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梦集》 第一章 道长与小道姑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不知观……”只见一头戴面纱斗笠的小道姑摇头晃脑地坐在草车上叨叨念着。 “姑奶奶,行行好,可别再念了。”一身穿破烂道袍的中年道士转过头来,他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满面愁容,他放下牛鞭子,双手合十,扑通一下便跪下磕头,“就当是师傅求你,我听得不烦,大黄都厌了,你说是吧大黄?”,转头对大黄使了使眼色。 只见那大黄牛仰天哞的一声好生威风,惊得路旁啄谷穗的田鸟高飞。那小道姑嘿地一笑,“好好赶路,别又误了行程,露宿荒野~”说着又在中年道士肩上一拍。 中年道士站起身来回到车前,苦苦一笑“好嘞,姑奶奶。”说着又握着牛鞭作驭牛状。 小道姑轻轻拨开牛车上的稻草,轻手轻脚地靠向车前,靠在那道士耳边大喊一声“师傅!”,黄牛脚下失稳,草车颠簸不止眼看就要撞上旁边的麦田,只见道士手掐法诀口中念咒,牛车从地面浮起,似踏空而行,竟生生从麦田上飞过,片刻后返回乡间小路。 “师傅好功夫,何时教我?”那小道姑抱着道士手竟撒起娇来。 “静心!”道士挣开了道姑的环抱,“你当我为何要给你取这个道号?便是让你专心修法,莫为外物所扰,清心向道,功夫到了自然水到渠成。” “好好好,是我不对,又让师傅说大道理了。”说着就靠着道士的背坐下,“师傅,背别挺这么直,不舒服。” “人活于世间自当顶天立地。” “知道了~” 静心刚欲躺下便见到了道士的腰牌,正面用篆体写着“不知”反面只有一个“贰”字,便又起了兴趣。“师傅师傅,你当真是不知观的?‘天下法皆出不知,天下道尽出全知’是真的吗?” “这是你问的第八千九百六十一遍。” “可你从未给徒儿讲过。” “我出自不知观不错,只是这天下早再无不知观了,我亦未尽得师承。这世上便只剩一个不知姓名的大师兄,不知身在何处。” 静心拾起令牌又问道:“那这‘贰’字又是何意?” “我本无名无姓,被你师公于闹市中捡来,是观中第二名弟子故赐姓第二,世人多称我为二道长。今后休要再问。” “师……” “闭嘴!”静心刚欲开口就被二道长呼声喝止,“今日你再多说一句话,今后便为你改号为‘闭嘴’不要叫‘静心’了。”话音刚落静心便转身,卧在稻草堆中悻悻不发一语。 天色渐晚,晚风吹着路旁的麦田簌簌作响,二道长转头看了一眼陷入酣睡之中的静心,手掐法诀,又是方才那招隔空御物,他将牛车缓缓抬起一寸之高,不再颠簸。随着大黄左摆摆右晃晃,牛车在夜色虫鸣里,消失了。 第二章 常春城 吱呀吱呀,牛车晃晃荡荡地来到了一座城池。此城半面环山,半面绕水,城墙由灰色石砖砌成古朴大气,城墙楼上红瓦盖顶飞檐如翼,巡逻士兵往来有序,城外有着许多往来商贾,丝绸锦缎、金银玉器载了满车。 二道长看了看手中的简笔画,拿手比划着“这…这是山?这…这又是水?”只见此画如同出自稚子之笔,西面一条波浪线底下添了一条横线便作是山,东面数条波浪线便当作是水,只有这城门上书三字“常春城”清晰可辨。二道长将此画攒成一团“好你个臭桃树,真是让我好找!” 身后静心缓缓醒转过来,揉揉睡眼,“师傅,我们到了?”她左顾右盼,张开双臂又躺下了“啊~怕是又在梦里~”作势欲睡。 “起来起来,你不是在做梦,再不起来罚你抄静心咒一百遍。”静心惊坐而起“当真不是在梦里?可这桃花欲放未开,枝叶翠绿欲滴,可不是金秋该有的景象啊?莫非我一睡竟睡去半年之多?不合道理,不合道理。”静心的脑袋宛如拨浪鼓般摆个不停。 二道长一只手按住她的头,“你可别再摇了,差点把我给晃晕了。你多年在山中随我学法,见闻自是不足,这天下奇诡之事甚多,你且随我边走边看。” 二道长观天边鱼肚白初露,城内鸡鸣四起,心下思量,应是到了卯时,城门是时候开了。心下这般想着,城头的卫兵便击鼓放声“开城门!”。城头吊桥垂下,迎面而来便是常春城门缓缓打开,随着一阵机括吱吱声,三丈宽四丈高的城门应声而开,披甲提枪的卫兵由城内小跑而出列阵于城门之外。 “开了开了”,一旁商贾相视一笑牵着牛马便排起了长队。“走吧,我们进城。”二道长牵着黄牛跟在商贾之后,只听门外检阅士兵念着什么,一旁的文官也拿着小本写着什么,只待走近了方才听清。 “菠萝国商贾,进城贩卖金银一箱。” “南瓜国商贾,进城贩卖玉石一车。”…… “师傅师傅,这些人好生奇怪,菠萝国南瓜国,世上真有这些国家,我怎么闻所未闻?”静心又好奇地问了起来。听闻此言,前方排队的商贾皆转过头来,那菠萝国商贾发似菠萝冠,面色发黄,看着好似一个菠萝,南瓜国的则像南瓜。望过去一路商贾皆是如此。 二道长连忙拱手道:“抱歉,在下教导无方,给诸位笑话了。”转过头狠狠一记爆栗敲在静心的斗笠上“以后莫要乱说,你没见过的东西多了。” 静心扶正自己的斗笠嘟囔着嘴:“确实…确实很像菠萝嘛…” “来者何人?”检阅士兵中气十足地朗声道“可有文凭?”。 二道长抱拳躬身,“贫道没有文凭,进城探望故人,望官爷放行。”那检阅士兵上下检视二道长,看到他腰间令牌便伸手过去一探,只见腰牌背面刻着一个“贰”字,那士兵眼神一愣,似是受了什么惊吓,连忙跪地请罪“小的有眼无珠,冲突了道长,还望见谅。” 二道长上前扶起士兵“不可不可,贫道非是什么达官贵人无需如此。” “二道长驾临,有失远迎。”检阅士兵转身对身后两位交枪守卫状的士兵厉声道“还不放行!”两位士兵第一次见长官如此惶恐也不敢怠慢,随着一阵金铁交击之声,开出了一片大道。 二道长牵着牛车走入城中,城中居所皆是朴实无华,无有辉煌金碧,亦无堂皇富丽。早市上叫卖的小贩排满了街道两旁,摊位上琳琅满目,香气满溢。 咕咕咕……“师…”静心刚要开口 “知道了,我们先找家客栈。” “还是师傅懂我。” “就这家吧。”二道长牵着牛车停下。静心抬眼一看招牌“客来客栈”。 “这招牌好生有趣,客来客来,不来还不行了。” “就你话多,我看你还有力气取笑别人还是别吃了罢。” “别别别,辟谷之术我修习不精,怕是餐风饮露还没得把身体内的秽气排除,先让我被这风给刮跑了。” “知道还不下车,你不累我还怕大黄累着!” “是极!是极!” 这师徒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缓步走进客栈,找了一个靠门的位置坐下。 小二一看来了客人,便将抹布往肩上一挂,满脸堆着笑容来到桌前躬身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 二道长一拂衣袖道:“两碗白粥,一盘花生米。” “好嘞!两碗白粥一盘花生米!”小二对着厨房喝到“客官还要点什么?”二道长看着小二满眼的期待,一时又不知如何是好,愣愣地看着小二的眼睛,半晌后“啊~我想起来了。” 小二搓着手“您想起来了?” “小二,我跟你打听个人,答得好重重有赏。”小二笑的两眼弯似月牙“客官但说无妨”。 “你们这常春城,可有城主或是守官?” “这倒没有,这守卫的兵马皆是城中望族所立,这城中秩序法度也是其定制。”二道长思虑片刻又道“那这望族之中较有威望的当属哪家?” 小二挺直腰板似是十分得意“嘿嘿,客官你这就有所不知了,这最出名的当属城东开绸缎坊的花家。这花家啊……”二道长连忙手作停的手势“打住打住,我知道了。” “那……”小二谄媚地笑着,伸出右手,闭上眼睛,仿佛已经看见金子落在手上了。二道长在袖中掏了掏,掏了一文钱放在小二手上。小二感知到手中轻重,一睁眼“就一文?你打发叫花子呢?不是……重重有赏?” 二道长微微一笑,“自然是重重有赏,不信你掂量两下?” “掂就掂。又不是什么玉器玛瑙,还怕碎了不成?”说着便掂了两下。这不掂不要紧,一掂这一文钱落在手上仿佛重达千斤,直把这小二的手压到了地上,这猝不及防的一下小二直接跪坐在地上。 二道长和静心相视一笑齐声道“是否重重有赏?” “当真重重有赏!” “爷,我错了,我真是财迷心窍,一时让猪油蒙了脑袋冒犯了爷,还请爷放我一马。”小二手被压在地上苦不堪言,这铜钱拿又拿不下来,手也抽不出来,直似一个钉子将小二当作木桩给钉在原地。 “既你已知错,我便解了这‘金银万两’。” 立时小二便直起身来揉了揉手掌,手中的疼痛也消了,只是在掌心留下了一道深深的铜钱印,上面有着四个字,非是“玄都通宝”,而是“金银万两”。再拿起那枚铜钱一看,上面阳刻的四字分明就是“玄都通宝”,店小二越看越是心惊,只道是遇到了高人,连忙拜谢后躲到了后厨。 “师傅,你也不曾来过此地?”想起适才二道长问店小二当地望族,由此一问。 “固然不曾。”二道长端起茶壶,将两个小茶杯斟满。 “哦?那守城士兵为何认得你?”静心好奇的眼神似乎想从师傅嘴里套出点什么秘密。 怎知二道长满饮一杯,不以为然道“天下谁人不识君。” “哼,你又瞒我!” “姑奶奶,我何敢瞒你,待到出城我便与你说。” “料你也不敢!”静心似乎有些气消,肚子又咕咕咕地叫起来。“以后我当真要多气气你,气饱了便能辟谷了。”二道长放下茶杯笑道。 “世间哪有这样的辟谷术!”“旁人餐风饮露,吸收天地精气。而你自生怒气,不食而果腹,才是真真的仙人之法!” “师傅你又取笑我。”静心自是趴在桌上不再说话。 过了不久,小二便端着盘子出来,“来嘞!两碗白粥一盘花生米。还有一盘拌青菜,送您的。”小二嘿嘿两声,一脸惧色。 二道长拱手道:“既然小哥有意我们也不好推辞。这桌饭钱多少?” “五文!多一文不要!”那小二闭着眼睛,伸出双手颤颤巍巍地接这五文钱,生怕道长再施法惩戒。二道长从身上摸出了五文钱放在了小二手上。“放心,这可不值金银万两。” 饭后收拾一番,师徒二人牵着大黄便往城东走去。 第三章 花与桃树 二道长和静心牵着大黄来到一处宅邸门口,红砖绿瓦,墙内树木枝叶丰茂,桃花欲开未放很是撩人,完全不似城中其他宅邸。二人抬眼一看,牌匾上书两个大字“花府”。 轻轻敲了敲门,二道长往后退了两步。稍后一会儿,便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推开大门,那人身穿黑白麻布袍,头戴粗布帽,寒酸的样子一点不似大户人家的下人。那人刚一抬眼,还未等二道长做个介绍,便忙拉着道长欲作揖的手就往里面走。“道长你可来了,可是让花娘和公子一阵好等。”还未来得及反应,师徒二人便被管家拉着进了大门。 刚进大门,对上眼的便是石雕照壁,只是这照壁既不雕龙画凤,亦无名家题字,与寻常人家完全不同,雕在壁上的竟是一颗参天桃树,树上桃花盛放,虽不在实境,却似乎令人嗅到那股扑面的花香。越过照壁行至两旁走廊,亭台水榭相映合宜,乱石流水不掩其秀。走廊两旁镂空木雕,皆是桃树。“好一个山清水秀,这臭桃树当真会享受。”二道长边走边赞叹,细细一看这格局竟是阴阳相抱,锁住天地灵气的风水局。“还算你学了点有用的东西。” 走廊尽头转至会客厅,只见主位上坐着一男一女。女子当是双十年华,身披淡粉丝质薄纱,内着素色长裙。脸型稍圆温润似玉,眼若杏子清澈流转,眉似柳叶柔情内藏,两片薄唇无妆而艳,皓齿微露灿若繁星,一头及腰长发宛若黑瀑,一根桃木发簪雕三花盛放。 再看那男子,亦是剑眉星目,面庞棱角分明,神色刚毅。只是这人心房之处,生出一支桃木,桃木之上不多不少亦是三朵桃花。 “连化形也无法完全了吗?”心下这么想着,二道长一躬身,“见过花娘和……臭桃树。” 座上男子脸色微变厉声道:“我不曾见过道长,为何出言这般羞辱?” 二道长走上前去,伸手弹了弹那男子心间桃木“臭桃树,你当真不识得我?” “我不曾踏出这常春城一步,如何识得道长?”二道长心下有了思量。“罢了,两位寻我可有要事?” 话音刚落,只见那一男一女从位置上一齐站起,双手于身前放平一合,竟做稽【qi】首礼,齐声道:“请道长救救常春城,救救这城中数万百姓。” “不可不可,起身说话。若是力所能及,贫道定当尽力而为。”说罢便去扶起二位。 “道长且随我们出来。”那男子微微弯腰作左手背负,右手伸出作请势。 四人来到一处露天院落,花娘伸手轻轻指天,“道长你看。”师徒二人,往天上一看,白云间隙之间竟隐隐有一道裂缝,二道长微微皱眉。 “不仅如此,这两年来常春城内灾难频发,或是大风吹得小贩不敢上街,或是蝗灾闹得饿殍遍地,大雨大火更是数不胜数,是否是我们言行不当惹了天怒?”花娘黛眉轻蹙,满面愁容。 “小娘子无需担心,贫道自有妙计。只是我此处有一问,这常春城救不救得,便看你如何答了。” “道长但问无妨!” “一人之命与千万人之命有何异?”二道长背手,凛然之态自显。 “无异,皆是天下众生。”花娘不假思索便答。 “牺牲一人之命救千万人之命,可否?”二道长再问。 花娘陷入思索,稍后轻叹一声“较之千万人之命,一人之命轻若鸿毛,可我对他有情,这情分轻重,我不知如何掂量。但要我为一人生存,而耗尽千万人之命,我做不到。” 二道长将手从身后抽出,作拂须状,哈哈一笑,“你既已知晓又何苦问我?” “我原以为道长法力高强,陆地神仙境界当有妙方可解此危机。”花娘面容更加惨白,宛若桃花凋败。 “你莫要激我,这常春城因他而生,自然应该他来救,只是……”二道长欲言又止。 “只是如何?”花娘面色再度恢复,仿佛春天再临。“作法之前,我想听听你们的故事。” 花娘微微一笑,于一旁石桌坐下,“这个故事啊,当从十年之前说起了……” 第四章 花府 那年常春城久违地下了一场大雪,彼时镇妖塔失守,外族入侵,天下大乱。爹爹被常春城守官捉去当兵,娘亲日盼夜盼也没等到他回来,忧愁成疾,没有挨过那个冬天。当时家里也再没口粮了,我便寻思着去城里找爹爹,哪怕最后死了,见上一面也好。 初时城中进出还没那么严格的守卫,我扮作一家富人的侍从,跟在车架后面混进了城里。那年大雪厚度过膝,刚在城里没走了几步便再也走不动了,衣不暖身,腹不果食,便靠在一家大门口昏了过去,黑夜里四下寂静,冬日里连虫鸣也无,只听打更人敲着锣,咚!——咚!咚!——咚!地响。 隐约之间听见人声杂乱,我拼了命睁开眼看见一个美丽妇人摸了摸我的脸颊,眼角湿润微红。当时不知,这时再想来应该是伤心过度哭红了眼吧。她靠在我的耳边轻声唤我“花心”。 待我醒来之时,我便已身在房中。房内家居檀木的香气,配合着香炉中点着的熏香,让人产生了莫名的安逸之感。 我环视四周,白墙白顶,宛如那日白雪苍白。屋中坐着那位妇人背对着我,正在写着什么。刚刚注意到她便转过身来,我瞧她的面容竟与我有七八分相像,只是气色红润,神态端庄。 “你醒了?”她的声音温柔至极,叫人听了就沉溺其中。 “嗯…”我怯怯地点点头便走下床来跪在地上“谢夫人收留,此生甘做牛马以报大恩。” 那妇人走上前来将我扶到床上,自己坐在一边,轻轻拂着我的头发。“你为何来这常春城里,这般大雪还是不要外出的好。”她说到此处,我又泣不成声只道:“爹爹被守军抓去当了兵,生死不知,娘亲盼着爹爹,没把爹爹盼来却要来了这漫天白雪丢了性命。我只道是来常春城里寻爹爹,寻不到死便死了罢。” 她一把抱紧我“小小年纪,怎可这般轻贱自己。你叫什么名字?” “父亲早年被捉去当兵,母亲不曾读书只是一届农妇,只晓得父亲姓花,我也姓花吧。” “你我当真有缘,我们不仅样貌相像,姓氏也一致无二,你便随我叫做花心吧。”看着她的眼睛便觉得世界的一切不顺都融化了,便轻轻点头小声嗯了一下。 过了几日,我便从床上下来,穿上床边放的蓝色长裙,便在庄园里走了一圈。庄园摆设如你们所见与现在并无二致,假山还是那几座假山,亭台还是那几座亭台。只是当时这院子中间种了一颗被剜了心的桃树,桃树枝干枯萎,无花更无叶。他们告诉我,这是常春城的守护神树,别看它现在这般枯萎,旧时可是一棵参天大树。后来我与这花府的人也渐渐熟识了,我便在这里度过了安安稳稳的五年。 这五年里都是花娘在一手操办绸缎庄的一干事宜,整个人都苍老了很多,时不时听到她咳嗽不止,叫了城中许多医者来都说只是偶感风寒,初时服药尚有好转可时间一长就病症复显。那一日,我在房中喂花娘服药,“花娘,你得注意注意身体,你倒下了,我们可如何是好啊。”我用勺子搅了搅汤药,喂花娘服下。 “我不操劳这绸缎坊的生意,这花府上下数十口人何以安稳啊?”说完又咳嗽两声。“我想大家宁愿紧衣缩食,也不愿见你操劳。”我看了看账本,“这些年我亦跟先生学了些算学基础,当是可以为花娘分忧了。”说着便拿过笔开始记账。 “你有心我便知足,这样我纵是去了也是安心。”我望花娘惨白的嘴唇开合,心中又生起一丝不安,“呸呸呸,净说些晦气话,我要你长长久久地做到天下第一绸缎坊的大当家。” 我将花娘扶到床上,盖好被子。“这账目,就由我去处理了。”,我带上账本就离开了房间,回到书房校对了整整一夜。 次日我在几案上醒来,只见管家丫鬟都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衣着缟素。我心下便明白了,只是不想相信。 “快快请起,有何事站着说不得。”说着,我便走上前去扶起各位。 “夫人…夫人殁了…”管家抬起头来,眼眶通红。“昨夜夫人重病再犯咳嗽不止,我们当下去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却只说是病入膏肓药石无用!” 他的声音渐渐颤抖,情绪再也控制不住。“我们想去请少主看夫人最后一面,夫人当下便拦下我们说‘心儿她心肠软,从小见了爹娘离散,如何再见得我走了,只怕会抑郁成疾变得如我这般。’刚说完就拿出这个盒子让我们交于少主,便…” “便如何了!”我拉开管家擦泪的衣袖看着他。“便去了!”他扭过头去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终于是止不住了。我拿了盒子便跌坐倒在地上,慢慢打开盒子观看,里面竟是一封书信和一枚戒指。只见那书信上有着四字“心儿亲启”。 “见字如面,待你拆开此信,想必我已不在。花府传承向来不传男丁,我亦无子嗣,未经允许便将此重担交付于你,望担待。令尊下落我已查明,于数年前守城之战,对抗倭寇时战死,虽人已不在,但忠烈之士榜上永存其名。经此多年,你我感情早如母女,我身患重疾已时日无多,只是不敢与你提起,令你忧愁烦心。此戒乃我花府传承之戒,持者便为家主。如此纷乱之世,还需谨言慎行,切记。花娘绝笔。” 最后一个“笔”字,收尾之势不住,笔势拖至书信之外,还附着泪迹斑斑,看了更是令我心碎。我强忍悲伤之意,拿起戒指戴上,“去准备花娘的丧事”我吩咐管家,“三年内,绸缎坊只产素绢。” “是,少主。”管家起身行礼便转过身带着其余众人离去了。待他们离去后,我便跌坐在地上,攒着信纸泣不成声。 第五章 桃树 “花娘,当真也是个命苦之人。”二道长边饮茶边说。“那后来呢,你和这臭桃树又是如何相识?” 花娘转过头去看着那男子微微一笑,“这当真是场命中注定的巧合。只道那年……” 那年我为花娘守孝,戒指戴得久了有点勒手,我便把戒指放于庭中那棵桃木洞中,只道晚些时间再来寻,哪曾想时间一长又忘记了。 那日我于梦里惊醒,只听外面叫喊着“妖怪啊!”,便披衣去查探。当我赶到中庭,只见大伙举着火把围着那桃木的位置。“让让。”我拨开人群去到中间,只见那被剜心的桃木不见踪影,只有一个男子躺在地上,心房之上长出一支桃木花开五朵。 “妖孽乃不祥之物,应当杀之。”有人议论。 “不可。”我想起之前的剜心桃木似乎与这妖怪有着联系,之前听闻这桃木乃是常春城的守护神树,断不可莽撞行事,便当下喝止住议论声声。“且待他醒来再议。” “此乃妖孽!少主万万不可如此心善!” “少主不可啊!”当下议论之声再起。 “这花府已经轮不到我做主了?”我回首喝令,其实心里十分胆怯。 “下人冲撞了少主,请少主责罚。”那领头人先行一步跪在地上请罪。“罚你扶他去客房,其余人散了吧。”我挥手示意。其余人便作鸟兽散。将他置于床上休息,我担心他随时可能醒转过来,便在这房中看了一夜账本,不知不觉竟昏昏睡去。 次日清晨,我隐约觉得有人在我身上盖了一床被褥,睡眼朦胧地看见一人蹑手蹑脚地走回床边躺下。我窃窃笑了两声,“这被褥温热适宜,还伴着一丝桃木香气,在这微凉春季里却是适宜。”我扭头看了看那妖怪,动也不动,装死倒是像极。 我搬了椅子坐到床边,“醒了?”又不见答复,我见他胸口桃花便起了主意。“这桃花开得好生俏丽,常言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不如就摘了吧。”正欲动手。 那男子当即坐起身来缩到角落,“我当你是我救命恩人,没曾想你竟要剜我血肉!” 我捂嘴笑笑,“你这人好生有趣,我不过逗逗你,天下桃花甚多,我何苦独摘你这一朵?” “天下桃花再多,也不及这一朵。”他竟有些委屈地还嘴。 “摘也不是,不摘也不是,你让我如何?”我托着下巴看他,没想他也看我出神,竟紧紧盯着我目不转睛。我哪曾受过这般委屈,只好拿了椅子坐回桌边。拿起被褥便遮面,“你这妖怪竟敢轻薄于我!”。 “妖怪……?何为妖怪?”那男子竟脱口问出这样的问题。 我亦被他问住了,思索半晌回答道:“草木虫兽化形为人,是为妖。妖食人血,是为怪。” “那我是妖,而非怪也。”我倒是真被他呛得哑口无言,“哼,倒是会逞口舌之快。”我二人相视无言沉默半晌。 “你可有姓名?”我打破沉默。“何为姓名?”那男子愣愣地回答。“即是你的代号,你不想别人唤你妖怪吧。” “不曾有。” “那我替你取,如何?” “那便多谢恩公了。”我摆摆手,“莫叫我恩公,我亦是有名有姓的,我姓花单字为心,你可随下人一起唤我花娘。”我思索片刻,“你在我花府,自当姓花,只是这名叫桃倒是合了你的身份却不合你的性别,容我思索思索……” 片刻后我说:“不如便叫灼华,取自‘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你道如何?” “花娘取的,我便应了。”灼华拱手称谢。 其时花娘刚刚过世,我依然十分悲痛。这花府上上下下皆是她的痕迹,睹物思人之情难以自抑。那日我于灵堂之上守孝,竟不知不觉痛哭起来,管家劝我用餐我又何来心情,想起花娘曾与我一同度过的日日夜夜,如今只留得灵堂之上一个牌位,竟在这灵堂之前跪了一日一夜。 不知何时,灼华到了灵堂之前随我跪着。“你不必劝我,如今我忧愁满肠,又怎装得下这五谷杂粮?”我红着眼眶连狡辩都有气无力。 “我自不是来劝你,只是这人待你如此重要,你是我的恩公,恩公的恩公自然该我如此相待。”说着便扣了扣头。 “你们妖也有感情吗?”我擦擦泪痕。“我不知何为感情,只是不让心爱之人担心,难道不是这普天之下的常理吗?”他义正言辞地反问我。 我心下已然知错,嘴上却不好承认,只道:“你亦是来教训我!我又何尝不想吃,只是忧思成疾,这寻常饭菜难入我口罢了!” 他微微一笑口诵咒语,那素食上竟开出朵朵桃花。“好生神奇!”我拿起点心便吃,其实早已饥肠辘辘。 “你若喜欢,我天天变与你看。”只见他眼眸柔情似水我也无法拂了他的意思,当下默不作声只是脸颊早已烧得通红。 三年守孝之期转眼便过,正待绸缎坊欲生产各色绸缎之时,我忘却了花娘似乎没交于我染布之法。生产在即,又无法一辈子只做素绢,虽说养蚕缫丝之法花府在这常春城里亦是顶尖,可当地守军若向我们索要贡品,也不能一直推辞。 我当下便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一本一本地看,生怕有所遗漏。可我看了两日也未查到一点线索,正是心灰意冷之时,觉得花府似乎要败在我的手里了。这时有人推门而入,我抬眼一看正是灼华。 “我都听说了,你这两日茶饭不思,是有怎样的天书秘笈值得你这般?”我听了生气,拿起书卷丢向他。 “你懂什么,这府邸上上下下都得靠这‘天书秘笈’,你个局外人自然不急!”怎知他不与我置气,捡起书卷便在我旁边坐下翻看起来,“我与你一同找。”我当下知道错怪了他却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便和他一同翻找。 一日之后,整个书房的书卷都被我们翻遍,却也没有染料手艺的线索,之前负责染料的工人早因花娘的死走的走散的散,不知去何处寻。万念俱灰,当是形容我心情的最好词语。 “只是把布料染上颜色的话,我可以一试。”灼华合上书页默默地说。 “当真!”我激动地拉起了他的手,一会便觉得此举有些失仪猛地转过头去。 “权且一试。”我背过身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他坚定的声音铿锵有力。说着他带我来到院里,“你看这桃花。”他指着树上的桃花,“别眨眼。”说着他嘴里嘟囔着什么,手指指着那桃花一勾一挑,那桃花瞬间失色,化作一滴鲜红的水滴缓缓落在灼华指尖。 “如此可否染色?”他看着水滴疑惑地问道。 “这般染色水洗之后会否失色?”我提出了心中疑惑。 他微微一笑“略施小计便可。”他取来一段素绢,将这鲜红水滴滴在素绢之上,竟染红了整块素绢,我看了啧啧称奇。他又取来一盆水,将红绢放入,竟无半点褪色。他缓缓说道:“我乃草木之精,这点小术法,生来便会了。” “有你相助,我想花府的绸缎坊当能产出这天下一等的绸缎!”,我笑得灿烂,他亦看得呆了。其实我哪里不知,天下哪有不劳而获的事,即是草木之精,施展术法也须得消耗灵气,这几年见他胸口桃花逐一凋零,我也心有不忍,却不知如何与他说起。 近几年,花府的绸缎生意响彻天下,往来商户皆以花府绸缎为目标,常春城人流络绎不绝,好生热闹。但这闻名天下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两年前,这里办了风筝节。我只道是天天待在花府和绸缎坊里无聊得紧,便拖着灼华与我一起。“何为风筝?”灼华摸着脑袋问我。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世外仙人,凡俗之事皆不懂得。”我忙去房里取了一只蝴蝶风筝拿给他看。 “喏,这个便是。”他接过一看,“这个事物当真能飞的起来?”我拉着他就往外跑“能不能飞试试不就知道了。” 我们来到城郊,见到许多大人带着孩童早已来到此处放飞风筝,草坪上商人的叫卖声也是络绎不绝“老鹰风筝咧,蝴蝶风筝咧……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咧……” “这里好生热闹,许久没见过这么多人哩。”我不禁感叹道。“你若喜欢我天天与你来放这…风筝…”他看着我说得十分认真,我又何尝不明白他的心意,只是当下让他拿着风筝随我一起跑。 “我拉线,你来放!”我缓步后退,逐渐加快脚步,“快来!跑起来!”我边跑边喊,只待一阵大风忽起,“放!”我对灼华喊道。灼华手一松,风筝便乘风而起。他缓缓靠过来,抬起头,“人类工匠技艺当真巧夺天工!” “你没见过的东西多了呢!以后带你一样样去见!”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当时不知承诺轻重,如今回首才知承诺给的轻率反而令人苦楚。且说那日,漫天风筝令人十分震撼,有如百鸟朝凤令人瞠目,亦如百花争妍使人艳羡。那郊外草坪之上孩子你追我赶,情侣互诉情意,一时间十分热闹。 我与灼华也学着他们玩起了风筝,只是当时我一个不慎踉跄摔了出去,别在头上的桃木簪也掉了出去被我压断了。那是花娘生前一直别着的桃木簪,我及笄之年,花娘赠与我。我立时握着断裂的簪子哭了起来。 “可是摔疼了,我背你回去。”灼华二话不说将我背了起来将我带回花府,当时伤心至极不知如何言语只是越哭越厉害,他也只得越跑越快。我二人一个别扭,一个木讷,却也十分契合。回到房间后他吩咐下人好生照看。我却抱着簪子整整哭了好一会。 夜里我听见有人闷声哀泣,我循声而去,只见客房之门虚掩,房内灯火微明,几不可见。我探头进去却见灼华满头大汗,咬紧牙关,正生生地在切他心口的桃木。我惊悸之余不敢出声,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里,听着他的闷哼,整夜不敢入眠。 隔日灼华拿着一个桃木簪子,上面雕着三朵盛开的桃花,他脸色惨白说道“赔给你,虽然没有花娘给你的珍贵,却也是来之不易。” “你砍自己的桃木枝了?”我握着他的手,只想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你都知道?”他抿着嘴眉头微蹙。 “初时我救你,要折你的桃花,你还怪我剜你的心,如今……为何如此?”其实我心里早有眉目,却只是要个答案。 他心下羞怯却依然嘴硬“我剜心送你,你要是不要?” 我看着他一脸受气包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当下应道:“要!”我一把接过桃木簪,别在发髻上。早已忍不住的泪水已然夺眶而出,却依然微笑“好看吗?” 他看得呆了,木讷的嘴里硬生生地挤出四个字“世间绝色!”。我心里却十分欢喜。 第六章 杀生 静心在一旁窃窃地笑。二道长回头便是一个爆栗打在静心的斗笠上,“不得无礼!” 静心抱着斗笠十分委屈,又不敢反驳,只得扶正斗笠再度端正坐姿。“是,师傅。” “小娘子,继续说吧。” 这两年过得十分不平静,初春时节便大雨不断,冲得河水泛滥,田里也耕种不得。待到夏日,本应瓜果飘香,但这些果蔬似乎都得了一个怪病,民间称为“菜瘟”,由内而外地生出害虫,尽不可食。秋日又闹蝗灾,冬日大雪难以外出。 直到有一日常春城里来了一位法师,他说:“城中有妖,为人藏之。天道不容,故降灾害。”本来没人相信,只是这谣言愈传愈烈,三人成虎,城里众人都将矛头指向花府。花府绸缎坊的生意越来越差,好在之前省下不少钱财足够吃穿用度。 一日灼华上山去采各色鲜花以供染布。是夜,我本在房中休息,只听门外管家敲门声阵阵。我赶忙起床披上外衣问道:“管家何事如此惊慌?”管家愁容满面,低下头去哀叹一声“少主,你仔细听!” 我侧耳一听,竟从门外传来阵阵高呼“拿贼首,诛妖邪!”,“拿贼首,诛妖邪!”,我连忙赶到门前,见花府上下早已聚在门前,我开门一看,竟是常春城守军和常春城百姓。 “各位深夜到访,所为何事?”我摒住一口气,只盼自己能撑过这一阵。“小娘子明知故问啊。”那守军将领嘴角坏笑不止,“听听民众的呼声!”,他话音刚落,只见身后举着火把的村民“拿贼首!诛妖邪!”呼声愈演愈烈。我自知这道坎是过不去了。“你们尽管进去搜,若是捉到妖邪,任你们处置。”我将大门用力推开,“请!”。 谁知那守军将领道:“谁知你将妖怪藏于何处?今夜不在此处,谁知今后不在此处?我可听闻小娘子把妖怪藏到被窝里了!”他随即哈哈一笑。我未曾听过如此轻薄的话语,自是气得说不出话,“你要如何?” “听闻那妖怪对你情深义重,小娘子,且随我们走一趟吧。”我当下不得办法,只好应允。 来到守军府上,那将领径自把我带进房里,我素闻守军将领色胆包天,却没想到他竟然煽动民众做此龌龊之举。 “你想干嘛!”我厉声道。他挑起我的下巴,轻佻地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能干嘛?”。 我当下唾了他一脸,“禽兽!”,我抬脚便往他腰腹踢去,谁知他竟抓住我的脚将我撂倒,我一个不稳坐在地上,头上的发簪掉落在地,头发散开。 “听闻花府传承只传女子,而且历代花娘皆是倾国倾城之貌。今日一见,当真是又辣又艳啊!”说着又哈哈大笑。我趁他不备,拾起簪子便戳他的眼,怎料这一击并未得手,反而被抓住手腕狠狠一拧,我便失去了防备之力。 那守城将领越笑越奸,“告诉你吧,不止民众是我煽动的,那法师也是我请来的。”我反问道:“难道这几年的灾害都是你搞的鬼?” 他嘿嘿一笑“这倒不是,不知观绝迹之后,你当这世间还有谁会法?”我又唾了他一脸“禽兽不如!” “你尽管骂,只怕是今晚过后再无你这个人了!”说完他便开始撕扯我身上的衣物,我不断反抗却始终不得挣脱。 就在我心灰意冷之时,那贼人忽的口吐鲜血,我仔细打量,只见他心口插了一根木刺。我将那贼人尸体推开,只见灼华站着颤抖不止,眼眶通红。 他连忙抱起我“你可无恙?”我点了点头“你来得及时,还未遭贼人轻薄。” 我们正欲离开之时,守军将府邸包围,顿时庭中人头攒动,各个举着火把,庭中一片火海。后来我问起他如何知道我已遇难,他只说:“当日我于山上采集,不知为何有一股钻心之感,我回望城中花府之处火光冲天,便知道有人要剜我的心了!” 灼华站在我身前,威风凛凛,“统领已死,降者不杀!”,不知何时他将那贼人斩首,一把抛出,“若有抵抗,形同此人!”那贼人头部在庭中滚了几圈,面目狰狞十分吓人。 守军皆退后三步,一时人人自危。过了片刻,有人起哄“我们这么多人还怕这一人?”人群中纷纷应和。有一人壮着胆举着火把走上前来,不断舞动手中的火把,想以火势令身为草木精怪的灼华生惧。灼华立时伸手化作木刺,硬生生穿过火势一击击穿了那人胸背。我只听火烧灼他木刺的滋滋声不绝,又见灼华背后大汗不止,知他这一刺已尽全力无有后继。 我走到他身前见他脸色惨白,还好是黑夜即使有火把,也难以看见细节。我道这今日生死全看这时了,便大声喊道:“贼首已死!降者不杀!”人群中又起了纷纷议论声,片刻过后,一名士兵放下长刀,单膝跪地。“我愿效忠!”顿时士兵们都如海浪一般单膝跪地,高呼“我愿效忠!” 第七章 花与桃树(2) “后来我们便接管了这城中的守军,即使城中妖孽流言仍在盛传,但百姓亦是敢怒不敢言。”花娘悲戚地说道。 “花府有一个传闻,当常春城危难之际,会有一道人救常春城于水火。今日一看便是道长您了,不知道长有何法解此危机?” 我轻叹一声“灼华既是常春城守护神木所化,只要他再度化为神木即可。” “如何再化神木?”灼华站起身来,情绪激动。 我把茶杯放下,顿声道:“剜心!”花娘吓得脸色惨白,我继续说:“而且非信任之人不能。”花娘当即昏倒过去,险些就要撞在地上。灼华一把拉住她,扶她回了房间。 我轻叹一声:“这世间岂有双全之法?” 半晌后,灼华又来到中庭,“道长,这剜心之法我会劝说花娘,只是这之后我们怕是无法相见,我放心不下。” 我哈哈一笑,“走了,静心,天色不晚我们该休息了。”灼华立时明白了,便带着我们去了一间客房。 刚一进房灼华便跪地不起,“请道长赐法!” 二道长找了个凳子坐下,“你不怕我也是个江湖骗子?” “道长在客来客栈大显神威,在下早有耳闻。” “哼,你这臭桃树消息倒是灵通!”我看了一眼在床上作势欲睡的静心,悄悄运气厉声一吼:“静心!” 静心惊得从床上坐起,“师傅,你又这般吓我!”她盘腿而坐,用手托着下巴说道:“又有什么事啊?” “我且考考你功课是否熟识。” “师傅你便考吧。” “你观此地山水,可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西面环山,东面绕水,常春城安坐其中,正成阴阳相抱之势,此地阴阳往复循环自成世界。这花府亦如是,假山流水看似与寻常园林无二,却是阴阳互锁,将此地灵气狠狠锁住。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这阵中缺一阵眼!” 二道长哈哈一笑“这山水观势你倒是学的不错。”灼华一听便觉得来了转机,当即就问:“敢问阵眼何在?” 二道长伸手一指灼华“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灼华脸色一暗,知道自己确实再也无法与花娘相见随即哀叹一声。 “你还没听懂?”二道长反问“此处自成世界,不会有人去到地府也不会有轮回转世之说,二十年后花娘亦是花娘,你依然是你,只是会否相遇,能否相爱则无法推演。” “道长此话当真!”灼华上前一步,又跪倒在地拜了三拜“多谢道长指点迷津!”说完便退了出去。 “师傅~”静心从床上跑了下来坐在了桌子旁边,“你怕是还有什么不曾与他说吧?” 二道长不以为意:“也就那臭桃树看不出来了!” “师傅,你一口一个臭桃树,人家却不与你相识,你这么说显得不太合适吧。”静心拿起茶壶,斟满了两杯。 “你倒是懂事。”二道长拿起茶杯,满饮一口。“这件事要从镇妖塔失守说起了……” 当年镇妖塔失守,玄都遭逢剧变,无人维持法度秩序,城内乱作一团。世家大族被早已失去理智的难民洗劫,随之而来的还有后来割据天下的一方豪强,以及野心勃勃的外族入侵者。 花家也在受害者之列。其时玄都城东的花家绸缎名噪一时,其价值堪与黄金争锋。虽然丝绸锦缎无法饱人肠胃,但这些价值连城的宝物又怎能不惹人眼馋。且说那日花府受难,一位下仆受主人所托,快马加鞭互送少主突破重围,那位花家少主,单名一字“心”。 城北树林之内。“少主,到了此处应当不会再有追兵,且做整顿后,再寻出路。” 那仆役将少主从马上扶下,“少主莫哭,当前须寻得安身之法,将来大仇得报指日可待!” 可这长远大计要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如何听得进去,只见那少女边抹眼泪边道“爹爹和娘亲是否都不在了?” 那仆役蹲下身来帮着少女擦干眼泪“主人与夫人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此时已突出重围,正在寻找我们的所在。” 少女顿时笑了起来,“此话当真?那你快放信号,让他们知道我们所在!” 那仆役左右思量,反正也不在此处多做停留,不如便依了少主的意思,权当看一场烟花罢了。想着便拿起腰间的信号弹点火引燃。只见那火弹冲天而起,于天际绽放出一朵粉色桃花。 仆役想起先前入林之时听得溪水潺潺,便说“少主且在此处等候,我去取了水便来。”说着拿起水袋便往林子深处跑去。 不多时,路边草丛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林三,你回来啦?还是爹爹和娘亲?”原本玩着花草的少女回头便往草丛处看。 这时只见一胖一瘦两名剪径山匪到得她身前,“只怕此处没有林三,也没有爹爹和娘亲,倒有两位亲相公啊!”说着叉腰哈哈大笑起来。 看那胖者膀大腰圆,满脸横肉,一双铜铃大眼露着凶光,一张河马大嘴吐着浊气,上半身未着寸缕纹着一条三爪青龙,下半身黑裤白腰挎着一柄五尺长刀。 再看瘦者,头发稀疏,尖嘴猴腮,一张薄唇尖嘴说尽世间刻薄话,一对招风之耳听便人世小道声,身着宽敞白衣,腰别三尺短剑。 这二人来者不善,少女转头便跑,奈何那瘦者提纵之术非凡,还未跑出三两步便被抓了个正着。“姑娘莫要再跑,这纷乱天下有我们哥俩护你周全,也是幸事一件啊!”说着便嘿嘿地奸笑起来。 那胖者走到马前,“好俊的马儿,姑娘这嫁妆倒是备齐,也不折了我两兄弟的名头啊!”说着与那瘦者一同大笑。 那少女也是刚烈之人,唾了他们一口便说“与其嫁于你等为妻,不若死了来的痛快!”一时竟想咬舌自尽。 那瘦者眼疾手快抽出别剑的带子便往少女嘴里塞,“姑娘若急于求死,不如临终之前做做善事,让我哥俩快活快活,到了判官面前让得他给你来生判个好人家?”那瘦者说完与胖者对视一眼,便开始扒少女的衣服。 “大胆贼人,竟敢伤我少主!”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随声而至的还有两枚石子。 只见那两枚石子飞速打在了那两名贼人的后脑,“啪啪”两声响起竟鲜血如柱。 “义弟,咱今天可是碰上硬茬了。”为首的胖者扶着后脑看向瘦者。 “应当速战速决!”话音刚落那瘦者雷厉风行地便往树丛里奔。且说这林三修的轻功唤名烟波步,练至顶尖可如水上烟波,寻常人难以得其踪迹,伴有一手暗器功夫,飞叶木石皆可为剑。 那瘦者于树林之上跳跃,宛如一只野猴,不多时便找到了林三所在,高呼一声“大哥,敌人在此!” 林三心道不妙,又钻入树丛,立时射出石子二三。那瘦猴此次有了防备,沿着树干一个纵跃躲了过去。瘦猴往下望去,树丛之间簌簌抖动,料定林三就在此地了,便抽出腰间佩剑,一个猛子便往下钻。怎知林三看准了时机,手中射出两枚石子,瞧准了那瘦猴的眼睛打。那瘦猴在空中无法变换身形立时被打瞎了眼,倒在地上抱成一团。 那胖者赶来见瘦猴倒在地上便说“义弟莫急,待大哥为你报这双目之仇!”林三从树丛间钻出,“哼,山间匪类也配称兄道弟?”一抽腰间短刃便与其拼斗起来,轻功施展开来宛如水上烟波叫人难以辨别方向。 那胖者须臾间想不出办法,只得一顿乱砍,林间金铁交击之声不绝于耳。 这胖子好臂力,林三心下暗暗道,若不速战速决恐怕是我先累倒了。这般想着便大喝一声“贼人!你爷爷我在这里!”。胖子巡声而去,却不料林三速度飞快,眨眼间便到了胖者身后,“下辈子莫再做贼!”随着声音响起,林三短刀瞬间没入胖者背心,那胖者口吐鲜血应声而倒。 “你倒是没什么本事,吃得膘肥体壮倒是卡着我的刀了。”林三双手握柄,脚踏胖者尸体,拼尽全力也拔不出刀来。 顿时“噗”地一声,林三胸口穿出一柄剑。只道林三那时以为自己胜利,放松了警惕,谁曾想那瘦猴双目虽盲可听力甚好。“哼哼,大哥,义弟平日里没曾得过什么好处,如今借了你的肉身当了盾牌,也不枉兄弟一场!”说着便哈哈大笑,“姑娘莫急,相公来也!” 这时林三还有一口气在,怎能让这贼人轻薄了小姐,抓起一颗石子便向那瘦猴打去。怎料这瘦猴一扭头便躲了过去,立时便拼尽全力大喊“少主快跑!” 少女听得此声便知事情不妙,骑上马匹便朝林三处奔去。那瘦猴听得马蹄之声渐渐接近,便大声喊道“娘子对相公思念之心深重,倍感欣慰啊!” 少女骑马至林三处“三叔,你可别出事啊!”奈何林三胸口早已血如泉涌,“少主快走!我胸膛被穿,除非华佗再世,世人难救。” 那瘦猴提着短剑嘿嘿地笑道“娘子重情重义,相公佩服的紧啊!”少女抽出防身的匕首准备决一死战便说“呸,无耻小人,我就是死了也不让你得逞!” 此时树林之中又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谁?”那瘦猴十分警惕地在四周踱步,握紧短剑随时准备战斗。就在瘦猴防备之时,那姑娘身边出现一俊朗男子,吓得那姑娘几欲大喊,男子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做出噤声的手势。 草木窸窣之声还未停止,那男子手捏法诀向身前一勾,一片飞叶如利刃一般向他飞来,再轻轻一点,便往那瘦猴处去。瘦猴听见破空之声凌厉,闪身一躲。 “何方高人在此,在下斗胆请求相见。”瘦猴剑柄倒握,做出拱手状。 “见什么见,你个瞎子也配我现身?”只见那男子站在原地,声音却从四面八方传来,实在诡异莫测。 瘦猴一听,这怕是真的遇上高人了,转头便爬上一棵大树作势欲走。 “刚才还要相见,现在却要跑了!容不得你反悔!”说着便手掐法诀,满树枝叶化为利刃从四面八方袭来,那瘦猴听闻不妙便往树下跳,双脚勾住树枝干作倒挂状躲过一劫。刚欲起身,碗口大的树枝便凭空断裂,瘦猴倒栽在地上摔了个头破血流。 “要怪便怪你在树林里和我斗。”男子走到瘦猴身前,探了探鼻息,确定死亡后轻叹一口气。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男子转头便看见少女跪在地上,“你不怕我?”男子很难相信,见了这么多诡异之事还有人对自己不心生畏惧。 “恩公救了小女子,为何要怕?” 男子难以置信道“你就不怕我是妖?” 女子抬起头来,双目哭的通红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令人怜惜,“妖又如何?刚才欲轻薄于我的两位,不也是人非妖?” “哈哈,好一个是人非妖!千年桃木妖,灼华,幸会!”那男子伸出手。 “花氏遗女,花心。”少女接住他的手站了起来,“待我安葬了三叔,带我一起走吧。” “我们就往北方走吧。外族大兵入侵中原,必然腹地空虚,到了那儿再做打算。”灼华看了一眼花心,便与她一起安葬了林三。 第八章 漠北 且说灼华与花心安葬完林三,牵着马儿便往北方赶。一路上看遍世间兵荒马乱,灾民易子而食,军队所到之处流血漂橹,残垣断壁。 “这天下,当真还有我们的安身之所吗?”花心坐在马上,看着眼前惨状不禁感叹。 “到了北边,我们再做打算。”灼华看着眼前的一切,似乎内心没有波澜。 “这还不够北吗?究竟何处是个头?我倒宁愿在这路上死了,也好尽早去见爹娘和三叔。”花心顾自哀叹。 “既然我把你从阎王爷门前捡回来,自然没有让你再回去的道理。”灼华牵着马儿,“等安定下来,你若想报仇我便陪你去报,你想救这天下众生,我便陪你去救。你的命是我的,谁也拿不走。”他自顾自地说着,没注意马上的少女脸早已烧的似天边的晚霞。 那时天色已晚,二人行至关外一所驿站处。“今天便在此处歇脚。”灼华牵着马拴在驿站的马厩边上。西北黄沙无际,夜晚也尤为凄清,没有虫鸣鸟叫,唯有烈风呼呼。 店家一见二位来到站内,忙上前招呼,“天色不晚了,两位可要住店?”。 灼华摸着袖子,以木枝幻化几块碎银“上房一间,待会儿送点酒菜上来,外面的马给喂饱了。”他把银子放在桌上敲了敲,“做得好了还有赏。” 见了银子店家早已眼红,连忙招呼着“好嘞客官,还请随我来。” 进屋稍作整顿后。花心坐在床上愣愣出神“你怎的只要了一间房?” 灼华看她的样子着实好笑便想逗逗她“恩公要你以身相许,你从是不从?” “都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等玩笑。”花心转过头去不再理他。“我打坐,你睡床,你一个人不安全。”他这么说着便缓缓入定。 亲身经历了国破家亡,一路上又见识了许多生灵涂炭,花心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坐起身来见一道月光打在窗前,不禁起了思乡之意,愣愣走到窗前一望便是半晌。 “想看月光?”灼华不经意的出现在她身后。 “你这人走路怎么没声息,恁的吓人!”,她望向灼华的脸,迎着月光却显得十分苍老。是了,他早历尽千年沧桑,不似外表这般年轻了。花心心下暗暗地想。 灼华见她脸上阴晴不定,似在想些什么,便不再遵从她的意见,手捏法诀。木窗之上竟长出一颗嫩芽并以光速般长大,盘根错节地缠绕上了屋顶。“走也!”这声还未落地便拉着她上了屋顶。 这夜月圆如轮,天空漆黑如墨,繁星密布相衬也是一番好夜景。二人坐在屋顶上各有所思,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这儿的月,和玄都有何不同?”灼华怔怔地问。 花心看了眼灼华,只当他又在拿自己的烦心事打趣“有何不同?你又不是那瘦猴!” “我初得化形还未见人世全貌,便被热心道士安排在镇妖塔,这一住啊,便是几百年。”灼华只得苦苦一笑“亏得好心人打开了镇妖塔,谁知一出门便碰上了你这冤家!也不知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落得如此下场。” 他的表情花心看得真切绝非玩闹,叹了口气便说:“玄都的月如水,漠北的月像刀!这里也没有什么风拂月动,鸟叫虫鸣。更没有乱石假山,潺潺水流。有的只是这肃杀之意刺得我万念俱灰!” “你想回玄都吗?” “不再想了。” “为何?” “我看够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也见识了国破家亡,花泪鸟惊。此一时彼一时,那里不再属于我,回去了……?又能怎样呢?”她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灼华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安慰,只得陪她看这如刀的月光。 忽地,夜里亮起了一片火海,阵阵马蹄朝驿站处赶来。灼华一见此景立时觉得不妙,“快趴下,待会我去引开他们,你伺机逃跑。”二人迅速趴下躲在屋顶后方。 “那你怎么办?”她十分忧心。 “我可是千年桃木妖,人奈我和,况且你的命还欠着我,我如何能放过你。”灼华将她身子按下,“快趴好,待会见机行事。” 只见那一队轻骑将驿站门口死死围住,为首那人下马对着驿站大喊:“听闻李将军驾临漠北,轻骑都统哈尔巴拉愿为将军接风洗尘。”灼华一见此景,原是找人来了,暂且看看再做打算。心下料定此事有了转机便偷偷观望。 此时驿站内走出一人,步伐沉稳,落地之声如闷雷,身披破损银甲,一袭红色披风上挂两虎头肩挂威风凛凛,手持一杆长戟,红缨随风而动。那人背着身看不出面貌,只听闻他道:“我早已解甲归田,这迎接之事还是罢了。”屋顶二人一听这声音,可不就是迎他们的店家吗,午后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如今身披战甲俨然是一名久经沙场的老将。“此人城府之深,难以揣测,且看他们如何说道,再作打算。”灼华自语。 “是吗?我怎的听闻,当年玄都城破之时,李将军率禁卫军与守城军在北城门大溃之后,便召集残兵做起了打劫我军粮草的营生?”为首那人不屑一笑。 “既你已寻到我的所在,又有什么好说!我只问你敢不敢与我独斗一场,各拼生死!”那老将军将长戟在地上狠狠一戳,顿时风沙四起,庭中布满杀气。 那轻骑都统也是个心傲之人,如何受的这般挑衅,心下想道,你个老头能奈我何,便应道:“李将军威风不减当年,在下前来讨教。”立时便走上前来。走得近了方能看清,此人不着盔身披灰色兽皮,一头短发十分干练,目光如狼倾泻凶光,手持两柄弯刀寒光摄人。 只见那哈尔巴拉一个跃步冲上前来,两柄弯刀一合,竟直取李将军首级。那李将军也是不忙不乱,左脚向后一步,屈膝如弓长戟向前一顶,便把那哈尔巴拉震得倒退三步。这厮年纪虽长,臂力却不下于我等,硬拼不是办法,只得智取。 哈尔巴拉这般想着,他收起弯刀便在这黑夜之中闪动身影。“把火给我灭了!”他大喊一声。只见庭中火海应声消失,月色如墨再次铺满了这遍地黄沙的纸卷。 且说当夜虽是圆月,没有照明之处却也伸手不见五指。但那李将军银铠映月,却如夜明珠一般夺目。只听得那阵前有踏沙之声四处响起,李将军侧耳听着不敢有一丝懈怠。忽地,两道银光从李将军背后亮起,直砍其双腿关节不着铠甲之处,“呲呲”两声响起,李将军跪在地上。失去了双腿的移动之便,李将军犹如刀俎上的鱼肉。又是几声破空之响,那柄双刀砍在李将军腰腹,手腕之上,但却不取其首级。那哈尔巴拉竟想令李将军受其折磨流血而死。但哈尔巴拉不敢大意,仍在阵前不断围着李将军飞奔,不一会,两柄弯刀映着月光在李将军面前一晃,直逼得人睁不开眼。回过神来,那两柄弯刀竟已架在李将军脖颈之处,哈尔巴拉站于李将军身前不足一尺之处,躲在长戟的攻击死角之地生怕李将军临死反扑。 “不曾想,曾经名震天下的李将军今日竟要折在我的刀下!”说完便哈哈大笑。忽然,李将军丹田运气,长戟往地上一敲硬生生将木杆震碎。说时迟那时快,李将军将前刺握于手中,猛地向身前一扎,后迅速弯下身来朝侧位一滚,避开双刀锁喉之势。 待李将军站起,月光从铠甲上反射到哈尔巴拉身前,只见一支铁刺硬生生从他喉中穿过。“行军打仗,最忌话多。”随即一手握着断戟,摆起架势。 “李某幸得先皇赏识,行军打仗三十余年不辱将名。今日竟落在一帮小贼手中,杀一个够本!杀两个便赚!来啊!”身后披风随风而动好不威风,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 “李将军莫怕,我来助你!”灼华从屋顶上御风而下,站于李将军身侧。立时口中念咒,一根根木刺穿地而起,将灼华与李将军围在其中。 “哈哈,当是神兵天降,天不绝我!天不绝我玄朝!”李将军顿时朗声大笑,其声爽朗贯彻夜空。 “有胆的便上前试试。”灼华勾动手指,作挑衅状。 一名骑兵手持长枪便朝灼华处奔来,接近之时于马身之上飞起,在空中猛地一俯身,一时破空之声簌簌作响。 只见灼华微微一笑,手掐法诀往空中微微一挑,地上再度横生木刺,直穿那名士兵胸背,那名士兵“噗”地一声口吐鲜血,七窍之处更是生出枝芽,渐渐开满桃花。月光之下这一幕甚是摄人。 灼华越出防御的木刺,将那名士兵的尸首取下,丢于阵前,弓步冲锋正作杀敌之状。那些散兵游勇没了将领,又见同伴如此惨状哪个不心生惧意,只听那尸首落地“砰”的一声,似是赛马之号,围于阵前的兵马顿时掉头便跑,没有一个敢回头。 若是他们这时回头,就会见灼华坐在地上大汗淋漓。 第九章 安身之所 驿站内,花心帮着李将军包扎伤口一边道:“还说什么千年桃木妖,化几根木刺便用尽全力,整天胡吹大牛,这日头都让你给遮了!” “我怎的吹牛?此处遍地黄沙,滴水难求。立地生木已然竭尽全力,那么多人我如何斗得过,我装腔作势这么努力,还不是怕你……”说着便扭过头去沉默不语。 “哈哈,你们这夫妻俩好生有趣。”李将军拂须笑笑。 “谁与他(她)是夫妻!”两人齐声道,对视一眼又默不作声。 “老朽失言,莫怪莫怪。还得多谢小友救命之恩。”李将军对灼华拱了拱手。 “李将军莫要如此,我俩本在屋顶赏月,见此危难之状原本为自保性命远远遁之,但见李将军老当益壮雄风不减,力擒贼首,惭愧之下出手相助。”灼华十分惭愧。 “哪里哪里,你我仅是一面之缘,能仗义相助已是大恩。”李将军左右思索“我藏身之地已被发现,你我当速速转移,不知小友为何来此偏远之地。” “玄都剧变,我俩遭逢大劫皆是流离失所之人,路上相遇故而结伴同行,料想这北方外族大兵侵入中原,腹地必然空虚,便来此欲寻一个安身之所。”灼华慢慢地说。 “若是小友不嫌弃,吾有一处隐蔽之地,乃战友遗孀及自家家属的容身之处,可与我一同前去。” “将军相邀,不敢推辞。”说罢灼华与花心便扶着李将军上了马,一同去那安身之所。 三人两马于大漠之中渐行渐远,午时过半,三人都已口干舌燥,眼前除了黄沙便是黄沙,再无其他任何东西。就当三人正欲绝望之时,转过一个小土丘,眼前出现一个绿洲,其间砖瓦层叠,鸡犬相闻,男女老少往来耕作,在这乱世之中宛如一片世外桃源。 到得镇前,两人将李将军搀扶下马。立时便有一妇人上前来,“你怎的又弄得浑身是伤!玄朝早已没了,何苦做这蚍蜉撼树之事!”那妇人虽言语责骂,但眉眼之中尽是关切之意。 “此事莫要再说,玄朝复兴,我首当其冲。”李将军叹了口气摆摆手又向灼华与花心介绍道“此人便是内子。这两位是救我于危难的大恩人,想要在此住下,可好?” 李夫人转眼看到二位年纪尚轻又仪表堂堂,当是王宫贵胄之后,遭逢大乱从玄都逃了出来,便道:“二位恩公若是不嫌弃此处简陋,居所之处我便给你们安排。” 花心看出李夫人的忧虑,便抢言:“乱世之中能得一处安身之所便已十分幸运,怎会嫌此居所简陋。” 李夫人拉着花心的手便说:“姑娘既生得美丽又明事理,我当真喜欢得紧,老李连年在外征战,我们夫妻膝下无子,我眼见姑娘便十分投缘,可否作我俩义女?” 灼华对花心使了使眼色,花心也知这荒凉之处没有人作伴的苦楚之情,当下便应了。 随后李将军与夫人便带二人来到居所。只见此处居所,仅是石砖砌成,莫要说冬暖夏凉,只是个简易的遮风挡雨之处。灼华见此眉头一皱,李夫人心细眼尖,当下看出了灼华有疑虑便说:“小友可是有什么心事?” 灼华一惊,但心思扭转便说:“此处虽极为隐蔽,但沙漠绿洲难保敌人寻来。” 李将军看出他早已胸有成竹便接话:“小友可有妙计解此危机?”灼华微微一笑,扯了一根头发口中念咒,立时镇子周围便升起一道无形屏障将其拢住。随着咒语施毕,手中发丝渐渐化为一根桃木发簪,上雕着三朵盛放的桃花。 他一把拉过花心,将发簪插在她的发髻之上便说:“保她无恙,镇子便可安全。”花心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是好,便只能低着头默默不语。 李将军只道此举乃是立威,让他们莫动歪心思。可李氏夫妇一个当他们是救命恩人一个待他们如子女,又怎会害她。 与李将军夫妇拜别,二人走到屋中。四下打量了下,这房子当真是表里如一,家居摆设均十分简单。虽能供人饮食起居,但实在不太舒适。 灼华找了个位置坐下,思虑一番便说:“不知花府可有这般豪华?”。他想着若是问她,她定觉伤心不肯开口,便换了个法子激她。 “你…”花心只道灼华说的那残垣断壁的花府,气不打一处来便说:“豪华之处你是梦里也见不着!我家一开大门便是照壁,不刻名家字画,也不刻珍奇异兽,上雕一棵参天桃树……”灼华看着她笑着点头应和,见她越说越是激动,神采奕奕之状从未见过,便不忍心打断,悄悄记下。 隔日,花心正欲起床穿衣,睡眼朦胧之时却被眼前之景吓得跌坐回床边。只见床榻之上不再是那破旧棉被,一床白丝被单之上绣着几朵桃花,床前置着红木圆桌,座椅上的镂空花纹也是熟悉的桃木,再看左面屏风之后便是书桌,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书架之上书卷密布。 见着这令人怀念的书目,眼泪便不自觉地在眼眶里打转。走出房去,虽然没有熟悉的院落,但直连着的大厅也是旧时的模样。她缓步走到灼华的房间,看见他卧在床上一动不动似是死了一般,也不便打扰他,便在一旁看着。 午时过半,灼华醒转过来,见花心坐在床前,心中早有预料,正准备争辩几句,怎料她开口便是三字:“谢谢你。” 灼华愣愣地看着她,眼眶微红嘴角却尽是笑意,这模样竟是仙子难比,他看得出神了仿佛融化在这笑意里。 半晌过后他起身抱着她轻声说:“照壁游廊会有,乱石流水也会有,你想要的都会有,我们哪儿也不去了。” 花心早已抑制不住自己,泪流满面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只得抱着灼华一个劲的点头。 是夜,花心又攀上房顶看月亮,此时月如银钩倒挂,乌云密布星子稀疏。灼华也悄悄摸上房顶,见她看得出神便不敢打扰。花心亦是察觉了他的所在,回头问他道:“你觉得今晚的月亮像什么?” 灼华思索片刻“此月弯似柳叶,正是娘子眉间笑意。” 花心一听脸涨得通红便开口反驳“谁是你娘子?我看这月型,倒像是你缺的心眼!” 灼华搂过花心:“不打趣了,你可是还有心事?” 花心也不瞒着:“只是不知这样的太平日子还能过多久…” “不论乱世盛世,我定陪你朝朝暮暮护你周全。若是不然,我便把这双手砍下来给你。” “我要你双手作甚?”说着天空竟飘起了小雨。 “你莫要感动得流泪。”灼华替她擦了擦滴在脸上的雨滴。 “还开玩笑,你若是得了风寒我可不管。”她转身便走。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打闹着进了房内。 春宵一刻,一时浓情无限。 第十章 风萧梦凉 在嬉戏打闹的田园生活里,平安喜乐的日子一晃就是半年过去。灼华帮着花心植桑养蚕,做了许多绸缎分与镇里老少。灼华木匠工艺精湛,更是在镇里造了个木匠坊,农具家居皆以极低的价格出售。一时镇里风平浪静,有如世外桃源。 这一日,灼华在院里摆弄盆景。几名孩童打闹着跑进院落。“哥哥,哥哥,你又在做些什么?”一名女童揪着灼华的衣角十分好奇。 灼华蹲下身子,刮了刮那女孩的鼻梁,“哥哥做的这个啊,叫做盆栽。谁家里都能拿去。待到种了满镇,这地儿,就当真是世外桃源了!” 女孩不解何为世外桃源又嘟着嘴不好意思问。女孩此时嘟着嘴的模样好生可爱,灼华见了也十分欣喜,将手背于身后偷偷幻化出一个木制风车。“锵锵!”说着便朝风车吹了口气,风车便嘎达嘎达地转了起来。 “哥哥,这又是什么啊?”女孩接过风车,仔细地观察。“这个啊,叫做风车,鸢儿回去好好读书,哥哥还有很多东西送你。”摸了摸女孩的头边笑边说。 “哥哥也和娘亲说一样的话,可是读书好生无趣。”女孩脸上悲喜变换不定也十分可爱。 “鸢儿,鸢儿……”这声音远远从院外传来,那人进门,一看原是张将军遗孀张夫人。她走到鸢儿身边抱起她,“你又拿灼华哥哥的东西,还不说声谢谢。”开口便教训道。“张夫人别对孩子太过严厉,孩儿脾性,喜欢玩闹也是正常。”灼华安慰道。张夫人只是轻叹一声,便带着鸢儿走了。鸢儿在张夫人的怀抱里挥着风车道着再见。 “你还真喜欢孩子。”灼华转头望去,正是花心一脸睡眼朦胧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贿赂张夫人迎她过门呢!” 他见她这副样子十分好笑,便迎过去一脸微笑,“谁叫娘子……”花心似乎意识到他要说什么,红着脸转头便回房里,只留下一声“没个正形!” 外族大军营帐内。一斥候模样的人,冲进营帐,单膝跪地便道:“报!我方粮草遭劫。似是…似是李正元与其党羽做的…” 坐在主位的人大声喝道:“一帮废物,连个老头子都搞不定。”此人眉目瞧着竟与那哈尔巴拉有八九分相似。“我儿惨死你们就是这般做事!”他拿起饮酒的琉璃杯,挥手一掷便摔了个粉碎。 “将军莫急。”此时身边一巫师模样的人走上前来,“据当日骑兵回报,那李正元应是与妖孽勾结,近日我以卜天之法算出他们聚集之地,只是那处似有结界难以通人,需要将军借我两人一用。” 那将军满脸怒意,“哼,只要他家破人亡!两人又如何,千万人都借与你!” 那巫师阴险一笑:“听说将军前两日俘来两位逃难的中原人?”那将军一听便明白他的意思吩咐道:“带他去!” 几人缓缓走入俘虏营帐内。只见两名俘虏蓬头垢面骨瘦如柴地倒在地上,双脚铐着脚镣,手上锁着铁链,满身淤青伤痕,皮开肉绽之处不忍直视。那巫师提着饭菜正要走向他们,他们闻了气味便立刻睁大双眼,但看眼前之人又不敢接近。 巫师走向二人,蹲下身子,声音沙哑中透露着无尽的阴寒“想活?”,他看二人惴惴不安浑身颤抖,“我们…我们真的…不知道什么…李正元…放过我们吧…”他们双唇颤抖面色如灰,连话也说不清。 巫师摆开饭菜,再度说道:“想吃?”二人眼里流露的欲望难以掩饰,却仍不敢上前一步。 巫师站起身回头背手,“想要从这地狱里出去?”,他微微侧头以眼角余光查探那二人。“放心,没毒。只要你们替我做件事,不敢说万人之上富贵荣华,但平平安安得以终老可以保证。”说完便带着人阔步走出了营帐。 营帐内两人对视一眼便互相夺食狼吞虎咽了起来,那个样子宛如野兽,哪还有一点人的模样。 几日之后,灼华与花心在屋里用着早饭。虽然只是喝着白粥,但二人之间浓情蜜意又哪在乎这些。忽地,一阵声响传入灼华耳畔,“镇东三里,来此一见。”灼华一下震住了,他见花心毫无反应,以为自己听错了,便接着喝粥。“镇东三里,来此一见。”又一句话语传入耳畔。错不了,是传音入密,天下有这本事的能有几人?灼华心下想着面色惶恐不安。 花心见了他一脸惊疑不定的样子便问:“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灼华放下碗赶忙找了个借口掩饰过去“没什么,只是想起李夫人前些日子要给她做个桌子,我当时手头事多便给忘了,这么多日了她难免心急,我这就去量量尺寸。”话音刚落,还未等花心反应过来便夺门而出。 镇东三里之外。灼华匆匆踏沙而来,只见一人身着破烂道袍随风猎猎而动,身负一巨大画卷,头发没有整理散乱在身前。“来了?” 那人转过身来,见了他的面容,灼华心中大震难以自抑,脱口道:“是你?你来做什么?”那人灰头土脸,但一双眼睛凌厉得吓人,他伸出右手指着灼华,双唇看不见开合,一个平淡的声音在灼华耳畔响起“收你!” 还未等灼华反应过来,道士虽似慢步,但有如缩地成寸,一瞬间踏着雷罡来到灼华面前。 灼华瞬间便清醒过来,此人不是在开玩笑,他是当真要收了我!心念转瞬即逝,却见那人已来到他的面前,面无表情冷峻得吓人。 “还发呆?我可不会手下留情。”说着手掐法诀便要唤雷,晴朗的天空瞬间乌云密布。灼华迅速提气便往身后飘去,只见一道天雷从天而降,之前所处之位顿时化为了一个大坑,黄沙慢慢地流向大坑。 “反应很快。”话音未落又踏着雷罡步走来。此人金雷之法已臻至化境难怪…可此处也没水…除非…心下有了思量便开始计划。 且说那道士再次宛如横渡空间一般来到灼华身前,此时却没以法诀唤雷,只是以步伐冲劲迅速抬起右脚便往灼华腰腹之处踢去。此腿法并非寻常外家功夫,其上隐隐雷光闪动。他深谙五行相克之理,故以金雷功法力敌灼华,以求速战速决。 灼华反应也十分迅速,立时地面上生出一根木刺挡住了这凌厉攻势。“无用。”只听那人冷漠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那根木刺瞬间化为了飞灰,但灼华也运气再度远遁。 道士见灼华身法不俗似乎难以近身,便手掐法诀口中朗念道:“煌煌天威,以法引之。天师御临,荡恶除魔。煌煌天雷,以诀御之。天师涤世,镇鬼降妖。”声闭,便见天地之间数道雷光闪动,其威势比之前者,有过之而无不及。灼华眼见这沙漠转眼就要化为雷海也不敢大意,一边观察一边往阵中施法之人靠近。灼华每跃起一步,脚下便会出现一个大坑。还不够,他心下这般想着又往阵中跑去。 天上雷声阵阵不绝,地面也被打的千疮百孔。灼华不断在沙漠中飞跃,这时天上再度雷光闪动。就是现在,灼华心里默念,掐着时机手化木剑便往那人劈去。看着灼华来势汹汹,那人不慌不忙又说:“你很聪明,想以木引雷劈我,可是不够。”只见天边金雷再度劈下,其威势更胜从前,似要以这招分个胜负。 灼华提着木剑引雷纵跃而起,那道士抽出身负的卷轴与灼华木剑遥遥一对。顿时天地之间的雷电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说了,不够。”道士面无表情看着灼华。不料灼华竟是一笑:“是吗?”木剑之上顿时生出无数枝芽藤蔓,瞬间形成一道结界将道士捆缚其中。“这沙漠之中,你怎么可能?”道士一脸惊异,但看着被自己劈出来的大坑便明白了。 原来此处邻近沙漠绿洲,其下定有暗流汹涌,之前辟出一个个大坑正是帮他集聚水源。想得明白了便哈哈大笑起来,他再次提气御雷击破结界“好!当真是我小看了你。我们再来比过!” 那边灼华与道士斗得激烈,镇子这边也是暗流涌动。“鸢儿,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跑出镇子来。”只见张夫人跑出镇子来,抱起鸢儿便是责骂。 这时两位身穿破烂的道士出现在她们眼前。其中一人走了两步便晕倒在地,另一人走上前去抱着他“师弟!师弟!你醒醒!”。张夫人见了二人本是不想理会,但那道士见了张夫人便说:“姑娘!姑娘!赏口水喝吧!”他望了一眼在他怀抱里的那人又说“我们二人遭逢大难逃脱至此,三天以来还未饮水,求求姑娘行行好,救救我这可怜师弟。” 张夫人见了这两人嘴唇干裂,蓬头垢面的样子也不似说谎,便说:“你们随我来吧。” 到得镇中二人饮水洗面,仔细一瞧,这二人可不就是那俘虏营帐之中的两名囚犯!只见二人相视一眼便跪了下来齐声道:“多谢姑娘仗义相救!”其中一人说:“我二人得姑娘相救,不知有何事能帮得上姑娘?”张夫人略一思索便说:“无事,你们走吧。” 那二人怎肯离去,只见这时年长一人的青囊嗡嗡抖动。二人故作惊异,立时打开青囊。定睛一看这青囊之中颤抖之物竟是一个金制司南!那人略一思索想起之前巫师交代的话便说:“我二人没有什么本事,但是捉鬼降妖还算在行。”他指着司南说“此乃我派祖师传于我们的降妖法器,能定位出妖孽所在!如今这般颤动,定是有大妖在这附近!” 张夫人一听便十分惊慌。二人一看有了着落又说:“你们最近可有新搬来的人?”张夫人愣愣地点点头。年长那人拂须一笑:“快去将其他人招来,我们一同去看个究竟!”她早已被吓得慌了神,便按着吩咐去做了。 镇上大部分人来到张夫人家中。只见那二位道人坐于大厅主位之上朗声道:“各位!我二位遭逢大难路过此地,幸得张夫人救命,想要报答于各位,恰巧此时法器震动,有大妖在这附近!我派一向以降妖除魔为己任,希望各位相助!”说完便抱拳躬身。 一时讨论之声四起,有人问道:“你们说的妖怪在何处?” 年长那人指着司南的方向便说:“你看看,这个方位住着何人?”镇民略一思索正是灼华与花心住处! 又有一人问道:“你可有证据证明?光凭一个司南如何信你?” 年幼那人便说:“你们最近家里可有丢些鸡鸭牲畜?”其实这漠北小镇各家饲养鸡鸭牲畜本就不太计数,邻里邻外也经常互送东西,和乐融融谁又会做偷盗之事,就算有也是太过贫苦的人家,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细细思索似乎又会有些不对。 一时间大家都陷入了沉思,渐渐地有人小声议论,“是啊,好像是有丢过。” “嗯,我家也丢过。” 二人见计谋得逞便说:“那些丢失的牲畜!并非是被吃了,而是为妖物修炼邪法所用!今日是鸡鸭牲畜,明日他不得满足,便要以活人为祭啊!” 那年幼之人故作惊异说道:“你们这里可有结界屏障一类的东西?” 一名男童开口答道:“那是灼华哥哥说用来保护我们的。” 他立时哈哈大笑道:“保护?妖怪为何要护着你们?你们不过是他圈养的家畜,来日当做修行用罢了!” 这句话说完,屋内一时间人人惶恐互相讨论平时生活的细节。 那二人见了此状站在椅子上大声道:“各位安静一下!信与不信我们一探便知!”说着便领着镇民们去了花心与灼华住处。 来到住处,那二人强行把门踹开,带着镇民涌了进去。镇民们一看此处摆设,完全不似外表那般简陋,其中家居摆设虽然清新淡雅,但也完全不是这里该有的样子。镇民们纷纷惊疑不定。 花心闻了声响便赶到大厅,见大家都在便问:“各位前来,所为何事?” 年长道士见了花心的美貌模样竟有一丝心软,但心中又响起那名巫师的话“想活?”“想吃?”“想要从这地狱里出去?”便又安定下来。我不要再做地狱里的恶鬼了,就算是恶鬼,也要是在人间红尘里享福的恶鬼! 心下这般想着便说:“大胆妖孽!见本师在此还不速显原型!”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粉末洒在花心脸上。 花心一闻这气味竟有些晕,一个不小心跌坐在地上。镇民看了纷纷议论起来“当真是妖怪!”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其实那粉末不过是一种障眼法,以漠北巫法制成,能麻痹人的神经,并令旁观之人看见心里恐惧的东西。 年幼那人见诡计得逞便顺势说道:“各位,此妖邪乃要在烈日之下以三昧真火灼烧方可神形俱灭!请大家助我把她降服!”镇民此时早已迷失了心智,一个个都纷纷上前捆住花心,砸坏木桌当作刑架,将花心架到了镇中央。 此时看望李将军的李夫人刚刚回来,便见到镇民们要对花心不利,便冲上前去拦住他们说道:“各位,可是有什么误会,请大家看在我家老李的面子上好好谈谈。” 那年长道士一见此状似要坏事便说:“此妖妇乃是妖孽同党!大家速速拿下莫要管她胡言乱语!”镇民一时群情激奋,上来便要架住李夫人。 花心见此实在不忍便说:“李夫人快走!去找灼华!” 李夫人回应:“他早早出镇去不知做什么了,他不在我定要护着你!”说着又挡在人群中。 那年轻道士见状便抽出巫师给的令牌,学着巫师模样念起咒语,一时之间镇中大火不断。 镇民纷纷退开,李夫人为了保护花心,不断地以沙扑火,怎料这岂是寻常火焰,火势越扑越大,李夫人一个不慎衣角沾了火星,自己葬在了大火之中。 这时灼华与道士在外头斗得激烈,忽地一阵心口刺痛心下明白了有人破阵便想方法脱身。他运起全部法力再度制成结界捆缚道士,自己作念咒状站在原地。 “你怎么这么冥顽不灵。”那道士抬手又击碎了结界快步来到灼华身前,竟见他一动不动心下诧异,顿时有了提防之心。片刻过后,道士警觉地拿卷轴一捅灼华,只见灼华应声便倒。“替身?好一个金蝉脱壳!”话音刚落便往镇子赶去。 灼华赶到之时,李夫人已经葬身火海,但好在有李夫人相救,花心还未被烧灼。灼华愤怒之心难以抑制,提气掐诀便从花心脚底生出一根根藤蔓护着她来到身前。 镇民立时大惊四下议论道“妖怪!当真是妖怪!”那二人心道大事不妙,便拿着令牌向灼华攻来。 这时那穿破烂道袍的道士也赶到了,一见两人手中令牌暗暗道:“火云令?”踏着天罡雷步便与那二人缠斗起来。 灼华慢慢放下花心,只见她吸入浊气过多昏迷过去,立时便与她面对面打坐,两双手合十,以草木之气替她排除浊气。 不一会花心醒转过来,面容憔悴,神魂未定的样子十分脆弱,只见她嘴唇轻启隐隐约约听见几个字“别怪他们……”说完口中吐出一口浊血,溅了灼华满面,便倒了下去。 她嘴唇发紫,乃是中毒已久的状态,原来刚才逼出浊气之时,更是加快了体内毒素运转的速度,一时猛毒攻心竟是华佗难救。 烈日照的整片沙海灼灼滚烫,但他的心却有如万丈玄冰般冰凉,天边回雁也凄惨地叫着,像是悲鸣一般。 他不管镇民如何乱作一团,也不顾那两名贼人和道士斗作一团,他的眼里只有花心。旋风吹起黄沙阵阵,他也被这无尽的悲伤包裹。 灼华抱着花心不敢去探她的鼻息,只是愣愣地说:“照壁游廊,乱石流水我还没造呢…你快给我醒醒…” “我喜欢孩子,我们也还没有呢…你醒醒啊…” “只要你醒来,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你想回故乡我带你去…” “害你家破人亡的人我替你杀了…” “喂…你说句话啊…再来跟我斗嘴啊…” “你的命是我的…你还记得吗…”他泣不成声,后面竟不知在说些什么话语。 过了一会,他抱起花心,提气一震,镇中所有人顿时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按得他们动弹不得。一瞬间没有了吵闹声,没有了风声,世界似乎在这一刻全部停止。 只听见灼华抱着花心,朝这镇中走来的脚步声阵阵作响,砰!砰!砰! 第十一章 问心 那两个假扮道士根本没有任何道行,拿着火云令也只会以单薄灵气催动,见了那穿着破旧道袍的道士便立时败下阵来。二人跪倒在地,年长的那人见到道士腰间的腰牌,正面以篆体刻着不知二字,而反面刻着一个贰字,便明白确实惹了不该惹的人。赶忙磕头道:“恕小人有眼无珠,不知观正宗驾到还敢班门弄斧。”磕了三个响头掷地有声。 二道长拿起火云令敲了敲他们二人便说:“你既知我是不知观亲传,那你就说说这火云令是从何得来。” 那年幼一人抬起头来“这令牌是一外族巫师给我们的,他只教了我们几句简单的催动法诀。” 二道长冷冷一笑,“巫师?旁门左道。给他当真就是块木牌。”二人见此连忙奉承“是是是,道长说的是。” 灼华抱着花心缓缓走来,虽然没有二道长的天罡雷步,但他每踏出一步亦重若千钧,杀意在他身侧不断散开,哭红的眼眶也难以掩饰眼神里的凌厉。二道长见此情状心中感慨万千,便说:“这二人交由你处置吧。”说着退到了一边且看他如何处理。 他缓步上前,见那二人跪着颤抖不止,但他却一点也不准备心软。他提气于心肺之中,张口问道:“何故害她!”二道长站在一旁愣愣出神,这声音不大不小不高不低,却有着如梵音一般的威慑力,令人臣服。 “我们奉外族巫师之命,特来破阵。”那二人牙关不停颤抖。“抬起头来!”灼华厉声道,这二人早被灼华和二道长吓破了胆,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 只见灼华眼神里的悲伤和愤怒满溢。“我若没看错,你们是中原人,为何替那巫师办事!” 年长那人见此情状早知没有生还的道理便哈哈大笑道:“中原人?外族?又有什么分别!你们这些妖怪道士,有着一身法力能在这乱世之中安身立命。我们呢?玄都被破,天下大乱,我们既不会武也不会法,走到哪里都是任人宰割。你们锦衣玉食,你们知这动荡之日粮食的珍贵吗!呵,好不容易逃到北边,又被抓作俘虏,每天经受鞭打拷问,老子怎知那劳什子李正元是谁!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每天在牢房里抢一个馒头的日子你们知道吗!我没死过,也不曾下过地狱,但我看这人间!才是真正的地狱!恶鬼遍地啊!恶鬼遍地啊!哈哈哈哈哈哈。” 灼华表情冷峻,“就因为这点事?你们就不顾一切去害人?”他抬起手就给了那两人两个耳光,“我在镇妖塔数百年,那才是真正的恶鬼遍地,里面妖怪每日因为塔中咒法互相厮杀,片刻不休。里面没有朋友,也没人与你说话,你甚至不敢合眼,因为一合眼就再也睁不开了。”说道这里灼华顿了顿看向二道长“那天,我看到塔门被破,不顾一切循着光冲了出来,怎知人世却也一片纷乱。我想随便找个地方修炼继续杀戮,却遇见了她。” “她没有因为妖怪的身份而惧怕我,也没有因为目睹遍地尸骸的惨状而迷失。她家破人亡一瞬间从天堂跌落地狱的感觉你们又懂吗!”灼华厉声大喝。 “她是我生命里的光,驱散了我心里的阴暗。她让我知道了人世间当真有真情在。”灼华看了看花心又看向那二人。“因为世间遍地是恶鬼,就只能化身恶鬼了吗?真正勇敢的人是亲身经历黑暗而心向光明的人,是化身光芒拯救世间的人!而不是像你们这种,因为欲望而强夺人命,因为物质而扭曲内心!”只听“内心”二字刚落,两人心口被木刺横穿,地上鲜血满布,其状竟似朵朵桃花。 说完他又朝镇民们走去,镇民见着这灼华的这两手法术,一个个跪在地上颤栗不止。只听灼华再度用那梵音似的声音说:“何故害她!” 一时间竟无人敢应答。一会儿张夫人站了起来说道“是我,我嫉妒她。”叹了口气又说“早年夫君在外连年征战,我独守空房,好不容易解甲归田有了鸢儿,又因玄都大破流离失所到了此处。人生一波三折,崎岖难平。”顿了顿又说:“你们来到这儿,我一见她便嫉妒她的美貌嫉妒她身边有你。凭什么同是家破人亡,你们能这样浓情蜜意无忧无虑!我嫉妒这天道不公,让我生在这样的世家嫁给了这样的夫君。所以我见那二人来此似是另有目的也未阻止。见他们要害的人是花心,我的内心更是欣喜!” 她拍了拍心口笑容逐渐狰狞。“我们可曾薄待于你?”灼华怔怔地问道,他不曾想有人能因嫉妒干出这样的事来。张夫人狰狞一笑又说:“薄待?你们的存在就时刻刺痛我的内心!你们知道我独守空房的孤苦吗!我也要让你们尝尝失去挚爱的痛苦!” 此时鸢儿从房里跑出来,抓着张夫人的衣角就说:“娘亲,花心姐姐怎么躺着了,是睡着了吗?”张夫人心头咯噔一下似乎少了什么。 灼华不忍伤了孩子的心便说:“是啊,花心姐姐睡着了。”鸢儿跑到花心身前说:“姐姐别睡了,都日上三竿了。” 张夫人见了此状十分惊慌,生怕灼华对鸢儿不利。立时跪下磕头又不敢发出声音。灼华又说:“伤人之时毫无顾忌,报应轮到自己却苦苦求饶?”灼华冷冷一笑大声喝道“这便是你做人的道理吗!” “你们呢?李夫人又和你们有什么仇怨?”他对着人群大喝,“李夫人仁慈心善,里里外外为镇里做了多少事你们心里不清楚吗!”镇民们都低着头不敢言语。“沉默?不说话就能解决问题了吗?你们心里没有一丝愧疚吗!” 灼华一时气场笼罩了所有人。有一人立时不断磕头道:“都是那妖道害我们迷失内心,我真的知错了。” 灼华愤怒地向前冲去,一脚便把他踢翻在地又说:“知错了?便是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然后洗清自己?若是你们没有那些所谓的人妖之分,这事情何苦闹到如此境地!”灼华走到那人身前,死死盯着他“人和妖,当真有什么分别吗?”那人早已被灼华吓得不知如何言语,一边往后爬着一边说:“没分别,没分别…” “因为我是草木成精我便要茹毛饮血吗?人之初时便得灵智,妖因得天地灵气孕育而生灵智,就因为这先天后天之分,我们便有区别了吗!”灼华怔怔自问“当年我刚刚化形,来的一个镇子当中,对他们千万般好,后来我在玄牝结丹之时化作原型被人发现,他们便找了道士将我收进镇妖塔。你们……都是这样恩将仇报的吗!” 此时场中无人敢再说一句。“她说不要怪你们,好,那我便不杀你们。”灼华说完便抱着花心远遁而去。 几日之后,灼华抱着花心来到他们初遇的树林,却有一人早早地等在那儿。那人转过头来,赫然便是二道长。 二道长见灼华衣袖空空,竟是自斩了双臂为花心做了棺木。“等我把她安葬,你就杀了我吧。拿去做剑什么的都无所谓…”灼华早已心如死灰,运起法力挖土开坑。二道长一抽背后卷轴点在了灼华丹田之处,一时间竟法力凝滞不可动弹,连玄牝珠也停止下来。 “难怪…”灼华恍然大悟似是明白了卷轴的秘密。 “你莫要灰心,她……兴许还有转机。”二道长慢慢说道。 灼华一听此言便冲到二道长面前一脸兴奋,“此话当真!”。 二道长理解他此时心情便说:“你以本体为她做棺木,千年桃树万邪辟易。即使是黑白无常来了也勾不走她的三魂七魄。”说罢看了眼棺木里的花心“你随我游历天下吧,九州之地甚广,即使是不知观也有未曾记录的奥妙法术。说不定真能起死回生。” 灼华毫不犹豫地说:“好!我与你走!” 第十二章 春之灰烬 “后来呢?”静心托着下巴十分好奇地问道“你们找到了起死回生的方法了吗?” “不曾。”二道长淡淡地说“但我们找到了天机推演之法。” “何谓天机推演?” 二道长饮了口茶又说:“这常春城的一切便是天机推演的结果!” 静心愣愣不发一语,过了半晌又说:“这世间当真有此法?真是鬼斧神工。” “不过,以臭桃树的灵力又以自己本体魂魄作为阵眼,即使他燃烧千年寿元也难以为继,这常春城世界崩塌,便是他寿元和灵力耗尽的结果。”忽地听到房外砰的一声,似乎有什么重物坠地。“偷听这么久了,进来喝杯茶吧。”二道长不以为意。 房门被缓缓推开,随着嘎吱的开门声,一道月光照进房内,开门之人正是灼华。 “我还是不太习惯你这化形不全的样子。”二道长叹了口气想到他为花心做的这些不禁心有感慨。 “道长,你当真能救我们?”灼华听了这么多,即使创建常春城磨灭了他神魂里的记忆,但仍给他许多震撼。 “说了救你们就是救你们,我自有我的办法。”二道长似乎想起了什么事,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简笔画,递给灼华。 灼华打开一看,“这是什么?”二道长气不打一处来,一个爆栗敲在了他的脑门,“当年寻得天机推演之法,你不辞而别,只让飞鸽托信寄来这么个玩意,说是二十年后来寻!”说着又给了他一记爆栗“你瞧瞧这是什么,这是人找得到的地方吗?” “哎哟,你这不是找到了吗。”灼华摸摸脑门,他又看了看那幅简笔画,微微一笑,心下暗道,没想到我画工如此拙劣… 经过打闹之后,便各自睡下了。 隔日,四人在灼华之前化为人形的地方相见。“小娘子可想好了?”二道长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便开口询问。 “你说这常春城自成世界,再过不久便还能与他相遇,此话当真?”花心不安地问。 “当真。只是你们之后还能否相爱,便不得而知。”二道长答道。 “这样便可…这样便可…”花心不停安慰自己。 “那便开始了。”二道长说完,便走到花心面前手掐法诀,竟生生从她体内勾出了一魂三魄。静心在一旁看的心惊,暗自想着这世间竟有这样的法术吗?二道长抽出一魂三魄之后于掌心不断为其凝形,渐渐地化为一把匕首。 “拿着。”二道长将匕首给了花心又说“你剜了他的心让他重化阵眼便可,之后的事我自有妙计。” 花心又问道:“为何一定要剜心才可化为本体?” 二道长答道:“桃木化形之后本无心,遇见你之后他才有了心。不信你可听听。” 花心立时往灼华边走去,靠在他的胸膛,侧耳一听,只听砰砰!砰砰!心跳之声与常人无异。 二道长又说:“这是他对你的相思之心。有这颗心他便无法变成一个没有灵魂的阵眼,但没有这颗心,也没有这座常春城了。只待你将他的心剜下,他的心便可在化作花府的传承之戒,至于后世的你会否再为他种心便不得而知。” 花心似是下定决定,缓缓向灼华走去。她提起刀,对准灼华长出桃木的心口。 灼华亦是闭上眼满脸笑意“前世我没能保护你,今生我定要护你周全。只是陪你朝朝暮暮,可能办不到了。”灼华闭上眼良久,发现心口没有任何感觉。只闻丝丝啜泣传到耳畔。 花心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双手提着匕首颤抖不止。 灼华握着她的手说道:“别怕,又不是永别了,就一下我不会喊疼的。” 灼华目光如水般清澈看着她。庭中簌簌风卷落叶之声又起,一时间庭中无一人言语,似乎只有这二人心神交流。 “我…我怎知,后世能否与你相遇…”她又哭了起来,“若是不能…若是不能…这一切不就白费了…”她自顾自的说着“何况后世的我又真的是我吗…我不知道…” 灼华握着她的手“你看,这一世我们不就做到了吗?下一世依然可以,我们生生世世都在一起,永不分离。” “不…不要…”她将手从灼华手里抽出,“我不要拿这些未知的未来去赌,我爱你,我只要你!”她边退便说“我们…我们找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去做个草房定居,你耕田我织布,不好吗?我们别管这常春城了,他们的生死于我何干!”她的声音不住颤抖,似乎在做很难以取舍的决定。 灼华一把搂过花心,那把匕首也生生地刺入了他的心口。“不要。”灼华靠在花心的耳边说“你好不容易回来,我们啊…哪儿也不去。” 花心听着这句话似乎回想起什么,不知如何言语又大哭起来一个劲的点头“好…我们哪儿也不去…” 灼华松开花心,看着她眼眶通红的样子又强挤出笑容。他刮了刮她的鼻梁,“真是世间绝色。”话音刚落他便渐渐化成了一颗参天桃树,其上桃花盛放,扑面的香气使人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那把匕首随着灼华化木叮当落地,不时便烟消云散,化作一缕青烟朝天外飘去。 花心跌坐在地泪流不止,忽地有一朵花瓣飘到了她的手心,花心仔细一瞧上面写着两个字“等我”。 “好…我等你…一世不行就生生世世等你…”她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把自己关了起来。 过了几日,常春城里便盛传着神木守护常春城的消息,天边的裂缝消失了,久经大旱的大地又迎来了甘露。人人奉桃树为神木,更是开祠立庙上香供奉。 吱呀吱呀,大黄拖着草车载着师徒二人出了城。静心问道:“师傅,你抽魂慑魄的法术,是道术还是妖法?” 二道长叼着狗尾巴草不以为然“道术?妖法?又有什么所谓,只要能救人便好。” 静心不明所以愣愣点头又问道:“那些商贾呢,为何都是那般奇怪模样?” 二道长哈哈一笑便说:“这天机推演之法所创造出来的世界,都是以个人意识中所识之物为基本,臭桃树刚化形就被关在镇妖塔数百年,你指望他见过什么外国商贾?认识的外族也就是瓜果蔬菜罢了。这也是为什么守门将领认识我的原因,还有什么‘有道人降临救常春城于危难之中’也是,这臭桃树算记得我好死啊。”二道长看似有些生气。 噗嗤,静心忍不住一笑道:“虽说师傅一口一个臭桃树,但还是依着简笔画找了过来,也依然解了他们的危机。其实心里还是很看重灼华哥哥的吧。” 二道长转过身又朝着静心的斗笠之上来了一个爆栗,“就你知道得多!” 出了城之后不足几里便似乎撞到了什么结界,师徒二人与牛车一同消失在了水幕之中。回过身来,眼前又是那副秋收的盛景,麦田随风而动宛若波浪,田鸟啄食碎谷,时而俯身时而高飞,农民埋头收割只嫌日短。 “好生神奇。”静心感叹道。二道长不理会她,只是掏出了背负的画卷,将其覆在了刚才的水幕之上。不一会,卷轴收回,只见那画卷之上多了一幅常春城的俯景图。二道长以手幻化出毛笔,在上面写下三字“花之心”。 “师傅,你可是把常春城收到了画卷之内?”静心又忍不住问道。二道长收起卷轴背在身上,“没错,天机推演之法及其耗费灵力,臭桃树即使再化阵眼也难以支撑。” 静心又问:“那这个卷轴能提供源源不断的灵力吗?”,二道长敲了敲静心的斗笠,“这个秘密你现在还是不知道为好。”说完便继续赶路了。 “徒儿,你说春天燃尽之后,是盛夏还是灰烬?”,静心习惯似的刚要开口的“当然是…”,却因为回头一瞥生生咽了回去。这个坐在草车上,牵着大黄做着一副御马样子满脸胡茬的邋遢道士,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一言不发。她从未见过自己没个正形的师傅这样楞楞出神,自己满肚子的废话也憋了回去。秋天的阳光照得人浑身懒散,大黄拉着草车在茂盛的枝叶倒出的阴影里穿梭,也不发一语,只剩草车吱呀吱呀地在崎岖的路上发出不满的声音。 “接下来要去哪呢?”,在这楞楞的自问里,载满稻草的破旧草车摇摇晃晃地消失在春天的灰烬里。 常春城内,又是久违的大雪之日。“花娘,快出来看看,有人在门口晕倒了。”只见一仆人跌跌撞撞地闯进门来。 “怎的如此惊慌。”花心放下书卷问道。 “花娘…花娘…还是自己去看了便知。”那仆人气喘吁吁,连话也说不好。 花心随着仆人走出门去,只见门口一人窝在墙角瑟瑟发抖。走近一看那人面貌竟与花心有着八九分相像。 想起自己一魂三魄幻化的刀刃随风而去花心便明白了,抱着那孩子便进了花府,嘴中喃喃自语“以后你便叫花心了。” 注梦集第一卷花之心完 卷尾语 这个故事我搁笔多年才动笔,所以文风稍有生涩,叙事手法不够熟练,环境渲染也不够,还有很多东西需要改变,到后面我会慢慢修订。 说道记叙方法,我还是很喜欢倒叙插叙这样故弄玄虚的记叙方法。 这一卷中有几节是以花心的第一人称做自述来写的,其中有很多东西没法写到,但是既然是讲故事,我也想试试这样的叙述方法会不会不错……如果大家不喜欢我后面也可以改成第三人称的叙事角度……当然这个工程会比较大…得等到有空的时候才行。 我们来谈谈这个故事里的两个主角吧。其一便是花心,这个角色我想表达的爱便是包容。她的第一世,被那两个俘虏与镇民迫害,在临死之前她仍然对灼华说“别怪他们”,这就牵扯出第一个问题“愚昧的人究竟该不该被原谅?”私以为,任何人都该有改过的机会,因为我们无法分辨这些人是真正的愚昧还是受了一时的蒙蔽,虽然这样仍然会让一些愚昧的人接着去迫害更多人,但也同样救赎了不愚昧的人。其典型的案例就是前几年大货车在路上倒了,不仅没人去救在其中的司机,反而上前哄抢。这件事在“民间风水奇谈”中再度演绎了一遍,其中主角带着火车司机夫妻的亡魂对村民进行了“问心”,最终夫妻二人放弃了复仇。我的思考也是来自于此。记得第三节“花与桃树”【不记得的朋友可以倒回去看一下】中,二道长对花心提出了问题“千万人之命与一人之命何异?”我借花心之口给出的答案便是“无异。”我们常常以数量还估计价值,但其实真的是这样吗?历史上着名的电车悖论讲的便是这个道理。花心不愿因为爱着灼华便对常春城数万百姓置之不理,她这有点过头的包容其实在我看来有点傻…她最后做出决定真的容易吗?在最后一节中,我们也可以看出花心的挣扎,她想着与灼华去避世不理这些愚昧的百姓,但是她又不忍心,所以十分挣扎。所以我很反感那些总以“大义”之类名义去压迫他人的人,可能“大义”在你眼里便是不可动摇的真理,但是在当事人眼里却是难以抉择的挣扎。能为大义牺牲固然不错,可即使选择不理会“大义”我觉得也并无不可。在“星之海洋”里主角黄而为了人类大义,几颗核弹炸平了当时妻子ferrari在的地方,留得千古骂名,可这种抉择当真有对错可言吗?我认为没有。 再说灼华,我对他的爱的塑造是“付出”,一种近乎无限可能的付出。花心的簪子折断了,他便折了自己的桃木枝,强忍疼痛为她再雕一个桃木簪。她不喜欢玄都这个是非之地,他便带着她不断北上。她看遍了世间纷乱,说出“何时才是个头?”这句话的时候,灼华便知她已经不想再奔波了。可是她真的不想回故乡吗?不想再看看自己曾经居住的地方吗?只是因为那个地方不再是以前那个样子了,所以她拒绝接受。灼华也知道她的心思,便在漠北造了一个小“花府”,虽然还没完成。常春城亦如此,不知大家是否还记得,常春城所有的民居都是白砖黑瓦的简陋民居,只有花府是富丽堂皇的。一来是灼华确实灵力不足以维持整个城市的建造,二来也是因为他曾经答应花心的那句话“照壁游廊会有,乱石流水也会有。”这便是他的付出,不计生命的付出。当然他作为男主也有一个另外一个功能就是在花心难以抉择的时候替她做决定。花心想看月亮又不敢说出口,他便带她上去。花心不想扔下灼华一个人偷偷逃遁的时候,灼华替她做决定。花心不忍剜心的时候,灼华也替她做了决定。其实灼华又何尝不想与她定居山林不问世事,不管这些愚不可及的人。但前世看到花心疲于奔波他实在不忍心再带着她流浪,以至于有了那句在本卷中出现了两次的“我们哪儿也不去。” 再说说章节,其实我最喜欢的不是虐心的“风萧梦凉”而是“问心”,这一节可以说是把人性的丑恶展示出来,虽然表现的很不全面,我还会努力的。这一节里面体现了几个丑恶之处,“自私与欲望”,“嫉妒”,以及徐公子在“惊门”里提出的“刻薄于类”。这几个问题我已经思考了很久,这一卷便透过灼华之口告诉你们答案。 本卷还有非常多的毛病,诸如篇幅,以及我说书式变换小场景的写法。希望大家尽可能地给我提意见或者建议,我会努力改进。 我只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只说故事不练级。 这本书里其实还有很多坑,比如二道长和静心到底是何来历,二道长背后卷轴的秘密,当年玄都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许多需要你们自己去发现。 注梦集的世界已经展开一角,希望喜欢的朋友点个收藏,推荐给你的朋友【有推荐票我也绝对不会拒绝的!】,让它被更多人读到。 临近考试周了,学业繁忙实在难以抽身,但我也会利用多余时间尽量屯稿,注梦集会暂停更新,直至寒假签约之后会再度重启,到时候我们再一起解读另外七个情深却难覆水的故事,与二道长一起踏上一场爱与救赎的旅途。 第一章 道路以目 秋末冬初,枯黄的叶从树上簌簌落下铺出一条小路。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盖在了远处的山顶做了顶黑毡帽。大黄拉着草车摇摇晃晃地踩过落叶,偶尔有小石子抬起木车咯噔作响。静心蜷缩在草堆里不住发抖,“师傅,这天越发冷了,也不见你加件衣服。”二道长依旧是叼着稻草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随手御起一颗小石子便往静心脑门上打去。静心赶忙拉下斗笠作了盾牌,砰的一声石子便往天上飞去了。“要不说你平时修行不认真,你既过了结丹境,气运全身自然不为寒气所迫。”二道长又教训了静心一顿,“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我们这般进城怕是惊扰世人。”随手幻化了两件皮裘,一件披在身上,另一件丢给了缩在稻草里的静心。“谢谢师傅!”静心满心欢喜地披上皮裘,温暖合身转身又在稻草堆里睡去了。 一路上又只剩下木车时不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二道长抬头看了天边如甲兵压境的乌云,将口中的稻草吐了出去,“大雪将至啊。” 人流熙熙攘攘地在城门口排起了长队,只是这条长队既没有乡间地痞的喧哗,亦没有往来商贾的交谈,静的连大黄不满的哞哞声都似能传声十里。静心趴在二道长悲伤揉了揉睡眼,“龟甲城?”她刻意压低了声音,“是不是这城里都像乌龟一样不发一语啊。”二道长百无聊赖地解释起来,“百年前玄朝创始人以这座城为据点,屯粮筑墙,兵力愈发雄厚,当他人反应过来时,此地靠着北面大江,据险以守,宛若龟甲使人攻之不破,后逐渐吞并附近军阀,最终统一九州。”他从木车上下来等待守城军官的检查,“后来这城便以出色的城防,取名龟甲。”静心抬头一看,龟甲城的城墙与城门似乎比之前见过的都高出两三丈,城上巡防的卫兵也是披甲持枪,更有老旧的攻城弩和滚木上着斑斑苔痕。 进城长队终于排到了二道长一行,城门口的将领只是对其进行了例行搜查,对比了墙上通缉的罪犯,一语不发地只是做了个放行的手势,后面的官兵便开出一条通道。 二道长牵着大黄甚是心惊,低头传音入密对着静心说:“倒让你说对了,真是一语不发的乌龟…” 行道之上没有叫卖声也没有吵闹声,四下寂静得令人毛骨悚人。二道长看了看周边的小商贩正与行人商量着价格,却只是挤眉弄眼用手势比划着数字,宛如一出默剧让人见了出奇想笑。静心捂着嘴在草车上咯咯地笑了起来,即使是捂着嘴对于这静的吓人的环境还是十分大声。满大街的行人和小贩皆转过头来看着二道长一行,二道长只得尴尬的笑了笑,躬身致歉。 二人寻了一家客栈,进门后只见大堂的人们各自饮着吃着,完全没有要交谈的意思,完全没有一点客栈的样子。店家一见这二人是生面孔便迎了上来,还没等二道长想好要用什么手势比划要间客房,他便拉着二道长上了楼,静心一看这情形便快步跟了上来。 到了客房内,静心捂着胸口长吐了一口气,这城里的气氛实在让人喘不过气。那店家见两位这般情状,便料到自己的猜测不错,抢先说道:“我观二位面生,当不是本地人吧。”静心似是缓过气了便问:“这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怎的让大家都不敢言语,连发出声音都被当作异类。”店家在桌旁坐下,叹了口气面色忧郁地说:“原本这龟甲城在先皇的治理下是一座热闹非凡的城池,几年前先皇忽得了一种不治的咳疾,最后呕血而死。太子年幼,性情柔糯,易听得小人谗言。近年愈发残暴,不许任何人于公共之所探讨朝政,渐渐地大家在路上也一语不发,道路以目!” 二道长见了此景也心生不忍,便问:“朝中也没有什么忠臣良将进言相告吗?”店家又叹了一口气似乎不愿提起,“何尝没有?只是这朝中结党攀附之势日盛,奸人佞臣勾结一起不断向当今圣上进言,斩杀所谓的‘妄语’之辈!渐渐地即使有心也没有人再敢提了。”店家边说边给二人倒了茶,转头欲走,推开房门之前又说“我观二位是非常人,只是这俗世有俗世的法度,这事能不管便不管罢!莫要搭上了性命!”说着低着头变回了那个缄口不语的店家,将抹布往身上一挂走了出去,打着手势招呼着客人。 “师傅,我们是否尽快出城?这里气氛闷得我要生出毛病!”静心嘟着嘴愤愤不满。 “还不是因为你耐不住性子,正好这里也能锻炼你的心境。我们在这里待个三五年,等你破妄了再走。”二道长看着静心的样子甚是好笑,便想逗逗她。 静心一天便着急了“我才刚结丹,如何能够破妄!只怕三五年还没破妄,便把这一身法力给闷没了!” “瞧你急的,回头抄一百遍静心咒交给我。”二道长饮了一杯又说“别急,我们在等一个人,办完了事就走。” 话音刚落,只听客房之门嘎吱一声被轻轻推开了。进来一人,身穿素衣白裳,脸上戴着一副金铁面具看不清相貌,只有面具上两个孔洞里一双刚毅眼神似是黑暗中的利剑令人生畏。体型壮硕,似是会一些外家功夫,举手投足之间气息微弱流转。 “听闻二道长驾临,晚辈有一事相求,可否前往府上一叙。”那铁面男子躬身相请,长发披肩十分儒雅。 “也好,这客栈住着也十分不舒服,静心,我们走。”二道长招呼上了静心,阔步走出了客栈,牵着大黄便和铁面男子一道向远处走去。 静心虽然不解,但师傅算尽世间事,此人应该便是客栈闲聊时所说的那一人,赶忙抓起青囊不敢作声地跟了上去。 第二章 慕尚书 二人一牛跟着铁面男子,一路上不发一语。经过街头巷尾不断地弯弯绕绕,终于到达了府邸前。二人抬眼一看,门上挂着的牌匾上书“慕府”二字,笔法张弛有度,俨然有着大家风范。 进了门,静心四下观望着府邸里的摆设,想寻些好玩的事物。可进门后便是空旷的庭院,直面的便是会客大厅。庭中也无草木盆栽,只有几株竹子在墙角风吹不动。二道长也细细打量着这所宅子的摆设和建筑,灰砖青瓦,朴素大方,只是这摆设实在简单。若说之前去过的花府是一幅精心描绘的工笔画,而幕府则是灼华的简笔画。 到得厅上几人坐下,仅有的几名下人将大黄拉到马厩便住下了。随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一女子端着茶壶走进大厅。只见那女子亦着一袭白裳,黑发随步而动,柔嫩如丝,脸戴一抹白纱难以见其全貌,眉似远山青黛,眼如桃花含笑,一颦一蹙之间风姿尽显。斟茶之时见她手指宛如白玉,圆润修长。二道长一时看得呆了不知如何言语,只听静心在旁边咳嗽两声方才回过神来。他心下一惊,世间竟还有如此奇女子,眼波流转之间便能勾魂摄魄。随着她默默退去,二道长眼前似乎还是她窈窕身段,顾盼生辉的样子。 那铁面男子虽看不出表情,但不满之意流露语间,“在下慕言,现龟甲国任户部尚书,方才那位是拙荆。” 二道长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假装镇定的轻咳一声,“失礼,一时心神缥缈难以自守。”他顿了顿又说“阁下既任户部尚书,却依然能克己自持,保持清贫态度,在下感佩。”回望厅中四下皆是梅兰竹菊的墨宝,其中竹居首位,也渐渐地了解到此人品行。 “前辈谬赞,不过是不得重用连赏赐也无罢了。”说罢他又低头不语,似是想起伤心往事。 “短短言谈几句,足可见阁下心怀大志,可否说说此时国内形势?”二道长见此沉默之状委实难受,便主动挑起话题。 慕言无奈冷笑两声,“此时国内形势几句便能概括,文不思政,将不练武,各个攀附权贵,结党营私。圣上为小人谗言蒙蔽,日渐暴虐。国外呢?便是虎狼四伏,随时都能扑上来狠咬一口。此时情状可谓是内忧外患,但他们都不以为意。”他举起杯子想要饮茶,叹了口气又重重放下,茶水也随着桌子轻轻一震,洒了出来。 “所以阁下特请我来力挽狂澜?”二道长摇晃着杯子一脸玩味的笑意。 “听闻‘天下法皆出不知’,特来请教。”慕言起身拱手相请。 “我有一问,敢问阁下何谓法?”二道长放下杯子,定睛看着慕言,宛如梵音问心。 “法者,御使灵气以达心中所想也。”慕言说出了心中所想。 “非也,阁下所说仅是不知观之法。茫茫红尘,世人做事皆须有法而为。木匠锯木雕刻是法,私塾先生教书育人是法,州府知县管制民众是法,天子御下发令亦是法。不知观之法向来不涉俗世之事,门规有言曰‘不可入世入仕’。世间事自有世间法可解,阁下的道与法还需自己去寻。”二道长无奈地回答。 “其实,我并非是让道长施法以改他们心智,我亦知此举大逆不道。”说着他缓缓摘下面具。只见他的五官完好精致,只是皮肤被毒虫腐蚀,尽是溃烂和脓包,叫人不忍直视。过了一会他又戴上了面具又说“此家国危难之际,我欲推行新政以达团结邻邦,抗击外贼的目的,不曾想那些奸臣想不出言论反驳,只能说我戴着面具必是妖孽之相,是妖人乱政。”他低着头沉默一会又说“怎奈何我面具之下的面目确实难以见人,也无法反驳。” 他抬起头看着二道长,“我听闻二道长身怀紫金丹一颗,可移换鼎炉,令人重塑骨肉肌肤。”他又跪下行礼“慕言敢请道长赐药!” 二道长也是起身,但并没有去扶他。“你可知此丹不止有移换鼎炉的功效,更是能延年益寿,锻筋炼骨,用于伤者也是生死人肉白骨的灵药。天下人趋之若鹜。而我不知观传承至今,也仅仅只剩一枚。炼丹之法与炼丹之方更是早已失传。我为何给你?” 慕言俯着身子道:“求道长救救这龟甲国中数万百姓,让他们免遭战乱。” “帮着你们的国君治国,让百姓继续道路以目吗!”二道长厉声呵斥。 “攻城略地,难免死伤无数,血流成河。即使道路以目,也好过地府门前哀泣。”慕言诚恳地回答。“国君一时为谗言所动,非是永久。待我做出政绩,拔为高官,定设法铲除奸佞,还百姓一个太平天下!” “你求这丹药当真没有一点私心?”二道长再度发问。 慕言只是跪在地上,默默不发一语。 二道长转身说道:“丹药医体不治心。”拉着静心就要往外走。 慕言赶忙站起身拦住二道长,“我求紫金丹有私心不假,但为国为民也是真!还烦请道长多留几日,考察也好考验也罢,在下一片冰心从未改变!” 二道长见他的样子十分诚恳有所动容,“那好,我便再多待几日,且看你行止如何。” 慕言带着二人来到一间客房,安排住下。其间家居简陋也是早有预料。只是这房间依然挂着一幅竹的水墨画。二道长走近一看原是郑燮竹石的模本。他不懂字画但料想慕言如此清贫又何来钱财购买真迹。“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静心也凑过来,逐字念着上面的诗句。“这慕尚书应当是个清廉的好官没错了!” 二道长推开门扉,经过一番收拾之后,门外早已月色满庭。庭中几株竹子轻轻颤动,竹叶交相掩映随风而动。“世间最难做清官,过柔则无骨,过刚则易折。”他望着天空中一轮皓月愣愣地说,“月光之下即使是竹也依然有着阴影,人又何尝能保持自清呢?人皆道竹身坚劲……”说着走到竹前折了一段,“却少人知道是因其无心…人又如何能做到无心呢? 第三章 妄心 隔日清晨,日头从云端初露,客房外便响起了几声“咚咚”的敲门声。静心依旧用被子蒙着头试图躲避新一天的到来。二道长起身轻振衣冠走到门边,门外依稀见着一个身姿绰约的女子身影。轻启门扉,门外女子正是昨日令人神思恍惚的慕夫人。她依旧戴着面纱点头行礼,轻声说道:“早饭已备好,请二位移步。夫君上早朝,稍后便回。”话既说完,她依旧站在门口,低额收颔,看不清脸色。 二道长见此情状问道:“夫人可是有何难事?不妨与贫道一说,或有解忧之法。” 慕夫人后退几步,便俯身跪了下来,“小女子与夫君本是俗人,不敢苛求甚多,只是夫君多年以来心病难解。只要道长肯赐药相救,小女子感恩戴德,愿日夜焚香供奉片刻不息!” 二道长只是背过手轻声笑道:“这一方破落院子里,有花有草,有木有石,好一副清贫官家的气象。只是这俗世之景的框架里,却容不得俗人啊…”说罢便盯着慕夫人定睛不转。 听到此语,她身躯不禁一抖,稍后又平复心神再度说:“道长高深莫测,俗世之物定是入不得法眼,仙家宝物小女子也不曾见得。方才话语,道长只当是耳旁轻风,吹过既失便是了…”说完整整衣冠转身便走了。 二道长回到房里,只见静心裹着棉被在床边坐着,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静心打着哈欠问道:“方才门外是谁?起的这般早,殊不知早起的虫儿被鸟吃!” 二道长移形换影到得静心身边便是一个爆栗点在她的脑门,“叫你平日里不认真读书,这些市井之语倒是学得勤快。” 静心又是摸摸脑门“每次我一问问题,师父就环顾左右而言他!定是有什么事情又瞒着我!”她起身又背过身去,自顾地穿起衣裳戴好斗笠。 二道长坐在桌边倒了两杯茶水,“你这丫头,道法典籍不通,这方面倒是敏锐。方才是慕夫人前来拜访,邀你我入厅进餐。” 静心到桌边坐下,托腮看着师父又问:“当真只是如此?” 二道长抵不过静心连番追问,只得和盘托出:“自是不止,她早早来访,便是请我赐药。定是怕那慕大人知道了,面子上挂不住。情易请,无价宝却难求。各人有各自的缘法,怎是三言两语能作数的?”说罢又拉上静心,“还不快走?又要等到你腹中和尚鸣钟示警,再抱怨个不停吗?”二道长这话直戳她的心窝,便不再言语静静跟在师父身后。 到得厅堂之上,慕尚书正好从门外进来,虽然依旧戴着铁面,神色失落的样子却依稀可见。他走到桌边与刚来的二道长二人一同坐下,取下铁面,狰狞的面容常人见得难免不作呕。在座几位全都默不作声,慕尚书轻叹一声再度戴上了铁面。慕夫人神情复杂不知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只得低着头不做动作。慕尚书轻轻摇头,也是不发一语。不大的厅堂里坐了很多人,却如止语的和尚一般一言不发。 二道长打破沉寂,“慕大人面露难色,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慕尚书轻哼一声,一拍桌子,气不打一处来。张口便说:“今日朝堂之上,我再提新政,几位世家大族不但出言挑衅,引得满堂哄笑,更是连皇上也参与其中!非说要我揭下面具,只是我这面目如何示人……”他低头沉默片刻“近日朝中言我是妖魔之语日盛,更有佞臣借此与天子戏语竟得拔擢!” 二道长看着他说道:“大人言下之意我早已明了,这丹药也并非不可赠与,只是……” 见得转机,慕尚书赶紧追问:“只是如何?” “只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丹药你当不当得,我说了不算。”二道长沉声说道。 “要我如何?”他再次追问。 “贫道这里有一关,只要你闯得过,便把这紫金丹赠与你。”二道长抽出背后的卷轴,轻轻扭开轴杆倒出一枚金丹置于手上。 慕尚书见了便跪下,“感谢道长!” “我还未说是什么关,你便先谢上了,我看着像是家财百万的富庶乡绅?随身之物说给就给了?” 慕尚书连忙答道:“不论是什么关,且让我闯上一闯!道长能给这个机会,已然是感恩戴德了!” 二道长微微一笑,“既然你有此决心,那便试试。”话音刚落,只见他身影消失,瞬间出现在了慕尚书身后,口中轻念法诀,右手点出,指在慕尚书的后脑之上。不一会儿,二道长眉头轻皱,似是遇到了什么阻碍,手中法诀再度变换,双手齐出点在他的太阳穴上。慕尚书在桌边摇晃了几下便应声而倒。慕夫人见此情状,三步并作两步,哪还有什么大家闺秀的样子,却还是不及将他扶住。他重重倒在地上,铁面也掉落在地上摔得铿铿作响,而他却依然眉目紧锁,没有一点清醒的模样。 慕夫人将他抱在怀里,向二道长询问道:“他……他这是怎么了?他到底要过什么关?” 二道长拉着静心走出大厅,传音入密对慕夫人说:“此关说易不易,说难不难,不过是对自己的执着有一份清明,敢破便可破。常人寻之不得,修行之人避之不可。如梦似幻,却也切切真真。” 慕夫人愣愣出神,似是明白了什么,便赶忙扶着慕尚书回到房间。 慕夫人陪着失去意识的慕尚书坐了半晌,似是下定决心一般,“夫君,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说着低头在他耳旁说了些什么。便轻轻地走开了。 第四章 劫 一道明光渐渐撕裂黑暗,有个女声在耳边呼唤,“老爷,老爷…”。慕言揉了揉眼,缓缓从床上坐起,看着坐在一旁伺候的少女不禁眉头一皱。 “你……你是?”话还未说完又支撑不住躺了下去。 “老爷你已经躺了七七四十九天了,道长交代过,他只是用一道真气勉强维持你的生机,但多日未曾进食,难免虚弱不堪。”少女扶着慕言躺下,帮他盖好被子又解释道“道长一行已经离去,离去前买下我来当丫鬟伺候好老爷……哦对了,道长还留了一封信,吩咐只能老爷自己拆开来看。”说着掏出了一封信件。“老爷,你先看着,我为你去准备些吃食。”,语毕匆匆走出房间。 慕言连忙拆开,看着信上字迹大感吃惊。“日前试炼目的便是测试你的心性,在那之后几日你便有醒转的迹象,我甚感欣慰。紫金丹我已替你服下炼化,期间剥皮断骨之痛常人难耐,我已为你抹去这几日记忆,省去心忧。你醒来七日内,身体依旧虚弱,切莫妄动。我与徒儿早已离去,不必再寻。” 慕言合上书信,颤抖的双手慢慢摸上自己的脸庞,轻轻一触又迅速抽离。渐渐地,他脸上布满了兴奋和惊疑不定的神色。之后又迅速从衣袖中伸出双手,在自己的脸颊上摸了个遍。“哈哈……哈哈……哈……”他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激动不已,半似痴狂地疯笑着。不一会,他又起身想要下床,双手撑着虚弱的身体,刚离开床沿没两步就砰地一声倒在地上。 不久,那丫鬟端着饭菜走了进来,一眼便看见慕言倒在地上近乎昏厥,赶忙将饭菜置于桌上,扶起慕言说道:“老爷有事喊我就行,我叫环儿。”慕言哪管什么环儿佩儿,缓了一口气说:“你……你快扶我去镜前。”环儿只道是老爷受不了杂乱的仪表想要梳洗一番,便扶着他到了台前。 慕言双手抓过铜镜,看着铜镜里面如玉光滑的皮肤,双手越发颤抖。他拉过环儿,指着铜镜“你看!你看!哈哈哈哈哈哈……”环儿心里疑惑却不敢言语,只当是老爷大病初愈心绪不定。不过环儿长这么大,却也未曾见过如慕言一般俊俏的人儿,其貌言语难描画笔难绘,只是五官脸庞配合得当,多一分不可少一分不能。若是有修行的人看了便会脱口而出四个字“天人之貌”。人生天地之间,样貌才情各有不同,高低优劣层层分明,而在这层级顶端的便是巧夺天地,受造化庇佑的“天人”。 之后七日,慕言深居简出,在外只托人传告说是染了重疾无法上朝。那些佞臣哪会放过这个机会,朝中风言风语日盛,慕府门口也热闹起来,有不少想要一探究竟的好事者不断打探,皆被环儿一应拒之。本来道路以目的街道上,居然在这个深巷里变得热闹起来。不时见到两个书生模样的路人,在慕府门前交头接耳。“嘿……听说了吗?咱们的慕尚书自当官以来,不论风霜雨雪都是第一个上朝的,可近日不知为何……?”只见一白衣公子对另一青衣公子使了使眼色,低声耳语道。青衣公子抽出纸扇在嘴边轻轻一点,旋即张开纸扇,二人便在扇后私语起来,“这你便有所不知,传言这慕尚书是妖怪化身,铁面尚书之下藏的竟是妖怪容颜!近日法善禅师入城讲经,听闻二人斗法两败俱伤,法善禅师匆匆离去而慕尚书也卧病不起啊!”说完还得意地抖了抖扇子满脸笑意。白衣公子一看是同道便打起主意套个近乎,“不知公子近日来可打听到什么消息了?”他搓着双手,一副奉承之貌。“想来公子也是明白人,咱们替那些贵人打探消息,这消息多了,可就不值钱了。”说完一甩扇子又走了。 七日之期既到,环儿忙帮慕言整理衣冠,“老爷,这几日外头闲人甚多,几多出言不逊甚是可恶!”慕言理了理朝服,不以为意。待环儿帮忙自己带上乌纱,拿上笏板,又四处寻了寻,终于在床边的角落找到了陪伴自己多年的老伙伴。戴上铁面便阔步走出宅邸。 虽是清晨,但一路上早有好事者夹道围观,指指点点不停,慕言只管自己阔步往朝中走去,片刻不停。市井之间言语不断,就连原本老实本分的菜农、小贩也各个开始交头接耳,倒不是为了打趣慕言,只是近日热闹起来的街道总是需要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借着摊铺各个早市的商人也交谈起来。 “看见没……?那就是我们的铁面尚书。” “谁不知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你知道些什么,快快讲来听听。” 慕言一路走过,带着街边言语浪潮一起一伏,几日之间就从身居陋巷无人问津的铁面尚书,变成国中人人谈论的风云人物。不知该喜还是该忧,慕言只得摇摇头,心里想着倒是得好好谢谢朝中的那几位同僚了。 到得朝堂之上,迎接慕言的不是习惯中的空无一人的大殿,而是同僚们的夹道欢迎。“哟!这不是慕尚书吗!”说话的是礼部尚书贾郝仁,他挺着大肚一摇一摆地朝慕言走来。他与慕言并肩站着,因为身材矮小只能够到慕言的肩膀,假装热情的拍了拍慕言,“慕大人这几日不见,英姿更胜往昔啊!”慕言对这个笑里藏刀的小人心知肚明,这几日风波多半也是此人在背后捣鬼,当下只是笑笑并不作答复。“该不是功力有了突破,特要我们好看吧?啊?”说着又捧腹大笑起来。一旁依附于他的小官也凑到近前对慕言指指点点,深知慕言此番失势又有靠山在后,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慕言戴着铁面,完全分辨不出神情,身躯宛如巍峨山岳,任凭小人话锋锐利也不动分毫。 “几日不见,诸位爱卿倒是活跃了不少啊!”一个年轻嘹亮的声音传遍大殿。听着声音大臣们纷纷列队下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个动作他们每日排演一遍,无须刻意却也整齐划一。皇上一整龙袍随意地坐下,“朕听闻慕卿久病初愈便来上朝,心中十分感佩。”一旁伺候的公公笑眼弯眉十分慈祥。“劳烦皇上挂心。”慕言双手秉持笏板深深鞠躬,“臣有一事上奏。”皇上一挥衣袖,“慕卿但说无妨。” “此事臣奏议已久。玄都崩溃,天下失统。群雄并起,战国割据。我们不该再故步自封龟缩一隅!理当开商通道联合邻邦……” “别再说了!朕已经听得够烦了!只要慕卿答应朕一件事,开商道的事,朕便考虑考虑。” “君要臣死,臣尚且不得不死!何况区区小事!” “那你便把你的铁面揭下!自朕记事以来,你便整天戴着个面具显得甚是古板,朕想看看你的容貌!” “这……”慕言迟疑片刻。 “有何不可!” “并无不可……”,大殿之上寂静无声,所有人都盯着慕言将面具缓缓揭下,连呼吸之声也明晰可辩。他说罢便将面具缓缓揭下丢在了地上。铁面与砖石碰撞的声音充斥了整个朝堂,望着慕言的面貌,群臣无一不是大惊失色。 站在他们面前的竟是一个温润似玉的翩翩公子,抵不住吃惊的群臣再度交头接耳起来。 “慕卿相貌堂堂如何多年以铁面示人?”皇上不禁发问。 “铁面如何?真面又如何?皇上待我不会因面目而有所改观,我所为之事,也并不会因为面目而有所改变,赤胆忠心,一如既往!”慕言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你倒是能言善辩。某些风言风语之人的伎俩也算是不攻自破了!”皇上在群臣之中扫了一眼,以贾尚书为首的朝臣也低下头不敢作声。 “通商之法朕允了!一年之内,我须得看到效果,如若不然,定要你提头来见!” “臣!遵旨!”慕言毫无犹豫跪下接旨。 “若是无事,便退朝吧!”皇上一甩衣袖又匆匆离去了。 第五章 亦幻亦真 慕言接旨之后,办事也是雷厉风行,不到半年便与各邻国主君谈妥,相互扶持,共谋大事。几月之后,慕言领着各国使节进京面圣,献上贺礼,结为同盟。一年之间,本被世族垄断的商行多了许多生面孔,城中人流来往络绎不绝。道路以目之像逐渐被生气带跑,百姓交口称赞,皇上龙心大悦,免赋税一年。 慕言一举,开商道、结同盟、打世族、唤民心。一时之间成了酒馆茶楼里人人称颂的大英雄。皇上也逐渐感觉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勤理政事,大国气象日显。 而慕言自己心里却觉得空荡荡的……这一切是不是来的太容易了……? 一日,慕言正在庭中赏花饮茶,忽地门外传来阵阵脚步,叫门声传了满院。环儿赶忙收拾一下仪容来到门前,门既推开,只见一个矮胖子往里面闯。一边进来还一边招呼手下,“来来来,都进来!”。环儿往外头一探,只见几列队伍整齐划一,抬着箱子挨个进来。 “这、这……”环儿自小便过着困苦日子,到了慕府也几乎没有改变,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场面当下就捂着嘴巴不敢说话。 “环儿!有哪位贵客登门?”慕言闻着声响便从庭里出来,迎面便碰着一个满脸油光的小胖子。定睛一瞧,竟是日日与他做对的贾尚书,当下没好气地问道:“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哟,您看您说的。这不是最近慕大人政绩卓越,皇上来赏了。”贾尚书搓着手,脸上堆满了笑意。 “皇上自是赏罚分明,可这点小事如何能劳驾您啊?”慕言冷眼反问。 “这不是,我从王公公手头抢来的差事,想来往日你我关系不睦,特来赔礼道谢。”贾尚书收了收腹,躬身解释,令人看着颇为好笑。 “你不怪我抢了你的差事,夺了你的政绩?”慕言故作狐疑又问。 “哪能啊……我可做不到这般巧言善辩,若是换了我,这事定然是不成的!”他直起腰喘着粗气奉承不止。 慕言心想此人定是来此巴结,生怕自己得势刁难,也有结党营私之嫌。于是又出言刁难,“你说是来于我赔礼道谢的?那便跪下磕三个响头!” 谁知那贾郝仁也是个爽快人,连忙下跪,砰!砰!砰!三下响头便磕完了。事了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揉着额头痴痴地笑。 慕言虽与其不睦,可对此人脾性也是深有了解。他虽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可远远没有不要脸到这种程度。 看到慕言不发一语,贾郝仁又抢过话头。“慕尚书无需担忧,我此来非是设计陷害,只是皇上观你我关系不睦,特叮嘱我要好生相待。过去六部如一盘散沙,皇上早已看不过眼,如今国情好过之前,自然当把六部拧成一股绳,互帮互助才能治国安家!” 慕言忽地想起一件事,便问起贾尚书,“您可曾记得,当初我还是个县令之时,您对我说过一句话?” 贾郝仁一挑眉毛感觉事情不对,“什么话?” “您当初说……”慕言咳嗽了两声,学着贾郝仁的样子说道,“我就是死了!被玄河的水冲走!我也不会与你这样的人结交!” 贾郝仁一扭头脱口而出一句“真香!”又一回头满脸笑意地望着慕言,“我说您这菊花!真是上品!真香!” 慕言瞧着他这环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定是问不出什么了,收下了赏赐就匆匆打发了贾郝仁。他望着满院的赏赐不知如何是好,此时环儿从一旁挤了过来,望着这些赏赐也有些发愣,金银玉器、绫罗绸缎数不胜数,看久了还真就让人有些眩目。 环儿揪了揪慕言的衣袖,“老爷,咱们这下……可算是发达了?” 慕言抽出手,“你去外边请些人过来一同收拾,而且大丈夫立世当为家国百姓,以天下为先,还谈什么发达不发达,就算清贫一如既往,也该秉持这样的信念。” 环儿不知何时晃到了慕言身前,“真的吗?你当真只是为了家国天下?”,慕言望向环儿的脸,好似熟悉又十分陌生,想不起来是谁,仿佛没见过这人一样。慕言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怔住了。而环儿依旧在问,“真的吗?你当真只是为了家国天下?” 一遍又一遍不断冲击慕言的心神,他再看一眼环儿,她的身影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虚影幻想与眼前的实体交织重叠令人难辨真假,一个没注意竟跌坐在地上一身冷汗。 环儿见了赶忙将慕言搀扶起,“老爷你这是怎么了,我见你一个人站着发愣了半天突然跌倒了,是否近日天冷染了风寒?我给你请个大夫!” 慕言赶忙拉着环儿,“免了,许是近日公务繁忙,有些晃神了…”说着慕言心头又回荡着那些虚影,久久不能散去。环儿见他这般情状,赶忙扶着他回房躺下了。 托人传信,慕言告病在家几日。眼前不断浮现那些景象,心神难安之下决定出门走走。 随着慕言的名声与日俱增,平日里百姓见了他都会打声招呼,也有许多人把他当了偶像崇拜。慕言神思恍惚地晃荡到了明日茶楼,这茶楼的老板与慕言算是旧识,一直颇为佩服这位身居陋巷的尚书大人。慕言常与他诉说烦恼,他也从不讳言直说利弊。 小二见了慕言,连忙迎上,“慕大人许久未见,风致阁一直给您留着咧,这边请啊!”见了慕言兴致缺缺,小二也知道定是有些心事了,连忙去请老板。 不多时,一阵稳重的脚步从外头传来,推门进来的是一位书生扮相的白衣公子。这位茶楼老板原是当地富商独子,年及弱冠一事无成,唯独喜爱品茶寻茶,闲时也好听些时闻政事,对其见解也颇为独到,其父便为其开了一家茶楼,盈亏与否全不在意。这位公子也不负期望,这间茶楼已成为国内文人雅士平日里交谈之所,其以隔间风雅别致,茶品种类繁多着名。 “这又是谁惹得我们慕大人满面愁容啊?”这老板一甩折扇坐下便笑道。 “易笙,你就别笑话我了。”慕言低头扶额,神色不宁。 “那我们说点开心的,我从南边又寻来了一种新茶,你我可……” 还未等他说完,慕言便打断道,“你知道我从不懂茶,当初做你这茶楼的第一个客人,也只是为了寻一处清净地罢了……” “也是……那你今日来也是为了寻个清净地?” 慕言抬头看着易笙,一脸正色地说:“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易笙一翻白眼撇过头去,“清廉正直!玲珑心思!风流倜傥!” 慕言看了他一眼,这可不像他会说的话,一拍桌子说道:“易笙,我想喝酒!” 易笙一转头笑着问他:“你想喝什么酒?” 慕言一挑眉毛,“花酒!” 二人来到青楼,其间酒色奢靡不再赘述。只道二人喝到半醉半醒之时,慕言突然拿起酒杯问易笙,“你不是最痛恨酒色之物,为何还与我来此?” 易笙红着脸,又饮了一杯,“舍命!陪君子……”说完便倒了下去。 慕言笑了笑,就往青楼外走,他提着酒壶拿着酒杯在青楼门前席地而坐。人们宛如没有见到他一般,在门里门外进进出出。 忽地,他饮了一杯大喊起来,“各位,你们觉得我慕言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见人们驻足观望,说着亦如清廉正直一类的赞美之词。 他又问:“即使我这样纵情声色,毫不体面?得了赏赐便骄矜自大?” 人群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但还是说着“男人找些乐子,人之常情。”“谁还没有想放纵一下的时候啊。”“慕大人也是常人嘛。” “多谢各位。”慕言笑着又往青楼里走去。他忽视了身边所有人,一直往楼顶走去,没人阻拦,仿佛没人看见。 到得顶楼,轻风徐徐,明月如勾,一切一如往常宁静祥和。慕言摇摇晃晃地站在楼边,看着人流来往,内心宛如古井一般不起涟漪。想骗我?这般想着便从楼上跳了下去。只觉一段阵痛难以言喻,意识渐渐消失,一旁人群议论纷纷,却早已听不清是什么话语。 慕言吃惊地从床上醒来,发觉浑身无力,这时她听见一个女声在耳边呼唤,“老爷!” “环儿……”慕言下意识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姑娘疑惑的回答。 第六章 出妄 环儿见着慕言惊疑不定的样子,想着兴许是昏睡过久,神思有些恍惚了。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给慕言,“道长给你留了一封信,吩咐你自己拆开来看。我去给您准备吃食。” 慕言赶忙接过信件,拆开之后细细品读,似乎也没有一点不同。慕言绝望地倒在床上,不知如何是好,回忆起之前经历的种种,倒也如梦似幻,光阴倏忽而过,事故人情也与往昔不太相同,“难道真的是梦?”,他喃喃自语,似问似答。 与之前一般,慕言依旧献策安国事,结邻邦。不久之后再度为百姓熟知。只是这次慕言却没有选择打破这一片和谐宁静,反而试图融入这一场看似异常的幻梦。 日转星移,匆匆数十年弹指而过,龟甲国力日盛,百姓生活平安喜乐,一片和乐融融的景象里只有一根尖刺还在慕言心里,妄图突破这一切的虚伪。 到底有哪里不对劲。几十年来,慕言不断地问自己,可依旧问不出个答案。今年深秋已过,年逾古稀的慕言也难抗天地大寒。他早知自己恐怕是挺不过这年的大雪了,想要好好把今生疏漏的东西好好理一理。他到了朝中与新皇请辞,与几位知己同僚促膝长谈,到了明日茶楼再见见易笙,听他吹嘘新寻得的好茶。可他的心里依旧是空荡荡的,像被白蚁啃食的石砖,空留其表。 他拄着拐缓缓晃回了慕府,这日大雪临城,门前已经有了不少积雪。他缓缓推开门,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院子,不禁呆住了。脚步不听使唤地往一个从未走过的角落走去,这条路不曾积雪,像是被人细细扫过。顺着小路走去,抬眼便看到一间门前堆满了杂草的小屋,似乎从未见过,但它又真真切切的伫立在那里,与周遭没有一点隔阂。慕言拄着拐,废了好大劲才把稻草搬开,轻轻推开门,听着“吱呀”一声,被迎面而来的灰尘扑了满面,慕言捂着胸口咳嗽了许久。 举着袖子在面前扇了扇才敢一脚踏进这间放置已久的小屋。屋内摆设普通,一桌一床一椅而已,家居做工粗陋,不像龟甲国内的制品。慕言望着眼熟,却又说不出来处。走得久了,慕言将拐杖搁置一旁,便在桌边坐下了。习惯性地拿过茶壶倒了一杯,杯中茶水香气氤氲,又透着诡异。慕言却像着了魔一样不曾察觉,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其味苦涩至极咽下之后却有浓浓回甘,令人着迷不已。慕言闭着眼久久回味起了这茶水清香,渐渐睡了过去。 门外寒风不断扣击窗门,似要闯进来一样。慕言也被寒意叫醒,揉了揉睡眼,忽地见到了桌前放着两样东西。定睛一瞧,居然是两个灵牌!他先看了眼左边的灵牌,上书几个字令他吃惊不已。“先夫慕言之位”,震惊之余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却又找不到源头。他又看了右边的灵牌,那个灵牌十分特殊,并不似其他灵牌有着工整的格式,其上只写了一个名字。 慕言回过神来,发现已经阴魂出窍,渐渐往天边飘去。 “啊!”一声大喊从慕府中传来。 二道长带着静心推开门走了进来,“恭喜慕大人,终出妄境。”二道长拱手表示恭喜。 慕言却惊魂不定,问道:“这……这回不是梦里吧?” 二道长笑着说:“是梦非梦,我说了不算。一切以你当真为真,以你认假为假。真假之别,不过是认为而已。” 慕言又轻轻抽出双手,抚摸着自己的面庞,一如往常坑坑洼洼,心中又想了一遍那宛如被毒虫啃噬的面目,也不敢再去看一眼铜镜,只是心下安稳了不少。好不容易静下心来,他问起二道长:“我‘进去’了多久?” 二道长将手从袖中抽出,做了个手势,“不多不少,三日而已。” “但我在里面,却走过了近百年岁月。”慕言扶额回忆,却又觉得那些回忆十分模糊几不可辨。“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就当做是一场梦罢。”,二道长取出紫金丹,趁着慕言没注意,对着他胸口运气便是一掌,慕言口中吐出一口浊血,二道长顺势将紫金丹拍如他的口中,替他合上下颚又飞速来到他的身后运气抵住脊柱之处。“既然你已梦醒,我便完成当初的约定,将紫金丹赐予你。” 慕言刚要开口说话,却发现已经说不出话,除了神识清醒之外,整个身体已经完全不受控制,好似当初魂游体外的情状。 慕言身体上的痛苦不断攀升,有如万虫噬心、锥心刺骨。他不断忍受着剥皮断骨之痛却又十分清醒,即使剧痛难忍也不曾昏迷过去。 四十九日之后,慕言脱胎换骨,身上皮肤焕然一新,连精气神也十分完足,虽然刚在地狱里走了一遭却浑身舒坦。当下不知如何道谢,只是对着二道长躬身一拜。 “不必多礼。丹药之物终究在身外,缘法到了,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在乎珍贵与否。”二道长摆了摆手又说,“我忽然想起还有些琐事,还想在府中叨扰几日……” “当然可以!”慕言没有犹豫地答应了。 “那便谢过。”二人互相行礼之后便别过了。 二道长走出房间便见到一直躲在门外的慕夫人。他们相视一笑,却是无话。 不久之后慕夫人的耳边响起二道长传音入密“无需怕我,不论是什么,终究是他的缘法,你……也是他的缘法。” 第七章 苟且 慕言收拾了衣裳,整了冠帽,却连镜子也没看便从房里走了出来,寻着饭香到了厅堂,才发现慕夫人与二道长一行已经等候多时了。 几人饭桌上各自不语,仿佛各有心事,只有静心一人睁着大眼睛一直打量着几人。四人里的女子都带着面纱,男子也都俊朗,看上去十分怪异。 沉默半晌,一阵急促脚步打破了沉静。来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扶着门框说道:“先生……我听闻您大病初愈便急忙赶来与你传信……” 慕言赶忙把他请到一旁安座,与二道长一行解释道:“这是我来龟甲国结识的小友,政见相投,平日里素有来往。” 那青年赶忙咽了一口茶水,缓过气来便与慕言说道起来,“今次科举,因为朝中忠良进谏,皇上决定由先生您来推举一个试官,不再是礼部一手遮天了……这可是在朝中培养后辈的好机会啊!” 慕言心下犹豫不决,如若应此机会来培养朋党,岂不是和那群佞臣无异?今后朝政充满党派之斗也是可以预见的。如若不应这次机会,怕是永无推翻这些黑色的大山。当下不知如何决断。 慕言心思无法决断之时,那青年一直盯着慕夫人看个不停,眼神毫无流转,甚至没有注意到慕言不再戴着铁面的英俊相貌。 慕言回过神来,发现了这位小友目光呆滞的地方,叹了口气,“唉……你先回房去吧。”冲着慕夫人摆了摆手。慕夫人依旧低头看不出神情,没说什么便走了。 那位青年回过神来,连忙赔礼道谢,“失礼失礼……我一不留神又……” “陆之远!别再说了……”慕言一拍桌子,又叹了口气,皱着眉头不知在思索什么,“这事我得好好思量,这几日……你别再来了……” 陆之远躬身一拜,也无甚辩解,便匆匆走了。 这一切二道长与静心也看在眼里,相视一笑,各有思量,却不发一语。二道长与慕言拜别之后领着静心回了房间。一路上静心噘着嘴哼着小调,像是心情很好的样子。 回了房间关上门之后,静心也是憋不住满肚子的好奇,向二道长问起:“师父,师父!那慕大人是天人之貌不假,可那慕夫人难道也是……?这天人之姿怎是说出就出,好似一点也不稀罕一般?” “你说的对也不对,天人之姿固然完美,但如此媚态天然,勾魂摄魄的……非仙即狐!”二道长缓缓坐下,笑着看向静心。 “师父是说……这慕夫人是仙子?”静心挠了挠头,不解地问道。 二道长对着静心脑门又是一个爆栗,“你见过仙子下凡吗!还与凡人成亲!”。 “怎么没有!那董永与七仙女!还有刘彦昌与三圣母!”静心反驳道。 “好的不学,净费时间去听些市井传说!”二道长十分生气,解释道,“世上有狐一类,生来幻化无常,每化作人形,皆至世间之极。化作美人可惑众生,化作恶人可惧鬼神。但本身法力低微,除了幻化之外什么也不会。世人称其为‘千面狐’!” “我随师父修行多年却也未曾见过千面狐,怪不得我……这千面狐幻化之力如此强大,身上也不见一丝妖力,当真十分奇特!”静心托着下巴想着几次与慕夫人碰面,都未曾察觉出她的妖力,想着定是千面狐的独特之处。 “错了!千面狐妖力低微,虽然不易察觉但终归是有些妖力。世传千面狐之皮毛,披之可幻化身形一次,所化之形也是世间之极。故常有富人千金求之,也有专门猎杀千面狐的猎人有特定的本事追踪千面狐。这也是为何世间千面狐少之又少,上次见到千面狐,还是二十年前了……”二道长耐心的解释道。 “那为何慕夫人身上一丝妖力也无?”静心又问。 二道长思虑一会儿答道,“这我亦不知……”。 “竟有师父也不知道的事,当真稀奇。”静心又想起慕夫人面纱半遮依旧勾魂摄魄的容貌不禁羡慕起来,若是自己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戴着面纱那该多好。 二人又在房里聊起城中一些琐事,气氛倒也融洽。 话说慕言依旧徘徊在所谓做与不做的抉择里,一人在灯影烛光下的里书房徘徊了一夜,依旧没想出个两全之法。还在慕言徘徊不定的时候,天边一声鸡鸣为黑夜撕开一线晨光。慕言只好匆匆整理衣冠便上朝去了。遗忘在角落里的老伙伴铁面也兀自蒙尘了。 慕言一路上完全没注意到行人异样的眼光,只是在心中不断盘算这件事情的利弊。 来到朝堂,已经挤满了等候上朝的大臣。群臣见了慕言纷纷开始以团体为中心议论起来,说什么的都有,但多是非议而不是褒奖。慕言即使无心也注意到了朝堂上的异样,刚想扶正自己的铁面却发现面上空无一物,便明白了大殿上议论的来源。 贾尚书在一旁看着也是冷笑,心道此人戴了几年铁面怎的又换回来了,他那怪疾难道好了?亏我这几日还在派人散播他的传闻,当真是无用! 随着远远传来一句,“哟,什么事情这么热闹?让你们在朝堂之上都敢如此大声喧哗!” 来人正是新皇,其乖戾残暴的态度与妄境里完全不同。 皇上一眼瞧见了没戴铁面的慕言,“这是哪位俊俏儿郎,怎的这般面生啊?” 皇上一开口慕言便知说的是自己,赶忙躬身一拜,“臣慕言……”。 “原来是慕尚书啊!前几日你卧病在床,群臣还与我提起你,你为何不再戴那面具了?”皇上又问起面具之事。“近日有坊间传闻,听说慕卿是妖物,多年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是怕人看出真身?近日卧病只是渡劫?如今看来修为应该大有提升啊?”几句连续反问,问的慕言喘不过气。 “臣曾染重疾,被毒虫啃噬面目,不可见人。近日得贵人相助,大病初愈,故揭下面具……”慕言只得如实回答。 “不知是何方高人?可否引荐?”皇上不耐烦地托着下巴,继续咄咄逼人。 “此人乃是世外仙人,不入尘世。臣也是费尽心力才请到他。”慕言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一句话。 “仙人你请得,我便请不得?慕言你好大的胆子啊!”皇上一拍龙椅,指着慕言便骂。 慕言连忙下跪,为了不让皇上不再追问只得编个理由蒙骗过去。“臣失言……只是这位仙人早早离去难寻踪迹了……” “哼!也罢!什么仙人我请不着,只我一声令下,玉皇大帝也得在殿前下跪!” 殿前群臣纷纷奉承,一边奉承还一边对慕言含沙射影。 “对了慕卿。众臣近日提议你选拔科举试官,你可有异议?” “臣……不知如何是好……”慕言心下纠结,又不肯放弃这个机会。 “你便从殿上群臣中选出一位便好!有何为难!”皇上随手点了点几位众臣,“他们都不错,你觉得如何?” 慕言回眼望向群臣,当下不知如何是好。只见陆之远不断对着自己使眼色,应当速做决断,以免日久生变。 慕言再度回过身来对皇上说:“此事事关重大,再容微臣思虑几日…” “罢了罢了,慕卿总是这般谨慎,有本启奏,无事退朝。”还未说完便站起身拍了拍龙袍就走了,走时不停与身旁的老公公私语,满脸笑意与上朝时完全不同。慕言观此情状只得叹了口气便往殿外走。 走未多远,一个年迈的声音叫住了他。“慕尚书留步!” 第八章 迷妄 慕言一回头,原来是几年前由户部尚书拔至丞相的蔺儒蔺丞相。慕言与此人也还算熟识,虽然在任户部侍郎的时候与他未有太多私交,但多年朝堂上摸爬滚打,也觉得此人是个中正平和的人,也不在朝中攀附权贵只是做好自己的职务,是个少有的不依附党派的人。 慕言惯例性的行礼问好,“不知蔺丞相如此匆忙所为何事?” “还能有何事?之前见你在朝堂上举棋不定,想必是心中感惑不知如何决定,当断则断啊!”蔺丞相语重心长不断劝着慕言。 “丞相此言既出,想必心中已经有了人选?”慕言问道。 蔺丞相哈哈一笑,“真是瞒不过慕大人。”蔺丞相左右环顾了一圈,见无人在一旁便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你看,此人如何?” 慕言看了纸条仔细思索了一番,“此人是礼部的人如何能信他?” 蔺丞相又环顾了次四周,偷偷藏起纸条。“此人乃我外亲,虽在礼部任职,但与贾尚书等人不曾结交,办事勤恳却多受人排挤。近年礼部事务多是此人在办,若只有那帮只会溜须拍马的草包,这礼部事务早就乱成一团糟!”蔺丞相拍了拍慕言的肩膀,与他作别,又小声地说:“朝中只有你我知道此人真实身份,这次举荐他为试官,既保了你清正廉洁的名声,又可以在朝中培养正直的新人,日子一久,他们没了根基自然便倒了。” 他又走了一步,回过头又对慕言说:“慕大人前日里提的新政,我也颇为认同。若是此事有成,我定与群臣再度向皇上进谏。到时你我大计皆成……朝政也焕然一新,何乐而不为啊?” 说完便阔步离开了,只留下慕言一人在原地思虑不断。 慕言发着呆慢慢往家里走着,一切外物变化,各色行人,全都不在他的眼里。七弯八绕地又回到了那个无人问津的深巷。转过最后一个弯,正准备迎接自己那个破落院子,竟见一人在门前与慕夫人说着什么。仔细一瞧,竟是陆之远。 慕言气愤地走了过去,“不知陆兄此来所为何事?” 陆之远赶忙行礼,赶忙解释:“我此行为的就是来找先生,慕夫人觉得男女有别,不便请我进去坐坐,我便在门外与夫人小叙。” “若是为了试官之事,我已有了决断,无须多言!”慕言一甩衣袖,便迈步走了进去。 慕夫人赶忙跟上,一边追着慕言的步伐一边说着:“夫君……你且听听陆之远说些什么吧……不要听信小人谗言啊!” 慕言回头盯着慕夫人,怒目圆睁,“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说完又往房里走。 慕夫人赶紧跟上,“夫君……你听我说……” 只听砰一声关门声,一道木门将两人隔绝。木门两边的人各有所思,却一言不发。 慕夫人叹了口气转头走了。 慕言也靠着木门缓缓坐下,“我到底还能给你什么……”,随着轻声叹息又陷入沉寂。 隔日上朝,皇上又再次问起了慕言有关试官举荐之事,“慕卿,昨日有关试官之事,你决断的如何了啊?”皇上撑着下巴满脸的不耐烦,“你快些做决断,这几日朕的耳朵都被烦出老茧了!” 慕言拱手回答:“臣已有决断,臣举荐礼部侍郎,李仲魁。”慕言语毕,满堂哗然。 皇上又伸手掏了掏耳朵,“哦?素闻慕卿与礼部不合,为何举荐礼部的人?” 慕言答道:“用人唯贤,此人多年勤恳用功,只是寡言少语与众臣不睦,导致朝中风评较差,还请皇上将这次机会给他,一洗冤屈!” 皇上稍稍正坐,“李仲魁!你可有异议!” 李仲魁从群臣中走出,“慕尚书与皇上厚爱,臣甚感佩,定当竭尽全力,不负众望!” 蔺丞相自顾地笑了笑,对皇上说:“既然试官举荐之事已经决定,臣还有一事禀报。” 皇上又不耐烦地撑着下巴,“又有何事,赶紧说吧!” 蔺丞相也是出队拱手,“此事也是关于慕尚书,前日里,慕尚书多次提起的新政之事,多被朝中闲言碎语排挤,如今慕尚书摘下面具,谣言不攻自破。自然应当旧事重提了……” 皇上又气呼呼地问起:“这通商到底有什么好的,你们整天说得我都烦了,我龟甲国物阜民丰有什么是没有的?” 蔺丞相耐心地解释道:“我国固然物阜民丰,商品物资也应有尽有,可却都不是顶了尖的好东西。那西边的沃野之国,平原千里,多年畜牧打猎为生,战马健硕,弓劲而箭利。皇上近年出猎是否感觉无趣了?这些新玩意定能助皇上大展雄风!” 皇上一拍掌,“好!你接着说!” 蔺丞相接着说:“那北边的平景国,多年以木工为生,机巧之术精湛,可制精巧机关,其内机关环环相扣旁人难解。前日里王公公送您的机关鸟,便是他们的手笔。” 皇上一扭头看着王公公,“当真如此?”王公公点了点头示意。 皇上一拍手,“好!此事便交与慕卿负责,蔺丞相从旁辅佐。可得尽早给我办妥了!”说完又起身一甩衣袍,“朕累了,退朝!” 朝中众臣宛如千斤重负释放,不久便作鸟兽散。 陆之远找上慕言,“先生!等等!” 慕言回过头问道:“有何事?” 陆之远忙将心中疑惑说与慕言:“那李仲魁虽说一直行事端正也不攀附,但终究是礼部的人,不得不防啊!” 慕言怒道:“不选他难道选你?”说完便扭头走了 “先生!先生!”陆之远不断在后面喊着,慕言却没有丝毫回头的意思,一身朴素朝袍渐渐在偌大的宫廷里变成一点,渐渐消失了。 第九章 千寻一醉 慕言与蔺丞相领了圣旨,便如火如荼地去了邻国游说。慕言巧舌如簧,为了自己的长久夙愿也是拼尽全力,而蔺丞相多是跟着慕言在各国旅行,赏看新奇玩意给皇上带去,更多的作用只是作为龟甲国的面门充当。 不到两月,慕言一行的使团便已和各国商量好条件,匆匆回国了。这年已经入冬,但第一场雪却久久未至,只是寒风萧瑟吹得人直想缩起身子。 到了约定的日子,龟甲国的城门久违地完全大开,各国使节依次进城。沃野之国高马领头,使节身披虎皮背搭长弓,马侧装满箭矢的箭袋散发着浓浓杀气。平景国则跟于之后,几人乘着机关巨象压迫着长街的老旧地砖,机巧扭转之声不时引得一旁的旅客与行人驻足侧目。更有擅长农耕种植的各个小国,提着大袋种子,身背各色农具缓缓跟在一旁。 龟甲国许久没有这么多生人入内,一时带起人声鼎沸,道路以目之象不消自散去了。 到得皇宫殿前只有一条通道,御前侍卫披坚执锐整齐排开,阳光映下,兵甲寒光烨烨宛若玄冰卧龙初睁昏睡之眼。御前统领来到使团近前,微微鞠躬行礼,“各位贵客不远万里,舟车劳顿甚是辛苦,还请放下坚兵,入殿商谈。”。天气大寒,吐息之间已尽是雾化的水气,但他的言语依旧铿锵有力,作为这宫殿的盾牌他依旧坚固不屈。 见了这位统领的英姿,各使节纷纷下了各个代步工具改为步行,并将坚兵一类交给御前侍卫。做完这些,门前的侍卫将交叉长枪纷纷抬起,于地上一震,整齐的掷地声不禁令人心惊。随后各使节便随着统领缓缓向大殿前行。 大殿之上,皇上与众臣早已等候多时。随着皇上身旁的王公公一句尖声的传召,“宣各国使节进殿!”身着各色服装,面貌各有特色的使节缓缓进殿。 “参见圣上!”他们各自跪下,虽然行礼方式各有不同,但也代表了他们风俗里最高的礼遇。 新皇自小便在宫内,登基之后听信世家谗言锁国闭关,哪见过这么多异样的面孔,龙心甚悦,“平身!平身!”,说着还一边动手招呼着。 那沃野之国与平景国在诸多小国之中国力最盛,故而这两国使节代他们发言。只见那沃野国使节一身古铜皮肤身材健硕,行礼之间也充满野性之味,他抢先说:“此次我等深受慕大人感召,明白小国于乱世之中难以自持,特来归附贵国!方才一见,贵国高墙坚兵确实不负其名!”平景国的使节便是以为文弱书生,他手持折扇轻轻推开,上面大写了一个“礼”字,缓缓说道:“此次归附贵国,特献各国厚礼,请陛下一观!” 皇上看了眼慈眉善目的王公公,一挥手示意可以进礼。王公公连忙抽出一个卷轴,念起了礼单,“沃野之国,献礼战马百匹,良弓千副,利箭万支!平景国,献礼机关巨象三匹,守城弩箭十架,水车锻台数十!……” 长长的礼单念了约莫半个时辰有余终于念毕。此间皇上的表情越发地灿烂起来,到得终了更是一拍手掌,“好!”说着便站了起来。 “既然各位都有诚意至此,我龟甲国自是不会亏待。我以国君之名在此承诺,愿与各国结为同盟,若有敌犯,来此求援,三日必达!若是救援不及,我国愿收留所有亡国之民,并誓报此仇!结盟其间,我国通道为各国敞开,一年之内赋税全免!”皇上第一次以国君的身份如此发言,殿上众臣也各有所思,但终归多是赞同。 各国使节又再次行礼。“多谢皇上!” 面圣之事既毕,各国使臣纷纷退下。皇上又高兴地说起:“慕卿和蔺丞相,这次通商结盟之事,你们功劳甚伟,说吧!要什么赏赐!” 慕言思虑一会儿,说道:“臣不要什么赏赐,皇上愿意相信微臣,令微臣去领办此事,已然了了微臣的夙愿,哪还敢再要什么赏赐。” 蔺丞相附和道:“此事若不是皇上圣明,目光长远,如何能够办成?微臣自是不敢要什么奖赏。”短短几句,便将这功劳盖到了皇上头上,这溜须拍马的水平不知何时变得这么高,慕言也十分吃惊。 皇上哈哈一笑,“好!蔺丞相真是深得我心啊!二位不必谦虚,赏赐还是得有,这事便交给王公公置办吧!”说完又正襟危坐看着满朝文武,“朕从未看你们这么顺眼,今日有什么本要上奏的便一起奏了吧!” 群臣相视一笑,心中都认为我们的皇上终于开始理政了,龟甲国大兴指日可待!便纷纷把肚子里藏了许久的话一一说出。这一日恐怕是今年朝堂上最热闹的一日。 漫长的朝会终于在接近午时结束了,皇上依旧哼着小曲儿摆驾回宫。本该作鸟兽散的群臣却纷纷围着慕言说个不停。“慕大人真是好手段啊!”“这次通商一举多得,真是妙啊!” “今晚我设宴天赐楼,慕大人可要赏脸啊!” 这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慕言自己也觉得有些飘忽,只是恍惚间答道:“一定到!一定到!” 群臣一听这向来不与人深交的慕尚书竟然答应了酒席,纷纷邀请,直到把慕言近半月的伙食全部包了个满才算罢休。 夜晚慕言来到天赐楼,眼瞧这灯红酒绿的场所热闹之甚,里面宾客相互敬酒不醉不休的模样,心里便打起了退堂鼓,这还真不是我该来的地方……这般想着刚欲转身走开,便听到一声呼唤将他叫住:“这不是慕大人吗!”慕言只得回头笑笑。那人一见正是慕言本人,便回头呼喊:“慕大人来了!还不快来迎?” 一声招呼之下,朝堂上本来拘谨的百官纷纷迎了上来。慕言便被包围着,上了天赐楼。 酒局之上,净是说些道喜的话,谁听多了都会开心。敬酒的一寻接着一寻,慕言终于抵不住心中最后的防线,开怀畅饮起来。酒到酣时,更是投壶弈棋与人同乐。三十年来,慕言第一次放下了紧绷的神经彻底地放纵,开怀畅饮,无话不谈。 夜至深沉处,宴会宾客各自散去。慕言自顾地在墙角吐了半晌,也扶着墙找到回家的路。 他晃晃悠悠地推开家门,便倒了下去。但他并未在地上重重摔上一跤,将他摔个清醒。只是感觉身边温香软玉好不舒服。他抬眼一看笑了笑说道:“玖玖……你看我……现在才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也没有人……能从我身边……抢……抢走你……了……”说着便昏了过去。 慕夫人只是轻轻帮他整理衣冠,叹了口气。“你也许久未与我同饮了。”又扶着他回房了。 第十章 大雪将至 隔日清晨,慕言扶着床沿缓缓坐起,拍了拍脑袋只觉得疼痛难忍,昨夜酒楼里把酒欢歌的事早就被酒精带走了。他也只得苦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放下紧绷的神经,却好像放肆过头了,希望没说出什么过分的话。 一缕清晨的阳光随着木门轻启缓缓洒在慕言面前。慕夫人仿佛仙子化身,朝阳为披清风作裙,慢慢走了进来。 “昨日你倒是畅快了,苦了我在这替你收拾……”她放下手中的盘子,摆弄起慕言的早饭。 也不知慕言何时偷偷摸到了自己的身后,轻轻将她的面纱揭下,忽地刮来一阵微风,吹得她发丝凌乱,也将那块多年未曾揭下的面纱悄悄吹走了。她梳理着发丝转过头来,轻轻一笑,刹那间,天光云影仿若静止,天地之间只有她的笑容才有意义。 慕言看着这张脸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轻轻伸手帮她把发丝理正,默默不发一语。过了好半晌,慕言心中的不真实感再度作祟,终于开口,“玖玖……这么多年来的事情,当真是真切地发生了吗?” “还有什么事是发生过又不曾存在的吗?”她轻轻挣脱了慕言,转身想要去捡那个飘到角落的面纱。 慕言从背后将她拉住,“以后不必再戴面纱了……” 玖玖怯怯地回头看着慕言,“是吗……”,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立刻添了句“那真是太好了。” “你还是不相信我吗……”他静静地在桌边坐下,“我以为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们了……” “不是的……”玖玖也在一旁坐下,“我只是同你一样,感觉有些不真切。” 慕言笑了笑,“如今我容貌恢复了,又立了奇功,国中万人敬仰,没有人敢对你我不敬,这就是真切!” “你慢慢吃,多年没出过这院子了,我先出去走走……”玖玖走至门口,“夫君,晚些时候我带些酒回来,与我共饮一杯可好?” 慕言望着门前的玖玖,天光仿佛是最好的布景,衬托她绝美的身姿。“当然好……”,他只是痴痴地答到,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随着门扉缓缓紧闭,慕言又回到了这个人间的小房子,面前有着一碗白粥几样小菜。他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像个刚出狱的死囚,吃什么都是人间绝味。 用完了早饭,慕言也早早出门去上朝了。依然是往常一般的“有本启奏,无本退朝!”,龟甲国这个大机器,照着齿轮设定好的啮合方式嘎吱嘎吱地继续运转,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一般。退朝之后,群臣照旧围着慕言,不断提醒着慕言切勿忘记昨日的话语。慕言一拍脑袋才想起,昨日兴头一起答应了许多酒局饭局,心道这下可好,得想个办法推了去。但无论如何,中午这一局是无论如何都得去了。 慕言中午的表现可比昨日要谨慎得多,滴酒不沾,宛如往昔那个不苟言笑的慕大人做派。群臣见了他这般表现,想也是厌倦了这样的事情,不论带不带面具,他依然是那个铁面尚书。 饭局散了已是午后时光,慕言漫步到了明日茶楼,如往常一样独自坐在风致间内饮茶。易笙闻讯赶来,“慕大人,你可是许久不曾来了?”,他轻敲手中折扇仿佛要教训慕言一般。 “近日公务繁忙,抽不出身,你呢,近来如何?”慕言给易笙沏了一杯推至他面前。 “我早有听闻,近日里茶楼谈论的,都是你的事迹,当真好不威风啊!”易笙没有饮茶,只是半讽半问地说着,“你以前可不是这么汲汲于名望的人。” 慕言又饮了一杯,“自从当年踏进这茶楼开始,我就是了……” “慕言,你可曾后悔?”易笙盯着慕言的眼睛郑重地问。 “如何后悔?”慕言不以为然,“现在我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民众对我敬爱之至,那些和我作对的奸佞,也会慢慢消失的。” “但愿如此。”易笙转过身拍了拍手,门外来了许多伙计各个膀大腰圆,“送客!” 一声令下,慕言被莫名其妙地轰出了茶楼,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慕言忍不住在门口臭骂了易笙两句,谁知这竟是他与易笙最后的话语。 慕言又在外头晃荡了许久,看着天色渐晚,慢慢地回到那个偏僻小巷里的慕府。 轻轻推开门,玖玖早已坐在桌前等他,红烛灯光熹微却映满了整个房间,让人看着好不温馨。桌前还摆着一壶热气氤氲的酒。玖玖伸出手来示意慕言坐下。慕言也无法拒绝便靠着玖玖坐下了。 玖玖端着酒壶为慕言斟酒,烛光映衬下,她的手指与纯白的酒壶宛若一体,宛如一块精雕细啄的玉器。慕言又看呆了,玖玖只是对着他笑了笑,“夫君,请。” 慕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仿佛感官被放大了几倍一般,其中热辣之味通彻心肺,却在这个天寒之日宛如一股暖流透过全身。 玖玖见慕言一饮而尽,她却不喝,“夫君,你可曾记得我有一只小狐狸,也叫玖玖?” “自然记得,虽然我们把它忘在了青山村,但看来这么多年你还是对它十分记挂。你若是喜欢,我们便再养一只。”慕言回答道。 “那你可记得,我说过,那不是一只普通的狐狸。”玖玖看着慕言又问。 “你是说那个千面狐的故事?山野传闻,不过是卖家为了提高价格胡编的罢了。”慕言摆了摆手,表示不信。 “不是哦。”说着玖玖轻轻一挥衣袖,化作了一只毛皮雪白的小狐狸。这只小狐狸的叫声和一般狐狸不同,她一边啾啾地叫着一边钻进慕言的怀里。 慕言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喝醉了,看着怀中的小白狐,摸了摸她,毛茸茸的感觉十分真切。虽然十分惊异,慕言还是查看了一下它的后腿,发现了两道早已成疤的旧伤,心中思虑万千却还是故作镇定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只见那只小白狐在慕言怀里开口人言,“两个玖玖都是我……千面狐的故事也是真的……”说着她又从慕言怀中跳脱出来,化作人形。 “你看,这一切……都是真的。”说着她再度变换身形,这一次竟是变成了慕言的模样。 虽然慕言早对一些乡野传说有些了解,但这一切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又这般奇幻。“你……”慕言还未等开口问,他的眼前景象便逐渐模糊,留在记忆的最后一幕是“自己”站在自己的面前说了一句,“夫君,好好睡一觉,这一切就交给我吧。” 这时木门被轻轻推开,来人正是二道长与静心。 “你终究是来了……”“慕言”自语道。 “你放心,我来并不是为了为难你,只是想听听你们的故事。”二道长领着静心也在桌边坐下。 “慕言”轻轻一笑,笑容里满是凄楚与甜蜜。“这件事要从二十年前说起了……” 第十一章 初识 随着一阵巨响,山林之间惊起一群飞鸟。两个猎人模样的兄弟手里握着指针一般的玩意四处探查,稍年轻的弟弟略显不耐烦靠着一颗大树便坐了下来,“大哥,我们寻了这么多日子,怎么还找不到那只狐狸?这法子到底有没有用啊?” 哥哥被他这么一问也十分烦躁,“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吗?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虽然数十年没用了,但终究传承悠久,总归有他的道理。” 弟弟将头上的帽子拉到脸上,深深喘了口气作着要休息的模样,弱弱地说了句:“要真是这样就好了,那狐狸千变万化,谁知这时还在不在这林子里。” 忽地哥哥手中的指针快速旋转起来,他快速跑到弟弟身边一把掀起他的帽子,“快看!快看!”弟弟见了这指针从未这般旋转也十分惊奇,赶忙一把夺过指针,“我看看,给我看看!” 就在这时,飞速旋转的指针突然停下,指着弟弟的身后。弟弟惊异地回过头,看着这棵高大的树木若有所思。“有了!这狐狸定是变成这棵树了!”说着拿起手上的斧子就准备砍树,边砍还边说,“还不来帮忙!找了这么多时日,眼看就要发财了还愣着干嘛!” 哥哥楞了一下,一时间也被多日苦寻的财宝冲昏了头脑,拿着斧子也上去砍。两人合抱的大树,就这样被他们一刀一斧砍了半日。随着一声轰隆巨响,老树终于应声倒下。兄弟二人凑上前去,围着老树端详了许久,弟弟先问:“哥,你瞧这皮怎么扒啊?总不能把树皮扒下吧?” 哥哥回过神来,又将弟弟的帽子摘下狠狠摔在地上,“你是不是猪!都说千面狐幻化人形千娇百媚,却从没听说过狐狸变作死物的!再说那狐狸若是变作一棵树,又怎会任我们砍这么大半日!” “可这法器指的可不就是这?哥,你还说老祖宗的手艺不会错的。”弟弟委屈地捡起帽子,嘴里嘟囔着反驳。 哥哥走过去捡起那个法器,仔细看了看,“这根本不是指的这棵树!” 弟弟凑到近前,“怎么可能?”又夺过来摆弄了一会儿,似乎发现了什么,颤抖着说:“哥……它……好像坏了……” 哥哥一把夺过法器,“怎么可能?”,他也握在手里摆弄了一下,确实不见任何反应,一气之下狠狠一拳打在弟弟脸上,“还不是你!净添乱!煮熟的鸭子都能飞了!” “怎的怪我!这法器不是你用的时间长些,谁知不是你弄坏了怪到我头上。” “你还好意思还嘴了?”说着二人在林间扭打成一团,谁也说服不了谁,直至身上的衣服都被一旁的树木拉扯得破漏不堪,看着十分狼狈。 这时一老一少经过,二人都背着一个大竹篓,手边提着采药的器具,身穿粗布麻衣,面上满是风霜雨雪吹打的痕迹。见了兄弟二人这一幕,那少年不禁笑了出声,“师父,这两人在这深山老林里怎的还打了起来?”瞧着那兄弟两人不死不休的模样,他又说:“这情势真是深仇大恨才值得这般出手啊?” 那兄弟二人本也没在意那少年的言语只是自顾自地发泄怒火,这仇恨在心头埋得久了,找到机会发泄自然不肯停下。 老人拉过少年一副责怪的模样,“虽说我们医者仁心,但也不是什么事都得管,这种私事能躲便躲了罢!谁知以后还会惹出什么麻烦!” 少年低头哦了一声,就跟在老者身后默默地走了。 那猎人兄弟里哥哥总算也是个明白人,发现医者老少转头要走,赶忙把弟弟推到一边,大声喊道:“老人家,请留步!” 老人家狠狠瞪了少年一眼,少年也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只得挠挠头尴尬地笑笑,知道这次回去怕是少不了一顿毒打。 若是不知道的,都以为这老人家习得一手变脸绝活,他转过头来慈眉善目的模样怕是连庙里的佛像也不遑多让。只见他说:“何事啊?这天色晚了我们还得赶回去咧。” 猎人哥哥喘着粗气,说道:“见您衣着应该是这山里人,我兄弟二人乃是猎户,追赶猎物到此山中,不料跟丢了……嘿嘿……”说着看了眼弟弟,弟弟也不服输反驳道,“还不都怪你!”哥哥没再理他继续说道:“还请老人家行个方便留我们过一宿,过了今夜绝不叨扰!” “唉……看你们的样子也怪可怜,只是我和徒弟从小相依为命,住的是破旧草屋,容不下你二人。我却可以带你回村子,是福是祸就得看你们的造化了!”老人无奈地说。 “好说好说!”哥哥赶忙答应下来,在这林子里待了几日,几乎都不成人样了,吃的干粮也快用尽了,早不知如何是好,这二人路过,仿佛天边飘来的救命稻草,怎会有不抓紧的道理。 老人也不说些什么,领着少年便走了。猎人兄弟赶忙跟上,弟弟嘴里还在抱怨,“我们落得这番处境,还不都怪哥哥你!见财心起,答应了宁地主说要抓什么千面狐,这回可好,啥也没抓到,家也回不去了。” 哥哥听了也气不过,抓住话头又吵了起来,“我们祖上专门捕杀妖兽,什么没抓过,这千面狐妖力低下却千金难求。这等好差事怎的能放过?虽说镇妖塔镇住九州妖物数百年,祖上手艺也渐渐失传,可咱们怎能甘心做个普通猎户!这妖塔被破正是祖宗给我们的示警,要我们重拾手艺!” “哼,我看你就是财迷心窍。这下好了,偷鸡不成蚀把米。” “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又吵起来,医者老少却是不曾理会他们,在繁茂的树林草丛间沉着来去宛如走在自家宅院一般。 四人翻过一个山头,终于在山势低矮之处看见了炊烟升起。 医者二人带头走进村落,见了二人村民们纷纷打招呼,“慕先生回来了,阿言好像又长高了啊。”“哟,慕先生这次采了什么灵药回来啊。”“天色不晚了,慕先生阿言先到我家来吃个便饭吧!” 慕先生也一一打着招呼回复。言语之间,村民对医者老少的关心备至不言而喻。走至住处,慕先生回头告诉猎人兄弟,“别再跟了,我不会收留你们的。这里村民好客,能否得到收留就看你们的造化了,若是让我知道你们做出什么逾矩之事,休怪我不客气!”老人气势陡增,与那个慈眉善目的他又完全不同。 兄弟二人只得唯唯诺诺地离开了。 “阿言,你把这些药草整理好。村尾阿郎他媳妇快临盆了,我得去再给她把把脉。”说着把竹篓交给阿言,自己赶忙离开了。 阿言接过竹篓便回房去了。这间小破草房门窗关不严实,如今到了深秋,天意渐凉,风儿趁人不注意就往领口衣角里钻,挡也挡不得。“过些时日得好好修修这些门窗了。”这般说着,阿言点起了房间里的油灯,慢慢把竹篓放下。 “这些天采的药材仿佛比往日要多得多……怎的这般重……”他不停的翻看竹篓,突然在药草间发现了一个雪白的毛球,“咦……什么时候钻进来一只小狐狸?” 第十二章 碧水红潮 阿言轻轻将小狐狸从竹篓里抱了出来,烛光映衬下她的皮毛洁白如雪,闭着眼睛蜷缩成一团,看了便让人想抱在怀里抚摸。阿言将她放在桌上细细端详,越看越是喜欢,情不自禁地便把手伸到她的头上理理她的毛发。 小狐狸突然睁开了眼,啾啾地叫了两声。阿言一看便喜了,“你这小狐狸还真有趣,山里的狐狸我也见了不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啾啾叫的。”说着又为她顺了顺毛。小狐狸怕生,见了阿言伸手本欲往后退,后腿略一用力触碰到了伤口,啾地一声又缩成一团,还用尾巴甩着阿言。 阿言听着这叫声不对劲,就算是排斥也不该叫得如此悲戚,他由不得小狐狸同意便把她举了起来。“嗯……后腿烧伤严重。”说完便把小狐狸又放在桌上,“亏得你是碰上了我,换了是别人还不把你的皮毛扒了去。” 慕言举着油灯走到角落里,在箱子里翻找,不多时翻出一副刀具有大有小形制不一。回到桌前,他一把拽过小狐狸,端起后腿就抽出刀具。小狐狸见势不妙想要挣脱,奈何受伤太重挣扎了一会儿便又垂下头去任由阿言摆布。 阿言握着刀具慢慢地为她剔除烧伤的皮肉和皮毛,小狐狸惨叫个不停又不断摇着尾巴阻止阿言。阿言无奈地放下刀具,“你别再动了,稍微忍一下,我不会伤害你,若想要你的命,我何须费这么大力气。”小狐狸疑惑地扭过头,看着认真的阿言,又扭过头趴下了。“这就对了。”阿言拿起刀具又继续忙活起来。 外伤清理完毕,阿言又在满桌的药材上找了起来,“鹿活草……鹿活草……有了!”,只见阿言轻轻从一株药草上捻下两叶,“希望师父不会发现。”,说着又在一旁捣鼓起来。片刻后他取出纱布,为小狐狸敷药包扎,“师父应该快回来了,没法再耽误了,先这样吧。你去后厨躲起来,我们日子本就过得清贫,全靠乡民接济,师父肯定不会同意我再养只狐狸。”说着便带着小狐狸来到后厨,帮她在柴堆里安了个窝。“你先将就一下,有时间再给你做个新的。” 远远地听见大门被推开的声音,“阿言,你在哪儿啊?让你整理药草你做完了吗?”,师父的声音远远地从厅堂传到了后厨。阿言提了提嗓子,“师父,我们风餐露宿这么多日,饿坏了,我烧饭呢!” “胡说,村头李奶奶送的米刚才还放在门外。” 师父的声音越来越近,阿言赶忙把柴火生起,“师父,我生火呢……咳咳……”,一个没留神把自己呛得不行。 师父推开门一看,慕言真是在生火,一脸炭灰很是狼狈。“做事小心点,别把房子烧了,方才阿郎送了我们一只鸡,今天算是可以堵着你的馋嘴了!”说着便把一只已经处理好的鸡扔给了阿言。 阿言一把接过,“哟!这可真沉,师父咱们做两顿吃吧。” 师父摆摆手便走了出去,“吃东西你在行,你说了算。”刚说完,只听几根柴火咯噔滚落到地上的声音。“什么声音?” 阿言不知何时摸到了柴堆边上,“哎哟,师父你看我,又把柴堆的太高,轻轻一碰又倒了。”说着装模作样地摆着柴堆,一边朝着师父傻笑。 “你什么都好,就是太笨。”说着又走出了后厨。 阿言长吁一口气,拍拍胸脯,总算把这一阵瞒了过去。他又翻开柴堆,逗逗小狐狸,“你平时可别乱动,被师父发现了可不好。”阿言却发现小狐狸并没有在看自己,只是盯着自己身后眼中发光,“唉,是了,怎么忘记你是只狐狸,待会儿有的你吃,好好待着。”说着又把柴堆盖上。 一番料理之后,师徒二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各自不语地盯着这盘烧鸡。阿言咽了一口口水,看向师父。师父一笑,赶忙撕下鸡腿就啃了起来,哪有白天那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阿言又咽了一口口水却是不动手,师父见了十分惊奇,“你这馋鬼今天是怎么了?你可不就是在等我动手吗?平时这只鸡已经没有腿了。”师父啃着鸡腿,说话已经渐渐听不清了。 “师父我想……”说着又咽了一口口水。 “不,你不想。”不知不觉间鸡腿已经只剩下一根骨头,他又撕下一根鸡翅连忙往嘴里塞。 阿言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师父这般吃相,但许久不见还是十分吃惊。“师父教导我。师父动手前我不能动,所以……我想等师父吃完了再吃。” 师父不断咀嚼着,“你这孩子终于懂事了。”一顿狼吞虎咽之后,师父拍拍肚子,“我出去走走,你别吃太多,明天的饭还没着落呢。” 阿言只得点点头,目送师父出门去了。待得师父走得远了,阿言又掏出他那副刀具,选了一柄干净的,切割起了这只烧鸡。一番整理过后,阿言赶忙来到后厨,小狐狸早就寻着香味爬出了柴堆。“你倒也是个馋鬼,我们两个馋鬼可如何是好啊。”谁知小狐狸没有理会阿言的自己自语,早就扑了上来啃着鸡肉。看着小狐狸生气饱满的样子,阿言不知怎的就满足了。破漏的门窗依旧透着寒风,阿言抱起小狐狸在怀里轻抚,看着她雪白的皮毛,不知不觉间竟缓缓闭上了双眼。 清晨的日光渐渐穿透了门窗照进了后厨,阿言一惊浑身一抖,竟从高堆的柴堆上摔了下来。“哎哟……我怎么在这睡着了。”他抬眼在四下里寻了寻,没瞧见小狐狸,便摸着门寻了出去。 只见师父拿着一根鸡腿,不断逗弄着小狐狸。阿言看了心头一惊,正准备回头逃走。 “阿言!”师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将他惊出一身冷汗。 “师父……”阿言低着头,一副准备挨骂的样子。 “这小狐狸还挺可爱的,你说是不是?” 阿言一看有了转机,便说,“师父你也觉得是吧,我看她腿上有伤便把她捡了回来。想来定是那林子里碰到的猎人在追捕她。看着好生可怜,我们帮帮她吧。” “也罢,相遇即是缘分。”师父叹了口气,松了口风。 “太好了!”他一把抱过小狐狸查看着他的后腿,“恢复的不错啊,都能又蹦又跳的了。” “鹿活草岂是浪得虚名?”师父在一旁明朝暗讽。 阿言只得又挠了挠头,“哈哈……师父你都知道了……” “你们两个小畜生,你可知道这鹿活草有多珍贵!”举起袖子便要追打阿言。 “师父饶命!” 这师徒二人全然不顾小狐狸,自顾地在院子里追打起来。小狐狸在一旁看了看,又蜷缩成一团,衔着那根落下的鸡腿在一旁啾啾地叫了起来。 第十三章 赤子 话说这破落院子里慕先生与阿言你追我赶之间已过去大半时辰。阿言扶着水井气喘吁吁地说:“师父,您可别追了,虽然咱们练的是同一套功夫,可您老的身子骨可吃不消啊。” 慕先生一听却来了火,“你这是说我老了不中用了是吧!”,说着又追打起阿言来,“小兔崽子,当初就不该把你捡来,净给我找事!” 阿言也回头跑了起来,“师父,您这要是倒了,苦了您的身子,医者不能自医,更苦了我呀。” 二人你追我赶谁也不敢懈怠,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阿言一瞧来了转机,“师父,咱们先去把门开开,说不定人家有什么急事呢!”说着便去开门。门一打开,看见门外两人竟是昨日里在山间打起来的猎户兄弟。哥哥一脸恭敬的样子,“我们今日便要离开,昨日二位带路之恩我们心中感念,特向村民问了二位住处,今早去了附近打了两只山鸡作为感谢!”回头瞪了一眼弟弟。弟弟满是不情愿,在哥哥的威逼之下也把那两只山鸡交了出去。 阿言弗一接过山鸡,师父从一旁钻了出来。“鸡我们可以收,只是我们也没什么东西给你了,若是还有所求,只怕不能相应了。” 猎户哥哥一副世俗的笑脸,“哪敢!哪敢!只是这深山老林里,要寻出去路怕是要多费时日……”他眼珠子转个不停似乎在思索什么,“自是不敢再劳烦二位带路,但求只个明白方向,好让我二人少受些苦。” 慕先生一瞧便知道这猎户兄弟中,弟弟虽然是个活宝,但好在哥哥机灵,这二人也不至于走投无路。“你们从村头出去,往东边走,翻过两个山头就能看见城镇了。”,师父嘴上说着,手里也不停指点。 “感谢老先生,此去一别怕是无缘相见,还望保重。”哥哥拱了拱手,与二人拜别,领着弟弟就往村头走。二人的背影渐行渐远,但还是能依稀听见他们争吵的声音,只听一人说着:“都怪你!要来抓什么千面狐,我们有家不敢回,结果也还是做原来的工作!”,一人又反驳,“还不是赖你弄坏了法器!”,刚走出村头,“走这边!”“不,是这边!”随着不断地争吵,二人也渐渐被森林吞没了。 回头再看慕先生与阿言。他们目送了二人远去,阿言抚着胸口喘了一口气粗气,“呼……可算是走了。” 慕先生回头一看,不见小狐狸的踪影,“出来吧,他们走了。”,话音刚落便见到小狐狸从水井后悄悄钻了出来。 阿言见了小狐狸便是心喜,便跑过去将她抱了起来,“你也当真好运,刚钻进我的药篓子他们的法器就坏了。”小狐狸抬起头啾啾叫了两声,蹭了蹭阿言的脸。 慕先生走了过来,瞧着这小狐狸充满人性的样子应是生了灵智,妖兽生了灵智若是好好引导也能给人多有助力。“这可不是一般的狐狸啊。”师父也伸手揉了揉小狐狸的脑袋。“我早就看出来了。”阿言一脸骄傲,“看这皮毛,我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来叫两声……”说着又伸手去逗弄她,小狐狸也给面子地啾啾了两声。“您听,普通狐狸哪会这么叫。” 慕先生一听,自己这徒弟不知该说是蠢还是天真,只要别给人利用了去,能好好过完一生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也不能一直叫你小狐狸,我给你起个名字吧。”阿言略一思索,“你叫声奇特,不如就叫你啾啾吧!”说着伸手又去逗弄小狐狸,谁料她竟一张口咬住阿言的食指,“啊哟!你不满意也别这样……”阿言一抽手指连忙对着呼气。“要不这样,就叫玖玖吧,听着像是大家闺秀。”小狐狸也没再理他,又缩成一团仿佛要睡了一般。“那以后就叫你玖玖了。” 帮玖玖搭了个简易的小窝,阿言便和师父去村子里给村民看病了。这落在山脚的村落名叫青山村,村里民风淳朴,也不会无病忌医,见了慕先生师徒二人都会问好,慕先生也会不时给村民做些义诊,其间关系融洽不必多说。 这日慕先生师徒来到了李奶奶家里。李奶奶一见是慕先生来了连忙迎了上去,“慕先生你可来了,我家老李今早起来手就疼个不停,你可快来看看!”,也不顾慕先生的意思一把拉他进了里屋,阿言只得在旁边默默跟着。 到了里屋一看,这李老太和李老头的儿子正跪在床前哭着,“爹啊,您可不能就这么去了,我在外边还不容易赚了大钱,来接您去城里享福呢,怎的!我刚来一日您就……” 只见李老头慢慢坐起,“你个不孝子!老子我身体可壮实的很!用不着你来担心。” “都这时候了还顾着斗嘴!赶紧让慕先生看看!”李奶奶一把推开儿子,把慕先生请了过来。慕先生一闻这李大壮身上的味道和李老头身上的酒气,便知道了来龙去脉。原来这李大壮是这村子里第一个走出去的人,去了东海边做了捕鱼生意赚了大钱,回来接老两口去城里享福。谁知这一回来,李老头便拉着儿子饮酒,儿子也带了不少水产给做了菜,这一夜无眠,二人吃吃聊聊也没太注意,一到早上李老头的手便疼个不停。 “小毛病,我给你开几帖药,你按时吃了,几日便好。只是以后饮酒可别再随意吃些水产了。”边说边翻看自己随身的箱子,拿出一张纸写了份药方递给阿言,“赶紧去拿七日的药材过来,快去快回。”阿言一拿药方,喊着一声得嘞就赶了回去。 慕先生又取出一副银针,对着李老头浮肿的手就开始行针,“这能替你止疼,切莫乱动了。”说完便不再言语专心行针。 不多时阿言提着几捆药便回来了,气喘吁吁地交给李大壮,“大壮叔,这些药材一帖熬两个时辰,一日一服,切莫记差了。” 李大壮接过药材,看了眼阿言,“阿言都长这么大了,当初我出去,你还不过这床榻的身高,倒是越长越俊俏了。” 阿言不好意思的摸摸头,别人对他的夸奖也顺其自然的应下了。 李大壮见了阿言这模样心里起了主意,“慕先生,跟你商量个事,我在城里有了家室,近年得了个女儿……您看阿言……” 慕先生摆了摆手,说道:“这小子不好,太笨!” 阿言却不以为然,这么多年被师父说得也早已习惯了。 李大壮却说,“慕先生你也别这么说,阿言这小子,只是心眼实,没太多心思,还得了您的医术传承,也是个好小伙呢!” “你再夸他,这小子尾巴还不给翘到天上去了。”慕先生看着阿言又泼了一盆冷水,“这小子又笨又不懂得变通,跟你去了啊,怕是只能给你添麻烦。” 二人你我言语来去说的都是阿言,却把阿言晾在一旁了,阿言倒也不在意。他还不知道他这一颗赤子心后来竟带来了诸多波折。 第十四章 殷玖玖 两人一狐在这山林间的日子倒也过得舒坦,几年里日常往复也无甚大事发生,只说这一日,阿言被慕先生遣去采药,一去便是在山野里待了三日,多亏这几年进山里,玖玖也在身边跟着,才不让阿言在山里觉得无趣。 待得阿言背着一筐药材回来,屋子里只留下了一封书信和一个玉佩。玖玖十分乖巧地从阿言肩头跳下,将书信和玉佩一并叼过来给了阿言。 阿言拆开一看,果不其然是师父的留信。其间叮嘱之语不再多言,师父只说自己近日里感到体虚力乏,恐是大限将至,故想赶回故乡望能落叶归根。恐怕阿言心中担忧,跟上自己,特意遣走。信中还提到了阿言的身世,原来多年前慕先生云游到这山间,忽地听闻婴儿啼哭,往声音处一寻发现是一名弃婴,襁褓中附着生辰八字和一块刻着言字的玉佩。 “原来师父也不知道我究竟姓甚名谁,只是看着这玉佩上的刻字便唤我阿言。”他手中握着玉佩心中感慨万千,不知自己父母何故把自己丢下,也感念师父只是因为一面之缘便对自己照顾备至。 “玖玖啊玖玖,以后便只有我们相依为命了。”他刚一伸手,玖玖便顺着他的手臂又爬到肩膀上蹭了蹭他的脸很是亲昵。 从此玖玖几乎就在阿言身上安了家,诊病采药都一并跟着,时而做顶帽子,时而变作披肩,阿言倒也不在意,随她高兴就好。 且说有一年寒冬,玖玖说什么也不肯再出门了,任凭阿言怎样拖拽,就是一个劲地往被窝里钻,阿言见了也是无奈,只好自己一人去山里采药了。阿言自顾地搓着手边往山林里走了。 原来那年镇妖塔大破,万妖涌出,玖玖也不例外。只是没那么幸运,刚刚获得自由便被那猎户兄弟给盯上了,千面狐皮毛千金难求,知道这件事的人怎会放过这种机会。玖玖一路不断幻化身形,不过始终会被那两兄弟识破。辗转多日被追杀到了这大山里,玖玖心念一动便化作原身钻进林子,谁知那猎户兄弟狗急跳墙,竟用一种特制炸药将她的后脚炸伤,她忍着剧痛悄悄钻进了阿言的竹篓里,却意外逃过一劫。 经过多年修养,玖玖逐渐恢复了身体和妖力,这一日算是完全恢复了。阿言上山的这几日,她不断修炼终于将化形之法再度融会贯通,这一次化成了一个与阿言一般年纪的少女。 七日过后,天边飘起了大雪,阿言一脚深一脚浅地回到村里。一同回来的还有村里的猎户阿郎,几年前多亏慕先生及时诊治,才让阿郎的妻子诞下一个健康的孩子。由此阿郎对阿言很是照顾。二人此次结伴而行,回到村里阿郎又给了阿言一只山鸡,叮嘱他回去煮了吃。 这么多年的照顾阿言早已看在眼里,于是也不拒绝,提着山鸡就往回赶。这几日留给玖玖的肉干应该也快吃完了,他得赶紧回去瞧瞧她是不是饿坏了。也不管这大雪漫天,也不见这路上积雪,只是一个劲地往回跑。 待得他回到家里,一推大门便喊道:“玖玖!这回又有鸡吃了,可没把你饿坏了吧?” 等着他的不再是那只调皮的小狐狸,而是一个身着雪白皮袄的美丽少女。只见那少女背身站着,一袭乌黑秀发直垂腰间,仿若黑夜在她发间。她弗一侧头,莹白皮肤又如雪缠绵。红唇轻启,贝齿微露,嘴角微露笑意,一对柳叶细眉之下,两只水灵桃花眼正好奇地看着阿言。 阿言看得呆了,仿佛什么都忘却了,眼中只有这美丽的少女。 少女见了阿言,不由得捂嘴笑笑。阿言初进门时没发现,原来玖玖就窝在少女的怀里,看了阿言这个样子也啾啾地叫了两声。 阿言回过神来,想起刚才自己的失礼之举不由得羞意涌上心头,甚至忘记了自己才是这个房子的主人,陌生的少女才是莫名闯进来的意外之客。 “对不起……对不起……我……”阿言想要道歉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语无论次地又把气氛弄得尴尬起来。 “你刚才叫玖玖……可是在叫她?”少女摸了摸怀里的小狐狸,仿佛十分舒适一般,小狐狸也一直往少女怀中蹭。 “是的,是的。这是我几年前在山里捡来的小狐狸,我给她取名玖玖。”阿言不敢再去看那少女,怕被她近似无限的美丽再次吸引。 “这可巧了,我也叫做玖玖,玄都殷氏。”少女见阿言的样子十分可爱,便开了个话头与他闲聊起来。 “哈哈……这可太巧了……”阿言依旧低着头,忽地想起了什么事又抬起头,“不知姑娘来此,可有什么事?” 玖玖一见阿言终于想明白了其中蹊跷之处,又捂嘴轻笑,后又正色道:“这只小狐狸是我养在家里多年的宠物,玄都失守,我们举家逃命至附近乡镇,谁知她却走丢了。”说着看了眼怀里的小狐狸,“不过不知怎的,近几日她突然找到我了。还把我带来这里。应是想让我也见见她的救命恩人吧!”小狐狸仿佛回应似的也啾啾了两声。 “啊……原来是…是这样……”阿言又低下头不再说话。 玖玖看他这蠢笨的样子倒也像是她认识多年的阿言,于是又开始挑话头,“咦,你手里的山鸡是要煮来吃吗?我和小狐狸,哦不,我和‘玖玖’也饿了半天了。” 阿言一惊竟然忘记了正事,“啊!我这就去……”话还未说完便提着山鸡跑进了后厨。 玖玖在桌边坐下,怀里依旧抱着那只妖力幻化的小狐狸,一边抚着她的毛一边自语:“看来这次倒是因祸得福了!” 半个时辰过后,阿言便端着一碗鸡汤走了出来。 玖玖一闻味道便十分满足,“不愧是你呢……” “你说什么?”阿言惊疑道。 “啊……我说你的手艺与我故母很像,尤其这香味更是让我回想起在玄都的日子……”玖玖发现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赶忙解释。 阿言只是感觉十分愧疚,“是我不好,令你想起不好的事了……” 玖玖看他十分坦诚的样子心中也感念,这就是赤子心吗。又连忙安慰,“不是你的错,你手艺精湛能令我宛如重回故乡,也是好事。” 阿言却只是低头不语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一般。 玖玖见他又变回那个木头样子,便想着和他套近乎,“你说几年前你见到了她,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阿言开始回忆起来,不多时就讲起了当年遇到玖玖和那猎户兄弟的故事。 玖玖听完便笑着说:“你可知道我这小狐狸可不是一般的狐狸哦。” 阿言略一思索,“听师父与那猎人兄弟都说过,师父说她开了灵智,我也觉得她颇具人性。” 玖玖一听原来他还是知道一些,便准备和盘托出,“我这小狐狸啊,当初买来时,商人说她是千面狐,成年之后可幻化无穷。当年那猎户追杀她,应该是为了她的皮毛,听说人披上千面狐的皮毛也可以幻化身形,十分神奇。而且啊我还听说……”玖玖故意卖了个关子。 阿言听了也十分好奇地问:“还听说什么?” 玖玖一笑道:“我还听说,这千面狐虽然妖力微弱,但仍然可查。但只要她靠近了有赤子之心的人,全身妖力都会变得几不可见。若是吃了那赤子之心!更是会让所有人察觉不出来她是妖怪!” 阿言听了一惊,“这……赤子之心……不会是说我吧?” 玖玖又笑道:“就是你!‘玖玖’咬他!”说着便把怀里的小狐狸抛了出去。 阿言却是不慌不忙地接住,将小狐狸抱在怀里抚摸起来,“她不会这样的。” 玖玖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也亏得是我才不会。 二人闲聊半天,却没发现鸡汤已经凉了大半,门外寒风呼呼直吹,屋内却是温馨洋溢。 第十五章 山外来客 “原来如此,怪不得在姐姐身上感觉不到妖力。却没曾想是因为慕大人。”静心一拍手,恍然大悟道。 “我也不曾听闻天下间原来有这样的事,那你可曾想要他的心?”二道长盯着这个“慕言”,若有所思地问道。 “慕言”只是微微一笑,“我如何不想?这千面狐族的完身之法只有族内相传,见了这么大的馅饼掉到我头上怎有不吃的道理。只是你们人讲恩义,我们妖也讲。他对我有恩,我自然是要相报,又如何能吃他的心呢。只道是我陪到他死后,再吃他的心,也不算有负于他。” 那一天,玖玖借着窗外大雪在阿言家里待了一夜。 隔日,村里的鸡起的很早,阿言也早早地去准备了早饭。一出后厨,便看见玖玖已经抱着小狐狸在桌边等着了。阿言还是不敢看她,只是低头做事顺便道了声早安。 用了早饭之后,阿言明白已是到了分别时刻,虽然心中对小狐狸有着不舍,但她毕竟是人家的宠物,也不好意思据为己有。正当他准备送她们离开,“玖玖姑娘,虽有略有不舍,只是我们恐怕得就此别过了……” 谁知小狐狸从玖玖怀里跳了下来,跑到阿言脚边便抓着他的裤腿久久不放。 玖玖蹲下身子不停唤着小狐狸,谁知她却死死抓着阿言的裤腿就是不放,玖玖就差动手去拉了。“阿言,你瞧这可怎么办?她似乎不想离开你。”玖玖说着又窃窃笑了一声。 “要不……”阿言有些胆怯地说道,“要不,让她留下吧。” “不行!我和她必须在一起!”玖玖十分气恼。 “那还是带她走吧……等她睡下了,我送你们离开。”阿言犹豫之后还是下了决定。 玖玖眼珠子一转,把早已想好的话说出了口。“要不这样吧,我也留下。她似乎离不开你。” “可是……”阿言刚想拒绝。 还没等阿言说完,玖玖便抢着说道:“没什么可是的了。我父母双亡,无牵无挂,他们留给我的银子也快用完了,我一个女子如何照顾自己……”说着又假装抹起了眼泪。 阿言本是想说,他养不起多一个人,看到玖玖哭得梨花带雨,愣是什么话都往肚子里咽下去,到得嘴边只是两个字,“好吧。” 玖玖瞬间破涕为笑,终于赖上了阿言心中高兴自是掩饰不住。也只有阿言才会看不出其中变化,只道是她得了依靠感到安全罢了。 阿言家里多了一人,村民们也乐于见到这深山老林里多一个生面孔,何况还是个生平难见的大美人,便多给阿言家里多一些接济。玖玖也时常带着小狐狸跟着阿言四处诊病,于是村民们见到阿言的心情又多了一层喜意,这一对金童玉女看着着实讨人喜欢。 年华流转,一晃又过去了半年,这年夏日甚是炎热,许多村民做活时都中了暑,治病的重担自然便落在了阿言肩上。这日阿言又在山间跋涉来回,寻着清热消暑的药材。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年迈的惨嚎,阿言寻声过去,发现一位老人被捕兽的陷阱给困住了,腿上鲜血如注。 阿言赶忙来到老人身边,一句话也没说,熟练地掏出了师父留下的一副银针,迅速地运气点在老人腿上的几处穴位上,便不再听到老人惨叫。做完这些,他又迅速地将夹子拆开,终于开口说了句:“老人家,我现在为你治疗,请勿见怪。”一把把医用的刀具纷纷从背包里掏出,迅速地为老人清理伤口,剔除铁屑,又包扎完毕。 他终于松了口气,“老人家,这下应该没事了。” 那老人看着他和蔼的笑着,“小兄弟医术真高啊!多亏了你,我这条老命才算没有折在这山林里,连个坟墓也没有!” “老人家,你真是折煞我了。你我相遇本是缘分,行医之人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阿言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还没问,老人家你怎的独自来这深山老林里?” 老人一想起这事,脸色像变了一个人一般,顿时十分气恼,“我本是城里的教书先生,前几年给城里的吴富商给聘去当了私塾先生,这次他的儿子难忍酷暑,想找地方避暑,他那母亲也是山林村里出来的,平时有及其宠溺,便跟他说了这山里有个村子。他想也没想,便赶了过来,他这一路骑马飞奔把我留在山里独自行走!这小畜生,要不是他爹娘对我有恩,这差事我还真就不接了!” 老人气得几乎冲冠,胸口起伏不停,又咳嗽了几声。 阿言赶忙安慰道:“老人家你可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可不太好。这山里满是村里猎户的陷阱,我也是村里人,这山路也算是十分熟识,我带着你去把。”阿言赶忙扶着老人站起。 老人叹了口气,“罢了。遇到你也算是我的福分,我们走吧,待会儿可得好好教训他!” 阿言带着老人翻山越岭来到村前,已是日子过半,太阳也渐渐落下了山头。 远远地看见村头聚了两伙人,剑拔弩张的样子似乎随时要打起来。阿言见势不妙,“老人家,你慢慢走,前面似乎发生了什么,我先去看看。” 说完便扔下老人赶了过去。跑到村前,见到村前有着一群陌生人,还有村里的自己人。 村前为首的一人认出了阿言,便赶忙呼喊道:“阿言!快过来!这群人来者不善。” 那群陌生人中衣着富贵的人听了也不舒服反驳道:“你看我来者不善,我倒还看你凶神恶煞呢!”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阿言喘着粗气还是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凶神恶煞”便给阿言解释起来,“这帮人下午赶来,身上带着兵刃,什么话也没说便往里闯,我见着不对,便带着兄弟们拿着武器挡住了。” 这位“凶神恶煞”名叫大雄,是村里猎户的孩子,从小喜欢拉帮结派耍弄武力,也算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恶霸,说他凶神恶煞倒也十分符合。 那富贵子弟又反问道:“我看你才是山贼!怕不是因为我阻了你的财路,特意兵刃相向!”他身后的手下也纷纷应和。 二人言语争执不下,不知不觉间老人拄着拐赶到了。 远远地便听见一声,“吴仁!”,那位富家子弟听着这熟悉的语气,便如惊弓之鸟吓破了胆。赶忙回过头来,“张先生……您……可算来了……” 老人二话不说从背后抽出打手板举在半空,一脸凶煞连传说里的钟馗见了怕也得恭敬三分。吴仁只好颤抖着伸出右手,将手心对着张先生。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几声啪啪想起,吴仁的手便肿的像是被蜂蛰了一般。老先生虽然年迈,但手上功夫却是没有落下,几记快准狠的板击颇有武林高手的风范。 看着这一幕,本来剑拔弩张的两群人都捧腹大笑了起来,这件事便在欢声笑语里和解了。 第十六章 灰仙 且说那吴仁与张先生一行来到村里住在一户偏僻大院里,据说是当年吴夫人临走时留下的,多年来依旧少有人问津,但好在设施没有腐坏,收拾一番依旧明朗亮堂。 虽说当日大雄与吴仁和解,可这二人还是很不对付,每逢遇见都要言语刻薄两句,就差动起手来,阿言碰上了不时也得当个和事佬在一旁劝说。 过了些时日,张先生与村民们也渐渐熟络了,平日里只有打打吴仁手心这种差事,也是让他闲的发慌。于是寻思着在这村里开个私塾学堂,碰巧带了几本典籍,正好在这村里教上几月再走,也算桃李远播。 没过多久,他便在院子里开坛讲学,多讲些诗词杂学,往深了讲也不太有意义,多是做些启蒙工作。村子里来的人不少,农人猎户的孩子都来了,不论是趁着新鲜劲儿还是真的求学。唯独一个人不曾来过,阿言。 张先生对他印象十分不错,却迟迟不见他出现在自己的课堂,心里着急便寻了个闲散下午找了过去。 张先生站在门外轻轻扣击了两下,随着“咚咚”的沉声响起,熟悉的声音很快给了回应,“来了!”。阿言一推门,瞧了正是张先生,连忙问道:“先生可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还是伤口出了问题?” 张先生和蔼的一笑,“你小子,三句不离医药,我来看看你不成?不能请我进去坐坐?” 阿言一听慌了,还以为自己言语间又冲撞了他人,便赶忙把张先生迎了进来,“老先生快快请进。” 张先生进屋四处打量了一下,这屋子的简陋程度当真是表里如一。他往桌边一坐,也没太多闲聊,直切主题,“阿言啊,你可知道我开坛讲学的事?” 阿言没太在意地回答:“自然知道,近日里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会去,想必是热闹极了。” “那你为何没来?”张先生听了这话有些急了,原来他不是没听说,而是特意没来。 阿言挠挠头,才发现原来张先生是兴师问罪来了,“我头脑笨,书是读不得的。” 张先生恼了,“你医术学得?跟我便学不得?” 阿言连忙摆手,“不是……不是……”,他思虑了一番还是说,“我随师父学医不过是照本宣科,若要我研究医术捣鼓药方,都是不行的。您见到我医术看似高超,实则不过是从师父那里学来的皮毛罢了。” 张先生见了阿言这一副颓丧的样子,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正准备起身走了,却听一个亮丽的女声传来,“阿言,有客人来了?” 玖玖在这山村里的各位都很熟,在外头又野了这么多日子,自是顾不上什么礼仪规范,说话做事全都随着性子喜欢。随着声音散去,玖玖也从后边绕了出了。 张先生看到这美貌姑娘,又瞧了一眼阿言,不由得哈哈一笑,“你小子,还找什么理由!就是在家看媳妇!”不由得又打量了玖玖一会儿,“要我有这么好看的媳妇,我也不读书了!” “不是……”阿言被张先生说得羞红了脸,愣是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玖玖见了也捂嘴笑了起来,想要打趣他一番,“先生别打趣我们阿言,他怕羞!若是他在家里整天瞧着我发呆这事传出去了,他面子上才是挂不住了!” 张先生拂须一笑,一抽衣袖便走了,远远的只听见他说:“别管学不学进去的,你来听听便是了!” 读书这件事便被暂时放下了,阿言也不多想了,只想把手头的事情先做好罢。但村里近日茶言饭后说的都是这张先生教书的事,读书的好都被他们夸了个遍,惹得阿言心头也是痒痒,决定择个时日去一探究竟。 这日早晨,阿言放下了手头的活儿没做,悄悄溜到那所偏僻院子边上偷看。透过门缝往里看,只见张先生高坐在前头,捧着书卷朗朗念诗,只听他念完了,下面的孩子也跟着念,发音不同节奏不齐,显得十分错乱。只见张先生在前头逐字讲解其意,下面的孩子也纷纷点头似懂非懂。 阿言正瞧得入神,这时突然一个声音在耳边炸开,“小子,偷看得这么入神为何不进去啊?” 阿言吓破了胆,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便被抓了个正着,这要是传了出去可如何是好。当下便回头想要求饶,可一回头却是一个人也没看见。心中惊异,怕不是碰上鬼了,可是光天化日的鬼魂怎能出来。正这般思虑着,又是那个声音在耳边炸开,“我可不是鬼,你们人常称我们为灰仙。”阿言心头又是一怔,惊恐得想要拔腿便跑。“可别忙着跑,你往下看看。” 阿言顺势低头往下一看,竟是一只半人大的老鼠!顿时吓得面色发白差点跌坐在地上。只见那老鼠叽叽地笑了起来,颇有人的模样。“小子,别怕,我们仙家一般不会害人,只有人以恶对我,我们才会以仙法害人。”那老鼠像人一样站立起来解释道。 阿言指着那只老鼠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你……你竟然会说话?” “都说了,我是得道的仙家,说话而已有何奇怪?”那只胖老鼠不屑地瞧着阿言。 阿言也断断续续地问起灰仙,“那……大仙,你叫住我所为何事?” 那胖老鼠叽叽一笑,“你想进学堂读书,却怕自己脑子笨学不明白,是也不是?” 阿言瞧见灰仙对自己的心事明了得仿佛肚子里的蛔虫,不由得又是一惊,又问起来,“你如何知道的?” 灰仙懒得解释只是说:“你别管我如何知道,你只消得明白,你想变聪明,我能帮你。只是得付出一些代价。”说着又叽叽地笑起来了。 “什么代价?”阿言问道。 “我要你的天人相貌!”灰仙脱口而出,仿佛是有备而来。 “这相貌有何稀罕?为何要他?”阿言疑惑地问着灰仙。 “你自然不知,我们野兽成精……不,是成仙,本就是极大的福报,天道循环,世间自有公理,成了仙化形成人之后,相貌多与原身相似,你瞧瞧我,化成人能好看到哪去,难免要受那万人唾骂的苦却不能还手。”灰仙无奈地看看自己。 阿言瞧他这副样子也确实好看不到哪里,化成人怕也是个贼眉鼠眼的样子。略一思索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只听这时屋内吵闹起来,似是下课了,大伙纷纷收拾行囊准备离开。灰仙一瞧不妙,赶忙跑了,只留了一句话“你想好了再答复我,不着急!” 这时张先生从里头走了出来,“阿言,你终于是来了,怎么,想好了吗?” 阿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将心头疑惑说了出来,“先生,我有一事不解。” “但说无妨。” “读书做学问和行医救人,孰优孰劣我辨不分明。只因我医术尚且未精,如何去判断哪种道更高深。” 张先生哈哈一笑,“道哪有什么高深与否,又如何做比较呢?为医者,救死扶伤,救黎明百姓于病痛之中。为儒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救百姓于困苦的生活之中。孰优孰劣,哪能做得比较,只是你想做便去做就是了,愿为和应为,就看你如何分辨了。” 阿言若有所悟,却是心头一团乱麻愣是拆解不开,只是愣愣地点点头与张先生作别了。 第十七章 晚来天欲雪 过了几个时日,阿言也会抽些时间来私塾里上课,张先生看了很是欣慰,私塾里的学生们也很高兴,因为阿言时不时会带着玖玖一起来,虽然玖玖无心听课,只是在一旁与小狐狸玩耍,还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时间一晃,山间的流萤便淹没在了无边秋景之中。本是来避暑的吴少爷却是吵着闹着说什么也不肯回去了。张先生只好修书一封告知家里,恐怕要多留一段时日。私塾也就接着开了下去。 来多了吴少爷的府邸,阿言也觉得自家的破陋草屋过于简陋了。往年里自己与师父修修补补,两个粗人倒也凑合着过了。只是现在多了一人,就感觉怎么也不对劲了。 这日阿言从私塾回来身上的秋衣已经略显单薄,进了门赶忙把窗门全都关上,虽然还有些风儿从缝隙里摸进来,但也确实好过不少。玖玖听了声音便从后边绕了出来,她又换上了那件雪白的皮袄,那亮丽鲜明的颜色与这草屋格格不入。就像这个美人与这山村格格不入一般。 阿言一晃神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玖玖以为他又是看愣了,打趣道:“呆子,天天瞧还瞧不够吗?” 谁知阿言木木地问道:“玖玖,你之前在玄都,那里是怎么样的?” 玖玖以为他只是好奇,随便编了些富丽堂皇的话塞住他的嘴,谁知却起了反效果。 阿言听了又沉默不语,只是发呆,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玖玖这几日见多了他这副模样,问了也不肯说原因,便自顾地抱着小狐狸玩耍去了。 隔日阿言早早地赶来学堂,四下无人,只有张先生一人捧着书卷默读。听了声响,张先生本也惊疑,这天色微亮雄鸡初明,哪个学生这么勤奋?见了是阿言甚是欣喜,上前打了声招呼才发现阿言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还没等张先生开口问,阿言先说了:“张先生,您说我这脑袋,得读多久才能有你的水平……?” 张先生一听这个问题还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你虽然没有别的学生思维敏捷,但好在吃得了苦肯钻研,若是时日长了,也必是栋梁之才。” 阿言虽然笨拙,可也明白张先生是在安慰自己,仿佛丢了魂一般找了个位置坐下。这一整天,阿言心不在焉,张先生讲了什么也没听进去。课后,张先生又找上了阿言与他聊起他的烦心事。 阿言这般说道:“先生,医道与学术的事我想通了。作为医者,伤病需要我我就得去,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终究是落人下等。可如您这般,没有人不尊重您,就连村里的恶霸,跋扈的吴少爷,也对您恭恭敬敬。我非是说为医者的不是,如师父那般医术通玄人人敬仰也是存在。但那终究不是我……而我想做学者,又怕自己没那个天赋……” 张先生哈哈一笑,“有上进心固然是好,但也不能急于求成,你的性情好有着一颗赤子之心,用功钻研定然会有所成,时日久些也无妨!大器晚成之事,古来有之。” 阿言也想明白了,只是自己等得起,她如何等得起呢。 他走出私塾并没有往家里去,而是往林子里钻,走得深了,他大喊一声:“灰仙!我知道你在。” 只听丛林中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多时一只半人大的老鼠钻了出来,“叽叽,小伙子,你可是想好了?” “我跟你做这个交易。”阿言已经下了决心,区区相貌便任它拿走罢。 “好!虽然我不能给你换一颗比干一样的七窍玲珑心,我却能给你玲珑心思,让你保持着赤子心的好性情,又有聪明的头脑,只是他们时而冲突,谁能占得上风就看你如何抉择了。”说完灰仙便从阿言背后爬上,由不得他挣扎,两只小爪子点在他的头颅,不一会儿,阿言挣扎了一番便昏倒了。 做法之后灰仙钻进丛林里消失了。 日落月升,已然到了傍晚,阿言扶着额头醒来,心头乱麻仿佛一瞬间全都解开,以前弄不明白的事情也全都得到了答案。随后他赶忙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咦……”,心下疑惑却又暗自欣喜,自己的样貌没有变化,难道他只是想复制我的模样?那如何要经过我的同意? 由不得多想,山林里传来野狼的高呼催着他赶紧回家。 一路上他哼着小曲儿,迈着大步往家里赶,却在村头见到玖玖一副丢了魂的模样。他迎上去与玖玖招呼了一声。 玖玖却很是气恼,“你没说要去采药啊,怎的这么晚才回来?” “你担心我吗?”阿言在心头窃喜。 “自然不是!我一个女子在家里没东西吃不得饿死!这才来找李奶奶蹭饭。”玖玖解释道。 “好好好,我们今晚吃烧鸡,你最喜欢烧鸡了不是吗?”阿言搂过玖玖便朝家里走。 “你似乎与平日里好不一样。”玖玖疑惑道。 “哪里不一样?”阿言也奇怪,这才一会儿便被看出端倪了。 “以前我责怪你,你只会道歉,今日还学会油嘴滑舌了?仿佛……开了窍一样。” “你说得对,我以前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这不,跟张先生学了这么久怎么能没点长进?”阿言收了之前憨憨的傻笑,反而笑得有些邪魅。 “倒也是……”玖玖思索了一下,回过神一把推开阿言,“你……好的没学会净学些登徒子的本事!” 二人打闹着回了家里,虽然有些不习惯,但玖玖还是喜欢家里热闹一点的感觉,从前总是自己一个人说,这下有人陪着一起聊聊,兴许也算不错。 几月间,阿言随着张先生读书颇有长进,不仅记性大增,先生考校篇目,阿言往往倒背如流,对于一些文人墨客的传世篇章见解也颇为独到,张先生只道是他回去后苦心钻研没有多问。 这日天边又飘起了大雪,原是时节已入深冬。阿言从私塾离开,望着一村子银装素裹的样子很是喜欢。半道上听得有人叫卖,原是街边卖酒的小贩。“阿言、阿言!这边瞧瞧!” 阿言冻得手直往袖子里缩,“怎的?你又整出什么新花样了?” 小贩听了不太乐意反驳道:“我见你冷成这样才叫住你,来壶酒暖暖身子吧?”小贩见了阿言犹豫的样子,“放心,平日里你帮了我这么多,不算你钱。” 阿言听了便是欣喜后又思虑一番说道:“你这火炉也借我一用如何?” “这可不行,这大雪天我还靠它挣钱呢。”小贩摆摆手表示拒绝。 阿言却没理他,扔了些散碎银子便抱着火炉跑了,怎么叫也叫不住,小贩只好摇摇头作罢。 回到自己破陋的小草屋,在这漫天风雪的天气里显得摇摇欲坠。轻轻将门推开,屋顶上的雪又抖落了一些到自己的头上,显得有些狼狈。玖玖见了他这副模样也在一旁偷笑。 阿言却并不在意,把火炉在桌上摆下,把刚得的小缸酒摆在火炉上慢慢温热。 “玖玖,今日张先生教了一首诗,我觉得很应景。”他故意话说一半便不再说了。 玖玖自然也明白,便顺着话头问他:“是什么诗?”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他这般说着,风雪不断敲击着他们弱不禁风的门窗,屋内红烛随着炭火摇曳,丝丝酒香飘散,点点热气氤氲。 他又放慢了节奏不再说了,揭开酒盖子,往那借来的杯子里倒了两杯酒,一手捧起酒杯一手收敛衣袖,对着玖玖说:“晚来天欲雪……” 窗外漫天风雪愈演愈烈,可这二人却沉浸在自己的气氛里满不在乎。 “能饮……一杯无?”这话出口,似问似求。 玖玖看着阿言漆黑如墨的眼瞳里清澈透亮,之间只有一物,那是自己。不是千面狐而是殷玖玖。 她婉转一笑,亦是举起酒杯,不说一句话,一饮而尽。 阿言端着的酒杯终于靠近嘴边,也是一饮而尽。 这一夜屋外漫天风雪,屋内除去风雪还有花月。 第十八章 雪浪风尘 阿言变聪明的事在山村里传开了,人人都夸读书好,也有夸张先生教得好的,更有与阿言套近乎的。比如大雄与那吴仁公子。 这日阿言来到私塾,刚要坐下,发现原本冰凉的木椅竟垫上了一块坐垫,还没等他怀疑,一双大手便把他按在了座位上。阿言下意识地运气抵抗,力沉双腿刚要站起,谁知那双手竟然开始给他揉起了肩膀。还没反应过来,又靠过来几个黑衣人,又是拿着火盆,又是捶腿加衣的,让阿言也体会了一把富家老爷生活。 只见吴仁摇着纸扇从门柱后边晃荡出来,办了张凳子在阿言面前坐下,挡着脸的纸扇轻轻一甩便收,露出一张灿烂笑脸。阿言环视一周,原来黑衣人是吴仁的几位家丁,又看看吴仁仍是那副宛如雕像一般的笑脸,想必是定有所求了。 “不知吴公子可有要事相商?”阿言一挑眉毛一副看穿一切的样子。 吴仁收了扇子,脸庞靠近阿言,生怕别人听见似的,“言哥……”阿言听他叫得好听也不忍心打断他,“不知令妹……可有婚配?”他一咽口水,眼神死死盯着阿言,仿佛他接下来说的话将决定他的生死。 阿言一听原是冲着玖玖来的,虽说自己随师父学过一些外家功法,但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他们早已摆开架势,怕是自己一个摇头便是身首分离的下场。 “不曾。”迫于对方先礼后兵,阿言不得不这般说。 吴仁又一开扇子在面前晃了两下,“言哥,那你瞧我如何?” “自然是极好的,”阿言顿了顿,“只是……” “只是如何?”吴仁迫切的问起。 “只是她自己不知愿不愿意。”阿言挺直了腰看着吴仁。 “这有什么!你们无父无母,自然是你这个哥哥做主,你一句话,由不得她不从!”吴仁一听,把双脚翘到了椅子上,又耍弄其他的纸扇。 “不妥不妥,我这妹子性情刚烈,若是逼着她就范只怕是最后落得香消玉殒的下场!”阿言讲得声情并茂仿佛和真的一般。 吴仁一听后怕,“那……那该如何?” “吴公子莫急,且待我回去劝说劝说,几日后便有答复。”听了这话吴仁才算放下心来,先后撤了他的家丁。 “言哥,这垫子可暖和?”他一脸谄媚地说道。 “不必这般,若是能嫁入大户人家也是她的福分,我定当尽心。”阿言无奈一拱手又三言两语把这个纨绔给遣走了。 正当阿言烦恼的时候,又一人找上门来。定眼一瞧竟是大雄,一脸凶煞的样子也学着别人摆起笑脸迎来倒是十分古怪。 “嘿嘿,阿言……”他搓着手,一边嘿嘿地笑着。 “屋漏偏逢连夜雨……”阿言小声自语。 谁知那大雄听力了得,反应过来,“你说什么?”好在他也没怎么好好用功,不懂得意思,只道是阿言又在自语什么。 “我说,好事成双!”阿言一拍手,摆出一脸笑意。 “嘿嘿,没想到你消息这么灵通。”他向后招了招手,那帮与他结伙的人一个个排开,手边拿着一把把锋利军刀,在阳光之下好不耀眼,他们各个耍着生疏的把式瞧着有些好笑,但人体如何挡得这刀锋?乱拳尚且能打死老师傅,利器更是威胁更甚。没想到刚收了一出又来一出,阿言只得自顾苦笑,这样貌确实如那灰仙所说一般重要。 “瞧瞧这兵刃,我和兄弟们下山劫的,那些官兵都是些软脚虾。”说着露出一副自豪的样子。“不多时,我与兄弟们将在这山上搭起山寨,做这里的山大王。只是……” 阿言见了他学自己说话的样子很不舒服可也猜到了来意,“只是差个陪衬的压寨夫人?” “言哥真是聪明!”见了阿言明白他的来意,立刻改口换了称呼。 “明白了,我且与你去说说。”说完又贴在大雄耳边说了些什么,大雄嘿嘿一笑,“还是言哥想的周到。” 阿言慢慢走回家去,才发现原本灰白的村庄基调多了一点鲜红,不是别家正是自己的破草屋。那吴公子做什么事情都没个谱,迎娶美人这件事倒是积极。屋檐门框四处张灯结彩,红色的礼箱摆了一地,金银玉器数不胜数。阿言有种错觉,想把门框上的红花绳摘了戴在胸前,自己做那新郎官得了。 一推房门便看见玖玖气呼呼地坐在桌边,“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阿言叹了口气,“我没料到,分别的时间来的这么快。” 玖玖的眼睛顿时失色,摄人魂魄的一双桃花眼失去了生命,“我原以为你与他们不同。” 阿言轻轻一笑,“知道不同还不赶快收拾行李,你还真想嫁给无能?还是那条地头蛇?” 知道他故意开自己玩笑,玖玖顿时羞恼,“到底怎么回事?” “你且看我如何安排!”阿言双手在胸口交叉一别,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大婚之日转眼即至,村中红鞭炮的尸身铺了满地,四处能听到噼噼啪啪的声响,迎亲的队伍吹着唢呐敲着锣,一路叮叮当当摇晃到了阿言的破草屋。山里村人哪见过这种热闹景象,纷纷将阿言家围了个水泄不通,垫脚的、钻空的、硬挤的,都只为瞧上一眼这热闹排场。大红花轿抬到了门前,红毯层层铺开直到屋内,阿言搀着穿上嫁衣的玖玖,就像一个嫁女儿的父亲。 吴仁胸前戴着大红花,身穿新郎服却是一副老土扮相。“言哥,这边请吧!”,他搓着手,就差流下口水来表达他的急切。 谁知这时房内暗处蹿出几名持刀黑衣人,为首那人大喊道:“无能小儿,敢抢我夫人!” 吴仁不屑一笑,“我道是谁,原来是凶神恶煞,也不瞧瞧你的模样,也配得上当我言哥的妹夫?来人啊!”随着他一声高呼,门外接亲的家丁纷纷鱼贯而入。“你处处与我作对,以为我没做准备?” 见着一切尽在计划之内,阿言大喊一声;“我且带我玖妹去后头避避,你们谁打赢了,再来见我!” 二人齐声回应:“好嘞!言哥!”随之两伙人便扭打起来。 阿言带着玖玖出了后门便一路狂奔,也没管她脚力是否跟得上,白色的雪地里掀起一层红浪直往山中拍去。 到得山头,阿言气喘吁吁地停下,回头一看玖玖也已累得跌坐在地上。阿言轻轻将她的盖头掀开,脸上飘着两晕红霞,与这白雪相映成衬,宛如一朵盛开的红梅。 玖玖缓了口气,“我们接下来去哪?” 阿言一把拉起玖玖,“你瞧这天下,何处去不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山野一片雪白,丛丛翠绿初露身头。 第十九章 仕途险阻 虽说这吴仁公子没做过什么善事,但聘礼下得还是别样到位。逃出山村之时,阿言与玖玖也顺带捎上了一两件金银玉器,到得城中的典当行典当,也都不是凡品,二人拿着钱在一条陋巷里盘下一间开阔院子,从此便与那山间生活作别了。 阿言看着院前的大门心头还有些不切实的感觉,“玖玖,这真的是我们的屋子吗?” “你若是觉得在梦里,看我一巴掌把你打醒!”伸手便作势要打。 谁料阿言一把抓住她的手,“那还是梦中享乐,有你便好。” 二人打闹几句,阿言忽地说起:“我瞧着那些大户人家,门前挂的牌子写些吴府、什么府的,看着便觉得气派,可我不知姓甚,不如便题个殷府吧。” 玖玖连忙摇头,“不可不可,那些宅邸都是以男主人姓氏作头,若以我的姓氏作头,怕是不妥。不如便以你师父的姓氏吧。便题个……慕府?” 阿言心头一喜,“我怎的没想到,师父待我如子,我亦敬他如父,这么做自是应该!那从今往后我便叫做慕言了!”他略一思索发觉有些不对,“咦……我从未与你说起师父的事,你如何知道?” 玖玖见他眼中寒光逼人,便聪明了也未必是件好事。“是……是我听村民讲的……你去采药的时候,我无聊便和村民闲聊,聊着聊着……就知道了。” “也是……我去山里的日子倒是苦了你,从今往后你我寸步不离!”他一把拉起玖玖的手就往里头进。 轻轻推开这扇漆黑大门,门上积满的灰尘簌簌落下,呛得人直咳嗽捂着胸口不敢睁眼。二人缓过气来,一瞧这院子里满是蛛网泥垢,在他们来前原来已有小家伙在此做屋了。院落空旷也无甚旧摆设,只留得一只大水缸,想是不便搬运便没有带走。玖玖一路往厅堂里走,长长的白色裙摆在地上拖出一条道来,顺带着也染了个渐变色,慕言在后头看着心疼,暗暗发誓绝不再让这裙子染尘。 玖玖却不太在意,在厅堂里晃来晃去,回头莞尔一笑,指着房间角落,“我要在这头摆个灯!”说着又指了指另一处,“这儿!这儿我要摆盆花!”,她又转过身上下打量,“啊……这儿给小狐狸做个窝!” 阿言不忍心地打断她,“她……似乎被我们落下了……” 玖玖回过神来,心头一惊,虽是法力幻化的狐狸但自己平日里常与其玩耍,若是不表现得伤心一些怕是给看出破绽,一时低头不语。 慕言见了她这副伤心样子,也是于心不忍,一把搂过她,“兴许她也想回归山野生活,才没有跟上来,别太难过了……” 二人收拾了一日,又用剩下的散碎银子给家里添置了一些家具,终于是有了家的样子。 慕言私底下四处打听又去寻了张先生,原来他已被革了职,自己用多年积攒的银钱开了家学堂。见得慕言,张先生很是欣喜,连忙迎上去拍了拍他的后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久别的父子相见。“你个好小子!真不愧是我教出来的!那个纨绔子弟,我早想教训他一番,碍着他爹娘面子只得打他手心,打了这么多年,我倒也腻了!” 慕言知是他在安慰自己,让自己别太自责,自己也很是识趣,往事既往便一句带过不要再提,“先生为何又开了间学堂,还以为您老年寿已高想好好养老呢。” “怎的!瞧不起我这老骨头啊!”张先生拂须一笑,还是吵吵闹闹的气氛自己更喜欢一些,“其实我也想过老来游山玩水,不再过问这世间琐事。但你瞧我这孤苦一身的……”说着看看自己又笑道:“我这无妻无子的,一人游玩倒也无聊,还是教书适合我啊。” 才不过三两句的闲谈功夫,学堂里的孩子又打闹起来,握着书卷你追我赶却是没一个在读书的。张先生也哈哈一笑,“你瞧,这多热闹。” 慕言也知不该再多打扰了,只说今后会多来探望便请辞了。 之后慕言便在自己的陋巷屋子里日夜苦读钻研,几是不眠不休,晨读虽比鸡鸣更早,夜读更有红袖添香,倒也不太难过。门槛也是不太跨出,若是这门上的牌子不曾更换,旁人都不知这里新来了一户人家。 三年时间一晃而过,功夫不负有心人,慕言也终于站在了宫殿上参加最后的殿试。 随着一声传召,慕言等几位学子缓缓步入宫殿,满目尽是金碧辉煌令慕言十分震撼,稍作调整之后还是镇定下来,只差这最后一步便能摆脱之前艰难的生活,可不能在此一步踏错。 “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众学子跪下行礼,没有一个心头不是恭敬。 只听一声爽朗笑声中气十足,传到众人耳边宛如雷震“免礼平身!” 众人闻声起身,一齐谢过圣上。慕言第一次见到皇上,细细打量一番,此人正值壮年,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眼神透着锐意,好一副君王之相。 行礼叩拜过后,便开始答卷,慕言一见试题十分欣喜。几年来,自己多听闻政事也与张先生诸多讨论,看见的多是弊病少有益事。自己便对这政事有自己的一番见解,没想到这新皇上任,心头抱负待展,正是革新变法之时,这题目便是对这近年政事的选解。 洋洋洒洒千字文章提笔便就,慕言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答卷,却没发现一旁也有一名考官盯着他拂须微笑。“答完了?” 慕言一惊,原是自己太过专心竟没注意到身边站了一人,“是……答完了。” 那考官收了慕言的卷子在手头仔细端详,笔锋坚实有力,布局整洁,疏落有致,隐隐有一副大家风范,再看内容更是掩饰不住嘴角笑意,就差一个好字脱口。 一众考生也渐渐答完,各个面上都透着满意的笑脸。皇上接过卷子一个个看过去,不曾想面色愈看愈差,叠得好好的宣纸在他手头捏的近乎成了厕纸。看完了这所有的卷子,他气恼地将卷子一甩,“这便是你们选出来的好仕子!” 皇上雷霆一怒,震得一旁的考官纷纷下跪谢罪。 皇上却没理他们,只让他们跪着,“慕言!谁是慕言呐!” 下方众学子见了皇上这般恼怒又点了慕言的名字,纷纷窃笑,心头想着这小子得答得多差才能让皇上这么点名。 慕言一步跨出队列,“草民慕言,拜见皇上。” “你在卷中多谈政事弊端而未提益处,想必是有你的高见,且说来听听。”皇上放缓了语气让慕言不再那么紧张。 “是……”慕言答应了一声便开始侃侃而谈,“草民以为,如今我国虽有科举,但重职要任多由某些世家掌握,陈腐之念不除则国家不兴。”此话一出朝中群臣纷纷议论,有一人站出来说道:“你的意思是我们这些家室渊博的世家无能,反而是无根无底的草民有才?” 慕言丝毫不惧,“世家固然家传深远,但并非代代传人有能,草民固然无根无底,但也并非辈辈无才。先帝设立科举为的便是广纳贤才,若是裹足自缚岂不是有愧先帝期望?” 那人听了又说:“你这是说血脉的流传不值一提?那你是在质疑皇上的帝位有愧?” 此人连番开炮更是将祸水引到了皇上身上,大殿一时沉寂。慕言却依然不惧,“皇上天子血脉,龙气延绵,怎是我们这般凡人能比?还是你自以为身具龙血呢?” 那人被呛得说不出话,只听皇上哈哈一笑,“好!这是谁选出来的考生啊?真是伶牙俐齿,政见也颇为独到。” 这时一位老者一步踏出,慕言定睛一看原是刚才在一旁观察自己的考官。他一躬身道:“臣为皇上筛选明珠,以免蒙尘,是臣的本分。” “李丞相,还是你眼光独到啊!不愧是父皇为我留下的贤臣!”皇上看了眼李丞相眼中尽是夸赞之意,“这一众仕子里,就这个慕言我看的过眼。”又一扫众试官,“你瞧瞧你们,选的都是什么人!”众试官纷纷下跪谢罪,皇上见了也不好再追究,“罢了罢了,你们先下去吧。” 一旁的公公缓缓拿着一张金榜递给皇上,皇上一挥笔墨很快便给出了排名。 公公拿着金榜便打开朗念:“状元,慕言!” 慕言听了便心头欢喜,多年夙愿终于得偿。之后那公公念的些什么他也不再听了,只想赶紧回家把今天的事情说与玖玖。 但拗不过这金榜颁布后还有骑马游城的规矩。作为状元慕言自然骑在众人前头,百姓纷纷夹道围观。人都说春风得意马蹄疾,可状元榜眼探花这殿试的头三名,却是这状元最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后头两位都笑着与百姓招手,见了熟人更是得意,只有这状元一路无话。 张先生自然也随着人流前来围观,看到慕言在前头走着,他看了人便说:“瞧着没!这状元是我学生!他叫慕言!”来围观的老熟人自然也不止张先生一人,大冤家无能也来了。当年他与大雄一阵厮杀,在床上躺了几月,最后却得知玖玖与慕言早已不见踪影,十分恼恨,心里记下此仇定然来日相报。看了慕言走在前头,便恨恨地回去了,心头想着,只要你在这城里,终有我报仇的时日! 游行很快便结束了,慕言回到家与玖玖分享喜讯,玖玖也为他高兴,倒不是为了锦衣玉食不再过苦日子,只要他心愿得偿那便好了。这夜他们也举杯共饮一醉方休。 清晨悄悄来临,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慕言宿醉还未全醒,未整衣冠便来到门前开门,瞧着原是提着皇榜来授职的公公,慕言赶忙下跪。 那公公微微一笑似是不屑,他张开皇榜,“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慕言殿前作答,甚得朕心,特授玄水县县令,官……九品。’” 一瞬间慕言的酒全醒了,不由得脱口而出:“什么!” 第二十章 盘根错节 公公捏着尖细地嗓音说道:“圣上旨意岂容你怀疑,还不接旨?” 慕言右手握拳几乎把指甲扣进了掌中,随后叹息一声,“臣……接旨。” 接了圣旨后一众人等纷纷散去,只留下慕言在这门前独自神伤,他又反复打开圣旨查看,当真是九品县令无误了。“原来不是开玩笑……”自嘲地轻笑一声便往屋里走。 玖玖早已收拾好衣冠在厅堂里等着,见慕言提着圣旨回来,脸上却闷闷不乐,便想问个究竟,“这……是授职的圣旨吗?”她指了指慕言手中的圣旨。 “自然……”慕言回答有气无力仿佛病种一般。 “那该高兴不是?为何这般忧愁?”玖玖再问。 “不过是个九品芝麻官,有什么可高兴的?”慕言将圣旨甩在桌上,“好不容易得了状元却被授了个九品官。我真是不明白。” 玖玖赶忙接过圣旨打开了仔细瞧瞧,才发现他并不是在打趣自己,只是这人间事故她也不太明白,想要开口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二人相顾沉默各有心思。 不多时,敲门声再度响起。慕言赶忙起身,嘴里自语道:“我这个九品小官的门前倒是比往日热闹了许多啊。” 门弗一打开,便看见一个和蔼老人,原来是当日在自己身旁看自己答卷的李丞相。二人虽不相识,但听得殿前他与皇上的对话,正是李丞相看中了慕言才让他从层层选拔中脱颖而出。 慕言回过神来,即使心中有千万个不悦,毕竟是恩人临门也不该摆副臭脸,随即躬身行礼,“学生见过李丞相。” 李丞相拂须一笑,“哈哈,客气客气。”瞧得慕言没什么反应便接着问,“不请我进去坐坐?” “自然,自然……”他一回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二人到得厅堂,见玖玖已经摆好了茶具以供饮用便顺势坐了下来。 慕言给二人互相介绍起来,“这是在下未过门的妻子,殷玖玖。”李丞相本欲打量一番便作罢,但眼神楞是离不开玖玖的脸庞。慕言只好在一旁咳嗽一声以示不喜。 李丞相回过神来也大感抱歉,“失礼!真是失礼!令夫人实在生得一副倾国倾城的相貌,老朽失态!”李丞相本是这国中为数不多克己复礼的高官,在这礼崩乐坏的乱世里实属不易,他也一直以礼要求自己,没想到今日竟这般失礼,令他自己也觉大羞。 “不妨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逾矩便好。”慕言安慰道。 “二位郎才女貌是真的天造地设,老朽又怎敢有非分之想。”李丞相还沉浸在刚才自己的行为里,饮了一杯茶终于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慕言小友,此次老朽前来,为的是你的官职……” 还未等他说完,慕言便抢言打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皇上只给了我个九品小官!” “莫急莫急,你且听我慢慢说道……”他举起茶杯示意慕言不要着急,又饮了一杯,“小友之前的考试答题辨析,角度都颇为独到,引得老朽注目便推举你上了殿试。你昨日的表现固然不错,可是锋芒太露啊!” 想起昨日自己在殿上凭一届寒门仕子的身份顶撞世家高官的行为,确实太过意气用事,“唉……是学生太过鲁莽了。” 李丞相哈哈一笑,“无妨,我和皇上正是看中你这股冲劲。其他仕子多是由那些世族培养,言语之中尽是维护他们的权益,如何能像你这般直言利弊?新帝初登基,欲一展抱负,奈何这世家大族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须得徐徐图之啊!选些有才能的寒门仕子便是第一步。” “学生明白了,想必这九品官位也是他们的手段。”慕言捏着茶杯依旧一杯未饮。 “你能理解便好,昨日皇上收到参你的本都叠得如山高了!他也顶不住压力只得给你安排个小官做做。这不,还让我来抚恤你。”他见慕言依旧愁缠眉头便接着说,“这玄水县啊,北靠玄河,土壤肥沃,原本也算得上是一方好地,但多年管理不当导致民众不满之声渐起。一来皇上是想试试你的能力,二来玄水县地处郊外,你不必卷入这京中斗争,可暂时安稳。” 慕言一听终于明白了来龙去脉,“原来皇上是这番考虑,但是学生心胸狭隘错怪了皇上,当真惭愧……” 李丞相说道:“无妨,你初入官场难免思虑不周,往后你可是斩开这黑暗的一柄利剑啊,切莫妄自菲薄。”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便作别了。慕言听了李丞相的劝慰也好受了许多,心头只想做出些政绩好让自己的拔擢名正言顺些。 刚送别李丞相没多久,门外又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慕言心头也是奇怪,怎的今日我慕言倒成了个香饽饽,人人争着瞧上一瞧?莫非是看我这个九品状元郎的笑话? 到得门前轻启门扉,却不曾看到什么,想着应是周围孩子恶作剧,便又准备把门给关上。正欲关门,下头传来了一个声音,“别关别关!慕小友,我在这呢!” 慕言低头一看,原来是这人身材矮小,方才没太留意便忽略了。仔细瞧这人,虽然身材矮小但却油光满面,身材也十分肥硕,想是平日里美酒佳肴没少用,粗活累活碰不得啊。 “不知阁下有何事请教?”慕言开口问道。 那人咳嗽两声,“我乃礼部尚书,贾郝仁是也。” 慕言连忙躬身行礼,“小子有眼不识泰山,竟冲撞了贾尚书。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贾尚书倒也不太在意,没理慕言便往里边闯,边走边说:“无事。天生相貌何所惧,志存高远得始终。” 慕言瞧着这一个又一个的大官往自己家里头闯,也不知为何事,只得先奉承道:“是极!是极!” 慕言来到厅堂的桌前,却不见玖玖,料想是去后头换茶了,便也没去寻她。 贾尚书自顾坐下,倒像是这里的主人一般,开口对慕言道:“慕小友,我见你天资聪颖,见解独到,将来定是能成一番大事的人,这九品官位倒是委屈你了。” 慕言一皱眉,没想到我这九品官位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回复道:“皇上此举定有他的用意,我不敢胡乱妄言。” 贾尚书听得此言捧腹大笑起来,“我倒是不信你心头没点火气!你有此大才难道甘于在这陋巷做一辈子九品小员?”这话说道慕言心头去了,表情略微有些迟疑。 贾尚书知道说动他了,又道:“我有法子可以让你平步青云,用不了多久便能和我平起平坐,你觉得如何?” “这……”慕言心里已经觉得不妙,这国内能让人平步青云的除了皇上也就是那些世家了,他这橄榄枝抛的,摆明了是想与皇上作对。 “小友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你可知这机会……”话还没说完,他便如一个木人一般定住了,窄小如缝的小眼愣是开出了眼瞳大小,微微一吸鼻子,合上了自己的蛤蟆大嘴往下咽了口口水,又变作了木人一般。 慕言回头一看,原来是玖玖出来了。玖玖端着茶壶正准备给贾尚书斟茶,不料贾尚书一把手抓过玖玖的手腕。玖玖心头一惊便把茶壶一抖,滚烫的茶水倒了贾尚书一手,这回由不得他不松手,玖玖抓着时机赶忙退回慕言身后。 慕言瞧着这一幕又好气又好笑,正准备介绍,“贾尚书,这位是……” 谁知贾尚书再度抢言:“无妨无妨!我皮糙肉厚,皮糙肉厚!”随后又摸了摸自己烫红如猪蹄般的手,小声哎哟了一声。 随后他又露出了一副垂涎的模样问道慕言:“不知这位小姐,可能献舞一曲?” 慕言回头看向玖玖,她一脸满不情愿,但奈何刚才多有得罪,只得眼神示意她委屈一下。玖玖虽然不甘愿,但关系到慕言也只得往肚里咽。 玖玖无乐献舞,长袖舞动宛若行云,轻步挪移仿如踏水,纤腰扭动正似弱柳扶风,眼眉颦蹙正当勾魂摄魄。 贾尚书看过舞蹈无数,更是秦楼楚馆的常客,但见了这样的舞依旧拍手叫好。他缓缓靠近慕言的耳边,“能否把这女子赠与我?” 慕言眉头一皱,解释道:“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室…不可不可…” 贾尚书赶忙说:“见你也不像本地人,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她是你的妻室?把她赠与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谁知慕言一拍桌子,把贾尚书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这是要干嘛!” 慕言瞬间站起,一脚朝贾尚书的屁股后头踢去,猝不及防下贾尚书竟如一个皮球一般滚了出去。“老匹夫!我请你进得这院来已经算是给足你面子,没想到你竟这般厚颜无耻,别让我再见到你!”说着又去赶贾尚书。 贾尚书半推半就地出了门,慕言赶忙把大门关上。只听贾尚书在外头叫喊道:“你可别后悔!你等着一辈子在这破巷子里做你的九品芝麻官吧!” 这话听得慕言心头也是一颤,正失魂落魄地往回走。玖玖却突然冲上前来倒在他怀里抽泣,“你答应我……不要把我丢下……好吗……” 慕言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得抱着她抚慰,“这是自然……” 谁知玖玖哭得更凶了,“我要听你亲口说!” “我慕言一辈子都不会丢下殷玖玖一人,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第二十一章 大难临头 且说这玄水县地处龟甲城郊外,北靠玄河,土地肥沃,是该国的一个大谷仓。慕言得了这份差事,虽说品级低些,却也算是个要职,隔日便拍马上任了。 慕言第一次穿了官服还有许多不习惯,骑着马儿缓缓穿过喧嚣的都城大街,出了城门街景逐渐疏落,从石板古路骑到泥泞小道,心头还是多有唏嘘。一路从老旧的木屋草房之间穿过,弯弯绕绕来到一间大院里,上头题着四个大字“玄水县衙”。 慕言一提衣裳便准备走上台阶,才发现早有人站在衙门门口准备击那鸣冤鼓。只看那人穿着粗布麻衣,双臂壮实,击起鼓来颇有两军交战前的架势,哪还有一点儿冤的感觉。还未等慕言上去拦他,衙门的大门便被推开,一个衙役走了出来,把他拉开。 “刘大哥别敲了,上一任县太爷都被你敲出耳朵毛病了。这任老爷还没来呢!”他这般抱怨道。 “胡说!我听乡亲们说了,县太爷今天上任,还是个状元郎呢!定比上任那个只懂享乐的家伙强上不少!”他没有理会,作势准备继续敲。 慕言听了他们的对话也多少了解了些情况,便走上去将这二人拉开。衙役瞧着慕言一身的官服便明白了,“参见县太爷。”刘大哥却是不懂太多礼节,拉着慕言便开始诉苦:“县太爷啊!你可得替我做主啊!” 瞧着这一副说不清情况的样子,上任第一天就有好事找上门了。随意收拾了一番公堂,衙役们便击棍开堂,随着一声“威武——”,慕言一拍惊堂木,倒也有几分模样地问道:“堂下何人?为何伸冤啊?” 刘大哥连忙扣头,“草民刘大哥,今日家中遭窃丢了一两银子。” 慕言瞧着好笑,便问道:“我问你姓甚名谁,别人喊你刘大哥,你就真叫刘大哥啊?” 刘大哥解释道:“是了,草民姓刘,名为大哥,因为是家里的老大,父母也无甚文化,就取了这么个名字,虽然土些,但好在谁人见了我都得喊声大哥,倒也占了不少便宜。”说着又嘿嘿地傻笑了两声。 慕言强忍住笑意,接着问道:“你是在哪儿丢的银子?可有什么线索?”这一两银子对于平常人家可是要命的银钱,不得不认真些审理。 刘大哥听了来了精神,“草民把这一两银子藏在平常干活的锄头里,应该是无人知晓才对,可今早准备干活时想拿出来瞧瞧,却不见了!” 慕言刚准备接着问,外头闯进来一个妇人,叫喊着闯进公堂。慕言一拍惊堂木,“是何人!竟敢擅闯公堂!” 那妇人赶忙跪下来解释道:“我是刘大哥的夫人,刘大姐。” 慕言再也憋不住了,当堂笑了出来,“你们俩倒也般配,你是否也是家里的大姐?” 刘大姐也解释道:“这倒不是,我是嫁给刘大哥之后,他说夫妻的名字该有个相衬,还说什么改名大姐能占不少便宜,便替我改了这个名儿。” 这玄水县人人都知晓这刘大哥刘大姐,但却没人知道这二人名头是这般来的,今日慕言一问,引得哄堂大笑。慕言瞧着不太对劲,赶忙再拍惊堂木,“大胆妇人!本官审案呢,你为何擅闯公堂!” 刘大姐一拍大腿接连喊,“误会啊误会!他丢的一两银子是我拿的,早晨一起来便不见他踪影,一问街坊只说是来衙门伸冤了,我一听肯定是这事闹的,便赶来了。” 刘大哥一听气的脸都白了,“你为何拿我银钱?” 刘大姐一听也来了气,“你倒说说你为何私藏银钱?”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个不休,慕言左右思索也没有其他事做,便听听二人的家长里短,当个清官也来判判二人的家务事。 慕言这个九品县令说容易也容易,几月的任职期里,早晨骑着马来到县衙,听听乡民们的闲碎琐事再来评个长短,好在也无甚大事发生。不过慕言怎是甘心做个评家常的县太爷,他平时常与师爷说起一句话“真想来个大案子办办。”谁料这一语成谶,案子说来就来了。 这年秋天本是丰收之时,玄水县的庄稼收成本来又该创个新高,却是天道不容,玄河决堤冲毁良田无数,本来丰收的气象如今不但缴不上丝毫,反而又落了个饥荒的灾难。饿殍遍地灾民无数更是不必再说,今儿衙门的大门都快被拍碎了。慕言坐在公堂上拍着脑袋也想不出办法,师爷也急的原地打转,衙役们一个个压着大门也只是勉力支撑。 “罢了!罢了!”他赶忙示意师爷,“把我这个月的俸禄拿出来给乡民们,先撑到朝廷支援到了再说!” 衙役师爷听了也松了口气,本还担心这玄水县衙今日得被人踏破了,好在县太爷是个明官,先撑过这一天什么都好说。随后开门放粮,不过慕言那点微薄俸禄也不过一人分得一点罢了,今日勉强撑过,明日又该如何呢? 隔日玄水县衙的大门果然又是紧闭,百姓在外头依旧哭喊震天,这些声音听得慕言也是十分自责,不知该如何是好。正来回踱步,师爷从后边气喘吁吁地赶了进来,“县太爷……朝廷的救济来了……” 慕言一听便喜了,拍着师爷的后背让他慢慢说。谁知师爷面色十分难看,支支吾吾地什么也不肯说,慕言来了火大吼道:“有什么事你就说!” 师爷只得叹了口气说道:“朝廷的救济是来了,可……只有……五石米……” 慕言吓得脸色惨白,一个不慎跌坐在地上,“五……石?” 师爷点点头不再言语。 “好手段……真是好手段……”慕言自言自语谁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 师爷赶忙从旁献计,“县太爷,如今朝廷那边指望不上了,咱们先去求求那些富户大商,他们多有囤粮,咱们放了面子先撑过这一阵再说吧!” “我知道了……先放粮吧。”慕言一副失了魂的样子,下令衙役们开门。 大门刚一打开,饥民便从门外鱼贯而入,朝着那几斗米就开始争抢,谁也没理会平时帮他们处理琐事的县太爷是怎样一副狼狈模样。慕言也只是朝着人潮的反方向逆流而出,到得门外骑上他那匹瘦马,握着缰绳却不知如何驾马,思索半天才有气无力地一夹马腹,缓缓地向城里走去。 骑着瘦马再一次从叶落木萧的郊外走回繁花似锦的城内,这时感觉却与以往归家有着千万种不同。城内的人依旧忙活着自己的事,没人反抗也没人哀嚎,慕言这时也只能自嘲一声,都怪自己给他们带来了这样的麻烦。 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商会的门口,往日里大商户们都会在这接些生意贩卖些新玩意,还未等慕言下马,里边便有传来一句问候,“哟,这不是我们的状元郎吗?” 这惹人生厌的声音一听就是吴仁少爷了,但不论往常他如何惹人生厌,如今他一句话就能帮到玄水县的百姓,慕言赶忙下马,“吴少爷……许久不见了……” 吴仁只是轻哼一声,“确实许久不见了,玖妹近来可好?跟着你怕是连饭都吃不上了吧?” 慕言虽然心中早有预料,但没想到这国中官商勾结之象如此严重,但想到有求于人还是只能咽下这口气,躬身说道:“不劳挂心,我与玖玖尚能温饱。” “哟,尚能温饱呢。过得可真不错,那你来这里作甚啊?”吴仁冷笑着也俯下身看着慕言。 “还请各位大商富户借我些钱粮赈灾。”慕言有气不敢吐,低声下气地向吴仁请求。 “好啊,你给我磕三个响头再叫我声爷爷,我便借你!”吴仁背着手恶狠狠地看着慕言。 慕言紧咬牙关攥着拳头说不出一句话,也低着头不敢抬头。 “怎的?是你的尊严重要还是那些百姓的命重要啊?”吴仁说完又大笑起来,那笑声尖锐又刺耳,但在场的所有人无一不得听着他这般放声大笑。 慕言双腿颤抖着,怒气骨气在和理智不断斗争,不知该如何抉择。“跪不下来?那我来帮你!”吴仁说着便往慕言的小腿上踩了一脚,慕言一个不慎跪倒在地上,官服的衣摆也在地上蒙尘。 吴仁绕到慕言的身前蹲下,仿如看着一只狗一般看着他,“这不就是了,来吧,磕头!” 慕言双手撑着地板依旧止不住颤抖,他俯下身子稍弯手臂,头颅缓缓磕下,“咚!”满场寂静无人言语,依稀听着仿佛有水滴落下的声音滴答滴答地作响。而后又是“咚!”“咚!”的两声响起。 “还有呢?”吴仁觉得有些无趣了,又逼问道。 慕言唇齿颤抖,那两个字愣是说不出口。“还有呢!”吴仁的声音又在耳边逼问。 “爷……爷……”慕言整个人颤抖不止,仿佛得了病一般。 “哈哈,好!”吴仁转过身面对着大厅里的所有富户大商,“瞧着没,以后我就是这状元郎的爷爷了!”他又转过身面对俯身不起的慕言,“爷爷说的话,自然不会食言。”说着丢了一小袋米在慕言面前,“这是爷爷我赏你的。” 慕言轻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一小袋米,一拳砸在地上把地砖给砸出了一道裂纹,“你……欺人太甚!” “我说要给你,可没说给多少!你不要?”吴仁又提起那袋米,把上头的捆绳轻轻抽开。“你不要我也要给你!”在慕言头上一把倒了下去便转身走开了。 只留下慕言一人坐在原地满头米粒像个疯子。 第二十二章 可念不可说 商会的闹剧随着吴少爷一挥衣袖终是落了幕,慕言一副狼狈相走在街头不知还能去求谁,只要能把这道坎过去,怎么都好。 正当慕言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引得人人耻笑,一只大手按在他的肩上,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李丞相。瞧得慕言这副模样,李丞相也于心不忍,“走吧,先去我府上坐坐,再好好聊聊。” 慕言便牵着瘦马跟着李丞相来到他的府邸,虽说丞相府邸也无什么名贵器物,但其间山石花鸟的意趣却是慕府比不得的。桌前两三盏茶的功夫,慕言便把得罪贾尚书,被克扣救济的事说了明白,李丞相也只得哀叹一声没什么办法。 “丞相此事难道不能上报朝廷?他们如此作为定然会留下痕迹!”慕言问道。 “那你想想,你刚才为什么不去伸冤?而是去求那些富户大商放些粮呢?”李丞相无奈地反问。 “是了……我若只顾着查找他们的遗漏,并奏折上报,定然花费不少时日,玄水县的百姓就是不死个大半,也逃难的逃难,暴动的暴动了。”慕言心思聪颖一点就通。 “就算你真能查出什么证据,他们在这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定然不会是一两人所为,查案之事耗费时间甚多,况且这国内无一处如你这般,等到治了他们的擅用私权,还要治你一个行政不力!”李丞相无奈再叹。 “这真是步步死棋啊……”慕言突然如瘫痪了一般几乎又要摔倒,好在李丞相拉了他一把才把他拉住。 “这局倒也不是没有破局之法。”李丞相说着又给慕言起了一杯茶。 慕言一听来了精神,“愿闻其详!” “这贾尚书做事,虽然多不干些正经事,但尤为喜欢记账。不论是大礼小贿都会记账,这次定然也不例外,你若能得到这账本,一切涉此案者直接收押。只是你的时间恐怕不多了……我家还有些富余你先拿去……” “李丞相大恩大德,慕言不知如何回报!”慕言一听便给李丞相跪了下来。 “你先别高兴得太早,这个秘密朝中人人知道,谁不想扳倒贾尚书这棵大树?但他的府邸机关重重,暗室密布,多少江湖高手都是有进无出……这一步走不好,也是个死棋!”李丞相又面露难色。 “无妨,学生学过一些外家功夫,此去定当竭尽全力!”慕言虽有担忧但不露哀愁。此间话毕,二人拜别后慕言独自回了慕府。 慕言虽然努力不露出忧愁的神态,但常年与慕言相伴的玖玖如何看不出他眉间愁云不散。玖玖问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慕言眼看瞒不住了,便和盘托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今晚我就夜探尚书府,只是凶多吉少,我不想你担心。” 玖玖一听便急了,“我也同你一起去!” 慕言笑道:“又不是去做客,你去了又能怎样?” 玖玖慌忙解释道:“我也学过一些外家功夫,你去得我也去得!”说着还比划上了。 慕言轻轻把她的双手拉下,紧紧搂住她,“在家里等我,收好行李,三更如若不回,连夜出城……” 玖玖不知如何言语,只能在他怀里点了点头抱得更紧了,仿佛此别便是永诀。 这夜来得很快,天边布满乌云,月晦星暗,倒是个入室行窃的好日子。慕言自然也不会错过这个天赐的好日子,宵禁过后,便更了一袭黑衣于夜色中悄悄找到了贾尚书的府邸。他这府邸倒也不难找,这龟甲国中除去皇宫之外,最大的宅邸便是他的尚书府。从外头瞧着,青砖红瓦好不气派,到了夜里更是柄柄红烛点缀,盏盏明灯高悬,巡逻的家丁侍卫有序成列,整个府邸几乎没有一处死角,慕言从墙头看到这一幕,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慕言在墙头辗转腾挪,好不容易抓着个侍卫换班的机会,终于从墙头下到了地面。刚站稳没多久,换班的侍卫便回来了,吓得慕言只能往草丛里一钻,暗叹一声好险。在草丛假山中来回摸索,翻过一个个无人的空屋子,终于透过纱窗看到两个黑影,不知在说些什么。慕言连忙靠近窗下,细细听闻。 “贾兄此举,真是高招啊!在下不得不佩服!” “哪里,哪里!若不是有你从旁协助,这事哪能成啊!” 只听二人互相吹捧,其中一人定是贾尚书了,但另一人却不知道是谁。 “话说这新帝上任之后,我们还是第一次开荤呢。” “哼,他倒是不识抬举的很,还想把我们逐一铲除,选了个状元还不是当个九品芝麻官!” “贾兄说的是啊,这一次恐怕连官也当不成了。” “我当初还想拉他入伙,没想到这小子也是不识抬举,连个女人都舍不得。这样的人,我就是死了,被玄河的水冲走,也不会与他结交!” 二人忽地沉默了一会儿,慕言惊觉缩回了草丛,生怕自己被发现了,没过多久二人又开始对话。 “听闻贾兄事事都会记账,不知可否一观啊?” “都是自己人,这有何妨?这次的事啊,咱们出了门,沿着走廊右转,绕过茅房,看到一间书房。里头神龛供着一尊菩萨,你将下头莲座左转三圈,右转两圈便从下方弹出一个暗层,里头便是了!” “哟,这机关密布,真不愧是贾兄啊!” “哪里哪里!” 二人还在相互奉承着,慕言却早已奔向了那件书房。慕言来到书房却还是不敢大意,轻点了袖中的火折子,俯下身子缓缓朝着神龛靠近。正如那贾尚书所说,神龛中供了一座观音像。这通往神龛的路只有一条,一旁书架层层叠叠都是典籍,仿佛设计好一般,慕言跨着大步生怕踩着机关,所幸一路过来并无险阻。他凝视着观音像,生怕还有什么机关,一边屏息转着莲座,仿佛胜利就在眼前,“左三圈,右两圈……”他默默地数着,黑暗的房间里也只剩他的呼吸声和机巧轻转的声响,“吱呀”只听一声机括声动,观音像下弹出一个暗层,里边正是一本账本!慕言见了心喜便要伸手去拿。 忽地听见“簌簌”两声破空,那暗层中射出两支短箭直取慕言面部,好在慕言也没有完全放下防备,腰身一弯两手撑地便是一记熟练的后空翻堪堪躲过暗箭。谁料之前并无机关的小路此刻竟然深陷下去,两旁书架猛地射出尖刺,慕言又俯身往地上一滚,虽然没有伤及要害,但手臂腿部也多被刺伤。 “是谁在里面!”书房里机关动静引来了许多侍卫家丁,瞧着门外灯火映着人影无数,慕言便知不妙,迅速拿起账本也不论真伪,从窗户一头窜了出去。 只听贾尚书的声音在后头响起,“来人啊!给我追!” 慕言一路连滚带爬在草丛里不断穿梭,感觉体力渐渐不支便躲在一处假山后暂且休息。他借着微弱灯光查看自己的伤口,才发现自己的伤口上都泛着紫色,“糟了……”他轻叹一声。还未给他思考的时间,贾尚书便也赶到,“慕言你死到临头了!” 慕言听了不答,一答便更是落入对方下怀。贾尚书的声音又从后头传来,“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你,刚才在窗下的也是你吧?”说着又哈哈笑了起来。 “你还真是好骗,随便说了两句你便去取了!也不看看手中账本是真是假?当真狗急跳墙到了这地步?”他这句话说完,慕言才开始翻看手中的账本。 “别看了,我贾郝仁做生意一向实在,要钓你这只鱼,我也会用真饵!”说着他又笑了起来,“只不过你没命吃了!” 慕言心头一凉,心道真的要命陨于此了,说着无奈笑了起来。忽地一个黑衣人从他身边急闪而过跃出了假山。 贾尚书也如慕言一般惊疑,看着黑影腾跃翻过屋檐,不由急得跳脚,“还不快追!” 随着一声令下,府内大半人手都朝着黑衣人追去,留下慕言一人在假山后余悸未了,不久后等人声消散,他运功逼出了大半毒素,扶着半残的身子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回家中。 回到家里见着卧房的灯火依旧明亮,想是玖玖依旧在等着自己,心头一阵暖意上涌,随即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了玖玖的声音,却不是他料想的内容,“你别进来!” “为什么?”慕言疑惑。 “就今晚……你别进来……”玖玖的气息透着虚弱。 慕言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自己在厅堂里待了一夜。 “说来也是可笑,当时我忘记了千面狐不可与凡人有过多的牵绊,否则便会法力凝滞不可化形,”那个“慕言”这般说着,“那天我见他久久不归,便穿了黑衣去寻他。对于千面狐而言,就算再森严的府邸又能如何?我不断变换,轻松便出了尚书府。但最可笑的是,回到家中我才发现我变不回殷玖玖了……”她的脸上浮现着凄楚和感伤,在灯光烛火下映得更深。“我用了一夜拜月修行,好不容易变回殷玖玖,却不知自己要做殷玖玖还是千面狐了……”说着她看向了二道长,“道长,你说呢?爱……真是可念不可说的吗?” 第二十三章 大婚之日 慕言拿到账本之后,隔日便请李丞相亲自呈与皇上。皇上得知事情前后,大感震怒,一怒之下下令严查,前后牵扯户部数名要员,连任职户部尚书的蔺尚书也被停职查办。不过那贾郝仁终究还是留了一手,那账本里没有一丝一毫自身的痕迹,慕言也不好说他夜入尚书府做了次梁上君子,这回便放过了他。 经此一事,慕言三年内连得拔擢,不久便上任了户部侍郎。正值春风得意之时,也在思考是否该把玖玖迎进门了,虽说早已做了多年没有名分的夫妻,但慕言心头还是对这个名分十分看重。 一日午后,二人厅内茶话,说道闲时,慕言犹豫地开口:“玖玖你可愿意……嫁于我?” 玖玖初抿了一口茶,还在口中回味,此话一出顿觉无味。她合上茶盏抿着嘴默默不语,轻轻把茶盏放在了桌上,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反复揉捏。 慕言见了玖玖这般模样,本是胸有成竹,如今忽地泄了气,他也放下茶盏,低声说道:“我还以为……我们已经……” 玖玖立刻答道:“不是的……只是……”她又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只是我们都无父无母,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终究不太名正言顺。” “这有何妨?”慕言终又来了精神,“皇上数次邀我私谈,说要把公主许配给我,但我早说有了未过门的妻子,我请他赐婚,他定然会同意。” 玖玖再度低下头看不见神情,只听她小声地说道:“这样便好……这样便好……” 没过几日,皇上赐婚的圣旨便颁了下来,京城里人尽皆知,这位陋巷里的状元郎一时间便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茶楼里边,若是细细听二人闲谈便会听到这般话语。 “听闻那慕状元拒了皇上与公主的赐婚,反而要了一纸婚书与一位无名女子成婚。” “这便是你孤陋寡闻,那女子并不是什么无名女子,听闻是玄都殷氏!” “玄都世家不早在妖塔大破那年几乎都灭了吗?” “这便不得而知,我还听闻那女子貌若天仙,倾国倾城说的便是她了!” “那道难怪慕状元拒了皇上的赐婚,若是我也这般。” “这等好事哪有你的份!当年慕状元可是殿试上唯一博得皇上欢心的人!” 慕言大婚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但却只请了在官场上志同道合的数位,旁人只能从巷外窥得一丝踪迹。 这日慕府门上,窗边,屋檐都挂上了红绸,各种的红花灯屋内屋外布了个满,一条红毯从屋内铺到了外头,尽头便是一顶八人共抬的大花轿。虽说玖玖没有娘家,但慕言还是决定租来这个花轿,怎么也得八抬大轿抬她进门。 玖玖此时坐在房内,身着火红长裙,上绣着两只五色彩凤,两相缠绵勾勒出婀娜身段。凤尾飘逸直至裙摆,轻挪莲步便如羽翼翻飞不断。细长衣袖中伸出一对青葱细指,捻着一张朱红唇脂在两瓣薄唇边轻轻一抿,朱色便弃了红纸,落在唇边。一边的丫鬟帮着玖玖描眉画目。玖玖瞧着铜镜里的自己,忽地觉得有些恍惚。 “小娘子可真是美啊~”一旁的丫鬟一边忙活着一边夸奖玖玖。 “是吗?”玖玖蹙眉稍松,露出了一丝笑意。 “自然是了,我虽没见过什么世面,但这龟甲城中与新娘化妆的事儿,我多参与,他们没一个有你半分美!”说着她拿出一顶头冠缓缓往玖玖头上戴去。 头冠于顶,额前金箔构凤大展羽翼,喙中衔起珠串垂落面前,鬓旁更端坐百鸟共衔珠帘,发髻之处凤尾交缠,微光之下金灿熠熠。此冠华贵异常令人瞠目结舌。随着丫鬟一块红布缓缓落下,玖玖也在铜镜里看了自己最后一眼。 “好了小娘子,别让姑爷在外头久等了。”她扶着玖玖缓缓从红毯走出,他低头看着自己穿着红布鞋步步往前,心头亦是思绪万千。 慕言将玖玖扶上了花轿,自己在前头骑马领路。时隔多年,自己终于身前戴上了那朵红花,迎得玖玖过门,慕言喜上心头也是满面春风。马蹄哒哒的声音变成了前奏,后头随之响起了迎亲队伍的奏乐声,欢庆的声音吹到了天边。 在龟甲国内走了一圈,人人有=又一次目睹了慕状元的飒爽英姿,迎亲队伍的鞭炮也留了一地的小尾巴,时时刻刻提醒着人们,今天慕状元成亲。 慕言一步步把玖玖迎回了厅堂之上,坐在主位上的是两位老熟人了,一位便是张先生,还有一位便是皇……黄先生了。 随着一句“一拜天地”,二人携着红绸往挤满宾客的门外,朝着天地一拜。 “二拜高堂”,二人又回过身,朝着黄先生与张先生一拜,堂上二位也喜笑开颜。 “夫妻对拜”,慕言紧紧握着红绸仿佛它随时都会被风吹断一般,深深地弯下腰去。 “礼成——”一声长长的礼成,终让慕言心头的大石稳稳落下。将玖玖送回房内,慕言便开始了一整天的应酬。 刚从房里出来,便听到一个声音叫住了自己,“阿言!”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张先生,“张先生,我们也是许久未见了。” 张先生依旧抚着须爽朗地笑道:“在那青山村里我就看出你小子不凡,没想到真当上了国家栋梁!不愧是我的好学生!” 慕言也是躬身一拜,如拜父母,“张先生待我如子,倾囊相授才有如今的我,现在请得您来坐堂上,也算名正言顺!” 张先生一生独自一人,老来得了一个慕言,一个敬他如父的学生也了了一些遗憾,他又悄悄对着慕言问道:“那坐我旁边的那位是?虽不曾见过,但气宇轩昂不似凡人啊。” “那是皇……”正当慕言要开口,黄先生便从后边拍了拍他。 “我是他的远亲,他来到龟甲国中与我偶然相见,我瞧着他这玉佩,才发现他是我走失多年的……侄子。”黄先生如是说道。 “是了,是了!”慕言赶忙点头,“我与黄叔叔还有些家话要叙,张先生您先小酌几杯,等会我再来招待。” 黄先生一把拉过慕言,“这红盖头遮得严实,我还是没瞧见你那美若天仙的玖妹啊!” “来日定当引见!”慕言不好意思地回答。 “定要让我瞧瞧,公主为这事可是整日来找我!要是没有你说的那般美,我定饶不了你!”黄先生一副气恼的样子,说着又举起酒杯邀慕言一道共饮。 时间在宴会的推杯换盏中缓缓地流泻了,随着月升日落,宾客们也逐个离开了。慕言在宴会里饮酒都是轻抿一口,直至晚上都还保持着清醒,只为回到房里掀开玖玖的盖头,看见那张绝世容颜时,眼前没有它物。 “咚咚咚”,院外又传来了敲门声。慕言心中疑惑,却还是走到门前开门,只见一个衣着褴褛,头发蓬乱的人蜷缩在门口。“好小子,大婚之日竟然不请我?”,一个枯哑的声音传到了慕言耳畔,听着却不是熟悉的声音。 “不知阁下是……?”慕言俯下身想要看清楚他的模样。 “你自然是不记得我了,得了甜头忘了恩人哟……”他转过身来,拨开蓬乱的头发,露出一张丑恶嘴脸。 慕言吓得直退了几步,“你……你是谁?” “叽叽,你果然是忘了老夫,可老夫却不曾忘了你!”他站起走到慕言身前,“老夫在你这落了一个东西,今日来取!”随即一挥衣袖,慕言便倒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震天的喊叫,寂静的黑夜里这叫声格外凄厉。 听了这声响,玖玖也从房里赶了出来,只见慕言蜷缩在门口捂着自己的脸大喊,赶忙冲过去扶他。谁知慕言一边推搡着玖玖,一边捂着自己的脸发了疯似的说着:“别看我!别看我!” 玖玖轻轻按住他颤抖的双手,“夫君……你怎么了……” 慕言反而更加疯狂似的,推开了玖玖,自顾蜷缩在角落轻轻抽泣。 玖玖蹲下身子,从身后抱着慕言,在他耳畔耳语,“夫君,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转过身来,让我看看好吗……” 慕言渐渐停止了颤抖,缓缓转过身来,拨开弄乱的头发。只见慕言的脸上千疮百孔宛如被毒虫啃噬,没有一丝肌肤是完好的,一双眼睛涨红如血,好似地狱修罗。玖玖轻轻地将手抚上了他的脸庞,“是谁……把你变成这样?” 慕言轻轻指了指门外,玖玖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有一个衣着褴褛的人正缓步走着。她随即追了上去,没想到那人身法如鬼似魅,玖玖怎么赶也赶不上。只见那人脚步轻踏拐进了一个小巷,玖玖跟了上去却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小狐狸,跟得这么急所为何事啊?”只听一个枯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玖玖转过身来质问,“你!对我夫君做了什么?” “是你夫君数年前与我做的交易,用他的天人相貌换了玲珑心思,不然哪有你这状元夫人的身份?”说着他又叽叽地笑了起来,“有趣啊,当真有趣,一只千面狐爱上一个赤子心?一个敢爱不敢言,一个却愿意用所有来交换。叽叽,你会如何选择呢,小狐狸?” 玖玖楞在了原地,眼睁睁地看着灰仙在黑夜里消失无迹。 第二十四章 能饮一杯无 “之后夫君便钻进了政局里,与我却很是疏远……”“慕言”回过头看着慕言说道,“我也对他若即若离,一身变换法力才得以保留至今……直到你们出现。” “道长引他入妄想令他明白自身妄心所在,但多年来灰仙的玲珑心思早已压制了他的赤子之心,妄境不得脱离,我也只好以法力引他出妄,却令他在妄心中迷失,对政绩更加汲汲渴求。”说道这时“慕言”哀叹了一声,“当我明白我终究还是想做殷玖玖的时候,已经太迟……” 平静的夜里忽地响起一阵振翅之声,一只信鸽从窗外飞来落在“慕言”肩头。“慕言”匆匆打开,只见上面只写了三字“速离,易。”,她轻叹一声,“来不及了。” 赶来通风报信的可不止一只信鸽,不一会儿一个人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扶着门框便喊着:“先生,快走啊!”,冷静下来定睛一看,“怎么……有两个……?” “之远,多谢你多日以后替我打探消息,待到全城戒严解除,你带他走。”“慕言”转身指了指慕言。 陆之远迷糊了,想不明白眼前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一直替慕夫人通风报信,现在怎的出现两个慕先生,一个还说让自己带另一个走,正当他满头雾水无法解脱的时候,“慕言”又递给他一封书信,“待他醒来时,再交给他,不得偷看。” 陆之远只得连连答是,既然不知为何,那便照做就是。 “道长,还记得你二十年前问我的问题吗?”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干哑,仿佛一个垂暮老人,“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我还是这个答案。” “怎么是你?!”二道长一脸惊讶。 “世上能看穿千面狐本身的人本就不多,况且还是在那种情况下。”“慕言”解释道。 话语间,原本漆黑的深夜,外头忽然闪起火光,脚步阵阵,瞬间把慕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慕言”却毫不慌乱,仿佛午后茶话般恬淡,“千面狐与赤子心,注定生生纠葛不得结果。我在妖塔里,因妖力低微只能依附大妖,却被当做货品,递来送去……当真可笑!出得妖塔我才明白,只有他待我一往情深,不论我是只狐狸还是殷玖玖。”“慕言”缓缓走出房间,一边说着,“可我这一杯苦酒,怎浇得灭他这烈火?注定无果……注定无果!情爱这档事,我活了千百年尚且没能明白,更何况他呢……”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忧虑,只是信步走着,犹如在自家里玩赏,“道长你这次再来寻我,定是心中还有疑惑。我见你修为已至化身五五之境,人界已无敌手,再能困扰你的只有人劫了。可人劫一事我却帮不上你,只有你能自渡。”他转过身来,微笑着看着二道长,“这件事还请你不要插手,你身上的因果已经太多。我们的结局,就由上天来定吧!”说完又转过身去阔步走开了,“来吧,一起看看这场戏剧如何落幕!” 他轻轻把门推开,等待他的刀光寒影,火海团簇也如约而至。为首那人嘿嘿的笑着,靠道近前来,“慕言啊慕言,没想到你竟做出这等下作事!真是丢尽我国的面子!” “慕言”一拱手,说道:“原来是蔺丞相,不知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来者正是当年任职户部尚书后被拔擢至丞相的蔺丞相。 他指着“慕言”的鼻子便开口大骂,“还敢装蒜!你私通外敌,借开放商道之名暗中运送火药进京,企图里应外合大破龟甲国,人证在此。来啊!带上来!” 一声令下,后头几位官兵便押着一位骨瘦如柴,皮开肉绽的囚犯到得近前,“慕大人,您就招了吧,我们私通外敌的事情已经败露了,您骨头硬,我可受不住啊!”说话间已然站立不稳随时要跌倒下去,只得由两旁官兵扶着才能说完话语。 “慕言”一看原是屈打成招,再多反抗也是无用,便接着问,“可有物证?” 蔺丞相不禁笑了出来,看样子早有准备,“你还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啊,来人啊,给我进去搜!”后边的官兵分成两列迅速进了慕府,不大不小的慕府很快被翻了个遍,一名士兵拿着一封书信递给了蔺丞相。 他拿着书信在“慕言”脸上轻轻一拍,“看到没?物证!在你的书房东边第三幅字画的后头暗格里搜到的。” “慕言”轻笑了一声,“哦?丞相对我家的布置如此熟悉,在下真是佩服!” “哼!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拒捕?”说着便准备伸手招呼士兵,武力拿下“慕言”。 “自然不敢,只是我还未想明白,我如何得罪了你,要将我这般?”“慕言”明知绝无生还的道理,临死前也要问个明白。 “当年玄河的水没把你冲走,真算你命大!我与贾尚书一手策划的玄河决堤,没把你难住,反而把我户部大半暗子给拔了去,也不知说你是好手段还是好运气!”他伸手拍了拍慕言的脸颊,宛如对待一个阶下囚。 “原来当年与贾尚书合作的人便是你,没把你查到还真算你命大。”“慕言”冷眼相对。 “既然你都要死了,我便让你做个明白鬼。你可知当年盛极一时的京都流感?”说完便嘿嘿地笑了起来。 “流感疫情也是你们手笔?真当自己是大罗神仙不成?”“慕言”讽刺道。 “流感疫情自然控制不得,但做得像流感疫情便好了!我偶得一种西域奇药,无色无味,服之便会咳嗽不止,但并无性命之虞。龟甲国中多打井取水,源头我早已探明,只需得往那源头里撒上一些药粉……嘿嘿,这治咳疾的枇杷膏便能大卖特卖了!” “并无性命之虞?那皇上和李丞相是如何死的?”“慕言”忍不住追问。 “我本也只是想卖些枇杷膏赚点甜头,却多亏了贾兄的高招啊。皇宫中的用水,是每日去城外现取的雪融水,只要加上些不同的“作料”再买通御医,他就算有千百条命,也得死了!那李丞相更容易了,他酷爱饮茶,每日午后必去一家茶楼品上一个时辰,买通那里的小二,岂不是轻而易举?这一举除了李丞相和皇上,再扶植幼帝,天下岂不尽在我手!偏偏啊,偏偏你个祸患总是出来挑事,想做人民的大英雄?”他发了疯似的笑起来,前仰后合之状十分滑稽,笑到竭力了,又稍稍靠近“慕言”,轻轻一笑,那副丑恶嘴脸明晰可见,“知道吗?英雄也会死在权力手下。” “慕言”既然已经知晓了自己想知道的所有事,便不再反抗,伸出双手服从命运。 蔺丞相的声音又从耳边响起,“想做英雄?就让你看看如何一夜之间变成叛贼!”,他的声音尖锐刺耳,小人得志之相不言而喻。 数名官兵一拥而上,给“慕言”戴了枷锁上了脚镣,从此便再无慕尚书,只有通敌叛国的慕言了。 隔日,当街行刑的告示贴了满城,天上飘的,地上踩的都是慕言的画像,就这样一个清明正直的慕尚书便成了通敌叛国的卖国贼。人们纷纷谈论着,不时臭骂两句,仿佛自己不骂上两句便和这个通敌叛国的罪名沾上了边。 官兵押送着两辆囚车缓缓从监牢里驶出。一道刺眼的亮光打得“慕言”几乎睁不开眼,这亮光比起牢里,确实太过明亮了。她蓬头垢面地迎接夹道欢迎的百姓们,心里多少还有些愧疚。还没等她愧疚结束,便是一个鸡蛋砸在她的脸上,“卖国贼!”只听到人潮中这样喊着,“叛徒!”,叫喊声愈演愈烈,“徇私枉法!”,人群里的叫喊声越来越激烈,送给“慕言”的礼物也越来越多,砸得她满身都是,不再放得下了为止。 嘈杂的叫骂声里,从后头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慕大人,对不起,我知道你是无辜的。” 原来是那个指证她的犯人,“慕言”也笑道,“无妨,你也有你的苦衷,被那群狗官威胁,如果不顺从,也不知他们会做出些什么。” 叫骂的人群里自然听不见二人的对话,人们只是自顾地发泄自己的情绪,把他们当做是出气包罢了,谁还管他们有罪无罪,官府说是有罪,那便是有罪了! 囚车慢慢挤出拥挤的人潮,来到了刑场。主持的官员也是个老熟人,矮矮胖胖的贾尚书。 “慕言”被押送到了刑场上,被一旁行刑的汉子狠狠一踹跪在了地上。 贾尚书亲切地走上前来问候,“慕言啊慕言,你早知你落得这般下场,当初乖乖听我的话把那小娘子送我就好了!” “呸!”“慕言”一口痰便往贾尚书脸上吐去,“老匹夫!你也配!” 贾尚书身材圆润但身手却格外敏捷,一个闪身躲了过去。“哟,现在你已是叛国贼,到时候抄家的时候,可由不得那小娘子了!”说着又啧啧的匝起嘴,“那小娘子滋味可好?哈哈哈哈哈哈!” “老匹夫你休要猖狂!阴曹地府里有我一个,定然也有你的位置!人间仇未尽,黄泉再来报!”“慕言”恶狠狠地盯着贾尚书。 贾尚书倒也宽容,他后退了几步生怕被“慕言”咬了,“哎呀,我真害怕。不过我宽宏大量,念在你即将一死,还有什么话便都说出来吧。” “慕言”仿佛泄了气一般低下头去,喃喃自语道:“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天边的乌云也识趣地围了过来做起了布景,不时几道雷声交错,宛如天边擂鼓。不一会儿片片白雪落下,落在了龟甲国,也落在了“慕言”的肩头。 “慕言”微微侧头看着肩上的白雪,仿佛想起了什么,遇到他时的雪,爱上他时的雪,别过后的雪,片片交织点点缠绕,她不由得脱口而出,“晚来……天欲雪……”,其声一出,如泣如诉。天边的飘雪像是应了她的号召,成群结队地往人间赶,想为她做一面盾牌,却不知天公的眼泪凝冰才能成雪,打在人们身上却是不好受。 她望着天空痴痴地说着,“能饮……一杯无?”,眼角便落下了一颗冰晶,也不知是雪是泪。全城的百姓围观着,却被这白雪压得寂寞无声。只听得雪落下的声音。 贾尚书回过神来,一抽篓子里的斩首令,愤怒地摔在地上,“行刑!” 一旁的汉子举起寒光熠熠的弯刀,深深含了一口烈酒在喉,往刀上狠狠一吐。喷出的浊酒一碰刀身也渐渐化作冰晶。 这时“慕言”疯了似的笑了起来,那声音时而化作老人时而化作幼儿,时而俊朗,时而清冽。同时在她的眼前也划过了千百年的妖身记忆,虽变化万千终是无一留情。“慕言啊慕言,我千面狐浪荡一生,却是爱上了你个蠢家伙,这辈子吃不得你的赤子心,下辈子……你可得给我留好了!” 话音刚落,那汉子举着弯刀便从她脖颈处砍去,随着刀光一闪,白雪成红。却……不见她的尸首。 台下百姓纷纷议论起来,“妖怪啊!真是妖怪!”,说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说着天公落泪,怕是判了冤假错案。 二道长打开身后画卷一瞧,一只断头狐狸,脸上看不出悲喜,眼角边却是有着盈盈热泪如瀑如流。 龟甲城外,一辆马车疾驰,陆之远头上盖了个草帽,充当个赶马的车夫。慕言在车厢里慢慢醒转过来。听得车厢里的动静,陆之远赶忙停下马车,钻进车厢。“先生,你终于醒了……” “之远……这是哪儿?”慕言扶着头,昏昏沉沉地问道。 “此地已距龟甲国十里开外,有人托我将这封书信交于你,说你看过后自会明白。”说着抽出了玖玖交与他的书信。 慕言连忙拆开一看,里头只有十六个大字,和一个俏皮的狐狸画像,不知不觉间,慕言竟将信中内容念了出来,“我本无姓,得君赐名。相报何以?久久伴君。” 以慕言玲珑心思怎会猜不到前因后果,他呆呆地坐在马车里仿佛失了神一般,久久过后他愣愣开口道,“久久伴君,玖玖扮君……”,他疯也似的笑了起来,惊走了林中飞鸟。 他手中攥着书信,渐渐捏成了一团废纸,不由得热泪盈眶,其声渐渐颤抖,“玖玖……是我负你……是我负你!什么玲珑心思!天人相貌!有何用!有何用啊!”说着便一掌拍在了自己的头上,发了疯似的跑出车厢。 从此龟甲国再无铁面尚书,世间也再无千面狐。只有一个山间的疯子,碰见狐狸便追赶上去,嘴里喊着“玖玖……玖玖……” 卷尾语 这个故事是我上大学之后的第一个构思,可以说写起来很流畅,但也还是有很多不足,因为创作环境创作时间的问题,搬家过年生病之类的……虽然没有断更,但几乎每天的创作环境都不太一样,所以写的好坏几乎可以一眼看得出来。 再来说说内容,这一卷的叙述方式,跟第一卷的平铺直叙不同,我学着用先抑后扬的方法。在卷首和卷中不断铺垫设定,虽然字数有时候让大家看得不是很过瘾。在卷尾的矛盾爆发里把前面的伏笔讲明白,字数也相对多了一些。最终在玖玖的一声“能饮一杯无”里高潮落幕,尾声这样的处理不知道大家觉得怎么样,因为是近期的构思,写出来的时候我是感觉很爽啦……就是不知道是否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 再来谈谈这一卷的灵感吧。就如我给这卷的题注一样,我希望写的是一个不敢触摸的阵阵心动。到后来其实我觉得有一首歌的名字更好的诠释了这卷的内容,“可念不可说”。第一次听到崔子格的可念不可说便觉得惊为天人,后来又在国风美少年上听了杨肸子的演绎,现场的演唱和画面,震得我几乎泪目,大家如果有时间的话不妨去听听看。还有一个灵感是白居易的《问刘十九》,那时我是听鸦青的“又逢小雪时”。初时一听便很喜欢,于是便决定把这首诗加在里面,那种如泣如诉地问话,“能饮一杯无?”我实在太喜欢了。虽然本是一首邀请友人的诗,被我这样曲解有些魔改……但是实在压抑不住。后来又听到月雒乌啼的“晚来欲雪饮相思”,才知道原来是我想多了,其实早有人魔改了。但这首歌其实更贴近我的意思。 可能有人会问,于是我就说一下。这本书的分类是古典仙侠,但为什么没有练级的章节。一来,我这个故事的设定其实很多是参考徐公子的修炼体系的,如果有看过的话就知道,修为每提升一重不仅会有天劫更有人劫,如果不是道与意合,是成不得仙的,所以我不会写什么杀人夺宝,加入门派修炼,攀比一类的情节,因为不是在写爽文。我们的主角二道长,这卷里借着玖玖的口告诉大家了,设定是化身五五的地仙境界,人间没有敌手。所以本书意在突出人劫的部分,也会涉及到的修炼,斗法,但不是重点! 不知读这本书的读者有没有读过娑罗双树老师的“浮生物语”,还有玄色老师的“哑舍”。如果有读过的读者肯定会说我在体裁上模仿这两本书。是的……这个必须得承认。这两本书可以说是我看小说的启蒙书,本身我也很喜欢这两位老师的作品。还有就是我还是个新手,写一些类似短篇故事集的中篇,在构思上更容易一些。但多多少少得有些创新,不然你们只会在看完两卷后猜一下我后面要写什么妖怪,后来觉得无聊就弃坑了。但其实后面我都不会写妖塔里的妖怪。 这本书我决定以志怪传奇的方式来写,注定对文字得有很强的把握能力,但其实你们也看出来了……我还是做得很不好,有时候详略把握不得当,有时候又觉得描写太平淡……虽然每天只更新几千字但其实我会花三四个小时专门来写。 如果能看到这里说明你是本书的忠实粉丝了!非常感谢你的支持!不管是一个收藏还是一张推荐票都是对我很大的支持!可以说这本书能写到现在,就是在我心灰意冷的时候在作者后台看到的一个个收藏,一张张推荐票,真的给我非常大鼓励! 如果你喜欢这本书请把它推荐给朋友吧!下一卷我们要讲的是什么故事呢?一起期待吧! 第一章 九龙 大黄俯着头在草地边嗅嗅寻寻,不时咬上一株嫩草在嘴中咀嚼。忽而一只小黄蝶落在它的鼻环上休憩,纤薄蝶翼缓缓相合,大黄十分欣喜,两只牛眼努力地想把这只小蝶看清楚,不知不觉间竟缓缓跪下。“不对,跟你说了几次了!”,一旁传来的吵闹声把小蝶惊走了。大黄无奈地抬头轻吼一声“哞——”,似在表达抱怨。这师徒二人没有一个省油的灯,不是长途跋涉就是山野穿行,好不容易停下来吃个嫩草瞧瞧小蝴蝶,你们也来打扰,真是气死老夫是也,大黄仿佛如是说道。 静心撒娇一般坐在地上,“不练了不练了,师父你太严苛了!常人如何能做到!” 二道长哀叹一声,对着静心喊道:“你可瞧好了!”说着自顾地练起把式。只见他一撩道袍,马步横跨,右手从袖中缓缓伸出宛若鹰爪刚劲有力,在空中划过来回,引得空中破空声阵阵,后又收回腰间轻握。左手又从袖中打出,与右手不同,五指轻展拂过空中,宛若穿梭在风中空隙不引波澜。脚步轻点泥地,不着痕迹,忽又狠踩,真气包裹足履不沾泥泞。上身舞动犹如长蛇,令人摸不透踪迹。一套打完沉气丹田,微微张口,一声嘹亮龙吟忽而吐出,其声震天,遏止行云。 静心在一旁看得呆了,小口微张,两只手轻轻相鼓,就似看完一出好戏,瞠目结舌。 二道长才不理她这副呆滞样子,一个爆栗便往她头顶的斗笠点去,“徒儿看懂了几分,又记住了几分啊?” 静心扶着斗笠呆呆地回答:“徒儿看懂了十分,只记住了三分……” 二道长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双手往胸口一别,翘起二郎腿,一点也没有方才的宗师风范,“试试看吧。” “是,师父……”静心扶正斗笠,站在空地中便开始立起把式。 静心刚扎好马步便听到一声,“错了!”。静心不乐意地嘟着嘴,“哪儿又错了!” 二道长撑着头又刁起了一根稻草,“扎马步时,是气运双腿不是让你双腿用力!” “是,师父……”静心气运双腿,刚打了两式又听到二道长喊道,“又错了!” 静心一脸委屈不再作声了。“右手鹰爪刚劲势沉,练至大成可破宗师护体外功。你瞧瞧你这手,”一把抓过静心的右手,“鸡爪真是再适合你不过了。”说完还哈哈笑了两声,静心生气地瞪着二道长,他才停止。 接着他又指导起来,“左手练的游龙手,气运绵长以柔克刚,不是让你病恹恹的不使劲。还有打的时候记得气覆全身,练完才有效果,等你练到大成……” 还没等他说完,静心已在一旁石边坐下,抱怨道:“练这些有什么用啊,我们又不与凡人打架,这天地间的修行人已经少之又少了。” 二道长平心静气接着说,“这套九龙功法是不知观最好的外家功法,以模仿天龙的身姿锻炼周身内息,练至大成便有九条气龙隐隐护体,可挡九次必死灾劫,旁人求之不得,现在教你,你倒还不肯了。” “当龙哪有那么累啊!我瞧阿姊阿兄他们平日里可闲了!”静心反驳道。 “那你想成龙吗?”二道长蹲下看着气呼呼的静心。 静心被他看得也有些不自在了,答道:“我亦不知……” 二道长坐到了静心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背,“好了,别置气了。我见你灵气充盈,隐隐间已快能冲破玄牝大成的关口,到时不论天劫人劫对你都是一道坎。天劫我虽能在旁助你,可人劫我却帮不得。待你修得玄牝大成,这天地何处去不得?你也可以恢复本名不再叫静心了。” “不练了!静心不想成龙!还是在师父身边做一辈子的小道姑自在些!”静心抱着二道长的手臂便开始撒娇。 “你天资聪颖是我平生仅见,又身负龙气,这功法可以说是不能再容易练,你好好习练定有所成。”二道长见她这副模样也只得好好抚慰。 “不嘛,就不!”她死死抓着二道长的手臂不肯放手。 “好话说不听,你非得找打是吧!”二道长一抽手臂作势便要打上去,“我要是再被你这副模样蒙骗我就不姓第二了!” 静心闪身一躲,迈开步子便朝林子里跑去,“不姓第二,师父难道要姓第一吗?师兄还没见就要篡位了!” “你站住!今天我非得教训你不可!”二道长一甩衣袖也跟了上去,这师徒二人竟在林间玩起了游戏,好在一旁无人,否则说什么也不信这二人是世间仅存不多的术法高人。 大黄见着也是无奈,便也拉起草车,仰天长啸“哞——”的一声,跟着二道长的身影缓缓没入林间。 远处山边有一山庄,名为三不庄。江湖上相传这“三不”非是三不为,三不做,而是在庄中之人,都是不仁不信不义之人,干着些劫道山匪的生意过活,虽说打劫的人家多有讲究,但在江湖上也是恶名远播。这不,近日这庄主的小姐起了思春之心,命下人四处打劫附近的俊俏男子,导致这条道最近都只有女子敢路过。 三不庄的眺望台上,一满面刀疤的男子举着望远镜四处眺望,“x的!也不知道小姐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咱们劫了那么多俊俏儿郎,结果都不合她的心意,这条道儿都没有男子敢过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一旁摇着折扇的白面书生倒是不太在意,与他闲聊道,“谁让庄主宠幸咱们小姐,要什么都给。这不一个男子而已,反正请上来也是好吃好喝地待着,谁知他们一听三不庄的名头都吓得尿了裤子,小姐一见就把他们请下山去了。”他摇摇折扇无奈地又说,“这是他们没福气,做三不庄的少庄主有什么不好。” 正当二人闲聊着,山庄中走出一名温婉女子,轻轻拍了拍那疤面大汉的肩膀。 那疤面大汉一转身看到女子,挠了挠头道:“哎哟,是柳娘啊,这是……?”,柳娘将手中画卷递给他,一句话不说,做了个打开画卷的手势。 那疤面大汉打开画卷一瞧,“这……小姐要找到竟是这样的男子?”,一旁的书生也闻声赶来一同瞧这画像,“小姐的品味确实捉摸不透。”二人再一看柳娘依旧面无表情,书生一敲折扇,“我都忘了柳娘听不见声音了。”做了个手势与柳娘道别,她又踏着温婉步伐走进了山庄内。 “我说破算盘,我们真要去找这画中男子?”疤面轻轻推了推书生问道。 “小姐的吩咐你敢不照做?真是不想要这小命了!”书生拿着折扇便往他头上一敲。“还不好好看看,找到了我们好动手!” 疤面哦了一声,又拿起望远镜开始眺望,“有了!有了!” 书生满脸怀疑,“你别是在骗我?”一把抢过望远镜,朝疤面望去的方向看去,惊得下巴快落了地,“还……还真是……小姐真是料事如神啊……” 第二章 三不庄 大黄牵着草车在山间七拐八绕地走着,二道长与静心还是那副万事无谓的态度,坐在车上当个放牛的一家。丛林里风吹叶动娑娑作声,车轮碾过石子不时把老旧的车架震得不停抱怨“嘎吱嘎吱”。 静心还在为练功的事情置气,而二道长也并没打算道歉,两人互不理会,高高的稻草在二人间正好架起屏障。只是苦了大黄,平日里还能听到这对活宝师徒斗嘴,这下可好,只能拉着牛车干干苦力,连相声都听不得了。“哞——”它这般吐着苦水。 几人正为这无趣的日常发愁,上天却给他们送上了一份好礼。林中叶片窸窣之声渐频,风儿展了翅似的骤然加剧。随着“蹭蹭”两声,两枚暗器从林中射出,直往二道长身上打去。 二道长灵觉敏锐,一拍草车凭空跃起,大袖一挥宛若袖藏乾坤,那两枚暗器生生被吸了进去。他缓缓落地,一振衣袍,厉声喝道:“何方高人,为何与我为难?” 林间那人却不理会,不断在丛林间辗转腾挪,二道长只能靠着声响依稀辨明方位。风声愈加疏狂,宛如无形利刃压得人喘不过气。不大的场地间剑拔弩张,只消得一丝火星便能引起一场爆炸。 忽而一阵烈风吹来,初时二道长不以为意,到得身前护体真气猛然运转,如临大敌。他迅速抽手去挡,才发现风中裹着一尖叶片,锐利如刃,直取自身要害。还在他惊疑不定时,几阵风声几乎同时响起,八方作声,十面受敌。 二道长却不慌乱,朗声道:“静心,你带着大黄去后头躲着,这场面我来应付。”说着脚尖一点竟是腾空跃起,避过了那十面杀阵。还没得喘口粗气,只听得上方一个粗狂巨声响起,“还有功夫担心别人?先保住你自己吧!” 二道长抬头一瞧,一粗狂汉子正持一柄巨剑,化作火雨流星的势头砍来。这架势凡胎肉体定是只能做他刀俎上的鱼肉,但二道长却突然来了兴致,一抽背后画卷在身前一架便作防御姿态,想与这大汉硬拼力道! 那大汉空中袭来,势大力沉,但与这陈旧画卷弗一接触,巨剑便忽而卷刃。二人拼起力道,在空中相持不下,但那汉子毕竟只是会些外家的轻身法门,在空中难以持久,不久便支撑不住。随着“砰——”地一阵巨响,地面掀起一阵尘浪,其中更是深坑裂地蔓延数丈。 只见那汉子从坑中一跃而起,挥舞巨剑便向二道长再砍去。他膀大腰粗,肌肉结实,巨剑挥舞起时挑时劈,又起动气流随动令人难以闪避。二道长只得以真气运至掌中,轻轻点在刀身,借力运起身法堪堪躲避。 汉子一个弓步,向着前方就是一记拦腰的拔剑斩,刀锋所至带起丝丝剑气,轻易斩风。二道长向后弯身,正欲翻滚避开,怎知拔刀之速过快,气流拉着二道长直往刀刃上迎。 他无奈运起真气,双手撑地,回身便用一记天罡雷步踢在他的剑身之上,随着一道闷雷巨响,巨剑应声脱手。 终得脱险,二道长站定后仔细打量着这个大汉,脸上许多疤痕交错最为惹眼。那汉子也甩甩手臂,显然二道长这一脚也不是什么易接的招。 还未等二道长开口问话,那疤面汉子先说道:“破算盘,你好了没有!这家伙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二道长一听,并不是在与自己说话。远远的树后传来一个声音,“一个小姑娘,一只大黄牛我还搞不定?也别太瞧不起我了。”话音末了,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抖着折扇牵着大黄,满脸笑容地从后头走出来。“这位先生还是不要挣扎了,你的好徒儿在我们手上,虽说我们心地善良,但您若是不从,保不齐我们干出些什么事来。”说着又拍了拍静心的斗笠,满脸堆着笑意,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二道长只得扶额,暗叹一声师门不幸。 随后二人便被五花大绑地请上了马车。山路崎岖,道阻且长,师徒二人闲得无聊又斗起嘴来。 “让你多习练外家功夫,你倒整天偷懒,现在可好。”二道长抱怨着。 “既然师父的功夫厉害,那为何不挣脱试试?还不是如我一般被捆在这里。”静心反驳道。 “谁说我挣脱不开?”说话间,二道长身上的麻绳自行崩断,散碎成根根粗草。“瞧见没?” “师父这般厉害,快替徒儿解开!”静心在一旁奉承。 “不捆捆你个孽徒,以后你也不知悔改,好好待着。”说着便钻出车厢去。 二道长摸到二人身后,双手往他们肩头一架,做着亲昵的样子坐到了他们中间,“二位大哥,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二人皆是惊疑不定,“你……你如何挣脱?”,抄起家伙准备再斗上一场。 二道长一摆头,故作高人地回答:“山人自有妙计!”再一看二人手中的家伙,赶忙抚慰道,“我出来与你们说话,自是不会再逃…这不,我那倒霉徒弟还在你们手里呢,我就是闲着无聊,来与你们聊聊天。”说完又嘿嘿笑了两声,故意装傻。 “你知道你要去的地方是哪吗?”那书生轻摇折扇,侧着头打量着二道长。这个满面胡茬的邋遢道士,真是与画像上一模一样,身着破旧道袍,后背背着一个古老卷轴不似凡品,加上一身不俗武功倒也符合三不庄少庄主的要求,就是这人……怎么觉着有点傻。 “敢问阁下,我们这是要去哪?”,二道长问道。 疤面看不过眼了,便插嘴道:“这临近东海地界,只有一个势力。那便是我们三不庄。” 二道长倒吸一口凉气,“莫非是江湖上,恶……盛名远播的三不庄?” 疤面老实地哈哈一笑,“正是!” 书生扭过头不再看他,“你入赘三不庄是你的福分,老庄主平生只娶一妻,偏偏在产下大小姐时难产而死,庄主日夜忧愁,不得他法只得宠爱小姐。她要什么,老庄主就给什么。近来她想要男人了,这不就找上你了。” 二道长轻声细语地问道:“不知小姐,长相如何?” 书生一听他还敢问起小姐样貌,立刻就来了气,“哼,不说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但配上你,是足够了!” 二道长虽说邋遢,但眉宇间英气难掩,出身名门,气质自是非凡。听了书生这般说道,二道长眼前也飘过了几个美人模样。 正当他想着,马车环山而上渐渐看见山庄的一角慢慢露出。 第三章 不打不相识 马车晃悠着来到山庄前,二道长撩起车厢的帘子,四处打量着。依稀可见山庄前站了两位女子。一位温婉贤淑,身着淡色长裙,眉目如画。一位短发劲装,眉目间英气不输男子。 二道长心头有了定数,便带着静心出了马车。初下马车,却发现山庄前只剩下那位温婉女子,她双袖相对,微笑着对着二道长一行鞠了一躬。二道长却看不明白她这眉眼间的笑意是所为何故。 “别瞧了本小姐在此!”一声厉啸从天上传来,二道长猛地抬头,只见一双长腿从上空宛若刀锋劈来。还未等静心反应过来,就已被二道长抓着给抛了出去。“啊——”的一声摔在了疤面和书生的怀里。 二道长脚步横跨扎起马步,双手交叉向前一挡。手脚接触之间竟也扬起飞灰阵阵,将二道长击退了十步之远。少女的巨力令他大吃一惊,这显然不是常人能拥有的力量。还未等他明白过来,烟雾中一个矫健身影又夺至他的身边,一记扫堂腿直攻下身。 二道长亦是明白过来,不能再拼蛮力,脚尖一点纵身跃起。少女单手撑地,借着后劲在原地划了个圆转,猛地将双腿击出,其力沉更胜之前。二道长在空中难以扭转身形,双手搭在少女脚边,借力侧身,轻轻将她推了出去。 谁知少女这一击竟被带飞出去,疤面书生见了赶忙迎上,接住了少女。 一场闹剧落幕,二道长轻轻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说道:“你们三不庄的人,都这么喜欢从天上掉下来迎客的?” 无人答话,只见那少女被疤面和书生扶了起来,“哎哟,不愧是我看中的如意郎君,这身手就是不凡。”说着扭脖耸肩,舒展着筋骨,不断发出骨节错动的喀吱声。 二道长一见这架势,这小姐也不是善茬。赶忙走上前去,摆出一副笑脸,躬身致歉,“方才不只是小姐,手下没点轻重。” 少女也拍拍身上的尘土,赶忙扶起二道长,“无妨,本就是想试试你的身手,不曾想夫君的借力打力比那些老头儿使得还要好些,本小姐很是欣慰。” “不知小姐为何找上我呢……?”二道长轻声试探。 “嘻嘻,夫君林中一声龙吟,我便知你与那些一上山庄就吓尿裤子的家伙很是不同,便赶忙叫来了柳姐姐,拿着望远镜画了你的画像!”少女俏皮地笑了起来,看着也颇具风情。 静心不知何时溜到了近前,揪了揪二道长的衣袖,“让你没事臭显摆!” 二道长看了来气,一抽手就要给她一个爆栗,“还不是为了教你!教了这么久还不明白!” 少女倒是自来熟,跑过来便拉起静心的手,“这位便是妹妹吧,为何戴着个斗笠面纱呢?” 二道长在一旁轻声道:“她的年纪做你娘都嫌老……还妹妹呢……” 静心一回头狠狠瞪着二道长,他便不再说什么了。 少女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只是自顾地介绍起来,“我叫萧晴雅,爹爹给我取的清秀名字,可我却不太喜欢。” 二道长一拱手,“原来是肖小姐,只怕这桩婚事在下却是不能应下。”【作者注:萧是乌有国的国姓,除却皇室和有功之臣赐姓者,其他均不得姓萧,故二道长以为是肖。】 晴雅秀眉轻蹙,问道:“为何?” 二道长答道:“我本是出家之人,如何能成家?不知小姐可知不知观?”说着拿出腰间的令牌递上前去。 晴雅却是不服,回应道:“据我所知不知观的道士不是全真道士,是可以成婚的。我爹爹以前也是道士,后来也和娘成亲了!” 二道长尴尬地笑着,“哈哈,小姐真是博闻强记,只是嫁于我确实委屈了小姐……” 晴雅一摆手,满不在意地说道:“无妨,本小姐相中了你,我看谁敢闲言碎语!”说着又环顾了一圈四周,书生和疤面都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与之前完全不同。 二道长不知如何回答,脱口而出两字,“只是……只是……” “别只是了!我看你就是不想娶我!”她回头看了眼疤面和书生招呼道,“来啊!把他押到地牢里,关他个七天七夜!让他好好想想!” 二道长暗叹一声无奈,又不得对普通人运用术法,只得任由他们押解,心道劫来了应了便是。静心在一旁跟着却很是无辜,平白要跟着自己的倒霉师父给押进牢里。 疤面和书生又拿着粗麻绳给二道长与静心捆上,装模作样地押着他们往山庄里走。后头又传来了晴雅的声音,“对了!他不是道士吗?辟谷之术定然了得,这几日谁敢给他们送饮食,我跟谁没完!” 二人只得应一声,“是!小姐!”。押着师徒二人便在广阔的山庄里几番周转。 一路上二道长也打量着这里的布置,高柱阔宇十分气派,四处可见的火炬高悬,篝火林立,巡逻的走卒人人凶神恶煞腰间挎把弯刀。其间装饰多是狮虎皮毛,羊角鹿头,倒也符合这山庄的格调。只是有些砖墙新旧明显不一,不惹人注目的角落里甚至还有些焦黑的痕迹。许是之前发生过一场大火,后来重新修缮过了,二道长这般猜测着。 在庞大的山庄里一阵穿墙过门,终于在一见杂物间里悄悄展开一道暗门,露出一条向下的双人行石砖小道。疤面与书生押着师徒二人便进了地道。一路上书生抽出火折子挨个点亮一路上的油灯,一条漆黑小道逐渐明亮,走至尽头,间间木制牢房排列整齐,一旁各色刑具摆放,让人看着不寒而栗。不过奇怪的是,这地牢内一个犯人也没有。 疤面抽出钥匙打开一个牢房木门,将师徒二人推了进去。二道长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倒在满地的稻草上倒也不觉得难过,反而觉得有些熟悉的温馨感,不由得轻轻呻吟一声。静心也窝在稻草边不再说话。 书生和疤面两兄弟在点亮了一旁木桌的灯盏便对着坐下,书生这般说道:“真不明白你小子在想什么,咱们小姐有什么不好的,非得让我们两兄弟陪你们受气。” 疤面似是想起了什么,起身到旁边的稻草堆里一阵翻找,这里敲敲那里碰碰,忽而一笑,把地砖掀起,从里面提出来一壶酒。嘿嘿一笑说道:“这酒是我十年前来这里埋下的,说是下次再到地牢里来便把它挖出来解闷,谁知这一晃竟过了十个年头!”他抱着小缸到了桌前坐下,拿起几个沾满灰尘的碟子,用破漏的兽皮衣角擦上一擦,便用来盛酒。 他正掀开盖子,酒咕咚咕咚地往碟子里灌着,书生却在一旁抱怨起来,“你拿衣服一擦便了事了?到时候喝出毛病来,我可不管!” 疤面也不理他,只把一只盛满酒的碟子往他面前一拍,洒出了些许。“咱们都这般处境了,你还穷讲究些什么!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说完就仰面一饮而尽。“啊!还是这烈酒和我的胃口!”说着又去盛酒。 书生看了眼牢里的师徒二人,“你们啊,就是自作孽不可活!”,说完也一饮而尽。 第四章 何谓三不 地牢里点起盏盏烛火,却也因为久无人至,湿气难掩,躺在干草堆里的二道长和静心也浑身不舒服。左右闲来无事,与其花些功夫改善师徒关系,倒不如打探些消息来的实在,等他这个傻徒儿想明白了,自然就没事了。 这般想着,二道长悄悄来到牢房门边,瞧着二人在桌前饮酒,一寻紧接着一寻却不显醉态有些无奈,不知该从何处开口试探。就在他思索无果时,书生掏出一个算盘,随意拨弄两下,几颗算珠应声脱离,裹挟着层层杀意直朝二道长方向袭来。 二道长却纹丝不动,只是往门栏上靠了靠并未想要避开。只见那几枚算珠蹭蹭地打在门栏上,无偏无倚。书生气愤地一砸算盘,“你这臭道士,却是好定力。”说完打了声饱嗝,脸色微红似有些醉意了。 “不敢当不敢当,只是兄台这手算珠暗器,虽然来势汹汹,但其中内劲却是不强,就算打在贫道身上,也不过打红了皮肤,无甚大碍。”说着又笑了几声。 “不错!你这眼力当真是不错!”疤面汉子转过身来,用他那生满长毛的手对着二道长竖起大拇指。“诶……不对,你这道士莫不是看了我们对饮欢愉,想要来蹭上一杯?” 二道长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瞧着二位大哥饮酒却无下酒小菜,思来想去,倒不如聊上两句,且做消遣。” 疤面汉子也轻嗝一声,庞大身躯忽地抖擞了一下,眨了眨他的铜铃大眼,“倒也不错,你说说,你想听啥,大爷今天兴起了,就给你说道个明白。” 二道长瞧着二人也初露醉态,便索性直奔主题,“我见二位兄台不论内力还是手头招式,放在武林中也算是一等一的好手,为何要加入这山庄,落草为寇呢?” 书生一听这话,将手中一直摆弄的纸扇作惊堂木似的狠狠砸在桌上,又举起碟子饮尽一杯,“若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在这山上,干起打家劫舍的生意。即使做的是义举,传出去名声也不太好听,以后回了家去,人家只会说你是个打劫的莽夫。”他仰身大笑了起来,豪放里又透着一丝无奈,“如果可以,谁不想做个好人。” 疤面听了也端起碟子一饮而尽,愤而掷地,直接提着酒缸便仰头灌了起来,直至点滴不剩,一抹嘴巴将酒缸也摔在地上。“说得好!若非受人迫害,咱们哥俩现在也是响当当的一方好汉。”说着便各自吐起了苦水。 书生原名杨胜子,是一处州府的账房先生,长官贪污腐败,威逼利诱下胁迫胜子常年为他做假账。后来事情败露,长官便把所有责任推到了他的身上,自己无事一身轻,继续为祸百姓。就在书生要被当众行刑之时,三不庄的庄主路过,偶然听闻了此事,便在官兵林立的法场中,将胜子截下带回三不庄,传授他一身暗器功夫。数年后,此州府长官于家中遭暗器刺杀,墙上留下几个鲜血大字,“苍天有眼”。 说道兴起时,胜子又摇晃起他的折扇,“你是没瞧见,当时他看到我的那副样子。像只老鼠一样直往角落里钻!后来我拿起那把陪着我干了多年坏事的老朋友,将上面的算珠一颗颗打入他的穴位里,让他看着自己流尽鲜血而亡!可笑的是,即使这样,我还是被人传说是个背主弃义的小人!”他摇摇头,“三不庄!三不庄!我真是个不仁不义不信的小人吗!” 疤面汉子坐到了他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兄弟何必在意那些俗人眼光,这三不庄上谁还不是被逼无奈。”说着拍了拍胸脯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疤面原名朱瑞明,是一家镖局的头号镖师,虽说名气不大但日子过得也颇为滋润,一手巨剑功夫江湖人见了都尊称一声撼岳神剑。一次局里接了一单大生意,这批货物的总值买下十个镖局都绰绰有余,雇主为了掩人耳目,特意寻了个不大不小的镖局托镖。彼时总镖头和朱瑞明一同押镖,行镖途中朱瑞明被下了迷药,一觉醒来便被铁链捆住,押在了一处地牢里。后来脱险才得知,当时总镖头在他的酒水里下了药,趁他昏迷自己盗走了宝物。总镖头还反咬一口,用他的成名绝技在朱瑞明脸上留下数道刀疤,对外宣称是见其心异,搏斗时留下的,却还是不敌被他夺走宝物。疤面带着一身伤痕躲到了三不庄,庄主好心收留并为他疗伤。不久后,那个总镖头的家中血流成河,无一活口。 “当时我踹开他们家的大门,他倒是豪气,想要私人恩怨各自了结,我便与他约了在一旁林中决斗。待到那日,我与他拼斗数招便取胜,他跪下求我,声泪俱下的样子,我看了都感动,谁知那孙子狗改不了吃屎,竟又偷袭我。我一气之下取了他的首级,扔进了他家的院子。”摸着自己脸上的刀疤又说道,“他那夫人也是个歹毒之人,见了相公的头颅,便把所有的责任都归到总镖头身上。我何尝不知,这一计里何尝没有她的身影。我也不愿与妇道人家计较,谁知她竟也偷袭于我。无奈之下只得杀之。” 说完他又放声大笑起来,地牢里的灯柱似也被震得摇曳起来,“我平生杀人无数!倒也算是符合这不仁的名头!”他又握起他的巨剑仔细端详,“只是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并无任何一个愧对良心。若真有那阴曹地府,我到那殿前与阎王爷一说,他也得给我减减刑!” 正当二人说着,通向地牢的楼梯上又缓缓走下来一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山庄前看到的温婉女子。她拖着长长的裙摆走进地牢,给这暗淡的布景添了一抹亮丽的颜色。她依旧不言不语,脸上也只有笑意,手头提着饭菜盒子往桌上轻轻放下,微微蹲身行礼后便轻轻地走了。 二道长来了好奇心便问道:“这位姑娘是谁?我看着端庄大方,起初还以为是小姐。为何总是不言不语的?” 疤面哈哈一笑,“你小子可别打她的主意。这可是我们杨公子的心上人!”说着看了看书生,他倒也不否认只是扭头看着一边像是害羞了一般。“只是她的身世也颇为凄惨,这个事要从很久以前说起了……” 原来这位温婉的姑娘姓柳,谁也不知她有何名字,只知道一个字柳。她从小便展现出惊人画技,画的人像有九分相似。却是生了个不幸的家庭,父亲是个酒鬼,母亲早幺了。她的父亲发现了她的才能,便带着她四处作画,片刻不停,若是哪日收益不佳,便对她拳打脚踢。有一日她在街边作画,被一旁的笛声吸引了去,一不小心画差了,便被他那酒**亲一顿毒打,直至耳中血流不止,丧失了听力为止。 书生手指握拳,不停发出骨节交错的声响,说道:“据说当年她在街头被庄主发现时,只知笑与作画宛若一个傀儡……但庄主见她眼中似乎还有着挣扎的期盼便把她赎走,当时不知她如何称呼,她便在庄主手心上写了一个柳字。之后我们多唤她柳娘。” 疤面抢过话头说道:“柳娘被庄主赎走不久,她的酒**亲又把钱给赌光了,又找上三不庄,庄主气不过便把他绑了交给柳娘处置。” 二道长听着来了兴趣,“后来呢?” 疤面又是爽朗一笑,“别瞧着柳娘这副柔柔弱弱的身姿,下起手来却也狠毒。她将她那父亲关在地牢里,挑断手筋脚筋,每日只给他些许流食以供活命,却在外头日日摆满盛宴佳肴。想必她也是想让他尝尽求而不得的滋味吧。” 书生气愤道:“那也是他应有此报!” 第五章 故人初见 静心不知何时挪到了二道长身边,悄悄地说道:“师父,他们似乎不像是一般劫匪,就是那个小姐行为有些乖张跋扈……” 书生喝得有些醉了,趴在桌上口中含糊地说着着,“也不怪她,是老庄主太过宠溺小姐了……虽然生在这山庄里,却是当做贵族小姐养着,山庄里也没人敢违逆她的心意……久而久之,自然有些跋扈。” 疤面回过神来看着这师徒二人,问道:“听我们讲了那么多,来讲讲你们的故事吧。你们不是那……呃……什么观来着……”他挠起头,似是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样子。 静心挺起胸脯满是骄傲地说起,“是不知观!大块头!我师父乃是不知观,玄辉真人门下仅有的两名入室弟子之一!” 二道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准备接受疤面的夸奖,谁知他浊口一开竟这般说道,“唉!我管你什么观来着,我们哥俩就是想听听故事,解解闷。” 二道长叹了口气,“也是,不是玄门道统不知道咱们的师承也是应该。”又转过头对着疤面和书生说道,“不过咱们真没什么故事可讲……不过是个破落道士罢了。” 静心听了师父说这话心中疑惑,开口便要说出近年来碰到的奇闻怪事,却是被耳边一声炸雷般的传音入密给生生打断,“那是我们玄门内事,不要说与凡人,这些内容太过惊世骇俗,常人听了只会徒增心忧。”听闻之后又转过头去看了眼师父,收到那严厉的眼神之后才肯罢休。 师徒二人正眼神来去之时,地牢的楼梯口又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这个鲜有人至的地牢,今日居然如此热闹。只听得脚步声哒哒,哒哒,踏着欢快的节奏走来,在昏暗的烛光映衬之下缓缓显影,来者正是萧晴雅。 她这次好好梳妆打扮了一番,不再是山庄前的劲装男儿模样。一袭淡绿长裙在牢房前蹲下,撑着头看着二道长。二道长这番才能细细打量起她来,一头利落短发衬着一张秀丽瓜子脸,眼神闪动似绽光华,桃瓣双唇稍张含芳吐香。不知何时二道长的眼里对这不太成熟的少女有了两字形容——“菡萏”。 “夫君可想好了?这里放又脏又湿,却是不合你的身份。”她将一双细腻小手伸将进来,与二道长拍拍衣上灰尘,一边撒娇地说着,“我已经和爹爹说过了,他说这天底下的男子随我喜欢,只要看上了,便是强扭的瓜,也得先尝出个味道,再说甜与不甜!” “这……小姐美意贫道实难接受……还请小姐……给条生路……”二道长胆战心惊地往后缩了缩,只怕这姑娘来个霸王硬上弓,到时候不得用的术法也得用了,犯戒便犯戒了! 晴雅双手抓着二道长的衣襟,“我就这般不讨人喜欢?你宁愿一辈子待在这潮湿地牢里,也不愿意与我成婚?”她的眼神闪烁,似是有泪珠打转。 二道长也见不得她这般苦楚模样,便说道:“非是小姐不好,小姐样貌天下也难挑几个比肩的来,论起家世更是世间罕有。只是贫道身负重任,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若是娶了小姐,岂不是让你守活寡?” 雅晴一听来了转机便喜笑颜开,说道:“那我随你一起去!” “这……不妥,我此去九死一生,劫劫凶险。怎能让你一同冒险。”二道长皱着眉头,仿佛真有这样的事一般。 “我像那么脆弱的人吗!你也瞧见了我的功夫!”听了凶险重重,她反而兴奋地说道。 “小姐的功夫在江湖中也排的上一流,只是……”二道长一时词穷,也不知说些什么来搪塞她,便又是那句只是。 “又只是!你就是不想娶我!何必找那么多借口!”雅晴气呼呼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二道长。 二道长不免叹了一口气,“还请小姐给条生路。” “要我给条生路是吧,也行。”她一跺脚,拨弄了一番秀丽的短发,眼珠一转“我之前说了,你们在这地牢里七日七夜,不给你们饮水吃饭,若是能撑过去,便是你们有真本事!到时候便放你们走。” 二道长听了松了一口气,自己这辟谷功夫也算是千锤百炼,只是苦了自己这个倒霉徒弟,“希望小姐一诺千金。” 只听她哼了一声,便转身飞速离去了。 晴雅小姐在时,书生和疤面大气也不敢出,待到她走了,书生趴在桌上大笑起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小姐生气成这般模样!”说着向二道长拱了拱手,“在下佩服!” 疤面却苦了,“你还笑得出来,七日七夜!虽然我们是有吃有喝,但在这地牢里待着也着实不是滋味。要不我们再搞几坛酒来?”他匝着最仿佛已经闻到了酒香,慢慢咽下一口口水。 “小子,你之前拿给小姐看的那块腰牌,给我看看!”书生凑到地牢近前,伸手索要。 “喏……在这呢,你自己来拿。”二道长瞥了一眼自己的腰间,示意书生自己去拿。 “别装了!我们都知道这绳子困不住你!”书生满脸不耐烦,摆着手示意二道长。 “嘿嘿……”二道长一笑,粗绳再次寸寸崩断,一拿腰间令牌便丢给书生。 书生取了牌子拿到桌前,细细端详,不多时又递给疤面,说道:“你瞧这牌子……是不是有些眼熟?” 疤面取过一瞧,将那牌子左看右看,翻来覆去仔仔细细瞧了个遍,嘴里喃喃道:“贰?不知?”眉头紧锁,似是在思索什么。忽然他猛地一拍桌子,“哎呀!不会是那个吧!” 书生对着疤面挤眉弄眼,“不出意外,正是那个了!” 疤面神色紧张地问道:“这可怎么办!这两位主子到底在闹个什么事啊!” 书生淡定地说道:“无妨,你且看我如何安排。” 七日之期转瞬即过,这几日里借着日月光华,二道长餐风饮露体内精气越发精纯,只是静心在一旁苦不堪言,只得以睡度日,却又被肚子里的警钟叫醒。 这日书生与疤面没有来到地牢中,却是晴雅一人蹦蹦跳跳地来到地牢里,似乎又找到了新奇玩意寄托心思,不像之前那般气鼓鼓的。她见到这师徒二人似是没事人一般,也是惊掉了下巴,也开始相信他们之前的言论。 晴雅将地牢大门打开,放了二人出来。二道长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向着晴雅拱手道谢。她却更起了兴趣,“当真不考虑娶我妈?” 二道长只得笑着摇了摇头。二人说着话,一旁静心却一个踉跄倒在了二道长怀里,“师父……徒儿要饿死了……” 二道长这回却不忍给她一个爆栗,只得扶起她暗道一声师门不幸。一旁晴雅捂嘴笑着,却是别有一番风情。 随着光芒渐盛,二道长捂着静心的眼睛慢慢出了地牢,清新的空气入体便让人觉得浑身舒畅,山林里的花香鸟语更是仿佛迎接一般。 就在二人要离开山庄时,身后传来了书生的声音,“道长留步!庄主有请!” 二道长却是没注意到他换了个称呼,只是心头叫苦,这一劫初了,一劫又至…… 随着书生步伐,师徒二人来到了山庄里的会客厅。这里篝火鼎盛,暖意流溢。远远瞧着一人身穿道袍在主座边上负手而立,仙风道骨的姿态不言自喻。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脸上带着微笑说了句:“你来了……师弟。” 第六章 旧事再提 二道长听到这句师弟,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怔怔地望着这个陌生的道人,“师兄……?” 道人对着疤面和书生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随后拉开长桌边上的客座,“我知道你有许多疑问,我也有许多事情要与你说道,且坐下来,慢慢聊吧。” 二道长拉着静心坐下,先做起了介绍,“这是我的徒儿,道号静心。” 道人看着戴着斗笠的静心轻轻倒吸一口气,随后回过神来又笑道:“哈哈哈,师父多年与我书信交谈,总说师弟是个千年不遇的奇才,果不其然!这还是我们不知观第一次有妖修弟子吧。” “师兄过誉,他们家族……非凡俗妖类,自有功法。我只不过是从旁协助罢了。”师兄夸奖,二道长只得拱手作谦的样子说道,“在不知观学道时,我也常听师父提起,师兄的符篆之术独步天下,就连他老人家也不遑多让。” 道人哈哈一笑,“师父也就教了我一门符篆术,我自是不敢怠慢,说是独步天下还真是有愧,至少比不过当年在观内留下三张天刑雷符的师祖爷。”忽地想起了什么又说道,“你瞧我,说了这么久都忘了自我介绍,我姓萧名如玉。” 静心在一旁念叨着,“如玉,如玉。倒像个女儿家名字。” 二道长见着师兄在这不好出手,否则这个爆栗下去,静心的斗笠怕是出了个大洞也不止。“小孩子胡说……师兄别在意。” 萧如玉却也不介意,解释道:“当年爹娘生我,本希望是个女孩儿,取了个如玉的名字。谁知天意弄人,我却是个男孩,不过也倒应了君子如玉的意思,便就这么叫了。”他忽地看向门外,开口说道:“晴雅,你还不出来?想偷听到什么时候?快来见过你小师叔。” 二道长与静心一同向门外看去,只见门后缓缓走出一女子,脚步无声气息似无,正是萧晴雅。二道长大感吃惊,自己这般修为,这点距离内竟觉察不出有人在附近躲藏,再一看萧晴雅,身上真气宛如凝滞,血液不显温度,宛若一具死尸。初次见得这般情况,惊得二道长睁大了双眼,就差开口问向师兄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见萧晴雅蹑手蹑脚地缓缓走到萧如玉身边,对着二道长鞠了一躬,“小师叔……好。” 看她这副模样,已经没了之前嚣张跋扈的小姐样子,看来还是很惧怕萧如玉。二道长倒也不在意,之前以为这三不庄是一劫,没想到是师兄弟重逢的缘法,便摆摆手,“你也别太在意,不打不相识。”又回过头看向萧如玉,“不过师兄,你得好好管教她了,就算不学道也别太跋扈了。什么‘强扭的瓜,也得先尝出个味道,再说甜与不甜’这样的话,别再说了。” 萧如玉气得回头直瞪萧晴雅,“你都跟你小师叔说了什么?为父与你说的话,你再重复一遍。” 萧晴雅低下头,低声细语地说道:“强扭的瓜……不甜……” 萧如玉气得一拍桌子,“平日里真是太骄纵你了,与你小师叔闹出这么大一个误会,还不好好赔礼道歉!”伸手便去拉住萧晴雅到身前。 萧晴雅虽不乐意但也得躬身赔礼,“小师叔对不起,这么多日里让你吃苦头了是我不对。”尔后又抬起头笑着小声说道,“不过小师叔要是真的喜欢上我了,我也不介意下嫁于你!” 二道长看着这丫头还不死心,连忙摆手拒绝。 萧如玉一推萧晴雅,喝道:“快去酒窖里拿两坛酒来,我与你小师叔好好叙叙旧。” “知道了~”说着便一蹦一跳地跑出了大厅,这副乐天性情却也是十分难得。 萧如玉又将话头拉回正题,问道:“方才与师弟多次提起师父,多年没有他的消息,不知师父近年来如何了?妖塔大破,玄都沦陷,不知观还安在吗?” 见了师兄一连串的问题飞来,二道长心中也是万分感慨,一一回答道:“师父他早在妖塔大破之前便已度过天刑厉雷,渡劫飞升了。玄都大破之时……我并未身在不知观,所以门中典籍法宝也多遭洗劫……”二道长低下头,觉得无颜面对师兄,更愧对师父。 “也是……师父那般仙风道骨的人,一生向道不踏凡尘,若是不得飞升,倒才真奇怪了。”说着拍了拍二道长,“师弟也别过于自责,妖塔大破之事来得突然,未能护得师门周全也不全怪你。” 二道长抬起头刚要说些什么,萧晴雅便从门外跑了进来,手头提着两大缸陈酒似是一点也不费劲。 “来啦~”说着便拿起四个酒碟子,在桌上摆了一排,掀起酒盖子,挨个倒了过去。 不料萧如玉竟又招呼她出去,她虽然不情愿却也不得不听。 萧如玉举起碟子,烈酒下肚点滴不剩,“师兄先敬你一杯,师兄师父不在的这几年,辛苦师弟一人支撑不知观。” 二道长哀叹一声,说道:“师兄有所不知,这二十年来,我封了不知峰,在天下游历。不知观在天下更是传言已经败亡。” 萧如玉缓缓放下酒碟,打量了一下二道长,“是了,如师弟这般修为,定是要渡最后的人劫,在寻找破劫之法。” 二道长谦虚道,“阳神化身五五之境,师兄也已经到了。不知这么多年来,师兄可曾窥得一丝窍门?” 萧如玉的眼神一下黯淡了下去,仿佛阳神出窍了一般,片刻后无悲无喜地说着:“师兄我,早已失去成仙的资格了。”而后自嘲地笑了笑,“三不庄三不庄,说的正是我这个,不仁!不义!不信!之人。” 不仁不义不信这三个词从他的嘴里吐出,字字铿锵有力,再看他的脸上双眼胀红,仿佛有着泪珠打转。 “师兄……”,二道长轻轻打断,“你还好吧……?” 萧如玉回过神来,轻轻一笑,“跟我来吧。师弟游历天下的事我也有些听闻,天下都在传你绘有梦集一卷,画尽天下奇闻诡事,今天我就与你说说我的故事。”这般说着,便一挥衣袍,走出了大厅。 二道长看着这个走出的身影,在这偌大的山庄里渐行渐远,突然觉得有些落寞。回过神来便拉起静心一同跟上。 第七章 过往玄都 九州之地,广袤无疆。东有海岸连绵无尽,阔野千里,丘陵层叠,水田无数。西自飞沙走石几不见人,偶有雁鸣鹰啼,每多哀泣。南生深山翠林横断万里,常闻凶兽毒虫隐现,诡雾缭绕,秘云重重。北上草原无际,天高地阔,风吹草低牛羊初现,骏马成群奔袭往来。而这东南西北,众星拱月之中,便是乌有国都,史称玄都。 拨开重重云雾,越过群山起伏,于山头望向玄都。高耸城墙之上,成群兵士巡逻往来,披坚执锐英姿飒爽。周处道路四通八达,商户马车挤挤驶入。内里人声鼎沸,早有市集小贩叫卖阵阵,晚来楼阁邻里灯火通明。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牵着一只长胡山羊,缓缓从山坡上走下,“人言‘世间繁华,玄都极尽。’,走了老伙计,我们且去瞧瞧。”,山羊也仰头长长地“咩——”了一声,还未得意太久便被脖子上的绳索拽着进入角色。 东侧城门,被称为青龙门,青砖高高叠起,细看便得绿苔点点,宛若龙鳞片片。守门将士胸前铠甲皆雕威猛青龙,张牙舞爪气势十足。老人牵着山羊缓步跟在进城的队伍里,远远望见城里似在庆祝什么,四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忍不住拍了拍前头青年的后背,用着沙哑的声音问道:“小伙子呀,这城里张灯结彩的,是庆祝什么啊?” 青年转过身来,捧着书卷,摇头晃脑地正背着书,见了是位老人家便心平气和地回答道:“老人家,这你便有所不知了。近年北面的外族常于边境骚扰,但奈何他们的马匹健壮,弓劲箭利,打起阵地战来,我们的骑兵却占不了便宜,所以多年来边境纷乱一直没有结果。”说着他指了指里头吵闹一阵的人们,“这不,新上任的将军打了胜仗,大伙儿都在庆祝呢。”又一转眼珠,抽出毛笔在嘴中一含,拿出墨砚就地研墨,嘴里嘟囔着,“诶!这个要考!” 老人便拂须笑了笑,拍拍青年的肩膀,“谢谢你啊,小伙子。” 青年被老人这么一拍回过身来回礼道:“无妨,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过了城门关的检查,老人走在繁华的街道上四处张望目不暇接。叫卖声似有魔力,拉着人群流动缓缓凝滞,本是开阔的街市,却让人举步维艰。 不过老人却不在意,四处望望瞧瞧,身旁的山羊也兴奋地叫个不停。忽地瞧见一处小贩正卖着玩具,手头拨浪鼓摇摆不停,肩头布老虎也看着喜庆。老人走上前去,俯下身挑起了玩具,手头玩玩这个,又拍拍那个,抚着花白的长须和蔼地笑着。店家见了老人如此喜悦,也不忍心打断,便让他在这个摊铺随意摆弄。 本是一副欢庆喜悦的市集画卷,随着一阵马蹄忽而踏破。“让开,全都让开!”,一架华丽贵气马车从街巷之中冲了出来,驾着马车的车夫这般叫喊着。拥挤的人群硬生生给破开了一个口子,所有人见了这辆马车全都像见着野兽一般,往街边靠靠。 老人却是不以为意,继续摆弄着手头的玩具,依旧笑着仿佛耳朵有些病根。小贩看了这辆马车赶忙拉着摊铺往街边靠去。老人手头拿着玩具,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辆马车便直冲过来。“让开啊!”车夫的叫喊声越加愤怒,但速度却是不减,直朝老人撞了过去。老人扭头看见这辆马车,却是不躲不闪,佝偻着背,轻轻拉过他的老伙计,拂须笑了笑。 这时一道人影闪过,一手抱着老人一手抓着老山羊,快速安置在了街边。 一场惊心胆颤过后,马车也没有停下的意思,自顾地往街尾奔去了。 老人抬头,仿佛用尽全力一般微微睁开了他眯成一条缝的双眼,咳嗽了两声,向着这个好心人答谢,“真是谢谢你了,若不是你,我还真得和我的老伙计葬在一块了。”老山羊听了似乎有些不满,前蹄抬起冲着老人似是闹脾气。 那人也微笑着说道,“小意思,只不过老人家在路上还得多注意些。下次可不一定有我在了。” 趁他说话间,老人也端详着这个义士。此人直壮年,脸上却是满布风霜,穿着朴素布衣,但气质非凡,眉宇间神色坚毅,手足力道十足,看来是个有些外家功夫的人。 老人安抚着老山羊说道:“我这次进城来,本是想卖了这只老山羊,给我孙女换点嫁妆。却没料到遭了这一劫,多亏义士相助。”他突然凝噎了一般,看了眼老山羊,“老头子手头也无甚好物,这山羊要不就送你吧?” 老山羊又“咩——”地抱怨起来,青年见着这架势,连忙摆手,“不了不了!这可是您孙女的嫁妆钱,我怎敢这样就夺去人家的幸福。” 老人挠了挠头,又说道:“这该如何是好,我老头子一辈子不欠别人的,总不能都快踏进棺材了闹了这一出。我想想……” 正当老人苦恼着,青年哈哈一笑道:“人都说老人的祝福最灵验,您若是觉得亏欠,便祝我早日得个大胖小子,祝福他一生平安顺遂吧!” 老人一拍闹对,伸出一只颤抖的手竖起了拇指说道:“哈哈,你说得对!这样好!” 两人对着这主意都十分满意,便各自离去了。 一日时间转瞬即逝,位于城中的皇宫里,今日可是十分喜庆。文武百官于殿上叩首礼拜,“吾皇万岁万万岁!” 坐于高位的皇上名为萧烨,是一个刚过弱冠之年的青年,即位不久却抱负深远。“众爱卿平身。”声如洪钟,包含内息,传遍了整个大殿。 众臣闻声平身,齐声谢道:“谢皇上!” “今日召众卿前来,主为平北一事略作封赏。来人,传镇北将军。”他这般说着。身旁的大公公高声重复道:“宣镇北将军!”,而后宛若传声游戏一般,一声声的“宣镇北将军”在宫廷里外传了个遍。 只见一人身着亮银铠甲,脚踏沉重铁靴,一手捧着残破的头盔走进大殿。若是老人家还在此间,定会大吃一惊,此人正是那位救人义士。他单膝跪地,做武官礼,朗声答道:“臣,镇北将军,阮慎语,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爱卿平身,此次召你前来,为的是封赏一事。”说着看了眼一旁的大公公。大公公便向前一步踏出,“镇北将军阮慎语,平北多年纷乱,安我国边境,立奇功。特封一品镇国大将军,赐萧姓,赏黄金百两,布帛千匹,家宅一栋。钦此。” 阮慎语听得这般赏赐,心头微微一惊,连忙叩拜谢恩,“臣阮慎语,谢主隆恩!” 皇上却不太高兴,“嗯……?你说你叫什么?” 阮慎语抬头看着皇上,喜不自胜,“臣萧慎语,谢主隆恩!” 皇上也满意地笑了笑,“还有一事本是小事,但已经惹得民怨纷纷,闹到朕这里来了。”他看了一眼在一旁站着的大臣们,群臣惊恐。“皇叔,您在百姓那的风评可是越来越低了,虽说您只是一个闲散王爷,但事关皇族面子,您还是稍微收敛些。别整天驾着马车横冲直撞了。” 那人满脸不耐烦地答道:“是……臣定加注意自己的言行。”,心头却道臭小子,我看着你长大,没想到登基做了皇上便骑到我头上来了。 “若是无事,便退朝!”他站起身来,一甩衣袖,爽朗一笑说道,“设宴!” 这日里皇宫酣酒欢歌,通宵达旦。 第八章 异象伴生 经此一役,乌有国内许久未发生战事,外族也不再举兵冒犯,不知是在屯兵积粮,亦或是怕了镇北将军的名头。萧慎语此行回都便不再回到北边境,那里已经大致安稳,至少几年内不会有大骚乱,朝廷也多派一些新兵将领去那里历练。 马蹄声哒哒地从远处传来,一架普通马车上夹带着大小包裹一摇一晃地驶入玄都。萧慎语在前头骑着马为车架领路。近日里萧慎语的事迹被人绘成画报四处传播,人们见着这个威风凛凛的汉子都会向他问声好,仿佛夹道欢迎一般,萧慎语自然也露出他招牌式的爽朗笑容各个回礼。 哒哒的马蹄声逐渐稀落在宫廷外不远处的一所大宅里,萧慎语侧身看着这所大宅,门前两座石狮张口怒吼,后脚弓踞前脚错落,作势欲扑,栩栩如生。再瞧府邸大门,几有三人高度,容得十人并行。萧慎语轻轻一笑翻下马背,上前就想去试试这门的斤两。弗下马背,抬头一望就看见门前牌匾,上头御笔亲题二字“萧府”,笔力沉劲又不失豪气,更用金细粉片片附着贵气十足。 他深吸一口气,近年来经历确实宛如梦幻。先是中了武状元,却被应急派到了纷乱的北边境,几年在刀山火海里翻滚,游荡在生死边境,终是打了胜仗,大挫北族气焰。如今再回玄都,看着这气势恢弘的宅邸,还是生了恍如隔世的感慨。 正当他发愣着,马车上跳下一女子,见着这所宅邸终是没有萧慎语这般拘谨,径直“哇!”地一声叫了出来。她抱着萧慎语的胳膊摇晃起来,“慎语,这就是皇上赐你的宅邸吗?今后我们就要住在这里了!”语气中丝毫不掩饰她的兴奋。 “玉瑾,你先在这安顿一下。今日我还得多跑几趟,将爹娘也一起接过来。”她看着身边五官清丽的女子说着,“这些年苦了你,一直在乡下陪着爹娘。今后我们便一起在玄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玉瑾一笑应允,迫不及待地去推开两扇厚实木门。随着她点点开启,萧府内里景象随着光线一同映入眼帘。大门两旁站着家丁丫鬟排列整齐,容貌端正,他们一齐鞠躬齐声道:“恭迎老爷、夫人!” 玉瑾掩嘴惊叹,自己从未见过这般排场,着实震撼。她不可思议地回头看着萧慎语。他也只能点头告诉她,这不是在做梦。招呼了下人把一马车的行李布置到卧室里,玉瑾的一天几乎都在萧府里外闲逛,这边摆弄一会儿花草,那边与丫鬟聊聊玄都逸事,几乎没有一刻停下来过。 光阴也总是如水飞快,趁着太阳的尾巴还未落地,萧慎语也带着爹娘一同来到萧府住下。见着里外已经按着玉瑾的意思布置完了,他迫不及待地去了卧房。红烛映窗,从外头依稀瞧见一个人影对镜梳妆。萧慎语轻步走到门前,悄悄推开,伸头进去偷偷探看。谁料玉瑾早已听得动静,回过头来。那一刻他第一次见了她梳妆的模样,他没看见桌台上精雕细琢的图案,也看不清她身上细致锦缎如何剪裁,光阴模糊,月隐星藏。片刻里,天地瞬息寂静,二人眼界同时聚焦。相偎相依多年的深情,阔别重逢的激动,宛如烈火炙烤着二人躁动不安的心。他走上前去,一个不慎便沦陷在她钟情的眼神里。二人相见无言,更无须言语。他们交缠着,索取着,在这一切不为人知的房内,黑夜为他们笼上被单。 不出几月玉瑾便怀上了身孕,府上都细致地伺候着,生怕出了什么差错,把这个新晋的大将军给得罪了。 九月怀胎之期眨眼便过了,玉瑾临盆的日子却正好碰上了玄都数十年未见的酷暑与大旱。整个天边滴水不落,大地也寸寸干裂。人们都在猜测是否得罪了龙王爷,让他刻意收云敛雨,让得人间受罚,好自省己身。 这日夜里玉瑾正挺着大肚子在花园里散步,或是因为这大旱,虫鸟也不再高鸣,花园里也失去了一丝乐趣。正当她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时,一道闪电忽而闪过,她陡然受了惊吓,腹中也横生剧痛,支撑不住只得坐在地上。一旁丫鬟看着她这副脸色惨白,满头冷汗的样子,便提起嗓门喊道:“快来人啊!夫人要生了!” 产婆丫鬟里里外外把卧房围了个水泄不通,只见床头玉瑾痛苦不堪,产婆也无可奈何。产婆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数个时辰过去了,孩子没有一丝出娘胎的迹象,她只得握着玉瑾的手,说道:“夫人再用力些。”回过头去安排丫鬟准备热水毛巾。府内里外忙个不停,却依旧不见玉瑾生产。 萧慎语在房外不停来回踱步,又被吩咐不得进去看望,只得在外头急得焦头烂额。 这时天边聚来几朵乌云,层层叠叠,其厚难计。云间闪电交错横生,不时一阵闷雷巨响好似雷公击鼓。随着一阵阵沉闷的雷声,天地轻微震动,渐渐有着几道肉眼可见的天雷,从天边劈落到大地之上。“砰!”随着一声巨响,萧府花园内的一颗柳树被电光点燃,不多时便横生一片火海。 萧慎语心头大感不安,怎的选在这干旱时节,天雷落火。却也顾不得这么多,连忙喊上下人一同去救火。这年里的水都是点滴如金,谁舍得用水去救火。一帮家丁有的带着沙土,有的捧着被褥,赶忙往火上拍去。火势却是越来越大,几乎掩盖不住。天雷却又在天边敲打着紧凑的鼓点,“砰!砰!砰!”响个不停。 众人有的忙着救火,有的忙着接生,没有一个停下手头的事,却是两边不讨好。重重积云之中又落下了两道天雷,不偏不倚正砸在萧府的花园里。本就遏制不住的火势更加剧烈,几乎要把所有人吞噬干净。本就灰头土脸的萧慎语更加绝望,他颤抖着跪下,望着满手炭灰,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上天要这样惩罚自己。他望向天边的积云大吼道:“若是我平生做错了什么,那就冲我来!何苦牵连他人!” 听得他这声大吼,天边的电闪雷鸣更加急促。不久便生出一道猛雷自天边打来,萧慎语看着这道雷电冲着自己奔来,却没有一丝躲避的意思,只是挺直了腰板,合上双眼,慷慨赴死。 “砰!”一声落雷击地,震碎砖瓦数块,却只打到了萧慎语的身侧,并未击中。天雷余威未消,又是一道天雷朝着他打来,但又如戏剧一般打在了他的身侧。一连九道天雷,将萧慎语所跪之处击成了一座莲台。萧慎语心头大惊,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天边一道巨雷生生落地,打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玉瑾所在的房间。 他赶忙起身,发了疯似的奔过去。却只见得天雷落到屋顶,产生一声巨响,“砰!” 屋瓦碎片横飞落得到处都是。他的双腿瞬间失去力气,摔倒在了这细碎的瓦片尸骸里。这道天雷不仅击碎的屋瓦,更击碎了他的心。 “啪嗒啪嗒”,天边下起了大雨,渐渐扑灭了庭内大火,玄都的人们也欢歌雀跃。 只有萧慎语倒在地上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一语不发。 忽地又是一声天雷巨响,伴随着一声洪亮的婴儿啼哭从房内传来。 产婆从房内满脸血迹的跑出来,“老爷!夫人生了!” 第九章 恩怨再结 萧慎语从碎瓦里勉力支撑起自己丢了魂的身体,看着产婆怀里襁褓中的婴儿,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他的手指颤抖着,指着那名哭声洪亮的婴儿,“这……是玉瑾与我的孩儿?” 产婆脸上的笑容灿烂到了天边,一手将手头的伞递给萧慎语,一手逗弄着婴儿。“老爷你没瞧见刚才的情况,天边一道落雷直接打在了屋顶,砖瓦碎块弄得到处都是,砸伤了好多丫鬟,唯独夫人没事。后来又一声闷雷,少爷便应着雷声出世了!” 萧慎语轻轻接过婴儿,看着他眯着眼睛若无其事地吸吮着手指,长呼一口气。“你方才说,是个少爷?” 产婆又笑着竖起大拇指,“是啊,恭喜老爷得了个大胖小子!” 他抱着婴儿摇晃着,似是想起了什么,赶忙冲进了卧房。看着玉瑾几乎瘫软在床上安然无恙的样子,才完全松了口气。他蹲下身来,将孩子抱到她身前,“玉瑾,你瞧。这是我们的孩子!” 玉瑾脸色发白,就连平时一直抹红的唇边都已如纸泛白。她看向婴儿也长舒了一口气,“慎语,你可想好要给他取个什么名字?” 萧慎语抱着孩子在床榻边坐下,“我原想着若是个女孩儿,便不用如我这般在刀尖刃口讨生活,我便想了个如玉的名字。既是如你,更是如玉般洁白无瑕。”他又看向婴儿犹豫了一会儿,“不如依旧叫做如玉,应的便是君子如玉的意思,也好过我做个莽夫。你觉得如何?” 玉瑾却是轻轻一笑,“你能想到君子如玉,就已不是个莽夫了。” 萧慎语挠了挠头,望着玉瑾也是笑了起来。后来的事便是修缮房屋,安置受伤的丫鬟,为玉瑾补补身子的事情,家常闲话不再多言。 这萧府落雷之事不知何时,连同久旱逢甘露一同,插上翅膀飞遍了玄都的各个角落。近日里。若去酒馆茶楼里休息片刻,听到说书先生讲的,多是这萧府落雷一事。本是坊间传闻无甚可论,可近日里有些流言蜚语越传越盛。说是萧府里的一些丫鬟外出养病之时,偷偷与他人传递的消息。当日萧府不仅落雷,更是萧夫人产子之时。 随着街坊间调油加醋的传闻,演化成了两个版本。有说萧夫人所产之子乃是天兵神将,应着天雷降世,正是从天界穿越到人间的必经之劫,好让他洗尽仙身化为凡体。这一说来,萧府里便出了两位将星,之间传说更有许多版本,有说是两位将星本是兄弟,一位下了凡另一位也按奈不住跟着下来,更有说是玉皇大帝派下来平定人间劫难的,众说纷纭,无一统一。 还有一个版本,便不那么好听。说这天降劫雷本是欲往萧夫人身上劈,因为一个乱世妖魔降世引得天雷滚滚。也是因为这个妖魔之子降世才有玄都几月大旱,劫雷打完之后天公便免去了这人间灾劫。 这几日若是看到人们交头接耳,便多是在谈论这件事。萧慎语走在街头,也看出人们的眼神有些异样,也不好意思去问,只能低着头慌忙走回家中,紧紧合上大门。却不知人们对着这个大门紧闭的神秘萧府也有着浓厚的兴趣。 没过几日便是萧如玉满月之时,萧慎语与玉瑾的家乡有请满月酒的习俗,一晃来了玄都左右无亲无故,也不知请谁才好,便发了请帖请便了朝中大臣武将。这次满月酒,便成了玄都高层的大集会。 日子很快便到了,平日里紧闭的萧府大门也大大敞开,许多好事者都在门口来回望着,瞧着这辆马车是哪家王侯的,那辆马车走下的是谁人。街边的小摊,一旁的楼阁都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萧府内外也变得格外热闹。 萧慎语也久违地穿着玉瑾给他安排好的衣裳,虽然还不时地扭头耸肩,似乎很不习惯的样子。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终于和这繁华的玄都有了一丝搭调的模样,也就应下了。他在门外不停的迎接着各个交情不深的大臣们,他们也说着一些客套话语,一番定式寒暄之后就各自别过,该迎客的还是迎客,该赴宴的进去赴宴,宛若演戏一般。 不一会儿,一辆华贵马车缓缓驶来。萧慎语记忆犹新,这辆马车正是那日在街巷间横冲直撞的,也是早朝上皇上开口批评的那位皇叔所属。他先开马车的前帘,等着下人铺好梯子再慢慢走下来。见了萧慎语也爱答不理,只是走到近前用鼻孔看着他。萧慎语自是不敢得罪,赶忙行礼相迎。那位皇叔却是拍拍袖子,轻哼了一声要往里走。还未踏进门槛,似是想起什么了,回过身来对着萧慎语说道:“那日的那个糟老头,听了马车声音和车夫的叫喊还不避开,分明就是想讹我一笔,这样的人死不足惜。不过倒被你多事救下了。现在玄都都在传你英勇神武而我只知飞扬跋扈!竟然还让皇上当廷羞辱我!你真是个好人啊,萧——慎语”,说完一甩衣袍往里头走去。 萧慎语暗叹一声,自己无心义举反而招了个仇家,在这玄都行事还真是要处处小心。 在他之后又有一人从马车上缓缓下来,他左顾右盼仿佛做贼一般。走下马车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便往萧府这边赶。萧慎语看到这人便要下跪,那人赶忙扶起他,小声地说道:“你可别跪!我好不容易出来透个气,你可别给我拆穿了!” 萧慎语只得恭敬地答道:“是,皇……”话到嘴边他赶忙捂住嘴巴不敢再说下去。 那人也点了点头,笑着往里边走。 一辆辆车马走走停停,上头的人各个衣着富贵,气度非凡。在这迎来送往之间,很快便到了开宴之时。萧慎语吩咐下人合上大门,自己也正要往里头赶,忽地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嘿!小伙子!好久不见啊!”,萧慎语回过头看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拄着拐,正是当日自己救下的那位。 他走上前去问道:“老人家,你来此有何事?” 老人只是拂须笑笑,说道:“我那孙女刚嫁到玄都来,我四处逛逛,瞅见这里热闹便赶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没想到竟又遇见了你,真是缘分啊!” 萧慎语想起之前老人身边还有只山羊,如今却没了,想是卖了给换了嫁妆。他扶着老人说道:“还得多亏了您的祝福,我夫人不久前正生了个大胖小子!” 老人微微挺直了腰板,笑得有些合不拢嘴,“真的,是个大胖小子?看来我老头子也挺厉害的嘛!哈哈哈哈哈。” 萧慎语下低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不知如何说,“只是……” “只是如何?”老人看着萧慎语这满面愁容也不太开心。 “只是内人那日产子,天降落雷。坊间众说纷纭,还有说犬子是乱世妖魔的……我也不知道该如何了……”萧慎语这一肚子苦水不知该如何吐露,见着老人便如见着亲父一般亲切,便敞开胸怀与他说了。 老人又是哈哈一笑说道:“天雷不过自然现象,于何时现,何时隐,那玉皇大帝说了都不算!哪有什么示意!不过庸人自扰罢了!别担心了!不还有我老头子保佑他一声平安顺遂吗?交给我吧。”老人拍着胸脯保证道。 萧慎语不知老人为何有这般自信,但听了这句话心头还是好受了许多。“谢谢你了,老人家,可要进去一同宴引?” 老人却赶忙摆手拒绝,“不了不了!我老头子可经不起你们年轻人这般闹腾,我自己走吧,去看看我孙女去了!” 这般推脱之下萧慎语也不好再请,便自己往府内走去,待得他回头关门时,老人已经钻进巷弄里消失了。 第十章 人事难料 一番酒饮庆贺,人人推杯换盏,最后曲终人散。只留得萧府的下人们打扫这番杂乱场面,萧慎语看了这番场面也感叹道:“宴饮果然只是宴饮,终是无情难交心。” 时光飞快,萧如玉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日子也转瞬即逝,渐渐地来到了六岁的年纪。一肩担着天落将星的名头,一肩压着乱世妖魔的罪名,好在萧府门墙高深,没有让这些闲言碎语长了翅膀飞进来,对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儿造成影响。 一日午后,阳光和煦,微风在庭院里轻轻荡漾。萧慎语提了一柄木剑在庭院里练起剑式。只见他脚下生风,虎步重踏,震起尘灰。眼神所到之处,利剑即指,破空之声嗡嗡作响。忽而回腕收剑,竟将木剑当做软剑起舞,剑势游身密不透风,双脚微弯便乘势弹起。剑势随着手臂伸出,从剑尖飞出一道无形剑气直打在一旁柳树身上。 柳树似是受伤一般,浑身抖擞一下,片片细叶抖落,随风飘散。萧慎语又脚踩细碎轻步,飞速赶去。剑中杀气收敛,剑身一触那飘飞的柳叶竟将其牢牢吸住。萧慎语舒张起四肢,宛若起舞一般在庭内四处游走。木剑时而脱手翻飞,时而绕腕回转,仿若与他一体一般。不一会儿,他将木剑反手一握,向着前方刺出。此时方才发现,之前飘飞的落叶尽皆粘在了剑身之上,随着这陡然一刺,向着院里一根柱子飞去。 柳叶宛如暗器一般,片片刺在了柱子之上,发出好似硬物相撞的咚咚之声。 萧慎语回身收剑,反手一别将木剑挂于身后。轻声说道:“出来吧,别偷看了。” 只见萧如玉从柱子后头钻了出来,脸上还挂着鼻涕,一摇一晃地走到萧慎语身前,“我方才听到院里有些声响,便跑过来。刚巧瞧见爹爹舞剑,那一招一式真是厉害极了!”说着自己也学着萧慎语的架势摆弄起来,招式间也有些模样。 萧慎语蹲下身捏着他的脸蛋说道:“你染了风寒还这样乱跑,让你娘知道了,定不轻饶你!昨日先生教的诗文背了吗?” 萧如玉低下头仿佛受了委屈,“背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谁知……”他绕了挠头,却硬是想不起来,“我不背诗文了,当个书生有何用!我要同爹爹一样,做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萧慎语刮了刮他的鼻子,“英雄可不是这么好当的,爹的剑法本无招式,在沙场之上生死磨砺方才练得。此剑一出便取人性命,可不是什么好东西。爹也不愿意你再上那个恶鬼游荡的地方。” 萧如玉嘟着嘴说着:“就算剑是杀人的剑,可那些读书人,不也是饱读诗书之后两三句刻薄言语便置人死地……玩弄话术反而显得阴险狡诈,令人不喜。” 萧慎语听了生气,拉起他的手狠狠一抽,“你又听了谁说些闲言碎语!诗书之用乃是教化于人,让人知晓克己复礼,不再无端生些是非。而非让人勾心斗角,在言语之上争个你死我活。”他轻叹一声又看着萧如玉,“世间事皆无贵贱,不论文武,只要秉持着忠君之心,尽己之事便可。还记得先生教你背的诗文意思吗?” 萧如玉仰头看着天空似是在回忆什么,“这首诗文讲的是,粮食来之不易,应该珍惜。” 萧慎语笑着竖起拇指对着萧如玉赞赏起来,说道:“没错,粮食来之不易,种粮之人也辛苦非凡。不要因为他们做的是农活便瞧不起他们。行行皆是如此。国家中得有商贾将商品运送来去,须有酒楼茶馆供人饮食休憩,得有木匠制木成品,须有绣娘妙手剪裁。这个国缺了谁都不行,你明白了吗?” 萧如玉似懂非懂,点头应道:“明白了,行业本无贵贱,庸人自命非凡。” 萧慎语大感吃惊,竟从自己儿子口中听到这些话语,便哈哈笑道:“是极!是极!所谓贵贱无非是那些玩弄权术之人自命非凡罢了!” 萧如玉也笑着说道:“那我还得读书吗?” 萧慎语一把将他抱起,放在了自己宽厚的肩头,“自然我们玉儿如此聪颖,那今天便歇歇吧!爹爹带你出去玩!” 萧如玉坐在他的肩头也欢呼起来,完全忘了自己还有病在身。萧慎语也忘了这回事,带着孩子便出门溜达去了。 回府之时已是夜深,这夜里月明星稀,昏暗的灯火却难藏这父子二人偷偷摸摸的行踪。刚刚推开大门,便看见一女子插着腰在门后等候了,不是他人正是玉瑾。 玉瑾见了萧慎语便揪着他的耳朵,“玉儿染了风寒你又不是不知!带他出去玩还这么晚回来,想不想他好了!” 平时教训手下严厉非凡的萧将军,到得妻子面前却软弱得像只小猫,虽然其中也有做错事理亏的原因。他轻轻说道:“别这样……孩子在呢……影响不好……” 瞅见这副景象,萧如玉也哈哈大笑起来。玉瑾虽是生气,但见了孩子开心的样子终是心软。“没吃饭吧,我备了晚饭,只是有些凉了。” 萧慎语赶忙抱起萧如玉,“走喽!吃饭去了!” 一家团圆和乐气氛,让萧慎语想永远待在这个大门紧闭的萧府,不再去那严肃非凡的练兵场,不再管他寒光闪烁的冷冰坚刃。 可是好景不长,战事终生。沉寂多年的北境蛮族似有了再度扰边的迹象,消息经由北境驻防军,快马加鞭,跑死了几匹骏马终是传到了玄都。皇上迅速下旨命令萧慎语重新整兵,一探虚实。 萧慎语再次从家中拿下了那身久久未穿的那身亮银铠甲。他坐在房里轻轻抚摸着这个老兄弟,上头刀枪伤痕累累,本身胸前雕着白虎纹样也被几乎磨得干净。轻吹一口气,盔甲内的灰尘阵阵扬起有些迷眼。 这时玉瑾推门悄悄走了进来,后又迅速把门合上了。他瞧着萧如玉这副样子也有些感伤,“还记得那年也是我亲自替你穿上这身铠甲,送你离开的。辗转多年,居然又是这副景象。不知是天意弄人,还是命当如此。” 萧慎语将铠甲放在一边,走了过去抱紧了玉瑾,“说得好像我再也不回来了一般,我的功夫别人不知,你还不晓得吗?” 玉瑾一把推开了他,“就是晓得才怕!怕你逞能……我都听他们说了,你老是身先士卒,战事场场亲临。你要记得穷寇莫追,不要每次都死战到底,还有那边天冷了记得加身衣服,军营里伙食不好,你嘴挑,可别少吃了……” 还未等她说完萧慎语便吻了上去让她别再说了,久久之后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行了,还用你一个姑娘家教我如何打仗?那我这个镇国将军岂不是要让给你来当?” 玉瑾看着他这副自信的样子,更是担忧,心头隐隐有着一丝不安不知如何宣泄,看着萧慎语不觉间泪眼朦胧嘴唇轻颤。走到一旁用力地抱起了那副铠甲。萧慎语轻轻一笑,挺直腰板坐在了梳妆台前。 玉瑾轻轻抽开一根根系带,将铠甲在他身上慢慢安上。胸甲、臂铠、腿甲、战靴,件件小心翼翼地为他穿上,仿佛在装饰一件贵重的雕塑。见着他身上亮银映着阳光熠熠生辉,她便知道,离别的时候终是来了。 萧慎语提起头盔往头上轻轻一戴,腰间战剑缓缓挂上,又轻轻抽出,指尖细细划过剑身,眼神也随着指尖细细打量起来。指尖轻轻划至剑尖,握着剑柄的手忽然脱离,另一手二指轻夹,剑身一弯陡然竖起。他将剑抛起,握着剑鞘往身前一推,战剑不偏不倚地落进了剑鞘之中。 他不敢回头再看玉瑾,自顾地往前踏着,眼中只有前方,耳边也只有盔甲战靴传来的金铁之声。忽地一个力量环抱着他的腰间。听着阵阵啜泣之声在身后响起,他依旧不敢回头,只是任她抱着。 “你可要好好地回来,玉儿还未长大,可不能没了爹。” 一时间,他也不知如何保证,心知战事非儿戏,老马也有失蹄之时。但他也知道,他与玉瑾已然不是多年前那般,相互爱慕的青年而已。他抿着嘴唇,不让自己的情绪传给玉瑾,轻轻点了点头,只听得头盔与皮肤的阵阵摩擦声。 他拉开了她环抱的双手,轻轻推开了大门,静静地走出了萧府,跨上战马,奔赴战场。 第十一章 虚实难测 玉瑾跟着他的脚步到了门外,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生感伤。 “娘亲,爹爹是大英雄,他一定能凯旋归来的,是吗?” 玉瑾陡然一惊,萧如玉不知何时偷偷趴在门边,与她一同看着萧慎语离去的背影。她蹲下身子抱过萧如玉,“你爹爹是大英雄,天下无敌的……大英雄。”这般说着,便抱着萧如玉走进了深深门墙,闭紧大门。 萧慎语全副武装来到城外兵营,点齐将士就往北境赶去。浩荡大军铁蹄踏沙,扬起尘土四散。路旁皆是送行的亲故,奏曲高歌者有,吐露衷肠者有,把酒交心者有。萧慎语看着这般场面,心头也是千百愁肠不知如何吐露。终究不再是毫无负担的热血将士,想着玉瑾某天夜里也会和自己一般望着同一轮皎月却身在异处,便没有阻止他们送别。 但全军气势逐渐低迷,甚至战意全无。他停下骏马急转马头,只听一声长长嘶鸣叫住了全军将士。 萧慎语翻下马背,走到一旁抢过一坛烈酒,单手高举过头。“酒可浇愁,亦可壮气!”,众军士尽皆寂静,他嘹亮的嗓音回荡在所有人耳畔,目光纷纷投来。 “我国男儿!守土开疆!一腔热血!志在四方!岂容蛮族边境觊觎,扣我城门!”他掀开酒盖,大手一翻在身前一洒,又将酒坛掷了出去。“我军将士去时三十万,回时三十万!必踏其营,饮其血!烈火游身何惧?天降甘霖洗身涤秽!利箭成雨何妨?难穿我军坚盾厚铠!”随之一抽腰间战剑,朝天一指,阳光映下,宛如一道冲天烈火。“众军士!提枪拔剑!” 闻得此声,在场周身热血沸腾,长枪齐齐震地,利剑共同出鞘,无数短啸脱口而出,“喝!” “诸位亲朋!且埋此酒!待我凯旋!一同祝捷!”长臂舞剑在身前划出一道长长地裂。“若见烽火,高歌迎还!”随后翻身跃马,战剑高指为号。 “喝!”军士们又是一声短啸,将胸中气一同吐出,热血激愤。远远地从城头传来阵阵鼓声,和着马蹄与送别的战歌,镇北军气势如虹,利剑直指北境。 军行数十日,看过植被由森林逐渐低矮,化成灌木,又层层铺开变成草原,望着日短月长,燕鸣莺啼变作簌簌风声,翻山越岭终月光司南,终踏平地。望着前头长长城墙层叠相围有如长蛇,到得面前却是巍峨高耸气派十足,宛若游龙。 随着萧慎语一声安营,数十万将士各司其职,靠着长长城墙安起无数营寨。 日间萧慎语随着将士在城头巡逻,夜里便听着斥候探明的各种情报,几个日夜过去了,却几乎没有发现敌军的行踪。虽说这北境蛮族,多擅长轻骑兵组团打小范围游击,可却从未见过这般情况,广袤草原之上几乎不见一丝人影,也未见营寨。 军营里的将士也议论纷纷。这夜里营地里的无事将士也是三五成群地吃着军粮,只听一个说着:“这么多日都不见斥候探得情报,莫非是那蛮族怕了我们镇北军的名头?” 另一个看似老练的军士便反驳道:“一瞧你便是新兵,那北境的蛮子哪有那么简单,他们最擅长的便是仗着身强力壮,用多名轻骑兵组团游击,仗着后方支援,营地更是时时变动。别瞧他们不着厚甲,便掉以轻心。他们伸手敏捷,马匹更是健壮,若是打起游击,我们怕不是对手。” 那人听了便来了好奇心,“那萧将军当年是如何重创蛮族大军的?” “这你便有所不知,萧将军当年身先士卒,自己带领数名亲信,领着几组队伍深入敌方数座营地偷袭,烧尽他们的粮草。当他们手忙脚乱的时候,重甲骑兵压境,一举大破。”他闭上眼似乎在回味着什么,“回想起那夜里火光连天,马蹄过处尽是尸山血海,仿若就在昨日一般。” 就在他陶醉之时,天边数支火箭冲天而起,直朝营地里落下。 随着长号一声长鸣,一声嘹亮的声音在营地间传递,“敌袭!” 随之又是数支火箭越过城墙飞来,点起营地里无数营帐,顿时化作火海。城头亦是数十个人影跃下,手持弯刀短剑,俯身碎步直往营地里杀来。 萧慎语走出营帐,战剑一抽,吩咐起一旁的人。“李钰,你带一百人,以沙土灭火。”转过身又唤来一人,“张思,你带着营中枪兵组织防守,若能生擒,必留活口!” 二人齐声道:“是!将军!”,便转过身各自领兵忙活起来。 “周旋,你带骑兵远离营地,沿城墙行,若有发现,也是生擒!” “郑磊,你带十名精英斥候跟上我!”随即一个转身,冲进了黑夜里。 萧慎语沿着方才敌袭的方向,迅速来到了城墙之下,借着月光四处摸索。城墙看似无异,实则有着一道机关,可启暗门。一阵摸索之下,萧慎语终是摸到了那个关口,轻轻一推石砖。随着一阵地动,一扇暗门悄悄打开,其中灯火沿路点亮,完全不似多年无人踏足的样子。 “这道暗门只能从城墙内启动,他们是如何打开的?”他喃喃自语着,忽地见到地道中一个身影迅速闪过,萧慎语想也没想便跟了上去。 地道岔路众多,那人身法极佳,虽有灯火照明,却总能找到一些幽暗角落闪身转弯,令人难以捉摸,只能依靠着脚步声,依稀辨明方位。 萧慎语步步紧逼,却是一个转弯后,听不见一丝脚步。他亦不敢放松警惕,放缓脚步,屏息凝神,一手握紧剑柄,一手按住剑鞘,弓步俯身,随时准备拔出利剑。地道内微风吹进,一旁灯火随风摇动,似乎随时要熄灭一般。阵阵风吹过他的耳畔,干扰着他的判断。他不断扭头回步,警惕着四方动向,手头的剑柄按得更紧。 忽地地道里的微风骤然变大,吹熄了几盏烛火。就在火光熄灭瞬间,从阴影里蹿出一个黑衣人,赤手空拳,十指并拢变作手刀直取萧慎语项上头颅。萧慎语也等候已久,手中战剑已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拔出,在身前划出半个圆周,试图逼退那人的奇袭。那人却是脚腕一转,一个横踏便飞身上了墙壁,内息聚于脚掌,牢牢将身形稳在墙上,踏着凌厉杀气直奔过来。 萧慎语见此情状,迅速收势,手腕一翻,利剑前指,迅速抖出无数剑花,以攻为守,在漆黑狭窄的地道里凭着声响挑了过去。那人见势不妙,立刻收回脚掌内息,顺着重力沿墙滑落,借着冲劲在地上一倒,收起双臂从萧慎语脚边滑了过去。而后纵身跃起,又是一记手刀击来。眼看便砍在萧慎语脖颈之间,萧慎语另一手按住剑鞘,弓步沉力,手臂一弯作势向后一顶,不偏不倚正击在那人丹田之处。一记手刀气息全散,身形难以平稳,从空中坠下倒地。 萧慎语转身欲要擒拿此人,俯下身子气凝二指便往他脊柱点去。不料那人忽地举起手臂,袖中飞出支支利箭正指萧慎语面门。萧慎语只得收势防御,手臂在面前一挥,挡下暗器。回过神来,那人又踏着轻步飞奔起来。萧慎语也不忍错过时机,反手一握手头战剑,运气于剑便往前一掷。战剑带起风声阵阵,只听脆响,那人脚骨被战剑生生斩断。 他飞速奔了上去,抓住那人领口翻转身来,正准备逼问。却发现那人脸色惨白,已然气息全无。 第十二章 明暗颠覆 萧慎语抓着那人衣襟打量着,阴暗狭窄的地道里灯火不明,几乎看不清眉目,只见得嘴角溢出点点白沫缓缓下淌。他眉头一皱,掀开那人口腔查看,依稀发现齿后暗藏毒囊。仔细搜过全身上下,也并未发现一丝痕迹。想来定是训练已久的死士,此番破釜沉舟只有一个目的,便是自己的人头! 暗道后头传来阵阵急促脚步迅速逼近。萧慎语丢下那人尸体便往阴暗处躲去,只待脚步声走得近了,探头俏望,才发现是郑磊带领的斥候一行。将警惕心放在了肚子里,轻轻从暗处走了出来。 忽地感到面前杀气袭来,一柄短刃迅速扑面而来。感到杀气袭来,萧慎语迅速弯身避过,单手点地,双脚顺势回旋向上一打。只听叮当一声,兵刃应声落地。萧慎语站起身来,长吁一口气,“郑磊,是我!” 郑磊闻声迅速下跪,“将军……方才地道黑暗,我还未看清您的身影,还以为从暗处冲出的是蛮族,是故出手袭击,还请将军责罚。” 萧慎语一摆手,“无妨,你们此行可有擒获蛮族奇袭军,可有发现任何线索。” 郑磊低下头欲言又止,“确有擒获几名,但……尽皆自尽而死。” 萧慎语又问起,“是否皆是服毒自尽?” 郑磊一拱手答道:“是。” 萧慎语皱起眉头,暗自思索道,从前蛮族从未有过服毒自尽的,要么咬舌要么切腹,如今竟有了服毒的手段,当真与以往不同,可是他们有了其他的外援? 这般想着又吩咐道:“郑磊,你去将城墙几处暗道入口全都毁去。” 郑磊犹豫道:“将军,这地道建造耗时长久,为的是方便各烽火台间快速通行,怎可说毁便毁了?” 萧慎语横眉怒道:“让你做你便做!明日过后,带领几名斥候随我出得墙外探明敌情。” “是!”他低下头答应道,却看不清表情。 回到营地,焦黑的营帐,满面炭灰的兵士,军旗武器架倾斜歪倒,一片狼藉。还健全的兵士二人一组抬着担架不停运来送往,军医的营帐也是忙得不可开交,烧伤的人排排安置,一直列到了营帐外。萧慎语迅速下令重编营帐宿制,无碍士兵营帐多住四人,多余营帐安置伤兵。闻得此讯,受伤士兵几欲起身答谢,但却只能见到萧慎语的背影渐行渐远。 漫漫长夜随着巡逻守夜将士的一声哈欠终是过了,这夜里没有一人敢合上双眼,生怕蛮族再杀个回马枪。晨光越过城墙照亮营帐,所有人涨红的眼睛接触这丝光芒感到无比的难受。唯有一人除外,便是时刻按剑欲扬的萧慎语。 安排完军中一切事宜,将统领权交给了骑兵营的统领后,带着郑磊等几名斥候翻出城墙,在广袤的草原上四处游走。草原之大何等辽阔,直至日头升至了头顶,一行人也并未发现任何痕迹。众人口干舌燥,汗流浃背却不敢有一丝大意。 高温蒸发起草原上的点点水气,随着烈日照耀眼前的视线逐步出现波纹。后方一名斥候一个没注意眼中渗入一滴汗液,辣得眼睛作痛,只得以手揉弄。待得睁开眼时,远处山坡之上竟出现各个营帐,整齐排列。他惊得叫了出来,“将军!您瞧那边!” 随着他的手指所指之处看去,萧慎语等人却是什么也没看见。那名斥候又揉了揉眼,山坡边的营帐又消失不见。“或许是我产生了幻觉……”那名斥候喃喃自语道。 “如今我们全无线索,索性便往那处一探!”萧慎语一声令下,率先往那个地方奔去。 走到近前依旧只是寻常山坡,风吹草动,并无异象。“许是我想多了?”萧慎语喃喃自语着接着向前走去,只觉眼前景象宛若水幕一般波动了一下,竟生生显出数座营帐。再回头看去,身后等人尽皆提起兵刃防御,警觉之势不言而喻。他便再往回走了几步,便听到郑磊的声音,“将军!你方才是去哪了?” 萧慎语眉头一皱,压低声音,“前方便是蛮族营帐,但却用了某种障眼法遮蔽,令人寻不到行踪,我们且潜进去,再作打算!” 几人听得此言不再作声,只是轻轻点头示意,俯下身迅速进入状态。营帐里士兵持刀巡逻不止,萧慎语一行寻得机会,暗杀了几名落单的哨兵,悄悄摸进了一座偏远的营帐。几人正准备冲将进去生擒几名士兵,却听营帐里传来了声声话语。萧慎语竖起右手示意先看看情况再作打算。 “此番我族兵力甚少,如何是那镇北军的敌手啊。” “我有听闻,据说有了一位大人物的资助,这不,我们营帐的障眼法便是他的手笔。” “那位大人物为何要助我们再度犯边?我军多年征战未果,再战下去,也只是徒劳而已。” “这你便不懂了,听说这次……”那人压低了声音,“那位大人物想要的是那萧慎语的项上人头!只要取了他的人头,攻破这北部边境,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位大人物究竟是谁啊……?” “哼哼,我有所耳闻,便是那……” 话还未说完,营帐外的火盆突然倾倒,传来一阵叮当响声。那人话到一半陡然而止,出口喝道:“是谁!” 萧慎语暗道不好,撩开营帐帘幕一个箭步冲了进去,手作鹰爪之势掐住了二人咽喉。“若想活命,便告诉我,那位大人物是谁!” 话还未说完,二人便口吐白沫而死。他手头力道松懈,二人尸体重重落地。营外几人也冲了进来,见到二人尸体也知结果。萧慎语转过头来正准备吩咐时,营外传来了一声长长号角音。 “糟了!我们迅速撤离,分散逃!”萧慎语一声令下,几人也不回答,迅速踏起脚步,几个呼吸间便不见了身影。 待到萧慎语夺出营帐,身后已有数名轻骑乘马而至。萧慎语暗道不妙,运起丹田内息聚于腿间便在草原间左躲右闪起来。蛮族轻骑身负劲弓,马腹旁挎着两袋利箭,朝萧慎语追击。萧慎语虽说脚力非凡,但何能敌过马匹,没过多久便剩下几个身位的距离。 蛮族轻骑取下身上劲弓,抽出箭矢,弯弓便射。萧慎语听见身后弓弦弹射之声频发,脚步一转回头便向轻骑队袭去。他躬身踏着碎步,腰间战剑瞬间抽出,反手一握剑尖垂地在地上拉开一条长长沟壑。面对身前箭雨落下,他时而左右横越,时而以臂间铠甲挡去,几息时间,便冲至骑兵队前。他却依旧没有停下脚步,手头反握战剑陡然扬起,领头骑兵不及转向竟直往刃间迎去。萧慎语双手紧握战剑,借着快步冲劲,双臂使力,只听一声巨响,轻骑队前扬起尘土阵阵。还未等后头反应过来,夺命寒刃便已至他们脖间,只听数声骨骼崩断之声响起,几颗人头迅速落地。 沙尘散开之后,只留下数匹马匹冲撞倒地的尸体,以及数个尸首分离的人身。 回到营地后,郑磊及几名斥候早已等候许久。虽说此行未得重要情报,但明了为何蛮族聚落难探。 “蛮族得了这障眼法,恐怕再难探得他们虚实,我们得尽快摸清他们的底细!方才听得他们的兵力不多,我们此番定要将他们彻底剿灭!”萧慎语眼神坚毅,似乎志在必得。 第十三章 忠血溅地 且说萧慎语仿照那日滴汗入眼的法子,连续月余都在草原上不断探寻着。随着天气渐寒,蛮族士兵却像是冬眠动物一般,在地面上寻不到一丝踪迹。 北境军在边境线上忙活着,玄都也是暗潮汹涌。 萧烨坐在龙椅之上扶额长叹,眼前奏折堆积如山,讲的多是这季金秋粮食收成不行,百姓多对苛重的赋税叫苦连天。“诸位爱卿,可对这粮食之难有何办法?”,他扫视着群臣,希望能得到些有用的意见。 一位文官从队列里站了出来,躬身说道:“还望皇上轻傜赋税,减轻百姓的负担。” 萧烨一拍龙椅,横眉冷对,将眼前奏折一把推倒至殿前。“轻傜赋税这四个字还需要你说!朕这个皇帝让给你来做都行!”,他双手又重重一拍身前红木长桌,“镇北军如今正在北境对抗蛮族,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你们也明白,但如今粮草紧张,你们有何想法?” 那位纨绔皇叔此时站了出来,一拱手道:“不如将镇北军唤回,可解一时之急。” 萧烨撩起衣袍从皇位上走了下来,眼间青筋暴起,手指颤抖不止,直指着皇叔的脸,“你让我唤回镇北军?岂不是让朕弃北境人民安危于不顾?好你个萧斐!竟进此等佞言!你当我不知你们多有囤积余粮吗!为何不捐献出来?” 萧斐却是不慌不忙微微一笑又说:“陛下有所不知,臣听闻前方斥候传报,蛮族大军已经隐匿无踪。想必他们的粮草也早已禁不起消耗。毕竟前些年遭逢大劫,近年匆忙起兵,休养生息还未完足,如何能长战呢?此番蛮族威胁定然不大,留部分守军防御即可。” 萧烨的手又收回了衣袖中,眉头轻皱,“此话当真?” “臣自然不敢期满皇上。”萧斐挺直腰板一副自信的样子,“皇上且发令唤回镇北军即可。” 萧烨缓步走回皇位之上,一撩衣袍缓缓坐下,面上神情再度缓和,“那便这样,且待我拟好圣旨,快马加急,务必让萧将军迅速领兵回返!”他又看了一眼殿上唯唯诺诺的文臣武将,气不打一处来。“退朝!” 再回看北境这头,萧慎语领着数名斥候连续月余在草原间搜索,原是不见踪迹的北境蛮族,近日里忽地活跃起来。以滴汗入眼的法子迅速发现了几处散落在各处的小营地,每座营地里仅有少少十人左右,更有五六人的。看起来更像是普通人家,而非军旅营地。 每次萧慎语等斥候一行潜入后,为了生擒俘虏难免闹出一些动静,那些蛮族闻得声响跑的跑,被抓的尽皆服毒而死,对于这次扰边的幕后主使,萧慎语依旧是一头雾水。 看着斥候队脸上疲惫的神色,萧慎语也十分心疼,这番折腾下去恐怕还没探出情报,身子先给累垮了。“我们先回营,再作打算!” 听得此言斥候们眼神又恢复了光彩,松了一口气。 萧慎语一行人回到镇北军营刚歇息了片刻,军营外便传来了急促马蹄。只见一名士兵身着轻甲,手头举着一道令旨,一手紧勒住马匹缰绳冲进军营。只听他高呼道:“镇国将军萧慎语接旨!”其声嘹亮在军营里回荡不止。 萧慎语从营帐里赶了出来,跪地接旨,“臣萧慎语在!” 那名士兵翻身下马,打开令旨朗念道:“镇国将军萧慎语,平北有功,今天意渐寒,蛮族亦有退兵之像,速领镇北军回返,留下部分驻军即可!钦此!” 萧慎语抬起头来,疑惑地问道:“皇上当真要我退兵?” 那名士兵收起令旨,解释起来,“萧将军,非是皇上不支持你平北,只是今年秋季收成太差,玄都已经乱成了一团,实在拨不出粮草再支援镇北军了!” “再过几日,我这番调查已经有了眉目,再多宽限我几日!”萧慎语的言语变得激动起来,“此次蛮族扰边另有隐情,还请转告皇上让我探明!” 那名士兵皱起眉头,“萧将军你可别再为难我了!我只是传旨如何能替皇上做决定,这圣旨你不接也得接。” 萧慎语皱起眉头,伸手接旨,却是不再言语。 传旨动静之大引来了军营里的士兵前来围观,那几名斥候也赶了过来,时间不差分毫正听到了二人全部对话。几人走过来,一人领头开口问道:“萧将军,难道我们这么几十日的辛苦便这么作罢了吗?” 萧慎语站起身来,将圣旨收起握在手中,“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次蛮族诡异,定要弄个明白!”他回头看了眼满面风尘的斥候们,“你们也不必再跟着我探查了,待我探明其阴谋,我们一同回返玄都!”说着将圣旨往天上一抛,踏着急促的脚步又往城墙那头奔去了,只留下一声,“收好圣旨待我回来!” 萧烨这边为了粮食的事已经忙得焦头烂额,外头又有着急促的脚步传来,一名风尘仆仆的士兵冲进了御书房,冒着杀头的危险,跪地迅速地说道:“回皇上,萧将军拒不回返!” 本在批阅奏折的萧烨,手头握着的笔杆应声折断。“萧慎语好大的胆子!做了镇国将军朕的皇旨便不再作数了吗!都什么时候了还要逞英雄!”随后又坐了起来,思虑片刻问道:“萧将军,可有说明隐情?” 那士兵听了一怔,低下头道:“没有!” 萧烨起身一拍桌案,“给我再拟令旨!发到他回来为止!” 北境的风吹得人汗毛直立,不论穿着如何厚实的衣物,它们总能找到角度钻进衣角。萧慎语为了减轻体能消耗,身着薄衣便在草原上疾驰了起来,短短两个日夜,便已连寻到三座蛮族营帐。情况与之前分毫不差,若是准备生擒逼问,便被其服毒自尽。营帐处也未寻得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距离皇旨到达军营已经过了半月有余,萧烨连发六道令旨,萧慎语却丝毫不加理会,只是自顾地寻着线索。这天日头初显,萧慎语又寻到了一座蛮族营帐,轻身细步缓缓靠近营帐。 巡逻守卫刚刚换班,独自一人进了营帐躺下欲睡。萧慎语早在一旁暗处等候已久,见着机会迅速踏出,不做多余动作,气运双指,用力点在那名守卫下颚之处。那名守卫陡然下颚受力,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一只手直往嘴中齿后毒囊处掏去。说时迟那时快,萧慎语掏出毒囊在手中轻轻捏碎。另一只手掐着守卫的脖子问道:“你们的幕后主使到底是谁!” 那名守卫被掐得脸色惨白几欲死去,拼尽全力用着最后的气力吐出几个字,“我说!我全都说!” 萧慎语已经,此人说的居然是汉文!他松开了手,那名守卫落在地上,趴着干呕了许久。“幕后主使正是萧……”话语还未说完,营外突然射出一支暗箭,穿过那名守卫的喉间,瞬息间便已气息全无。 萧慎语提着他的衣襟看清了那伤口处黑气四散开来,显然是箭尖涂有剧毒。放下了那人尸体便赶了出去。谁知一出营帐,此地已然再无任何一人,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他又钻进营帐提起守卫的尸体反复打量,发现面部轮廓处有着一丝诡异,伸手探去,竟从面上取下一张人皮面具!面具之下赫然便是汉人模样!他倒吸一口凉气,抱起这名守卫的尸体便往镇北军营赶去。 待得萧慎语赶回,萧烨的第七道令旨已然到了。还未等那名士兵宣读旨意,萧慎语扛着那名守卫的尸体挂在马背上,翻身上马,大喝一声:“臣萧慎语接旨!” 他御马速度飞快迅速奔出了大营,只留下一声吩咐,“周旋,带领镇北军整备后迅速跟上!我先回玄都复命!” 萧慎语快马加鞭,三日三夜不眠不休赶到了玄都城外。意料之外的是早有人在城外迎接。 萧斐带着数十骑兵在北城门外列阵排开,见着萧慎语马踏疾风的样子,赶忙高声迎道:“恭迎萧将军回城!” 萧慎语眉头一皱,问道:“末将回京复命,何须皇叔这般远迎?” 萧斐笑着回道:“镇国大将军,自然需要这般阵仗!”,旋即拍了拍手,后头骑兵围了上来,“还请萧将军卸甲下马!” “我若是不呢?”萧慎语突觉事情不妙,一手按剑随时准备应战。 “萧将军若是不肯,那便只能来硬的了!”萧斐乘着马匹缓缓后退,后头迎上的骑兵将他的身形吞没。 萧慎语按剑不动,厉声喝道:“镇国将军回京复命,尔等安敢阻拦!” 数十骑兵并未理会,自顾围上前来,将萧慎语重重包围。萧慎语环视一周,细细打量了一番,此等骑兵乃是玄都最强的重甲骑兵。骑士坐于马匹之上,周身覆盖着玄铁制成的盔甲,寻常利器难侵。马身亦是如此,盔甲全面覆盖直至马蹄,没有一丝一毫的空隙。缺点便是机动性较低,只适合攻城拔寨。 萧慎语暗道不妙,手握缰绳在马腹间狠狠一夹,马头一仰发出长长嘶鸣,随着缰绳走向,马匹回身准备从后方突围。待得回身却见数名重骑兵围上,各个挥舞坚枪利剑向萧慎语靠来。四周已然无路可退。萧慎语拔出战剑反手紧握,速度不减冲向骑兵。 骑兵见了,丝毫不惧,铁蹄重踏围将上来。只见一片黑甲成围,逐渐收缩,里头一点赤红奔袭欲出。萧慎语长喝一声,一手按着马背,直身立起。脚步轻踏马头,运气轻身,腾空跃起。疯马早已收势不住,在重围中直撞上去,随着一片鲜血飞溅,后头紧紧包围的重骑兵应声倒地。萧慎语抓着那名守卫尸体从后方突出重围,随后紧急转身便朝城门奔去。 走得近了,才发现城门紧锁。城墙上数十名弓手弯弓搭箭,随时准备放箭。 萧慎语又是一声大喝,“我乃镇国将军萧慎语,回京复命,谁敢拦我!” 城头弓手却是丝毫不予理会,支支利箭迅速脱手而出,顿时成雨。萧慎语将手头战剑随腕翻转,在身前形成一道屏障,身前箭雨竟支支被其斩落。断箭残枝撒了一地,连箭头也无一完好。他再度提起轻身,在城墙上借力一跃,脚踏城墙砖瓦错落之处,乘势而上。其身轻如燕之姿,令人见了都不禁夸口赞叹。 迅速到得城墙之上,却见城头已再无一人。正当心中迟疑,身后又再度响起了破空之声,转身回望,竟又是丛丛箭雨朝城头飞来。仔细一看,城外草丛边早已埋伏了数百位弓手,只等他飞身上墙之时,万箭齐发!萧慎语再度回身以战剑形成防御之势,箭支再次个个落下无一例外。 只听噗呲一声,是利器穿过血肉的声音。萧慎语低头一看,腹间亮银铠甲被生生洞穿,其间插的,正是一杆银枪。鲜血点滴落下,饶是他这般英雄人物,也不敌利器穿肠而过。他瞪大了眼睛,口中鲜血直吐不停,瞬间脚下成了一滩血泊,他失去力气跪倒在城头。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只听到一个人声,“罪将萧慎语,勾结蛮族意图叛乱,拥兵自重。我!皇叔萧斐,先斩后奏!” 咚咚!随着刀光一闪,一颗头颅在地上翻滚几周后缓缓停下。那颗头颅发髻已乱,长发四散,似不瞑目地盯着前方,双眼胀得通红,牙关紧咬,脸上青筋暴起。 待得镇北军回返玄都,只看到一颗头颅在北城门上高高的悬着,随着萧瑟的秋风不断摇曳,经过数日,那颗头颅上依旧有着鲜血滴滴,似是滴之不尽。 玄京历175年秋,镇北军平北回返,三十万人去,三十万人……还。 第十四章 人间不值得 短短几月里,萧慎语从威风凛凛的镇国将军变成了挂在北城门示众的叛军将领。百姓虽多唏嘘却也不敢再多言语。 只是皇宫里仍有一人愤愤不平,他一手握着书卷却无心念书,五指紧紧扣着似要把书卷撕毁。听得外头有脚步声阵阵传来,他佯装读书,将愤怒的情绪压到最低,“你来了,可有何解释?” 来人正是萧斐,只见他双膝一弯重重跪地,只听一声咚的闷响在御书房里四散开来。“叛军将领萧慎语,欲闯玄都,臣埋伏已久,斩其头颅,还请皇上恕罪!” 萧烨猛地站起,手中书卷随着手臂一甩飞出,重重砸在萧斐脸上。萧斐看着书卷飞来,却不敢去挡,只是挺直腰背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萧烨走上前来,蹲在他身前仿佛在看自己驯养的狗一般。萧斐见了他这副模样低头不语,他从未见过自己这位皇帝陛下这般生气。“抬起头来。” 萧斐沉默不应。 “抬起头来!”萧烨再度怒喝,声音中包含着威严似乎令整个御书房颤抖不止。 见他依旧没有动作,萧烨只得伸手挑起他的下颔,“你再说一遍你没错!” “臣…”萧斐看着萧烨的面庞,牙关紧咬嘴唇轻颤,双眼瞪大直欲飞出,宛若一条猛龙紧盯自己的猎物。他不敢再多言语狡辩,只能沉默。 “就算萧慎语真是叛军之将,轮得到你来先斩后奏吗?他是朕封的镇国将军!要审要斩也得经过朕的同意!你这般专行武断,让天下人如何看朕?叫天下将士哪个敢忠心于朕?若是一腔忠血只落得城门溅洒的下场,你让朕的江山如何稳固!” 萧斐低下头,话语声轻颤地说着:“始皇帝赐臣祖尚方宝剑,如今…如今传至臣…的手里…自然…自然有先斩后奏的权力…那日我出城迎接,没想到那萧慎语不再理会我却是直闯城门…联想起近日军情…我才…我才斩了他…” 萧烨颤抖着手指着萧斐,几欲伸指成掌往他脸上扇下去,“你还敢提始皇帝!他赐给你们家永世承袭的公爵和尚方宝剑就是让你胡作非为吗!你…!”他站起身,回身背手,胸中怒气长长一吐,手头依旧颤抖不止。 “事已至此,你打算如何?朕已经失信于天下,只能将错就错,给他安上叛军名头。那你呢?准备如何补偿你的错误?”萧烨想再回身看他,只是轻轻地问着。 “臣…臣愿以死谢罪!”萧斐轻声说着,似乎带着哭腔。 “你…!”萧烨回过身来长叹一口气,“若是真能让你死了,我还需要在这里和你废话?” 萧斐心中松了一口气,他之前说的愿以死谢罪只是试探,如此看来皇上并没有让自己死的意思,这样便安下心了。他这般开口说道:“既然萧慎语已为叛军将领,那便按着审判叛军的规矩,诛九族。但念在其曾为我国立下大功,只因一时听信谗言,妄念初动。陛下圣心宽厚,减刑抄没全家。借着抄没之名,好生供养。天下人定会念着陛下的仁慈,而不会计较陛下的一时之失!” 萧烨轻声说着:“那便交由你去做。”他突然加重语气,“不要再让朕失望了!” “是!臣遵旨!”他倒退着缓步走出御书房,轻轻关上门,快步离开了。 萧烨回到龙椅上,失了魂一般坐下,“这天下究竟是朕的天下,还是你的?”随着一声短叹,轻轻合上了双眼。 玄都城里只有一座萧府,虽然也有其他王亲姓萧的,但多数命名以侯爷府,王爷府。从前萧府禁闭的大门一直是人们好奇的对象,如今萧瑟无人的萧府突然变得无人问津。 自从萧慎语被斩城头的事情传出后,萧府的下人们纷纷出走离去,无一留下的。玉瑾听闻了这个消息,当即昏倒在萧府里。多亏萧如玉看见,将她一步一步扶回了房中。隔日清晨,她瞒着萧如玉偷偷跑了出去,见到挂在城头的头颅滴滴鲜血坠在她的心头,几月前还郑重其事的保证一瞬间便化成了乌有。她看着那双英气十足的双眼目呲欲裂,时常憨笑的脸庞爆满青筋,仿佛失了魂一样地跪倒在那里,在城门前整整哭了一日,泪水与血泊混成一滩缓缓流淌,在城门外不断蔓延。 路过的人们都唏嘘不已,却没有一个敢驻足围观的。直至夜里,玉瑾哭得再度昏厥过去,倒在了血泊中。直至镇北军隔日回返,才将她扶起。那时地上的血泊消失不见,她的身上也没有一丝污垢,宛若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镇北军的将士们都惊异不已,只道是萧将军在天有灵。 那日后玉瑾一直禁闭大门,不让任何消息传进萧如玉的耳朵里。 直至一日里萧府飞进一张画报被萧如玉捡到,他拿着画报跑到房内问着玉瑾:“娘亲,为何有爹爹的画报还写着叛军将领萧慎语?” 玉瑾微微一怔,不知说些什么,看着画报上萧慎语的模样又想起了城北悬着的头颅,眼泪几欲夺眶而出,她赶忙抱过萧如玉,将泪水和悲伤都咽进肚里,“那是他们胡诌的。你爹爹是大英雄…天下无敌的…大英雄。”她不再说下去,声音里的哭腔几乎控制不住。 忽地门外传开了沉沉的扣门声,还未等到玉瑾前去应门,排排官兵撞门而入。玉瑾见了这般情状,赶忙抱着萧如玉到他的房里藏好,自己到了门前看个究竟。 玉瑾来到门前,只见萧斐摇晃着进来,他用舌头轻舔着嘴唇,口水的声音充斥着小人般的下流。他见着玉瑾轻轻干咽一口,双手扶上她的双肩。 玉瑾双手用力狠狠一推挣脱了他的怀抱,黛眉蹙起凶狠之色立显,“你到底想做什么?” 萧斐哈哈笑道:“还能如何?叛军将领府邸,自然是要抄没!男丁为奴,女眷……”他又舔了舔嘴唇不再言语。 “你…!”玉瑾怒火直冲,“与其任你玩弄,我不如一死了之!”回身便准备一头撞在门柱之上。 谁知萧斐大手从后头环抱住了她,靠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我与萧慎语有着宿怨,那日拜访萧府却是吃的令子的满月酒,见了夫人…”又轻笑着,“便是心生爱慕。夫人一死了之固然贞烈,但你们的孩子……可还不足十岁吧?他如何照顾自己?” 一边说着,他的手不安分地从腰间缓缓向上,轻轻解开她的腰带。 “大庭广众之下你想做什么!”玉瑾愤怒地说着,手头却没再挣脱。 “无妨,我早叫那些官兵都去了后头,没有人…会打扰我们。”他的声音不断从玉瑾耳边传入,直击她的心头。 萧斐双手轻轻搭上玉瑾肩头,缓缓替她脱下外衣,脸庞也凑到她如玉的脖颈舰细嗅芬芳。只是突然觉得脖颈间有着水珠低落,滴答滴答地在地上敲打着。 萧斐却是没有理会,双手抱得更紧,缓缓地向着玉瑾的胸前上攀。她的身体轻微颤抖着,双脚几乎支撑不住,却不敢做任何反抗。 “嘶!”一声吸气之声从一旁草丛里响起。 “谁!”萧斐厉喝道。 只见一枚石子重重掷在了萧斐脸上,而后萧如玉从草丛里钻了出来,朝着他做了个鬼脸,“有本事欺负我娘一个姑娘家,有本事来和我比划比划!” “小兔崽子!你给我等着!”萧斐挽着袖子便往前追去。 待到二人离去,玉瑾控制不住身形,重重在地上摔了下去。 萧如玉对萧府环境何等熟悉,仗着优势上蹿下跳,这边草丛躲会儿,那里树后藏身,时不时丢出几块石子再挑衅起来。 萧斐忍无可忍,叫起士兵一同追赶萧如玉。萧如玉见势不妙便躲进了花园的乱石堆里,在石堆后头喘着粗气。 “爹爹是大英雄,我也行的!”他这般安慰着自己,手头又抓起几颗石子准备反击。 脚步声在乱石堆中越传越近,萧如玉提气凝神,准备突袭一击。突然一只大手从背后抓住了他!萧如玉慌乱之中手头攥着石子便朝那手上狠狠一砸。 预想之中的惨叫声没有响起,手头的石子反而似消失了一般。萧如玉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指在嘴前一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萧如玉不知为何对面前的老人怀着无比的信任,乖乖地听话被老人拉着走。虽然眼前没有任何道路,只是一道高高石墙,却也毫无畏惧。 只看老人食指在墙上轻轻一点,便带着萧如玉穿墙而过。几个步伐间缩地成寸,来到了萧府之外。 只见一只老山羊托着失去意识的玉瑾,长长地“咩”了一声,似是欢迎老人一样。老人也回过头对着萧如玉轻轻一笑,抱着他坐上了老山羊的背上,手头一掐法诀,立时腾空而起。 萧如玉不仅没有惊慌,反而露出了兴奋的神情。一行人在云端漂浮着,玉瑾慢慢醒转过来,看着这玄都俯景在眼前逐渐缩小,眼前云雾缭绕缓缓遮掩。似是以为自己死了一般,轻叹了一声,“这人间…不值得…” 第十五章 红尘辞别 玄都城东有着一座高耸入云的巍峨山峰,其上怪石嶙峋,仅有一条窄窄小径上砌着歪歪扭扭的台阶直通云上。但因其太过陡峭,几乎无人能登,常有旅人侠客驻足观望,却也没几个能登上山巅。若是有人能有着超越常人的毅力,在这崎岖石阶上缓缓上攀,便能发现此山景观与凡尘山丘截然不同。自山脚起,翠草丛丛有蜂蝶游戏,再往上登去,便见矮草成长渐变灌木,后又走入丛林异兽灵鸟栖之。若有心者不为异象所动,愈发深入,便可见人间四季聚于一处,春暖花开,夏树流萤,秋枫堆叠,冬雪缠绵。再进者,有鹤唳凤鸣云雾缭绕,宛若仙境。登上其顶,拨开丛丛草木,便能见着一座道观,由着老旧砖瓦堆砌,墙上藤蔓缠绕植被攀墙,似是没人居住一般。回过眼来,望向正中,门上有着一块歪歪扭扭挂着的牌匾,上面随意写着三个大字,宛若稚子手笔——不知观。 老人牵着老山羊,带着玉瑾母子二人轻轻落在了山顶,云雾瞬间散去,一切宛如凡尘间一处破落道观久未经人打理。 玉瑾看着自己的身子,稳稳地站在地上,她用力地踩了踩,疑惑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人一拂长须哈哈一笑,“别害怕,你夫君与我有恩,我答应他护这孩子一生平安顺遂,看着这孩子重视你,便连你一同带来了!这里是不知观,我是此间现任观主,你唤我玄辉真人便是了!” 玉瑾走到崖边,只看见云雾缭绕完全不见人间,心头一惊。想起玄都城东确实有着一座高耸入云的巍峨山峰,不过从未有人登至山顶。回头看了一眼不知观的破败样子,心中暗道,人间仙境……原来是这般模样吗? 玉瑾才一会儿没留神,老人便和萧如玉熟络起来。“小娃儿,你可愿意加入我不知观,随我学习道法?”只见他手头一晃,凭空捏出一支糖葫芦来,在萧如玉面前不断晃荡着。 他看着眼前的糖葫芦,眼睛盯得直了,眼神随着糖葫芦不断不断摆动,忽地想起了什么,回过神来问道:“若是学了术法,便能凭空变出无数糖葫芦吗?” 玄辉真人眯着眼睛微微一笑,脸上的皱纹厚厚相叠,却显得十分慈祥,“术法一途千变万化,何苦执着于用辛苦积累的真气变化一根糖葫芦?”一边说着他的手腕轻轻一抖,变出一锭白银,随手一晃又变出一件貂皮大衣,又轻轻一晃,手中却是空无一物。他缓缓合上手说道:“人世欲望千万般,终是修己最为难。你明白吗?” 萧如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挠挠头问道:“那为何这座道观要称为不知观呢?” 玄辉真人哈哈大笑起来,刮着萧如玉的鼻尖,“小娃儿真是聪慧。何谓不知?本观内仅有道法却无道,此谓不知。术法可好可坏,终是修炼一途的东西,而道却不同,须得自己去寻,小娃儿,你知道何谓道否?” 萧如玉低下头思索着,两只小手食指不断轻点,似是想起什么了,抬起头来回答道:“我听先生说过,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若此道正是彼道,那我想着用论语里的另一句话来回答你的问题。” 玄辉真人起了好奇心,故作惊疑地问道:“哦?是哪句话?” 萧如玉拍了拍胸脯说道:“子贡问曰:‘有一言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若要我说,道者,终身行之也。” 玄辉真人笑得更加开怀,“好!好!好!好一个终身行之!” 萧如玉也不好意思地笑笑,又问起来,“我记得城西边的丘陵之上,有座寺庙名为全知寺,可是与不知观有些渊源?” 玄辉真人站起身来,眺望着西面,“非是有什么渊源,只是我观自认有法无道,而他们自认有着所有道罢了。” “那岂不是那些和尚胡吹大牛?”萧如玉问道,“那些骗子太可恨了。” “非也非也。”玄辉真人摇起头来,“若要渡人须得自渡,纵是不明,也要明了。若他唤作不知寺可有人去焚香礼拜,求签求保佑?若是他们建在这山巅,可还有人能登上?世间人难渡,和尚本是能渡一个便渡一个,若是佛祖也知世间所有道,那世间早已无人可渡,何须和尚使力?佛在红尘里,道在红尘外,何能相比?” “说了这么多,你可想拜入我的门下?”玄辉真人拂起长须,笑着看向萧如玉。 萧如玉抿起嘴,似是在做什么挣扎一般,微微一躬身说道:“我愿意,玄辉真人!” 玄辉真人轻轻点了点头,领着萧如玉走进观内,玉瑾也轻轻跟在其后。轻轻推开那扇爬满藤蔓的老旧木门,门槛之上,门后石砖皆是青苔点点,观中一颗参天大树整整覆盖了整个门庭。其上鸟语欢歌,树间有着几只松鼠在枝间蹦跳,似是在迎接他们一般。 将萧如玉安置在一间偏房中睡下,一回头便看到满面疲惫的玉瑾,似是有话要说。“我们出去说吧,别吵到了孩子。” 玉瑾跟着玄辉真人来到观外,依旧是那副破败景象映入眼帘,她迫不及待地问道:“真人既有如此本事,为何不能救我夫君性命?”她的声音渐渐颤抖,仿若在逼问一般。 玄辉真人没有回头,“我只答应他要保他的孩子一生平安顺遂,并未许诺要救他性命。恩既已报,无愧于心。” 玉瑾一手紧抓着胸口衣襟,似是心痛万分一般,“那为何救我!我本也不是道长的职责!道长既不是冷漠无情之人,为何能救我却不能救我夫君!” 玄辉真人轻叹一声,“你夫君的死是那孩子生命里的第一劫,但你不是。救下你,是怕那孩子因为你的事内心变化,动摇心性,并非是我慈悲。” “如此吗?”玉瑾心中的一口气完全垮下,整个人跪倒在地上,“那么我今后如何,道长也是不管了?” “自然不管。”玄辉真人绕过她缓缓走进不知观紧紧关上大门,只留一句话在玉瑾耳边回荡着,“你还是与那孩子道别之后再走罢,免得你二人都心存遗憾。” 玉瑾却似什么也没听见一般,跪坐在地上,一生也未如此虚弱不堪,眼睛无神地看着繁星点缀的夜空,痴痴一叹:“夫君,我该如何是好?” 隔日清晨,玉瑾依旧愣愣地跪在不知观外,不知在想些什么。一个青年拨开杂乱的灌木气喘吁吁地走到不知观外,正好瞧见了跪坐着的玉瑾。 他也不及喘气,赶忙冲到了玉瑾面前,扑通一声便跪在了玉瑾面前,砰!砰!砰!便磕了三个响头。磕完头之后却不抬头,只是开口说道:“萧夫人!萧将军之死尽是我的责任!昨日我欲去府上探望,但公务繁忙未及去。我也听闻了萧斐那畜生的行为,我已罚他禁足!听闻百姓说道夫人乘云而起直飞这座山峰,我便赶来谢罪!” 玉瑾依旧毫无生气一般,说道:“你便是皇上吧,你若对我与夫君有着歉意,那你可否斩了那畜生,替我夫君报仇,这世间的真理不就是一命还一命吗?” 萧烨被识破身份,抬起头来,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他紧咬着牙关双拳捶地,“若是能斩了他,我早就斩了,只是天底下唯有此人斩不得!”他又轻轻叹息一声,面上神情复杂,常人难以揣度。 “哈哈……这便是世间公道吗?”玉瑾宛若自嘲一般轻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往崖边走去。 萧烨见她想要寻死赶忙冲上前去拉住她,玉瑾却只是手臂轻轻一挥却有着千万人力道一般把萧烨推倒在一旁。自顾地来到悬崖边,她向下眺望着,只见丛丛云朵遮蔽了世间景象,丝毫不见一丝烟火气。她又轻笑了一声,“这样的人间,真不值得……” 她张开了双臂像是拥抱着什么一般,身体缓缓前倾,在这云雾缭绕的仙境山巅纵身一跃,被云彩吞没了身形。只有一句轻轻的话语飘到了萧烨耳边,她那般痴缠地说着:“夫君啊,玉瑾来陪你了……” “夫人!”萧烨趴在悬崖边大吼着,却看不见玉瑾的丝毫身影。他双拳捶地像是犯了什么错事一般悔恨。但这天下终究不是他萧烨的天下,又怎怪他呢? 一声大吼将昏昏沉沉睡着的萧如玉惊起,他来到不知观门外,问道:“师父,我娘呢?” 原来玄辉真人也早早在门外目睹了这一幕却毫无作为,他蹲下身轻轻地对着萧如玉说道:“你娘啊,她回她的故乡去了。” 第十六章 观中学法 萧如玉低下头默默不语,似是心中有着遗憾,他虽然聪颖却依旧是个十岁的孩儿,父母离别皆是无一言语,心中苦楚自是不言而喻。 萧烨从崖边站起身来,他那华贵的衣服上沾满了泥土,怎么拍也难以除去,指尖也尽是泥垢,一副颓丧样子朝着这师徒二人走了过来。他看着萧如玉低头不语的样子,内心宛若有千万虫蚁啃噬,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一手将他揽了过来轻轻抱住,“若是有什么需要,就跟叔叔说,叔叔会替你爹娘常来看你的。” 萧如玉抬起头来,眼中泪珠早已转个不停,听得此言便滴滴落下,靠着萧烨的肩膀嚎啕大哭,将他的衣襟打湿一片。萧烨没有安慰他,只是任他哭个痛快,就算这身衣服给他哭坏了又如何?自己欠他的太多太多。 过了好一会儿,萧如玉渐渐停下了啜泣生,带着哭腔问道:“叔叔,你是我爹娘的朋友吗?” 萧烨微微一怔,点了点头,“是啊,叔叔是你爹爹的好朋友。” “那叔叔知道爹爹现在如何吗?他去打仗已经几月未还,也不曾传信回家。娘每日去城头眺望,却也依旧没有消息。”萧如玉问着,字字重击在萧烨心头。 “你爹爹,还在北边与蛮族抗争,护卫我们的国土平安,是个举世无双的大英雄,相信不久便能凯旋而归。”萧烨说着,胸口宛若窒息一般隐隐作痛。 “若有我爹娘的消息,叔叔定要与我说。”萧如玉离开了萧烨肩头,右手握拳轻轻伸出了小拇指,郑重地说道:“拉勾!” 萧烨看着他稚嫩的脸庞,心中更是苦涩,深深咽下一口气后,也学着他的样子伸出了小拇指,“好,我们拉勾!” 玄辉真人在一旁看着二人做好了约定,便拉开了萧如玉,说道:“玉儿,你先回房将我教给你的吐息之法再练几遍,我与你萧叔叔还有些话说。” 萧如玉只好钻进了道观,将破旧木门轻轻合上。 萧烨再也忍不住地问起玄辉真人,“道长!那人真的不能除吗?” 玄辉真人只是无奈地摇摇头,轻声叹道:“人间因果自是如此,种善因便能得善果,即使作恶又能如何?要是报应,也只能等到他气数尽时。你从小便顽皮,瞒着先皇偷偷登上不知峰,我也与你说了许多奇闻异事,你也该明白这些道理。” 萧烨整个人像是瘫软了一般,满是泥泞的手掌扶着额头,深深蹲下,“这世间事当真如此不公吗?我这个天子当得真是窝囊,皇权在握却只能听任不公之事在眼前发生而无可奈何。” 玄辉真人背过身说道:“这天下本就不是你的天下,你又何苦为难自己,尽己之事无愧于心便好。” “这孩子的爹娘皆因我而死,你让我如何无愧于心!如何!”他捶着胸口,沉沉喝道。 “人间是便是如此,若想不那么苦恼,便与红尘辞别吧。”玄辉真人也轻轻推开道观的木门,轻轻踏了进去,木门合起观外再度一阵寂静,烟雾缭绕的样子仿若什么也没发生,鸟雀依旧欢歌,草木依旧葱郁,只留下萧烨一人,长长叹息一声,一个人落魄的走下不知峰,边走边说着什么,只是依稀听到,“我若是与这红尘辞别,这天下真的得落在他的手里。” 玄辉真人走到房中,见萧如玉正在打坐感应着天地灵气,他便坐在一旁看着。过了小半时辰,萧如玉睁开眼睛,见了师父便在眼前,兴奋地大喊道:“师父!我感受到灵气了!” 玄辉真人大吃一惊,一般有慧根之人也得用个十天半个月才能感应到天地灵气,这孩子用了一天便能有所感应,便问道:“你说说看,灵气的感觉是如何?” “起初我打坐沉心,听到的尽是门外鸟雀鸣声,以及甚多杂音。但随着我渐渐放平浮躁之心,这一切宛如消失了一般,一片漆黑之中我仅能感受到自身的存在。好像……好像在黑暗里沉睡一般,动弹不得却又感觉身轻如燕。”萧如玉眼中透着疑惑又夹杂着许多兴奋。 玄辉真人抚着胡须问道:“然后呢?你是如何感应到灵气的?” “后来我想起师父教我的吐纳之法,索性无事,便行起功来,眼前黑暗逐渐消失,我又能再度听见世间的声音。后来,我即使不睁眼也能瞧见东西!甚至是窗外的事物!我还看见那个叔叔自己走下山去!”萧如玉说着,整个人似要蹦了起来,“后来我见到天地间漂浮着许多东西,有浓有稀散在天边缓缓像我靠来,刚要接触便吸到了我的体内!它们顺着身体经脉绕行不止,宛若易筋洗髓令人通体舒畅!师父,这便是灵气吗?” 玄辉真人哈哈大笑道:“是了!是了!这便是灵气!”他取来了一支烛台,食指在烛上轻轻一点,一寸火花闪过,红烛被瞬间点亮。“玉儿,你试试用灵气吹灭这支蜡烛。” 萧如玉坐了起来,死死盯着烛台,学着师父的样子,食指指在红烛尖头。玄辉真人的话从耳边飘过,“静气凝神,将灵气聚于指尖。”他静静感受身体内的灵气流动,就在灵气悄悄爬到指尖之时轻轻锁住,手指轻轻一抖,一丝灵气悄然放出。只见红烛上的火光轻轻抖动,却是没有熄灭。 萧如玉累得躺下了,气喘吁吁地说道:“灵气的运用怎的如此累人,却连一支蜡烛也吹不灭,真是入不敷出!” 玄辉真人坐到他的身边解释道:“灵气本是世间稀缺之物,聚集本就极难,何况运用?如你刚才那般,用了小半时辰聚集的灵气,若是无法而放的话,便连蜡烛也吹不灭!自然是入不敷出了!” 萧如玉坐起身来,好奇地看着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问道:“师父,那该如何运用灵气?” 玄辉真人说道:“我不知观自妖塔成立起,网罗天下奇门异法藏于观中,这世间的术法几乎都有,但只有不知观自成一体的雷法最为闻名,我瞧你的心性非是刚硬坚烈之人,这术雷法你恐是学不成。不过除却术雷法,不知观还有一雷法。”他像是卖关子一般,说道这里便不再说了。 萧如玉抱着玄辉真人的手臂撒起娇来,“师父,还有一种什么雷法?” 玄辉真人微笑着,从衣袖中掏出一张褶皱的黄纸,双指相夹轻轻一提,往屋外随意一丢,忽而五指作掌真气震动,黄纸随着真气飘飞而出。只见他口中念叨着什么,双手间法印更迭,一道细雷从天边骤然打下,砰地一声把萧如玉吓得不轻。 玄辉真人看了哈哈大笑起来,“这便是我要教你,符雷法!” 第十七章 拟符问道 萧如玉抚着胸口喘着粗气,待气稍顺后,两脚一蹬跳下床榻,一溜烟便跑没了影。玄辉真人也跟着他走了出去,只见萧如玉蹲在墙角,细细端详着那张破旧黄纸,却又蹑手蹑脚不敢去触碰半分,仿若端详一只怪物一般。 玄辉真人看着有趣,手头法诀轻轻变换,细语轻声念着法咒,破旧黄纸在地上轻轻一抖,纵然跃起直至萧如玉面前,又在风儿吹拂下抖了一抖。 “啊!”萧如玉仰身倒去,也不及回头看便手脚并用着向后爬去,很快又是一声“啊!”响起,萧如玉挠挠后脑勺,仰头看着玄辉真人,赶忙拍拍身上尘土溜到玄辉真人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悄悄打量那张黄纸符。 玄辉真人双指轻轻一勾,符纸便向听懂命令一般飘了过来轻轻落在地上,他弯下身子捡起符纸提到萧如玉面前让他仔细端详,“玉儿,你可瞧好了,这便是符篆!而天地间威力最大的便是地仙渡真仙时需要经历的天劫——天刑雷劫!不知观始祖是这天地间最伟大的符篆大师,他留在观中的三张天刑雷符可比天威!” 萧如玉看着上面墨笔长长拉出的纹案,似是多节长鞭横空劈下,又似把把利剑排列成阵,笔锋初时力透纸背,到得末尾又轻轻一勾锋利无比。他愣愣看着,像是入了神一般,周遭事物无一可见,眼前唯有这一张符篆。久久之后,玄辉真人伸出手轻点其额头,萧如玉才醒转过来,浑身无力地坐在地上。 玄辉真人看了哈哈一笑,“玉儿,你这一看便过去一个时辰,下次可别再随意看了!待到你结丹之时,方可开始休息符篆之术!” 萧如玉失去力气,倒在地上作了个大字模样,喘着粗气问道:“师父,这符篆术若是得画在纸上才能生效,那岂不是得随身带许多这样的黄纸?而且这些纹案如此复杂,也太麻烦了!” 玄辉真人走了过去,将他一把扶起,轻轻一笑,捡起了一块石子,双指轻点在其上画着什么。而后在萧如玉身前轻轻一丢,只听砰的一声宛若巨物落地。“玉儿,你若是能把这块石头拿起,今日的修行便免了,为师还奖励你一根糖葫芦。”说着右手在空中一捏,又凭空变出一串糖葫芦在萧如玉面前不停晃荡。 “这有何难?”说着弯下腰便去捡那块石子。“嗯?”,他五指紧握向上狠狠一提,石子却是纹丝不动。他又伸出双手一齐使力,石子依然毫无动静。而后挽起衣袖,依稀可见其双臂肌肉紧绷,石子宛如粘在地上一般一动不动。许久过去,萧如玉又累倒在地上喘息不止。 玄辉真人再度蹲下身,随意拾起石子在手头掂量着,望着萧如玉微微一笑。 “师父真是神力!这般沉重的石子都能这样随意地在掌间玩弄。”萧如玉惊叹万分。 “这有何能?你也可以。”随手将石子抛向萧如玉。 眼看石子飞来,他闭上双眼似是极度害怕,双掌朝外相合,只听轻声一响,石子落在他的掌间,轻若鸿毛一般。“咦?这是怎么回事?”他学着玄辉真人的样子掂起了那枚石子,却丝毫不费气力。 玄辉真人抚着长须说道:“符篆之术便是拟天地万物之形,进而为天地万物之法,轻风拟得,烈火亦拟得,天刑劫雷更拟得。修至精深之时,又何须以符纸为凭?天地万物为符,我为笔便是了!”说着拿过萧如玉手中石子,“便如这石子,要他重如泰山便如泰山!”石子砰地一声再度落地,砸出深深一道大坑。“要他轻若鸿毛便若鸿毛!”只见那石子轻轻飘起,真如鸿毛一般。 萧如玉看着轻轻倒吸一口凉气,“当真玄妙!” “起来吧。你还未到学习符篆术的修为。还是先修修锻体之法,你这娇生惯养的少爷体力,恐怕还未会法得道,便累死了!”玄辉真人背着身往后退了退,再度转过身来之时面上老态似乎尽去,深深扎下一个马步摆起架势,袖间猎猎风动,“瞧好了!这便是天下间最好的外家功法,唤作——九龙!”只见玄辉真人打起一套功法,其间引起风声鼓动,道袍随风飘逸,灵秀一时,刚厉一时,令人观而不透。 九九八十一式打完之后,气沉丹田,唇口微启,一声清亮龙吟破空而出直上九天。 萧如玉看得呆了,嘴巴大大地张着,似是合不上一般。 “好了,你一时也学不了这么多,慢慢来吧!”玄辉真人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前,轻拍着他的肩膀。 “是……弟子定会好好学习……”萧如玉一时间见了这么多玄妙法门,还怔怔在方才的多变功法之中,没回过神来。 不知峰上四季不显,一晃三年过去,在玄辉真人的庇佑下,萧如玉度过重重天劫,终于结丹,体内灵力充沛,身体亦经九龙功法洗练,体能体魄已是人间之极。 这日里,玄辉真人正式传授萧如玉符篆之术。 玄辉真人取出一道黄纸,毛笔轻点朱砂,将符纸按在桌案上轻轻勾勒,一笔至底无有停顿,笔锋一收朱砂也随之凝滞,浅浅地透出一点光芒。 萧如玉看了多次依然觉得玄妙非凡,正当他想着,玄辉真人将朱砂笔递给了他,“你且试试,记着灵气凝于笔尖,勾勒其意,不要只拘于其形。” 他看着这只毛笔,深深吸了一口长气,俯下身来模仿着师父画好的符篆细细勾勒,灵气聚于笔尖与朱砂混成灵墨,不久便勾勒出一张九分相像的符篆。随着笔锋一收,萧如玉长长喘出了气,直起身来看着符篆,却不似师父那般光芒隐现,宛若一道死符。 玄辉真人点了点头,说道:“已然不错,形有九分像,意却只有三分,这符无魂,死了。” 萧如玉看着这张符,似乎与师父的并无二致,“师父,何谓符意?”,他疑惑地问道。 “便如这道轻身符,拟的便是鸟兽在丛林间蹦跳的姿态。”玄辉真人拿过两张符纸,“你看这道,笔锋飘逸轻灵,好似飞跃一般。再看这道,拘于其形,笔锋生硬,就像个木人。如此你可明白了?” 萧如玉似懂非懂,点点头道:“弟子明白了。” 玄辉真人转过身去合上门,只留下一句传音入密,“待你学会了轻身符,我再教你其他的。” 萧如玉提起毛笔,又抽了一张黄纸,轻沾朱砂再度练习起来。待得月儿升起,黑夜如披覆上大地。在房中熬了一日,张张符纸抽出,朱砂几乎用尽,萧如玉也未画成一张有意的符纸。他瘫坐在木椅上,整个人失了精神。“为何终是不得其意?”,他又抽出师父的那张轻身符在烛光下琢磨起来。 烛光透过黄纸,朱砂显得有些暗红,早已失去了清晨时的鲜亮,但其飘忽灵动之意却全然未失。他琢磨不透,便将符纸在胸口一贴,顺着指尖注入灵力,符纸一闪,萧如玉便觉身轻如燕。他飞速跑出房去,速度较平时快了千万般,到得庭中瞧着这棵参天大树遮掩星空,起了心思。双脚踏上树身,如履平地一般轻轻一点纵身飘上。 平时只在地面上看着这棵大树,如今上来又是另一番感受。枝头叶叶层叠,稍稍透出星光月色点点,随着风吹叶动轻轻摇曳。萧如玉闭上眼睛倒在粗大的树干上,细细听着丛间的虫鸣,伴随着枝干晃动的声音,谱成一曲乐章。忽而他感到面上有着什么东西踩过,睁眼一瞧原是一只松鼠悄悄跳了过去,借着他的脸做了跳板。 “好呀你!竟敢将我做了跳板!”手臂一弯,瞬间跃起,朝着松鼠蹦去的方向赶去。 这一人一兽在这这巨树枝干间竟追赶了整整半夜,小松鼠终究还是落在了萧如玉手头,“小家伙,你这般能跳,何不教教我?”他举着小松鼠在倒在枝头逗弄着。松鼠被他举着也十分不开心,四肢晃动着表现出不情愿。“是了!我怎的没想到!”,他轻轻松开双手,松鼠随势落下,几个蹦跃之间跳上了枝头,在浓密枝叶间消失不见了。 第十八章 天下不知 太阳从云端悄悄探出头来,驱散了不知峰上的笼罩着的夜色。这夜居住在巨树上的鸟雀整夜未眠,彻夜地叫嚷着,因为树上来了一位新伙伴——萧如玉整夜在树梢间蹦来跳去,一夜未休。 待得玄辉真人推门走出,萧如玉依然在树上蹦跳着,震得老树枝干抖个不停。只见他腰间挂着一沓崭新符纸,手握毛笔飞速画着,手起笔落一气呵成,符上一道光芒闪动。“成了!”,他兴奋地大喊道。 “玉儿,你在树头做些什么,还不快快下来!”玄辉真人挥手命令他下来。 萧如玉从树杈间探出头来看了看玄辉真人,“是!师父!”,他抽出一张符纸又飞速画了一张,在腰间轻轻一贴,灵气悄然催动,随着一道金光亮起,从树头跳了下来。他的身形缓缓落下,衣角随着轻风稍稍飘动,左摇右晃地落在了地上,未发出一点声音。 玄辉真人缩地成寸来到了他的身前,一把夺过他腰间的符篆,细细打量起来,“这……不是我教你的轻身符?这是什么?” 萧如玉挺起胸膛,笑着说道:“我昨夜在树间观察松鼠蹦跃,已得轻身符意。后来瞧着晨光微熹索性便不睡了,我察觉这树头落叶十分有意思,便拟了一道落叶符!虽说无甚作用,只是让人落下之时宛如落叶。” 玄辉真人细细查看此符,看到细处又哈哈大笑起来,“落叶符!还真是落叶符!”,他又转头看向萧如玉,“你真是个不世奇才!” 萧如玉也不太经夸,脸色微红低下头来,“师父过奖了。” “想来你符篆之法大成只是时间问题,是时候让你好好了解不知观了!”玄辉真人转身推门,走入了不知观的大堂之内。只见大堂之上高台之下,摆着三个破旧蒲团上头灰尘满布,还有着几处破漏用补丁稍作修补。高台上摆着三个香台其上插了三根高香,各是一长两短,几缕轻烟徐徐上升,笼罩着整个高台。台上灰尘满布,也不知是香灰还是普通灰尘。 “这是……?”萧如玉来到不知观多年,却从未来过这处大堂,也未见师父来过,这里却是高香燃之不尽,甫一推门便是香气扑鼻,熏烟盖面却是令人十分舒服。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走上前去指着台上高墙挂着的一幅画像问道:“这位姐姐……好似仙子一般。” 玄辉真人没有理会他,自顾到得台前一个蒲团处跪下,“第十八代弟子,玄辉,叩见祖师。今携十九代首弟子,萧如玉前来拜见。” 萧如玉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股大力压得宛如双腿灌铅,竟是生生跪下。 “今来此,为弟子雕刻腰牌,行授业问道礼。”说着他站了起来,轻轻扶起萧如玉,手头幻化出一支拂尘轻轻搭在自己肩头,神色庄严声如洪钟,他高声问道:“何为道?” 萧如玉被这声音生生一震,心头一丝杂念也无,连如何回答也不知,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像根木头一般。 “何为道?”玄辉真人又再度朗声问道,声音在大堂里传个来回又到了萧如玉耳边,但他话到嘴边,像是控制不了一般,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何为道?”玄辉真人三问,萧如玉被震得睁大了双眼,心头的小聪明毫无用处,他仿佛垮倒了一般,有气无力地回答道:“弟子……弟子不知……” 玄辉真人收起了那副庄严相貌,又变回了那个和蔼老人,拂尘在萧如玉头上轻轻一点,缓缓下划。萧如玉也顺着拂尘过势低下了头,只觉身体中有着一股神秘的力量透体而过,却什么也没发生。 “好了,玉儿,这是你的腰牌。”玄辉真人拿着一块腰牌递给了萧如玉。他接过一看,那块木牌上空空荡荡,突然光芒大绽,晃的萧如玉睁不开眼,睁开眼后仔细一瞧,那块古朴木牌上一面雕着“不知”,一面雕着一个“壹”字。他来不知观这些年虽是常见些神仙手段,却依旧觉得神奇。 “我知你心中定有疑问,且让我慢慢解释。”他回首望向那幅画,“这幅画乃是祖师所绘,据说当年祖师在不知峰的登仙台前悟道,忽地见到天边仙子下凡,便画了下来。没过多久便渡劫升仙。此画作时祖师已至地仙顶峰,飞升之前仙气外溢,此画沾染了些许仙气,有了灵性。祖师以卜算之术算得几世之后,画中仙子与我不知观有些渊源,故而令门下弟子将此画供起,以待契机显现。这便是为何,台上并无祖师雕像的原因。” 萧如玉看向那幅画,只见画中女子从云端飞身而下,晚霞作披云彩为衣,脚踏七色彩光飞身下凡,肌肤细若凝脂,身姿柔若无骨,樱口微张,似是踏歌而下。再瞧那女子面目,“眉如远山含黛,肤若桃花含笑。”萧如玉心头陡然想起了这样的句子,不禁微微赞叹。又瞧见那副画的卷角题了几行小字——“云浮月动近夜深,登仙台上几许人?未闻风卷珠帘动,但见仙子踏歌乘。”他轻声地念了出来。 玄辉真人也不理会他这副痴痴的模样,拉着他便运起功法缩地成寸,瞬间来到不知观后头一处悬崖边。悬崖那头并无亭台,只有一个石桌,两个石椅而已。到得近前萧如玉才看得清晰,石桌上刻着一张棋盘却无任何棋子。一旁摆着一盏茶壶,几个石杯。他好奇地伸手去提,却是怎也提之不动,仔细一瞧才发现这茶壶与石杯都与石桌是一体的,甚是奇怪。 玄辉真人解释起来:“相传不知多久的从前,有二位仙人在此落子布局,谱成则得天下万年大势分合之测,后经一人挥袖撒子,便得了这九州的天下。而后这座悬崖边的桌台,被不知观的祖师发现,命名为登仙台。祖师亦是在此悟道登仙。” 还未等萧如玉细细品味其中玄妙含义,他又被玄辉真人拉着狠狠一踏,飞身出了崖边。只觉眼前云雾缭绕,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飞去,突破重重风阻,一瞬之间来到一座塔前。 他俯着身子靠在塔边吐个不止,玄辉真人自顾地介绍道:“此塔名为镇妖塔,不知观祖师立之,在各位同道的帮助下,将九州几乎所有作乱妖邪封在此地,还九州一片太平。此塔共有九九八十一层,妖邪力量也由下至上逐渐变强,但最顶上一层却是没有妖邪镇封。” 萧如玉缓过来,擦了擦嘴角问道:“为何最高一层无妖邪镇封?” 玄辉真人轻轻拂须,似是难以脱口一般说道:“最上的这八十一层,据师祖所说,并非是为了镇压妖邪,而是为了……封仙!” 萧如玉倒吸一口凉气,“封仙?好大的口气!世人成仙都难,如何封仙?” “这便不得而知。”玄辉真人亦是无奈地摇摇头,“世人只知这妖塔乃是镇压妖邪之用,不知它还有一层隐秘。此塔中有着符篆,令妖兽永世厮杀,厮杀间所得灵力,在九州之上笼下一个屏障,隔绝九州之外所有施邪法,使邪力者,它将九州术法界与其他地界隔开,亦是九州大地安定的一根擎天柱,是故守卫妖塔也是不知观弟子的世代使命。” “再后来,当年几位术法宗师一齐卜算后世,算到数百年后有人以术法乱世,故自行断绝了各自传承,交由不知观保管天下术法典籍,以绝后患。所以世人常传,‘天下法皆出不知’,也有其道理。” 说完便再去拉上萧如玉,却是一手抓空。 “师父,让我缓缓!”萧如玉拍着胸脯说道。 玄辉真人却不理他,抓着他便纵身一跃又踏上云端,几个呼吸之间回到不知峰山脚,穿过层层云雾扶摇直上,到得半山间一处山洞陡然停止,师徒二人一同踏了进去。 “此处便是天下术法典籍藏纳之处。你且随意看看。”玄辉真人指着山洞边上嵌着的排排书架,随意地说道。 萧如玉看着这两排长不见尾的书架,心中不禁感叹九州术法博大精深,却是心头又起一问,“师父,既然天下术法典籍尽藏于不知观,那乱世之人可会出自不知观?” “不知观弟子皆是精挑细选,品行悟性缺一不可。”他笑着看向萧如玉,“你会祸乱天下吗?” 萧如玉赶忙摇摇头,“弟子不会!”说完又去打量起那两排典籍,琳琅满目的术法名字看得人目不暇接。光是雷法便分成了术雷法,符雷法,其间又分出了五行雷法,阴阳雷法数之不尽。不知走了多久,终是到得尽头,此间书架上写着大大一个“魂”字,上头本本典籍都被灵气萦绕的枷锁层层锁住。“这是为何?” “自古涉及魂之术法,非是阳神大成不可强为。故而以枷锁锁之,以免弟子好奇偷看。再者为防心术不正之人用此术法,故而此锁名为君子锁,若并未达到阳神境界或心性不正者,皆无法打开。”玄辉真人解释道。 萧如玉点了点头,又看向山洞最深处的一张桌台,只见其上有着三张破旧的符篆,虽然从未见过这种制式的纹案,但其上刚正气势早已透过符篆,镇压着周遭一丈距离。“天刑雷符!”,他脱口而出。 第十九章 出山寻道 玄辉真人也渐渐靠到了洞底桌台旁,“不错,这就是祖师留下的三张天刑雷符,相传此符可唤出九道雷,威力可拟天刑劫雷,常人触之即死,可谓是天下威力最大的符篆。当年祖师制此雷符只为挡住不知观的后世大劫,奈何后世一直无有精通符篆之术者出现,直到……我寻到了你。” “我?”萧如玉疑惑地问道。 “你对符篆之术的悟性可谓百年不遇,短短一夜就能精通符篆借形拟意的法门,自创符篆。如今限制你符篆术的便只有你的修为。待得你金丹大成之后,便可运起天刑雷符,诛灭世间一切妖邪!”玄辉真人感叹道。 “师父的修为难道还不能运起这天刑雷符吗?”萧如玉有些不可思议,再度问起。 玄辉真人惭愧道:“我对符篆的理解仅仅停留在入门而已,若要强运此符,必先被劫雷反噬。以你的悟性,甚至不需金丹大成便能强运刺符!” 几年间在不知峰度过的岁月,玄辉真人对他的修炼持着十分严苛的态度,几乎从未夸奖。此时听得这般夸奖,萧如玉又惊又喜,“当真?” “为师还能骗你不成?”玄辉真人哈哈一笑,弯腰拾起一枚天刑雷符递给萧如玉。“你且拿着,慢慢参悟。” “这……”萧如玉受宠若惊,“这样会否太过随意了?我毕竟才刚刚结丹……如何受得如此大礼?” “我们修道者,讲究的便是一个缘法,你是不知观修符篆术百年里的最强者,自然应该将它交与你,让它在这里蒙尘才是暴殄天物。”玄辉真人旋即叹了一口气,“不过还是可惜……” “可惜什么?”萧如玉追问道,看到玄辉真人的表情自己的心头也稍稍泄了气。 “可惜你的道并未在这观内。”玄辉真人解释道,“方才于祖师面前,我对你进行问道,你答说‘不知’,那便是因为你心中无道,自然不知。不知观传承向来有法无道,你的道既不在这山间,不知观也给不了你要的道。” “师父,究竟何为道?为何道这般重要?”萧如玉急切地问道。 “道,便是你看天下事,为人事的态度。世间有千万种道,既有小人道,亦有君子道,既有杀生道,亦有渡生道。世间道皆不同,祖师认为道无以相传,故将此间道观命名为‘不知’,就是为了让弟子明白道须得自己去寻。修道一途不仅是修习自身法力,更是修身之行,讲究道与意合,顺天而为。金丹修行也是如此,大成之期不止法力流转无滞,更是一个人神与道圆满相容的证明。唯有道与意合才能突破心中所妄,才能得金丹大成。这般说,你明白了吗?”玄辉真人解释道。 “既然世间道有千万,那岂不是那些证恶道者也能达成金丹大成?”萧如玉感到不可思议。 “自然可以。为恶道者若在妄境之中为恶道之行,便能证得恶道的金丹大成修为,亦是一种神与道相容的方式。”玄辉真人语气间并无任何波澜,仿若无情一般。 “那岂不是太不公平!为善道证善道者,时时克己修行,处处与人为善,为何要与那些证恶道,放纵自身的邪修同一境界?”他的言语里愤愤不平。 “为恶道证恶道者,终会犯下重重杀业罪孽,天道自会制裁他们。”玄辉真人依旧是一副古井不波的样子。 “他们既得术法修为,便会祸乱人间,我们难道不该将他们绳之以法吗?难道要容忍他们在世间犯下无可挽回的灾劫再等天道处刑吗?”他再也按奈不住,语气渐渐逼人。 “说与你也无妨。人间修为金丹之后便是炼化阳神,阳神顶端便是化身五五的地仙境界。若要再进一步,变得度过天刑雷劫,成就真仙。那天刑雷劫,之所以带一个‘刑’字,便是因为此雷之中拥有净化所有因果业障的力量,在人间纠缠的因果,犯下的业障越多,天雷的威力便会越大。只有挺过天刑,成就纯净仙身之人才有资格飞升仙界。那些造了无数恶果的人,即便我们不去铲除他,天道也会消灭他。若是我们动手,沾染了业果,天刑也会一样惩罚我们。修道既是顺天而行,便让天地自去行轮回因果之道。”玄辉真人语毕,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你对是非执着过重,可这天地间的是非并不是我们说了算的。天地自会给出答案,便让自然去惩戒,让天道去奖赏便是了。” “竟是有这般原因……弟子之前思虑不周。”萧如玉低下头,似乎有些失望,之后不再言语。 “无妨,你初学道入道,自然心中会有疑惑。但你得记住,若要得证仙道,必须明白人间事与我们无关,少造罪孽业障,便可成仙。这人间的悲,人间的喜,皆不值得我们情绪翻覆,他人也好,我们也好,终究是滚滚长河里的一朵浪花罢了,再做如何挣扎,也依旧改变不了大河的流向,何苦挣扎呢?顺天而为便是了。”玄辉真人语重心长地说道。 “是,师父!弟子知晓了!”萧如玉拱手抱拳,微微躬身答道。 “你去收拾一下,准备动身下山吧。你在这山间的缘法已尽,是时候去山下寻你的道了。”玄辉真人说完便向山洞外走去。“你且带基本修习符篆术的典籍下山,在外历练之时须得时常习练,不得耽误修行。” “是,弟子谨记。”,随后他挑了几本符篆术的典籍,随着师父再度登上云端,飞回了不知观。 来到自己待了几年的小房间里,里头仅是简易布置,有着桌椅床柜等简易家居而已。萧如玉来到自己床前,将枕头翻开,下面枕着无数书信。都是近几年来,萧烨照着约定带来的。里头多是嘘寒问暖的简单言语,但看着这些墨黑的字迹,总让人有着见字如面的温馨。他翻阅着一封封信件,爹娘的笔迹令他在这高处不胜寒的山巅有着人间般的温暖。 久久之后读完信件,他收拾起了行囊,装着几件干净道袍,几沓符纸,一根毛笔,一座砚台,几块朱墨而已。 他缓缓走出房间,背身轻轻关上了门,深深呼了一口气。终于得要自己踏上人间路,竟有些此别便是永诀的感受压抑在心头。 玄辉真人早已在观外等他,待萧如玉走出不知观,玄辉真人又叮嘱了几句,“玉儿,你此番下山须得谨记不知观在尘世间的规矩。 第一,不得入世入仕,过多涉及凡尘因果。 第二,不得自恃法力人前显圣,自称为神。更不得惊世骇俗。 第三,见食人精血之妖必杀之。” “为何食人精血之妖必杀之?”萧如玉问道。 “妖食人精血之后,便会妖力大增,并且抑制不住再食人血的冲动,即使是一心向善的妖兽,也依然会克制不住那种欲望。杀了它,不论对它或者对天下都是好事,是种善因,不是行恶果。” “弟子知晓。”说完便回过头,独自走下山去。 第二十章 尘缘起 萧如玉一路沿着不知峰小径下山,穿过山间丛林目睹各色奇异景象,心中不禁感慨,不知峰真是仙人地界,与尘世间果然不同。山间云雾簇拥着他往山下走去,到得山脚,层层遮眼浓烟散开,只见翠树成林一望无际,阳光照耀在叶片间残留的晨露上晕开一抹七彩光芒,映得枝叶更加苍翠欲滴。忽而一阵清风吹来,叶动翻涌成海,生机灵动让人身心愉悦。他回头看了一眼云雾缭绕不见顶峰的不知峰又回过身朝森林里走去,只听他轻轻地说了句,“阔别已久了,人间。” 若说这人世间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有两处,其一便是大城里的酒楼客栈,其二便是乡野里的驿站。这日天光初起,驿站的旗帜便随着风阵阵鼓动起来。这所驿站仅仅是用着几个木栅栏简单圈起地界,在一个二层小茅屋前摆上几张桌子,挂个招牌就做起生意。饶是如此,在这样的时间里,也已然是人声鼎沸。 萧如玉远远地看见了一张大旗上写着一个“驿”字,心想着这便是爹爹常说的驿站吧。既然来世间本就无太多目标,索性在那歇个脚再走。当他走进驿站的简易围栏,此处已然是无几桌空闲了,人们坐在驿站前歇脚,聊天,讨论着近期发生的大事,全然没有注意到萧如玉走了进来。 萧如玉找了个空位坐下,从未来过驿站,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才好,只好放下背上行囊,细细打量起一旁的人们。 坐在门口的一桌,身着官服,腰间配有官刀,正喘着粗气叫嚷着让掌柜的拿几壶茶来。想必这便是官府的信差在此歇脚。 再瞧靠近茅屋的一桌,三个身着破布烂衫的大汉腰间背后带着各色武器,似乎正谈着什么豪情万丈的事情,说到开怀时,一同举杯共饮,想是江湖侠客在此地歇脚闲聊。 萧如玉的眼神再一晃,又转到了栅栏边上的一桌前。只见那桌上,有着一男两女。男子面貌清丽,玉面薄唇,两道细眉挂在一对丹凤眼上有着别样的柔媚之感。他散发无束,坐在椅上几乎直垂至地上。他身着一袭粉白薄衣,胸口衣襟微敞,脖颈下一对锁骨俏丽清晰可见。他那长长五指摆弄着一柄纸扇在身前煽动,带着鬓边几缕青丝飘动,俊丽非凡。只见他唇齿开合间都能引起一旁两位女子捂嘴轻笑,萧如玉不禁感慨,若不是看见他喉间喉结,真不敢相信这是个男子。 那男子也注意到了萧如玉的视线,朝他这边看来,摇着纸扇轻轻一笑,任谁看了都觉得如沐春风。萧如玉从小便不常与人打交道,见了男子的目光,以为自己偷看别人的事被撞破,赶忙低下头来,不好意思地红着脸,一句话也不敢说。 收了目光,听力便格外地出众。只听那几位江湖侠客那里传来了几句话语。 “若论这天下英雄,武功之最者,我想应该是那东海边上三不庄的庄主!听闻他一双环刀起舞密不透风,斩尽世间万物!” “你说的那只是东海边上的罢了!那三不庄主只是干些打家劫舍的活计,也未与许多高手交过手,只是传闻罢了!” “那你说说,这天下间的武功当属谁最高?” “只可惜,武功最高的那人做了叛国贼!提到他的名字都人人自危!” “你是说……萧……?” “正是!听闻他当初一人深入蛮族大军营帐,凭着一柄长剑斩获轻骑无数,全身而退,试问天下英雄谁能做到?” 萧如玉心头一紧,“他们说的萧……?莫非是爹爹?他们怎么说爹爹做了叛国贼?萧烨叔叔说了,爹爹可是镇北的大英雄。” “兄台此言差矣!”一个清亮嗓音从栅栏边的那桌上响起。 萧如玉回头看向那位粉衣男子,他站起身来轻摇着手中的纸扇,“几位兄台说的可是当年的镇国大将军——萧慎语?”他缓缓地走出桌椅间,向那几个江湖侠客靠近,“萧将军当年英姿勃发,率领镇北军镇压蛮族入侵,其英雄事迹当在后世流传。怎的几位侠客乱发虬髯,却没有侠客豪气?还听信那些古怪谣言?相信萧将军是个叛国贼?你们的豪情壮志去了哪里?若是如你们这般胆小如鼠都能做得江湖侠客,那我青某……”他又摇了摇纸扇,眼神锐利地盯着那几位侠客,“也做得!” 其中一位腰佩长刀的侠客将长刀在桌面上狠狠一拍,“你是何人?”,他的声音十分愤怒,“你个小白脸也敢学人家妄谈江湖事?” 粉衣男子却是一点不惧,信步向前,轻摇着纸扇闭上眼睛缓缓说道:“如何?难道你要与我比划两招?再用‘武功如此拙劣也敢妄言’的理由压我一筹?若你们的江湖侠客豪气只是体现在刀剑上的蛮不讲理,那我与你也没什么可谈的!更别说论这天下英雄!” “好你个小白脸!分明是不敢与我比划在那里找些奇怪理由罢了!”说着抽出长刀,从凳上跳起,腾空跃起越过方桌,双手握着长刀直向那粉衣男子劈去。 粉衣男子岿然不惧,只是轻摇着纸扇宛若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就在那长刀就要劈开那粉衣男子的清丽容颜之时,一个人影挡在粉衣男子身前,指尖轻轻往那刀身一弹,长刀猛地从那侠客手中飞出,翻转几个周身之后倒插在地上。 “阁下是谁?怎的干扰我俩决斗?”那名侠客双手虎口互掐着,脸上痛苦非凡却依旧保持着凶狠的气势问着。 “决斗?我分明见着是你恼羞成怒想要打死他,我不过出手相助罢了!就你这般行事,确实败坏了江湖侠客的风貌!”那道人影回过神来,赫然便是萧如玉。 “我瞧你像个正人君子,却是和这个小白脸一个论调!那你便替这个小白脸与我比划比划吧!”那个侠客想着,方才是他突袭才造成这般糗态,若是正面硬拼,他肯定不是我的对手。 “比划便比划!谁惧你!”萧如玉一撩道袍,将左手别在身后,“我怕别人说我欺负你,便让你一只手好了!” “你小子口气挺大!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今日儿便让你尝尝失败的滋味!”那侠客也不肯放过眼前机会,未及调息便一个箭步向萧如玉袭来,左手在前横挡,身子向后稍稍一扭,借着转身的力道,一记虎掌狠狠击下。 萧如玉左脚为心,右脚向划过半周,身子轻轻一扭躲过了这记突袭。那侠客一手抓空,有些重心失控。只见他一个转身调整了重心,弓步向前双掌齐出,又再度朝萧如玉抓去。萧如玉又是一个轻轻闪身,躲过了他的袭击。 萧如玉左脚依旧未动,微微蹲身而下,一个横扫踢向那侠客后脚的后膝之处。待他不及稳身之时,狠狠向前一踢,那侠客顺势跪倒。萧如玉又提起右手作掌刀之势,往他的后脖间狠狠打下,那侠客又迅速俯下身来似要跪拜一般。萧如玉还不满意,撩起道袍,右脚高高抬起,狠狠朝那侠客后背上一踢,那侠客猝不及防趴在地上,作了个磕头的样子。 回过神来,一场打斗之后萧如玉寸步未移,而那侠客却作了磕头的样子,跪倒在粉衣男子身前,竟是一副磕头谢罪的模样! 那几名同行的侠客赶忙冲了过来,将他扶起,一边说道:“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高人,还请恕罪!”说完便扛着他飞速离开了驿站。 粉衣男子双手握着纸扇,躬身一拜道:“在下青椀。多谢兄台救命之恩!” 萧如玉却是长叹一声,学着他的样子说道:“在下萧如玉!以后碰到那些不讲理的人,还是躲得远些好。若不是你说了爹……萧将军的好话,我才不帮你。” 谁知青椀并未理他,自顾地敲打起手边的纸扇,缓缓向萧如玉靠过来,一边轻轻念叨着:“如玉,如玉……”不知不觉间青椀已然靠到了萧如玉面前不足几寸的距离细细打量着。“真是美人如玉!” 青椀的鼻息已然喷面,那双灵动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自己,萧如玉的神经仿佛慢了几拍才缓缓后退,红着脸说道:“什么美人如玉!我这般救你,你竟然取笑于我!应是君子如玉才对!” 青椀却不理他,自顾地靠近了他,轻轻一笑道:“君子,美人,你都占了?这样甚好~” 第二十一章 故人寻 萧如玉见这人无法讲理,便便回过身准备走了,忽地想起了什么,又回头问道:“你方才对萧将军言语中多有夸赞,不知他现在如何了?可还安好?” 青椀噗嗤一笑,“这事天下人皆知,独独你不明?莫非你真是那桃花源里出来的武陵人?” “你…!”萧如玉被他呛得一时间说不出话,回过神觉得说说自己的来历也无妨,“近几年我在山间修道,尘世间的事一概不闻,故有此问。” 青椀打量了上下打量着萧如玉,见他身着一身洁净道袍,即使经过一番打斗也不染一丝尘泥,肌肤宛若凝脂白玉,双目光芒烨烨,一副不染尘气的样子。他稍稍点了点头,“倒像是个修道的样子,你可真要听他的事迹?可能并不如你所愿。” “我要听!不论是功是过,他依旧是我……”爹爹两个字到嘴边悄悄咽下,“是我心中的大英雄!” 青椀走回之前坐的桌边,并招呼萧如玉坐下,将一个茶碗推到他的身前。随着茶水倒进茶碗响起的声音,他缓缓地说道:“当年萧将军率领镇北军平北,因蛮族狡猾,萧将军在北境徘徊数月依旧未寻得敌军踪迹。时年,又逢大旱闹起饥荒。皇上连发数道令旨,萧将军皆拒之。半月后萧将军回返,被萧斐以勾结蛮族叛乱之名,于北城门……先斩后奏!其首挂于城门示众,鲜血滴滴,滴之不尽!”茶壶里的茶点点倒尽,只剩壶口几许茶水滴落在茶碗里,滴答滴答的声音敲打着萧如玉的心。 “不可能……”他面色惨白双手微颤,“不可能!萧将军英雄一世,谁有这样的本事杀他!” 只见青椀不屑一笑,“正面比试,自然无人是萧将军的对手。但若是偷袭呢?坊间传闻,那日萧斐领数百弓手于城头、城旁埋伏,只待他飞身上城墙……前头万箭齐发,背后暗藏尖刀!英雄一世却敌不过小人手段!真是令人唏嘘!” “不可能……萧烨叔叔近年带来的信件,爹爹说他依旧安好,只待数年后回返,与我们团聚!你说谎!”萧如玉站起身来,弯下身紧紧抓起青椀的衣襟,一旁打翻的茶碗也全然不顾。“说!你为何要骗我!” “萧烨?你说的是当今圣上萧烨?初时我还觉得奇怪,此间怎的有人敢自称姓萧,原来是萧将军的孩子,你便是那个脚踏风雷而至的神秘人啊。”青椀不慌不忙,慢慢与他聊着。 “别扯开话题!快回答我!为何要骗我!”萧如玉咬牙切齿,狠狠盯着青椀。 “我何曾骗你?你去随意问问其他人,萧将军是不是死于奸人手下,你便知道我是否骗你。”青椀依旧平静,只是淡淡地回答。 一旁的两位女子都附和着,“是啊!”“青公子没有骗你,快放下他来!”说着便来拉萧如玉。 萧如玉听了这句话,依旧不信,回身找了各个在驿站休憩的客人,全部问了个遍,答案都是一样的残忍。“萧将军……早已亡故了。” 他回到桌前,失了魂一般坐了下来,一语不发。 一桌沉默不语,旁人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就这么沉寂了许久,青椀突然捂住胸口,大声地咳嗽起来,忽地咳出一大口鲜血溅了一桌。一旁两位女子赶忙拿出帕子,帮他轻拭嘴角。只见他的脸色更加惨白,唇边血红妖艳。 只听他缓缓地说道:“我不知道你被萧烨骗了多久,他都告诉了你什么?你想知道你娘的下落吗?” 萧如玉再度回过神来,猛地起身,盯着青椀问道:“你知道我娘的下落?快说!” 只听青椀有气无力地说道:“镇国将军夫人,玉瑾……当初闻得萧将军被奸人所害,在城头痛哭一日,血泪成河,绕城不止!后被镇北军回返的将领叫醒,回府后便不见踪迹。不过数日后,萧烨派了大批人马到不知峰山脚大肆搜寻,有人说他们在山脚见到了萧夫人的尸体,还得了一笔奖赏!后萧烨安排了萧夫人的秘密葬礼,无人知其葬在何处!” “娘……你也丢下玉儿了吗?”萧如玉身子一沉,重重跌坐在地上,撞到了一旁的长凳。 青椀也不顾体面,用着粉白长袖在嘴边一擦,“世人不知,但我知!”,他一把扯过萧如玉的衣袖,“我带你去!你是道士,会御器飞天的对吧!我给你指路,带我一起走!” 萧如玉泄了气,回答道:“御器飞天,我的境界不够。不过短距离的缩地成寸,轻身纵跃是能做到。走吧,我们现在就出发!”说着拉上青椀便准备走。 一旁两位女子赶忙拉住他,“青公子方才咳血你没看见吗?现在这般急着拉上他赶路,你是铜皮铁骨,但青公子不是!他身子骨弱,又有隐疾,你这般行事只会害死他!” “那我们便在这驿站歇息一会儿,等你好了我们再赶路。”萧如玉再度坐下看着青椀的反应。 谁料青椀又抓起萧如玉的袖子,“不必!现在……我就带你去……”他的话语渐渐凝滞,神色痛苦万分。 “这……让我如何是好?”萧如玉看了看两位姑娘,又看了一眼青椀,一时间不知作何决定。 “二位妹妹,这点小病无妨的!”他缓缓站起身来,依旧长长地捂住胸口,似是难以喘气一般。“这段时间多谢两位妹妹照料,只是这位萧公子有着寻骨肉血亲的迫切,怕只能在此别过,希望日后有缘再会。” 两位姑娘相视轻轻一叹,又转头看向萧如玉,“你可要照顾好青公子!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们拿你试问!” 青椀一手搭上萧如玉的肩头,半倒着捂着胸口,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萧公子,我们走吧!” 萧如玉只觉耳边热气倾吐像是直达心底,青椀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柔若无骨还透着一缕淡淡香气,令人迷离。他回过神,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萧如玉!你在想些什么!”,说着从道袍中抽出一张轻身符贴在自己身上,带着青椀在树梢头,如蜻蜓点水般,向远处渐渐离去。 第二十二章 鬼宅凶 且说萧如玉背着青椀一路往东边飞奔而去,一路之上他不断耗费灵力写就轻身符,提纵跃身于树梢。青椀趴在自己身上像是没了气息一般,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萧如玉担心地放慢了脚步,回头问道:“你没事吧?那两位姑娘说你身患隐疾,这般颠簸你可要下来休息一会儿?” 青椀却是像个没事人一般,笑着回答道:“无事,你一直往东边去便是了。” 萧如玉听他语气平缓,气息沉稳,确实并无大碍,疑惑地问道:“你方才突然咳血,究竟是患了什么病?你说来听听,说不定我有什么法子能治你。” 青椀突然将双手在他胸前搂紧了,轻轻靠在他的耳边说着:“我这个病啊,常人是无法可解的……若说有法子解,那也是有的。便是取百人心头血服下,就能治我这病。” 萧如玉飞纵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双面通红分不清是累着了还是别的,他说着:“这法子也忒歹毒,是哪个邪修教你的吗?你可千万别信,那些邪修通常只会让人替自己办事,事后却对别人不管不顾。” 青椀噗嗤一笑,一手在萧如玉头上轻轻一拍,“榆木脑袋!我只是说着玩,逗逗你罢了!若是要取百人性命换我身体康泰,我可不应。”而后又靠在萧如玉的后背上没了声息。 萧如玉只道是他累了,不想再说了,便也没继续聊下去。过了一会儿,青椀又再度问道:“你们当道士的,见了人都这么掏心掏肺吗?你我不过初识,我万一利用你,骗你,该如何呢?” 萧如玉迟疑了一会儿,青椀在后头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磕磕绊绊地说道:“那些江湖侠客……对我爹的名字提都不敢提,像是犯了什么忌讳。只有你……不仅为我爹平反,还与那些小人起争执,即使你手无缚鸡之力。况……况且,师父说了,在人间行事应该遵循缘法,你我相遇是缘法,你带我去寻娘的墓也是缘法,我帮你……自然也是缘法。” 青椀搂得更紧了些,轻轻感叹了一声,“幸亏你下山便碰到了我,要是碰了别人,还不得让人拐了去!以后做事还是多留些心眼,没来由的事……不信为好。” “我……我自有分辨。”说着又抽出一张符篆,贴在腰间又飞速纵跃起来。 一晃过去半日,夕阳西下二人的身影在阳光下不断摇曳着,渐渐地往一处庄园处走去。 青椀从萧如玉身上翻了下来,“现在天色已晚,你也赶路赶了一天,想必也累坏了。我们且去问问那家主人,能否让我们借宿一宿。” “无妨,权且当做修行。不过我们这一路向东去,都快到了东海畔,莫非萧烨叔叔将我娘葬在那里吗?”萧如玉摸着下巴思索着。 青椀一推手头纸扇,在身前快速扇了扇,“你且宽心!我定带你找到!” 二人言语之间,来到了这座庄园处,还未来得及敲门,便有人推门而出。只见几个家丁丫鬟扮相的人,提着背着大大小小的行囊,行色匆匆地从里面走出来。各个低着头,毫无眷恋地出了门便各自离去。萧如玉想问问发生了什么,拉住了一个丫鬟,“姐姐,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怎的大家都往外头跑啊?” 那丫鬟只是低了头摆摆手,一副不愿提起的样子,挣脱萧如玉的手,跟着其他人一样匆匆离开了。 “这……该如何是好啊。”萧如玉愣在了原地。 青椀却是不在意,拉起萧如玉就往里头走。“问他们有何用?我们自己进去看看便是了,若是无人,倒是省了我们一番唇舌。” 还没走进几步,又有一人走了过来。只见其体态丰腴,身着富贵金银玉器戴了一身,面相却是有些难堪。只见她挎着行囊,侧头没包裹严实的地方依稀可见是些金银玉器。她吵嚷着:“李管家!快!送本小姐回家!这地方真是待不下去了!” 后头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弯着腰到了门口请着她,“小姐,马车已然备好,我们立刻回城里去。” 那贵妇人模样的人,像是没看到萧如玉二人一般,行色匆匆地从他们身旁一掠而过,眼珠也不曾转动。 萧如玉回过神想要叫住她,刚提起手,便被青椀按下。“人家明明是不想理我们,我们又何必自取其辱呢?”,他轻叹一声,也接受了青椀的说法。 二人继续往里头走去,一路上看尽庄园里的园艺修剪,颇具趣味。青椀动手折一朵牡丹,放在面前轻轻嗅着。兴致来时,又折了一朵戴在鬓边,笑着看向萧如玉,“如何?是不是与我十分般配?” 夕阳下,青椀粉白衣裳随风飘舞,脚步轻跳着,白皙的脸庞与这朵牡丹相映成衬,宛若一个花中……仙子?萧如玉看得痴了,只懂得愣愣地点点头。青椀捂嘴轻笑着,自顾地转起了圈。“啊!”青椀撞到了什么,不禁叫了出来。 “你们……是何人?”青椀回过头,只见一俊朗男子穿着黑色长袍满脸疑惑地问着。 青椀在一旁揉着脑袋,还在可惜那朵撞坏了的牡丹。 萧如玉却迎上来,“终是见到了个活人!”赶忙向那男子问道,“此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我们方才进来,便看到许多人向外走?” 男子轻轻叹息一声,“想必是来投宿的旅客吧,你们随我来吧,我慢慢说与你们听。” 二人随着男子到了客房,听他讲起了这里的故事。 原来男子名为齐东流,多年前入赘到了附近的地主家,地主便将这座庄园送与他们居住。不过半月前,竟闹起鬼来。起初只是下人间有传闻,说晚间有见到女鬼身影出没,但并未发生什么事。过了几日,渐渐有下人的尸体在庄园的各处角落被发现,其死状尽皆安逸,身上多多少少挂了一些金银玉器。有人说是那些下人贪恋金银被天公惩罚了。又过了几日,原本老实本分的下人中也渐渐有突然死亡的,死状一如其他。 “他们都说有鬼,连我夫人也……”齐东流轻叹一声,“他们倒是走得轻松,只叫我把麻烦处理完,在唤他们回来,我……有何本事啊。” 还没等萧如玉开口,青椀便抢先应了下来,“无妨!我这位朋友乃是正统的道士,降妖除魔不在话下!定是药到病除……不对,应该是符到鬼除!”齐东流刚要道谢,青椀又摆摆手,“不必多谢,这叫……缘法!对!遇上了便是缘法到了!”回头了一眼萧如玉,轻轻一眨眼,“你说是吧,如玉?” 萧如玉只得点点头,“事不宜迟,我们现在便动手吧!” 第二十三章 降厉鬼 “你且与我说说,这座庄园之前可发生过什么凶案?”萧如玉问向齐东流。 齐东流一听,陡然吃了一惊,皱着眉头思索了一番,“我也是后来才到这来,来了之后……似乎没有发生过什么凶案。之前的事……却是不知晓了。” “当真?”青椀又问道。 “当真。”他言之凿凿一口否定。 萧如玉起身推开门,“带我们在这庄园里转转吧。如今这里也就我们三人,若是那鬼再出来,我也能护着你。”说着走出了门,此时月亮早已爬上树梢,庭内牡丹飘香随风舞动,惬意非凡。 三人在这座大庄园内赏玩,穿梭在层叠的墙洞中,也未发现任何不妥。逛到后院,那里有着一间偏僻柴房,一个无水枯井,几个破陋家居,与这豪华的庄园格格不入。凉风凄凄直往三人心头钻,鸟叫虫鸣也在这一刻沉寂,唯剩月光冷渗,照得人背脊发凉。 “这地方好生阴森,我们还是快走吧。”青椀耸了耸肩,双手交叉着搓着手臂,双腿不停打颤。 “我们此行便是为了降鬼,若是怕了,岂不正中那鬼下怀?”萧如玉风轻云淡地回答道,“一起去那柴房看看吧。” 齐东流连忙摆手,“那柴房已经许久未用过了……我……我……” 萧如玉瞪了一眼齐东流,“你若是怕了,就在这自己待着,我与青椀进去。” “好……我在这儿等你们,你们可得快些出来……”齐东流抿着嘴缓缓退后,直到远离了那间柴房,靠在墙壁上才停下脚步。望着二人走进柴房不见了身形,又朝里头喊了一声,“快些出来!” 青椀捂着嘴噗嗤一笑,“没瞧出来,这人如此胆小。” 萧如玉却没理他,手头法诀变幻,指尖点起一缕火光,照亮了整个柴房。只见此处蛛网密布,柴火多被湿气浸漫,黑斑点点层叠,抬头看向房梁,个个虫蛀小洞密集可怕,仿佛轻轻一推便会倒下一般。他轻轻伸手将屋内油灯点上,吹了一口气,将手头火苗熄灭。 忽地“嘶——”一声响起,萧如玉急忙回头手头掐着符篆,只见眼前朦胧,却是无事发生。 青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只是梁上积灰抖落,你太警惕了。” 萧如玉松了一口气,“还是警惕些好,听他方才的描述,这鬼应是怨气无法消除,普通鬼差无法将其引渡,故在人间停留,只待报仇消除怨气才能投胎。想来应是不好对付。”说着又在旁边柴堆中摸索起来,柴房里只有着呼吸声和木柴错动之声,甚为静谧。 “我看你满不情愿的样子,这是为何?”青椀在一旁看着无聊,便与他聊起天来。 “唉……”萧如玉叹了口气,“方才与你说了,这鬼应是怨气未消才会做出害人之举。既有怨,须报怨。鬼怪也讲道理,不会害无辜之人。一报还一报乃是天理循环,我本不该管的……你却一口应下,现在不得不管了。” “下山前师父还嘱咐我,让我不得沾染过多凡尘因果,因果相扣,环环不休……还要我不要随意施展法力人前显圣……”萧如玉抱怨着。 青椀却是拍了拍他的后背说道:“别怕!除恶鬼乃是善举,肯定是积功德的!” “可是……”萧如玉还未说完,门外响起了一声尖叫,“啊!”震得柴房上的灰尘又抖落了几许。 萧如玉夺门而出,也不管这柴房多么脆弱,“怎么了!”他急切地四处张望,却是没发现任何鬼魅痕迹,只有齐东流一个人坐在地上,拍拍屁股上的尘土站了起来。 他挠着脑袋笑笑,“见你们进去那么久,我站得累了,便想在这坐一会儿,没想到……这椅子已经坏了……” 青椀也赶了出来,正巧看到这一幕,正哭笑不得。萧如玉叹了口气,“罢了,我们回屋吧,既然寻他不得,便让他来寻我们。” 齐东流也点头应道:“这样好,这里阴森森的让人害怕。” 三人回到房内,萧如玉便忙活起来,摆上砚台磨好朱砂,飞速地画起符篆,只见其手起笔落,瞬间四张符篆写就。他运气一拍桌子,四张符篆腾空而起,双手并指作剑轻点符背,“嗖嗖”风声几响,四张符篆稳固的贴在房内四角,渐渐隐没了身形。 萧如玉拿上一张椅子摆在门前数步处,坐在其上闭上双眼,打坐调息起来。 青椀和齐东流皆不敢多言,只看他坐在门前,宛若门神一般,心头就踏实了许多。 时光倏忽而过,转眼已至半夜,萧如玉依旧毫无反应,只是在门前打坐。青椀与齐东流却是无聊至极,二人打着哈欠却不敢闭眼,寒风透过窗门缝隙渐渐吹来,直令人汗毛倒立。 “呼——”一阵风轻轻吹过,齐东流双眼迷离,只是轻轻说了声:“我撑不住了……我先睡会儿,青兄弟……有情况再叫……”只听那我字还没出口,已然趴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啪!啪!啪!”窗外狂风吹动,屋内门窗尽皆被一齐吹开。月光透过门窗照了进来。 萧如玉顿时睁开双眼,双手掐起法诀,“啪!啪!啪!”门窗再度紧闭。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观望四周却是什么也看不见。他警惕地在房内缓步走着,手头提着几张火雷符,随时准备打出。 “嘶——”一阵阴风吹动,屋内的烛火抖动几下,抵抗不住最终熄灭。屋内一片昏暗,唯有月光浅浅映出几人身影,一时间再度沉寂下来。 萧如玉咬破食指,将符纸在空中一抛,轻点几下便按在自己额头,“火眼金睛,目照邪阴!”只见他双目金光直射,在房内寻找着,却是依旧没寻到任何踪迹,只闻耳旁阴风阵阵吹动,但每每回头又什么也未出现。他皱着眉头,疑惑起来。 只见月光映下自己的身影中,忽地冒出一个披肩散发的影子,长发飘起,十指如刃直往自己脖颈间掐去。萧如玉回过神来,只见一双森然白骨双手上透着丝丝阴气,眼见已经挡之不住。萧如玉手边的火雷符忽地飘到一人一鬼之间,他念起法诀,“至阳火雷,荡灭妖鬼!”一缕火光顿时凭空亮起,虚空之中打来一道火雷,直打到那鬼怪面部。只听阴惨叫声,“啊——”其声尖锐,透骨摄心。那鬼怪衣袍一抖,消失无迹。 萧如玉喘着粗气,方才是他第一次与鬼怪斗法,紧张非常。但好在自己下意识地唤起火雷符,否则应该命陨当场了。还未等他完全放松,又见到自己的影子里冒出那个熟悉的身影,“嘶——”一阵阴风再度吹过,“不好!”他心头一紧,刚刚回过身,只见青椀挡在自己身前,一只猩红骨手透体而过,似是鲜血淋淋。 “火雷!”只听他一声大喝似是咬牙切齿。一手接过青椀,咬破的手指直点在那鬼怪身上,瞬间画出一道火雷符,灵力注入,瞬间燃起大火,更有雷暴声阵阵。“啊——”又是一声阴惨怪叫,鬼怪再次消失无形。 他抱着青椀却是丝毫不敢多想,警惕着周围一切。 月色阴惨,怪风鼓动。整间房内没有一丝声响,只有齐东流的呼噜声渐渐响起。 萧如玉刚要走过去将他叫醒,那鬼怪忽地再度出现,长长骨掌高高扬起,直往齐东流的头上拍去。“清风召来!”只见萧如玉双指并立,狠狠一挑,一道劲风凭空生起,将那鬼怪掀翻。那鬼怪翻了几个跟斗后又再度隐去身形。 只听身后“砰!”地一声巨响,那鬼怪倒在地上挣扎不断,身上捆缚了根根灵气绳索。 萧如玉见此情状,丝毫不敢大意,再度咬破双手食指,纵身一跃跳到那鬼怪身边,双手齐出在它身上画着什么,嘴里朗声念着:“人世过往皆云烟,生怨消弭度阴间!”那鬼怪身影金光大绽,凄厉喊叫令人毛骨悚然,不久后渐渐变为人声,痛苦地高喊着:“齐郎——”那声音带着怨气震透了三人神魂。 片刻过后,鬼怪身形消失不见,齐东流也缓缓醒转过来,嘴中喃喃道:“小敏?” 第二十四章 阴间度 萧如玉却没理会他,径自跑了过去抱起青椀,只见他面色惨白气若游丝,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又话到嘴边生生咽下。“你先别说了!让我看看你伤在哪了!”萧如玉拉开他捂着小腹的手,仔细一瞧,衣物毫无破损,也无任何伤口,心下一惊,竟不知如何是好。 青椀只是轻轻推开他的手,慢慢地说道:“无妨……那鬼魂只是普通阴神……伤不得人肉身……只是……”他抚着胸口一大口鲜血吐出,浸染了萧如玉洁白的道袍。“只是你方才度它太过着急……它带着我的三魂……下了阴间……你……快去寻……” “可……”萧如玉犹豫道,“算了!你看着我的肉身,我去阴间一探!” 话音刚落,便在自己的行囊里翻找起来,久久寻出一本典籍,他拍了拍其上灰尘,长长呼了一口气。“本是带着备用,没想到还是要用到这阴神出游的法门。”他又翻出几支短香,一个香炉,递给青椀,“若我十二个时辰未归,你便点燃这香,将我的阴神唤回!”说完便原地打坐,沉心入定,只见他口中静念着什么,不多时,肉身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青椀倒吸一口凉气,望向萧如玉的头顶仿佛看到了什么一般,对着他挥了挥手,“快去……快回……我体质特殊可能撑不了多久……” 萧如玉阴神脱体而出,沉沉地点了点头,丢下一句话,“我定会及时赶回来。”便转过身往外头飞去。待得飞到一半,萧如玉一拍脑门才想起来,“我真笨!光顾着阴神出游之法,都忘了不知这阴间门开何处,我又如何去得?” 正当他喃喃自语着,迎面过来两个差役模样的人影,走得近了,萧如玉才看得清楚,前头两人皆是健硕高身,身着一袭差役服装,一人一手提着一条臂弯粗的生锈铁链,在风中轻轻抖动着,不时撞击一下,发出渗人的叮当响声。再看其面部,让萧如玉吃了一惊,那二人均不是人面,一个生着牛头,一个长着马面!二人闲聊间往这庄园走来,看着十分渗人。 只见那马面张开马嘴口吐人言:“我说牛头,听说我们这次须要捆一个凶恶厉鬼,已经害了不少人了,叫什么来着……” 牛头摇摇头,说道:“你这马脑袋就是记不住东西,”说着从衣袖中抽出一本笔迹,靠近瞧了一瞧,“叫……方敏!没错,就叫方敏!”他将本子在袖中一藏,仿若无事发生。 “唉,你说咱们哥俩为地府尽心尽力,怎的又被派来干这种苦活?又没油水,又累得慌。上次那个叫肖途的,生生世世都做间谍,每次死了都不甘心。怨气重啊!每次都得花上半天时间来逮他!”马面低下头,不禁哀叹道。 “这有何办法呢?谁叫咱们头顶两位无常大人也是忙得很,作为地府最低等的差役,上头吩咐了,照做就是了!”牛头一拍马面,接着朝庄园走来。 萧如玉远远听到他们的交谈,兴奋地迎了上去,“二位鬼差大哥,可是来阳间抓鬼了?” 牛头马面相视一眼,摸不着头脑,这年头竟有阴魂见了鬼差还不跑的。牛头开口问道:“你是谁啊?没看见我们手头这根缚魂锁吗?” “我……我便是方敏啊!鬼差大哥,带我去阴间吧!”萧如玉双手一并,在身前一摆。 马面挠了挠头,“不对啊,这方敏不是女子姓名吗?这……怎么看也不像个女子啊。” 牛头也点点头说道:“是啊,况且这鬼应该怨气极重,凶恶至极!怎的如此……蠢钝啊。” 萧如玉低下头尴尬地笑了笑,“鬼差大哥,我刚刚将这世间与我有仇怨的人全都教训了一遍,如今怨气已消,自然安心上路,只求来世投个好人家。至于相貌……父母赐之,我又怎能选择呢?” 牛头马面相视疑惑,马面抢先说道:“这……好!很久不见你这么有觉悟的鬼了!来!马面大哥保你一路平安到得阎王殿前!” 萧如玉松了一口气,微微躬身将双手递到二人面前,“那便多谢二位阴差大哥了!” 牛头马面看了他一眼,也不想怀疑,一甩缚魂锁,沉重铁链似是有灵性一般,紧紧捆缚在了萧如玉双手腕间。萧如玉心头一惊,阴魂中法力全无,本就忧心忡忡,这缚魂锁再上,自己的身子动弹不得,只能跟着牵锁之人缓缓向前。 二人一挥手,凭空召来一艘木舟缓缓划来。牛头马面牵着萧如玉上了木舟,本是人间春季百花争艳的景象,竟一瞬间颠倒过来。百花枯败,枝叶凋零,一涌黄泉兀自从地底喷薄而出。一条长河缓缓自船底升起,只看得那河水浑浊不堪,难见其底有何物。就在萧如玉惊异之间,船身缓缓浮动,无人撑篙划桨,径自顺水漂动。 不一会儿,人间景象彻底消失无踪,河流两岸盛开满一种猩红花朵,其色鲜红欲滴,萧如玉一时间看呆了,只觉眼前景象迷离,身体再度失去控制,只想往那花丛飘去。马面见了赶忙帮他合上双眼,“没事别乱瞧,彼岸花可不是给你这种有鬼差指引的阴魂看的。” 萧如玉双眼合上,再度定定坐入船中,只听得河水汩汩流动,不时翻起几朵浪花直往船身上拍。黄泉一路平安,小舟缓缓晃到了忘川之上,马面再度帮萧如玉睁开双眼,一边解释道:“这是忘川河,你可坐好了,待会儿若是被河底怨鬼抓了下去,阎王来了也无办法。” 他眼珠转悠着,只见河流尽头有着一座拱桥,桥前排了长长一队阴魂,面无表情,只待饮下桥头人给的汤再踏上轮回路。 “别瞧了,今后你也得喝这孟婆汤,不过我们得先去阎王殿一趟,判判你这一生功过,在阴间度过阴寿,你便可投胎了!”牛头坐在船头看着萧如玉,若无其事地说道。 小舟缓缓靠岸,牛头马面押着萧如玉上了岸,一瞬间眼前光景瞬间变换。眼前突兀浮现一座阴司大殿,四周鬼火燃起,阴气冲天。宛如人间府衙一般,门外摆着一个大大鸣冤鼓,一旁红锤蒙尘似是许久未有人敲击。 只见殿前满满地围住了各色阴司衙役,皆是面貌奇异,无一是人的模样。他们个个沉着站在一旁宛如雕塑一般。殿上阎王面如黑炭,神色坚毅,目露凶光,眉间一轮弯月颇为惹人注目。 牛头马面带着萧如玉从拥挤人群中挤了进去,却发现早已有人跪在殿前,俯身低首似是在听任审问。牛头马面上前一齐躬身道:“怨鬼方敏带到!” 阎王一拍桌案,“大胆!若这人是方敏!那殿下跪倒之人又是谁?” 第二十五章 殿前游 牛头马面相视一惊,倒吸一口凉气,齐齐跪倒在阎王面前,磕头谢罪:“我二人前去阳间拘魂,但到达该地之时,该处已然怨气全无,只有这阴魂四处游荡……我二人才将他误认为是方敏!还请阎王恕罪。” 牛头回头看了一眼萧如玉,眼神示意他赶紧解释。但他只是呆呆站在原地,面无表情也无话语。马面一拍脑袋,才想起来缚魂锁还紧紧锁在他的手腕间,赶忙起身为他解开了锁链。 萧如玉抚着胸口深深呼吸着阴间的空气,却并无任何感觉。四周打量了一番,心想,“这便是阎王殿吧,误打误撞倒是来对地方了。”他瞧着殿上高坐着的阎王,沉气凝神朗声说道:“小子打扰阴间事务深感惭愧,还望阎王给个机会说明缘由。” 阎王却不理他,抽出一旁的令箭狠狠摔在地上,“五十打神棍!立即行刑!” “听我解释啊!”萧如玉刚想解释,就被一旁两位阴差锁住双臂在身后一别,顿时无法动弹。身前瞬间出现一张漆黑长凳,只觉小腿被狠狠一踢,身体不由自主地倒在那长椅上。两旁阴差手持棍棒杵动起来,“咚!咚!咚!”,沉声响着,直叫萧如玉倒吸一口凉气,他缓缓闭上眼睛,只希望这一切能快点过去。 “啪!”第一棍打下,萧如玉只觉阴神似要破碎,又在破碎之时凝聚,其痛并不是感官的痛觉,而是阴神崩裂刻在神识里的痛苦挣扎。萧如玉说不出一句话,更无法出声,这棍直将他打到神识濒临崩溃。 “啪!”第二棍打下,神识中有如山崩地裂,波涛怒涌,疯狂地侵蚀着他的意识。 “啪!”第三棍打下,萧如玉已然失去意识,只是阴神残留未解,勉强维持而已。 “停手!”阎王一声令下,一旁围着的鬼差尽皆散开,他又指了指萧如玉,“把他叫醒。” “是!”一个鬼差靠了过来,提起萧如玉的衣襟,一个耳光瞬间扇下。萧如玉顿时醒了过来,大口的喘着粗气,只是耳光声响还在阎王殿前回荡。两位阴差架着萧如玉到了一旁。 “你且在一旁听着,待得我审完方敏,再来审你!”阎王转过头看向方敏,“怨鬼方敏,你可知罪?” 只见方敏依旧俯身垂首,声音间依旧没有一丝恐惧,只是平淡地说道:“民女……不知……” 阎王狠狠一拍桌案,“大胆!莫非你也要尝尝打神棍的威力!” 方敏抬起头,嘴唇苍白,发丝凌乱,木楞地摇了摇头说道:“民女……确实不知……” “怨鬼方敏,迫害七人性命,你可认罪?”阎王翻动着册子,念着上头的罪名。 “民女……不认……”她再度俯身而下,重重磕了一个头,“咚!”地一声狠狠砸在那发亮的黑砖地上。 这时萧如玉拼命挣脱了两名阴差的束缚,但阴神未凝双脚无力,一个不慎倒在了地上。那两名阴差并未去扶他,任凭他自己挣扎。萧如玉只得前臂撑着身体,缓缓爬到方敏身边,喘着气说道:“阎王,此事不怪她,且听我说……” “小民萧如玉,在阳间,我与好友偶然经过一家庄园,本想投宿,但却惹上了凶鬼抱怨的时候。主人请求之下,我们只好应下。故我以道法消其生怨,渡向阴间……只是她在阳间时,袭击了我的好友,带走了他的三魂,故而我阴神出游来阴间相寻。还请阎王……怪罪于我。是我没遵守观中规定,胡乱沾染世间因果,才有这出闹剧。”萧如玉拼尽全力说完这番话,再度倒在地上气喘不止。 阎王又翻了翻手边的册子,“萧如玉……”看到这里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再度翻找起来“方敏……”,又翻了几页,手指点下细细查看,“尘缘未尽……”大笔一挥,在本子上划了一道。“罪人萧如玉!念你渡恶鬼乃是行善,但其尘缘未尽不可往生,今令你戴罪立功,将方敏带回阳间,了其尘缘,阴司便不计你的罪过!” “阎王明断,小民谢过!”萧如玉抬起头来,终是松了一口气。 阎王又再度指了指牛头马面,“你二人,带他们回阳间,了断尘缘再回返!” 牛头马面躬身拱手后,扛着萧如玉拉着方敏便出了阎王殿。萧如玉眼前迷雾茫茫,只觉身前场景迅速变换,又回到了那艘小舟之上,方才发生的一切仿佛梦境。他坐在小舟上长长地喘着气,“阴差大哥,方才我们真是在阎王殿前走了一趟?” 牛头回过头来看着他,“你才反应过来?今天阎王大怒,向来铁面无私的他惩治罪人从不手软。本想我们哥俩同你都会被严惩,不知为何阎王今日竟网开一面,让你戴罪立功。” 马面却是一脸欣喜,“管他呢,只要无事便好。小子,这回逆渡黄泉你可学乖点,别四处乱瞧,别在舟边乱看。” “是了是了!还要多谢阴差大哥之前的救命之恩。”萧如玉连忙道谢,还得多谢那时马面将他双眼合上,否则他如今也会成为黄泉上四处游荡的无意识阴神。 一路再无任何闲话,只是随着黄泉涌流,小舟载着四鬼又来到那座庄园外。萧如玉阴神刚刚凝聚,赶忙拉着方敏来到其内客房之处。只见青椀倒在地上单手撑着身子,正要点那唤魂香。 萧如玉带着方敏来到青椀身前,轻轻将她的阴魂一打,一股虚无物质飘出,直飞向青椀体内。青椀皱了皱眉,感觉到通体舒畅,又回头看了看萧如玉的肉身,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不免焦急起来。 萧如玉阴神缓缓归体,睁开双眼,黑暗破开,瞧见的便是青椀的面容,一惊之下又躺倒在地上。青椀旋即一笑,“我就知道你回来了,都过了快十二时辰了,你到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先别说这些了,还有正事要办,日后再与你详说!”他拍拍身上的尘土,长腿一仰一踏,从地上跳起,轻叹一声,“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 第二十六章 两情错 萧如玉领着方敏,来到齐东流面前,她依旧是那副白骨骷髅,身着烂衣的模样,令人望之生畏。齐东流吓得双腿发抖,从椅子上滚了下来,指着方敏颤抖不止,“大师!你为何又将这厉鬼带回来?可是要害我性命?”他边说边向后退着,直到床边无路可退,又迅速爬上床用被子蒙着面,不断颤抖着。 萧如玉气愤地走到床边,狠狠将被单一掀,只见齐东流在角落不停颤抖着,嘴里念着:“别过来!别过来!我什么都不知道!” “水雷!”只听萧如玉口中郎念,右手并指掐着一道符咒,在齐东流额前贴上,他颤抖了一会儿不再挣扎,只是呆呆坐在床上,望着前方。“你可知道她是谁?”萧如玉拉过方敏,到了床前。 齐东流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不知……” 萧如玉又回头看了眼方敏,“你可知道他是谁?” 看到齐东流的面容,先前被萧如玉化解的怨气再度上涌,“齐郎,我未曾想过,你竟薄情至此!”说着便张开骨掌往齐东流脸上盖去,就在骨掌将要劈到他时,齐东流似是想起什么一般喃喃自语道:“小敏?” 一声小敏落地,掌风瞬间散去,只是余威削断了齐东流发髻的发带,令他也变成一副披头散发的样子,他歪着头说道:“小敏,真是你吗?”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似是在回忆什么。 只道那年春意正浓,齐东流外出求学,与方敏告别,只说是高中之时,再回乡成婚。却不料他空有胸中志,却无怀中才,几度努力尽皆落榜。时光一转,十年已过,齐东流已从一个青年慢慢变老,好在当地财主的女儿看上了他,几度落榜的他也看清了现实,寒窗苦读不若平凡一生,况且还是富贵一生……她应该也早已忘了吧。于是入赘了财主家,当起了一个时时被妻子欺压的玩物。 “那年,我听闻你在外成婚了,不敢相信,只身来寻你……没想到……没想到……你竟然为了富贵!将我淹没在那口枯井当中!”方敏厉声斥问,其声阴惨尖锐,叫人心中恐惧油然而生。 “不!我没有!”齐东流打起精神解释道,“当年你来寻我,我怕被夫人瞧见,便把你先安置在后院,没想到一回来,你竟消失不见了!我问起下人,他们都说你已经走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哈哈哈哈……”方敏仰天大笑起来,“胡说!当年你走后,那财主女儿便接踵而至!我躬身与她问好,没想到她竟然直接将我按到井中!我双腿尽断,在井中苦苦哀嚎!在阴暗的井中度过了整整七日!折磨了我整整七日!你敢说你不知!” 方敏尖锐的声音不断刺痛着齐东流的心,他唇瓣颤抖,缓缓说着:“当时他们封了井,封了后院不让我靠近……我……我也是无法……” “你……这是承认了?”方敏缓缓飘到他的身前,“他们封了后院,封了枯井,你真的并没有起一丝怀疑吗?还是你……爱富贵荣华,多过爱我!”方敏的声音在面前传来,更加锐利刺耳,带起阴风阵阵直叫人毛骨悚然。 “我……怀疑过……”齐东流低下头,“当时我入赘此处,也是他们逼迫的我……想起当时他们用的软硬手段,我就不敢翻过那堵人墙去寻你!但我依旧是爱你的!小敏!” 方敏看到了他拍着胸口保证的样子,像是想起了什么,渐渐飘远了,“我杀的那些下人,皆是当时对我见死不救,后又被钱财封口的。他们爱财多过爱命,我便让他们与金山银海共度余生了。”忽而又飘到齐东流身前,“那你呢……齐郎……?我该拿你如何是好呢?” “我……”看着方敏白骨面庞上看不见丝毫情绪波动,她那身破旧衣裳还是临行前特意缝的,披散的长发枯叉着随风摆动着。他不禁伸出了右手不断颤抖着,轻轻捋了捋她的长发,眼中不禁两行热泪流下,“小敏……我也不知……” “齐郎……”方敏的声音也逐渐颤抖起来,渐渐没了厉鬼嚎叫的尖锐,变得温婉清亮,“我们还能同从前一般的……对吗?” 齐东流颤抖着说道:“是啊……这多年来,我受尽压迫,尊严尽失……”他的手轻轻抚上了方敏的白骨面庞,望着那空洞漆黑的眼眶,颤抖得更加厉害,“都是我……害苦了你……” 方敏退了一步,收起了长长的骨掌,在身前相合轻放。渐渐地,白骨面庞上生出血肉,枯叉的长发在空中一摆变得柔顺如丝,破烂衣服也在恍惚间修补完毕。顿时浮现了方敏生前的模样,她的双腿也再度长出,缓缓走到床前,“齐郎……你还爱我吗?” 齐东流看着方敏的面庞,一阵苦涩不由涌上,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只是愣愣无语。 方敏嘴角微笑,温婉可人,她轻轻地抱住了齐东流,“不必说了……我都明了……” 齐东流也伸出双手抱住了她,痛哭流涕,“小敏……” 忽地在齐东流怀中的方敏再度变回了厉鬼模样,白骨枯发,长长骨掌在齐东流身后伸出,高高扬起。 萧如玉一惊,正要冲上前去阻止方敏。青椀手头折扇在他身前轻轻一挡,后又收起手腕转了个身到他身前,摇了摇头,轻轻说道:“我们别管。”当他再度回身看向二人,方敏骨掌已然穿胸而过,指节处森森猩红,比那彼岸花更加艳丽。只听她轻轻说道:“齐郎啊……我们终是能在一起了……别管这人间是非功过,富贵与贫穷,你都愿与我一起的是吗?我们一起去阴间……再做夫妻!” 齐东流没有回话,双眼轻轻一闭,脸上神色安详,一滴晶莹泪光从他眼角滑落,像是在说,这样也不错。 萧如玉看着眼前的一切发生,什么也没做。顿时跌倒在了地上,心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颤抖地自语道:“我……杀人了……是我……” 青椀回头一看,方敏早已消失无踪,兴许二人已然去了地府吧,这般想着又蹲下身安慰萧如玉,“这不怪你,这都是他们的选择。” 萧如玉没有理会青椀的劝说,只是看着他的眼睛问道:“真是如此吗?我若不去阴间,不带回方敏,兴许齐东流便不会死……都是因为我卖弄术法……害的这二人如此下场……兴许当时鬼差来了,便不会有事了……都是因为我……” “他们的因果与你何干?只是他们的缘法不是吗?你与我说缘法,这不就是缘法吗?”青椀拍了拍他的后背。 “真是如此吗?这世间的悲喜……竟是由我在背后做了推手……术法……到底是什么?师父让我莫管这世间碌碌尘事,莫要沾染凡间因果……而我……一出手便害了两人……”萧如玉看向自己颤抖着手掌,心中升起一股恐惧。 “你师父……”青椀一语未毕,又捂起胸口咳嗽不止,终是控制不住,一口浊血喷了萧如玉满面。 第二十七章 你值得 眼前猩红朦胧,萧如玉伸手在面前轻拭着,仔细一看手掌,其中浓烈更胜往日,沉沉击碎了他心头的乱麻,终是冷静下来。 青椀依旧跪倒在地上抚着胸口,呕血不止。正在油尽灯枯之时,后背涌来阵阵灵力,补入了他干涸的灵力循环。“你不是说不想干涉人间因果吗?别管我了……”随后又咳嗽几声,力竭一般倒了下去。 “方才那二人我未救得,可你……我却还能努力弥补!”萧如玉不理会他,双手按在其背心,催动灵力在他体内运行周天。 “我早已病入膏肓!无人可救了!还不快滚!又想多沾染什么凡尘因果?挡你的坦荡仙途?”青椀回过身来,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开。“听明白了就快滚!” “你……”萧如玉还未明白过来,青椀为何性情大变,“我为你去阴间走了一遭,现在却跟我说这些见外的话!我萧如玉今日,非要救你青椀不可!”他的眼神坚如磐石,分毫不移。 青椀只得提着沉沉手腕,狠狠地指着萧如玉,“我不要你救……快……给我滚!”说罢,一甩手臂指着门口,颤抖不止,齿间紧咬透着血腥,面色惨白更似凋敝。 门外狂风忽起,卷起嫩叶片片骤然突入客房。只听一曲箫音起落,和着风声疏狂,激昂中裹挟着柔情,阵阵飘入房中。本是悠扬曲声,青椀听了反而更加咳血不止,双眼目眦欲裂看着萧如玉,竭尽全力从口中吐出一个字,“滚!”说完又一口浊血吐了萧如玉一身,随后倒地失去声息。 一曲箫音奏毕,狂风忽止,飘叶坠地。只见庄园大门被人缓缓推开,他轻踩着落叶铺就的小径向萧如玉走来,手头骨箫不断拍打着掌心,暗红唇瓣扬起一丝微笑,“我说我们家婉儿怎的学会离家出走了,原来是被个玉面郎君给拐了去!”走得近了,萧如玉才看清此人面目,霜白面庞上一副暗红唇瓣惹目,双眼轻合着宛如惺忪睡眼,只瞧他笑着,却透着丝丝寒意。 萧如玉背起青椀慢慢后退,丝毫不敢放松一丝警惕,“你是谁?” 那人仰天大笑起来,前仰后合地慢慢靠近萧如玉,一瞬之间便出现在二人面前,他歪着头,一手挑起萧如玉的下巴,“好生俊俏的公子……婉儿未与你提起我?” “缩地成寸!”他脱口而出,后退步伐失措险些跌倒,“你懂得术法?” 那人只是摇了摇头,手头骨箫又在掌间敲了敲,低着头又再度吹起了那首曲子。在近处闻得,才发现此曲箫音竟穿魂过魄直达心底,心律随着笛音一起一落不受控制。感受着心头跳动起落,萧如玉不禁大吃一惊,正准备沉气凝神闭塞双耳听觉,只听那人话音又起,“怎的不想知道我是谁了?也罢……就让婉儿来告诉你!” 只觉后颈之处被人狠狠敲击,腰腹之处又遭重物沉沉一掀,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外飞去,直至撞碎了一面矮墙才算休止。尘烟四散之中,破碎瓦砾之间,萧如玉缓缓爬了出来,额头鲜血如注模糊了双眼,森红帷幕之中站着一位人身蛇尾的妖怪,还有方才的男子。努力睁开了双眼,才看清了妖怪——正是青椀的面貌!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萧如玉缓缓站直身子,衣袖中滑落道道符篆,以血替砂瞬间写就。 神秘人依旧不语摇了摇头,自顾地吹起了骨箫。箫音再起,这次不再只是心律难控,呼吸间竟难以控制自己的行动,萧如玉一惊,狠狠咬破舌尖,万般苦楚直坠心头,顿时身体恢复了控制。只见他向空中打出一道符篆,声嘶力竭地大喝道:“风雷!” 叶落无动的庭院里再度刮起阵阵狂风,其间夹杂雷鸣声声,搅乱箫音。神秘人依旧不理会,自顾吹着骨箫,符雷裹挟在风中,不停打击在神秘人身侧,却在一尺之处不得寸进。 呆立许久的青椀也再度动起身来,在地上挪动着长尾,眼中无神面若僵石,向萧如玉袭来。一瞬间便到得萧如玉面前,长尾狠狠甩下,劈头盖面。 萧如玉运起身法闪躲,并竭力控制风雷符不朝青椀打去。在风雷声中,他朝着青椀大喊着:“青椀!是我!萧如玉!” 青椀依旧没有反应,转过身来又寻得萧如玉行踪,甩起长尾再度攻来。 衣袖中符篆再度飘落,指尖作笔再度写成一张符篆,“水雷!”随着一声大喝,符篆飘然而出,直点在青椀额头。青椀愣了一瞬,又再度向萧如玉攻来。 “怎么可能?麻醉神经的水雷符,竟然不起一丝作用?”萧如玉心头一紧,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再度出声试图唤醒青椀,“你答应过要带我去寻我娘的坟墓!你忘了吗!” 青椀依旧没有反应,甩起长尾带动尘灰飞起,朝地上狠狠一砸,地裂飞石一道沟壑凭空出现,在萧如玉双脚间裂开。 萧如玉见此法无效,飞步缩地成寸直逼神秘人,一息之间闪到神秘人身前,右臂高高扬起,指尖符篆雷光闪动,天边乌云忽聚,滚滚雷海立时呈现。“天雷!召来!”,此符乃是呼唤天边云雷,非是天刑雷。一道符出,天边劈下一道碗口粗细的长雷,直击符篆正中。只听“砰!”地一声,雷光消散,神秘人依旧无恙地吹着他的骨箫。 “火雷!”“金雷!”“木雷!”“水雷!”“土雷!”一瞬间五道符篆齐出,却在神秘人身前一尺之处立时停下,五行雷响,神秘人依旧无恙。 一瞬间青椀再度出现在萧如玉身前,嘴角噙着鲜血宛如受伤了一般,却不管不顾甩起长尾朝他劈来,萧如玉心头一惊,再度闪身,“青椀!你替我挡住方敏一击被夺取三魂,我为你过阴你忘了吗!” 青椀依旧面无表情,直朝他冲来,长尾拖动一瞬又来到萧如玉面前,蛇尾立起,一时竟有三四人高,只在他面前落下一道阴影。 萧如玉这般没有闪避,只是大喝着:“青椀!你说话啊!你真的不识得我了吗!萧如玉的如玉……是君子如玉或是美人如玉都无所谓!只求你听听我说话!再让我滚或者其他事都无所谓!快醒醒啊!我是萧如玉!” 青椀俯身冲下双手抱住萧如玉,蛇尾随后缠上。萧如玉不断挣扎,衣袖中的符篆掉落满地,散开一片。却是完全无用,只令自己面色发白,难以呼吸,他瞪大了眼睛盯着青椀无神的双眼,从喉咙里抠出了几个字,“青……椀……我……是……萧……如……玉……” 蛇尾只是越缠越紧,并未松开。神秘人放下手中骨箫,缓缓走来。“想知道我是谁吗?想知道婉儿为什么攻击你吗?”他邪魅一笑,“没机会了,去问阎王吧!” 缠着萧如玉的蛇尾陡然松开,“该去见阎王的是你!阴阳五行,皆为我用!天雷!召来!”,地上符篆抖动一条土雷蛇从神秘人脚边缠上紧紧裹覆,后又生出根根带雷藤蔓将他四肢缠绕,丝丝雷电灌入令他难以再动分毫。一时间风中裹挟雷声,忽地燃起地火,天边一道金光骤然打下,只见雷光随着萧如玉手中法诀变幻消散,院内再无那人的一丝痕迹,只留下一滩焦黑,尸骨不存。 萧如玉不及休息,双掌运起灵气便打在了青椀后背,闭上双眼紧咬牙关,气喘吁吁一语不发。 “为何这么相信我……?”青椀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我知道你是青椀,而我是萧如玉。不管你变成何种样貌我都信任你,不论何时我都信任你。”萧如玉说着,依旧灌输着灵气。 “若是我方才没有醒来,你岂不是要命陨当场?”青椀再度问道。 “可你终究是醒了过来,救了我们二人。”萧如玉平缓地说着。 “但你又杀人了。人间的因果环环相扣,你终会业报缠身!为何要管我!”青椀声音尖锐,直击在萧如玉心头,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 “你师父说了,这人间的悲喜不值得情绪翻覆,只教他们自行轮回往复便是了!你又为何管我!”青椀声声诘问,不停敲击着萧如玉。 “我说知晓你娘的坟墓,也都是骗你的!让你带着我走,只是利用你逃开那人的追击罢了!” “我还害你插手人间因果,莫名背上一条人命,你都忘了吗!为何要救我!为何不自己逃开!” 说完他转过了身,拉开萧如玉运着灵气的双手,“告诉我!为什么!” 萧如玉看着他的脸上,泪痕纵横与嘴边血泪混合,唇齿轻颤,缓缓吐出:“这人间不值得……”他将手抽出,反握着青椀的手腕,望着青椀的双瞳,漆黑如墨却暗潮汹涌。不知不觉间面上早已红潮浮现,磕磕绊绊地说道:“但……你……值得。” 青椀再也坚持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双手抹着眼泪不断啜泣,啜泣之声渐渐化为女声,再度抬起头来时,竟已变成一个女子模样,她紧紧抱住萧如玉,在他的耳边轻轻吹气,缓缓地说道:“重新认识一下,我叫青婉。” 第二十八章 东临海 她的心跳阵阵穿透了二人单薄的衣裳,萧如玉一晃神,讷讷道:“你……竟然是个女子?” “怎的?莫非你真是喜欢男子?”青婉调笑着,眼神迷离柔媚万千。 “我……我真是糊涂了……”萧如玉皱眉也不知心头的欣喜作何表达“我也不明白我究竟是喜欢男子还是女子,但独独喜欢你,是情真意切的!” 青婉瞧他眼中炽烈,话语坚定不似说谎的样子。她背过身去,轻轻将腰间系带解开,一袭粉红衣裳顺势散落。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萧如玉赶忙遮上双眼,不敢偷看。 “睁开眼,好好看清楚,这是你喜欢的……我。”青婉微微侧过脸,看着萧如玉的模样心生悲伤。 手指微张,视野缓缓照亮,只见眼前粉红衣裳散落在地,正是夏荷映阳托起一位莲中仙子。一头墨色长发铺散,似是仙人执笔而就。窈窕身姿纤丰合宜,藕枝为体曼妙非常。只是这仙子般的身躯之上竟然驳杂着道道疤痕,其中血肉外翻令人触目惊心。 萧如玉走上前去,颤抖着轻轻触摸着那些疤痕,心中没有一丝亵渎之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转过身来,丝毫没有避讳萧如玉的目光。“我本是山间青蛇,偶得天地造化,生出灵智。”说到此处她不禁苦笑起来,“却是遇人不淑,本以为是领我走向正途的师父,却是将我当作修炼鼎炉的禽兽!” 她更加肆无忌惮地在萧如玉面前袒露身姿,张开双臂又说道:“那个禽兽欺辱我,打骂我,甚至……还与别人分享我!”她发疯似的笑了起来,苦涩凄楚万般悲凉。“他的御灵术让我无法控制身体,只能随着箫音战斗。不仅如此,还将他所受的伤转移给我。” “从一开始,他便没有与我同生共死的勇气,只有他心底龌龊肮脏的苟且!”她望向萧如玉,眼波含泪唇齿轻颤,“那你呢?我的……美人?” 萧如玉一把拉过青婉,语气不再举棋不定,反而更加坚定不移,“不论你从前如何,往后余生都有我。”他又伸出四指对天起誓,“后土在上,皇天可鉴。我萧如玉誓与青婉,同生共死!” “我没看错你,如玉君子,如玉美人。”她欣慰地笑着,又缠上了萧如玉。 山河洞房,天星为烛,浓情蜜意,春光无限。 山鸡高鸣为破晓鸣号。二人拾掇一番,隐隐间感觉体内法力充盈,萧如玉的周天运行更有圆融之感,恍惚中竟突破了还转境界直逼金汤。他感受着天地间充盈法力,随意指使来去,似是能做到之前不敢想象的符篆术。 “你现在想去哪?”云雨之后,萧如玉又迷茫了,此次下山本无目的,如今更加不知前路该往何方。 青婉却是一副洒脱样子,俏皮地一步跳上萧如玉的后背,“之前我们一路东行,那我们便接着朝东,我未见过东海的样子,我们一起去看看!” “你扶稳了!”萧如玉手指凭空虚点,顿时写就一道符篆。青婉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身旁风景倏忽而过,翻山越岭,穿林越溪只在一瞬。回过神来,已是晌午时分,二人站在一座断崖边,海风怒号着扑面而来,吹进二人衣襟,衣袍鼓鼓作动。 青婉闭上了眼,张开双臂,静静感受海洋的气息在周身萦绕。海鸟高翔,长鸣声声。怒涛拍岸,碎浪沉沉。她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随着清风一带,她趁着势头往下倒去,化作一条归途的鱼儿,在海波中扎起一朵晶莹水花。 萧如玉也一齐跳出断崖,乘风而下,投进海浪里。眼前水幕撩动,青婉钻出水面,衣衫尽湿,轻薄粉袍随浪沉浮,透出纤细身姿跟着水光摇曳。她欢笑着,双手捧起海水往天边泼去,阳光折射出道道彩光,明艳夺目。只瞧她再度捧起一抔海水,到了面前轻轻一吹,点点水光变作晶莹气泡,结对成群环绕周身。 她长长叹了口气,“灵力任凭驱使的感觉真好,这便是逍遥吧。” 萧如玉见她玩得开心,又担心起来,“你的咳血之症不要紧吧?” “呆子!”青婉玉指重重朝着萧如玉额头一摁。“那是先前那个御灵师在我体内留下的禁制,我逃出来时,拼命用灵力压制。只是我与他的距离近了,便会压制不住。才呕血不止,如今……” 她突然一顿,眼神转动,又再度吹起水泡将萧如玉包围,瞬间各个水泡炸开,水花溅进眼里让得萧如玉揉眼不止。 此状惹得青婉巧笑频频,萧如玉看得呆了,便随她戏弄。 二人游戏一时,欢笑不断。未过多久,断崖后头一尾黑烟滚滚而起,又透着火光冲天,二人相视一眼,一同跃出水面登上断崖,只见萧如玉轻轻将衣袍一振,无风自干。青婉却是干脆,旧衣轻轻一甩,手头再度幻化一身粉白衣裳穿上,像个突发横财的人,肆意挥霍灵力。 萧如玉极目远眺,原来正是远处一座山村燃起了大火,如若不管,整片森林几乎会被燃烧殆尽。他拉上青婉又施展开那道神行符,一晃间便来到了村庄前。 却见一帮蒙面匪徒,持着弯刀利剑逼迫村民们交出金银。萧如玉看不过眼,飞身上前一记旋踢便踹倒一人。那人从地上爬起,长刀直指萧如玉,“你是谁?敢挡三不庄的财路?” 这些打家劫舍的山匪无恶不作,萧如玉才不管他们是何处势力,飞身上前一脚踢在那人手腕之处,只听骨裂之声爆响,长刀应声脱落,“我管你是什么庄,干的是害人的事我看见了就不能不管,干活的手都断了,想必也没人要你了吧。还不快滚!” 那人不断后退眼神中透露出惊恐,“何方高人?为…为何要来这里断人生意?” 因为害怕业力相报,萧如玉依旧不敢害人性命,只是踢断手骨以示惩戒。他不答话,只是慢慢靠近,到得身前双腿一沉作势欲踢。那人赶忙起身,头也没回地往林子里跑去了。 萧如玉回过身来,盯着那几名未走的匪徒,“你们呢?” 有几个已被方才萧如玉的雷霆出手吓到,双腿发颤不能控制。其中有一人提着利剑绕到青婉身后,利剑架在她的脖颈间,朝着萧如玉大喝道:“兄弟,今日这事算我们栽了。你若愿意放我们一条生路,我们也不愿为难这位姑娘。” 萧如玉不禁心中暗笑,随即传音入密对青婉说:“别用法力免得惊世骇俗解释不清,也别害他性命,略施惩戒便好了。” 青婉朝着萧如玉做了个鬼脸,以示自己的不满。随即双手搭在那名匪徒手上,柔声娇媚道:“这位哥哥如此英雄气魄,比起那个心上人被持还无动于衷的家伙好上万倍不止。我也不想再跟着他了…”随后转过身,胸脯轻靠着那名匪徒,眼波流转迷人心神。 只听那名匪徒呆呆地说了两句“好…好!”便被青婉一记手刀劈在脖间,随即倒下不省人事。 其余人一看顿时觉得不妙,各自丢下刀兵,落荒而逃了。 来不及去理会那些匪徒,二人招呼起村民赶忙投身到救火中。 为了不暴露术法惊世骇俗,二人尽皆学着凡人模样,提水灭火,或用沙土,或用湿布。一阵忙活过后,虽然些许房屋已被烧的焦黑,但大体上总是救了下来。 一位老妇拄着拐从人群中走出,“真是多亏二位小英雄了,否则这村子又得遭人毒手。” 第二十九章 涉因果 萧如玉问道:“这山匪总是来此骚扰民生吗?若是如此,我们二人救得了你们一时,却不能时时刻刻救得。这村子烧毁了大半,索性趁着这时搬走罢。” 老妇却是摇摇头,解释道:“这东海附近人口驳杂,海匪山匪数不胜数。好在这附近还有三不庄庇佑,那些小匪不敢胡作非为。三不庄虽然也是山匪,但只劫不义之财,虽然有些规矩……”说道此处欲言又止,又跳转话题,“方才那些不过是冒充三不庄的小贼,即使得手了也会被三不庄追杀的。” 方才老妇停顿一刻,被青婉察觉,假装不经意地问起老妇:“方才您说起三不庄的规矩,敢问是何规矩?” 一时寂静,四周尽皆无声。老妇出声打破沉寂解释道:“这三不庄庄主,生来一副丑恶面貌,内心怀善却遭世人唾弃。怒而创立三不庄,说是做尽天下不仁不义不信之事,干着打家劫舍的生意,实则暗行义举。只是……他的面貌实在丑陋无有女子敢于他相恋,纵使他英雄无敌,也依旧孤苦一生。”她看着青婉与萧如玉暗暗叹气,“他……不准有人在他管辖的地界成婚……甚至相爱。直至他寻得真爱为止。” “怎的有如此不讲道理的人?自己不得便不让别人得到。”萧如玉愤愤不满,“这事我定要寻他评评道理!” 话音刚落只觉自己衣袖被轻轻拉扯,低头一看却见老妇面色愁苦地不停摇头,“少年郎,你可别自讨苦吃。那三不庄庄主武功盖世,且手下众多,你们纵是会些武功,可终是难敌啊!”又回头看了眼村子里的百姓,各个愁容满面。“况且我们如今也过得不错……只待他找到个女子成婚便是了。等……便等罢!人生再长也不过百年而已!总比在外任人宰割的强!” 青婉拉过老妇安慰道:“婆婆别害怕,我二人定有办法教那庄主改邪归正,您莫要担心了,只是我们还不知道如何见到那庄主。” 看着青婉如此坚定的眼神,老妇也渐渐相信他们能有办法,狠下心来告诉他们,“其实想见到三不庄庄主并不难。一是在这东海边的地界大发不义之财,不用几日他便会率领手下来劫你。二便是成婚了。三不庄上有一座了望台,若是瞧见什么红绸花轿的,他也会率领手下前来破坏婚礼。” 青婉一听旋即一笑,扯过萧如玉缓缓倒在他的身前,娇嗔道:“择日不如撞日,美人,我们便在这成亲吧!”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萧如玉却很是羞涩,脸上又是红潮上涌,小声说道:“这么多人看着呢……我们……” “昨夜你的所为倒是不羞,如今便清高起来?”青婉瞧着他无助眼神仿佛一只迷途羊羔,不禁捂嘴笑笑,“好了,不逗你了。只是我说成亲,是说真的,你应是不应?” “应,如何不应?”二人凝望情深,其间浓浓情意不言而喻。 回头看了眼刚经历山匪劫难的村民们满脸碳灰汗流浃背的样子,青婉高声说道:“我们婚礼之事,便不必麻烦各位,你们安心重建村庄便可。七日之后我们再回来,到时候还望能借个场地,办场婚礼便好。” 老妇带头应下:“好,那便麻烦两位小英雄了。重建之事,我们自己解决。” 听了老妇应答,青婉便牵着萧如玉迅速往林子里一钻,随后赶忙蹲下,对着萧如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们这重建费时费力,我们暗中帮帮他们吧。” 虽然青婉性情不定,时而温婉,时而娇媚,但终究是个心软的人。二人便躲在暗处,不时帮着村民修修补补,一座老旧山村不久便焕然一新。 七日之期随着浪潮起落,在海波中消失无迹。 这日里村里的公鸡还未打鸣,就有着锣鼓声响远传数里。村民们揉着睡眼出门查探,只见一条长长红毯从村头铺到了村尾,一架八抬红花大轿,从林中缓缓驶来。前头欢乐声阵阵不止,一袭鲜红陡然闯入,为这黑白山村添上色彩。 老妇人也拄着拐在外观望,不知发生了何事。方一出门,便被萧如玉扶着走进大厅,一路瞧着自家房子被红绸剪花饰满,只有吃惊不断。待得被扶上高堂坐下,看着不断从门内挤进来的宾客,不禁眼眶湿润,似是想起了什么。 红花轿摇摇晃晃在门前停下,一人提着一张矮小红梯置于轿前,一张红毯卷卷铺开到得高堂之上。萧如玉刚忙迎上,青婉一袭红绸端庄,盖头遮得严实,只见一双红绣鸳鸯鞋踏下,裙角拖地而行。 二人携着一朵红绸编花,随着乐声悠扬缓缓走进高堂。在一旁司仪的指示下,行起三拜礼。 一声礼成长长回荡在这喜庆的房里,老妇站了起来,不停拭着眼泪,哭泣不止。 青婉也不顾什么礼仪,掀起盖头便扶着老妇人,“婆婆,为何这喜庆日子莫要哭泣了。” “是了……是了……”老妇人强止泪涌,“今日是你们的大喜日子,我这么哭,真不吉利。只是这场景让我想起我那苦命孩子……”随即眼泪有在眼中打转。 “我那孩子执意要在这村里成婚,那日也是如此风光喜庆。只是当夜……当夜便被那三不庄庄主杀害,连儿媳妇也被他抢走,回来时……回来时只有两副大红棺椁,里头……里头连全尸也无……” “那人也忒可恶!”青婉咬牙切齿恨恨道。“婆婆先别哭了,这仇我们帮您报了!” 萧如玉跟着说道:“我们二人皆丧了父母,如若婆婆不介意,不但可做这高堂上的证人,也可做我二人的义母。” “好……好……”老妇人拉着青婉泣不成声,大红衣襟渐渐湿透。 一番宴请,推杯换盏。天边再度拉起夜幕。新房内红烛相映,人影交缠。 萧如玉轻轻掀起她的红盖头,鲜红双唇勾起无限情欲,鬓边散落几缕青丝勾勒脸庞,一对灵动双眼透着暖暖红洋。 “我的灵力全用来幻化这成婚仪仗了,我可是……”青婉一抿嘴唇打趣道,“把自己全都交给你了,你可别让我给那恶人劫了去!” 话音刚落,房外传来阵阵马蹄声响,火光冲天而亮。 第三十章 人仙辨 一场洞房花烛遭人惊搅,二人也无意在房中柔情蜜意,一齐走出房去。 房外早已围满黑衣匪贼,尽皆带着黑色面巾不见面貌,弯刀长剑在火光下映出烨烨寒光。 只见领头一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那马通体漆黑四肢健硕,在黑夜里只能借着火光依稀辨明,唯有一双眼睛精光摄人。 目光上移,月色火光交相映着他的面庞,一副黝黑面庞半肿半瘦,一双厚唇勾勒一张大口合之不上,内里一口黄牙参差不齐,头发稀疏散落难束一髻,仅仅一副凶恶双眼像是人的五官。 不必多言,此人正是那三不庄主。萧如玉一把将青婉揽在身后,故作不知的样子问道:“你是何人?竟然扰人洞房花烛?” 只见那骑着高头大马之人,巨口微张,声如洪钟大声说着:“我乃三不庄庄主,朱威海!这东海边的地界还没有不识得我的,你又是何人?可是这村子里的?” 话刚说完,手下几名山匪架着那名老妇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朱威海朝着她大喝道:“是否是你教唆他们?看来上次给你的教训还不够,这次便让你和他俩一同葬了,我看还有谁敢坏我的规矩。” 萧如玉双腿如风急追至老妇处,双手作了手刀在那二名山匪后脖轻轻一敲,二人便应声倒地。“不关这位婆婆的事,只是我夫妻二人瞧着东海澎湃气势,想在此成亲罢了!这位婆婆也曾劝过我们,只是我们并未理会罢了!” “这么说你们是明知故犯了?”朱威海狠狠瞪着二人,“来人啊!让他们明白一下这东海畔的规矩!” 一声令下,六名黑衣山匪朝着萧如玉围了过来,手头刀剑紧紧贴着他,不留一丝空闲。 虽是对付凡人,他也不敢放松警惕,时刻盯着六人手腕起落气息浮动。 只见六人围着萧如玉旋转起来,碎步轻点泥地,渐渐划出一个正圆场地。只听裂风之声响起,萧如玉左面一人,长剑突刺直取咽喉。 他却不慌不忙,微微侧头闪过致命一击,右手二指轻夹剑刃。刚欲略施巧劲挑飞长剑,后方又是一柄长刀直扫后腿。劲风初至,衣袍轻颤,萧如玉随即放下长剑纵身轻跃,堪堪躲过刀势。 正在空中无处着力之时,四方长剑再度猛袭,上下不一各指一方,封死各处活路。他深吸一口气,收紧小腹,擦着剑刃躲过指向腰间的那一剑,乘着剑势飞旋起来,霎时化作一道旋风,四柄利剑皆被气旋带飞擦身而过,却不可入体。 萧如玉挡过空中必杀之势沉沉落地,还未缓过气。脚边前后夹来两柄凶刀,直击脚腕。他也懒得再浪费时间,右脚猛的抬起掐着刀合之势,狠狠踩住。 不料此时四剑再成合围之势从头上一齐劈下,宛若一副铁牢叫人插翅难飞。同时萧如玉脚下两柄刀刃陡然升起,正带着萧如玉直往剑刃上迎。 他沉气右腿狠狠一踩,双刀利刃瞬时断裂成块。只瞧头顶四柄利剑合围,他仰身后倒,单手撑地,右脚再度顺势向上一点。剑势不止,但却难入其脚掌半分,四人之手乘着势头齐齐而下难以停止,只听一声脆响,四柄利剑顿时崩断。 “好!兄台真是好功夫!”说着朱威海从马背上翻身而下,顺势从马腹边抽出两柄弯刀,刀柄带环,上头似有纹案雕在刀身。“且与我来比试比试!” 话音刚落,一柄弯刀便只取萧如玉面门。刀势极快肉眼难见,只觉一道劲风扑面,萧如玉下意识侧过身,只瞧面前刀刃划过,借着月光看清刀身之上纹着一条长龙,张牙舞爪,似要将人吞尽。 目光注视一时,恍惚间又有一道刀风袭来。萧如玉侧目一看,朱威海左手翻转,弯刀在他手中轮转成圆,直切自己腰身。 正思索对策之时,面上弯刀再翻,直切面门。不及思索,他只得仰面而下,躲过这一记夺命弯刀。 不料腰身处旋刀一齐而至,萧如玉只得手中运气,掌心中狂风忽动,带着身体迅速弹到一旁。 “庄主这一记一心二用的法门,当真了得!”萧如玉不禁赞叹道。这东海纷乱的地界,怎是一个泛泛之辈可掌管的? 朱威海却不理他,双手弯刀反握,贴在小臂位置,大步飞跃着再度向萧如玉逼来。只见他劲拳猛地直打萧如玉的胸腔,萧如玉亦不敢大意,一手搭上一手轻推,借力打力,将其推出。却见其臂间弯刀旋动,直砍萧如玉手臂。 萧如玉只得变势将其手臂压下,堪堪躲过弯刀一击。朱威海另一手再度作拳袭来,又打在萧如玉腰腹之处。无招可使,萧如玉只得脚边运气,飞身跳开。 二人尽是这人世间的外功高手,见招拆招打了大半时辰不分胜负,也逐渐力竭。尽皆远远架着对方,长长喘气。 “兄台真是好功夫,今日算是把我打服了!”朱威海收起架势,微微躬身。 萧如玉亦一振衣袍,“只望兄台能取消这不合情理的规定,有情人终能相遇,何必自己不得,便让他人也不得呢?” 一句话说完,只见朱威海按着腹部哈哈大笑起来,“我朱某好歹也是一介山匪,你竟如此不提防我?看看你的身后!” 萧如玉回头一望,法力耗尽的青婉早已被人以长刀架着。“你……!”话还未说完,直觉背后一凉,利刃在身后划出长长一道,鲜血直流。 突遭强袭,萧如玉只得顺势跪下,减轻外伤。“我朱某能做到如今这个地位,自然不是凭着一身功夫,更是必要时的阴险和狠毒!兄台,下辈子你可得好好学着!” 萧如玉转过头来,只见长刀朝着头顶劈下,此等危急之时,他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双指轻点泥土,嘴中暗道:“土雷!” 一条无形长蛇在土中层层突进,带起一屑尘泥,到得朱威海脚底猛地突起,雷蛇瞬间缠上。朱威海长刀瞬时落地。 萧如玉刚欲起身,脚边又有刀光划过,失血一时不及反应,又遭一刀。他转过身衣袖中再度飞出一道符篆,口中念道:“水雷!” 符篆贴面那人应声倒地,再无反应。但三不庄手下此行来者又何止几位?一刀过去,一刀又至,纷纷砍在萧如玉各个关节处,瞬间血流如注,令他再难行动。 萧如玉衣袖中不断飞出道道水雷符,各个黑衣人瞬时倒下。但他们依旧前仆后继,如海潮般不断涌来。 “水……雷……”萧如玉灵力耗尽,已经难以为继,最后打出一张水雷符,力竭倒下,眼前渐渐昏暗,直觉背上不断有利刃划过,刺痛再度令他清醒,一道清亮的声音直透他的心底,“萧如玉!” “青婉!”萧如玉以残余灵力再续经脉,手指紧扣泥土,撑起前身,却看不见青婉身形,只有黑衣人不断扑来,长刀不断朝他砍下。 萧如玉衣袖滑落最后一道符篆,其上古朴纹案撑起刚正气场镇压方圆一丈范围。 “天刑…雷…”说至一半,萧如玉再度犹豫,这一道符落下,此处数百人皆会化为飞灰,这等业力……我承受得起吗? 可是青婉呢?她法力耗尽,只能依赖自己,我怎能辜负她的信赖,既说了同生共死,在此处便将她丢下……我这般行为与那邪修又有何异。 萧如玉心中人仙博弈间,身上刀光无数直切肉身。“天刑雷……”灵力运至一半,又再度凝滞,手头掐着天刑雷符颤抖不止,不知该否施下。 又是数道刀光亮起,萧如玉再度被砍到无力。双唇颤抖不停呼唤着,“青婉……”,他又运起最后灵力,掐着天刑雷符,只见符篆无风而起,抖动不止。“天刑……!” 一刃弯刀直切萧如玉手腕之处,天刑雷符脱手而飞,随风飘到了远处。 他趴在地上,强抬着眼皮,忍着失血的力竭,从口中声嘶力竭地扒出,“青婉!” 两眼一黑,失去知觉。 第三十一章 妄境劫 一夜厮杀,三不庄人等无一受伤,多数仅是筋骨麻痹。而地上淋漓鲜血的主人只有一个——萧如玉。 待得众人散去,村中众人齐力将他带回房中。不远千里请来医师为他医治,但他依旧不得醒转,只有依稀心跳呼吸,据此判断他未身亡罢了。 众人不知的是,萧如玉肉身以龟息之法勉力续命,内里也依旧持续着天人交战,片刻不停。 萧如玉甫一开眼,便见到青婉坐在自己身前,盖着红盖头,玉指于身前合拢,等待着他揭开。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萧如玉喃喃自语,疑惑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环顾了一周,依旧是那赤绸剪花饰满,红烛点亮的房间。 青婉却没理会他的疑惑,说道:“我的灵力全都用来幻化这成婚仪仗了,我可是……把自己全都交给你了。可别让我给那恶人劫了去!” 听得此言他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方才发生的事只是梦境而已吗?”思绪一过,房外便传来阵阵马蹄,火光冲天而起。“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听得动静,他便冲出门去。那景象依旧是黑衣蒙面的山匪将屋子围得水泄不通,一匹漆黑健壮的高头大马从人群中走出,其在月光映下显得更加威武。 依旧是熟悉的对话,熟悉的问答,仿佛昨日重演一般,重来了一番。 不多时六名黑衣山匪,持着长刀利剑再度将他合围。有了先前经验,萧如玉已知这六人刀剑成阵难以对付。待得一旁利剑刺出,他便不做多余动作,二指运气瞬间点碎长剑。右脚在身前划出一道圆周,扬起尘土四散,迷人眼球。 只听几声金铁交击,一阵混乱之中几人刀兵尽皆交缠在一起,阵法难以施展。 朱威海跃下黑马,持着双刀袭来。萧如玉不敢大意,暗里施展水雷符篆贴于掌中。几次接触他的身体,朱威海手头力道渐弱,不多时便无法握刀,双刀叮当落地。 瞧得计谋得逞,萧如玉逐渐安下心来。 朱威海败下阵来,后头黑衣人再度如海潮般围上来。萧如玉袖中符篆飞出,道道水雷符再度贴上,依旧挡不住黑衣人前仆后继地向前涌。 萧如玉定下心来,蹲下身来一手撑地,“土雷!”四周土地随声爆起阵阵黄沙,雷蛇不断缠动,击倒一片黑衣人。 方一定心,背心中突出一柄弯刀,映着月光寒意逼人。扭头一看,才发现朱威海借着土雷响动,掩去声息,突然一刀刺入,令他全无防备。 感觉到心跳逐渐停止,胸口热血如流,眼前一黑。只听一声清亮声音直透心底,“萧如玉!” 他缓缓撑开沉重的眼皮,已经再无说话的力气,只是心头想着,“这次我依然没能就救得你……对不起……青婉……” 眼前一黑,再度失去意识。 随即眼前一亮,再度回到了那个温馨的婚房里。萧如玉大口喘着粗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婉依旧没有理他,自顾地说着,“我的灵力全都用来幻化这成婚仪仗了,我可是……把自己全都交给你了。可别让我给那恶人劫了去!”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门外马蹄声阵阵,直逼他的心头。“我到底该如何?这世间当真没有两全的法子吗?不……一定能……我一定能救得青婉,又不杀生……我一定能……”如此安慰着,他再度走出房去。 依旧是如黑潮一般涌来的山匪,里头走出一匹高头大马。这次萧如玉没有犹豫,脚踏轻步飞身上前,手头掐着符篆,唤起一道庞大水雷,直劈所有人。 只见符篆上雷光闪动,如水潮般向外蔓延,瞬间笼罩所有人。雷蛇淹没瞬间,所有人几乎应声倒下。唯有朱威海,手持双刀劈开水雷,随后朝天一掷,一柄夺命弯刀随之飞来。 “火雷!”他的手中升起一道烈火,其中交杂着阵阵雷霆。不料那柄弯刀不但并未融化,反而脱出火雷阻隔之势,狠狠插在萧如玉面门。 只觉眼前猩红一片,他再度听到那个声音在心头响起,她那样声嘶力竭地唤着他的名字,“萧如玉!” 但他却没有任何再反抗的力气,双眼一黑再度失去意识。 深深吸了一口房内的空气,依旧是那个温馨洋溢的婚房,萧如玉不断颤抖着,害怕听见那句话。“我的灵力全都用来幻化这成婚仪仗了,我可是……把自己全都交给你了。可别让我给那恶人劫了去!” 萧如玉再度冲出门去,可是畏手畏脚的他,只能迎来同样的结局——死亡,重复的死亡。 次次看着青婉在自己面前被劫走,那声呼唤无一不落在他的心头,不断刺痛着他。 他再度回到婚房内,“一定有方法的……!一定有!”他声嘶力竭地喊着,但却不能阻止门外马蹄声再度袭来。 一番激斗,他又一次倒在血泊,看不见青婉的样子,只听那声呼唤再度响起,“萧如玉!” “要是能再往前些就好了……”他这般想着,再度失去意识。 回过神来,不再是那个温馨的婚房,而是他们二人在东海畔,纵身跃下的那个断崖,只听海浪翻覆拍打着,击石浪碎,风声呼啸。 他只能看着青婉靓丽的笑容,却无法改变事情的轨迹。 黑夜如漆,他再度倒在了那层叠的人海中奄奄一息,他等着那个声音再度响起,“萧如玉!” 他安下心来闭上双眼,心里暗暗道:“再…再往前些…” 一场妄境倏忽而过,他看见了和青婉的相遇,相知,相爱。“再往前些!”他的内心咆哮着,遗憾,愤怒充斥着他的肺腑。 他回到了不知观,再度见到了玄辉真人,那个教他顺天而为成就仙道的师父。 他见到了萧烨,那个欺瞒自己的萧烨,那个害死自己父亲的当今圣上——萧烨。没有暴怒,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看到了自己的母亲——玉瑾,从不知峰上纵身而下,听到了那句若隐若现的“人间不值得。”他的心如沉水,波澜不惊。 “再往前些!”他对着不知峰下不见凡间的浓浓云雾大喊着。 一晃之间,他回到了玄都的北城大门。看见了自己英雄一世的父亲如何惨死小人手中。那滴之不尽的忠血,随着萧瑟秋风洒进了他的心头。 他握紧双拳牙关紧咬,仰天发出一声咆哮,直冲云霄。“啊——!”荡破了层层积云。 他低下头来,又是那天夜里,如漆般的夜幕再度将所有人笼罩。 这次他没有理会青婉,自顾地走出房去,衣袖中落下一道古朴符篆,其间刚正气息镇压方圆一丈范围。 “为人或者为仙有何区别吗?”旁若无人一般,他这样说着,“若是为仙必了凡情而畏手畏脚,叫这世间恶人为所欲为,那成仙……又有什么意义呢?” “若是为仙,必须看着无数遗憾从面前划过而不得改变,那成仙……又有什么意义呢?” “若是没有青婉!那我萧如玉成仙!又有什么意义!” 天刑雷符无风自动,飘到萧如玉面前,只见他手掐法诀不断变幻,一声无情无调,不高不低的咒声响起,“天刑劫雷!召来!” 只见天边黑云翻动,九道劫雷劈下,在场数百人顿时化为飞灰,消失无迹。 第三十二章 两难全 黑暗里只听一旁人声响起,“大娘你何苦管他,都过去这么久了,依旧不见醒转,索性埋了吧。” “不成!他还有气息,定能醒转过来,况且他也舍身助我,我们怎能弃之不顾?” “他那事闹成这样,反而惹怒了三不庄,虽然近日不见他们下得山来,但今后肯定不好相处了。” 只觉面上撒下了一抔黄沙,呼吸不来。萧如玉立起身来,长长地喘着粗气。只见自己已经半截身子入土,身旁村民不断铲着沙土,往自己身上盖。他环视四周,见到村民的脸上皆是惊异,丢了手头工具赶忙逃开了。 只留得那名老妇守在萧如玉身前,不断抽泣。“你终于醒了……你快些……去救那姑娘……快去!” 感受着体内法力流转圆融如意,天地间法力明晰,萧如玉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袖中抖落一张黄纸,骤然变大。他朝上一踏,朝着山庄飞去。 眼前风景无暇观赏,他朝着山巅径直飞去。到得山庄前,他从黄纸上跳下,只听“咔嚓”一声,低头一看,竟是一具森森白骨,被自己生生踩断。 萧如玉倒吸一口凉气,胸中升起一股不祥预感。 他缓步走进山庄,四处篝火亮起,却是勾勒一副阴凉气息。穿过长长大道,依旧不见一人声息,偌大山庄中沉寂无声。 “哒,哒,哒。”声声脚步声回荡在这空寂的山庄里。 到得尽头,只见一间大堂,上头主位横躺着一人,手头握着一支白骨手臂,滴滴鲜血顺之留下,滴进那人口中。 “哒,哒,哒。”脚步声响起,在这光洁的地砖上不断敲击。他缓缓走上前去,抬头望着那个王座上横躺着的娇媚美人,她的嘴角噙着鲜血,鲜红欲滴。 “你终于来了……我的美人?”青婉冷冷地说道,语气里透着彻骨寒意。 萧如玉不敢言语,只是看着青婉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吗? 她直起身来,目光凝视着萧如玉,“美人,你怎的不说话呢?”她缓缓踏下台阶,婀娜身姿一如既往。“哒,哒,哒。”脚步声再度响起,沉沉击碎他的心扉。 “怎么了,我的美人,你怎么不说话呢?”青婉绕着萧如玉不断转着,“对我感到愧疚吗?何必呢?” 萧如玉依旧一语不发,只是低着头像是没有声息。 “你说话啊……”她再度化作那半人半妖的形象,“你说话啊!”长尾一甩,将萧如玉狠狠击飞。 只听轰然巨响,萧如玉飞身而出,撞断了数根梁柱,尘烟四散,瓦砾遍地。 青婉摇晃着长尾走上前来,“美人,我记得你说过,愿与我同生共死的,是吗?” 萧如玉从废墟里爬出,满脸血迹,却依旧不发一语。 她再度长尾一甩,将他狠狠击倒在地上,光洁地砖裂出段段裂痕。 他从地面上爬起,躬着身子,强支起身体,沉默依旧。 “你说话啊!”她长尾一甩,狠狠击在他的面门,萧如玉再度倒地,又再度撑起身体。“你说话啊!说啊!”长尾不断狠甩,将他击倒又再度站起。 “你说啊……那些海誓山盟……那些浓情蜜意……你再与我说说啊!你说啊!”她朝着他怒吼着,竟带着丝丝哭腔,在整个大堂里回荡。 萧如玉依旧不语,长长沉寂之后,只听着一声细语,“我……” “你如何!你说啊!”青婉不断摇晃着他的身体,“你说啊……”她渐渐地轻下力气,语气渐弱。“你……说啊……”她哭腔渐浓,不停地问着。 “我……”只听他缓缓说着,抬起头来,血泪混合,嘴唇不断颤抖。“我……对不起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青婉仰面笑着,五指紧扣着自己的面庞,抠出道道血痕,不一会儿又再度恢复如初。 “你们这些人,全都一样!海誓山盟说得好听……”她再度疯了一般笑起来,她抚着肚子似是笑到力竭,“到头来……还是我一人忍受屈辱!” “他们鞭打我的时候你在哪里?” “他们想要侮辱我的时候你在哪里?” “他们想要杀了我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声声质问落在萧如玉心头,如刀绞如针扎,层层刺痛不断环绕,直击心头。 青婉长尾一甩再度将他击倒在地上,他的面上血流如注,却依旧不反抗。 她走到他的身前,一对玉手轻轻挑起他的面庞,只见他鲜血浸染的双眼,意识模糊,眼神涣散。 “美人,我对于你……究竟算是什么?”她望着萧如玉泪眼婆娑却依旧质问着他。 “我……”只听他的口中含糊不清,不明说了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青婉似是疯了,笑声里夹着哭泣,非哭非笑,凄婉异常。 忽地,她的双眼通红,发了疯似的咬在萧如玉的脖颈之间,贪婪地吮吸着精血。 久久过后,他紧紧地搂住了她,缓缓说道,“师父在我下山前叮嘱我,不得沾染过多凡尘因果,我没听。” “师父让我不得随意显圣,我没听……” “直到如今,我才明白,师父说的……都是真的……” 他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声音不断颤抖着,更加搂紧了青婉,“食人精血……之……妖……必杀之……” 青婉却也不再反抗,只是靠在他的胸膛,“我终究比不上……你师父的叮嘱吗?” “不是的……不是的……我说过与你同生共死,便是真的同生共死!”他的衣袖滑落一道符篆,刚正气息镇压方圆一丈范围。 他搂着青婉,在她身后举起了天刑雷符,双手不断颤抖着,口中不敢念咒。 “救我时舍不得用的符篆,杀我时便舍得了。美人,这便是你的仙道吗?”她望向萧如玉,泪眼朦胧地轻轻用着一手抚上他的面庞,“终究是我挡了你的仙途吗?”说完她又靠在萧如玉的胸膛上,不发一语。 “天刑……”他颤抖着,一手法诀变幻,“劫雷……”他将青婉搂得更紧,“召……来……”一言轻吐,仿佛用尽周身所有力气。 天边浓云滚动,道道劫雷翻涌。“轰!”阵阵惊天雷鸣响起。 “这样也好罢。”她靠在他的胸膛仿佛进入梦乡。 “轰!”一阵劫雷劈下,因果之力顿时消弭。天道大公,惩灭业力。 道道劫雷劈下,二人紧紧相拥,宛若有了共赴死的勇气。 天边雷云缓缓消散。萧如玉看着怀中的青婉,她的表情无悲无喜,只有一脸安详。渐渐地,她化作一道飞灰随风散去,三魂七魄一丝不留。 “天刑雷符,落雷九道!道道劫雷,诛因灭果!”萧如玉打开了三不庄的一道暗门,沉沉跪下。 二道长拉着静心,看见了前头的三座衣冠冢,上头墓碑分别刻着。“严父萧慎语之墓”,“慈母玉瑾之墓”,“爱妻青婉之墓”。 他沉沉地扣了三个响头,眼眶含泪,如泣如诉地说着:“那九道劫雷劈在了我的九龙之上,将我劈成了一个不仁不义不信之人!这样的我!有何资格成仙!” 他的嗓音嘹亮,不断盘旋在这阴森孤寂的坟头。 第三十三章 外敌袭 “那晴雅姐姐……?”静心没有顾忌地道出了心中的疑惑。 二道长在一旁看着,并未阻止,只是看着落寞的身影,心头也对仙道产生了疑惑。 “那时青婉境界虽不至阳神,但饮下人血之后,灵力大涨,已可以和阳神匹敌。”他体内气仿佛散架一般,有气无力地解释着,“当时天雷劈下,我放弃全部抵抗准备与她一同赴死。但她依旧用着全部灵力,护住腹中孩子……” “当时我抱着晴雅走下山来,才发现山上秋叶金黄,草木尽枯。我竟在妄境中蹉跎了半年之久!”他十指紧握,骨节错动之声暴响。“难怪她要食人精血……都是为了保住晴雅,我还将她劈死……若我当时能多想一种办法……都怪我……都怪我在妄境里犹豫了太久……都是我的错……”声音微颤,渐渐泣不成声。 “所以,晴雅小姐原是半妖。难怪力大无比,又如蛇般能巧妙地隐蔽声息。”二道长感叹道。 “那这么多年来,师叔你一直未与晴雅姐姐说明真相吗?”静心问道。 萧如玉咽下了泪滴,“我从不知峰下来,不过半月之久,修为连破三境,金丹直指。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可我的道……却是在她的血泪里成就,这样的道,不配成仙。”他回过身来,“那日后,我带着晴雅周游天下,见过极北玄冰,攀过巍峨高峰,踏过熔流岩浆,符篆之术更加精进,天地万形,不过只在我一手之间……但那又如何呢?我没有颜面回不知峰去,更没有脸面去见青婉,即使她早已消散在天地之间。” “后来,晴雅长大了。却总是哭个不停。直到我们回到这个被天刑劫雷劈碎的三不庄来,她才停下。我便在这重建三不庄,管辖起了这东海畔的人流过往。”萧如玉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晴雅,我知道你在,出来吧。” 萧晴雅从一旁暗处走了出来,双手颤抖着,脸上热泪止不住地往下滴。“爹爹……都是真的吗?我娘她……是被你唤雷劈死的……而不是怀我时,难产死的?” “都是真的,我方才说的,都是真的。”萧如玉望着晴雅,又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我对你的宠爱,都是出于对你娘的愧疚。既然你都知道了,今后便不要再如此任性了。学学大家闺秀的样子,回房读书去!” “我不信……我不信……”萧晴雅摇着头,冲上前来不断摇晃着萧如玉,“都不是真的对吗?” 萧如玉大手一挥,一道劲风刮来,将她推进一道房门内。“锁!”随着一声令下,一道符篆飘出,贴在门上稳固如锁。 “待你明白了怎么做个大家闺秀再出来。”话音刚落,便迈着大步走开了。 二道长拉着静心紧紧跟上,不再提问,他相信师兄想说时自会说清理由。 从山庄后头走出,已然是星月高挂的黑夜。四处亮堂的灯火照亮这空寂的山庄。 还未走出几步,便有一人冲上前来,跪地握拳道:“报告庄主!他们来了!” 萧如玉一手背负,一手于身前紧握,故作镇定平缓语气说道:“我知晓了,你且下去通知其他兄弟,做好准备。此战必胜!” “是!”那人站起身来,瞬间淹没在浓浓夜色里。 “二十年了……终是来了……”萧如玉长长叹气,像是早已做好什么觉悟一般。 听闻二十年一词,二道长不禁心头一紧,问道:“师兄,此事难道与妖塔大破有关?” 萧如玉转过身来看着二道长,微笑起来,“不必自责,我若是你,也会做一样的事。这九州,早该换个天下了!” “师…师兄,你都知道了?”二道长声音渐弱,像是犯了什么错误一般。 “我当时听闻玄都皇室一日之间全部暴毙,我便知晓,定有人动了龙脉!”萧如玉咬牙切齿,“无妨!这世间大过总得有人来扛,而你,不过是应劫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不过此事确与妖塔大破有关,师父应该也与你说了,妖塔本是九州镇压邪力的屏障。自从妖塔破了之后,邪法邪修不断想方设法涌入九州。这东海之畔,原先还有东海龙族镇守,不过……” 话还未说完,只感觉衣袖被人扯动,低头一看原是静心。她颤抖着问道:“师叔,你说东海龙族……?东海龙族如何了……?” “东海龙族……”他欲言又止,看了眼二道长。二道长也点头示意。“东海龙族在二十年前对抗倭寇邪修之时,全员战死,无一生还,彼时东海成红,十日方散。” “不可能!不可能!”静心松开了萧如玉的衣袖,不停后退,直至撞到了二道长方才停下。“师父!你告诉我!师叔……他说的是真的吗?”她又抓紧了二道长的衣袖不断询问。 二道长看着静心的斗笠,瞧不出她的表情是否痛苦欲绝,只是沉沉点头。 静心一个不慎跌坐在地上,斗笠也随之飞落。只见她青丝束髻一旁长着两支小巧鹿角,一对杏眼之中不断有着热泪涌出,划过脸颊上的晶莹鳞片。嘴唇不断颤抖着,随之蜷缩成一团痛哭起来。 “九……九公主……?”萧如玉蹲下身,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老龙王他有一句话,托我转交给你。” 静心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是什么话?” “老龙王说:‘东海一族虽死,但九州浩气长存。今后你若想成龙,便成龙。若是不想,这天地间随你喜欢,何处都去得。不必再困在……只有珊瑚海草,虾兵蟹将的无聊龙宫里了。’” 闻得此言静心再度痛哭起来,一语不发,只是痛哭。泪珠落地,滴滴化珠。晶莹剔透,长明不止。 二道长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陪她坐下,将她搂在怀中,让她哭个痛快。 萧如玉却是往远方眺望着,终是在远远海平线之上,见到了排排整齐的火光浮现,数不胜数的战船乘风破浪,荡开东海汹涌波涛。 第三十四章 共抗敌 萧如玉脚踏虚空,凭空飞起。“师弟,你身上的因果已然纠缠不清,这场仗,便由我来打吧!”一语落地,飞身出了山庄。 在庄前空地悄然落下,衣袍随风猎猎而动。他撩起衣袍信步向前走着,沉气高声道:“三不庄兄弟何在?” “听凭庄主吩咐!”一旁身着各色衣裳,相貌各异的三不庄人众听得萧如玉高呼,尽皆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如今倭寇犯我九州,欲以邪术御灵,荼毒天下!我等虽为世人误解,但胸中浩气长存!我重建三不庄,本意作这东海畔的堤岸,挡住恶潮侵蚀!如今,恶潮打来,我等共抗!” “是!”众人齐声高呼,地动山摇。 萧如玉不断前行,一手出指前点。只见虚空之中宛若水面泛起涟漪,阵阵大风刮来,带起山间片片落叶,在这山庄前铺就一条绿色大道! 他一脚踏出,稳稳落在空中叶道中。随着他不断前行,落叶点点铺就,直至东海之畔,沙滩之上。 众人随着他的步伐,一同来到沙滩上。望着圆月高挂,映着海面琳琳波光,远处战船渐渐雄伟,随着海风凶狠扑来。 “走吧。”萧如玉语调中的情绪波澜不惊。随即一脚踏在了涌来的海潮上,接触之间海浪凝型,寸寸冰封。 “万里冰封。”他唇齿微动,灵力在脚底画出一道符篆。冰刃与海潮反向推进,层层铺开,顿时东海之上覆满了万里玄冰。 萧如玉向前信步踏着,脚步声在冰面上寂寞地回响着。清风吹动他的道袍,在月光之下颇为潇洒。 后头众人一齐跟上,脚步齐整,气势如虹。但冰面却不见一丝裂纹。 冰刃不断突上,不久便与战船相遇。但那领头战船依旧没有停止的意思,反而不断加速,破冰而来! 萧如玉站在队伍前头,双手背负,任凭战船袭来,气势直扑自己的面门,吹起长发舞动。只见他口中默念着什么,冰刃根根突起,直往船身插去。 战船依旧不停,梭型船身破起寸寸冰屑飞扬。 萧如玉依旧风轻云淡。长长冰刺不断插入船身,划出道道裂痕,但却依旧不见战船减速。反而气势更猛,直朝萧如玉碾来。 高大战船逐渐逼近,漆黑阴影覆在了他的身上,逐渐不见一丝月光。 他抬起头来,看着船头的雕像上的八头巨蛇,摇了摇头,嘴边露出了一丝微笑。 “砰!”一声巨响,带起冰屑四散,在萧如玉身前罩下一层迷蒙屏障。 待得冰屑落地,只见一根巨大晶莹冰锥,将船头刺穿。战船仰身立着,几欲翻倒。 只听一阵掌声携着脚步响起,一人穿着倭人的服装,腰挎长刀从战船上跳了下来。“听闻东海畔有一人符法通玄,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那人用着奇怪的口音,说着九州的话语。 萧如玉向前迎上,“敢问阁下乘着战船来势汹汹,所为何事?” 那人走上前来,周身散发着丝丝热气,脚底水汽蒸发,微微躬身说道:“我乃东海岛国使者——武田。前来九州拜访,还望阁下,多多通融。” 萧如玉亦向前踏了一步,脚底寒意四溢,飞至空中的水汽,尽皆凝固成冰珠咚咚地砸在冰面上。“要来九州拜访,可以。但要守我九州的规矩。” 二人言语间,暗里术法拼斗,剑拔弩张。 武田直起身来盯着萧如玉,一手按在刀柄之上。“敢问九州的规矩,是何规矩?” 萧如玉丝毫不惧,依旧是那副双手背负的模样,清风朗月作了陪衬。只听他朗声说道:“九州术法界,有规矩三条。 第一,不得入世入仕,沾染凡尘因果。 第二,不得人前显圣,自称为神。 第三,见食人精血之妖必杀之。” 武田长刀渐渐出鞘,缓缓躬下身,阴狠地说着:“就这些吗?” 萧如玉摇了摇头,接着说道:“方才那些只是术法界的规矩,既然你来这东海之畔,须得守我三不庄的规矩。” “敢问三不庄,有何规矩?”他的脚步如弓,杀气四溢。 萧如玉一抬右手伸出四指,直指天边。只听他朗声说着,声音直透所有人的心底。“我三不庄的规矩有四。第一,处世为人不仁者……” 只见他的小指轻轻扣下,后头三不庄众人齐声喊道:“杀!” “第二,与人相交而行不义者……”他的无名指扣下。 “杀!”又是一句齐声杀字出口,冰面齐震,宛若天地震怒。 “第三,承与其诺而不守信者……”他的中指再度扣下,似是发号一般。 “杀!”第三声杀字脱口,月色如霜照在所有人脸上,尽皆坚毅无有柔懦。 “第四……”他盯着武田,眼神冷冽,杀气对冲。“九州御灵者……”最后的食指也缓缓合上。 “杀!”喊杀声震天,透骨诛心。 武田长刀陡然出鞘,拔刀一斩,直砍腰腹。“萧君,那我们便没什么可谈的了。” 萧如玉飘身向后,在冰上划出长长印记。“生灵得天地灵智本就不易,若没有与其同生共死的勇气便是邪术!九州容不得你!” 武田阴冷一笑,双手握刀飞步向萧如玉冲来,到得面前高高跃起,身形与圆月重合,长刀劈下宛若斩月。 萧如玉指尖雷电闪动,画出一道明亮火雷符。重重烈火从其指尖喷薄而出将武田吞噬。 武田刀势不停,利刃斩出刀气破开烈火,片刻间便与萧如玉指尖接触。 只听一声爆响,明亮雷光闪动,长刀寸寸断裂。武田顿时失去重心,被火焰雷光之势带着不断后翻着,跪倒在地上。 他抚着胸口,胸中血气翻涌依旧遏制不住,一口鲜血猛地吐了出来,在冰面上再度化为冰块。 萧如玉不知何时到了他的身后,双指点着他的后脑,指尖雷光不断闪动。“带着你的人回去,不准再踏上九州疆土半步。今日便放过你们。” “哈哈哈哈哈哈哈!”武田抚着胸口大笑起来,刀柄往地上一插如作号令一般。顿时后头战船中各色妖鬼飞出,在月色下张牙舞爪。 他回头望着萧如玉,眼中冷冽非常,“萧君,我们的战斗,才刚开始呢!” 第三十五章 老龙王 面前一道鬼火扑来,阴光大绽而不显火温。萧如玉抬起右手,指尖阳火点燃,翻出层层热浪,吞没鬼火。 森然鬼火消失无影,道道阳火也逐渐隐去。赤橙红幕退下,武田持着破碎刀柄,上燃阴森鬼刃,冷风呼啸间带着身后一众鬼火狠狠劈来。 萧如玉飘散后退三步,堪堪躲开鬼刃。却不料森然鬼刃触地,冰面块块碎裂,东海浪潮带着块块残碎冰面再度起落。 失去了如履平地的感觉,战斗变得更加艰难。正当他准备再度凝结万里玄冰,并起双指之时,一声凄厉哀鸣响起,和着劲风穿透手背,打碎符篆。 萧如玉没法再以灵力为笔,脚掌作符。他须得把全部精力用来对付武田和这些妖鬼。 气凝双手,在面前一划,只见他双目精光四射,明光驱散妖邪。他渐渐看清,在空中不断飞舞着的怪鸟模样。 其眼如珠外凸,无有鼻梁,仅生二洞应是鼻孔。其唇薄刃,尖牙长喙。身衣残羽覆体,依稀见得是女子身材。 “姑获?”萧如玉喊出声来。双手掐起法诀自然有了应对之法。但它速度飞快,不断冲撞着他掐着法诀的手。 萧如玉只得不断后退一边避开武田的鬼火冷刀,一边提防着姑获鸟的突袭。 又是一声凄厉尖叫响起,不断后退却不小心一脚踏空,踩入水面。 只觉脚腕有什么东西牵引,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倒。面前姑获鸟突袭,直朝面门打来。 萧如玉不慌不忙,双手间法诀再动。只听他低声念着:“天狗!”,冰面上陡然浮现一条恶犬身影,朝着天空一声长啸似要吞天食月,虽是犬声却有虎狼之势。 姑获鸟顿时调转身形,慌不择路地往天边逃离了。 再看脚下已然无法阻止下沉之势,索性顺势下沉。到得水中才看清楚,方才抓着自己脚腕的正是一个头顶荷叶的小童,全身覆满鳞甲,蛙爪猴身。 他双指并作利剑便朝那河童面门打去,只见水中滚滚热气喷涌,河童身旁海水不断化作气泡蒸发。河童挣扎着,不断摆动四爪,作蛙式向远处游去了。 萧如玉正欲游出水面,突然一条蛇尾缠上,将他胸腔捆缚再难呼吸。他低头一看正是一名人身蛇尾,身着和服的貌美女子!只见她面容枯槁,眼角泪痕在水中亦明晰可辨。 他一时慌了神,那名女子不断缠上,蛇尾用尽之时她的形容在萧如玉面前展露无遗。不由得他感慨,蛇尾之上喷薄出道道灼热,似要将二人融化一般。 收起心惊,萧如玉运起残剩几许的灵力,从指尖发出道道水雷。水雷过处,蛇尾瘫软。终是缓过一口气,他再度双手掐起法诀不断变幻,一道巨大水雷穿过女子眉心,她顿时倒了失去意识,向着漆黑的深海不断坠落。 他却是不忍心,拖着蛇尾一同向上游去。正欲跃出水面,却见水面上点点落雪,遇水化冰。一名温婉女子穿着木屐,踏在冰上发出声声脆响。她低头望着萧如玉蹲下身来,一手捧着脸颊,微微一笑迷人心神。 他不受控制地下深海坠去。久久之后感受着水中透骨寒意,回过神来。见着那名女子依旧蹲在冰面,一手捧着脸颊,笑容似玉。 凭着胸中最后一口气,他的脚掌轻踏,荡出无尽熔火,不断推着他向上游去。他闭上双眼,不再被瞳术迷惑。 若是此时萧如玉睁开双眼,他将不会再看到那个温婉的女子模样,而是一副凶神恶煞,面露狰狞地恶鬼之貌。 熔火带着萧如玉突出冰面封锁,待得他睁开双眼,只见冰面一个融化的洞窟旁蹲着一个和服美人,正在寸寸融化。 他将蛇神女子安置在一旁,又寻得了在一旁战斗的武田。只见他鬼火利刃劈下,几乎无人生还。 萧如玉飞身上去,不断汲取天地间的灵力,脚掌雷光闪动,手头符雷之术变幻,全身电光涌动似是要化作一道雷电。 “金雷!”方正金雷,劈开邪祟。武田听得咒声已然不及回防,只得把一柄鬼火长刀架在身前。森森鬼火,与金雷相触之间顿时消散。 萧如玉没有停歇,步伐再度闪动,脚踏玄冰滑动到了武田身后,雷光随着五指作刀,迅疾劈下。 忽地一件器物在他身前骤然突出一挡,哐当落地。不及去看,萧如玉周身灵力再行,又是一道金雷作掌朝武田劈下。不出意外,又是哐当一声,再度挡下了萧如玉夺命一击。 见势不妙,萧如玉飞身飘远。拉开距离,他才看得分明,武田身旁落了一伞一壶,焦黑的器物身形还在冰面上不断颤抖着。 “你……!”萧如玉紧咬牙关,愤怒地质问道,“这便是你们的御灵术?以术御灵令他们替自己身死而达成自己的目的?你将这天下生灵视为何物!” 武田站起身来,鬼火长刀再度点燃,他阴狠地说道:“萧君未免太过激动了,不过是两个付丧神罢了!算不上生灵。” “万物得天地造化本就极难,得灵智本就该与人同阶,而你只是把它们当作器物!我如何能让你渡过这东海!”萧如玉对着武田咆哮着。 “他们本是被人们厌弃的鬼怪,我们御灵师给他们机会,让它们给国家立功,它们高兴还来不及,怎么悲伤呢?”武田弯下腰,轻轻抚摸着那柄旧伞,双手狠狠一捏,伞骨轰然崩碎,只留得伞盖贴在冰面上寸寸湿透。 “如此,它们便成了为了国家牺牲的英雄。这难道不够高尚吗?”武田握着长刀向萧如玉走来。“萧君,方才我确实小瞧了你……”话音一落,他将长刀立于身前,森森鬼火冲天而亮。 他的背后冰面寸寸断裂,一个庞然大物带着海潮从冰面中突出。那怪物身上海水滴滴落下,显出身形。只见一条雪白骨龙仰天立起,鹰骨巨爪随风颤动,大口一张,吐出浊气阵阵,而后一声嘹亮龙吟响起,通天彻地。 三不庄上,静心看着这熟悉的身影,即使心头有千万个不情愿,也只得相信。她再度重重跌坐在地上,嘴中喃喃念着:“父皇……” 雄伟骨龙之身遮云挡月,长长阴影落在萧如玉与武田身上。“萧君,我们重新打过!” 第三十六章 海天雷动 “老龙王……”萧如玉看着身前的巨龙枯骨楞楞说不出一句话语。“御灵术,已经卑劣至此了吗?” 武田却不以为然,“是非功过自是胜者评说,手段卑劣又能如何?” “骸骨是生灵最后的尊严底线……”萧如玉抬头看着老龙王的骸骨,眼前依稀浮现了那个长须飘扬,慈眉善目的老人。“乘其威势为非作歹,仗其遗骸祸乱众生!挫骨扬灰也好,随风散去也罢,老龙王的遗骸不是你这等卑鄙小人能染指的!” 语毕,再度乘踏虚空而起,道道符篆从衣袖中飞出,环身而起,绕转不止。 武田长刀之上的鬼火再度熄灭,只留下破碎刀柄横空一斩。老龙王抬起骨爪,煽动间带起烈风呼啸,碎开万里玄冰。 本就与各色妖鬼战至力竭的三不庄兄弟,脚下玄冰再度漂浮,几个脚底不稳,深深沉入东海无边的黑暗里。 “萧君,可别分心了。”武田断柄一挥,骨龙长爪再度挥动。劈头盖脸打在萧如玉身上。 长爪狠狠击在萧如玉周身符篆之上,符篆上下浮动试图卸去巨力,不料龙族之力甚勇,他难抗巨力翻飞而出。 沉沉摔在碎冰之上,东海浪潮迎月冰凉。不断有三不庄兄弟沉入海底,人力始终难抗术法。 他爬上碎冰再度站了起来,符篆排起如登天之梯。他飞步踏着,乘梯向上。阳神化身五五各执一符,围绕半身出海的龙王骸骨。 五五齐声,“五行雷法!”,五行雷术从符篆里喷薄而出,生克之力不断环绕地打在老龙王的骸骨之上,一时烟雾翻涌,浓雾横潮。 一声嘹亮龙吟突出重围,骨龙大口一张,浊气滚滚之下冷火翻涌,再度掀翻了萧如玉。 沉沉摔在碎冰之上冰锥透体,道袍染红。 他长长喘着粗气,捂住伤口,努力止血。直觉身后一双粗手将自己提起,扛在肩上,“庄主,别放弃,这东海畔的秩序,还得由我们来维持。” 颗颗算珠飞出,打在骨龙身上,叮当弹飞。“就算是蚍蜉撼树又如何?不试试看怎的知道?”只听书生声音响起,字字铿锵。 “兄弟说得是,不试试看……”疤面长臂一挥,将巨剑沉沉挥出,破空之声沉响,打在骨龙身上却依旧难伤分毫。 萧如玉看着武田冷冷的笑脸,宛如弯刀不断割在自己心头。 “够了,这场仗……”他的阳神再度分出五五化身,脚踏玄冰不断冲上前去。“就交给我来打吧!” 武田刀柄朝前一指,波涛翻涌,骨龙出海,腾空而上。爪下阴云翻涌,其间雷光不断闪动。 五五化身尽皆踏空而起,手持符篆之间尽皆连起道道灵锁,金辉灿烂捆缚在骨龙身上。 “吼!”骨龙喉间发出一道怒啸,凄苦之意声声透骨。 “老龙王!”萧如玉大喝着,五五分身不断上下翻飞,紧紧捆住骨龙之身。飞龙乘云之势顿时消失,沉沉砸入海面,翻覆起层层巨浪。 骨龙身体在浪潮间浮沉,武田腾越而上,踩着龙骨再度与萧如玉激斗起来。“萧君化身五五的境界,我着实羡慕得很。但这世上并不是修为高了,就能打赢。”说着他的断刃刀柄再度生出鬼火,狠狠砍在骨龙身上。 “吼!”骨龙惨嚎,身躯不断挣扎试图挣脱金锁,翻起层层海潮。萧如玉飞身上前,“金雷!”一道金光再度朝武田劈去。 武田只是轻身闪躲,金雷顿时打在骨龙身上,又是一声惨嚎响起,骨龙不断翻转着身躯制造着滔天巨浪。 浪潮掀起数十米,遮云挡月,朝岸边渔村打去。 萧如玉无意再与武田战斗,踏浪乘风到得海边,一张符篆掐于指尖,他运起全身灵力大喝道:“土雷!”岸边沙土顿时堆叠,化作一条长龙,夹着雷电扑向海潮。 一声轰然巨响,浪潮霎时湮灭,只留下丝丝水汽笼罩海面。萧如玉抬起头来,只见眼前水汽再度挥发,一道蓝色鬼火从骨龙喉中吐来。浊气翻涌,吞天食地。 萧如玉双手按地,紧急再拟土龙。只见火土交击之间,灵力四溢,掀起气浪不断。 一身灵力耗尽,萧如玉从湿润的沙粒中抬起头来。 面前仅有一人,武田持着鬼火长刀狠狠劈下,“再见了,萧君。” 萧如玉猛地站起身来鬼火长刀狠狠砍进他的胸膛,他却握住刀柄不肯放松。眼中血丝密布,狠狠盯着武田。声嘶力竭地从口中吐出一句话:“九州御灵者,杀!” 他带推着武田不断朝着海中奔去,脚下浪潮寸寸化晶。 武田试图松开刀柄来挣脱他,但萧如玉双手紧按住他的双掌,不让他动弹分毫。 “萧君,我们没必要斗个你死我活!我这就回去!老龙王的尸骨交给你来发落。”武田退缩了,哀求着他。 但他依旧不理,像是个上好发条的机器一样,反复地说着那句话,“九州御灵者,杀!” 他们步步逼近老龙王的尸骸处,天边雷云翻涌不止,却无一道雷劈下。 萧如玉惨笑着,牙间透着猩红。其余化身尽皆站在周围,手持一道符篆。这一刻,萧如玉体内的灵力再度涌动,终于踏破了真仙境界。 只听武田身前的萧如玉怒喊着,荡起一道气浪将三不庄兄弟尽皆刮上了岸。“浩浩海天五雷动!” 头顶浓云中雷光一闪似在响应他的呼唤。其余分身也手持符篆,随着他的声音一同念着:“浩浩海天五雷动!” “敢与天地义气同!”萧如玉握着武田的刀柄更加紧了些。 那些分身也一同喊到:“敢与天地义气同!” “岂容邪法得东渡!”天边雷云积蓄已久,似乎随时都要劈下。 “岂容邪法得东渡!”其余分身再度响应道。 “忠血筑堤……”他放开了紧握的刀柄,手中法诀不断变幻。武田顿时慌不择路地向岸边跑着。 “魂为固!”一声怒啸卷起千层气浪,将武田狠狠打倒在冰面上。 一语说毕,天边劫雷劈下。天道大公,惩灭因果!一道劫雷劈下,武田魂飞魄散只留飞灰。 但天空雷云依旧没有停歇,不断劈在萧如玉身上。他闭上了眼,终是能够慷慨赴死了。“青婉,我来了……” 一声幽幽自语响起,他以阳神为笔全身精血为砂,天地作符,画出一道天刑雷符! 阳神接触劫雷之时瞬间消散。道道熄灭,仿佛天公吹烛。 雷海不断翻腾着亘古不灭,在东海之畔竖起一道君子屏障,身负沉沉业力,心怀不轨者不得通过。 渐渐地,海平线上透出一缕阳光。老龙王的骨骸也随着日升,沉沉浸入海底。 海边渔村的人们,见这海天雷动,纷纷跪了下来,联想起昨晚的巨响,还以为是喜怒无常的龙王爷又发怒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从今往后东海再无龙族了。 三不庄上,静心目睹了这一切,轻轻揪了揪二道长的衣袖,“师父,成仙真的这么重要吗?”愣愣地说着。 “我……”二道长深深呼出一口气,“必须成仙!” 他回过身,不再看那黑云雷海,径自走进山庄去,再度打开那道只有墓碑的暗门。只见其中又多了一个墓碑,是刚刚刻好的,字迹间鲜血染红。 上头没有称谓没有谥号,紧紧有着三个字叫人看着刚正凛然——萧如玉。 只听山庄外一声高呼,“三不庄兄弟,今日!山庄重建!”她五指朝天为号,其间鲜血淋漓。 有人会记得他吗?数百年后,可能没有。 那又何妨呢?天地会记得他。 天地永远记得那个东海浪潮上不断翻涌的天刑雷海。 卷尾语兼任上架感言 第三卷结束了,终于来到读者老爷们万分期待,喜闻乐见的卷尾bb环节(不 这次因为时间问题卷尾bb就先兼任一下上架感言。 这一卷从哪里说起呢? 我们先从篇幅说起,细心的读者已经发现了,第一卷12节,第二卷24节,第三卷36节。真是听着就让人兴奋啊!第四卷岂不是48节!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今后的一卷将会控制在20节左右。 如果不理会主线剧情,你可以把他当一个短篇集来看。终究是短篇集,每个故事说长不长,因为这八卷梦集写完也就几十万字而已。但它又说短不短,我这二十多年的生命也就浓缩成这八卷梦集。 我们说说萧如玉。前期的萧如玉不经世事,只有师父教他顺天为,成就仙道。在那个价值观还没定型的年纪,自然是大人说什么便听什么,成就仙道是他唯一的目标。 但当他下山,遇见青婉。他的仙道开始动摇。初次施展术法便害了二人性命,他对术法的理解也开始动摇。 什么是术法?我从第一卷说到第三卷。第一卷里,静心看了勾魂摄魄的法术问道:“这究竟是道术还是妖法?”我的回答早已借二道长的口告诉大家“只要能救人,管他道术还是妖法。”所以术法本无善恶之分,只看人如何用它。 第二卷里,我们说到了千面狐。千面狐生而便可化形,而其他妖物都要玄牝成丹之后才可化形。凭什么呢?这天道是否有些不公?其实并不,千面狐化形之力的代价太多,不得与人牵绊过深,还会时时遭人追杀。但有一方可解,那便是赤子之心。但殷玖玖不断接触慕言的同时也逐渐凝滞了法力,她到底想做千面狐还是殷玖玖呢?是浪荡一生还是钟情一人呢?天道给予的术法是公平的。 第三卷我们又说了什么关于术法的事呢?我们说到,天下术法都被束之高阁,仅有不知观流传。不仅如此不知观还设立了重重规矩,禁制你使用术法。那术法有何用呢? 丹道一途,本书主讲内丹术。内丹术不仅修真更是修人。我用了徐公子的体系,但不是所有劫难我都会写,有兴趣的可以去了解一下。诸如色欲劫,身受劫,风邪劫,妄境劫,真空劫之类的天劫,尽皆包含了修身的道理。因为篇幅有限,而且不是主讲修炼,我基本上只写妄境劫。 什么是妄?欲而不得便生妄。妄境劫是令人直面妄心,而非看破妄心。这世间有几人能看破妄心?恐怕没有。是人皆有妄心。 从萧如玉的妄境劫就可以看出,他所妄的既是青婉亦是仙道。仙道是他从小在不知观接受的教育,而青婉是他自己的妄。最终他在妄境中不断回溯,目睹件件遗憾在自己面前发生,而该顺应天道不作为时,他发现了,师父的道不是他的道。顺天而为不是他的道。 于是他唤起天刑雷符,劈死妄境中所有三不庄匪徒。仙道和青婉之间,他选择了青婉。 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萧如玉呢? 从小就被教导要务实,要读书考上好大学,找个好工作。但这是我们的道吗? 但这就是我们想要的吗? 我喜欢文字,极其疯狂地喜欢文字。但我依旧选择了务实。选理科,上工科大学。 读了三年我真的受不了了,我的青婉不断出现在我每夜的妄境里,她咆哮着,怒吼着,不停地问我,为什么选择仙道而不是我。 我运起天刑雷符,将她劈得魂飞魄散,但在午夜梦回时还会想起她的笑容,是那么灿烂。 我忍受不了了,我把很久以前的创意拿出来写作。多年来自废武功,连简单的叙述都难以做到,更别说修辞、布局。 这本书原名应是梦间集,意为人间大梦尽在一集。后来发现撞车了,我便以一个说书人的视角,为这八卷梦集作注,称为注梦集。后来我对这个名字产生了疑惑,我将之前的释义划掉,改为人间大梦何止一集。 那这本书要讨论什么呢? 我将以我粗浅的文笔和学识探讨,人、道、佛、宗教、情爱以及因果。 说道丹道,那便涉及到道教。我写这本书的初衷,也是因为我看不见我想要的仙侠。不是生杀夺宝就是处处想着逆天。 道…一直都是顺天修的。顺承天道方能成就真仙。那么什么是仙呢?什么又是天界呢? 仙是跳脱尘世与天地同寿的存在。他们的追求肯定不能以凡人眼光来揣度,但这本书主要讲的是红尘间的事,他们自然也不能理解。 天界的社会形态,不用怀疑肯定是和人间不同的。我的观点与徐公子不谋而合,天界应该是无主且无序无层级的。至少道教的天庭是。否则那些修道者不断脱离凡间,却又进入另一个凡间,那有何意义呢? 可能西游记这本书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前人栽树之后,所有人都认为玉皇大帝就该是那个躲在桌底害怕孙悟空的懦弱之人,太上老君就该是那个烧丹炉的小老头。 其实灵山里的那种描述我就很喜欢,三清、如来乃至耶和华,他们皆是存在有无之间,不可见却随处可见。天庭的没有秩序而不像西游记里那般,层层等级分明,简直就是人间。 直到青帝封天,始有天条。 再来说说上架。 今天上架是早就准备好了,我掐着时间跟编辑申请的上架,打算到今天正好写完第三卷。 但是不遂人愿,第三卷写到今天才加班写完。其实vip卷早就有了,我还在用公共章节写第三卷。 我其实不在乎首订什么的,有人能喜欢我就很满足了。所以我把三不庄剩下的章节全部放在公共卷里。我大可以前几天保持一更,今天连放五节直到三不庄结尾,让你们看个爽,然后也弄个稍微能看过眼的成绩。但是没必要…既然决定是免费章节,那就有始有终。 如果看到这里,相信你已经是从第一卷小巧的人妖相恋的故事看到第三卷东海畔的术法激斗。我不会要求读者什么,但你如果能看到这里还云淡风轻地取消收藏一笑而过不点订阅的话!那我只能认了,是我自视甚高了。 今天很累了,不会再写第四卷了。 明天,开始第四卷vip章节《子非鱼》,你愿意听我接着…说说故事吗? 第一章 龙门一跃 只道天地之始,世间无序。九州之畔,浩渺东海亦是如此。 狂风卷起千层浊浪,海面之下亦是暗潮汹涌。五彩珊瑚密布在怪石间,上下错落有致。偶尔瞥见一尾游鱼,拨开屏障穿梭于其间,左右翻动好不自在。 只待暖流涌来,与鱼群汇至一处,便作长龙席卷浅海。天边日光照耀海面,在海底见着也是波光粼粼。鱼群在此游荡着,贪婪地感受着太阳的福泽。 忽而一张大口开合,鱼群被吞噬殆尽,剩下的尽皆逃开,久久再度成群。而那大口的主人也浮出水面,懒懒地在阳光下翻转一周,满意地喷出一道水花。 幽幽深海,难见寸光。有一巨蚌卧于礁中,通体漆黑,含有一珠,灵光四溢。其得天地造化,蕴有灵智,借着灵珠修炼,任何靠近之物尽皆被吞噬。巨蚌杀戮成性,渐渐入魔,随时都要冲出深海。 一日,东海之上传来一声缥缈仙音。“东海水域,尚缺一主。跃过此门,执掌东海。” 随着声音消散,海面之上腾空数丈之处,烟云翻动,伴随虚空轻颤一道古朴长门缓缓立起。 四道门柱雕刻威严巨兽,其身如蛇,延柱缠上。鳞如鱼,爪似鹰,角若鹿。长须飘逸,巨口微张,仿若有着一声威严咆哮传入东海所有生灵心底。 再看门上飞檐如翼,道道青瓦铺就。檐下石刻雕着各色海底生灵,大小种类不一,精巧灵动,栩栩如生。门中挂着一块老旧匾额,一旁雕有祥云朵朵拱起二字——龙门。 海面翻动气泡逸出,无数浅海生灵探出头来,望着天边龙门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瞧着有几尾小鱼,在浪花间跳跃,带起晶莹水珠与鳞片相映,却也只是跃起一丈高度而已,不多时又一头扎进水中,被波涛淹没了声息。 随着无数鱼儿跃出水面,海潮上浪花起落不断,倒是成了海鸟的盛宴。不时有着海鸟俯身飞扑,叼起一只午餐果腹后发出满意的高鸣,继续在海上盘旋。 不少鱼儿缩进水里,不敢再探出头来。偶有一只大鲸乘着海浪漂浮而过,试着乘起风浪而登天,但在跃水而起不久便因身体过重,懒懒入水,依旧惬意地喷着水花,对这龙门也无太多强求。 几日过后,在水面不断翻跃的仅剩那些不知疲倦的海豚。它们唱着歌儿,相互应和着,在海潮上不停起舞。但跃得最高的,也不及那龙门高度的一半。 海潮中有着一尾白鱼,不停观察着其间一切。它吐着气泡,尝试乘浪跃起,也不如它人的高度的一半。它又沉入海面悄悄观察。待得日至正中,海鸟再度翔集,频频俯身捕食。 小白鱼瞧准时机轻轻跃出水面,一只海鸟长喙一张,不偏不倚将它叼在嘴里往空中飞去。到得空中,海鸟仰起头来张开大嘴,等着小鱼掉进口中。 那尾白鱼却不停挣扎起来,摇摆着鱼尾,跳出海鸟之口。甫一跳出,便不得控制地向水面扎去。正巧一只海豚跃出水面,尖喙将它一顶,再度顶出一丈高度,转身跃入水面,长尾一甩,直将它往龙门边甩去。 它乘着海风往龙门边飞去,穿梭云雾之间只觉身轻如燕,身体间仿佛充斥了无穷力量。身后忽地有海鸟高鸣,一对尖喙狠狠向它啄去。 只瞧它再度摆起鱼尾,拍打在海鸟喙上,再度腾空跃起。海鸟正欲追击,却被一道无形屏障挡住,尖喙撞断,沉沉落入海潮中。 云雾之间渐渐透出几缕金光。一只巨大鹰爪拨开层云,巨兽探出头来,长须无风自动,大口初张,一声咆哮炸开,荡平海潮。 所有生灵在海面上望着,眼神中充满恐惧。 巨兽从烟雾中游出,浑身鳞片透着烨烨金光,长身盘起俯瞰着东海。龙门随着他的出现消失无踪。 只听那声缥缈仙音再度响起,“深海中有一巨蚌,含有灵珠。正者持之,镇压邪灵。恶者占之,祸乱不止。你且去将那灵珠取来,这东海,便尊你为王。” 长龙仰天发出一声长啸,浑身鳞片抖擞,映出数道金光,猛地向下一扎,钻入水中。海面再度恢复平静,偶有浪花翻起又迅速沉寂。 潜入海底,龙鳞依旧长明不止,携着万丈光芒直冲不可见物的深海。 深海之中,万籁俱寂,身旁只有各色怪异生物游过。不断拨开黑暗,感受凉意在身旁不断划过,却是什么也未见到。 忽然间,长尾之处感到一阵剧痛。他回头望去,一只通体漆黑的巨蚌狠狠咬着他的尾。 长尾一甩,将巨蚌抛出,也带起鲜血散开。又是一声长啸忽起,带着龙威在海中四散开来。 那巨蚌似是被龙威折服,一动不动。长龙游去,猛地抬起龙爪击下。巨蚌外壳纹丝不动,仿佛生生嵌在石间一般。 不过他却是不急,方得龙身还需适应。便开始围着巨蚌绕转起来,敲敲碰碰不过瘾,便端在爪中把玩起来。正仔细观察着上头纹路,龙爪跟着纹案在其上游荡来回。 忽地巨蚌一张,滚滚黑气倾吐。长龙闪身避开,只见黑雾触碰的物体尽皆如雪消融。 黑雾里暗暗透出一道紫光,寒意逼人,直朝长龙扑来。他扭转身躯,卷起一道海中飓风,绕过紫光袭去。 强穿黑雾,身上鳞甲寸寸腐蚀,升起白烟阵阵,一道透骨的刺痛直达心底。他强忍剧痛再度发出一声长啸,刚正威严扫开黑雾。 浓雾散开,巨蚌大张着,口中含着一颗灵珠,透着渗人的紫光。 长龙再度挥舞利爪击去,只见巨蚌口中再吐浊气,腐蚀之力夹着海潮袭来。 他直觉口中有些东西喷薄而出,便张开巨口,随即一道明光之焰喷薄而出,浊气遇之瞬间消融。 随着烈焰缓缓推进,他忽地伸出龙爪抓向灵珠,却不料巨蚌狠狠合上,宛若一把闸刀将龙爪几欲斩断。 忽地长龙缩小身形化作一尾小蛇,钻入蚌中。巨蚌紧紧合上,顿时蚌内漆黑一片,只有灵珠散着阵阵紫光。 他缠绕起灵珠,口中龙焰喷吐,再度变幻身形膨胀起来。 只觉一股灼热与巨力要将自己的身体撑开,巨蚌再度张开大口,一条长龙从中飞出,回首一道龙焰将巨蚌包裹。 失去灵珠的巨蚌再无反抗之力,合上大口之后,沉沉坠入深海。 长龙口衔灵珠而起,珠光由紫化白,散播千里。幽暗海底渐渐显露光芒,植物生机灵动,游鱼成群起舞。 自灵珠化白起,东海始有秩序,海中众生共奉一主,其自称为龙王——敖广。 第二章 万物生灵 且说灵珠化白之后的数百年,东海一片祥和,万物生灵。在那幽深的海底,隐隐有着一道水幕屏障,隔绝一切。 越过那粼粼波光,钻入那屏障之中,迎面便是柳暗花明之感。一道高耸大门映入眼帘,其以青石砌成,上刻四条长龙纹样。若是见过龙门的定会大吃一惊,觉着那天边龙门怎的落到水中来了。 进了大门,簇簇珊瑚排列隔出道来,以洁白萤石铺就点出一条堂皇大道。两旁藻荇起舞,珠贝点缀,随着气泡逸散,也颇有些飘飘逸仙之感。 若是翻过几道小巧拱桥,便会发现人影绰绰,到得近前看清,才知是几只虾儿蟹儿,披着小巧盔甲,手执长枪双锤,横竖走着巡逻。 抬头一看便是能见得其间正主,青砖砌起红瓦飞檐,楼阁高低错落有致,当中有着一颗珠子高悬,耀眼光芒笼罩了整个东海。 只见庭院的门嘎吱一响被轻轻推开,一位身着深蓝华服,面容略显苍老的男子漫步走了进来。他到得石桌之前慢慢坐下,捋了捋长须,望着天上的明珠不禁有些感怀,又不知从何说来。 几名孩童嬉闹着也闯进院里来,不停揪着他的衣袖,反复吵嚷着,“爹爹,爹爹,再给我们讲讲当年跃龙门的故事吧!” 他挨个地安抚过去,些个不老实的,早就顺着他的手臂爬上了他的身子,或是挂着或是坐着,小手不断逗弄着他的长须白发。 “孩儿们想听,你便与他们讲讲吧。”随着一道女声响起,一位不断抚摸着大腹的妇人也在一旁坐下了。 “好了好了,你们想听我就与你们说说……”他抚着长须,一顿一扬地说着,“想当年万物无灵,仅凭着生存的本能在东海生杀,直到那天,天边出现了一道龙门!” 他停了下来,似是在等待回应一般。“我知道!我知道!”其中一个孩儿开口应道,“那龙门与咱们龙宫的大门有着八分相似!” “还是羽儿记性好!”他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将其抱在腿上放着,“后来又有一道仙音传来直叫我们跃过龙门,东海生灵莫不震撼,尽皆涌至水面。不过一连数日都无人能为之。” 他得意地笑笑,又环顾了一周,捋着长须不再言语。 “那爹爹是如何跃过龙门化身成龙的?”又有一名孩儿举起手来发问道。 他也将其抱起,一齐放在腿边。“那年爹爹我啊,本就是众生之中的佼佼者,若论这跳跃力,连你娘亲也不及爹爹!” 妇人捧着大腹瞪了他一眼,“老不羞!尽扯谎来哄骗孩儿!” 他却是不加理会,接着说道:“那年你爹爹我,迎着浪头一跃,顺势乘风而起,以海鸟作踏板,穿过那云烟缭绕,直达龙门!” “那化龙的感觉…究竟如何呢?”一名女孩儿望着他,含着手指,歪着脑袋问着。 “只觉浑身一轻,天地万物尽在脚下……”他抬头望着,像在思索什么。“可终究我们都是在天地脚下。既做了东海之主,便要为这东海尽心尽力。即使有着逆天能力,也不要想着祸害四方啊。龙门是为斩杀黑蚌而出,也是为了这东海生灵而出。” “还算你说了句像样的话!”那妇人冷冷说着,撇过头去不再看他。 这时外头滚进来一只圆圆龟壳,到了石桌前立直倒地,从龟壳中伸出四肢,撑起身体。头颅也缓缓冒出,晕乎乎地转了转,双手按住,“龙王,不好了!” “你先缓口气,慢慢说。”敖广一点也不着急,仿佛事情尽在掌握之中。 老龟抚着胸口喘着气,“那鲨族!又在无端杀害有灵生物了!” 敖广回头看了眼妇人,却见她依旧撇着头不打算理会。 “我去去就来!”他又抱起几个孩儿,“抓稳了!我们且去龙宫外头一日游!” 语毕发出一声长啸,身子一转,化作一条长龙向龙宫外飞去。几名孩子在他头上,扒着龙角,揪着长须地稳住身形。 他呼啸而去带起水中龙卷,一阵狂风刮过龙宫庭院,将一旁饰着的珊瑚尽皆吹倒。 “总是这么粗手粗脚的,龟丞相,你让些虾儿来整整……我……”忽地她感到一阵腹痛,“我……快扶我……回房去……” 且说敖广这边,长龙游身转瞬便看到前头虾蟹持盾执兵围起一块场地。 里头不断有着鲨鱼冲撞着盾牌,如何用利器攻击尽皆无用。 只见那几只鲨鱼眼中泛着猩红,血盆大口开合之间已然咬碎不少守兵。 敖广长龙落地,口中喷吐无尽龙焰,净化一切邪力。只瞧场中魔化的鲨鱼尽皆融化,一丝黑气飘起,向着地底钻去。 他化作人形,又是那副须发飘逸身着华服的模样。几名孩儿也从他的肩上滑落下来,乖乖地在他身后站着,紧张地揪着他的衣角。 “这儿发生了什么?”他龙言一吐,威严自显。 “这鲨族不知为何,从前两天开始,疯狂吞噬着附近的有灵生物!今日几乎举巢而出,这才……惊动了您。”一名带头的蟹儿,放下了手中纹花双锤,半跪着答道。 听得此言,敖广再度身形一转,化作金色长龙向他们的巢穴袭去。只道那金色长身过处,只见血色荡开铺成栈桥。 猩红尽头是一尾亮银白鲨,依旧是双眼猩红,在原地不断徘徊游荡着。见得一物袭来,便张开大口扑去。 敖广长身盘起,紧紧裹缚。利爪狠狠刺入白鲨身躯,试图将他击醒。不料其健硕身躯晃动起来,其力千钧,竟生生挣脱敖广裹缚。 大惊之下,来不及反应,白鲨血盆大口咬在龙身之上。片片金鳞顿时崩断,丝丝血液随着利齿逸出。 “吼!”一声粗狂龙吟脱口而出,其威震慑百里。但这亮银白鲨却是更加兴奋,大口一张再度咬来。 无法生擒之下,敖广口中龙焰再度喷薄而出。随着明光火浪席卷,白鲨渐渐失去声息,双眼合上。 余焰褪尽,那亮银白鲨已然死去,但其身完好如初! 不及惊异,身后忽地传来一声巨响,黑气滚滚冲天,那方向……正是指着龙宫。 第三章 凶兆浮现 不及理会那尾白鲨尸体,敖广卷起长身又往龙宫处飞去。只留得些虾兵蟹将清理现场。 先前也围杀了些魔化鲨鱼,此刻连同其那尾巨鲨一同堆叠在一处。几名将领正围在一处商讨着如何处理。 一旁的虾儿经过了整日战斗,好不容易保下性命,手中长枪在那堆尸体上一插,便靠在枪上想要小憩一会儿。 只见那枪刃与尸体接触之地,生出缕缕黑烟,缓缓将枪杆融断。背上一时失力,那只虾儿顿时倒了下去。接触尸体的一瞬,那些本是有着血肉的尸身霎时干瘪下去,窜出浓浓黑气直将其吞噬。 还未来得及出声,整只虾儿已被吞噬殆尽。待得那几名将领反应过来,只见原先尸堆之处,浓浓黑烟升起,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一阵惊讶之下,也不知道如何处理,只得赶忙整兵赶上龙王的脚步,到时再向他报明情况。 且说敖广这头,金色狂风卷过东海,一晃之间便到了龙宫。却见龙宫之外黑气蔓延,将其围了个水泄不通。 顾不了太多,他举起龙爪拍去。只觉黑雾屏障猛地收缩之后迅速将其弹开。巨力反弹之下,龙爪也无法在其上停留。 “吼!”一声长啸脱口,带着暗潮翻涌在整片东海中反复回荡。但在接触屏障的一瞬被其吸收,只见其上有如水溅涟漪,稍稍起落之后归于平静。 一见此状,他仰天而起,到得龙宫正中。那颗明珠依旧光耀满庭,黑烟不断伸出根根触手想要玷污灵珠光洁,却不得寸进。 敖广飞至其上,俯身朝下,巨口忽张,磅礴龙焰瞬时倾吐,热浪席卷海底。其焰灼热,顺着灵珠撑起的龙宫屏障,绕其周转不止。 他又舒展身姿,围绕龙宫飞旋起来。只见深海龙宫之外顿时火光绕转冲天而起,细细看去直如一个火球坠地。 久久过后,火蛇与黑烟尽皆消散无踪。 他长龙之身瞬时钻了进去,到得庭中再度化作人身。见着四下无人,连忙往后殿奔去。 却见一周围着无数虾蟹,他连忙抓着一个到身前便问了:“这儿发生什么了?怎的大家都围在这儿?” 见着是龙王,那只被扯过来的蟹儿忙着跪下,一脸欣喜地说:“龙王爷,是好事儿!夫人临盆了!” 敖广却眉头一皱,自语着:“怎的如此碰巧?恰在此时连遇怪事?” 没给他思考的机会,人群渐渐散开,又是那个熟悉的龟壳侧立着滚了出来。慢慢地舒展四肢,跪地拜着,口头轻颤:“龙…龙王爷…不好了…” 敖广见着来气,大脚朝着龟壳狠狠一踹,只听硬物撞击之声响起,里头叮叮当当地紧追而来,似是撞碎了几个物件。 也不理他,自顾地走了进去。只见龙母面容愁苦地哀叹着。 “怎么了?”敖广在床榻边坐了下来,“孩儿呢?” “你自己瞧吧…”她托起双手,其间捧着一个黑气成球,一尾白鱼在其间不断起伏翻动。 见此情状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及说了,你快想个办法!”她拽着他的衣袖,也不知从何说起。 敖广看着黑烟成球,不断向着其间小鱼儿缩进,着急地化出龙爪一划。黑烟却依旧举重若轻一般将其弹开,像是吸收了他的力量一般,侵蚀地更加快了。 慢慢地,其掌中缓缓升起一团龙焰,渐渐包裹那团黑烟。热气涌动之下,黑烟渐渐消散。 “啪!”龙母赶忙将他的手打开,“你做什么!她初出娘胎,体格不坚!如何能承受你这龙焰高温!” “那…该如何是好…?”敖广沉吟一声,却是束手无策。“难道只能看着这孩子就此消散吗……” 忽地耳边传来一道人声炸响,“东海龙王,我知你遭逢大难,特来相助。还请出海一见。” 他眉头一皱,望向四周,旁人尽皆没有反应,只是盯着他手中的黑烟之球焦急万分。 那道声音再度响起,“东海龙王,我知你遭逢大难,特来相助。还请出海一见。” 不再犹豫,他衔着黑球,化成长龙,连门也来不及出,冲破屋顶便向外飞了出去。只留得一干人等,在原地被砖瓦零碎的灰尘呛个不停。 “还是这么…咳咳…毛毛躁躁的…”龙母瞧着他向天边飞去的样子,不禁摇了摇头。 长龙出水,鳞甲映着朝阳散出道道明光,有如两轮烈日从海面浮起。只见海面上有着一人踏波而起,身着一袭白裳,其上无有任何纹案,只是素色白裳。 “凡人,是你在唤我?”敖广口衔黑珠,不开不合却有声音传出。 “闲话待会再说……”那人猛地突向敖广,一把将其口中黑珠抢了下来,放于手中端详。不多时手头雷蛇跳动,渐渐蚀去了黑烟。一条小鱼儿从空中落了下来,却不像一般鱼儿不断翻转身子,在空中游了起来。 敖广看着其手段,不禁惊异,“高人,可有何请求,只要我东海龙王敖广力所能及,定当相助!” “你也不问问我是谁便如此信任与我?”那人看着一副老实样的龙王不禁笑了笑。 “是了,还未请教恩人高姓大名。”他也从空中落了下来,化作人身拱手相拜。 “我乃……”那人微一沉吟,“我乃不知观一道人,穷尽灵力生机,精修卜算之术。近日推得东海龙宫有一大难,特来相助。” “世间竟有如此术法,当真神奇!只是不知恩公有何相求呢?”敖广虽不太常入人世,却也明白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道理,故有此一问。 “此子与我不知观有缘,至于是何种缘法我也不知。所以此来也算有些私心。”他将那尾白色小鱼推给了敖广,“我要你做的事不难。我在这九州设立妖塔,以做九州术法屏障,禁止任何人以邪法入侵九州。而你要做的便是做这东海的屏障,维持此处秩序。” “这有何难?这就是我的本职!”敖广一口应下。 那道人却是摇头苦笑着,一个闪身消失了踪迹。 对这人间高人,敖广亦摸不着头脑,便带着小白鱼儿再度钻入了幽深海底。 走进龙宫大门,众人排队迎着,龙母率先迎了上来望着敖广掌中自在游着的小鱼儿,抚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 “你来给她起个名儿吧。”龙母看着敖广说道。 “你知道我向来不爱取名这道…”刚想摇头拒绝,却看到龙母那严厉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好吧……那便叫……敖灵吧。” 在众人不可见的角落里,一丝黑烟悄然涌出。 第四章 龙宫日常 距今为止,东海龙王敖广共育九子,其分别名为羽、青、雪、寒、叶、风、云、浪、灵。之间六男三女,已有八人成龙。 若是有人能闯进龙宫的庭院,便能见到一人不断揪着龙母的衣袖,小小身子在她裙尾上托着,一副赖皮相地纠缠着。 “我不,我不要修炼……”敖灵乞求着,双腿拨浪鼓似的蹬着。“娘,再给我讲跃龙门的故事!我要再听一遍!” 龙母却是无奈,长叹一口气,提着她的后领口,将她从自己长长的裙摆上拎到自己面前。 只见她的双眼扑闪着,嘟着小嘴一副可怜模样。龙母又摇摇头,飞速地说道:“那年东海上出现一道龙门你爹想跳过去却被海鸟叼去好不容易挣脱被你娘我一尾巴给拍进龙门去了。” “满意了?”龙母盯着敖灵。 “娘先放我下来。”她依旧是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摆着双手。 龙母轻轻将她放下,不料她再度揪着龙母的衣袖,躺在长长裙摆上打滚。“娘骗人!跟爹爹讲的完全不一样!” 只得摇头轻叹,龙母在一旁石椅上坐下,看着她打滚。 “哟,我们小灵儿又怎么了?”敖广走了过来揉了揉她的头发,直到揉乱了为止。又揪起她头上两个小巧鹿角,放到面前细细端详着她那副委屈的样子,而后发出一阵爽朗小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们小灵儿还是这么可爱!”又轻轻将她放下了。 “父王又欺负人!”敖灵扶着自己头顶的鹿角生怕掉下来似的。“父皇再与我说说那跃龙门的故事吧!娘说的和你不太一样!” 敖广瞧了眼龙母,只见她眼神狠狠盯着自己。他却是不理会,自顾在一旁坐下,抱起敖灵说起了他的传奇故事。 “后来啊,爹爹与那黑蚌缠斗,取出其口中灵珠,照耀东海,万物生灵。才有了今天的东海啊。”敖广又帮她顺了顺头发,一副和蔼的样子。 “爹爹再讲一遍!”她揪着龙王的长须,双腿抖着不断撒娇,做了东海里所有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敖广却是眉头一皱,板起脸来盯着她,一语不发。敖灵依旧揪着他的长须一点也没放弃的意思。他发起狠来,双手又开始不停揉弄她的头发。 父女二人竟然这般斗了起来。龙母在一旁看着,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父王!”庭院的大门被猛然推开,一身着黑衣长袍的俊朗青年走了进来,当即跪下。“我巡北回返,没有异常。” 跟着他的身影,后头又涌出来许多人,纷纷跪在敖广身前,汇报着今天的情况。 敖广一抚长须,哈哈一笑道:“好!好!如今你们已能为我分摊工作了,今后定能保这东海一方平安!”语毕又瞧了眼腿上的敖灵,又抬起双手掐着她的脸蛋,“就剩这个小家伙了!连化形也无法完全!” 痛哭地挣扎开那双粗壮大手,她从敖广的双腿上跳了下来,脸颊依旧红扑扑的,瞧着让人怜惜。“我不想修炼,也不想成龙!东海有了阿兄、阿姊,也不缺我一个。” 为首的黑衣男子乃是敖羽,他俯下身子顺了顺她的头发,“守护东海乃是我们龙族的职责。当年天神赋予我们龙血,便是将这责任降于我们身上。这世上断没有不劳而获的事。” “是啊,小灵儿。”敖寒走了过来,将她抱起,一边说着,“龙血天赐,这是我们推卸不了的责任。你可得好好修炼,待到玄牝成丹之后,我们再带你去看看这东海的风光。” 敖灵皱着眉,低下头一语不发,只是委屈难以言喻。 “行了,小灵儿你先在这随着你娘亲与龟丞相修习术法。我等先去前殿议事。”敖广一挥衣袖,带着八龙去了前殿。 一个龟壳又摇摇摆摆地滚了进来,仰面翻倒着伸出四肢,一个仰跃跳了起来。“九公主,上回我们讲到沉心入定感受灵气……您且先试试看吧。” 敖灵席地坐下,双腿相盘,沉心入定。一道轻柔女声传入她的耳畔,“沉心入定,勿为物扰。至暗复明,气随心行。” 她只觉周身灵觉忽暗忽明,海中灵气如大潮一般向自己涌来,在体内运行周天,在丹田之中仿佛有种落下,深深扎根。 她再睁开眼来,却不见龙母了,只剩一旁龟丞相一脸惊异。“方才……方才发生了什么?竟有如此灵力大潮忽然涌过!九公主可有觉得身体不适?” 敖灵眼珠一转,想起方才的感觉,说道:“直觉灵力涌来,在体内周行一圈。后又有什么种在了丹田之中……像……像个种子一样。” 龟丞相站起身来,跑到敖灵身前反复检查着。“方才可有感觉体内邪火炙体,苦热难忍?” 敖灵一嘟嘴,摇摇头却说:“不曾。” “竟可躲过天劫……这究竟是……怎样的奇才!”龟丞相惊异不止,“既然大药落体,那便可以开始修习术法了,我们便先从……” 一回过头,却不见敖灵的身形,只留下一张纸条上头写着“今天的修行结束了,有本事来找我!”后头画着一只躺平的乌龟。 瞧着这纸条,他只得无奈地笑笑,仿佛看到了九公主俏皮地做着鬼脸,轻叹一声,“九公主——”长声喊着,在这浩大龙宫里寻了起来。 一旁珊瑚之间窸窸窣窣地响动起来,一个小头探了出来,瞧着龟丞相远去的身影做了个鬼脸,“略略略!老乌龟!” 随后在龙宫里四处逛了起来,不过没走几步就碰到成排巡逻着的虾儿蟹将儿将她拦住,还说着什么,“龙王吩咐过了,没成丹之前不让公主乱跑。” 每每碰到这群虾蟹,她也只得回返。那些冷面的虾蟹看着着实让人厌恶。兜兜转转又回到庭院里,独自坐在石凳上望着庭上明珠发呆。 这时一个圆滚滚的龟壳再度滚了进来,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又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哎哟公主,你可让我好找了……” 还未等他说完,敖灵一声大吼打断了他。“我想去人间!” 第五章 危机四伏 龙宫大殿里敖广领着八龙走了进来,只瞧殿前虾儿蟹儿列成两行,正等着龙王上座,发号施令。 敖广缓缓上座,只见殿中尽是沉寂无一骚动,他沉气朗声道:“今日巡查可有异样?”威武之声,震慑殿中。 几名将领一同走上前来,齐声道:“龙宫近处无有异样!” 随即八龙也一同跪了下来,“东海深处,也无异样。” 本是四方太平的好情势,敖广却皱起眉来,自顾思索着。那年黑气四溢,搅乱东海生灵秩序,却又不作声息地突然消失了,究竟是……为何呢? 他回过神来,立起身子吩咐着:“羽儿,青儿,雪儿。你们各率领百名兵将,往北巡查。”旋即走了下来,再度吩咐着,“叶儿,风儿,云儿。你们也率百名兵将,往东巡逻。浪儿,你初得龙身,携百名兵将,带些贺礼去参拜南海龙王。顺路勘察情况。” “是!父王!”八龙齐声应道。 “好了,都去忙吧。若有情况,再来通知我。”他再度坐上了龙椅,缓缓合上双目,轻轻揉着太阳穴。 殿前之人如烟消散,迅速便不见一个人影。只剩得一旁珊瑚摇摆,不时几个气泡逸出,四下寂静。 “唉……”他不禁叹了口气,不断思索着近年来所观察到的蛛丝马迹,脑中又乱了起来。 想到烦躁时,突然觉得双肩一松,一股绵柔劲力顿时让他放松下来。无须睁眼便知道是谁了,只听一道柔声传入耳中,“你啊,也得给自己一些空隙,别老是忙里忙外的。东海也不是你一人能管的过来,那黑烟估计也不会再出现了,你就宽宽心吧。” “我倒也想宽宽心,可这责任怎是说放便能放的。东海万物由我而生灵,我怎么弃之不顾。且不说外头了,咱们这龙宫里……” 他还未说完,只听得后院一声嘹亮的大喊,“我要去人间!” 敖广随即摇摇头,叹了口气,把方才的话说完,“咱们这龙宫里,还有个小麻烦呢。” 龙母却是轻笑着,“她啊,不成器的。你又何苦强求她呢?不妨就随她去吧。” “咱们这龙血,终是脱不得责任的,不论是谁,都一样。成器也得成,不成器……也得成啊。”敖广长长叹息,“走吧,我们再去瞧瞧那小家伙,又整出些什么名堂。” 龙母却是不太在意,随着他的步子在后头若无其事一般,也慢慢地向着庭院里走。 龙宫的庭院此时虽是只有二人,却是十分热闹。正主正躺在地上做着兔子蹬鹰的姿势,一边大哭着。另一位背着圆滚龟壳,绕着她不停转着,却不知道如何安慰。 “哎哟,公主,您可别哭了……”龟丞相一副愁苦眉目,耷拉着脸。“到时候给龙王爷知道了,我可担待不起啊!” “不管不管!”她依旧蹬着那双小腿,仿佛玉皇大帝来了也得给他一脚蹬开。“我不要再待在这尽是珊瑚海草虾兵蟹将的龙宫了!我要去人间!去人间!” “去什么人间!”一声威严大喝,将庭中所有骚乱尽皆荡平。敖广携着龙母走了进来。 敖灵见着二人走进来,便顿时止了哭泣,跳起身来抓着龙母的衣袖便藏在其身后。 她将敖灵抱在身前,摇晃着安慰道:“怎么了,小灵儿?怎么又闹脾气了。” 谁知她竟趁势趴在龙母的身前大哭起来,“灵儿不要修炼!这龙宫里的东西,除去珊瑚海草就是些虾儿蟹儿,太无聊了!我要去人间!” 龟丞相则是再度将身体缩进了龟壳内,分毫不敢动弹。只听龟壳上传来咚咚地响声,他才颤颤地探出头来,抬起眼皮看着龙王,微微颤抖着说道:“龙……龙王爷……” “发生什么了,你给我说说。”敖广一脚将其龟壳踢了着飞旋起来,片刻过后他扶着头颅,缓过了阵阵晕眩,站直了身子。 “九公主,方才修炼入定感受灵气。微臣……”他欲言又止,抬起头来看着老龙王怒目直视,“微臣只觉周身灵气翻涌,这庭内灵气竟一同往九公主那涌去!待得九公主睁开眼,微臣询问,其竟然已然大药入体,却未曾感受到丹火之劫!” 敖广倒吸一口凉气,当初其碎得龙身,但如今修为也是一步一步渡过天劫修来的。往常也听其他龙王说过,龙族之中偶尔会激发一种特殊体质,其修行一日千里,妄境劫前的天劫尽皆避之,想来敖灵便是这种体质。只是她却不愿修行。 他回过头,看着哭闹着的敖灵,一把揪起她放在地上。“不准哭了!” 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父王这般严肃地呵斥自己,她的眼泪不想止也得止着了。她愣愣地望着他,等着他的训斥。 “身怀龙血,这东海便有你的责任!这修行,你修也得修!不修,也得修!”他一甩衣袖回过身走出庭院,只留得一句话在这庭院里回荡。“待得你修得玄牝大成,你才能走出这龙宫!” 听得此言,她愣愣跌坐在地上,一语不发。 龙母看看敖灵,又看着敖广漠然离去的身影,丢下一句话跟了上去。“龟丞相,你可得好好教她,若是出了什么闪失,我拿你是问!” 龟丞相又作了个轮状滚到敖灵面前,说起来:“九公主你的修炼天赋如此之高,且随意修炼两下,到得玄牝成丹之后,你想出写龙宫还不容易吗!” 见着敖灵依旧没有反应一样坐在原地,龟丞相心头也是苦涩。但龙王安排的任务不得不完成,“唉,我们先来学学御物吧。先将灵气导出体外……” 从龙王撂下那一句话走后,敖灵便什么也没听进去。只有心中的孤寂在不断回荡,她喃喃地说着:“我不想修炼……我……要……去……人间……” 忽地,地上陡然冒出几缕黑烟,缓缓的钻入她的衣袖。 随即,她的身体开始颤抖,双目逐渐血红,一声大喝脱口而出:“我要去人间!” 第六章 浩劫将至 “公…公…公…公主…”龟丞相看着敖灵的异变不由得紧张起来,“这…这…这…这是怎么了,出了事我可担待不起啊!”说着走到近前查探。 还未由得他走到其身边一丈之处,滚滚黑烟涌来,围成一道屏障将敖灵包裹其中。只觉身前巨力一推,龟丞相倒飞出去,再度缩进龟壳在庭院里飞了几个来回,才滚滚落地。 龟丞相还在惊异于方才敖灵展现的力量,有颤巍巍地探出脑袋。“公…公主…” 只见地面浓浓黑烟升起,敖灵脚下升起一道黑色龙卷将其高高托起。数道纤细浓烟缠腿而上,渐渐覆其身形又在身后飘逸。“我……要去人间!”她重复着这句话,面目狰狞双眼猩红。 深深黑烟腾空而起,直至庭院上空。她小臂之处又缠上一条细细黑蛇,到得掌心处探出蛇头,缓缓吐着信子。她抬起右手,猛地向庭中灵珠打去。黑蛇猛地身形巨化,漆黑大口吞噬灵珠。 高空灵珠不断颤动,忽地白光大绽,庭院之间霎时间被白光充溢,温柔光辉抚顺了一切。 但敖灵却是个例外,灵珠之光将她连番推打,直让她翻身倒飞出去。灵光缓缓消散,庭中仿佛重回寂静。 龟丞相呆呆地望着上空,灵珠依旧漂浮并绽放着光芒。但是环顾一周却不见九公主的身影。 角落里的黑烟又一次缓缓升起,托着敖灵再度腾空而起。她的面庞几尽破裂,绽开丝丝血痕,长发散逸宛若根根触手。黑烟撑着她即将摧毁的身躯,再度幻化出了那条黑蛇。 森然大口猛地扑去,“我……要去人间!”,夹杂着深深执念,东海之中灵气不断涌入她的体内,混合着黑烟顿时一股莫名巨力炸开,掀起层层气浪,将整个庭院摧毁。 高悬灵珠寸寸裂开,点点失去珠光,化作一颗石珠从空中坠地。“咔嚓”一声瞬时化为齑粉。 庭院之中事物无一幸免,尽皆压倒在废墟之中。随着尘气四散,缓缓现出一个娇小身躯,她的双拳紧握着,嘴中呢喃低语,像是说着:“我要去人间……” 敖广闻声匆匆赶来,却只是目睹了灵珠落地之景。四溢尘烟散开,一个龟壳滚至他的脚下,撞击之下停了身形。“龙王爷……”龟丞相探出头来。 他用脚狠狠将龟壳往天上一挑,使劲掐着龟丞相的脖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灵珠粉碎!” “公……公主……遭到黑烟入体。”他不断撑开敖广的指节试图松口气,“以她的特殊体质,黑烟呼唤了东海大部分灵力,一击之下……粉碎了灵珠。” “灵儿……”落魄失魂之下,他冲到废墟之中不断翻找,只见碎瓦残砾之中躺着一个小小身躯,肌肤皲裂筋骨崩碎,只留得一缕气息暂存。 “都是我的错……”他抱着敖灵的残碎身躯缓缓走出庭院,身形落寞,“修炼的事我再也不逼你了……东海的责任,便由为父来扛了!” 安置了敖灵,他匆忙化身长龙跃出东海。管不得惊世骇俗,一声威武龙吟在海面上不断徘徊,荡平了海上波涛。 “龙王爷?”一道人声传入他的耳中,又是那个传音入密之术。 他长啸着寻声而去,直至东海畔的一个破碎山庄前,再度化作人身落在人间。 “是谁在唤我?”敖广威武之声再度荡开,在这山庄间不断搜索。 一身着道袍的中年男子,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走了出来。“我乃不知观当代首徒,萧如玉。龙王长啸海面,除去惊世骇俗的之外,便只能是呼唤有修行的人了。” “不知观……”他略一沉吟,似是想起了数百年前的往事,“我们倒真是有些渊源。” “你可有办法解救筋骨尽碎之人?”想起了正事,敖广赶忙问道。 “筋骨尽碎……”萧如玉思索片刻说道,“只有移换鼎炉可解。天下间唯有九转紫金丹有此功效,但那九转紫金丹不在我身上。前些年师父与我传信,说已将观内传承交与我师弟,我与他却是素未谋面,也不知身在何处。” “那……便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敖广心神尽碎,周身气力全无。 “若是强行延命的龟息之法,我倒是有。可只能延命而已,能否遇上我那师弟,便只能看这天地间的缘法了。”萧如玉摇头轻叹,也是无能为力。 “能延命,那便好!”敖广紧紧扯着萧如玉的衣袖,“你速将此法传我,来日定有相报!” “相报倒是不必……”萧如玉正欲拒绝龙王的客气之举,突然之间地动山摇,二人尽皆运功稳住身形。 待得晃动过后,二人相视之间,眉宇间都透着不安。 “发生什么了?”敖广问道。 萧如玉卜算之术只有从典籍上学来的皮毛,但心念一动竟然卦象自显。“这……” “竟是九州龙脉滴血,导致山河震荡!”随即他又眉头一皱,“不好!妖塔的屏障……也被消去了!这……究竟发生了什么?” “数百年前,有一道人与我说,妖塔的屏障能抵御术法入侵,镇压邪力。那如今岂不是九州大防消去?”敖广想起了当时那道人说的话便明白了他当时为何叹气。“怪不得……但这东海确实也是我的责任,我不会让任何人经由东海入侵九州。” “这龟息之法的典籍我已找出。”萧如玉将一本古朴典籍递给敖广,“若对妖兽施展此法,会令其现出原身,脆弱异常。但可勉力延命,以保不死!” “好,我知晓了。”他一把抢过典籍,化作长龙入水而去。 再度回到龙宫,他踏着急促脚步来到了敖灵卧房,推开拥堵人潮,到了床前。手指挑动,化出一个气泡将她围绕。 只见她人形渐渐消散,化作那条小白鱼的模样。迷迷糊糊之间,她再度恢复了神识。却听见一声无情喝令响起。 “东海龙宫九公主敖灵,打碎镇海灵珠,罪无可赦!押入深海水牢,任何人不得探视!立即执行!” 第七章 深海鏖战 随着龙王一声令下,周遭的虾蟹也无一敢做质疑,都小心翼翼地将九公主送到了深海水牢,再无人问津。 只是龟丞相偶有探望,也算是寂寥的深海里唯一的动静。 穿过透明的监牢,望向无光深海里的藻荇,偶尔吐吐泡泡倒也算是自我调剂。我真的做错了吗?她这般想着。或许想去人间是错的,或许她那固执己见的父亲是错的,或许生在龙族本身就是错的。 但那又有什么所谓呢?如今,倒是不用修炼了,也无法修炼了。终生只能是条小鱼模样,与其他生灵不同的也仅是拥有些灵智罢了。人间……对比起这不可见日的深海究竟是何种模样呢? 她又吐起了泡泡,在这海底监牢里无聊地打着转转。 再说龙宫里,向三面去巡的龙子们尽皆回来复命了,但答案依旧只有一个——没有异常。 焦急添上毫无线索,无疑是在敖广的心头火上添了把柴。他也在宫殿里打着转转,只不过是忧愁多过悠闲了。 这些天来右眼皮反复抽搐着,像在提醒他一般。好巧不巧的是,这日里东海的大地也随着他的眼皮一同跳了起来。 广阔东海的大地裂出道道深沟,丝丝黑气逸出,遮天蔽日。龙宫亦是如此,团团黑气围着它,里里外外包了个满。 敖广冲出门外,再度瞧见这漫天黑烟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父王,这该如何是好?”敖羽领着一众虾蟹也一同赶到。 “羽儿,你带兵与其他人一同守好龙宫。这异象就由我来处理。”话音一落,便身化长龙倾吐火焰,破出黑烟迅疾而去。 腾跃海中俯身下望,只见深沟吐雾,粗细长短不一,但其间黑烟浓浅有序,正如它们看似错乱实则共指一处一般。 寻之而去,只见乱石白骨成堆,血腥浓重成河,黑烟滚滚向上而去,阴风呼啸着砌成一个鬼魂王座,其上坐着的正是那个老熟人——黑蚌。 黑蚌外壳一如往常的漆黑,只是数百年过去,海中苦修,越发深邃。没了灵珠压制,更去了妖塔屏障,它才彻底敢从深海中脱出,再度血染东海。 当初敖广没有除它,一是以为没了灵珠,便再也掀不起风浪。二是那道仙音未说要除去黑蚌,想来他也不必做多余的事。只是未曾想过事情会发展到如此态势。 龙焰倾吐,化作火焰长龙卷起海中风暴呼啸而去。黑蚌亦是张开森然大口,其间血气翻涌,阴魂啼哭间卷起黑烟长蛇缠袭相对。 火龙似是有灵,感受黑蛇阴气袭来,焰化长爪捉其七寸。奈何其长身灵动,顺爪而上,紧紧缠住火龙,收势一紧,只见火龙发出一声悲啸,威武龙身碎化火羽随波而去了。 黑蛇攻势不止,再度袭去。敖广见其势不可挡,若再以肉身硬拼,定要赴那火龙下场。他盘起身子,龙焰脱口而出,化作一道球形屏障将自己紧紧包裹。 屏障热浪翻涌不止,黑蛇信子在其间反复探寻,皆是一触便化成黑烟散去。黑蛇再度化形完整,长长蛇身围绕火球盘起,阴邪之力不断侵蚀。 忽而,敖广长龙破壳而出,龙焰披作金甲,反向黑蛇缠去。黑蛇金龙交缠一时,满分胜负。此时片片金鳞覆之烈焰,化成柄柄短刃,刚厉之气割开蛇身。 只听一声尖锐呜咽,黑蛇散成飞烟而去。 敖广身披火焰鳞甲,龙须飘逸,再度发出一阵长啸。音波浩荡千里,荡平邪灵。 黑蚌血腥王座为之冲垮,旋即大口紧合,猛地旋转起来,变作一道旋转利刃,像敖广刮来。 黑色旋刃带起劲风,在海中带起数道气旋,接触之物迎刃而破。敖广却是不惧,烈焰长龙迎着黑蚌,长啸着扑去。 待得二兽相遇,敖广龙爪带火,狠狠遏止黑蚌旋转之势。只见层层火势绕转不停,再度形成火球,龙爪不断压缩火球,只待无尽高温将其化为灰烬。 不料其身坚超乎想象,一道气旋破出火球,黑色旋刃直朝其脖颈处击去。其势迅疾,敖广来不及闪避,一击之下正中逆鳞。 “吼!”一声痛苦长啸不断徘徊,其喉间不断溢出滚滚鲜血,深蓝的海洋霎时染红。 黑蚌亦是张开巨口,贪婪地吸食着龙血。 敖广大怒,龙焰再度喷薄而出,直吐黑蚌。其不甘示弱,阴风呼啸再夹黑烟,再度与之缠斗。 此时敖广不再试探,龙焰黑烟接触之时,龙爪猛地从其中钻出,掀起锐利之风,拨散黑烟。 龙爪攻势不止,直取黑蚌。说时迟那时快,黑蚌正欲合上防御,但敖广不给丝毫机会,两只龙爪撑开巨蚌,龙头探入,开合之间已将那巨蚌本体咬在口中。 攻势不止,长龙衔蚌跃出水面,龙身微仰巨蚌脱出。敖广回身,长龙巨尾抽打在巨蚌之上,令它直往天边飞去。 巨口仰天,再度喷出龙焰,和着烈日高温,黑蚌顿时从内里熟透,不偏不倚正好落入敖广口中。不多时,只有一个漆黑贝壳吐出,其余再无他物。 再回龙宫,黑烟之势已然消散。还未走进几步,敖羽领着一众兵将便拥了上来询问状况。“父王此去可是铲除了那黑气根源,可有受伤?” 敖广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说着:“无妨,这东海今后再也不会出现黑烟祸乱了,那根源的黑蚌已被我铲除。” “如此便恭喜父王,重镇东海!”敖羽领着一众兵将跪下贺喜。 但敖广却是没有闲心,撇下他们便往后头的卧房走去。只撂下一句,“今日累了,若有他事,改日再议。”一直到了其中,将门窗紧紧合上,放松身子,缓缓坐在床榻之上。 他再也忍不住胸腔中的血气翻涌,难以压抑地呕了一身,华服之上尽是血污。 他的喉间也滚滚地淌着鲜血,汩汩直流,不多时便在脚下形成一滩血泊。 “咳咳!”他盘起腿来,不断平复体内翻涌的邪气缓缓疗伤。“这黑蚌,害得我好苦!” 第八章 众生归寂 东海面上无忧地翻着浪花,海鸟翔集,鱼儿踊跃,一切如旧时般进行着。什么黑蚌与邪气都不曾在这辽阔东海留下一丝痕迹。 夕阳之下长龙出水,于空中闪过粼粼金光,呼啸着略至东海畔的一处山庄,化作人身落地。经过半月有余,此地已然修缮得体,抬头一望上头匾额正书着三个方正大字——“三不庄”。道是三不,实则正气凛然,叫人望着便肃然起敬。 仿佛感受到了什么,萧如玉依旧穿着那身洁白道袍从门后绕了出来,见了是龙王驾临,连忙作揖相拜。“原是龙王驾临,小道有失远迎,可还有事是我能帮得上的?” 敖广不答,却是抚着胸口重重地咳了两声,而后直起身来扶着萧如玉的肩膀,喘着气说道:“数百年前,你的先祖向我讨了一个承诺……如今……咳咳”他再度重咳起来,口中呕血透过掌中五指,直灌贫地。 “龙王,慢慢说,我应了便是!”萧如玉顾不得其他赶忙将他扶起,却见其面容苍白,眼中划过丝丝黑气,掩抑眼中灵光。 “如今,我也想要向你讨一个承诺。”强压下胸腔血气翻涌,他再度直起身来说道:“九州屏障一破,邪法入侵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既应了做这东海屏障便会做到,只怕这一战过后,我即将身陨,这东海还需要你多多照拂……这屏障……须得你来做!” “这有何难?守护九州,做这边境的屏障,本就是我不知观弟子的本职……只是不知龙王所说的大战从何而来?”萧如玉急切地问着,“或许我也能献些绵薄之力,也不至于……不至于令您身陨。” “你小子,不过是个金丹大成的小道罢了!”他听得这话便知道此行相托是找对人了,望向萧如玉的眼神也逐渐变得柔和起来,“那头,来了个地仙级的怪物,你去了也不过是送死罢了!况且我还活着,哪轮得到你出手?我应下你们先祖的承诺,便一定会办到!” 萧如玉顺着敖广的手指望去,只见夕阳半露之下,海波涌起之处,缓缓驶出一排战船,铁索连舟气势浩荡,破浪而来。回头再看,已然不见敖广身影。 此时东海之上未有丝毫风波,却见巨浪层叠,连成高墙将战船围了个水泄不通。还未等其反应过来,后头大浪腾起越过高墙,拥着无数人影而来,为首的正是东海龙王敖广。 “尔等踏浪而来,所为何事?”他乘浪而上白须飘扬,双手背负,凛然之态自显。 只瞧那船头走出一人,是那东瀛武士扮相,腰间别一柄长刀,敞衣宽裤,梳着一髻,下巴留着些胡茬,面庞坚毅。只听他朗声道:“向来听闻九州地广物博,奈何紧闭大门。如今开门迎客,岂有不来之理?” “你既从这东海过,便得先过我这关!”言语之间意图已然明了,敖广也不再客气,身子一旋再化长龙,烈焰喷吐。一排战船之上顿时涌出火海,噼啪之声作响,片刻后便只剩些残木碎块缓缓沉入海底。 战船残骸随着火海淹没,其中慢慢浮起一块巨大玄冰,当中坐着一位和服女子,眉目如画,正双眼微眯地笑着。那名武士从后头走了出来,一手按住长刀,“龙王厚礼,自当回报!”话音刚落,躬身拔刀。 刀刃过处带起劲风呼啸,一道肉眼可见的凌厉剑气破空而出,瞬时夺至海潮之中炸开水气迷蒙。浪潮之上的兵将尽皆被水气迷了双眼,正欲伸手擦拭,多数人只觉脖颈处一寒,顿时身首分离。 敖广再度睁开眼,只见得浪潮之上有着无尽小鬼正手持兵刃与虾兵蟹将搏杀着,正欲倾吐龙焰将邪祟消灭,又是一道剑气朝他面前打来。龙爪前挡,勉力防御而下。 东瀛武士长刀前指,直点敖广。“龙王何必与小鬼计较,此地只有一位配与你相抗。”只见他手中长刀绕腕一转,腾空而起,手头变换着法印,随着刀刃坠地,裂冰百里,其中钻出一个庞然大物,踏浪而起。 定睛一看,此怪物生着八首八尾,眼似血红灯笼,身披层层青苔,腹腔之处血肉糜烂,散发着阵阵恶臭。“八岐大蛇,这才是你的对手!”东瀛武士长刀所指,八岐大蛇立即攻去。 敖广腾空而起,口中龙焰喷吐,直朝八岐大蛇而去。滚滚烈焰霎时将其包裹,海面之上仿佛落着一颗火球。未过多时,大蛇八首齐出,腾空而起,破焰而来。 只见其身上黑鳞依旧漆黑耀眼,高温龙焰竟然无法伤他分毫。八张大口猛地扑去,敖广长身不再盘踞,化作笔直长龙入水潜去。 一击落空,大蛇八首吐着信子在海面之上四处搜寻,却是依然不见其踪迹。 忽地海面之上扎起一个水花,长龙破水而出,缠上大蛇之身,四只龙爪扣入其血肉,几欲撕裂。敖广缠上其中一个蛇头,龙身收缩,龙鳞利刃却不得寸进。 “吼!”高温火焰夹杂着龙啸吞噬其余蛇首,长蛇再成火球,滚滚烈焰燃烧不尽。 其余七首若无其事,再度破出烈焰,森然大口直朝敖广咬去,全然不顾敖广缠着的蛇首。 “吼!”此声乃是哀鸣,金龙之身鳞片寸寸断裂,血流如注,其间点点黑烟溢出,竟奇异地腐蚀着大蛇的尖牙。 忽而海面之上再度翻出九朵浪花,九龙齐出海面,利齿狠咬着八岐大蛇,口中龙焰亦不断喷吐。 炽热烈焰不断炙烤着大蛇,它挣扎地翻转身子,八条长尾甩出诡异弧度,将九龙长身拦腰斩断!瞬时海面红潮不断,映着月色愈发狰狞。 “吼!”他咆哮着,怒火上涌,目眦欲裂。长长龙身裹挟着八岐大蛇腾空而起,飞速旋转着,不断喷吐着烈焰,将自己和大蛇一同炙烤。 只见海面之上仿佛升起一轮朝阳,照耀四方。只见其中黑烟不断溢出,更有血肉飞溅。慢慢地,这颗朝阳慢慢地坠向海面,与浪潮接触之时荡起一股磅礴气浪。 东海面上再度平静下来,没有一丝声息,没有一个人影。只有海面无忧地翻着浪花,海鸟翔集,鱼儿踊跃。 “老龙王……”萧如玉站在山巅看着这一切愣愣跪下,朝着东海重重磕了一头。 隔日朝阳升起,海边渔村的人们见着东海红潮翻涌,只道是龙王爷给了警示,未到红潮散尽不敢出海。 东海红潮十日方尽。 自东海红潮散尽之日起,东海再度无序,众生归寂。 第九章 人间大梦 且说那东海红潮散去后,一切归复平静,世人无一知晓那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自己忙着生活,撒网打鱼,纺纱织锦。一切都随着东海浪潮,一浪又一浪地重叠涌去。 这日里,又如往常一般,海滩边走来二人。一人身着破旧道袍,留着残碎胡茬,散乱着头发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另一人却是面容干净,衣冠整洁,却是失了双臂。二人瞧着便让人觉得格格不入,哪像一道的人。 只听那断臂之人说着:“我们都走了这么多日,从内陆走到了海滩,却是连一个会术法的人也没见着,这起死回生之法究竟有谱没谱?” “你这一路吵吵嚷嚷,就算是有起死回生之法,都给你吓跑了!”邋遢道士摆了摆手撇过头去不想再理他,“你若是再吵吵,恰巧我不知观也没有法器传承,索性我将你这双腿也砍了去,作两柄桃木剑以传后世!” “若想砍便来砍罢!”断臂男子飞速转到道人面前挡着他的去路,“没了双腿,还得劳烦道长您背着我走了,这可是作孽的事啊~” 道士短叹一声,“你这么着急,何不跳进这东海里,去问问那龙王有没有起死回生之法?” 断臂男子用力一跺脚,在浅浅沙滩上踩出两道深坑,“道长!你说的是啊!我这就去问那龙王讨去!”说罢便朝那海里奔去。 道士不禁扶额轻叹,“这笨桃树……如今却连玩笑与建议都分辨不清,究竟是傻还是为情心切……” 正当他作了鱼跃之势准备跳入东海之时,海面上飘来一椭圆之物,远远瞧着看不清是什么。只待它随着浪潮涌上了岸,又借着势头在海滩上滚了三圈咣当倒地。里头忽地伸出四肢,缓缓站起,一个小小脑袋随之钻了出来,不断在四周打量着。 忽地那老龟眼前一暗,像是被浓云遮了日头一般,慢慢抬起头来,只见面前站着方才二人。一惊之下倒退三步,一个不慎倒翻在地上,龟壳撑着身子四肢无法触地,拼命挣扎的样子也露着蠢态。 方才还吵着的二人,见了这副景象尽皆一笑。“我说臭桃树,你可曾喝过王八汤?”邋遢道士打趣道。 “我看你这记性才是不好了,我在妖塔里关了数百年,如今方才出塔,如何有幸尝尝这新鲜海味?”断臂男子立刻会意,望着道士坏笑着说道。 “那倒是赶巧了,如今来到这东海之畔,岂有不尝尝海味的道理?只是不知哪儿有王八可以捉来炖汤,听说这王八越是上了年纪越是鲜美啊——”道士垂头作着副思索模样。 “诶!你瞧,这不就有个现成的吗?”断臂男子抬起右脚狠狠踩在龟腹之上,只见那老龟腾空飞起,飞旋数周之后又跌坐在地上。 待得他扶着脑袋,缓过了一阵晕眩之后,见着面前两张大脸瞧着他不怀好意地笑着,赶忙再度缩进龟壳之中。只听几响闷声从龟壳中传出,“二位爷……上了年纪的老龟可不好吃,别听那些市井小儿瞎说,肉老,涩!” 二人终是忍耐不住,捧腹大笑起来。道士提起龟壳到得面前,问道:“放心吧,我们不吃生了灵智的龟。你只需要回答我们几个问题便好。” 老龟怯怯地探出半只头来问道:“道长……但问无妨。” “我见你生了灵智,可是那东海龙宫的人?”道士盯着他问道。 “是了!是了!区区不才,承蒙龙王抬爱,海底的虾儿蟹儿见着我,都喊我一声龟丞相!”见着是明白事理的人,他便彻底伸出头来不断应和着。 道士看了眼断臂男子又问道:“那你们东海可有什么术法珍藏,例如起死回生的术法?” 龟丞相略一思索,脑袋摇得直如一面拨浪鼓,“东海虽有珍珠金银,但这术法却是没有。” 将龟丞相轻轻放下,道士俯看着他又说:“无妨,我的问题问完了,你走罢!” 龟丞相连忙拜谢,后又直起身来问道:“还未请教二位大名,说不准来日还有机会相见。” 断臂男子赶忙凑到近前,“千年桃木妖,灼华。” “不知观二弟子,第二。”道士掏出系在腰间的腰牌,只见其正面刻着“不知”二字,反面刻着一个篆体的“贰”字。“世人多唤我二道长,你也这般叫便是了。” 话音一落,龟丞相赶忙跪地磕头。“终是见到了……真是公主的福分!东海龙族终是没有绝后!” 二道长一惊,连忙扶起龟丞相问道:“东海龙族绝后?这究竟发生了什么?” 龟丞相叹了一口,将近日里的东海之战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龙王只告诉我,让我守着九公主,若是他无法回返,便带着九公主去寻不知观的二弟子,求他用九转紫金丹救公主一命。谁知……这一战,东海生灵……尽皆归寂……” “九转紫金丹?龙王可有说过是从何得知的?”二道长蹲下身逼问龟丞相,凌厉眼神之中迫切溢出。 “龙王爷他老人家行动向来不与他人说,我……又从何得知啊。”龟丞相无奈地摇摇头。 轻叹一声,“终究是无缘见面吗?师兄。”他再度站起身来,望向无边东海。 “别说这个了!”龟丞相从龟壳之中掏出一个气泡,里头一只小白鱼奄奄一息地吐着泡泡。“还请道长赐下紫金丹,救九公主一命!” “东海龙族为九州殒命,这一颗紫金丹又有何惜?”二道长接过气泡,“这服丹之法须得七七四十九天方可褪去先前肉身,移换鼎炉。龟丞相若是放心,便把九公主交给我吧。” “如此便好!”龟丞相再拜,“如今东海已无灵,若是要谋份差事还得往南海去。这便辞别了!还望道长能照顾好九公主!” “龟丞相且宽心,东海龙族为九州所做之事,世人不知,不知观永远记得!九公主的事便交由我吧。”二道长拱手承诺。 龟丞相三拜之后,又缩进了龟壳滚进了东海,随波而去了。 敖灵迷迷糊糊之间只听得几句人声,却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她不知道的是,她这一场人间大梦,就此开始了。 第十章 世间初见 二道长托起手中水泡,里头小鱼儿不由自主地上下浮动,眼神黯淡,生机几乎绝尽,勉强靠着不知观的龟息之法延命。 “这小鱼儿倒是生得可爱,只是这东海龙族怎的不是龙的模样?”灼华好奇地问着二道长。 “这天地间的龙可不像人间的龙,可以依着血脉带带相传。他们传下的只是天赐的龙血却非龙身,只有修至阳神地仙境界,方可褪去凡体成就龙身。”二道长解释道。 “若是到了阳神境界,却不想成龙的呢?”灼华再问。 二道长却是摇摇头说着:“这便不得而知了,不知观的典籍中并未记载这种情况。” 心里头好奇,灼华对着二道长手中的水泡吹了口气,轻声细语地说道:“小鱼儿,告诉我,你想不想成龙?若是想就吐一个泡泡,若是不想,便吐两个。” 不知是否是因为灼华的问话,敖灵嘴中轻轻吐出两个小小气泡,噗通噗通地在水面炸出两道小水花。 灼华瞧见心头一喜,“倒还真有不想成龙的龙族,当真有趣。你说这天龙海龙,力量通天彻地,有何不好的呢?真是想不明白。”随即又摇了摇头,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臭桃树,这世间你想不明白的事情还多了去了,事不宜迟,我要替她服丹,重置炉鼎。”旋即也眉头一皱,“这得花费七七四十九日的时间,你若等不了,便先走罢。” “不过听你们说的九转紫金丹如此神奇,那……”灼华眼珠一转,心头又生疑惑,“既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为何不可用它来救花心?” 二道长却是叹息道:“九转紫金丹能生死人肉白骨不假,却是建立在神魂仍然自主的状态下。要达到这种境界条件有二。一是修得阴神修炼之法,使得阴魂出窍仍然自主。二是修成阳神,神魂亘古不灭,天威难消。而花心她……只是普通人而已,虽然三魂七魄被你以千年桃木本体锁住,但仍然是无意识的游魂罢了!” 面上表情霎时黯淡,灼华再度低下头来,“竟是……这般原因吗?” “你若着急去寻那起死回生的术法,便先去吧。我处理完这里的事宜,便追上你。”二道长盘腿坐下,从背后抽出巨大画卷,旋开画轴从中倒出一颗紫金丹药慢慢放入水泡之中。 再回过神来,已然不见灼华身影。二道长只得轻叹一声,“情之所故,真是能叫人如此癫狂吗……”随后展开画卷,只见一道光华闪过,此间再无任何人的踪迹。画卷哐当落地,却是自行卷起滚至丛林之中不起眼之处,隐去身形。 恍惚之间,敖灵只觉周身骨肉尽皆被一股奇异力量抽去,又迅速补回,只觉锥心刺骨,剧痛难言。 这般地狱般的折磨,整整持续了七七四十九日。 她的眼神逐渐明晰,却不是见到那个色彩明艳的东海,而是一个白布做景,没有一丝色彩的世界。也不知为何,自己竟然鬼使神差地吐了一句,“我要……去人间……”随后再度昏厥过去。 “这孩子,怎会有如此深的执念?”运功化丹四十九日之后,二道长也是疲态尽显,方才敖灵一句话落地,却是深深震惊到了他。 望着这条在雪白布景下一丝反应也无的小鱼儿,心中竟然不禁有些怜惜。感叹一声,将她捧在手里,身形一转飞出画卷。 将画卷再度捆于后背,掌中鱼儿再度翻着身子跃起,几欲从他的掌心跳走。 二道长无奈一笑,“你可别跳了,如今你已换炉鼎,一身修为尽废,只是灵智未灭。方才我听你说着想去人间,若你真想去,便不要再动了。” 听闻此语,敖灵立刻止住身形,不再翻腾。 “现在我与你说的话,你可得记好了。”说罢手中法印变换,一团朦胧光影笼上敖灵的本体,瞬时光晕放大,渐渐拟出一个人形模样。待得光华散去,只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愣愣站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反复地摸索半天方才相信,这不是梦啊。 “你现今这般人形,非是实体,更非真正的化形。乃是我导入你体内的灵气,强行幻化出的虚影。”二道长拉起她的手便往从林外走去,“方才你说想去人间,我便圆你这个梦,只是今后你不得妄动灵力。你初得此身,还脆弱异常,我不敢随意注入灵力。你若擅自使用灵力,轻则原型毕显,重则筋脉尽断!你可明白?” 二道长这一番说辞只是为了不让她在凡间随意动用法术,原形毕现是真的,但这筋脉尽断则是吓唬罢了。 他又回头看了眼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只见她扑闪着大眼,默默点头不再说话。二道长只道是她明白了,便继续牵着她往外头走。“这人间可能并没有你想的那般好,尽是冷漠凄苦,也没有龙宫那般安逸,那般无忧无虑。你确定还想去人间吗?” 她依旧不语,只是点头,愣愣地望着二道长。 “那便好,这是你自己做的决定,可不能反悔了。”二人一前一后钻出树林,再度回到那个浪潮起落不断拍着的海滩边上,远远瞧去有个破落村庄,其间人来人往,炊烟阵阵。 “瞧见了吗?”二道长一手指去,“你的人间生活,便从这里开始吧。”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只觉地面似是被缩成几寸之短,恍惚之间便到了那村子前头。只见这里尽是些简陋木房草屋,几名壮硕青年共抬一张大网走进村里,里头活鱼翻跃不止。几人与村中老少摆手招呼着,人声往来,热闹非凡。 随意推入一个小屋,只见其中一家三口正围坐一团吃着午饭。听得开门声响,尽皆回过头来望着这陌生的两人,眼中尽是惊异。 “别慌张,我们二人乃是路过。我有要紧事要外出,还请劳烦几位照顾我家侄女一段时间……”说着从衣袖中掏出一锭金子扔到桌上,“微末报酬,还望担待。” 说完便转身飞速消失在门外,只留下一句话语,“如若出事,天涯海角,追杀不止!” 第十一章 碌碌生平 哐当一声,碗筷破碎,里头稀粥洒了满地。一家三口盯着桌上的一锭金子,不约而同地咽了下口水,而后面面相觑不发一语。忽地一只大手伸出,抢过金子递到嘴边,狠狠咬下。只听咯嘣一声,硬物碎裂之声响起。年长的男人发了疯似的大笑起来。 “这这这……这是真金!”一齿断裂,说起话来还有些漏风,却依旧掩不住他那带着些许哭腔的激动,“我们忙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这样厚重的金子啊……” “孩子爹,这……是真金?”一旁妇人双手颤抖着,接过金子在手中好一番打量。 中年男人咧着嘴笑着,指着口中断裂的牙,说道:“那……那不然呢?我……我有必要骗你……你吗?”激动之下竟有些口吃,连话也说不清楚。 妇人将那锭金子在手头掂了掂,沉重厚实,除金无他。“孩子爹,我还是不太敢相信,若是在做梦怎么办?要不……要不你扇我一巴掌?” 不由分说,中年男人立刻甩起大手朝妇人脸上就是一巴掌,“啪!”一声巨响在破屋里不断回荡。“怎的?醒了没?” 妇人跌坐在地上,再度生生咽了下口水,揉搓着手头的金锭,长长吸了口气说道:“真切!十分真切!”她的面容之上也不知是哭是笑,眼泪和笑意混成了一副狰狞面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中年男子。 “那便是了!”男子冲上前去扶起妇人,相拥而泣。“没想到……真没想到……这天上真的有掉馅饼的事……” “这哪是馅饼啊!这是真金!”妇人又将手头金锭抬起,放在二人面前好好端详,“这砸在头上的感觉……不知如何?” “还砸个什么?不怕脑子砸坏了你?可得好好想想这锭金子如何用吧!”男子夺过金子,放在手头好一阵摸索。 “是了是了!我们真该换艘好的渔船,再……再重新修修这屋子!”妇人笑着看着男子,眼中掩不住的喜悦外涌。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做着大梦,却是把敖灵丢在一边,仿佛完全没有这个人一般。她也只是缩在门边,不言不语,静静看着这人间情缘事故到底如何发展。 只觉衣角被轻轻一拉,撇过头只看到一个皮肤黝黑,方阔脸庞厚唇大眼的男孩正冲着她笑着。他也不说话,只是拽着敖灵的衣角,拉着她一同到了小屋后头的隔间里。到得一张单薄土炕床边,上头铺着简陋的被褥,男孩一跃而上,摆着双腿拍了拍一旁的位置,示意敖灵坐上来。 敖灵却还是一副怕生模样,慢慢走到床边,学着男孩的样子跳了上去。后又低着头,依旧一语不发。 “你叫什么名字?”男孩望着敖灵,后思索一番赶紧抢过话头说道,“我叫王明,这渔村里的人大都姓王,只有几家外姓的,所以咱们这块,也叫作王家村。”他又看了敖灵一眼,却见她依旧不说话,只是愣愣地望着那道破窗。 窗外只是村民们忙着出海,又忙着上岸的景象,除去每日的阴晴不定,风雨大小,也无甚稀奇。东海的潮水不断拍打在岸边,带走层层砂砾,又带来抔抔厚土,终年不止。今日依旧是海鸟翔集,鱼儿踊跃的晴朗日子,就如今早的稀粥一样平淡。 王明跳下了床,挡在了窗前,对着敖灵呆滞的眼神摆了摆手,“你是对这这里的生活感兴趣?走吧,我带你瞧瞧去!”说着再度拉着她从床上下来。绕过大厅,夫妻二人仍然在讨论着这锭金子该如何花,眼里根本没有二人。只听男孩留下一句,“我带她出去转转,一会儿就回来。” 只听夫妻二人齐声应和了一下,便接着讨论起来,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似是知晓二人出门,就在他们一步踏出屋外,天边飘来一朵黑云给他们作了伞。炎炎夏日里,一阵海风吹来,却觉得十分惬意。二人走到海边,只见着一艘渔船正要出海。男孩跑了过去,与那渔夫打着招呼,“李叔,又要出海啊?” 那被称作李叔的男子,披蓑戴笠转过身来,笑着说道:“是啊,这不昨日我家那娃儿又犯病了,又得进城找大夫。唉……”他欲言又止,“可这钱不都得从这海上来吗?只希望龙王爷能给点面子吧!” 李叔又看见了王明身后怯怯跟着的敖灵便问起了:“这个那娃儿是谁啊?怎的以前没有见过?” 王明慌忙回过头拉着敖灵说道:“这是一位远房亲戚,最近失了家人,被人领着来投靠了。我们……过得也不容易……”那锭金子的事被他强行压进了肚中,只字不敢提。 “也是啊,咱们这村里头,也没有谁过得容易的。”说着他又推着渔船进了东海,一个翻身跳了上去,迎着拍岸的海波划起了双桨。 “李叔,这天儿不好!有风雨来了!早些回来!”王明把双手放在面前,作了喇叭状,对着渐行渐远的渔船大喝着。 只见那艘漂泊着的渔船上,那人挥着手,口头似在说着什么,却被风声浪潮,一层又一层地卷走了。 送别了李叔,天边也不识趣地飘起了细雨,“滴答滴答”,打在沙滩上又瞬间被海浪盖过。王明赶忙拉过敖灵往屋里跑。“轰!”天边闷雷阵阵,雷公击鼓。 到得屋中,外头已然是大雨倾盆,岸上阵雨成潮与海浪相互击打着,应和着天边惊雷。 王氏夫妇二人看到王明与敖灵二人气喘吁吁地冲进屋来,终于是止住了方才的讨论。王氏一脸亲昵地拉过敖灵,抱在腿上,越瞧越是喜欢,“这女娃儿也生得一副好看模样,看这粉嘟嘟的小脸……”说着还拿手指戳了戳。“还没问过,女娃儿,你叫个什么姓名?” 敖灵依旧看着外头,不发一语,只是大眼扑闪着,鼻息出入,才让人觉得她不是个假人。 王氏伸过头去,靠着她的脸庞,“是怕生还是……哑巴?”略一思索,赶忙甩了一巴掌在自己脸上,“瞧我这张嘴!呸呸呸!恩公的侄女怎么会是哑巴呢!” 王明的父亲也走过来,在长凳的一旁坐下。“恩公出手这么阔绰,看这身手,定然是江湖上有名的侠客了!”他也望着窗外的噼啪作响的大雨,不禁发出一声感叹,“也多亏了恩公,至少近日里不需要再看龙王爷的脸色了。” 敖灵不解地转过头来,疑惑地望着他。 王夫看着她的模样也是有趣,便解释道:“我们在这海上讨生活的人,都得看龙王爷脸色。哪天龙王爷心情不好了,海浪打来,吞个几艘船,几个人,都是常事。前几日东海还泛着红潮呢,大伙儿都说是龙王爷发怒了,没几个敢下海的。”说罢,他又指着窗外,“喏,你瞧。这风雨大作,也都是拜龙王爷所赐。这么多日没有下海,大家日子都过得苦着呢!若不是有恩公的金子,我们往后几个日里怕是连粥也喝不上了!” 王氏也应和着,“是啊,小娃儿。今儿天不好,明日里我就让他进城里,换些食材米面回来,今日先喝着粥对付一下,你看行不?” 敖灵依旧不言不语地望着窗外,那落雨如慕,为这海面笼上一层轻纱。时而电闪雷鸣,忽明忽暗。 时间倏忽而过,一下便到了夜里。 晚间的雨依旧没有停歇,反而更加磅礴,海潮不断漫上,似要把这海畔都吞尽了一般。王家村的各家不论是否有吃饱的,今日是否有了收入的,尽皆吹熄了灯,蒙上被褥不听这屋外如何疯狂。 敖灵从那简陋的土炕床上坐起身来,瞧着屋外没有一丝月光,似在想着什么。翻起身跳了下来,缓缓走到了门边,轻轻开启一丝缝隙,从里头向外瞧着。 只见东海的黑潮反复拍打着岸边,骤雨狂乱地拍打着,二者不断应和,奏着一曲悲凉。 她不断向外望着,仿佛失了神一般,小小身躯靠在门边,任由雨水拍打在她的脸庞的衣衫上,也没有丝毫后退。忽然,感觉到衣角被轻轻扯动。回过头来,看到的依旧是那方脸的老实样子,“睡不着吗?我们这屋子不好,漏风。有些冷,今天还下着大雨,是难睡些。不过你也别趴在门边看了,等会儿着凉犯病了,可不舒服。” 敖灵愣愣看着他,电光闪烁着,渐渐明晰了他的面庞。她再度转过头,不理会他的提醒,依旧趴在门边看着。东海的黑潮一浪高过一浪无情地拍打着,一潮落去,一潮涌起。 渐渐地,海平线上浮来一叶残破小舟。在明暗交错的天地间,被拍到了岸上。只是里头再无一个人影了。 敖灵呆呆地望着,见着一个女子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破布裙缠着脚步将她绊倒,正好倒在那叶小舟边上。她的身上尽是泥沙,嘴巴开合着,却是不知在说些什么,一切声响尽被风雨雷声打去,无法分辨她的脸上是雨水或是别的。 她靠着那叶小舟,不断拍打着船腹咆哮着,单薄的身躯随时要被海浪卷走,却依旧不管不顾。 天边电光交错闪烁着,风雨奏乐,敖灵在这屋里目睹了一切。她转过身来,黑云中的电光为她的脸庞打上一道光,她的小嘴张开,这是她这个身体第一次说话,“我叫敖灵,初涉人间。” 第十二章 人情世故 雷雨交加而下,遮掩了声息。王明只是明晰听到敖灵二字,后又隐约听着人间二字,看她稚嫩却认真的眼神,好像又十分真切。他挠挠头,小小的脑袋里也装不下太多东西,便让自己觉得是方才听岔了,领着她回房休息。 隔日云雨散去,艳阳依旧,空气中的湿气也分不清是海水或是雨水,直让人觉得闷热不堪。敖灵从床上坐起,揉着惺忪睡眼又探了一眼窗外,昨日天公震怒已然消去,似水无痕。 小屋后的灶台再度阵阵地向外吐着炊烟,上头小锅里煮着稀粥,一旁的米袋里已然一粒米也不剩。王氏闻着其中散逸出的无味水气,依然深深吸了一口,露出一副陶醉模样。不多时,她便端着几只破碗里头盛着稀粥,到了小饭桌前。 王明和敖灵早已在桌前端坐好,正等着上菜。见着王氏在桌上摆好了四碗稀粥,后又端着一小盘煎鱼放到其间。 “小娃儿,往日我们都没有早饭的。如今,为了你可是破了以前的规矩。”她又指了指那盘小黄鱼,“喏,这是用剩下的粗盐煎的。这粗盐可是来之不易,我知你平日里可能娇生惯养,便煎了这鱼儿。你尝尝?” 敖灵怯怯地用筷子夹起一条小黄鱼,放到嘴边咬了一口。稍微咀嚼两口便掐着喉呕了起来,碎肉唾沫吐了一地。王氏见这情况,赶忙拿起笤帚扫了干净,免得影响了他人胃口。 再回过头,便看到敖灵端着碗,疯狂地往嘴里灌着热粥。热粥甫一接触唇舌的焦烧,便让她的手再也无法捧起那只碗。哐当一声,破碗落在桌面,摇晃几圈,稀粥洒了一桌。 “哎哟,小祖宗唉!”王氏赶忙抽出腰间的棉布,轻轻擦拭着她的嘴角,并不断吹气,生怕她受了任何一点伤。“热粥可不能这么喝!你先搅搅,让热气散了再说!” 敖灵却是一脸委屈模样,嘟着嘴看着那碗粥,说道:“无味,不想吃。” 王氏被她这一句无味给生生噎住,不知该说些什么。王夫在一旁偷偷笑着,“小娃儿,你再最后喝一次粥,今日我便进城,给你带些东西回来!最后,最后再将就一次!”说着食指朝前做了个一的手势。 无奈之下,敖灵只得再度拿起筷子在破碗里搅着,不时吹两口气,再咽两口米汤。 王明看着也是无奈,没经过苦日子的,确实很难接受这样的生活,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是这般说着:“敖灵,等你喝完了,我再带你出去转转。” 心头一惊,王夫赶忙问道:“这小娃儿姓敖?还真是与龙王爷一个姓!莫不真是龙王爷派来保佑我们的吧?” 说罢便感到两道凌厉目光盯着自己,转头看去才知是敖灵目光直逼。知是自己的话不讨她喜了,便赶忙闭嘴,默默地喝起自己的稀粥,生怕得罪了这位祖宗。 餐桌上一阵拾掇完毕,王夫便将那锭金子揣在兜里,挑起了一个袋子,里头不知装着些什么,便匆匆往门外去。刚一开门便被一个披头散发的撞了个满怀,一个不慎跌倒在地上。 “谁啊?这么不小心。”一阵晃荡,他脑袋一晕眼前的景象也模糊起来。 只见那人头发披散,遮颜盖面,只露出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王……大哥……救救……我家孩子……”她苍白的嘴唇颤抖着请求,皮包骨头的手指慢慢搭上了王夫的肩上。 “原来是李嫂啊。”王氏定睛辨出这半人半鬼的模样是谁,接过话头。“你也知道,我们的日子过得也苦……”她往后厨里一钻,一会儿再度走出,提着米袋到了李嫂的面前大大敞开,里头竟是一粒米也无了。 “是……是啊。”王夫缓过神来,咽了口气,“我这才要进城换些口粮,到时候……”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时候,谁都不好过,况且我们家还又添了一口人。”说完不再理她,自顾提起袋子,便往门外奔走了。 李嫂依旧有气无力地坐在原地,两瓣惨白嘴唇上尽是死皮。她的头耷拉着,头发乱似一丛海草,完全没有一个人的模样。敖灵只是看着,不说一句话。 “也……也是。这日子……谁又好过。”李嫂愣愣站起,一副身子仅凭一口气吊着,周身无力,勉强扶着墙行走出了小屋,一个活死人的样子。 敖灵跳下长凳,偷偷地跟在她后头,时不时找个事物掩住身形,悄悄瞧着。 只见李嫂把村里头每户人家的门都敲了过去,每次见着人了,亦都是感叹唏嘘几句流年不利的话,半推半赶地将她丢下了。 “救救……我的孩子……”这句话不断在敖灵的耳畔回荡着,但却依旧没人理会她的苦。只听又是一响木门猛关,四下里又沉寂下来。 谁又……不苦呢? 她拖着身子,裸着的脚在砂砾上拖出长长的血痕,破布烂衫下的皮肤皲裂。她再度有气无力地敲响了一户人家的大门。“咚——咚————咚——————”手间的力道渐渐消了,敲击也无力起来。但她依旧不忍放弃,不断地扣着,像要敲碎这不公的天命。 木门被轻轻拉开,她趴在门上的身体顿时倒了下去。只见里头出来一个男子,将她抱住,二人轻轻地说着什么,便走了进去关上木门。屋里暗暗传来一些奇怪声响,敖灵看着奇怪却也依旧等着。 过了好半晌,李嫂憔悴地走了出来,手头紧紧攥着什么,五指扣入掌中也不舍得省一丝力气。她没有哭,没有笑,拖着这残破的身子又拉出一条长长血迹,慢慢回到自己屋中,便再没有声息。 敖灵蹑手蹑脚地到了屋子旁,侧耳听着,却依然没有听见什么声响。 这日里从日中到日落,她不时望向李嫂的小屋,有着男子不断进进出出,不知在做些什么。 是夜,各家灯火熄灭,仅仅有着依稀星月之光照耀着。 一人蹑手蹑脚地提着袋子,里头装着不知是些什么,悄悄推开了一间小屋的木门,又暗暗度了进去。只见这间屋子里门窗紧闭,又盖上了一层厚布,但透着依稀烛光,似是很热闹的样子。 “你怎的才回来啊!”一个女声小声骂道,“我们都快饿死了!” “白日里我哪敢带着这么多东西回来!还不得入夜之后才敢!”那人暗声回道,“别说了,这还有些熟食,咱们先吃了吧!” 妇女瞪了他一眼,“最好不是在外头干别的事!” 不多时,小小木桌之上便摆上了盘盘佳肴。虽然已然冷去,但映着烛光照耀依旧显得十分美味。妇女从屋后拉来两名小孩儿上座,“来,饿坏了,吃吧!” 其中一个小男孩刚欲拿起筷子向一只烧鸡夹去,便被一股大力打落手中木筷。“轮得到你先吃吗?”妇人对着男孩怒斥着,又回过头,挤出一脸笑意对着女孩,“来,敖灵你先挑着。” 敖灵也不客气,几筷子下去将桌上菜肴尽尝了个遍,舔着嘴唇点了点头,只吐了一个字,“好。” 王氏夫妇二人终是安下心来,这下应该便不用担心那位来去无形的侠客报复了。一番饭桌上的你争我夺之后,桌面的东西被一扫而去,仅仅留下一些残羹剩菜。王夫又从衣兜里掏出几根小针似的东西,挨个递了过去。“这小竹签,只有城里饭点有。我去讨了些,牙缝里的也不要浪费了!” 话音一落,王氏三人便提着竹签在牙缝里又淘又挑,恨不得能再挑出块金子出来。 一番面目狰狞的大战后,终是结束了这夜里的长长饭局。王氏夫妇领着两名孩子睡下,又一同回到屋里躺下。只听他们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 “那高人给的金锭还剩下多少银钱啊?”妇人问道。 男子暗暗笑道:“那枚金锭,分量够足。入了城我先去那票号里换了些散钱。”话到一半又在大袋子里摸索了一番,不时掏出两个袋子。“这袋是碎银!”他得意地摇晃起来,里头发出叮当脆响,十分悦耳。 说罢他又拿起另一个袋子,学着刚才的模样摇晃起来,里头再度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却比刚才规律许多。“这袋啊,是铜板!” 妇人赶忙将他的手按下,“别晃了!生怕别人不知道吗!”随即将那两袋银钱悄悄塞进两个破枕头下,轻轻吹熄了床头的蜡烛,屋里头便再无声息了。 久久过后,二人鼾声四起,和着潮水一涨一落,倒也十分契合。 “嘎吱”一声响起,卧房木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小小身影钻了进来,轻轻地在枕头边上摸索这,终是摸到一袋东西。她屏住气息托着那沉沉银钱,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放缓了脚步轻轻度出了门。 月光清冽,东海的浪潮依旧无情地拍打着,一涨一落永世不止。 敖灵借着月光摸到了李嫂屋子的大门,轻轻一推便将其推开了。 只见眼前人影晃动不止,一副狰狞的面庞吊在房梁之上来回摆动。 海风吹进木屋发出呜呜悲鸣,叮叮当当,她手头的碎银洒落一地发出道道清脆悦耳的响声。银子映着月光不断闪烁着,忽明忽暗地照亮了这间简陋破烂的小木屋。 海风依旧呼呼地吹着,浪潮反复拍打上岸。这世间的一切都未曾改变。 第十三章 浪潮依旧 一夜月色沉寂,唯独风声哀鸣不止。待得日头升起,这片海滩再度恢复了生机。 阳光暖意催着人从被褥里钻出来,又是一个平凡又忙碌的日子。王氏夫妇大清早依旧不启门开窗,任由里头潮湿把人蒸得喘不过气。 王夫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双手提着两个钱袋,左手靠近耳畔摇晃两下,听着其中脆响又陶醉着将右手的钱袋放到耳边晃荡几下,心满意足地倒在床上瘫着,仿佛这世间未有比这更美妙的声响。 忽地小腿之处挨了一下,剧痛难忍,翻身跃起。“谁啊!”他不知冲着什么地方大喊着。 “瞧你这样!还不快起来吃点东西好跟着他们出海去了!”王氏叉腰怒斥着。 见着是她,立马泄了气。“如今有了恩公这些钱,为何还要出海?岂不是自讨苦吃?”他没好气地问着。 “你道人家傻啊?”王氏见他依旧不肯起,双手拉着他的脚腕将他从床上拉了下来,“你不出海钱从何来?非要这么明白告诉人家,咱们家有银子?若是有人发现了,一家来借,两家来借,还不还倒是另说,这么借我们岂不是又得回到那个吃饱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他低下头沉思一会儿,无奈地说道:“也是,你说的有理。” 王氏再度狠狠掐着他的耳朵,将他从床上提起,“知道还不起来!” 一阵咿咿呀呀的叫喊声里,二人一前一后地来到饭桌前好好坐下。这桌饭菜虽说依旧朴素,却是久违地见了荤腥和青绿,油酱调料的也无吝啬,更有一小碟炒花生作陪,卖相上已然做到了十分用心。 四人这几日朝夕相处,也不再讲究那些规矩,提起筷子便开始争抢。一顿电光带影,桌上饭菜几下消失无形,不剩残余。 敖灵虽是不太喜欢这种方式,但这么多日心头预期下滑之后,也没太排斥。小手摸了摸肚子,跳下长凳便往外头去了。 突然觉着肩头又被一股大力一掐,王夫回过头便瞧见王氏那张气恼面容,不问也知晓她要说些什么。连忙应着,“好好好,我这就走了……哎哟,你怎的还用力!”一边揉着肩膀一边朝外走着。 “崽子,你去陪着人家女娃儿,别到时候出事了,人家来找咱们麻烦!”说着又推着王明往外头走。 他也不敢反抗,便也早早出了门。“记着晒晒外头的渔网!”又一声叮嘱响起,他也只得应着,“知道了!” 将房内所有人都送走了,王氏再度回到卧房里头,在枕头下面一阵摸索找出那两个钱袋,好好将其中银钱尽数倒了出来挨个数着,“一……二……”手头点着,嘴上念着,一刻不休。“怎的这银子上还有些泥土?”她瞧着那几枚碎银盯了半晌,却又像是忘了什么一样,拿起银钱在身上擦了擦,接着点起来。“九……十……”碎银在桌上泛着耀眼的银光,明亮夺目。 不多时又将银钱塞了回去,学着王夫的样子放在耳边晃荡两下,其间清脆声响确实悦耳非常。她闭上眼睛陶醉起来,恨不得将其做个风铃挂在窗前,天天听着。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又站起身,将屋子的门窗敞开,一道海风扑面而来,终是将这屋内湿气吹走几许。 敖灵搬了一张小板凳在外头坐着,托腮望着波涛起伏的海面像在想着什么。而王明却在一旁上下忙活着,架起渔网。瞧她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他便开口问着:“怎么了?有心事?不如和我说说。”他又下意识地觉着不对,又补了一句,“虽然说了也帮不上你,但说出来总是舒服些。” 她依旧愣愣不语,又撇过头看向李嫂的屋子,昨夜那幕光景历历在目,以致她整夜无眠,听着风哭海啸只觉心乱如麻,却又说不出来为何,心头沉甸甸的,像塞满了什么东西,让人喘不过气。 久久过后,她终是吐一句,“你说,这人死了,对这天地,对这人间究竟算是什么?” 王明心头一紧,回过头来望着她。还是那副托着腮的淡漠模样,脸上看不出悲喜。他不明白一个与他年岁相差无几的小孩怎会说出这样沉重的话,一时也不知如何应答,却也无法在做手头的事,便匆匆挂上了渔网,从里屋搬了一张小板凳与她一同坐着。 “我们在这天地间,不过是像海浪一般的存在。一浪拍去死了,后浪也会再度拍来,那我们也不过是这天地间的一瞬而已。算什么?”他摇摇头,学着敖灵那副托腮的样子望着海岸,“什么也不算。” “那人对人呢?”敖灵转过头来看着他,“人死了,对于人,又算什么?” 又是一愣,王明再度无语,久久过去他又摇了摇头说道:“我没见过人死,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但如果是我身旁的人死了,可能会伤心吧。”海风吹着男孩憨厚的脸庞,一时寂静无声。 “那若是无人关心的,死了……便如那海潮一般吗?”她伸手指着海滩边,“一浪拍去,似水无痕?” 王明不知她的心里如何能装下这么多的东西,但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便点点头应和着,“是啊……” 一时间风浪大作,天地间再无其他声响。二人看着海潮愣愣无语,敖灵只觉得心头什么东西开窍了,却又十分难过。 平淡的日子就这么在这海潮起落里,不知过去了多久。 直至一日,村子里的一个小木屋里散出阵阵恶臭,众人手头持着家伙一同往那里头去。 为首一名汉子,手头拿着柴刀走在前头,到了屋前抬起大脚狠狠往那木门上一踹,却是一脚踩空,自己狠狠跌了进去。 那汉子只觉臭气扑鼻,胸口一阵翻涌,用柴刀勉力撑起身体后,还是难忍恶心之意,大口一张吐了满地。 众人也在外头捏着鼻子不断往里头探着,只瞧着一个面容狰狞的女子披着海草般散乱的长发,双目直瞪难以瞑目,在这海风吹袭下不断来回晃着。 第十四章 赤焰与归 门外围观的人们瞧见这一幕,或是以手轻掩双目透过指缝悄悄看着,或是撇过头去用余光偷偷望着。那女子狰狞面目近在眼前,那汉子双腿一软再度跌倒,摔得满身污秽也无法顾及,双手撑着便向门外摸去了。 一片寂静久久方破,只听一人说道:“这屋是李氏夫妇的,那这女子……不就是李嫂吗?” 立时议论声四起,人群里七嘴八舌地说着些什么,敖灵只是听得几个妇人围在一处,窃窃地议论着,便凑了过去,仗着个子小,靠在一旁偷听。 “你说这李嫂怎的就想不开呢?活着总有个盼头,死了便什么也没了啊。” “谁说不是呢?可前几日李大哥出海没有回来,你让人一女人家还拖着一孩子如何生存啊。” “我呸,我看她是死有余辜!这女人仗着有几分姿色,勾了好多男人!这样不检点的人死了倒好!” “你平日里就喜欢在人家背后乱嚼舌根,分明是你家男人对人家毛手毛脚,如今她死了你还要泼一身脏水?” “可不是我胡说,那天她进到王闲屋子里好半晌才离开,孤男寡女的,若不是做些龌龊事,谁信?” “是啊,当天我也瞧见了。你说她没事去找个破落单身汉为何?如今想来,确实……”那人不敢再说下去,轻轻扇了自己一耳光,“唉!净说些没边的事,今后可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那人不再言语,心头唯一的善念竟是因为怕下完全没边的拔舌地狱。其余妇人们又再度围在一处讨论起李嫂的生平细节,频频点头,其间内容令人不寒而栗。敖灵不想再听这些污秽之言,自己一人再度摸回了门边。海风渐渐平息下来,李嫂悬在房梁上的尸身不再晃动,但一双狰狞双眼永远无法瞑目。 她回头看着几名面熟的男子,尽是掩面不忍视之。一脚踏入这个破旧简陋的小木屋内,只觉得恶臭扑鼻,但她没有掐着鼻腔依旧往里走着。比起空气中的恶臭,外头的人更加丑恶。越过前头的小小厅堂,到了后头的卧房内,只见榻上一床被褥乱叠在一处,其上泪痕斑驳,数日不消。 敖灵慢慢走到前头,小手轻轻地掀开被褥的一角,便见一名死婴,双眼紧闭面容安详。其襁褓上还有着一块碎银几个铜板。其间过往难以细想,敖灵只觉心头一紧,双眼中有泪欲滴。她抿着嘴,强忍着泪意,抱起死婴往外头走去,将其上的银钱悄悄收了起来。 到了外头,村民们依旧是站在外头围观着,没有一人敢进来,见了敖灵抱着死婴出来,议论之声又渐渐大了起来,各个指指点点的不知又在说些什么。 将李嫂脚下踢倒的长凳扶起,她小小的身躯爬了上去。双手环抱着李嫂的双腿,往上一提,脚下一个不稳,向后倒去。 忽地身后一股力量将他撑住才不至于倒下去,“你个女孩儿怎么干起这种事,得亏是我看见了,不然你可得和这尸体躺一块了!”王明的声音响起,一双大手撑着她的后背传来丝丝暖意。 在他帮助下,终是将李嫂的尸体安好地摆在地上。敖灵望着李嫂狰狞的面容似乎平和了许多,不禁心头又涌起一股辛酸之感,稚嫩小手在她脸庞上轻轻拂过,这双难以瞑目的双眼,终是合上了。敖灵又将一旁死婴抱了过来,轻轻放在她的胸口,拽过她干枯瘦弱的双手,将其紧锁。不知是否是错觉,敖灵总感觉那双手不由得紧了紧,像是活了一般。 “你们这儿人死后,该怎么安置?”敖灵转过头问着王明。 他挠挠头回道:“一般是放在船里,随海流去,再添上一把火葬了。” 她看着这两具尸体心中感情难以言喻,只是痴痴地又问着:“之前你说你未见过死人,如今见到了,是何感受?” 此语如锥般直刺王明心头,他抬头望着窗外聚散无常的云朵说着:“爹爹常与我说,我们在这海上营生,一个不慎便会死了。如今终是见到了,这一去便是三个。我也不知是何种心情,只是一个活人就这么没了,心头总是有些空落落的,像是没了什么。” “那他们呢?”她抬起头来死死盯着依旧在外头议论纷纷的人群,一时间居然沉寂下来,谁也没敢说一句话,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勾着,随时都要被划上一刀。“人间是这样薄情的吗?” 王明也不知如何回答,只敢低头以余光稍稍打量着外头。人群中什么表情都有,惊恐、怪异、不安,一眼看去毫无悲悯。只见他身前的小小身躯站了起来,不说一语地往外走去,挤出拥挤的人群,身形萧索。不知怎的,他心头仿佛也有什么被触动了,愣愣地看了许久,也起了身跟上去。 后头人群又在议论些什么已然听不清了,敖灵在前头不紧不慢地走着,他却怎么也跟不上,只觉前头横亘一道长长屏障,隔绝二人。 二人身形消失之后,外头人潮涌入,各个掐着鼻子在里头翻来找去,见着是完整的器物就往兜里揣,完全没人理会地上的两具尸体,任凭它们兀自生尘。一阵捣鼓过后,这屋里几乎没有一样完整的物件了,众人尽皆心满意足地往外头走。 一人没有在意地上的两具尸体,一脚踏上去。只见尸体之上涌起一道水幕,“砰!”发出一声巨响,将那人狠狠弹开撞倒在墙上,昏厥过去。 “妖……妖怪啊!”一人大声吵嚷着,往外奔去。众人不及思索,也一同向外跑去。但一个窄门如何能容这么多人通过?到得后头无非是你推我攘,争相踩踏。妖怪没有,倒是被人踩了一脚。 隔日清晨,海边置着李氏夫妇留下的那叶小舟,上头安放了两具尸体。只有两个单薄的小身影前来送行。 王明双手用尽全力将小舟推至东海之上,缓缓随波而去了。回过身来,拿过敖灵手中的火把狠狠朝前一掷,不偏不倚正落在小舟之上。 映着朝阳之辉,海面上燃起熊熊火光,明亮又寂寥地在浪潮上不断晃荡着。 敖灵冲着海面跪下,磕了一头。王明不知为何,也学着她的动作跪下,磕了一头。 只听她嘴里呢喃地念着:“碌碌生平,赤焰与归。” 第十五章 激流沉舟 木板爆裂的噼啪之声穿透风哭海啸阵阵作响,在浪潮消去涌起之间,渐渐不见得小舟身影,熊熊火光也缓缓熄灭,风吹浪涌,一切……照旧。 虽是沙地,人跪在其上却也是辛苦。王明起身拍了拍膝上沙土,虽粗衣过膝,但其上传来的生疼之感不看便知,定然已是红了个透。若再跪久些,或是能内里出血来。撇下自身心事,他又怔怔望着天海交接一线,心乱如麻,不知如何表达。 自敖灵入了这村子,自家生活虽是过得好些,可一连三条人命皆丧,映出这人心复杂难以琢磨,是他从前想也未想过的。以及敖灵问他的几个问题,他怎也想不通一个比他还小的女孩,脑子里竟装下了这些大人心思。百思不得其解,便只好愣愣望着远处,故作深沉。 他只见了眼前的事便以为是全部,更不可能知晓敖灵的年岁若是做他祖宗都显年轻,只是长久以来禁足龙宫,看的听的都是天下太平,百姓富足,以及些许人间的新奇玩意。怎知这初入人间便见这等凄苦的景象,以致心神一震,胸中苦涩难言。便也丢了往日在龙宫里动不动撒泼打滚,骑虾斗蟹,满口胡言的脾性。变得有些……老成起来。 王明看着那水天相接,正逢烈日炎炎,蒸起一片朦胧,竟有些呆了。忽觉海面之上漂浮着些什么,又隐隐约约地瞧之不甚清晰。他揉了揉眼,再度睁开时已然不见任何东西了,他不禁问道:“你刚才,可有看到海面上有着什么东西?” 敖灵直起身来,也拍了拍身上的沙土,一身丝质白裙难免沾染些污秽难以消去。龙族的目力远超常人,海浪上的任何异动都被她看在眼里,但她没有理会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只是自顾地回过身走去,“你爹娘不是不让你来吗?说李嫂和她的孩子成了鬼怪,是会害人性命的。” “那也不得令他们害了你的性命!”他只是下意识地答道,后又想了想,这么说似乎不太妥当又说,“我是说,那位大侠将你托付给我们家了,即使看在那锭金子的份上也得负责到底。更何况……何况我也相信李嫂他们一家不是妖物!虽然他们平日里与我们交流不多,但也看得出,是户好人家!” 敖灵冷冷撇了他一眼,竟又是因为金钱吗?世间的金银珠翠,对他们这般穷苦人家确实难以企及。回过身抛下一句,“还是快些回去,可别让你爹娘担心了。”便快速走开了。 她依旧走得如昨日那般不疾不徐,他却能勉强跟上她的步伐。 二人到得小屋外,轻轻推门而入。日光涌入一瞬,便照亮了那王氏阴沉的面容,其面上双眉皱起成了个倒八字,愁云不散。见了王明平安归来,面上终是拨云见日,表情克制不住地灿烂起来,手忙脚乱地冲上前去,对着他好一阵检查,生怕其身上少了件东西。 一番激动之下竟忘了敖灵在身旁看着,王氏赶忙停止这番举动。双手在麻衣之上反复拍了一拍,抿起嘴一副尴尬模样,生怕敖灵同二道长告状,令他们命丧此处。“回来便好……今日早饭已经做好,你们来吃些吧。”她努力岔开话题,希望敖灵不是记仇之人。 敖灵也不理她,自顾坐上板凳,叮叮当当地用起餐来。不消片刻,桌前便只剩些残羹剩菜。王明怯怯爬上桌,她的表情依旧没有起伏看不出悲喜,他却在心底暗骂自己,刚才又说了些怪话讨她嫌了。 一副相见无言的场面,愣是将气氛冷得似要凝出冰来。王氏在一旁呆立着搓着手臂,这夏日里竟有些冷得发抖。不好再待在此处,便越过主厅去寻王夫了。 到了卧房,只见他还是懒洋洋的样子,将两袋银钱置于耳边不断晃荡着,细细听其间声响,一副陶醉模样。直至腿部再度一痛,生生从床上跳了起来。“好了,好了……我这便准备出海。”不用睁眼也知来人是谁,这般小剧场已经在这几日里排了无数遍,他自己也演得有些腻歪。但想起银钱的脆响之声,心头又暗暗一笑,不腻不腻。 刚欲收拾衣裳往门外走,只听外头人声鼎沸,喊声震天。王氏夫妇速速推开窗,只见海滩上停着几艘战船,不断有人从上头跃下,各个身着黑衣腰别长刀,操着一种古怪腔调,不知在说些什么。 只瞧着一村民上前去搭话,还未说得几句,便是一道刀光闪过,身首异处了。随后黑衣人集结成队,抽出长刀直往村里杀来。后头火光冲天,又是一队人影举着火把袭来。 王氏夫妇见了此景,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怔怔后退,相视一眼,赶忙收拾起东西,只挑贵重的带。不多时便收拾好了一包裹,让王夫背在背上,也不及多说,赶忙夺出门去。只见王明还坐在桌上吃些剩菜,却不见敖灵的身影。 “小女娃呢?去哪儿了?”王氏赶忙逼问王明。 王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看着自己娘亲这般焦急便答道:“她说出去转转,我也不知去了哪儿。” 王氏夫妇对视一眼,心下便有了主意。二人拖起王明便往外头奔去,不多时便躲进一旁的丛林处,在巨木后头侧过头悄悄望着村中场景。 “爹,娘,敖灵怎么办?”王明焦急地问着。 “你现在还有空管她?我们此时不跑便要死在这里!若是我们现在跑了,日后那侠客再找上门来,我们也多苟活了几日!”王氏恨恨地敲了敲王明的脑门。“这般道理你都不明白吗?我们在此处再等一会儿,若确实没法救她,我们便自己逃吧!” 王夫接过话头,“是啊!傻孩子!我们有那人给的钱为何不潇洒一会儿?为何要苦了自己?人这一生最怕的就是,人死了钱没花完!” 王明被此语噎得不敢言语,只是担心地望着村中,祈求能走出那道熟悉的身影,再看到那张不见悲喜的脸。 第十六章 业火除孽 哀嚎之声在村庄中不断徘徊,一条血色长河绕过间间小屋,其上映着火光冲天之景,也映着剑影刀光之下的道道贪婪目光,负着无尽罪孽滚滚灌入东海的浪潮之中。 村民们尽皆在村中四散奔逃,手头皆是抓这些贵重玩意,或是希冀着从此间修罗地狱逃出去后也能勉强讨两顿裹腹之食。却不料刀剑无情,利刃透背而过,他们这般举动倒是令那帮匪徒省了事情。往往随着尸体倒下,又是一道刀光过也,手掌连着断裂的骨节飞出,却是十分方便。 敖灵缩在李嫂屋子里,冷眼看着这熊熊烈火焚尽这一切的罪孽。忽地她听见外头一男一女声音吵闹着朝这头来了。 只听男子声音说道:“我们快往这里头躲躲,方才我见他们已然搜过了这里,定然不会再来寻!” 那女子狐疑地问着:“这不是那李嫂的屋子?你和她生前纠缠不休便罢了,怎的她死后还要来这里?你是不是对她还有旧情?” “这些旧事又何须再提?”男子气愤地道,“如今都这样生死一线的时候,还盘拨你那心头的破算盘,有甚意思?是命重要还是那些琐事重要?” 女子一听便是无言,木门吱呀一声响起,闻着二人细碎脚步,敖灵便也连忙钻至床下藏好身形,且看事情如何发展。 只见眼前落下两双粗草鞋,一双粗大一双娇小,想来便是那夫妇二人的。 只听女子刻薄的声音再度响起,“你道真与那李嫂没有什么干系?我怎的不信?” “现在还说这些干嘛?”他压低声音,生怕惹来匪徒,又做了禁声的手势对那女子道,“你小声些,你到底在怀疑什么?” 只听啪一声响起,女子打落了他的手,反而更加大声道:“那日我们在这屋子里翻东西,你倒是熟门熟路,你说说看,为什么?” 男子眼珠一转,赶忙捂着她的嘴不让她再说了,“哎呀,行了!是那女人勾引我,来这里做过一次龌龊之事,后来再也没来过了!” “当真?” “当真!” 敖灵听得心头发闷,直觉得喘不上气。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却把一个死人的清白污了个遍。世间恶毒,也不过如此吧。敖灵这般想着。外头海风吹动窗门噼啪作响,日光斜映进来,照得人浑身暖意洋洋。而这人依旧你一言我一语地搬弄亡者的是非,心头没有一丝愧疚。 “只是奇了怪,我那日明明瞧见她还有些银钱,却是找不见了。”男子挠了挠头,细细思索着什么。 女子一听来了劲,赶忙拉起他。“那还不快找找!” 话音一落就是一顿翻箱倒柜之声响起,没多时整间屋子便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物件家居乱做一团,随处扔放着。敖灵只觉身后床榻几番抖动,面上扑来一阵飞灰,呛得人口鼻痒痒。她赶忙将小手往面庞一捂,将喉间一股咳意生生扼了回去。 “没有找见,你呢?”男子问道。 “你找不见,却指望我?到底是谁与那不要脸的女人有干系?”女子反问,竟又气从中来,奔到男子面前揪着他的耳朵怒吼着。 男子自知理亏也不敢反驳,忽地听见又是细细脚步声传来。他赶忙挣脱了女子的手,将门窗一关,按着女子的后背便趴了下来。又对着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面目严肃,似是希望那女子不要再胡闹了。 敖灵见了这番场景,又往里头缩了缩,暗暗观察着他们。见其面貌,昨日之景便在眼前划过,那女子不就是那信口开河的长舌妇吗?那男子不就是那日鬼鬼祟祟靠近李嫂屋子的人吗?她不禁冷笑一声,倒是歪锅配烂灶,地设一双。 外头脚步声阵阵响起,他们操着古怪的口音不知在说些什么,渐渐脚步声走远了,只听一声咣当响起,若有若无的赤红自屋子缝隙里涌了进来,顷刻之间,一股灼热扑面而来,让人觉得身处蒸笼,苦热难耐。 女子又焦急地说道:“这可如何是好!他们烧屋子了!要不我们出去?” 男子忙按住她的嘴,又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手头青筋爆出,手心冷汗直流。刻意压低声音说道:“你小声些!我们现在还不能出去!他们还在外头呢!我们这时候出去给我们的不就是一刀抹了脖子吗!” 女子挣扎着推开了他厚重的手掌,也压着声音说道:“那可怎么办!出去被抹了脖子是死,在这火里葬身便不是死了吗?” 火势愈大,蒸得男子头上汗液直流,噼啪之声再度响起,房梁上一根长木断碎下来,“砰”地一声砸在地上。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法子,眼光不断扫着屋子里外。忽地听见床下隐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便爬到床下,“原来这里还藏着一人啊!”他兴奋地说着,一把将她从床底拽了出来。 将她扶起,整了整衣衫,又柔声道:“女娃儿,现在叔叔要交给你一件事,做好了有糖吃,好吗?” 敖灵却是不惊,想听听这狗嘴里能吐出何种象牙,便也愣愣点头。 他指着房门说道:“你现在跑出去,若是外头没人便喊一声。” 随着他手指之处望去,只见烈火成墙,燃烧不止。这叫一个小姑娘如何越过去。 那若是有人呢?敖灵心头想,那也不用出声了是吧。她又点了点头,应允了。只觉背后一股大力,她这小小身躯竟被生生推了出去。只觉面上灼热翻滚,周身烈焰蚀骨,恍惚间已然身在火海。但却奇异地身上不沾一缕火星。 也不容得她多想,敖灵俯身抱着头直往外头冲,只听“砰”地一声迅速撞开了门后,身子在外头一滚,怯怯地抬眼望了望,四下无人的景象令她放下心来。 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沙土,回头看着这间烈火灼烧的小屋,心头恶念一动,“轰”地一声整间屋子顷刻倒塌。火海愈燃愈盛直冲天际,除去木块的爆裂之声,还有两人挣扎地哀嚎,宛如地狱中的恶鬼,正受着酷刑。 “该有此报。”她喃喃自语,便朝着村字旁的丛林里走去。 王明在大树后左右徘徊不止,直至见了村中燃起大火,胸口咯噔一声宛若心死。 “走罢,那女娃活不成了。”王氏拉着他便往丛林中走。 他愣愣望着,望着这一片熟悉的乡土化成火海,熊熊烈火片连成海,烧得空气中热气滚滚,眼前的景象竟有些恍惚。 在这恍惚之境中缓缓走来一个娇小身躯,她的面容布满了炭灰,表情看不出悲喜。 第十七章 林中诡事 身后烈焰炙烤着翻起热浪,敖灵无知无觉般向前踏去,几步间告别了人间地狱,告别了恶鬼哀嚎,更彻底别了东海。几番刀兵相接之声由海风传到耳畔,仿佛刀山火海尽在眼前。她有些恍惚了,方才的恶意上涌,霎时间勾动天地灵力将那木屋掀翻。虽说那二人也是这世间恶鬼无误,可自己如此这般做……又与他们有什么区别呢?回想起这几日的状态,自己也隐隐有些后怕。 只觉得一人迎面而来,接住了失魂落魄的她。“你去了哪?我们都好担心。”抬眼望去便是那张宽厚脸庞的主人王明。她也不知如何说,如何将她方才所做之事说出来,这般被他一点,心头罪孽再度上涌,更加沉默不答。 见她不答,他只道是其还在余悸之中,有些后怕,便也不再问她。 一旁王氏夫妇见了她过来,相望一眼。不必开口,仅看对方眉眼轻皱,便如心有灵犀一般一同闪现一丝不安。不安她会怪罪二人将她丢下,不安她会向二道长告状让他们不得好死。可他们不知的是,敖灵如今心头乱麻,难理难剪,如何有闲工夫同他们计较这些琐碎之事。 他们二人也连忙殷勤地迎了上来,一者抚头一者拍背,赶忙安慰着。“许是受了惊了,来,我们快走吧。” 王明回头看着村落里那些匪徒人影,似与什么人又厮杀着,刀光剑影在烈焰中忽闪来去,将匪徒的脚步紧紧拖住。“那些人是谁?游走江湖的侠客吗?”他望着这一幕怔怔地问着。 王氏却一把拉过他的衣领便往丛林里走,“都何时了,还管这些事?”她头也不回,赶着所有人往里头走。“人家帮着我们,我们心头感念就是了,管他是谁呢?有何重要?” 一行人在她推搡之下,踩着林中散落的碎枝发出吱呀之声,不断穿梭在烈日透过枝叶缝隙映出的光斑里,渐渐没去了身影。身后打斗之声愈发弱了,王明也不再回头,只教那两拨人独自斗个天昏地暗也无人知晓。 日头在跋涉间,也落于山后,明月如勾挂上黑夜,稀星点缀,如织如网。 林中全无灯火,林叶密集,只依稀见得些许月光点亮前路。幽夜之中,忽有星火闪动,几人见之则喜,一涌而去。拨开层层枝叶,一座破庙浮现眼前。过眼之处尽是残垣断壁,破砖碎瓦,只有着稳固的房梁撑着这残破的小庙。里头露出点点火光,似有人在里头留宿。 王夫抬起手敲了敲破旧的木门,正待细听来人应答,却只听“砰”地一声,大门经不住这一击顿时倒了地,扬起尘烟四散。众人尽被被呛得弯下身咳嗽起来,王明率先抬起头来,眯着眼穿过尘土,只见一片灯火微明之中,却是一个人影也无。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又呛得自己咳嗽起来。王氏夫妇二人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地走了进去,王明只好拉着敖灵一同跟上来。进了破庙四处望去,只见其中立着四根旧木立柱,有着二人环抱之粗。房梁也十分古旧,灰土其厚可见,加之蛛网斑驳,应是许久没人来了。庙堂正中供着一尊神像,却缺了半副身子。几案之上供奉的瓜果、糕点却十分新鲜,仿佛刚有人来过一般。 王夫走到前头,抓了个苹果,在身上擦了擦便啃起来,丝毫没有察觉异样,也丝毫没有一点敬畏之心。 “爹……这应该不能吃……”王明细心发现此处诡异不禁背后发凉,小声提醒道。 “你个娃子,都会教训你爹了?”他啃了一口苹果,不断咀嚼着说道,“这瓜果糕点放在这就是让人吃的?否则是用来供这破象?”他又回头看了眼只剩半副身子的神像,满是不以为然。 王氏也不在意,上去抓了糕点便放在嘴里。“要我说,我们靠海营生的。不就信个龙王爷,其余的管他什么土地爷财神爷,倒不用在意。” 一句“我们这可不是在东海了。”生生被王明咽了下去,他颤抖着不断环顾四周,好像随时会发生什么一般。破庙大门已然不存,阵阵阴风肆无忌惮地往庙里灌着,丝丝月光映在地上渗着点点寒意。时而鸟鸣凄惨一声,都有厉鬼哀嚎之感。 背上不断渗出冷汗,他赶忙将四方门户尽皆关了起来。密闭的空间里,微弱烛火提供的暖意才能令他冷静些许。 在他一阵关闭门窗之时,王氏夫妇也没有闲着,不知从何处角落里掏出几个蒲团掸去灰尘,又寻了些许稻草在地上一铺,倒也像是那么回事。王夫也不管其他,自己率先往上一躺,枕着蒲团安然闭上双眼,一只粗手在腰间掏了掏,想听听那银钱的定当脆响,不料却是一把抓了空。 他顿时挣开双眼睡意全无,宛如垂死病中惊坐起,长喘着粗气。“孩子妈……你可有拿那……两袋子?” 王氏听得云里雾里,“袋子?可不就是你别在腰间了吗?这一路上又没见着人,如何能不见了?” 王夫心头一抖,一股不祥之感涌了上来。“砰”外头突然吹来一阵妖风,生生将门窗吹开,月色微凉黯淡,却将小庙映了个透亮,也如一抔凉水浇在他心头。依稀间他看见外头丛林里有银光闪动,忽隐忽现,叫人注目。 身子不听使唤地向门外爬着,那一点银光时而闪亮时而黯淡地不断引导着他,他咽了一口口水,心头寒意直袭却依旧没法止住身体的冲动。他缓缓站起身来,扶着门框,“银子……”他喃喃说着,着了魔一般往庙外走。 “你……”王氏见着心头也觉诡异,什么银子,哪有银子,我怎么见不得。这些话尽被她的恐惧压在了喉间,变成了一道凉气,咽入心肺。 她也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半滚半爬着走到门前,撂下一句,“我去寻他,你们……你们待着……别……别乱跑……”说罢也晃晃悠悠地跑出破庙。 一夜月色微凉,阴风惨嚎,不断吹着王明背上的冷汗,他深深吸了一口凉气,站起身子挡在敖灵身前。 呼——一道林中清风吹来,烛火道道熄灭消去了暖意,唯有月色透着渗骨的凉,直透心底的凉。 第十八章 懵懂情真 林中阴风吹着簌簌叶动,编排一曲诡乐响动,长鸣不止。只觉心头狂热牵着身体,王夫不断朝那银光闪动之处连滚带爬地寻着。眼前那光,忽明忽暗,忽远忽近地勾着他的魂魄,即使身上被灌木枝划出了许多深深浅浅的伤也不曾停止。“银子……银子……”他喃喃念着,双眼凸出,近乎发狂。 王氏在一旁看着这副景象,咽了口口水,颤巍巍地跟在其后。“喂……孩子爹……”她轻轻唤着,却依旧没有用处。寒月落地,犹如冷雨,不断刺激她的脊背,一阵阴风吹来又令她顿了顿,环顾一周也仅是听见些林叶窸窣之声,不时有着虫鸣间奏,点点轻锤在她心头。“嘎吱”一声响起,“啊——”王氏跌坐在地,冷汗直流,“别过来,别过来!”她倒爬着,也依稀看见前头一缕银光,却似催命的邪光,不敢靠近。 落叶萧疏而下,寂静如许,叶落之声似也在此泛起涟漪,不断刺激着她。眼前已然不见王夫身影,唇齿轻颤之声也和着风声不适时地响起。她越退越快,死死盯着那道银光不敢回头。身旁之景似有若无地前进着,时间晃去多久已然不得而知,只是她的手掌早已磨出血迹斑斑,眼前银光却越来越近。 “别过来……别过来!”她轻呼着,身体的本能迫着她倒退。 “咚”背上忽地一凉,似是撞到了什么东西。一丝温热缓缓从脊背爬上脖颈,她不敢回头,即使冷汗早已渗透衣襟,眼神也离不开身前忽明忽灭的银光。齿间颤抖不止,渐渐掩了风的声息。只觉肩头被沉沉一拍,又是一道凉风吹过,汗毛倒立,阴气吹进毛孔,她陡然失了力气,身子一软几欲倒下。 努力克制恐惧,她缓缓偏过头,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着,只见视野边角之处露出五根枯槁瘦指,骨节分明几欲突出皮肤,指缝之间充满泥泞。齿间碰撞之声逐渐增大,她低着头生硬地拧着脖子,月色也适时地为了打上一道光,一双干瘦的长臂的主人映入眼帘,散乱地头发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嗜血双目狠狠瞪着前方。 “啊——”心头的惊惧再也按奈不住,一声尖叫从喉中破出,霎时树林摇动,飞鸟惊绝。 一口心气再也吊不住她的身子,整个仰身而下,倒在那人怀里。 双眼紧闭不敢再开,心头血腥场景不断闪过,她彻底放弃了挣扎。 良久过后,身上也无任何感觉。她紧咬牙关,眼皮挣扎着颤抖轻启,眼前浮现一张熟悉轮廓,除去面容枯槁,不就是王夫?她赶忙起身摇晃着他的身体。“你快醒醒啊!” 他依旧是双目直瞪前方,嘴中喃喃道:“银子……银子……”双手将她推开,一瘸一拐地再度往前慢跑起来,眼中狂热丝毫未减。王氏不敢再任他一人前行,冲上前去拽着他的手臂往回拉,怎料其手臂看似枯槁却巨力非凡,狠狠一甩将她摔在地上拖着。嘴中依旧不停念着,“银子……银子……” 一路石子树枝崎岖不平,渐渐走出密林,水气扑面,海风狂卷,时有海鸟高鸣一声,海阔天高,眼前敞亮。 王夫拖着她不断向前走着,银光不再隐现,一捆钱袋在其眼中落下,金银珠翠无所不有,任谁一眼望去尽皆深陷其中。 王氏却依旧清醒,听着浪潮拍岸轰鸣阵阵,轻轻探出头去,只见崖下猛浪狂拍,其高渗人。连忙紧紧抓着他,“别!别再走了!” 他依旧不管不顾,往崖外探出身去,一手猛抓着,“银子!银子!”狂热之声盖过海潮。 破庙之中阴风鼓动,王明小小身躯挡在门前,一缕幽幽月光映出他的身形,完完整整地盖在敖灵身上。风吹叶动簌簌作响四面合围,庙前不知何时泛起白霜,尽皆大片嫩叶摇落,“咚——咚——咚——”木杖驻地之声,忽远忽近,只见其声,未见其人。 忽而一位老者,晃着身子从门边探出头来。借着月光细细打量他的面庞,只见其生得尖嘴猴腮,脸上厚厚褶子堆砌像是能夹死一只苍蝇。他眯着眼睛,缓缓开口:“小朋友,这里就你二人?” 王明咽下一口口水,背后冷汗直渗。那老人声音缥缈忽远忽近,时而觉得远在天边,时而又近在耳畔。他不敢回答,愣愣地退了两步挡着敖灵。阴风阵阵吹动,地面落叶卷着白霜转起小旋风,簌簌作响不止。 “小朋友怎么不说话啊?”那老人身形消失不见,忽地,庙内灯火再燃,霎时狂风再动,门窗尽皆关闭! 只觉脖颈处一道凉气吹拂,他连忙转身。老人趴在自己身旁,轻轻嗅着。“童子,真香啊……”说罢又用拐杖杵了杵一旁的敖灵,却不见她动弹,只是蜷缩在一旁不发一声。“吓傻了?” 一股热血上涌,王明心头惊惧已被按下,飞身一脚朝那老人踢去。 但那老人身形一闪,再度消失不见。王明一脚踢空,跌倒在地上。耳畔又传来那道幽幽暗暗的声音,“小孩子都不懂得尊老?爹娘怎的教的?” 王明转过身,只见老人蹲着身子一脸诡异微笑地又戳了戳敖灵。她抬起头来,一脸漠然,似是依旧被心头的杂乱牵扯着,不觉大难临头。 “这女娃娃好,来,听爷爷的话……”话音未落王明再度冲上前来,飞身踢去。然,再度扑空跌倒在敖灵身前。 “你小子却是不听话!看我教训你!”老人举起拐杖,斜劈下来,力道之大带起劲风阵阵,吹起尘灰四散。 他闭上双眼,张开手挡在敖灵身前,没有一点犹豫。像是临死的觉悟,又像男人的责任。只是在他心头似乎还有什么遗憾没有了解,似乎还有什么话未说完。他那一刻突然想明白了,自己在心头缠缠绕绕的是什么,只待自己这一腔热血涌出,她也能够明白。 “啊————”一声惨嚎破天而去,惊走林间栖鸟。 第十九章 真心以待 我该是死了吧,王明这般想着。心头惧意早已消散无形,一腔热血涌过全身。忽觉一只温暖大手盖在自己肩头,他缓缓睁开眼睛,只见一柄巨剑上缠着一串符篆,其下压了一只形容枯槁的老黄鼠狼,已然失去了气息。 “小伙子表现不错,颇有我年轻时的风范!”一声粗壮话音在王明耳旁响起,“只是护着心爱之人是好的,可也得有实力才行。若不是我,你们恐怕是双双赴了黄泉。” 王明转头看去,月光依稀映出大汉面容。其生得一双铜铃大眼,凶光直射,浓眉散发,面上刀疤剑痕交错,一副江湖侠客豪气凛然之态。那大汉接着说道:“这黄鼠狼在此为祸多时,害了不少人命,尤其像你们这样的孩子。”他又往后瞥了一眼,“你瞧瞧,这两人你们认识不?” 他朝大汉身后看去,只见王氏夫妇蹑手蹑脚地从破庙旁走了进来。“爹,娘。你们没事就好!”王氏夫妇依旧低着头不愿答话,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颤颤地跟在大汉身后。 “这二人是你爹娘?”大汉狐疑地回头望着这低头的二人。“虎子却有犬父,当真奇了。”言罢在腰间掏了个火折子点燃,屋内红烛再明,暖意滚滚溢散,驱走了寒月之光,赶跑了阴风阵阵。 “方才……”大汉回头又望了眼王氏夫妇,依旧是那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不由得叹了一声,把要说的话吞进肚子里。“方才我奉庄主之命,带人下山抗贼,只是来时那村子已然被掠了个干净,只得杀了那帮贼寇抵命。适时……适时见你爹娘在林中迷了路,便将他们带到此处。还好有庄主的符篆,否则这黄大仙,我一莽夫也是难对付。” 一直沉默不语的王夫忽地开口试探问道:“庄……庄主?可是那东海之畔的三不庄的庄主?”他唇齿打颤之急,与遇到灵异之事时只增不减。 王氏也赶忙拉着他的袖子,低声问道:“三不庄,可是那……” 王夫点了点头,面中苦涩之意难掩,“朱威海那恶鬼……又活了?” “什么朱威海!”汉子拔起巨剑一抖,破空之声呼呼作响,陡然往身前一插,破旧地砖块块碎裂,其力千钧,世人难敌。只见他威风凛凛之态尽显,沉声再道:“朱威海那恶鬼早已死在庄主手下,我们现任的庄主乃是一名道人,大名萧如玉!今后你们也无需惧怕海贼,我们三不庄会护这东海一方平安。” 几人见之尽皆心头一震,此人有如此才能尚且臣服在三不庄之下,那萧如玉该有如何通天之能?王氏夫妇再度低下头缩进了一旁的角落,乖得像一对鹌鹑,不再言语。 王明却是上前鞠了一躬,问道:“方才好汉救我几人性命,还不知您的高姓大名。虽说往日相报之事难料,但记在心头也能为好汉祈福。” 汉子哈哈一笑,粗壮大手使劲拍了拍王明肩头。“你小子真不错,也知道知恩图报。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名朱瑞……”旋即一想,自呸了两下,想着往事早已过去江湖上的虚名也已不再重要,“既入三不庄,便不再是从前的我。小伙子可以同庄里的兄弟一同唤我疤面就是了!” 听他言语停顿似有些苦衷难言,王明也不去挑开,又鞠了一躬道:“我叫王明,这便记下疤面叔叔的救命之恩了。” “你们且去睡吧。今夜有我守着,不必担心。明早之后,我再去向庄主复命。”他提起巨剑往门边一站,清风鼓动衣袍,散发飘逸,直如一位英勇大将,令人心安。 王氏夫妇也不挑,靠在一旁稻草边低声不断嘀咕着什么。 王明又捡起那几个蒲团掸了掸,便扔在地上坐了下去。今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自己的心神晃动,起落不定,方才惊惧初定又如何睡得着?更何况……方才自己那举动……真是……他又将头晃了晃,赶去方才的心思,那一抹绯红却不合时宜地爬上脸颊。他低头想着,真想方才死了算了,也不至于现在这般羞了! 只觉自己的衣角被轻轻拽了拽,他回过头,发现敖灵正拽着自己的衣角,水灵大眼扑闪着望向自己,嘴中轻声问着:“你……你方才怎么这样挡在我身前,你……你不怕死的吗?” 听她这样一提,王明心头更是羞了。连忙转过头去,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只是讷讷吐了一句,“人……人哪有不怕死的。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敖灵坐起身来,搬着蒲团坐到了他的面前。“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死了便什么都没了。就像那李叔李嫂和他们的孩子那样,只有天地为葬,往后谁也不知有你这个人,也没有人会惦记着你。你可明白?” ——明白!我怎的不明白?他稍稍抬眼望着敖灵认真无比的双眼,心中有一句话欲言又止。“只是……你一个女孩子总比我这糙汉子娇贵些,我怎能看着你……看着你这样死了!”他复又低下头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即使我死了,那也不是无人记得,无人惦记的。这世间至少还有你知道我,知道我曾经在这世上过了平平无奇,碌碌无为的一生。这样……便好了。” 他的声音清亮,掷地有声。那声声情真意切的话语,点点落在她的心头。 敖灵愣了一下,看着他低下头去。心头这么多日的缠绕阴翳的心思,似被一道阳光轻轻拭去,忽地感到一阵明快清亮。人间真情便是这般吗?她想着,不禁笑了出来。她又狠狠点了点头,“嗯!我会记得你,永永远远地记得!” 他看得呆了,这一抹笑容在黑夜凉月的景色里竟如此纯真,如此明丽,如此动人心魄。回过神来他哎呀一声,再度转过身去,抱着双腿说道:“你快些睡吧,这一路奔波也该累了……我……我跟疤面叔叔一起守夜。” 她又轻笑一声,翻过身躺在蒲团上依旧笑着,双目似暇实则暗暗瞧着这身前的瘦小背影。 王明缓缓站起身走到疤面身旁,靠在他的巨剑一旁。疤面惊疑一声,拍了拍他的后背便小声聊了起来。聊至兴起,不时粗狂地放出两声大笑。 敖灵不知他们在聊些什么,只觉心头涌起一股暖流,怎也睡不去了。 月朗星稀,清风拂过密林抖落簌簌声响,此夜几人无眠,各有所思。 第二十章 烟雨江城 天边一道明光划出破晓,林中飞鸟高歌,奏了一曲欢乐。 “噌”巨剑中地面拔起,带起阵阵劲风鼓动,在身前划出一个轮转,疤面将巨剑信手背在了身后,厚实双肩耸了一耸又紧了紧剑带,大脚狠狠一踩在地上抹去,裂地之痕顿时消失无形。他长吁一口气,“小伙子,虽已天明,但这林子里神神怪怪的事甚多,我将你们送到附近城镇再作别罢。” 王明心头一暖,连忙躬身相谢。“那就谢谢疤面大哥了!” 不喜这些客套话,疤面摆了摆手自顾往破庙里走。敖灵早已起身,拍拍身上灰尘一双大眼打量着疤面,眨了又眨,上上下下看了个遍。他瞧着有趣也蹲下身看着她,一双铜铃大眼眨了又眨。 二人面面相觑却是无言,场面冷了半晌,疤面终是忍俊不禁,终是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你这小女娃真是有趣。你不怕我?”他一只粗手刮着敖灵鼻尖。 “叔叔是个好人,为何要怕?”她认真地答着,不掺杂一丝犹豫。 “真是奇了!”说罢他站起身来,叉腰大笑起来。“一日里竟让我人见人怕的疤面糙汉碰了两个人小鬼大的小娃娃。有趣,当真有趣!” 敖灵却是莫名其妙,踩着碎步跑了出去找王明闲叙一场。 王氏夫妇相偎着睡在破庙角落,二人大嘴张着,嘴角流涎的模样实在难看。轻轻碰了碰他们,疤面蹲下身来望着这二人,皆是眼眶微黑,想是昨夜惊悸一场近了黎明方才抵不住睡意睡去。 “谁啊!”王夫被那么一晃,美梦中惊醒,破口大骂,恶臭口水唾了疤面一脸。他揉了揉眼睛才发现,疤面紧咬牙关轻拭着面庞。“大哥大哥!我的错!我的错!”王夫赶忙伸手帮忙,却不料被大手一挥给推开了。 “昨夜真不该救你们二人!”疤面恨恨站起,想起方才之事胃中不断翻涌,一日未曾进食竟似乎还有东西涌出喉口。“还不快些起来!好人做到底,带你们到城镇我便走了!” 王夫忙拍拍靠在其肩头的王氏,见其不醒又挥起大手在她面上来了咣咣两下。 “谁啊!”终究是夫妻,这反应真是如出一辙。她狠狠盯着王夫,一脸怒不可遏,正欲伸手将方才挨的打回来。只见他忙按着她的手腕,缩嘴皱眉五官聚成了一团,眼珠转转挑向疤面所站之处,神情复杂。 王氏纵有怒意也只得按下,却依旧狠狠瞪了王夫两眼。他心头暗笑,平日里都是你对我指手画脚,如今也叫我教训你一回,面上却不动声色,拉起了她。“疤面大哥,有劳了。”王夫向他鞠了一躬,疤面也不理他只是踱步出门。他见着疤面没有计较方才之事,似是得了什么便宜,心中一阵畅快,也拉着王氏往外头走去。 三人出门,见着两个孩子正蹲坐在草丛旁手握一根小草,互相捉弄着,十分有趣。 “启程了,两个小娃娃别再玩了。否则叔叔要把你们扔下了。”疤面快步走了过去,双手各提了二人衣背,随意抓到半空,有如提着两只小猫。“坐稳了!”疤面大喝一声,将二人放在双肩上,步伐稳健地走了起来。 敖灵却是不老实,坐在疤面肩头依旧不停捉弄着王明,不时拍拍疤面的头,在龙宫里那一副撒泼打滚的脾性总是难改,缓过一时便又上了身。疤面一时无奈,也只得顺着他们,欢笑一时总好过大骂一时。王氏夫妇二人则跟在后头,一语不发。 一路欢声笑语穿林而过,终是柳暗花明,众人眼前一条灰石长道笔直横亘眼前,随其势望去,道上路人尽皆着薄衣而行,虽是晴朗天气却手头提一柄油纸伞。目光过处尽是如此。 “到了这里,我们便作别罢。这座城名唤江流与三不庄相近,不用担心有何战乱之事发生,几位便安心进城吧。”疤面不喜那些扭扭捏捏的作别仪式,扭了头便走。 王明望着这虎背熊腰的大汉,心中涌出一股敬意,又朝着他远远鞠了一躬。 “啪”一声脆响,王明摸了摸后脑勺只觉一阵阵痛。抬起头来便看见敖灵在一旁嬉笑不断,立时明白是怎么回事,直起身来便朝她追去。 二人你追我赶到了城门之下,一旁沿河垂柳细叶轻摆,随风舞动。堤岸草坪抽出新绿,一片生机迸发之感清新几人耳目。忽而几朵浓云飘来,天边飘起点点细雨。朦胧间如絮成网,一层烟雨,笼尽江流。 四人紧挨着进城队伍匆忙进城,不多时便至了一家客栈。随意找位置坐下后,各自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终是缓了口气。未久,小二一拍抹布便上前来。“几位,打尖还是住店啊?” 王夫立时开口道:“给我来道你们店里最贵的……”却又一皱眉觉着不对,“炒青菜,再来四碗米饭。” 此话听得小二眼角直抽,也只得应一声“好嘞。”连忙去后厨传话。 其余三人看着王夫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无奈之下,他只得在腰间掏了掏,好不容易掏出两枚碎银和几枚铜板。“省着些用吧,没多少了。” 一盘青菜四碗米饭迅速摆齐了,来了人间一段时日,敖灵下筷之时也学会了些谦让,许是看着那屈指可数的银钱有了些许节俭的意识,一盘炒青菜也吃得细嚼慢咽。四人一番好心情又被泼上一盆凉水,倒学会了食不言的规矩。 长筷上下翻动,一盘菜也不过多久便被收拾干净。收拾一番,丢了几块铜板在桌上,几人也不顾外头细雨匆匆离开。这客栈的规格,终究是他们住不起的。 甫一出门,便瞧着一旁有人在贩着油纸伞,大小种类各式皆有,倒像是早有准备一般。 见了四人小贩脸上一喜,叫卖得更加卖力。王氏夫妇再吝啬也无法将其忽视,走了过去要了一大一小两柄纸伞,丢下铜板做贼般溜了。 到得夜深,几人终是在城边寻着一个破陋客栈,要了两间房。寒风倒灌,细雨斜漏的感觉倒十分熟悉。 初至江城,几人困倦上涌纷纷睡下。 第二十一章 声催天雨 薄窗透出一缕晨光,寒风摸着门窗缝间偷偷溜了进来,打了个转转又从地面卷了出去。 “啊嚏!”一声喷嚏声巨响,本就老旧的客栈上下抖了两抖,几要倒下去。王夫哆嗦着套上外衣,摇了摇床上长涎三尺的王明,才扯断了他梦中绮思。 王明慌忙坐起身来,只见薄窗轻启外头露了一线天光,依旧是阴云蔽日,微雨轻纱笼尽城郭的景象。深吸了一口气,雨水润湿的尘泥之气衬得此间格外清新。蹲坐床边整了整衣衫,房外敲门之声便如约而至。随意将鞋袜覆上便冲至门边开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这家客栈的掌柜,其人矮胖身材,圆脸络腮胡,一双小眼微眯却透着一股精明,手头捧着一把算盘不断拨弄来去,在这落雨可闻的清晨听着叫人心烦。见了有人开门,他忙摆出一脸笑意,鞠了个躬道:“二位客官休息得可好?” 被他问得楞了,从未被这样问过的王明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只得点点头,“好,挺好的。” 掌柜又拨弄起他那把破算盘,叮叮当当地不知在拨些什么。“我们这店乃是小本营生,虽是破陋了些,但只要客官住的舒服那便好了。那……”他欲言又止,抬眼看了看王明身后的王夫,那才像是拿的出钱的人。“昨日的住宿钱和饭钱可得清算一下了。” “咳咳。”王夫对着窗外轻咳了两声,仰起头望向天边薄云,微蒙天光映在他脸上倒真像个惆怅的羁旅之人。“劳烦掌柜的再备顿早饭,待会一同结了。” “得嘞!”他拼了全力躬下自己的圆滚身材,道了声好,又如一滚圆球匆匆忙滚下了楼梯,呼喝之声在整座客栈里皆可听闻。店里的伙计也没闲着,后头厨房的烟火也立时点起,扑哧扑哧鼓风之声和着雨声也略显悠扬。可楼上四人却没这闲心去听这交响。 王夫拉着王明在踮起脚尖走在过道上,轻轻拍了拍敖灵与王氏的房门。敲了许久也不见反应,他赶忙往里头轻唤着:“快起来了!大事不好了!” 房门发出嘎吱一声轻响,他才终于放下心来。见了王氏领着敖灵走了出来,一脸怒意冲着他问道:“什么事这么着急?又不必劳作,那么早起作甚?” “快走吧!”王夫也懒得同她解释,拉着她便往楼下走。一行人垫着脚,与这破旧的楼道不断抗争,努力不发出一点声音,犹如做贼一般。“嘎吱”一声响起,王夫一拍脑门也顾不得那么多,拉上他们便快步往下走。“嘎吱嘎吱”楼梯板不断地应和着几人急促的心情,扰得他们更加烦乱。 “几位客官这般着急,可是要去哪?”掌柜站在台前一手不断翻弄账簿,一手依旧打着那算盘。昨日来时这间客栈本就空无一人,也不知其算了半天究竟算了个什么。“早饭已然备好,几位请用吧。”他一挑眉嗤笑一声,仿佛早已看穿几人心思。 见此情状,万分无奈之下,王夫也只得拍拍几人后背,示意他们坐下再说。好不容易坐下,才看清桌前摆了四碗稀粥一盘花生米。王夫眉毛一挑,埋头便开始吃。王氏似是明白了什么,也不再言语埋头吃了起来。 敖灵却望着外头出神,依旧是朦胧细雨无间无歇,落地亦是毫无声息。联想起昨日的事,她不禁开口问道:“这江城人人带把纸伞,可是预见了天会下雨?” 掌柜的哈哈一笑,终是停下了手头拨弄的算盘,抬起头来答道:“小姑娘一瞧便是外地人,不知我们这儿的传奇人物啊。” 她一听便来了兴趣,放下了碗筷对着掌柜问道:“是何传奇,说与我听听。” 他清了清嗓子,拂了一把胡子已然进入状态。“这人啊,乃是江城里有名的书乡世家的少爷。欲说此人须得先说说这姬家,这姬家自乌有国建国起便是朝中重臣,只是玄都被破他们长途奔袭至了江城定了居。真是世殊时异,令人唏嘘!” 王明见他几句之间净不说正题,便赶忙打断问道:“那此人到底有何传奇之处?” 他又清了清嗓子,又变回了方才那副模样,不再感慨,接着说道:“这姬家近年来在江城愈发式微,直至这代的大少爷出生……”他卖了个关子不再言语,眼神一瞟众人尽皆是怒目直视不与他言语。他便又咳了咳接着说道:“这姬家小少爷出生之时,百鸟齐鸣,在姬家上头盘旋不止。姬老爷高兴坏了,便设宴邀请全城之人。适逢一道士路过,其断言大少爷定是惊天地之才。姬老爷还赏了他不少银子,如今想来,倒也确实惊天地。” 他自顾摇头叹息,不禁扼腕,沉浸在自己方才的动情演讲之中。忽地又是王明的声音打断了他,“说了半天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到底奇在何处?” 掌柜的被他一气,大手狠狠拍在案上,直拍得算盘一跳。不一会儿又缓过气来,正色说道:“且说这姬家小少爷,抓周之时几乎全城围观。那时地上摆满了四书五经,文房四宝,可小少爷却偏偏不抓这些纸笔一类。说来也巧,那日前些时候有一伶人去姬家献乐,却不慎弹断了琴弦被姬老爷匆匆赶走,连东西也来不及收拾。这小少爷啊,偏偏抓了那根没人收拾,随风飘进来的琴弦!” “说这是天命,倒也无妨。那姬家少爷长大之后,便沉迷琴音之中,苦心孤诣。还差人打了一把琴,将那根断线嵌了进去。待其弱冠之时,姬老爷见其长年无心学术之说,心头虽气却也无奈。那日姬家少爷用着那把新打就的琴在姬家院里奏了一曲,琴音袅袅空灵,百鸟齐聚闻之哀泣,天公落泪。竟以琴声催动天雨!”说罢,掌柜的便望着外头唏嘘感叹。“那之后每每他用心奏乐之时,天边都会簌簌落下细雨,这江城的人便也随时带了把油纸伞,以备不时之需。不过姬少爷也许久未曾这般用心的弹琴了,定是遇了伤心之事。” 四人一听,惊异起来,这世间竟有这般奇人。敖灵捧起碗,碗壁之感已然冰凉,连忙朝嘴里灌下去,饮后一擦嘴角,完全没有女孩的样子。其余三人见了也赶忙草草吃下,一碟花生米转瞬便没了身影。 掌柜的见了便走过来,不合时宜地反复拨弄着他的算盘。“几位客官,算上住宿和饭钱,共是……”他顿了一顿,装模作样地算了起来,“一钱银子外加四个铜板。” 王夫闻言一惊,在里衣中掏了掏,许久掏出一钱银子丢在桌上。抬眼望向掌柜,却不巧与之眼神撞了个正着。计出无奈,又在袖中掏了掏翻出两个铜板,叮当一响丢在桌上。“实在找不出了,掌柜的。就两个铜板而已,要不……我们留下给你做工还债?” “谁……谁要养你们这帮闲人!”掌柜的一拍桌案,熟练地摸走了银钱。“滚,还不快给我滚!”说着拿起算盘便赶起几人出了客栈大门。外头细雨依稀飘着,像是小了些。几人狼狈地出了客栈只听得掌柜嘟囔着,“还让我如此费心思与你们讲这江城传奇,真是晦气。” “呸!”客栈木门嘎吱关上,似是不准备做生意了一般。 待几人走远之后,掌柜的赶忙将木门缓缓推开,轻叹了一声:“生意还是得做下去。”又想起几人方才模样,又呸了一声晃悠着走进店门,不耐烦地拨弄他的算盘。叮叮当当在这无人的客栈里响个不停。 第二十二章 命不由人 江城的雨依旧淅淅沥沥下个没完,滴滴答答拍在青石地上倒也清脆,但几人却不曾闻有什么琴声。王夫嘟囔着:“定是那掌柜的胡说,怕被我们识破了这才匆匆赶我们走。”他撑着伞在前头陪着王氏漫无目的地走着,明明街道之上行人稀疏,少有摊贩,依旧瞧得津津有味,随手指指点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是啊,这行云布雨是龙王爷的工作,若是有人能替了,这天地间不就没有大旱了吗?这天地秩序不就乱了。”王氏在一旁应和着,随着他的手指点之处看去,也装模作样的点评一番。 王明支着伞与敖灵共撑,只听着前头自己爹娘在这空旷的街巷里吵吵嚷嚷,却无甚话好说。不由得又担心起往后的日子,今早这一番逃帐没逃掉,将身上的银钱尽皆丢了出去,却不知今后该如何了。 敖灵听着他们念着龙王爷,面上不作表情。其实东海龙族不曾行云布雨,也不曾执掌东海浪潮,这些莫须有的神能不过是凡人的想象而已,这风雨雷电,浪潮起落,终究是归老天管的。东海龙族的存在,只不过是为了镇东海一方平安罢了。不过出来许久确有些想念那龙宫的家了,那个可以任她随意撒泼打滚的地方。也不知道父王是否又在东海四处奔波,处理些琐碎杂事。 几人各怀心思,漫无目的地走着。每走至一家店面,王夫便进去问问,是否还缺人手。店家看看他的模样穿着,无一不认为他是逃难者,尽皆大手一挥将他扫地出门。此时难免引来王夫几句骂骂咧咧,目不识珠一类的话语。发泄过后又沿着街道寻了起来。 半日过去,天边依旧是阴云蔽日的景象,几人腹中的咕咕作响却是不合时宜地提醒着他们此时已然是日照当头了。 步行了半日,也不知是这城里青石地踩着不舒服,或是这几日“娇贵”日子过得惯了,王夫来到一处屋檐下蹲了下来不想再走,将纸伞往身前一放,长吁一口气,眼神木木地望着前方,再捧个破碗倒真像个乞讨者。 “这海边的日子难,没想到这城里的日子也这样难。连份糊口的工都寻不得。”王夫靠在墙上抱怨着。 王氏在一旁应和着:“要不,咱们再回海边得了。总好过在这受人白眼。”她扭头看去,却被王夫直直白了一眼。 “你愿意去过那生死不知的日子?我可不愿。”他低头沉思着,“况且那海贼凶悍无匹,虽有三不庄庇护,但你看看前些日子活下来几个?” 王氏低头不答。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便是这个道理吧。她又抬起头来四处寻着,想在狭窄眼界之处找样东西以供温饱。心之所至,眼神飘去便看见一女子身着缟素跪在街旁,身前用石子摆了些字,王氏不曾识字故也不知她在干嘛。转念一想,平日里村里妇人聚在一块闲言碎语有提过几嘴城里轶事奇闻。 她悄悄靠在王夫耳边说起了她的主意。初时王夫又白了她一眼,后转念一想一不做二不休,便同意了她的主意。随后二人带着两孩子,在城中兜兜转转,见着石子便揣在兜里。一番忙碌已至黄昏时刻,王氏夫妇寻了一大户家门前跪下,歪歪扭扭地学着方才女子在面前摆了两个大字——卖身。 敖灵也不曾认字,不晓得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只是抬头望着。面前府邸倒是颇为气派,牌匾上的字笔力沉劲颇有大家之风,想来也是个大户人家。 几人匆忙跪好,王氏忙收起纸伞,跑到一处无人小巷一丢,又蹑手蹑脚地走了回来,与其他人一同跪下,低下头不再做其他动作。细雨轻点在四人衣衫之上,渐渐润湿。但之前得了王氏夫妇的警告,不得随意说话,敖灵与王明虽不知这一出是唱的什么戏,也依着他们的话照做了。 时光转瞬便是夜晚,大道之上依旧行人稀疏,无人看他们一眼,更无人施舍任何一点银钱。而面前府邸的大门如常紧闭,里头一点声息也未传出,似是没人一般。王夫偏过头又瞪了王氏一眼,似是在说:“你看看你出的什么馊主意!再这样等下去,不仅病了,还没得混口饭吃!” 王氏则也回过头对着他挤眉弄眼,似是在回:“我听村子里那些人说了,城里人出于无奈时是会这样的,且再等等!” 万家灯火齐齐点亮,温热火光烘干了这座冰冷的小城,雨势渐渐消失了。除去行人的阵阵脚步,又有一声响从远处传来。王明抬眼望去,只见一马拉车,车轮在石板缝隙间起落不停发出咯噔之声不断,前头骏马仰天嘶鸣,似踏青云步伐如飞。到得府邸近前,马夫一拽缰绳,马儿再度朝天嘶鸣一阵,缓缓停下脚步。 只瞧见里头先走下一人,殷勤地探出双手去迎那后头一人。后头那人体态匀称,一身深红华服,蓄着长须,厚唇宽鼻,眼下沉着大大眼袋,满面风霜的样子看着也是个劳碌人。先前走下来那人却是黑袍黑帽,眉眼之处隐隐已有皱纹。 黑袍那人对着红衣中年人使了个眼色,余光瞥向敖灵一行四人。红衣中年人轻踏脚步走了过去,反复打量着四人,以及他们身前的两个卖身大字。眉头紧皱,鼻腔怒气一呼,一挥大手怒喝道:“晦气!来啊,把他们给我赶走了!”若是旁的日子便也无妨,只是今日不论何种原有,在他府前卖身,想来也不是什么吉利的由头。他连忙呼来下人,欲将几人赶走。 只见王氏赶忙抱着他的大腿一副眼泪欲垂的模样,带着哭腔祈求道:“若不家乡被毁,战乱频发,我们也不会出此下策,还望老爷收留我们!我们什么都能干!挑水劈柴,什么都会!” 后头那黑衣人走上前来,冷哼一声。“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刘府在江城里是什么地位,还需要你这种下人?”他回头拍了拍手,呼喝着下人。“来啊,把这几个要饭的给我赶了去!” 敖灵不知做何表情,只觉着今日怕是又要饿肚子了,哀怨地抬头望了望那红衣中年人,旋即又低下头随着王氏夫妇离开。 “等等!”那红衣中年人忽地喝止了几人行动,又绕到近前打量着敖灵和王明,拂着长须不断点头称好。“这女孩长得真水灵,这男孩也老实。王桂,要这两个孩子。” 王桂一脸殷勤地躬身走到红衣中年人面前,点头哈腰连忙称好,又一挥手将下人喝退了。在衣兜里掏了掏,摸出四锭明晃晃的银子,朝脚下一丢,又恢复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对着王氏夫妇冷言道:“拿了便滚吧,还不快谢谢老爷施恩?” 王氏夫妇从未觉得这银子这般明亮,皎洁之貌更胜月光,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咽下了口水,匆匆忙忙地将四锭银子抱在怀中,完完全全忘记了二道长之前对他们说的话。只知道一个劲地点头,嘴里反复念着:“多谢老爷施恩,多谢老爷施恩……”匆匆忙地回头跑了。 “随我来吧。”红衣中年人拉起敖灵与王明便转身朝府中走去。 长跪多时,两人难免膝盖疼痛,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只得互相扶持着才能把路走稳了。 随着大门轻启,只见里头宴席早已摆好。庭院当中坐着一水蓝长袍的男子,长发以一青色发带束起,其肤洁白如玉,面庞如雕棱角分明,薄唇高鼻,一双狭长俊目微眯,眼上飘逸淡眉如鹏展翼。他手抚一张古琴,轻捻慢挑,琴乐幽幽有如溪流潺潺,又如百鸟空中齐鸣,悠远空旷。忽地骨节分明的十指急奏起来,猛浪翻舟,激流拍岸,气势磅礴震人心魄。 只见他完全合上双目,只有手指翻飞。一首琴曲奏至高潮忽地戛然而止,他手抚着琴身,忽地眼中热泪两行。在场宾客早已泪流满面,似是为琴音所动。 雨势又渐渐大了,院中宾客感动之余,无一不啧啧称奇。 那蓝衫公子站起身来,向着院中宾客微微躬身,正欲说话。头上一盆凉水微倾,正正好好泼在了他的身上。 姬家大少爷姬晨,长至此时,不仅琴音声声催天雨,今儿更是催得一盆凉水把自己泼了个通透。 第二十三章 故魂托梦 众人见着这一幕尽皆震惊,一时间也不知做何是好,只是呆呆地看着,或低下头去,或与旁人交谈几声,硬是把庭中这么一个大活人给无视了。 姬晨却也一点也不生气,一抽发带将头发披散下来,颇有一副狂生韵味。但其终究还是书香世家的独子,骨子里终有着儒生的拘礼与恬淡。他只是抖了抖衣袍将其上沉沉凉水抖落,轻轻抹了一把脸,双眼缓缓张开。回头想着房檐上招呼道:“正辉弟弟快些下来吧,我不怪你。” 众人这才怯怯地往上瞟去,只见房檐上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童身前放着空空的木盆,一手撑着下巴叹了口气道:“姬晨哥哥还是这样好脾气,真是无趣。” “刘正辉!”红衣中年人猝不及防一声暴喝,手指颤抖着直指屋檐上的小童,“今儿好不容易请你姬晨哥哥来奏一曲,你可知道人家这一曲够买你几条命!” 那被称作刘正辉的小童一听此声浑身抖了一个激灵,丢下盆就往后头跑。“爹,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红衣中年人面上暴怒,捋起衣袖手头依旧比着食指颤抖不止,快步往后院走去,嘴中切齿咬牙几声怒意脱口而出,“你这小兔崽子,今日不收拾你,往日还不让你把我这辛苦经营的家业给尽数毁了!” 正向后头走着,只觉腰间被轻轻一拦,止住了他前去的身形。撇过头一看原是浑身湿漉漉的姬晨,见着姬晨这副模样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今天也别拦我,我非得替你教训这个兔崽子一次!也算给我们两家的世交之情一个交代!”话音一落便欲推开他。 怎知姬晨绕至他身前,双手按着他的肩头,长吁一口气,缓缓说道:“伯父莫要生气,想来正辉也只是一时孩儿脾性,喜玩闹也非是不能理解。”见他依然怒气上涌,想要一把将自己推开,他赶忙又说:“伯父,今日答应您前来奏一曲,不止是因为我们两家的世交之情,更是有一事,我想向城中各大族说明……英豪伯父,也一同来听罢。” 刘英豪见他一脸严肃的脸上竟有些悲戚,不像是为了帮他那顽劣儿子躲一顿毒打想的主意。终是缓下心来,拍了拍姬晨的肩头,“走吧,你有什么话就说吧,伯父给你撑腰。” 姬晨略一鞠躬,走向了庭院中央。此时雨势再度减小了,除去零星一点雨,天边已只剩朵朵薄云,几乎盖不住明月。他缓缓步至庭中,立身站于琴旁,朗声道:“今日刘伯父设宴,宴请全城乡绅显贵,特邀我前来为大家奏上一曲。”他再度坐在琴前,顿了一顿又说,“除去庆贺之外,今日我还有一番话想与大家说。” 只见他指尖挑起根根细而韧的琴弦,根根挑断,手头也流下如注鲜血,打湿琴身。“滴答滴答”眼眶几滴热泪反复打在琴身,姬晨趴下身子,轻轻抚着琴身似在作别。稍后又站起身来,无视满座宾客的讶异再度朗声道:“我,姬晨。生时百鸟齐鸣,乐感通天,可招鬼神……” 他这一番话出口,在座之人尽皆惊叹,拉着邻座讨论起来,眉飞色舞的样子像是印证了他们心底早有的猜想。 姬晨也不理会接着说道:“我生而知音律,三岁能抚琴。每有阴魂入我梦,同我讲他们凄苦的故事,我皆感泣,为之谱曲。常动天听,以致天公落泪。也幸得各位给了一个‘声催天雨’的薄名。”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再度哽咽,后复说道,“其实姬某之才,不过是靠着神鬼之事,实当不起这称号。我本打算就如此,将往后如梦的阴魂尽皆化为琴音,替他们诉说不公,但……”他的眼神黯淡下去,略一低头,又叹一声。 众人没有打断他,依着他接着说:“但一月之前,我偶得一梦……”他复又闭上双眼,似在回忆什么。“我见东海之上月辉斜洒,惊涛拍岸,狂风猛浪。有一长龙出水,与外敌相抗,却难以为敌。而后九龙齐出,东海波浪之上兵将亦是战成一片。而后……”他似是说不下去,一手在胸前紧紧握拳接着说道,“而后长龙身化烈日之火,与敌……同归。梦中所见,烈日东沉,荡起层层气浪,东海之潮染血,十日方散。” “故而有感而发,谱了方才一曲。然,奏至高潮之处,内心凄苦难耐,难以为继。”他躬下身子向在场众宾客一抱拳。“那日之后,鬼神不再入梦。而我这一曲也再难谱成,私以为姬某往后之曲,难以超越这曲。虽有不舍,终弃琴道,以全家父夙愿。” 敖灵听了他这话,不禁嗤笑一声,反驳道:“我问你,你可曾真的见过海潮?可曾真的见过长龙出水?不过是一个梦而已,竟敢妄言东海龙族生死。” 在场宾客闻之皆转过头去,望着这个小姑娘指指点点,尽是批评她的胆大妄为。刘英豪见了也正准备冲上前去让她闭嘴。不料姬晨又再度拉住他,又柔声地回道:“姑娘教训得是,姬某不才,不曾见过东海浪潮,更未见过长龙出海。只是一梦如此,真切之感,如刀剜心!琴技恐是就此止步,难以向前。心虽遗憾,但只能如此……” 见他句句说得恳切,敖灵也不再逼问,却也没把一个凡人话语放在心头。一旁王明却是十分心惊,此人不曾至东海,怎会知晓东海十日红潮之事?莫非真有通灵之能?这么说来,东海十日红潮非但不是龙王爷发怒,更是龙王爷为了保护我们……而牺牲了自身吗?心念至此,他亦是心头一紧。东海畔的人还在不断以恶意揣测着的龙王爷,竟是这样的人吗…… 听闻姬晨这番动情之语,刘英豪只得拍拍他的后背,邀其同坐宴饮。但此夜的宴会之上早已没有欢声笑语,杯杯咽下尽是苦酒。 而敖灵王明二人,则是由那个黑袍管事带到了下人住处,早早睡下了。往后便告别了生死未卜,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在这刘府中开始下人的生活。 第二十四章 寒山书院 且说这江流城中的两大望族,一户姬姓,一户刘姓,家底渊源不分上下。但姬家的渊源追溯起来,可以回溯到前朝,加上其族上出过几个高官显贵,又是书香世家,自然就比那刘家略微高了那么一头。 再说这刘家,也是数代传承的商贾世家。适时玄都大破,姬家举家逃至江流,亦是刘家接待助其稳住脚步,在江流深深扎根。彼时姬家的家主也十分开明,没有拘泥于什么仕商之别,留下一条家训,令后代与刘家好生相处。故两家在江流城中通婚往来,相互扶持至今。虽有困苦之时,也未曾出现互相不待见的情况。 奈何城中闲人总是喜欢在茶余饭后议论个高下,总是被他人压下一头的刘老爷心头也不是个滋味,便日日想着将这商贾的底子洗白了去。然自己在这商道上征战多年,走南闯北结交各色奇人。每日不是应酬便是处理生意上的事务,改行实不是个好主意。这般一思索,这沉沉重担便落在这代的独子——刘正辉身上了。 说起这刘正辉,也是奇人一个。寻常纨绔也不过喜爱斗鸡走狗罢了,而他除却斗鸡走狗外,独爱捉弄人,其花样百出令知晓之人尽皆瞠目结舌。他还专门拿了个簿子,每想至一个主意都得在其上记下,若是实施完成,在其后做个标记才算满意。时至今日,这刘府上下,除去其父刘英豪,其母姬氏,尽是被他整蛊过的人。前些日子,刘英豪大摆宴席,庆贺自己购得一块绝世玉璧,将姬家独子邀来演奏一曲,却被此人从头到脚泼了个通透,实是令其父面上挂不住。 若说是这刘正辉胡作非为,其父不曾管教却是假的。能令他如此安稳度日,还得多亏他那一点没有书香世家样子的母亲——姬氏。且说那年姬家搬迁至江流,得了刘家的扶持,愿以通婚交好。正巧这姬家小姐二八年华,刘英豪彼时也弱冠未久,两户家主一对眼便定了这事。却不知国破家亡之感于心中未定,又要下嫁商贾世家的她心中是作何感想。 再后来,姬氏为刘英豪育有一子后,愈加泼烈。不但护着自己的孩子胡作非为,更不准刘英豪纳妾。这命苦的刘老爷也是个能忍之人,摊上了这么个苦命冤家,还得看在姬家面上,心头苦楚自是咽下不说。后便常年在外奔波,一心打拼自己的事业。近年兴起了令子读书的想法,不知交在谁手头教育才好,但总是不能让他这泼烈妻子教的。 这日里,刘老爷闻得姬晨欲去寒山书院就读,心念一转又回到家中。晃晃悠悠来到后院,眼前一幕令他十分震惊。 只见刘正辉跪坐地上,面前摆了一古琴,作了那日姬晨的扮相,装模作样的弹着古琴。只闻一曲不成调的琴曲奏毕,旁的一众下人尴尬地鼓着掌交口称赞。若是有被发现不走心的,敖灵立在一旁提着根竹竿,随她一声令下便会抽在那人小腿之处。其中最不会演的,算是王明了,但他却没有什么伤痛。得亏众人即使被竹鞭抽了,也不敢有任何叫喊哀怨,否则敖灵这样替他着想,反而更会害了他。 这刘小少爷,也不知是情窦初开或是其他,那日宴会过后,便在府内见了两生面孔,又掏出自己的簿子瞧瞧是否有什么遗漏。谁知敖灵一个回身与王明打闹,竟让这只知斗鸡走狗与整蛊人的小少爷给看呆了。与管家说了两声,这二人便成了随身服侍他的下人。如此,在这刘府之中,仗着小少爷的名头,二人也未吃过苦。 众人一番打闹之后,随着刘小少爷哈哈大笑一声也算终了。忽地一声暴喝随着一阵沉稳脚步随风袭来,“刘正辉!” 刘小少爷慢慢睁开笑成月牙的双眼,才瞧见自己怒意沉沉的老父亲,似是脚踏雷霆而来。不及反应,耳朵便被那只青筋暴起的大手抓了个正着。 “爹!爹!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被揪得耳廓通红,刘小少爷赶忙踮起脚尖,双手扒着刘老爷的手腕苦苦哀求。见了刘老爷驾临,众人便知晓会有这么一幕。这样的场景平日里见不着,但刘老爷每次一回来,嚣张跋扈的小少爷定会被他教训一顿,也算见怪不怪。 “你真是出息了!还懂得学你姬晨哥哥?”刘老爷将他提到面前怒斥道,“我为你取名正辉,是想要你为人端正光宗耀祖,谁知竟是这般品行!今儿我定得好好教训你!”说着便蹲下身,将刘小少爷的身子在腿上横放,瞪了一眼敖灵,“那个!把竹鞭给我!” 敖灵被他这怒斥之下,一时慌了神,愣愣走上前去将竹鞭给了他。 刘老爷大手扬起,正欲抽下。只见刘小少爷,抱着脑袋竟发出阵阵抽泣之声,“爹爹别打我了……我只是仰慕姬晨哥哥的风姿,但又无其琴技。只得如此胡乱演一场,才能平平心中遗憾……” 竹鞭在空中抖动一番,竟也不忍打下。也不知是怒其不争,还是被其可怜之态打动,刘老爷也只是叹了口气,将他扶起。为其稍整衣冠之后,对其正色道:“你想学姬晨是好,但不可取这徒学其形的方式。若你有心,这里有个机会……” 不及说完刘正辉便破涕为笑,叫人分辨不出方才是装的还是真情流露。“是何机会!我定要与姬晨哥哥好好学学!” 见他有心,刘老爷便安下心来与他道:“你也知姬晨往后再不抚琴,为全其父夙愿,他近日便要去城中的寒山书院读书,我今天来便是和你说这事。” 一听书之一字,刘小少爷心头便不是滋味,耷拉着脸不知做何表情,只得叹了一声,“哦……”后勉力答应下来。 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倒是被刘老爷看在眼里,为放着他反悔,刘老爷心念一动说道:“你在这下人里选个伴读,去书院也好有个伴。” 刘小少爷一听又喜笑开颜,想也未想,一手指去便点向了敖灵,“我要她!” 这刘老爷好歹也是个男人,瞧着自己孩儿这年纪也该是春心萌动的时候了,若是往常便也由着他。但那寒山书院的先生,据说是个老顽固,如何能见得书院里男女打闹不成体统之事,便一口回绝。“这伴读……何曾见过女子伴读?你挑个男的。”他回头望去,便瞧见当日一同带回来的老实憨厚的王明。“就这孩子吧,看着老实。” 刘小少爷转念一想,这王明与敖灵平日里的关系自是不言而喻。若是王明来伴读……心念至此,心头早已笑开了花,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暗暗低下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应了下来。 众人散去后,王明被刘老爷拉到一旁单独谈了几句,便也回了屋。 第二十五章 车中闲话 说起这寒山书院也算是江流城中数一数二的名书院了,其建于城郊,环以青竹翠柏,又有溪泉相伴,风吹鸟鸣林叶生动,奏的都是自然之乐。在这江流城里总是个令骚人墨客向往的风雅之地。但他的创始人,袁贤华袁先生,却是个十足的老古板,内心情绪不定,叫外人难以琢磨。偏说这读书之地要那么舒服作甚,便刻意差人将这书院的做得有些破陋。夏热冬凉,不少富户子弟去了一年便叫苦不堪,尽皆收拾行囊回家。 这脾气古怪的袁先生却是不稀罕桃李满天下的虚名,近年来所教学生甚少,更是撂下一句狠话教江流城中老少议论纷纷——“我这破书院没有什么特别的,虽然夏日里热些,可冬日甚是凉快。” 闲话说着,这日寅时过半天还未明,刘府的马车便已在外头等候。刘小少爷一脸睡意惺忪,四肢瘫软着难以挪动半分,嘴角还挂着长涎,眼皮半开半闭着透出一副生无可恋。被下人一路半扶半扛着,不情不愿地请上了马车。 王明却是起了个大早,洗漱之时抬起头来,就在眼前水幕里看见了敖灵的身影。道了几句关怀话,又一缩身影不知去了哪儿。他摸不着头脑,其时挠了挠头,一撇嘴便听着门前人声叫唤着,立刻擦了擦手,快步冲出门去,紧赶慢赶还是赶上了少爷的马车。 不巧的是瞧见了少爷那副瘫软模样,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怯怯地撩开了马车的帘子钻了进去,一道凌厉的眼神令他愣了一愣。“少……少爷……”他咽了口口水,方才还那副泼皮模样的刘小少爷现在已然整好衣冠,眼神明亮通透地望了他一眼,一手懒懒地掀起一旁侧边的帘子,做贼似的往外头偷偷瞧着。 这刘小少爷的心思难测,做了不久下人的王明也明里暗里地听人这么说着,这时也不好揣测他是做个什么心思,只得在一旁悄悄坐下。 不多时马夫也已就位,马鞭轻轻一抽一声清脆声响起,达达马蹄伴着车轮在青砖间来回起落,眼前的景也是自觉地倒退着。这时刘小少爷才一脸不情愿地放下一旁的帘子,不甘愿地缩起脖子向后靠着,双目微眯似在养神。 马车里久久沉寂,王明眼神飘着,看哪儿似都不对,只得望着红布帘子愣愣发呆,看这绸这料,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来,只有一个字在心头不断徘徊,好。刘小少爷忽地抬起眼皮瞧着他这副坐立不安的模样,打了个主意决定逗逗他。“方才你看到的事,可不准说出去,否则……”刘小少爷忽地坐起身子,严肃地望着他,五指作刀在脖子前一抹。“你可明白?” 王明暗暗点头,“明白。”若说这刘小少爷在府邸里确实无恶不作,上蹿下跳地斗鸡走狗,捉弄下人。但要一个不明白生死为何物的小少爷做出妄夺人命的事,是万万不能的。所以王明也不惧,知他是想要逗逗自己,但实在苦于不会伪装,他那副老实模样能做到的唯有处变不惊罢了。 “无趣。”刘小少爷双手一合,弯在后脖之间向后一靠,轻嗤一声又失了声息。或是觉着无聊,刘小少爷没过多久又睁开眼,有一句没一句地找着王明搭起话。“我瞧你和敖灵倒是亲近得很,你们可是什么远房亲戚?” 王明一挑眉,想起二道长那来去无踪的神人模样,又望了望刘小少爷,决定将这个谎接着扯下去。“少爷真是……真是明眼直断。”他憋了半天,想不出什么恭维话,只依稀记得前些日子听着其他人说起过,这下便套来用用。 “哼,还须你说?”刘小少爷又抬眼上下打量着王明,“瞧你们这模样差的,也不可能是近亲。闲来无事,与我说说她的故事呗。” 无奈地挠挠头,王明只得从东海边的故事讲起,索性别了那两个倒霉爹娘,他也不避讳,将那渔村里的丑陋事,那晚的鬼怪之事,尽皆对着这个没出过大城的小少爷吐了个干净。 马车轻微颠簸着,却不及刘小少爷眉眼间惊疑起伏。听着这长长一串故事,被这一位不善言辞的渔村少年讲来,却有着身临其境的感受。他或惊疑,或悲戚,或感叹,一路上作了无数表情。王明也是过瘾,这么多日来,憋屈与牢骚一同对着这位小少爷一同吐了干净。 故事说完,刘小少爷拍着王明肩头啧啧称奇。“瞧不出来,真瞧不出来……这世上原来真有这么神神怪怪的事。”他搓搓下巴,又打量起王明。“我也真是走眼了,你个渔村里出来的小子,讲起故事竟不比那些酒馆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差几分。让你给我伴读倒也不错,到那书院里,你多学着些,往后爹爹那里有一大排奇闻野史的书,你看完后当故事给我讲讲。” 主子吩咐,王明也只得应了。听完故事的刘小少爷倒是来了精神,不再是初时那一副随时要合眼去了的模样。最终喃喃自语着:“真难怪,真难怪。我初时看她便和府里的丫鬟不太一样,有着一股……一股……” “灵秀?”王明不经意间答了一句。 刘小少爷一拍大腿,“是了,灵秀!”却是不理王明自顾自地搓着下巴,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明笑意。“原是经历了这么多神神怪怪的事,实是与那些莺儿燕儿不同,一个劲往人身上蹭,叫人遭不住。” 二人一番言语之下,倒也打发了路上的琐碎时光。马达达蹄过城中大半来到郊外,尘泥的味道渗入空气,渐渐听得几声虫鸣鸟语。正在这露水未被蒸干的破晓之时,刘小少爷掀开马车一旁的帘子,望见一座小小院落从视角中闯了进来。 那院落伫立在城郊一片竹林之中,竹叶轻摇娑娑作响,在日月光华交杂之下,在门庭前映下一片竹影。二人下了马车,细细看去便能瞧见这院落门庭整洁,但门前石阶上斑驳着苔痕点点,一旁乱草丛生。想是为了效仿那“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意境。再抬眼一看,门上牌匾书了四个大字,毫不张扬,温厚端方——寒山书院。 第二十六章 易学之辩 二人推门而入,门后一左一右栽着两株翠柏,夹道而植好似迎客。越过浓荫,一路又见了许多花草盆栽,形致各异,想来这位袁先生也是位颇爱花草之人。未走两步便闻书声朗朗,其音清朗端方,透过矮矮院墙传了过来。 刘小少爷面上一喜,便循着声在宅院里弯弯绕绕地寻着。没多时,翻过一圆形门洞,便瞧见一露天庭院里整齐列着数张桌椅。一青年正坐于其上,双手扣着书页,朗朗念着。“姬晨哥哥!”他却不顾什么打断别人不礼之举,三步并作两步便冲了上去。 庭院之间还坐着一位老人,正摇头晃脑地默读着。其人黑发间夹着些许银丝,唇上两撇八字胡到得嘴角懒懒垂下,下巴也蓄着不长不短的须,随着他摇头晃脑的姿态在空中轻轻抖动。再细细看去,这人圆眼目光温和,眼角之纹似是带笑。一双弯弯长眉依着其兴致起落,上下晃动。王明见之便觉舒心,不似外头传的那般是位古板严厉的老人。 “正辉来了。”姬晨从书中抽出神来,替他拉开一旁的座椅,“坐吧,今日我们要读周易,你且先熟读……”说罢又翻起了一旁的周易,示意他坐下。 刘小少爷瞧着内心却不是那么个滋味,我来寻你玩了你却叫我念书,这儿的先生都还未说话呢。心中这般想着也不作声,一挑眉坐了下来,翻看几页。他虽是个纨绔子弟,但好在生在了富户大家,即使不情愿也会被他那忧心忡忡的父亲按着头学会些许大字。见着眼前文言苦涩,瞧了半天也瞧不出个什么来,索性一撇嘴念了出来:“乾卦第一,乾上乾下:‘乾元亨,利贞。’初九:‘潜龙勿用’……” 一卦念完,刘小少爷只觉脑中闷闷,不会其意,便随手将书籍往一旁丢去。趴在桌上看着一旁的姬晨接着诵念,此时恰逢破晓,一缕熹微晨光斜斜打在他的面庞之上,柔光侧影显得他的面庞是如此的温柔。要自己是个女子估摸着恨不得现在靠在他肩上蹭吧,和那些莺儿燕儿一般,刘小少爷这般想着,也懒得理会他在念着什么,只觉得他的声音都这般悦耳。 “咳咳。”一声轻咳从前头传来,那位老先生站起身,提起桌旁一根木拐,一摇一摆地拄到了二人跟前。见了一人诵读一人瞧的样子不禁噗嗤一笑,“你小子,为何不读啊?”说着拿手指戳了一戳刘小少爷的头。 被他这么一戳,刘小少爷缓缓抬起头,望着他那副样子,虽是初时没有在意,但此时一看,就算是再没心没肺,也能知晓他是这书院的主人。刘小少爷嘟囔着嘴:“我既不卜卦,学这爻辞之说,有何之用?” 袁先生哈哈一笑,将他身前的周易再度翻开,朗声说道:“子曰:‘洁净精微,,《易》教之。’周易之说,在人间自有其哲理教化之功,其阴阳之论更是辩证之启蒙。至于这爻辞之说,子曰:‘《易》之失,贼。’说的便是在这人间不可妄论鬼神迷信之说。不过世俗人间不需这卜卦之学,在这茫茫九州,是否有些隐士仙人以此卜天算卦,从而改动天地大势便不得而知。私以为爻辞之说,实称不上这句‘贼’!” 刘小少爷一皱眉抬眼望着这笑眯眯的老人家,一时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索性撇开话题,问道:“都说袁先生是位刻板严肃的先生,现在却当着学生的面对着孔圣人明朝暗讽起来,当真无事?” “何谓明朝暗讽?”袁先生提着木拐杵了杵他,又笑着说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说出的话竟是这般诛心之语。《易》之学在世俗人间的主义本就在理而不在占,孔夫子说的何错之有?只是后一句贬其之弊未免眼界过窄。况且我们看待典籍的态度怎能过于守旧,应在现有基础上不断创新,而非前人说如何便是如何。况且……我看着像食古不化的老顽固吗?” 定定望着那笑眯眯的老先生,刘小少爷搓着下巴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久久过后忽地脱口而出:“像!”彼时露水凝重,彻夜寒凉还未散去,王明站立一旁都觉着背后忽地生出一股寒意,激得他抖了一抖。 只见袁先生举着木拐便要敲刘正辉的脑袋,刘小少爷成日里上蹿下跳的功夫又岂是白练的?一个闪身蹬开木椅,抱着头便在这偌大庭院中里外蹿去。时不时高呼一声“倚老卖老啦!”“仗势欺人啦!”一类的话,引得姬晨那一副刻板君子的模样都忍俊不禁。 “刘伯父同我说过,你们似是从东海的渔村而来?”看着二人上蹿下跳,索性闲来无事,姬晨便试着挑起话题。“那东海的十日血潮,可为真?” 见他又提起这事,王明心头不禁一颤,又想起平日里他们不断骂的拜的龙王爷,竟是这样一个舍己为民的赤胆忠肝之人,心中总是浮着一丝苦涩与自责。他只是愣愣点点头,答道:“确有此事,但东海龙族的生死……”他又想起了敖灵那副认真模样,也不知道这小丫头哪来的那股子自信,但她说的话他总相信。“我不敢妄言……” “也是……”姬晨再度沉吟一声,“这鬼神之说就如这爻辞一般,如今提及复又回想。想来年幼时鬼神入梦,可直至那日大梦,一切又消失如梦幻泡影,除我之外再无人知。可那些凄凄肺腑之语,犹萦耳畔,叫我如何视其为伪?”他复又望向王明,“这世间神鬼之真假,到底该如何辨别?其之存,于我梦中如刀剜心。其之伪,又在于梦中真假难辨。究竟是我之梦鬼神,或是鬼神入我梦?” 王明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或是劝慰。姬晨稍平心中之气,又摇了摇头道:“是我太过着急了。我都想不出的答案问你又何能有答案呢?就当这一场大梦,碎了便是。在这世俗人间,终是在理不在占的,你说对吗?”他自顾地问着,心头仿佛已然有了答案,又捧着那本周易念了起来。 刘小少爷纵是猴儿转世,也有筋疲力竭的一时。倒是袁先生读书之时倒也保持了一副好身体,没过多时便把他逮了个正着。被揪着衣领的刘小少爷,气喘吁吁地指着袁先生怒道:“好你个袁先生……既不跛脚……柱个拐作甚!” “拄拐如何?我乐意!”说着便在一拐抽在其大腿之上,“你却是顽皮,我真得替你爹好好训训你!” 股间吃痛,携着怒气上涌,一时面色通红,却是紧咬牙关不喊一声。久久过去只是恨恨吐了一句:“你个糟老头,坏得很!” 第二十七章 青团与情 一身细皮嫩肉的刘小少爷哪遭过这种毒打,眼眶里的苦楚来回打转,又不肯低头认错,只得一句一句地反骂回去。这几句不但骂得不开心,更被袁先生揪着毫不尊师重道的名头,又是重重几拐抽在他的股间。便这样,在这两种声响的交替起落间,日头缓缓挂上了树梢。 终是刘小少爷放弃了抵抗,哀嚎着求饶,捂着大腿一摇一晃地扶着一旁木桌回了座位。定定坐下,手又不安地去碰了碰痛处,一丝长痛钻心而来。他又是长长地“哎哟!”一声,面上愁苦,五官似要挤在一起。忽又侧身挪了挪,在反复地哎哟声中,怎也找不着一个舒服的位置,只得恨恨趴在桌上,将头埋进书页里。 袁先生也不理他,随他独自置气。“姬晨,方才你已熟读周易六十四卦爻辞,我们现在便来说说其中义理。所谓‘潜龙勿用’意指……”话未说完,刘小少爷又是一声惨嚎响起。其声幽幽透着彻骨的哀怨,听得袁先生眉头不禁一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轻咳一声缓了缓心绪,接着阐释其中义理。谁知刘小少爷又一次哀嚎起来,用着这样的方式不断反抗着。 袁先生依然不加理会,搬了张椅子坐在姬晨面前,与他解释爻辞之义。刘小少爷就这么嚎着,嚎了半日自己也累了,不知不觉间清晨积累的困意霎时爆发,他便趴在桌上沉沉睡去。这表面光鲜的刘小少爷睡起觉来却是没个模样,嘴角流涎沿着桌面长长流着,呼噜声此起彼伏倒是真正让袁先生头疼。 抓着刘小少爷面前的周易便往王明处丢去,袁先生道:“这口水流得……也不晓得梦见了什么。可别把我的书给弄坏了。”王明听得一愣,双手摊开欲要接着飞来书本,却不料这书飞势不止,扑了个满怀。听了袁先生的话,王明不禁一惊,连忙将其在手头放好,反复检查着书页,生怕弄皱了一张。 “哈哈哈哈,你这小子倒还老实。”见着他这副紧张样子,袁先生眼角的笑纹更深,不时还拿手拭了拭。“别翻了,第十页。”又回过身对着姬晨,“方才我们说到泰卦第十一……” 有些不明所以,他只得愣愣翻到第十页,又抬眼望了望袁先生与姬晨二人。姬晨也是明白这孩子心子直,这样说也不明白,便朝他使了使眼色,唤她过来。思索一番,他终是怯怯地靠了过去,只见袁先生每解一句,姬晨便手指划过书页。他愣愣看着心中也稍稍明白了二人是何用意。 在这般诵诵念念里,日头便已正中高挂。这院子虽也植了些许盆栽,日头直照蒸起热气滚滚,迫得人直喘长气。姬晨一如早晨时正襟危坐的模样,背心手头已然沁出些许潮汗。面庞上也布着细细密密的汗珠,结队成群沿着鬓边滑下,而他依然没有一句怨言。 袁先生看在眼里,心头暗暗赞叹,嘴上却不言一句。又望了望王明,这傻小子倒是吃苦惯了,没有一丝不满的表情,只是似懂非懂地不时挠挠头,一副傻样子。 几人各自揣着心思听的听,讲的讲也默契地未有停下的意思。一旁刘小少爷却是挨不住了,一声熟悉的“哎哟!”高呼,终是忍耐不住从桌上仰起头来,再度揉着股上痛处,一脸狰狞不满。“袁先生你这院子怎的这般热?这汗都渗到我的痛处,真是叫人睡个觉都不安稳。” 袁先生眼里早已没了这个人,迤迤然站起身抖了抖衣袍。“好了,今日我们便讲到这里,你们且先各自休息,下午再上课。” “喂,老头。我问你话呢。”刘小少爷一拍桌案,十分不乐意又追声道。 袁先生依旧不理,自顾地用木拐在原地拄了拄,回身便晃悠悠地离开了。那噔噔两声传到了刘小少爷的耳畔,他的心头也不禁噔噔两声,浑身一抖背上沁出一层汗,也不知是怕的还是热的。回过神来,袁先生的背影已经近乎消失,他刚欲撑着桌案站起,股上的生疼又将他的身子狠狠按了下去。 “这日头,还得受多少罪啊……”刘小少爷无奈地懒懒一仰身子,望着顶头刺目艳阳一副生无可恋。未多时,只听小院的门咚咚响起。他面色一转,仰着身子又是一副享受姿态。“定是家里人来送饭了,王明快去开门。” 一旁捧着书还在认字的王明,听了这话连忙放下周易,迈着长步便去开门。到得门前,轻轻推着小门,还未到一半便瞧见一个娇小身影从门缝中钻了进来。只觉衣角被轻轻扯着,一双小手抓着他的衣襟往她的身前拉着。细细一看便是敖灵,她手指放在嘴前作了个禁声的手势。 她缓缓从衣袖中掏出一个青色糕点,双手捧着托到王明面前。他虽未见过,但这糕点明显变了形状,皱巴巴的不成样子。“这东西听说是前些日子寒食节他们城里人吃的,近日想起来便又做了。我费了好大劲才管糕点的姑姑那顺过来的,这城里却是麻烦,不像……”她刚欲出口龙宫二字,便觉着不适宜。自己已是寄人篱下,在人间这龙的身份也无甚益处便改了口。“不像我家乡那头糕点都是随意吃的。” 王明犹豫了一会儿,又看看敖灵咬着嘴唇不忍去接。她轻笑一声,“这东西我早已吃的不爱吃了,这个偷来给你尝尝鲜,你且试试?” 王明这才点点头,接过她手头的青色糕点。不知如何吃才好,便大口咬了下去。只觉齿间飘香,唇舌过处尽是软糯,点点香甜流出,在这夏日里透着格外清凉。他满嘴尽被那软糯糕点纠缠,吐字不清,只得捂着嘴兴奋地点点头。 敖灵瞧着也再难忍俊,银铃笑意清清亮亮。 “哟,青团啊。你想要多少,我吩咐下人做了便是。何须这样偷偷摸摸的?”不知何时刘小少爷已然靠在门边,满不在意地打着哈欠。 闻言一惊,敖灵丢下手中饭盒一推门转眼便溜了个没影。“这丫头,是怕生还是如何?”刘小少爷撇撇嘴,看着她的背影觉着无趣又挨着痛蹲下身来,在饭盒里反复翻看。 刘小少爷不知的是自己轻描淡写的一句“吩咐下人”,却是沉沉压在某人的心头。他狠狠地嚼了嚼,复又平下心来,自己哪能与他比呢。 第二十八章 贵贱与人 风吹叶落尚无声,稚子心思谁人知。刘小少爷在饭盒里来来去去翻了半天,不一会站起身时口中已然叼着个鸡腿,抹了满脸油渍。嘴中不知嘟囔着什么,一手招呼着王明,似是股上苦楚消失全无,再没哀嚎一声,但依旧一摇一晃地走回了书桌前。他又对着姬晨招呼一声,瞬间荤素米面摆了一桌。竹筷倒是用不利索倒腾两下后就扔在一旁,刘小少爷倒也不顾什么形象,一手一抓便往嘴里塞着。 他从小就是个野脾性,由姬氏惯着,下人也不能说些什么,便也不晓得那些所谓规矩。只会顾着自己的习惯,做事全凭好恶。姬晨见了也不说什么,平日里所见所闻的都是知书达理,恭俭礼让之人。有着这么个大过不犯小错不断的弟弟,倒也十分有趣。 这二人在桌前对坐,却似天地之别泾渭分明。一是温良君子,一是任性纨绔,二者同座倒也十分有趣。王明在一旁看着,空中空空却反复咀嚼,心头反复回想着方才青团的滋味,似乎还带着淡淡女儿家的香气。想到这里他傻傻地笑着,腹空又似温饱。 姬晨的眼神倒是细致,看他这副傻模样,也招招手让他坐下。索性这书院也没甚多规矩,不曾着人耳目,下人粗人又能如何?往常见惯了秩序分明,纲常礼法,今日姬晨似是想明白了什么,想将他们一同破了去,哪怕只是在这一处小小院落里。 刘小少爷只顾着自己满嘴塞着,见这二人一招呼一呆立不动,也抽出了些嘴上功夫,与他嘟囔着:“里快组下,反憎也没别棱,我不缩也无棱滋晓。”王明听了也拘谨地坐下,拿起刘小少爷扔在一旁的竹筷,时不时捡些剩菜往嘴里放。姬晨也不点破,毕竟事儿从没有一步就位的。 酒足饭饱,刘小少爷便懒洋洋地靠在游廊旁的栅栏处,悠哉地享受一旁树荫再度鼾声四起。王明立在一旁,悠悠翻着那本周易,虽一早过去只习得些许字,但回想着袁先生说与姬晨的释义,心头也慢慢沉淀其间感觉。忽地觉着腰间被什么东西杵着,回头一看便是袁先生一脸笑意,眼角笑纹仿佛又深了几分。 “我听那姬家小子说了,你是那刘家小子的伴读?”袁先生收起木拐,语气间没有一丝客气,对着刘姬两家也没有捧得过高,颇有些狂士风度。“我看刘英豪那个老小子就是怕我看不住这小崽子,派你来一旁看着,好每天给他汇报,是与不是?” 见他一语中的,王明也不反驳只是点点头示意,又赶忙合起书页负于身后。 “不必藏了,在我这儿没那么多忌讳。况且伴读本就是让你也跟着读。”袁先生愤愤提起木拐往他腰间负着的双手狠狠一敲。“不过我看你却是大字不识?” 王明又缓缓点点头,依旧不言语。 “无妨,识字的事见得久了便也会了。我看你小子虽是傻里傻气,但却是肯用功。比起那刘家小子倒是强上许多。若是肯坚持,不说为仕为官,这人间黑白也能辨个分明。”袁先生双手于身前拄着拐,抬眼望着这个面色凝重的朴实孩子。 “可不敢这么说!”他赶忙摆摆手,“他是少爷,我是下人,哪能相比的。我在这世间也不求什么富贵荣华,也不指望能将这是是非非道个分明,做那些江湖人口里的奇人谋士。我只愿……”他眼色一暗,东海之畔发生的事历历在目,浪潮起落从不停息。“我只愿这平凡一世,有人值得我挂念着,那人过得安好,有人也将我挂念着,便无所谓苦楚,这样便好了。” 谁知袁先生冷哼一声,木拐沉沉往地上一拄。地砖上点出一声清脆之音,应和着他那声不平之声。“人与人生来哪有什么区别,所思所想才能将人分个高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为何要看轻自己而抬高他人?无非是几个臭钱,几匹布帛的差距罢了有甚重要?出身这等事,又不能供你一生,理他何用?” 理他何用?这句轻描淡写又一次沉沉砸在王明心头。您无忧衣用,不求功名,自可看轻天下人,辨明黑白是非。可……还有多少人在这碌碌红尘里随波逐流,站不稳脚跟,自是做不到这般随意看淡世俗之物。有些事……真是生来便定了,纵是插翅也难以赶上。他又望向一旁酣睡的刘小少爷,嘴角流涎不止。回过头来,学着城里人的样子对着袁先生一拱手,满腹感慨顿时消化了个干干净净。“袁先生教训的是,晚辈受教了。” 这才让袁先生收了脾气,拄着拐戳醒了酣睡的刘小少爷。又一次从梦乡中被叫醒,刘小少爷忍不住破口大骂,定睛一看肩头的那根木拐,顺着其势往上瞧去又是那张袁先生独属的笑面虎容颜。到口怨气也随着紧咬的牙关松开消散天地之间了。他站起身拍拍衣袍,长叹一声:“这就又要上课了?又要学些什么?” “午后,我们便来习字。”转过身瞧着姬晨已然正坐桌前,细细研墨。他满意地摇晃着走回庭中,待到三人尽皆坐好,他又道:“今日不练别的,我们便练一个‘永’字。这永字八法侧、勒、弩、趯、策、掠、啄、磔,习得便算得上书法入门。” 其余二人尽在研墨,听着袁先生讲解。独独这刘小少爷不知哪根筋抽了,嘴上又闲不住犯浑,“早上学卜卦,现在又学写字。有甚好学的?写字无非照猫画虎,谁还不会了?” “哦?”袁先生这回倒是不生气,拄着拐走到他身旁。“那你且写个永字来瞧瞧?” “写就写,小爷我又怎会怕?”说罢拉过王明桌上的砚台,抓着一支笔蘸了两下,按着纸便写了起来。只瞧见纸上墨迹过浓,笔势晕开,整个永字歪歪扭扭不成样子。刘小少爷撇了撇嘴又道:“不算不算,且再让我试试。”后又写了几字,皆是如此,愤愤将粗纸揉成一团丢在一旁。 见着好笑,袁先生也激他道:“古有字如其人之说,你这字,倒真是像极了你。” 这话一出口,刘小少爷再度一拍桌案,愤愤瞪着袁先生道:“这等鬼话袁先生也能信了?莫不是我字写得丑了,人也能丑了去?字写得好看的,也未必长得好!” 本就憋着笑的袁先生听了这话再也忍不住,双手撑在木拐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他边拭着眼角旁的笑泪一边道:“字如其人,当真是字如其人!这里头人字本就说的是人之秉性,何时说是容貌了?也就你这歪心思能想歪了去!哈哈哈哈哈!” “你……”被呛得一时无语,刘小少爷憋红了脸又说起,“你这什么书院!真是误人子弟!我不学了,回家从商倒好!没有这些虚头巴脑的门门道道,听了便让人心烦!” “你爹好不容易把你送来,便是想洗了这商贾的底子,让你们刘家在那些闲人的嘴里也好听些,你却不懂珍惜。再说这读书的事,与从商也从不冲突,为何不肯读?” 刘小少爷一时不知如何反驳,低下头去思索片刻,又扯出些在商便要言商的道道与袁先生瞎掰扯起来。 他有他的家底,是不太在乎这薄本厚籍里的微末东西。王明心头感念,又晃晃头也歪歪扭扭地写起了永字。 这书院里的日常有了刘小少爷之后,就这样胡乱地又是晃过一个午后。 第二十九章 风也温柔 到得日月轮转,天地昏暗灯火微明之时,这一日里的书院行程才算了了。王明扶着刘小少爷瘫软的身子出了书院,便有人前来相迎。虽是漆黑长夜天光不明,但闻着声音便是早晨的马车夫,此时听了他的声音,犹觉得那声中气十足的“驾”还在耳畔回荡。 二人搀着刘小少爷一瘸一拐地上了车驾,王明又撩开帘子与姬晨作别。姬晨月白长袍直立月色之下更显风雅,抽出手微笑作别后也上了自家的马车。 纵是从小干惯了苦累活的王明,在这起落摇晃的车箱里也有些挨不住这一天的疲劳,长长地打起了哈欠。瞥了一眼在一旁酣睡着的刘小少爷,心中也有些感念,这大户人家的子弟却也不太好过。只这刘小少爷倒是个富户身子的皮赖心,但凡有点倚靠的东西沾着就睡,百无禁忌。 不多时萧瑟风中一声马嘶长鸣,车轮又在青砖间上下起落咯噔咯噔,在这月朗星稀偶有凉风一卷的夜里远近悠扬。王明也松了身子向后靠了靠,听得车前一声中气十足的“驾!”声响起,马鞭抽得清脆。一切都没变,若是日子能过得安稳,这样便好。他暗暗想着,缓缓合上双眼养神,却不敢睡着了去,毕竟自己是下人,怎能和主子睡在一块。 江城入了夜几乎就是镜湖一片,除去一处夜场里依旧歌舞升平的烟柳巷子外不得一丝波澜。只有到得深夜才有打更人提着梆和锣扯开嗓门念叨两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这一路车马过境尽是挑的绕过夜市的大道,不时有客栈上窗子轻启,探出几双好奇眼睛,看着这一路喧嚣富贵的车驾留下长香一缕又没进黑夜难辨行踪。 刘家府邸的寂静是一同的,只是其间的灯火通天而亮,在这江城的黑夜里透出一角赤红。马车靠在刘府门前,刘小少爷似是得了什么信号,双眼陡然睁开,猛地跃起吵嚷着跳出了马车。几声叫唤之下立时下人丫鬟前后拥簇着,手中软糯香米、醇厚羹汤、鲜色佳肴围着刘小少爷上了饭桌。 到了刘府这么多日,早已见惯了这般阵仗。马车车夫同王明在耳边窃窃两句,他领了意思也走进府中。索性这阵仗前也用不着自己,王明便摸着这明明灯火下的阴暗角落藏着身形到了后厨。 这其中漆黑一片也不敢以明火相照,只得摸着黑在一旁桌台边摸摸寻寻,好不容易摸到个冷硬窝头便急忙往嘴里塞着。细嚼之下只觉生硬无味,远不及中午那青色的点心来得甜美。这般想着,忽有一只手轻轻按在了他的肩头。 口中窝头还没嚼尽,这一拍之下激得他心头一紧,手中的剩余的窝头也不顾其他便往嘴里塞。转过身来依旧是一片漆黑,什么也没瞧见便长跪下来,低着头狠狠嚼着。只觉身前之人蹲下身来,手掌又轻抚上了他的背。他赶忙磕头不止,嘴中依稀嘟囔着什么饶命、再也不敢的话语。又扬起一地尘灰溜进鼻腔,呛得他连声咳嗽又不敢张嘴,生怕嘴中那冷硬的窝头一不小心给吐了出来,不仅得挨一顿打,连个裹腹之物也无了。 一串银铃笑意夹着他的闷声咳嗽从耳畔传进。这声音听来十分熟悉,王明忙抬起头来依着窗棂透进来的冷冷月色,依稀看清了面前蹲着的人。视线缓缓上移,一身淡青小袄裹着素白长裙,双唇丰而不厚似初桃着水,微显贝齿皓明。小巧鼻梁两旁嵌着一双狭长明目,其间月华流转柔情溢满。眼上一对素淡柳叶眉弯弯垂下。背后垂了一肩不及笄的长发,随着凉风飘散几缕。 “别跪了,快起来,是我。”敖灵俏皮一笑,双手扶着他站起身来。 王明瞧得有些楞了,久久过去才将口中的窝头慢慢咽下。缓过神来就已被敖灵领着出了后厨的大门,二人晃晃悠悠地来到刘府里的一处庭院。庭中栽满茉莉,白色花蕊在风中悠闲晃荡,抖了满庭清香。偶有一只流萤扑闪着翅膀,没入灌木之中。不知觉间眼前景色倏忽而过,二人来到了一张石桌前相对而坐。 “我知晓你们这么晚回来定是错过了晚饭时候,我又求着后厨的田婶婶给了我两个……”她又在衣袖里掏了掏,两个皱巴巴的青团裹着粽叶便放在桌前。“这点心听那小少爷讲了,叫做青团。”她复又撑着下巴定定望着王明,见他还未定神的样子一挑眉又道:“快吃吧,我看你都饿坏了。方才狼吞虎咽那样子,要是别人撞见了还以为是外头来的贼!” ——可不是贼吗?那就是贼。王明心头怔怔自问,手边也缓缓捧起粽叶咬了两口,依旧是那股甜沙涌入口中香气萦绕之感,他慢慢品味着这其中滋味,不似午时那般狼吞虎咽却没吃出什么细致滋味。 长风悠悠卷过,刮动林木叶动萧疏而响,又有几声蝉鸣清亮,知了知了地框起这月华洒了满地的庭院。这夜里浓云遮天,星辰尽挡,唯有明月透出一丝轮廓。二人对坐互相瞧着,初时不太在意。吃完一个青团后看着敖灵望着自己的眼神,王明忽地觉着有些尴尬。刚要开口说些话,敖灵便抢过话头。 “你瞧……”她一抬眼望上了天空,一时浓云惨淡不知如何出口,又咬了咬牙关。“你瞧今晚这夜色真美。” 王明也抬眼望了望,见着明月只依稀辨明轮廓的样子,心中嘀咕不断。 ——这夜色哪儿美了? 他哪里明白什么“风也温柔”的道道,只是见她这般问了,自己也不好反驳点了点头道:“嗯,很美。” 敖灵心头泄了气。她这整日缠着刘府里的姐姐问些城中轶事,好不容易晓得了些隐秘情话。这对着木头一吐,他自是没个反应。这般想着倒还好受了些,又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咳咳。”轻咳声响起,这二人幽会又被吃饱了撑着的刘小少爷撞见了。本是吃撑了来这花园里头转转,倒也想沾些风流雅士的韵味,谁知这一晃悠竟吹破了一个由粉转黑的气泡。 敖灵想也没想,听了声音便撒丫子溜了个没影。刘小少爷看得有些吃惊也不知该如何,自顾自定定走到石桌前坐下,刚准备拍拍王明的肩膀同他说些男人私话。却不料他也站起身来,一拍脑袋似是想到了什么,抓着青团也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这夜里有两个摸不着头脑的人,一个是门口饥肠辘辘等着王明的马车夫。 还有一个怔怔望着一庭茉莉飘香皱着眉苦苦思索,我这刘府里的下人何时这般随便了? 第三十章 江南诗会 那日书院之行后,股上之伤虽已好了个完全,但刘小少爷见着袁先生还会对他那手头的摆件有些恐惧。除却这事以外,刘小少爷倒是对书院没什么反感,每日清晨几乎都与王明起了个同时。到得书院里听课时也不忘与袁先生调侃两句,不时插科打诨引得姬晨也忍俊不禁。 袁先生对这书院里这代的三个弟子做了个评价。其中一位不是治世贤臣也是奇人谋士。再一位却不是读书的料,若是去戏台上演上两曲倒也能搏个名满天下。还剩一位,袁先生常道其刻苦足矣,只是缺了心中有话敢言的志气,只能庸庸碌碌一生。至于这三人究竟如何,便是后话。 一年光影匆匆而逝,玄都大破的由头牵起了这天下群雄割据的大势。唯有几个实力强盛的诸侯国能站得稳脚跟,这江流城在三不庄一众奇人异士的庇佑下,也侥幸逃了战火的余焰,虽失了烟雨相笼,却依旧是一处迷离朦胧的风雅之地。许多文人墨客也都在此驻足,一来躲避战乱,二来也是因为这地适合他们动辄伤春悲秋的情调。 这年的江南诗会便也由着一些颇具名望的文人在江城举办。 近些日刘府去寒山书院的车驾,早出晚归都能瞧见街上四处有人在张贴江南诗会的布告。这日晚归之时,刘小少爷闲来无事叫停了马车,蹦了下去随手扯了一张便走。掀起帘子依着月光与王明细细瞧着,上面绘着一幅微雨朦胧的烟柳堤岸,还以行楷拟着四字“江南诗会” 刘小少爷见着嘴角一抽,心头不是滋味。随手揉皱了便往窗外丢去,还恨恨骂了一句,“什么玩意,擦屁股都嫌脏。” 王明有些不明所以,不论画或是字都还可圈可点,到底是什么惹了这位小少爷这般生气。当了一年下人他也明白什么该说,又有什么是不该说的,此时也缄口不言。 到了府外甫一下车,便有一人从暗中奔袭而来,其人来势之快几个呼吸之间便到了刘小少爷面前。他呼吸一窒,灯火里只能瞧见那人黑衣黑巾不显面貌,手中拿着什么气势汹汹地便朝自己奔来。 刘小少爷的脑子里此时沸腾了,平日里看的些野史传奇霎时在心头翻了个遍。望着这人身手步法路数竟与那些杂书无一能对上的,心中暗骂了一句闲书害人。又想着是不是自己的倒霉老爹干了什么缺德事惹得江湖仇家寻上门来。心中又暗暗骂了刘英豪一句家门不幸。 说时迟那时快,蒙面人已然扑到了面前。刘小少爷见着也没有反抗余地,索性闭上双眼好让痛苦少些,并学着传闻中那些大侠一般高呼一声:“吾命休矣!”他这一声高呼倒是没有引得山摇地动林鸟高飞,却是令让那黑衣人身形一窒,后回过神来将手中东西塞进刘小少爷的怀中便隐进阴影中消失无踪。 刘小少爷眼角颤颤,等了许久的痛处似乎没有如约而至。又觉着怀中揣着什么,心头又是一抖,双手止不住地将其往外抛出,后又蹲下身抱着头又是一声“吾命休矣!”蹲下马车旁瑟瑟发抖。等了许久依旧无恙,他才缓缓睁开眼睛,一旁王明早已将那包袱捡起,拆开一看里头只是一封信笺,也不知为何做得如此神秘。 被刘小少爷这两声大呼惊出了不知几数下人,看着他安然无恙也依旧跪了下来,嘴中嚷嚷着什么“救驾来迟”的话。王明眉间一挑嘴角一抽,不用想也知晓这又是刘小少爷平日里调教下人的手段。 自知晓了玄都大破,天下即将纷乱之时,刘小少爷窝在被窝里几日不敢出门,说着什么“战火纷飞砸到我头上该如何是好?”的话名正言顺地在宅邸中颓废了几日。后来也不见战火不见纷乱,有人告知是三不庄的能人异士挡住了灾劫。他便披起床单大声吵嚷着要称王,一年中断断续续地教了下人许多规矩。连王明这个伴读的,都快被他封到丞相的高位。眼前这番跪拜场景,不用问也知晓是如何发生的了。 轻咳了两声,稍微整理了一下衣冠,摆出一副傲然之态,刘小少爷一挥手装作方才无事发生的样子道:“无妨无妨,寡人……寡人已将刺客击退。免礼平身,哈哈,平身。”见他话语间还糊弄着平时荒唐笑话打着哈哈,众人也如潮水般退去,又各忙各的了。 恨恨将那让自己丢了大人的书信拆开,便是一张请柬。不必多问,近日里江城闹得沸沸扬扬的也只有那所谓的江南诗会。刘小少爷将其双指夹着在耳旁扇扇凉风,长喘了一口怨气,抱怨着:“定是那些发请柬的看我们这府邸大门常闭,也不接客,只能出此高招了。哼,真是有趣!”言语间浓浓反讽也是他这一年中从书院里学来的为数不多的招式。 “劫后重生”的刘小少爷拉着王明一同上了饭桌。自那日王明后厨摸黑又被刘小少爷撞见与敖灵幽会。刘小少爷便思索着是什么勾得二人要在这聒噪非凡的花园相见,后来一拍脑袋明白过来——原来是没吃晚饭!后来有刘小少爷的饭桌,便要有王丞相的座位。 一番胡吃海喝之后,王明总会带些好携带的糕点一类,说是晚上肚子饿了不好意思再去后厨摸黑。刘小少爷也没想甚多,反正多了也是浪费便随他去了。夜里大家都睡下之后,总有二人在花园中幽会,也只是吃吃糕点,看看时而被浓云遮住的月亮,男子还会叹息一声:“今晚夜色真美。”两人尽皆开心,也只是开心。 有些起夜的下人匆匆路过,碰着两个人影觉着阴森森的怪吓人。后在每个阴云密布的夜晚都能听见些什么“今晚夜色真美。”的话语更是叫人害怕。不多时刘府中便传出了鬼怪之说,版本各异但说的总是府中夜晚能瞧见两人在花园中幽会。 偶然回一趟家的刘老爷听闻了便将这谣言止住,他终是个不信那些神佛鬼怪之事的人。先前姬晨提及鬼神,刘老爷见他神情真切也不与他分辨,只是安慰。刘老爷在商道上打滚多年不仅练就了一双辨得人情世故的眼,更是铸了一颗除了双手外什么也不信的心。 第三十一章 酸腐透纸 又是一日的天色微明,刘府的车马依旧踩着咯噔的轻响往寒山书院去了。被这江南诗会的事情闹得心烦,平日里和这马车一样颠簸个不停的刘小少爷的嘴,今日总算是合了个紧。这让不擅言辞的王明心头松了一口气,日日陪着刘小少爷晨聊是一天中最难熬的时候,比习字一个午后更加难熬。 踏着晨露未干的青苔石阶上了书院,刘小少爷刚欲推开书院的大门,只觉臂弯间使着的力须比往日大了那么一分。赌着一口气,身子前倾往前狠狠一推。随着大门嘎吱一响,刘小少爷也在这微湿的石砖地上摔了个狗啃泥。一阵的刘小少爷吃痛爬起身子,轻轻一抖衣袍还是没法抖开其上污垢。长叹一声晦气,瞥见脚边有着一封信件,半湿半干的样子像是被夹在过什么地方。 忙捡起信件拆开,里头的东西更是让他觉着晦气。“真是阴魂不散!哪儿都有你!”说罢一甩手急匆匆赶了进去,一边大吼着:“袁先生!”这声音在书院里外传了个通透,王明听着也觉着不妙,也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了上去。 见着院中两人朗朗晨读,一点儿也没将他当回事。狠狠将这信笺拍在袁先生桌前,刘小少爷再也忍不住心头愤郁,“袁先生这个江南诗会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几日搞得江城里乌烟瘴气,不成体统!” 不成体统这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总觉着有些变了味道,袁先生与这三人相处日久,自也没有什么拘谨嘴角流出一丝笑意地拿起信笺,一边打趣地调侃刘小少爷,“哦?这江流城中竟有比你还不成体统的人?” 刘小少爷一听便着了急,抽出一把椅子便坐在一旁同袁先生说道起来:“这江流城自从这江南诗会开始便乌烟瘴气,成天见的便是这乱七八糟的诗画,酸腐味都透过纸飘出来了!我甚不喜!” 打量着这邀请帖,又抬眼看了看愤愤不平一身污垢的刘小少爷,略一点头觉着自己明白他气从何处来。“这江南诗会往来是轮不到咱们这小城办的,也就当得如今天下大乱才有机会。我们且去见识见识这酸腐气息到底是如何酸腐的……可好?”语毕又打量了一下气鼓鼓的刘小少爷。 “又何好见识的?不过是些文人整天闲着没事摆弄辞藻,伤春悲秋的调调,见着就让人心烦!若是平时倒也无妨,这种时候还有心思搞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真当自己是太平盛世里的富贵闲人?”刘小少爷愤愤夺过那封信笺狠狠摔在地上。 袁先生却也不气,弯下身又将信笺捡了起来,又同他道:“学问这一门里,不止有刻板的义理,更有抒情婉转的诗词。这诗会在我看来并无不妥,怎的我们刘小少爷竟关心起这家国天下的大事了?” 被这一句呛得也说不出什么道理,他本是不擅辩的人,只觉自己心头一股闷火烧灼四肢百骸,怎都觉着苦闷。索性也不再辩了,闷闷地出了一口怨气听袁先生如何安排。袁先生瞧他这一副受气包的样子也不理他,说道:“早上我们先多读几遍诗三百,午后我们便去这诗会,嗅嗅酸腐气。” 早就料得如此,刘小少爷抓起书本托着腮,冷冷地念着那篇《关雎》。不喜诗词的刘小少爷却独独对这篇《关雎》情有独钟,但却苦于不会什么琴瑟钟鼓的机巧,每每读之心头便有些遗憾。 这时间一晃便是午后,两列车马从寒山书院奔袭而出,不久便行至城外白堤。刘小少爷同王明下了车驾,见着平日里垂岸杨柳被这烟火人气压弯了腰,他复又攥紧了拳头。一旁袁先生同姬晨也一同下了车驾与他们汇至一处,“我们先且四处转转,待诗会开始我们便在那花圃处会和。”说着就拉着姬晨欲走,撂下一句,“你且随意看看,这回出来就当见个世面就是了。” 刘小少爷愤愤,扯着王明便开始瞎逛。时不时瞅见两人青衣白衫,拉着一旁的花柳便开始吟些酸词,后又满脸笑意地相互夸赞,实在惹人不喜。他见了这样的场景都要过去呸呸两声,毕竟这江流城中还是刘家的名望大,顶着个刘府公子的名头也足以让他这般横行无忌。心头想着,人家花草才不乐意听你们这些酸词,隐隐有了些行侠仗义的快感让他点了点头。 几声锣鼓声响,人群渐渐往那圆形花圃处围去。刘小少爷也扯着王明往那头赶去,初时没细看走得近了才瞧见,这一簇红花锦簇原是牡丹。时已至春末夏初,一团鲜红牡丹远远望着没甚不是,近处一看才知血红黯淡将败未败,这景象自是引得刘小少爷又呸了一声“晦气!”复又望向一旁河堤下的菡萏在缓流清风之中哆嗦身子,才是缓缓静下心来。又拉着王明一同低语了几句,只见王明的面色变化不定,有些心惊又暗暗咽下口水,“少爷,这般做真的好吗?” “有何不好?”刘小少爷一皱眉一手挂上了他的肩,“我当你是自己人才跟你讲这主意,怎的?你想在这嗅这些酸腐气?”见着王明脸上阴晴不定的样子似是有些心动了,他便笑着说:“你啊,就是不会做些背枉的事,无妨又不是什么大过,等会在袁先生那头我们演上一出就完事了!” 人潮拥拥,一推一搡着二人的身子也轻飘飘的不由自主地往前靠。远远望着袁先生与姬晨的面容,便挤着人间的夹缝晃了过去。到了袁先生面前他忽地一捂肚子,蹲坐下来。“啊!”一声哀嚎好不生硬,“我我我……我要去躺茅厕……” 姬晨与袁先生面面相觑,不知这刘小少爷又演的哪出戏。但瞧着他一脸狰狞欲泄的怪样,已然引得一旁众人纷纷退避,袁先生也不好不同意,当下点了点头。刘小少爷立时站起身拉着王明就破开人群往城中跑去。袁先生此时才瞧出不对,大喊一声:“怎的你们如厕还要学着姑娘家成群结队的吗?” 远远传来王明捂着肚子生生从口中憋出的两声惨嚎,后又附着刘小少爷一声高呼“酸腐气酸得胃痛!我俩平日吃得差不离,定是都受不了了!” 第三十二章 秦楼楚馆 拨开人群好不容易逃到了城门口,长长吸了一口这江城中微湿的空气,泛着些许泥土惺忪意味让刘小少爷终是缓了过来。“从没觉着这江城中的空气是这般迷人,那酸腐气真是闹得我心烦。”他靠着王明厚实的肩背不由得抱怨起来。 远远闻得一声兴奋的“哎哟”,刘小少爷抬起眼皮见着来人,心头惊呼大事不妙,揪着王明刚欲走,只见来人已不知何时溜到身前一脸笑意地打着招呼:“这不是正辉兄吗?好久不见啊!” 来人招呼打得殷勤,王明粗粗看了一眼却是没什么印象。此人年纪与王明刘正辉大抵相同,一身淡蓝色华服,腰间以锦带束起中嵌一枚圆形羊脂玉,左右腰间配着翡翠容臭,走起路来不止飘香更留了一串叮当。再看其面容也是珠圆玉润的富户子弟模样,只是一身懒散骨架子却不似刘正辉和姬晨那般身正体直。 说起这人确与这刘小少爷有些渊源,早些时候刘小少爷闲来无事便与一群富家子弟斗鸡走狗,一回生二回熟便也认识了这位蓝衣的方雅之。自从去了书院便也没甚时间同他们胡闹,书虽是没读多少但多少听进去些圣贤道理,他也有心洗去这一身痞气,从此做个正经人。没曾想,自己没去找他们,他们倒找上门来。 见着躲是躲不过了,刘小少爷也挥手与他打声招呼:“我说是谁呢,原来是雅之兄!”心里又呸了一声,真是浪费了这么个好名字。“怎么着?你也来参加这个……酸腐诗会?” “谁说不是呢?”这方少爷也是一脸烦闷回头望了望那拥着花团的人群说着,“这什么诗会请柬发了满城,我爹见着了非要我来沾沾雅士风韵。我呸!正辉兄你倒是说对了净是些酸腐味!” 见他这话还算中听,刘小少爷点了点头。只听他又说:“我方才找了借口跑出来,想必正辉兄也是一样的吧?”他靠了过来耸耸肩顶了顶刘小少爷,一脸不可描述的笑意望向了刘小少爷,“既然大家目的相同,便一起去寻个乐子如何?” “……行,但请雅之兄带路了。”见他这般殷勤,索性自己也没带什么银钱,还不知去何处度过这个闲散下午,便拉着王明一同去见见世面。现在细细想来一年前那些斗鸡走狗的事也颇为幼稚,不知他们想没想出什么新花样。 二人客套几句便踏上了路程,走没一会儿刘小少爷觉着累了,喊着方雅之弄辆车来。他却一脸故弄玄虚请着王明刘正辉二人在一旁茶楼歇了歇脚,又走上了路程,说什么也不肯弄辆车来。 三人一路步行一路坐,在这江流城中闲晃了大半日。直至夜幕高挂,从来没些方向感的刘小少爷早就分辨不清东南西北,一些街景瞧着眼熟却又好似没见过。一手拉着王明暗暗道:“你来过这地儿没?我怎的见着好生面熟却又有些陌生?” 王明摇了摇头,说道:“我们这一年几乎同吃同行,少爷你没去过的地方,我自然也没去过。”他总是这一副老实样,叫刘小少爷也乐意他跟在身边。 隐隐间听闻前方人声鼎沸,歌乐悠扬。一行绕出阴暗巷子来到大道之上,光影骤然剧变。沿街红灯高挂烘出一片暖意流淌,人流熙熙攘攘时而于一旁摊贩驻足,更有舞刀弄剑的卖艺者,戏台上曲曲高歌唱着悲喜。刘小少爷有些讶异,“这江流城,竟还有这般地方?” 方雅之得意地笑笑,“我们平时玩乐也不过是白天玩玩,自然是不知这城墙下还有这般地方。况且这地方本就偏僻,也是为了不扰平凡民众,来这儿的多是……”往后他也不再说了,又是一脸的不可描述。 拖着这没见过世面的二人,又是一路晃悠到了一座楼阁旁。刘小少爷抬眼一瞧,楼阁间绸缎飘扬,细细一嗅这气味似乎……“阿嚏!”他实在经不住这浓香狠狠打了个喷嚏,惹得方雅之在一旁窃窃笑着。还没等他捏着鼻子回过神来,已是身旁花团簇拥,柔腻的香气似有着酥人骨肉的妙法,刘小少爷就这么任一旁的玉肌弱骨,在一片莺歌燕舞下给请进了楼内隔间。 到得里头刘小少爷这才一拍大腿缓过神来,自己竟忘了看那门口的招牌,往后与人说起这风流韵事却不知这楼牌的名儿岂不丢人?随着方雅之一招呼,隔间进来三个女子手提玉壶琼浆,柔绸抹胸飘带披肩的模样让刘小少爷见了,忙在心里暗道非礼勿视可眼角余光却老实地瞄个不停。 “来,正辉兄。有高人常道‘酒是穿肠毒药’。”方雅之举起小杯对着他一敬,刘小少爷眼角一抽,明知是毒药还敬我?而后方雅之又道,“在这温柔乡里,我却觉着酒是消愁仙酿,与我共饮此杯!”挨不住这一杯之敬,刘小少爷举杯饮尽,心头骂着这方雅之什么时候学了个先抑后扬的怪毛病。 一杯清酒下肚,喉间如火烧灼,不禁觉着有些目眩,这从前颇喜斗鸡走狗的刘小少爷,初次饮酒却是不胜酒力。随着一旁柔声暖语与方雅之的反复推杯换盏,他的脑中也有些迷蒙了。迷迷糊糊里看见方雅之的手不安分地做些龌龊事,一旁女子也靠在自己身前让自己多喝些。 刘小少爷却持身清正,一拍桌案站了起来把方雅之吓了个不轻。他正一腔怒火没处使,这几杯下肚,正借着酒力准备效仿那些起义者在这墙上题个反诗,以供后人缅怀。正准备嚷嚷一句“拿纸笔!”才想起自己满肚牢骚却没有诗才。 “无妨!何须学那些酸腐诗人!”他提起酒壶,仰身灌了个满口。一旁女子尽皆拍手叫好。“袁先生瞧不起我,旁人觉着我就是个纨绔子弟,王明!”被他这一声大喝,王明顿时精神抖擞,酒似乎也醒了不少。“王明……你还不懂我吗?这家国天下的事!谁能避得?” 王明有些讶异,原来这刘小少爷最近闷闷不乐竟是因为这般正经的原因。这层荒唐皮下究竟披了个什么样的人,他竟也有些看不透了。只能愣愣点头,以示应和。 “你说那些酸腐诗人,除却会把这江流城搞得乌烟瘴气,摆弄那些花儿柳儿,还会做些什么?”刘小少爷一摇一晃地走到王明面前扯着他的衣襟怒道,“净是做些酸腐诗词,除去伤春悲秋、哀悼故国,还有什么?”复又将手头酒壶狠狠摔在地上。 “这天下战乱,唯有那些奇人异士才有能力护一方平安。而他们?只会窝在这歌舞升平的一方安稳地,叨叨念念,他们算个屁!”他有些站不稳了,又回到座位上指手画脚接着念叨,“百无一用是书生!商?仕?有何分别!只要能做出事来有何分别!偏偏他们便觉着高人一等!凭什么?”他抓着一旁浓妆艳抹的妖艳女子大吼,“你说说!凭什么!” 那女子被他这般怒斥吓着险些哭了,不知他为何要发这样大的火。只听他接着说道:“他们能够到的天下大势,我刘正辉!这辈子拼了命也要摸上一摸!我要让他们瞧瞧,什么叫做富可敌国!他们整天唉声叹气救不着的平民百姓,我来救!他们摆不平的天地动乱,我来摆平!” “好!”随着他这一番豪言壮语,一旁听闻的方雅之也忍不住拍手叫好。“今……今天的事,我……无论如何也会记着!正辉兄……我……当你的见证人!”王明倒是最清醒的,见他这副话都说不清的模样如何做见证人? “那些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刘小少爷趴在桌上愤愤拍桌,“谁知他们人前一番正气凛然的模样,背后是否也要来这烟花柳巷里寻欢作乐?”随后他又站起身,像是说气话一般冲出门去大吼着:“给我找你们这儿最美的姑娘!我要你们这儿最烈的酒!” 那些个在场寻欢作乐的颇负名望之人,见着这满城闻名的刘小少爷尽皆以袖遮面,生怕被他认出来再到街巷里胡乱言语一番。而身后的方雅之则给他竖了个拇指,学着他的样子大吼道:“说得对!我们要你们这儿最美的姑娘,最烈的酒!让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人前享誉之后无乐可做!” 又是一番闹腾之后不断地推杯换盏,觉着有些云里雾里的刘小少爷拉着王明稀里糊涂说了一堆,“王丞相!我知晓!你最懂我!别看我这样寻欢作乐!我心头最爱的还是……还是……敖……灵……”说完便趴了下去,不省人事。 留下半醉半醒的王明一人对着三个女子愣愣傻笑,心中不断打鼓。他愣愣举起一杯猛地灌下,心头滋味难明,也不知如何表达。只得一杯接一杯地把自己灌醉,灌到自己不省人事,瞧不明白这人情世故的道道。灌到自己双眼迷蒙,看不清楚这烟花柳巷的歌舞升平。灌到自己脑中迷蒙,再也不想那些家国天下儿女情长的大小事端。 但……正如刘小少爷说的。既在这世间,又何能避之? 第三十三章 此情难为 三人在这烟花柳巷里一番胡闹,到得夜深正欲回家时,方小少爷一掏衣襟却没掏出几张银票。又瞧了瞧刘小少爷,他也一摊手表示没带半金。后还是托人传信到刘家,管家带着金银来买这一单烟柳豪情。 几日后这事在江流城闹开了,几乎人人津津乐道。刘英豪得知这事气冲冲地回了家,抽起竹鞭就欲打他,口头嚷嚷着:“袁先生就教你寻欢作乐了吗?”一类恨铁不成钢的话语。刘小少爷扛不住打,只好编了个诗会后各大名流聚会的名头糊弄过去。刘英豪逮着管家这么一问,说那日赎人确实瞧见了这江流城中的名流以及些文人雅士,这才让他止住了手。一边拍着刘正辉的背一边语重心长地告诫他少些应酬。 刘小少爷瞎编了个理由,没想到还真将那些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撞了个正着。心头暗暗窃喜,嘴上却是说着哑巴吃黄连的谚语打着哈哈。他自是没那么无趣,将这琐碎闲事在那街头巷尾随意糊弄一番,让那些长舌之人搅得这些个伪君子身败名裂。但这些个名流往后见了刘小少爷都是个点头哈腰的模样,这是后话。 这日里刚挨了半顿打的刘小少爷,也正寻思着那日到底干了什么荒唐事。细细一回味,倒是想起了那日的豪情壮语,一拍脑门才觉大羞。后又迷迷糊糊地想起自己似乎同王明说了什么,但又细想不明白,心头打定主意决定隔天马车里诈一诈这个老实人,探探口风。 隔日马车中的刘小少爷的嘴又和马车一般颠簸个不停,净是说些有的没的。而后话锋一转,说起那日烟花柳巷的事情,“那日我同你说的话,你可别往心里去了。净是些胡言乱语!胡言乱语而已!”随后撇过头去想看看他的反应。 ——不要往心里去?如何能够不往心里去?从前我只知这人心冷漠世事不易,活着便是最大的奢望。是她让我知晓生命的微薄与得之不易,是她叫我明白人情的暖,是她让我在这凉薄人世里有了那么一丝牵挂与期盼啊。不要往心里去!你叫我如何能够不往心里去! 长冬玄冰消融,春水拍岸激荡。忽而烈烈长风一卷,霎时风沙漫天。万里黄沙飞扬,寸寸直如刮骨之刃削在他的身体发肤,割出条条血痕,划出一腔苦楚,汩汩成河。他望着这迷蒙的世间不知作何反应,又能作何反应呢?不过是天地间的蜉蝣,茫茫沧海中的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本就无足轻重,又何人会在意呢?或许她会在意呢? 可在意又能如何呢?不过是寄人篱下求得一世平安而已,她想要的我真能给吗?或是安稳无忧,或是山水诗情,她想要什么?我……似乎都给不了。 王明回过神来,见着面前刘小少爷好奇的脸,方才心头的郁郁心事真令他有些怔忪。他忙抽出心思答了一句:“无妨。”后撩开帘子,默默无语地望向外头飞速倒退的场景。刘小少爷看得有些不知所措,当日自己到底说了什么让他这般失神,挠了挠头想了许久也没个着落,索性不再想,继续颠簸着嘴说些有的没的。 这一日王明没心思听袁先生讲些什么,拿着本书心魂不定时不时身子晃悠一下,似要阴魂出窍。而其他人倒是如常,该是专心研读的专心研读,插科打诨的也接着摆弄他那些没个正经的道理。 这魂不守舍的日子终是挂上夜幕走向终结了,刘小少爷一溜烟撞进了马车里。王明则在寒风中孤孤站了许久,望向这城中的亭台楼阁又陷入了深深迷妄。只觉冷月在心头洒了一袖光华,透着疏叶落英望见万家灯火浸透江流。一股萧疏落寞也随着悠悠卷过落叶的晚风愈发寂寥。 ——我到底算个什么?我值得这灯火弥漫的小城吗?我值得这温情如水的关怀吗?我值得……拥有她吗? “愣着干嘛?还不上车?”刘小少爷等得不耐烦了,掀开帘子冲着他赶忙招手。“还是你想步行回去,体会一下这江城夜色?我同你讲,最近有些坊间传言说是夜里闹鬼,我听闻啊……” 一边听他这般瞎掰扯着,一边缓步走上了马车。刘小少爷依旧叨叨念着他听闻的那些个坊间传闻,而马嘶长鸣,颠簸两下将他从愣神中给摇回了现实。他望向了这个眉飞色舞的小少爷,披了个纨绔的外衣心中的滚滚炽烈他也见识过了。 ——他是个不错的人选吧。若我是女子的话,也该会喜欢更风趣些的。家财万贯,心胸宽广,志向高远,谁见了还不心向?他当是我比好了太多……太多……不是吗? 他心头愣愣自问,眼神里突然起了变化。刘小少爷瞧着一惊,缩着身子靠在车驾的一角。“你……你……这个眼神是要作甚?该不会……”他面色上惊疑不定,眉头一皱。“是个断袖?” 王明也被他逗乐了,咧开嘴轻轻一笑。“我知晓你心慕她。”他也向后靠了靠,望向各色丝线绣着繁复图案的车顶,不由得仿佛又陷入了一种彷徨与迷离。“我与她终是不成的,还是你好些。” 被他说得有些愣了,什么她什么不成,刘小少爷又凝神望着他,不知他今日犯了什么病,竟说出这么多云里雾里的话。谁料王明也偏过头来一笑,像是释然又是悲哀,他复又望向车顶,“往后夜里的花园我不去了,你去吧。” 刘小少爷更迷糊了,一摆手皱着眉头道:“什么跟什么啊?她?花园?” 车轮骨碌碌停了转,王明丢下“敖灵”两个字站起身钻出了车厢。刘小少爷心中一凛,一拍脑袋终于想起那日同王明讲了什么,难怪这一日他这么闷闷不乐,但是……但是自己真的能不抓着这个机会吗? 赶忙冲出马车,随意胡扒了两口晚饭,便钻进房里整理衣冠。对着铜镜又是打理又是换衣,不一会儿王明推了门进来,看他这副样子也颇为好笑。 “王丞相,快看看朕的衣冠可还得体?”刘小少爷转了一圈,不时扭头看看身后。环佩一齐,容臭备好。他还是觉着有些不自信,拔开腿便溜到后厨拿了一壶酒往嘴里灌着,酒壮怂人胆,老祖宗的话总归不太偏的。 清风缓缓将窗扉推开,撩起王明一身麻布衣衫微微摆动。他向外走着,银光泄地虫鸣声声。走到庭中他缓缓闭上了眼,清风如许,明月如许,一地风华散落,当是个风流雅韵的意境。扑面寒凉,钻进衣袍。怎的会,怎的会,如此难过? 第三十四章 作别烟雨 几杯烈酒下肚,刘小少爷脑中嗡嗡,甩了甩头又洗了把脸,眼中迷离景象总算合拢些许,心头不安也总算安分下来不再蹦跶,努力克制自己的脚步走成一条直线,往后花园慢慢晃去。一路由着清风领路,灌木指点穿过层层门洞,终是到得花园。 刘小少爷扶着门洞,悄悄探出头去眼前景象令他又有些恍惚。茉莉团簇起一身月白长裙,背影孤傲而清丽,层层月华勾勒起她的侧颜,几缕青丝飘散温柔如许。他深吸起这院中的茉莉清香,迈着步子走了上去。 她的身影是那样孤单、彷徨,又如皎皎明月,晶莹剔透。他双手环在了她的腰间,静静不语,只是嗅着她发间的淡香想象她的明媚俏丽。她是他不忍玷污的剔透白玉,从初回见面便沉在心底。 “你来了,怎的又喝酒了?是不是少爷又拉着你喝酒了?”她从袖中抽出小手捏着鼻子,似是受不了这浓浓的酒气,复又低下头去,一抹淡红更衬无暇面庞。“你今天……怎么有些不一样……” 刘小少爷有些迷糊,不知她指的原是王明,只想着在这温香软腻里多待片刻,随口便答:“不同,有何处不同?” 敖灵闻声一惊,转过身来,望着刘小少爷迷离的眼神顿觉大窘,双手忙撑在他的胸膛欲将他推开。奈何男子之力犹大她这不曾炼体的女子许多,只觉身子往他身上箍得越发紧了。“少爷……我……不知是你。”后又低下头去紧抿着嘴。 “不是我?还能是谁?”他有些疑惑了,手头一松被她抓了个准,回身便跑出两三步。刘小少爷回过神迈着大步便抓着她的手腕,狠狠一拉再度拉回自己身前。“你跑什么?每次见我你都跑,我有这么惹人厌吗?” 他口中酒气喷面,敖灵欲哭无泪,只得撑着他保持些微距离。 “你说啊,平日里你与那些丫鬟不是常说道吗?怎么现在不说话了?”他低下头迫近她的面庞,眼神似乎不再迷离,直如一柄长刀要将她挖尽。 心中一惊,自己平日里在府中没个大小,成天找那些姐姐聊天的事原来他早就知道。这般一想,心头更不是滋味,撑着他的手越发大力了些。 “为何推我?”刘小少爷愁眉突蹙,酒精之力猛地上脑,他怒吼着:“你说啊!有什么话,你说出来……别搁着我一人啊。” 心中恼恨不知从何说起,若自己还是东海九公主早就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定还要让父王治他个犯上的罪。她只得抬起头来,望着他眼中炽烈自己也觉有些茫然。他一手拉起自己的手腕,一手挽过她的腰,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局促。 “我爹看不起我,袁先生看不起我,怎么连你都……看不起我?我就这么……糟糕吗?”他压抑了一年的心中话终是吐了个干净。见她一副委屈不答的模样,不断抿着嘴眼角泫即欲泪。他再也压不住体内的冲动,为什么?为什么?他在心中反复地问着,欺上那块他精心守护的白玉。 他疯了似的撬开她紧抿的唇瓣,软腻入口理智全无。他的手顺着手腕缓缓下移,拨开这层自己赠予她的包装。 敖灵心中大惊,而后恶念一动,天地灵力霎时聚集,凭空凝出一道水箭打在他的右手之上。一时碰撞激起水幕翻天,灵力震荡狠狠推开二人。只听花园一声轰鸣,二人尽皆昏迷过去。 下人们闻声赶到,纷纷朝着刘小少爷的方向围去,抬人的抬人,叫唤的叫唤忙作一阵。只有一人望着一旁昏迷过去的姑娘不知作何感慨。鬓旁两只鹿角挂着水滴点点滴下,银鳞爬上了她精巧的双颊刺出道道血痕,映着月光透出点点寒凉,狰狞而妖艳。她紧闭的双目睫毛不断颤抖,仿佛仍有余悸。 ——我到底做了什么?你……又是什么? 这夜刘府上上下下忙活了整夜,气得刘小少爷的生母姬氏整夜无眠,差着下人打了个铁笼子将敖灵关了进去,又吩咐着府中所有人手去寻个厉害的修行人,定要将这妖怪挫骨扬灰。 刘府的下人日头初照便涌出了刘府大门,满城地寻。可这江流城中无观无庙的,哪来的修行人?说来也巧,到得众人几近绝望,就要涌出城门之时,迎面来了一个驾着牛车的邋遢道士,留着些许胡渣披头散发,套了一件破旧道袍。瞧上去便不是得道高人的模样,奈何众人本是涸辙之鲋怎在乎水之清浊。 一拥而上便把道人请回了刘府。二道长一脸茫然,只道人劫又至了,索性应下便是。 甫一进了刘府大门,便被姬氏拉着往内里的卧房走。到了刘小少爷床前,还未等姬氏开口他便凝神细望,不足几息时间便明白了症结所在。正欲开口,姬氏便冲到他的跟前摇晃着二道长的双手,苦苦求着:“道长可要救救我儿啊!九代单传啊!” 瞧着无语,本来到口的“只是灵力激荡入体,凡人身躯抵挡不住,昏迷几日便可醒转,身体虚弱不可用强。”的话完完全全咽进了肚里。随手抽出一张符纸,揉碎了扔在一旁的茶壶之中,学着那些江湖骗子的口吻说道:“此符水,一日一服,三日后便可醒转。”只是醒了会不会拉肚子,我可管不了。后半句又生生咽入肚中。 一语方毕,只见姬氏跪倒在自己身前,抓着自己满是炭灰尘土的衣角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自己抹了个大花脸,口头还模模糊糊地说着些,“道长神力无边。”的恭维话。后似乎又想起什么,站起身拉着二道长不让走,带着哭腔说道:“害了我儿的妖怪,道长还请替我除了!定有重金相酬!” 二道长眼角一抽,真把我当成那些个江湖骗子了,我瞧着像缺钱的人吗?他复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袍子,还真像。他长叹一声,在袖中幻化出纸笔,匆匆写了些时鲜果蔬,后又回想一下咂了咂嘴又写上些烤猪烧鹅的佳肴。“将这些东西准备好,待会儿我要开坛……请神。”请神二字出口,自己也觉着有些不好意思,天上的神哪儿是人请得动的。 “那个妖物在何处?且带我去见见。”听得此话,姬氏顿时止住了哭泣,拉着二道长急匆匆地奔出门去。来到后院花园,拨开看守的层层人海,便见着一个大铁笼子里头关着敖灵。 他眉头一皱便觉不妙,到口中的九公主又缩了回去,想着她落得这番下场都是自己的过错,心头又骂了一句灼华。二道长走上前去袖袍一挥,众人只觉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划过,回过神时便看见二道长手头多了一个水泡,里头一尾白鱼沉浮不定,不时吐出两个气泡。 对这妖怪的弱小原型的震惊之余,众人尽皆感叹二道长的通天手段。 而他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想着这应该不算人前显圣吧。后又打量了众人一圈,见着有位熟人站在人群中,目光呆滞不知在想些什么。“道长快把这妖灭了!竟敢害我儿,我要她尸骨无存!” 二道长却不理会,径自走向王明。一手托着敖灵放在他面前,“你说呢?你想如何处置她?” ——她是妖吧。也难怪她会说出那些话。可是那又如何呢?她依旧是这世上唯一挂念我,心系我的人。可是刘小少爷……他待我便不好了吗?终是人妖殊途?可要杀她……我……如何也做不到。但……我一个下人的心思谁会理呢?他是在问我吗?他是在问我吧。我该怎么说,主母看着呢,我该怎么办…… 见他愣愣不语,姬氏赶忙抓着二道长的衣袍又道:“我听说你们修道的会三昧真火对吗?那就用三昧真火将她焚尽!毁去三魂七魄不入轮回!” 二道长一皱眉,思索着这妇人怎有如此歹毒心思,又看了王明那一副举棋不定的模样,说道:“那便引三昧真火焚其形体魂魄。” 话音一落,王明抬起头望着二道长与姬氏,眼神中的光华霎时寂灭,嘴巴微张似是欲言又止,他抬起手想要抓着二道长的衣袖将敖灵夺过来,这念头在他心头升起而又消散。只剩手臂微弯五指轻颤地生生咽下一口气,复又低下头去。 二道长轻叹一声,大步向外迈去。不多时便见大厅前的院子几案摆设完毕,贡品香炉一应俱全。香炉之上插着三根暗黄大香,燃起浓烟袅袅。他在袖中幻化一柄桃木长剑陡然抽出,学着那些江湖骗子迈着八卦步来回走了几圈,口头叨叨念着不知什么,长剑忽挥忽劈。在院中走了三圈后,他定定站在几案前,木剑绕腕翻转至身前,双手握柄剑尖冲天而立。 “灭鬼降妖,除魔卫道!引我真火,惩奸除魔!”双指作剑在剑身一划,霎时燃起滔天烈焰直冲云霄。“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念着太上的名头忽悠人,心中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决定做些虚张声势的活儿尽早了事。 烈火焚剑,桃木竟然依旧笔直,不腐不弯,众人尽皆大惊。二道长桃木剑前指,划出一道裂波将三根大香拦腰截断,复又剑势回收朝天抖出一串剑花,将手中水球也向上一抛。冲天赤焰翻卷热浪,众人只觉眼中炽烈滔天却什么也辨不分明。 久久过后火势收于他的掌中只剩一点星火,手腕一翻一切绚烂终归于平静。只见他的手指微微搓动,点点灰烬顺着指缝滑落堆砌成一座小山。 王明亲眼看着这一切,数次冲出人群的冲动尽皆被这副颤抖的身体抑制。唇齿不断轻颤,手头连握拳也难以握紧。我不配……我凭什么拥有她。心头落下这么一句,钻进人群里消失无踪了。 看着他这副模样,二道长也心中感慨,不知如何去说,缘分这东西,终归是说不得的。 正当众人震惊之余,二道长又迅速一卷衣袖,潇洒踏步而去。姬氏第一个回过神来,心中正感叹真是仙人作风,复又瞧了一眼做法的几案,却是空空如也。只道是上神显圣,拿了贡品罢。 二道长一出刘府大门,缩地成寸在这城中不断奔袭,终是在一处无人的小巷里停下脚步。“别抖了!别抖了!”他一挥衣袖,敖灵再度以那个半人半妖的模样出现在这个小巷里。 “怎的是你?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敖灵见着二道长顿时打开了话匣子,再也不用如往常在凡人面前低声下气。 “砰!”二道长气不打一处来,当头便赏了她一个爆栗。“我同你说不要随意使用灵力,你倒好,去了人间全忘了个干净!不仅用灵力伤人,还叫人看了你的原型!若不是我救你出来,这会儿你还给关在笼子里!” 她只得低头笑笑,双手食指相互绕着。“那也是他先轻薄我,我别无他法……” “也罢。”二道长收了脾气又道:“龟丞相将你托付于我,我自是要保你周全。如今这人间事你已体会过了。尘缘既了,便随我修行学道,我传你一套吐纳法门,你且先练着。”刚欲开口,只觉周身灵力一窒,天地间的微薄灵力翻涌成海朝敖灵汇去。 “便是这样?”她灿烂一笑问道,“若这就是吐纳之法,我在龙宫早已学会。不必你来教我。” 这便是天龙吗?他在复又说道,“修行修行,便不止是修法,更是修行止。术法德行,二者缺一,都算不得修行。你既已明术法之修,便随我在这红尘游历,静静修心。” “心有什么可修?”敖灵不明所以,“况且我还不知你的来头,怎能跟你个不知名的道士走?” 被她呛得无语,只好从腰间掏出一块腰牌对她道:“我乃不知观当代掌门,第二。若说道,这世上已再无人可教,唯有在红尘中历练,渡尽人劫方成正果。” 一见是不知观的腰牌,敖灵终是能放下心。小时便听爹娘说自己同不知观有些缘法未尽,此时看来当是如此了。这一别凡人,她终是有些做回了九公主的感觉,忙又说道:“正果又有何用?我乃龙族,万妖之首,不必修行自可长生,为何要修你这凡人的道?” “爱修不修!”被她说得烦了,二道长索性撂下一句扬长而去。 见他这般作风,敖灵也是有些心惊,方才还说龟丞相所托不敢相负,怎的现在又跑了!赶忙冲了上去,“别别别!我修!”眼珠子一转又想到了什么问道:“你们修道之人不都有些什么道号之类的?给我也取一个吧!” 她复又端着下巴眼珠子转个不停,“就取一些清新高雅的名号,好符合我龙宫九公主的身份。最好再有些孤高冷艳的调调,那样便再合适不过。不如就叫……” 一路走出小巷,她的嘴里已经蹦出了不下数十个奇奇怪怪的名号叫二道长听不下去。随手幻化一个面纱斗笠按在她头上,“静心!” “什么?为什么要戴这个斗笠!”敖灵抱着斗笠有些不知所措。“我给你想了那么多名号,你随便选一个也能体现我孤高的气质,你倒是选一个啊!” “我说你的道号就叫静心!”二道长被她这张嘴吵得颇不耐烦,只得迈开大步朝前走着。而后瞧见一大黄牛拖着的草车便坐了上去,随手拍了拍身旁的尘灰,示意敖灵坐上来。 “喂!静心这么平平无奇的身份怎么能适合我?”她又低头看了一眼这辆脏兮兮的牛车。“你要我坐这个?” “爱坐不坐!”拿起一旁牛鞭一抽,黄牛仰天一啸发出“哞——”的一声,作势欲走。 “别别别!我坐!”她迈着小步冲上前来,也不管其他一蹦便坐进了稻草之中。刚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嘴又随着牛车颠簸了起来。“你们这不知观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你这样的道士都能做掌门?你瞧瞧你这一身上下,破破烂烂的。” “闭嘴!”二道长又不耐烦地吐出二字。 没太听清,敖灵复问道:“什么?” “把嘴闭上!否则今后你的道号便叫做闭嘴!” “那怎么行!” 二道长回过神狠狠瞪了她一眼,“闭嘴!” 心头一惊,她赶忙闭上了嘴,四仰八叉地倒在稻草中望着浮云朵朵,心中发起牢骚,又不时想起那个方阔脸庞的厚实男孩,不知他今后会过得如何。 牛车吱呀吱呀地晃出了江流,别了这一层烟雨便能笼尽的小城。 第三十五章 知否知否 身后天雷闷声阵阵,永无止息,三不庄的山道上缓缓驶出一辆破陋牛车,古旧车轮在崎岖泥路上来回抖动,腐朽木板上下错落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缓缓驶进树林。二道长持者牛鞭,脑中依旧是那个不过相逢一日的师兄的一腔孤勇、以身殉道的模样。即使消去往世来生也依旧不曾悔恼的觉悟……自己真的做得到吗? 静心也窝在草堆中不发一语,东海龙族已然尽数亡绝,龙宫也不复存在。失去了那个捆缚自己的樊笼也失去了自己的至亲,这样的自有……真的快乐吗?萧如玉的话还在他耳畔回荡,这天地之大,我真能何处都去得?就算去得,又能如何?乘奔御风,遨游四海真是我的所求吗?当年龙宫里的情绪翻涌,竟与东海从此永诀。世间一游才觉人情也不是我的所求……那我的生究竟所求为何? 牛车缓缓踩过地面上的斑驳光影,师徒二人各执心思只剩大黄不时“哞——”地喊两声聊以解闷,心里也琢磨着这师徒二人又闹了什么别扭,往日里打打闹闹的才有些烟火气,这般坐而悟道的气氛倒是无趣。 抱着头上斗笠在稻草中滚了两圈,还是想不明白这世间的是非。静心长叹一声问起:“师父,我们接下来去哪?” 被她这番一问,愣了一愣。本想随意说句大黄领路,又觉察到她体内灵力已然圆转如意,而今只差一场人劫送她入妄明妄,细细思索平复心绪说道:“我们……再返江流。” 春风过处万物复苏,杨柳抽出新叶长长枝条不断抚着白石长堤。适逢清明时节,城中人尽皆薄衫踏青。失了那声催天雨的琴音,江流的雨也恢复了常态,那些小贩们造多了的伞也做了青瓦红砖上的一个坠饰。牛车晃进了这座阔别已久的小城,在晨露微湿的青砖吱呀吱呀地前行。 悠悠晃过喧嚣早市,缓缓步入店门紧闭的商街小道。江流的早晨总是带着些许慵懒,即使公鸡早已长鸣划出破晓,也少有商家在此时开门迎客。此时的萧疏之感,犹如深夜。忽地一旁嘎吱一声木门推开,里头走出一书生模样的中年人,方阔脸庞浓眉大眼一步踏出正迎上了缓缓驶过的牛车。 大黄鬼使神差地缓缓停下脚步,二道长一偏头对着他一笑道:“好久不见,近年过得可还好?” 那人心中一惊,呆立在原地。那个道士的邋遢模样反复提醒他,当年因为自己犹豫不决造下的孽障从未消去。山洪溃堤长卷泥浪,反复锤击他心中那个明媚无暇的向往。那些个难以入眠的寂寂深夜,总觉心中郁郁。原来啊……原来……自己始终在等她入梦,等她责骂自己是个将心中所爱拱手让人的懦弱伪君,等她咒骂自己是个贪生怕死的畏缩小人。而冷汗渗透衣襟的长夜,只有冷冷一轮孤月刺透心背,而她……连梦也不曾予他。 二道长拉着静心下了牛车,站在他的面前一语不发。只待他回过神了,方才说道一句:“如何?不请我们进去坐坐?” 王明长长吸了一口凉气,被这一语从无法脱离的罪责中拉出。“自然……还请道长里边请。” 师徒二人步入这家小店,嗅着满屋墨香环顾了一圈,一旁挂着的都是些名家仿画,纵使临摹之法入木三分,却总是在意韵上失了几分。他引着二人到了后庭一处石桌,点燃一旁的炉灶,从竹筒中缓缓引了一壶井水。未久陶壶缓缓喷出两道轻烟,滚滚热水涌入紫砂壶中舒卷蜷缩的茶叶渐渐喷薄清香。 “你这的字画多是名家仿作,可有什么说法?”二道长望着王明问道。 “自是才学不足,仅能模仿罢了。”他低下头去,长叹一声。 二道长早知他会如此作答,便接着问道:“当年我走后,他们可有为难你?毕竟……那妖物是同你一起的。” 王明眉头一皱,问道:“你可曾知晓她是妖物?” “这妖物法力高深,一时间我也未认出她将我侄女杀死并化身成她。”二道长随意扯了个慌瞒过这一问,又问道:“你且说说当年我走后发生了什么。” “当年道长走后,少爷三天后便醒转过来,虽手失二指难再握笔……但总好在性命无虞。”他的缓缓说着当年的事,斟满了三杯,提起一杯摇晃着慢慢饮尽。“虽然少爷不与我计较,但主母……依旧将我赶了出来。” “而后少爷不再去书院学习,却将我送到了袁先生门上。寒窗十年不过弹指,但我却有负先生所教,连乡试也不曾中过。”他闷闷又斟了一杯,“好在少爷又给了我一笔银子,让我盘下了这间店铺。不过我哪有什么大才,字画尽是临摹罢了。也多多少少接些替人拟书寄信的活计,倒也浑浑噩噩地混过了这么多年。” “那……刘少爷如何了?”二道长举起茶杯抿了一口,接着问道。 “刘少爷……自从醒来之后便时时懊恼自己当时喝酒误事,平白害了一条性命。而失了双指之后便不再学习,随父从商。如今……他已然是江流城中有名的富商,声明犹在当年其父之上。”倒也没有负了当年烟花柳巷的一番豪言壮语,而我……这后半句与二人无关,他独自将这卑微吞入肚中化了一腔苦水。 “当年你犹豫不决,害她性命。你可曾愧疚后悔?”此语一出,王明心神震慑,神魂几乎不稳。 ——后悔?如何叫我不后悔!我悔这下人身份给不了她一世安稳,悔这庸碌躯壳里的无趣灵魂逗不出她的银铃笑意,悔这懦弱自私没法带她冲破这人情世故的框框条条!你叫我……如何不悔? 而到得嘴边却变成一句不足为外人道的“不曾想道长此来竟为诛心。事已至此……又何须再提呢?” 望着师父与王明这言语来去的不知所云,她心中有万千疑问和一腔衷肠将吐未吐。可师父一手按着自己的手腕,竟一言难发,只得看着二人自顾演着一场对戏。 “那你可曾爱她?”二道长不再举杯,定定望着他,只望他能如实回答。 王明苦笑一声,轻轻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此情此意,在这世间当真在于我的心思吗?”他又在身前斟了一杯,“彼时寄人篱下,生存本就不易,感念少爷恩情,让我免去劳役之苦,并得了这谋生的本事。况且……”他也不管这茶水滚烫,一饮而尽。只望能以茶代酒,将心中那腔苦楚给浇散。滚滚热水入喉,心中苦涩却是更盛……此情此意,叫我如何割舍?“况且少爷他也比我好上万分,不是吗?” “我问你是否爱她?”二道长提气朗声再问。 “就算当年我从你手中将她夺走,那又如何呢?人与妖……终是殊途,不是吗?”他再斟了一杯,滚滚热气冲出青瓷杯盏,再度被他一饮而尽。茶中苦涩香气簌簌而起,猛地冲进心头,本想浇这一腔愁苦竟越浇越愁。人常道茶味苦后回甘……怎的我尝尽苦楚,却不曾回甘。“她是妖,长我千百岁。当我垂垂老矣,她亦是少女模样。我何德何能,能将她留在我身边共我白头?” “你究竟……是否爱她?”二道长三问平淡如许,仿佛友人交谈。 这一问彻底激起他心头波澜,他疯也似的笑了起来,“如何……不爱?在那东海之畔,我见她灵动的模样便心生倾慕。经历那些鬼怪之谈,她的明媚始终长留我心。但我……又算个什么,如何配得上她的柔情,她的玲珑剔透,如何值得她长长牵挂?我不过是个下人,脑笨嘴拙,前些日子我才明白那句夜色真美究竟何意。我不过是个自私小人,救她的机会近在眼前而我却在顾虑其他。我常想,若我能拿出那夜寺庙里孤注一掷的勇气,事情是否会不一样。你说呢……?道长。”他斟了第三杯,滚滚热茶再度一饮而尽。“事情……会不一样吗?” “若她还魂,如今你已脱去下人身份,你对她还否能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生死之别,如渊如海,何以回返?若她还魂……若她还魂……”他又掩面仰天长笑,“可是啊……可是啊……只是若,她还魂。我倒希望她能狠狠地骂我,指责我的不是。即使一柄弯刀捅进我的心头,我也甘愿。这是我欠她的。” 二道长放开了静心的手腕,缓缓站起身子。 “什么叫做你欠我的?”静心缓缓摘掉斗笠,往王明身前一丢,“我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权势富贵,也不是什么快活人生。我曾以为花园里每夜望着愁云惨淡,听你说一句夜色真美已是平生之幸。你却……你却只知可是。”她的眼眶渐渐湿润,泪滴如珠缓缓划过脸颊上亮银鳞片,熹微晨光之中是如此晶莹,滴滴化珠。而后一甩道袍转身跑出院落。 他看得呆了,她立在晨光之中的身影依旧那般明媚。没有我的时候,她的身形也没有变得更加瘦弱单薄。该作何心情呢……他突然有些恍惚了,只是抱着那顶斗笠低头苦苦笑着,任凭一旁烈火烧着的瓷壶盖子一蹦一跳地涌出滚滚热水,嘶嘶地发出声声不满。 “别说可是。”话音一落,二道长缩地成寸消失无踪。 第三十六章 从前有座山 压在静心心中的层层谜团,两天里拨云见日,这沉浮不定的世间……自己竟是这般茕茕无助之人。往时观人悲喜,而今身在剧中,心中苦涩竟不知如何言语,眼角泪滴点点化珠,滴答滴答洒了一路。 路人闻之,为之侧目又惊异于她半人半妖的面貌。二道长一路随行,随手抹去路人记忆。 她也不知跑了多久,只是哭得眼前景象迷蒙,脚边一软跌在地上却不愿再起。她蒙着头不愿面对这世间的一切,冷眼也好,关怀也罢,都……随他去把。 忽而觉得身后一只大手抚上她的右肩,接触之时炽热温暖,一股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 “我们小灵儿又在哭什么啊?”阔别已久的声音再度响起,她竟有些恍惚。愣愣回过头来,敖广身着深蓝长袍半蹲着,依旧是那副花白长髯的模样,眼上笑意盈盈,长眉在风中不时抖动两下,温和慈祥。 “父王……?”她转过身来慢慢抹掉眼泪,却将尘灰抹了满面。“你……没死吗?” “没大没小!”一妇人从敖广身后慢慢移出,拖着一袭水蓝长裙步步生莲。“我平时是如何教你的?怎能对你父王这般说话?” 见她眉眼颦笑如常,静心也有些懵了,慢慢走了过去揪了揪她的衣角,入手之感依旧如此真实。“母后……”她扑了上去倒在龙母的身上再也止不住哭泣,又记起当时在龙宫里撒泼打滚的日子,又呜咽着说道:“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小灵儿!”又觉肩头被轻轻一拍,静心再度回过头,八人迎面而来,身着各色衣衫形貌各不相同。“好久不见了,可有想我?” “大哥、二哥、三姐……你们……”都没死吗?忽觉头顶鹿角又被揪了揪,“八姐……别再闹了!” “要我说我们小灵儿何须化龙?这般样子谁敢说不可爱不水灵?”身后女声俏皮地说道,双手一边环住了她的腰。“谁要敢说一句不是,我们定要他提头来见!” “如今我们东海重聚,可别有那么重的戾气。走了小灵儿,我们回龙宫!”也未等静心反应,敖广身形一卷化作金色长龙腾空而起,龙爪一抓将她丢到背上。九龙翔空,地上民众无不震惊。 只觉眼前云烟渺渺,天地难辨,九龙齐齐入水,一晃神间便已站在龙宫之前。依旧是那一座气派龙门立在面前,洁白萤石铺出一条康庄大道,一旁珊瑚叠簇澡荇起舞,守门的虾儿蟹儿见着他们尽皆下跪行礼。 “往后我们便在这龙宫里,一同护佑东海的平安,可好?”敖广问道。 ——不要。 此念一过,龙宫之景霎时便如梦幻泡影消失无踪。既见世间繁华枯荣,悲喜浮沉,既在天地一局中难再旁观,又如何能够抽身?龙宫……已是云烟过眼,不可再追。 水幕层层烟波浩渺,其间又走来一人方阔脸庞浓眉大眼。他拉起她的手便开始狂奔,后头追打之声不绝。眼前景象一晃便迈出了这缥缈虚无的境地,海潮起落带动沙石更替,时而海鸟翔集,鱼儿踊跃。 王明半蹲下身,气喘吁吁地望着她,“我不论你是人是妖,我都心慕你!若你不介意这里的破旧贫苦,可否同我……?”话音一落,夜幕挂起星光漫天,海风呼呼长啸悲鸣刺耳。 “我将一生都予你……而你依旧是这般靓丽的容貌,你……可满意了?”再望向他时已然是花白胡子,干枯身材的模样,似是被这海风一吹便散了骨架。“今晚……夜色真美啊,不是吗?” ——不是。 一念再过,周身景象只剩混沌冥冥难辨方位。她静默地向前走着,望着空中浮动的明暗交错她渐渐静下心来。与东海龙族长别,心中有憾难以言喻,但他们心有所执并与我不同,我不能强求他们,他们亦如此。 王明呢?我对他的执,只在于我想他为我做的事。垂垂老矣坐在小凳上望着海潮涨落感叹一句,是自己想要的吗?她摇了摇头,继续前行。 渐渐她望见前头有着一人身影,穿着破旧道袍同她一般在混沌中不断前行,那人步伐坚定方向从未改变,他似是知道这混沌不辨的空间里有什么是他在追寻的。他孤独、落寞、桀骜不屈,也从未迷失方向。 她赶了上去,却如何也跟不上他的步伐。你究竟在追寻什么?长生、道义还是所谓真相?这人世间的悲欢起落,你到底为何能如此置于身外?我们都是这红尘里的旁观者吗?等等我……等等我啊! 静心伸手一拽他的破旧道袍,人形散去复又聚拢,依旧孑然前行。她望着手中破旧道袍愣愣不语,似是明白了。是啊……我们都是这世间,茕茕彷徨的孤鬼。她释然一笑,跟上他的步伐却不再拽他,只是这般走着保持距离,听着他沉稳的脚步便觉得心安。 忽而眼前光芒大绽。到头了吗?她这般想着一步踏出,只觉周身法力圆转如意,随心而动。 她缓缓睁开眼体表黑气缓缓溢散,瞧见此处无色无景,天地尽是灰白。又回到这了,真好。 二道长长叹一声,“跑着入妄,这九州修行界估计也就独你一人。真是不让人省心。” “师父……”她刚欲说话便瞧见二道长摇了摇头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自古妄境不问,你在妄境中见到什么,悟到什么都与为师无关。”二道长拉着她站起身来,“如今你已然玄牝大成,从今往后的路你可自行选择。不论你想成龙或是成道,为师都不再过问。”他转身拉着她一步踏出这画卷里的灰白世界。 二人凭空出现在江流城的一处小巷里,定睛一瞧竟是当年他们相逢的那个无人街巷。“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往后的修行我教不了你,我们就此别过吧。”话音一落,他收起画卷负于身后,缓步走出小巷去寻那辆破旧的牛车,一心想躺在草堆里消去这两日疲累,至于今后……再说吧。 少了狗尾巴草刁在嘴里总觉着差点什么,只得哼着小调一步一晃地朝前走着。忽觉衣角轻拽,他回头望着这个化形完全的姑娘,眼中清澈明亮再无疑惑。她轻咬着唇瓣,犹豫许久吐了一句:“修,我修还不行吗?” 二道长闻言有些愣了,不知作何反应。二人久久相觑皆不言语,二道长不知所措地挠挠头,“既选了这条路,往后修行不可停辍,不可再随意使性子耍脾气,你可明白?” 她不答只是愣愣点头,双眼扑闪着依旧是那副灵动模样。 大黄仰天“哞——”地又长啸一声,路人纷纷驻足旁观。师徒二人倒是心觉无碍,慢慢爬上牛车,清亮鞭声抽响一声,大黄拉着牛车缓缓前行。 “师父,你在渡的劫……是什么劫?”静心再度四仰八叉地倒在稻草堆里,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嘴。 二道长眉头舒展,短叹一声道:“苦海。” “何为苦海?”静心再问。 “世有悲欢得失,自有苦海。”二道长淡淡对答。 “苦海沉沉,茫然无边,如何得渡?何不回头?”静心又问。 “我已在这苦海中央,既不可回头,也不知如何自渡。”他摇了摇头,轻甩着长鞭。 “彼岸是何模样?为何苦求渡之?”静心不解地坐起身来,爬到了二道长身旁。 “彼岸?想是四时不辨阴阳不明,无欲无求无生无死的境地。若到那时……想是真正超脱三界,飘然物外。至于为何苦苦求渡……”他仰面望着天边浮云似是想起了什么,“因为师父的面前有一道……不成仙无以推翻的高墙。” 她终于解了心中的疑惑,再度一仰身子倒在草堆里,闭上了眼口中叨叨念着:“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不知观……” 牛车上破旧的木板随着车轮起落吱呀吱呀地不停响着,在这朗朗的歌谣声中,缓缓驶出了这一层烟雨便能笼尽的小城。 第一章 黄牛落泪 炎夏的烈日蒸起雾气蒙蒙,遮天蔽日的浓林之中一辆牛车渐渐驶来。二道长轻甩着长鞭打出声声脆响,静心却不再倒在草堆中叨叨念着那首永不休止的歌谣。她坐在车后不断摇晃着小腿,不时捡起一块石子砸砸一旁树干上趴着休憩的异虫,又发起牢骚:“师父,我们冬日向北,夏日却往南,这岂不是自讨苦吃?” 转过身去又摆弄起车上湿漉漉的草堆,想要钻进去,一躺下又觉浑身不适,即使用法力隔绝体感,也总觉着哪里怪怪的。 “哪有什么去北往南的说法,不过是时机到了,缘法推着我们在这世间行走,并无刻意为之,只是应该如此。”二道长一口吐掉口中稻草,身子垮垮地伸了个懒腰,背脊还是一般笔直。 “师父常说天道、缘法,可为何我们不做不为,仅凭天道?天道之公当真无私?当真便能把世间所有事一杆秤平?”静心爬到牛车前头揪着二道长的衣角反复问着。 “天道啊……”他仰起头来望了望,只瞧见细密枝叶里透出几点微光,难见青天浮云,“自是没法将这世间所有事全都端平,所以才有人。人将不平之事摆平,行人间的道义。” “人道或是天道……又有何不同?何为义何为贼,又如何分辨?”她望向二道长尝试从他的眼中获得一个明确的答案。 “天道不足人道以补,只是其中因果缠绕不是所有人都承受得起。至于道之公或道之贼,仅凭当下却难以断定,只得留给后世来断。”这浓雾密林之中难见天光,二道长也有些郁郁犯困,身子向后一倒长吸了一口这林中浑浊不明的空气,缓缓合上了眼。 见师父也不太想听自己这般叨叨念着,索性她也合上双眼。一片黑暗之中只觉面上明暗交错着,牛车起起伏伏间不知行了多远。久久过后她才回过神来,自己同师父都睡去了,那这牛车……是谁在驭着呢? “哞——”一声长啸破天而起,林中高树簌簌抖落些残枝败叶。静心胡乱地抹开脸上那些枝叶,又被尘灰呛得阵阵咳嗽,费劲地睁开双眼才觉已然出了树林,天边烈日之光刺得眼珠生疼。使劲揉了揉眼,才勉力看清眼前壮观景致。 艳阳之光拂过面前千丈高地,其拔地而起之势近乎竖直,岩壁光滑如丝如帛,叫人无法攀登。而其正中开出一道势头笔直的裂痕,岩壁却如犬牙差互狰狞而去。静心看得呆了,又揉了揉双眼,不敢相信这这世间竟有如此鬼斧神工之地。 “哞……”大黄低低沉吟一声,牛头贴在地上似在嗅着什么,双眼紧闭左右不断探着。 这一声沉沉低吟才将静心从方才的恍惚之中拉回现实,望了一眼一旁缩在草堆中仍在梦中游离的师父,不禁眼皮微挑暗道了声师门不幸,又揪了揪她的衣角,“师父,别睡了!” 美梦忽破,二道长酣睡之中惊坐而起,“到了么?”皱着眉,慢慢抵抗艳阳的压迫拉开眼皮,终是看清了这拨开浓雾后的景象。 “到了?到哪了?”静心看着这个糊涂邋遢却总是什么都知晓的师父,又疑惑地问着。这地儿,难道不是大黄带我们来的?怎的像是目的便是这似的? 二道长又悠悠伸了个懒腰,长叹一声身体乏累,“到了这开天一剑挑破的裂谷,天地第一剑的熔炉——铸剑山庄。” 他又甩起长鞭,抽出一声清脆。大黄依旧紧闭双眼,低头嗅着什么,拉着牛车缓步前行,三四步便一停,沉沉地“哞……”上一声。静心不解地一路抱怨,说着什么还不如自己下来走一类的话,连蹦带跳地下了牛车。 二道长却是淡然,又仰身倒进了草堆中,眯眼望着一线之天的模样,口中哼着小调渐渐应和起大黄不时的沉吟。静心往前跑了两步四处瞧瞧又等着他们跟上来,几个反复自己也倦了累了,再度气鼓鼓地坐上牛车,看着一副悠然自得模样的师父,嘟着嘴自己生闷气。 未久狭长裂谷走到尽头扩出一片圆形谷地,此处岩壁依旧光滑,只在相对的另一头开出一条同样的狭长裂谷。谷地东边飞流直下,清泉汩汩叮咚向中央流去。谷地西边却是一道炽烈岩浆沿壁爬下,岩浆带起石屑缓缓灌入中央。静心放下环视的眼神望向了谷地中央,其间伫立一座山庄,只是……已然是残垣断壁,只能从遗迹中依稀窥得其当年风貌。 “哞……”大黄依旧紧闭双眼,但似乎见到了什么悲戚之景,长长悲鸣一声,缓缓抬起蹄子步步前踏。 二道长闻声从牛车上一跃而起,轻轻解开挂在大黄牛腹之上绳索,随他缓缓前行。 师父不说,静心也早已明白,这便是缘法到了。 二人一牛,缓缓穿梭在这巨型白石堆砌而成的山庄中,只是如今尽是炭灰战火的痕迹,不复当年的气派圣洁。随着大黄步步走过那些倾倒的楼阁,日头也渐渐西落,岩浆长流便成了此处唯一的光源。火星翻涌映出此地一边猩红,几处楼阁将倾未倾,此时看着颇有残阳落幕之感。 终是穿过长长废墟,来到一处空旷平地。此地中央再度裂开一道圆形谷地,其外插满各色残剑,皆未铸成。残剑围着中央谷地砌起一个钢铁王座,清流岩浆在此汇聚,层层浓烟冲天而起,森然狰狞。 大黄依旧紧闭双眼,步步踏去。静心正要阻止,却被二道长伸手拦住。 只见他再度低沉地“哞——”了一声,身前残剑似有感应,颤栗不止最终脱出地面冲天而起,炸出千树花火,铺就一条长道。他摆动着壮硕的身子缓步向前,在冲天的焰火里形单影只,落寞非常。 “哞……”他晃着头长啸起来,渐渐睁开了双眼,眼眶转着泪珠从脸颊两侧缓缓滴落,而后义无反顾地跃进了中央的大熔池,只听扑通一声,岩浆与清流的撞击之中再无声响。 “师父……?”静心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紧紧抓住了二道长的手臂。 只见岩浆渐渐往源头凝固,只余一路黑灰残渣。一旁飞瀑也逐渐不留点滴,长长溪流之中露出些许光滑的鹅卵石在月光下闪耀。 其中一人半躬着身子缓缓立起,半身熔流作披,围起清流长衫,湿透的长发委地不止,银光泄地衬着他单薄的身躯。他撇过头来,眼中尽是冷漠的月色,“你们……是谁?”他缓缓开口。 “许久不见,天地一剑——白潇。”二道长满不在意地挥挥手,迎接这天地之间最利的剑。 第二章 白衣剑神 几声叶笛之音远近悠扬,偶有数只林鸟略过,高鸣一声应和。拨开浓林的交错枝叶,便瞧见一人背倚参天古木枝干,手中捏着一片嫩叶悠悠吹着,时而长风轻抚林顶,参差绿叶簌簌作响为其伴奏。 缓缓吹完一曲,那人沿树而上几个呼吸之间便登至树顶,身子一横懒懒卡在交错的粗枝干之间,长叹一声闭上双眼享受午后的柔和日光。 本是晴空万里无有片云的碧蓝长空,忽而云团忽聚由白转黑,几声闷雷作响,阵阵在他耳畔炸开。耳廓轻轻颤动,他慢慢睁开合拢的双眼,从眼缝只见稍稍瞥见黑云压城之景,右眼皮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半立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口中轻声低喘自己听了也不禁红了脸。 若是挨过这一劫定要去城里寻那花满楼的柳姑娘,想来这躲进南疆已然过了大半年之久,不知柳姑娘是否想我?他搓着下巴心思早已飞到万里之外。 忽地天边一阵沉闷轰鸣,一道更胜古木粗细的惊雷直朝他的面门劈来。摇了摇头,脚踏双叶飘身倒退。两片青叶暗合在其脚底,似是飘叶托人而动。天边浓云再聚,电闪雷鸣之间再劈下数道惊雷。 他随意挪动身子,在林子顶端不断闪动。未久雷鸣停息,森林之间烈火已然将其包围。他眉头一皱惊觉不妙,料想此劫定是躲不过去了,便朗声道:“前辈来访,何须如此偷偷摸摸在背后施法?” 话音刚落烈火层围之中有一人影渐渐实化,忽而长风烈烈吹动破开火墙,随着一只布鞋踏出才彻底瞧清来人模样。此人一身整洁道袍纤尘不染,玉冠束起长发,宽松袖袍之间落出一手,二指相并掐着一符随风抖动不止。瞧这道人面貌不见年岁,只有双眼神色凌厉而固执,他便开口问道:“前辈找白某有何指教?莫不是也想学那开天一剑?” 道人一挑眉微微一笑道:“如今天下虽万法齐出,但白先生当年于寒霜高地坐而悟道,自创开天一剑将一处不整的高地劈得四四方方,叫天下人谁不想学?” 自称白某的男子嗤笑一声,指着道人大骂道:“天下人整天净是想着争霸也就算了,怎的你个道士也要来趟这一趟浑水?我见你的手段可不比我这剑差在哪里,何为要学?” “自当年先生开天一剑,破了九天裂出高谷,天下人尽皆心向往之。”道人手掐一符落于身前凭空而立,“但我所求非是剑法,而是剑意!” “你这人好大口气!”他本想着求和但未曾想来人胃口如此之大,“剑法尚不得外传,你这一开口便要我的剑意!若我不给呢?” “那自然……”道人一抖衣袍张张符篆依着袖袍飞出,环于其身前随着长风猎猎而动,“只能请当今天下功夫第一的白衣剑神——白殊赐教了!”一语方毕万符齐出招至电闪雷鸣,风火狂动,天边也疏疏落下细雨,不多时便暴雨倾盆。 白殊眼见符篆齐出遮天,捏出剑诀运气于指尖凝出一道细小气剑。猛地几道暗黄符篆之上喷吐火星,道人身影在其之后一闪而过捏着一道符篆轻轻吹气,忽而狂风大作,卷起一道烈焰龙卷,森然大口直吞白殊。 见势不妙,白殊另一手按在凝聚剑指的手腕之上,随着指尖一翻,霎时劈出滔天剑气割裂烈焰龙卷。火龙消散只在片刻,瞬间便只见火羽点点残存,但却不见其人只瞧见一道霸道雷罡吸取残留火势,其势如龙破空而来。 一式方破一式又至,攻势连绵不绝,白殊心头暗暗赞叹,而后双手凝出气剑在身前交错并作剑盾。剑势冲天而起竖起一面无形巨盾,只能依稀看见虚空之中波澜不断,真气凝绕不断攒动。 雷罡之势不止猛然轰在剑盾之上,只见雷电花火闪动沿着剑盾边缘溢散,雷龙攻势已破但长龙依旧如赴死一般不断撞去。直至尾部雷罡也缓缓散去,其中渐渐显出道人身形,其双脚亦是猛踏雷罡破风而来,双指并作剑诀,欲以剑对剑! 雷光在其指尖不断闪动,明光一绽狠狠点在剑盾之上,却不见丝毫动静。 白殊嗤笑一声说道:“论剑,这天下无一人比得过我。不论你是火剑还是雷……” 话还未说完,却见道人嘴角扬起一抹轻笑,指尖雷光再度绽放,无形剑盾之上各处皆有光芒相应和,似一人揭竿万众响应。听得一声轻飘飘的“水雷术”响起,万道细小雷光附着连绵雨滴骤然炸开!剑盾防御由内而外轰然崩解。 雷电之势不止,霎时间聚积一处再化雷龙。道人凭空而立手中剑诀朝天一指,猛然划下。浓云之间再度劈下一道惊雷,如一柄长枪被雷龙握于爪中,空中忽而翻出一道气浪,时空似乎在这时停顿。“吼!”一声嘹亮龙吟震人心魄,雷法之狂暴于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白殊却是轻轻一摇头,放弃双手并作的剑盾将手缩进衣袖之中,紧闭双眼微微颔首。狂暴雷龙步步紧逼从未作停,空气间的狂躁不断涌动,气压骤然提升将白殊的身形锁死。“吼!”又闻一声嘹亮龙吟扑面而来,他却依旧紧闭双眼似是隔绝外部所有信息。 雷龙猛然举起电光长枪,在这黑云压城昏暗不明的浑浑黑暗之中,电光缓缓散出一片光之海,如日如昼,划出破晓。长枪骤然劈下,刚猛之势破灭万法。 白殊缓缓抬起头,双眼微眯缓缓睁开,其间淡漠疏离似与人世隔绝。雷暴之声在空间里阵阵闷响,只瞧见他嘴唇轻动,眼角一抬,顿时天地之间剑势凝聚化成一把长剑拔地而起,雷光瞬间寂灭无形点点散去。其眼中光芒大绽不止,猛地仰头朝天,黑云压城之势被缓缓破开,其势不止往九天之上接着破去。直至一缕阳光射进他的眼中才算止住。 他长喘着粗气,贪婪地吸收着天地灵力。却觉肩头一沉被什么东西一拍,一声轻飘飘的“土雷术”响起,脚边土龙带着电光攒动狠狠咬住白殊的脚腕,猛地扯下。 一片尘灰四散之间,这场惊动天地的比斗也尘埃落定。 只听见白殊倒在泥地之中拍着地面恨恨喊着:“你耍赖!这次不算我们再来比过!” “兵不厌诈。”道人缓缓从尘灰中走了出来,一身道袍依旧纤尘不染。白殊看了一眼自己满身泥泞的模样,却是成了黄衣剑神。 第三章 开天之剑 见着道人一副笑面虎模样缓步走来,白殊随手抓起一把烂泥便往他面前丢。 道人见之一笑,口中轻念咒诀随之清风一卷,甩开的烂泥反往白殊面上扑去。白殊眼中剑意一挑将泥团劈做两半,但依旧溅了自己一身。道人忍俊不禁,广袖遮掩半脸怯怯笑着。 “你……”白殊心头怒意翻涌,却又一时词穷不知该骂些什么,“你一个道士整天玩些小孩子把戏也不知羞!” “究竟是谁玩小孩子把戏?”道人走到他面前蹲下望着他,浑身以灵力包裹,泥泞难以寸进。 “你倒是珍惜羽毛。”索性脏了衣服,白殊也不起身就这般躺着,翘起二郎腿问道:“你究竟是谁?天下间有这般术法修为的人可不多。” “我是谁并不重要。”道人摇了摇头定定望着他,“重要的是你是白殊,拥有开天剑意的白殊。” “你要这剑意何用?”白殊疑惑不解,“莫非你也要争这个所谓的天下第一?有何意义?你方才也看见了,这一剑耗费精力灵气,副作用甚大,还不如你那雷龙来的厉害。” “我不争天下第一,我本就是天下第一。”道人却是有耐心接着同他闲扯,“我为了这天地间的道义,需要你为我铸一柄剑,融入开天剑意的剑。” 白殊疯了似的仰天长笑起来,再度开眼之时眼中尽是冷漠,只听他说:“我这一剑上开九天,下裂深谷。但却连世间的一团烂泥都劈不开,你要用这东西维护道义?” 道人耐心地回答道:“世间刚柔自有冲克,柔者行柔法,刚者有刚道。我见天下之势纷乱,欲将之收束,需要你这一剑。” “你当真以为这一剑能将黑白劈个分明?”白殊依旧难忍嘲笑之意,“若真能,我早就做了,何苦躲在这大山里避世?” “你做不到只是你力有未逮,但若将此剑意予我,我便能做到。”道人自信地笑笑,“我只有一求,请你替我铸剑。” 望着他那副自信的嘴脸,白殊心中居然渐渐信了他的话,回道:“也罢,你们术法界的神通不是我随意能揣测。方才的雨是你特意召的?” “是了,如何?”道人问着。 白殊笑笑撤了二郎腿,半坐起身子解释道:“方才你召来雷云没劈到我,却是劈到这儿的花花草草,多可惜。而后大火忽起,若不是这场雨,恐怕这片山头如今已是光秃秃的一片。我勉强信你是个心怀天下之人。” “草木亦是生灵,年岁之久或也可能生出灵智,这一场大火就烧了,甚是可惜。”道人抬起头望着这片被劈得半焦的树林,心中也有些愧疚。 白殊彻底坐起身来,向着道人伸出一手,并对他使了使眼色。 道人一惊,心中暗道,你不会自己站起来吗?转念一想罢了,便当这是同盟之礼吧。随之灵气覆于手掌,伸手便欲将他一把从泥地里拽起。忽地觉着手头之力竟沉若千斤之坠,不仅拉之不动,甚至还将自己往泥地中拉。 白殊一笑,见自己也拉不动他,另一手也攀上他的手腕猛然站起。体内剑气催发,透体而出迅速凝结成一把短刃,迅速劈开道人周身真气。 心中一惊,道人暗道不妙,真不该如此信任他。见其眼中凌厉,一手直取自己心口,当下左手翻作掌刀凝聚全身灵力,便欲往右臂砍去。壮士断腕,舍身自保。 谁知灵力长刀还未劈下,面上便被糊上一团烂泥。道人愤愤闭上双眼,鼻间尽是那股恶心的泥土气息。双手指节爆响,齿间错动,他生生从喉中挤出几字:“白殊……” 白殊却不以为然,趁着他此时全身灵力尽数褪去,双手抓满了泥巴在道人身上胡乱抹了个遍。而后一擦鼻尖,点了点头道:“小孩子把戏?那又如何?赢了便是!”转身便朝密林中拔腿奔去,留下悠悠一句“兵不厌诈!” 脚下奔雷涌动,缩地成寸术法展开,三两步间闪至白殊身后,捏起一道土雷之术便砸在他身上。白殊也运起剑气为盾,脚下轻身之法不停,在林中反复纵跃。往时寂静如一滩沉水的密林中,泛起阵阵波澜。若是叫人知晓这天下间武道术法最强的二人,拿此生绝技在林间如此儿戏,定是大跌眼镜。 明月似钩,夜色如墨,点缀几片薄云,几点稀星便是一层晴空幕布挂起。 月色流转洒了一地,宛若寒霜,寒霜高地便是自此得名。白殊此时坐在高地边上轻吹着叶笛,道人于一旁打断道:“考虑清楚了?只需为我铸一剑,我可保你一生安稳,无人打扰。” 将叶片往高地下轻轻一丢,“往日仇人在此高地之下杀我父母为夺剑谱,却不知剑谱同我被一同藏在这千丈高地之上。我眼睁睁看完了这场血腥杀戮和他们反复的逼问,我那时想着人心冷漠不过如此。便在此坐悟剑道,一日睁眼便开九天裂深谷。”他站起身来,望着幽深夜空又说道,“后来我花了十年寻仇,手起刀落、血流成河,也不过如是。却没曾想那一战竟是名声大噪,天下之人又来寻我夺这剑谱。” “可这开天一剑的谱子……却是寻常人家都瞧不上眼的剑法入门八十一式。”他回过头来眼中尽是与这尘世的疏离与冷漠,“我的剑是杀人的剑,你却要用它卫道,是否有失偏颇?” 道人摇了摇头说道:“我便是用它来杀人……除非逼不得已,我答应你不用此剑。” “铸剑可以,但我只能向其中融入一道剑意,仅让你使用一次。”白殊长叹一声,见他这般执拗也放弃了改变他的心思。 “行,可需要我做什么?”道人问着。 “给我带些人来便是,工匠、壮丁还有……”白殊转过身去又望着单薄月光欲言又止,他挠了挠头又说“还有……” “还有花满楼的柳姑娘?”道人轻笑一声,“你可知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她不同的!”他复又转过身来眼神真挚。 “倒与她说的是一般模样。”道人一甩衣袍,脚踏虚空乘风便走。 白殊说完一句便觉大羞低下头去,听闻无声深夜忽而猎猎风动。抬起头来,只瞧见他御风而去的背影,心中想到什么,站在断崖边上大喊一声:“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浩渺天地之间恍惚见得他瘦弱的身影转过脸来,似是说了什么,过了许久渐渐传到白殊耳畔,仅有二字便是——不知。 “怪人。”白殊笑笑,仰面躺下,手头随手扯来一片绿叶,悠悠吹起叶笛。 第四章 孤围之城 据传天下一统之前,武林纷乱之时,曾有一剑于南疆大山中铸成。此剑开刃之际,金光通天彻地劈开云霞。无数武林豪侠寻迹而至,却只见大山茫茫,眼过之处尽是苍翠,无有任何人迹。后一道人提剑出现,世人观之如见神君,虽未出鞘,但其间威势远传数里。后有闲人重金悬赏之,经数年未果,遂无音讯只余传奇。 数十年后天下大定,乌有国始建。天下共主身旁常配一剑,出鞘之时寒光凛冽,肃杀之意令人俯首称臣。久而久之,街坊之间盛传此剑乃当年剑神白殊所铸的剑中之王,持者掌龙脉为人皇,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是夜,月光斜洒高地之上,霜白之影斑驳散乱。皎月光辉走至半途,生生被幽深裂谷斩断,其间幽暗深邃不可视物。若细细听闻,便可听见此谷地有着轻轻脚步回荡,往下望去却依旧不可见一人一影。 细碎话语声如蚊蝇振翅夹在脚步之间,谷底几人手持火把来回巡着。火光黯淡照着崎岖岩壁与面前一丈小路。清风倏忽吹过,火苗跳动几番,渐渐勾勒了巡逻人的面庞。领头的人身材修长,一副清瘦模样,微驼着后背。穿一袭灰白麻布短衫,右臂紧紧卷了一条红巾,红巾随着微风上下抖着,轻轻蹭着皮肤叫人瘙痒难耐。 领头人忍不住拿手搔了搔,火把没规律地抖着,划着怪异的弧线朝着后头那人戳去。只听“哎呀”一声,脚边石子使绊,后头那人身形一个不稳便仰面倒去,火把骨碌碌地滚到谷地一旁。 “你可长点心吧小弟,巡夜的活既然轮到咱哥俩,定要好好做了。不然给少主瞧见了,老哥我可保不了你。”“老哥”转过身来,一肩扛着火把又掏掏鼻孔,真一副教训小弟的模样。 后头那人摸爬着捡起火把,这才将他的面容照了个分明。此人亦穿个灰白麻布短衫,身型微矮肌肉却是结实,看样子年纪约莫十五六。他挠着头尴尬笑笑说道:“大哥教训的是,方才是小弟没瞧好路,自己摔着了。”而后暗暗挪开火把,嘴角轻抖,细细低语:“哼。也不知这巡夜队长究竟是如何排的,怎的次次让他来当?也不过比我虚长十多岁,那皮包骨的模样……真出了事回去报信都跑不动。” “你说什么?”瘦高者回过头来,火光映着的脸庞却格外阴鸷,细长双眼微眯,目光利刃直刺低头发着牢骚的他。 他又抬起头傻笑地挠挠头说着:“我说这夏天的夜晚真是不好熬,白日里热气升腾,夜里却是寒风渗骨,还有这……”还未说完便对着空气中狠狠一拍,却是拍了个空。“还有这蚊蝇声嗡嗡烦人!” 听他这么说着,“老哥”又伸手挠了挠后背,似被这一句点出了许多痒处,越挠越是起劲。而后索性将火把递给后头那人,双手在全身上下搓弄起来,不时呻吟两声表情沉醉。 “哥,咱们该接着巡逻了。”他咳嗽两声,望着幽幽小道还未走出一半,又转头看向这个猴儿一样反复挠着自己的人,心中不禁叹息。又扯开话头问着,“老哥你说我们这寒霜谷地,外有结界山庄内又有无数卫兵把守,为何要叫我们这些杂役夜里来这山道巡逻?” 这个话头挑出来,“老哥”立时回了头眼中精光直射,微微笑道:“你巡夜未久,自然不知。”他索性也不走了,贴着岩壁坐下翘起二郎腿,头颅微仰着望向一线深蓝幽夜中的点点星光,似在回忆一般接着说道,“自古咱们铸剑山庄巡夜,不是为了防他人突袭而是……”他眼角微眯着,嘴角露出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苦笑。 “而是什么?”被他说得好奇,小伙子又开口追问了一句。 “而是……”他继续卖着关子,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而是怕人逃跑啊。” 小伙子不禁背后一凉,冷汗直渗,轻皱起眉头想着,为何?为何要逃?我竟不曾想过要从这无忧无虑、衣食皆足的地方逃跑。他也学着前辈的模样抬头仰望这一线幽夜,霎时凉意透骨寒毛倒竖。这竟是一个……堕人意气的牢笼吗? “老哥”突然站起身来,一手夺过他手中的火把,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生怕隔墙有耳。又接着打起架势巡逻,不再说些胡言乱语。 小伙子生生咽了口口水,回头望了望狭长的山道,尽头那座洁白庄严的山庄依然灯火通明,不见一个人影,这才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身前火把点亮“老哥”的背脊,不知为何此时觉着他微弯的背脊似乎挺直了些许,宽厚而又寂寥。 就这般走了小半时辰,总算见得天地开阔,林海翻涌。几缕银光衬着苍翠枝叶显得格外生动,小伙子从未觉得外头这般好,愣愣向前走去。忽地一只干枯长手将他拦住,耳边缓缓响起“老哥”枯寂的声音,是死后重生的淡漠,也是求生不得的绝望。“莫要再往前走了,再出去一步便是死路一条。我们……往回走。” 小伙子怔怔定在原地,也不知方才是否鬼迷心窍,竟想去瞧瞧这大千世界与这孤围之城有何区别。又暗暗咽下了口水,轻拍着胸口叫自己回复心绪,山庄有何不好?衣食自给自足,只要干干杂活便能安稳一生,偶尔去瞧瞧隔壁姑娘,顺道调笑两句,这充实又愉快的一辈子不久这般过了吗? 可是为何……为何会这样不甘心啊。 他将火把递给了一旁的“老哥”,站在山道的出口看了一眼轻轻摆动不断翻涌的林海,又仰头看了一眼明星点点,浩瀚沉夜。他闭上眼感受着轻风徐徐,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他又夺过“老哥”手上的火把,默默不语,领头往前走去。 “老哥”也苦苦笑着,望着他这样孑然前行的身影竟不知说些什么。想明白了好,想明白了就……好吗。 “我才是领队的!你可别抢了我的功劳!”说着小跑地跟了上去,在小伙子身边叨叨念着什么,却是听不清了。 第五章 不足为道 几缕微光在狭长山道中反复跳动,寂寂深夜里再无话语。二人仅是来回走着,脚步阵阵声响,偶尔踢到一颗石子咯噔几下复又陷入沉寂。 壮实的小伙子数次想要开口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一路长吁短叹的尽是不足说道的人尽皆知。他高举起火把将自己找照了个通透,灰布短衫粗编的草鞋,一切如常。但又觉着自己哪儿不一样了,即使一觉睡醒新了天地,也未曾改变的不一样。 “老哥”回过头来,一副枯瘦面容颧骨高突,火光之下映出片片黑影。他强挤出几分笑意拍了拍小伙子的肩头,俯下头盯着小伙子说道:“怎的年轻人这般唉声叹气?人生才过几个年头,怎么不盼些好的?”说罢瘦长手臂一揽又低语了几句,“你且与我说说,这些年哪家姑娘好看些?” 扭头瞥了他一眼,小伙子对他这脸笑意满心不适,皱着眉骂道:“我从前没瞧出来你这老头竟是这样不正经!都一把年纪还惦记着人家小姑娘。”与自己比起来,当真是差远了。不过被他这么一说,倒是宽心了不少,何必求远呢?看清当下便是。 二人又勾搭着巡了一路,偶尔打趣两句哥俩间才说的闲话,终是一缕晨光照进山道。熄了火把后的两人再度勾肩搭背地往山庄里走。小伙子思索良久终是忍不住开了口,问道:“老哥可曾有人从这山庄中出去?后来……如何了?” “老哥”停了脚步抚着胸口咳嗽不止,似是咳出了几滴泪,再抬起头来时眼眶有些朦胧,却是不再言语,装作从未听见。 忽地后方传来一阵达达轻缓马蹄,步步沉稳。“老哥”扭头望着,只见一线狭长山道之中迎面驰来一骑。壮硕的高头黑马目露精光,上头骑着一人雪白长衫纤尘不染,腰挎一剑,剑柄尾端镶着两寸黄繐,懒懒地搭他的腿上随着马蹄起落。 二人见了迅速退到山道两旁,单膝跪下,俯首不语。待得马蹄声渐渐近了,一道高大阴影落在小伙子身上,二人沉声高呼一句:“参见少主!”之后不再说一句。 马上那位翩翩公子也不发一语,驾着骏马缓缓行过二人身旁。沉稳马蹄之声不断回荡在狭长的山道之中,清寂而旷远。小伙子耳廓微动,似是又闻见一丝不寻常之声。迫于身份高下之别,他亦不敢抬起头来张望,生怕被治了个以下犯上的罪。 马蹄声近了又远,四个铁蹄在眼前晃了过去,一双亮银长靴轻轻夹着马腹。小伙子抬眼望了一望,又低头看着自己草鞋上露出十个污垢厚叠的脚趾,正准备感慨一下少爷的生活就是不一般。忽而眼前又略过一双满是污垢的脚,却是连草鞋也不曾穿,尖锐的碎石蹭破了其上老茧,丝丝血腥滴过一路。 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微微抬起头来偷瞄一眼。眼光微抬,一双健硕小腿之上亦是大小伤痕斑驳不堪,深者几可见骨。咽了口口水,紧咬着牙关提起勇气再缓缓扬起头颅,眼中之景令他触目惊心。 他打量着一身同自己一般的灰白短衫,其上几多破漏,腰间束着一条麻布腰带,紧紧勾勒起那单薄的身形。那人身子前弓着,双手间束着一条粗大麻绳,十指弯扭血肉模糊。 小伙子半跪的身体不断轻颤起来,竭力克制着自己不发出其他声响,一肚子惊异尽是咽了下去。他又缓缓仰起头,准备看个仔细。再一抬眼便见那人披着头发干枯散乱,其间夹着碎叶泥泞,掩住了他的半张面目。 小伙子轻喘一声,那人似是听闻了一些声响,生硬地转动脖子缓缓回过头来。苍白面容之上伤痕驳杂,嘴唇尽是死皮,鼻梁歪扭,唯有双眼圆睁如初。那人望了一望小伙子,眼中深邃的绝望又含着视死如归的决绝,失落也圆满。顿时相望却似千年,眼波流转之间似是讲了一个令人叹惋的故事。 那人嘴角轻轻勾起,脸颊几滴鲜血顺着那抹笑意缓缓滴下,滴答一声细不可闻。他再度转过头去,赤脚踩踏着尖细的碎石却如履平地,一步一个血脚印深深踏着,踏出一条无归血路。 小伙子呆呆跪在原地,远望着他渐行渐远的微弯身躯,不时便已成了点影。他又咽了一口口水,颤抖地站起身来,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只是目送他远行,如别故人。 忽觉自己肩头被轻轻拍了两下,这才彻底回过神来。“老哥”枯瘦面庞一脸似笑非笑的模样叫人瘆得慌,再度勾搭过小伙子的肩膀,靠在他的身上,晃晃悠悠地走着,嘴中问道:“怎的?跪傻了?”又低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膝盖,见他不作反应又打趣道,“哟呵,这不没事吗?” 小伙子轻皱着眉头一把将他拉起,暗骂着都一把年纪怎么还一副顽童模样?嘴中却说道:“你可撘好了,这路不平。到时候摔了可不得怪我!” “老哥”嘿嘿一笑便让他搀着,学着跛脚模样一步一拐地往前晃着,嘴中念着“物尽其用,物尽其用!”地享受着这跟“人拐”。 走出山道眼前庄严肃穆的山庄傲立眼前,高大巍峨的白石建筑的压迫感排山倒海般地压在面前,叫人喘不过气。小伙子呆立住了,今朝再望着这圣洁的建筑,心中不再是憧憬与期盼,却觉得污秽不堪难以入目。心中气愤郁郁不得发,他长喘着,胸口起伏不定。 “老哥”又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背,一副安慰小孩子的模样说道:“哦哟哦哟,缓缓气~缓缓气~” 撇过头见他这副模样心头的气也消了,挣脱了他挂在自己身上的手,小伙子说道:“你住在那头,我家在这头,我们到这分别吧。家中还有些活计要我帮忙呢。” “好了,好了。就在这分别。”他笑呵呵又依依不舍地别了小伙子,微弓的身形转了过去,双手负于身后还是一步一晃地向前走去。 小伙子挠着头,想着这位老哥似乎无有亲人,长久一人独居。天天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也不知晓山庄安排下来的活计他能否干完,怎还这般轻松?左右思索不出,他也迈着长步往家中走着,又反复回味着那人嘴角一抹苦涩的弧度。 好像……好像在哪见过一般? 清晨微风吹进衣衫,一身大汗令他觉得背上有些寒凉透骨。他搓着手臂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没头脑的事。一日之计在于晨,可得好好把握。 第六章 神池炼魂 白衣少年于山庄之前翻身下马,丈高大门不推自开,显出一条白石长道铺进山庄之中。两旁持剑守卫单膝跪地,右拳撑地俯首高呼:“恭迎少主。”他依旧不语,神色淡漠地走在石道之上,除去马蹄与脚步之声错杂,再无其他。 马鞍之上拴着长长的粗麻绳,拖出一路鲜血淋漓。只见那名囚犯双肩轻颤着,微弓的身子蜷缩得更甚,发间烂泥叶缓缓抖落,散发之间暗暗传来一阵嗤笑。其声逐渐变大,囚犯仰面朝天再也不顾什么位阶之分朗声大笑着,爽朗而又凄苦,渗入众人心肺。 白衣少年依旧在前缓步走着,对这放肆的笑声充耳不闻,只是紧紧拽着马匹的缰绳,不让它随意跑动。囚犯一笑方毕,低下头来打量着四周,渐渐直起了腰背俯视两旁侍卫,不由得哂笑两声。他再度一仰面,口中浓痰狠狠唾在了一旁侍卫头上。 那名侍卫身形抖动,怒意上涌却依旧单拳按地,不敢擅动分毫。囚犯见了狠狠一脚踹去,正中他胸口之处。几个摇晃之后,那名侍卫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头上冷汗直渗,又觉面前一股恶臭扑来,再也坚持不住原地呕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囚犯疯癫般地笑着,被麻绳牵着的残碎身形几乎要跌倒在地,却依旧痴笑不停。“你们……你们真是当了一条好狗!”他挣扎着甩起被捆缚的双手,想要挣脱这麻绳捆绑。前方黑马被他这么一甩,前蹄高扬摆动不止,马首昂立长嘶不止。 他甩着手朝周围指了一圈,眼神间的滔天怒焰喷薄欲出。他大吼着:“你们!敢不敢挺直腰板!从这个吃人的地狱里出去!假的!都是假的!”话还未完,他的声音颤抖不止渐渐有了哭腔,两道晶莹热泪划过他满是伤口的面庞,血泪滴答不止却不曾闻见一声哀嚎。“假的……你们知道吗……都是假的……” 听闻他这声声悲戚诉求,两旁侍卫依旧不动分毫,俯首跪地不言不语,仿佛一排石雕为这山庄而生一般。“我早知道……早知道的!”囚犯又笑了一声却不知在嘲笑谁,复又弓着身子双臂前屈,散乱的头发披散下来挡住半张面容,一步踩出一个深深的血脚印,扎在洁白的石道之上格外刺眼。 石道一行不一会儿便到了头,九州少有的白石圆顶形制的巍峨山庄,对着二人投下一片阴影。两名侍卫走上前来,白衣少年双臂展开不做反抗。一名侍卫抽出其腰间佩刀,双手朝上捧着,另一名上下摸索着他的周身,待到检查完毕才推开内门放他进去。 白衣少年从马鞍上取下麻绳于右手腕上绕了几圈,牵着囚犯缓步进去。甫一进门便又见一副新天地,清晨微光透过七色琉璃壁映出一片缤纷色彩,雪白大理石地砖光洁如境,二人身影倒立与地下。脚步声声回荡在这空旷狭长的甬道,应和着昨夜点着的烛火,将息未息地轻轻起舞。 “少主……我如今还能唤你一声少主吗?”囚犯的嗓音不再如方才一般爽朗,而是一口枯井哑哑的近乎冒火,“你如今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还能无动于衷吗?不……应该说从白……” 白衣少年转过身来,剑眉倒竖喝道:“不许你提他的名字!” 囚犯低下头去,阴惨惨地笑着:“也是……也是。你和庄主都一样……为了自己的地位不惜欺瞒大家,生人铸剑……哈哈哈哈哈!”他缓步逼近了白衣少年,慢慢抬起黯淡的双眼,不再有神不再咄咄逼人,“是吗?少爷?”一字一顿不断锤击在白衣少年的心头。 白衣少年低头不语转过身去,牵着麻绳接着往前走着。雪白长靴反复点地的达达声叩问着他,我这么做真的错了吗?囚犯踩着一路血脚印,步步沉稳,如赴归途。 最后一扇大门推开,开阔的圆形空间顶部开了一道暗黄之窗。一抹柔晰光影不偏不倚打在当中高座之上。其间坐了一人长髯垂下,发鬓灰白。他单手撑着下巴,微眯着双眼懒懒道了一句:“抓回来了?” 回头望了一眼囚犯,白衣少年缓缓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朗声道:“幸不辱命。” 其中那人站了起来,一身无暇雪白长袍挂一袭暗红披凤,座椅旁一柄虎头巨剑被他随手抽了出来,划地而来。他走至囚犯身前,巨剑一挑划破那根粗制麻绳。双手紧握剑柄倒插在面前,长吸一口气问道:“铸剑师西岐,你可知罪?” “既无罪,如何得知?”西岐拨开乱发,双目神光再复。“你是要怪我多年来为你杀人铸剑,又私自逃出寒霜谷地,以此治我一个不仁不义的罪名?” “铸剑山庄承袭百年,谨遵祖训。任何一人不得踏出寒霜谷地一步,违令者……神池炼魂。”他一把抓起身前巨剑向后甩去,不偏不倚正入剑鞘。“但我决定给你一个机会,打赢我,放你出去。” 西岐嘴角一扬,似哭似笑,指着面前那人大骂道:“白宣易……我家祖上世代为你们做这不仁不义的勾当,如今想要杀我,便知道寻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就是因为我知道了神池的秘密!知道了这山庄的秘密!”他疯也似地步步沉稳走向白宣易,“围起一城,让人为你卖命给你做奴仆,许给他们虚伪的荣誉和期望?不敢让他们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你的心胸究竟有多狭窄!” 白宣易微眯的双眼陡然睁开,右手指节爆响捏成铁拳陡然上勾,沉沉打在西岐的下巴之上。他仰起身子倒飞出去,身子瘫软地倒在地上,鲜血随着白沫从嘴角流出,一只手依旧重重指着白宣易不曾偏移。 “机会,我给你了。”他回过头,缓步走向了自己的王座,一袭暗红披风曳地而行,孤傲无情。“来人,将他拖进地牢,明日……当众处刑。” 黑影之中蹿出四人,分别架着他的肢体又没入了那条琉璃光影的长道,只是血迹斑驳又上一层,久久不消。 第七章 剑池 百年前一道人为铸神剑,取九天冰眼为泉,夺九幽地火之源,于寒霜谷地造出一冰一火两个泉眼,清泉岩浆汩汩流出,永世不息。又聘请数百天下工匠,于此地建成一座巍峨山庄,山庄之后冰火交融,以九天之清交杂九幽之浊,成就一口神剑之池。 神剑铸成之后,道人遵守承诺,于此地布下障目结界,凡人无可扰之。数百工匠皆在此地繁衍生息,久而久之便成了一座小小城池。开天剑神白殊临终留下一言,“白家后人,若非天地大乱不得出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持剑杀人,亦遭杀祸……”说罢便合上眼,尸身羽化而去。 送别之人尽皆大惊,并将此话写入族规之中,违者杀无赦。 如今寒霜谷地的人民皆以山庄中的白氏一族为首,阶级森然。圆形谷地之中,住处越接近山庄者,位阶越高。位于山谷边缘者,多干些杂活农活,以供众人生计。好些的便作了持剑侍卫,再高贵些的会被庄主亲自赐予神剑象征身份,而其中最尊贵的当属铸剑师。 不过近些年铸剑师的人数持续下降,众人也不知是何缘故,只是听了庄主那一句“只要努力工作便能晋升,年轻时候不努力什么时候努力,工作是福报,是大家的福报。”有的便开始没日没夜的工作,又地方差人手的时候便去帮上一把,也不管是倒忙还是添乱。 许久之后便有了没日没夜的工作者,几乎一刻不停。旁人去问他如何能坚持下来,他只说着:“年轻时不九九六,什么时候九九六?你一辈子不九九六,你就很骄傲了?”众人只觉摸不着头脑,何为九九六?乡里都谣传他是魔怔了,没出半年便骨瘦如柴,满头斑白,走个平路都需要人搀扶,嘴中还念着:“九九六……九九六……” 这日里的寒霜谷地十分热闹,所有人都放下手头的工作团簇着往一处走去。常常组队巡夜的小伙子和“老哥”跟着人流,好巧不巧地碰了个面。二人一摸脑袋见着熟人了,皆是一笑问道:“今天怎么这般热闹?” 此语一出,不仅二人相觑尴尬,更是招了众人的一顿白眼。不过人群大了总有些好心人或是好事者,也不知晓从人群哪头传来一个声音嚷嚷着:“这都不知道,今天山庄后的禁地开放,听说要当众处置一位犯人,还要选出一位当众赐予神剑。”话音刚落,便又淹没在吵嚷的人群之中。 小伙子眉头一挑,指了指人群涌过去的方向,“老哥,去瞧瞧热闹?” “老哥”愣愣望着人群涌去的方向,好半晌才回过神。小伙子疑惑地在他眼前摆了摆手,他才咳嗽两声慢慢点头,一手又跨国小伙子的肩头,拄上这根许久不用的人拐。小伙子倒是不介意,纯当作日行一善了,庄主也说过要多做好事才行。 由于来得晚了些,小伙子与“老哥”便只能在人群外围远远望着里头,好在一旁有人搬来几张桌子,离得远些的都站在桌上观望,颇有些居高临下的观感。小伙子搀着“老哥”好不容易站上了桌台,前头好戏便已开腔。 只见一人衣衫褴褛,浑身血迹,弓着身子被二人架到了剑池之前,随着二人松手,便如断线木偶,沉沉跪倒在剑池前。身后冰泉冷冽,凭空凝晶,又有熔池滚滚,蒸发水汽。二者交错之间完美相容又隐隐隔出一条弧线。 小伙子看得呆了,虽说那人俯首低眉,散发遮了半张面目,但他却仍然记得那日清晨见到的那个囚犯,仍记得那苦涩一笑后的萧索身形。他究竟犯了什么错,需要被这样对待? 正当他思索着,白宣易单手握在腰间虎头剑柄之处,红色披风曳地而行,威风凛凛地走上“刑台”。转过身去面向众人,朗声高呼道:“各位安静!听我一言!”霎时人群寂静,再无任何言语,他紧接着说,“今日邀大家前来,一是为了处置叛徒铸剑师——西岐。二是要当众选出一人赐予神剑。三者便是邀请大家一同观赏这铸剑山庄的绝密——阴阳神池。” 说罢他一步向前,站在了西岐的右前方,既能正对着他又不遮挡周围人的视线。他抽出长剑,剑身出鞘发出阵阵轰鸣,寒光一凛之间便立在西岐身前。“铸剑师西岐,你可知罪?”他沉声怒斥,犹如昨日叱问西岐一般,不过今日这话却不是说给西岐听。 西岐依旧不答,头也不抬仅是冷冷嗤笑,身子轻颤散发反复抖动。 “铸剑师西岐,有违祖训私自出谷,妄图将此地隐秘公之于众,坏此一方安定和谐。今按律处以斩头之刑,可有异议?”白宣易双手持剑,绕着虎口一转,不再剑身对着西岐,而是冷冷一道剑刃直指西岐喉间。 “哈哈哈哈哈!”西岐再度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声穿云扬波起澜,是无畏也是临死的狂欢,止住笑意他再度抬起头来,双目凌冽寒光不输神剑,他用着沙哑的嗓音大声喊道,“你们去过外面的世界吗!那里与这完全不同!别被那些耸人听闻的言论给陷害!别沉溺于他给你们的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标!全是假的!你们只不过是他的奴隶!巩固他高高在上地位的奴隶!” 他复又转过身去,指着剑池大喊:“这个剑池!哪是什么神池!吃人的……地府之门才是!”这话说完,全场依旧肃静,无人言语无人讨论,只有无数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眼中的不解与迷惑将他千刀万剐。 “是了……是了……”他的笑声渐渐消了,只余一段低唱说与自己。“我同井中之蛙论什么天地!井中天地自是天地……为何……为何要去接受新的天地!” 白宣易高扬巨剑举过头顶,一道日光斜映在西岐血泪满布的面容,自嘲的绝望的赴死之相。 “当年你也是这般斩了你的手足兄弟?”他抬起头来狠狠盯着白宣易,“他的目光可是和我一般!” 剑尖冷光一闪,划出一道月弧,人头落地骨碌碌地滚进剑池。“你怎么能同他比,至少他现在还活着。”白宣易手持长剑,剑身再翻,横挑他的尸身飞入剑池。几个岩浆气泡砰砰地炸开,几个呼吸间便尸骨不留。 他走至剑池边上,俯身伸手探去。一柄烫红长剑由清泉之间拔出,却是鲜血淋漓颤抖不止,与空气碰撞之时不断发出呜呜哀鸣,如泣如诉似怒似悲。白宣易走到了台前,高呼道:“今日就在此地,将要诞生一位神剑之主!” 众人屏息凝神,心跳之声交错杂乱,炎炎夏日有如冰点。白宣易随手将神剑一掷,长剑在空中不断回旋劈出道道劲风。人群顿时被拨散开来,独独一人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噌地一声长剑深入地面一尺,正立在那人双脚之间。他猛地拔起长剑,高举起来大声高喊着:“我就说了!九九六是福报!” 众人望向他的眼神里,有着嫉妒羡慕,却忘记了这柄人血命魂铸成的剑,悲鸣之声从未停止。没有人往剑池看去,无人知晓那至阴至阳的泉水之中究竟有多少尸骨。他们只是一个劲地想攀上一层,受人蛊惑或是拼上性命又有何妨? 小伙子怔怔望着那口吃人的剑池,背上冷汗直渗。方才他隐约之间听闻了些西岐与庄主之间的对话,庄主的手足……说的是谁? 正当他想问问“老哥”时,想着他年长些总该知道久远的事,撇过头的功夫却再也不见“老哥”的身影,这行动宛若老年的人究竟是怎样一溜烟跑了个没影?他挠着头想不出个所以然,转身跳下了桌子,缓缓走回了家中。 第八章 父子之情 日月轮转,光华透过天窗由柔暖变得冷冽。白宣易手持巨剑于身前倒插,双手紧握剑柄,俯首枯坐。空旷厅堂内侍卫来回传讯,“庄主,少主在外跪了一日,只求见您一面。” “让他……进来。”其声枯哑,久久徘徊。而后沉沉脚步缓行而来,踩在光洁的大理石上,幽火摇曳琉璃无色,寂寥而旷远。依旧是那套无暇白衣披身,身上仍然不见任何外物,他弯下双膝跪在白宣易面前,双拳紧抱道:“参见庄主。” 白宣易轻轻抬起头望着他,月色映进眼中,冷漠而孤寂。“你来……”白宣易沉沉地咳了两声,依旧双手不离剑柄。“所为何事?” 白衣少年重重磕了一头,不敢抬头只是沉声问道:“庄主做事为何如此决绝?” “我怎么教你的?”白宣易十指扣入肉中,怒斥道,“和我说话,要把头抬起来!” “明歌有愧,不敢抬头。”白衣少年头颅轻俯微微点地,依旧不敢仰起头来。 巨剑撑起身体,白宣易站起身子,金铁错动之声吭哧作响。“抬起头来……”他缓步向白明歌走去,铁靴震地似要踩破这一方天地。“我让你抬起头来!”说罢右脚扬起狠狠踹往白明歌的下巴踹去。 毫无反抗,白明歌倒身飞出,重重砸在墙上。月色斜洒点亮他眼中悲戚,脸上青肿起伏,嘴边鲜血如注。他扶着墙缓缓站起身来,面上鲜血点滴灌进白衣,红在了一片赤诚心口,狠狠咽下心口欲出之血说道:“庄主究竟为何……如此心狠手辣?非要以人命立威,铸这是非不明之剑?” “白家祖训,若非天地大乱不得出谷。我只是谨遵祖训,有何之过?”白宣易铁靴再踏,重击地面缓步朝前。“心狠手辣,是非不明?我教了你二十年,便是让你如此指责我?白家铁律,一视同仁。” “一视同仁……?”白明歌挺直腰背,仰天长喘着。“这便是你打断三叔的脊梁骨,让他在谷地边缘一辈子抬不起头的原因吗?” “饶他性命,供他吃穿,安乐无忧,平凡一世,有何不好?”白宣易倒握巨剑,拖于地面,拇指轻扣剑柄上的虎头。“是他私自出谷,违反祖训在先,煽动人心在后。如此刑罚,已然仁至义尽。” “明歌年幼不知,但闻人言,昔年庄主出谷,走遍十万大山寻踪索迹,抓回叛徒。便是为了这么一个仁至义尽?”白明歌渐撑起身子离开墙壁,他抚着胸口强按血气接着说道,“这冷血规条都不惧人命,我们铸剑山庄究竟在害怕什么?出世、入世又有何不同?凭我们的铸剑之法、开天剑诀还愁不能立足于世?”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持剑杀人,亦遭杀祸。”二人相望,眼神对撞间火星直冒。“白家祖训你抄得还少吗?” “剑神先祖一剑开天裂谷,招致杀祸故有此感叹。此去经年,世事不同人心不同,先祖当年留下谷地山庄,可没有料到你会如此刚愎自用!”白明歌缓步向前,又向他靠得近了些。“白宣易……你还执迷不悟吗?” 白宣易右手反握巨剑,手腕轻翻,剑身绕臂而起。他粗壮臂膀朝天而指,巨剑飞旋而起,应月玄光在这个密闭空间中反复轮转。二人面庞时明时暗,眼眶间的暗潮却是分明。巨剑坠地,其声铿锵,横亘于二人之间划出一条楚河汉界。 “此地护他们一世平安,吃穿用度皆能自足,不须困扰于豪强掠夺,这有何不好?”白宣易也缓步向前,紧握剑柄。“无忧无虑究竟哪里不好了?非得去见识那些尔虞我诈,血流漂橹的世事才算完整吗?” “我到底哪里做错!究竟何处有错!”他紧皱着眉头,疑云徘徊,复又轻扣着自己的心口问道,“你觉得呢……?” 巨剑坠地激起的劲风涌浪,不断吹拂着白明歌的衣角。他盯着这个扣着心口,字句铿锵的魔头竟有些疑惑。从小教导自己的慈父与眼前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竟是一人,但他句句肺腑,似不在妄言。这世事是非……究竟该如何分辨,又如何……能够分辨? “权位与神剑之秘……你当真不曾在意?”白明歌心中乱麻,唯有一问方能解。 “人血命魂铸剑……向来不是隐秘,今日公之于众,你可见到他们眼中有一丝一毫的恐惧?”白宣易苦苦笑着轻轻拔出巨剑,“至于权位……往后你也会坐上这个位置,我相信你会明白的。” 我要如何才能明白骨肉相残,忠良倒戈的各中缘由?我宁可不要这权位,不要这安乐一生的美好愿景,将这谷地大门敞开,用这开天剑诀护佑此地一方平安。人之去留各凭己意,难道不好吗? 白明歌正欲上前再辨,白宣易巨剑直指他的面庞,剑意顺着脸颊荡开。凛然决绝,步步紧逼的杀意将他的身形彻底遏制。忽觉脑后发带崩裂,长发散落披肩盖面。几缕发丝垂至眼帘之间令他有些恍惚,而恍惚之间只见得剑尖寒光凌冽,绝去了亲缘血脉不留一丝情分。 “原来你从不曾信我……”白明歌自嘲地笑着,“从前见面不得佩剑,如今更是严格搜身。你是怕我练至了无剑胜有剑的层次,翻手便可取你性命吗?” “那你可曾练得?”白宣易目中寒凉正似皎月阴光。 他摇了摇头,径自跪下,沉沉磕了三个响头。额间通红渗出点滴鲜血,顺着大理石地砖的缝隙环环萦绕,圈起一个血牢。“爹……”他闷闷吐出一声,而后起身走出这只有一窗一座的空间。 白宣易长喘着粗气,抬起头望向那月色流光射进的天窗,月明星稀却是个难熬的夜晚。他将巨剑随手一丢,不偏不倚正入剑鞘,缓步走回了中央座椅之上,微合双眼再度陷入枯坐。月色冷漠……人情亦然?他晃了晃脑袋,轻轻靠上了椅背终是沉沉睡去。 第九章 无剑之道 琉璃黯淡月色薄情,狭长甬道内孤寂烛火跳动不停,白明歌身影孑然独行,脚步沉踏反复回荡在剔透大理石砖上,清脆刺耳。他双拳紧攥着颤抖不止,心口搏动总有着东西欲发而又止。 他一步踏出山庄大门,取了佩剑独自走进这萧索长夜。若说这沉寂黑夜,无非稀星朗月清风拂面,烛光摇曳而又逐渐暗淡的景,却总觉得有何处不同了。身形向前迈开几步,复又回望山庄,白石堆砌肃穆庄严。他叹惋一声又觉得有些不同,紧握着剑鞘,细听着其间反复悲恸哀鸣。 血染白裳随风一卷,转身步入无烛无月的阴影里,仅有着双目明光两点,暗里晃荡黑中探寻。只听一枯哑嗓音响起,“动手了?” 而后清亮声响回复道:“不曾。”而后口中轻咽再答,“明晚……动手。” 那枯哑声音不再追问,给他让出道来,自己去沉淀下至亲反目的错乱。白明歌的身形渐行渐远,在一个街角晃荡几下,没了踪迹。 枯哑声音的主人负着手走出了阴影,与皎月相望远隔万里对谈,“白宣易!人常言天道好轮回,而今也让你尝尝你亲手种下的业果!”他弓着身子眼中淡漠,步伐沉稳地朝谷地边沿走去。 浮光朝夕,日月轮转常如呼吸恍惚,又到了黑夜给天际蒙面的时候。万家灯火有如众星拱月与谷中山庄遥遥相望,却依旧照不开山庄寂寥。山庄外数十几名铁甲侍卫来回巡逻,金甲错动吭哧作响,按部就班眼神过处不余一点死角。 忽而一道明光在阴影间突显,霎时划过面前侍卫咽喉,一闪而没,血迹不扬。山庄大门缓缓开启一角,随后紧紧合上,雁过无痕,不留踪迹。又是几道明光隐没,尸首横陈,不得声响。他慢慢提剑归鞘,月映之光推入琉璃黯淡的甬道,步伐轻缓杀意深沉。 跳动烛火斜映出他的身影,持剑孤傲,凛然决绝。他站在门前,低头看着门缝之间点滴光华不漏,丝毫声息不发陷入长长沉默。手按门扉却是欲推未推,只听一句沉喝透门而过,“既然来了,何不推门?”一颗不定的心终是落下,缓推门扉。 天窗之中射下月色一缕,浮尘明晰。白宣易仍旧于其间正坐,目光来回打量这个推门而来的人。他站起身子轻抽巨剑出鞘,披风由座上滑下曳地而行。“不请自来,所为何事?”一声绝情明知故问,悠悠荡在这空旷的密室。 “杀你。”话音刚落,长剑出鞘凭空而飞。 白宣易巨剑横挡,只闻清脆声响,剑柄剑身相碰之间火花翻飞。白明歌一手紧握剑鞘欺身而上,二指轻捏剑尖反手一弹,长剑翻身再度飞出,此时剑尖直指白宣易。 他手持巨剑身法不乱,一步前踏紧握剑柄将其缓缓送出,巨剑势沉似有千钧。双剑对峙剑尖轻碰,一固执傲然不问黑白,一锐利凛冽偏辨是非。白宣易真气猛灌,巨剑身形咄咄逼进,如饥肠猛虎森然大口之下唯剩白骨。 白明歌指尖真气萦绕,轻点圆周。长剑之身忽弯,如蝮蛇般缠绕巨剑,蛇信轻吐毒液猛灌。待得长剑绕尽,他目光陡然一寒五指紧攥,剑身猛地紧缚向白宣易推去。白明歌推剑直逼,但直至白宣易身前三寸之处再难寸进。 双手握上剑柄,白宣易磅礴真气透出巨剑之身,平地惊雷兀自炸开。澎湃气浪在此地反复回荡,扬起二人衣袂翻飞。 白明歌胸腔之内血气翻涌,霸道真气顺着长剑之身涌入他的四肢百骸,与其体内真气对撞,经脉之间如绞如剥。他唇齿狠咬将全身真气猛然逼出体外,双指轻挑,长剑如得号令翻身上扬,一声清冽金铁错动之声好似凤鸣嘹亮悠扬。 巨剑难承此四两拨千斤之力,倒身飞出插在离地一丈的墙上。白明歌手中剑诀松开,五指微张向怀中一收。长剑身躯抖落几块,恢复直剑模样倒着朝白明歌飞去。人剑再合,他踏着碎步直指白宣易心口,锐意出鞘便再无收回之路。 剑尖破开风障逼近,白宣易长发飘散岿然不动,目光紧盯白明歌。白明歌步伐更速,手腕轻翻将长剑推出。人剑接触之时,长剑碎裂万千,铁树银花陡然炸开。点点碎片带着火星向着四面散去,没进黑暗之中又陷入沉寂。 白明歌紧握剑柄,指尖血流缓缓点地。他轻声问道:“金丝软猬?” “凡铁难进。”白宣易抬起眼皮答道。“没想到?” 话音刚落只闻密室之中四方扑通声响,黑血成流向着中央涌来。“我本以为这是你我二人对决,确实没想到。”白明歌答非所问,手掌一翻沉沉向地面击去一掌,碎剑齐飞上下浮动。 “万剑归宗?”白宣易惊异,“没想到你竟同我一样练到了开天剑诀的第七层。”说罢他反手一招,猛然跃起接住巨剑,对着那天窗之间的光华猛地一斩,剑气浩然劈天裂地盖上白明歌面门。 他长叹一声,轻轻抬头望着头顶浩然明光被一斩而断,双手如被卸去一般沉沉下垂。只见空中碎铁一拥而上钻进巨剑,霎时巨剑亦是肢解千万,顺着白宣易身体发肤的千万毛孔鱼贯而入。 白宣易身体在空中陡然一滞,狠狠坠地。无有鲜血涌出,肢体残碎,他缓缓抬起头来,咧嘴一笑又转身爬去。爬上他自己砌起的高高石阶,坐上那个无人敢来触碰的王座。双手按在长椅的扶手之上,他扬起头满意地望着白明歌,缓缓吐了一句:“我没想到你竟练至第八层入微……” 白明歌拖着身子缓步走来,雪白长靴踩着血印,一步一个沉痛。他慢慢走到白宣易面前,低下头望着这不可一世的魔头,右手轻轻按在他的心口。“其实第九层无剑胜有剑……”白明歌掌中一道剑气迸出,直插白宣易沉稳跳动的心脏,他的眼角溢出两行血泪,缓缓瞑目。“我早已练成。” 熹微晨光渐显,他又走在那条狭长的琉璃甬道,前方大门敞开,阳光涌入。该是一个新的天地……他走出了门,在血河中一脚深一脚浅地前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血迹斑驳不堪的白衣,长喘粗气。 血腥伴着晨露的气味扑进鼻腔,他纵身跃起跳至山庄顶端,俯瞰着谷地中的人们,打着哈欠忙忙碌碌。 我定要给你们一个新的天地。 第十章 挑尽天下 且说一日南疆大山之中剑光开天,浓雾破碎万邪辟易。此景引得附近守官尽皆派人来探,探子聚在一处同进了寒霜谷地。狭道尽头天地开阔,便见人群往来鸡犬相闻,农事丝织之术尽是百年前的旧法。谷地当中更是伫立一座白石山庄庄严肃穆,有如神匠鬼斧之工。 众人见之皆大惊,面面相觑互递信息,皆道从前并未见过这副光景。正当几人论不出个所以,一白衣男子从容而来,负手信步风度翩翩。只听闻他说道:“百年山庄,今日出世。特以一剑斩开结界,破开云霞,邀众人来观。”随后侧身扬手,邀众人一观。 虽有疑惑,但众人还是应邀而入。观尽这白石雕琢的恢弘建筑,绕到山庄之后,至寒至热两股神泉交汇令众人再度震惊。白明歌走至泉畔,拔出一剑掷于地面。红透剑身霎时冰凉,刃口寒光直射,随着他大手一招又凭空飞起,半旋于空中道道劲气轻击众人衣衫。又信手扯了跟长发,于刃口处轻吹,顿时两断。 “此剑之利,诸位共睹。”说罢双手奉剑于几人身前,“此剑之铸法乃我山庄之秘,今日奉上望诸位赏脸。” 几人凑上前来,相视几眼犹豫不决,仅是望着此剑寒光凛冽不敢伸手。沉默良久,只见一只手伸至剑身之上来回抚摸,触感光洁如绸不禁令他缩了缩手。皱眉之间又将脸凑了上去,见剑身如镜面反光,依稀间竟能看清自己的面容。大惊之下连忙倒退几步,一个不慎跌坐在地,仰头望着这把神剑吐不出一个字。 见他这副模样,其余人也凑上前去又是听又是摸,虽都不是剑道行家,但见了这般精妙的铸剑技艺皆是吃惊。随后半推半就地收下这柄不再悲鸣的神剑,便回身出谷交差去了。 七日之后各路人马相会此地,来观神剑。白明歌亦不吝啬,取出利剑七柄给予各方势力。既得神剑,也明白物以稀为贵,各方举杯为盟,共约以神剑为凭,气同连枝有难必会相助。随后各自归去,不再过问剑池之秘。 赠剑之法令得各方不敢擅动,相互牵制之下,也撑起一张和平表象。一时间神剑出世之说不绝于耳,寒霜谷地的铸剑山庄更是名声大噪。更有传言说着,昔年先帝一统天下使的王剑亦是出自此山庄之手,又给铸剑山庄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 天下武林之大,虽已不在乱世,但总会有人想争个天下第一、武林盟主的名头。手头功夫再好也总得有把利器傍身,如此便有人挑头开了个论剑大会,于时年冬至召开,地点正在寒霜谷地。 虽说论剑大会乃是武林之事,不少江湖人参与其中,但其间也有不少七剑同盟的暗子,借此大会一探铸剑山庄虚实。 是年冬至,寒风起卷林海涌浪,南疆天边也少有地聚了千里黑云,气势汹汹直往铸剑山庄压来。武林豪杰来自天南地北,身着各色冬衣结队而来。人群乌泱一片,在寒霜谷地外就地安营。有些年迈的剑客见着此时张口之间尽是热气凝露,也明白这个冬日恐是不太好过,紧了紧腰带呼上几口热气又随着人群安营扎寨。 隔日锣鼓声响,没有红绸招展,更无高台雅座,一场武林大会就这么在草地上召开。随着声响渐落,山谷之中走出一人,素雅白衣不坠不饰,雪白绸带轻挽发髻,双目苍凉如遥夜远湾令人琢磨不透。 见得他的身形缓步而来,各方豪杰尽皆凝神远望,却瞧见来人不曾佩剑。有的皱眉沉思,一位年轻气盛的便忍之不住,冲出人群便指着白明歌的鼻子骂道:“向来听闻铸剑山庄神剑削金断玉,吹毛立断。而如今白庄主论剑却不佩剑,可是瞧不上我们江湖好汉?” “非也非也。”白明歌摇了摇头,又缓步朝人群走来。“实乃白某所练剑诀特殊,天地间的凡铁常兵实不得入手。” “休再狂言,且与我比试一场!”那名青年飞步奔出人群,手边剑鞘一抖,长剑陡然飞出。随着手头剑诀变换,长剑转身剑尖直指,一道清绝剑气迸出,裂风之声如鹤唳云端,孤高而缥缈。 还未等一旁观战众人对此年轻剑客的修为赞叹,白明歌右手捏出剑指,凌厉剑气顺着指尖化出一道气剑,随意在身前一划。瞬间风声鹤唳尽皆散去,独剩徐徐清风拂动他的发梢。“风声鹤唳……?”他剑指再度归于身侧缓缓说道,“当年天枢门绝技,而今只剩得形貌,不值一提。” “你……!”那名青年正欲反驳,只见手中长剑寸寸断裂,余下剑柄在手无有再战之力。 “白庄主无剑胜有剑的高招当真玄奇!”那青年跪倒在地之时,又是一声清亮响起,人群之中跃出一名女剑客身姿绰约,手中细剑之势却是咄咄逼人。“还请不吝赐教!”说罢细剑一抖,远隔十个身位转出一道漂亮剑花。 众人皆笑道女儿家别在此丢人现眼,却见白明歌眼中一凛,身子后仰只手撑地,一道无形剑意划过面庞,削断一缕发丝。而后他翻身后跃数次,地面枯草被连根拔起,一时泥土草根飞扬,难见其中景象。 白明歌几个翻身后初定身形,方一抬眼便觉眼前剑光漫天劈头盖面而来,匆匆挥舞剑指为盾,堪堪接下几招却是止不住身形,脚尖点地飞速倒退。谁料此一层剑光来势之汹非但不减,反而更甚。心下打定主意,白明歌剑指轻抖,其上剑气化作软剑渐渐缠上,而后稳住身形一脚为心微微侧身,却是使的一招四两拨千斤。 磅礴剑光收势不住,那位姑娘手持细剑跌进泥地里,旋即转身爬起躬身一拜。“小女剑招不精,败在白大侠手上心甘情愿。” “时家剑意无痕你已然臻至化境,为何还要练这气势不绝的雪漫千山?”白明歌回过身来对她说道,“以细剑使此招实是难具其神,你当扬长避短才是。” “谢过白庄主,我也是气不过那些瞧不上我时家剑术的男人……才决定使此剑招。而今得庄主一番教诲,裨益终身。”她持剑倒退,渐渐没入人群。 而后一男子手持黑剑缓缓步出人群,他双手握拳躬身一拜道:“白庄主海量,胜人之后不吝指点。”又一挥黑剑在草地间划出一道深深裂痕,“秦门秦泽,还望指教!”说罢扬剑直指白明歌。掌心真气灌注,舞起长剑,倏忽间迸出三十六道黑色剑气,绝去生气直扑白明歌。 白明歌见此漆黑剑气,眼中警惕更甚,双手剑指齐出共舞一曲。只见场间剑气对轰,忽而细密而狂绝,倏而磅礴而孤傲。斗了许久双方僵持不下,只见白明歌勾动指尖,天地灵气霎时变作利刃涌入秦泽之体。未久,秦泽单膝跪地嘴角涌出一道鲜血抱拳而去。 旁人皆知天魔九剑,有攻无守,以攻为守,却难以在接下天魔剑气的同时攻向施剑者本体。但白明歌一式剑意入微,万物为剑更是控制精妙绝伦,仅是打断秦泽体内真气循环,不伤其身。 此后群雄逐一亮剑,白明歌一一接招。 论剑大会开了三天三夜,白明歌打了三天三夜。三日之后体内真气绝尽,尚有不少豪杰跃跃欲试。只见他抱拳躬身,朗声呵道:“若不嫌弃,还请各位……一同上吧。” 此时大会落幕,还未出招的哪还管得了什么道义公平,尽皆按剑欲出。彼时在场之人当有数万,白明歌话音刚落万剑嗡响兀自悲鸣不止,齐齐之声震天撼地。未待众人反应,万剑出鞘插入地面一尺,剑身反复摇荡宛若叩拜。人们才知剑之畏剑当是如此。 三日大会终是闭幕,很少下雪的南疆迎来了一场阔别千年的重逢。簌簌白雪落尽,白明歌手捏剑诀步入山庄,直至身影消失后才猛地呕出一口鲜血。连战三日,纵是当年剑身白殊也无以为继。 论剑大会终是结束了,铸剑山庄美名远播,白明歌一剑挑尽天下英豪的传说也在江湖中散开。 第十一章 蘅皋之岸 一剑挑尽天下英豪,白明歌虽不称雄却亦是众心所归的当代剑道宗师,每当人们回味起那时万剑嗡鸣的景象皆赞叹一声剑神再世。 七剑同盟而今才算稳固,那日暗子回报详细描述了三日里白明歌所展现剑术,与众高手过招皆是点到为止借力打力,长久鏖战所展现实力十不足一,引得诸方势力皆大惊。未久又暗中会面交谈,反复交换信息才明了为何白明歌敢独会天下群雄,又在几方势力中周转得如此自信。 最终江湖之上的好事者又将天下高手排了个榜,白明歌却不在其上,唯有榜名之下一行大字——白明歌剑术通玄,似是昔年剑神白殊嫡传,开天之剑可破千军,人间之榜不容其剑。 铸剑山庄出世数年,其中走出几名炼器大师,所铸之器或刀剑弓弩,或铲镐锤钉皆是精工巧制,天下势力皆以揽之为傲。虽有能人巧匠,但天地之间再无人铸出能与那七柄神剑相比肩的利器,众人皆知为何,却无有一人敢打铸剑山庄中阴阳神池的主意。 再说寒霜谷内,那夜山庄血染白石也由着白明歌振臂一呼,接过庄主大位而就此揭过。毕竟日落月升,寒来暑往里百姓过的平凡日子,与谁掌权谁在位又有什么干系,总归是日子过好了茶余饭后有个聊头,苦尽甘来有个盼头就是了。 为破阶级之制,白明歌更是迎娶农家之女芷兰以身作则。二人婚后亦是如胶似漆恩爱非常,成了寒霜谷中的一段佳话。经年后育有一子,取名白潇。 夏木茂盛,莺燕啼鸣婉转常绕枝头。疏叶落影,光华萧条之下匆匆跑过一个身影,身罩一袭白衫背心汗水渗透,脖颈之上亦是水珠细密。他几个横跳落进阴影之间,沿墙踮脚缓步,眼珠四处辗转全一副做了贼的模样。 只见他又是几番躬身匍匐,晃过了禁地前巡逻的守卫,一溜烟进了铸剑之地才挺起腰板,三步一晃显得十分悠然。过了半晌走到深处,面前熔流滚滚与冷冽冰泉的交融之景,无论看上几次都觉震撼非常。 靠着池壁他从怀中掏出几张粗纸,又取出一支尾杆嵌着一缕红缨的云纹檀木笔,从角落里扯出一墨一砚当即磨了起来。他拿着笔在嘴边润了润,沾墨便写,口中还喃喃念着:“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 粗纸之上字迹洒脱轻扬,笔至顿转又温婉清丽,构字之上依旧是少年稚气不甚成熟。他却不太在意,落笔至情提笔至性,全在心意流转之间。又听他口中自语着:“飘飘兮……飘飘兮……”眉头蹙起,星目沉凝,沾满墨汁的嘴角依旧匝个不停。 思索良久没个结果,正准备提笔跳过这句,他的耳边却响起一声缥缈之音,“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当时用心之至,他也无暇管这声音从何处起,只是自顾点头又说着:“是了是了……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正欲提笔落字,却觉得指尖一空只余清风。心头猛地一抖,后背冷汗直渗,他缓缓转过头见着来人面貌咧嘴一笑,墨黑的两排牙齿毕露无疑。“爹……” 白明歌捏着毛笔随意转着,墨汁不洒半点。他蹲下身说道:“练功时又偷跑出来,记得我上次如何同你说的?”说罢指节紧绷暗劲内蕴,笔杆在他手中已是将死之物,只待那咔嚓一声脆响便可结束这一世寿命。 白潇猛地起身死命按住他随时可能弹动的手指,唇齿颤抖着哀求着:“爹要罚我打我,孩儿自是无话可说。”又无奈地望着白明歌,眼中乞求无助几欲化泪而下。“可千万……千万别折了它……” 见他这副模样,白明歌长袖一挥将之狠狠甩在地上。“我教你多年便是让你儒懦至此?”他对着白潇怒斥,手中毛笔随手往剑池中一甩撂下一句,“跟我出来!”便白袍起卷,身影消散。 白潇却是不理他说了什么,踏上剑池之壁脚尖运劲飞身而起,又凭空虚踏捏住毛笔后稳稳落地。轻拍了拍胸脯轻叹声好险,便把毛笔又塞进衣袍之内,低着头怯怯随白明歌出去。 刚觉天光微明,眼界开阔起来,白潇眼前又顿时一黑,只觉身子一轻不知被白明歌拖着去了哪里。脚边清风缓流良久,才终是踏上几寸方圆之地。白潇皱眉思索,也不摘下眼前黑带,缓步前踏又落在了另一处方圆之地上。 “接着!”白明歌声音响起,又夹着呼呼破风之声席卷而来。 耳廓微动细细辩位,白潇抬手接住来物,又翻腕旋上两周,紧紧握住剑柄,熟悉的触感透过掌心直达心头。又随意在梅花桩上走了两步确定自己的位置,这才轻踮脚尖,木剑横于身前作着防御之姿。 微觉后脑风动,白潇旋即俯身重心低垂,堪堪躲过一击发带却被一挑而破。而后白明歌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你便要这样在书画里躲一辈子?” 他弓步前脚作心,委地一扫挡住白明歌追击脚步,忽地纵身后跃,木剑挥舞轻挡攻势不断晃开白明歌的攻势。“为何非得以杀止杀?铸剑为犁共享盛世有何不好?止戈方才为武……难道不是吗?” 白明歌剑势忽而下移横扫其脚踝之处,白潇无计可施只得纵跃而起。白明歌剑势圆润还转继而上挑,“你不杀人,人便杀你!” 白潇木剑下挡,借力旋身侧过这一式必杀,复又落于梅花桩之上。感到凌冽剑意扑面而来再不敢大意,微微侧头再度闪过一击。“天地之间,王土之上皆有法。擅动杀念法不除之,道亦除之!” 木剑脱手凭空旋起,白明歌意念驱剑反复斜扫,迫得白潇身形直退,复又以弹腿直追。“法?道?身陨之时你同何人去说?这寒霜谷的数千百姓又同谁去说?”他掌中运气排山而出,直击白潇胸口。“法道之所缚,人性之恶也。恶念至极,唯武可缚。” 再三退避,白明歌依旧木剑紧迫,白潇刚欲缩脚再退,却是踩至空处无可借力。忽地又是一股破风之感袭面而来,无奈之下他只得托出木剑横挡胸前,不料其来势锐利,白潇手中木剑之身从接触那点寸寸断裂,眼前黑带也瞬间崩开。 只见白明歌手持木剑直取自己心口,心脏猛跳,白潇不再挣扎仰面倒下,狠狠摔在地上。 再起身时已然不见白明歌身影,只余一句话语在耳畔回响。“练至晚饭时分,待我来检查。” 耸了耸肩,白潇悻悻摸了摸怀中的毛笔,弯身捡起白明歌落下的那柄木剑,再度站上了梅花桩。深吸口气,木剑斜指,心神似与那个被放逐的落魄王侯相合,脚步在梅花桩间来回踏动,似是踟蹰彷徨又是多情回望,嘴中又念着:“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第十二章 残缺剑诀 炽烈夏阳将这寒霜谷蒸成了一个火炉,滚滚热气蒸腾而上,只有些许茂密夏木成林之处或得幸免。白潇在梅花桩上来回跳动着,脚腕微旋竭力地控制身形去向。一双纯黑布鞋反复在木桩上搓动,眼见就要磨破了底,却是日头西落,山庄之中晚钟敲响救了它一命。 晚钟之音叮咚悠扬,缓缓击谷回荡。自从白明歌当上庄主后,便废了那不可理喻的工制,每至夕阳落山便有钟声从山庄之内响起,通彻谷地,以示一日辛劳到此为止,不可再做工了。自夕阳落山之时起,至隔日旭日东升,此间时段私事不问工事不谈,长久而来被寒霜谷的民众交口称赞。 听得钟声白潇也终于松了口气,弓步踏出的双脚划出半个圆弧而后一收,手中木剑翻腕一旋别在背后。他轻喘着,脸上细密汗液落珠如瀑,嘀嗒嘀嗒地轻点在衣襟之处,白衣上打出一片起伏暗潮。正当他准备一步踏出,下了梅花桩,忽觉凛然杀意如芒在背,穿肺透心之感令他行动一滞,还是求生本能令他飞身起旋,木剑横挡。 只见一把相同制式的木剑破空而来,剑身飞旋利刃直指白潇,有如狂风起卷激流破浪。白潇见之不再躲避,复又落在梅花桩上抖出一朵剑花,沉步稳踏直取那木剑而去。双剑交锋,白潇柔剑轻挽,低身借力便将来势汹汹的木剑拨开,却依旧是被划开袖口,扯下一条白布。 “白潇!你可知错!”白明歌裹挟真气的一声呵斥从四面八方传来,震得白潇几乎身形不稳,又强撑起身子转了过来。面向一变便见白明歌提剑踏上了梅花桩,缓步轻踏而来。 见白潇不答,白明歌眉间一凝,双目涌出怒意。剑的事终究还要在剑上解决。他提起木剑指向白潇,忽而双手离去,木剑凭空再度高速起旋,俨然又是刚才那一式暴风剑。白潇低身沉势,手握木剑前指。 木剑飞旋带起劲风道道,拂动二人衣襟,却迟迟不肯再出剑。白潇持木剑对峙,在这位剑神再世面前不敢有一分大意。霎时木剑停转,迸出道道无形剑意,好似落叶飞花无声无响。 白潇只觉面前空气透着刺骨寒凉,随着身体本能立即收剑,翻身横跃飞踏梅花桩而去。每每随他脚步落下,皆有一道无形剑意劈落脚边,瞬间横斩梅花桩。一番激斗过后,梅花桩斩尽,白潇后跃而起只觉面前又是一道锋利剑意逼近鼻尖,冷漠寒凉不留情分。 正欲脚踏虚空,再度借风之力起飞,白潇的脖颈之间又现出一层透骨冷意,迫得他不得不停下身来,双眼紧闭大喊一声:“爹,孩儿知错了!” 一语出口,天地间剑意顿时消弭无形,又恢复到了那个热气蒸腾的炎炎夏日。再度被温热的暖风包围,白潇从未觉得夏日是这般亲切,即使身背早被不知冷热的汗浸透。 “你说说看,错在哪了?”白明歌的声音又从身后响起,缓缓托着白潇从空中落下,别在他脖颈的木剑也抽了出来,随手丢进了一旁的武器架上。 白潇一听这话更是面容愁苦,低下头想着平日只知剑道的老爹怎会如此刨根问底起来。支支吾吾地答道:“孩儿错在行功一半而废,半日努力终成流水。” “还有呢?”白明歌再问,咄咄逼人。 怎的还有?白潇耷拉下脑袋,唇齿轻启再答:“孩儿错在不该擅自还手,有悖伦常。” 忽地背心一股巨力拍来,白潇一个趔趄险些倒了下去,又向前缓了几步,好不容易站起身来却见白明歌早已背手走在前面,朗声念叨着:“不知悔改,不知悔改!”便也没再理他,径自走进山庄。 白潇长喘一口气,揉揉胸口也慢慢跟了上去。 其夜深沉,虫鸣嗡嗡又衬着静谧,颇让人觉得闲适。父子二人一前一后踏入厅堂,一昂首一低头,一白衣翩翩一衣衫不整。室内温暖的烛光驱散了二人身上的疏离,又听饭桌前一女子开口道:“你们这又是去干嘛了!”说着起身绕到了白潇身旁,掀起衣袖左右查探,一边问着身体情况之类的问题,小嘴碎碎念个不停。 白明歌充耳不闻,自顾坐下双筷一夹便扒起饭来,塞了满口饭菜才喃喃道:“芷兰、潇儿还站着干嘛?” 芷兰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又牵着白潇上了饭桌。“这衣服不要了,娘给你做新的。”说罢又瞪着白明歌不动筷子,“你也老大不小了,别整天欺负孩子,寒霜谷的绸子可不够我们一天做一身衣服的。”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白明歌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扒开嘴往里头塞着饭菜,塞满了便说不出话。 见他这副模样,白潇也知这事到了这时便算彻底过去了,胳膊顶了顶芷兰,微微侧头给了她一个灿烂微笑便学着白明歌的样子狼吞虎咽起来,时不时夸上一句这菜真不错的话。 这幅场景芷兰也有些忍俊不禁,轻动双筷同二人一同吃了起来。 一番狼吞虎咽之后,饭桌之上一片狼藉。白潇拍拍衣袍,对着芷兰、白明歌鞠了一躬便自己回了房。白明歌顺着他离去的方向望去,便见一盏昏黄烛火燃起,人影映在窗前伏案勤学。 白明歌长叹一声,摇了摇头也站起身来便要出门去。身后忽然一声“少爷!”喊住了他。 他一挑眉毛侧过身来,神情温润似玉,气质如兰吐芳,不提剑时又变回那个翩翩公子模样。“我都同你说了,不论什么场合都不要唤我少爷了。” 芷兰也起身轻轻揪了揪他的袖口,“我喊习惯了,改不得。” “倒也无妨,一个称谓罢了,随你开心便是。”白明歌一扯袖子便又要走。 “你还要去钻研开天剑诀吗?”芷兰没有再跟,只是站在原地唤他。“九层剑诀当真不够?你这般夜以继日……劳形伤神。加之剑气破体……大夫也说了……” “我都知晓……”白明歌脚步一顿,复又前行而去。“世传的开天剑诀有误,我必将其拨乱反正,福泽后人。不论这最终的结果如何,我都要一试。这事关寒霜谷地往后兴亡,须有一人出来承担,既无前人又暂无来者,那……便只能是我。” 第十三章 烛影摇红 烛影摇红,薄窗浅映。燥热的暑气阵阵地闷在屋内,白潇一手握卷一手走笔,额上汗珠细密成帘一副将滴未滴的模样。饶是如此,他依旧没有打算开一门一窗,不时眼珠轻抬盯着门扉那处,如做贼一般小心翼翼。 脚步碎碎由远及近,其声缓而轻柔渐渐敲进白潇耳畔。他皱眉凝神,透过窗上薄纱望去,手中走笔缓了下来却是不停,笔势提顿依旧有模有样。脚步声再近了,被蝉声裹挟着却依旧是那般清晰可辨。他屏息沉意,手中行云之势再缓,全身紧绷似做困兽之斗。 缓缓窗边走来一个黑影,白潇忽觉房内气息凝滞,呼吸不可。一笔顿下,竟穿透纸背。他虎口一抖,指间相错之力过猛,手中毛笔应声折断。咔嚓与吱呀声同时响起,房间大门被轻轻推开。 一只青色绣花鞋带着素白裙摆踏进这个闷热的四角屋子,还未等第二只脚踏进来,白潇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桌上纸笔收拾了个干净。待那人身子踏进屋内,撇过头看着一脸失魂落魄的白潇盯着桌子不知做什么,便广袖掩嘴一笑说道:“潇儿,新衣我给你做好了,快来试试合不合身。” 白潇粗气长喘,两股战战而起,才觉已然汗湿全身,低着头轻轻一抖衣袍才怯怯道:“好的,娘。”说罢离了桌案朝芷兰走去。 看他这副模样,芷兰也不知如何开导,手头替他脱下破烂的衣裳一边说道:“虽说是夏日,但入夜了难免有些寒凉。你啊……”一语至此也忍俊不禁,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倒是懂得照顾身子!” 滴答滴答,白潇面庞之上的汗珠终是坠在地上,粉身碎骨后打出一滩死寂。他不知如何回应,只得挠了挠头下颔轻点,不敢出声。 若不是人的躯壳限制了他,芷兰毫不怀疑他会缩进龟壳中不问世事。为他宽了衣衫,见他早已汗湿全身这才准备同他说道说道。“以后别再把门窗关得那么紧,你那么点事,真当我同你爹不知晓?” 白潇呼吸一窒,齿间错动轻抖一会儿才试探着问道:“爹……也……?” “自然。”芷兰拿着衣衫在他身前比了两下,却没给他穿上。“你也知晓,你爹是个号面子的人。若让外人都知道我们铸剑山庄的少庄主,平日里不习剑诀,不研剑法,偏偏爱这诗书笔墨一道,岂不得给你爹扣个教导无方的帽子?” “是了,孩儿知错……”白潇向后退了一步,鞠了一躬。“爹娘良苦用心,孩儿……孩儿定不辜负。从今往后……”说至此处却迟迟顿顿,难再说下去。 芷兰一笑,轻轻按下了他抱拳为礼的双手。“书读得多了,却还是不懂人情世故!我且问你,你在房里挑灯夜读多久了?你爹可曾冲撞进来,将你的笔墨全都扔了?” 白潇凝神思索片刻,倒是一点就通,喜上眉梢便要跪谢。 “你这孩子别的没学,倒是学了你爹的耿直。”芷兰再度双手提起他的身子,“诗书可读,剑诀也得好好习练。这寒霜谷地的数千百姓,数百年来都是历代庄主剑剑保下,到了你这……可不能断了传承。” 说罢又提起白潇的右手,依着烛火看了个仔细,掌心猩红点缀,刺在他的掌心却扎在她的心口。芷兰又怒又怜,只得伸手狠狠一下打在他的手腕,“往后不要再用那些普通笔了,你的手是提剑的手,寻常的笔承不了你的力道,被断笔扎坏了手可怎么办!” 她又抬起头看着这个已然比自己还高的大小孩,一皱眉又道,“我知道你去库房偷了那支笔,今后就用那支吧。多少也是个祖上传下来的,也适合你们白家人使。” 听到这话,白潇悬着的心才终是放了下来。“爹……都跟您说了?” 芷兰眉头轻蹙,狠狠瞪了一眼白潇,“你们父子俩,真没一个省心的!”说罢转身又要出门去,“你早些休息,每日我只给你一支烛,用完便要睡。若是让我知道你去库房里偷,定要叫你爹好好教训你!” “娘……”她刚踏出一步,便又被白潇叫住。“爹还在研究开天剑诀?” 白潇望见她的背影生生一滞,久久沉寂不语。“你爹习武成痴,非要练那开天剑诀的第十层,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处!”她压着心口的悲伤不行于色,只如平日里的抱怨一般,将那些能说的不能说的全都咽进肚里。而后缓步离开了。 望着她渐行渐远,白潇也踱步回了桌案,从桌下再度掏出那叠粗纸,见其中一点黑墨晕开,穿过数张纸,不免惋惜。再翻书卷,按墨轻研,嘴中朗朗诵读出声。 连声珠坠,暴雨倾垂。一室的燥热终是被这雨打风吹去,刚开不久的门扉又被白潇轻轻掩上,回到桌前再看红烛已燃过半,灯油缀在烛身之上造型也甚是独特。收了心神,白潇再度握卷执笔,耽搁不起这半烛时光。 他执笔行云近乎忘我,灯烛渐矮,火光昏黄也浑不在意。 倏忽间窗外凉风吹拂,烛火轻微抖动几近熄灭,而后眼前一暗惹得白潇抬眼起来。依着月色只瞧见眼前一只长袖掩着灯烛,未及看清此人是谁,白潇便松开手中书卷一手顺着衣袖而去,欲将那人手腕按在桌上。 谁料那人长袖轻拂,手腕微抬便错开了他的擒拿手,向后飘去两步,形动无声,仅有风随。 白潇一惊,踏桌案而起,有如猛虎下山之势欺近那人身前,几式擒拿却都扑了个空。心急之下,脚下步伐也难随意动,错杂纷乱。此一乱反而令人琢磨不透,二人招式闪躲之间,白潇狠狠踩住那人裙摆。 “哎呀!”一脆生生的女子声音在这落针可闻的幽闭房间里格外刺耳。 白潇心头更是大惊,脚底功夫也随着心乱而乱,一瞬气息不稳下盘失衡,也随着那女子一同倒了下去。 第一章 重返玄都 凉风拂面,簌簌雪停,银装素裹的雪原上一高一矮两人身影沉步走来。 虽是隆冬去尽,春意将生的时候,方圆几里内依旧不见生机,唯剩雄鹰戾鸣划过长空,才能确定这不是画中世界。 自从在西域定了龙穴,第二便拉上静心片刻不停地往玄都方向赶路,任凭狂风拍打,雪没脚踝他也不曾言语一句,眼色中是一潭深沉静水波澜不惊。 二人皆是这世间难得的术法高手,缩地成寸疾行七日便从荒凉西域到了中原。 满眼素白终见春绿,静心长舒一口气,她从未见过自己的师父这般面色凝重,即使是师叔以身殉道化作雷海时也未曾。但她不敢问,她怕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被身前这个衣袍鼓动的男人点头应是。 眼见师父没有停步的样子,静心再也忍不住,找了个话头问着:“为什么是那头黑蛟?人间龙脉不该由人来定吗?”憋着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再望向那个风尘仆仆的人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静心赶忙运起灵力再度跟了上去。 再度回到他的身边,只听一个冷静的声音不急不缓地说着:“自古人间帝王,血脉传承才得龙气绵延。君唯血脉是举,非唯贤是举。我大可花上数十年考察一人贤才,将龙穴赠予,或可换得天下安稳数十年。可数十年后,皇位传承,昏庸贤明却不是我能说了算。” “他既愿意剥离妖身,牺牲化龙升天的可能,一辈子只做一个凡人,那为何不能是他?”他知静心还有疑问,又解答道,“他以蛟身定龙穴,龙气附体也唯此一世,再往后的子孙便不再有龙气。他亡故后,地脉龙气便不再受拘束得到自由,后世也唯有修为高过他者能定龙穴,但有那般修为又怎愿尽废。如此……九州方有未来。” 静心倒吸一口凉气,这些年随师父游历天下阅览群书也不曾见哪本志怪传奇敢如此写。这般大逆之举究竟为何,她再度开口问道:“师父你苦寻二十年寻得龙穴所在便是要断了天下的皇室传承?人间少了龙气御使者的调配岂不是更加纷乱不堪?” “人间自有人间命数,不是你我该管的。”那个疾行的男子说到此处,脚步一顿。“我这么做也只是为了……赎罪而已。” 罪……何罪?眼前未有风雪,静心却越发觉得自己看不清这个二十年来朝夕相处的人。他邋遢随意,从不掩藏,怎的如今竟说出这样的惊天之语?她愈发不敢再问,只能默默跟着。 半日光阴转瞬即逝,数日以来第二首次停下脚步。他长喘粗气,双手合于身前轻捏法诀。 忽地平地之间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出现,“跟上。”他冷冷说着,率先一步踏上山道。 未及多想,静心赶忙跟上他的步伐。崎岖山道石阶粗大,若是凡人每迈上一阶都得使尽浑身解数。而如今,这两位术法大家也如凡人一般沿阶而上,像是朝圣者,不敢倚术而傲。 走了几个时辰,二人步入云雾不见人间,四周崎岖石林也终现生机。 眼前云雾散去,花叶馨香扑面。静心驻足稍顿,心中感慨不已,又疑惑地回头望了望,却只见云海缭绕不得后路。沉凝片刻又再度跟上师父的脚步,绕过此处莺燕蝶虫,又见苍翠植株夏果丰茂……她心中恍然,“原是此处……” 再见秋叶零落,寒梅傲雪时,她便不再惊异。人间四时景致汇于一处的入云高峰只有一处,便是她的师门所在——不知峰。 二人再出云海,迷雾散去后眼前只剩藤蔓杂乱,斜石小径隐约可见。数十年未有人打理,自然是如此杂乱景象,二人只得提着衣袍小心翼翼地从这些植株中缓步过去。 拨开眼前乱枝交缠,见得一间破旧道观。其上门墙青苔遍生,歪斜的门牌间蛛网密布,只能隐约见得二字书写——不知。 第二撩开道袍,身子笔直跪了下去,他望着那扇数十年未曾有人推过的大门,朗声道:“不肖弟子,现任掌门——第二,前来赎罪。” 说罢他再度起身,不整衣冠不掸尘土,拉着静心推门而入。 静心赶忙闭上眼,轻捏咒诀。片刻后并未觉得不适,没有预料中的灰尘满面,只觉鼻间气息清新,天地间的灵力波动愈发剧烈。仔细瞧了瞧观中的模样,又与外头不同。此处干净整洁,纤尘不染。观中参天大树抖动枝叶,露水滴落在静心眉间。她只觉神清气爽,连日奔波劳累霎时无形。 未及等她细想,第二便拉着她走到大堂前。此处香案不供三清,只奉祖师。 静心抬眼望去,那是一座飘逸脱俗的道人石像,双手空握皆无一物。再去瞧他的面目,竟觉着有些模糊不清,眉眼间又似曾相识,如今再回想……又想不出是何时见过。 回过神来只见第二跪在蒲团上,俯首一扣,青砖脆响在大殿内四处回荡。再起身时,他双手握拳阴抱阳推出,朗声道:“弟子年少无知狂悖非常,欲以术立道,枉顾门规,涉身天下,以致妖孽将出,天下祸乱……以及师兄的身死。” “弟子罪孽,虽身死不足赎之,故二十年来遍寻天下,欲得补救之法。”他顿了顿,“二十年游历,弟子已将天下术法修尽,修为天下无双,却依旧不得道之所谓,方明‘不知’二字全义。如今回返,一是天刑将至,命数无多,自知过错无救,特此向祖师秉明。二是不知观传承不可断绝,天下术法需有人执掌。”他站起身将静心揽至祖师像前。 “此乃弟子首徒,赐号静心。心性坚定,资质天成。乃是弟子所认掌门的不二人选。”他望向祖师,眼见未有异动便安下心来。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按进静心手中,随后便大步迈出了大殿,朝后摆了摆手,“成了,现在你就是这不知观的掌门了。” 这么多日来,静心终于再次听到了那个无所谓的语气,心中稍安定了些。随即又看了看掌心的玉佩,还残留着些许余温,回想了刚才师父说的那些话……似乎有些不对劲。 她赶忙追了出去,还未等她开口,第二便抢着回答道:“这掌门传于你,并非是要你将此发扬光大,不知观自古至今皆是单传,你若不喜便将这山封了四处云游亦可。”他又转过身来望着静心,“你不喜的事我不会强迫你做,你依着喜好便可。” 说话间二人来到绝壁之旁额一处亭台,“此处亭台名为望仙,可观人间诸事唯独不见仙至。”语毕从袖袍中伸出手来,在云海之间轻轻一点,顿时一座荒城废墟立现。“走了……” 静心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扯着从云雾之间跳了下去。 片刻之后云雾再聚,似是无事发生过一般。 日升月落一如往常。 第二章 往事无追 忽而眼前云烟尽散,周身浓郁的灵气也一同散尽,取而代之的是扑面的死气。 静心一惊回过神来环顾四周,入眼尽是残垣断壁片砖碎瓦。“这是……玄都?”此间气象与书中记载相去甚远,往日繁华几乎毁尽,只余遍地尸骸再无人烟。 她倒吸一口凉气却呛得连声咳嗽。 第二拍了拍她的后背,“屏息,此处冤魂厉鬼盘踞多年浊气甚重。”话音刚落,远方沉厚钟声传来,响声十二,暴戾尽平。 静心直起身来体内浊气去尽,“这是……?”第二又拉着她往前去,“走吧,去见些老朋友。”二人信步走着也不动用术法,在这废墟城池里七拐八绕,终在一座庙宇前停了下来。 此庙红墙相围,石狮守门,高大庙门紧闭不开,越墙望去也只得见轻烟袅袅不绝。一路过来,这也是玄都中唯一未曾破败的建筑——全知寺。 静心这般想着,回过神来只见第二早已动身上前。 他轻轻拍门却不发一语。良久门后传来一声叹息,缓缓应道:“第二?”“净缘……”听闻此声第二回答。 “你为何还来此处?”门那头响起的声音无情无调,像是质问又好似询问。“我们亏欠你的早已还清,你走吧。” “谈何亏欠?”第二眉头一皱,复又追答“不知封山,全知闭寺全是我一人的过错,意空师父……他还好吗?” “自那日之后,玄都血流成河成了人间地狱,恶鬼哭嚎连天不绝。全知闭寺之后师父就遁入舍利塔日夜诵经超度,至今……未出。”那人答道,语意难掩悲伤。 “都是我的过错……”第二试图推门,却被一股柔和的力量卸下了力道,他轻叹一声转身欲走。“你说你知错了,你说说,你错在哪了?” 寺内同一声音传来,却又不似同一人。第二回头望着纹丝不动的大门鞠了一躬,答道:“错在以术乱道,恃法傲物,妄拟天心。” 寺内又传来一声叹息,“你走吧。” 第二望着寺门方向又鞠了一躬,回身便带着静心走了。 “那才里头那位,是谁?”静心好奇地问道。 “两位老朋友。”他也不想再解释,时间已经不多了,话音一落便拉着静心缩地成寸,眨眼现身在一座破塔之前。 此塔塔门破损,内里空空荡荡,外头破损盔甲遍地,似是曾经发生过激烈的战事。 第二右手虚空一拍,凌空现出一张桌案,他撩起衣袍随意坐下,伸手示意静心也坐下。随后袖袍一挥,两盏清茶浮现。 他掀起杯盖,仍有热气氤氲,轻轻抿了一口后缓缓开口道:“这些年你随我走南闯北见识了许多奇闻异事,如今我就与你讲一讲……我的故事。” 他再抿了一口,眼光漂浮又望向了那座残塔。 “这里的故事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的终结。是无,是有。是妄念,是执意。说不上是情爱或是欲念,是法往道存……也是我无法逾越的高墙。” 第三章 终焉之始 让我们回到那个民丰物饶却暗流汹涌的玄朝。 还是那个烟云缭绕,鲜有人迹的不知峰。九天之上意外传出了一道声音,它不低语也不咆哮,它捻了几片巨树的落叶拼凑意志。 “谁?”玄辉真人于祖师殿中静坐,惊觉一丝异样灵力流动。 清风破门却是柔和地吹卷,它们钻进殿内的每一个角落,充斥席卷,包容所有不容。 霎时风停,重归沉寂。 “玄辉听令!”静地震声一响,殿内门扉瞬间紧闭。 玄辉真人没有犹豫,转过身来撩起衣袍便俯身道:“弟子听令。” “我要你十年之后去寻一人。”那个声音无音无调,不高不低。 “何人?”他依旧顿首不敢上扬。 “市井之中,红尘之外。灵智未完,洞晓世事。”那个声音顿了顿,“收他为徒,传他术法。” “可……”玄辉问道,“不知观向来单传,而今弟子已有传承……” 良久那声音才将口中的迂腐咽下不说,“萧如玉不属于不知观,他有他的使命。” 玄辉微微抬起头来,小心地问道:“可否请祖师告知……那人究竟是谁?劳祖师这般记挂……” 那声音叹了一口气却不言语。 “弟子知罪!”玄辉连忙磕头,闷响在大殿中反复回荡。“不欲言者不问!不欲言者不问!”他反复自语着,让这句话贯彻身心,清净知行。 “附耳过来,我传你登仙之法。”片刻后那道声音再度响起。 玄辉颤抖着直起身来,依旧不敢抬眼,只是隐约见着落叶聚拢,形成人身。 他蹑步向前俯首低眉前倾只为聆听仙音。 他屏气凝神,与自然融为一体,身形不见,心神不明。 仙音浩渺,无终无始,断续不一又自成一体。 “师父?” 一声呼唤破了沉静,玄辉惊醒却已经半身湿透。 他环顾四周自身却依旧跪坐在大殿的蒲团之上,方才一切如梦似幻,亦假亦真。方才祖师的仙音,却也遗忘殆尽,只隐隐约约记得一字。 玄辉拍了拍脑门,似是记起却又忘记。“究竟是何字……?” 他又揉了揉眼睛,定神望向祖师雕像,只见香案之前遍布落叶,这才确定方才发生的事情并非虚妄。 “如玉……为师方才梦见祖师了。”玄辉真人望向祖师雕像深深凝望。 “祖师不早已飞升成仙了?”萧如玉也望向祖师雕像,“或是……这世上真有仙人吗?” 玄辉真人起身,一抖拂尘似乎明悟了什么,一步踏出便生一化身,七步出殿造化成就。而后又摇摇头,背过手将拂尘别在身后。“不知……不知……不知!” 萧如玉一惊,揉了揉眼睛,那七尊化身又随着师父消失不见。 “眼花了还如何画符啊……”萧如玉一拍脑门又扑到符桌上,钻研自身的小道。 一晃十年,尘土重归。 只余一人的不知观内,一位老人想起了那个阔别多年的约定。 几日斋戒焚香,玄辉真人终于再度下山。不使化形,不显法力,只是一个耄耋老人,挂着一只拂尘,摇摇晃晃地踏进人间。 第四章 市井之中 玄都城的市井依旧人声喧天,人流络绎不绝。 沿街的小吃摊车上笼屉蒸着,蒸出的美味七弯八绕勾住了食客的饥肠。机巧商人的手中拨浪鼓摇着,转着迷魂咒勾来孩童的目光。各路江湖人士齐聚一处,只为从路人的口袋里掏两个铜板,好在夜幕降临这个城市的时候,温两壶好酒暖暖被野风吹透的胃肠。 但是也有那么一群人,阴影为衣,黑夜作袍,他们的触手无处不在,出其不意只为所需。 在这个拥挤市井晃荡了几日的玄辉真人也有些迷惑了,衣袍里浸满了人间的情味使得他有些烦躁。他沿路拐进无人的巷尾,就着铺满灰尘的台阶坐下,揉了揉双眼细细体味祖师的那两句谒语。 “市井之中,红尘之外……”他默念着,干枯的嘴唇一碰却觉着其中多了点什么。 玄辉皱着眉嚼了嚼,“葱油面饼……?”微微睁开眼瞧了瞧,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孩蹲在他面前,又向他递来一只装着少许清水的破碗。 玄辉也不拒绝,就着凉水又嚼了两口人间的吃食,双眼微眯地看着眼前的男孩。 未及开口,那男孩先张嘴了,“他们说一张饼一碗水,就着嚼两口就能救活一条人命,我才知道是真的。” “哈哈哈哈。”玄辉也难忍笑意,低头望了望自己的衣着,破布烂衫确实像个流落街头孤寡无助的老人。“孩子……你住哪儿?” “天床地被,四海为家。”男孩想也没想,顺口答道。 玄辉觉着有趣又问道:“那你何处谋生啊?” “天施地舍,人世为钵。”男孩再度不犹豫地出口。 玄辉讶异,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后脑,“这些话是谁叫你的?” “我们的头儿。”男孩痴痴地说着,“桥洞三穿,街巷三转,子时三刻,河岸登船。可以寻他。” 玄辉一笑,一抖衣袍消失在原地。 男孩回过神来,手中多了两块油饼,想也没想先啃了两口,完全不记得方才发生了什么。 子时三刻,城外草屋。 一男孩叼着稻草望着屋顶的破洞发呆,喃喃自语:“晴时破漏,可见星空。”夜里繁星绚烂一时迷了他的魂,“阴时需补,挡雨遮风。” 当他想得入迷时,虚掩的木门被悄悄推开。 男孩一口吐出嘴里的稻草,倚着墙端坐而起朗声道:“新来的,能找来想也不是泛泛之辈,报上名号。” 玄辉会心一笑,应道:“市井之中,红尘之外。” 男孩心中琢磨,这是碰见江湖神棍了,进门先答个谒语?也不知为何便脱口而出道:“灵智未完,洞晓世事。”说完便后悔,“我这是在说什么?” 刚回过神来,男孩便看见一个耄耋老人佝偻的腰在破洞月光的照耀之下渐渐直起,“孩子你可想和我学术法?”随手拂尘一抖将屋顶破洞补起。 男孩一惊望向头顶,严丝合缝不见一丝漏光。 “你可愿意?”玄辉不知何时又来到男孩面前,拂尘再度一抖,屋顶破漏再度出现,皎洁月光照耀在他满布皱纹的脸上却一点也不显得慈祥。 男孩咽了口口水,“我得何时才能练成这般神通?” “不……这只不过粗浅之术,骗人而已。”玄辉拂须笑道。 第五章 红尘之外 玄都城河畔的凉风卷卷吹进草屋,夏夜的风竟吹得令人有些背脊发寒。 男孩蜷起了双腿,怔怔看着面前的老人,问道:“障眼法?那……如何才能修得真正的术法?” “术法,并没有你想象得那般简单。”玄辉笑着拂须,“术法倚仗灵气,而不同术法所需的灵气皆不同。” “便说我若想将这屋顶补上,所需多少稻草,我就需要付出多少稻草生长的灵气。”玄辉一抖拂尘转过身去,顺着月光照来的方向伸出手,“然天地有灵,对于灵气的吸收人相比于稻草也快不了许多。还是补屋顶而言,一个初入门的修行者,也需要长年累月的积累才能将你这屋顶补上。” “那有何用?既不能移山填海,更不能揽月摘星。”男孩又叼起手中的稻草,仰面看着眼前的老人。 “用?”玄辉一把抓开男孩口中的稻草,丢在一旁,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术法的精妙不但展现在他的效果上,更体现在修炼时的玄妙。” “不同的功法在破境之时,所需的心境意志皆不同,而根据各人的不同,又需要不同的方法去破境。而破境的所悟所得,才是术法的真妙。”玄辉又将稻草塞进男孩大张的嘴里,“而术法所带来的能力,打个比方。天地就如父母给予我们身体,而后天身体发肤的成长与灵智的发育则是相融相生的。术法是身体的成长,灵智则是道。它们相融相生,缺一不可。修术而无道不可有为,修道而无术不可长久。故术法非用而已,自然生发不可排斥。” “道终究虚无缥缈,没有移山填海来得实在,若你真想引我入道,为何不说些更实际的……”男孩疑惑地问着。 “力量?”玄辉合上双眼摇了摇头,“不……我们不需要力量,更不需要移山填海的力量。天地大道,阴阳相抱。若你想移山填海,也非是不能,只不过代价非常,不是一世因果所能承受。而道法玄妙,探之无穷,越加深入越加入迷。道无生,道无止。观行致知,皆为道。真仙之道尚无穷尽,我们凡人之体不更该去一探究竟吗?修习术法所得的长寿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求道而已。” “长生不老?”男孩仰面躺下,翘起二郎腿又望向那片遥不可及的天空,“倒也还行。不过人生在世,也不过喜乐悲欢,尝尽了也就那样了。” “不。”男孩望向屋顶,冰冷的月光渐渐被遮蔽,露出一个老者的微笑,“还有未知。” “那……他们该如何生存?”男孩跳下了床,指着周围草席上蜷缩身子的孩童。 “就算你不走。”玄辉走到他身边,拂尘一抖,月色撒向所有的孩子。“你希望他们一辈子都活在阴影之下,夜色之中吗?永远这样吃百家饭,没有傍身之技吗?” “你能帮他们?”男孩揪着玄辉的道袍,心中不忍也自然流露。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玄辉大踏步地走向那扇虚掩的木门,“你叫什么名字?” “我生来便不知父母何在,自然无名。”男孩也跟着玄辉走了过去。 “好,你是我的第二个弟子,也是不知观有史以来的首位第二个弟子。从今往后你便姓第二了。”玄辉真人如此说道。 话音刚落,虚掩木门无风自启,阔野密林映入眼帘,星河浩渺披肩。 夜风一吹,二人身影消失不见。 第六章 世外仙山 月明之夜,玄都城外的护城河上漂来一叶扁舟,其上船夫厚实蓑衣披身,月光沿着斗笠射进帽檐,一张脸明晦参半难以窥其容貌。一双厚实大手撑杆摆渡,数十年迎来送往不尽旅人。 本是日出撑杆,月起归船的老船夫却不知什么时候在夜里接起了私活,只要能答出暗号的人,就会被渡城郊外的一间破草屋。据传那里有一位黑夜里的帝王,收容所有无家可归的孩子。 小舟缓缓靠岸,今晚只渡了一位老人,较之以往这门“生意”也算是差了不少。船夫赤脚踩上了此处荒芜一片的河岸,掀起斗笠推门而入。 “臭小子,你可还差我三只烧鸡呢……”他抬眼望去却见不到那个翘着二郎腿的地痞少年,只剩一道月光空落落地打在一张草席上,照得微尘无处遁形。 船夫一撇嘴,叹了口气道:“终究你还是选了那条路,也罢也罢……终不是我来渡你。”他耸耸肩,收紧了肩头的蓑衣,轻轻合上了这扇破门。 “嗯?” 本欲合上的门被一个轻之又轻的力道抵住,船夫眼光循之而去,只见一个圆圆的脑袋从门缝中探了出来,“你能……带我一同走吗?” 船夫蹲下身,仔细瞅着这个小光头,“你知道我要去何方吗?” 小光头挠了挠头答道:“不知远近,不知祸福,只是头儿走了,我就只认得你了。” 船夫轻笑,也无太多话语,抖了抖蓑衣便转身走了。“那我们便去一个不知祸福的地方。” 有那么一瞬,小光头觉着船夫的面貌变了些许。他自故摇了摇头,想着这无灯无火的夜里能看清什么。一抬头船夫已然走远,这才拔起双腿追了过去。 红尘世俗的事便搁着不谈,且说那玄之又玄的世外仙山。 此时玄辉正领着第二,一步步走上不知山。 初时山路崎岖与凡间名川并无不同,走了些许第二便觉枯燥,找了个话头问道:“为何要把道观建在如此陡峭的山峰之上?这般岂不是人迹罕至?” 玄辉脚步不停,气定神闲答道:“为的便是与人间隔绝。要知人间之事纷繁复杂,因果缠绕不清,稍微涉及就难以抽身。不知观历代以来皆是离世清修,不染俗业不涉因果,以求全心入道。” “难怪每代只得一个弟子,你就不怕什么时候这道统绝迹了!”第二反驳道。 “绝迹?”玄辉难以忍俊哈哈笑道:“难道非要在尘世之中挂个招牌,上面写着长生不老请走此道?” 说话间二人步入烟雾之中,再踏出便是一片春色绝景。莺燕环绕,花木繁盛。 玄辉接着道:“除去修术悟道,不知观还有一项重任在肩。那便是看管天下术法。” “天下术法?”第二疑惑道。 “世间盛传,‘天下法尽出不知’并非虚言,数百年前不知观祖师不知道人,以一己之力斗天下道统的掌门之人。一役之后,天下道门废尽只余不知一脉。天下所有道统的典籍都收录于后山的一处隐秘山洞之中,为的就是不让歹心之人得到。我们研习术法的代价之一,便是终身守护这座宝藏。”玄辉顿了顿,又道。“我知你想问些什么。你是想问,‘不知观历代只收一名弟子,如何保证弟子心性?’” 第二点了点头,再望向面前老人觉着他似有通心之能一般。 “非是你想的什么,读心之术通心之能。只是往常我们历世,皆会遵循缘法,缘法到了便有弟子。此人不论前世来生,也不论身世家境,领进门后便是不知门人。你若问我,这与善恶有何关联,我无法回答你,只是冥冥之中天道轮回如此而已。” 第二讶异之间也不知如何说,只能默默跟着,心中独自疑惑这根本没有任何道理的道理。 一时间二人走过了春夏秋冬四境,不觉间来到不知山顶,拨开丛生杂草,一间破落道观映入眼帘,其上斜挂着牌匾,横写着三个大字“不知观”。 玄辉突然转过身来看着第二,问道:“你可做好准备了?” “准备什么?”第二不明所以,却觉着肩头压力骤增,膝盖酸软猛地跪了下来。 “从今往后,俗世凡尘便与你无关。”玄辉一抖拂尘在第二头上一挥,“你可明白?” “弟子……”第二觉着周身压力猛增,怎也直不起身来,仿佛就等着他说出那两个字,“明白!” 话从口出瞬时间第二便身轻如羽,他站起身来掸掸身上的尘土,这才有机会观望四周。 此处云海缭绕,不见日月亦不辨阴阳,观中巨木参天隐约抖落点点光华。 第七章 书画有灵 玄辉任他四处顾盼,也不理会他自顾自推门而入,待他看腻了便会跟来。 见着眼前这个刚拜的师父自己进了门,也顾不得眼前的神奇迤逦,随着玄辉也一同踏进观门。 踏进门槛便觉着周身感觉不同,身轻如化羽,目明辨毛疵。再看内里景观又与外头不同,观中各物置地整齐,地砖铺出条条干净小道四通八达,虽有虫鸟上下纷飞却不觉杂乱,与外头不修边幅的道观差距甚大,立时他便觉得别有洞天一词当是形容此处。 正当他神游天外魂魄不归时,脑门上一阵剧痛霎时便将他拽了回来。回过神来,手中多了一卷典籍——术雷。 第二抬头望见渐行渐远的师父,正准备发问却听玄辉先开口说道:“你与你师兄不同。他性子优柔寡断却细腻如水,拟天地万法的符法是他的归宿。而你性子刚直巧思颇多,术雷之法,望你能好好参悟。” “我都未入门,如何参悟?”第二迈着步子正准备抓着玄辉问个明白。 玄辉却踏着飞步躲进房内,留了一句,“听道一万年,不如悟道一时间。”【取自古剑奇谭网络版,绛阙散吏清都】 第二愣在原地,痴痴笑道:“这便是缘法吗?” 不知山上不见日月难辨年岁,至于那些九龙锻体、炼气结丹的琐事,对于不知观传人而言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不提也罢,我们且说说三年之后…… 话说这些年玄辉阳神化身瓶颈待破,日日闭关清修,第二见着师父的时日也屈指可数。记忆可辨的便是那些时候修炼瓶颈之时,欲发天劫之日玄辉才会现身讲些渡劫之法,除此之外师徒二人皆是各自修习。 随着第二练气结丹,手头术法越发精纯但却无处可为,最多捏个雷诀吓唬巨木上栖身的虫鸟。他倒也不是没想过趁着师父清修的这段时间下山去游历人间,学那些游方术士在平民百姓间露一手威风,但奈何每次走出四季仙境往凡间去时皆被一道巨力震晕,醒来时又躺在自己的床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是自己的梦境而已。 这一日第二又从床上醒来,一拍脑门将脑袋中一阵眩晕拍去,“又失败了吗……” 从床上站起身来检查周身依旧没有一处伤痕,仿佛那一道巨力只是梦境之中的幻想罢了。他再度整衣起身,扛着锄头准备去四境整理整理那几片无人看管的药田。 神游天外间,他又来到春境的雾门之前,扛起锄头便往雾门中砸去,不出所料一招落空倒是狠狠锄进地里。这术法间的虚虚实实数年来他也没弄明白,心中的疑惑倒是积沙成塔。 “既得术法真传,为何又将自身锁在远离尘世的牢笼中。术法真是没有意义的附赠吗?”正自思索间,便翻完了四境的所有药田。 本是劳碌一日载月而归的心境,在不知山上却不知该作何心情。年年岁岁不见光阴,处处景致万年不变,美则美矣却总觉着少点什么。 第二扛着锄头走进观内,也不回房洗漱,径直走向祖师大殿,话也没说抬起脚便踹开了大门。玄辉此时依旧在清修,没工夫理会他的幼稚行径。 第二随意抓了个蒲团,仰面随意坐下,撩起肩上的锄头指着祖师殿上的祖师雕像破口大骂:“凡间传闻仙侠轶事颇多,怎么到了你这术不能用,法不可为,那要这术法究竟何用!天下道统怎么就被你这个规矩精给收了去……” 骂到词穷一时凝噎,“就……就你这样的还能得成真仙!真是老天瞎眼!” 孩童意气耍尽了,第二将锄头丢在一边,凑了几个蒲团就地躺下,也不管身上泥泞甚多,会否污了这些干净的物事。 他又望着祖师像痴痴地问了起来:“这世上真有仙人吗?所谓仙界又是何等模样?”不经意间又瞥到了祖师像旁供奉的那幅书画,据传是祖师飞升之前望见仙子下凡所做。 其间女子着青荷长裙,肩披透白纱缎,体似藕肢不禁盈盈一握,神若净莲不染俗世风尘。 第二越瞧越入神,而后又陷入了那如画般的眉眼。 “如果真有仙界,有这样美丽的仙子吗?” 不觉间,竟沉沉睡去。 黑暗中,有一个温柔的声响在他耳边轻唤,“有的。” 这几年来第一次听见除了师父以外的第一个声音,他在惊吓中睁开了双眼,却看见了那个眉眼如画的面庞。 “你……你是谁?”第二的声音有些颤抖,对着眼前的仙子他朝思暮想的仙子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呆呆蹦出一句。“你如何能……来到此处……” “天天盯着我瞧,如今又问我是何人?”女子轻笑着站起身来,纤纤手指轻点祖师像旁空白的画幅,“吾名——莲衣。” 第八章 在世仙人 “你你你……”第二惊得半立起身子向后退了两步,虽是修习术法多年,但终究没有亲见什么奇闻轶事,对天下间的奇诡之事还觉着惊讶。“究竟……是人是鬼?” “鬼?”莲衣缓缓蹲下,一双如水的眸子将他装了进来,“你方才也不是这样说的。” “那那那……”第二讶异之心还未平息,嘴上的结巴也还未恢复,“那你是什么?” “我……?”莲衣回头望了一眼祖师雕像,又望了一眼那幅空白的画卷,“我本是画中人物,受你们祖师飞升前散逸仙气蕴养,历经数百年终得灵智,若要问我是什么……” 莲衣仰头思索,“人间的说法,或是妖吧。” 第二也终于缓过神来,“那你初得化形……如何便有了名字?” 莲衣一时语塞,顿了顿方才答道:“许是画作与原主之间有些冥冥中的感应吧,那位仙子也叫莲衣。” “当真神奇……”第二稍微缓过劲,又仔细打量起莲衣来,却是没有任何水墨晕染的痕迹,倒像是个真人一般。 正当他思索时,祖师殿的大门被轻轻推开。 “确实神奇……”玄辉应声走了进来,“你……不,仙子。除去祖师传音下界,老夫生平还是第一次见着在世仙人。” 第二悄悄退到了玄辉身后,“师父……她是……仙人?会否是您瞧岔了?她方才与我说,她是画中生灵,乃是妖。” “不可能,神魂晶莹剔透乃是阳神大成经过天刑雷劫洗炼的象征,只是……”玄辉大步上前靠近莲衣,“为何察觉不到仙子身上的灵力波动?” “我尝闻仙人下界天地不容,会将修为压制至阳神境界。可为何仙子……虽为仙身却如同一个凡人一般……?”玄辉皱眉陷入沉思,“莫非莫非……真是生而为仙逆乱阴阳……所导致的天地不容吗?” 玄辉眉头紧锁,似是想起了什么,望向莲衣的眼神有了些许担忧。 莲衣却满不在意,只是一笑置之。而后玄辉松了一口气,也不在问话。 第二在一旁却是看得云里雾里,这二人一皱眉一莞尔的,究竟说了些什么? “仙子你且选一间房安顿,我这便去翻阅古籍,想来九州历史上,定也发生过此类事件。”玄辉说罢便一拂衣袖消失无踪。 “又不见了?”第二挑眉无语,自己这个便宜师父与自己见面的次数不过十指之数,而今出现不到半个时辰又消失不见,也不知用神龙见首不见尾来形容是否恰当。 正当他准备稍微收拾收拾祖师殿,顺便计划一下今天再去哪里打发时间时,莲衣忽然出现在他面前,问道:“你现在是何种境界了?” “妄心未渡。”第二对着这位美丽仙子也扯不出谎,从小在市井里摸爬滚打的痞气到山上也除了一半。 “倒也不错。你如今是否还缺一件趁手法器?”还未等第二回答她便紧接着说道,“想也知道这破山上除了灵气什么也没有,你上哪去寻一件法器。” 语毕,莲衣从广袖中伸出手来,对着虚空一招,祖师像旁的画卷便凭空收卷轻轻落在了莲衣手中。 “这……”第二讶异,“方才师父还说你身上没有灵力,为何你依旧可以隔空取物?这一招便是我都十分费力。” “这画卷也算是我的原身,自不需要用灵力施展什么隔空取物,我召它应,如此而已。”莲衣答道。“你来试试。” 第二双手接过卷轴,“敢问仙子,这卷轴有何妙用?” “妙用?”莲衣略一思索莞尔一笑,也不说话伸出右手捏作法诀凌空虚指,画卷亦随之缓缓展开飘至第二头顶。而后莲衣二指相并凭空一旋,画卷陡然延长,如长蛇吞食一般紧紧裹住第二的身子。 第二顿觉不妙,试图运转灵力,却惊觉自身似与天地隔绝,感应不到一丝灵力。“仙子……仙子救我!”迫于无奈只好向莲衣求救。 莲衣却捧腹大笑,似是报了几世深仇一般痛快。“你唤我什么?” “仙子……?”第二狐疑答道。 “叫声神仙姐姐来听听。”莲衣站在动弹不得的第二身前,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语气半点不容讨价还价。 第二被压得喘不上气,也只能应和她的要求。“神仙姐姐!”此话说罢,画卷便霎时落地,只余画轴在祖师殿上不断翻滚,扯出长长一段空白。 “为何方才我感受不到一丝灵力?”第二疑惑道。 “想来我这原身画卷,自我诞生之后亦遭天地排斥,灵力半点不得寸进。”莲衣这般答道,“另外这卷轴还能无限延长。” 莲衣再度手头捏诀,第二似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急忙合上了双眼。 “莫怕,我只是给你演示一下。”莲衣轻笑道。 望着画卷几乎铺满了整个祖师殿,又慢慢爬上了祖师雕像,将它紧紧包裹,第二忍不住阻止道:“神仙姐姐!快住手!”说罢赶忙爬上香案,双手扒开祖师像上的画卷,这才气喘吁吁地解释道:“上山这么多年,师父其余事皆不管我,唯独不许我碰这座雕像,你这可是犯了大忌。” “哼。”第二的这句话像是犯了莲衣的大忌一般,“就他,我没给这雕像砸烂了便算好。” 第二挑眉似是明白了什么,“神仙姐姐可曾与祖师相识?” “不提也罢。”莲衣转过身去并不想回答,“这画卷可载世间万物万事,若你往后有机会云游天下,可以此记之。” 第九章 画中世界 “为何是我?”第二面对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多少有些狐疑,人间盛传的一些古语,“无事不登三宝殿”一类,约莫不是空穴来风,否则也不会长传于世。 莲衣略一思索,叉腰望向祖师殿的穹顶,“大约是……你们道士所说的缘法吧?” 听着这二字第二险些气晕过去,“缘法缘法?究竟何为缘法?还是用以搪塞所有不可知不可预料事情的理由。” “你还年轻,未涉世事。”莲衣答道,“这世间事事因果往复,你每遇一人一物皆是冥冥天定,命运往复不可逆不可破。” 见他如此较真,竟思考起着其间的关联,莲衣也不再烦扰他,玉指轻弹间画卷再起于空中一卷,祖师殿前便再无人影,只剩画卷悄然落地缓缓合上。 第二回过神来时,便已发觉自身不在祖师殿前。四周打量也只是一片空白,脚下亦是空虚,却又踏地如常。“这是何地?”他自语。 “无因无果,无始无终之地。”莲衣的声音自四方传来,似是无始亦无终。 “神仙姐姐?”第二环顾却依旧不见一人一物,四周茫茫一片不辨方位,直教人迷失其中。“你在哪里?” 许久之后莲衣也没有任何回应,第二只听见自己的回音传了回来,“神仙姐姐,你在哪里?” 四处空旷寂寥,只余自己一人在这之间,无路可循,无处可依,霎时惊惧上身,第二跌坐在地,一语不发。 不知何时气氛阴冷起来,犹有寒气侵蚀,入髓冻骨。 一时四周泼墨漆黑,包裹他的身躯,形成一个墨茧。 当黑墨消去之时,第二蜷缩着身体不再处在空白的天地之间,而是自身无比熟悉的地方,玄都城护城河外的茅草屋,虽是泼墨简笔却是神犹其中。 第二推门而入,其中布置也一如往常,只是故人不复,独身凄凉而已。望向窗外杨柳拂堤依旧,也倍感惆怅。不知曾经那群无家可归的孩子,而今都去向何方,是否有了个好的归宿。 一时沉闷消长,第二复又推门而出。 此时一步踏出周身环境再变,细致工笔描摹山水,第二回过神来已是处在不知山春夏秋冬四境之中。 除却四时盛景,虫鸟奇珍的摆布,此处唯有一个地方令他心神向往。 第二大跨步走上前去,右手对着虚空信手一抓,一柄墨色长剑突然显现在手。他将其高举过头顶,双手反握,一个箭步冲向雾门径直劈了下去! 剑行一半,大雾瞬破,其间显现一个人形,定睛一看便是莲衣。 第二手中之剑霎时停顿,停在了莲衣额前一寸位置,再往下一点便是鲜血涌流。 他长出一口气,“神仙姐姐……我这是怎么了?”手腕不停颤抖,却是紧握手中长剑不肯放手。 莲衣从广袖之中伸出手,轻轻按在他颤抖的手腕之上。“不必惊慌,此乃画卷中的世界,乃是你心中所想的显现。” “它可以承载你的一切,暴戾焦虑,悲戚失望。它自无中化有,存则全无。”莲衣说罢,额间与第二相抵,一阵冰凉之感在二人之间传递。 冰凉沁出,第二再度睁开双眼已然再度身在祖师殿,跪坐于蒲团之上礼拜祖师。方才紧张的感觉瞬间褪去,身子一松竟然倒在地上,背心的冷汗也肆无忌惮的淌了出来。 第二扭头一瞥,只见莲衣也半蹲在一旁,半托着脸好奇地观察他的反应。 “神仙手段……当真了得……”第二气若游丝,只能这般称赞。 “你想学吗?”莲衣应道。 “在画卷中自成天地,再开一界。”第二傻笑,“诱人……当真诱人。” “虽然免除了尘世纷扰,却也少了百般乐趣。”第二看相祖师雕像那副无悲无喜的模样,这般说道。 “果然……”莲衣低语,“你还是你。” “什么?” “没事,只是希望你往后别拿它对敌杀人。”莲衣岔开话题,“若是他人不愿,你也无法将他人收进画卷。” “那为何我方才?”第二半坐起身,眉头轻皱盯着莲衣。 莲衣莞尔,“你自知晓。” 一语点醒梦中人,第二又瘫倒下去扭过涨红的脸不再敢看莲衣一眼。 她也不爱理会孩童的羞涩,几步出了祖师殿将门从外头关上了。 听闻她的脚步渐行渐远了,一时房内沉寂,第二再度望向祖师雕像轻叹一口气,“你说你这么一个无情的臭道士,怎的就能碰上这么一个仙子呢?” 一语说罢,也不知在说谁。 第十章 尘世之道 时光一晃,山间清修的日子又不知过了多久,四时不辨的不知山似乎真的与尘世隔绝。 直至一日,玄辉出关。 在山间清修的日子本就寂寥,虽如今多了莲衣同他偶尔聊上几句,但这位仙子也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偌大的不知山总有她能藏身的位置。 “第二……”一个辽远空旷的声音传进第二的耳朵里。 第二一惊,本在巨树枝杈上休憩的他,一个翻身便从树上滚了下来。本是想着修行至今也无法勘破妄心之门,加着玄辉闭关不出,索性随意些。不曾想今日听见了师父的声音,却较之以往又有些不同。 第二急忙运气调整身形在地上站稳,吃痛间睁开双眼发现玄辉早已在他身前,“师父……” 正欲解释却被玄辉张口打断,“不必说了,不同人有不同的修行,这也是为何不知观向来传法不传道的原因,如今我出关是有要事同你们说?” “何事?”莲衣不知何时出现在第二身后,轻柔一语又把第二吓得不轻。 并不理会第二作何反应,玄辉只管自己说话:“除却上回同仙子所说的,生而为仙虽被天地灵力排斥,难以引气入体却善御灵力,犹与草木亲和。在不知山这类的洞天福地中亦可借草木灵气略展身手。” “此法我自知晓,还有呢?”莲衣倒是不以为然。 “还有……”玄辉一顿,“还有便是生而为仙的修行,重在修道不在修术。仙身已然是人间术之极,若是有朝一日修道有成亦可以重登仙界。” “若无他事……”莲衣伸了个懒腰,话还未说完长袖一卷又不知去了何处。 第二转过头去寻她,果然又消失不见。 “第二……”玄辉将他的魂唤了回来,“此次为师出关主要为你。” “如今你已在妄心劫前停留数年不得寸进,想来你的劫不在此间,在人间。”玄辉拂须叹道。 “师父……你这是要让我……”第二讶异,玄辉这些年将他锁在山上不得下山,以至于有了一丝对人间的心魔,而今竟要放他下山。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如今放你下山也有其他考量。引你入门多年,除了教授术法也不能教你太多。如今为师真仙关隘就在眼前,不知何时就要经历天劫洗炼,为了不波及你们也只好让你们下山了。” “事已至此也不同你说太多无关的话,不知观在世间行走有几条规矩请你谨记。”玄辉叹了口气,整个人严肃起来,道袍无风自动赫然如天神降临。 第一:不可入世入仕,扰乱凡间因果。 第二:不可当众显圣自称为神。 第三:食人精血之妖必杀之。 三句话震慑心魄,直往听者灵魂深处去。 第二愣愣答道:“是……弟子知晓。”再回过神来,已然站在春境的雾门之前。 这个无数日夜让自己魂牵梦绕的地方,尘世与不知山的隔绝之门。数年修术,也不过是听命而为,为何修始终困扰着他。比起无为飞升的大道,他似乎更喜欢尘世的生活,平凡之间充满惊喜。但长生之道呢?与天地同寿观浮华云烟亦是极有吸引力的。 想到此处,他的脚步突然迈不开了。 “如何,这么多年你终能下山,却又在这门前踌躇不决?”莲衣不知从何处出现,挥起广袖打了个哈欠,轻轻靠在雾门边上,还是那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古人往常不知所措时便会占卜,你也想试试?” “卜术可准?”第二问道。 莲衣轻抿一笑,“卜术终究只是术法而已,不可偷天换日预知未来。真能预知未来的卜术可害人不浅,况且那些行卜的人能都有修为吗?” 她伸了个懒腰站到了雾门之前,双臂合抱玩味地望着第二,“卜术之神在于你在行卜之时便能知心中真正所想,没有什么事是不相上下的。”说罢便向雾门之处轻轻倒下仿佛睡着一般,霎时消失在烟雾之中。 第二一惊,箭步上前伸手一探却抓了个空,整个人狠狠跌进了泥泞之中。 从阵痛之中缓过神来,眼前一双纤纤小手向他伸来。“看吧,也没有那么难吧?”莲衣半蹲在他面前微笑地看着他,见他不为所动莲衣又道:“怎的?爱上土的味道了?” “我……”第二恨不得把头埋进土里来掩盖涨红的双颊,“不想污了神仙姐姐……” 莲衣却不理他,一把将他从泥泞中拉起,“还挺会心疼人,不过这山上的东西多少沾了点灵力,对我倒是排斥得很,污不了我。” 第二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泥土,衣袍一震用灵力消去了身上的污渍,也只有趁如今山间灵力充裕才能最后奢侈一把,到了山下不仅灵力匮乏,更得遵守门规不得惊世骇俗。 第二也不再犹豫大踏步地往山下走去,“神仙姐姐,你可还记得仙界的事?” “你想了解仙界?”莲衣眼珠一转,“我如今对仙界也只剩一些模糊的记忆,毕竟我非是莲衣本身,而只是她在凡间的所有之物的化身而已,你若想知道些什么便问吧。” 索性无事,也作闲聊,第二便抓了话头问道:“天上可有天庭、天兵?玉皇大天尊可真的存在?” “呆子!你真当仙界是那些志怪小说你所写的吗?”听到这里莲衣觉着可笑,左手点在第二脑门上便是一个爆栗。“仙界不过是九天之上隔绝凡尘的地方罢了,没有天庭,更没有天兵。一个无秩无序,各不相干的地方而已。试想若是仙界同凡尘一般,依旧有君主之制,那又何必从地上的人间再跑到天上的人间?这又有何区别?仙人们追求的,虽是长生,却又不仅仅是长生而已。” “至于玉皇大天尊?”莲衣抬眼望天,“确切说仙界中确有这么一位人物,法力无边却不管诸仙之事,相传他是这天地之间首位飞升的仙人,想如今……早已存于有无之间,如那三清一般了吧。” “既然真有神仙,那为何不曾见到神仙下凡?古来志怪传奇之多,而今已然绝了仙迹又是为何?”第二又问道。 “仙凡有别,这句话人间的说书人倒是不曾说错。”莲衣解答道,“修士飞升须承受天刑厉雷的打磨,洗净人间因果,承受天地的愤怒。而仙人下凡也要承受天刑厉雷,若在凡间沾染过多因果,便再也回不去了。久而久之便无人再下凡显圣。” “你若要问为何无人飞升……”莲衣叹了口气,“这就要问你那位祖师爷了,是他断了天下人的修行路。”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然来到玄都城的门口,车水马龙,进出不绝。 第十一章 烦扰迢迢 望着巍峨的城门,第二不禁有些恍然,人仙之别,当真就是山上山下而已吗?除去因果业报再除去红尘扰扰,真就是登仙之道吗? 不知不觉间第二已和莲衣一同走到守关的士兵面前,“二位从何处来,又为何要进城中去?”士兵腰间佩刀往二人身前一挡,尚未出鞘却挡住二人去路。 第二一时间愣住,多年未与人交谈,俗世间的话术已然不记得多少,更遑论扯谎骗人。 “我二人乃是云游术士,此次前来是为了降妖除魔。”莲衣一步上前挡在第二身前,神情自若仿佛真有那么一回事。 士兵面色凝重,再将佩刀别回腰间,“方才小人不识泰山,二位道长身负重任,还请解决城内妖患。”随后一拱手便往一旁退开。 第二不明所以也不敢当众问明,只得跟在莲衣身后,往人潮涌来的方向走去。 晃过人烟稀少的城郊,走到闹市之时,第二再也忍不住开口问道:“神仙姐姐,你为何知晓此处有妖邪出没?我观此城气象,浩然正气冲天,无有一丝邪气。” “你当你较我而言,更加了解人间多些。未曾想你的心思如此单纯。”莲衣回过身来莞尔一笑,“九州妖邪早在数百年前已然全部剿灭,收禁于妖塔之中,近年若有生灵偶得灵智,也成不了气候。” “可人世间何曾缺得了妖邪?”听到此处第二似是明白了什么,却也不打断莲衣听她继续说,“大到万顷城池,小到草屋破庙,所有人都会对自己不解的事开始无端的猜忌,所谓妖邪不过是人心之失。” “可方才那守卫面色凝重,似是真有其事。”第二担忧道。 “庸人自扰罢了。”莲衣又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随手从旁边的小贩身旁抓了一支糖葫芦,又捏了两枚铜板丢进他的钱袋。“倒是你想先去哪儿转转?多年未曾踏足,想必思乡心切。” 人间此时已是飞雪将尽春色初绽的时节,适逢年关家家户户皆是窗楹火红,再加上游子远归商贾登门,也算得上热闹喧天。只是第二如今却是有些近乡情怯,往日故人不知是否还在,若是还在能否相认?加上一些物是人非的感慨,他便有些不知所措。 莲衣见他一副苦瓜脸,心头也觉着不喜,索性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一蹦一跳地往人潮涌去的方向走去。第二回过神来,也慢慢跟了上去。 二人随着人潮一路走一路逛,倒也是赏了一番人间风光。走到尽头了,便见人群拥在一处,垫脚的、探头的、争论的好不热闹。 莲衣拉着第二一路往里头挤了进去,终是挤出人群抬眼一望四个大字却是将二人镇住——玄都府衙。再定眼望去,里头正在审案,两位干瘦的中年人跪在左边,另一旁坐着一位肥硕的年轻人,伴随的是一位摇扇的状师。 堂上明镜高悬,在座之人眉宇之间刚直显现,右手惊堂木一拍全场沉寂,一声“开堂”洪亮传开,一旁“威武”回传,两排长棍掷地有声,一场庭辩就此展开。 第十二章 烦扰迢迢(二) 堂上府尹高声呵道:“堂下何人?有何事伸冤?” 只见那状师模样的青年,身前白扇一收双手相合,恭敬一鞠躬说道:“我乃状师思必驰,我家钱公子状告苏氏夫妇撞骗银财。” 且说这玄都城钱氏乃是商队贯通南北东西的大商户,旗下产业覆盖各个阶层,若说是富可敌国倒也不为过。眼前这位发福的年轻人,虽不是钱氏传承家业的嫡子,但捞着个旁支偏系的血脉,也是旁人眼里无法企及的富贵。 府尹一瞥坐着的钱少爷,再一看双双跪着不敢抬头的苏氏夫妇,虽是差别待遇明显却也不敢多嘴,毕竟自己吃粮的多少还看这些富商大户的税银。只是府中这些阿谀奉承之辈确该清理一番。 “其中有何冤情,还请速速道来。”府尹对着状师一招手道。 这位思状师微微一笑,白扇一展腰背挺直道:“这二位苏氏夫妇原是闹市街旁摆摊的小贩,每日卖些馒头包子过活。虽是生活贫苦,但生得一女玲珑娇俏,相貌姣好。我家公子对其一见倾心,遂遣媒人来聘。那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成,我家公子不但没有看轻他们家的出身,更是遣人送来价值连城的聘礼,只待礼成之时便将他们一家接进我家公子的大院。” 说到此处,思状师白扇一甩指向跪伏着的苏氏夫妇道:“谁知这二人心存歹心,将聘礼全换了银钱买了房产,到了大婚那日我家公子八抬大轿红毯铺地迎门,却连新人的影子也未见着,只看到这二人收拾好行囊,拿着房契准备逃跑!” 状师说罢,府尹问道:“口说无凭,此事可有证人?” 钱公子这边显然早有准备,状师说道:“媒妁之言非虚,我等早请那时的媒人在堂外等候,随时可以上堂对峙。至于大婚那时的事情,街坊邻里皆可作证!” 府尹一转头看向跪伏的苏氏夫妇道:“思状师方才所言,可有虚假?” 苏大娘此时抬起头来说道:“状师所言非虚……只是……只是……”她似是另有隐情却不敢出言。 府尹见她态度不明,惊堂木再拍,“只是如何!有本府为你们主持公道还不赶紧知无不言!” 苏大叔此时直起身来,挡在苏大娘身前拱手道:“贱内言词不清,还请大人息怒。只是此中缘由还请大人听我详解。” “状师方才所言不假,钱公子遣媒人来聘并下了连城聘礼。我夫妻二人劳苦一生,哪见过那么多的银财,也不知道这都城里的上流人物,当下以为碰见好亲家便应了下来。随后便当了这些聘礼准备置家店铺,好不用看老天脸色做生意……”苏大叔眼眉微皱接着说道,“可谁知后来经我们一打听,这钱公子早已娶了三房太太……”苏大叔斜眼一瞥又低下头去。 “我们这家的贫贱血脉倒也不是非正房不做的命,只是这钱公子的前三房太太全都死于非命!”苏大叔倒吸一口凉气接着说道,“几乎所有他的太太都活不过半岁之久……我们也是心中不安,最后还是在大婚之前将此事告知小女,最后如何拿捏全凭她自愿……” “哼!”状师冷哼一声怒瞪苏大叔道,“大胆刁民,明知死到临头还要反咬一口?如何?还想诬告我家少爷屠人性命?” 苏大叔似是抓住了把柄连忙道:“小民可未曾有任何指控,都是思状师自己说的……” 二人争吵不休,却听堂上惊堂木一响,府尹制止道:“公堂之上可是尔等争吵之地?小贩苏氏,你可有证据?” 苏大叔面露难色不敢说话。 “捕风捉影之事,何来证据?”状师微笑,一摊白扇道,“倒是这夫妻二人,变卖聘礼在先,负约藏人在后,已然触犯了我国律法,还请大人秉直评判!” 府尹大人面露难色,自上任起自身秉公执法已经多年,而今只待机遇便可升迁,而此事对错难以分明,一时之间难以判决,只得道:“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我国律法之中也并未清楚规定这婚约之事该如何判决,我想听听钱公子欲如何了结此事。” 思状师一笑,仿佛府尹此言正中下怀,“我家公子倒也不是是非不分之人,若是苏家娘子不想嫁了,那便归还聘礼即可。若是拿不出来……”状师望向苏氏夫妇,“那苏家娘子我们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正待府尹欲言,苏大叔抢道:“并非我们不想归还,只是那当铺确有问题!本是价值连城的聘礼只给了我们一间铺子的银钱,但当时我们找不到另一家敢接手这些聘礼的典当行,也未曾想到会出这事……如今这般情形,我们也想过拿回聘礼,可再回那处地方却已然人去楼空!最后无计可施才会告知小女详情……” 府尹眼见此间案情并非二人一言一语这般简单,又不敢得罪钱氏一族,顿时皱眉思索起来。 就在此时忽地晴天响雷,乌云密布,周遭围观的人群相互指指点点,只听人群之中有一人大声喊道:“晴天霹雳!此事定有隐情!”此话说完人群顿时骚乱,一言激起千层浪,各色传言在人群之中传开。 钱公子也惊慌起来,赶忙揪了揪思状师的衣角,事宜他赶紧了断此事。 思状师一瞧此事不对,若让这帮贱民引导了府尹评判的方向可浪费了这些日子的苦心准备,更拿不到那笔丰厚的报酬。他赶忙道:“还请府尹大人速判!” 一面是民众,另一面是富可敌国的钱氏商户,两头皆不想得罪的府尹此时紧皱眉头难以判决。 再过片刻,天雷滚滚晴天欲雨之象又现,府尹一拍惊堂木正待发言,忽地飞进一幅画卷将苏氏夫妇二人包裹,顿时堂下便没了二人身影。 此时一道无高无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直入所有人耳中,“我乃九天赏罚之神,偶然路经人间得见此事,其中仍有不平之事,还望你择日再审!” 画卷一卷朝天外飞去不见踪影,立时浓云散去雷电破灭,又恢复了晌午的晴天。 未曾见过如此玄奇的事件,外头围观百姓皆跪地礼拜,口颂神明德行。 府尹亦然惊奇,赶忙起身一同跪在堂下礼拜,“谢神明下凡纠正下官之失。” 钱公子与状师面面相觑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也不好一同跪地礼拜,二人便大眼瞪小眼地绕过人群,灰溜溜逃出府衙。 第十三章 神明之论 玄都城中一处无人小巷,那幅无名画卷一抖,第二与莲衣的身形凭空显现。 从未如此长久地御物,第二双腿酸软半身后仰直往地上倒,“未曾想御物竟要这么多的灵力……”他长喘道。 “不知你是健忘还是有意为之……?”莲衣半靠着一旁破烂的围墙,虽是布满尘灰但却无法沾染她的衣裳。“这才刚下山,你师父嘱咐你的门规便忘得一干二净?” 第二一惊,方才发觉刚才在众人面前施法已然触犯门规,一时无法反驳只能低头不语。 “当众显圣自称为神的感觉……”莲衣蹲下凝望他的双眼,“好吗?” 第二一瞬间愣住了,不知莲衣为何会这样发问,当下想要反驳却又不知如何反驳,“我……” “众人称颂,高高在上的感觉……”莲衣依旧凝视他的双眼,继续逼问,“如何?” 一时无语,第二只觉莲衣气场逼人,有口难言。 “术法是否让你觉得与凡人不同……”莲衣气场陡然增涨,宛若真正天神下凡,“能够忽略因果擅自定其生死。” “不……”面对她连续地逼问,第二惊出一身冷汗,“不是的!” 瞬间莲衣身形消失,出现在第二身后,贴着他的耳畔轻轻道:“那你能否感觉到……术法给你带来的……力量?” 此话一出直击第二心头,他无法再无视心中的渴望,无法排除那些躁动的欲望与成就感,这次他不再否认。 “问问而已,不必在意。”莲衣起身随手一撩长发,方才逼人气场霎时消失,“快将他二人放出来吧,凡人在里头待得久了怕会疯了。” 回过神来,第二赶忙将苏氏夫妇从画卷中放了出来。 二人从画卷中出来,环视一周惊觉已然不是府衙之中,再望向第二与莲衣二人的出尘之姿,瞬间明白了什么,赶忙跪下礼拜,“多谢二位神仙出手相助!” 第二连忙将其扶起,“苏大叔苏大婶……你们不记得我了?” 且说这其中缘由,原是第二还在尘世中打滚之时,纠集了一帮无家可归的孩子,天天在闹市里小偷小摸吃百家饭,偶尔也保护些日子贫苦的小贩不受纨绔子弟的骚扰,久而久之双方之间仿佛有了一定的契约,相互依存地在这不受尊重的地方活了下来。 “你是……?”苏氏夫妇有些疑惑,面前这位仙风道骨的小仙长难道之前也帮助过自己? 恍惚间发觉自己音容已改,这些年的经历又不知从何说起,第二一时语塞。 莲衣替他接过话头,“昔日我二人化身凡人游历世间,曾受过你们二人救济,如今见你们有难特来相助。” 苏氏夫妇相视一笑,皆是双手合十闭眼轻拜,口中喃喃道:“多谢佛祖庇佑,做善事果然会有好报!” 不知可气还是可笑,第二觉着自己本是拼着打破门规的惩罚救下苏氏夫妇,全仰赖往常他们给予的情谊以及自身内心小小的表现欲,跟这佛祖又有何关系?如今竟是被他将功劳揽在身上。 当他正欲开口解释自己不是佛祖的使者,只觉口中无法出声,莲衣的声音自耳中响起,“我知你心中不满,但不必解释,仙凡有别。” 第十四章 神明之论(二) 莲衣与第二两人传音入密自不会与苏氏夫妇知晓,待苏氏夫妇祈神拜佛后,才知自己将两位活生生的仙长晾在一旁早已多时。 “二位仙长若是不嫌弃,先一同随小民回家好生款待……”苏大叔看着那二人面无表情,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听到苏大叔开口,第二这才回过神来应和道:“那便劳烦二位。” 玄朝乃是十分重视礼佛的朝代,玄都城西更是有一座大寺镇压,其名全知。全知寺建起百年几与玄都城同岁,世代信徒礼佛颂经,全知寺的规模也愈加恢弘,如今已可与皇宫相媲美。玄都城日日往来游客无数,若是细究起来,便有一半是往全知寺去的,口口相传之间,已经隐隐有了佛门圣地的感觉。 一路从小道上七拐八绕,苏氏夫妇在前带路也不敢言语一声,但莲衣与第二两人却在后头传音不断。 “神仙姐姐,这西天真有佛国?”第二问道。 第二虽然早知玄朝礼佛的传统,但不曾感觉如此深入人心,都只当形式而已。现如今自己机缘巧合之间摸到术法之门,才对此道疑惑起来。 “若说佛门修士那自是有的,但所谓佛国也不过是仙界里他们一同修行的地方,谁都可来也可随意离去,倒也没什么特别的。”莲衣随意答道。 “那佛真的可以庇佑凡人,造福众生?”第二再问。 “呆子!”莲衣怒斥,“不才同你说仙人不可随意下凡,谁又敢擅动因果?这种惹天怒的事,东方的仙神不做,西方的和尚就敢了?况且佛门一直传道不传法,能否飞升全靠悟之一字,能够飞升的和尚又怎会做违逆天道的事?” “那这岂不是……欺骗?天神上仙会做这样的事?”第二虽然心中早有答案,却又更加疑惑,“这么做难道就不会犯天怒?” “佛门传道本是造福众生之事,佛教修士也因此积聚信仰之力。”莲衣解释道,“但谁又能保证传道之时不偏不倚?西天第一位飞升的佛也不曾知道,他在尘世间布下的道传得如何,是否按他原来的意愿。传道之人若有歹心作孽,那也是无法阻止的事。” “若是怕犯天怒便不敢下凡纠正这些歪道,为何当初还要传道?”第二怒道,“若天神上仙都这般自私自利,又为何是他们得以飞升,得以与天地同寿?” 莲衣只能摇头苦笑道:“孩子心性。寿命悠长的仙也有人性,他们畏惧天道探寻己道才得以飞升。而人间因果循环自有其道理,不加干涉反而才是对双方最有利的行为。” “因果……不是因果就是缘法……”第二听到这两个词心头顿生怒意,“究竟何为因果?” 莲衣不再理他,毕竟此事她自己也说不清楚道不分明,又何必去解释,只由得他自己思索。 不多时一行人便来到苏氏夫妇的屋舍,这里除了些简单破旧的家具外也无甚其他,若说还有什么是完整的,也就只有案台上的佛像。 回到家的苏氏夫妇,不出意外地又将第二与莲衣晾在一旁,在案台边好一顿翻找,抽出两根残香,就着香炉里的烟火点燃,嘴里喃喃道:“还请佛祖不要见怪……”边说着二人一再行礼参拜。 第二也是见怪不怪,随意抽了张板凳坐下,仔细打量那座精雕细琢面无表情的佛像。 等到二人礼拜结束,再想招待之时,才想起之前早已将家中贵重物品全都变卖成了银票,只留得这座佛像准备一起带着逃跑。苏氏夫妇二人面面相觑,只好给第二与莲衣赔个不是。 莲衣率先道:“我二人救你,并非是要索求你们的供奉,只是机缘如此。我只是想问,你们这般匆忙变卖家产,准备逃去何方?” “这……”苏大叔无语,“倒是未曾想过,不过普天之下佛祖皆会庇佑……”苏大婶也应和着点点头。 莲衣却是觉着好气又好笑,转身出了院子。 “那二位的闺女又去了哪里?”第二问道。 苏氏夫妇眉头一皱,这才想起重点,二人对视道:“那日我们告知她那钱公子的行径之后,她便让我们不要担心,她自会寻一处地方躲着……” “由于时间匆忙……我们也没细问……该不会……该不会……”苏大婶霎时反应过来事情的严重,拉着第二便求道,“仙长!仙长!你可有办法帮帮我们找到小女!” 第二却是挑眉轻笑,“既然佛祖自有他的意思,为何不去问问佛祖?” 第十五章 佛前论道 苏氏夫妇相视一眼,皆点头称是,越发相信面前的两位仙长是佛祖派来的使者。从桌椅缝隙里收拾出一些散碎银子,也不带别的便从家里出发往全知寺去了。 第二往屋外寻了莲衣也一同跟了上去。 不多时来到全知寺外,气派的大门反复有人潮涌进,登上门前的阶梯往内里一瞧,半人高的大鼎上烟熏缭绕交织升天,给人的感觉却不是佛门清净,而是尘俗烟火。 苏氏夫妇刚迈过门槛,便有一个小沙弥挡住来路,他双手合十鞠躬一拜道:“二位施主西殿有请,苏施主已经等候许久了。” 听闻此言,苏氏夫妇立刻往小沙弥所指之路寻去。 正当第二也欲上前仔细分辨后事如何,小沙弥却是一伸手拦住了他,“施主还请莫要烦扰。” 第二听着好笑反语讥讽道:“我向来不求不舍,何谓施主?你这小沙弥还真是……”方才没仔细看,如今一瞧这小沙弥眉眼之间竟似一位故人。 第二愣了一会儿,反复在脑海中搜寻那个名字,“你是……”正欲开口却被小沙弥将嘴捂住。 “莫要叫那俗名,贫僧法号净缘。”小沙弥再度鞠躬一拜久久不再抬头。 第二看着那头顶明净才明悟过来,故人已然不是故人,不再是一同在闹市吃百家饭的小混混了。“你为何……遁入佛门了?” 此时净缘才抬起头来,一双黝黑眼瞳却涣散无神,“苦海无涯无处可依,自然遁入佛门。” “不辞而别是我的过错……”第二望向净缘,只见他合上双眼静静摇头。 “哪有是非对错,都是命定如此,你又何必愧疚。”净缘反倒不想责怪于他,一副风平浪静仿佛任何事都未发生过一样。“我们命数本就不同,你也不可能对我们负责一辈子,不必纠结于自身,你的责任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大。” “这便是佛门教你的东西吗?”第二皱眉,这一副无欲无求不在意世俗人间的模样令他生厌。 “远不止这些……”净缘又摇晃起脑袋,“却不是你能想象的。” 被净缘气得无语,这才知晓眼前人真不是心中人了。不再理会他,与莲衣一同到四处看看。 正殿内礼佛求签的人很多,香薰缭绕下每日路过的面孔或喜或忧,或喜既得之利,或忧来日之患,而殿上的纯金佛像只是不迎不拒,面无表情地纳下所有人的祈愿。 第二四处晃了一圈,最后回到大殿左边的一个破木桌前,此桌上摆了一个签筒再无其他,一个白须老和尚坐于桌前眯着双眼微笑着。“小朋友,可是来求签的?” 第二笑道:“为何别处求签者甚,而此处求签者少?” 老和尚摇晃签筒,拂须道:“别处求签者心中有欲,有欲则有签。此处求签者不知己所欲,则无签。有欲则寻签,无欲则解惑。” “你是说……他们看不见你?”第二疑惑地回头四处张望。 老和尚哈哈大笑道:“你瞧他们看得见你吗?” 第二霎时惊出一身冷汗,再度回头只见行人皆行色匆匆这才明白过来,“你是说他们只看得见自己想知道的,而忽视那些与自己无关的?” “小朋友一点就透……”老和尚拂须微笑,又摇了摇签筒。“那你要来根签吗?” 第二微笑一手揽过签筒,随手往空中一丢,双腿一蹬跃上。运起灵气正手反手双拍签筒,再由手臂揽过在身前一晃,再度抬脚将签筒狠狠踢回木桌。 第二回到地面依旧没有一个签出筒,“佛门的签,算不了道门的人。”撂下一句便拂袖而走。 老和尚笑了笑,将签筒中的签全部抬起,只见所有签底都写上了同一个字——凶! 第十六章 佛前论道(二) 撇下了解签的老和尚,第二再回头又望见另一头的角落里人头攒动,一位面容刚毅的和尚正执笔写着什么。 第二觉着好奇,也跟着人群排起了长队。第二慢悠悠地晃到了和尚面前,只见和尚研墨执笔并不看他,只是低头问道:“敢问施主捐赠香火几何?” 第二冷笑一声却不理他,一手轻轻按在木桌上,灵气悄悄一送,和尚手里的账本无风自动猛地合上,只见那本账本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功德簿。 “哦?”第二夺过账本仔细翻看,里头少则几枚铜板,大则黄金百两,若说此处比玄都城国库更加充盈也无人怀疑。“原是在此歌功颂德引人上钩。” 和尚却是摇摇头,“施主若是愿意,这里也能添上你的名字。” 第二又是苦笑,盯着和尚问道:“为何我会明知这是个骗局还往里头钻呢?” “那施主认为,为何名册上会有这些名字?”和尚指着那本账册,第一次抬眼望向第二,眼神坚毅毫不动摇。 “无知而已。”第二答道。 “不全然。”和尚再度摇头顺手指着其上几个名字道,“这些几枚铜板的,多是心有所愿,却又不太相信自身,所以到此处希望搏得一丝机会。心中有底,方才敢放手一搏。”他随后又指了几个名字,“再看这些献银百两的大户,他们虽家财万贯,但多数心中有愧,或是对人或是对己,欲赎罪而不得,故来此寻一救赎。” “说了这么多,佛会庇佑他们吗?”第二再度质疑。 “不会。”和尚十分果断,“因不可赎果不可断,种因得果乃是天理循环,怎会能让犯下滔天大错的人因为做两件好事就得到救赎呢?放下屠刀确能成佛,可谁又曾说过佛可以躲过地府业火焚身千劫锻体呢……” “还是欺瞒而已。”第二总结道。 “施主若是这般说,倒也不差。”和尚又翻开那账本开始研墨,“这本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事,要做到人心之中皆有佛本就不易,不然施主也可让他们试着信你如何?” “歪理!”第二狠狠一拍桌案,却看见和尚提笔点墨,手中笔杆稳如泰山,一笔一画写下第二的名字。“你为何写上我的名字?” “施主与我有缘……”和尚继续写着,“我愿替你祈福。” “不必!”第二手中随意捏了一锭银子丢在桌上,又甩袖而去。 与此同时和尚会心一笑,手中笔杆早已停下,账本上那“一两白银”早已墨干。 第二一口闷气不得出,气呼呼出了大殿,寻得正四处张望的莲衣。 “我就在外头溜达一圈,你怎么一会儿不见,气成个受气包了?”莲衣瞧他模样有趣,忍不住打趣道。 “不提也罢。”第二闭嘴不愿提这事,面对佛门这些人真是有力无处使。 二人说话间察觉一丝微弱的哭声从西面传来,也顾不得这佛请谁拦谁了,光凭着方才一肚子火这番也得仗义而为。第二与莲衣对视一眼,缩地成寸直往西殿飞去。 寻着微弱啜泣声二人来到西殿门口,于窗沿之下静观究竟发生了何事。 “闺女你先别哭……”苏大叔拿女孩子哭最没办法,从小到大皆是省吃俭用也要养好这个娇贵闺女。“遁入空门也没什么不好……况且……这不是没办法吗……” “什么叫没有办法?”女孩哭得越发大声,“先前一声不吭将我卖掉,如今我借佛门躲藏,你竟要我遁入空门?这世俗红尘我都没看遍,又如何能看透?” “闺女你别这么想……”苏大婶看着也着急,“我们只是怕你出去了还得从了那姓钱的,你也知道钱氏的势力不是我们这种小民惹得起的……况且……你入了佛门也算是为我们积福存德了!” “到头来……你们还是想着自己……”女孩的哭声反而小了,似是绝望后的无力。“当初为了一间铺子卖了我,如今又要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福报将我卖了……好……那就如你们所愿……” 第二正要越窗而入,阻止这些荒谬得不能更荒谬得举动,一根禅杖忽地挡在他面前,其上十环碰撞却无声。第二察觉有异,顺着禅杖瞧去又见到一位熟人,这么多年来依然相貌不变。 “是你……”第二讶异道。 “是我。”那和尚答道,“我知你有许多疑问,我们到一旁细说。” 第十七章 佛前论道 树影深深,竹枝横斜,三人一行绕到一旁的竹林边的小亭。 和尚于石桌边坐下,早已摆好的茶水仿佛今日所有的事都在预料之中,他撩起袈裟为二人斟茶请水。 “撑船的,你不在河上捞钱,跑到佛祖身边抠两片金箔换钱?”第二却不给他一点好脸色,对于佛门这些笑眯眯的和尚他总是难以信任。 “撑船的”轻轻将茶杯推到第二面前,“撑船那都是俗世之业,既已踏入空门,你可以唤我法号——清虚。” 第二低头看了一眼,茶杯中映出了自己的脸。“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冷冷一句将他的所有嘘寒问暖挡在外头。 “舟上渡人是渡,讲法论道亦是渡,又有何不同呢?”清虚提起杯子轻抿一口,“你呢?你既入道门又为何来此?” 第二还未张口,他却已知来龙去脉,想来今日全知寺里的那么多古怪之事,现在也不觉奇怪。“山上没有我的道,师父说我的道在人间。” “你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清虚双手合十,缓缓摇头。 第二仔细回想,自己只是被师父匆匆赶下山来,也并未想得太多,只说到世间寻道。可是往何处寻,寻什么道皆是毫无头绪。只是冥冥之中所遇之事将自己引到此处……想到此处,第二答道:“自是听闻天下道皆出全知,特来此处论道。” 清虚一摊手,示意第二先说。 莲衣也识趣地闪到一旁,也想看看这一老一少究竟能论出个什么来。 “轮回究竟为何物,世间是否真有轮回?”第二抬腿相盘而坐,首先问道。 清虚也学着他的姿势盘腿而坐,“轮回便是因果。所谓善恶有报,天道轮回便如此。但终究也只是冥冥之力,不可详述。若你说的是前世今生的轮回,我未见过不敢妄言,想必道门上天入地,你应该了解更多。” “那为何总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第二横眉冷对,“天道轮回便是这般摆设?” 清虚苦笑依旧摇头,“天道轮回约束的只是大善大恶,更多地只是对你们……”他指向了第二又回望了一眼莲衣,“你们这类拥有超凡能力之人的约束。” “试想若是每件小事皆归天道所管,那岂非要在每件事上加个善恶的度量?多少善能消恶,又有多少恶能消善,若皆在人所掌控之中,那世间才会诞生真的大恶。善恶的度量更多在人心,轮回的制约也更多在人心。就如律法一般,警示大于惩戒。” “那你们为何宣称善恶皆有报,教人行善积德苦修己身?”第二怒道,“却终究只是穷苦人家散尽银财,富人更加为非作歹。” 清虚微笑道:“佛从未教人以金钱度量因果,只是世间善恶难以分辨,而金银作为世间的度量,自然容易被不怀好意的人利用。况且这般也未尝不好,金银虽不能买来一切,却能帮助有需要的人。” 第二讥讽道:“便是如此帮你们盖起辉煌大殿,筑起纯金大佛?” “他们都有表达自身善意的机会,我没权力阻止。”清虚道,“佛本无须供奉,修行只求心诚于道。是他们扭曲了,但无法阻止。” “说什么无法阻止,只是不愿阻止而已。”第二再度问道,“况且真有佛祖存在吗?还是被人利用的傀儡形象而已?” “正是正是!”清虚听完哈哈大笑,“如来本就无所从来,亦无所去,又何来佛祖呢?本就是无,又何来形象呢?所谓无处不在,又无处存在是也。” “你这般说不怕被人听了去,毁你忤逆妄悖?”第二不解。 “佛门本就重道而不重法,何须害怕忤逆?又何须心存尊敬?况且你又怎知我就不是如来呢?”清虚笑道,“佛门不似道门那般重法,各人道皆不同,自然不存在忤逆。其道非我道,自然被我否定。至于那西天佛国与无间地狱……不见便是无!” “你这和尚……!”第二无言,直被他噎得气愤。 “倒是我瞧你敢问敢想,不同于净缘那小子……”清虚道,“不如你入我门下,再寻人间之道?” 还未等第二回答,一旁又过来一个和尚高声喊道:“清虚主持!烦请速来西殿!” 清虚跳下石凳,理了理身上的袈裟便走了,临行前丢下两句谒语,“佛在心中莫浪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座灵山塔,却往灵山塔下修。” 第十八章 不可乱神 不曾想这清虚和尚早年在玄都护城河上摆渡,这几年入了佛门竟就当上了主持,也不知道其中是有何缘故。 没工夫去琢磨两句谒语其中深意,第二向来也讨厌这种故弄玄虚徒有其表的话,只是默默跟了上去,欲观后事如何。 缓缓步至西殿门口,只见那女孩跪在蒲团上,佝偻着身子泣不成声。 清虚站在她的身旁,面对佛像朗声道:“你可愿意入我佛门,从此青灯为伴,日夜诵经?” “我……”女孩哽咽,又回望了一眼苏氏夫妇。这二人也有些犹豫,回过头去不敢看她。 女孩回头看见了第二与莲衣,哭红的双眼里满是乞求。 第二突然心念杂乱气血翻涌,只觉一股怒气冲冠不可收拾。当下便要踏破这破庙的门槛,砸烂了那骗人的金佛,好伸张一次心中的正义。 正待此时,莲衣轻轻挽住了他的手臂,一切不宁又归于沉寂。 “你想好了吗?”莲衣的声音平平淡淡从他的耳畔边传来,“你此时冲进去救了她,还能管她一生一世不成?你就能保证将那钱少爷的世俗手段招招接下吗?人间的因果是个无尽的漩涡,你真的想清楚要卷进去了吗?” 他停下脚步看着哭成泪人的女孩与面无表情的大佛,他犹豫了。 这世间谁又能全心为人而毫无私心呢?面前的大佛还是自己呢?他迷惑了。 眼前的女孩又转过头去,仰面看着这纯金的大佛,夕阳侧映进来似乎让它变得更加伟岸。 “我愿意……”女孩无奈地低下头去,终究不再哭泣。 清虚半蹲下来为她披上一件白色僧袍,一只大手按在女孩肩上,眨眼间半腰青丝散尽,落在女孩身边。 她站起身来默默不语,学着他人模样对着大佛行了个不熟的僧礼。又转过身去,快步跑出了西大殿,挤开堵在门口的第二与莲衣,一下便没了踪影。 隐约间,第二还是望见了那双涨红的双眼,也不知道是内疚或是自责卷成了一根小针,直往他的心头扎,很深很深地嵌进肉里。 不想再看到这令人揪心的一切,第二转过身去,拉上莲衣一同向外走去。 “这世上会有佛吗?”第二漫步望天,突然轻叹一声。“那清虚到底是什么身份……明明佛门传道不传法,为何他……还有那两个和尚……也不寻常。” “天界倒有分身下界的修行法……”莲衣答道。 “那清虚难道真是如来?”第二一惊再望向莲衣。 “是也不是。”莲衣却是摇了摇头,“分身下界之后便不再是本身。就如世间命数轮回,命魂三转,下一世便和上一世毫无关联了。再说近些,难道我便是莲衣仙子吗?是也不是而已。” “那为何他能……使出如此玄奇之术?”第二再问。 “佛门与道门不同。”莲衣回答,“道门习练术法,于隔绝人世的地方净化洗炼鼎炉,依靠自身与天地灵气的配合使出术法。而佛门却是立于人间烟火最胜之地,非是全无缘故。佛门的信徒之多,便会给予僧人信仰之力,许多修行深者便可借用而达到类似术法的效应。” “原是如此……”第二道,“怪不得不知山隔绝人烟,而全知寺却在人世之中。” 二人踏出全知寺大门,又见人群聚于一处,中间一杆大旗招摇,上书一个大字——景。 第十九章 可不乱神(二) 远远瞧见人群之中搭起一个唱戏的木台,其上锣鼓声敲,一人甩着大旗大声吆喝着:“邻里乡亲,路过的您瞧一瞧,有事的您听一听嘞!”这模样确实像极了民间的唱戏班子。 玄都城中确有些外地来的唱戏班子,大街小巷人潮拥挤的地方都有他们的戏台子,但却没有哪一个敢摆在全知寺门口,即使这里是玄都城人流最多的地方。或是碍于佛门威望,或是这座辉煌寺庙的压力,自从玄都建成以来还未有人敢在此处搭台唱戏。 就这么啷当叫唤了一阵,终是把人群都聚到了台子边上,也把清虚一众唤到了大门之前。 第二一看老朋友就这么“久别重逢”了,不禁出语讥讽:“怎么现在搭台唱戏的都敢来佛祖面前揩两片金箔了?” 清虚早已习惯他这副刻薄嘴脸,对他的嘲笑全然不在意,只是笑道:“是不是搭台唱戏,你得等他开嗓亮相才晓得咧……” 过不多时,那位挥大旗的年轻人将旗子插在一旁,大声吆喝道:“各位乡亲父老,此次我等来此,非是为了塔台唱戏,而是来给大家传播福音!” 方才未注意,此时才看清,原来那位摇旗的人生得一副金发碧眼的相貌,操的却是一口纯正的中原腔调,让人实在联想不到。 台下众说纷纭,听说过佛法道义,可是谁又听说过什么福音?只当是戏班子编出来的新花样,且先看看再说。 “小生初来乍到,不识得此处各位名号,就随意请一位上台……”年轻人在人群中瞟了一眼,随意点了一个佝偻的老人。“大爷,可否请你上台来?” 这老头不是别人,正是玄都城戏班子的常客。年轻时参军,随军北伐时伤了脊椎,看了各色大夫都说不可治,落了个佝偻的毛病,腿脚也不太灵活。从军中退下,平日里也没别的喜好,就好那戏台上咿咿呀呀的一口。谁曾想,今日不在台下看,一曲竟成戏中人。 老头满心欢喜地点了头,接过年轻人递来的手,一把被拽上了戏台。 “老人家,你我之前可曾见过?”金发碧的年轻人俯下身对着老头问道。“各位又可曾认得这位老人家?” 老头嘿嘿一笑,一拂胡须道:“别的不说!玄都城中来看唱戏的,哪个不认得我驼背老李头?只是我之前确没见过你这班子来的。” 那年轻人微微一笑道:“您可以喊我亨利。只是不知道您这佝偻的毛病想治不?” “我不喜欢你们西域人那一套哼哼哼的……”老李头一摆手,“况且我这腰背毛病已经多年了,很多名医都说无治,你就别忽悠我了!” 亨利也不顶嘴,只是手往老李头腰上那么一按,霎时老李头便能直起腰来! 老李头瞪大双眼,满眼的不敢相信,“这这这……”他又狠狠跳了两下,震得木台子地板直颤才罢休。“我当这毛病得跟我进了棺材才算了,这怎么……就好了!年轻人你这推拿医术,可当真了得!” 亨利只是摇头道:“这非是我的医术了得,这都是上帝的神迹!只要加入景教虔诚忏悔祈祷,诚心侍奉唯一的上帝,疾病痛苦都会消散!我们从不欺瞒,绝不作伪!从不给予不切实际的承诺,这一切!都在你加入景教后实现!” 第二在一旁看得愣了,侧过头看了一眼莲衣,只见她也只是点点头证实了他心中的猜想。 清虚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完全不像是被人登门挑衅的样子,丢下一句“看吧,这是你们不知观该管的事,老朽先回去诵经了……”便带着一众和尚全进了全知寺。 第二十章 不可乱神(三) 台下百姓瞬间沸腾起来,这驼背老李头在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平日里戏台下碰面的老戏精们都会互相打趣两句,他自己也不当回事。谁曾想,这个天下名医都医不好的驼背,今天竟然真的直起来了! 倒也不是嫉妒或者羡慕,只是往常在寺庙中祈愿求福的银两散去,也只是换回几句庇佑平安的话语,没有谁真正见过什么神迹。 而如今,一个活生生的真神就这么降临在这群百姓面前,这叫人如何不疯狂? 台下百姓争相向台上去,也管不得是什么景教魔教,天使恶魔的,一手神迹足以磨平任何不足。 亨利张开臂膀对台下道:“大家别着急,神是公平的,只要加入景教,神迹总会降临!” 这话出口他的背后圣光隐隐闪现,一副立体的五官也顿时柔和起来,使听者如沐春风,只想投入他的怀抱。 亨利再度请了两位百姓上来,这回是一男一女两位老人。 老妇倒是没什么毛病,耳聪目明。倒是老人腿脚不便,双目浑浊。 亨利只拿眼一瞟,心里头便有了个七八分底,却又故弄玄虚地问道:“老人家,您可是腿有寒气,逢阴发作?双目不明,似有浓雾?” 老人没接话,似是嗓子也有些问题。老妇接过话来,“年轻人你真是慧眼如炬,我这老伴的毛病都让你说了,你别怪他不理,只是不信你……”说罢胳膊肘又别了别老人。 亨利笑道:“无妨无妨,常人突兀之间看见神迹,皆会有怀疑的态度……”说着便弯下腰去,轻轻抬起老人的右脚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慢慢卷起老人的裤腿,一手迎上,正准备施展方才一手神迹…… 霎时间亨利大腿之上传来千钧之力,隐隐间将要踩断他的腿骨。 他面色一冷,果断收回力量全力迎击,一道金光迎上包裹亨利的大腿。二力相角,不分高低,只是可怜木台板子突受威压晃动不已。 待他喘了口气,抬起头来想要看轻对手究竟是谁、方一抬眼惊觉老人混沌双目之中雷光直射,只是一闪,亨利腿脚不稳便侧身倒了下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脆弱木板咔嚓一声碎裂,正正好好是他倒地的方位。 一阵尘烟散逸,亨利好不容易睁开眼,却发现台上两位老人已然不见。 台下百姓瞧着这副场景,只觉方才一场乃是什么地方戏法,来了两位高人戳穿而已,不久便作鸟兽散。 两位老人七拐八绕又进了一处无人街巷,这才变回原身。 原来方才二位搅局之人乃是第二与莲衣,这时四下无人方才松了口气。 此次乃是第二首次与人斗法,索性对方修为不高加之掉以轻心,几手障眼法术就弄得他云里雾里,不过此时想来倒也有些侥幸。 “神仙姐姐……”第二依旧有些喘息不止,“为何还有人能在九州施展术法?” 莲衣略一思索答道:“当年你们祖师爷也只是收尽了九州的术法,妖塔隔绝的也只是九州以外的行邪术者……至于今天这个……” “是什么?”第二问道。 莲衣轻蔑一笑,“伪神的使者罢了。” 话音刚落二人身后传来了一个刚劲男声,“上帝不是伪神!” 第二十一章 不可乱神(四) 街巷的拐角阴影里忽地金光乍现,凭空显出一人,定眼一看就是那台上摇大旗的异邦人。方才台子坍塌的混乱显然没有让他感到慌乱,依旧第一时间寻到了捣乱的二人。 见他的衣身并无凌乱,第二也对此人愈发警惕,但嘴上却是得理不饶人,喝问道:“哦?不是伪神?那你方才的所作所为又是为何?” “方才?”亨利略一思索,除却自己救济老李头的事再无其他。“有什么不对?” “还装糊涂,你方才使的什么手段?当众显圣又是为何?”第二质问道,“凡人不知,难道你还不懂?世上哪来平白无故的好事,你只是擅用神力消耗他的生命力治好他的腰身,擅自决定他人命运,你问过他的意愿吗?” “上帝给予我们神力,自是为了福泽万民。不像你们虚伪的东方神,只会给予虚妄的承诺,而对真正的神迹避之不及,可谓是虚伪至极!”亨利道,“至于那些贱民的想法自然不重要,他们只需感念神的恩泽,是上帝创造了万物又给予他们宽恕罪孽的机会,这才是真的神迹!” 看着他那副张开双臂赞美太阳的形象,莲衣与第二都觉着尴尬,“那然后呢?展现神迹之后你又要做什么?” “自然是建起教堂,广收信众,让所有人感念神的恩泽,遵守神的律法,让神的国度在地面上建起!”同任何一个疯狂的信徒一样,亨利宣读着他们的宣言。 “那么,神会传授给所有信众神力,亦或是同人间的国度一样,有着阶级分封,权力分化?”第二笑着问道。 “那是自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获得神力,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获得神的恩泽。”亨利回答道,“只有最虔诚最尊敬的信徒,才能获得神的恩泽。” “那你这是想代行君权了?”第二忽地捧腹大笑,“你们是想笑死我不成,且不说佛道两门,你们连东方君王这关都过不去。” 亨利不为所动,抽出腰间的佩剑指向天际,只见他手腕一转,自剑格之处陡然升起熊熊烈焰。他双手握剑抱于身前,烈烈火光远胜太阳,照得几步之内阴影无所遁形。“如果你们的君王不同意,那就只能请神的军团,以神的火光血洗污秽!” 见他又是一副想要斗法的模样,显然不满方才第二使的阴招。 第二倒是有些手痒,方才碍着百姓的面上不好出招,现如今不必再使那些小手段。他这般想着掌中轻雷震响,脚踏金鸣而出,横空一跃右掌立时拍上亨利握剑的双手。 亨利虽也修为不深,却也是景教中身经百战的好手。见他这番架势冲来,亨利左腿后迈,剑势往身侧一收,顿时弓步前冲,以剑对掌,以火对雷,丝毫不退让半步。 碍于今日灵力消耗过多,凡间又不如不知山那般灵力充裕,本想以一招吓退敌手的第二瞬间收回了雷掌。霎时间第二躬身后翻,躲过长剑连突之势,右脚猛地点地而起,脚尖往亨利手腕处一勾,正击他手筋之处。随着一道金雷突入,亨利手腕一阵剧痛失手甩出了长剑。 对手丢剑,第二乘胜追击,立刻稳住身形俯身进击。他双手捏起雷诀,嘴中默念咒语,顿时从手中甩出两道金光猛击亨利双膝。 亨利见势不妙立时后翻,堪堪躲过两道金光。 待他稳住身形定睛一看,只见第二已然在他身前,左手赤光流火闪动,右手冰蓝秋水凝波,双掌猛地朝亨利太阳二穴扣去。 当他正欲后退闪躲之时,才觉脚踝已然被攀起的泥土淹没,只得弯腰下闪。不料第二弹腿迎上,正中他的面门。 一招败下阵来,亨利已然失去再斗之力,跪在地上咳血。 “伪神的使者也就这种水平而已吗?”第二走上前去将他的头颅抬起,看着他鼻青脸肿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 亨利嘴唇微动默念着咒语,并未理会他的嘲讽。 第二皱眉顿觉不妙,一股威压忽地从头顶而下。此时抬眼看去,烈焰长剑划开天幕坠落。 空气再度变得灼热,烈焰长剑带着撕裂一切的神力朝着第二头顶坠下。此时已然来不及运气防御,第二目眦尽裂,双掌外翻顶上,长剑却依然没有退意,寸寸插进第二掌中。 忽地剑身上的烈焰猛然消失,失去神力加持,这把凡间兵刃瞬间碎裂。 从危机中稍稍缓过神来,只见莲衣提着卷轴轻轻踩了踩亨利倒在地上的身体。 感觉到第二的目光递来,莲衣只是挑眉笑道:“给你法器也不知用,还得我亲自上阵敲他一闷棍才消停。伪神倒是养了一群好狗。” 第二十二章 人伦人法 第二才从紧张的斗法中缓过神来,瞧着莲衣随意掸了掸画卷上的尘灰,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却让他觉着似乎多了一点人间的烟火气。 光是敲人闷棍这件事,天界的仙子总是干不出来的。这般想着,他不禁咧嘴笑笑,“这不刚到手的法器,还不那么趁手……总得……总得适应一段时间。”说着挠挠头蹲下探了探亨利的鼻息。 他的鼻息缓和,只是突然之间挨了一闷棍昏了过去。 也不知莲衣从哪里找来一桶水,当着亨利面门径直浇了下去。 七窍进水,也由不得他原地装死。亨利从地上半坐起来,意识不清之间依旧掐出一道法诀直点第二心室。 可这一式出手,却不如方才那般举止之间皆金光熠熠,也没有任何法力波动。好似一个乡野神棍糊弄百姓,随意捣鼓出的把事。 “你们使了什么妖法?!”亨利盘腿而坐,宁心静气却依然无法感觉到任何一点法力波动。“为何我感受不到神在人间的力量?” 莲衣冷笑,反手把画卷插在他的头顶,“你也知晓这力量不属于你,只要你的神放弃了你,你也就和普通人无异。” “神不会抛弃每一个传教士!”他转过身来看着莲衣,咬字间已然有些颤抖。即使自己不愿相信,但之前身上的力量全部消失就是最好的证明。 “确实是我剥离了你的力量。”莲衣对这些疯狂的信徒也是无可奈何,“你们的传教我们无权干涉,但在九州就有九州的规矩,不许你们在人前显圣,惊世骇俗。所能做到,七天后便还你法力。” 亨利一时语塞。 第二面对这个没牙的老虎倒是起了兴趣,随即问道:“你们的教义,大体都是些什么?” 亨利却懒得同这两个异教徒多分辩,只是随口吐了两句,“神爱世人,人人平等,信者永生。” “倒是不错的宏图伟愿,可你方才说的教内都依旧有着阶分封,如何实现真的平等?”第二反问道。 亨利又被他噎得无语。 “至于永生?”第二搓搓下巴抬头望天,“何为永生?” “借助你们的神力或可获得人世间的长久,但终究不能超越肉体的桎梏。你体内的力量终究不是你的,往生后也不可能升上九天,而你自身的业障,地府总是要同你清算的。” 一番话出口,第二眼神冷漠至极地盯着他的双眼。 “不会的……”亨利站起身来,“神从不撒谎!” 第二也站起身来,轻轻拍掉了身上的灰尘。自己身为道门中人,自然清楚此间的因果业障有多么可怕,若真是简单的善恶相抵那便好了。如今莲衣剥夺了他的法力但也算是帮了他一把。 “你信什么不信什么,我们不知观不管。你要传教布道我们也不管。”第二说罢猛地抬起手,右手双指一并,雷光蹿动。“但你若是再敢在凡人面前显圣,就不是夺你法力这么简单。” “姐姐,我们走。”撂下狠话,第二就带着莲衣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了暗巷,再度汇入拥挤的人群,第二终于将胸口的一股气松掉,装作得道高人的模样真是太累了。 见着他这副样子神形俱散的模样,莲衣不禁打趣道:“我方才还想说你终于有了点你祖师的模样,也算没给不知观丢人。没曾想,这一下就泄了气去!” 听她提了这么一嘴,倒也勾起了第二的好奇心,便随口问道:“祖师爷……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莲衣听到此话,却不禁顿了顿脚步,晃神良久才道:“他啊……” “是个罪人。” 第二十三章 人伦人法(二) 每每提及不知祖师,莲衣总是如此含糊其辞。第二倒也识趣,她不愿提及的,他也不再追问。 第二抬眼望了望天,已然是夕阳欲沉,弯月初上的时候。索性二人找了家客栈,随意歇息了。 虽然年节已过,时近十五。但依照律法,上元灯会前的宵禁皆是取消的。故此这夜里依旧灯火通明,喧闹不止。 第二趴在窗头出神,与尘世间阔别多年,如今再次来到玄都城,除去物是人非的陌生感,更有一种人间兜转却总是相识的亲切。 山间修行多年,第二始终做不到如师父那般云淡风轻。虽然玄辉真人常说,自己修的无为道乃是至简至真的道,但第二始终无法做到以观察的姿态,融汇其中又抽离自我。 不再想那些烦扰的旧事,只给他安上各人各命的说法,忽地回忆起一天的经过。 先是苏氏夫妇和钱少爷对簿公堂,而后又到了全知寺同“船夫”论道,一出门又见到景教布道,演变到最后同亨利斗法。 自己方一下山就接连遇到如此之多的事,或是人伦法理或是术法戒律,萦绕心间。第二也辨不出此间是非,只觉得师父所说人间因果环环相扣,当真不无道理。 第二回头环视了房间,莲衣又不知去了哪里。心头乱乱,无意睡眠,他索性翻出窗外,飞檐而行。 玄都没有宵禁的夜里,还是如往常一般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第二走了许久,忽地发现一处大宅第却是一反常态的静得出奇。 第二探了进去,发现其中也是灯火通明,却没什么人的声响。往后院绕去,这才发现其中人影林立。但此时见到这幅景象,非但没让人放下心来,反而令人毛骨悚然。 明月高悬,寒风凄凉,四下寂静,叶落有声。 院中人们尽皆身着白衣白帽,一双白袖于身前交叉,半垂着首无声而泣。 而为首的那人身形圆润,看着却是十分眼熟。第二猫着身子踱步过去,这才确认那个身形的身份——原来就是白天公堂上的钱少爷。 第二再次确认这群人身上没有任何灵力波动,这才安下心来。 原来这里不是什么诡异的邪术仪式,不过是寻常人家里办白事而已。 但第二定睛一看,却又发现了诡异之处,怎的会有人……将坟头安置在自家院里? 且不说煞风景的事,光是坟头阴气与生人阳气对冲成煞,久而久之就是身体再康健之人,也会折寿短命。 这么一想,第二忽地又汗毛倒竖,背脊发凉。 ——莫不是这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想起早时公堂上,苏氏夫妇的口供,这些云里雾里的事,霎时间便明了了! 原来钱少爷强抢民女,并且暗害之事并非子虚乌有。而又惧怕律法严厉,故只能将女子尸首尽皆埋在自家院中。 想到此处,第二胸口怒火中烧。掌间雷霆不自觉间形成,眼看便要一掌雷霆将这枉法背义之徒挫骨扬灰,又瞬间被一只素手拦了下来。 “姐姐,为何拦我?”第二回过身来怒视莲衣,但一身法力被禁也无可奈何。 第二十四章 人伦人法(三) 被他这般呵斥,莲衣不怒反笑,轻轻放下手道:“你若要替天行道,我不拦你,可你至少了解前因后果再动手不迟。” 第二此时也不想暴露,压低了声音反问道:“还有什么不了解,一切事实不都摆在面前?” 莲衣系敲他的脑门,怒斥道:“亏你学了这些年术法,尚且不知厉鬼索命?” “更何况哪有人蠢到,将所害之人埋进自家院落,还立碑修墓,大办白事?” 第二这才缓过神来,仔细观察了四下并无符箓法篆镇压,更无邪阴厉鬼。只是坟头还是阴气过盛,第二所修术雷又以阳气护体,一时间怒阳冲冠失了理智。 “我……”第二支支吾吾,半天也蹦不出来一个字,也只得陪莲衣看完这场白事再说。 许久,钱少爷方才抬起头来,轻拭眼泪,侧过身来提起一壶酒,轻轻浇在坟头,口中喃喃道:“今日是你三人祭日,又逢年节刚过……” 说到此处,他又泣不成声,再次轻拭眼泪。“曾许诺年年岁岁共饮此杯,而今阴阳相隔亦不曾忘……” 说罢他将那玉盏高举过头,仰头饮尽,一步一晃地跪了下去,抱着中间的墓碑嚎啕大哭不止。 第二见到此景顿时愣住,这钱少爷非但不是个强抢民女的纨绔子弟,反而是个情真意切的多情种。 只是为何这些女子尽是死了? 正巧下方也有新来的丫鬟不明所以,悄悄问着旁边的姐姐。 只听那人这般说道:“你这是问对人了,我是随大夫人陪嫁进的钱府,此间事……说来话长……” 且说这钱少爷虽生在旁支,却是经营生意的一把好手,年纪轻轻便被族内分至玄都城内的一条富裕街道接管族内生意。 一日正在饭馆打理生意,一名流走的难民上门来投,钱少爷非但不拒,还迎进来吃喝款待。 酒足饭饱之后,难民撂下一句,“商事练达,难脱鳏命。”便不见踪影。 鳏指无妻或丧妻,店内人听了都觉晦气,连声呸呸,只求把这个恩将仇报的饿鬼带来的晦气全都呸出去。 唯独钱少爷觉着这是个高人,奈何高人再也寻不到踪迹,只得找些乡野神仙,做了一些奇怪的法事,以求周全。 过了些年,托媒婆说了门亲事。但又念及当年那位高人的警告,特在年节之时成亲,只为了冲冲晦气。 新婚之日倒是无恙,但初七之时,新娘却是跌落井中死了。 得知此事钱少爷大悲,命令下人将府内所有井全都封上。 又过了些年,钱少爷又迎了一门亲事,依旧是在年节成婚,这回初七新娘却是撞了桌角,救治无效死了。 此后府内只有圆桌圆凳,任何尖角都被削去了才能进府。 第三门亲事依旧如此,初七的时候钱少爷外出谈生意,家里却意外走水了,偏偏家中井都封上了,运水来救时已然不及。 但这场火又好巧不巧,谁也没烧死,独独死了这三夫人。 至此钱少爷才彻底消停,信了这命中注定的说法。 但年前见了这苏家姑娘又甚是心动,决定最后一搏。 不过这次人是没出事……人却也没能进门。 第二十五章 人伦人法(四) 后面的丫鬟虽是多嘴了些,却是将来龙去脉说了个一清二楚。 不知观虽不精相面之术,但第二也略知一二,今早匆匆一面粗看一眼,印象里对钱少爷的刻画也只有肥头大耳、家底殷实。 如今借着微弱灯火细细看来,这钱少爷确生了一副刻薄嘴脸,那位乡野高人想也是凭这一点下了定论。 “那高人为何不留下什么改命之法?”新来的丫鬟又低下头悄悄问道。 “这谁又知道?那些跳大神、画符纸的,哪个不想从咱们府里多敲点竹杠?”那老丫鬟回答道。 对于此问,第二却是心中了然。如相面、卜算一类堪破天机的术法,通常都不显于世。 路边摆摊算命看的,多是些骗子。偶然碰上有些道行的,也只是说出求卦之人的所求,称不上术法。若以这种术法谋利,终归是犯天怒的。 那人替钱少爷看破命相,算是报了他的救命之恩,若再想改命,那就真是犯天怒的事。 想来那位高人也是深谙因果之道,也知道不可人前显圣的规矩,所以才匆匆离开了。 “那苏姑娘没嫁进来,却算是个好事了……”新来的丫鬟感叹道。 闻言那老丫鬟急得猛瞪了她一眼眼,气得差点伸手给她一嘴巴。 院里两名丫鬟说得倒是开心,尽管已经压低了音量,但在无人说话的夜里,即使是蝇蚊振翅也可听闻。 钱少爷转过身来,“退下吧。”说罢又随手指了指那两个在后头窃窃私语的丫鬟,“你们留下来。” 二人走到近前,那老丫鬟好忙跪下道歉,“少爷,是我管教不佳,嘴巴不严,您大人大量饶了她吧!” 原来这钱少爷倒是不在意别人议论他的旧事,毕竟都是确实存在的。但她方才那句“那苏姑娘没嫁进来,却也算是个好事。”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难道他就不配爱一个人吗?就凭那些命里有的定数,虚无缥缈的天命就能定夺一个人吗? 所以这些年府里或有传这些旧事的,但没人敢议论钱少爷的所为,那些嘴上不严的,隔天都不见了。 “玉儿,你随大夫人嫁进来,在钱府也有些年头了……”钱少爷平淡地说着,“掌嘴一万吧,明日起早,我要她再也说不出话。” 玉儿好忙抱着钱少爷大腿,边哭边求情道:“少爷息怒,她就是刚来不懂规矩,何苦这样呢?” 谁知钱少爷一甩衣袖,一脚将她踢到一旁,“大夫人当年最喜欢你,若是办不到,就随她下去做伴吧。” 听了这句,玉儿眼泪霎时停住,踉踉跄跄地走到新来的丫鬟身前开始掌嘴,边打边数着“一,二……” 这么打下去莫说把人打得出不了声,就算是掌嘴的人,隔天手也得给打废了。 一个手废了的丫鬟又有何用,到时候钱少爷再以不养闲人的理由,二人也只能被逐出府去。 但为奴为婢的又哪有胆子违抗主子,二人只好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求隔天少爷心情好转,能够饶她们一条生路。 看到此处第二又不禁一股无名怒火上涌,几欲杀了这个心狠手辣的钱少爷,即使阶级不同,又是谁给他的权力草菅人命? “杀了他。”莲衣的声音这次一反常态地站在了他的一边。“杀了他,履行正义,替天行道。” 这一句才是真的激醒了他,心头的无名怒火顿时浇灭。是了,什么替天行道,还是妄拟天心为己心,人间的事,该由人间的因果和律法来决断。 彻底想明白之后,也是翻下房檐回了客栈。 莲衣也是无奈地摇摇头,看着冷漠离去的钱少爷和一身落寞的第二,只能空叹一声。 第二十六章 天威难测 第二钻进客栈,一个翻身躺在床上。似有若无的月光给这片黑夜铺上一片朦胧。 他伸出手来触碰,却始终摸不到那束指尖流光。 那些因果,那些理法,都似有若无地穿过他。越是深入此道,就越发觉得自身处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不敢妄动。 因为踏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可是理解与明悟真能令人升华吗?究竟是知贯彻行,还是行而悟知,自己究竟该怎么堪破知行合一这道法门得成金丹呢? 他半躺着望着窗外一夜无眠。 鸡鸣破晓来得很快。稍稍收拾了衣装,第二晃荡着下了楼。 由于破晓刚过,店家也是刚开了门。小二迷迷瞪瞪地看见一个身影下了楼来,有些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这才相信自己没看走眼。 这家客栈距东城门不远,迎来送往的多是来此游览的观光客,或是长途奔袭,或是休假旅宿,没个日上三竿见不到人影。 如今这位爷却是出了奇的自律,竟然和打鸣的公鸡起得一般早。 小二把抹布往肩上一甩,推开了大门。大片阳光照进了客栈,连些细小的灰尘都清晰可见。 虽是晨光,但对上惺忪的睡眼还是颇为刺眼的。小二回头望了眼第二,看他还是一副古井不波的模样,自己也弄不清他到底是清醒了还是睡沉了。 小二也不好意思丢着他一人坐着,就上前弯腰道:“客官起得甚早,只是小店这时间也是刚开门迎客,无甚茶水早点,您可否先容我洒扫洒扫,后厨的早点我给您吩咐上?” 第二愣愣地点点头。 “那您想要点什么?”看到第二点头,小二立马殷勤地报上菜名,睡意也一扫而空,“咱这有油条,肉包,葱油饼……” 报了半天,第二也只是愣愣地点头。小二叹了口气,心里琢磨这,这哪是自律啊,分明是碰上夜游的了,正要离去,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两块葱油饼,两碗豆浆。”小二回头一看,这不正是昨天同这位爷一起住店的那位。 他笑着应和道:“得嘞!您稍等,马上就来。” 心中埋怨着这两口子可真是奇怪,一个夜游失魂,一个走路没声。他不禁一笑,两个怪人,倒也真是般配。 后厨的柴火烧着,香气围着客栈绕。不多时又有许多人涌进客栈,看身上穿着,多是些晨起的劳工,不多时就把桌椅都坐满了。 小二端着大盘小盘便从后厨来了,“来了,您的葱油饼和豆浆。”边摆边说着,“嘿,我们店这头道的原浆啊,那叫一个甘甜。今儿还好你们起得早,不然平日里都是便宜这些不懂品的大老粗了。” 眼见二人依旧没什么反应,小二也懒得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一甩抹布又钻进后厨。 这些劳工平日里晨起甚早,闲来无事也喜欢讨论些都城内外的逸事消遣时间。若要打听消息,就属这早晨的客栈最即时。 这会儿,靠着柜台的两位就端着碗畅聊起来了。“你知道不?昨夜钱府又出人命了?” “这不是常事?那钱少爷管教下人甚严,时常打罚,那些身子骨弱的,禁不住就没了,对外都说病死,其中缘由谁不知道呢?这有什么可说?”另外一人一脸不屑。 只见挑起话头的那名劳工挽起袖子,似笑非笑地说道:“这回可不一样,这事只有我知道。” 听他这句话,客栈中所有人都转过头来侧耳倾听。 “这回死的,可是钱少爷!” 第二十七章 天威难测(二) 此话一出,客栈里顿时被寂静铺满。连手不停嘴不停的小二也再也不出一声。 第二却是从这场寂静里清醒过来,他愣愣地问着柜台边上的劳工,“真的吗?” “自然是真!”,那人拍拍胸脯保证道,“方才我路过钱府,看到几个衙差往里头走,正好有个与我相熟,一问之下才知道……” “昨夜钱少爷又发了火,重责了两个丫鬟。那两个丫鬟明知自己已经没有活路了,就想着逃。谁知又被钱少爷抓了个正着,说着要给死去的大夫人陪葬。谁知道这时屋檐上的瓦片正好落了下来,钱少爷也因此昏迷不醒……” “再说后来,这两丫鬟把此事报与管事,但深更半夜再去请大夫已经来不及了。钱少爷死后,那两丫鬟也不见了,说是害怕连夜逃出城去了,官府也正准备抓她们,过不久你们就能看见她们的通缉了!” 第二一惊瞪大了双眼,有些不敢相信。师父常说的天理循环,因果业报,如今就这么真切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但这一切……真的合理吗? 不多时便有好事地发问:“以这钱府的排场,家装内外难道还能有残片破瓦不成?” 一旁又有一人应和道:“是了,和我猜的一样,定是那两个丫鬟下的手!后面又趁他们手忙脚乱跑了罢了。” “是又如何?”又是一人反问道,“这些年大家被他迫害得还不够惨吗?要我说,这个人当杀!” 不多时,客栈内的劳工纷纷举碗应和,“没错,杀得好!替天行道!” 细听之下才知道。 原来这钱少爷经营的商街在东城,所售的商品皆比西城的商街贵上那么一成。虽说东西确要比西城的好上那么一些,可在劳工心里是不值当的。 这些年来闹过几次,但钱少爷却不理说是一分钱一分货,只教他们到西城买去。可这些劳工晨起晚归,那时候再赶去西城,都早已宵禁了。 这本是普通的生财之道,可到了劳工们的耳朵里却颇为刺耳。所擅不同所售自然也不同,钱少爷做的不多是他们的生意,更多是富人的生意,自然不太在意他们的感受。 何况要是到了特别的年代,饥荒或是其他灾害的,钱少爷也会接济穷苦人家。他自认做人自然仁至义尽,生意上不能退让半分。 可客栈里此时已经炸成一锅,谁都忘了钱少爷的好,只记得他多了西城的一成价。 替天行道,惩恶扬善这类词一时间不绝于耳。 这时莲衣却突然问道:“你觉得他该死吗?” 第二思考了起来。若说他害死妻子,这是他的命,天给的,谁也不能怨。若说他责罚下人,那些大户人家还有更严厉的,难道他们就全都该死吗?至于为商,自己更说不上什么,钱家能将玄都的商街交给他打理,自然有他的生财之道,自己也不该多嘴。 “不该。”第二极度冷静地说出了和劳工们群情激奋之下不同的答案。 “那他们为何如此激动?”莲衣再问。 第二环视了周围癫狂的景象,有些错愕。 是压迫吗?显然不全是,一成价虽然有区别,但不会带来这么大的反感。 是权财吗?钱家富贵非常,虽然在特殊时间也会接济穷人,但财富带来的阶级差距确是他们能瞧不起劳工的根本。 可自乌有建国数百年来,阶级分明,也从未有过暴乱反动。 还是……命呢?劳工永远是劳工,商贾永远是商贾。自打一出生,这些都是注定的,不可反抗的。 他们只能仰望,不可触及,因此生恨。 第二只能轻叹一声,回答莲衣:“是恨。” 第二十八章 天威难测(三) “那他们该不该杀?”莲衣的口吻突然变得冷酷。 第二感受着整个客栈狂热暴躁的氛围,抓起葱油饼啃了两口。 这些人忘恩记仇,把他人的好当做理所应当,却把仇恨看得比什么都重,终究是义理难容。 无知、冲动、自私自利。甚至此时给他们一杆大旗,他们也能揭竿而起,就地造反,去做那些他们自以为的替天行道,劫富济贫。 妄拟天心为己心。 这些人啊…… “不该。”他端起那个破旧的碗一饮而尽,随后落寞地走回房间。 他试着将自己从这里的一切抽离开,离去慷慨激昂的口号,剥开正邪的表皮,用理智去判断。 不该啊。他们不曾犯罪不曾违法,更与术法界无关,自己又怎能对他们进行审判?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对他们进行审判。 可是情绪不允许。第二恨不得把桌椅板凳全都削成尖刀,扎进他们心里,看看涌流出来的究竟是黑是红,剥开人皮,看看里面装的还是不是人情血肉。 这钱少爷受天罚死了,那也是天理循环自断因果的事。怎的由你们这些受人恩惠,尚且不知恩义的人凭空辱骂? 他走到一半,猛地回头往楼下瞪了一眼。 空气陡然间干涸,所有的声音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劳工们高举碗筷嘶吼的模样也彻底定格,所有人忽地感到心脏一紧。 不痛不痒,就是觉得背后一凉,呼吸不太通畅。 慢慢地,他们放下碗筷。有人咽了口口水,悄悄说道:“我刚刚觉着有些不对……怕不是……那钱公子刚刚枉死,冤魂不散……” 再往后的他也不敢说了,识趣地颤抖着吃完剩下的东西,好封上自己的嘴。 这个说法也渐渐传开了,又有人附和道:“听闻死去的人头七还会回魂,我们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妥当?” “是了是了,钱公子大人大量,还是别跟我们这些没文化的下人计较。” 道义不治人,鬼神治人。 第二躲回房间,隐隐感觉自身原丹蜕变,似是快要达到结丹圆满。 不久莲衣也一同进来,“你啊,就是太正确了。” 第二正看着窗台发呆,楼下车水马龙不歇,只是往日是这些人,今日亦是,来日…… “正确不好吗?”他突然回头望向莲衣,她仙子般无暇的脸庞上依旧看不到悲喜。 “谁能够永远正确呢?”莲衣不禁反问。“当你发觉自身不再正确,你会自责还是纠正?” “当你发现,你以为的正确不再正确,你还能保持正确吗?” 第二有些被绕晕了,只是望着莲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认为什么才是正确?”莲衣又问。 这次没等第二思考,莲衣自问自答:“唯有天理循环,命定寿数,福报业果,它们才是正确。” 莲衣缓步走向前,与第二一同靠在窗边,“人间熙熙攘攘,自有其中道理。我们身在其中,也有自己的道理。或同或不同,谁都不能保证永远的正确。” “永远正确的只有……”莲衣从薄纱长袖中伸出手指,向上轻轻指了指。 第二抬头看去,浩渺晴空,云卷云舒。 第二十九章 上元灯节 第二在客栈里枯坐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终究还是摸不到妄心劫的门,又觉得自己身在门前,只差轻轻一推的功夫。 日子过得也快,转眼就到了上元节。 时人将一月十五、七月十五、十月十五分为上元、中元、下元。 上元天官赐福,中元地官赦罪,下元水官解厄。每至这些时节,往往会有庆典或祭祀。 上元乃一年之初首个月圆时节,又逢天官赐福,故此人们会在此时举行庆典,以求平安。 第二在客栈闷了这些天,外头的张灯结彩一概不闻,倒是莲衣颇为潇洒,每天早出晚归把这热闹人间逛了个遍。 这日第二又在客栈床上打坐,可坐了这些天,修为依然无所寸进,毫无那日即将突破的感觉。 忽地,第二感觉眼皮一跳,闭上的双眼被轻轻撑开。眼前一片黑白迷蒙,渐渐地才看清莲衣的脸。 “术法不是你这么修的,终日枯坐只能修成一具白骨,正巧人间上元灯会快开始了,跟我出去走走。”莲衣拽着他的袖子,将他生生从床上拖下。 第二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许久未曾站立还有些生疏。细想这几日静坐确实没有收获,只得跟随莲衣一同去瞧瞧上元灯节。 往年灯节,往来玄都人员繁杂,警备力度极强,像他们这些穿着破布烂衫的流浪儿,早早就被赶了出去,哪还有机会看花灯,解灯谜。也就远远看两眼烟火,已算是幸事。 可如今他想的却不是这些事,魂不守舍地走出客栈,问莲衣道:“姐姐可知道如何堪破妄心劫?” 莲衣脚步一滞,回过身来答道:“我本仙界一株莲,万年灵气蕴养,自化形以来便是真仙。若说本源,我修的也不是道家内丹术,更不曾度过重重天劫,又如何帮你堪破?” 第二自知自己心急破境,一时间竟然冒犯了莲衣,心中惭愧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莲衣瞧他这副内疚模样,心里倒是好受了些,领着他沿街走,继续说道:“倒是你,为何如此急于突破?” 第二抬眉思索,当年师父引他入道,只是因为术法玄奇。而如今呢? 多年山中修行,心中怀念人世。此番入世,自己比幼时眼界更加开阔,思维也更加成熟,可所见所闻却也不再是旧时那样美好。 盲目奉神的百姓,随意显圣的传道者,枉法的人,自私的人。人间一切的美好似乎都被这些罪恶蒙蔽,深深的厌恶只想让自己尽快逃离。 他自知人间的律法和道德无法拘束他们,天道刑罚又不知何时才能到来,自己手握力量又无权对他们审判。 第二觉得自己深陷泥泞,呼吸之间闻到的尽是不可闻的恶臭,但自己也无法动弹,越挣扎反而越沦陷。 他长舒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 “我虽不知妄心劫为何物,但顾名思义,人心皆有所想所妄,若要堪破,恐怕得从此处寻觅,你可有所想所妄?”莲衣问道。 第二皱眉,平复了自己复杂的心情,但自己现如今也不知所求为何。 夕阳渐落了,人间映成一片橘红,照在莲衣的纱衣上透出一片朦胧。她的脸庞也显得格外温柔。 他的脚步渐渐缓了,全身心地感受着她掌心渗透出的温暖,慢慢忘记了那些污秽不堪,仿佛无尽黑夜里只要有这一束微光便是值得。 他想着,自己算是找到了所想所妄。 第三十章 仙人指路 星月为灯,烟火作幕,一时黑夜添彩,鱼龙起舞。 第二与莲衣并肩走着,不时有提灯的孩童吵嚷着跑过,为原本寂静的黑夜添了许多活泛。 不一会儿,二人走到一处红联垂幕相围的地方。里头一人怀抱红纸箱,正四处吆喝,“来喽来喽,猜灯谜,对对联喽!” 定睛一看,此人不正是他们投宿的客栈里的小二吗?原是节庆时日,店里生意不去往常,掌柜的也无心经营,便让大伙儿一同去玩乐了。 这小二对乡里乡亲都是一副自来熟的模样,借着优势来这做了兼职。这么一想,这个差事还真是非他不可。 小二一眼瞧到了第二与莲衣,立时三步并作两步靠到他们近前。“二位这几日都未怎么出门,不过,今儿真是赶了巧,上元灯节的喜庆可是不输年节的。” 说罢他掏了掏箱子,提起一副拆下的联子说道:“这联子上的灯谜对联,您若是有解了,尽管拆下来寻我,若是对了,从我这拿一文铜钱便算得个喜庆,若是错了也无妨,权当是玩了!” 第二抬眼看了看周围的灯谜对联,为了与民同乐,多是简单容易的。他随手扯下一个联子,上头写着“阳光照大地”,第二对道:“明月映江流。” 小二鼓起掌来,又掏了掏怀中的红箱子,掏出一枚铜钱递给第二,祝贺道:“客官大才,祝您今年红火到底!” 第二收下铜钱,又看了看周围。不少男男女女正朝着他们这个角落看来。 第二顿时回过神来,这上元灯节不仅是节日庆典,不少平日里在家禁足的少爷小姐也透过这个节日相互结识。 一时间这么多目光投来,也不知是看自己还是看莲衣的,第二觉得窘迫非常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就呆呆杵在原地面红耳赤地看着红联。 忽地,他发觉自己手臂被轻轻挽起,那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诉:“走吧。” 他赶忙点点头,跟着莲衣头也不回地走了。 好不容易离开那处窘迫之地,二人手挽着手来到河边,不少人正点着莲灯随河流放,更有人放孔明灯寄托愿景。一时二人也起了兴致,准备买两个灯参与这个活动。 第二摸了摸口袋,自己身上只有方才对联得的一枚铜钱,突然觉得人事艰辛。 他又瞧了瞧人流涌动之处离这里也不远,心下打定主意,拉着莲衣进了暗巷里,再出来时已经是个穿着正经道袍,腰间别把铜钱剑,手握一杆大旗上书四个大字——“算卦一钱” 若说是命理相学,第二是略知一二,可按照规矩,就算懂得此间术法,也不可以此谋财,否则五弊三缺算是轻,因果业障的报复谁也承受不起。 他敢在人流密集处摆摊算命,便是仗着自己的眼力,看清来者神色,说出其心中所求,寻常人自当遇到神仙了,其实云里雾里一套话术,说了也等于没说。 如此一套江湖术法,倒也是不犯忌讳的。 他插旗原地坐下,仔细地观察人群里每个人的神色,或喜或忧,求财求权尽收眼底。 可让他不曾预料的,整整半个时辰,不曾有一人来问他算卦。 他抬眼看了看这旗子,字没写错,价没标错。他又看了一眼幻化出来的行头,确是一副江湖术士的模样。思来想去不得其解,只好认定是节庆时日,没人想要在此时算命罢。 正准备收拾家伙另寻他法,莲衣一把抢过旗子,溜进暗巷。再出来时,旗子已然大变模样,上书八个大字“仙人指路,一两一卦” 第二越看这八个大字,就越觉得张扬,况且自己不可能动用真本事谋利,赶忙将高举的大旗按了下来。 “姐姐,这可不行……”第二低声说道。 “有何不可?你且瞧我的。”莲衣再度高举大旗,气定神闲地坐在一边闭目养神。 第二立在她身边像个学徒小厮,低着头不敢抬眼看那张仙人指路的大旗。 第三十一章 仙人指路(二) 许久对街的赌坊门口突然一阵闹腾,一青年怒气腾腾地冲了出来,头一撇吐了口痰,一甩袖子冷冷道:“真是晦气!” 而后一个仆人模样的人跟了出来,替他扫扫袖子拍拍肩,安慰道:“少爷,这赌场就图个乐,肯定不像咱自家里玩……您就别发那么大火了。” 青年只是冷哼一声,眼角余光瞟见了仙人指路那四个大字,便气冲冲地快步走了过来。 第二听闻脚步声,悄悄抬头一看。来人气宇轩昂,目光锐利,虽着朴素衣服,但隐有贵胄之气,不是贵族之后也是书香世家。 他赶忙低声提醒莲衣,“姐姐!这人我们骗不了!赶紧走吧!” 莲衣却依然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闭目养神。 青年气冲冲地站在第二面前,提起他的衣领怒道:“仙人指路?那你可说说,这赌坊的骰子,下一桌是开大还是开小啊?” 第二没见过这架势,一时愣住了,碍于头顶这八个大字的压迫,他也不敢乱答。 只见莲衣缓缓站了起来,左手五指装模作样地一捻,若无其事地说:“大。” 青年放下第二的衣领,气冲冲地又冲回赌坊。 第二赶忙拽着莲衣的衣袖作势要跑,却被莲衣稳稳拉住。“慌什么,瞧你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第二心想,世面我见的可比你多多了,这些世家公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怎么我又成了没见过世面的? 不一会儿,青年又气冲冲地出来。第二不敢看他,只低头看着地面。 这回青年不理第二,只问莲衣:“这回开大还是开小?” 莲衣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盯着他的眼睛道:“小。” 得了消息,那青年又一头扎进赌场不见踪影。 第二在一旁看得云里雾里,这又是怎么回事?自己站在莲衣身边,她虽不能使用术法,但能借助他人的灵力。 离了不知山,此处唯一有灵力的人只有自己,但自己却没发觉任何灵力被借用。 这么短时间不可能从天地间借用灵力来使用术法……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一回青年又从赌坊出来,已然没有了当时的怒色,又站到了莲衣面前问道:“这回开什么?” 莲衣闭上的眼睛一睁,手中掐指一算,“豹子!” 青年微微一笑,又钻进了赌坊里。 不一会儿赌坊里传来阵阵惊呼,青年笑着走了出来,甩给第二三两银子,也不问其他,招呼上仆人便走了。 第二揣着三两银子,感觉有些不真实,愣愣地问道:“姐姐,你可是用了术法?” 莲衣噗嗤一笑道:“猜的。” “规矩我都懂,怎可能用术法掺和进世间因果之中。那位公子头一问,我说‘小’那是猜的不假……”莲衣解释道,“中了之后,我便料定这赌坊必然有问题。” “寻常赌坊往往都会做些小手段,吃大鱼养小鱼。随后试探又中了,我便愈加大胆猜了‘豹子’,只为要那公子信了我们的本事。其实也只是江湖骗术之间的默契而已。” 听了莲衣一番解释,第二恍然间竟觉着莲衣比自己更加了解人世间的这些门门道道。 瞧他疑惑,莲衣不禁又笑道:“你把自己锁着自然不懂这些,这些天我已然把这些明面暗面的事给琢磨透了。人呐,不论道不道,佛不佛的,总得多看看,才能懂得多些。” 说罢盘了盘手头闪闪发亮的三两银子,“可收了你那点小心思,多跟我学学,走吧。” 二人从摊贩那购来几盏莲灯,随河流放了。一时间星火流入,银河倒垂,美景如画,映入眼帘。 一旁的孩童欢呼,男女依偎。不论往常的生活里有多少苦闷,似乎都随着灯烛燃烧,随波逸散了。 “人呢,总是有一点儿好作为期盼,便能好好地活下去。”莲衣手中又拿了一盏莲灯,缓缓送它入水。“妄心也是一样,它就是你对这世间期盼的那一点儿好。” “明白了吗?”莲衣侧过头来,柔和的火光映着她的脸庞,眼瞳之中烟波灯火流动。 第二看着她出神了,只是愣愣地点头。 “天劫的事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急不得。”莲衣笑了笑,“若是你能力所不及的,尽管交给我就行了。” 第三十二章 天刑雷劫 上元灯节过了一阵,第二与莲衣又在玄都城逗留了几日,依然没有什么收获。 眼见已然下山近一月,经历佛前论道、首次斗法,第二不论道心还是术法都得到了巩固,此次机缘未到,只待下次便是了。 二人索性收拾行李,留下了这些天的费用,连夜不带告别地离开客栈,回了不知山。 踏上不见尽头的台阶,第二的内心终于平静下来。没有烦扰、妒忌、心机、话术,自己只需要慢慢踏上这登天的阶梯,每上一步就进一步,云烟蒙眼却让人看得更加清晰。 不知不觉间他已然踏过四季之境,穿过层层雾门,只待拨开杂草藤蔓,就能看见那间破旧不堪,不修边幅的道观。 他恍然间清醒过来,终于感觉到那种知行合一,所知所为的力量,自己距离妄心劫,只差一个进门的机缘而已。 长呼一口气,第二的心情轻松了许多,慢慢拨开藤蔓朝着不知观走去。 正在他脚步起落间,一道密语突然在他耳边响起。“徒儿莫要靠近……” 第二心中一惊,这声音正是师父。“你们下山这段时间,我已然渡过世间心劫,法力流转水到渠成。此时我距真仙境仅一步之遥,不多时便要渡天刑雷劫,你们莫要靠近,以免波及。” 第二环视一周,原本浓烟白雾围绕的环境已经隐隐有雷云凝聚。 “此次渡劫,不论成败我都将不在人间。”那个声音继续说道,“不知观掌门位置将传于你,还望你秉持初心,好好修道。” “若你对自身能力不自信,可去寻你的师兄,萧如玉。不知一门,术符雷法相互督促印证,想来也能使你们进步更快。” 说罢一个身影便从观中踏空而出,他身着黑白相间的道袍随风鼓动,鹤发银须随风起舞。 他飘飞出几里之外,在虚空中盘坐。虽然空中狂风依然不止,但鼓动的衣袍瞬间干瘪下来,须发也一同寂静。 他缓缓闭上眼,双手于丹田之处环抱。 待他再开双眼之时已然化身五五,每个化身手持一道符咒,分别为五行雷、阴五雷、阳五雷符,阴阳五行之力交相融合,辉映成阵。 此时天刑雷云已成,陡然间从黑云之中射出一道劫雷,裹挟庞大灵力直奔玄辉真人的符阵。 玄辉此时依然定坐阵中,化身异口同声地念起符咒,各色雷法从各自手中符纸窜出,忽地金光乍现硬接天刑。 霎时间天边一片白光炸开,有如破晓穿破黑暗。刺眼光芒一时间叫人看不清其中发生了什么。 只待光芒消散,玄辉手持符篆的化身已然消散无形。然而天刑并未结束,狂暴雷霆再度奔来。玄辉陡然睁开双眼,双手各持雷诀周身灵力运转,连同剩余化身一起迎向天雷。 一时间天雷与术雷对抗,激起空中灵气浪涌,推开云雾。 虽身在数里之外,不知山上依旧草木倾斜。第二未曾做好准备,一个踉跄差点摔下山去,好在莲衣拉他一把,才让他稳住身形。 当二人缓过神来再看时,天雷已劈下二十一道。空中玄辉真人已然灵力枯竭,周身道袍残破,七窍鲜血涌流。 “师父……”第二看到这幅景象,双腿一软顿时跪了下去,面色惨白。 莲衣却没太多担忧,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莫要担忧,天刑雷劫前二十一道,是检测术法修为,若能抗过便是肉身劫渡,再往后便是——心魔。” 话音刚落,雷云之中又射出十四道黑色雷电,将玄辉团团包裹。其中似有雷电化为人形不住嘶吼。 玄辉宁心静气盘腿而坐,再度合上双眼。身及心及法,皆不为外物心魔所扰,所思所想为正,所行所动为一,玄辉此时已在嘈杂心魔之雷中彻底进入定境。 再开眼时,周身心魔退散,肉身炉鼎与神魂合一,此时此刻方才真正的丹道大成。 他缓缓站起身来,双手在背后一别,信步登云而上。每登一步,雷云之中便射出一道纯白雷电,柔和无骨,敲打玄辉的肉身。 渐渐地,玄辉的身形越发朦胧,越发无形,几与天合。 “这是……”第二惊呼,“发生了什么?” “最后的天刑,是十四节天梯。每登一节,皆有天雷净化身上的因果。越是因果缠身的人,此劫将越难度过。”莲衣解释道,“若能挨过因果业力的洗炼,便能以纯净之身,登上仙界。” “可师父的身体已然……”第二看着玄辉消失的身体,不住担忧道。 “不必担心,若能扛过前面的天劫,肉身与阳神已然浑然如一,神在则存,不必拘泥于肉身。”莲衣撑着脸颊,看着玄辉一步步登上天梯。 玄辉一生无为成道,所接触之人尚且不多,又何来因果缠身之说?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便是仙身可成了。 莲衣显然并不担心,倒是第二在一旁大气不敢喘。 渐渐地,玄辉彻底消失在天边,浓云消散,七七四十九道天雷仿佛从未降临。 “师父他……”第二愣愣望着天边问道,“成仙了吗?” “成与不成只有他自己知晓,”莲衣答道,“而玄辉此人已然不在人世。” 第二感慨羽化登仙此话果然没错,一经天刑洗礼便如化羽,人间不再存在他的痕迹,他的因果,一切都在天刑里消散无形。罚者罚,赏者赏,天地公正,应当如此。 想通之后,第二终于放松了下来,躺在山顶松软的草地上,望着不见边的天空,指了指道:“我有一天也会这样吗,去到仙界?” “若你术法大成,自然也要渡劫飞升。”莲衣也一同躺下,眼底的心思比天空更加深邃。她翻过身来,“到时候我陪你一同去仙界。” 二人话语之间也渐渐放松下来,静静感受风吹草低,虫鸟和鸣的人间世界。 若是能什么都不想,时间就在此刻静止便好了。没有因果,没有修为,没有一切烦扰。 第二这样想着。 第三十三章 再次入世 不知山上的日子,依旧不辨朝暮四时。接过掌门之位的第二依旧没什么实感,毕竟这个山门里在他收徒传法之前,自己能管得着的也就自己的修为而已。 山间四时之境内自成天地,有造化因果轮转,即便无人看管也无妨。至于不知观收录的万卷术法典籍更与他无关,术雷尚且未精,无须谈及其他。妖塔汲取龙脉灵力运转,更是安全无比。 他每日做的,也就是练练功法,偶尔逗逗花鸟鱼虫,倒也乐得清闲。 不过这日子没过多久,山上就来了一位故人。 且说这日的不知山依旧是风和日丽,第二闲着没事就扫了扫观前的落叶。忽而听见草丛中的窸窣之声,本想回眼看看是哪只动物又蹿到山顶来了,谁曾想竟是一个大活人。 待得第二定睛一看,此人眉宇之间隐有威严,而且……怎么这般熟悉。 忽然他想起那日与莲衣在街头算卦,骗的那三两银子。虽然当时夜深,也只能借灯火照明,但那苦主的眉目他却记得清楚。那时自己还说这位他们惹不起,这不……找上门来了。 第二故作镇定,挺直了腰板问道:“你是何人?怎么上得山来?” 要知此山高耸入云,山腰更有四时之境迷惑人心,没有绝强意志之人难以登上。从古至今也只有几任不知观传人见过顶峰奇景。 那位公子却是不答他话,张口便问:“玄辉真人在吗?我寻他有事,只要见了我,他便明白。” 第二眉头一皱,心想这位公子是来寻师父的,而且指名道姓,想是熟人。他回答道:“师父前些日子登仙而去,不在人间了。” 公子缓了口气,心思深沉地说道:“那如今不知观是你管事?” “呃……”第二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算是吧。” “那也行。”公子吩咐道:“山下有马车等你,若是准备好了就下山去吧。”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愣在原地,这人千辛万苦爬上山来,见到自己却不是为了讨债?自说自话完之后又自顾自地走了?这人……真叫人摸不着头脑。 在第二思索时,莲衣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发现了个东西,你随我来。” 二人并肩走到登仙台,只见悬崖棋盘之上黑白分明,用棋子摆成一句话“随他去” 第二一惊,抬头看了眼不见边际的天空,师父? “这是何意?”莲衣问道。 第二将方才发生之事说与莲衣,莲衣点点头,“这应该便是你师父的留讯了,既是如此,我们便去会会这个装糊涂的公子。” “装糊涂?为何如此说?”第二问道。 “他既认识玄辉,自然也知道不知观的规矩,绝不以术法入世。”莲衣解释道,“那日情况如此特殊,他定然记得我二人模样,但他却对此事只字不提,也不以我二人骗他钱财为要挟,定然有更大的底牌笃定我们会随他下山。” 莲衣回头看了一眼棋盘,微微一笑,“如此,我们便去会会这位公子。” 第三十四章 疯王 第二与莲衣下得山来,果见一架马车停在山脚。车夫停马握缰,目视前方,见了两人过来,也依然不为所动。 再看这架马车,没有任何装饰挂彩,更无雕纹暗刻,与那位前来的公子身份甚是不符。 虽然疑惑,但二人依旧坐上马车。 马车一路晃荡,从崎岖的林径缓缓驶入城区,在一处宅邸门前停下。 二人下了车来,抬眼一看,这处宅邸不挂牌匾,外头没有雕塑装饰,漆黑大门严封死守,从外头窥不见里面任何动静。 第二来到门前,也不知道这位公子爷卖的什么关子,只得轻轻拍了拍门。 拍门声响了一阵,缓缓从门缝里探出一个丫鬟,稍稍开了个一人大小的缝隙,将门外二人迎了进来。 弯弯绕绕许久,丫鬟带着他们直接来了后院花园。 一进门才知别有洞天,这宅邸连廊回转,植株错落,乱石假山别具一格。此间主人情志格局,应当十分开阔。 不过为何直接来了花园,领路的丫鬟也是一句不提。就这么沉默了一路,二人被领到湖边一个小亭,领路的丫鬟便默默退下了。 小亭的石桌上摆好了茶具,茶杯中还氤氲着热气,可依旧是不见一人。 琢磨无疑是折磨自己,第二倒是宽心索性坐下来品茶,再欣赏欣赏这里的景致,莲衣却是闲不住绕着小亭欣赏起来。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热闹便拥簇着从转角传来。 “来抓我!来抓我!”一个稚嫩的男声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传来。 为首的男子约莫二十出头,发髻散乱,身着华服却穿戴不整,神色癫狂地上蹿下跳,仿佛一个神智未开的孩童。 而后跟着一众仆人,脚步细碎一言不发,只敢在后头近近跟着,丝毫没有参与这个游戏的意思。 男子见到第二与莲衣立刻来了劲,发了疯地冲向他们,嘴里喊着:“新朋友!新朋友!” 第二见状有些错愕,先前的疑惑现在已然有些猜测。 先前来到山上的那位公子,面容与面前这位有些相同,若说关系大约是同姓兄弟。那么此行的目的,大约便是治好此人的疯病。 只是……民间大夫如此之多,何至于用到世外的手段。而那位上山来的公子对不知观定然有所了解,莫非……此人疯病并非只是病而已? 正在思索间,疯癫公子已然抓着第二的袖子跑了起来,一边喊着:“我抓你!我抓你!” 一时不知所措,在主人回来主持大局之前,第二只得陪着这位疯公子玩。看在这位疯公子的神智只如三岁小儿,他也没跑太快,只是装模作样地跑两步。 莲衣看着好笑,也一同在后头跟着。 就这么跑着跑着,不知不觉间又跑到了大门口,第二觉着累了便寻了个阶梯坐下来。 “抓到了!抓到了!”疯公子拽着他的衣袖高兴地跳了起来。 第二只得应和:“是,是,你真厉害。” 话音刚落,只见疯公子的脸突然凑到眼前。那一瞬间疯公子的双眼突然变得有神,神智似乎也变得完全。 他轻声低语了一句,“小心。” 第二瞳孔骤然紧缩忽而觉得背脊一凉,眼前的疯公子怎么能如此平静地说出完整的一句话。 忽然第二被疯公子抓起,这股力气绝对非久经锻炼不可得。第二只觉得背后一股大力推来,自己被推出了门外。 疯公子坐地大哭,发了疯地喊到:“小新!他们欺负我!” 而后为第二莲衣二人带路的丫鬟从角落里出来,缓缓把大门关上了。 第二望着这堵高高的院墙,里头传不出一点声响。 第三十五章 庙堂 第二仰坐在地上,忽地觉得面前高高的院墙充满压迫,厚大的黑色木门仿佛随时都会压倒自己,让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深深喘了口气,从地上爬起,他看向一旁的莲衣,却是一副古井不波的模样,仿佛对这样诡异的事早有预料一样。 “姐姐,你听见了吗?”第二扶着胸口,平复下心情。 “小心?”莲衣答道。 “看来不是幻觉……”第二沉吟,“可是究竟要我们小心什么?” 第二再次走上前去,拍了拍大门,久久也无人回应,偌大的宅邸仿佛无人居住一般。 他叹了口气,回过身来,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瞳孔一缩。马车与车夫再次停在了宅邸门口,车夫目视前方不发一语,犹如先前在山脚的情形一般。 此中定然有鬼,却说不上在何处,只得同莲衣再度坐上马车。 再度坐上马车,车窗的门帘已经紧紧垂下,密不透风。第二几次想掀开门帘,都被车夫厉声喝止。 除却听出车夫声音有些尖锐外,根本也再听不出其他。二人几次问话,车夫只是自顾驾车,根本不搭理二人。 马车外的人声稀疏又吵嚷,吵嚷又稀疏,而后渐渐灭绝了,只听得车轮在路面上哐当上下。 马车缓缓停了,听得一阵细碎脚步由远而近了,第二与莲衣下得车来,环视一周终是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一位躬身的太监踩着细碎的步子走上前来,手中拂尘一甩说道:“还请二位稍候,听得里头宣了,便可进去。” 第二朝着太监手头拂尘指的方向看去,白玉石阶立地抬起,中间石刻巨龙乘云,石阶尽头一间别致书房,远远瞧见一人持书握卷看不清容貌。 远远地看见那人右手轻轻一挥,门口的太监便直起弓着的身子,走到门前,捏着尖细的嗓子朗声道:“宣,不知观道人——” 长长一声宣,在偌大的宫廷里回荡,一声落了一声再起,人传人的,传到了第二与莲衣身前。 “二位请吧。”身旁的太监将拂尘轻轻一甩,指向台阶。 踏上玉石台阶,走进了书房,桌前之人终于放下书卷,质问道:“路上耽搁了?怎么这么慢?” 此时一看此人面容,莲衣与第二皆大惊。他不是别人,正是当日被二人骗了三两银子的公子。如此说来,当日说他是世家贵胄还说小了,毕竟九州共主——萧烨的地位可不是任何世家贵胄可比的。 心下定了定神,第二答道:“皇上诏命自然不敢怠慢,只是皇上治下有方,如今盛世太平,百姓于街头川流不息,车马便走得慢了。” 萧烨有些忍俊不禁,回答道:“不用拍马屁,区区三两银子,我不会与你们计较。那家赌坊我已然命人封了,天子脚下做生意也是不得弄虚作假的。那事与你们无关,这次寻你们来是为了另一事。” 第二这才放下心,自己言语试探,故意没说那座宅院的事,如今看来萧烨也蒙在鼓里。那其间的事定然另有玄机,不像表面这般简单,毕竟能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偷人”的,必然不简单。 “何事?”第二应道。 萧烨眼神严肃,身子向前微微一倾对二人说道:“景教。” 第三十六章 博弈 第二看向萧烨的眼神格外认真,随即问道:“陛下怎么有了闲心开始管起民间宗派了?” 萧烨冷哼一声,答道:“若不是你们道门非乱世不出的破规矩也不会有这些事……” 听着这皇帝陛下还把这事怪到自己头上,自己又身在皇宫大殿中,自然不敢反驳,便听他细细道来。 “本身世俗宗派也只是一小股势力,多是百姓的民间集会而已,又关乎许多民风民俗节日庆典,这些融在血脉里的东西自然不好管理。” “可近年来,佛教香火鼎盛,全知寺庙宇也愈加金碧辉煌……”话到此处,他猛地一拍身前木桌,“给了一些无畏小人勇气,竟然暗中勾结朝廷命官,想把‘佛手’伸进朕的庙堂!” “可九州宗派不多,除去佛道其余都是些小门小庙不成气候。况且我皇室也知晓些道门密辛,知道这事你们不好插手。无独有偶,正好有外人对此虎视眈眈……” “景教?”第二警觉,“所以这景教入中原传道……其中也有您的手腕?” “这是自然。”萧烨自信地笑笑,“即使他们能过了那道术法屏障,想要入国,也得手持通关文牒通过边防。” “他们确是经我授意入中原传道,原本只是为了抗衡佛教大势,从中取得新的平衡……”萧烨说道此处苦笑摇头,“谁曾想他们竟然不把我这个九州共主放在眼里,只信奉他们的主,他们的神。行事不守任何规矩,只为传道。如此下去……” “无异于引狼入室?”第二接过话,“但为了斗虎,必须引狼,陛下此番唤我二人前来便是要我们做狐,好来平衡两方势力。” “哈哈哈哈!”萧烨大笑眼中流露出满意,“不愧是玄辉真人的弟子,当真聪慧!” “我拒绝。”第二却不卖他脸面果断回绝。 “为何?”萧烨的面色又突然阴沉下来,“我知你们道人无欲无求,但若有什么朕帮得上的,尽管开口。” “没有。”第二回答果断,“皇室若曾与不知观有交,定然知道不知观的规矩,不得入世入仕,干涉凡间因果。” “此事既由佛教与王权起,便由佛教与王权终,其中因果我们不便干涉。况且我学艺未精,恐怕对付不了这么强大的对手。” “若不知观对此事放任不管,”萧烨又放平了心劝说道:“那么随意使用术法的景教,将来必会代替佛教领导中原宗派,届时人心相异,景教铁蹄入侵,我国覆灭之势成矣!” “若你知晓不知观往事,定然明白九州如今的稳定是你们祖师犯了大忌得来的,你就如此忍心看着他付之一炬?” “况且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萧烨离开书桌走到第二面前,“景教入侵后,岂容得下你们这些异教余孽?你们所行所为冲突,他们必然杀之而后快!” 第二看着他眼中的坚定不似说谎,闭上眼睛深吸口气,似乎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萧烨对第二伸出右手,只等他一个回应。“你对付传教徒,我对付景教铁骑。” “说到做到。”第二握住萧烨的手。 “自然。”萧烨笑道,“你帮我,我帮你。” 第三十七章 酒色财气 “那便走吧。”萧烨背过手,迈着小步向外头走去。 “去哪?”第二问道。 “去会会虎狼之威。”萧烨答后径自走出书房。 三人一行在宫殿里弯弯绕绕,终是到了御花园。此处山石格局,花草布置都相较民间显得大气洒脱。 走了许久,远远望见前头花草团簇之中有一石桌,其上二人相视而坐。其中一人身披袈裟僧袍,一把九环锡杖静静立于一旁。另一人身穿亮银铠甲,左手环抱铁盔,右手紧握腰间佩剑。 近了才发现,身着铠甲的那人金发碧眼,不是中原人。 见一行三人来到,桌前二人也起身鞠躬行礼。毕竟不论信奉谁,只要是在这玄都城内,只有一个王。 “平身。”萧烨淡淡回复,自顾地坐了下来,“你们也坐。” 五人共坐一桌,气氛有些微妙。萧烨唤来宫女带着茶水,微微一笑起了话头,“朕近日颇喜禅道,请诸位来也是为了请教一二。”说罢倒了第一杯茶,茶气氤氲不止。 “朕听闻一首禅诗是这么说的,‘酒色财气四堵墙,人人都在里边藏;有谁跳出迷墙外,便是神仙不老方。’”萧烨抬眼一看一旁的禅师,将手中茶杯狠狠推去,并问道:“敢问禅师,何解?” 茶杯沿桌滑行,没有溢出一点茶水。禅师袈裟长袖一卷,将茶杯裹在其中又轻轻一甩,握在了手中。 “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财是下山猛虎,气是惹祸根苗。”禅师端详茶杯缓缓道,“陛下不沾酒色,立身正直,生活作风勤俭节约,气度海量能容万物……自然已在迷墙之外。” 第二一听不住挑眉,这老和尚不说修行如何,拍马屁的功夫倒是一流,先是一顿夸赞,再说皇帝应该有海量气度,不至于连个佛教都不能容,一手先发制人先将萧烨一军。 禅师说罢,又将茶杯横空一推,茶杯径直飞向那个西域人,茶水泼洒直奔面门。 那人只一笑,接过茶杯在空中轮转一圈,茶水尽入其中。只听那人道:“禅师可是想听听我的解?” 虽是西域之人,但一口中原话说得颇为流利,想必是有备而来。只听他道:“无酒不成礼仪,无色路断人稀;无财民不奋发,无气国无生机。” 若说禅师之解讲究超脱,那此人之解则全然相反,讲究一个世俗。不过想来也是因为佛、景两教所秉持信念不同,所得之解自然不同。自然也有顶撞禅师的意味。 他摇了摇茶杯,玩味地看向禅师,“不知禅师可否满意?” 说罢又将茶杯狠狠甩出,直奔第二与莲衣的方向。半空之中,瓷杯猛地碎裂成十数块,片片利刃裹挟劲风直奔第二。 一时惊恐第二未及反应,一旁莲衣站起身来抬手护住第二,只见她雪袖回环,瓷杯碎片便缓缓悬浮于她的手中。片刻后随着她的手指上下翻飞,瓷杯顿时修复完好。 第二看向那西域之人,此人行动遍布杀机,已经不仅仅是论道斗法而已,而且他的修为深不可测,自己恐怕远不是他的对手。今日若不是莲衣在身旁,怕是已然命丧当场。 “何须如此?”第二冷笑道,“要我说啊,饮酒不醉是英豪,恋色不迷最为高;不义之财不可取,有气不生气自消。” 说罢自顾再将茶杯斟满,双手捧握,缓缓递给一旁的西域之人。 碍着脸面,他也不好回绝,便接了过来。只听一声闷响,他身下的石椅应声塌了。 未及反应西域之人摔了一个踉跄,在座其余之人也顾不得礼节,尽皆捧腹大笑。一时欢乐,闹出宫墙。 第三十八章 民生琐事 萧烨唤来太监宫女,又上了新的茶具,而后正式道:“我传尔等入宫,自然不只是为了论道,还有一事……” 他拿出三盏茶杯并于桌子中心,又取来一个精致的茶壶,“这茶乃是西域进购,朕也未曾品尝。”而后将三个茶杯逐渐斟满,又一一倒掉。 西域人瞪大了双眼,敢怒而不敢言,只道是东方皇帝给的下马威,警告他只要在中原,西域的一切都将被他信手推翻。 “自然,虽是吃的西域茶,可东方也有东方的讲究,这第一泡是过水不得饮的。”说罢再度斟满三杯,又自斟了一杯,饮后方才大手一挥,“请。” 若说先前是给景教的下马威,而今便是给三教立规矩。此番举动便是教他们明白,不论先前的宗派实力多强,教徒的数量多少,只要还在九州立教,他便能随时推翻。 说白了不论三教九流,只要萧烨还是九州共主,便没人能动摇他的统治。三人看着桌上的茶盏陷入了沉思。 第二率先抬起茶盏一饮而尽打破沉默,“不知观,听候陛下调遣。” 三方势力,只要有一方甘愿服从,其余二者若是反抗,萧烨便能加以莫须有的罪名杀之,毕竟控制民心,谁来不行呢?即便不知观有不入世的规矩,但立个世间挂名传教的宗派又有何不可?不知观不插手,反倒更方便萧烨在民间安插人手。 这位皇帝对权力的控制,当真是前无古人。 第二也是明白他的心思,故而立即表态。 其余二人能来到宫中,自然也不是心思简单的人,稍一思索也明白了其中曲折,也纷纷表态愿意为人臣听从调遣。 如此大局布好,萧烨微微一笑说道:“朕的所求起于民间,你们可曾听闻之前主管玄都钱氏商会的公子枉死之事?” 第二恍然,钱公子的死虽说与他无关,但那夜自己也算是见了他最后一眼,各中曲直当数自己最为清楚。 第二默默点头,便详述了自己所知的经过。 佛教禅师听闻后率先开口:“天威难测但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总是应验的。难道此事有何蹊跷?” “此事自然不存蹊跷,其中缘由玄都府衙早已查清,只是民间非议未止,也有一些人趁此机会作乱谋反!”说到此处萧烨眼神忽地变得凌厉,“他们打着替天行道的大旗,逐步铲除玄都城的权贵。” 西域人听闻便说道:“这有何难?将这些作乱反动的人尽数抓起来杀了,不就行了。” “愚蠢至极!”萧烨一拍桌子指着西域人脱口大骂,“朕的国家以民而建便以民为天,那些作乱之人中也有不少受人蛊惑的平民,本心不坏只是盲听盲从。你是在教朕将国之根基一同拔起?” “这件事放在台面上做,轻则民心慌乱助长反动气焰,重则谣传朕失了天心强以武力镇压,彼时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朕一边,难道你要本国数百年传承断于朕的手中?” 萧烨起身缓了口气,“也罢,你们来自乡野,自然不懂得治国方针,你们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 一旁宫女太监立刻迎了过来,摇扇开路向前。“记着找出幕后黑手,交与朕发落。” 第三十九章 背道而驰 宫女太监团簇着萧烨,浩浩荡荡地远离了御花园,留下道、佛、景三教代表互相猜忌。 西域人此番先开了口,向第二问道:“前些日子,是你封了亨利神力?”这般说着他也缓缓站起身来,一身亮银铠甲在日光下也颇为晃眼。 他左手扣在胸前微微鞠躬道:“我名亚瑟,乃是亨利导师,也是景教九州布道的最高指挥者。”而后又直起身来,伸出右手以示友好。 第二却不理他,方才想要害人性命,如今又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变脸倒是变得比天更快。“握手便不必了,想必亨利也将我们的规矩告知于你,只要你们遵守术法界的规矩,如何布道我自是管不着的。”第二扭过头去,不给他一个好脸。 “那便不必。”亚瑟冷哼一声收回了手,“只是我未曾想到,东方的守望者也就这点修为……”他又若有似无地看向莲衣,莲衣身上没有一丝法力波动,刚才却又易如反掌地接下了他的试探,修为之高难以揣测。 “你……”第二虽然心中气愤,但碍于自身修为迟迟无法破关也只得任他嘲讽。莲衣虽能借万物灵力为用,可终究不是自身修为,若是斗起法来恐怕也不是亚瑟的对手。而今他只希望师父飞升能去得再晚一些,也好能震慑这帮自恃神力目无规矩的西方人。 双方各持心思,也都才揣测对方。 “虽然东方术法玄奇,可只要稍微注意,你们都不是我的对手。”亚瑟慢慢释放出自身灵力,又瞥了眼一旁全知寺的禅师。 感到他的灵力威压,第二眉头一皱,此人修为恐怕与飞升前的师父不相上下,已然修至人间术法的尽头,若是有朝一日正面对敌,恐怕不下三招就要败下阵来。 亚瑟微微一笑,自知此行目的已然达到,至于萧烨那边的任务,以景教的手段,便也只是需要时日而已。此番会面明面上暗地里的争斗也就到此终了,亚瑟自觉全局尽在掌握,随意鞠躬道了个别便先行离开了御花园。 既然己方的实力已然难作对抗的指望,第二又看向了全知寺的禅师。“还未请教禅师名讳……” 全知寺禅师只是摆了摆手,摇头道:“施主全知寺论道的事,早已传遍九州上下。我等两教本就不容,道则盛世封山乱世出山,佛则盛世出山乱世封山,所执不同所行自然也不同。我知施主心性,所以不必伪装,若有何事不妨直言。” “那我便直言了。”一直担心因为此前事端两教隔阂渐生难以同仇敌忾,第二这才放下心来。“景教与我九州两教理念大相径庭,随意使用术法乱世,迫害我两教声名。如今我师父玄辉真人已然羽化飞升,不知观的实力已然难以抗衡景教,若是此番民间试炼我们败下阵来,唯恐只能以术法驱之。” 第二说道此处,禅师也只得摇了摇头。“施主不必多言,全知寺不会参与此中斗争,若想保全九州清净,还望施主全力施为。” 听闻此言第二忽地心头一紧,方才还好言好语,为何一提共同抗敌就变了卦?“禅师,是否方才在下有所冒犯……” 禅师却不理他,慢慢站起身来,掸了掸袈裟双手合十对她鞠了一躬。 “若因之前的事佛教心存芥蒂,我愿亲自登门道歉……”禅师对他半分不理,第二愈发急了。 禅师拿起一旁斜倚着的锡杖,叮叮当当地往御花园外走去。 望着禅师越走越远的身影,第二怒吼道:“伪神的天国里,可没有佛陀!” 第四十章 层层疑云 禅师没有停下脚步,叮铃铃的锡环交叠声响在这深深的宫墙里渐渐消失了。 第二喘着气,无力地又坐回了石凳上,孤立无援的窘况令他有些窒息,仿佛自己在打一场毫无胜算的硬仗。 良久,他才渐渐缓过神来。 莲衣知他此时心境,也不知如何安抚,索性为他分析起了当前局势。“萧烨此人,重权亦重民。此时民间风波四起,危害朝廷要员贵族富商倒也罢了,替天行道之号才更是诛心。如今估计是不便利用军吏制裁,才想出此法。一来以宗教神权平了舆论,二来平衡三大教派势力,若能从中作梗,赶了倚仗术法的景教,平了妄图入仕的佛教,扶道教上位,才是合了他的心意。反正世间以信图利者众,因信而诚者少,易于控制的世间教派才是他的目标。” “如今,我们要做的,无非便是走一步看一步,想必萧烨定然有后手助力。” 第二眉头一皱想来下山之后的事情又觉疑云重重,“只是我觉着,事情并非明面上的如此简单……” “那位禅师之前全知寺论道时并未谋面,应当是寺内主张入仕的一派,常年在高官贵族间活动,和那撑船的应当是不同派系。”他托着下巴思索道,“就算如此,也没有任何理由让他拒绝与我们合力共抗景教。不知观向来不入世,赶走景教后世间依然是佛教信众,莫非……” “莫非是想坐山观虎斗,不趟这摊浑水?可如今局面唇亡齿寒,他又怎会不懂这个道理……”思绪反而越理越乱,实在想不明白其中缘由。 “莫要再想了,先从最简单的查起吧。”莲衣觉着与其让他思绪乱绕纠成一团,不如指条明路才是好的。“先去府衙那边瞧瞧,说不准会有些线索。”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第二也终于放下心来,随着莲衣一同出了宫去。 二人一路走去,又见到了那座没有牌匾的宅邸,第二又想起了那声“小心”,仿佛那个疯子已然知道了些什么,这其中说不准另有线索。 第二遂去拍门,许久之后依然无人应门,内里也听不见一丝动静,仿佛从未住进过人一般。他后退了几步,看着这高高的院墙将一切隔绝,里头疯闹癫狂好似昙花一现,心中不由得一紧,总觉着破局之处便在此。 此处不得线索,二人便寻去玄都府衙。 府尹也早已得了圣旨,协助三教之人查案。第二与莲衣方一到府衙门口,便被请了进去。 甫一碰面,府尹便认出了第二背后的卷轴,应当是那日天外飞来卷走苏氏二人的卷轴,心下大惊,这回来的可不是什么江湖骗子,是真正的神人! 会客厅堂一盏茶水的功夫,二人便了解了几起命案的来龙去脉。 原来自那时钱府出事后,每隔几日便有富商贵族死于非命,钱公子这般被碎裂的瓦片砸死都算是体面,其余一众死相各都蹊跷,却又非是人为,故而民间传出此乃是天罚。 第四十一章 初见眉目 第二听完府尹的叙述,便直接问道:“不知这些尸身现在何处?” 府尹一听这话脑袋便摇个不停,对二人解释道:“非是下官办事不利,只是这些枉死的都是高官权贵,送进仵作房没几日,就都给这府那府的要回去了。下官人微言轻,实在无力与世家周旋。这对内,只说是意外身亡,这对外……也是不敢走漏半句,生怕给那耳根子深的听去,又风言风语满城地乱洒。” 说道此处府尹似又想起了什么,连忙传仵作问话,问了清楚才又与二人答复。“如今仵作房里,仅余三具尸身,那几家还得等天黑了来要,两位小仙长若要查案,可得抓紧了。” “为何要晚上才来?”莲衣不解,“夜里阴气重,民间不是最避讳这些?” “这事,谁还管得上阴气阳气。”府尹只是一笑,“赶上这风波满城的当口,谁家横死一人都是满门蒙羞的大事,这些世家最在乎脸面,哪怕内里残垣断壁,嘿,也得把这门面给立住喽!” 第二莲衣相视一眼,不再去想世家里那些破规矩,查案才是要紧。 二人被府尹和仵作领着进了仵作房,里面已然遍布尸臭。 府尹走到第一具尸体前,转过身来对着二人,捏着鼻子说道:“这位张大人,年轻时在边疆立了战功,保住了世代传下来的爵位。从边线退下后也都老老实实的,没犯什么大错。虽说平日行为有些放纵,但实在也够不上什么被天罚的地步。” 第二走至尸体身前,一把掀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眼前凄惨死相映入眼帘,胃中难忍翻涌,立时便要呕了出来。 “这……他是怎么死的?”第二强忍恶心问道。 “这张大人死因蹊跷无比……”府尹皱眉解释道:“且说那日张大人独自一人出城狩猎,这本身无事,毕竟从前线退下来后,大多武将平日里不是打猎便是练拳,没一个闲下来的。” “照理说张大人对这城内城外早已熟门熟路,可那日近夜也未曾归来。这张府立时就找上我这府尹,要我派人出城去寻,可那时已然城门紧闭,我以张大人武功高强为由推辞了。” “谁知第二日……第二日这鸡刚打鸣,城门大开之后我便被喊起,唤到了城门之处。”说至此处府尹闭上眼,不敢再去看张大人的尸身,“我刚一到场,便见张大人尸身……原来张大人出城狩猎,失足跌下坐骑,一脚卡在鞍环上,马匹又受了惊吓,一路拖行……便成了如今这副面目全非的模样。” “想来也似乎是老马识途,硬生生将张大人一路拖回了城门口,自己也力尽而亡了……” 第二顿觉疑惑,问道:“这张大人武将出身,马背上行走多年,又怎会失足落马?” “这……”府尹也无从回答起,“下官也是不知,只是见了人、马两具尸身只得如此推断。” 莲衣接着问道:“这马是否跟随张大人多年?” 府尹仔细一想答道:“是的,张大人素来爱马,自从退下前线以来,骑的都是那匹,虽说老了些,但仍志在千里。” “这便奇了怪了,这么多年主仆一场,即便是个白眼狼,也会摇两下尾巴。”莲衣托着下巴思索道:“这马怎么会明知主人落马,还依旧拖着前行呢?” “这……”府尹又被问得哑口无言,但事实已然摆在眼前,没有理由不相信。自然碍着圣旨的面,他也不好如何辩驳,只当是自己无话可说罢了。 仵作房里一番沉默,谁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二位小仙长,若是没有思绪便随我来看下一具尸身吧。”府尹率先打破沉默,引二人来到下一具尸身前。“这位李大人亦是世袭爵位,不过便没有张大人那番功绩。承袭到他这一代也只是个男爵。” “这位李大人虽说平日里寻花问柳,却也是在书画上造诣非凡,嘿,若是寻常人家早就饿死喽,偏偏还有些家底供他挥霍,偶有一二佳作也能充盈一下荷包,这才苟活着。”说到这位李大人时,府尹一副不屑的模样,似乎在他看来,若真有天罚,罚此人也是应当。 “此人死相倒不太凄惨。”说罢便掀开了盖尸布,只见这位李大人浑身完好无损,没有伤口没有淤青。“李大人乃是死在自家的澡盆中,但澡盆中装的却不是水,而是烈酒。初步查证便是死于酒中。” “后经调查,那日李大人从青楼归来,便独自一人在家中。加上这些年挥霍无度,家中下人已然尽数遣散,又没有任何闯入的痕迹,我们只能认为,这‘洗澡水’,乃是他自己放的。” 府尹说罢,第二与莲衣没有再反驳两句,二人已然知道这其中蹊跷并非常理可解,故而萧烨才让民间宗派来解决此事。 第二深吸一口气,“下一具吧。” 府尹也终于放松了下来,这两位小祖宗可算明白事了。“李大人也是唯一一位没人来要尸体的,若是二位仙长想从此细查,便可随你二人处置。” 他又走到一具尸身前,缓缓说道:“这位王大人,乃是正当职的刑部侍郎。平日里量刑裁罚铁面无私,又有族中势力撑腰,这仕途坦荡可谓是无人能出其右啊。”说到此处府尹的眼中隐隐有些羡慕。毕竟这府尹一职俸禄不谈,光说事事亲力亲为的工作量,便让一般人承担不起。 “这王大人平日里滴酒不沾也不同人交往,唯一有些癖好便是摆弄些铁器。”说着伸手往南面指了指,“喏,城南那头便有一家打铁铺子是王大人的。虽说生意一般,但架不住这位大人喜爱。宫府之中有许多铁器,也都是经王大人一手铸的。” 府尹又转过身来说道:“王大人的死相过于凄惨,下官实是不忍再看。” 莲衣却是无畏,大步上前一手掀开了盖尸布,眼前场景让她这个平日里淡定非常的绝尘仙人都忍不住反胃。 第二连忙问道:“这……又是谁人下此毒手?!” 府尹赶忙摇头,“谁也不是……” “那日我们发现王大人的尸身,乃是在宫中的铁匠铺子……”府尹慢慢说道,“那日子前些,宫中来了一批单子,说要订做些刑具,非得王大人亲自督工。” “那日本是收尾的日子,王大人不忍工匠连夜劳作,便自己留下来善后。谁知……谁知……”说到此处府尹有些哽咽,想必对这王大人颇有怜惜之情。“谁知第二日验收之时,便发现王大人尸身下半在熔池里,上半被插满刑具,活生生定在熔池边上……” 第四十二章 初见眉目(二) 当府尹说完这段话,在场所有人都不禁后背发凉,这哪是报应……分明就是酷刑。 稍稍平定下心绪,第二便问道:“你们发现尸身时,可有在现场发现人为的痕迹。” 府尹苦着张脸连忙摇头,“若是有,这些案子估摸着早结了……” 第二皱眉思索,这些案子似乎……有什么共同点。正思索时,莲衣传音入密也到了,“发现了吗?这些案子越来越像人为,却又找不到任何人为的痕迹。那么……” 此时二人眼神相交,彼此心里都冒出二字——术法! 是了,若说一开始钱少爷的死是意外,从那次事件中传出的风言风语必然不日烟消云散。而心怀歹意者从中作梗,制造出一出又一出的“天罚”,死者皆死于自己所热爱之事,更做实了“天罚”,故而流言日盛。 想到此处第二又问:“可是……为何下手之人,行为日渐歹毒,也越来越顾不上自身行迹暴露的后果。难道他不怕人追查吗?” “有两种可能。一是此人时间不多,已然无法布置详细周密的计划再行杀人……” “二……便是此人完全不惧追查,此番作为只是为了让所有人感到恐惧。”莲衣传音至此,轻轻掀开了王大人的盖尸布。“较之前两具尸身,此上灵力残留甚重,简直就像……故意让我们发现一样。” 第二听到此处也觉着哪里不对,遂问府尹:“在我二人先前,可有其他宗派来过此处?” 府尹立时便答:“哪有他人,二位是第一个来的。” 听了府尹的回答,第二这才安下心来,既然景教未曾来过,那便不可能故意留下灵力痕迹干扰查案方向。 正想着外头传来匆匆脚步,第二回头一看,原是府尹的贴身小厮。他附耳在府尹耳边说了两句,府尹立刻变了脸色,没与第二莲衣二人打声招呼便急匆匆地走出了仵作房。 第二与莲衣二人相视一眼也是心领神会,一个转身便上了房顶,随着府尹的脚步声而行。 毕竟当此关头,案情与流言都沉沉地压在这府尹头上,再加上萧烨的圣旨不容违抗,此时匆匆离去,必然是出了大事。 走了不一会儿,便听脚步声停止了。二人掀开瓦片朝下方看去,府尹正和景教使者会面。 若只是为了查案何须如此惊慌? 只见府尹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双手合十朝着使者一拜。“敢问使者,我何时才能加入景教?” 使者一脸严肃,“你还未能直视心中罪孽,心若不诚便无法赎罪,更不可能得到神的庇护。” “我……我……”府尹听了这话立时崩溃了,噗通一声跪下,“我有罪……” “先帝在位时,我曾买通科举试官提前得了试题……但才疏学浅仍发挥不佳,得了个府尹位置一坐数十年……”他将头埋进怀里,涕泪横流。“这些年虽然矜矜业业,圣上也无再追责之意,但我仍对我的所行所为耿耿于怀……请神宽恕我……” 使者见状这才把他扶起,“神听闻了你的罪孽,并决意宽恕你。今日你便能加入我们,以赎罪为目标刻苦修行。” 说罢,一旁僧侣便将府尹团团包围,给他换上白色的僧侣长袍,又在一阵拥簇下将他带走。 第四十三章 挑衅 一众人等缓缓离去后,莲衣与第二这才翻下房顶,一切到此似乎已然水落石出。 “景教在玄都谋划杀人,冠以天罚之名,派人散布流言,以引起城中恐慌,借此布道。”第二双手交叉于胸前,凝视着景教徒离去的方向。“这起天罚案所需要的,人力、术法景教都有,但更重要的是动机。” “景教此举不仅收获人心,也让术法实力薄弱的佛,不愿出世的道失了人心。”莲衣接过话头继续分析,“而且近些的案子更是把手伸得越来越长。从退伍的老将,到小有名气的书画家,再到朝廷命官……” “一来,削弱了萧烨的统治,天子失德之言恐怕不日将现。二来,更是将立场不坚定者收入麾下,以便来日更好地控制朝廷。”分析至此,二人不禁一身冷汗。“此次行动景教恐怕有备而来,行动周密不留痕迹,也只有些灵力残留用来挑衅道佛两教。” “最终依旧逃不过斗法……”第二想到这场毫无胜算的仗又心灰意冷下来。 “不发展到最后一步,又有谁能知道输赢呢?”莲衣安慰道,“况且若真是景教之人从中作梗,我们只需抓住证据,他们的谎言便也不攻自破。” 听到此处,原本无法打赢的仗终于有了那么一丝胜算。尽管景教实力强大,计划天衣无缝,但没有任何事是完美无缺的。 二人商量一番,决意从李府查起,兴许能查到些寻常人难以发觉的缺漏。遂问了李府位置,立即动身前往。 二人来到李府门外,宅邸虽古气派不减,见此便能遥望从前李氏一族的风光。 撕了封条推门进去,扑面便是尘灰。想想府衙仵作房里的李大人尸身,并未死去太久,定是这位李大人遣散家仆之后,自己又疏于打扫导致了现在这番局面。 二人环视一周,内里没有一处装饰,想必是这位李大人手头紧了,拿去当铺换了现钱。若说用什么词形容,家徒四壁最合适不过。 绕过前厅来到书房,布置仅是一桌一椅一砚数笔,这便是整个府邸最干净贵重的事物。想来李大人生前也十分重视这些谋生计的家伙。 又四处逛了许久,除去必要家居外再无其他东西。二人便来到那个“杀死”李大人的澡盆旁。 澡盆仅是用普通木料拼接而成,里头的酒精也挥发完了,只有浓重的酒味依旧萦绕不散。 第二俯下身仔细查看其中细节,也没有任何搏斗挣扎的痕迹。 正自思索时,一道金光猛然打破窗户直击澡盆。 未及反应,澡盆陡然间炸裂,木片碎屑如根根针刺爆射而出。第二与莲衣连忙运气护体,这才躲过一劫。 回过神来,再朝窗外看去,一蒙面人正向他们招手。 方面挑衅,第二忍无可忍,提纵之术运起上了屋檐。正手金雷闪动劈面而去,雷声浩浩风声鼓动,只见一道雷光从他掌中射出,至阳至刚无有回转。 蒙面人仅是侧身一退,抬手轻轻一挡,雷光转向直朝地面劈去。 “不过如此。”蒙面人嗤笑一声,“我本欲探你虚实,谁知有虚无实。”说罢反手虚握,凭空抽出一柄金光长剑,抬手便是一道斜劈。 只见空中剑光飞速迸射而来,气势勇猛一往无前,劲风阵阵带起周遭事物不停震动。 说时迟那时快,莲衣飞身上前,长袖一旋,将那磅礴灵力尽数化为己用,立时传音入密道:“封他术法。” 第二心领神会,脚底土雷伴行,缠绕而上,反手秋水流动水雷射出。 一旁莲衣策应,金光术法封住他的退路。 此计得成,第二顺势抽出背后画轴,往那蒙面人丹田一点。 “嘭——” 随着一道飞烟扬起,原地仅仅留下一套衣物和一个面巾。 “……分身。”二人不约而同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第四十四章 捉贼拿赃 一阵风烟散去,二人仔细检查了剩下的物品,除了衣物还剩下一张纸条,上头写着——明日午时,右相。 “这算是公然挑衅?”莲衣有些疑惑,本可以做得悄无声息的谋杀,为何要冒着风险公然挑衅? “欺人太甚!”第二将纸条收进袖中,望着天边已然渐落的斜阳发誓,誓诛此贼。“姐姐,看来势必要进宫一趟,光凭我们定是摆不平那群贼人。” 莲衣点头应允,谁也不知景教到底还有多少化身高手,一个都如此难以应付,更何况对方敢如此挑衅,定然留有后手。 是夜,宫中灯火未明,只是偶有巡逻侍卫带着零星灯火走动。 自萧烨登基之后,偌大皇宫里,唯一敢在夜里点灯的地方只有一个——御书房。 二人寻至此处推门而入,第二率先道:“皇上,我们有要事禀报。” 萧烨却是不理,依旧在批阅堆积如山的奏折。良久方才回复道:“你们好大胆子,如今进宫都不需要通秉了?不怕朕明日便把你们斩了?” “皇上用得着我们,自然也能体谅我们的失礼。”第二说道此处也不想和他继续斗嘴,伸手从袖中掏出今日获得的那张纸条,掌心运气一凝,纸条破风般飞向萧烨。 萧烨接过纸条,问道:“何意?” 第二便将今日所见及推测陈述一番,“景教如今公然挑衅,凭我二人之力恐难以阻止,还请陛下施以援手。” “你们有修为术法之人尚且不能阻止,朕的这些兵马,肉体凡胎又有何能助你?”萧烨无奈叹气。 “陛下虽是肉体凡胎,但是金口玉言乃是人间铁律。”第二拱手,“此前在下曾与全知寺有些摩擦,碍于佛道两教对立,他们不愿助我共抗景教。还陛下一道圣旨,请他们明日午时一同拿贼!” “这倒容易……”萧烨不禁望着手中的纸条出了神,“右相……右相……这群西域贼人真是好大胆子!”说罢他猛地一拍桌子,奏折顿时倾倒。若非这桌子木材名贵,不然以这位皇上的暴脾气早将它拍碎。 心里也知自己有些失态,遂解释道:“右相已是三朝元老,自始至终都是倾心辅佐,即使父皇再如何昏庸他也不曾离弃……” “明日便是他的八十寿诞,朕原以准他告老还乡,谁知这群贼人如此胆大妄为!竟要在最后的任期上谋害他,将他一世清白搅浑!” “这已然不止是向你们挑衅,更是在挑衅朕的权威……”萧烨闭目宁神,这才悄悄平下心中的怒火,“放心吧,圣旨必然连夜送达,明日全知寺定然到场,这一役我们输不起……” 说罢笔出如龙,很快拟了一道圣旨,宣了贴身太监务必立时送达全知寺。 到此第二才算安下心来,与莲衣一起作揖请辞。 萧烨摆了摆手,合眼靠在了椅背上似是要睡过去。料想是连夜批阅奏折,再加上这等事情的刺激让他疲惫不堪。 二人也不再客套,转身便走了。 远远地只听萧烨说了一句:“捉贼拿赃,我要景教在九州……再无立足之地!” 第四十五章 西天佛国 翌日,天空还未破晓,不知观二人已早早等候在相府门外,只待听得里头有些动静便敲门进去。 不久里头窸窸窣窣地传来些声响,想必是下人起了正在洒扫,第二赶忙敲门。 没过多久,大门便嘎吱一声开出一道小缝,一个丫鬟从里面探出头来,“你们是谁?可是来给老爷贺寿的?” “我们是……”第二话音未落,里面又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 “让他们进来吧……” 丫鬟听了便不再多说,开门将二人迎了进来。 二人进去一瞧,还是普通的家居摆件。既没有张灯结彩,也没有红绸高挂,哪有一副贺寿的模样。 到得厅堂才瞧见正主,右相如平常一般,身着整齐的官服头顶乌纱,俨然没有寻常寿星的架势。 只见他从一旁抽出三支高香,就着一边的香炉点燃,对着高台上的佛像拜了又拜,良久才将香插上。随后又跪坐在蒲团上,嘴中念念有词不知在念些什么。 第二瞟了一眼四周,都是些寻常人家里能见着的家居,没有精心打制,更没有名贵木料。这屋里最值钱的,恐怕还是那个高台上,闪着璀璨金光的佛像吧。 ——又是个虔诚的信徒。第二这样想着还未开口表明来意,右相便站起身来。 他颤颤巍巍地转过身来,“陛下准我告老还乡,免去了上早朝的疲累……”说着又锤了锤后腰,试图挺起的腰板又不自觉地弯了下去。“可我这身子骨啊,听不懂圣旨,这每日鸡未打鸣便起了身,确是下人还要勤快咧!” 第二刚要开口,右相便摆了摆手继续说:“陛下的圣旨连夜便来了,说是有歹人欲害我声名……” 他走到门槛前,望着初升的朝阳哈哈大笑起来,“老头儿我啊,这一辈子得遇知音,辅佐君主,得蒙圣宠,感恩万分……” “还好在这行将就木之际,遇了一代明君……老臣只管得自己生前无愧,至于身后名嘛……” 他摇了摇头,双眼被阳光刺得有些睁不开了。“在这繁荣的后世里,不值一提。” 说罢复又转过身,看着第二与莲衣,“陛下说会派高人护我周全,只教我如平常一般便是了。谁知道是两个小娃娃……” 右相咳嗽了两声又跪回了蒲团,并不在意方才的话有否冒犯。“寿诞临近,我已斋戒许久,今日更是沐浴更衣,以诚礼佛,想来佛祖回护佑着我。” 他在袖子里一掏,滑出一串念珠,合上双眼又念了起来。 所信奉者不同,自然有些理念冲突,佛前论道之后第二颇有体会,自也不会关心右相的这些冷嘲热讽,此行他只有一个目的——生擒景教贼人。 不过一个佛教徒在他面前嗡嗡念经也确实让他不适,索性走出屋去透透气。 不一会儿,清虚也推门进来。 佛道再度会面,此次便没有恶语中伤,第二道:“撑船的此番联手尽弃前嫌,一同擒贼,可否?” “呵弥陀佛。”清虚躬身一拜,便往屋里去了。 右相听了九环锡杖的动静便又起了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前迎。“清……清虚禅师驾临……蓬荜生辉啊!” 第二眼皮子一跳,这变脸可真快。 二人并坐下便是佛法禅道说个没停,时间过得也快,没聊多久就近了晌午。 一个上午几乎过去,这相府的大门也没响过第三下。第二心中疑惑,虽说旧相告老,但时值新相未任,怎的门庭便如此冷清,便连一个祝寿的都没? 越想越奇怪,便不忍问出了口:“为何今日竟无一人祝寿?” 右相只是笑笑,“近日都城里的风波谁人不知啊,又是众生皆罪,又是天罚降世……这耳朵啊都长着呢!” “但凡是有点风声的,他们都避得远远的,唯恐沾上那么一点!”右相又看了一眼清虚,“不来倒好,我啊确是喜欢清净。前些日子把这下人都遣走了准备还乡,嘿就那小丫头赖着我,死活不肯走,非说要伺候到我走了才行。” 第二想起了那个开门的丫鬟,想必就是她了。 几人又闲聊几句,晌午也悄然而至。 太阳高挂,屋内的气氛也逐渐燥热起来。第二、莲衣、清虚各自屏气凝神关注着每一缕风的动向,每一颗尘埃的跳动。 忽地,两旁窗户破入两道黑色人影,一左一右两把亮银匕首直插右相心口。 第二与莲衣一个眼神达成默契,一同飞身上前伸手拦下那两名刺客。 刺客一击不成顺势便要脱逃,随手甩出匕首再度朝右相飞去。莲衣长袖一拂,将两柄匕首尽数挡下。 再回头时,那两名刺客已然提纵身形从窗口脱逃。 想起萧烨那句捉贼拿赃,此次并非只是为了保护右相周全,更要拿住景教行刺的证据,想到此处,第二立刻传音入密,“追!” 二人一左一右追出了屋外。 且说第二这一头,待他翻身出去,刺客已然走远,再顾不得惊世骇俗,他缩地成寸瞬间来到刺客身后,猛然按住刺客右肩往后一拽。 那刺客显然察觉,借势飞旋而起,抬腿一扫直击面门。 第二不紧不慢,右臂侧挡,随之抓住刺客大腿,左手攀上,弓步向前狠狠往地上一摔。 顿时地陷尘烟四起,第二深知景教刺客不会如此束手就擒,更何况对方仍未动用术法。 他手中金雷闪动,狠狠往地上一抓,直取刺客胸口。 却见雾里闪出几道白芒,“蹭蹭蹭”数道飞刃接连迸出。 第二却不闪不躲,他深知自己修为低微,也只有趁对方轻敌之时,才能有一丝机会。 这般想着,掌中雷霆更盛,直迎飞刃而去。 谁知飞刃之上神力更胜一筹,直直扎进他的掌心。 剧痛之下第二唯有收回术法,闪躲后续的飞刃。正思索后续战法,一边运气疗伤。 谁知那刺客居然不再恋战,一个腾挪没了身影。 “调虎离山!”第二连忙传音与莲衣,“快回去!” 第二不禁心头一凉,想到此前刺杀种种故意示弱,便只是为了引他们入局从而调虎离山……而今右相身边只有清虚一人…… 再回到相府,还未进门便见着那个丫鬟哭着闯出门去。第二也不问,心头已然有了答案。 鲜血滴答滴答地近了,第二来到屋内,见到右相盘腿坐在蒲团上,双眼紧闭,面上还带着和蔼的笑容,仿佛死得并没那么痛苦。 “你没能保护他。”第二质问。 清虚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九环锡杖斜倚在一旁。他上前扶着右相慢慢躺平,拿下了高台上的木鱼,一锤一锤地轻轻敲着。 “他那么虔诚,那么相信你!”清虚那副古井不波的模样彻底激怒了第二,他怒吼鲜血附和。 清虚嘴里念着往生咒,手头的念珠和木鱼也都没闲着。 “咚——咚——咚——” “嗒——嗒——嗒——” 第二按着额头发了疯一样笑了起来,前仰后合,手上的鲜血浸湿了他的面庞,模糊了他的视线。 一片血红里,他突然又冷静下来,望着死去的右相,“那他死后,能去到他向往的西天佛国吗?” 没等清虚回答,第二便转身走了。 第二知道,和尚不会回答,只有木头旮瘩会替他说话。 清虚念着往生咒,手中的念珠突然散落,哒哒哒哒滚了一地。 他突然抬起头,看着金灿灿的佛像,他早就知道答案。 “咚——咚——咚——”清虚又敲起了木鱼,这回他没有再念往生咒,他轻轻说了一句,“不能。” 只有他知道。 第四十六章 龙脉之秘 午时烈日高照,街头行人往来依旧喧闹。人群之中只有一个没有欢笑,他的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出窍。 鲜血不断倾注,染红的道袍不会倾诉。莲衣在后跟随,不去打扰不再多言,有些事情只有自己消化,才能够真的进步。 一路低压的气场,路人注目的恐慌,还是没能冲破他内心追逐力量的迷茫。 飞身进了御书房,萧烨还在批阅奏章。听得破风声响,他抬眼一望,只见一个血人正在阶下遥遥朝他一跪。 “输了?”萧烨若无其事地问着。 “输了。”第二有气无力地回答。 两人面色不变,却都暗暗在袖重握紧了双拳。 “知道他们下个目标了吗?”萧烨将堆叠如山的奏章推到一旁,仔细审视第二。 “不知……”第二这才想起,自己一气之下走了,忘记调查现场。 萧烨也是早已料到,抽出一叠奏折随手往下一甩。“看看。” 第二将那些奏折一一摊开,其上无不统一地写着二字——萧斐。 “他是谁?”第二疑惑,丞相之上不就是君王了,为何景教需要对此人下手? “你不知?”萧烨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负手走到第二身前。“也是,你们那位祖师倒是个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自然也会将危险防患于未然。” “那我便同你讲讲,我们萧家的故事。” 这得回溯到百年之前,九州纷乱群众并起的时代。 那时萧家不过是个农户大哥二哥带着各自的妻子在山林间与世隔绝,倒是乐得清闲。 有一日,一个道士找上门来,也不求五谷粮食,更不求金银财物,只是问了一句:“你们,想当皇帝吗?” 萧老大听了,只觉得是个疯子,便将他扫地出门了。 有不信的,自然也有信的。过惯了苦日子的萧老二便找上道士,道士便告诉他一法,叫他带着怀孕的妻子去寻。 待得萧老二的妻子有了身孕,他便想起那个道士的话,寻到了那个地方,挖了土便将妻子活埋,自己也遭了天谴,没过多久死了。 九月怀胎时间一过,道士又来了一趟萧家,这回又带了一个孩子。萧老大看见这道士恨不得一锄将他抡死,害他家破人亡的妖道不能留。 就在他举起锄头时,道士告诉他,这孩子是萧老二的遗孤,还请他多加照拂。 说罢道士飞天离去,不久天边浓云密布,将道士也劈死了。 萧老大将信将疑,但终究也把这孩子同自己的孩子一起拉扯大。 再后来,萧老大亡故,两个孩子便下了山去,时逢乱世也只能在军队里讨生活。 几年过后,这两个孩子纠集义军,一人挂帅统兵,一人坐镇后方,竟将这数百年的九州乱世终结了。 但终究一山不容二虎,一国又怎能有双王?称帝之前,兄弟二人一碗酒道尽今生愁苦,也释了心中隔阂。弟弟归剑入鞘,离开了皇宫,还说今生不必来寻,往后平凡人生便可。 哥哥终究不忍心,在弟弟死后为他追封爵位,永生世袭。 “故事讲完了。”萧烨也觉得乏了,随意便在地上一坐看着第二,“那道士以逆天邪术,将龙脉封进人的血脉中永世流传,龙脉不亡,我国不灭……” “所以龙脉这代……”第二会意,指了指奏章上的那个名字。 萧烨点点头,“这都是皇室密辛,你不清楚,想必是你们祖师怕后人以此作乱。” “可这天下……终究还是要乱……”萧烨望向门外,皇宫里的高楼飞檐,自己从未如此仔细地观察过,往后还有机会吗? 有些目眩,萧烨索性躺下了。 “他为非作歹民怨纷纷,我没杀他。” “他设计害了我最看好的将才,我没杀他。” “事到如今,竟然要由外人来杀他。”萧烨无奈地笑了,轻瞟了一眼那座纯金雕龙的椅子,终究不该我坐啊…… “没有办法了吗?”第二也随他一同躺在御书房冰凉的地板上,仿佛只有如此才能静心。 “有。”萧烨侧过脸看着第二,“到时若是景教动手,请你不再顾及其他任何事情,只管与他缠斗,动静越大越好。介时,我会带兵前来助你。” “我和那老和尚的术法尚且不可为,你带些肉体凡胎又有何用?”第二有些不屑。 “他们自然无用。”萧烨解释,“我只要他们与我一同见证景教的计划,之后再由我向天下公布,景教的谎言不攻自破。” “希望到时百姓还相信金口玉言。”说到此处他不禁叹了口气,“你且去稍作休整,别到时候撑不到我来……” 第二心中也明白,此役定胜负,再没有任何回还的余地,若败了,九州必亡。 第四十七章 后手 “你便不怕此计乃是引蛇出洞?”第二如今神经绷紧,生怕再出什么错误,“他们没把握在皇宫中杀你,便想以此计引你出宫杀之。” 萧烨却是一脸平静,负手走回了龙椅之旁,“无妨,若他们的目标是朕,朕还有后手。” 他坐回龙椅,睥睨天下的气势再也不像方才那个打了败仗的败军之将。“七日之后,但愿此事就此了结。你走吧。” 第二作揖行礼便退下了,御书房外莲衣斜靠在门边听完了他们的对话。 “姐姐,可有什么快速提升修为的方法?”第二深吸了口气,彷徨混沌的感觉就此暂停了,如今只有一件事要做。 “术法进境稳扎稳打,修为、心性缺一不可。若是强行破关,发挥出的修为十不足一,便是破关也无益。”莲衣回答,她知道他的心中早有答案,自己只需实话实说便可。 红霞漫天,偶有群雁结队而过,声声唳鸣叫人有些凄惶。宫内的宫女太监也只是偶尔得见,漫漫长路上只有二人脚步。 刚到了宫墙之外,第二停住了脚步,转过身说道:“我还想再去一个地方?” “何地?” “咚——咚——咚——”那座没有牌匾的府邸再次响起了一阵阵敲门声。 许久之后依旧没人应门,第二还是不走,不停地敲门。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禁闭的大门终于开出一条缝隙,里面探出来一个丫鬟的脑袋,仔细瞅了瞅门前的二人,这才把门开出可供一人通过的位置。 待得进到里头,才有一副豁然开朗的味道。门庭摆置皆如前次一般,不过几次出入皇宫后,忽然觉得这些器物设计有些眼熟。 似乎印证了内心的想法,第二似乎轻松许多,脚步也稍显轻快。 还是上次的路线,一路楼台回环,绕到了湖边小亭。丫鬟依旧不说一句悄悄退下了,这其中的事情似乎她完全插不上嘴。 经历了先前的诡异之事,第二也豁达了许多,石桌上摆设的热茶点心也随手捻来吃了。 过了好一会儿,远处走来一位衣冠齐整的公子,距离前些日子那副披头散发的模样已是大相径庭。 只见他走至二人身前躬身作揖行礼,“见过二位,此次到访想必皇室有急。” 第二没回答他,上下打量着他的模样,束发正冠后竟与萧烨有着八九分的相似,若是黄袍加身,定然没人能区分二人。 这位公子只是微微一笑,对这冷漠一笑置之,“可否同我详述外面的情形?” 第二这才把三教之争连同朝廷内外局势同他讲明。 他坐了下来,沉默许久脸色变得难看了许多。“萧烨这是要以身饲虎……以悠悠众口强镇景教。” 瞧他直提萧烨大名,第二有些震惊,若是他们这等远离世间的修行者倒也随意,只是在皇城之下竟有如此大胆的人物,他的身份第二心中已然有了模糊的猜定。 “上次你便知我有危险,提醒我小心。”第二不禁提问,“这次萧烨说他仍有后手,你可知道?” 那位公子直起身来,再度行礼作揖对着二人正式道:“初次见面,我便是萧烨的后手。” “吾名——萧烁。” 第四十八章 皇室 虽然第二心中早有猜测,但此时听道萧烁认定又颇感震撼。 萧烁依旧面色平淡,同他二人娓娓道来其中缘由。 若要说起萧烨萧烁这两兄弟,得从先帝那时候说起。 彼时先帝昏聩,毫无治国之才,又坐拥后宫数千,枕边风刮到东南西北,九州气象也是阴晴不定。 这后宫揽权,宦官涉政的局面从先帝登基再到驾崩从未改变。朝臣率谏不止,但他从未当回事,只晓得在温柔乡里销魂蚀骨。 如此的一位皇帝,后人自然也不计其数,后宫为了立储之事你争我夺,难免见些血光。 萧烨兄弟二人的母妃本就是家族中的一个旁支,血统不纯在后宫里没少受欺负,好在生得一副姣好面容,皇上也不时驾临。 这位妃子受尽了屈辱也练出了一些心机,分娩之时身旁只留了贴身亲信,得知乃是一胎双胞之时,立时遣了亲信将弟弟送出宫去。 果然没过多久,这位妃子便遭了毒害,小皇子也过继给了不能生育的当朝皇后。 这位小皇子便是萧烨。 且说萧烨自幼聪明伶俐颇得先帝宠爱,皇宫上下对他的身世也是三缄其口,直到将要立储之时先帝摇摆不定的态度才令他察觉。 那时萧烨已在朝中颇具声望,上至左右丞相,下至九品小官都与萧烨有着联系。再加上皇后嫡出的身份,无论如何这个储君之位也轮不到其他几位只会花天酒地的兄弟。 直至萧烨年及弱冠,某次偶然出游,那位在宫外的亲信这才找上了他。 初时萧烨自然不信,直至亲眼见到萧烁的模样,血浓于水的牵绊这才让他怀疑自己的身世。 看着弟弟那副骨瘦如柴的模样,便晓得他这些年来隐姓埋名吃了多少苦。萧烨暗暗发誓,要尽早登基结束这些痛苦。 但养育之恩又如何割舍,萧烨随即回了皇宫质问皇后。 皇后只是摇了摇头,对他说:“本想瞒你一辈子,老来也好有个人送终。” “如今你既已知晓,储君之位便与你无缘。任你如何聪明,声望如何之高,孽种便是孽种,换下你也同当年毒死那个贱人一样容易。” 萧烨如遭晴天霹雳,自己的养母竟是杀害生母的凶手。多年来的母子情分,竟然也抵不过所谓血脉的深浅。 一时间他恍惚了,将自己锁在寝宫里谁也不见。 直至立储之夜,萧烨拥兵包围玄都城,将那些试图夺位的兄弟尽数围杀。 萧烁此时也坐上马车,一路顺遂地入了皇宫,来到先帝寝宫之前。 兄弟二人再见面时涕泪横流,萧烨只说让萧烁在外头等候,自己去去便来,随后独自走入了寝宫。 半晌过去依旧不见消息,萧烁心急便不顾劝告冲了进去。 “我走入寝宫,只看见兄长拉着死去父皇的手按在遗诏上。”萧烁说到此处突然感慨道,“那夜本是满月,皎月盈盈之相甚是清明。” “但我却看见满月血光,汩汩成河。” 第四十九章 命运 “当我质问他何至于此……”萧烁合上茶盏放于茶座上轻轻搓了两下,“他却告诉我……” “他冲进御书房也是这么问的。” 那晚萧烨走进御书房,先帝瘫坐在龙椅上,双眼里已经满是混沌。见到萧烨来了,他愣愣地笑了笑说道:“果然还是你来了……” 他一晃一晃地站起身,知道自己已然时日无多,“你确实比你的窝囊兄弟手段厉害很多,但是啊……” 他突然双眼恢复清明,满面的褶皱暴起狰狞,“孽种就是孽种!不配坐上这把龙椅!” 说罢便把传国玉玺一把扫在地上,狠狠摔碎了。 “何至于此呢?”萧烨俯下身子,慢慢拾起了玉玺碎块,捧在怀中慢慢走向了先帝。 时已近秋,蝉声蛙鸣也尽数收敛了,一阵凉风袭来,屋子里的二人都有种说不出的悲凉,仿佛命运的就像跳动的烛火逐渐燃尽了。 先帝的体力也已然耗尽了,瘫坐在龙椅上目光直直瞪着萧烨。 “何至于此呢?”萧烨靠在先帝耳边轻轻问道,不过这次他不指望得到任何回答。袖中的匕首已然没入先帝的心口,满身的血污才是最好的答案。 他抽出早就准备好的遗诏,拉着先帝的手往上盖。 “那晚哥哥同我说了一句话,我觉着他的心肠在那时已经冷了。”萧烁看着第二说道,“他说……” “小烁啊,我们的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里,任何东西都不可以动摇。” 后来萧烁再去看那张遗诏,已然满是血污什么字迹也看不清。但萧烨依然要这么做,他要天下人知道,他才是九州共主,天地正统。 登基大典于七日之后举行,当晚萧烨宴请后宫。 当夜华服曳地,珠翠漫天,烟火盛放,热闹非凡。不过萧烨却不说任何一句话,他只是起身,倒酒,一杯饮尽。 后宫众妃虽说都是他的长辈,但帝位已易,任何人不敢驳他面子,尽是举杯饮尽。 随后没过多久,尽数毒发身亡。 萧烨一脚踹翻面上的桌子,负手走下台阶,招呼一旁抖个不停的小太监过来,抢了他手上的灯笼。 他要好好瞧瞧,这些年霍乱朝政,整日勾心斗角的人到底长了什么模样。在他心底,母妃的死和她们全都脱不了关系。 那夜里后宫的所有珠翠锦缎尽入国库,多余的宫女太监也尽数遣散,往后的皇宫里再闻不到胭脂水粉味。 “第二日,哥哥依旧设宴,宴请群臣。”萧烁说到这里,已经有些失落。 “还是饮酒?”第二问道。 “还是饮酒。”萧烁答道。 第二日群臣之宴,萧烨早把前日的消息散了出去。 一如昨日一般,萧烨不说一句,一起饮尽。 群臣之中多数毅然一饮而尽,只有部分举杯踌躇者,不一会儿便被拖下去斩了。 这次酒里没有毒,萧烨要让群臣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有决然赴死的忠心,便可免于死劫。若有踌躇不忠者,斩。 “他要将天下尽数握在自己的手里,任何人任何事不得干扰。”萧烨摇了摇头,眉头轻蹙。“可偏偏造化弄人,龙脉一事,我们也是后来在宫廷密卷里得知……” 第五十章 小心 “好在龙脉一事乃是皇家绝密,就连如今的传人,我们的皇叔——他自己也不曾知晓。”萧烁结束了回忆又试图越过高高的院墙看向皇宫,“兄长他……最终只能是个名不符实的皇帝,九州命运的真正掌握者,也从来不是龙椅上的那个天子。” “登基大典结束后,他便将我藏在了玄都之中。”萧烁站了起来背过身去,“他曾立下壮志,要为九州的未来鞠躬尽瘁。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他爱民如子,赏罚果断,任人唯贤……但龙脉一事终究牵连甚广,这么多年来他来这里的次数也越来越少,面色也越来越差。” “最近又有信鸽飞来,叮嘱我若是玄都迎来大劫,还是明哲保身为上。”萧烁回过身来一笑,“当年他将我藏在这里,若他遭遇不测,又无子嗣,防止大权旁落,我可成为他主持朝政。” 第二站起身来看着萧烁,“如今玄都风起云涌,萧烨也是担心你趟不过这滩浑水。” “我不曾怀疑我兄弟二人的情谊,只是……”萧烁眉头深锁,合上了眼摇了摇头,“只是兄长他所追求的,所为之鞠躬尽瘁的,只是一个虚假的皇位,我担心……他的心已经变了。” 此话一出,第二心头猛地一紧,之前所有计划全都建立在双方信任之上,若萧烨临时变卦,那结果将不堪设想。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求回报的,这么多年的鞠躬尽瘁若只是换来一个虚假的皇位,即使再真挚的心也会变得污秽。更何况人心终究是肉做的,不可能钢如铁壁无坚不摧。 “所以……先前你提醒我小心,是指萧烨,而非景教?”回顾往前的事,第二突然惊觉。 “我常年不出院门,得知如今局势也全靠下人传信,那时景教还未怎么行动,我又如何得知?”萧烁此时道出真相,才算解开二人的误会。 “萧烨如今,还可信吗?”第二的内心越来越疑惑,他越来越拿不准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帝,他究竟是真诚还是城府太深。 萧烁亦是沉思许久方才答道:“而今能动摇他皇位的,只有景教,他不必得罪一个有力的帮手。景教意在九州,与兄长可谓是不死不休的敌对,只要不到最后一步,我依旧相信兄长。” 但愿如此……第二在心中默念,这一问不过是为了求个安心罢了,合作双方终究还是需要信任。 第二拱手作揖,“此来多有叨扰,还望殿下海涵,我们就此告辞了。” 萧烁侧身相请,自己便走在前头带路。又是弯弯绕绕好半晌,这才到了门口。 厚重的木门嘎吱嘎吱地开出一人能过的缝隙,三人再次作别。 第二与莲衣踏出门后,大门又缓缓关上,只从里头透出一个微弱的声音,他说:“小心。” 木门结实地关上了,高高的院墙透不出一丝声响,仿佛里头从未有人存在一般。 这次的小心同上次,是否所指相同…… 第五十一章 因果 街道渐渐喧哗起来,方才一段长谈仿佛从未发生过。从平静到嘈杂,第二突然间有些恍惚了,回顾前路曲折颇多,展望前途却是不见光明。 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想起先前师父关于因果的论述,结合下山后自身的经历,当真是一环扣一环,永无休止。内心的疲惫,身体的疲劳反复敲打着他,虽有修为在身,但这么多日的连续奔波也令他神识有些迷糊。 “究竟什么是因果?”第二不禁发问了。 莲衣听他这么说,不禁有些感慨。他已然是许多次如此发问,从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小子,到如今被因果捆缚内心挣扎的修道者,发问的心态虽然有了变化,但迷妄却从未改变。毕竟这个问题,就算有了答案又如何,答案依旧令人迷茫。 “行事皆有因果,或大或小而已。”莲衣答道,“人间事本是环环相扣,我辈修行者入世牵动的因果绝非凡人可比,自然会像这般令人喘不过气。” “入世绝非修仙的坦途,人间因果漩涡深不可测,凡事皆应谨言慎行,为人处世更该处处小心,否则若是不小心牵连了恶果,只能成为天刑之下的一缕亡魂。” 第二皱眉合眼,一股无名怒火突然从心底蹿上。他原地蹲下蜷缩成一团,像是这么做能给他一些安全感。“我就不能逃避吗?”蜷缩的一团中发出嗡嗡的喃喃声。 “要如何逃呢?”莲衣也一同蹲了下来,“你既逃不出这天地方圆,就逃不出这因果的漩涡,无论去到天涯海角,都会被因果所波及。” “况且如今的事非同小可,绝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解决的。既然我们插手此事,那断没有中途退出的选择。你忍心九州成为伪神统治的天下吗?忍心你祖师为维护九州术法界的和平所做的努力付之东流吗?” “既然选择传承术法,那便也要扛起责任。”说罢莲衣起身,“你若真想逃避,就当我看错人了。” 起身后便看到身旁那缩成一团的人慢慢起身,他又轻叹一声,“我只是越来越分不清,究竟应该相信谁,帮助谁……皇室关系错综复杂,人人各执一词。撑船的那里又难以游说,景教实力强大,而短时间提升实力又看不到希望……” 他又叹了一口气,“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所谓因果循环,有天道在背后做推手。其实你不论做何决定,如何行事,都在天道推演之中。”莲衣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好这般说。“只要按着本心去行事即可,不必顾虑太多,那般反而束手束脚。” “也是……”第二释然地抬头望向夕阳,“走吧,回不知山。” “做什么?” “管他萧烨、萧烁、萧斐、老秃驴、伪神……”第二狠狠地抓了抓后脑勺,整齐的头发一下变得乱蓬蓬的。“我现在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莲衣噗嗤一笑,直到如今他才终于放开了。 第五十二章 决战 日落月升,转眼便过去七日,终是来到了最终决战的日子。 不知山上依旧烟云缭绕不见凡间四时,莺燕啼鸣欢笑从未断绝。不知观一侧的小屋门被缓缓推开,第二伸了个懒腰揉揉睡眼,此时距离他入定休眠已经过去七日,感受着周围环境五感焕然一新。虽然修为依旧未曾突破,但至少调整到了最佳状态。 莲衣又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她依然是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走吧,该去了结这一切了。” 第二深吸了口气,平定了心中杂乱的心绪,点了点头随着莲衣一同下山。 不知不觉间,便走到公爵府外,二人抬头看了眼天色已然是明月高悬。 公爵府的大门敞开着,如今已然没有紧闭的必要,景教手眼通天,不是一扇木门可以抵挡。 二人并肩走入门去,一路上也未曾听见他人的声响,看来仆役已然被遣散。 或是觉得闷了,莲衣突然发问道:“若是毁了龙脉便能结束这一切的因果,你会这么做吗?” “姐姐……你怎么会如此说?”闻言第二驻足,震惊之感顿时让他无比清醒。“此举大逆,会害千万人性命,让九州大局陷入混乱,我怎能为了一己私利而枉顾大义?” 莲衣却脚步不停地走了,“随口问问。”她随意地回答着。 厅堂之上,端坐高位的那位肥头大耳的男子,手中端着精致的青瓷茶杯,细细品着其中的西洋茶叶。“这茶真不错,与平常尝到的都不同,亚瑟今后可得多带些过来。” 身着亮银铠甲,手握腰间重剑的骑士缓缓从一旁走了出来。“这红茶,要多少便有多少,只要……” 话未说完,第二与莲衣便登上门来打断了这场对话。 第二看见亚瑟不怒反笑,这已经不像往常暗中动手,如今最后一战双方已然亮明身份,只待时机到来。 那头,萧烨已然点齐禁军,皇宫内外烛火燃天只待萧烨一声令下。 萧烨负手而立,望向空中晃晃明月,又想起自己亲手弑父夺取皇位的那晚。“报应吗?”他喃喃道。不,如今已然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他慢慢走下台阶,夜露寒凉,秋风凄恻,即使周身火光冲天也不曾觉得温暖。人心啊,终究该狠一点。 他大手一挥,身后上千禁军齐步前行,盔甲铁片交错响动,颇有撼地之感。 再回到公爵府这头,第二与莲衣自然落座,一旁的清虚也已然等候多时。他不曾与第二打招呼,只是闭目念经,手中的佛珠啪嗒啪嗒地盘着。 时间缓缓流逝,几人面面相觑也再无话语,气氛剑拔弩张,只待一瞬动手决出胜负。 屋外寒风推开窗门,嘎吱嘎吱地钻了进来,第二又望了一眼窗外的天空,明月正中高悬,子时已到。 忽地,身前飘过一袭雪白长袖蒙住自己的双眼,杀气顿生。 第二连忙抬手唤雷,一道掌心雷劈开蒙眼衣袖,眼前的一幕令他不知如何是好。 莲衣飞身而起长袖席卷,直指萧斐咽喉。 第五十三章 决战(二) 第二惊觉随之翻身而起,飞速拦在了萧斐身前,抬手挡开莲衣席卷而来的飞袖。“姐姐!”他高喊着,始终不相信眼前的事实。 莲衣没有理会,收起长袖旋身一周,五指齐并作刀直出,面前拦路的人是谁已然无所谓,大有一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 第二眉头微皱,也不敢以术法硬抗,掌心雷霆渐渐熄灭,只以凡间武术抗衡。他步伐变换侧身一退,抬手架起莲衣一往无前的掌刀朝自己身前一合,死死将她的掌刀锁在身前。“姐姐!” 此时二人相视无有遮拦,第二这才发现莲衣双眼无神,似是身体已然不在掌握。 这般想着,心口莲衣的手臂忽然变得力大无比,一股熟悉的法力隐隐约约出现。 第二目光越过莲衣,一旁阴影中的亚瑟口中念念有词,隐约中有一股灵力缓缓传出。 莲衣往常不借法力便是与凡人无异,亚瑟由此趁机而入控制她,进而一记借刀杀人不可谓不卑鄙。 见到此景,第二心头怒火霎时冲冠,掌心雷霆爆响,缩地成寸瞬间来到亚瑟面前,流火爆裂雷声轰鸣,他将火雷拟成长剑,双手高举过头狠狠劈下。 亚瑟却是微微一笑浑不在意。 就在长剑距离亚瑟头顶一尺距离,莲衣再度出现挡在亚瑟身前,雪袖翻飞缠上长剑。 虽说莲衣具有仙身,可一身化形而来的衣服哪禁得住烈火猛雷的灼烧,霎时间化为飞灰。 第二劈砍之势难止,莲衣反手便抓住剑刃,丝丝热气从掌心蹿出,她却依旧面无表情,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姐姐!”他撕心裂肺地喊着,“醒醒!” 第二收了术法,看着莲衣掌心虽无恙却依旧通红,虽知一般术法无法伤她,却已然心疼难忍。 “撑船的!”第二回头对着清虚怒吼,“还不帮忙!” 清虚静静看着眼前一切,又望了一眼窗外明月,缓缓合上双眼,啪嗒啪嗒滚动手头的念珠。 说话间莲衣再度翻手做刀,对着第二面门横劈,此时一记手刀便能感受到那股令人厌恶的伪神灵力。 “亚瑟!”第二屈膝仰身稍稍躲过一记重击,“伪神便是如此教导你的?” 说罢莲衣变换攻势,直直朝下方劈来,第二侧身翻跃而起堪堪避过。 莲衣却是攻势不止,狠狠拍在地面激起一阵尘灰,顿时屋内烟雾弥漫视野不清,四周传来一阵咳嗽声。 第二却顿觉不妙,拨开迷烟直往萧斐的位置奔去,只见莲衣手刀已然起势,瞄准了萧斐心口。 此时阻止已然来不及,第二捏出雷诀射出几道细电,瞬间打在莲衣的几处穴位之上,令她周身法力稍稍停滞。 趁此时机第二再度挡在了萧斐身前,将莲衣的手刀指向了自己的心口,“姐姐……你若要杀就杀了我吧。” 莲衣周身法力再度恢复,一记手刀直直往前插进第二的心口,鲜血瞬时汩汩而出,瞬间染红了第二洁白的道袍。 “姐姐……”第二眼前忽地变得有些朦胧,想起往常种种,或喜或忧,有如回放。 屋外金甲撞击之声响起,第二知道萧烨已然兵临,若再不让莲衣清醒,便不再有任何机会。 “快醒醒!”他怒吼着,口中溢出的鲜血猛然喷出,将莲衣的面庞喷得不再洁净。 她混沌的双眼一瞬间变得清明,倒吸了一口凉气将手从第二心口拔出。“这……” 第二应声倒地,已然无力支撑身体,嘴角溢出的鲜血不止。 他正准备好好休息,莲衣忽地再次出刀,直击萧斐咽喉。 “姐姐!”第二猛然清醒,此时已然没有任何办法,画卷从背后抽出,点在莲衣身上,一瞬间所有法力全都消失,一切定格在了此处。 第二猛然再吐一口鲜血,以他的修为无法完全驾驭如此法器,此时强行催动已然耗尽了全身法力,他的身体如今已然行将就木甚至不如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 “拿下!”萧烨的声音在门外炸响,第二便知道这一役,他们彻彻底底地败了。 他用画卷好不容易撑起身子,一瘸一拐地往屋外走去,兵甲之中看见了萧烨晃晃如日的龙袍。 “别……”说完这句他便迎面倒下,紧紧抓着萧烨的袍子。“别害她……” 萧烨低下头,负在身后的手不禁捏成了拳,他缓缓蹲下说道:“交给我吧。” 第五十四章 龙王开眼 潮湿的空气缓缓侵入鼻腔,周身的黏着感无法散去,第二挣扎着睁开双眼,缺水的身体令他不适。 缓缓从床板上坐起身来,第二摸到了胸口缠了几圈的绷带,想起了那晚上发生的一切。 他勉力支起身子,推开了房间的纸窗,窗外的景色是无比的熟悉,这不正是先前下山所住的客栈。 如今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几日,事情到底如何了。他不想再被世间因果牵绊,若是可以便从此回到不知观再也不问世事。 毕竟世间兴亡盛衰,权力更替又与他何干,直到莲衣的手刀插入他的心口,这才让他知道他唯一想保护的是什么。 多虑无益,穿好一旁晾晒着的道袍,第二一瘸一拐地走下楼去。 客栈的楼梯嘎吱嘎吱地响着,一听这响动店小二又便殷勤地跑了过来,熟练地将桌布往肩头一甩,“诶!客官,您可算醒了!” 虽说这小二平日里也极其殷勤,但却让第二觉出了一点不同,遂问道:“我昏迷几日了?” 小二皱着眉头掐指一算,“不多不少,整七日了。” “嘿,客官恢复得可还好了?”小二又殷勤地凑到了第二身边,“皇……那位爷吩咐过,得好好照顾您,若有任何不周之处,还请开口直言。” 想想自己虽与萧烨有些关系,但实在不便带回皇宫,安置在客栈也情有可原,若是如此便能解释小二为何如此殷勤。 “不必……”第二的心口又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身体依旧没能恢复多少,只是勉强能让神识清醒的状态。 店小二也算得上眼明心细,瞧见第二这动作连忙朝后厨大喊,“一碗清粥,一屉包子。” “客官您先坐着,瞧您这身体还没恢复,先来碗清粥歇歇才是。”说罢便迈开腿赶往后厨。 第二也寻了个没人的位置坐下,此时正是破晓时分,身边也还是那群起早贪黑的劳工。 劳工们见了第二个个投来敬佩的眼光,第二只当是小二嘴碎,把萧烨的事同他们说了。 “来嘞!”小二手捧着一碗清粥和一屉包子迈着小步跑了过来,“客官您慢用。”说着又到里里外外去忙了。 没一会儿,门外又冲进来一个劳工冲着内里嚷嚷,“你们听说了吗?那座妖塔过三日便要真的启用了!” 虽说神鬼妖异的事通常只在话本里传,但玄都旁确确实实伫立了一座妖塔,对于这座塔人们一直议论纷纷,从未停止过对它的猜测。 “详细说说!”一位劳工发话,端起碟子里的豆浆整碗饮了,一副听戏的模样。 “前些天咱们的英雄……”说着眼神瞟了眼第二那边,“不是将那祸乱帝都的妖女给生擒了吗?” 说到此处,第二内心难免有些难过,虽说当时是无奈之举,但对于莲衣多少有些愧疚。 “皇上今日发榜,已将妖女押入妖塔,三日之后引地脉之力诛之!”一语方毕,客栈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好声。 “嘿,加上最近这天啊,久旱逢雨……”劳工笑得开怀,“路边算命的瞎子都说啊,这是龙王开眼了!” 第二心口却是猛地一抽,剧痛难忍。 第五十五章 君前一跪 雨点啪嗒啪嗒地打在屋檐上,阴沉的天空也应声降雨。 客栈内的劳工们欢呼起来,久旱逢雨今年的收成便不必担忧,若是没有其他天灾人祸,今年又是平安喜乐的一年。 第二拖着身体向外走,临到门前的时候雨水已然漫过脚踝。 啪啪两声水花溅起,第二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雨水里,任凭雨水打湿身上的道袍,沁入心口的旧伤里,将一身洁白染成血色。 即便如此,他依然脚步不停,朝着那座金碧辉煌、一尘不染的宫殿前进。 御书房内熬了通宵的灯火已然油尽,只剩一点残烛在风中摇曳。萧烨批阅了整夜的奏章,满眼血丝胀得通红,直至现在才写下最后一笔朱砂。 恍惚间便听见一个潮湿的脚步,他慢慢放下奏章,揉了揉眼睛。 再睁开眼时,一个浑身血红的人站在他面前质问道:“久旱逢雨,妖魔尽诛……” 那人的眼中也尽是血色,暴怒的血色。“龙王开眼?!” 萧烨见到来人是第二,无奈地笑笑,“那你又是如何穿越皇宫重重封锁,来到这里?人前显圣?” 见他环顾左右而言他,第二抓起萧烨领口,“回答我!” 萧烨却是出奇冷静,眼神里看不出是平静还是绝望,“如今宗派之争,你我已然输了。百姓需要一个理由来安抚,人民需要一场祭奠来总结,叛乱需要终结,家国还得继续。”他把第二捏在领口的手挪开,整了整衣襟。“何不舍弃子,图来日?” “她有血有肉,是个活生生的人!”第二怒吼,浑不在意胸口已然裂开的旧伤。“不是你随手摆弄的棋子!” “舍小家为大家,这点道理你还不懂吗?”萧烨轻轻抹掉脸上的唾沫。“无国何来家?孰轻孰重你的心中难道不明了吗?” “你如今还要诡辩轻重?”第二狠狠一拍桌案,如山的奏折倾泻倒塌。“你只是为了你的皇位,为了你的权力,一切都只是为了你自己!” 仿佛被戳到软肋,萧烨脸色突然煞白,缓缓地疯笑起来。“是……” “我的母妃出身旁支,血统低贱。”萧烨弯身将奏章揣在怀里,“我纵有天纵之才,图治之心,依靠正常的手段也绝坐不上这张龙椅。” “自我亲手弑父那天起,我励精图治平北安南抚西和东,免了边境之扰,创了太平盛世……”怀中满满的奏章再度被他放在桌上,“但那又如何呢?” 萧烨指着那把纯金打制的龙椅,椅背双龙交缠细致逼真,“天下人拜的不是我这个九州共主!他们拜的是这个万人之上的皇位!是带给他们太平的九州龙脉!” 他自嘲地笑着,“我呢……永远只是个血统低劣的孽种。” “我可以弑父,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进地里。” “我可以封上世间所有传出流言的嘴,让天下缄默。” “我可以篡改卷宗,成为名正言顺的天下共主。” “我可以励精图治,让天下民众对我感恩戴德。” “但那又如何呢?”萧烨戳了戳自己的心口,声嘶力竭地喊道,“这个天下始终不是我的!” “你疯了……”第二听得有些愣了,“果然如萧烁所说,你是个权力的疯子。” “小烁?”萧烨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你去问他,如今宗教相争已平,却是内乱将起,你大可以去问问这究竟是谁的手笔!” 萧烨走到龙椅背后拔出一个空空的剑鞘,“如今王剑已在他的手里,他随时可调动地脉诛杀妖塔之中的所有生命。而他又挟持萧斐,暗中拥兵自立……” “哈哈哈哈哈哈哈!”萧烨发了疯似的躺坐在龙椅之上,狠狠抓紧龙椅的扶手,“我终究没想到,戳穿我虚伪的终究是我的亲弟弟。” 第二一愣,恍惚间感觉自己身在局中始终未曾看明局势,如今时间紧张,已然顾不上疯癫的萧烨,拖着身体又踩在了深深的雨水里。 “这天下……”萧烨和上双眼,深深地躺进了龙椅之中。“要乱了。” 第五十六章 君前一跪(二) 夏末秋初的雨,不知为何愈加地狂乱,噼噼啪啪地碎了一地。 街上已然不见行人,偶尔疾驰而过的马车掀起帘幕,才证明这不是一座死城。 第二拖着身体在深深的雨水中摇曳,终是来到了那座没有门牌的府邸。 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踢开沉重的木门,“砰!” 没有意料中的反抗,没有人对他的行为进行制止,想来这一切的一切,也在那位不该拥有姓名的谋划之中。 第三次来到此处,已然没心情欣赏这里的精雕细琢,一路跋涉直到湖边的那座小亭,他有预感在那里一定能见到这一切的起源。 阴云蔽日,不见天光。湖边小亭之上,萧烁手中握着一柄长剑,正仔细擦拭,点点微光透过剑身映在他的脸上,半阴半阳。 “来了?”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萧烁平静地说,“坐吧。” 萧烁打量了第二一眼,前些天大战之后为他新换的道袍已然又被血水浸透了。“何苦如此为难自己?” “放了她!”第二没有直面回答萧烁的问话,尝试去抓住萧烁的领口,却被他轻轻一闪而过。 “败者可没有资格提要求。”萧烁微笑着不似哥哥那般暴戾,“如今大局已定,何不顺势而为?” 萧烁半蹲下身子,与第二平视。“你做打败妖女的英雄,只要今后不再插手政局,我便不会再来扰你。你大可清修成仙,世间烦扰从此与你无关,何乐而不为呢?” “放了她……”第二拖着重伤的身子,已然逼近崩溃,仿佛口中只会重复那句话。 萧烁眉眼一挑,这似乎是个倔强性子。“放了她可以,你能代替她给我什么呢?” 第二闻言,身子向前一倒,扑通一声跪在萧烁面前。他几近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双手紧紧抓着萧烁的长袍,在其上留下两个鲜红的血手印。“我可以……” 他已然支撑不住胸口的血气翻涌,重重地咳嗽了两声。“仙家术法……移换鼎炉的丹药……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放了她……” 萧烁没有回答他,默默地直起身子,明晃晃的剑身倒映着微光刺入第二的眼中。 一时无话,只有暴雨清刷着一切,义无反顾地撞进一旁的湖中,咚咚咚敲着密集的鼓点。 忽地天边划过一道惊雷,天边明暗交错,小亭中阴阳不定。 萧烁托着长剑,从剑柄擦拭到剑尖,看见如镜的剑身里映着自己的面容,他突然无声地笑了。 他轻轻将剑身平放在第二的左肩,又抬起放在右肩。他忽然说道:“听闻西方的君王都是如此为他们的骑士授勋……” “你看我……”此时天边又划过一道惊雷,照在萧烁狰狞的脸上,照映着病态的疯狂。“像吗?” 第二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人,胸口的旧伤忽地又是一阵剧痛,猛地一口黑血喷吐出来渐在萧烁的衣袍之上。 萧烁浑不在意,撩起长袍一剑割裂。“曾闻不知观祖师,定龙穴后给予先皇一柄王剑,凭此剑可号令地脉,诛尽妖塔之邪。” “亦有一说,得此剑者,号令天下莫敢不从!”萧烁将长剑立于身前,“三日之后我将诛尽妖塔之中的所有妖邪,连同顶层的妖女一起,以此奠定我的威望,来日必成新王。” “我不要再是无名无姓,不要再永远地隐姓埋名无人知晓……” “我亦可以励精图治,管理天下……” “我不要永远是哥哥的后手……” “我也可以是九州的新王!” “这是你给不了的。”萧烁说罢挥了挥手,来了两位侍女,一左一右架着第二扔出了门外去。 沉厚的大木门板紧紧地关上,再也听不见内里的一丝声息。 第五十七章 佛前再跪 街上雨水积流成河,响声不止。 不知不觉间,第二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雨水跌倒在全知寺的庙门之前。 突如其来的大雨把整座全知寺的烟火浇熄了,静得只能闻得雨声,这才显得是个清修之地。 扫地的小沙弥也正趁着没人的时候将寺内上上下下的尘灰扫除干净。正自专心打扫之时,却被绊了一跤。 “谁啊…”小沙弥挠挠头,回过头才发现自己坐在第二身上。“施……施主……我……” 第二用尽全力将小沙弥从身上推开。本就反感这些和尚逮谁都喊施主,如今莲衣身陷妖塔,那夜全知寺不作为的态度更令他反感作呕,故而也完全没有理会小沙弥。 勉力支起身体,捂住胸口撕裂的伤口,一步一瘸地走向大殿。 小沙弥连忙扔下扫把,拦在第二身前道:“主持正在大殿为苍生祈福,还请施主莫要进去打扰。” 第二怒火中烧,胸口血气翻滚,一口血水吐了小沙弥满面。 小沙弥哪见过什么世面,鼻腔之中传来的腥浊之气便令他战栗不止,啊地大喊一声便跑得不见踪影。 大殿之内依然香火弥漫,只有老和尚念经的声音。 只听啪嗒一声,大殿门被狠狠踢开,一个脚步踉跄几声跪在老和尚的蒲团旁。 清虚没有理会,依旧合眼诵经敲着木鱼,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第二率先发话:“我听外头的小沙弥说,你在为众生祈福?” 清虚没有回答,自顾念经。 “这众生之中是否包括莲衣?”第二狠狠夺过清虚的木鱼锤,应声折断。 “包括。”清虚空握着的手缩回胸前,两掌合十。“莲衣施主以一人之死,换得战事平息千万人平安,理当称颂。” “你……”第二嘴脸溢出鲜血,“这千万人之中,首当其冲的是不是你!” “还有这黄金殿下缩头不出的乌龟!” 其声铿锵,几乎掩了窗外的雨声。 “往后人们该如何谣传,说不知观出了一个吸髓食肉的妖女杀人无数?”第二自嘲地笑笑,“又出了一个卫道之士大义灭亲?” 清虚平视的头颅低低垂下,双目禁闭默念经文。 “天下太平便是你们不作为的原因?”第二撕开胸口的道袍,指着撕裂的心口大吼道,“就连我这个金丹未成的道士,都知道拼命维护九州术法界的安定,你呢?” “你和你的渡人大道只会躲在苦海对岸,任凭风浪狂暴,你的眼里只有自我,只有自私!” 轰地一声闷雷骤响,一道电光划破黑云点在大殿中的金佛之上。 “救救她……”第二忽地一改方才的暴戾模样,拜倒在了佛像面前泣不成声。“怎样都好……救救她……” “你走吧。”清虚开口回答,“我无法帮你,也无法救她。” 第二蜷着身子坐起身来,望着面无表情的纯金大佛自嘲地笑笑,拖着湿漉漉的道袍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大殿。 良久以后,清虚也抬起头来看着那座佛像,忽地大佛的头骨碌碌顺着雕像的手臂滑了下来,定在了清虚身前,怔怔地望着他。 不一会儿,大殿之中的所有雕像尽皆落了头,整座大殿瞬间暗哑无光。 清虚俯下身子对着佛像轻轻叩首,“弟子知罪。” 说罢拾起面前的佛头套在头上,缓缓走向经楼。 第五十八章 仙台三跪 疯狂的大雨持续冲刷,渐渐洗去所有尘埃。 第二拖着残破的身躯爬上了不知山的天梯,雨水也不停冲洗着他,眼前视线渐渐模糊,只剩躯干在行动,不知不觉渐渐过了四境来到不知观门前。 云层出了奇一般抬上了不知山的顶峰,万年晴空的不知山第一次被雨水浸染。 第二阴差阳错般来到了登仙台,仿佛只有此处才能有人聆听他的诉求。 雨水反复冲洗着那副演算天下大势的棋盘,其上的棋子却是岿然不动。 第二来到悬崖边,低头望着玄都城林立的建筑,又抬头看着遍布乌云偶尔闪过雷电的天空,已然没有任何力气在勉力支撑自己的身体,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 发髻上的绑带已然被雨水冲掉,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他俨然是一个落魄的疯子。 “师父……”干瘪的嘴唇里颤抖着挤出几个字,“救救她……师父……” 雨势愈发磅礴,狂风忽地大作,雷电齐鸣瞬间在第二耳边炸响。 “师父……”迷蒙的眼里恍惚间看见空中飘来数十片绿叶,阵阵排列成四个大字。 ——莫管闲事。 砰!又是一声响雷,树叶簌簌落地仿佛什么事也未曾发生。 那一抹灰色里的绿,在第二眼里忽地变得无比眨眼,片片绿叶好似根根钢针,反复扎进他的心口。 他俯下身子发了疯地找,握起绿叶片片撕碎。“师父……师父……救救她……” 但是什么都没有,不会有回应,不会有解答。 渐渐地,他的手中只剩下粘稠的破坏的树液,忽地手心一痒又显出两个字。 ——天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已经分不清他倒地是在笑或是哭,风雨声渐渐掩盖了他入魔般的声音。 第二站起身来,仿佛全身的痛楚已然痊愈,掌心中的雷电再度狂躁般亮起。 “天意……”他怒目圆睁全不似方才的病态,掌中的雷霆发疯似的炸开,顺着手臂缠绕而上,化作一柄雪白的臂甲。“莫管闲事?” “她原本便可不管这一切的尘世乱事。”第二的眼中已经尽是血红,“全都因我的入世历练而卷进这一场权力的斗争……她的死活竟是闲事?” “我们为了什么?”他右臂一甩,一道长长的雷电射向玄都城河旁一颗摇曳的柳树,顿时便点燃了它。“一切的小心翼翼还不是为了天下太平,术法界的稳定。” “直到有人拿着剑指着龙脉发号施令……”他双手紧握,雷电再度窜动。“我才知道这一切的不合理都要从最开始说起。” “如果天意便是要让血脉决定一切的世界继续维持下去……” “如果天意是让为天下着想的人为不合理牺牲……” “如果天意是让术法可以因为欲望肆意妄为……” “那这天意!”双掌之中爆响的雷霆往天边射出,风的哀鸣和着雨的嘶吼,一下便淹没在天地之间。“我便要逆着来!” 刹那间的一个缩地成寸,他便出现在后山的藏书的山洞。 阴影之中隐隐约约能瞥见他的背影,孤傲又绝望。 “若是这世间一切都不合理。” “那就毁了重来!” 第五十九章 合眼破妄 山洞中阴沉无光,只有偶尔撇过的雷电才能给上些许视野。 第二走到封印魂法的藏书之前,默默道:“或许这才是天意。” 即使没人能听见他的言语,即使这个世界的嘈杂只有暴雨。 “不知观百年传承,除魔卫道……”他自嘲地笑笑,“偏偏师父你在我这里走了眼。” 他抽出负在身后的卷轴,狠狠砸在那把仁义之锁上。 “我不是卫道的大侠。” “而是乱世的妖魔。” 忽地一片金光乍现,将整个洞穴覆盖。 句句咒文瞬间涌入第二的脑海,所谓魂法竟然如此玄奇。 待他回过神来,修为已然大进,竟一瞬间连连破关,来到了阳神之境。 第二一方面感叹魂法的玄奇,另一方面也终于有了足以复仇的力量。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渐渐走出了山洞。 忽而听闻后面有个声音叫住了自己,“喂。”不高不低不似人声。 第二回过头却不见人影,那个声音又从耳边炸响,“我在这。” 这回声音又变了,有种莫名的熟悉感。第二再度回头,见到那人模样顿时一阵恍惚。 是啊,为何熟悉,那人便是自己。 “你是…?”镇定心神之后第二却出奇冷静,心中也暗自对这神秘人有所猜想。 “我是你。”神秘人说道,“也是魂法。” “我便知道天下没有这般好事。”第二实力飞涨之后也早有预料。 “不,天下间便有这般好事。”神秘人解释着,“我能带给你力量,统治世间,至上的力量。” “不论是伪神亦或是佛陀,只要在这九天之下,都是你信手捏死的蚂蚁。”神秘人单手握拳,鬼魅一笑。 “我不在乎。”第二不想理会他,飞身乘着画卷便往山下飞去。 山间光景如云烟过眼,霎时便来到了妖塔之前。 “没用的。”神秘人如鬼魅附体,第二无论在何处,他都能随时出现。“妖塔借九州地脉之力困锁众妖,只要龙脉还在,九州地脉之力便源源不断。” “我该如何做?”第二问道。 “你既已学会魂法还问我如何做?”神秘人阴惨惨地笑着,贴近第二的耳朵边,“勾魂摄魄,将他血脉中的真龙勾出来!” “先过我这关!”一个粗狂的声音响起,亚瑟拔出腰间佩剑,后背绽放出六翼天使般的光翼,与这阴沉的环境格格不入。 “拿他练练手。”神秘人这般说着,话音未落第二已然动手。 随着一股力量从掌心迸发,亚瑟的魂魄骤然被勾出肉身。 一个金灿灿的小人顿时立于第二的掌心之间,还是有着那样金灿灿的光芒。“伪神不配拥有这样圣洁的光芒。” “没错!”神秘人的声音再度响起,“折磨他,侮辱他,要他尝尽十八层地狱的痛苦,要他知道伪神给予的天堂不过虚妄之诺!” 第二掌心一收,那缕魂魄便消散于天地之间,再无痕迹。 随后第二便从不知何处的远方又拘来一缕魂魄,萧斐的身形俨然便立于他的掌间。 “对!”神秘人又转到第二身前,“杀了他,龙脉便能获得自有,或将由你一人独占!介时你将拥有与天比肩的寿命,至强无上的权力!” 刷地一瞬,萧斐的魂魄也消散无形。 此时妖塔大门嘭地一声炸开,内里涌出无数满眼血红的妖魔。 第二一抬手便将万千生魂拘于掌间,顺势湮灭。 “感受到了吗?”神秘人的声音反复响起,“这便是主宰一切的力量!任何不满意的,摧毁!不合理的,重建!你才是这天地间的主宰!” 疯狂的声音在空旷的妖塔里反复徘徊,“遵从我,崇拜我!” “我会给予你所需的所有力量!” “移山填海,行云布雨,一切都在你的一念之间!” 不知不觉间,第二已然站在妖塔的顶层。 他与莲衣之间只隔着一道无法透过的光幕。 “如何?” 第二没有理会他,一脚踏进光幕之中,所有阴影瞬间消散,世界也因之消散。 “为何拒绝我!”阴冷的声音在光芒之中消失。 第二睁开双眼自己依然在山洞之中手握魂法的典籍。 是妄境。 因为他的坚决,他的果断,不为力量所动的淡泊,也更因为他的妄心自始至终只有一个——莲衣。 而在外人看来,这光芒大盛至消散,只不过用了一眨眼的功夫,瞬间破妄。 第六十章 海晏河清 雨过初晴,空气间混着一股清甜的泥土味渗入皮肤。 伴随着一阵鸟语齐鸣,第二缓缓睁开双眼。极目远眺,万千自然光景尽收眼底。 此时他已然达到金丹完满的修为,全身灵力流动不滞,回转如意,加之修习魂法,修为进境已然隐隐摸到了阳神的门槛。 他慢慢站起身来,一身旧伤已然痊愈,只剩心口一道疤痕刺目。 感受着从未有过的力量在体内澎湃,第二已然觉得世间没有任何敌人能阻挡他的脚步,此时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救出莲衣。 他飞步奔出山洞,背后画卷应声而展。第二脚踏画卷扶摇直上,落到了登仙台前。 眼前层叠的云雾隔绝了凡间景象,第二长袖一甩拨开烟云,一切世间之事尽收眼底。 妖塔之前,已然围起了人山人海,无数百姓都想亲眼目睹万千妖邪尽诛的景象,这也是萧烁想要的,以此立威立信。 眼见着萧烁带领一众景教骑士拨开人群,他翻身下马抽出腰间的王剑高举过头顶。 “旧日之时,我国根基不稳,尚需集万妖之力保一方太平。”萧烁铿锵有力地说道,“然妖物之事仍引得人心惶惶,就如前些日子捉获的那名女妖!” 说到此处,人群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但总是越说越粗鄙,言语里都是污秽。 “妖异乱国当诛!”他手中的王剑映射着太阳的光辉,显得无比圣洁。“如今我国国力鼎盛,自不需要在此处安放一座隐患极大的妖塔。” “今日,我便要诛尽塔中妖邪!还天下以真正的太平!” 一语方毕,人群中齐齐的欢呼声振聋发聩。 萧烁一笑,他明白此行目的依然达到,百姓也不管他这个半路出家的亲王究竟是从何而来,只要做了他们乐意看到的事,便是好事。 萧烁将王剑双手紧握立于胸前,口中默念咒文,剑柄一转。 “嗡——” 忽地一阵天旋地转,萧烁忽觉眼前景象变换,已然不在妖塔之前。 “这是哪?”萧烁不禁发问。 “不知山。”寻着声音的源头,萧烁这才看见第二。 “你……”萧烁不禁愣住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你这般妄为,不怕惊世骇俗了?” “只要能救她,如何都无所谓。”第二站在悬崖之巅,目空一切。 “救她?”萧烁怒火冲冠,“你知道妖塔顶层的禁制是何如设下?” “只要龙脉健在,地脉运转不止,便永无休止!”萧烁站到他身边挑衅道,“你难道还能毁了龙脉陷天下于不义?” 第二信手摊开掌心,一个小人魂魄躺在他的掌中,仔细一看此人魂魄便是——萧斐。 “何为不义?”第二自言自语道,“害众生疾苦、天下纷乱为不义?” “或是掌权乱世、倚仗术法肆意妄为即不义?” “还是深知错在何处,却置之不理为不义?” 第二回过身来,双手背负。“那三日里,我曾跪求君、佛、道,但他们都不曾给我一个答案。他们都是这些错误的见证者,但他们任凭这些错误流传百年也未有敢改错的勇气。” “既然天庭不问,地府不答,任凭不义之事冠以他人不义。”他又摊开掌心,“那我便要还这天地一片……” “海晏河清!” 第二手掌紧握,其中灵魂瞬间崩散,其间蹿出一条巨龙转身飞向天空。 百丈龙身于空中盘旋,忽地回过龙首,长须飘飘怒目圆睁,“吼——” 一声龙吟悲愤而出,顿时地动山摇,大地裂出千丈深沟,业火喷涌不止,清明人间宛若地狱。 “你也随他去吧。”第二掌心反握,萧烁魂魄也崩散于天地之间。 画卷舒展带着第二乘风而起,瞬间便来到了妖塔之前。 此时妖塔之前的普通民众早已死的死逃的逃,只剩景教的几名精锐才在方才的地震之中保住了自己。 第二翻身而下,一身煞气宛若阎王亲临。 他翻手将画卷插进地下,霎时方圆万里之中灵气尽数散去,成了一个禁法的绝境。 “今天我要带她走。”他抬起头来,披散的头发之中一双血红之眼杀人无形。 “我看谁敢拦我!” 第六十一章 自救 双方对弈气氛剑拔弩张,第二也懒得言语,飞身上前便朝面前的骑士胸口横扫一脚。 那骑士抬手横挡,口中默念咒语。 只听一声巨响贯穿所有人的耳膜,骑士在一阵烟尘之中倒飞出去,狠狠砸在妖塔的石壁之上,胸口下陷,胸腔的骨骼穿透而出,模样犹如西方地狱的恶鬼。 “丑陋的心肠。”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低语。 烟雾之中第二再度迈开步子,一记勾拳便砸在一旁的骑士面门。 又是一声爆响,那名骑士也一同被“穿”在了妖塔之上,五官斑驳不清,只有一团血肉交杂在一起。 “不配拥有人的面庞。”那个声音逐渐扬起,高傲地对这帮自命为神之奴仆的教徒宣判。 话音落下,这位红眼的死神又找到下一个命数已尽的亡魂。 他被折断双臂钉在妖塔之上,还有另一个被扭断双腿一同钉住。 “手脚本该用来创造,而你们实行毁灭。”烟雾缓缓散去,只剩二人对面而立。 第二的身形从里头显现出来,双拳双腿尽是鲜血淋漓。“今日我便要审判你们的罪恶。” 亚瑟弓步蹲身,一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之上,随时准备战斗。“你有何资格审判我们?” “便因我不代表谁。”第二俯身前冲到亚瑟面前,旋身而起踢飞他腰间的佩剑。 “才不会如你们一般,提及伪神,便觉自身高人一等。”他字句铿锵掷地有声。“我仅代表我的愤怒,审判你们的恶毒。” 亚瑟知晓此时天地之间没有灵气,神力便无从发动,纯拼肉身的格斗技巧,看看方才几位同僚的下场,自身可能也没有胜算。 在第二一语方毕时,甩着厚重的臂铠便横身打去。 此拳力量虽重,但碍于景教骑士的重甲,行拳之速也极为缓慢,难以起到偷袭的效果。 第二侧身一闪,不屑地笑道:“你们失去了伪神庇护便只有这点水平?” 说罢抬腿一脚,便将亚瑟的冲拳按进泥土之中。掌势随之迎上,毫秒之间便要废了这只臂膀。 亚瑟见势不妙,此时情状自然难逃,便只有以攻换攻,盼得各自收手。思绪一转,便一右臂做支点横起一脚踢向第二胸口。 第二诡异一笑,侧身让开半个身位,令那一脚结实踹在他的左肩之上。一阵震颤之后第二并未停止攻势,反而借力挥掌,瞬间击碎亚瑟的膝盖。 “疯子!”亚瑟忍着剧痛并未嚎叫,而是对这种以伤换伤的行为感到疯狂。 不知观本就修习天下之间至强的锻体之术,度过肉身劫后就已然脱胎换骨,金丹大成之后灵肉相合便是更上一层。如今便是天神下凡,也难以在这个没有灵气的地域里战胜他。 “你还有什么手段?”第二摆弄着左臂,咔嚓一响骨骼错位便应声回复。 亚瑟依旧不死心,抓住最后的机会横起一拳打向第二面门。 奈何第二随手握住他的拳头,连同铠甲一同捏碎。 第二蹲下身来,看着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亚瑟说道:“师父曾说,‘术法的强大并不能体现修为的好深,而只会显现人心底线的深浅。’” “如今没了伪神的庇佑,你们便是阳光下的过街老鼠。”第二狠狠盯着亚瑟,“不论是肉体的脆弱还是内心的罪恶,都任我拿捏。” 第二猛地往亚瑟心口一抓,他身前的护心甲胄仿佛薄纸霎时便被贯穿。 他将亚瑟的心脏掏了出来,鲜红与乌黑并流。“你死到临头,我只有一个事要告诉你。” 第二展开掌心,让那颗跳动的心脏展示在亚瑟面前。“你看看你的心,一半污浊一半鲜红。” “伪神许给你的天堂,不会要你这种恶鬼。” “伪神许给你的神力,在这里也尽数摧毁。” “天地因果自成循环,你的神不会救你。” 说罢他将那颗心脏狠狠塞进亚瑟嘴里,他要让他最后品尝自己的罪恶与热忱,在挣扎与懊悔中死去。 “人只能自救。” 亚瑟已然无力咀嚼其中滋味,两眼一翻失去气息。 第二抬起一脚便朝亚瑟下巴踹去,替他咀嚼这颗恶贯满盈的心。 亚瑟的尸体凌空而起,重重砸开妖塔的大门。 内里无数双眼睛透着血红,见着光和血肉便扑了出来。 茫茫妖物汇聚成海,但其中却为了一人让开一条宽敞大道。非是感恩,而是恐惧这个浑身鲜血的煞神。 第六十二章 人间地狱 孤独的脚步声随着盘旋而上的阶梯反复回荡在空旷的妖塔之内。 而今的妖塔之中只有失效的咒文,以及一个疯狂的道人。 不知不觉间,第二缓步来到了塔顶。这里是无天无地之所,隔仙绝神之地。 第二望着眼前那道隔绝一切气息的光幕,从破败的长袖中伸出手来轻轻触碰,触感却如精铁一般坚硬。 “我这就救你出来……”第二双手合于胸前变换雷诀,“九天应元!” 霎时晴空阴翳,狂雷迸射。只见天边射出数道雷霆向妖塔顶层狠狠轰去,一阵法力波动过后,烟消云散,那道屏障却依旧纹丝不动。 第二如今虽是金丹大成,周身法力流转不滞,但方才那一式却也是将他彻底掏空。 眼见术法难以撼动此处屏障,第二再次从背后取出画卷,隔绝一切法力的法器当是这类屏障的最大克星。 画卷缓缓点上屏障,却依旧没有一丝回应。屏障中的法力循环似乎自成体系,与天地灵气决然不同。 手段尽失,第二忽地有些恍惚,面前的屏障之强大令他无计可施,这些日子里的努力也仿佛凭空蒸发了一般。 他发了疯似地运起雷诀,天地五行阴阳之雷,轮流点在屏障之上,除了自身被掏空的法力之外,这周围的一切毫无变化。 猛然第二耳边炸响,“逆徒!” “师父……!”第二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迫切地寻找师父的身影。“师父,你救救她!” 话音刚落第二突然感到周身压力骤增,双腿一软径直跪了下去。 “逆徒还不知罪!?”那道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 “若是能救她,便是万劫不复弟子也在所不惜!”第二紧咬牙关回应道。 “如今你便已然万劫不复!”玄虚怒斥道,“此等天地灾祸的因果,你如何能够扛下?” “到底如何才能救她?”第二此时心中只有莲衣,全然不顾其他。 玄虚此时亦是万般无奈,陷入此情劫之中即便天神也难救。“此结界乃是祖师以龙脉之力制成,非真仙境界不可破。” “然而尘世间至高的力量也唯阳神而已,不存在真仙之力。” “若想救她,便只能以命换命。一仙换一仙。”说罢一股劲风刮来将第二卷起,“若想救她,便好生修炼,唯有成仙才有资格同她换命。” “如今你便好好看看你做下的孽障!” 清虚声如雷震,待第二清醒过来已经身处玄都城中。 四周尽是残垣断壁,业火焚天,耳中听闻也尽是孩童哭喊,血河汩汩之声。 眼前景象触目惊心,让他不寒而栗。“这……怎么如此……我做错了吗……” 这时不知从何处走出一位老人,拄着杖从第二面前经过。 “老人家……你快逃吧……”第二动了恻隐之心,带着老人缩地成寸飞速来到城外。 “小伙子心肠真好。”老人未曾觉得惊讶,“你且记住一句话‘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说罢老人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 “那老人是玖玖姐姐?”静心不禁问道。 “是了。”第二微微一笑,“那时我心神动摇,也辨不出他的异样。” “这便是师父的故事。”他站起身望向妖塔顶层,“如今我的修为已然压制不住,却是人劫难渡。渡劫飞升已然无望,但我却不得不去面对那道我无法逾越的高墙。” 第六十三章 换命 第二最后与静心道别,“师父此行一去,凶多吉少,若是未能归来,不知观便交由你掌教。若是觉着烦闷了,就早早寻个传人看门便是。” 对于静心,他一向如此宽容,不愿以那些自己都不爱的条条框框去约束自己这个便宜徒弟。 “师父……”静心望着第二远去的背影突觉有些落寞,此去一别怕是再难相见。 可她又有什么理由去阻止呢?若是自己的心爱之人,舍命相救又有何所惜? 第二走进破败的妖塔,二十个年头过去这里依旧是那般模样。自己却已经与其中形形色色的妖物接触,身化一方结界的千年木妖灼华,为情而死的千面狐殷玖玖,以情殉剑的剑灵红缨,如今的万妖之王九命猫妖卜月,愿意舍弃黑蛟之身再入轮回只为守护心爱之人的千年黑蛟。 如今回想起,当真恍如隔世。 不知不觉间他已然走上了塔顶,望着那道熟悉的屏障,心中那仅存的希望也顿时熄灭。 自己这些年走南闯北,非但是磨砺修为,更是为了寻求破除屏障之法。 当年自己放生真龙,大地裂开万丈深沟,王剑不知所踪。于是铸剑山庄求剑,南疆寻剑,便是为了寻得再铸王剑号令龙脉之法。 再定龙穴不仅是为了天下归一,也更是为了解除屏障。 然而眼前屏障的龙脉之力更混杂了一丝真仙之力为核心,手中神剑无法号令。 “我早说了,无用功而已。”白潇再度以剑灵的形态现身,“就算你新定龙脉,也难以解除此屏障。”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第二一笑,挥剑而出,无形剑气瞬间爆裂。 烟尘散去,屏障依旧纹丝不动。 “即使是开天神剑也无法超越尘世的阳神境界……”红缨一脸委屈地从剑中钻了出来。“这道屏障一但开启,便再无回还的余地。” 第二轻叹了一声,最后的希望也灭绝了。 其实他的心中早已知晓,这二十年来的努力不过是自欺欺人,戴罪立功也不过是对自己苟活下去的安慰。 但有一点却从始至终并未改变,他要救莲衣,不论如何悖枉。毕竟此事冤情,天地不问,唯有他知。 他合眼屏息,境界瞬间突破至真仙之境。天边劫雷为之勾动,黑云之中因果业力爆发。 此前如精铁一般坚硬的屏障如今却如同水幕一般柔软。 第二将神剑插在地上,嘱咐道:“往后我不在了,小静心便交由你们了。” 白潇与红缨齐声应承下来,其余的话也不在多说,第二心意已决,如今已无挽回的余地。 第二信步踏入屏障,天边劫云也霎时平静下来。 一阵水幕涟漪而起,第二睁开了眼顿时一惊。 此处环境有别于妖塔底层,竟是一个装饰别致的雅间,伴随着袅袅琴音绕梁不绝。 他环顾四周,此处除却不见天日,却和人间景象一般。 忽地,他望见屏风之后一个身影缓缓站起,琴音随之而绝。 “你来了。”久违的莲衣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负心人!” 第六十四章 前世今生 被莲衣一句话窝进心口,一股窒息感将第二包裹。 “这里不见天日,难辨阴阳……”只看着那熟悉的身影从屏风之后缓缓站起,长长的云袖勾勒她的身姿。“你且告诉我,究竟过去多久了……” 望着她从屏风之后缓步走出,时光依旧没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二十年有余……”第二控制情绪,冷静地答道。 莲衣悄然走近他的身边,抬头望着他。 二人不过一拳之距,第二已经许久没如此近的看着她精致的面容,感受她的鼻息、温度。 二十年来人间行走的行尸,如今才算活了过来。 “那你还来做什么呢?”莲衣轻启双唇,一手慢慢抚上了他的脸庞。 第二眼神瞬间变得冷冽,按住莲衣的手。“杀你!” 说时迟那时快,第二背后画卷凌空而起落在二人之间,只见他翻掌一拍便直取莲衣心口。 莲衣见状也飞身而退,长袖一卷便将画卷收回手中。“我赠与你的法器,却用来杀我……” 说罢画卷一展,直袭第二而去,径直缠上他的身体。“未免也太痴人说梦!” 第二上身后仰堪堪躲过,借着劲力翻身而起,双腿一蹬画卷借势向前。“妖女,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纳命来!” “妖女?”莲衣眼见第二攻势袭来却一动不动,“好一个妖女。” 面对眼前阵阵劲风将她的长发扬起也不为所动,“你真要杀我?” 第二不再言语,变掌为爪直锁咽喉。 忽地他的攻势停在莲衣咽喉一寸之处,只听一声骨肉开裂,第二应声倒地。 再一看,画卷已然贯穿了他的心口,鲜血汩汩直流。 “起来,我们再来过。”莲衣看着地上命悬一线的第二冷冷说道。 “没法……再来过了……”第二喉中的鲜血喷涌而出,他却尽力地掩饰自己的痛苦。 “九龙锻体,一次致命伤完全伤不到你。”莲衣蹲下身来,想看看他究竟耍的什么把戏。 “这些年在九州历练,早已用尽了……”他缓缓拔出胸口的画卷递给莲衣。 “紫金丹呢?”莲衣接过画卷,拧开轴身却是一无所有。 “赠与有缘人了……”第二轻轻拉开画卷,指着那幅千面狐的画说道,“这些年游历九州,遍寻破除妖塔之法,奈何……” 说着一口鲜血喷出,连同地面形成了一摊血泊。“奈何我无能,依旧没法救姐姐出去……” 他翻身仰天平躺,看着楼顶繁复的纹路忽然觉得一身轻松。“但这二十年来遇着了许多有趣的人……” “如今只能以命换命救你出去,不过这样也好……”他望向莲衣,视线已经变得十分模糊。“总好过天雷殒身,毫无所留……” 说罢双眼一闭,气断了。 “砰!砰!砰——”三声惊堂木响,将第二再度拍醒。 回过神来,四周阴森鬼火点亮整个大堂,面前拍着惊堂木的人竟是黑面阎王。 他这才想起来,原来是到了地府之中。 “堂下何人?” 第六十五章 仙子下凡 “罪人……第二……”面对阎王的问话,第二不由自主的答道。 “你可知晓你的罪孽何其深重?”阎王翻动生死簿,其上奖惩分明。 “罪人不该擅动龙脉,搅乱天地格局,使千百万人家破人亡……”此时陈列罪状颇有些入师门时“问道”的感觉。 “还有呢?”阎王依旧头也不抬,自顾在生死簿上勾画。 第二有些不解,若是将生平中的琐碎闲事也拿出来说,自己真是想不起来。索性问道:“还有何事?” 阎王抬起头看着他,露出了意味不明的微笑,说道:“看来……只有你一个人忘了。” 说罢长袖一甩,卷起第二来到三生石前。“你的前世,利用大法力逃过的罪孽,今生一并偿还!” 话音刚落,第二眼前一片迷雾升起宛如身处仙境。 不一会儿,迷雾散去,眼前熟悉的陈列摆设令他大吃一惊。“这是……不知山?” “好好看看,你前世犯下的孽障。”阎王的声音又在耳边炸响。第二冷静下来,不再询问。 第二缓步走到登仙台前,只见一位白衣道人运墨提笔正精雕细琢一幅仙子图。 只见其绘制之图,仙子身姿翩若惊鸿,却迟迟不肯在面容上下笔。 看到此处,道人突然说道:“你说,这天上的仙子,究竟该是什么模样?” 第二一惊,难道在这三生石的结界之中道人也能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哎……”道人忽地摇头晃脑起来,“我怎的又自言自语了起来。” 说着他便收起了墨笔看向天边,“千百年来修术者无数,也未见有人登仙。这登仙台啊登仙台,登仙不成可否望仙?” 话音一落,天边忽地雷云聚集,狂暴的因果之力反复跳动,只见一道金光大盛,天边破开一道口子,正正落在道人身上。 “上苍啊你听到了我的声音?”道人狂笑了起来,双手背负脚尖轻点凌空飞起。 忽地金光之中踉跄跌出一人,与道人一个不慎撞了满怀。只听她在耳边轻声呢喃:“救我!” 还未反应过来,金光之中有伸出一只金色巨手,二话不说便向道人抓去。 道人冷冷一笑,一手抱着方才落在怀中的仙子,一手凌空做符,口中喃喃念到:“风雷!” 霎时道人指间闪出一道金光,裹挟飓风狂卷,借着劲力二人退出金色巨手的攻击范围。 金色巨手瞬间停了下来,一个威严的声音从云层之上传出:“凡人,把她交出来,否则……” 还未说完,道人便脚踩轻雷,手引雷光迎上。“阴雷,卷!”长袖一甩,瀑布一般的黑水喷涌而出,紧紧包裹住金色大手。 “噬!”道人手掐法决,阵阵黑色阴雷之上气泡层出不穷。 道人见此场景不禁再度狂笑,“好!凡人接我一记阴雷,此生修为便尽数废去。果然是仙人!” 金色大手一震,阴雷尽数褪去。“不识好歹!那莲花小仙同你有何干系?” 道人看着怀中已经昏厥过去的仙子,又看了一眼金色大手朗声道:“并无任何关系。” “只是我打遍天下无敌手,如今真仙下凡,我便要试上一试!”说话时他又有了新的想法。 他将仙子慢慢放在登仙台的亭台之中,腾出双手做符。 “我观天下符术,皆称修至大成可借天地万物之力。”眨眼之间已然凌空完成千百道血符,“但今日我终于见到了天地间至强之力!” “你……!”金色大手忽地有些慌张。 “天刑劫雷!”一声号令,身边千道符咒尽出,天边因果业力再度沸腾,阵阵雷霆爆炸不止。 金色大手见状,缓缓缩进了云层之中。“你会后悔的,待你升上仙界我定杀你!” 道人一抹嘴角的鲜血,以阳神修为引动天地劫雷还是太过勉强,不过张狂如他却是一点也不服输。 “不论你是真仙亦或是大罗金仙,在人间你得给我跪着!” “在仙界……” “也是一样!” 第六十六章 敢问芳名 雨点顺着古树的枝叶拍出音节,贴着窗沿滑落。 不知观来了一位稀客,而此时她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昏迷之中,她恍惚间听见风声雷声雨声,还有磨刀声。 她缓缓睁开双眼,眼皮还是沉沉地耷拉下来。 陌生的环境,她环视一周,焚香的香炉、竹木家居、窗外的参天巨树,还有…… “你在做什么?”她的脑中嗡地一声震荡,险些又昏过去,但却强打精神清醒过来,因为眼前此人的行径不得不防。 道人身边一摊废弃铁具,锯、刀、剑、针各色齐全。 道人一挑眉,见着仙子醒转过来,尴尬地笑笑,“哈哈,仙子你可算醒了。你这一昏迷就是三天三夜,这三日我可是……” 仙子瞬间按住了手舞足蹈的道人,“我问你在做什么?” 道人尴尬地转过头去,“咳,仙身当真是刀枪不入……”他缓步挪到废弃铁具之前,将那些铁具轻轻踢到桌案之下。 “凡间精铁自然奈何不得仙身。”仙子抬眼一望,他的修为进境便已然知根知底。“待你来日飞升,也会如此。” 听到仙界,道人立刻来了精神。“那日仙子可是遭了什么劫难?那追捕之人又是何人?” 仙子看着自己如今已然安全,其中曲折虽无法猜测,但想必是道人救了自己。索性便将仙界琐事和盘托出。 “我本是混沌仙界之中一朵莲花,万年前西王母偶然经过为万物传法,我本为天地灵气蕴养已久,便生了灵智。” “万年过后,得化仙身,再寻西王母却已经不得。随后得知,她已然证道而去,化于有无之间。” “各方仙界,也经由众仙开辟,各自为界。唯有我那一处,冥冥混沌,仙植繁生,但唯有我一人得道。” 她经由窗外看向天边,“可偏偏那一处混沌之地,与各方仙界接壤。各方仙界皆欲分一杯羹……但打了这么些年,依旧没个结果。” “于是他们便想,只要我向谁点头,那片仙界便属于谁。”仙子无奈地笑笑,“之前你碰见的那位,便是西方的主神,手下翼人千万。” 道人坐在床边怒道:“不曾想,仙界也与凡间无异,为了一点利益大打出手。不过你放心,在凡间他……” 忽地道人胸口气血翻涌,一口浊血从嘴脸溢出。 见他这副模样,仙子不禁担心道:“你也别再逞强。虽不知你用的各种手段赢的他,但若是在仙界没了修为限制,你我都不是他的对手。” “无妨,只要他不能自由穿梭两界,以天刑之威必能挡他。”道人擦干嘴角的浊血,仍然一副自信的模样。 “你能调动天刑?”仙子突然面色变得有些血色。 “调动不敢说……”道人却有些羞涩了,“借力倒是可以。” “说不定真有机会……”仙子喃喃道。 “说了这么久,还不曾知晓仙子芳名?”道人忽地意识到了什么,随即问道。 “我本无根,便也无名。”仙子的语气之中带着些许遗憾。“我也不曾问过你的名字。” “不知。”道人微微一笑站起身来面对仙子,“欢迎来到我的不知观。” 第六十七章 万法归道 “你也不必藏了。”仙子从床上走下,按着床板轻敲了几下。“我虽昏迷过去,但对外事外物多少有些感应,你拿这些凡间铁器做些什么?” 不知道人尴尬一笑,“仙子果然洞悉万事……” 说罢他从袖中掏出一记丹方,“此乃我云游之时偶然得之。此丹凝聚天下珍惜药材之力,以仙人精血为引,有重塑炉鼎,逆乱因果之力。” 仙子见了药方,也点头称赞。“这些药材,不以仙人精血为引,确也发挥不出功效。” “但你知晓,仙人精血意味着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言语。 “千年修为一滴血。”仙子开口解答。“我自开始修行起,也不过堪堪千年。这一炉金丹便要我千年修为,不知道该说这拟方之人痴心妄想,还是你……” 想到不知道人终究救了自己一命,恶毒的话还是咽了下去。 “所以这世上终究没有九转紫金丹……”不知道人突然显得有些落寞,“原是因为这药引的条件如此苛刻。” “不过也无妨。”忽地他的神情又平复过来,“我救仙子一命,本就是打抱不平,并不奢望什么回报,不过……” “有话直说。”仙子显然见不得这般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委婉,立时让他说出原委。 “如今我元气大伤,但七日之后有一场盛会将在不知山举办,以目前的状态我难以应付。”不知道人一个响指勉强打出一丝电火,可见确是元气大伤。 “若仙子能代我出手,在下感激不尽。”他向前作揖拱手道。 “若是拼狠斗法,我怕是无能为力……”仙子答道,“往日我于混沌仙界主修的是结界幻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是这个请求,怕是难以答应。” 谁知不知道人听了,却拍手称好。“若是如此,正合我意!” “我本欲将那些大派掌门骗上山来全杀了,往后他的后人也只能自生自灭。如今……”不知道人眉飞色舞地讲着大逆不道的话却没有一点自知。 仙子见状打断,“什么?你是要绝了天下道统?” 不知道人也不懂得从何说起个中缘由,只是说了一句话:“没错,我要天下归一,万法归道!” “你可知你这是怎样的大逆!”仙子暴怒而起指着不知道人的鼻子骂道,“你这等绝人生机的行径,和那西天的伪神有何区别?” “那难道拼狠斗勇,血流成河的事,便不是绝人生机吗?”不知道人并未生气,语气平和地回答道。“我自幼得高人所传术法,行至今日举步维艰,我看见了尸山血海、白骨成山。” “所有修术者,或多或少都仪仗这超越平凡的力量。或震慑他人,独自称王。或无视因果,随意敛财。或移山填海,杀业千万。” 不知道人摊开手解释道:“这不都是大逆吗?” “既然上天让我修至了人间无双的术法,我便要做这天下最大的贼!” “我要万法归道,所有人按着我的规矩活着。我要让后世修术法者,无福可享,终生守望。我要所有人恐惧、畏惧这些力量,直到他们视之为鸩毒。” 激动的情绪渐渐归于平静,他望着仙子说道:“有灵者,终能得道。无须那些逞凶斗狠的术法也一样可以。” 他拿出一幅画赠与仙子,“方才说得有些过了,险些忘记将这幅画赠与你。” 仙子打开画卷一看,其中人物俨然便是自己。 还未等她开口询问,不知道人已然不见踪影,只听远远传来一句,“第一次见着仙子,怎也临摹不像,若是不喜丢了也罢。” 仙子仔细端详着这幅画,没有金色巨手,没有天刑雷劫。只有一个仙子飘身下凡。 第六十八章 拨云见日 自那日不知道人丢下画卷,便一边说着要出趟远门,一边腾云离开了不知山,留着仙子一人独自养伤。 时日过了些许,虽说伤势已然好转许多,但仙子依旧窝在床上不起。 外头连日的暴雨总让他想起混沌仙界的潮湿阴暗,但她的法力还不足以行云布雨,索性被褥一蒙眼不见心不烦。 这日,不知道人匆匆腾云归来,腰间多了一柄佩剑,剑鞘上的明刻雕着双龙逐日,颇为霸气。 不知道人也曾问过白殊,“我只是借这一剑之威,你为何还要在这剑鞘上大费心思如此雕琢?” 谁知白殊只是摆摆手告诉他,这就是你们挂在嘴边的缘法,不过是想到便做了。 不知道人也不曾深究,毕竟离那个天下术法大会已然没有多少时日。 当他提剑再度回到不知山,看见将自己裹成厚茧的仙子,不禁担忧道:“仙子可是伤势未愈?” 被子里传出几句闷声嘟囔,“伤势已然无妨,只是连日阴雨令我不喜……”而后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看着不知道人一副憋笑的模样又缩了回去。“施个幻术骗骗凡人,倒也绰绰有余……” “如此可以不开杀戒,自然甚好。”不知道人将腰间的佩剑轻轻藏在了身后。 “那把剑是什么?”仙子远远便觉着此剑带着浓重煞气,说不准凭着此剑还真能取出仙人精血。若是这道人不守信用,利用完自己再将自己取血炼丹,到时当真死无葬身之地。 这般想着便留了个后手。 不知道人见也藏不住了,便答了二字:“后手。” 天边的阴雨依旧持续到了大会,看这浓云遍布的模样,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不知道人此时也翘着脚坐在不知观门前懒得出去迎,因为他知道,这场比斗打从上山便开始了。 不过他也想知道,究竟是哪些人会头一批登上不知山。 随着一道黑光破开层云,浓浓煞气令天地间的灵气都退避三舍。随着一柄黑剑倒插在不知观门前,立于其上的男子也露出了真容,他双手抱拳躬身一拜道:“秦门。” 而后一声鹤唳是接踵而至,只见一男子身着素衣乘风而至。此一剑招,有招无式以意破敌,风声鹤唳之貌神形兼备。 “天枢门。”说罢男子迎风鼓起的衣裳顿时干瘪下去,仅是如常人一般站在雨中却滴雨不沾,确有仙家正派的风度。 此后又来一人,御剑而来却不见任何剑招。落于地上才觉出,此人踩出脚印却是柄柄小剑。而倾盆的暴雨,也越不过他周身绵延不绝的无痕剑意。 “时家。”女子一拱手,微微敬了一礼。 而后来的正派仙家,云游散人也未如几人这般招摇。 见人来得差不离了,不知道人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随意说道:“既然大家都到了,那便开始吧。” “想必在座的各位都知晓我的名号,那在下便也懒得拐弯抹角。” “此次大会,诚邀各位带上自家典籍,非是为了讨论术法,共求成仙之道。”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而是让你们把这些家传的本事留在不知山。”不知道人随意将口中剔牙的苇草吐掉,“不服的,就一起上吧。” 说罢抬手随意一指,天边一道劫雷瞬间炸裂在他的身后。 在座众人,尤其是业障颇深的几位战斗狂人,皆感觉身体之中有一道无形之力被这道劫雷牵引过去。 “这……天刑?”那位天枢门的男子开口问道。 “不愧是名门!”不知道人对他竖起拇指,借他之口也正好立威。 “而今我已掌握调用天刑之法,世间再无敌手。尔等若想活命,便按我说的做。”不知道人双手背负,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在座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个敢出头,吵吵嚷嚷甚久,也只有一个中年人挑头站起身来反对:“我不信这世间当真有能调动天威的术法!你不过欺世盗名!” 不知道人随手一个响指,天边又是一道天刑落下,不偏不倚便落在那人面前。 感受到其中因果业力的暴动,那人险些跪倒。他面色发白颤抖地说道:“我信了……” “我给你们三天时间,你们大可以在此期间交流术法,以求融会贯通或是白日飞升。”不知道人伸出三根手指。“三日之后下山,便要将各家典籍留于不知山,往后传道受业仅能口口相传。” “还有自此往后,你们便要守我不知观的三条门规,如若不然,天刑斩之。” “可有意见?”不知道人扫视一周,未见反对便哈哈大笑道,“好,那么第一届既最后一届术法交流大会,开幕!” 三日匆匆过眼,众高手失魂落魄地离开不知山。 “来时心怀憧憬,去时只余咒骂。”仙子靠在门边懒懒地问道,“你也不怕穿帮了,而后各大门派围攻?” “哼,他们看似团结,实则其心各异。”不知道人解释道,“谁不觊觎这各派典籍,但谁又敢放下成见通力合作?心底互相都防着,就等着哪天有人元气大伤再趁虚而入。” 说着又看向仙子,“况且天刑之威,这些老不死的,最是惧怕。” “那这把剑也没用了吧。”仙子悄声挪到他身后,试图抢走那把双龙逐日的宝剑。 “谁说没用?”不知道人诡异一笑,抽出宝剑,一剑横天。 瞬间划开一道破天剑气横于空中,浓云积雨顿时烟消云散。 “你说你不喜阴雨,我这就替你斩了。”一剑过后,这柄宝剑煞气全无,只剩下华丽的躯壳。 仙子嘴中默念的咒语顿时停下了,一道久违的日光打在了她的侧脸之上,青中透红的裙摆也更鲜亮了几分。 “真不愧是仙界莲生的仙子……”不知道人看得有些痴了,“这裙摆好似莲叶成衣,不如……” “我以后便唤你,莲衣。如何?” 第六十九章 逆天而行 不知道人自从挥剑斩了雨云,不知观从此风雨不再,将云烟踩在脚下。 他也没说两句又进了后山闭关,留下莲衣一个人在空旷的大山里晃荡。 她觉着少了颜色就创造了四季之境任她观赏,觉着少了生机又引来野生灵兽陪她玩闹。 千余年来,从未有什么时候过得像此时这般让她舒心。只是还有一事横在她心头,那日情急之下对不知道人下了情咒不知生效了没。 思来想去也没个结果,脑中却反复闪着那个不可一世的傲慢模样。“如此神剑就这么用了……”莲衣摇摇头又抱着仙鹿的脖子蹦蹦跳跳地朝远处去了。 不知道人闭关前,下的第一道令便是收服九州为祸作乱的群妖。 这些日子前来复命的名门弟子络绎不绝,莲衣一一替他挡了回去。 待到他跌跌撞撞地出关,已经是月余以后了。 这回在床上养伤的换成了不知道人。莲衣一边盯着煎药的炉子,摆弄着蒲扇扇去蒸腾的热气。“怎的还有人闭关修行将自己的修为给损了?” “我的修为早已臻至阳神圆满,不日天刑雷劫将至。”不知道人面色苍白,已然失去了以往的意气风发。“而我此生背负太多因果,必然捱不过那天刑,更遑论羽化登仙。” “我以毕生修为画下两张天刑雷符,待我故去之后也好镇压这些修行者的妄念。” 汤药起锅,莲衣端着碗坐到床边。“你入了轮回倒也轻松,留着我给你看守这破道观?” 正待话语间,响起了一阵扣门声。 二人相视一眼,立时就有了对策。 不知观大门缓缓推开,“你是天枢门的弟子?”不知道人全不似方才的憔悴,又恢复了神色。 那人一拱手应道:“正是。天枢门所属地域妖邪已然尽数捉拿,正在押送往妖塔。此次前来,便是先行通报。” “这些小事不必上山禀报,由你们掌门全然做主便可。”说罢便要关门送客。“不送。” 这时一只手伸进门缝,五指被夹得通红却依然毫不退让地问道:“道长为何要捉拿万妖,难道生而有灵便是错的吗?” 不知道人透过门缝,看着那双坚毅的眼睛,不自觉地便把门推开了。“那你认为何为大义?” 那天枢门弟子一时被他噎得语塞,满腹的圣贤君子论不出来,只能皱着眉摇了摇头。 不知道人笑着指了指道观门前的牌匾,将他的手推了出去,缓缓合上了门。 天枢门弟子抬眼望着牌匾,其上二字——不知,此时正正切入他的心头。 合上门的不知道人失去了幻术支撑,又成了那副憔悴模样。 “别在这山门前杵着,我知你有许多事要问,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不知道人拖着病躯向前,往后山登仙台的方向去了。 所谓登仙台,也只不过是悬崖边上的一座老旧亭子,脚底下云雾缭绕颇有登仙之感。 不知道人随意坐下,还没等莲衣发话,他便自问:“何为大义?” “传我术法的前辈,问完这句话便坐化而去。彼时懵懂,仅是参悟出不知二字,便以此为号。” “而后来到此山,于此打坐静修之时忽梦二位仙人于此对弈,将天下大势变化皆赋于这十九路的棋盘之中。” “围者,侵地攻杀之道。天下之人便如棋子,厮杀不断,所为者,心中之义也。此之义,大义耶?小义耶?” “我于登仙台救你,不仅是正义使然,也是借天刑之机,参悟符法之术之极。此乃心中私欲,小义也。” “我囚万妖于塔,收归天下万法,仅是因为卜卦所得之兆,而责任感作祟。此乃窥窃天机而行私事,亦是小义也。” “我还以逆天禁术夺取天命而定龙脉,逆天而行,更是不义之行。” “然,侠以武犯禁,人得以妄为。人心皆以小义为先,难成大义。” 他望着云烟缭绕的断崖,随手拨弄两下。“我要这天下,无术无法,无宗无教,人心不以私利逆天而行,方能共谋大义。” 莲衣听他一番慷慨陈词却被惊得眉头紧锁,“天下修术法之人,无有不畏惧因果者。你可知这逆天之行,你得背负多少业果?你当真不怕地府业火灼魂炼魄?” 他回过头来望着她苍白一笑,只道了缘法二字,仿佛这一切都是天命。 缘法?她在心中默念了这二字,她的缘法可不是这样的。 第七十章 殉道 这些日子,不知道人又把自己锁进屋子,只说若有人来寻,便是缘法到了。 隔了几日,那位天枢门的弟子再度寻上门来,只为求见不知道人。 莲衣将他领进道观,此时不知道人周身再无任何幻术掩护。失去了一身修为使他迅速衰老,俨然是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 天枢门弟子进了门来噗通一声便跪了下来,“先前先生一番话语令后辈恍然大悟,这些日子辗转难眠便再度寻上山来求见。” “你且说说,你明白了什么?”不知道人此时身体已然极度孱弱,声音也变得沙哑起来。 “先前我上得山来时,突破了妄境未久。本是一身抱负待展,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却被掌门告知从此要隐世而居……”那青年忽地语气高昂起来。 “我心头不平,便找上门来。”说到这里他复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您问我何为大义,我却思来想去不得其解。” “而后真空劫至,浑身法力尽失。我不喜如门内是兄弟那般在门中枯坐参悟。随即下山入世历练。” “可山下所见一切,却让我为之颤栗。” “尘世中,保卫一方土地,管理一处地界的不是书里领千军破万敌、战功赫赫的铁血将军。更不是满腹经纶、知礼明义的鸿儒名士。而是一个被逐出仙门的懂点术法的欺世盗名之徒。” “更可笑的是,为求成仙得道之机会。他们邻里反目,手足相残。而他们因此侍奉的,竟是一个术法界里瞧不上的渣滓。” “如此我才得知,天下割据已久竟是因为这害人的术法。” “天下本应以礼义为首,如今却为术法是瞻。礼崩乐坏,伦常逆乱,天下又何以为太平?”青年眼中悲愤不已,慷慨陈词掷地有声。 “待我真空劫尽,出手斩了那个为祸一方的渣滓。百姓竟又朝拜起我来。” “世人敬而畏武,如履薄冰方能止戈。如此尚而习武,逞凶斗狠又何能止戈?” “诚然,修仙得道之人万里挑一。但如此杂草丛生的世道,让这些未开化的百姓瞅见一条遍布泥泞荆棘的小径,未必不会认为是康庄大道。” “人虽生而有异,但岂是仙凡一笔便能两分?畜牧务农,商贸往来,治理一方,这三六九等差了谁又能独活?一条偏僻小道愈发开阔,官道大陆却是杂草遍布,这是谁的责任?” “且不谈白日飞升羽化登仙的事古往今来有过多少。就说说世人以身体为炉鼎,内炼金丹;以药石为引,服用外丹的目的究竟几何?” “我见过门内多少师兄弟,在妄境之前一败涂地。” “但他们却说,若能在妄境之中享尽清福,纵是分不清真实与虚妄又有何妨?” “能够苦修肉体,破除情欲,抵御风邪之人尚且如此。凡人之妄该有几何?” “若说这些妄念欲想,本只是他们心头的苗头,那将这小苗育成苍天大树的,便是我们这些任意妄为的修行者。” 他重重地一磕头,便不再起来,只说了一句:“天下苦术法久矣。” “你如此做,我便当你愿意接过我的职位,做这天下的守望者,终生不出世,仅以山林飞鸟为伴。”不知道人抬起沉重的眼皮,双眼迷蒙已然快要看不清眼前年轻人的模样。“你可愿意?” “弟子谨遵师父教诲。”那青年抬起头来,眼中的兴奋已然抑制不住。 “还未曾问过你的名字。”不知道人哈哈大笑起来,临终之前却是让他找到了一个传人,或许这就是缘法。 “师父以不知明志。”那青年站起身来,拱手作揖道,“既上山来,往事便再无瓜葛。幼时听他人讲书,《论语》之中徒儿最爱一句——朝闻道夕死可矣。” “往后便以此为号,明平生之志。” “徒儿,殉道。参见师尊。” 第七十一章 轮回 殉道在不知观住了下来,每日修炼术法勤耕不辍,只为能早日扛起师父的使命,为天下守望。 而不知道人也逐渐变为一介凡人,白发苍苍四肢无力。 但在他寿命的最终,却是决定离开不知山。他只是交代殉道,不知观的三条规矩,天下谁人若敢坏了,立斩不问;数百年后,有一人将以术法乱世,后世不知观弟子当观其品性、悟性、德行而后择之;祖师殿前供着三枚天刑雷符,若有贼人试图攻破山门,以此诛之;另有三颗半成的九转紫金丹,虽说不能移换鼎炉,但延年益寿也是不错,应当善用。 交代完,不知道人便趁着天色未明,拄着拐下了山。 隔日莲衣找遍了山上山下也不曾寻到他的身影,问了殉道也只是闭口不言。 不知道人用着最后的法力腾云到了龙脉之上,其间草木枯死生机尽绝,只有一个半大的孩童坐在山巅光秃秃的小土堆上。 见到不知道人乘云而来,孩子连忙站起身来高呼:“神仙爷爷——” 不知道人会心一笑,龙脉之力当真玄奇,这孩子不曾受人教导便能开口说话,更是万事通晓。“孩子,你为何一人在此处玩耍?” 孩童眼珠一转便答道:“我也不知道爹娘去了哪里,我在这等了好久也没个人影。” 不知道人扯着沙哑的嗓子回道:“爷爷知道你的亲人在哪,我带你去寻,可好?” 孩童连忙点头,扯着不知道人的衣角一同上了云端。 门扉轻启,萧夫人隔着门缝瞧见一老一少,倒是无甚恶意,随即问道:“你们来这做什么?” 若是讨口水喝,歇脚的远行客,她倒是不介意接待一二。 “这是你弟弟的骨肉,我只是路过做个好事……”说罢不知道人咳嗽了两声,拂了拂长须,一副老病之态。 萧夫人见着这事自己一人难以决断,便喊了丈夫、儿子出来一同辨认。 萧大哥确是个实诚人,一见这孩子眉目有自己弟弟的模样,什么也没说便揽进怀里,嘴里嘟囔着“受苦了”一类的话。 倒是萧夫人仔细,想起了前些年弟弟、弟妹消失后便没有任何音讯,如今怎的突然冒出了个孩子。 不知道人也随口扯了个谎,只说那萧老二被山中虎狼吞了去,而孩子的母亲也难产而死了,自己只好将孩子带大再来寻亲。 孩童虽不知他扯谎为何,但好在天生聪慧也不戳破。只是在临别之时,瞅见了不知道人腰间的纹有双龙逐日印花的长剑,说什么也要留个纪念。 索性破天剑气已然用尽,如今这柄剑也只算是个打造精良的凡间兵器,不知道人便随手给了,而后腾云而去。 此生因果立时结净,天边闷雷阵阵作响,天刑劈下,一具朽木枯骨霎时灰飞烟灭。 正当阳神状态的不知道人等着黄泉的引渡人来送他入地府,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谁准你就这么死了?” 不知道人回过头来,一枚九转紫金丹在自身丹田之处旋转不止。 “你这是废了千年修为以精血为药引?”不知道人大感震惊,“我只是个从到到尾自私自利的小人……你何须为了救我……” “闭嘴!”莲衣热泪盈眶,“我不懂什么天下大义,更不知如何将人分个上下……” “我只知道,若没有你救我,可能此时我已被伪神囚禁。便是因果相抵,我也要还你一命!” ——若没有那一剑斩开雨云,我或许还在猜忌人心,永卧阴雨。 “我替你重塑鼎炉,待我们升上仙界,你再替我挡了那些烦人的伪神,如何?”其实她也早知真心或许不能打动他,只有物物相抵才能让他心安吧。 自从那日她企图用情咒控制他,却被反噬起,她的心境便被阳光照进再无阴雨了。 “好。”鼎炉重塑后,不知道人再度变得意气风发,用着那不可一世的口气说道,“我们就杀上仙界,把那些藏在地洞里躲避天刑的伪神打入轮回!” 第七十二章 点睛 往后二人白日飞升流传为一段佳话,而仙界的事,三生石的幻境中便无法窥探。 方才所经历的一切于第二而言震撼犹甚,他不禁跌坐在地上发了疯似的大笑,“我一直以来所寻求的王剑,不过是民间经不起推敲的传说……” 他回味起这一切的一切,所有的痛苦、噩梦,所有人的悲伤、泪水,所有故事里欠佳的收尾,原来都是他一手造就的恶业! “我原以为千万性命,地崩山摧便已是万劫不复的恶果。如今才知道我此世所造下的业果,也尽是前生遗留下的孽障!” 忽地他觉着背脊一阵寒凉,原以为飞升成仙便能跳出因果之外,可这茫茫天地之间的所有生灵,又有谁逃得出这轮回呢? 他原地蜷缩成一团不断颤抖,第二已经开始疑惑自己的所行所为究竟是否由着自己的意志,还是所谓天意的转嫁? “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何你已然超脱凡胎,又再度出现在轮回之中?”阎王手握生死簿又窃笑起来,之前不可一世的术法大家,如今竟如此畏惧天命。 第二一惊,察觉出之前未发觉的盲点。“难道是被伪神打入轮回了?” “哼……”阎王翻弄起生死簿,“你在仙界将那些滥用法力的神明打入轮回已经是百余年后的事了……” “而后你又不满于世间君权唯血脉是从,任由世事发展必然再度天下大乱。但你也一样畏惧天刑,只得带着愿心再入轮回。可惜了莲衣仙子……” “她怎么了!”第二猛地起身站到阎王面前,双眼血红一如他挑翻龙脉大破妖塔的时候。毕竟这是他世间,唯一珍视的人。 阎王讥讽地笑道:“可怜她痴情太甚!不忍你独自入了轮回,便拼了一身修为硬抗天刑下界!而后只剩一缕命魂附体画中,多年蕴养才得以重回人世!” “姐姐……”第二得知莲衣此间曲折,生前自己畏惧天劫,畏惧因果的懦弱皆成了柄柄刺刀,深深插在了他的心头。 “她用了千年精血作引,替你重塑鼎炉,给你再活一次的机会!”阎王蹲下身子,望着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怒吼但。 “她拼了一身修为下界,就为了实现你那个自私自利的宏图伟愿!”阎王绕着他,看着这个渺小迷茫的人。 “即使是身在你造的封仙绝神的妖塔,她也日日等,夜夜盼,等着你完成你那点对于天地而言微不足道的愿望,再来救她!”阎王怒目圆睁,一张黑脸就这么摆在第二面前。“你知道她有多失望吗?” “但是还没结束。”阎王长袖一卷将第二送出冥界,“你的寿数还有些许。” 天旋地转后,第二又回到了人间,却只是以阳神的形态。 他睁眼第一个瞧见的——还是莲衣。 “我看不见你,但我知道你在。”莲衣眉目温婉,还是那一副天仙似的模样。“前因后果静心已经同我说了……” “姐姐……”此时再见到她,第二已经身心俱疲接近崩溃,除了无尽的自责没有剩下其他。 “我本是仙界一株无根之莲,没人关心也没人在意。我本想着如此庸庸度日,但天不遂人意,还是被赶下界了。” “那时候我遇着了一个面冷心热,即使面对高他数阶的上神也毫无畏惧之色的自负鬼。” “我知道他可以见死不救,逃开这些因果,继续修他的无为大道,但他没有。” “我知道他可以将我丢进丹炉里,炼成一炉旷古烁今的神丹,但他没有。” “我知道他可以留着那柄破开九天的神剑,往后御敌备用,但他没有。” “他是个会替我引动天刑对抗上神的恶鬼,也是个会替我斩破阴霾扫净心魔的神医。” “你总是说天意说缘法,但我偏不信这些。你让我好好待在仙界等你回来,我却厌烦这种没有期限的刑罚。” “我会拼了命地下界,我会寻到你,我会帮助你,直到……” “直到那些你所期望的都从愿景变为现实,直到你的所妄所执不再困于你的心中,或许,或许那时……”莲衣含泪笑着渐渐消失不见。 “姐姐!”第二发了疯似的寻找她,却在天地间寻不得一丝痕迹。 “说!怎么回事!”他对着静心大吼。 静心跟了他这么多年,也不曾见他发这么大的火,便战战兢兢地答道:“师娘说她此次下界命魂已损寿数大减……与其……” “说!”第二揪着静心的领口,歇斯底里地问道。 “与其将这具仙身带入棺材,不如……”静心说到此处也泣不成声,“不如替师父重塑金身……” 第二亦是声泪俱下,一手夺过静心怀中那染血的画卷,发了疯似的奔向塔顶,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别走……” 此时天边雷声阵阵,劫雷已然蓄势待发。 天刑现世之际,也是天地间灵气最浓郁之时。 第二手化墨笔闭上双眼,尽力回想她的模样,一笔一划着墨以毕生的修为,缓缓落在那纯白的绢布之上。 天公击鼓,响声阵阵。 “别走!”他疯狂似的怒吼,手中的笔却异常的稳重,渐渐描摹出了那个熟悉的模样。 那个飘飘逸仙,淡漠世事的模样。 临到最后一笔,仅剩双眼无神未曾点睛,第二却不知如何下笔。 此时天边一道天刑落下,狠狠打在第二的背脊之上。 第二将胸口翻涌的气血紧紧锁在咽喉,他不能让这些污秽沾染她的身子。 他努力将那一笔落下,却被无情地弹回。“为什么……” 立时天边又现出一道天刑厉雷,闷声打在他的背脊之上。 钻骨噬心的剧痛令他冷汗霖霖,却依旧落不下那一笔。 他闭目回想她的一颦一笑,一蹙一怒。她就那样生在他的心中,但却始终无法落笔。 天刑不曾因为任何事而停歇,不停地轰在他身上,将他打得衣不蔽体,皮开肉绽。 这时,他又想起了什么,顿时将一身法力凝为精血,这一笔混着血泪而下。 霎时间金光大盛,二人终得再度相见。 第二此时已然法力尽失七窍溢血,“我曾惧怕天命,惧怕因果,舍不下这一身包袱。” “而今我终于明白,所说有一事,能够挣脱天命,超脱因果,那便是……” 二人相望无言,心中却已然有了答案。 又一道天刑劈下,一声闷响之后妖塔轰然倒塌。 随后天边的劫云也渐渐散去,只剩一幅画卷骨碌碌地从废墟之中滚到了静心脚边。 她展开画卷,瞧着那焦黑的卷尾,喃喃道:“师父,那道不可企及的高墙,您越过了吗?” 第七十三章 一梦千山远 大巴车嗡嗡地从市区驶出,一路不停颠簸地爬上山路。 男人靠着车窗望向外头晃荡不停的一片翠绿,似乎也并没有文人墨客笔下那么让人心旷神怡。 “该死……”男人揉了揉太阳穴,一连月余的加班已经把他的精力彻底榨干,好不容易熬到年底,折腾人的老板又想一出是一出地拉着所有人出来团建。 现在已经只能靠着这上下晃动,宛如战斗机弹射座椅一般的车座告诉自己,“天知道这不带降落伞的鬼东西什么时候会把我弹出去……”的危机感,勉强撑着眼皮。 不过也确实借着这一趟让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宁静。肉体的折磨也好过天天有人自以为是地对他评头论足。 随着车轮与地面擦出一声长长地嘶鸣,男人一头撞在前座的背椅上,五官狰狞地挤在一起,他也知道这是他最后真实的模样了。 站起身来整理了下衣装,虽然只是身普通的羽绒服配运动裤,但他还是很在意自己穿着的体面,这是他在这个关系里唯一能够顾及的体面。 扶了扶黑框眼镜,看到车玻璃里都能映出的黑眼圈,男人挤出了一个差强人意的笑脸,随着车下一声“小陈——”的高呼,急匆匆地跑下车去。 “来了来了。”穿着厚重的他在车上已然是闷出了一身热汗,但隆冬时节,谁又敢随意少去两件衣服,生怕犯了感冒,跨年好不容易的休息日子也只能在医院听着点滴声煎熬。 “瞧瞧,瞧瞧!”喊话的中年男人满面油光,连他那顶假发也打了蜡似的锃亮。“我说什么来着,年轻人每天坐着不运动,走两步就一脑门的虚汗!” 说着又刻意停顿了些许,向周围望了一圈。 “主任说得对啊!”一旁的附和声也慢慢如浪潮般涌起。 男人挠了挠头,“主任教训得是。”内心也懒得抱怨。或许正如长辈们说的那样,面上的假笑多了,内心咒人的恶毒也就少了。 后来主任一大段的宣讲,男人愣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在听风说话,寒冷呼啸。 直到最后大巴车下的行李被拎了出来搁在面前,他果断地提了过来,这又是他们对“新人”的磨炼。 往半山腰去的路连续走了半个多小时,一路他们有说有笑,男人也跟着应和,实则半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感觉脑袋懵懵只要脚步停下就能就地倒下。 终于见着一个可供歇脚的亭子,他也不顾那么多敬老尊贤的规矩,一屁股坐了下去。 感到石凳上的冰凉,这一瞬间他长舒一口气觉着踏实了不少。 眼前金星直冒,秃头的主任又对着他颐指气使地说教一通,他又没听清几个字,但总不过是“年轻人”“没规矩”“多运动”“学学别人”翻来覆去地说,生怕出本书都嫌多余。 “您说得对。”这是他这一年来说得最多的话,已经挂在嘴边就差变成他的座右铭。 “你们先走吧,我身体不行,多歇会……”男人喘着粗气,双腿灌了铅似的再也迈不动了。 前方传来嗡嗡地传话声,他没听清楚,但或许是同意了吧。 瞧着一片黑压压的人影渐渐没于苍翠之中,男人也心满意足地合上双眼疲倦地缩成一团。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着在漆黑的宁静里舒展了好久,久得仿佛已然海枯石烂,天地崩摧了一般。 “啪!”一个冰凉的触感捶在他的脑门,男人挣扎着揉揉双眼,发现怀中竟静静躺着一根卷轴。 其上系着一根红绳,男人想把上头的结解开,却怎么也扯不开。 本想着用牙齿咬开,但想想总归不是自己的东西,失主找上门来自己也辩驳不清了。 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把眼镜从口袋里掏了出来,这才借着满是指纹的镜片看清,这系着的红绳竟是一路顺着石梯下来。 觉着有趣,男人一手卷起红绳,一手握着画卷,丢下那些令人作呕的行李,沿着石阶而上,去寻失主。 又过了不知多久,这石阶似乎没有尽头,眼前的一片苍翠也结结实实地挡住了他的视野。 迷茫之中他觉着自己似乎走过了春夏秋冬,见着了许多珍奇异兽,但总是一揉眼睛,全都消失不见。如此便索性迷蒙着,昏睡着,梦游一般。 后来他瞧见一间道观,爬满青苔,歪歪斜斜的牌匾上面写着什么他试着看清,一不小心被地上藤蔓绊着倒在地上。 他疼得想喊出声,却又出不了声。 地上灌木的枝叶中,隐约现出一个人影,套着朴素简单的道袍,头顶一个斗笠面纱看不清容貌,只能看见一头席地的长发。 男人想上前打声招呼,却发觉自己全身都被藤蔓束缚,动弹不得。 正挣扎着,突然听见三个声音正说着话,索性放弃了,仔细听听他们说了什么。 此时穿着道袍的姑娘身边又多了二人,一男一女皆是长袖翩翩的青年模样。 女孩抱着道袍姑娘的手臂摇晃着撒娇道:“静心姐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下山。” 道袍姑娘柔声答道:“我从未对你们禁足,若想下山我不会阻拦。” 男孩在一旁冷冷地道:“你也知晓我二人为剑灵,若是离了这柄剑便连维持人形也难以为继。” “都同你们说了,须得勤加修炼,才能早日拜托这剑,重新修成人形。”道袍姑娘噗嗤一笑,“都是我待你们太好了,早知如此就该把你们扔在卜月姐姐的妖国里好好历练。” 女孩又撒娇道:“那还是不了,卜月姐姐太凶,还是静心姐姐这般好。” 说着又想起了什么冲进道观又冲了出来,“给,这是卜月姐姐这月的来信。” 道袍姑娘展开信件,详细读下来虽然总是一些妖国的趣事和报平安的话语,但总是能让她开心不少。 “你还要等吗?”少年冷冷地问道。“这几千年的人间守望还不够吗?” 道袍姑娘没有生气,慢慢地将信件收起塞进袖中。这几千年来虽只有两个剑灵同她话语,但观这世间云卷云舒也是一种乐趣。 “我没有在等谁。”道袍姑娘淡淡地回答道,“师尊先前曾经教诲过我,命魂三转,虽有转世投胎之说,但终究世间不会有同样一个人再现。” “祖师是祖师,师尊是师尊,再往后的什么人,便是谁也无从干涉的。”她摇摇头长叹一声。 “那你为何甘愿……”话音未落却被男人挣扎着起身打断。 “那个……”男人一脸狼狈,满头树叶地提着卷轴,看着一根红绳连向道袍姑娘便问道,“打扰了,只是这个卷轴……” 一旁的青年男女一同沉默了,道袍姑娘伸过手接过卷轴,上头的红绳便瞬间消失不见。 她轻轻展开画卷端详了一阵,问道:“你可曾看过?” 男人连忙摆摆手说道:“没有没有……”虽是如此说,但自己差点连牙齿都用上的事还是不提为好。 “你同我来。”道袍姑娘转过身往道观后头去了,男人也赶忙跟上。 二人来到后山绝壁之处,道袍姑娘慢慢坐在亭台的石凳上。“请坐。” 男人身体也不自觉地坐下了。 “师尊对静心的教导,静心这几千年来从未敢忘。”道袍姑娘突然开始自语,男人也不知道她究竟想说什么,只能耐心听着。 “师尊与师娘故去后,黑蛟统一了天下,但又因皇后腹中久久无子,二人寿终正寝时,王位便被他人篡了。” “卜月姐姐领着万妖去了南边隐居,虽总有不安逆贼想再现人世,都通通被姐姐按了回去。” “师叔在东海所做的雷海,在我修为大成以后,也作了个幻术将他隐了。非是静心不尊敬师叔了,只是想着师尊教导的,莫要惊世骇俗。” “九州的邪修被我扫荡干净,后山的藏书也被我一把火全烧了。从今往后天下就不再为术法所困。” “还有,还有……”她突然意识到这几千年的见闻似乎一时之间难以说个分明,又泄了气。 道袍姑娘轻轻把卷轴塞到男人怀里,“你该好好看看的。”说罢便起身走了。 男人展开画卷,上头画着各色妖异,一旁又附着寥寥几字,一时间也琢磨不出什么。 起身望去,道袍姑娘已经站在悬崖边上,脚踩云雾,白衣翩翩好似一位仙子。 男人走了过去,学着他们说话的语气问道:“敢问……敢问姑娘芳名?” 忽地一阵大风刮过,吹掉了道袍姑娘头上的斗笠面纱,男人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 只见她泪里带笑,一手狠狠将男人推下山崖。 “这里的一切,从此与你无关。” 她腰间的佩剑中再度蹦出方才的青年男女,二人异口同声道:“为何不同他相认呢?” 静心摇了摇头,又坐在了悬崖边的亭子上,歌谣声在风里徘徊,云里回荡。 她是那样唱的啊。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不知观。” 最终节 梦间集注 迷迷蒙蒙里,男人听见他人的话语声由低迷变得嘈杂,还附带着一些嬉笑,于是强行撑开了沉沉的睡眼。 “总算是醒了?”主任挺着大肚子,大笑着露出满口黄牙。 不论主任带着怎样的假发,在男人眼里他始终是个秃头模样。 男人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这太阳都落山了,该走了。”主任用着鄙夷的眼光看着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宝贝,攥这么紧?” 男人知道这是在怪他没把主任的行李看好,但……是什么东西呢? 男人右手捏了捏,感觉到了一个圆筒形状的硬物,随即拿到眼前,正是梦中的画卷。 连忙拆开,其上所绘图案与批注和梦中别无二致。咽了口口水,男人觉着毛骨悚然的同时,竟在心中生出一股莫名悲怆。 将画卷彻底展开,卷尾却是一团焦黑,什么也看不清。 “哟,还是个废品?”主任故作吃惊地凑近,又环视了一圈周围,立时引起了哄堂大笑。 “闭嘴。”男人的脸色变得阴沉,他从未在人前如此刻薄,但他知道这才是自己还有的样子。 “你说什么?”宛如一个戏剧演员的主任,踮起脚尖凑到了男人的身边,拿他猪一样的、从未掏过的、听不进任何批评的耳朵靠了过来。 “明天我会提交辞呈。”男人慢慢卷起画卷,如奉挚爱一般将它抱在怀中,独自走了。 主任气得像个河豚,恨不得连身上的衣服也一起膨胀。他大声地朝男人的背影嚷嚷:“谁允许你辞职了!” “辞职通知!”男人修改了自己的措辞。 这时候一旁围着的人群再也没有一句欢笑,他们都知道,总会需要有一个人来顶替男人的位置。 现在可不就是个现实的俄罗斯轮盘吗?众人的沉默让这个气氛变得尴尬无比。 “小赵!”左轮枪的子弹打了出去,幸存的人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言语,气氛再度活泛起来。 “诶!”那个男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脸上挤出的笑容同上一任一模一样。 “这、这、这、这!”主任的左轮换成了冲锋枪,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冷的,每说一个字就抖上一下。“给…给我拿回车里!” 男人打车回了家,一言不发地躺在床上,抱着那画卷睡着了。 之后他经历了许多故事,如梦如幻又真假难辨。再度醒来的时候,只觉着双眼酸涩,有泪难垂。 他攥着这份悲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这一晃就过去三年。 再往后啊,男人用剩下的积蓄接手了一家倒闭的茶楼,装修依然沿用了先前中式装修。 先前的店主对他好言相劝,说什么如今人心早就浮躁了,没几个进来吃茶的,即使有,那也是附近街道的大爷,挣不了几个钱。 男人却觉着无妨,自顾搬了一张桌子到了中间的大堂,拿着牙签筒当做惊堂木往桌上狠狠一砸。 前店主被他吓了一跳,赶忙解释:“我也就说两句,犯不着生气动武的……” “我只是想问问……”男人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您觉得我在这说书如何?” “疯子!”前店主暗自腹诽,面上随意应承了两句“恭喜发财”“生意兴隆”的话便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今天是开业的第一天,早上到中午也没有一个人踏进这个茶楼。 男人穿着特意定制的中式长袍在大堂中央坐了半天,等调试好了灯光、摄像机已然是下午了。 “直播说书”这便是他的想法,有人捧场也好,无人捧场也罢,他要把这书说完。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响起,从门外伸进来一个脑袋左顾右盼,“这儿,还营业吗?” 男人有些愣了,本想着借着直播把名气打出去,再将这茶楼的生意慢慢做起来,没想到第一天便有客人。 “有的。”男人回答道,说着就站起身来要去迎。 那女孩走进门,用口香糖吹起一个泡泡说道:“小时候和爷爷开过几次,没想到换了个老板。” 说罢看向了穿着古典衣袍的男人,“你们这儿,现在有些什么?” “一壶茶。”男人有些捉襟见肘,第一天开业什么也没准备。“还有一个说书人……?” “别是三国水浒封神吧?”女孩口中巨大的泡泡裂开,又被她嚼了回去。“从小听到大,也不知道听了几回。” 男人笑了笑,打开了直播间,又回到大堂中间的桌案坐下。 这回他买好了惊堂木,可不再用牙签筒替代。 他看着面前撑着下巴的女孩,这才发现她竟是戴着一副红色美瞳。 惊堂木狠狠拍下,没有预想中满座哗然皆寂静的效果。男人很熟练地说出了那句开场白,眼中竟不自觉地有泪水涌出。 “我偶得梦集一卷,为其做注。你可愿听我,讲个故事?” 完本语——框架 先从思路上说说吧。我的创作灵感来源,往往不是什么人什么事,这些东西过于客观,很易于描述,也很难让人有创作冲动。如果要说得抽象一点,更多的是一种,需要让我能够不再保持理性,从而“崩溃”的情绪。 《注梦集》这本书很简单,就像书名说的,一个个梦的集合而已。“梦”是一个我很喜欢的意象,它能反映很多潜意识里的东西,但更多的是因为它足够抽象、足够虚伪、足以让我们联想到那些不够“正确”的欲望。因为这些所有的“不正确”,都会在睁开眼之后慢慢淡忘,最后消失在“正确”里。 这本书的最初衷,那真的该回溯到十多年前做的一个梦,虽然那时的我已经很难记全所有的经过,但醒来之后觉得非常难过。 再后来这种情绪就变成这本书里的八个故事,难过却又释然的故事。 最开始,我想着这样的情绪应该是怎样的故事余韵才能渲染出来。十多年的时间看了很多书、很多电影、很多剧,直到大学我再回顾自身的经历,突然想起《迷雾》,那时我就知道了,我要写一个彻底的、反英雄主义的故事。 相信大家年轻的时候都有过英雄梦,超能力、仙术或者盖世神功什么的,或许大家都想拯救世界,但我可能比较难堪狭隘些,我只想着怎么让我认为的、“不正确”的事或人消失。 年轻的时候,有过特别憎恶的人,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些在我认为特别不好的品格。最开始我想着,如果能把他们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掉”那该多好,后来就发散思维了,如果我能轻易地“抹掉”任何人,那我会做什么,想来想去也无非是打击犯罪一类的。 后来越想越恐慌,我开始反思,我先前企图“抹掉”的人,他们是什么重罪犯吗?显然并不是。他们只是让我难受、令我恶心而已,他们并没有对我有过多的影响,就这样随意“抹掉”真的行吗? 那如果是别人拥有这样的能力,岂不是我还得每天提心吊胆地担心做错什么事而被“抹掉”? 后来我否定掉这种灭绝人性的“能力”,它除了带来恐慌没有别的。 追根溯源地,我想起很多事。 例如小时候看的动漫、特摄剧之类的,里头大多是拯救世界的英雄形象,他们拥有各色的能力,但他们的共通点就是——永不滥用。 那么又是什么使得他们如此“正直”不致“奸邪”? 我想该是生存压力。 那些世界里大多有些“灭世魔王”的角色,需要拥有异能的英雄与之对抗。 那么如今这个和平世界,需要这种“英雄”吗? 我在看了某期《奇葩说》的辩题——我们是否需要超级英雄,后彻底对此否定。 他们辩到后来,说的都是所有人心中的英雄形象以及英雄形象所传导的“能量”,对所有以致失衡的个人意志避而不谈。 说到底,英雄也还是普通人。他们不该拥有“超越”的力量,否则凌驾于“所有”之后的一切都很难预料。 这时又回想起了很多发泄压力的爽文,想起里头动辄翻山填海,又或者震碎一个星球的事,觉着小时候梦中遗世独立的神仙,不该是这个动不动逞凶斗狠的暴戾模样,就有了这个框架。 所有人都应该有规范行为的条约,不论仙凡,于是有了天刑。 这还不够,天刑终究太粗,就像法律一样,不能管到世间的所有事。 所有得有“道德”,人与人之间的约定。 但“道德”终究不能让所有人遵守,只是一条无形的线。那就将“所有人”变成“一个人”就行了,于是有了不知道人借着莲衣幻境,将天下宗派尽数归一的一幕。起初设定的时候只是图个方便,不想讲故事的时候还要处理别的事。后来写出来,嗯……就莫名地很符合主角的人设。 到这里框架就定好了,那么主角应该是个怎么样的人呢?我大笔一挥,把那些能想到的头衔都给他盖上,什么“除魔卫道”“统一天下”之类的,有多大算多大通通塞进去。 但是反英雄主义,重点还在于“反”。 他应该是个,虽然面上行为是为了“家国天下”,但只是满足他过剩自我意识的中二病。 如此就差不多完成了,他发觉这个“天下”并不按照他所设想的去走,一步步逐渐堕落,他自私而又中二的灵魂决心把一切当做一场游戏一样推倒重来。 好了,他带着愿心进入轮回,之后天下大乱的戏码也如期上演。 基础有了,再往上填就容易多了。 我所要做的就是把这一切前因掩盖,从“天下大乱”说起,拥有了复杂的场景和难以想象的前因,故事说起来就比较轻松些。 后来我决定以单元剧的形式呈现,然后再以主角视角将之贯穿,而后再辅以主角的心境变化,在最终揭开所有真相的时候给读者一个十分震撼的结局。 八卷故事,我以递进的方式讲述。大约分为八卷四篇,每两卷为一篇。花之心和千面狐是妖塔篇,三不庄和子非鱼是东海篇,白纸扇和影之刃是王剑篇,定龙穴和画中仙是终结篇。 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赛博朋克”,如今再回看第二知道所有真相,大有一种“我做了这么多又有什么意义,草,去他妈的,老子真的累了。”最后为莲衣点睛,二人相拥殒身天刑之中的结尾,还真有那么一点“赛味”。 再说说现在的小说,就像猫腻说的,大家都是在构筑一个世界而不是在讲一个故事。 但是我终究是没法做到那样,对我而言一个几十万字的正剧已经掏尽所有,我所能想到的也就是起承转合,让它变成一个更好的故事。 前几天在作家助手上面看到一个讨论——你会因为读者的评论去改变情节吗? 我当下便得到否定的答案,不能也是不能够。 大体量的文章能够改变,是因为他们的“边界”足够大,足够让他们去创造,但我不能。 最开始设想,“我有梦集一卷”的首尾呼应,那就是要首尾呼应。静心在开篇中篇末尾乱哼的歌谣要做到情绪递进,那就得那么写。 但框架大小,我也觉着有好有坏,若是能做到人物情节的饱满,不够大的框架也不太有所谓了。 完本语——立意 没有立意的文章必然是行不通的,所以立意这一块我也是思虑良久。 按分卷说来想必会比较清楚些。 第一卷花之心立意是——刻薄于类是魔。这个观点是从徐公子的《惊门》里看到的,之后觉得这句话对千百年来我们关于妖物的猜想总结相当精辟,便引来用了。 第一卷是通过人心对妖物的猜忌而害死花心表现的,这里的刻薄于类之魔远大于妖魔。 第二卷千面狐论述的就比较杂了,但更多的还是想说不忘初心吧。文中灰仙换走慕言天人之貌而给他的玲珑心思确也公平。但慕言却没能守住自己的赤子之心,难堪于自身的皮囊从而疏远了玖玖。最后只得一死一疯的下场着实让人唏嘘。 第三卷三不庄其实更多的是起一个“承”的作用,由妖塔篇承至东海篇。若非说要有个立意,大约是怜惜眼前人吧。萧氏父子都各有所执,或是忠心为君戍守边疆,或是为证无为大道畏惧因果。或多或少的,他们都忽略了身旁的人可能才是自己真正的妄心。 第四卷子非鱼,其实从标题就能看出要说的是——妄度人心是魔。这一卷就没有那么多怪力乱神,讲的纯纯的便是人间事,战乱、物欲、阶级的事。 第五卷白纸扇若要立个主题便是——混沌吧。因为世间事就是不能当非黑即白论,有得必有失。白殊将剑法改进,练至大成必然破体而亡便是这个道理。他将整个铸剑山庄封印也是这个道理。但白明歌不懂怀璧其罪,一剑挑尽天下所有剑客让铸剑山庄再现人间,也因为他的自大毁了铸剑山庄。 失去所有至亲,白潇入世之后恨透了剑诀,觉着武功招式才是这天下最无耻下流的东西,所以每每见到高手比试必然讥讽一番。 最终仇家找上门来,却是红缨用他最看不起的招式就下了他,虽然也因此身陨。目睹红缨身亡,白潇怒发冲冠打出世间最强一剑后也毁了肉身。二人神魂撞进附近的黄牛之中勉强存活。 而后在铸剑山庄废墟中重铸剑身才得以以剑灵的形态再回人间。 第六卷影之刃也是一个在立意上比较粗浅的故事,更多的是为了承下王剑篇的后续。 故事发生在南疆的一个村落,一个少年为了加入影刃组织对抗妖魔强行祭炼本命蛊,没想到一只猫妖逃命路过打断了仪式,从此一人一妖血脉相连。 猫妖卜月以少年的情感为食,供给给他妖力作战。 加入影刃之后,少年不断杀戮,直到一天接到一个秘密任务,让他潜入妖国。 妖国见闻令他大感震惊,身边的猫竟是妖国之主的分身,而卜月的本体也替他破开了心蛊。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当权者的阴谋。当权者以妖物骨血为原料炼制王剑,从而掳掠大量孩童于禁地训练,并杀了所有反对的父母。 少年震怒之下设计返回王都,以毕生情感燃烧起复仇的怒火,在卜月的帮助下杀进王宫割下当权者的头颅。 而后卜月带领万妖彻底避世。 第七卷定龙穴做的是一个情绪上的递进,经历了前面六个舍身忘死的故事,主角的心态也在不断变化,从犹豫变成坚定。而定龙穴更是一锤定音。 多余的也不赘述了,主要讲的是一条被封印的黑蛟爱上了西边小国的王妃,愿意为了她舍弃自己的妖身以定龙穴,不求别的,只求她一世安稳。 第八卷的内容就更加多了。 第八卷将所有的前因后果揭开看,宗教势力、王权之争、天地因果全都搅在一起。可以很明显的看出最后一卷是在讽刺宗教。 景教是侵略者的利剑,佛教是敛财的工具,只有道比较清明,因为只剩下一个人,而且因为“无为”而避世。 当然我并不反对信仰,相反我是绝对支持的。 人在迷失不解的时候,需要有这样的东西来寄托,但永远不需要有罪的人来充当神的使者。人可以相互倾诉得到开解,但永远也不需要自称神的使者自上而下对人发号施令。没有人配当神的使者,更没有人配在这个严密科学的社会里插入伪神的权力。 神永远不会允许你用他的名字构建一个藏污纳垢的贼窝。 因为我想让“无为”的精神贯彻得更加彻底一点,所以我加入了一个名为“因果”的漩涡,一但乱入其中再也无法脱身。 但是为非作歹的人并不畏惧这些,他们手眼通天、手段残忍,“因果”无法限制他们。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打又打不过,总不能同他们一样无视天刑无视因果? 很无力吗?是的,特别无力,但也非常真实。 我们面对那些“不守规矩”的人也是一样无力,但是没有办法,总不能和他们成为一样的人。 但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会疯狂的,就像主角君前一跪,佛前再跪,仙台三跪一样。那一段我觉着是整本书的最高潮。一个被所有信仰拒绝,最后只能靠自己拯救心爱之人的人。 他可怜、可笑、更可恶。 他不顾一切挑断龙脉破开妖塔全为了私心,而其他迫使他走到这一步的人不也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吗? 萧烨不希望再挑动战争,他希望这个国家在他的治下国泰民安海晏河清,所以他纵容佛教敛财壮大势力,引狼入室希望景教足以制衡佛教,又借道教之手周旋。 佛教安于现状不想开战,景教又像一柄利剑想要彻底刺进玄都生根发芽。 既然乱了,那就都重来吧。 龙脉一破,妖塔一倒,天地再度大乱。而主角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也为了救出女主,开始了漫长的旅程。 直到最后他发现,原来大家为了心中所爱都是如此舍生忘死,那他以命换命将她救出那层封仙绝神的地方又有何妨? 他没想到的是,执着于心中所爱的并非他一人,最终二人殒身天刑之中倒也算是个完满。 至于后面的说书人和红瞳少女的故事,那都是后话了。 贯穿全文的还有“情爱”这条线。 关于情爱我所想表达的,可能不是甜蜜温暖,也不是相濡以沫血浓于水,而是“挣扎”。 回首所有故事,所有的相爱相恋都是在挣扎中度过的。他们身处乱世,生存本就艰辛,感情于他们而言应该是挣扎着索取,饮鸩止渴又甘之如饴。他们身上都肩负着大于情爱的东西,但是啊…… “道是无情道,人是有情人。” 这也是我写在开篇的主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