔峰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道,“乔某近日已于雁门关外访得,乔某……确是契丹人……” 阿康一摆手,拦住他的话头,牢牢盯住乔峰的双眼道,“我不管你是哪里人,我只想问你一句:徐长老、智光大师,可是你杀的?” 乔峰虽被她盯的有些不自在,但说到这等人命关天的大事,他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亦是直视阿康双眸,目光毫不闪烁的答道,“不是。” “那乔大侠今夜到此,又是所谓何来?” “乔某想知道当年的带头大哥是谁,好去问问他为何当年会认定乔某的父母便是欲危害大宋的人。” “好。”阿康正色道,“我告诉你大头大哥是谁。但你要承诺,你一定会查出杀害马大元的真凶,并令其伏法。” “我答应你,乔某定会全力追查杀害马大哥的凶手,为马大哥报仇。” 阿康闻听此言,脸上方有笑意,“我信得过乔大侠是言出必行的好汉。明日我请谭公谭婆一道,陪你我一同去拜访那位‘带头大哥’。想来关于乔大侠的谣言,一时未必能止。如此一来,至少往后这些时日里,能有谭公谭婆为乔大侠的行踪做个见证。” 乔峰闻言心下一动,固然觉得这个主意甚好,却又疑惑这康氏怎有这么大把握说服谭公谭婆。总觉得这女子有些不可思议,不由问道,“敢问嫂夫人,刚刚是如何发现乔某的?” 阿康一笑道,“这几日听了那些传言,便想着不论传言真伪,恐怕乔大侠都是会来的。故而谭公谭婆、赵钱孙前辈,都是特意通宵烛火长明。正是为了候乔英雄大驾呢。” 原来阿康一直担心谭公谭婆会重蹈原著的命运,思来想去,不论来的是乔峰,还是萧远山,只要谭公谭婆不是一味包庇那个“带头大哥”,他二人就不会遇害。谭公谭婆自是墨守江湖规矩,阿康却不欠那“带头大哥”老和尚什么。阿康想着若是乔峰或是萧远山来了,自己便全招了,谭公谭婆定能平安无事。于是跟谭公谭婆、赵钱孙约好,若是见到乔峰那模样的,立马就跑,保命要紧;夜里灯火长明,若是有人偷袭,定会先灭火烛,其余人见了,也好互为救援。谭婆本不愿如此,说是本来就是为了保护康丫头而来,怎的反教他们自行逃命。阿康忙劝说,有他们几位在,那些宵小必不敢来;若是全冠清暗中使坏,定是要靠他们保护的;可若来的是乔峰,阿康一介女流、又非江湖中人,想必乔峰也不会为难于她,自是三位前辈先保得性命来的重要。阿康夜夜和衣而卧,也习惯了窗外透着隐隐微光。今夜窗外暗了,阿康渐渐有些不惯,反倒是醒了过来。 乔峰此时已是想明白,原来自己熄了烛火,反倒是给主人家报了信。不由苦笑,这女子倒是拿捏别人心思很有一套。正这时,忽听大门外传来叩门声。 这叩门声,在如此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诡异。阿康、乔峰一时都静了下来,听着马二的应门声。不一会儿,马二进来,恭恭敬敬的对阿康行了一礼,对一旁的乔峰仿若没瞧见一般,毫不以之为奇。 马二道,“禀夫人,是丐帮执法长老白世镜求见,说有要事相告。” 阿康听了这话大奇,不由转头去看乔峰。结果就见两人都是一脸疑惑。阿康和乔峰对视一眼,两人俱是微微摇头。阿康略一沉吟,抬头对马二道,“马二哥,烦你请白长老进来。” 马二得言便出去请白世镜。阿康却对乔峰道,“乔大侠,白长老来的突兀,不知所为何事。小妇人有个不情之请,想请乔大侠暂时回避,隐身帘后,”说到这里,阿康指了指往西侧偏厅的小门,门上有一道落地布帘,“乔大侠不妨一道听听,白长老要说什么。” 乔峰虽觉得这等藏头遮尾的,倒弄的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一般。可是自己大半夜的在个寡妇家,说起来也不大好听。无奈,也只得又从了她。 这厢乔峰刚刚藏好,那边白世镜便已进了正堂。白世镜一进来便看见马大元的灵牌,不由一顿,蜡黄的一张脸,好似又刷了一层灰。白世镜怔怔望着那灵牌,低声问道,“嫂夫人,可否让白某先给马大哥上柱香?” 第38章 桃花劫生死恨 阿康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执法长老白世镜在马大元灵位前,点燃香烛、躬身三拜、敬上香火。阿康的思绪却不知飘在哪里。对原著中的白世镜,阿康是极厌恶他在人后的猥琐,但是他对康敏的感情却是认真的,他对丐帮本是刻守本分的,但为了康敏而杀马大元,可谓是甘冒大不韪,至少他为康敏,是做到了“色壮熊人胆”;对于乔峰,他也算得上是真义气了,即便康敏一味歪缠逼迫,他是宁肯身败名裂,也不肯去陷害乔峰。阿康觉得他对康敏的感情既让人可怜,又让人恶心腻歪。对这么个人,阿康只想敬而远之。 如今阿康总共才见他第二面,马大元之死跟他自然也没关系。可他一个堂堂丐帮执法长老,大半夜的,跑到自己这个寡妇家里,这算什么事啊? 阿康见白世镜上过香后,呆立于马大元灵前,觉得好是荒谬,于是开口道,“白长老深夜来访,不会就是为了给马副帮主上柱香吧?” 白世镜闻言方回神,却不敢正眼去瞧阿康,假咳两声,低下目光,道,“子夜时分,有一黑衣人夜探白某,且留书一封,说是乔峰要来害夫人。白某情急之下,不速而至,还望夫人海涵在下失礼之处。” 阿康听他说辞,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说的是真是假?”不是阿康多疑,实在是白世镜所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若是真的,那黑衣人又是何人?若说是萧远山,也还是不通。心里再是不信,阿康嘴巴上仍是说道,“多谢白长老护念之情。小妇人不曾涉及江湖事,想来乔大侠也不会来找我麻烦。”言下之意,我没说乔峰来还是没来;便是来了,我也没危险,就不劳您老费心了。 白世镜却道,“夫人有所不知。当日杏子林中,证实乔峰身世的徐长老、智光大师都已遇害。眼下谭公谭婆、赵钱孙又寄居在贵府,难保不引来有心人士为难。夫人还是要小心的好。请问夫人,乔峰真的不曾来过?” 阿康“哼”笑一声,“白长老会有此问,莫不是觉得小妇人把那乔大侠私藏起来了?”话音未落,阿康忽然觉得一阵头昏,竟有些站立不稳,急忙快走两步,扶住桌子,勉力站住。 阿康身形一晃,白世镜立觉不对,起身相扶,又觉的有些不妥。正站在那里,手要伸不伸的僵着。就看那康氏呼吸不稳,两颊飞霞,艳若桃李,娇弱可怜。只看的白世镜连呼吸都忘了,把他自己一张蜡黄老脸都憋得渐渐红了起来,却不自知。 阿康混混沌沌之间,只觉得浑身燥热难当,恨不得扯下衣服撕咬一番才痛快。不知不觉中,手已探入衣衫领口,轻抚着自己的颈项。阿康的手渐渐下滑,无意中碰落怀中一个香囊,一股冷香直冲脑仁。阿康闻到那冷冽的香气,脑筋一下清醒不少,身上却还是发软,使不上力。阿康立时明白自己这是中了什么迷药了,此时才警觉,今日所燃的香,与往常的气味迥然不同,现下已是一室旖旎、迷离的香气。阿康立时向白世镜怒喝道: “白长老,你在香里下了什么迷药?”哪成想阿康此时不但是身上没了气力,连这句怒喝,听上去,都像是情人间的娇嗔。 白世镜只顾盯着阿康傻看,早已魂不附体,听了阿康的话,却是痴痴迷迷的喃喃道:“我下药?没有……我不曾下药……” 乔峰在帘后听他二人言语也略有惊异。正堂焚的异香,虽也有些许飘了过来,但乔峰内力深厚,刚觉有些气息不顺,即刻运起内功调息,是以并未觉出康氏竟是中了迷香、动弹不得。此时虽听她如此说,但此女给他印象已是心思机敏、狡黠多计,只当她又再使什么把戏,故而安心静观其变。 白世镜的内力虽比不上乔峰,却也不像阿康这般轻易就会受制于迷香。只是此时阿康一副醉眼迷蒙、海棠春睡般的娇态,于白世镜而言,实在是比什么迷药都厉害。白世镜仿佛丢了魂一般,一步步向阿康走去,竟是欲伸手抱她。 阿康见他色令智昏的德行,脑中灵光一现,厉声喝道,“白世镜!马大元可是被你所害?” 白世镜闻言如遭雷击,登时立住,脸上冷汗涔涔,刚刚一脸潮红已被惨白所替,脱口一句,“我不是有意伤他……”话一出口,他自己便醒过神来,再看向阿康的目光,已若厉鬼。 阿康见他这样不是不怕,只是没想到,马大元竟还是给白世镜害了,心中愤恨,一时怒火却激出十分胆色。她顾不上自己此时毫无招架之力,一径问道,“你为何要害马大元?” 白世镜听了这一问,神情古怪,神色一忽儿陶醉痴迷、一忽儿色厉内荏,变了几变,突然冲口而出:“还不都是你这贱妇害的!” 阿康闻言,差点被气吐血了,“杏子林中,是我第一次见你,当时马大元过世已近两个月。白长老要是想污蔑人,也麻烦你找个好点的由头。” 白世镜声音有些发抖,似是极力抑制,“你果然不记得!你果然……当日百花会,你眼里便只有乔峰……这也罢了;王鹏举在温家酒肆宴请丐帮长老时,你也只顾着那王大官人,”说到这里,竟有几分面目狰狞,“你若嫁了乔峰,我也无话可说,你却偏偏嫁了个马大元!论地位、论武功,我哪点不如他?你既嫁了他,就该安分守己,为何却又夜夜入梦,搅得我寝食难安?我不过是酒后失言,便被马大元记恨上,帮中事事隐瞒于我不说,还要杀我。若不是你,我又岂会失手误杀马大元?”白世镜越说越恨,伸手握住阿康脖子,似要掐死她,又有几分不舍得。阿康万想不到,这个平时看上去老是木着一张脸的执法长老,竟会有表情如此纠结、扭曲的时候,那丑态,却叫阿康几欲作呕。阿康更想不到,这白世镜竟然这么变态,一厢情愿的单恋却让他说的好似阿康引诱了他似的;更为了这么个荒谬的理由,杀了马大元。但即便白世镜行事偏激,马大元又怎会和他对上?阿康挣扎着开口,“你既是酒后失言,又怎知马大元会知晓你酒后言语?” “我酒后醉言,偏巧被马大元、全冠清经过听到,事后全冠清告诉我的。从那日起,马大元再不曾和我说起帮中事务。”白世镜双眼泛红,几乎是呼喝道。 阿康听了气得直抖,“马大元中了慢性毒药,这几年静心调养,帮中事务,很少理会。莫说马大元未必知道你那什么酒后胡言,即便知道,他为压制体内毒素,根本就不能动内力,你说他可会为了你那么点龌龊心思,就自寻死路,去杀你?” 白世镜怔了怔,讷讷道,“那日全冠清跑来报信,马大元追在后面,脸色紫黑,凶神恶煞……全冠清!”这最后三个,白世镜说得是咬牙切齿。此时白世镜也想明白了,当日马大元要追杀的,乃是全冠清,自己却因心虚,被全冠清一喊,就给唬住了,是以抢先出手,哪知马大元已是强弩之末,就这么被白世镜一击而毙。 白世镜见了阿康中了迷香之后的娇态,本就五迷三道,魂不守舍了;再被阿康诈出平生第一大恨事——误杀马大元之后,更是撕破脸面,癫癫狂狂;如今恍然大悟自己是被小人设计利用了,简直就是气疯了。握住阿康脖子,愈掐愈紧,一边摇晃着阿康,一边吼着“都是你这妖精害的!”阿康心里直骂“你个疯子!看琼瑶片看坏脑子了么?被咆哮教主附身了么?”手上虽是连抓带挠,却如蚍蜉撼大树。直到白世镜将她扔在椅子上,阿康方得了喘息之机,急忙大喊:“乔峰!你还不出来么?” 白世镜闻言一愣,即刻明白原来乔峰的确是到了。白世镜回过神来,立时倒纵出去、飞身室外,几个起伏间,已跑的不见身影。阿康见白世镜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阿康刚刚是硬撑着,强打精神,抗住那迷香的药效。此时一放松,便迷迷糊糊、神思不属了。 乔峰一直站在帘后,听了这番变故,竟一时呆住。算起来白世镜在丐帮,资历比乔峰尚早;且他虽也是刻板严谨之人,却并不像马大元那般寡言,甚至可说是言辞犀利,为人也很痛快,因而乔峰不禁敬重他,和他私交也很是不错。怎料这么个平时最为严守帮规的人,却为了一个如此不堪的因由,做下这等不容于世的大罪。百花会当日,乔峰是在场的,他明知阿康并未有何风流之举,却连带他乔峰,都被白世镜记上一笔。可见白世镜已是深陷执障,不可理喻了。 乔峰听白世镜说出了杀害马大元的缘由,还以为是阿康为查明马大元被害真相,而有意施计。待听得阿康出声相唤,方觉有异;他来到厅堂之时,白世镜业已逃窜了。 第39章 情急水浸解迷药临终求誓护娇娥 乔峰来到厅堂,就见阿康昏昏沉沉的、伏几倒在椅子上。但见阿康香汗淋漓、眉头微锁,贝齿轻轻咬着艳艳红唇,喉间时不时的咕哝出声,端的是活色生香一尤物。乔峰见她不醒,只得走到她身旁,唤了一声,“康夫人?” 阿康朦朦胧胧之间,只觉得有一股说不出*,既像是绝望的悲伤,又像是身心最深处的渴求,以及激烈、矛盾的种种情绪,一时都在身体里叫嚣、冲突。霎那间她只想将自己埋入一个怀抱,嘤嘤哭泣。正这时,迷茫中恍惚见到一个宽厚坚实的身影立于眼前。 乔峰唤了康氏一会儿,就见这女子迷茫着一双眼,对自己伸过一支柔若无骨的纤纤细手,娇娇弱弱的j□j道,“你抱我一抱好不好?” 乔峰闻言大惊,不由大喝一声道,“你说什么?” 阿康却似被一道惊雷划过头顶,那叫一个振聋发聩,那叫一个提神儿。等她想明白这是怎么个情形,想明白眼前站着的人是谁,想明白自己刚刚说了什么,阿康恨不得真的来道雷劈晕自己算了——好像原著里,康敏也说了类似的这么一句话,然后不一会儿就嗝屁了。 阿康咬牙道,“院子里有口储水的大缸,烦劳乔大侠把我扔到里面浸一浸。” 饶是乔峰再不解风情,也大概猜出阿康这是中了什么迷情的药物了。乔峰想了一下,还是抱起了阿康往院子里走去。 阿康被乔峰抱在怀里,却是欲哭无泪——她咋也想不到,会有一天,男人的体味竟会对她有如此诱惑。阿康死死咬住下唇,生怕一个不经意就会j□j出声。阿康一口气正憋在那儿,却冷不防就被丢到了水缸里,瓦凉的水,直灌口鼻。阿康前世虽说水性不佳,但至少憋一口气的“死鱼漂”还是会的,抬头换气、蛙泳动作这些大学体育基本考试项目也还是能达标的。可此时她本就有些脑筋不大清楚,又是毫无防备,一进水缸就灌呛了几大口。一顿扑腾之后,竟然俩腿抽筋了。阿康只得认命,强忍着泡在水里,干等乔峰能在她断气之前把她捞出去。 乔峰见大缸中一阵水花翻飞,接着漂上来串串气泡,后来水面终于平静下来……却……有些太过平静了……乔峰连忙伸手扯着领口把阿康拎了出来。阿康双脚一沾地,立时扑倒下去,浑身抖作一团。乔峰向来少和女人打交道,见此情形,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有些慌了手脚。他见阿康抖着手,指向东厢,心领神会,当即提起阿康,去找谭婆求助。 东厢的门一推即开,乔峰心下立觉不妙。房里此刻仍和他离去时一般的昏暗,乔峰摸索着点燃灯火,却见赵钱孙仰面倒在地上,满面惊恐,胸口凹陷,已是被人用重手法击碎胸骨。谭公伏在谭婆身前,乔峰将其扶起时,却见他已然气绝。乔峰将谭公尸身放到一旁,又探了探谭婆鼻息,见她似乎还有微弱的气息,忙握住她的手,输了一道真气过去。 阿康刚刚被乔峰放在门口、依着门框站住,此时也已踉踉跄跄的进来。一见屋内情形,阿康不禁“啊”的一声惊叫出来,连忙快步来到谭婆身边。乔峰以内力帮谭婆运内息行走一周天,谭婆方缓缓睁开双眼,见是乔峰给她输送内力,又看了看阿康,断断续续道,“不是……不是他……香……那人……没有……” 阿康双目含泪,一边给谭婆轻轻抚着胸口顺气,一边柔声劝道,“谭婆婆,你莫说话,先歇一歇好吗?你可有什么伤药,能救治你的伤势。” 谭婆一时没有气力开口,只是紧紧抓住阿康的手,略略摇着,指了指门口。阿康见谭婆紧紧盯着自己,又想到她才刚的话,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抓过乔峰的手,闻了一下。 原来阿康每被蚊虫叮咬,常常红肿一大片,半个月都难消。谭婆便给她配了一个香囊,用以驱虫。阿康喜欢它有股冷冷的香气,而且香味持久,便一直带着。后来听到江湖传闻乔峰杀人,阿康跟谭公谭婆、赵钱孙商量如何防范时,谭婆觉得阿康似乎怀疑有人假扮乔峰行凶。于是想起当日能识破慕容家丫头假扮乔峰救人,就是凭了她身上的药香。是以谭公谭婆在门闩、窗边都暗藏了一点改良了的驱虫香药。今夜乔峰入室震裂了门闩,后又为解穴而将门闩捏碎,双手及袖口都沾上了香气。乔峰和阿康离开之后,谭公谭婆及赵钱孙忽见乔峰模样的人回转,一时未加防备,才为其所趁。那“乔峰”袭向赵钱孙的时候,谭婆才突然察觉他身上并未沾有药香,可此时已是来不及了,若非谭公重伤垂死之际,仍替她挡了一挡,怕是她也熬不到此刻,早就见不着阿康了。 阿康因为自己身上就带了气味相近的香囊,初时也不曾注意到乔峰身上沾了药香,此时一闻便知乔峰手上沾得了香气。立时明白乔婆之意,忙问道,“谭婆婆,可是有人假扮乔峰,杀害谭公和赵钱孙、打伤了你?” 乔峰见谭婆点头,竟真是有人冒充自己行凶。直气得乔峰虎目通红、睚眦欲裂。阿康一见谭婆点头,却是豆大的泪珠、噗倏倏的滚下,哭道,“谭婆婆,是我害了你们……”言罢,泣不成声。 “康丫头某哭,不关你的事。你若真觉得亏欠我们了,你就答应老婆子一件事。”谭婆此时略略缓过来一些,便拉着阿康说道。 阿康一个劲的点头,“婆婆你说,我答应你。” 谭婆知道自己这已是回光返照,见阿康应承了自己,微微一笑道,“老婆子一辈子,没给老头子留下个一儿半女的,如今……实在是对他愧疚的慌。康丫头,你答应我,日后你再有了孩子,一定要过继一个给我们,好继承谭家香火。” 阿康边哭边点头道,“我答应你……” 谭婆听了,拉着阿康的手,笑得好是温柔“老婆子知道,如不是答应了老婆子,你十有j□j是要就这么一个人过下去了。谭婆婆就是要你再走一步。你还年轻,到了老婆子这把年纪,你就会知道,人这一辈子,没什么过不去的坎;那些虚名,都是假的,只有眼下能快活,才是真的。你不妨再走一步,不要苦了自己。”说完又转眼看着乔峰道,“乔峰,你若能依我一件事,我或许能为你作证脱罪,你可要赌上一赌?” 乔峰虽不大信她,却仍是说,“前辈有命,乔峰定当遵从。” “好!”谭婆大赞一声,而后指着阿康道,“当日杏子林中,康丫头为了坚守公道、维护于你,可说是以命相搏了。她因此得罪了一杆小人,你要她孤儿寡母日后如何活命?” 乔峰自然记得,当日杏子林中,阿康不肯跟全冠清同流合污,诬陷乔峰,最后被逼得几乎以死明志。当下说,“乔峰定当竭力保护康夫人及其幼子。” 谭婆摇头道,“如今我们这些人,都深陷于险恶阴谋之中,谁都难以全身而退。你的保护,远远不够。我要你立誓:从此刻起,直到你将这背后主使之人除了,你决不离开康丫头半步!” 谭婆这要求提的实在有些强人所难,然而此刻乔峰也不得不承认,能冒充他连杀谭公谭婆、赵钱孙,这样三个好手,而又无声无息、不被他察觉的人,这本身就够可怕的了。除了寸步不离的守护,乔峰也想不出能如何防范了。无奈之下,只得开口应承下来,“前辈放心,乔峰在此立誓:定当谨遵前辈吩咐,守护康夫人,寸步不离。” 谭婆听到乔峰如她所说,立了誓,才算放下心来;于此同时,她脸上的光彩也渐渐淡去。谭婆自怀里摸出了一块小小的木牌,上刻一个“谭”字,放到阿康手里,说;“这‘谭公令’是谭家祖传的信物。你带着它,去找你想找的人,说你要说的话,熟悉我们的人定会信你所言。日后,将它传给我们谭家的孩子……”谭婆的声音愈说愈低,她望了望谭公,喘息道,“你把我们一起送回山西家里吧。”渐渐的,谭婆的头垂了下去。 阿康失神的坐在地上,无法相信谭婆就这么去世了。当日马大元过世时,等到阿康回来,马大元早已入棺。就是说,这是阿康两世一生,第一次眼睁睁见人死在自己面前。而死去的,又是如母亲般疼爱她的人。 阿康跪坐在谭婆尸身旁,泪水滚滚而下,直哭得肝肠寸断。 乔峰虽也感概万千,却实在无法想象女人怎么会有那么多泪水,阿康竟然坐在那里,哭了整整一个时辰。乔峰怕她哭坏了身子,刚想劝慰她几句,谁知阿康猛地转过身了,恨道,“为什么你要来找他们?为什么……为什么点了他们的穴道?为什么……为什么……” 阿康每说完一句,都要狠狠一巴掌,捶打在乔峰胸口。乔峰蹲坐在那里,也不躲闪,由着她一掌一拳的打着,只盼她将一心悲苦发泄出来,莫要伤了自己。 第40章 河边常走终浸鞋计多怎免为人知 阿康也顾不得此时自己是不是迁怒,其实她明知这事怪不上乔峰。对于乔峰来说,阿康那点子气力也就能拍个蚊子,打在他身上,实在是无关痛痒。可他眼见阿康十几拳捶下去,倒是把她自己累得委顿不堪,到后来是每捶一下,她自己都要晃几晃。好好一个女子,此时已是满眼的狂乱愤恨,凄艳无比,让人不由为她心酸。乔峰一手捉住她的双拳,一手定住她的肩膀,道,“你恨我连累他三人性命,乔某无话可说。可眼下总要先料理好谭公谭婆、赵钱孙的后事。之后你是否要去看看你儿子,然后有何打算,这些你都要想清楚。乔峰现下虽是麻烦缠身,但我既已答应谭婆,就定会想方设法护你母子周全。等到真相大白、你母子安全无虞之日,你要打要骂,乔某都由得你。” 乔峰注视着阿康的双眼说完,见阿康的眼神渐渐平静下来,眼里的悲伤却是越来越深重,好似望不到底的深潭。乔峰没来由的心下一颤,好在阿康已在他脸上不自在之前,已是合上了双眼。 阿康心下明白乔峰说的不错。乔峰曾为一帮之主,他自是有眼光、有谋略的,而并非是单单武功高强的莽汉。今夜之事,若是萧远山所为,在马大元灵前的香烛又怎会被加了迷情的j□j;若说换香和杀人是两起人所为,以萧远山的功力岂会察觉不到另一伙人在阴谋构陷?而乔峰正在此处,萧远山又怎会容得有人连他儿子一起算计进去?若然行凶者不是萧远山,则是另有人扮成乔峰,杀害当日杏子林的证人,且同时又给她下了药。那这伙人究竟是谁?又有何目的? 阿康再睁开眼时,眼神已是清明沉静下来。乔峰见状,便放开手。阿康有些狼狈的站起身来,理了一理鬓角的乱发,抬头正视着乔峰道,“我会安排家人护送谭公谭婆的灵柩回山西,并安排赵钱孙的后事。我答应你的事,也会做到。明早,我和你一同去少林寺,拜见方丈玄慈大师,请他为你主持公道。”言罢,唤来马二,交待好诸事,安排乔峰暂到马大元生前的书房略作修整。之后找来马二嫂,帮她整理一应事物不提。 且说白世镜刚刚逃窜出马宅正厅后,昏暗中东厢有一高大身影渺无声息的紧紧跟上,同往南向林中而去。院门外不远处,另隐藏一人,见那一前一后两个身影掠出,过了半晌,确认无人再追踪而至,方才往香山北侧的琵琶峰而去。 这人来到琵琶峰一处破败已久的庵堂,庵堂门口早有人等候已久,见了来人,招呼道,“十三弟,主公那厢可还顺利?”这说话之人,赫然正是全冠清! 那被称作十三弟的,是个未及弱冠的年轻人,白净细瘦的一张脸却是脸庞线条如刀削般分明冷硬,一双利目炯炯有神;薄唇微抿时、神情坚毅,斜唇而笑时又带股子轻挑。标准的,相书上所说,狠厉薄情之人的相貌。 “赖全二哥妙计之福,皆如事前所谋划一般。”那十三弟恭谨答道。 全冠清却似对他这份严谨作态很不受用,言语间不无讽刺之味的开口道,“黄老弟如今已是掌管数十条巨船、商线,扬州外洋商户第一大家的黄家主事,何苦感冒奇险,为愚兄做这种派个小角色就行的琐事?” “全二哥客气。十三本是来跟主公复命,既然主公亲自出手,十三自该效力于鞍前马后。”黄十三答得是波澜不兴,大是一副本该如此的表情。可话外之意,却暗示他黄十三跟能靠在主子眼前,也更为主子尽忠;又暗讽全冠清在主公面前托大。 全冠清冷哼一声,道“十三弟来洛阳,是为了趁宗主黄家被人灭门之际,拿住寄养在现任宗主黄敞潮处、前任扬州黄家主事的遗孤,愚兄可有料错?”却是戳他来洛阳并非是为了什么复命,而是欲行斩草除根的狠辣手段。也是提点他黄十三,自己对他的行事很是清楚,教他在自己面前收敛一些,不要小人得志,太过张狂。 黄十三不惊不慌道,“宗主身遭大难,十三自是忧心牧波大哥的遗孤,故而顺路过来瞧瞧。”说着看似随意的话锋一转,道:“二哥今晚叫小弟将白世镜引到马大元家,又伺机换上迷情香,又是何故?且让小弟猜上一猜。二哥之意,若是乔峰给马大元上香,被白世镜看到药发的情形,白世镜嫉恨之下,定会大肆宣扬乔峰和那康寡妇的j□j,赖定马大元是乔峰所杀;若是白世镜先去上香,定是难耐药力、色心毕露,乔峰自然认定是白世镜杀马大元。二哥端的是好计谋!不过小弟听说,马大元尸身、面色紫黑、颈部掐痕却是黑红,莫非他是已死于二哥你下的期年、然后才被人掐碎喉咙的?” “黄十三!”全冠清听他将这等秘辛就这么宣之于口,气得是声色俱厉,立时喝住他。转念思及现在还不是和他翻脸的时候,至少主子的脸面还是要顾的。于是脸色略缓,拉长声调“劝导”道,“黄老弟到底年轻气盛,什么都好奇,想得也是天马行空。日后你做了大家主事,也堪称位高权重,更是要独当一面,且不可再如此毛躁。届时你便知道家大业大的难为,你黄家即便营生都在海上,也免不了和陆上各势力的事务纠葛。到时你若有什么不懂的、不顺心的,尽管跟哥哥说。哥哥携同丐帮上下,自当鼎力相助。” 全冠清此言,一是教训他,我身后是丐帮势力,你日后不说仰仗我,但至少惹恼了我全冠清,你会很麻烦。二来黄十三敢到他全冠清面前来叫板,不乏主公背后指点、借以敲打他之意。全冠清这话,也是在告诉黄十三:小子,你莫以为自己就是个忠的。日后你也是渐握大权,到时你有了机会、尝了甜头,自会明白自立门户是势在必行。如今你若在主子面前毁了我,日后你自己的路也是难走,那叫自掘坟墓。你可想好了该怎么做。 黄十三能自族中一个无名子弟,而被其主公相中、多加栽培,直至以未满弱冠之龄、爬上大宋第一远洋商行黄家的主事之位,可见其心智、心性,皆非常人可及。此人真可说是一点就透,听了全冠清的话,立时明白自己若想能有朝一日,不再位居人下,此时就还须藏精守拙。于是立刻又是一副恭敬的模样,乖乖道,“全二哥教训的事,是小弟玩笑开过头了。还请兄长海涵,莫与小弟计较。主公今晚另有要事,小弟特来告知兄长一声。如今话已带到,兄长之事,又已功成。小弟还当早早南返,就此与兄长别过。还请兄长多多保重。”说完行了一礼,见全冠清点了点头,方自离去。 全冠清见黄十三走后,原地立了一会儿,恨得牙床暗咬,终是甩袖而去。 却不道此时庵堂内,有人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这处庵堂本是和白居易结为“香山九老”之一的如满和尚的居所。只是白园如今是处名胜,这庵堂却早已荒芜。全冠清来此之时,自是把这废弃庵堂前后内外都查看过了。哪知这个他以为是无人的安全所在,却早有人藏在了墙里。而这所藏之人,正是大理镇南王世子,段誉。 原来当日段誉和阿朱从西夏人手里救了丐帮等一众人后,不久,来寻王语嫣的包不同、风波恶就和他们会合上了。包不同一张嘴,自是毫不留情面,说得段誉即便再想陪伴王语嫣,却也不能厚着脸皮和他们一道上路。好在知道他们是往河南来寻慕容复,便也向北行来,就指着能再来个不期而遇。结果不知是他段誉运气不好,还是包、风二人防范的厉害,竟是一路都不曾遇上。于是段誉来到洛阳,继续往各处名胜逛去,希望能与佳人再度相逢。 这日游遍香山寺,段誉信步来到这废弃的庵堂。庵堂门口有部残碑,上刻庵堂旧主人的自铭。段誉心道,这唐代至今才几百年,这白乐天的墓园有人瞻仰,可这和尚的故居,却已残破至此,无人记得。若是我段誉,不等百年,恐怕几十年后,王姑娘就早已不记得我了。到那时,我的心境怕是比这庵堂还要破败、荒凉。其实大寺、小庵,一样是供佛,为何这小庵就是注定要为人所忘记?我……我除了武功,又哪里不及那慕容公子?至少我绝不会让王姑娘如此忧心牵挂、如此奔波辛劳,为何……为何我就如同这庵堂一般,注定要被她遗忘…… 段誉越想越是觉得和这庵堂同病相怜,也就看它越发的沧桑古朴、别具一番风景。最后干脆举步入庵,竟要扫庵拜佛。结果扫帚还没摸到,就不知碰了何处机关,竟被反扣在一道夹壁之中! 第41章 多情公子受困落难大夫发难 话说段誉被困于一庵堂夹壁之中,也不着急。这夹壁之中设有机关,段誉一进来,墙壁上一龛内的灯火自燃亮起,就见这两尺余宽的夹层内,墙壁上满是雕刻,或是书法、或是图,尽是精美绝伦,且都不具落款,不知是何人作文作画,又是何人将其刻画在这石壁之上。其文字,或乐府、或律诗、更有美文跃于壁上;其画则是青年书生、或中年儒士,或寄情与名山大川,或醉饮青石之上、洒脱不羁。段誉是看的津津有味,也不急着找出路,而是一幅一幅的细细赏玩。直到听得有话语声传来,方见这石壁之上却有几个孔,可以望向外面各个方向,更能听得到外面的声响。 段誉本就是个好奇、爱凑趣的性子,开始只是听个热闹。后来听得提到他义兄乔峰,方才抖擞精神,格外留意。段誉从石壁上的小孔望出去,借着那“全二哥”的火把之光一看,竟是丐帮的那个挑唆众人反叛乔峰的什么舵主,好似名叫全冠清的人。再一想前面他二人所说,心想:“这个黄十三也不是什么好人,帮那全冠清陷害乔大哥和康阿姨。他自己当了主事,却要来寻前任主事的孩子,莫不是为了斩草除根?那孩子既是遗孤,莫非他的父母是被这黄十三给害了的?全冠清说收养遗孤的宗主家被灭门了,这……不会也是那黄十三干的吧?”再听得后来,那黄十三话中之意,竟是说马大元是被全冠清毒死的! 那二人走后,段誉已是惊出一身透汗。段誉既担心英雄乔峰会落入全冠清的陷阱,同时又深深为那“马夫人”、“康氏”担心。 段誉暗想,爹爹在书房里藏着康阿姨的画像,年初的时候,自己还曾偷瞧见爹爹抚着画像叹气。爹爹只对国事和武功上心,那画他画得其实跟康阿姨只有三分像,倒是神韵颇有几分康阿姨的味道,是以在杏子林中,刚瞧见她时,实实吓了段誉一跳。段誉曾听到朱丹臣大哥和爹爹的另两位侍卫古、褚二位私下说起,爹爹命他们暗地打探康阿姨消息,却是苦寻多年不得。这些年来,爹爹对妈妈虽也是很好,妈妈一气搬到观里去住,爹爹也很是惦念,但总不至于如此相思。想来爹爹对康阿姨应是情根深种了,才待她与众不同。不禁又想,若是当日婉清妹妹不是秦阿姨和爹爹的女儿,自己定是和她早已成亲了。那日后见了王姑娘,自己一样还是会这般魂不守舍的。倒是不知自己可否也会像爹爹这般,画了王姑娘的画像,藏在某处,不时偷偷抚画长叹,满腔相思无从寄。唉…… 如今这两个坏人但是算计大哥也就罢了,想来大哥那么大的本事,也吃不了什么亏。可是他们竟然连康阿姨这样柔弱无依、纤纤弱质、楚楚可怜的女子都不放过,实在是可恶!怎生想法将此事告知爹爹,请爹爹出面揭发全冠清的奸计,才能让康阿姨免于受难、爹爹免于思念之苦呢? 有了这些念头,段誉当即开始奋力自救。许是被困的次数多了,这文弱的公子哥也长了见识;要么就是建造此间的主人本也不是想要为难人的,竟给他三鼓捣、两鼓捣,瞎猫碰死耗子的,把个夹壁石室给鼓捣开了。 得逃出困的段誉急欲赶往洛阳,以寻大理驻洛阳城的会馆帮忙传递消息,却忘了他个百无一用的书生,黑灯瞎火的在这林间乱闯,也不识路。结果到底是把自己弄丢在这山林里,直到天大亮,方被上山的打柴樵夫领了出去。 更是可笑他夜里那种种念头,幸好无人知道,不然定是热闹大发了。若是木婉清知道他那念头,保不齐手腕一扬就给他几支袖箭;若是他妈妈知道了,弄不好会恨不得把这分不清里外的儿子塞回肚子里去;若是被阿康知道了,恐怕阿康会被恶心到吐血。 此时阿康已是换下湿衣,将第二日行程准备妥当,正稍事休息。阿康这一晚折腾的,命都快去掉半条,也明知接下来几日更是危机重重、不能掉以轻心。此刻最要紧的就是攒些精神、力气,以应对之后的种种变故。可是阿康偏偏就是毫无睡意。阿康怔怔的,双眼望着床幔,不由想起黄敞潮夜访的情形。 那时阿康和谭公谭婆、赵钱孙一行刚刚回到家里不久,赵钱孙几次打发了房前屋后监视的人,日子刚刚过的平稳一些。却听小六过来说起,阿康走后不久,洛阳诗书门第的黄家竟惨遭灭门,宗主黄敞潮不知所踪,被扣了个疑凶的名头,正遭通缉。阿康听了大吃一惊——她虽也怀疑过黄敞潮在马大元过世后就不曾露面,是否是被全冠清所阻拦、故而无法前来;哪知是遇上了这等惨事。周老爷子也想设法帮其周旋,倒在衙门里得知,似是有什么人在背后做了手脚,竟是御史授意,府尹、通判一致认定,黄敞潮就是嫌犯。 就在大家为黄敞潮担忧不已的时候,忽有一日,天刚擦黑,黄敞潮形容憔悴,怀抱一个约两三岁大的小孩,出现在马家。 阿康一见这情形,也来不及细问,先把他让进来,吩咐马二夫妇为他弄些吃食、备好沐浴洗漱之物、收拾出几套替换的衣物。谁知黄敞潮不但不领情,倒是一直恨恨的盯着阿康。弄得阿康大为不解,干脆问他这是所为何来。 黄敞潮盯着阿康,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可是你和全冠清合谋害死马大元?” 阿康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怀疑自己,奇道,“黄大夫怎么会这么想?” 黄敞潮是这些日子经受剧变,又是被人连日追杀,他一个大男人带了个小孩子,躲避的有多辛苦、狼狈,可想而知。是以性情大变,连说话都有些颠颠倒倒。就听他道,“大元遇害前一日你便离开,他一死你就回来了,未免太巧。那全冠清派人追杀我,你却和他过从慎密,这是何道理?你回来这些日子,他日日派人保护你,为的又是什么?” 阿康听了,被气得冷笑出来,哼道:“黄大夫真是有道理!我每月初二去少林寺看乐儿,这已是几年来的定例,每次都是初二一早去,初三晚上才能到家,黄大夫不知道么?那日我回到家中,便是全冠清以丐帮分舵舵主送人家副帮主最后一程之名,在住持丧事。后来更以我义父母性命相要挟,逼我给他做伪证陷害丐帮帮主乔峰。我为了不让他利用马大元之死陷害他人、掩盖真相,已是以命相搏了。你若不信,这里谭公谭婆、赵钱孙都可作证。马大元身死当日,我和全冠清的冲突,马二哥、马二嫂都是亲眼所见。至于你说全冠清保护我,那才是可笑,他是到现在都还派人监视我!要不是有谭公谭婆、赵钱孙三位武林前辈在,那些人岂会被赶跑,您黄大夫又如何敢来?如今康氏倒要问黄大夫一句,你认识我也不是一日两日,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让你竟把我想的如此不堪?” 黄敞潮听得阿康解释,也是一愣。他这些时日所受的刺激着实不少,难免多疑、猜忌、偏激。此时也想到即便是自己,有如此家世的大男人,尚且被那全冠清逼得走投无路,何况这无势可依的妇人。他虽也觉得自己刚刚想得有些偏了,却兀自嘴硬,喃喃道,“你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结识叶二娘、莫名其妙的解了马大元中的毒、还乱七八糟的冲到乔峰面前,谁知你有何居心?若不是为了就近看住你,马大元又岂会娶你?” “你说什么!”阿康听了这话,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最后黑着一张脸,眼神远比黄敞潮刚刚还要冷冽。只因若是按他黄敞潮所说,马大元当初答应阿康的成婚提议,根本就是将计就计,而非是为了什么报恩。日后他们之间的所谓亲情,更是虚伪的可笑。那阿康这些时日以来所受的煎熬,才是自作多情、自寻烦恼、自取其辱!她大可要叶二娘带着她一走了之,管你马大元是不是冤死!管你遗愿不遗愿!管你乔峰是不是被陷害!这些人死不死、活不活,又与她何干?想到这里阿康气得,一阵闷咳,竟咳出血来。 正这时,恰好马二嫂奔了进来,一把来过阿康,扶她坐下,又递上热茶,让她顺一顺。然后回过头来,怒瞪着黄敞潮道:“黄大夫!我们阖家都敬重你是个读书人,医德又好。可你怎能信口胡说,曲解死人的意思!”黄敞潮此时也是满面愧色,马二嫂又回头劝阿康道: “夫人莫气。我和我家那口子,伺候老爷已是几十年了。我家老头更是从小和老爷一道长大的,老爷是什么脾气、什么打算,我们心里都有数。老爷受丐帮前帮主,汪老爷子托付,自然行事不得不谨慎些,却不是他本意疑心谁。夫人你过门那日,我和我家老头子,都是真心为大爷高兴。虽说之前大爷就跟我们说,你们不过是夫妻之名,他待你却是如家人、晚辈般爱护,且他又欠了你恩情,教我们一定要真心侍你为主。大爷过世的之前,就已预感有人要对他不利,特意嘱咐我们夫妇二人,若是日后他真有何不测,要我们一定要事事听命于夫人,好好照顾夫人和小公子。夫人,夫妻之名是假的,可老爷对你的情义和信任是真的。您,您可千万保重好自己,别为了外人几句闲话,就不信自己眼睛真真看到的,这日子一天天处出来的情谊啊。” 阿康刚刚的确是被黄敞潮激着了,此时听了马二嫂的一席话,也回过味儿来了。 第42章 有花堪折不知折百无一用是书生 阿康初听黄敞潮所言,被气得够呛。经马二嫂子一劝,至少是能够平心静气的好好思考一下。阿康心道:我怪马大元不信我,可我若就此便把马大元的好处一并抹杀掉,那我岂不是一样不曾信任他?细想和马大元相处的点点滴滴,他的好意和诚心,是可以实实在在感受得到的。若说他对自己的疑虑,也不过是防人之心而已,其实也是挺平常的。更何况,马大元头七之后,阿康在收拾自己放在枕边、以往临睡前看来催眠的《黄帝内经》时,发现里面夹了一页纸,上面写的赫然竟是萧远山之前在辽国的情形。显然是马大元曾派人去雁门关外、及辽国调查过。而他把这些记下来,藏在阿康的医书里,既是暗示了马大元对乔峰身世的态度,已是一种托付。 想到这里,阿康总算平静下来,感激的看着马二嫂,笑了笑,回道,“马二嫂放心,我想得明白。当日我一个异乡女子,带着个孩子,就这么闯进马大哥的生活里,他会起疑心,也是应该。毕竟,我经历的一些事,的确是有些不同寻常。他待我的好,你们对我的关照,我都清楚。谢谢你们大家真心待我。这些日子,我们一同经历了许多波折,日后为了能使马大哥的冤情昭雪,还不定要吃多少磨难。若非彼此信任,我们定走不过那重重难关。以后还会有什么变故,谁也说不准。但不管怎样,第一要保住的,是活人的性命。只要活着的人平安,我们迟早能找到真凶,为马大哥报仇。” 此时阿康再看黄敞潮,也不提前话,直接问他道:“黄大夫,我听说你是第一个发现马大哥尸身的,一直都想问你,你可觉得当时有何特别之处?” 黄敞潮也自觉刚刚的话说的过激了,见她不再追问,方略心安,大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势头。结果,果不出阿康所料,黄敞潮见到马大元时,马大元手中并没有所谓的什么折扇证物。另外,黄敞潮告诉阿康,马大元早已中了一种慢性毒药几年了,不能动用内力;而看他尸身的情况,黄敞潮猜他是因动用内功、而毒发身亡,然后马上被人掐碎喉骨。至于为何会如此,就不大容易想到。并且,在马大元疗毒这段时间,和黄敞潮每每聊起,他二人都怀疑是全冠清怕马大元察觉出他的狼子野心、坏他大事,而暗中下毒。只不过没有切实的证据而已。 阿康听了,也猜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又问及黄家的灭门惨案,与此是否有关。黄敞潮道:“人所以为恶,总有些目的,或是为财,或是为利。若说是全冠清害了黄家满门、且做得滴水不漏、毫无行迹可查,一是他一个丐帮舵主,未必有这个能耐;二来他实在没有这么做的必要。大元去世那日,黄某离开马家后,一直有人跟踪、追杀于我,这些人,是全冠清派去的,我认得出。想来是不让我出来说话,阻了他的计策。可就为这,杀我黄家满门,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阿康想了想又问道,“以黄大夫的身手,竟护不得家人,难道行凶的人,武功很厉害?” 黄敞潮一愣,道:“家里出事的时候,我并不在家中。不过,谁说我会武功了?” 阿康大奇道:“你不是逍遥派高手的外甥么?家里又有那么多现成的武功秘籍。难道你……你竟不会武功!’ 黄敞潮嗔怪道:“这何奇之有?黄家本就是书香世家,我又是堂堂状元出身,做什么要去学那些武人的粗鲁把戏?逍遥派的那些书,我不过是年轻时猎奇,挑好玩的随便翻翻,本就没放在心上。” 阿康听了不禁头疼,不知该说这黄敞潮是天真好,还是说他运气壮得老天都看不过去眼。多少人费劲心机而不得的东西,到了他那里,竟不过当了个玩意儿。阿康叹气道:“那你这‘毒公子’怎么也没在家门口撒点药阵,护护家宅?” 黄敞潮听了这一问,更是神情古怪。原来黄敞潮自幼学医成痴,有那武林中人受了怪伤、中了奇毒,慕名来寻他求治,他既想试试自己本事,又讨厌那些人无事生非、净惹事端。故而每每出手,常常是用些药性猛烈的狼虎之药,手段也常常是骇人听闻,更兼出言讥讽。后来就得了这“毒公子”的绰号,乃是说他解毒本事厉害、治疗手段毒辣、言辞恶毒。却并非他本人善制毒、用毒。 阿康听到这里,才真是无语,心道,今天才知道什么是“百无一用是书生”,明明有本事,却护不了家人,保不住自己,这叫什么事啊? 这边阿康直叹气,那边黄敞潮肩头趴着的、本来一直再睡的孩子,这时却醒了。孩子揉揉眼睛,看看四周,尽是陌生,小嘴一咧,唉唉哭了起来。黄敞潮厉声喝止,连阿康都被吓了一愣,那孩子更是惊得顿住了,随即瞪着眼睛大嚎起来。黄敞潮吼过“男儿有泪不轻弹”之后,孩子明显是对这样的教育听不进去,哭的更大声,回喉过去。眼见黄敞潮抬手要打了,阿康实在是无法容忍这种虐童行为,赶紧上前抢过孩子,搂在怀里,轻轻拍哄。却对黄敞潮嘲讽道:“黄大状元不去做官、教化百姓,为难个孩子做什么?你亡妻若在天有灵,见你这样虐待她的宝贝孩子,不恨死你才怪!没见过你这么当爹的。”那孩子一到阿康怀里,便搂着阿康的脖子不放,豆大的泪珠噼里啪啦的滚落,埋着小脸抽抽噎噎的。 黄敞潮呆看着自己的两手空空,对阿康行动之迅速有些傻眼,愣愣的说道:“我正在家守孝,未曾封官。这孩子的确是拙荆以命相护,方能幸存。但却不是我们的孩子。” 阿康喂孩子喝了些热茶,摸摸他的小肚子,早就饿扁了。一面吩咐马二嫂做些烂烂的热汤面,一面寻些糕饼,掰得细细的喂他。小孩子窝在阿康怀里,不哭不闹,乖乖的吃着点心、就着阿康的手喝着热茶。 黄敞潮见没人理他,自己也觉得有些理亏,又觉得有些冤枉。一个人在一边自说自话,道:“他是我族弟的孩子。我族弟是扬州专做海上生意的,你跟我说的那些印度医书,就是他帮我找回来的。半年前,他夫妇二人遇难海上,这孩子,就送到我这里,由我夫人收养。如今……如今就只有我俩相依为命了。” 阿康见黄敞潮实在不像是个会照顾小孩的,有心留下这孩子吧,可自己如今也是不知何时便大难临头,也不是个能稳妥的,只能暗自叹气。马二带着黄敞潮去沐浴更衣,这边阿康和马二嫂子也给这个小孩收拾干净整齐。一转眼,这一大一小都捧着个面碗,吃的稀里呼噜,那叫一个尽兴。 按照黄敞潮的意思,阿康帮他准备了一些药材、干粮、水囊,另外几件衣服、一些盘缠,并把乐儿小时的衣服拣几件这孩子能穿的,都给他带上。临行前,阿康又用自己的一块绣着一枝桃花的白手帕,给孩子裹了几块糕点,揣着孩子的怀里。然后送他们到门口。 临行前,黄敞潮抱着孩子,对阿康一个长揖,起身道:“今日黄敞潮言辞鲁莽,还望夫人宽恕则个。” 阿康但笑不语,微微摇了摇头,意思是说,她没放在心上。黄敞潮又道,“黄某今日有个不情之请,还求夫人能答允。若是……若是黄某躲不过此劫,还望夫人能收留这个孩子。” 阿康看着那孩子可怜巴巴,望向自己的眼神,满心凄楚,再看看黄敞潮,一时说不出拒绝,又怕应酬他后反倒不能兑现。 倒是黄敞潮说道,“黄某知道夫人此际亦是危机伺伏,可黄某实在是无人可托。倘若他日夫人也无法顾他,也是他命中注定无福无寿,黄某自不敢埋怨夫人半句,夫人更无需自责。夫人这里,确是黄某能给这孩子想到的最后一个托身之所了。” 阿康见他说的如此哀戚,也只得点点头道,“既是如此,我答应你,一定尽力就是。你也要多多保重。” 黄敞潮谢过阿康后,转身走入茫茫夜色之中。月光下,只见那孩子趴在黄敞潮肩头,仍在对阿康挥手。阿康对他亦是挥挥手,就见小孩亮亮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小嘴笑的甜甜的。 ~~~~~~~~~~~~~~~~~~~~~~~~~~~~~~~~~~~~~~~~~~~~~~~~~~~~~~~~~~~~~ 阿康将黄敞潮那次夜访的情形再三回忆,再加上今晚的种种,还是难以还原事情的真相。虽说是知道马大元是被全冠清所害,然而没有物证,能算得上人证的也仅有阿康一个。白世镜自是不会出来证明乔峰的清白、反倒把他自己搭进去;乔峰本就被认怀疑,他更是无法作证。除此之外,害了谭公谭婆、赵钱孙的究竟是谁?害了黄家满门的人又是谁?这两起事情可有干系? 马大元的手迹或许能证明萧远山在辽国的地位,以及亲宋的倾向,老和尚能否会认出慕容博当年故意挑起宋辽矛盾的阴谋、并挺身而出,化解这段公案?自己何时才能和乐儿远离是非,快乐相守? 第43章 技还治人计道听途说道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马二夫妇已备好马车、行囊,阿康提了个随身带着的小包裹,走出院门,正见到乔峰准备将的卢拴在马车后面。那的卢见了阿康,甩甩尾巴,仰头咴咴一叫。阿康本是略带愁容,看到这匹爱耍帅的马,不禁一笑,道:“好漂亮的马。”那的卢听得阿康夸他,竟趁乔峰不留意,挣开他的手,颠不颠的跑到阿康身边,跟她来了个耳鬓厮磨。看得乔峰哭笑不得,心道:乖乖不得了!这女人当真是“红颜祸水”,连的卢都迷她至此!原来这的卢只认乔峰和邢九千,连邢万里的面子都不给,谁知道却是个见了漂亮女子就凑过去的性子。 阿康见它如此缠人,便从荷包里掏出一颗糖喂给它,一边扶着他的鬃毛悄声道,“要是我家乐儿知道你吃了他的糖,定是要生你气的。你快乖乖回去吧,我们快些去看乐儿,到时让他再喂你,好不好?” 的卢一双水润润的大眼,眨的毫不委屈,舔了舔阿康的手心,方才扭着屁股乐颠儿的回去,乖乖由着乔峰把他绑在车后。 这一夜大家都没怎么睡,每个人心里都是一片阴霾。此时虽不过是马儿的莫名举动,却也让人嘴角挂上了些许笑意。阿康深吸一口气,鼓励自己:不论前途怎样,总要笑着去面对;只有笑着,才能有勇气和力量,撑过那未知的一个个难关。 阿康坐靠在车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暗想:自己这一世的康敏可是赚了——竟然拿大侠乔峰当车夫。一路上两人无话,只听得车声碌碌。 阿康渐渐有些困乏,刚有睡意,模模糊糊的觉着车子有些颠簸,似是乔峰忽然加快催赶。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后面好似有很多匹马在快跑,越行越近。初时阿康还当自己在做梦,突然一个猛颠簸,许是车轮碾过了个石头什么的,直把阿康颠地好似被抛了起来。阿康被震了个七晕八素的,想不醒过来都难。这时就听后面十来个人的声音在叫骂,喊着什么“契丹辽狗,纳命来!”竟是有人追杀过来。 阿康心想,若是乔峰自己,要脱身自是容易;可如今有了自己这么个累赘,想来定是为难。和这群头脑简单、思维混乱、性情冲动、行事偏激的武林中人讲道理,阿康是想都懒得想。除非把这些人都制住,不然想要脱身,恐怕是要见血了。想到这里,阿康一掀车帘子,跟乔峰问道,“你会暗器么?我这有些铜钱、散碎银子,你能把那些人都打下来吗?” 乔峰早在一刻钟前就怀疑有人追踪而来,他一边加紧赶车,一边思量对策。跟阿康想得一样,带了个不会武功的女子随行,乔峰也觉得脱身不易。乔峰打定主意,准备寻机弃车,带着阿康,仗着的卢脚程快,或可甩脱这帮人。哪知正想着,阿康却掀帘出声。乔峰生怕她一时不慎,再有什么闪失,立刻喝止道,“你出来做什么?快坐回去!” 阿康被他吼得一愣,想了想,便退了回去。这当口不是争论的时候,阿康虽看不到乔峰脸色,但听他声音,也知道这事态危急。竟然大侠都想不出好法子,阿康决意奋力自救。 打开事先备好的包裹,阿康取了张纸,包了几样药,取过一个大弹弓,推开车厢后的小窗;拔了匕首一挥,割断系着的卢的绳索,对着马儿喊了一声,“跑到前面去。”那的卢果然听话,颠儿哒的向前跑去。阿康使尽力气、用弹弓将那几个纸包向后射去。阿康这一把年纪还是第一次玩弹弓,好在她也不需要准头,大概向后面来人方向射去就对了。几个纸包自是打不着人,还有一个纸包被来人当先一个,一记长鞭子抽了个正着。妙的是那纸包竟然在被抽中的一霎着起火来,跟着冒出股股烟雾,另外两三个也是径自燃了起来。跟着就听后面有人大喊:“契丹狗贼!竟用毒烟害人!”接着是呛咳声、马嘶声、重物落地声、叫骂声,响成一片,好不热闹。 阿康坐在车内听了一会儿,果然没再有马蹄声跟上来,不禁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岔了气,竟咳个不停,无奈昨夜被冷水浸得,到底是着了凉。 阿康又是咳又是不住好笑的坐在车上行了半天,忽然眼前一亮,却是乔峰停下车,掀帘瞧她。乔峰见她娇笑妍妍,也是一愣,兀自脸红道,“你……没事吧,我听见你一直咳个不住。” 阿康也为给他瞧见自己刚刚那副傻样而有些羞意,俏面粉粉的,回道:“没事,刚刚风吹着了,一会儿就好了。” 乔峰想了想,问道,“刚刚……” 阿康赶紧告诉他:“刚刚我用纸包了一些安神、止痛的药,混了白磷,用弹弓射了出去。那白磷极易自燃,顺便把那些麻痹人的药都烧了起来,他们就困乏的没力气追了。这还要多亏洛阳的一个名医的好方子、谭公谭婆的好药材。”阿康当时正想着如何能一下子把那些人都制住,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中迷香的惨状,当下便来了个“以治我之道,还治他人”。 乔峰虽不愿让她涉险,却也不得不称赞她这法子实在是妙极,又省力、又麻利。只得摇摇头,回身继续赶车上路。 正午时许,乔峰阿康在伊川县郊的一处茶寮停了下来,准备草草用些午饭,好继续赶路。他二人走进茶寮,才发现这小小的茶寮里,竟坐了二十来个书生,各个年纪不等,围着一个面容温厚、长髯垂胸的老者,或是虚心请教老者,或是瞻望老者、神情激动,或是侧耳倾听,或是相互讨论、争辩不休。乔峰为了避人耳目,一路走的颇为偏僻,此时若再另寻他处,未免太过费时。乔峰、阿康对看一眼,二人均觉得无妨。叫店家在角落里加了一张桌、两条凳,便坐了下来。 乔峰点了热汤、饭食,便与阿康一道坐等,左右无事,遂听周遭书生闲谈。就听右边邻桌一个憨厚书生在听另一二十四、五岁,衣衫破旧的儒生讲,“……老师是开创我们‘洛学’的一代宗师,能得幸偶遇老师携弟子出游,实在是你我之福……”左边一桌,几个书生在讨论“存天理”与“灭私欲”。前面一桌在讲治学之道,应为“格物”、“致知”、“穷理”。中间不知何人就何事请教那老者,那老者正侃侃而言,周围学生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就听那老者道:“……理,既为天道也。天下万物皆需遵从,而不得逆反。在天则为日、月、星、辰,在人则为忠、孝、悌、信。道自然,而生万物。有理,乃有气。是若有人不知忠君爱父,便是有违天理。道之不存,气而不继,何以为人?……” 那老先生说得是正气凛凛,闻者无不信服。但阿康听得却是一惊。阿康之前一直觉得《天龙》中的萧峰,是个悲剧色彩极重的人物。即便他是个大英雄,但到了最后,连阿康读着都觉得,萧峰实在是活不下去了。这活不下去的最大理由,莫过于这个正直的人的道德理念体系崩塌了。对于大英雄来说,忠君爱国是为人的本分,可他偏偏就不知该忠于谁。他做得每一件事都不是为了私心,可最后却得了个叛国的罪名。宋辽哪一方都容不下他,连他自己心里都容不下自己。说穿了,他死于自己的良心,他的道德标准太过严苛。而此时,偏偏又被人在他心上又加了一道枷锁。阿康想着,不免忧心的向乔峰望了过去。果见乔峰此时双眉紧锁,神色一时凄苦、一时愤懑、一时迷惑。 正这时,却有人上前来问那老者,若是有孤独的寡妇、家境贫寒、无依无靠,那她是否应该再嫁。 那老者听了这么个问题很是不快——他的学说是主张“天人合一”;人之道,效法自然;而君臣之道,推及家庭,敬父若敬君,侍夫如侍主;怎么就有个不晓事的,问到寡妇再嫁去了?老者当下黑着一张脸答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听了这句话,阿康脑袋里面的一根筋,“啪”的一声就断掉了。她此时已猜到这位八成就是历史上那位有名的程朱理学的创始人——程颐了。就是他这么一句话,几百年来不知害了多少女人。阿康隐约记得,知道她小的时候,听大人议论别人家闲事的时候,话里话外透的意思,依然是觉得离婚的男人再娶是本事,离婚了的女人再嫁便是是非。可见几百年来的积习,在人们的头脑里是如何的根深蒂固,对女人的迫害又是何等的可怕。 第44章 先生卫道女子诡论 正在众学生就程老师这个答案又是一气热烈讨论时,就听一个温软的女声,朗朗道,“听闻老先生主张‘天人一理’,请教老先生,这天,是说万物造化之自然;这理,说的是道理,既万物都需遵循的规律。此解可对?” 老先生闻声望去,说话的是角落里那一桌的一个白衣女子,虽面有病容,却难掩其姿貌姣好,温温婉婉、婷婷玉立。老先生笑眯眯道,“不错。” “请问老先生,周武王伐纣,算不算顺应天理?”白衣女子继而问道。 “商纣暴虐无道,武王伐纣,而开启八百载盛朝,自然是顺应天道。”老者捻须而答。 “可若按先生所说,忠君方为天理,否则便是枉自为人。那么若遇上商纣这等无道昏君,即便是他要挖肝掏肺,做臣子的也只能做那比干,白白扔出一颗玲珑心。若果真如此,又哪来的八百年周朝?哪还有什么《周礼》问世?” 商末周文王、周武王起义伐纣的故事,在座的哪一位没听说过?自然也都知道,那武王的父亲、周文王,本是商朝的西伯侯,而那时的君,正是残暴的纣王。阿康这一问,的确是噎住了那老先生。 “老先生主张‘存天理,灭私欲’。窃以为,私欲亦是天道中本就存了的,像树木需阳光、雨露滋养,人要吃五谷杂粮。只有当私欲无止尽的扩张,产生了危害,才有了恶果。私欲亦属天道,故而同样客观存在,不为尧存、不为纣亡,并无善恶之分。若是善加引导,便能为善。恰如人食五谷,故而稼耕;乃是本私欲、循天理、而繁造化。这便是为善。为君者,亦要遵循天理。位重者唯以私欲为念,所行之事才更是丧心病狂。然君与天相违之时,为人臣子者又该如何? “听闻老先生师从濂溪公。妾曾听闻濂溪公著《太极图说》,其中有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这阴阳、乾坤难道不是天理?男女秉周公之礼而结为夫妇,既是顺私欲、亦是循天理。之后方有后嗣之所传,成万载之基业。何以寡妇再嫁,就成了罪过?自唐后,我华夏大地经五代、历十国,连年战乱,男子战死者不计其数,老弱妇孺能有几人幸免于难?及至太祖一统江山,仍与北辽、西夏战火不断。边关将士战死沙场,留下的孤儿寡妇何其不幸。若按老先生之见,这其中困苦者就该活活饿死?‘饿死事小’?那是老先生没挨过那等饥苦!即便是万恶不赦之人,也应付有司论其刑罚,怎么老先生红口白牙的就给天下的寡妇定了罪,还是‘饿死’这种苦刑?这岂不是草菅人命么?所幸在座各位都是高堂福寿绵长、家有余粮,若是哪个早年失怙、更兼家境贫寒的,早就该跟着寡母一同、饿死无咎了,哪还能跑来做学问。更该庆幸老先生晚生了几年,不然按照老先生的说法,说没了秦皇汉武,说没了濂溪公,这汉人的江山还指不定是怎么回事呢,哪里还谈得上今日的什么‘理学’、‘洛学’?” 这白衣女子正是阿康。那老先生初听阿康言谈,尚觉得耳目一新,被她讥讽几句也不放在心上。可到了后来,老脸上就挂不住了。秦始皇的母亲朱姬本是商人吕不韦的姬人、后被送与在赵国为质子的秦始皇的父亲,汉武帝的母亲跟了景帝也是二嫁。这些典故虽说有些不雅,说说也就算了。阿康所说的“濂溪公”,指的是这位程老先生的师父,周敦颐,号“濂溪”。周敦颐的母亲也是二嫁后才有的周敦颐——因为周敦颐有个同母异父的哥哥,此事程颐自然知道,这二嫁一说,倒也不为过。可是自己的授业恩师被自己给说没了,这叫滋滋念念、以纲常为重的程老爷子情何以堪?老人家就快直接被这一论调给雷晕菜了。 眼见自己的偶像遭人言语毁谤,邻桌的酸书生听不下去了,摇头晃脑道,“果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孔老夫子诚不我欺也。” 阿康嗤笑道,“孔老夫子的母亲难道不是女子?到底是女子养了孔老夫子呢,还是孔夫子养了女子啊?” 酸书生立马被问住了,若说是女子养了孔老夫子吧,那孔老夫子反说女子“难养”,好像有点忘恩负义;若说是孔老夫子养了女子吧,怎么听着那么不庄重啊? 乔峰听了差点喷笑出来,心道,这个书呆子恐怕是被康夫人给绕晕了。也有些讶异这女子学识之广、诡辩之智。 阿康昂首对着那老先生道,“伊川先生若是以治学为己任,还请去芜存菁、明言大义,以免有迂腐之人、或是心术不正者,以讹传讹。若是想闻达于朝野,单是宣扬忠君就够了,莫要哄骗那些未经世事、不知疾苦的书呆子,专跟寡妇过不去。”说完起身就往外走,连午饭都不吃了。 乔峰见她突然就走,也不好叫住她,只得跟在阿康身后一同走了出来。阿康快走到马车跟前的时候,忽听乔峰在她身后劝她:“那老人家不过是个实心眼的读书人,康夫人何苦为他生气。” 阿康一听,猛地回过身来瞪着乔峰。倒把乔峰吓一跳——她冷不防突然转身,乔峰差点就撞她身上了——幸好乔峰身手灵活,见机的快,也未露尴尬。阿康是压根没顾上这些,自顾恼道,“是啊。你乔大侠是大英雄,让人说的连生死大义都糊涂了,还能为他人着想。我阿康算什么?刁妇!小人!人家不过是说不让我改嫁,我就和人家起口角。天生的*荡妇!您乔大侠离我远些,莫坏了你的名声!” 乔峰闻言倒是一时无语。他本以为阿康生那么大的气,只是因为她也是寡妇的身份。却不曾想,阿康不仅留意到了他的茫然与绝望;更是妙以诡辩、当众批驳。想起他刚刚听闻忠义之论时,思及胡汉之仇、自己的身世,不禁感到“茫茫天地之大,竟也无可存身”的悲凉;待到阿康将那老夫子批了个淋漓尽致,他乔峰听着,也不由的觉着痛快。这份默默的关怀,让乔峰如何能不暗自感激? 昨夜这女子深历迷香之苦,却能不乱神志,想出那么个受罪的法子,又当真能苦挨下来,这些足以见得她心志之坚定,性情之坚韧。从与这女子初次相逢至今,她为信、为义、为家人所受的那些苦,乔峰是亲眼见得。哪有岂是一个□的人所能为之?如今她竟连“*荡妇”这样的词都搬出来了,可见是真的生气了。 阿康没理乔峰在那转着多少心思,径自走到马车前,也不等人扶她,两手一撑车辕,挺利索的就跳到车上。帘子一甩,人家自己坐回车里生闷气去了。 阿康觉得自己大概和乔峰八字犯冲,每每遇到他,自己都会倒霉:第一次是乐儿走失、受惊,阿康自己跌跤;第二次是血光之灾;第三次连人命都丢了三条,自己中迷香的那点苦处还值得一提么?偏偏自己就是犯贱,还总是替人操心。不就是因为明知他是个悲剧人物,自己难免不忍么?他悲剧怎么了?他还有理了不成?反倒数落上她了?他以为舌战名家大儒是好玩的么?阿康自己都不知道那是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现在倒是有些哆嗦了。殊不自知,她的这些怨念,根本就是力竭、心虚之后的迁怒。 阿康这厢正纠结着呢,就听车厢外传来“扣扣”两声轻叩。就听乔峰道,“康夫人,我把饭食送进来了。”言罢也不等她答话,车帘微掀一角,一个盛了一碗热汤面,一碟子小菜的托盘被送了进来。原来茶寮伙计见他二人出来,忙赶上来问这备好了饭菜怎么办?乔峰料想阿康不愿再回到茶寮里去,索性着那小二拿来饭菜,亲自给她送到车里,全当赔罪。他自己亦是在车旁草草用过,也就罢了。 如此一来,阿康也觉得自己有点小家子气。索性暖暖的吃一顿,前事不提,匆匆上路。 上了少室山,行在深秋的密林中,阿康不禁觉得有点阴森森的,心下隐隐不安,总有种不好的预感。阿康一边安慰自己,不过是这几日睡的少、太累了;一边回忆原著,联系如今,想预作防范。再三思量之后,阿康挑起车帘,问乔峰道,“乔大侠,你家就在少室山么?” “是啊,家父家母现在仍居在此。”乔峰回头笑答,只是那笑意中不免透着几分涩然。“乔某经年未曾返家,不知家中二老可还健硕如昔,是否还认得出我。” 阿康想了想,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乔大侠,我们先去你家探望令尊令堂可好?” 乔峰奇道:“我们不是先去少林寺么?” 第45章 久去处安危难料小乐儿吉凶未卜 阿康摇头道,“但愿是我多想。我总觉得心下不安,不如我们先去接上令尊令堂,妥善安置之后,再去少林寺。” 乔峰道:“这倒无妨。乔峰自出江湖,便料到身在江湖、难免有些恩怨。未免牵连家人,乔某很少和人提及家住何处。更何况乔某父母所住之处本就隐秘,康夫人不必担心。” “马大元手里有汪帮主的遗书,此事又怎会有第三人知晓?可不还是出了杏子林那档子事?谁又知道那些疯子又会弄出什么事来?”阿康跪坐在车门口,一手擎着帘子,低头喃喃道。 乔峰一想,也觉得有些惊心,也便改了主意,说道,“就听康夫人的。先请您到寒舍坐一坐。”于是打马转向,往家中奔去。 阿康向来不大认路,一进到林子里更是觉得走到哪里看着都差不多。即便如此,她还是越走月心惊。直到乔峰停下马车,阿康从车上一下来,看着眼前熟悉的小院,当时就呆住了。直到乔峰唤了她一声“康夫人”,她仍是双眼发直,傻傻的问了一句,“乔大侠,你父母姓什么?” 乔峰被她这一问弄得苦笑不得,阿康倒是才回过神来,不由暗骂自己:废话,人家儿子叫乔峰啊!父母当然是姓乔了。我这不是发傻么。难道自己每次来看乐儿,借住的都是乔峰父母家? 转过这个念头,阿康忽然明白哪里不对了——今日正是九月初二,阿康探望乐儿的日子。虽说自马大元出事后,阿康为了不引人注意,便不曾亲自过来。但叶二娘仍是在每月初二前来,一是看看乐儿是否一切均安,二来嘛,自是为了虚竹,好解她思子之苦。以往阿康来到乔家的时候,多是午后,正是小孩玩耍的好时候。是以每次她来时,乐儿和虚竹都会在门口,一边玩耍,一边等她,总是笑闹声一片。而今日,实在是静的有些可怕。 乔峰见阿康脸色很是不好,心说奇怪。也不好多问她,只得当先带路,向院门走去,口里喊着:“爹!娘!孩儿回来啦。”边说,边打开院门,示意阿康,往里走去。 阿康赶紧跟上。眼见前院空无一人,房间里也无人应声。乔峰此时也觉得有些不对,大步穿过堂屋,往后院赶去,阿康自是紧紧跟随。进了后院,就见乔叟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身旁正蹲着一身着黑色僧衣的人。 黑衣人本在查探,听见乔峰他们的声音,立刻站起回转身来。他这一转身,乔峰和阿康都愣住了——此人身材高大威猛,和乔峰不相上下;浓眉大眼、一脸络腮胡子,最重要的是,他竟和乔峰长的是一摸一样,唯须发略显灰白。 阿康愣住,心下在想:这就是萧远山了? 乔峰却是恨不得扑上上去——这人冒他相貌,为非作歹、屡伤人命,害得他被人冤枉;如今又害了他父母,这大仇,可谓不共戴天。当时暴喝一声:“你是何人?为何害我父亲?你把我娘怎样了?” 那黑衣人果是萧远山。这些日子关于乔峰的传闻,他也听得一二,料得其中必是有些缘故,是以静观其变。然为人父者,总会对孩子有几分担心。刚刚他转身见是乔峰过来,本是满心欣慰,哪知孩子竟为了那对汉人夫妻,和自己恶言相向。当下就变了脸,满是狠厉之色,一脸冷酷道:“哼,一对汉人罢了。就算是我杀了他,又能怎样?” 乔峰闻言暴怒,一掌便挥了过去。不想阿康突然大喊一声“且慢”,竟是同时合身扑了上来,抱住乔峰挥出的手臂。乔峰这一掌,是运足了十成功力的,况且此时又是出手毫不留情,更是迅猛无比。此时既不能收招,也无法回护,只能略转方向。却把阿康向一边的草垛直摔过去。 萧远山和乔峰见此结果,都是大出意料。乔峰忙过去将阿康从草垛里扶出来,却见她疼得面色惨白,却不知伤在哪里。阿康顾不上伤势,却问向那黑衣人道:“请问尊驾可是萧远山,萧老先生?”阿康初见萧远山,但看他的神色,直觉他不像是刚刚杀过人的样子——以他的身手,若是杀一个毫无武功的乔三槐,还用得着去查看么?再听他那句话,阿康竟然瞬间想起了被郭靖误会杀了江南五怪时的黄老邪。若是萧远山杀了乔氏夫妇,他绝对没什么好否认的;但是他刚刚说的是“就算是”,那么言下之意自然是“不是”了。这些念头火石电光之际,划过阿康的脑海。却是什么都来不及解释,只能先拦下他们再说。 乔峰闻言,立刻转头去看那黑衣人。就见那黑衣人双眉紧锁,略一沉吟,缓缓开口道:“正是老夫。你是何人?你怎知我姓名?” 阿康咬牙忍痛,才能撑得住没软倒。此时一开口,不禁是声音破碎,更是身子微抖。“先夫丐帮副帮主马大元,曾收前帮主汪剑通所托,略知乔峰帮主身世。故而曾前往雁门关外及辽地,探知萧老先生的身份。马副帮主遇害后,曾留有密信、记载此行,小妇人故而知晓一二。”又回头对乔峰道,“乔大侠,你先松松手。” 却是乔峰扶起阿康后,乍一听“萧远山”三个字,方知此人竟是自己生父。乔峰此时说不清是这一下子是如堕云端,还是摔入地狱。得知生父尚在人间,本是莫大的惊喜;可此际,又偏偏是自己的生父将养育自己多年的养父给打死了!如此又惊又恨的情绪之下,乔峰不禁双手越抓越紧。阿康觉得自己的臂骨都好似要给生生掐断了,赶紧出言唤醒他。但看他神情,却是执障已深,这要是一言不对,弄个不好就是父子相残的局面,眼看情形要遭。于是又道: “乔大侠,你平生最恨别人冤枉你。焉知萧老先生不亦是如此?如今事态未明,你总该先问问清楚,再好好想想合不合情理。” 乔峰闻言不禁一震,他暗想:别人冤枉我时,我也是这般辩白不得;怎的如今我却同样的又来疑人?但正所谓关心则乱。如今双方都是于乔峰至亲、至重之人,乔峰此时心中杂念纷扰,越想理出个头绪,越是觉得千头万绪、夹缠不清。 那萧远山却是一“哼”,道:“有何好问?既是疑我,就当是我做的又如何?难道我做不得吗?”萧远山此时是恨透了乔家两口,心想若不是他们骗了自己的儿子,孩子又怎会对自己一径怀疑到底。他倒是恨不得那乔三槐能活回来,好让自己把他生生打死,方能解此心头大恨。 阿康听了这话气得险些晕过去,心想:难怪有人说“不在寂寞中恋爱,就在沉默中变态”,这位老先生一沉默就沉默了三十年,知道自己儿子在哪里又不去认他,果然是变态了。可是再一想,就这两位的战斗力,要是打了起来,一时半会儿都停不下来;那她跟谁去问乐儿去向,求誰帮忙去寻乐儿啊? 阿康苦笑道,“萧老先生莫说气话。求您看在同是为人父母的份上,可怜可怜我这寻子不遇的母亲,告诉我个实情:您可否在这,这里见到过一个六岁的小和尚?他,他长得很漂亮,很乖……”说道这里阿康差点哭出来,她这个当娘的竟描述不出儿子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让别人一听就知道是谁,这时候又没有相片什么的。当真是要把阿康给活活急死。 倒是萧远山接口道:“可是一个有顶虎皮帽子,会唱‘敕勒歌’的小和尚?”萧远山潜伏在少林寺,自是见过乐儿不止一次。有一次天寒,见到这小孩戴了顶虎皮小帽、一边蹦蹦跳跳的,一边唱着“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此景实在是让就不闻塞外之声的萧远山着实震撼,故而记忆犹新。 阿康一听,欣喜不已,连连点头,“对对,就是他。我儿子,康乐安。”阿康万幸,这下不会错的,想来全少林寺应该也就乐儿,有个小虎皮帽,还好意思带着四处跑吧。就听萧远山道,“老夫确曾见过那个小和尚,但不是今日。我到此处时,这里已是再无活人了。” 阿康听了不禁“啊”了一声。如今倒是好不容易这老头儿不再把杀人官司往自己身上揽了,可是阿康也失去了乐儿的消息。 萧远山却话音不无讽刺的说道:“你倒是信我说的是实话?不怕我骗你?” 阿康无可奈何的说:“萧老先生之前在辽地,一直都是主张‘亲宋’、‘黜战’的。以您辽帝禁军五万御帐亲军、十万宫卫骑军总教习的身份,当年若是不顾民族大义、公报私怨,宋辽两地,早就生灵涂炭了。一个如此忍辱负重、心怀大义的人,又怎会做如此不合常理、毫无意义的事呢?” 作者有话要说: 辽代兵制:辽朝军队分有:禁军、部族军、属*、乣(音“就”,北方各部族的意思)军和五京乡丁。禁军是皇族的嫡系部队,其中的御帐亲军是禁军中最精锐的军队,宫卫骑军是皇帝的特殊警卫部队、战时可上阵参战。 第46章 虽非骨肉亲诚现母子情 正此时,忽听不远处山里传来一声老妇的惨呼声。乔峰闻声变色,脱口而出:“娘!” 阿康心道:糟糕,乔老夫人出事了。连忙说:“你快带我过去瞧瞧。”阿康是怕乔峰万一再被少林僧人闯了正着,这事就又说不清了。乔峰闻言却是为难,把她留在这里,既不安全,又有违他对谭婆的誓言;带着她吧,一来行动不便,二来阿康本就有伤在身,更是不好挪动她。 为难之际,却听萧远山道,“你过去吧。这女娃子我帮你看着。” 此言大出乔峰、阿康意料。阿康也知此时只好这样,咬牙点头道,“不论如何,你快写回来。兴许我们还能救治她。” 乔峰听了,对萧远山略一点头,以致谢意,便急忙飞身而去。 萧远山走到阿康的身旁,蹲□来,看了看她。若说阿康心中,对这位“愤青”型的老勇士毫不惧怕,那是不大可能。她也只不过是强撑着在他面前不要瑟缩,心里话的:咱这至少也算是输人不输阵!却忘了她自己还一直疼得哆嗦着呢。 萧远山忽然出手探了一下阿康的左臂。阿康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疼得差点失声尖叫出来,竟是迅速的把右手死死的捂住嘴,把那声尖叫憋了回去,眼泪却立时失控了一般的狂涌出来。阿康只能恨恨的瞪着萧远山,萧远山却是恍如不见,平淡道:“骨头断了。”原来阿康刚刚那一撞,竟把左臂撞断了,并且骨头有些错位;萧远山刚刚那一下,就是把错位的臂骨给正了回来。 阿康隐隐明白他这是在帮自己,可心里还是有气,觉得这萧远山脑子就是有点不大正常。其实萧远山要是先告诉阿康,阿康也会请他来帮自己先把骨头正过来——毕竟找儿子事大,她一时还没工夫去寻大夫。那样至少阿康知道忍着点,也不会这么失态。但此时若和这么个狂人理论,那阿康被撞的就不是手臂了,那是被撞坏脑袋了。阿康寻思了一下,请萧远山帮她寻两根木条,好做个夹板,固定一下手臂。萧远山听了,看了看阿康,若有所想,却也没说什么。阿康见萧远山随手拿起一个小木凳,掰吧掰吧、劈吧劈吧,手里就现出了两块形状、大小都较为合适的木板,心下不由惊呼:“老大,您那是手么?比老虎钳子还结实!”萧远山从僧袍上随手撕了一个长布条,就给阿康的左臂困吧上了。阿康一见萧远山的手冲着自己左臂抓来,立刻便把眼睛闭上了,心说:我就当自己是死的,我不疼。她实在是对萧远山这双手有很深的恐惧心理。 萧远山见状却是喷笑出来,一边给她缠着布带,一边笑道:“丫头胆子不大,性子倒是硬气。有趣。” 阿康立时瞪开眼睛,怒道:“你这是恶趣味!吓唬人好玩么?” 萧远山闻言却是不恼,哈哈大笑。阿康被他笑声震得头疼,却又躲不开,只能闷不吭声的自个郁闷。萧远山倒是好兴致,问道:“丫头?怎的不说话了?” 阿康闷头道,“想我儿子去哪儿了。” 萧远山听了一怔,倒也不笑了,手上动作也轻了一些。包扎好后,萧远山有些小心的问道:“待会儿峰儿回来,我们一道帮你去寻你儿子吧?” 阿康闻言抬起头来,双眼眼圈都红了,语带哭音道:“我都不知该往哪里去寻。况且,我答应了乔……呃,你儿子,要帮他澄清事实,找少林方丈出来、替他主持公道。哪怕他以后不再留在中原,也不能由着陷害他的那些恶人污蔑他。总不能让他一个大好青年侠士,自此顶着污名过日子吧?” 萧远山听了,不由低头深思。两人一时无话。 阿康正等得心焦之时,就听一阵足音疾行而至。抬头一瞧,却是乔峰抱着昏迷不醒的乔婆。乔峰将乔婆小心放下,只见乔婆双眼紧闭,呼吸时断时续。乔婆不像谭婆,一来她不是练武之人,不曾练过内力,经脉相对窄小;二来她年事已高,禁不得折腾。所以乔峰也不敢冒然输以内力,此时急得焦头烂额,偏又不知如何是好。阿康见了,也别无他法,只得狠狠掐了她仁中穴一试。片刻之后,乔婆幽幽转醒,目光渐渐清明,认出目前所在。她看了看乔峰,忽然猛欲起身,口里叫着:“峰儿!你刚刚……你是被魇着了不成?你怎么……怎么打你爹爹?” 乔峰跪在母亲面前,双目垂泪,磕头连连,口中说道:“孩儿不肖,竟给父母惹此杀身之祸。”乔峰一边扶抱住乔婆,一边泣声道,“孩儿不知惹了什么人,他们冒充孩儿样貌,四处杀人,叫孩儿百口莫辩。”说完竟已泣不成声,只得深深低着头,不愿让人看见他此刻的狼狈。 乔婆闻言,端详了他一会儿,然后慈声说,“孩子,抬起头来,看着娘。” 乔峰听了,吸了吸鼻子,把脸埋在袖子上、沾去泪痕,忍住悲意,抬起头,满是期盼和委屈的望着乔婆。 乔婆看了一会儿,忽而一笑,道:“这才是娘的峰儿啊。刚刚那个……果然不是。娘就觉得哪里不对头。峰儿,娘信你。天下没有认不出自己孩子的娘,你莫怕。”说着一抬眼睛,看到萧远山在一旁,不由“啊”的一声惊呼出来,颤声道:“你,你是……峰儿的……”却是双唇颤抖,吐不出后面的字来。 萧远山泰然道:“我是峰儿的亲爹。” 乔婆闻言,又是一声惊呼,险些晕倒。她好似瞬间老了十岁,此时的神情脸色,比刚刚却要凄惨、衰弱的多,就好像是眼中忽然就没了生命的光芒。她轻轻抚着乔峰的头,问道:“峰儿,刚刚那人说,你是契丹人。可是真的?” 乔峰听了浑身一震,他生怕因为此事被母亲嫌弃,却也说不出谎话骗她。他望着母亲,眼里有倔强、有委屈、有苦涩、有恳求,嘴巴里,却只有一个字:“是。” 乔婆却神情不惊,只是满眼怜爱的看着自己的孩子,说道:“娘不管你是契丹人,还是汉人,在娘的心里,你就只是娘的孩子。不管是谁要害你,胡人还是汉人,你只管先保住你自己。只要你没做坏事,你就不用对谁觉得有愧。你走得远远的,去个没有汉人和契丹人的地方。娶个能持家的媳妇,生上七、八个孩子,过得好好的。你爹和娘一样,会在天上替你高兴。可惜娘看不到那个时候,不能替你带孩子了。” 又转头对阿康道:“康夫人,你家乐儿也被那个扮成峰儿的恶人抓去,他干娘已追过去了。虚竹师父好像受了伤,应是往少林寺报信去了。刚刚那恶人见到有少林僧人在对面山头,特特当着他们的面,把我丢到谷里。若是少林和尚误会了我家峰儿,求您给做个证。” 乔峰听她这跟交待遗言似的,心中大恸,急道:“娘!您不要说话,先歇歇。孩儿这就带您去找大夫。” 乔婆摇头道,“傻孩子。娘老了,不中了。那些人既是要害你,你拖着娘这么个累赘 ,还怎么逃得掉?少林寺的和尚厉害,他们若不听你说,你就快快逃了,别让他们欺负你,你也别和他们强争。……” 说着说着,声音就渐渐弱了下去。乔峰抱着她大声唤娘,她也不应。阿康此时才见滴滴鲜血,正从乔婆的衣裳滴落到地上。乔峰听她一说,掀开乔婆的衣服一看。原来乔婆跌下的时候,恰被一根坚锐的树枝戳入腹部。只是她落下的势道颇猛,那段树枝便断在她腹中。此时天气已寒,乔婆衣服厚重,颜色又深暗,所以大家一时也未察觉。乔婆却是见老伴死了;好不容易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又被人家亲爹认走了,也便没了生趣,干脆连提都没提,就此去了。 乔峰见母亲就这么去了,一时回不过神,就那么呆呆的抱着母亲的尸身,连哭都哭不出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是我害死了娘。 阿康见他悲苦,怕他被刺激大了,轻轻推了推他,劝道:“乔大侠,你别这样。你娘看你这样会很心疼的。你……你哭出来,哭出来就会好一点。” 乔峰却是动也不动,依旧呆呆的。阿康见了,不由担忧,更有几分害怕。 萧远山缓缓走过来,对着乔婆尸身单膝跪下,道:“我萧远山三十年来,一直恨你夫妇夺我父子天伦。更恨你粗鄙,却教峰儿认你做娘,有辱峰儿生母。今日方见你待峰儿却是一片慈母心肠。我萧远山跟你赔罪。也替峰儿亲娘一道,谢你养育峰儿之恩。”说完拜了三拜。 乔峰闻言颇受震动。看着萧远山已是华发层出之年,刚刚又眼见他是个桀骜、执拗的性子,为了自己,竟肯向一老妇尸身行此大礼,足见自己在他心中份量之重。思及此节,不由心酸。轻轻唤了一声“爹爹。” 第47章 萧远山追凶老和尚让位 萧远山回看乔峰,微微一笑却是透着无尽的沧桑。也正是这历经苦难洗礼后的一笑,激发起乔峰的力量与勇气。 乔峰抱起乔婆的尸身,将她与乔叟放在一处。又从屋里找出锄头、铲子,在后院外的一棵大树下,独自一人、静静的安葬了乔氏夫妇。 萧远山扶阿康坐回房里,他自己却在房前屋后,细细察看。待到乔峰立好墓碑,在坟前立了片刻,萧远山便将他叫到屋里,问他有何打算。乔峰略一沉吟,说先帮阿康去找孩子。萧远山却道:“你们还是去少林寺。原先打算干什么,还是照做。小孩子,我去帮你们找。若说追踪之术,你们还没见过在大草原上、用命搏出来的本事。此事我来,你们尽管放心。”又对阿康道,“你帮我照顾我儿子,我帮你找回你儿子。咱们两下公平,谁也不吃亏。” 萧远山说完就走了,也不管留下乔峰、阿康面面相觑。乔峰眼见萧远山身形、步法、内力、轻功,都比自己高出一筹,他又自言擅长追踪,确是追查孩子下落的好人选。便看向阿康,不知她是什么打算。 阿康虽是忧心,但萧远山已然远去,也追他不上;另有叶二娘跟着,除非对手是萧远山、慕容博、段延庆、鸠摩智这个等级的,不然应是不会比她更厉害。倒不如去少林寺问问虚竹,看有何线索,再想法去找乐儿。 乔峰听阿康如此说,便扶她上车,先往少林寺赶去。 阿康车上备的各种药品还真是齐全,全赖黄敞潮和谭氏公婆所赐。此时阿康只能先拣出止痛和补齐的吞下,但求能强自撑住;好好的续骨的药放在那里,阿康却因自己不便打理,无法拆开夹板上药。只能暗自盼望最好萧远山接骨的本事和他的武功一样高,但愿这条胳膊还能保得住。 乔峰在车外,一边赶车,一边禁不住的在心里暗想:他就是我的亲爹爹?怎的都没来得及问他一句,他究竟是如何得逃大难的。 到了少林寺门口,毫无悬念的被知客僧拦住,理由:少林寺女子不得入内。阿康勉强一笑,也不着恼,微施一礼道:“烦劳两位通报一声,小妇人是丐帮已故副帮主马大元遗孀,玄苦大师俗家弟子康乐安的母亲。有要事求见主持方丈玄慈大师、及玄苦大师。” 两个知客僧对看一眼,其中像个文质书生的一个僧人回道:“女施主有所不知。玄慈师叔上个月已将住持之位传给玄苦师叔,之后便闭关了。至今已近一月,尚未出关。玄慈师叔入关前交待,即便本门弟子,亦不得在其闭关期间打扰。新任住持玄苦师叔,今晨……今晨身体不适,此时尚不能见客。” 说起来这少林寺知客僧的活也不好干。要面对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来人更是求助、生衅、想干嘛的都有。少林寺好好的佛门清静地,第一不能整天搅在江湖是非里,或是应付一些想法稀奇古怪的非常之人;第二不能没完没了的应接别人挑战。能否保证山门内的清静,这就要就看知客僧的能耐了。知客僧不仅要言辞得体,更要脑筋活络、熟知江湖中事,且相貌端正,使人信服。才能劝得开纷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要不能有违戒律,更不能堕了少林寺的威名。当然真有大事,更是不能耽搁了,少林的武林至尊的地位,也是不能被人指摘。就说眼前,只说新任住持方丈“身体不适”,人家却不说为何“不适”。“出家人不打诳语”。谎,自是不能说的。然而新上任的少林方丈,在自家寺里被人给打伤了,这传出去像话么。是而知客僧说的隐晦。另外,这二人又是找现任方丈、又是找前任方丈,偏偏又在这么个当口,少林僧人不禁有些起疑。 这厢阿康听了,心里这个气呀!马大元死后不久,阿康便发现了马大元藏在自己药典里的密信。阿康借此由头,给少林方丈玄慈,既当年的带头大哥修书一封,托马大元弟子,周寅堂周老爷子寻机会送了过去。阿康在心中言明,马大元生前查到一些事情,因恐干系中原武林存亡、宋辽局势之安慰,特意留了一封密信。如今马大元暴亡而不知何因,因怕原件会在送信途中被人截毁,故而并未随信附上,稍后将亲自呈上。阿康告诉老和尚,马大元受汪剑通遗命之后,曾亲往辽地查探乔峰生父萧远山的底细,得知其乃辽帝亲信、主管辽帝嫡系护卫、军队的总教习,因受汉文化影响颇深,故而不单单是娶了汉人女子为妻,更是积极主张宋辽和平共处。除去萧远山,对于辽朝主战一派势力而言,可谓是去了心腹大患。 此外又提及,听闻姑苏慕容博曾与吐蕃国师鸠摩智较好,并极力推崇少林寺的秘技和大理段氏的家传武学。日前吐蕃国师以祭拜故友为名,来到中原,欲强取大理六脉神剑剑谱焚于故友墓前以为祭奠。请少林寺和大理对此事加以防范。 阿康不能明说自己知道是谁当年挑掇着“带头大哥”去误杀好人,只能把这些散碎的线索透给老和尚。出家人不是最讲究因果么?想来老和尚应该能从这些信息中推断出慕容博是有心挑起宋辽矛盾,以及吐蕃和大宋、大理之间的不和。这些事联系在一起,说他不是处心积虑、别有所图,恐怕是没多少人回信。 另外阿康在信中言道,丐帮作为武林第一大帮,其兴衰对江湖公义、大宋安危,多少都有些影响。如今眼见有人图谋不轨,还望少林看在武林同道,出面主持大局,以免多伤人命、毁了百年清誉。 这一段里最为要紧的就是“多伤人命”和“百年清誉”。在老和尚眼里,最重要的就是少林寺的百年清誉。阿康这是婉转的敲打他——若是将来把真相全部揭开:你少林寺三十年前误信人言、为宋辽战端埋下隐患;三十年后,龟缩不出,由着别人替你顶死消灾——你少林还要在江湖上混么? 老实说,阿康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个搞阴谋诡计的料,相对的,她也不觉得自己对付得了那些江湖大佬的多年谋算。少林寺的方丈都当了几十年的“带头大哥”了,处理这种江湖危机,自是经验老到、十拿九稳。故而阿康觉得只要能让老和尚意识到问题的重要性,其他的,不用自己操心,老和尚一定能够摆平。 结果,没想到老和尚的处理方法是:把少林方丈的担子一扔,自己闭关了! “带头大哥”如今缩头了。阿康不知道如今是不是该直接告诉乔峰,“带头大哥是”谁,如此至少保证有少林知客僧做见证,不会再有人诬陷乔峰是为了探听谁是“带头大哥”而杀人了。但眼下,总该先见见虚竹,问问乐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康跟知客僧说明。自己是听说儿子康乐安被人抓走,本来和儿子一道的虚竹师父也被人打伤,故而特来和虚竹打听一下。 知客僧一边道佛号,一边再三声明:百年寺规,少林寺不准女子进寺。 见阿康又急又气,乔峰提出,替她去探望虚竹,另外乔峰也是要去看看师父玄苦。问他究竟是受何人所托,来教导自己的。 阿康听他这么说,很是不安。却只能抓牢他袖子道:“不管他们怎么说,你莫忘了,还有我可为你作证。”说着的时候,却似不经意的瞟了那两个知客僧一眼。 乔峰随知客僧走进了寺内,知客僧问道,“施主是要先去探望虚竹师侄呢,还是要先去见方丈师叔?” 乔峰毫不犹豫的选了先去见虚竹。 此时虚竹正满头满脸涂的伤药,身上到处捆得都是布条,躺在床上,和师父慧伦说着今天都发生了何事。旁边还有达摩堂的僧人,在旁同听。就听那虚竹说道:“……乔老施主见了那恶人,却是满面笑意,唤了声‘峰儿。’谁知那恶人一脸狞笑,一拳便打在老施主胸口,老施主一脸的不信,强挣着向前够过来,才走了一步,就一头栽倒了。乔妈妈惨呼一声,扑了过去,那恶人提了她就走。乐师叔和弟子本在院子里帮乔妈妈晒蘑菇,那恶人突然而至,乐师叔和弟子均是反应不及。那恶人临走时经过乐师叔身旁,便顺手抓走了乐师叔。弟子欲阻拦他,被他随手一巴掌打翻在地。弟子起来,欲再追赶。却干娘赶了过来,叫小僧先回寺求援,她去追乐师叔。” 达摩堂的僧人听后,问道:“你可认得那恶人打人时,使得是什么拳法?” “回禀师叔祖,弟子记得。是罗汉拳。”虚竹恭谨答道。 在一旁的慧伦一听达摩堂的师叔,问起虚竹拳法,立时心道,糟糕!慧伦将虚竹自幼养大,自是知道他的脾气秉性。这虚竹念起佛经,可谓是废寝忘食,说他悟性多好,倒也谈不上,却是有股子痴劲;可学起功夫,那就根本是毫无资质可言,不禁学得慢,更是笨得学不会、记不住。二十多年耳濡目染下来,能记住的拳法也没几套。生怕他答得不妥,会惹达摩堂的师长不快。再听他答的,果不其然,是差不多连少室山打柴的都会耍几下的罗汉拳。 达摩堂的僧人见从武功路数上是找不到什么线索了,刚想问那什么“干娘”是怎么回事,却见虚竹忽然指着门口惊呼:“啊!就是他——” 第48章 舍本逐末妄动嗔念中正浩然英雄本色 乔峰和知客僧一同来到虚竹房门口,正好虚竹在说他父母如何被害,因此停了下来,也在房门外听着。不料虚竹却指着他大喊起来,达摩堂的僧人听了虚竹的惊呼,立时掠了出来。见乔峰正站在门口,二话不说,伸手便要擒他。乔峰知他误会,也不想和他动武,以免弄僵了。可是这和尚上来便是狠绝的招式,又兼出手凌厉,若是此时对手是个武功稍弱的人,定是难保不被他抓伤。乔峰对这和尚的无礼之举有些恼,当即出手拦下他。片刻间俩人已过了三五十招,乔峰看他纠缠不清,运力一掌,猛然一击,那僧人不敌,连连退步,这才稳住身形。乔峰见那僧人一脸怒容,不想再生变故,连忙抱拳施礼道:“这位大师恕罪。在下乔峰,因发现有人冒充在下、屡屡行凶,今日更是杀害了家父家母;听闻在下父母遇害时,虚竹师父在场,特来问询当时情形。玄苦师父的弟子,康乐安的母亲康氏,可证明在下的清白。现下她正在寺外,等候虚竹师父的消息,好去救她孩儿。” 虚竹一听,连忙起身,道:“是敏姨来了?师父,弟子得去见见敏姨,告诉她乐师叔的情形,不然她定是要着急的。”虚竹被那假乔峰打倒之际,扭伤了脚,他又强撑着一路跑回少林寺,此时双脚脚踝已是肿的不能动弹。慧伦见状,也是着急。如今出了这等大事,住持方丈又被打伤昏迷、不能主事,一时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依了虚竹,去找了两个年轻弟子,抬了虚竹到山门外去见那康氏。 乔峰听得师父玄苦受伤,总想着去见他一见。此时刚刚跟他交手的凶僧正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也是不容他就走的。干脆说了想去拜见玄苦的念头,恳请少林僧人允他。哪知那和尚却道:“施主好功夫!如今住持病重,不便见客。倒是我达摩堂、戒律院首座联合执事,不知施主可愿往一见?” 乔峰心想,我是见我恩师,你达摩堂、戒律院的人,我见他做什么?但当日玄苦教他的时候就跟他说过,因为他不算正是拜师,不跟别人说起这师徒关系。此时他自是也不便提。乔峰来见玄苦,本是为了打探是何人托他来教授自己,进而查明“带头大哥”是谁。如今却是担心师父的伤势更多些。于是乔峰恳切说道:“在下曾受玄苦大师大恩,此刻听说他身体不适,很是挂念,哪怕是见上一面也好。” 那僧人却是冷笑一声,道:“你是何人?本寺方丈,岂是你相见就见的?”旁边的知客僧听得那叫一个窘,心道:“师叔啊,你老人家上来就打,现在才想起来问人家名字啊?”乔峰报了名字,那僧人双眼一瞪,喝道:“你就是那丐帮的被逐帮主、契丹孽种,乔峰?” 乔峰听了这话,这叫一个气啊,此处若非他恩师师门,要不是玄苦正重病在床,乔峰早出手教训这个口出恶言的出家人了。可此时,他再恨,也只能忍住,大声回道:“乔某确是契丹人。生父姓萧,原叫萧峰。” 那僧人闻言,怒意更炽,仿若凶神恶煞。一边扑过来,口中一边怒喝:“好恶贼!跟我去见首座。”此时出招,如暴风骤雨,全是不要命的打发。 乔峰见此情景,虽说不明就里,也知是难以善了了。这达摩堂的玄字辈高僧,武功本就厉害,此时又是豁出性命来,就连乔峰也不得不避其锋芒。更何况,乔峰此刻心里,既惦记玄苦病情,又担心乐儿的安危,哪能把工夫都扔在和这个凶和尚耗上。乔峰边打边退,且战且走。走到僧房交错处,虚晃一招,一个箭步窜入一间僧房,穿窗而出,几个飞纵,便叫那凶僧找不到他踪迹了。就听那凶僧虎吼一般大喊:“鸣钟示警!打伤住持的恶贼又来啦!”不多时,就听的偌大的一个少林寺内,传遍急促的示警钟声、杂沓而不慌乱的脚步声。此时乔峰却已藏身于一处楼阁的匾后。那凶僧内力很是雄厚,声音传出甚远,乔峰自也听到。此时他正蜷在匾后暗想:“原来师父是被人打伤的。可为何那僧人认定是我打伤了师父呢?莫非……又是有人扮作我……” 乔峰此时心中疑窦,若说师父玄苦的武功修为,乔峰自是清楚。即便是如今的自己与之相较,或许自己占了年轻、气力的优势,但要真说是武学造诣,那是远远不及师父。之前谭公谭婆、赵钱孙遇害时,他就想过,盘点江湖,有几人能有同时制住他们三个。此时他依旧不免此问,究竟何人,能将玄苦师父打成重伤。 却说玄苦,早在玄慈将住持之位传他之前,他便收到一封匿名信,信内说:不日丐帮将有大变;若有人自称乔峰的来见他,千万小心、辨清真伪;最好不要独自一人,吃、住、行都找几个武功高强的僧人做伴。玄苦刚看的时候有些心惊,少林寺上千号僧侣,多是习武之人,其中不乏高手。能将此信送到自己房里,而不惊动旁人,这份武功修为,已是不容小觑。故而对信中所说的,不由信了三分。徒弟乔峰如今是丐帮一帮之主,所说他统领群豪已是有些时日,江湖威望也很是不错,但做人师父的,就跟为人父母一般,不管弟子多大了,听闻有人欲对他不利,还是一样会担心。看到后来,这写信之人竟给他出了这么个主意,简直让他有些苦笑不得。但不管怎样,玄苦还是暗中多加小心。到后来果然听到丐帮出事的消息,不久师兄玄慈又执意要将方丈之位给自己这么个生性淡泊闲散、时常心有杂念、不够庄严肃静的人,玄苦一时无法探明究竟,也只能暗自留意,更是加倍谨慎。不料这一日清早,玄苦做完早课刚刚出门,便见一个魁梧大汉、身着俗家衣饰,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玄苦已是加以戒备,问他来者何人。那人哈哈一笑道:“契丹人乔峰!”说完,便以迅雷之势,猛地一掌向他劈来。其内力之强劲,饶是玄苦依然暗自运起七分内力防备,还是觉得内息一滞、动弹不得,生生受了他一掌,当即喷出一口血来。 事后,达摩堂和戒律院的师兄们问起玄苦此事,玄苦觉得此事蹊跷,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那“乔峰”打伤他,用的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的“金刚掌”,但其内力却绝不是少林派的功夫。而自己当初教导乔峰时,除了像少林长拳这种早已传遍江湖的功夫外,根本就没教他少林的功夫,特别是像少林绝技这样的功夫,就更没教过他了。自己更多的是给他打好武学根基,教导他如何入门,启迪他该如何修习、如何思索、如何应变、如何御敌。但是乔峰修习的内功,倒是一开始就是扎扎实实的少林纯阳内功,中正平和、沛乎浩然。除非乔峰被废了功力,或是另练旁门左道的邪功,不然他内息里的这种特色,自将跟随他一生。作为乔峰的授业师父,玄苦认定,那行凶者是假冒的。为了避免误中奸计,也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弟子,玄苦将这些都隐下不提,决意待自己伤好后,再行追查。可是谁成想,刚刚那一幕偏偏被个洒扫小和尚给瞧见了,说给了达摩堂的首席和尚,于是整个达摩堂、戒律院,都“知道”,是乔峰打伤了住持方丈。是以刚刚那个暴脾气的大和尚,一听乔峰的名字,就暴跳如雷了。如若乔峰知道,他师父对他所知甚深,又如此为他着想,定是会感激涕零。 可惜乔峰现在却只能窝在一块匾后,静待时机——少林寺的僧人众多,一旦警戒开来,当真不易脱身,唯有等夜色渐浓,再趁人不备遛将出去。若是平时,乔峰定是不齿这做法。但思及自己答应了阿康,那边还有个孩子等他去救,乔峰也不敢逞一时之勇,误了时机。 乔峰这边等着时机,却等来了热闹。一个小和尚,骗了另外三个同门,又偷袭将其击倒;然后奔进这楼里,偷了本经书就跑。这小和尚还是被堵住了,竟还有个和他一模一样、连法号都是同一个的小和尚,却是一直在伺候受了伤的玄苦。那偷经的小和尚武功虽不行,倒是狡猾得很,一把一把的暗器往外扔,还声称要把经书撕了。一众僧人投鼠忌器,只能一路追着他。眼见那小和尚向寺门冲去,引得本来搜捕乔峰的僧众都跟了上去。乔峰却心叫:“不好!”顾不得隐藏行迹,飞身越过人墙,直往寺门赶去。 话说虚竹跟阿康讲了乐儿被俘经过,言明贼人逃窜方向,便陪阿康一同等乔峰出来。阿康苦等乔峰不至,当真是提心吊胆,五内俱焚。正此时,却见寺内冲出一堆人来。当先一个小和尚,回手扔出去一堆不知什么暗器,便听追得最紧的一拨僧人惨叫不迭,倒下一批。阿康见出来的不是乔峰,心下一愣,看了这势头,觉得还是躲远点的好。 第49章 窃书可为偷?难得糊涂吧 那偷经的小和尚刚跑出山门外,看见石阶下蹲了一个裹着手臂的年轻妇人、和一个坐在地上的和尚正说话。那二人见了他很是惊讶,那妇人似是想扶着和尚躲开。偷经的小和尚疾奔过去,一把扯住那妇人挡在身前,本想威胁那些追来的和尚,让他们就此止步。 不曾想那个脾气暴躁的凶和尚,先是被乔峰戏耍了;后来又眼见寺里出了奸细,还伤了那么多人,当即恼羞成怒。暴和尚几步越过倒地的僧众,一记般若掌,带着十成功力就扫了过来。正巧这边那偷经的小和尚扯过了阿康。 乔峰眼见那凶僧要出手,他知道这人掌力的厉害,此时想阻他已难。急忙运起轻功,后发先至,携起阿康、擒了那偷经的小沙弥发足狂奔。饶是如此,乔峰仍感到,在他捉住二人之时,有一股力道,透过他二人,带得他微微一震。 乔峰待跑出一个山头之远、料想已将少林僧人甩开的时候,才将他二人放下,并随手点了那偷经僧的穴道。再看阿康,此时已是昏了过去,嘴角却还挂着血痕,气息不顺,显是被刚那凶僧的掌风伤到。阿康伤后畏冷,此时又已入夜,林间寒意更甚,阿康不自觉的有些瑟缩,往有暖意的地方靠过去。乔峰深悔自己未能谨遵对谭婆的誓言,放阿康独自一人,才累她受此无妄之灾。想想今日若不是她冷静机敏、果断阻拦,只怕自己现下已和生父大打出手,酿下父子相残的惨事。自己却害的她屡屡受伤,心下是悔愧难当。见她如今这副病容,却也一时无法,只得脱下外袍,给她裹上,替她御寒。再寻些枯枝干草,用火折子点了个火堆,希望她能好过一些。乔峰第一次如此心焦的等待天明,盼着到时能带她到山下镇上,寻个大夫瞧瞧。 乔峰这边正忧思煎熬呢,却听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以及吱吱扭扭的车轮声。乔峰立时警觉,正疑惑不知是何人追来。却见的卢乐颠的冲他跑了过来,后面竟是拉车的青花马,拖着车厢,也跟着的卢,寻了他们过来。 乔峰见了大喜,拍拍的卢道,“多亏了你了,今番真是要好好谢谢你。”说罢到车上娶了水囊、衣袍,给阿康厚厚盖上,又喂她喝了一点水。阿康微微饮进一点水,却又是一阵呛咳。咳着咳着,竟咳醒过来了。 阿康朦胧着眼,恍惚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现下这是在一处林中空地上。阿康有些头昏的问到:“乔大侠,我这是怎么了?” 乔峰下巴冲那倒在地上的僧人一扬,示意道:“这和尚好像是假扮的,在少林寺中偷经,被人发现。他许是想挟持你,却害你误中少林僧人的掌风。” 阿康听了不禁“啊”的惊叫出来——来少林寺偷经的,莫不是阿朱?难道她是这时候和乔峰在一起的? 阿康对原著的一些细节,本就记不那么清楚,生怕乱误了人家的姻缘。忙让乔峰快把那人穴道解开。乔峰却想,这人不知是谁指使的,和我父母被害、康夫人孩子被劫、我师父被袭有否关联,倒是应该及早问个明白。 乔峰上前,拍开那和尚的穴道。小和尚咳了几声,也自幽幽转醒,见了乔峰,却是眉目之间都是喜色,喊道:“乔帮主,又是你救了我!”这小和尚的声音此时却是千娇百媚,听得乔峰、阿康具是一寒。那人从地上利落起身,转过脸去捣弄一阵,再转回来时,已是阿朱那张巧笑倩兮的笑脸。 乔峰一愣,道:“怎会是你?你怎的害了康夫人?” 阿朱此时方看到阿康正在火堆旁,靠着一棵大树坐着。阿朱怯怯的望了乔峰一眼,小心翼翼的走到阿康身边,蹲□子,轻轻拉着阿康的手道:“马夫人,对不起。我……我不知是你。我本以为那些和尚不会伤害无辜,怎知他们却连你都打伤了。”说到这里,已是带着哭腔,带着一双泪眼低下头去。 自杏子林阿康为替马大元正名、不惜自曝和马大元只是夫妻之名的隐事之后,乔峰再见阿康时一直是称她“康夫人”的。此时听阿朱唤阿康为“马夫人”,觉得当日杏子林之事她亦在场,明知原委、却又如此称呼,未免有些对马大元不敬。但一来阿朱这么称呼确也没错,再来她本就是慕容家的人,如何行事本该由她家公子去教导,自己一个外人,还是不要僭越的好。 阿康却没放在心上,左右一个称呼而已,她并不喜欢人家叫她“马夫人”,但这个念头放在心里就好,人家小姑娘也没叫错,自己当然犯不上为这个摆脸子。至于阿朱连累她受伤之事,想来她也未必是故意害人;再说伤都已经伤了,何苦还把人给得罪了呢。于是苦笑道:“既然我尚无大碍,不过是受几天苦头而已,你也就莫要放在心上了。” 阿朱听了,立时抬头,破涕为笑,乖巧道:“多谢马夫人。” 阿康学医的日子尚短,此时也辨不清自己究竟是被伤在了哪里,猜是内腑受到了震荡,但究竟伤的怎样,她也弄不清。自己寻了安神之痛、和清血散瘀的药服下,便在车内迷迷糊糊睡下。乔峰去林子里打了野鸡、野兔,阿朱帮忙收拾好了、烤上。 阿康睡梦中闻到肉香,便饿醒了。正听到乔峰问及阿朱怎会去少林寺盗经书。就听阿朱甜糯糯的声音道:“阿朱听包三爷和风四爷提及,我家公子对各派武功,无不精通,唯有对少林绝技从未涉猎,常常深以为憾。婢子便想为公子爷分忧,偷偷把少林的秘籍‘借出来’,给我家公子爷瞧瞧。等公子爷看完,阿朱再把它还回去也就是了,谁知道少林寺的和尚那么凶。却不知道乔大爷是怎么惹到少林和尚了,怎么也被他们追赶出来?” 阿康听了这话,心里觉得暗自奇怪。若说是慕容家有心盗经,也不会派一个武功如此低微的小小丫鬟出马,更连接应都没有。况且慕容博此时应该就在少林寺偷学七十二绝技呢,哪里还用得着偷经书呢?若是阿朱自己私下行动,做了这么有失本份、弄个不好还会给她家公子惹祸的事,单单是出于对主子的关心,阿康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再听她说的,又是“借”、又是“还”的,这少林寺又不是图书馆,人家凭什么要借给你?人家自己的东西,不让你拿,就是“凶”了?这简简单单几句话,连削带打,竟说得好似她出于“忠心”,也没犯什么大错,又把乔峰也拉过成了同盟——你乔峰不是“也被他们追赶出来”了嘛? 阿康接着继续神游,想到原著中阿朱因为乔峰救了她,且又肯平等的看待她,便痴心相随。阿康觉得这个理由跟阿朱这个人的性格、行事很不搭,感觉怪怪的。阿朱盗经的行为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丫头为了争得主子青眼、而舍命搏出位的举动。阿朱的身世,再加上她聪明机变的个性,作为慕容家丫鬟的经历,怎么想怎么觉得她不会单纯。如果说盗经只是出于她的“天真”,试想,慕容博会放一个愚蠢、冲动、又异想天开的丫头放在自己老婆、儿子的身边么?要知道慕容博图的可是复国大业,他身边的人,即便不是心机深沉,至少也该严谨稳妥吧?就算有个大嘴巴的包不同,那也是为了摆在那里给慕容复攒礼贤下士的好名声的,况且包不同行事也还是有分寸的;风波恶也只是在找架打这个问题上很疯狂,却也不耽误大事。 再说回来,在慕容家、守着文武双全、温文尔雅,又是和乔峰齐名的慕容复长大的女孩子,心目中崇拜的英雄竟然会是乔峰这样的草莽之辈,这虽说不是完全不可能,却也让人……至少阿康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与其说她跟着乔峰是为了痴情,阿康倒觉得更像是为了她自己能有一个更好的前景、而攀上了更有可能攀上的人——毕竟乔峰是与慕容复齐名的英雄,有这样真本事的人,离了丐帮,在哪里不也都一样能成就一番事业;到时她阿朱摇身一变,自然就成了与英雄患难与共的结发之妻了——这不远比跟着一个没准什么时候能复国成功的慕容复,做个婢女或侍妾,要好得多么? 想到这里阿康不禁失笑,心想自己是不是尔虞我诈的日子过多了,恁地什么到了她这里,都给歪曲成这样。更何况即便阿朱姑娘真的用了心机,也不过是为了她自己的将来图谋,又没当真害了乔峰什么,她又何苦想那么透彻。就像白素贞自迷许仙,许仙自迷白素贞,又关法海什么事了。阿康才懒得多事,而且,也许真相正如外面那位乔英雄此刻眼中看到的一般,全都是天真少女的美好。 阿康笑笑,继续装睡,免得打扰他们。心中仍不免嘀咕,你们二人可不要你侬我侬的,忘了这里还有个饿肚子的病患呢。 第50章 三人行请师问技以知疑 阿康的忧虑并没成真,不一会儿,乔峰便来瞧她是否醒过来,给她送来烤好的鸡腿。阿康边吃边和乔峰说起,虚竹告诉她擒住乐儿的贼人往南去了。乔峰发现乔婆出事的地方亦是在南边,萧远山当时便是一路向南追踪而去。阿康猜想叶二娘沿途或许会留下一些痕迹,以便虚竹回去求救后,请来的援手能够找得到他们。再加上有萧远山这等高手在,想必乐儿是有惊无险,定能被救出。只是这当娘的人,一刻没亲眼看见孩子,心里总会有许多担忧。 阿康跟乔峰说,她义姐一路去追孩子,兴许会在沿途留下些记号,请乔峰天一亮就带她过去找找。乔峰自是同意。 有了阿朱相助,阿康也能寻出备好的上好伤药,请阿朱帮她将左臂的布带、夹板拆开,细细上药,再重新包好。夜里阿康、阿朱两女就在车里睡下,乔峰在车外,守着火堆略略休息一下,等待天亮再去寻乐儿。 等到阿康再次醒来,却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里。阿康只觉得喉咙里好似火烧,又干又痒;嘴唇似乎都粘在了一起,张不开嘴巴;眼目前千万小金星闪做一片,耳边好似有一群蜜蜂、嗡嗡个不停;浑身像是绑了千斤的铁块,动弹不得。 过了好一会儿,阿康才从那一片蜂鸣声中听出一个老者在说话。 “……尊夫人先是失血过多,因而气血两亏。最近又用了催情的药物,之后又着了凉。这外伤尚且好治,慢慢将养也就是了。只是这内腑受亏,却不易恢复。……这位大官人不要嫌老朽罗嗦。年轻人一时贪欢,不顾及身体,须知那可是后患无穷。轻则伤元气、损根本,重则将来子嗣有亏呀……老朽先给你开个方子,退了烧之后再慢慢调理。若是尊夫人服药后仍是高烧不退,除非是‘阎王敌’薛慕华薛大夫出手,不然……恐有性命之忧啊……” 那老头唠唠叨叨的,阿康纳闷,这说的是我么?这都讲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正想起身时,门帘子一掀,却是阿朱端了碗药走了进来。她本来面色不虞,见阿康醒了,忙走到榻边,扶她起身,担忧道:“马夫人,你可吓死我了!昨夜你不知怎的就发起烧来了,人都烧糊涂啦,叫都叫不醒。这不,天不亮乔大爷就带着我们到了山脚下的镇子上,给你请大夫。最可气那老庸医,胡说八道一气,也不知他的医术到底行不行?这是他开的退热的方子,我看不管怎样,您也得先退热才是。要不你先按他这方子,喝药试试?” 阿康凑近药碗一闻,知道确是一副传统的去热方子。便就着阿朱的手,一口气全灌了下去。接过阿朱端过来的温白开水漱过口,阿康忙向阿朱道谢,很过意不去如此劳烦她。正说着,就见乔峰面红耳赤的走进来。阿康见了很是奇怪,见乔峰忙着准备离开,也就没多问。 见阿康醒来,三人去了客栈,草草吃了一顿饭,就准备出发。在客栈里,乔峰特意和店小二打听起最近可有和他长的差不多的陌生人,带了个六岁的小和尚来这镇上。阿康心知,对于一个会易容的人来说,这种打探未必有用,却还是忍不住忐忑的揣着希望去倾听每一个答案。然而结果却是,除了他们三个,再没有其他外乡人来过此地。阿康不由心下一抖,却也尽量在脸上不露出来。乔峰匆匆用了饭,借口去托客栈煎药,又到镇上各处打听,还是一无所获。 乔峰让阿康慢些用饭,尽量多吃些,阿朱在一旁陪她。阿康状似不经意的问阿朱道:“请教阿朱姑娘,我若想跟你略学些易容之术,不知道可不可以?” 阿朱笑答:“马夫人若是想改变一下样貌,叫别人认不出,倒是有办法的。不过要想学到可以学谁像谁,就不是一两天的功夫了。身形、声音、神情都能学得像,那就更不容易了。” “哦?”阿康看似很有兴趣的问,“阿朱姑娘你是怎么学得了这么个好玩的本事呢?学了多久才成的?” 阿朱答道:“是我小时候,我家老爷为给夫人祝寿,请了一些跑江湖的艺人,其中有个演傀儡戏的老头,就是学什么像什么。老爷见夫人高兴,就叫我这个丫头去跟着学来,好逗老夫人开心。” 阿康闻言不禁面露向往之色道,“你家老爷对夫人可真是用心。不过要我说呀,他若真想逗他夫人开心,不如自己学来去哄夫人。”说完脸上神情促狭。 阿朱眨着大眼睛,听得有趣,有带几分羞涩的嗔道,“我家老爷才不做这种事呢。” 阿康又笑道,“逗你玩呢。”阿康又喝了点粥,放下筷子,随口道,“你家老爷怎的不多找几个孩子一块学这本事,到时候都能演出戏了,一定很是有趣。” 阿朱闻言一怔,然后笑得有几分勉强,道:“像我这般自幼寄人篱下的孩子,恐怕不是太多吧。” 阿康见触动她伤心事,很是过意不去,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说还有更惨的孤儿、三餐不继、冻馁街头?有点火上浇油;说其实你爸爸有钱有势,那却为何连找都没找过她呢?安慰人,这是个技术活,阿康不太擅长。 阿朱此时心下想的却是,当年同她一道学习易容之术的,确是丫头、小子,总共六、七个人。后来渐渐的,这些伙伴就不知去哪里了。阿朱虽不是很清楚主子到底在做些什么;但公子是有大志向的,老爷为了公子的前程,颇费心机,这些,她还是看得出来的。正是如此,她才觉得有些心惊,下意识的,就更不愿去深想。 此时乔峰已是转了一圈回来,见她二人也已停筷。便坐了下来,问起阿朱有何打算。阿朱想了想,道:“今次若无乔大爷,阿朱恐怕性命难保。乔大爷如此大恩,阿朱不能不报。更何况马夫人有伤在身,乔大爷一个大男人也不方便照顾。婢子愿随乔大爷一道,照顾马夫人。” 乔峰却没料到阿朱会想跟着他们。他原来想着,阿朱一个姑娘家,独自在这荒僻的小镇,恐她有失,不如顺路把她送到个比较安全的州府,再由她自去。乔峰微微一怔,而后哈哈一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乔峰粗人一个,独来独往惯了。康夫人也不是娇贵之人。倒是你家公子,可能离了你会不惯。再说你不是和慕容公子的表妹一同出来的么?少了你,她一个深闺小姐,恐怕是不容易,她和阿碧姑娘,定是都盼着你早归的。” 阿朱坚持自家公子爷那边不需她照顾,反倒是会怪她知恩不报;王姑娘有阿碧照顾,一路又有包三、风四护卫,也是稳妥的很。 乔峰见她如此说,只得道了谢。之后也不和她客气,给了她一些散碎银子,请她帮忙备些路上用的。阿朱接过应了,含笑而去。 乔峰见阿朱走了,看了看阿康,问道:“马夫人可是怀疑慕容家?” 阿康望着乔峰有些惊讶,道:“你刚刚听见了?” 乔峰点点头。阿康才刚确是有几分试探之意,她觉得如果不是萧远山的话,就她所知的天龙世界里,就只剩慕容博这等高手,能顷刻间灭了谭公谭婆、赵钱孙,打伤玄苦。可问题是难道慕容博会易容么?不然为何大家都以为是乔峰做的。不过既然慕容家的丫头,能把段誉改扮成慕容复;若是再有几个有这本事的,慕容博自然也能变成乔峰。她之所以避开乔峰问阿朱,一是怕带着乔峰的面,阿朱会小心防备,有所隐瞒;二是不想乔峰误会了这小姑娘,坏了人家的姻缘。此时被乔峰问起,倒有些不好意思,心想:我问得有这么明显么?怕是阿朱也觉出来了,故而不高兴的吧。阿康也不想瞒他,只是淡淡说道:“她一个小丫鬟,想来也不会知道太多。” 乔峰思及刚刚阿朱的神情,却道:“只怕就她知道的,她也没有尽言。” 阿康想不到乔峰竟然会给阿朱这么个评语,想想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乔峰能说出这话,倒是个粗中有细、观察入微的人。阿康却不想一代大侠,因最近的这些倒霉事,而变成;一个多疑的人。说了句:“那也在情理之中。”勉强算是劝慰吧。 阿朱回来时,店小二正好也端来了煎好的药。阿康也不顾烫,急急喝了,一行人便上了路。为了加快脚程,乔峰将马车托在了客栈,将马卸了下来。把自己的的卢让给阿康和阿朱共乘,乔峰自己去骑了那匹拉车的青花大马。的卢见阿康病恹恹的,竟自觉的跪伏下去,好让阿康能上的去。待到阿朱要上马时,的卢早就颠哒起身,摇头晃脖子,就是不肯让阿朱上去。阿康又是让阿朱喂它吃糖,又是给它陪好话,就差没哭出来了,这匹怪脾气的马,才肯让步。 第五十一章 乔峰、阿康、阿朱三人回到乔家后院,向南寻起。初时乔峰只是按照记忆中,萧远山昨日离去的方向寻找,不出几步,便瞧见有人刻意留下的记号。林中每隔三五不远,最为粗壮的大树树身约一人半身高处,清晰、新鲜的一个抓痕,赫然昭昭。乔峰细看那爪形、痕深,回头和同样盯着那爪印的阿康对视一眼,声音虽轻却极为笃定:“少林龙爪手。”阿康心道:果然是萧爸留下的!萧爸你强,您那不是手,那是百变金刚!现在化身成凿子了。 乔峰却暗自奇怪这是谁留下的——若说是他生父萧远山,那萧远山却又如何会使少林派的绝技龙爪手呢? 第52章 绝处逢生若微芒真伪难辨何惶惶 疑惑归疑惑,乔峰还是先往这一线追查下去。一路上,有时阿康偶尔会发现枝杈上挂着几缕暗红色的布边,颜色和布料都很像是叶二娘平日里喜欢穿的。阿康越发认定这个方向寻得没错。他们寻了一个多时辰,忽见林中一处有明显打斗过的痕迹。丈许见方的大的地方,遍地杂草已被踏的狼藉一片,旁边有的树身上还嵌着各种暗器。阿康一见这些暗器从来没在叶二娘那里见过,已然有些心慌。就见乔峰仔细看过之后,皱眉厌恶道:“都是淬过毒的。”阿康一听这话,当即腿软,简直觉得天旋地转。 乔峰走了几步,停在一处,蹲下来细细查看,却又不说话。此时阿康已是满心不好的念头,见了他这般,真是连气都喘不上来了。阿康默默走到乔峰身边,似乎每一步都有千斤重、步步都是踩在她自己的心上。阿朱见他二人如此神态,快步过来一瞧,却见那些被踩到的杂草和枝杈掩映下,尽是早已干枯的血痕,当即大呼出来:“啊!好多的血!” 阿康听了当时便是眼前一黑。她死死抓住一旁的树枝,不让自己软倒。待到眼前渐渐清晰,她赶紧踉踉跄跄赶过去。 乔峰听阿朱一叫,立刻回过身去看阿康,见她这神情就知道她肯定想到最坏的地方去了。忙起身扶住她。 阿康却是望着树枝杂草中的一处双眼发直。乔峰顺着她目光瞧去,却是一个小小的荷包,上面已是染满血迹。再看阿康,已是魂不附体、全身发抖。乔峰猛地喊了她一声,本是想让她回过神来。谁知阿康被震得浑身一抖,怔怔望着乔峰,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人也倒了下去。 乔峰急忙扶住阿康,却来不及告诉她,那边的一棵大树树身上,尚有一道朝西南向的爪痕;且从这个方向下山,不远便有小镇,最是快捷。 “……这位夫人,外伤并不难愈。不过即便是外伤好了,只不过日后每逢阴雨、变天,她左臂右肩都会酸痛难耐。倒是她这内伤,很是棘手。《黄帝内经》有云,‘怒伤肝,悲胜怒’;‘喜伤心,恐胜喜’;‘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思胜恐’……五脏对应五行,相生相克。她如今是一损俱损,五内皆伤。既受外力,伤及内腑;更兼思忧悲恐之情至极,这心病如何想法去了,方能使药石见效。……她如今气血两虚,本不宜用狼虎之药。但我却有一法,或可一试。先以千年老参,加之佐使性平的药材,先吊住口气,保住性命。老朽听闻江湖上为了对付一恶人而广发英雄帖,神医薛慕华和丐帮同为发起人,借‘聚贤庄’之地,于下月初五召开英雄大会。你们现在前往,应能赶上。若能求的薛神医为这位夫人诊疗,兴许还有治愈的希望。……” 阿康刚刚转醒,听了这话,奋力起身,开口便是:“用不着去那里!”说完才发现自己竟是声音沙哑的让人认不出来,头晕目眩眼发花,这一起身之后,更是浑身无力的差点跌倒地下。 阿康身形摇摇晃晃的中,觉得自己是被人扶住了。晃过神来,才看清正是阿朱关切的望着自己。就听旁边一声冷哼:“无知妇人!已是灯枯油尽了,还兀自逞强。真是不知……所谓!” 说话的正是刚刚长篇大论,让人听得半懂半不懂的那位“老朽”,此间坐诊的大夫。估计头回被人这么驳斥,本来老人家是想骂她“不知死活”的,想来太不留口德,才改了口。不得不说这位大夫的医术还是不错的,他把阿康的性情说的很准确。乔峰即便不愿再和那些江湖中人碰上,此时也已起意,想带阿康过去试一试。 乔峰几步来到阿康榻前,刚想劝她,却被阿康扯住袍袖。就见阿康双眼望着自己,泪珠噗倏倏的直落下来。阿康哽咽着说:“求求你,我们先去找乐儿,好不好?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我能撑得住。” 阿康扯着乔峰袖子轻轻摇着。她这一辈子都没这么软语轻声的求过人,如今为了儿子,也顾不得别的了;更何况,眼前这人,是她唯一的机会。 乔峰见她如此,也是大为难过。他这三十来年都没见过女人在他面前这么可怜、这么柔弱过;更何况这个人是素来烈性、机智的阿康;更何况这个女人如今的惨况,和他乔峰总是脱不开干系的。 乔峰不忍了。他既不忍看她放弃生计,又不忍看她饱受思子的煎熬。 乔峰初被丐帮诸人发难之时,未尝不觉得愤懑、冤枉。可是如今见了这苦受池鱼之殃的母子,更为委屈、无助,处境又是这般危难,倒是激起了他的侠义心肠,反把自己的悲苦看淡了一些。乔峰此时是下定决心要帮她母子团聚。乔峰轻声劝道:“康夫人,你莫若此。我刚刚打听过了,前天夜里,有个面善的中年妇人,带了个六七岁的小和尚,来此镇上。昨天中午就离开了。还有,昨日你昏倒的那处林子,也有向西南的爪痕记号。我猜,许是孩子的干娘,已救出孩子,来到这镇上了。” 阿康听了,是又惊又喜,有惧有忧。乍闻乐儿可能脱险,阿康是惊喜非常;但又担忧,不知乐儿和叶二娘是否受伤;更是对那不知名的势力,有着难以言说的恐惧。想了想,阿康还是摇了摇头道:“不亲眼见到乐儿,我总归是不放心。我想现在镇上瞧瞧,看看他干娘可否留下什么记号。” 许是对儿子的牵挂带来了无穷的力量,虽说是摇摇晃晃、周身疼痛,阿康竟也在阿朱的搀扶下站起来了,举步就要往外走。那位老大夫听了他们的话,多少也猜出几分来——这妇人是丢了孩子了,难怪恨不得连命都不要了——老大夫嘴里嘟嘟哝哝的,手下却不停,唰唰几笔,开好药方,往乔峰手里一塞。摇头道:“看她的造化了。你快去吧。” 乔峰抱拳称谢后,便急急赶上她们。 却说阿康虽和叶二娘约定过彼此联络的暗号什么的,当时虽所说是为了以防万一,再者也是听说有暗号这玩意儿觉得好玩——你想啊,成百上千年来的江湖人,都到处留暗号,那时候又没城管、又没保洁人员,那大街小巷、各处墙壁,还不得被暗号画满了啊?自从用到这暗号的那天开始,就一直是小六在帮阿康跟叶二娘联系。阿康自己,还是第一次亲自用上。这镇子上一圈逛下来,阿康竟是毫无所获。就连萧远山的龙爪手的爪印,这回都无影无踪了。无疑这一结果又让阿康刚刚燃起的希望,灭了几分下去。不知是心寒,还是她真的病得更重了,阿康只觉得浑身冷得止不住的直打哆嗦。阿康死死咬着牙关,跟自己说:我不能倒下!乐儿还在等着我呢! 阿朱听着阿康牙齿扣得“咳咳”响,再看她一张脸都现出土色了,四肢俱在痉挛。阿朱忙扶着她,找一茶摊坐下,搂住她不停的抚过她的后背和右臂,想帮阿康舒缓下来。阿朱含泪望着阿康道:“马夫人,你要是心里难过,你就哭出来吧。” 阿康缓缓摇头,挤出一个苦笑,道:“傻丫头,我还要省着那力气,去找我的孩子呢。”阿朱听了,却再也忍不住,伏在阿康的膝头,无声的啜泣。 阿康看了看跟来的乔峰,她喉头干咽了咽,方开口道:“乔大侠,麻烦你,问刚刚的那个大夫讨个药方。我包袱里有些银两,请您帮我买副药来。那大夫说得对,我……必须吊住这口气。” 乔峰听她说的如此平静,又如此决绝,知她此时已是豁出性命了。他点点头,走过来,道:“那你也先休息一下。”见阿康点了头,乔峰出手点了她的黑甜穴,让她稍睡一下。然后将其打横抱起,向一客栈走去。阿朱暗自抹泪,紧随其后。 乔峰将药方和银两给了阿朱,他亲自看顾阿康,且由阿朱帮忙买药、熬药。不一会儿,阿朱端了药碗进来,轻轻说道:“乔大爷,不知什么时候,有个人塞给我一个字条,说是叫康夫人往商州去寻她儿子。” “哦?字条在哪里?拿给我看?”乔峰匆匆看过字条,又问阿朱今日何时与人擦身而过,可遇到什么特别之人,有什么线索。阿朱苦想半晌,还是一头雾水。他两人都拿不准写这字条的人是何意,这事是真是假。最后还是决定,等阿康醒来,吃过药,由她自己拿主意。 阿康听了这消息,倒是心里一动。因为叶二娘将温氏夫妇就是安置在商州城郊,若是叶二娘救了乐儿,将他送到那里,也是说的通的。只是,若是叶二娘派人传信,为什么不亲自交给自己,也好将乐儿如今的情形说说清楚?可是不去商州,终又担心和乐儿错过。 第二天一大早,乔峰、阿康、阿朱三人便准备动身去商州。刚出了客栈的门,就听到一个疯乞丐在唱歌,唱的却不是莲花落,而是九九歌,旁边有人骂他,他却笑嘻嘻的说:“会背九九歌好啊,就是人废了,也还能做个掌柜的。” 阿康听了心中一动,悄悄移步过去,给了他几个铜钱。原来阿康店中的掌柜的,是马大元推荐的丐帮五袋长老。这位长老姓于,武功废了之后,便渐渐淡出帮中事务。阿康初见他时,也有些担心这样出身的人,能安心做个酒铺的掌柜么?于长老话不多,看阿康的神色,知道她有些不放心,笑道,乞丐也是会背九九歌的。弄得阿康不免有点尴尬,故而印象极深。 那唱歌的乞丐见了阿康,咧着大嘴,手掌上翻,毫不客气的讨钱。阿康一低头,却见他手掌心上,赫然一张上书“于”字的酒铺帐页,不禁莞尔一笑。低头轻声道:“告诉小六,乐儿被人掳了去,不知他干娘追回他没有。有人送信,叫我去商州寻孩子,我先过去了。”说完,便转身回去了。 此时阿康在心中暗暗祷告:“马大哥,你慧眼识人。于长老不理丐帮事务这么久,全冠清如今把持丐帮这么严密,竟然仍有于长老的至交愿为其奔波,使我今日能受此遗惠。马大哥,你若在天有灵,请保佑乐儿平安。” 第53章 前路漫漫人海茫茫 得知能与小六取得联络,阿康心里总算是多了个期盼;再加上老参汤日日吊着,阿康的气色倒是见好,不过每日昏睡的时间却是越来越长。乔峰和阿朱看着,也是揪心,也盼着早日找到孩子,能够宽慰阿康。 这一日天色渐晚,离城镇乡村却都相距甚远,眼看入夜又得露宿荒郊了。许是汤药的功效,阿康这几日总是提不起神。由着乔峰和阿朱打理宿营和野炊,阿康却一直在车里睡的分不清晨昏。迷迷糊糊中,阿康醒了那么一会儿,却听车厢外,阿朱正在劝说乔峰: “乔大爷,您何必理会那些人。您对那些丐帮弟子恩高义重,他们不但不知感恩,却还发什么帖子,召集人手对付您,本就是他们忘恩负义、无情无耻!你跟这起子小人,没得白惹气受。你不理他,他反倒拿你没法子,也就消停了。” 阿朱这边轻言细语的劝慰,乔峰却只是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方道:“倒不是丐帮弟子没有情义。丐帮本是以‘驱除鞑虏、收复失地’为己任,乔峰身世确是如此,倒也不怪他们。只是如今薛神医就在‘聚贤庄’主持大局,乔峰虽不畏难,却怕康夫人再受我牵连。万一他们见是我送康夫人过去的,而不肯给她医病,可该如何是好?” 阿朱闻言愕然道:“乔大爷,你!你这是……你为了马夫人,竟要把自己送上门去,给人家欺负?” 乔峰闷闷道:“本就是我连累的她受伤,难道还要因为我,使她有病不得医,活活病死不成?” 阿朱过了半晌,才开口道:“乔大爷若是真心为马夫人好,就更不该亲自送她过去。如今江湖上对乔大爷不利的谣言已是不少,若是此时您不顾自身安危的送马夫人求医,只怕不禁让别人对您起疑,只怕连马夫人的名节都会由此受损。那不是连她……连她以后都害了么?” 阿康虽然睡的有些迷糊,可也听懂了阿朱的话。今日白天他们遇上几个刚入丐帮的年轻弟子,竟也认出乔峰来了——一是乔峰的样子太好认,高大威猛、一脸络腮胡子,长得就是一副传统的英雄形象;二是这几个傻孩子整天幻想着自己能有一番英雄作为,故而见到那副模样的就问人家是不是“契丹狗贼乔峰”;三来嘛,咱们的乔大侠比出家人还要“不打诳语”,人家一问,他就说实话应了——自然是上来围殴。原来丐帮发下“英雄帖”,号召整个武林,共同对付“背誓弃义”、“滥杀无辜”、“杀父弑母”的“契丹恶贼”——乔峰。这几个年轻弟子,受了蛊惑,单凭一腔热血,一听是乔峰,上来就要拼命。大有“引刀图一快,不负少年头”的架势。要说功夫,这几个傻小子实在是没练到家,自然阻不住乔峰,就连对付阿朱,他们也不是对手。可正是这群单纯的热血青年,他们的执着莽撞和仇恨敌视才更为伤人心。阿康也知道,这件事对于乔峰,说是打击,此时倒也谈不上——他最近受的打击实在太多了,相对而言,这点力度的,对他已是够不上打击了——但终究是让他颇为伤情。阿康从那几个丐帮弟子的口中已经证实,那聚贤庄的什么狗屁“英雄大会”果然是为了对付乔峰的,更是不想去找那个爱强出头的薛慕华了。但若说宽慰乔峰,阿康也没那个力气。正好有阿朱这朵解语花,果然这不就劝上乔峰了么?至于阿朱最后那一句,倒是让阿康差点失笑。阿朱言外之意,若是乔峰送阿康去求薛慕华医治,必让人怀疑他俩的关系,有损阿康名节。阿康一个寡妇,若是在这事上坏了名声,怕是身故之后,都进不了夫家的祖坟的。这在他们这群古人眼里,可是个大事。岂知阿康只担心自己不能活着找到乐儿、能不能照顾乐儿到他能自立,至于死后怎样,阿康还真不放在心上。 阿康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他们闲聊,不一会儿就又迷糊了过去。 这样大概走了七、八日,大镇、小县的也经过不少,阿康却再也没见过有于长老派过来的丐帮弟子和她联络,小六、叶二娘的消息,都是一星半点也没得到。最初几日,阿康问乔峰还有多久到商州的时候,乔峰还会跟她说,是二十几天,或是半个月余。可这几日每当阿康问他,他总是说“快到了”,却不曾再说究竟还有几天的路程。朦朦胧胧之中,阿康觉得有些不对头。阿康一边闭着眼睛半寐半醒,一边想着这一团乱糟糟的。忽然之间,她一下坐起身来,盯住与她同坐在车里的阿朱,问道:“我们现在到底是要去哪里?” 原来阿康他们正经过山间小路,有樵子的歌声遥遥传来。初时阿康听了也没往心里去,此时想着“不知是行经何地了”,不由便去细细辨听那歌声。那唱歌的人咬字虽清楚,奈何方言有别,既不同于官话,也不是阿康在这里听惯了的北方话,倒有一点前世听过的川音的味道。阿康想到这里不由大惊,商州应是大约在后来的陕西境内,怎么当地人说的会是四川话呢? 阿朱被阿康这猛地一问,竟“啊——”的叫了一声,不但不答话,却喊:“乔大爷!” 乔峰闻声勒马,回身掀起帘子问道:“出什么事了?” 阿康盯着乔峰问道:“我们这是去哪里呢?” 乔峰听了,不由叹了口气,向车里扫了一眼。阿朱立即把装着参汤的水囊和茶杯递了过去。乔峰倒出一杯参汤,握住茶杯片刻,就见那被参汤上袅袅的腾起热气。乔峰将杯子递给阿康,道:“你先把它喝了,我这就告诉你。” 阿康已知有变,恼他瞒了自己,犯了倔劲,竟是不接。阿朱怯怯的望着他俩,有些担心、不安。乔峰见她竟不信自己了,也有些急了:“我何时骗过你!” 阿康有些委屈、又有些无奈的接过茶杯,一饮而尽,之后便望着乔峰。 乔峰又是叹了口气,道:“近日江湖盛传,说你家孩子现在聚贤庄。我们现在,正在过去的路上。” 阿康连连深吸几口气,忍住泪、稳住声音,才开口道:“多谢乔大侠了。待到了聚贤庄,还请乔大爷不要管我们母子,尽快离开才是。既然那些人号称英雄,自不会来为难我们孤儿寡母的。倒是乔大侠,恐怕会被留难。若是乔大侠被绊住,还指不定他们会有些什么无礼之举。到时若是以我母子为质,反倒麻烦。” 阿康的平静表现反倒让阿朱有些意外,乔峰见了,每日更是加紧赶路。除了夜色浓重,看不清楚路了,才会停下来歇息。连一日三餐,也大多是在路上买的干粮,备些茶水,匆匆应付一下。三、五日下来,乔峰尚且撑得住,阿朱却已是熬得一张青春小脸都挂上憔悴了,阿康就更是不用说了。阿康心知乔峰是为了她挂念孩子而日夜赶路,阿朱则是不便开口、只得一路苦撑。于是阿康提出,这日午间,找个铺子,好好用顿午饭。 午时,他们一行三人便在路边寻了个茶棚,要了三碗热汤面,几个小菜、卤肉,又给乔峰点了半斤酒,准备好好吃个稳当饭。 这边茶、酒刚刚上来,就听一阵蹄声,接着进来了两个年纪约略三十五六岁、劲装打扮的女子。身着黑衣的女子容貌甚美,若不是那双眼睛里透着的寒意和厉色,倒有几分林妹妹的模样。穿淡绿绸衫的女子长得就圆润福气的多,脸上的神情也更为和气。阿康只是淡淡一眼扫过,倒觉得那绿衫女子的温和笑容下面,藏的疏离和冷厉才更为接近她的真实性情。心中却是有些好笑:这是武侠版的“林妹妹”和“宝姐姐”携手闯江湖么? 这两个女子在离人略远的角落里坐下。阿康见她们的打扮,也像是行走江湖的,便低着头,支着耳朵想听听她们说些什么,不知会不会有乐儿的消息。却听那绿衫女子劝那黑衣女子道:“师姐,我知道你担心婉儿。但你好歹也该照顾一下自己,这般水米不进的,莫等寻到婉儿,恐怕你自己就先病倒了。” 那黑衣女子摇头道,“我吃不下。这次是我害苦了婉儿,我怕,就算是我找到了婉儿,她也不肯再理我了。”话中字字句句,都像是泣血而言。 “就算怪,也都怪段正淳那个负心薄幸的!还有李曼萝那个贱人!一路上处处派人追杀,几次我们就快有婉儿的消息了,都被他们给阻了。这李曼萝、刀白凤,当年就毁了姐姐的一生。如今刀白凤的儿子又来害婉儿,李曼萝更是处处相逼。若不除此二人,当真是难消此恨!” “罢了。我现在只要婉儿平安,旁的,都随它去吧。我只盼着,那个段誉会去‘英雄大会’凑热闹,婉儿为了瞧他,也会偷偷跟去,我们就此能找到婉儿。只是灵儿这丫头如今也不知跑哪里去了?她会不会也和婉儿一样……” “不会!灵儿是我和万仇的女儿。” “师妹,我没说她是……唉,我是说,灵儿会不会也拿那段誉上心了?不过既然灵儿不是……那你又为何不许她和段誉来往?” “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看那段誉也不是什么靠得住的好男儿。再说,我甘宝宝的女儿,绝不嫁刀白凤的儿子。” 第54章 眸璨若星紫绡随风 此时阿康已经明白眼前的这两个女子是谁了——黑衣的是“修罗刀”秦红棉,段正淳私生女、段誉曾经的未婚妻木婉清的母亲;绿衫女子是秦红棉的师妹,曾经的“俏药叉”、现在要叫钟夫人的甘宝宝,钟灵的母亲。至于钟灵到底是谁的女儿,那就是天知地知、钟夫人知、段正淳知,还有段誉知道了。 阿康听到这里,不禁感叹段正淳的眼光——怎么他看上的女子,都这么……呃,另类呢? 原来的康敏不用说了,是典型的“我得不到的东西,就是毁了,也不让别人得到。” 他的原配刀白凤呢,是“我的东西,自己跑了,不要我,那我把自己毁了!”——这不是自虐么? 王夫人李曼萝是“我这个茶壶,得不着别的茶壶的茶壶盖,我就要全天下的茶壶、茶盖全乱套!” 阮星竹呢,是“你给配上个茶碗,我就给送出去;我好可怜啊;你再给我个茶碗,我还给她送出去,你再来可怜我吧。” 本来原著中、段正淳的诸多女人里,阿康最喜欢的是钟夫人甘宝宝,觉得这女人拿得起、放得下,有眼光、有魄力;说得出、便做得到,堂堂正正、守信义。此时看来,倒真不是那么回事。你若真的不把段正淳放在心上了,你定然也觉得,你师姐也该是忘了这个负心人才能过得好。那你又何必去查什么“当年害苦了她的人”?话又说回来,你一曾经的小六,鼓捣小三去找小四麻烦也就算了;巴巴地把人家正室都硬扯进来,还理直气壮的,你想毁的究竟是谁?是刀白凤?还是段正淳?抑或,是你的亲亲师姐?你自己心里有不甘,又不想坏了自己“钟夫人”的名头,就拿自己师姐当枪使;也不想想她一个单身母亲、隐居世外,过得有多苦?这都是什么人呐? 算来算去,反倒是当初让阿康觉得出手狠辣的“修罗刀”,却是个心思纯真的女子。 说起来那个贪花好色的段正淳,浮到面上的、他勾搭上的女子,都是没什么大的背景、势力的江湖女子;唯一的例外,就是出身寒门的阿康了。这究竟是缘分使然,还是段二一开始就为了他的薄幸找好了退路?若是后者,那可当真是看似多情实无情,打着世家公子幌子的流氓! 阿康听着她们对那什么“英雄大会”也所知不多,也没了兴趣探听。此时小二也将饭食端了上来,正好专心用饭,尽快上路。 阿康没留意阿朱给乔峰斟酒、给阿康布菜,殷勤服侍;更没觉察乔峰看似举杯慢饮,眼角余光却在秦红棉、甘宝宝方向打了个圈,更将阿康的神色都落在眼里,略略思量。却是门外自西而来的一对商贩,引得阿康注目。 这行商二人一个是老板,一个是小伙计。小伙计十四、五岁,扛了一肩的货,那货包几乎快赶上他的人高。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自己也背着行囊、包裹,边走边骂那小伙计蠢笨如猪,连个价钱都算不明白。那汉子骂道:“ 笨手笨脚笨肚肠!你说你能干什么?你连讨饭的都不如!那巴州城里的叫花子都唱的出九九歌,你呢?教你多久了,连个价钱都会算错……” 阿康听到这里,不由心下一动。待到启程时,阿康特意问了乔峰,他们此去是否会经过巴州。乔峰闻言道,“从巴州走,倒也顺路。”于是他们一行人直奔巴州城,不日既至。巴州是座山城,景色秀丽,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乔峰赶着马车徐行,阿康借机留意观察街上的行乞者。果然在快到巴州城最大的客栈祥云楼时,见到一个老丐,被一群孩子围着笑闹。那老丐笑嘻嘻的唱着九九歌,逗着那帮五六岁的小孩,大家自娱自乐,倒是快活。阿康叫乔峰停下车,让他和阿朱先到前面客栈去等她,她想自己走走。乔峰闻言也不多问,扶她下车,便扬鞭直奔客栈。 阿康慢慢走到那群孩童身边,看着他们无忧的笑脸,在想想乐儿如今生死未卜,不由心下恻然。待那老丐唱完,孩童一哄而散。阿康缓步上前,给了那老丐几个铜板。果不其然,在阿康将铜板放入老丐手中的瞬间,一个小纸团弹入阿康掌心。阿康急忙缩手握住,微微一笑,便转身离开。 阿康也想待回到客栈,再看那纸团。奈何挂念孩子挂念得心焦多日,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消息,哪里还安奈的住?行开了十几步远,阿康实在是急不可耐,两手在合拢的袖中悄悄展开纸团,匆匆低下目光,扫了几眼。还是一张酒肆帐页,页脚注了个记账人的“于”字。帐页上用浓墨覆在上面写着:“乐儿平安,速往聚贤庄。” 阿康一时又喜又惊,又忧又疑——喜的是得知乐儿暂时安好;惊得是既然要她前往聚贤庄,莫非乐儿还是被人拿住了、携到聚贤庄;忧的是之后能否保住孩子安全;疑的是,不知究竟何人拿住的乐儿,将他带到聚贤庄又是有何目的。 阿康将纸团拢回袖中,紧紧攥着,仿佛攥住自己那颗为儿子狂乱而无法平复的心。阿康茫茫然挪着步子,却不知她身后街上一片混乱。原来却是有人控不住快马,任马匹在这闹市上乱冲,眼见就要撞上行人!街上的人惊呼乱躲,仓惶间撞翻的摊子也不知有多少。一时间,人哭马嘶,乱作一片。等到阿康发觉有异,回过头时,那匹失控的马已在她面前扬起蹄子了。阿康惊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竟是呆了一般,傻站在原地。忽觉一股大力将她拦腰扯过,转放在一旁。阿康就势软倒在地,倒也没摔着碰着。阿康伏在地上,转头看过来,却是乔峰扯住那马的辔头,将其制住。 原来乔峰在他们遇到秦红棉、甘宝宝那日,便将阿康的神情都看在眼里,知她要来巴州,定有原因。刚刚见她让自己和阿朱先行一步,料她是有事不愿让他们知道。故而乔峰也不多问。殊不知阿康对阿朱,确实不是一点猜疑都没有,自然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这些事情;对乔峰,倒是怕他见到丐帮弟子,心里不自在,却没防他的意思。自阿康下了车,乔峰一直留意她这边动静。到了那祥云楼门口,乔峰叫阿朱先去点菜,自己将车马交待给门口伙计,他自己则往阿康这边行来,迎她一迎,正巧见到街市大乱,惊马伤人的一幕,堪堪救下阿康。 乔峰扯住那匹马,心想,不知这骑马的是什么人,竟如此狂傲,在这大街上纵马伤人。那骑马的,早在乔峰制住马匹的时候,就摔下马了,此时正伏趴在地。乔峰以为这人是醉酒纵马,也没理他。先过去扶起阿康,确认阿康无事,才过来一脚把那纵马的汉子踢翻过来。哪知这一身乡人打扮的汉子,此时面若金纸,竟是受了极重的内伤。乔峰扶起这汉子的上身,将手掌贴在他背心上,缓缓输过一股内力,助他化开积淤。 半晌,那汉子才强睁开眼睛,见到乔峰,便一把抓住他,急道:“告诉主公,大对头来了!古大哥拼死阻他,也只能拖他一时半刻,主公……快走……”说完这几句,已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乔峰刚刚一探他内息,便知此人内功不弱,只是受了重伤之后未曾调息,反倒一路疾驰报信,这内伤又加重了三分。可见此人忠勇,让乔峰不由心下大生好感。虽是此时不便,亦是有心帮他。遂言道:“这位兄台,在下同伴病重,不便替你报信。你若信得过我,待我寻个妥帖的人,帮你走一趟,你看可好?” 那汉子听了,满脸感激之色,急忙点头道:“晓镜湖……方竹林……我家主公……姓段,段二爷……” “好,我找人到晓镜湖方竹林,找段二爷,跟他说,大对头来啦,叫他快走。你看行么?”乔峰略一思索,跟他复述一遍。 那汉子听了,面带笑意,心下一松。只是他这口气一缓下来,就此昏了过去。乔峰招呼了一个伙计,要了间房,将那大汉抬了进去,留下银两,着伙计请个大夫瞧瞧他。然后便和阿康一道,走进客栈。 阿康初闻那汉子提到晓镜湖时,便觉得有些耳熟;后来又听到他说他主公姓段、行二,才恍然大悟——这是段正淳和其红粉知己、阿朱的母亲,阮星竹的“外宅”。阿康不禁犹疑:要不要让阿朱去和她父母相认呢?大理镇南王的外室之女,身份怎么也比慕容家的婢女要好得多;更何况,早些说开,也免得小姑娘再为了其他什么原因,糊里糊涂的送了性命要好。只是,该怎么和她说呢? 阿朱要的位子在楼上,阿康和乔峰刚上楼,便见几拨客人匆匆忙忙、慌慌张张的跑了下来,阿康和乔峰见了对视一眼,心中具是奇怪。刚上得二楼,便听见一串银铃般的娇笑声,就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身紫色衫子,俏生生的坐在正中间的位子上,正拍着桌子,笑个不停。正对着她的是一个店小二,跪在地上冲着她直磕头。那小二一抬头,却把阿康吓了一跳!那小二的舌头竟是又黑又紫,肿的像个老茄子,吊在嘴巴外面,正往下滴滴答答的落口水。 在看那个明眸皓齿、灿若山花的紫杉姑娘,阿康心道:“这个小女孩莫不就是阿紫?” 在阿康眼里,自幼被父母抛弃、在星宿派那种险恶环境中长得的阿紫,是可怕、可恶,却也可怜。虽说她最后的结局,是由她那种偏激的个性导致的,但毕竟,从未有人为她的成长尽过一分心力,她就算想正常的成长,也没有过机会。原著里的阿朱,连阿紫这个妹妹都不曾认下,就去赴死了;阮星竹知道了长女的死讯,也就难过了一阵子,便急急打发小女儿去跟踪情郎,看他是不是又有其他女人了;生父段正淳既没急于为死去的女儿报仇,也没想着如何照顾活着的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也难怪阿紫宁肯跟着打死她姐姐的姐夫,也不愿和那些冷漠的亲人在一起。也许在星宿派长大的阿紫,早就练就了如同幼兽一般的直觉。无可否认,乔峰比她父母对人真诚多了,而且是毫无功利之心的。 第55章 晓镜湖畔春风两度而今只落泪眼双姝 店小二不知怎么便在言辞中得罪了阿紫,更不知他是如何被阿紫下了毒,总之是让阿紫痛快的笑了一顿“多嘴多舌遭报应”。如此邪术,滥伤无辜,自是让大侠乔峰很是看不过眼。小姑娘阿紫灵敏的捕捉到来自的大侠的鄙视目光,干脆的直接妙目一瞪,理直气壮的吼了一句:“看什么?再看把你眼睛毒瞎!” 阿康一听,一脑门的黑线,心说:小姑娘,你的直觉也不怎么准嘛,你也不看看这位是不是你能惹得起的?就你现在的行径,你不惹他,他都想废了你;你还往枪口上硬撞! 阿康暗自摇头叹息,乔峰果然是闻言大怒,刚刚一步踏出想要教训她,但觉衣袖一紧,低头一看,却是被阿康捉住。乔峰见阿康眉头紧锁,眉目间隐隐透着无奈与怜悯,一脸求肯的对他微微摇头。乔峰不由想起自己之前的鲁莽行事害苦了她,如今又不知这狠毒的小丫头可否还有帮手,此时若是惹上邪派高手,也着实麻烦;别的倒是无妨,只恐再牵连无辜。想到这里,乔峰瞪了阿紫一眼,便和阿康一道过来阿朱的桌旁坐下。 一时间这楼上除了小二磕头磕得“砰砰”作响,便是半点别的声音都听不到——别的客人是被阿紫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阿紫又觉得这样实在无趣,眼睛一转,却是不请自来,大大咧咧的跳到乔峰这一桌,往阿康对面一坐。阿康本就不想招惹这个小魔星,见她偏就坐在自己对面,不由愣住。再想她那性子,可能自己无意间的一个眼神,不管是可怜她、还是不满,大概都会惹她记恨上吧,故而她才挑中自己开刀。阿康看着阿紫,不禁是又好气、又好笑。 阿康此时也只得笑吟吟的瞧着阿紫,等她出招。阿紫小姑娘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转了几转,哪知却忽然对上了坐她左手边的阿朱。“你干嘛一直盯着我看?” 阿朱柔柔一笑道:“我瞧你生的好看,忍不住就看了又看。” 阿康没想到,这个人小鬼大的阿紫竟会选择先对上阿朱。不过阿紫的汉话说的生硬,就像久居国外的人冷不丁的开口说汉语的味道;阿朱说的是苏州话,软软糯糯的。如今两人一问一答间,搭起来听着,倒也有趣。 阿紫听了阿朱的话,笑得更是灿烂,回道:“我倒觉得你才好看呢。”说着手上拿过茶壶、茶碗,到了杯茶,却推到阿康面前,道:“你长得也好看,我喜欢。这杯茶给你。” 阿康望着那杯茶,一愣神。就这一犹疑,那边小姑娘不乐意了。就听阿紫立刻冷冷说道:“怎么?我倒的茶,你不敢喝?” 阿康还真是不敢喝。可不喝呢,又怕她若真的没做什么手脚,自己这般小心,恐怕会寒了这孩子的心。即便如此,她也没胆量碰那杯子。开玩笑,金老笔下第一号喜怒不定、莫名其妙、心狠手毒的小魔女,阿康凭什么认定自己能让她另眼相待呀? 阿康这边正愁着呢,乔峰却突然出手,右手一挥,一道掌风便将阿紫扫了出去。就听“呯”的一声,阿紫直挺挺躺在那个磕头的店小二身旁五步远,已是满脸黑紫之气。阿康见状大惊,原来刚刚阿紫果然没往阿康的茶里做手脚,她是要寻隙对付给她冷眼的乔峰。乔峰本就恼她出手太毒,索性以掌风将她欲投之毒都扫了回去,又以内力压住她的呼吸,迫她将自己施的毒粉全都吸了进去。乔大侠的内力实在是深厚,把这个小丫头震得内息一窒,竟是动弹不得。 乔峰上前一步道:“你小小年纪就这般歹毒,若由着你这般,他日必定危害武林。倒不如今日废了你……” 阿康、阿朱闻言具是大惊,阿康忙上前几步,拦在乔峰身前,对阿紫说道:“你莫怕。他这人就是脾气不好,凶了些。你若肯把小二哥的毒解了,你就眨眨眼睛,他自会解了你的穴道。” 又劝乔峰道:“小孩子不懂事,有他家大人慢慢教,总会学好的。你又何苦这么吓她?” 乔峰以为阿康失了儿子,物伤其类,见到小孩子受苦就不免同情,虽说有些是非不分,倒也是其情可悯。也懒得讲自己并非制住这小孩穴道。 阿紫见了乔峰这一出手,心下也是怕怕的。她星宿派中,上下人等都是欺软怕硬之辈。行事多是嚣张,输给别人就立刻转风向,阿谀奉承那是信手拈来,能保得性命就好,从不以为这有什么可耻。可这个一脸胡子的凶汉子,一上来就让她连动都动不了,话也说不出。饶是她小阿紫有百般机巧,此时也尽是无用。阿紫正怕她小命就此没了,正好阿康给她送来了个台阶,急得小姑娘眼珠上下左右,一顿乱转,转的自己头发晕,看得别人眼发花。阿紫生怕错过了这个机会,小命就玩完了。阿康见她这般模样,倒是有些好笑。心想,这孩子还有救,只要心中还有畏惧,就还能教的好。 乔峰见她这般模样,冷哼一声,隔空一记掌风拍过。阿紫顿觉浑身一震,似乎刚刚滞住的血脉又通畅了,赶紧一骨碌站了起来。瞧见乔峰正冷冷的盯着她,小丫头亦是冷哼一声,忿忿的朝那小二走去。 阿康见阿紫一边伸手探到怀里取药,一边止不住脸上浮上一丝诡笑,心道:不好!这小丫头恐怕是心中不服,还要使坏。一个念头没转完,乔峰已将阿紫另一支手臂狠狠扭到背后,疼得小丫头唉唉直叫。乔峰恨道:“你若再伤人,这辈子就别想再用这支胳膊了!” 阿紫口里乱喊着:“不敢了!不敢了!”一边取了药粉,先倒了一些在自己嘴里,剩下的就都扬在那小二头脸上。小二舌头还是滴滴嗒嗒的,这次流出的却是紫黑色的口水,片刻后,舌头好歹能缩回口里,一边给乔峰磕头,一边大着舌头、嘶声谢谢救命之恩。乔峰久在江湖,岂不知哪个店里的小二,都是挑那口齿伶俐的,绝没有用个声音嘶哑难听的来跑堂的道理。定是他的毒还没全去掉,才会如此。于是手上一紧,厉声对阿紫喝道:“你这就算是给他解了毒了!” 阿紫被扭得背对着乔峰,弓着腰、直跳着脚,嘴里喊着:“我又不是治病的,干嘛身上还要带着解药?我只管他死不了,其他的,找郎中去好了。问我做什么?”阿紫勾着头,瞧见乔峰还是一脸嫌恶之色的皱着眉,就是不松手,立时气急了,像头小驴子撂蹶子一样,朝后乱蹬乱踢。乔峰臂长,她自然是踢不到;口中大嚷:“你们这些武林中人,哪个没打伤过人?你们谁又会治伤?凭什么我出门就得带着解药?不公平!没道理!” 乔峰见她急成这样,料想应是没再作怪,“哼”了一声,把她往前轻轻一推,松开手来。阿紫没料到他忽然松手,向前“噔噔噔”跄了几步,方才停下。阿紫俏脸通红,回头怒瞪着乔峰,却也自知差人家太多,奈何不得,直气得转过身去。 阿康这边一直留意这小姑娘,见她双肩一耸一耸的,竟是被气得哭了。阿康略一思量,来到小阿紫身边,略矮身看了看她,道:“你莫哭了。刚刚你好意给我倒茶,是我胆子小,见你用毒厉害,就不敢喝了。我疑你,是我不好,跟你配个不是。你愿不愿意陪我坐坐、聊一聊?” 阿紫其实就是个孩子脾气,虽然属于坏脾气孩子的那一类,却也心思简单。你若看不起她、怕她、或是嫌弃她,让她瞧出来了,她定会恨你。可若是像阿康这样,直说,我觉得你厉害,所以我怕你。她反倒很高兴,觉得你这是在夸她呢。此时阿紫就是破涕为笑了,用袖子抹了抹眼泪鼻涕的,又是一张亮丽的笑脸迎着阿康,开心道:“那你现在还肯不肯喝我倒的茶?” 阿康一愣,心说,我还是不敢!却也只能呆呆答道:“我正在吃药,不能喝茶。你……不会为这个不高兴吧?” “我说你身上怎么有股苦苦的香味呢?”也许是会问问阿紫是否高兴的人太少,阿紫忽然间竟有些开心,大咧咧的跟着阿康来到他们的桌旁,重重坐下,还示威似的斜睨了乔峰一眼,好似她是一副大马金刀的豪侠做派。 阿康见了有些好笑,怕小姑娘面子嫩,说恼就恼,也不敢当真乐出来。微微笑着问她,“这店里的菜、点心可有你爱吃的?你尽管点来,我请你,算是给你赔罪。” 阿紫的生活一向是挺清苦的,少有人真正关心她、照顾她,所以个子也是长的小小的。此时听阿康这么一说,立时眉开眼笑,一下子点了五、六样。阿紫哪里吃过什么好吃的,点的也无非是些名字好听的菜,倒也并不贵。她见阿康一直笑笑的由着她闹,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讷讷的问阿康道:“可是你说尽可着我点的……你银子够么?” 一句话问的阿康不禁眼睛发湿,觉得这小姑娘其实心地也没多坏,还满懂事的,却实在是命不好。阿康微笑着摇摇头道,“没关系。你若点够了,我再帮你叫几样你没点的,请你尝个新鲜。”其实是阿康见阿紫实在不大会点菜,估计她叫那几样,到时候她自己都未必爱吃,特意帮她多叫几样好吃的。 阿紫自是欢天喜地的,后厨却是忙得快四脚朝天——店里上下人等都知道来了个煞星,大家都想赶快伺候好这位姑奶奶,赶快送她出去。是以从厨子到店伙计,全都可着阿紫这桌的菜点忙活。其他的食客更是不敢和他们争——早先来的、还没走的那几位都是被刚刚阿紫毒店小二那一手吓得腿软,才没来得及逃出去的;之后也没人敢来了。 不一会儿,桌上便摆满了各色菜肴、点心。乔峰默不作声的喝着酒,好似没看见阿紫一般。阿朱时而帮乔峰倒杯酒,时而帮阿紫布菜,她自己到有些局促,吃的并不多。阿康笑着看阿紫狼吞虎咽的样子,也时不时的帮她夹菜,替她除去鱼刺、鸡骨什么的。 阿紫吃得畅快淋漓,最后端起茶杯,一边小口的啜饮,一边打着饱嗝,眯着眼睛,像只舒服的猫咪。阿紫喝够了茶,放下杯子,望向阿康的眼睛湿漉漉的,眼神软绵绵的,好像一只依恋母亲的小兽一般,喃喃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阿康叹了口气,道:“我见你便觉的眼熟,跟你投缘罢了。你愿意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么?” 阿紫忽然激动起来,“我叫阿紫。你!你是我妈妈么?” 阿康怎么也没想到阿紫竟然猜那儿去了,不禁有些愕然,道:“你瞧我才多大,我哪做的成你母亲啊?” 阿紫的眼神一下子黯然了,低头摆弄着自己的茶杯,心道:“阿紫啊阿紫,你是吃的太饱,乐傻了吧?她既然能扔下你,又怎么会是这么好的人?” 阿康见她这样,心里也有些发酸。深吸一口气道:“阿紫,你是姓段,还是姓阮?” 阿紫毫无反应,低头嘟囔了句:“不知道,我没姓。”倒是旁边的阿朱,听了这话,身子不由微微一震。阿康虽是觉察出了,却只做不知情,继续问道: “那,你肩膀上可有纹了一个‘段’字?该是红色的吧?” 阿紫猛地抬头,盯着阿康道:“没有!你怎么知道这个的?” 阿康摇摇头,心想:到底是个小孩子,瞧这谎话说的,多别扭。也不答她,接着问:“你可有一个小金牌,上面刻的是‘天上星、亮晶晶’,还是‘湖边竹、碧莹莹’什么的,我就记不大清了。” 此时不仅是阿朱身子微颤,阿紫干脆跳了起来,喊着:“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眼睛却红通通的,眼看就要落下泪来了。 阿康深吸一口气,忍住心酸,才稳住声音,再开口道:“阿紫你先坐下,听我说。你若真能应证上我说的这几样,兴许,我能帮你找到你父母。” 阿紫倔强的嚷着:“我为什么要找他们?是他们不要我的!一出生就不要我了!这么多年也没找过我!我为什么要找他们?” 阿康听了不禁有些认同她:段正淳和阮星竹作为父母,的确是很不负责,这么多年里,他们若是有心,怎么也不会让这姐妹俩受这么多苦。他们的确是不曾尽心,更不曾尽力。但是若认下了这两个女儿,作为镇南王的段正淳,总还是能给这俩个孩子一些保障的。至少,如果她们想,便可以不用过的那么漂泊。至于能不能挽回她们青春早逝的命运,阿康毫无把握,也只能为她们暗暗祈祷,希望能就此带给她们一丝转机。 阿康劝道:“对你们姐妹,我还真不敢说什么‘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但你母亲送走你们却也是被迫无奈,不然她也不会想那么多法子,留以日后相认。至于你们的父亲,他位高权重、事务繁多,当时并不知道你们的处境……” “我还有个姐姐?她,她也被送走了?哈!这还叫‘被迫无奈’?她是和我一起被送走的,还是也是一出生就被送走的?”阿紫听说自己还有个同命相连的姐姐,一时间泪眼模糊;可一想到自己姐妹竟都被送人了,又怒的眼中恨不得喷出火来。 一闻阿紫最后一句,阿朱的身子不由晃了两晃,几乎是摇摇欲坠。阿康也明白了阿紫这一问:若是两姐妹一起被送人,可能是做母亲的遇到了难事;可若是大女儿一出生就被送走,还要再生第二个,生出来又不好好待她,而是不知悔改的再送人。这样的母亲,究竟拿两个孩子当什么了?若真是这般,看来阿紫是打算恨那个“女人”到底了。 阿康赶紧说:“这事我知道的并不详细。我不过是你母亲的……一个故人,你和你母亲有些相像,我才会冒蒙一问。你父亲现在正在你母亲这里,我们刚刚碰巧救了你父亲的一位属下,本想找人帮他传个口信。如今正好,你若愿意,就帮忙跑一趟。到晓镜湖、方竹林,找段二爷,就是你父亲。告诉他,他的大对头来了;有个姓古的,在拼命帮他拦着,还有个不知道姓什么的,受了重伤,在这里养伤呢。你母亲姓阮,叫阮星竹。” 阿康见阿紫一直在愣愣的掉泪,也不知她听进去了多少,但至少是不再怒冲冲的不要父母了。阿康又叮嘱道:“你父亲是个大人物,有很多手下,但是他常常是把这些人当兄弟、当朋友看,其中有些人是救过他性命的。你千万不要跟他的手下、或朋友起冲突,你对他们恭敬些,总是不会让你吃亏就是了。” 阿紫撅着嘴道:“对谁都要恭恭敬敬的,那多没意思。” 阿康笑道:“私底下你想怎么使性子,你亲爹娘总是会宠着你、哄着你的,你还不占便宜么?你爹爹的那些手下也好,亲朋好友也罢,你装出副恭敬的样子就好,他们对你自然更恭敬,护着你、指点你、宠着你,这不好么?” 阿紫一听,转了转眼珠子,觉得自己果然占了个大便宜,很是开心道:“听着还不错,那我去。” 瞧着她这副兴冲冲的样子,阿康还真觉得不大靠谱。转头瞧着阿朱道:“阿朱姑娘,我想拜托你件事。” 阿朱强作镇定道:“马夫人请说。” 阿康道:“这小姑娘年纪还小,我担心她不认路;人情世故的,也未必懂,怕她吃亏。你可愿陪她一道过去,照应她一二?” 阿朱万没想到,阿康拜托她的竟是此事。她此时本就不舍得和阿紫就此分开,也想见见她自己的亲爹娘。于是点头道:“阿朱愿往。只是夫人却无人照料了。” 阿康笑笑摇头道,“无妨,我自己应付得来。”又转头对阿紫道:“这位姐姐陪你去,可好?” 阿紫笑着拍手道:“最好不过了!我正愁一人走路太寂寞呢。”说完就凑到阿朱身边,亲亲热热的挽起阿朱的胳膊,道“好姐姐,你吃饱了么?我们什么时候走?” 阿朱宠溺的拍了拍阿紫的小脸,道:“这就走,好阀?” 阿紫乐颠颠的扯阿朱起身,忽又回头对着阿康道:“其实我更喜欢你当我妈妈。你当妈妈当的很好。” 阿康实在不知道这小姑娘是哪里冒出来的这个灵感,又见她似乎有些伤感,为了逗她一乐,故意挑眉、抚着脸颊道:“你怎么知道人家是已经当娘了呢?人家还以为自己挺年轻的,还能做你姐姐呢?” 阿紫小丫头果然哈哈大笑,指着阿康胸口道:“你要是没喂过孩子,那里就不会这么圆鼓鼓的了。” 阿康抚面的动作立时僵住,顿时双颊烧得通红,心道:“阿紫,我说错了。你不是像,你根本就是一只小兽!” 作者有话要说:25章刚发的时候,不是v文,我没留意将注释放在了正文里。有读者说,这是“伪文”,我才反应过来,这有骗钱的嫌疑。于是想来想去,承诺做一篇番外,放在“作者有话说”这一栏,算是拟补大家的损失。 番外:阿紫的故事 我叫阿紫,六岁之前,我姓耿,有爱我的妈妈,和不爱说话的爹爹。六岁那一年,是我最快乐的一年,那一年,妈妈生了一对双胞胎,一个是妹妹、一个是弟弟。爹爹想有儿子的期盼终于实现,开心的总是傻乐。我最爱偎在妈妈身边,看小弟弟、妹妹吃奶。那时的妈妈最美,嘴角噙着笑,注视这怀里的小婴孩。那种温柔的目光,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虽然我不记得我曾经从妈妈那里得到过那样的目光。我跟自己说,那是因为我已经长大了,小的时候,妈妈肯定也那样看着我的,只是,我已经不记得了。夜里,我曾偷听到爹爹跟妈妈说,找个奶娘给弟弟妹妹,像我们这样的人家,不需要当家主母亲自喂孩子,太辛苦了,也不和规矩。妈妈笑得好轻柔,她说:“我不!亲娘喂的奶,孩子吃的才开心、睡得才安稳。我好不容易才能喂我自己的孩子,我才不要别人来呢。” 我刚满七岁后的一天,爹爹阴沉着脸回来家里。我笑着跑上去问候他,他只是冷冷的看了我一眼。后来我明白了那目光的含义——那是鄙视、是嫌弃。我最恨这种目光! 夜里,我睡不踏实,迷迷糊糊间,听见妈妈压低的哭声,还有爹爹恨恨的骂道:“那个阿阮,一看就是举止轻浮、不守妇道的,当初就不让你收留她的孩子。万一阿紫长大了和她一样,再带坏了囡囡、宝宝可该如何是好?” “我带了六年的孩子,你让我怎么舍得丢了她?再说阿紫长得又那么漂亮,万一被坏人卖到那肮脏地方,一辈子可就毁了。我们可不是作孽么?要不,把她卖给大户人家做丫头,至少也是衣食无忧啊?” “荒唐!我耿某人要被人一辈子指着背后、骂做卖女儿的人么!” “要不送到庙里?” “送的近了,谁不知道她是耿家女儿。要送,就送远些。她这么大了,什么都记得明白。除非她是哑巴,不然弄不好,还是会祸害我们……” 我躲在被子里,抖得厉害。等到他们都睡下了,我就悄悄爬起来,跑出去。我不知道跑了多远,该往哪里跑,只是一直跑、一直跑……我不要变哑巴!我不要被丢掉——虽然,我已被丢掉过一次…… 后来,我跑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再后来,一个漂亮的、有时被叫做大师姐、有时被叫做师妹的女人捡了我;后来我常常被扔进一个奇怪的坑里,有时被洒上一身怪粉、臭水,有时被奇奇怪怪的各种虫子咬。终于有一天,也许没人以为我还活着,我找到了逃走的机会。 我一直记得,那是一个春日的午后,我饿的再也没有力气逃了。我趴在一户农家的柴门口,看着那个母亲,抱着她的宝宝,坐在场院里喂奶。这附近没什么人,那农妇敞着怀,袒露出丰满的乳【】房,任怀里的婴孩使劲的吮吸着,母子两个都闭着眼睛,一脸的幸福。我看着看着,忽然就觉得有一肚子说不出的委屈。我扑过去,对着另一边的乳【】头,狠狠的咬了上去。那农妇疼得浑身一颤,一把将我推了出去。看着我一身狼狈的坐在地上,那农妇脸上的怒色已是一缓,问我:“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爹娘呢?”我忍着眼泪,不让它掉出来,倔倔的说:“我没爹娘。” 那妇人听了,一脸的怜惜,道:“你饿了吧?刚刚是想你娘了?” 我胡乱的擦了一把脸上的涕泪,她却当我是点了点头,又柔声道,“你过来。” 我惴惴不安的走过去,顺着她拉我的手,蹲在了她的身边。她把她饱满的胸膛凑给我,说:“吃吧,吃饱了,就不想娘了。” 我想这可能是我第一次吃到母亲的奶,却是别人的母亲。我一边流泪,一边努力的吮吸。仿佛我吸到的乳汁越多,我就会越幸福。当我抬起眼,望向那敦厚的笑脸,我知道我必须离开。如果那些人,在这里抓到我,这个女人和她的孩子,都要倒霉了。 我还是被那个又成为大师姐的女人逮到,就在刚一出这村子不远的地方。她把我横绑在马背上,一路颠了回去。经过那个柴门时,大师姐娇笑道:“你还真是天生就该进星宿派做弟子——人家好心奶了你一回,你倒好,把人家娘儿俩都毒死了!” 我听了,当时就慌了——我没有…… 那个大师姐好像知道我不信,随手就将我扔进了院子里。我连滚带爬的来到那母子身边,她们已经断气了。两句尸身都是浮肿、泛黑。那黑色,从农妇胸口上,被我咬坏的伤口漫延开来…… “你现在知道自己有多毒了?”身后,一个充满恶意、却笑微微的声音响起。 我忽然开始忍不住的笑,直笑出眼泪,我跟自己说:“我就是这么毒!越是死人,我越高兴!我——不会痛、不难过。” 于是,我成了星宿派的小师妹。 第56章 青青湖边竹殷殷女儿情 这是赤果果的调戏!可是偏偏说这话的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这让阿康一肚子的郁闷,偏偏又怪不得别人、说不出什么。阿紫拉着被震得目瞪口呆的阿朱,一溜烟的跑了。留下同样目瞪口呆的阿康,竟听到旁边传来“噗”一声笑。本来阿康因为这位大侠坐在旁边,更觉得羞恼。被他这么一笑,倒是激出火气,狠狠一眼瞪了过去。 乔峰本来就觉得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竟顽皮到一处去了,让人不禁莞尔。尤其是阿康当日,舌战群儒,何等胆识、言辞何等犀利;如今碰上了这么个小丫头,竟被憋屈成这样,还没法还嘴,实在是好笑。忍了半天,终是没憋住,笑了出来。不妨阿康突然一瞪他,险些把正喝的酒呛出去。见她气恼,索性放下酒杯,道:“那紫衣姑娘本就调皮,康夫人竟还教她欺哄长辈?” 阿康一听,倒有些脸红,道:“这孩子已经大了。她自小长在那么个环境,错过了正常的受教导的年龄。如今也只能以非常之道,先保她不出大错。其他的,以后一点一点,再慢慢引导她。她既然那么怕你,说明她尚且知道畏惧,就还有办法能教好的。” “哦?”乔峰笑着看她道:“这个说法,乔某倒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没想到,康夫人年纪轻轻,竟对育人之道有如此见解!比起书塾里的那些老夫子,也不逊色的。” 阿康听了,微微一笑,却是笑得有些不自在。这些教育人的观点,对于阿康来说,是熟的不能再熟了。如今被乔峰一提起,阿康不禁想起前世的日子。几乎是在阿康上大学之前,全部的空闲时间,都是在母亲的教员室里度过的。那时候,同屋的老师们要么是在备课,要么就是在分析讨论教学业务。小阿康就在一旁听热闹,偶尔也能听到一些个性特别的学生,和一些家长里短。此时想来,那样的日子是那么遥不可及,却又那么亲切。 甩甩头、作别那番旧念,还是尽快启程更为重要。阿康问乔峰:“你刚刚什么都没吃,要不要叫碗面?” 乔峰含笑道:“你怎么也没吃什么?是不合口味么?” 阿康也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还真是不大敢吃。那么顽劣的孩子,偏就我合了她的眼缘?我哪敢那么自负。更何况,你一口都不动那饭菜,我还以为另有玄机呢。” 乔峰摇摇头,道:“我倒没觉出什么玄机,只是觉得小心点的好。” 阿康闻言,眼睛一亮,道:“我有办法。”阿康取下银簪,在茶里洗涮了一下,又在每样菜点里都试了一试;又将每样都盛了一点,到一个小碗中,用簪子将其混在一起,拭了拭。过了一刻钟左右,阿康眉开眼笑的拣了几样还没怎么动过的点心,开开心心的吃了起来。 乔峰见她高兴,不禁问道:“你请她吃饭,她没下毒害你,就能把你开心成这样?” “嗯。”阿康重重点点头,继续埋头苦吃。乔峰却不知,刚刚阿康验菜的时候,心却是提着的。若是阿紫真的做了什么手脚,随后又一走了之,那就显然是不把阿康她们的性命放在眼里了。虽然真是这样,阿康也不会觉得太奇怪,却难免心寒、难过,对这孩子的未来,也不敢抱什么希望了。如今这样,让阿康觉得阿紫还是识得好歹的。连带着,对她以后命运能有转机,还是抱了几分希望的。 乔峰见她能因得了一个劣童的一丝善念,便如此宽慰,心中也是不无感概。就着残羹剩菜,他二人匆匆用过饭,便继续赶路。 再说这边阿朱、阿紫两姐妹,却是过着平生最为快活的一日。有了阿朱的巧语温言,被这两个漂亮姑娘问路的人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年轻的后生更是恨不得干脆领着她们过去,是以这两姐妹一路走得甚为顺利。川地温润,虽已入冬,沿途却依然是一派郁郁青青。风中已是带了寒意,可两个姑娘家,一路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心中又都是不免忐忑,微微不安,故而倒是觉得这风凉凉的,才爽快些。俩个姑娘各自说着一些小时的趣事,都不提一丝伤感、难过的过往。越说越觉得彼此投缘,两人骨子里,竟都是顽皮促狭的性子。应和着竹林簌簌的落叶之声,两个姑娘一路走、一路唱着歌谣。遥遥望去,恍若两个遗落凡间的仙子;又好似齐集这方天地灵气的精灵。 阿紫一边唱,一边在前面蹦蹦跳跳,还不时回过身来倒着走。阿朱瞧着阿紫调皮,也是边走边笑边追赶她。正走着,忽见阿紫背后是个岔路口,眼看她就要撞到一根大竹子上了,忙唤道:“快左转!” 阿紫一见阿朱神情忽然变了,也是唬了一跳,趔趔趄趄急往左转。却忘了她和阿朱此时是面对面,这下正好走反了。阿紫“通通”往左边撞了几步,就听背后稀里哗啦的一通乱响,吓得阿紫连忙往前几步扑到阿朱怀里,再回头一瞧,立时笑了。原来却是个青年儒生,正在这里摆了个案子作画。阿紫这一撞,正好撞翻了他的案台,不单是好好的画纸上,现在是一团糟;就连那儒生衫子上,都泼满了朱赤赭黄青绿,活似在身上开了个染坊。阿紫搂着阿朱的脖子,“咯咯”娇笑个不停。阿朱搂着阿紫,虽是觉得这样笑人家很不厚道,却也不禁抿着嘴,笑吟吟的望着那一脸尴尬、一身局促的书生。 那书生刚一张口,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阿紫反倒抢先开口道:“这好好的路,就是给人家走的,你这里摆了个桌子、挡住道,莫非……你想打劫拦路财?” 那书生被气得一噎,心想:“明明是你鲁莽在先,怎的恶人先告状,反倒说起我的不是?”书生好涵养,尚且忍住怒气道:“这里并无所通之处,向来少有人来。某在此作画月余,从未有他人到此。实在是料不到会阻了姑娘的路。至于打劫之说,某还不曾听说有人用画案来行凶的。” 阿朱见阿紫欲冲上去和他理论,不想她生事端,忙搂住她,开口道:“我们也是受人所托、替人送信,本就不认识路,误打误撞来到这里。搅了公子的兴致,实在对不住。还望公子包涵则个。” 阿朱跟这书生倒是棋逢对手,阿朱是吴音温软,就是吵架,教人听了都觉得心中软绵绵的;更何况她又很会说理。此时那书生已然觉得这二位姑娘虽说莽撞了些,心地却是不错。 阿朱又问道:“公子家住这里?请问这里可是晓镜湖、方竹林?” 那书生道:“某非此地人,乃是游历至此。二位若是欲往方竹林游玩,应在前面岔路口左转。” 阿朱道了谢,刚要返身离开,却又问了一句:“敢问公子,这里可有一位段二爷、和一位姓阮的夫人?” 那书生听了这句话,立时目光便冷了下来。“不知两位姑娘找段二爷,所为何事?” 阿紫蹦到阿朱身前道:“我姐姐问你的话,你还没答,凭什么倒反过来问我们的事情?你是段二爷的谁?你管我们为什么找他?” “小姑娘说话客气些……” “哈!真是好笑!你又不是我爹的私儿子,凭什么跳出来教训我!我又哪里说错了,用得着你教训么!” “丹臣,何事如此吵闹?” 那书生背后是一片茫茫的湖水,水雾绰绰中,一个中年文士打扮的男子,正撑着一条竹筏过来。那中年人听到这边吵吵嚷嚷,故而出言相询。 阿朱见了来人,眼珠子一骨碌,大声喊道:“喂!你就是段二?” 那中年男子正是大理镇南王,段正淳。段正淳已是多年不曾遇到对他这么无理的人了,不免一怔,再看这么个水灵灵、俏生生的小姑娘,又觉得很是有趣。便笑眯眯的答道:“家里人倒是这么叫在下的。不知二位姑娘……” “你很厉害么?” “江湖上略有些名声……” 哪知他话音未落,阿紫竟突然跃起,如离弦之箭一般,整个人朝着竹筏直射过去。同时手上如同漫天花语一般,撒出两三把的暗器。 阿朱实在想不到阿紫竟会来这么一出,虽不懂她这是所为何来,却深知她用毒的厉害,更是难免心焦。 阿紫这边虽是来的突兀,段正淳毕竟久历江湖,各种险恶见识的多了。虽也微怔刹那,却是即刻回神,大袖一甩,尽将近身的暗器收了,暗以内力将其劲气化掉。至此一招,段正淳便知道这小姑娘使暗器的手法并不怎么高明,内功也差得很。段正淳随手一记“一阳指”,本想略施小惩,教训她一下。哪知那姑娘被点中了穴道后,像块石头一样,“噗通”一声,一头栽进水中,竟没再浮上来。 初时,段正淳以为是这调皮丫头在捉弄人,还蹲在筏边,悠哉的说,你乖乖上来,我不怪你。哪知半晌过后,还无动静,段正淳慌了,忙唤阿阮帮忙。 阿朱见段正淳化险为夷,这口气还没来得及松下来;这边刚找到的亲妹子又落水了,生死不明。阿朱一时泪水涟涟,忽听段正淳唤“阿阮”,不由心中一震,心中隐隐有个念头:阿阮?会不会是…… 烟雾缭绕处,一个风姿绰约的身影,愈行愈见清晰。只见她轻巧的将手中的长篙一划,便乘着一道窄窄的竹筏,从碧波上,翩翩而至。阿朱一眼便认出,那双璨若星子的妙目,和阿紫生的是一模一样。那妇人看见阿朱不错眼珠的瞧着她,停住篙,一理发鬓,对着阿朱嫣然一笑,回过头似嗔非啧的娇声骂向段正淳道:“又是怎么了?莫非是我们王爷的风流性子又犯了,惹恼了人家小姑娘,寻死觅活,这才来求我?” “阿阮莫闹了。那个小姑娘不知怎么,突然对我发暗器。我一个失手,不慎将她打落水了,这时候还没上来。岂不是害了她性命?你水中功夫好,好帮我瞧瞧她。” “定是你见人家年轻、漂亮,有不规矩,才气得人家打你!你害的性命还少么?凭什么我就要帮你?”那“阿阮”一副气鼓鼓、不依不饶的样子。阿朱不由暗叹,这女子几句话里、举止之间,却透着三十岁女人的成熟韵味、二十岁女人的妖娆,还带着几分十五、六岁女孩的娇俏。实在是让人弄不清她到底多大年纪,更让阿朱心下疑惑,不知这女子到底是否是自己的母亲。 此时段正淳已是一脸的焦急、恳求之色,软语求道:“阿阮——” 阿阮气得咬了咬唇,轻轻一跺脚、腰肢一扭,跃入水中。片刻之后,便托着阿紫,游了回来。段正淳拉了她们上了筏子,阿阮道:“她背过气了,快回家,我好帮她瞧瞧。” 段正淳应声运起内力,急急划了筏子,往湖中心去了。阿朱此时才回过神来,跳上阿阮来时的筏子,追着他们过去。 这个湖显是比太湖小得多,虽是有雾,顺着声音,阿朱倒也很快便来到了湖心的岛上。阿朱无心观赏一路的竹林摇曳、曲径通幽,耳畔传来的女人惊呼声、呜咽抽泣声,让阿朱更是不安。阿朱循声快步来到一处竹屋外,透过撑起的竹窗,正看见一个雪白的臂膀上,纹了一个殷虹的“段”字,又听那阿阮哭道:“你个负心夺命的狠心贼!你害的我们母女离散十五年,如今好不容易女儿回来了,你又害的她枉死!你……呜……” 第57章 真情假意谁心知善待护佑善念生 段正淳由着那阿阮哭骂半晌,方弱弱的问了一句:“阿阮,星竹,乖,莫哭了,当心哭坏了身子……你,你当真能认定这一定是咱们的阿紫?不会弄错?” “我自己生下的女儿,自己亲手纹上去的字!我会认不得?”阮星竹闻言立刻放下手帕、回头叱道。说完一想,又在阿紫颈间、襟口、袖袋等处一顿翻找。一番徒劳无获之后,阮星竹怒冲冲的一屁股坐在阿紫身边,捶榻怒骂:“这起子黑心贼,竟连小小孩子身上的护身锁牌都不给留下!我的阿紫这些年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亏我还拿那耿氏夫妇当朋友,以为他们是厚道人,谁想他们竟这么对我的小阿紫……” 阮星竹正骂的带劲、哭的来情绪的时候,忽然听到“窃——”的一声嗤笑,当时便恼了,跳起身来,喝道:“是谁?”这一转身,正好看到立在窗外的阿朱。 阿朱被阮星竹的满目凶光一瞪,不由“啊”的一声轻呼。榻上一直闭气装尸体的阿紫听了这一声惊呼,一跃而起,穿窗而出,拉住阿朱的手。把衣服往肩上一拉,看都不看阮星竹,好似随口言道:“也没比弃女的娘黑心多少?你当人人都稀罕你一块金片子么?”言罢一甩手,“叮当”一声,两块小金牌便扔在了阮星竹的鞋尖上。 阮星竹一见这当初放在女儿身上一同送出的小金牌,顿时泪如雨下。她更难过这两块自己朝思夜想,盼着能再见一次的信物,居然就这么被女儿扔给自己,这实在是让她伤情。 与阮星竹同时为这两块小金牌震惊的,还有阿朱。阿朱一见被阿紫抛出的是两块牌子,不由下意识的摸向自己的颈间,果然只余了一段红丝绦,素日里坠在丝绦下的金牌却不见了。再看阿紫,本是板着一张俏脸,见阿朱瞧向她,忽然冲阿朱吐了一下舌头。阿朱恍然,八成是这小妮子刚刚搂自己脖子时,顺手把金牌劫了去,只是不知,她是怎么知道自己是她姐姐、且也有一面金牌的。 阮星竹拾起金牌,哭倒在段正淳怀中,泣道:“当初我把你们姐妹二人托给朋友代为照料,哪知他们竟都背信弃义,把你们送走了……呜……我得知后,伤心欲绝,四处打听你们的下落,却是音信全无……” “我只问你,”阿紫打断阮星竹的哭诉,“姐姐是和我一起被送走的,还是和我一般,一小就被送人的?他可是我爹爹?可曾尽心尽力寻过我们?” 阮星竹被问的怔然无语,瞠目而立;段正淳没想到阿紫忽然指向他,所问及之事又的确是让他汗颜的,一时也是一脸愧色,竟不敢正视自己的女儿。 阿紫一看他俩人的神情,心下便已明白。冷哼一声,拉起尚且一脸不舍的阿朱,转身就要走。阮星竹见了,心如刀绞,撕心裂肺的唤了声:“阿紫——” 这一声,听得饶是满心不甘的阿紫,亦是身子一震,忽然就有泪想要掉下来。 “阿朱、阿紫,是妈妈不好……妈妈对不起你们……这十几年来,妈妈无时无刻不在后悔……给妈妈一个机会吧,求求你们了……给我们一个补偿你们、对你们好的机会……求求你了……”说到这里,阮星竹已是哭得软倒了,泣不成声。 阿紫僵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却是动不了了;阿朱早就挣开阿紫的手,奔了过去,扑跪在阮星竹身前,抱住母亲的身子,泪流不止。 阮星竹回手搂住阿朱,抬起泪眼,望着小女儿,小心而饱含期盼的,哽咽的唤着:“阿紫——” 阿紫缓缓而僵硬的转过身来,脸上却又是一副痞痞的坏笑道:“我可没说原谅谁,先看看能对我有多好再说。” 阮星竹、段正淳闻言都是松了一口气,阮星竹尚且带泪,却不由“噗哧”一笑道:“好个顽皮丫头,连爹爹妈妈都戏耍。好好好,我们都对我们的小阿紫好,一定要让小阿紫满意。是不是呀,王爷?” 段正淳一脸尴尬之色,咳了两下,有些不知说什么好。阿紫已是窜了过来,摇着阮星竹的手臂撒娇道:“爹爹这是要赖掉,人家不依——” 段正淳确是怕阮星竹指着他的王爷名头做文章,刚刚也正是想着怎么把这话圆过去,被阿紫这么一语点破,立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这次是真的咳嗽了起来。阮星竹一边帮他抚背顺气,一边用别用深意的眼神探向这位段王爷。段正淳目光闪烁,一边假笑粉饰太平,一边指着阿紫道:“这孩子,真是……” 阮星竹虽是不满,却也不直言相争,只用哀怨的眼神瞟了段正淳一眼,随即带着两个女儿挑饰物、做美食、说私房话去了;独留被那媚眼麻酥了的段正淳,一边在心里自责、同时感叹阿阮的好处,一边想着如何补偿她们母女。 这边娘三个说说笑笑,不觉间夜色已深。阿阮安置阿紫先睡下,拉了阿朱说是帮她准备明天的早点。阿朱本就做惯了事情的,觉得能下厨为爹娘、妹妹做吃的,最是幸福;阿紫年纪小,这么一番折腾下来,早就有几分困倦了,一听说明早有好吃的,连声道好,催阿朱和阮星竹快去,她自己倒是乖乖的,倒头便睡。 阿朱和阮星竹出来,本以为要去厨房。阮星竹却拉了阿朱的手道:“先不忙,妈妈想和你说说话。那些事情,妈妈明天起早些,一会儿就弄好了。”阿朱听了,便笑吟吟的由着妈妈拉着她,来到偏厅,坐下说话。 阮星竹略略问了问这些年她们是怎么过的,又如何姐妹相逢的。阿朱怕她听了难过,只将自己的经历简单说了说。至于阿紫,阿朱只说妹妹好像寄身一个不大好的门派,不愿多说自己的事,她也所知不多。两姐妹是偶然遇上的,凑巧过来送信的。 阮星竹听了女儿的遭遇,叹了几声可怜,也就丢开了;却是一个劲儿的追问那个指引她们寻母的“马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年纪几何,容貌怎样。阿朱见阮星竹偶尔会略有语气不平,且斜眼瞟向一边的竹帘。阿朱偷眼瞧去,那竹帘后隐隐好似书房,应是段正淳正在里间。阿朱也说不清为什么,就觉得心中一窒,不由的神情便有些淡淡的,说起阿康的事,更是什么都省了三分。 阮星竹听了,不由的蹙起眉头,道:“我怎么就想不起,曾结识过这样一位故人呢?你再说说她的眉眼、长相、身形,瞧我能不能忆起来。” 阿朱耐着性子,平淡道:“女儿愚笨,实在是说不好。就是觉得,她是个很有做娘的味道的人。” 阮星竹一问此语大惊,再看阿朱,神情淡淡的,略低着头,倒瞧不出什么情绪,方才略安心,道:“瞧我,一见到你们就恨不得把这十几年的话都说回来,也不顾你劳累。今日晚了,你也早些休息,来日方长,我们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也不迟。” 阿朱站起来,一行礼道:“母亲早些休息,阿朱先回去了。”言罢施施然离去。 阿朱一出门,便瞄见窗根下、竹影里,好似有个人影。阿朱不动声色,悄悄潜过去,却被人从背后一把捂住口鼻。只听耳边响起阿紫的声音,小声道:“是我,你别叫。” 阿朱点点头,阿紫松开手,两人一同回到窗下。不一会儿,就听到阮星竹似是在和段正淳哭闹,“那个什么马夫人,究竟是你在哪里的相好?你丢下我们母女不闻不问,还把人家的心头隐痛拿去和别人说笑,你……你当真是欺人太甚了!”段正淳连声否认,一边陪着好话,哄着劝着。争闹到后来,两人都有些烦了、恼了。 阿紫悄悄扯了扯阿朱,两个姑娘回到房中,各自坐在床边,一时默默不语。半晌后,灯花一爆,阿朱恍如被惊醒,不由讷讷问阿紫道:“你是怎么知道我……是你姐姐,也有个金牌的?” 阿紫忽一笑道:“我哪里知道。我只是觉得那个马夫人很聪明,应该不会无缘无故的,就让你跟着我。后来在路上,你擦汗的时候,我见你颈间有条红丝绦,一时好奇,就把那金牌顺过来了。……我一摸到那牌子,就猜到你是我姐姐了。” 阿朱微惊道:“你是说,马夫人早就知道我是……是谁的女儿了?” 阿紫枕着手臂,仰倒在床上,幽幽的道:“我也说不准……猜的……她年纪应该比阿阮小很多吧?她脸上的皮肤也是很白细的,手可比阿阮可粗多了。她怎么病得那么重,却还在赶路?” “她儿子被人劫走了,她要去救她儿子。” “她又不会武功,又不会用毒,怎么救啊?” “不知道啊……大概是有人陷害乔大侠,马夫人因为替乔大侠作证,惹恼了那些坏人,才抓来她的孩子,许是想逼乔大侠束手就擒……马夫人说,不要乔大侠亲去……我第一次见她,是几个月前,那是她虽是刚刚丧夫,却依然那么柔美。可如今,憔悴的都让人都不忍看了……”阿朱越说,声音越低,尤其是想到阿康的伤痛还有部分是缘于阿朱她自己的莽撞。 “几个月就变成这样!那后悔了十几年的人,若是真的有几分心痛,又怎么会如此青春靓丽?呵呵……”阿紫说完,不由痴痴的笑出来,却是任谁都听得出这笑声中的苦味。两姐妹这一夜,想来都是难以成眠。 第二天一早,段正淳因为前一晚阮星竹的不信任和无理取闹而绷着脸,寻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便要离开。阮星竹见他开口便是军国大事,虽不情愿,倒也不敢使小性子。只得殷勤打理、关怀备至、恋恋不舍的送情郎上路。回身眼珠子一转,忙问两个女儿谁轻功好,跟在段正淳身后瞧瞧,看他到底有什么大事,非走得这么急不可。阿紫眼睛亦是一转,道:“妈妈,我轻功比姐姐高明多了,只是这中原的事情什么都弄不懂。要不我和姐姐一道去,沿路给你留下记号,你看好不好?” 阮星竹连忙道好,直夸女儿贴心。阿紫挥挥手、笑嘻嘻的拉着阿朱先走了。 刚离了晓镜湖,阿紫便对阿朱道:“姐姐,我们去帮帮马夫人,到那个什么狗屁‘英雄大会’上闹一闹,怎么样?” 阿朱回她一个白眼,道:“就知道你一肚子的鬼主意!你要去玩,也倒罢了。可是我们姑娘家家的,别把那些难听的老挂在嘴上。” 阿紫忙作揖,直道“遵姐姐大人之命”。姐妹两个说说笑笑的,直接奔着聚贤庄去了。 第58章 一片赤诚书生意两朝开济老臣心 说回段正淳一早启程,行得却颇为缓慢。倒不是他贪恋此间景色秀丽——这晓镜湖他也是住过个三、五回的——而是段王爷此次离开大理,本来确是有“要事”在身。早在几年前,神医薛慕华亲来大理,送还本是段家传家宝、继承大统的表记的玉佩。那时听薛慕华所述,段正淳便猜到,该是康敏给他生了个儿子。 段正淳风流成性,倒也不是政治白痴。他这样的身份,一个私生儿子遗留在外,若被有心人士利用,可能兴起什么样的祸端,他还是想得到的——当然,在一见生情的霎那,他是想不到这些的,那时候,他连搞不好、十有j□j会弄出个孩子来,都“不曾”想过——这是怎样的“纯情”啊——呸!特别是小康,还是那么一副好强、不甘于人下的性子,这让段王爷怎能安心呢? 可是一听,小康不仅不认他,还咒他死了!儿子竟然姓康了!段王爷更不淡定了……堂堂王爷,怎能被个曾有过一段情的妇人嫌弃呢?太伤自尊了……于是段王爷又忆起了小康的百般好处,也许她并不是真如自己想象的那般有心机、爱虚荣、贪富贵,那不过是为了缠住自己、而使得一些小女儿手段罢了。这样的小康,如今如此决绝,该是受了很多苦、伤心了吧?唉…… 为了儿子,段正淳决定铤而走险,想办法劝说凤凰儿认下小儿子。至于小康么,她自小受了那么多苦,他一定会想办法接她进王府。虽然她的出身太低——但,哪怕做个侍婢,至少也能保她衣食无忧,得享富贵。若凤凰儿实在容不下她,便是托皇嫂收留了她,也总是可以的。 一番主意打定后,段正淳便将心腹以处理各项公务为名、派遣出去,实为暗访康敏母子下落。 十几年来,段正淳第一次为了一个女人花了这么多心思,然而这个女人竟然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久寻而不见芳踪。直到收到段誉和朱丹臣自洛阳传回的消息,方知小康竟已成了丐帮副帮主的夫人!这让一番“深情”的段王爷可是如何自处哇?竟还有人为了陷害她,给他的小康下药!这简直是在劈他段正淳的逆鳞!于是段王爷气毛了,出山了! 无奈晓镜湖位于川滇交界之处,段王爷一出门便路过了阿阮的隐居之地。这个痴情女子实在是让人“牵挂”,于是便顺路过来“瞧瞧”她。听了阿朱带来的口信,段正淳已是猜到,手下古笃诚和傅思归八成是碰上“恶贯满盈”段延庆了,应是古笃诚在竭力抵挡、傅思归拼死报讯。于是段正淳一早便带着手下启程,派了褚万里去巴州城接上傅思归,朱丹臣昨日便已传讯出去、调派人手,希望能救下古笃诚。只是如今身边只剩下朱丹臣一个,又有段延庆找上门来,此时去寻小康,恐怕反倒会连累她,还是低调行事的好。小康既然善待阿朱阿紫,又指点她们来寻他,可见对自己尚未忘情——一想到这个,段正淳心里就不由喜滋滋的。只是小康又是如何得知这两个丫头的身世的呢,段正淳确定自己肯定是没跟她提过的——开玩笑了,跟自己的新欢提旧爱,那岂是风流段二会做的?他向来是见到哪个美丽女子,便心里眼里只有她一个了。故而以他这“专情”的性子,是做不出那等不入流的多嘴传话之事的。只不过段王爷想得更多的是:莫非小康知道了这两个丫头的身世,才恼了我,故避而不见的? 一想到又惹上了段延庆,段正淳不禁着恼的斜瞟了跟在他身侧的朱丹臣一眼,不禁暗叹:后生小子,办事就是不牢靠。为何段正淳会将此事怪在朱丹臣身上,这就要从当日段誉无意中听到全冠清和黄十三的对话后说起了。 段誉自庵堂夹墙中脱困后,好不容易离了那片山林,回到洛阳城中,找到了大理的会馆。正巧朱丹臣为了寻段誉,此时正在会馆里,倒叫他逮了个正着。段誉顾不上此时自己是正投罗网,忙把就他所知、关于阿康的一切、和盘托出。朱丹臣一听大惊,一边安排人照顾世子,一边自己亲自去给他主子段正淳修书一封、急急送出。等到朱丹臣这边忙完,回头再找他的世子时,就只见了一页留条。原来段誉见了朱丹臣,便对此事大为放心——本来嘛,父王的女人,自当他自己去救——倒是王姑娘,还等着我段誉去护花呢。于是,三十六计走为上!段誉为了紧跟王语嫣芳踪,再次开溜了。 朱丹臣看过段誉的字条,哭笑不得。弄丢了世子,干系不小,将功补过,朱丹臣索性去探探那个康夫人的底细。跟洛阳城里的老住户一打听,才知道这位如今的丐帮马夫人还曾经挺出名的。按着热心人指引,朱丹臣很快便来到了温家经营的小酒肆,跟人一打听,却说那马夫人是温家的女儿。朱丹臣一时弄不清这人是不是自家主子要寻的那位。酒肆的常客里,不免有些贩夫走卒之流,平常日子总是辛苦无趣,就好说长道短的、传传花边消息、凑个热闹。此时见有个后生,打听温家大姑娘的消息,彼此对看一眼,笑得了然。这些人平时老是被读书人看作下里巴人的,哪会有这样打扮气派的书生肯陪他们瞎聊浑扯。一时觉得扬眉吐气,开心得很,就着他们所知,再夸张三分,吹吹牛,把个朱丹臣说的是云里雾里。最后还指点他,住在何处的书塾先生朱老夫子,和这温家交情甚好,还教过温大姑娘的儿子念书,想知道温家什么事,跟他打听准错不了。待朱丹臣谢过,去寻朱老夫子的时候,整个酒肆里哄堂大笑。有人笑骂道:“王大嘴,你也太不厚道了。骗个后生帮你付酒钱也就算了,还骗他去朱老夫子那里,你不是害人吗?那朱老夫子是什么人啊,开口便是大道理一套一套的。要是一听这小子不学好,就知道好色,净惦记人家寡妇,那还不骂死他?” 众人又是一顿哄笑。那王大嘴道:“他个南蛮子,以为自己读过书就了不起,一来就惦记咱们的洛阳城的漂亮女人!我王大嘴就是看他不顺眼!咱没学问,骂人都骂不出好听的来。正好!教他知道知道,咱洛阳城里有能人,教训人都教训的有学问!”众人听罢,又是一阵笑。 朱丹臣刚走到朱老夫子家的巷口,正巧老夫子出门。朱丹臣一见这人样貌、身形,登时呆住,再看他步法,知他已是毫无内力,更是震惊非常。直到这老夫子和他擦肩而过,早就不见了踪影,朱丹臣方自回神。朱丹臣一时心内慌乱,都不知怎么回到的驿馆。等到他想明白过来,此事不能就此罢了,再一抬头,却见外面已是深夜时分。朱丹臣整了整衣服、理了理思绪,再次来到朱老夫子家门外。越过院墙,来到房门外,朱丹臣忽觉如此不妥,甚为失礼。不过深夜到访,且又是不请自来,即便是上前叩门,想来也是好不到哪里去。正当朱丹臣后悔自己此来冒失了,忽然从屋内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外面来的是哪一路高手?既已到了,何不现身说话?老朽如今已是风烛残年,不想却还有人如此看得起。如有见教,老朽洗耳恭听便是。” 朱丹臣听了这番话,当真是不胜惶恐,干脆一咬牙,在门外院中石砖地上一跪,道:“晚辈朱丹臣,拜见五叔公。”说完一个头磕了下去。 你道为何这朱丹臣如此恭敬?这屋里的朱老夫子,便是想当年的朱家家主、上德帝早年的侍卫、曾官至宰相、后辞官做了随侍延庆太子近卫的朱谨义。而如今做了朱家家主的朱丹臣的父亲,那时还不过是个在朱家排不上名号的旁支子弟,故而陪侍着当时同样不出众的保定帝。大家都以为在多年前的那场叛乱中,朱谨义早已为国捐躯了。在朱丹臣幼时的记忆中,这位五叔公的文才武功,是连他父亲都觉得可望而不可即的,那是个如同天人一般的存在。每每见到他,小丹臣都是有种难以言说的敬畏、崇拜。而今日一见,虽说朱老夫子的形容实在是让朱丹臣震惊,但只一眼,朱丹臣还是认定,这就是五叔公,朱谨义。 一时门内外具是无声,半晌,屋内一声长叹,朱老夫子道:“丹臣可是替镇南王来讨逆的?” 朱丹臣头磕得咚咚响,急道:“丹臣今日偶遇叔公,特来问安。孙儿年轻不懂事,一时情怯慌乱,不意搅扰叔公安寝,实是不孝,请叔公责罚。” “你会来洛阳城,应是有公干吧。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回去之后,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老朽已是偷生多年,无所挂恋。不论怎样,都看得开,当得起。你,回去吧。”当年朱谨义为了护卫段延庆,废了一身的功夫、断了腿臂。段延庆不忍自己的良师益友跟着自己死无葬身之地,托了个侍卫,将奄奄一息的朱谨义送到北地去寻医疗伤。许是朱谨义命不该绝,也可能是当时敌军的主力都集中在延庆太子身上,总之,朱谨义竟得逃大难。醒来的朱谨义已是同废人一般,武功尽失、手足无力,自此便在洛阳城里,做个贪杯的私塾先生。段延庆刚开始与正德帝作对时,不是没想过召回旧日重臣。悄悄探望过朱谨义之后,段延庆很是伤感。曾经以性命来护卫自己的人,如今已落魄到这步田地,段延庆深深觉得愧对朱谨义。如今他这般,倒也能安享天年,自己又何必把他拖回那个朝不保夕的境地中去呢? 朱谨义也不是不知道段延庆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他觉得段延庆做错了。但是一来,他此时已是废人一个了,什么也帮不上太子了;二来,太子如若有心找他,哪有找不到的呢?想是也不想听自己这个无用的糟老头多话了吧。 但不管怎样,以朱谨义这样的身份,他自知现在的大理皇室若是知道他还活着,必是要审慎对待的:要么把他定性为和延庆太子一路的“叛逆”;要么给个不错的名头、实则监管起来;当然,他要是能悄无声息的死掉,是最让人省心又安心的了。所以他一听到来的是镇南王的侍卫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段正淳要出手了。 朱丹臣此时心里却是乱了,他本是为了打探康氏消息而来;见了死而复生的叔公,一时激动,便来相认,如今方知,相认了之后,该如何自处,竟是个大麻烦。 这边朱丹臣干跪着,不言语;那边老夫子却不耐烦啦。“我朱家虽是大理段家家臣,久历朝堂,倒也是以诗书传家的。怎的如今朱家弟子,却是这般唯唯诺诺,不知何为坦荡,毫无读书人的风骨?你有话便说!大丈夫行事,无不可对人言!” 朱丹臣如被当头棒喝,顿首道:“多谢叔公教诲。丹臣此次来寻叔公,本是为了打探丐帮副帮主马大元遗孀的底细。听闻叔公与马夫人娘家温氏二老相熟,敢问叔公,那马夫人可当真是温氏义女?她可是本姓康,闺名一个‘敏’字?” 老夫子一听,立时怒喝道:“你个不肖子!当真是有能耐了!你这是替你自己打听呢,还是提替你主子、那个贪花好色的风流王爷探消息呢?打听寡妇闺名?朱家子弟现在可是真有出息了!” 朱谨义岂能不知那段正淳是什么人?段正淳不到二十岁便是大理出了名的风流才子,朱谨义却以为,真正的才子,心思是花在学问上,而花在非风雅之名上。当时便觉得这位公子性子未免轻薄,很有几分不齿。如今竟把朱家年轻子弟也带到这歪路上,他究竟把家臣当什么了?把朱家当什么了!而眼前这个青年人,竟然不以为耻,这不是自甘堕落么? 朱丹臣远没有老人家想那么多,乍闻叔公发了大脾气,已是吓了一跳。朱丹臣心想,即便康氏的儿子真是王爷的,即便让段延庆知道此事,那也不过是个庶子。段延庆断不会以这小子搞什么文章,不然岂不是等同于承认了皇爷和王爷才是正统吗。劫持庶子,就算王爷当真心疼,也不会为了他而不顾大局。反倒是不能确认这孩子的身份,日后待他真落到别的乱臣贼子手里,那才麻烦。 朱丹臣干脆直说了:“叔公此言对王爷可是大不敬!因康氏的儿子,许是王爷遗在民间的血脉,故而才来打探。叔公也曾是朝廷重臣,当知皇室血脉,关乎社稷,混淆不得。此事事关重大,还请叔公实言相告。” 老夫子一听,再想想阿康和乐儿的年纪,便明白了。八成是段王爷几句花言巧语,十七、八岁,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小姑娘就被迷得深陷情网、无可自拔了;段王爷春风几度,之后便一去不回了,小姑娘历经苦楚,也明白了世事,最后只得带了孩子远走他乡。这康丫头认清段正淳的薄情,不肯攀附,连儿子都随了母性,可见是个有骨气的。也难怪她想方设法、托关系送儿子去少林寺拜师,怕是为了防着儿子性情像他老子,提早给他打好根基。能做如此安排,康丫头还真是有眼光、有见识。再看自家的这个小子,唉……书白读了。 老夫子教训道:“皇室血脉,要靠皇室子弟洁身自好,方能名正言顺、无可混淆。行为不检的,即便在寻常百姓人家,也是为人不齿的。在老朽眼里,段寿辉未曾还位于延庆太子,其行径便已是等同乱臣贼子。不论那段正淳是不是保定帝的‘皇太弟’,在老朽眼里,他都算不上什么正统!老朽就是当着他的面,也骂得他,轮不到你小子来定我个‘大不敬’的罪名。那马夫人,老朽对她尚有几分敬意。你若毁她名声、吓到人家孤儿寡母,老朽就算不是朱家家主,也照样打你板子!不信你就试试。” 朱丹臣连说“不敢”,老夫子直道“快滚”。朱丹臣实在是怕了这位叔公,当真连夜快马,“滚”回了主子段正淳跟前,实情以告。谁知如此一来,却让段正淳认准了,这马夫人正是他的小康,孩子也定是他段正淳的儿子。不然那曾经叱咤朝堂的肱股之臣,即便废了武功,又岂能甘心那么多年守着个小酒馆、做个书塾先生?定是另有所图!如今连段延庆都找上门来了,不用说,准是朱丹臣夜访老臣朱谨义的举动,惊动了这个大魔头。却害的他又要错过和小康的相会了。 正赶往聚贤庄的阿康不知这是怎么了,自今天一早就喷嚏不断。她却是死也想不到,这许是被某位情圣给念叨的。 作者有话要说:《天龙八部》里有一段描写,讲述了大理几代皇帝的纠葛: “原来十多年前的上德五年,大理国上德帝段廉义在位,朝中忽生大变,上德帝为奸臣杨义贞所杀,其后上德帝的侄子段寿辉得天龙寺中诸高僧及忠臣高智升之助,平灭杨义贞。段寿辉接帝位后,称为上明帝。上明帝不乐为帝,只在位一年,便赴天龙寺出家为僧,将帝位传给堂弟段正明,是为保定帝。上德帝本有一个亲子,当时朝中称为延庆太子,当奸臣杨义贞谋朝篡位之际,举国大乱,延庆太子不知去向,人人都以为是给杨义贞杀了,没想到事隔多年,竟会突然出现。 保定帝听了高升泰的话,摇头道:‘皇位本来是延庆太子的。当日只因找他不着,上明帝这才接位,后来又传位给我。延庆太子既然复出,我这皇位便该当还他。’ 第59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浅笑嫣然何惴惴 阿康本就不认路,又连着打了两天的喷嚏,越发头晕脑胀。乔峰听她在车内又是喷嚏又是咳嗽的,深恐阿康病情恶化,故而也不告诉她,那聚贤庄即日便到,打定主意是要亲自送她去求医、救出她孩儿。乔峰正快马加鞭的赶着,意欲直冲聚贤庄大门,忽听背后有女子娇呼“快快停车”。乔峰本不欲理她们,哪知一道紫色的身影竟纵马从后赶上,马上的骑者干脆一跃到车上,欲扯乔峰手里的缰绳。乔峰猛地将马扯住,倒是那紫衣丫头没立稳,“哎呦”一声,落在地上。这冒失丫头不必问,自是小阿紫了。她倒是手脚灵活,也没摔着,却瞪着乔峰道:“你这人聋啦?喊都喊不住你!” 乔峰斜睨着她道:“你来做什么?” 阿康掀帘一瞧,也是惊呆了:“阿紫!你怎么来了?” 阿紫自来熟的跳到车上,笑眯眯地挽着阿康的胳膊道:“我和姐姐来陪你啊。” 一阵蹄声过后,阿朱也勒马而立,笑着唤了声:“康夫人,我们回来了。” 阿康一时双眼含泪,看着这两个姑娘,假意奴道:“你们知不知道,这是要去什么地方?弄个不好就是一片腥风血雨,你们两个去凑什么热闹!快快回去!” 阿紫拍着巴掌道:“好啊好啊!越是血腥越热闹,我要去!”阿康差点被她这话气得掉到车下去。 阿朱温吞吞的说道:“再往前不到两里路就是聚贤庄了,乔大侠这么急着赶路,想是要冲庄吧。也不知道到时会是怎样情形,我们两个不跟的紧一点,怕冲不过去呀。” 阿康此时方知,聚贤庄已是近在眼前了!那乔峰岂不是想瞒着她,送她入庄么?阿康忙望向乔峰,眼里不由的带着几分恼意。 乔峰却是微微一笑,道:“某平生从不做临阵脱逃之事,今日先跟你在此誓言,你若叫我走,到时我一定走,绝不义气用事,反教你母子被人挟持;你若需要我留,我定当生死相陪、不离不弃。只是现在你若赶我走,难道你要自己走进庄里去么?那庄子不小,你可能走得动?” 阿康知道他说的都是实情,却实在是不想他陷在这一役中。无奈之下望向阿朱阿紫两姐妹,阿紫连忙摆手道:“我不会驾车的。” 阿朱笑得很有信心,“康夫人不必担心我们。我们姐妹若想离去,自有办法。绝不给乔大侠添麻烦。” 阿康忽然发现,原来大家都很聪明,好像自己的担心的确有些多余。既是如此,天塌了给高个子的顶着吧,病人还是回去小憩一下的好。于是阿康也笑了,真诚的笑了,“如此,阿康谢过了。”又转头看着乔峰,郑重言道:“若是他们围殴缠斗,你一定要尽快脱身。打伤了他们,是他们不明事理,自找的。只是切莫害人性命,免得你日后后悔。他们不至于真的难为我们三个女流之辈。单是这两个丫头,那些人就惹不起了。”乔峰一笑,点头道:“我省得。” 阿朱阿紫早已一溜烟的挤进车里,拉了阿康,一左一右,偎着她,闭眼假寐。乔峰无奈一笑,抖手扬鞭——冲庄! 这聚贤庄游家在附近百姓眼里,不过是家境敦实、结交广泛、有些能耐的人家。游氏兄弟本来也算不上是;以江湖为生的。只不过,聚贤庄的名声也传了几代,这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咳咳,总之,连他们兄弟自己多不知道从何时其,他们也成了江湖中的一员。不过这兄弟俩机灵的地方就是,在江湖上混,什么都可以不知道,唯独谁是武林风向标,却是一定要搞清楚。找准江湖主流领袖人物,紧紧巴住,方能安身立命、游刃有余,顺便捞点渔人之利什么的。不然岂不是白瞎了他们这个好姓了么? 如今游氏兄弟巴结上的武林灵魂人物,便是号称“阎王敌”的神医薛慕华。权利之争的结果,不论是成王,还是败寇,都有一定的风险;但是不管王侯将相、平头百姓、还是江湖草莽,都逃不开生老病死,谁不希望结识一个能医百病、妙手回春的大夫?故而神医这类人物,更能长久的屹立于武林巅峰、无人敢惹;是以神医号令一出,游家兄弟连来龙去脉都没整明白,就给人家当马仔。 虽说是当了“英雄大会”的东道,整个聚贤庄也不过是出了个地盘让武林中人来过过群殴的瘾。整个聚贤庄连庄主武力值都不高,庄丁就更不咋地了,多数被“聚”到这里的都是“闲”,而非“贤”,一帮混饭吃的!于是真正有所目的的帮派组织——丐帮——来到一看后,甚为不满,于是一盏茶的功夫,有勇有谋的丐帮长老全冠清便已调兵遣将、重新布置来过。身为主办方之一的游氏兄弟自然对这等喧宾夺主的行为更是不满。奈何人家全长老一句淡淡的:据我丐帮可靠消息,乔峰那厮不日便到。游氏兄弟立时无话,聚贤庄警戒权,双手奉上。 此时乔峰扬鞭纵马,一车三骑,奔了庄门,直冲而过。夹道两旁的庄丁、护卫闻声而出,全冠清派来警戒的江湖人士更是直接兵器一亮、摆开拦路问话的架势。乔峰抬手拿起早已备在一旁的长绳,注内力于绳上,手中一振,长绳如鞭,荡声而出。长绳将拦路于道中者拦腰缠住,顺势抛于路旁;同时鞭身将路两边的闲杂人等俱是弹倒,却又不伤人命。于是一路畅通无阻,乔峰驾车直入,口中扬声喝道“乔峰拜庄”,声音听似不大,却是庄内无论远近人等,个个听得真真切切。 于是庄内人等,闻信都来到正堂前的演武场上,严阵以待。就见远远一家马车驰来,一个魁梧大汉,驾车疾奔,后面跟了三匹马,却是无人骑乘,自发跟着马车而行。来到堂前,那大汉一勒缰绳,马车稳稳停住。大汉跳下车来,规规矩矩抱拳一礼,道:“在下乔峰,拜见薛神医。因在下鲁莽,累及他人,特请神医救治。” 短短几句话,却叫薛慕华刮目相看。薛慕华本以为乔峰此人出身草莽,为人多半粗鲁;又听说他是契丹蛮种,对他更是不屑。如今看来,此人虽是生得粗大,举止却颇为有礼。这个照面一打过,便觉此人说话有分寸、行事有担当。薛慕华不禁觉得自己这次实在有些草率,所幸召集的不过是“英雄大会”,并未明说是要把乔峰怎么样。若是能化解这段武林公案,一样可以籍此机会,收揽人心,也算是不违自己的初衷了。 想到这里,薛慕华走上前来,拱手答礼,说道:“区区不才,便是薛慕华。不知是尊驾何人抱恙?” 乔峰尚未回话,就见车帘一掀,先是一对玲珑妙目望将出来。就听“咯咯”一声银铃般的笑声,一个十五六岁、身着淡紫缎衣的姑娘从车里一跃而下,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把在场的一众人等一一瞧过。群豪中有不少人,被这么一双单纯、不解世事的双眸、带着几分好奇眼光的一扫,顿觉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羞愧。 跟着下来的是一个身着红衣的妙龄少女,和那紫衣姑娘容貌有些相像,少了两分明艳、眉眼间却多了几许温柔之色,看着年纪也应该长个一两岁。红衣少女不像妹妹对这大会那么新奇,反倒是低眉敛目,自己跳下了车,便回身掀起车帘,从车内扶出一人。 被红衣少女扶下车的这个女子,一身缟素,面容憔悴、身形单薄,许是正在发烧、两颊上染了几许异样的红色。令人不得不称奇的是,这番病容反倒让她有种说不出的娇弱、惹人怜爱的姿色。这女子此时正软软的倚着红衣少女,在场的不论男女老少,见了这么一副美人图,都不禁在脑子里蹦出“我见犹怜”四个字。 薛慕华定睛一看,不由急声道:“康夫人!你……你这是怎么了?” 却也有人为这异样的美色,是异样的恼火——就听一旁有人冷哼一声,道:“明知天下英雄在这里为除契丹辽狗而计议,却敢为了美色而单刀赴会!嘿嘿,这契丹奸贼对马夫人倒真是情深一片啊。” 薛慕华听闻此言不由皱眉,须知如今事态尚未分明,却急急放出这等言论,鲜见不是为了澄清真相,倒有几分像是要浑水摸鱼。薛慕华回头一看,在一旁冷言冷语的,正是丐帮的什么长老,叫做全冠清的。 乔峰早已瞧见全冠清在一旁,也不理他胡说八道,只对薛慕华深施一礼,言道:“康夫人受谭婆临终所托,往少林寺求见玄慈大师,请他出面为在下澄清冤名。不想正逢玄慈大师闭关,又因在下口舌笨拙,让少林高僧误会了在下,一时拳脚无眼,才致使康夫人无辜受累。数月前,多位武林前辈一同证明在□世之疑,在下亦亲往辽地,得证在下确是契丹人,本名萧峰。在下父母,三十年前被中原武林高手误伤,故而在下被带回宋地抚养。各位武林同道若因此要和在下清算,在下无话可说,静候见教。只是康夫人与此事并无干系,还望薛神医施以仁心妙手。” 群雄中有人意欲出言相驳,薛慕华竖掌示意,赶紧将话头阻住,几步来到阿康面前,一揖道:“康夫人瞧得起区区这点微末本事,薛某亦不负悬壶济世的初衷。万事都暂且搁一搁,咱们先诊病要紧。”言罢摆手请阿康先进正堂。 阿康并未跟着薛慕华的意思往里走,而一福身还了个礼,然后扶着阿朱站直身来,缓缓的将在场群雄扫视一遍。在场的众人无不心中暗自讶异:一个尚在服孝的女子,如此看人,其中又大多是男子,这样的行为本是不妥;但这女子目光坦然,虽病弱、却不掩其大气,虽无武功、却毫不畏惧,让人看着就不由生出钦佩之感。 阿康看过众人,沉着开口道:“小妇人康氏,命途不济,夫君早丧。唯有稚子,相依为命。犬子年方六岁,有幸拜在少林玄苦大师座下,学艺不过两年。日前却在少室山被贼人劫了去,听闻江湖传言,孩子业已获救,且被带至‘聚贤庄’。不知是哪路英雄高义,还请现身说话,小妇人拜谢顿首。” 群豪初闻此言,一片寂然,片刻后都不由与身边相熟的人低声寻问,一时议论纷纷。阿康一颗心揪在那里,等待的片刻,都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薛慕华听了此言,急上前一步道:“什么!令郎失踪了?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见阿康一时无语凝噎,即刻转身问向群豪道:“哪位朋友救了康夫人的小公子?还请速速送小公子与康夫人团圆。薛慕华不胜感激,日后若有差遣,定不辞所托!” 薛慕华此言一出,刚刚沸沸扬扬的人群一下又安静下来。谁也想不到,以医术闻名的薛慕华有如此功力,刚刚这扬声一语,竟比乔峰刚刚那句“拜庄”还要“醒聩震聋”。其实并非是薛慕华的内力比之乔峰还要厉害,而是恰恰相反。刚刚乔峰那句吆喝,虽说他行的是“闯庄”的实质,但他毕竟是来求医的,那句“拜庄”,正是点明了他“以和为贵”的本意主旨。是以他要让人听的清楚,而不是凭了一声吼去震慑别人。而薛慕华是一急之下,力道控制不免有了些偏颇,是以声音便有几分尖锐刺耳,倒不是说他的内力太强。 另一个让人想不到的,便是薛神医会如此侠义,竟在此时为这孤儿寡母出头。但不论怎样,神医薛慕华开出的这个条件实在是很诱人,久在江湖上飘的人,谁知道哪天自己就会挨到啊?神医的面子是一定要给的!此时众人都恨不得自己要是早知此事、能救下那个孩子就好了。 同样觉得薛慕华不可思议的还有阿康,她实在想不出什么时候和这位神医有了这么好的交情;薛慕华看着,也实在不像是这么急公好义的人。但此时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有能把孩子安全救回来,她不在乎领什么人的情,或是要给人家什么回报。 然而,许久的寂静过去,依然无人应声。虽然阿康对此并非毫无预见,心却仍是又沉了几分。薛慕华见此时竟成了僵局,无奈出言劝慰道:“康夫人放心,只要孩子在庄上,薛某这里代游家兄弟说一句:定帮康夫人将孩子找到,平安送回。还请康夫人保重,先来诊脉瞧病。不然孩子回来了,母亲又病倒了,岂不是让孩子无所依恃?” 阿康定定瞧了薛慕华半晌,从他眼里确是瞧不出半点不善之意,况且他说的也是入情入理,于是点点头,将手腕递了过去。薛慕华猜不到阿康是为了方便萧峰离开,而不愿入堂;只道她因这里并非医馆,她又是一个妇道人家,才不愿入内。当下挽袖出手,擒住阿康腕部,就这么悬空诊起脉来。片刻之后,薛慕华皱眉放开手道:“康夫人所受外伤,并不难医。只是……康夫人早年身子失于调养,所幸年轻,本来底子还不错,倒也过得去。这几年过于操劳,身体便如朽木,表面看着是好的,其实内里已然耗空了。前一阵子受了重创,伤及筋骨,又失血过多,虽说调养得法,可惜未免时日太短。之后冷热交激,淤于五内。断臂之伤虽不难愈,却又未曾静养,一直劳顿奔波。这些也都罢了,最为麻烦的是,康夫人又受少林波若掌所伤。这施掌人在这掌法上怕是至少浸淫了二十年,康夫人受这一掌,五脏俱损,内腑皆伤,兼之忧思惊惧,日夜煎熬……若是康夫人能静下心来,好好养个三年五载,或可痊愈。不然……恐将有损阳寿。” 作者有话要说:近来家中琐事繁多,实在对不住等文的各位。我忏悔ing 默然发现,如今竟然连周更都这么难,唉…… 同样让我烦恼的还有宝宝不肯吃饭,唉……最近真的有点烦…… 第60章 聚贤庄聚闲英雄会阴熊 且不说萧峰听到薛神医这么一番诊断后,一时深感愧疚、心绪难平。阿康倒是觉得,只要能给她足够的时间让她找到乐儿就好。养个三年五载的功夫她定是没有,只要能撑得过眼前这一关就已是万幸。要她选,她恐怕会说:损几年阳寿都行,只是这治病的法子,是越快越好。 在薛慕华诊脉的空档,阿康满脑子都在想,究竟是什么人把乐儿带到了这里,又究竟是为了什么?阿康想不出除了要挟自己,抓走乐儿的人还会有什么别的目的。刚刚那番话,阿康已是把一个大大的台阶送了出去。她原想,抓乐儿的人十有j□j是为了对付萧峰,她故意说成是孩子被“救”至此地,无非是想给对方一个现身的时机。然而乐儿并未出现。 究竟是孩子并不在这里,还是对方怕萧峰突然发难、将孩子救回,抑或对方另有计议、安排? 阿康正在思绪纠结,忽闻一个阴恻恻、飘忽忽的声音响起:“却不知这位夫人做了什么,竟惹得少林‘玄’字辈高僧出手伤人?” 不得不说,出声的这位很会掌控舆论导向,一时间又是群雄哗然——少林派多少年来在武林中的泰山北斗的地位实在是太有威信了,而如今,“玄”字辈高僧已是连任了两代少林方丈,已然成了“德高望重”的代名词了。于是,被“玄”字辈高僧打伤的,就算不是坏人,也定是做了坏事了!——这似乎是每个江湖中人心里都会有的念头。 薛慕华不知段王爷的“康夫人”后来又嫁了丐帮的副帮主,虽然也听说过“马寡妇”杏子林“反水”、在丐帮大会上公然“声援”契丹贼子,但此时薛神医尚未明白毫无武功的康夫人怎么就忽然成了有心人士的“靶子”。同时薛慕华也对自己“召集这次‘英雄会’是否是明知之举”产生了深刻的怀疑——对自己住持的大会丧失了掌控力,任谁都会觉得很不爽! 正在此时,却听一声佛号高呼:“阿弥陀佛——”就见两名灰衣僧人倏忽而至。这两位老僧,一个须眉皆白、一脸苦相还带了三分厉色,看着要多老有多老;另一个慈眉善目、说不准他到底有多老,圆溜溜的脑袋、光溜溜的下巴、笑眯眯的脸、胖滚滚的身子,若是加个大肚皮,俨然便是个弥勒佛的模样。这两人看着步履不疾,却是随声既至。那面善的老僧当先行到薛慕华面前,端端正正合掌一礼,道:“少林僧人玄善、同师弟玄真,见过薛施主。老衲师兄弟二人,不请自来,如有冒犯,还望薛施主海涵。” 薛慕华一边答礼,一边连道“不敢”。 玄善又道:“老衲前来,乃是受本寺方丈之命。丐帮前帮主乔峰,生身父母本是契丹人,听闻江湖传言,说他杀了养父养母,又杀了本寺的方丈、玄苦师弟,故而有急公好义者,召集此次‘英雄大会’,以图除之。不知薛施主这英雄大会,可是为此?” 薛慕华忙道:“小辈莽撞之举,让大师见笑。确是听到江湖有此传言。因丐帮副帮主马大元、徐长老、太行山谭氏公婆、以及智光大师,这几位武林前辈皆死于非命,至今尚不知为何人所害。晚辈斗胆,召集此会,便是想集天下英雄之力,一道查明真相,还罹难前辈以公道。” “阿弥陀佛。薛施主一片侠义仁心,老衲好生敬佩。本寺方丈玄苦师弟,并非乔峰所伤,玄苦师弟如今不便亲来作证,特命我师兄弟二人,来此说明。另外我寺弟子虚竹也可作证,乔氏夫妇被乔峰所害一说,疑点颇多,更似有人乔装行凶。江湖传言,不足为信。若薛施主真要彻查此事,还请谨慎从事。” 老和尚一席话,虽是声音不大,却是一言激起千层浪。原本被众人认定的凶手,一时间竟变成了被冤枉的无辜者,更有少林方丈愿为其证明清白。对萧峰一众人等,这无疑是意外之喜;对于前来寻仇的一干人等,满腔的仇恨,忽然没了恨的方向,不知是失落,还是解脱,或是忽然间心中茫然一片。而还有一些人,此时则是怒气冲了一脑门子,如意算盘被打乱了的愤恨! 全冠清便是其中之一,此时他已是恨得暗自咬牙:上一次竹子林中,自己百般算计,不想却被康敏那贱妇反咬一口,让乔峰得了脱身的机会;这次谋算乔峰的,绝非自己一家之力可比,谁想都已将乔峰逼到百口莫辩的地步了,竟又跳出两个老秃驴来搅局!乔峰这厮的运道也太好了点!相比之下,他全冠清苦心经营的这点势力实在是微不足道。 就在全冠清恨苦之际,就听那个阴邪的声音又飘了过来:“玄苦禅师佛心仁厚,舍身维护座下弟子,对这契丹孽种,倒也慈悲得很哪。” 群雄之中,没主见、耳根软的人,听了这话,不禁连连点头,恍然大悟:原来是玄苦包庇弟子,那恶事还是乔峰干的!心思活络的,已在悄悄四下打量,想瞧瞧究竟说这话的是何许人,这么说话又是怀着什么心思。可怪就怪在,包括薛慕华在内的主宾多人,四下巡视多时,竟都寻不得这放话之人。薛慕华和游家兄弟对视一眼,见了彼此的神情,便已明白:这位专程搅事的人物,并非他们三人邀请的宾客。 薛慕华见此不由眉头紧锁,一遍遍环视着此时在场的众人。忽见那面善的老僧腾空而起,从人群之中拎起一个蜡黄脸的汉子,即又跃回原地,松开手来。那汉子已是惊得委顿在地,却见那老僧笑眯眯问道:“方丈曾在乔施主少时指点过他武功,此事即便是少林僧人,也仅在前日,听得方丈提起,且知之者不过玄字辈弟子五六人而。敢问施主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呀?” 那汉子脸益发黄了,强辩道:“江湖传言,江湖人传!哪里晓得是从哪里听来的?” 值此事态未明、纷争将起之际,此人言辞挑拨、又藏头露尾,就此薛慕华已是心中认定这人定是来意不善、有所图谋。而那面善老僧,看似平常,却于瞬息之间擒拿此人,辨位之准、出手之快,也着实令人赞叹。却不知这个和善的老僧,如何对付这狡辩之徒。 老和尚呵呵一笑,也不着恼,言道:“施主来此‘英雄大会’,自也是以做个‘英雄’为己愿。然而听不实之词而不思辨真伪,传流言而不顾其真伪,实非英雄所为,还请施主日后莫要如此轻信轻言。今日老衲将实情相告,还望施主传实情于虚言流毒之所。” 薛慕华听了心中暗自好笑,觉得这老和尚也真够好糊弄的,少林高僧,武功虽好,却也不过如此。薛慕华念头一转,对那黄脸汉子喝道:“尊驾刚刚可是用的‘腹语术’?不知阁下与‘恶贯满盈’段延庆如何称呼?” 那黄脸汉子目光闪烁,道:“什么‘恶贯满盈’?没听过。” 这个谎撒的可是不高明——江湖中人,会有没听说过四大恶人的?这一句话,便坐实了大家的想象:薛神医果然见多识广,这人果然和四大恶人有些瓜葛! 此时忽听一老妪的声音道:“‘四大恶人’的弟子若是就这么点本事,这世间的恶人还不早就被抓尽了?” 这声音听着是一点都不飘忽,可众人巡视一周,同样是找不到说话之人。一串长笑声中,那苦脸老僧突然奔东南向跃出。东南向的众人不由面现惊色,互相对视,皆不明所以。那老僧又倏忽落回远处,满脸恨色。 那老妪的笑声,犹自不止,却见人群中走出一个青年男子,中人之姿,嘴角吊着一抹嘲弄的邪笑。此时已有人惊呼:原来那老妪的笑声竟是从这青年的身上发出来的!莫怪乎寻她不着。笑声将歇之时,那青年已然开口道:“区区不才,延庆太子座下大弟子、‘追魂杖’谭青,见过‘阎王敌’薛神医、少林高僧。”语毕一抱拳,神情间全不见恭敬之色。 苦脸老僧大喝一声,身形已动,竟是要出手擒他。那谭青年纪不大,在轻功上的造诣却是不凡,两步便已轻松跃出人群,虽说要甩开那苦脸老僧是不可能,却也始终与他拉开两步之遥。两人围着人群追赶了几圈,谭青几次将欲被那老僧抓到,皆是险险避开。萧峰不禁心中暗叹:听闻段延庆双腿残疾,我尚且奇怪一个跛子如何能成了首恶。如今观其弟子,才知其轻功定是非比寻常。只是不知这四大恶人搅和此事,究竟有何图谋。 那谭青绕场几圈,忽又奔回那黄脸汉子身旁,大喝一声:“且住!”手中一支短杖已是抵住那汉子颈间血脉之处,眼见是若那老僧再追他、他就要伤人之意。 苦脸老僧登时顿住身形,怒道:“竖子!尔敢!” 第61章 是非恩怨国仇家恨 谭青邪了那老僧一眼,也不理他,只对那蜡黄脸的汉子道:“我是‘恶贯满盈’的大弟子,你若是四大恶人的弟子,我今儿个就清理门户;你若不是,就凭你刚才说没听过家师的名头,我这就让你见识见识,一棍子戳死你!” 那汉子听了这话,脸色已是黄得发青了。他原想被个老和尚拎出来已是够倒霉了,此时才晓得,原来碰到恶人才是最不幸的。他已是吓得浑身发抖,却抖不出个主意来,前思后想,不论认了哪个都是死路一条。他来时也不过寻思来探探消息,或是把场面搅得再乱一点,怎么想得到,如今场面已是完全脱离了主公的预想。那黄脸汉子不由悄悄将眼光扫向人群,却不料那谭青出手,突然将他背后衣服扯开,人却倒蹿出去远远跃开。于此同时,那汉子一觉出谭青出手袭他背后时,竟吓得直扑在地,发了狂般呼号起来;随着那汉子扑倒,他的裸背上缚着机关销契,此时竟爆射出数十细弩。 在场众人谁都不曾料到,瞬息之间,会有如此变故。萧峰在谭青出手之际,急跃而出,将阿康等三位女子挡在身后。岂料细弩射出之时,那一脸和气的老僧迅速扯□上的袈裟,一旋之下,注满内力的袈裟犹如一顶小帐子,严严实实的覆在了那汉子的背上。注满内力的袈裟犹如一个金刚罩,饶是机关劲力颇大,细弩仍不曾射穿袈裟而出。 众人俱在惊叹眼前巨变,暗自庆幸自己在霎那间从阎王殿前转了一转、竟然性命安好,却不察那个黄脸汉子的哀嚎之声早已弱了下去,此时已是几不可闻了。薛慕华犹豫再三,走上前去,掀起袈裟一瞧,那汉子背上被弹回的细弩刮伤几道细痕,此时已是全身肿胀、泛着紫气,显是中了剧毒,已然无救。 有此突变,众人皆是所料不及。玄善、玄真二僧此时已是双手合十,开始念经超度了。却听一个老迈的声音,遥遥传来:“三年前,残童丐案,举国震惊,其幕后主使至今尚且逍遥法外。当时那么多无辜孩童生不如死,却不见今日到此大会者有哪一个出来住持公道。当日也有传言,说是无恶不作叶二娘劫了那些孩童,江湖中人不过跟着以讹传讹罢了。当日马大元追查此案幕后真凶,曾追到西夏,后来被人偷袭、中了剧毒,本就没多久活头了。如今不过多死了几个老匹夫,诸位‘大侠’便如此兴师动众。英雄?嘿嘿……今日死的这个,便是那残童丐案主使者的手下。你们哪个真愿做英雄的,就此查个明白,也让那马大元泉下有知,死个安心。” 阿康不知道别人听了这话是什么想法,她倒是觉得这话说的不错,不过那帮子哗众取宠的“英雄们”恐怕不会对此认同的。两位老和尚倒是实在,一边“阿弥陀佛”,一边直言“老衲惭愧”。 阿康此时正为萧峰有望从矛盾中心解脱出来而长吁一口气,却听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吱吱呀呀的轿子声、以及杂沓而来的脚步声,又是一团热闹。随着这队人马不疾不徐的进庄,庄丁的通传声由远而近: “柴王府杨老太君到——” 托一系列有关宋朝的电视剧的福,阿康一听到“柴”氏,就会想到后周皇室那一支。但事实上,柴氏在宋朝却并非是如文学作品常常出现的那种超然的地位,正相反,他的地位很尴尬。后周开国皇帝柴荣的两个小儿子,后来分别被赵匡胤的两个大臣收养,连姓都改了。而把皇位禅让给赵匡胤的那个小皇帝,后来封了个王,也早早的就登了极乐。再后来赵匡胤从柴家宗室里过继了一个,给这个“前朝皇帝”料理祠堂祭拜等事务。所以说,柴家其实是朝不朝、野不野的。至于此柴王,是不是彼柴王,阿康就不知道了。 与会众人听得这声通传,却是立时哗然一片。在江湖上,这个柴王可是很受景仰的。虽说他家的权势是不如大理皇室段家;但对于江湖人来说,那可是个避风港、救命枝,比和尚庙还普度众生呢。人生不如意,大多是十之j□j。刀口舔命的江湖人,就更是如此。最后走投无路时,若是不愿落草(或是你想落草,寇都不收你),所幸还有一个柴王府的“集义堂”可去。传闻柴王府乐善好施,最敬佩有胆识、有义气的英雄,故而弄了这么一个招待江湖朋友的地方。只要你能得了其间主人的青眼,到了这里,就跟回家了一样,啥都不用操心,歇着、养着就行了。 如今的柴王府当家人,是杨老太君。杨老太君娘家,跟杨老令公是远亲,祖辈几代却都是跟着历代杨家将冲锋陷阵的。等到杨家将为了保大宋江山,上战场上得家里只剩下一家门寡妇的时候,正好到了杨老太君这一代。杨老太君的母亲将幼女托付给了柴家,便跟着杨家的众寡妇们又上了战场,这一去,就再不曾回来。柴家感佩这一门忠烈,故而拿这孩子小的时候当女儿养,大了直接娶进门来做媳妇。杨小姑娘嫁了大她十几岁的柴家长子,丈夫的心思志向她并不是很能了解,却也本本分分的完成好当家主母的角色。倒是几个小叔子,跟她一起长大,倒是青梅竹马的伙伴,自幼听多了杨家热血男儿的故事,竟对血战沙场十分向往。但柴家这等身份背景,本就担着赵家的三分猜忌,又怎肯把子孙送到兵营里去,那不是招麻烦么?几个男孩子,堂、表兄弟的,渐渐大了,跟着在自家借住的江湖人学了些本事,觉得自己了不得,五湖四海、天南地北的去跑生意。却又偏偏喜欢往北去,经过三不管的地带,杀几个辽兵,逞逞英雄、过过瘾。然而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这兄弟几个,连带杨老太君唯一的儿子,竟都折在了辽人手里。柴家虽不曾明说,但就此对当时还不是当家人的杨老太君总有几分迁怒。所以说,这世上杨老太君最恨什么,江湖中人都知道——辽人!故而当杨老太君死了夫君,当了家主之后,她便开始大力支持“铁骑门”和“朔光堡”,就是为了让宋兵在战场上对付辽人。 此时与会众人可谓是群情激动,因为他们之中有人受过柴家的大恩;因为杨老太君总也算得上是杨家将的后人;因为杨老太君爱国抗辽的义举。甚至已有一些热血汉子,从人群中走出来,在迎杨老太君的路上,单膝跪下,热泪盈眶,高呼“某某跪迎杨老太君”。 八个壮丁抬着一顶蓝呢小轿稳稳行来,轿旁、轿后还跟侍着族中弟子数十人。小轿“吱呀”一声落地,随侍弟子上前打起轿脸,就见走出一个满头银丝、面容肃穆的老妇人。这杨老妇人立定,紧了紧手中握着的檀香佛珠,裹了裹黑色的斗篷,扫了一眼在场诸人,方开口道:“老身听闻,近日有契丹贼子,为祸中原武林。诸位今日在此共襄义举,正是为了铲除此恶。老婆子不自量力,带了家中几个不成材的弟子,也来进份微薄之力。我等不请自来,还望主人家原谅则个。” 此时就听一个原本跪迎着的黑脸粗壮汉子跳起来喊道:“老太君,您不知道,刚刚少林寺的老和尚说,那些人不是乔峰那厮杀的。” 杨老太君望了那黑大汉一眼,又扫视过众人,最后只是淡淡一声,“哦?”可在场诸人,随着她这一声,却都觉得身上一寒。老人家这一句,含了多少萧杀与冷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薛慕华走上前来,深深一揖,道:“在下薛慕华,见过杨老太君。薛某与此间主人游氏兄弟召集此会,本是为了近日来江湖上的几件无头公案。如今这两位大师,受命于少林方丈,特来作证。原来少室山一案,并非丐帮前帮主……萧峰所为。另外的几个命案,亦是疑点多多。” 杨老太君闻言,瞟了一眼那两个老僧,幽幽开口道:“既是少林高僧说的,由不得老身不信。只是,这二位高僧可也曾证明,那个什么峰的,不是契丹辽人?” 萧峰听到这里,挺胸而出,道:“萧某在此,却是辽人。” 杨老太君闻声,倏忽转身,狠狠盯住萧峰,上上下下打量了萧峰几遍,最后竟是“桀桀”而笑,连说“好!好!好!!!” 薛慕华深知杨老太君对辽人的仇恨,暗筹如今怕是难以善了了。 这时老和尚玄真一声“阿弥陀佛”,言道,“是便是是,非便是非。萧施主并不曾做下恶事,自是没有罪孽。女施主执着于仇恨,不宽恕众生,最终却是苦了你自己。” 杨老太君听了此言,扬声一笑,双目赤红,望着玄真道:“听说佛家讲究‘众生平等’,这人和猪在大和尚眼里都一样了,辽人、宋人又哪有区别?那汉人让辽人像宰猪一样给杀了,也没什么不对,是不是?那我大宋为了保家卫国、血战沙场的大好男儿,就都白死了不成!” 老太太说到这里,已是气得身子微颤。家中弟子有人欲上前相扶,老人家一摆手拦住,又向前两步,道:“今日我柴、杨两家,在此清算的是国仇家恨。诸位若有心相帮,老身在此谢过。若是谁来相阻,既然不怕愧对血战而死的先辈英灵、不怕愧对这大好江山、不怕愧对无辜惨死在辽人手里的无辜百姓,那自然也不在意从老婆子尸身上踏过去!” 听了这话,柴家跟过来的弟子、庄丁跪了一地,惊呼“老祖宗!不可啊——”群雄中热血人士激动了,高呼“除掉契丹狗贼!”还有人喊:“杀辽人不用讲江湖道义,大家并肩子齐上!”还有人喊“驱除鞑虏——” 薛慕华听了头疼——我们都是匪寇么?还“并肩子”?还“齐上”?我们是官兵么?就对付一个辽人,这就“驱除鞑虏”了? 还有一个人,听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心里也不好受,就是邢九千。邢九千恨萧峰,他恨萧峰害他大哥死在辽人手上,他更恨萧峰竟然让他和他大哥与一个辽人成了生死至交!所以他来了,来杀契丹人萧峰报仇。但同时,他不否认萧峰是个英雄了得的人物,他心底对他的景仰与钦佩,是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就根深蒂固的了。他受不了这群江湖乌合之众,像一群贪婪的秃鹫一样,叫喊着、围攻着雄狮一样的英雄,就像他已经是他们嘴里的腐肉。这种对英雄的侮辱,邢九千受不了。 同样受不了这种是非不分的混乱的,还有玄真和尚,但是他刚想开口,玄善便拦住了他这个有点不大通晓人情世故、过于较真的师弟。玄真望向玄善,见师兄微微摇头,老和尚似懂非懂,只得作罢,无奈而沉痛的低头垂手。 第62章 何忆他日恩怒泼断义酒 这片声讨可说是在萧峰意料之中的,当他觉定带阿康来聚贤庄求医时、当他报出真实身世与姓氏时,他就知道,他终将面对一场胡汉仇恨的清算。但他没想到,他会面对那么多熟悉的面孔,以及来自他曾景仰的人物那里的仇视、不屑、以及漠然。这里有他恩师汪剑通的朋友、有他萧峰曾经的朋友、有人曾亲自贺他做了丐帮帮主、有人曾和他喝过酒……而如今……萧峰说不出他无愧于心,因为他确是契丹人,而这些年,他做了多少敌对辽国的事情!若但作为汉人,他自问没有对不起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可他偏偏不是汉人。此时的萧峰,虽然悲愤,却也难免有些心灰意冷。 这时,杨老太君发话了,“柴家弟子听着,对付契丹葫芦,你们要戮力同心。不然就是对不起柴、杨两家的列祖列宗!” 这话刚说完,就听“窟通”一声,一个身材结实、一脸憨厚的青年跪在了杨老太君面前。这人叫杨实,是如今柴、杨两家弟子中,功夫最好的。他的师父“憨头陀”,无人知其身世来历,好似凭空冒出来的一个游方和尚,木讷寡言、一身外家硬功夫却是相当了得。杨实也是自小就成了孤儿,寄居在柴府,许是性情相投,就被憨头陀收做弟子。杨实人如其名,练功实在,小小年纪,已尽得憨头陀功夫的精髓,江湖上的名气却比他师父的要大,人称“憨头陀的老实徒弟”。如今这老实孩子犯难了: “老姑奶奶,孙儿之前曾受这萧峰救命之恩。当日里便说过,若他日后有难,孙儿定接力相助、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如今……如今孙儿若不帮他,就是背信弃义,这……这不行。若是帮他,就对不起老祖宗。孙儿……孙儿……”杨实的口才,能说到这里已是不容易了。于是说不明白了的杨实,干脆“通通通”的对着杨老太君磕起头来了。这实在孩子每磕一下,大家都觉得好似这地都在颤了一下。一会儿工夫,十几下就磕过之后,杨老太君脚前、杨实额下的那块青砖,已然裂了几道大纹子。杨实的脸上,也是鲜血一片,惨不忍睹。 杨老太君一看,这傻孩子这架势,是要把自己活活磕死在这里啊?!杨老太君厉喝一声:“起来!” 杨实不愧是“憨头陀”的弟子,他不单是憨实,而且一根筋、认死理,在他想明白一件事之前,他常常会一门心思单干一件事,雷打不动。如今他就像钻进了死胡同,想到的不是掉头,却是撞墙! 杨实的固执却将萧峰心里的悲凉暖去了几分。当年萧峰见初出江湖的杨实正直、仗义,很是欣赏,眼见他被素有恶名的歹人盯上,便顺手救下了他。若不是今天杨实提起,他可能早就记不得这么件事,想不起这么个人。然而却正是这个憨直的人,不认为他萧峰是契丹人就该杀。 萧峰一记掌风挥过,将那杨实掀翻在地。萧峰几步上前,将他扶起。此时的萧峰,已能看到,人群中也有人面色露出不忍或羞愧之色,这不忍,是为了他萧峰的。他曾经的丐帮兄弟、他的知交好友,他曾救过的人,只是他们跟着各自的上司或亲朋故交而来,他们不得不来,过一会儿,恐怕也是不得不出手。混战之际,哪怕稍一迟疑,都可能会被误伤,或死于非命。这些老江湖,都明白这个道理,而如今大战将即,这些人,将会为了对他萧峰的这一丝不忍,而随时可能丧命! 萧峰扶起杨实道:“杨兄弟,不管你觉得我契丹人萧峰还配不配这样叫你,萧某谢谢你还记得我曾做过的好事。” 萧峰说道这里,放开杨实,转身望了一眼众人,朗声言道:“百多年来,宋辽交兵,双方的血债算都算不清。如今诸位因我萧峰是契丹人,跟我清算这些血账,我倒也不算冤枉。幸有少林高僧作证,诸位知道我萧峰没做过那杀父弑母害师父的恶事,知道那些武林前辈不是我萧峰害的,还我一个清白,萧峰余愿足以。今日聚在这里的,有萧某曾经的兄弟、朋友,也有曾受过萧某些好处的。各位没因萧某是契丹人,就把我当成大恶人,知道我萧峰行事,对得起天地良心,我萧峰已是足感盛情。民族大义当前,列位和萧某的交情又算得上什么?哪位若是要报仇,尽管出手!” 说道这里,萧峰转过身,对着游氏兄弟一抱拳道:“游庄主,萧峰厚颜,跟您讨几坛水酒。” 游大忙还礼道,“有!有!”游二叫了庄丁立时抬过来十几大坛的高粱酒。 萧峰随手抓起一坛,拍开泥封,顿时酒香扑鼻。萧峰呵呵大笑道:“好酒!好酒!多谢游庄主。”萧峰拿过一只白瓷大碗,斟上满满一碗,对着群豪,“昔日朋友,若还看得起萧某,咱们满饮一碗‘断义酒’,往日恩义,一笔勾销,放开手脚,痛痛快快打一场!” 此时已有人听了这话,高声喊道:“好汉子!”丐帮中人更是被感动的满目赤红,却无人愿意走上前来,跟萧峰喝这碗“断义酒”。 眼看场面僵在这里,却听一个青年男子淡淡言道:“我来跟你喝。” 应声走出人群的,正是丐帮全冠清。就见全冠清看着萧峰冷笑道:“‘萧大侠’说的好听,我全某却只知道你害死了马大哥、徐长老和智光大师。这三件事,就算是少林高僧有心护你,都无法为你开脱。我全冠清跟你没义可叙,这碗酒,喝得容易,断的干净!” 萧峰虽极不齿全冠清的为人,但这几句话,萧峰无凭无据,却也驳不过他。萧峰自己把话说到这里了,这酒,不喝,不是;喝,又实在是咽不下去。 萧峰懒得理全冠清这号无耻小人,皱了皱眉,刚想把这碗酒灌下去拉倒。不想身后斜里伸出一支纤纤玉手,竟将萧峰手中的这碗酒端了过去。 萧峰回头见是阿康端走了他的酒,大是惊疑。阿康对他柔柔的微微一笑,轻语曼言道,“借您一碗酒,有事请教全长老。”说完便端了酒,来到全冠清面前。 如果问全冠清在这世上最恨的人是谁,他一定不会说;如果问他最想折磨谁,毫无疑问,是现在正站在他眼前的这个女人。当全冠清此时对上业已病入膏肓、却依然艳色不减的阿康时,立时一股无明业火直冲上他脑门,他几乎可说是连萧峰的存在都已抛到脑后去了。 阿康却无视全冠清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一会儿紫的脸色,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着诚恳些,“小妇人蠢笨无知,之前多有得罪,今日借此水酒,特向全长老请罪。久闻丐帮消息灵通,想请教全长老,可有丐帮弟子听闻犬子下落?” 全冠清阴沉的一笑,道:“马夫人客气。丐帮弟子并不曾听说过令郎的消息,好教夫人失望,全某万分过意不去。不过夫人也不必过于忧心,刚刚听得令公子聪慧机智,是大有福缘之人,即便落入歹人手里,想必也能平安脱险。就算真有个什么,说不定也是令公子的机缘呢。左丘明眼盲尚能著《左传》,孙膑腿瘸了还能写兵书,司马迁……嘿嘿……不是还能写《史记》么?令郎说不定能成为另一则奇谈,不也是名声不小么?呵呵……” 阿康本想探探全冠清的话锋,谁想这厮竟跟疯了似的,如此恶毒的诅咒她的孩子。左丘明、孙膑就不说了,司马迁是被汉武帝给行了腐刑的……阿康万想不到,此时的全冠清正是以欣赏她被折磨的惨象为人生至乐。阿康被他这席话气得浑身直哆嗦,她好似听到她脑子里的一根弦“啪”的一声断了。她连想都没想,一抬手,一碗酒“哗——”的就全泼到全冠清脸上去了。 “全冠清!你做过什么,天知地知!马大元在天有灵,看得清楚!这世间的活人,早晚也会知道个底儿掉!我倒要看你如何收场。你若敢动我家乐儿一根汗毛……”阿康气得浑身直抖,一时间也不知究竟什么话能威胁得住他,一看全冠清铁青着一张嘀嗒的酒水的脸瞪着她,阿康立时又气的直往上窜火,抖手又把那白瓷大碗摔到全冠清额上。 显然与会众英雄们都没料到一个发疯撒泼的女人会做些什么,没防过一个病入膏肓、毫无武功的弱质女流能做什么。毕竟,这世上只有一个谭公。 于是大家眼睁睁的看着武林青年才俊,丐帮八袋长老全冠清的额头上,迸开了大小不一的数片碎瓷片子,然后汩汩流下几溜子殷红的鲜血。 全冠清此时已是恨得除了掐死这个女人,别的念头什么都没有了。可是就在全冠清欲暴起伤人的霎那,以外家硬功夫著称的老实孩子杨实,蓦地横空一拳头,就把这个丐帮八袋长老打趴下了。 憨直的老实人杨实,本就是孤儿出身,又如何看得下去有这么个无赖,如此欺负孤儿寡母? 就在杨实准备提腿照全冠清踹过去的时候,杨老太君喝住了他:“阿实,去跟那契丹人喝了那劳什子‘断义酒’。断了你的顾忌,好为你杨家列祖列宗报仇雪恨!” 杨实听了,一愣。还是规规矩矩的把腿放下,应了声“是”。 第63章 沙场战将坦荡湖混战裹乱 在杨实出拳捶趴全冠清的时候,阿朱、阿紫趁机扶了阿康到一边顺气去了。等到阿康在阿朱阿紫相拥依偎的怀抱中,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萧峰那边已是一坛子见底了。 阿康恍惚地望过正在大笑畅饮的萧峰,阿康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亲眼见识什么叫做“豪气干云”;她更没想到,熟识现实与冷漠的自己,会有一天,为了一个毫无关系的男人的豪情而感动,为了他的英雄末路而难过。 此时萧峰正跟一个丐帮三袋弟子说话,萧峰一边跟那个瘦小的汉子碰碗,一边指点他的功夫那里还有些什么欠缺。那丐帮弟子一边点头,一边无可抑制的满脸通红、甚是激动。 又一碗酒干了个底朝天后,萧峰放下碗,看着眼前来人,一时无语,眼中全是痛色。眼前来人正是邢九千。此时的邢九千比之当日,已是冷静沉稳了许多。单是今日这英雄大会上的风波不断,亦足以让他思量许多。邢九千与萧峰对视片刻,方缓缓问道:“我想再问你一句,当日我大哥,可是被你所害?” 萧峰直视邢九千,道:“邢二弟,你若信我萧峰,当知我绝不会置兄弟于险地而不顾,更不会害我朋友;你若不信我,又何须有此一问?” 邢九千一直死死瞪视着萧峰,听了这话,却不在犹疑,端起一大碗酒,一饮而尽。萧峰陪饮一碗,二人再无言语,皆知此时彼此已无猜忌,却扔不免稍后的一战。 唐诚随后来到,却是带着淡淡笑意。唐诚举碗敬来,“萧峰,你虽是契丹人,唐某也要赞你一句:好汉子!若是宋、辽两国战场上遇到,你会是唐某人敬佩的对手。在下不在江湖,如今遇上,我只当结识了你一个朋友。若是稍后你们动起手来,唐某不便帮你。不过,我祝你今次能得逃生天!若真能如此,唐某希望今生今世,不要在宋辽战场上见到你。” 听得此言,萧峰与唐诚一同朗声大笑。阿康见他们碰碗碰得起劲,心想:这两个男人怕是更想把自己的赤诚之心捧出来,互相撞这么一下子吧? 这是萧峰今日喝得最痛快的一碗酒!他想不到在这个时候,竟然还会有人愿意和他结交做朋友? 阿康有些不明白,这个统领江湖第一大帮的男子,他不仅是凭了一身的好功夫,更是聪明睿智的。他明白人情世故,洞察细微。在阿康眼里,这样的人,即便其内心不是冷漠世故的,,多少也该磨练的现实了吧?可他偏偏会为这一份并不能给他什么帮助的真诚,而忘却眼前的绝境。这样的热忱,这种豪情,阿康不懂。阿康不知道,许多热血男儿之所以向往江湖,就是迷恋这份豪情、这份热忱。阿康甚而没有发现,她在为这个毫无畏惧的豪爽男子而心颤。 看得出萧峰此时异样开怀的人,当然不止阿康一个。曾经久慕“北乔峰”大名的江湖豪杰,有些性子里也带了几分不羁的,又或是抱着什么别的心思的,也上来敬酒,一时间倒也热闹。有个其貌不扬的汉子上来大大咧咧道:“俺老胡江湖上没名气。佩服过‘北乔峰’的名头,你却不认识的俺。今天跟你喝碗酒,就算认识了。若是俺老胡死在你手上,也不怪你。” 说完把他自己的酒碗往萧峰的碗上一撞,两只碗在这一撞之力下,碗里的酒都漾了几漾。这老胡碗里的酒自然有一些就漾到了萧峰的碗里。萧峰刚举碗欲饮,却听阿紫在身后叫到:“他把毒酒弄到你碗里啦!” 萧峰闻言一愣,那老胡却把酒碗往地上一摔,骂道:“老子瞧得起你,陪你喝碗断头酒!你个契丹杂种却信不过老子?当老子和你一样见不得人么?大伙揍这两面三刀的辽狗!” 话音刚落,“呼啦”涌上来十数人,是什么兵器的都有,竟是一团混战! 杨老太君以“杀辽贼”为由,把杨实也打发进战团;丐帮的人受命于长老全冠清,也不得不上前围攻。邢九千受不住全冠清言语挑拨,也攻上前去…… 阿康望着场中这场拼杀,脑子里一时转不过来:这就是“英雄会”?这叫“群殴”! 在混战中央的萧峰虽是不防对方突然发难,却也临危不乱,一双神掌将各方攻势抵挡个严实。这第一波攻上来的,功夫虽是不俗,但功力与萧峰相比,却是差得太多。而且各式兵器、招式混杂,看着凶险,其实远不成合围之势。是以萧峰一边抵挡,一边暗中查看,一时倒也说不准这是那老胡事先设好的局;还是阿紫看错了,故而惹恼了这群人。 待到杨实、邢九千等,家族与辽人有血仇的这拨人攻上来的时候,第一拨的各色人等均不露声色的渐渐撤到外围,让这第二拨的攻势冲到萧峰近身。 这第二轮攻势里的各位,无一不是上来拼命的。这一来萧峰觉得这些人多是忠良之后,有些下不去狠手;二来对付这些不要命的打法,若是硬碰硬,萧峰也不敢说能自保无虞。故而这一番混战里,萧峰出手就难免有了些顾忌。 第三波攻上来却多是却不过面子的,如丐帮中非全冠清嫡系的诸长老,还有一些陪亲友来助阵、却和萧峰有几分交情、此时对事态亦是将信将疑的老江湖。这些人要么插科打诨,上来比划几下子、走个过场;要么明攻实助,帮萧峰挡几下偷袭。虽说助益不多,却是实实在在、帮萧峰缓解一时。 又是三五百个回合下来,虽说萧峰看着仍是呈不败之势,却是全仗其拳掌的雷霆之威。萧峰的功夫固然威力撼人,但也他的一招一式也消耗内力极大。若是这么下去,敌方以车轮战术,轮番上阵,萧峰再是英雄了得,也终将力竭而殆。 恰在此时,不知是谁,打了个唿哨,原本退下的第一拨人,三三两两、逐个加入攻势之中。也正是在这混战之中、无人留意之际,这些人的奇门兵刃、刁诡招式,互依互补,渐成阵势。此阵不但将萧峰牢牢困住,成阵诸人更是仗此阵相互呼应、依侍而威力大增。 被困在阵中的一众人等,即便是拼命杀红了眼的如邢九千、江湖经验尚浅者如杨实之流,亦觉得气氛陡然一沉,似有一股无形的压力、使得周遭的气流都凝滞了,每出一招好似都要比平时多用上三分力。更不用说那些老江湖,自是早觉有异。萧峰此时更是苦不堪言,他虽已瞧出围攻者俨然成阵,一时间却无破解之法。他本已耗力多时,此时莫说完胜,单是想脱身,已是不易。 战团中亦有人见机的早,唯恐再有变故,罔受池鱼之殃,是以早早跃出,一旁观望。明白的晚几分的,见有人跳脱开来,也欲跟风行事,却猛然发现,此时竟是欲罢不能了!那一圈奇门兵器,却是你追我赶的,将所有人都团团困在圈子里了。 萧峰一边分心觑望整个战局,一边应付身边的近攻。老实的杨实还是一招一式扎扎实实,规规矩矩,看似很珍视这个与萧峰切磋的机会;邢九千依旧是门户大开的招式,但求伤敌,不顾自身。这两个人比起来,邢九千更让萧峰觉得头疼。杨实经验虽浅,但好在功夫扎实,他师父教他的功夫路子也比较正常,是而他每一招式都很严谨,纵然此时场面混乱,杨实总还能自保无虞。邢九千却是刚好相反,莫说别人会误伤他,就是他自己那些招式,都多是要跟人同归于尽的。要不是萧峰心底还是顾念着昔日的誓言,多有回护,怕是邢九千早就废在这里了。 邢九千正招招紧逼、纠缠不休之际,旁里“忽”地刺出一记峨眉刺,正冲萧峰袭来。萧峰若是避开邢九千,必会迎上峨眉刺;若是挡开邢九千,邢九千不是撞上峨眉刺,就是扫上一旁的阎王钩。萧峰无奈,只得一手制住邢九千的枪;一掌拍开使峨眉刺的偷袭者;一腿扫过使阎王钩的;再扔开邢九千,接住杨实的拳脚。 萧峰这一番拳脚相加,虽说是忙而不乱,却也教有心人看出了门道。待到邢九千再次攻到萧峰近身时,“峨眉刺”和“阎王钩”双双发难,同时袭向邢九千。萧峰听得风声不对,回眸之际不禁大怒。 第64章 慷慨悲歌嬉笑唬敌 萧峰虽不指望这场厮杀能有多磊落,但这两人好歹跟邢九千总算是“同仇敌忾”,此时不但“自相残杀”,还偷袭,实在是小人行径!邢九千见此情形亦是心中暗恨,他明知以他的身手难以躲过这两人联手,虽然邢九千此时尚未明白何以这两人要对自己下杀手,却是一腔热血、满怀悲壮,决意哪怕舍去性命,也要完成这最后一击。若是还杀不得萧峰、报不了仇,那也是天意如此了。 邢九千长枪一拨一挑,堪堪将那短刺长钩攻势卸开寸许,欲于双刃之间,挺枪向萧峰刺去。萧峰却是双掌齐出,先袭向“峨眉刺”和“阎王钩”,再来接邢九千的枪势。“峨眉刺”和“阎王钩”虽被萧峰击伤,待邢九千攻过来时,肋间、臂上亦是见红挂彩。萧峰接住邢九千的招式不难,但若想在这混战之中保全邢九千的性命,却是万分不易。且见那使奇门兵刃的,见此情形,又有三、四个意欲奔邢九千而来,萧峰明白:即便萧某今日不伤邢二弟,他也难免因我而受害,到时岂不还是萧某未能守誓?罢了,管他信不信我,只要我自己问心无愧便了。 萧峰觑空点住邢九千右腿穴道,将他远远一抛,但见邢九千轻飘飘落到战圈之外的唐诚身边。邢九千此时再不明白那些施暗算者的主意,那他就是傻子了!更让他暗恨不已的是,要暗算他的,是和他一起杀契丹人的汉人;而此番救了他的,却偏偏是他要杀的契丹人!邢九千恨了萧峰这么久,此时却又领了他的恩惠!这让邢九千如何按捺得住?邢九千刚欲起身,却是右腿无力、站立不稳。唐诚见他又想奔回混战,忙将他按了回去。 这厢萧峰将邢九千抛了出去,那些本来冲着邢九千的偷袭就都奔着萧峰过去了。萧峰回手防护已是晚了片刻,须臾之间,身上便多了几道血口子。 阿康不知道萧远山是否去追乐儿了,更不知道他此时能否赶来救萧峰。她不懂武功,但是她看到萧峰的衣衫已满是汗湿、血痕,更看到全冠清嘴角挂上了邪佞的笑意。她想喊萧峰,让他快走,但她不知道如此吵杂的混乱中,萧峰能否听到她的声音。 阿康放眼在此时未加入战团的人群里一扫,却被一人吸引住视线。准确的说,阿康看到的是那人怀里的琵琶,所以她两眼定定的望着那个琵琶走去,跟人家借了琵琶,又走回来,倚在了车旁。从头到尾,竟都没仔细看上那个慷慨又好说话琵琶主人一眼。 阿康抱了琵琶,几个抡指拭了拭音,也拭了拭那群忙着混战的疯子的反应——果然,除了乍闻乐声之时顿了一下,这帮围殴狂人毫不受影响,该打找打! 伴着清清乐音,一个暗哑的声音吟颂道: “风萧萧兮易水寒, 家无高堂,不惧无还。 稚鹿呦呦,不食野萍; 自知失怙,难活性命。 寒鸦凄凄复悲啼, 绕树三匝无枝依。 丈夫立世信为本, 热血须当酬知己, 虎入狼群不自惜。 周公尚有恐谤日, 王莽亦曾恭谦士。 唯有留得青山在, 方有日后昭雪时。 忍辱负重最难为, 他朝清名自相报……” 阿康希望琵琶声能引起萧峰注意到她,她要告诉萧峰:你不能让爹爹刚认了儿子就又没了希望;你答应了我帮我找孩子,你若没了,谁来帮我?我的孩子谁去救?你答应了谭婆会保护我,你可是要失信?你让自己陷在众人围攻里,你可知道你若死在这里,才真是一了百了呢…… 阿康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她相信,若是萧峰真的想走,他一定能走的掉。她怕他不走!她怕他意气用事,更怕他真的死在自己面前。 然而,不知道萧峰听懂了没,旁的人,已经听懂了。全冠清一个眼色示意,本来站在外围观望的几个汉子,各持兵刃,向阿康围了过去。这几人很是讲究武林规矩,当真不干那偷袭的勾当。明知阿康不懂武功,还是在欺到她近前的时候喝了一声:“擒住这暗助辽狗的贱妇!” 萧峰听到阿康的吟颂,知道这是劝他尽早脱身。但他一方面是时机难寻;一方面是担忧阿康她们的安危,怕自己走了,这些人会迁怒她们几个女子,是以迟迟未决。这边有人欲擒阿康,萧峰闻声急欲出手相救,却恰恰给了围攻他的人可乘之机。阿康眼见萧峰背后明晃晃的刀光剑影劈来,一声“快走!”却是尖叫得失了音。正这时,就见一片五彩的烟雾扬开…… 异香散尽,阿康拿开阿朱刚刚掩住她头脸的帕子,萧峰还在苦斗之中,肩背处又多两处血痕,尚能勉力支撑;眼前刚刚过来擒她的几人,皆是色彩斑斓、表情抽搐的倒在地上;另外又惹来十数人远远围上来、怒骂阿紫“妖女”、“无耻”、“邪门歪道”什么的。 阿紫看着这些人骂得欢,自是不爽,扔回去一句“喊什么喊?谁让他们过来吓唬我?毒死活该!有本事你来抓我啊?” 这下可是惹得这些英雄豪杰群情激愤了!阿紫见有几个看着身手不错的,不惜冒险要过来逼她交出解药,那个表情,还真叫一个凶神恶煞。小姑娘见这阵势还真有几分怕,不由缩了缩脖子。阿朱的一口苏州官话,正在这时温温软软的递了过来: “各位英雄爷弗要吓坏小姑娘家啦。阿妹年纪小,一时调皮。莫说神医就在这里,就是没的大夫瞧,阿妹这点子小把戏也奈何不了诸位英雄的。不过就是让人歇一歇,脸上难看一阵也就好的啦。小妹贪玩,吾做阿姊的替她赔不是啦。侬大人大量,弗要又是刀,又是剑的,万一侬个勿小心,一道疤下去,伊拉这辈子就弗要见人啦。” 阿朱这一串话说下来,就如珠落玉盘,叮叮咚咚的,煞是好听。不禁听得那一众大男人酥了骨头,把阿康听得也傻了眼——瞧瞧人家这话说的,毒翻了你,你还能救回来;若是弄伤了我,哪怕只是道小口子,那也是终生的疤呀。哪个仁义?还不是显而易见么? 刚刚起哄闹得最凶的几位,真是本着侠义之心、看不惯施毒这种下三滥手段的人,此时早已是红了一大张脸,觉得万分对不住人家小姑娘;不安好心挑事的那几位,被噎得一口恶气上不去、下不来,也是一张大红脸。有人气不忿,嘟囔骂道: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野丫头,这么没家教!” 阿紫向来把风向觑得准,自阿康身后探出头来,笑眯眯说道:“是啊是啊,我还真是‘有爹生,没娘教’。您老江湖威望高,真该把这话好好教训教训我爹爹。我爹爹最爱礼贤下士,他一定会听你的。” 那人冷哼一声,“‘礼贤下士’?好大的口气!” 阿紫听了,做凝眉困惑状,向阿朱问道:“阿姐,咱们一路上不是到处都听到人家夸咱们爹爹,说是‘镇南王爷,礼贤下士’的么?难道除了咱们爹爹,还有第二个镇南王爷不成?” 此言一出,轮到群豪面面相觑了。若这两个女孩子所言不虚,那可真是出自武林名门世家的天潢贵胄了。于是大家不约而同的,把询问的眼神投向了此会主人之一的神医薛慕华。 薛慕华在阿紫甫一出手之际,便瞄到了份属同宗的星宿海功夫的行迹。然而再看康夫人的神态,似是早知道这两个女孩与大理镇南王的关系。又念及康夫人与镇南王的渊源,薛慕华在心中已大概肯定了这两名少女的身份。 一众人从薛慕华的神情里能瞧出几分眉目,却是难以言说。总之片刻之后,窃窃私语中已是传出了关于这两个女孩身世的若干版本。 阿朱本意虽不想将身世张扬出来,但阿紫已然说了,她也就势摆出一副安之若素的神态来。众人不禁暗猜,难怪薛神医对那求医的康夫人恭敬不已,原来她和大理郡主相交颇深,却不知她又是什么来头。 萧峰见阿朱、阿紫竟然压住了场面,料想这些人也不敢再轻易为难她们,他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就见萧峰双掌一错,一招见龙在田,使出十成功力,掌风所到之处,可谓是摧枯拉朽。瞬间便将之前的合围之势分崩离析。萧峰借此机会,一声长啸,纵身离去。 阿康见萧峰总算全身而退,终于徐徐吐出一直提在心口的这口气,意识不禁渐渐昏沉,人也缓缓的软到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元旦快乐! 第65章 难中遇知交旧恩人已非 阿康朦朦胧胧之中、半寐半醒之际,觉得耳边好吵。渐渐听出一把清朗的声音在焦急的缠问: “五哥!你到底要把阿康扣住多久?你向来都不是那种沽名钓誉的人,你这次究竟是为了什么?你真要以阿康为质,捉拿萧峰?……” “小八!”就听薛慕华疲累又不堪其扰的低声喝断他。“你自己瞧瞧,五哥这三四天来不眠不休的医她,她可曾转醒?什么叫五哥扣住她,她此时能离开此地么?你说这女人不是坏人,可就冲你为了她,连五哥都冤枉,我就认定她是个红颜祸水!你知她几分底细?就敢说什么神交久已!她嫁了马大元,马大元死了;她和萧峰纠缠不清,萧峰的下场你也看到了……还有其他的,碍着别人名望,我也不便多说。你不知道也好,总归离她远点就是了。” 就听那清朗的声音冷笑道,“五哥说我不知道的,莫不就是五哥打算拿阿康去向大理镇南王卖好?” “小八!”薛慕华强压住怒气道,“你知道也罢,我索性跟你说个清楚。她那儿子,本来就是和镇南王私生的。虽说她没名没分,但那孩子总还是段家的血脉,看在这层情分上,就算她现在再不堪,段家也总会收留她。你这回弄清楚了么?你说我救她是为了向段正淳卖好,抓萧峰是为了向天下英雄市恩。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还不是我们几个不争气!师父已近耄耋之年,却只能装聋作哑;大师兄亦是年高,却不能纵情琴瑟,常心怀忧虑;你和小七正是好年华,且还尚未成亲;我们几个虽死不足惜,可身后拖家带口的,却是几十人性命,难道都不顾了么?眼见丁春秋在星宿海广招门徒,那个紫衣丫头定是与丁老贼有干系,指不定那老贼即日便到。我不找人助力,如何与之相抗?又该怎样护卫师门?若是当真得了段家相助,出兵平了他星宿海,也算除了中原武林的一大隐患。我有此算计,也不过是借个顺水人情,我错了么?” “啊!”那个清朗声音听来很是讶异,顿了片刻之后,想是平静了许多,带了几分沉静道,“五哥,我说跟她神交,却不是妄言。你不懂画,四哥见过她的画,她的画……很清澈。四哥亦说,画得出那样的画的人,不会是心思险恶的。三哥常说‘字如其人,画见其神’。她是个很有灵性的女子……她的过往,你我都不清楚,其中是非,不足为外人道也。我信她的经历,自有缘由,无需向别人解说。她若想依附权势,想必早就去投奔那什么王爷了。既然她不想,还请五哥等她醒来,放她自行离去。咱们师门里的事,与她却是不相干的。” “阿儡,你……唉,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阿康听薛慕华之意,似要将她交给段正淳,不由大急。阿康越是努力的想睁开眼睛,眼前所见越是恍惚。模糊觑见一个俊朗颀长的、长发随兴一束的背影,阿康看着却毫无印象。听那人口气该是和自己熟识的,此刻又肯相帮,阿康使劲的回想,究竟何时认识了这么一号人物。眼前旧日情景纷至沓来,阿康却是一头雾水、毫无头绪。知道听了薛慕华唤的那声“阿蕾”,阿康眼前回忆的画面忽然定格在洛阳郊外香山上、朝阳艳艳里那个痴迷胡旋舞的女子,阿康终于哑哑的轻唤出声:“阿蕾——” 阿康隐约记得原著中薛慕华师兄弟妹八人里,有个女子,好像是年纪最小的,爱唱戏,一会儿男装、一会儿女装的,唱什么就痴在什么角色里了,想来这人就是当日在龙门石窟遇上的阿蕾了。 此时男装打扮的阿儡听得阿康这一声,连忙过来,一脸喜色,道:“阿康,你终于醒啦?”他见阿康一脸茫然,忙道:“我是阿儡,我们在洛阳香山上见过的,你还记得吗?后来我在山路上还拾到了一张你掉落的画呢,这才知道你叫阿康。我四哥也很喜欢你的画,他还特意到莫高窟去,帮我把那儿的舞图临摹了个遍,我照你的法子演给他看,他大呼过瘾,乐得像个孩子似的……这是我五哥,你放心好了,就在这里安心养病,有我们在这里,没人敢来欺负你……” 阿康看得出薛慕华眼中带着无奈与不满,也感受得到阿蕾的一番诚意。无论怎样,此时对于这两人,阿康都是满心的感激。同样,对于阿朱、阿紫姐妹不离不弃的照护、陪伴,阿康也很是感动。阿朱阿紫同阿康一道留在了聚贤庄,照顾阿康的病情的同时,对这庄里的众人也不无防备之意。阿朱、阿紫再怎么怀疑薛慕华的居心,此时阿康的治疗也只能仰仗于他。于是这一日,阿朱终于忍不住,私下里悄悄跟薛慕华打听,“薛神医,小女子见识浅薄,还请神医莫怪。康夫人醒了已是两天了,我怎么觉得她的脸色反倒比前几日昏睡不醒的时候还要糟呢?实在是让人看着忧心啊。” 薛慕华长叹一口气,半晌才道:“如果心绪不平,无法安心静养,便是神仙也无法啊……” “您的意思是……” “康夫人思虑过甚,如此焦忧煎熬,好人也病倒了,更何况她此时已是……,唉——”薛慕华摇头叹气而去。 阿朱愣在原地片刻,方回房去看阿康。入房正见阿康眉头深锁、面带痛色,一个气息不顺便咳得撕心裂肺,眼见掩口的帕子便染上了血色。阿朱忙倒了杯温水,上前来一边帮她抚背顺气,一边慢慢喂她喝水。待阿康的咳声渐渐平复下来,阿朱方温言劝道:“康夫人,你这样,病如何能好呢?你且宽宽心,总要把病先治好,才好去找小公子呀。再者,也许小公子早已脱险了,也说不定呢。” 阿康闻言,难掩一脸痛苦神色,闭目片刻,深吸一口气。睁开眼时,仍是难耐哽咽,痛声道:“我后悔啊——我如今最怕的,就是乐儿落到全冠清手里,我实在是把他得罪狠了。他若是拿住乐儿只是为了要挟,不论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应了他。可那日他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他只字不提条件,一味恶语相加。若是乐儿真的在他手里,他心思恶毒、手段残忍,那孩子岂不是……” “康夫人!就是全冠清是那等心机,若他得了小公子,他岂会单单是言语相讥,却不胁迫你为他做事?难道他只是为了吓唬你,看你难受?那他岂不是傻了?就凭他的心机,阿朱猜,令公子必不在他手上!” 阿康闻言缓缓点头道,“当初我亦是这般想。可这几日来,我越思量当日情形,越是心惊。你可看到全冠清那日的脸色神情,他那是恨我恨疯了。我只怕万一……只要我脑子里有一丝那个念头,我都会心疼欲死啊——阿朱,他日你若为人母,就会明白。这当娘的,是受不了孩子有一丝不稳妥的。”阿康无奈的一笑,反倒劝慰阿朱道,“你的好意,我明白。我会尽量放开心胸,今早恢复的。你这些日子也累了,去歇息一会儿吧。” 阿朱三步一回头的走出了阿康的房间,一边慢慢向房间走去,一边暗想心事。犹疑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向东厢群豪住处而去。 全冠清正恼薛慕华将康敏看护个严实,丐帮也没有打探到萧峰自那日离去后的消息,却听门上轻轻扣了两短一长两短的五响,不由心思一动。全冠清懒懒道:“进来吧,门没闩。” 全冠清见进来的竟是阿朱,虽为言语,却不由左眉一挑。 阿朱不等全冠清说话,径自一福,言道:“婢子阿朱,见过七爷。” 全冠清嗤笑道,“郡主切莫如此,全冠清可担当不起郡主大礼。” 阿朱起身,垂首低眉轻声言道,“不论今昔你我是何身份,七爷对阿朱曾有救命之恩,阿朱从不敢忘。当日在杏子林中,阿朱不曾认出七爷,是阿朱的不是。今日既已认出七爷,怎能不来拜见。” 全冠清虽未正眼瞧她,兀自擎了被茶在嘴边,茶烟袅袅后,那双如隼鹫般的眼眸,看着似乎也不那么凌厉了。 “阿朱,有人说,心念旧恩的人是有后福的。但你也要知道,若是有人早已更名换姓、隐藏身份,多半不是什么好事。你若一味的要相认……唉,能救得了你一次的人,未必能救得了你第二次。”全冠清啜了口茶,瞟了一眼阿朱,又道,“小阿朱向来伶俐通透……今日过来,究竟是为了哪般啊?” 阿朱抬起头,凝视着全冠清,道:“阿朱此来,求七爷瞧在昔日的情面上,给阿朱一句实话:康夫人的小公子,可否在七爷手上?” 全冠清瞪了阿朱半晌,冷笑道:“好个痴心的小阿朱啊!萧峰那厮半分没将你放在心上,你倒为他的姘头打探起消息来了。你以为这样,他就会拿你上心么?” 阿朱闻言俏脸一红,却是淡淡说道:“萧峰虽说不及七爷年轻有为、雄才大略、俊雅不凡,但好歹也是江湖上成了名的英雄人物,如何瞧得上阿朱一个小丫头。这点自知之明,阿朱还是有的,才不会去肖想什么武林英雄。阿朱认识康夫人也有些时日了,她一心都在她的孩子、家人身上,萧峰确是帮她寻子,其他的情分,倒也没什么。 “说什么昔日情分,确是让七爷好笑。昔日阿朱为婢子,伺候七爷本就是应该的。却是婢子僭越,总是记着昔日一道长大的情义,记着七爷的侠义心肠……” “够了!”全冠清压住心中怒气,喝断阿朱。当日在慕容家,虽说阿朱是婢女,他们兄弟几个是被作为家臣栽培,说到底,却也不过同为慕容家家仆而已。阿朱眼里所见到的宽厚恩义的主人家,和全冠清所知所见到的,那是大相径庭。如今全冠清虽未能完全脱离慕容家的控制,但也算是自有门户。此时的他,想到慕容家的种种,瞧着和他大哥一样被人蒙蔽的阿朱,自是气不打一处来。 阿朱被全冠清忽然间换上来的狰狞面目吓了一跳,还是咬牙陈词:“阿朱不是为了旁的,求七爷看在你我同为孤儿的份上,给阿朱一个交待。若是……若是你我的亲娘能为孩子多付出一份辛劳,七爷和阿朱,都不会是如此命运……七爷!” “住口!你回去告诉那姓康的贱妇,若是她儿子此时在我手中,我定叫她……”全冠清一想起阿康,立时怒得双眼迸出血丝,心中却不确定若是康敏的儿子真在他手里,他是想折磨的她生不如死、还是更想蹂*躏得她死去活来。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有话说:其实是阿康记错了,函谷八友里老七花痴石清露是女子,老八李傀儡是男的。不过李傀儡是个戏迷,常常油妆满脸的登场,生旦角混着唱,故而把阿康给混晕了,才记错了他的性别。 第66章 不速客却是故人上门亲未必无因 阿康听得阿朱所言,乐儿确是不在全冠清手里。虽说是她不知阿朱和全冠清的渊源,故而将信将疑;但见阿朱言之凿凿、似是颇有把握,到底还是松了口气。于是接下来的十天里,方显出神医的妙手来。眼见阿康气色一日强过一日,已能起身、独自在园中走走,阿朱阿紫和李傀儡都很是为她的康复而开心。薛慕华仍是坚持内腑之伤要慢慢调养,阿康此时还不宜长途跋涉、过于辛劳。阿康却是颇急,很想早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近日来聚贤庄倒真是麻烦不断。本来当日来此找萧峰寻仇的人里,有一部分因阿康在此疗伤,也借故留在聚贤庄小住,以便在萧峰回来接人之际、将其拿住。这些人里,既有成名已久的正派人士,已有居心叵测之徒。但不管怎么说,此时聚贤庄的防守力量跟平时相比,那是不能同日而语。可偏偏就在这个当口,聚贤庄却夜夜遭袭。抓不到人,也没什么损失,却是饱受其扰,人人不得安眠。当然阿康这个既没武功、又没内力的人除外。所以说,有的时候,无知也是一种福气。 就在游氏兄弟和薛慕华被烦得焦头烂额之际,来了一位贵人,倒是让薛慕华喜出望外。 这日晚饭过后,阿康饮过茶、散过步,正试着打打太极拳,以便快些复健。就见薛慕华满脸喜庆的颠儿了过来,说是有贵客来探望。 阿康自知在此间相熟的人,没谁算得上是权贵或是富贵之人,这时候来访什么贵客,多半不是好事情。虽然心下作此猜想,但当阿康回房中见到正在等候之人竟是段正淳时,还是不免被他那声饱含绵绵情义的“小康”给恶心到了…… 薛慕华见阿康进了房里,便十分善解人意的自外面把门给关上了。段正淳一下子得以和许久未见、朝思暮想的可人儿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一时激动得那叫一个春情荡漾。深情款款的一声呼唤后,刚想执起娇娥的一双柔荑,却不料人家小娘子往旁边一闪,竟会避开? 阿康一见段正淳,心中忽然涌起一份陌生又难以抑制的愤恨和不甘,那情绪浓烈的让阿康觉得简直无法驾驭,让阿康不禁想起刚来到这个世界时,曾在这个身上所感受到的那种怨怒。她自知是无法体会曾经的康敏对段正淳有过何等深情,所幸知道康敏后来对段正淳也是不待见的,倒让她自在多了。阿康耐住心中的厌恶,冷冷道:“民妇见过大理镇南王爷。” 段正淳听了这话,一脸的震惊还透着情伤,满怀苦涩道,“小康,你何苦与我如此生分?这些年来,我很是惦念你。你……你过的可好?” “托王爷的福,虽无荣华富贵,聊胜在食足衣暖、家人和睦,却也心安自在。” “你莫如此说……我听说咱们的儿子被人掳去了,可是真的?”段正淳一副“我心亦同”的挂上几分焦急,上前一步道。 阿康再闪,“犬子福薄,不敢高攀。民妇的孩儿眼下确是不知所踪,与王爷并无瓜葛。” “小康!你——你这是何苦?我知道你怪我这些年来对不住你们母子,可你怎能不让我们父子相认?……” 阿康听他这番“诉衷肠”,只觉得脑袋疼。别说是他从未见过的乐儿,就是他嫡妻所出,自小养在身边、寄予了厚望的世子段誉,在被鸠摩智擒走后,他不还是晃晃悠悠、见了旧情叙叙个先地去救人,要不是段誉身上闪着主角光环、单等他这个不靠谱爹去救,恐怕早就呜呼哀哉了。这会儿听他在此大言不惭,阿康都替他牙碜。 “小的是无知村妇,言辞粗鲁,如有冒犯,还请王爷莫怪。”阿康低着头,福了一福道。 落在段正淳眼里,这幅情形却是伊人娇羞,忙道:“小康,你无论怎样,我又怎会怪罪于你?” “王爷,您的功夫,都一样。”阿康此时方抬头,蔑视着段正淳,要笑不笑的说。 段正淳一愣,不解道,“小康你这是何意?” “敢问王爷,你段家‘一阳指’虽厉害,天下英雄排一排,您段王爷的功夫能算老几?恐怕前十都排不上吧?您的床上功夫也一样,在老娘见识过的男人里,恐怕也排不进前十位!你凭什么认为老娘的儿子就一定是你的?你段正淳薄情寡义、负心薄幸,凭什么上天就非得厚待你,让你有儿子?采花贼也就是毁人清白,你倒好!误人终生,不顾儿女!整个就是一流毒无穷!你大理镇南王名声再大,在我康敏眼中,也不过就是一个人渣!你若还真的担得起几分侠名,愿于危难之中,对孤儿寡母施以援手,就莫要暧昧不明,我也敬重你是个施恩不望报的好汉。你若听不得实话,还望你珍惜大理段氏的声誉,别做那落井下石之事,小民也是感激不尽。如今天色已晚,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为免瓜田李下之嫌,还请王爷一路好走,民妇恕不远送。”说完这话,阿康一把拉开门,让到一旁,看也不看段正淳,摆明是要送客了。 段正淳受了这番奇耻大辱,气得脸上的肉都一抽一抽的,上前一把捉住阿康的臂膀,咬牙切齿道,“小康,你怎能说出这等话来?” 阿康手臂上的夹板虽已拆了,但毕竟尚未恢复完全,况且段正淳本就是习武之人,又在盛怒之下,阿康只觉得这胳膊好似又要断了。 忍着疼出来的一头冷汗,阿康倔强的嘲讽道,“王爷还请自重,民妇实话实说罢了。” 随着段正淳手下力道越来越重,阿康已是脸色煞白、汗如雨下。正这时,一道青影从窗外闪入,不知是什么兵器照着段正淳就打。段正淳一惊之下,松手迎招,一个照面下不由退开三五步。就见那青衣儒生打扮的人,手里一把铁爪钢杖,拿着铁爪一头似扇扇子一般的摇了两下,满不在意的言道:“这年头的王爷怎么这么不要脸啊?人家小娘子已经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要纠缠不休?果然——人渣!妹妹你说,四哥哥说的是也不是啊?”说道这里,那书生回头,佞笑问向阿康。 阿康稳了稳神,抬头一瞧,却是那个不知来头的“便宜哥哥”!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段正淳看清来人,简直如火上浇油一般,更是怒上了三分,喝道:“云中鹤!你来这里,究竟意欲何为?” 云中鹤以铁爪搔头,无奈道,“云某自认在‘负心薄幸’、‘流毒无穷’这两方面都比不上王爷,想着莫不如把‘穷凶极恶’的名头让给王爷算了。” 段正淳一听这话,怒得立马攻了上去。奈何这云中鹤本就和段正淳本事差不多,偏偏他的轻功又比段正淳好上太多了。这一架,如果云中鹤不想打,段正淳根本就是瞎蹦达。 段正淳想通此关节,说明脑筋已是清醒不少。遂又恢复其王爷的范儿,假人嘛哈的往那一立,瞥着云中鹤道,“你老大段延庆又躲在哪里阴谋算计我等呢?” 云中鹤见他不再追缠,也乐呵呵的摇着小步,却对阿康道,“不知妹妹是哪里的菩萨下凡?专到此间点化众生来了。如今叶二娘改行帮人家带孩子,还兼作保镖。云中鹤偶尔做次护花的买卖,倒也不错。若是没了冒犯菩萨的人,估摸着段老大也没闲功夫特意跑这儿来。” 如今段正淳身边跟着的侍卫只有两个,若是段延庆到了,他还真有几分麻烦。想到这里,段正淳哪还有心思继续纠缠,还不赶快尽早脱身?于是段正淳郑重告诫阿康道: “小康,你心里怨我,我不怪你。但你若是和云中鹤之流为伍,那可是自甘堕落啊。你……好自为之吧。” 阿康此时对这两个人是看都不看一眼。段正淳一个人,也没法继续做深情款款状,一甩袍袖,恨恨离去。 云中鹤也不愿久对着阿康,生怕自己一时按捺不住,回头再被老大或是叶二娘给作了。慌忙交待一句“妹妹且安心养病”,就撵在段正淳后面颠儿了。 阿康气走段正淳,本来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买卖,自己心里也气个够呛。没想到临了又来了个云中鹤,阿康一直奇怪哪里来的这么一个怪人,却没想到是打叶二娘那边算过来的“哥哥”(小康同学还是算错了,人家是冲着段老大的面子)。这一搅合,惊悚得阿康都未留意段正淳最后关于“自甘堕落”的定义,不然她还得再恶心一次。 稍许平复了一下心中的震惊之后,臂上的痛感阵阵袭来。阿康撑着走到椅旁,撑着桌子慢慢坐下来。一阵阵的疼痛,让阿康眼前有些发虚,正这时,就听耳边一声轻唤: “阿康,你……还好么?” 阿康一抬头,便看到阿儡那关切的眼神,不由苦笑道,“你都听到啦?你会……为这瞧不起我么?” 阿儡微怔,忙道,“怎么会?”简单的一句,语气却透着浓浓的疼惜,让阿康不禁释怀的笑了出来。 就见阿儡满脸泛红,讷讷道,“不过倒是阿康刚刚所言,未免有些惊世骇俗。” 阿康呵呵一笑,俯在阿儡耳边道:“以前听人家说,若是想分手,却被对方苦苦纠缠,有个速战速决的法子。若对方是女子,只消对她说‘我从没爱过你’,女子定会心死如烟灭;若对方是男子,你只要对他说‘你在床上从未让人满意过’,那男的定会掉头就走。今日一试,果然好用。不过阿蕾是个姑娘家,这么好用的法子,倒是有机会,也用不上。”说完兀自傻呵呵地在那儿乐。 阿儡闻言大囧,一张俊脸红的快滴出血了,吱吱唔唔道,“阿康……其实我……”话还未说完,却见阿康豆大的泪珠,噗倏倏的直滚落下来,立时惊得阿儡忘了自己才刚要说啥了,忙问:“阿康!你这是?” 阿康嘴唇抖了好半晌,才颤着声音抖出一句:“没事,胳膊疼得……眼泪自己掉出来了。收不住……” 第67章 闲来无事数落花夕阳西下好还家 暖冬的腊月,虽已近年,却只是有了佳节的热闹,倒不见数九严寒的萧杀。川地的冬天,不似北方那般寒冷,亦可见缤纷雪景。川地名胜聚贤庄,今年颇为热闹,就连普通庄丁,都会逢人吹上几句:某某大侠今年要留在聚贤庄,跟我们庄主一道守岁! 相对于别处的热闹,聚贤庄内、西南一隅的偏院里,就显得清静得多了。就见一支素手,懒懒的伸出窗外,撒了一些糕饼屑在地上。寻香而来的三五只麻雀,俨然已是熟客,熟门熟路,享用的心安理得。那支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缩回窗内,支在脸庞,人软软的斜倚在临窗的软塌上,透过窗子,瞧着外面雀儿争食,遥遥观赏着园中的几数梅花。 美人正对着美景发呆,却偏有人来煞风景。 “就知道你贪看景致,不顾自己身子,也不怕着凉!” 美人阿康叹了口气,慵懒的回过身来道,“就知道你不会放我多久的自在。阿蕾,你都不用练功的么?你这么懒,不怕你五师兄骂你?” 阿儡又好气,又好笑道,“真是没天理了!我为你忙的团团转,你倒反怪我懒?” 阿康叹气,“是啊,都怪我不对。好端端的,跟你讲什么《游园惊梦》?不过是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没头没尾的半折子戏,弄得你神魂颠倒了半个月。……” 话说自那日段正淳走后,阿康虽说手臂再次受创,苦了一些日子,却在反复琢磨那日情形中,从云中鹤的话里,品出几分味道。照云中鹤的意思,叶二娘应是平安无事,且还照顾着一个孩子。能让叶二娘费心的小孩,除了乐儿,阿康不做第二人想。就此,阿康的心才真的略略安稳了一些。 为了让阿康能心情愉悦一些、有助于养病,阿朱、阿紫两个本就是变着法的同她寻开心。如今阿康心里有了底,也就不在意“日后如何从此处脱身”之类的烦恼。渐渐的也和小姑娘们凑个趣,讲个故事,说个段子什么的。阿康小时后常陪外婆听戏,虽说她只喜欢花旦的戏,觉得活泼讨喜;但外婆最爱昆曲,她也陪着看了不少。如今为了哄两个小女孩开心,阿康一时兴起,也会学那花旦来上那么一小段。常来探望她的阿儡看了去,自然大感兴趣。结果阿康说的越多,让阿儡心驰神往的就越多;当然,阿康说的那些里面、有头没尾的也就越多。于是阿儡每天冥思苦想、才思如泉涌,阿康每天被阿儡缠问的一个头,疼得有两三个大。 不过阿康在这“痛并快乐着”的日子里,常常在心中感慨,这人才就是人才。看人家阿蕾,扮起旦角,那叫一个柔情似水,丝毫不矫揉造作;演起男角来时而英姿飒爽、时而风流倜傥、时而温文尔雅,却是一点也不娘。不管演绎什么,人家都能拿捏得准那份气质、神韵,真真叫一个好看!让人不佩服不行。 另一个让阿康头痛的,就非阿紫莫属了。那一日,阿儡正做飞燕舞,阿紫缠着阿康讲起赵飞燕的故事。阿康对着小姑娘也不好讲太多,说道赵飞燕、赵合德姐妹的结局时,以一句“因害死汉帝血脉、j□j后宫而被处死”,简单代过。 阿紫又问什么叫“淫【】乱后宫”,阿康见阿朱、阿儡都很是局促,便道:现在给你讲这个还早了点,过两年再说吧。小姑娘眼睛一转,复又问道:“阿康那天说爹爹连前十都排不上,他真那么差么?阿康果然见识过那么多男人?” 莫说阿朱听傻了,呆呆地把茶都斟到了椅子上;阿儡想装作没听见,一脸平静的往屋外走,结果却崴了脚;就连阿康都傻了…… 那天段正淳来到,阿儡得了消息很是放心不下,故而会在门外关注,阿康并不奇怪。只是她没想到,阿紫竟然会来偷听! 此时后悔也晚了。阿康对着小姑娘这单纯、无辜的眼神,虽说明知她是个精灵古怪的孩子,可是不知怎的,阿康心里就是觉得惭愧的很。这一心虚,思路就有点飘,就听阿康幽幽说道:“有种东西,叫‘春宫图’,这个见识,的确不少……” 阿康其实是想说,把前世看过的限制级影片都算上,说他段正淳排不上前十,绝对不冤枉他——他毕竟就是一业余的,能跟人家职业的比么? 可饶是她话到嘴边打了个折扣,还是被火速窜过来的阿儡一把蒙住了嘴巴。 “你这话岂能当着孩子的面说!”阿儡又羞又怒道,脸色那叫一个“娇艳欲滴”。 阿紫哈哈大笑,拽过一边快傻成木头的阿朱溜走。只留下快被阿儡捂死的阿康,在那里肠子都快悔青了。 这种笑闹头痛的日子没多久,阿朱阿紫就被段正淳遣人叫了回去。阿紫原是不想去的,奈何阿朱终是牵挂阮星竹,阿紫又不放心阿朱、生怕她又给那对“父母”算计了去,便只得跟着一道回去了。临走前,阿紫笑嘻嘻的拉着阿康说,要回去混个郡主当当,然后再来接阿康,看谁还敢来为难她们? 阿康十分庆幸身边还有个阿儡,虽然阿朱阿紫临行前,如托孤一般的嘱托阿儡,让阿康觉得很是汗颜。如果没有阿儡的细心照料,阿康这段日子恐怕不会过的这么舒服。但是阿康手臂上的伤,天气一转寒,就会刺骨的疼。饶是有薛神医又是针灸、又是汤药的镇着,阿康还是没少遭罪。幸而聚贤庄的下人都敬重薛慕华,连带着也不敢轻视“薛神医的义弟”,故而有了阿儡的吩咐,阿康这边平常用水,才能热水不断;房间的细碳、平日衣物洗换,下人皆不曾怠慢。虽说是小事,却另阿康着实受益匪浅。如今阿康虽说受过伤的关节处,还是不免时不时的痛上一阵,比受伤之前畏寒了些、虚弱了些,其他内伤外患的,倒都是好了个差不多。阿康提出跟薛慕华结算一下诊金、药费、住宿费,一是不想亏欠人情,二来也婉转的表达一下要走的意思。 薛慕华还是把话拦了回来。这原因嘛,第一,阿康的身体能否彻底复原,主要是靠调养,这老参汤,还得当茶一般溜着喝;第二,众多武林中人都盯着她呢,想守着她这块“木头根子”,好逮萧峰那只“兔子”;第三嘛,不管是不是冲着段正淳的面子,薛慕华确是在帮阿康打听乐儿的消息,薛慕华希望阿康再多留一段时间,以诱擒乐儿之人露面。薛慕华说的是冠冕堂皇,但阿康和阿儡私底下都对他真正的顾忌很是怀疑。又有之前段正淳来访一事,实在是让阿康、阿儡很是介怀。于是阿儡建议,不用帮他五哥省钱,咱还是养好了就悄默声的遛吧。 可叹神医之流毕竟是敬业的老实人,于是当阿康安于每日逗鸟、赏梅的日子后,不久,她的便已不需针灸、艾熏等治疗,每日的药方,也就是老参汤了。阿儡觉得此时离开,应无大碍,索性直接问他五哥,阿康日后调养事项。 薛慕华此时的心情是很无奈的。若单说对阿康,他是既没恶感,也谈不上欣赏;可若是把他家小弟和段正淳的都考虑进去,薛慕华对阿康就很是反感了。可是自家小弟是什么性子,薛慕华再清楚不过。其最大的特点就是个“痴”!不管他现在是处于对“艺”的痴迷,还是烦了“情痴”,总之他这劲头一上来,是很不容易过去的,别人劝也无用。薛慕华吃不准这康夫人对段王爷的态度是真是假,若是绝情,能绝到何等地步;又抑或她只是欲擒故纵?连带的,他也担心,这妇人对自家小弟到底有几分真心?薛慕华此时尚未发现,他家小弟在阿康那里,还是“阿蕾”呢! 薛慕华虽是忧心忡忡,但在一转念,这人总是不吃一堑,不长一智;再者说了,男人嘛,在这方面,就算在栽个跟头,又能怎样?只要别被段王爷一妒之下而废了就成。 于是薛神医一咬牙,干脆,随他去吧。 本来阿康以为,没了阿朱的易容术相帮,她也不好意思去剃了人家阿蕾五哥的胡子,想要离开此地,自是难上加难。哪知如今有了阿儡,神医薛慕华是“睁只眼、闭只眼”,阿儡的化妆术更是巧夺天工。不只是阿康无惊无险的离了聚贤庄,连她的马车都摇身一变,成了薛家药铺掌柜的送药材的马车;甚而是的卢也染了毛色,变成一匹大黑马,跟了出来。 阿康、阿儡黄昏时分离开的聚贤庄,阿康怕全冠清之流发现她走了,会沿途追拿他们,是而连夜赶路。阿儡听了阿康的顾虑,也不敢托大,连夜赶车疾行。 天刚刚黑透的时候,阿康忽然打起帘子,急唤阿儡停车。阿儡不知何故,急忙勒住马。就见阿康未待阿儡来扶,就慌里慌张的从车上跳了下来,四下里张望了一下。 此时路旁是一大片黑漆漆的草荡子。阿康侧耳听了一会儿,便不管不顾的往草荡子里趟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在阿康心里,私生活不检点这种事,绝对不是小姑娘的好榜样;最好让小姑娘连听都不要听到这种事。身为年长者,她觉得自己有责任给小朋友建立正确的是非观。所以她会因为被阿紫听到了自己大放厥词而惭愧。什么叫“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看阿康就知道了。 另外,感谢‘糊涂神’同学,每章都留评,实在太给力了!看得我那叫一个来神,下笔那叫一个来劲!抱拳…… 第68章 见赤诚可堪托付道从头稚子学语 阿儡一见阿康这副架势,立时慌了,边唤她回来,边追了过去。 阿康此时全然顾不得别的,大喊着“乐儿”,四下里寻找。阿儡见这片草荡子不知深浅,生怕阿康有闪失,一把抓了她箍在怀里。阿康一边用力挣着,一边哭喊着: “是乐儿!是乐儿在哭着喊干娘!你带我去找他啊,求你带我去找他!” 阿儡一愣,旋即捂住阿康的嘴。阿康会意过来,使劲憋住抽噎。阿儡倾听片刻,搂着阿康飞身而起。阿康借着月光,努力找寻,心中焦灼,须臾光景竟似历经一个严寒酷暑般难熬。阿康觉得自己一颗心紧的好似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般,正此时,就见白惨惨的月光下,乐儿扬着一张挂满泪痕的笑脸张望,身旁守着昏迷的叶二娘。 阿儡一放手,阿康便伸手搂过乐儿在怀,扶着乐儿的脸问道:“好孩子,你哪里不对不舒服?”乐儿摇摇头,小嘴憋啊憋的,终是忍不住,喊了一声:“妈妈”,便扑倒阿康怀里大哭起来。 阿康一边搂着孩子,抚着他的背帮他顺气,一边看向叶二娘那边。阿儡顺着阿康的视线,也过来探看叶二娘一番,然后道:“她中了暗器,逼毒的时候岔了气,问题不大。”说完扶起叶二娘,塞了一颗药丸到她嘴里;然后运起内力,在她肩头一拍。叶二娘肩头背后的一枚铁藜子便被震了出来,连带着一股黑血,无声的落在一片已压折了的草上。 片刻后,叶二娘方睁开眼。看见阿康正感激的望着她,不由淡淡的回以一笑。眸光流转,瞟到李傀儡的时候,阿儡顿觉这女子的眼神很是诡异。果不其然,李傀儡这厢念头还未转完,叶二娘突然暴起,转瞬间已向李傀儡攻出十几招! 李傀儡本以为叶二娘是阿康信得过的自己人,却不防她突然发难。一时间,李傀儡也不知是情况有变,还是叶二娘以为他是拿住阿康的人才出手的。故而一开始,李傀儡仗着轻功避开叶二娘的攻势;后来是既怕出手伤了自己人,又担心阿康母子为人所乘,索性踏着师门独有的步法,并不远绕,一边躲闪,一边看护阿康母子。 叶二娘却是不理阿康一旁的喝止声,只是一味胡缠。最后李傀儡给她逼得没办法,不得不硬拼,接下她一掌。饶是叶二娘一击即退,立在一边冷眼旁观。李傀儡兀自惊出了一身汗——李傀儡自知用了七分力才堪堪接住叶二娘那一招,却是退了几步方稳住身形;反观叶二娘,却是一派轻松。 “可见这女人轻功、内力俱是不弱,若是她当真为难阿康,却又该如何保全她们?”李傀儡想到这里,不由冷汗涔涔。 叶二娘见这小青年一番表现下来,还算满意,便自得其乐、饶有兴趣的在一边打量起李傀儡来。阿康刚刚被叶二娘这一出吓个不轻。见叶二娘停手了,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起身过来拉住叶二娘道:“二姐莫急,这是我新近结识的姐妹阿儡。我如今能平安见到姐姐,都是托她的福。” 叶二娘听了阿康的话,笑容立时被“冻”在了脸上,跟着阿康道:“姐妹?”旋即明白过来,又瞅了瞅李傀儡,不由大笑道:“这个‘姐妹’好!拿你上心,功夫也不错,轻功绝佳,内力也不错。把你和乐儿交给他,我也放心。” 阿康一听,叶二娘这是要走,忙问她这是打算去哪里。叶二娘却说,“不忙说这个,先说说你们的打算。” 阿儡虽是被叶二娘笑得面红耳赤,听她问话,还是规矩答道:“我五哥说,阿康的身子还需好好调养一阵子。我原打算先离了这里,帮她寻了孩子,再一同往北去。听说东北女真人那里,产的好人参,跟挖参的人买,会便宜一些。另外,也能避开中原武林的这些是非。” 叶二娘这回正色道:“如此甚好。你们先去。我不太放心……乐儿的干哥哥,想去瞧瞧他。若是他一切都好,我再去找小六,给温家二老捎个信过去;然后再和你们会合。丐帮里还有些弟子是马大元和于长老的亲信,他们会沿途留意你们的,如果遇到麻烦,就去找他们。” 阿康听了这话,知道叶二娘是惦记她儿子虚竹。忙告诉她,虚竹除了些外伤,一切安好。叫她先安安心。至于她的行程安排,阿康也并无疑议。于是四人作别,阿儡带上阿康和乐儿向北去了。叶二娘孤身上路,却好似又往聚贤庄方向去了。 阿儡继续当他的车老板,驾着车子连夜赶路。车上却是就听阿康和乐儿宝宝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得热闹。阿康最关心乐儿这段日子是怎么过的,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 且说当日叶二娘和虚竹正在屋里说话,乔氏老夫妻一边在院子里晒山货,一边逗弄着乐儿玩。乐儿也是一会儿帮帮忙,一会儿看到新奇的东西就玩一阵,跟两位老人说话做伴。那假乔峰打了乔三槐,拎了乔婆就走。虚竹听到声音便不顾叶二娘喊他,直冲出来加以阻拦,却被立时掀翻在地。乐儿见此情形,扑倒那人身上又抓又挠。那假乔峰抓乔婆,本就是为了在少林僧人面前将其杀害、以嫁祸乔峰。如今多一个小和尚也无不嫌多,倒是听了叶二娘喊虚竹的那声,似乎是个功夫不弱的。那假乔峰为了甩脱叶二娘,便连乐儿一起,抓了就跑。 等到假乔峰在少林僧人面前摔下了乔婆,叶二娘也趁机缀上了他。假乔峰初时没认出叶二娘,不知她来意,故而拼了命跑。叶二娘因为乐儿在他手上,投鼠忌器,也不敢逼急了他。后来那假乔峰已近力竭,被叶二娘堵个实在,他方认出这竟是被大名鼎鼎的“无恶不作”给盯上了! 叶二娘见他已是冒汗了,笑得风轻云淡又自在:“你这孩子也是的,不就是被老娘看上你手里的娃娃了么?你跑什么跑啊?老娘看上的孩子,那是有福气!要是抱不到手里,老娘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你若不信,就再跑啊?” 假乔峰暗叫倒霉,心说:我惹上谁不好,怎么偏偏惹上了这号女煞神?早知道刚刚连着小崽子一起摔死不就结了嘛! 这倒是他相得美了!乐儿的功夫,抓人是抓不住的,不过抓在别人身上不掉下来的本事还是有的。小家伙恨急了,力气当真不小。初时是假乔峰想甩他,却甩不脱;如今假乔峰还是有些怵这叶二娘的,也不知她所说是真是假,索性拿住乐儿,再观望情形。 叶二娘嘴上说的轻巧,心里却是急得发慌。这四五年来,她是眼睁睁看着乐儿从个小小婴孩慢慢长大的,对他寄予了深切的热情与母爱。对这孩子,她是疼到骨子里去。所谓关心则乱,她状似无意中瞄去一眼,查看乐儿此时是否安好。那假乔峰也当真心思了得,就这一个眼神,已是让他疑了三分。假乔峰呵呵一笑: “在下与尊驾素不相识,跟着娃娃也没什么瓜葛。尊驾莫要再跟,在下到了山脚有人家处,自会放了这小子。” 乐儿在这一路上,早就撕扯的这假乔峰衣襟大开,也挨了这厮几巴掌,老实了一会儿。此时听了他们这番话,生怕干娘放过这个坏人,不由着急大喊: “干娘别放了这个坏蛋!他打死了乔公公、乔婆婆!” 假萧峰一听这话,乐了:“这小子果然福气,竟能得您青眼、拜了干娘。那在下只得借小公子护身,劳他陪某到山下一走。尊驾且留步,免得在下胆小,一不留神,掐断了他的小细胳膊、小细腿的。尊驾也不必过于忧心,某素来守信。若是能安然离开,定不为难他个孩子。”说完,一边偷眼觑着叶二娘,一边携着乐儿往山下去。 叶二娘听了这话,好似被气住了,素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由着他打身旁经过。但叶二娘是什么人啊?那曾经也是“无恶不作”啊,又岂会信他?就在他二人错身之际,叶二娘猛然发难,快招急攻。 因乐儿尚在那人怀里,叶二娘也不敢出猛招,生怕孩子被她内力波及而受伤。故而只能已快招制人,使他应付不及,再寻隙将其制服。 乐儿此时已是明白他刚刚说错了话,一边后悔不迭,一边被这番缠斗唬得紧紧抓住那个坏人。小孩子好奇心重,渐渐的,也就不那么怕了。于是乐儿看出,这坏人有意利用他来挟制干娘:只要那坏人侧侧身,将自己送到干娘掌下,干娘就不得不变招;干娘本欲以“快”来克制他,却因为自己而换招,自然就慢了下来;干娘是女人,力气总没男人的大,这么下去,怕是要吃亏。 乐儿想明白这个关节,便趁那假乔峰不备,快手快脚的在他身上挠爬起来。那假乔峰被他吓了一跳,又气又急,一面防着这“臭孩子”,一面又要提防叶二娘。每次死死扣住乐儿,不到几招功夫,他一个闪神,这小子就又不老实!恨的他真想掐死这小兔崽子!却是抽不出手来。 叶二娘见乐儿这样,又气又急,又是怕,又是好笑。一边担心他受伤,一边又自豪这孩子此时竟还知道变着法的帮她,倒也整得那个混蛋有够狼狈。 这厢混战之中,不觉天色已黑。这时一旁的林中,却又一人正冷眼旁观,此人正是萧远山。 萧远山一路追踪,倒也不太费事。待寻到这片林子边上,听着声音就找着人了,一看被那个假“峰儿”携住的,果然是那个喊他“狼头爷爷”的小光头。萧远山看了那假萧峰很是气愤——这家伙本事比他峰儿也未免差得太多了,如此冒他峰儿之名行事,岂不是弱了他孩儿的名头? 第69章 因果由来惹啼笑 萧远山要从那假乔峰手里救出乐儿自是不难,可此时他却不想出手了。因为眼前和那假乔峰缠斗的妇人,萧远山也认识,正是想当年被他抢了孩子的叶二娘。 当年萧远山恨害他家破人亡的“带头大哥”玄慈和尚,便夺了这和尚与叶二娘私通生下的孩子。萧远山说不上有多恨叶二娘,毕竟这女子做下那等滔天恶行,还是很合他萧远山心意的——叶二娘造孽愈深,真相大白之日、玄慈和尚愈是难受;最好是那和尚生不如死,萧远山才觉得解恨。不过在萧远山眼里,叶二娘能干得出那令人发指的事来,说明她本就不是什么善类;萧远山自问,同样痛失爱子,他自己且尚不曾伤及无辜。刚刚听乔婆言语之意,康丫头竟能让叶二娘做她小儿的干娘、且为这孩子出力,却不知她是使了什么手段?若她单是一味的无知,净信叶二娘是好人;那此等纯蠢妇人跟在峰儿身边,定是峰儿拖累。如若她是明知叶二娘底细,且能拿捏得住她;万一她对峰儿不真心,算计于他,那我峰儿可是有苦头吃喽…… 于是萧远山也不急着救人,在一旁靠棵大树上,一边思绪飘摇,一边看热闹。却见那假乔峰见避不过叶二娘快攻,扭身将乐儿送到叶二娘掌下,死死扣住乐儿;叶二娘见乐儿爬挣不开,眼看便要被伤到,不得不急急撤招;假乔峰借此间隙,一抖手,竟从腕部缚着的机关里激射出一蓬暗器。叶二娘就地滚倒,堪堪避过;哪知那恶贼竟接连几波暗器打过来。乐儿见干娘倒地,急得眼都红了,扑在那假乔峰身上,不分手脸,一顿乱咬。假乔峰虽是一心想要先除掉叶二娘,但是被乐儿这么一扰,还是失了准头。那汉子一时怒起,一把狠狠扯下乐儿,高高举起。就要往下摔! 乐儿在一片天旋地转中,模模糊糊中,好似觑见“狼头爷爷”,连忙大喊:“他没狼头!他没狼头!” 那假乔峰被他喊得一怔,心骂道:“这小兔崽子发什么疯?” 萧远山闻言大乐,心说:“小光头倒是机灵!这是告诉我那个峰儿是假的,却又叫那厮不提防。不错不错。”萧远山心中欢喜,自是不会叫乐儿有闪失。趁那假乔峰闪神之际,倏忽跃出,一掌袭向假乔峰,一手抓过乐儿。饶是那假乔峰机警非常,见势不对,急欲抓回乐儿,却也只是抓破乐儿衣襟,眼睁睁看着乐儿稳稳落回萧远山怀里。 假乔峰此时虽有几分讶异于萧远山的相貌,与他所扮的乔峰酷似,唯独是苍老了几十岁;煞那间,一股巨痛传遍全身,假乔峰看着叶二娘三人离自己渐渐远了,却不知是他自己被打得向后倒飞出去。 此时乐儿扑在萧远山怀里,不住瑟瑟发抖,缓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望着萧远山喊道:“狼头爷爷,这个坏人扮成狼头叔叔的样子,打死了乔爷爷、乔婆婆!”萧远山看着乐儿满是泪痕的笑脸,抚了抚他的小光头,“嗯”了一声,道:“知道了,爷爷饶不了他。”言罢,放下乐儿,扫了一眼已然起身、正站在一旁偷眼冷冷打量着他的叶二娘,也不正眼瞧她,说道,“带这孩子去找她母亲吧。” 叶二娘见萧远山刚刚出手之势,知他功夫、内劲均远胜于自己,已是心生怯意;此时看他盯着那汉子的神情,更是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狠意。得了他这句话,叶二娘静静注视着萧远山的神情,似乎想瞧出萧远山此话是否当真,抑或另有玄机。 乐儿朝着叶二娘跑过来,抱住叶二娘的腰,轻轻摇着,仰着小脸,担忧的问道:“干娘?你还好么?有没有被伤到?” 叶二娘轻声安慰乐儿道,“干娘没事。”目光却仍不敢离了萧远山。叶二娘抱起乐儿,一步步小心退入林中,转身发力狂奔。不多时边听身后遥遥传来凄厉的惨呼声,叶二娘猜是刚刚那个武功奇强的诡异老者,刑讯劫走乐儿的大汉。叶二娘想想方才的情形,不仅暗自庆幸,又带着几番后怕,不由便把乐儿又往怀里紧了紧。 叶二娘不便去少林寺,便将乐儿带到离这里最近的集上,找了家客栈,先给孩子洗漱干净,上药更衣。安置乐儿吃好睡稳,叶二娘守在一旁却是难以入眠。乔氏夫妇的被害、乐儿的被劫,让叶二娘警觉到,如今有人公然在少室山行凶,那么少林寺的武林威信显然是受到了挑衅。再加上马家的无头公案,叶二娘很怀疑少林寺这座大靠山,如今能否继续护得乐儿安全无虞。思来想去,叶二娘倒是觉得,把乐儿送到商州温氏二老较为稳妥些。 拿准了主意,第二天一早叶二娘找人帮她传信。这个传信的是被“四大恶人”搜罗门下的小喽啰,人称“老耗子”。人如其名,贪婪而无胆,有心为恶,又没有作大恶的本事,且胆小如鼠,长得也是獐头鼠目。平时也就仗着四大恶人的势,捞点小利头;在真正的恶人圈里,他也就能跑跑腿、打打杂。 叶二娘平素和阿康、乐儿等人来往时,常常安排“老耗子”在外围侯着,以防有个万一,好叫他传个消息、做个接应。之所以会找上他“老耗子”,就是因为他胆子小,叶二娘第一不用担心他给她惹麻烦,第二量他也没胆子把叶二娘的事告诉给四大恶的其他三人。 叶二娘叫“老耗子”在少室山左近等着,如果遇到了阿康,就告诉她叶二娘带了乐儿去商州,并把阿康绣给她的荷包做信物。临行前,叶二娘又寻到了丐帮中稳妥之人,帮她给小六带了同样的消息,这才安心上路。 哪知胆小的人虽不敢惹事,却也会坏事。当胆小如鼠的“老耗子”认出陪在阿康身边的,竟是大名鼎鼎的大侠乔峰时,吓得抖手就把叶二娘给的信物给掉到脏水沟里了。没了信物,老耗子更是死也不敢往乔峰面前溜达。其实老耗子也没干过什么滔天恶事,更没惹过乔峰。可是做了几十年的坏人了,老耗子就是见了这号素有侠名的人就怕。 可怜被吓破了胆的“老耗子”也不敢误了叶二娘的差事,前思后想,最终还是趁阿朱独自去厨房煎药,跟她错身而过之机,悄悄塞了个字条到她身上。他见阿康一行人第二日果然往商州方向去了,方舒了口气。接着又在客栈、药铺、医馆打听了阿康在镇上这两日的消息,之后便急急向叶二娘去报信,好在叶二娘那儿将功补过。 叶二娘听了“老耗子”带回来的消息,对这个胆小鬼又好气又好笑;知道阿康受了伤,却是又气又急。叶二娘深知阿康的脾气,她绝不会为了给自己寻医而连累别人赴难。若是叶二娘此时赶去,又恐耽误了时日。这次倒是“老耗子”出的“好”主意:散播消息于江湖,就说小公子被劫到聚贤庄去了;康夫人为了孩子,自然也要赶往聚贤庄;先让康夫人见到神医薛慕华,至于怎么能让薛慕华肯给康夫人治病,那到时候再说。 叶二娘一听,觉得这个法子甚好!于是她自己带着乐儿改道赶往聚贤庄,此时乔峰、阿康一行正如“老耗子”所料,被那假消息骗得,正向聚贤庄急急赶去。 小六也听到江湖上的各种传言,却苦于不曾自叶二娘处得知详情,又怕阿康担心,也只能借丐帮中几位叔伯之力,传递消息给阿康,告诉她乐儿平安。 等到叶二娘带着乐儿到了聚贤庄,阿康已在薛慕华的诊治下养病了。聚贤庄每日都有大批的正道人士守卫,叶二娘也不愿跟他们起冲突。正为乐儿思念母亲的小泪脸而心疼无措之际,岳老三和云中鹤来了! “老耗子”再次出乎叶二娘所料——他自是不敢向另外三大恶人泄露叶二娘的交代;可他更不敢向段老大隐瞒叶二娘的行踪!于是段老大派了岳老三和云中鹤一道过来“瞧瞧”。叶二娘也吃不准段延庆是打的什么主意,因为岳老三和云中鹤虽是打着段老大的旗号来的,态度倒也没有什么不恭敬。叶二娘鼓捣他们夜里去聚贤庄暗中捣乱,这两人倒也乐意听命。他们隔三差五的去闹一闹,扰得那些正道人士夜夜不得安眠。叶二娘便趁聚贤庄疏于防守之际,时不时的带着乐儿去偷偷望一望阿康,聊慰小儿思母之念。 这天夜里岳老三闹得性起,引得一路人马逐他而去。叶二娘本以为可以趁此机会,或能让乐儿和阿康见上一面,也说不定。哪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正中了全冠清的奸计,被正道人士围了个正着。正道中人认出这个带了个孩子的夫人是叶二娘,自是痛下杀手。虽也有人顾忌她怀中小儿,生怕误伤了无辜孩童。却被全冠清一句“若是被这恶妇走脱了,不但这孩子活不成,日后还不知会害死多少无辜”而打消疑虑,更有决绝者,直接扔开喂过毒的暗器了。 此时的凶险比当日叶二娘对上假乔峰之时更甚!那假乔峰为了挟制乐儿以要胁,反倒怕弄死孩子,惹毛了叶二娘。可如今这些人是干脆就拿乐儿当死孩子看了! 叶二娘被缠了个死紧,又要护着乐儿莫被暗器伤到,心中气苦得紧。她心知若是再这般缠斗下去,待她体力不支时,定是死路难逃了。想到这里,叶二娘一狠心,把乐儿护在怀里,任凭背后空门大敞,认准合围最弱的方向猛冲过去。 此时全冠清却是一直侯在战圈外围,做做声势,却不当真卖力厮杀。余人不曾留意他使鬼,是以他这里倒成了叶二娘的突破口。全冠清突见叶二娘一脸阴森,死命向他杀来,心中不由一抖,先自怕了她三分。这厢全冠清气势一弱,叶二娘由着乐儿四肢死死搂住她颈腹,吊在她胸口,双掌使出全力,分袭左右;紧接着一捧暗器激射向全冠清。 这叶二娘打出的暗器,着实奇妙。原来乐儿平日里爱摆弄一些小石子、珠子什么的,收在一个小布袋子里,常常揣在怀中。叶二娘本是情急之下,一把抓了,便丢将出去。全冠清一见叶二娘掷出暗器,思及叶二娘素日的名头,心想这暗器定是歹毒非常,吓得大叫一声,却是闪躲不及,还是挨了几下,登时萎靡在地。叶二娘趁机猛冲出去,任由肩背上已受身后袭来的暗器,血流不止。 作者有话要说:真成月刊了,对不住 第70章 真偽雌雄混青眼 叶二娘能沖出包圍已是不易,也顾不得肩背上的傷痛。她慌不择路,直到已听不見再有人追来,星光依稀中,恰见不远处是一片浩浩荡荡芦苇丛。叶二娘抱着乐儿,踉踉跄跄,抢进芦苇荡中。几步来到草荡深处,叶二娘估摸此处隐蔽,隐藏行迹,应不易被发现,方才放下乐儿 ,说道:“干娘要调息一下。你帮干娘守着。千万莫要出声、莫要走开。” 叶二娘见乐儿点头答应,扶着乐儿肩膀,盘膝坐下,运起玄门心法,欲将所受暗器之毒逼出体外。叶二娘深知此时运功疗伤,实是万分凶险,却也别无他法;只能尽力稳住心神,却不敢贪快冒进。 正这时,却听有车马之声遥遥传来,不知来者是敌是友。叶二娘心中暗急,不由得催动内息便快了几分。忽然胸中一痛,叶二娘立知这是要走火入魔的先兆。她愈是想催动内力压制,气血上涌的愈是猛烈。饶是她死死闭紧双唇,还是压抑不住。就见汩汩鲜血,自她嘴角不住溢出。 乐儿见此情景,当真怕得慌了。不由带着哭腔,连声唤着“干娘”。初时,小孩子还记得,干娘嘱咐他不要出声;到后来,见叶二娘已是唤不醒了,乐儿急的哭将出来,却仍是压着声音。就是这稚子哭泣之声,在茫茫草荡中,一下子就落到了阿康这当娘的耳朵里。 阿康此时搂着儿子,听着孩子的呀呀之语,虽也为孩子这些日子的经历而后怕,却仍觉得,天底下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此刻。 阿康正搂着乐儿,摸摸头顶、亲亲脸颊,稀罕个不够,却听的卢忽然嘶鸣起来。接着就听阿蕾喝道: “阿康!带着孩子坐稳了。” 阿康闻言一惊,却不知外面又出了什么变故。 阿儡此时又气又急——原来前方约十丈远处,隐约可见劲装八骑,张弓以待;箭头所指之处,正是驾车人之所在。阿儡若是避开箭矢,车内的阿康、乐儿必受惊扰;如若他不避,即便他能抵挡箭雨,恐怕马匹亦会中箭惊奔。 阿儡思及此处,竟无万全之法,一时急得双手冰凉,银牙暗咬。 此时已是晨曦微现,天际发白。借着这晨光,眼见离在此伏击的八骑越来越近。阿儡把大氅扯到手中,他已打定主意,尽力以此物抵挡箭矢,希望能借惊马之力冲过此围。他虽如此打算,亦知此乃冒险一搏,能否冲的过去,却是难讲。 眼见双方距离愈来愈近,阿儡攥着大氅的手,不由紧了又紧。忽然车身微有轻顿,阿儡刚觉有异,却又一切如常,恍若无事。但听答答马蹄之声由后方赶过,定睛一瞧,马背上却是空无一人。 对方八骑固是为这突然疾驰而出的骏马深感意外;阿儡亦是奇怪,一直跟在车后的的卢,不知何故脱缰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马腹下忽然翻出一人,手中长绳疾荡,如同横过一柄长枪,将对方马上八人,被齐齐撞翻;同时长绳抛缠,弓飞箭弹,全然没了准头。 正在人仰马翻、乱作一团的时候,忽听不远处,有人喝道:“契丹胡虏!尔竟敢在我中原武林为非作歹!” 此时骑在的卢马背上的,可不正是萧峰。萧峰本欲擒拿在此处伏击的一众人等,问他们个明白。听了这句问话,不由微怔。那八个人借机上马,瞬时溜了个干净。 萧峰怕中了对方调虎离山之计,也不去追,冷冷笑着,看那八人远远遁走,方回过身来。 阿儡此时已是停马下车,立于车前,看着萧峰的目光中不无防备。 聚贤庄一役,阿儡也是在的,所以他自是识得萧峰。但阿儡并未出手,是以萧峰未曾留意到他。此时车外静了下来,阿康掀帘一瞧,忙带着乐儿下了车来。 乐儿见了萧峰,含着“叔叔”跑过去,一个熊抱跳到萧峰身上,手上却悄悄扯着萧峰衣襟往里偷看。萧峰不想这孩子几年功夫,竟变得如此调皮,哪里想到小家伙是在做防伪鉴定呢!萧峰呵呵笑道:“怎么?如今不怕我的狼头了?” 乐儿听了这话,便知道这是真的“狼头叔叔”了。小脸一红,忙从萧峰身上滑下地来,跑到妈妈身后躲起来。 阿康搂了乐儿,为萧峰、阿儡两人互作介绍,以打圆场。阿儡听了阿康叫萧峰“萧大侠”,心下不以为然,一拱手,淡淡言道:“久闻大名,聚贤庄一役,得见尊驾本事,甚为佩服。” 阿康又对萧峰介绍阿儡道:“这位是薛神医的小师妹,这几日全赖阿儡照顾,情逾姐妹。” 萧峰听了这话不禁有几分愕然,心想:这人的易容之术,可是比阿朱还要高明;阿朱虽说是惟妙惟肖,可这人身形动作,竟真的同男子一般无异。此时萧峰虽觉得惊异,但既已知道“她”是女子,反倒不好再细细打量,只是拱手作礼。 再看阿儡,一张俊脸红了个通透。阿康见阿儡如此窘迫,很是奇怪,再一琢磨,忽又恍然大悟,连忙替“她”向萧峰解释道:“此番阿儡是被我连累,不得不做男装打扮。她平日里着女装时,很是端庄秀丽……”话音未落,就见阿儡使起轻功,倒飞出去,转眼就不见踪影了。 阿康初时一愣,随即大喊,唤阿儡回来,却哪里喊得住他。阿康在心里直埋怨自己没有做媒婆的天分;同时也大叹古代女子的保守,即便是江湖儿女也不例外。在阿康看来,美女爱英雄,天经地义。阿儡倒比不上原著里的阿朱了,人家阿朱喜欢了就一路相随;阿儡却只敢脸红,自己还没说什么呢,就把“她”给“羞走了”。 萧峰见阿儡如此轻功,不由心中大奇:观“她”身形、步法,听闻“她”气息、足音,怎么都觉得这人不似女子。再想想他刚刚对自己的敌意,无意中看向阿康的神情,萧峰更是觉得疑惑。 阿康这些日子以来,不知不觉中对阿儡颇为依赖。此时阿儡突然离开,阿康一下子觉得整个人空落落的,很是不安。好一会儿才想起萧峰还在一旁,忙整理好思绪,很是歉意的问候他别后的经历。 萧峰再一旁看着阿康一脸焦急的望着阿儡远去的方向,待到阿康问起他,只是回道:“当日所受,不过是皮肉之伤,并无大碍。”倒是对对阿康的病情伤势很是挂念,细细问了。听说阿康原是打算去东北苦寒之地,萧峰当下决定护送她母子一同前往。 阿康觉得萧峰如今留在汉地,实在是没意思;可又怕他如原著一般,在女真人的部落结识辽帝,再重蹈他悲剧的结局。可是如今阿儡走了,离了萧峰,她孤儿寡母,可说是寸步难行。不过跟着萧峰,也未必就安全。如今中原武林不知有多少人再寻他晦气,阿康实在是怕乐儿跟着,会无辜受伤。 思来想去,阿康一时也没什么好主意。不管怎样,终究是麻烦人家了,阿康先谢过萧峰的热心义举,暂且上路北行,离了这是非之地。 匆匆行了半日,待到午时,饶是阿康、乐儿一直歇在车里,依旧是疲惫不堪。好不容易赶到一个市镇,萧峰忙寻了家客栈,以便人马休整。大人孩子沐浴整装、用过茶饭之后,都是精神大好。萧峰见此镇繁华,官府衙差不时巡街,很是严整,想来那些武林中人若要在此惹事,恐怕也要多几分顾忌。索性建议,在此多休息两日。萧峰每日只在房里饮酒,饭菜也是叫到房里,就是为了少露面,免得被人认出麻烦。阿康带着乐儿,每日也是躲在房里。乐儿与母亲分开的久了,此时很是依恋妈妈,日日和妈妈腻在一处,竟也不嫌烦。 如此两日过后,阿康已将行囊再次整理妥当,之后几日的药也已煲好、晾凉、灌了几竹筒。这天傍晚,阿康叫乐儿把萧峰请了过来。 再次谢过萧峰后,阿康方道出对漫漫前路的忧虑。萧峰沉吟片刻,才开口道,“因萧某之故,几次连累康夫人及小公子,实是让萧某汗颜。昔日在谭婆婆面前的誓言,萧某亦是没有做到……” 阿康见萧峰如此自责,忙道:“却怪不得你。常言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自己稀里糊涂的卷到了这个江湖里,哪里是你的缘故。若当真算起来,反倒要谢谢老天,至少没就让我母子二人裹在这是非之中。如不是这场恩怨里,还有你这样一个真心有侠义心肠的,我们母子恐怕更难安身。若说连累,如果没有我们这一大一小,就算真有事,你萧大侠一个全身而退,也是不难。我倒是怕,是我们母子连累了您。” 萧峰听她这么说,不由皱眉道:“怜惜弱小,本是习武之人的本分。康夫人何出此言?” 阿康带着几分歉意笑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你们这些豪侠的想法。我只想要大家平安。我本有个法子,或许能少惹些麻烦。却是委屈了萧大侠,当真是不情之请。”说道这里,却又眼巴巴的望着萧峰,不说了。 萧峰心知她绕了个大圈子,这下面才是她要说的,心下想:这女子当真小觑了萧某。不由好笑道:“康夫人但讲无妨。” 阿康见他的笑意,自知被他识破心思,脸上也有几分羞色,硬着头皮道:“还要请问萧大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蓄须的?可曾剔过胡须?” 萧峰一愣,答道:“萧某一直是这样的。”他的意思是自他长胡子起,就是这幅模样了。只是忽然被个女子问起,很是别扭。 阿康长吁一口气,如此一来,她这主意,许是有几分能行。 阿康偷眼觑着萧峰道,“那……能请您换副容貌么?” 萧峰皱眉道:“仪容之术,在下实是不会。莫说跟夫人的‘姐妹’比,跟阿朱也是半分都比不得的。” 阿康连连摆手道:“易容的本事,我也没有。不过是想请萧大侠刮了胡子,换身衣服而已。” 原来萧峰是个连腮胡子,虽不至于说是连眉眼都被毛发遮了,却也颇为浓密。阿康这几天,日思夜想,觉得这年代又没照片,这人把整身衣饰风格一换,气质自然也变了三分,兴许就能蒙过一些人,也说不定。愈是日赶夜赶,按照萧峰的身量,做了一身公子哥的华服骑射行头,此时方才拿了出来。 萧峰虽不愿把自己剃成个小白脸,但转念一想,大丈夫能屈能伸,左右不过是胡子,刮掉又能怎样?又见阿康凄凄的眼光,满是盼望。想她一定是担心她儿子的紧,竟连这种法子都想了出来。萧峰着接过阿康准备的衣服包裹,苦笑道:“康夫人盛情,萧某岂敢不从? 第二天清晨,阿康早早收拾好包袱,带了乐儿下楼结了房钱,一边吃早饭,一边等着萧峰。阿康想着,这样的衣服,萧峰八成穿不习惯,一时半会儿的,可怕是下不来。阿康忙着给乐儿布菜盛粥,隐隐觉得有人立在自己身旁不动,转头一瞧,却不禁“扑哧”乐了出来——眼前之人若不细看,当真认不出就是昔日的草莽大汉;若是给他加上几缕烫过的留海,这简直就是飞刀问情的小李探花了! 第71章 夕阳西下尽余欢 阿康实在是想不到,在萧峰如此粗犷、沧桑的外表之下,竟然隐藏着如此娇嫩的容颜。显然萧大侠对此也是无所适从、手足无措。 阿康絕沒想過会见到一个多情公子版的大俠蕭峰。平日里只覺得他生得濃眉大眼,此時才發現,許是之前濃密的胡子擋住了風吹日晒,如今刮去胡須的面皮,竟分外白晳細致。高挺的鼻子、俊逸的唇形此时也都突显了出来,这效果比易容还叫人饱受视觉冲击。 阿康以手档额、低头强掩住笑意。乐儿认出来的是萧峰,开心的很。虽然小嘴里此时塞满了包子,整个脸都鼓鼓的,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瞪得晶亮亮的,小手还直拍巴掌,看来很是喜欢萧峰这身打扮。 阿康早给乐儿换了寻常孩子的衣服,戴顶小帽遮了他的小光头。阿康自己之前一直是穿着白衣的,自是为了马大元故去、因而戴孝。如今为了不招人眼,阿康也换上了平常妇人的打扮,一身浅绿的衣裙,缀着嫩黄的碎花,倒与这初春的节气很是应景。如此一来,即便阿康脸上仍带病容、稍显憔悴,可落在旁人眼里,却是一幅俊男美女娇儿、其乐融融的画面。可偏偏有人不识好歹,非要在这美卷上横扫一抹子黑。就听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颤巍巍的拐进来: “哎呦,美人——可是疼死我的心肝肉喽,快跟爷家去……” 萧峰一听这等无耻言语,立时回身,抢先一步挡在阿康、乐儿身前。哪知却见一个肉囊七扭八歪的滚过来,一把抱住萧峰,涎着脸道,“好俊俏的小郎君!芳龄几何啊?快跟小爷我家去,让爷好好疼疼你……”一扯,没动;再扯,还没动。这位肉爷摇着“俊俏小郎君”的手臂道,“别害羞嘛……要不你来疼爷也行。” 见惯了这出戏码的,如跑堂的伙计、用早饭的熟客,早就处变不惊了。就听邻桌的人跟小二嘀咕道:“这刘老员外家的六少爷又出来丢人现眼了。还不快去请个差爷过来!”小二见掌柜的使眼色,丢下碗盘,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没见过这场面的萧峰,已然懵了。旁边桌上有个不起眼的中年汉子,见萧峰这副傻相,已是乐得趴在桌子上了。萧峰才明白,敢情这肉球是来调/戏他萧峰的!萧峰一琢磨过来,立时被恶心的一激灵,抖手就把那位给扔了出去。 一来萧峰不想惹事,二来这色胚确无半点武功,所以萧峰这一下并未用上内劲。也是这色鬼皮糙肉厚,又或是色胆包天,竟一点事也没有,一打滚爬了起来,又要扑上来歪缠。萧峰强忍着,方没一巴掌拍死他。见他又要上来,一时语急,竟喝了句:“你不要过来!” 阿康顿觉一脑门子的汗:怎么如此威猛的大汉,遭遇性/骚/扰的时候,台词竟然如此经典! 一屋子的人听了这一句都忍不住笑喷了,喷粥的喷粥、呛茶的呛茶。倒不是说这里的人都没公道正义之心,只是大家都觉得萧峰如此高大,应该不会吃亏,倒有了看戏的心情。 阿康被这一屋子的人笑得义愤填膺。正巧她们坐的临近店门口,门口正摆了个炸油条油饼的摊子。这油锅一点火就是一个来时辰,热劲大得很。卖油条的多是备了三、四双三尺多长的筷子,倒着班用,免得烫手。此时正有两双长箸和着刚夹出来的油条,插在一旁的竹篮里正沥着热油。阿康两步过去,抽了一双筷子在手里,冲着那复又缠将上来的色胚,兜头盖脸的一顿抽。那肉球六少躲闪不及,很是挨了几下,幸好这时天气尚寒,衣服颇厚,除了手上被烫了几道,脸上挨了几记,倒也伤的不重。他连蹦带跳,窜到一边,搓着手骂道:“哪里来的恶婆娘!小郎君,你家里有这等泼货,实是苦了你了。今后有小爷我护着你……” “啪——”阿康一个海碗冲那六少的大饼脸招呼过去,六少一缩头,碗正碎在他身后的墙上,飞迸的碎瓷片子立时给他脖子、脸上填了几条血道子。 阿康折腾这几下,把她自己也累了个够呛,扶着桌子直喘。那六少被碎瓷片剐得鬼喊鬼喊,又要爆脏口。阿康娇喝道:“你再敢胡言乱语,惹我姐弟,我兄弟发起火来,一掌拍死你!” 那六少见机颇快,立刻接道,“大姨子消消气……” 阿康一抡长箸,在桌面上用力一拍,“还敢浑说!”吓得那六少立时缩了脖子,不敢吭声。阿康厉声道:“你再敢多说一字、上前半步,我就把你串到这筷子上做糖葫芦!” 这色胆包天的六少还真被如此彪悍的阿康给震住了。阿康趁这个工夫,拉起乐儿,扯过萧峰,匆忙走了出来。刚刚笑趴在桌上的中年汉子,背起阿康放在桌上的行囊,一路跟着出来,一边笑道:“夫人的兄弟好相貌,好福气呀。” 阿康回头瞪他一眼,道:“您老要是想跟我们同路,就别再提这个取笑了。烦劳您快去把车马赶过来,我们这就上路。”那人连连称是,将行李拎到马车上去。 萧峰看那中年人的背影颇有几分眼熟,奇道:“这是何人?” 阿康忙跟他解释:“我想你如此打扮,再去驾车,倒惹人注意。正巧那日听小二说起,这位李大叔也是往辽东去的,盘缠不是很够,又想省些脚程。我便请他帮忙赶车,也算两厢便宜。” 萧峰又看了看那位“李大叔”的身形、步法,心中暗想:康夫人到底是个女流,又不识武功,于江湖中事,还是知之甚少。这位“李大叔”的身法,和她那位“金兰姐妹”倒颇相似。 萧峰扶阿康、乐儿母子上车,他自己跨上的卢,“李大叔”扬鞭驱车,一行人向北疾行。中间偶有小憩,乐儿趴到萧峰耳边悄声道:“妈妈又在给你做新衣服啦,你欢喜不欢喜?” 萧峰猜想阿康定是为了早上那场闹腾而自责,故而另作衣服。萧峰虽说也觉得那场烦扰来的莫名其妙,但他本就是个洒脱之人,倒也没把那事放在心上。如今见阿康为他如此操劳,很是过意不去;有心开解她几句,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一日行到傍晚,却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得露宿荒郊。萧峰在路旁林中寻一避风所在,生起篝火、又以树枝支起一个吊架。“李大叔”拿了个大竹筒,自一旁的溪流中取得一大竹筒水,挂在火上煮了。萧峰却领着乐儿,在溪边叉鱼捉蟹。 阿康往早先塞好米和腊肉的竹筒里灌上水,便把整个竹筒子丢到火堆里去烧。然后把做了一半的针线活从车上拿了下来,就着火光,又忙了起来。之前车上颠簸,她裁剪、缝纫的很是不易,十个指头也不知被扎了多少个针眼。只是她想起因为自己的主意,还得萧峰一代大侠,当众被人取笑,心中便懊恼得很。她跟自己憋了一股子气,非要重新替他改一身不那么惹眼的衣服不可。 等到夕阳余晖尽去,阿康揉揉眼,才发现腰背早已酸麻了。此时就听火堆里“噼啵”一声脆响,一个竹筒已被烤的裂了开来,顿时竹筒饭的清香弥漫四周。乐儿开心的奔过来,连连叫道,“好香!好香!” 阿康笑着收起活计,用根树枝将烤好的竹筒从火堆里拨出来,嘱咐乐儿道,“别急,现下烫得很。等凉一凉再吃。萧峰将做到的鱼、蟹,要么串了烤上,要么洗刨之后,扔到那个大竹筒里煮上。不一会儿便鲜香之气四溢。 乐儿闻到香气,急得快坐不住了。萧峰哈哈大笑,拾起一个烤好的竹筒,轻轻一劈,竹筒便自烤出的缝隙裂开来,露出里面喷香的腊肉饭。“李大叔”折了两根细枝,剥去树皮,递给乐儿,恰如一双筷子。阿康用巾帕厚厚垫在竹筒下面,让乐儿捧着,免得烫到。三个大人看着这小儿吃得香甜,顿觉露宿荒郊,也是乐事一桩。 夜里阿康和乐儿睡在车上,萧峰将火堆移到一旁,在刚刚篝火烤过的地方打了个地铺。老人家“李大叔”自称“和别人睡不惯”,自去爬到一棵大树上找了个树杈卧着。各人具已睡下,想是旅途劳顿,不一会儿便一派寂然,但闻各人沉沉的呼吸声。 过了半夜,乐儿被恶梦惊着了,吭吭唧唧,扭动不安,阿康忙去拍哄他。阿康拍了一会儿,乐儿却渐渐转醒,却是走了困意,睡不着了。 乐儿享受了一会儿妈妈的拍抚,睁开眼睛,双手捧着妈妈的脸,喃喃道:“妈妈,我想姥姥和姥爷了。您说他们现在好不好?会不会也有坏人去打他们?” 阿康心疼的搂着乐儿,安抚道:“不怕,干娘会照顾他们的。等乐儿长大了,有本事了,我们就回去,看谁敢欺负我们。” 乐乐摆弄着阿康的扣子,闷闷的“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过了一会儿,又小声咕哝道,“妈妈,你给我唱个歌吧。我听着,就睡着了。” 阿康见乐儿还是怏怏的,便压低了声音,轻轻地给他哼唱道: 小和尚下山去化斋,老和尚有交待:山下的女人是老虎,见了一定要躲开。 走过了一村又一寨,小和尚暗自奇怪:为啥老虎不吃人,为什么老虎不吃人,模样还挺可爱 老和尚悄悄告徒弟,这样的老虎最厉害。小和尚吓得赶紧跑。师傅呀,坏坏坏!老虎已闯进我的心里来。 车里面,小乐儿听了“咯咯”直笑。阿康一边摸着儿子那短的扎不起小辫的茸茸头发,一边想等到有个“厉害老虎”跑到乐儿心里的时候,这小子会是什么模样。 车外面,萧峰听着乐儿梦呓,又听着阿康哼歌。不禁哭笑不得:这个当娘的在教小孩些什么呀?就听阿康低语道: “傻小子,乐什么呢?你知道这歌里唱的是什么?” “知道,唱的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乐儿得意道。 阿康听了很是吃惊,问道:“这个你也知道?谁教的?” “师父啊。” “你师父不是和尚么?在寺里教你这个?” “师父又不是只待在寺里。有时师父也带我出去,路上就会教我背诗啊,还有很多好玩的。” 萧峰听到这里不禁暗叹:师父本是个全才,出家前在琴棋书画上的造诣很高。只是我粗鄙不堪教化,白费了师父的许多心思。这个小师弟想来很是合师父心意吧。 有听阿康道:“这歌里唱的是异性相吸。你知道什么是异性相吸么?” “嗯……就像萧叔叔会来救娘?” 阿康没想到乐儿会扯到这上来,很是庆幸车外萧峰已然睡着,却不知萧峰此时正听了个真切。 阿康忙道:“不是,那叫行侠仗义。阿儡阿姨见到萧叔叔会脸红,那才叫‘异性相吸’。” 萧峰抬眼看了看头顶猛然一阵晃动的树梢,不由心下大乐。 第72章 白日放歌须纵酒 乐儿反驳道:“不是阿儡阿姨,是阿儡叔叔。” 阿康笑道:“是阿姨。阿姨易容了,扮作叔叔的样子。” 乐儿想了想,摇头道,“不是阿姨,是叔叔!” 阿康点着他的小脑袋,笑骂道:“小笨蛋。” 乐儿不甘示弱,立时回道:“大傻瓜。” 阿康当即愕然,没想到这臭孩子几日不见竟敢顶嘴了,恼得阿康头顶着他的小脑袋,直呵他胳肢窝的痒痒。顿时娘俩个笑闹做一团。 北行的一路上甚是欢快。虽说打尖住店的时候,还是难免碰到一些武林中人,但这些江湖豪侠对公子哥儿打扮的萧峰几乎都是看也不看。这些人等言语之间,总会不经意的透出一些消息。比如大理镇南王收了个义女,并许婚给一个姓高的侯爷家的世子;比如有人说聚贤庄英雄会上,有两个冒名少林僧人的,其实是契丹走狗,故而为萧峰说好话;有的说少林新任掌门被萧峰打死了,也有说玄苦大师病愈出关了;还有说,近日江湖上出了个疯疯癫癫的老乞丐,一会儿说马大元是被什么姓全的毒死的,一会儿又说马大元是被他掐死的……总之是众说纷纭。 萧峰对种种说法都留心听着,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情绪。阿康终归是隐隐担心,总是怕他留了心结,最终逃不脱悲剧的结局,但此时却也无从劝解。所幸此时正值初春,这一路行来又尽是山清水秀、风光明媚,倒是略解胸中闷气。阿康说此次北上、离开中原后,不日何日才能回归故土、再见南地风光,又常听闻“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故而想趁这个机会、带了乐儿,吃遍美食、遍赏风光。萧峰觉着那些寻他们麻烦的人,定想不到他们会在此时去游山玩水,如此反倒能与其避开。乐儿得知有的玩了,乐得欢呼雀跃,最是开心。 于是这一行人,从云南的饵块、豆粉和各种米线;到四川的酸菜鱼、毛血旺、担担面、酸辣粉、以及各式糍粑;从黔地的豆腐圆子、丝娃娃、羊肉粉、脆哨面、狗肉锅;再到湘西的血粑鸭、米粉、粑粑、团子、和粉蒸肉……西南之地,口味偏重,且重油重辣,再配上苗家妹子酿的醇香劲辣的高粱酒,倒是正合萧峰的胃口。“李大叔”“上了年纪”,口味清淡,遇到重口味的菜式,却不过阿康大力推捧的,便笑着尝尝,也颇得其乐。乐儿年纪虽小,却是吃遍天下无敌手。初时阿康害怕他坏了肠胃,不许他吃太多。哪知这小子是百无禁忌,胃口倍儿好、吃嘛嘛香,冷热酸甜辣、啥都吃不怕。反倒是阿康,多少年没吃到正宗的川菜、湘菜了,本想过瘾解馋,奈何她本尊就是不禁得辣的。结果常常是对着美味,涕泪长流,又舍不得放下盘子碗。为这没少给乐儿取笑,另外两个大男人,不好意思当面笑她,暗地里却也是乐得很。 阿康不介意自己娱乐大众,前途吉凶难料,苦中作乐也好、自欺欺人也罢,她只希望在乐儿的记忆中,能多一些欢乐,多一点明媚的亮色。 这日傍晚,眼看他们即将离开湘地,阿康为此大为欣悦。原来之前阿康听人讲过湘西的独有秘闻,什么下蛊啊、赶尸啊,听的乱恐怖一把的。前几天萧峰在一个苗家酒铺喝酒时,店主人逗弄乐儿,叫他夜里千万不要吹口哨,不然会招魂引鬼的。乐儿不愧是少林寺的弟子,阳刚之气盛得很,对这些鬼魔昭昭的事理都不理,毫无惧色,竟说若是当真遇到了,就念经超度了它,也是功德一件。倒是一旁的阿康,听后糁得慌。阿康对这些事,向来是宁可信其有,敬而远之。听了这个之后,每天夜里都睡不安,深怕梦里一不小心,小呼噜吹成个小口哨出来。如今眼见天黑前要离开这惊悚之地,阿康心想着,今晚总算能踏踏实实睡个觉了。 正这时,忽听前方不远处人声喧哗,似是喊着什么,群情激奋。阿康侧耳细听,竟是什么:星宿神技,天下第一……少林丐帮,闻风而降……大师哥威武…… 阿康一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口号,心中一惊:难道是星宿派的群魔在此狂呼乱舞?只是怎么又把丐帮和少林都扯进来了? 想到这里,阿康挑开车帘一角,向外瞧去,只见前方不远处,旌旗飞扬,各色衣饰、年纪的男女约几十人,喊得是沸沸扬扬。再看萧峰,果然是眉头微皱,神情肃然。阿康叹了口气,心想既然事关少林、丐帮,恐怕还是会有麻烦卷过来。阿康一心顾忌萧峰,生怕他一个冲动,再起什么变故,倒是没瞧见驾车的“李大叔”脸色变得厉害,手抖得险些掉了鞭子。阿康缩回车里,搂过乐儿道:“过会儿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你都不许出去,不许往外看,更不许出声。” 乐儿听了这话极不乐意,但一看妈妈脸上的神色,与平时大不相同,心里有些发憷,便把抗议压了下来。 阿康自己却微掀车帘,偷眼观望。只见那拨星宿泼皮正围着的,却是十几个过路人,也不知被他们下了什么毒药,个个团成一团,在地上哀嚎不已;另有五六个乞丐打扮的,虽是未曾讨饶哭喊,却也流脓的流脓、淌血的淌血,凄惨一地,只是兀自强忍而已。 一个面容猥琐的星宿弟子,伸出一支长竿,去戳弄路人中一个满脸痘疮、哭号不止的孩童,那孩子的亲人有心去护他,奈何自身疼痛难耐,只能在地上爬滚,却依旧是徒劳。眼看那孩子被长竿挑起,就见一个劲瘦的青年乞丐,咬牙跃起,将孩子抢到怀中。瞬时间那长竿立即转向那年轻乞丐的背后大血袭取,旁边一个干瘦的老丐同时抢过身旁一胖老丐的单刀,猛的致了出去。那瘦老丐此时腿骨已断,仅能匍匐于地,却在此时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一搏。星宿众人见同门长竿被砍断,登时四、五种烟粉掷出,一时五彩斑斓,倒煞是好看。只是丐帮众人身上本已伤口遍布,如今遇到那些毒粉,俱是疼得忍无可忍,恨不得立时死了的好。 几个年轻弟子,饶是性子刚硬,此时也忍不住惨嚎出来。只有那掷刀的老丐,和一个胖胖的老乞丐,尚能勉力强忍。星宿众人听得众丐惨呼之声,得意的哈哈大笑,更有人出言恶毒、百般辱骂。那胖老丐全身动弹不得,“呸”了一声,恨声道:“陈孤雁,若非你当日力挺全冠清那小子,撵走了乔帮主,这些无耻宵小又岂敢如此欺上门来?我丐帮百年基业,却自毁于你们这些……这些……”胖丐一口气到不上来,脸色诡异的很。 那怀里护了孩子的年轻乞丐听了这话,一气之下竟忍住疼痛,嘶声道:“吴长老,我敬你是条好汉,仗义敢言。但你不能如此辱骂我们全长老。全长老深谋远虑,顾全大局,又忍辱负重。你不能仗着在帮中辈分高,就任意妄言!” 陈孤雁沉吟片刻,方道:“难道丐帮弟子,要指着那忘恩负义、残忍好色的契丹胡虏,方能保全性命?嘿嘿,嘿嘿……” 吴长老闻得此言,也是一愣,想了一想,乔帮主如今已是契丹人萧峰了,难道丐帮弟子已如此无用,全仗着一个“北乔峰”的威名唬人么?那该惭愧的,倒是他们这帮无用的长老了。如此一来,陈孤雁的话,倒还反驳不得了。 阿康听他们言语,方认出,这两个老丐竟是杏子林中见过的陈、吴二位长老。 星宿大师哥大笑,对一众小的言道:“这就中原武林的名门正派,都到此时了,还内斗不休。诸位师弟辛苦一下,了断了他们,省的碍眼。” 众星宿小妖们应了一声,有几个爱出风头的,立刻抢了出来,要大显身手。 阿康心中焦急。有萧峰在此,她自是不担心这帮子跳梁小丑能伤到她母子。阿康是担心,以萧峰的个性,定会出手救人。这一出手,恐怕丐帮的长老就会认出他,消息一出,再引来大队人马,到时就大大不妙喽。 却见萧峰一跃而出,顺手抢过“李大叔”赶车的长鞭,“唰唰”几下,便将欲行凶伤人的星宿小妖鞭打了回去。 那星宿大师哥见有人敢拦他的场子,很是不悦,拧眉嗔道:“哪里来的狂妄小子?竟敢在大爷面前现眼?”言罢,一扬袖子,“嗖嗖”射出两道青光。萧峰也不答话,扬鞭抽回射来的暗器。那大师哥眼见暗器回攻,却是躲闪不及,“哎呦”一声,却是中了个正着。萧峰的长鞭随之即至,如蛇般缠上了他的脖子,扽道身边,一脚踢翻踩住。星宿大师哥欲求饶,却发不出声;想磕头,却又被踩得死死的,只得不住“嘶嘶”哀鸣。 萧峰斜睨着他却是不出声,丐帮众人也被如此风姿的天人忽降给弄懵了,星宿小妖们也都被吓得噤声。阿康猜想萧峰以往都是使拳脚功夫的,今日用长鞭,许是为了掩人耳目;同时也免得沾上星宿派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毒物。如今丐帮人等都未出声,看来还真是没认出他来。萧峰若是开口,十有j□j还是会被听出来的。于是阿康在车内扬声道:“星宿弟子,不要你们的大师兄了么?好不快快给这些解了毒,不然你们的师兄就没命了。” 有个胆子大的星宿弟子,壮胆接口道:“哪里来的狂徒,敢惹我星宿门下?我恩师星宿老仙,法驾中原。尔等此时不恭,来日大难难逃!” 阿康忽想起这个门派有些与众不同,本事最强的就当大师兄。若是这个“大师兄”死了,那“二师兄”就成了“大师兄”了。这个说话的,八成就是二师兄了。想要劫持人质换解药,如今看来是行不通的。阿康想了想,笑道:“星宿派好了不起啊!一统西北,威震中原啊。” 那星宿弟子得意道:“那是,我星宿派的威风,无人能敌。你倒是有些见识。” 阿康又笑吟吟的说道:“嗯,不错。这天下没人敢跟你们比威风了。不知天山童姥听了,会不会怕你们的威风啊?” 那弟子一听这话,立时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刚刚光顾着吹牛,竟被阿康的话给绕进去了。说“威震中原”没关系,可在西北,还有个连师父丁春秋都顾忌三分的“天山童姥”巫行云呢! 第73章 狐假虎威戏群丑 话说西北真的能说得上是一方之霸的,非灵鹫宫莫属。至于星宿派,也只不过是在星宿海那一片敢叫嚣一下。如今星宿老怪丁春秋一决定到中原抖威风,众弟子皆认为:原来我们星宿派果然厉害。但对于灵鹫宫的畏惧却是根深蒂固的。因由一,大家都知道灵鹫宫势力大,人数众多且本领高强;第二星宿派仗着用毒横行,但灵鹫宫的用毒之法更为吊诡,且解毒之术更为高超,故而星宿派在灵鹫宫面前,就有点玩不转了;第三,大家都知道天山童姥巫行云脾气不好,极为好强又护短,且不讲江湖规矩,手段狠辣。这三点和在一起,即便是星宿派的狂妄小人,也是不敢招惹灵鹫宫的。 而且灵鹫宫还有个规矩,真正的高手都是女子。男弟子在灵鹫宫的地位相当于仆役,真正厉害的本事,他们是学不到的。如今这个男的虽说长得高大,看来也不过是牵马赶车的,或是车内女子的爱宠。可即便是这么个角色,一出手便让星宿派大师兄动弹不得,那车内的女子的厉害岂不是…… 那刚刚发话的星宿弟子思及至此,自知刚刚自己的几句话,已是大大的冒犯了灵鹫宫,这个……这个……恐怕有些不妙。 那星宿弟子正在滴汗,就听车内夫人不紧不慢的又说道: “星宿派的毒就是厉害呢,在什么人面前都敢用的,果真是天下无敌啊。” “这个……这个……灵鹫宫仙姑面前,小的们哪敢露丑。”星宿弟子一边抹汗,一边答道。 “哼哼。你晓事就最好。还不快去把这些人的毒给解了,莫非你是要本姑娘显本事?” 那星宿派“二师兄”连道“不敢”,当先去给那些路人及丐帮弟子解毒。几个机灵的星宿弟子,也连忙跟去。不到片刻,先前的哀嚎声立减,只有孩童抽泣声还间有耳闻。过了一会儿,听得外面渐渐安静下来,却未闻大队人离去的脚步声,阿康在车内不由蹙眉,喝道:“你们还不滚!难道当着本姑娘的道,很显威风么?” 萧峰一脚将那大师兄踢回星宿派众人跟前,星宿弟子七手八脚接住,却被这一脚余威震得滚倒一地。这些星宿小妖连滚带爬,灰溜溜遁走,毫不见刚才之威风。 阿康听那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渐远,伸手撩开车帘一瞧,见那些星宿派的人果然走了个干净,方才长出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再看那些路人,此时都遥遥跪着,对着她们这马车磕头。阿康忙道:“各位快快起来,速速离开此地吧。万一那些恶人再回来,当真麻烦得紧。” 这些人多是些平头百姓,一听此话,心中惶恐,再重重磕了几个头后,慌忙赶路去了。 倒是那些丐帮弟子,因为他们见星宿派出手恶毒,故而拔刀相助,结果星宿派对付这些丐帮弟子的手段,自是更加狠辣。如今毒是解了,想爬的起来,却还是困难。 萧峰见昔日帮中兄弟受此苦楚,心下老大不忍。于是过去或是帮其点穴止血、或是输以内力帮其解毒运气。救治完几个年轻弟子后,萧峰来到吴长老身边。吴长老之前是先被毒的不能动弹,又被群殴,连肋骨都不知断了几根。此时虽是解了毒,却仍是难以起身。萧峰伸手欲扶他,吴长老却摆手一拦,道:“今日蒙的阁下相救,吴某足感盛情。然灵鹫宫亦非正道,他日若是尊驾行了不义之事,丐帮弟子便是抛头颅、洒热血,也还是要拦上一拦的。吴某不想做忘恩负义之辈,尊驾的恩惠,吴胖子还是少领一些的好。” 萧峰听了这话,双眉紧皱,伸出去的手死握成拳。 却听车内的女子奇道:“咦?他救了你,你却认为他是歪门邪道、日后会行不义之举?这么说不救你才是义举,那你刚刚怎么不早说?还有啊,我刚刚哪一句说我是灵鹫宫的人了?当真是莫名其妙!我们走吧,丐帮的英雄们福大命大的很呢。” 萧峰听了这话,见他们已是性命无碍,心想:我萧峰要是再放不开此事,也未免太婆妈了。心意一定,萧峰立刻甩袖回身,上马扬鞭奔了出去。 吴胖子躺在地上想了又想,问陈孤雁道:“那女子好像果然没说她们是灵鹫宫的。” 陈孤雁哼了一声道:“她是没说。她只不过拿灵鹫宫做个噱头,却把那些星宿海的人给饶了进去罢了。说到底,星宿群妖却是被他们自己给吓跑的。当真可笑。只是这女子,她的声音,怎的如此……”陈孤雁的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几不可闻。吴长老尚且还在思索“那女子究竟有没有承认她是灵鹫宫出来的”,倒也不曾留意陈孤雁神色有异。 却说萧峰一怒之下打马奔走,“李大叔”已是扬鞭驱车疾奔,这一路行出甚远,天将黑透之前好歹找到一家小店投宿,一问方知,原来已到了江南西路,今天的江西地界了。 萧峰定好了房,叫了十坛酒,就独自进房了。 阿康带了乐儿,洗漱用饭,一时忙得无暇他顾。 “李大叔”满腹心事,辗转发侧,犹豫不决。这“李大叔”正是乔装打扮后的李傀儡。之前阿康一直误以为他是女子,他只觉得有趣,也有些羞于道出真相。当日遇到叶二娘时,他一听叶二娘拿他打趣,便知叶二娘不像阿康那般糊涂,一见便知他是男子。虽是有几分羞涩,但听叶二娘之意,竟是将阿康交托给他,心中很是高兴。及至遇到萧峰,此时阿康仍将他认作女子,可在李傀儡心中,这个味道却是大大不同:心仪的女子,跟另一个男子说,在她心中,并未将自己视为男子。于是阿儡恼了,羞愤奔走。可过后一想,不管阿康和那萧峰之间,是否已有情愫,自己这一走,岂不是将自己的心上人拱手让人么?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不战而逃?再说,阿康的身体尚未痊愈,阿儡着实放心不下。然而阿儡小青年还是面皮很薄的,就这么回去,脸上哪里还挂得住,于是易容后换个身份守在阿康身边。可叹阿儡,这是不是有点自欺欺人啊? 然而如今形势却是大为不同,今日眼见星宿派已是跑到中原耀武扬威,想必那丁春秋亦是不日而至,师门大难,就在眼前!若是此时去向师兄、师姐示警,至少能有些准备;可此时离开阿康,却也让阿儡颇为揪心。思来想去,阿康身边好歹有个武功高强的萧峰护着,再说自己一走,想必丁春秋也未必会来找她麻烦。定下要走,阿儡又犹疑要不要跟阿康告别。去,总觉得自己对她不起,在她病中离她而去,自觉有些面对不起她;不见,也许这一别,今生便无缘再见,阿儡又实在是不甘心。 犹豫间,阿儡已是来到阿康门前,正巧阿康一开门,跟他碰了个正着。一见阿康,阿儡满肚子的话,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阿康,我……我要走了。今天我们见到的那些星宿派的,他们跟我师门夙愿颇深。我若不回去告诉师兄们一声,恐怕……”说到这里,阿儡声音已是暗哑,双目泛红,闪着泪意。 阿康被他冷不丁的来了这么一出给闹懵了。只觉得“这李大叔的声音怎么跟往常不大一样啊?倒是有几分耳熟。”阿康前思后想,整个《天龙》里,跟星宿派苦大仇深的,好像也就逍遥派嫡支那一挂了…… “啊呀!你……你是阿儡?你怎么打扮成这样了?”阿康脑子里突然灵光乍现,眼前之人的神情、声音,可不就是阿蕾么?“既是你师门有难,你放心回去就是。只是你自己千万小心,莫逞一时之勇,一定要平安……”阿康暗恨自己想不起原著中他们师兄弟妹几个到底是什么结局,此时心中更是担心,不由便红了眼眶,语音哽咽。 阿儡见阿康如此为他担心,立时胸中豪情万丈,什么丁春秋、星宿派,怕他何来。阿儡拍了拍阿康的肩,笑道:“我一定会平安回来,你放心。” 阿康满眼是泪,无法言喻,只能笑着点头应他。 阿儡此时心中虽是酸痛难堪,却也欢喜无比,那离别之愁,似乎也淡了许多。狠了狠心,这便抽身上路。 第74章 落寞浇酒肝胆披沥谁人知心 阿康望着阿蕾漸遠的身影,心中滿忧虑。回到房中,亦是难以成眠。一直到了三更天,忽听隔壁萧峰房里传来“咕咚——咕噜噜”的怪声,阿康更觉不安,索性起身来到萧峰门前,轻轻扣门,问道:“萧大侠,你还好么”门内却久无回音。阿康再一拍门,门竟自己开了。远来小二送酒过后,萧峰压根没起身关门,直接就喝上了。 阿康見房內頗暗,油燈早已熄滅多時。就著窗外月光,隱約可見蕭峰正仰在床上,左手攤在床沿上,地上不遠處正滾了個酒罎子。 阿康心想,以蕭峰的武功,此時還不醒,恐怕是醉得不轻。眼下阿蕾已走,若是蕭峰再病了,那可當真是糟之糕也。 阿康慌忙上前探看。剛一走近床舖,便覺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就聽蕭峰醉中尚且恨聲喃喃道:“為何你們……都……不信我!” 阿康一愣,隨即明白,以蕭大俠的酒量,豈是那麼容易醉的。如今這般潦倒,怕是為了今日那些丐幫舊識的態度,再加上這段日子以來他的遭遇,故而郁結於心,方如此酩酊大醉。 阿康正想著,忽而蕭峰咕哝了几句什么,内容听不真亮、可是语气中的怨聲怒意,却是分明得很。许是心中憋闷的久了,萧大侠跟着一拳就向床柱砸去。阿康朦胧中看着这一拳就惊呆了,心想:萧大侠,您这是要把这小客栈拆了不成? 所幸萧峰此时醉了个透,故而掌上并未运上内力,就这样生劈了下去。可怜这偏僻小镇上,就这么间老店,多少年来惨淡经营、勉强维持着,这些摆设、家具,本就不是什么金贵耐用的料子,早已陈旧不堪了。如今萧大侠一拳过去,就听“喀嚓”一声闷响。 等阿康缓过神来,还没等庆幸“这床竟还没塌”,就见萧峰又抡拳,这次似乎是要向墙壁砸去。阿康知道这样小本经营的客店,墙板也结实不到哪里去,若当真把墙给人凿塌了,那今晚可真是麻烦大了。 说起来,回过神来的阿康,反应还是很快的。这边一看萧峰又提胳膊,阿康立马“噌”的从萧峰身上蹿到床里边、蜷缩在萧峰肩侧巴掌大的地方,一边双手抱住萧峰已然抡起的右拳往回带,一边连声哄道“我信你,我信你……” 或许醉梦中的萧峰听到了这句话,情绪略缓;也可能是刚才那一下已使劲了他的全力。总之,垫在阿康手上、砸在墙上的这一拳不算太响,估计墙壁也是安然无恙。阿康被这一下痛得是呲牙咧嘴,心里还说“幸好这次没骨折”。想完了自己都悲催的不行,自己如今这般,简直像个受虐狂! 阿康怕萧峰醉中再闹出什么,左手握住他刚刚砸墙的右拳,右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拍着,仿若对乐儿一般喃喃哄道:“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不痛快……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 阿康见萧峰紧锁的眉心似乎是放开一些,才略放心,却又发现他浑身的衣服都已汗湿了。阿康不由担心,即便他是大侠,武功再高,穿着这湿衣服睡一夜,恐怕也会感冒吧?阿康正想着如何是好,就听萧峰口中嚷渴。阿康跳下床,来到桌边,壶里的茶早凉了。接着就听萧峰在床上一顿踢蹬,再一回头,却是把被子蹬地上去了,衣服也扯了个大开。阿康又忙回身把被子只搭在他胸腹上,可是被子刚一挨上他身,当即就被踹开。 阿康无奈,回身摸索着有点起油灯,叫醒楼下的小二,请他送一大壶热水上来。幸好炉灶里的火还没熄透,这小镇又是民风淳朴。小二虽是夜半被人扰了好眠,可看在阿康面善,以及赏钱的份上,做事倒也勤快。不一会儿,小二送上了热水,又给换了盏油灯。阿康谢过小二,直说是自家弟弟喝多了,辛苦小二哥云云。接着便给萧峰凉了一壶温水,时不时的喂给他一杯;又倒了些热水在房里的铜盆中,润湿了手巾,帮他擦去脸上、颈中、身上的汗,又给他抹了脚。有心帮他换去湿衣,又觉得自己来不大方便;若去叫小二,又怕小二见了他胸口的狼头,知道他是异族人而去报官(其实是阿康自己困糊涂了——除了你阿康和萧峰他们本部落的契丹人,有几个能一见这狼头就猜到这是契丹图腾的?)。 阿康放下巾帕,拉过薄被,给萧峰搭上,想着这下他去了汗腻,没那么不舒服,希望能盖得住被子。哪知她刚俯□去,想帮他揶好被角;却突然被一股大力狠狠钳住臂膀拖了过去! 阿康吓了一跳,却见萧峰将阿康扣到胸前,瞪了布着红丝的双眼,定定瞧着她,过了半晌,忽然仰头长笑,笑声中却毫无快意、满是凄凉。笑过后,含糊自语着:“忘恩负义!残忍好色!……” 阿康初时觉得嵌在她胳膊上的那双手,简直像副火钳子,且是越抓越紧。待得听他那几句伤心低语,不由心下亦是一恸。 在阿康眼里,多数跑江湖的,虽说不是坏人,却大多是“脑子不大正常”(这主要得看和谁比)的浑人。即便如此,听着他们胡说八道,有时当笑话,有时骂到她阿康头上,听着也是不爽的。大体上,阿康对那些人给的评价是持“不理会、不记得、不多想”的态度。但萧峰不同,他自小便是长在这个江湖的,是被江湖伦理教化出来的。饶是他再豁达,如今他的信念体系全部崩塌、被他以前所认为的“正道”唾弃,这份打击,当真是毁人啊。 阿康隐约知道在此时的江湖正道眼里,“好色”等于“不能洁身自律”,是很遭否定、倍受鄙视的。而萧峰这种不解风情、只晓得民族大义、除恶扶正的人,被扣上了这么一顶帽子,想必是窝火得很。偏偏此时他又既不能辩白、也不能放下阿康母子不管——这于道义上、良心上,也是过不去的。阿康实在不想自己也成为导致他日后走上绝路的催化剂,可若是此时离开他,还真是寸步难行。当日想着,借少林方丈玄慈的威信,把他澄清原委,让他哪怕日后只能驰骋草原,但得心安,天高地阔,未必不美。可如今,自己母子多得他庇护,却将他拖累得动弹不得……想到这里,阿康顿时没了挣扎的力气,垂下头去,额头抵着萧峰的胸膛。如此最坏也不过给他捏断手臂,让他出出气也好。 过了一会儿,阿康见萧峰没了声响,手上的力道也渐渐松了。阿康两手一撑,起得身来,连忙跳开,却见萧峰似又睡了。 经过刚才那么一闹,阿康觉得脸上直烧得慌,转身要出门,正和睡得迷迷噔噔,披着被子、趿拉着鞋、过来寻她的乐儿撞在了一起。乐儿揉着眼睛、打着哈欠道,“妈妈你怎么不睡?怎么跑到了萧叔叔这里?” 阿康忙蹲下,给乐儿的被子裹了裹,啧道:“要记得,出门在外,喊萧叔叔‘舅舅’。” 乐儿嗯了一声,点点头。阿康见儿子这么乖,又不免心疼,抚着他的脸道,“叔叔不开心,喝醉了,出了一身的汗。妈妈怕他受凉。” 乐儿此时有些精神了,看了一眼呼呼大睡的萧峰,说道:“是舅舅喝醉了。妈妈,咱们给舅舅把湿衣服换了吧,不然他会发烧的。”乐儿还记得自己小时,贪玩淋雨,结果烧了好几天。以后每次他玩的满身大汗时,妈妈总会拿干帕子给他把衣服里面垫干,等他汗消了,再换上干衣服。街坊邻居常笑妈妈带他带得太娇惯,是拿他当公子哥养。妈妈只是笑笑,私下里常常嘱咐他,不能穿湿衣、不能满身汗的时候猛脱衣服。如今小小的人儿长大了,也知道用这些来照顾别人了。 乐儿如此懂事、知道为人着想,让阿康很是安慰。她扶着乐儿的双肩道,“好。就这么办。你帮舅舅换衣服,妈妈给你帮忙。” 乐儿见自己“受重用”,很是得意,重重一点头,三步两步跑到萧峰床边、手脚并用爬了上去。阿康从萧峰的包袱里拣出一套干净的中衣裤,走到床边,放下帐子。乐儿钻到被子里,帮萧峰脱去湿衣裤;阿康隔着被子,帮着抬胳膊、抬腿、给他翻身,再把干衣服递给乐儿。给醉倒的人穿衣服,显然有些超出乐儿的能力范围。娘俩个胡乱帮他过上,想来不至于着凉,也就凑合了。一番折腾下来,阿康发现萧峰身下的薄褥子也已经潮了,萧峰身上也有些干烫,不由担心起来。最后干脆把乐儿安置在萧峰房里的榻上睡,把之前从车上抱来的被子都给他铺上、盖上。又把自己房里的被子抱来,连推带翻的,垫在萧峰身下。自己披上了一件厚斗篷,就守着这一大一小,时不时的给乐儿盖盖被子,给萧峰喂些水。如此直忙到黎明时分,阿康实在是困得撑不住,坐在萧峰床边的脚踏上,一个劲的点头瞌睡。以前乐儿小时夜里发烧,阿康和温妈妈也是通宵不眠;累得不行时,就握了孩子的小手,阖眼略歇歇;一旦孩子体温上升,做娘的立时就会惊醒。这会儿阿康还是用这老法子,握了萧峰的手,最后终于支撑不住了,就趴在萧峰的床边眯瞪过去。 萧峰是被窗外的天光刺着,渐渐睁开朦胧醉眼。一时头疼欲裂,自知是昨晚喝醉了酒。萧峰轻轻捶着头,自己也奇怪,以前和兄弟们拼酒,比这喝得凶多了,从不曾如此醉过,几乎是不省人事,当真荒唐。 萧峰以肘撑床,刚欲起身,却见自己的左手,此时正在一只芊芊玉手中、被轻轻柔柔的握住了。只是这柔若无骨、洁白如玉的手背上,却有一块鸡蛋大小的淤紫,让人看着,好生心疼。 第75章 莫道伤心化不成 萧峰顺着那手臂瞧去,就见阿康正趴在床沿、枕着臂膀,睡得正酣。朝阳下,平日里白瓷盘子似的脸庞,此时映在柔柔的暖阳里,笼着一层绒绒的金红色。润润的红唇嘟着,好似饱满的红石榴子。如乌云般的黑发,松松的挽了个髻,如瀑般劈泻在她的肩旁。萧峰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静寂了,似乎连他自己都已静得没了呼吸、没了心跳。他隐隐有些奇怪,正这时,胸口就好像是突然被人狠狠撞了一下,让他气息一窒。 待这口气顺过去,萧峰心下一片茫然——原来宿醉会导致走火入魔?萧峰自幼跟着玄苦和尚学武,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但凭二十多年的习练,能有他今日成就,不得不说幸得名师,兼具天赋极好。除此之外,他自己亦知道,这里也有些运气的成分。想当年练气的时候,多少次危机当口,若有偏差,轻则气息岔窒、重则筋脉重挫,却都给他将将避过。细想下来,却都不及刚刚那一霎,来的凶险。 “噗通”一声传来,惊得阿康一下子跳了起来,却是乐儿连人带被子滚到了塌下!好在矮榻不过尺余高,莫说摔伤,乐儿尚且圈在被子里呼呼大睡。 阿康见状不由“扑哧”一乐,习惯的去抬手掩口,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被萧峰握着,而萧峰正愣愣的瞧着自己。阿康慌得“呀”一声抽出手来,连连摆手,语无伦次道:“不是我把你扒光的,是乐儿给你换的衣服。” 说完这一句,阿康立在一边瞬时静音了——她恨不得把自己舌头给咬下来!听听这说的什么呀?这是人话嘛?阿康脑海里都浮现出自己拿头边撞桌子、边说“磕死俄算了”的画面(方言的调调请参见佟掌柜,自行脑补)。阿康觉得这会儿脑子实在是很混乱(没睡醒),还是闭嘴的好。这会儿越解释,肯定是越乱套。于是她死死地闭住嘴,生怕再蹦出一句“我不是见你小白脸帅、小身板威猛才扑倒你的”。要是那样,她就真没脸见人了。 萧峰盯着自己此时空空的掌心,很是不可思议。当那支温润的柔荑滑出他手掌的刹那,似乎心里忽的一空落下。至于阿康刚刚说了什么,他倒是浑没在意。 直到乐儿哈欠连天的爬起身来叫饿,阿康这才结束了尴尬不安,慌着出去安排早饭。勉强走到门外,扶着墙壁难堪不已。原来她歪在床沿睡久了,身子早就麻了。刚刚一动,血液行开了,顿时麻痒难当。她若只是站着不动还好,这一走动,麻的几乎站立不住。她刚刚在萧峰面前已是够丢面子的了,这会儿是咬牙出了他房门,生怕再给他瞧见眼下这幅窘态。 房里萧峰现下也是糗得很!昨夜给他醉酒的时候,阿康、乐儿均在梦中。这个睡梦中刚醒过来的人,多少都有点不大清醒。所以给他拿衣服的时候,阿康看见了中衣裤,就顺手拿了,也没多想。乐儿给自己穿衣服还算熟练,想给了喝醉了的大人套衣裤,就不那么容易了。嗯……扒湿衣服扒得倒是很顺手的……所以萧峰那身衣服穿的,整个就是一豆腐渣工程。此时萧峰刚想起身,这才发现不但衣服套的乱七八糟、裤子裹住了腿,而且身上压根就没亵裤…… 乐儿见萧峰刚一欠身、就给衣裤绊得又倒回床上去了,乐得在榻上直打跌。萧峰看了看阿康走出去后就没关的房门,一脸无奈的叫乐儿好歹先帮他把门关了。咱江湖儿女再豪放,也不能裸奔不是? 待萧峰整装完毕,走出房来,不禁奇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原来阿康还在墙边杵着装壁画呢。阿康眼神飘忽,不敢正眼去瞄萧峰,弱弱的说了句:“脚麻了。” 萧峰无语走了过来,阿康翻着白眼望天棚,心中祷告:“快走过去!快走过去!看不到我!看不到我!”却忽然身子一个后栽、屋棚一晃。阿康“呀”了一声,直觉伸手去攀扶。眼光转来一瞧,却是萧峰看倒是未看她,而是直接打横抱起,把她放回她和乐儿房间的床上。 阿康忽然间从墙角漂移到床上,一时缓不过神来。萧峰放下阿康后,在房里扫了一眼,皱眉问道:“店家没给你们被子么?” 阿康愣愣道:“有啊。昨夜你的褥子都汗湿了,我怕你着凉,就拿过去,给你铺垫了。” 萧峰闻言,更为自己昨夜的醉酒而头疼。萧峰揉了揉额头,不知在琢磨什么,半天才挤出一句:“昨夜……辛苦你了。” 阿康下意识就想接一句“为人民服务”,幸好嘴把得牢,把这句吞了回去。其实阿康也奇怪,今天这是怎么了?这脑子怎么老是抽风似的,信号混乱呢? 人的适应性是很强的,抽风这种事,抽着抽着也就习惯了。 在萧峰带乐儿去洗漱的时候,阿康坐在床上发了会子呆,忽然间就顿悟了:萧峰是谁啊?那是金庸群侠里的头号英雄,也是头号呆子!原著里的康敏万种柔情、百般诱惑,人家都视若无睹。为嘛呀?啥叫不解风情?说的就是这种人!他压根就看不懂。美女和恐龙在他眼里区别都不大,审美观不同;也许有力量的恐龙更迷人,价值观不同……在宋朝一直夹着尾巴、低调做人的阿康忽然轻松了——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她大可以恣意做回她自己。就算她顾盼神飞,萧峰也不会觉得她是在卖弄风情、不守妇道。至于尴尬,免了吧,反正丢脸都已然丢到这份上了,也没什么可再丢的了。呵呵,多好啊。 于是阿康打理好自己,来到大堂里,见萧峰正给乐儿填粥,小家伙早已吃得唏哩呼噜了。阿康若无其事、一派泰然地的走过来——途中绊了一次椅子——坐下一道用饭。乐儿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指着阿康大笑。阿康俏脸一红,拿着筷子在桌子上一敲:“不许笑!快吃饭!不然不带你出去玩!” 这个威胁很有效,乐儿立即收声,接过粥碗猛喝。 阿康满意了,当悍妇的感觉不错,蛮有成效滴。借个这股气势壮胆,阿康在悄悄平复内心的熊人心态。 一顿饭吃得阿康是头懵脸热,直在心里叹气:怎么这么不争气?都做了这么多心理建设了,可一坐到萧峰身边,还是忍不住的脸热。这么心虚干嘛啊? 打听了附近的好景致、再打包好路上的干粮、吃食和水囊,阿康比乐儿还积极地咋呼着上路。一坐到了车上,阿康的眼皮就开始止不住的打架。车子晃晃悠悠的,阿康昏昏欲睡,由着乐儿趴在窗上看风景。 平日路上,总有妈妈陪着说话;今天阿康一直打瞌睡,乐儿自己玩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无趣了。坐回车子里望着妈妈,乐儿一边啃手,一边在想些什么。 马车一个颠簸,阿康晃得醒了过来,挪了挪身子。乐儿一见妈妈又要阖眼,忙喊了一声:“妈妈!” “嗯?”阿康睡眼惺忪的询问,言简意赅。 “妈妈,萧叔叔是不是很不开心?”乐儿啃着手指,若有所思的问道。 “啊?”阿康的脑子还在半梦半醒呢。 “姥爷说,高兴的酒,是喝不醉人的;伤心的酒,醉人又伤人。”乐儿说的很是肯定,一幅权威的架势。 阿康的上眼皮又开始往下落。乐儿凑过去,坐在妈妈身边,小声道:“妈妈,其实……萧叔叔是我师兄。” “哦——嗯!你怎么知道的?” “师父告诉我的呗。妈妈真笨。妈妈你别生气,我不是不告诉你,师父说,除了我,庙里其他的师兄弟都不知道,师侄们也不知道……师叔伯们也不知道……” “停——你就说都有谁知道吧。”阿康心里觉得哪里不对,脑子里又是一团乱。 “师兄是师父在外面收的徒弟,不算少林弟子,当然用不着和寺里说了。不过师父说了,我和师兄是亲师兄弟,所以我要知道。师父还说,我不能告诉别人,但是心里要敬重师兄。他说,师兄的身世不同寻常,日后难免有些危难挫折;我须记得,师兄秉性正直好义、刚宁不屈。我年幼力薄,帮不到师兄什么。但至少别人说他不好的时候,我不要人云亦云。师父担心师兄会被逼成狂、一念入魔。若真有那么一天,希望师兄身边能有人劝诫。师父常说,‘天地宽广,何处不能安身?唯心安理得,便是自在。’妈妈,师父是不是很疼师兄?师兄若是知道师父这么疼他,会不会心里舒服一些?” 萧峰在车外听得出神,不由低头跟着喃喃道:“天地宽广,何处不能安身。心安,便是自在……” 第76章 他乡故人非故知 萧峰之前也曾问过乐儿师父玄苦的情况,但是玄苦受伤的那天一早,乐儿便和虚竹去了乔家等叶二娘和阿康,之后便被掳走,故而并不知晓玄苦的伤势如何。今日乐儿的短短几句话,听在萧峰耳里,却是让他不禁心潮起伏。 萧峰听师父平日对这小徒弟的言语,想是对他这个大徒弟的身世,多少是知道几分的。常言道,知子莫若父。又有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玄苦在萧峰还是小小孩童的时候,把他从狼口救下。开蒙识字、扎马练功、为人处世、行走江湖,点点滴滴的教导他。他和玄苦师父性格脾气大不相同,感觉也不如和义父亲近。但是师父对他的品性、脾气却是知之甚深。更难得的是,师父为他着想的甚远。 累师父为他忧心,萧峰甚感不安;但得知师父对他的信任,确是让他精神一振。先前的郁闷之气,散去了不少。深吸一口气,抬眼望去,方见此时春光明媚,此地山色青碧,就连空中,都似飘着淡淡的清香之气,让人不禁为之精神一爽。萧峰转头对着车内叫道:“乐儿,此处春光正好,你要不要出来骑马?” 乐儿一听,立时掀了车帘子,骨碌到萧峰身边,嘴里不住叫好。萧峰长臂一捞,搂他在身边做好,笑道:“会骑马么?怕不怕?”乐儿兴奋地眼睛瞪得溜圆晶亮,“不会。不怕。”答得是毫不犹豫。 萧峰哈哈大笑,勒住马车。跳下车来,牵过的卢。乐儿乐得恨不得蹦下来,阿康唬得忙不迭的出来疑虑道:“他这么小,能行么?摔坏了怎么办?” 萧峰毫不在意,笑道:“好男儿志在四方。要是连马都不会骑,如何畅游天下?你莫担心,这小子身手灵活,根基不错;我在一旁护着,不会让他伤着的。” 乐儿在车上也连忙表态:“我是男子汉,我要骑马!” 就连的卢都觉得快活,扬着蹄子颠哒着欢快的小碎步,还嘶鸣两声,好似美得都唱开了。乐儿被萧峰举着骑到了马背上,简直乐得快飞起来了。小孩子不知道怕,学东西又快,的卢又是乖起来比宠物还听话。在阿康瞧着,乐儿根本连学都没学,就骑着的卢、跟着萧峰旁边,溜达上了! 阿康目瞪口呆的望着萧峰道:“你这就教他教完了?” “对啊,该跟他说的,都告诉他了。”萧峰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剩下的,就是多练练了。” 于是在阿康的心惊胆战中,乐儿一路欢歌开始了马背上的旅途。 赣西南产茶,暖春之际,满山的郁郁青青,都是一团团、一簇簇的茶树。微风拂过,送来阵阵清香,闻者无不心旷神怡。眼见乐儿骑马骑得稳稳当当,又有萧峰在一旁时刻照应着,阿康提着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赏了一会儿山水,终是奈不住困意,自去睡了。 黄昏时分,当阿康带着乐儿站在郁孤台上远眺时,阿康真的有些郁闷了。刚听这个地方时,阿康吓了一跳,她并不知道还真有个地方,以“郁孤”为名,她怕萧峰听到这两个字触动心事,又该郁卒了。结果萧峰看似浑不在意,阿康暗骂自己多心:人家是豪放不羁的侠客,哪来的那么多愁善感? 解了这个心结,阿康又开始好奇这台上有何美景,能让辛弃疾写出“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这样的诗句。哪知这台子建在山顶,果然有股郁然孤傲的韵味。只是阿康一曲《菩萨蛮》尚未给乐儿念完呢,便已涕泪齐下。多有气质的景点啊!这会儿伤风感冒了,多郁闷呀。 之后的几日,阿康又开始头晕脑胀骨头疼。车外正是风光好,阿康却只是每日睡得天昏地暗。有时乐儿会跑到车里了,抬了妈妈的头,硬把她搬起来,叫她看那青山秀水。阿康迷迷瞪瞪的“唔”一声,有时看到乌瓦白墙、小楼俏立;有时是山花烂漫、一片耀眼的黄灿灿;有时是水雾缭绕、似梦似幻。阿康是既不知道行至何处,也不晓得走了几天,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只是觉得这两日昏睡中常常被颠簸醒来,想是萧峰在加紧赶路。 阿康刚刚开始昏睡时,萧峰以为她是熬夜伤了神。谁想到了夜里竟又发起烧来,萧峰顿觉不妙。这几日几乎是日夜兼程,就是为了尽早赶到一个大些的城镇,给她找个好大夫瞧瞧。这一日近午时,总算赶到了衢州城里。进了城门,萧峰打听了城里最大的客栈,便直奔而来。到了店门口,将马车交给小二,萧峰扛了包袱、抱过尚未清醒的阿康,要了间上房,便匆匆往里走。后面乐儿背了几个小包袱,紧紧跟着。 衢州既是军事重镇,又是历史名城,且道通四省。其繁华热闹,当真不容小觑。每日里人流熙熙攘攘,各样人等形形j□j,老百姓早已见怪不怪了。见到萧峰如此行径,均猜测是家人旅途中害病了,也没什么人去大惊小怪。此时客栈大堂里有一桌,坐了两大一小,三个男的。一个二十五、六岁蓝衣书生,旁边一个四十来岁、蜡黄脸的苦面汉子,还有一个两、三岁的孩子。那书生眸光明亮,眼神不经意间流转,便是熠熠生辉,应是目力极好。萧峰行色匆匆,未曾留意。那青年书生一抬眼,倒把他们这一行看了个正着,不由低声自语道:“好漂亮的小娘子,病也病得如此有风韵。” 那小孩听他这话,也抬头去瞧。这一看,竟欢喜的伸着小手,一边指着阿康,一边喊:“姨!姨!” 那中年汉子见状直皱眉头,刚要开口,就听那书生逗着小孩道:“你也觉得这等美人让人喜不自胜,可对?” 小孩连连摇头道:“姨!桃花姨!” 一旁的汉子怒道:“灵儿!不可胡闹。”那小孩也不怕他,却也不敢拂逆,气呼呼的坐下,拿背对着那张苦脸。 苦脸汉子皱眉叹气,一张脸愁得更是苦了。就听他对那书生说道:“子游,令祖好歹也是文学泰斗,一代宗师……你能不能给他老人家留几分面子,莫在大庭广众之下,再做出一付浪荡子的架势。这实在是……不成体统——” 那书生“扑哧”一笑,道:“黄世伯,您之前明明是个恃才傲物、洒脱不羁的性子,小侄对世伯才学见识的钦佩,便如那南洋的海水,波涛澎湃。怎的遭了一番大难,就没了血性,甚而迂腐起来,这……这叫小侄情何以堪啊?”说着说着,竟做掩面拭泪状,假哭了起来。 哭脸汉子被他气得头疼,揉着眉心道:“子游莫要乱叫。家父和几个叔叔,都是自幼拜在令祖欧阳文忠公門下,算下來,你我自当平輩論交。” 書生連連擺手道:“小可豈敢,世伯乃當朝狀元郎。再說家父与世伯族弟乃是知交,这些年小侄游历南洋诸洲,多亏有世叔不时派人照抚,不然小侄哪能如此逍遥;若非小侄在天竺诸部逗留日久,即便想为世伯效力,恐怕也只能望梵文医书而徒劳兴叹……说起医书,世伯当日可是答应了小侄的。小侄为您译好古医书典籍后,您就借我看您家里的藏书。可小侄刚看过一本《艳经》,世伯就开始东躲西藏、顾左右而言它,莫不是欲失信于小侄吧?……世伯从未习武,而近来忽然力气大增,小侄若没猜错,怕也是从那些书中窥得什么稀罕法门了吧?” 那汉子摇头道:“你才看了本写天下毒物的《艳经》,就去招惹来那么一个星宿派的古怪丫头,我若再让你看下去,你还不知会惹出些什么乱子呢。你年纪尚轻,不知江湖险恶,会些半吊子本事,反倒容易惹祸上身。还不如……说起来,你到底想把那丫头怎样处置?你一个男子,老这么拘着个姑娘家,成何体统!” 原来这苦脸汉子竟是当年神采飞扬的名医毒公子、状元郎黄敞潮! 那位姓欧阳的书生却是名门出身,其祖父乃是堪称一代儒宗的文学大师欧阳修。这位欧阳公子,是家中幺子幺孙。他父亲就是无心仕途、寄情山水的性子,故和扬州黄家经营海运的当家人黄牧波结为至交。这个欧阳子游更是家中异类,幼时聪慧早言、稍大时更是博闻强识,却又偏偏不走正道,整天嚷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他本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自小娇惯坏了,很是任性;偏又生得一张好嘴,最会哄人。他祖父一世英明,也给他忽悠的,竟准了他自十二岁起,便开始出门游历。起初还是跟着他父亲,后来竟跟了黄牧波的远洋商船队出海去了。他时不时的托商队捎回家中一些译好的梵文诗歌、拓印的天竺壁雕图,美其名曰“在外游学”,一晃便过了十多年。直到黄牧波被族兄黄敞潮逼着找人翻译古印度医书,这才揪着欧阳子游陪了几个天竺大夫回来。 欧阳子游一边译书,一边就不懂的东西和黄敞潮以及天竺大夫请教,有时黄敞潮忙了没空理他,便叫他自己去查医书。这小子本性就是爱走偏门,没几天功夫,就把医书看了个大概;倒是那些制毒、用毒、解毒的书,他不知花了多少心思,竟研究了个门儿清。 黄家被灭门的时候,欧阳子游正好回家探望双亲,堪堪躲过一劫。欧阳虽是漂泊浪子,骨子里却是很重情义。如今黄家惨遭灭门、黄敞潮和黄牧波的遗孤不知所踪,倒把他骨子里的一股狠劲、倔劲给激了出来。之前他本就觉得黄牧波死的有些蹊跷,如今连黄氏宗家都遭了难,官府说是黄敞潮畏罪潜逃,欧阳子游是怎么也不信的。于是欧阳子游开始自黄敞潮家的灭门案查起,一路追查到了浙、赣附近。先是顺手捉了一个离家出走、无法无天、胡乱用毒伤人的小丫头,又在药王山遇到了黄敞潮和黄牧波的幼子黄灵。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的一个月要准备考试,请个假哈。 还是希望能多看到些留言。激励我吧,让我考完试来个根品大爆发,:) 第77章 何情恨苦 都说人生四喜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欧阳子游和黄敞潮的相逢却是多了几分悲酸,淡了那抹惊喜。难后重逢的黄敞潮就像换了个人,不单是形容枯槁,就连性子也变得尖刻乖戾了。欧阳子游对此大不赞同,但他的不满是不能、也不忍,述之于口的。他的法子是一不说教,二不纵容,偏当他黄敞潮还是未遭难时的那个状元郎,当自己依旧是那个性情乖张的浪子,非要把黄敞潮激回以前的旧态不可。 黄敞潮这些日子也是相当的不易,他不只是历经了人生最惨的灾难;只带了一个幼童,隐迹荒林避难,对于他来说,其孤寂,不亚于孤身一人。灾难固然会让人性情大变,孤寂与猜疑,更能摧毁一个人。欧阳子游的惊世骇俗固然闹得他头疼,但也着实让他温暖。只是他两边嘴角耷拉的太苦,让人已看不出他嘴角微微噙着的笑意。 这段日子以来,仇恨和猜忌日日折磨着黄敞潮。他把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疑了个便,试想着各种可能。当然他也不会放过马大元身边的每一个人,以及从马大元那里听说过的每个人。这种极端的仇恨,带来的力量是惊人的。比如说他仅凭他母亲当年陪嫁的杂书,便窥得至高武学的门径,且习得一身似是而非的怪异功夫;比如说他当年不过偶尔瞧过几面的前丐帮帮主乔峰,如今一张脸光溜的跟煮熟了的鸡蛋清似的,却还是让他一眼给认了出来…… 黄敞潮一见这二人,眼里立时恨得能喷出火来,心中暗道:“这狗男女够然勾搭在一处!马大元定是给他们害死的!”他听说过乔峰武功了得,但他觉得自己如今的本事已是很惊人了。聪明人总是有些自负的,况且他又是一向被人称颂为天才惯了的。此时他便很想试试,自己能否除了这对贱人。 欧阳子游的插科打诨,让黄敞潮渐渐沉静下来。聪明人冷静的时候,自然会恢复他敏锐的洞察力。片刻的思考后,黄敞潮起身举步,来到楼上阿康和萧峰的房门前,正听见萧峰跟小二打听城里有名气的大夫,声音中不禁透着焦虑。 黄敞潮抬手敲了敲一旁敞着的房门,萧峰、乐儿和店小二都闻声转头望过来。黄敞潮说道:“乔……瞧着这位夫人好似得了急症,在下不才,医术倒还过得去。这位兄台若不嫌弃,可否让在下瞧瞧尊夫人的病情。” 萧峰虽然觉得这人来的突兀,却也连忙拱手称谢,跟着解释,这病了的,并非是他内人。乐儿在一旁接道:“他是我舅舅。是我妈妈生病了。” 黄敞潮看了乐儿一眼,不阴不阳的一笑道:“哦?他是你舅舅啊——” 黄敞潮心中本就对阿康二人有些疑忌,面对小小孩童之时,脸上就不由带出几分神色。就这三分脸色,已是惹毛了心思敏感的乐儿,觉出这人对自己母亲的不尊重。萧峰也觉得此人来的突兀,说的好像是热心;看他神情,却又实在不像是个热心肠的人,倒是有几分阴郁,刚想客气几句,婉拒了他,不想倒是乐儿先开了口。 “我们和大叔素不相识,您不请自来……妈妈说,无事献殷勤,不是好事情。不敢平白领了您的恩惠。”乐儿这几句大人话说得虽有点走形,却也尖锐的指出黄敞潮是别有居心。乐儿也不理他脸色缤纷的有多好看,回头拉了萧峰的手,巴望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说,“舅舅,咱们给妈妈请这城里最有名的大夫瞧病。” 萧峰点了点头,刚要开口,就听黄敞潮嗤笑道:“这世上徒有虚名者多,顶着名医的名头的,也不过是些庸医!”萧峰眉头一皱,觉得这人如此言行实是有些过了,若说他不是另有居心,想也无人能信。 “不留口德的,未必能有医德!没医德的,医术越好越祸害!” 黄敞潮实在是想不到这么个小儿,如此牙尖嘴利,以他堂堂状元之才,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许是感觉到儿子的不安与气恼,阿康渐渐醒过神来,半天才认出,站在门口的竟然是“毒公子”黄敞潮黄大夫。阿康挣扎着欲起身,萧峰急步上前,扶她坐起。乐儿见妈妈醒了,忙趴着妈妈床边,连声唤道:“妈妈,你醒了!你哪儿不舒服?”说话间,眼里已满是泪水。 阿康心疼的抚着乐儿的头,有心安慰孩子几句,久病昏睡之后,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笑着对乐儿摇摇头,意思是自己并无大碍。接过萧峰递过来的温水润了润喉咙,阿康方能开口出声。阿康自知失礼,对黄敞潮很是歉意的笑了笑,跟萧峰介绍道:“萧大侠,这位是状元郎黄敞潮,也是洛阳有名的‘毒公子’黄大夫。”萧峰听闻此言不由得“啊”了一声。江湖这个圈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作为曾经的丐帮帮主、北方武林的代表人物,萧峰对 “名医”毒公子还是有所耳闻;而洛阳曾出了个本朝最年轻的状元,这位状元郎的大名,萧峰也是听过的。只是实在想不到这个年轻的状元郎竟然是将那些桀骜霸横的老江湖整治得闻名丧胆的杏林高手。更想不到,曾经意气风发的得志少年,竟会是眼前的这个阴沉汉子。 萧峰虽是武林中人,对读书人还是很敬佩的,对医者更是尊重,故抱拳恭敬一礼,道:“久闻黄先生大名,失敬失敬。在下……契丹人萧峰。” 阿康听萧峰如此直言不讳,心下不由“咯噔”一沉。黄敞潮也未曾料到这萧峰会直陈此事,既有几分叹服他敢于坦言身世,又对他在宋地如此嚣张而不忿。黄敞潮嘿嘿一笑,道:“丐帮前帮主、杀害马大元疑凶、弑父弑母弑师、害了多位武林名宿的嫌犯、契丹胡虏……呵呵,萧大侠?你的名气大得很呐。” 阿康知道黄敞潮自从阖家罹难之后,性情变了许多,特别是对她和萧峰二人,本就心存疑忌,此时言语尖刻也不奇怪。阿康搂住气得红脸、恨不得跳起来的乐儿,静静地注视着黄敞潮的双眼,缓缓开口道:“黄大夫,我怎听得丐帮长老白世镜亲口承认,马大哥被害当日,是被全冠清引至白世镜处,白世镜为全冠清所骗,慌乱中出手,掐断了马大哥的喉咙。我将此事又前前后后想了好久,再加上你之前所说,马大哥在被碎喉之前,已然毒发气绝。我猜应是那日我离家之后,全冠清潜入家中,盗取汪帮主的遗书,被马大哥发现。马大哥为躲遗书,情急之下,强行运功追捕全冠清,被引到白世镜那里时,其实已经毒发了。说起来,这二人都是害了马大哥的凶手,尤其是全冠清,借刀杀人,设计暗害,其歹毒,令人发指。” 黄敞潮听得马大元遇害真相,脸色不由得又寒了三分,牙关紧咬,瘦骨嶙峋的脸上透着森然之意。片刻后,黄敞潮用数九寒天、冷刀出鞘般的声音问道:“白世镜会对马大元出手,是为了你的缘故吧?” 阿康闻得此言中的问责之意,不禁猛的抬头怒瞪着黄敞潮。黄敞潮见她如此神情,却是嗤笑一声,道:“你何苦这般作态?当日百花宴你对丐帮帮主投怀送抱,可曾想到却把一旁的那些光棍汉子看得面红耳热、心痒难耐?那白世镜看你的神情早有不对,偏马大元不信你是个祸水,竟还把你娶回家里,想要给你庇护。到头来,还不是毁在你手上?呵呵,可笑可笑!”此时的黄敞潮已是带了三分狂态,似乎是对阿康的恶语诋毁让他出了心中恶气,竟觉得如此快意。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状元郎的见识实在是不凡!可笑马大哥和我一介草民,竟妄想引状元郎为知己。大人虽可定案,民妇不敢领罪。”阿康此时是真的恼了:你黄敞潮的怀疑、言语刻薄,这可以理解;但是你诬蔑无辜的人来解气,当真是不可理喻!“马大哥的仇,我自会报。我会自去讨回天理公道,至于闲杂人等如何评论,我懒得理它。只是有一条,我要先跟你黄大人说个分明。他萧峰虽是契丹人,却也是非分明。之前既不曾伤我汉人百姓,更不曾危害大宋社稷。且他已立下誓言,有生之年,绝不会去害汉人。如今我母子需托他护佑,往关外寻药避难,还望黄大人莫要为难我们孤儿寡妇。……” 黄敞潮听这话却气得差点跳脚:“马大元尸骨未寒,你却和别个男人跑了!这成何体统!真是有辱斯文!愧对孔孟!” 阿康也火了,心说:我和马大元是怎么回事你还不清楚么?同样是躲祸避难,这其中的难处你不懂么?什么叫和别的男人跑了? 阿康背靠在床柱上,笑微微吟道:“乞丐何以娶二妻?邻人哪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孔圣人的敦厚,黄大人的确是该多学学。至于孟子说的那些典故么,还是多琢磨琢磨再说吧。”1 阿康被这么一气,更加伤神,渐渐的又有些恍惚。就听门口有人笑道,“说得好!这位夫人见地不凡……”又好似有小儿呼声,只是眼皮重的似乎抬不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1“乞丐何以娶二妻?邻人哪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射雕英雄传》里说该诗是黄药师所作,意在讽刺《孟子》里的故事是胡说霸道。阿康却是借诗里的第一句,讽刺黄敞潮明知她和马大元不是真正的夫妇,却还在这里卫的不知哪门子的道。 第78章 谁无情关 阿康这次不多时便醒来,隐隐听到萧峰正跟黄敞潮转述之前薛慕华的处方医嘱,黄敞潮不时插言道:“就她这破败的脉象,也能算是痊愈了……就这点本事也敢称是‘阎王敌’?……嗯,如此倒也是个法子……” 一边一个小童咿咿呀呀的,和乐儿不知在说些什么,一时又好像笑闹到了一块儿。就听一个青年男子无可奈何道:“他身上可是放了不少毒物,你跟他闹时当心,若是毒到你可别怪我。” 一会儿又有叮叮当当的声音渐渐过来,只听耳边甜甜、脆脆的声音唤道:“阿康,起来喝药了。”阿康强睁开眼睛一看,竟是阿紫端了药碗,笑吟吟立在床头。 xxxx 阿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黄敞潮心中仍是对她怀恨在心,这毒公子的药方子实在是狠辣猛烈。第一剂药服下,不单单是肠胃里像是有数不清的小刀子在刺、在剐,就连身上、骨头里,都好似有无数根刺在扎,又疼又烫。阿康闭着眼、咬着牙死忍。到了第三天,痛感渐渐轻了,阿康觉得好像自己整个人脱胎换骨一般,浑身都轻快了。阿康也顾不得之前挨了许多苦,只要这让人发疯的病痛没了,对黄敞潮还是满心感谢的,哪怕黄敞潮真的是故意让她吃些苦头。 书生欧阳自从知道了阿康就是给黄敞潮“讲古论奇”的高人,大为惊叹,对阿康的病情很是关切。结果一不留神,就让他在路上捉的那个调皮小丫头寻机逃了出去。这位自从被捉了,便在手脚腕处被铐上精钢锁链的刁蛮丫头正是阿紫。阿紫被欧阳子游捉了本是很不驯的,时不时的想歪点子闹上一闹。奈何欧阳子游更是个自小调皮的,阿紫的那些手段一点都讨不到好去,气得阿紫直跳脚。谁想阿紫刚溜出房门没几步,就撞上了从厨房端药过来的萧峰,得知阿康已离开聚贤庄,却又病在了此处。 欧阳子游正在懊恼被阿紫逃脱了,阿紫却在另一厢大骂萧峰靠不住、又把阿康弄病了。阿紫连连抱怨萧峰一个大男人,不会照顾人,累及阿康旧病又发;这可让她阿紫如何放心开溜啊?转念一想,有萧峰在此,那个欧阳小子又怎能欺负到她?还不趁机把前些日子积的恶气出一出。于是阿紫索性留下来照料阿康。 欧阳子游万想不到,这么个泼辣丫头,一见阿康好似奄奄一息的病容,立时乖了起来,端茶喂药,小心侍候。此时看上去,竟透了几分温婉出来。欧阳不由心下苦笑,之前他费了那么多心思,也没让这野猫一般的丫头收起爪子;如今好容易看到她乖巧伶俐的样子,可惜又不是对着他的。这让大好青年、欧阳书生心里,又酸又烦,就像被只野猫在他心上挠了一爪子。于是这两个每日都会对上吵几嘴,久了,也分不清究竟是阿紫在借机报仇,还是欧阳寻衅省事。 于是阿康便每日倚在床头,听着阿紫和书生欧阳时不时拌嘴,笑看两个小儿玩闹。若黄敞潮能不老是一张棺材脸、刀子嘴,阿康会觉得这样的日子有如天堂,岁月静好。 只是“静”是静不了多久的……就听一阵呯呯乓乓、淅沥哗啦、叮叮铛铛,阿康不禁拂额,不消说,又是阿紫不知闯了什么祸,又和那个欧阳书生撞在一起了。果然一声叹息未止,阿紫就“蓬”的一声冲了进来,立时回身掩门,却以来不及了,欧阳书生跟着撞了进来。阿紫见已拦不住了,索性不理他了,一边扶着几案顺气,一边给自己倒水。那欧阳书生见她不跑了,也先栽倒在一旁的椅子上,一边咳嗽,一边还用手指着阿紫,已是气得不行,却又咳得一时骂不出话来。 阿康见这架势,忙起身问阿紫可是又惹了什么祸了。阿紫嘴里噙着一大口水,一下子咽不下去,当着书生的面,又不好意思吐出来;听阿康这话里的意思上来就说她的不是,气得满屋子乱蹦,一会儿指着外面、一会儿又指着书生,嘴里“唔唔唔”的,不知在抱怨什么。 阿康见她这副样子,又是好笑,又是自责,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哄劝她。倒是书生,这时缓过气来,指着阿紫数落道:“你这个丫头,也太无法无天了!不分青红皂白!不知深浅!不……不知所谓!不……”欧阳书生一时被气得有点语无伦次,干脆转头对阿康抱怨,“康夫人,这丫头刚刚在大堂里,就为别人的眼神让她看着不痛快,她就乱撒毒药。这……这简直就是草菅人命!流毒无穷!遗害万年……” 阿紫听到这里,一口水终是喷了一半出来,另一半呛的她一阵乱咳,却还是忍不住边咳边抢着分辩道:“你个罗里吧嗦、又多事的家伙跟在我身后,我就是把身上的妙药都撒出去,恐怕也毒不死谁。有你在,什么毒能流的出去啊?还遗害万年!我呸!” 书生气得指着阿紫,“你,你……”,却是词穷了。 “你什么你!我问你:你既不是我爹妈,又不是我兄长,你凭什么管我的闲事?”阿紫见书生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更是得意。回身搂着阿康的胳膊,扬着下巴对欧阳书生炫耀道:“现在有我干娘在这里,我要是胡闹,自有我干娘收拾我;要是弄出人命,也是官府来拿我。你个非亲非官的臭书生,还是一边穷酸去吧。当心搅了姑娘我的兴致,让我干爹一掌劈死你!” 阿康被阿紫这番话噎得直发愣:这一会儿干娘、一会儿干爹的,说的都是谁啊? 欧阳书生怒极反笑,心想,自己真是活回去了——跟这丫头讲道理,那还不是对牛弹琴,自找气受么?他一想明白过来,倒也不气了,一抖长衫,重整坐姿,给自己也斟了杯茶,一边喝着,一边笑着听阿紫在那里歪缠。待到阿紫说完,书生把茶杯往桌上一顿,笑道:“这样不好吧?阿紫姑娘年纪也不小了,总这么麻烦干爹干娘,也不是长久之计。既然姑娘看得起在下,觉得只要有在下,旁人就不会被姑娘一时雅兴而误伤。那区区在下又岂能躲懒,弃天下苍生于不顾?不过姑娘之前的顾虑极是,你我非亲非故,区区即便想为姑娘效力,又恐于姑娘名节有损。正巧姑娘干娘在此,在下这就提亲,将姑娘讨回家去,想必你我兴趣相投,定能琴瑟和鸣。又解救芸芸众生于危难之中,也算功德一件。佛家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阿弥陀佛。” 阿紫和阿康都被他这一套话说得目瞪口呆,二人均想:此人竟颠倒黑白、胡说八道起来竟比阿紫还厉害!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提亲!? 阿紫转过这个弯来,立时满脸通红,跳脚骂道:“你个不要脸的臭书生!你知道我是谁,你就敢提亲?我堂堂大理郡主,你个臭小子,凭什么娶我!” “家族欧阳文忠公,乃我大宋龙图阁学士、太子少师。在下虽未致仕,亦是家中长子嫡孙。即便姑娘当真是大理郡主,我欧阳子游也是配得起你的。”欧阳书生斜睨着阿紫,说的是优哉游哉。 如今说不出话的变成阿紫了。也不知她是羞得,还是气得,脸蛋红红、一鼓一鼓的,一双大眼死瞪着欧阳书生,恨不得用眼刀在他身上戳几个洞!憋了半天,却是猛地转回来,撅着嘴,摇着阿康的胳膊娇啧道:“阿康,你看他呀——” 阿康倒是很少见阿紫这付小儿女的娇态,冷不丁的觉得有点雷人。心下觉得,阿紫对这书生,恐怕未必无意;至于这书生,对阿紫却是非同凡响的上心,人品才学嘛,这几日看下来,倒也不错。 阿康别有深意的笑看着阿紫,阿紫见她这样,忙低头躲闪阿康的目光,那小模样瞧得阿康心下大乐。阿康轻咳一声,转头对欧阳书生道:“欧阳公子,阿紫顽皮,有劳您多费心了。只是婚事一说,自有她父母做主,旁人是说不上的。不过阿紫既拿我当亲人,有几句不当讲的话,我还是要说在前面。阿紫虽是在江湖长大,也不过是因为她幼时经历坎坷,她父亲在武林、在朝堂,都是有些分量的,论家事,她不输给别人。论个人,她聪明亮丽,是个可造之才。即便她将来嫁了人,她父兄依然会疼她,视她如珠如宝,自是不需去高攀什么豪门贵戚。为她择婿,也但看是否对我们姑娘真心实意、爱之惜之。至于其他的,想来她阖家上下都不会放在眼里。说白了,你若是真心喜欢她,就要好好对她,若她也对你有意,这婚事,你可以去跟她父母提。若是一开始就存了轻视她的心,管你皇亲贵戚,先一个耳刮子从我这门里呼出去。” 阿康从欧阳子游的话里听着,知道他是不大相信阿紫会是什么郡主的。他无攀附之心虽是好事,但也不无轻视之意。阿康深恐这二人因年纪尚轻,一时情浓便在一起,却不知两情久长之道,在于相知相惜,万不可起初就有了不尊重的念头;故而把话说得重了些。欧阳子游也没想到阿康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怔住思量片刻,遂起身正冠,长身一礼,道:“子游多谢康夫人教诲。子游今生定会全心全意对待阿紫姑娘,疼惜她、善待她、教导她,还望夫人成全。” 此时欧阳子游的态度,倒是让阿康颇有几分满意,不过此等大事,她还是不敢做主的。回眸望向阿紫,却差点笑出来。阿紫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却又忙着偷眼瞧瞧这个、望望那个,见阿康不答话,偷觑阿康的眼神很是慌乱焦急。 阿康见这丫头如此神情,她的心意自是再明白不过了。阿康想了想,道:“这样吧,等到阿紫十八岁,如果她愿意嫁给你,你就去跟大理镇南王求娶她。想来应能成其好事。不过若是这几年里,你惹恼了她,就没人替你说好话了。” 欧阳子游得了这话大喜过望,一揖谢过,离去不提。阿紫待到只剩她和阿康,转身搂住阿康腰身,竟是深深一声长叹道:“阿康,还是你疼我们。”半晌后有道,“姐姐被许了人家了。” 第79章 碧水秋波一脉脉 阿康听了这话,不由得身子一僵——阿朱许了人家、偏离了被萧峰一掌毙命的结局,让她很是欣慰;可是听阿紫的意思,似乎阿朱的婚事,安排的并不好。阿康任阿紫抱着她,小姑娘把她搂得紧紧的。过了好一会儿,阿紫似乎是在这个怀抱里休息过来了,深吸一口气之后,又是一脸鬼笑的抬起头来,乐呵呵的讲起大理之旅的趣事。 当日阿朱阿紫在聚贤庄被段正淳带走,不久便遇到在半路等待的阮星竹。阮星竹心疼两个女儿从小便与父母失散、寄人篱下,自是求段正淳让她们两姐妹认祖归宗。段正淳虽说心下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可看着阿阮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立时把顾虑都忘到脑后去了,当即带了随从,抱着情人,携着女儿往家去了。 话说朱丹臣等一众随从,对阮星竹母女虽说是态度恭敬,但在他们心中,毕竟王妃刀白凤才是他们的主母。阿朱自小做丫鬟,惯会看人脸色,心中晓得被人家瞧不起,面上虽是笑语晏晏,心里却是郁郁不安;阿紫在星宿派练得更是有眼色,她看着似乎对这些“下人”的态度毫不在意,可见姐姐强颜欢笑,心下却是恼得很,故而时不时的捉弄那“渔樵耕读”四人。只是那阮星竹,日日与段正淳卿卿我我、你侬我侬,也不知是真的纯真无忧,还是勇者无畏。 这一日,晴阳艳好,正巧途中经过一条潋滟的小溪,阿阮提出垂钓小憩,段郎自是相从。阿紫蹲在溪边、与他二人不远之处,扔石子、摸小虾,搅得水波脉脉,鱼儿惊走,恼得阿阮直叫她走开些,莫扰了孩儿她爹的雅兴。段正淳本也不是冲着钓鱼来的,倒是并不在意,反倒宠溺的拉着阿阮哄道:你叫得这么大声,除了我,谁还敢凑近你?哪里是阿紫惊跑了鱼?阿阮见段郎如此慈父做派,心下高兴的很;偏又嘴上不依,一副小女儿娇态,埋怨段郎冤了她,二人好是缠绵。 阿紫撇撇嘴,自去玩耍,反正想吃鱼也不指着这俩不靠谱的;阿朱撑了一把碧青的油纸伞,静静地立在妹妹身后,帮她遮去烈阳,只有看到妹妹回望她时纯挚的笑脸时,阿朱的脸上才会现出由自内心的微笑。 渔樵耕读见主子如此风雅,知道一时半会儿的是上不了路的。于是各就各位,渔者捞鱼,樵夫打柴,耕者掘灶,书生嘛,此时最是无用,幸而勉强还会洗米。 偏偏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惊得阿朱“倏”的转过身来,就见远处一个锦衣男子、骑着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错身之际,马上男子一脸惊艳,恍惚中勒马,下马时还绊了一下。阿紫见有人出糗,乐得哈哈大笑。这锦衣男子本来肤色黝黑,却给阿紫笑得脸上发热,赤紫着一张脸,匆匆向段正淳行去。 段正淳刚刚放下鱼竿,转过身来,那黑脸锦衣男子已是单膝跪拜道:“参见王爷。”“哦,是我们的小侯爷到了。”段正淳呵呵一笑,问道,“泰明,你父亲的伤势如何了?” 来人正是鄯阐侯高升泰的儿子高泰明,闻得段正淳问话,恭恭敬敬回道:“多谢王爷挂念,家父的伤已无大碍,只是尚不宜劳顿。家父听闻王爷北行多日未归,心下不安,特叫小人沿途打点,以便接应。”其实是鄯阐侯高升泰太了解段正淳的风流性子,此次他北行日子不短,已然未归,八成是路上又有了什么艳遇。只是如今外有段延庆虎视眈眈,内则段家皇室人丁不旺。若是段延庆一是把持不住,再惹恼王妃刀白凤,说不准摆夷人都会就此闹将起来,到时大理真是国运堪忧了。故而高升泰派了儿子前来接应,指望着段正淳在小辈面前会收敛几分。只要段正淳回复冷静,他这个王爷还是知道分寸的。 这边段正淳听了小侯爷高泰明的话,低头略一思量,随即招呼“渔樵耕读”四人过来见过高泰明,吩咐即刻造饭,饭后便上路,速速赶回大理。四人领命而去。 阮星竹见段正淳自这个什么小侯爷来了,不仅没正式为她引荐,甚而连瞧都没瞧她一眼!这实在是太让人不安了。阮星竹和段正淳多年情路,每每缠绵情浓之际,段郎总是为了国事,不得不离了她。多少次的阴差阳错、失之交臂,让阮星竹深刻的吸取了教训。此次她原打算借着让女儿认祖归宗的由头,再抓紧一路同行的时机让段郎的心向着她,如此便可再也离不得她。谁成想刚入了大理境内,段郎的眼里竟容不下她了!阮星竹一边默默的整理着段郎的渔具,一边暗自思量。 阿紫见玩不成了,嘟着嘴巴抱怨扫兴,扬手便把握在手里的小石子乱扔到水里,又被溅了一脸的水珠。阿朱见了,又好气又好笑,掏出帕子,为她轻轻拭去水滴,又帮她理理辫子、衣饰。阿朱不经意一转头,却见那个锦衣黑脸的小伙子,正在痴痴愣愣的望着自己。阿朱本想笑着点点头,打个招呼。哪知那小伙子一见阿朱笑了,立时红透了整张面孔,却又狠瞪着一双大眼,瞅住阿朱挪不开神。阿朱见他这般模样,不由两团红云飞上脸颊,幽幽的微转颈项,低下头去。 这边高泰明好似一下深深坠入了一个绮丽的梦幻之中,身边的一切如今都不存在了一般,就只有那伊人,静立水边,温温婉婉。尤其是那一低头的娇羞,让这少年的心中好似绽开了灿烂的烟花,炫目不已;又好似庆典的鼓声,一锤锤都砸在他的心窝窝里,让他的心,又酸又软。 余人皆是各有心思,这番小儿女的目光交汇与少年情怀一丝不差的都落在了段正淳的眼里。这几日段正淳的心里正不好过,于女儿和情人,他深觉愧疚;可若是要补偿女儿,势必要让她认祖归宗,如此一来,莫说连他在外面偷腥都无法容忍的正妻刀白凤一定会着恼,恐怕即便是皇兄、皇嫂也要为此动怒。可若是鄯阐侯的儿子对阿朱动了心思,就可以换个法子解决此事了…… 于是当晚在驿馆安顿下来之后,段正淳以弄几样小菜为由、将阮星竹打发去,又单把阿朱和朱丹臣叫了进去。阿紫很是信不过这位王爷爹爹,耍赖打诨,非要赖着和姐姐一起,结果被段正淳点了穴道扔回她房里,且叫拎板斧的手下守在她房门口。段王爷愈是如此,阿紫就愈加担心姐姐阿朱。幸好段正淳对这两个女儿心里还是有着几分怜惜,故而下手不重;再加上阿紫本来就是学得“邪魔外道”,如今又是真的惹急了她,半个时辰未到,阿紫总算冲开腿上的穴道,从窗子溜了出去。待到阿紫溜到段正淳窗下,只听见段正淳正言道:“……如此一来,你也算是认祖归宗了。虽说要委屈你母亲一段日子,待到你过门之后,也就能够庇护你的母亲和妹妹了。为父只有如此,给你安排一个好归宿,才能补偿多年来对你母女的亏欠。如此,你可愿意?” 阿紫听到这里,不由的疑团满腹,不知段正淳究竟在打什么主意。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姐姐阿朱缓缓道了一句:“一切但凭父亲做主。” “嗯,好孩子。这事先不要跟你母亲和阿紫讲,免得声张出去反而不妥。日后好生安慰你母亲,她们自会明白这是为了你们都好。”段正淳对阿朱的态度颇为满意,赞许几句,就让阿朱离去了。 阿紫后来多次缠问姐姐,阿朱总是但笑不答,说是阿紫日后就知道了。自此,阿紫常见姐姐眉宇之间,总是有着一抹淡淡的愁郁;背着人时,总会无力的长叹。 临入大理城之前,段正淳在距大理城不远的一处景色秀丽之地,给阮星竹置下了暂时的安身之所。段正淳说,先把两个孩子带给皇兄、皇嫂瞧瞧,委屈阿阮等待一些时日,先让孩子们得到皇兄皇嫂的认可。 阮星竹知道此时绝对不是耍性子的时候,只得眼泪汪汪的应下,恋恋不舍的望着他们远去。 进了大理城,阿紫一对眼珠子叽里咕噜的乱转,都快看晕了。她忙着瞧热闹,还要时刻注意王爷爹爹的动向。此时阿紫已是认定了这个便宜爹爹没安好心,断不会当真认了她们姐妹;哪知段正淳竟真的领了女儿和护卫,往皇宫行去。 大理皇帝段正明自打胞弟段正淳一进来,就留意到了跟在他后面的两个姑娘。两个姑娘的打扮,说是丫鬟不像丫鬟,说是小姐不像小姐,长得各有各的标志。虽说大理皇帝早就知道自家兄弟是个什么德性,可这两个女孩儿才几岁啊?这……这也太……太下得去手了吧?大理皇后见此情景,心里也是犯嘀咕,见皇爷尚且观望,自是不好多说什么。偷眼朝镇南王妃瞧去,却见刀白凤此时正眼观鼻、口关心,抱定混元守一,仿佛对一切外物皆视若不见。大理皇后实不忍见她自苦,悄悄示意宫女,请刀白凤到她身旁,赐了座位,微微笑了一笑,挽起她的手,以示陪伴、宽慰之意。 段正淳似是对兄嫂的思绪起伏毫无察觉,行礼、叙话,国事的过场走完,再叙兄弟惦念之情,得了他皇兄的慰籍之语、以及提醒他关注妻子的暗示明示之后,方才转向王妃刀白凤道:“还有一事,要偏劳王妃。”转头唤道,“丹臣,带你妹妹见过王妃。” 第80章 负心负义怎知之 朱丹臣低头疾步来到刀白凤跟前,阿朱紧随其后。二人端端正正行礼后,朱丹臣道:“小臣参见王妃。” 阿朱跟着低头轻声道:“民女拜见王妃娘娘。” 段皇爷、皇后以及刀白凤,听得这姑娘是朱丹臣的妹妹,都觉得有几分意外,不知段正淳这是何意,不由得都将问询的目光投向段正淳。 “这是丹臣的远房堂妹,与鄯阐侯的世子一见倾心、两情相悦。我有心保个媒,又恐以这姑娘庶出的身份做侯府少夫人,未免对鄯阐侯不敬。故而要偏劳王妃,收她做个义女,将来就以郡主之礼,嫁入侯府,也算般配。如此成全一对小儿女,不知王妃意下如何?” 刀白凤听了段正淳这番话,唤阿朱抬起头来,要细细瞧瞧。阿朱听命而行,只是低眉顺目,并不抬眼,看似恭顺。刀白凤几番打量过后,不置可否,端过一旁的茶碗,微抿了口茶,方道:“我们摆夷人没汉人那么多的规矩,想来高家应亦是如此,未必会因做了侯爷,就认不得情义了。若是他因为身份而亏负情义,就算换了身份嫁给他,也未必是好姻缘。你又何必嫁个为了身份不敢娶你的男人?” 阿朱此时方抬眼凝视住镇南王妃刀白凤,说道:“王妃有所不知。民女说是庶女,打记事以来,一直做着奴婢,十六年来和生母不过见了几面,还有一个幼妹,过得比我更苦。民女不求好姻缘,但能庇护幼妹一二,能让她过上姑娘家该有的无忧的日子,于愿足矣。”说道这里,阿朱虽是面带笑意,却已目含泪光。阿朱见如此尚不能使刀白凤动容,咬牙跪倒在刀白凤面前,叩首求道:“民女自知卑微,恳请王妃成全。” 刀白凤觉得这女孩儿可怜,却不喜她对高泰明之心不诚。段正淳与她多年夫妻,见她眉心微蹙,便猜到她心意,忙道:“泰明对这姑娘很是上心,日后定会呵护有加,自会夫妻和乐。”刀白凤见丈夫如此说,便淡淡道:“全凭王爷做主。”转头问阿朱道:“你叫什么名字?” 段正淳一听,心下一紧,后悔没早给阿朱起个名字,转念一想,阿朱聪颖机灵,定能应付过去。哪知阿朱答得亦是淡淡的,说道:“我叫阿朱。” 在场众人,连同打通皇帝,都不由在心里纳闷:朱阿猪?珠珠?这是怎么起的名字? 刀白凤虽说心下疑惑,也未多言,不着痕迹的瞥了段正淳一眼,见他神情颇为尴尬,更觉得说不出的古怪。段正淳最初的难堪过去,见正妻并未发难,暗松一口气,却又见小女儿阿紫在一旁正斜眼瞧着他,一脸的诡异笑容,顿时大有胁迫之感。段正淳紧忙眼神示意安抚,可阿紫是理也不理,继续死盯着他,再这么下去,恐怕皇兄、凤凰儿都会觉出不妥。 于是段正淳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对刀白凤说道:“誉儿之前常抱怨孤单,你我又没有女儿。如今既是收做义女,何不将她姐妹一同认下,也免得她姐妹分离。” 刀白凤听得此言暗自皱眉,觉得有失情理,却又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驳了他镇南王爷的面子。于是扫了一眼阿紫问道:“你就是那个妹妹了?” 阿紫听见刀白凤问到她,冷笑着给了段正淳一个白眼,也不管他脸色有多难看,兀自跳到刀白凤面前,挽住阿朱道:“对!我就是。你就是王妃娘娘?好漂亮啊!” 刀白凤虽是对她不喜,却也高兴有人夸她漂亮,觉得这小姑娘直率,倒比那些说话绕不知多少弯子的汉人合她的意。刀白凤不冷不热的撇嘴算是一笑,问道:“你叫什么?” “我叫阿紫——” “噗——”刀白凤冷不防一口茶水呛住,放下茶碗讶然道:“一个珠珠,一个珠子?你们的父母这是怎么给你们起名字的?” …… “我笑那镇南王妃才叫‘有眼无珠’!段正淳把外面女人生的孩子都领到她面前去了,她还糊里糊涂的在收‘义女’呢。真是好笑!”阿紫跟阿康道完阿朱订亲的缘故,还不忘贬损别人取乐。可转眼看到阿康那满是怜惜的眼神,阿紫又有些笑不下去了,“我实在是烦了那些人。我真搞不明白,姐姐为何……算了,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我……那个臭书生刚刚自说自话的,这算什么?我找他算账去!”说完“咚咚咚”,转身就跑。 阿康并不知道高泰明是个怎样的人,她只能祈祷上苍,怜悯那个无辜的女孩。阿紫在每日的吵吵闹闹中,努力淡化着心里的不安、惦念与苦闷。到了阿康能自己起身四处走走的时候,黄敞潮也觉得阿康可以把她之前的“健体”之术慢慢练起,调养得当,还是痊愈有望的。唯独作为滋补首选的红参,并非寻常之物,就是皇宫内院,也不多见。萧峰提出原本便是要带她母子出关,一为避祸,二欲亲自采参去。黄敞潮觉得以阿康眼下的情形,若是精心照料,此计尚为可行。又开了几张药方,以备路上遇到变故时,应急之用。 眼看行期在即,欧阳和阿紫这一对是每日吵闹,愈演愈烈,简直是吵到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却是少见吵得一拍两瞪眼、谁也不理谁的地步。这一日阿康理好行囊,携着乐儿,随着萧峰走下楼来,正准备和黄敞潮、欧阳子游道别,却听阿紫正在嚷着: “什么文豪、宗师?你们这些个挂着读书人名头的,最爱写些淫词艳曲骗小姑娘!越是有名的,越爱这个调调!还好意思拿出来说?要是论本事,连我一个小手指头都打不过,就倒了。哼!” “你这丫头!平时说话没分寸也就算了,我懒得和你计较。但你怎能辱我祖父的名声!” “呸!谁辱他了?他自己写得,别人说不得么?你别欺负我读书少,阿康特意教过我和姐姐的。什么‘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说的好听,不过是平白教坏了不识人心险恶的闺中女儿家;负心男子对不起人家女孩,还要女孩子自去认命,什么叫‘不能羞’啊?连委屈都不行了么?这才叫欺负人到家了呢!” 阿康一听,心下道糟。当日在聚贤庄,闲着无事,给她们姐妹说典故。一时感悟原著康敏及段正淳众情儿的遭遇,多少有些少女被多情书生一时所惑、误了终身的味道。故而把那阙词念给她们,解说里不免意有所指,批驳了几句无耻文人之类的话。阿康也记不清这首词是谁写的了,两个小姑娘问起,就随口答了一句“忘了是欧阳修还是什么人,总归还是挺有名气的文人政客”。又闲话了几句,无非是提醒她们,这让人惊艳的词句也好、名声颇好的文人也罢,未必就不是误人的,用情谨慎。其实阿康也知道,这种事,往往是由不得人的,单是几句教诲怕是没什么用。可若不提点几句,真要是这两个女孩子以后误了终生,阿康自己肯定是要于心不安的。阿康还暗嘲自己当妈当的越来越有老妈子加八婆的“气质”了,哪知阿紫偏偏遇上的就是欧阳修的孙子…… 就听欧阳子游长叹一声,道:“确曾有人做些不入流的艳词,冒了家祖名字大肆传播。可你说的这首词,乃是唐代韦庄的,也不是什么……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阿康听得面红耳热,心想,自己记错诗词作者,虽说丢人,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若害的这双小儿女劳燕分飞,罪过可就大了。于是忙提裙快步奔至他二人屋前,正好遇到黄敞潮怒气冲冲而来,显是听到他二人吵闹之故。黄敞潮见了阿康,丢下一句“无知村妇”,便甩袖而过。连萧峰跟他告辞,他也是不耐烦的挥挥手打发了。 阿康有些迷迷瞪瞪的和阿紫、欧阳道了别,隐隐约约听得阿紫解释说想回去看她姐姐,欧阳愿意陪她一路同去。一直到阿康和乐儿坐在车上,已是出了城半天了,阿康还是缓不过神来,被那一句“无知村妇”噎得一口气窒在胸口。上,上不去;下,下不来。 黄敞潮是马大元临终前嘱托阿康可以信赖的人,性子亦是豁达开明。阿康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曾经把听她说些奇闻异事当人生至乐、为她的博闻强识大为赞叹的人,有一天,竟会以“无知村妇”这个词辱骂她。此时她除了气愤,还有说不出的失落难过。唯一一个可以说说“前尘往事”,且不以为离经叛道、怪力乱神的人;本来以为有几分知己的,不想却…… 乐儿见母亲神色不对,也不敢吵闹,只得乖乖的坐在一边。此时终是奈不住了,凑到阿康身边,轻轻摇着阿康的手问:“妈妈,你怎么了?” 阿康见儿子被她这副神情吓得小心翼翼的可怜样,顿生悔意,暗自责怪自己不该连这点气兜售不得、平白让幼小的孩儿担忧,不由心疼得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泪珠噼噼啪啪的落在乐儿仰起的小脸上,胸口的那团闷气似乎也随着泪水找到了宣泄之口。倒是乐儿,冷不丁的见到妈妈这样,连连惊呼。 萧峰听到车内乐儿的呼喊声,连忙勒马,回身探看。阿康听见动静,慌忙拭去泪痕。而萧峰一掀帘,正好见到阿康面带泪痕,不由面上黑了三分,怒道,“黄先生虽是高才,但天下英雄多得是,难道只有他状元郎才有识人之慧?何苦单为他一句话,便伤心至此。何况他也说过,你的身体要长期静养、慢慢调理。如今你刚有些起色,便这般不知爱惜……” 萧峰平日里即便算不上寡言,也少有这么多话的时候。阿康和乐儿被他唠叨着、唠叨着,觉得很是怪异,竟不约而同地,“扑哧”笑了出来。母子俩对看一眼,又都有些怪对方笑得不是时候,辜负人家的好意,俩人又一起满是歉意、可怜巴巴的望着萧峰。萧峰被他们笑得已然噎住话了,此时又见她母子这副神情,不知为啥,老脸竟然泛红了。萧峰也不知自己怎的这般多话,简直有些莫名其妙。又羞又恼的一摔帘子,抖鞭驾车,往北疾去。 之后的几天,阿康时不时的琢磨萧峰那几句话,总觉得的他有些想差了。想跟他解释吧,却又不好开口。难道说她和黄敞潮有几分知音的调调,但绝非男女之情?怎么感觉反倒越描越不清楚呢。无奈之余,阿康只得安慰自己说,人家是大英雄,豁达着呢,自己又何必放不开。只是总觉的这几日来,萧大英雄的脸色有几分阴郁和抹不开,莫非是小女子多心了?唉,还是丢开作罢。 依着阿康的想法,最好能在离开大宋之前,带着乐儿把汉地的名山大川顺路玩个遍。于是就捉摸着按照杭州、苏州、扬州,黄山、泰山、长白山的顺序一路游玩过去。萧峰对她这个计划倒是无可无不可,只要阿康心情好、身子无碍,他们大可信步游来。 到了西湖边上,阿康已认不出这是她曾经深爱的、有如人间天堂的杭州。即便是西湖,也还不是她曾经熟悉的景色。阿康本想唤个舟子,带他们游湖,看看后世著名的白堤、苏堤。哪知舟子听了个糊涂,说是白堤就有,这个苏堤,可没听说过。 阿康这次真的有几分着恼了——诗词作者她记错了有可能,可是苏堤白堤这么有名的景点,又是在她之前旅游最爱的杭州,这她怎么会记错! 那舟子见这户人家,官人像个武夫、面相不善,娘子又神色不乐,以为有怪罪之意,故而大声争辩,又引来几只扁舟,悠悠而来。阿康见他弄得这么招摇,心下不喜,于是问道:“唐代白居易白大人修的是白堤,那本朝的苏轼苏东坡苏大人修的,不叫苏堤么?” 几个聚过来的舟子闻言大笑:“小娘子哪里听来的?我们苏大人在领人疏浚西湖,哪有修什么堤!妇人就是妇人……” 阿康听了,不由羞了个满脸通红——原来这次是记错年代了。 被这些舟子一笑,阿康也不好意思再搭他们的船去游湖了,觉得有几分扫兴。萧峰恼这些舟子轻薄,若非他们全不是江湖中人,恐怕萧峰就要出手教训了。 正这时,就听款款桨声,一页扁舟划到近前。船上立了一位身着长衫、须髯清姿的中年男子。这只小舟也是刚刚舟子喧嚷的时候就靠近前来的,想来船上之人已把前因后果听了个大概。那中年男子起身对萧峰一拱手,道:“这位兄弟可是初来杭州?” 萧峰忙还礼道:“北人萧峰,初到贵宝地,还请先生指点。” 那长衫男子笑道:“不敢当。四海皆兄弟,小兄弟若不嫌弃,可带家眷上船同游。让苏某略尽地主之谊。” 萧峰见此人目光清澈、真挚,不似狡诈之辈,回头望了望阿康。见阿康神情,知她亦无异议。便向那位苏先生称谢后,带了阿康和乐儿上了船。 这位苏先生对此处的美景、典故很是熟悉,扁舟行过处,指点江山、妙语连珠,好不快活。沿途风光本是秀美,再有此人物同游,实在是乐事一桩。一路聊下来,就连萧峰都不禁在心中暗暗惊叹:这苏先生不仅博学才高,更是豪放豁达,想不到读书人里竟有这等人物。 小乐儿更是在小舟上奔来跳去,一会儿看景色、一会儿叹新奇、一会儿听典故,玩得不亦乐乎。当苏先生和萧峰由西湖的名胜聊到典故史话、又聊到三国两晋、五代十国,直至练兵、骑射时,小乐儿已经在船上来来回回跑了八十多趟了。小孩子的兴奋劲还没过,可总算是觉出累了,于是挨在妈妈的身边,倚在船舷上,望着远处的山、近处的水。静下来的乐儿忽然意识到,妈妈似乎并不像他这么开怀,难道妈妈还在因为刚刚那些船家的话而不悦?乐儿一骨碌扭过身,抱着妈妈的胳膊问:“妈妈,你不开心么?是为了没看到那个‘苏堤’么?” 阿康摸摸乐儿的头,瘪了瘪嘴,叹气道,“有点吧。也不全是。” 乐儿听得糊涂,哪里肯依,摇着妈妈的胳膊,定要问个明白。阿康又是一个长叹,道:“跟你说这个,也不知道你能明白几分。既然你想知道,就说给你听,谁晓得你以后会遇到些什么,能让你多懂几分,总不吃亏。 “妈妈最喜欢的一首词,就是这里的苏大人写的。‘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古往今来,有文采的人多了,堪称千古绝唱的也有不少,妈妈却最爱这一首。因为不论身处怎样境地,这首词总会提醒妈妈,做人要豁达、坚强、洒脱。 “乐儿你知道吗,多少辈以来,咱们汉人眼里的有出息,就是‘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却又有几人明白,当官就离不了弄权,到最后,不是失了本心,便是丢了性命。有人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实宦海沉浮,一样的可怕。这位苏大人,好文采、好性情,好人品,并能坚持本心从始至终,甚为难得。先帝在位时,朝中大臣由政见不一而分成新旧两派。最初两种政见虽是各有利弊;但提出两种政见的大臣都是一心为国为民,对彼此的人品学识尚颇为认同。等到后来拉帮结派的人,却多为利益驱使,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这位苏大人便被人揪住几句诗词、牵强附会的扭曲成讥讽新政,就这么因文字而无辜入狱。好好的一个诗人,被关了几个月,期间几次险些被杀头。如果不够坚强、不够乐观,恐怕人早就疯了或是自尽了。 “乐儿,人这一辈子,什么事都可能会碰上。可能最不可思议的,是你平日里熟识的人,忽然露出了无比卑劣、狡诈的本性;也许最难熬的,是来自周遭所有人对你的否定。 “乐儿,妈妈不求你将来能闻达于诸侯,不求你能飞黄腾达、光宗耀祖;妈妈只希望,能教你明白是非对错,何为当为、何为不当为。这样不论你将来遇到什么事,你能够心下坦然,如此便能多一份从容面对的勇气、多一份洒脱的力量。妈妈只愿你能一世平安、快乐,俯仰无愧于天地,如此便好。” 阿康抚摸着乐儿的头,斟酌着、缓缓道来,却不知这年幼的孩子究竟能听懂几分,故而嘴边虽噙着柔和的笑,眉心却不由微蹙。此时的阿康却不知,自何时起,苏先生和萧峰的交谈已是停下,二人都是静静的听着这年轻的母亲,对孩儿的谆谆教诲与对这无常世事忧心。 阿康见乐儿瞪着对大眼睛,望着她愣神,心下一紧:坏了,莫不是把孩子吓到了?阿康连忙捧着乐儿的小脸,很是认真的说:“这位苏大人还有个大本事,乐儿猜猜是什么?” 乐儿这会儿真真是已经听晕了,愣愣的晃了晃脑袋。 一旁的苏先生这会儿心里也纳闷呢:大本事?这说的是哪一个本事啊? 阿康捧着儿子的小脸,一本正经的说:“听说这位大人很喜欢做菜。其实不做官、做个厨子、开个饭馆,也挺造福于民的。唉,苏大人要是只做诗人和大厨就好了,妈妈能读到诗集,乐儿也能在这吃到东坡肘子、东坡肉了。对不对?” 乐儿听到这里,大大的眼睛里,忧色已被一点点亮起来异色取代了,小人在想象中似乎已进入了一个美好世界,阴谋诡计的画面已被美食的幻象取代,真让人乐在其中、无法自拔啊。 这边苏先生差点掉到湖里去,幸好被萧峰一把扶住。萧峰为这位苏先生神色变幻莫测之能大为赞叹,若不是早知道苏先生只是个毫无武功的读书人,萧大侠几乎要以为苏先生这是走火入魔的先兆。 乐儿小朋友的运气实在是好——苏先生本来早与友人相约湖畔,而他的友人是个热情好客、挚爱美食、荤腥不忌的大和尚——于是在大和尚的力邀之下,萧峰一行人与之一同来到湖光山色掩映中的一处草庐,品尝苏先生的绝妙厨艺! 水色山光中踏歌而行,这样的日子逍遥惬意。阿康觉得自己和乐儿一般,快乐不知时日过。为了让乐儿看看烟波浩渺的大海,阿康、萧峰决定,由山海关向东北去,直奔长白山。可是谁想到过了山海关时已是入秋了!萧峰身强体壮、内力深厚,自是不惧北地严寒。但阿康之前身子受亏大发了,乐儿又年幼,且越往北去,风越烈、越寒。萧峰不免担心此时带这母子前往长白山是否妥当。 乐儿每日随着萧峰练功、骑马、打猎,很是快活。倒是阿康,这几日躲在车里,过着厚厚的衣裳,总是觉得身上暖不过来。每日只有刚刚吃了热食、或是喝了参汤的两三刻钟里,身上是暖的。可这个身子就像是存不住热气一般,很快那股子热劲就散了。阿康不想萧峰和乐儿担心,盘缠和红参所剩均已不多,阿康心知只有尽快赶到女真人的地界才有法子,于是尽力咬牙撑着。每到乐儿练功,阿康自在一旁活动筋骨;这是这样虽说一时是暖和过来了,但过后总会觉得很是乏力,然后那起子热气散得更快了。 难得这一日没起风,且又艳阳高照。阿康和乐儿一同骑着的卢,晒着暖阳,跟在萧峰车旁,不疾不徐的赶着路。此时所行的官道已快被两侧草原漫过来的野草遮了大半,路又不平,坐在车里实在是颠簸。即便是骑马,阿康还是有些担心官道太窄,生怕和萧峰赶着的车擦上。阿康谨小慎微的策马,被乐儿好一顿取笑。 正这时,忽听一声唿哨,一阵马蹄声从后面飞速赶了上来。阿康一听那急剧的马蹄声,心不由的有些慌,提了缰绳忙往萧峰这边靠,生怕被后面赶上来的冒失鬼撞着了。 只见三匹快马想追逐着赶超上来,阿康还没看得及马上的人是何模样,只见来者似乎身着皮袍,当先跑过去的一个好似看到阿康很是惊讶,从阿康身边冲过去之后,竟还扭过头来望了望。阿康见了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她生怕这位一回头速度便会减慢,紧跟着他的那两个会跟他撞做一团,然后阿康估计自己十有j□j会拉不住缰绳,那岂不是也会撞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思帝乡 出自韦庄《浣花集》。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第81章 清歌婆娑处柳暗花明时 且说那疾驰的三骑与阿康母子擦身而过,阿康虽被吓得有些狼狈,却是有惊无险,还算不错。萧峰已是勒马移身,准备情形一有不对,就出手先把她们娘俩捞到身边。此时那三骑虽说是呼啸而过、阿康已是松了口气,萧峰却是面色更为凝重,却是已然察觉在这三人之后,还有百十来人,或骑马、或乘车,行程不慢。 萧峰扬声唤道:“乐儿,上车来。” 阿康见萧峰神情,心知有异,忙把乐儿抱起、递给萧峰。这边萧峰刚接着乐儿,就听一声唿哨,刚刚过去的三人中,有两人你追我敢的又兜了回来。这回萧峰一个照面看得仔细,这二人的衣着、相貌、打扮,一瞧便知是关外异族——深深的眼窝、棱角分明的脸膛、敞露着胸口的兽皮衣,一脑袋的诡异辫子——可又不像是契丹人或是女真人。 这二人围着萧峰三人来来回回的兜圈子,其中一个黑红脸膛的汉子每每错身之际,不是冲着阿康吹口哨、便是怪叫,见到阿康神色慌张便大笑而去,继而复返渐近。 待到阿康也坐入车中,一队百多人的车队碌碌而至,匆匆而过。其中男子打扮与先前三人大致相同,女人也有在马车上坐着的,也有骑马的。也有女人周边,有策马的男子前驱后赶,也有的男子策马而过时还长喝着,或是在一旁悠悠的唱着歌。车马队里的其余人有的看笑话,有的叽里咕噜的不知在说着什么、看着像是在起哄。还有个女子,在围着她叫闹的小伙子再次错身之际,忽的从车上站起来,把那男子唬了一跳,身子在马背上一晃,要不是他骑术娴熟,怕是非要一跤跌下来不可。众人哄笑不已的当口,却见那站在车上的女子,一手提着裙角,双手叉腰,站在车上高歌起来。那歌声嘹亮中透着几分泼辣,清远中还带着一丝缠绵情意。这时大家的笑声再起,却不是先前的味道。有几个大汉张手护在口边似喇叭状,对先前在马上晃了一下的青年喊了一大串,大家再次哄笑。而此时,正挑帘探看的阿康望去,那刚刚带着几分羞怯的小伙子,此时已是挺胸昂头,好不骄傲的样子,想来那几个大汉说的,是夸奖这小伙子的话。小伙子红光满面的和那姑娘唱和对答,人群中不时有嬉笑声传出,两人虽为那些调笑而脸色越来越红艳,神色却是执拗坚定,歌声更是越发悠扬。 阿康看着这景象,想着这些游牧民族倒也淳朴快乐,不由也跟着抿嘴笑着。哪想到又是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忽然一个大脑袋凑到阿康的车窗旁。这回换阿康被吓了一跳,“啊”了一声缩回身子,随手把帘子甩到了那张正作怪的丑脸上。 阿康缩身坐回车内,就听帘外也是一声惊叫,八成是那男的被帘子打到眼睛了,那车队里又是一阵哄笑。接着又听到不远处另一个男子的声音,在缓缓的唱着什么,那歌声一直跟着阿康的车子,想是此人这次却不再往来奔驰了,而是在不远处随行不去。 此时阿康坐在车里不由暗想:热闹在别人身上好看,在自己身上就有点麻烦了。曾听说过有的少数民族,年轻人遇到喜欢的异性就唱歌,这边要是跟着唱,那就是从了,然后俩人就可以直接回家过日子去了。外面这些人明显都是塞外异族、言语不通,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规矩、现在又是什么意图;这么一大队人,走到前面去的车队把路都快堵严实了,后面的队伍稀稀拉拉的还在往前走,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掉头往后跑能不能躲过去。萧峰武功再高,可总不能跟这帮言语不通、看着也不像练过武功的人动手,那不成屠杀了么?阿康这边一时想不出主意,正心慌着;前头驾车的萧峰也是差不多的心思。被这几个言语不通、又身手平常的异族人纠缠许久,萧峰虽不想伤人,却也见不得他们如此轻薄良家妇人。萧峰有心教训这几个放肆之徒,但见他们似乎民风便是如此,也未必就是存心作恶,况且此时也不是时机。萧峰本想等这队人马过去,避开些也就是了。哪知竟有家伙跟着马车唱起来个没完了。萧峰即便听不懂他歌里唱的什么,但见身边过去的车队里众人的脸上的调笑之意,也猜的出几分。这一路行来,阿康都是汉家已婚妇人的打扮。出关之后,萧峰也无需再做那遮人耳目之举,于是一脸的胡子早早就续了起来,又恢复了他草莽大汉的形象。如此这般,路人见到他们,大多以为这是一家三口,且当家的十有*是个有些本事的江湖人,故而少有人打他们的歪主意。像今日这般被无视个彻底,萧峰尚且是头一回领教,叫他怎能不恼? 正恼在心头的萧峰,听到身后两声惊叫,不由心头火起,抖手长鞭扬起,甩向身后,便听得“啪!——”的一声鞭响。这一下却并无伤人之意,旨在威吓,想驱走那个都快贴在车厢上的狂徒。 那个刚刚被帘子打到眼睛的汉子一时躲闪不过,被那一鞭子抽在肩头脸上,再加上那鞭声响得脆生,自是哇哇大叫。这汉子被抽在身上,自知不痛,隐约明白这挥鞭的人不是想要致人死地的下狠手。但旁人见这汉人一鞭子抽到自己族人脸上了,登时色变。人群中杂议之声纷起,传出的气氛已是陡然一变。 阿康坐在车内,虽看不到刚刚那一幕,可单是听声音,也猜出有些不妙。但心知她此时最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不敢掀帘窥视。但越是这般不明就里,阿康坐在车内便越是担心,忍不住胡乱猜测,当真是度秒如年。 后来回想当时,阿康真不知那是过了几刹那,只记得当她听见那一嗓子“前头可是乔兄弟”,她是平生头一回觉得燕北山的声音美妙的有如天籁。 萧峰为这一声唤也是大为惊讶,更没想到,后面跟着的一句竟然是“车里坐的可是温家大妹子?” 乐儿听了,掀起帘子回身一望,立时欢快的挥舞着小胳膊喊道:“燕大舅舅!是我们,我是乐儿。” 来人果然是燕北山!这燕北山常年往返大宋与北方胡人各地,跑跑私盐,贩点小生意,各族胡人的话,多少都会些。路上碰到胡人迁徙,常常会搭个话、结个伴,只因途中每遇荒凉之地,常有野兽侵袭,人多些自然势大,寻常走兽也是怕的。如今这次正好和这拨胡人的部落同路。 话说燕北山这次在宋地也听到了一些关于“丐帮弃帮主”和“丐帮前副帮主马大元遗孀”的传闻,便有些担心阿康母子和温氏二老。看过温氏二老,燕北山瞧着他们像是并未听得传言,也没有阿康母子的消息,自是不去多提江湖上的风声。宽慰老人几句、答应帮他们留意阿康母子的消息之后,便继续他的匆匆行程。谁承想竟在关外碰到萧峰和阿康的车子。 燕北山快步奔到车旁,笑啐了那几个胡人几句,那几个胡人也不生气,哈哈笑着带马跑开。萧峰本想勒马停车,燕北山大手一挥,满不在乎道,“没事,走着,不耽误说话。” 于是萧峰放慢速度,阿康也挑帘探头,燕北山一路健步而行,边走边聊。燕北山得知阿康*长白山、向女真人买参,当即表示这趟买卖往女真部落跑了,正好送他们一道。燕北山劝他们就跟着这支胡人的队伍走,可以同行到长白山下。路上人多,终是势大、安全些。这些胡人与靺鞨人有些渊源,说的话和女真人、契丹人、渤海人都有些相似,却又不尽相同。他们以游牧、渔猎为生,故逐水草而居;祖地在长白山下,一直有部分族人长守祖地;也会蓄养些牲畜、种点庄稼菜薯,傍穴建屋而居。最出奇的是,这一族的胡人于嫁娶一俗,迥异于汉人。这族里的女子,不管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只要是没女人的男的、若是相中了她,大可在她面前大献殷勤、大显本事,若是这女子愿意,当即就可以跟着走,即便是父母、丈夫,亦不得阻拦。其族好歌尚武,民风彪悍蛮荒。勇猛的男人,女人爱慕、其他男人也敬重;女人愿意跟着他走,别人不认命也不成。虽然也有不服气的男人,为这种事赛歌斗武,也都是常事。但最后大多是以女人的选择为准,女人一旦表态了,无谓纠缠的倒也不多。 只是这一族胡人的脑子比较一根筋,看上了外族的女子,一样上去显摆。为此和其他部落、氏族起纠纷是常事,大打出手、甚至折损人手都是常事,却是乐此不疲、越战越勇。其实若是那些外族女子按照他们的规矩不理他们,他们按照自己的风俗,也不会置女子的意愿于不顾、做出些强抢胡来的事。只不过他们那越挫越勇、永无止境的纠缠常常会惹出事端。 阿康听了大为惊奇,心道:“这可真是‘世间溜溜的女子,任你溜溜的求’,竟然这样也行!”再偷眼向那些胡人车队瞄过去,粗略算下去,男女比例显然严重失调,男多女少,不知这一族是否长久以来便是如此,才形成的这种风气。 正这时,后面几十丈远处突起变故,但听犬吠、马嘶、牛哞乱成一片,男人吼声、女人惊叫声、孩子啼哭声混作一团;车马由远及近次第急闪,伴着车扬麻烦、烟尘腾起。 第82章 小儿驱虏英雄伏虎 却说行进中变故突起,原来是一小儿坐在车板上摆弄弹弓,车后跟着一队牛群。不成想小孩手中一个石子崩出去、恰好打到领头公牛的大眼珠上。公牛冷不防挨了这一下在眼睛上,自是狂性大发。一声嘶吼,扬蹄怒奔。小孩的马车是在公牛的侧前方,牛的本性又是憨倔、只知一股劲的往前冲,故而小孩的车虽被刮倒,所幸孩子并未被踩踏到。虽说胡人常年和牛马打交道,不论男女老少、个个身手矫健,也不觉得牲畜发狂有何稀奇。但今突逢此变,饶是身手再好,也敌不过狂牛奔势迅猛。离着近的几架车上的人将将能驱车闪过牛角抵撞,莽牛冲过,还是有车被撞倒,又有人马被倒下的车驾绊倒的,一时场面之混乱,当真是难以言述。 萧峰在嘈杂声一起之时,便觉得不妙,他跃身而起,但见胡人队尾处一片慌乱、烟尘四起,眼见这势头竟是有头发狂了的公牛要冲将过来。萧峰忙喊燕北山照顾车马,自己腾身向烟尘起处奔去。燕北山也知有了变故,当即扔了担子,跳到车辕上,执起鞭辔,尽力向前方快跑、斜插奔出。 萧峰几步奔过,跃上牛背,双腿夹住牛头,一掌劈下,那疯牛怒吼一声,连刨带蹶,欲将萧峰从背上甩下来,却未得逞,一时狂性大发,怒吼阵阵、狂蹦乱跳。萧峰双膝扣住牛颈,将身上外袍脱下,蒙住牛头,绞住牛角,从牛背上一跃而下,同时大喝一声,双臂发力,竟将那蛮牛生生扭倒、按得它侧翻在地。 那蛮牛猛被掀倒,起初还奋力挣扎。许是两眼一抹黑让这蛮牛惶恐,抑或是让它平静,渐渐地,蛮牛只是偶尔哀哀的哞叫几声、蹬蹬腿。 萧峰右肘抵住牛劲、左手扣住牛角,按住牛头,半个身子伏卧在牛的肩背上。萧峰感觉这公牛渐渐老实下来,不再挣扎。这时就见一个年纪约在四十多岁、服饰较其他胡人更加繁琐的汉子过来,蹲□子、双手安在牛头山,伏在公牛耳边,似在低低吟唱,又像是念什么经文、祝祷一般。约莫半刻,这时整个队伍也大体过了那阵骚乱、整顿完毕。那胡人汉子站起身来,拍拍萧峰的肩,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见萧峰不懂,又双手向上抬了几下。萧峰猜着是让他起来,便慢慢松开双手,仍是成虚握状,看着那胡人汉子。那胡人汉子见萧峰松手连连点头,萧峰这才跃起身来。此时胡人中忽然爆发出一片热烈的掌声,伴着唿哨声、高叫声无数。 燕北山将车停稳,急着过来探萧峰,见状哈哈大笑。那服饰繁琐的汉子看见燕北山很是高兴,拉着他叽里呱啦的一大通。燕北山微微低头、笑嘻嘻但却很是恭敬的听完,转身跟萧峰解释道,“这位是族里的大萨满,有点像咱汉人说的法师、祭司,族里的事,他说了算。他夸你英雄了得,谢谢你救了大家。说是族里人要请你晌午喝酒、吃肉。”燕北山颇有几分与有荣焉,说完便是哈哈大笑,仿若人家是在夸他一般。 之前纠缠阿康的几个胡人青年虽说让萧峰觉得很是轻浮,但萧峰生来喜欢豪爽、磊落之人,听了燕北山的话,对那萨满法师一抱拳,道:“有劳各位,萧某多谢了。” 萨满法师听燕北山说萧峰答应了,见萧峰坦坦荡荡、丝毫没有看不起他们,心下大喜,拍着萧峰的肩膀,一边和族人高声说着什么,四下的胡人无不欢呼雀跃。一时好不热闹。 萧峰回到自家马车旁,阿康一番上下打量,见他虽然形容狼狈,好在未曾受伤,这才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燕北山自去拾回扁担、货物,好在他此次运回的东西都是不怕磕碰的东西,看着没什么损毁,便大咧咧的挑了过来,和萧峰他们一道上路。 过了午时,寻到有溪流之处,整队人马停下来,女人起火做饭,男人们有的就近寻些猎物,有的带着大些的孩子,将牲畜赶到下游去饮水。阿康和乐儿跟着燕北山,被带到萧峰和萨满法师正围坐的灶火边上。一些胡人小孩见阿康和乐儿打扮得和他们不一样,很是好奇,渐渐围拢过来。有几个胆大、调皮的,趁大人不留意,还伸小手上来摸几把、或是拍打笑闹。 乐儿人小心劲却是不小,见那几只小脏手要摸他妈妈,很是不乐意,也伸出小手,一顿“噼噼啪啪”的打开。至于给他的那几巴掌,也没多大力气,他倒是不放在心上。胡人小孩里有那自己虽也好奇、胆子又不大的,见同伴被拍回来,便嘻嘻哈哈的笑起来。被拍的那几个也不气恼,也跟着哈哈笑,几个小孩推来闹去,乐儿看着也觉得好玩,不一会儿便闹做一团。 孩子们虽然语言不通,但都是天性纯真,又在最是贪玩的年岁,不一会儿就玩得熟了。一个大点儿的男孩子,掏出一把炒熟了的不知道什么豆子递给大家,每个胡人小孩都上去抓些来吃。那个孩子也递给乐儿,乐儿见每个小伙伴都吃得欢,接过来又不认得是什么,便回头去看妈妈。阿康也没见过,忙去看燕北山。燕北山示意她放心,一边又对着乐儿做着往嘴巴里丢的动作。乐儿见妈妈、舅舅允了,也开心的大嚼起来。豆子扔到嘴里不一会儿,就见乐儿嘴巴不动了,小眉头皱了起来;别的孩子见了,都指着乐儿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儿,就见乐儿也跟着眉开眼笑,想是那豆子入口味道有些怪异。 怪豆子吃完,乐儿跑回阿康身边,趴在妈妈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询问的眼神望着妈妈。阿康笑眯眯望着乐儿道,“本来就是给你的,你想怎么分派,自己拿主意。” 乐儿闻言呼呼跑回车旁,几下爬上去,不会儿又拿了两个小布口袋跑回小伙伴堆里去。就见乐儿从袋子里掏出麦芽糖、果子脯,递给小伙伴们。那些小孩接了,见乐儿一边对他们比划着、一边往嘴边送,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也都尝开来。一试之下,果然好吃!小孩们直接上手到乐儿袋子里去掏。乐儿也不小气,两手抻着口袋,让他们好拿。不一会儿,两口袋零嘴就空了。 灶旁的大人们远远瞧着,就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拿着果子和糖,跑到萨满法师身边,抱着他的胳膊,把糖递到他嘴边,脆生生、甜丝丝的声音,一连串的说着些什么。萨满法师笑着往后仰身、推推她的小手、拍拍她的小脸蛋。大概是让孩子自己吃,小姑娘噘着嘴,不依不饶,趁着他说话,一下把果子塞到他嘴里。这果子虽是糖渍过,入口先时甜蜜,后味却是酸得很。萨满法师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眉眼都挤到了一起,口水都差点流出来!远处的孩子们见了,指着,笑着,有的干脆滚到在地上。 萨满法师很是无奈,一边找水囊喝水,一边拍拍那个小姑娘,小姑娘哈哈笑着跑回伙伴身边去。 一顿饭,就在笑闹中,热乎乎的开始了。 为了谢萧峰救了大家,胡人汉子纷纷过来敬酒。阿康在一旁,闻着胡人的酒,觉着又辣又冲,很是呛鼻,估计不会怎么好喝,心下盘算着:也不知这酒会不会上头? 萧峰天生是个豪爽性子,又好酒兼之酒量又好。自是毫不推辞,无论谁来敬酒,都是干干脆脆的一碗干了。这些胡人眼里,力气大、酒量大的,就是大英雄。如今佩服萧峰佩服得简直是五体投地——之前追着阿康哄闹的年轻人里,已经有一个喝的趴在地上了。另一个脸上还带着印子的老兄,此时已是醉眼迷离,拉着萧峰的胳膊,端着的酒碗也斜歪了,酒已是顺着碗沿漫了他一手,可他仍嘴里兀自叽哩唔噜个不休。之前给阿康唱歌的那个青年见自家兄弟醉话连篇、大言不惭、越来越胡说八道,红着脸过来想扯走他;却被推得一个趔趄接一个趔趄。 燕北山正在一边同萨满法师喝着,时不时给萧峰翻译两句。这俩人边喝边听热闹,合着是拿这位老兄的醉话下酒呢。听着听着,这二位乐得都喝不下去了。燕北山见萧峰明明听不懂,还得扶着这位、听他醉话连篇的,觉得太不容易;再听这位喝醉的老兄说的,实在是…… 燕北山上来扣住那醉酒的手腕子,一把掀过去,将他整个人丢到民歌青年怀里。用胡语招呼了民歌青年照顾醉酒青年、由着那家伙跟他哥儿们挣扎不休,燕北山一边拉着萧峰去萨满法师那边坐过去,一边闲话热闹:“这小子喝傻了。他说你是大英雄,他佩服你。你酒量好、力气大,他都比不过你。不过他自信他对大妹子的心意比得过你,他要跟你比心诚。还说他不怕你,是好汉的就跟他比比……”燕北山此时也有些酒劲上头,越说越乐,简直合不拢嘴。 萧峰、阿康听了都有些犯怵:要不比过他吧,老是被这么纠缠,实在不堪其扰;可要说比吧,压根不是那么回事儿,又有什么可比的呢? 就在萧峰、阿康正犯难的时候,小乐儿冲了过来。这些胡人本来就不知避讳,说话间乐儿多少听了个大概,恼得他一头冲进来,直把那醉酒乱语的家伙撞了个趔趄。乐儿跑到阿康身边,护在阿康身前,冲着那些胡人大嚷:“你们谁也别想抢我妈妈!我萧叔叔是大英雄,你们谁也比不过他!” 胡人们虽听不懂乐儿说什么,但是看着他指着萧峰,护着妈妈,胡人们自有一套理解,彼此心照不宣,都觉得这孩子说的有道理,这家女人漂亮,就该配这家男人这样的大英雄,这几个痴心的胡儿是没戏喽。 那个醉酒的家伙隐隐约约也猜出乐儿的意思,一张红脸简直红得发紫了,小声嘟囔些什么,也就由着民歌青年把他架走了。 阿康和萧峰都被乐儿的话闹了个大红脸,索性那个生事的家伙消停了,这俩人就都装着没听出乐儿话里的歧义来。乐儿见那个讨厌的家伙蔫吧了,顿时觉得自己保护妈妈胜利了,挺着小胸膛,很是骄傲、得意。 燕北山一路护送,再加上有这支胡人带路,萧峰一行很快就来到了长白山脚下。这是来日下来,萧峰、阿康、乐儿均同燕北山学了些契丹话和女真话,这支胡人的语言他们也学了一些。由于这个部族的胡语和女真话有几分相似,萧峰、阿康学得都有些混淆,倒是乐儿学得最好。直到在长白山脚下和胡人部族分开后,阿康才后知后觉的想道:按照他们自称的发音,难道是后世所说的粟末人。此时长白山下已开始飘雪,北风呼啸,颇有几分苦寒。阿康转瞬便没了研究的精神,只盼着能在燕北山的带领下能早些到达女真人的聚居地,结束这奔波劳苦。 当遇到完颜阿骨打时,阿康搂着乐儿直发抖。她早忘了萧峰还有一出戏叫“打虎”,现场版的震撼力绝非影视作品所能展现。即便有燕北山在一旁护着她和乐儿,阿康仍是心惊胆战、她自己觉得自己都快魂飞魄散了。直到阿骨打带着他们走在回部族的路上,阿康觉得她的魂儿才慢慢飞回来、重新装到脑壳子里。 此时阿康看向萧峰的目光似乎都有些不同。阿康终于明白为什么《水浒》里,老百姓那么佩服武松,原来在这冷兵器时代,和一个体重是人的六、七倍,力气不知道比人大出多少的肉食性动物肉搏,是如此的触目惊心!这需要何等的胆识和勇气!何等的力量和速度!总之一句话,这会儿能干成这事的,那就是超人! 作者有话要说:菇凉们七夕快乐! 现在还有人乞巧么? 第83章 若然寻心得其所何须问卜觅归处 燕北山和阿骨打的部落跑过几次买卖,本就认识。此时遇见,二人皆是大为欣喜。燕北山有引荐了萧峰、阿康和阿骨打认识,说了他们想去长白山找山参。阿骨打见了萧峰的身手,心下早已甚为佩服,听得这英雄欲往深山里去,连忙大力宣扬自己部族如何热情好客、又有多少多年经验的采参客等等。总之是大包大揽,力荐萧峰跟着他去他们完颜部落。燕北山也觉得阿骨打为人热情豪爽、又熟悉山里的情况,萧峰和阿康跟着他们部落,凡事有个照应,比较稳妥。于是萧峰拎起一头虎尸,想要扔到车辕上、驾车带着阿骨打回他部落。 雪地上甚是难行,车轮轧在上面直往后打滑;若是再拖上两只死老虎,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阿骨打一个口哨,滴溜溜的一队壮若牛犊的长毛大狗,拖着个雪橇从林子里奔了出来。 阿骨打很是骄傲的向萧峰、燕北山展示了他的狗爬犁。乐儿在车里听了外面的犬吠声,好奇的几乎坐不住。要不是阿康余惊犹在,死拉着不让他下车,说不准乐儿都要跳到大狗身上去了。 十余头健犬拖着载了两头猛虎尸身的爬犁,爬犁上又坐了高大魁梧的燕北山和他那副三、五百斤的担子。阿骨打的鞭声响起,犬儿奔跑如飞,溅起雪沫纷飞,宛若腾云驾雾。萧峰扬鞭纵马紧跟,奈何山路崎岖,林子又密,马车行走艰难,若不是阿骨打在前方时不时的等等他,怕是当真要在这片老林子里迷路了。 到了阿骨打的部落,天已墨黑。犬队一进营地,各家的狗跟着便是欢叫声一片。各家陆陆续续的有人走了出来,一见那两头老虎的尸身丈许来长,无不唏嘘惊叹。几个高大汉子过来,帮阿骨打卸下猎物;见了燕北山也甚是亲热,打招呼的、帮忙的,好不热闹。喧闹中过来了两个人,完颜族人见到这两位,都不自觉的放低声音。阿骨打见了忙招呼燕北山、扯了萧峰过来。原来这其中的中年男子便是阿骨打的父亲、完颜部的首领劾里钵,而另一个带着硕大的鬼头面具的,便是大萨满。 这劾里钵的父亲乌古乃任完颜部落的首领的时候,完颜部落渐渐在女真人中强大起来,并征服、联合了十几个部落,组成了联盟。乌古乃作为联盟首领,同时被辽朝授予节度使的称号。劾里钵继承了父亲的联盟首领之位后,和他的弟弟盈歌又战胜活刺浑水的纥石烈部,巩固了部落联盟。女真人虽然逐渐联合起来,却依然不敌辽朝的势力,多年隐忍在契丹人的压榨之下。 劾里钵作为联盟首领,尚且不能实现统一女真人的梦想;有一个人却在精神上统一了女真人,甚至可以说,整个北方信奉萨满教的民族,如渤海人、靺鞨人、契丹人、蒙古人等等,都敬仰、敬畏这个大人物,或者说是敬畏他的家族。这一家族每一代都会出一个当时法力最高的萨满师。信萨满教的部族,对法力最高的萨满法师,尊称大萨满。这个家族,可说是大萨满家族。而如今,这个家族里法力最高的一位,也就是现在的大萨满,就住在完颜部。 阿骨打跟父亲和大萨满说了萧峰有多勇猛,又是他阿骨打的救命恩人;他想留大英雄在部落做客。 若是平时,劾里钵自然会直接应承下来儿子的要求。但此时,劾里钵要先恭恭敬敬的请示大萨满,可否留这两个外族人住下。 带着厚重的鬼脸面具的大萨满,转头盯着萧峰和马车看了一会儿,竟用生硬的汉话问到,“和你一起来的,是女人?” 萧峰听了一时愣住,这个因戴了个大面具,故而说话瓮声瓮气的女真男人,他的汉话实在让人听不大清楚。萧峰不知道他是想问,同行的是“女人”,还是同行的是“你的女人”。犹疑之间,还是按他字面意思,缓缓点了点头。 那大萨满又瞪了他一会儿,忽然转身道:“你们,跟来。”萧峰回身到马车旁,接下了阿康和乐儿,见阿康抱着乐儿裹在皮斗篷里,尚且哆哆嗦嗦,被寒风吹得张不开眼、喘不过气。萧峰将自己的斗篷扯下来,兜头盖脑的将阿康母子罩住,双手搀抱住阿康的两肘,将她二人端扶住,快步跟着大萨满等人进了棚屋。 女真人住的极为简陋,棚屋里当中摆了个陶制的火盆,席地铺了些木头干草兽皮。大萨满和劾里钵已在首位坐下;阿骨打示意萧峰和阿康进来;燕北山把挑子托付给阿骨打的弟弟吴乞买,忙跟了过来。 阿康掀开斗篷,就着棚屋内不甚明亮、火苗蹿舞的光亮,乍一见大萨满那粘着羽毛兽皮、武器麻黑、不知是金是木的鬼面具,猛的吓了一跳。虽未惊叫出声,下意识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捂乐儿的眼睛。乐儿虽怕,但有萧叔叔和妈妈在旁,倒不觉得被吓到,反是好奇压过惧怕,小手一把抹下妈妈欲挡他眼睛的手,之后牢牢攥住妈妈的手,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大萨满,生怕错过这么新奇的事。 大萨满的眼神让阿康觉得很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刚刚阿康和乐儿的一举一动、甚至他们的每个神情,都逃不过大萨满那双锐利的双眼。在大萨满注视下,阿康不自在,乐儿满不在乎又很是好奇、萧峰一片坦荡。大萨满盯了半晌,从袍子里掏了一把盐粒,撒在火盆中,闭上眼听着火盆中传来的一阵噼噼叭叭声。火盆安静下来后,大萨满猛的张开双眼,阿康觉得那目光如电般扫在萧峰和她的身上。 “你,命不好。”大萨满盯着萧峰说。萧峰暗想,自己自幼丧母、又与父亲失散、如今养父养母又皆因他而亡,这哪里单单是命不好而已。阿康则是想到了原著里好好的大侠,被逼得阵前自刎,心惊莫非他还是摆不脱这般宿命。 这时大萨满的目光又转到阿康身上,阿康心想自己真是没什么可心虚的,但就是觉得大萨满那目光像针扎在她身上一般的难过。 “你,命不好。”大萨满的总结依旧简单明了。 阿康听了倒觉得出了口气,未婚先孕,不管是之前的死于非命、还是如今的孤儿寡母漂泊江湖,哪一个都不算好了。不过如今这样,能和乐儿相依为命,她已很是知足,觉得如此便好;当然,若是能摆脱江湖纷扰、平安度日,那就更好。 燕北山来往北方各部族久了,见识过一些萨满法师的本事,他又甚为看重萧峰、阿康这两人,急忙追问:“怎么个不好法儿?” 大萨满瞟了燕北山一眼,望着萧峰说:“死无葬身之地,天地不收!” 在古人眼里,死后的归处是件极大的事,有的民族信奉土葬、火葬,甚或天葬,归处非天既地。这死无葬身之地、天地不收,简直是惨无可惨了。此时能进棚屋的,都是部族里有些分量的人物,还有一个汉人采参客。这采参客将大萨满的话翻说给这些女真人,大家听后,无不大惊。因有大萨满在此,不好多话,但彼此眼神交会,无不透着惊惧——这是造了什么孽了,会得这么个下场? 阿康听了这句,心里咕咚一沉。正这时大萨满的目光忽然投到她身上,阿康吓得简直都要跳起来了。哪知那厚厚的面具后,只传来了两声极不厚道的笑声,便没下文了。 萧峰听了大萨满对他的断言,脸上无惊无怒。只是抱拳道:“请问尊者,可否让我等在此借住一段时日。这位夫人身子不好,萧某不才,欲往山内采参。敢问可否行个方便?” 阿康总觉得大萨满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诡异得瘆人,就见他看着萧峰略一沉吟,道:“你们成亲,不然有祸。”众人听了采参客的转说,顿时议论纷纷,看那神情,想来均是不愿留这两个招祸的人。 萧峰一听这话,不由眉头皱起。阿康一见萧峰如此神情,忙道,“我是寡妇,和这位大爷实不相配……”阿j□j怕萧峰因众人误会而恼了她,如今她母子实在是只能托他护佑,故而急急解释。只是情急失智,看着众人听过她这话后困惑的眼神,便知道,女真人完全不明白“她是寡妇”与“不能婚配”之间有什么因果关系。恐怕这些女真人此刻唯一弄懂了的,就是阿康和萧峰不是夫妻。 阿康此时深知,没有女真人的帮助,莫说寻参;他们连在这深山老林里求生都甚为困难。若单是萧峰一人,还好说。可此时阿康体弱、乐儿年幼,没有了女真人的照应,当真为难。萧峰此时沉默不语。阿康心急如焚。乐儿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不知心下想些什么。燕北山急忙用女真话和大萨满求情,阿康也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心下盘算着最坏的打算:实在不行,跟女真人买些山参,求住一晚,明早便下山去。附近寻个住处,再做打算。 燕北山早从萧峰的话中听出,阿康的身子实是受不得奔波,用药更是拖不得,心急之下,干脆跟族长劾里钵谈起条件来。女真人过得穷苦,同聚居地偏僻、和外界少有互通大有关系。燕北山和女真人,一年再少也要跑个两、三趟的生意,互通之物对于女真人来说,却往往是不可或缺的。故而燕北山愿意往他们这边多跑两趟,劾里钵是求之不得的。奈何劾里钵几次觑望大萨满的眼神,都被大萨满无视掉。劾里钵满心肉痛,只能对燕北山摇头。 阿骨打一旁看出些门道,拉住燕北山道,“燕大叔说的,可当真?” 燕北山一摔阿骨打的手,急道:“我老燕说话,啥时候不算数?这是我妹子,是我救命恩人的闺女,她的事,就是我老燕的事。汉人俗话说,‘救人救急’。你们帮我这次,老燕毕生念着!” 阿骨打听了点点头,转问大萨满:“*师,他俩不成亲,是他们有祸,还是会给我们部族招祸?” 大萨满想了想,说:“他们有祸。对女真人,会带来大好的机会。” 阿骨打只会说女真话,故而大萨满回的也是女真话。女真众长老听了这话,无不大喜过望,拍着巴掌、互相大声说笑着。 阿康不懂为什么这些人的脸色忽然都变了,其中那族长的表情最为开怀,直接拍着燕北山的肩膀,频频点头。原来劾里钵听了这话,竟乐得越过了大萨满直接答应了燕北山。 大萨满见此情景,也明白众人的意思是,既然不伤害族人利益、还能给族里带来好处,当然要答应。众长老之意固然有理,可大萨满还是有自己的坚持,于是大萨满对着萧峰、阿康二人说:“你们住下吧。要遵循天神的旨意,才能安康。你们该成婚。” 萧峰和阿康一时不明白状况,阿骨打已是笑着过来,拉了萧峰、阿康要往外走,想带他们去自己住处。燕北山向大萨满和劾里钵行了个礼,便来到萧峰和阿康身边,抱起乐儿,说:“大萨满和族长都答应让你们住下,日后定会照应你们。大萨满的话,你们不要驳他,旁的由你们拿主意。阿骨打想叫你们住到他那儿去。女真人日子过得贫苦,他那地方也不大。如今天寒地冻,那马车上是睡不得了。要不寻处背风之处,先起个帐子,明日一早,我再寻几个女真兄弟帮你们起个棚子。” 当下几人便为了安顿下来忙活开了。 因阿骨打猎到猛虎,全族人聚在一起烤肉。大家选了个避风的地方,挖坑起灶,不一会儿,熊熊的篝火便燃了起来,阵阵肉香飘了出来,孩子的笑声、女人的歌声,一下子便热闹了起来。 闹了近两个时辰,各家分食了烤肉、喝了美酒,女人们领着孩子各回各家,男人们便在之前起灶的地方搭帐子。这块地方被篝火烤了近两个时辰,驱走了些地上的寒气;再铺上干得柴草,便是女真人的床铺了。萧峰将他打死的那头老虎送给了阿骨打,因听燕北山说,狼皮最是发暖。便跟阿骨打换了好些狼皮,铺在柴草铺上。 收拾停当,燕北山本想拉着萧峰跟他一起,在阿骨打兄弟的棚屋挤一晚。萧峰急着之前答应谭婆的话,虽说此处想来没什么中原武林人士,但萧峰依然谨守前言,要寸步不离的守着她母子。故而便依着先前的帐子,在它顶风一面,又草草另起一顶帐篷,权作夜里歇息之处。 燕北山见了,很是担心萧峰夜里会抗不住这山里的寒风。萧峰道自己功力深厚,劝燕北山不必忧心。燕北山一边和阿骨打兄弟回他们的棚屋,一边禁不住感叹萧峰对阿康的用心,心说:都对人家这样了,就答应娶了她不好么? 阿康这一天,又惊又乏,此时住进了自己的帐子,总放下心来,整个人都快瘫了。勉强撑着安顿乐儿睡下,正好萧峰过来看她母子。 之前人来人往,阿康虽然担心萧峰赤手空拳的打虎、不知是否受伤,却一直没来得及问。此时就他们三人,阿康忙问萧峰:“你的手没事吧?身上有没有被老虎伤到?”一边问着,一边上下打量萧峰,确认他是否真的安好。 萧峰走到她身前,把双手伸给她。阿康正反两面、细细瞧了,见却无伤痕红肿,也放下心来。一抬眼,见萧峰正定定的瞧着她,那安静的目光里,透着分外的亮。阿康不由心下猛跳,忙放下他的手,别开目光,慌道:“没伤到就好。你那边会不会冷?之前车上有些被子,你带过去一床,当心着凉。”说着便去拾掇被褥。 萧峰拦住她,道:“你莫挂念我,燕大哥从阿骨打那里给我拿了。你带乐儿早些睡。若是有何不妥,便唤我。” 阿康不知为何,一时竟有些不敢正眼瞧他,低头应了,听到萧峰出去的脚步声、听他在外面帮她掩好帐子,才长长的除了一口气,又怔怔的坐在那儿发呆。直到乐儿拍着她的脸、问她为什么脸这么红,阿康才缓过神来。匆匆回说是被风吹的,阿康在乐儿的笑声中,手忙脚乱的把乐儿按倒睡觉。 第84章 经落谁家自有缘法 萧峰睡在顶风处的帐子里,虽说长白山上的风雪分外严酷寒冷,但今晚刚刚吃了鹿肉、虎肉,喝了山参须、鹿茸屑熬得汤,萧峰不但不觉得冷,甚而渐渐觉得有些气血翻涌、燥热难挨。萧峰一觉察气息不对,干脆掀了被子坐起来,打坐调息。慢慢引着内息行走十二周天,吐出一口浊气,再睁开眼来,萧峰倍感精神健旺,连在这黑暗之中的眼力都好似强了几分。 萧峰正舒服的舒展双臂,却听到帐篷口有悉悉索索的声音。萧峰刚想掀开帘子,就见帐篷口开了个小缝,掉进来一个黑乎乎的小团子。这小团子跌跌撞撞直扑到萧峰怀了,带着哭腔扯着萧峰喊着:“萧叔叔快来,妈妈不太对头。” 却说阿康虽也喝了肉汤,但是毕竟身虚气弱,身子竟存不住多大一会儿热气。兼之这几日白天又是奔波、又是惊忧,实是乏透了,故而一倒下就睡得死沉。等到她身上热气散光了,竟还是醒不过来,已是冻得牙齿打颤、身子发抖,却依然兀自昏睡不醒。还是乐儿被阿康抖得睡不安稳,抑或是母子连心,总之,乐儿醒了,方才发现阿康异样。乐儿喊了几声“妈妈”,却不见阿康应他一声半句的,顿时慌了。从被窝里蹦起来,就跑来找萧峰。 萧峰一听是乐儿声音,忙用被子裹了他。随手一摸,顿觉他小小的两道眉毛上都结了霜,想是他带着汗就跑出来了。听了乐儿的话,萧峰知道阿康身子意向不大好——这里面还有大半是为他所累——亦是心焦。用被子裹好乐儿,萧峰抱着乐儿,几步来到阿康帐子里。 此时帐子里的火盆早已熄了,萧峰记着之前铺地铺的大概所在,摸索着将乐儿放在铺上。萧峰探手过去正好摸到阿康的脸,却是入手冰凉,好似还在微微颤抖。再去摸她颈项,依然觉不出温热。萧峰急了,扶了阿康的头在自己臂弯,轻轻摇唤她。她虽是不应,却还是会下意识的把脸向萧峰的手掌贴去,以求取一些温暖。萧峰见阿康虽是气息紊乱、脉息尚且不弱,想到她平素向来畏寒,这高山上又比平地之处更冷上几分,怕是她身子弱、抗不住这寒气。想到这里,事急从权,萧峰也顾忌不了许多。喊乐儿睡进被子里,萧峰自己脱去外袍,盖在她母子二人被子上,自己干脆也进了被子,将她母子二人搂在怀中。 因为山上寒冷,阿康、乐儿甚至萧峰,本都是和衣而卧。即便这样,阿康仍被冻得不行,本能的缩成一团。乐儿有了萧峰在一旁,就觉得妈妈一定会好起来,心里也不怕了。他幼时偶尔和姥姥、姥爷睡在一起,觉得有家人相伴入眠最是香甜。自去了少林寺学艺,这样的机会就再也没有了。此时和妈妈、萧叔叔睡在一起,乐儿觉得既暖和、又安心,甚而比姥姥、姥爷陪着他还觉得开心。小家伙噙着笑意在嘴角,进入了梦乡。 沉睡中的阿康渐渐在温暖中舒缓开来,不再死命的蜷做一团。感受到阿康在自己怀抱中舒展开来的萧峰,此时的心情却颇为矛盾、复杂。萧峰不是“不知事”的毛头小子,他明白自己此刻的血脉贲张纯属人之天性、本能反应;但他也的确是“未经事”的壮年男子,所以一向自认自制力超于常人的大侠,为自己此刻的失控很有几分惶惑、羞恼。萧峰一边努力专心的默背内功心法、拳法、掌法、棍法、枪法、刀法……收敛心神,一边又忍不住偷偷庆幸:幸好阿康此时睡得沉,不然……未免太尴尬了。 萧峰这一夜,不知不觉的就在不断的扪心自问、反复确认自己确实是“心无歹念、理应无愧于心”的念头中恍惚渡过。此类念头和萧大侠一贯的坚决果断实在是大大有违,直教萧大侠分外的无所适从,却又抛不开、断不了。 …… 一夜好眠的阿康在一片温暖中缓缓醒来,渐渐觉出她的斗篷帽子正罩在脸上,难怪不觉得脸上有寒气、且又不会气闷。多日不曾这般好眠,睡得暖洋洋又懒洋洋的阿康舒舒服服的伸着懒腰,简直不愿起身了。 正懒着的阿康伸手向旁边一摸,心里登时慌了:乐儿的床铺空了! 阿康一边大喊乐儿,一边起身,披了斗篷就欲起身。正这时,忽然帐篷帘子掀起,冷风灌得阿康气息一窒,急忙转身背过风去,一个不稳,又跌坐在被子上。 阿康刚坐下就觉得背后止住了,忽又背上一暖,却是萧峰拾起被子自她背后披卷上来。 “你身子畏寒,怎么不穿厚些就起来了?” 阿康不知是被刚刚的冷风吹得懵了,还是此时的温暖把人熏晕了,竟是呆呆的坐在那里听着这个男人含着深切关怀的小数落,觉得幸福得想掉泪;心下又隐隐有个念头,好似就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就该如此相依一般。虽然过后每每再想起来,阿康都觉得自己那一刻就像是魔障住了,却又总是禁不住为那刹那的美好而嘴角弯弯、笑意盈盈、快活的发飘。 萧峰裹好了阿康,忽然觉得怀里的这个女人安静的过分,不由低头看去。这女人恬静的脸上,有着刚刚睡足而泛着的红晕。而此刻,她在他的怀里。让他觉得,此时怀抱里是如此温暖,心中是那么充实。 “妈妈,快起来。阿骨打家的粥可好喝了。”又是一阵冷风,伴着乐儿的欢叫声冲了进来。 阿康听到乐儿的声音,猛的缓过神来,忙挣着起身。萧峰双臂一紧,按住她,吩咐了她一句“先别动”,自去起身,将帐帘封严实。 乐儿一进来就往阿康怀里扑。阿康把乐儿揽到被子里裹着,摸着他被冷风吹得通红的小脸,直问他冷不冷、一大早跑到哪里去了。 乐儿从被子里一边往外扑腾,一边说:“我身上凉,妈妈刚睡醒,这么抱我会着凉的。” 阿康听了,“扑哧”一笑,又问:“那你呢?一大早上跑外面去,不怕冻着么?” 乐儿蹦起来,一拍小胸口,自豪的说:“我们习武之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自是不怕!哪像你们女子那么娇弱。萧叔叔一大早带我去练功了,还夸我了呢。” 阿康听了那句“我们习武之人”已是笑喷了,听到后来真不知是不是该打他小屁股——什么叫“你们女子”!太不尊重女性了! 可又实在奈不住乐儿歪缠——这小子又猴在妈妈身边,讲他燕舅舅带他去阿骨打家吃早饭,阿骨打的阿娘给他们煮的粥如何香甜、烤的饼子如何香脆;一会儿又催阿康快去尝尝。 出了帐子,阿康才知道,这一日竟是艳阳高照、分外晴朗的好天。 吃过早饭,阿康给了燕北山五两银子,托他请女真人帮他们起个棚屋。燕北山连忙推了回去,说是在北地,凡事都有他老燕;这钱,还是留给她母子傍身。阿康知道燕北山赚的是辛苦钱,好似在他住的村落里,也养了老的、小的一大家子,哪好意思用他的,奈何实在推不过他。最后燕北山取了二两银子,告诉阿康说,这些用以跟女真人买木材、家伙事儿已是很够了,他们也一定愿意来帮忙的。话还没说完,阿骨打便兴冲冲的跑来找燕北山,拉着他连说带比划,很是兴奋。燕北山和阿康打了个招呼,便跟着阿骨打看料子去了。 原来两年前,闲聊中,阿骨打发现燕北山在起屋造房诸事上很懂些门道。于是便向他请教,在女真人时代居住的山地,该用什么材料、怎么起屋造房子才好。那个时候,女真人居住之所更为原始、艰苦。有依穴而据的,也有在树上起书屋的,诸如此类种种,都是就势而为。燕北山听了也挺发愁的,这深山老林的,少有匠人愿来。想起窑烧砖,怕是不行。就地取材,盖木棚子倒是可为。后来燕北山回家跟他的义父康克己说起此事,老人家听后给出了个主意:山里常有积年的烂草泥坑,类似沼泽,多是坑地多年积了树枝、野草,雨天积水而腐,春时腐地上又长新草,秋末风吹日晒则枯……如此反复多年,便会积出一层又硬又厚的泥草壳子;将百十斤重的斩草铡刀磨锋利了,刀柄上以长绳栓牢,将刀锋立于泥草壳子之上,人在岸上负绳而行,长刀就会如犁地一般,将泥草壳子切开;再将切成块状的泥草砖晒干,便可用来砌墙盖房;这个法子是康克己祖上,在辽太祖刚开始命人建上京城的时候用过的,这种泥草砖,契丹人叫它“嘎垡子”。 后来燕北山和阿骨打转述了这个法子,又同女真人一起,造犁刀、寻沼地、晒泥草砖。如今砖已备了不少,燕北山也来了,阿骨打总算能见识这新的起屋造房之法。 阿骨打早早和劾里钵说了此事,人手、物事都张罗齐了,就等着燕北山领着大家开工。 这深秋的天,若是在别的地方,正是起屋开工的时节。只是这山上冷的早,此时地上早已盖上雪了,建屋就不大容易。只是阿康不知道,在大宋,够小户人家过两三个月的二两银子,在此时的女真人眼里是多么的稀有、贵重!热情爽朗的女真人,不吝惜那漫山遍野都是的木材、物料,更不藏着那股子力气。 准备起屋的地方聚了几十号人,点了大大的篝火,化雪、烤土、和泥。二十几个男人,有的锯木、有的担土担砖、有的打夯……忙的热火朝天。当阿康看着二十几号男丁,在燕北山的指挥之下,半天功夫不到就搭出了棚屋的雏形,阿康简直都快傻眼了。 燕北山搓着双手,憨厚的笑着说:“这高山上,日子清苦。如今又是天寒地冻的,老哥哥的本事,大半使不出来。先给你们娘俩垒个土炕凑合着。等明年开春了,老哥哥再找两个干这活好把势上来,起个窑,烧点砖。那个铺地、垒炕,才像点样子……” 阿康没想到燕北山竟是个全才型的能工巧匠,从起屋到垒火炕,竟没有他不懂的。这也是为啥会有这么多女真男人凑过来起着棚屋的原因所在——大家听着燕北山说的都觉得新鲜,想凑热闹的、想学点本事的都来了。 到了晚上,一个有灶、有炕的屋子竟已搭好了。正屋有两丈见方,沿着西墙铺了整整半个屋子的火炕;火炕连着北侧的灶间,此时灶火烧的正旺。燕北山检查过各处,对自己的手艺很是满意。 虽说这新房子还要烤透、晾干,才好住人,但此时屋子里已是挤满了来瞧热闹的女真人。小孩子围着屋里正中间的顶梁柱子跑跳嬉闹,大姑娘小媳妇的摸着烧的烫手的火炕惊奇不已。当见到这挡得住寒风的、温暖的屋子,莫说女真人不论男女老少都觉得留下这一家汉人真是件福气的事,就连大萨满遥望着袅袅炊烟升起都无语了,劾里钵更是在一旁不住口的夸大萨满见识高、这两人果然给族里带来了好处。 接连三天都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在干爽秋风的吹拂之中,昼夜不停的旺火烘烤之下,新房子晾得干透了。阿康和乐儿在经历了近一年半的辗转奔波之后,总算有了个栖身之所。阿骨打的母亲和姐妹们送了他们一大块麻布以作祝贺乔迁之喜的礼物。这麻布被阿康用来吊在横梁上,垂下来就成了个帘子,正好将火炕上的空间隔成两个隔断,分作阿康母子、和萧峰的寝卧之处。搬家这日,虽说阿康他们的东西并不多,部落里的女人们还是都过来帮忙了。家家户户,皆备了贺礼。锅碗瓢勺、菜蔬肉铺、柴米油盐,一应俱全。 女人们这几天都知道了这家的汉子挨家的买参、四处打听如何采参,就是为了家里的娘子补身子的。于是女人们这天都来帮厨,免得劳累着这位体弱的娘子。阿康知道自己新来乍到、东西都认不全,也不客气,边在一旁打下手,边跟着嫂子大娘、姐姐妹妹们绊绊磕磕的学说起女真话。阿康一边烧水,一边听着屋外呼啸而过的北风呜呜作响,心道:“这在女真人地界的日子,还真是‘风生水起’!” 燕北山安顿好阿康,便陪着几个完颜部落的汉子到山下熟女真的部落,以兽皮、药材换些粮食、布匹和棉花。又帮阿康他们买些米粮及必需之物,托完颜部落的兄弟们带回去。之后,便辞别女真人,返家去了。 萧峰、阿康跟着住在完颜部的汉人采参客楚鄂学起了女真话和契丹话。当萧峰和阿康已然可以和女真人说笑自如的时候,冰雪已是开化了;乐儿打熟了罗汉拳、骑得了没有鞍辔的马、射的着兔子,还叫的动阿骨打教他训好了的海东青了;阿康天天参汤、鹿胎膏的,补得面色红润、看着同那些女真女人一样健康结实了;大撒满动不动就劝阿康要顺从长生天的示意、劝得阿康都以为大撒满其实也干媒婆的差事了;阿骨打已经教会全部落的男女老少,叫萧峰“萧大侠”、叫阿康“康娘子”了,除了时不时的给阿康、乐儿送点某种菜,他还在某件事上敢于偷着和大撒满对着干了;而萧峰,不禁仗着内功深厚将攀岩运动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把女真人在采参、渔猎、追踪等方面的本事钻研的很是透彻,而且为了不让阿康因沾冷水而再次受寒、萧大侠把洗衣、做饭、带孩子之类的活计全包了…… 整整五个多月,阿康看着家里家外一把好手、如此“神勇无敌”的萧大侠,着实触目惊心。让阿康感到庆幸的是,萧大侠对于她那套瑜伽、太极拳健身术很是认可,偶尔也会指点几句。不然的话,恐怕除了裁衣、缝补,阿康就真的只有吃和睡两样事可做了。就连乐儿的功课,都轮不到阿康来教了——如今乐儿整日跟着萧峰,识字课本都是拳谱和内功心法。阿康的马车上向来放了不少书,有朱父子送给乐儿的诸子百家经典,有叶二娘特地为乐儿寻来的功夫秘籍,有黄裳潮给阿康的医书药谱,有云中鹤扔下的轻功册子,还有一些阿康买来消遣、甚至是自己默写誊画的各类册子。乐儿常常是卷了本书就跑,跟着萧峰不知去哪里折腾一天,晚上把书还给阿康考校。考校时阿康发现,原来萧峰除了于医药之学所知不多之外,诸子百家、轻功内功,虽不能说精通,却是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再一想,萧峰的启蒙老师同为博学的玄苦和尚,带出来的徒弟涉猎颇为广泛,也是自然。 这天乐儿跟着萧峰、吴乞买去打渔。中间歇息时,乐儿便从怀里掏出书来,坐在水边开始做功课。谁知拿出书来才知道,早上跑得太快,竟抓了卷佛经出来。乐儿同萧峰一样,都是跟着师父玄苦学过佛经的,一部金刚经、一部般若心经,都是佛学入门的经书。但乐儿心性活泼跳脱,对佛经虽也读的进去,却不像虚竹那般见之欣喜、乐在其中。如今拿着这本书权当是练认字,读着玩,打发时间,应付功课。 吴乞买见乐儿每次出来都要带本书,一捧着书本便一脸老成相,觉得很是怪异,便起了逗弄他的念头。吴乞买拎了两条刚捞起的大鱼,悄悄溜到乐儿身旁,趁乐儿不备,把活蹦乱跳的鱼丢到了乐儿怀了。乐儿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去抱鱼,慌乱间,经书落到了水里。萧峰被吴乞买的大笑声和乐儿的惊叫声引了过来,赶在乐儿摔到河里之前,捞住了他。萧峰见乐儿无事,追着吴乞买打闹的欢实,也就由他去了,捞起了经书,放在一旁。 等了乐儿跑了一圈,回来再拿起经书时,惊喜的发现,枯燥的经书变成连环画了!乐儿见图里的小人都摆着奇怪的姿势,还以为是妈妈画给他的瑜伽图谱,便照着图上学了起来。图里的小人身上,画着红线、蓝线,线上还有箭头。乐儿不知其意,便使劲的盯着这两条线瞧。瞧着瞧着,隐隐约约的觉得有一股热劲在自己身上跑,再去看那红线,却是身上的热意游走的位置正如红线所画,方向正沿着箭头所指。热意走了一圈之后,乐儿又盯着蓝线不放,渐渐地,又觉出身上有一股子凉爽之意,沿着蓝线所画,在身上游走。这热、冷两感交替着游走几番之后,乐儿觉得身上分外舒适写意,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把经书往怀里随便一塞,就去捉鱼玩了。若是少林寺的老和尚们知道了,少林至宝易筋经就被一个顽童这么随便的揣在怀里,恐怕心疼的都要垂泪了。 却说这易筋经如何到了乐儿手里?原来当日阿朱在聚贤庄见过全冠清之后,将在慕容家经历的种种、眼见耳闻的全冠清的行事种种,前前后后、反反复复的思量过后,虽是想不通慕容家究竟在图谋何事,但至少是觉察出慕容家绝非一个单纯的武林世家。全冠清更名换姓、蓄意挑拨丐帮内乱,其目的何在?如果说全冠清并非叛逃出慕容家,那挑动丐帮内乱的岂不是慕容家。此时的阿朱已见过了双亲,知道了自己生父乃是大理王爷,便不想再与这高深莫测的慕容家有过多牵扯。故而已是不再如当初所想,愿把这经书送给慕容家。 阿朱虽然是个小小的婢女,却也知道大理段家在武林和朝堂的地位,万万不是慕容氏这种江湖角色可比的。段家自己的武功绝学已堪与少林比肩,又是大理皇室身份。段家人若知道她偷少林的东西,不但不会要这个东西,而且一定不会饶了她,说不准干脆就不认她了;少林派的若是发现了经书被段家人偷了,这事一闹大,就把大理皇室都扯进来,恐怕还会连累她母亲和妹妹。如此一来,那本盗自少林的易筋经若是握在身为段家子弟的阿朱手里,绝对是个招祸而又无益的东西。 精明的阿朱姑娘又怎么舍得将这“好东西”便宜的别人?于是阿朱便悄悄的把这本易筋经塞到了阿康的包袱里。于是小乐儿就一不小心的练了这为众多江湖人士梦寐以求的易筋经。 第85章 仁术何异仁心而已 “甘草反甘遂、京大戟、海藻、芫花;乌头反半夏、瓜蒌、贝母、白蔹、白及;藜芦反人参、沙参、丹参、玄参、苦参、细辛、芍药……”清晨的林间,阿康背了个篓子,一手拿着本书、时不时瞄两眼书上;一手拿了个长长的树枝、拨开身前的长草;嘴里念念有词,却是在背着草药书谱上的口诀;不时还弯□来,拾着草叶、花苞,对着手里的图谱,时而点头、时而摇头。 阿康看到一株很像艾蒿的草,又与寻常见得不太一样,也不知是否是因为不同水土,故而样子有异。阿康蹲□子,扯过一片叶子嗅了嗅,想了一想,把那叶子掐掉半片,看了看断口,又闻了闻流出的汁液,刚想去舔一舔味道,忽然觉得叶脉纹理看的不是很清楚。眨了眨眼,又举头把那叶子对光映着,却发现自己呗罩在一片阴影里。阿康瞬间觉得自己颈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直后悔自己不该出来这么早,更不该独自一人出来。此时萧峰正带着乐儿在河边练早功,原想着这里离女真人的部落不远,应该不会有什么猛兽。可是怎么悄无声息的,自己就被罩在这一片黑影里了呢?阿康打量了一下这块影子,高高大大的,一下子也想不出是什么。阿康回想了一下长白山上的野生物种,心想:这不会是熊瞎子吧?难不成立刻装死? 阿康蹲得腿发麻,正准备冒险试试直接倒下,忽听后面一句生硬的汉语:“你在做什么?” 阿康一屁股坐在地上,傻傻的回头望去。就见一个高大、面生的女真年轻人,瞪着一双炯炯有神、分外明亮的大眼,似乎因等不到阿康答他而略有不耐。阿康觉得这个年轻人很怪,他的衣服、发式虽然看着与其他女真人的不大相同,可又总觉得好似哪里见过、很是眼熟;他的五官棱角分明、像是胡人,眼睛却又不像女真人那么单细,皮肤也很白、而不是像阿骨打兄弟那般晒成发亮的红棕色;女真人的性子大多是开朗活泼的,虽然只听见他说一句话,但看他的神情,阿康就觉得他是个不爱多说话的人。 这个看着比阿骨打要小个两三岁的年轻人,见阿康愣愣的瞧着他不说话,便探头去瞧阿康手中的图谱,问到:“这是什么?” 阿康缓过神来,低头看了一眼,回道:“草药的图谱,”阿康对这个眼神专注于图谱、很有求知欲的小伙子印象不坏,于是把图谱又往他眼前递了一递。 小伙子接过图谱,蹲□来,看了看那株草,又看了看图谱。“你认识这种草么?艾草。”阿康问道。 “唔,”小伙子点点头,“你们叫他‘艾草’?” 阿康点点头,“你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 “嗯,”小伙子有一点头,阿康见他认识这草药,还懂得功效,很是开心,眼神满是期盼的望着他。 “驱邪的。”小伙子很肯定的说。 阿康心想:还好刚刚没站起来,不然听了这个答案,八成又要摔一下了——很雷人的答案。 遇到一个伪“同道中人”也还是不错的。这小伙子带着阿康采了艾草,又把她领回萧峰和乐儿练晨功的小溪边。萧峰见到他们,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继续指导乐儿。阿康以为萧峰认得这个年轻人;殊不知却是自从带着乐儿在溪边练晨功开始没多久,萧峰便察觉时不时的有人在一旁遥遥观望,见来人并无恶意,是以并未挑明。这观望之人每隔几天就会凑近几步,这几日连乐儿都有所察觉了。听其气息,便知就是这女真小伙子,这才打了个招呼。 阿康见这女真小伙子对草药学似乎很有兴趣,也乐得同他分享。于是每天清晨,萧峰带着乐儿习武,阿康便在一旁与这小伙子一道看些图谱医书。渐渐熟悉起来,阿康问起小伙子的名字,也不知他说的是哪族的语言,叽里咕噜的一大串,据说是“上天的奴仆”的意思,阿康就着谐音,叫他腾奴。腾奴汉语会的不多,阿康索性和他说起女真话;可他片不领情,执拗着非要阿康教他说汉语。作为回馈,他教阿康女真话、契丹文、蒙古文、回鹘文……阿康实在没想到小小的一个女真部落竟有如此渊博的语言学家,还如此年轻,简直是惊为天人!不由暗叹:难怪后来完颜部落能够一统女真、灭了大辽,知识决定生产力啊。 在交流中,阿康渐渐发现,女真人的医学知识并非一片空白、亦不是像她之前所想那般全然谬误。所有的草药,问起腾奴起功效,大多答曰:驱邪。不过细说起来,腾奴认为艾草是“驱风邪”的;而像炮姜、附子等温中散寒的药材,则是“驱寒邪”的;而益母草,则被认为是“驱血邪”的……总之,按腾奴的表述,所有的病,都是由“邪祟”引起的。阿康想,在他们的概念里,这“邪”似乎等同于汉医学里所说的“内因”和“外因”的统称。如果如此理解,那么女真人看似原始的治疗方式中,或许也有可取之处。至少,以燃着的艾草条灸烤穴位,这种治疗方式是女真人和汉人都有的。 虽说阿康对腾奴几乎把所有草药都点着了熏人的治疗方式很不认可,腾奴也对汉人拿个针往身上到处扎的那一套做法很诧异,但是俩人都耐着性子,认真地去考证、学习对方的医疗方式。随着探讨的深入,腾奴对汉医学的兴趣越来越大,阿康的理论知识渐渐难以满足他的需求。阿康索性把黄裳潮之前给她的医书都抱了出来,一边教腾奴汉字,一边翻译给他听,两人一同研习。只是腾奴似乎每日也忙得很,只有清晨那段时间能看的到他,不然阿康真担心她那几本书没两天就会被他学完了。 这天腾奴正和阿康一起在溪边看孙思邈的《千金方》,腾奴对着方子,又查了图谱,记牢了一个方子,抬起头来默背。这一抬头,就见阿康拄着下巴,看不远处萧峰和乐儿练拳。 “你们为什么不成亲?” 阿康听了腾奴问她,回过头来就撞上腾奴满是疑问的眼睛。阿康觉得对上这双纯净的犹如孩童的眸子分外有压力,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解释,只能重重叹一口气,道:“你不明白……” “你们汉人真的很怪。他明明对你很好,你也对他很好,为什么不能成亲?”这段时日以来,阿康已经认识到,腾奴这孩子对于一切是非对错都执拗的很。不跟他解释个清楚,他是绝不会罢休的。可偏偏是这个问题,连阿康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不是对彼此好,就要成亲的。你们族人之间,不好么?我们邻里之间,不好么?不是只有成亲,才可以对对方好的。”阿康试着跟这个半大孩子解释。 “那要怎样才能成亲?”好学的大男孩岂会不求甚解? “哦……我名义上是他已故的结义兄弟的妻子……” “因为你之前嫁的不是他亲兄弟,所以他不能娶你?你死掉的丈夫有兄弟么?”腾奴还没等阿康说完就恍然大悟了。 阿康听了这说法瞬间凌乱了,“没有。但是——” “那他就可以娶你,也应该娶你!”腾奴定案了。 阿康知道很多地方,或为子嗣、或为财产,都要这种“转亲”的习俗,北方的少数民族更是这般。父亲死后,儿子娶继母;兄长死后,弟弟娶嫂嫂。跟女真人解释汉人,特别是江湖人的伦理、道义,她一定是脑袋撞树上了。 可是——“你管我们成不成亲呢!”阿康恍然,为什么要被这个小鬼牵着鼻子走!干嘛要回答他! “因为这是腾古里天的指示!” 腾奴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其神情瞬间庄严了起来。阿康觉得这小鬼说起天神的时候,仿若一下子高大了起来,颇有几分庙里神像的范儿,有种无言的威慑力,简直要迫的人要去膜拜了。难倒这就是虔诚信仰的力量? 阿康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不由心下暗自鄙视自己。为了消除这种不恰当联想,阿康一下子跳了起来,伸手就在腾奴的头发上一段乱揉,嘴里还嘻嘻哈哈的说道,“小孩子装什么老成!管那么多。操心会长不高哦……”看着腾奴越来越不善的眼神,阿康也觉得自己冒失了,话说这孩子高的已经和萧峰差不多了。讪不耷耷的收回手,阿康嘿嘿赔笑着,奈何腾奴就是黑着个脸。 萧峰见这边似乎不对,刚想过来,就见阿骨打飞跑过来,大喊着:“腾古里奴!快!快!特里大婶快不行了。快来!” 腾奴听了脸色虽变了,但还是怒瞪着阿康。阿骨打跑到腾奴身边,上手拽着他起来。腾奴一个眼神过去,阿骨打就立马松手站好了。就见腾奴站起来,从他那件大得不知能塞下多少东西的大袍子里掏出了一个硕大的面具。 阿康从腾奴的眼神转向阿骨打开始,就暗暗松了口气,心道:“这死小孩脾气真不怎么样,真是不可爱啊。”念头刚转完,就见腾奴戴上了那个面具,回头又瞪了她一眼。单这一眼,便让阿康瞬时石化了——阿康终于想起来为什么会觉得腾奴的衣服眼熟了,特别是配上那个奇诡异的面具——眼前的这个人赫然便是,大萨满! 大萨满已是飘然远行、救苦济难去了,阿骨打见这么漂亮的康娘子抱头蹲地、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哪里忍心舍她而去。于是阿骨打蹲在阿康身边,悄悄问道,“康娘子,你怎么了?” “阿骨打,刚刚那个……是大萨满?”阿康闷闷的声音传过来。 “是啊,”阿骨打小心翼翼的答道,生怕吓到这小娘子了。“他不戴法器的时候就是腾古里奴,性子虽不大合群,和我们兄弟也没什么两样,也会敬重我们这些长他几岁的哥哥。不过,他戴上法器,就是天神的使者,没有人敢不敬畏他。” “噢——”阿康抱着头懊恼的叫出声来,“大萨满不该是个白胡子老头儿么?怎么会……” 阿骨打实在不明白阿康在心烦什么,小声咕哝着,“老头儿也不是生下来就成老头儿了啊,不都是小伙儿长成老头的么?” 阿康听了这话,简直想用脑袋去撞石头了——貌似她刚刚对大萨满不敬了吧?对天神也不敬了?那,他们会被赶走么? 阿康正局促不安的时候,一双坚实而有力的臂弯扶起她,“不妨事的。” 阿康抬起头,看到萧峰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不由的,心,就这样渐渐定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日清晨,阿康都不曾再见到腾奴。记得听邻人说起,部落里四十来岁的特里婶子难产,大萨满一直在祈福。其实阿康心下很好奇:莫非腾奴还懂得妇产科?不过既然“医疗”会被叫做“驱邪”,也保不准“接生”就叫做“祈福”呢。但是想归想,阿康可没胆子去打听,再说她本来在这方面也不懂什么的,又帮不上什么。于是阿康这几日便在轻微的惴惴不安中度过,直到阿骨打来邀萧峰和乐儿一道去打猎,阿康忙不迭的把这俩男人推出去,让他们积极参加女真人的集体活动。 这长白山上只有六、七月份能蹬上较高的地方,因为这两个月里,大部分地方是开化的。至于山顶,却是常年冰封,万年不化,故而此时正是上山打猎的好时候。萧峰知道阿康心思:这段时日的安定,让他们三人心下都多少有了依恋,因此阿康才会害怕被女真人厌恶、驱逐。其实在这些时日里,从那腾奴的眼中就可看到他对阿康的钦佩与赞叹。即便腾奴见识了萧峰的武功,他尊重萧峰是个有本事的人;但是这种感情,跟对带给他知识与快乐的阿康的那种叹服与亲切之情,是不同的。眼见部落里的人,因腾奴亲近阿康母子而对他们越来越友善,萧峰并不觉得腾奴会因为那点小事,就把他们逐出部落,女真人也不会因此而疏远他们,倒是阿康多虑了。前几日阿康用带过来的棉布为特里婶子刚出生的宝宝做了两套贴身的衣服。自那以后,部落里的姑娘媳妇们便常来找她一道做女红,阿康这才略安心了些。于是阿康推他和乐儿出门,萧峰为了让她安心,自是笑笑,顺了她的意。托付了邻居婶子照顾阿康,萧峰便带着乐儿,跟着阿骨打、吴乞买一道上山去了。 第86章 丝丝缕缕牵念念 此时,在女真人的地方,尚未开始棉花的种植。但是,麻却是有的。虽说这种半野生的麻产量不高,纺出的线也很是粗糙,却也有吸汗、透气的好处。阿康防线、织布均是不会,又嫌这麻线太粗糙,开始也没看上眼。后来发现少有棉布、棉线能买到这里,他们三人又不知要在这里住多久,她带来的那点棉布棉线,还真要省着点用。阿康教邻家的姐妹们一起,以削好的长木针将麻线织成外褂、裙、裤。这些衣物,比起织成粗麻布再缝制的衣服略为精细、合身,是以女人们都喜欢跟阿康一道,学学针织、说说笑笑。 大半天的时光一晃即逝,女人们忙活的累,互相道了别,各自家去。阿康揉了揉僵硬的脖子,决定出门透透气、舒活舒活筋骨。抱起一大盆衣服和皂角、拎了个捶衣棒,阿康往河边走去。这条流经部落附近的溪流,溪水是由高山上的积雪融化而成,即便是夏季,溪水仍是冰凉彻骨。因此萧峰总是尽量不让阿康沾溪水,怕她如之前医生所讲那般,伤臂酸痛。只是这样一来,阿康很是尴尬:若说冬季是劳烦他是迫不得已;但如今入夏依然如此,未免太过依懒。于是趁今天萧峰一早出门,阿康决定把这几日换下的衣服都洗掉,算是报答一次吧。 从水中提起萧峰的外袍,阿康不禁感叹萧大侠平日之举实在是英明之至——因为萧峰身材高大,外袍亦是又长又大,浸了水之后更是厚重,以阿康的力气,别说是拧干,单是从水里拎起来都很是勉强。拧干抖好一看,阿康愁了。萧峰之前陪阿骨打、吴乞买几个小子玩摔跤,衣服都被这几个家伙给扯破了。不知道是不是摔不赢萧峰故意耍赖,这几个竟然扯着萧峰的腰带吊在他的身上,最后还是被萧峰甩开,摔得他们连滚带爬。几个男的一起哈哈大笑倒是开怀,被扯断腰带和衣服,就留给阿康烦了。可是新的腰带该用什么料子才能禁得起这几个小子动不动就来拉扯啊? “阿康——”阿康正纠结的时候,就见阿骨打跑了过来,“阿康,萧大哥猎到了一头好大的老虎!” 阿康其实对猎到老虎实在没那么兴奋,一是因为在她的概念里老虎危险,人类勿近;二是因为保护野生动物,特别是这类将会濒危的物种,这种念头在阿康心中已是根深蒂固。对阿康来说,老虎不来咬人就好,追在老虎屁股后面做什么呢?虎肉其实并没有猪肉好吃的。 阿康是不会去扫大家的兴致的,干脆表示把老虎送给部落,大家分了,只留虎胫骨给她做药酒就好。阿骨打听了很是惊讶,高兴的大叫。阿康见他高兴,就由着这个大男孩自去笑闹,接着洗她的衣服。 阿骨打平白领了她的好处,也很是上道,见阿康拧得吃力,便抢过她洗好的衣服,帮忙拧干。阿康把最后一件洗好的衣服交给阿骨打,甩了甩手。阿骨打却忽然凑过来,一脸诡笑道,“不过,阿康,老虎一身都是宝,虎肉最补啦。你真的不要?” 阿康好笑的退了这个人小鬼大的家伙一把,“谢了,我真的不要,你不用客气。” 阿骨打继续坏笑着凑上来,“那虎鞭呢?用来补……” 阿康听了,忽然想起萧峰断掉的腰带,还有之前萧峰和阿骨打他们打的那两头老虎的尾巴…… “对了,那个虎鞭,结实么?” !这是什么意思?阿骨打被阿康问傻了。阿骨打一直听人说汉人女子很害羞的,不像他们这里的女人那么泼辣。燕大哥还特意嘱咐他不要跟阿康乱开玩笑,会吓着她。可越是这样,阿骨打越是想戏弄这个漂亮的小娘子,反正她也没嫁人嘛。可是,现在这个是什么状况?阿康这是……戏弄回来了? 阿骨打不明白阿康想问什么,结实?应该比……的结实吧?于是阿骨打傻傻的点点头,“嗯”了一声算是肯定的答复。 “那应该够长、够粗吧?”阿康边抖开衣服边问,自然就没看到阿骨打奇异的神情。 !!!够长?够粗?阿康,你是要给萧大哥补那什么吗?萧大哥,你有需要补那么猛的么?这次阿骨打只剩点头了,惊得连“嗯”都“嗯”不出了。 “好吧,那给我留着吧。” 阿骨打被阿康的淡定击败了,不由嘀咕着问:“阿康,你要那玩意儿想干嘛?” “你萧大哥的腰带不是被你们几个小子摔跤的时候扯坏了嘛,我想找个结实的料子帮他做一条新的。老虎尾巴上的皮应该就够了吧?”继续抖,这衣服怎么这么重啊? “用虎鞭……做腰带……噗——哈哈哈——”阿骨打实在是不知道阿康是怎么想出来的,笑得直不起腰来,连眼泪都冒出来了。 阿康这会儿才觉出不对头,“唉,怎么了?阿骨打,你这是……你在笑什么啊?”阿康对阿骨打突如其来的大笑实在是适应不良,简直有点手足无措了。不知道是该拉他起来,还是该直接掉头就走。 “阿骨打这是怎么了?”阿康正被闹得糊里糊涂的时候,忽听到萧峰声音,觉得喜出望外——总算是得救了。 哪知阿骨打见了萧峰,却乐得更凶了,“哈哈——萧……萧大哥,阿康要——要用虎鞭,哈——给你做腰带……哈——” 萧峰虽说听得糊涂,却也觉得耳根子发热。 阿康见阿骨打和萧峰的神情都怪怪的,也不由反省是不是哪里不对。难道—— “虎鞭里面有骨头么?是不是不能用来做腰带?”阿康想着猫的尾巴看着就是软软的,不过里面是不是有骨头就不知道了。“那能不能把皮剥下来呢?应该会把虎皮弄破吧?” 阿康这几句话是用汉语问的萧峰,萧峰觉得这个冲击力比从阿骨打那里听到的要大。萧峰自知此时已是老脸通红了,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阿康见萧峰这般脸色,声音不由的也小了下来,悄声问:“我听阿骨打说,你们猎到了老虎,想用老虎尾巴上的皮给你做条腰带。这个,做不成的是吗?” 萧峰此时方明白阿骨打是在哪里找到乐子了,不过想想个别女真话用到的时候也不多,阿康不明白也就算了;若是现在告诉她阿骨打爆笑的缘故,反倒让她尴尬。萧峰拉过阿康的手腕,一试之下果然冰凉,跟着脸色就寒了几分。“以后莫要再沾凉水了。”萧峰说完端起衣服盆子,拉了阿康便往回走。至于阿骨打,让他接着笑去吧。 阿康见萧峰面色不虞,不由也有几分心虚。想想萧峰之所以陪她母子千里迢迢、远赴异乡,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自认阿康当时的伤病是被他萧峰所累。这大半年来,他辛辛苦苦的照顾她们,如今她的身体刚刚有点起色,就不遵医嘱,未免太不珍惜人家的付出,也难怪萧峰会生气。 反思之后,阿康老老实实的闷在家里,整理、做女红、做小菜、不沾冷水……总之,小心的几乎讨好了。当吴乞买憋着一脸坏笑,敲门送来一条剥得完整、无破损的老虎皮时,阿康已经无暇再去思考这些家伙究竟在想些什么,赶紧做腰带吧先。 半天功夫不到,阿康看着漂亮的成品,心里略略好过了些。还没等到把腰带交给萧峰,阿康便觉得手臂上曾经的伤处隐隐作痛。“莫不是真的因为前几日着了冷水,才会如此?”阿康心下暗想,生怕给萧峰知道此事。 阿康正惴惴不安的时候,几日不见的腾奴却上门来了。腾奴听说阿康要虎骨,又想到她之前在找艾草,猜她是受了“风邪”或是“湿邪”。眼看不日即将有场大雨,部落里有常年风湿痛的大叔已经疼得直哼哼了,想来阿康也会不大好受。正好这日腾奴得空了,便把晒干、扎好的艾条送了些过来。 送走腾奴,阿康心下松了口气,一是为了腾奴既然肯来送药,自是没有再怪她;二是庆幸还好不是因为没听萧峰的话而引来的病痛。 用艾条灸烤之后,阿康觉得酸痛略减。可惜高兴的太早,等到倾盆大雨一下来,阿康就知道了,原来酸痛也可以是噬心蚀骨的。 一大早阿康强忍着起身梳洗、忙碌。等萧峰、乐儿吃好了早饭,就打发他们去找阿骨打兄弟俩玩去了。阿康知道汤药的计量是不好乱改动的,只得一遍一遍的用艾条熏烤穴位,减缓酸痛。大半日的折磨下,阿康渐渐困倦不堪;雷声阵阵、雨声噪杂中也没听见开门的响动。待听得萧峰一声“你这是在做什么”,阿康猛的一惊,手一抖,艾条直接就戳在胳膊上了。 阿康被萧峰吓得一愣,不禁因为有事瞒了他而莫名心虚。此时阿康尚未去想:她倒是为何如此顾忌萧峰。直到萧峰上前拍开她拿艾条的手,阿康不由痛的一激灵,眼瞅着她白白的臂膀上被烫了个红红的泡。 想到萧峰在此,阿康紧忙想把挽上的袖子放下来。萧峰赶忙抓住她的胳膊阻住她,交待了一句,“先别动,等我。”便起身出去了。 冲进雨中的萧峰并不平静,刚刚手掌之中那柔腻的触感依稀还在,又仿若缠在了他的心上。萧峰竭力甩开那丝丝的绮念,想到他这几天明明早就闻到家里有艾草香气,却以为是女人家喜欢那些花花草草,因而不以为意;又想到之前明明有大夫同他讲过,阿康即便伤愈、每到阴雨天仍会酸痛缠身……萧峰不禁后悔自己没能早点察觉,以致阿康独自苦挨。 萧峰到阿骨打家,向他讨要了些獾油。萧峰走后阿骨打仍在想:究竟何事让萧大哥脸上如此阴郁? 帮阿康涂好獾油,嘱咐她好好休息,萧峰起身去了灶间。渐渐地,阿康便觉得炕上热了起来。可是家里存得干柴本就不多,若是赶上连日的大雨,过几天可就麻烦了。想到这里,阿康躺不住了,起身来到灶间。就见萧峰坐在灶口旁,手里拿着一截湿湿的柴枝,闷在那,片刻就见白气微微升腾,过了一会儿萧峰就把柴枝扔到了灶里。 阿康看傻了:造孽啊,内力多就这么糟祸么? 阿康见他又拾起一枝柴,连忙过去把柴从他手里拿开,“你,你这是……你就是内力再深厚,也不是这个用法啊……” 萧峰静静看了阿康一眼,却不答话,另拾起一根柴,扔了进去。 萧峰这样什么也不说,阿康心里毛毛的,也不敢吭声。只是萧峰拿起一根湿柴,阿康便抢下一根。俩人都一声不吭,简直像两个置气的孩子。待阿康第四次抢过萧峰手上的柴,萧峰看着阿康低垂的头,不由叹了口气,道:“你回去歇着吧。” 阿康见萧峰肯说话了,这才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可怜巴巴的看着他问道,“那你呢?还生气么?” 萧峰都不明白自己最近怎么总是叹气——再次叹气后,无奈道:“我没生气。你快去炕上暖一暖。我再去问问腾奴,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你好过些。” 阿康连忙摇头道,“虎骨酒泡的日子尚短,起不了多大药效。我也没多痛,挨一挨,雨天过了就好了。若真是痛的厉害,我早就跟你说了。” 萧峰看着阿康惨白的脸色,知她定不好过,这么说不过是宽慰他。于是勉强挤出个笑容,让她安下心来修养,把她扶了回去。 等乐儿回家见了阿康的脸色,也知道妈妈身体不舒服。阿康见瞒不住他,索性轻描淡写的同乐儿讲了。乐儿小孩心思,响起师父跟他说练习内功、调息养气可以强健筋骨,便拉着妈妈跟他学。阿康只要能哄乐儿安心,自然奉陪。乐儿是不大明白内功这玩意儿不能乱传;萧峰则是觉得他自己就不是少林弟子,师父既然可以教他,定然不是受门户所限的,另外乐儿年纪小、阿康又没有根基,也搞不出什么触犯少林门户规矩的事。 乐儿的教法是不管不顾——师傅教的也好,连环画上看的也好(宝贝,那可不是连环画哦,那可是老和尚们的宝贝啊),他觉得什么练着舒服,就教妈妈什么。 说起来阿康对于调息并不陌生,毕竟前前后后练了这么多年的太极拳和瑜伽。她懂得调整呼吸之法,但是她找不到气感。所以当初在马大元看来,她是没有基础、不适合学武的。马大元本人就是以外家功夫著称的。他虽然内力也不差,但内功终究不是马大元悉心钻研的方向。故而在内功方面,他属于“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那一类的。如果阿康当初问的是少林寺扫地的老和尚,或者是逍遥派的逍遥子哪一级别的人物,那他们则一定会告诉她,她在调息养气方面是属于有一定的修养、但没有内力的——简称“还没上道”。所以,对于阿康呢,调息依然可以起到强身健体、益寿延年的效果;慢慢练下去呢,兴许几十年以后也能摸着点气感,那就是后话了。 在乐儿的“指点”之下,阿康并不知道自己练得是少林心法还是易筋经,她也觉得她即便是练了,练出来的那也不会到什么内功的层次,从其量是练体操了。出了一身的透汗,阿康觉得身上略松快些了。对此神效,始作俑者的乐儿都觉得不可思议。阿康笑着说,她这毛病八成是风湿一类的,“痛则不通、通则不痛”,如今活动的出汗了,气血自然顺畅了,酸痛也就缓解了。 萧峰听了阿康的说法,不由深思,觉得亦有几分道理,于是提出以内力帮她疏通一下脉络。阿康对于终于可以见识一下传说中的内力还是很期待的,根据大侠的指示,阿康怀着一点小雀跃以打坐的姿势端端正正在炕上坐好。萧峰以左掌置于阿康的左肩胛上——此乃手太阴肺经、手厥阴心包经和手少阴心经汇聚之处——以半分内力缓缓试探而行。许是因为萧峰万分小心,内力不强,内力的行走亦不快,阿康莫说是不适之感全无,甚而是毫无察觉。萧大侠说要静心,阿康便完全放空,以至于在不知不觉中竟昏昏睡去了。 这一夜,被酸痛累了几天的阿康睡得很沉,完全不知道乐儿被火炕热得从帘子下面、自炕头滚到了炕梢,挤在萧峰身旁横踢乱踹的睡了一夜。 因阴雨而不能出门玩耍的乐儿以督促妈妈强身健体为己任。除了他的“连环画”,他甚至把云中鹤留下的那本《云踪鹤影》都翻了出来,给妈妈作为教材。 看着这本被遗忘了很久的《云踪鹤影》,阿康想着:记得段誉几次化险为夷靠的都是轻功,虽然不想乐儿和段家有太多接触,可是还真的希望乐儿能学会好的轻功——保命比什么都重要;云中鹤虽然为人很是差劲,不过却是以擅长轻功著称。思前想后,还是让萧峰审查后、指点乐儿学起来吧。 阿康作为陪读,一起学着。只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轻功都是以八卦标方位的?还是云中鹤和逍遥派有什么关联? 好在萧峰虽然对周易不在行,八卦是哪几个方位还是晓得的。于是阿康拿着碳条,满地的画脚印,带着乐儿像跳房子一样满屋子的舞开了。 第87章 福福祸祸相伏附 连绵阴雨过后,阿康依然觉得易筋经里讲的那些红蓝线不过是在她的臆想中游走;又过月余,阿康已能哼着《蓝色多瑙河》的调调、把那本《云踪鹤影》上的步法当华尔兹、跳的自得其乐了。更为称心的是,燕北山又来山上了。 燕北山本想过了年便带几个弟兄、捎些东西来看阿康,奈何自小带燕北山长大的康先生偶感风寒,燕北山昼夜不离的侍候了月余,待老人家能走动了,才放心出来。又带着几个弟兄在辽宋边界跑了几趟,等到了完颜部,已是六月了。燕北山本是带了黍、稷、粟、麦、豆等种子总共约莫三、四百斤,如今却错过了播种的季节。好在这些种子若是保管得当,明春再种也是使得。燕北山同萧峰和腾奴讲了这些作物该如何耕种。萧峰的养父母都是山农,少时也帮家里侍弄过菜地,于农事并不算很生疏;腾奴听得一脸严肃,不知此举是否又和他的“上天旨示”相关。除了粮食种子,燕北山也带了些菜种,现在种下,估计入秋前也能有些收获。虽然山里木耳、蘑菇常有,春、夏两季各司野菜也能寻得不少,但是蔬菜实在是阿康此事的大爱。一番忙碌后,阿康看着房前新开的小菜园子、以及刚刚冒头的豆芽芽,为自己压在心底的那份欣喜若狂而惭愧——人啊,怎么这么不知足呢?得陇望蜀!——身家性命有着落了就开始思口腹之欲了,唉…… 燕北山开窑烧砖的计划并不顺利,许是土质不同,许是水源问题,烧出的砖并不让燕北山满意。除了跟着燕北山过来的一个姓陶的中年汉子,其他人对此都是一窍不通,故而帮不上什么忙。有了陶大叔日思夜想的苦思改良方案,燕北山也就腾出功夫、带着一帮女真汉子夯土造房。 忙活了月余,族里老少爷们齐出力,总算在入冬前起好了十几栋大屋。尽管新烧出来的砖仍是差强人意,但砌出来的砖房、砖炕已是很让女真人大开眼界了。族里可着家里有老人、婴儿、病弱者的,先住了进去;之后劾里钵一家也住到了新屋。本来若论尊贵,合族上下,无人能在大撒满之上。怎奈腾奴非要坚持“亲天地”,才能更好的“侍天地”,依旧住他的旧帐篷。在大撒满和族人的坚持下,劾里钵一家也住了新屋;独阿骨打说他正年轻力壮,又没家小,便陪其他没住上新屋的兄弟们再住几日帐子,等明年再起一批新屋时,大家一起搬。 阿骨打的一番仗义言行,惹得年轻一辈的女真人连连叫好。大伙搬家那天晚上,又是篝火通明、纵歌起舞、烤肉喝酒,好不热闹。阿康看着这片热闹,渐渐明白为什么一开始实力并不强、人口不多的完颜部能一统女真人,为什么女真人最后能灭掉曾强大一时大辽并取而代之。女真完颜部此时的政治经济形态类似于由半原始公有制、半奴隶制向封建制过渡阶段,原始生产条件下的彪悍习性仍在。而相对于其他部族,族人间的同甘共苦使得完颜部比其他部族更为团结。这两点确保了女真人战斗力的强悍。如果再能够在短期内迅速的完成财富的积累,那么他们自然能够产生对现有统治阶级具有冲击力的军事理论。古往今来,民族间统治力量的更迭,往往多源于此。只是,在完颜部女真人强大的过程中,燕北山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呢?换言之,她阿康和萧峰,在其中又成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阿康不由头痛,多少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岳飞、对不起金老笔下的另一位大侠——郭靖。 “不能再想了,实在是想多了。”阿康一边在心底自我安慰,一边猛摇脑袋,就像能把这些不着边的念头从脑袋里甩出去似的。脑袋晃的太猛,以停下来头直晕,阿康心里直骂自己犯傻,忽然一双大手扯住阿康的手肘、帮她站稳了。就听萧峰关切的问道,“这是怎么了?头疼么?” 阿康见了萧峰有些心慌,刚想问他“若是我们现在帮着的女真人,几百年后差点灭了大宋,我们该怎么办?”又觉得那这种问题把萧大侠纠结住不大合适,连忙抿住嘴,把这句话吞了下去。 萧峰见阿康神色怪异,拧着眉头瞪了她一眼,忽又探头到她面前。阿康被他的突兀之举吓猛往后一避,差点闪了腰,却还是闻到一大股酒气。就见萧峰耸了耸鼻子、闻了一闻,疑道,“没喝酒哇!可是头痛了?” 阿康见萧峰这样,倒觉得他才是喝得有几分醉意了呢,忙推开他道:“我没事的。倒是你,这是怎么了?喝成这样?” 萧峰顺着阿康推他的力道,往后踉跄着退了两步,手上却没松开。结果拖着阿康绊绊磕磕的也跟了两步,差点撞进萧峰怀里。阿康一下子被他这副醉鬼样惹恼了三分,咬着下唇,杏目圆瞪,在他胸口重重退了一把,口中喝着,“这是在干嘛!发酒疯么?”听着是带了丝怒意的。 阿康他们站的本就是块坡地,她刚刚推的那一下又重了些,萧峰带了点醉意,顺着她的力道晃了微晃。倒是会冲的力道,差点让阿康坐到地上。萧峰见状忙双手拽住阿康双肘,把她抓住,免她跌跤。 阿康往后跌下去的时候自己也吓了一跳,慌乱中,两手忙向前一抓,正好抓住萧峰手臂被他带了回来。阿康这一慌,脸上的那三分恼意早被吓得没了踪影。萧峰见她神情幻化的热闹,很不厚道的捉着她就哈哈大笑起来。 萧峰已是乐得头都垂在阿康肩上了。阿康见他这样,心下隐隐觉得怪异。此时恼意早已飞了,却莫名的有几分心疼。素日里,萧峰虽算不上是情绪内敛的人,但也绝不是那种放浪形骸的人。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阿康恍惚间,已是把这句话,问出了口。 萧峰的笑声渐渐低了下去,又哼哼着乐了一会子,才淡淡的说了一句,“没事,就是高兴。” 阿康听了不由叹气。到了完颜部落这么久,阿康从未问过萧峰是何心情。一是不知如何开口,二是有些不敢问。阿康觉的萧峰是那种胸怀大志的人,他的志,在江湖,而又心怀天下。可如今,他如此不得志,会否因此而抑郁? 萧峰抬起头来,望着那片篝火,说道:“阿康眼里,我萧峰不过是个草莽汉子。我也的确是爱和那些豪爽的江湖汉子一道,大口喝酒,有难同当。而如今,却想不到,是在这里,也有这么一份快意。呵——” 阿康望着他那微眯着的眼里,想要分辨出,那里面究竟是快乐,抑或苦涩。看了半晌,却不忍再想了。阿康探手举袖,轻轻拭去萧峰脸庞额角的汗珠,柔声道,“瞧你,都喝得起汗了。这里风凉,当心吹了头痛。我们还是下去吧。” 萧峰看着阿康帮他拭汗,不由微微有些闪神——阿康眼中是满满的疼惜与关切,她说的每一字、手下的每一下擦拭都带着化不开的柔情——这份关怀与柔情,让人动容。 晃过神来,萧峰笑道,“好,我先送你和乐儿回去,你们早些歇息。我再去和阿骨打他们闹哄一会儿。” 阿康虽不明所以,但此时萧峰眼底的笑意却是清晰可辨,不由松了一口气,应了他,一同向坡下走去。 萧峰听她叹气,不知所为何事,低头看去,却见阿康眉眼弯弯,那笑意要比刚刚甜上几分,恍然若有所悟。不由“嘿嘿”笑着,脚步也轻快起来。 转眼间到了九月,山上已是飘了几次零星小雪。燕北山几人早已辞行,幸而他们走得及时,在落雪前下山,不然山路泥泞难走,可就有的受了。 初九重阳节,阿康一大早起来,细细的洗了手、和了面,切了细细的手擀面,用前一天备好的高汤煮了,又涡了两个鸡蛋。再去将卤好的山猪肉切了一盘码在面上,再撒了葱花、芫荽末,红红绿绿的一大碗,甚是好看。 待萧峰和乐儿起床,收拾好了,摆上炕桌,一见这一大碗长寿面不由愣住。萧峰和乐儿面面相觑,都不知这是谁的生日。阿康拾掇好早饭,摆到桌上,见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的神情,心下有些不安,又有些不忍。 “阿康,这是……谁过生辰?”萧峰见阿康神色不快,讶然问道。 “你的生辰啊,”阿康努力让自己的笑容平静、自然些,“之前马大哥留下的书信中,略提过。” 萧峰初闻今日乃是自己生辰,不由微怔,之前乔氏父母父母告诉他的生辰比重阳要晚上月余。听了阿康如此说,又想到之前杏子林中诸位前辈的证言,心下猜道:“原来我的生辰是今日……之前……怕是我到乔家的日子吧。” 萧峰低头沉思片刻,闷声道,“那,我生母的忌日?” “大约是四日之后。这个马大哥说的也不是很清楚。”阿康轻声说道。 萧峰无言的拾起筷子,默默的将寿面吃完。 四日之后,阿康将新做好的素色衣服捧给萧峰。萧峰换好衣服,朝着西南雁门关的方向磕头遥拜,祭奠生母。这迟了三十年的祭拜,就好似一个宣泄口,萧峰觉得随着每一次的叩首,那股积压在胸口不知多久了的闷气,直冲眼眶,化作热泪,洒在衣袍上。 这日尚未过午,天色就已变得黑压压的;午后,鹅毛大雪,片片扑落。萧峰、阿康依旧沉浸在哀痛、低沉的情绪里;乐儿虽不知详情,却也察觉得出大人们心绪不佳,跟着蔫吧下来。于是三人都早早睡下。 夜里忽听野兽狂吼,惊天动地,如春雷炸响。阿康惊醒,同时听到乐儿的惊叫声,连忙去搂孩子,轻拍着哄他。萧峰醒得更早,起身过来搂住她们母子,安慰道,“莫怕,听这声音,怕是什么野兽掉到我们前几日做的陷阱里去了。那离这里近十里地远,又是山路。就算它从里面冲出来,也不会跑到这边来的。” 屋里乌漆嘛黑的,阿康本是什么也看不到,更觉得发慌。此时乐儿在怀;萧峰的大手,隔在被子护在她肩上,透着热。一下子阿康的心安稳多了,于是想起问道,“那么远!这么大动静,得是个多大的家伙啊?” 这时乐儿也缓过劲来,从两人怀里钻出个小脑袋来,跟着很是兴奋的追问。萧峰拍了拍乐儿的小脑袋,笑笑答道,“急什么,明个一早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乐儿乐得大喊一声,“萧叔叔答应带我去了!”之后一头扑进被子里装睡,意思时“你不答应我也没听见,就当你答应了!” 萧峰知道阿康定会担心,忙道,“你放心,我会看好他的。” 阿康想想,乐儿在这个环境下长大,不经历些磨练是学不会本事的,也就答应了。 本来阿康还担心萧峰的心绪是否好一些了,结果一大早就遇到了件让人哭笑不得,忙活的热火朝天的事。 且说前一晚大雪整整下了一夜,竟把家家的门都给堵了个严实!幸好一来积雪没上冻,二来萧峰功力深厚。都没用上降龙十八掌,萧峰两脚就把门踹开了。结果出门一看,家家都打不开门了。阿骨打更惨,帐篷帘子是软的,向外踹使不上劲。他急了,往里一拽,结果雪都冲进帐子里了,几乎把他埋了。幸而萧峰出来的早,把他从雪里扒出来,不然还不知道要在雪里冻多久呢。 萧峰和阿骨打陆陆续续的先帮着各户睡帐子的人家除门口的积雪,开帐门;又去帮住在棚屋和砖房的人家铲门口的雪。后来还是阿康裹着披斗篷出来出了个主意,趴门板子上让还没铲开雪的那几家把窗户推开,萧峰从窗子跳进去从里面把门踹开。等到各家的门都打开以后,刚刚还急的激扯白脸的女人们已经凑一块儿拍着巴掌大笑去了。阿康看着实在是不得不佩服女真人的乐观精神。 关在家里的女人们着急归着急,哪一家都没耽误做早饭。男人们淅沥呼噜吃完,抗吧起家伙事就要进山。前一个夜里那声嘶吼,大家都听到了,这会儿都急着想看看,究竟陷进去什么好货儿了。 乐儿也穿好行套,护耳虎皮小帽、厚棉衣裤外罩熊皮坎肩、狼皮护膝护肘护腕、厚毡子底狼皮靴子,最得意莫过于阿骨打给他专门做得骨臂鞲。这臂鞲是驯鹰、放鹰时,绑在臂膀上的护具。在乐儿有了自己的“雄库鲁”的时候,阿骨打用狼的头骨给乐儿做了这副骨臂鞲。“雄库鲁”,汉人叫海东青,女真人认为它是世上飞的最高、最快的鸟,这种猎鹰亦是女真人很多部落的图腾。女真人有世代相传的“鹰户”,就是专门以网鹰、驯鹰为生的。老话说,“九死一生,难得一鹰”,想驯出一只猎鹰来,那所需的技术和心力,皆非常人所能想象。只是乐儿这宝贝,得来的实在是有太运气了。 两个月前萧峰带着他同女真人一道进山时,因存了几分考校他功夫的心思,见他想随鹰户上山,也就没拦他。没想到小家伙为了见识传说中的海东青、以及如何网鹰,竟真的撑着一道攀至山中苔原带,竟一步未落下。以乐儿的年岁,能由此修为,萧峰亦不禁暗自称奇。一道的还有跟着起哄作怪的阿骨打。这边老鹰户寻准了地方,准备网鹰;那边阿骨打撺掇着乐儿爬树上去掏鹰蛋。萧峰有把握能护住乐儿,故而也不出言阻拦,想看看乐儿究竟会如何行事。乐儿架不住心中好奇、好胜,又禁不得阿骨打忽悠。小小年纪不知畏惧,腰里别了弹弓,两只小手上缠了布条,就按着阿骨打的指点,沿着峭壁就“噌噌”爬了上去。乐儿此举的确是把雄鹰招了回来,老鹰户见了又惊又怕,提心吊胆的,总算把这只海东青都给网住了。雌鹰见了,凄厉惨叫,连窝都不顾了,冲着老鹰户盘旋俯冲,啄咬不休,似要将伴侣救出,最终还是陷在了老鹰户布下的网阵之中。等到乐儿爬到鹰窝旁,里面两个蛋,一个已经被母鹰刚刚踩碎了。乐儿小心翼翼的把另一个完好的蛋揣在怀里,慢慢退了下来。 老鹰户见乐儿揣了个鹰蛋回来,不禁气得直骂,说海东青是神鹰,乐儿这样拿人家窝当鸟窝掏,是对神不敬。乐儿这下不懂了:鹰蛋的爹爹妈妈都被你抓了,我不把他拿回来,他不就完蛋了么?你抓鹰没事,我掏蛋怎么就不行呢? 老鹰户气得直跺脚,连说跟汉人孩子讲不懂,他们鹰户网鹰回去也是要问过鹰神的。乐儿说,没事,我跟你一块问问。回去路上,阿骨打又骗乐儿,说若是他肯像母鸡孵蛋一样去孵鹰蛋,就能付出个海东青来。乐儿对做神鸟海东青的“爹爹”很是向往,于是又把蛋塞回怀里,贴身藏好。气得老鹰户直说是亵渎神鸟,阿骨打就等着看乐儿的鹰蛋碎在怀里的狼狈样、一路偷笑。 老鹰户回到部落,怒气冲冲的准备“问鹰神”的仪式,熊熊火焰前、各式图腾围绕中,小乐儿怀揣着鹰蛋,不惊不惧,一片坦然。大撒满仪式结束,宣布问卜的结果:鹰神准了他们这次的收获。当三天之后,小鹰出壳的刹那,乐儿觉得这三天的吃不香、睡不好、玩不成都值得了。鹰户驯鹰,要经过“熬鹰”、“过拳”、“跑绳”等环节。开始十来天乐儿天天像喂小孩儿一样喂小鹰,走到哪里都抱着它。阿骨打见这也不是个办法,难得一个海东青的鸟雏,要是被这小子喂成鸡就可惜了。于是阿骨打带着乐儿和小鹰,去向老鹰户陪好话、拜师傅,求他指点。老鹰户见雏鸟同乐儿如此亲密,似乎当真拿乐儿认作父母,心里也是纳罕。这么稀奇的事,老鹰户也不愿错过。也不知是这海东青有灵性,还是乐儿聪慧过人。区区一个月时间,乐儿已是把鹰哨吹得倍儿;那只海东青闻令即行,从无差错。且雏鸟幼时的绒毛已退,此时竟是通体天蓝色。把乐儿欢喜得不行,要自佛经中给它取名,觉得它像大鹏金翅鸟一般厉害,故取名——鹏鹏。 自十天前得了阿骨打送他的臂鞲,乐儿总算寻了个机会,可以带着猎鹰、挎着弓箭出去打猎,总算有点猎人的感觉了——乐儿心里很是得意。嘱咐完妈妈不要乱跑、自己一打到猎物就会让鹏鹏给她送信后,乐儿在阿康的忍俊送行中、昂首阔步前行。 作者有话要说:注: 臂鞲(gou):契丹人的独特猎具,狩猎时系在臂上用以护臂架鹰。为椭圆形,两侧有穿孔,有玉、银、铜和骨质。具有浓烈的民族特色。 不过海东青却是女真人的特产,那女真人当时也不能就让猎鹰直接站胳膊上啊?会废了的。现在满族人驯鹰的胳膊上也架这种类似的护具,只是不知道满语怎么说。同样以汉语臂鞲统称。 第88章 险陷重生疑无路 “巴特路大哥,您猜,昨晚那是什么东西陷进去了?”上山路上,阿骨打忍不住好奇,同部落里最有经验的猎户、三十五六多岁的巴特路打听。 “我猜是熊。”生的矮壮黝黑、脸上还带着几道疤痕的巴特路回道,其余众人无不竖起耳朵,都想听听巴特路的看法。“今年这场大雪来的早,下得时候也不太对,还不过晌午,天就黑了。这山里的兽也慌乱了,许是掉进去的还不只是熊。”说到这里,巴特路嘴角抽起一笑,再配着他这张带疤的脸,就有点诡异了。 “我说是老虎!那么大的动静,一定是老虎,还是很大很大的老虎。”一个半大小子插话,被边上的几个弟兄一脚踹倒,按到雪窝子里一顿灌雪。几个闹事的小子混乱抹了几把雪在他头脸,又一哄而散。其余人看着,也是哈哈大笑。插话的小子爬起来,也不恼,抖落抖落雪,笑闹几句,也就作罢。 大家热闹完,又都等着巴特路接着说,连乐儿都凑了上来连连催促。 “往年这时候还没下这么大的雪,熊瞎子应该还没猫冬。那天黑的又早,老虎本是白天觅食,自然也乱了时辰。我猜这是要回洞猫冬的熊瞎子,遇上饿的不行出来找食的老虎……”说到这里,巴特路忍不住咧嘴笑了——嘿嘿,要真是这样,这会儿收成大了。 且说就在完颜部青壮年男子几乎倾巢而出,呼呼呵呵向山上行去之时,另有一批五十几号人的队伍,在骂骂嗞嗞的向山上行来。巴特路说的不错,今年大雪来得早了。被拦在路上的,却不只是要冬眠的熊,还有辽朝派往女真各部收“孝敬”的税官。这一队五十八号人的队伍却是两拨人:一拨是曾经的威远将军、如今的边地税官大贺途遥,以及他带的一支十六人的队伍;另一拨是辽国权臣耶律乙辛的远方亲戚、被朝廷封为此次收贡之行的“银牌使者”耶律乙戊,以及他所带领的四十名兵痞恶奴。大贺途遥本是行伍出身,凭真本事挣军攻,一步一个血脚印杀到将军这个位子的。奈何权臣耶律乙辛一上台,先前一批耿直忠勇的近臣皆遭贬值、罢黜。而大贺途遥又兼之手握兵权者,更遭嫉恨。耶律乙辛美其名曰:女真诸部、狡诈悍勇,非大贺将军者,难以使其驯服。便把一个堂堂将军,派到这苦寒贫困之地收岁贡。至于耶律乙戊,耶律乙辛亦知此人贪财好色、骄横跋扈、且无机智谋略,其实对他挺瞧不上眼的。故而若是有什么人得罪了耶律乙辛,或是哪个附属于大辽的城邦、部族没有“孝敬”的耶律乙辛满意,耶律乙辛就派这个耶律乙戊去跟他打交道,让那些没眼色的好好知道知道什么叫“找不自在”。耶律乙辛觉得自己非常知人善任,这也叫人尽其“才”嘛。 耶律乙戊并就对今年这个差事不满意,虽说是给了他个“银牌使者”当,让他比大贺途遥那个倔老头好高了一级,颐指气使的耍威风,这个是挺爽的;不过去那么个穷乡僻壤,跋山涉水又捞不到多大油水,这女真人实在可恨!不成想刚到山脚又碰上了个大阴天,耶律乙戊借机赖下,非要歇一夜。大贺苦劝,夜里必有大雪,此时不上山,明日上山就更难了,延误了岁贡上缴的期限,这个罪过就大了。耶律乙戊又哪里肯听,山脚这个女真部落虽然也不富,不过嘛,那两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看着倒还有几分味道,就住这儿了! 结果第二天早上醒来,啥也别说了,踩着大雪,深一脚浅一脚的上吧。 耶律乙戊在马上指天咒地骂个不听,其手下跟着哼哼唧唧、抱怨连连;大贺途遥闷不吭声,一个眼神过去,其属下寂静无声,默然行进。 ******************** 却说阿康正在家里看书,就听一阵急促的拍门声,还有特里婶子惊慌的喊声。阿康一开门,特里婶子就推着她进屋,嘴里嚷道:“快拿件厚实的衣服,跟我来!快!不然来不及了!”一边拿起放在炕边的皮斗篷,披在阿康肩上,扯了她就往外跑。 “婶子,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阿康一边裹好斗篷,一路小跑的跟着特里婶子,一边问道。 “来不及说那么多了,契丹人就要来了,他们会逼着部落里的女人‘荐枕’……” “什么?”阿康听糊涂了。 “就是陪他们睡觉!”特里婶子脸上满是悲愤,“还说是我们愿意的!阿康,族里的男人差不多都出去了,你可千万躲好了,别出来。其他的,先顾不得了。”特里婶子说完,就把阿康推到柴垛里,又帮她掩好行迹。 阿康被吓得有点懵住了,稀里糊涂的就被特里婶子推到了柴垛里。就着柴草缝中透出的光一看,身边还有几个女孩子,是特里婶子家的两个姑娘,怀里还抱着刚满百日的婴孩;特里婶子邻家的三个十三、四岁的姑娘,怀里搂着两个四、五岁的小孩。阿康小声问特里婶子家的大妞儿,“宝宝睡了?”大妞点点头、悄声说,“妈妈给他喂了点酒。”又看了看阿康和最小的两个孩子,道:“怎么都不能出声,不然就都完了。”莫说两个小的眼里都是惶恐,就连阿康都有些不知所措。忽听外面一阵犬吠,吵杂不堪,想是契丹人来了。 耶律乙戊大摇大摆的来到劾里钵面前,斜着眼睛,蛮横无礼的说道:“老头,今年的岁贡备好了没?” 劾里钵强压着怒气道,“除了海东青,余下的都已备齐……” “什么!”没等劾里钵说完,耶律乙戊就怒喝道,“你们这个破部落,有什么拿得出手,让本特使瞧得上眼的?也就是那海东青还有点意思。拿不出是吧?嘿嘿……我告诉你,今天本特使还偏就什么都不要了,就要你的海东青!而且是原数翻倍!你要是今儿个交不出,我这就带人杀光你全族,一口不留!烧光你们的破帐子、破棚子,一丝不剩!灭你完颜部落个干干净净!” 大贺途遥一听这话,暗叫“不好,要糟!”大贺途遥和完颜劾里钵大了十几年的交道了。能让大贺途遥心里戒备的人不多,那是大贺途遥拿他当个人物;在他劾里钵,恰恰就是其中一个。女真人是穷,但是民风彪悍,特别是完颜部,可谓骁勇善战。而劾里钵此人,颇有几分见识:对外,他与女真其他诸部交好,对大辽恭恭敬敬、不卑不亢;对内,他御下有方,更大力培养有勇有谋的青壮后辈。大贺途遥甚至隐隐觉得,如果女真统一,一定会威胁大辽的统治;而如果有人能统一女真,那一定非劾里钵莫属。大贺途遥不是没动过“趁他羽翼未丰灭了他”的念头,只是大贺途遥清楚完颜部的实力。如果逼急了,仅仅是完颜部落的青壮男丁一起拼命,就大贺途遥现在手底下这几个兵,还真未必拿的下。这次虽说是多了四十口子,可这些不过是下三滥的混子。莫说是跟他大贺途遥带的兵比,就是完颜部落的寻常汉子,干掉他们三五个,也是不在话下。这些人,也就能欺负欺负老弱病幼。真要是动手,来个女真的泼妇都能干掉他们一个。而如今,部落里青壮男子一个不见,本就有些不同寻常。此时若真是闹大了,过会儿完颜部的青壮再从外面合围杀进来,这五、六十号人可就都交待到这了。 劾里钵此时气得双目尽赤,却只得死死压住火气。他一看这号狗屁银牌使者,就知道是个颟顸跋扈的家伙。此时部落里的男人几乎都出去了,剩下的几乎都是老弱妇孺,若是惹得这个无脑的混蛋乱来,恐怕等不到部落里的青壮回来,就要遭殃了。 劾里钵强压着怒火,谄笑道,“特使大人莫气。实在是这穷乡僻壤太穷苦了,部落里人口少,会网鹰的也就那么一个,本来已是训好了三只堪称极品的海东青,另外两只虽是捕到了,只是训的日子尚浅,怕不合大人的意……” 哪知这回就听“啪嚓”一声,劾里钵话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个耳刮子。这一下让劾里钵猛的直起身来,当真是要怒发冲冠了。劾里钵刚要一拳打出去,却被一只铁钳般的手紧紧捉住。劾里钵一回头,正看到大撒满那慑人的面具,和那双似乎探入人心一般的眸子。 “此人最是不详,自有恶报将近。莫与他斗,大局为重。”大撒满这几句是说的女真话,耶律乙戊听不懂,心下自是恼的。但是大撒满这身打扮他认得,总还算知道这位不能惹,嘴里还是嘟嘟囔囔的,“你个狡辩的老不死的!哪来那么多话?快快把好酒好菜摆上来、把漂亮女人都给我叫来。” 劾里钵暗暗深吸两口气,挤了个皮笑肉不笑,才一边退步让路,一边道:“大人请这边,先歇息歇息。” 耶律乙戊重重“哼”了一声,刚转身欲随劾里钵进屋,就听一声尖锐的鹰鸣声。抬头一望,好一只极品俊鹰,通体天蓝色的羽毛,好似和长空融为一体;矫健的身姿,飞得分外逍遥;更妙的是还抓了一根大红的雉鸡尾翎,如此以来更是好看。 这悠闲的、不知下面危机重重的家伙,正式今天初显身手的年幼海东青鹏鹏。 却说萧峰、乐儿跟着巴特路等女真汉子刚刚走近布陷阱的地方,忽闻鹏鹏在天上急促鸣叫示警。萧峰猛然觉得踏在雪上的震动感有些不对,忙一把抱过乐儿,同时将肩上的麻绳向一旁大树枝杈粗壮处抛去,同时手上借力一荡,带着乐儿纵上树去。萧峰刚停稳身形,就听下面一声虎吼,往下一望,也是吃惊不小。 原来巴特路所料不差,昨夜确是一头猛虎,耐不住饥饿,出来觅食,正好遇到了一头成年的公熊,返洞冬眠。往常这类猛兽各有地盘,轻易也遇不上。偏偏昨晚大雪掩了气味,这两货又都饥火攻心、不管不顾了,这便厮杀在一起。结果翻滚中,公熊跌入了巴特路、阿骨打他们做得陷阱,而猛虎掉到了两丈来深、五丈见方的雪涡子里。雪涡子原是山里常见的深坑,夏秋季被落叶杂草覆盖,叫草涡子;冬天被积雪掩住,就成了雪涡子。它之所以可怕,是在于人们往往从表面看不住下面的深坑,一旦陷入,越是挣扎,覆没的越快,少于能脱难的。昨夜掉进去一头猛虎,即便它是百兽之王,也奈之莫何。结果后半夜落下的雪,连坑带老虎,都给掩盖住了。这猛虎冻饿了半夜,虽说萎靡了几分,如今一见天上掉下肉了,立时神威又来了。 老虎在雪涡子里尚且扑腾不开,这人就跟甭提了。躲闪尚且不易,更别说猎虎了。萧峰安顿好乐儿,长绳一荡,向离老虎更近的大树掠去。抓住树叉,萧峰赶忙将长绳抛给离虎最近的、看着危机的几人,将他们一一拖了出来。乐儿坐在树上亦是不肯置身事外——此时与猛虎的距离已超出乐儿的射程,小家伙灵机一动,抓出鹰哨猛吹。空中的鹏鹏是初生小鹰不怕虎,一个急冲便向虎眼啄去,复又疾速拉高冲向高空。如此反复三次,竟把猛虎两眼都啄瞎了。受伤的老虎更为暴躁,却扑不准人了。巴特路趁机取下硬弓,趁着猛虎嘶吼时,一箭从它那血盆大j□j入,穿心而出。 乐儿见猛虎倒毙,自己从树上滑了下来。这一较量,虽说鹏鹏建了大功,可乐儿却觉得没显出他什么本事,有些不乐。鹏鹏用脑袋蹭了蹭乐儿的脸,见他还是不开怀,又拍拍翅膀飞去了。有了鹏鹏相帮,乐儿终于自己射中了一只大雉鸡,很是得意。忙把雉鸡最长最漂亮的尾羽拔下来,要鹏鹏先带回去给妈妈瞧瞧。 鹏鹏灵性虽高,毕竟江湖经验太嫩。自以为回到自己家了,就洋洋得意,炫耀的、悠悠的飞着,还欢快的叫着阿康。哪知道却落到了契丹强盗的眼里。 耶律乙戊虽说不是个东西,但契丹人皆善骑射这点,他这方面本事倒不差。见了如此神俊的海东青,耶律乙戊二话不说,抽出箭矢,折去箭镞,开弓一箭,“嗖”的射了过去。他这几下动作一气呵成,大贺、劾里钵皆来不及阻拦。 好个海东青,饶是不曾防备,闻风声而折向,擦着箭矢而过,向来路疾飞而去。这边劾里钵见状不由松了口气:这鸟儿一去,萧峰、阿骨打他们自然很快即回。 再说乐儿这边,听到鹏鹏叫声不对,立时疾奔出去。待鹏鹏落到他手臂上,乐儿一看鹏鹏的翅根处,皮毛像是被划伤了,带着丝丝血痕。乐儿一见,立时慌了,大喊:“谁伤了你?部落出事了?妈妈呢?”鹏鹏自是无法答他,却是用力一蹬,展翅又往部落飞去。乐儿这下真急了。部落里的男人们正在往爬犁上装老虎、拆狗熊,萧峰听到这边动静,连忙赶过来。乐儿这会儿却是解下了阿骨打爬犁上最高最壮的獒犬,翻身骑到犬背上,抓紧它的劲毛,大喊回部落去。獒犬竟真的懂了,撒开四蹄紧追鹏鹏而去。 此时山路上积雪颇厚,饶是萧峰内功深厚,仍是落在后面,不由心下暗自焦急。 耶律乙戊见海东青躲过自己刚刚那一箭,扯着劾里钵大骂,纠缠不休。正这时,又听得鸟鸣,竟是那俊鹰又回来了。耶律乙戊恨恨的一甩马鞭,抽出箭来,这次也不去箭头,拉弓便射。就听大撒满大喝一声,“住手!”吓得他手一抖,少了三分力道。离弦之箭冲着鹏鹏飞去,就见一支短箭更快追了上去,正中耶律乙戊的箭杆,堪堪将它带歪,一同落在地上。耶律乙戊大怒,顺着短箭方向望去,却见一个七八岁大的女真男孩,骑着一个大狗,手持一张小弓,正怒瞪着他。 第89章 似曾相识故人来 射落耶律乙戊箭矢的,正是乐儿。乐儿人小,他的弓和箭都是萧峰为他特制的。看着虽小,劲力却不弱;箭身又轻巧,是而速度更快。 耶律乙戊见自己的箭竟是被一个女真小孩给射落下来了,恼羞成怒、是怒上加怒!耶律乙戊恶狠狠的朝乐儿大步走来,见乐儿直视着他,竟是半分怯意也无,心下更恨。盛怒之下,耶律乙戊突然出手,提起乐儿便往地上掼去。 一旁的劾里钵、大撒满,见耶律乙戊冲着乐儿去了,都急忙跟上。大贺途遥见大撒满好似很是关切这个孩子,亦上前几步,盯住耶律乙戊。耶律乙戊一抓乐儿,大撒满和大贺途遥见机最快,同时欲出手拦他。哪知应变最快、后发先至的却是乐儿骑来的那头獒犬。耶律乙戊见敖犬扑咬,急忙撤身,同时将乐儿向那大狗砸去。獒犬猛地缩身避开乐儿,不等再扑,就被耶律乙戊一脚揣在下巴上,呜呜悲鸣。乐儿却在耶律乙戊抓他时,死死擒住耶律乙戊的手腕,腾身而起,双足分别踩挂在他手肘、腰间。故而耶律乙戊要摔他之际,旁人虽看不出,乐儿却是在轻微腾挪之际,已将那股力量卸掉;趁耶律乙戊再次举臂之机,乐儿借力使力,微微一推,便轻飘飘向后跃去,稳稳落在地上。 乐儿落得虽稳,哪想到站住之后倒被后面跑来的阿康险些撞个跟头。阿康躲在一旁哪里瞧得明白,眼见儿子要被摔死,便什么也不顾了;看到乐儿稳稳着地了,阿康后悔也来不及了,冲过来的脚步刹都刹不住。 耶律乙戊一见阿康,立刻怒意都不见了,一双色眼,围着阿康转个不停,嘴里还喝呼着劾里钵,“老头儿,今晚‘荐枕’的,就是她了。不!不用等晚上了。老头儿,把最好的屋子给我腾出来!” 劾里钵连忙上前拦道,“大人,这妇人并非我部落族人。他们一家子只是借住。” 耶律乙戊阴沉着脸,打量着劾里钵道,“小老头,你别找不自在!她住在你完颜部,你完颜部就要向我大辽交她这份‘岁贡’!今儿她要侍候的好,我就免了她的‘岁贡’。要是侍候的不好,嘿嘿——你全族都给她陪葬。至于那个臭小子,我这就把他的手剁下来下酒。小的们!” 阿康一听这话,再看劾里钵神情,也明白了,为今之计,只有拖——拖到萧峰他们回来,大家才有一条生路。想到这,阿康把乐儿向大撒满身边一推,见他牢牢搂住乐儿,定定望着他,希望腾奴能看懂她眼里浓浓的嘱托。看到腾奴眼里瞬间泛起的水光和狠厉,阿康放心的笑了。 “这位大人想是位高权重,小妇人听闻,契丹英雄,最是信守承诺,不知是真是假?”阿康抬手抚了抚发边髻角,以半生不熟的契丹话问道,又不露声色的向一旁靠了几步。耶律乙戊被阿康举手投足间的风情迷得有些恍惚,立刻豪言道:“那是当然。本大人说的话,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 “呵呵,是么?”阿康微微侧头一笑,身子又滑开几步,“那完颜部全族的岁贡,在大人眼里也算不上什么了,更别提小女子家这点了,是不是?” “那是当然。”耶律乙戊一见阿康的笑容,仿佛骨头都酥了,跟着就往前凑。 “久闻契丹英雄骑术非凡,不知小女子可有幸一观?小妇人想跟大人打个赌,比一比骑术,大人可敢应战?”耶律乙戊步步紧趋,可就怪了——阿康看似顾盼神飞,忸怩作态,却将将避开耶律乙戊的非礼之举。 耶律乙戊哪里会怕和这汉家女子赛马,自是满口答应。 劾里钵听阿康提起赛马,忙向一旁的几个小子使眼色,几个小子悄悄朝马棚溜过去,将阿康家的马缰绳都解了。 “那好,既然比的是大人最擅长的骑术,那这规矩和赌注可要由小女子来定了?”阿康巧笑颜兮,依旧不着痕迹的避走。耶律乙戊仍是满口子的应好。 “好,若是大人赢了,小女子任君处置;”耶律乙戊听了这句,立时笑得见眉不见眼;劾里钵则是满眼的担忧;大贺途遥满眼的疑惑;只有大撒满腾奴眼底的神色无人能见——他正低头努力按着像小豹子一样要扭冲出去的乐儿。 “若是大人输了,就免我们住在完颜部所有人的一切供奉、孝敬三年,大人一行人等即刻下山。大人,您可赌得起啊?”阿康一双媚眼,此时正笑眯眯的瞟着耶律乙戊。 耶律乙戊哪里受得了这般撩拨,当即应了下来。更抽出匕首,在左掌心一划,竖起带血的手掌朝向大撒满道,“向腾格里神起誓。” 大撒满腾手抛出一个法器,沾到耶律乙戊的掌心血痕即飞回,就听大撒满瓮声瓮气道,“如违此誓,不得好死,魂无所依。”耶律乙戊被大撒满这话吓了一跳:怎么偏偏起了这么毒的咒呢! 阿康趁耶律乙戊愣神之际,拿起一个细瘦、微弱的火把,插在一株大叔下的雪堆上,然后一边向家的方向疾步奔走,一边打了个不打响的口哨,一边喊道,“大人若不能在火把熄灭之前追到我,大人就输了。” 阿康之前见女真人一个口哨就能唤来自家的马,很是羡慕,无奈她就是学不会。今天勉强为之,心说:这才是豪赌呢。马的听觉本就比人要灵得多,阿康的破口哨更是极具辨识度。许是的卢知道,今日迫得主人使此“绝技”,定是情况危急,总之的卢是来的神速、跑得稳健。阿康是头次在的卢奔跑的时候上马,她看不到身后完颜部众人和乐儿揪心的表情,只觉得今天能自个就这么爬到马背上,实在是被危机激发出潜能来了。 阿康本是上了马就不担心了。一来,的卢神速,少有能追得上它的马;二来阿康耍了个心眼:那支火把本就燃不了多久,就算它自己不灭,倒在火堆上,或是树上落下雪来,它都准灭了。有鹏鹏在,树上的雪是一定会落下来的。她却不知,今日碰上的,是个耍诈、浑赖惯了的恶霸。 耶律乙戊看着马背上阿康远去的背影,笑得阴狠。他招呼雇来手下,嘀咕几句。就见四十个契丹兵,把身上带来的烈酒统统向阿康刚刚藏身的柴垛扬去。耶律乙戊面色阴沉的拔起那个细小的火把,大撒满顿时想到他不怀好意,奈何手里还搂着乐儿,只能大喊劾里钵拦住他。就见耶律乙戊阴笑着,一抖手就把那火把扔到了柴垛上,沾了烈酒的柴垛登时起火,里面的女孩子们尖叫着跑了出来,都被围上来的契丹兵按住。 耶律乙戊这才上马向阿康追去,嘴里恨声道,“我让你跑!这火两天都烧不完,跑死你!” 阿康虽听到身后的马蹄声,心下却不惊慌。虽说那蹄声听着,大概是跟上来了十来号人,不过能追得上的卢的,却是没有。耶律乙戊再不济,作为契丹贵族,一者他身下所起的马亦属上乘,再者他的骑射功夫也还不弱。若不是的卢神骏,单凭阿康的骑术,定是早被耶律乙戊擒了。约莫一刻钟过后,两骑之间,也就是一射之遥。耶律乙戊觉得尚未拿下阿康,颜面扫地、j□j焚心、怒火中烧,弯弓搭箭,照着的卢便射去。的卢自小是跟着战马一处驯养的,演练场、战场都是上过的,机警灵敏。稍闻风声不对,立即向左奔出半个马身。晃得阿康一下趴□去,紧搂着的卢的脖子,方躲过坠马之险。的卢这一侧奔,速度略减;就这么个喘息之间,跟着耶律乙戊的契丹随从就跟近了三、五人上来;一见主子如此行事,一个个的,跟着抽箭开弓,十来支羽箭,甭管准头如何,都是纷纷落在的卢身侧、蹄后。阿康初时不懂的卢怎么突然左右突奔,待见了羽箭纷落,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阿康如今可是真的慌了,纵然这些人准头再差,架不住人多箭众,命中不过是个概率问题。阿康此时来不及多想,提了缰绳便向一旁林子里冲去,想着树多枝杈纷繁,那些契丹人想射中自己,自然不易。 进了林子,险象环生,阿康才恍然想起:这些枝杈固能阻得住一部分箭矢,但同时也阻了马速。即便的卢能跳跃腾挪、穿插其中,可阿康的身手却太弱了,几次都险些被横伸的树杈绊住、跌下马来;纵然勉强避过,衣服发髻亦是被剐的狼狈不堪。背后的箭扔有少数时不时的射近身旁,阿康心下苦笑:这还是概率为题,进了林子也不保证就能全部躲过啊。阿康这会儿只得放松全身,伏在的卢颈背之上,尽量随着的卢的姿势起伏、尽力死撑,完全是听天由命了。只心里一个声音不断重复:萧峰快来。 萧峰一路发足狂奔,已近部落,忽闻一侧林子里人声犬吠,闹得很。萧峰本无暇理会,忽听一声马嘶,却像是的卢哀鸣,萧峰立时纵身窜入林间。这林子颇密,积雪又深,阿康和耶律乙戊一众的马都跑不起来,故而皆是入林不深。萧峰提气跃起,踹向树干,飞身前冲,几个腾挪便瞧见五、六个契丹大汉,正向开弓瞄向阿康,不断放箭。的卢此时已被雪陷住,前踢不断扑腾,苦苦挣扎。萧峰见状大怒,一招“见龙在田”全力打出,六匹马登时皆被掀翻在地,弦断供折。耶律乙戊呆坐在地,直到兵丁仆从过来将其扶起,尚在两腿打颤,心道:“刚刚那是什么?人家说‘雷霆震怒’,难道就是这个?” 这边萧峰几步上前,扯住的卢缰绳。的卢在萧峰的安抚之下,渐渐平静下来;阿康恍惚中看到萧峰,终于松下这口气,立时四肢无力,瘫软下来,顺着马身就往下滑。萧峰紧忙接住她,只觉得怀中的人儿整个都僵了,兀自抖个不停。萧峰帮她粗粗揉搓了几下肩膀、膝肘等关节以活络经脉,感觉阿康四肢渐渐不再那么僵硬,才将她整个人拢顺溜了。只见阿康素日里洁白温润的双手,此时被冻得发紫,马缰绳紧紧缠了几圈,已是勒出血痕来了。萧峰将自己的大氅解下,裹在阿康身上,抱着她翻身上马,一抖缰绳,调头往林子外面走。 到了完颜部落,远远的就见焰火熊熊,正是被耶律乙戊点燃的柴垛,烧得正旺。萧峰一手提缰勒马,一掌向柴垛扫去。掌风所到之处,如摧枯拉朽一般,将整个燃着的柴垛打散。纷飞四散的火苗大多被寒风吹熄;余下的燃着的柴枝已落入雪中,残焰摇了几曳,尽数熄灭。 萧峰望向那一众押着女真女孩的契丹士兵,气势巍然,不怒自威。这股气势震慑之下,契丹兵士不由望而生畏、节节后退,被押住的女真女孩一得解脱桎梏,皆四散逃开。 耶律乙戊在随从扶持下,狼狈而回。大撒满见状喝问,“特使大人既输了这场赌约,敬请如约带好你的手下,速速下山。三年之内,契丹人不得再犯完颜部!” 耶律乙戊垂头丧气,依言下山。其随从亦是战战兢兢、紧随其后,如丧家之犬。 大贺途遥的手下未得令,依然严阵待命。萧峰见这拨人马仍呈对峙之势,索性掉转马头,与其首领人物遥相对视。 大贺途遥的手下此时都是大惑不解——就见久经沙场的大贺将军,自见了这位神勇的女真壮士,竟吓得虎躯一震、双目含泪、双手颤抖——就算人家再威猛,将军您老人家也不至于这样吧?死伤万人的修罗场您不是都见识过了么?如今您说这叫什么事啊? 接下来的一幕更是惊人,饶是大贺将军向来治军严谨,兵丁也险些被惊得摔在地方—— 就见大贺将军步履蹒跚,来到萧峰面前,“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嘶声泣道:“大人!萧大人!途遥有负大人重托,愧对大人教诲!”说完伏地大哭。 第90章 叙别情隐现灰线 且不说那日萧峰自报姓名后,大贺途遥自知认错人了,一番痛哭之后脑子也转不利落。近卫、侍从见状连忙上前扶过自家老大,道过几句诸如“如有冒犯”、“多包涵”之类的场面话,驾着老将军上了马,麻溜儿下山去了。阿康这边从见了萧峰起,整个人如虚脱了一般,昏昏沉沉,半睡半醒的。 萧峰如何送她回去安置下来、如何灌姜汤等等,阿康一概记不清。好在昏天黑地的睡了两天一夜,这股子乏劲儿也就过了,并不曾像萧峰担忧的那般染上风寒什么的;只是手上的冻伤留下黑黑的痕子尚未退去,倒也不算严重。也亏得阿康睡着,自然就不知这两天里完颜部落发了笔横财——半个月前被萧峰抓了又放掉的契丹俘虏竟然很是守信,不但送来了赎身的财物,且比之前说的翻了十倍;又另送了萧峰好多财物,萧峰将其一并给了族长,与女真人共有平分! 阿康若知道此事,一定会明白内情并大为惊慌:怎么无声无息的就又遭遇上大辽皇帝耶律洪基了!然后自然是再次被剧情之强大打击到不行。 如今一觉把这女真人欢庆热闹得如过年一般的大场面睡过去了,阿康是精神饱满,气定神闲。听邻居姑娘、大婶,过来谢他们说“让部族里可以宽裕一阵子”之类的话,阿康还以为是说契丹人免了三年岁贡的事呢。 等到阿康手上的冻伤好的七七八八了,已是一个半月之后。这日家里却来了位不速之客——大贺途遥。 大贺途遥这次轻装简从,着了便衣,仅带了一个老仆从,就上山来了。到了完颜部,也不去找劾里钵,而是直奔萧峰家。阿康正在家里整理乐儿的书本,见了大贺途遥也没认出来,叫了萧峰回来,备上茶水,便想躲出去。就听大贺途遥问听起萧峰的来历、部族。 上次萧峰只说了姓名,如今大贺途遥问起,萧峰本就是个坦荡性子,便直言自己是契丹人,幼时遇到一场变故,被寄养在汉人家里长大,也不知自己是何部族。 大贺途遥闻之,急忙问道:“那萧壮士可知父母姓名?” 萧峰见大贺途遥神情急切,心下不由便有了几分猜测,面上却是不显,坦言道:“家父萧远山。家母的姓名,在下不曾知晓。为人子女者如是,甚是惭愧。” 大贺途遥听了这一句,一下子站起来,来到萧峰身前,拍着他的肩膀,虎目含泪,连声道:“好!好!”之后竟是激动地发不出音来了。 萧峰听得直皱眉,实在是不知这个老人,究竟是在夸什么好。 直到那仆从上来扶着大贺途遥,轻轻唤了声“将军”,大贺途遥才缓过神来,略略平静了一会儿,大贺途遥才又缓缓开口道:“上次见了您,便觉得分外亲切。原来令尊是我家舅奶奶的娘家侄子,我年轻时,亦是多得大人的指点。令尊失踪这几年,家里老人很是惦念。自从我跟舅奶奶说起您,老人家就坐不住了。如今时节,天寒地冻、山路难行,她老人家就在山脚下等着。请您下山,见上一见,以慰老人思念子侄之苦。” 萧峰听到这里,心头一震。虽说他已见过父亲萧远山,但当时事态紧急,无暇多叙。关于萧峰的身世,特别是萧远山夫妇究竟因何而遇害的,这一直是萦绕在萧峰心头的一大疑团。阿康曾说马大元之前暗查过萧远山在辽国,萧峰听她的意思,似乎亦不认为萧远山夫妇的遇袭只是因为消息误传那么简单。如今乍一听到有父族亲人寻来,萧峰心中一时千回百转,有惊喜、亦有疑虑,只是不管怎样,总是要见上一见的。思及此处,萧峰一抬头,正见阿康端着茶壶愣在门口。想到她母子之前的陷境,一来此时事态尚不明朗,二来阿康对萧峰父子的事情知道的比萧峰只多不少,萧峰略一沉吟,唤过阿康,“阿康,带上乐儿。少不得辛苦你们一趟。” 阿康初听萧峰如此说,不由略有迟疑。她觉得这是萧峰家事,她母子不便参与。但另一方面,这事实在是超出她所知,不知以后会对萧峰产生怎么的影响,她又因此而有些着急。如今既然萧峰有此说,自是为确保她母子安全,旁的索性先放开,走一步、算一步。 有了这个念头,阿康收拾行囊的时候,下意识的便把黄裳潮送的灵丹妙药、医书药谱,云中鹤给的《云踪鹤影》、乐儿常看的佛经(那不是佛经,那是易筋经!)以及叶二娘给备下的应急的小包裹都收拾起来,连带大人孩子的厚衣服、皮毛大氅一起带上。喊上乐儿,和萧峰分别乘上的卢和青骢马,一道随着大贺途遥下山去了。 人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此时山上积雪颇深,下山尤为不易。万幸大贺途遥行伍出身,火把等夜行之物准备的齐全,天入黑时才不至于行走的太艰难。一路奔波,总算在戌时三刻前后到了大贺途遥在山脚下的营地。 大贺途遥叫萧峰等人在一个帐子里先等等,他去通传一下。大贺自去不提,这边一串的伶俐侍女进来,热茶、热毛巾一溜烟的送进来,跟着送点心、热*、牛羊肉、面饼子的又是一串。阿康一面笑闹着盯着乐儿洗手擦脸;一面取了自带的银勺子、银筷子,每样吃食取了一些,自己挨个试了试。片刻后,见无事,这才喂着乐儿吃个快活。 萧峰知阿康不动声色、暗自打量,萧峰亦觉得这份排场不同寻常。就见阿康低头一边用着点心,一边思量。正这时,就见大贺途遥步履匆匆、满脸喜色的进来,招呼萧峰与他一同去见老夫人。萧峰右手领了乐儿,阿康随行其后,来到另一座帐前。这个帐子看着颜色、大小与其他帐子似乎并无不同,但仔细查看,就会发现这个帐子的做工要精致、厚实的多。 大贺途遥毕恭毕敬的掀起帘子,躬身侍立在外,却并不进去。萧峰见了不禁疑惑,却见大贺途遥连连相让,萧峰略一思量,倒也不怕他算计,另一只手牵起阿康,便大步迈了进去。 一进帐子里,就见一张精致的塌上坐了一个满头白发、一身富态、面容端庄的老妇人。这老妇人虽说看着和气,却自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威严气势;看到萧峰携了妇人、孩子进来,不由面容一肃,旋即又温和下来。她看了看萧峰,招手道,“来,孩子,你过来一些。” 萧峰走到跟前,阿康和乐儿亦是跟着。这位老夫人上下打量着萧峰,抚着萧峰左肩拍了拍,顺势拉过萧峰本牵着阿康的左手,一手握了,另一手拍着他的手背,仰头长叹,忍着泪水,叹道:“好孩子,回来了就好。你与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好!远山有后啦。” 萧峰见老人家一时哽咽难言,真情不似作伪,心下亦是动容。撩起衣襟,跪下一拜,道,“小子萧峰,拜见老夫人。” 老夫人扶起萧峰,教他坐在塔前的凳上,和声问道:“你父亲如今可好?” 萧峰答道,“萧峰乃是无福之人,自三十一年前遭逢大难、家母不幸身逝,便于父亲失散。后被寄养于一户汉人农家,直到一年前方被告知身世。临离宋地北行之前,曾匆匆见过父亲一面,知他老人家身子尚为康健,已为甚幸。各种机缘巧合之下,未及与父亲多叙。” 老夫人听了,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难怪你会跟大贺说你是契丹人。” 莫说萧峰闻言大惊,即便阿康听了这句,都是惊诧莫名。那老夫人见萧峰如此神情,拍了拍他的手,安抚的一笑,娓娓道来: “你父亲萧远山是老太婆我娘家的侄子,算起来,你要叫我一声姑奶奶。我们萧氏,原是库莫奚人,与契丹人同属鲜卑族一部,源自东胡。七百多年前,鲜卑族慕容部攻打宇文部,宇文部单于败走漠北,其残部就成了后来的契丹人和我们奚人。辽太祖建契丹国后,奚王便与其结盟、臣服于契丹,与契丹皇室世代未婚。太祖深慕汉高皇帝,结合汉文与回鹘文,创立了契丹文,并以‘刘’姓为契丹皇族的汉姓。因汉高皇帝有名相萧何,故而太祖皇帝恩赐我后族述律氏汉姓为‘萧’。你父子相聚时间太短,故而你才不知这些。若非我老婆子当年识人不清,你又怎会自幼便于父亲离散?我愧对远山啊。如今,少不得就让我这个老婆子,把咱们家的事,给你说道说道。 “你父亲自幼聪慧好学,文韬武略、骑射拳脚,那都是一等一的好,先帝在的时候,就很是欣赏他。当今圣上继位之初,朝中局势危机重重,圣上对他颇为倚重,他虽名为总教习,却是实握皇族嫡系十五万禁军的调军大权。怪我误信小人,你父亲亦误把那忘恩负义、数典忘祖的恶贼当作知交,不想那贼子竟勾结世仇,暗算你父亲。你父亲出事十三年之后,那贼子欺我萧氏一族无人,竟又以无耻淫词艳曲诬陷你姑姑,害她含冤莫白、悬梁自尽;之后又处处陷害你姑姑唯一的儿子。老婆子无用,竟护不住一个孩子……他刚刚十八岁,就被暗害了……”老人家说到这里,强忍着泪,眼睛却是不敢再往下望——只怕若是眼神向下一转,这滚滚的泪珠就收不住了。 萧峰这近两年来几多波折,终于见到了这么位血亲,又是位慈爱的老人,心中对老人家已然很是亲近;如今见老人如此悲痛,萧峰亦觉得感同身受,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握着老人的手,轻声劝老人“保重身子、莫要悲伤,不然逝者在天之灵亦会不安”云云。 片刻后,老人的悲恸略缓,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道,“老婆子虽说已对不住你父子一次了,可如今,咱家实在是被逼的走投无路。老婆子豁出这张老脸,求你一件事。” 萧峰赶紧道:“老人家切莫如此说,但凡萧峰力所能及,绝无推诿。还请您吩咐。” 阿康本就听得脑子里思绪万千,乱得跟一锅粥似的,理不出个头绪;此时听了萧峰这一句,不知为何,竟觉得心惊肉跳。 就听老妇人又道,“你姑姑的儿子,尚留有一子,今年十五岁。我日防夜防,唯恐他再遭毒手。如今老婆子岁数大了,精神不济;那起子小人却是上窜下跳,防不胜防。这孩子若是再出什么事,这大辽的基业算是尽毁了;这辽地的契丹人、奚人、汉人,怕是都要再经一场七百年前的浩劫。老婆子不求别的,但求你下山,看在你早逝的姑母的面子上,看顾你这侄子一二。只要他能平安活到继承家业、能凭自己安身立命就好。”老人说到这里,一双渴求的眼睛,深含着期盼的望着萧峰。 看着这样一双眼睛,萧峰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正这时,帐外传来一阵吵杂,就听有人一路喊着“急报”狂奔而来。帐外侍立的大贺一打开帘子,就见一个契丹传令兵冲进来跪伏在地,气喘吁吁,口中喊着:“报太……夫人,皇太叔起兵反了!圣上外出行猎,被阻在东行宫。” 萧老夫人听得此言,又惊又怒,一时两眼发黑。这老人家很是稳得住,饶是如此,脸上竟不显半分,她心下暗道:不成,我不能倒下!为了洪儿,为了我的小阿果1,无论如何我都得撑过这一关。 萧老夫人静了片刻,缓过这一阵子眩晕,沉声问道:“耶律重元发兵几何?如何布兵?” “报老夫人,罪人之子涅鲁古召四百精兵强勇直犯圣上行宫。现已将行宫围住,捉了随驾的嫔妃美人十数人。罪人耶律重元又抓了奚族妇幼万余人,欲以之胁迫四千奚族猎夫围攻行宫、趁乱刺杀圣上。” 萧老夫人听得涅鲁古以四百精兵进犯行宫时并不担忧,道宗耶律洪基行猎,身边随扈亲兵怎么也得百人以上。皇太叔手下的兵再精,御帐亲兵对付他们以一敌四还是能搏一搏的;待听得耶律重元胁迫四千奚人猎户为其驱使时,不禁心中大骂:此计忒也毒辣!出身奚族的萧老夫人自然深知,奚人与契丹人同源,皆是以猎、牧为谋生之本。契丹人建辽,其中少不得奚人的汗马功劳。但辽已立国多年,行伍兵勇固然比汉人骁勇,但这为谋富贵而练的本事,若与仍世代靠渔猎为生的奚人猎户、为谋生而练就的本事比起来,就不那么够看了。更可况,这四千青壮猎户的家人生死都攥在耶律重元手里,这奚人猎户哪有不拼命来的?到时八千御帐亲兵都拦不住。 “圣上带了多少人马随扈?” “报老夫人,随扈御帐亲兵五百人,另有近身侍卫十二人,随行贵人百余人,侍候、仆役共四百余人。” 萧老夫人略一沉吟,抬头望着萧峰道,“峰儿,你拿我令牌、传我口谕,随行护驾。那些贵人都不用管,你只要护住圣驾,就是我大辽的功臣,我契丹人、奚人的恩人!” 阿康一听到这儿,心下立时明白了,眼前这位老妇人,乃是当今辽帝耶律洪基的母亲;而她所说的、萧峰那位被人陷害的姑姑,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十香词”谜案中枉死的道宗之后、契丹女词人萧观音! 一想到此节,阿康不由的就不厚道了:辽帝跟汉人皇帝一样,有个一高兴就给人“赐姓”的雅兴,故而辽朝的名臣良相,被赐了“萧”姓的颇多,这前皇后萧观音究竟是萧峰的亲姑姑还是“一表三千里”的表姑?这老太太口口声声要萧峰看顾他“姑姑的孙子”,却只字未提那孩子乃是她老人家嫡嫡亲的曾孙子!老人家自称是萧远山的姑妈,又说萧观音是萧峰的姑姑,可是就是因为她们婆媳俩同皇太叔耶律重元反叛的前因后果都有些牵连,当年阿康读辽史的时候就八卦了一下,故而印象格外清晰——这婆媳从娘家算,是堂姐妹!这茬,怎么就在她刚刚的话里面被掩过去了呢? 虽说阿康暗恨“契丹皇室坑人、躲过了辽帝躲不过太后”,但阿康也明白,她的疑虑,不能跟萧峰讲,更不能在此时讲。一来,萧峰骨子里“忠君爱国”的思想已是根深蒂固,你让他在此国难当头之际退而求安,那是为难他,甚至可说是在摧毁他;二来,如若不是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萧太后未必会就这么把刚认识的萧峰委以重任,既如此,不火速平叛的话,恐怕谁都难逃此大难。 萧峰此时亦是心急如焚,他同阿康一样意识到情势危急!对他来说,保护他的族人是他天生的使命,他必须去。他纠结的是,如何安置阿康母子。如此紧急时刻,他来不及送阿康母子到安慰之处。若带着他母子,是将他们至于奇险之中;若不带着,他并不觉得他能放心将阿康母子托付给这位刚刚认下的姑祖母看顾。 正这时,就听一阵清亮的鹰鸣,跟着账外响起一个瓮声瓮气的男子的声音:“大撒满腾古里奴请见大辽皇太后。” 作者有话要说:1辽朝末代皇帝,天柞帝,名耶律延禧(公元1075~1128年),字延宁,小字阿果。道宗耶律洪基孙。 历史上辽皇太叔耶律重元反叛是公元1063年,耶律洪基的母亲皇太后萧挞里死于1076年;而按照金庸在《天龙八部》里的剧情推断,金大把耶律重元的反叛发生时间挪后了28年、让辽太后至少多活了17年,这一点金庸在原著的批注还是后记里也有说明。毕竟他写的是小说不是史记。本文追随原著,让太叔、太后都“得享天年”;另外新增人物耶律乙辛亦是历史上确实存在的一朵“奇葩”,跟着沾光多活了十年。其余牵扯到历史事件之处,尽量忠实历史。 ps:该揭晓谜底了,之前埋的线,现在开始往一块儿穿了。这个过程挺累的,亲们冒个泡,给个鼓励呗:) 寂寞会让人变态的,估计古龙小说里之所以经常留着线头让人着急,就是因为那年头没立马在网上留评这一说;p 第91章 和悲歌慷慨赴战 大萨满的到来很是出乎萧太后的意料,更没想到的是大萨满竟知道耶律重元反叛以及萧太后意欲亲往敌阵、劝奚人退兵。大萨满直陈占卜而得上天示警,循上天之兆,特来助萧太后,以解苍生之危难。萧太后闻此言大喜,对于北方信萨满教各部族来说,只要得了大萨满的支持,那就是得了天道和民心。如今萧太后听了大萨满这话,立时觉得稳操胜券,连声叹道:“好!好!好!!!” 萧太后谢过大萨满,又承诺萧峰,定会保得阿康母子二人安全无虞。大萨满这时开言劝道,“你且放心前去。今后廿载,北地黎民苍生,是福是祸,皆在此役。康氏母子二人命途,与耶律氏后人的生死存亡息息相关。耶律氏运势未尽,她母子即便有些劫难,也终会转危为安。我在此做个保,你可信我?” 就算萧峰不信萨满教,单看之前辽朝贪官问难完颜部那一次,腾奴对阿康母子的回护,萧峰觉得他机智又重义,很是赞赏。再加上他的这个特殊身份,料他定能护得阿康母子周全。心念至此,萧峰望向阿康,尚未言语,就见阿康对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就是这嫣然一笑,已胜过千言万语;灵眸顾盼之间,彼此心中所想,都估量出了七七八八。 碍着萧太后等人在场,萧峰不便多言。既已知晓阿康明白他心意,也不再多言。向老人家辞行后,望着阿康、乐儿微微一笑,略表安慰,萧峰匆匆赶赴辽主的营地。 这厢萧太后听了大萨满关于康氏母子运势的说辞,心下又是一震。霎那间不知她转过多少念头,面上竟是一丝不显。直到带了她母子,在贴身婢女的服侍下,坐到輦车里,众人匆匆启程之后,老太太的脑子里都没停歇过。 老太后坐进车里就开始闭目养神,也不理一旁的康氏母子。心说:远山当年就是被那半个南人女子牵累,才会儿女情长、优柔寡断,最后荒废了前途。如今萧峰带回来的这个,怕是个汉家女子吧?看那柔媚的做派,更是入不得眼。本想寻个机会除了她们,另寻个族中贵女下嫁,何愁他不为我契丹皇室尽忠、效力。可偏偏这对母子是这么个命数!即便她们再让我不喜,总不能赌上我的皇儿和阿果。罢了,先留着她们。来日方长,我倒要瞧瞧,她母子有什么本事,能抗的住这等厚福、重任! 阿康虽不知这辽国太后须臾间竟转过这般恶念,但观其神色,亦觉出不善。然此时只能指望大萨满的威望能靠得住。想来辽人如此敬畏鬼神,此时又正值辽帝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口,这老太太应该不敢冒险得罪萨满大师。至于平安渡过此难之后,可就说不准喽。到时再小心行事,及时开溜吧。既如此,养精蓄锐便成了当务之急。 阿康搂着乐儿,坐在车里的角落。哄着乐儿多睡一会儿,阿康自己则是半梦半醒的,不敢睡实了。 太后用的车驾,即便是微服出行,那也是上讲究的。本来为求平稳,拉车用的是十二头白牛。此时为了赶路,白牛皆卸了下来,另换上二十匹骏马,矫健急行。那些白牛也没闲着,在车队后方整编成队,由专门的驯兽师赶着,虽略有落后,却也不曾掉队。契丹人的驭兽之术让阿康母子大感神奇——牛本来走的就比马慢,不善跑;如今这么多牛,不乱、不叫,一路如急行军一般,简直是有违天性,这个驾驭之术也太厉害了! 如今太后的车换了马来拉,行进速度快了许多,自然也颠簸的厉害。启明星当空闪烁时,坐在白驼上的大萨满一声低沉的长吟,队伍之中,响起了相和的歌声。 阿康睡梦中隐隐听到像是蒙古长调的歌声,渐渐醒转过来。这歌听起来悲凉,歌词似乎是契丹语,有时有似是而非。阿康自知她的契丹话只是个半吊子,也不细究,搂着儿子,凑合听着。 歌里好像在唱:母骆驼来到了小骆驼不见了的地方,经年的风吹过,母亲却闻出了儿子的血的味道。母驼在悲鸣,儿子却不会回来。母驼守着这里,不吃不喝。失了儿子的母亲啊,如何还能活得下去……幼狼在饥冷的哀嚎,公狼却不回应;没了父亲的保护,这只幼狼在荆棘中走得步步鲜血…… 阿康觉得契丹人的图腾文化很丰富,也很难懂。这一会儿骆驼,一会儿狼的,总不会是在这会儿,唱歌表达孩子想娘了吧? “妈妈,在远远的地方唱歌的,那是什么人啊?” 阿康听得正出神,闻言低头一瞧,乐儿正蒲扇着一双大眼睛,满是好奇的看着她。 “远处还有人在唱?”阿康细细听去,仿佛是有那么点意思,又不大确定。 “嗯。”乐儿很是肯定的点头,“我们习武之人,耳力自是要好那么一点儿。” 正眯登着的老太后,听了乐儿这话,微掀开眼皮一角,抿了抿嘴角。一旁的侍婢,见了这似有还无的笑意,不由微微松了口气。这位曾经的仁懿皇后、如今的太后,虽然世人皆称颂其仁慈宽容。然而其近身侍婢已伺候了她几十年,自然知道这位太后其实目光长远、心机深沉。素日里她确是待人随和宽厚,但每逢事态紧急,定是令行禁止、杀伐果决、冷面无情,平常帝王亦有所不能及。如今逢此大事,这些身边服侍的人皆谨慎小心,深怕有个差池、罪及己身。如今见她还能有一丝笑意,想必太后自有后招。眼下看似凶险,估摸着,太后心中定是有三分把握的。 侍婢虽是松了一口气,阿康却是越来越糊涂——外面在唱什么战牛?什么勇往直前、血洒乡土……可是,不应该是战马么?还有牛上战场的?奇怪的是,好像走在后面的牛好像听懂了歌词一般,长哞一声,仿若与歌声应和。 阿康正想着,回头要向腾奴好好学学契丹话,自己这听力也太不靠谱了,简直是牛头不对马嘴。忽闻外面急报,一匹快马勒缰跟在车外,禀报说前方千丈开外,发现叛军百二十人、押了四千奚人青壮猎户,正往辽帝行营方向而去,大约一刻钟后,就会来到此地。 萧太后面色一肃,吩咐下去,“即可停车应战。吩咐驯师,备好战牛。” 阿康听了,紧紧抓着乐儿的小手。这时车外响起腾奴的独特声音,“乐儿,可想与我共乘白驼?” 乐儿一听有白色骆驼,自然好奇,立时便有几分跃跃欲试。片刻之后,便想起来此时周遭都透着股子怪怪的感觉,又有点不放心。抬眼看看妈妈,见妈妈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旋即咧嘴乐得开怀。 阿康明白,此时在大萨满身边,才是最安全的。不管他们谁最后赢了,大萨满的生命安全总不会受到威胁。之所以敢和萧太后出来这一趟,也是因为大萨满有心维护。于是阿康抱起乐儿,悄悄叮嘱他:不论发生了什么,一定要听腾奴的话,跟紧了他;即便娘俩一时分开,只要他能做到妈妈说的,以后定能相见。送乐儿到了车辕上外,看着乐儿被腾奴抱上驼背,笑望着腾奴以示感谢、给乐儿以鼓励。之后阿康缓缓的放下车帘,掩去目光中的不舍。 一时间,就听车帐外悉索忙碌之声不停,却丝毫不乱。片刻后,周遭安静下来,想是已经严阵以待。 苍凉的歌声渐近,几声鞭响间或夹杂其中,听到耳里,极是不和谐。杂沓而来的脚步声渐渐慢下来、停住。显然,来人也发现了前方被一队人马挡住。 老太后猛然睁开双目,眸中射出精光,神情肃然。一旁的侍婢赶紧上前扶起她。阿康随着太后射向她的目光,不觉浑身一震,几乎同时跟着那侍婢一道,赶将过来、轻托太后右臂。与那侍婢一同扶太后起身。阿康与那侍婢,一右一左,掀开车帐。 慈懿仁和文惠孝敬广爱宗天皇太后萧挞里,站在高高的车上,望着眼前一片错愕的四千奚人青壮猎户和押解的契丹叛军。如雪的白发、端庄的神姿,猎猎寒风中,毫不见畏惧瑟缩之色。一旁的两个侍女,圣洁娴静、一派淡然。就好像天女侍奉着神尊,从天而降。 在萧太后庄严通彻的目光注视下,奚人渐渐两眼泛泪,仿若心底的祈祷终于被天神获悉、盼到了解救的希望;叛军的目光开始闪烁,忍不住左右顾盼,却发现同僚也在心虚胆颤。 “诸位奚人兄弟,述律氏萧挞里,护子民不周,累诸位及族中老小苦盼,在此,向各位谢罪啦!” 萧太后此言一出,奚人猎户皆跪伏于地、垂泪叩首,口中喊着,求太后救家人性命。叛军先是一惊,回过味儿来,赶紧挥着鞭子,抽打奚人,逼他们起身。有个叛将一边挥鞭,一边暴骂:“你们这些贱民!脑子里都是泥巴吗?一个老不死的老太婆,有什么好拜的?别忘了,你们一家老小的生死,可是在老子的手里!” 奚人再是悲愤,听他此言,也不得不忍气吞声。四千人怒瞪着红透的双眼,倔强的长跪在那里,忍皮鞭无情的抽打在他们身上。 第92章 平叛乱不名功勋 “吒——” 契丹叛军暴虐的鞭打、辱骂着。混乱的惨景中,突然响起大萨满的一声暴喝。空中一道霹雳紧随而至,直劈得人心神剧颤。 电光闪过,牛马无声、身躯亦随着微微发抖。阿康站在车上,听闻雷鸣电闪,心一忽悠,好悬没掉下车去;脚下的车辕亦是轻轻一颤,阿康随着腿脚一软。就在这个瞬间,老太后抓着她手,猛地一紧。阿康赶紧强稳住心神,扶好老人家。眼角目光一扫,只见老太后面色沉着、丝毫不惊。再想想刚刚抓她的手劲,阿康暗自思量:谁心里发慌谁知道,关键时候就看能不能端得住、别掉份儿。 人心这个东西很奇妙,明明做了自己都不齿的事情,偏偏还要强词夺理,死不认账,就怕人说破;没人说了吧,又老是疑神疑鬼,觉得还有老天知道。 这一个雷炸在头顶上,如阿康者,也就是被这动静吓一跳,效果类似听了个二踢脚。刚刚还趾高气昂、很是嚣张的契丹叛军,却好似被雷劈着了,个个面如死灰,还有几个干脆就跪了! “大萨满为证:耶律重元乃是作乱犯上的贼子,背誓弃义、不忠不孝。天理难容!如今上天示警,尔等还要继续为那贼子效力吗?” 那些叛军抬眼望来,便见大萨满的面具在电光中鬼影昭昭的瞪视着他们,顿觉肝胆俱裂,慌忙扔下手里的兵刃皮鞭、磕头不已,连喊大萨满饶命。 “还不速去解开那些奚人猎户!”萧太后随行侍卫中一人喝道。 叛军急忙连滚带爬的去为奚人松绑。 “尔等虽是被逼无奈,可随这些叛军至此,亦是助逆之行径。尔等可曾想过,你们一旦身死,那起子目无君父的小人,可会信守承诺,放过你们的父母妻儿?届时我族万余人必死无葬身之地!你们若初被擒时,便奋起反抗,哪怕只能逃出一个报与我知,也总不至于全族覆没!”萧老太后见叛军已被攻心之术击的溃败,便转攻奚人。说的是言辞恳切、铿锵有力。 奚人汉子们听得面带愧色,一边叩首一边高呼,“太后仁慈,小民愚鲁。小人等愧对太后大恩!” 单是几句话,萧太后已经把这些奚人的心抓在了手里。这些奚人已经当她是救命恩人,大有为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之势。 萧太后至此,方略带笑意,继而说道:“拿住你们家人的叛军,实不堪一击。我萧挞里跟各位保证,不出一个时辰,定当救他们脱难。如今尔等皆是待罪之身,我指点一条明路,让尔等将功补过,亦可令你家中父老颜面有光。尔等可愿前往?” 奚人自是大喜过望,恨不得立时赴命。 “耶律重元及其子涅鲁古拥兵谋反、犯我大辽皇帝行营。又以尔等奚人家小为质,威逼四千奚人猎户助其谋害辽帝。如今尔等仍假作遵其所命前往,听苏侍卫号令,保护辽帝、击杀叛军、伺机擒拿叛臣父子。待各位功臣之日,圣上自会论功行赏。到时,我萧挞里必当另备美酒,与尔等父老一同,为尔等庆功!” 奚人听后,群情激昂。萧太后示意身旁几个侍卫去将叛军绑了,只留下几个看着最为怯懦胆小的,喂他们吃了药丸,告诫他们辽帝平安之后,大萨满会保他们无事。苏侍卫带了部下二十余人,押着那几个面如土色的叛军,带了四千奚人精壮,领命前去营救辽帝。 待这支队伍跑的不见踪影时,萧太后摔袖转身回到车帐里。在萧太后摔袖转身的瞬间,几个侍卫手起刀落。片刻间,留下的叛军已被屠戮殆尽。 车轮碌碌的碾过撒着血迹的雪地。 闻着血腥气,听着吱吱的轧雪声,阿康的心不由微微发抖。仿佛车轮碾过的不是皑皑厚雪,而是鲜活的生命。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活生生的人,转瞬间命赴黄泉。心底的寒意,以及对这萧太后的畏惧,是未曾想象过的强烈。阿康头次见识到了,什么叫做“视人命如草芥”!这比单薄的书页上的几个字震撼得多,也狠辣邪恶的多。如果说全冠清的阴谋陷害让她认识到了江湖的血雨腥风;那么今天,萧太后的所做作为,让她对这个所处的时代,产生了深深的颤栗。 叛军留下来看住奚人老幼的兵力并不多,只有二百人不到。但奚人猎户因亲人命悬一线,自是不敢反抗。萧太后事先承诺奚人猎户的时候,说得爽气,救人的时候出手更是利落——直接派手下侍卫全速砍杀过去。那些叛军尚未认清来人,便被一刀毙命,哪还顾得上去杀人质,逃命都没功夫。 阿康此时对这萧太后的胆识、气魄、机谋佩服的五体投地。之前她令大贺徒遥率其部属紧随萧峰之后,前去策应;又分出大部分侍卫,押送那几个叛军、率领四千奚人平叛;仅以最后所剩十五名侍卫的兵力,顷刻间消灭了看押奚族人质的叛军武装。这每一步,都显示出她的政治军事素养和对人心的把控。 被解救的奚人自是感恩戴德。萧太后命一名侍卫,带了族长家一个十来岁的男孩,骑快马速将消息报与正赶去平叛的奚人猎户,以激励士气。另外留下五名侍卫,名为保护、传递消息,至于是否另含威慑之意,就不得而知了。 略做交待,萧太后又赶往辽帝行营——不见到辽帝平安,她又岂能放心? 九名侍卫、一个驯兽师、侍女十余人,再加上大萨满和阿康母子,另外还有“战牛”一队。萧太后就带着这么些人手、这么点战斗力,泰然而往。 天色越来越阴暗,眼见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将至。 一阵马蹄声越来越近,阿康的心随着这马蹄声越提越紧。本在车内神情肃然、闭目养神的萧太后,在听到来者喝马的声音时,忽然猛睁开双目,沉声说道,“备战。” 跪坐一旁服侍的婢女听了这话,神色大变,动作却迅捷而不慌乱。抓起垂挂在胸口的骨哨,婢女迅速的吹出一连串的哨音。 车外,侍婢们解下车上的马匹,披挂好鞍辔,同侍卫一起,列阵迎敌。 驯师再次备好战牛。 “你可会骑射?知道如何自保么?”萧太后乜斜着眼瞟了瞟阿康,不屑的问了一句。 阿康随手拿起车内案几上切水果、糕点的一把小银刀,藏在袖子里,不慌不忙、不卑不亢的答道,“勉力而为吧。再说,这不是还有太后洪福庇佑、大萨满神威相护么?” 阿康的反应显然出乎萧太后意料之外。萧太后“哼”的一声,阿康倒是没听出去这是笑呢,还是讽刺她呢。 侍婢扶着萧太后骑上了专属坐骑,自己也骑上了一匹黄骠马。阿康跟随其后,翻身骑上的卢。 朔风卷起地上的积雪,隔着漫天飞舞的雪粒,渐渐的,四下里都影影绰绰的透出了骑兵的身影。 “萧挞里,你使的好计啊!你让那四千奚人赶来替你儿子送死。可是那又能怎么样?还不是给我的精骑兵冲了出来?如今我父王以率三万大军,将那个昏庸的耶律洪基困在黄龙府了。你也被我的三百精兵围住。如今,我倒要看看,你还能玩出什么把戏?”当先一人,放辔驰于百余步前,阴狠的狞笑着说。 “涅鲁古,先帝在时,便曾有言:此子目有反相。今日果真应了先帝所言。竖子!你可还记得你父子在先帝临终前的誓言?腾格里天作证!如今大萨满在此,你当真要违誓吗?”萧太后厉声喝问道。 “哈哈哈——腾格里奴,你又带着你那个鬼脸出来招摇撞骗啦?”涅鲁古笑得肆无忌惮,“目有反相?是你们家老头子说的吧?什么狗屁先帝!这皇位本来就该是我父王的,自然也是我的。我拿我该得的,有什么反不反的?哼!我最瞧不起你这号装神弄鬼的。这萧挞里骗她的族人为她送死,和把刀押在他们脖子上让他们卖命有什么区别?别跟我说什么天意!你难道不知道,这场动荡一开始就是不死不休的?今儿个不死个万把人,这事不算完。你既然搅合进来了,手上就一定会沾血!现在跟我说天意?你别恶心我了!”说完又是一阵丧心病狂的笑。 “涅鲁古!大萨满的神器是天神所授、世代相传的。他不戴着法器时,你出言不逊只是你一个人犯浑。可他一旦戴上法器,便是天神的使者!你出言辱及大萨满,是想让整个大辽都为你陪葬吗?”萧太后再如何世故功利,但在她心目中,大萨满和天神依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涅鲁古放肆的言语,气得老太后几乎是目眦欲裂。 大萨满倒是毫无怒意,他似乎在浅吟低唱着。 乌云越积越厚,天似乎要压到了头顶。 涅鲁古带来的精兵虽未见惶恐之意,可跨/下战马以是不安的腾挪着细步。 一阵阵闷雷滚滚而来。 突然一道闪电,直划过漆黑的天空,劈向涅鲁古。 就见涅鲁古几乎是同时翻落马身,滚到一旁。在马尸燃起的焦烟旁,涅鲁古踉跄的站起身来。电光劈闪之下,涅鲁古狞笑的脸,比大萨满的鬼面具更邪恶可怖。 涅鲁古高高举起右臂握拳,突然五指并拢,指向腾格里奴。瞬间,三百骑兵开弓搭箭,簇尖俱都直指大萨满! 第93章 神威莫测 大萨满不知在何时,趋着白驼行至一旁,与萧太后一众人等拉开约莫两丈远。只见他毫无惧色,吟唱之声越来越大,声音中似乎渐渐泛着金属之音。随着他音量渐增,阿康觉得自己仿佛被扣到了一个大钟里,而且钟外面还有人敲个不停。听得阿康头晕脑胀、胸中烦闷。 其实在场的人,除了大萨满以及坐在大萨满怀里的乐儿,其他人无不如此,都是勉力支撑,不想露了怯。 涅鲁古恨得咬牙切齿,偏偏那高举的手臂好似被冻住一般,无论他如何拼命使力,就是挥不下去。 大萨满的周遭刮起旋风,卷得漫天飞雪。风雪中,大萨满的身影若隐若现。 涅鲁古见此,忽然有种预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狠咬牙关,猛地挥下手臂。那一瞬间,涅鲁古几乎听到自己肩骨和臂骨碎裂的声音。 涅鲁古这狠命一挥,在阿康眼里却好似被分割成数个画格渐进——相比她猛然爆出的“冲过去”的念头,恐怕世间任何的动作都是迟缓的。在阿康的脑子里,这一瞬间在脑子里同时有两个概念:一、乐儿在腾奴的怀里,二、这所有的箭矢都射向大萨满腾奴。 阿康不知道自己提缰的动作是否够快,但她分明的感觉到在她提缰时,的卢的挣扎、抗拒。阿康的骑术本就平常,素日里都是仗着的卢通灵性、善奔驰,才能在这人人皆善骑射的北地不至于丢脸。此时的卢一使性子,阿康心下立道糟糕。哪怕是想扑到乐儿身前、护他一二,恐怕也来不及了。转头向他们望去,风息雪落,大萨满和乐儿都没了踪影!就连那白驼,都不见了。徒留地上散落着数百支羽箭。 “涅鲁古!你不敬天神,妄造杀孽。若还不知悔改,必将遭百噬恶刑!”大萨满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压过来。 “后转,射!”涅鲁古双目尽赤,火速下令。 那些精兵反应奇快。每三十人中留一人仍拉弓持箭、继续对准萧太后一行人;余者转身朝向包围圈外急射,刹那间,千支利剑撒网一般,将死亡的气息罩出去。 片刻后,风小了些,乌云也开始散去。 “精骑左、右队,速奔驰到一射之地,合围搜捕腾格里奴!”涅鲁古面露得色。此番若能拿下大萨满,何愁大辽皇位不到手! 叛军骑兵得令,二百人纵马杀将出去。 “进攻。”萧太后同时低声吩咐身边婢女。那婢女再次鸣哨。牛角号声紧随其后,悲凉惨烈。只见十二头白牛,角缚尖刀、尾燃烟火、身披彩衣战袍,四向奔出。其势如奔雷、迅猛如虎、锐不可当。初时契丹骑兵躲闪不及,被这战牛冲过,人马多被刺伤、掀翻、踏死。 涅鲁古从他坐骑的焦尸旁抽出弯刀,抖手便向正在吹着号角的驯师掷去。驯师被当胸一刀劈中,直挺挺的躺倒在地。悲凉的号角声嘎然而止。驯师口吐血沫,颤抖着手,摸索着掉在一旁的牛角号。 狂牛怒奔的场面,阿康是见识过的。平时温顺的老牛,发起火来,跑得不比骏马慢;兼之身壮体重,冲势极猛。而这皇家驯养的战牛,就更是不同凡响了。更何况本就怕火的动物,尾巴上又栓了火捻子。片刻间,十二头战牛已冲散了骑兵的包围圈,闯了出去。战牛本是听驯师号角声行动的。此时虽是被火吓得惊着了,但号角声骤停,反倒唤回了几分灵性。远远地,一声长哞,悲沉若泣。 被战牛激怒的涅鲁古带了百余骑兵冲向萧太后等人。众侍卫拔刀迎战,侍女们亦抽刀拒敌。这百余精兵对上廿余男女护卫,结局是毫无悬念。众侍卫、婢女对来敌的屠杀行径视若不见,似乎对身上的伤口亦无痛感,一个个都在奋力搏杀,牢牢的死守着萧太后身旁这最后的防卫圈。 驯师的尸体被长枪挑起,又被刺、剁的血肉横飞。涅鲁古妄想用这残暴的画面击溃太后护卫,特别是那些婢女的精神防线。这个当口,谁不晓得是九死一生,那些侍女哪里敢多看多想,生怕一时手软、力有不逮,到时可是顷刻间便会送了性命。 “啊——”挑着驯师尸体的叛军骑兵一声惨叫。 却是一头战牛竟又奔了回来,撞翻了马匹,牛角死死的抵进了那骑兵的后腰。接着十一头战牛先后奔入战圈,来回驰骋冲撞。厮杀中,战牛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一个叛军骑兵一枪槊在牛腹上,战牛身上披着的五彩战衣被鲜血浸的红透,颜色渐渐变深。待到那块战衣呈现紫黑色时,细看之下,竟胀了起来。 十二头战牛,浑身是血的倒在了主人的尸身旁,抽搐、哀泣。 太后护卫、武婢,尽皆战死。萧太后、近身侍婢以及阿康,已被叛军团团围住、不得动弹。 叛军的三百精骑兵,此时伤亡近百。涅鲁古狠狠的冲过来,拔出腰刀,对着牛尸劈砍泄愤。“嘭——嘭——嘭……”劈砍下爆裂的战牛彩衣中腾出一片血雾,牛尸近旁的叛军都多少沾染上一些。 涅鲁古狠狠抹去脸上溅染的秽物,怒气冲冲的推开兵士,来至萧太后面前,劈手一个耳光,却是抽在了冲上前去抵挡的侍婢的脸上。那侍婢被他打得跌倒在地,他的火气多少泄去几分。瞪视着萧太后,喝问道:“那些畜生身上,弄得是什么鬼东西?” 萧太后淡淡的看了涅鲁古一眼,不惊不慌的说道,“战牛向来是驯师饲养照料,我一个太后,要知道这些么?素闻大萨满博学,若是他在,或许知晓一二。” “呵呵——哈哈——”涅鲁古闻言,笑了起来。初时笑的得意,进而大笑起来。“好!你们不是说他耶律洪基是天命所归嘛。他大萨满怎能不回来救你这个当朝太后?”说着转身蹲在那跌在地上的侍婢身前,伸出两只挑起了她的下巴瞧了两眼,“就这么个老货,也配混在大辽皇室?”说着斜睨了萧太后,也不知他这句是在骂谁。说完,他随手一把匕首便插/进了这名侍婢的胸口。那侍婢连哼都未哼一声,便倒下了。 “你又是什么人?”涅鲁古站起身来,嬉笑着晃到阿康面前。见这女子一身女真人打扮,气度却非一般,故而有此一问。 “她虽已嫁人,但出嫁前服侍过我。也是她命不好,难得过来一次给我请安,竟碰上这档子事。”萧太后这话一出,阿康不由心惊。刚刚见了太后侍女的下场,现在她这个说辞,究竟是何目的。 “哦?”涅鲁古此人,阴狠多疑,听了萧太后的话,反倒觉得这里面必有蹊跷。 “你嫁了什么人家啊?”涅鲁古漫不经心的问道。 “女真完颜部落,联盟首领劾里钵长子,完颜阿骨打。”阿康匆忙之间,报了这么个人出来挡灾。低头轻声答道。 “哈哈哈——”涅鲁古为自己的先见之明甚是自得——这老东西果然不安好心!将这么个娇俏妖娆的侍女嫁给女真部落联盟首领的长子,自是存了拉拢之意;如今怕是希望自己拿这个女真首领的长媳当寻常婢女杀了,那女真人虽然又穷又傻,会为了这种事拼命却不稀奇。女真人骁勇善战,涅鲁古早有耳闻、心怀忌惮。兼之虽臣服于大辽,却不是忠于他耶律洪基。这趟混水,女真人自不会平白无故的趟进来。涅鲁古也不想招惹这个麻烦。此时“识破”了萧老婆子的诡计,涅鲁古大为得意。 萧太后听了阿康的回话,不由目光一闪。心中暗道,“这女子果然不同寻常。如此心机,若是不能为我所用,怕是不好收拾。” 萧太后微露的目光,让阿康惊觉不妥。正想着以眼角余光去探看,正好被萧太后微垂的目光抓了个正着。阿康刚想避开目光,却见萧太后的目光定定的揪着她片刻,又扫向地上那婢女的尸身。 阿康顺着其目光望去,电光石火间,抓住个念头。 阿康寻隙蹲在那侍女身旁,拿出帕子为她整理遗容。 “你做什么?”涅鲁古厉喝。 阿康被吓的一哆嗦,畏畏缩缩的看了他一眼,赶忙低头回道,“我们虽不是一母所生,好歹姐妹一场。求您慈悲,好歹让我为姐姐整理一下。按我母家的规矩,她个未嫁之身,这样岁面朝天的,会走不安稳。”北方民族众多,规矩也是五花八门,阿康顺口胡诌,量他涅鲁古这方面也知道不全。阿康寻思,既然这涅鲁古刚刚未杀自己,八成是有些忌惮女真人;估摸着也不会为这片刻间的事翻脸。于是她一边现编说辞,一边手下忙活个不停:一手持帕为那侍婢擦拭,一手理好她的襟口,同时在帕子遮掩下,以银刀割断她挂在颈子上的链子,偷握了那神奇的骨哨,又把断链藏好,再将帕子苫盖在她的脸庞胸口上…… “带走!”涅鲁古大手一挥,几个凶神恶煞的士兵过来,押了萧太后,扯起阿康,跟在涅鲁古身后。 阿康一副惊慌、不忍的神色,心下却偷偷松了口气。握了握手中的哨子,暗自庆幸。 第94章 只得机关算尽 雪地难行,待到涅鲁古和其父耶律重元会合时,已是入夜了。阿康许是借了萧太后的光,作为俘虏,还能被关押在帐子里,而不是被扔在雪地上。帐子里别说锦被,棉絮都不曾见半缕。地上倒是扔了些干草,估摸是怕老太后还没派上用场就又冻又累的没了。 过后又有小兵进来,丢下些冷水和干饼。阿康好求歹求,看守的人总算给她们松了绑。一个老太太,一个娇弱女子,外面冰天雪地、大军镇守,难不成怕她们跑了么? 阿康服侍着萧太后坐在干草堆上,给她拿来水和饼。萧太后也不多说,默默接过,慢慢咀嚼、吞咽。阿康也坐到一旁,用银刀试了试水和饼,又把饼掰成小块,浸在水里,准备片刻后再试——这都是被阿紫训练出来的好习惯。 “若是有心想弄死什么人,这法子是试不出来的。”萧太后在一旁冷笑着说。 阿康闻言一愣,很快明白了,了然一笑道,“太后身份尊贵,量那贼子小人,定不敢加害。民妇卑微,自是怕的。” “你刚刚抬出那身份,比哀家还要了得。你有此急智,哀家倒是不曾想过。”萧太后笑得貌似和蔼起来。 阿康却觉得寒气越来越往身上渗过来了。 “谢太后谬赞。山上统共就那么几个人,说出来大家都知道的、又能蒙得过去,倒只有这么一个。总不能把萧大侠的来历本事都说出去啊。”阿康装傻,对上这么一号老太太,又止不住的心虚。 “嗯?你叫峰儿‘萧大侠’。你们不是夫妻。” 阿康心下一惊,顿时觉得在这位老太太面前是防不胜防。她一时说顺嘴的,竟被老太太点了出来。再想起之前老太后对她一直面色不善,这究竟是因为把她当成萧峰的媳妇,却又没看上;还是不放心她、欲除之而后快,瞧着萧峰的面子才没动手? 虽说这老太后现在也是个阶下囚,可阿康觉得,她要是一句话说得不对,弄不好还真有可能立时就被除了去。 现下却没工夫给她多想。“民妇的儿子,和萧大侠是师兄弟。只不过萧大侠早已出师,犬子是关门弟子,入师门刚刚四年。” 言下另有一层含义:我们不只没暧昧,我还比他大一辈儿。要是她们知道萧峰和耶律洪基早已结拜为兄弟,那就更热闹了——阿康和萧太后干脆就是平辈论交了。 这个答案显然是出乎萧太后意料。她一得了萧峰的消息,便遣人打听过。萧峰在宋地的传闻太多,真伪难辨、自相矛盾,但是却没听说他带了个女人来辽地。听女真人的说法,好像这是一家三口(阿骨打的宣传工作白做了,大家还是被大萨满洗脑了,干脆当他们成亲了)。这会儿萧太后要烦的事太多。阿康这个新身份,显然比之前的,更合她心意。索性把这事放到一边,过了眼前的危机再说。 泡软了些的干饼虽然更吃着更冷,好歹容易嚼一些。阿康一边慢慢吃着,一边觉着这太后也不容易,都这么大年纪了,这得多好的牙口啊,才能咬得动这玩意儿啊! 等到老太太吃不动了,阿康过去接过剩下的吃食,放到一边,跪在萧太后身旁的柴草上,帮老太太捏捏肩、揉揉背、敲敲腿。一是为了活血、解乏;另一个是怕她真病倒了、就这么没了,那接着还指不定怎么样呢。 “嗯,不错,有点手艺。”萧太后闭目微笑着夸了一句。 “谢太后夸赞。这点乡间的把式入不得贵人的眼。汉人有句老话,叫‘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民妇凭心而已。”阿康轻声慢语淡笑道。 萧太后听了,微微一怔,若有所思。 阿康又帮老太太按摩了一会儿,同时暗自观察周遭,未见有人偷窥、监视,便悄悄的拿出之前从那侍婢尸身上取下来的骨哨,握在手里,接着按摩老太太臂膀、手掌的机会,把骨哨放在了她掌心里。 萧太后不动声色接了过去,之后时不时的寻时机吹个几下。阿康很是奇怪,看萧太后的动作,猜着她是在偷摸吹哨子。可是又没听见什么动静。难道是老人家气力不足?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忽然一个白花花、毛茸茸的东西悄没声的飞窜进来,钻到萧太后的袍子地下藏了。萧太后笑眯眯的隔着袍子拍了拍,转出来一只比寻常老鼠大上一些的小狗,咕噜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讨好的舔着萧太后的手和骨哨。原来萧太后刚刚吹的哨音,寻常人是听不出来的,特特是为了唤这灵犬。 跟着帐外闪进一人,纳头便拜。“臣耶律良,救驾来迟,请太后赐罪。” “起来吧。”萧太后似乎早料到此人会来,含笑应道。随即温声相询,“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那耶律良似乎因一旁的阿康看着面生,略有犹疑。再一想太后行事素来沉稳,心机过人更是难以揣度,遂放下心来,低声回禀道,“各部大人处均以派人安抚住了,且都派了嫡子领兵助剿叛军,共计人马一万四千人。禁军已得令镇守京城各处要塞,大贺将军之子已持兵符,率御帐亲兵一万人,紧随剿叛各部兵马之后。明日傍晚方能赶到。如今逆贼以太后为质,臣恐圣上为保太后平安,未及大军赶到,便从了那逆贼所愿。臣请太后随臣速速离开此地!” 萧太后略做沉吟,摇头说道:“不可。我若随你离开,莫说此时你我深陷逆贼军中,脱困不易。只怕稍有风吹草动,让贼子察觉哀家之前的布置,那哀家做的这一切,都将前功尽弃。到时恐怕拖不到援军来到,逆贼便要发兵猛攻。如今耶律重元旗下兵马近万人,圣上单凭身边那点兵力,据守黄龙府,可说是危在旦夕。若是那贼子横下心来,连名声都不要了,还哪里会在乎圣上肯不肯传位给耶律重元。怕是立时就会发兵。那样的话,即使援兵来到,也是无力回天了。阿良,你先去吧。按之前商议的去做。” 耶律良再三顿首泣道,“太后明鉴,耶律重元派重兵,将黄龙府围得如铁桶一般,水泼不进。臣……臣无能,无法将消息传给圣上……” 萧太后一摆手,止住他话头,“无妨。你且带着阿曜去吧。无论如何,哀家定会为我皇儿拖过这十个时辰!大萨满会为我们祈福,腾格里天护佑。” 天光渐亮,阿康和萧太后俱是闭目静坐,倾听外面的响动。 耶律重元初时的想法是困守黄龙府,待耶律洪基箭尽粮绝,自然不得不降。届时除了传位与他,别无他路可走。哪知耶律洪基虽是为人昏庸,不辨忠奸,迷于酒色,却也不是一点可取之处都没有。至少他比耶律重元要心志坚定!即便两天两夜几近无眠无休,耶律洪基也不曾想过投降弃战。耶律阿保机的子孙,可以战死沙场,岂可做懦夫?幸好他对面那个,继承的基因不太稳定,不然这俩有的掐了! 如果说耶律重元浪费了辽太祖的好基因,那他儿子涅鲁古干脆是把他的基因彻底颠覆变异了!这小子等了一个时辰就不干了,派人骂阵!——窝囊死他个孙子!——耶律重元很想提个醒:那是你堂哥,差辈分了,让人听见了笑话。 骂了才刚半个时辰,耶律洪基那边还没沉不住气呢,涅鲁古先坐不住了——那孙子怎么还不出来送死?一不小心,又比他自个儿的爹大出一辈儿来。耶律重元听得直摇头,还是不敢惹这个儿子。 涅鲁古气势汹汹的冲了出去,亲自指挥攻城。两个时辰过去了,城墙如血洗。耶律洪基的大旗,还飘在城头上。 涅鲁古怒了:这帮废物!这城墙下的尸体都堆过半个城墙高了,踩着尸体都能爬上去!还攻不下来? 地下小头领被他砍倒俩,于是谁也不敢说:尸体踩不稳,这么着真爬不上去。 “把那帮娘们儿和那个老婆子都给我牵出来!”涅鲁古一挥鞭子,吼道。妈的,这会儿也不管要不要脸了,就算说老子是靠杀一群娘们儿得来的皇位又怎样?老子就捞着了!你敢咋滴? 阿康被反绑双手,和萧太后一道推到两军阵前的时候,那里已经有那么十几个哭哭啼啼、鬓歪钗斜的锦衣女子了。 “耶律洪基!你还是个男人么?你就忍心看着你的这些娇滴滴的美人落泪,你的白发老母被你连累?你也配占着我耶律家的皇位?” 耶律洪基看着昔日玩转承欢于身下的娇媚可人儿哭的梨花带雨,不由心下大恸,神情亦有几分恍惚。一旁的萧峰看了不免焦急:虽说知道这位义兄是性情中人,可如今已有这么多忠于大辽的兄弟为了他而舍生取义,难道就此半途而废么?可这毕竟是义兄的家事,由不得他萧峰插言。 待看到萧太后也被押了出来,耶律洪基和萧峰都急了。 “母后!”耶律洪基大喊一声,扑到了城墙头上。 涅鲁古早已安排下神射手,单等这一时机。耶律洪基一露头,数十只劲矢携风而至。幸而萧峰听闻风声不对,一把扯过辽帝,另一手抡枪将箭拨开。 “陛下!求陛下救救母后啊!”一宫装美人哭声婉转悠扬,呼喊声穿过重重杀伐之音,飘扬而去。 其余美人见状纷纷效仿,希望唤得辽帝垂怜。 “都给我闭嘴!”萧太后厉声喝道。“宫人中凡阵前涕泣者,杀无赦!” 这一声虽然不像少林狮子吼那么惊人,却也穿得颇远,至少辽帝这边有人听到了。不等皇帝开口,耶律良早先布置在辽帝的近身侍卫,即刻弯弓搭箭,立于城墙上。“嗖嗖”箭响过后,刚刚哭得惹人怜爱的美人,瞬间没了生息。 除此外,叛军中也有近两成听到了萧太后的喊话。 “我大辽子民听着。耶律重元,不忠不孝。其母钦哀皇后为扶其上位,曾阴谋设计,欲夺先皇之帝位。耶律重元懦弱惶恐,告发其母阴谋于先帝,致使先帝母子失和,此为不孝、无义。先帝临终前,耶律重元跪于榻前立誓,辅佐今上、绝无不臣之心,而今又起兵作乱,乃是不忠、无信。此等不忠不孝、无信无义的无耻小人,何德何能,妄夺地位?尔等大好男儿,难道要跟着这等不义无信之辈造反作乱吗?守卫京城的禁军,有多少是你们的亲朋故交?你们要为了这么个乱臣贼子,去和亲朋厮杀么?……” 萧太后话未说完,涅鲁古已挥鞭上前,这是要抽人! 耶律重元被骂的心虚胆寒,更不想让儿子在此时行凶、落人口实。耶律重元错身拦挡之际,萧峰已如一只大鸟,从城墙上飞身而下;过千军万马如入无人之境,直至匪首身前;唑唇为哨,唤出的卢,解了阿康的束缚;擒了耶律重元、携了萧太后,飞身回了城墙前。 远处数万兵马的队伍,隆隆而至。大旗遥遥可见,上书“大贺”。 第95章 天意难违 兵法有云,上将伐谋。又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战争的最高境界。事实证明,萧太后把这一理论钻研浸透,且运用自如。当两万五千人的平逆助剿的大军压过来,大萨满骑着白驼横空出世、踏雪而至的时候,已被萧太后的攻心之辞说得心旌摇荡的叛军,大多数直接选择了放下手中的刀枪旗幡。唯有涅鲁古这等凶悍桀骜之徒,及其手下死忠之士百多人,几经冲杀厮战、狼狈溃逃。 不得不说辽帝耶律洪基的心理素质过硬——这边危机刚过,辽帝立马就有了大宴群臣的心!要不是顾及太后上了年纪,又连日奔波、惊扰不断,说不得就此便大张旗鼓、歌舞升平了。萧太后对辽帝这个性子也是大感头痛,又不好驳了他的兴致。只好借着体虚疲累的由头,要“皇儿”陪她先回京。想着一旦到了地头儿上,自有人拿着政务、逼他先忙正事。毕竟大臣的俸禄也不是白拿的,她和先帝培养了那么多年的心腹也还是有点能耐的。 回京途中,驿官信使快马往来不断,大乱后安稳各部势力、稳定民生的各项政令纷纷传出。一路急赶,回到中京时,已过半月有余。耶律洪基终于有机会大摆宴席、论功行赏。 萧太后又开始愁了:萧峰虽然是她派去救驾的,也确擒得首逆、大军几乎可说是兵不血刃便平了战乱,实是立了大功;但耶律洪基不同于先帝,在奸臣多年洗脑下,他很是忌讳后族,这样一来,萧峰怕是前途堪忧、难受重用。 一想到此处,萧太后就恨的要死。若不是她当年误信小人耶律乙辛,并荐之于先帝,他又岂有后来的飞黄腾达?谁成想这贼子竟暗通世仇慕容氏,设计除去亲宋反战的战将能臣萧远山;后又以“十香词”诬陷皇后萧观音;萧皇后惨死后,这恶贼更是嚣张跋扈,太子渐渐年长,识破其用心险恶、欲除其权柄,却反被毒害身亡…… 萧太后越想越恨,虽说这几年耶律乙辛和慕容氏似是疏远了,却又或许只是他更为谨慎,不落把柄与人察觉而已。无论如何,总要有萧氏子弟掌权,才能保得皇孙平安。 萧太后这边还在思量,怎么把萧峰的身世讲的动听,才好顺了辽帝的心,入得了龙眼。一直到坐在了酒宴席上,心里仍在暗暗叹气——还没编圆乎呢,唉…… 哪知道那边人家哥俩儿好、手拉着手进来的——人家早就对天八拜、结了同生共死的兄弟了! 老太太气得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这爷俩就没一个省心的!你是皇帝啊?能顺便拜把子、跟别人同日死吗?你爹弄出个皇太弟,到你这儿就成了皇太叔了。结果惹了多少乱子啊?这刚刚消停了,你又认了个弟弟出来!你就不能好好的任命个臣子嘛! 辽帝可是一点都没看见她老娘脸色,他正那边得儿意的笑呢。虽说整个后宫他看得上眼的女人现在就剩一个美人了——其余的阵前哭得太闹腾,都被他老娘一句话给灭了——不过他是孝子,不能为了这个和老娘置气。咱先把美人升为丽妃,回头咱再找。之前的皇太叔兼南院大王提溜上来!老头儿吓得直骂自己家那个兔崽子:“竖子害我也!”意思是,不是我要造反,都是那小子撺掇的。在场的别说王侯将相,连宫女、宦官心里都琢摸着:你说你这么大岁数一老头儿,说话咋恁不要脸涅? 辽帝想着,好歹你也是我叔,现在里子面子都没了;让人这么不齿,你也蹦跶不出什么花头了。留条命,发配了吧。新南院大王立马任命,就我兄弟了! 萧峰觉得这大哥也太性情中人,这叫一仗义啊。可是话说来了,哥哎,咱真不是那块料喂。于是萧大侠力辞,“萧峰出身草莽,闲散惯了……家人久病,故寄居完颜部落,为的就是寻药养病……” “哎,贤弟莫要推辞。”耶律洪基一摆手,“你就做南院大王。咱们契丹人跑马放牛起家,还有比我们耶律家更草莽的吗?英雄不问出处!你夫人要养病,我给你派御医!堂堂南院大王,还会供不起王妃用药么?什么珍稀药材咱们没有?要什么,你开口!御药房,敞开了拿。” 萧峰被这盛意拳拳弄得有点惊着了,管咋地,谢恩先。还没来得及解释呢,在一边听得其够呛的萧太后插话了。 “萧峰所说的家人,哀家听那康夫人说,她是你师弟的母亲,可有此事?” 萧峰听了这话,心里这叫一个别扭。想当初阿康让他剃了胡子、改做公子哥打扮,以掩人耳目的时候,就自称是他姐姐,他那会儿就有点儿纳闷。他怎么看阿康也不像奔三十的岁数啊,为嘛要装大辈儿呢?他那里想到,阿康是嫌哥哥妹妹的叫着暧昧,再个是为了姐弟相称更不容易让人猜到他们身份。这下好了,平白长了一辈儿。这么论起来,萧峰要管阿康叫伯母了…… 萧峰虽然不知阿康这么讲所为何来,但是他相信必然事出有因。再说,阿康这话也是事实。于情于理,萧峰都不能否了她。 “确是如此。”萧峰抱拳答道。 “嗯。”萧太后爽了。难怪之前一见面没给她引荐呢,原来不是防备哀家,而是那女子身份不够、上不得台面。萧太后正想着用家族里哪个姑娘拴住萧峰呢。辽帝发话了。 “哦?就是之前于危难中服侍母后的那位夫人?好,果然是萧兄弟的家人,忠肝义胆,好!封康氏靖难夫人,赏……” 萧峰接着谢恩。 萧太后痰气上涌,噎着了。 谁说福无双至的?今天还真是个好日子! 此时最让耶律洪基不爽的,是逆贼涅鲁古尚逃脱在外、尚未伏诛。 他这边刚赏赐完靖难夫人,外边来报,奉命缉拿叛贼涅鲁古的少将军大贺久识殿外复命。 听完大贺久识的回报,耶律洪基爽……出一身鸡皮疙瘩。 话说大贺久识率五百精骑兵追了涅鲁古五天三夜,中间交锋十余次。涅鲁古一众人等且战且逃,到最后剩了不足三十人,亡命奔逃。直到第五日清晨,大贺久识等沿着雪地上依稀的痕迹,向前追踪。晨雾之中,一片死寂。随着旭日初升,雾渐渐薄了。透过云雾,却见几只秃鹰飞在前方,空中几经盘旋,又不落下。 大贺久识等人互相看了看,均觉有异。提起十二分小心,按辔徐行。 行至秃鹰集聚之地,方见地上倒毙着三十来具尸体。奇怪的是,那些秃鹰被尸身引诱而至,却不曾落下来啄食;绕着飞来飞去,又舍不得离去。 大贺久识怕有埋伏,示意五名手下过去查看。哪知这五个素日里胆大心细的豪爽青年一走到尸身附近就像装了邪,傻站着,竟是一动不能动了。大贺久识喊了他们几声,就见其中年纪最小、初上战场的一个,竟然转身蹲在一边,大吐特吐。 大贺久识和他这些同袍认识至少七、八年了,平日饮食起居、训练上阵都是在一处,早就熟知彼此是什么性情。能让这些铁血男儿如此失常的,恐怕不是一般场面。 大贺久识轻磕了一下马镫,战马似乎已嗅到让它不安的气氛,退了两步,还是不得不听令向前。 离那些尸身越近,血腥气越重。恶臭中还带着一丝甜腻,让人更是作呕。几句俯卧的尸身,随着腹部的胀起,后背拱的老高,似乎还在一耸一耸的动着,看着分外诡异。细看去,竟是尸身上爬满了各种虫子! 大贺久识觉得这个场景,猛的一看,比黄龙府外那死伤万千的修罗场还让人毛骨悚然。强忍着心中异样,大贺久识一边走过一具具尸体,一边仔细辨认着是否涅鲁古也在其中。 大贺久识在一具俯卧的尸体前停住。此人衣饰皆与其他人不同,看着身高衣着倒是有些像涅鲁古。大贺久识知道涅鲁古铠甲胸前的护具是用狼的头盖骨做的,涅鲁古甚以为傲;他这人又自负的很,定不会把这护具脱给别人。大贺一脚踢翻这具尸身,想查看以下正面。 …… 硬汉大贺久识也差点吐了。 无数甲虫已啃穿了涅鲁古的肚腹,这一翻身,肠子、虫子流了一地,脏腑皆曝露在外;一条长长的蛆虫从他已没了眼珠的眼眶里钻出,又从被啃光了嘴唇的大嘴里钻了进去;涅鲁古曾经总是阴狠着看人的脸,此时残破不堪,却又好似构成了一个诡异、荒诞的狞笑…… 大贺久识恍恍惚惚的往后退着、退着,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回身看去——呕——这个已经被虫子啃瘪了! 大贺久识爬起来赶紧离开这个可怖的东西。那些兵士也晃过神来,与他会合在一处,一道清点尸体。不想清点结果却是多了一具! 这具被啃的快没了的,正是之前骚扰完颜部的“银牌特使”耶律乙戊。自从离开完颜部,赔了钱才、失了讨好上司机会、错过了美人的耶律乙戊,心中暗恨不已。大辽姓耶律的多了去了,他和权臣耶律乙辛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他想报仇,也没什么人瞧得起他,为他撑腰。辽帝东狩和皇太叔调兵的事,他都是听了点半吊子的风声,其实知之不详。他想着,跟着大军壮壮声势,到时候他再带着家奴、手下,去收拾完颜老儿。完颜部的人听说大辽大军就在附近,岂敢不从?故而这耶律乙戊在禁军封城之前就出来了,可他一路逍遥,虽也觉得一路上和往常不大一样,但终究是和辽帝、叛军等几路人马都错过去了,一直都不知道皇太叔逼宫这件事。结果也偏赶上他倒霉,夜里吃醉了酒,迷迷糊糊的上马跑迷了路;被涅鲁古的尸身绊得摔下马来;他一时被激起了凶残之性,拔出腰刀刺进了涅鲁古的尸身,污血、虫卵、幼虫,溅得他手上、脸上都是。结果……就结果在这儿了。 大贺久识等人还在想,是否要把这些逆贼的尸身带回去,就听一阵驼铃由远及近。 此时骑白驼而来的,正是大萨满。当日黄龙府辽帝危机一除,大萨满便飘然远去,压根儿没给辽帝、萧太后感谢挽留的机会。对于阿康来说,他就是一送孩子回家的校巴。大萨满一句玄而又玄的“机缘未到,腾格里天会告诉我们他的旨意”,让辽帝和萧太后惊喜万分,不住对长生天礼拜、祝祷。如今,大萨满遵循着天神的旨意,来到了大贺久识身边。 大萨满看了看大贺一行人,往他们身上撒了些药粉;要他们有的除靴,有的解袍,还有扒了裤子的。这些除下来的衣物,大萨满统统扔到了那些尸身上。围着这些尸体,大萨满撒了一圈的乳白色药粉,又撒了一些黑色的药粉在尸身上。之后便将火把投到了尸身上,一时间,一个火圈内,烈焰高炽,黑褐色的虫子如流水一般从尸身上涌了出来,咯咯吱吱的怪叫、爬得沙沙作响,但一到了白色药粉附近,立刻又掉头往回爬去…… 大萨满闭目念咒,不为所动。 大贺久识等人看得头皮发炸、牙齿咬的咯咯响…… 两刻钟的光景,一切尽为灰烬。 大萨满转过头来,帮身上沾了秽物的兵士疗伤。有好奇的,多嘴询问刚刚那幅景象是何缘由。大萨满瞧了瞧他,回了一句:你们不冷么? 这几个身上缺布料的才猛地想起来,哆哆嗦嗦的找毡子裹身上。 大萨满偶尔不厚道的笑笑,也没人知道。 躲在面具后面,大萨满心中感慨:运数,有时是随着人的作为而改变的;这有些人的造化……真不知该怎么说…… 大萨满送回乐儿的那天,母子窝在一处说体己话。正聊着,乐儿喊了一句,“妈妈,别动!” 阿康顺着乐儿的目光低头一看,一只肉乎乎的小白虫爬在她袖子上,看着像个笨笨的蚕宝宝,没挪动一步都很是吃力。 “这是什么?哪儿来的?” “肥宝是今年夏天的时候,自己住到我们的香炉里来的。他睡了好久了,别动他,让他出来玩玩吧。”乐儿很是开心的盯着这个小家伙。 阿康见这不知道是菜虫还是米虫的小东西也没觉得有什么稀奇,反正这种东西也要不了人,随乐儿玩去了。随口问了一句,“什么香炉啊?” “就是你包袱里面,那个小小的、木头做的。” “是么?”阿康也不太确定,毕竟叶二娘、黄敞潮、谭婆都帮她准备过一些东西,有的她也认不准、记不住。 乐儿好奇的看着肥宝在妈妈的衣服上爬啊爬的,妈妈的衣服上有的地方沾到了黑褐色的脏东西,肥宝爬过那里,连衣服都给吃了个洞。从袖口爬到肩膀,肥宝一路吃的开心。乐儿生怕被妈妈看到那些小窟窿,好在妈妈的心思都放在检查乐儿是否安好上面,根本就没留意到这虫子吃衣服。 找不到美食的肥宝扭着屁股回到了乐儿搂在怀里的香炉里,呼呼大睡。 此时如果阿康有个放大镜或是显微镜,她就会看到那看似可爱的肥宝嘴里层层细密的毒牙——其恐怖堪比异形! 大萨满见阿康母子均无不妥,连露个面、打个招呼都省了,直接远遁了。 阿紫在小侯爷置办给她们母女的府里打了个哈欠,相信师父不会再找她了,神鼎真的不在她这儿嘛。 星宿老怪丁春秋阴晴不定的看着跪在他面前的一溜弟子。 “师父饶命啊!徒弟们真的用心找了……求师父再宽限几日吧……”众弟子哀嚎不已。 “神鼎竟然真不在阿紫那里!到底是他们哪一个偷了去?”丁春秋百思不得其解。 第96章 番外:东邪西毒 东邪篇: 黄灵坐在竹楼里,听着海潮声。海风拂过,落英缤纷,送过桃花香气。 转眼间伯父过世已有两月。人面不再,桃花依旧。 黄灵食指、中指并着,轻叩桌案,想着伯父临终前的一幕…… 黄敞潮的双眼放着光,透过眼前的一切,似乎看到了遥远的曾经。弥留之际,断断续续的说道: “……那天,细柳嫩芽……春草青青,满眼的新绿……她沿着河堤、抚柳迎风、踏青而来……好……不惬意。我早该想到,她那样的人,俗世名利、情爱,统统都不放在心上,又怎么……会做出……那些事。我……不该疑她的。我……那样想她,不配做她知己,有负知交所托。我私心,一直觉得,高了马大元一筹。哪里想到,还是她的眼光好。难怪他们彼此看重。就算不是知心同好……能做……家人,不疑……不忌、生死相托……足、足矣…… “心胸狭隘……即便眼界打开了,又有何用……终难——再有进境!” “切——”想着那日情形,黄灵不由嗤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伯娘温柔贤淑、细心周到,却也没见伯父有多把她放在心上。等人死了倒是后悔了,恨死了毁家家灭的仇人。殊不知伯娘被害死不过瞬间的事,走得倒也没受什么苦。可是自己那时虽是年幼,也记得伯娘为了伯父,时常叹息、愁眉不展,甚至缠绵病榻。伯父对伯娘一番情意的辜负,才真是让伯娘受了不少的苦。 早年间听伯父偶尔讲一些趣事,每每问他何处听来的,伯父总会立时变了脸色,不再言语。后来听欧阳世叔说起,才知道原来伯父是从康夫人那里听来的。伯父会变脸,许是觉得自己当年行事偏激,心怀愧疚吧。想想初见康夫人时,伯父带着自己颠沛流离、落拓不堪。康夫人柔声的哄劝着自己,轻轻的为他拭去脸上的泪珠,喂他吃糕点,准备香滑温热的浴汤、亲自带他洗澡、玩水……母亲过世的时候,他年纪太小。后来每每思念母亲,记忆中朦胧的脸庞,总是会和康夫人的样子叠合起来。也不知是她们本就长的相像,还是他的记忆模糊了,却把康夫人身上、慈母的味道,记成了自己的母亲。 三、四岁的时候,他还曾有一段时间,很是期盼能和康夫人成一家人。那样,就会有家的温暖了吧?可惜…… 不过,这样也好。伯父的脾气,还是出家做道士更适合。 看了看扔在竹案上的两本册子。“这玩意儿还是上呈官家,换他身后哀荣吧。既然伯父能从群书中悟得,有心胸的,未必不能看破更高境界!”黄灵笑了笑,心中想道。 你有你放不下的垂杨柳,我有我心中的桃花姨,那温言鼓励尤记。看了看那一方已褪了色的帕绢,叠叠装在怀里。十指交叉枕在脑后,望向窗外的那片桃花林。花影婆娑中,耳边彷佛又响起了桃花姨的歌声:一生一世一双人,相知相惜,白首不离…… 总有那么一天,一定会遇到一个见之倾心的聪颖女子。那时,定当相知相惜,不离不弃,白首相携。 海风似乎也在笑这青年痴人说梦,戏弄的垂乱他的发。青年仰首闭目,任由吹拂,自得其乐。 微风扫过书案,卷得书页翻飞。状元郎黄敞潮的笔迹,在封面上,赫然书着:九阴真经,黄裳著。 西毒篇: 西域昆仑,群岭连绵起伏。其中一处,建了个山庄,驯养了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白驼数匹,因而得名,白驼山。 某日,白驼山庄中,僻静处的一间不起眼的小房子里,就听一声不大的轰响,接着,一个十八、九岁的美艳少妇,顶着一头青青紫紫的草药、粉末冲了出来。 “噗——哈哈哈……”门口假山旁摆了石桌石凳,一个年近而立的儒生,正品着茶、捡笑话。 “姓欧阳的!你又搞了什么鬼?”美艳少妇跳着脚骂道。 “夫人莫忘了,你现在也是姓欧阳了。”儒生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把那少妇气得简直要暴跳如雷了。 “谁说我嫁给你了!你又不听我的,也不对我好。百无一用是书生。我才不嫁你!” “出嫁从夫。”儒生瞥了那少妇一眼,那目光极其轻视,彷佛在说:你能奈我何? “你!你……”那少妇竟是被气得两眼翻白,厥倒在地了。 自打成亲,这类戏码也不知道演了多少次了,怎么就不嫌烦呢?儒生摇头叹气,又斟上了一杯茶。 一杯茶下肚,儒生再次长叹,“地上凉,起来吧。” 又一杯茶过后。 “不会真的被什么毒到了吧?” 儒生赶紧起身,过来抱起少妇上身,搂在怀里,替她把脉。这一把脉,面色更凝重了。 “阿紫?别闹了,快快醒来!快——” “啪——” “哈哈哈——”那少妇见儒生被一个巴掌拍脸上拍懵了,立时大笑起来。 “唉——”儒生这次是真的脸色难看了。 “你……你都不哄着我。当初你怎么应承阿康的?你对我不好!我……我是大理郡主!”见儒生面色不善,少妇阿紫也有些心慌了,嘴上却仍不肯服软。 “你是王母娘娘!”儒生无奈哄道。 “你老是怪我淘气。我就是淘气,你也要宠着我!”阿紫撅着嘴,委屈的撒娇道。 “好,我宠着你。可是,要是将来孩子出来了,也像你这么淘气,你会很辛苦的。”儒生望着自家夫人,眼巴巴、一脸无辜的说。 阿紫怔住了。低头看了看夫君放在她小腹上的温暖手掌,长睫毛蒲扇蒲扇的,眼睛竟然湿润了。 “成亲那天,我好像逃婚了。是吧?”阿紫弱弱得问了一句。 “嗯。我们拜过堂了。你是洞房的时候,跑的。”儒生面无表情的应道,最后俩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我们的孩儿,以后会不会为了这个,被人耻笑?”阿紫对这事最是忌讳,说到这里,已是泫然欲泣了。 “不会。终究还是让我们洞上了……谁要是敢欺负孩儿,就毒死他!”欧阳子游这辈子都没这样过,咬牙切齿到,有一种无力感。 “呵呵,好!就这么办。真是个好爹爹。”阿紫说着,捧起老公欧阳的脸,就在他美艳的唇上,附送香吻一记…… “夫人,这个时候,忌……行房……” 第97章 且看寸草春晖 萧峰这些日子火了——这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啊,未来的新贵啊。王公大臣们赶紧找各种由子宴请、拉拢。萧峰尤记当日答应谭婆的话,如今这些乱七八糟的场合,不好带着阿康同往,便想干脆都推了。 阿康连忙拦住。如今在上京,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拒绝了辽臣的拉拢,等于拒绝了辽帝和太后的亲近之意。让顶头老大不能放心,这笔帐早晚会算回来的。萧峰不能不去。再说,在这辽地,中原武林人士未必能伸得过手来——这话儿萧峰倒是不信,他以前做丐帮帮主,单是丐帮有多大本事,他还不清楚么。更何况,那只海东青鹏鹏,在阿康被涅鲁古抓走后,它能窜到车里找到阿康的包裹,抓着飞回乐儿身边;又飞了一路,追踪阿康。若是真有人对阿康母子不利,鹏鹏立时就会飞去给萧峰报信。 萧峰略一思量,将辽帝赐给他的护卫都叫过来,安排好护卫事项。同府内侍从侍婢都交待下去,凡事尽可由康夫人做主,好好保护康夫人、康公子。 不久之后,萧太后便收到心腹回报:萧大王连日饮宴,康夫人代为打理府内诸务;康夫人带着公子居东厢,然陛下所赐之物及俸禄,存于正屋府房之附库,登记造册一式三份,分别存于萧大王书房、附库及康夫人处;陛下赐于萧大王之物,康夫人代为点收记录,存于库府,账册一式两份,分别由萧大王和书记官保存;府内开销,经由康夫人过目,由府库支出;康氏母子用度,皆出自康夫人体积;萧大王每日宴饮至深夜方归,然每日寅末必然起身练功,卯时三刻起开始考校康公子拳脚功夫,早膳后教公子习文,午憩过后带公子骑射;萧大王与康夫人少有碰面…… 萧太后闻言点头,心下暗道:这还差不多。 萧峰等人在中京盘恒十数日后,萧太后实在受不了辽帝的不务正业,几次提醒耶律洪基,南京(辽朝的“南京”是今天的北京)是大辽镇守南疆重地,身为南院大王,萧峰该上任去了。辽帝这才依依不舍的定了萧峰启程的日子,接下来,送行宴又摆了好几拨。 临行前,萧太后又把萧峰叫了去,从辽史、政事到终身大事,面面俱到的点拨一番,但凡遇到隐晦之处又不能说的太通透。饶是萧峰有些阅历、通达人情世故,也还是听得云山雾罩。这叫一个累心啊。 等到萧峰领着辽帝大哥赐下的八百亲兵,带着阿康、乐儿离开上京,放马走在茫茫雪原上的时候,才觉得心情那叫一个舒畅! 在上京的这段时间,阿康一直带着乐儿窝在辽帝赐给萧峰的府邸里老实藏着,生怕被什么大人物想起他们来。此时离了那是是非人物,顿觉天高地阔,大大的松了口气。 上赐的婢女、仆人都被留在了上京,毕竟偌大的府邸也是要人打理的。随行的亲兵都是行伍出身,打头的就是大贺久识;就连书记官,也是以前在大贺途遥军中管钱粮的。阿康本也不是个娇气的,如今身子好利落了,自然不想拖累他们行程。于是一行人在雪原上放马狂奔,好不恣意痛快。 每日白天纵马欢歌,黄昏时分安营扎寨,如此走了六、七天。这一日,乐儿坐在萧峰身前同乘一骑,遥看天边夕阳徐徐下落。忽听一阵哭声远远传来,似乎还有鞭打的声音夹杂在其中。 如今所经之处,已接近萧峰所辖范围。萧峰示意大贺久识遣个机灵、有眼色的,过去瞧瞧状况。 那派去的亲兵不一会儿就来回报。原来是一豪族的几个仆人,在鞭打一个说是偷了主母财物的小子;哭的是那家的侍女,却说是恶奴要害小主子。 亲兵刚刚回禀完,就见那个侍女疾奔过来,在雪地上摔得满头满脸的雪也顾不上,爬起来一边跑、一边高喊:“贵人救命!” 原来却是这个侍女正绝望之际,看到有人过来查探;又远远的见着是兵强马壮、旗旌飞扬的长长队伍,想是领头的必是有些身份的,故而做最后一搏。不管不顾的冲过来求救。 这侍女跪在萧峰面前,说是她家小主子要被恶奴打死了,求贵人发发慈悲、救救他。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就算犯了错,也不至于被这么活活打死啊。 阿康在车内听了,心有不忍,手刚碰到帘子,又放了下来。 萧峰余光一扫,见车帘微动,便知道她心有不忍了,只是怕他为难,又先忍了下来。 “过去看看。”萧峰纵使不在江湖,这份侠义之心也是不会放下的。 “我让你偷!让你偷!……你到底交不交出来?”几个衣着鲜亮的恶仆,鞭打着一个骨瘦如柴、粗麻衣裤、衣衫破烂的小孩儿。那孩子躲躲闪闪,也避不开几鞭,确是死咬牙关,就是不肯开口讨饶。 “你们这些混蛋!你们是想要了石哥儿的命啊!”那侍女又想扑上去护那孩子,结果被那壮仆一把掀翻在地。 这女子也甚是泼辣,红着眼睛爬起来,冲过去抱着那壮仆的手就咬了下去。又是一巴掌,被打倒在那孩子身旁,她却恨恨的笑着,抹了把嘴角的血丝,把那孩子搂进自己怀里护着。 “住手!你们几个大人,为何难为他们一个女子、一个稚子?”萧峰喝止了恶奴的暴行,问他缘由。 “你算什么东西?敢管我家夫人的事!”那恶奴想是霸道惯了,虽然见了萧峰一众的威势,也有些心虚,却还是嘴硬逞强。 “放肆!我家主人是圣上结拜义弟、钦封的大辽南院大王!” 亲兵一声喝,恶奴跪了。 “小、小人不知,贵人莫怪……不过,这是我家主人家事。这小贼偷了主母的耳环,主母让小人追赃。小贼不肯,才用的刑。”那恶仆说的吱吱唔唔。 “小孩儿,他说的,可是真的?”萧峰尽量放缓了声音问道。 “我叫耶律石头,乃是辽太祖八世孙。我耶律家好男儿,怎会偷妇人之物?那些首饰,本就是我母亲的嫁妆。做儿子的不能说继母不慈,可我怎能由着她强占我母亲的东西、还辱骂我母亲?此事有我母亲的陪嫁侍女阿朵为证。”这孩子被冻得瑟瑟发抖,痛的唇色紫白,却目光坚毅、毫不畏惧。 “他说的可属实?”萧峰再问那些恶仆。 众仆讷讷不敢言。 “你家家主是何人?”萧峰再问。 一众仆人看着萧峰这架势,是要为这小孩儿抱不平了。想想夫人手段之狠辣,若是夫人知道,他们把南院大王惹回去,他们小命定然不保。 于是一个个的都磕起头来,连叫饶命。 萧峰及其亲兵均是面面相觑、莫名其妙。书记官过来,悄悄进言:“小人听闻,耶律乙辛大人的女儿嫁给这附近一户皇室闲散、没落弟子做继室。这位姑奶奶性子跋扈,下人动辄得咎,轻罚至残、重罚丢命。待先夫人留下的孩子如奴如仆、非打即骂。家主懦弱,畏惧权臣,怒不敢言……小人看着,八成就是这一家了。” “天理昭昭,竟有此等恶行!稚子何辜……”萧峰怒了。 乐儿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来到那个小孩面前,把自己的皮斗篷脱下来,披在他身上。 那小孩儿眼里泪光闪闪,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竟是一时无言,眼里却满含谢意。 “你妈妈若是知道了,定是宁肯舍了那些财物,更看重你的平安。你……你还要回去吗?” 小孩儿眼里满是不甘,既不点头答应,也不摇头拒绝。 “那……你要不要跟着我们走?妈妈——”乐儿很是舍不得这个刚认识的小哥哥。 阿康此时明白萧峰是决意插手此事了,索性掀帘下车。萧峰见乐儿相唤,甩镫下马来到车边,亲自扶了阿康下车。阿康来到那小孩儿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脸,笑着说,“若想报答你的母亲,守护住她的名声和财物,最好的方法,莫过于你能成才,做一番大事业。如果今天,你连性命都保不住,你母亲的一切,都将化为虚无。你,可明白?” 小孩儿点了点头。 “这是我儿子康乐安,我是辽帝钦封的靖难夫人康氏。我想收你做义子,让我孩儿日后学文习武都能有个伴儿,你可愿意跟我走?”阿康拉着小孩儿的手问着,心下却暗暗叹气:怎么觉得自个儿像拐小孩的坏阿姨?真是有够违和的! 小孩儿抿着嘴点了点头。随着脑袋一动,泪水就滚了下来。 阿康叹了口气,拿了手绢给他擦了擦脸。一手牵过乐儿,一手牵过耶律小石头,回头看了看那几个恶仆,端着气势说道,“回去告诉你家主子,石哥儿被靖难夫人收作义子,和南院大王通往南京去了。”又向那侍女说道,“既然你家小主子与我等同行,你还不跟过来伺候?” 那侍女被这意外之喜弄得有点懵,匆匆行了个礼,赶忙跟了上来。 萧峰扶阿康坐回车上,阿康示意大贺久识抱了小石头递到车上,再扶了侍女阿朵上车。萧峰带了乐儿上马,一行人转眼跑没了踪影。只留下那群恶仆,呆立雪中,不知所措。 第98章 辽地南王侠义 萧峰是个很不错的ceo。这是经汪剑通考核过的,成功案例参见丐帮之前的业绩和声誉。 管理政府机关和管理江湖门派肯定不同,运营一个经济行政地区和运营一个不盈利组织也不一样,但这并不能降低一个优秀管理人才的兴趣和积极性。辽帝汉人的窘迫生活状态、底层自由民和奴隶的惨况,这些都大大刺激了萧大侠的主观能动性。本来长期以汉人自居、并领导对抗以辽为主的北方各异族政权的丐帮,萧峰并不适应忽然成为契丹贵族这样的角色转换。然而各种族、各阶层极端不平等的现状,让一直被教育以成为“侠之大者”为培养方向的萧峰深受触动。于是油然而生的责任感,凌驾于之前种种纠结、自我怀疑等情绪之上。萧大侠开始了大刀阔斧、毫无顾忌、舍我其谁、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式的改革。具体的嘛,一切都以众生平等、放下成见、和平共处、共同繁荣为主旨。 阿康依旧是极其低调的躲在府里,处理内务,调/教儿子。外面发生的一切,她也有所听闻,抹了抹一脑门子的汗,坚决不参合。 所幸,萧峰并非理想主义者。他熟悉民生、精通世故,所以他比较公平的对待在他治下的各族百姓,相对宽厚的对待下层百姓,并未太过触动贵族利益。万幸,大辽的律法制度尚未完备。在有律依律、无律依例、无前例由上位者据情据理自行判决的现状下,萧峰也没有弄出什么新的律例,而是在日常碰到的案件中,把他主张的观念传播下去。 在百姓中,新任南院大王的声望颇高。但是阿康作为学过马毛邓理的人,她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大一样,也就有了隐忧。既然有了隐忧,又事关萧峰,阿康也就无法置之不理了。 阿康做得很隐晦。汉家女子娇弱,这是契丹人的固有概念,特别是有点身份的汉女。靖难夫人也没多奢侈,只是衣服嘛,布料要够柔软、手工要够精细、样式还有点特别要求;吃食嘛,光原料就分的够细糟的,花式、手法听着就更新鲜了;用的、住的、出门坐的,看着小东西不起眼的地方,人家曼声细语的,都能说出一大堆的讲究。南京城的裁缝、厨子、泥瓦匠、车马行……甚至连打铁的,等等手工艺者都被抬了起来。你没听说过咋做?没关系,咱慢慢说道;没原料?不着急,咱慢慢买;本钱不够?没事儿,咱入股!连带着手艺行繁荣了,一批小人物的地位提高了。契丹贵族本是看不上汉人的那些奇巧小心思的,不过是人就抗不过潮流,况且这些小玩意儿不只是新鲜而已。改过那么一丁点儿样式的衣服,就把人显得俏丽了;被拾弄过的车子,不那么颠了;汉人新弄出来的屋子更暖和、舒适了;吃的嘛,口腹之欲、最是人之常情。 随着这些新玩意儿的推广,靖难夫人虽然很少和契丹贵妇打交道,可是流行风尚却引着这些贵妇,把眼睛跟紧了靖难夫人。靖难夫人好西域歌舞,还喜欢西域的香料;靖难夫人喜欢听人讲禅,又喜欢回教的寺庙;靖难夫人…… 随之水涨船高的,不知是汉人的社会地位和生活状况。 一时间,四方皆传,新的南院大王是个博古通今、包容豁达、心怀天下……的人,不管哪里的来客,南院大王都会拿你当兄弟,到了大辽的南京,就像回到了家乡。 原来不是“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帮派”,而是“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且,江湖传言,从来都弄不明白是怎么来的,一定有不靠谱的,也一定有空穴来风。反正不管怎样,不止是西域各游牧民族,就连波斯、大食、身毒、罗刹、高句丽,各行各业的,都有闻声而来投奔的。一时之间,南京城可谓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格外繁华。 阿康在这一波热闹中,牵了个头,之后就悄悄隐退了。 刚开始的时候,事态的确如她所愿,但是阿康自知自己是没安好心,自然不敢太过招摇。后来的发展,阿康也是看的瞠目结舌。却说回阿康最初的想法。不论是阿康自己两世的汉人情结,还是出于对战争、乱世的畏惧,也许还有为萧峰命运的担忧,总之,阿康不希望辽宋之间有战争。书本上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再有,游牧民族在历史上多次能战胜农耕民族,与其经济结构和生活方式是有很大关系的。当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变得不那么随机的时候,甚至依赖农耕民族的时候,其压倒性的优势便会减弱。和历史上汉族政权不愿主动对游牧民族开战的原因相同,届时,辽人也就不会那么轻易地选择开战了。 这般龌龊心思,不要说被辽朝权贵识破,哪怕是被萧峰知晓了,都有几分不妙。阿康自己也有几分心虚。 做了坏事的人,有很多喜欢去庙里捐香油钱,为的大抵是心安。阿康觉得自己现在做的,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阿康出资,请书记官和大贺帮忙,办了两个学堂。一个是为平民办的,教些契丹文、汉文、回鹘文、算数、自然百科知识、以及农耕、饲养、兽医、渔猎、百工等技能。年龄不限,不收学费,爱学哪一门自选,入学和学期末都有考试,成绩好的有奖励,也许还会推荐个好出路。另一个是为贵族子弟办的,由大贺久识出面,所授课程包括文史、术数、武艺、骑射、以及博物。 辽帝的赏赐颇丰,阿康的观念里,这些财物取之于民,自然应该用之于民,这个想法和萧峰正是不谋而合。萧峰对于处理政事没什么爱好,但是听了阿康的这个想法,倒是大为赞赏。有了萧峰做后盾,财力、人力都齐活了。阿康只管在幕后埋头苦干,这学堂的事,干脆连名头都挂在南院大王名下了。 平民学堂办起来之后,各族百姓皆称赞萧大王慈悲仁善。有个地方能帮着规矩着孩子点,又不要钱、不耽误孩子干活,多好啊!能识几个字、学点东西就更好啦。大多数穷苦人家都是这么想的。于是,穷孩子们来了一大帮。家境还过得去又有眼力见儿的,也有奔着南院大王的名声、想着给孩子淘弄个好出路而来的。阿康除了一边审教案、一边自己也跟着学着之外,还要照量着眼下调整编制学规、核算支出,另外,她把乐儿和小石头也扔到了这个学堂里边。小打小闹的事情常有,不过,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孩子有孩子的单纯,也有孩子的豁达。这边还算挺成功。 此时辽朝亦实行科举制度,但不流行宋朝的书院什么的。再加上萧峰的根基尚浅,贵族子弟并不买账。好在有个活宝,大贺久识。久识他爹大贺途遥,那是凭实打实的军功起家的,两代辽帝跟前都是挂了号的。再有,即便是契丹贵族子弟,能当上禁军一个头领都是不容易的,更何况他能在平乱的时候统领上万的禁军!南京的贵族子弟,跟他见过面的不多;听了他名声、想和他打一架,那是个顶个都有的心思。本来大贺久识还想着,自家老头子让他老实点,别给萧大人惹事。萧峰一听阿康办的这个学院、以及找了大贺帮忙,就清楚阿康的想法、以及找大贺的原因了。于是萧峰把大贺久识叫去指点了一下。 大贺久识现在是扬眉吐气了。萧大王发话,甭管谁的请帖也好、战书也罢,统统收下,放开了手脚招呼。横扫南京契丹热血儿郎、收服了众家权贵子弟之后,大贺久识得意扬扬的炫道:“自从我家大王随意指点过后,进境可谓一日千里。就你们这些?一起上都不够看!千军万马中取人首级的本事,你们见过么?咱见过!哈哈!” 契丹人尚武、崇拜英雄豪杰。一群二愣子狼血沸腾,嗷嗷叫着冲向了学院…… 武艺、骑射头两堂,萧峰亲来指点。群少无不拜服,俱是看得精神抖擞、两眼冒光。对萧峰收下的两位亲兵统领穆义连、罕俱弗所展示的本领,亦是钦佩不已。可到了文史等课堂上,这帮纨绔拍桌子造反了。书记官罗德一扬手、三柄回旋镖飞出,两柄贴着最能叫唤的两个小子的脸、断发而过,扎在后面一位的桌子上,第三并回到了罗德的手里。罗德接着对这群傻眼的浑小子说话了,“讲堂上的各位先生,都是我的老师。文课学不过,还想上武课的,自己去跟萧大王说。” 妈呀——这群崽子老实了。一个书记官都这么可怕,萧大王,您老太强大了! 草原上,一群孩子们在疯跑,几个牧人在教他们用绳杆赶马套羊。 “石头!”乐儿这两个月把草原上小孩子的本事学个尽兴,只是这套羊还不过瘾,他更想自己驯匹好马。耶律石头听了很是不屑,笑他本事还差得远呢。乐儿仗着自己练过几年功夫,臂力非寻常少年可比,一上来就套了头肥羊,特意来找石头显摆。 石头瞥了乐儿一眼,懒得理他。一旁几头公羊跑得离了群,石头一个口哨,便有大狗跑过来驱赶公羊回群。有一头公羊冷不防找了个空子蹿出去,石头捡起身旁一条两头栓了石块儿的绳子,抡了几抡,抛了出去。石绳旋转着、平飞出去,慢慢靠近羊只、贴近地面,最后卷住了正在奔跑的羊的四蹄。刚刚耍滑的公羊,现在脸着地了。 第99章 奈何小子顽劣 身为南院大王,和一个并非王妃的女人形影不离,这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一向重承诺的萧峰对此耿耿于怀。马大元的死,谭公谭婆等人的遇害,萧峰虽然此时不便去宋地亲自去查,但真凶落网、真相大白之前,他不会掉以轻心。另外当日萧太后言辞中,隐隐透露着他父母遇害似另有隐情、而非意外。若果真如此,他必当多加提防,以免阿康母子再受他牵连。萧峰不排除萧太后有以此为由,要他尽忠效力的意思。但他觉得,大丈夫处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于忠于孝,对萧太后所托之事,他都不会推辞。既然萧太后有此一言,他为人子的,总要去查个究竟。然而三十几年前的旧事,遗留下来的线索早已模糊。萧峰只能从大贺徒遥这位萧父的故旧身上,旁敲侧击,打听一二。 大贺徒遥接着看儿子的机会,实是爱屋及乌,想亲近曾经对他有恩的故主之子。大贺徒遥本来是跟直性子,但在官场上混了几十年,再傻的人,为了生存,总得学聪明点。所以大贺徒遥听出萧峰的意图了,他选择直说:“萧大人当年遇害,可能和权臣耶律乙辛有关。我是猜的,若有证据,我早去告御状、拉他给萧家陪葬了。我当年就看他不顺眼,他后来做的那些事,如果萧大人在,也一定不敢相信是曾经和他相交的朋友会做的。就冲着他装好人、骗取萧大人信任这一点,我也觉得他当年没安好心。好来太后让我查一些事,虽然和萧大人无关,可是听太后的意思,萧大人是被奸人陷害了。太后查过的奸人,除了耶律乙辛还有谁?这事你要想弄清楚,还得问太后。” 萧峰现在觉得,这个南院大王真是个棘手的差事。他堂堂一南院大王,总不能把什么都扔这儿不管,自己跑去找太后去吧? 像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萧太后主动找上萧峰了! 萧太后派人送来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和一封信。信里大致的意思是:你在这儿给我契丹大好二郎们教的不错,我把我孩子也送来了;你给我保护好了,不要泄露了他的身份,顺便帮他培养几个亲信;你想知道你父亲当年的事,这事儿我知道个门儿清,但是现在不能告诉你,因为时机没到;等时机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另外你年纪不小了,该成家了,现在家里就我这么个长辈儿在这儿,这事儿就我拍板儿了,等我定好了告诉你,你到时候回来一趟就得了。 萧峰看完就一个想法:太后您究竟是觉得我年纪不小了呢,还是年纪太小了呢? 看着眼前这个孩子,皇孙耶律延禧,大辽的燕王。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父母双双被奸臣害死;他自幼年便屡遭还算,幸得曾祖母护佑,才能活至今日。这孩子眼里,有种说不出的凉意,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他看着萧峰的眼神,仿佛他就是个死的。 萧峰也可说的阅人无数,昔日江湖草莽,亦少有他不能收服的。只是眼前这个孩子,单看这第一眼,只能说,不太合他眼缘。 萧峰捉摸着,太后莫不是觉得这孩子太过冷漠,才把他交给自己的。 府里的事情,萧峰自一到来,便托付给阿康帮忙打理。于是萧峰带着耶律延禧便去阿康的书房寻她。 萧峰只说是族里权贵子弟,父母已逝,托他照管。将他和乐儿、石头一样对待即可。 阿康见这孩子听到萧峰的说辞,似乎眼神不善,忙去瞧萧峰。也不知萧峰见了没有,他只是拍了拍阿康肩膀,微笑着以眼神安抚。 阿康虽是信他,却总有些不安。大体上照做,另外多赔上几分小心。只是这孩子不只是敏感过头,还是娇纵惯了,怎么都是不满意、不自在、不合群。乐儿、石头虽说都是懂事的孩子,但心底都有着一份骄傲,你总是天潢贵胄,又与我何干?无欲则刚,我又没什么被你那捏住,凭什么要求我巴结你?也不知什么时候起,耶律延禧和乐儿、石头杠上了。学问上要争高低不说,连旁人待乐儿、石头亲近了,耶律延禧都要立时摔东西、发脾气。 乐儿和石头对皇孙殿下这些不入流的把戏看都懒的看,气得耶律延禧带着一伙近侍跑到府外堵着他们俩个收拾。偏偏这天乐儿和石头同几个要好的同窗约了,陪他们去放羊,四五个孩子和两群羊,在京城近郊的草原上,被耶律延禧逮着了。 三两句言语不合,皇家侍者便在自家主子的示意下出手了。本来就算上其中身手不错的那几个卫士,也奈何不得乐儿,石头要是想留,也不难。偏偏那几个牧童见朋友被欺负了,还没弄清对方来头就上来帮忙。结果气恼了皇孙殿下。乐儿、石头被侍卫缠住,耶律延禧骑在马上、挥着鞭子抽向那几个小孩儿;又吩咐手下,把羊都杀了。 偏巧这日阿骨打从这经过。阿骨打受到萧峰的消息,知道他和阿康得了辽帝的青眼,挺为他们高兴的。得空了,就把他们留在女真部落的东西收拾收拾,给他们送过来了。正好赶上了这么一幕。 阿骨打一看,一个有钱人家的大孩子,领着一帮大人,欺负乐儿他们几个小孩子。这还了得!女真人脾气有点儿烈,上去扯着腰带、把那个讨人厌的坏小子扯了下来,摁地上就是一顿好打。 阿骨打这一手儿来的太突然。殿下的侍卫们呆了,乐儿、石头和牧童们、以及羊群,都傻了。一瞬间过后,大家好像同时活过来了,连忙冲上去救人。乐儿是冲上去拉开阿骨打,不想他闯下大祸;石头是明白了乐儿的想法,跟着帮忙;牧童们开始还以为是打群架呢,扑上去一看,没他们什么事儿?近侍们吓坏了,这要是主子被伤着了,大家都别想活了。好在乐儿、石头手脚快,先把阿骨打拉开了,不然这几个非把阿骨打先打残了顶罪。 眼看这事儿要闹大,石头悄悄告诉那几个牧童,赶快赶着羊回家。乐儿拿出了腾奴送他的骨笛,召唤鹏鹏给萧叔叔报信。 当萧峰回府时,就见乐儿、石头都灰头土脸的站在那儿,护着身后的阿骨打;皇孙殿下鼻青脸肿,一边哼哼着,一边使唤阿康帮他这里擦药、那里揉揉;阿康在一旁的皇家侍从虎视眈眈之下,一边小心伺候着、一边温声询问。 孩子打架在萧峰眼里不是什么大事,虽然他也知道这个孩子的出身让他比别人有了分骄傲和金贵,但他依然认为好小子是摔打出来的。看着耶律延禧赖着阿康变相撒娇,萧峰打心眼儿里看不上。 把耶律延禧拎起来上下拍打一番,吓得皇孙殿下惊呼连连,萧峰已是确认这小子没内伤,不过是身上挨了几下子。萧峰转身坐在刚刚耶律延禧坐的凳子上,告诫这小子:长辈面前,没他坐着长辈站着的道理——萧峰是他爷爷的结拜兄弟,其他人跟着辈份都长了。随即又让他把事情经过说一遍。 耶律延禧虽然骄纵蛮横,却也没什么歹毒心计,更不是无耻之徒。说得口气很冲,眼神对上萧峰的时候,却也忍不住一旁飘。 萧峰一边听耶律延禧说着,一边留意乐儿、石头的反应。见这两个小子虽是一脸的不服气,却也没说有多愤恨。想来耶律延禧说的,也是基本属实。 最后等耶律延禧说完,萧峰也不置评。只是告诉他们三个小子,自明日起,和他一起去兵营,和府兵同吃同住同操练,谁也不许带人伺候。 此言一出,乐儿和石头很是兴奋好奇。耶律延禧听得目瞪口呆。近侍们一听就急了,还没等他们说话,萧峰虎目一瞪:老夫人有言在先,小公子在我这里,一切由我做主。 第二天,活蹦乱跳的乐儿、满眼新奇的石头、后面跟着脸色阴晴不定的耶律延禧,三个小子跟着萧峰,进了兵营。 这厢阿康听了大贺和书记官私下嘀咕、担心大王得罪权贵。虽然这俩和阿康一样不知道耶律延禧的底细,但至少知道这位是由宫里的贵人送出来的。此时大家都觉察出,这孩子的身份,非是寻常富贵人家。 阿康心知萧峰半辈子都在和江湖人士打交道,对着权贵之家恐怕了解不深。今日他虽有结交之心,但终归是自持身份的,你若当真把人家孩子收拾苦了,难保人家不记恨在心。那官宦人家的子弟是如何娇惯,想是古今一脉、差别不大,阿康曾经是没少见识过。如今到了兵营,恐怕单是饭菜都入不了口吧? 阿康准备好精制点心、细棉被褥,交给侍女阿朵,托大贺久识带给孩子们。为了不让耶律延禧看着太过显眼,三个孩子都有一份;知道耶律延禧自视高人一等,另外也是为了不辜负萧峰的好意,给乐儿和石头的,品质要粗糙一些。 结果耶律延禧一听大贺久识说,是康夫人备下的,竟把东西都扔了出去,说是“竟不亲自送来,浑没半点诚意!” 第100章 慕艾情怀方见 阿康一天都在挂念乐儿,做什么都静不下心来。独自坐在房里,又觉得那些牵肠挂肚不过是些胡思乱想,还不如出门走走。一推开门,却见萧峰正站在门外。 萧峰原是说和那几个小子一起,过几天军营生活的。此刻出现在阿康门外,让她不由一惊——不是乐儿出什么事了吧?看他表情,似是没想到阿康会忽然出来,一下子忘了说词,怔在了那里。 错有错着吧。萧峰抱了怀里的被褥衣物走入房里,将东西放到一旁的榻上,坐在了一边。 阿康一看那些东西,有些脸红。见萧峰似是有话要说,斟了杯热茶,放在了他的手边。 看着萧峰握杯沉吟,阿康有些不安。缓步上前,阿康交握着两手,有些局促的说道:“抱歉。我知道你有心历练几个孩子,本不该多事搅扰。只是耶律公子出身富贵人家,怕他一时不惯,若当真有个闪失,不好交代。你……对不住。” 萧峰听了,放下杯子,站起身来,有些急。“我并非怪你,只是男儿汉本就需要多经些磨砺。你若当真不懂此理,当初也就不会把乐儿送往少林学艺。只是我不明白,何以到了辽地,你便贪恋安逸享乐?莫非你当真觉得,乐儿从此便可以如那些纨绔子弟一般?” 说到这里,萧峰自己觉得话说得重了。平心而论,他也不愿意阿康每日顾虑重重,他宁愿自己把那些纷扰都解决掉,让她和乐儿两个可以开开心心、轻轻松松的过日子。只是阿康进来的态度,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气闷。他不是不能为她挣得平安宽裕的生活,只是当下的这种富贵背后,隐藏着危机重重。若是阿康被这奢华安逸的生活迷了眼……一想到这里,他胸口就好像有股邪火,在心里一拱一拱的。 “呵呵,萧大王是说民妇贪恋富贵?……”阿康气极反笑,心下涌起浓浓的疲惫。忽然间,竟觉得,天下之大,却无处容身。若是阿康以前的脾气,她一定转身就走,觉不多说一句、辩白一言。而如今,她的乐儿还需要靠人庇护啊。 刚刚转身欲走向门口的阿康,生生顿下脚步。低头回转身来,却没看到萧峰伸出去欲拉她的手。萧峰亦是尴尬,握手成拳,当在嘴边,假咳了一声。 “这里的汉人除了务农就是些手艺人,平常多会受契丹人欺负。我知道你的性子,见了不平事,一定会管的。这样难免会与一些本地望族大户对上。本想着,那些富贵人家好享受,让他们多见识一些汉人的好东西,从心里认可了他们,汉人也能少挨些欺负。你也能少些心烦。这些妇人之见,难登大雅之堂,不敢有污萧大侠清听。之前多蒙萧大侠照顾,如今……” 萧峰知道自己误会了,已是心下难安,一时口拙,还未来得及赔罪,就听阿康竟有去意,立时急了。“是我错了。”萧峰几步过去,拦在她身前,接着说道,“我不该胡乱猜测,又言辞鲁莽,冒犯了你。是我萧峰无能,让你们母子委屈了。” 阿康没想到萧峰竟然会如此直白的向她认错,当初黄敞潮误会了她,可是还得大家给他找台阶、圆面子。只是萧峰后面说着说着,就有些不像话了——自己和乐儿又不是他的责任。但瞧着他脸上的懊悔,足见其心一片赤诚,反倒教阿康刚刚冲到头顶的气,一点儿都没办法撒出去了。 萧峰为自己的一系列言行,莫名的脸红起来。忽然间涌上的少男情怀让萧大侠有些不知所措,没法子,他少男那会儿,把心思都花在练功上了。这会儿突然想起,小时候玄苦师父教他习文的时候也说起过《诗经》,可是那会儿怎么没跟他讲过“关关雎鸠”呢? 突然间的思路跳线,让萧峰的脸又红了一层。这……又是走火入魔的先兆?萧峰开始隐隐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在阿康心目中,萧峰是个为人坦荡、不屑阴谋心机的人。他看不懂她的那些做法,是正常的。而且自己刚刚那些话,也够冲的了。人家大侠不计较,却也被难为的变了脸色,自己又何必得寸进尺呢。 阿康笑得有些苦。还是宽慰萧峰道,“您言重了。我们非亲非故的,我们母子二人,烦劳您这么久……” “阿康!”萧峰忽然开口,“我们之间,何必讲这些。你和乐儿的平安,是我的责任。” “你……不必把责任,看得太重。”阿康一听这话,眼皮一跳。接着,思路就像旧唱机上的唱针,老是跳来跳去的。“这世间的事,真的是很难算的清楚。各有各的道理,不能挤兑别人,但也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吧?我和乐儿,我们必须努力学会面对自己的人生。其实,你刚刚对乐儿教育的看法,很对。这段时间,我们……太依赖你了……” “你不是说,我是乐儿的师兄嘛……长兄如父……”萧峰整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说完自己都过意不去,脸上又红了一层。 这个话儿,理解起来可以有很多引申含义。阿康的脸,好悬没扭曲起来。 “这个世界是怎么了?大侠萧峰调戏第一淫/娃康敏?这是谁的剧本在乱入?”阿康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那个,你早点休息。乐儿晚上和我一道睡兵营里。都是王府的府兵,你不要太担心。万事有我。这个骨笛,乐儿让我带给你。你什么笛孔都不用按,只要吹它,鹏鹏就会带我过来寻你……夜里凉,晚膳后记得喝参汤,床帐、被褥都厚实些……我,我先去了。” 阿康望着萧峰大步远去的背影,心想:萧大侠这是害羞了吧?害羞了吧!果然害羞了。 一同被扔进兵营里摔打的,还有学院里的贵族子弟。初时,这帮权贵子弟很是看不上这三个瘦小的少年。结果一上场,他们被那些府兵鄙视的更彻底。上过战场的老兵油子眼里,这些还好意思去跟小破孩儿较劲的成年人,都是被家里惯的,没点真本事。权贵子弟第一天就被操练的趴下了。 乐儿三个第一天入营时,石头累得端不住碗,耶律延禧又气又累砸了饭碗——这只是第一顿。第二顿开始,皇孙殿下学会抢饭了。只有乐儿,有少林寺的功底和历练在,方能够持着平常心,咬着牙、貌似平静、不疾不徐、标准稳妥的完成了第一天。 等权贵子弟入营的时候,三个少年好歹能自理,并跟上行程了,虽然有人很勉强。三五天过后,乐儿他们已经和权贵子弟、府兵,打成一片了。 转眼过了三个月。一日午后,就见南京城外一处平野上,战鼓咚咚、马蹄阵阵,尘土飞扬。三支队伍各执旗号,操练阵型,攻守轮换。又有骑射考校、马战近搏,好不热闹。一番演练下来,老兵严整谨纪、令行禁止;贵族子弟戒骄戒躁、平和下来,认真扎实的习练武艺、骑射、文史、兵法。三个少年兵变化尤其大,又各不相同。 乐儿武功根基扎实,骑射皆得萧峰真传,阵法更是一点就透,如此资质,即便是老兵见了,亦称奇不已。石头幼年失于调养,比小他三岁的乐儿要瘦弱的多。这孩子知道这等机会可遇不可求,分外珍惜,吃苦耐劳、以勤补拙,即便是贵族子弟,亦不得不佩服其坚韧。有了这样的对照,阴沉的耶律延禧就显得格外不讨喜。如此倒把他骨子里的狠劲给激发出来了。从来没吃过半点辛劳、苦头的皇孙殿下,硬是咬牙挺过来了! 之后萧峰干脆把贵族子弟的学院搬到了兵营,三个小的跟着一块儿学。跟不上的,请先生多讲几遍;谁不好好学?屁/股上想挨降龙十八掌吗? 文课一上来,耶律延禧得意了。两个上不得台面的蠢材!跟小爷我比得了么? 耶律延禧才得意了小半年就没得玩了——圣上有旨:命南院大王速往中京,主持一年一度的无遮盛会。另有太后密旨:南院大王于赴皇命之际,秘密护送皇孙殿下于宫中。 皇孙殿下郁闷了,刚玩出些兴致来,刚刚体会到了一些……温暖,就要回去了吗? 萧峰拿着圣旨找书记官:这大会是神马?听着都新鲜,还主持? 书记官笑了:这“无遮大会”本是源于身毒(今天的印度),乃是婆罗门教和佛教的盛会。后来取佛教中“无遮”一词,包容广大、无有遮隔之意。我们的无遮大会,其实是一个集买卖交换、各教派辩论、歌舞竞技表演等于一体的盛会。届时周边各邦各国都会有人来参加,很是热闹。圣上喜热闹、恶繁琐,故每年大会都会亲临,主持大会的事情都是指派给重臣。大王今年获此殊荣,实是可喜可贺。 萧峰看着这么个殊荣,叹了口气。 乐儿、石头开心了,有的玩了。阿康也眼巴巴的望着——能去么?传说中的盛会啊,以前只在书本上看过啊! 皇孙殿下高傲的一撇头: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还不快求本殿下带你们看热闹去! 萧峰的一点头,别说乐儿、石头,连阿康都乐得跟着两个小的直蹦。 萧峰笑了。 皇孙殿下撅嘴了…… 第101章 谁人雌雄难辨 从兵营里回来打点行装,萧大王有令,把那三个小子扔一屋去,以后作息仍按营里的规矩。反正仨小子就住萧大王隔壁,不怕他们翻了天;反正萧大王不讲究,府里没那么多规矩,随时房间改造完成。 三个小子的行装自己打理。乐儿正是“八、九岁,讨狗嫌”的年纪,在寺里那几年多少要拘这点性子。如今在兵营里半散养了七、八个月,该严肃的场合看着还是那么回事儿,一散了营,这小子就成了皮猴子了。这当口儿正是他兴奋的时候,就见他从自己床上,一会儿就蹦到耶律石头的床上,也不知他是拾掇行李呢,还是捣乱呢。萧峰早安排下他们三个的铺位,耶律延禧在中间。那俩货闹腾的欢实,多少还顾忌着点这位矫情的贵少。 乐儿数着要带的:良驹的卢、海东青鹏鹏、阿骨打送他的猎犬、还有不知打哪里来的肥宝——这个要嘱咐妈妈一声,还是让妈妈抱着吧。石头听着直皱眉头:乐儿,我咋觉得你这架势像个恶少呢? 乐儿愣了。 一旁的耶律延禧嗤笑的了一声。 乐儿恼了,“呦嗬,这行当少爷您熟哈?您觉得像么?” “呸!”耶律延禧唾道,“小爷才不干那没品的事呢?”言下之意,你这不上道的,就是得瑟都得瑟的不入流。 “是啊。你也就有胆子抽鞭子打小孩儿!”乐儿在完颜部这种阶级界限模糊的地方呆久了,发自肺腑的没觉得这类权贵子弟有什么不能惹的。虽说阿康再三分说叮嘱,他却时不时的就忘了。不同于自小被欺负苦了、见惯人情冷暖的石头,乐儿和耶律延禧天生不对盘,两句话不到就掐上了。 耶律延禧气得一个枕头砸了过去。俩孩子一会儿就厮打得滚到一块儿去了。石头每次去拉架,拉着拉着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被裹进去、真正的打成一片了…… “哈哈哈……”乐儿觉得打得好玩儿、尽兴——反正每次他都不吃亏的——从耶律延禧身上爬起来,跪在床上哈哈大笑。 被乐儿蒙头揍得倒在石头身上耶律延禧气得不轻。任哪个少年,被个小自己六七岁的孩子打输了,心里都会不爽。偏偏这小子跟个傻子似的,就知道疯玩傻乐,对他用手段都自降身价!耶律延禧看着这臭小子的笑脸就讨厌!翻身跳起,拿条被子照头扑将上去。 石头爬起身来,看那俩货被耶律延禧一扑之力带的,都栽倒在地上。石头皱着眉直摇头:为啥每次给这俩傻瓜拉架,倒霉的总是自己呢?唉——还得下去把他俩捡起来…… 萧峰正在隔壁写信。听见那几个孩子吵吵闹闹的,既然没出大事,便不去管他们,由他们自去。就听耶律延禧一声“哎呦”,气恼中还带着两分笑意,乐儿的笑声闷闷的、一直不停。萧峰也不由得嘴角噙笑,摇了摇头,落笔接着写。 第二天一大清早,萧峰一行人便起程了。阿康经过这大半年的调养、锻炼,自己觉得不只是复原了,甚至可说是颇为健壮了。得了萧峰的允许,阿康终于可以不用在远途跋涉的时候,窝在车里受颠簸了。带着帷帽、骑着的卢,和乐儿、石头、耶律延禧一道,跟在萧峰身旁,阿康为自己能跟上行程、不掉队、不惹乱子而森森自豪——不好意思,她还真没什么更高的追求了。 “大王您看。那边山坡上的一人一骑,好似已看了我们多时了。要不要小的们过去瞧瞧?”亲兵头领之一的易赞指着南边一处高坡,对萧峰禀报。 萧峰抬头望了望,沉着应道,“不妨事。继续前进,拨五十骑先行,四下侦察,如有不同寻常之处,即刻回报。告诉众兄弟,当心些。”又叫大贺久识过来,带着功夫最好的二十人,将三个孩子和阿康护卫在中间。 阿康虽说和孩子们一路说说笑笑的赏风景,总还是多少分出点精神留意萧峰这边的状况。萧峰这边一调动人马,阿康立时警觉起来。四下张望,很快便发现了上坡上的临风一骑。 那人与阿康隔空遥遥相望。阿康觉得那身影有几分熟悉,定定的望了片刻,阿康跑神了:这练功能练出鹰的眼睛吗?为嘛我嘛都看不清呢? 阿康这边其实是撩开了帷帽发呆,那边一人一骑竟忽然从坡上俯冲下来。萧峰这边百十来号都拉开了备战的架势。单等这人冲进射程之内。 近了!更近了!更…… 阿康忽然提了缰绳冲了出去! 萧峰一摆手——弓箭都收了吧。 来人竟是李傀儡。 “阿蕾——” “阿康——” 两人要不是都骑在马背上,看这样子,定是要抱作一团的。 契丹汉子们脸色很诡异:咱男爷们儿不兴扯别人闲话,不过咱老大是不是——太大度了!这康夫人虽说不是……那什么,不过这么漂亮一好女人,咱老大又……这不是早晚的事么?这哪儿又冒出这么个兔崽子!老大怎么什么反应都没有?太不给力了。 萧峰很沉着,不露声色,心里嘀咕:这帮大老爷们儿那都是神马表情?敢不敢更直白一点!这边儿这帮小子琢摸的就够愁人的了,阿康琢摸的就更……唉,阿康,你能不能别当着这帮小子的面说? 那边人家“姐俩儿”好,手牵着手,并辔行来,还边走边聊着。 “阿蕾,你怎么找到这来了?你师门的事怎么样了?你还好么?”这世道,闺蜜难求啊!好不容易和阿蕾重逢,阿康的开心是hold不住了。 “都好。劳你挂心了。”阿蕾笑得温煦而腼腆。“倒是找你,开始的时候花了我不少力气。幸好你这靖难夫人的名头不小。说吧,你为什么教人鼓捣着那帮契丹贵族子弟去航海、寻东海仙岛?打什么主义呢?” “呦!这你都知道?你来了多久啦?”阿康妙目一转,眯着眼假作威胁道。结果实在是太乐,没绷住。咬了咬下唇,还是笑出来了,“告诉你吧,这是流行趋势!” 见阿蕾蹙眉,阿康暗道:“西子捧心、美人蹙眉。瞧瞧这神韵!哎呀,简直是颠倒众生!”回头又看了一眼萧峰,“这真是个呆子!这么个大美人摆面前,还是视若无睹、恍若未见的。得,原版的康敏要是见了这一幕,一准儿平心静气、认命认输了。唉,真是浪费。难道一定要人家小姑娘倒追,你才能讨到老婆吗?这年头,像原著里阿朱那么勇的菇凉不好找喂,亲。” 萧峰被阿康时不时扫过来的小眼神弄得心里哇凉哇凉的。 契丹汉子们想着,“哦,原来是故意气咱们老大的。该!咱大王什么都好,就这事不地道。一大老爷们儿,也不干脆利索点。要是我,早就扛起来直接上炕了……” 那边李傀儡被阿康这一个眼神飞的心直忽悠:她到底是在意我,还是更中意他…… 阿康这边可逮着个知己,又不用担心会闹暧昧,话痨的劲儿上来了。“航海迟早是大趋势。将来,谁能做海上霸主,谁才是这世上最强的。这我可没骗他们。再说,出了东海就是东瀛岛国。让这些热血男儿,把力气使在那些唯利是图、忘恩负义的倭寇身上,不比祸害大宋要好得多么?”阿康一副“我是小人我怕谁”的样子,嚣张到爆。 李傀儡没在意阿康说了什么,只是她这副神采飞扬的样子,在他看来,实在美得无法言喻,让他半分也转不开眼。 稀里糊涂,李傀儡就被阿康领到萧峰面前。 “萧大王,这是我姐妹阿蕾,你还记得吗?”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彩纷呈——出不穷——极要妙——不可言…… 萧峰:这就行了,我记得,别再说了! 契丹汉子们:哦——嗯? 李傀儡——刚要蹿走,却听阿康一声惊叫,堪堪顿住身形。 阿康险些被李傀儡扯下马来,幸好萧峰见机快,跃上的卢背上、坐于阿康身后,将她捞了回来。 阿康一手扶着帷帽,一手扯着李傀儡道,“就知道你又要跑!幸好我聪明,这次抓得牢。” 李傀儡脸上刚刚的志得意满全都不见了,气鼓鼓的红着一张脸,瞪着阿康,半晌说不出话来。 对于李傀儡为什么要跑,萧峰心知肚明,却装着一副丝毫未曾察觉的样子,只管问阿康是否安好。 对于萧峰的故作不知,李傀儡也是心知肚明,也顺势装出一副啥事都没发生的模样。 两个大男人,生平头一次这么尴尬。最后同时选择——装傻。 看傻了的那一票,望着兴奋异常的始作俑者,心里面都有个疑问:她是真傻吧? 一行人里多了个李傀儡,除了阿康,其余人是各种心不在焉。 乐儿是真心为了他妈的智商捉急,萧峰是侧耳倾听、生怕一不小心没拦住阿康那儿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搞得哗然一片,李傀儡心里不停的呐喊:我什么时候说我是女的啦?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其余人等支着耳朵、斜着眼睛、大胆猜测、小心求证…… 阿康和李傀儡一边骑马溜达着,一边聊天。幸好她还惦记着“人家”女孩子脸皮薄,这周围一群男的,有些话不方便问,回头再找机会云云。倒是让萧峰在一旁平白惴惴不安了一上午。 第102章 问情难几许 到了晌午,众人寻了个溪水旁,扎营造饭。前锋队打猎、亲兵支灶生火。侍女阿朵带了几个亲兵做帮手,领着皇孙殿下的内侍,一同准备午饭。几个小的打打下手,就四下跑着玩去了。阿康带着李傀儡坐到小河边。 此时正值仲夏,青草郁郁,遍地野花烂漫,色彩缤纷。阿康随手摘了几只花,李傀儡接过两只,又挑拣着折了些草,编了个花环,扣在阿康的头上遮阳。 阿康轻轻扇着帷帽,笑看着李傀儡问道,“阿蕾,好像有萧峰在的时候,你从不肯着女装。你这样……是不是太别扭了点?欲盖弥彰啊?” “你……”李傀儡心里这个气啊,怎么每次气氛好一点儿,他正酝酿情绪表白的时候,就会被萧峰插一杠子过来呢? “呐,姐妹一场,别怪我说话太直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本来就是个大英雄,也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男人。扬名立万、手握重权时不骄不躁,遭人陷害围攻、处于低谷时不气馁、不慌乱,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守得住本心,这样的男人最难得。如果你喜欢,就不要错过。他本来就是个在男女之事上不开窍、不上心的,你再扭扭捏捏的,这事什么时候能成啊?没听人说嘛:女追男,隔层纱;女人能顶半边天!喜欢的话,直接扑倒,搞定。”调/戏闺蜜是人生一大乐事。这种久违的快乐实在是让阿康怀念。 “阿康!”李傀儡脑袋上都快冒烟了!烟下面咕嘟着委屈的小酸泡泡,“你当真觉得他那么好?你……你对他……是不是……” “唉——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啊!”阿康直替“她”着急。“他是个被教育的道德标准极其严苛的人,名门正派那一套,你比我清楚。你再看看我,就是个离经叛道的。如果不是阴差阳错的,有那么多事儿,赶在了一起,我估摸着,我这种人,他是避之唯恐不及。我会不会那么傻,上赶子找虐啊?我是欣赏他、敬佩他。‘自古美人如名将,人间不许见白头。’我听了这话就想骂街!凭什么啊?美人应该优雅的老去,英雄的结局不该只有悲壮。当我愤青好了,我就是不甘心。难道英雄就是生出来给这世道祸害的吗?说句不要脸的,我就是有点惺惺相惜的调调。美人也好、英雄也罢,我就是要他们都活到老,还要活得好!气死那帮子小人!我承认我是拿萧峰成家的事忒上心了点。那是因为,我觉着我好像一不小心毁了他一桩好姻缘。之前遇到个挺不错的小姑娘,瞎子都看得出她对萧峰有意思。结果因为我多了句嘴,她爸妈给她另安排婚事了。萧峰的身世你也听说了吧。我总觉着他心里有个结,如果他自己过不去这一关,再没个家室让他心有牵挂,指不定他哪一天,为了个什么不知当的缘由,就‘舍得一身剐’了……再说,我也是觉得你们两个般配嘛。江湖儿女我也颇见过了一些,论品性,我最喜欢的就是阿蕾了……” 听见这一句,李傀儡瞬间就把阿康别的话全忘了,不由得,又是一脸娇羞…… “论相貌、论身段、论才情……论什么都是我家阿蕾最好。便宜萧峰那块木头了!话说回来,男女之间,这世上最难求的,就是相知相惜、情投意合,如此才能两情相悦。我估摸着,你向往的生活应该是鲜衣怒马、携手江湖,逍遥快意。若是如此,萧峰当是首选良伴。不过你若偏偏爱的是别样的,那就算了。你喜欢什么样的?回头我再帮你留意……” 李傀儡脸又青了,这怎么又说回来了? 李傀儡刚想开口解说分晓,乐儿便跑过来叫他们吃饭去。李傀儡无奈,只得悻悻起身,跟着阿康、乐儿一道过去了。 等他们走后,躺在他们一旁不远处草丛里的萧峰才坐起身来,要笑不笑的,神情怪异。萧峰跟自己说,他绝非故意偷听。只是之前答应过谭婆,做人要言而有信。这个李傀儡,不知什么来历,近来又暗中窥探,不知所为何来。为了阿康母子安全,他自是要提防一二。不成想,她……虽说,有些意想不到,又似乎,有些,是早在意料之中…… 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夜里大家都是几个人合睡一个帐篷。萧峰告诉石头跟着他和书记官一个帐篷,石头乐儿;乐儿在大半年之后,终于又可以和妈妈一起睡了,高兴地嗷嗷叫,也不管会不会被人笑;腾出来的帐篷,给李傀儡专用,李傀儡也松了一口气。 到了上京,阿康和乐儿等人干脆没进城,直接奔城外,大会的营地去了。远道而来的西域诸部落,提早到了,都在周边附近安营。萧峰派了亲兵、侍卫护送他们过去扎营,自己先带着耶律延禧进宫,向太后交差。 耶律延禧头也不回的走了,少年的青涩犹在的脸上,又是那副冰冷木然的神色。 萧太后见重孙子还是那么一副麻木呆滞的模样,和之前心腹的回报大不相同,不禁心下有些失望。勉强夸奖萧峰几句,奖赏其辛劳。萧峰岂会听不出其中的敷衍之意,还得恭恭敬敬的回道:“臣不敢当。谢太后赏赐。”耶律洪基倒是真心高兴这个结拜弟弟的到来,就听整个朝堂之上都回响着他的大笑之声。接着又是摆宴、安排行猎……萧峰一边“愧不敢当”,一边“谢恩”。每每应付这种场面,萧峰都真心觉得累,不免萌生去意。 离了皇宫,萧峰也懒得回府,直接去了城外营地。 远远的望见还有几簇篝火未息,不时有琵琶、胡琴的声音传来,时不时的还有几声长调、或是情歌,缥缥渺渺的荡漾着。听得人心里暖洋洋的,润的好似有什么就要溢出来一般。 等萧峰到了营地,众人早已歇下了。只有李傀儡坐在回鹘人的篝火旁,吹着一片草叶,喝着幽幽的歌声,眼睛却望着那不远处的一片营帐出神。乐儿大概太兴奋了,不知和阿康嘀嘀咕咕的在说些什么,就听阿康压着嗓子吼他:“不许再闹了,赶快给我睡觉!要是把其他人吵醒,看我不打你屁股!” 乐儿接着嘀嘀咕咕,不一会儿,阿康回他的声音就迷迷糊糊、嗯嗯唔唔的。想是困的不成了。 萧峰在帐外站了一会儿,直到乐儿也渐渐没声了,方才离去。守夜的几个亲兵被自家大王挂在嘴角的温柔笑意弄得很醒神儿。 萧峰一进他的营帐便觉得不对。漆黑的帐内,另有一人的气息。虽然此人声息轻浅,却还是为萧峰所发觉。 萧峰不动声色,也不点灯,径自向床铺过去。行至那人身旁,突然出手,锁向其喉间。那人闻风微微侧身避开,同时拳打萧峰肋下、脚踢其膝。顷刻间这两人以近身擒拿之术拆解了三十来招,那人渐渐不支,寻隙避过萧峰一拳,低声道,“萧兄弟且住!是我。” “韩大哥!”萧峰一听,连忙住手,欣喜的拉住那人。 此人名唤韩展陶。萧远山当年曾有誓言,终其一生,不伤一个汉人。这个誓言,就是对韩展陶的祖父韩闻牖立下的。 韩家祖上,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宰相韩延徽,契丹人称之为“崇文相公”。后世有名的京剧段子,“四郎探母”,其故事原形,就是这位了。韩延徽本是后唐人,出使辽时,被辽扣下了。辽帝觉得他有才华,很欣赏他,也给他发挥才干的空间。后来他还是找了个机会逃回去了,却被后唐的官吏猜忌。为免遭谗言陷害,也为了他的理想抱负,他又回辽朝了。辽太祖问他:你哪儿去啦?韩延徽回说:想妈了,怕事先打招呼你不给假,我就先颠儿了。辽太祖那个时候手底下缺能人,见他回来还挺高兴的,大家该干嘛干嘛。后来韩延徽还写了封信给了当时的晋王李存勖,说我不敢再呆您那儿了,不是您不好,我也想扒扯着您,可您身边的人不让;还得麻烦个您事,我老娘在您那儿,您帮忙照看着点儿,别让人欺负她;有我在辽的一天,我保证辽不南侵。李存勖没有辜负韩延徽的请托,韩延徽也竭力恪守誓言。韩延徽把汉人的生产方式和文明引入到了辽,也大大增强了辽的国力。韩家的后人,在辽几代为官。随着辽帝的集权和契丹贵族的势力强大,韩延徽那一批曾是受到辽太祖、太宗重用的汉臣家族,地位都越来越尴尬。于是有一部分就归隐了。韩闻牖辞官后,在辽地找了个水草丰美的地方就住下来了。像康默记的后人,惹上点闹心事,干脆躲到辽、宋、夏边界上,一个三不管的地方猫起来了。 像韩家这种书香世家,又有政治理想的,那是闲不住的。于是在附近教了几个资质好的孩子。其中一个了不得,简直就是天才。虽说韩家祖上也领过兵打过仗,那武艺也就是过得去,和武林泰斗、杨家将那几位都比不了。也许是韩家子弟资质平常,但人家祖传的信息资料都是一流的,结果这个天赋异禀的孩子被命运引导至这里,成就了其宿命。这孩子就是萧远山,被韩闻牖j□j成了辽兴宗时代的头号香饽饽,那是那是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亲贵争相欲收纳其为羽翼。 第103章 解语无多言 韩家人是想隐退的,可是这同萧远山没关系。萧远山本就是胡人,萧又是胡人里的大姓。所以限制韩家人政治前途的因素,在萧远山这里是不存在的。于是韩闻牖看着自己这得意弟子功成名就,老怀甚慰。把年轻人扶上马,再送一程。萧远山通过韩家,结识了不少名家、高手;韩家也通过萧远山,继续实现着他们天下大同、罢兵止戈的梦想。后来萧远山夫妻突然失踪,韩家人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事发五个多月了。此时再去追查,线索到了雁门关外的石壁那里就全断了。 转眼三十年后,萧峰成了南院大王。韩家人收到风声,这人长得和萧远山实在太像了。为了探求真相,韩闻牖让孙子韩展陶去试探一下。韩展陶自小受家里那种文人世家的影响不深,加上大宋的繁华听的太多,很早便离家游历去了。幸好他另有一番际遇,武功倒是比他那几位长辈好上不少,为人也豁达开朗,喜交朋友。这样的人,和萧峰很容易结交上,尽管萧峰已然是南院大王了。 两个人都好酒、好交朋友。喝得开心了,拳脚上过几招,两人都大为高兴。萧峰是离了宋地就难得碰到个能陪他过上几招的,何况这位韩兄弟为人坦荡、见解不俗、阅历颇丰、不拘泥于招式、机智灵活,更难得的是这位汉人兄弟听过他的事,却没有嫌弃他,依然愿意与他结交!韩展陶是平生从未见武功如此高超的,觉得大开眼界,对萧峰很是钦佩。 韩展陶回家和他爷爷一说,老头沉思片刻,一捋胡子:不对。韩展陶奇了,问道:“萧兄弟用的都是汉人的功夫,您又说他长得和萧伯伯一样,怎么不对了?” “是汉人的功夫不错。可是你想想,这些招式多是宋地的武人,人人皆会的东西。偏偏远山独有的功夫,他一点都没使出来……他绝对不是远山教出来的。” 老爷子疑心病一上来,决定不能打草惊蛇,再看看。这个试探一试就试了一个多月,直到萧远山都找上他们了,这边还没试准呢! 再说萧远山。这么多年他竟顾着跟那帮南朝武人较劲,还得时不时地再去看看儿子,压根儿没想起来和辽地的故人联络。萧峰出事之后,再听康丫头提起,丐帮副帮主马大元跑到辽地查过他,甚至还特意提到他在大辽的地位、权利。渐渐的,萧远山觉出不对味儿了。当年他的行程,知道的,只有少数几个,都是辽人。难道,这阴谋是源于大辽内部的?那目的是……这么些年被磨折的早不在正常思路上的萧远山,终于想到了阴谋论上去了。 在宋地一番无所获之后,萧远山悄悄潜返辽地。结果一来就听说了新任南院大王萧峰的名头。本想和儿子好好叙一叙的萧远山,还没进门呢,就发现至少有两拨人马在监视着南王府。一支神出鬼没把萧远山这样的高手都甩开了,另一支竟然是宫里派出来的!萧远山直到这时才看明白:这水也太浑了! 南王府是不想进了。回想下来,此时只有韩家的人,萧远山还敢信他。于是,萧远山找到了韩闻牖。 从此,萧远山在暗处,往来于辽宋查访;萧峰于明处,探查辽地诸方势力意欲何为;韩展陶便担起了替萧峰传递消息的信使之职。 萧峰看过父亲来信,心中不禁疑虑重重。韩展陶也不打听,由他自去想。灯花爆开,萧峰才回过神了,已让韩展陶久候多时了。萧峰连忙致歉,“韩兄弟,抱歉。让你受累了。” “哎,你我兄弟,说这些做什么?你可有回信要我帮你带回去?”韩展陶自来熟的拿着萧峰的酒囊,靠在铺上饮酒。抹了一把嘴,满不在乎的问着。 “是有信要带给家父。”萧峰说着,拿出两个信封。 “嗯,已经写好啦。”韩展陶一边接过,一边随意的问了一句。不成想这一句话,倒是让萧峰老脸一红。“哎?这燕北山是什么人呐?” “烦劳韩兄弟想将这封信送给家父。若家父同意了信中所说之事,再劳烦你把这封信送给燕大哥。燕大哥说起过他住在辽宋边境、近西夏之处一座村子,名唤者来寨。燕大哥经常跑生意不在家,交由他义父康先生代为收下亦可。”萧峰三十多年来没干过什么心虚的事,偏偏今日是越说越脸红。 “嗯?”韩展陶本来是想问怎么这么周折,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结果刚出了个声,就见萧峰脸上似乎又红了一层,耳朵都发紫了。韩展陶想着,这两家跑,不是提亲吧?一下没忍住,又“嘿嘿”了两声。这下萧峰局促立显,眼神也有些慌乱了。 “得了,不能再逗他了。过会儿别走火入魔了。”韩展陶心说道。赶紧应了下来,把信装好,韩展陶连夜辞行南去。 韩展陶去后,萧峰趟那儿睡不着了。自问今日听了阿康这番说话,我才送信去问爹爹。如此……不至于唐突吧?她……是这个意思吧。我应该是没想错……吧? 北地夏日的早上,天亮的很早。乐儿和石头天一亮就蹦起来了,阿康被乐儿闹着拖了出来,一见这波光潋滟、明媚馥郁的晨光、美景,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满是青草的清香、野花的芬芳。捧着溪水洗了把脸,漱漱口…… “妈妈,河上游的人在洗脚……” “噗——” “哈哈哈……”看着阿康被乐儿唬的,一口水从鼻子里出来了一半,两个小的乐得直打跌。 “康姨,乐儿骗你的。牧人会到下游去洗澡、饮牲口的。”石头看着阿康呕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有些不忍心的告诉她。 “你这个小鬼!”阿康跳起来就要捉住乐儿打。如今乐儿已经快长到阿康胸口,每天萧峰都带着他练功,又在兵营里摔打了半年,阿康虽然每天都照着那本册子练轻功,也还是逮不住他。 乐儿正在得意,就听身后一声咳嗽。乐儿乖乖跟着萧峰到一边练功去了。 等到阿康和阿朵等侍女梳洗罢,整理好行装,单等乐儿和萧峰过来用饭了。就见乐儿一瘸一拐的过来了。“妈妈,累死我了。喂我吃饭吧。”说完也不管别人取笑,就滚往妈妈怀里。阿康待他靠到身前,忽然往后一退。就见乐儿“哎呦”一声倒在了草地上,笑嘻嘻的“嘿呦”着说,“好妈妈,这下消气了吧?我都被罚过啦。” 阿康见他那副赖皮样子,又好气、又好笑。过来轻轻踢踢他的肩膀,假意赌气道,“还不起来?你本事那么好,别压坏了花花草草。” “压坏了花花草草没关系,要是妈妈气得不漂亮了,可是我的罪过了。妈妈,你笑一笑嘛。”乐儿哄求着。 乐儿自小被阿康送到少林寺,后来又有着萧峰带他住进兵营,都是为了给他一个严肃的成长坏境,不希望他的性子彰显出基因的强大影响。这几天怜惜他小小年纪,在兵营里一住就是半年光景,这才娇惯了些。怎想到,这孩子竟油嘴滑舌起来,还是无师自通! 阿康这边脸色不禁难看起来,这急怒攻心,竟气得人都有些微微发抖。 小孩子虽说顽皮,却对母亲的情绪分外敏感。只有母亲的孩子,更是如此。 乐儿一下子被阿康的脸色吓得呆住了。萧峰跟在乐儿后面,见阿康变了脸色,进而又是一脸的气苦,隐隐有些猜测,又不大确定。过来扶起乐儿,来到阿康身旁,低声劝道,“莫吓坏了孩子。” 阿康看了看乐儿微露怯意的笑脸,不由皱眉。闭上眼睛,长长吐了口浊气。就听乐儿扯着她的裙角,轻声唤着,“妈妈。”已是带了三分哭腔。 阿康忙睁开眼睛,宽慰孩子道,“不怪你。是妈妈没同你讲过。妈妈不喜欢你说话油嘴滑舌的,做人不能那么轻浮。妈妈不知你从哪里听来的这话,总之,男孩子不能随便说这种话。知道么?” “妈妈,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敢了。”乐儿说着,忍不住拿眼去瞟大贺久识,心里想着:大贺哥哥,咱俩都被易大哥骗了!谁说这么说话能讨女人欢心啊?我妈妈都生气了! 阿康、萧峰等人都顺着乐儿的目光看过去。大贺一见大家都瞧着他,连忙摆手说:“真不是我教的!” “噗嗤——”侍女阿朵没忍住笑了出来。其他几个也都跟着偷笑。大贺这才觉出来,他刚刚那话说的,简直就像是不打自招。急得大贺抓耳挠腮,却不知该如何分辩。心说都被易图海这个老兵油子、花心大少给骗了。 “妈妈,易大哥教大贺哥哥,男人要会哄女孩子开心。那,你不喜欢,我以后都不那样了。”乐儿情绪很低落,可是又一想,要是妈妈喜欢不会讨女人欢心的男人,那就是喜欢萧叔叔那样的啦。“妈妈,我以后不学易大哥了,我像萧叔叔那样,你是不是就开心了?” 萧峰没听过“躺枪”这个词,却已经深切的感受到了那种无奈。阿康被问的有点囧了,但是教育孩子,不能把错误的概念留在孩子的心里。阿康弯下腰,抚着乐儿的头,望着他的眼睛说,“男孩子最重要的是,要有责任感。那些讨女孩子欢心的话,很容易让人误会。轻易的说出去,就是不负责任。男人一辈子只要哄一个女人欢心就好,要哄,就要哄她一辈子,一辈子对她负责任。你现在不明白不要紧,先记着吧。” “哦。”乐儿带着疑惑点了点头,忍不住又去看了看萧峰:妈妈这意思,到底是新欢萧叔叔这样的,还是不喜欢啊? 偷瞧萧峰的不止乐儿一个,另外的那几个,还带偷笑的。萧峰觉得作为一个耳聪目明的习武之人,压力颇大。继续装着若无其事,萧峰带着乐儿吃早饭去了。 这天萧峰要跟着书记官筹备盛会,各邦各方的来客,有些他也得见见。此时很多摊子都已经摆起来了。阿康带着乐儿、石头,由李傀儡、大贺久识陪同,先去见识一下。 阿康想着此处人多口杂难免有些是非,阿蕾坚持男装也好省去些麻烦。如此一来,阿康也自动将和李傀儡的相处模式进行一下转换,拉开些距离,总算拿人家当一男的了。 李傀儡终于摆脱前一日的困境,又有些怅然若失。 第104章 心阔无遮 几天逛下来,阿康心中大呼过瘾。此番盛事远比她想想中的要恢弘得多。阿康本以为不过是这个年代的庙会、集市,谁成想单是贸易这一部分,就已经是亚洲贸易博览会的规格了。除了辽、宋、西域诸国的货物,西到波斯、大食,南到天竺,甚至是东边高丽、东瀛的东西都有。阿康忍不住好奇:这么大老远的,他们怎么运过来的呢? 除了贸易,这还是一场技术、艺术、宗教等等的交流会。农人把不同地方的作物种子拿来贩售,顺便还要讲解一下种植方法——种不活明年没人买了,这时候的人也没想着弄虚作假、干一勺子买卖、赚一票就拉倒的。来自各地有名气的大药堂来采购药材的,顺便带几个大夫,一方面做做药材的质检工作,一方面打开招牌坐诊、给自家的字号扬扬名,有疑难杂症的患者也有奔着这个机会来求医的。这么大的场面、这么多的客流,自然少不了卖吃食的;歌舞伎、耍杂耍的、演马戏的,五花八门的跑江湖的艺术团体,也都来凑这个热闹。凑人气凑得最不可思议的,是各教各派来传道、弘法的。不仅是让阿康大开眼界,也是第一次让她认识到,辽代还是个思想开明、信仰自由的时代,单从各宗教在这里的蓬勃发展来看,历代辽帝还是很开通的,当然,不排除契丹人尚未意识到思想统治的重要性这种可能。 光是佛教,就有讲禅宗、净土宗、和密宗等等。其中密宗又还分天竺密教、吐蕃密教和东瀛密教之分。这佛教密宗从印度传到藏地和中土,唐朝时发展的唐密又传到了现在的日本,后来唐密在中土式微,渐渐没落,日本的东密又回传到了华夏。几派同宗同源,又都有了些不同,如今听他们宣讲、辩义,那场面,颇有几分《三国演义》里面,“诸葛亮舌战群儒”的架势。汉人传统的道教早就传了过来,还颇有市场,一些契丹贵族已被其经义所征服,在辽地建了不少有名的道观。道家讲究“无为”,人家都不是带着任务目的来的,冷眼旁观,倒多了分脱尘出世的味道。源自波斯的袄教、景教和摩尼教,以及西域传过来的回教,也都有人来此传道。前辈子一打开电视就听见某两国的头头一个以上帝之名、一个奉真主意旨,整天打得不亦乐乎;这会儿看着人家两家的传道士,一天忙活下来,晚上一块儿围着篝火吃烤串儿,阿康觉得世界真的可以很玄幻。 看热闹也不是件容易事,那也要有一定的知识储备的好不好。 阿康现在就是知识储备不足,别说门道,看热闹都看得不过瘾。因为契丹文是结合汉文和回鹘文而创的,所以当初在办学堂的时候,阿康就请人把这三门都教了。孩子们爱学什么学什么,阿康是都去认真学了,契丹话是学得差不多了,回鹘文就是七窍通六窍——一窍不通!倒不是说她什么都没学会,而是她学的都太教条、太片面,到了用的时候,就不够使了。乐儿和石头都比阿康学的好,原因之一是学堂里面也有不少回族小孩、平时可以交流、有语言环境;另外孩子的悟性也要好一些。特别是石头,不管学什么都很是刻苦。他自知在继母的苛待下,之前的十年几乎是荒废了。后来又有了乐儿和耶律延禧做对比,他更是觉得要奋发图强,才能不落人后。殊不知乐儿是自小在阿康结合了千年后的教育理念以及对中华文化精华的总结后,给乐儿精心设计的教育方案下成长起来的,那是德智体美劳,一样不落。耶律延禧就更不用提了,皇室精英教育,那是多少堪称人尖子的大臣们,提溜着脑袋、哆哆嗦嗦研究出来的。可正是因为这样,这俩孩子的底子是够厚的,但若论起对学习的刻苦态度,对学习机会的珍惜,谁也比不上石头。在这一阶段的成就,也都比不上他。 同样是参加盛会,乐儿玩的心思占大多数,顺便长长见识,跟着阿康,见到新鲜的、喜欢的就听听、问问,觉得不好玩的,就不理了。石头就不一样了,跟着阿康,认认真真的做翻译。听不懂的就悉心求教,遇到语言不通的就找人学。只要阿康露出点感兴趣的苗头,石头就认准了那是值得学的。结果短短几天的功夫,乐儿玩野了、晒黑了,石头学得上火、急出了一嘴的泡。 阿康见石头这个样子,又是心疼、又是自责,毕竟这也还是个孩子啊。知他心结太深,旁人一时也难以开解,阿康只好多给孩子们准备些瓜果、让侍女们隔三差五煮点绿豆汤。 萧峰有幸也得着了一份瓜果甜水。大热天里,忙活的一头汗,看着白瓷盘子里如玛瑙般的葡萄、黄澄澄的梨子,散发着清香,上面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子;要么是洁白的碗里盛着凉好了的碧绿色的甜汤,让人看着就从心里透着凉快、舒爽。 皇帝哥哥交给萧峰的差事并不那么好干。看着威风,想捞好处也不是没机会。但问题时萧峰不是那样的人。这等声势的大会,不仅契丹各部都遣了资深年长的贵族过来,周边的各附属国、邻邦,都有使者来觐见。除了表达一下对辽帝的忠心,也都不免打探、观望之意。特别是当今辽帝新提拔上来的这个南院大王,大家都想见识一下是个怎样的人物。也可以从中探出辽帝对内政和邦交有什么心思、起点什么变化没。 于是来和萧峰打交道的来人里精彩纷呈了。阿谀奉承、曲意讨好以求私利的有,装疯卖傻、伺机打探的有,傲慢狂妄、言喻相激的也有……世间百态,萧峰这几天净见着新鲜的了。还都有个共同点,不能得罪大发了。虽然皇帝哥哥一句话:看谁不爽,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朕给你撑腰!可是书记官也在私下里跟他讲,这里面的各种关系、丝丝牵连、环环相扣,一个处理不当,遭殃的还是黎民百姓。结果堂堂一个豪爽汉子,还得耐着性子和这帮烦人的周旋。 就在萧峰头疼的时候,宫里的萧太后也在愁呢。她也是在愁孩子的教育问题。这儿子这么大岁数是已经彻底定了性了,没得改。一天天的就知道玩,还不能打不能骂。还是好好收拾重孙子吧。之前把孩子托付给萧峰虽说是为了避祸,可是也抱有一丝奢望,想看看换个环境,离开妇人的宠溺呵护,孩子会不会有些长进。谁知这萧峰竟是远远不如他父亲,只会把孩子扔到兵营里。虽说孩子看着身子骨是好了些,可这学识、品行还不都掉下去啦?之前探子回说,他出身草莽,哀家还是对他寄予厚望。可惜,终是不堪大用啊。将来又如何能辅佐我的小阿果呢?如今之计,还是要找一个能安稳社稷的能臣才是……萧峰如今势头正劲,不知当年教得远山文韬武略的韩闻牖现今如何了? 太后唤人叫来手下探子,“去找前朝大臣韩闻牖。如果他不在了,看看他有什么传人,带来见我。” 十五天之后,韩家,书房。 “祖父,您当真要随那人去见太后?”韩展陶不忍心祖父如此高龄,还要去经受朝堂上的云谲波诡、血雨腥风。 韩闻牖一边整理案头、架上的书籍,一边笑的从容淡定。 “子曰‘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老夫这把年纪,以别无他求,但愿无愧于心。能从心所欲,便极好了。”说完,老人转身,抚了抚墙上的一幅画。这幅画的是人物,那人三十几岁,状貌雄伟,跃马扬鞭,意气风发,英姿不凡。 “展陶,你可知这画上是何人?”老人笑眯眯的问道。 “后唐皇帝。”韩展陶很想偷偷擦汗,韩家子弟每个都是听这故事长大的,今天这是又要再听一遍啦? “嗯,这幅画,是我高祖画的。当年高祖来辽地,却也不曾忘记教导我们韩家人,要牢记自己是汉人,更要牢记当年对晋王,也就是后来的后唐皇帝的誓言:力保契丹不南侵。如今我已是风烛残年,韩家,要靠你们这些后辈去继承、去光大门楣。萧太后寻我,为的是教导皇孙。如果老夫能在有生之年,教出一个重民生的好皇帝,便可再保辽宋二十年的安定。若能如此,便是舍了这把老骨头,我又何惧之有!” 第二天,老爷子骑了头大青驴,驴背上还背了满满的两大麻袋的书,嘚儿哒嘚儿哒的便上路了。他事先嘱咐,儿孙们都别出来送行,连小书僮都没带。反正萧太后派了人来嘛,我们汉人请先生,姿态总要放低一点的。就劳烦这位大人先伺候着吧。 老爷子说不让送行,可没说不让跟着。我是去送信,顺道而已。韩展陶理由充分的偷摸跟着老爷子,也到了上京。 第105章 坦荡多义 韩展陶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他不像他们韩家其他人那样爱研究史政民生,他的本事都使在“歪处”了。他交朋友的本事就相当了得,三教九流都有,不仅朋友很多,而且都很靠得住,这就相当难得。当他的朋友,好处实在是不少。比如,萧峰托他捎信给燕北山。燕北山是多难找的人啊!韩展陶觉得,不管萧世伯那边什么意见、那封信到底要不要送,萧兄弟的朋友就是朋友,咱可以先托人打听着。这边韩展陶刚见到萧远山,那边燕北山就已经找着了。因为韩展陶有个朋友,是个爱玩鸽子的阔少,人送外号“鸽王”。为了帮他驯鸽子,韩展陶在他游历过的各地托朋友帮忙。鸽子们没事就这家飞、那家蹿的,哥儿几个没事儿就捎信玩。这边萧远山对韩展陶一番交代,那边就和燕北山约好了在宋地碰头的时辰和地方。韩展陶、燕北山一见面,自来熟。因为韩展陶的祖父韩闻牖和燕北山的义父康克己当年是同朝为官的,韩、康两家的祖上自辽太祖的时候就是同袍,当年建辽都城的,就是韩家的先祖韩延徽和康家的先人康默记。哥俩儿把萧老爷子交代的事儿办妥,燕北山还得继续跑生意,韩展陶就先回来给萧峰报个信。 没想到一回来,就听说他们韩家也被太后给盯上了。韩展陶比往常更是小心的给萧峰送完信,赶紧回头儿看着点他家老头儿去。 且说萧峰这边,见了父亲萧远山的回信、听韩展陶说了他们如何完成老人家的吩咐,萧峰心下是又惊又喜。喜的是父亲同意他的想法,惊得是,老爷子这也太麻利了!老爷子信里就说了句:汉人这事上的规矩你也不懂,你就甭操心了,我这边都交代人办了。萧峰心下惶恐啊,心说,我就是先问问您意思,我还没问人家肯不肯呢,怎么就办了呢? 心有所思的时候呢,这人就会有点精力不集中。萧峰一不留神,就收一个帖子——回鹘的王子艾合坦木请他赴宴。 回鹘王子艾合坦木是诸多来访者中,没那么多图谋的一个。艾合坦木是回鹘王的幼子,生性贪玩,和耶律洪基有的一拼。再加上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脾气很冲,即便见了辽帝也不见他有多恭敬。艾合坦木最爱烈酒、烈马、和能歌善舞的美人。他这次主要是奔着烈马来的,至于回鹘王交待他的什么睦邻的工作,他是一耳朵进、一耳朵出,有点印象而已。 艾合坦木之前曾和一支鞑靼人部落有些过节,这伙鞑靼人这次是故意要下他面子,弄了匹未经驯服的极品好马过来,诱他入彀。这匹野马甚是雄壮,皮亮膘厚,四肢粗壮,长长地鬃毛披过半个马神,看的阿康直呼太帅了。就是这匹帅气的烈马,差点害得艾合坦木摔断了脖子。如果不是萧峰及时出手,艾合坦木就算不被摔死,也会被这野马踢死。也许是在这个倔强的王子身上,萧峰看到了曾经的好朋友,邢家兄弟的影子。萧峰一时颇为感慨,也不想多说,就在一旁掠阵。艾合坦木有危险的时候,他就帮一把;把人扔到马背上,他自己就退一边,不扰人雅兴,就看那傻小子继续和野马较劲。一天折腾下来,这一人一马身上快一个味儿了,那是臭得都不能闻了。最后俩货一块儿倒地上,这马终于是被艾合坦木制住了。这货乐得拍着马脖子哈哈大笑。自此艾合坦木便把萧峰引为至交,一是佩服他身手好,二是觉得和他脾气相投,特别是一顿酒喝下来之后。殊不知人家萧大王只对杯中物有兴致,至于他那另外两项爱好,宝马良驹萧大王还能聊上一聊,至于歌舞,萧大王宁肯去看公文。可惜萧峰俗务缠身,二人不能喝得尽兴。于是艾合坦木看那些到萧峰那里找麻烦的人很不顺眼,谁要是想去探探大辽南院萧大王的深浅,就等着被回鹘王子使绊儿、敲打吧。 此时盛会已近尾声,很多货物交易完了的商人陆陆续续的开始准备启程返回家乡了。也有人赚到了好价钱,趁着这个机会,好好乐呵乐呵的。这会儿人们也不分种族、不管是为了赚钱的还是为了高兴的,大家一块儿歌舞升平,畅饮笑谈,赛马摔跤,很是热闹。 回鹘王子觉得这时候他刚结识的好朋友应该忙活的差不多了,哥儿俩可以好好乐一乐了。 艾合坦木性喜游侠、厌束缚。因此酒宴就设在户外,幕天席地,与酒桌遥遥相对的,就是回鹘人欢歌起舞的台子。来来往往的人们,谁看了喜欢,便可驻足欣赏;兴致上来了,还可以上去一块欢歌齐舞。一时间好不热闹,萧峰看着,也觉得新鲜有趣。 不说萧峰和艾合坦木这边推杯换盏、高谈阔论。一大早上,乐儿和石头便央求着大贺久识等几位大哥带他们去看赛马和摔跤。这几位已经看了三天了,瘾头还没下去呢。阿康和李傀儡一道,听歌看舞,也是兴致勃勃。阿康见李傀儡跃跃欲试,劝他也去玩玩。这天李傀儡换上了胡服,阿康才发现,“阿蕾”天生的浓眉挺鼻大眼睛,穿上胡服,还真有那么几分样子。阿康见他身后背了个琴匣子,心想:能让“阿蕾”有“棋逢对手”之感,肯亮一手出来的,必定也是大家。今天要有好戏看了! 一路上好看的很多,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最热闹的回鹘人歌舞之处。 一阵手鼓声,已将那股异域风情点燃到每一个听者的血里,让人忍不住随之而律动着步伐。随着欢快的笛声和胡琴响起,四个漂亮活泼的回鹘姑娘,身着鹅黄色的长裙,旋着轻快舞步,就像太阳下最绚丽的花朵一般,绽放在众人眼前。紧接着,一个一身大红裙装、明媚艳丽的姑娘,甩着一头细细密密的长辫子,明亮妩媚的大眼睛眨着让人吃不消的火力和热情,如芬芳的玫瑰一般,飞旋着舞了出来。 要不是在大宋的礼教束缚久了,阿康一定会鼓掌尖叫的。这姑娘跳的真是太棒了!几乎可以和“阿蕾”一教高下。最妙的是,到了她们这个境界,拼的已经不是舞技了,而是境界。就拿着回鹘姑娘来说吧,看舞蹈看得多了,阿康头一回看到这么有趣味的。除了美感,这姑娘一举手、一回眸,无不递出情意无数、思绪万种。或喜或怒、或痴或嗔,音乐、歌声、舞姿、神态,合的是浑然天成,毫不做作,不带半点匠气。彷佛她本就是为舞而生的,好似她自生下来就无时无刻不在舞着一般。如此赏心悦目的表演,只看得阿康笑的是眉眼弯弯。 美人总是会吸引人注目,不论是行是走、是坐是卧。阿康也是个美人,如今醉心于眼前人炫丽的舞蹈,自然也放下了平日里的拘束。如此一来,更是有一股让人忍不住想亲近的温柔和美。即便李傀儡想挡住人群中投来的窥视的目光也是无济于事,小八这宜男宜女的小身板毕竟单薄了点。人群中多了一处目光的焦点,在台上跳舞的红衣女子看得甚是分明。定睛一瞧,便看见了站在李傀儡身边的阿康。小姑娘不乐意了。 这姑娘并非跑江湖讨生活的舞姬,她的家族在南疆还是蛮尊贵的。人家是出来玩的,那一帮子吹拉弹唱伴舞的,是陪着她玩的。就连艾合坦木想看她跳舞,也要哄着她的;人家一不爽,还要甩个脸子什么的。现在这小姑奶奶不高兴了,干脆就停住不跳了,掐着腰,三分不屑,还带两分气鼓鼓的样子,站在台上,居高临下的瞪着阿康。 阿康一下子有些不明所以。她哪里想到,这是受“阿蕾”的无辜牵连呢!谁让李傀儡他们逍遥派都是目中无人、随心所欲的性子,没事儿的老玩他那点儿艺术范儿!不论动静,他是周身都好似合着韵律;拾个叶子也能吹曲儿、摘个花仿若起舞。只把个小姑娘迷得挪不开眼睛。人家小姑娘很有胆色的,喜欢了就对着他唱情歌,他竟然装听不懂!这也太侮辱人了!他都这境界了,装听不懂,谁信啊?小姑娘想没事制造个偶遇什么的,可这位哥哥轻功是什么段数啊?能堵住他的,在这儿只有南院大王一个。 所以人家小姑娘很是气苦了一阵子。可今天,他竟然带了个这么“老”的女人来“气”她!实在太可恶了。 “你们汉人最爱假惺惺。汉家的女子,最是呆板无趣。凭你,也配看我跳舞?你看得懂么!”红衣小姑娘站在台子上,冲阿康呛话了。 此时乐鼓手也都挺了,大家一块儿看热闹,竟把阿康和李傀儡给围在了中间。 阿康虽是没弄明白这官司是怎么惹上的。她身上的衣服还是辽人的打扮,但发髻却是汉人的梳法,兴许那姑娘就是凭这个认出她是汉人的。可也总不至于为了这个,得罪了她吧?但是看着这小姑娘,也不想有多大恶意的。只是身处辽地,这种场面又是八方来客什么人都有,她也实在不想示弱避走,坏了大汉民族的声誉。于是不气不愠,笑眯眯朗声道,“我们炎黄子孙,文化传承至今有四千多年,音律和舞道风格兼容并包,门类广博。大唐的时候,玄宗皇帝爱胡舞,贵妃杨娘娘的舞姿堪称冠绝天下,即便是西域的使者也大为叹服。我们汉人,向来是不吝于夸赞、欣赏别家好处的。就像姑娘的舞,我觉得就极好。如今虽说是礼教约束的多了,也无非是前人们为后辈顾虑的深远些。毕竟这世上爱无事生非的,大有人在,妇道人家躲开是非,也能省些力气。不过虽说是为了避祸,舍了这些唯美的趣事,的确有些可惜。不过凡事总有代价,端看值不值得。”阿康见这回鹘姑娘讲的是汉话,虽说调调有些怪,总还是个本事。为了不弱于人,阿康讲的是契丹话。说完了还要偷瞄“阿蕾”——说的对么? 李傀儡忍下笑意,点了点头。心说:就是不知道这些人能听懂多少。 那姑娘动了个七七八八,猜着话里不是什么好意思,不由的便有些着恼。柳眉一挑:“听你说得倒热闹。少废话,你也来跳一个!” 第106章 倾情一歌为谁舞 阿康一听,乐了。你跳的再好,也比不过旁边的这位神一般的存在。阿康乜斜了“阿蕾”一眼,心道:“菇凉,上吧?” 李傀儡淡定的视线向下,屏蔽信号。 阿康微微侧身垫脚,凑到他耳边,咧嘴不动唇、维持个假笑在脸上,低声说道,“你不会这么不义气吧?” “他们西域人规矩又多又古怪。万一我赢了她,她非要嫁给我怎么办?”李傀儡干脆传音入密,继续保持老僧入定状。心里还藏了一句话:看你来不来求我?你若是怕了,就陪你舞一场又有何难?单是想到这儿,李傀儡的耳根子就开始发红了。 “那你就换上女装,把她心上人勾得移情别恋,悔死她!”阿康简直是咬牙切齿了。 李傀儡怎么也想不到,她有这么一句在这儿等着他呢。气得真想不管她了! 那红衣姑娘一个眼神,四个黄裙女孩笑嘻嘻的分开人群,过来拉阿康往里走。阿康忙回头去看“阿蕾”。李傀儡见了那慌乱、求救的眼神,无奈的叹了口气,跟了过去。一把扯过阿康的手,冷冷的看了一眼那几个被他突然的举动弄得有些呆住的姑娘,用回语说道:“要看汉人的舞,她这身打扮要换一下。找个地方吧。” 红衣姑娘傲气的“哼了”一声,转身带着他们来到后面的帐子里。 李傀儡在阿康耳旁小声说,“在聚贤庄,你舞给我和那两个丫头看的《贵妃醉酒》,那个就很好。” 阿康想起来了,那是李玉刚版的《新贵妃醉酒》。因“阿蕾”爱及了长生殿的故事,阿康便想起了这现代版演绎的“贵妃醉酒”。原版再现,阿康是没那个本事的,借了点京剧的台步、昆曲的身段,阿朱寻了条长绫做水袖,也就是同阿蕾凑个趣,玩个新鲜。倒是“阿蕾”看过后重新编排出来的,那才叫好看。阿康她们三个也都跟着他学了一阵子,不过此时匆忙间毫无准备,哪出的来效果啊? 一见阿康嗔怪的眼神,李傀儡笑了。“看看我给你备了什么。”说着,接下背上背的匣子,放到案上打开。第一层,一件仿唐装舞衣,内衬白色粉襟襟口绣着莲花的长袖系腰短襦裙,宝蓝色高腰紧身阔摆长裙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月白色轻罗水袖,配同为月白色的束腰散腿裙裤、湖蓝色的裤脚仿若浪花朵朵。第二层,上装的胭脂水粉,一应俱全;珠饰花簪,琳琅满目,阿康尚不能认全。第三层,胡琴一把。 阿康正想着是不是当年给阿朱、阿紫讲“杜十娘怒沉百宝匣”的时候,这姑娘就上心了。那边李傀儡探手拿起胡琴,笑得那副德行,好似“一剑在手、天下我有”。“我为阿康奏琴。可好?” 阿康瞧“她”那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扑哧”一笑,“堂堂逍遥派的‘才子’都不怕被我连累、丢了脸面,我又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玩玩而已,倒是怕糟蹋了你的这身行头。” 阿康抱起舞衣,转到一道帘子后面。片刻后,阿康换好装束出来,饶是她素面朝天,也让李傀儡眼前一亮。 李傀儡上前牵了阿康坐到妆台前,“我帮你换个发髻。”李傀儡勉强稳着声音,挽起她秀发的手却不免有些微抖。 阿康摆弄着盒子里的眉笔、胭脂,迟迟不敢下手。 “这些并非市面上的那些寻常铅粉,”李傀儡想着阿康之前总是看些医术,莫不是和五哥一样,觉得那些东西有碍养身之道。故而忙出言解说,“这是五哥和七姐做给我的,是用花草汁、珍珠粉、蜂胶之类的东西做的,对身子无碍的。” 阿康楞了一下,“阿蕾,你想多了。我是在想,这些东西该怎么用。”怎么觉得好像哪儿不对呢?还不及细想,阿康就被李傀儡扳过肩膀,问道: “你没用过胭脂水粉?”李傀儡奇道。 阿康叹了口气,心说:不是没用过,可我用的和这些不是一回事儿。这话儿一说就又长了。“唉,小时候家里太穷了,用不起。后来也懒得学怎么用了。”阿康装模作样的逗“阿蕾”。看着“她”那一脸怜惜的样子,阿康憋着笑,闭上眼睛、仰起脸来,“麻烦阿蕾啦。淡淡装点一下就好。能帮我画个眼线么?” 有万能演艺高手在,什么事都是分分钟搞定。阿康只要简单描绘一下想要的效果,李傀儡那边就心领神会了。 一声辽远空灵的胡琴声仰起,就见一身宝蓝色长裙的阿康,略施薄妆,额间点了朵红梅,踏着轻盈的步子缓缓而出。众人看着她仅是迈着文秀的步子,却好似已将汉韵舞进了心里。这汉人女子的美,不同于刚刚红衣回鹘姑娘那般耀眼。虽也是粉面如花、眉似远山,却有种说不出的端庄疏离,冷艳的像那昆仑山上千年不化的冰雪。 “那一年的雪花飘落梅花开枝头, 那一年的华清池旁留下太多愁……” 随着清越的歌声响起,就见那蓝装丽人,举臂扬手,轻挽兰花微遮面,矮身倾腰慢推袖,那数不尽的温柔,道不清的风流,乍现于众人眼前。 艾合坦木话正说到一半,嘎然而止,放下酒杯,向那舞台中央望去,竟一时呆住了。 台上那女子,宛如冬季的圣湖,纯洁而又冷清,神秘而又瑰丽。那漫天飞舞的长袖,仿若圣湖上纷飞的冰雪,要将他们生生阻隔。那袖间微探而出的纤纤玉指,就像寒风中雪莲花的细蕊,他伸出手去刚想握住,她却已摇曳着神姿将其收回。恍惚间,艾合坦木忽然觉得,好似已寻了她很久的这么一个人,就这么突然出现了。别说金雀钗、玉搔头,他恨不得将天下的奇珍异宝都捧到她面前。无需她霓裳羽衣给他歌舞,只要能日日看到她,他便此生足矣;若能见她展颜,便是赴汤蹈火,他亦在所不惜。剑门关、马嵬坡是什么,他已是无暇去想。但听得“魂断红颜”四个字,他便觉得胸中“咯嘣”一声,好似一根线绷断了一般。 这种半民歌、半通俗的唱法,配上京剧的台步、身法,还真是有压力。阿康心里有个小人儿只拍胸脯:总算混过去了。一想到下一段京剧唱腔,阿康自己到现在都还为之惊艳。念及此,阿康不由露出醉心的一抹笑。 “爱恨就在一瞬间……” 高亢婉转的歌声炸在人们耳畔,揪扯着人心,直冲霄汉! 艾合坦木觉得自己的心已经不在,早被扯到天际了。只见眼前如初日暖阳照在了冰封的湖面、霎时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举杯对月情似天。 爱恨两茫茫, 问君何时恋。 菊花台倒影明月, 谁知吾爱心中寒……” 她的唱着柔情痴缠的歌,脸上却冷傲孤绝的神色。那嘴角眉眼间尽是妩媚的笑,却是让人心疼着她心中的寒。双手舞出团团锦簇,再轻展双臂尽数荡去,仿若将那前尘往事,悉数抛开。那高洁的美艳丽人,嘴角噙着泣血的不屑,舞出那一番惨艳,几欲毁天灭地的。 “醉在君王怀, 梦回大唐爱。” 削肩手臂,那长长的丝绦尽数落地,又微微轻起,随着双臂,缠在美人身侧。抚颜慢慢旋身,含笑仰面盘身踞卧,丽人缓缓的倒在了舞台中间,歌声袅袅而绝。如果有人能从舞台正上方向下俯视,就会看到,那旋开的蓝色舞裙,犹如一朵盛放的蓝色莲花;长长的丝绦是那荡开的涟漪。而美人,正被簇拥在花心。 …… 四下一时俱静…… 萧峰在想,她刚刚回身之际,身形好似顿了一下。莫不是才瞧见我,慌了神,崴了脚? 仰面盘躺在台上的阿康,心下泣泪:谁来拉我一把啊?得瑟大发闪着了(~>__<~) 李傀儡放好琴,发觉不对头,刚想过去看看阿康。那四个黄衣少女忽然一起欢叫着涌了上去,扶起阿康,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欢快之情,溢于言表。人群里也哄得一下,响起了叫好声。 那四个黄衣少女,也不管阿康能不能听得懂,兀自说的开怀。又有几个姑娘,拥着刚刚那个红衣姑娘过来。那红衣姑娘心里别扭,也喜欢刚刚别开生面的歌舞,又不愿意低头服输。见那几个黄衣少女围着阿康,心里不爽,撅着嘴使着小性子说道,“你们既然那么喜欢她,怎么还不给她敬酒?” 黄衣少女们齐声惊呼,跑上跑下,好似一群翩跹的蝴蝶。等到四个盛着香香的奶/子的金碗被捧到她面前的时候,阿康觉得好像不那么美好了。 “这是我们回鹘人敬贵客的马奶,你敢喝么?”那红衣姑娘还是一副挑衅的样子。 几个黄衣少女倒是目光真诚,眼巴巴的望着阿康。围观的人还在鼓掌、叫好。阿康嗅着那醉人的奶香气,叹了口气,接过一个姑娘手中的金碗。那个女孩儿立时眉开眼笑。 阿康一碗刚刚喝完,另一个姑娘便凑过来了。红衣姑娘身边的那几个,和她一起嘀嘀咕咕、嘻嘻哈哈的看着阿康。阿康有心不接吧,面前捧碗的这个黄衣少女一脸委屈的瞧着她。罢了,又接了过来。没法子,阿康一连四碗马奶下肚了。 站在最后面的那个黄衣少女其实有些犹豫了,可是也没有敬酒敬到一半就端走的道理呀?阿康倒是豪爽,压根没瞧出小姑娘的纠结,端过来就干了。心里还在好笑,只听说敬酒的,这地方的规矩怎么是敬奶啊? 殊不知马奶本就是会醉人的,游牧民族将它做成马奶酒,滋润芬芳,是招待贵客才用的。 红衣姑娘见阿康连喝了四碗马奶酒,竟然毫无醉意,心里很是惊讶,却是不见她出丑不甘心,自己也端了一碗过来了。 阿康一瞧,这回不能再那么好脾气了。闹着玩也不能下死手啊。 第107章 昙花艳现几惆怅 阿康趁她举起碗之前,赶忙伸手拦住。 “怎么?我敬你,你不喝?你们汉人就是小气!”红衣姑娘不依不饶。 阿康被这小妮子气乐了,“不敢当。要敬的话,我也得敬你啊。我是实在喝不下了,撑得慌。”阿康实话实说。人家都耍横的了,咱们无赖一下也无可厚非吧? 红衣姑娘刚想笑,又自己憋回去了。“那你可敢和我一起跳舞,比上一比?” 阿康揉了揉额角——有点头蒙,刚刚那个奶/子里面,是不是掺酒了?“好啊,”阿康一边应着,一边就着那姑娘的手、把碗推向她自己嘴边。“不过我们得先说好。我们就比谁跳的更自如、更快活。好好的舞蹈,弄得跟打擂台似的,杀气腾腾的,多没意思啊?” “好啊。”红衣姑娘点了点头,顺手就着碗喝了一大口——多单纯的姑娘啊,真好! 喝着喝着,红衣姑娘回过神来了:这汉人真是狡猾!刚觉得这人是个爽快的,她就跟我耍诈! 看着这丫头眼睛瞪得圆鼓鼓的,阿康觉得特别好玩儿。这还不够劲儿,阿康凑到她耳边、悄声说道:“我家就是买酒的,我在家是做酒的!你说你这点奶酒,我会怕你吗?比舞技,我未必赢你;若比境界,你准输!起舞,怎么可以不自在?” 看着阿康兀自笑呵呵的,红衣姑娘一口把碗里的马奶酒喝干了,将空碗扔给一旁的一个小伙子,一甩辫子,大步走向舞台中央。黄衣少女们欢叫着跟上,还有两个不忘拉着阿康的手,催她快点过来一起。 李傀儡这才凑到阿康身边,见她额头上已是一层薄汗,一边问:“你可还好?”一边举袖欲帮她拭汗。 阿康连忙向后仰身避过,推开他的手臂、娇声啧道,“咦——这多脏啊。你的帕子呢?你还真逗!怎么换了男装,就真的成了粗鲁汉子啦?还拿袖子擦汗。” “你也知道我现在着的是男装啊?我穿这身,揣着个花帕子,那能看吗?”李傀儡被气得都没脾气了。 阿康想了想,忽然扶着他的胳膊笑得前仰后合。 “又怎么了?”李傀儡又开始脑仁子疼了。 “你要是穿这一身儿,再抖个花帕子,扮娘炮,那个回回小辣椒就不为难我了。来,妞儿,给姐姐笑一个……”说着阿康就要伸手去挑李傀儡的下巴。那个红衣姑娘瞟向“阿蕾”的眼神情意缱绻又带着委屈不甘,阿康再“瞎”,这会儿也看出来了。 李傀儡一把打开阿康伸过来的手。 “好痛!”阿康恼了。“开个玩笑么。干嘛这么生气?”说着转过身去不理他。 李傀儡跟自己说,都怪我晚了一步没拦着,阿康定是被马奶酒弄醉了才会……这是干什么呢! 就在李傀儡低头叹气摇脑袋的功夫,阿康抬手就把外面宝蓝色的长裙给脱了。 阿康对于“阿蕾”的大惊小怪很不以为然,“我里面这不是还有一身呢嘛。这么热的天,这么多层裙衫,又重又热。”阿康把裙子往“阿蕾”怀里一抛,“来嘛,我们和他们一起跳舞去。” 李傀儡听见人群中一声惊呼,却是侍女阿朵她们,被凑热闹的人群带着来到了这边。李傀儡从人群中把阿朵揪了出来,又把琴匣子、衣服都扔给她抱着,又转身回去寻阿康。 那几个黄衣少女跑过来,拉着阿康的手就往正在起舞的圈子里带。有两个还特意放慢动作,给阿康看。阿康一个个基本动作跟着舞着,虽说放慢了节奏,却也合着韵律。渐渐的也和那些黄衣少女们共舞自如了。 红衣姑娘见阿康也上道了、跳开了,点着劲俏的舞步,来到了阿康面前。舒展开双臂,意在邀舞;眼神中却没半点客气,全是满满的挑衅。 阿康本想不应她,自跳自的,玩个开心、碰她一鼻子灰。那红衣姑娘一看阿康那不当一回事儿的眼神就恼了,刚想上前,就见一个挺拔的身姿,正拦在她身前。 一阵手鼓急响。 就见主动迎战的李傀儡,昂首立腰,左手背后、右手横于左肩;两臂一抖划开,双手“啪啪”清脆的两声指响,正应着鼓声。足尖微一点地,整个身子腾空而起,环行应节,舞姿轻盈而不失阳刚之美。 “太帅啦!”阿康眯着眼睛,看得陶醉。 红衣女郎兴奋的整张脸都涨红了起来——她还从未见过会这么多种西域舞的人,而且每一次种都舞出其精髓之美。胡旋舞、柘枝舞、赛乃姆、刀郎舞、纳孜尔库姆舞……李傀儡越跳越发挥洒自如、更显英姿不凡。红衣姑娘越跳眼睛月亮,舞姿越美越缠绵。 最后李傀儡一连串的飞身腾空、双膝落地再腾空旋身,如此数十个连续旋转,越转越快。红衣姑娘飞快的转圈,如盛放的牡丹般绚丽,又似烟花般让人炫目。 阿康拍着巴掌尖叫,带着一票回鹘姑娘们跟着,客串啦啦队长。 随着又一阵鼓响,乐曲结束。李傀儡和红衣姑娘都问问停住身形。红衣姑娘满脸笑意的注视着李傀儡。李傀儡却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反倒让人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傲慢。看着李傀儡冷淡的施礼、退开。红衣姑娘的脸白了,眼圈却红了。 阿康见此气得跺脚:这个死丫头!就算不能明说,也不能这么伤人家小姑娘的感情啊。让人里子面子全伤了,这就过分了。 本来红衣姑娘见阿康看她和李傀儡共舞时那副欣喜的样子,觉得他们不大像情侣或夫妻,怀疑自己猜错了。可这会儿,李傀儡对她满不在乎,又走向阿康。红衣姑娘立时就恨上了阿康。 红衣姑娘脾气直,一恨上了,眼神就开始四下找鞭子。艾合坦木和她自幼熟识,一看她这神情就知道,她这是想抽人了,赶忙一声断喝:“祖木来提汗!” 红衣姑娘祖木来提汗被吓了一跳。抬眼一瞧,原来是熟人。不过自小一起长大的艾合坦木也向着这个女人,祖木来提汗更是不乐意了。回头一瞪那个女人,却发现阿康的眼神有点怯怯的。 奇了,这个女人那么嚣张(喂,菇凉,话说究竟是谁在嚣张啊?),竟然也会怕? 祖木来提汗顺着阿康的目光望过去,发现她的不安是来自艾合坦木身旁的那个男人。而那个男人也正望着她,他不像艾合坦木那般焦急,却好似比艾合坦木更为关心她。感应到这两人间那朦朦胧胧的情意丝绦,祖木来提汗觉得自己这回可以扳回一局了。 轻快的乐声再起——吹鼓手怕这二位祖宗呛起来不好收场,赶快缓和场面呀。 祖木来提汗冷笑着斜睨着阿康,慢慢的舞着,又抬起手臂邀舞,不过这回,她是走向了艾合坦木的方向。 艾合坦木虽说不知道这个丫头又想干嘛,不过只要她能出气、别再找鞭子就好。于是从酒桌后走了出来,准备舍了自身,奉陪到底。 萧峰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跟着艾合坦木,也从酒桌后面绕了出来。 祖木来提汗一个旋身的功夫,不怀好意的瞥了阿康一眼,笑得诡异,一甩头,竟将目光投在了萧峰身上。阿康一见不好,忙推了推“阿蕾”。 李傀儡早就瞧出祖木来提汗的算计,嗤笑了一声,撇开眼去,理都不理。这时候,阿康才觉出,“阿蕾”是真没将萧峰放在心上。再看萧峰,迎着美人的盛情,眉头皱起了一个疙瘩,这是实在不耐烦这一套了。 阿康第二次在人前展示“云踪鹤影”的魅力——就见她以凌波御风之姿,翩然若舞,后发先至,刚好在红衣美人之前,扯住了萧大王的领子。 祖木来提汗一回身——这是什么状况?不过好的舞者会巧妙地弥盖瑕疵——辫子一甩、足尖一点,多旋半个圈,一个眼神过去。小王子艾合坦木欣然而至,与她翩翩共舞。 与那珠联璧合、郎才女貌、歌舞蹁跹的一对不同,被硬扯过去的萧峰往那里一站,恁谁一眼看过,都知道这是个练家子、硬汉! 在翩翩起舞的圈子里,出现了一个呆汉子,不少人都不禁笑了出来。 萧峰微微皱着眉,轻轻托了一下她的双肘,“你……这是要做什么?”一贯严肃的神情中杂着的那点纵容和宠溺,竟是谁都没有发现。 “你只要乖乖站着就好哈。”阿康笑眯眯的哄求着。 萧峰站得端的是很有气势。就是鸠摩智过来给他一掌,都不带动摇他分毫的。 阿康站在他身前一臂的距离,合着回鹘的乐曲,微踮脚跟,摇曳着桑巴的热情、伦巴的缠绵、肚皮舞的妩媚、雷鬼的诱惑……这姐姐酒劲上来了,当自己在健身房跳辣舞减肥呢!就差没抱着萧大侠当钢管了。 那时候见过艳舞的人应该不多,阿康的身体并未和萧峰有任何接触,但那隔空抚触般的动作却看着那么撩人,很是让人面红耳赤。早先如冰山般的冷人儿,刚刚和那群少女们一同欢歌起舞的时候,分明洋溢着热情爽朗的笑容。忽而瞬间,这时的神情却是冷峻中透着一股诱惑。但两人之间那股张力仿若有形,如同千丝万缕般将他们缠住,谁也逃不出彼此的引力。 艳而不淫,媚而不妖。只是人性中时常沉寂着的一部分,那么坦荡的展现了出来。 很多人,傻眼了。 手鼓声渐急。阿康和着每一个重音,稳稳的把握着自己的节奏。一个body wave,侧身靠在萧峰身旁,“接住我哦。”香唇轻启,吐气如兰。 萧峰微愣的瞬间,阿康跳到了她的怀里。萧峰赶忙伸手来了个公主抱。 阿康的右手背过自己背后、抓住萧峰的右上臂,双脚钩住他的左肘,“别放手啊。” 说完一个翻身,从萧峰怀里滚落,直扑向地面—— “啊——”人群中一声惊呼。 阿康微扬的脸,横陈的娇躯,在距离地面一拳之距,堪堪停住。 两手分别捉住她手腕、脚踝的萧峰,掌心却沁出了汗。 掌声和尖叫声响起前,阿康已被萧峰抖手提起,搀扶在身侧。喊来阿朵,把阿康交给她扶稳了。 “送夫人回去。”命令是萧大王下给王府侍女的,不过萧大王说话时,眼睛却是盯着李傀儡。 第108章 相知且相逢 李傀儡第一次和萧峰正面交锋,眼神上的。结果李傀儡败下阵来,不管怎么说,阿康会被挤兑的上台、喝酒,他都是逃不了干系的。 这边李傀儡乖乖护送着侍女阿朵扶着阿康离开,一转身,萧峰就撞上了艾合坦木满怀希翼、忐忑不安的模样。 “萧大哥,刚刚那个女人是……”艾合坦木兴冲冲的问道。 “是萧某家人。”萧峰向来不喜好色之徒,勉强挂着丝笑,淡淡的回了一句。 艾合坦木闻得此言,一时神思恍惚。萧峰不知从何劝慰才好将此事尽快了解,心中有种浓浓的无力感。一抬头,不远处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的辽帝耶律洪基正似笑非笑的瞧着他。 这几日来,萧峰也弄明白了,对于这位皇帝大哥来说,来这无遮大会无非就是凑个热闹。不知此时圣上来了多久,反正人家是打定主意,就是来看戏的。 无论如何,这地头上的老大来了,这外来的便是条强龙,照样也得拜拜码头哇。萧峰招呼过来艾合坦木王子,告诉他,圣上来此,一同觐见圣驾。艾合坦木一转到这个话题上,立时就恢复常态了:“我不爱见他。无趣得很。刚刚喝得猛了,那个……御前失仪,不大好。劳烦萧大哥帮我告个罪。哎呀,晕了晕了,要睡了……”艾合坦木说的跟真的似的,摇摇晃晃往后面倒去。 萧峰也拿这个活宝没辙,独自来见耶律洪基。耶律洪基一见萧峰便哈哈大笑,萧峰礼都行完了,那边人还在“哈哈哈”呢。萧峰心里嘀咕:难不成真正喝晕了的是这位? 就在萧峰纳闷儿“圣上这到底是在‘哈哈’个啥呢”,耶律洪基总算能好好说话了:“刚刚在此歌舞的,可是康夫人?” 萧峰低着脑袋、暗自皱眉,口中恭敬、简单的回道:“正是。” “嗯——哈哈……”耶律洪基好不容易装着正经点了,结果还是没忍住。“那艾合坦木可是又迷得神魂颠倒了?哈哈,他可是知道……康夫人乃是我大辽南院萧大王你的伯母,然后知难而退啦?哈哈哈……” 萧峰不知道艾合坦木若是听了这个话可否会知难而退,他自己听着这话可是够别扭的。萧峰略一沉吟,耶律洪基那里已是将艾合坦木的窘相想象了个酣畅淋漓,又是一阵大笑。一旁的几个近臣陪笑得好不辛苦。 “这个回鹘王子,桀骜不驯、目无尊卑!我要不是看在他父亲的面上,早就教训他了。他仗着是幼子,父亲溺爱,整日犬马声色、不学无术。让他吃些苦头,挫挫锐气也好。” 就是不知道,如若萧太后听到耶律洪基说别人“整日犬马声色、不学无术”是什么心情? 耶律洪基下马过来,拍了拍萧峰肩膀,一副好大哥的模样,“说起峰弟年纪也不小了。这康夫人虽已有一子,却是好颜色。你们千里同行、万里相随,这份情谊,自是不同一般。你若有意,朕替你做主,你二人结成百年之好。你意下如何啊?” 旁边的几位近臣听了差点笑岔了气,心说:圣上,您是想就这个劲儿,把艾合坦木王子憋屈死才是真的吧? 萧峰此时要顾虑的颇多,这新结识的回鹘王子的想法,尚且不在他的考虑之中。他这会儿倒不像初到完颜部落的时候那般,那么排斥成亲一说。彼时大萨满隐有威逼强迫之意,阿康也表明了态度,萧峰自是要抗争到底。但自从听了阿康对李傀儡的剖白,萧峰觉得阿康于他,是很有情义的。再说他又对谭婆有过承诺,保护阿康母子、寸步不离。当时形势所迫,他只知道为了她母子安危不得不如此。这么长时间过去,萧峰又不是傻的。谭婆婆作为过来人,这个誓言对他们以后的生活意味着什么,谭婆岂会想不到?这承诺背后的深意,萧峰又怎会悟不到?萧峰若是想名正言顺的守诺,总要对阿康有个交代的。这些,在南京的时候,萧峰便已想到,故而才会修书一封,希望父亲能够同意他的想法、认可他的做法。后来得知阿康的想法,萧峰除了觉得“如此解决此事,既守了信诺,又全了情谊,甚好”,另外,还总是时不时的冒出一些欣喜的小雀跃。可眼下,他追查父母当年的遇害的真相,以及他养父母、和当年雁门关一役幸存者的被害,这几件事似乎并非毫无关联,而且证据隐隐指向大辽皇室;马大元的遇害,阿康并没有放下,她暗中一直托燕北山和丐帮中的人传递信息,所为的无非是此事,这事萧峰亦是要管的;自从萧太后将皇孙托付给他,又多了一股人暗中窥探……这种种迹象,使得萧峰不得不尽快妥善安排好阿康母子。 沉吟片刻,萧峰拱手回道:“多谢陛下美意。只是康夫人的父母尚在宋地,汉人的婚嫁之礼与我们颇为不同。臣想……臣希望能让岳家感受到臣的诚意,按汉人的习俗,全了礼数。再行成婚。请陛下成全。” 耶律洪基对此结果甚是满意,打趣萧峰,到时也要讨杯喜酒。之后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萧峰恭送辽帝走人之后,终是放心不下,先回了营地。还未到帐篷跟前,就见侍女阿朵跑了过来,拉住他慌忙说道,“大王,夫人非要去跑马。的卢脚程快,李公子追不上她。您快去瞧瞧吧。” 在辽地这些日子,阿康心有所虑,自是勤奋得很,如今她的骑术早已是今非昔比。不过在自小生长在草原上的契丹女孩阿朵看来,夫人驾驭的卢这样的好马,还真是惨不忍睹——的卢太惨了。她真怕跑得不能尽兴的宝马良驹,哪一日被憋屈大发了,直接把夫人丢下来。 终于回到大草原上的的卢跑得很是撒欢儿。甩开了李傀儡之后——这草原是马儿的主场,不是为了施展轻功预备的,李傀儡在及腰高的草地里扑腾,再好的轻功也施展不开——的卢很是得意,蹦蹦跳跳的,还不是甩甩脖子,扬声嘶鸣。鹏鹏盘旋在天空之中,追随着她们的踪迹,一声嘹亮的鹰鸣,似与之相和。 在高爽澄净的蓝天白云之下,辽阔的草原之上,一人、一马、一鹰,各得自在、相映成趣。 萧峰放马直奔而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 “呦吼——”接着马鸣和鹰啼之后,阿康两手围在嘴旁,冲着天空,似唤似唱。 “噢嗬——”远远的响起了蒙古长调。 “呀嘿——”不知道哪来的,突然冒出来接了这么一嗓子。 阿康听了,笑倒在的卢的脖子上。的卢哼哼哈哈的,好似也在笑话人,一副嚣张的德性。 “哦——哈哈哈”萧峰一时兴起,也跟着喊了一声。见阿康闻声回头,朝着他一边大笑、一边挥手;的卢这不甘寂寞,跟着扭身回头;阿康被摇得在马背上晃晃悠悠的,为了维持平衡,双手乱挥一气……萧峰这才明白刚刚为什么耶律洪基“哈哈”个没完——它最直白的表达了人心深处的一种感受——爽! 见到萧峰来了,的卢似乎是打算让阿康真实的面对一下自己的骑术水平。的卢轻松自如的颠儿哒过来,阿康却弄不明白,怎么突然间就刹车失灵、方向盘打不过来舵、油门不敢踩、离合器找不着了呢? 来到的萧峰身边,的卢充分的显示了:之前不是姐姐你技术高,是哥们儿配合的好! 阿康被晃得终于栽了下来—— “嗯哼哼哼——”的卢得瑟的跑了,颠儿开前,还对着捞了美人在怀的萧大王飞了个白眼! “他!他刚刚那是——他蔑视你!”阿康觉得自己一定是喝晕了——怎么会有这么逆天的生物存在?这可是萧大侠啊!他竟然敢蔑视他! 萧峰看着阿康等着眼睛、瞠目结舌的望着马屁股,他又忍不住想“哈哈”了。 还好此时的萧大王有意无意的,就会在意自己的形象了。于是他假咳了一声,把那阵傻笑压了下去。 “怎么想起来跑马了?” 可惜阿康没从萧峰灼灼的目光中感受到不同于往日的情意——没办法,萧大侠内功深厚,目光一直是这么亮的灼人。 拍拍衣裙、拢了拢鬓角发梢,阿康微微抬头,眯着眼睛望着远方。“我从来没想过,萧大侠会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可是看看这里。鹰击长空、马驰沃野,万类霜天竞自由。到了黄昏,长烟落日,牧歌悠远。既有豪情万丈,又有情意绵绵。能在雁门关外,骑马牧羊,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又有什么能够比得上?不懂的,以为是草莽。胸怀万千的,自可由此望尽天下。萧峰,这里,很美。你想要的生活,很美。” 萧峰听了,竟有种说不出的震惊。当年他到雁门关外查他父亲留下的石碑时,当他听到那游牧老人苍凉的歌声,他心中瞬间腾起一个念头:他是属于这里的。不论这里苦寒也好、贫瘠也罢,他就想守在这里。做了这南院大王,纵然是一场富贵从天而降,他心里,也没有多少为这名利权势而来的喜悦。反倒是每每练兵之余,看那些驰骋在草原之上牧人、踏着落日余晖、唱着歌儿,呼朋引伴的归家,拥着老母妻儿……那画面,盘恒在他脑中,久久不散。他深知,他的身世和遭逢的变故,让他身负着艰巨而又沉重的使命。以至于,他都不敢想,他向往的,竟是这种生活。此时听阿康娓娓道来,萧峰恍若醍醐灌顶。看着眼前这个仿若清莲一般/的女子,看似风轻云淡,时而柔情似水,可谁知她也有豪情万千,亦渴望纵马扬鞭、驰骋草原。萧峰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很想把她护在怀里,护一辈子。这个念头追溯起来,也许在他一心一意信守着对谭婆婆的承诺的时候,就不知不觉地冒出来了。虽然他们从未就此说过什么,但阿康,一直陪在他身边,不管怎样的苦难艰险、委屈难堪。不离不弃,说起来容易。自他们相识至今,能够真的不离不弃的走下来,是多么的难得。 萧峰此时觉得,上天带他,也算不薄了。 正这时,侍卫飞马来报,鞑靼人和波斯人不知为何事打了起来,而且愈演愈烈,请萧大王过去主持大局。 怪性子的卢也跟着过来看看剧情进展,被萧峰扯过缰绳、送到阿康身边,这货还扑闪着大眼睛、一副羞答答的样子。 “我送你回去可好?”萧峰不放心留阿康一个人在此。 “不了。难得有心情。偷得浮生半日闲。我想再骑马遛遛。”阿康接过缰绳,拒绝了萧峰的提议。 望着萧峰瞬间皱起的眉头,阿康笑了。眯着眼斜睨着他,阿康调笑道,“好不容易来到这大草原上……我还想等个知冷知暖的俏郎君,陪我看星星、看月亮呢……不知萧大王可有雅兴啊?” 萧峰的眉头皱得更紧,又有些心疼她这些日子一直小心翼翼的,实在是憋闷的苦了。看了看天上紧紧跟随的鹏鹏和喷着响鼻似乎气愤萧峰怀疑他能力的的卢……委托起见,萧峰还是留下了来报信的侍卫,命其护卫于阿康左右。 望着萧峰纵马急去的背影,阿康笑得毫无压力:以她对萧峰的认知,这种挑逗的话,十有八/九他是听不懂的;若真是神仙显灵他听懂了,一定蹿的比兔子都快。望着蹿走的萧大侠,阿康还是有点小惊讶的——他竟然能听懂? 在太高的草地里行走,很容易迷失方向。这边萧峰都走了,李傀儡才摸过来。 阿康见有由于自己的一时任性,累的“姐妹”如此狼狈,心中大是悔愧。一连声的道歉之后,她也没了跑马的兴致,同“阿蕾”一起,牵了的卢,慢慢溜达回去。 第109章 惊魂再惊心 阿康正和李傀儡往营区走着,忽然鹏鹏一声锐鸣,俯冲而去。会让鹏鹏如此疾翔,莫非乐儿出了什么事?阿康念及此,急忙上马。李傀儡扯过一旁侍卫的马,紧追而至。 原来却是乐儿和石头这几天看摔跤看的兴起,偏偏这一日那个获胜的蒙古人甚是嚣张,赢了也不肯见好就收,挑衅起来个没完。他见乐儿和石头年纪小,又天天来看摔跤,刚刚又帮他的对手叫好,这会儿见没人下场应战,就逗弄这俩毛孩子几句。 哪知乐儿尚不太懂摔跤是怎么回事儿,他又听了不少江湖故事那一套,以为有人挑战若是不敢应,会于师门威信有损。再说这个大个子虽然有力气,却笨的很,自己未必赢不了。因此听了那个蒙古大汉逗他玩的话,便信以为真,还挺期待的。石头见着蒙古汉子脾气不好,行事又这么乱没分寸,便想劝乐儿莫要理他。可是乐儿正在兴头上,又哪里劝得住。 乐儿事先声明,他就这几天刚见识了摔跤,规矩还没打弄明白,要是侥幸赢了,大汉可不许说他犯规,更不许抵赖。 围观的人见这小孩丝毫不怕,都哈哈大笑。蒙古大汉见众人都偏帮这孩子、看不上他,不由着恼。爆喝道:“小孩儿!别说我欺负你,你想怎么打都行。只要你能打着我一拳,踢到我一脚,我就算你赢!” 围观者听了,都在用各自的家乡话骂这大汉不要脸:这家伙的个子有两个半这小孩摞起来那么高,他只要一伸胳膊按住小孩儿的肩膀,小孩无论是手还是脚,都够不着他!逗孩子无所谓,不能这么骗小孩儿啊! “别介。好歹你们的规矩我还看懂了一点儿。就按你们的规矩,把你摔倒了算我赢。”乐儿说的很爽气。 大汉听了,气得哇呀呀直叫,“小娃娃,待会儿摔疼了可别哭!”说完,扯了乐儿的衣领便把他扔进了摔跤场。 乐儿就劲儿猴身轻蹬大汉小臂,顺势向后飘开三步远,稳稳落地。 围观的众人显然没有见识过轻功的,见这小孩如此灵巧,实为罕见,又大大的喝起彩来。 那大汉一步迈过来,伸手按住乐儿的头顶,想着这小孩儿定然动弹不得,想叫乐儿出丑。 谁成想乐儿一抬腿踢向头顶方向,正中那大汉按着他头的左手腕内侧、手少阴心经所在的阴郄、通里二穴。 那大汉不知怎的,手臂一麻,竟给这小破孩儿溜了出去! 乐儿滑过大汉身后,照他左腿膝窝便狠踹了过去——没办法,实在够不着别的地方,只能可着下三盘出招。 膝窝、肘窝处是人体四肢上最为柔软的所在,一旦受力,自然会打弯。这大汉也相当硬朗,虽是在好不防备之下被踹了个趔趄,随后却立刻稳住。 乐儿一踹中,便即刻跳开。再一瞧,自己那么奋力踹的一脚,只让人家晃了晃身子。不由心下暗叫:乖乖了不得!这么结识的人,怎么弄的倒他呢?总不能过去咯吱他吧? 乐儿把这几天看过的摔跤招式想了个便,忽然发现,就算他都学会了也没用——他不够高,使不上。 乐儿一边想招,一边撒腿满场跑,让那大汉抓他不住。气得那大汉一边追,一边叫骂。众人看了,无不大笑。 乐儿又想师父和萧叔叔教他的功夫,又觉得还是不行——这些功夫万一真把那大个子弄到了,还不得把他小乐儿也砸扁了? 就在小乐儿一遛神儿的功夫,那大汉扯了他的肩膀便把他抓住了。 要是和寻常人摔跤,这会儿大汉腿上一绊,对手也就倒了。可乐儿的下盘极其灵活,腿又细,得个空便能抽出来。大汉却是无论如何也绊他不倒。 几番折腾下来,围观众人乐得都变了调了。那大汉气得恼了,一扬手,便把乐儿举起来! 天上正飞得逍遥的鹏鹏见主人临危,立时一头扎了过来…… 乐儿听见鹏鹏的声音,知道这“孩子”是被吓着了,他还抽空吹了口哨,告诉鹏鹏没事,他是在玩呢。不然鹏鹏这架势,恐怕是直奔着戳瞎那大汉的眼睛过来的。要是真让鹏鹏得了手,那祸可闯大了。 乐儿这会儿为了不让蒙古大汉把他摔下去,上下腾挪的,也有些气喘。这个口哨吹得不咋的,有点儿跑调,动静还不大。 饶是如此,鹏鹏还是听明白了。就是冲得太快,有点收不住。直到快撞到那大汉的脑袋了,鹏鹏才又拉高、飞回长空。 围观者见突然来了只如此神骏的海东青,大家都兴致高涨,鼓掌、叫好的有之,吹口哨的亦有之。 鹏鹏得瑟的又俯低盘旋两圈,收获掌声一片。顺便威慑一下领着他主人的“熊瞎子”! 阿康在远处望着鹏鹏飞得忽高忽低的,以为乐儿出了什么事。进了营区又不好纵马,阿康这边心急如焚,哪想到这两个臭小子正玩得开怀呢! 等到阿康终于挤进人群之中,就听“轰”的一声,似重物倒地,草地上腾起了不少尘土,烟雾缭绕的,也看不大清里面是怎么回事。众人惊叫声不绝于耳。就听一种一个喊得是契丹话:“这小孩儿真不得了!” 阿康本就心急,这里又是人声吵杂。刚刚这话听到阿康耳朵里,就成了“这小孩不好了。” 阿康一听这话,犹如五雷轰顶,五内俱焚。什么都顾不得了,翻过木栏便冲了过去。 等到阿康跑过去了,尘土也渐渐落了下来。就见乐儿趴在一个像山一样的蒙古大汉身上,腿脚偶尔蹬蹬,却不起来。阿康登时慌了,惊呼一声“乐儿!”已是破了音。 阿康却不知,这摔跤的规矩,不是把对手摔倒了就算赢;如果人家一翻身起来了,还得重新来。 那大汉被乐儿绕倒了,哪里肯服输。乐儿也知道,凭他这小身板,是根本治不住这大汉的。于是他整个人都扑上去,脚蹬、手掐、肘掣、膝顶,但求让他动弹不得,好迫使他认输。 一听妈妈的声音,乐儿有些心慌了。妈妈不让打架的,不过,这个,不算打架吧? 阿康扑过来就抱乐儿起身。乐儿自然不敢和妈妈挣扎——妈妈是个柔弱女子,万一不小心伤着了,又要病好久——阿康之前的久病,还是给孩子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乐儿一松手。 那蒙古大汉脸朝着地,自然不知阿康就站在他身边。大汉猛地一挣。 就听围观的人群和刚刚摔跤的小孩儿都是一声惊叫。 大汉翻身坐起,刚想骂那小孩儿耍赖,却看见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怀抱着那小孩儿,跌坐在地上。 那大汉立时觉得迷迷糊糊、晕晕沉沉的。刚刚凶神恶煞的脸,瞬间变得含羞带怯。人群里此时再传过来的别有深意的笑声,他已是听而不闻了。讪讪的伸过手来,想要扶这仙子起身,又惟恐惊恼了仙人。这大汉一时情却,犹豫不决…… 正这时,李傀儡飞身过来,恼怒的拨开那蒙古汉子的粗手,搀扶起阿康和乐儿。 那蒙古汉子望着李傀儡扶着阿康、领着乐儿远去的身影,一时怔在那里,嘴里呐呐嘀咕着:“怎么有这么好看的人呢?莫非是天上的仙女?一定是这样!原来是仙女的孩子,难怪那小子这么厉害……” 离开了摔跤场,阿康的腿肚子还在打颤,想说乐儿几句,奈何嘴抖得太厉害,说不出话来。 刚刚一直在看摔跤的大贺久识和石头跟了过来。大贺并不明白康夫人为什么如此担心,草原上的孩子,别管什么家世,大多数都是放养,野大的。乐儿能把那蒙古大汉弄倒了,别说用的是不是摔跤的法子,他看着是挺好的。大贺上来拍打着乐儿的肩膀,一顿夸赞,还说回去之后要好好教教他摔跤的招式,以后乐儿一定会是个摔跤的高手。 乐儿见妈妈脸色难看,本来是有点怕的。此时被大贺久识这么一夸赞,又有点飘飘然了。一旁的石头也是兴奋的满脸通红,刚刚一直憋着没敢说话,这会儿也打开了话匣子。这一大两小,渐渐说的热闹起来。 走着走着,来到江湖艺人的摊子前头。什么投壶、射箭、杂耍,样样俱全。为了揽生意,这些玩意儿多设了些彩头。乐儿和石头又蹿来蹿去、想试试身手。阿康这会儿渐渐顺过气来,叫过来乐儿,问他,“这些江湖艺人是靠这些讨生活的,很不容易。你练过功夫的,仗着功夫去赢人家的彩头,这样好么?” 乐儿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时觉得妈妈说的好像有理,可是又不服气。乐儿倔倔的站在那儿,有些委屈、又有些不甘心。 “哎,夫人你这话就不对了。这些艺人,吃的就是这口饭。要是知道您这么瞧不起他们,那他们才生气呢。我们能赢,就是我们的本事。输不起的,就别混这口饭!”大贺久识说的理所当然。 这下,反倒是阿康不知道该怎么驳他了。 “妈妈?”乐儿蹭过来,摇着妈妈的手,恳求的唤着她。 “入乡随俗。既然是在这大草原上,就听大贺的。让孩子们玩个痛快吧。”李傀儡也站在乐儿这边。 阿康皱着眉,有些犹疑的点点头。 两个孩子一声欢呼,猴子一样的上蹿下跳,蹦到了人群里。 阿康刚想喊他们小心点,李傀儡一扯阿康,制止了她。大贺那边不紧不慢、乐呵呵的跟了上去。 阿康不停默念着:男孩子不能一直窝在妈妈怀里。但心,却始终难以放下。阿康静静的跟在孩子们的后面,观察着孩子们的表现。 妈妈的话,乐儿还是听进去了的。再说他不是真的为了彩头来的,他就是觉得好玩。两个小东西,现在日子也都是一时不缺。他们是单看什么好玩的入了他们的眼,那是非赢过来不可。至于那些贵的彩头,他们反倒不上心了。 阿康见了,颇为欣慰。心刚刚安定了点,又被乐儿给悬起来了——乐儿看上了人家表演高空抖绳! 这个没彩头。人家表演的艺人问“可有人敢上”,那是个面上的话。 乐儿当真了。 “没事儿,练练胆子也好。我去照应着点,保管他伤不着。”李傀儡自动请命。 阿康看着那绑在碗口粗的柱子、悬在丈许高的半空中的绳子,心里直哆嗦:这工程安全么? 乐儿的胆子实在太大了。阿康早就已经弄不大懂乐儿的武功学到什么程度了,但是,乐儿的好奇心是越来越大,尝试的东西也越来越吓人。可偏偏身边的人都不以之为奇。阿康知道身处的是个神奇得快逆天了的武侠世界。可是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儿子这么一天天的,超凡脱俗起来,当妈的心里越来越担忧了。 原来身为母亲,是如此的矛盾:一方面,希望孩子的本事越大越好,这样才能安身立命;一方面,有惶恐于孩子的世界越来越不为自己所了解,不知以后该如何护佑他。 阿康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么多年来的隔阂,又有多少,是因为那些难以言说的苦心呢? 乐儿来到那两丈来高的柱子前面,双手攀住,两脚等着柱子,好似也就三五下,便轻轻松松的爬到拴着绳子的高度。乐儿踩着绳结,双手换到背后攀着柱子,试探着踩着绳子平衡住身体。这绳子从下面看似乎很细,其直径比乐儿的脚掌还宽。但是由于系在高处,风自然比地面上要大,在微微晃动着的绳子上想要稳住身子,更为不易就是了。 乐儿的轻功,多数来自那本《云踪鹤影》。虽说是萧峰知道他练的,但毕竟这本轻功心法是源于道家。而道家,最讲究的就是人与自然的合和。此时乐儿站在半空,凭虚御风,好像这才隐约领悟了那书中所写的境界。 乐儿渐渐松开两手,展开双臂,缓慢却稳稳的向前迈出脚步。 随着乐儿脚步的移动,绳子由于负重,乐儿所踩的位置便会沉下几分。看的阿康是触目惊心。好不容易这小子走了一半了,他却停了下来。阿康不免心又悬了起来,想着孩子是不是怕了?要不让“阿蕾”把他接下来? 哪知乐儿是想着之前看人家演示的绝活儿,觉得好玩,想自己试试。乐儿屈膝向下用力一踩,借力向上微微一跳;绳子在半空中荡了几荡,还真给他抖起来了! 阿康在下面看着,全身跟筛糠似的,心里话的:孩子啊,你这抖的不是绳子啊。你抖的是老娘的心啊…… 乐儿有了两下,觉得也没什么稀奇,又慢慢坐在了绳子上,这是拿人家当秋千了! 乐儿这厢玩的不亦乐乎;阿康在下面狂鼓励自己,要放开!要给孩子空间…… 等乐儿玩过瘾了,兴高采烈的跑了过来,这才发现,妈妈竟然脸色发白,嘴唇发抖。 “妈妈,你很冷么?”乐儿奇道,再一摸妈妈的手,却全是冷汗,“妈妈!你怎么了?” “妈妈没事儿,”阿康笑得勉强,“乐儿,你……要不要去钓鱼?或是骑骑马?”阿康想着:孩子,你能玩儿点不那么惊人的么? 乐儿看着妈妈笑得勉强,多少明白了点这是妈妈在为他担心。 乐儿见把妈妈吓成这样,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便顺了妈妈的意思,和大贺久识、耶律石头骑马遛弯儿去了。 李傀儡见阿康站在那里,望着儿子远去的身影,兀自微微发抖。李傀儡叹了口气,扶了阿康,就近在一家卖酒的帐篷外,拉开人家招待酒客的凳子,扶了阿康坐下。 李傀儡朝帐子里喊了一声,却未见人出来招呼,径自过去拿起一坛酒,倒了一杯地给阿康。 阿康这会儿实在需要压压惊,也没管那么多,接过来,先呷了一口。 酒劲冲上来,阿康打了个冷战,却觉得四肢渐渐暖和些了。心下感叹:带孩子真是太不容易了,这份操心是永无止境啊! “你这婆娘!偷我的酒!%&……” 阿康这边还没抒情完呢,帐篷里忽然冲出一个打扮怪异的胡人,指着阿康骂她偷酒,后来更是一连串的不知道哪里的话,骂的阿康晕头胀脑。 正说话间,帐篷里又走出几个人,有汉人打扮的、有契丹人、有回鹘人、还有蒙古人等等,最后一个走出来的,却是萧峰。 原来这个帐篷是契丹最大的一个酒商的,另外几个是各地来的造酒、贩酒的商人。那个冲出来叫骂的是个波斯人,这人脾气有点急,刚刚带着手下和一伙儿鞑靼人就差点大打出手。后来还是萧峰过来,说和双方罢斗的。 这波斯人此时气急败坏,说是他那坛酒价值千金,骂阿康和李傀儡是贼。 “这本就是卖酒的地方,我们过来买酒。你们每人招待已是不对,还不许我自己动手倒酒喝么?不差你酒钱也就是了。你的酒那么珍贵,怎的不自己收好了?”阿康本就心头憋了股邪火,被酒劲一顶,冲口而出的话也就不那么平和了。 “你!你这无耻的贼婆娘!你偷了我的酒,你还有理了!”波斯人恼的狠了。 “你嘴巴放干净点!多少酒钱你说!你要是漫天要价,当小爷好欺负,小爷今天就砸了你的摊子!”放狠话,李傀儡也不是弱角儿,人家没搬出大段的戏文、拐着弯的骂人,那是不屑欺负你! “我的酒,天下只此一份!你赔得起吗?你见过这样的酒么?”波斯人很是傲慢。 “切——”阿康连看都懒得看他,窃笑道,“不过是你们那里的地域气候更适合葡萄生长而已,你以为,除了你波斯,别的地方就都没有酿造葡萄酒的工艺了吗?比你们更往西边的法兰西和希腊,都盛产葡萄酒。就是汉人,也早就会酿这酒了。不过是汉地没有波斯昼夜温差那么大,故而长出的葡萄没那么甜,酿出的酒味道也有差别而已。尔等实乃占了地利之便,非人力胜出,有何可沾沾自喜哉?你这酒,不过是三蒸三酿,这工艺虽少有,却也绝说不上是举世无双。有什么希罕。再说酒文化,你个蛮人,真真糟蹋好酒。你知道喝葡萄酒改用何种酒具么?汉人在唐代的时候,就有首诗:‘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喝葡萄酒要用夜光杯,方能增其艳色。学着点儿吧。别只会瞎叫唤,乱吹牛!” 说话间,阿康不经意间瞥了那波斯人一眼,那目光流转中的无尽妩媚,竟比那潋滟的葡萄酒光还要醉人。 第110章 何得共此醉 这波斯人也是个奇葩。少有男人见了美人,能毫不心动神摇的。之前的萧峰是一个,这会儿的波斯酒商算一个。他的心思都集中在阿康刚刚说的话上面。虽然他的契丹话说的不利索,阿康的契丹话也说得挺愁人的,但这俩竟然能明白互相是啥意思。 此时波斯酒商在琢摸着:这女人能猜出我的葡萄酒用料产地不新鲜,但是能说出三蒸三酿的制法来,就有些门道了;不知她刚刚说的那些,什么夜光杯,那些盛产葡萄酒的地方是真是假? 这波斯人也算得上是个酒痴,竟然真的就这么直白的问了出来。 阿康刚刚那一瞥,却把自己瞥了个心慌意乱——她在人群中看见萧峰了。 之前黄敞潮给阿康的药方子忌口颇多,忌酒就不用说了。那段时间,日常起居,多赖萧峰照应。萧峰亦把阿康的这些调养宜忌背了个滚瓜烂熟、严加防守、从未松懈。此时被萧峰撞见她饮酒,阿康不由得有些心虚。 阿康难得的羞涩,更是让那一票已被她刚刚一个眼神弄得魂飘神荡的大老爷们儿内心澎湃不已。萧峰看着身边跟脸红的跟斗鸡似的那几位,皱起了眉头。 萧峰一皱眉,阿康这边喝呛了。 “你刚刚说的,什么法兰西,什么酒具,莫不是唬人的?”那波斯酒商见阿康不答话,有些急了。 “法兰西在欧罗巴西部。我也不知道你们那里是怎么叫它的。那个国家里有个叫香槟的地方,出产一种带气泡的酒。这种酒要用琉璃杯来饮。你想啊,透过色彩缤纷又玄幻透明的琉璃杯,看着酒里的气泡一串串的升起,是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啊?”波斯人的质疑,唤回了阿康的神智,说着说着,不禁又有几分眉飞色舞了。 “还有呢?就这两种酒具么?”波斯人听着阿康说的,想象着琉璃杯盛着汽酒的美好画面,不由的有些痴了。竟是连连追问。 “你见过宋地兰陵出产的美酒么?那种酒因为浸了香草,气味芳香,色呈金黄。诗仙有云: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喝这种酒,要用夜光杯。”阿康眯着眼睛想,好像也就记得这两首了。 “那这种呢?”波斯人主动领过来一个坛子,另拿一个碗,给阿康倒上了。 阿康轻抿一口,“嗯!”勉强咽了下去——太辣了!“这个是高粱酒——这可真够香的。传说这是汉人最早酿的一种酒。大约在两、三千年前,那个时候的金属只有青铜器。所以喝高粱酒要用青铜爵。如此才有古意。” 阿康在想,这个话儿是在哪儿看过的呢? “这个呢?” “这个是竹叶青,四大名酒中唯一一款清香型的酒就是汾酒,这竹叶青是汾酒中最具特色的,有竹叶的清香,味苦,其色碧绿可人。汉人说,竹子是君子,中通外直、不畏严寒。这种气节,最值得钦佩。饮此酒当用白瓷杯。取雪之高洁之色,瓷者清越之音,如此方可配这君子酒。” 阿康一见那波斯人又提了个酒坛子过来,忙伸手挡住杯口,“别再倒了。百草酒配古藤杯,猴子酒就配个葫芦吧。听说有种马奶酒,配皮囊好了。别的我也记不清了,凑活凑活都用瓷杯子也行。你那酒钱是多少?” “猴子酒是什么?你跟我说说,我不要你酒钱,还请你喝酒。”那波斯人听着了新奇的,两眼直放精光。 “山里的猴子自己采了花果酿的。这个听说是猎人无意中得的,可遇不可求。我也不会。你还是先找到猴群再说吧。”阿康觉得见好就收吧。人家没再不依不饶的,赶快给了酒钱,闪人吧。 李傀儡见阿康不想玩了,扔下块银子,拉了她便闪进人群之中,很快便没了踪影。 萧峰觉得让阿康跟着李傀儡,实在是所托非人。李傀儡也许能保得她安全无虞,其他的,可就不敢说了。这不知这是哪个门派的弟子,才华横溢,就是行事不大靠谱。萧大侠不知道,他们逍遥派从上到下,就没一个靠谱的! 萧峰这边安抚下各国的酒商,匆匆告辞。还未及去寻阿康,那边有侍卫来禀,又有什么银钱纠纷等着他去处理。萧峰纵然头痛,然在其位,谋其事,确是无可推脱。 萧峰这边忙得脚打后脑勺,直到月上苍穹。那边阿康借着酒劲,和一群人围着篝火跳舞呢。她也不知打谁那里,弄来把琵琶,非要学飞天舞给“阿蕾”看。结果反弹琵琶演砸了,被琵琶砸了自己的头。李傀儡听了那声响,都替她头痛,她自己倒是哈哈大笑,很是无所谓。 李傀儡终于忍无可忍的问她,是不是喝多了。 阿康认认真真的看了他一会儿,忽而捂住脸,一阵低笑,摔着头说,真的是喝多了。说完,摇摇晃晃的径自往自己的帐篷跑过去。 李傀儡见她踉踉跄跄的,哪里放心得下,自然跟了过去。 扑进帐篷里,阿康跪坐在羊毛毡子上,趴倒在案子上,枕着胳膊,咯咯直笑。 李傀儡进来,见她笑得开怀,默默的坐在了她身边。 “阿蕾,你知道么?我好久都没这么痛快过了。呵呵……偷得浮生半日闲。难得啊……”阿康歪着头,侧着脸,望着李傀儡说道。说完,又将脸扣在了手臂上。 “阿康,我……我有话对你说……”李傀儡望着心仪已久的人儿,终于提起勇气。 “嗯?”阿康恍恍惚惚的应了一声。 “其实……其实我是……”纯情少男李傀儡,尚未开言,已是羞红了脸。再三提气……怎么……这气息声听着,不对呢? “阿康?”李傀儡轻轻唤了一声。 ……这回没人应声了…… 李傀儡轻轻扶起阿康一瞧,她竟是睡了过去! 李傀儡扶着阿康靠在自己怀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其实我是男的。” 就这么句话,怎么说出去就这么难啊! 偏偏就在李傀儡说这句话的时候,帐篷帘子一掀——萧峰进来了。 李傀儡闻声一抬头,正和萧峰四目相对。 两人俱是一怔。李傀儡回过神来第一反应,他鬼使神差的竟是把阿康一下子扔回了案子上,同时说了一句,“我什么也没干!” 说完李傀儡就后悔了。 李傀儡不明白,为什么他刚刚那反应,就像偷情被人家夫君捉了个正着似的!越想越憋气,越想越是气血翻涌。最后李傀儡忍无可忍,顶着一张红透了的脸暴起——他一晃眼的功夫便从萧峰身边,抓空蹿了出去! 萧峰听见李傀儡刚刚那句话了。 其实萧峰对李傀儡这种放浪形骸的举止挺气愤的,尤其是他明知道阿康对他不设防是因为阿康拿当成姑娘了,他依然如此行事,这何止是不磊落啊?可是就因为大家都能看得出李傀儡对阿康的情意——阿康除外,他又尚未无礼,再加上萧峰和阿康的关系也不便由他开口挑明此事。总之,萧峰对李傀儡虽是不喜,却也只是冷眼旁观,小心防范而已。 可是这会儿,将心比心,萧峰简直有些同情他了——如果他刚刚那一下,能不把阿康扔的那么重的话…… 阿康被李傀儡扔的,脑袋“咚”的一下磕在了案子上。饶是如此,阿康还是缓缓的才醒过神来。 揉着脑门,阿康懒懒的撑起身子,迷迷糊糊的抬起头,“咦?你忙完了啊?” “是啊,”萧峰眼神柔暖的走到她身边,也坐了下来,“你今天玩得开心么?” “嗯。”阿康大力的点了两下头,扬起脸,给了他一个有点赖皮的谄笑。 萧峰见她这样,也忍不住浮了两分笑意在脸上。撩开她额头上垂落的刘海,轻轻揉了揉她刚刚撞到的地方,“疼不疼?” “嘶——你手好粗哦。”阿康打开他的手,一脸的嫌弃。 萧峰生平第一次主动讨好女人,结果不太乐观,萧峰讪讪的收回了手。 “你……不开心啊?”阿康低头扭脸,对着萧峰微垂的脸,像是哄乐儿的口气问道。 “没有。”萧峰有些不好意思了,便有些闪躲。 “你不要不开心啦。”阿康见萧峰躲她,会错意了,锲而不舍的缠了上去。“你若是不喜欢,我们就离开这儿。你不要勉强自己。” “我没有。”萧峰假笑着安抚阿康,心里打鼓,手心冒汗。他本来是想说什么的来着? 一对上阿康那双泫然若泣的双眼,萧峰立时想不起来词了。 ——这时候还需要词么? 萧峰不知道阿康为什么忽然悲伤起来,他只知道,他的心,跟着发紧。 “你不要背负那么多。你这样……让人看着心疼。我觉得,我很对不起你。我本想着,要是阿朱能一直陪在你身旁,也许你最后就不会那般生无可恋。我……我没想到,会帮了倒忙。对不起……”阿康诚心的忏悔着,一滴滴泪,掉了下来。 萧峰不懂,为什么阿康会以为自己对阿朱姑娘有情。可是见她如此伤心,萧峰心里也不好受。可是隐隐的,他觉着自己心里似乎还有着那么一点自得。 “阿康啊——”萧峰轻吁一口气,抬起阿康低垂的脸。“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怎么会以为我……”萧峰从未觉得自己是言辞木讷之人,但这会儿,他词穷了…… “你可不可以答应我……”阿康抽噎着请问。 “我答应。”萧峰也自觉不是个冲动的人,这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有违他常性,又不禁跟自己解释说:阿康的人品,我信得过;只要能让她别再这么伤心,她的要求,又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呢。 “你可不可以,珍视自己。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放弃你自己?” 望着阿康朦胧的泪眼,萧峰心中一热。抬手拭去她脸庞上的泪珠,萧峰微笑着哄道,“傻瓜,我答应过的,要照顾你和乐儿一生一世的。萧某平生,从不失言。你信不过我啊?” 阿康连连摇头,甩得泪珠飞到了萧峰手上。 “好啦,”萧峰捧住阿康的脸,定住她的头,“你不晕么?” 阿康对着萧峰一阵傻笑。“我和乐儿会努力不做你的负担的。你不能抛下我们哦?” “你这是把你自己和乐儿都交给我了?”萧峰这种笑容都透着坦荡诚恳的人,阿康哪里想得到他会诈她话儿呢。 “早就交给你了。谢谢你。一直以来,在我们身边。”说着,阿康声音又有点哑了。 “不一样。我想有个名分,堂堂正正的照顾你们。”萧峰认真的看着阿康。虽然他知道阿康此时可能不大清醒,但他还是忍不住说了。萧峰不怕麻烦,等她酒醒了,再说一遍就是了。但是现在说,萧峰觉得,意义不一样。 “咯咯咯,萧大侠在跟我要名分?哎呀,酒真的不能喝多,会做白日梦的……呵呵呵……” 萧峰觉得,她喝的还是少了点…… 阿康被外面的吵杂声闹起来了。掀开帐篷门走出去,灿烂的阳光晃得她头晕。敲了敲头,她开始一点点的回想前天发生的事情…… 跳舞、乐儿摔跤、看乐儿抖绳、喝酒……跳舞……不对!又想了回去。阿康的思路有点跳。对了,是在波斯人那里喝了混酒醉的。总觉得有什么没抓住……马奶酒!那个坏丫头! 这马奶酒阿康听说过,却没见过。昨天还跟波斯人胡吹呢,没想到,却被那几个丫头片子给蒙了!阿康这会儿才猜到,那几个回鹘姑娘给她的,恐怕不是单纯的乳酪,而是那名气响当当、传说中的马奶酒!难怪呢,瞧她都干了什么啊?拉着萧峰跳舞!没做甚么更过分的吧?没有!必须得没有!阿康脑子里又浮现出原著中,康敏最后的死相,打了个寒颤。 再想想后来……咦~这个梦真离谱! 阿康独自来到河边,把凉爽清澈的河水泼洒在脸上,人也顿时精神多了。 “你醒了。” 阿康一扭头,看到的这是?一脸深情的萧峰? “噗通——”阿康一晃神儿,坐到了水里。 这个变故太突然,萧峰救援不及,只能赶过来把阿康从水里捞出来。好在河水不深。 “怎么样?吓到了吧。冷不冷?”萧峰说着便脱了自己的外袍给阿康裹了上。 一直到回了帐篷,侍女们嘻嘻哈哈的帮着阿康换好衣服,阿康还是有些恍恍惚惚的。她总觉得今天的萧峰,说不上哪里,有些怪怪的。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场无遮大会,闹了一个多月,终于结束了。萧峰向辽帝述职复命后,带了阿康、乐儿、耶律石头和众护卫,踏上了返回南京的路。 到南京城前的一夜,萧峰独自坐在篝火旁,望着天边的一弯新月,身影落寞寂寥。阿康检查过两个孩子已睡熟了,正要回自己的帐篷,恰恰见了这样的一幕。 轻轻蹲在萧峰身旁,阿康问道,“怎么还不睡?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再过四天,是我爹爹生忌。他若活着,今年是六十岁整寿。”萧峰说完,拿起酒囊,灌了一口。 阿康怔了一下,才明白萧峰说的是乔三槐。“到时候,我帮你做碗长寿面、炒几个素菜,祭奠一下,好不好?”阿康不知该怎样安慰他,只能如此,聊以慰籍。 “劳烦你了。”萧峰望着阿康,微微一笑,苍凉中泛着一丝暖意。 “其实,我更喜欢叫你乔峰。总觉的,你叫乔峰的时候,烦恼少一些,人也开心些。现在,总觉的你的笑,透不到心里去。”阿康一时口快,说完便自悔失言。望着天上的月亮,心里说:都是你惹的祸! “要我陪你一会儿么?”阿康觉得今晚一定是吃错什么了,怎么说话老是不过脑呢?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看月亮。 “你先去睡吧。这几天连日奔波,当心身体。”阿康有这份心,又肯说出来,萧峰觉得已是足够了。 “你不睡,我怎么睡得着。”这话一出口,阿康自己被惊着了。“那个,睡不着也要睡。早睡早起身体好!”顾不上再看月亮了,阿康说完就跑。 回了帐篷里,听到萧峰闷声低笑。阿康心说:没人听见。我听不见…… 当月牙丰润了些许的时候,南京城萧大王府里的后花园石桌上,摆了灵牌、香炉、烛台、长寿面、几个素菜、和一壶酒。 萧峰换上了一早阿康教小厮拿给他的素色衣衫,踏着月色,来到了花园。 阿康捻了三支香,燃好,递给了萧峰。 萧峰对着乔三槐的牌位,毕恭毕敬的拜了三拜。又垂首而立,不知在默念着什么。 待萧峰将香插好。阿康亦上前燃香、拜了拜。 “当日乐儿承蒙二老照顾,康氏不胜感激。希望二老在天之灵,保佑萧大侠沉冤得雪,早日为二老报仇。” 阿康将香插在香炉里。又为萧峰斟上两杯酒。 萧峰喝一杯,洒一杯。却泼不去他心里的悲。 阿康将素面推到萧峰面前,“好歹吃一点。” 萧峰默默的接过。想想每年他生辰,娘也是这样,手擀面,打两个荷包蛋。闻着熟悉的香气,萧峰的眼睛酸了。抽了抽鼻子,他大口把面吃完。就好似爹娘正在天上看着他,和往常一样,只要他吃的开怀,爹娘就会笑得舒心。 默默的吃完面,默默的将碗放下。 阿康递过一杯清茶,“这茶可以消食。”见他吃这么快,心情又这么不好,阿康真怕他会胃痛。 阿康示意不远处的侍女过来收盘子。收拾得差不多了,阿康也准备告退了。 “阿康,你等等。我有话要同你说。”萧峰唤住阿康。 阿康见萧峰一脸的沉痛,心里直打鼓。好不容易等到侍女们都下去了,巴巴的等着萧峰开口。 “你且坐下。” 阿康一听这话,看架势是要长谈啊。看来事儿不小。 “前些日子,我找人捎信给父亲,请他允许我们的婚事,并代我向温家二老求亲。父亲允了,并请了媒人。温氏二老说,但看你的意思。只要你愿意,三书六礼,我都已备下的,一应俱全。你自无须担心……” 阿康越听越糊涂,到后来单看着萧峰的嘴一开一合,竟是完全听不懂了! 第111章 情衷莫白 “阿康?你可有在听?”萧峰初时也有些羞怯,一直低着眼神、没敢抬眼看人。说着说着,渐渐也就顺畅了,人也越说越来劲,一抬头,却见阿康的眼神早不知飘到那里去了。 “我……”阿康一时失语。 “你……意下如何?”萧峰眼中的热切,远没有他想象中的,掩藏的那么好。 “我——可能容我想想?”阿康要想的是,这事儿,怎么就成了这样了呢?打哪儿开始的呢? 这话听在萧峰耳里,却带了推脱之意。萧峰眼里的热切之色,不由淡了下来。萧峰自认是个能容得下世间万难的汉子。这样的终身大事,既然问了她,自然是要容她好好思量的。可偏偏,他这心里霎时间如同十五个水桶在晃荡——七上八下的,晃得他头昏心慌。他攥了攥欲伸出去拉阿康的手——怎的今日今时,偏生就容不下了呢?萧峰暗恼自己没气度。 两下无言,阿康越发的坐不住,起身行礼告辞。 阿康转身之际,萧峰“倏——”的站起身来,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是伸手拉住了阿康。 此时愣住的不止是阿康,连萧峰自己也有些愕然。 见阿康疑惑的望着自己,萧峰有点冒汗。“阿康,你能否告诉我,为何不愿嫁我?”萧峰压下心中的那份委屈,诚恳问道。 “那你又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会忽然想到要和我成亲呢?”阿康此时也抛开矜持、顾忌,红着脸反问道。 “昔日萧峰曾在谭婆婆临终之时立誓,相伴你母子二人、寸步不离。虽说当日事急从权,但如此行事,对你清誉终是有损。这段时日,你我共患难,相扶持,彼此性情相熟。你……既然……觉得萧某为人尚可,我也觉得你很好。我们成亲,既守了誓言,又全了你的名节。如此不好么?可是我萧峰有什么做得不到的?阿康你说,我改就是了。”萧峰活了三十多年,头一回说这么没皮没脸的话。他心想:我总不能说,偷听到你和李傀儡的话,觉得你对我也挺有意思的,这才向你求亲的。 萧峰这番解释是针对“为何成亲”而言的。男人和女人的思路从来都不在一个频道上。阿康听了这番话却直想皱眉。“萧大侠,这成亲,不是买菜,是好菜就可以放在一个筐里。为了这个誓言,把萧大侠的终身都搭上了,确是我们母子的不是。说句不害臊的,若是您真是因为看中我这个人而求亲的,说不准我还真有欢喜;可如今听您这么一说,我还真是高兴不起来。”说到这里,阿康不由叹气,事关她母子二人的生死安危,实在由不得她逞一时意气;可是若就此应下,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借着人家的怜悯之心、蹬鼻子上脸么? “阿康!我萧峰粗人一个,不会那些甜言蜜语的把戏。”萧峰想起当日阿康对李傀儡说的话,隐约明白自己说错话了。阿康在乎的,他没说;刚刚他说的,好像恰恰犯了她的忌讳。越是急着补救,越是乱套。“总之,我会凡事都护着你。你喜欢做的事,我会由着你。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会为你担着。不管将来我们是继续留在辽地、做这南院大王,还是隐居塞外、牧马放羊。若是你喜欢寄情山水,我便带你走遍大河名川;若是你想纵情歌舞,我便把盏笑看、与你同乐。阿康,你不曾嫌我是契丹人,粗鄙凶悍。我亦不会因你见解奇特,而觉得你离经叛道。阿康,我是真心想娶你的!” 萧峰言语中、神色间的诚恳之色,终是让阿康动容。萧峰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大是出乎她的意料。阿康不禁回过身来,认真的大量着萧峰。如果换位思考的话,便觉得之前萧峰所讲的,在这个时代,已经是合情合理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手续齐备。他能做到这个份上,足见其用心之诚了。他所说的,也是符合常理,句句实情。已然是无可挑剔了。 至于后面被阿康给急出来的这一大段话,搁到这个念头来讲,不说石破天惊吧,也有几分惊世骇俗了。再从萧峰嘴里说出来,不得不说,这有点逆天了。 阿康被这种突然发现“伊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蓦然回首”给惊到了。这种震撼超出了感动,有点让人不知所措。 “那个,前一阵子酒喝的有点多。这个,好像时不时的会幻听。我缓缓神先……”阿康自己都不知道在鬼扯些什么,总之寻个由头就想开溜。 萧大侠想捉个人,还能有个抓不住的么? 阿康腕上微紧——没溜成。 “阿康,你上次饮酒是半个多月前的事了。就是你自己酿的酒之精,怕也不会醉人到如此地步的。”萧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很是爱看阿康略微发窘的模样。 “我……这事儿……我怎么这么没真实感啊?”阿康总算把心里话吐露出来了。“唉,你这么扯着我……难不成,这就要拜天地么?” 阿康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说:之前和马大元的婚事还不够教训么?不论怎样,不能再拿这种事做权宜之计了。 可听了萧峰的一番说辞,又冒出另一个声音在喊:答应下来吧!不然难道带着乐儿就此离开么?难道要让孩子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难得有情郎啊,更何况这人是萧峰!还有比他更稳妥的么? 第一个声音又蹦出来:感情是婚姻的基石。不可当儿戏了啊! 另一个声音:谁说没感情了?萧峰刚刚不是说的挺清楚的么?他想娶你的。 终于两个声音和在一起了:那你呢?你对他的感情是什么? 阿康被脑海里的一番辩论闹得很是挣扎,最后突然静的下来了。剩下一个问题摆在她面前。 她之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自从见了萧峰,她便生怕有一天会阴长阳错的死在他手上。后来虽是患难与共,奈何受原著影响太深,她几乎把他当罗汉、菩萨了——压根没想着这是会有七情六欲的主。一晃经年,生死相依,若说没感情,那是骗人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有如家人般的牵挂与扶持,有如知己般的默契与信任。至于有情人之间的那种悸动……阿康想到这里有点脸红了。一直以来,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她不曾、也不敢多想。而如今…… 心思乱的时候,容易乱说话。说出来的,未必走心了。 “你……当真?”阿康的思路一向不走寻常路线,故而萧峰有此一问。 “难道你之前说的,不是当真的?”阿康这会儿思想斗争还热闹着呢,已然忘了自己刚刚说过什么。至于萧峰这一句问的是什么,早就不知道被她自行脑补到什么地界去了。 萧峰却是怜惜她几经坎坷,猜她怕是之前被骗得苦了,轻易不会再信人了。转念一想,如此也好,在养父养母灵位前许下誓言,总能让她放下心防吧。 萧峰一抖衣袍,扯了阿康,便跪在了乔氏夫妇的灵牌前。 “皇天后土,实所共鉴。今日我萧峰,愿与康氏结为夫妇,相知相惜、患难与共、不离不弃、生死相随。请养父养母在天之灵,鉴证萧峰誓言。从今以后,萧峰定会爱护娇妻幼子,今生今世,绝不相负。”说完,重重的叩拜三下。 阿康被他扯得,糊里糊涂的就跟着跪了下去。又迷迷糊糊的拜了下去,耳边还莫名其妙的回响着某电视剧的插曲“这一拜,春风得意遇知音,桃花也含笑映祭台;这一拜……” 配乐乱入的结果就是——把自己给败出去了! 三下拜完,被萧峰扶着起了身。 “拜过天地了,如今你可安心了些?”萧峰握着阿康的手,笑问道。 看着萧峰笑得春意盎然,阿康傻乎乎的来了一句:“哦,拜完天地了。那该入洞房了。” 其实阿康心里想的是,今天这是什么流程啊?怎么乱诡异的? 萧峰这会儿惊诧的已经没时间脸红了。他拉着阿康的手,又向她走近一步。 忽然拉近的距离,仿若忽然间惊醒了阿康。她这才一下子反映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猛地抽出手来,大大的后退了一步。 萧峰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警觉弄得哭笑不得,“阿康,你不会以为,我会如此简慢我们的亲事,这么委屈你吧?” 阿康心说:我都不知道我该以为什么了。这也太挑战剧情了! 萧峰苦笑着摇摇头,刚想上前一步。不料阿康立时后退两大步,连轻功身法都用上了。 “阿康……我不是急色之徒。”萧峰见阿康如此防备,咬着牙憋了这么一句出来。 “我知道!我……我只是……这也太不可思议了!”看着萧峰被她的吱吱唔唔弄得发青的脸色,阿康赶紧澄清:“我没要悔婚的意思。我……总觉得这不像真的……” 萧峰除了叹气,此时还能说别的么?看吧,平时不近女色的大侠形象太深入人心了。如今想着近了把女色,人家都不信了。这世间还有比这更郁悴的事么? “太晚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萧大侠努力的展现风度、拉回印象分。 月下送美人,美人却只留了个背影。心上地上,洒的都是一片白惨惨、凄凄切切的月光。 望着美人在他面前轻道晚安,阖上房门。萧大侠生平第一次的告白,就这样,带着述不尽的惆怅,和空荡荡的失落,成败不明的告终了。 第112章 纵快意 本以为会一夜无眠的阿康谁成想竟会睡了个人事不知,昏天黑地呢?没法子,昨夜用脑过度,太耗神了。结果一大早上,就被乐儿给喊了起来。却是大萨满腾奴来了! 阿康匆匆洗漱着装,来到前厅,就见腾奴正站在那里和乐儿说话,还是穿着他那件异常宽大的袍子,好在这回把他那骇人的面具摘了。 拜上一次大萨满的闪亮登场所赐,阿康算是见识了什么叫通天的神力了。以前从来不信算命的,现在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次没戴那昭示其不凡身份的鬼面具,那意味着来的就是腾奴,而不是大萨满。也就是说,他这次不是公务在身。阿康心里谢天谢地谢漫天神佛——这位大咖的业务太恐怖,他不上班,说明天下太平。 阿康进得前厅,同腾奴打了个招呼。哪知阿康一走过来,腾奴那硕大的袍子忽的往另一侧鼓出去一块。就好像阿康带了阵风进来,把腾奴给吹歪了。 在场的人见了无不吃惊。接着腾奴的衣服里传出“嗡嗡”声,似千万只蜜蜂在爬。接着阿康腰间挂着的荷包里也传出来“扣扣”声,却是肥宝醒了,欲出来寻食,顶得鼎盖扣扣作响。 腾奴被那件衣服扯得快挪地儿了,身上的嗡鸣声也愈发的响了,听得人发怵。腾奴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块黑褐色的厚麻布,罩在了阿康的荷包上面。阿康的荷包里“咯咚”一声轻响,好似有什么掉了下去。腾奴身上立时安静了下来。 “腾奴兄弟,刚刚这是?”大家看着这异象都是不明就里,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由萧峰出言相询。 “阿康这个香囊里,装的是‘贪吃蛊’,也有叫它‘饕餮宝’的。它本身没有毒,却是万毒万蛊的克星。这个蛊虫以天下间的毒物为食,越毒的它越喜欢。最是贪吃。我身上带了些休眠中的蛊虫和茧蛹,这‘贪吃蛊’嗅到美食自是醒了过来。它一出动静,我这里的蛊虫,即便是休眠之中,也都被惊醒吓疯了。这才闹的这么不像话。方才我让‘贪吃蛊’睡了,‘贪吃蛊’没了声息,我这里的自然就静下来了。”腾奴解释的好似一切都再平常不过了。 阿康一想起刚刚他衣服下面鼓出来的那个大包,竟然装的都是虫子,不由头皮发麻。 腾奴见阿康脸色发青,奇道:“你怕这些虫子?你可还记得叛贼涅鲁古?他和与他一道叛逃的手下,被驯师下在白牛身上的蛊吃了个精光。那个蛊可说是相当厉害了,霸道无比。哪怕是沾到一点尸身上的血迹,便会染上虫源,繁衍出的幼虫顷刻间便会吃掉一头壮牛。那时你衣服上沾的血迹,都被这只‘贪吃蛊’给啃掉了,故此你才平安无事。不然单是你衣服上沾的那些,这么长时间下来,够消灭掉几万大军的。同你的‘贪吃蛊’比起来,我身上的这几百只,都不够它塞牙缝的。你还有什么好怕?” 阿康听得脸越发的不是颜色了。刚刚进门的大贺久识,以及另外两个同他一道捉拿涅鲁古的两个亲兵,一想起那日的情景,都忍不住夺门而出,大吐特吐。 萧峰果断的转开话题,问起腾奴此次的来意。 原来腾奴竟是践约而至。当日跟随萧太后去平叛的路上,乐儿见识了契丹驯师的本事,很是羡慕。殊不知这行的大师魁首,亦是萨满教的巫师。当日大萨满便曾许诺过,日后会教乐儿驯马练鹰。之后诸事繁杂,腾奴只来得及给了乐儿一支骨笛,便匆匆离开。如今得了空,腾奴便过来瞧瞧他。 乐儿和石头俱是暗自欢喜,都巴望着萧峰能准了,放他们和腾奴去学驯马练鹰。萧峰却是知道,这活计没个一俩月是不成的。萧峰索性找来书记官,交代了一下公务,又点了十八个随从,一道开赴塞外——不找着野马群,上哪里驯马去啊。 有腾奴在,找野马群自不是难事。萧峰之前同邢万里学的那些本事,在腾奴眼里,那干脆就不够一瞧的。所以不论是萧峰还是那十八名随从,就连跟着凑热闹的阿康,都是兴奋不已。 是的,阿康也跟来凑热闹了。在萧峰的力邀之下。 萧峰急于表明心迹。可若是人都不在眼前,那表给谁看啊?再说,他觉得,阿康对驰骋草原、看万马奔腾的场面应该是有兴趣的。力挺她做自己喜欢的事,那得用行动证明。于是萧峰坚定的邀请阿康随行。 上马前,萧峰一如往常,来到阿康身边,亲手将马缰递到阿康手中,亲自扶她上马。 这些事原是萧峰做惯了的。之前阿康一直觉得萧峰这人是无关风月、不解风情的,也就不觉得这有什么暧昧的。可昨晚萧峰刚刚表白过,再思及种种细微之处,阿康不由心中一阵悸动。这无言的体贴爱护,一直以来,竟是无处不在,却被她疏忽了。阿康不禁又想起,南来一路经年,阿康日日离不得参汤苦药。好不容易寻到投宿之处,他总要为她熬好之后几天的汤药。隔日喝到嘴边的药汁,从来都是温的。他总会在把盛药的杯子递给她之前,握在手中一会儿。阿康能捡回来的这条命,其实是萧峰以内力滋养出来的。一时间,阿康说不清为什么,竟有些为他难过。她从未想过让萧峰因为她受委屈。可现在想想,她这么轻忽怠慢了他的一番心思,怎么不是委屈他了呢?阿康红着眼圈觑他,却又被他将这眼神捉了个正着。阿康慌忙躲闪开他的目光。却又被的卢哼哼哈哈的挪腾着小碎步,差点给摇晃下来。萧峰忙伸手扶稳她,扯牢的卢。待看懂阿康脸上的娇羞、愧色,萧峰乐了。 一路上,萧峰照护在阿康左右,凡事亲历亲为。其实在来辽地之前,他们本就是如此相处的。只是后来有了婢女服侍,又顾忌人言,这才彼此疏远了些。如今在一众侍卫面前,萧峰和她如此亲近,坦坦荡荡。其心意,大家多少都明了了几分。 以前一直稀里糊涂的给人家发“好人卡”的阿康,这回忍不住娇羞了。 萧大侠的热情与殷勤,让阿康一时有些诚惶诚恐。好在的卢不止“妨主”,还很有眼色。阿康闹不明白,为什么一向很给面子的小马哥今天屡屡拆台。又不想因她一人,拖住队伍的行进。最后无奈之下,只得摘下帷帽,同萧峰共乘一骑。 萧峰见阿康莫名的红了眼眶,不由心中惴惴,就是猜不到点儿上。 萧峰想不到这女人瞬息间就能翻腾出那么多念头。他只想着阿康一个妇道人家,拉扯个孩子,又没有父兄可以依赖,心慌委屈是难免的。他既有了怜惜之心,便想着一定要对人家好点儿。可问题是,如何对一个女人好,这对于萧大侠来讲,挺纠结的。萧大侠为人慷慨义气,但凡认识他的人,扪心自问,大多会说他对人很好。自打从他叫乔峰的时候便是如此。他对兄弟、对朋友,都很好。具体表现在一起喝酒-----这冷不丁一听有点像酒肉朋友,没法子,江湖人的感情表达方式有点儿贫乏,这个是最重要的体现形式;指点武功;再有就是两肋插刀了。可这几个,不论哪一个,到了阿康这儿都不太合适。萧峰为难了。想着阿康喜欢什么呢?寻思着绫罗绸缎、胭脂首饰这些,女人应该都爱吧?萧峰也不懂这些,反正圣上赏赐的总该都不差。萧峰干脆把库房钥匙都给阿康了。不管耶律洪基赏下什么,萧峰看都不看,一股脑儿的都交给阿康了。可即便库房里的黄白之物都积得落灰了,也没见阿康身上多一件首饰。萧峰以为阿康不爱这些。可是再想阿康有兴趣的------唯一的例子李傀儡,还没法儿参考。阿康和他在一起倒是挺开心,开心的都和遇见阿朱阿紫姐妹两个没多大分别了!他们一起聊的都是歌舞趣事。虽然她和李傀儡,没有像和阿朱在一起那般聊厨艺,不过萧峰不觉得那是阿康根据其性别进行的区分,那是因为他不会吧?阿康跟阿紫不仅不聊厨艺,连女红都不聊;她可是和李傀儡还一块儿商量舞裙怎么改好看呢。所以萧峰摒弃了李傀儡的套路。虽然牧人的歌谣听着不错,可是他萧峰那是气出丹田一声啸,万一唱跑了,那得吓坏多少人啊? 萧峰苦思之下想起了阿康在大草原上和他说的话。他没想到阿康那是赞赏他淡泊洒脱自由的心态,他是当真以为阿康喜欢这种纵马放歌、闲看天高云懒、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日子。 有了萧大侠相护,不只是阿康的胆子能放开一些,的卢也终于能够扬眉吐气、一逞快意了。还未等阿康为同马共乘一事再娇羞几分呢,的卢已是撒欢儿似的飞奔了出去,将腾奴、乐儿一众人等,远远的抛在了后面。 的卢一阵狂奔,乐得自在。这好马本就是不能拘着的,时不时的就要放马跑一跑,才能保持其速度、脚程不会退步。只是这的卢很是挑人,除了本主,根本不买别人的帐。自从跟了阿康,就是萧峰想带它出去溜溜,还得看它心情呢。若是指着阿康遛马,萧峰真怕将来把的卢还给邢九千的时候,邢九千那个马痴会跟他翻脸。好好一匹千里马,就这么玩物丧志,自甘堕落了。这可怎么是好? 说好听点,驰骋是名马的天性。实情,爱现是的卢的本性。的卢如风一般的猛跑一气,过足了瘾。 虽说夏末秋初,天气微凉,正是郊游的好时候。可是的卢风驰电掣般的狂奔带起疾风扑面,没了帷帽面纱的遮挡,阿康被吹得连气都喘不上来,更别提享受驰骋草原的快意了。萧峰见阿康低头苦躲,欲寻处背风而不得,立时明白自己又弄了个烂招出来。萧峰扯过自己的披风,兜头盖脑的把阿康围住。这才渐渐拉住的卢,按辔徐行,等着大队人马赶上来。 之前一阵疾驰,尚不觉的有异。如今慢了下来,周遭都是萧峰的气息,将她围得紧紧的,阿康有些局促不安了,一时心跳如雷。 第113章 思量几番 萧峰见阿康似乎不大自在,便寻了个话头,聊起当日阿康遭耶律乙戊所戏,幸得的卢机灵善驰,方才躲过一劫;又夸赞阿康如今的骑术比那时可是好多了。 阿康笑着谢萧峰,说那个时候已经是被萧大侠调/教得很有进步了。若是萧峰看到马二嫂教阿康骑马时的那番折腾,萧峰一定会额手相庆——亏得那个时候不认识她!说笑间,阿康又想起,来北地这一路上,萧峰如何指点她和乐儿骑术。共乘一骑的时候,也有过。却从未像此刻这般,让她脸红心跳。不经意间仰首回眸,正见他低头笑看着她,温和的眼里,透着述不尽的柔情。阿康的心猛地一撞,忽然间,就这么安稳了下来。一下子悟到了,两人间的情意,既然早就在这儿了,又何必矫情呢?找个了舒服的姿势,阿康稳稳当当的靠在了萧峰怀里。 “呼——”长吁了一口气。 两个人的心,都定了下来。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听到大队人马赶将上来的声音,阿康从萧峰怀里坐起身来。她要好好想想,怎么和乐儿说这件事了。 阿康深知,儿子自幼便与她相依为命,在乐儿的生命中,父亲这个角色一直是空白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儿子对于他的父亲没有幻想、没有憧憬。送乐儿去少林寺学艺之前,三四岁的乐儿便时不时的,会眼巴巴的看着别人家的小孩儿,被父亲带着玩耍、读书。这些事虽然母亲也会带他做,但孩子总会好奇,有父亲的日子是什么样的。阿康虽然一直努力的让孩子明白,这世间没有父亲的孩子不独他一个,他们母子一样可以好好过日子。但是从乐儿的眼神里,阿康看得出,这孩子是早慧的。而且,他不愿让母亲看出他对于父亲这件事的想法。这样的乐儿,让人心疼。之前嫁马大元的时候,因为不过是个挡煞的幌子,乐儿当时又是常年的回不了家,故而阿康也没和孩子讲太多。乐儿也是似懂非懂的,只知道,家人里多了一位马伯伯。而如今,阿康自己的心态已是变了,不由得就有几分诚惶诚恐,怕儿子一时难以接受。 这事委实是阿康多虑了。须知乐儿身边这会儿正有个以“顺天命”为己任的神使腾奴,这老哥儿此时正不遗余力的给乐儿洗脑呢。 康夫人和萧大侠成亲这件事,于腾奴而言,关系着契丹几万人、以及之后几代人的生死存亡。这样的天命,让腾奴日夜记挂于心,忧心忡忡。多次反思之后,腾奴顿悟了:之前用错了方法了;康夫人最上心的,莫过于乐儿;即便是大萨满的话,她都可以不在乎,但如果乐儿想要的,康夫人一定会不遗余力的为他实现。 其实腾奴你真的想多了。如果是无理要求,阿康是不会向小屁孩儿妥协的,她会选择教育他。 不管怎样,人家腾奴占卜的结果是,这次他有机会看到他们归向天命的正途了。于是腾奴划拉划拉包袱,颠儿不颠儿的来了。 这边腾奴口沫横飞的跟乐儿描述着有爹的美好前景。半个时辰过去了,很有礼貌的耐着性子被烦了好一阵子的乐儿无奈的撩眼瞄着他,很有骨气的说:“男子汉,大丈夫,何以处处仰赖他人?忒没志气了?” 腾奴自出道以来,还很少被人噎的这么干脆过。心说,你个小屁孩儿,可不就是个仰赖他人的么? 但是话不能这么说,不然怎么哄着这个小屁孩儿去顺应天命啊?大萨满的那颗傲娇之心浸满了的委屈的泪水。深吸一口气,腾奴继续谆谆教导、循循善诱去了。 “什么样子的才算男子汉?”腾奴启发乐儿。 “像萧叔叔那样啊。”乐儿答得理所当然,毫不犹豫。 “如果萧叔叔做你爹爹,你就可以和他学做大丈夫的本事。你不会觉得,你这样子,就能是大丈夫了吧?”腾奴鄙视回去,扳回一局。 “切!我如今自是不成的。可是萧叔叔是我师兄,不用叫他爹爹,他也一样什么都教我。”乐儿觉得这腾奴往日都好好的,怎么今日忽然小家子气起来? 腾奴又是一噎。闷不做声,一边苦想,究竟有什么能拿住这熊孩子的。 要说这萧峰也是,该孩子爹干的活儿,他都干了。对这孩子来说,还真是别无所求了。这爹爹和师兄究竟有啥不同呢? 好好的一大萨满,思路被这熊孩子给带沟里去了…… “他要是做了你爹爹,你就可以做哥哥了。”腾奴的童年和一般的小孩不太一样。他的天赋显现的太早,以至于自小就与同龄的孩子隔绝了,整天被拘在一群老头身边,学这学那。此时童年对别的小孩儿一大帮子疯玩、哥哥弟弟好不亲热的那种艳羡之情,来势汹汹的涌了上来。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有点傻了。这么二货的话是他说的? 忽然间,乐儿的脸上蒙着心驰神往的迷幻色彩。 乐儿短短七、八年的生命历程中,大多时候还是挺乐得自在的。唯一的苦难经历便是被那个假萧峰掳走。虽说很快他就被干娘救了出来,但之后也是日夜奔波、几经凶险。最重要的是,那段日子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妈妈,这种恐慌,一直憋在乐儿幼小的心里。于乐儿来讲,直到见到了萧叔叔,那段颠沛流离、担惊受怕的日子才算结束,他的心才算真正放下来。之后的日子,虽也是在奔波,但是有妈妈陪着、萧叔叔护着,在他的记忆里,没有辛苦,都是各种各样的快乐。小小的乐儿,这辈子积攒下来的孺慕之情,全都发泄在狼头叔叔身上了。 对萧峰,他是各种崇拜,复杂的难以言喻。 但是腾奴提出来的萧叔叔和娘成亲的说法,对此乐儿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不爽。至于究竟是不愿意师兄和他抢了妈妈,还是不愿意妈妈抢走了萧叔叔,乐儿一时还真没整明白。不过腾奴刚刚的这个说法,倒是挺诱人的。想想那些平时傲气的大哥哥、本领不凡的叔叔们,见了萧叔叔都心悦诚服的喊他:大哥!一想起这个,乐儿就心潮澎湃了。这个,实在太让他羡慕了。可是这么多年,身边比他小的,就见过一个黄灵。还只会“哥哥、咯咯”的叫,弄得乐儿直脸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招唤母鸡呢。 萧叔叔和妈妈成亲后,和如今有什么不同,乐儿尚且没想明白。不过有了爹爹、妈妈,就会有小弟弟、小妹妹,这个乐儿已经领悟了。骑在马背上,乐儿挺了挺腰,直了直背,觉得自有了这个念头,他自己瞬间挺拔高大了! 腾奴被这个不可预料的神进展惊呆了。 再说萧峰这边,他也有要费思量的心事。阿康和马大元那一段,虽说是早就说开了。但是作为亲人也好,作为恩人也罢,阿康是立意要为马大元之死查明真相的。再说,他萧峰即便如今不是丐帮帮主,马大元曾是他兄弟,他有过誓言,不会让他含冤枉死。这件事,萧峰不曾忘记。如今和阿康好事在即,如果不能尽早查明马大元遇害的真相,他不仅是担心阿康心里会有个疙瘩,他也不愿意为了这个,让别人恶意揣度阿康——中原武林本就冤枉他萧峰害了马大元,如今阿康嫁了他,在好事者眼里,这岂不是坐实了留言?他萧峰一介莽夫,亦难免为人言所扰,又怎能叫阿康陪着他受委屈呢? 要是阿康知道萧峰这么重的心思,一定会对他说:兄弟,你真的想多了。 阿康固然没有忘记马大元的被害,但阿康的观点是:不先顾好了活人,不知死活的去报仇,那是偏执。到了南院王府,一切都安定下来后,阿康逐步和叶二娘、于掌柜的联系上,叶二娘在江湖上、于掌柜的故交在丐帮里,都在暗暗查探,捕捉那些微不足道的蛛丝马迹。阿康深信,只要他们不放弃,祸首迟早会露出马脚。等到将来乐儿武艺有成,再去查探那些线索,定能找到证据。届时自能请到乐儿的师门少林派出来主持公道。俗话说的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除了阿康、萧峰,还有一个人,也在追查马大元被害一案,这个人就是黄敞潮。自从衢州城一别,黄敞潮对阿康和萧峰二人成见颇深。所以他虽也在查探马大元被害一事,却从不曾想过联络阿康。更何况他黄家自己的官司已是够瞧的了。但好在阿康有个贪吃的侄子洪小六,洪小六又有个师兄周寅堂。蹭吃蹭喝的洪小六除了顺道帮叶二娘和于掌柜的串换个消息之外,必然要把这些关系到师父被害的线索、探查进展告诉给师兄周寅堂。作为六扇门里的老人儿,状元郎也是要卖他面子的。特别是黄家刚刚遭难的时候,如果不是周寅堂帮着疏通关系、打点退路,恐怕黄敞潮就折在这场祸事里面了。有了周寅堂,阿康这边探查的进展,黄敞潮知道的一清二楚。周寅堂之所以会把这些告诉给黄敞潮,是因为周寅堂师从马大元多年,他很清楚马大元和黄敞潮知交甚深。黄敞潮一定不会放着马大元被害一事不闻不问。更何况,黄敞潮终是朝廷命官,且孝期将满。等到黄敞潮重回朝堂之上,借助朝廷之力来查马大元的案子,真相定会早日水落石出。 从周寅堂那里得来的线索错综复杂,一时也看不出头绪。黄敞潮一直认定,马大元中的毒,是丐帮内部的人下的。而且这毒很是奇特,他不信有这个毒药的人,会不再出手。黄敞潮执拗的等着,看什么人会再死于此毒之下。 关于马大元之死的线索,阿康有时也会同萧峰讲起。不同于黄敞潮的见解,萧峰没有认死了马大元是被全冠清毒死的。黄敞潮在衢州的时候,曾和萧峰谈起他的这一论断,来的很是神妙。第一,全冠清此人心机重、野心大,而且马大元觉得他人品不大靠得住。故而马大元一面是有意防范、另一面也是有心试炼。总之在马大元的压制之下,机灵圆滑的全冠清在丐帮一直升位的不快。但自从马大元中毒、渐渐不大参与帮中事务之后,全冠清火速从一个三代弟子,蹿升到八袋长老的位子。所以说,全冠清害马大元,他是有动机的。 第二,马大元死后,所谓的遗物——前帮主汪剑通的遗书,竟然会跑到全冠清手里,这是物证。且全冠清以此为借口,推当时的帮主乔峰下台。这一步,明显是故意为之。况且他马大元之死前前后后的说辞,谎话连篇。若说他是杀人盗物,还比较合情理。 第三,白世镜的证词——这是人证。马大元中毒多年,他早就知道自己不能用内力。他怎么可能因为白世镜的龌龊年头而妄动真气!白世镜说因着全冠清通风报信,故而错手杀人。以黄敞潮来看,倒像是全冠清做了什么惹急了马大元,才逼得他不顾性命的出手拦击。那么能让为人沉稳的马大元如此的,只有关系到丐帮百年清誉的前帮主的遗书了。 第四,全冠清对于马大元后世的处理,那怎么看着怎么像是要掩盖真相。 综上所述,在黄大人眼里,这全冠清是凶手,这是明摆着的事。 但萧峰并不愿意因为全冠清把他的身世揭穿了,就认定丐帮帮内的兄弟,毒杀了丐帮的副帮主。在他看来,黄敞潮说的那些,大多是猜测。所说听着合情合理,但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全冠清杀害马大元。 也许,发自内心深处,萧峰不想看到,是丐帮兄弟,杀害马大元。 查毒药来源,萧峰觉得这不是他专长。而且目前他的身份太敏感,贸然前去宋地查探,弄个不好,被有心人利用,挑起辽宋争端都不是没可能的。而且,就黄敞潮所言,马大元中毒,至少有五年了。被黄敞潮查出中毒一事,也有三年了。起初黄敞潮虽没解毒的法子,但是把这毒压制的还不错。马大元偶尔用用武力也还是可以的,至少不会立刻丧命。所以他才会亲自去追查“残童丐案”。但自从查案负伤后,他的毒便几乎压制不住了。所以黄敞潮才要他彻底抛开丐帮帮务,专心治病。作为丐帮帮主,马大元追查童丐案的始末,萧峰都是清楚的。萧峰也知道,马大元追查到了西夏,结果遇到了仇家,动手的时候又中了毒,这才会狼狈败走,最后被洪小六祖孙抬到了阿康那里。 “残童丐案”背后的主谋,始终没有被揪出来。马大元在西夏一定是查到了什么,但是他没有同萧峰讲。而且,不仅如此。马大元的生性正直,他不大可能放纵残害童丐的凶手逍遥法外,而置之不理。事实上,马大元也的确调动过几个帮中好手。但是这些,都是瞒着萧峰的。 “如果马大哥怀疑我,他又怎会把汪帮主的遗书藏那么久,更不会是在马大哥死后被全冠清拿到。”萧峰暗想。最后纠结在:马大元究竟在西夏查到了什么? 在无遮大会期间,西域诸邦的使节纠缠了萧峰许久。因为西夏位处于丝绸之路、交通要塞上,它对西域的商人课以重税,并从其货物中择优而取,再高价卖给辽宋等地。此举大大损害了西域商人的利益。西域商人不可能带着抗一国兵力的护卫队上路,于是他们求助于南院大王、无遮大会的主理,萧峰。 安抚过西域诸番使者后,萧峰把这事禀告了耶律洪基。耶律洪基这会儿玩得正在兴头上,表示过信任后,叫萧峰放胆去干,楞没给个主意。还是书记官给萧峰出了个主意,派了个跟萧峰久了、办事稳妥的贵族子弟耶律崇德做使者,带了大贺久识手下一票久经沙场的老兵,去震慑一下西夏。萧峰觉得此计可行,顺便在随行侍卫队中加了几个新人。其中一个,便是从宋地,一路追随萧峰而来的高丽人李宗汉。 第114章 骋奔驰 李宗汉,家世如其名,从祖宗上算,人家是汉人,虽然一家子十来辈儿的人都生活在高丽。自唐朝起,这姓李的人就满天下。没办法,几代的唐皇都有这爱好,看谁顺眼,就赐给人家一个汉姓。除了三藏法师姓了唐,其他的全姓李了。是以当时新罗(唐代朝鲜半岛三国鼎立,最后新罗赢了,到了宋代,又成了高丽了)、契丹、吐蕃等等,几乎所有臣服于大唐的番邦,其皇室多被唐皇赐姓李了。所以一时间,但从姓氏上看,是天下一家亲了。 可是李宗汉他家不一样。他家祖宗是唐朝的时候领皇命驻守高句丽的将军。那个时候,高句丽不老实,让唐皇派兵去一顿揍,给打老实了,之后留下了部分将官军士。所以别管现在的高丽有多少人姓李,李宗汉他家自视甚高——我们是大唐将士的后人! 到了辽宋时期,高丽利用地势之利,抗住了契丹大军压境。因此,即便宋朝也嫌弃高丽使者在“朝贡”之后、要求“回赐”的时候屡屡贪得无厌,为了牵制辽朝,宋朝还是给了高丽使者很大的礼遇。 宋朝对待高丽的态度缓解了,李宗汉终于说服家人,李家的长子嫡孙,踏上了汉人土地,游学去了。李宗汉将门出身,但宋朝不像大唐,外族人还能来混个官当当。大宋讲究科举,即便是汉人,武将地位也要逊于文臣。更何况李宗汉这种,在高丽考个科举或许还成,到了大宋……李宗汉摸了摸鼻子上的灰:老子是武将之后! 李宗汉家在高丽生活了几代人,从血缘上来说,他汉人的部分还真不多。更别提他的功夫了。除了家传的行伍功夫,他学的更多的,是高丽的武道。志向明确了之后,李宗汉兴致勃勃的要拜师学艺,学汉人自己的武道。 几番波折之后,心灰意冷之时,李宗汉遇到了乔峰。乔峰见已是落魄了的李宗汉,尚且能把最后几个买了馒头、分给几个小乞丐,就觉得这人不错。这是真的有侠义之心。于是乔峰请他喝酒,得知了他那点心愿,乔峰乐了:这多大点儿事儿啊?愁成这样! 乔峰幼年拜师的际遇,让他没那么大的门户成见。于是他稍稍点播了一下李宗汉。李宗汉感动了:这个兄长人太好了! 自此,李宗汉便跟在乔峰身后,兄长长、兄长短,毕恭毕敬,那份热忱,让乔峰滴汗。贵族出身的李宗汉对江湖帮派的那一套很看不上——乔峰心里话说了,难怪之前他老是拜不成师父呢——所以乔峰不可能把他引入丐帮。可他又老跟着乔峰。随后寡言肃穆的副帮主马大元出面做黑脸,把他撵一边去了。 几番纠葛下来,李宗汉不知打那里看出来,这位马大哥虽然脾气不好,可是和乔大哥一样,是个好人,一样好学问。听他这个话,乔帮主和马副帮主汗都下来了。于是李宗汉的热情转向了马大元。 其实李宗汉还是挺有观察力的。如果马大元只是一个平常的江湖人,黄敞潮又怎会和他结交呢?但是寡言的马大元更受不了如此聒噪的李宗汉。于是他舍下老脸,去信给相识的老朋友,找了几个脾气温和、耐心好、喜热闹的,托他们指点李宗汉一二。这才算把这个烦人的熊孩子给打发了。 李宗汉的游学梦终于实现了。 马大元暴死、北乔峰变成了契丹狗贼。李宗汉从他学艺的隐居之地一出来,乍听到这些江湖传言,脑子有点发懵。萧峰此时已到了女真人完颜部落,随着萧峰的销声匿迹,那流言渐渐传成了定案,渐渐的,也没太多人提了。 李宗汉却是气急了。汉人还是契丹人,这关他个高丽人什么事(这会儿他又想起他是高丽人了)!他只认那是他的兄长。当然马大哥也是!他是不信萧大哥会杀马大哥的。萧大哥是契丹人,那他就去辽地找他。 等到李宗汉到了辽地,萧峰已是南院大王了。他倒是好命,一点冤枉路都没走。 为了追随兄长,李宗汉进了大贺久识所辖的亲卫队。两个话痨凑一块儿了,谁都没嫌弃谁。到了无遮大会的时候,李宗汉的契丹话已经能说溜道了。辽、契丹、西域各邦的关系,大贺也给他讲了个七七八八。江湖诸门派的那些门道,这些年他总算搞明白了个大概。在萧峰的调/教之下功夫能和韩展陶拼个不相上下。于是,李宗汉自信满满的去西夏,为他马大哥讨公道去了。 耶律崇德看着这个比自己这正牌使节还能端架子的亲兵,心里想着:大王果然知人善任!有此人在,定会抢着痛批西夏那些不入流的行径。届时正使再略加安抚,既可威吓西夏,又全了他们的面子。如此便大功告成了。萧大王竟然如此善谋略,真是我大辽之福。嗯,我需尽快将此事告诉父亲…… 萧峰要知道这些,恐怕就不只是担心了…… 如今过去两月有余,耶律崇德已在他们出发的两日前回来复命,西夏国君果然大惊,诚心谢罪。又准备了很多朝贺的礼物,请使者带回。耶律崇德已将贡品觐给辽帝。辽帝心情愉悦之下,自是不吝大加赞赏。 至于李宗汉,一到了西夏就和一品堂的人交上手了。连挫对方大将十余人,最后被一个叫李延宗的人重挫。好在伤得不重,还能在朝堂上大骂西夏君臣。后来时不时跑的不见踪影,等到要离开西夏的时候,李宗汉同耶律崇德讲,萧大王另有要务交代他去办。自此耶律崇德便再没见过李宗汉。 李宗汉虽说性子跳脱,但他有个最大的优点。这个优点让人很是放心,就是他惜命得很。即便打探不来消息,他也不会把自己填坑里去。萧峰决定还是先等李宗汉回来。 野马群逐水草而栖。萧峰他们这一群人便跟着野马的踪迹而追寻。白天骑马看蓝天看白云看碧草,看久了也闷。走到后来,为了不惊动马群,腾奴也不让他们高歌。幸好到了夜里,光是讲星星的典故,腾奴自己就能讲几个时辰,大家再穿插一个故事,倒也有趣。如此过了十余日,终于让他们找到了野马群。 “过了这片高岗,下面就是胪朐河了。胪朐河也有人叫它龙驹河、饮马河。这里水草丰美,野马最爱在这里栖息。过去的时候,都轻着点。万一惊动了野马群、野牛群,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腾奴一说这里会有野马群,这群男人们立时兴致勃勃,恨不得当即便冲将过去。阿康看着这帮瞬间化身野驴一般的男人们,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还好腾奴一句话就让他们老实了下来。的确,这茫茫草原上,无处可避,一旦惊了马群……几个侥幸见识过的壮汉想想都觉得怕,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腾奴说完,皱着眉头看着阿康。阿康被他说的本来就有点发毛,这会儿又被他盯着,感觉很是恐慌。 “腾奴,可是我身上有什么不妥?”阿康问的心虚。 腾奴抬头看了看天,又举起手在空中试了试风向。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不行,你身上有味道。野马闻到会警觉的。” 阿康被说的脸红了。虽然十几天没洗澡,她自己也觉得别扭。可这不是出门在外没法子嘛。冷不丁的被这家伙当这么多人面前一说,阿康心里那叫一个别扭啊。 萧峰见阿康窘迫的样子,再瞧腾奴那副理所当然的架势,萧峰很快明白了。握着阿康的手,萧峰笑道,“你们女人家爱干净,再怎么也不会像我们这帮粗汉子。虽说都是离家十多天了,我们这群人身上,已经是和这马身上的味儿差不多了;你倒好,一点汗味儿都没有,还有一股子药香气,连我都闻得出不一样来……” 说到这里,亲卫中几个皮小子已经嘻嘻哈哈的笑开了。乐儿不知妈妈在脸红什么,和石头也跟着笑嘻嘻的。 “你实在想看,又不嫌我腌臜,我倒有个法子,”阿康听萧峰这么说,满是好奇的回望着他。 萧峰拉过自己的披风,往阿康身前一裹。“这不就行了。” 阿康被他这一下闹了个大红脸。 腾奴皱着眉、点了点头,算是勉强认可了这个做法。 一票儿郎们摩拳擦掌,准备大显身手。 一行人静静的来到高岗上,皆下马步行。这坡地上去虽是不高,到了坡顶向下望去。只见一片辽阔的草地上,点缀着野花烂漫。一条长长的河流,如蔚蓝的丝带,飘撒在草地上。清澈的河水蜿蜒而过,散发静谧的柔情。河边是成千上万的野马,温顺而满足得享用着大地母亲赐予的甘美乳汁。时不时的有马匹昂首甩头,调皮鬼一般的把水珠甩在一旁的同伴身上。脾气好的、或是贪吃的,会对此置之不理;脾气大的,会喷上一鼻子怒气,或是抬抬蹄子,示意那些爱捣蛋的莫要太过份。喝饱了水的马儿,有的便散到一旁啃着肥美的青草。小马驹把脑袋钻到妈妈的肚子底下,大快朵颐…… 整个画面,美好的都有些不真实了。 从看到马群起,腾奴便示意大家矮□来,伏在草丛里慢慢观察。是以除了近在身侧的萧峰,谁也没发现,阿康被这静美的画面,感动的热泪盈眶。 萧峰见状,把阿康揽过身旁,伏在她耳边,轻声问,“你很喜欢这里是吗?” 阿康尚且说不出话来,却是连连点头。 “以后我会常带你来这里。”萧峰心说,要是早知道她会为了看野马群开心成这样,早就带她来了,何苦当日费那么多口舌,唉…… 阿康开心的使劲点头。这会儿她也忘了之前因为没地儿洗澡、蚊子又多,打定主意以后再也不来凑这个热闹了。 腾奴带着众人,跟着这群野马,在一旁观察了三天。期间,他为乐儿石头讲解马的习性,如何鉴别马的优劣,在野马群中,跑在不同位置的马在族群中分别是什么样的地位。以及,另一伙儿打着这群野马主意的家伙——狼。 “看,那群狼跟了这群野马很久了。之前他们也想上我们现在守着的这个高岗,想在这里监视野马群、并攻击他们。不过这伙狼才十几头,他们既吃不下这么大一群野马,也不敢轻易接近我们。狼在进攻的时候,是族群协同作战的,你好好看着,他们还会侦察、布局、用阵法,很有意思的……” 腾奴侃侃而谈,儿郎们听得热血沸腾,阿康腿有点软——这可是真的狼啊!还是草原上野生的,吃活物的狼啊!还十几头! 萧峰功夫再好,也不是孙悟空,没有三头六臂。阿康深怕这群狼再去集结来其它狼群。这几天看着,那万马奔腾的汹汹之势,有如大海之波澜壮阔。阿康当时还在惊叹:哪来这么多野马啊! 草原能养活出这么多的马,难保养活出多少头狼。阿康在脑海里把马群驰骋的画面转化成狼群……不由的打了个哆嗦。 萧峰刚想问阿康是不是冷了,就听乐儿那里很是起劲的追问腾奴:“你也说这十几头狼对付不了上万匹野马。我看那群野马跑起来的气势,估计这些狼都凑不到马群附近去。而且那些外围的公马那么壮、蹄子比碗口都大。估计它一蹄子就能把狼踢死。这十几头狼看得到、吃不到,这么跟下去,岂不是要饿死了?这还叫会作战?” “狼性凶残不知是对猎物。对同伴、对自己,它都够狠的。狼追踪猎物,可以几天不吃,持之以恒。这份毅力,人是应该佩服它们的。这群狼是先锋队,负责追踪和侦察。他们会联合一路上的狼群,以争取最大的胜利。” “他们能聚到多少狼?”乐儿听得新鲜。 “想要把这群野马全部拿下,怎么也得几万头狼。不过若是能聚到几百头狼,做到的就够他们吃的啦。这季节,在草跳上凑个几万头狼也不难。” 不知道腾奴是否真的已悟透了生死,不管什么事,到他那里说起来,总是风轻云淡的。 听了这话,何止是阿康啊。草原上长大的人,对上万头狼意味着什么,那是更清楚。 “那……那……这些狼,他们是想聚集多少头狼作战啊?”乐儿也觉的不是很好玩了。 “你看,那些狼分几处隐藏?”腾奴启发着。 “三处。河对岸的草丛里有两处,这处高地往西五十丈远处还有五只狼。”乐儿说的很是笃定。 “嗯,不错。”腾奴赞许的点点头。“高地西南边还有一处,伏着两头狼。这两头是负责制定作战方案的。你看到的那五头,有两头是在监视我们的,另外的三头分属三个不同的族群,每个族群里都有成年的公狼不下百余头。你在看河对面的两处,两处中分别有一头狼,和监视我们的狼是一个族群的。算起来,他们已经联合了七、八个狼群里。狼群一旦发难,围猎马群的狼,至少过千。所以,我们要尽快下手,在狼群集结在之前离开。既要威慑住狼群,不能让他们突然发难或是趁机作乱;还不能惊了这群野马。诸位万务小心。”说完,腾奴又指导乐儿,如何区分狼是否来自同一个族群,如何从一头狼身上判断他来自的族群的规模、以及他在族群中的地位。 第115章 初试身手 腾奴给两个孩子讲着狼性,未尝不是给那些契丹兵士一点时间,做迎战的准备。 “狼怕什么?”腾奴发问。 “火。”石头立刻回答。草原上的孩子,都知道这些常识。 腾奴又去看乐儿。 乐儿也知道狼怕火,至于其他的,他就想不出了。“怕……人。”乐儿说的有些犹豫。 “为何说它怕人?”腾奴注视着乐儿的眼睛。 “它……不常见到人,不熟悉……或是被人伤到过。不然它们就不会远远观望了。那些狼,他们几次想要靠近我们。每次都很犹豫,没敢过来。因为它们也怕我们!”乐儿越说越觉得自己观察的不错。 “我要借你的的卢用用。你好好看着。”腾奴说着,带着乐儿一起,把的卢的鞍辔都摘了下来。 那些狩望的狼一见这边有动静,立时都机警起来。有一头狼忍不住起身,竟是要潜行过来。 狼一动,的卢立时不安起来。乐儿连忙搂住它的脖子,安抚住它。腾奴猛回身,死盯着狼的眼睛。就见腾奴搓圆双唇,又不说话,却是发出了一种怪怪的,好似铁器摩擦的声音。这声音不大,却有些刺耳。那伏在近处的狼显然是听到了,竟被吓得立时顿住身子。刚刚欲潜过来的那一头狼,竟是被吓得连连后退。 马群中亦有两匹雄马,闻声即刻抬头四下环视。周围的马匹接受到了这一示警信号,纷纷停下来,四处观望。片刻后,见无异状,方再俯颈吃草。母马却依然警觉的四下观望,并把马驹往马群中心处撵。 的卢在腾奴的指挥之下,略带犹豫的过了山岗,缓缓的向河边的马群走去。的卢走的不快,而且脚步很轻。透着一种卑微的谦和感。可即便这样,的卢的风姿依然是掩不住的。如果说野马中最为神骏的那几匹,是彪悍的帅气。那么的卢简直就是浑身散发着无法遮挡的贵族气息,优雅、健美的身姿,强劲有力的四肢,轻盈的步伐。而是当的卢渐渐靠近野马群的时候,马群会疏远的避开这个外来者,同时也给它留了一席之地。甚至有几匹年轻爱俏的母马,会故意卖弄着风骚,悄悄的往它身边靠过去。 接着……发怒的青年公马忍不住过来踹的卢了…… 的卢连忙避走,那委屈的小模样,跟个小媳妇似的。 阿康看到平日里素爱骚包的的卢吃瘪,一下子没忍住,笑了出来。萧峰赶紧捂住她的口,丢给她一个无奈又怜爱的眼神。阿康立时就乖了,老老实实的趴那儿继续看。 的卢跑开后,见人家没追着他踢,又很不要脸的折了回来。如此反复数次,估计它心里也气不顺:老子容易嘛!不就是想喝口水,这劲费的!要不是我家乐儿不愿意我惹事儿,我踹不死你!等着点儿的,回头叫我家乐儿收拾你! 渐渐的,的卢算是和这群野马混熟了。所以当腾奴骑着光/溜溜的的卢过来的时候,马群的骚动并不大。 腾奴和的卢一起,渐渐接近马群。初时腾奴在离马群丈许远的时候,便下了马,和的卢一起,走近马群。 腾奴身上似乎有种魔力,就好像他身上的气息同这群野马是一样的,野马群对他,甚至不曾显示出对的卢尚且有过得敌意。即便是刚刚那匹发怒的公马,也由着腾奴拂过他的鬃毛。 腾奴看着野马群逐渐适应了他的存在,轻轻拍了拍的卢,叫它回去把乐儿接来。 阿康一见乐儿要爬上没有马鞍、马镫和缰绳的马背,立马急得要从草地上爬起来拦住他。萧峰赶忙搂过她、按在胸前,安慰她要信任腾奴和乐儿。 阿康此时慌得什么都听不进了,一个劲儿的摇头。几乎忍不住要大喊出来!萧峰也慌了手脚,此时阿康若是大喊,惊了马群,万一冲将过来,那可是不妙。情急之下,萧峰一低头,牢牢堵住了阿康的嘴……只是这会儿,他双手都抓着阿康呢,能腾出空来的,就只有嘴了…… 阿康的世界一下子寂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胸口轰传而来的,也不知是谁的心跳。一下子将她震醒了。她一下子推开满脸通红、目瞪口呆的萧峰,耳边响起的,亦是隆隆声如雷震天。 阿康扑上前几步过去,就见刚刚宁静的河畔,此时已被马蹄踏得烟尘弥漫。万马狂奔之中,哪里还寻得到乐儿和的卢的身影。 “乐儿!”阿康喊得撕心裂肺,生怕孩子会…… 萧峰被阿康这一声喊得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揽住她,定睛望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别怕。看,乐儿和腾奴都在的卢背上。” 阿康慌得看什么都是乱麻麻的一片。此时听萧峰如此说,心中多少安定了点。定定心,使劲的找寻,总算朦朦胧胧的看到的卢是哪一个。可饶是如此,这群马恣意驰骋的场面还是让她提心吊胆——这熊孩子可是把马鞍子都给拆了!这要是掉下来了…… 萧峰见阿康拳头攥得死紧、浑身僵硬、连气都不敢喘,生怕她出个好歹。怕她受不住这场面,萧峰便想拨过她的头,让她把脸埋在自己的怀里。哪知道阿康此时正在气头上,一巴掌毫不留情的拍过去,把萧峰那粗悍的爪子上都打出红印子了。阿康这会儿也觉不出手疼。她只知道,现在谁要敢挡着她看她儿子,她吃了他的心都有! 马群如狂风一般驰骋过草原,又涉过河水。经过在沁凉的河水中的一顿扑腾,马群似是沉静了一些。渐渐的,部分的马匹慢了下来,停了下来。只有十来匹烈马,还在追逐在乐儿、腾奴、的卢、以及被乐儿套住的那匹小公马。 果然,乐儿真的凭自己的力量,套中了一匹马。 这匹马看身形尚未成年,却已颇具神韵丰姿。腾奴不知刚刚把套马杆藏在了什么地方,这会儿乐儿正死死攥住套马杆,跟这匹小马较劲。纵是乐儿功底扎实,但是毕竟人小臂短,有些使不上力。更何况此刻的卢背上光光的,哪怕有腾奴照看着,他多少还是要□控马。几番较量下来,乐儿渐渐手酸力弱。那匹小马虽说也是疲惫不堪,却依然挣扎的顽强,一副不能挣脱便誓不罢休的架势。 乐儿不甘心功败垂成。一咬牙、一狠心,缩腿蹲到了的卢背上。瞅准时机,脚蹬马背、手上用力一带,借力腾身而起,竟是跃到了那匹不驯的小马背上。 背上乍然多了一个人,小马怒了,上跳下刨,尥蹶子,拗脖子,玩了命的折腾。 自乐儿跃身到野马背上,阿康就吓得软倒了。全仗着身后萧峰连扶带托的,她才没倒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儿子玩命,阿康气得直哆嗦。 乐儿骑着小马,闹腾之中,却是里马群越来越远。腾奴在的卢背上,在一旁护着。 乐儿扯着套马杆,仰身躺倒在马背上,双腿丝丝的夹住小马的脖子。手下一拧套马杆,绳套收紧,曲左腿环住马颈,右膝使力顶住马脖子。小马气血一窒,慢慢的没了力气…… 等到小马肯乖乖的在乐儿手上舔糖块吃的时候,乐儿一脸旗开得胜的趾高气昂。 阿康搂着乐儿,一边偷偷擦掉眼泪,一边夸他“很棒”。再谢过腾奴对乐儿的看护和指导。阿康笑看着乐儿接受石头和诸侍卫的祝贺,笑闹做一团。一直到晚上宿营,所有人的发现不对劲儿了:康夫人生萧大王的气了,气得都不理人了。 除了讪讪的陪笑脸,萧峰真不知道他还能做什么。 乐儿担心自己这当人家大哥的梦想是不是要没戏了,一路上也是惴惴不安,连驯服骏马良驹的得意都灭了下去。 这会去的一路,对比来时的兴高采烈,就有些意兴阑珊了。 行至西京道,到了白达旦部。萧峰领着一行人,在此稍事休整。洗了热水澡,换了干净衣服,心情自是会好很多。乐儿瞅准了时机来到妈妈身边,腻腻歪歪了半天,才说到了正题上。乐儿是为他师兄萧叔叔抱不平来了。他觉着在驯马这件事上,腾奴固然教了他很多。但是萧叔叔教他练功,起早贪黑,两年多啊!如果没有萧叔叔教他的这些打底,腾奴再怎么教他,他也上不了马背,更别提驯马了。可为什么妈妈知道为了他感谢腾奴,却不理萧叔叔了呢?这样萧叔叔多伤心呐! 阿康听了很是感慨。孩子长大了。他知道自己去刨析是非对错,而不是盲从于母亲;他知道感恩,也明白基础的重要性。阿康看着乐儿,抿嘴一笑。这一笑里,有欣慰,也有些释怀。把乐儿的小脑袋搂在怀里,阿康忽然也想顽皮一次——把这熊孩子的脑袋一顿揉搓:“让你吓唬妈妈!你们几个弄出来的这些个事,快把妈妈吓死了。妈妈总不能对人家腾奴发脾气,你们两个,还不让我好好出出气?” 乐儿一边“嗷嗷”惨叫,彩衣娱亲,一边寻思:妈妈这意思是,萧叔叔是自己人,下手不用客气? 这么长时间餐风露宿的,阿康着实困顿不堪,这一觉睡的就有些沉。第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借宿在外,如此失礼,阿康很是汗颜。草草梳洗过后,刚刚出门,就见随行亲卫里面汉话说的最不好的一位跑来了。 “康夫人,您快去劝劝。小公子不知道说错了什么,被大王教训了一个多时辰了。”亲卫跑的气喘吁吁。 阿康虽是不大相信萧峰会体罚乐儿,可是亲卫兵又说的言之凿凿,不由她不担心。 慌忙跑到演武场一看,乐儿和萧峰正在过招。乐儿的衣服已是汗湿透了,就连萧峰的衣服背后,都现出汗迹了。可见这俩人是练了好一会儿了。 萧峰教乐儿练武,阿康一向是不插言的。可是这种练法,眼看孩子累得都快脱力了,阿康心疼了。而且听这动静、看这架势,阿康怎么觉得他俩这是实打实的在过招,萧峰并没有多让着乐儿。即便阿康于武学几乎是一窍不通,她也觉得这好像不妥。 阿康不知道萧峰并没用内力,可是乐儿是百无禁忌的。乐儿这两年习练《易筋经》,略有小成。如果萧峰不用内力,乐儿同他过个百十来招那是轻松加愉快。如果他想偷个懒、耍个滑,用上轻功开溜,即便萧峰想抓住他,也要费点力气。可这档口乐儿却是不能逃的,为了捍卫他做大哥的权力,他得死战到底。 刚刚那个侍卫不大懂汉话,所以他没弄明白为什么一大早上,乐儿就把萧大王“气得”脸红脖子粗。 话说被腾奴的神思路带沟里去了的乐儿一大早上跑到萧峰面前去问:什么时候能让我当大哥;敢情有人叫你‘萧大哥’,你是不着急了,可是我着急啊!要是妈妈不着急给我生弟弟妹妹,我去找她催催。 萧峰哪想得到人家孩子都憋了一道了,急得不行,才跳到他面前来了这么一番“男人之间的对话”。萧峰只想着:赶紧把这小子摁住!这话要是叫阿康听见,还指不定多长时间不理他呢? 萧峰清了清嗓子,红着脸教训道:做大哥不是沽名钓誉的事,是要承担责任的。你有多大本事,能保护弟弟妹妹啊? 于是两人约定,比武较量。要是乐儿能接的住萧峰三百招,才有资格当人家“大哥”。前提是,萧峰不许用内力。 然后这俩就打上了…… 乐儿一直扛到四百五十七招,才支持不住摔坐在地上。阿康赶忙上前扶起他,问他们这是何缘故。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很有默契,谁都不开口。阿康一时也拿他们没办法,既然乐儿没伤着,还是先打理他洗漱饮食罢。 三年之后,当乐儿如愿当了大哥的时候,抱着手里的小肉团子,看着那个呲着兔子牙、流着口水、对他笑得一脸谄媚,不知道是在招呼母鸡还是喊“哥哥”的囧货,乐儿深深为了当年的无知与冲动后悔。这事犯得着他费那么大劲嘛! 十年之后,他理直气壮的把那个已经长成大肉团子的囧货再次摔在地上,并极有威严的教训他说:就这样的功夫,怎么当哥哥,保护妹妹!这个时候,他心理极具优越感——风水轮流转,这招哥学会啦! 第116章 阴差阳错天道在 萧大王一入草原腹地便是月余,初时还有亲兵将需要萧大王亲自裁决的公文送过来。后来萧峰一行越走越荒凉,送信的人也就寻他们不着了。直到书记官罗德收到李宗汉返辽的消息,罗德这才放出海东青鹏鹏,以及一票卫队,去寻萧大王下落。 李宗汉得知萧峰身在白达旦部,立即动身,自云内州赶了过去。萧峰见李宗汉平安得返,大喜过望。把酒长谈,直至深夜。 原来李宗汉一入西夏不久,便同“一品堂”高手李延宗交恶。李宗汉这人性子不像他萧大哥那么豁达。要是他认准了谁不是好人,他绝对要想办法证明自己眼光精准。所以李宗汉一上来就跑题了,他去追踪那个“不磊落、比武耍诈”的李延宗去了。他看透了慕容氏“以彼之道、还彼之身”的内在,却没认出它来。结果阴差阳错的,他撞见了李延宗和一个“行事鬼祟”的人见面。这个鬼鬼祟祟的人唤李延宗公子爷,李延宗唤那人包大哥。 这两人分手后,李延宗急了,他分/身乏术,不可能两边都跟着。情急之下他选了那个姓包的。因为李延宗在明,故而易寻;而这姓包的,不知是个什么角色。若是探清了这人的底细,李延宗的那点勾当自然不攻自破。 没想过姓包的这个家伙很是狡猾,比那个李延宗难跟踪的多。此时李宗汉已是将李延宗定义为没啥本事的“公子爷”,纨绔子弟。他又忘了当初是败在人家手里的了。 这个姓包的真是个倒霉催的。本来他已是差不多把李宗汉给甩掉了,结果他又中了别人的埋伏。李宗汉远远追上来,就看到处都是蛇。这玩意儿多了,饶是他堂堂七尺大汉,也看得头皮发麻。李宗汉聪明的躲在树上,悄悄凑过去。他又忘了,蛇也是会爬树的。 当“倒霉包”正被毒蛇咬得浑身肿胀、被刑讯的鼻青脸肿的时候,李宗汉从树上掉在他旁边了。把那个正在问话的人反倒唬了一跳。 李宗汉抬起发青的脸一瞧——熟人哎! 用蛇阵困住那包姓神秘男子的,正是丐帮长老陈孤雁。 如今的丐帮,前帮主被逐走,副帮主被人害了且凶手尚未伏诛,执法长老失踪。这岂是群龙无首?这是丐帮百年基业要毁于一旦的先兆!此时丐帮上蹿下跳、闹得最欢的,是新起之秀,长老全冠清。这厮圆滑的很,将帮里的那几个老头哄得团团转。他一个分舵的长老,俨然却在行使着帮主的权力。陈孤雁性子刁钻,在帮内人缘并不好。以前同马大元还算是有点交情,如今却是人单力孤。他冷眼看着全冠清:处世奸猾,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帮内拉拢了这么多人。单是这两样,他就觉着这厮不是个好鸟。 此时陈孤雁也开始怀疑马大元的死,会不会和全冠清有关。说萧峰是契丹人,他陈孤雁信,他也不能让一个契丹人做丐帮帮主。但是说萧峰杀马大元……至少百世镜是死也不会信的。百世镜和萧峰的交情,在丐帮有点年头的人都清楚。百世镜是绝对维护萧峰的。然而铁面无私的执法长老百世镜不在了,能钳制住全冠清之流的,就没什么人了。 所以,陈孤雁心里是怀疑,百世镜是不是被全冠清给除掉了。 陈孤雁暗查百世镜的事,谁知竟发现了马大元暗中查探“惨童丐案”的始末。马大元和百世镜都属于比较好静的人,帮中聚会的时候,好酒爱闹的一拨,这俩喜清静的老头儿有时会一起被晾一边儿。但是谁也没觉得他俩交情有多深。马大元为了“惨童丐案”,中毒受伤,废了一身的功夫。就这样,他还是对这个案子未能水落石出而耿耿于怀。故而他将手头的线索都托付给了百世镜。 到此,陈孤雁才知道,平素沉默寡言的马大元,竟然是个有如此慈悲心肠的人。 厌倦了帮内那些纷扰的陈孤雁,领了几个信得过的弟子,远走西夏,完成马大元给丐帮的托付。 陈孤雁在丐帮诸位长老中,算是颇有心计的。他同帮里的交代是,他去辽国一探军情。半路上也的确打发了手下一个弟子去辽朝那边盯着点。然后他自己,带了几个耍蛇的好手,直奔西夏。 马大元当年在丐帮做副帮主时,钱粮、人员等萧峰这种做大事的人不爱操心的琐碎事,便都是他马副帮主管的。所以马大元当时查“惨童丐案”时,很快便想到了有人是为了牟利。故而马大元紧追银钱这条线,最后追至西夏。 陈孤雁就着马大元查到的,接着往下追查。他发现即便惨童乞丐近来已是销声匿迹了,可是那条线却还在运作。几番探查下来,如今他们传递的钱财,是从海运上得来的。陈孤雁想不明白,海运的几大家族,怎么会和这事扯上关系。最后陈孤雁追到这个组织的上线,一个被称作“包大哥”的中年男子。但这人颇为谨慎,屡屡摆脱陈孤雁等人的追捕。 不成想这天包大被李宗汉追得已是疲累不堪,又不免忧心公子爷是否平安脱身,故而中了陈孤雁的埋伏。 陈孤雁瞧了瞧李宗汉轻的有点发灰的脸,幸好还能认得出来。扶起李宗汉,给他嘴里塞了粒解药,陈孤雁奇怪,李宗汉怎么会在这里。 李宗汉这会儿想起他其实是为了“马大哥”来的。 陈孤雁一听,感动得不行:瞅瞅,人家一高丽人,受过马大哥恩惠的,尚且不忘为了他报仇……这是什么样的精神!什么样的人啊!再看看萧峰…… 李宗汉一听不乐意了——反正解毒药业咽下去了,毒蛇也都抓回笼子里了——我不忘马大哥的好,可萧大哥也是好人;就是萧大哥要我来追查此事的! 陈孤雁听得讪不嗒嗒的,赶紧换话题,问起李宗汉可有发现。 李宗汉倒是不藏私,把李延宗介绍个底儿掉。特别是他比武的时候有多不要脸,现学对手的功夫,还借力打力,把招式、力道还了回来。 陈孤雁一听,眉头一跳,又反复追问李宗汉,之前和李延宗比武的细微之处。 陈孤雁一边听,一边琢摸,也没发现天色渐晚。忽然也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一个疯子,挟起地上的包大就跑了。 李宗汉跳起来就追,两三个起落间,就被人家甩了个干净。无奈回到陈孤雁这里,见陈孤雁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竟是在发呆。就听他嘴里嘀咕着:“难道……是他?怎么会是他……” “陈长老?”李宗汉伸手在陈长老面前晃了晃。“陈长老,你是说刚刚那个疯子啊?你认识他啊?” “不……不不会是他。”陈孤雁连连摇头,仿佛这样,就能让脑子里的猜测不要变为现实。“可是,那身形……那步法……”陈孤雁越想越心虚。 李宗汉见这个唠唠叨叨的陈长老也说不出什么新鲜的,径自告辞离去。现在听了陈长老说,马大哥生前也查过和李延宗有关的人,他更觉得这个李延宗一定不是好人。弄不好,就是他杀害马大元的。李宗汉决定盯死了李延宗。 李宗汉做事很专注,也很固执。以有心算无心,总算给他找到机会,跟到了李延宗的藏身之处。但是李延宗并没留下什么线索,只是有一日,在他看过一封密信之后,凝神锁眉沉思的时候,不经意的念叨了几个名字:黄敞潮、耶律乙辛、萧峰。 李宗汉听到萧峰名字的时候,不由一震,露了行藏。好不容易才摆脱西夏人的追捕,逃回了辽地。 听了李宗汉的讲述,萧峰也不由的皱起了眉头。“黄敞潮、耶律乙辛、萧峰。这个李延宗究竟在谋划什么?如果他指的是耶律乙辛阴谋害了我父母,那有关黄敞潮什么事?难道黄家满门被杀的惨案,也是他弄出来的?是耶律乙辛,还是这个李延宗?” 这件事多少和关马大元有关,第二天一早,用过早饭,萧峰便把阿康也叫到一块儿,和李宗汉一道,将事情又捋顺了一遍。 阿康是越听越惊心。如果和原著一样,那么这个李延宗十有八/九便是慕容复假扮的。而陈长老是顺着马大元当年查童丐案的线索追查过去的,也就是说,慕容家为了筹复国的资金,而掳劫拐骗、弄残了一帮孩子,借以敛财!这也太造孽了。阿康心说了:靠这缺德钱,就算你真的复国能成功,这个国家也会遭天谴的。倒不是阿康变迷信了,这么心术不正的一家子,早晚会惹得天怒人怨、不可收拾。 最后听说慕容复念叨的这三个人。念叨萧峰不奇怪,他慕容家在萧峰父子身上下了那么多功夫,不久是指望他们一怒之下,挑动辽帝出兵攻宋嘛。就算慕容复不知道这事,就他那么个小心眼子,对与他齐名的萧峰,怕是早就心怀芥蒂了。 至于耶律乙辛,阿康只知道这是个运气暴好的大奸臣。历史上的出了名的奸臣,阿康能记得住的就那么几个,他耶律乙辛是其中一号人物。能把皇帝的媳妇、儿子都陷害死,还让皇帝得意他,而且耶律洪基还不算历史上排得上号的昏庸无知傻皇帝。这实在是,太有才了。记得初见萧太后的时候,她曾经说,萧远山是被辽朝的人阴谋算计了,而且这个人似乎还是萧太后提拔起来的。后来阿康想了很久,可是没记着原著里提到过这么个角色。于是阿康就想到历史人物上去。同一时期的,她只记得个耶律乙辛,勉强倒也对得上。可这背后的真相,究竟是如何呢? 耶律乙辛本就是个阴险小人,慕容博有向来喜欢走国际路线,耶律乙辛和慕容家搭上线,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是阿康想不通,黄敞潮哪里惹到他们了。黄敞潮虽说出身书香世家,但一向没什么官运,更别提能左右大宋的对外政策。就算真的杀了他全家,黄敞潮一介书生,还真干不出能有利于慕容家复国大业的事来…… 几件事再脑子里总是往一块缴,阿康想把它撕扯开了、一个个的想清楚,竟然成了奢念。搅着搅着…… “啊!”阿康脑中灵光乍现,一声惊呼,站起身来。 “你这是?想到什么了?”萧峰见她神情含悲带恨,也跟着悬心。 “他们既然能为了敛财,害了那么多无辜孩童。自然也能为了钱财,杀黄家满门……黄家有数支商队,往来西域诸邦与大宋之间,听黄大夫的意思,似是获利颇丰……黄先生,是黄家现任的家主……他族弟,听说在南方经营船队于南洋诸地做贸易……在黄大夫家出事之前,他族弟夫妻,双双遇难……如今,他们从海运获利……”阿康说的断断续续,她心里还有个结,始终想不通。黄家的生意,传来好几代,都平平安安的;慕容家的复国大业,闹腾了都几百年了。两下一直相安无事,怎么会突然间,慕容家就把主意打到了黄家这儿呢? 阿康这种偶尔看看电视剧、武侠小说就是随便翻翻的人哪里还记得,慕容博可不是单单盯上了黄家。慕容家这都多少代了,好不容易出了个慕容博。不单是野心勃勃,且颇有谋略。想成就帝王之业,不能坏了名声。要做足天命所归的架势,这才能成事。慕容博谋划了半生,终于能够放心的诈死了。这才有机会出手抢钱。于是原著一开篇,便是死了几个有名望的人。要么是识破了其险恶用心想给打理通风报信的,要么是身家太厚招人眼红的。只有马大元,是伪装现场,嫁祸于人。如今这几位也都死了,只是阿康不关心江湖八卦,和她无关的她没听说而已。 “李兄弟,那个李延宗使的功夫,你可认得?” 第117章 终现端倪 阿康觉着,所有这些推测都是建立在一个假设的基础之上,那就是,李延宗的确就是慕容复。 阿康自知,剧情在她自己身上,到了这会儿,已经是崩坏的面目全非了。慕容家那一part是否还忠实于原著,她心里可是没底的。 在这个玄幻的时代,有一种识别方式,比id、ic卡都靠谱,就是武林人士的成名绝技。比如丐帮的打狗棒法和少林寺的七十二绝技,就像美剧里的id卡,动不动就被复制了,虽然有个别专业人士能够识别,但总体来讲仿真度还挺高。但是其中有部分是不可复制的高性能品牌,比如说,会降龙十八掌的只有萧峰,会六脉神剑的只有大理段氏。慕容家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似乎比这两个还神秘,没听说慕容博父子以外的人会使。干他们这行的,保密工作做的更好,估计也没什么人能把他们家的功夫偷学走。阿康想着慕容复智商不咋地——就他们家功夫那么强的特色,甭管他易容成什么样,估计就算他毁容了,只要他一动手,别人不就认出来了么?至少人家会留意他,会觉得奇怪——怎么我试什么招,他跟着使什么招,跟照镜子似的! 以阿康这种外行的思维模式来研究这个问题,简直是对慕容家的一种侮辱!“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那是慕容氏的绝技。成就这门绝技的基础,是通晓对手的功夫路数,如此方能借力打力。也就是说,他们即便没把天下的绝技学全了,也领会到其精髓了。绝招是用以绝地反击,或是扬名立万的。人家的本事多着呢,碰到不上台面的角色,想看人家的绝技还没机会呢。 很不幸,李宗汉在人家慕容复眼里,就差不多是这种脚色。慕容复极其小心,借力打力的巧劲他使了;至于他家的绝技,用那个就太浪费了。 所以李宗汉觉得李延宗在和他比武的时候是在耍滑头。但陈孤雁一听他讲当时的情形,立时就察觉出不同寻常之处。这个自称李延宗的,至少熟悉十几个门派的功夫路数,而且使得是驾轻就熟。武林中,能有这份阅历和本事的人,陈孤雁立马就在脑子里过了个遍。年纪全都对不上。陈孤雁马上就把脑筋转到姑苏慕容家了。武功不是变戏法,既然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自是谁家的功夫都会的不少了。陈孤雁不是什么厚道人,他就此怀疑上了慕容家。 所以说,姜是老的辣。同样听了李宗汉的叙述,萧峰这边还在惊奇感叹——怎么有人能把大宋十几个门派的招式都用的娴熟呢?这十几个派别有的在江南,有的在西北,有用刀的,又使鞭的,互相之间也没多大关联。在萧峰来看,这个线索基本上是查不下去的。 阿康等了半天,也没听他们说到慕容家的成名绝技,有些吃不准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慕容复。一番思虑后,她还是决定给黄敞潮去信,把之前马大元查“惨童丐案”一事略说了个大概;告诉他现在追查童丐案的人发现,该案背后的团伙现下改从海运上获利。阿康觉着黄敞潮不是个笨人,她尽量客观的把自己手头上的线索提供给他,他自会判断、追查。说多了,反倒干扰他的思路。 寻个稳妥的送信人不容易,等到黄敞潮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已是一个月后了。 此时黄敞潮已回到洛阳黄家的祖宅,官司虽说还没理清,至少是摘除了他自身的嫌疑了。黄家本就是书香世家,同窗、同门、同科之中,交好又在朝为官的比比皆是。故而,即便是人情冷暖随世事,当真肯帮他的亲朋故交,也总还是有那么几个的。一番运作下来,大家都费了不少心思,黄敞潮总算是能光明正大的回家,不再被衙门追缉了。 如今黄敞潮孝期已满,正准备上书,重返朝堂。黄家人世代相传,讲究的是“入世”、“大隐于朝”的那一套,并不追求有多大的政治抱负,把名利看得极淡。以他们家的底蕴,要不是教育子弟“凡事留三分余地”,也不会几代人里才出一个状元。黄敞潮少年夺魁,在黄家人眼里,这纯属“想不开”,只有黄敞潮知道,他是“一时失手”了,才弄得这么惹眼。所以说,黄家人在朝堂上,既不争名夺利,也不求建功立业。他们追求得是混迹官场保平安。但大宋这三十多年来,因为新政旧法,两班人马争得不可开交,把个朝堂弄得乌烟瘴气。如今干正事、查案子的人没几个,个个都在为了自己的党派争夺实权而闹个不休。这样的朝堂,让黄敞潮烦闷、厌恶。但是若要为黄家昭雪冤情,他又不得不借助朝堂之上的力量。黄敞潮为了不搅入新旧之争,无奈之下,琢磨出了个两边讨好的法子。黄敞潮颠了颠手中刚刚写完的册子——《养生论》,这是一部以道家无为的观点为主,又结合了儒家、禅学思想的一部集子。接着古今传说,综合了道家调养的偏方,讲叙了人如何才能得养天年的。这本书,黄敞潮打着孝期后悔未曾为双亲及早调理、故而录此先贤养生之大全、以报天下父母的名堂,进献于圣上。圣上好仁孝之名,定然会将其送给太皇太后,实则是想让老太后看看里面关于“新陈代谢”“生长之本”的论调;老太后定然也会欢喜这本书,一则是孙子的孝心,二则嘛,书里讲了,先贤都说要“无为而治”呢,孩子你就别瞎折腾了。 难为黄敞潮这位状元郎了,一本书要讨好当朝两大巨头,实为不易。好在苦尽甘来,眼看启用在即,他若是讨得圣心大悦,必得重用。届时为黄家灭门一案查明真相,亦是指日可待。 黄敞潮心里正为心情澎湃着呢,家人送上书信一封,落款是康氏。 看完此信,黄敞潮又惊又怒。马大元是他的至交好友,虽说他的惨死和黄家灭门一案比,似乎在黄敞潮的心里,排位要稍微靠后一些,却也是不曾或忘的。也可以说,这几年他黄敞潮实在是太点儿背了,这些惨事接二连三的跟着他打转,他都愁不过来了。此时冷不丁的得知,他族弟夫妻的海难,可能是有人蓄意加害;他的好友生前追查的嫌犯,现下正从他族弟留下的生意中窃利!这消息未免太震撼了! 聪明人都喜欢举一反三。之前他一直想不出来,他黄家从不曾得罪什么人,怎么就会招致此祸。此时,他也就着这个思路想过去了——莫不是,有人贪他黄家西域商路的获利? 那马大元的被害,又与此事有何牵连? 黄敞潮闭着眼睛,右手并着的食指和中指不时轻轻的叩着桌案。忽然,他猛地睁开眼睛,从案上的一摞书信里,抽出一份展开来。 “扬州黄家船行掌事黄十三母亲暴毙……掌事送母回乡安葬、月余未返……管事勤伯……暴毙,疑似中毒而亡……”黄敞潮一边看信,一边喃喃自语。末了,高声唤过书童,叫他把船行派来送信的人叫过来问话。 “黄十三……”黄敞潮叩着这个名字陷入沉思。黄十三本是扬州黄家当家人黄牧波的堂侄,也就是黄灵的堂哥。黄十三的父亲没什么才干,作为黄家嫡子,过的倒是舒服,是个无功无过的闲人。可偏偏在黄牧波的父亲过世的时候,他在外面纳了个小妾,就是黄十三的母亲;而他的正妻,却因为守孝操劳,而掉了六个月的胎儿。后来事情爆了出来,这正妻倒是咬牙把黄十三母子接进了家门,却是恨他们恨得不行,只当作下人对待。黄十三的父亲,因为孝期不守制,也被族里发落了一气,也把怨气撒在了那对母子身上。那母子俩境况之惨,可以想见。这事情,还是黄牧波和黄敞潮说起过。堂兄在黄牧波父丧期间,出了这么一起荒唐事,黄牧波心里也很是恼他。虽说明知道稚子无辜,却对那孩子怎么也喜欢不起来。还是黄敞潮劝他,不论如何,总是本家子弟,这才勉强接纳了他。本来这孩子的名字应该是当家人黄牧波来取,因为黄牧波的这个心结,这孩子就一直按照同辈排序,被唤作十三郎,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为了讨好正妻,黄十三的父亲在他六七岁的时候,就把他打发到船上去讨生活。跑船很是辛苦,更何况还是个孩子。黄牧波虽也交代手下人看顾他一些,碍着他老子的情面,也没说让他和其他族中子弟一道去读书。手下人知道缘故的,便把黄牧波的意思琢磨拧巴了,以为是要让这孩子好好吃些苦头的意思。于是黄十三小小年纪,什么苦活累活都受了,恶言白眼之下照样应对的滴水不漏。十四、五岁的时候,船上的活计,水上的买卖,没有他不门儿清的。几个老管事心疼这孩子不容易,也愿意多教教他。所以当年黄牧波夫妇遇难之后,几个老管事提出,让黄十三出来掌事。说是这孩子熟悉买卖门道、沉稳耐劳,又应对得体,几个老管事也都愿意扶他一程。就这样,黄十三接了黄牧波做扬州黄家主事的位子。只是不想,这才区区三年的光景,黄十三的母亲竟然病逝了。旁人大多会说,这当真是个没福的。此时,黄敞潮却觉得有些蹊跷。 黄敞潮问过扬州的管事派来送信的阿誊,黄十三母亲去世的始末。这阿誊三十岁上下的年纪,为人有些愚,说他老实吧,又有些话多。人缘倒是极好。正是因为他这么个脾气,高门大话的下人多和他较好,他倒是什么消息都知道点。此时宗族长问话,黄誊毕恭毕敬,言无不尽。原来黄十三的母亲一直体弱,本来就是一小户人家的闺女,娇养大的;没想到嫁的不是个稳妥人,担惊受怕、吃苦受罪这么多年,身子早就熬毁了。本就是病歪歪的一个人,就是得急症走了,也不稀奇。可偏偏死相太惨了,大家都说她当年红颜祸水,勾搭了老爷在孝期养外室,又连累的孩子受罪,所以老天爷罚她,让她有福没命享,死都死的那么难看。 黄敞潮听了,心下不由一动,“她死得怎么个难看法?” “您没见呢。太吓人了!前一天睡下还是好好的,第二天一早,整个人都是紫的,胀得鼓鼓的,面目全非。五官流血,还有股腥臭气……” 黄誊尚且絮絮叨叨的说着,黄敞潮已是惊异不已、震得僵坐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118章 比翼并蒂姻缘好 黄敞潮没有想到,当年害死了马大元的奇毒,他追查了多年,对其来源仍是一无所知,如今却又有人死于此毒,而且中毒的还是他黄家的人。黄敞潮一边追查此事,一边筹谋如何重返朝堂。 黄敞潮对于阿康不但没老老实实在家里为马大元守孝、还跟男人跑了这件事很看不上,所以即便是阿康给了他线索,黄敞潮还是懒得给她回信。 阿康没想到,这关系着几条人命的官司,黄敞潮会连个回音都没有。思来想去,估摸着是她自己相差了。也只得把这件事先放下,再琢摸别的路子。 这些时日阿康是每日的胡思乱想,着实急坏了不少人,最着急的,是腾奴。 这一日,腾奴一大早便候在阿康的房门外,比练早功的乐儿和萧峰起的都早。阿康一出房门,见腾奴直挺挺的站在门口,被他吓了一跳,不知道他这是在演哪一出。 “成亲吧。你不是答应了吗?再拖就来不及了。”腾奴言辞恳切,双拳紧握,一边说着,一边不由的上身便倾了过来。 这种压倒性的气势着实吓人。阿康慌得从他身边躲着出了门,口里应着,“答应了,答应了。不拖……不拖……” 腾奴闻言,喜形于色。“真的?太好了!我都准备好了。我这就去找萧大哥。大萨满给你们做主婚人,好不好?就今天吧。” 阿康被他唬的,甭管什么,都应下来说好。直到腾奴开心的跑去找萧峰,她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等等——不对……今天! 阿康不由掩口惊呼!眼睛都瞪直了。 这熊孩子怎么说风就是雨啊? 等到阿康跑到练武场,找到萧峰,就听乐儿和石头正在抱着膀子,又跳又叫,好不开怀;一个亲兵正一股风一样的往外跑;不一会儿就听远处外院营房处“哄”的一声,响起笑闹吵杂声一片;阿朵等侍女们有尖叫的,有东西掉地上的,有跑来跑去准备东西又撞做一团的…… 这岂是一个乱字了得! 阿康被这阵势有些吓住了。看着萧峰向她大步走来,不由连连后退。 就在她快被门槛绊倒的时候,萧峰拉住了她的手臂。 “和我成亲,至于被吓成这样么?”萧峰笑得很是羞涩。 “那倒不是……腾奴怎么说……今天就……”阿康吞吞吐吐,还未说完,就被匆忙跑过来的大贺久识打断了。 “当然是听大萨满的。只要是大萨满说话了,他说什么,我们都得听。他说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大贺久识说的斩钉截铁、毫不犹豫,大有谁不认同就要跟谁拼命的架势。看的阿康头皮发麻,头一回觉得,这熊孩子整的这玩意儿咋像邪/教组织涅? 萧峰几句话打发了大贺久识,这小子一边跑远一边喊着,他已经给他老爹飞鸽传书了,喊他老爹来喝喜酒。萧峰听了,也只能笑着擦汗了。 “你若是不愿……”萧峰看着阿康的脸色,脸上带着壮士就义般的悲壮。 阿康被他那神情气乐了,“我不愿的话,你待怎样?难道要让你一个人去应对那些家伙吗?呆子。” 被骂作“呆子”的萧峰,笑得无比憨甜。 “这么匆匆忙忙的……我该做些什么啊?”既来之、则安之,阿康决定,兵来将挡,走一步算一步了。 “夫人!”一个侍女大呼小叫的跑过来,“大萨满叫我伺候您更衣换装。” “我帮你准备了嫁衣,在……”萧峰匆忙插上一句,话还没说完…… “不用了,大萨满说,他都准备好了。你也得换。罗德已经把衣服给您拿到房里了……婚礼要在法坛举行,大萨满已经去布置了。他说他家都准备好了,骑着马,跟着神鹰走就行了……” 阿康一边被侍女拽着疾走,一边不时回头看萧峰。两人均被一众下人带来的大萨满的吩咐弄得头晕脑胀。 深秋的草原天高野阔、一碧万顷,晶莹的朝露在艳阳高照之下,躲得不见踪影。微风中的野花,好似在笑的招招摇摇。 此时摇晃着侧坐在马背上的阿康心想,要是我看到别人这么被折腾,恐怕也会笑得直不起腰。 此时的阿康,全身裹在各种不知名的禽类的羽毛做成的裙袍里面,头发打散,编了几个辫子。阿康虽说平日里不爱绫罗绸缎、胭脂水粉、金银珠宝,但平心而论,两辈子第一次真心实意的嫁人,这一天还是希望自己能够漂漂亮亮的。不过这会儿阿康还真没功夫想这些,她满心的担心,怕自己穿着这一身儿从马背上掉下去;有担心一会儿下马会不会走光。 走在前面的萧峰也是一身袍子,不过是各色兽皮制的。他不时回头观望阿康,生怕她穿成这样不自在。待看到她竟然是侧骑在马背上,萧峰也顾不得规矩了。策马来到阿康身边,跃到她身后揽住她。一旁的小子们皆是怪叫连连,几个话多的还说:大王早就该如此啦!咱们契丹男儿,看上了女人,就是要去抢回来的! 跟着神鹰“鹏鹏”,来到设在草原中的神坛。这神坛在阿康看来,有些像拜神的供桌。只是有了那大萨满高大的身影和鬼气昭昭的面具镇在那里,莫名的便有了一种威严。 来到神坛前,萧峰跃下马背,伸手抱了阿康下来。大萨满见他二人如此,也未置可否。萧峰牵了阿康的手,走到神坛前。大萨满举过法器,在二人头上方,用古老而不知名的语言,吟唱了起来。 阿康也不懂他在唱什么,事先也没人跟她讲大萨满主持的婚礼,有什么特别的规矩。此时,她只得双目低垂,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全当自己入定了。 阿康做了个很明智的选择,特别是大萨满那别开生面的仪式开始之后,尤其是草原上围过来观礼的人渐渐多起来之后。 大萨满唱着唱着,开始往阿康的头上别东西。 一开始,别的是草穗或是麦穗。 “这是祝愿多子?”阿康心里暗暗猜测。 再来,雉鸡尾翎。 “这是夸我美貌?”阿康有点估不准。 接着,柏枝。 “这是……忠君爱国?怎么记得这好像是种在烈士陵园的啊?”阿康大雾。 接着一片白色的粉末弥漫于眼前。阿康赶紧闭眼屏息。待平息下来之后,轻轻启唇往外“呸”着。 “怎么这么咸?盐!不是驱邪和占卜才用的吗?难道是为了祈祷贤惠?”阿康觉得不该腹诽的,可这个……有点惊悚…… “嘶——”大萨满唱的high了,抓过萧峰的左手,便在他掌心划了一刀,用一个银杯接住沥沥而下的血滴。看着那个大血口子,阿康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这得多疼啊! 等到大萨满来到阿康面前的时候,阿康干脆闭眼了。好在只是在她手指上扎了一下,取了几滴血。阿康心里话儿说的:没看出来,您小哥儿还挺绅士。 大萨满一边唱着,一边往杯子里加着不知名的粉剂,最后拿着那个杯子过来,用手指蘸着里面的东西,往萧峰和阿康的脸上画着符咒。大萨满画的时候,阿康忍不住在想:不会最后他把这一碗血都泼我脸上吧?那就真的太狗血了…… 大萨满唱的是一波三折、抑扬顿挫,阿康是魂游天外、不亦乐乎,萧峰想着:看来丐帮的规矩也不算稀奇了。 等到大萨满最终宣布礼成的时候,前来观礼的人群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吓得新郎新娘“倏——”的转过身来,恁他们谁也没想到,竟然来了这么多祝福他们的人。 第一个走上前来的大贺徒遥,激动的老泪纵横。连连说,“能得到大萨满的祝福,主持婚事,这是百年不遇的。不只他们这对新人会幸福,这草原,这些来观礼的人,这大辽,都会因此而受到神的眷顾、神的赐福。太好了。太好了!” 萧峰和阿康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大贺徒遥却催说,回王府还要摆酒谢谢大家的前来,要尽快回府安排。于是一众人等,又匆匆忙忙的往回赶。 路上,萧峰悄悄的在阿康耳边说,“我刚刚问过大萨满了,这身衣服,礼成了就可以换下。你若是不舒服,待回府了,先去洗漱一下。我愿是准备了汉人成亲的衣饰……你若是喜欢,叫阿朵帮你换上。” 阿康微微的点了点头。没法子,头发上插的东西太多,动作大了怕掉下来;也不敢开口,嘴上太咸了! 已到了王府,萧峰把阿康从马背上抱了下来,就塞给了阿朵等侍女们。几个丫头叽叽喳喳的簇拥着阿康而去。萧峰直接被儿郎们拉到了酒桌上。 侍女们早备好了浴桶香汤,阿康却不敢直接跳进去。脸上的东西,足足洗了七八遍,阿康方觉得没了之前诡异的触感。这才舒舒服服的泡进了浴桶,洗去满身的乏累。 看着侍女们捧进来的凤缎霞披,阿康不禁笑了——难为他如此用心了。 几个侍女们平日里和阿康混的熟了,也没那么多的规矩。这会儿一个个的都在惊呼,夫人好美!虽然早知道夫人貌美,可是今天这一笑,竟有种说不出的美艳迷人呢。 重新整装的阿康,在侍女们的陪伴下,来到了已是装饰一新的洞房。龙凤喜烛散发着暖暖的光,床幔被褥一应俱新,皆是按照汉人的规矩布置的。望着桌上已经备好的酒菜,阿朵过来轻声道,“夫人,大王怕您饿着了,要您先用膳呢。” 阿康笑着摇了摇头,“不急,等等再说。先给我两块点心吧。” 阿朵福身行礼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 阿康吃了些点心,刚刚漱过口、用过茶,就听外面闹闹哄哄的声音由远及近,转眼就到门口了。 “哎呀!他们要来闹新房了!”侍女们慌了神了。 “怎么了?会闹得很凶么?”阿康不解,问道。 几个侍女一顿点头,恨不得找个地方藏起来。唯有阿朵彪悍,竟然掣了个擀面杖站在门口,大有万夫莫开之势。 阿康也被她们几个弄得心慌,干脆拿过盖头一蒙,缩在床脚坐着,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 第119章 春宵苦短梦酣然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随着第一声拍门声响起,洞房内瞬间没了声息。阿康觉得这如同按了静音键一样的场景很搞笑,可侍女们如临大敌、严阵以待的样子让她也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搞不清楚状况实在是件让人很头疼的事情。 阿朵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和这群来闹洞房的坏小子们叫板的时候,就听外头一把如洪钟般的声音爆喝道:“你们这帮臭小子!无法无天啦?这是在干嘛呢?” 刚刚起哄的来劲的那帮人,声势一下子低了下去。勉强有几个胆儿大的,兀自梗着脖子喊:“闹洞房啊!” 可偏偏本来是理直气壮的一句话,现在莫名的心虚气短了。 来的正是在军中有几十年威望的大贺徒遥老将军。老爷子过来,一巴掌拍在闹得最起劲的小子的后脑勺上!“萧大王素日里待你们好,你们就没大没小翻了天了是吗?”老人家吹胡子瞪眼,教训起来。 “兄弟们替萧大哥高兴嘛。”又不服气的嘀咕道。 “嘿!你还来劲了是不是?人家大喜的日子,你们堵在洞房门口!你们是高兴,让人家怎么高兴啊?净耽误事!要高兴是吧?你们几个小兔崽子,陪他们喝个痛快!不喝痛快了,不许他们离酒桌!”老爷子大手一挥,他家儿子、孙子加起来几十个,全被他打发出来帮新郎官挡酒。于是乎,大贺家的这些儿孙们,呼呼啦啦的上来一半儿。刚刚还气焰十足的要闹洞房的小子们,立时蔫了——大贺家的男儿,都是以在战场搏出来的军功起家的,在军中的资历个个都吓人。 这边正推推搡搡、笑笑闹闹着,新郎官过来了。开玩笑,酒桌上少了几十号人,其中还有最能闹腾的二十多个,用脚趾头想都猜得出这帮小子这是憋着坏要闹洞房呢。萧大侠急忙赶过来,救新婚夫人于水火。 大贺老将军一见萧峰俩眼发亮,一把揪住就开始嘱咐:外面的事,您就不用操心了,有我看着呢;您赶快办“正事”要紧;萧大人当年就是如此,拿终身大事不着急;等到他有了您的时候,别人那岁数都快当爷爷了;您比萧大人还不着急;小老儿我急呀!你说你要是再耽误了,我哪有脸去见萧大人哪…… 在老人家的絮絮叨叨声中,萧峰被面红耳赤的推入了洞房…… 侍女们都很有眼色,一见进来的是她们家大王,一个个的都悄没声的溜了出去。最后出去的还把门带上了。 就没人记得告诉缩在床角、蒙着盖头的她们家夫人一声! 阿康坐在床脚,支着耳朵在听动静。奈何盖头一蒙,立时隔开了两个天地。阿康这厢,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别的都听不大分明。隐隐觉得这房里太静了,和刚刚的静,又好似有些不同。猛然间却发现,从盖头下边瞄到一双男人的脚停在了她的面前。 阿康觉得自己的心跳好似一下子停住了。紧接着,眼前一片大亮。荧荧烛光中,萧峰顶着一脸的符画,穿着各色皮袍,站在她面前,正傻傻地笑望她。 “噗嗤——”阿康忍不住笑了出来。 萧峰顺着娇妻的目光,往自己身上瞧去,“唉——”亦是摇头苦笑。 阿康连忙起身到一旁,帮他拧了个热帕子递过去。 萧峰接过道了声谢,便向脸上胡乱擦去。阿康见他脸上糊成一团,忍着笑又去拧了个帕子过来,亲手帮他将脸上的印迹一点点擦拭下去。 萧峰起初还有些抹不开面子,略做躲闪,手上擦得更急,却拗不过阿康按了他的手下去。渐渐的,萧峰也就由她,抻着脖子,俯下脸孔,闭上眼睛,安心享受妻子的服侍。 “好了。”阿康拭去他脖子上的最后一点痕迹,小声说道。 萧峰一睁开眼,便见到新婚妻子笑得含羞带怯——这纯属理解有误,阿康其实是觉得这么明目张胆的笑话人有点过分,为自己的不厚道而稍微愧疚一下下——顿觉如置身仙境,温暖如春、满室馨香。 这会儿阿康倒是被萧峰那过于明亮、不同于往常的眼神弄得有点羞怯了。连忙接着洗帕子,转过身去。 搭好了帕子,再转过身来,萧峰已经坐到桌旁,斟好了两杯酒。“别忙了。过来一起喝一杯吧。记得你的酒量还是能喝一点儿的。”萧峰自认他招呼的很直白,绝无深意。 奈何阿康偏就想起了之前的经历——应该算出丑了吧?阿康深信,就她这点酒量,同萧峰比,那是压根儿就没酒量! 不过,交杯酒,总是要喝的。阿康款款而行,坐在萧峰身旁,端起酒杯,两支酒杯轻轻一碰,叮咚之声清脆悦耳如钟磬。两人望着对方,缓缓饮了半杯,将余下的半杯,喂到了对方口中。 一杯酒下肚,阿康的脸上立时烧了起来。望着面色酡红的娇妻,萧峰不由的探出手去,轻轻抚上她的脸庞,“刚刚怎么没先吃点东西?”心疼之下,不由微微皱了眉头。 阿康嘴角噙笑,白了他一眼,“难道成亲第一餐,就不等你吗?” “我不在意这些的。你身子虚,怕你饿久了会不舒服。”萧峰生怕成亲之后,妻子为了这些俗礼,反倒拘束委屈,故而一本正经的同她解释。 “呵呵,你个呆子。”阿康眯着眼睛,嗔怪道。 “呆就呆些吧,难道还怕你笑话不成?”萧峰跟着陪笑道。 给阿康夹了些菜,又给自己斟了杯酒。萧峰一边看着阿康一点点将他夹给她的东西吃完,一边慢慢的喝着酒。 “你怎么不吃些东西,净看着我做什么?”阿康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了,故意大口的狠狠地吃了一口菜,瞪着萧峰问道。 萧峰不由抹了一把脸,傻乐了一阵,脸色微醺,笑道,“阿康,你知道么。萧某三十几年来,当属今日,最是开怀。” 阿康被他说的一怔,渐渐的,整张脸都红透了。 萧峰见此,哈哈大笑着,一把抱过她坐在床头,狠狠的对着她红透了的脸颊亲了过去。 “啊!” “害羞啊?”萧峰见阿康捂脸惊叫,颇为得意的问道。 “你胡子扎人好疼。”阿康一脸的委屈。 萧峰没想到竟会是这么个答案。想想之前剃须后的惨况,萧峰着实没有勇气再来一次。只得伏低做小,求全道,“娘子原谅则个。” 阿康不知怎么的,猛地想起《西游记》里猪八戒在高老庄哄媳妇的台词,一下子笑倒在床上,起不来身。 “你这又是想到何事,乐成这般模样?” 阿康还没换过神来,就已被萧峰俯过身来,揽在怀里。 “没什么。”阿康打死也不敢说:官人,你让我想起猪八戒了。看着萧大侠无限委屈的脸,很有违和感,很是让人开怀。康美人心情大好,送上香吻一枚。 无边春色,自此一发而不可收拾。 芙蓉帐暖*短,酣然一梦几世间。 阿康不知多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恍恍惚惚之间,仿若又回到了幼时与外婆同住的老宅、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岁月、大学的宿舍、独自在异地打拼时的蜗居……睁开眼睛,窗外曙光微现,天边透过滟滟的橘色。阿康慵懒的躺在被子里,倦倦的,只觉得满身的滑腻,一时有些想不起,今夕何夕、身在何方…… 朦朦胧胧间,仿佛又陷入了梦境。忽然似有一阵清风掠过,接着身子便陷入一个火热的怀抱之中…… 气息全被霸道的夺取,阿康有些憋闷的扭开头;转眼间,脖颈处传来痒中带着微痛的触感…… “嗯……”不舒服的感觉让阿康渐渐醒转过来。 “弄醒你啦?”身旁的人略带愧色,“想再抱抱你,不成想,把你弄醒了。” 阿康呆呆的看了萧峰半晌,脑子里转过的第一念头便是:他胸口那头狼,果然不是白纹的。 阿康泡在温泉里,趴在石头边上,轻轻揉着自己的老腰,还是忍不住去想:这人难道是铁打的么? 阿康实在想不通,昨夜那种折腾法,她都死去活来不知道多少回了;怎么他还有精神天不亮就跑去练功了!他这边打拳打了一个多时辰了,她还没睡醒呢。他听她抱怨腰酸背痛起不了身,便带了些吃食,抱了她两人一骑,来到了这处温泉。虽说新婚第一天,夫妻两个泡在温泉里喂来喂去的挺有情趣,可怎么转眼间就又变成她被吃干抹净了! 最后阿康实在受不住了,打发了她新婚夫君到外面守着去,自己清清静静的放松个自在。 “唉——”阿康第三百四十五次叹气,这人和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阿康?” “你别进来!”阿康已经被狼化了的某人吓得有如惊弓之鸟。 “我怕你会热晕过去。这温泉虽好,也不可跑得太久。娘子若喜欢,为夫再带你来便是了。娘子可是累了?为夫服侍你穿衣可好?”唉,若非眼见为实,阿康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语带戏谑、有如登徒浪子的家伙,竟然是大侠萧峰。 阿康被他这话吓得立时来了精神,跳起身来,忙道,“你别过来!我自己来就好。”随即看到她家夫君大人看到她起身后,那俩眼射过来的狼一样的目光,阿康赶紧缩身埋在水里,“你先出去!” 显然夫君大人毫不畏惧她那含嗔带啧的小眼神,反倒被她激的一时兴起,来到池边蹲下/身来。“不可。万一娘子滑倒就不好了。还是为夫在此照应些吧。” 第120章 平地波澜起 118章 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萧峰如今便是这般,从头到脚,就连周身的毛孔,都无一不舒畅。虽说日常行事与以往也没多大不同,习武、处理庶务、行猎练兵……但是他身边的一众人等,哪怕是府兵里面最二的愣头青都觉出来,这萧大王是由内而外的乐呵个透彻。 “哎,我说咱们大王娶了那么美的夫人,怎么也没见他和美人多粘糊几天?还有心思每天操练的咱们哥儿几个死去活来……”收营归队,萧大王转身回了内府,一票兵崽子快累趴了。瘫边上歇气的、灌水的、累得直哼哼的,发牢骚的,什么模样的都有。 “嘿,木头,你想什么呢?不声不响的。” 被唤作木头的大块儿头新兵蛋子一边收着老兵扔在地上的行头,一边憨憨的回道,“我看不是大王不想黏糊,是舍不得太黏糊了吧?夫人漂亮是漂亮,可那腰细的,好像一撞就能折了似的。怕是大王也不敢尽兴吧……” “噗……” 灌水的几个被呛了个半死,谁也没想到这憨货会冒出来这么一句赶劲儿的。顿时营房外边响起踢踢打打、笑骂声一片。 “你们几个猴崽子,什么话都敢浑说!不要命了是不是?” 大家被这声喝骂扰了兴致,正骂回去,一扭头,立时都换上了嬉皮笑脸。“原来是罗大哥啊。大王不会和弟兄们计较这些的。小叔子闹嫂子,也没什么的。夫人也不会生我们气的。罗大哥您怎么又过来我们这边了?” 书记官罗德也拿这帮自来熟、蹬鼻子上脸的家伙没法子,板了张脸,唬着这帮小子,拿着气势道,“大王不是早就有言在先,谁能在马上和他先过上百招,就请谁喝酒。今个儿你们七个小子都过了百余回合,大王说了,请大家吃酒,一个不落,同去。这几天没来得及过的,晚两天补上。” 此话一出,这一帮小子嗷嗷叫着满场飞蹿,也顾不得日后考校到他们头上时会不会被折腾出屁来。更有几个光着膀子就要上马出去吃酒去的,被罗德一把扯住,扔回营房着衫。罗德一面揪着那几个逞疯的,一边连连咳嗽使眼色。这才有几个机灵的,看到门边上露出的一个袍角——合着大王早就到了,八成是听见他们胡说八道,给他们留了个脸,没直接过来,倒是让书记官先过来止住他们胡言乱语。哥儿几个看了看罗德,抓抓脑袋,吐了吐舌头,这才算老实下来。 萧峰同阿康交代了晚上的安排,便带着这帮小子寻了个去处,让他们吃饱喝足闹腾够了,这才把人马又拉了回来。 待到萧峰洗去一身酒气回房时,天色已晚,将近亥时了。 这厢萧峰进了房门,就见阿康正坐在榻上,就着灯火缝衣服呢。 “夜里做针线最是伤神,什么活计至于你这么操劳。”萧峰走到一旁,将烛台往阿康近前挪了挪。 阿康闻声抬头,见是萧峰回来了,莞尔一笑,复又低下头来,细细缝着。嘴上应道,“按汉人的规矩,新妇是要给公婆、相公亲手缝制新衣的。我们这婚事虽是赶了些,你该有的,总要给你补上。” “唉,你又不是没给我做过。何苦再辛苦这一遭?”萧峰一听是这个缘故,过来握住阿康双手、止住她正忙着的活计,“我的衣服够穿。这事也不急在一时,今日天色已晚,先歇了。待明日天光好的时候,你若喜欢,再慢慢做来。” 阿康本想说,之前虽说萧峰的衣服她也做过不少,却不是这个由头,心意不同。转念又一想,萧峰哪里是个计较这些的人,也就笑笑暂且丢开手去。 萧峰一旁看着娇妻柔顺的模样,不由笑容满面。将她顺在怀中搂着,就觉着此生圆满了。 萧大王这边新婚燕尔,正是快乐不知时日过。转眼间已过去月余,辽帝那边已是得了结拜义弟大婚的消息话,来了几次信,一会儿说要替他弟弟大办一场热闹,一会儿又要萧峰带着新妇觐见他要大大的封赏一番。萧峰先是借口足按着大撒满的意思办了,又以南京公务繁忙为由推拒。归根结底,萧峰实在是怕了那份兴师动众,这位皇帝哥哥能拿他这般上心,萧峰已是足感盛情。不过真要是为了他一介草莽,搞得劳民伤财,着实令人惶惶。好在过不多久便要赴京述职,介时亦可再聚。只是难为萧大王三番五次摇着笔杆子上表谢恩,还得情意真挚的哄着他家皇帝哥哥别太折腾、干点正事吧、万一气倒了老太后到时候多没脸…… 谢恩折子才送半道,大贺途遥急慌慌的来了。老爷子顾不得车马劳顿,拉着萧大王满面忧色:您快和我一道启程吧,耶律老将军暴亡! 第121章 绝境逢生难 萧峰随大贺老将军去吊唁耶律将军离开南院王府,南院众人皆各司其职,一切照旧。乐儿和石头继续读书,罗德带着一票文官处理公务,大贺久识领着一票武将兵丁接着操练。阿康操持府内诸事,即便萧峰不爱排场、他二人尽量简洁便宜行事,单是听管事回话、看各类账目,就忙了她大半天的功夫。 乐儿和石头下了学,本想陪着同学去城外遛马放羊,却见一队锦衣骏马疾驰入城。城中百姓见之惊慌避走,唯恐不及。 乐儿见状怒道,“这是什么人?城中纵马,还有没有王法了!” 石头示意乐儿噤声,拉过他边抄小路疾走,边对他说,“你当那些是什么人?那是天子近臣,宫廷内侍。替皇帝传旨的!真是奇怪,大王刚走,他们就急匆匆的来了。这南京城里还有什么人能劳动内侍传旨的?乐儿,咱们先回家瞧瞧。” 阿康这厢安顿好府内诸项事宜,刚略作休息。就听远处人声吵杂,侍女阿朵跑来,匆匆忙行了礼,急道:“禀王妃,外面来了天使,说是传太后懿旨,叫您替大王接旨!您快点准备准备。” 阿康哪里知道这大辽接圣旨是要准备什么呀?她连大宋的圣旨也没见过啊。唤过个腿脚快的丫头赶紧去找罗德,阿康一边叫人交代府中管事先招待好传旨的人,要管事有点眼色、寻机打听一下该准备什么;一边和阿朵整理仪容、以免失礼。 罗德听了消息一惊,边交代人手,准备接了旨意即刻送信给萧大王;边匆匆交代了一下公事便往王府后院赶。一进后院,罗德顿觉大事不妙! 若是传旨,哪里需要带这么多兵将?此事既无战事,又无乱象,区区内侍,带着这么多兵勇来南枢密院,怎么看都透着蹊跷。 正厅里,阿康带着一大家子仆妇跪着听旨。带到那宦官用契丹话喊“着汉妇康氏代为接旨”时,阿康差点气乐了——原谅咱契丹话学得不好,你这半文半白的旨意咱也猜得出。 那旨意里说,南院大王萧峰于国有功,太后赏赐了契丹贵女耶律氏与其为妻;侍妾康氏温婉持家,赏赐美酒,并且给你个面子,赶快为新人准备婚礼吧。 阿康听完旨意,并未接旨,反倒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太后好意,本不该拒。奈何康氏本是汉女,义父母尚在,婚姻大事自有二老做主。恕康氏不敢接旨。”阿康看着手持懿旨、白白胖胖、斜眼乜斜着她的内侍,淡淡回道。 “呦呵——”内侍官阴阳怪气的奸笑道,“靖难夫人好大的架子啊!这旨意还能看着收的?”言下之意,你是受了我大辽封号的,这会儿想起你是汉人了?晚了! 阿康心里话的,“你当谁傻子啊?没事儿谁跟你皇家作对?你要往死里挤兑我,我还受着吗?对不住,我还没被萧大侠同化到那个地步reads();。” 实话虽如此,真这么说了,也是找不自在。阿康虽不明白这老太后怎么又想起她阿康来了,但眼下这情形总归是不妙。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关键是怎么走,以及怎么叫上乐儿一起走。 阿康一面不动声色的四下瞟了瞟,府内众人心中讶异却也不敢表露什么,都老老实实跪着,四下站着的都是那内侍带来的人。见那六七个人堵着各个出口,阿康掂量着,真要是用起步法,还是有可能溜出去的。关键是,那赐的酒不能喝,谁知道那里面是什么玩意儿! 阿康笑着踱了几步,傲慢的对那内侍回道,“尊者这话说的好笑!我这封号是圣上钦此的,不过是为了我于危难中侍奉了太后几天。这一不是官职、二没有俸禄。我康氏一汉女,敬老是为了孝道,扶危济难为的是个‘义’字。尊者如此讽刺于我,莫非是觉得圣上对太后的一番孝心不诚?抑或是您家觉着太后的万圣之躯不值圣上赏我的那点金银?” “你!你这恶妇!尖牙利齿!咱家不和你耍嘴皮子,今天这旨意,你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内侍官气得浑身乱抖,指着阿康叫骂,又指使他带来的侍卫,“快!把酒给她灌下去!还等什么呢?你们几个!” 阿康一听这话,还不快跑?阿朵带着几个侍女做慌张状,连滚带爬的绊住几个扑过来的侍卫。阿康趁机开溜。谁知横空扫过三五条绳子,横困着阿康的手臂腿脚便把她撂倒了。两个大汉扑过来,按住阿康、捏住她的脸颊、捂着她的鼻子,迫她张口。抬手一杯酒就灌了下去。 那两人一松开手,阿康呛咳不已,腹中痛如刀绞。可是这些阿康都顾不上了,因为刚刚那两人按住她灌酒时,她似乎隐约听见乐儿喊她,却只一个音便被按下去了。阿康倒在地上,强挣着张望,却不见乐儿人影。此时阿康恍恍惚惚的,见乐儿不在这里,反倒松了一口气。 罗德见自家王妃被如此欺凌,挺身上前,怒道,“尊者这是何意?我家王妃是萧大王亲自求娶,婚礼是大萨满主持的!大王成亲的折子早已呈给圣上了,您这是在毒害圣上钦封的南院王妃吗?” 罗德刚一上前,便被几把钢刀压住了脖子。这汉子却面不改色,仍是仗义执言。 那宦官来到罗德面前,笑得不阴不阳,“你倒是个忠君爱国的好汉子!一心为了你家大王。你可知道,这犯妇康氏,勾结逆贼李傀儡,意欲行刺陛下!太后一番好意,想要保全你家大王名声。你可别不识好歹啊。” 南院王府的人听了这话俱是一惊!这谋逆的大罪一旦扣下来,多少人都不够死的。 罗德也蒙了,这一向稳重能言之人,半晌过后尚且讷讷不能成语。“这……怎么会?我家大王和王妃婚事……是大萨满定的……我家王妃是冤枉的。定是如此!” 阿康这时已疼的汗如雨下,连念头都是断断续续的。“李傀儡?……莫不是阿蕾?……莫非她出什么事了?……”几个闪念间,阿康眼前一阵阵发黑。迷迷糊糊的,觉得腰间挂着的香囊里嘟嘟作响,似是乐儿养在香笼里的小虫都感觉到不安。忽听一阵尖叫、拳脚相加声、各种吵杂声,阿康使劲的睁开眼睛,就见眼前天旋地转,她竟被不知道什么人甩到肩头扛着跑了! 这人功夫颇高,几厢人马甫一交手,高下立见——那内侍带来的人里竟藏了两个高手,王府守卫压根儿凑不到人家身边去,而来的这人一个照面就把这两个大内高手掀翻了;再者,这人脚程奇快,转眼间便不见了踪影,饶是内侍官手下备了快马,亦是不知该追向何方;阿康想补充一点,这人身上奇臭!他扛着阿康上蹿下跳,身上阵阵恶臭袭来reads();。阿康被连颠带熏,半道上竟是吐了起来。 这人扛着阿康一路跑到天黑,荒郊野外里便不管不顾的把阿康往地上一扔。阿康本就吐得七荤八素,冷不防这人又过来再她背上一锤。阿康只觉得一股大力猛击在背上,打得她恨不得连胃都吐出来了。 阿康好不容易止了吐,刚刚缓了口气过来。那人扯着困在她身上的绳子把她拎了起来,三下五除二的便把绳子扯断了。 阿康被解开绑缚,却又被扔在地上,摔得头晕眼花。强撑起身子,望向这怪人。但见这人比乞丐还要污浊邋遢,发须灰白、五官难辨,饶是阿康见过不少丐帮中人,也认不出这号人物。就见这人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死死盯着阿康,嘴里喃喃道:“你果真嫁了他……果真嫁了乔峰……你为什么不早点嫁他!”说着,神情越见狂乱,后来竟冲将过来,一巴掌打在阿康脸上,“都是你害死了马兄弟!是你害了马兄弟!……不行!我不能打你……你现在是乔兄弟的家人,我……我不能……不能……” 这人说着说着竟似被自己吓到了,盯着自己的双手连连后退,接着又一巴掌一巴掌的打在自己脸上。 阿康此时即便万般惶恐,亦是无可奈何。她此时浑身无力,便是想逃也逃不掉。她俯卧在地上,四肢百骸都在刺痛;不知是不是一路上将毒酒吐出了一些,腹中剧痛倒是缓和了一些。 那疯汉打了自己一阵,一屁股坐在地上,望着远处的天空,低声嘟嘟囔囔、自言自语。见天色渐暗,好歹还知道点燃了一个火堆。 阿康身上阵阵发冷,虽是心中害怕那人再发疯,可这么冻一夜,估计她也就再见不到乐儿和萧峰了。阿康从香囊中拿出香笼,里面的小虫蠕动着爬到阿康衣襟上。阿康用树枝拨了几块燃着了的木块到香笼里,扣上香笼,拢到袖子里。抱着暖炉团在一边,合眼小憩。脑子里默默想着乐儿教她的行气之法,权当转移注意力,不去关注身上的疼痛。半睡半醒中,倒好似痛感真的渐渐缓和了许多。若是少林的老和尚知道她这番际遇,说不准要痛心疾首:糟蹋老祖宗的好玩意儿啊!她要是早用功点儿,好好背背书,区区一点毒酒早就被化解掉了! 一晃已是夜色深沉,阿康睡梦之中,并不曾留意身边悉悉索索的声响。那疯汉倒是警觉,接着火光一瞧,私下里集聚了不知多少蛇虫!便是个疯汉,也吓得怪叫连连。阿康被惊醒一瞧,吓得头皮发炸、手脚发麻,真是一动都不敢动。那疯汉从火里抽出个树枝,四下挥舞,驱赶蛇虫。谁知那些毒物被火光晃得退了一退,却不散去,更有毒蛇吐着信子探身对他咬了过去。那疯汉与蛇虫不知战了多少回合,最后什么也不顾了,拼着被咬伤,硬是冲了出去。 阿康一人守着火堆,真是不甘心最后得了这么个死法。她咬着牙撑着,暗自庆幸这些蛇虫终是怕火,没有再向她靠近。殊不知若不是她扔了块木炭到人家星宿派的神鼎里,那些蛇虫又怎会抵不住天性诱惑,被那香气引到这里?如果没有那肥萌的蛊虫坐镇,这些蛇虫早就争先恐后的挤到神鼎里睡香香了,你当它们乐意陪着你在这儿烤火么? 直到天光微现之时,阿康怀里的“香笼”余热已尽,众蛇虫方才恍然大悟,私下散去。 阿康长长的舒了口气,这半宿撑得她好苦。 阿康缓缓的活动着四肢,劫后余生,她却半点开心不起来,满心担忧乐儿、萧峰,一时又想不起该如何去寻他们。正想着,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不知前方来了多少人。阿康不知来人是敌是友,欲起身暂避,却已是来不及了。只见晨曦之中走来一群人,当先一位蓝袍纶巾的青年得意的招呼道:“马夫人别来无恙?不对!是在下失礼了。现在该称呼您——萧夫人!萧王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