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精长姐称帝记》 1.谁儿子(一) http://.biquxs.info/

慧帝三十三年,冬。 风,粗砺得像西北戈壁的大沙子,呼呼得往人脸上、身上、手上生生地割,严酷又冷厉。 洛阳城里的锦绣柔情也拦不住它肆虐的步伐,只矫揉地退避开来,委委屈屈地往东城的富贵窝里遁去。 东贵西富,南贫北贱,兴宁坊就是那东城里头一份的显贵处,叫旁人说起来,那里可是住着大庄的三位王爷哩!啧,怎是寻常人可一窥的地界。 而云矩,如今就恰呆在这兴宁坊之内,且还是寻常人连门前都不敢走过的黔南王府之中。 黔南王裴云朔以战功封亲王,当年三征西南,踏平夷部,血流成河自不必说,屠戮全城的事也没少做过,连带着整个王府都似乎浸着一层血腥味,隔老远都叫人闻着冲鼻子。 云朔回府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时分。 他快步走进大厅,不耐等侍人帮忙,自己三下五除二麻利地解了披风挂到一边,接过管家煮好的热茶,搁手心没动,先沉声问道:“颍川王那边……如何了?” 田七是云朔从贵州那边带回来的亲信,很有一把好力气,能独自举起一头健牛来,在黔州军里颇有壮士之名。 可惜云朔当初看重的是他的力气和忠心,当下用得到的,却只有他的忠心了。 田七并不是一个多机智细心的人,他自己也清楚黔南王要的是怎样的答案,无非是一五一十地把下午的一切事无巨细地说了。 可即使再“事无巨细”,即使田七整晌一动不动地憨守了全程,也确实没多少好禀告的。 这毕竟不是云矩被囚禁的第一天了,她早已识了相,规规矩矩的,主人家不让做的事半点也不会去做,就是主人家默许了的,她能不多做也绝不会做。 她就一个人在屋里下了一整天的残棋。 连中途出来走两步透透风的意向都没有。 这么冷的天,那么金贵漂亮的人——云朔不至于在环境、物什上苛待云矩,那屋子里的地暖烧得比云朔自己住的地方还足,田七在里面呆了一下午,只觉得这般山雨欲来的严苛形势下,能与颍川王这般人物一起,过了这半下午可以称得上是宁和的日子,莫名有些说不出来的飘飘然,脸都悄然红了。 云朔瞥见,脸色顿时一寒。 只是这寒气并不是冲着田七去的,而是对他的好五哥,颍川王裴云矩。 云朔自忖,颍川王是怎样一个巧言令色、舌灿如簧的人物,再没有人比他了解的更清楚了。 废太子能因他丢了储君之位,如今病倒在床上不能动的那位,还心心念念着要他去登基承祚呢。 这样比起来,当初能被她三言两语挑动去决意赴死的自己,于人家心里,又能算的个什么呢? 云朔无声冷笑。 他起身向关着云矩的北草堂走去。 及至院前,便听得有二奴仆在闲话。 高个儿的与矮个儿的说:“这里面那位…真的是颍川王么?一笔惊江南的那个颍川王?” 矮个儿的轻声嗤笑,作了个呸的动作,不屑道:“哪里还有什么惊才绝艳?不过是个冷血冷情、无恶不作、为了上位无所不用其极的龌龊人!崇德宴当时的血可是直流到了中门,清洗的将士们隔日忙了一整天才算完,这个颍川王啊,往常端的是一副冯虚御风的出尘作态,谁知内里如此很辣,可见那些仁义礼智信都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要我说,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搏取才名的都是些汲汲营营之辈,还不如我们王爷,厚道!仁义!” 高个儿见自己一句话引出他这般多的说教,不由讪讪,转了话头。 “你说,咱们王爷这心里,到底是咋想的啊?” 矮个儿横了他一眼,冷哼道:“王爷自然有王爷的道理,哪里容我们去置喙!你还是安心看你的门吧!” 之后二人便不再言语。 云朔听完后稍站了站,在心里暗暗摇了摇头,然后才举步向堂子里走。 其实那高个儿还真是说到了点子上,如今他这心里……还真是空落落的,毫无章程。 或者说先前纵是有,如今也被云矩逼得全乱作一气,作不得数了。 不过他倒是真的很想知道,裴云矩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云朔冷着脸进了门。 云矩听得他的脚步声,合卷抬眸,冲他微微一笑。 那是属于颍川王的惯常笑容,以往看来,总有一种从容不迫智珠在握的闲适姿态,叫云朔心里暗暗惊叹倾慕。 如今,却只余可恨。 她倒是算准了自己不舍得杀她! 云矩视云朔的黑脸如无物,以手支颐,闲闲一笑,仿佛面对的不是囚禁自己于此的仇敌,而是多年未逢的故友。 她总有这样的本事,让无论先前与她有多大意见的人,都能在三言两语间撇开偏见,坦诚相对。 “小八,你来了。” 不得不说,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普普通通的一个抬眸,就让自认早已对她毫无期待的云朔,无端回忆起了当初在清溪宫的时候——那时候,温家还没有败落,温禧贵妃还没有死,云矩还是正当盛宠的五皇子,而默默追随于她身后的云朔,还没有成那颗被她抛到人前的弃子。 一切都仿佛还是当初最好的样子,最融洽的时刻。 只是朱颜改。 云朔轻轻吸了一口气,扯了扯嘴角,讥嘲道:“颍川王还是不要这么叫我的好,您这么一唤我,只能叫我回忆起当初你叫我去死的模样。” 当初在清溪宫的云矩,也是这般云淡风轻从容不迫的模样,抬头看着兴冲冲来找她的云朔,轻声道:“小八,五哥待你可好?” “你可愿意……替我去死?” 那是云朔少年时代的终结。 他年少时最崇拜、最亲近、最爱重的兄长,亲手终结了他不算安稳但至少性命无忧的少年期。 云矩听得眉眼微动。 云朔却已不想再听她舌灿如簧地辩解些什么了,他直直一挥手,冷声道:“以往尔尔,俱都风流云散,我无意与你纠缠是非对错,更懒得再为当初讨些许说法,我们今日,只论如今。” “临淄王欲杀你,他鼓动皇室宗亲与朝堂上大半臣子上书慧帝请求赐死你,如今不知有多少人做梦都想要你的项上人头,你不至于那么蠢,还想着偷跑出府搞小动作吧?” 云矩微微一笑:“这是自然,不过……我没想到,跳得最高竟是三哥……” 云朔懒得看她,赵家因她的一出毒计满门尽灭,皇后自戕后,临淄王想杀她,这是多么正常的事。 云朔冷冷地看着她:“你既然心里清楚,就不要再作无谓的打算,反间府内侍卫潜逃的事,我觉得你做一次就该知道结果了。” 云矩微讶,似乎没想到他会有此一言。 她自认今日自己是绝对规矩的。 她不知该从何辩解,好在云朔也并不想听她的辩解,狠话撂罢,匆匆转了这茬,挖苦她道:“如今外面都想杀你,你倒是安得下心,在府里不紧不慢地下棋,你当真觉得,只要把事情拖到蓟州王回都就能解决么?我不妨实话告诉你,慧帝已否了传位蓟州王的提议,外地藩王无诏不可入都,中山王已以此名义列兵山海关,一旦蓟州王南下,只有死路一条!” 蓟州王乃皇长子裴云啸,其生母吴美人卑贱,故自小养在温禧贵妃膝下,与云矩情分,非其余兄弟可表,皇后被抄家没族后,嫡脉式微,以长幼论,蓟州王为先。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颍川王扛着不死是想把事情拖到蓟州王回都来寻转机。 云矩听了云朔之言,却并不着恼,也丝毫不显烦忧,她看起来,似乎早有预料。 云朔只见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轻声否决:“我的倚仗,从不是大哥。” 云朔不屑:“哦?” 云矩并不为他的情绪所扰,继续侃侃而谈:“三哥之流,不过秋后蚂蚱、跳梁小丑,不足为惧。” “我之所以不急,一直都是因为,有小八你啊。” 云矩真诚地看着云朔,轻声呢喃道:“大半朝臣要我死又如何,他们哪个,能与你黔南王的威势相比呢?” 对着那双幽深的眼瞳,云朔有片刻的迷失。 接着便是大怒。 云朔猛地站起来,刷地一声抽出腰间佩剑,忍无可忍地怒吼道:“你当真以为,当真以为!到了如今,我还不敢杀你么!” 剑光闪闪,锋利异常,这是自然的,黔南王征战多年,他的佩剑,又岂会是俗物。 只是纵是名剑在侧,纵是似乎片刻间便会被人取了性命横尸当场,云矩面上也无丝毫畏惧之色。 她看起来平静极了。 “你不会……我自被困到如今,没有问过府里半句,就是因为我知道,如果是你出手,他们便都不会有事。” 他们,自然指的是颍川王妃赵宁杨与颍川王世子裴行俨二人。 云朔恨得牙痛,寒声道:“这你可是打错了算盘,纵是现在杀你不太方便,杀区区一个赵宁杨,对我来说可是小菜一碟!” 云矩心下微定,云朔既然这么说,那自然是没杀了。 只要人还活着,就一切都还有机会。 她的面上却不露丝毫端倪,只巧笑倩然道:“既然如此简单,王爷为何不杀?” 云矩冷静地改了称呼,既然提起从前于对方已无丝毫益处,为今之计,还是不要触怒他的好。 云朔对此等细节暂无所觉,他一时词穷,被云矩的问题吸引了全副心神。 云矩从容一笑:“往常从未听过黔南王有不与女人计较的风度,没想到却是在拙荆这里享受到了,五哥真是不胜感激。” 战场之上,别说成年女子,就是黄口小儿,也有埋伏卧底、反手捅刀的可能,云朔多年枕戈待旦养成的习惯,怎会只因对方是一妇人便差别相待。 云矩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云朔的神色,犹豫了一下,选择轻轻挑破那层窗户纸。 “王爷到如今,欲杀拙荆,要杀在下,却唯独不提犬子……我是不是可以猜测,行俨的身世……王爷自己也心里有数了?” 毕竟这可是我千辛万苦透露给你的,你要是没发现,可太叫我失望了,云矩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云朔一时僵硬。 裴行俨……是了,他知道了对方的身世,但让云朔没想到的是,云矩会主动提起这个。 他还以为对方是宁愿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都要瞒住的。 提到行俨,屋子里的气氛无形起了变化,云朔默默收了刀剑,坐到云矩对面,双手握着茶盏,死死盯着面前棋盘。 那是他纠结犹豫的表现。 许久之后,他终于出了声,嗓音嘶哑,粗粝嘲喳。 那句话,似乎要用尽他全身的力气才说得出。 “行俨,究竟是谁的儿子?” 2.谁儿子(二) http://.biquxs.info/

云矩心神微定,暗道鱼儿咬钩了。 不过还没待她把早已背熟的腹稿答出,云朔先一步嗖地一下抬起头来,两道冰寒刺骨的目光死死地把她钉在当场,一字一顿地补充道:“裴子野,我只听你说这么一次,我要你说实话!” 末了,又委曲求全、咬牙切齿地补充道:“……只要你说实话,你说了实话,我便顺了你的心意……你知道的,你在乎的那些,我通通都不在乎,但你需要我,同样……你要对我说实话!” 顺你的心意去掺合夺嫡、顺你的心意去把这场水搅得更混、顺你的心意,去站到你这边来。 云朔死死地看着云矩每一分每一毫的表情,他给眼前这个人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次,当对方棋子的机会,心甘情愿地给。 从最初到最后,她予他的,便只有利用,他于她,也只是一枚有点好用的棋子。 而这一次,他心甘情愿。 只要她坦白。 云矩罕见地沉默了一下。 她觉得似乎有哪里脱出了自己的计划和掌控,一时间,仓促地想去改说辞。 一段话里重复三次“说实话”,不得不让云矩警铃大振,意识到云朔可能或多或少地知道了些什么。 但是……这不可能、也不应该啊! 云矩神经质地摸了摸自己的右手中指,那里于外人看,空荡荡的一片,只有云矩自己能感受到些许凹凸起伏。 正是这份凹凸不平感给了云矩安全感。 她定了定心,挂起八风不动的微笑,温和道:“行俨的身份,八弟又何须问我,你不是都已经知……” 云朔嘭地一拳砸碎了棋盘,直直看着云矩的双眼,面无表情道:“不要想套我的话,你自己说!” 云矩又默了默。 她言简意赅地陈述道:“行俨是你的儿子。” 这是实话。 云朔面无表情,等着她继续。 这样子是要把孩子他妈以及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都要解释了。 云矩轻轻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记得你当初,暗恋温宪多年,一直都很想娶她。” 温宪是温禧贵妃的侄女,云矩的表妹。 云朔也很言简意赅:“年少无知。” 云矩被他一噎,剩下抒情追忆的话也吐不出了。 只好转了阵地,含含糊糊道:“当年小十二之死,你替我顶罪,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买通了慎刑司和宗室去探望你,最后一次的时候,你道我庄子上的杏花开了,想喝杏花酒,我便又疏通了关系带你出狱到庄子上,你我对饮了一下午,大家都喝上头了……” 云矩想着这毕竟算不上什么好的回忆,说的又快又含混,云朔却听得专心极了,显出一副聚精会神、全神贯注的姿态。 云矩心下暗惊,却也只得自嘲地安慰自己,只要对方不是想到前事再生旧怨就好。 不过这事也足可见得云矩当年有多受宠,深宫禁狱,还是牵扯着人人避之不及的皇家龌龊,一条小皇子的命和一个犯事的半大皇子,她说带人出来就带人出来了。 只有云矩自己心里清楚,她当年为这一遭,后来吃了多大的苦头。 云矩暗暗自嘲,只是这苦头,论谁说都会觉得她吃的活该,更别说她去人家正儿八经的苦主面前叫屈了。 不过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云矩定了定神,话锋一转,续道:“你知道的,当初母妃在时,一直属意我娶温宪表妹为妻,当时我们俩几乎是被所有人默认了的未婚夫妻,她来我府上,也从不预告,庄子亦然,当时你我都喝多了,却不知她也……” 云朔突兀地打断了她。 他似乎忍无可忍般,讥讽地笑了:“你的意思该不是,我喝多了,稀里糊涂睡了你的未婚妻,这孩子是温姑娘给我生的吧?五哥,要我提醒你,当年温家败落后,温姑娘流落民间,最后是机缘巧合被我救下的么?” 流落民间是婉转之辞,其实是流落风尘。 云矩心里一突,知道自己忘了什么,却是漏算了温宪这小妮子对云朔的影响。 云矩暗暗咬牙,她们表“兄妹”的感情并不大好,当年的婚事,是温禧贵妃剃头挑子一头热,云矩无可无不可,温宪却是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了对云矩的嫌弃与厌恶——若非如此,当初温家败落,温宪沦落,云矩也不至于袖手旁观至此。 当初云矩看重云朔这个左膀右臂时,未尝没动过把温宪许给对方以收拢人心的念头,后来被温宪好一顿羞辱,便彻底歇了这番心思,如今机缘巧合,却还是叫他二人这般勾搭上了。 云矩忍不住感慨时也命也。 不过这时候也没速速补救“兄妹”情谊的办法了,云矩只好说回前言,好在她本就厌烦温宪,设的腹稿里也没有要把对方定做行俨“母亲”的意思。 云矩微微一笑:“行俨的母亲确实姓温,只是八弟睡的也确实不是温宪。” 云朔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容错辨的温柔。 云矩心下微定,暗道这波稳了。 然后继续保持笑容,轻声道:“温宪那天不是一个人来的,与她一道的,还有温家庶出的大姑娘温柳,八弟当初稀里糊涂…” 云朔猛地站起,咣当一声差点掀翻了案几。 云矩微微愕然。 温柳是确定已经死了的,云矩亲手给她收的尸、下的葬,绝不会错。 这人是云矩千挑万选定下的,不该出问题啊。 他黔南王再厉害,也不至于再去“救”一个已经死了多年的人啊? 大概是云矩脸上的愕然太明显了,竟逗得云朔生生笑了出来。 那笑声严酷异常,透露出几分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的恨意。 云矩脸上的从容微微崩裂。 云朔笑着反问道:“五哥的意思,是我当初睡了温家这个我原来从未听说过、也不知道到底存没存在过的大小姐?然后五哥这个做舅舅的,就如此心善,待这个没见过几面的表妹如此之好,为了对方养了这近十年的便宜外甥?哦,不对,不只是外甥,还是侄子……哈哈哈,五哥对我这个弟弟都没有多少温情脉脉的时候,倒是对我的儿子如此尽心尽力,弟弟我真是,感动得都要哭了啊,哈哈哈……” 云矩知道这里面的破绽简直不要太多,但行俨确实是云朔的儿子,这一点不管他怎么验证都不会出错,基于这一点,再不合理的事情,她也能想办法把它合理化。 云矩面不改色地继续解释道:“温柳表妹只是不爱出门,你没见过她,却真不是我杜撰的,而她不爱出门和她不知名也都是有原因的,她天生失语,是个哑巴,若非如此,你道当日她被你误认成温宪后如何不挣扎呼救?如何教你得逞?” “她毕竟是在我府上出的事,我早先确实与她不熟,对她的遭遇,却也确实深感自责,更何况你当初,也算是为了我才遭逢大难,我这心里,也颇觉得对不起你,对于俨儿的存在,自然无法视若无睹。” “无论如何,俨儿确实是你的儿子,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我纵要骗你,也没必要拿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去哄骗你,你若不信,随你去验……可俨儿毕竟是无辜的,他的前十年缺失了那么久的父亲,我待他,终究不能如人家寻常父亲那般……你与我,对他,都是有所亏欠的,我是没有几天好日子了,只得把孩子托付给你,希望你这个真正的父亲,日后能待他好些。” 云朔长久地沉默了下来。 他脸上那昙花一现的温柔早已不复存在,只是至少也没了方才那股癫狂之劲,好叫云矩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云朔慢慢地坐了下来,缓缓点头道:“我已验过,行俨臀下三寸处,确实有一胎记,与我一般无二,也曾记得母亲说过,当年她似听外祖母说起,外祖身上亦有此迹……他真是我儿子,这么多年,我对他,也确实有所亏欠。” 云矩这次却不敢再大意了,只专注盯着云朔的表情,生怕他再暴起来个“但是”。 云朔却似乎哽住了般,许久未再继续。 他是想到了自己初回洛都时,刚入城门误会行俨跋扈,忍不住出手教育对方,问了那句“难道你父亲教你武功时,没告诉你对弱者要常怀怜悯之心么?” 他确实没有教过,也不怪那孩子怨恨。 云朔想到这里,便略觉心有不适,愧疚连带着沉甸甸的责任感,倒叫他对云矩的怨恨都轻了些、淡了许。 云朔不想再发作,云矩愿意告知他行俨的身份,或者说行俨本身的存在,在云朔知道其真实身份的那刻,就无形中抹除了云朔的大半怨恨。 他先前的怒意,主要还是出自于“裴子野到如今都还想瞒着自己那个孩子的存在”这个基础。 罢了,我且先不逼她…温家,就温家吧。 云朔暗含期冀地问:“行俨以后……你打算怎么安排?” 云矩有些看不懂目前的形势了,云朔方才的姿态,分明是没有信她的解释,如今的反应,却又似乎像是信了。 这般反复,似是而非,似有疑又似如无,倒叫云矩谨慎小心了不少。 她掂量着提议道:“俨儿毕竟是你的儿子,我这个做舅舅的,就是再疼外甥,也比不得你这个亲生父亲,我看,不如想个法子,叫他认祖归宗吧?” 云朔看上去对这个提议并不如何心动,但也没一口否决,只简单道:“事涉皇家血脉,恐怕更改不易。” 云矩点点头表示理解,垂下的脸上却暗恨不已。 行俨在她那里,她纵然对那孩子一贯严苛,但自觉只要那孩子想要的,绝不会不给,给他的,也只有最好的,没有一般好的。 可她也不得不艰难地意识到,之于云朔而言,行俨也只不过是一个没有丝毫感情基础、不曾生活在一起过、也许多年都不知道其存在、突然冒出来的儿子。 这还是云朔现在刚知道自己有儿子、愧疚感最浓烈的时候,这也还是在黔南王如今膝下还无子嗣,后宅还无正经主事女眷的前提下。 他就已经连一个名分都嫌给的麻烦了。 云矩不觉心冷,更坚定了自己最初的计划。 行俨是不能指望给云朔的,一点也不能指望。后者年富力强,位高权重,早晚会有自己的娇妻爱子,真把行俨托付过去,只有吃冷饭、做冷板凳的份。 她裴子野这辈子就没有冲旁人低头的习惯,她的儿子,更容不得他人糟践! 好在从决定生下行俨到如今,她都没真打过要把孩子撇给云朔的准备。 云矩脑子里电光火石间转过的许多想法,云朔是不知道的,他无意计较这个,孩子他是肯定要的,但大人,也别想一下子跑个干净。 云朔拿起茶喝了一口,淡淡道:“看在行俨的份上,我是不得不保你的,与其我在前头想方设法地保你的命,你在后头各种旁的谋划,不如你我开诚布公些,说说你的打算,我帮你去完成。” 3.谁儿子(三) http://.biquxs.info/

云矩当然不会信他。 云矩笑道:“到了如今这地步,我还哪有什么打算?左右与那位子是无缘了,不过你能为了俨儿的心情而费力保我,我是极感激的……只是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云朔做了个愿闻其详的手势。 云矩思考了一番,侃侃道:“如今这情势,太子既废,皇后已死,临淄王早失了势,不足为惧,大哥被你们困在关外,且他不合父皇心意,也可排除。” “剩下的人里,我知道你与四哥交情不错,也打算拥护他,可惜他被我使了绊子撵出局,等闲不敢反口,四哥如今属意小七,可小七推崇你。周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见十一不行,还想要老六上,可父皇削世家削到现在,长眼睛的都知道周贵妃生的俩是肯定不行的,但即使如此,你们若不统一心意,结果也未可知……我的意思是,你既然要保我,何不顺着小七的意思,自己上?” 云朔搁下茶杯,若有所思:“你想我当皇帝?” 云矩自嘲地笑了笑:“当年小十二的死,是你替我顶的罪,现在四哥心里恐怕也清楚的如明镜般,不然也不会待你毫无芥蒂,可十二毕竟与他一母同胞,他就是再\\\老好人\\\,对着我,怕也没什么好声气,不管是他还是小七上位,你都是保得了我一时,保不了我一世,世人都畏死,我一心求活,自然想你登基。” 更何况,只有你登基了,才有可能有能力名正言顺地认回行俨……一个皇长子,若是皇帝暴毙了,独他一个子嗣,是多么顺理成章的事啊。 云矩几乎都要沉迷在那个美好的臆想里了。 云朔沉思了片刻,摇了摇头:“听起来很不错……我原以为,你很想要那位子的……” 云矩倒也不掩饰:“那也得我能成才行。” 等你死了,就差不多了,云矩在心里默默地补充道。 云朔笑了笑:“局势还没糟糕到这个地步,更何况,我出身不行,比大哥还不如,父皇与四哥,怕都不看好我。” 云矩也笑了:“父皇不必担忧,如今除了我,他哪个都不会看好,他许了我皇位的,只是……” 云矩说到这里,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她和她母妃,汲汲营营筹谋算计了大半辈子,最后倒是得了老皇帝的允诺,却也没什么实际用处。 云矩将就着补充道:“只是四哥那边,你得动些心思,他在朝臣和宗室里素有\\\贤德\\\、\\\忠直\\\之名,你若能博得他的支持,势必事半功倍。” 云朔却并不如何感兴趣的样子,只若有所思般看着云矩。 云矩颇感莫名其妙。 云朔默默点了点头,淡淡道:“你对那位子,也着实苦心孤诣。” 云矩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可事到如今,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只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笑。 用举起的茶杯遮掩了半张阴郁的脸。 云朔并未发觉,还致力于挑动她伤口上那最敏感的神经:“有时候,我真是感到好奇,为了那个位子,五哥你究竟能做到哪一步呢?” 云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云朔探过身来,越过半张裂开的棋盘,右手不规矩地抚摸着云矩的脸。 对方那汪眼角微挑的凤眼,此时正面无表情地回视着他。 云朔不知道是不是该告诉对方,她这个表情,让自己更苦恼了。 苦恼于自己压抑不住的欲/望。 世人都知道,五皇子颍川王裴云矩,是慧帝这一生最疼爱的女人温禧皇贵妃所出。 温临溪早在闺中时便以美貌名扬天下,得无数才子为之赋出不朽佳作。 慧帝为她建清溪宫,十年如一日的盛宠不衰,连皇后都要避其锋芒。 这样一个美人,她的孩子,长的怎么会差。 事实上,不止一个人说过,云矩像极了她的母亲——她身上遗传自慧帝的部分少之又少,但仅凭她那一张与温禧贵妃如出一辙的脸,就几乎从未有人怀疑过她的身份。 但她是颍川王。 颍川王得是个男人。 美貌之于男人,是个拖累。 所以云矩一直恨自己这张不争气的脸,也一直厌恶旁人过多的关注她的脸。 无论是轻佻的、赞叹的、迷醉的、抑或嫉妒的目光,都让她感到生理性的厌恶。 她的忌讳,身边人鲜有不知道的。 区别不过在于,那个人愿不愿意把她的忌讳当回事。 温禧贵妃刚死那段时间,有一部分没把她的忌讳当回事,后来他们都长记性了。 或者死了,或者残了。 后来,是有一个人一直没把她的忌讳当回事。 那个人便被她亲手从尊贵的储君之位上拽了下来。 眼前的黔南王,又是另一个了。 云矩脸上的厌恶与恶意几乎掩饰不住。 云朔并不在意。 云矩却受不了了。 她冷冷开口道:“王爷可知,上一个用这种态度对我的人,后来怎样了么?” 云朔不以为意:“你说废太子?哦,五哥你方才还一心一意为我出谋划策、助我做皇帝,我要是真能做了皇帝,他一个废太子摸得的,我摸不得?!” 云朔话到最后,声色转冷,面色寒厉。 云矩微微一愣。 让她愣住的不是云朔的怒气,而是云朔的称呼。 从东宫太子倒台前到倒台后,所有人都默认黔南王一直是彻头彻尾的东宫党,他在人前,原先称“太子”,后来唤“二哥”,何曾叫过“废太子”这么个侮辱意浓厚的称呼? 云矩暗道棘手,感觉自己对云朔的很多估计恐怕都与事实有不小的出入。 云矩略感慌乱茫然,于云朔看来,却是对方回忆起废太子的反应。 云朔的心如同被一群毒蜂密密地蛰了,细细地疼。 这疼里有恨,却不知是对谁的。 云矩很快反应了过来,挣脱开云朔的手,慌乱地站了起来,仓促道:“这就是王爷对一个替你养了十几年儿子的人态度?我纵是求王爷庇护,要一个待正常臣属的态度,也是应得的吧!” 云朔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般,嗤笑出声,断然否决:“待臣属的态度,不是给你的。” 她有多骄矜自持难伺候,她自己心里没点盘算么? 真要用对臣下的态度,她以为她折腾了那么久,现在还能与自己谈条件? 云矩咬牙,受制于人,再暗恨也只觉挫败。 云朔看着她这幅明显不服气的表情,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适才对方脸上的厌恶来。 当时还不在意,如今却觉得心里仿佛梗了颗刺。 她对我是一点情意也没有。 若不是她计划出错,受制于我,想谋求庇护,恐怕连行俨的存在也不会告诉我。 不是“恐怕”,是“就是”,自己回都那么久,尤其是得封亲王之后,能予她的助力不要太多,可是那么久……那么久,她都没有透露分毫。 连一星半点的暗示都没有。 她根本不屑于告诉我。 她从来就没有看得上过我。 那么长的时间,那么多次碰见行俨,对面相逢却不识,她根本……就没有心! 就是事到如今,她对着我,所言也不尽不实…… 她待我像个狗一样戏耍着…… 云朔慢慢地想着,慢慢地回忆。 被臆想的虚假温情蛊惑的头脑又渐渐清醒了起来,脸上的寒意一层一层地渗透出来。 这样的人,除非是折断她的羽翼,叫她再也飞不得,否则她是绝不屑于回头看他的。 云朔残忍地笑了:“五哥,我觉得,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云矩心下警铃大作,突感不妙。 云朔冷冷地,冷冷地笑了:“我先前说的是,你若告诉我实话,我便如了你的意……可你真的,告诉了我实话么!” 云朔一下将对方扑到墙上,狠狠卡住她的脖颈。 “我问你,行俨究竟是谁的儿子!” 那一瞬间,云矩毫不怀疑,对方是真的有想叫她死。 云矩骇到了,死死扒着云朔的手,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就一声不响地翻了脸,又是惧怕又是委屈地吼回去:“他确实是你的儿子!你若是不愿意认便罢了!” 云朔终是不舍得伤她,见她眼里含了泪,不由松了手劲,鬼使神差亲了上去。 云矩心下陡然一空,知道最坏的结果被自己料到了。 一时间,方才对方说起温家的反常、对废太子的恶意,也都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 他恐怕知道行俨是自己生的了。 换言之,他知道自己是个……女人了。 云朔顺着眼睛吻到云矩修长细白的脖颈,面上不由自主地显露出几分爱不释手的痴态,觉察到云矩跑神,不由恼怒地咬重了些。 要云矩说,这位黔南王的吻技可真不怎么地,可见这几年是真的老老实实在打仗,没怎么逛窑子经风月。 云矩将双手顺从地环住对方脖子,闭了闭眼,主动亲了上去。 对付这样的生手,她估计着如此就足够了。 唇齿相依,云朔只在起初微微一愣,很快便反客为主,激动地扣住云矩后脑,毫不客气地进入她口中扫荡开来。 云矩表现出了非一般的顺从与耐心。 然后在对方最沉迷的时候,冷不丁地睁开了眼,分外清醒地直视着对方的双眸。 云朔放开她的唇,含笑回视:“你在看什么?” 云矩右手中指微动,轻声呢喃,语气温柔得几乎要显示出耳鬓厮磨的姿态。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云朔玩味地笑了笑:“很早。” 云矩也笑:“那好吧,换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俨儿是我生的?” 云朔虽早有猜测,如今听她亲口承认,瞳孔也忍不住微微散开。 然后便笑着,抬起左手,精准地抓住了脖子后云矩正在搞小动作的右手,然后按住对方的中指,缓缓用力。 云矩脸上的愕然是完全掩饰不住的:“你是怎么知道…” 云朔摇着头否认:“我不知道,我也看不到\\\它\\\,所以……保险起见,我只能……” “咔嗒”一声,云朔直接拧断了云矩的右手中指。 云矩痛得说不出话来。 云朔放开对她的支撑,她便顺着墙壁,缓缓滑了下去。 额上满是冷汗,云矩抱着软软垂下的右手指,痛得全身发抖。 十指连心,她这一辈子,其实真没吃过什么像样的皮肉之苦,今日的断指之痛,足以铭记终身了吧。 云朔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漫无边际地想,这样也好,这样她,总会记得住自己。 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也总不能一直是他一个人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云矩顶着满头冷汗,咬牙抬起头,恨恨地看着他:“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有黄粱指的?” 云朔笑着摇头:“我说了,我不知道……我猜的。” 云矩面无表情。 “好吧好吧,也不算猜的,崇德殿血宴后,有多少人想杀你,就有多少人想保你,杀不了你的,就想抓卿家一脉去泄气,他们家好歹做了这么多年的国师,还真有点掐算的本事,预先出逃,我运气好,逮到了卿芜人。” 云矩闭了闭眼。 剩下的就不用云朔说了,卿芜人自生下来五感缺失,听不到、看不到、说不出、嗅不到、尝不出,一旦无人服侍,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可她还有个好哥哥,国师卿凌。 卿凌是个半吊子,可卿芜人不是,兄妹俩为了对方都能豁出命去,云朔这是歪打正着,抓到了命门。 云朔却并不放过她,还在仔细地剖析回忆:“……卿大人并没有与我说什么黄粱指,可他说了,我若能放他们兄妹自由,便把我缺失的记忆还给我,我一听就很奇怪,我活这么大,自觉自己记忆连贯,并不缺少,这人嘛,对自己的记忆总是好奇的,我便答应了这场交易,想着要是那找回来的记忆没什么稀奇的,便把他们兄妹俩放了再抓就是……不过国师不愧是国师,确实是有两把刷子的……” 云朔挑起云矩的下巴,欣赏了一番她的狼狈姿态,好整以暇地问:“五哥想知道,我回忆起了什么么?” 云矩不语。 云朔也不生气,事实上,这时候,是他进门来最快活的时刻了。 他恶意地附到云矩耳边去。 “我想起我是怎么睡你的了。” 言罢,他也不去看云矩气得发抖的身子,大笑着直起腰,转过身,笑了半晌,突然开口道: “我也想起……你是如何一边与我浓情蜜意,哄着我去为你死,一边又在听闻我死讯的下个月便迫不及待地娶新人了!” 话到最后,云朔狠狠地踢翻了脚边案几,发怒地踹了不少东西,许久才冷静下来。 他喘过气,冷冷道:“你说的对,我确实亏欠了俨儿许多……可这都是谁的错!” “而你……真该庆幸自己生下了俨儿,”云朔回头,含着无限的怨恚与暗藏的不甘,讥讽道,“不然这一笔笔,一分分,我可都要一点点地与你清算!” 4.碎金兆(一) http://.biquxs.info/

慧帝二十九年春,开化坊。 是夜,深宅内院中,一名妇人突然惊厥而起,似感无法呼吸般,揪着自己寝衣领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点声响,足以使得外间值夜的丫鬟警觉起身,在外头轻轻唤着“王妃,王妃,您如何了?” 赵宁杨在床上干坐了很久,才被丫鬟轻鸿唤得回神。 她惨白着一张脸,不必揽镜自观,就知道自己此时的神态有多吓人。 那是一种被惊骇过度后的身体自然表现。 轻鸿许久不得应,正踌躇着不敢动,便听得里头唤她打水来洗漱。 这个时辰了……轻鸿瞅了瞅夜色,心里有些讶然,但还是乖巧应下,送水进来。 服侍赵宁杨重新梳洗时,轻鸿忍不住小声问道:“王妃是又做噩梦了么?” 又做……是了,赵宁杨淡淡地想,嫁到颍川王府后,她虽然许久未再做过噩梦,可早先在闺中时,却是没少做过的。 确实是“又做了噩梦”。 赵宁杨略点了点头,嫌丫鬟手脚太磨蹭,便撇开她去,自己三下五除二地挽了个小缵。 然后嘱咐轻鸿道:“去明心堂问问,王爷可曾歇下了?若是未歇在那里,便找管家打听了王爷的去处再来回我。” 轻鸿这下更是诧异了。 颍川王与自家小姐成婚近十年,感情不好也不坏,说不好,是颍川王一个月里与自家小姐同房的日子屈指可数,自己家小姐这王妃做的,活似守了寡般;说还不坏,则是颍川王虽然不爱与王妃同房,但身边也没有旁的莺莺燕燕,只是爱公文胜过爱女人罢了,府里这么些年,也只有王妃所出的大公子一个,年前也上书请立了世子,王妃这位子,是再稳当不过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二人如今也该是老夫老妻融洽默契地各不相干扰的时期了,这大半夜的,王妃却突然叫人寻王爷……这可有点稀奇。 可就是再惊诧,主子吩咐下来的事,轻鸿该怎么做还得做。 只是希望别为此惹了王爷不悦,轻鸿在心里默默地想。 赵宁杨没心情理自个儿丫鬟心里乱七八糟的官司,她正赤脚站在屋中,出神地回忆着自己方才做过的“噩梦”。 不过说噩梦或许不太恰当,真要说的话,大概是“预兆”更合适。 世人只知道,如今居化坊里住着的颍川王妃是皇后赵氏的表侄女,颍川王在母族温氏失势后,为了搏得东宫的庇护,故而娶了她。 但并不爱她,是而虽敬着她,却也并不如何宠爱她。 只有赵宁杨自己心里清楚,根本就不是那回事。 云矩之所以娶她,或者说,她之所以心甘情愿地嫁给云矩,不过是因为,她们本就是同一类人。 同样在血脉里就被诅咒了的人。 巫祝之能传至如今,早已消匿于无形,唯有其中三支,秘传至今,只传女不传男,故曰三姓女。 她们分别指黄粱指、碎金兆、冥观生三脉。 赵宁杨便是一个不完整的碎金兆继承体。 据说她们这一脉的祖先在全盛时期,是可以通过梦境预知身边十年内所发生的一切大事,可惜传到她这一代,所有的能力早已变得鸡肋,倒与诅咒无异。 碎金兆碎金兆,顾名思义,只有身边珍贵的金子碎掉的时候,才能有征兆。 不是身边看重的人,梦不到。 不是身边看重的人的死,梦不到。 赵宁杨从小到大,只梦到过三个人的死,但每一个,都给她留下了尤为深重的阴影,以及之后紧跟而来的挥之不去的噩梦。 她的母亲,她的祖母,和……她自己。 今晚这是第四个。 轻鸿进来回禀,道王爷今夜确实宿在明心堂,她已禀了对方,道王妃马上就会过去,王爷也允了。 赵宁杨便止住了那些不好的思绪,赤脚穿着寝衣就往外跑。 轻鸿看到王妃的赤足,愣了愣,拎着鞋子在后面追赶,可赵宁杨跑的太快了,深更半夜的,轻鸿也不敢高声喧哗,只得跑得气喘吁吁地追。 赵宁杨跑到明心堂的时候,云矩已点了灯捧着书卷在等她。 见赵宁杨衣鬓散乱地进来,云矩眉眼微动,放下手里的文卷,揽过赵宁杨坐下,一下又一下地顺抚着赵宁杨的后背。 她什么也没有问,单这么安安静静地揽着赵宁杨的身子,便叫赵宁杨心里生出无限的勇气和安定来。 赵宁杨舒服地窝在云矩怀里享受了半晌,待情绪平复下来,这才略抬了抬头,仰望着云矩在烛火下活似泛着一层光的玉颜,幽幽道:“妾身……做了一个梦。” 老实讲,云矩并不感到惊讶。 赵宁杨并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恰恰相反,自幼丧母的经历让这位只有一个空架子的赵家大小姐打小便学得了何为“识时务”、“懂眼色”、“明进退”。 她既然如此慌张失仪地来寻自己,必然是碰到了极大的问题。 而赵宁杨身上最大的问题是什么,云矩自然也很清楚。 一直梦到身边人的惨死并不是一个舒服的感受,云矩心中怜惜她,也怕她给自己的压力太大——预知胜利的人,总容易被看作成胜利与荣光的象征,而与之相对,预知灾祸的人,也免不了被庸俗视作异端和不详的征兆。 云矩大概猜得出赵宁杨梦到了什么,她不想对方把那些不好的东西全搁自己心里较劲,便故意装作不怎么在意的样子,随口问道:“王妃这是做了噩梦吧,不怕,还有我在呢。” “摸摸毛,吓不着。” 云矩中指微动,沿着赵宁杨的脊柱多抚摸了几遍,对方紧绷的身子果然又放松了不少,面对云矩福至心灵的调侃,羞赧地笑了笑,别过头回嘴道:“王爷这莫不是把哄俨儿那一套混用在妾身上了。” 提到二人唯一的儿子裴行俨,云矩脸上的笑容便滞了滞,收了手,淡淡道:“我可从没有这般哄过俨儿。” 赵宁杨自知失言,懊恼地垂了垂头,敛下的神色里,是对云矩方才动作的眷恋与依赖。 赵宁杨喃喃道:“王爷,王爷待俨儿,也该和善些。” 云矩摇了摇头,脸上的神色有些倦怠,不轻不重地说了她一句:“慈母多败儿。” 颍川王世子裴行俨的纨绔之名响彻洛都,与他九叔寿春王并称洛都双毒瘤,所过之处,哀鸿遍野,寸草不留。 云矩对这个儿子的某些言行,是很有些不满的。 赵宁杨抿了抿唇,不再就这个话题说什么了。 云矩失了兴致,却也无意迁怒于赵宁杨,毕竟云矩自己心里也清楚,无论怎么说,行俨是好是坏,是蠢是恶,终究是不该怪到赵宁杨头上的。 云矩便直接问了:“王妃看到了什么?” 不是问她梦到了什么,而是直接问她看到了什么。 赵宁杨心里有些犹疑,她不知该怎么说。 前文便已提过,颍川王妃赵宁杨这辈子,真正梦到死人的经验,先前只有三次。 第一次是她的母亲,母亲过世时,她还是个懵懂无知的黄口小儿,惊慌失措地提前一个月便梦到了,接着便开始整日大哭高烧不退说胡话。 没错,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在说胡话。 没有人相信她,即使是她的母亲。 而后来纵然时间证实了她所说的分毫不差,她得到的,也只有她父亲隐隐厌恶的眼神,和下人们背地里对她“灾星”、“祸害”的编排。 第二次她倒是长了记性,对祖母的死绝口不提,可那毕竟是当时世上唯一疼爱她的亲人了,赵宁杨试了自己能找到的所有法子去改变,于事实却是,分毫无济。 后来,她就更不愿说什么了。 不过起先她不想说,是因为知道自己说了也没人信,后来她不想说,是她觉得自己说了也没用。 但云矩不一样。 赵宁杨暗暗掐紧了手心,云矩她,不一样。 所有人都可以死,但云矩不行,她绝对,绝对不允许! 赵宁杨急速地喘了一大口气,仰起头看着云矩的脸,眼中似有无限晶莹闪烁。 她轻轻开口,似乎是怕惊扰了什么一般,低低道:“我看到了……王爷的死。” 云矩手指微屈,身子略微一绷。 不过那紧绷只有一瞬,很快便平复了下去,她自嘲地笑了笑,与赵宁杨顽笑道:“原来我也不是寿终正寝啊。” 赵宁杨梦到的,一直都是惨死之人。 不过云矩真没有多惊讶。 老实讲,这是个好一点的结果。 起码比赵宁杨今夜梦到的是行俨要好一点。 不是云矩她自视过高,她是真心觉得,如今还活在世上的所有人里,之于赵宁杨而言,其中还称得上是“金”的,也只有自己和行俨那个熊孩子了。 赵宁杨咬了咬下唇,无法享受到云矩的冷幽默,说出那句话后,她便一直打着颤,全身细细发着抖,似乎自己说出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情般,整个人都显示出一份难以接受的表象。 云矩被她这副作态逗笑了,中指微屈,好笑地敲了敲她的脑门,不甚在意道:“太史公道:人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死便死了,大家最后都是要死的,你这么怕死么?” 赵宁杨摸了摸额头,在心里默默道:我实是不怕死的,可我却也是真的怕你死。 5.碎金兆(二) http://.biquxs.info/

赵宁杨悒郁地说:“王爷倒是看得开。” 云矩笑了笑:“其实也没那么看得开。” 话锋一转,她装作不经意般随口问道:“那我是怎么死的?” 赵宁杨神色怔忪地垂视着自己的手指,麻木道:“我没有看清楚那人的脸……他个子很高,很壮,九成九是个男人,他掐着王爷的脖子,很大的力气,王爷很痛苦,快窒息了……” 赵宁杨自己看得都要窒息了。 自家王爷是个多么骄傲的人啊,可王爷当时,眼眶都憋红了。 赵宁杨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心神不定地想,那自己呢?自己当时在哪里?在做什么?怎么就放任王爷一个人遇险了呢…… 云矩听了,面上也没什么特殊的反应,既不失落也没高兴——既然不是被父皇处死问斩的,那就说明局势还没有发展到于他最不利的地步,可憋屈地叫人给掐死了,也真是让人郁闷,她都不知道她的“大业”那时究竟进展到哪一步了。 云矩便皱着眉头往细里问:“那大概是个什么时节,你看到了么?” 赵宁杨摇了摇头:“具体年份不曾瞅见,不过那是个冬日,王爷身上穿的很厚,且……” 赵宁杨小心瞅了瞅云矩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补充道:“且距今不会超过十年,王爷看起来,形容身材并没有什么改变。” 赵宁杨猜测着那大概也就距今三五年的光景,可想了想,还是改了十年的口。 可即使是十年后,云矩也不过才三十七岁,英年早逝,还是暴毙惨死,云矩的心里也不痛快起来。 但赵宁杨还在这里,云矩无意给她不痛快,便敛了神色,改了话题,轻声道:“王妃一路过来也是受惊了,如今时辰也不早了,洗漱一番,歇在这儿吧。” 听到这句,赵宁杨从一片荒芜的惊惧里舔舐出几分窃喜来,她垂下头,端庄温婉地应了。 云矩看着她出去收拾的背影,心里浮上另一桩暗愁。 赵宁杨喜欢她,她不瞎,自然看得出来。 可赵宁杨竟然会喜欢她,这个事实本身,就是一个问题。 赵宁杨明明是知道颍川王是个女人的。 云矩眉心微紧,她是很看重自己的这个王妃的,赵宁杨为人聪慧冷静明辨大局,且她的能力,说不上有多好用,但关键时刻往往会给事情带来转机。 最关键的是,身为三姓后人,赵宁杨和她,是先天的联盟和利益共同体,赵宁杨对她的忠诚,是旁人难以企及的。 可就是因为这桩风月迷情,云矩已经刻意避着对方许多了。 云矩这个人,刻薄寡情,天性凉薄,漂亮的皮相之下,是一颗早已腐朽的脏心。 她这样的人,为达目的誓不罢休,为了能登上最后的帝位,没有什么是她不能利用的。 但凡换个女人对她起这般心思,她早就顺势导之,加以利之了。 可偏偏是赵宁杨。 她难得心善一回,想予对方些实实在在的温情的。 她真不想看赵宁杨在这场注定没有结果的沼泽里越陷越深。 熄了灯,云矩揽住怀里人,右手中指似不经意般在对方脑后抚过几回,碎金兆的能力发作后,赵宁杨总要接连做几宿几宿的噩梦,云矩可以帮她直接把这段记忆清除掉,可赵宁杨不愿,无论是好的、坏的,赵宁杨总希望自己于云矩是有用的。 但云矩至少还可以给她编几个好梦做做。 赵宁杨躺在云矩身侧,也不知是黄粱指的作用还是云矩本身的作用,她很快便睡熟了去。 云矩却不怎么睡得着。 再怎么心大的人,乍闻自己未来的惨死,怕都难能睡得着。 更何况云矩这样本就敏感多思睚眦必报的心性。 她盯着赵宁杨的侧脸出了神。 思绪不由自主地跑到了自己初见赵宁杨的时候。 那时候,她是外家接连被皇帝问责,正处于风口浪尖上的颍川王。 而对方是卫国公府空占位子的嫡长女。 卫国公府草根出身,但祖上与当今皇后之父承恩公一脉曾是拜把子的好兄弟,二人俱都为大庄的建立立下过汗马功劳,后来开国封将时,因为老卫国公连个正经的名姓都没有,便被自己的好兄弟叫去记在了赵家,以后子嗣们便作亲戚来往。 只是传到慧帝朝间,卫国公府几经沉浮,已沦落为二流世家,而隔壁好兄弟家却是一路青云直上,后来更是出了一个皇后,得封承恩,两家说起来,也只愿做表亲来往,一表八千里,并不如何亲近。 而赵宁杨生母早逝,父亲冷落,继母刻薄,虽是原配留下的正儿八经的大小姐,在府里却活似个摆设般,在及笈前的一次春宴上更是被人故意推下池水,待救上来,大病月余,遣医问药,缠绵病榻半年余。 紧接着,关于卫国公府的大姑娘落水受凉后确诊无法生育的消息便传遍了洛都。 赵宁杨再好的性子,也容不得人这般欺负,她略施手段,痛下狠手,直接弄得继母被休下堂。 她这么做,自然还是有隐情的,当日落水,她只是身体不适,是后来继母持之不懈地给她下药,才致使她后来真的如同传言般不能生育了。 可这是家丑,说出去与她也无甚好处,赵宁杨无意欺骗未来的夫家人,想把这事抖出去与继母同归于尽算了,却被父亲拦住了。 卫国公可以休妻,却不容大女儿的婚事出差错,他可只有这么一个名正言顺的嫡长女,且赵宁杨母亲在世时,是给她定了一门亲的——楚襄侯的嫡次子陆虞,仪表堂堂,颇有佳名,楚襄侯府本身也比卫国公府得意的多。 赵宁杨与陆虞青梅竹马,感情颇深,陆虞的风度才学,也确实足以使任何一个闺阁女子折服。 陆虞知道赵宁杨遭的罪,可他并不在意,他对赵宁杨说:“阿杨,即使我们真的不能有孩子,我也不会因此抛下你一个人不管的,不然我成什么人了。”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陆虞,后来却不顾规矩体统,疯狂地爱上了另一个女子。 那个人是赵宁杨的远房表妹。 表妹父母双亡,跑来洛都投亲,赵宁杨感慨身世,待她极为亲善,与她同进同出,同吃同住,但凡自己有的,绝不会少她一份。 而表妹低调谦逊,守礼端庄,如果不是那个梦,赵宁杨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怀疑这俩人会有什么纠葛。 那是赵宁杨这辈子第三次梦到死人,她梦到的,是她自己。 嫁给了陆虞的她,因为多年未孕,遭婆家刁难,表妹便屡屡寻来开解她,而她则一心求医问药,想为陆家绵延子嗣。 最后难产死在了产房之内。 那么多的血,那么脏的血,流啊流,赵宁杨顺着血迹寻过去,看到了站在产房之外的四个人。 一男一女,加两个男孩。 男人抱着女人哄着,女人窝在男人怀里细细地哭。 女人哭诉道:“啊,我表姐的命真是太惨了,她怎么就这么过去了呢?连个一男半女都没有留下,啊,我可怜的表姐啊……” 男人面上也有不忍,但还是先哄着自己怀里娇弱的女人:“那是宁杨没福气,晚舟,这不怪你,也不是我们能改变的,快别哭了,孩子们都看着呢,哭坏了身子可怎么办,你也要为肚子里的那个考虑啊……” 秦晚舟哭的更是伤心,边哭边道:“阿虞,你说,是不是我们造的孽,都是我们的错,最后却报在了表姐身上。” 陆虞沉下脸,不悦道:“晚舟,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们可曾有过半分对不起她?她在时,你委委屈屈藏头掩面,连带着孩子们都没个正经身份,我母亲早都急得抱孙子了,只因儿时一句戏言,我与了她赵宁杨正妻之位,日后也可得我陆家子孙跪拜,你则处处低她一头,你我二人,何曾对不起她?纵然你心里过不去那道坎,也该为两个孩子想想,如今这样也好,她去了,我也伤心,但她活着时也那般艰难,如今去了,于她自己,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而两个孩子也可以正式认祖归宗,晚舟,我是一刻也等不得了,纵是为了孩子,下个月我也要娶你过门。” 秦晚舟便止了哭,破涕为笑,含羞道:“好,我不提了……我等你。” 陆虞脸上便也显出了如释重负的轻松神色。 赵宁杨一梦梦醒,便疯了。 她血脉的暴动,直接引得卿芜人和云矩二人也跟着不舒服了起来。 卿凌动用国师的权利,封锁了卫国公后宅,请云矩出面帮忙,卿芜人给她们掠阵。 云矩翻遍古籍,用心血设阵,把赵宁杨从那个噩梦里拉了出来,三姓传女不传男,所以从一开始,赵宁杨就该知道她是个女人啊。 云矩就是想欺骗她也骗不了,既然不曾误会她的性别,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赵宁杨为什么会喜欢上自己呢? 云矩颇感头疼,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当初因为行俨的存在而娶赵宁杨是好是坏了。 难不成是因为我帮她治了治陆虞,她因为移情作用,便爱上我了?云矩啼笑皆非地想。 云矩想事情想的太入神,一错眼,竟没发觉赵宁杨何时又做了噩梦惊醒了。 云矩抚了抚她的后背,全是涔涔冷汗,眉头微皱:“这是又看到什么了?” 赵宁杨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嘶哑着嗓子开口:“没看到什么……还是,还是那一幕。” “王爷……这样不行,我们必须得早坐准备,梦在示警!” 云矩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心里有盘算。” 赵宁杨痴痴地看着她。 云矩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平躺着看向顶上帷幔,斟酌着缓缓道:“你知道的,国师曾予我三副卦,如今还差最后一副未予,明个儿一早,我便递折子入宫,去牵星楼求他替我卜那最后一卦。” 赵宁杨失声道:“不可!” 云矩闭了闭眼,她就知道对方会是这个反应。 云矩直接当做没听见,孩子气地背过身去。 赵宁杨急了,扒着她的背语速飞块道:“国师的卦何其珍贵,第一卦我们至今还没有解开,第二卦说是破了,可如今只剩最后一次机会,如今解了,以后可怎么办?” 云矩不屑地撇撇嘴:“得了吧,卿凌自己就是个半吊子,他的卦,看看便罢了,也不至于真的去奉为圭璧。” 赵宁杨急了:“那是小节!大事上国师何曾出过岔子!如今用也太可惜了!” 云矩无奈了:“还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的?卿凌要真那么厉害,这事当然更该求他了。” 赵宁杨被她说的进退维谷,瞪大了双眼却说不出反驳的话,只会:“可是……可是……” 云矩被她逗笑了,帮她掩了被子,一锤定音:“别‘可是\\\、‘可是\\\的了,我如今去找卿凌太显眼,明个儿你陪我一道进宫去找皇后说说话,替我打个掩护,我瞅着空子溜。” “快睡吧,不早了。” 赵宁杨见云矩坚持,只好悒郁地掩了被子睡觉。 6.卿芜人 http://.biquxs.info/

翌日清晨,夫妇二人便乘着马车往宫里去了。 云矩先随赵宁杨一道去梓宫拜见了皇后,稍坐片刻便瞅了空子告辞,说要回清溪宫看看。 清溪宫在温禧皇贵妃死后便被整个封存了起来,再不容外人进驻,只留了几个老宫人,日常在此地扫洒一番,不是冷宫,胜似冷宫。 不过大家都知道颍川王只要进宫便一定会来此处看看,故而偷奸耍滑的倒也不多。 颍川王如今领着刑部右侍郎的衔,将整个刑部布置的铁桶一般,其玉面阎罗之名响彻前朝后宫,审起案子来手段极其险恶,没人真想去招这么一尊大佛。 不过云矩这次来清溪宫也只是走个过场,卿家人住着的牵星楼与清溪宫背靠背,云矩从清溪宫正门进去,后门溜出,直接叩开了牵星楼的小门。 她直言自己来拜访国师卿凌。 守门的小僮领他进来,在偏室稍坐,过了大概半炷香,一名青衣道人走了进来。 一进门便满脸堆笑,鞠躬哈腰:“对不住,真是对不住,叫王爷白跑这一趟了,师叔他老人家,出门云游去了。” 云矩眉头一跳。 这离春祀也没几天了,卿凌会挑这时候出门? 云矩便也笑:“巧不巧倒是无妨,本王多跑这一趟也是无妨,不过这眼看着就要春祀了,国师若是不在,总是不好的,我知你们下面的也是难为,既然今日叫我碰上了,那不如这样,你们也别担心,我帮你们禀了父皇便是,他想必不会与你们发怒的。” 青衣道人脸上的冷汗刷的一下就下来了,早知道颍川王不好糊弄,却没想到这么不好糊弄。 也是他倒霉,一群师兄师弟的,怎就恰他抽到了那个有字的签。 青衣道人擦了擦额上的汗,连连摇头,嘴里哼哧哼哧地说不出话来,见云矩作势要走,更是急了。 不过云矩本也只是逗他玩罢了,卿凌躲在哪里,她也大概猜得到,直接掀帘子闯就是了,他以为他不想见自己自己便就真的见不到他了么,简直天真得可笑。 正在二人拉拉扯扯之时,一名素衣婢女进门来,解了青衣道人的窘迫处境。 看见来人,云矩不由一愣。 在牵星楼里用婢女的,可只有一人。 果不其然,那素衣婢女身子微福,向云矩行礼后,便不卑不亢地开了口:“王爷,我们家小姐有请。” 云矩笑纳了这个邀请。 卿凌好逮,老实讲,卿芜人可不好见。 随素衣婢女一路行来,拐了几个弯,绕了几间屋,这才到了卿芜人所居的地方。 素衣婢女停在门前,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站住了。 云矩推门而入。 偌大的一个屋子里,空空荡荡,除了在地上铺了层厚厚的羊毛毯子外,再无其他家什,连卿凌一贯装神弄鬼的香炉画像也没有,就是独这么一间屋子。 屋子正中,跪坐着一名少女,说她是少女,倒不见得那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少女,只是那女子身材纤细,个头不高,从身形上看,叫人觉得是个少女。 至于她的脸,除了那双并看不见什么东西的眼睛还算明亮,像个少女之外,细细看去,面上竟是早生了不少皱纹。 一头白发摇曳及地,是个十成十的未老先衰之相。 卿芜人的实际年纪,比云矩还小一两岁,如今遮了眼睛单看那一张脸,说她是云矩的奶奶都有人信。 云矩在心里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也有样学样地跪坐下来,向着卿芜人的方向一稽首。 卿芜人抬起头,其实她抬不抬头都一样,她的眼睛,就纯粹是个摆设。 不过云矩来了,她还是挺开心的,起码她可以“看”到云矩。 云矩身负黄粱指,又得天子近身庇护,她身上的气,有一层很漂亮的光。 卿芜人最初,也就是被这层光吸引的。 卿芜人跌跌撞撞地摸向云矩的方向,用手比划着打招呼。 【你来了。】 云矩点点头,但又想到卿芜人又看不见,接着便又无奈地摇了摇头,拉过对方柔若无骨的手,伸出右手中指点了点,算作与她打了招呼。 卿芜人脸上便露出几分天真的笑容。 紧接着便是一阵沉默。 云矩暗道失策了,刚才只顾着给卿凌一个教训,便装大尾巴狼来单独见了他的宝贝妹妹,可真的坐到这里,才发现二人根本无法交流。 往常好歹有卿凌在,兄妹二人总有一些别人不清楚的沟通技巧。 卿芜人是卿家这代冥观生的继承者,作为代价,她一生下来,便被剥夺了视觉、听觉、嗅觉、味觉,以及,开口说话的能力。 云矩有时候都忍不住想,她们真的是因为幸运才得以继承了来自祖上的能力么?真不是因为最倒霉? 看看赵宁杨,再看看卿芜人,如果卿芜人没有一个可以与她无介沟通的双胞胎哥哥,如果赵宁杨当时没有遇到自己……她们,只会比寻常人还要惨的多吧。 那我呢?云矩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我得到的诅咒是什么呢?被人掐死么?好像有点太简单了啊…… 卿芜人动了动,抓起手边一支怪模怪样的笔,在白纸上歪歪曲曲地划道:【你,找,哥哥?】’ 然后推到云矩面前。 云矩点了点头,然后又想起来卿芜人看不到。 云矩想了想,伸出右手中指,在卿芜人的手心点了两下。 卿芜人疑惑地“望”着云矩。 云矩便握着她的手,一起在白纸上划了一个“是”字。 卿芜人懂了。 然后云矩又伸出右手中指,在卿芜人手心点了三下,这次卿芜人很乖觉地抓好笔等着,云矩便又握着对方的手,在纸上划了一个“否”字。 希望卿凌教过她这两个字吧,云矩不抱希望地想。 卿芜人很开心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理解了。 她就又“问”云矩:【你想找哥哥卜卦么?】 卜卦不会写,卿芜人直接画了个一盒蓍草。 不得不说,惟妙惟肖,很像。 云矩忍住笑,在她的手心点了两下。 卿芜人思考了一下,又问她:【很重要么?很着急么?】 她画了一个心,在心上画了一个一盒蓍草,表示重要,又画了一个着急的表情,像是都挺像的,就是她画的表情透露着卿凌的样子,云矩差点以为对方在说卿凌急着去干嘛…… 好在卿芜人脸上疑问的表情很明显。 云矩想了想,先在她的手心点了两下,又点了三下。 卿芜人似乎有些迷茫,又似乎懂了。 安静片刻,她主动去摸云矩的脸。 摸完之后,她回过身去,扶着墙壁,淅淅索索地抠摸着什么。 云矩这才发现,这屋子虽然空荡,但并不是真的什么也没有,墙壁里满是暗格。 卿芜人很快便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她捧着一盒蓍草,开心地转过身来。 云矩完全愣住了,她惊得直接站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卿芜人感觉到了云矩的移动,似乎有些迷惑不解,想了想,她抓了笔,在白纸上歪歪曲曲地划道:“我,卜卦,你。” 卜卦还是画了一盒蓍草。 云矩的脸色有些不好,伸出右手中指,重重地在对方手心点了三下。 卿芜人很不理解。 云矩看着对方纤弱的身子,枯槁的形容,心口仿佛梗了一块什么,半晌做不出反应。 卿家人都活不长。 但卿芜人肯定会是最短命的那个。 云矩心绪有些复杂。 卿芜人感觉到了云矩的低落,对方身上的那层光都暗淡了,她其实是个很柔软的人,想了想,没有再坚持,而是抓着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画了两个小人,指了指其中一个,然后指了指云矩,然后又指了另一个,好奇地看着云矩。 她是在问赵宁杨怎么不在这里。 机会稍纵即逝,既然卿芜人没有坚持,云矩也不再纠结刚才那可能的一卦,见她问赵宁杨,云矩释然地笑了笑,握住卿芜人拿笔的手,冲着东边比划了一下,告诉她赵宁杨在皇后那里。 卿芜人脸上便无端地涌现出些忧心忡忡的味道,她指了指代表赵宁杨那个小人,画了个很难过的表情,想了想,又加了几滴眼泪,然后又指指自己,画了个担忧的表情。 说实话,虽然十分确定卿芜人确实什么也看不见,但云矩还真是很好奇对方是怎么把这些东西都画得那么传神的。 卿芜人的意思是【赵姑娘有心事,不高兴,我很担心她。】 云矩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她今天是来找卿凌应最后一卦的,结果卿凌没见到,却在卿芜人这里消磨了许久。 卿凌既然有心躲着她,那便算了,左右赵宁杨梦到的是冬天,她至少还有大半年好活,云矩苦中作乐地笑笑,打算起身告辞了。 再待下去,她怕自己控制不住诱惑,真叫卿芜人帮忙解卦。 那卿凌可得与她拼命了。 再说,真解出个好歹来,云矩也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 云矩点了点卿芜人的手心,摸了摸她的头,起身走了。 走到门口时,卿芜人才堪堪反应过来云矩的意思,她的神色有些怅然,惶急地做了个手势。 如果卿凌在的话,就能看懂,那意思是【不用担心,你想要的,都会得到的。】 可惜云矩并没有看见,不过纵她看见了,她也看不懂。 云矩身后,卿芜人解出这句话后,登时吐了一口血,捂住嘴,软软地倒了下去。 待卿芜人醒来,便见到自己哥哥暴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着:“早知道那是个煞星,祸害,躲都躲不了,真是造孽!” 卿芜人不高兴了,在心里与自己哥哥争辩:【哥哥自己半吊子功夫,解错了签,苦主找上门来,只得躲出去,羞不羞!】 卿凌拿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妹子没办法,只能苦笑着连连告饶:“好姑娘,姑奶奶,那人身上怨气那么重,汇憎恶而生,我们离她远点好不好。” 卿芜人才不乐意呢,在心里默默回嘴:【我就喜欢她,她身上的光好漂亮的,像下雨后的天一样。】 卿凌真不觉得满是怨气的红光有什么好看的。 【再说了,我看到了。】卿芜人得意洋洋地与哥哥沟通。 卿凌顿感不妙:“你看到什么了?” 【青蛟得紫气而滋,已生六爪,化龙可期。】 【我在温姑娘身上看到了!】 7.熊不熊(一) http://.biquxs.info/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落英缤纷,雏鸟婉啼,洛阳城外,一片生机盎然的自在美景。 一行人从黔州一路车马劳顿赶赴洛都,如今到了大门口,却都生了不少的情怯。 一名长髯文士骑在马上抚须长叹:“洛阳城,确实是个好地方,多少代帝都兴建于此,多少个王朝从这里开始兴盛,唉,没想到我徐有仁这辈子,还有亲眼看着这洛阳城的时候!” 言罢,既是心酸,又是激动,忍不住落下泪来。 “长文公何必如此伤感,如今这还只是到了洛阳城外,就是这城里的地界,我们都是要好住一阵子的,放心,到时候你想走,咱们将军也不放你走的。”说话的是一名英姿勃勃的小将,年纪不大,十七八上下,语调活泼极了,三言两语便逗得同行之人都笑了起来。 众人也开始七嘴八舌地闲话起来。 “宋则这小子可真会说话。” “切,那小子,还不是有个好哥哥。” “话不能这样说,宋参军……” …… …… “是啊是啊,我们可以跟着将军住好一阵子呢,到时候将军就是撵我我也不走,住够了这好地方,回去对着兄弟们有的是吹嘘的时候。” “你小子,跟着将军办事就是为了出去吹嘘?什么觉悟啊!” “我这不是开玩笑呢么韩兄,你可别说给将军听啊。” “真是的,我是那碎嘴的人么……不过我说,林兄弟,你这嘴上没把门的习惯可得改一改了,以后跟着将军,可别再给将军招了罪。” …… …… “田铁蛋,你快来看,这树上的花是红的!” “滚你的王狗子,老子有名字,老子被王爷赐了名叫田七!哇,这树上的叶子是绿色的唉!这么亮,一点也不灰,要叫俺们村头那小花看到了,可不得稀罕死。” “喂,你小子别一个人全揪了啊,给我留点,我也要给我家小翠寄。” …… …… 一行人七嘴八舌地说个没完,但无论这群人怎么哄笑,怎么打闹嬉戏,这列浩浩荡荡的车马正中,总是被所有人有意无意地护着个滴水不漏。 这一幕如果被云矩看见了,只会暗暗感叹里面的人御下很有一套。 不过看在云矩那不成器的熊儿子裴行俨眼里,就只有三个字的评价。 “土包子!” 王武顿时怒了:“你骂谁土包子呢!” 裴行俨瞅了瞅对方的粗布褐衣,不屑地撇撇嘴:“谁应我我骂谁。” 王武大怒,捋起袖子就想给眼前这小子一点“颜色”瞧瞧。 裴行俨可不怕,他今天带着一群狐朋狗友去郊外赏花,这一窝扶不起墙的纨绔子弟,但要说起家里的父母兄长来,可没一个吃素的。 裴行俨脸上便流露出几分不屑置辩的神气来,非常有“你尽管来”、“你动动我试试”、“你知道我父王是谁么”的衙内气概。 田七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对面那群小公子的衣着穿戴,小心翼翼地拉住了王武,劝解道:“算了吧王狗子,一群半大孩子,跟他们计较个什么劲儿。” 王武也发觉了,一开始太生气没仔细看,如今打眼一瞅,对面的那群锦绣饭囊平均不过十一二上下,最小的那个就是眼前的这个,看上去也就八九岁,给纨绔子弟点教训没什么,但这么“小”的纨绔子弟,呃,有点欺负人了…… 王武悻悻然地放下袖子。 裴行俨哪知道对方是看在他的年纪上不与他计较,他还以为是自己的王霸之气王霸成功震慑住了对面的尔等屁民,骄傲地扬起头,大摇大摆地走了。 他身边跟着的那群惯常会阿谀奉承的狗腿子也一个一个地有样学样,还有的故意去撞了王武、田七几下,留下几句类似于“算你识相”的话,可把王武气得极惨。 这一幕,被那列车马围在中间的人看了个正着。 那人一袭紫衫,放了驾马的缰绳,正眯着眼睛瞅着那群纨绔中领头的小公子。 宋然顺着自家将军的注意力望去。 他看罢,思索了一下,主动开口道:“将军,既然都顺从陛下的心意回了洛都,以后这样的事情是不可避免的。” “洛阳城里富贵人扎堆,兄弟们受些委屈也不算什么,大家心里都省得,不至于因为点滴小事误了将军的大业。” 被他唤作“将军”的紫衣男子玩味地笑了一声,若有所思道:“如果只是教一个一味横冲直撞的小孩子学会讲讲道理,还不至于顾忌到那地步吧。” 小的不怕,怕的是打了小的来大的,打了大的来老的啊,宋然欲哭无泪地想。 不过紫衣将军也就是随口一说而已。 本来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可惜那纨绔小公子带着人走到一半,突然又起了一阵骚乱。 这时候就不得不说一下众人所站的方位,紫衣将军所带的车马是从城外往城内赶,裴行俨领着一群臭味相投的纨绔从城内赶去城郊赴约。 双方相遇之处,其实离着城门口并没多远。 本来紫衣将军所带的车马就已经把城门口堵了个大半,裴行俨那里骚乱一起,整个城门进进出出的交通便彻底被堵了个水泄不通。 城门官打老远就在焦急地高声喊着什么,距离有点远,大家也听不清,但左右不过是问发生了什么事,怎么都堵在这里之类的。 而此时的裴行俨,小脸涨红,气得浑身发抖,胸脯一跳一跳,已经完全顾不得旁人在说什么了。 他怒视着眼前夺了自己鞭子的人。 宋则在军中,上有一个参军哥哥宋然庇护,下有自己的一张伶俐嘴,和一身不算太拖后腿的功夫,他在军中的人缘好,一半归功于他确实会说活,一半却还是因旁人多看他哥哥的面子。 但真要说他多么圆滑、有多八面玲珑、长袖善舞,那可真是抬举他了。 比如今个儿这事,看见的人这么多,却就他一个管了。 宋则顶着对面那群孩子不善的眼神,再看到那中年人油腻腻的猥琐目光,心里已经有些后悔自己多管闲事了。 不过该讲的道理还是要讲的。 宋则好言好语地与裴行俨说话:“小公子,这人虽然不小心撞了你,这是他的不对,可这城门口人来人往的,想必也非他本意,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这九节鞭锋利得很,真要抽下去,恐怕他得去了半条命,还是算了吧。” 裴行俨满眼厌恶,神色森森,面无表情道:“这事跟你没关系,把我的鞭子还给我。” 宋则有些犹豫:“自然该物归原主,只是此物戾气甚重,小公子不可再用它伤人了。” 说着便犹豫着把那九节鞭递了回去。 裴行俨二话不说,接过鞭子,冲着那中年人就是狠狠一抽。 那鞭子被人适时抓住,中年人只是被鞭尾扫到,便是一声惨叫,眼睛里猥琐尽失,只剩惧怕。 可以想见,刚才那鞭子要是真真正正地抽到他身上,他必然挨不住。 云朔攥紧了手里的那节鞭子,一用力,把它完全从裴行俨手里夺了过来。 还不待裴行俨怒喝要回,便手上再一个用力,那条九节鞭,便真的断成了九段,一段一段地落了下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 云朔瘫着一张脸地对裴行俨道:“你父亲教你武艺的时候,没告诉过你对弱者要常怀怜悯么?” 裴行俨看着地上断成九段彻底不能用的鞭子,恨得红了眼,再听云朔嘲讽自己的父亲,登时大怒,痛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提我父亲的名字!我告诉你,这事咱们没完!” 而云朔这边,所有人也纷纷回神,聚拢过来,宋则见这事引来了云朔,窘迫地低了头,声如蚊鸣地问好:“见过将军。” 先前那紫衣将军正是云朔。 云朔并不理他,只面无表情地听着裴行俨不迭声的叫骂。 待裴行俨把自己肚子里不多的存货骂完了,累得气喘吁吁地停下,云朔手下的将领已经全低了头不敢看自家将军的表情。 云朔倒是没觉得什么,说实话,他现在感觉很微妙。 因为,嗯,裴行俨长着一张,嗯,一看就很像他父亲的脸。 那孩子顶着这么一张脸骂街,叫云朔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五哥小时候的模样。 温禧皇贵妃对自己儿子的要求一贯很严格,颍川王自小就秉持君子仪态,笑不露齿,只淡淡地笑,行不急行,只端步而趋,而大庭广众之下骂街……这种事情,简直难以想象。 没想到这孩子是这个性格,云朔……心情还真是复杂。 他刚才看裴行俨怼王武二人的时候就察觉出这孩子的心性与五哥惯常爱的装腔作势不一样,但毕竟那时候小公子还矜持着,只是鼻孔朝天不正眼看人,怎么说呢,跟颍川王还没把自矜修炼到家的时候颇有几分神似,云朔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但现在,就不怎么像了。 云朔不忍直视地别开脸去,暗暗想,五哥那张脸,还是适合做些端庄些的举止。 云朔听那孩子终于骂完了,无奈地开口问:“你要如何与我没完?” 裴行俨气红了眼,他也不傻,知道眼前这行人浩浩荡荡的人多势众,自己这边绝对不是对手,但长这么大,他还真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裴行俨要气炸了。 他咬咬牙,恨恨地问:“你知道我父王是谁么?你竟然敢对他不敬,你死定了!” 这话说的,裴行俨自己都觉得心虚气短。 云矩才不会管他这些争凶斗狠的狗屁倒灶事呢,且颍川王何曾在意过旁人在背后如何评说,只裴行俨自己却是如何也受不了的。 他今日本就先吃了亏受了委屈,又失了鞭子,后被人问候了长辈,如今站在这里默默一想,当下却是连个可以仰仗着报仇的人都没有,他简直要委屈死了。 他实在是太气了,气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云朔皱了皱眉头,他有点怕这孩子哭。 云朔也无奈了:“讲讲道理,城门口恃威行凶,难道颍川王平日里都是这么教你的么?” 裴行俨不意他真的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而且听语气,似乎也并不如何惧怕,一时又是惊讶又是觉得丢人,更想哭了。 云朔这时候才想到自己弄坏了别人的东西似乎也不太好,而且这孩子,他还真看不得他哭。 他看着觉得堵心。 云朔叹了一口气,心想,得亏你长得不怎么像你母亲,算了算了,看在五哥的面子上,哄哄你吧,然后便伸手便想抱起对方。 不过恰在此时,不远处有轻微的骚动传来,裴行俨正好闻声一回头,错开了云朔伸过来的手。 接着,这孩子的双眼骤然一亮,高兴地喊道:“二伯,九叔!” 8.熊不熊(二) http://.biquxs.info/

来人正是东宫太子与九皇子寿春王。 事实上,刚才城门官遥遥传来的声音,也是对太子出行仪仗的见礼。 东宫太子与寿春王联袂而来,所为的,也恰恰是替天子出门迎云朔一行。 如今人倒是聚了个齐全。 裴行俨却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他完全沉浸在这下终于有了靠山的美好想象中,三步并作两步,擦过云朔身畔,挤到来人身前就开始告状。 “九叔!就是这个人,他仗着自己武功高就欺负我,还弄坏了你送我的鞭子!言语间对我父王还多有不敬!” 颍川王世子能和寿春王并称洛都两大毒瘤,可见二人平日里在斗鸡撩狗的事上颇多默契,一来二去的,锦绣堆里滚出来的交情,这对叔侄还颇有共同语言哩。 寿春王顺着裴行俨的指示看到云朔,眼角就是一跳。 他肃容道:“阿俨,不得无礼,这……” 东宫太子在旁边不紧不慢地插了嘴:“哦,可有这事?俨儿,谁欺负你了?怎么欺负的?与本宫好好说说,本宫替你出气。” 寿春王皱了皱眉,咽下了后半句解释的说辞。 云朔身后将士幕僚们的脸色都难看了起来。 庄慧帝既然派了太子和寿春王来城外迎接黔州来人,不可能没有告诉自己的儿子们“黔将军”的身份,方才寿春王的反应也恰恰说明了这一点,可看东宫的意思,却是现在还不急着认了。 欺负一个颍川王世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做这事的若是八皇子,那就是皇家自己的叔侄打闹,可若是一个草根出身的“黔将军”,那他们今日恐怕非得吃这一亏了。 韩子清很快便意识到了目前局势的不妙,赶紧给云朔使眼色,示意他说两句软话然后表明身份。 云朔却木着脸当没看到。 韩子清皱了皱眉,不知道自家将军这是在犯什么执拗。 裴行俨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先指了指不知何时已经躲到人群中的那个中年人,满是厌恶地说了句“他,手脚不干净!” 然后又不大开心地指了指宋则:“他,脑子蠢不聪明没长眼睛还爱管闲事。” 最后指了指对面的云朔:“这人毁了我的鞭子!他至少得赔我一条九节鞭!” 却是不再提先前那句“言语间对我父亲多有不敬了”。 韩子清暗道,这个颍川王世子,也不真的像传闻里的那么草包,不至于完全被旁人拿着当枪使。 若是在此提了颍川王下场,自家将军这还没被正式复名,就得先和一位成年郡王结了仇怨了。 东宫太子笑了笑,再问裴行俨:“那俨儿觉得,他们三人当如何处置?” 云朔一行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了,宋则动了动嘴,刚想说些什么,被宋然按住了。 裴行俨先看那中年人,毫不犹豫地开口道:“废了他的右手!” 宋则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云朔眉头微皱,徐有仁忍不住开口道:“小公子的戾气不免重了些。” 裴行俨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对着宋则王武他们时都挺不客气的,可见徐有仁白花花的胡子一大把了,不知怎的,竟忍住了到嘴边的嘲讽,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然后下巴微微抬起,点了点宋则:“他么,脑子太蠢,要他抄个一百遍《孙子兵法》我才解气。” 东宫太子低低地笑了笑,众人的面色都是一松,没想到这位颍川王世子看上去挺暴躁的一个人最后还是愿意讲些道理的。 云朔淡淡地问:“我呢?” 裴行俨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给他,见过人讨赏的,没见过人上赶着讨罚的。 裴行俨不悦道:“九十两。” 寿春王面皮一紧,忍不住道:“低了低了,亏了。” 还不待众人心里去疑惑什么是“低了”、什么又是“亏了”,裴行俨已经不开心地瞪了寿春王一眼,不满道:“九叔,你少糊弄我了,你这鞭子根本就不是什么百越圣物,亏我先前还傻乎乎地信了你,就要九十两,多的送你了,懒得理你,我的东西我说了算。” 寿春王被他说的险些下不来台,羞得拿了扇子遮自己的脸。 倒是东宫太子听了很感兴趣,好奇道:“俨儿喜欢百越的东西?他们那里何曾产鞭子,就是有也不怎么好,不过那里的弓箭很是不错,俨儿要喜欢,二叔送你一副,你如今可拉得开几石弓?” 听着前面,裴行俨还兴奋得两眼放光,待闻得最后的问题,他便蔫了,不怎么上心道:“随意吧,反正我也没多大劲,二叔给我什么我估计都拉不开,留着当摆设看吧。” “你啊。”东宫太子摇了摇头,似乎很宠爱般点了点他的额头。 寿春王躲在扇子后抖了抖自己起的一身的鸡皮疙瘩。 裴行俨不自在地动了动,瞥到云朔正探究地望着他,不高兴了:“你看我作什么?九十两,不能再少了。” 云朔摇了摇头,问:“为什么不是要我赔鞭子了?” 裴行俨嘴角勾起一抹恶意的微笑:“因为我讨厌你,才不要你送的东西!” 寿春王嘴角一抽,这熊孩子,迟早倒霉在他那一张嘴上。 云朔身后的将士也纷纷面露不忿,倒是云朔这个正主,淡定得很。 他只在心里微微感慨着,不像,真是一点也不像,除了脸,剩下的性子竟然是完全不像。 五哥可从不会把自己对一个人的喜恶如此明显地挂到脸上、放在嘴边。 他可是个多么能忍的人啊。 不过还是有点伤心…… 云朔语气都低落了下来:“那大概在下的银子,小公子也是不屑于要了。” 裴行俨被他噎个正着,反嘴正想说什么,寿春王终于忍不住了。 他拽过裴行俨,指了指云朔,主动介绍道:“阿俨,这是你皇祖父的第八个儿子,我的八哥,你父亲的八弟,你的八叔,你说话客气些。” 裴行俨呛个半死,难以置信道:“八八八八叔??你在逗我玩吧?我哪有什么八叔?不是,皇祖父有八个儿子么?我怎么从来也没听说过?” 他一激动,口吃不说,还少说了一个“第”字。 寿春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给他看:“你皇祖父不仅有八个儿子,还有九个儿子、十个儿子、十三四五六七八个儿子呢?没有八个儿子,你九叔我是打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么?” 裴行俨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东宫太子便出来充好人,打圆场道:“好了,小九,孩子们都不知道,一时难以接受也是正常,你也别责怪俨儿了,别说他,就是我,现在都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呢。” 说着,便意味深长地看着云朔,眼睛里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继续道:“恐怕就是八弟自己,都还没怎么回过神来吧,不然怎么你我都站了这么久了,还不见他过来打招呼?” 云朔闻言便沉了一口气,上前拱手道:“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寿春王殿下。” 寿春王连连摆手:“八哥,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哪里有弟弟给哥哥见礼的道理,叫我小九就好,叫我小九就好。” 东宫太子见云朔这般谦逊,倒是满意了些许,不咸不淡地看了寿春王一眼,敲打了他一句:“无妨,反正人家也叫不了你第二次了,八弟,请吧,本宫先带你去驿馆暂歇,父皇今夜在宫里为你设了接风宴,晚上可不要迟到了。” 寿春王得太子冷眼,这才察觉自己方才说错了话,讪讪地笑了笑,不敢再随意开口了。 东宫太子偏过头去,拉了裴行俨的手,笑着说:“俨儿与本宫一道就好,左右你父王晚上也是要进宫的,你去二叔那里玩,晚上再送你去你父王那儿,好不好。” 裴行俨挂起无所谓的纨绔笑容,点头应了。 没被东宫太子拉住的那只手,却偷偷在裤子上狠狠蹭了几下。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改道往城里去,东宫太子拉裴行俨一起上了太子仪仗,行俨脸上满不在乎,心里却是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惨了,这次回去肯定又要挨父王的骂了! 有内侍过来低声禀报了什么,行俨并没有听清,但感觉到东宫太子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在他脸上落了一下。 然后轻声道:“既然手脚不干净,那就剁了他的手脚,既然敢犯到不该犯的人身上,那就要他赔了那条贱命,懂了么?” 三月天里,裴行俨无端出了一身冷汗。 9.黔南王(一) http://.biquxs.info/

皇宫,夜宴。 因算是半个家宴,便没有叫后宫诸位嫔妃避让,庄慧帝的位子自然是正中最高的那个,如今人还没来,右边紧挨着的是皇后赵氏,左边依次是是周贵妃、舒贤妃;江淑妃称病未来,叶德妃陪坐在皇后身旁,剩下的闵嫔、安嫔等,俱都低头看着自己眼前的碗筷不出声,再次点的,便是连出席今日宫宴的资格都没有。 云矩进来的时候,赵皇后正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叶德妃说着闲话,周贵妃与舒贤妃则在亲亲热热地说个不停,两边谁也不理谁,泾渭分明。 颍川王的座席紧挨着东宫,因是突然通知的宴席,云矩进宫便没有顾得上去带赵宁杨,面无表情地看了眼正百无聊赖地坐在东宫席位上挂着张苦瓜脸的裴行俨,用眼神示意他赶紧给自己滚过来。 裴行俨一看自己干娘没来,亲娘来了,顿时吓得大惊失色,屁滚尿流地抱住东宫案几一角,作势要与对方共存亡,绝不放弃求生的欲望。 云矩:……,云矩只想把这丢人现眼的蠢儿子吊起来打一顿屁股然后拎回去。 东宫太子啼笑皆非地看着行俨夸张的反应,没抬头就知道是谁来了,举起酒杯,懒洋洋地与云矩打招呼:“五弟,早啊。” 云矩摇了摇头,端庄规矩地跪坐在案几前,抿了抿唇,清凌地回答:“太子殿下,不早了。” 东宫太子笑着摇了摇头,指着行俨道:“你还不如行俨这孩子记性好,孩子都知道叫我二伯了,就你还左一句‘太子殿下’,右一句‘太子殿下’的,太生分了。” 云矩眼底浮现几丝淡淡的厌烦,想了想,开口回道:“君臣之礼不可废,不过……二哥,你好像现在就已经喝的多了点。” 东宫太子最是喜欢颍川王这样的说话调调,恭谨守礼,又带着几分不经意的亲近关心。 别人要说他现在是喝多了,他是要不高兴的,可说话的人是云矩,他便无端起了几分想倾诉的欲望。 云矩:…… 云矩表示,这种说话技巧,自己也是练了很久、拿捏了很多遍腔调,才敢来应付太子这种级别的难缠对象。 东宫太子略带踉跄地走到云矩案后坐下,揽着她耳语:“本宫今日,高兴,当然要多喝。” 云矩不动声色地拂开他些许,顺从地问道:“二哥在高兴些什么?” 东宫太子冷笑一声,低低道:“高兴?我当然高兴!弟弟们一个个都成了器,我能不高兴么!” 他大概是真的先喝了不少,这话到最后,有点响了。 坐在斜对面的宛陵王面无表情地抬眸看了过来,云矩心中暗道一声麻烦,抢先开口唤俨然:“你二伯贪杯了,你与宫人一道,扶他下去先歇息会儿。” 赵皇后感激地看了云矩一眼,忙不迭地接口道:“冕儿这孩子,也真是的,人都没到齐,就一个人喝的这么多,还有行俨在旁边呢,这孩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行俨,你可不许学你二叔。” 裴行俨乖巧可人地回了句:“皇祖母教育的是”,然后麻溜地扶着东宫太子遁了。 东宫太子一走,气氛顿时诡异了起来,周贵妃大声地冷笑了一下,不忿道:“我们家十一替他父皇跑个腿的功夫,还没怎么的呢,可就招了旁人的眼。” 赵皇后脸色一沉,不悦道:“你这是什么话,什么‘招了旁人的眼’不‘招了旁人的眼’的,冕儿是东宫的太子,皇子们的表率,说句为弟弟们成器高兴,还有了什么过错不成?别说还没指名道姓地提你家宛陵王,就是提了,又怎么样!” 周贵妃可不吃她这一套,闻言毫不客气地挺直了腰板,反唇相讥:“那我们的太子殿下可真是够豁达、够大度、够友爱兄弟的,只是不知道他这些好习性怎么没给自己的表兄弟们好好地熏陶熏陶?” 周贵妃这话可谓是稳准狠,当即踩得赵皇后胸口发闷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十一皇子宛陵王渐长后,随着其聪慧才干的进一步显露,慧帝的不断抬举,已叫东宫太子生起了无限的警惕和戒备之心。 而两边斗法,本人如何是其一,身后的母族如何就是其二了,自云矩母族温家败落后,如今的世家之首,周氏当之无愧,而皇后娘家承恩公府相对的就有些不够看了,屡屡拖后腿出昏招不说,还时常被周家寻到错处拿来攻讦,如此更是一番恶性循环。 周贵妃这次拿来讽刺皇后的,就是承恩公的两位公子在青楼楚馆里为一红牌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丑事,这里面还牵扯了一个无辜劝架却被打死的纨绔,一经御史大夫弹劾,承恩公都直接上书表示自己治家不严要闭门思过了。 这事叫云矩看,可真是……有够蠢的。 蠢的她连替东宫说话的心思都失了,出于“东宫党”的立场,直接开口转移了话题,对着斜对面道:“十一弟,江南一行,收获如何?” 宛陵王看了看她,面无表情地回:“那边民风奢靡,崇尚精致,与洛都之大气不同,别有另一番滋味。” 云矩便笑了笑:“正该如此才好,我早些年也去过江南,那里风景如画,山川秀美,连女子说话都别有一番温糯,吴侬软语的,与你吵架都像是在调情,正该是这般温柔的好地方,才配得上十一弟。” 说罢,还冲斜对面调侃一笑。 宛陵王无端红了脸,匆忙地垂头饮了一口酒。 周贵妃这下安静了。 云矩这段话里,提醒了周贵妃两个地方。 其一,周氏从江南起家,周贵妃小的时候也在江南住过不短的日子,云矩说“江南的女人就算吵架都像是与你调情一般”,但很可惜,慧帝在周贵妃身上,可从没体验过这层福利。 周氏不怎么有宠,不是没原因的。 其二是,周贵妃她现在顶着皇后硬来,自觉自己儿子有多么多么的争气,不把皇后和赵家看在眼里,可她别忘了,十一再怎么得帝心,他也只是个“宛陵王”。 封地宛陵,在江南一带,离洛都十万八千里的远,这封号,就是周贵妃隐隐的一块心病。 周贵妃安静下来后,皇后的脸色也好看了点,如非必要,赵皇后并不是一个主动挑事的人,她生性有些温吞懦弱,只要周贵妃不太过分,她是不爱去招惹对方的。 更何况云矩方才话里提到的宛陵王江南一行,更是叫赵皇后没有旁的说话心思了。 席间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寿春王斜瞅了云矩一眼,垂着头默不作声地吃点心。 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真要寿春王自己来说,他觉得众兄弟里,真正看不起东宫的,非颍川王莫属。 ——当年温禧贵妃在时,颍川王事事都要与东宫比较,也处处都压东宫一头,从经史子集到骑马射箭,颍川王就没有输过。 那时候,清溪宫的两位是真的把东宫和皇后的脸扔在地上踩,而且自己踩了还不够,还要叫旁人来看。 最过分的一次,颍川王与东宫比剑,逼得东宫弃剑倒地后,慧帝在旁笑眯眯地问颍川王想要什么奖赏,颍川王擦了剑,含蓄地笑笑:“父皇,儿臣想随您一道,上一次朝。” 慧帝哈哈大笑后应下,翌日早朝,直接抱着年仅六岁的颍川王坐上了皇位,叫颍川王坐在自己膝头上受了群臣跪拜。 可以说,温禧皇贵妃和颍川王带给皇后与东宫的阴影压力,是后来的周贵妃与宛陵王完全无法与之一较的。 这样的颍川王,真的会像现在表现的这般……对东宫心悦诚服么? 一个人真能因为境遇的转换而改变这么多? 寿春王看了眼紧挨着太子席位端坐着的云矩,有点担心东宫的处境。 二哥可别养虎为患的好,寿春王拧着眉头默默地想,太子那么信任颍川王,可不是件好事。 没过一会儿,临淄王与一众成年的、没成年的皇子们都来了,赵皇后亲热地叫了自己的小儿子临淄王过去,闲话两句,又稍等片刻,东宫太子收拾清醒了,带着裴行俨一道回来,前脚刚到,后脚慧帝便来了。 众人便一道起身,给慧帝见礼,慧帝叫了起,笑着坐下,也没绕弯子,开口便解释了今夜召众人而来是所为何事。 只听慧帝开门见山道:“早年西南一带吐蕃作乱,朝廷多次派兵镇压,成果均是渺渺,战事连绵三年有余,直至去岁才得以最终平定。” “此次吐蕃大平,朕心甚慰,论功行赏,除了越浒和虎威军有大功外,这场战事中还出现了一名极为优秀的将领,在黔州一带颇有威名,百姓们亲切地赠了他一个‘黔将军’的诨号,今儿也要你们都见见我大庄这栋梁之才,朔儿,还不快出来。” 云矩手里的酒水狠狠地颤了颤,手指颤抖得几乎抓不住那层滑腻的瓷釉。 10.黔南王(二) http://.biquxs.info/

看着那一身戎装着盔甲绕至殿前缓缓跪下之人,云矩心神大震。 东宫太子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替她端稳手里的酒,附到她耳边,似毒蛇吐信,低低道:“五弟怎的如此惊讶?难道先前一点消息也没有听到过么?” 云矩轻颤着偏过头看他,错开东宫太子那意味深长的笑脸,她看到了行俨那孩子担忧的表情。 云矩的心安定了些许,她自下而上斜挑看了东宫太子一眼,不动声色地回:“叫二哥看笑话了,确实是一点心理准备也不曾有,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东宫太子轻笑着换了个姿势,斜靠在云矩肩上,与她咬耳朵发牢骚:“是啊,谁都没想到,他的命那么硬,一个妓女的儿子,害死了江淑妃的儿子也没被父皇赐死,后来被流放到黔州,遇到了民乱加兵变,看押他的兵卒都死绝了,单他活了下来,不只没死,人还活的好好的,从黔州军底层一路往上爬,与越家的小儿子称兄道弟,笼络了一群智士能臣,现在回来,美滋滋地当王爷。” 然后又无甚诚意地与云矩致了歉:“也怪我,今个儿上午才知道,太惊讶了,就没来得及告诉你,不过晌午的时候,俨儿与他在城门口起了冲突,小九就给他们彼此介绍了身份,我以为你也知道了来着。” 云矩苍白着脸笑了笑,大概明白行俨为什么会被对方扣到现在都不放给自己了:“我倒是知道俨儿与人在外面起了冲突,不过听说二哥和九弟当时也在,想着那小子也不会吃亏,就没往心里去。” 东宫太子细细瞅了瞅她的神情,突然伸手,压住她放在膝盖上颤动不停的左手,笑着应和道:“这倒也是,有我在,哪里会叫俨儿受欺负,那个不长眼睛的,我已叫人砍了他的手脚,要了他的贱命。” 云矩的脸霎时一片苍白,冷汗一层层地从额角冒了出来。 她喉咙艰涩地几乎无法言语:“二哥,这不太好吧,毕竟是……” 毕竟是,他的人,真要弄死了,不就彻底结仇了么…… “二哥,父皇叫你呢,您与五哥能回去再慢慢唧唧歪歪么,大家可都等着呢。”寿春王的声音恰在这时插了进来,云矩仓惶地一抬头,果然看到了慧帝面无表情的脸,和赵皇后隐隐透露着不悦的神色。 “你这孩子,黔南王好不容易才回来,还不快回敬你弟弟一杯,慰劳他这么些年在外面吃的苦。”赵皇后不轻不重地嗔了东宫太子一眼。 东宫太子笑着站了起来,举起酒杯,冲着云朔的方向风度翩翩地寒暄了起来。 寿春王便偷偷凑到云矩这里来,小声问道:“五哥,你与二哥刚才说什么呢?父皇叫八哥去给二哥敬酒,八哥杯子都举好了,就看你们俩在那里说小话,我怕父皇等久了生气,就诨提醒你们一句,别往心里去啊。” 云矩敷衍地笑了笑,若是往日,她得打趣寿春王几句,说些“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小肚鸡肠的人么”之类的废话,可她现在心神俱惊,没说那个说话的兴致,只是看到寿春王,突然想到一着——云矩不动声色地套他的话:“正说俨儿那孩子呢,我道二哥太纵着他,惹了事,二哥说叫人砍手砍脚就砍手砍脚,再这样下去,俨儿迟早会惹到不该惹的人。” 寿春王愣了愣,心道,有这回事?转念一想,中午走前似乎是看到那中年人被东宫的人拖下去了,云矩死死盯着寿春王的表情,等他回答。 寿春王半天才反应过来,作恍然大悟状,道:“啊,五哥你说晌午那事啊,那中年人恶心的很,我看着也皱眉头,二哥做事是狠了些,对俨儿影响不好,你是该劝他两句,不过一个畏畏缩缩的平头百姓,杀了也就杀了,能有什么祸患?” 云矩暗暗舒了一口气,故作不经意道:“只是这事现在黔南王面前,总是不好。” 就刚才云矩与东宫太子几句话的功夫,慧帝已向众人介绍了他的第八个儿子,因其战功卓绝,不仅赐下封地黔南,还直接便把兴宁坊的一处前朝王府一并给了,另额外允了他可带三千黔州亲信随驻。 怪不得东宫太子今日这么反常,这份荣宠,云矩看着都眼热。 寿春王点了点头:“这倒也是,八哥的性子看上去很板正,对于阿俨的很多行为似乎都有点看不惯,不过以后避开他就是了,他走他的独木桥,咱过咱的阳关道,井水不犯河水,也不至于怕了他去,咱不是还有二哥呢么?” 云矩还未接话,就见场上数人的目光都转到了自己身上,云矩不动声色地挺直了背,只见东宫太子转过头,冲她笑了笑,重复了一遍自己方才的话:“子野,我们正说着,黔南王少时在洛都时,与你最是要好,这杯酒,不光我得回敬,你也得来,多少年没见面的好兄弟了,是不是?” 说着便亲亲热热地塞了一只酒杯到云矩手里,颇带着些强硬姿态地扶她起来。 云朔漠然地看过来。 云矩迎着这目光,刚略安定下来的心又起了波折,她的脸色惨白,很不好看,手颤个不停,似乎在惧怕着什么。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颍川王的状态不太对劲。 东宫太子笑着审视着这一幕。 云矩颤颤巍巍地举起酒杯,一肚子的祝词到了嘴边全卡个正着。 云朔静静地看着她。 云矩举起酒杯,突然一仰而尽,这酒水辛辣的很,不是她惯常喝的清酒一类,顺着喉咙刺啦啦而下,直冲着她红了眼睛,落了几滴泪。 云矩边被呛得咳个不停,边磕磕绊绊地开口说道:“以往种种,俱都过去,我一直以为,以为……如今,你能回来,就是好事,小八,五哥这么些年,一直,一直想着,如果,如果……咳咳咳,咳咳咳。” 云矩不胜酒力地捂住嘴,那双凤眼自下而上水光莹莹地望向云朔,叫对方的神情不由一怔。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还有情。 云朔心里生了些旧时的感慨一言不发,只把身前酒一饮而尽。 宛陵王也默默地站了起来,举起自己案上的酒水,主动道:“八哥,这一杯我敬您,虽然你我少时并没有什么交往,不过我一见您就觉得亲近,这几年,我听闻了黔州军的不少事迹,您是个当之无愧的大英雄,弟弟先喝了,您随意。”说罢也学着云矩方才的模样仰头一杯干。 周贵妃也见缝插针地替自己儿子说话:“是啊是啊,我们家十一最是崇拜会打仗的大将军,黔南王如此英才,日后可要好好教我们家十一几招才好……” 趁着众人的视线被那边吸引过去,云矩面无表情地坐了下来。 东宫太子审视了她一番,轻嘲道:“你倒是念旧,人家可未必还记得你。” 从黔州到洛都,一路走来要数月光阴,云矩之前可一点消息都没收到。 云矩心想,我倒是巴不得他已经把我忘了一干二净,要知道我们俩可是无旧情有旧怨,怕就怕人是过来寻仇的。 东宫太子要是知道了当年的小十二究竟是怎么死的,就不会像刚才那样还怀疑黔南王的回都是自己搞出来的了。 不过,东宫那个草包,云矩在心里不屑地笑了笑,面上则是扯了扯嘴角,面无表情道:“不喝的话哭不出来。” 算是解释了为什么自己不能喝还要硬喝了。 真是好笑,方才逼自己不得不喝的是东宫太子他自己,自己真喝了,他又觉得是自己与黔南王关系不一般,云矩对东宫这多疑不定的性子可真是倍感厌烦。 东宫太子听了这话却是差点笑出声来,他几番试探,总算是心满意足了,看着场中周贵妃竭力拉拢新出炉的黔南王的模样,不屑地撇撇嘴,与云矩一道嘲讽着:“他们倒是半点也不挑嘴,莫不是觉得江淑妃今个儿没来,就是真的不存在了。” 如今的黔南王当初是为什么被贬为庶民流放黔州的,莫不是当大家都忘了么? 就是大家都忘了,苦主可不会忘。 云矩颇觉可惜地看了宛陵王一眼,摇了摇头,低声与东宫太子闲话:“淑妃娘娘今天没来,就是最好的态度。” 东宫太子也笑:“很明显,父皇并没有彻底解开江淑妃的心结,或者说父皇自己,也知道自己理亏。” 不然不会在给老八封王前还特意告知江氏一声。 云矩看了看对面端坐不动的中山王,也忍不住感慨道:“四哥倒是沉得住气。” 十二可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东宫太子顺着她的话看过去,神情略带复杂:“老四?是个稳当人,就是太稳当了,这样的人,用着都没太大意思。” 云矩暗道,不够无趣的话,我当时就更狠些了。 四皇子中山王管着户部,原是东宫太子身前的第一大臂膀,只是后来云矩横插一脚,使了些手段,让东宫厌了他,自己跻身而上,成了太子身前的第一大红人。 不过中山王脾气是真的好,即便如此,也不曾对云矩刻意冷过脸,穿过小鞋。 云矩都忍不住为对方可惜起来,那可是个真的良臣。 不像自己,是真的狼子野心。 是夜,颍川王府 裴行俨一回府就开始假哭,边哭还边脱裤子给云矩看。 云矩刚还想着他这回是怎么就转了性懂得“主动从宽,抗拒从严”的道理了,后来才发现熊孩子这是叫她看自己屁股上的手印。 裴行俨屁股上两个黑手印,一大一小,大的已经消散得差不多,只余淡淡的乌青,小的乌黑的比较明显。 熊孩子的皮肤随了云矩,都是易出淤青也易消除的性质,这样的手印,必然都是在一天之内得的。 而且小的那个明显是熊孩子自己的手笔。 云矩也不揭穿他,端了茶淡淡地问:“这是怎么得的?” 裴行俨便委委屈屈地从自己如何期待出游开始讲,啰哩吧嗦一大堆,赶在云矩耐心耗尽之前,堪堪说到重点:“过城门的时候,一个猥琐的老头,想偷小爷银子,趁着人多往小爷身上挤,小爷是多聪慧的人啊,立马识破了他的诡计,不过敌人太狡猾,还是他狠狠地捏了一下屁股,疼得我!他不知道他那手有多脏。气得我……” 云矩失手摔了杯子。 她的脸色难看至极,一时间,连熊孩子刚才不规矩的自称都不顾得计较了。 “那个人现在去哪儿了!”云矩厉声喝问。 裴行俨被她吓了一跳:“不不不,不知道,我当时就拿鞭子抽他来着,不过被人拦了没抽住,后来二伯他们来了,那人好像被二伯的人带走了……” 云矩砰地一声站起来,气得浑身发抖,行俨还小,不知道那些事意味着什么,还觉得对方是要偷他东西,但她一听,就再明白不过了。 那种事,温家倒台的时候,她经历的还少么? 她汲汲营营这么多年,什么蝇营狗苟都烂事都没少做,为的不就是能真的堂堂正正的活着,叫那些人再不敢动那种龌龊心思么! 行俨,行俨……他们竟然敢…… 赵宁杨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但还是比云矩冷静些,拉住她坐下,小声劝她:“你先坐下,俨儿都被你吓着了。” 然后转头对裴行俨道:“你先回去吧,今日受委屈了,明个儿去账房支两千两银子,干娘给你压惊。” 裴行俨就没心没肺欢天喜地地走了。 云矩难堪地闭了闭眼睛,坐在椅子上,半天都不想说话。 赵宁杨倒是比她冷静许多,与她细细分析着:“这事,我看也就是个偶然,如今这洛阳城里,哪个真敢不长眼睛把脏主意打到我们家俨儿身上?你也别太气了,既然那人被扣在东宫,太子那人,你也不是不知道,估计那人不死也要脱层皮了,你要是还不解气,明儿我去东宫一趟,把那人给你讨回来,处理的干干净净。” 云矩捏着眉头叹气:“我不是气这个……我是气我自己不长心……东宫倒不必去了,太子会处理干净的,只是……俨儿一天天大了,以后太子那边,你叫他少往前凑。” 赵宁杨一愣,反应过来后,脸色尤为难看:“王爷!” 云矩怔怔地看着一处,言语间有一种无力的难堪:“不是……我那二哥,虽是个彻头彻尾、就没什么不敢做的混账,但却真没有那种爱好……他就只是,恨我这张脸罢了。” 因为少时的嫉恨,所以才更想极尽折辱,但又因心性太过阴晴不定,所以显得一时东一时西。 反正离那疯子远点总是没错的。 11.黔南王(三) http://.biquxs.info/

宫宴歇罢,翌日清晨,黔南王府。 云朔早起练过一套剑法,收剑洗漱用膳之后,便请了自己的心腹与幕僚过来,让他们一道听韩夫子的洛都知识大讲堂。 黔南王麾下,有猛将壮士无数,但真正会动脑子的,还真没几个。 长文公徐有仁是落第秀才投的军,旁的一般,于文书撰稿上很有一套。 而有“智多星”之称的韩子清则是长于人际关系,擅明辨局势,因势利导。 这已经是云朔麾下最能拿的出手的两个文人了。 于是乎黔州军的一群武将就排排坐听韩子清给他们梳理如今洛阳城里哪些人好说话而哪些人却是万万不可得罪的。 其中重重点出的两人,被韩子清以浓墨重彩书写出的名字之一,就是颍川王世子裴行俨。 宋则苦着脸捧着一沓快遮住他半个身子的《孙子兵法》,作为反面典型站在旁边充作重要道具供人参观。 “不是……我说,韩参军,我觉得那位小公子脾气还好啊……只是抄书而已……” “噫!抄书!还是抄一百遍!那可得要了老子命了,太恶毒了,太恶毒了!”王武田七一行人齐齐反对。 宋则:“……” 宋然:“……” 韩子清:“……王武!我教过你多少遍了!天子脚下!你再给我老子一句试试!” 王武畏惧地缩了缩脖子,正好云朔带着徐有仁进来,徐有仁大老远就听到了韩子清的吼声,不满地皱着眉头提意见:“韩参军,王爷面前呢,你怎么能张口老子闭口老子呢,这影响多不好啊。” 韩子清为之一噎。 云朔看的好笑,便主动问道:“子清讲到哪里了?我也一道听听。” 韩子清先一板一眼地给云朔行礼问安,一群草莽跟在后面比葫芦画瓢,然后待云朔摆手后众人都落座,这才侃侃而谈:“禀王爷,微臣正讲到,这样洛阳城里最最不可得罪的皇室宗亲,其中第一个,就是这颍川王世子裴行俨。” 云朔听到熟悉的名字,挑了挑眉,看韩子清一副严肃正经的模样,好悬才忍住没笑出声来。 “哦,怎么个不可得罪法啊?” 韩子清正襟危坐,严肃道:“王爷该省的,如今的东宫太子已过而立,膝下却并无所出。” 云朔听他提起这个,脸色也严肃了起来:“不错,二哥无子嗣,怕是父皇和母后都为此忧心不已。” 这些事情,与原来的“黔将军”是无关的,但于如今的黔南王裴云朔,却是不得不要去考虑的。 韩子清见王爷重视了,便满意地开始侃侃谈起自己收集来的消息:“今上子嗣繁多,单算加冠后的成年皇子,如今也有十一个,这十一个里,有九个都已大婚,单我们殿下和最小的宛陵王未定下,而这九个已大婚的皇子里,除了去岁刚完婚的十皇子无嗣外,剩下的多多少少都有了子息,唯独我们的东宫太子,至今后院一无所出,究竟是东宫的妃子们都不好,还是我们的太子殿下身体有恙……” 云朔眉头微皱:“子清,慎言。” 韩子清点到为止,换个角度继续道:“东宫无嗣,是关乎大庄基业的大事,太子殿下若想巩固储位,过继一个亲侄子,是最简单,也是最容易被陛下、被皇后娘娘、被各方势力都接受的事。” 云朔懂了他的意思,但心里却并不怎么赞同韩子清的猜测:“东宫太子与临淄王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血脉最近不过,且临淄王已有二子三女,颍川王可就那么一个儿子,真要过继,从各方而言,都该是过继临淄王府的可能性大些。” 这话可听得韩子清笑了:“王爷认为,过继一事,最重要的是哪一边的意见?” 云朔的脸色凝重了些许。 韩子清侃侃道:“无论哪个都是亲孙子,于陛下而言,更喜欢哪个或不喜欢哪个,孩子们毕竟都还小,倒不至于,于皇后娘娘而言,自然是希望大儿子去过继小儿子的孩子来,可临淄王虽有两子,但一嫡一庶,皇后娘娘能怎么着,若把嫡出的孙子给了大儿子,叫小儿子怎么想?若把庶出的给了大儿子,那也不合适吧,说来说去,归根结底,还不是要看东宫自己的意思。” 不得不说,云朔有点被对方说服了,他缓缓道:“我五哥那个人……” 韩子清冷不丁地接口道:“颍川王这个人,如今可是东宫面前的第一大红人,殿下,无论您原来是怎么个印象,如今可都过了十年了。” 十年的光阴,足以使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了。 云朔便沉默了下来。 过了片刻,他才艰难地问:“你的意思是,如果东宫开口要行俨,五哥会双手奉上?” 韩子清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举了另一个例子来说明:“我听闻,当年温禧贵妃在时,给颍川王定下的是温家嫡出的二姑娘,后来未及二人成婚温家便遭了大难,其时温氏被抄族流放,温二姑娘因其貌美,被东宫看上,温二姑娘不从,打破了东宫太子的脑袋逃出去向自己的未婚夫表哥求救……” 云朔的脸色难看了起来:“五哥没有帮温宪?” 韩子清怜悯地看了自家殿下一眼:“不止,颍川王安抚住温二姑娘,然后把她亲手送到了东宫床上。” 王武震惊道:“那还是个男人么!那可是他的未婚妻!” 徐有仁也忍不住皱了眉,道了一句“造孽。” 云朔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韩子清继续道:“后来那位温姑娘在东宫不过待了月余便被太子厌弃了撵出去,后来就再无消息了,依末将来看,太子未必有多喜欢她,不过是想以此来折辱颍川王,不过颍川王能做到这份上,也是叫人不齿。” “但想必颍川王自己是不会在意的,他后来大婚娶的那位王妃,可是卫国公那个名声糟糕,会算计、手段狠、能把自己继母弄下堂的赵大小姐,婚期恰还定在原来预备娶温二姑娘的同一日,当时还都传言赵大姑娘无法生育,为此还退了楚襄侯府的一门亲,颍川王为了巴结东宫,连这样的女人都愿意娶,且这么多年都未纳一妾,这样的人,要么是心思狠绝,要么就是毫无骨气。无论前者还是后者,末将说句逾矩的话,都不赞同王爷与其深交。” 云朔听得烦躁起来,他草草地点了点头,站起来应了句“知道了”,便不想再听,直接寻个不重要的由头走了。 徐有仁忍不住怨怪韩子清:“大好的日子,说这些扫兴的干什么。” 韩子清眯了眯眼,想到云朔看颍川王世子时不经意流露的温情,再想起对方在昨日宫宴上若有似无地瞟着颍川王出神的模样,冷梆梆地回道:“有些事情,还是一开始就说清楚的好。” 徐有仁翻了个白眼:“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没事提人温二姑娘干嘛!” 韩子清疑惑地看着他。 徐有仁拉他到墙角根,憋红了一张老脸,暗道这可真是羞死老夫了,还得与这呆木头说这个:“温二姑娘是咱们将军的心上人,将军还随身带着人家姑娘的小像呢,那次我们在赣州,与大军失联,都以为要交代在那里了,小宋都开始写遗书了,我就看将军在那儿不停地摸那小像。” 然后不等韩子清质疑,抢先一锤定音道:“我是没见过温二姑娘长什么样,可我认得字,‘纪吾爱妻温宪’这六个字一点也不难认,老夫不瞎!” 12.心尖痣(一) http://.biquxs.info/

云朔可不知道自己早已被“不瞎”的长文公卖了个底朝天,他心里烦躁的厉害,虽然时隔十年,但他与云矩重逢的第一眼,就觉得熟悉亲近,不对,更早,在见到行俨那孩子的时候,他就觉得莫名喜爱,可见他与五哥当年的感情是真的很好。 可他也还记得,他在这洛阳城里有一个心爱的姑娘,她的名字叫温宪。 五哥为什么不愿意救温宪? 旁人不知道,云朔自己却很清楚,自己当年是为了谁去送的命。 他心甘情愿,他与人无尤。 可就是这样一个甘愿为五哥去赴死的他,五哥都不愿意看在他的份上,救一救他心爱的姑娘么? 云朔心里清楚,他与温宪,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云泥之别,他从未想过能真正地拥有对方,只要知道对方过的好好的,他就心满意足了。 在云朔贫瘠的前十五年,只有两个人愿意对他好,一个是五哥,一个是温宪。 他愿意去为五哥死,也一心想温宪过的幸福。 可他现在才知道,他放在心尖上的人,被他最敬爱的五哥,害到那般地步。 云朔只觉得自己满心满眼的狂躁,他想报复,想呐喊,想质问,他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走一气,最后停下来时一抬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颍川王府前。 云朔这才发觉自己竟然从兴宁坊一路走到了开化坊,他最后还是怂了,没有进去找云矩当面对峙的勇气,转过身刚想走,颍川王府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三皇子临淄王从里面出来,乍一见到云朔,两边都是一愣。 还是临淄王先一步开口道:“八弟来找小五?他现在正在府中,快进去吧。” 云朔只好赶鸭子上架地进了门。 颍川王府的一草一木,一树一景,在他看来,都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味道。 看来我当初没少在这里玩闹过,云朔在心里默默地想,找云矩对峙的勇气就更少了。 颍川王府的管家颇有素质,见客人在庭间驻足,也不催促,只纵他去看。 云朔走到庭正中的杏花树前,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了摸树干。 “这树……” 管家也是无奈,不知道黔南王这是想怎么地,要王爷把这棵树送给他么? 送棵树……囧。 “这树我们俨儿小时候可没少爬过,王爷倒是与我们家俨儿爱好相同。” 一道含笑的女声从后方的拐角回廊遥遥传来。 云朔看向来人,妆容端庄精致,服饰稳重奢华,举止间落落大方,能在颍川王府用这番姿态说话的女人,除了颍川王妃赵宁杨,不作他想。 这就是那个名声糟糕的赵大小姐啊。 云朔忍不住挑剔地打量了一番对面的女子,想看看对方除了家世外到底是有哪一点能叫五哥舍了温宪而就她。 不得不说,这一局,是云朔卑劣了。 对方落落大方地任他看去,他别开眼,在心里不舒服道:也就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其实不过是黔南王实在找不到什么明显的短处后不服气的意气评价。 “呸,我才不要与他‘相同’哩,我讨厌他。”裴行俨活蹦乱跳地跑了出来。 这熊孩子昨夜一直怕他亲娘辣手摧花,提心吊胆了一晚上,结果早先是因为云朔的出现闹得云矩心神不定没空收拾他,后来回府说清楚后云矩也没了治他的心思,他还干得了两千两银子出去逍遥,如此可不兴奋得到处乱蹦。 于是乎熊得更是理直气壮了起来,大摇大摆仰着头从云朔身边蹭过,还从鼻孔里重重地喷出一声哼来,斜觑了云朔一眼,正欲说些更过分的话,一抬头想到屁股后面还跟着个亲娘,留意到云矩暗含不善的眼神,熊孩子老老实实垂下头收起翘上天的尾巴友好地冲云朔卖了个萌:“你好啊大驴子~” 云矩当即不轻不重地从后面踹了他一脚,踹的熊孩子一个踉跄,不敢再胡闹了。 云朔竟然有点受宠若惊。 就是他没听懂后面那句,忍不住疑惑道:“驴子?什么驴子?” 云矩面带尴尬:“犬子无状,叫黔南王见笑了,不知王爷此来所为何事,这边请。” 云朔被她这么公事公办地这么一问,也歇了继续刨根问底的心思,只淡淡地笑了笑:“无事便不能来寻五哥么?倒是弟弟莽撞了。” 云矩八风不动地收下这番牢骚,领着云朔进了待客的茶室,亲手为他沏了一杯茶以示赔罪,然后轻笑道:“我这里冷僻,往常也没有什么兄弟们过来玩闹,乍见八弟,言语有失,叫你见笑了。” 云朔捏着茶杯,想到进门时遇着的临淄王,忍不住想问对方一句那三哥是来干嘛的,想了想,鬼使神差地就把那话咽了下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点点头表示了解了,然后就默不作声地坐着喝茶。 茶室内一片诡异的寂静。 不只云矩心里纳罕云朔究竟是来干嘛的了,透过茶水氤氲升起的热气望着对方,云朔自己都恍惚了起来。 我是来这儿干什么来着……他在心里喃喃地问自己,好半晌,才堪堪回忆起来,哦,我是来想问五哥……问五哥…… 问什么…… 问…… 想到温宪,云朔猛地惊醒了,仿佛从一个旖旎的美梦中狠狠地摔落到了冰冷的现实里,他想到韩子清的话,想到自己走后温宪的遭遇,胸口一痛,闷得要吐出血来。 他缓缓地放下茶杯,正视着对面的云矩。 云矩感受到他的目光,也端坐起来,静静地等他开口。 云朔想了想,还是决定先礼后兵,他追忆道:“五哥,我记得小时候,宫人们都嫌弃我,父皇顾不上我,身边差不多大的兄弟们也都看不上我,只有你和温宪,愿意平等地待我,与我做朋友,我们三个那时候,多好啊……” 说着说着,云朔突然不确定了起来,他在流放途中生过一场大病,醒来后,在洛都那十五年的记忆就变得模模糊糊了起来,有些东西:譬如念过的书、学过的剑,他都记得分毫不差;还有些东西,譬如儿时那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他却怎么想都只能想起个大概来。 云矩搁着一张案几看着他,脸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悲哀。 云朔是记得自己十五岁前在洛都只交过两个朋友,一个是自小待他如亲弟弟般的五哥,还有一个就是他从小暗恋到大的温宪。 他一直想着,自己是很早很早就开始偷偷喜欢温宪了,那么自己认识温宪,也该是很小的时候了吧,而自己小时候只有五哥这么一个重要的朋友,所以他们三人一定是从小便相熟的…… 可是现在话刚出口,云朔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似乎印象里,五哥和温宪的关系并不如何,他们俩要么绝不同在一处,要是同时出现在自己面前,则必然十回里有□□回都在争吵。 所以三人并不像自己早先以为的那样,是从小玩到大的交情么? 云朔感觉自己的额角隐隐有些发痛,直到这时候,他仔仔细细地自己记忆里搜索了一番,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很小的时候,好像就五哥一个朋友,而温宪,则是后来过了很久很久,才出现在自己身边的…… 可我不是喜欢了她很多年么? 奇怪,我是为什么喜欢她来着……我好像莫名其妙地,就特别特别喜欢她了……对了,我是怎么认识温宪来着,是……不对,哪里不太对。 云朔忍不住摇了摇头。 云矩起身,往室内的香炉里添了一方香料。 见云朔看她,云矩便主动解释道:“只是一块安神香,我看你脸色有点难看,是昨晚没休息好么?” 云朔被她这样好声好气地关心,却突然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暴躁。 不该是这样的,他们之间,不该是这么的……客气疏远…… 我在想什么!云朔狠狠地摇了摇脑袋,我是昏了头不成,我怎么能看着五哥想到温宪,我不是来…… 云朔一脑门的官司,他烦躁起来,快刀斩乱麻地问:“五哥,当年温家出事,你为什么不救温宪?” 云矩愣了愣。 云朔面无表情地观察着对面人的神情--五哥很惊诧,可他在诧异什么?我喜欢温宪,他不是很清楚的么?他当初既然做了那样的事,现在我回来了,自然要质问他…… 他在惊讶什么? 云矩很快便收敛了自己的失态,她捏了捏眉心,斜靠在软垫上,沉默了片刻,苦笑了一下。 “八弟,温宪的事,比较复杂,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听说了什么,可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不如……” 云朔打断她:“五哥,我在外面听了些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想听你说。” 云朔目光坚定地望像对面。 云矩默了默,苦恼地笑了笑:“这样啊……不过说来话长,从哪里开始呢?” 云朔道:“你为什么不娶她?” 云矩睁了眼,盯着云朔,古怪地笑了一下:“你认为……我应该娶她?” 13.心尖痣(二) http://.biquxs.info/

云朔觉得自己被冒犯了,他非常生气地回:“那是自然!五哥,当年我走的时候,可是把她托付给你了!” 云矩愣了愣,片刻后,撑着额头笑了出来:“抱歉……我以为,你是喜欢她的……” 云朔沉默了下来。 云矩仓惶地略过这个话题,别开脸,匆匆道:“我为什么不娶她这个问题倒是很简单,因为她不愿意嫁给我。” 见云朔抬起头看她,云矩便加重了语气,又重复了一遍:“当年母妃与温家定了亲不假,可温宪闹着要退婚,后来这事便作罢了。” 云朔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可是……她为什么那么做……” 云矩沉默了一下,轻轻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真的非要听我讲么?” 云朔没应答。 云矩便懂了他的意思,继续道:“温宪不想嫁给我,也很正常,因为那时候,温家的境况就不大好了,我身为温家的外孙,如果温家这座大船沉了,我也没有好日子,温宪嫁给我,并不能达到她通过嫁人来摆脱她当时窘境、重复当年第一美人之荣光的目的,所以她拒绝了我们俩的婚事。” 云朔矢口否认:“你胡说!温宪才不是那样的人!” 云矩便闭了嘴,静静地看着他。 那抹目光又沉静又安宁,倒叫云朔感觉是自己无理取闹了。 可是……可是……五哥他也不该那么诋毁温宪,他怎么可以那么说温宪,温宪才不是那样的人……云朔砰地一声站了起来,如困兽一般,焦躁地在屋子里绕来绕去。 从头到尾,云矩都只静静地看着他闹,一言不发。 云朔走累了,站在那里,哼哧哼哧地喘着气,咬牙道:“好吧,就算如此,可是后来,后来东宫看上温宪,你也不该,你也不该就那么袖手旁观……她至少还是你的亲表妹啊。” 云矩便闭了闭眼,有些好笑地问:“八弟,你还不懂么?” 云朔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该懂些什么。 云矩怜悯地看着他:“温宪不想嫁给我,是因为我不能给她想要的东西,但是有些人,是可以的。” “从来就不存在什么见色起意,二哥纵然风流好渔色,却也不爱来强迫人那一套。” 不直接说是温宪故意勾引的东宫,已经是云矩对着他最大的善良了。 云朔站在那里,好像脑子突然就不够用了,明明五哥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懂,可合在一起,怎么就一句也无法理解了呢? 五哥说的是温宪么? 他喜欢的那个温宪? 温宪那么骄傲的人,会去……会去…… “我不信!”云朔恨红了双眼,“你说的话,我半个字都不信!” 云矩便闭了嘴,像是在看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般,用眼睛静静地瞅着他。 云朔看到她眼里的自己,怒发冲冠,赤目白脸,形容可怖又可怜。 云朔在那双眼睛里,突然就自惭形秽了起来,这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羞怯飞速地席卷了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处血液,叫他成功地从极度的愤怒中冷静了下来。 “所以,”云朔捏紧了拳头,死死盯着云矩的脸,想从对方脸上看出一星半点撒谎的蛛丝马迹,“你怎么解释,既然是温宪主动嫁进的东宫,后来又为什么宁死不从砸伤了太子的脑袋?” 云矩轻笑出声。 那笑声里是毫不掩饰、明明白白的嘲讽。 这是从刚才到现在云矩第一次表现出如此明显的恶意。 云矩自顾自地笑过,撑着脸,歪着头审视着云朔的神情,用一种教导小孩子的语气开口道:“八弟,哪里有“嫁”,东宫当得起这个字的,可只有太子妃殿下,温宪当时不过是个末品的侍妾,我们一般叫那……无媒苟合。” 最后四个字,云矩特意放轻了音调。 “混帐!”云朔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头顶,他再也听不下去了,直接一拳狠狠砸在案几上,横跨过案,捏住云矩的领子,提溜她起来,恨恨地瞪着她道:“不许你这么侮辱温宪!她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那她是怎样的人?”云矩怒极反笑,轻轻地反问道:“你真的了解她么?你真的……认识她么?” 她看着云朔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要不到想吃的糖就满地打滚哭闹不休的孩子,带着说不出的怜悯,和一种出于长者、知情人所带的纵容。 云朔被她的眼睛慑住心神,不由自主地泄了气,松开了自己抓住云矩的手,后退了半步。 他低着头站着,好半天也不说一句话。 云矩也不在意,她坐在那里,风度翩翩地整理着自己的仪容。 云朔沙哑着嗓子开了口:“五哥,你曾是我最崇敬的人,也曾是我心甘情愿为之去死的人……” 云矩低着头笑了笑,那笑声里,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自嘲。 可惜并没有人听得出来。 “但现在不是了么?”云矩温和地接口,像一个宽厚和善的长者,体贴地把对方未出口的话补全了。 云朔抬头认真地看着她,好半晌,摇了摇头:“……而温宪,是我这辈子唯一喜欢过的人……五哥,当年的事,是我自愿替你做的,我心甘情愿……可是你,太叫我失望了。” 云矩眨了眨眼睛,撑着头,有些回不过神来:“……所以说,你并不记恨我送你去死,却因为我没有帮温宪而要与我翻脸……嗯?” 云朔摇了摇头:“不是因为她,只是因我现在才发现,我于五哥,并算不得什么。” 他们之间,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曾平等,但叫云朔也没想到的是,自己大概是从来就不曾在五哥心里有过位置。 云矩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么说,就还是因为温宪的事要与她翻脸了,这可要她怎么说呢…… “你可真是……太傻了……” 云朔无所谓地笑了笑:“大概吧。” 然后起身就要出门了。 云矩默了默,终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如果我说,温宪的事,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你我是否还有回到当年那种情况的可能?” 云朔站定,回了头,面带悲意地回视着她。 他认真地看着这个自己前十五年曾经着了魔般疯狂追随的兄长。 突然发现,对方也不过如此。 云朔摇了摇头,转身,开门,走了。 云矩垂着眼坐着,心里回放着方才的对白。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弄巧成拙了。 也罢,云矩捏了捏眉心,蓐毛也不能总逮着一只羊来蓐,小八都被她折腾的那么惨了,既然正好翻了脸,那就放对方一马吧。 毕竟那孩子若是因当年那一条命回来寻仇的,她虽不会手软,倒也心虚。 只是心里,怎么还是有点不舒服呢。 吱呀一声,茶室的门被再度推开了。 裴行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夹尾巴怂脖子,弱弱地看着云矩。 云矩好笑地抬起头:“有话直说。” 熊孩子难得忸怩了起来:“那个,娘……刚才那是……我亲爹么?” 云矩的大脑有片刻的空白。 她怔怔地对上裴行俨好奇的眼神。 好半天,她才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没有正面回答裴行俨这一问,而是迂回地探究道:“行俨,你很好奇与父亲一起的生活么?” 裴行俨想也不想便摇了摇头,很诚恳地回:“不啊,我都无所谓的,娘你不想说的话不说也可以哈,我就是正好碰上了顺带着问一下,那个渣爹谁爱要要去我才不稀罕呢。” 云矩便低头笑了笑,打趣裴行俨道:“你这还从未见过他,便知道他是个渣了。” 裴行俨蹭到云矩脚边,不大规矩地席地盘腿而坐,手臂杵在大腿上,撑着小脑袋歪着头奇怪地看着云矩:“我都长这么大了,还从来没见过他,难道还不说明他恰是个彻头彻尾的渣么?” 云矩:……,竟然完全无法反驳。 云矩笑了笑,正色道:“行俨,如果,我是说如果,他并不知道你的存在呢?或者说,他本来也很期待你的诞生的,只是后来遇到了坏人,出了变故,把你的存在完全忘掉了,你还觉得,他,不是个被你期待的父亲么?哪怕他其实心里真的很爱你。” 裴行俨捧着小脑袋想了想,最后看着云矩,嘟着嘴道:“你想听实话么?” 云矩温和而又充满着鼓励地看着他。 裴行俨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坚定道:“那也还是个渣!” 裴行俨揪着自己屁股边软毯子上的细羊毛,带着些怅然和故作倔强的无所谓道:“他怎么样,是他的事,他经历了什么,跟我可没关系!他要是怪,自己去找坏人大战三百回合啊,可那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不曾存在过就是不曾存在过,孩子生下来养也不养,扔在外面长成小爷我这玉树临风的模样了,又跑回来摘桃子,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小爷我可一点都不稀罕。” 云矩的眼神淡了淡,半天没说话。 裴行俨觉得不对劲,把脑袋凑到自己亲娘脸边:“看这里看这里,快看你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小儿子,开不开心,骄不骄傲,还不得得意的做梦都笑出来~” 云矩笑着推开了他的脑袋,沉吟了片刻,还是决定直接说了。 她不想欺骗孩子。 如果当初温禧贵妃死之前愿意明明白白地对她说句实话,云矩也不会这么多年都执着于探求自己的父亲究竟是谁了。 将心比心,就算裴行俨嘴上说着不在意,她也无心一直欺瞒着孩子。 云矩便轻描淡写道:“如果你方才问的是你的生身父亲的话,那么,我的答案是,是的。” 14.心尖痣(三) http://.biquxs.info/

裴行俨的表情并不如何惊讶,起码对答案的惊讶还没有他对母亲如此开诚布公的态度的惊讶多。 他沉默了一下,冷不丁感慨道:“那他可真的挺渣的。” 见云矩似有所动地看着自己,裴行俨挠了挠头,补充道:“方才我在外面听他吼你来着,还是为了个不相干的女人,啧啧,还口口声声地说喜欢啊爱啊的,真是渣男本渣啊。” 云矩没说话。 裴行俨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是…娘,你们不是亲兄弟,呸兄妹么?这么……” 熊孩子的嘴巴张的可以塞下一个鸡蛋,一脸的wow。 云矩淡淡扫了他一眼,避免这孩子脑子里产生什么不干不净的黄暴思想,言简意赅道:“我不是你皇祖父的孩子。” 裴行俨竟然感觉有点小遗憾。 这个说起来也算得上一个惊天霹雳的大内幕,但熊孩子五岁时就乱跑乱藏撞破云矩性别,被云矩开诚布公地告知了“其实自己父王并不是自己父王,自己母妃也不是自己母妃,自己父王才该是自己母妃,呸划掉重来,自己父王才是自己亲娘而自己没有爹有俩娘”这些乱七八糟的设定后,他看什么都不觉得奇怪了。 小世子表示这算什么,我都很淡定了。 淡定的小世子忍不住担忧起自己心大的亲娘来:“这么说的话,那个渣驴子,他岂不是也知道这些……嗯嗯嗯?” 云矩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原来知道,现在不知道。” 最后特意多补充了句:“所以你若不喜欢他,日后便远着他些。” 裴行俨一脸的赞叹,表示了解了,暗搓搓地探头探脑问:“娘,你的手笔?干娘的手笔?” 云矩烦了他这没完没了的问题,敷衍道:“你自己慢慢猜,出去吧,把你干娘请进来,门给我们带上。” 裴行俨撇撇嘴:“真是□□剥削的贵族老爷……” 然后跑到门口,冲捧着盘子不知站了多久的赵宁杨友好地摇了摇尾巴,收获赵宁杨受宠若惊的表情一个,哼,凡人,这才是你们该对小爷的态度,然后一蹦一跳地跑走了。 赵宁杨合上门,跪坐在云矩对面,放下托盘,慢悠悠地给她摆点心。 云矩捏着眉心笑了笑:“怎么了?还值当亲自过来。” 赵宁杨默了默,轻声道:“见你和俨儿在里面单独呆了这么久,怕你们吵起来,便过来看看。” 云矩冲她安抚地笑笑:“行俨的性子看上去跳脱,其实最藏的住事不过,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心里一清二楚,最是通透不过。” 这话是特意拿来安赵宁杨的心的。 云矩生了行俨不假,可于孩子的教养上,她手足无措,远无赵宁杨下的心力多,行俨三岁前,正赶上温家倒台、温禧贵妃悬梁自尽,云矩如履薄冰,初入刑部,百事不顺,又因亲人离散心情抑郁,可以说,那个时段的她,真没多少心力放到行俨身上。 那孩子是赵宁杨一手带大的,他小时候但凡有个发热咳嗽,都是赵宁杨衣不解带整夜整夜地守着他,从不愿假他人之手。 生恩哪有养恩重,说起来,该是赵宁杨,才担得起这孩子的一句“母亲”。 可裴行俨自从五岁知道自己的身世后,私下里,从来都是叫赵宁杨“干娘”,明年上,也只称她“母妃”。 他再没叫过除云矩之外的女人一声“娘亲”。 他怕惹云矩伤心。 云矩一个货真价实的女人,都没有这位小公子的戏多。 只是这样一来,云矩难免觉得对不起赵宁杨。 告诉孩子他的亲身父亲是谁,是云矩出于自己的私心,不想裴行俨在自己搓磨过的事情上再受一次同样的搓磨。 可她并没有提前与赵宁杨商量,现下看着对方,未免觉得心中有愧。 赵宁杨听了,安没安心她自己倒是并没咂摸出来,胸口一股酸涩却是升腾而起,直冲眼眶。 她忍不住逾越地问了句:“小世子心里很清楚,可王爷呢?您心里真的明白么?” 云矩笑了笑:“我在你心里,还不如个孩子?” 赵宁杨蓦然红了眼,重重地举起一盘糕点砸在茶几上,忍不住充满怨气地质问道:“王爷真的如自己所说的那么清醒么?国师当年解的第二卦,您当真还记在心里么?” 云矩的脸色冷淡了下来:“我若没记在心里,就不会亲手送他去死……他是被我害死过一次的人了,你还要自降身份与他计较不成? 赵宁杨连连冷笑:“恐怕臣妾在王爷心里,连与他放在一起比的资格都没有!” 云矩有些恼了,低声喝道:“宁杨!” 赵宁杨的眼泪便簌簌地流了下来,哭着投到云矩的怀里,哽咽道:“我什么也不求,什么都不要了,我只是想陪着王爷、陪着俨儿,我们一家三口就这么一直在一起过下去,我就这么点念想,王爷都忍不下、给不了么?” 云矩僵在那里,怀里的人哭的太伤心了,云矩自认识赵宁杨来,其实并未见她哭过几次。夫妻也有十年了,赵宁杨在她面前哭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平常最不爱哭的人一旦真哭了,总叫人看着觉得不忍心。 好半晌,云矩才僵硬地伸出右手抚脸抚赵宁杨的背,安慰道:“好了,多大点事,别哭了。” 想了想,主动开口解释道:“他这次回来,叫我猝不及防,东宫也因此疑了我,几次试探,叫人心烦。我并没打算真与他再做纠缠,只是他主动上门,质问当年温宪事,我虽不打算再拉拢他,也不想因这些琐事与他交恶,故解释了几句,不过最后也是不欢而散。行俨不知从哪里听出来了端倪,跑来问我,我不想骗孩子,便直说了,只是如此而已。” 对于云矩的解释,赵宁杨是不大满意的,可她也清楚,这也已经是极限了,云矩对她并无男女之情,与那人却是当真海誓山盟过,即使那人忘了,云矩可没忘。 赵宁杨每每这时,心里便生出很多恨来,恨自己不是个男人,恨自己没有早些遇到云矩。 不过无所谓,赵宁杨擦了眼泪坐起来,在心里恨恨地想,反正现在陪在云矩身边的人是我,有俨儿在,我们有了第一个十年,也会有第二个十年、第三个十年的。 最后陪在她身边的会是我,也只会是我,就是死,也会陪着她去。 那个人算什么,替云矩去死,自己也愿意啊! 赵宁杨用袖子用力得把脸都擦红了,这才直起身,正色道:“国师当年那一卦,道荧惑犯参,乃大凶之兆,您最后会因他而……他回来前一夜,我便做了那个梦,王爷,国师那一卦真的被你破了么?十年前你送他去死,他真的死了么?你还在心怀侥幸些什么,他这次回来,分明是应了当年卦象,如今狭路相逢,人不死我死,您该得早做打算才是啊!” 云矩被赵宁杨挑破心底最隐秘的担忧,彻底沉默了。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道:“我心里再明白不过,只是如今的黔南王,早不是当年那个任人宰割的小可怜了。想不露声色地除掉他……谈何容易。” 赵宁杨挟住了云矩的手,靠近她低声道:“您莫不是忘了宫中的梁才人……” 云矩面上显出几分明显的挣扎。 赵宁杨使劲攥了攥她的手。 云矩猛然惊醒,犹豫着摇了摇头:“此事不妥,如今黔南王与我只是理念不同分道扬镳,他并不记恨当年之事,可若是动了梁才人,我们之间,就是彻底不死不休的局了……” 赵宁杨尖利质问:“难道现在就不是了么!“ “宁杨,”云矩沉下脸,寒声道:“你至少该想想行俨,梁才人毕竟是他的亲奶奶,行俨对黔南王并没有感情,可梁才人这些年待他可不薄!” 赵宁杨对上云矩冷下来的眉眼,心里纵有无限牢骚,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了。 她很不甘。 但那又能怎么样,她永远做不出违背云矩意志的事情来。 察觉到自己方才的语气重了些,云矩抿了抿唇,整理了神态,放软了语气,主动开口缓解气氛:“说到国师,他给我的第一卦,我近来大致有头绪了。” 赵宁杨强撑起一个笑容来。 国师给云矩的第一卦是在她很小的时候,那时温禧贵妃还在,颍川王风头强劲,却没几个真正玩得来的兄弟,温禧贵妃并不觉得自己的孩子需要朋友,那些人都不配;而云矩自己,本来也累的没有与人玩耍的时候。 她是在一个练完剑的寒冬,很冷很冷,很累很累的晚上,碰见的卿芜人。 卿芜人背着卿凌偷偷跑出牵星楼想感受“雪”是什么东西,可她的身体太差了,外面寒气太重,她没坚持过一刻钟,便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卿芜人觉得自己来到了仙境。 她单调乏味的前半生,还从未见过那么美的颜色。 云矩身上的“气”的颜色。 云矩送她回了牵星楼,卿家人那头标志性的及地白发,也就是那天下了雪外面太冷走动的人少,不然早被宫人发现了,也轮不到云矩去献殷勤。 卿芜人醒来的第一刻,感觉到了哥哥的存在后,就在心里大声地宣布:【我喜欢她!】 卿凌看了看眼前端方君子般的颍川王,背过手掐指算了算对方的生辰八柱,面皮便是一抽。 那可真是个大麻烦。 卿凌只想赶紧解了对方与自家的因果,本想给这位颍川王赐一副卦便把人撵走,但撑不住自己妹妹一直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最后屈服在对方的淫威之下,许了云矩三卦。 云矩:……其实她自己也感觉挺莫名其妙的。 卿凌当时便给云矩占了第一卦,然后写了个生辰八字给云矩,告诉这位当时风头极盛的颍川王,若是找到这个人,可以了却对方的一桩心事。 云矩整整找了将近二十年。 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总算有头绪了。 云矩掏出一张写了姓名、籍贯、家住何方、家里几人几口的纸条,推到了赵宁杨面前。 “这件事,还是要麻烦王妃手下的人。” 赵宁杨所持的珠宝阁把生意铺开到了全国各地,千里迢迢带一个人来洛都的事,云矩也不是做不到,就是她做起来总没有赵宁杨更能掩人耳目。 赵宁杨捏起那张纸条,两眼扫过上面的讯息。 “黎惜,商户之女,祖籍西川。” 赵宁杨把纸条收到怀里,笑着应下:“我会派赵巷亲自走一趟西川,誓必把这位黎姑娘原封不动地送到王爷这里来。” “不过王爷这是打算……纳个小还是置门外室?”赵宁杨笑着挪揄云矩。 云矩也笑:“人家小姑娘也就十六七的模样,本王这个糟老头子还是不造孽了。” 这话赵宁杨可不依:“王爷今年也不过二十有七,正当风华,哪里老了。” 云矩含着笑摇了摇头,暗道,大概是她的心,早已苍老得不像样了。 第一卷《霜寒雪苦,当知我心》完 15.西川女(一) http://.biquxs.info/

西川,桐城,百岁乡。 东头的黎家是乡里举足轻重的大户,县老爷来了都要“拜码头”的存在,不仅是因为黎老爷的丝绸布匹生意已经从大庄做到了北边的蛮族部落去,还有黎太太的娘家侄子争气,一口气从秀才、举人考到了进士及第,直接在洛都被授了大官。 黎家也因此扬眉吐气,再也不去理会那些说他们倒贴的风言风语--要知黎老爷与黎太太可只有一个女儿,自小便捧得如掌上明珠一般,可黎老爷毕竟还是循着宗法,总是更爱男娃,眼看着黎老爷要把大伯家的小儿子宠的跟眼珠子一般,黎太太坐不住了,邀了自己苦命丧夫的阿妹与其膝下之子一同来黎家小住,一住就是十几年,也不怪百岁乡的人因此背地里说闲话。 不过自从那位“借住”的侄子一口气考到洛都,回来请了自己苦命的老娘一起去洛都享福后,百岁乡的人便立马转了口风,直夸黎老爷厚道、有眼光、是个本事人。 不过被乡民们盛赞着“厚道”、“有眼光”、“有本事”的黎老爷,如今正苦着脸坐在家里愁得揪着自己的胡子玩。 黎姑娘百无聊赖地托腮坐在一旁,手里吱呀吱呀地转着一物。 “阿爹,你倒是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啊,子安表哥人在洛都,给他去封信,让他来接我就是了,我活这么大,还没出过西川呢,就是去凑个热闹怎么了?” 黎老爷憋红了一张老脸左右为难,只得斥责自己的女儿不守规矩:“你一个姑娘家,眼看着也是快要出阁的年纪了,怎么好一个人跑到洛都那种地方去……” 黎姑娘不高兴了:“爹,什么叫洛都那种地方,那洛都可是咱大庄的都城!你可别跟北蛮子做生意做多了,连自己是哪边的人都忘了!我想去洛都怎么了,花夕节十年才办一次,这次还是在洛都,正该你女儿我过去出出风头,嫁个好人家,也叫旁人知道,我黎惜才不是被人扔下不要的呢!” 黎太太坐在一旁抹眼泪,哭诉道:“我这都是造了什么孽,好好的女婿,看上的还能叫他跑了!我那妹子,呸!真不是我说她,要不是我,他们母子俩怕是饿死在街头都没人知道,还能一路衣食无忧地考到天子脚下的贵地去!这还没怎么呢,就毁诺退婚,娶了旁人家的姑娘,这可叫我们惜儿怎么活哦,我苦命的孩儿啊!怎么就遇到了这样的中山恶狼!怎么就遇到了这么个不敢为她出头的软汉爹!都是为娘害了你,都是为娘识人不清啊!” 黎老爷被她骂得羞煞老脸,忍不住开口辩解道:“我说,孩儿她娘,咱有话好好说啊,别动不动就骂人哈,跟庄家那门亲,也不是我愿意退的,这不也得看看人家后来娶的是哪家的姑娘么!太子外家承恩公的女儿,皇后的亲侄女!啧!可是了不得!我听说那位赵姑娘一母同胞的亲姊,嫁的可是镇北军的威将军陆序!那么了不得的门第,能看上子安,是咱们一大家的福分,做人也不能这么短视呢……” “威将军!”黎惜陡然坐直了身子,惊喜道,“子安表哥还认识陆序!不行,娘,我一定得要亲自去洛都一趟,我那表嫂抢了子安表哥便罢了,她可得赔我一个好夫婿,我看陆将军人就不错!是个大英雄!威武!” 黎老爷面皮一抽,痛骂她道:“那陆序二十五六的人了,比你年长了近十岁!且人家早已娶妻了!快把你那些歪脑筋都给我收一收!” 黎惜撇撇嘴:“成婚了那就算了,我还不稀罕他哩,反正洛都的青年才俊那么多,今年的花夕节我是一定要去的。” 说罢便懒得再听黎老爷在这里啰嗦,蹦起来拽住裙子便跑了。 黎老爷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恨恨道:“这可真是个讨债鬼!你看看她,可哪里还有一星半点女孩子贞静的模样!可哪里还有一星半点把我这个做爹的放在眼里!” 黎太太听他骂自己心肝,大是不忿,抹了眼泪就开始哭:“我那苦命的孩儿啊!你就不该投生到娘的肚子里!是娘没有本事,帮不了你,叫你平白让人欺负了去啊!你那死鬼老爹,眼睛里就只有钱,有还不如没有,只知道帮别家来欺负你!啊!我苦命的孩儿啊!” 直哭得黎老爷一个头堪比两个大,头痛欲裂地败下阵来。 这边黎老爷还没想好要不要松口,半下午的时候,家里的奶娘哭天喊地地跑了过来。 “老爷啊,太太啊!大事不好了!小姐她偷偷跑了!” 把乱成一锅粥的黎家抛在脑后,黎惜带着丫鬟巧嘴,包袱款款地出了门。 巧嘴第一次走出百岁乡,比黎惜还要没见识,见熟悉的地方在身后越来越远,心里直打嘀咕:“小…少爷,我们就这么跑出来,半路摸迷了怎么办?咱百岁乡离洛阳城,可有好长好长的一段路哩!” 黎惜点了点这丫头的额头,痛骂道:“笨!我们哪里需要靠自己两个人跑到洛都去,娘只要知道我不见了,看到我的留书,自然会给子安表哥写信,我们要做的,就是慢悠悠地顺着管道走,等子安表哥来接我们就是了!” 巧嘴作恍然大悟状,喜气洋洋道:“小……少爷您可真聪明!” 黎惜自得非常。 过一会儿,巧嘴细心瞅了瞅外面老实赶车的马车夫,那马车夫还是她们特意去外乡寻的,就怕有人提前向黎老爷通风报信,然后小声道:“可是……可是……照小……少爷您的说法,表少爷都嫌贫爱富,娶了那狐狸精了,还会……还会来接我们么?” 黎惜恼羞成怒,捏起自己手里一直转着的一块物什道:“怎么不会!这可是他给我的定情信物、他们老庄家的传家之宝!他要是连这玩意都不想要了,尽管不来!”黎惜说着拿着那物什在手指间转了一圈,灵活非常,可见已拿着它练手有一阵子了。 偷跑出门还特意带着这物,可见心里不是没想过巧嘴方才所说的那种情况的。 巧嘴苦着脸看了自家小姐手里的“定情信物”一眼,觉得这事越发不靠谱了。 “可这不就是个……”巧嘴的后半句话在黎惜威胁的眼神下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去。 巧嘴只能昧着良心道:“表少爷打小就喜欢小姐,那婚事他肯定也是不想的,只是在洛都人生地不熟的,被那狐狸精抓去做了压寨相公,他只要一知道小姐要去洛都,肯定会立马来接我们的!” 黎惜脸上便现出三分神气来,冷哼了一下,道:“巧嘴,不是我说,我那穷酸表哥,哼,杌那杀才,我怎会瞧得上他?不过是念他痴心一片,不忍拒绝罢了,现在他自己识相,自惭形秽,知道配不上我放弃了,倒叫我松了好大一口气,也希望到时候我遇上了真正的良人,他不要吃太多闲醋,毁了我的好事再。” 巧嘴听得牙疼,但见自家小姐如此自信,深知现下只有顺着她的道理,故作同仇敌忾状,恨恨道:“是啊!表少爷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样子!就他,还敢肖想我们家小姐!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看那承恩公的女儿,也不怎么地,单是论眼光,就比我们家小姐差多了!” 黎惜摸了摸自己的脸,害羞似的摆了摆手:“差不多得了啊,马屁拍过了就没意思了,不过我比那承恩公府的小姐强的,绝不只是一个见识而已。” 黎惜说着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暗示意味十足。 巧嘴立马上道地吹捧道:“那是,我们家小姐国色天香,就是进宫里做个皇后都绰绰有余!哪里是那等庸脂俗粉可以高攀的!” 黎惜嫌弃地看了这丫头一眼,这憨妞,咋这么名不副实呢,嘴巴可一点也不巧,夸人也夸不到点子上。 黎惜遂郑重其事地叮嘱自己的丫鬟巧嘴:“刚才的话,你以后还是不要说了!皇帝老儿都多大年纪了,你说这种话,真要应了,可不是给你家小姐我招灾,对着那么个老头子,我到时候上哪哭去啊!我听闻东宫太子都三十好几了,老的不行,你家小姐我年方二八一枝花,才看不上那些老头子呢!” 巧嘴受教地点点头,忍不住好奇地探问道:“那小姐,你的意中人得是谁哇?” 黎惜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听听听听,这是个能对着我一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说的话么!真是羞都羞死了!巧嘴,小姐我知道你是打乡下来的,没规矩,这次就不说你了,以后自己长点心,少做这种叫人笑话的事!” 巧嘴郁闷地垂下了头。 她们主仆二人说的兴起,就把对彼此的真实称呼带了出来,前面赶车的马车夫一言不发地听了个全,在黎惜把皇帝和太子都嫌弃了个遍后,他忍无可忍,撵了二人下车。 黎惜震惊极了:“喂,老头!我们约好的到泉城唉,有你这么做生意的么!” 那马车夫也就三十上下,被一个十七八的大姑娘喊了老头,气得直哼哼:“这位小姐,您原也没跟我说清楚您这是在跟小情儿私奔啊!您要是这么说了,您这活我铁定不接!再说了,这也到泉城了啊,你自己看看那儿,就是那块界碑,瞅着没,我们跨过来就在泉城了。” 黎惜目瞪口呆:“你这不是骗人么?这荒郊野岭的,你告诉我这地是在泉城?泉城的哪个犄角旮旯啊!还有,什么叫我与小情儿私奔,这是我的丫鬟,你瞎了么!” 车夫哼哼唧唧地冷笑,他可没瞎,他故意的:“这位姑娘,您是打百岁乡出来的吧?你们那地方要是谁家丢了女儿,要我回去帮忙宣传宣传,她是怎么与人私奔的么?您要是再不下去,我可就不客气了!” 黎惜大怒,自来只有她威胁别人的份,哪里有别人威胁她的份:“你算个什么东西!报上名来!我叫你好看!你知道我爹是……” 巧嘴见那车夫开始目露凶光,而自家小姐还在哒哒哒哒地说个不停,慌了神,扯着黎惜就下了车,小心劝她:“小姐,小姐,别和他一个粗人一般见识了,算了吧,算了吧,我们下车,我们下车!” 后半句是冲着车夫喊的。 直到那马车的屁股都消失在了视野里,黎惜仍不解气,愤愤不停地骂道:“这都什么人啊!天呐!” 巧嘴也忍不住在心里念叨着:“天呐,快叫我家小姐闭嘴吧!” 16.西川女(二) http://.biquxs.info/

足足过了一刻钟,黎惜骂够了,打算先走出这个见鬼的野村子,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啊,我们的盘缠呢…… 黎惜看了看巧嘴,问道:“我们出来带的盘缠呢?” 巧嘴答:“马车上呢。” 黎惜“哦”了一声,走了两步,又觉着不对,停下来再问:“那马车呢?” 巧嘴也后知后觉了:“对啊,马车呢……” 两人面面相觑,同时跳起来吼道:“该死的马车夫他跑了!” 但那有什么用,暴躁之后,黎惜和巧嘴俩人还是只有徒步跋涉这一条路可以选,人总不能站在这荒郊野外等死。 主仆二人开始灰溜溜地跋山涉水,最后赶在天黑前,饥肠辘辘地走到了离此地最近的一间小镇。 然后……对着冒着腾腾热气的白面馒头,饿绿了双眼。 当一只玉白的手伸到了她们二人面前时,黎惜早已无心感叹那手的精致贵气了,她们主仆的全副心神都被那手里被油布包着的热气腾腾的、冒着一股勾人香味的羊肉包子给吸引了。 黎惜咽了咽口水,自觉自己还是个有骨气的人,艰难地把黏在包子上的视线移开,转向手的主人。 唔,看上去是个十一啷当岁的少年,一张包子脸,哇,好想吃啊包子,看上去好好吃的样子…… 看着眼前的女子不盯着包子转而盯着自己的脸,开始眼冒绿光口生涎水,行追畏惧地退开了半步。 “这位姑娘,您可否不要这样看着在下?”行追弱弱地提出意见。 “嗯?啊?”黎惜猛地反应了过来,指了指自己,“你在跟我说话呀?我没有看着你哈。” 然后转头黎惜就看到了自己不争气地盯着人家小公子手里的包子看个不停的丫鬟巧嘴,毫不客气地一巴掌啪到巧嘴脑后,从嘴里挤出一句狰狞的□□:“巧嘴,你没听到人家公子说你呢么?快把你那俩眼珠子从人家手上抠下来……” 巧嘴恋恋不舍地抠下自己的眼珠子,嘴里忍不住嘟嘟囔囔:“可是小姐刚才不也是……” “嗯?”黎惜威胁地瞪了她一眼。 巧嘴非常俊杰地闭上了嘴。 行追笑了笑,把手中的包子往黎惜和巧嘴的方向递了递:“两位姑娘,趁着包子还热,用些吧。” 黎惜不免扭捏起来:“这位小公子,这多不好意思啊……” 行追嘴角噙着一抹笑,也不说话,只把手里的包子又往那边递了递。 黎惜矜持不过一秒,立马折服在包子的魅力之下,接过来分与巧嘴,二人一道狼吞虎咽起来。 行追笑着便要转身离开。 “小公子,留步!”黎惜仓皇咽下嘴里的食物残渣,见行追要走,赶紧追着喊道。 行追便疑惑地停了脚步。 黎惜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大恩不言谢,小女子无以为报,只能……” 行追面色大变,当即打断道:“姑娘!这便不必了!小生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姑娘挂齿!” 黎惜羞涩地看了他一眼,直看得行追脸冒绿光,头冒青烟,待行追撑不住想脚底抹油先溜为上的前秒,黎惜总算吞吞吐吐地憋出了一句话:“确实哈,所以想请你再帮我一个忙,我也好日后正式地报答你噻。” 行追略带警惕地看着她:“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黎惜大大咧咧道:“我是从西川赶往洛都投亲的,半道上遇到了无良车夫,偷了盘缠,小公子若是手头宽松,不妨再资助我些许,等我到了洛都,自会想办法报答小公子的。” 这倒不难,行追松了口气,使了个眼色给身边的小厮,那小厮当即默不作声地上前,递给黎惜一沉甸甸的荷包,黎惜毕竟是商户之女,上手一摸,就知其中斤两,当即笑得更欢快了些:“小公子真是善心,好人有好报,菩萨保佑您,多谢了!” 行追腼腆一笑:“谢倒不必了,出门在外,谁都有个周转不开的时候,江湖救急罢了。也祝姑娘早日顺利到达洛都,与亲人团聚。” 行追走后,黎惜忍不住冲着他的背影感叹道:“他可真好看……” --小脸圆圆的,跟个羊肉包子似的,想吃。 巧嘴震惊地看着自家小姐:“小小小小姐,人家那小公子也就十一二岁……”您也太重口了吧!wow! 黎惜嫌弃地看了这蠢丫头一眼,敲了她一个脑瓜崩:“你在想什么呢!” 巧嘴委屈得摸了摸脑门:“奴婢什么也没想啊。” 黎惜不高兴地又敲了一下:“我还不知道你,我说你想了就是想了。” 巧嘴:……,巧嘴屈服了,巧嘴选择闭嘴。 巧嘴左顾右盼,看到一行人,立即惊喜道:“小姐你看!有人在看着我们唉!” 黎惜嫌弃地瞪了她一眼,说她:“笨!” 巧嘴委屈了:“就是有人在看我们啊,不信小姐你自己看……” 黎惜横了她一眼:“你当你家小姐我瞎啊!我当然看见了!可人家哪里看的是我们,人家看的明明是你家小姐我!” 巧嘴:“……,哦。” 果不其然,一群行脚商人打扮的人正在细细地瞅着这边,见黎惜主仆的目光移来,为首的中年人姿态磊落地走了过来,行一揖礼,开口道:“敢问……两位是百岁乡的黎惜黎姑娘……” 黎惜得意地抛给巧嘴一个“你看我就说是来找我的吧”的眼神,然后趾高气昂道:“不好意思,这里只有一位黎惜黎姑娘,没有两位。” 中年人默了默:“……和巧嘴姑娘么?” 巧嘴:wow,没想到我竟然还能有名字。 黎惜不高兴了:“你们是我表哥派来接我的么?你们也到的太慢了些,真是岂有此理。” 中年人又默了默:“实在抱歉,在下并非令表哥所派之人,在下出自珠福楼,乃是我们家掌柜的想见姑娘一面,故派我们而来,护送姑娘上洛都。” 黎惜挠了挠头,疑惑道:“珠福楼……” 巧嘴兴奋道:“小姐小姐,我知道我知道!就是镇子上王少爷家卖珠宝的店嘛!装饰的可漂亮了!里面东西可贵哩!俺娘说,赚的都是瓜娃子的钱噻!小姐你忘了么,那王少爷还追求过你哩,你嫌他麻子脸招风耳,还写诗来羞辱过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哩,这王少爷可真是痴情,还追你到这里来哇,可见上次我们放的狗不够凶哇……” 巧嘴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在场的人听着都是面皮抽抽,黎惜被她烦的脑壳痛,忍不住狠狠地给了她一脑瓜子,嫌弃道:“笨妞,人蠢就要多读书!我们这都跑到泉城来了,王家那小破店能追到这里来么!再说了,那珠福记也不是他们家的,一个分店小掌柜罢了,珠福记的大老板,可是一个王妃娘娘,那个什么王妃来着,临墨王妃?还是即淄王妃来着?好像都不太对…是个叫什么春的王妃吧…” 中年人终于忍不住了,纠正道:“是临淄王妃、即墨王妃,而不是什么临墨、即淄,最后一个,姑娘想说的是寿春王妃吧。” 黎惜点点头:“对对对,就是那个什么春,所以是这么多个王妃合办的啊,我还以为就一个来着。” 中年人保持微笑:“姑娘没有记错,我们家掌柜的确实只有一个王妃,是颍川王妃。” 黎惜:“嗯嗯嗯?什么川?那那个临墨啊即淄啊什么春呢?” 中年人继续保持微笑:“在下只是纠正一下姑娘的口误。” 不过大概并没有什么卵用。 黎惜松了一口气:“你早说啊,早说我就不废脑子记那些有的没的了,寿川王妃是吧,我知道了,还以为有三个王妃要见我呢……” 中年人:“……颍川,寿春,谢谢。” 黎惜:“哦哦,颍春是吧,哦不,颍川,唉?到底是什么来着,你都把我搞混了。” 中年人忍了忍,决定跳过这茬,不能再这么没完没了地车轱辘话了。 “我们家王妃要见姑娘,姑娘请吧。” 黎惜不满了:“你们家王妃要见我我就得见她么?还是这么一个从没听说过的,颍……,嗯……川王妃,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骗人的呢。” 中年人在忍耐的边缘挣扎着,艰难地维持住好声气,对黎惜道:“我们家王爷是今上第五子,陛下亲封的颍川王,姑娘没有听说过,在下也实感惊讶。” 黎惜不屑道:“这不是说你们家王妃呢么,怎么净扯你们家王爷?王妃说不过就要放王爷上?颍川王嘛,我当然知道,陛下的第五个儿子嘛,老头儿你影射谁无知呢,少瞧不起人了。” 中年人:…… 噗嗤两声笑声传开,然后越来越大,响成一片。 一个十四五岁上下的公子哥不知在旁边偷听了多久,终于被黎惜逗得乐不可支地笑弯了腰,而且越笑越大声,边笑边忍不住出言调侃道:“行追啊,这就是你刚才赠了信物的那位姑娘么?你可真是……口味清奇啊哈哈哈哈。” 黎惜便见方才赠她荷包的小公子涨红了脸,忸怩地走到她面前,尴尬地开了口:“这位姑娘,方才赠你的荷包里被家兄玩闹地混进去了一些玩笑物,还望姑娘还给在下片刻,当然,里面的银子都还是赠你的。” 方才那位放声大笑的公子哥笑得更为放肆了。 黎惜不满地撇撇嘴,掏出荷包放到行追手里,对着巧嘴指桑骂槐道:“看上去也长的人模人样的,没成想笑起来活似只大公鸡,真是叫人可惜。” 那十四五岁的公子哥这下子不笑了,板起脸,冷冷地看着黎惜:“你是在说谁?” 黎惜故作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夸张地指了指自己,反问道:“这位公子?您是在与小女子说话么?男女授受不亲,公子如此主动,大庭广众之下,可真是羞煞小女子了!什么?我在说谁?我在说村西头老刘家那个傻儿子啊,您是没见过,长的贼俊啦,可惜是个傻的,当然,与公子您是不能比的,哦哦,我就是说长相,没说别的,啧啧,可真是叫人惋惜呢。” 那十四五岁的少年郎被她气得脸色铁青,冷笑一声就要说些什么,被取回信物的小公子赶紧拉住了:“二哥二哥,出门在外,算了算了,少惹事,少惹事!” 被唤作二哥的少年郎愤愤地瞪了小公子一眼,恼了:“说到底,还不是你硬要烂做好人!” 黎惜响亮地冷笑了一下。 “二哥”大怒:“你又在笑什么?” 黎惜白了他一眼:“我笑,自然是笑可笑之事。” “行故,行追,怎么耽搁了这么久?”赶在“二哥”再次发作前,一道清朗的少年音正好插了进来。 两位少年齐齐回身,唤道“大哥!” 黎惜循声望去,不由看痴了。 来人不过十六七上下,长身玉立,如芝兰玉树,俊秀非凡。 黎惜在心里默默惊叹道:啊!我遇见了爱情!男神!我终于找到你了! 来人看到黎惜,也是微微一怔,忍不住探究地上前了一步。 黎惜不由羞红了脸。 17.西川女(三) http://.biquxs.info/

黎惜不由羞红了脸,含情脉脉地回视。 来人上前半步,疑惑地冲着黎惜的方向,试探地问道:“席叔,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您老人家?五叔父与五婶娘还好么?” 中年人,也就是赵席,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其实他们早在蓟州王幼子裴行追出现时就该躲开的,只是看人都走了,为免夜长梦多,这才现身,方才刻意没有出声,也是怕因此暴露,只是如今蓟州王长子都到了,却是怎么都避不开了。 赵席恭敬地给对面三人见了礼:“见过大公子、小公子……” 对着中间那位十四五岁的少年郎,赵席罕见地迟疑了一下。 蓟州王长子裴行渐赶紧解释道:“这位是三叔家里的行故堂弟,出门在外,不讲虚礼,席叔唤他二公子就好。” 赵席自然认得那少年是三皇子临淄王的庶长子裴行故,就是因为认得,这才惊疑不定,不知该如何称呼。 他顺着行渐给的台阶下了,双方契阔一番,倒把黎惜扔在了脑后。 黎惜抓住时机,猛地一下插入话题:“所以说,你们认得?那他们家那个什么颍川王妃,你也认得了?” 黎惜是指着赵席问的行渐,行渐虽然颇觉得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涵养良好地答了:“姑娘说的,是我五婶娘。” 黎惜捂住嘴小小地惊叹了一声:“啊!那你岂不是……!” 行渐脾气极好地笑了笑,想着对方既认识赵席,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遂答道:“家父蓟州王。” 讲道理,他们这么些这个王那个王的,黎惜真的没搞清楚过,也记不住,但不耽误她此时深刻地记住了蓟州王--那可是未来的公爹啊唉嘿嘿嘿嘿。 巧嘴仆如其主,感慨了黎惜未曾说出口的那句:“王爷好多啊……” 行渐非常有大哥风范,脾气温和,态度和煦,即使是面对巧嘴这样的小人物说出来的有些愚蠢好笑的傻话,他依然尽职尽责地给人解惑了:“皇祖父共有十八子,其中成年封王的,除太子王叔外,有九个,家父与颍川王叔便是其中之二。” 黎惜眨巴眨巴大眼睛,充满求知欲地问:“那公……不是王爷,与颍川王的关系如何呢?” 这可关系到她对那个莫名其妙要见她的颍川王妃的态度。 哪有上来就问人家关系怎么样的,二公子行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行渐则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耐心答道:“父王昔年被温禧皇贵妃所抚养,皇贵妃娘娘大度和善,体恤人情,待父王尽心尽力,于皇奶奶也多有照拂,颍川王叔是皇贵妃娘娘唯一的儿子,与父王自小一道长大,情分自然是好。” 黎惜右手五指并拢成拳,轻叩左手掌心,开心道:“那便好!” 然后转头对着赵席一行道:“那我就答应你们了!” 赵席于是默默地把自己先前特意跑到百岁乡取得的黎家父母敦促黎惜跟着他们一道走的亲笔信收了起来。 行渐面带恰到好处的疑惑,适时问赵席道:“席叔,您这是?” 赵席笑了笑:“这小姑娘颇有灵气,王妃看中了她的手艺,想见她一见,故遣了我来寻人,不成想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没追上年轻人的步子,一路紧赶慢赶,总算叫我遇着了,却还在这里碰到了几位公子,也是意外之喜……” “那不如我们同行!”黎惜两眼发亮地提议道,“我要去洛都见王妃,然后顺道参加那里的花夕节,你们呢?打算去洛城么?” 行渐愣了愣,他倒是鲜少遇到如黎惜这般热情大方的姑娘,想了想,竟然觉得这提议也不错。 “我们三人出来游学,不过父王也留了吩咐,要我在春祀前送二弟回临淄王府,如今日子也近了,相请不如偶遇,那便一起吧。” 黎惜开心得差点蹦起来。 于是两群人便携手同行,赵席虽心里不大愿意,但并不敢表现的如何明显,倒是黎惜,简直要把兴奋的神态画到脸上去,黏着行渐隔三差五便要问些傻得不行的问题,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行故都忍不住与行追吐槽这简直是叫人没眼看。 譬如说黎姑娘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歪理,道两个人要想长长久久地在一起,须得有个共同语言,可她想着自己连对方家里的这个王啊那个王啊的都搞不清楚,这可不行,必须补课。 于是乎她便拿着小本本向行渐虚心求教:“上次公子说到,陛下有九个成年封王的儿子,奴家愚钝,记得不大清楚,不如公子与奴家再详细说说?” 行渐不清楚黎惜底细,想着对方可能是马上要到颍川王府,担心招惹了不该惹的人,便把几位王叔的性情挑着典型简要说了。 于是黎姑娘便在自己的小本本里记下:老大:公爹预备役,会打仗,嘻嘻嘻嘻;二:太子一只,已老,不感兴趣;三:附庸风雅假斯文,括弧,大公鸡的渣爹,再括弧,大公鸡就是咯咯咯笑的“二公子”;四:闷骚一个,管钱管粮,可搞好关系之,对本人不感兴趣;五:重点标记,据说最好看,嘿嘿嘿嘿嘿;六:吃斋念佛,不感兴趣;七:毫无存在感,不感兴趣;八:消息不足,暂略;九:纨绔子弟,渣男一个;十:莽汉;十一:哇!这个有点不错哎,我喜我喜。 巧嘴瞅了自家小姐精心记录的笔记,有些话实在是忍不住了:“小姐不是喜欢渐公子么?这两个……”巧嘴的手指划过五和十一,面色复杂地看着自家小姐:“这两个???” 黎惜拍开她的脏手,不屑道:“男人都可以三妻四妾,女人为什么不能挑肥拣瘦,这些都是预备役。” 行追从房外路过,偷瞄到黎惜本子上记录的东西,震惊得差点摔倒,最后只结结巴巴道:“黎,黎姑娘,旁的倒罢了,我颍川王叔,是娶了妻的-_-#” 黎惜“哦”了一声,然后便不感兴趣地把五也划掉了。 行·包子脸·追脸上的包子褶愈发明显了。 看上去更好吃了,啧。 黎惜这一举动倒叫本偷偷藏在后面看笑话的“大公鸡”行故肃然起敬,对她高看了一眼:“黎姑娘这样的出身,能秉持住只做妻不为小的原则,真是叫我刮目相看了。” 这话可说得黎惜不开心了,巧嘴见自家小姐眼睛一瞪,立刻很上道地叉起腰来,痛骂行故之无耻言行:“我们家小姐的出身怎么了!我们家小姐行得正坐得直,出身清清白白,如何就到了要委屈自己做妾的地步了!我看二公子这想法可真是要不得,不然以后大了,还指不定强抢哪家的良家女子回去做妾呢!我们家小姐划掉五……嗯嗯嗯,是嫌弃他娶了妻年纪大!配不上我家小姐!可不是二公子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行故被她骂得哟,一直到他们换了三个客栈才敢露头,不然立刻会被旁观的路人属以看渣男的眼神。 黎惜倍感欣慰,觉得这蠢丫头总算被自己□□出来了。 二公子自此甘拜下风,绕着她们主仆二人走。 只行渐因没有亲身经历当时的情景,知道的亦不全面(包子追和咯咯哒都没好意思与他说黎姑娘那个罪恶的小本本),单听了巧嘴的话,竟然还品出几分道理来,觉得黎惜是个很有趣的姑娘,待她也一如往昔。 行故便私下里与行追吐槽:“你是没见到那女人脸上笑的哟,我的妈呀……” 行追那么腼腆、从不背后说人是非的一个好少年,都忍不住感同身受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行故好不容易揪住了人,便将苦水大吐特吐:“你知道么?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她对着大哥笑着笑着,大哥突然扭头,叫我们改口喊她大嫂,我的妈呀,饶了我吧,一想到有那么一个大嫂,我吓得直接从床上蹦了下来,摔肿了半张脸,早上席叔问我怎么了,我都没好意思说……” 行追一脸菜色,求他:“快别说了二哥,求你了,你马上就要拍拍屁股回临淄王府了,我却是要跟大哥一直绑在一起的啊!” 小包子也崩溃了。 最后小包子也连着做了几天噩梦,搞得行渐都忍不住问他这是怎么了,行追不好直说,只含含糊糊地抱怨:“还不都怪二哥,他给我讲的鬼故事太有画面感了。” 行渐笑笑,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若是以往,他少不得要唠叨行故几句,叫他别小孩子心性,老是作弄最小的行追。可这几天,随着洛都的渐近,分别之日近在眼前,行故的心情不好,性子也越发阴晴不定,行渐看在眼里,也不好多说他。 到达洛都前的最后一站,在许昌住下的那个晚上,行故突然崩溃了。 他抱着行渐的腰哭了个昏天暗地,要是换了前几天,黎惜必然会不满地过来把他扯开,然后指着脸颊羞他,但是今天,连黎惜都少有的善良了起来。 包子追先前私下里找过她,与她说了二哥近日心情不好的缘由,要她多担待些,当然,根本目的是劝她善良,少与行故说话。 也是直到那时,黎惜才后知后觉:“所以那个大公鸡,与你们不是一个爹生的啊!” 行追:“……大公鸡?” 黎惜不耐他的愚钝:“就是那个咯咯哒!”说着,还现场学了学行故“咯咯哒”的笑声。 行追默默地想,你到底是给二哥取了多少外号啊…… “嗯,我与大哥都是父王的儿子,二哥是临淄王叔家的。” 黎惜这才想起,行渐似乎在一开始就与她说过这个,翻出自己的小本本一看,惊喜道:“哦,对啊,他是老三家的儿子,你们是老大家的,不是一个爹哈,我就说嘛,你和你大哥脾气都那么好,独他是个促狭鬼,原来不是一家的,哈哈哈哈,我就说嘛!” 行追面色惊恐地把目光从黎姑娘罪恶的小本本上移开。 黎惜忍不住好奇道:“那他是你三叔家的,为什么和你们一块玩啊?你三叔与二叔不是双胞胎么?玩也该是那两家一起玩吧。” 行追多的不好与她闲说,只能简单地讲:“二叔家没有堂兄弟,二哥是三叔的庶长子,临淄王妃有自己的儿子,二哥早年被三叔放在临淄,后来在临淄呆的无趣,便去了蓟州找我们玩。” 黎惜想了想,捧着脸道:“没有那么简单吧,我看是那个什么王妃嫉妒他比自己的儿子大,怕他抢东西,把他撵出来的吧。” 行追抽了抽嘴角,有时候他是有些理解大哥为什么能对黎惜那么耐心的,对于黎惜的性子,他们未必喜欢,但一定或多或少都有着羡慕。 她这样有什么就敢说什么的脾气,是他们这些人一辈子都求不来的。 虽然黎惜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懂,但她这席话还真是说到点子上了--临淄王妃本来真不至于和一个歌姬生的庶长子计较,二哥就是想抢,又能抢来临淄王府的什么呢? 还不都是因为东宫无嗣。 临淄王妃一门心思想要自己的儿子去东宫享福,又不舍得把临淄王府的家底多割下哪怕半分给二哥,自然只有把二哥挤兑走一条路可以选。 这些事情,说不好谁对谁错,不过是立场问题,本来与行追也是无关的。 可人心总是肉长的,小孩子总容易偏向身边的人,行追与行故一起相处了这么久,自然打心眼里偏向于他。 黎惜倒不知道这些,不过单她脑补的那些主母蹉磨妾室,后娘给原配孩子扎小人的乱七八糟的剧情,就够她难得大发慈悲一次了。 临分别前,黎惜还大度地赠了行故一句鼓励的话:“好男儿志在四方,又何必拘泥于眼前的蝇营狗苟,该是你的,跑不了,不该是你的,抢也没用。” 行故若有所思。 到了洛都之后,按理说两边就该分道扬镳了,不过想想行故在临淄王府的处境,行渐便觉得,自己该是带着弟弟直接去拜见颍川王叔。 至于临淄王府,他们兄弟俩倒是不必去了,也免得临淄王妃觉得行故与他们太亲近,多给他小鞋穿。 于是行故便一个人可怜巴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而黎惜则飞速地把他抛到了脑后,在心里开心地呐喊道:要去见大美人了,嘿!颍川王,我来了! 赵席面有难色地将她领到一旁,低声告诉她:“要见你的人是王妃,王妃已经在珠福记等着了,我们与蓟州的两位公子也该道别了。” 黎惜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赵席竭力压抑住自己上扬的嘴角,在心里痛哭流涕道:总算熬到这一天了,不容易啊! 18.蓟州客(一) http://.biquxs.info/

听得门房通报,蓟州王二子来府上拜访时,云矩并算不得如何惊讶。 打从赵席偶遇他们三少年时,便往洛都的王府递了消息,云矩此日便,是特意候在府中静待的。 她合上书卷,从案前站了起来,笑着吩咐道:“还不快引了他们去花厅。” 然后便起身,先行到了花厅的主位上等着。 行渐携弟弟进来,规规矩矩地冲云矩行了礼,云矩看着如今已经长得芝兰玉树的兄弟俩,想到远在蓟州的兄长,眼眶不自觉发了红:“好,好,自家人不讲那些虚礼,都起来,起来坐。” 然后用眼神示意旁边的人给两位小公子看茶。 行渐双手接过,极恭敬地开口问候了云矩的身体、府里的情况。 云矩抿了口茶,含着笑与他闲话:“我的身子一直就那样,冬天的时候免不了的疼,忍忍便略好些,你父王也都省的,倒是你婶婶,这些年越发操劳了,晚上睡不大安稳,上次你父王从蓟州托人送来的安神香,说是西域的东西,你婶婶用着直说好,倒是还未当面谢过,今天也是不巧,她与行俨都不在府中,不过你们好些年不来一趟,今个儿也不要急着走,待你婶婶回来,叫她亲自给你们下厨。” 行渐不由羞涩地笑了笑,他素来大方,只有在极亲近的人面前才忍不住害羞露怯,腼腆起来倒是看出一股与行追如出一辙的味道,可见二人确实是亲兄弟:“安神香那个,婶婶用着好就好,本也是无意间与西域人做生意得的,婶婶要是喜欢,我就与他们定个长期的章程。” 云矩也不推诿客气,直接笑着应下了他的好意,行渐脸上便显出几分激动的神色,可见颇为以此为荣。 云矩问他家中的事:“你父王如今身子如何了?记得去年他来信冲我抱怨,说自己的手腕老是酸痛,一痛就是一整宿,痛的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痛起来一点力气也使不上,请了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是骑马射箭的好手、马背上的英雄,要替我们守门户的,使不上力可如何是好,我听了这心里便一直感觉很焦急,寻了很多药方偏方与他,后来你父王来信,再不提这事了,他那人,死要面子活受罪!又后来我问起,他虽应好了,但我这心里,老还担忧着他敷衍我,今年就是你不来,我也要寻空亲自去蓟州瞧他一眼的,你既到了,可要与我说实话,他那手腕,现下究竟是如何了?” 行渐想到父王送他们走前,再三叮嘱他们颍川王叔问起时要回答的话,再看此情此景,不由想笑,这笑里带了一丝感动,眼眶都微微发红:“王叔给的偏方、送的大夫都很有效,父王没几天就好了,只是他要面子,怕当时说了王叔觉得他先前大惊小怪,就没提,走之前,怕王叔担忧,特意叮嘱我和行追,若您问起他,就道他身体好的不行,每日能骑着马绕着校场跑个三十圈,每顿能吃下两斤饭……” 行渐惟妙惟肖地学了蓟州王的语气,笑得云矩手里的茶碗都被震偏了半寸,摇着头无奈道:“你父王那个人啊……” 行渐也是笑,眼眶红红地笑,末了对着云矩郑重地来了句:“我看父王,一日三十圈是不行的,两斤饭也实在勉强,不过他老人家身子骨强劲,我们小年轻都比不得,他每天早上起来都要驾着马出去跑半个时辰,每顿饭好酒好肉地吃着,甚是痛快,母妃也好,我与行追,自然都好,只是我们,都很忧心王叔在洛都的处境。” 最后一句话,是行渐跪了下来,靠到云矩腿边,含着泪说的。 云矩铁打的心也不由酸涩了起来,亲手扶了行渐起来,正欲说些什么掏心窝的话来安安他们兄弟的心,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嘈杂。 隔老远,就听到裴行俨那熊孩子冲着这边大喊道:“父王!母妃!我回来啦!” 行追被这煽情的氛围正闹得坐立不安,他与行渐不同,记事的时候就已经在蓟州了,蓟州王早年在洛都与颍川王相依为命的情境,他并不像他哥记得那样多,感受自然也不深。 但他很喜欢颍川王叔家的小堂弟! 行追一下子蹦了起来,一向腼腆的他难得放肆了一回,隔着个窗户就冲外面喊道:“杏眼弟弟!” 裴行俨一愣,他这诨号,很久没人敢喊了,一看飞奔出来的人,不是蓟州王伯家的行追堂哥又是谁,当即高兴的蹦了起来,也飞扑过去:“包子追!你又来给我送包子吃么!” 行追被他喊得一个踉跄,摔了个狗吃屎,脸着地。 行俨记忆里的行追,包子脸比如今还严重,且他偏还爱吃包子,镇日拿着个羊肉包子到处走,又天性大方,每回见了行俨,总要兴高采烈地来一句:“弟弟,你吃!” 有一次有人故意逗他,问他最喜欢哪个兄弟,他也开开心心、没心没肺、奶声奶气地回答了:“窝缀稀饭杏眼滴滴!” 当时吐字不清的行追小朋友,很长一段时间,是真的觉得自己这个小堂弟是因为长了一双漂亮的杏眼才被人叫“杏眼”的。 于是乎,“包子追,你又来给我送包子了么”和“杏眼弟弟,你为什么有双这么漂亮的杏眼啊”(行俨:口胡!我那明明是凤眼!包子:wow)就成了当时寿春王之流的老不羞嘲笑他们俩小孩的口头禅。 时隔多年,行追含着泪重温了这个黑历史。 行俨倒是不气,看行追直接被他喊得摔了个四脚朝天,笑嘻嘻地跑过去扶他,俩人很快便嘻嘻哈哈地混作了一团。 云矩领着行渐出来,看到这一幕,只有笑着无奈摇头的份。 不过裴行俨这熊孩子却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云矩看到跟在行俨身后慢悠悠晃进来的两人,神色就是一怔。 寿春王摇着一把扇子遮住下半张脸,只留两个眼珠子留在外面骨碌碌地转个不停,看看眼前这场景,又回头小心地觑了觑自家二哥的神色。 东宫太子倒是淡定的很,只噙着一抹极冷淡的笑意,主动问云矩道:“五弟,不介绍一下么?” 云矩笑了笑,拉了自己身后的行渐一把:“傻孩子,几年不见都眼生了吧,还不快去拜见你太子二叔和寿春王叔。” 行渐迎上东宫太子极冷淡、甚至还掺了点厌恶的目光,面皮一紧,毕恭毕敬地冲着面前的两位长辈行了礼,东宫太子也不作应答,只缓缓地动了动自己的眼珠子,轻蔑而又挑剔地审视了他一番。 行渐面对这样的威压和阵势,脸上还撑得住,后背的冷汗已一层层地渗了出来。 云矩在后面看得清楚,知道这孩子差不多了,遂轻轻按上他的肩膀,将他带到身后,旁若无人地冲管家吩咐道:“去把简仁斋收拾出来,暂给两位小公子住。” 然后扭头对着行渐含笑道:“你也带行追一块过去看着,有什么喜好与忌讳,一并与管家说了。” 行渐知道这是要支开他们兄弟二人好说话的意思,面上分毫不动地应许下来,跟着管家走。 行追匆忙跟上,行俨那熊孩子也吵着要去凑热闹,见云矩没有反对,便也没人说什么不许。 直到小辈们都走完了,云矩这才看向东宫太子与寿春王,彬彬有礼地做了个请的手势,邀他们二人去茶室说话。 东宫太子冷着脸一骑绝尘走在最前,云矩这个主人反倒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寿春王见了,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忙给云矩敲边鼓:“五哥,蓟州那边的人怎么来了?您还留了他们暂住?这事儿,您可得给二哥好好说说。” 寿春王在“好好”俩字上加了重音,提醒云矩一会儿可别把太子惹毛了吵起来。 云矩笑了笑,回道:“这个不急,一会儿反正是要说的,倒是九弟,你与二哥今个儿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突然来了,倒是叫我也震惊了一下。” 寿春王撇撇嘴,他还能说什么呢?还能说是二哥今天突发奇想要微服出游,叫了自己来作陪不说,最后碰上了行俨,便理所当然地把最后一站定在了颍川王府?本是准备作个惊喜来着,结果是有惊无喜。 东宫太子寒着脸在前方站定,冷不丁回头问道:“你们俩嘟嘟囔囔跟我后面嘀咕什么呢?” 寿春王赶紧把自己缩到了扇子后,云矩却坦荡得很,从容一笑,调侃道:“我正问九弟,这新来的伙伴好不好相与、这失宠的感觉又是怎么个滋味。” 东宫太子形容微缓。 顿了一下,故作不满道:“本宫还没计较你与蓟州那边过从甚密的事,你倒好,先质问起本宫老八的事情了。他既然亲自拜来本宫门下,就是看在你颍川王的份上,本宫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吧。” 云矩笑了笑:“二哥说反了吧。” 19.蓟州客(二) http://.biquxs.info/

东宫太子挑眉:“我哪里说反了?” 云矩绕过他,走到前面,侧回身,刻意顿了一下,回眸笑道:“难道不是我既然都没有过问二哥收拢黔南王的事,二哥也不至于拿两个小辈的拜访来责难我吧。” 东宫太子已隐约看出云矩与这位新来的八弟的不对付了,听了她这含怨带嗔的一反问,先时的怒气莫名散了大半,面上却仍故作不解道:“怎么?黔南王当年与五弟不是最是要好么?我笼络了他,本是看在五弟的面子上,怎么到了五弟这里,反倒得不了好了?” 云矩引他们二人在茶室坐下,亲手捧了杯茶递给东宫太子,这才感觉好笑般摇了摇头,很是无奈地与他们两个抱怨道:“十年前的事了,好与不好,如何还作得了数。只前些日子,就八弟回都的第二天早上,他便来我府里,质问温宪当年的事,话不投机,最后掀了我的桌子怒气冲冲地走了,如此不欢而散,至今未再遇过,二哥管这叫好?” 东宫太子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天大笑话般,哈哈大笑后,震惊地反问云矩:“他因当年温宪的事与你翻了脸?我天,这可真是……”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云矩也很无语似的摇了摇头,面上显出几分颇气的模样。 东宫太子笑罢,忍不住打趣云矩道:“那你就没与他好好解释解释,把当年事说道说道?” 云矩无奈地一摊手:“可我又能说什么呢?只不过刚开了个头,先替二哥澄清了下当年您可不是强抢民女,他便已发了怒,揪着我的领子要揍我,大喊温姑娘决不会是那样的人!不许你这么诋毁温姑娘!云云,剩下的话,我哪里还说的出口。” 东宫太子边听边笑,听到最后,笑得直不起腰来:“真,真是没看出来,八弟还是个痴情种。” 黔南王还只是籍籍无名的八皇子时,云矩便着意撮合过他与温宪,结果是被温宪狠狠地羞辱了一顿,也是因这遭,老八喜欢温宪的事,东宫太子才得以记到现在。 只是东宫太子笑完之后,不免皱了眉头,缓缓道:“如此说来,他最记恨我也该是我才对,只这样的话,老八的投诚,可信的又有几分……” 云矩微微一笑,捧了茶,从容道:“这正是我想对二哥说的。” 东宫太子沉吟片刻,突然发了笑,斜觑了云矩一眼,故作不满道:“你这是私怨在身,开始给我上眼药了啊。” 云矩也笑,大大方方认下了:“是啊,就是不知道我这眼药,上的成不成功呢。” 东宫太子没多犹豫便摇了摇头:“如今八弟风头正盛,周家那边步步紧逼,他能主动投诚,对我们来说是好事,只得先委屈你了。” 云矩早知结果,并不失望:“我倒没什么委不委屈的,只是二哥自己小心,剩下的呢,就是别把我和那位黔南王分到一处办差罢了。” 东宫太子点了点头,眉眼间带着一丝不屑,随意道:“他哪里能与你相比……不过话说回来,蓟州的那两个是怎么回事?” 东宫太子话锋陡转,云矩却仍是一片从容不迫之态,毫无异色地顺着接下:“二哥说的是大哥家的行渐与行追么?行渐也十六七了,到了与人说亲的年纪,花夕节这回正好办在洛都,大哥便来了封信,把人托付给我,叫我看着帮他订门亲事。” 东宫太子仔细看了看云矩的神色,瞧不出什么端倪来,便没再多说什么,只道:“若只是如此,便也罢了,小五,我知道你与老大有些情分,但我不喜欢他,你以后离那边,还是远些。” 云矩只笑笑没说话。 接下来三人便漫谈了东宫的不少人事安排,痛骂了作妖的周家与宛陵王一系,临到最后,东宫太子才提起了此行的来意。 “三日后就是我的生辰,我在东宫置了宴席,五弟可记得一定要按时去。” 云矩微讶,不明白他为何多此一举提这一句:“这是自然。” 东宫太子便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句:“可要带着弟妹和孩子一起去。” 云矩面色微僵,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应了下来。 离开颍川王府,寿春王忍不住心中疑惑,问道:“那是好事,二哥为何不先与五哥通个气、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东宫太子默了默,突兀地冷笑了一声:“算了吧,只怕对于小五来说,未必算什么好事。” 寿春王惊讶地看着太子。 东宫太子的神情阴郁下来,冷不丁道:“小九,你还没看出来么?他现在,与我们可并不一条心。” 寿春王心道我就没觉着五哥与咱们啥时候一条心过,又哪里来的从前现在,不过他这话只敢藏在肚子里,他对云矩的手段避若蛇蝎,在东宫太子彻底与云矩翻脸前,他就只敢默默地警惕着。 寿春王便故作思考状:“难道二哥是想说蓟州那两个……” “跟老大无关,”东宫太子烦躁地摇了摇头,他虽然烦蓟州王,但说白了,蓟州王做的,远没有正主颍川王过分,他连云矩都不介意了,又能介意当年的蓟州王到哪里去,不过是单纯厌烦他罢了,“是老八,小五的态度明显不对劲。” 寿春王微怔。 东宫太子面无表情道:“你五哥原来不管心里究竟是在打什么鬼主意,明面上的事总是能办的漂漂亮亮,叫人说挑不出错来,可自老八回都后,他的反应就一直不大对劲。” “二哥是觉得他在撒谎?”寿春王不明白。 东宫太子缓缓地摇了摇头:“他不会撒这样一戳就破的谎言,这没有意义……他与老八,可能关系是真不如何了,但他这次太急了,今日的情境,若换以往,他根本不会开口,一个女人而已,哪里值得摆到台面上来讲,他真是因为那事与老八起了芥蒂?他非常不想我收拢老八,为什么?是单纯与老八合不来,还是怕我因此查到什么端倪?……小九,你说,当年小十二的死,真是老八做的么?他一个妓生子,哪里来的胆量,嗯?” 寿春王面色大变:“二哥,您的意思是……,五哥他……可要我再去查查当年的事?” 东宫太子缓缓地摇了摇头:“查倒不必,你我心里有数就好了,十年过去了,就是有些许蛛丝马迹,也早被抹平了。” 想到黔南王回来当夜,云矩面不改色地与太子说起江淑妃的模样,寿春王就感到不寒而栗。 他惊疑不定道:“那五哥那边?” 东宫太子缓缓地扯出一抹冰冷的微笑,回道:“无妨,不急,你五哥只要不背叛我,我也无意去为难他。” “毕竟,我可是连皇位都愿意分与他一半坐了。” “他可不要让我失望的好。” ————————————————— 东宫太子这一行给云矩的心里蒙上了一层阴翳,不过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该做的事也不能放,翌日,云矩便带着三个小辈进了宫,探望蓟州王的生母吴美人。 黎惜入都后,赵宁杨便秘密观望了一番她的心性,觉得此女甚是跳脱,恐给云矩招祸,便亲自上阵,教这姑娘些规矩。 反正二十年都等了,也不急于这一时,没教好前,云矩也不懒得去见。 只是这次皇宫一行,没了赵宁杨,云矩与皇后更是无甚话可讲,略略沾了座子,叫行渐兄弟给皇后问了安,便起身告辞了。 吴美人住在含水宫的偏殿,宫中主位是贤妃舒氏。 舒贤妃的年纪比蓟州王还小,做吴美人的女儿都绰绰有余了,可人家混得风生水起,入主四妃之位,吴美人却在宫里受尽白眼,连唯一的儿子都被人撵到关外苦寒之地,终年不得见,不知吴美人自己坐那里想一想,会不会后悔自己当年的选择。 说起来这后宫的女人,再难找到比吴美人资历更深的了,她先前是服侍慧帝生母、如今的孝祥太后的,在慧帝该知人事的年纪,被孝祥太后赐给了慧帝作房里人,她们这样由宫里直接赐下来的教习宫女,都是有品级的女官,其中以吴美人颜色最好,最受宠爱,地位也最高。 吴美人陪了慧帝大半辈子,给他生了第一个儿子,如今人老珠黄,色衰爱弛了,混成了这副模样,可见帝王之薄情。 不过云矩还是得摸着心口说一句,吴美人如今的处境,父皇的薄情是其一,而自己于其中,也并不无辜。 20.蓟州客(三) http://.biquxs.info/

吴美人当年是靠到了云矩的母亲温禧贵妃身边献的忠心,温禧贵妃指派她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丑事,她也替温禧贵妃顶了几次包,成功将慧帝对她的那点子脉脉温情磨了个一干二净,最后一回,则是叫慧帝彻底恶了她,说出了“朕再也不想看见她”这种话。 想到这里,云矩就忍不住想叹气,自己亏欠大哥的,又何止是一星半点。 既然来了含水宫,少不得要去拜见舒贤妃一番,只是舒贤妃恰好有事出去了,一行人便乐的便宜,直接去找了吴美人。 吴美人见了云矩,弯下腰就要行礼,这是她在温禧贵妃身边养成的老习惯了,云矩纠正了十几年都没纠正过来,可今天行渐他们都在这里,云矩哪能真叫她拜下去,赶紧上前半步扶住她坐下,她见了行渐、行追,注意力便不由自主地被引了过去,听了云矩的介绍,激动得两眼泪汪汪,孩子们都这么大了,她还没见过几次,一手拉一个看着,稀罕的不得了。 两个孩子也都很乖觉地站着,喊她“奶奶”,吴美人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 云矩无意搅合他们祖孙叙旧,就给行俨使了个眼色,俩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给他们留出空间。 云矩也不好走太远,就在含水宫后的雲湖边转了转,行俨却闲不住,片刻间便不知浪到哪里去了,云矩也懒得拘他。 云矩绕过一棵垂柳,眼前顿时一亮,视野开阔,清风徐来,景色煞是宜人。 云矩被那阵宜人的凉风吹着,心境也不由平和了下来,被方才场景引着忆起的旧仇故怨都被吹散了不少。 一声小小的惊呼传来,云矩循声望去,见是一十六七的小宫女,小脸红红的,一边偷偷瞅着看着自己,一边小声与身边人道:“哎呀,快告诉娘娘,这里竟有一个男人,这可怎么行。” 云矩耳力不差,听得一字不落,听罢便含笑望去,出言调侃道:“哦,可是需要在下避让?惊扰了姑娘们,是在下唐突了。” 那小宫女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被身边的人横了一眼,便畏惧地闭了嘴,缩了起来。 舒媛宜一袭水绿色长裙,胸前缀了一朵含苞欲放的绿芙蓉,婷婷袅袅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及至近前,双手交叠于小腹,温柔地福身行礼:“新来的小宫女不懂事,扰了颍川王雅性,还望王爷海涵。” 云矩避开一半,却也并不回礼,只玩味地笑了笑,压低声音道:“我道你是特意避开我的。” 舒媛宜抬眸,正正迎上那一双醉人的凤眼,眼尾翘起,似笑非笑,带着一抹促狭与挪揄。 舒媛宜无端红了脸。 她低着头小声解释道:“没那回事,是贵妃娘娘一大早便派了人来唤我, 三遍五遍地催,我辞不过,便只能过去了,回来时紧赶慢赶,看来还是错过了。” 云矩不由笑了:“这不就遇上了么,哪里又算是错过了。” 舒媛宜便抿着嘴轻轻地笑。 说实话,远处那场景,风景如画,佳人如花,郎才女貌,般配异常,只是不……考虑二人身份的话。 十六皇子冷冷地看了那边一眼,行俨再次凑个过来撩贱时,他便毫不客气地反手拍开了他,恶狠狠道:“滚!” 行俨震惊了,熊孩子完全无法想象这世界上还有不喜欢他的人,尤其是在他都纡尊降贵地将自己的小尾巴露出来向对方摇了摇卖萌之后。 行俨恼火又委屈地问:“十六叔,你这是乱发什么火!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十六皇子云涟以美貌著称,有一张遗传自其母舒贤妃的色若春花的脸,若非如此,行俨也不会持之以恒地来骚扰他了,难得有一个长得可以和自己有一拼的小男孩,他自然屁颠屁颠地过来想和人家手拉手做朋友了。 云涟看着行俨那张与自己一般无二的精致面容,胸口陡然升起一股邪火,口不择言地骂道:“你们家就没一个好东西,你,还有你父王,都给我滚的远远的!” 骂他还没什么,骂云矩行俨可就不依了,他也火了,站起来就走,嘴里不满地抱怨道:“谁稀罕来你们这破地啊,谁爱来就来,我以后绕着你们含水宫走还不行么!” 云涟冷笑连连:“你可得长点骨气,记得住自己说的话才好,可别叫我瞧不起你。” 行俨真是气都要给他气死了。 他跑到云矩身边,拉着她就要走人。 云矩在外人面前从来不这么惯着他,拧着眉瞪他,他倒好,给云矩一瞪,委屈上头,两眼一红就开始哭了。 云矩还没怎么的,先把舒媛宜给吓了个正着,赶紧哄行俨道:“怎么了怎么了,谁叫你不高兴了,怎么就哭了。” 行俨在外面很懂“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和“有奶便是娘”那一套,闻言立刻转移目标,扑倒舒媛宜怀里就开始哭,一边哭一边给人上眼药,故意把话说的含糊不清:“都,都是我的错,也不怪十六叔,是我不该惹他……” 舒媛宜一听这事还是云涟造的孽,顿时更手足无措了,惊惶地看了眼云矩,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倒是云矩,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行俨那干嚎叫不掉泪的模样,干脆道:“小孩子打打闹闹是常有的事,贤妃娘娘不必往心里去,行俨惯来喜爱胡闹,说不得还是十六弟受了些委屈,叫娘娘见笑了。” 舒媛宜脸上便浮现出一抹违心的僵硬笑容来,与云矩客套了几句,便与他们父子道了别。 云矩带着行俨过去,吴美人已经冷静下来,与行渐两个开始说些家常话了,见云矩过来,契阔两句,便偷偷给云矩使眼色,示意有话想给她说。 今天有话想与她讲的人可有点多了,云矩不动声色地搁了茶,叫行渐带两个小的先出去,宫女内侍们退完后,吴美人砰地一声便跪了下来。 云矩一惊,赶紧去扶她,吴美人是下了死力气跪的,不过云矩手上有功夫,使了个巧劲,总算把人扶起来了。 云矩正色道:“娘娘,有话好好说,你若是非得弄这种阵仗,我可就走了啊。” 吴美人便捂着脸呜呜地哭了出来,边哭边道:“我,我就是高兴,我都这把年纪了,在这深宫冷苑里,还不知有几天好活的,啸儿也大了,我帮不了他什么忙,只会给他拖后腿,两个孩子这么大了,我这做奶奶的,什么都没给过,王爷这次能想到叫孩子们来看我,说句不吉利的,我就是明个儿就蹬了腿,也心满意足了……我这就是,就是高兴……想,想感谢王爷……”然后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哭。 云矩叫她哭的心里难受,安静坐着没说话,末了,递了一块帕子给她。 吴美人狼狈地接过,这时候觉出不好意思了,干干净净擦了脸,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我知道王爷心里总觉得亏欠我,什么事都不好叫我做,可我在这宫里,又有什么意思呢?若是能帮到王爷一星半点,我到了地下,也好见皇贵妃娘娘,说起来,也算不曾辜负了她当年对我的照拂。王爷的事,我是不懂的,可都在这后宫里了,我纵然为人愚钝,不堪大用,却还可以帮王爷做些小事的,王爷若是不嫌弃,尽管使唤我,千万别不好意思。” 云矩真是被吴美人这番言辞震惊了。 当年温家倒台后,他们这一系所有人的日子都不好过,温禧贵妃悬梁自尽,大哥远走蓟州,吴美人蛰伏深宫,云矩在洛都这十年,又何尝不是卧薪尝胆。 如今处境稍有些起色,她却不曾再打过利用吴美人的念头,倒不是怀疑对方的忠诚,只是对方毕竟是大哥的母亲,大哥当年妥协蓟州,因为她已经放弃了很多,云矩自然舍不得再叫对方伤心——当初舒媛宜封妃时她特意嘱咐其选含水宫,就是想用自己的势力默默庇护吴美人,叫对方好安享晚年。 只是她没想到,对于吴美人来说,没用任何用处地被束之高阁,也许才是最痛苦的事。 云矩想到刚才舒媛宜告诉她的:“梁姐姐拒绝了我们这个月送过去的东西,我亲自跑去见了她一面,她只道,想再亲自见王爷一次,再不济,见见小世子也成。” 云朔回宫封王后,云矩就再没去见过梁才人,对方毕竟是云朔的生母,她既不想利用梁才人与云朔攀关系,自然要避免不在计划内的碰面与暴露。 当年云朔认下小十二之死后,梁才人在宫里的处境比之吴美人更惨,吴美人还只是失宠失势,梁才人却成了江淑妃心头一根剜不尽的刺。 江淑妃是什么人?她得宠的时候,温禧贵妃都还没入宫,虽然后来温临溪一朝入宫万千宠爱集一身,但慧帝到底念旧,江淑妃的帝宠,可是也没薄到哪去。 当年温禧贵妃与她斗法,江淑妃死了个小儿子,云矩赔了个左膀右臂进去,还真说不上哪边更占便宜,温家倒台后,温禧贵妃不等老对头折辱,先一步自我了断,江淑妃那完全没解的气,自然就全放到梁才人身上了。 江淑妃势大,云矩敢叫舒媛宜将吴美人纳入羽翼下庇护,对于梁才人,却从不许舒媛宜沾染,最多叫她做些跑腿送信的活,也都是要暗暗地做。 如今云朔回宫,梁才人的处境也有好转,再不是那时候钦等着云矩背地里的接济过日子的时候了,既然对方已经拒绝了含水宫的资助,云矩出于周全考虑,就对舒媛宜直接道:“那就与那边断了关系吧。” 可现在看着吴美人,云矩心里突然又冒出来了新的念头。 她是不可能再去看梁才人的,东宫好不容易才信了她与老八翻脸了,她万没有去自打脸白要先前做的事都功亏一篑的想法。 她不会去,行俨自然更不会去。 舒媛宜正当宠,一举一动备受瞩目,且云矩留着她,是要盯着周家和十一那边,也不合适。 但眼前不就正好有个合适的么? 21.舒媛宜 http://.biquxs.info/

舒媛宜辞别云矩回去,在含水宫主殿稍坐了坐,默默出了会儿神,便理出金线来,继续埋头绣着筐里的衣饰。 等做累了,仰起头轻轻扭了扭脖子,这才惊讶地发现,门边一明黄色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了。 舒媛宜惊喜地站起来迎了两步过去,慧帝见她发现了,也不躲藏遮掩,哈哈大笑两声走上前来,打趣道:“爱妃这是正忙着呢,朕来了都不值当得多瞅两眼。” 舒媛宜便羞赧般背过身去,敛去面上容色,拿了绣筐里的衣服出来,在慧帝身前比划了两下,噙着一抹淡笑道:“可不急着嘛,眼瞅着就要换夏衣了,臣妾这两件春天穿的小衣都还没给陛下做好,若是延过了时节,可不显得臣妾心不诚、手不巧了么?” 慧帝笑呵呵地纵着舒媛宜在自己身前比划,末了趁势抓住她的手,细滑入骨,忍不住调笑道:“爱妃的手自然是巧的,怕是这满后宫,都难能找出来似爱妃这般手巧的了。” 这自然是在说笑话,别的不提,尚衣局里的负责帝后、四妃衣物的绣女们怕是就少能找到会比舒媛宜手艺差的了。 纵是不提旁的女人,单慧帝的后宫里,温临溪是不可能为他动一针一线的,但早年陪着他的诸如赵皇后、江淑妃、叶德妃之流,哪个不曾为了他洗手作羹汤、素手织锦衣过? 这里面就是骄傲如江淑妃者,亦不曾例外。 只是那时候的慧帝不稀罕,觉得她们那些以夫为天的凡俗女子不够聪慧有主见,庸碌不起眼,不堪抬举。 那时候的慧帝,喜欢的是温禧皇贵妃那样骄傲张扬且能把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美人。 如今赵皇后看淡了情爱,一心扑在了东宫和临淄王身上;江淑妃心冷,对着慧帝不说是横眉竖眼,但也绝对是冷淡异常;叶德妃专心捧皇后的场,兼而帮寿春王收拾烂摊子;周贵妃倒是想邀宠,可那就是个不长心的糊涂蛋;几番对比下来,自然衬得舒媛宜又漂亮又贴心,知冷知热,如何叫慧帝不去怜爱。 舒贤妃的那个“贤”字,可不就贤在这上面了。 舒媛宜害羞般地挣开了慧帝的手,嘴里娇嗔了一句:“皇上就爱打趣臣妾”,接着就低着头不理人了,专心整理起绣筐来。 她的神情被滑落的发丝所笼罩,乍一看,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冷淡。 慧帝被她挣开,也不恼,慢悠悠地坐下,与舒媛宜闲话道:“你这宫里今日可有些热闹,我过来时听侧殿动静不小,是有人去吴美人那边了?” 舒媛宜眉间一跳,小心地觑了慧帝神色,缓缓道:“是蓟州王的孩子们过来了,如今正在那边,陛下可要过去见见?” 慧帝脸上流露出些许无可无不可的神色,舒媛宜心中一动,有些想替云矩找分存在感。 不过她注定要失望了,慧帝沉吟半晌,突然问:“蓟州那边的……谁带进宫的?” 舒媛宜低着头,格外安静温顺的样子,垂视着自己的绣花鞋尖,回道:“是颍川王,适才还在外面碰到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股不为外人所察觉的缱绻柔情。 慧帝自然一样没有察觉,提到云矩,他的反应可比舒媛宜大多了,神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起了变化。 慧帝明显有些坐不住了,脸色忽青忽白,出神了片刻,飞快地跳起来道:“既然如此,朕就不去打扰了,他们祖孙见一次也是难得,怕要长叙,若是呆的迟了,你就主动替吴氏留一留老大家的两个,他们难得回一次洛城,倒也不必特意避讳,朕突然想起来今晨谨身殿还有两份奏折没有处理,就先走一步,不在爱妃这儿用膳了,晚上再来看你。” 舒媛宜很乖觉地点了点头,含笑道:“既有急事,陛下就快去吧,何至于在我这儿耽误这些许时辰。” 慧帝便笑了笑:“朕就是想来看看你。” 说罢拍了拍她的手,起身走了,活似后面有什么恶鬼在追一般。 舒媛宜送他到门口,见他径直走了,转过身,脸色便黯淡了下去。 周围的宫女内侍们俱都垂下脸去,不忍看自家主子伤心的脸。 他们以为舒媛宜是因为留不住慧帝而难过,这个想法,怎么说呢,算对也不全对。 ——她确实是为了慧帝的走而难过,但真正让她为此难过的,是她没有能说动慧帝多见云矩一面。 自温禧皇贵妃死后,慧帝面对云矩,便一直是这般。 一边避之不及,一边妥帖安置。 你说颍川王还得宠吧,可慧帝对她避之不及,除了宫宴、朝会,近十年来,私下的召见可一次都不曾有过。 你说颍川王十年前就被外家连累彻底失宠了吧,可慧帝对这个含在嘴里宠大的第五子,真的能说不管就不管了? 当年慧帝给云矩定了刑部,说句“苦心孤诣”绝不为过--他为此压着刑部尚书,七十八的老头子了,还不让人告老还乡,就为了他能在刑部挂个名占个位,又不至于真的对云矩的一举一动指手画脚。 舒媛宜敢说,就是为东宫做打算,慧帝都鲜少有这么用心的时候。 似乎杀尽了温家人之后,慧帝被温禧贵妃的横梁一死突然唤起了几分良心,打算把东宫当作真正的继承人来培养的同时,也把这个未来和倚恃被自己亲手扼杀的五儿子安排在了一个“放心宠”的位置上。 慧帝不会给云矩太大的权势和荣宠,那对于失去了温家的颍川王来说,不是抬举,而是捧杀。 可他为云矩所做的每一步打算都是精心设计好的,走一步看十步,设计的妥妥当当。 如果云矩认了命的话,她会是慧帝的孩子里过得最轻松的那个——一个王爷能舒舒服服享受的一切,还是能寿终正寝地享受着的那种,慧帝都给她安置好了。 她毕竟是这么多儿子里,为数不多真正被慧帝放在心上疼爱过的。 慧帝对她十年如一日的避而不见,与其说是不喜,不如说是怕从云矩的眼里看到不喜。 那些来自于占据了自己心神的孩子的怨恨、恶意、咒骂,为人父母的,没几个受得起。 是的,父亲。 面对云矩的时候,慧帝有时候表现的完全不像一个帝王,而只像一个普普通通的父亲。 但很显然,云矩注定要辜负慧帝的这份温情父爱了。 舒媛宜一直记得云矩那次在她面前喝醉酒,冷笑着说:“当皇帝也许没什么好的,也没什么值得的,但我的不甘,值得。” 她如果真的顺了慧帝的意,那她这么多年吃的苦、受的累、温家死的那么些人,又算什么呢? 她不甘心。 从来就没有什么是能简简单单放下的。 云矩想做的,舒媛宜当然要尽力帮她做。 舒媛宜看得出来,慧帝不是不想见云矩,真要说的话,他是不敢见云矩,他在怕。 但老这么避着也不是事,舒媛宜原想着,自己在这宫里受到的宠爱如今也算独一份的了,打动慧帝的心,改变慧帝的某些想法,她以为自己能做得到的。 她本以为自己能给云矩些许帮助的。 舒媛宜忧愁地拿着针线胡乱戳了几下,有些心不在焉。 云涟黑着脸进来,见她正坐着发愁,也不见礼问安,暴躁地踢了一脚凳子,恶声恶气道:“我肚子饿了,给我整些吃食来。” 舒媛宜被他惊得醒神,也不着恼,脾气极好地站起来出去招呼人弄了,云涟的气如同撒在了一团棉花上,连个响都听不见,顿时更憋的慌了。 舒媛宜亲手捧了些糕点回来,云涟憋着气默不作声地坐下开吃,吃的嘴巴鼓鼓的,也不知道在较个什么劲。 舒媛宜见他吃得急,忍不住叮咛两句,他便极不高兴地扔下手里的吃食,烦躁道:“别吵了,不吃了!” 然后就起身摔帘子走人。 舒媛宜怔怔地看了他的背影,好半晌没回过神来,云涟虽然素来就脾气差,但也少有差到这种地步的时候,舒媛宜颇有些迷茫和莫名,浑不知自己到底是哪里又做得不好了,惹他这样发怒。 云涟心浮气躁地从含水宫出来,有些事,他根本就不敢细想,也无意真问出来让自己母妃难堪,可有些事,又偏偏容不得他不去多想。 他很小的时候,曾有一段时间是很喜欢颍川王府的小侄子的,毕竟舒贤妃自他记事起就开始不停地在人后偷偷叮嘱他,要他从心里与颍川王亲近、与裴行俨亲近。 他是这几年慢慢大了,看的多了,听的多了,才琢磨出这里面的不对劲的。 他无法厌恶自己的母亲,自然就只能厌恶颍川王,厌恶裴行俨。 他真正厌恶的,不过是某些让他打心眼里畏惧的事实。 他无法直白地违逆自己母妃的意思,但他一看到舒媛宜那副默默出神模样,想到她是在想谁,就气得肝疼。 云涟没头苍蝇地乱走了一阵,撞上了刚从周贵妃宫里出来的十一皇子宛陵王。 宛陵王吃惊地叫住他:“十六,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云涟心里还是很尊敬宛陵王这个哥哥的,贵妃与贤妃交好是满宫皆知的事情,连带着,宛陵王对云涟这个十六弟自然也多有照拂,云涟投桃报李,自然也喜欢亲近他的十一哥。 云涟站定,垂着头不好意思地说:“也没什么事,就随便出来转转。” 宛陵王观他神色,若有所思,拉过他到一无人处,劝他:“这是又与贤妃娘娘闹别扭了?多的我也不说了,你明明知道贤妃娘娘是个多么温柔和气的人,待个扫地的小太监都好声好气的性子,满宫皆赞的好口碑,怎你这个儿子,就偏要与她置气,平白惹她伤心呢?” 云涟咬了咬牙,舒媛宜是个怎样的性子,他这个当儿子的自然最是清楚不过,他每每朝对方发脾气,都像是打在了棉花里,他偶尔气急了,说些恶毒扎心的话,舒媛宜也顶多自己默默伤心,默默反思自己,从不对他□□一句重话。 这种待遇,怕是赵皇后待东宫太子都没有的。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与人为善、与世无争、谨小慎微、习惯了忍气吞声的母妃,偏偏能为某个人做出那些一百个脑袋都不够掉的事情来,才更令云涟心寒胆颤。 云涟心情有些复杂,但想到舒媛宜待自己的好,有些火又默默地消了,听了宛陵王的劝,勉强笑着点了点头:“我知了,还要十一哥担心了,我就是自己心气不顺才乱发脾气,这就回去,好好与母妃道个歉。” 毕竟舒媛宜待他这个儿子,并不亏欠什么,反而算得上是用尽心血了。 宛陵王笑了笑:“这就对了,母子哪有隔夜仇,你回去好好说话,别把从外面带回来的邪火发到自己人身上,这蠢人才做的事,不过话说回来,你这又是被谁惹了?” 云涟敷衍地笑了笑,不太想谈自己和裴行俨吵架的事,沉默了一下,反问宛陵王道:“十一哥……有一个问题我很想问你,就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宛陵王观他神色正经,自己也郑重了起来,坦诚道:“十六你直说,能答的话,我不会敷衍你的。” 云涟神色阴郁:“苦禅大师那次……你为什么要偷偷帮颍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