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中人》 第一章 “案发现场竟血腥到了这步田地,行凶手段极其残忍。固然,这绝非人为,就使从十几具尸体的伤痕来判断,也只有恐龙一流巨兽,才能造成如此严重的贯穿伤和撕裂伤痕以及对房屋的巨大破坏!”年轻的刑警小张向身侧摆弄着现场一幅血衣的老刑警,作了听似离谱却很严谨的判断。两人时不时须迈过横躺竖卧的囫囵尸体或肉体残块,尽其所能地避开狼藉的血迹,脚下步履踉踉跄跄。 老刑警武英容戴着白手套的手里捏着的血衣破破烂烂,血污早已凝结泛黑,变得浆硬。他若有所思地说:“咝——,这儿跟二十年前的明家别墅案真像!我现在站在这里,简直就跟回到了明家案现场似的,两个案子仿佛就发生在同一天同一时间!” 五十五岁的老武一边回忆,一边对徒弟小张说:“明家别墅,你知道吗?就是隔开市一中学十几个门牌的那爿别墅。那明家的宅子因是山主,原先就建在山的南麓。市一中学建在明石山北麓,两造一山之隔,明宅倒也相安无事,当官的竟心平气和地不怨那学校吵扰。想是门牌号虽近,两地毕竟当中隔了一座山,山深林密,挡去了不少噪音吧。” 小张才调来刑侦队,诸事不谙,这是他经手的头一件人命案子。他战战兢兢地在手册上记下师傅之言,老武见他老哆嗦,不由得叫他改了交警开罚单儿的习惯,数落地随口教他一点儿刑警的窍门儿,然后,老武朝四周一指,“当年明宅案子的现场也跟遭了野兽灾祸似的,门洞完好,墙体却穿了个大洞。这回的‘野兽’跟二十年前竟然一模一样也是撞开墙体逃逸的,我想啊,这东西习性爱穿墙,不爱走正门。只可惜,时至今日,咱们也没找到那野兽的半个影子、一根毛,案子连一丁点儿的进展也没有。倘真是野兽干的,想来二十年前作案的那东西也该已死,现在的兴许是那货的后代,也未可知。” 小张不禁环视现场,但见四下到处的地板、墙壁上,全是某一种未知生物的爪印,印子是沾血印上去的,爪迒宛然,想是凶兽跑来跑去,踩着地下遍布的血泊,脚爪蘸血,行动之间,拖拽出无数道纵横的血痕,像是在画“井”字格子一样。不言而喻,以血迹涂的鸦,小张看得心中惨然。 刺鼻的血腥味混着尸臭和药水味,直往鼻端拱。鼻腔和嗅觉始终摆脱不了地被这味儿湮没,一阵风远从墙洞之外吹来,这味儿在空气之中吹散开来,尽管稍稍稀薄了一点儿,但一阵呕心倒反给激了出来,直往喉咙上攻。小张早上吃的面条化作粥块似的东西,和着蓝色的胃液,一齐从他口中吐了出来,痉挛一般的腹部抽搐得难过之极。他头晕目眩,瞅瞅那两米高、一米半宽的大墙洞,只见墙体上的裂纹皴然可怖,不由得心中发毛。 回去后,小张调取了历史卷宗和电脑库存档案,一目了然,明宅大案现场果与今天管家大案现场的所有迹象,差相仿佛。 小张坐在电脑之前,咬嘴唇皱眉发愣,偶尔间或疲倦地摇头捶肩,张开大嘴猛打哈欠,这一幕让他的女同事看见了。这位女刑警面目美艳动人,身材火辣,身手矫健,算是小张在警科学院的学姐,干刑侦仅比他多了两年经验,但却是警界一个大大有名的女英雄。她名叫古月萍,正巧冲了咖啡,给他递到鼻子下,随口问:“咋样?头一次办案,还遇上这么个棘手的案子,挺遭罪的吧?” “嗬,学姐,你真没看到,现场啊,那真是个屠宰场!哎,你说说啊,这天底下会出个啥妖怪,杀了人还穿破墙跑,那是不是妖怪界的superman?”90后的小张虽欲强逞老练、耍贫降压,可心有余悸的脸色还是很难看。忽从窗外传来聒噪,似存心打扰他。他嘴上说话,便走过去,凭窗望去,天已近黄昏,裸露着铁管的棚顶,孤零零地亮着几个发出微光的电灯泡。变电所的电线在空中嗡嗡作响,两三只小鸟横着飞过阴暗下来的天空,他陌生地发觉原来是电线发噪音打断了他的话,不禁嘟囔:“我们要是像鸟一样能飞,也是超人。” 古警官笑着说:“这案子我熟,虽是二十年前的老黄历了,那时我还是个初中生呢,但因我恰好是市一中学的学生,上下学路上总能看见山背后露出来的明家大院儿内一角古宅子飞檐,我打心眼儿里喜欢,你懂吗?那时瞅着古朴的飞檐印着晚霞或晨曦,那景致真美极啦!因此呐,明宅案子一发,古宅子损毁十分严重,我还心里挺可惜,自然很上心。后来我入了警校,就对这个案子百般研究,至今,破案虽没啥头绪,可它发生的细节,我却烂熟于心。 “记得那时明家是个大家大业,人是官宦世家,整个家族的子嗣亲眷、仆人保镖,连出了五服的远房亲戚也到齐了,零零总总地加起来,少说也有四百多号人!案发的那天,恰逢明家幼子明之曾,难得从bc市回来。所有人聚齐替他洗尘庆贺摆宴,摆了八十多桌酒席。订菜的福祥大酒楼,大菜师傅忙也忙不过来。谁知当天这四百多口亲眷或外人,连同明之曾一块儿竟然全死了!他们的尸体伤痕跟昨天发生的这宗管家大案如出一辙:死者尸骸一律被撕裂,四分五裂不说,还留下无数巨大的血爪子印;墙洞像是挖隧道的盾构挖掘出来的一样,可残忍、可霸道啦! “那个明之曾嗜好用钱买通打手,暗中强抢、强奸女人出了名,是个拈花惹柳的老手,丑闻漫天飞,却秉权势,向是逍遥法外。他虽不是啥好货色,但是明面儿上,他忝个绅商。他家里人都是当官儿的,地方上的钱,来路不明地被他家贪墨了许多,财力自是亨通。他那时做廉租公寓的租赁生意,常驻bc市,做得挺大,几乎占领了bc市的半壁江山。 “再说,你经手的管家案,管家的老头子是省里的退休元勋,儿子、女婿、女儿、媳妇,全是当官儿的,跟明家的家庭背景差不多。管家老头子最是好色,专拣女大学生和年轻漂亮的小姐玩,玩完了就当垃圾丢掉。他有钱有势,吃香喝辣,身子保养得好,老而不死。呵呵,说白了,为官只为了财、色、权三大主义,声色犬马,人的劣根儿,大抵如此。 “可明家这案子,武老师也常说,咱们二十年来专案组是召集了无数次,起先人海战术大排查,后来又往犄角旮旯遍布暗桩、蹲守盯梢儿,啥招儿没使过?哼,咱漫天悬赏令,每年从初一都贴到冬至!咱们可算是竭尽全力了,凭良心说,每一项基础的刑侦工作,咱们做得很到位,问心无愧! “这种案子真没法子结案,甭提多匪夷所思了,作案的凶手咋看也不像是人。你说啊,咱们这二十年,没把山上山下的角角落落少翻过,愣是没任何突破口!小贼顺手地倒是抓了不少回来,可全跟明家案子没关系。起初咱还可循着那似有实无的‘野兽’所遗留下来的破坏痕迹,跑东追西,虽然累得人人都趴下了,可总还有些盼头。谁知追着追着,痕迹就全没有了,就像这野兽逃着逃着,突然它就消失了、蒸发了似的! “姐可不是泼你冷水,你看着吧,你呢,最多尽尽人事,好歹把咱们这小小的山城,再翻找一遍,我看也不会有啥进展,只能重复当年的老路。呵,我估计啊,这两家官宦,指不定是撞了太岁了,全叫外星人杀掉了。外星人干完这票,就乘飞船逃出大气层,拍拍屁股回它们自个儿星球了,啥线索也没给咱们留下。”古警官骨子里头大大咧咧的个性,老说秃噜嘴,但面对诡异之极的案子,她这样也难怪。 小张愕然,还道她信口开河,扭头转了个身,生涩地问:“我是才从外地调来履职,这里的情况,真啥都不晓得,也从没听说过恁地稀奇之情——敢情墙上都撞出那么大窟窿了,凶兽竟然会一无下落?没有目击者吗?” “明家宅子留下的窟窿比管家的更大呢,不知是个啥鬼东西,竟然不走正道儿,愣是从明石山的山腹之中逃走了!山上人迹罕至,可怪就怪了,山下竟也没有人看见,当时很多人都不知道明宅出了事。别说目击者,得能不再有额外的受害者,已经是老天爷开恩喽!”古警官表情夸张地说,一副姣好的面容上五官大幅度地拉伸、扭曲了。 “从山腹逃逸?难道它撞开了大山?”小张坐下,咯吱咯吱地转着转椅。 “对,没错!我们当时去现场看到那阵仗,所有人都给吓懵了,山壁上留下老大一个窟窿!”古警官说着,语声忽尔戛然,神色之间着实愣了一下子,仿佛脑中忆起了什么,顿了片刻,才再说,“还好那时那鬼东西没对穿山体,否则非把市一中学也撞飞了不可!谢天谢地,总算老天待我们不薄,留下完好的教室给我们那些小孩子上课用。”院子里已经薄暮笼罩,疲劳向每一个人急剧地袭来。 古警官又给小张讲了许多案发之后,警方排查的情形,两人谈到深夜,方才分散。古月萍胆子大,就使未知的生物作祟,她深夜独自回家也不在话下。 山城僻远,消息闭塞,民风虽朴实,毕竟山高路遥。县里官员贪腐成风,襟带连群,甚是猖獗。那明宅便是当年此地首屈一指的大大贪官,跋扈的贪官一家子横死,民心多是快意。凶案现场虽透出史无前例的离奇而凶险、诡异而悬决,百姓却也衷心不在乎案子破之不破。 这回管家又是一门贪腐之中的大拿,宅眷尽丧,就有人私下称颂,说这凶犯不管是人是鬼还是怪物,终是为民除害,灭了国家蠹虫,积了阴德。人心底下将凶犯视之为楷模,那是十二分的旌表。 归途夜魅,勾起人多少回忆呀!适才跟小张聊案子,提及市一中学,竟令古月萍的大脑之中的记忆,一瞬间犹如喷泉般涌出了许多青涩而难忘的、总是撩人的回忆。 一想到市一中学,星移物换,时过境迁,她却一下子就记起了那时懵懂而未解情字的初恋男孩,那个她每一天无时无刻不思念的人儿。 她依然记得很清楚,那个男生身材瘦小,个子不高,勉强算他周正,那也是她那时少女无知,情人眼中出了一个“鹿晗”罢了。 古警官早过了而立之年,再过不上几年就要四十岁了,人却一想起初中的情景,心中就挥不去抹不开隐隐地痛。回忆就像坏掉的水龙头里喷出的自来水,绵绵不绝,搅得她神思不属。 那时,也不知是怎的,少女古月萍情不自禁地会时时刻刻挂念那男孩,每天之中,就觉得见到他才会开心,稍有片刻见不着,就不舒服,牵肠挂肚地想念。每天回家了也净想着他,上学早早地去教室等候他。记得起初,那男孩儿对待古月萍冷冷淡淡地,不搭不理。古月萍却总要寻机问柳,时刻惦记着找各种由头,跟他攀话儿聊天。男孩爱画画、画得一手好画,她就可着劲儿地替他买画具、颜料,大献殷勤。 时日长了,冷铁亦生温,那男孩被捂热了,却不过情,也渐渐地理睬她了。古月萍正是巧对佳人,心里说不出地开心。不论话题是否好笑,她动不动就会欢笑。其爽朗笑声,总在教室之中回肠荡气。 两人渐渐地爱腻在一块儿,老是旁若无人地侃大山。笑逐颜开的古月萍每一纵情声色,教室里那些嫉妒或不嫉妒的同学们,投来的古怪眼目丛集于两人一身,他俩也浑不在乎。 想起老师没为了两人废话多而少骂他俩,可是就算老师训斥,就算老师再频繁地朝他俩丢粉笔头儿,两人乘老师一不留意,又会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两人常忍不住面面相觑,痴痴地笑出来。 人常说十年寒窗很苦,这初中的学业便是十年苦寒的开端,殊不知,轮到古月萍和初恋二人同桌一场,氛围倒是格外轻松,青春任性得恁般美好。 小儿女家的心事,即使他们之间的言行,在旁人看来幼稚可笑,可在两个热恋的当事人口中、心中,却是蜜里调油,向是你侬我侬情更浓。情意浓时,好处在人心之中回甘,自不为外人道。而这不为外人道的情调,才是最弥足珍贵的。 古月萍的家相距警局,仅隔四条横街,她一路步行,浓绿的山岗多处遭砍伐,露出红色的土质,全被黑夜将颜色吞噬变得黢黑。行次五、六栋房一排的待售住宅附近,月萍见雨篷下柴爿馄饨摊儿前,小贩一揭开锅儿,热气蒸腾,香气弥漫。她心中绮念温馨,像放电影一样,青春恰自来,直暖上心,浑不觉得深夜冰寒。 回到家中,丈夫孩子早睡了。丈夫每天都会留夜饭放冰箱,古月萍打开冰箱,端出夜饭,搁微波炉之中加热,忽地心中莫名涌出一句诗词来:“江枫渔火对愁眠”。那个初恋的男孩名叫江枫,她对着自己的灯影、面对着炉光,忽然好想念江枫。她心里陡然就似针扎一般地难过。 第二章 提到师姐古月萍,人都要提两年前,有一对老实淳朴的夫妇报案。这夫妇俩的家也住在明石山上一栋白墙青砖的自盖瓦房。平时夫妻二人都出外打工挣钱,家中只有一个十三岁的儿子住,儿子平常规规矩矩,没啥坏毛病,也在市一中学读书。 夫妇俩称,这日他们回来一趟看望孩子,事先电话约好了儿子,顺便送些生活费给他。谁知他们到了家却见大门、二门全都从里头反锁了,情形极是异样。 夫妇俩只好绕过屋后来到后门,却不料后门微启,像是儿子给他俩留了门。民俗讲究“大门进财,后门泄福”,平日后门是万万开不得的!儿子干犯了忌讳,夫妇俩很是上火,冲入屋中却傻了眼。 只见儿子身穿女式大红色的衣裙,红裙之内穿着女式连体泳衣。他整个人儿则挂在屋梁之上,身子悬空,浑身发青,早已气绝。 警方赶到现场发现,死者头部、手臂、手腕、腿、脚踝诸处各绑两个绳结,双手之上又并拢地打了十二道绳结。小孩双手上的绳结又是诡异地被挂在房梁吊扇挂钩之上,大腿与膝关节之间的腿部后侧,还斜挂一枚沉甸甸的秤砣!此外,还在死者额头上发现留有七、八个针孔痕迹,死相诡谲,蹊跷之极。 死者死亡时间确定至少有四十八小时以上,现场无第三者的脚印、无凶器,房内和周边也没有任何搏斗过留下的痕迹。 死者父母哭天抢地,撞屈喊冤,跪着恳求警察务必抓住凶手,以告慰幼子在天之灵。 无如重托之下,线索却实在难求,案子一时成谜,无法告破。人称之“红裙男孩案”,坊间莫衷一是,盛传小孩受了方士蛊惑,才会去穿女人衣服,吊起身子模仿“养小鬼”仪式,力图死后聚阴汲魂,红裙化厉,豢养厉鬼。以讹传讹,灵异事件之怪谈成风。 正当警方一筹莫展,就快要以“男孩性窒息致死的自杀”定案了,但古月萍凭借敏锐的洞察力和大胆的判断,力排众议: “我坚信鬼神之说无稽,因此灵异事件之论,这种估计全然站不住脚!还有人假设孩子穿上女式衣服犯性幻想,不慎死于性窒息。那么,我要问,小孩死后又是怎样把绳子绑身、挂起秤砣的呢?对不对?这种估计也不够充分!迄今人们五花八门的猜测全都推理窒碍,逻辑不通!除了死者,案发现场只有那爹妈两人,大家莫被骨肉亲情给蒙蔽了双眼呀! “他家位处偏僻之地,山高路遥,人迹绝踪,也只有这对夫妻,才有时间和机会作案!咱们取得的大部分口供、获得的第一手证物全是出自二人,他俩要撒谎,死无对证,很易取信于人。对于有充裕时间的二人来说,不留作案痕迹,也不难办到。至于,为啥不厌其烦地要在尸体上做出如许多手脚来,凶手最可能只是为了叫人疑神疑鬼而故布疑阵。如此,大家自然就绝不会怀疑被诅咒对象——他们夫妻二人。就算有人怀疑,也会被‘谁会自触霉头、自断香火杀害亲儿子?’这类念头先入为主,情理之下,轻易放弃怀疑,错过揭露真相的契机!” 当时专案组的领导听得眼睛都发直了,虽然也有人不哂这些揣测从一个女人口中讲出来,不近人情、不顾人伦,但是古警官说得头头是道,大伙儿又苦于没线索,只好姑且死马当作活马医。领导分派老武等一帮得力干警,襄助月萍去试试。 经过坚持不懈地车轮式、连续多日突击严审,两人终抵不住肉体的煎熬和心灵上的折磨,坚持了九天抵死不认、乔装良善的戏码之后,到第十天审讯,妻子忍不住先招供了实情。由此,丈夫自也不攻自破了。 原是这对夫妻案发三天之前就已回到了山宅之内,父亲因学费问题,与儿子起了口角。当夜儿子入睡之后,父亲兀自耿耿上火,越想越气。儿子的话不知怎的,竟令父亲恶意难消,晚上乘儿子睡着,这父亲竟然鬼使神差地用大针乱扎儿子的额头,致其死亡。 继而丈夫逼迫妻子帮助自己制造恐怖现场,妻子一向怕丈夫,唯丈夫之命是从。这夫妻二人没甚文化,绑绳、挂秤砣,全是从故老乡传之中学来,一知半解,似是而非,却因布置仔细周密,骗过了大家的眼睛。若非古月萍不念人情,坚持理性,凶手几乎就要蒙混过关。 夫妻二人全都含糊其词,羞于讲出孩子肇祸之言。警方也不能瞎猜案外话,但都道这做父亲的,仅仅因与儿子拌几句嘴,就残忍地杀了儿子,简直像一个恶魔一样,真叫人不可思议。 不过,此“红裙男孩”案告破,犹如石破天惊一样,大多数人都额手称庆,说差一点就叫凶手漏网了。古月萍这一手扛压的破案法门,令世人叫绝,也由此一举成名。 面对名声赫赫的学姐,小张警官自须卯足了劲儿地调查管家大案。古月萍见他废寝忘食,日夜奔东跑西,愣是一无所获。这番瞎折腾重隔了二十年之后,再度重演,仿佛摆明了是有凶犯相隔二十年,重新又出来甩开膀子大干一场,在现场撒了疯,破坏王一样发泄了一通人类所难以理解的力量,又忽地凭空消失了、蒸发了、没有了、不见了…… 饶是古月萍擒拿格斗、侦案推理样样来得,瞅着情笃谊厚的学弟衣衫、制服已全磨绽了花,亦是爱莫能助。面对非人所能理解的案情,警方一似研究生啃无字天书,任你本领再大、花的工夫再多,也是睁眼一白瞎,侦查庶几果然就触礁搁浅了。 “咳!”古警官胳膊拄在桌上,双手托腮,一个劲儿地替小张唉声叹气。这巴掌大的山城,迄今咋就有那么多离奇、难解的案子发生呢,咋一件赶着一件地难破,一件比一件叫人费琢磨呢? 她干刑警,几无休息日,扰扰经年,满脑子只有案子,满眼只有同事们和嫌疑犯们的身影影影幢幢、来来回回地晃悠,晃得人头晕,脑仁儿都阵痛。 幸好这日她的女儿因五周岁生日,提前好几天就吵着闹着要妈妈陪过生日。古月萍好说歹说,劝说不通,她恰又自分小张调来之后,局里比平日易匀得出假期来,便请了假好好陪女儿玩一天。 晚上美美地睡了一个囫囵觉,真是久违了的难得假期,翌日大早上一醒来,古月萍脑中纷繁的案情和小张火烧屁股似的焦灼身影,恍惚之间,全都渺然不见了。 总算老天帮忙,天气晴好,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她抖开被子,迎着阳光,真想作诗赞美这美妙时光,殊不知,有此雅兴,却没那两下子,只索哼哼《让我们荡起双桨》。 古月萍的女儿文月月拉着爸爸文斌的手,循声移步阳台,大声地问:“妈妈,你有没有抓到过‘袋中人’?” “‘袋中人’?那是啥东西?妈妈呀,是专门抓捕坏人的,好人不抓!” “不,‘袋中人’是最坏的坏蛋!他杀死了很多小孩子的爸爸妈妈!妈妈,你不信问爸爸!” 文斌是一名专栏作家,平日多在家中写作,陪伴女儿的时间多,他替女儿解释了一番。 原来女儿最近追着一部正热播的国产动漫剧《凶剑传说》,相传古时有一把名叫“诛心”的古剑,是一柄凶剑,被此剑砍死的人死后冤魂凝聚不散,游荡人间,庶几必化为厉鬼。这厉鬼躲在一个袋子里,掩人耳目,乘人不备就会偷吃人心。谁拥有了这把剑,庶几贪欲横流,最后都贪心不足地被袋中人吃掉心脏而死。动画的故事就是在人们抢夺凶剑、挣扎于贪婪和恐惧的心灵原罪之间展开的,其中的大反派就是那奸猾歹毒的厉鬼袋中人。因之,孩子们往往对袋中人印象最是深刻。月月就想叫妈妈把袋中人抓起来,绳之以法。 闲听完老公一席话,古月萍也晾好了衣服和被子,心中一动,弯腰托着女儿粉嫩的桃腮轻吻了一口,双手撑着膝盖,歪着脖子对女儿俏皮地说:“‘袋中人’可真是坏,可惜呐,妈妈还没有遇到过那么古怪的坏蛋。既然‘袋中人’那么吸引小朋友,乖宝儿,妈妈陪你去看这部动画电影吧!好不好?妈妈也想认识认识‘袋中人’。”她把后面几个字说得像唱歌一样。 小朋友听了,欢呼雀跃,拍手叫好,跳着蹦着,急不及待地喊着去找鞋子穿了出门。古月萍笑着说:“哎,月月别急,咱吃完早饭去。” 古月萍虽是个刑警,平素粗来粗往,没个定数,但待女儿却是十二分的柔情,从来没跟女儿红过脸。她因不太着家,怕欠着女儿,总对女儿好得连自己也嫌自己太过温柔。说来好笑,她常有意无意地戏称老公像是女儿的妈,比较严格;她自己倒似女儿的爸,柔情蜜意得像前世之中久别的恋人,一见面母女俩就情好得如胶似漆。 今天难得有机会陪伴女儿,古月萍极渴望一家三口欢聚一番,好好地开开心心度个假。岂知她兴兴头头地穿衣打扮之际,文斌竟自喊没空出门!说杂志社催稿,他急着完稿,却还故作大方地劝妻子多跟女儿“二人世界”! 玩笑不似玩笑,解嘲还嫌老套,古月萍耳中听了,脸上尴尬地笑笑,心中一股厌憎之意,猛袭上心头。她最烦老公这矫情的脾气,总推脱家庭活动,压根儿不会为了自己和女儿,少许改变一下计划。不迁就么也就罢了,他还自以为是地耍小聪明,动辄还爱用他自诩乖巧的理由来搪塞人。文斌做人别无瑕疵,要挑毛病,古月萍就恨这一出儿,按她的性子,每次都极想劈头盖脑地申斥他一顿,但又怕掰生了,对不住他素日操持家务之辛苦。因此上,她对丈夫表面不怎的,心里却是哪儿哪儿地不称心。 文斌这般自我开脱式地故技重施,令古月萍此前回忆起江枫的影子,一下子又占满了她的头脑和心灵。初恋的影子一出现,她面对着丈夫,就更加觉得亏待了初恋——那是多么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痛和感情相形见绌的悲伤啊! 缺了文斌,母女俩倒是来劲儿了,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就相偕出门。五岁的小妞也懂不了啥故事剧情,月月也就大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个热闹、吃个爆米花儿,以及喝饮料的时候,依偎依偎妈妈的这份天伦之乐,才是超棒的! 等电影散场了,古月萍拉着女儿走出播映室,手上使力就须得迁就女儿步武短小,两人走得就慢。影院中观众人多,一散出来就成洪流,你推我挤。迎面一人忽往后倒退,就快要撞上身来,古月萍右手又恰巧给身侧的人群绊住了,想要推开那人,非得用牵女儿的手不可。 她下意识松开女儿,沉肩挫肘,腰力一扭,就稳住了那男子身重。她暗自得意:“作为女人,我算是精壮的哩!”就这么电光石火一霎之间,她再伸出手去抓女儿的手,方位不差分毫,却愣是抓了一个空。她口中说:“月月,今儿妈妈跟你来看电影是来对了,这动画片儿跟迪斯尼大片一样……”俄尔,手上抓空,她心头才一沉,浑身毛孔收缩得急骤,便将后面的话,戛然剪断了。 古月萍身边的人群已将月月身形遮挡住了,她拨开人群再寻月月,已自杳然不见。 她见过多少失踪儿童的父母,哭天抢地地报案,这回轮到她了,她才知道肝肠寸断滋味! 她吓得脸刷地就变了白纸,太阳穴怦怦地跳,可着嗓门大喊大叫月月。少顷,她泪光已浮满了眼眶,泪水兜兜转转,憋得眼白变红,直胀红到了脖子根、锁骨。 正因目睹失踪儿童案子太多了,当古月萍意识到倒楣的事情落到了自己头上,那感情上决堤的一刻,比之黄河溃口,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的手心汗湿得黏糊糊的,此时此刻,她觉得这个世上,唯有女儿才最重要,别人的性命舍弃如敝屐也全都不算什么,甚至连她自己的命,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豁出去。 她的哭喊声、她手足的动作、她的任何一个举动,全似滴落砂子之中的水珠,滋滋冒烟地睒眼消失进入了一种虚空的世界,叫人直感无力、无能为力。 而周围的人们却看到了他们从未看到过的、女人所能爆发的潜能,将肢体与声音激发到了几乎要震塌电影院的程度!人们下意识地纷纷逃离了影院。 失踪了儿童的父母所能滋生的痛苦与悔恨,闪电一般增加了十万倍的强度,袭向古月萍。一击即中,瞬间将之击垮了!她像是一个幽灵,在影院大厅的人群之中,奔来跑去,哪怕只是看错了眼的一瞥,也会急三火四地奔过去看看究竟是不是女儿。每一次失望把她的心也揉碎了,很快耗尽了她三十多年来所有的精力。她像一根枯藤,缓缓倒地,双眼似瞎了一般被一层奔涌的泪水遮蔽。 人群多散,余者被她急疯了的样子吓着了,愕而不知所措,彼此茫茫相顾,漠然。 月月消失了才不过五分钟,古月萍的精力已消耗所剩涓滴,一张绝色的美丽容颜,泪水像是一个恶作剧的画师,将她原先纎秾适度的淡妆,弄成了大花脸。 外人不知,古月萍心中的懊恼和自责,都快要膨胀开来,撑破五脏六腑,就快粉碎整个身躯了! 古月萍的眼前忽尔天旋地转,一会儿黑漆看不见,一会儿又有强光闪得眼前一片高亮,幻化出彩色弥散斑,白茫茫地惨——她睁不开眼,只觉得自己快死了——这哪里还有半点武艺高强的女刑警的样子?简直就变成了一个伤心欲绝的小妇人! 正当古月萍难过得什么似的,影院大门外蓦然响起一声奶声奶气的呼唤:“妈妈,你咋的啦?我在这儿!”此时人将散尽,大厅内空荡荡的,但古月萍竟然一时之间回不过神,仿佛听到一句听不懂的外国话!她陷入的绝望,模糊了她的意识,到了了,却还是凭着女儿的口音和说话腔调,将自己从濒死状态唤醒了过来。 清醒过来的月萍兀自痉挛发作似地抽抽泣泣了好一歇,但重新见到女儿、发觉女儿并不是被人贩子拐走,想要形容她的欢快与释然,形容词都是很苍白的。穷尽人类一百种虚惊之后转喜的程度,累加于一处,估计也不够古月萍心中所迸发惊喜之感的分量吧。 不过,在那么折磨人的一刻,古月萍所显露在脸上的惊喜,竟然还抵不上惊奇——比之见到女儿,当她看到抱着女儿、将女儿放在肩膀上的那名男子,古月萍的表情,那才是天底下、自古以来,最惊奇的了! 第三章 掮着文月月的男子,身形瘦小,长着一张相貌普通的脸。古月萍见到他,本作势要招呼女儿的嘴,却先脱口叫出了一个名字:“江枫!” 江枫一边向她快步走来,一边将月月从肩头抱到怀里,口中寒暄:“古月萍,嗨,好久不见,总算是碰到你了!电影开场之前我就已认出了你,你没看到我,散场的时候我特意跟了过来。对不住,刚才人太多,你松开了孩子,我怕别人踩着她,就擅自抱走了她。人群把我们挤出了大门,你没瞅见,害你担惊受怕了。孩子太可爱,我跟她聊得忘乎所以,回头走得慢了,抱歉,抱歉!”他讲话的声音与月萍印象之中的以前一样有板有眼,清楚干脆。说到这儿,江枫已与古月萍相对而立。他轻轻放孩子下地,满含歉意的眼神都快融化了古月萍。 见到女儿,古月萍有力气站起来了,万般委屈一下子化为了柔情,口中喑哑着嗓子却说:“小妞已经五岁了,讲话还爱硬逼着嗓子奶声奶气,让你见笑了。”江枫轻抚月月的头顶,摸到她羊角小朝天辫时,手便停一停,掩不住满脸羡慕地说:“她人小鬼大,又是随你,长得冰雪漂亮,刚才真想把她抱回去好好玩两天!嘻嘻。” “给你,给你!我还以为她被坏人拐走了呢,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急得什么似的!谢天谢地,你把她抱回来,就是她的救命恩人,孩子给你玩便了。”古月萍心中暗自嘀咕:“这孩子原本就是你的骨肉呀!”她有说不完的话要对江枫讲,遂相邀:“都快饭点儿了,咱们上饭店里吃个饭吧,你不忙吧?” 江枫颔首向月月说:“走起!小朋友啊,午饭你想吃啥?叔叔请客!”三人有说有笑,路上古月萍一边热聊,一边迅速地重新化了妆,转眼面目焕然。她穿了一件红白横条相间的薄羊毛衣,衬得白皙的脸庞格外娇媚。 她见一家餐厅叫“月斌饭店”,很是眼熟,却愣是想不起哪儿见过,但感觉其门面格外亲切,便招呼一大一小,三人步入月斌饭店。 月萍坐下来之后,拿出化妆盒子,往妆容怡人的脸上又自画起来:微微张开的嘴唇染上鲜艳的口红;一松一紧地活动柔嫩的两腮肌肉,扑上了香粉——这般灵巧而专心一意地重复妆扮,其实是在心中惦记着回忆,一时心荡神驰。 当年读完初中,古月萍随父母移居到大城市,两人劳燕分飞了天各南北,临行前因不舍分离,古月萍是哭得梨花带雨,小小年纪就创下了痴情之名儿。十五年前,古月萍举家又回到这个山城,一回来就找江枫。至此两个懵懂少年已分开了五年,都长成了青年,五年不见,一见面自然就像是用胶水黏上了似的,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形影不离。 二人年谊深厚,若不出意外,原本该当有一场难得的同窗姻缘、理当羡煞旁人才对。两人正该谈婚论嫁了,可是命运总爱捉弄人,当时不知怎的,江枫在距今约摸近六年之前,神秘失踪了,连江枫的父母也不知他的去向! 偏生那时古月萍刚巧检查出怀娠两月,这么一来,孩子的生父凭空消失了,如何是好?这晴天霹雳砸下来,古月萍心智濒临崩溃,天幸她还是挺了过来。天无绝人之路,那时她邻居家的儿子单身,又相中了她。邻居上门提亲,古月萍爸妈形格势禁,哪还会挑三拣四、绝无再推三阻四之理!她便是如此赶鸭子上架般、心不甘情不愿地嫁给了文斌。 她为此没少悒郁,这些年的憔悴,跟小城的疑案一样层出不穷而又绵绵不绝。她早就盼着再见江枫,心里填了一肚子的话要说。现在真地面对朝思暮想的初恋、月月的生父了呢,她却又禁不住暗恨是被命运和上帝夹起伙地耍了。爱恨交织,她肚中有太多话要说,一时反倒讲不出口了。 古月萍心绪纷乱,仓促之间,理不出头绪,不知是先问问江枫的近况呢,还是兴师问罪他当年不告而别的理由。犹来豫去,背着他怨、对着他则心疼爱恋,她拿不定主意,十分窘迫、万般地尴尬。若非要喝止江枫和月月父女俩胡闹地拼命点菜,她还真不好开口。 古月萍夺过两个嘻嘻哈哈“孩子”手里的菜单,诘责:“江枫,你倒没怎么变,五年之前,你不告而别,究竟去了哪里,为啥不告诉我,为啥连你父母家人也不吱一声?你知不知道,我那时像疯子一样,啥都不干,整整找了你半年,然后又耐着性子等了五年你的音讯,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吗!你,你害死我啦!” 江枫脸上渐渐地褪去了笑容,紧皱眉头,蹙首之下,默然不言。他一味使劲儿地将眉头矉拢,仿佛皱眉毛就可以发出话语声来回答她似的。 江枫沉吟了半天,其间,古月萍已退了他俩胡闹的订单,令服务员只上了三份蛋炒饭;小月月则已自香甜地吃了三、四口饭,一对儿水灵灵的大眼尽盯着江枫脸上古里古怪的表情看。古月萍刻意地板长了脸,虎视眈眈,她手持调匙,也不吃饭,尽只用劲地以调匙捣饭。 那盘中金黄的米粒,油汪汪的,仿佛古月萍心中翻江捣海的情绪海浪,米粒在翻滚,鸡蛋也在粉碎,碎似她心。 月月似乎是伴着两人一个使劲皱眉、一个又是绷着脸使劲拌饭似跟炒饭有仇的画面,大口大口地吃饭的。 江枫焦躁起来,脑门子也急得发白了,好不容易才说:“真话我不敢说;假话我又编不来,不知咋说。”这下古月萍火了,她急躁地说:“真话有啥不敢说的?你有别人了,跟人私奔了?你被抓进监狱了?你不喜欢我了,偷偷地逃走了?……”她的语声越说越颤抖,越说越没有底气变得小声。她已经无法克制内心的那份深埋已久的苦楚,便是当着女儿的面,她也口无遮拦了。 江枫委屈地摊摊手说:“我若说出来,你一准儿不会相信,任谁也不会信!就连我自己,到现在还是不敢相信!我讲出来,你肯定不信到了极点,说不准就要把炒饭拍我头上,气得调转屁股就走了!” “下作胚!我不调屁股,你说,你给老娘说,你今天别藏着掖着,全给我讲出来!老娘发誓,绝不扔餐盘!”她说得半真半假,语尾之中带着“唏”的声调,还气得拍了三记桌子。她认定江枫假装正经地寻她开心、不知何故要故意戏耍她,如此一来,就算他满脸正经,她也狠狠地怪他无耻,怪罪他毁掉了她苦苦悬心和受折磨那么多年的人生。 文月月被母亲大发雷霆的凶相吓得一调匙的炒饭掉落下地,她呆呆地望着母亲,小鼻子的鼻翼一张一合,说她母亲此时一张口把江枫吞下肚,也不为过。小女孩这是头一次见妈妈发那么大的火,心里害怕得不知所措! 邻桌一个长着白斑、浑身褶皱的老人也被这河东狮吼吓着了,张大嘴露出他那牙齿几乎悉数脱落的紫色牙龈,为数凋零的牙齿上还挂着紫菜。他神态举止处处显露出痴痴呆呆,却竟然也被吓得不轻。 江枫已憋了一头的汗,看似犹豫不决首鼠说不说的两端,见她勃然大怒,怕吓着孩子,忙说:“行,行,我说!”他轻拍月月的背脊以示安慰,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竟幽深得叫人听了心发颤,他目光之中透出无限的眷恋,但又忽地挺然说:“我要是不给你解释,你准弄不明白,你听我详细地说,这五年八个月又二十三天,我一直在你的身边,一步也没离开过你!” 这话不说还罢了,此言一出,古月萍肺都气炸了,不过,倒是真没丢餐盘,也没有扭身走人,而是刷地跳起来,一个“饿虎扑羊”,双手干净利落地就去抓江枫的衣领。她满拟给他来个“大背包”,将他过肩摔残了,出口恶气儿再说! 你说气人不气人!消失了好多年,负了她的心不说,一回来竟这般消遣人!恁般没羞没臊也没谁了。 如果古警官真地结结实实胖揍江枫一顿,说不定她的心结就了了,她的人生兴许就光明坦途了。可惜啊,世上有太多善意的假设,只是我们旁观者美好而厚道的心愿而已。 …… 这天,江枫出现的结局却竟是:古月萍死盯盯地瞅着江枫的脸老半天,乜斜瞥了瞥邻座那有明显老年痴呆症的老头正呆若木鸡眼望门外,然后她收起拳脚,客客气气地邀请江枫上她家。 三人躲躲闪闪地回家的路上,文月月脸色吓得苍白,紧紧抱着妈妈,不敢回头再去瞅一眼江枫了。 一回到家,古月萍就神经质地拉着丈夫问:“你现在除了看见我跟女儿之外,还看得到家里有别人吗?” 文斌心下狐疑,看了看妻子,又往入口的玄关一打量,但见一名与自己年齿相当的陌生男子。文斌向江枫大大方方地颔首为礼,然后双目透过粗大黑框眼镜,眨巴着眼睛问妻子:“这位是谁,我没见过,他是不是你单位的同事?” 古月萍“啪啪”响地拍着额头,高声说:“我的妈呀!你看得见他?呼——,谢天谢地,原来他没有撒谎!”这话说得太玄了,文斌没头没脑地整个人儿几乎都快要变成一个大大的问号了。 古月萍关上大门,便将今天之事择要简略地告诉了丈夫。当说到扑上去打江枫的时候所发生的鬼异之情,连文斌也吓得一屁股跌进了地毯之中。一时还不敢相信,文斌半信半疑,腾地跳起来,径直向江枫走去。江枫也已知他的用意,也朝他走过去。两人相遇,奇怪的事儿像魔术表演一样,读者们,你们道怎的? 文斌既没撞到江枫,江枫也无法撞到文斌。文斌从江枫的身上穿了过去!其情若何?打个比方,那就好像江枫是个投影机投出来的影像,不再是真人,旁人看是看得见,就是碰不到他! 文斌亲眼看见江枫的身形很清楚,两人相对撞过,他自己确乎一点儿也没有接触到江枫身子的体感,就连风,一丝也没有!江枫见了文斌的神色,先自我介绍,紧接着就澄清:“请相信我,我不是鬼魂,我也没有死!我跟你们都一模一样,也要吃喝屙撒,也须睡觉,生人该做的事儿我都要做!” 房中夫妻二人相对无言,隔了半晌,文月月却一改害怕的情态,落落大方地抱着平板电脑,拿到父母面前,一点击播放键,《凶剑传说》中的一个片段便响起。其台词:“阳间的活人看不到阴间的灵魂,但是阴间却不在别处,其实就与阳间在同一个世界的不同维度。因此阴间的鬼魂就在与生人同一空间里生活,它们永远看着阳世的故友亲朋,从来也没有离开过这个世界。人的死亡只是失去了肉体,灵魂依旧留在这个世界,袋中人身处阴间却也留在了这个世界,它从未离开,一直就呆在这里……” 江枫赞同:“我的处境跟袋中人确很相似,但是实质上,截然不同!然而,虽不尽相同,可是生存的形式倒也很相像。方便咱们说话,我姑且也自称‘袋中人’吧。”他顿了一顿,“说不定,我才是货真价实的袋中人,恰如动画一样,我也时时刻刻、随时随地满眼是你们任何一个人的生活。我就生活在这个世界,只不过,过去的这六年,世人都看不到我罢了。因得知这部动画片,我到电影院想碰运气找月萍的时候,也慕名地观看了一场。巧是真巧,影片像是我经历的影射,我就像在看自己的故事一样!” 第四章 午饭都没好好吃,文斌去买了菜,回来下厨,做了满满一桌菜,款待妻女和客人。古月萍拉着江枫,与道别情。她先说了四年来自己和家人的近况,絮絮地直谈到文斌买菜回来。轮到江枫自述,文斌烧着菜,偷空老挨到妻子身边来听。他这男人胸怀之宽,连月萍事后想来都替他觉得,他不露出一丝儿拿江枫当眼中钉的神气,真的十分难能可贵。 江枫先问月月借来了纸和铅笔,一边说话,一边沙沙地在纸上画着什么。他说:“你知道,我很擅长写生,凭记忆就可以将看到的人物、景物画下来。” 古月萍拍手附和地笑着,知根知底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初中时画画就好,还是咱们班的美术课代表,可惜初中毕业之后,我就没再见你拿画笔了。我有时真想你来我们刑侦科上班,你若去画那些嫌疑人的肖像,才真是不屈才呢!”她脸上流露出不胜钦慕的神情。 江枫顺着她的话头说:“你以前也问过我,为啥不再画画,我却一直没解释。我是害怕。”他脸上现出极度不安的神色,“这事儿本不愿说,一怕说出来没人信;二怕言之不祥!因此,我跟月萍二十年的交情了,始终也没告诉她。”古月萍眼中柔情无限,看着日思夜想的人儿近在咫尺,就算摸不着、碰不到他,光看看心里也就舒服了。女汉子全没了打架时的血性,此时此刻,她啥都懒得做,只想乖乖地待在江枫身畔,即使身在梦中,也是好的,更何况江枫真真实实地就坐在眼面前。 “不过,现在情况不同啦,为了解释我的处境,就不得不追述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江枫苦着脸摇摇头,感慨万千地自叹,“唉,说来离谱,我这辈子尽遇上离谱的事儿了! “二十年前,我记得那是中秋节过后的第一天,学校放学放得早,放学之后,我独自转到山背后的明家宅子,想去画飞檐。”言下,他瞅了瞅古月萍,“那时,月萍曾夸明宅的屋顶飞檐像古装戏里头的老房子一样好看,有如镶鳞片的羽翼向四面飞翔,优雅无限。我是想去把它画下来,送给月萍。” 古月萍心中顿生旖旎,面颊上升起两片儿红云,甜丝丝地说:“那个时候,人小不懂,明宅本就是前清的老宅子,建筑元件全是古董。”江枫点点头,猛然间眉头重重地一皱,继续:“那天我才刚跑到山坡的一侧,突然听到明宅内发出一声巨响,整个明宅都快要塌了!那飞檐也给震断了十七、八处,纷纷地往下落。当场扬起的烟尘灰云,几乎笼罩了半座明石山。” 古月萍听到这儿才醒过茬,手指江枫,恍然说:“哦,对啦!明家案发就是在八月十六,江枫,你当时还看到了啥?” 江枫的喉间喉结一动,“咕嘟”一声,很响地咽了一口唾沫,好似那天的事就刚发生,他心有余悸:“我在山石之间躲了好一阵儿,待烟尘略降、断墙石头滚落得差不多了,才敢爬出来,挨近明宅。我还道是燃气泄漏爆炸,怨自己来不及画下飞檐,心中万分失望,就想一探究竟,这才大着胆子往前走。谁知到了地头,明宅朝西的那堵厚厚的墙壁,竟已开了一个巨大的洞! “围墙之内,房屋的墙壁上也有一个大洞,砖石还在簌簌掉落,洞内居室乱得一塌糊涂,灰尘蒙蒙,全是废墟,哪还有豪门家院廊除的样子!”他记性好,详细说了明宅的大概构造和当时所见,古月萍连连点头,将他的话与自己心中记得的现场情形一比对,完全一致。她记性也好,明宅大案牵动了多少警察的心,她自是时时上心,念兹在兹,因此一听便确信了。江枫口上说不停,手上快速地画着,仿佛能一心二用,一边说话口齿便给,一边作画行云流水。 江枫续言:“当时我仅十四岁,哪见过那场面?相隔又远,夕阳也快落下山了,地上及抵着山壁的墙壁之上,血迹斑斑。隐约之中认出是血迹,我已然慌了神。你们知道吧,一个小孩子,到了这个时候,吓得要命,可突然那大洞之中,又冒出一头怪物,我吓得寒毛倒竖,连滚带爬地就往山下跑了。不敢回头,怕回头那怪物追上来吃了我!两条腿越怕越无力,越无力就越沉重,但我心里只想离开那幢宅子、那头怪物,越远越好。” 文月月扑闪着大眼睛,时不时好奇地探头去看江枫作画,饶有兴味,此时忽地叫起来:“啊哟,江叔叔,你说的妖怪,不会就是这牛头鬼吧?真好吓人!”江枫将画递给古月萍,确认说:“我那天命大,埋头乱奔,总算是逃出了小命。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头怪物的样子,虽然只是瞥了一眼,我永世不会忘!” 文斌接过画纸,与月萍一齐看,但见画中的怪物人立着,最显眼的特征就是背上有一个巨大的驼峰,峰脊高耸。它的脖子形状类似野公牛,却比之普通野牛脖子要粗大了很多倍,就势将隆得上天的背脊,烘托得高耸入云,昂藏之态似一堵山峰。 巨大的颈子前端是一颗獠牙四出的长嘴,形似狗熊;头上却顶着一对绵羊才会长的大盘犄角。颈子以下,怪物的手和臂犹如老虎,斑斓毛色,锋锐利爪。画中怪物正在撕扯猎物,江枫画得它格外血淋淋,怪物的下半身全掩埋在尸山血海之中。 其大驼背之上,细密地画着豪猪一般的箭鬃,像煞一只驼背的大刺猬。古月萍觉甚是滑稽,捂着嘴咯咯地笑,打趣地说:“这东西顶个大驼背,又是长角,又生了刺,像是个毛线球上插满了针,咋看咋像个吃素的动物呀?” 文斌对江枫解释:“月月这小丫头,不爱红妆爱武装,老喜欢看那些男孩子追慕的武斗动画,月萍也跟着看得多了那些动画里的怪物形象,都跟这画得蛮相像,呵呵,我看着怪物也确都长得差不多。” 江枫则一脸子严肃,目光咄咄逼人,冷冷地说:“这不是玩笑,这怪物是我亲眼所见,它真实存在!它杀人如麻、破坏力可怕!”他刀子似的语气像一个人体开关,夫妻俩尴尬地一齐收敛起故作轻松的神色,仿佛开关断电,同时肃然。他们在眼前这个触摸不了的人面前,还想用俏皮话轻松气氛、隐藏恐惧,那是万万做不到的。 他们的微笑竟然僵在了这一刻,为之茫然,尴尬地乱转眼珠四顾,而江枫依旧苦着脸说:“逃离明宅以后,我再不敢去回忆那时的任何情形,一连做了一个月的噩梦。记得每天天亮之前,我人都被冷醒,一宿之间能三番五次地出冷汗,睡衣、内衣全浸湿透,由热变冷、干了又再湿透,真格地不堪回首!为了早日忘记恐惧,我连热爱的画笔也不敢拿了,生怕一画画就会想起那狰狞的怪物!”古月萍心底暗叫:“怪不得,怪不得!” “打那天之后,倒没再碰上怪物,随着时间的冲刷,我渐渐恢复了,时间久了,噩梦也不再做了。默默地过了十多年,我也淡忘了那一幕,就使偶尔想起来,也可以权且当它是个梦了。”江枫一边说,一边双手十指交叉,紧紧握住,微微颤抖。 换了旁人,谁都会迟迟不敢相信,怎么会有这种咄咄怪事?可事实面前,身已化作幻影的江枫决计不会信口开河、绝无胡诌之迹可循,令人不得不信。其事虽不合乎常理,又太不着边际,但大千世界、宇宙浩瀚,无怪不有,无奇不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也是有的。 古月萍刑侦之眼,一见就知他说来三言两语,但十多年的恐惧和噩梦,心里有多么难熬,不是说克服就能克服得了的。江枫从恐怖中逐日恢复过来,真不容易,这种事儿,说来又似《聊斋》故事,人们听了自当是子虚乌有,没人会信更不会有人帮着疏导心理。月萍遥想当年江枫难以启齿的情景,那份痛苦就叫有苦说不出! 由此推想,明宅案发之时,江枫也自不敢出来作证的,一来他怕人不信,还有被怀疑之嫌;二来他自己也没弄明白,这经历是真是假、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幻。 古月萍心中不禁愧疚翻涌,想自己与江枫耳鬓厮磨了那么多年,连他的孩子都怀上过了,但他的心事,自己却一丝儿也没察觉。 也许时间就是为此才隔开了两个有情人太久太久,彻彻底底地惩罚了他,逼迫他讳莫如深,更是惩罚了她;也许六年暌别之后,人还是觉得隔了肚皮,再怎的亲密,也难料彼此的秘密。古月萍忘记了自吃的苦,反而同情心爆发,期艾出无限内疚——那时若知道了真相,她还好宽慰宽慰情郎。 文斌毕竟是个精细人,偷见妻子的表情纠结,已猜到妻子的大概心思,他面上虽不露声色,但内心也很不是滋味,眉头时时微皱。古月萍对丈夫视而不见,她本就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连情人的隐秘也懵然无知,对丈夫她就更不介怀了。 江枫语声发颤:“我以为此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近六年之前,那头怪物竟忽然把我抓走了!” “啊!”一家三口一齐惊呼,小月月更是紧张得紧紧抱起了沙发上的大抱枕,掩住半爿脸蛋。 江枫说到这段细节,似因惊悸犹存,焦虑殊甚,语不成句,容笔者代叙。 第五章 明宅案发之后,过了一十四年,到了2013年的一天,古月萍约江枫看电影。江枫特意想约会时神气一把,便喜滋滋地跑理发店去理发。 他三步并两步,跑到丽姿美容院,谁知一进门他眼前迎上来的老板娘对他开口说话,他却一下子听不到声音了。他还想问问老板娘怎的只动嘴唇而不发声,转眼就发觉他耳鼓内听不到一点儿声响了,他吓出一身冷汗,难道他见鬼了似地耳聋了? 他冒出的汗还没被空调吹冷,眼睛又出了毛病。他眼中看出来的一切东西忽尔失去了颜色,仿佛周围的世界全都落入了photoshop程序处理器之内,有人用desaturate命令,将这个世界转为灰白图像。 他平素玩惯了photoshop,此时情形分外眼熟,他顿时有种“善射者被人射死”的恐惧,袭上心头。他回头转身,刚一刻的老板娘和形形色色的客人们,也全都失去了颜色。与此同时,全世界也都处于诡异的静音状态,他像个傻子一样,被扔进了图像处理软件而不可自拔。 尤其糟糕的是,人们似乎一下子看不见他了,都东张西望地寻找他,嘴巴一张一闭,口型似在呼唤他。当人们走过,江枫的身子竟像鬼魂一样,人们一个个都可以无碍、不知不觉地从他的身上穿透过去。 江枫吓得六神无主,裤子一热,尿了一腿。 直面残酷的事实,过了很久,他才窥测出已经掉入另外一个维度,他可以看见同一个世界,却处于无色的维度。孤独感差一点儿杀死了他,就在他崩溃之际,那全方位灰白的静默世界忽尔有如一张墙纸,被一劈为二。从分开来的灰白“墙纸”背后,蓦然钻进来一只巨大的怪物,赫然便是江枫二十年前在明宅见到的怪! 他一见就慌不知措地撒腿逃跑,可不论他跑多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得汗如雨下,也逃不出灰白的世界。随着他飞奔所向,那灰白的世界竟然会无限延伸,有如照相机上使用了鱼眼镜头成像一样,空间视觉纵深严重畸变,并伴有高低透视变形,仿佛四面八方全是镜像世界,景物宛然水中月、镜中花,愣是触碰不了。 那怪物不须追逐,双爪插入灰白空间中一抖,那世界的地面就会像一条硕大的地毯一样,难以站稳。剧抖之下,江枫身如纸鸢,浪流飞舟。在他呜哇大叫声中,身子径直坠落至怪物的眼睛之中去讫! 怪物眼中构造犹如照相设备内屋脊棱镜,其双目的两个棱镜系统之间空空如也,竟然是相通的,江枫从它的左眼跌到右眼,再从右眼骨碌碌滚跌至左眼。跌翻滚爬、靡乱之间,四下光影虚糊,全是彩色弥散斑,他天旋地转地不知怎的,忽然落到了一个陌生的房间。 房内仍是灰白一片,但一眼就可辨清,室内陈设老旧,四壁萧然,桌椅线条粗糙。屋中错杂搁着老式收音机、发条时钟、晶体管电视机……许多东西都具有上世纪的特征。纳闷的江枫不知穿越到了过去的年代,所为何来?他看到桌上有一瓶上世纪末老式包装的可口可乐,口就特觉得渴,伸手去拿,手却从实物之上穿了过去——触碰不了。 他再转身,偶见一张棕绷床上仰躺着一具细弱的人体。这人浑身一丝不挂,五官秀气,两眼间距较宽,凭短发也难分性别,须见其胸部,才认出是个女子。 这陌生女子二十岁的样子,双目紧闭,一动不动。江枫正在辨认,忽从身后的灰白世界,又走出一个长得像鲁智深的胖大男人,操着一把菜刀,看不见江枫,穿过江枫的身子,迳至床畔,挥刀即斩! 江枫吓得心脏都快跳出嘴了,任他嘶吼,壮汉浑听不到,只顾心无旁骛地宰割女青年的胴体。刀刃及体,那女青年痛得睁开了眼,江枫虽听不到声儿,但见女子嘴巴张大,眉毛倒竖,泪流交颐。她挣扎着推开大汉,拼命爬下床,赤足逃跑。大汉一把抓住女子后脑上的头发,往回一甩,女子便又被重重地扔回到了床上,那单薄的棕绷床都被撞折了一边腿,塌歪倾斜。 性命攸关之际,女子又猛地爬起,恶汉迳朝她的迎面骨踹了一脚,她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恶汉就势用膝盖顶撞她的前额,使之仰面倒回床上;女子再行挣起,又被打了个嘴巴,复摔上床,如是者再三再四,女青年每一次爬起来,都似在展现生命的顽强,可一爬起来,江枫就知她指定仍会被击倒,心头就越发作痛。 至后,恶汉一个虎扑,用穿着厚毛衣的己身,重重地、死死地压住她,再用膝盖压住她腰,左手摁住她头,女子就再难摆脱了。江枫那被这场面狂虐的神经快绷断了,急忙去拉大汉,可是他的手足硬是不争气地触摸不到人,一下又一下,总是徒然地从对方灰白无色的身上穿透过去。江枫为这般无奈而感到窝囊,窝囊得耻辱和痛心,可不论他怎样央求,那个大汉愣是毫不停息地乱斩。 女子脖子、胸腹早已开膛,江枫见失去了颜色的血液从石榴逆裂般被切开的腔内涌出,迸流如瀑。黑乎乎的血雨之中,大汉又在她肩背、后脑之上,补了七、八十刀,大汉自己人都砍疯啦!须臾,女子就再也跑不了了。她死了好一会儿工夫,手脚还时不时地、可怜巴巴地抽搐几下,渐渐地衰弱下去,庶几变成了尸首。 江枫在侧已看得翻肠倒肚,直想吐又憋得心力交瘁,饶是如此,还不够么! 女青年死透了之后,有一段时间,恶汉把她失身了的尸身翻了个面儿。她深陷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嘴巴像含着鹅蛋一样张大,伸出舌头。尸眼正巧朝江枫这边凝望过来,腹部、脸上、手上全都沾满了血。江枫到了此刻,再也受不了了,他膝盖发软,猛地蹲在了地上;他脑袋里不断嗡嗡地响,恶心欲吐;他不停地用手揉眼,擦着额头的瀑布汗。 壮汉手法又端的娴熟,像是杀猪做菜一样,开膛、掏腹、割皮、爿肉、剔骨,下手快如弹琴拨弦,既快且稳,竟似带有节奏感。 剔出了整座骨架子,女青年已无人形,床上剩下的是一摊肉坨坨和一颗表情犹如石膏像的头颅。江枫虽闻不到血腥味,但肚子抽搐,喉头发痒,他是吐也吐不出,逃也逃不走,躲又无处躲,硬是要命地看完整场杀人秀。 继尔,恶汉从杂乱的屋中寻出高压锅,将人头、肉坨、长长短短的内脏和肠子一齐抛入锅中,盛了水将锅搁煤气灶上开火煮。等水沸了,煮不上多会儿工夫,他又慌不及待地捞出尸首,似嫌烫手地缩手踮脚,急急忙忙踩小碎步地将之复扔回床上去。 这时,又进屋来一个穿老棉袄的老头子,后面跟着个颤巍巍的老太婆,两个皱巴巴的老人竟也拿了菜刀,摊开肉坨坨,自行忙着分切了起来。他们将尸肉劈为十几部分,再宰成一百来块儿,每一块儿又切成小块儿,抖抖索索地费了好长工夫。壮汉一边擦汗一边坐破藤椅内休息,脸含微笑,像是餐厅里老板监督切配工人分切冷盘一样。江枫看得人都蔫了,仿佛灵魂被抽空了。 那些肉块儿、肉条,似还有生命力,像蚯蚓一样在床上扭来扭去。床上的被子是老式的棉花胎,用针线缝合两爿儿布片做的被套,有好几块肉从针脚的缝隙钻入了被套之内。隔着被套,看得见那些肉块在棉花之中,蠕蠕而动。其情其景,真令江枫看得浑身发麻,头皮之下也如有虫蚁蠕蠕而动,鸡皮疙瘩都能掉一地了! 不一会儿,肉块都接二连三地飘起在空中,鬼使神差地一片又一片升浮起来,倏尔渐渐聚拢。它们聚成一个大肉球,无数肉条、肉块相互胶结,扭过来缠过去,合为一团。眼前陌生的屋子也随之消失,江枫惊吓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大肉球像个毛线球,肉块像是毛线,再一眨眼,肉球忽地拉长,化作一个巨型陀螺,陀螺转眼又变成了刺毛驼背的怪物! 怪物的意念如过电一般,迅速融入江枫的大脑皮层,江枫立刻便得悉,这怪物就是那个女青年被无辜杀害之后,怨灵聚合所产生的妖怪。因怪物的妖法,江枫才落入这个灰白、可怕的异世界。原来那女青年生前爱留短发,时常光顾理发店。她死后变了妖怪,这个嗜好仍未变,因此上,异世界的结界自是设在了天下所有它常去的理发店、美容院之内。 怪物从来不说话,一声不吭,也不许江枫出去。江枫就只能蔫蔫巴巴地呆着,痴痴地看现实世界里的人们做些无色的动作。他像是被囚禁在一个柔韧而四面不着力的布袋子之中,任他千方百计使尽,也绝无冲出这袋子之幸理!怪物却不杀他,隔三差五地以意念波传入江枫大脑。意念波犹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钻入他的大脑皮层。怪物曾经做过的一件件事儿,一桩不落地全印入了他的记忆之中。 每当遇着现实世界的人吃饭时,怪物又会随意一抓,便能将食物从现实摄入异世界。弄来的食物,它不须吃,尽着江枫吃,慢慢地江枫才知道,怪物抓他来异世界,只是为了防他走漏它的行藏。仅囚禁他,却因无冤无仇不杀他。 虽无性命之忧,但他像是被吸入了《西游记》中,黄眉怪手中弥勒佛祖的后天袋子——人种袋。可孙悟空在人种袋内,看不见外界,眼不见心不烦,而江枫则身不由己,眼中世界多是非,七情六欲漫天飞。身子么禁锢于异空间,他这份渴望自由的欲望,被眼中的花花世界撩拨得就愈加难熬了,鲜龙活跳的人都熬得蔫头蔫脑了。 他在这升级版的“人种袋”内孤苦伶仃,一呆就是五、六年,毫无所事。人在“袋”中似处于静止状态,身体的新陈代谢也跟着渺然全无了,头发胡须都不见再长。羁押似绵绵无期,他的样貌倒不曾变化,仿佛这将近六载的时间被“袋中世界”硬生生地吃掉了。他这多年的苦,吃得可有多冤。 日子过得好慢,像是过了几百万年,江枫无聊得都给怪物取了个名字,叫“坦姆”,意思说怪物跟时间一样,活脱脱地像折磨人的魔鬼。 终有一天,天可怜见,多亏了山城东南贪腐世家管家男丁个个好色,欺负女人伤天害命。坦姆生前也是被人强奸的受害女性,同病相怜,管家的恶行,惹毛了坦姆。 江枫这些年有心,偷偷揣摩坦姆的行踪,暗中记住了坦姆从异空间到现实空间去总要经过同一个地方。记得那是个百无聊赖的一天,坦姆这日去杀管家,一去久也不回,江枫大着胆子,趁机从那地方逃了出来。 他好不容易逮着机会,重回日日相见却暌别已久的现实世界了,万分激动。五彩缤纷的世界令他欢喜得忍不住就要去抱一下路上打了照面的任何人。谁知,他已再也摸不到这些人了,似乎“人种袋”的魔力竟然还残留在体内,令他无法碰到别人,别人也碰不到他。 除了有血缘关系的月月,至今他也没能触碰过任何人,他变成了一个别人看得见却摸不到的人影子! 不管现实变得如何荒唐、可怖,江枫无奈之下,又生怕坦姆随时会来抓他,不敢浪费时间。他迫不及待地立刻便去寻找古月萍,就是要将这秘密抢先告诉她。运气还真不错,碰运气找月萍尝试去的头一个地方,他就碰到了她。六年之后电影院重逢,虽然不再是同一家影院,也不再是青春美好的约会,但天幸江枫把秘密顺利地和盘托出了。这约会好似时隔多年一样地长。 …… 谁得知了以上经历会不匪夷所思?古月萍和文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默然。文月月藏不住满腹疑窦,困惑地问:“江叔叔,别人碰不到你,你也碰不到别人,”她说着,一双小手紧紧抓住江枫,“那么,为啥我能抓住你,你也碰得到我呢?”经月萍介绍老黄历,江枫又触碰得到月月,江枫和文斌才扪心确信月月是江枫的骨肉。 小孩子满脸稚气地等待着回答,她这么一问,三个大人越发尴尬,古、江二人自不须说的,都觉面对文斌难为情。文斌一时难堪得也很是沮丧,室内大家都不说话了,鸦雀无声。 古月萍为转移话题,喉间哼了一哼,大声问江枫:“你在‘袋子’世界看到的老式房间和那个被分尸的女青年,听你说的环境细节和人物特征,我好生耳熟。我总觉得跟哪个案子有关,你还记得更多的细节吗?劳驾你给画出来吧。” 江枫既为了敷衍尴尬的场面,又确乎还记得清楚,忙刷刷地画了下来,月月在侧看他画得逼真,拍手称赞,也自忘记了适才的问题。古月萍接过画来,端详了半晌,心里咯噔了一下,语音发颤地说:“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房间,你们看,这收音机、这边的木头圆桌,那椅背上搭的中山装;脚踏式缝纫机旁边是床,床头贴着过期的年历画,画中人物戴的五星八角帽、穿的海军装和喇叭裤;还有,还有那双卡录音机,喏,还有桌上的磁带……江枫,你可真行呐,相隔六年地一瞥,你竟然连窗外的三面广告牌都画得一清二楚!” “海尔,真诚到永远——海尔电器,”古月萍学着当年念广告的女播音员,念出了相隔多年尚记忆犹新的广告词,“你们看,广告牌上有海尔电器的广告,我记得当时的广告词就是这样的。看看,还有三菱电梯:‘上上下下的享受’、罗西尼表:‘时间因我存在’,啊哟,咱们就像回到了那个时代!时间过得真快,那时记得我们还刚刚开始上初中呢,对不对?” “男人就应该对自己狠一点——柒牌服饰。”文斌凑趣儿随口也讲了一条旧广告词,不料说出来竟有一语双关的效果,大家一时又自无语。 古月萍耸耸肩,朝江枫笑一笑,转而郑重其事地说:“我的记性也不错,你看到的凶杀现场,是早在1996年,发生在bc市闹市区bc大学的女学生碎尸案的第一案发现场!” 第六章 “切完了吗?全都弄好了吗?别落下啥!” “笃笃笃……”静夜之中,屋外大雪纷纷,这般切肉的动静,也只跟别人家钟表的滴答声相仿。 “弄好了就赶紧乘天黑没有人,去外面扔掉!”老暮昏昏的一个老太婆,将一堆切成了无数小块儿的肉团,装入一个老式、敝旧的旅行包。这旅行包古老得几乎跟她的丈夫一样老皱,包上模糊地印着“桂林山水”。 她装好肉,便将沉甸甸的包塞进老头子手中,老头子将沾满尸油的菜刀往桌上一搁,手往衣襟上擦掉尸油,拎着包走到门口,忽又被他老伴儿叫住。老太婆从棕绷床上一把抓起了什么,奔过去将手上的东西塞入旅行包内。 她埋汰说:“我的乖乖,你个死老东西,嘱咐你仔细些,到底还是落了三根手指头没剁碎!如此关乎性命的活儿,看你给做的,丢三落四!快,快,现再要剁已经来不及了,外头起更的,就要来了,切起肉来,会吵着上早班的人!防人说三道四,你直接去扔了就完事了!”一边说,她一边拉上了旅行包的拉链,拍拍老头子的塌肩膀和龙种、瘪瘦的背脊,似在替他鼓劲儿,又似在替他祝福好运。 她在老头子耳畔多嘱咐了一句:“人给了咱大钱,跟咱儿子似的对咱好,人命攸关地托咱办事儿,咱总须办得妥妥帖帖。为了补贴家用,更为了踏踏实实不坐牢,咱也须好好干,万分小心!”老头出了门,老太婆回头望着歪倒在躺椅内残废、瘫软的儿子,长长地、困惫地好一阵太息。 …… 根据江枫的叙述,古月萍脑中便模拟出了上述作案者处理尸体的情景,像老式黑白电影一样。由此前后线索在她脑中闪电般交织,霍然贯通。长达二十二年来,挡在古月萍和一众刑警面前的迷雾,一扫而光! 古月萍从书橱抽屉内翻出当年在警校的旧教材,翻开就有一张图片,跟江枫画下来的作案现场画面神相符,不知道的人乍一看,还道是江枫照着图片临摹的呢! 她说:“这案子至今未破,这拍下来的室内照片早已列为教材内容,咱们当刑警的,每个人都得学!” bc大学碎尸案,受害人是该大学一年级学生,失踪了九天,遗体碎片由一清洁工在垃圾桶内发现。凶手为了消灭作案痕迹,将其尸体烧熟,切割成二千余片碎块。切碎的肉,谁又分辨得出是啥肉?若非清洁工误认为猪肉,拿回家洗了吃,却发现那三截人手指,案子才经报发,否则沉冤无人知。冥冥之中,似有天意,经江枫一说,古月萍才知,手指乃凶犯分尸时疏漏,等发觉了又忙着去扔,来不及再行处理手指,因此失误,致凶案露布天下。 “当时受害者从农村刚来bc市上学,查实社会关系简单,无仇家、无情敌,无甚财物积蓄,因此凶手可能是哪种人、其动机全都无从推测。1996年1月10日夜间,死者外出,就失踪了。她离去之前,铺平了被子。案发后人们见到其床位上铺了被子的模样,好似死者又回来了,万分鬼异、惊悚之下,不少室友都吓得要死。啧啧,整个案子处处透出阴森感。 “1月19日尸体一部分被发现之后,在工地、bc大学校门、体育场、医院等处,相继发现了其余部分,有的包在提包内,有的包裹床单之中。死者的头和内脏明显都被煮过。当年还没有dna技术,法医只能凭尸块上的体毛特征、肌肉纤维组织等项,确认死者为女性。你们说,受害者可有多惨! “凶手的抛尸地点大多集中在闹市区,多达五、六个地方,涉及可疑之人范围太广,侦查难度极大。案发后,警方盘查了附近几乎所有居民,却终无果。此案相关卷宗已经堆了好几间屋子了,至今毫无头绪!光看到那些卷宗就蛮吓人了。 “死者的头被煮就煮了,凶犯还不把头煮烂,煮得皮肉拉呱着,红红的像是给开水烫伤的那样。内脏也熟透,却用塑料袋分别整齐地包装好,其中肠子竟然还叠得很整齐!你们说瘆人不瘆人?呀!说明煮尸体和分尸是由两种截然不同性格的人分工,负责分尸的凶犯,心中很安定,仿佛不是在分人尸,而是在做菜,这手法和性子,年轻人哪能做得到! “承办的刑警想尽了各种办法,都没有一点线索,这个女生死的时候穿了件红衣服,听说会变成厉鬼,最后都请了招魂人来召唤死者灵魂,希望她死后有知,告诉大家真相,谁知女生的灵魂终没有来。”古月萍翻着资料和笔记,说得怵目惊心。 停刻,她接着又说:“抛尸地点是很重要的线索。看得出,凶手是个对周围地形很熟悉的人,从他抛尸体的地点,我们可以画出一个他大致的行走路线图。警方顺藤摸瓜,早在1996年的春末夏初,就已找到了第一案发现场,可惜早已人去楼空。江枫那时还绝不能知道案发现场的情况,我记得也没跟你说过。对不对?可画出来的现场图却分毫不差。”江枫严肃而认真地颔首以应。 古月萍点点头,抿了抿嘴说:“屋中的东西全是破破烂烂的,跟你画的一样,可尤其扎眼的是,那么贫困的家中,竟然还有录像机、爱多vcd及几张黄色光碟!唉,可说来见鬼了,即便警方有所进展,到后来,女孩子当时是怎么被害的?凶手是谁、是啥职业、属于怎样的阶层、群体?世人谁也不知道!” 因死者所遭际的情况太冤,也过分地悲惨,闻者人心是肉长的,自是替死者痛恨凶犯而心生怜悯。可这怜悯之情像癌细胞一样,会在心中自生疯长。它增长起来,人们便会因抓不到凶犯而心生歉疚,对受害者的愧疚之情一旦蔓延,人便会觉得可怕,害怕死者会不会真化作了厉鬼,突然从黑暗之中冒出来向世人讨公道。 又或许厉鬼也想听听古月萍如何讲述它的亲身经历,要从阴间拼了命地钻出来。想到厉鬼会不会亲近传述它的故事的人们,会否就已潜伏在众人身边,文斌不由自主地感到鸡皮疙瘩一拨撵一拨地起,万分寒颤,股栗不止。 人到了此时,就算死者与己无关,听到如此凄惨的案情,还是会疑神疑鬼。上厕所也怕死者冤魂躲在阴湿的角落;每一个转身也怕错觉冤魂在窥探着知情者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虽然身在大白天,不阴不雨,但是屋中的四个人却鬼异地全都感到房间里的黑暗在慢慢地扩张,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令人发指。 古月萍全身心推理,才稍减惧意,她拿出bc市地图,摊开来比划着说:“我刚才提过,显然,凶手来不及把头煮烂,刚煮熟就急着扔出来,其性格脾气,与切肉和叠内脏的性格不一样,说明凶手之中,既有慢条斯理、温吞吞的老年人,也有急性子的青壮年,属多人作案。这么看来,江枫看到的案发过程,就比较吻合了,死者被害的过程,应该就是那样。你们再来看呐,bc大学周边有密集的廉租公寓,天下人人皆知,公寓全都是明之曾名下的产业。我推测,当时被害者是去探望帮扶的失独老人,这才出的校门。而她的帮扶对象恰就住在那片廉租公寓之内的第一案发现场那屋。 “那个年代呐,外地考来的大学女学生,到了大城市呀,人生地不熟的,她们都愿找当地的困难户或者失独老人家帮扶。她们帮扶向来有这么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帮扶的第一年,不声张、悄悄干,等到第二年了,让帮扶对象自己上学校来表扬,以示该女生‘做**’做得诚心。我估计死者多半是因此才会对身边的老师、同学保密,致行踪无人知晓的。她不说、谁也不知道她的帮扶对象是谁,她杳无音讯之后,自然如石沉大海。对不对?” 两个男人颔首,古月萍想通了此节,心中已猜到凶手的动机,但还是问江枫:“照你说来,受害者已化为怪物坦姆,死了两年之后,又去找到明家老宅,一口气把明家上下老少主仆及凶手明之曾,统统杀光了,这又是为啥?” 江枫恨得咬牙切齿地答:“还能为啥,为了报血海深仇!碎尸的凶手就是那不知名的壮汉和老年夫妻三人。你刚才提到的屋中有录像机、vcd等奢侈家电,这一情况,不就更好证明,那个壮汉确曾呆在这个房子里嘛!你们想想,那凶犯监督老人碎尸,照理是很花时间的,在屋中闲得寂寞,搞个录像机来,看个黄片消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拿来了录像机,想来当时录像带却没搞到,啧,哎,他就又换了vcd这种时髦货,自也不在话下。对不对? “但是三个凶手的背后,还有人主使!对,没错,背后的真凶就是产业大亨明之曾、明家大宅内长大的小儿子!明之曾是我的老乡,又是商界精英,我见过他的登报照片。坦姆的意识之中,曾清楚地显示,bc市明家廉租公寓内的租户向来惧怕明之曾团伙,暗中唯明之曾的眼色独尊。明之曾又是个极爱占便宜的纨绔子弟,仗着租户们低声下气,他就经常往租户家窜门,东家西户,他是熟门熟路,没少跑动。 “1996年1月10日当晚,明之曾在死者帮扶的困难户家中,偶遇死者。姓明的平日烟花俗粉的娘们儿玩得腻了,一见黄花闺女,即使相貌平平,也一心急于尝鲜。这户人家只有两个老人和行动不便的残废儿子,别无他人,明之曾肆意动手动脚,正可乘其便。受害女青年强行反抗,争斗之中,明之曾不慎掐晕了她。正因此,女大学生当晚就回不去学校宿舍了…… “受害者死前被明之曾一连强奸了一整夜又一整天,嗬,真格没完没了!等那禽兽玩腻了,怕女青年告发,就找那个大汉用刀砍死了她。你们想想,那廉租公寓位处闹市区,一个成年女子,年轻活泼,怎么会不发一声就死了呢?很显然,明之曾事后花钱买嘱租户们封口,他家庭背景实力雄厚,又出重金逼那对老夫妇帮着分尸,自也不是甚难事。租户见钱眼开,全守口如瓶,警方排查时隐瞒真相,那受害者叫唤挣扎了白瞎呗! “公寓都是他明家的,公寓的自来水、炉灶自是说要就有;洗刷血迹的场所更是尽着用也宽绰;凡是须花钱买的,要多少有多少!杀个把小女生,花个七天半时间做成水煮肉,再死死地隐瞒住真相,迷惑警方失察……做做手脚那全都易如反掌,不在话下。你们知不知道,他明之曾出手阔绰,后台权大,威逼利诱起租户来易如反掌。他们老百姓糊里糊涂一相从,就是帮凶和挡箭牌!” 江枫与受害者毫无瓜葛,以前也从不相识,还被受害者所变的怪物白白囚禁了多年,但他仅只偶然看到了作案全过程,就不再计较了,转而替受害者鸣起了不平来,恨凶犯入骨。可见,受害者所遇之冤屈,悲惨绝伦,令陌生人也极度愤怒,情不自禁地深自同情。 古月萍听得心潮澎湃,又不免心生后怕,心想警方织起的天网,竟还是敌不过暗箱操作之下,钱、权阴谋给予老百姓的诱惑;敌不过腐败官场利令智昏的幕后者对老百姓施加的压力、恐惧和震慑;敌不过蒙昧无知、胆小而不辨是非的群众!如果这一切推测全都是真的,那么bc市的老百姓真麻木不仁,岂不是太可悲、太可恨了么! 俗话说:“人在矮檐之下,不得不低头”没错,但当时租户里头,咋就没明白人,明辨是非,出首正义呢?这样胡作非为的明之曾,长达二十二年的时光之中,就没人敢供出他来?老百姓真那么胆小?真那么荒唐、混蛋? 明之曾一伙人到底怎么威吓租户,用啥利诱,甚尔向人们许诺了什么,因时间隔得太久了,那些原住的租户们早四分五散了,一切的过程真真假假、兑现没兑现的,眼下世人也无从得知了。这些引诱和强迫了人们与魔鬼共事所做的手脚,全已成了永远无法水落石出的隐秘。只能将之笼统地归为金钱和权力的罪行,这罪行反倒使古月萍气不过那些随波逐流、随风倒的群众来了,她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气恨他们! 最起码,他们让人从旁看着生气。他们自己对一切卑鄙无耻的行为低眉下心、忍受得下而无动于衷,进而还要带坏了别人也趁便模仿他们寡廉鲜耻!他们心怀鬼胎,却根本不反省也决计不会内疚,更无从自咎。一想到这一层上,迄今受害者孤单单、瘦弱弱的身影便凄凄恻恻地映入古月萍的眼帘,饶是她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中豪杰,也不由地越想越怕,不寒而栗。 她觉得自己像一片枯叶,在恶势力的摧折之下,百般无助、万分渺小。她的心像蒙上了一层霜似地清冷,身体也感到格外沉重,遂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真有说不出的感慨呀! 似借着这一口叹尽人世不公不平的气儿,江枫接着又补充:“明之曾胆大包天,杀人后过不了几天,又买嘱手下多人把帮忙分尸的老夫妻,还有那个残废的儿子,全悄悄转移到外地偏远荒芜之处,暗中杀了他们三口,随手往地里一埋,神不知鬼不觉。再说,从杀死女大学生到杀三口之家灭口,那个壮汉或主或从,全程参与。别的杀手将那个壮汉也一齐暗中杀了,其尸骨跟那一家三口索性就埋一块儿了。 “警方算得雷厉风行了,连第一作案现场都很快就查出来了,是不是?可凶犯还是一个也不露马脚,为啥恁地邪门儿?原因就是明之曾把经不住利诱的从犯和主犯也一齐杀害,收拾得干干净净,事儿才看似越查越邪门儿!知道吧,人钱能通神,权能差鬼。明之曾一伙儿都能抢在警方之前,将人证、物证消灭干净。再加上我刚才说了,租户隐瞒真情,彻底干扰了警方取证,致凶犯近在咫尺,却久无破案之希望! “那些租户乌泱泱的,却啥都不懂,只想着别惹祸上身,见风使舵还来不及,哪会替受害者出头惹一身骚!你说可气不可气,你说受害者可怜不可怜?就跟受害者生前不肯泄露‘做**’的事情一样,坦姆也极力隐瞒自身的存在。二者性格神相似,啥都喜欢藏着掖着。说坦姆就是被害者转世,我还真信,得知了所有过节,我也不恨坦姆把我白白关了五、六年了。它是情有可原的!”江枫那发青的面庞因充血而肿胀,话讲得唠里唠叨、口沫横飞,像在憋气似的,额头和脖子上青筋暴跳,变得通红。 文斌一边叹气一边摇头,意味深长地劝说:“唉,受害者真是可怜……啧啧,不过呐,对这样的世界,你也得看透嘛,老百姓也不是神,坏处总归是人人都有的。” 古月萍沉吟片刻,对丈夫说:“我带江枫回家来,正是想让你作个见证。江枫的情况确乎诡异,令人不敢置信,但你也亲眼看到了,咱不得不信!是不是?”文斌重重地点了点头,嘴绷得紧紧的,又瞅瞅江枫。即使在事实面前,他想要理解并接受现实,仍然十分艰难,难免犹疑重重。 大人说话没空,文月月听不懂,在旁边乖乖地自个儿玩,古月萍抱她过来,放在腿上,睁大了眼睛,一双妙目盯着江枫,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江枫,你说的事儿真是太匪夷所思了。来龙去脉很清楚,我真心相信你,可又怕我们也担不起相关的责任,你又牵出了二十二年前的悬疑重案,极力证实自己。为了寻求更多帮助,为了让你的经历有个官方的见证,我想请你跟我去一趟警局,做个笔录。警方的证明最是靠谱,我想如此对你来说最妥了。我无法触碰你,我也强迫不了你,一切自愿,随你从便。” 江枫自无二话,痛快地点头答允。 这晚江枫睡得很踏实,久离现世,精神崩溃,一旦回来,又一整天亢奋,不知不觉理所当然地精疲力尽,他却不自知。借文斌睡前的评论说来,江枫心事尽吐,心无挂碍,自是睡得香甜,就算睡沙发也睡得很沉。 古月萍却是一宿难眠,心中不是回忆青梅竹马的往昔,就是念及江枫被残忍地禁锢在所谓的“布袋”世界,只能看见意中人悲伤、结婚、生孩子,自己却毫无存在感,那一份痛苦滋味她也感同身受。 设身处地地替江枫想想,做了好几年的透明人,这滋味,月萍替他心疼之极。她深知以前江枫爱她的程度,与她爱江枫的程度相当,江枫整天冷眼看着她苦苦寻找自己,又无奈地奉子成婚,紧跟着痛彻骨髓地分娩,还要多年枯对不爱的人过日子……江枫心里该有多痛苦?心酸心痛,在月萍看来,比之自己吃的苦楚,他的苦大过一百倍、一千倍。 她越睡不着,就越不由自主地去回味,柔情与愧疚交杂,无穷无尽,将原本堆积在心中如山高的委屈,统统淹没了。夜色沉沉,得亏住房隔音好,外面的声音交汇作沉沉的微漾。静默之中,微微听闻衣服摩擦被褥的空泛窸窣,古月萍的双目之中,两行清泪涌出了眼眶,悄悄地淌下,沾衣沾枕,就是不敢发出声儿。 翌日,古月萍领江枫上局里,一众同事在奇迹面前,有人啧啧称奇,有人张口结舌,有人挢舌不下,有人喉咙里还呜呜作响,有人眼睛一转不转地盯住江枫……谁都难以置信自己的眼睛。 大家称奇道怪之后,还是如同溺水之时天幸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在一班干练的刑警苦于难破案子的、久旱一般的心灵之中,一下子冒出了甘泉。众人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到了江枫的线索上来,甘之如饴,笔录自是做得高效而务实。江枫一五一十说得颇为具体;又临场将记忆中的场景全画了下来,与之前所画,分毫不差,见者无不叫绝。 专案组立刻重新成立,复查该案,经严谨地逐一比对,确认江枫所述正是1996年的碎尸案。江枫又提供明宅案细节,警方终又不得不信服,再一次证、案重合。无如所涉怪物,无从查证,江枫证词翔实吻合,却无法告破,只能走销案的路子。 迄今二十二年、两起疑案,警方花费了无数心血,人力物力耗费巨繁,历路艰辛,结局却是如此诡异。大伙儿非但不觉轻松,反而人人心底生寒,遗憾无已。人们心中都在呐喊:“为啥命运如此不公,活人不能昭雪冤案悬案,非得恶灵化怪,为害人间,才有个了结?人在做,天在看,冤冤相报,侵蚀的是所有人的人心呐!” 两件大案之外,江枫还根据坦姆的意识所显,证实2018年的这起管家灭门案,也是坦姆所为。其案由和案情,与明宅案相仿。该案亦无法再行侦查,遂销之无异。继而江枫又回忆、举证坦姆意识之中其它的案情,大大小小,约近百件,月萍也是首度听闻,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其中,有一件案子,跟两年之前古月萍藉以成名的“红裙男孩悬尸”案一致。江枫说见到儿子与父亲为了争执学费是给学校了,还是儿子自己偷偷花了,互生矛盾,大吵了一架。吵嚷之间,儿子几次三番说不是父亲亲生的,讲母亲告诉自己,生父是当年她的初恋。他反复对着父亲吼:“你又不是我亲爹,你没资格管我!”等语,云云。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做父亲的忍不住怒火杀了孩子,还要不厌其烦地在孩子尸体上绑绳子、穿红裙、泳衣。那是恨孩子不是亲生,恨老婆给戴绿帽子!丈夫费尽心机故布疑阵,设下繁琐的仪式,非是用迷信法术绝自家宗嗣,而是用以断妻子初恋的后代、去养情敌家的小鬼呐! 妻子难怪因此被丈夫抓住了把柄,她又生来怕丈夫凶的,只好甘心昧着母性,替丈夫圆谎。难怪夫妻俩都对儿子的话讳莫如深,原来怕家丑丢人。杀了儿子不算什么,隐情倒是羞于启齿、怕丢不起人。大家没想到,那个杀害红裙儿子的父亲是一个外表老实巴交的人,自尊心竟然似肿瘤恶变成如此丧心病狂的报复心!他像被一只用自尊心做的无形袋子,包裹得苦闷之极,最终沦落成了魔鬼! 红裙男孩案的凶犯并非坦姆,但其案由牵涉男女不轨,因此坦姆目照灼之,便可洞悉,窥视之下,江枫方才悉知。密集的上百案件之中,有坦姆杀人,有的凶手也非坦姆。但不论怎样,总归是两性纠葛引发的诸多疑案,其真相逐渐俱露出水面。 经细致入微、严格规范地逐一核实,每一件案情,警方全都在档案堆及信息库内,找到了相符的实案。仿佛每一桩案子都是他江枫亲力亲为的一样,说得口齿伶俐;一应细节速写,画得既面面俱到,又毫厘不差! 做完了几起案子的核对工作,小张警官眼神发亮,对古月萍咋舌:“师姐,江枫说的案情,全是真的,确切无误,乖乖不得了!就算江枫是目击者,他脑子也太好使了吧!有些案子事隔多年,他也把细节记得碧波清楚,就算是坦姆几年反复给他脑电波,又怎么能全记得住?他简直就不是人,他是不是神仙?” 古月萍扁扁嘴,说:“瞎扯什么神不神仙的,这世上哪来的神仙儿?可这话又说回来了,事实面前,你也该叹服了吧!这种情况,也只有相信江枫的话一途了。你看,凡是坦姆做的每一件案子之中的受害者,竟然神相似,全是些花柳街的常客、玩弄女性的老手、集万千女性的怨毒于一身的坏人胚!我真相信,也真该愿意相信,这世上真有一个异空间,在灰白的世界内,有一头怪物,因怨所生化。它是因臭男人们荒淫后杀人灭口而诞生,这么个恶灵,独独恨透了天下的淫贼,专杀好色鬼!这样的怪物隐藏在异空间,时时刻刻监伺人类的言行,窥察不轨。一板一眼地,我看倒也像咱警察处罚邪恶一样。嗯?说来,也不是啥坏事儿哦!” 小张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哟,师姐,我看你话里话外,透着挺崇拜那怪物的嘛!嘻嘻,那个坦姆是个怪物,小弟得提醒你,别把怪物跟江枫哥哥混淆喽!” 古月萍白了他一眼,嗔怒地厉声说:“胡说八道,真没个分寸!你这是哪来的想法?案子都销了,你小子没事干了是吧?你小子真是给脸就上鼻梁呀,这样的无稽之谈也敢出口!” “啊哟,师姐,我开玩笑呢,你别当真!”小张自道失言,由衷地也觉这念头古怪,回味着回味着,忽然背后生出一阵冷风。他哆嗦了一下,一股莫名的恐惧在心底兜兜转转,但又想不出这股恐慌来自何方。他越去追索心底恐慌的来源,脑中反而越是空白一片。 积年的悬案,谜底一个又一个揭破。虽说是不见形、不见影的怪物作案,人们也没有拿得出手的、实物的证据,仅凭看得见、摸不着的江枫一面之词,似嫌无力,但江枫所述确乎顺理成章,警局上上下下,人人如拨云见日,心中都齐崭崭地开朗得很。 此前,无数疑案像无尽的黑暗,把人心关进了一个个黑房子,江枫的出现似一道亮光,在那些黑暗物质之中,扫出了一个个小小的天窗。 江枫随着古月萍一连进进出出警局七、八天,跟几个承办的刑警混得厮熟,午饭晚饭都是在案头一块儿吃的。有时,核对工作拖到很晚,江枫也不辞夜班,陪他们通宵达旦。 领导见江枫日以继夜地配合,每一次都夸他是大家的功臣、模范市民;江枫还开玩笑,向领导韦国庆副局长讨要“好市民”奖励哩。 韦副局的脸又扁又平像个蒲扇,面色黧黑,一口排列不整的前齿早已被烟草熏黑了。众人言谈欢畅,可古月萍一脸子不待见他,眼光一碰到他就时不时地翻翻白眼,转身背对着他。原是她一想到韦国庆私生活糜烂,就觉得他像强奸犯一样恶心,倒非是嫌他长相丑陋。 第七章 这段时间,为了便于工作,文、古夫妇二人留江枫住在家中,江枫得以陪伴女儿,他盘桓悠游,畅享天伦。比之跟文斌在一块儿,跟江枫作伴,月月这孩子竟更放得开。好几个文斌与她玩了一半的游戏,到了江枫这儿,也玩得畅快。 月月特爱跟江枫聊天,讲的虽多为童稚的日常琐碎,却满含天然的依赖之情。这份感情让江枫动容,也一扫他六年囚禁生活的颓废,使他打起了精神,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每当夕阳告别天下,这份感动,也会隐入黑暗。仿佛他与女儿的亲情,总被流走的光阴抢走。每次江枫悻悻地将时间比作怪物坦姆,心底便对之怅然无奈。 古月萍也是如此,见他父女俩白天的时光中相处融洽,言行之中充满了对彼此的感激与信赖,既逸趣横生,又叫人看着感到一股热流涌上心头;但到了晚上临睡,就会莫名其妙地错觉:这父女二人被无形的力量无端地剥离开了,隐隐地远离她自己的身边。她有时做的噩梦之中,江枫和女儿千篇一律地从此再也回不到她的身边来了,她被吓醒一二次之后,面对有江枫同住的一屋子黑夜,竟自习惯性地失眠了。 这日子半截儿因初恋做伴儿而幸福,半橛儿却如上述地痛苦。幸福时道光阴短暂,痛苦时又嫌时间静止。好不容易警局的活儿结束,江枫的经历有了官方的见证,隔了一日,他便动念要回家去探望父母。 无如警方已安排了新闻发布会,邀请了江枫出席作证,届时通过媒体,向社会大众全面公开警方近来所获一切隐情。他也已答应配合,古月萍是警方和江枫之间的中间人,自须提醒他,劝他发布会之后再去看爹妈,让他再等两天。 江枫却愁眉苦脸地说:“坦姆指不定随时会来抓我,时不我待,我得赶紧去看看爸妈。我已经失踪了六年,若这趟错过,我怕再被坦姆抓住,就休想再有运气逃出来啦;我怕就再没有重见父母之日啦,那时孤独地囚禁在异空间那种像勒紧我脖子的、布袋子一样的鬼地方,我岂不抱憾终身?我去探望了二老,就直接去警局,发布会定于后天下午一点半,是不是?我到时候一准儿去,你放心,我言而有信,说到做到!” 古月萍心下细细地咀嚼他的话,口中莫名地发苦,只觉做人有千般的无奈、万般的无能为力。料想生人无论怎样也无法打败生相凶悍恐怖的坦姆,怪物光凭体格就令人望尘莫及。坦姆若来抓江枫,铁定无人能敌。整个人生都苦短,更何况跟坦姆抢时间,当然须想做啥就快去做。 再说她本就不太热心发布会的事儿,因尔便也赞同了他的计划,江枫欣然向文斌和月月道了别。 虽然在一块儿生活仅仅只十几天时间,但是月月已感到和生父江枫难舍难分了。无如江枫却硬得起心肠,只向女儿强调了一番孝道之理,然后咬紧牙关,便匆匆地出门了。文斌则不落忍见月月惘然若失的样子,其留恋父爱之色,直叫他的心也颤抖不已——这份孺慕之情,原本惟独属于自己呀,眼下却已旁移。 他已知月月非是亲骨肉,虽然江枫猛然间出现,将这个事实哐地砸在他文斌头上,几乎叫人崩溃,但他是个理智的人,这事儿本就是命运的捉弄,怪不上人。 尽管有了这新的烦恼,但五年以来,相濡以沫,没有血缘也有恩情在,月月却真地给他留下了人间温暖。这是他在为月月做饭、做菜、洗衣服、洗澡、生病了就医、一块儿游戏时,所衷心体会到的。这是一种在竭力为人、与人共享幸福之中,寻求欢乐的精神。只要具备之,又体会到了该精神所产生的愉悦,对人生就决计不会感到失望。他从养女这儿获得了真理,就愈加替养女感到揪心之苦。 月月终将由小孩子长大成人,也不可避免地要体尝人生中的诸多苦楚,这一刻,她与生父的分离,就是个开始。这个开端也宣告了,过去与文斌亲密的养女,跟他永远地分别了,现在的月月已经是新的女儿了。文斌心底惨然之情,又能与谁言说?惟有干咽下肚罢了。 丈夫顾着女儿,妻子则顾着情郎,心下也是翻来覆去地思量。望着江枫的背影大步溜星地推门而出,古月萍内心暗暗地替江枫的落寞情绪抱不平,责怪坦姆为啥不肯放过他。她看得出,异世界的生活已将他的一颗心折磨得锐气尽失。古月萍多么渴望再见到少年时的江枫那意气风发之中略带不羁的风采呐! 由己及人,她心中忽有良多感喟:人世无常,人生来便自弱小。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就从头到底须硬着头皮,磕磕绊绊地在这个世上艰难讨生活。坎坷与无奈,不正也像一只又一只命运的袋子,束缚着我们原始的天性嘛! 江枫自嘲己为“袋中人”,我们每一个人难于避免的衰老、疾病和死亡,不就愈加显得像三只天蚕丝织的布袋子,既柔韧而坚不可破,又紧紧地扼杀了每一个人追求青春、健康和活着的权力吗? 她心底幽怨,但转念:“江枫一出现,短短不到半个月,就揭开了好多件疑案真相,帮了我们很多忙了,他可有多么的了不起哦!这也多亏了坦姆告诉他案情那么清楚,看来坦姆虽不会说话,但显而易见,它一心想让江枫理解它、认同它。坦姆也有苦衷,坦姆的灵主,那个被碎尸的女青年,也是个苦人儿……唉,全是人做的孽呀。”她替江枫长志气,越志气越有自豪感,自豪感又转为感激,令她对坦姆心生出无限的怜意和一丝谢意。 她忍不住又去把这些天口供笔录、录音的copy件全搬出来,洋洋洒洒一大抽屉。她重复看一件案子,心中便涌出几分佩服坦姆之意,也涌出几分喜滋滋的甜意,她认为这些全是情郎江枫在人间的善业。 她拿这些籍录当作情书一样,随意翻阅,记录的字里行间和音频,透出无数江枫的语气口吻;那些江枫仅凭记忆就画得十分精确的现场图和一幅幅人物肖像,在她眼中就像当年儿提之时,小江枫画了送给她的卡通形象,栩栩如生。人生美好的部分,一去不复返,却似已全包罗在那些回忆之中了,盘踞在她脑海的正中央,逐渐支配着她。 所有的悬案,警方无法抓到真凶又没有有力证据,悬宕许多年不破,等到了时效过了期,任凶手逍遥法外,怎不令人揪心难过。这等如是由时间作案,又空由时间销案。时间岂能像古、江童年那样浪漫,又焉有似一桩又一桩无头公案那样地残酷之理? 人在命运和生死的面前,只有妥协一途,别无他法。我们常人都被装在兼有善与恶两面的时间这个大大的袋子之中,然后在这大袋子内,又有衰老、疾病、死亡等诸多人生的各个阶段、诸般意外、苦难,变成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袋子来装我们,跟江枫关在异空间所感受到的心境,如出一辙。一忽儿责怪坦姆,一忽儿又赞佩它,情感与时间感同身受,人们都是降生到这个世上吃苦来的,人类也全都是袋中人。 萦念及此,古月萍收住了犹如脱缰野马一般的思绪,不敢再往下思考了,都有些头痛了。她自嘲咋一下子变得思想如此深奥,自怨自艾地跟个哲学家似的。她无奈地笑了,念及过去跟江枫相处的日子,她可从不会深想,两人真真切切地,都率真而坦诚地享受青春。 “判若两人”古月萍心中忽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觉得江枫是个熟悉的陌生人,跟以前相处的感觉大不相同了。现在面对他,她心底不再空明,老停不住地胡思乱想,好像是被他的言行给感染得神思不属。她万分遗憾地再也找不回当年与江枫共度时,无拘无束的轻松感了。 文斌把古月萍从深潭一般深邃的思绪之中唤回了真实世界,招呼她和女儿去吃饭。古月萍长叹一口气,心想:“这异样的感觉,大概来自于江枫面对文斌很尴尬、面对月月很难舍所致吧。他面对我时,也变得很拘谨、放不开了,两人当中总隔着什么东西。” 人情也似被封锢于一种无形的袋子之中,生活中因无形的“袋子”,人们的一生都充满了无奈和不甘。 古月萍因失去了江枫的踪迹,耿耿于怀,整个婚姻生活,悒郁至今。反过来,她这个女主人感痛深受的坏情绪,压在一家人的心上,难免妨碍一屋同居的丈夫和遗腹子月月的幸福生活。如此一来,原由月萍一个人承受的不甘和委屈,渐渐地就传染给了一家人,一人的不快变成了三人一齐的无奈,将扰扰终生,也未可知。 说到底,这也谈不上谁对谁错,这就是无奈的命运安排出来的人生,愣是会给每一个人心头添上这样或那样的不痛快、意外、逆境或失落、愧疚、悔恨……那些倒楣的境遇,尤为闹心的是,不拘怎样讲,你也怪不到谁的头上,只能牵强而任性地去强自责怪在命运与上天的头上。然而你又没法子向命运、上天、神灵讨回公道,只好空费自己宝贵的性命去熬着忍受! 此时此刻,古月萍和文斌吃下、嚼着、咽下的似乎不是饭菜,而是针对心中绵绵的不甘心所生无奈之苦而应付着、苟且着的煎熬和忍受。文斌热瞅着文月月,忽对妻子说:“时间总是把人的一生,划分为吃饭很香的时候和吃饭如同嚼蜡的时候。坦姆的名字跟时间的英文相谐,在我这个穷文人眼中看来,江枫他起的名字真贴切。坦姆也像时间一样,改变了你我和孩子的命运。我们却无能为力!”有气无力地说着说着,他笑了,眼中却一闪一闪地有泪。 月月也已猜到跟文斌半毛钱血缘关系也没有,这几天小脸绷得紧紧的。她幼小的心灵自是充满无助和恐惧,此时她听文斌说得心冷,小小的一个人儿,眼睛里却罩上了一层愁云,不由地语声发颤地问:“爸爸,你,你不再爱我了吗?” 这句话一出口,当即吓到了古月萍。月萍心中隐隐作痛,想安慰女儿,猛然间眼泪却夺眶而出,如两道瀑布,刷地流下来。她觉得文斌说的话没啥不对之处,正因文斌之苦衷越合理,月萍就越是委屈难过。她替一家三口和江枫,都心感无限地委屈,模糊的泪目一时不争气地看不清身边坐着的二人了。 文斌听到女儿的话,则是一脸的震惊之色,自悔不该在孩子面前暴露沮丧之情,弄得其幼小的心灵被阴影淹没了。他盯住女儿愣怔了一会儿,双目挂泪,才站起来走到月月身边,深情地一把抱住她,他大声说:“不会,爸爸怎么会不爱自己的女儿呢!” 月月双目之中的泪水在眼眶内滚来滚去,撅着嘴说:“爸,你别瞒我了,我知道你也早已知道,我是江叔叔的女儿!正因为我跟他有血缘,江叔叔才可以抱我。” 文斌对她报以温暖地一笑,斩钉截铁地说:“血缘是天生的,你我无法改变,可你是爸爸和妈妈带大的乖宝儿,爸爸永远爱你!月月,你愿意继续让爸爸爱你吗?”说着,他也伸手去拉住了妻子的手。 不言而喻,古月萍此一刻感到文斌汗渍渍的手,从未有如此的温暖。女儿破涕为笑,扑入父亲的怀抱,文斌一抱女儿就哇地痛哭了。命运它捉弄了人,还悄没声儿地逼迫人陷入苦闷,真的好伤人! 第八章 自从江枫出现之后,古月萍每天都忙得茶饭来不及吃。等江枫这儿的笔录工作告竣,好多专案组可解散了,警局终于匀出几批干警给了假期,古月萍便是其中之一。 一俟江枫去探望父母,月萍家中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一家三口免于不自然地矫饰内心、拿乔装腔,好似人与人之间挡着的屏风撤掉了,三人各自都莫名地松了口气。江枫这一趟出现,文斌的表现极是称职,月萍往昔不在乎他的心境,急骤地改观了。由此一念,古月萍想到过去的六年之中,漠不关心,待文斌不怎么好,内心滋生出的愧疚,使她想乘休假,多做做家务,姑且弥补自己对江枫旧情难了而冷待了丈夫的欠缺。 无如文斌心疼妻子,尽其所能地承担下一切活儿,不让妻子沾手。古月萍面上故作落寞相,内心却是甜甜的,由着他起劲地抢活干。她心中从来没这么踏实过,陪女儿收看了《凶剑传说》大结局,女儿也感觉到母亲浑身是与往日不同的淡定。月月替她俩高兴,兴奋地又是模仿袋中人的动作,又是蹦蹦跳跳地“人来疯”。 古月萍见女儿这么一份假小子的调皮劲儿,透着满腔洋洋得意的自信,看来已忘记了不开心的事,她笑眯眯地去取遥控器换电视频道。 一换到新闻综合台,但见大背头显示屏中,晃出来几个穿警服的熟悉面孔。古月萍认出是武老师,还有副局韦国庆等局里领导们。她一看便知是局里召开新闻发布会的直播节目。 自从江枫捅出了许多悬案的真相,局里领导早就有意公开销案,提升警局的声望。开不开发布会,月萍向持否定态度,她觉得虽有江枫作证,但情牵怪物、事涉玄幻,想来群众很难接受,曝光出来,很是不妥。无如局领导说:“警方不会平白无故地销案,咱有义务让老百姓知道真相!”月萍壮其初心,又自忖服从是金。她告悉了江枫承他答应出席,自不再异言。不消说,领导见她不情不愿,便顺风船一撑,准她休假了。 想起江枫的态度既爽快又直白,说不怕世人知道了探究实情,他现在透明着,更不怕世人来骚扰他,月萍谅他探望爹娘准不耽误出席。 领导们兴兴头头隔日便在警局新闻发布厅召开起发布会来,会场内人多,挤得水泄不通。七、八个电视频道一齐实时直播,盛况空前。适逢其会,月萍也是闲来无事,随意观看。领导们端坐长条案前,底下记者、摄影师等各色媒体人,汇聚一堂,人头攒动。卤素灯照得满堂白亮、闪光灯不停地“嚓嚓嚓”闪烁,公安领导像电影明星一样踌躇满志地接受采访。 古月萍神思不属,心不在焉。她想起流言蜚语传说,韦副局平日沉湎于灯红酒绿、花天酒地之中,乱搞男女关系出了名。听说他非但妓女、良家女子好坏通吃,甚且连他儿媳也难逃他的魔爪。风言风语,闹得很凶,还谣传他儿子闹起来,要杀他老爸,坊间流传,未知真假,但空穴来风终有源,月萍没亲眼见过,也不好妄断。 月萍轻蔑地想,男人有了权、有了钱,非去占有女人不可,等女人吃了亏,向男人讨公道,男人有权有势,碾死她像碾死蚂蚁一样,又岂能就范?恰如那bc大学的碎尸案,受害者不就死得很无辜么!看来呀,有权位的男人,不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找点儿乐子,像没好好活过似的,真是又犯贱,又讨人嫌! 以权谋私、谋色、谋财……如许多的贪欲,不也似一个又一个无形的袋子,将当事人装进去,把人捆绑得死死的,处处在人心中设障碍,叫人寝食难安吗?这些袋子一律封锢了人本该拥有的快乐和幸福,而区别则只是,有的人无知无觉地陷入袋中;有的人与其说是性格不成熟地贪婪,毋宁应该说,他们是削尖了脑袋,硬要钻入那欲望袋中,终沦于不可自拔的苦恼。 电视上镜头切换到特写之时,看韦副局那对酒色昏花的双眼之下,两个眼袋厚得像两枚橡皮圈儿,眼圈黑得跟烟熏了似的,大扁脸上嘴角扭动,眼角周围重重的皱纹之中,全是色迷迷的意思,就知道针对他的谣言,亦非纯地捕风捉影了。 正凝神思考、潜心感喟着世态炎凉,古月萍脑中冷不防像短路了,忽尔闪过一个疑虑:“知道隐情的人越来越多了,坦姆咋还迟迟没有来抓我、文斌、月月、老武、小张、韦副局以及所有的知情者呢?” 一感到事有蹊跷,转而她又想到:“坦姆有没有本事把我们那么多人一股脑儿,全都弄到异空间去呢?袋中人有没有人数的限制?”江枫的出现太过令人意想不到,而他身体的状态又更叫人跌破眼镜。他所说的一切内容,离谱得叫人来不及想别的,光去接受那些难以置信的奇遇,就够呛了! 继而江枫似有意似无意地抛出上百件悬案的细节,一一若合符节,其信息量之密集、之巨大,饶是警局上下数十号人的大脑凑一块儿,全神交集在案情之上,脑容量也捉襟见肘。谁也没有闲工夫,分心去思考案外的疑问。 直到古月萍闲下来,还是没丝毫动念去怀疑,她先入为主地就从未如此听信过一个人的话。这种状态足见她过分青睐江枫,当江枫毫无因由和朕兆地出现在面前,她才会像是着了魔似的,大脑中大半的脑筋,全用来追索青春回忆和契阔的喜悦了,人都乱套了,无暇多想旁的。 此时念及坦姆将曝光,她这才联想着纳闷。脑中好容易往这头想,无数怀疑和猜忌便纷至沓来:“难道江枫当年失踪的理由是骗人的?但是他讲述的各项悬案,真实可信,且如许多案子确无从编造作假,这又该当如何解释?” 尽管她衷心不愿意,但脑电波瞬即像决了口子的黄河,奔涌如潮,心中又复归不踏实,却又茫然无从释疑。 她脑中如沸腾一般翻滚,四顾无计可施,谁知,却见电视机内的画面则更吓死人:发布会刚开场两分钟,大伙儿还在等江枫出现。韦副局长所坐位置的背后投影布上,蓦地裂开一个口子,从黑魆魆的口子中骤然伸出一只巨大、斑斓的锐爪。 爪臂粗大,筋肉虬结,看似膂力无朋。臂上、爪上虎纹黄毛,颜色鲜艳。虎臂之后又有一颗斗大的熊头,从裂缝之中探出来。那熊头龇牙咧嘴,口水哗哗,像打开的消防水栓。口水四溢,淋淋漓漓淌下来,正巧落在韦副局的头上,韦国庆却似浑然不知。熊头顶上一对磨盘大的犄角,犄角之后又现出一个高耸似山壁的驼背。 不料,电视画面忽变一片流动式虚糊,一刹那间不知哪个摄像师的镜头又晃过,高清地映出韦副局色迷迷的眼角上正堆起更深的皱纹,如同麻雀的爪一般,分出许多杈来。想是现场采访韦副局的女记者长得又漂亮、着装又性感露骨;他心荡神醉之下,情不自禁地眉飞色舞了。 古月萍双眼圆睁,太阳穴的脉管在隐隐地跳动,她脱口而叫:“坦姆!”她看到坦姆的那一刻,现场的人们还未回过神来,那坦姆的虎爪却已向韦副局身背后竖着一抓。虎爪的锐利指甲像是抓斗车的抓斗,一下子就将韦副局长从头至臀,切为三爿竖条块儿。爪锐如锋,又长又大,肉体一抓即破,韦副局“大蒲扇”脸上表情尚未显出疼痛相,人已轻轻巧巧地被分尸了。 血水狂喷,浇在后面的投影布上,背景瞬间就一片赤红。与会者见到潠血场面,才纷纷乱逃乱窜,看似因人太多,后厅的人把出口堵住了,群情一时乱得越发壅堵。人们东遮西捂,呈辐射状,拼命往后退却,尖叫吵嚷声震得人耳膜发胀,台前乱哄哄地空出来一个半圆形的空地。 古月萍脑袋轰的一声,吓得一跤跌倒,屁股从沙发边沿,“咚”地坠到地毯之上。她像丢了魂似的,也不叫痛,似乎感官尽失,双目发直,瞪着电视里诡异、血腥的一幕发愣。 坦姆似无意伤害旁人,一毙韦国庆,便自原路缩回投影布上的缝隙之中,来得快,去得更快,倏乎隐入黑暗的裂缝。须臾,裂缝口子快速缩小,转眼消失了。看似那裂缝本是投影布上一道铅笔划痕,片刻之间,有人用橡皮间不容缓地将之擦得干干净净,赛如就从来也没有这么一道狰狞的裂缝口子出现过! 第九章 饶是古月萍训练有素,也吃不消这当口儿杀气腾腾的剧变。这场轩然大波仿佛是坦姆伸出无形的手,捏住了她的气管,令她几乎连气也喘不上了,胸部剧烈起伏,却好像怎么使劲儿也吸不到一丝儿氧气了似的。 此一秒,她来不及思考,搞不懂究竟甚事得罪了坦姆,但已自确信坦姆是真实存在的。无论情况再怎的不可思议,江枫没有撒谎懵人,她推翻了适才的疑心,心下不禁松了口气。 因此她担心起江枫的安危,焦灼地坐立不安,而电视画面之中,此时则忽地失去了颜色,彩电似秒变了黑白电视机。不论人或物、环境或车辆,全像江枫此前描述异空间内的情形,霎时,所有的颜色像素,统统被photoshop程序去除了,画面转变为了黑白图像。 古月萍虽惊讶无已,却神志清明,马上察觉那是因扛直播摄像机的摄像师进入了异空间所致。摄像师陷入异空间,他拍出来的画面自然惨淡无色,镜头所向,景物易色,烟淡若无。 文斌和月月早也闻声而来,神情紧张地凑在电视机前凝视着,两人都吃惊得忘记去搀扶古月萍了。文斌恍然说:“他们全被坦姆套入了‘袋子’!看来,坦姆厌恶别人窥知它的隐私,爱把知情者关入异空间,不让他们出来,就像当年蛮狠地关押江枫一样!这怪物还真有这样的怪癖!”月月颤声问:“爸、妈,坦姆会不会也来抓我们,把我们也关进那黑白的可怕空间里去?” 怕啥说啥,小女孩这一句满含惊悸的话,正打在当事人的心坎之上,令古月萍心惊肉跳,苦胆也要破了。月萍回过头,转身去抱女儿,想安慰安慰她。可古月萍才转身,却猛然间见江枫就站在女儿的背后,正作势去抱女儿! 坦姆的出现,证实江枫说的话全都真实可信,此刻,古月萍对江枫深信不疑,竟毫不觉得没见他进门就已见他的人在屋中,这样的事情有甚不妥,反而觉得与江枫搭界的任何事情,都是合情合理在先的! 月萍抛去了一切疑虑,现在是十二万分地信任江枫,一见他出现,想也不想,脱口便欢呼:“江枫,你没有被坦姆发现呐,太好啦!你已经回来啦?快去躲一躲,你也看到电视里的变故了吧?坦姆真的出现了!不知道它晓不晓得你在这里,你赶紧去躲起来!” 江枫长舒双臂,已搂住文月月,他朝古月萍瞟了一眼,惨然而无奈地笑了一笑,说:“它已经追来了。”文斌也因坦姆而信任江枫,闻言愕然问:“追来了?它不,不在警局发布厅现场吗?”江枫将月月抱起,月月双足离地,冉冉地坐上了江枫的肩头,就跟此前在电影院她们初次见面时一样。 江枫慢吞吞地说:“坦姆擅长‘瞬间移动’之术,它在发布厅杀死了淫贼韦国庆,又已经把知情者一个不落地抓入袋中世界了,是不是?到现在,你们自己看,电视上显示的时间,是不是已过了一两分钟?坦姆的瞬间移动超能力不是盖的,它已经抵达了这里!” 古、文二人焦急地东张西望,却看不到坦姆的影子,同声惊呼:“到了这儿?它在哪里?我们咋看不见?”这对儿信任江枫的夫妻相顾骇然,事情难以理解得人都快要疯了。 江枫脸上忽现悲戚之色,直勾勾地对二人说:“关于坦姆,有些事我没告诉你们,比如说它擅长瞬移。”他直挺挺身子不动,“再比如说,每一个人,被坦姆抓住后,关入异空间,变成了‘袋中人’,非但从此与人不可相触,而且坦姆还可通过袋中人为媒介,随意定位,来去裕如。只要它意识所及,袋中人都会变成它的本体!” 坦姆能够像孙悟空使“分身术”一样,它无数的分身在诸“袋中人”的身体之间,骤然量子叠加,转移本体;从而有效缩短空间距离,倏来倏往,这便是“瞬间移动”的原理。 但是古月萍却听不懂,如坠五里雾中,可分辨他的语气,不免在心底加重了一层嫌恶,适才还死心塌地地信任江枫,此刻又心生微漾,左右不定了。她拉长了脸,眉毛歪斜、扭曲,断然道:“听不懂,你讲人话!”江枫紧皱的双眉之下,双眼一瞪,说:“我现在不是江枫了,我是坦姆!” 月萍见他还是江枫的样貌,一时狐疑不信,冷冷地问:“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痛痛快快地全说了吧。”女人被情郎不论轻则糊弄、还是重则欺骗或蒙蔽了,一经醒悟,一律最是上火。被告知蒙在鼓里的她气得嘴唇煞白,浑身颤抖,双目射出两道利剑盯住江枫。 江枫大拇指指住自己的鼻子,张口声音低低的,语速却快如连珠机关枪,轻描淡写地说:“让你们呆在袋子之中,也该让你们明白。你们太过信任江枫了,我又很是谨慎,煞费了一番苦心,就没露出马脚。你的初恋,你的江枫!他在袋子里整天唠叨关于你的故事,唠叨了快整整六年了,我听都听得腻烦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故意给他机会从袋子之中逃出来,为的是故意让他来找你,我好利用你俩的关系接近韦国庆。 “他也果然找到了你,凭我记忆中的案子作敲门砖,轻易地就接近了你们警察机关。可以说,江枫跟警察共事之后,我也有机会找到杀韦国庆的最佳时机。我本想径直就杀了韦贼,不料,你的江枫,不想让你受到牵连。他用意念死死不让我借用他的身体去当着你的面杀人,他可真行!我只好委屈从权,听说你不参加发布会,这才说服了江枫借口去看望父母,从你家提前脱身。我刚才已潜入警局杀死了那万恶的好色鬼,你们想也目睹了直播全程吧?嘻嘻呵呵嘻嘻……” 一切疑团似到此休止,坦姆为了杀死韦国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通过江、古之便利关系,摸清韦国庆行踪,继而杀之。因这次坦姆使用江枫的身体作案,就不如以往其它的案子,来去现场只能横冲直撞,拖泥带水地留下偌大的墙洞。它藉江枫及现场许许多多袋中人的身子,完美地将瞬间移动的法术,发挥到了淋漓尽致。肉眼凡胎的人看来,坦姆就自然是来无影去无踪了。古月萍明白了来龙去脉,反更觉阴森恐怖,不管江枫是被坦姆利用,还是坦姆已侵占了他的意识,她对江枫心生出无穷无尽的惧意。 谜底揭晓,笼罩在人们心中的阴影却无限地扩大了。古月萍不由地说:“原来如此,你被明之曾这狗贼奸污杀害了,心怀怨毒,化作了坦姆,杀光了明家人,这都有情可原。同为女性,我万分同情你!但是你已报了仇,不去成佛解脱,又何必冤冤相报,天下色鬼多了去了,杀得没完没了停不了,你自己苦不苦?你还利用我和江枫之间的感情来杀人,你不觉得这样对我们更残酷吗?你是苦命人,将心比心,又于心何忍?” 不等古月萍再多所质问,江枫的头部、面部、手足、身子,忽尔一齐开裂。从他体腔内,现出一尊巨怪,熊头、羊角、驼背、虎爪,正是昂昂丈二的坦姆本尊,它的驼峰都顶上了天花板,发出“咕咚、咕咚”的闷响。 文斌和月萍吓得眼珠子都快蹦出眼眶了,随怪物躯体暴长,文月月亦如登升降机,直升起来,真有飘飘乎乘风飞翔之感。她身似棉絮、命如纤尘,吓得尖叫一声,差点儿从怪物背上滑倒、坠跌下来。她忙屏住呼吸,死死攥住坦姆背上的箭鬃、抱住驼峰,然后牙齿咯咯打颤地连喊爸妈救命。 古月萍一脸子的绝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月萍脑中的问号如时钟走动声。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时之间,她惊怖得不敢相信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文斌也望坦姆悲叹,自愧无力救助女儿,只有先去搀扶妻子。 孰知,四周的家具、器物,整个环境,一齐变成了灰白状态,文斌扑过去搀扶妻子,却不料竟从此再也触碰不到妻子了。他俩秒变了“袋中人”,彼此只能相见,再不能相触。文斌这才发觉,他们不知不觉已身陷可怕的“袋中”。古月萍惊恐地也忙去使劲拥抱丈夫,这样热切地想紧紧抱住丈夫的拥抱动作,她此前从来也没对丈夫做过! 她心下追悔莫及,恨不得时光倒流;她多想重新得以抱一抱丈夫,感受一下丈夫的怀抱呀!可惜,现在这灰白世界之内,她和丈夫的身体相互穿透过来穿透过去,死也抱不到一块儿。两人一边做着手势,一边都见对方跟自己一齐失去了色泽,人体也是,衣裳也是,什么都已灰白无色,不禁同心惨绝。 此时此刻,月萍眼看着绝望的丈夫汗水淋淋,粗框眼镜已滑落到鼻子下面,双臂徒劳地与之相拥,她脑中猛地涌现出丈夫平日待她的无数好处。古月萍,这位性子刚烈的女人,在过去的岁月之中,坚信自己永不会搁下初恋的女刑警,此一刻,竟然像用了橡皮,把江枫从脑中擦得一干二净,满心满怀地只顾丈夫文斌。 含愧滋疚的心理力量,竟是如此之大,大到一瞬间,就打垮了二十年的怀恋! 形格势禁,文斌和月萍都绝望得呼吸粗重。文斌自道从此跟江枫一样,深切体会到了江枫的苦处,同情江枫,也同情月萍和自己。满腔的愤懑至此刻再也按捺不住,他忽地怒由心底起,恶向胆边伸,呼哧呼哧掉头朝驮着女儿的坦姆吼:“不论你是含冤在世也好,是不近情理的怪物也罢,我原本有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现在被你弄得再也不能够拥抱她了!你,你这头怪物,凭什么夺去我最渴望的幸福?” 说着,仿佛感到浑身血液倒流般的侮辱,文斌猝然站起身,雄赳赳地朝坦姆猛扑过去,跑得腿上的骨节都嘎巴嘎巴作响。苦熬出头得来的幸福转瞬又化为泡影,他一边冲刺一边咆哮,彻底地宣泄出:“妖怪,我受妻子冷待好多年了,苦么苦得要死,说么说不出口!好不容易有转机了,又被你变成了袋中人,现在连宝贝女儿也触碰不了了,你这畜牲,你凭什么剥夺别人的幸福?就算你前世遭遇非人的虐待,是个凄惨无依的受害者,你也无权肆意掠夺走别人的幸福!” 文斌像唱片磨损了声纹一样,口中不住地重复着愤懑,双臂剧烈摆荡;脚下拼死拼活地加速,双腿摆动似车轮,跑得像溺水中的人打狗刨似的。 古月萍从后追上来,听到丈夫所言,心中好痛,歉疚无已,她声嘶力竭地喊:“文斌,老公!别过去!危险呐!” 文斌心中怒火燃烧,五内如焚,听不到她的话,一个劲儿地冲向怪物。坦姆却若无其事地不屑一顾,见它呆立不动,古月萍暗自纳罕,心存一念:“坦姆毕竟是良善的女大学生所化,总该还有良心吧。她受到了不白之冤,不幸遇害而变作了怪物,想是不会滥杀无辜。它不就没有胡乱杀害江枫么!老天保佑,坦姆行行好,大发慈悲,莫跟文斌这傻子计较,阿弥陀佛!”心存一线希望,她脚下越发加速,想赶快拦住丈夫莽撞之举。 不料,文斌奔近到相距坦姆一尺以内,坦姆才闪电一般发动。它像是体内装了弹簧似的,忽地巨爪一挥,文斌当即全身四分五裂,刹那间潠血而亡。 坦姆挖空心思逢场作戏至今,其真正的刁钻藏在它心底,严密地藏在它通体漠然的神态之下,叫人窥之不透。古月萍嘶声尖叫,心如刀绞,胸口一痛,四肢一阵抽搐,浑身无力,眼前天旋地转,俄尔,一片漆黑,不省人事。 第十章 不知过了多久,等古月萍醒来时,却发现四周灯光昏黄,头顶是高高的穹顶,面前是宽大的电影幕布。她爬起身子,愕然发觉躺在电影院播映室的椅子内,四周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的播映室内,只有她一个人。原是她在椅子中睡了一觉。 什么灰白世界、什么坦姆巨怪、什么江枫、什么袋中人……全都不见了,眼前到处是活生生的、依旧五彩缤纷的现实世界。月萍松了气儿,已自浑身虚脱,满头大汗,一时之间,还回不过神来,不知何时是梦境,何时现实。 腾腾冒汗的脸像涂上一层蜡似地闪光,她粗重地喘吁吁,耳畔兀自清晰地回荡着文斌最后的那段咆哮,心头隐隐地痛,仿佛灵魂也被抽空了。忽从安全出口外传来女儿月月的呼唤声:“妈妈,你快醒醒吧,全散场了,我都上完厕所了,你还没睡醒吗?你这是有多困呐!《凶剑传说》这动画片,你真就不愿意看吗?对你来说,有那么无聊嘛!唉,你真是一个叫人操心的妈妈!” 古月萍如释重负地想:“不外是个梦!原来我正陪月月看动画片,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呵呵,真累呐,这梦也真够呛!”她擦了擦汗、理了理衣衫,站起身来,对女儿说:“好,好,好,月月真懂事!妈妈真是困极了,好了,走吧,我们回家!” 文月月甩着圆乎乎的小手,转身又往外跑去,口中爽快地接话:“哦,走喽!”声音回荡在长长的走廊中极是空灵。古月萍怕她又走丢了,忙三脚并两步地追了上去。 她走出电影院,外面毛毛细雨淅沥不停,黑灰色的云低低地覆盖着街面,小雨斜飞落到脸上丝丝地若有若无。因是才下雨没多工夫,路上也没人打雨具,月萍自也不烦遮雨。那潮湿的空气又让她感到了生机,挺讨人欢喜的。这一回,一路上倒再没见江枫出现。 回到家,文斌还在忙着写稿子。古月萍进门换了衣服、洗了头,就走到丈夫身后,从后抱住了他。这情形,自两人结婚以来,文斌头一次遇上,老婆冷不防来这么一下,反差太大,他一时吓傻了,连叫:“啊哟,啊哟,你咋啦?” 古月萍笑呵呵地把头依偎到丈夫的臂弯之中,一对妙目注视他的脸,深情款款地说:“这多年,你为家里付出了很多,我一直想补偿补偿你,这个拥抱就作为对你的奖励,好不好?” 说着话,月萍见文斌鬓间、头发之中已半是花白,脸上也已呈悒悒老态。虽说脑力劳动者头易白,但她知道这些年丈夫付出的辛苦,加之妻子心有别属,苦闷就超乎常人。他那微微耷拉的眼角之中,拖赘着的疲惫极是显而易见。 文斌思绪万千地长叹一声,伸手轻抚妻子湿漉漉的秀发,鼻端是香气馥郁的洗发水味,温柔而动情地说:“我做的,都是做丈夫的本分,我不算啥。你整天忙着张罗饭店的生意,支撑这个家,你才是当之无愧、劳苦功高的功臣呢!”古月萍听了心中很是受用,她想起自己是月斌饭店的老板,店里招牌菜之外,最热卖的就是她独创秘制的古式蛋炒饭。怪不得梦中请江枫吃饭的地方,名叫“月斌”,那是自己和丈夫名字的融合。她请江枫吃自己的秘制蛋炒饭,却还绞尽脑汁、想破了头也想不起这熟悉之极的饭店其实是她自己开的。 梦境真是神奇的画面,记得当年刚开店,文斌文化好,想出“月斌饭店”的店招,寓意他们夫妻长长久久,古月萍还有些反感呢!现在梦醒了,却感到这个店招名字起得真心美妙,她心底的这份满足,全是拜梦境所赐。 夫妻俩聊得心里暖融融的,古月萍又念及梦中境遇奇特,梦里竟然当起了刑警,跟开饭店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而她做起警察来,却没有丝毫违和感,可真是奇迹哟! 她唧唧咕咕将在电影院做的梦告诉了丈夫,说到高兴处,忍不住噗嗤笑出来,还得瑟地自夸有做女警察的潜质,破案率那是杠杠的。文斌听后哈哈大笑,月萍见他笑得三分戏谑、七分揶揄,不禁口口声声地责怪说:“怎的,你不信啊?” 文斌连忙说相信,又从案头拣出一摞稿纸,递给妻子,说:“想是你已读过了我写的小说,日有所念,便有所梦,这也不稀奇。” 古月萍接过小说一读,内容竟与那个梦境神相雷同,一样的初恋、一样的情节、一样的冤魂、一样形貌的怪物……她掩卷长思,这才恍然,原来梦见的是小说的情节。想是昨晚闲来无事,贪看了一夜小说,难怪今天精神不济,连陪女儿看电影也会呼呼大睡。 她自嘲地笑了笑,心中倒也不无获得感:“做了这么一场惊魂梦,我终感受到了丈夫的好处,即使虚惊一场,流了好多汗、好多泪,我也值当了!” 一家人随意地吃了午饭,女儿头也不见洗、衣服也不见换,无精打采地说回房睡觉,古月萍还道她怪当妈的在电影院睡大觉而故意赌气来着,也就不怎的在意她搞啥名堂。闲来无事,她则搭丈夫一起看了部电视,看时,文斌抓住她的手,握着指头,用两手来来回回地揉搓。月萍也照式揉搓他的手,两人做着这种有节制而古老方式的爱抚,情意绵绵地挺高兴。她乐得吧唧吧唧吃了甘薯面和栗子做的甜点心当零嘴儿,又吃了不少文斌洗后削的水果,真想天天这般像谈恋爱才好,一家人再吃了晚饭,时间一忽儿就过去了。 月月晚饭倒是出房间来一趟,吃完饭又钻进房内去了。晚上临睡前,月萍不忘到儿童房间看看女儿,她进门前念着今天夫妻二人的欢语笑颜,翻来覆去地在心里头叨念:“真好,真好,现实真好!梦里的情景,我是再也不想看到了!再也不要出现了!” 她推开门,见女儿已上床睡着了。她轻轻踮脚入来,小心翼翼地四顾女儿粉嫩的房间内,摆满了小马宝莉卡通公仔,月萍忽地想起梦中的女儿完全不似现实中的女儿甜美。可虽然一个粉色系公主范儿;一个像小男孩,欢喜杀马特式的动画片《凶剑传说》,风马牛不相及,但相比之下,又都大大方方地不腼腆。古月萍不由地觉得新奇而饶有趣味——梦中也只有这一点,她敢去回想。 转念想想吧,袋中人的比喻,倒是给古月萍上了一课,她会心地笑了,心想:“我们人过一世,还是坦诚自我地活着才好。想爱就爱,想说就说,要做就做,别像文斌那样,也别像我以前那样,否则全变成了江枫,做袋中人就糟了!” 电影院做梦出了大汗,回来路上又贪凉冒雨,此时她身子忽尔似发烧了,非常酸懒,心口阵阵恶心,头也发痛,她看女儿没事,便放下了心,想着该回房去睡了。 想着想着,她顺手去替月月掖被角,掖了被角,她还不忘在女儿脸上亲吻一下。 她不去亲吻,倒不怎的,谁知一去亲,她的一张脸竟尔扑地全陷入枕头里去了!她着实吓了一跳,心口突突如擂鼓,再支起身子,却愕然见女儿好端端地躺着!适才她的确结结实实地丝毫感觉不到女儿的存在!这不是梦!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她有种不祥之兆涌上心头,不禁悚然恐惧起来,双唇止不住地发颤,浑身战栗,她抖抖索索地又伸出手去触碰女儿的脸。这一下,她真地看清了,她的手分明穿过了女儿的脸,手上确乎一无所觉。女儿像是投影的影像,浑不着力,犹如江枫、袋中人一样毫无质感,只见其形,仿佛女儿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她这个当妈的,心都快碎尽了,她一下子又似回到了梦境之中,坦姆作祟,袋中人全都无法相互触及!一时之间,记忆和视觉统统扭曲了,古月萍她一个绝色美女,花好月圆,却惊吓得花容失色,脸蛋扭曲变形。 她脑袋之中,混乱之前的刹那,忽尔一愣,心想:“不对啊,梦中和文斌写的小说里头,都说袋中人还是可以触碰有血缘关系的人呀,怎的月月我就摸不到了呢?还有,还有,人只有进入异空间,才会变成袋中人,可是好奇怪,异空间内应该是黑白的,怎的现在周围都没变化?一切依然有颜色啊!” 她太阳穴崩崩地跳个不停,心念电转:“难道现实中,遇上袋中人,不论有无血缘关系,全不能与生人相触吗?难道现实中的异世界,跟现实世界一样五彩斑斓吗?”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儿,那寒意才起,她浑身就打了个机伶,又复一阵哆嗦,后怕得恐惧泛滥。 她叫唤女儿的名字,想把她叫醒来,深怕女儿连醒都醒不过来。所幸女儿揉着惺忪的双眼醒来了,却听她怨声说:“啊哟,妈呀,我刚刚才从袋中世界逃出来没多大工夫呀,还看了场电影,累死了呀!一逃出来我就想先看了动画片再睡觉的,撑到现在。你都已在电影院睡得饱了,你就行行好,让我也睡个饱吧!我被关在袋中的异世界,吃没得吃,睡又不敢睡。好容易乘坦姆出去杀坏男人的机会,我像黄鼬似的,偷偷从异世界的缝隙之中溜了回来,还赶得及动画片公映,我容易嘛?我现在真困得撑不住了!我不是全都跟你说过了嘛,你忘记啦?” 古月萍听她这么说,下巴都吓得颤抖个不停,抖得剧烈个不行,仿佛要从脸上掉下地去了。月萍从没这么恐惧过,眼里布满了通红的血丝;她稳不住身子一崴,在床上翻了个身,从床的另一边滚落到地板之上;她忽想起来,女儿从电影院回家到现在,其间一直没机会碰她一下,否则早便发觉异常了!可月萍又哪有余裕想到要去摸摸文月月呢? 她转而又咀嚼出不对味来,女儿说话的腔调,怎的始终跟梦中坦姆侵入江枫意识之后,江枫说话的腔调神相似呢?她害怕那个格外逼真的梦境,不敢去回忆,因此回到现实后,一直条件反射地回避女儿的言行,不敢分辨差异。此时回想起来,不禁毛骨悚然! 她心底歇斯底里地呐喊:“原来,哪儿都有坦姆在作祟!”可她已吓得发不出响声了,只从鼻腔和喉底发出低沉的呻吟,呜呜地可怕。她想起噩梦中做过失去江枫父女的噩梦,梦中梦和现实都已重叠,谁又能受得了,梦里梦外,不容许人遂心顺意,全是勒紧的布袋子一样、令人窒息的情景呢?纷纷攘攘聚拢来的胡思乱想,宛如一阵阵针刺般的腹痛,令她苦不堪言。 少停,古月萍忍不住从心底不断地翻涌上来的恐惧,化作歇斯底里地尖叫,终于喷出了音响。 她的尖叫声刺破了苍茫而厚重的夜色,却刺不破包裹在她身心之上的那一层无形无质却又勒得她透不过气来的“袋子”。 …… 袋中人坦姆就是这样,在古月萍这惨叫声中,诞生于世了。它消除了一切的界限,时间也似老去了。 第十一章 江枫眼睁睁瞅着古月萍惊恐至极的这场情景,他急不及待地想要冲出文月月的眼睛,冲出坦姆异空间的藩篱,去抱住月萍,他想安慰她。一个女人身遭恁般惊吓,任谁也无法无动于衷地目睹。 可惜,他才动念,却忽尔眼面前的一切瞬即消失了,只剩下霎时一片虚糊之后,又是另一番他从所未见从所未睹的景象。他立时心底敞亮,这是多年来在坦姆体内常常经历的事情——坦姆又用意念波将他眼前的一切改变了。 他也知道,这又是一场坦姆曾经目睹的离奇故事吧。 坦姆手指一个西装笔挺的年轻白领,告诉江枫他叫李晓明。那声音非是声带振动发出,坦姆也确乎没有声带,那声儿似从江枫的脑际深处爬出来,耳音中窸窸窣窣的全是扒搔声,听得他心中发毛。 李晓明长得五官端正,身材颀长,俊朗倜傥,甚有人缘。他和女友好得如胶似漆,形同一人。婚礼之日亲友们都到了,等着新人的时候,却忽见李晓明慌乱地跑入会场,泪水哗哗地流下,人是跌跌撞撞跑过去扑翻在地上,呜咽痛哭个不休。大伙儿惊愕交错,纷纷上去安抚探询,好不容易才听他断断续续地说了个大概。 婚礼前一个小时,准新娘失踪了。 说来,女子也是外地人,是个孤儿,住单身公寓。据李晓明说,晓明这日清早给她打电话,她还好好地,电话里传来困困的回话声,彷如慵懒的小鸟,缠绵温存。谁知过了大约两个钟头,晓明准备停当,再电话她,却传来关机的语音。他虽感讶异,却还道她是马大哈,忘记给手机充电。他想:“反正是要去迎娶的,也不必再电话。”念及此处,他便电话约好婚庆公司的业务员,把租的奔驰婚车开来接他,径直上姑娘所居白鹤佳苑的公寓接新娘子。 到了新娘家,晓明先还敲门,后来砸门喊叫,却无人来开门,纹丝无响。他急着去找来物业,将防盗门撬开,看见房内的景象,是他至今无法接受的。 但见满屋是血迹,血腥味比新装修房的油漆味儿还浓烈,再看墙上地上到处都是一个个血手印子。女子已经穿戴好了前日选好的婚服,满身行头灿然,却竟然仰躺在血泊里,从锁骨一直到肚脐,全给剖了开来,只能用开膛剖肚这个词来形容。目睹此景,晓明顿时昏厥倒地不省人事,得亏物业师傅还没走,赶紧打110报案。 那物业吓得言语无措,口齿紊乱,接通报警电话,接线民警问了好几遍,才囫囵听个大概。刑警赶到的时候,那50多岁一脸沧桑的物业师傅,不忍目睹现场惨况,竟然掩面抹泪,支支吾吾,话好容易才说得出口。 再看案发现场,受害者的手机已粉碎,扔在女子手畔,看似手机是被踩碎的,据此判断,凶犯可能身材高大,体格偏重。再看这女子整个躯体几乎给剖开,体腔断口光滑一连成线,若非快刀开膛、凶手膂力惊人,何来此重创?可依血污印痕和血滴飞溅的抛物线轨迹及血水溅落地板的形状来判断,又非快刀切割时带出的血浆所能比拟。 满屋子的血迹并非自然的一滩一滩,竟然是沾满血的手印,一个巴掌连着一个巴掌。凶手丧心病狂一至于斯,竟然杀害死者后,还用手沾血涂抹了整个房子,非但卧室客厅,连转西厢的卫浴间和厨房里,也印满了血印。整个三室一厅的房子内部,赛如全给贴上了一层血迹斑斑的血手壁纸。凶手心理变态,闲情犹如儿戏! 一名年轻的警察很自然地去提取手印的指纹,他心里暗骂:“这大胆的狗贼,杀了人还可定定心心地干这泥匠活儿,留下如此罪迹,简直是不把警察放在眼里!”结果细一瞧,没有指纹,想是凶犯戴着手套干的,小警察对另一名老警察说:“凶犯是戴手套留血手印的。” 老警察双眉深锁,默然不答,朝地板、墙上、家具的血迹上反复看了又看,发现小警察背后墙壁上一个手印上的血兀自未干,殷红的血线从手掌的四缘淌下来,老警察蓦然激灵灵打个冷颤,眼皮眼睑一阵抽搐。 破案的过程,却无比艰难,现场连蛛丝马迹也一无所获。跟被害者有关的人全都一一被调查取证过,全无嫌疑,而最大嫌疑者李晓明虽没有“不在场证明”,经多方调查,也并无确凿证据举证他作了案。小城里所有的警力组织专案组全力侦查,铺开法网,久也抓不到疑犯。恍如凶手人间蒸发,警察们束手无策,只好高价悬赏,贴告通缉,却也无济于事。 事情一拖就是两年,人嘴口杂,便有拿他只言片语的闲人,坊间四传,一人一个样,竟然窃窃里头,生出无数稀奇的情史,莫衷一是。 晓明只好新找了份工作,公司里的女职员,也有爱慕晓明能干、帅气的,爱慕既生,暗恋者也屈指不少。其间有个女同事,名字叫王雯雯,是老板朋友的女儿,丽质中算是中等,花丛里却风景独好的品类。她虽是富二代,却是最痴情的一个暗恋者,每日都要给晓明送早点,风雨无阻。 晓明待她只是淡淡的平凡,一个举手投足,一种笑面人生,从来也没有那款款深情的爱恋,雯雯却拿他当至宝,握着怕捏疼了,含着怕化了。 这日雯雯给晓明送来一碗皮蛋瘦肉粥配两个自制的绿泥香草蛋糕当早餐,雯雯做吃的是公司里一绝,这蛋糕里别出心裁地加了艾草汁,做出来的颜色青翠欲滴,见者绝难不眼馋的。蛋糕摆到晓明面前,晓明闻到艾草的香味,忽地面色变白,眉头拧成个川字疙瘩,浑身颤抖,厌弃之极如见着瘟神。雯雯吓了一跳,忙去摸他的额头,问:“怎么啦?有寒热?”晓明头埋在桌子下,摆手结巴道:“突然……突然肚子好疼,这蛋糕你吃吧,我去下盥洗室。” 晓明低着头,迅速站起来,飞步去了,回来的时候,脸色转霁,却坐在雯雯的位置上,故意远远离开自己的座位。雯雯乖巧地将皮蛋瘦肉粥给他端过去,轻声款语:“粥养胃,乘热吃吧。”晓明客气地含笑接过粥碗,答谢:“真是让你费心了,总是送早餐我吃,明天我请你吧。” 坐对面的四眼听得忍不住笑道:“你每次这样说,每天还是人王小姐给你吃早餐,我们这些眼馋的人,心可是酸溜溜的哦。” 雯雯接过话头:“四眼,你少说两句,没人当你哑巴,喏,今天也给你们大家吃。这块最大,堵你的嘴还不够么,嘻嘻……”她把蛋糕分切开来,分给同事们,一屋子人都有说有笑起来。 雯雯心疼晓明的肠胃,一整天都有意没意地关心他的肚子,她知道一直以来,晓明不亲女子、喜欢独处,因此下班时她放胆偷偷跟在他身后,晓明则心无旁骛,钻入自己的座驾,雯雯目送人车扬尘而去的眷恋,暗自隐藏在深深的祝福里面了。 雯雯紧走了几步,站到宽广的十字路口,才停住脚步,车去向市中心的方向,这个城市里有她深爱的男子要去的地方,秋日的晚风带来了成熟花草清新的香味,却反而烘托了她的孤独,此时此刻,她心里忽地冒出一句:“我也想去那个地方……” 第二天晓明精神奕奕,请大家去吃土菜馆,顺便答谢雯雯,众口言欢。中午大家便结伴去吃饭。雯雯迎着和煦的阳光,偷偷望着李晓明走在前面,阳光浸润下的男人,透出来的魅力,比什么化妆品都对想要容光焕发的女人有用。 雯雯一袭花边连衣裙素白上淡淡几抹粉红的花瓣,胸口高高隆起的图案是一片略红的花瓣,站在清香的秋风阳光里,身周隐隐泛出氤氲七彩的光华。站在不远处的四眼觑见此景,看得目定口呆,这一刻的这一秒,四眼也看到了青春无限的美好。 土菜馆这趟午餐上,晓明特别开心,荷包大开,点了好几道好吃的菜,销售部十几个男女坐了两桌,吆五喝六,劝酒举箸,亲昵狎玩,好不热闹。 热闹里,酒精刺激神经,四眼忽然生发了爱慕雯雯的念头,却自卑地不敢表达出来,仅仅是用那双充满血丝的眼镜片后面的一对小眼睛,偷偷注视雯雯。 雯雯的目光总是在晓明这里的,挪不开,她没有沾酒却被这男人弄醉了。聚餐结束返回,晓明酒量宏,不见醉意,神采奕奕,健步如飞,干练里的神俊,哪个女人会不欢喜呢? 雯雯真心恨不得寸步不离晓明,而晓明自从去过一次城里,就每天都要去。雯雯每天都在十字路口望着车飞驰向同一个方向,同一种失落。等到失落像滴在水里的墨汁在心底晕开了很久,她才轻步回到自己的宝马里,扭转钥匙,发动的似不是轿车而是寂寞和无奈。晓明是个精细人,岂能不知雯雯这根小尾巴?可是即便他也会看着后视镜里的女人,心略略一颤,他却还是任她一人孤零零地站在他吐出的尾气里。 雯雯是城里浙商的女儿,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千金,之所以给予晓明这样细微曼波的柔情爱恋,就是一种深刻的爱。晓明如此辜负这片芳心,而雯雯心里一直都很甘愿。雯雯家里的钱,可以让她过得像个公主。她却可以如此释然地对待晓明的冷淡。她释然将车开回家经过两扇大铁门的时候,她就把笑容扬起来,她不想让父亲知道自己在暗恋别人。 王秉钧先生是雯雯的父亲,商海浮沉,老于世故,也正是这个什么都精明的人,在女儿面前却总会变了个老孩子、天然呆。今天雯雯迎着他,柔声道:“阿爸,刚才见你在阳台上,天都暗了,你在干什么呢?” 王秉钧笑眯眯地说:“没什么,等我的宝贝女儿嘛。”雯雯怪道:“我有甚么好等的,每天都两点一线,又不出去玩。”雯雯在父亲脸上亲了一口,说:“妈妈呢?” 秉钧告诉女儿,妻子去钱太太处麻将了,估计今天要通宵了的,钱太太刚才打来电话,还叫老王也过去,雯雯说:“好呀,你们去吧,我等会儿也要出去一下的,您去了我就不用陪您啦。嘻嘻……”父亲拍拍女儿的面颊,笑道:“好吧,乖乖,最解父意女儿心。” 雯雯扒拉了几口晚餐,佣人吴妈看见小姐没怎么动筷,忙问:“小姐,您平日最爱吃这几样的啦,今天怎的没胃口啦。”雯雯餐巾抹抹嘴,笑道:“不是啦,我是要出去一趟,赶时间!”小姐走出去之时,吴妈说:“小姐早点回来啊,阿荣从乡下带来了你要的河菱角,晚上回来蘸糖吃啊……”雯雯嗯了一声就走了。 河菱角,雯雯以前跟好姐妹到乡下玩的时候天天吃,煮熟了以后的菱角剥开外壳,里面是白嫩的身体。那个姐妹名字叫夏雨荷,两人好得如同亲姊妹,长大后还常相来往。后来雯雯听说她谈了个男友,很快要结婚了。两年前结婚之日,雨荷却横死公寓内,身子给人整个剖开。送葬的时候,雯雯都不敢看,哭得不成人形。 也就是在葬礼上,她见到了雨荷的男友,便是李晓明。晓明陪着她哭醒过来,递给她一块手绢。她就把这面色苍白的一个男人,深深印在了无比脆弱的心中,她接了雨荷的班儿,也一眼钟情了这个男子。那时晓明因丧偶心境大变,辞去了工作,雯雯就介绍他到自己任职的公司上班。 她的宝马在夜色笼罩下的城市里开得不快,她是到城西的西蒙会所,想喝一杯。 有三分酒意的女子就像在玻璃杯里的威士忌,丝滑晶莹得很,雯雯就是这样走出会所。夜色里孤独的梧桐树,是寂寞的手势,手势的阴影投在她的脸上,她不经意地一瞥,竟然看见李晓明一脸苍白但是越发帅气地已笔挺地站在她的面前,她微微扬起头,愕然地叫:“你怎么在这里?” 晓明一改往日的冷淡,双目泛出蓝郁郁的光泽,微笑道:“我来找你,跟我走吧,带你去个地方……”那声音对一般女子已具无穷的魔力,雯雯就更难抗拒了。她情不自禁就把白皙的手交到了这个梦寐以求的男人手里,自言自语:“我不是在做梦吧?” 会所的车童正巧看到这两个人离开的情形,定定地站在原地,看得呆了,心想女人投怀送抱得如此漂亮的,也是少有的。 四眼是个聪明人,有自知之明。他暗恋并非想高攀雯雯的家底,而是在去饭馆的路上真心爱上了雯雯的灵性,情难自已。雯雯是个嘴上不说内心什么都明白的女子,典型的天秤女,懂的人总是很迷恋这样的女子的。 很巧的是,四眼住在西蒙会所的马路对面,那晚他出来买包烟,也正巧看到了雯雯遇到晓明的那一幕。 他看到的那一刹那,双目圆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见雯雯握住晓明的手,渐渐地隐没在黑夜里,即使有会所前灯光照射,两人的身影还是像蒙上了黑布一样,连同雯雯的车一起,一眨眼的工夫就看不见了。 四眼和那个车童,不约而同地揉揉眼睛敲敲头。如此鬼异的事情,别人诚然是难以想象的,只会在表演魔术的场面看到。 这是四眼最后一次看到雯雯,此后,若非雯雯和晓明都没来上班,四眼真的就会把这短暂而离奇的事情归并到自己的梦里,可惜不是梦。一开始,大家还当他们请假拍拖翘班儿了,可老板说两个人都没有请假。后来隔了三四天也不见人影,后来王家也派人到公司问雯雯的行踪,火急火燎的,四眼心知不妙,就慌了手脚。他跟大伙儿说了那天晚上看到的情景,闻者无不惊诧,有人提议报警。不管事情是否捕风捉影还是撞鬼遇邪,大伙儿一致决定报失踪。 警察的缉索体系在城市里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却一时毫无线索。四眼及几个同事去找过警察催了几趟,回头想想,求人不如求己,大伙儿便相约分头去两人平日常去的地方找找。 四眼还去雯雯家,跟王秉钧说了大伙儿近来努力寻找的进展,让老俩口宽心,又要了雯雯平日的通讯录,向本子上所有的朋友,一一打听,却徒然无功。微博、微信上寻人消息是转疯了,收获却是空无一确音。朋友们如热锅上的蚂蚁,一筹莫展。 四眼尤其寝食难安,决定还是要出门寻找。他请了假,四城瞎兜,抱着一丝连自己也不相信的希望奔波着各个角落。他拿着两人的照片,费尽唇舌,殚精竭虑,想方设法,东家问西家求,却难有进展。 除了在本地搜索,李晓明和王雯雯的所有人脉全部给发动起来,向郊区、外省市城郊进军。四眼一心念着的就是那个白肤胜雪的女人,虽是跋涉到腿抽筋,却满心勇气和干劲。其心之坚,其情之真,其行之力,世上又能得几人?得亏四眼执着,否则这个吓人的谜团永远无法揭破。 写到最后这句话,便是江枫脑中断片,突然恢复了原本的意识。众人茫茫地搜索雯雯,其情迷离而无望,致江枫霎时醒觉。 他四顾茫茫,只见陌生的人物在身前四周晃动,彷如vr的视觉场景,赛如置身于逼真的游戏画面之中。 他想挣脱坦姆的异世界,可是脑子再清醒,身子却无法挣脱这宿命一般的深陷。坦姆似感觉到了他的异动,却毫不以为在意,脑电波略略这么一动,江枫身处的画面又自大不相同。 第十二章 南方有座大山,名叫雯候山。相传远古的时候,有个女人叫雯,他的丈夫被皇帝拉去打仗,一去十年,再无音问传回来。自从丈夫走后,她每天都要到村口眺望等候,风雨无阻。天长日久,感天动地,天上的神灵使动鬼斧神工,在雯站立的地方,降下一座小山,让雯有了垫脚石,眺望更远的远方。当雯走近了生命的尽头,油尽灯枯的雯还要枯等、眺望,终于望穿了秋水。她和山化为一体,由此,老百姓感念这一人神互助的动人传说,将此山定名为“雯候山”。 后来又出了几个和雯遭遇相似的妇女,也因丈夫出征,都仿效着来雯候山等夫。其感人之处,每一个都不亚于雯,又感动了同一个神灵。在漫长的数千年里,神灵不断将小山加高,想让吃苦的女子能够望得更远。神灵的一片善意,不负人心,让这座山变得方圆渐广。四眼驱车去下一个城市须途经此地,他见山就想起听说的以上传说,遥望见半山腰上有座庙宇,才发觉自己还从来没正儿八经地爬过此山。 这天他原计划到东城去找找线索,雯雯失踪得神秘,他也忽然萌生了拜佛的冲动。四眼攀得汗流浃背,好不容易爬上山,旭日东升的阳光像洒金,撒进庙堂的阳光却将里面黑暗的部分照得更加阴暗,四眼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这庙门上剥啄的片片沧桑留下的痕迹,和尘封的庙内陈设,隐约透出一种神秘,一种阴森的神秘。四眼抬足跨过门槛,看见庙里供奉的是一尊面上死白的凶神,他想起来,这座山上有一种精怪,在约一千年前的时代,啸聚此山,为祸人间。又是另一个传说,这山精形貌一如生人,却行走裕如,风驰电掣。它们主食艾草,而且吃艾草会露出獠牙和僵尸脸。它们生性残忍,为了抢当地百姓自家种的艾草,村民若起而反抗,立时便会命丧其利牙巨爪之下,统统要开膛剖腹,不在话下。村民一旦遇上它们,绝无活口之幸。 后来村民们请来了五岳三山的许多道士,踏宫布斗,施法鏖斗。上百的道士和山精大战三日,各自拼命,泰半同归于尽,双方几乎死光净绝。道士剩不下十个,妖怪只余妖头夫妇尚苟延残喘。两造各自罢战,妖头与道士订下契约,永不再下山掠食,而人间则须在山上修庙,四时送艾草上山供奉,喂养山精。从此人与妖,再无相犯。 而四眼此时步入的,便是当年百姓修建的山怪庙宇。山精占山为王,却不知为何,历千年而渐渐绝迹,随着它们的衰落,山庙亦冷清下来,至后无人再来供奉,遂日渐衰败,如今已是残墙碎瓦,凋敝不堪。那山精妖王的遗像之上,一条右臂也已断掉,其身上的彩漆也早风蚀剥落殆尽,露出黑黑的泥土胚,极见苍凉,人踪绝足。 庙内的供桌也是朽得一碰就会破,灰尘在阳光里飞舞,呛得四眼咳嗽得眼泪都出来了,赶紧走出门,摘下眼镜揉眼睛。忽地,他脑中灵光一现,猛地想起了什么,转身再看那座妖王的塑像,其五官端正,隆准鼻挺,竟其和李晓明似乎有七分相像! 四眼的全身毛孔登时收紧,寒毛倒立,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窜向脑门子,转而他捶打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子,摇头发笑。一转眼,他就把自己荒唐的念头给赶走了,心说:“太离谱了,晓明人那么好绝非妖王。再说妖王都死了千年了,难道还转世投胎?还偏偏让我们城里人遇上了?若晓明是妖王,雯雯不是危险了么!晓明绝不是这种凶残的人。” 四眼连日奔波,难得有此时的一番闲情,短暂而舒缓,他双手叉腰,伸个懒腰,转身下山开车扬尘而去。 四眼一个父辈的朋友,住在这个村子里,他还是头一回来拜访,村中道路纵横,七拐八弯,找得四眼满头大汗,央东家问西家,好不容易才找到。 门庭旧敝,墙窗风烛,大门洞开。四眼探首往里张望了一下,见土围墙内的院子里,散养啄米的鸡数只。一个穿着蓝色粗布衣衫的老人坐在竹椅之中。 老人在剥豆子,戴着一副玳瑁边老花眼镜,抬起头来,看了看四眼,问:“你是谁?有甚事?”四眼自我介绍了一下,老人听说他父亲的名字,恍然笑道:“哦,是大侄子啊,稀客稀客,请进,到屋里奉茶。”屋子里陈设简单,两人搬了两把椅子相对而坐,老人沏茶倒水,寒暄起来。 言谈之间,四眼提及了自己近来找人的苦闷情绪,还说到经过雯候山拜了山庙,老人故老经典知道得多,因那山庙又说出了四眼从未听过的一个传说。 承前我们知道,令雯候山出名的那个古代女子叫雯,雯却竟然就是后来山精的始祖,也就是妖王的妻子。相传雯的丈夫出征后不上一年就战死了,灵魂脱离了肉身却舍不下妻子,飘飘荡荡地回到自己的故乡,却看见妻子每天都在同一处守望自己,苦苦等候。他比妻子还内心煎熬、还心疼。无如人鬼殊途,苦于无法说话,不能将自己已死的消息告诉妻子,而当时军队全军覆没,也没有人来通知阵亡,因尔音问十年悬隔不闻。 丈夫的亡魂义无反顾,便悄悄守在等候自己的妻子身边。两人忽地又像过去一样,生活在一起,只是不能说话,妻子也看不见丈夫。一人一鬼,妻子满心的就是丈夫,丈夫满心的也只有妻子,丈夫连入地府的期限也错过了,成了名副其实的孤魂野鬼。可他不后悔,他在妻子身边保护妻子,驱赶妖魔。山上虽多怪物、多猛兽长虫,但只要有丈夫在,妻子永远是安全的,此情此景,也是感动到后来神灵造山的原因之一。 妻子在等待的时候,也会自言自语当初两人缠绵的说话,丈夫每每会不由自主地答腔,用的还是那时情好的柔语,可当每次说出来,他才哑然发现妻子是根本听不到的。丈夫是那样渴望能再跟妻子说一句她听得到的话,而妻子是浑然不觉的,还是不断说着好听的情话,倾诉心曲,这般一来二去,就更令丈夫心焦了。 一日,妻子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依然坚毅地站在山巅,生命离开了躯体。她的灵魂一个转身竟然看见丈夫就站在自己身边,她吃了一惊。原是她死了以后,丈夫跟她一样都是鬼,可以对话的时候,她就得知了真相,登时泪泗滂沱,丈夫也忍不住痛哭,两个亡魂抱头痛哭了好久。 两人缠绵不了多久,牛头马面就来领雯的灵魂去地府。丈夫立时收泪,忍痛吞情,推着让妻子离去。妻子要拉丈夫相偕才去,牛头马面说不行,他丈夫已错过了机会,再也不能与妻子同行了。妻子就死也不肯去,她不要再离开丈夫了,她哭着喊着说自己等得太久了,丈夫也等得太久了,苦得太久了。丈夫知道鬼魂若不去地府,留在空中,就跟自己一样,会万劫不复,再无法投胎,便用力抱住挣扎的妻子,让她安静下来,他告诉她:“雯啊,你为我付出了太多了,太多了……我守护你所吃的苦怎比得上你生人的苦,保护你是我的责任,你若留下来一味偿还,就是不敬重我啦。雯啊,你去吧,你给我的爱已经足够我慰籍今后孤独的时间啦。足够啦,真的足够啦,雯,莫哭……莫哭……” 雯痛苦得比死亡还难受,她摇头哭喊:“不,不……我不离开你……不……”丈夫坚执道:“雯,你听我的话,你去了的话,我可以觉得对你亏欠得少些,心里好过些。雯,就算是为了我今后万世不痛悔,你也要去。雯,我以你为荣,他年若相知,此情仍堪相守!不论在何时何地,你轮回转世了,我都会知道,我会赶去你那里,一直留在你身边。这样只一人承受这孤魂漂泊之苦就行了,到时候我们仍在一起,岂不是好?” 神灵驾凌九天之上,洞烛九州,已将二鬼的言行一览无遗,大受感动。他飘然而至,说:“汝二鬼真情可佩,我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留在这山上,做一对山精,茹素结发,替天地精灵聚气,可好?”雯和丈夫一听大喜,感动得双双跪下,神灵左右手各按二鬼头上,赋予了他们新的肉体。二妖则留在雯候山继续做夫妻,恩爱有加,安分守己。 他俩因祸得福,羡煞旁人。这个旁人,是个女人。这个女人叫雨荷,是村长的女儿。雨荷生在山精道士大战之前二十三年,长到豆蔻年华,有一次跟着村里的人上山送艾草到庙里,看见妖王,暗生了好感。 此后有一天,她偶然抬头,看见山峦之间,妖王夫妇飞纵来去,真的看到妖王本人,登时痴迷上了他。无如天意不美,雨荷的眼里还看见了雯,因爱生出了嫉妒,因妒生恨,她心里默默祷祝一定要拆散他们,抢到妖王做自己的男人。女人坏起来,谁都会害怕。 她最先做的是去色诱妖王,候着乘雯不在、妖王单独一人到山下来的时机,雨荷打扮如仙子,美丽不可方物,从早已隐藏的树林里信步走出来,着意跟妖王搭讪。话说回来,雨荷还真是个美人胚子,貂蝉再世,西施复生。无论哪个男人,都会为之夺气,情以颠倒。妖王也没有把持住,一挑二逗,不上两三个回合,就拜倒在石榴裙下了。有过一次,二次三次,绵绵不绝地偷腥,雨荷和妖王都乐此不疲。 妖王刻意小心,可还是让雯敏感地发觉了不经意显露的异样,嗣后终发现了丈夫着意隐瞒的偷情之行。 雯和丈夫在千年的日子里,他们的獠牙越长越长,他们的指甲也长可盈尺,锋锐如刀,坚硬如铁,割肤切肉断骨,比之撕纸削豆腐还容易。雯一怒冲天,径自扑击娇嫩弱小的雨荷,眼看就要立毙爪下。 妖王自然于千钧一发,出手挡住妻子惊天怒击,气得雯全身战抖。雯道:“你还有脸护着这贱人!”妖王低头喃喃道:“都是我的错,须怪不得她,你就饶她一命吧。”他越如此,雯越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恨不得把丈夫和雨荷都杀了,一了百了。可是看见丈夫的眼睛和脸庞,她抬起的手又缓缓放下,她舍不得,舍不得这千年深厚积累的感情。这孽缘和沉痛压得雯喘不过气来,她头晕目眩,昏倒了过去。 等醒来,雯不见了那个狐狸精,而妖王就陪在她床边,悉心照料,呵护备至,又是端茶送水,又是熬汤进馔。雯的怒气也就渐渐消了,她也没再问甚么,她是个嘴上不说心里明白的女人。 谁知好景不长,过得数日,雨荷又来找妖王,却给山上小妖屏挡了去。她悻悻而去,长啸高声留下刻毒的诅咒和无尽的怨恨。声音遥响,空山回荡,传播数里,在洞里的雯和妖王一字一字都听得清清楚楚。雯竟然长叹一声:“唉……这女人也很苦啊,算了,我跟她的怨就此一笔勾销,我不会再伤害她了,你放心吧。”妖王没有想到,千年以来,妻子竟然还是当初那个他出征前临别时的妻子没变,温婉善良,胸襟宽大,深爱自己。到此地步,作为一个男人,夫复何求? 如此一来,两人的感情怎会不胜过金石?兼之山精无数,都是妖王夫妇千年来的子嗣,势力雄强,雨荷渺小如尘灰,想要拊高山之背,不啻乃望洋兴叹。雨荷一口怨气,无处发泄,奇巧后来山精为祸人间,村里大伙儿去请来了许多能法术的道士,想消灭山精。雨荷则色诱道士头,要道士头务必杀死女妖王,否则她就去掌教那里告他破色戒。道士头偷腥心虚,赌咒发誓,一定提女妖王的头来见她。 读者都已知道战果,雯并没有战死。村民非但没赢,还要四季上山供奉,无可如何,只好含忍。雨荷气得悬梁自尽,出征的村民回来,才发现她的尸首已然僵硬,虽叹惋可惜,却也又是一个无可奈何。 雨荷怨魂凝于山前,不肯离去,她的鬼魂苦苦怨声:“我……我……我不甘……不甘心……啊……”发出一个一个字咬牙切齿的那种声音。牛头马面不耐烦等候,扔下她,径自去了。雨荷孤魂就四时久驻山前,游荡在村前村后,野鬼的怨恨,恨得可以吞山,恨得令天地变色。 妖王夫妇也觉天地有异,雯心感雨荷的怨气,知道结下了一个恶灵。那一刻,她下意识看了丈夫一眼,妖王也正看她,雯看到了丈夫坚定的眼神,意思是:“万事莫怕,有我在呢。”这句话是当初夫妻做人的时节,丈夫时常在她最需要的时候说的一句最令心灵熨帖的话。 雯心内的底气顿时十足,不由地朝丈夫深情地微笑,雨荷看见这微笑,醋心爆发,登时长啸一声,化作一道青烟,窜向山后。妖王夫妇飞纵追去,结果却再也无影无踪了。之后,山精吃的艾草全都有毒,吃一根死一个妖精,最终一山的精怪,离奇地相继中毒而亡,妖王夫妇也不例外。临死之前,他俩虽腹痛如绞,可是妖王还是紧紧抓住妻子的手,深情地说,就像他头一次在与妻子人鬼相别时说的一样:“他年若相知,此情仍堪相守……” 雯听到这句久违的话,比登时解毒复活还快活,她满脸舒展,含泪溘然长逝。山妖既尽,天地间的艾草也悉数在此刻变黑,旋枯萎旋凋谢旋落地化为尘埃。 村民先看见山上妖精一个又一个地死去,又惊又喜,再看见村里种的艾草大片大片化为乌有,更惊为异数。原来,雨荷怨气化为剧毒,沁入艾草,将满山的山精连同妖王夫妇一并毒杀。她的魂再一次聚成气的时候,神灵听到了她的怨气里的话:“我得不到的人,都不让你们活,我要的就一定要得到,现在我可以再去找我的意中人啦。” 神灵流下了第一滴泪,滴落了地上,枯萎的艾草瞬间全部复活过来,可惜,从此之后,山精再也不能吃了,因为饱含神灵之泪的艾草对山精有毒,食之则亡。 故事讲完,四眼听得目瞪口呆,老人长篇大论讲完,沉默了一段时间,四眼听入了迷,给静默惊醒,太息道:“真是离奇的故事,怪道那些山精都死光了,原来那妖王还有这么一笔情债哦。”口上这般说,心里思绪万千。他得知神话的全版,不由得生出想再去看看妖王庙的念头,妖王的相貌总是萦绕在心头,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跟老人说了自己的想法,老人从菜圃里割了一大把艾草,塞在四眼的包里,说:“身上带防身的家伙了吗?最近有人看见过庙里有鬼魂出没,虽无人受害,但还是小心些为好。”四眼把细,又多带了一把艾草,将包里塞满,他多问了一句:“是不是艾草真能克山精?” 老人自信地说:“嗯,山精特爱吃艾草,艾草又变得有毒了,山精很难抵受其诱惑,鼠药药老鼠,你说是不是最厉害的武器?若是山精,倒好了,只怕妖孽非山精一类,若万一不吃艾草,或不受艾叶之毒所害,就非同小可了。因之老朽让你带上趁手家伙,临危防身,以防万一。” 四眼恰带着匕首,而他自己还会一门绝技——“点血术”。其乃一门歹毒工夫,俗称“五把钳”、“五把钱”,会家子只要摸着对方身上,吃招者当时不觉着,过后会在不同时辰,或吐血或面黄肌瘦而很快像植物失水一般枯萎死亡。老人见闻广博,也知是门高深手艺,但还是不无担忧:“对付常人确是致命,可若是山怪,就未必有效。” 四眼笑道:“若真难逃一劫,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呵呵,多谢大伯指点,我去啦。”老人要留吃饭,四眼回话带了干粮果脯,竟自出门去讫。 第十三章 回程来至山下,四眼猱身上山,熟门熟路,正午过后,回到山庙之前。他在庙堂下拿出干粮啃了几口充饥,好生端详妖王塑像,神态逼真,越看越像李晓明,暗自慨叹天下竟有如此巧合。 吃了干粮,四眼在庙中四下走了一圈,山庙狭小,也别无胜处,无甚好看,信步走出庙后,却见一片平整的菜畦,种满了艾草。四眼乍见之下,不禁一愣,暗道:“这里怎会有人种艾草?难道这里也住着村民吗?又如何不见一屋半舍?” 四眼于周遭细细搜索了一番,并无异样,更无人踪,空山寂寂,唯有老饕聒噪。正张皇四顾,忽见菜圃靠山壁之处,有一巨大的藤箩,其大如盖。四眼觉得扎眼,忍不住好奇,上前掀开箩,见之竟掩着一个径尺见方的洞穴。 洞穴只可匍匐而入,四眼将趁手匕首插入靴筒,再将小手电含在口上,照着前方,手脚并用,朝洞内缓缓爬入。爬了有半小时,才望见尽头处有微弱的亮光传来。四眼心气儿一壮,手脚上加快速度,到了地头,眼前侧首豁然开朗,却是一片洞天。 洞窟内空间虽不大,却赫然躺着两个人。四眼一眼便认出其中一个仰躺的人形,竟然与山庙神像酷俏,而另一个青体黑颚,嘴上獠牙外露,胸脯发达,四肢上的利爪赛如钢刀,长可盈尺。乍见之下,四眼差点没倒跌地上,连退几步,恰好撞到洞壁,方才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 想起老人说起的妖王夫妇,四眼再一瞧,两人身侧地上到处是给阴暗光线折射成墨绿色的艾草。二妖嘴上爪尖兀自满是艾草碎片,显见是在进食。四眼深自戒惧,怕妖物暴起伤人,却不料那妖王开口说:“四眼,你怎的会到此间的?”语声虽略粗鲁些,可语气和口音还是令四眼耳熟得紧。 那女妖也问:“四眼,我爸妈还好吧?”这声音简直令四眼差点大叫起来,分明就是自己魂牵梦萦的意中人雯雯!略一转念,也想起妖王的声音正是李晓明,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可四眼又左右端详二人,惊愕无以复加,颤声问:“晓明,雯雯?你……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变成这般……这般吓人的模样?” 李晓明一反常态,咧开血盆一样的大口,桀桀怪笑:“我们本来就是这副模样。”四眼难以置信,摇头不信道:“这不是真的,雯雯,你怎的也成这副吃人的模样了?我……我,脑子乱了……” 李晓明说:“你以前见到我夫妻二人的样子,是我们千年的转世人胎,而目下我们吃了自己种的艾草,又回复本来面目了。”四眼虽半信半疑,却脱口道:“你们是远古山精的妖王夫妇!你们不是早就死了么?”雯雯听他吓得神志有些不清,譬解道:“我们修炼了一千多年,死后可以任意转世投胎,投胎后若再吃下大量艾草,又会变回原形,魔功会在一年内,恢复如常。等到那时,我们又可以活千年。” 雯雯谅他四眼凡胎无能,毫无顾忌,于是她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原来,妖王夫妇死后不久就转世了,妖王投胎成李晓明,雯则投胎成王雯雯,两人也早在阳世相识。 再说远古的雨荷死后,却因毒灭山精之罪,杀业太重,被十殿阎罗囚禁在地府受苦一千年,千年酷刑之后,才得再转世出来,投胎到一户人家做了女儿,名字叫夏雨荷。姻缘造化,夏雨荷家连番搬迁,辗转千山,竟也迁徙到了李晓明他们的城市定居。 夏雨荷渐渐长大了,和雯雯成了闺蜜。夏雨荷冥冥中却又跟李晓明亲近,李晓明老毛病又重犯,一来二去,两人又如胶似漆起来。由此则有故事开头提到的那段恋情,而在现代,其实还是雯雯先认识的晓明,雨荷依旧是横刀夺爱的插足者。三人万年天命注定,是要情债连环,相煎不息的。 夏雨荷抢走了雯雯的男人,雯雯表面还顾及情谊,没有拉破脸,可心里是气得不得了。她跟李晓明是前世的原配夫妻,现在又是少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即令夏李二人再情好,雯雯也能将晓明拉回到自己的怀抱。雯雯和李晓明两人悄悄合谋了一场诡异的凶杀案,赶在夏李婚前,杀死夏雨荷。案发现场的情况,故事开头就有交代,场面极具血腥,却毫无破案线索的蛛丝马迹。 由于两人的前世妖力出神入化,作案的过程,其实很简单:作案前两个月,雯雯每日摄入适量的青团,增强自己的魔功。等到候着婚期,雯雯则乘婚礼前,偷偷摸到夏雨荷住的白鹤佳苑公寓,骗开门来,乘雨荷换衣服的时机,变成原形,将雨荷开膛剖腹。因妖怪行动快如闪电,出手迅捷,喷出来的血,大半被两个妖怪鲸吸下肚,因尔地上没有留下喷洒的血迹。它俩爪子上也没有指纹,这些都是为甚警察纳闷而一直未解开的谜团关键。另,墙壁、地板及各处的血手掌印,也是雯雯身法高速,几乎脚不沾地,以妖怪的掌法,印在墙壁上,这却是为了留下印记,设置矩阵,封印雨荷的鬼灵,使之再难重生轮回。 而李晓明则在门外把风,万无一失。之后的事情四眼就都知道了,其间雯雯追求晓明的总总情形,都是小两口掩人耳目的做作之态,为的是让人产生“他俩以前不相识”的错觉。四眼暗道:“这妖怪的工夫可深呐,装得真像。以假乱真,谁又会相信,斯斯文文的雯雯,在公司里的行为却是做戏呢?” 雯雯说罢,四眼支吾问:“那么……你们……还跟我回去吗?”李晓明冷冷地盯着他,恍如一头饿狠了的狼盯着一头羊一样。四眼越来越怕,很不自在地往后又退了半尺,背紧贴冰冷的山壁。雯雯则淡淡地说:“我们已在此服食艾草多时,功力修炼得七七八八了,我和晓明也已经回复不了正常人的外形了。你叫我俩还怎么回得去?”四眼忙颤声说要走,李晓明却一晃身,拦在他背后,将出口堵住。四眼登时出了身冷汗,立时又觉脖颈一阵寒意袭来,忙转过头来,竟然与雯雯脸贴脸,眼对眼,嘴巴差一点就要碰到一处了。 在四眼心目中,雯雯原先的面貌身形,令他神魂颠倒。此刻雯雯奇丑无比的模样,乍然相遇,又是如此贴近,令四眼作呕。前后差异太大,四眼这一转身,差点没吧心脏给吓得吐出来!李晓明觑准这时机,正是他们夫妻分进合击了一千多年的绝技,配合得严丝合缝。 四眼身感在巨大袭击的中心,下意识屈腿俯身,从背后袭来的李晓明之掌爪抓在他的背包上,撕拉开来,里面塞满的艾草就露了出来。一大捧有毒的绿色草叶登时蒙住了李晓明的头面,因晓明根本想不到包里是那么大一蓬毒艾草,进攻四眼的瞬间,嘴巴大开,不提防吞下了不少毒草。 山下村子里种的艾草对山精一族毒性千年凝而不散,果然奇剧,李晓明草一入口,当即痛得捏住自己脖子,蹲到了地上。雯雯见之,稍一愣神,四眼已躲过她的进攻,绕到她背后,这才站住脚。雯雯闪电般转身,第二次扑击早到,速度太快,四眼忙拼命往洞内退后。所幸他背后空间裕如,躲闪得又快,堪堪躲过雯雯那曾轻易撕裂夏雨荷骨骼和躯体的雷霆一击。 正在这生死呼吸之间,四眼忙于躲闪,凭本能想抽出刀具,可惜靴筒里的刀却给打落地上,百忙之中,他只好猛地使出五把钳工夫,在雯雯的肩膀上摸了一把。雯雯的一条右臂,转眼就抬不起来了。他发出功夫,立时就后悔,这招用了全力,雯雯撑不过五分钟,就会吐血而亡。雯雯在他心中分量太重,虽变得极丑了,他还是全身巨震,痛惜无已。而女妖剧痛得在地上打滚,连声哀号,苦苦乞求四眼救她一命。 雯雯虽然此时貌丑,可是四眼旧情难忘,他那么多日子心心念念的就只这么一个女人,他放不下,就想伸手去搀扶她。李晓明忽地爆吼:“别把你的脏手碰她!”雯雯痛不欲生,哀求他道:“当家的,让他给我放放血也好,我实在快要痛死了……” 李晓明冷然却气息微弱地说:“没用的……这五把钳功夫,没有解的。不信你自己……自己问四眼……”雯雯抬头看四眼,看到他一脸悲戚望着自己却点头,她登时疯魔般绝望地尖叫一声,合身扑向四眼。无如此时毒发,她全身已僵直,抬起半尺,又自重重摔在地上,只剩一丝游息。 李晓明也已中毒太深,行将毙命。他挣扎着爬到妻子身边,握住妻子的手,虚弱但坚定地说:“别怕,有我在,死又何惧之有?一千年前,我们夫妻一场。现在做了人,你我又恋爱了一场!咱们深爱了两回,他年若相知,此情堪相守……我们的感情是不会中断的……”雯雯听了,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含泪溘然逝去。 四眼嚎啕大哭,他胸口如同给一块大石头重重地压着,想靠嚎啕宣泄出去,却挤出更多的眼泪。李晓明看见此情此景,一双失神的眸子,紧紧盯住四眼,满含深意地再也不动弹了。 哭了许久,四眼的苦闷好了很多,心里慢慢增长出失落。他瞅瞅地上的夫妻,忽地生出一种敬意,不论是神话还是现实,他俩的感情是恁般坚贞不渝,怎不叫人羡慕? “四眼”眼里两道清泪不知不觉地流淌了下来,混合着曾经的友情和爱情,一起滴落到地上,他知道,此生他的心里就永远刻下了印痕,印痕里的是那一段段刻骨铭心却又默默的爱恋。 四眼包裹了伤处,爬出洞穴的时候却好生沉重,一点也没有化险为夷的幸运感。出洞的瞬间,亮光刺眼,日影偏西,时近向晚,四眼又回头看看洞穴,去搬来一块大石头,堵住洞口,他想就这样让李晓明和雯雯再不须被别人打扰了。 他下山径直驱车回家,到了家洗澡换衣服,在浴房里声嘶力竭地又大哭了一场,因为在热水的冲刷下,他忽地生出念头:“再也见不到雯雯了……”。 四眼于此事绝口不提,大家实在也找不到晓明雯雯的踪迹,渐渐地也只好废然停止无谓的努力。王秉钧一家虽心悬女儿下落,但大家已然竭尽全力,奔忙了近一年,他们也不好意思再肆强求。四眼又恢复如常的生活,因有过一段情,他常自到王家去看望二老,有要帮忙的时候,绝无二话,随叫随到,他心底也是觉得,这样子雯雯在天上肯定会很高兴。 有一天,他在路上走,忽地从巷子里窜出一个小男孩,六七岁模样,奔跑甚急,一头撞在他身上。他双手扶起男孩子,说:“小朋友,小心一点,别撞伤了,有没有撞疼?”男孩抬起头看看他,说:“没事。” 四眼一见他的样貌,登时瞠目结舌。小男孩见他呆愣的样子,吓得不敢再说话。这时巷子里跟着又跑出来一个小女孩,招呼男孩:“刚刚,你跑那么快,我怎么追得上呀?你可真欺负人!”小男孩听到女孩的声音像得了解围,挣脱四眼的手,跑到女孩的身边,指着四眼说:“这人怪怪的,我们到别处玩吧。”两个小孩手拉手,跳跳蹦蹦地跑远了,留下四眼兀自呆立不动。 原来,小男孩长得跟李晓明很像,小女孩眼目之间跟王雯雯长得酷肖,两小孩恍如就是缩小版的李晓明和王雯雯! 四眼恍如觉得周围时空一下给抽干,全身毛孔都收紧,心头狂撞。等回过神,他想追上那两个孩子,问一问他们的情况,可惜已经再找不到了…… 第十四章 那双孩童的相貌以及李晓明的长相,江枫是越瞅越眼熟。他至此刻脑中才灵光一闪,惘然惊觉,他们的生相跟自己酷肖,大人的鼻子和小男孩的鼻子、眼、眉五官等,全都太像他江枫了! 经这么一回神,他又自发觉,那女妖王和小女孩的样貌,跟古月萍和文月月又是极为相像。她们的眉梢眼角之间那些个小动作、小表情,由不得江枫不这么去想、去相似比较。 他隐隐地似悟到了什么,浑身便从脑后风池穴,一阵寒颤,直麻栗到脚底板儿。他的大脑受到李晓明这一段古怪故事的刺激,因其中众人的长相,忽地想起数年之前,坦姆记忆链之中,有一个冗长而更加古里古怪的故事——为了举例之便,姑且称之为“故事”吧。 由于多年的时间暌违间隔,他江枫枉是记性超好,但因事不关己,当时又仓促之间头一次在脑电波之中目睹,故事的细节他已有大半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是发生在晚清的事儿,某一个刺客帮派团体,参加了抗击八国联军侵华的战争。 这个帮派名叫“黑衣会”,顾名思义,他们的制服全是黑色的。其首领名叫张平安,他智勇双全,率领徒众相助清军在山西娘子关头,击败了八国联军,逼迫不可一世的联军统帅瓦德西退兵,震惊了世界军、政界,世界列强多国政客和军官都瓜目相待。战后,他跟关上铁匠的女儿马媛媛成亲,庶几又率黑衣会,卷旗东归。 现想来,故事之中的张平安竟然也跟江枫长得相像! 为使更有时代感,这段怪物的记忆,笔者就用旧话体来讲述吧。 八国联军侵华,将华北大地打得满目疮痍,杀人无数,天津、京师,残破萧条,抢去国宝难以计数,乃历次洋人侵华之最。和约既签,两造收兵,中国北方大地忙着舔伤口,重建破败的家园,自不在话下。 马媛媛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又把平安的心肠,似小辘轳般的乱撞起来,诞下一子,张平安替之取名叫炎龙。杨金莲生了个闺女,杨老抠儿给取名叫张凤娘,还跟张炎龙定了娃娃亲。二女月子坐掉半年光景,及至张平安一行启程北上,又延宕了一岁,已是光绪二十八年。临行饯别,杨老抠儿拉着女婿女儿的手,老泪纵横,依依不舍,小虎让金莲留在家里,照顾老抠儿,哺育女儿,还让张平安也把炎龙留下来,一起抚养。至是黑衣会轻装起行,路过娘子关,碰上乔二狗辞官出来投奔。平安知其心诚,也是高兴,路上行礼开堂,收纳了二狗为黑龙旗头。列位,黑龙旗头此一职司,乃张平安新立的一个职分,为的是纪念其父亲张黑龙而设。黑龙旗头选会中枪法最好者充任,行暗杀狙击之能事。娘子关大战八国联军,首任黑龙旗头战死,平安正在用人之秋,因此上早便属意娘子关头号枪手乔二狗了。不想无巧不巧,人二狗也死心塌地要跟他,不惜抛弃前程,怎不令平安开怀? 隆隆的炮声和厮杀之巨响已消逝,鸟雀叽喳,落在枝头、道旁,欢快地觅食。岩石之间盛开的小草花,也倔强而愉悦地在微风中微微摇摆着花骨朵。风像棉线似地编织着云丝,张平安仰望云天,深深吸了口气,轻松得象根鸡毛似的。 一行人走出半里地,后面又奔来一拨人,远远地就叫:“平安教主!——”众人回头相望,却是那些曾在地下河口相救平安的一干清兵。打头的正是五大三粗的歪老虎,后面紧跟着胡小弟。张小虎哈哈大笑,奔上去一胳膊搂住一个,问其来意。十几人异口同声,佩服张平安,都要相随左右效力。 黑衣会用人之际,张平安自是求之不得能多召些可靠的人,娘子关上的清军又是生死兄弟,信得过也很会打仗,确实是黑衣会众的上选,况且有几名清兵本就是黑衣会的弟兄。歪老虎等人情辞热忱,心意坚决,他自是大喜过望,忙亲自将之一一搀扶起来让他们随行,合计着等到了东北总舵,再行排班,论功行赏,安排座次职衔。彤莲及媛媛便将歪老虎一行人的清军服色换下来,黑衣会内素来往来行走江湖,备得有各色平民衣裳。歪老虎和胡小弟等一干汉子全换上脚夫服色,与平安等人相仿,一行人数便有小三十儿,浩浩荡荡向井陉火车站东去。 先是义和团为阻碍洋人火车运兵,将大小铁轨都拆断了,后来八国联军火急重新修复了过来,井陉到京师的路段很快便畅通了。张平安一行到了井陉就搭火车去京师,既上得车,底下人群骚动,争抢聚讼,闹得处处乱糟糟,人挤人气哼哼。众人好不容易顶住了汗臭酸味和推搡的阻碍,一踏进定好的车厢,便将窗帘放下。待诸人行李物件安置妥帖,胡小弟走在最后,马上将门锁上。张平安拉开一点窗帘,屏住气息,目不转睛地张望在月台昏暗的灯光下拎着行李急匆匆沿着列车跑来跑去的人群,又将窗帘拉严实。 百姓菜色者多,衣衫褴褛,风尘仆仆,面敷忧患,急急如落网之鱼。 候至黄昏,那火车才波的一响,电掣风驰而去,但乘者仍未摆脱冬眠般的木然状态,过了一歇,人们才感到列车确实放开了手脚,摇晃颠簸,渐次又稳又快。车窗沾满了尘土,车窗外闪过战后破败景象,人人气愤填膺,忧心忡忡。媛媛目睹路上逃难的难民乌七麻黑,破烂不堪,面无人色,看得都要哭出来了。头等客位大半是头一批回北京的逃难客,都是些有钱人和旗人。他们泰半习染盘龙癖、烟霞癖,以芙蓉膏为性命,半榻横陈,吞云吐雾,虽禁令煌煌,彼且视若弁髦,毫不少悛。稍停半日不吸,人即支持不住,只好伏在椅子上打盹儿,而痰盂则就咸捧在手上,咳咳嗽嗽,一口连着一口,不停歇地吐出黄白黑臭的痰。人多痰盂少,没抢着痰盂者,老实不客气地甩头就将老痰吐在过道上、桌椅下、车窗外。疫气包在痰里,吐在走道、干在铁轨,给车轮一碾,再给风一吹,散播四方,传染得就远了。 次等的车厢就更且不堪,所幸黑衣会三十来人占着一节车厢,将外人隔断在外,却也不惧有闲杂人来聒噪。时近晌午,彤莲和媛媛将干粮果脯拿出来分给大伙儿充饥。黑衣会行事隐秘,入伙儿之后,平安反复关照,因此上,大伙儿分得吃食,咸闷头吃喝不多言语,一个车厢都挺肃静。 正在吃饭,忽地从后车厢推门进来四个洋人,高高的身子,清一色黑的大氅,大步流星地走来,戴着鹿皮手套的手拿着车票找座位,竟然也定在这节车厢。新入伙儿的张小虎等人还不怎样,失去左臂的朱雀使者和常氏兄弟等一干老弟兄,见着洋人分外仇恨。张平安忙使眼色,以手按住常氏兄弟,令会众不可造次,众人这才强压怒火,不动声色。洋人不知群雄环伺,危如累卵,兀自忙着搬动行李。 为首的是个满脸大胡子的白发老头,身着一袭黑色僧服,胸前挂着银色的十字架。鼓捣好行李,其他三个都坐下了,这个老头却不急着坐,手捋了捋光滑鬈曲的银丝发,环视车厢,眼光扫了一遍车厢里的中国人们。站了片刻,老人面上似是下了个决心,俯身从小桌子上拿起一本羊皮封面厚厚的书,朝张平安的座头走去。走到平安面前,平安才留意上这个鼻子高得像鹰嘴的老头子,雪白的皮肤红彤彤的脸像个大番茄,滑稽地婆娑着一丛大胡子。 张平安眉头微皱,疑惑地盯着老头看了一会儿,四目交投,似乎交换了一段心曲。老头目光锐利,张口就说的是地道的京片子:“您好,我叫曼纳海姆,我是个俄国神甫,初次见面,不揣冒昧,请问,您是不是要到北京去?”这问话既唐突又无礼,还是出自洋鬼子的嘴里,张平安很是恼火,双目一瞪,冷然道:“干你甚事?”听得教主发怒,黑衣会众纷纷作势要动手,平安又摆手制止。场内火药味一下子窜腾起来,那边厢的三个俄国人也都站了起来,场面是剑拔弩张。 老头子却恍如没听到似的,神色泰然,双手相抱,拱手作揖,不紧不慢地说:“老朽此身带着个天大的秘密,不瞒阁下说,老朽及那三位,是大俄罗斯帝国参谋部的人,在井陉城内就已经跟着诸位了,我们知道你们是清国的军人。不知诸位所为何事北行,我有一个军机要相告。”碰上如此开门见山的通款,张平安觉得甚是疑虑,但转念一想,听听也无妨,看他洋鬼子捣甚么鬼。转而收起怒意,淡然道:“你瞎说甚么,我们可是些普通老百姓,到京师去找活儿干的。” 这洋老头名叫曼纳海姆,原是沙俄军官,后来的芬兰元帅,曾被俄军总参谋长库罗巴特金将军派往远东。库罗巴特金要求他利用两年时间,骑马从中亚沿着丝绸之路最终到达中国北京,任务是考察中华帝国腹地,绘制军用地图,并与当地豪强建立联系。两年后,曼纳海姆返回彼得堡,受到沙皇尼古拉二世的接见,并呈送了自己的考察报告。此时是1901年,曼纳海姆还是沙皇俄国的特工头目。 曼纳海姆颔首微笑,此刻平安边上的胡小弟识趣,让出位置给俄国人坐,自己则挤到斜对面歪老虎的身边去。曼纳海姆就势说了声谢谢,老实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便在平安耳边说出了原委。 老头子俨然道:“你们各位先生虽是当兵的,但我看得出来,你们也是武林中人,目下江湖里出了个厉害的帮派,想来阁下还不知道吧?” 黑衣会的朱雀使者就坐在平安教主对面,闻言大惊失色,张口说:“啊呀?你个洋人倒知道咱中国的事情还挺多哩,还知道有‘江湖’之说哩!是!我们既是军人,难免不舞刀弄枪,习武健身,那也稀松平常,你倒说说,那是何方神圣?”黑衣会众此时咸为洋人之言所关,聚精会神地听洋人讲:“日本军部,也就是日本的兵部,在贵国东北黑龙江边,开山设坛,立了个帮派,就叫黑龙会,意思是要侵吞黑龙江,乃至整个东北四省!”此言一出,整个车厢登时静默,黑衣会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说甚好。 第十五章 张平安清了清嗓子,却也没说话,老头子继续道:“日本军部于今岁年初,任命头山满和内田良平将玄洋社改名为黑龙会,到贵国东北来杀人抢劫,破坏贵我两国的关系,心术大大的坏!”张平安眉头忽地皱起来,听俄国人说:“这内田良平是谁?他是个杀人魔头,在朝鲜组织杀人帮会‘天佑侠’,专干刺杀的勾当,作恶多端。那头山满系日本国的大间谍,草创了玄洋社,他掌握了在华所有浪人武士,杀人不眨眼。两人一肚子坏水,这黑龙会的成员大多是些亡命徒,头目都是上海同文书院里的特务们,既有文化,又懂暗杀,组织严密,近乎邪教。总之他们到中国来,绝没安好心。”说到此节,黑衣会众人人心中都不禁有了一句心声:“你们俄国人更不是好东西,乘火打劫,侵占我们东北四省,你们更是恶毒的坏东西呢。” 张平安脸上一平如镜,淡淡地问:“你跟我们说这些,所为何来?我们几个只不过是些当兵吃饷的,我们也只是普通百姓,黑不黑龙的,我们可管不着。他们要来便来,我们也拦不住,也不归我们管呐。你还是找咱们朝廷,找总理衙门诉苦吧。”这句话堵了老头子半刻,俄国人眼珠一转,答道:“实不相瞒,我们是大俄罗斯帝国情报人员,老夫是他们的戈必丹。山西娘子关之战,贵国官兵勇名籍籍,姿表过人,我国叹服之至。诸位身手了得,更是佼佼然出类拔萃,我们想请你们帮助我们去黑龙江一行,因你们是中国的军人,对我们路上是会有很大的帮助。我们呢也不让你们白跑,吃住盘缠我们包了,等事成之后,再奉上五千卢布的赆仪。” 张平安转念:“跟这些俄国人同行,既可畅行无阻,沿途少却许多麻烦,又可以清军为掩护,乃瞒天过海之上选。三佛郎七十生丁折合一两关平银,五千卢布么……约合一千两白银,自不算小数目。时下黑衣会连年征战,只出不进,银子日短,在在使费,亏得有个精明的弟媳彤莲操持会务,张罗生财;尚赖那神算孩儿精打细算,务本节用,撙节把细。两人双管齐下,开源节流,将庶务整饬得妥妥帖帖,方才勉勉强强苦撑着偌大一摊事业。可巧妇再能干,岂做得了无米之炊?白花花的银子总会用完,目下俄国人既答允酬劳,便是一注生财,咱们凭本事攥取,一举多得,须得老实不客气,岂可错过!如此一来,不无小补,很是上算。” 朱雀也觉得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问道:“到了东北,你要我们干甚么呢?我们也不是东北人,也不能给你带路做向导。再说,你们大鼻子已占领了东北,到处是你们的兵马,还愁平不了几个日本蟊贼?”曼纳海姆说:“呵呵,俄国正规军可是万万不能介入!因关系着两国战和大计,一旦正规军介入,难免一战,到时候,战火一起,必然是在东北境内,兵连祸结,荼毒生灵,还是你们中国人吃苦的多哩。”平安微微颔首,老头再续:“因此上,老夫不揣冒昧,想邀请你们出些力,到了黑龙江,就是去查探查探。万不得已,交起手来,也不会引起战争,而你们也尽应付得了。我们都见过诸位在战场上的表现,比我们的正规军还厉害呢,想来是不难的。” 胡小弟穿了一件米色的亮纱开气袍,竹青衬衫,头上围帽,脚下千层板的靴子,腰里羊脂玉螭虎龙的扣带,四面挂着粘片褡裢袋、眼镜套、扇套、表帕、槟榔荷包;大襟里拽着小朝烟袋;还有甚么汉玉件头,叮呤当啷,前前后后都已挂满。手里还摇着团扇,鼻子上架着大圆墨晶眼镜。一口师爷腔道:“这可是玩命的勾当,一千两银子,也太小气了。莫说我们未必有意,即令闲来无事,陪你们走一遭,可这银钱那么少,我们也犯不着搭命进去。虽说咱们中国人命比你们洋人命贱,可我们自己挺看重这副身板的,回家干农活儿养家娶媳妇,也好过刀口舔血的勾当。你说是吧?”曼纳海姆早知他们会讨价还价,已等着他这话,断然回答:“价钱好商量,前日我们得着你们出关的消息,就跟来了,我们是求贤若渴,只要你们肯干,价钱可以再商量的。”话说到这份儿上,平安心里已然有数。 他淡淡地问:“我们几个出关,那是交卸了顶戴,解甲归田的,本是一副不争名不图利的心思。适才听你说人黑龙会专干坏事,那于我们桑梓不利,我们出力也是义不容辞,我们闲着也闲着,要跟你们去也不是不可以。可得有条件,咱丑话说在前。”曼纳海姆点头如捣蒜,忙接上话茬:“行,行,你们肯去就好,说吧,甚么条件?” 平安漫不经心地侧目扫了一眼窗外草木晒焦了的平坦草原、尘埃飞扬的大路、由健牛拉的大车和铁路看守员的小房,房前的花圃里耸立的是向日葵黄灿灿的花盘和红彤彤的锦葵……他不紧不慢,伸出一个巴掌五根手指,在俄国人尖尖的大鼻子前比了一比,说:“你们得给五千两纹银,少一分一里也不行,先付一半,等事成之后,再付清即可。此其一。”他双目如电,看着曼纳海姆,继续说:“第二条,我看兹事体大,内中定有隐情,前因后果,你们一丝一毫也不能瞒我们。如何行动,进退如何,更要与我们商量。还必须由我们和你们共同决定进退,一旦其间我们发觉你们有隐瞒之处,我们就立马走人,你们预付的定金也不会退还。若答应这两条,我们便跟你们走。” 这下曼纳海姆犯难起来,沉吟不响,张平安用眼神与一众弟兄交接,示意众人,大伙儿便故意一哄而散,各归其位,佯装不愿意。俄国人见苗头不对,长叹一声,老实说道:“五千两白银,虽然数目不小,我等向上请示,或可办到,但定金只能先付一千两,以贵国龙洋代兑。然则说到机密一节,因我等是军方人士,许多枝节关乎我国的军事,也只能隐瞒,若一味相强,我们也无能为力,无可奉告。”张平安笑道:“我等皆系草民,要知道你们国家的军情有何用?我之所指,独涉你们此次剿匪,也是为了能办好事情起见,绝无偷窥你们俄国隐秘之意。”曼纳海姆闻言方才释然,点头答应了他的两个条件。 曼纳海姆看着朱雀使者的伤,一脸慈悲地对张平安说:“他伤成这样了,可以不去,您可以派两个人护送他走。”平安正有此意,欣然答应。既已谈妥,一路上众人只谈说些风俗趣闻。曼纳海姆中文精绝,兼之甚是健谈,一路上反倒是他的话多,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竟然对中国的山川大河了若指掌,听得一众黑衣会的大老粗们,心驰神往。火车到得晚上,电气灯照得通明雪亮,打尖有茶房张罗吃喝。俄国人为人甚是四海,惠钞时给的小费也丰,茶房自是殷勤,众人饮食当自舒服。 不一日,到北京下车,张平安即让常氏兄弟护送朱雀使者改道回海兰泡,他悄悄将三人拉至僻静处,嘱咐了一番,才道别分手。冬日的灰尘和积雪笼罩着这座帝王之都,紫禁城琉璃瓦黄色的光泽,精彩不再;北海的白塔亦沉没在阴冷的灰暗里;正阳门畔三四层的洋楼,高高兀立,阴霾里门窗透出电光雪亮,冷面无情。 张平安送别朱雀使者,兀自闷头走路,惦念担忧之心,久久难以平复。走过前门大栅栏,嘈杂混乱,沿街一个挨着一个的店铺,大大小小,旗幡敝旧,门面破破烂烂。山西烟馆、回民蜡烛铺、山东油盐店、福建人卖洋取灯儿的杂货铺及北京本地茶庄,往街道两边一字排开。茶庄里小厮将茶末子吆喝成“茶心儿”的叫卖声儿,难掩人去街空的孤寂冷清,反倒给平安心头更增添了几分惆怅。酒楼、饭庄和卖小吃的棚子,高高矮矮,还疏疏落落有人光顾,破烂腌臜的旗幌酒帘子在人们头上荡来荡去,凄风苦雨夹着冰雪,彷如在抽它们的耳括子。张平安往年路过京城,纠缠得他行路难的小贩啊、卖唱的粉头儿啊、讨饭的叫花儿啊……一个也没影儿。 大伙儿在顺治门外南横街打了尖,黑衣会众又引老毛子到哈哒门兜了一转,花半天工夫,玩了一泡子。俄国人看来并不怎的稀罕北京的景致,便迳引众人至北京东车站坐秘密军列,竞趋向东,过天津至大沽口。出火车就直奔海港,港口有艘军用运输船等他们来了,移船就岸,载他们出海。曼纳海姆招呼众人陆续上船,船上有二三十个俄国水兵,各忙其职,井井有条。高高的顶舱有两个士兵站着,领航房里也时不时有水兵探出头来。下面甲板上有十几个荷枪实弹,戒卫并列在两侧,虎视眈眈瞩目着黑衣会一行走入船体内,恍如看犯人一般,彪着眼鼓着腮帮子。 歪老虎给盯得浑身不自在,心头恚怒起来,往地上呸地吐了一口痰。曼纳海姆见一众中国兵人人面上不善,忙给众人介绍道:“这是专程来接咱们的‘叶尼塞河号’运兵船,他们是粗人,职责在身,若有不当之处,各位别放在心上。来,大伙儿跟上,船要开了。”张平安也低声跟众人关照忍耐克制,不可造次等言谕,如此一船太平,关上侧舷板,启椗东渡。 海上航行,风高浪大,船上颠簸,有几个黑衣会受不住头晕,晕船呕吐了一地,谢灵从未坐过船,更是呕吐得东倒西歪。那些虎彪彪的沙俄水兵帮忙把病号架去坐下休息,水手则过来搽去地上秽物。非但井然不乱,干练有加,而且还不声不响,绝无怨言。黑衣会众见之,人人心生敬意,啧啧叹服,暗赞洋人治军果然有一套。 自大沽出海,渡渤海辽东湾北上,铁甲蒸汽船行甚速。张平安透过舷窗,眼光掠过外轮盖的尖顶,远眺远处一艘艘巨大的艨艟,也认不出哪艘是哪艘,只觉得洋人的巨舰大炮非同小可。曼纳海姆走到他身侧,顺他眼光知道他在看军舰,便给平安做起了解说,这艘是装甲巡洋舰“巴彦号”,那艘装甲舰叫“皇太子号”;“彼得罗巴浦洛夫斯克号”是旗舰,遮挡住太阳的那艘是“塞瓦斯托波尔号”,以之纪念俄罗斯黑海军港……说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得意非凡。 他一头说,一头心能二用,偷偷看张平安面色凝重,心中暗生自负,脸上却不露出倨傲,还是一副平易近人的脸孔,略带着悠远的微笑。平安长叹一声:“贵国的军舰果然壮观,有这样的舰队,横行天下,情理之中呐。”两人顿时静默了半刻,心中各自想着心事。 胡小弟跑来告诉平安呕吐的人都已经安顿妥当,平安便走去看他们,留下曼纳海姆一人兀自眯起眼睛,神往在自己国家的军舰的雄姿风采里面。船倾三十度,涌起的灰色海浪超过甲板,当浪头下落,露出些船底,船上的人登觉仿佛要滑落进海底,呕吐的人更多了。俄国水兵在病房和走廊里来回奔忙,他们个个年轻,稚气未脱,但送饭、洗刷餐具和便盆,手脚麻利,雷厉风行,令黑衣会众肃然起敬。 天气阴沉,却并不下雨,曼纳海姆抬头望去,高耸的桅樯倾斜得厉害,在铅灰色的天空上如同钟摆般摇摆。系在桅杆上的方形救生工具,宛如油画画框,白色的画框里,大海恰似阴郁的背景,忽显忽渺。船行甚速,不消数日便安抵旅顺口,一干黑衣会陆上好汉才松了口气,度过了难熬的时刻。 这日阳光照得银灰色的浪头闪闪发光,继而翻滚奔流而去,引来有一堵海水的厚壁,散裂开来,象丘陵倏然降落,象峡谷涨裂开来。秋与云平,水涵空,山照市,老铁山临海巍峨的山峰正翘首迎接他们,遥见主峰之下,山峦起伏,苍苍峻拔。船驶过“老洋头”,老铁山里幽谷深邃,茂盛的草木间,不时传来各色野兽的啸吼声。地上跑的无非是些野兔、狐狸、獾子、鼬鼠、松鼠、刺猬之属;天上飞的,尽是些鹄、鸿、鹤、鹰、雕、鸢、鹞等扁毛。老铁山西面山麓雾气里,牧羊城隐约可见,砂砾古城,历史悠久,令人肃然起敬。 运输船入港湾,移船拢岸,船上水手吆喝声中,铁链声响,抛锚入海。俄尔侧舷铰链嘎嘎转动,舷侧降平,张平安走出船舱,远远看见伸进黄海里的旅顺口给大雾笼罩。乳白色的雾阴森、湿冷,恍如能摸出一手水来。雾霭奔腾、涌动,凶猛地朝下伸出千万只手,紧紧攥住山岳和海洋。 第十六章 一下船曼纳海姆就安排众人住到黄金山的俄国旅舍里,歇息养病。比及晌午,浓雾才渐散,西南巍峨的老铁山、东南陡峭的白银山、北面连绵起伏的盘龙山和椅子山,还有猴石山,萧瑟地露出来。雾气化为一堵颓圮,俄尔朝海外倾侧倒塌。旅顺口宛如一个端庄秀丽的睡美人,横陈骄矜的身姿,烟波浩渺,广宇茫茫,几缕飞渡的乱云,给黑衣会众眼面前画出了一个大大的写意。 潮湿的雾气向港外散去,退出黄金山的时候,掠过俄罗斯旅馆之上,掠过张平安的头顶,张平安凝神望着远去的雾气,恍如隔世。大雾退出老虎山后变得越发苍白无力,到了正对着张平安眺望的窗口的海湾,它终于像薄纱一般给一阵轻轻的海风撕裂,整片水汽就从这条裂缝朝两边吹散开去,直到无影无形。 此时此刻,黑衣会教主张平安内心平和,无甚挂碍,刚刚打败了八国联军,血战获胜,抵挡住了全球顶尖的铁军,他有一种成功之喜悦,心境就如天上浓雾的碎裂,万事都能迎刃而解。 就在张平安胸襟爽然,极目远眺之际,蓝色的海面上驶来一条单桅木船,在窄窄一道晴朗的阳光里飘然而至。木船刚驶至南坝沿靠近浅滩的海域,一艘刚刚启碇的俄国三色旗的远洋轮船迎头撞向木船,其速之捷,木船虽早见,却来不及躲开。洋轮鼓鼓的肚子将木船撞碎,赛如以石击卵。平安分明看见船上挂着白底蓝十字旗,正是俄国海军“安德烈”军旗。木船上的中国渔民一边大哭,一边朝巨轮游去。渔民靠船吃饭,无辜遭船毁之灾,那等如是要了他们一家人的命,怎会不急死,当然是要撵着上的。 平安看到险处,一颗心揪起,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忽地有人手指戳了戳他臂膀,他回头一看,却是一个俄国小孩,递给他一封白封皮的信。平安见上面是行歪歪扭扭的中文,写着:“清国军官吾大人敬启曼纳海姆拜上”他拆开封皮抖开信笺,见内容是邀请他单独上俄罗斯旅顺海军司令总部见面。平安见那俄国青年兀自未走,似是在等他,他便问:“你知道贵国的司令部在哪里么?”那青年说了一句俄文,平安虽听不懂,却从他手势举止里,知道他正是要给他领路。 司令部就在旅社的对面,一栋三层的洋楼里,四围有三支俄兵巡逻队,门口两个卫戍士兵身量长短划一,枪械程亮精良,高头昂首,戒卫森严,一派肃杀。平安走过那两个宪兵身侧,头顶只及其肩胛,俄国兵脸上一脸的冷笑,平安也不以为意,昂首阔步拾级入楼,听到两人叽里咕噜俄国话,发出一阵阵猥亵鄙薄的笑声。进门就有一个俄国军官模样的,支走了那俄国青年,领平安上了顶楼,来到一间大厅,曼纳海姆陪着一个胖大的军官等着他。 张平安见过这胖子,他就是八国联军俄国军队总司令阿烈科谢耶夫,那个跟各国军官大吵大闹的刺头人物。一见平安入来,阿烈科谢耶夫站起来,向他伸出手,张平安虽恨他侵略中国,此时却碍于曼纳海姆的面子,不好怎的,略伸出手碰了碰俄国人的猪蹄手。阿烈科谢耶夫感到这梳辫子的中国人的冷淡,不禁呆在当地,不知所措,曼纳海姆忙替阿烈科谢耶夫转圜:“吾先生,这位便是我们的总司令阿烈科谢耶夫大人,他对于您能帮助我大俄罗斯帝国办事,感到非常高兴,已经同意了你们的要求。今天我们就把定金一千两银子兑给您,请这边坐。” 张平安也不言语,老实不客气地就在阿烈科谢耶夫的左手边的天鹅绒垫椅子上坐下。曼纳海姆则坐在阿烈科谢耶夫右手边,与平安对面相陪。他先将一千两的银票递给平安收好,以示诚意,又将双方谈妥的条款,列出了个协议,也交给平安过目。张平安看了一遍,见纸上写得备细,己方的要求一无删改,便郑重签了名字,协议中俄双文,一式三份,张平安将之收纳妥帖,这趟差就算是干定了。他此刻见俄国人有些急着用他们的意思,并无一丝洋人待见华人一贯的倨傲,心生疑虑,不知老毛子葫芦里有甚猫腻。 实则张平安不须挂虑,俄国人放低架子,急着与他合作,是有缘故的,且容在下细细说来。话说沙俄乘中国受八国侵略之难,发大兵飚忽南来,侵占东三省,中国百姓起而反抗,如火如荼。黑衣会东北各香堂、坛口的弟兄,奋勇作战,杀得许多俄国兵。张平安辞别刘光才就是急着来筹划东北战局的,此一节也正是八国联军一撤,张平安就急着回东北的原因,更是他答应帮俄国人去黑龙江的原因。他想乘机探听俄国人的虚实,以图达成将俄国人从中国土地上赶出去的伟业。 再则俄国人吞占东北,列强见了眼红,定然不忿,英国、日本纷纷掣肘,因此上,迫于无奈,沙俄政府于今年西历四月八日,与清廷签订了《交收东三省条约》约定一年半之内将东北的俄兵撤完。无如至今仍死赖着不走,还让阿烈科谢耶夫留在远东,组织远东总督区,任总督总揆东北事务。 此节非但是玩弄清廷,欺骗大众,甚且是戏弄列强,英国和日本大肆纠缠,连远隔重洋的美利坚也出来刁难,兼之中国人不停抗争,东北战场上又累累伤亡,沙俄已给弄得焦头烂额。 再说日本自打败中国,气焰嚣张,不可一世,已有与沙俄争雄之心,全国上下,暗自备战,已非一时。日本跟英国结盟,共同反俄,美国亦遥相呼应,俄国与之是势成水火。然则俄廷内,分为二派,一派主战,想对日本动武,另一派则持避战之见。目下俄国人的日子是内外交困,一干亲王首脑和沙皇本人,都赛如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日本人还亦步亦趋,又弄了个黑龙会出来,不啻是在俄国人背后插了一把尖刀,将东北俄军的军情详细汇报到日军参谋本部。沙皇对之切齿之恨,因此上俄国情报人员才花大力气去找来张平安一干人,决心踏平他黑龙会。张平安提出的条件虽高,俄廷上到沙皇及其御前大臣亚历山大?别佐勃拉佐夫,下至内务大臣维亚切斯拉夫?普列维、远东总督阿列克谢耶夫,一致同意。缘由张平安一行大本事的人物难觅至极,连阿列克谢耶夫也不敢轻易开罪,怕他一旦不对榫头,说不拢反而难为了。 既签了契约,张平安就相询出发的日子,曼纳海姆便将之翻译询问阿列克谢耶夫,胖子慵懒地说了几句,便起身离去了。留下曼纳海姆对平安说了阿列克谢耶夫的命令:“就请你们先在旅馆里养病,晕船不过一天就可痊愈,再给你们放两天假,三天后我们出发。”张平安颔首道:“如此甚好。”回到旅舍,他便去找媛媛和彤莲,将契约和银票交她们妥纳之。再约集黑衣会众,将俄国人的意图告知,就让他们自己在旅顺玩耍,只须谨记莫生事端,至是一体散会,各自去讫。 张平安与媛媛一房,张小虎和彤莲一房,系俄国人特别替他们着想,其余会众分住在六间房间,四、五个人一间房。平安约小虎到他的房间来说话,媛媛和彤莲便相偕上旅顺城里采买东西。平安叫旅舍里的西崽送了两杯咖啡来,与小虎对饮。平安一头喝一头说道:“目下俄国人已占领了东北全境,看他们的架势也不会撤兵了的。我观其军舰既多且精良,军备已具规模,咱们在东三省各处坛口和香堂也都只能暗地偷袭老毛子的据点,能杀死几个俄国兵,夺几条步枪,就已算是好的了。咱们的弟兄多半得把命交在老毛子的枪口下的,输多胜少。咱们是领头的,得替大伙儿分担些,咱们得有所为。” 张小虎问:“请教主示下,现下我是会中的弟兄,自然义不容辞,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张平安点头压低声儿说:“我想炸老毛子的舰船!”小虎接口道:“我来的时候也留意纵览了一下,老毛子军港戒卫森严,光我看见的巡逻队就有四、五拨之众,简直连蚊蚋也飞不进他们的军港,外人如何靠近泊在水上的舰船呢?再说老毛子的舰只不下数十艘,我们既没有炸药,甚且我们要是人去少了没用,人都去吧,毛三十个人,兴师动众,再如何掩蔽,洋人必定给惊动。实在是难。” 张平安也愁道:“贤弟所虑极是。我也觉得困难重重啊,但是目下有一条是好的,那就是咱们同他们结盟着,老毛子时下还不戒备咱们,咱们好先着手准备起来,待时机来了,可立时发动。我看那个老毛子的总督阿列克谢耶夫是个草包,昏聩得紧,此亦乃咱们的好处。”小虎遽然说:“如此甚好,教主您就吩咐我吧,该如何,请教主示下。” 平安说:“我已托彤莲和媛媛去采买配制云龙雾现的药材及绳索钩子,还让她俩多买些金疮药、跌打油。既然三天后咱们就要跟老毛子北上,决于三日内潜入他们军港里去。人不需多,便你我二人,莫要走漏风声,力争别让俄国人看出端倪来。那个曼纳海姆老头子可不是省油的灯!若不出意外,今晚咱们便动手。”。 媛媛和彤莲悄悄将平安吩咐的物什买回来,并不繁难,难就难在弄炸药,比登天还不易。平安和小虎一筹莫展,二人憋得气闷,便相偕走出来,夕阳的余晖奇巧撒在了他们的身上,这里叫“太阳沟”。旅顺口人都熟稔这名字的来历,因为每天旭日东升,阳光最先照耀到这个旅顺口的沟壑,灿烂的阳光洒满沟底,日落金乌从这里下山,泛起的晚霞最漂亮。因此上,俄国人便择此日日迎送太阳的所在,营造总督府并将方圆周匝建造成他们纸醉金迷的乐园。 第十七章 当太阳沟教堂沉重的钟声响起之时,二人刚走到普希金街,迎面两个倨傲的老毛子军官,嘴里吹着波罗涅兹舞曲调子的口哨,擦肩而过。一股骚臭味夹着浓郁的香水味,刺得小虎鼻子奇痒,啊七!就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留络腮胡子、栗色头发的军官鄙薄地白了他一眼,平安拉着他赶紧翻过了花坛,从间道下山,径直朝东而去。 越朝东行,各式欧美和日本式房屋多起来,商号门市,高高矮矮,鳞次栉比,街上摆摊的杂乱拥塞,多半是中国商贩。他们给洋楼挤出沦落在街头,给俄国人敲骨吸髓式地盘剥,维持生计尚属艰难。两人经过日本人桥口开设的“粪便公司”,看见这古怪又滑稽的名字,甚是不解,粪便也可以拿来做生意的么?二人听到楼房里噼里啪啦一阵阵电报机和打字机的响声,更感纳罕,敢情他们的粪便公司还生意挺红火的哩! 张小虎好奇地朝门楼子里探头张望,这时走出来一个中等个子的年轻小伙子,身穿藏青和服,扎着博多丝带,戴着粗黑的赛璐珞框眼镜,眼神冷漠地朝小虎摆摆手,意思是禁止他靠前,小虎便不高兴起来,鼓起嘴巴就想骂人。张平安怕多生枝节,忙一把捂住他的嘴,朝日本人点点头,示意就走。他见日本人生得清秀,也不十分嫌恶,只是觉得他一张长挂脸,脸色过于苍白,似乎是大病初愈,身体单薄,恍如一阵风就会吹走似的,忙拉着小虎离去。 一路上看不尽的是英国人的商行、德国人的建筑公司、美国人的洋装店、希腊人的船舶铺、法兰西人的咖啡馆、丹麦人的化妆品门市,还有日本人的妓院和朝鲜人的洗濯店门前招揽生意的奇装异服的龌龊女子、巷子里挤挤挨挨的西欧传教士、牵着牲畜的印度仆佣、波兰乞丐蹲在人家门廊下,瞪着两只饥饿的绿眼睛盯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二人行色匆匆,不敢多留恋街景,不半天的工夫便过通津门,平安久在东北,旅顺更是常来的地方,熟门熟路进入城南。 俄国老毛子来后,旅顺城的环城城墙早给扒得破烂不堪,路边布满暗堡和防御工事。那些暗堡像煞张着黑洞洞眼孔的怪物,防御工事多系沙包石头垒起来,考究的也用钢筋水泥砌成墙,原先一片整齐的民房只剩下一堆堆砖瓦石砾。五进四底、高二三层楼的洋楼,及矮篱笆,圈起了不少外国人的住宅和俄国人商行的门面:秋林商行、萨拉托夫饭店、瓦里特大菜馆……妓院林立,院墙上的招贴画尽是些赤身裸体的犹太洋女、日本歌妓和浓妆艳抹的中国旗袍女人,招贴画边上排满了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远远地还能看见白玉山东麓,用篷布围起来的跑马场…… 醉醺醺的俄国水兵和哥萨克骑兵成群结伙地在街上横冲直撞,或调戏妇女,或打架斗殴,粗鄙野蛮至极。街道当中,俄国人驾驭的马车穿梭不断,铃声四起。四轮玻璃轿车里坐着的咸系燕尾服的毛子达官贵人和袒胸露乳的骚达子娘们儿。俄国小军官搂抱着妓女,坐在支着棚子的劣等马车里,调情淫笑,肩头的肩章高高隆起,一颠一跛,上下抖动,这里就是他们的极乐天堂。马路上更多的则是华人乞丐和赤脚的车夫玩命似地拉人力车,车篷抖动,印有“朱宝山车行”的标记,车夫的汗水湿透了短褂。 一阵海风吹过,扬起一堆废墟上的沙土。两条野狗从废墟里窜出来,见着生人,“汪汪汪汪”的吠了一泡,怵头怵脑地夹着尾巴往后退,倏然扭头折身,撒开腿就跑,把沙土踹得直飞,耳朵舌头在空中乱甩,口水和叫声齐扬,顺着河边的大道远窜而去。两人走不上百步,便见军需粮草库。 连盘龙山下水师营的清军也已剩不下百人,形同虚设,然则这军需库却看得甚紧,非但门房蹲着个满脸横肉的老军头,门口还有两个孔武有力的清兵持械站岗。隔街是官银号,更是重兵环卫,与这里声气相通,呼之即来,平安他们想盗炸药,看这阵势,却也不好下手。 张平安与小虎从军需库门前走过,故意不去正眼看,只眼角余光扫视一过,其戒卫之森严已然尽收眼底,忙即离开,以免清兵生疑。两人又兜转到后面的一条街上,将官银号的周匝地形也看得仔细,蛰过电报局,再转出通津门。小虎跟在教主屁股后头,也不发一声,二人默默朝龙河行去。 其时太阳兀自舍不得落下山头,龙河象条银色的绸带,波光粼粼,静静地由北流进旅顺口那深邃的港湾。白玉山巍峨的侧影倒影水面上,时不时冒出从海口里逆流游过来喝甜水的小鱼儿。河畔上枯草离离,岩石和土岗天然地在河边筑起了长堤,二人走到一段游鱼奔跳热闹的河段,驻足趴在长堤上,小虎忍不住问:“教主,咱们还动手么?”平安看着各色的鱼儿在水里很欢快,冷静地说:“还是得候着夜里动手,咱们就在这里等。” 小虎兴奋地说:“行,谨遵教主之谕,我还是头一回干上房的勾当呢,嘻嘻,挺新鲜的哩。”张平安忽地伸出食指在口前作势,“嘘”了一声,轻声道:“噤声,有人来了!”平安内力惊人,早听出南坝沿方向有人声传来,小虎兀自听不到,却也闭口噤声。隔了小半个时辰,果然吵吵嚷嚷行来十七、八个人,有几个手上提着胖娃娃大的安康鱼,盘辫子捋袖卷裤脚,粗手大脚,没几个穿鞋子,一看便知是些渔民,人人气鼓鼓的骂骂咧咧。 走来的渔民个个气哼哼地行路,转过林子,才看到河堤边有两个男子,一个留胡子中年人,一个是小伙子,都眼望过来看着他们。这帮渔民立时停下脚步,聚拢一处,局蹐不安,踯躇不前,交头接耳地商量了片刻,忽地扭头便走,鱼贯原路返回。张平安见他们形色躲闪,其情可异,心念一动,张口招呼他们:“诸位乡亲,请问,今早南坝沿那里是不是出了船祸?我看到有条渔船被洋鬼子的轮船撞碎了,想打听打听那些渔民的下落。” 有五个渔民闻言扭转身子,朝张平安身上来回打量了数眼,吃不准来路,咸缄口不言。人群后走出一个耄耋老人,满面沧桑,面皮赛如海风里的礁石,粗糙至极,满布皱纹,一见便知是饱经风霜的苦人。老头精神倒格外瞿烁,双手抱拳一拱,瓮声瓮气地问:“这位小兄弟,老夫眼拙,看阁下非是本地口音,实不相瞒,今日海上确有其事,阁下既是目击者,咱们也甚是欣慰,不知阁下打听落难的人,有何指教?” 张平安也行了一礼,诚恳地说:“一衣带水的同胞,我亲眼目睹祸事,心悬同胞之安危,也想知道事情的结果,因此才和朋友一起过来看看的。只因小弟我们二人非本地人,路途迷乱,失去了方向,这不,走累乏了,在河堤旁小息。”小虎也走近上来见礼,老人颔首道:“实不相瞒,船给毁了,所幸船上人躲得及时没伤着,他们水性好,从海里游回岸上,并无大碍。”平安展颜:“这才便好。”老人又打量了一会儿平安二人,默然不语。 小虎见冷场了,便也大大唱了一诺,几个渔民朴实地一一回了,老头便要领着众人走。张平安身形微动,使出移形换影神功,连影子也消失了,瞬间人已从一众渔民背后转到面前。一众老乡吓了一大跳,咸当白日见鬼,觳觫震愕,一时之间无人能言。霎时,人声消失,只剩河流潺潺,草木风吹之窸窣之声。 乘空张小虎忽地看到一幅美丽至极的景致:远处青山上桃李争艳,到处盛开着假杜鹃、锦地罗、野石竹及繁星般一片片的小兰花。目光穿过林木,看到岸边、滩头细平洁净的沙滩,到处是蚌蛤、海螺、扇贝,夕阳里闪耀金色和血赤的斑斓光彩。随日影西斜,海水颜色渐深,水面却还象明镜儿一般,倒映天空白云和拍翅的鸥鸟、雄伟的山峦。远处点点渔帆,恰似墨蓝海面上缀上了朵朵莲花。旅顺口竟然恁般美丽绚烂,如美玉赛瑰宝。 小虎眼目之感,不过半刻的工夫,回神过来,听到张平安说话:“各位,我二人是想替受难的人家报仇的。”语声平和,语意却惊世骇俗。众目睽睽,数十只眼睛都盯住他一人身上,适才还是害怕出鬼,目下人人都当他是痴癫病发了。老人看他说得自信,便招呼众人一声,对平安和小虎说:“客人既这般说,请跟我们来。”言下便打头里领路,朝海滩走去,众人陆续跟上,张平安朝小虎道:“走!” 港外,浩淼无际的海洋和广阔的天空,远远融为一体,茫茫一片,神秘而又壮观。狭深的水道从险峻的峡谷中穿过,象煞银色的丝线连接着港湾内外。如湖泊般清澈的港湾仿佛是一块晶莹的绿宝石,镶嵌在黄金山、老虎尾和巍峨的白玉山之中。旅顺口,山青青,水碧碧,空气里都飘洒着海洋的温馨。 二十来人跟着老人,迤逦来到山下的村子,斜阳余晖照在光秃秃的山坡上,零零乱乱的几户人家,显得破败不堪。众人走近一间墙垣颓圮、房草脱落的草屋,老人一把推开补钉着几块木板的门扉,步入房间。房间里没有亮光,昏暗得如同黑夜,影影绰绰里,模糊地看见三个人坐在草堆里。其中一个横躺着,一动不动,不知死活,另二人一左一右,跪在草堆里,抽抽噎噎地哭泣。 老头延张平安和张小虎入内,朝三人一指,说:“您二位,这就是那被撞的采蛋户二楞叔一家。唉……适才因您二位是外路人,老夫不好吐实。他们被船撞了,凭水性好,倒也没甚大碍。可后来他们去找洋人理论赔偿之事,却横遭老毛子打了他几枪,目下死活难料,他老婆也给打死了,留下这对小孩,却叫他们如何是好?”张平安紧走几步,蹲到伤者身前,但见二楞叔满身血污,几个弹孔里血液都已流干,脏兮兮的流着脓血,恶臭无比。其双目茫然灰败,失神呆滞,平安伸手在其鼻子下试一试,已是出气多入气少,眼看是不行了,一丝游气还撑着,那是不放心孩子们,死亡是迟早的。 第十八章 平安深吸一口气,长叹一声,看看孩子,不禁怅然。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虽蓬头垢面,却也长得清秀。女孩一派天真,不过十岁光景,男孩眉宇间透着一股冷峻,看似比女孩大了不少。平安问:“这两个孩子有名姓吗?”男孩接口说:“我叫董长生,我妹妹叫董雯雯,你是谁?”老头说:“小孩子家,没礼貌!”平安却阻止老人,笑道:“董长生,我叫张平安。这是张小虎叔叔,你想不想给你家人报仇?”男孩斩钉截铁道:“做梦也想,你能帮我么?”平安欣然道:“好,好孩子,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我保你能报仇!你信不信?” 董长生似乎一个未长成的汉子,跪下给张平安磕头,口中喊:“张伯伯,信!我董长生跟定你了。”老头有些犹豫,嗫嚅道:“这个……”张平安打断他话头:“大叔,长生和雯雯今后就让我们来养吧,实不相瞒,我和这位张小虎兄弟,都是黑衣会的人。”“啊!”人群里一个粗豪汉子听到这话,脱口叫了出来。那汉子跃众而出,拜倒张平安面前,轻声叫:“属下参见教主!”张平安却并不认识他,疑惑道:“恕我眼生,与你并不相识,你是哪个堂的?”那汉子恭敬禀道:“属下是辽东总舵旗下外天罡第五堂旅顺口的跑堂,我姓丁名得胜,您老人家登基掌教典礼上,我见过您一回,目下您虽长出了胡子,形貌却也眼熟,属下这才冒昧相认的。教主日理万机,像我这等小脚色自不会留意的。”张平安道:“唉,这算哪门子话,既在门下,自然是打洋鬼子的英雄好汉,一视同仁,一视同仁。我确也未曾看到你,想是典礼那天你离得远了,我没瞅见,实在过意不去。” 丁得胜忙相扶张平安站起来,将一众渔民介绍给他。老渔民叫郭德艺,住在村北,老伴儿给老毛子杀死了,儿子给毛子拉去当苦工,一直没回来,不知生死。郭德艺是村里最恨老毛子的,因之董家出了事,他头一个咽不下气,拉了这帮子村中爷们儿,老的七老八十,小的十五以下,能顶些用的全叫出来,本来是想去找清兵告状的。他们合计了,若清兵不理会,他们就等天黑了暗杀老毛子,神不知鬼不觉,杀两个够本,杀仨赚一个。正说话间,门外忽地吵吵嚷嚷起来,还传来一阵锣响。 嘡——嘡——嘡—— 一个破锣嗓子的吆喝声随之嚣起:“各家各户听清喽,大俄罗斯帝国关东州厅府发布文告喽!你们耕的地、吃的烟酒、食盐都得缴税,进港的船只按大小得交纳船舶厘税!今后井盖儿一律加锁,饮水也得交厘金哟——” 嘡——嘡——嘡—— 丁得胜恚怒而低声骂道:“这狗汉奸真不要脸,俄国人朝他一瞪眼,这老小子就吓得喷屎撒尿,巴巴地给老毛子当狗腿子,整天见他敲锣嘶喊,催捐逼税。老毛子给他月饷二十个俄洋(卢布),他就拿自己当县太爷,跑来趾高气昂,目中无人,颐指气使,仗着老毛子有枪炮,都不知道自己姓甚么了!若在没人的地儿让我碰着这古老二,俺他妈的非活剥了他!”一众渔民咸表愤慨,忿忿不平,郭德艺一屁股坐到土墩上,手握拳头,猛捶大腿,唉声叹气。董长生气得要推门出去,立时就要去打古老二,几个渔民赶忙拉住他,说他人还小,打不过人家,好说歹说,给拉住在屋内。 张平安问丁得胜详情,丁得胜行了一礼,恭敬禀道:“教主久在外戎行,不知此间老毛子之恶行,容属下详禀。”原来当年俄国兵舰一开进旅顺口,沙俄遇地便实行“本土化”,建立庞大殖民统治机构。划旅大为俄国的关东州,总督阿列科谢耶夫决心将旅顺变为俄国东方的“塞瓦斯托波尔”军港,尽毁陈屯、夏屯、郭屯、黄营和太阳沟的民居,将村民悉数赶走。从山东、河北招募十万“卯子工”在此修筑要塞、兵营、铁路和炮台。并疯狂抓夫派款,巧立名目,征收捐税。拒不履行租地条约里规定的“租界内收税理民仍归中国自主”的条款和他们当初自己信誓旦旦的诺言,肆意违约,横征暴敛,疯狂掠夺。 “当初老毛子占领了旅顺,立马就派兵来强征捐厘,就如古老二在外头敲锣喊的话,耕地、烟酒、海盐等咱们赖以生存的东西,都要征捐。听古老二自己说,每年单单这笔老毛子的‘国库收入税’,就能压榨去咱们旅顺大连两地老百姓数十万俄洋!除此之外,咱们住的这破草屋,要征捐;打来的鱼要卖,还得交厘金;运货的牲口、马车、人力车,也征捐;船运、饭铺、城里的戏场子都要征捐。就使连家里有条狗的,也要替狗交两俄洋的厘金!老毛子叫这是‘缴税’,睡?睡觉也要交,交他们个大头畜生睡!您听听,连喝水都要交钱,才给打水!还让不让人活啦!”丁得胜越说越激动,屈指细数,就在教主面前也难掩激愤。 张平安愁眉不展,慨叹道:“这叫乡亲们怎么活啊?唉……”说话间,外面又听见有人喊住古老二,高声相询:“敲锣的,这水要交多少钱?” “俄洋一钱半,我看还行。这水井自此有俄国人管着,安全放心喽!”那个替老毛子跑腿的货仍是一副破锣般的刺耳嗓音。 那人怨道:“早年朝廷捐厘每亩地五钱都很少有人家交得起,你的主子一来,就要十俄洋一亩,整整比朝廷要多捐七钱,光这笔天价,就能饿死我们。目下这水还须得另交钱,岂不是催命!我们活不了,看你们问谁要钱去!” 古老二忙竖起食指顶在嘴唇上,悄声道:“这话你也敢瞎说?不要命了!今天算你走狗运,没俄国人同来,否则你这句话就送你去鸡冠山!”俄国人在鸡冠山设立了死囚监狱,说去鸡冠山,就是抓去坐牢的意思。 “你个汉奸走狗,你怕你主子,我们可不是孬种,我们行得正不怕影子斜,我就是要说道说道,老毛子不是人生爹妈养的!” “唉唷,路大胆儿,我知道你胆子大,不怕他们的枪炮,你反正是光棍一根,没的拖累。我可不一样,我一家七口,莫说指着我给他们餬口,就是替他们保命,也只能在洋人的枪口下低头啊,我干这差事,可是出于无奈呐……” “废话,饿死也不当二毛子走狗!” “怎的?姓路的,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赶紧给我让开,你才是条狗呢,人说,好狗不挡……啊哟……”古老二最后一个“道”字尚未出口,就大声呼痛起来。张小虎趴窗户上往外一望,看见一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赤膊着上身,肌肉块块隆起,正挥拳痛打古老二。那古老二棺材板儿的身材,不经他两拳下去,已然如一滩烂泥,再难扶起来。旁边人怕出人命,纷纷上去拉架,屋里众人也闻声开门出来。 张平安见古老二五短身材,尖嘴猴腮,贼眉鼠眼,两撇鼠须倒是油黑,活脱脱就是个娄阿鼠。边上那汉子虽给众人拉开,却兀自怒目突睛,挣扎着要上去赶打。古老二躲躲闪闪,一头缩头,一头往后退,退得远了,才伸手指点着路大胆,赌天罚誓:“路大胆,你给老子等着,看我去叫俄国人来收拾你,看你还有没有命!”身前一个大妈听了古老二的话,登时火冒三丈,转身举拳就打他,骂道:“你个汉奸老东西,赶紧滚吧,再胡说大伙儿都得打你!” 古老二一头逃一头三步一回头,连叫:“反了,反了,你们都等着,全都逃不了。”话声还未落地,他便“嘭”的一下,撞在人身上。他矮小瘦弱,本就身量轻,对方身体竟然生出巨大的外力,古老二赛如给一个大力士扔出去一样,腾空而起,如离弦之箭,摔向路大胆、郭德艺等人群站立的所在。古老二重重摔在地上,正巧是跌在路大胆的脚前,相距其脚尖不过十寸。天色向晚,今日漫天无云,月光皎洁,众人看得真切,撞古老二的,就是张平安。平安一眨眼,乘古老二说话回头,就晃身挡在了他的退路上。古老二身子触及他身子的刹那,平安内力所到,登时将之震飞起来,摔在路大胆面前,力道拿捏妙到毫巅,一干渔民就看不出来,只当古老二是摔得巧。 路大胆怒气犹勃,俯身一把抓住古老二的领口,像老鹰抓鸡儿似的拎起来,怒目瞪之,吼道:“你刚才的话再给老子说一遍!不说老子拧下你的狗头当夜壶!”古老二怎料得到奇变陡生,刚才还当脱险,耀武扬威,此时却报应得恁般速,早吓得屎尿齐流,觳觫成筛糠模样,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路大胆便伸手捏住他脖子,就要用力拧断,旁边众民同声惊呼,劝阻已然来不及。 张平安身形一晃,黑影一闪,又贴着路大胆的面孔挨近,一把将大胆的手从古老二的脖子上拉下来。路大胆但觉手肘发麻,手指无力,自然松开,他既惊且惑,瞪着平安一时发呆。张平安却冷然道:“杀这种狗东西,别污了你的手!”张平安一出手,轻描淡写就化去了路大胆几百斤的蛮力,手笔不凡,路大胆气为之夺,点头退在一边,看其如何处置。 古老二逃过一死,方才说得出话,朝平安又是拱手又是作揖,连连告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不是人,大伙儿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饶了我这狗东西一回吧……”张平安凛然质问:“要弄死你,易如反掌,今日你若要留命在,就得依我三件事,倘若有半点违背,立取尔命!”“莫说三件,就是三十件,小人也依从,求好汉开恩,好汉开恩。”古老二听到有生机,早忘记自己祖宗,一叠连声地喊。 张平安劝众村民都到里正家里取齐,他则将古老二抓入草屋,单独面对面,伸出三指,数道:“头一件,今后不可再给洋人干活。”古老二赶忙答应。“第二件,今夜你得听我们调遣,稍有不从,立取尔狗命!”“行,行,您们就尽管吩咐,绝无不从的。”古老二满头大汗,黄豆一般的汗珠哗哗往下淌,风吹过一阵,冷得他激灵灵打颤。 “这第三件么,我且问你,你会识文断字么?” “会几个。” “好好说,别瞎搅合!” “啊哟,不敢,不敢,小人确是读过一年私塾,字还认识千儿八百个,写起来也有六、七百个还凑合。” “会画图么?” “会,说到丹青,老朽还真会涂鸦两笔。” “你给我听好了,今日你就给我混入老毛子的军港里,把里头的房屋、岗哨、舰船位置、汽油库、军火库,凡百细情地理,统统给我描画清楚。” “好汉啊,这个……这个……我可干不来,会死人的。” 第十九章 “没干过也得干,还必须给我画得好,画不好就要你的狗命!你不去,现在就要你的命!”张平安声色俱厉,伸出右掌,作势往古老二头上劈下。古老二吓得缩头佝身,双手连摆,连叫:“我去,我去,好汉饶命呐!” “我送你过去,到时我俩一起进去,你总放心了吧。” 古老二六神无主,默然低头,不知如何是好,赛如一头任人宰割的羔羊。张平安任其考虑,走出草屋,吩咐一个渔民看守,自己则去找大伙儿。郭德艺等一干乡亲咸不散,已聚拢在里正的家里。张平安一入去,大伙儿就向他问计,该当如何。张平安便慨然滔滔说道:“目下已扣押了俄国人的差使,老毛子迟早会晓得,他们定规是要报复的。一旦俄国兵来,咱们这里绝难有人能幸免。为今之计,咱们只好破釜沉舟,险中求活了。” 郭老问:“愿闻其详,我们都是些乡下人,甚么也不懂,一切全听好汉高才。”张平安武艺绝伦,众人便是傻子也都看得清楚,深信不疑,人人佩服之至。此时大伙儿都知是大难临头的时节,都愿听平安出主意。 张平安早便成竹在胸,略思忖了下,便道:“老毛子目下尚不知此事,既然古老二不归,俄国人要惊觉,估摸至少要到明天点卯的时候。咱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乘这段时间,洋人还不知觉,咱们就把洋人的军港给炸了,炸了军港报了仇,咱们再一起逃出去,方有一线生机。”此言一出,一众老实巴交的渔民从未想过,登时无人出声,都紧张得一片静默。 张小虎不耐这沉默,沉声吼道:“还犹豫个啥劲儿?洗干净脖子,伸出来等老毛子宰,还是怎的?事不宜迟,迟则生变,迟延不得啊。教主,你就发话吧,大家伙儿也不是等死的孬种,这便分头行事。”张平安并不搭腔,只拿眼睛盯着踯躇的郭德艺,他知道老郭是村里说了算的,连里正也听他的,只要他下定了决心,全村人都得跟着走。 大清朝顺民当惯了的中国百姓,向来是逆来顺受的,真要造起反来,思前想后,犹豫不决到打消念头的,那是十之八九。所谓变革啊,造反啊,在人们眼里、心内,那就是坏事情,是要引来血光之灾的。任谁有余地,谁也不想做这种勾当,都想着能息事宁人,只求安度日子。可目下摆在渔民们面前的命运,就是逼迫他们走这条独木桥,前后左右的通路全让那古老二给斩断了。 “不走就是一个死,就是等死,咱们还是得走,既然黑衣会的好汉如此说法,也不失一个以进为退的法子。”郭德艺大风大浪见得多了,又有黑衣会头领主持大局,大伙儿胆气就壮了,轮到这紧要关头,他也不含糊,一拍大腿,就决定豁出去干了。众人这才出了口长气,轰然叫好,同声附和。张小虎擂着桌子连呼痛快,张平安紧绷的脸顿时舒展开来。 干办大事,张平安向来多智,早便有了计较。但听他说道:“我跟古老二去军港打探虚实,以备策应。小虎和老郭及路大胆今夜去盗炸药,相机若能开放军火库,你们大家都进去抢出枪弹来,那就更好了。黄金山旅舍里的弟兄们就发信号召集过来,应当并不会有差池。你们取到炸药即来军港,老郭路途熟悉否?” “从小走惯了的,闭着眼睛也能到。”老郭拍胸脯打包票,平安颔首嘉许。众人合计了进退之路,渔民人人了如指掌旅顺的每一处山径小路,不上一顿饭工夫,连退路也都商量妥当。张平安当即出门,朝天放出烟火,直透暗夜云霄,半天里闪出一大片光华,隐约地现出一条金龙,耀目生辉,亮如白昼。对面军港里的老毛子们多有目睹者,一片哗然,这边厢也听得到响声,不上一盏茶工夫,旅舍里的一干黑衣会众便陆续赶来了。张平安引他们入草屋,将此间详情简略说了一遍,又将众人商量的细情告诉众人,一一分派,兵分两路。群情兴奋,如此一来,人手充裕,董长生要跟平安先去军港,平安亦甚爱之,也想带着他历练历练,便一口答应。 临行前,女人都改扮男装,媛媛找了件粗纽扣对襟褂子罩身上,穿上宽鼻梁的靸鞋,露出黑布袜子的脚后跟。平安见之黑亮的双眸、微微挑起的眉峰、尖尖的下颏和英气的嘴角,伸手从炕上取过一顶单帽盔,往她头上一扣,将盘起的长发遮个严实。媛媛朝他甜甜一笑,说:“这下可变丑啦。”平安心里也是甜意,轻轻道:“你穿啥都很美,咱们走吧!”他转而引众人出门,至是众人也不二话,操起大刀、燕尾枪、锄、铲、扁担、铁镐、抬枪、洋板子枪…… 俄国人来了就驱赶走了太阳沟一带的渔民,削平了白玉山南麓山岬,修建起总督府、市役所、海防兵团营房、中央大旅馆和大马路。这条马路直通老市街,去军火库的一拨渔民和黑衣会,就乘夜黑取道北行,沿马路入城。 沙俄马队常骚扰乡间,烧毁民房,强奸妇女,见到牛羊鸡鸭,悉数抢劫。其时旅顺口周围数十个村庄里竟然找不到一头耕牛,老百姓怒骂其为“行凶队”。张平安、董长生押着古老二,就沿海边悄悄挨近军港,以避“行凶队”。攀过一溜巉岩嵯峨的险滩,在一片偌大的圆滑光石堆丛之中,陡然耸立起一座座奇形怪状的黑色礁石,赛如无数海鬼夜叉拦堵着奔涌的潮水。古老二忽地作起怪来,摔在海滩上,连叫走不动。 张平安知他胆小不敢去军港,故意撒赖,甩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古老二给甩得在沙滩上骨碌碌滚了四、五圈,趴地上哼哼哈哈,一时半会儿真还爬不起来。董长生在他屁股上又补了一脚,在他的屁股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泥脚印。长生见之满口流血,还吐出三枚黄牙,不禁格格笑起来。张平安沉声警告古老二道:“小心你的狗命!”古老二浑身颤抖,吭吭哧哧,好不容易爬起来,不敢再有二心,老老实实地往前走。 张平安手托在古老二背后,展开轻功,脚下不见如何甩腿,身子却是移动得迅若飞鸟,古老二只觉礁石自身畔飞快掠过,冷风呜呜灌满口鼻眼耳。他吓得浑身觳觫,但觉己身已不属,忽听平安缓缓道:“你的所作所为,所有过恶细情,我已悉数查实,你是搪塞不脱的了。此去给我老老实实地听话,多做点好事,以弥补前愆,尚未属晚。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兀自强项,怙恶不悛,抱存侥幸!”他在狂奔之际,说话仍是吐气舒畅,一如平时,古老二更是吓得不敢不从。 海水哗啦哗啦地翻腾,给夜色漆得墨测黑,暗褐的礁石也魆魆泛黑。长满青苔的细薄海藻经白日里阳光的照晒,颜色褪去了一半,成了暗绿色的斑点,悉数泡烂了。铺满大大小小鹅卵石的沙滩与之隔着簇簇丛丛的荆棘丛,枯焦支离,凄然龙钟。路边只有一道狭窄的坡面,仅有一、两个台阶高,从此远眺海滩上的悬崖,海峡里沸腾的海水、石堤以及小岛,即便夜色如墨,也一样能隐约一览无遗。 越往前走礁岩就越多,三人时不时地要从岩石之上爬过去,石头背上也长满了滑溜溜的海藻。踩着海藻就滑不留脚,古老二连跌带摔,爬得好不辛苦,磕掉了两颗门牙,流了一嘴的血。面前矗立的地岬与一个接一个凹入的海岸线,围拢的海滩之上,到处是水坑、一个接一个不稳固的石头、一堆里边不知藏着什么东西的海藻和颜色像淤泥一般的沙子——一脚踩上去就会深深陷进去——彷如海滩尽想抓住他们的脚。 三人疾步行了约摸一炷香的工夫,忽地从一排礁石后跳出两个巨大的人影,月影下隐约见两人高鼻抠目,满脸满手的汗毛,身穿海魂衫,体阔膀圆,生得闷憨结实,一见便知是俄国水兵。老毛子抽出短枪,指着三人叽里咕噜一通俄国话,三人你瞧我我瞧你,都听不懂。老毛子绝无耐心,也知他们不懂,扳开机括就要开枪。古老二是见惯毛子开枪的,登时吓得面无人色,抱头鼠窜。 就在电光石火之际,张平安又使出鬼魅般的身法,欺近老毛子身前,说时迟,那时快,窜至二人身后,双掌各印在老毛子巨硕的背脊上,内力到处,俄国人顷刻萎顿,像两滩烂泥,瘫倒在漂满灰色尘土的水线,再也不动了。露出水面的海藻中间海水卷成涡形,有规律而缓慢地向上涨。海水浸过尸体,水面上就相继冒出许多凸泡、水眼和漩涡,推聚出一片白沫。 董长生小孩子心性不知进退,兀自呆愣愣一动不动,好奇地睁大眼睛盯着老毛子的枪口看,忽见胖大的俄国人瘫倒,莫名其妙,不禁惊呼:“咦,怎的倒了?”古老二听到长生的叫声,好奇心起,偷偷张望了一眼,登时身子有如装了弹簧般跳起来,大惊失色道:“好汉,你,你,杀死他们了?”张平安淡然道:“他们的内脏想来都已烧焦,我看也活不过来了。”古老二跌脚拍腿,呼天抢地叫:“苦也,苦也,若让俄国人知道了,你我都要完蛋!”张平安不去理睬他,自顾自将俄国人的衣衫除下来,叫董长生也过来,两人换上了海魂衫和肥大的军裤。 俄国人本就生得体格庞大,张平安穿上其衣裳,简直像是套在一只大口袋里的胡萝卜,松松落落,不伦不类,遑论董长生细小身材,更且毫不得劲。古老二见董长生都给宽大的海魂衫罩得严实,手脚头面都伸不出来,既感滑稽,又是老心无奈,叫:“你俩找死啊,这衣裳穿起来,不是明摆着告诉俄国人,你们是冒牌儿的么!脱下来,脱下来,你们穿这身儿,还不如本来的那身儿呢!”平安也觉不妥,便又从海魂衫里挣脱出来,帮着长生脱下俄国衣裳,一大一小两人相对而笑。 古老二浑忘记自己的身份,像数落小辈似的,说道:“都啥时候了,还胡闹啊,此去乃俄国人的重地,戒备森严,一个处置不当,就要丢性命,赔了你们性命还罢,老夫的性命可不想就这么让你们胡闹丢了!”张平安心内也觉诙谐,竟并不计较古老二言语冲撞,反问道:“古老二,这里怎的会埋伏老毛子?难道俄国人连数十里外的海岸也设岗把守?” 古老二摇头道:“非也,非也,实不相瞒,老夫替俄国人干活,也不是真没骨头当汉奸,老夫也长了心眼,看得清楚,他们的底细暗暗记在心中。他们俄国人外强中干,军纪是形同虚设。”张平安讶道:“哦?难不成,这两个毛子开小差?”古老二见礁石背面有个给海水冲上岸的海参,一半陷在湿软的泥沙里,便俯身挖将出来,内行地往礁石上摔摔。海参先还软软的身子转眼就给摔硬了,古老二饥肠辘辘,既大起了胆子,心心念念的就是填饱肚子。他打小就在海边惯了,吃海参就跟吃萝卜一般,呱嚓呱嚓狼吞虎咽地啃起来,吃得涎水从口角四溢,津津有味。 等他一根半尺长的海参下肚,方才匀出嘴巴,颔首道:“不错,这几个正是开小差的老毛子。俄国兵在其长官面前,严整肃穆,一旦长官不在眼前,就拿自己当天王老子,肆意妄为,想干啥就干啥。海军有军规,不可随意离开军舰,可他们这些无法无天的狗东西,一俟领头的人不在,就偷偷溜出军舰,跑到岸上来,不是喝酒嫖妓,就是躲在中国人必经的道路边,拦路剪径。抢钱劫色,无恶不作。” “老毛子也好做剪径贼这口儿?多见他们持械明抢,却也干这不入品流的龌龊勾当?”张平安确然头一回听说。 “嗬,我说好汉啊,你可别当他们俄国人是人,他们都是畜生的秉性,他们觉得明抢太容易,财色得来太顺手,独爱这拦路的调调儿。赛如他们从小就干这勾当似的,一干就上瘾,老夫经常看到他们有水兵,乘天黑出来剪径的,三五成股,或一二人也敢出来。劫色夺财伤害人命,干起来尤其快活。” “像他们这般,开枪放炮,明目张胆,俄国人不管么?” “嗯,看来这两个是胆大的,泰半是做惯了的老手,不惮为人发见,若是平常的,多不用火器,都是拿绳套套活人的。路人一旦不备,为之套住脖颈,老毛子身大力不亏,一下子就能拉倒,再活活勒死。他们都管被勒死的路人叫做‘勒死狗’,下手既黑且狠。起初是水兵起的头,后来俄国人的陆军里也流行起来,下手一般的狠毒。” 董长生忽道:“我二叔就是给老毛子勒死的!”张平安长叹一口气,摸摸他的头顶,唏嘘不已。既然身材不合适,张平安便将两套衣衫连同两具光屁股的俄国尸体,一并抛入大海。董长生和古老二在侧见细细小小的张平安,抛掷三、四百斤的尸体如同儿戏,老毛子的身子在他手里仿佛没分量一样,看得瞠目结舌,半天合不拢嘴,说不出话。 第二十章 张平安转身见二人呆样,不禁问道:“你二人作甚一副惊怪之相?”董长生道:“你怎的有无穷的力气,扔老毛子像扔棉花似的?”张平安笑道:“那是我从小苦练内功的好处,这不算甚么,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你想不想学?”董长生心思机敏,怎不知道这是平安有心收徒,当即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连称:“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张平安等他磕三个头,再扶起他,说:“生儿,今后可不许偷懒,咱们这便就走吧。”“是,徒儿谨记师傅教诲!” 这是一个雾气朦胧氤氲的夜晚,疏星半暗,旅顺口躲在薄云里,沉沉入睡。黑魆魆的黄金山、老虎尾隐没在两侧黛色的群山里。海潮悄悄落下,轻如无物,港内巨兽般的俄国军舰早便融入了夜雾里。东港北岸的天后宫,兀自发出俄国人歌舞的喧闹声,时时惊扰安静的大海。俄国人霸占这里,将之改建成富丽堂皇的海军俱乐部。 俱乐部里霓虹闪烁,华尔兹舞曲响起,一对对亮章戎装的军官和时装妖艳的女人,踏着优美的舞步,翩翩起舞,忘情地欢乐。舞会到一半,“马苏尔加”舞曲响起,节奏亢奋,掀起高潮。舞队便行凌乱,军官们狂热地抓住女人们的手,屈下一腿,跪到镶木地板上,牵着她们旋舞,好色之徒盯着她们抖开的裙子底下贪看。那边厢明星酒楼里,粗鄙的水兵忙着发泄**、残酷蹂躏妓女,白皮肤的是犹太婊子,黄皮肤的是日本歌妓。女人的尖叫和淫声,催化了老毛子喉间野兽的嘶吼,不少军官听到那勾人魂魄的叫声,心驰神往,恨不得离开俱乐部,冲入明星楼,大肆快活。 老毛子人面兽心,想入非非的时候,张平安一行三人已悄悄挨近军港外的卡哨,三人已能看清那高墙似的军舰的侧舷、两只粗大的烟囱和高耸夜空的两根桅杆。甲板炮塔上高高扬起的炮口、钢铁的护板、各种旋动的手轮泛出惨白的光晕,其景阴森森冷冰冰,沉默里满是肃杀。海上探照灯射出强力的白光,赛如一条长棍子,扫来扫去,鞭笞着暗夜潮湿的空气。灯光似乎无限之长,深深将黑夜刺杀。客舱的舷窗里透出淡黄的灯光,象煞黑簇簇钢铁巨舰的眼睛,盯着海面和他们三人。 古老二一路抖抖索索,此时已然感觉双腿像灌了铅一样,举步维艰。张平安正想上去威胁他,蓦地,黄金山顶的信号台射来一道白亮如昼的强光,照得三人睁不开眼睛。光线扫过,卡哨里站岗的俄国兵就看到了三人。探照灯忽闪几下,转向了别处,黑暗里传来哨兵的俄国话,惊心动魄的刺耳,古老二一屁股就要往地上坐下去,所幸张平安暗夜视物如同白昼,眼明手快,一把扶住,才不致露出马脚。 身穿深墨蓝色海军服的俄国戍兵哼哼唧唧地跑过来,枪口来回顶着三人的脑袋,大呼小叫,却一句没用。他的军装给黑夜染得深如漆墨,若非皮肤色差,黑夜掩蔽得他严实,咫尺难见。张平安看清了只有一个俄国兵,出手如电,一把龙爪功,锁断其咽喉,俄国人连出气的声音都来不及出,就呜呼哀哉了。身临此境,古老二也不敢声张了,三人同心,忙将死尸拖至隐蔽处,却也是人神不知。这个俄国人中等身材,张平安穿上他军装,虽略显大些,却因是过膝的蓝呢子大衣,也不甚明显,也算合身。 再于卡哨房间大玻璃前现身之际,俄国人看见的是一个哨兵领着古老二和一个半大的孩子。张平安将三角帽檐几乎压到了鼻子上,侧眼见哨所里还有一个士兵和一个小军官模样的两个老毛子,穿的灰呢子制服。平安步伍粗鲁,故意拿乔作势,走入哨所房间,里面两人一时不留意,没觉出异样。张平安一推开门,右手已疾逾奔电,摘下背上背的步枪的刺刀,将之朝房间另一边的那个俄国兵掷去。 这一掷平安力求凑功,灌注了八成内力,刺刀赛如流星飞电,呼的一下,插入俄国人的脖子。其势不衰,俄国人身子竟给这小小的刺刀带动起来,往侧退后两步,刺刀穿透脖颈,刺锋钉入墙板,竟然就将俄国人牢牢钉在木板上,直立不倒。那个军官听到响动,回头看见同伴给钉穿了脖子,嘴巴张得老大,舌头伸出老长,脖子上血水顺着刺刀汩汩流下,身子上不一会儿就染满鲜血,成了个血人。军官下意识朝张平安的方向回头,平安已然窜至身前不到半尺的距离,他如触电般弹起身子,却还是快不过张平安的手。黑衣会教主何等功力,杀他如同杀鸡,手到擒来,双手捧住他毛茸茸的脸颊,左右逆向运力,喀喇一响,老毛子便颈折人亡,嘴里的舌头吐出来老长一截儿,死相之惨,绝不比他的同伴逊色。 古老二拉着董长生的手,不敢进去,直至见俄国人都死了,才挪得动脚步。房间桌上有两瓶沃德克酒,张平安将之塞入大衣口袋里,撇下原先那杆步枪,捡起房间里的一杆上了刺刀的步枪,又将军官腰带上的手枪取走。古老二港内道路熟稔,张平安刺刀顶在他身背后,三人分前后三角阵形,进入海港重地。才走了十来步,迎面就是一队巡逻队开来,三人古怪的形貌立时引起俄国人的注意,打头的一个就叫起来:“瘪列子!”古老二心知不妙,立定脚步再难移动,张平安浑然听不懂俄国人要通行证的俄文,默然不响,兀自朝前走,赛如充耳不闻的聋子。 对面俄国人登觉有异,朝他们追了过来。张平安以身子挡住董长生,一把将刺刀顺下枪来,就要飞刀杀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东港响起一阵刺耳的汽笛,可怕的声音将旅顺口整个震慑了。远处一大队俄国兵从营房里列队跑出来,一个军官朝那几个巡逻兵吼了几句,几个俄兵转身就朝海边跑去。三人暗自喘了口长气儿,算是险险躲过一劫。 三人不敢稍停,佝身躲入暗影里,平安问古老二:“老毛子的地图藏哪里?找不到你得自己画出来!”古老二还未开口,港外海上便传来了枪声,砰砰邦邦,打得火热,三人都当是有人进攻军港。古老二如得着赦令,忙道:“先去看看是谁打过来了。跟俺来吧。”张平安道:“好,先去看看。”古老二引二人很快来到一座了望塔前,塔高耸直立,只挂着一根旗绳,可以落脚。绳子上一溜儿系几十面国际信号旗。 张平安将二人一手一个抱着,一提气身子就飞纵上绳子,继而踩踏“满旗”,如履平地,双脚交错,疾速上行,攀爬至顶端,将二人放下在塔楼上,一览海港无遗。循枪声来处,就见近港的海面上,一艘俄国快艇正在追逐一艘渔船,快艇上俄国人快枪一个劲儿往那渔船上打,渔船上不时有人受伤,所幸摇橹的艄公始终没有伤着。 那艄公技术精湛至极,在水面上划圆圈,将船兜小圈子,那快艇速度快,转圈不易,半径切出去,极难瞬间转向。渔船转弯,快艇就直接从渔船船舷超了过去,渔船便落在后面,等快艇再调转船头,那渔船又已远逸出十几码。如此这般,快艇非但始终咬不住小小的渔船,甚且艇上的水兵开枪也取不到准头。因此上,越是打不中,俄国人越是乱开枪,远远听来,就似在打仗。 众人这才猜到,先前救了他们的汽笛声,就是那渔船误入海港后,俄国人的示警汽笛。那渔船上的渔民本可停橹驳船,等俄国人上来盘问清楚,当无大碍,即可放行,叵耐那渔船竟然不停,还见着俄国人快艇就逃,如此俄国人当是奸细,下死命地追来,不免伤及不少渔民。 此时十多艘巨舰以及岸上的俄国人全都闻声观望,看到惊险处,老毛子赛如看到了好戏,又是嘘声又是拍手,好不快活,恍如那不是惊心动魄的追捕,而是故意排练的喜剧。张平安进港之前看到的那艘巨大的军舰他认识,就是来旅顺之初,曼纳海姆给他介绍的军舰之中的一艘,名字叫“皇太子”号。船上的几名俄国炮兵看得手痒,交头接耳商量了一会,诬赖渔船上渔炮威胁,就煞有介事地跑去掀掉主炮的炮衣,调转炮口,对准渔船。还有几个水手也是玩心大盛,帮着从船舱里搬出炮弹,塞入炮管,炮手便即开炮。张平安身处高位,眼睛又尖,将之看得个一览无遗,暗叫一声:“糟糕!” “轰隆——”一声惊天巨响,地动山摇,海面登时给掀起一阵巨浪,巨大的皇太子号也为之颠簸底宕,炮弹精准地落在渔船头上,顷刻间,整艘渔船随着爆炸的火花和掀起的巨浪水柱一起粉碎。那追捕的俄国水警快艇也一起给掀入狂涛火花里,炮弹爆炸的威力太大,像一只巨兽的舌头,将半边侧舷给硬生生地舔了去。艇上大半水警跟渔民一起葬身海底,幸免的只有寥寥三人,若非水性上佳,也成了鱼食。军舰上的水手和炮兵无不欢欣鼓舞,又蹦又跳,恍如打了打胜仗一般。 张平安暗骂他们畜生不如,岸上的水警不忿,要上船与之理论,却敌不过船上人多势众。兼之俄国海军里向来有“大船吃小船”的规矩,战斗军舰上的人员天生看不起只负责港内巡逻的警备艇和一干水警,平时喜欢骂他们是一帮吃闲饭的窝囊废。两边厢争吵起来,虽有理有据,还是水警一方气短。 枪炮声将阿列科谢耶夫也引来了,一大串海军高级将领前呼后拥,将之捧至事发的坞口,迎接阿列科谢耶夫的是争吵得耳红脖子粗的水警总长和皇太子号舰长。阿列科谢耶夫给两人吵得头也大了,将两人一并撤职,两个俄国公鸡方才冷静下来。张平安看着俄国人闹哄哄的场面,甚是好笑,乐得看看笑话。那阿列科谢耶夫忙着断口头官司,而随行的曼纳海姆却忙着听当事水警禀报详情。这头吵架官司演完,那边厢曼纳海姆便向阿列科谢耶夫提禀了一件重大的事情。“皇太子”号铁甲舰上的远光灯打得阿列科谢耶夫他们所站之地亮过白昼,张平安看得清清楚楚,鉴貌辨色,分辨曼纳海姆是发见了一个大大的隐秘,却因相隔远了,听不到谈话,即令听到也听不懂。 整个军港内人人注意力给吸引到了这件事情上,无形中给张平安他们以可乘之机,平安也不去管他曼纳海姆的动向,暗自庆幸天助。三人潜伏不动,将港内周匝形势,哪里适于安放炸药,哪里炸起来最能伤及舰船,哪里有油库……尽收眼底。黑衣会教主何等人才,不需地图,也已经是心如明镜儿一般,他们还顺便看了场老毛子的闹剧,安然静候,挨至三更一漏,盗炸药的那路兄弟便已经悄悄潜行而来。 第二十一章 俄国人忙着搜罗残余船体和打捞沉水的人,港内一片混乱,张小虎领着三十个黑衣会弟兄和渔民,肩扛腰裹,运来了一千斤炸药。他们几乎是从俄国人背后或眼皮子底下悄悄进入军港。黑衣会众怕惊动俄国人,不敢放信号烟火,张平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张小虎一入军港,他便看见了。张平安对二人叫一声:“他们来了,咱们下去吧。”古老二嘴里嘀咕了老半天,此时闻言,怨道:“这在冷风头里熬了一夜不动,腿脚都僵直了,半条命也没了,再难下去。”张平安笑道:“不须你劳力,我帮你。”古老二来不及搭腔,张平安已左手抱住董长生,右臂夹住古老二,飞身跃下高塔。其身法如同大鹏展翅,古老二知觉耳边劲风怒号,身子腾云驾雾,眼前景物飞扑而来,吓得闭目等死。 俄顷,古老二忽觉身子落地,张目一瞧,原来已然跳下了高塔,方才一颗心落定。事到此间,古老二也已是绑在一根绳儿上的蚂蚱,也不会独自逃跑,免得落到俄国人手里反而说不清。张平安不须再顾及监视古老二,已当先蛰过船坞,朝张小虎他们来路迎上去,挨近了见他们都穿着俄国人的军装,唯独小虎一仍其旧。张平安他们也不及多问,只问明了所获兵械、炸药多寡,小虎据实以告:“一千来斤炸药,每个人配备一支步枪、一支手枪、五百发子弹等等。”再问其他人和女眷,回说是已让其开至城北外等候,张平安闻言大喜。 因大伙儿都穿着俄军装,港内的俄国人忙于应付阿列科谢耶夫的差遣,曼纳海姆又获得了重要军情,匆匆忙忙的俄国人远远看来,张平安等人都是在忙碌调拨的俄国人,不遑他想。因缘际会,容得黑衣会众能在戒卫森严的军港重地,留在俄国人眼皮子底下,商量如何放置炸药,何处放置最佳,及港内道路的位置。张平安点了十个汉子挑一半炸药,跟随自己去炸西面半片港坞;其余人跟着古老二和张小虎去炸东港。 分拨既定,大伙儿快手快脚分拆了炸药,将枪械弹药也分得匀妥,便分头行动去讫。西港停泊有俄国远东分舰队两艘旗舰,将内港填得满满窒窒,岸上紧靠着有三个大油灌,每个都有火车头那么大,正是引爆的好去处,张平安为求稳妥,才亲自挑了这一头。俄国人悉数聚拢在东港,十一人奔至油库,正赶着油库旁无人看守,遂将炸药分布安置稳妥,将引线搭就,平安便吩咐十人绕道增援东港的小虎一拨。 停泊在西面内港里的是俄罗斯远东舰队里最大的旗舰“彼得罗巴浦洛夫斯克号”和装甲战列舰“胜利号”。舰上水兵和水手船长等弁牟,原岗留守,并未离开。舰桥上的了望哨望见张平安他们鬼鬼祟祟而来,不似卖皮毛、绸缎和药材的商贩,也不是来买他们古董的贾者,疑窦丛生,朝他们喊了几句俄国话。 这边厢众人充耳不闻,自顾自鱼贯撤离。容众人离去,张平安也不点火折子,也不用打火机,径自跳开一丈之地,运起体内真气,内力循环二十四周天,激发十二成火龙功力,聚能于双臂,由臂至肘,自肘及掌,将内力凝聚成两团火球,控纵在手掌之上。他再弓步半蹲,双掌合拢成球状,将两团火球拢成一颗大球,蓄势待发。火焰灼热,亮如金乌,舰船上的俄国人都看呆了,本想鸣枪示警的人也半举着枪,惊愕发愣,定在甲板上。甲板上围观的水兵越聚越多,任谁看见这稀世景象,都会驻足贪看,赛如惊为外星异形,也不为过。不一会儿,不须口口相传,锚机、炮塔、通风孔,以及苫帆布的两排水雷,甲板上到处立满了高矮胖瘦不一的船弁。 张平安举目觑准炸药所在,张口大吼一声,吐气发功,双掌朝前一推,一招霸道至极的绝世神功“火龙吐珠”打出来,火球自他双掌里窜出来,疾如霹雳,赛过子弹,径直朝炸药飞去。火球迎风渐长,遇着炸药便轰然爆炸。 爆炸的冲击波登时将三座大油灌撕裂,夜色里黑色的汽油成了爆炸的吹鼓手,风乘火势,火借油威,爆炸扩张,将整个港口西半片裹进火海,火柱腾空,高耸入云,将天空照亮。两艘巨舰,各为炸坏,爆炸的冲击力排山倒海,将两艘巨舰扯碎,“彼得罗巴浦洛夫斯克号”靠岸的侧舷水线下给击穿,海水灌入,船体半浮半沉;而“胜利号”首当其冲,船舷破了径长一丈的大洞,各种管道和线路从断口伸出来,像凌乱的头发,铁甲船板上的油漆也给大火熏得乌黑,原本光鲜的钢铁巨兽咸成废铁。两艘战舰上呆望的俄国人也给大火连同冲击波吞噬了十之八九,他们生前最后的哭嚎声也立马给吞噬入了火舌里。 印红的海水也为灼热的冲击波所炙,发出滋滋的声音。张平安轻功了得,竟乘着这股冲击波,远逸上高处,堪堪保得性命,须发面目却也已为大火灼伤。其势之猛,可想而知。西港船坞、兵营、了望塔等各种建筑亦受波及,非毁即伤,火油飞溅,遇物即燃,大火吞噬了整个空间,海空地面,尽归乌有。好一场大爆炸,声势之浩大,看得张平安开怀大笑,浑忘记了被火气灼伤的疼痛了。 张小虎他们虽多穿俄国军服,却也危机四伏,极易为俄国人发见。果不其然,那曼纳海姆得悉水警上报之情形,发觉了一件天大的秘密,赶忙转头向总督禀报,才说了个大概,他的眼光余角就发见了偷偷挨近东面四座油库的黑衣会众。 会众和渔民虽穿着俄国服装,但行为举止鬼异,偷偷摸摸的模样,不伦不类令曼纳海姆动疑。值此敏感时刻,曼纳海姆不敢托大,立时朝张小虎方向叱喝,命令他们到他这边来。小虎他们没一个懂俄国话的,只好硬着头皮拔腿朝油库奔去。如此一来,便即暴露,俄国人蜂拥朝他们包围过去,乱枪齐发,登时有十来个人中弹倒下。 张小虎一人捧着一百多斤炸药,跑在最前头,朝油库扑去,叵耐迎面转出四名俄国兵,举枪就朝他打。张小虎过惯刀头舔血的生活,应变奇速,侧身急避,腾身飞纵的瞬间,将炸药朝俄国人喷吐火舌的枪口上掷去。俄国人吓了一跳,一看扔过来的便知是炸药,忙停枪收手,炸药扑哒正摔在挨近油库的地方。原来在千钧一发之际,张小虎非但避开了致命的流弹,而且还算准了方位,投掷炸药,导火索则牢牢地捏在手中。 不容那几个老毛子回过神,张小虎人刚落地,便从怀内掏出火折子晃亮了,顺手便点燃了导火索。火折子冒出的火焰,划出一道弧线,而炸药的引线也闪着一颗硕大的火花,火花犹如有了生命,像个调皮的孩子,沿着火线径直向炸药包的怀抱窜去。俄国人刚要去剪断引线,忽地听道小虎喊:“弟兄们,朝毛子扔炸药,砸死他们!”这一声吼,恰似一记当头棒喝,提醒了众人,后面顶过枪林弹雨赶上来的黑衣会众各展其能,将炸药扔向四个毛子。每一包炸药都有百来斤,铺天盖地,如同瓢泼大雨,朝毛子头上面上身上砸去,拿着剪刀扑上来的老毛子抵受不住,给砸得抱头鼠窜,没空再去剪引线了。 火头燃烧到了炸药上,结果可想而知,炸药轰然爆炸,陆续扔过来的炸药包也依次引燃,巨大的冲击波夹着熊熊大火,也将油库撕裂,东港也陷入了巨大的火海里。“皇太子”号铁甲舰给大火吞没,整个巨大的舰体统统给火浪包裹了起来,船上的水兵也给火龙舔去了数十个,烧得一丝儿不剩。张小虎等几个离油库近的人都给掀飞弹开,滚到数十丈远的距离。 东、西港几乎是同时爆炸,两股冲击波将整个港口掀翻了过来,站在皇太子号不远的阿列科谢耶夫也给气浪掀飞起来,扑通掉落到了海里。曼纳海姆大惊失色,忙分拨人手,下海打捞,就这么略一分神,张小虎等人匀出手来,开枪还击。两造便各自依托炸毁的残迹,打起了枪战。乔二狗步枪在手,百发百中,连开四枪,就将曼纳海姆身边四名特工打得头颅开花。 曼纳海姆竟然毫不胆怯,镇定自若,指挥士兵南北两面包抄上去,合围缩在东隅的中国人。不一会儿,东港北面的北洋水师海军道台衙门里的俄军也赶了过来,与港内驻军合并一处。俄国人火力猛,枪法准,张小虎身边的人陆续倒下,不上一顿饭的工夫,看看也只剩下寥寥几人了。所幸接着爆炸的大火,他们隐蔽起来,一时半会儿,俄国人还不能赶尽杀绝。 正在危难之际,跟着平安去西港的十个弟兄一边放枪一边掩袭过来,曼纳海姆已遣一队五十名俄国兵,兜头截住,乒乒乓乓,打了起来。那边厢张小虎和乔二狗聚在一处山岩后,将死去的同伴的枪弹收集一处,不停开枪。两人打死了百来个老毛子,将俄国人头一波冲击拦头打了回去,而他们这里也就只剩下五个人。 从旅顺各城防点赶来的俄兵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围裹住张小虎五人,那边厢十个弟兄顶不住俄人火力,往西边退了下去,正好碰着炸油库得手的张平安。黑衣会教主早见前面黑压压一大片蓝军装红军裤的俄国人撞来,抽出两把手枪,一手一把,左右开弓,巴巴两枪,先撂倒了跑得最近的两个老毛子。继而但闻“啪啪啪啪啪啪”,平安教主弹无虚发,又打死了六个老毛子,老毛子蜂拥而来的势头登时给阻截了下来,怕死的俄国兵见他这般神枪,都像没头的苍蝇,纷纷找地方躲避。趁他们转身的瞬间,平安教主又一口气打出六发子弹,开了六个老毛子的头花。兔起鹘落之间,他一口气就打死了十四个,一些没有浪费弹药! 打光子弹,张平安甩手将空枪当暗器扔出,右手枪砸在一个老毛子的鼻梁上,登时将一个大鼻子砸断下来,血流满地;左手上的枪同时砸在另一个的顶门上,这下够狠——硬生生将老毛子的天灵盖给削下来了,白白的脑浆子就裸露出来,鲜血狂喷洒下点点血雾,吓得旁边的俄国人拼命逃跑。后面一干黑衣会众见人死得惨,也气为之夺,不忍猝睹,呆愣在当地。张平安知时机稍纵即逝,爆吼道:“你们别愣着啊,给我往北冲,找彤莲他们去!”七个幸存的人这才如梦初醒,喊一声朝北冲去。 背后俄国人噼啪开枪,子弹呼啸而至,平安赶紧跳起来半空翻滚筋斗,落在船坞之后,子弹像刀一样,豁开铁皮,打得船坞整个都颤抖起来。张平安运使出神龙内功心法,使出鬼魅身形,从船坞另一侧窜出,斜刺里撞入俄国人群,双掌化成水纹,使出水龙掌法,其快如电,连绵还复。一对手掌幻化出无数的手,仿佛是连在一起的一条披练。俄国人给披练扫着即筋折骨断,被掌力带着的也要给震弹飞跌。霎时,上百的俄国兵给他狂飙般的掌力刮起的飓风给卷起来,双脚离地者不计其数。场面景观登时鬼异无比:但见俄国人飞在半空无法掉落下来,彷如给一只巨手拎在半空,手脚在空际乱抓乱踢,却愣是无着无落,不上不下。吓得躲在后头的曼纳海姆面无人色,双腿一软,躺倒地上,裤子上尿湿了一大片。 第二十二章 往北方突围的那七个人也看见这奇景,停下脚步,回头呆呆地仰头看着,张大口合不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张平安使动强大的内力,竟然兀自有余力,看见七人呆看不动,便朝他们吼道:“还不快走!”语声如半空响起的惊雷,将七人吓醒过来,继续往北走。与此同时,张平安将内力往外一吐,数十个老毛子便给四散震开,有的撞在山石上头破血流;有的掉进海里扑通扑通;有的撞在大火里化为飞灰;有的倒在曼纳海姆脚边翻来滚去,痛苦呻吟…… 如此一来,张平安身前便清出一块空地,他身形如鬼,唰一下便窜至张小虎躲藏的那个船坞边,经过曼纳海姆身边的时候,还踢了他一脚,曼纳海姆受不住这股大力,身子像皮球一样,骨碌碌连滚了十八转。他一时之间晕头转向,天地倒置,不知道身在何方,也没看清是谁踢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起来爬起身子,眼见整个海港都一片狼藉,黑烟冲天,再看东北一隅,忽地看见张平安双臂夹着两个人,人如一只大鸟,飞纵上万仞高山,朝黄金山方向窜去。底下俄国兵纷纷开枪,却并没打中,眼巴巴看着三人消失在茫茫的、黑魆魆的群山里。 原来张平安冲破层层俄军的人墙,撞入了张小虎他们所在的船坞废墟,眼看四周密密匝匝都是长毛的俄国鬼子,众人要硬冲却也为难,兼之张小虎他们弹药已经打光,只余下五个空手的好汉,绝难突围。张平安只得靠一己之力,带他们出去,双臂一伸,夹起张小虎和乔二狗就逃离了军港,躲到大山里去。 无如俄国人见三人远遁,纷纷鼓勇拼命,乱枪猛攻船坞,留下来的三个汉子难以抵挡,统统战死。等平安安置好二人,再返回来的时候,已经迟了。俄国人已然回到港口善后,留下一地的死尸还未收敛。平安看到那三个汉子,人人兀立不倒,身上布满弹孔,血已然流干。干尸双目灰败却遥望远方的黄金山,满是不甘心。天光一线,蓦然天曙,黎明已过。张平安不敢现身,躲在废墟上洒了几滴英雄泪,咬一咬牙,心肠一硬,便自离去。 张平安又回到山中小虎二人身边,将三人阵亡之情说了,各自唏嘘一场。俄国人已经封锁旅顺口及大连湾交通要道,往来绰巡,搜捕可疑,三人不敢逗留,径翻过黄金山,来赶杨彤莲一行,正是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再说,张平安与小虎、二狗三人翻山越岭,便问及他们盗军火的详情。这一问,本脸色凝重、戚容满面的小虎和二狗,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二人便一替一句地说了,原来他们这一路沿正道直奔城里,跑不出一炷香的工夫,便撞着一支“行凶队”。二狗眼尖,相距十来丈便先看见了,忙招呼众人乘黑躲避。及至俄国人马队经过,小虎估摸他们人数不及己方,便大胆引众袭击哥萨克,竟然偷袭得手,一举将三十来个老毛子统统宰杀了。屠宰了鬼子,小虎又灵机一动,叫三十个身手好的弟兄换上老毛子的军装,扛起步枪,骑着马,佯装鬼子,来到军需库。他是想偷梁换柱,赚开军需库的门。果不其然,他们一阵风卷到,守卫军需库的戈什哈立马乖乖地放行,三十人下马,大摇大摆地进去,将门卫顺手用匕首捅死。他们碰上个清兵就捅死,一路径直入内,后面渔民陆续跟上,一拥而入,砸开铁锁,将库内炸药和枪支弹药悉数搬空,满载而归。就因小虎突发奇想,竟然顺顺当当地成功。其间既无伤损,也无交战,毫不拖泥带水,平安就顺顺当当地取得武装。其间快意豪侠之处,两人说得口沫横飞,津津乐道。 张平安听了哈哈大笑,附张小虎的背脊,夸道:“你可真是智勇双全,可比我的张翼德呐!”张平安双手拉着二人的手奔行,其速如电,说话间,已然抵达大赫山。山上西北谷壑间的响水寺方向,彤莲已然发出烟火信号,因此上三人径直赶来此间。 张平安轻功出神入化,上山奇速,三人如三条掠影,不上半盏茶的时刻,已然奔至庙前,山门朝西,但见门上挂着一块巨大的金字额匾,上书三个大字:“一洞天”。殿后是峭壁峥嵘的峰峦,门前一条蜿蜒而下的小溪潺潺,在晨曦照耀下,象条银带闪烁。溪上有拱曲小桥,桥后是旗杆、山门和佛殿,别是一番景象。依山而起的两层大殿后有一个幽深的石洞,洞旁石刻:“瑶琴洞”,一股清泉自内淙淙流出。清泉汩汩奔流,进入山门旁边一条巨大的苍龙浮雕之中,那苍龙吐出溪水,使之落在下面的一只巨大石雕蛤蟆口内,淙淙之声,沁人心脾。张平安疲劳一夜,劳乏之意竟为之一轻,精神一爽。 乔二狗径直上前敲门,少停,山门打开,露出一个老态龙钟的光头。二狗朝老和尚合什为礼,问:“请问老人家,先前是不是有几个渔民到贵寺来?”道言未了,和尚背后转出长袍马褂男装的彤莲,招呼他们入内。入寺相见,路大胆和董长生一路人却竟然还未到,教主不放心,转身就要亲自去迎接。跟彤莲她们一拨的一个后生渔民自告奋勇,说自己路径熟稔跑得快,当能代劳。众人顾及教主一夜辛苦,众口一词,同声赞同。平安也觉当地人找路方便,便即首肯,临行千叮万嘱,要那后生千万珍重。 后生既走,众人劝平安、小虎和二狗三人去后厢房歇息,谢灵已替他们铺好了床。三人拼斗一夜,早已困乏难支,到了床榻上,果然头碰着枕头就呼呼睡着了。这一场好睡,平安教主一觉睡到翌日黄昏,醒来后才知小虎和二狗兀自酣睡未起。他自己则已睡饱,一心关切路大胆他们,问起来竟然还杳无音讯。 庶几有黑衣会疾足来报,路大胆领渔民先下山去讫,张平安等人便行启程,绕过寺庙,从大赫山东面攀藤附葛下山,好不容易下得山来,行至山脚,众人便取偏僻山路潜回旅顺。路上平安教主千叮万嘱:“此去路上千万不可让老毛子发见,这荒山上遇上老毛子搜索队,老毛子保准不留活口,咱们犯不着因小失大,去撞他们的枪口,等到了旅顺,再露行藏。”杨彤莲、马媛媛、张小虎、乔二狗、三修罗、谢灵、阿宽等十人一起点头。张平安身边也只剩下这十个黑衣会众了,他看着他们餐风露宿,一路打打杀杀过来,心里忽地涌上一股酸楚。 平安这一支队伍,自大赫山沿崇山峻岭走。辽东之地,负山阻河,地形交杂,他们走山路,地势高,凡遇着俄国搜索队,咸能先机看到而不露行藏,绕道避开,迤逦往西南而行。不知不觉,走入了盘龙山地界,众人不避风雨,走到盘龙山脚下,刚下过一场春雨,媛媛眼见青山翠绿,平缓的山坡上是绿油油的野草,野草丛里露出许多褐色的岩石,山坡往南便是一望无际的耕田。一垄一垄的庄稼给雨水洗得格外洁净,远远望去,彷如是一幅清淡的水彩画儿。 几株苍翠的松柏和一道残垣,围绕住一座古刹,庙宇年久失修,凋零残败,旗斗破烂不堪,连庙门两边的石狮子也残肢断爪,面目可悲,到处裂痕。众人贪看风景,不知不觉信步走至山门前,大伙儿便想在此小憩。对扇的山门只剩一块门板,门上的匾额原本三个大字,如今只分辨得出“娘庙”二字,头一个字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漆印了的。山门腐朽,乔二狗不经意轻轻一推,竟尔轰然从门框上断裂下来倒在一边,震得整个庙宇一片烟尘弥漫。乔二狗给吓了一条,落在了众人之后,张小虎反而一马当先,跨过门槛,这座庙是三开间两厢房。 但见蓝琉璃瓦的殿顶上枯草丛生,在风中飘摆,步入大殿,只见神像毁破,半边斜倒,到处蛛网灰尘,大殿内空无一人,漆柱斑驳,殿角塌陷。这便是水师营的娘娘庙,康熙年刚造好的时节,香火鼎盛,每年庙会,进香、献供、祭佛、唱戏……人们总要大闹三天,而此时此刻,火工、庙祝均已逃入城中数十年了。众人看到的庙前戏台上,除了蒿草,一无别物,连兔子也没有一只。张平安等人陆续踏过戏台,步入大殿,在殿前殿后仔细搜查,连各座神像之后、帷幕之旁、匾额之内,到处都查看过了,殿内确无人踪。再分拨人手,将庙内厢房、两厢房披屋、内殿、厨灶、方丈……逐间逐屋统统搜了一遍,皆阒无一人。探实了是座空庙,不会有人搅扰,众人便二话不说,各找干净地方,收拾了倒头先睡觉。 张小虎抱着彤莲睡在佛像之后,张平安与马媛媛到香积厨,铺上草窠,相拥而卧。平安内功深厚,在睡中内息也随日常练功的法门,内气周游经络,不停内炼神功,因之比常人精神恢复快得多。内功练到他这样的境界,即令睡得酣畅,耳朵也分外锐敏。也不知睡了多久,平安耳边忽地传来一阵汽车的嘀嘀喇叭声,这种声音极少听到,但是立时激灵平安的每一条神经。他睁眼翻身,轻轻飞身上梁,媛媛竟一些也没有感觉,兀自睡得香甜。 平安悄悄溜到屋外,大殿前庭中左边一株古松,右边一株老柏,双树苍劲挺立,枝叶茂密,四季常青。他如一溜烟般纵身爬上树,踏着大枝干,飞身上了屋顶,匍匐爬到檐角,环首远眺,忽看见一辆敞篷汽车摇摇晃晃地自旅顺方向,朝这边开来。车上只一人驾驶,别无旁人,远近极目了望,再不见更多一人。张平安松了口气儿,静待那乘汽车驶来,嘎然停在娘娘庙门口。车上跳下来一名黄毛俄国人,一身皮衣一身黑,程亮的皮鞋,油光可鉴的浅黄色头发,服帖的中分头,衬托得毛子双目炯炯,越发精神。张平安乍一见他的面相,削刀脸高颧骨,眼珠子精光湛然,就隐约觉得有些眼熟。 庙里的黑衣会众大多也都给汽车的噪音给吵醒了,伏在殿内,不明所以,未得教主号令,也不敢擅动,静待外头变化。洋人快步走入洞开的庙门,大殿里的情形给戏台上长长的蒿草挡住了,俄国人懵然进入了黑衣会的包围。张平安兀自不动声色,静观其变,想看看这个面熟的洋人孤身来此,有何勾当。但见俄国人竟不进大殿,停步站在戏台上,一动不动,老是往庙外张望,似乎在等人。 第二十三章 时近晌午,天光大亮,张平安人在高处,却一望四野,阒无一人,甚且连个野畜也没有一只。他心下暗想:“这洋鬼子捣鼓甚玄虚?不好好呆在城里,有办公室有暖气,巴巴地跑这里吃冷风,定有古怪!”大殿里的黑衣会众早望见教主伏在偏殿屋顶上,一动不动,还朝他们悄悄摆摆手,做了个“莫轻举妄动”的手势。张小虎他们自不发出一丝半点的响动,都猫在能看到外面情形的地方,静候其变。四野唯冷风呜呜,此外绝无动静,俄国人也呆立如泥塑木雕,一动不动,起初张望的模样也一改为静立的姿态,张平安于其神情之细微变化尽收眼底,越发觉得奇怪。 时光一分一秒过去,约摸有一顿饭的工夫,西南面隐约传来突突的摩托车声儿,渐行渐近,平安在五里外就看见有两辆朝这里驶来。其乃德国四冲程式发动机,开足马力急行,尚不及马儿跑得快,动静却如雷贯耳。空山寂寂,给这噪音扰得鸟飞兽惊,往来驰突。及至开抵一里外,平安忽地发见个怪模样,但见两乘摩托自行车上坐的两个人虽分别穿着俄国军人的衣裳,面孔却不似大鼻子洋人。 又等了一会儿,摩托车行驶如风驰电掣,已抵庙门口,平安更是看得真切,两个驾摩托的跳下来步入庙门,正是两个孔武有力的黄皮肤中国彪形大汉。他有暗自嗫嚅:“见鬼了,这两个汉奸,不知替俄国人干甚卑鄙勾当,鬼鬼祟祟的,跑这深山来,不知所为何事?” 俄国人迎上两人,开口就是中文:“那东西找到了没有?”一个络腮胡子的回答:“找到了,就在老铁山!可了不得了,这畜生也不知是啥时候来的,老铁山都快给它吃空了,此时窝在山洞里绝不肯出来,咱俩引诱了一个白天了,都没有引出来。” 俄国人追问:“我让你们多加点木炭,你们照做了吗?”另一个光着头将辫子盘在脖子上的中国汉子接口道:“烧了五百斤木头啦,连火堆里的石头也烧红了,那畜生定然闻到了气味的,咱们还听到那家伙肚子咕噜噜叫和嘴馋发出的呻吟声哩!”俄国人颔首道:“这便是了,它们顶怕太阳光,那是要性命的,看来还是没法白天引出它来的。” 那络腮胡子不解地问:“为啥怕太阳?它们是冰做的?”俄国人莞尔道:“它们遇上太阳光,身子受不了,或者爆炸,或者变成石头,其理古怪,我也不知究竟,只知道对付它们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它们晒太阳。” 盘辫子的说:“目下我们咋办?”俄国人道:“只能等天黑,唉,若真的到天黑,那东西肯定会出来,可黑夜里咱们就拿它没辙了。”两个中国汉子也默然不响了,似乎是看见过那东西的模样,也为之胆寒,心有余悸。 平安眼见此情此景,心中暗道:“他们不知在讲说甚么,听来似是准备捕野兽,却忌惮野兽黑夜里很是了得。不知是何方神物,令洋鬼子如此犯难,倒要见一见的。当地人却也不曾传说老铁山有何奇异之物,想来必是来去无踪的神行畜生。说不得届时乘间也可帮衬帮衬那神物,戏弄戏弄这洋鬼子,也可相机混入旅顺城去。”他头脑灵活,听他们对答寥寥数语,略一思忖,便计上心来,思谋已定,却见底下三人步出庙门,原班坐上汽车和摩托。汽车发动起来,绝尘而去;摩托车才经片刻蹬踏,钲声一响,车轮齐动,也飞似的去了。 平安跳下来问殿内诸人:“老毛子他们去哪里?我适才想心事没听到。”玉面修罗看看众人正忙碌收拾东西,便答道:“回禀教主知道,那个老毛子说晚上抓洞窟巨怪,需要好多器材,甚么聚光灯啦、猎枪啦……我也记不得许多,竟然说还要召集旅顺俄军的炮队,意思是畜生发疯起来,径直大炮招呼。”平安笑道:“老毛子大惊小怪,吓成这样,不知是甚么物什,我倒想见识见识,咱们这便去老铁山,一探究竟。”当即将自己所思所谋,告诉了众人,众人听后,同声称善,拍手赞同。 话休絮烦,众人收拾妥当,一起步出娘娘庙,朝老铁山行去。先是张平安在屋顶看着西南平川好走,便取此道,一行十人爬过营山、平山,连绵的咸为平矮山丘,并无山林,果然是条方便行走的路径。及至行次猴石山,林木渐密,峰峦叠叠,山势险峻,怪石峥嵘,如群猴蹲山。张平安一心攒程,领路绕山南行,一路草树萋萋,流水潺潺,行云片片,林鸟群噪,山谷应声,酉时三刻,已达老铁山地界。遥见山峰穿云插天,方圆广袤,十人举步踏到的尽是矮树、长草,哪里有路?每走一步,荆棘都钩刺到小腿,真叫举步维艰,众人只觉越行越是迂回迢遥。 众人在离老铁山数里远的时候,就听到咕噜噜的巨响,彷如是老铁山整座山变成了活物,咕噜咕噜闹肚子,震耳欲聋。听听又象野兽的哀嚎,捱至老铁山脚下,其吼声连绵不停,震耳欲聋。彤莲和媛媛听得汗毛都竖起来,吓得腿酸脚软,一屁股坐倒地上,再难站起。无可如何,平安和小虎只得各自背起媳妇儿,继续绕山寻找山洞。 老铁山山深林广,那些耸然插天的峭壁本就极陡,加上高处绝巅又冻结、满布着万古不化的冰雪,更是滑溜无比,众人虽身有功夫、腿脚利索,但只搜寻了小半个山脚,天就擦黑了。众人爬了半天,手肘、膝盖都已被坚冰割得鲜血淋漓,一步步的向前挣扎而行,连半个洞窟也还没找到。咕噜声略停,山外响声已渺,四下里长草没胫,怪石迫人,峰回路转,岩危泉湍。下望脚下群山,暮霭苍茫之间,如揖如拱,豆人寸屋,静悄悄绝无人声,连乌鸦麻雀也没一只,到处透着鬼气森森。 日影西斜,天刚向晚,远处就传来隆隆声,黑衣会便知捕兽的队伍来了。听动静恍如来了一大队人马,说话声、呐喊声、军令声、车马踏碾山地声、枪械声……汇聚成隆隆声,震动山岳,摇晃湖泊。兔、狐、獾等野兽从林中、从草木之间,奔突来去,四处乱窜。 众人心神一紧,人人东张西望,想找掩蔽的地方躲,玉面修罗看见前方一箭之地有片矮矮的松林。暗影将原本翠绿的松针印成了黛色,松针和伸展各异的枝干上闪烁着春雨雨滴的寒光。大队人马赶来,将山体也震动,这些雨滴更且颤动不止。玉面就在这剧烈的震颤的水滴里,蓦地望见一团淡淡的、灰白的光晕一闪一闪。他心生好奇,想也没想,就飞奔过去,拨开松枝,看见一圈松树之后是快空地,茫茫云海,更无去路,竟是置身在一个三面皆空的极高平台之上。 那平台倒有十余丈方圆,白皑皑的都是冰雪,既无树木,更无野兽。平台中央有堵屏风也似的大山壁,平滑如镜,一眼望去便是块碾盘大的大镜子,将月光转向南方,光柱穿透重重夜色,径照透大海的远方。空地四面不通路,甚是隐蔽,玉面兴奋地招呼众人穿过松林,到那空地藏身躲避。 众人跟着进来,见到偌大的镜子,既惊且喜,月光将空地照耀得如同白昼。丑面修罗瞿然道:“这不是镜子,这是镜石!当年辽代时候,朝廷花许多人力从海底挖了运上岸的,其光滑如镜,比镜子还聚光。古人将之置于此处临海的山坡上,为远海来往的海船引航。”乔二狗挨近镜子,果然见之是石头的纹理,伸手往平整的石面上摸去,竟然比打磨出来的还要光洁。众人围观上来,无不啧啧称奇,慨叹天工造物,非凡人所能领会。 说话间,松林外人声鼎沸,听动静俄国人就聚拢在镜石背面一侧的山坡下,黑衣会众大惑不解,难道真如此巧法,俄国人也选在此处扎营?张平安忙令众人噤声,遣玉面修罗进松林探看虚实。玉面身轻如燕,爬上松树,从这棵跳到那棵,挨出林外。但见林外山脚下,密密麻麻站了有上百个人,有俄国军人,也有穿了俄国军服的中国人,人人全副武装长、短枪,玉面还听到有个人大呼小叫,指挥人群往来移动,看似在排兵布阵。 玉面暗道:“乖乖不得了,这阵势敢情是要打仗哩。”他忙轻手轻脚飞纵回去,将所见所闻告诉黑衣会众,人人不禁色变。张平安却镇定如恒,告诫众人:“大伙儿都警戒着,也不须着慌,俄国人必是专对付那畜生的,咱们只须静观其变则可。没我的吩咐,不可暴露行藏,最好都别出声!”言下,他吩咐众人原地戒备,自己则领着玉面、丑面和张小虎,悄悄爬到松林里,往外窥视这帮子人的动静。 山下的大队人马停车旁午,果然只忙着布置机关、架设器械,并无人留意山上有旁人。张平安拨开松枝,不经意往左侧山头一瞥,竟见有一个特大山洞。洞口径长二百丈有余,想来再大的野兽也能通行无阻,平安教主登时醒悟,悄悄告诉众人:“这里就是那野兽的藏身洞窟所在,怪道他们径直朝这里聚拢。”三人见了教主指点洞窟的方向,看到偌大的一个山洞,也即领会,不禁咋舌,暗道这洞恁般巨大,里面的野兽少说也比狗熊大得多了。四人心头一沉,暗暗有种不祥的预感,无如并没见过野兽的模样,单靠幻想心里更且没底。 再说黑衣会众听到的山腹咕噜声又自响起,这番却是经久不歇,动静越闹越大,彷如整座山都是活的,而镜石旁的山洞里传出的响声最烈,赛如是这洞穴是整座活山的肚脐,声音径直从里面传出来,震得人们心旌神摇,听久了自然晕头转向,七魂六魄都快给吵散了似的。所幸黑衣会众都是有些功夫跟底的,就是彤莲和媛媛这等女流也在来东北的路上经张平安调教过了,若非如此事先有措,他们早便吐血身亡了。众人心内的不祥之感,也正是源自于此。 正慌乱之间,忽地听到底下人群里一个声音高亢,压过了一切杂声:“点火,烧洞!”张平安暗赞一声:“此人内力不浅,非同小可!”山下人群听到号令,忙七手八脚地点起预先带来的松明火把,纷纷朝山洞小跑了一段,挨近了就将熊熊燃烧的火把尽力往山洞深处投掷进去。张平安等人霎时见一百多柄火炬,划过夜空,象无数流星,堕入了黑漆漆的山洞口中,恍如是给山洞吸进去了似的。场面既震心摄魄,又宏伟壮大。 火头一进去,洞内便发出一片推山倒海的巨响,想是那野兽的怒吼,不知是给烧着了,还是给吓着了,只是声音之大,有如整座山那么大的东西发出来的震鸣,听得人心都要跳破了。野兽呼声犹如龙吟大泽、虎啸深谷,远远传送出去。约摸持续了一顿饭时分,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中,山体居然动了起来,山峦叠嶂之间又生出隆隆巨响,伴着巨大的昂然吼叫声,老铁山整个儿动了起来。镜石前的众人站脚不稳,纷纷倒地,惊恐万状,东倒西歪。饶是张平安身经百战、阅历丰厚,宁不骇然,身上一股凉气从背脊心直透下去,目瞪口呆,而彤莲和媛媛更是尖叫起来。 山下之人也自发毛,莫不瞋目奋砺,有如临敌。忽地听到山上有人声杂乱,还有女人的大肆尖叫,领头的俄国人大叫:“怎么回事?山上有人?”旁边的人也都纷纷叫起来:“山上有人!有人!好几个!”同时也有人惊叫:“啊,怎的会如此?咱们明明已经探查了整座山,白天可一个鬼影子也没有啊……”不等他们话说完,整座老铁山都忽地离地升了起来,乱石纷飞,天崩地裂,乾坤倒转。 其间霆不暇发,电不及飞,山上黑衣会众随着山石耸动,有两个冷不防抓不牢山石,足底踏空,从高空坠落下来,冲开弥漫的云雾,直摔得血肉模糊。慌乱中天地变色,本就是暗夜沉沉,昏天黑地,山体一动,乱石、灰尘、草木漫天乱飞,充斥上下左右空间。张平安连身边张小虎、谢灵等人也看不见,虽一心惦挂担心媛媛等人,差池燕起,间不暇给,也是爱莫能助。他拼命牢牢抓住松树枝干还来不及,任凭剧烈摆动,也不撒手。他喉头干涩,双目充血,值此天地疯癫之时,空自心里暗道:“完了,这山活了,我等今日会尽丧于此了……”身如坠入地狱深渊,惘焉若酲,置身虚无缥缈,生死不分。 第二十四章 张平安等黑衣会众人在镜石前,一探洋人捕猎之究竟。不料山下人群已动手烧起了陈家洞,惹怒了怪物,竟然弄得整个山体都活了起来。赛如一个久蹲在渤海之滨的巨怪,给惊吓之后,蓦然站起,振迅鸿飞。那山岩巨石就似巨怪身上块块虬结的肌肉,那草木、藤蔓就似巨怪身上的经络。那碎石、泥尘就似巨怪久未动弹身上积聚的灰尘,大大小小都由天上一边哼哼,一边呼隆、呼隆,咕咚、咕咚地往下滚,一直钻到地底下去。其响声彷如空木桶由极高极陡的楼梯上往下滚,一边滚还一边跳…… 山下人群一时也都惊呆了,那山原本就有千万丈,耸天笔立,而此一刻,凭空里却象一个人一样站将起来,山体迎风陡长,越长越高。山峦之间,喀喇喇乱响如打鼓一般,石裂树断,山体上渐渐的分出了四肢,渐渐的露出胸腹、脊背之轮廓,渐渐顶上伸出颗巨大如山岳的头颅……为首的俄国人忙高声叫放照明弹。随着轰轰的炮声,数十枚照明炮弹打上半空巨怪的面前,爆炸开来,火光曳出高热的光团,天际登时亮如白昼,人们就看清楚了。那巨怪果然是原先伏在地上,经年月久,身上满是杂草、树木、苔藓和藤蔓。乍见之人,虽难以入信,但心下也不得不承认,这确乎是山神复活。 这些人都系左近山里的老猎户,还有俄国正规军,人人胆寒。他们却似早已训练有素,并不乱窜逃命;腿脚乱抖,却依旧全神戒备。照明炮弹一旦炸开,光头十足,巨怪面上表情痛苦,双臂忙捂住双目,身子往后一躬,显见得深自恐惧光源。那照明弹虽非太阳光,却也霸道至极,巨怪惧怕得嗷嗷乱叫,震得人们耳朵发痛,纷纷捂耳朵、往耳朵里塞入预先准备好的棉花团儿。 再说张平安抓住松树,一时并未从高耸的山体上掉落下来,却悬于高空,四围只有墨黑的夜幕。四野天地乱成一体,又青又黑。怪物身躯一动弹,就会掀起一阵狂风,把树木吹得弯下腰去、把树叶惨白的底面都翻上来,所有的树枝乱舞胳膊,好像是疯魔了一般,树梢在风中颠来簸去,树干弯曲,前仰后合。他心头凄苦,左右但闻同伴的惨呼,却两眼一抹黑,甚么也做不了,唯独只能死命抓住救命的树枝。不料还不容他喘息半分,救命稻草一般的松树竟然连根脱落出山体的泥土,这下可了不得,张平安连人带树一并从巨怪的身上坠落下深渊去。巨怪直立起来,何止万寻,张平安自峭壁跌落,直摔向足底的万丈深渊,他手上兀自抱着一整颗松树不放,其坠势更且急如闪电,直向下堕。 眼看他身如陨星、弹丸,朝地下射去,只有粉身碎骨一条路。地上的人群不论中国人还是俄国人,都替他将心也悬到了嗓子眼,光明照耀下,见此人定死无疑,有的人就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张平安一生之中经历过不少风浪,孩提之时,便已有化解天津教堂之险为夷之心智,此刻临危不乱,他反而心内一片空明,只觉身旁风声虎虎,身子落势奇劲,当机立断地提一口气,松开双臂,一脚踢开松树,借势往上提了一提身子。 他这般一纵,传自唐代的“龙矫”功,乃轻功提纵术中上古的绝诣,非有登峰造极的轻功不可。坠势稍一滞缓,下堕之际,偶见峭壁上有树枝伸出,便伸手去抓,几次都是差了数尺,最后一次总算抓到了,可是下跌的力道还是太强,树枝吃不住力,喀喇一声,一根手臂粗的松枝登时折断。便这么一顿,瞬间随着无数山石坠落,空气里一股千钧巨力,当头压下来,却是巨石群带动的气流,张平安的身子便将就此一坠不起,再也没有活路。 那些睁着眼睛的人们灯光照上来,看得分明,比之历险的人加倍的提心吊胆,惊心动魄。忽见平安借松树树干之力,反弹上来,心头一喜,旋又猝然目睹峰回路转,那人又二度给震得不上反下,这回又有一大半睁眼看的,不敢再看,闭目躲避。说时迟,那时快,话休絮烦。就在张平安再无力上腾,即将给气流拽下深渊一并坠亡之刹那,倏然从乱石、草灰满塞的黑夜空间里,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张平安的衣领,瞬间那手使尽全力往上一提,平安身子略略停顿了一瞬,那手在这刹那,松开衣领,改而牢牢抓住了平安的左臂,使力过巨,指甲抠进了肉里,连血都抓出来了。 平安教主吃了一惊,百忙里抬头一看,但见抓住自己的是玉面修罗,而玉面修罗双脚由丑面修罗抓着,身子荡在千仞的悬空里,随着气流不由自主地摆荡。再看丑面的脚由大力修罗一只右手抓着,身子也荡在外门,而大力修罗一条左臂由两人抓着,一个是张小虎,另一个是乔二狗,两人同使“乌龙绞柱”,双足撑持,双腿死命缠住岩石葛藤。双腿之力尚嫌不够,两人一只空的手也牢牢抓住巨怪身上突起的岩石,谢灵则双腿抠在岩石缝隙里,牢牢抱住乔二狗的腰,以壮固人桥的根本。幸而那些岩石日久生根,都牢牢镶嵌在巨怪的肉里,牢靠得比钢焊的还结实。 如此一来,张平安等人虽仍处险地,却暂时保住片刻性命,山下众人看得真切,都吐了一口长气。饶是黑衣会众个个艺高大胆,想起适才的死里逃生,也自不禁心悸,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俄国人举头观望,右手高高举着,却一动不动。他见张平安虽身处危境,竟然一脸凝然,镇定冷静,临危制节,翻身借回荡之力,收腹弓背,将身子蜷起,双腿得以挂住玉面修罗。玉面俟其双腿挂牢自己身子,便放脱了教主的左臂。张平安双臂就伸出,还借气流回荡之力,蜷身挨近上面的丑面修罗,双手勾住丑面的腰。玉面见机则双臂夹紧教主的双腿,借教主反甩之力,荡向巨怪的身体。 半空里一个弧线,中险腾机,山下的人们惊呼声中,玉面看似轻灵飘逸地飞到了巨怪肚腹部位翘突在外的巉岩之上。霎时,平安教主和丑面、大力三人也依样借力,飞上了巨怪的身上。教主使出“虎矫”功的身段,迅猛无俦,虎踞龙蟠,稳稳附着于山壁之上,山下众人欢呼雀跃,情不自禁地鼓掌拍手,彷如看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杂耍,替成功解困的人高兴。 张平安既脚踏稳地,再找妻子、彤莲、张小虎和乔二狗,却沉夜茫茫,到处飞沙走石,再难寻着一星半点的踪迹。正在转念之间,底下忽地乱炮齐鸣,机枪声嗒嗒跟着吼叫起来。平安转头一看,却见山下人们的阵列之后,山林之间,无数大炮和机关枪,朝巨怪的四肢、躯体猛打。其炮弹和子弹之密集,简直连苍蝇也找不到空隙飞过,巨大的炮弹和雨点般的子弹打在巨怪的身上,只有腾起爆炸的火花和乱飞的石头,而巨怪除了疼痛爆吼几声,行动裕如,竟然是毫发无损!更得亏张平安见机得快,招呼三人展开平生所学之全力,往巨怪背后攀藤附葛爬去,在密集的弹药打到巨怪身子之前的刹那,躲到了安全之所在,其疾间不容发。 巨怪虽不伤,但底下俄国人心狠手辣,绝不停歇一丝半口气,疯狂地装填弹药,猛轰巨怪。爆炸的火花和飞散的石块,虽如蚍蜉撼大树无济于事,但须臾在巨怪身周织起了一层橘黄的大雾,彷如给巨怪套了件衣裳,震得地动山摇,连整个辽东半岛和大海也剧烈颤动。巨怪之大,那些巨大的炮弹打上去,如同给它打针。那些俄国人心中震恐,手上不停,长、短步枪、手枪,同时击发,弹雨更且密如飞蝗。无如打上去就是打在石头上,除去火花好看,也无济于事。然而毕竟弹药冲击力无穷,打得巨怪为阻力所挠,站在原地,不能动弹。 张平安四人趴在巨怪的身上,保住身子不掉下去已是千难万难,不敢动弹。爆炸的威力将巨怪全身震得颠簸,毛发翻飞,四人给颠荡得全身骨头架子也快碎了。四人以高深内力护住心脉,方保住了半条性命。乘爆炸间歇,四人取出短刀,剥下树皮,搓成了一条绳子,分别缚在腰里,乘暇抵隙,拚尽全力,东钻西蹿,极力趋避弥天的烽火。巨怪狂吼不迭,洋人火器响了整整三个钟头,硝烟浓重得连底下的人群也退避了十来里,才不致窒息。打完了弹药,浓雾弥漫,地上的人们都紧张至极,屏息凝气,注目烟雾里的动静。 声息渐轻,山石坠落的声音时而密集,时而疏落,等了约摸一顿饭的功夫,浓雾硝烟才渐渐趋于消散。一个中国猎人大着胆子,朝迷雾里喊:“你们还活着吗?怪物死了没有啊?”那领头的俄国人大吃一惊,忙骂着阻止那猎人出声,无如已然迟了,那猎人刚转头说:“遵命。”浓雾里忽地伸出那巨怪的脑袋,大过山岳,张口就将那个猎人咬死,囫囵吞下肚去。旁边众人吓了一跳,纷纷往后逃,血浆如瓢泼大雨,兜头降下,天上的断残人体和肚肠、内脏的碎片儿也飞得漫天都是。人们既害怕躲避怪物,也恶心地逃避血水秽物。有的人鬼哭狼嚎:“呀,啊,哇,这怪物还没死啊……”有的则连逃的力气都没了,吓得双腿一软,坐倒在地。那巨怪巨足一踩,几个人登时成了地上怨魂,石头上的肉酱,给巨怪踩扁了。 俄国人拼命叫众人开枪,指挥火力阻遏巨怪前进,他自己则往后跑了一百码,边跑边叫:“打灯!全部打灯,给我照那畜生的脸、射瞎怪物的眼!”说时迟,那时快,登时有一百多座早便设置在远近山石高处的聚光灯、照明灯,同时打开,无数道光柱射向巨怪。黑夜里就彷如巨怪站立之处成了一个大大的舞台,所有的聚光灯全注射于此。 这回巨怪痛苦地嗥叫一声,就要往后逃,其身子所撞之处,山崩地裂,飞沙走石。眼看它这么一撞,坚硬逾金刚石的大山也挡不住,势必逃远了。张平安在其身上,却也纵观全局,深明其理,想这怪物一逃遁,要再收服,可就难于上青天了。正在暗叹之际,怪物反奔的方向,也传来枪声,平安眼尖,已循声儿看见对面猴石山上已有人埋伏,乱枪齐发,还伴着无数人的吼叫声。 这一遭怪物吃了惊吓,没头没脑地又返回过来,朝俄国人撞去。想来是畜生恼羞起来,不管不顾强光的威胁,想冲开俄国人这边的阵势。它这么一撞一冲,身躯既大,展开动一动,就踩死了好多人,撞碎的山石掉下去,又砸死无数。俄国人乘它返回来,正中了自己的计策,忙又令白灯大开,以光柱为枪,朝巨怪头面眼睛乱射乱插。张平安四肢牢牢扒住岩石缝隙,下巴贴着巨怪身子,仰头直线,遥遥看见光柱射在巨怪脸上,虽然小如针管,却所及之处,腾起血雾。平安看得真切,巨怪铁石构成的面皮,竟然给光柱射得起泡,顷刻腐烂出血,一似人烫伤后创口的溃烂。讶罕之余,也是暗叹造物主之神奇,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但时刻稍久,平安先看出了破绽:“那巨怪少说也有数千米高,数千米广,体型比原先的老铁山整座山还大得多,光柱虽既亮且多,但无如是飞蛾扑火,无济于事。巨怪奔突冲击的势头依旧,不曾阻遏得住,虽然速度减缓,但就此下去,下面的人绝无噍类。” 底下俄国人的眼神也从自信转而变得恐慌起来,群相耸动,纷纷后退,一步一步,翻山越岭,十步又十步,退到了灯后,退到了林中。巨怪的冲击就是一座巨山压下来的势头,眼看无人幸免,俄国人退到后来,也趋于绝望,心里只有一死,退无可退。张平安他头一次尝到了必死的绝望,头一次害怕得落泪。 第二十五章 就在此刻,海上忽地红光一闪,十来道火光怒吼,无数巨大的炮弹径直打向巨怪,既准且猛,比先前的炮弹简直不啻是天壤之别。张平安身在高处,遥遥看见竟然是海上的十艘铁甲战列巨舰,半月状环围在老洋口,炮口一致对准老铁山的巨怪,同时发炮,增援地上的俄国人,猛攻巨怪。巨怪不敌炮火冲击力巨大,轰轰往后退了五百米,身子不稳,单膝跪下,差一点就匍匐了。炮弹在巨怪身周炸开,巨大的冲击波如同巨浪狂涛,人群也受之波及,纷纷给掀起老高,摔得东倒西歪。炮弹爆炸,引火烧着山林中草木,其势炎炎,火烈风猛,须臾延烧数里。 俄国指挥者等这军舰增援等得已是心焦,此刻才长出一口气,他安排的这杀手锏,总算及时,救了自己一条性命。即令再摔得重、摔得疼痛,他也是心花怒放,活着的人们都哄然叫好。 无如这军舰主炮弹虽已是军中威力达极致的杀人武器,却还是杀不死巨怪,仅仅打碎了几块巨怪的石头皮肉。待怪物二度站起来,又横行肆虐,踏死无数人。军舰炮火连环,不停不歇,打光了全部基数的炮弹,也只能稍稍阻碍怪物的势头一时半会儿。 张平安四人武艺也端的超凡入圣,一边四肢、躯体紧紧扒住石缝,一边还要遮挡风尘、气浪之冲击,愣是没掉下去,也万幸没被乱石飞砸到,他们苦不堪言也神乎其神。平安看看底下,又看看上面恶怪峥嵘的头面,电光石火之瞬息,他忽地看到有一阵亮光扫过巨怪那占去半个面孔的长大鼻子,恍如开麦拉的闪光灯,他全神贯注于一点,在剧烈的晃动里,看到了那块古人从海底淘出来的镜石,竟然奇迹般地嵌在巨怪的肩头。 原来,镜石所在的陈家洞,竟然变成了巨怪的肩膀。说书人也在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场面前战栗不已,已经无法把握这惊涛骇浪也相形见绌的危险里,那无巧不巧的机缘了。四个黑衣会人人都给巨怪躯体不停的摇晃摆动,震得内伤深重,大口吐血,七窍淌红。可张平安内力之深厚,定力之强,乃千古第一人,早便胜过了其外祖金黑郎。人处此危境简直是天死地绝,他却内心空明一片,静如止水,转念若电,忽地心光一亮,计上心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巨怪的双臂和巨头即将撞上人群的兔起鹘落之间、俄国人即将给砸死、咬碎、吞没的刹那,张平安瞬即将体内数十年功力汇聚全身,将火龙内力燃烧到顶点,双掌所聚集的双龙功力往身下岩石上一发。强劲的气功波将他的身子顶起,象一颗带火的炮弹,腾地飞纵上天,一眨眼飞窜到镜石所在的巨怪的肩膀。其后黑衣会三人恐他有失,手足兼施,加速上攀,但是毕竟遥不可及。 张平安拉着松树旁的长藤,跃上巨怪肩头的悬崖,此刻,平安教主身临天下至高顶点,身后就是万丈深渊,面前却是狰狞的如山岳一样巨大的鬼头。这风险这滋味,就在瞬间,产生了一股电流,刺痛了张教主每一个毛孔,每一条神经。说来冗长,实则乃兔起鹘落的瞬间,张平安聚气成束,胸脯瞬即胀大了一倍,吐气开声,朝俄国人吼道:“灯光朝这镜子上打!全部打过来!快!”声震寰宇,远播百里,如千军万马之奔腾。 说着,他运起内力,挥掌往石壁上击去,想要推动镜石转向对准巨怪的眼目。不料山石坚硬无比,一掌打在石上,只震得掌心剧烈疼痛,石壁竟是纹丝不动。他摸出短刀,想掘松山石,但挖得几下,啪的一声,一柄青钢短刀断为两截。他知死生决于调转镜石之速,若使蛮劲,又要重蹈短刀的覆辙,深吸一口气,心下暗祝:“我既巴巴的来赶这趟浑水,便已置生死于度外,老天保佑,庇护不才得能移动镜子,以救这底下数百生命!” 一边祷祝,平安一边右臂上运起十二成的火龙真力,力逾数千斤;左臂上运使水龙阴劲,阴阳互济,千钧巨力登时一化二、二化四、四生八、八演无穷无尽。道家内修外铄的神功到处,他将全身气脉燃至顶峰,双臂力拧之下,呼隆隆之响,居然硬生生将镜石朝巨怪的脸面和眼睛处转了过去,直至与其面成折角才停下。 底下俄国人双手执定望远镜看得真切,他久历戎行,心思快得惊人,一眼便看出平安所为之用意,心头一激动,却强压兴奋,命令灯光尽数朝那面镜石发射。平安吼声惊天动地,压过了所有的巨响,底下的人们早已听得清清楚楚,大伙儿同舟共济,也不须俄国人再指挥,操大灯的都系训练有素的俄罗斯特种侦察兵,指使起来,如臂使手,如手使指,立刻付诸实施。就是那半秒的瞬间,一百二十三束强光,同时射在那块镜石之上,其间精准之处,不亚于用高倍瞄准器进行了校准的。 得亏平安算得精准,百多条巨光汇聚成一大束猛光,不差分厘地直射巨怪的头面。奇巧平安的大吼声,动心蚀魄,也将巨怪的注意力引向镜石这边的肩头。由此一来,那光柱象一杆巨硕的长矛,恰好径直插入怪物那岩石做成的眼眶子里。巨怪太过巨大,平安生怕光亮不够还是不济,一不做二不休,拼尽涓滴内力,化为三昧真火,聚于双掌之间,打出惊世骇俗威力无朋的“火龙吐珠”。三昧真火的火球合上巨大的强光,两股怒火极光,缠绕一处,打入巨怪的眼珠,轰进了巨怪的脑里,这一瞬间,似乎时间也停止了下来,空间里似乎没有了可以呼吸的氧气。 在场的所有人,无不瞠目结舌,有的连眼珠都要掉出眼眶子了。明耀逾月亮的光球进入巨怪的脑中,巨怪长啸乱吼了一炷香的时间,血肉凝固,整个身子又越变越僵硬,乱石如雨而坠下,巨怪竟然又变成了石头,一动不动。巨石如雨,下面的人群大呼小叫,纷纷抱头鼠窜,但还是有一大半逃不及的,给砸成了肉泥、肉饼。场面其乱如煮沸的稀粥,血腥惨状,可想而知。俄国人心如铁石,于受难的人群无动于衷,视而不见,如泥塑木雕般呆看巨怪的变化,眼睛一眨也不眨,仿佛在欣赏一件伟大而稀奇的奇观。隔了约摸有到半个钟头,那巨怪头颅位置忽地白昼般一亮,轰然巨响,震耳欲聋,有许多垂危的人给震得当场吐血而亡。 其声如斯,其景更且可怖:那比山岳还大的头颅,竟然从内里爆炸,炸得粉碎,碎石化为一阵大雾,充斥得天空满满窒窒,将辽东半岛给遮没了。碎石给爆炸力推动,挟烟滚火的碎石象凌厉的炮弹,打得半岛上山石乱颤,千疮百孔,即令远在海上的军舰,也有三艘给打穿击沉。其余或多或少,都中弹着伤,军舰开足马力也来不及趋避。 张平安离它的头颅最是切近,爆炸突起,毫无征兆,巨大的气浪令如雨的飞石比子弹还快。饶是平安教主轻功出神入化,但他拼尽余力,使出最上乘的绝顶轻功,鬼影千变,躲闪飞石,躲开了迎头几块,终于还是躲闪不及,给一块拳头大的小石头打穿了肚腹。 他肚子上一疼,肺中无气,越来越是窒闷,只觉一颗心跳得如同打鼓一般,几欲晕去,再难借力飞纵。另外数十颗大石头乱撞过来,齐巧挂着他身子凌空倒飞起来。 就当石头挟万钧之力,已将他整个人带落下巨怪的肩膀,张教主下意识四肢乱抓乱扒,竟所幸抓住了那块巨大的镜石的一角。他应变奇速,立马使出壁虎游墙的功夫,四肢缠抱而上,十指紧紧抠住石头,双脚牢牢扒住镜石的另一边,双膝紧紧扣住镜石的顶。奋力求生,体内真气涓涓将竭,拚力运劲向上纵跃,想要将下堕之势稍为减缓,可是人在半空,虚虚晃晃,实是身不由己,全无半分着力处。但觉耳旁风声不绝,震得耳鼓生疼,顷刻之间,双眼刺痛,镜石上白雪的反光射进了眼中。他眼睛虽刺痛睁不开,可幸好牢牢扒住了岩石,身子躲到了镜石的背面。如此一来,巨怪头颅爆炸,飞出来的乱石,就全给坚硬的镜石屏挡了个全乎,算是暂时捡回了一条命。 爆炸的飞石大的有半座山那么大,小的只有拇指大小,恁地错落、如此激流的石头之雨横扫过来,平安教主本难逃一命。无如天可怜见,他身子正落在镜石朝巨怪肩头外侧,大半飞石都给巨大的镜石挡去,有几颗小石头砸在张平安头上,他顿时眼前一黑,就甚么也不知道了…… 这一场交战,简直如同世界末日,又仿佛身堕地狱,而且奇迹般的,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最后巨怪头颅爆炸,石头飞弹、石头大雨,将几乎所有参与其事而未死在巨怪手上的人,无分中国人还是俄国人,悉数砸死。 旅顺军港医院内的停尸房里堆满了死尸,咸系人们与老铁山洞穴巨怪大战中受伤的人,等给善后的俄国军队翻找出来送到医院,无人幸免,伤重而亡。只有一开头在山上出现的黑衣会众几个人,运气不错,给救了下来。哪几个呢?谢灵始终在媛媛和彤莲身边相护,他们仨给俄国人在猴石山西侧的一条河边发现,三人幸运地从高空坠入河里,只是溺水昏迷,经过抢救,奇迹般地活过来,只须将养数日,便可复原,他们乃幸存者里顶顶好运的了。还有张小虎掉在一个深涧之内的松枝上,悬空挂住了身子,也算命大。他脊柱折断了,满身血肉模糊,想是先前在巨怪身上时给甩跌下来,撞着山石撞坏了的。俄国人发现他是在翌日寅时,其时他几近死亡,却让俄国人的医生巧手回春,手术救回了性命,却南面终生瘫痪。 乔二狗则从巨怪身上摔落下来,笔直地撞在尖利的岩石上,如剑似戟的岩石将坠于峭壁中间的二狗,撕裂作一块一块,脑浆混合鲜血,飞溅在生长坑洼险岨和石壁间的灌木上,殷红瘆人,尸首是再难捡拾出来了。还有阿宽和其余几名黑衣会众,也再难找到踪迹,绝无幸理。三个修罗重伤昏迷,四肢却牢牢扒在巨怪身上,经俄国人救护下来,得保性命。而黑衣教主张平安呢,他在巨怪肩膀上,本来巨怪石化了定住不动,他当就此无事了,叵耐怪物头颅忽尔爆炸,并无征兆。突如其来之下,张平安为飞溅的石头所伤,打穿了肚子,所幸他生命力惊人,挂在巨怪肩头的巨大镜石之后三天三夜,血液几乎流光,竟然兀自得活。 医生给他将外流的肚肠收纳回体腔,缝合肚子,竟然手术成功,当他心跳恢复跳动的那刻,围观的俄国人和医护人员,高兴得跳起来,欢呼雀跃。人人慨叹他的生命力,引为奇谈。 可惜这一场大事件,给俄国政府遮掩了去,因参与捕猎的人死了干净,连那个俄国领头人也死了,知道底细的人几乎死绝了,是以隐瞒真相变得很是简单。巨怪发飙之时,身子巨大力撑,将老铁山也撑得散了架,老铁山没了,这给俄国人掩盖事实出了难题。但巨怪死后,身子钙化,须臾之间,就还原成了一座山,这怪物身子比之原先的老铁山整座山脉都要大,变成石头之后,依旧屹立在老铁山原先所处的位置附近。如此一来,等如是在原地重新又升起一座老铁山,这新的老铁山比旧的更雄伟高大,外人根本看不出一丝异样,还道那就是原来的老铁山呢。俄国人只须封锁老铁山半岛和医院,严格给善后军人洗脑,便也竟然封锁了消息,瞒天过海了去。此系政治手法,将此事掩盖得严密,竟然就无人知晓了。 第二十六章 张平安昏迷了四天,经俄国医生输血抢救,总算在第四天半夜四更的时候醒转来。他睁开眼就见白墙白顶白被褥,自己手上脸上给插了无数的管子,身上疼痛至极,痛不欲生。他忍不住微微哼了两声,一个声音忽地响起在耳边:“你醒啦?”平安身子极为虚弱,断断续续地好不容易问出来:“这……是在哪里?” “在医院里,你受了很重的伤,你还记得受伤之前的事情么?”平安艰难地转头,才看到一个俄国青年军人坐在床边,他并不认识。 张平安努力定了定神,微弱地说:“那个怪物,头突然爆炸了,我眼前一黑,就甚么也不知道了……” “对,没错,是我们的人把你从地狱里救了出来,你已经昏迷了四天四夜,你伤得很严重。现在觉得还能说话吗?若不行,我改天再来,你先休息。” 平安想说甚么,却头脑忽地一阵晕眩,竟然又昏迷了过去。他再醒来已是隔天的傍晚,这回没看到身边有人。他发觉自己给关在一间单人病房,心里感到有些寂寞,甚是担忧同伴的下落。护士来给他换药瓶的时候,他就让护士叫那个俄国人来。俄国人一来,他就打听同伴的下落,俄国人如实以告。平安听了唏嘘不已,不由得怒从心头起,质问俄国人:“那鬼东西到底是个甚么?山怎生变成了巨人?它是不是你们俄国人引来中国的灾祸?害得我们这里不太平!” 俄国人薄薄的嘴唇撅了一撅,摇头道:“关于这段记忆,请阁下务必保密,此事不宜为外人得知,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造成动乱。”张平安说:“若要我不泄露,你们得告诉我底细,我和我的兄弟们以及死去的那些中国人不能白死,我得知道他们是为了啥死的!”俄国人欠了欠身子,抱歉道:“此是国家机密,恕难相告。” 张平安勃然变色,一头咳嗽,一头吼道:“你们这叫草菅人命!咱们没头没脑地死人,你们却假撇清!还有没有人心了?难不成真是你们引来的祸孼?”俄国人却说:“很遗憾,我们的人死得更多,去老铁山的俄国军队一个旅全部死了。三艘战列铁甲舰沉没,六艘给大石头打伤,一时半会儿也修不好。死了将近一千名大俄罗斯海军特战士兵,连我父亲的老部下也死了,他是此事的指挥者!我们大俄罗斯帝国损失最为惨重,我们也很痛心,也想一吐为快。可惜这是国家秘密,我们保密也是为了你们好,绝非我们带来的灾难。”张平安摇头,上气不接下气道:“你这般说法,端的没有人性,我们懵然不知,却白白死了几个好弟兄,其余还有五个人重伤致残!非但我兄弟永诀,伤心痛苦,还延宕了我们去黑龙江替你们俄国人办正差,你怎生担当?你们俄国人得给个交代,若不说个清楚,你叫我们怎生咽得下这口气去?我这心眼儿怕比鱼肠子还窄呢,有冤屈是绝然咽不下去的!” 俄国人见之血脉贲张,面孔通红,咳嗽不止,说话不连贯,咳到后来连气也喘不过来了,怕他真的气出个好歹来。人非草木,也动了恻隐,犹豫再三,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咬牙点头道:“好吧,告诉你也无妨,但是你得发誓,绝不透露给外人,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连你那些兄弟也不能告诉。”平安听了情绪方才平复下来,咳嗽了一会儿,渐渐宁定,喘气如牛,颔首道:“就烂在肚子,绝不说出去,你说吧。” 俄国人一屁股坐在他床边的木头椅子上,沉默许久,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里,张平安见之脸色阴晴不定,暗道此情必然惊天,也不出声,凝神静待老毛子讲说。 俄国人先自我介绍道:“我叫曼纳海姆,我父亲是大俄罗斯皇家情报主任,我十七岁就跟着父亲替俄皇探查列国的秘密。我父亲你也见过。是的,我本来不认识您,但是我们在搜救您和您的同伴时,找到了这个包袱,里面有您们接受我大俄罗斯帝国委任的合约,我才知道您见过我的父亲。” 张平安想起老曼纳海姆,点头道:“哦,原来你是老俄国人的令郎啊,幸会幸会,啊,我记起来了,那个领头打怪物的俄国军人,我早先还觉得眼熟,现在突然想起来,他是跟随你父亲一齐上火车来找到我们的特工之一!”小曼纳海姆颔首说:“您记性真好,那个确是我父亲的老部下,特工尤拉,他已经在这次事件当中,牺牲了!” 张平安喘了一会儿粗气,理顺了思路,方才艰难地说话:“我们一行十个人,正是应你父亲之邀,受聘于你们俄国,本来要去黑龙江对付黑龙社的。……旅顺军港遭人袭击,我们当时尾随那些造反的人……结果发觉,都是日本人干的。”小曼纳海姆说:“嗯,我们也料想是日本猴子干的,只是还没查到他们的线索,既然阁下已然有了头绪,等阁下伤好些了,再告诉我们不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你们已经是我们俄罗斯帝国的朋友了,请保重身体要紧。” “六天前的怪物,我们都叫它们做‘高山洞穴巨怪’。早前欧洲诸国都有神话传说,有此巨人的来历,不过是神鬼之说,全当不得真的。可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国政府计划在西伯利亚修建一条大铁路,与贵国的中东铁路相连,打通贵我两国睦谊之方便路。”小曼纳海姆接着讲巨怪的来历,“您想必不太熟悉,我国幅员辽阔,但西伯利亚千年苦寒之地,只有茂密森林,罕有人踪,我国筑路工人伐木开路,虽是苦寒难耐,却绝无人来拦阻。” 张平安打断道:“哼,筑路工人,你当我不晓得么?那都是你们抓去的中国劳工,我怎不知道西伯利亚那鬼地方,为啥没人?那就不是人呆的地方,哦,中国人你们不当是人,造铁路死了不少人。”小曼纳海姆叹道:“建筑难免死人的……”平安不等他说完,咄咄道:“为啥不让你们俄国人去干?为啥逼迫咱们中国人干?”小曼纳海姆闻听此言,脸上刷的挂了下来,板着脸子,不耐烦道:“我们大俄罗斯招工之时,申明雇工的条件,若非中国人贪慕工钱,怎会巴巴地来应征?你这人好生不可理喻!” 平安教主身在伤痛,又遭这话一激,气不打一处来,心头一闷,喉头一甜,哇地张口就吐出一大口鲜血,吐得胸前衣襟和床单被褥悉数染红了。俄国人突然见病人吐血,心头一颤,吓了一跳,忙召唤医生和护士都来抢救。 “这怪物跟雪人有没有干系?凡是大山上都曾有野人的传闻,野人、雪人亦身体巨硕,生性凶残,好像也叫‘夜帝’。我的祖先就遇到过夜帝,千真万确,绝无虚言!”张平安指天发誓,郑重其事。此时已是张平安第四次苏醒,俄国医生抢救及时,再一次救回了他的性命。过了一个星期,小曼纳海姆才又来看他,他俩终于心平气和地再次坐下来揭晓真相。 “冥北洞穴巨怪,人们叫它‘troll’,分布在西伯利亚、俄罗斯北部及挪威国森林和山地,乃哺乳动物,却系吸纳天地精气而诞生的灵异物种。每一只怪物寿命可活千多岁,十至十五年生一胎,不论大小,全以石头为主食。它们生性凶残,平素独来独往,倘若同类相遇,势必殴斗相搏。而其只能黑夜出行,最惧光源,尤惮太阳光,白天龟缩山洞内不敢出来半步,因此北欧百姓称之洞穴巨怪。其与夜帝完全是两码事儿,夜帝乃人类远祖一脉,说得简单点,夜帝就是些体格顶大的大猩猩,而troll却是十足十的精怪,偏魔性的怪物,不可以常理揣度之。”小曼纳海姆隔了七天再回到张平安的病床边,继续七天前的说话。七天前张平安一时气沮,引动伤势,咳嗽吐血,经医生护士细心照料了一个礼拜,精神稍复了些,这日小曼纳海姆再来看他,他就坚执要听怪物的底细,俄国人拗不过他,只好从头说起。 “西伯利亚地广人稀,气候环境恶劣,虽归我大俄罗斯版图所有,却有不少地方终年积雪,并无驻兵和居民,历来乃我国流放重刑犯之地。因之北方至北冰洋的广大地域,人力无法开发,我们也都目为神秘之所在。嗣后我国组织劳工修建西伯利亚大铁路,才进入这一大片不毛之地,伐木开路,于空旷无人烟的西伯利亚,动静自然弄得很大。铁路受到了攻击,给不知甚么东西弄断了,而且毁坏的路段上,连铁轨下垫木头的碎石子也少了许多。你想想,既然毁坏了铁路,那就达到了目的,又何必将许多不值一文的石头搬走呢,甚且这么多石头,搬到了哪里去了呢?当时派了许多军队调查,石头却是没有一点踪影,恍如是平空消失了的。 “此后沙皇陛下也知道了这怪事,大为震惊,吩咐我父亲亲自去事发地点勘察。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啦,就此我随我父亲到了地头,经过仔细勘察,我们发觉破坏并非人为。记得那时大雪封路,气温低到零下五十度,我在铁路以北四十米远发现了一些巨大无比的脚印。脚印深陷,清晰可辨,长两米,宽一米半,三个脚趾,一看就知道是牲畜的脚印,但太过巨大,起初我们还道是恐龙呢!无如恐龙虽有那么大的,但早在许多年前就绝迹了。而troll只是在北欧的神话里有传说,其时没有人当它是真的,直到我们亲眼所见。 “我们跟着脚印追到一处山洞里,就遇到了第一只洞穴巨怪troll。我至今清楚地记得,那只怪物长着三个头,一身长长的黑毛,身高约摸在十米左右,动作迟钝,但格外暴躁凶悍!” 听到此处,张平安恍然道:“哦,怪物还都不同大小种类呢!我见过的那只,可不止十米高,简直有好几千米高,比老铁山还要大哩。” “没错,老铁山这只也是我见过的最大、最老的一只。嗯,这么说吧,实则巨怪一共有两个品种,一种住在森林里,我们叫它们‘森林troll’;还有一种生活在高山的山腹之内,叫‘高山troll’,都是以石头为食。其品类不一,即便同是森林或高山种,形态长相也各不相同。此特征以及靠双腿直立行走的习惯,与人类有些相似。当初我们头一回遇上巨怪的时节,就遇到那只三头怪物的攻击,我们用枪打,自然毫无效用,结果死了好多人。所幸当时洞外是白天,天气又晴朗,我们往洞外逃的时候,怪物害怕光,往回逃我们才知道其弱点。直至调来了大倍数聚光灯,才将那三头妖怪干掉。”小曼纳海姆说至此节,张平安不由得问:“这天下的畜生,怎的会怕太阳光呢?那还怎生活到现在的呢,也没绝种,这一节我想破了头也参详不透。” “哦,这便是为何这种东西长久以来都不为人知的缘故。不知您学没学过自然生物学科?”小曼纳海姆见平安一脸茫然,心知中国社会科学教育还是空白,想来他一介武夫,也不会知道,便深入浅出地说,“好吧,我简单扼要地说一说一些相关的基础科学知识,以便咱们的谈话,您容易理解一点儿。话说太阳光里有一种光线叫紫外线,普通的动物和人在照到紫外线的同时,能将紫外线转化为钙,而troll不能转,当紫外线照到,就会使它们的身体产生异变,痛苦无比,因此怪物怕光。即使没有紫外线的灯光,也能吓退一般的怪物。因此怪物白天都躲在洞里,晚上天黑了才能出来活动。 “我们一旦发觉有这种妖怪,为免再有无辜者受到它们的攻击,就想灭绝它们。然而西伯利亚太过辽阔,我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巨怪竟然那么多,单单在叶赛尼河流域附近,就遇到了不下一千只。它们或大或小,有的有几百米高,我们人手不敷,只能乘白天探明其所在位置,晚上偷袭,打死一两只就逃。我国先后组织了一百多起探险队、科考队,花时前后拢共至今有十年,轮番消灭了这批巨怪。可是花费巨万,劳师动众,也只廓清一个自治州区,其它地区以及靠近北冰洋的广大北方,都还未曾涉足,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类似的巨怪了。” 张平安问:“那么依你说来,它们都在你们俄国,咱们中国的这只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我们中国本来也有这种东西么?”小曼纳海姆摇头苦笑道:“呵呵,说实话,老铁山这头,还是最近才让我撞见的,到目前为止,还不知道它的来历,恍如中国境内也就这么一只,不知是从西伯利亚流浪至此,还是本来就土生土长在贵国的。”张平安长叹道:“天公造物,有此一怪,可叹可慨。既然怪物已除,那也无妨了,倒是你们俄国人今后如何打算?咱们既有约在先,也不好耽延时日。我等苟延残喘者,咸负重伤,短日内无法起行北上,征剿黑龙社这档子事儿,你们是另请高明呢,还是等我们伤愈再行?咱们想听听准信儿。” 小曼纳海姆颔首道:“巧了,我也是来想同你们商量此事的。当初我父亲选择与您们合作,本就是图您们熟悉地情,这趟老铁山大战,阁下武艺惊人,你们的人也都是些出类拔萃的好兵,替我们敉平大难,除了你们去,没有他选的。因此想继续合约,待您们诸位伤养好后,再一同起行,可好?若您们拒绝,我们仓促之间也无人选,只好我们自己去黑龙江,变数太大,万一引起战争,那就万难挽回局面了,我们诚惶诚恐,还是期望有劳诸位一行。”张平安听他话头如此,不由得计上心来,故意矫情拿势,沉吟不语,一忽儿眉头锁起,摇头太息,一头咳嗽,一头抱怨伤势沉重,弟兄们也个个七歪八裂,颇有难色。 第二十七章 小曼纳海姆亦是个玲珑心的人,怎看不出张平安的意思,忙窝盘道:“疗伤需时,也不妨事,您们慢慢静养便是,而且届时咱们还得先请教诸位所知偷袭军港的敌人的底细呢,不急不急,咱们慢慢从长计议。此番猎杀troll,您们功劳最大,且怪物是由阁下击毙,理应犒劳诸位。阿列科谢耶夫大人已允洽颁奖给各位,还要庆祝各位的胜利,并且赏金一万卢布。钱我会兑换成贵国的银钱,届时是银票给您,还是直接汇到阁下的银号上去?”张平安觉盛情难却,啧啧了几声,长叹一口气,说:“就有劳你将银票交给拙荆吧。庆贺之类,繁文缛节就不必了,今日我困乏了,明日再来,我就直接告诉你是谁偷袭的港口。一俟我们伤势养好,就立马动身吧。”俄国人便站起来告辞,说道:“如此甚好,承您们诸位好汉的情,那我就不打扰您歇息了,告辞!” 有医生护士照料,平安自然无妨,一宿无话,比明,俄国人又来探望,还把彤莲和媛媛引来相见。三人劫后余生,相见唏嘘,抱头痛哭,媛媛见丈夫伤得几无人形,哭得泪人儿似的。及至三人情感宣泄一过,小曼纳海姆便当着张平安的面,将银票交给马媛媛。媛媛人厚道,不说甚么,杨彤莲从媛媛手里抢过银票,不满道:“如今钱毛,不经花,且不论你们泱泱一个大国,聘请咱们的贽见,及咱们一行这些张嘴巴,要吃要喝要寝要宿,甚么平日的炭敬、冰敬、别仪诸般用度,就是咱们当家的和一众兄弟死的死,伤的伤,补恤遗孤,死难的兄弟都有家带口的,总得给点致赙的钱吧,总也好让我们回去有个交代,你说是吧?粗略这么扳扳手指,你们给的这点钱就不敷周全了。你这位军爷莫嫌额们女人家心眼小又唠叨,可是人过日子都指着钱的,你们俄国老百姓也是如此的,人心是肉长的,大家都有张嘴要填,不是么。”她口齿便给,如珍珠落玉盘,不假思索一口气说出来,彷如早就在心里背熟了的。 小曼纳海姆下意识摸摸自己尖尖的鼻子,嗫嚅道:“您说得也不无道理,各位也确实付出良多,无法用金钱弥补得周全,我先代我们政府向您们道歉,我会向总督申达此意,让他再批准拨款下来便是。”彤莲听他说话准情酌理,胸臆间烦厌闷恶之情顿时为之缓解,脸上由阴转晴,微笑道:“有劳军爷多美言啦。”说着拍拍小曼纳海姆的左肩,回头询问教主:“大哥,你想见见玉面他们么?我们去叫他们进来,你们谈你们男人的事情。”张平安说:“甚好。” 二女转出病房,小曼纳海姆则坐下来,问道:“今天感觉还行吧?我听医生说您的伤势恢复得不错,但还是要多休息,要不改天再说你们查到的敌情吧?”张平安也知他内心实则猴急着呢,打起精神说:“早一刻告诉你们,你们也好早一刻安排,军务紧急。军港爆炸那天,我们在旅馆里听到爆炸声,我就领着我的一个兄弟悄悄出来探看究竟。我们是大清的斥候军,素常就是探查的,听到有此巨变,我们不告而擅自主张,还请你们见谅。”小曼纳海姆点头道:“无妨。还得多谢你们辛劳,替我们探明了底细。” 张平安轻轻咳嗽了几声,定了定神,叙说:“那夜我跟我兄弟,就是那个战死在老铁山的乔二狗兄弟,还没到黄金山下,就见一群鬼鬼祟祟的人望北面跑,绕过黄金山,眼看是盘龙山的方向。乔二狗见对方人多,不敢托大,回去又把我们所有的弟兄都叫了来,尾追着他们,一路跟到了盘龙山。我打头里紧跟在那群人后,从他们交谈的话语里,我才知道他们是来袭击旅顺军港的。甚且已经得手,这便要远遁匿踪。我本还当是咱们中国人自己的民间帮派,为你们俄国人抢占旅顺而不忿之举,谁知他们领头的是个日本人,说话疙瘩疙瘩的,舌头不会打弯,凶神恶煞,那些中国人见了他很是忌惮,就再也不敢瞎说了。 “嗣后我的人追上来,动静大了些,给东洋人发觉了,我们就跟他们打了一场,那些中国人没甚功夫不经打,倒是那个东洋人好生了得,一手使倭刀,一手是柄软剑,削铁如泥,刀法快捷若电,好生难挡。我亲自下场抵敌,交了一百多招,楞是没拾掇下他来。那些中国人给我们宰了个干净,东洋人腾不出手来救别人,至后仅剩下东洋人负隅顽抗。东洋人看斗我不下,心急火燎,后来竟然讲起了中国话。他既会中文,我便以言语激他,结果知道了他叫服部次郎,乃黑龙社的杀手。”说到此处,小曼纳海姆啪的拍了记手,兴奋地叫起来:“服部次郎,我们找得他苦,原来正是他领人偷袭军港的,后来怎样?” 平安暗道:“原来俄国骚鞑子已经知道服部这人了,那我可不能瞎编。”刚到嘴边的故事,赶紧缩回来,借咳嗽之机,搜索枯肠,绞尽脑汁编排。所幸他有乃母之智计,转眼便计上心来,侃侃道:“日本人也甚狡黠,说我们以多欺少,不算英雄好汉。你知道,我们习武之人,最忌讳以多欺少,最顾江湖道义和颜面的。既然他已露了底细,看似不伪,我就暂留他一条性命,放他离去,立即赶回来告诉你们。如此则适逢其会,偶然撞见你们大队人马包围老铁山,这才奇巧摊上巨怪这场祸事。”一席话洋洋洒洒,说到后来,张平安想起死难的弟兄们尸骨无存,下场凄惨,不由得悲从中来,潸然泪下。小曼纳海姆恍然大悟,深信平安所言,不疑有他,自去吩咐部下暗自稽查,不在话下。 此后半年,张平安等人在医院里经俄国医生护士的悉心照料,吃得好睡得好,伤势病情渐趋好转。可等到能够下地走路了,还是脚下虚飘飘的没一点力气,直至年底,张平安肚子上缝的七十二针,背上缝的六十四针,才陆续拆线,终告痊愈。洋人大夫和护士都惊叹不已,自道这样的伤患从未见过恢复得这般神速的,平常人要痊愈,至少也得再躺半年。他们怎知平安内功修为已臻登峰造极的境界,自己身子的修复能为比常人快了一多倍。再说张小虎半身瘫痪,脊椎已毁,今后只能躺在床上苦度余生,令人叹惋无奈。张平安一能下床,就去探望他,见之气色灰败,神情萧索落寞,没精打采,平安教主心头一阵酸楚,悲从中来,说话也自哽咽。 张平安安慰道:“莫伤心,今后大哥定规安顿你,绝不会不管的,如今东北这头不安宁,你就先同弟妹回娘子关吧。我委托俄国人护送你们回去,路上想无大碍。一俟这边之事办妥,我便回去找你。”言下又轻声耳语:“俄国人并未起疑,一切顺遂,这边的事儿你就不须担心,你只管安然回去,好好将养,等我回来吧。”张小虎犹豫再三再四,虽心上不情愿,但想来自己已成废人,呆在东北,只会碍手碍脚,思前想后,终归是点头同意了。 小曼纳海姆又给张平安送来一万卢布的银票,平安乘便就将张小虎想回老家的事情说了,俄国人甚是通情达理,亲自给小虎和彤莲买了南下的火车票。送走了小虎和彤莲,张平安一行算是可以安心出发北上了。俄国人方面经旬日商讨,决由小曼纳海姆领队,下辖一个二十名俄国官兵的分遣队,携两挺马克沁重机关枪,一门速射炮,任命张平安为分遣队顾问总指挥,丑面等三修罗为副手,以资小曼纳海姆随时相询军略和当地风俗。分遣队一行二十七人,于西元1903年1月,冒风雪踏银白,搭乘头一班东清铁路南满洲支路的中东火车启程北上。 临行那日,阿列科谢耶夫亲自来火车站践行,与张平安六人打了招呼,又叽里咕噜慷慨陈词,勉励俄国将士一番,相送分遣队登车。旅顺火车站去年才造好,粉刷一新,这日头一天发车,里里外外一切都是崭新意气风发的。张平安四个黑衣会亦换上了簇新的俄国灰呢子军装,脚蹬锃亮的皮靴,踏地有声,好不神气。腰间每人配发了一支弹药装满的左轮手枪,六人随俄国兵上了火车,一进车厢就觉宽敞。原来俄国人的列车配制比中国的略宽,铁轨咸以五英尺规格铸造,相较华北的中国铁路用的系西欧人的规格,自是宽敞舒服得多,这便是宽轨铁路的好处。 众人找了座头随便坐,三修罗一列坐在教主对面,马媛媛和张平安紧紧挨着坐了,谢灵挡在外档坐。小曼纳海姆在月台受阿列科谢耶夫的训令,比及铃响了,所有的人都朝着门口蜂拥而去。他最后上来,一头拍着身上的积雪,一头一屁股就坐到张平安邻座的一张长椅上,俄国人虽精明,却哪里会料到,自己此刻满心器重和信任的中国人,竟然另有所谋。黑衣会六人心下明镜儿似的,三修罗看着教主和俄国人邻座,心生异样,却不敢看俄国人,生怕露出马脚,都别过头看他处。及至火车汽笛一响,震耳欲聋,摇摇晃晃启动,呜笃呜笃,这一行人北上之旅便告开始了。 车行渐速,中国沃土千万里,属东北最是肥沃,大雪间歇,三修罗望着到处覆盖积雪的黑土地和土地上劳作的百姓、牛羊……几乎感动得热泪盈眶。小曼纳海姆见了窗外景色,亦赞叹不已,连称俄国苦寒,不如中国远矣,艳羡之情溢于言表。大力修罗心里暗骂:“死样活气儿的骚鞑子,咱们的土地自是比你家的强过百倍,若不然你们怎会巴巴地跑来侵占咱们的土地呢。瞧你一副馋样,口水都流下来三尺有余了,绝不是好东西!” 俄国人哪里知道大力修罗这汉子的心思,兀自指这里赞叹,点那头喜欢。张平安忽地问他:“我说,曼纳海姆先生,说句不好听的话,这里是咱们的国度,你们来是不受欢迎的,中国人不会待见你们。我看莫说中国人,就使东洋人也虎视眈眈,日夜就想赶走你们吧?你们不觉得防务太稀松,日本人一干就成,连你们的重地也随意来去,你们难道就不害怕么?我看这日本鬼子既打赢了中国,接下来定规不会坐视你们俄国留在旅顺的,你们两家必有一战!” 张平安此言一出,非但吓着了三修罗,连小曼纳海姆也吃惊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脸上阴晴不定,盯着张平安眼珠子一瞬不瞬。张平安一脸平淡,自然而然地譬解道:“你很吃惊么?这很简单,有脑子的人都会想到,本来旅顺、大连,甚至整个辽东都让东洋小子给占了,你们把他们赶回去了,他们岂有不怀恨之理?他们这番袭击你们的军港,那就是明着挑衅,兼之亦顺便试探试探你们的虚实,当真是个警讯了。” 小曼纳海姆两只蓝眼珠子登时放出晶亮的光头,一把握住张平安的手,一阵使劲乱摇,一叠连声地夸赞道:“高论,阁下真是奇才啊!阁下所见极是,一语中的,不瞒你说,我也是这么个想法,真是佩服之至,相见恨晚呐!”大力修罗听至此,忍不住噗哧笑了起来,揶揄道:“你这毛子会的成语倒多,文绉绉的,连俺也不会说!”俄国人自然听得出他的口气,却大度地朝他微笑。张平安则又问:“那么你看他们会从哪里开始打?”小曼纳海姆一脸凝重,长叹一口气,说:“不是旅顺港,就是从朝鲜跨鸭绿江。我看是一定会打,而我国政府和皇帝陛下竟然还当日本人是小猴子,不敢动我们的虎须,一味地放心宽怀,还叫我们几个示警的臣子把心放肚子里……唉,祸不久矣!” 平安听他这般说,面上却不动声色,沉吟良久,说道:“唉,依我这多年看来,你们俄国人的官府,也甚是脓包,到时候定规要坏事,呵呵,妄自闲聊,我等皆系无知草民,与你们有天壤之分,你莫放在心上。”小曼纳海姆也觉得此事不便在中国人面前多所议论,也自更换话题,避而不谈。 第二十八章 众人你言我语,俄国人邀黑衣会相助去黑龙江剿灭黑龙社,张平安等寻思他们与己方顺路,又想借此杀杀日本人的锐气,便答允了。谈谈讲讲,时光易过。火车奔驰不歇,沿东清铁路支线出大连过辽阳,火车呜呜闯入满洲地界儿,傍晚时到奉天。隔日过长春,天地萧然变色,寒林萧瑟,晓霜犹凝,飕飕的西北风吹着落叶漫天飞舞,刮得窗帘飞来扯去,难以管束,北国寒乡,天色阴沉沉的竟有了雪意。车身摇晃颠簸,恍如船行浪涛之上,两日来行旅疲乏,大伙儿陆续入黑甜乡里去讫。 行次铁岭,平安教主方才睡醒,手脚才伸出被褥,就激灵灵打个冷战,下床推门,稍一开缝,寒风凛冽,竟已是严冬气候!火车越驶越快,及至径抵哈尔滨,也不过花了三天两夜。火车越往北行,大雪越重,哈尔滨业已满世界银装素裹,恍如到了另一番天地。俄国人久在冰天雪地,严寒天气不觉怎的,火车上满载军需大衣,张平安一行早便人人裹得跟粽子相似,走出车厢,呵气成柱,即令冷风呼号,尽往空穴钻,却也已冻不到众人了。 其时哈尔滨已叫俄国人占去经年,老毛子奴役中国苦力,城内道里道外,粗具规模,俄国老毛子多聚居于道里及秦家岗。满大街的俄国式马车及来来往往的俄国人,看去比中国人还多。其时,街面上洋房还不算多,有的叮叮邦邦在建,有的建成的也只孤零零的这里两三栋,那里一二幢,反倒是三十六棚之类的中国民房和通铺唱主角儿,而道外则清一色的大清国风貌——土屋外围着洋铁皮木板乱七八糟钉的短墙,养着几只泥猪,污糟不堪——未有太大改观。 天色黯黯,满地积雪,映着黄昏时候的淡云,一层一层春蚕剥茧似的褪去,慢慢透出明亮严肃的寒光来;嘁嘁喳喳私语的短树,林里穿过尖利残酷的寒风;一片空旷的冬原,衰草给白雪掩盖,处处偶然露出些头角,随风摇动,刷着雪丝作响——上下相照,淡云和积雪像似密诉衷肠的邻居,怨叹生活的枯寂。松花江冷悄悄的江风,映着清澄的寒浪,送走了堆锦的白云,挥别了夕阳的彤红。 车停到站,众人下了车,从高高的踏板上跳下地来,终于是又脚踏了实地,大伙儿的心也似落了定。少歇,一辆货车驶近了站台,月台震撼起来,黑衣会们觉得好像又坐在火车里了,张平安搂着媛媛,四目痴痴地瞪着那辆黑魆魆而庞然巨大的货车车厢下面,他们凝视着螺旋推进器、锁链和缓缓开来的第一节车的大铁轮,好似这货车的大铁轮转眼会把他们轧死。货车的铁轮压得布满砂土和煤灰的枕木隆隆的响,震得黑衣会和俄国人都快要耳聋了,连说话的声音也听不见。 比及货车驶离车站,小曼纳海姆才能发令整队,领众人出得俄国式的车站,街上很是冷落,天气冷峻,一行人走了好一段路,才搭着马车。赶车的竟其一口叽里咕噜的俄国话,吆喝:“kudai?kudai?”平安一行细看之下,吓了一跳,车夫竟尔高鼻抠目,满面毛团,岂能不是个俄罗斯人!他们万万想不到,俄罗斯人也会干车夫的活儿,都大跌眼镜儿。 小曼纳海姆说话却是便给,也顾不上中国人大惊小怪,跟车夫说了几句话,邀众人坐了十乘马车,辘辘地飞也似的跑,沿途还见些架设马路电灯的工人,如临大敌般对付那又粗又长的电线木桩,端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人人满头大汗,吐气如柱。街上许多马车络绎驰至秦家岗,张平安他们坐的车将他们送至南头小巴黎饭店,黑衣会众见饭店门前门后,团团的乞丐也是俄国人,都慨叹这哈尔滨已成老毛子的世界。丐儿请赏,不再叫“请赏”,而听来“milocti……milocti……”古里古怪的。 俄国人领众人住店,还叫了酒菜,让他们打尖歇脚。俄国人安顿了黑衣会众,则径趋俄国临时司令部,要了一个连的官兵,及一百五十匹军马,领着一百五十人,浩浩荡荡向黑龙社老巢杀去。黑衣会众吃饱喝足睡熟了,就一齐出得旅馆,与这一个连队的俄军汇合取齐。 他们一行人并不晓得黑龙社确切地址,只是有线报传说,在瑷珲左近山野里,有东洋忍者出没。小曼纳海姆取官道抽马狂奔,每到驿站便出示证件,征集驿马,换乘了再赶路,时已冬暮,雨雪盈涂,颠沛之苦,自不消说的。黑衣会总舵就在海兰泡东面的山林里,日本人既在瑷珲游弋,相去海兰泡不远,张平安暗自叫苦,只道日本人已攻入了山寨,若真如此,也无可奈何,徒呼负负啦。 因此上,这一行人,人同一心,急着赶路,中间不耐停歇,话休絮烦,一百五十六骑飞驰入瑷珲地界。隔江诸山壑,历历可数,掩映于松楸野戍之间,他们地毯式搜索,翻遍萨彦岭,远及阿尔泰,却再也找不见半个黑龙社徒众的影子。莫说旗幡标记,即令有些日本模样的人也难找。俄国军人向来粗鲁野蛮,他们搜找起来,鹳鹅耀采,貔虎扬镳,不啻是翻地三尺,却一无所获。小曼纳海姆还道线报有误,火冒三丈,将一干间谍骂了个狗血淋头,又拍电报到当地驻防的俄国兵站,调拨人手,撒开巨网,沿黑龙江两岸大肆搜寻。 中俄边界绵延三千余里,山深箐密,人迹罕至,沿途清兵卡伦,夏坐冬撤,俄国人此时也无处去再多找人手。在冰天雪地里苦苦搜寻了四日四夜,俄国人、中国人都未曾合眼,第五日上,张平安他们几个佯称往北路搜寻,悄悄从结冰的河面绕至总舵。一入寨门,他们六人才长出了口气,门上弟兄个个安好,寨内一如既往。听说教主回来,十修罗里的老大和老二奇巧在寨内,欢天喜地地出来迎迓。大伙儿相互寒暄,得知教主娶了亲,主母也来了,大伙儿高兴坏了。众人如众星捧月般把马媛媛恭着接入了大寨,坐定少歇,平安问了寨内情形,竟然回说并无日本人来滋扰过,六人心头大石虽落定,却也不由得不讶异。 十修罗中的老大云龙修罗就吩咐底下兄弟取衣裳让六人换上,并准拟摆出酒席给教主洗尘,张平安忙叫住说不用,自叹路上目睹瑷珲城给俄国人付之一炬,化为瓦砾场、焦土荒地,惨不忍睹,他没心思吃酒,自觉愧对祖宗。丑面修罗便将他们一行的经历大略说了一遍,籍以分教主哀痛之心,特为详细地将教主借俄国人的火车千里回来救援总舵的情节,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寨内的一众弟兄。如此一来,总舵上下长老、修罗,无不啧啧称奇,众口一词:将近十年,在东北黑龙江畔待下来,也并不知道黑龙江省里出了个日本人的帮会。 旅途劳顿的六人人困口渴,咕嘟嘟喝下两大壶水,方才稍解渴意。教主喝饱了水,心里已然有了计较,吩咐道:“我跟老三老五老六还得回曼纳海姆那小子那儿去,一来莫令老毛子起疑,二来正好乘此机会,廓清咱们周匝的一些蟊贼和东洋鬼子。你们还是留在寨内,紧守门户,谁也不许出去,莫让俄国人给错抓了去。”言下,又叫来一干耆宿长老,听了他们禀告帮中杂务,不消半天功夫,一一分派明了。万事分拨既定,平安教主还是领着三个修罗,出了寨栅,由西南跨过黑龙江,绕回瑷珲城。夜色四合,奇巧正赶得及小曼纳海姆搜山回来,两下里凑拢了一交谈,还是一无所获。 百多号人搜了整整一个星期,眼看着黑龙社销声匿迹,黑龙江又长又冷,天寒地冻,野外交通不便,人手再多十倍,也搜索不过来。正在犯愁,小曼纳海姆又收到圣彼得堡的密电,说是沙皇要召见他,意思是询问老铁山灭巨怪的事情。尼古拉二世于巨怪的事情甚是关切,听了参谋总部旅顺地区人员上报的详细密报还不放心,非要当面询问一番。如此一来,小曼纳海姆分身乏术,只得暂索罢了黑龙江这头茫无目标的搜索。 这日张平安如往常清晨五点就跑到小曼纳海姆下榻处,准备集合队伍出发,继续搜寻黑龙社踪迹。小曼纳海姆却说:“不必去了,这好些天,左近也都搜遍了,并无黑龙社的踪影。目下我国内又有事情,皇帝陛下召我回去,这里的工作就停了吧。既然您来了,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您意下如何?”张平安听说俄国人不再搜山,不免有些失望,却并不将落寞之情表在脸上,不动声色地说道:“但说无妨。” 一年多相处下来,小曼纳海姆早不拿张平安当外人,甚且端的尊重平安教主,遂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我此去俄国,路上必然多艰难,我与阁下相交经年,甚是佩服阁下的本事和胆识,我想请阁下四人与我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等到了我国首都,我国的皇帝陛下也想一睹诸位的风采哩。我大俄罗斯帝国既发见troll巨怪的存在,便当仁不让,誓将除之务尽,到时候,还须得仰赖阁下鼎力相助!”平安不料他这般说法,愣了片刻,转念一想,觉得能跟俄国人到俄国去,一来可以增些异国的阅历,开开眼界;二来念及巨怪可怕,不除掉这些恶魔,世人难安,也算降妖伏魔的一件功德。 他心底是极想去的,可黑衣会帮内庶务他多年未料理,偌大的家业怎容他撒手?百年以来,连年征战,黑衣会早便元气大伤,总舵迁至这极北的海兰泡边境之地,就是躲避官府的追缉。若他再一走,群龙无首,一门星散,也是不消说的。一方是抽不开身的职责,一方是远足历练的机遇,令人好生左右为难,犹豫至再。只好回答道:“我们本是回乡务农的退役军人,你们既看得起,我们也很荣幸,再说是帮忙铲除恶魔,分当应为,责无旁贷。兹事体大,且容我考虑一下,与同伴商榷一番,你看可行?” 俄国人释然道:“这且无妨,你们尽管商量,我等你们安排妥帖了,拿定了主意,再走不迟。倘若你们与我同行,就算是替我大俄罗斯帝国办公差,饷银绝不菲薄的,这且放心。”张平安出了下处,便召集总舵内长老、修罗都来相会,合着丑面、玉面、大力三修罗,平安教主已拿定主意,先将俄国人的邀约之意说了,相询道:“帮内庶务繁忙,我不能亲去,而目下帮内用人之时,人手不敷,本不好随俄国人同行,但念及杀妖大任,吾辈分当人类,也有责任。我思来想去,咱们还是得出人,与俄国人携手同赴难,去的人也算是个历练。目下算来,也只有你们十个兄弟里抽人去,你们看看,哪几个想去的?这一趟,就算是替我代劳。” 老大云龙头一个说要去,他久在总舵,憋得心慌,就想出去干一番大事。老二飞天修罗与老大形影不离,也说要去。老四神算修罗要管帮内财务,虽然也心痒痒有意要去,平安却离不开他。老七金娥修罗是个女的,平安舍不得她个女子去吃冷风。老八无敌修罗默然不语,老九神枪修罗却是欲言又止,犹豫不决。最小的叫双龙修罗,乃张平安的入室弟子,平安已将双龙神掌的神功传了给他,算是将来百年后继承他衣钵的孩子。武功那是深不可测,他是顶兴奋,吵着要去的一个。而三个见过巨怪的修罗则低头不语,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眼看是不敢再见怪物的意思。 第二十九章 张平安心神交征,沉吟良久,还是咬牙道:“你们想去的,无非是图新鲜,不想去的,无非是见过怪物吓人,心存忌惮。你们大小是我养大的,我们情同父子、父女,我也不想你们历险,甚且有性命之忧。我看吧,还是我亲自跑一趟,云龙、飞天、无敌和玉面跟我去吧。”小双龙修罗只有十五岁,不乐意道:“师傅,爹爹,老爸,我跟你练了十多年的功夫,至今未得一席之地施展,您说可惜不可惜?如今就要到年关,总舵里少不得您,这去俄国的差事,还是让弟子替您代劳吧!双龙掌法我已然练得精熟啦,保准不给您丢脸!”余众也劝教主不可甘冒风险,总舵离不开教主等语。 众人商量再三再四,为保抵抗妖魔更稳妥,只留下金娥修罗和神算修罗帮衬教主留在国内,其余八个人都跟俄国人去西伯利亚。张平安放心不下,又调拨了二十个武艺精纯的长老偕行。既拿定主意,话休絮烦,隔日,张平安就又找到小曼纳海姆,俄国人已知其来意,忙延请入房间坐定,就问及此事。平安打足了腹稿儿、略事编排,便说:“昨日我去乡里又找来二十五个武艺好的乡亲,您只管带他们同行,还有我那三个相随的兄弟,也一起去好了,他们二十八人,手底下功夫过硬,没的说的,你们此行,保管你稳妥。而我呢,一来年纪大了,二来家中老小好多年未见,十分想家,我就告假不去了。”小曼纳海姆听了大是失望,婉言道:“先生若不去,若路遇怪物,我们怕应付不来哩。老铁山一战,若非先生手发火球,那巨怪绝不会轻易致死,还请先生三思,咱们离不开您呐!至于先生的家小,只要先生说话,我们定不会不管的。要么同行也可,要么多发些应用的钱粮物什,静候先生凯旋。” 张平安笑道:“我这些三脚猫功夫,不值一提,想我的这帮乡亲里,就有人会使我的功夫的,那也不算甚么,且他身强力壮,方当少年,比我这糟老头子可强过百倍,你便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俄国人听得目瞪口呆,难以置信道:“你们这神奇的手造火的本领,不止你一人会?你们有多少人会?都叫去,都叫去,越多越好,我们重重有赏的!” 张平安正色道:“你这人平素看你挺稳重的,怎的目下说话没个轻重?我们让人去,也是顾念你们要对付大敌,我们体恤你们,才让大伙儿停下手里的生计,去冒性命的危险,已经是很够意思了吧?你倒好,还贪心不足,小心蛇吞象!告诉你,就一个小伙子会使我的功夫,你要就这二十八人去,要么,咱一个也不去了!反正是你们老毛子自家的事情,跟我们这些清国的老百姓又有何干?不过我丑话先说前头,我这边出人的话,随你们西行,可每人家中都要一千两白银作为酬劳,一个子儿都不能少!否则就都不去了,眼看着就要到年关,家家急用钱,还真没人愿去西伯利亚那鬼地方哩!” 平安说话虽不好听,可也是在理的话,俄国人邀他同行,就是吃他们的功夫好。对付巨怪托大不得,若中国人使性子全不去,非但于事无补,反受其害。俄国人是聪明至极的人,立马脑筋转弯,赔笑道:“啊哟,您看您说的,既然您抽不开身,就让他们去吧。银钱好说,一家一千,拢共要两万八千两,也就三万卢布。虽然数目还真大哩,可容我向朝廷请饷,我们沙皇若答应了,这钱就不是问题了。”张平安既然说出来,便一不做二不休,拿桩道:“这不妨,我们给你们时间凑钱,等银钱到我们手上,立马起行!”俄国人虽觉得不是味儿,可有求于他,不敢拿出趾高气扬的脾气,只得唯唯诺诺。张平安知他也不能全拿主意,便即告辞离去。 转天就要过年关,不上四日就到光绪二十九年正月的头一天了。张平安换了一身玄素新袄子,穿戴一新,又找到小曼纳海姆,借着拜年,向他告别,说要回乡过大年了。小曼纳海姆这几日并没闲着,给上峰连拍了七、八个电报,咨请拨款,其办事果敢,在电报里给自己所请的中国人打了包票。他还给业已回到圣彼得堡的父亲拍了电报,央他疏通维特和库罗巴特金,从中斡旋,促成沙皇同意。 其时森林巨怪和高山巨怪在北欧闹得凶,俄国地跨两大洲,国土辽阔,深受其害,而沙皇听说旅顺老铁山战绩,中国人里有降妖伏魔的高手,早便心向往之,再经两个枢密大臣的撺掇,竟然一口答应立时拨款聘请中国武艺高手来西伯利亚。如此一来,张平安这日前脚到小曼纳海姆面前准备告辞,后脚俄国人的钱就已经拨到华俄道胜银行的户头里来了。既有此节,曼纳海姆自不慌不忙,听完平安一席话,则微笑道:“呵呵,张先生,我看您那二十八个兄弟,不能回去过年啦,我大俄罗斯皇帝陛下已同意您们的要求,钱款已到账,我这就打电话让银行运钱来。喏,这是三万卢布的支票,请您收好,请您的二十八个兄弟准备起行吧。” 张平安颔首接过支票,他见多识广,见过华俄道胜银行的支票,仔细过了目,烫印、戳记、金额俱确认不差,小心翼翼地收好,二话不说,双手一拱,道:“你们俄国人办事干脆,我们也是信人,我这就回去让他们准备行装,翌日便可起行,你看如何?”俄国人伸手握住张平安的手,欣然道:“行,一言为定!哈哈,与您们这些好汉一路同行,实是我三生有幸呐!”张平安哈哈大笑:“阁下的中文越来越好啦!” 黑衣会众人人风餐露宿惯了的,说走就走,早便备妥了行囊,二十八人改换上平头百姓的粗布棉袄,七七八八,翌日清明绝早就到曼纳海姆军前报道。俄国人大喜,与前来送行的张平安、马媛媛及金娥修罗道别,引着二十八个黑衣会及一百多名俄国官兵,迤逦南下。其时中东铁路呼伦贝尔城至哈尔滨的线路在建,尚未通车,惟千辛万苦跋涉山川捱至呼伦贝尔城,方有去俄国的火车坐。 一行人徒步、车行兼施,需时费力,历十六天,方才抵达呼伦贝尔城(海拉尔),一路旅途之苦,自不在话下。到了呼伦贝尔城,他们遂搭乘军用铁甲列车沿西伯利亚大铁路,一漫西行。这二十八人自是早便由教主千叮万嘱过了,尤其双龙修罗,头一次出大远门,教主关照众人多照顾点,并抄了双龙神功的抄本给双龙修罗带在身边,贴肉珍藏,得空多加钻研,谆谆教诲,情深意切。非只双龙,其温情暖意,浸透了二十八人人的心底。 自此,在下不得不话分两头,暂搁下平安教主这头,单道那二十八好汉闯西伯利亚的凶险。话说曼纳海姆一行搭上巴姆铁路东段的军用铁甲列车,轰隆隆朝西挺进。列车以半尺厚的钢板焊接在车皮外,赛如罩着铁壳的铁龙,每一节车厢里都配置了马克沁重机关枪和2000mm口径的巨型臼炮。当年列国发明铁甲列车和超级大炮,就是肇始于俄国大规模对战洞穴巨怪。黑衣会众目睹铁甲车之壮伟,瞠目结舌,亲眼见到巨大的臼炮,大吃一惊,双龙修罗在上车之前惊奇地问曼纳海姆:“这大山炮是打甚么的?恁般庞大,眼看着连山都打得碎!”曼纳海姆笑道:“可不是么,巨怪就比山还要大,我们还嫌这炮小了,未必能拾掇得下巨怪呢!”“呀呼呼,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巨怪真有那么大么?三哥、五哥,洋人没瞎咧咧?”双龙修罗面色陡然变白,口唇为冷风一激,更且抖个不止。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登上火车的高踏板,坐到一节空车厢的套着原先是洁白、现在却很肮脏的椅套的弹簧椅上。他们将行李全高置头顶的储物架上,被座位的弹簧颠得一上一下。一个名叫彼得的俄国兵绽开一脸傻笑,举起他那镶着金边的帽子,在车窗跟前向送行的黑衣会告别,彷如黑衣会全是他这个老毛子的家人似的;一个冒失的乘务员砰的一声把门关上,闩上了锁。 丑面修罗接口道:“你会教主的火龙神功,教主就是用火龙功灭了那头巨怪,即令巨怪再大,也不在话下。”双龙向来敬张平安如神明,听三哥既这般说法,心头也自放下了不少。众人上了特需车厢,与曼纳海姆同处一车,黑衣会众遵着会规戒律,一声不响,谨言慎行,而俄国官兵却粗鄙无耻,尽说些黄色笑话,嘻嘻哈哈,像是人在旅途一样放肆。所幸黑衣会听不懂俄语,倒也相安无事。 且说西伯利亚大铁路横贯东、中、西西伯利亚,贯通数千里,列车彷如在漫天冰雪的冰窖里穿行,寒风怒号,雪冷冰坚,气温低到零下五十多度,众人似乎脑子也结成了冰,若非身在裹得严实的车皮里,非冻死不可。小曼纳海姆会说中文,在黑衣会众前,狠狠地吹嘘了一番俄国皇帝的英明神武。 但听他说:“当年这西伯利亚不毛之地,连牲畜、飞鸟都不敢在冬天和早春天气经过此地,遑论人类,那根本不敢来。因之那时节,贵国人要上我们国家,只能从贵国古代的丝绸之路,出恰克图,横跨多国,走上数年,才能抵达。像诸位要从黑龙江到我国首都,路远得那是想也想不得的。如今可好了,有了这条伟大的铁路,咱们去圣彼得堡,也就数天的功夫。得亏了这巴姆大铁路,追本朔源,这铁路还是我国当今皇帝陛下亲自督造的哩!迄今为止,这铁路已修建了十年,工程浩大,历路艰辛,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功在万代!”黑衣会众有的听他说得起劲,听得津津有味,有的看看外面风雪怒号,心中确觉得这铁路厉害,且听俄国人说,一条铁路一直通到欧西,其工程之大,可想而知。 说着话,时光易过,转眼开上饭来,每人发了两只列巴、一个沙丁鱼罐头和一碗罗宋汤。双龙修罗自小就呆在张平安身边,从来没有吃过俄国人的食物,面包啃啃还行,沙丁鱼罐头吃不下,那罗宋汤更是酸了吧唧,闻着味儿就想吐。云龙修罗要俄国厨师换些中餐吃,俄国人叽里咕噜了一通,曼纳海姆翻说:“战事频仍,一切从简,车上没有会烧中餐的厨师,还请各位海涵,将就则个,既然这位小兄弟可以吃面包,我这里的两个也给他吧。”言下就将自己面前的两枚面包递给双龙修罗,双龙修罗言谢接过来,自顾大口吃了起来。 这边厢众人正在吃喝,那边厢俄国士兵吃完了,陆续跟着唱起歌来,黑衣会众歌词虽听不懂,曲调却入耳苍凉悠远,荡气回肠,人人不由得勾起心头思乡的情结。果不其然,曼纳海姆说他们唱的正是一首寄情思乡的俄罗斯民歌。歌声伴着列车飞驰向西,沉重的车轮碾过千年冰封的土地,那是人类历史只前进不后退的凯歌! 第三十章 铁甲列车车身簸荡,厉声作响,疯头尖脑望西北疾驰,黑龙江省地界草木景致,若挂断的参天大树,拼命往车窗后倒去。一片雪色的窗外,往往几十里内绝无人烟,丑面修罗慨然兴叹:“这偌大的疆界,地底还存着莫大的富源,何以中国自己闹人满之患,却不管不顾这肥田沃土,反等着你们俄国人来经营?可惜可叹呐……”曼纳海姆捻须微笑,却笑而不答,车行如飞,听着狂吼的北风震颤冰天雪窖的严壁,掀天动地。清晨上的车,酉时就到了满洲里站,天气寒冷,纷纷的大雪,挡不住列车飞驰的铁头。列车不须停站,迳裹着大风雪,经中俄边境,驶过外兴安岭,渡过冰封的额尔古纳河,出得满洲,扑入了未几暗夜笼罩的西伯利亚。军列很快驶入了一望无垠的荒原,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只有古墓和坟场错落其间,地平线上似幻影般的山峦倏乎就隐没在沉沉的黑夜里了…… 云龙修罗望着黑夜里窗外乌洞洞暗沉沉,微微远见惨白的雪影映着,约摸晓得是一片荒原。偶然一阵厉风,刮着火车烟筒里的烟,飞舞地掠过窗外,突然闪过万丈红光,滚滚的往东去……,过沃洛汶站,驶过铁桥,竟隐约听到“轧祗”“轧祗”“轧祗”的铁轨压碎冰响。天方熹微,看得见野景,山色四围的小村庄里,金顶的教堂,戮力绽放它“中世纪”的光彩。车行近赤塔站,但见四围山色如屏,拥着赤塔全城,居高临下,合抱而来,山顶苍翠的松杉隐在积雪之下,遥遥地含笑望着飞驶来的铁甲列车,时时放出清澈无比的绿意。 车站上许多人忙忙碌碌地来往,身上穿的都是破敝不堪的重裘,还有着褴褛大羊皮袍的俄国苦力,无不满身油腻。待车室的门一开,便放出阵阵热气,因车窗严丝合缝,差幸便闻不到俄国乡下人的臭味了。几个俄国人正坐在车厢的角落里高谈阔论,那个高个子、塌胸脯的年轻人讲话的声音比任何人都响亮。他分明喝醉了,正在讲他在学校里发生过的一件事。他对面坐着一位已经不算年轻的军官,穿着奥地利近卫军式样的军用外套。他带着微笑听着那个年轻人讲,而且想要拦住他。第三个,穿着炮兵军服,坐在他们旁边的一只箱子上面。第四个已沉入睡乡,一颗黄色头发的脑袋随着车行而颠簸。 那个年轻人本来是莫斯科的一个富商的养子,富商没有亲缘的子嗣,家产自然由这个毛头小子继承了去。他不满二十二岁就将巨大的家产挥霍净尽,吃喝嫖赌抽,样样来得。小曼纳海姆虽不知这个兵丁姓甚名谁,但就是心生嫌恶,恶他毫无丈夫气概,娇养坏了,身体也给玩坏了,极其虚弱。这小子喝得醉意醺醺的时候,自吹自擂他此行是在完成一种英雄事业。 第二个,那个退伍军官,曾经在铁路上供过职,做过管家,自己开办过工厂,完全没有必要地谈论着这一切,不恰当地使用着一些术语。貌似这趟旅程跟他自己毫无关系,他只是一个局外人似的。 第三个,那个炮兵,倒是一个谦逊而沉静的人,但他胡子拉碴的脸上分明发出很崇拜欣羡的神采,盯着那位退伍近卫军官,佩服那军官满嘴跑火车的知识和那位年轻富二代的自我牺牲精神。这炮兵一点也没有谈他自己的事儿,光忙着给两个健谈者做捧哏。 小曼纳海姆站起来走到这个炮兵身侧,他身侧正好有个空位,小曼纳海姆便径直坐了下来,侧首问他:“瓦季姆,你当兵多久啦?”这个叫瓦季姆的炮兵受宠若惊地答:“我在炮兵队里服役没有多久。我是一个退伍的军校学生,”他说,于是就开始解释为什么他军官考试没有及格。 有一个穿军用大衣的老兵,满脸伤痕,一直倾听着他们谈话。小曼纳海姆也看到了他,随意地说:“去那边的所有这些人的情况,有多么不同啊!咱们初次合作,真该好好相互了解一番哩。”这老人是一位军官,打过两次战役。他深谙军人应当是怎样的,从这些聊天的士兵的外表和谈吐,从他们一路上酒瓶不离口那股劲头看来,他认为他们应付怪物有点勉强,他们不是好兵。可他也只望了望小曼纳海姆,缄口不言。 当铁甲列车停在省城车站加煤补给的时候,小曼纳海姆没有到餐室去,却在月台上踱来踱去。他在心里打算怎样凝聚这批百多人的军队,让他们从相互陌生的状态,暖成同仇敌忾的战友。车加完煤,重新飞驰起来,下午窗外赤塔北郭已在山腰,松林寂寂,垂着银幕,铺着银毡,衬着纯粹俄国式的街道和木屋,又精致又拙朴,异域村景,叫人耳目一新。 再往西行,天色始终阴沉沉的,几万里西伯利亚的广原,蒙着沉寂冷酷的雪影,寒意浸浸,天柱地轴也将冻绝了。苍茫的暮色中,向东方迤逦而去的郁悒的松树之乡、森林、沼泽和小树林变得越来越模糊。车舱里亦寒气逼人,常人绝难抵受,黑衣会众内功修为登峰造极,还不怎的,俄国人悉数抵受不住,人人拥着厚被,或躺在铺褥,或窝在车椅上,眼皮耷拉,半睁不睁。聊天儿的俄国人也全都没精打采地昏昏沉沉东倒西歪,相互依靠着半睡半醒,迷迷糊糊之中,小曼纳海姆也一时不知要从何下手,才能改变这一队俄国战士。澎湃的轮机声、怒号的风雪声,好一似千军万马,奔腾猛进,浩宇壮勇,彷如将铁甲车推送至前方充满危险的未知。 大雪覆盖了西伯利亚,许多段的铁路轨遭冰雪冻住,火车极易出轨。劳工和士兵们不得不常自停车下来铲雪。饶是如此,火车之速,子夜即驰过乌金斯克,隔日云龙修罗等人睡梦里醒来,已到了美索瓦站。丑面揉揉睡意惺忪的眼睛,极目望见一片雪色,浩无边际。道旁疏疏落落几株槎杈的古树带着雪影,绝好一副王石谷的《江干七树图》。 地势低洼的南方,绵亘着无边无际的田野和平原。数百俄里长的铁路轨道穿过一座又一座树林,在月光下闪耀着昏沉的光泽。沿铁路线闪烁的各种颜色、睡意朦胧的灯光,一盏接着一盏,一直延伸至遥远的天尽头。旅程枯燥,众人说些闲话,吃吃饭观观景,容易困顿,转眼东倒西歪,睡意盎然。小曼纳海姆挺着不睡,手上翻阅着不知哪一期的《圣彼得堡日报》,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了。他心头沉甸甸的,不知此后会有甚大难等着他们这帮被推到风口浪尖的人们,无论怎样,反正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折磨着他的神经,别别的跳。 翌日清明绝早,众人陆续醒来,玉面猛地看见窗外一色苍白,天地冻绝,竟已至贝加尔湖。遥望对岸依稀凄迷,不辨是山是云,只见雾霭里一片凄清颜色,低回起伏,又见屹然不动,冷然无尽。近湖边的冰浪,好似巉岩奇石突兀,玉面定睛瞠目,才辨出其景乃因严寒狂风将水面刮起,激荡惊涛勃然掀起,又倏乎为寒冷冻凝,赛如给浪花使了定身法,成了天然的冰雕塑,奇瑰无已。偌大的湖面整个冻成了一块冰块,平铺推展的浪纹洁白无瑕,日光过处,流光溢彩,彷如一块天然的水晶大地毡,澈映天地,照见天上墨云细雪的苍穹里寒鸟点点,孤寂而潇洒。玉面修罗头一次见这辽阔水天一线的大湖泊,蜿蜒转折的长车沿着湖边经四十多个山洞,拂掠雪枝,映漾冰影,车驰了好久也没有驶过它漫长的水岸线,光忙着隆隆震颤西伯利亚静止的宇宙。 他从小欢喜读书,曾阅览《史记》,知道这贝加尔湖曾系朔方匈奴的内湖,当年叫作北海。这北海本是匈奴流放犯人之所,后来来了一个叫苏武的汉朝使节,气节浩然,牧羊十八载,渴饮雪、饥吞毡,愣是咬牙熬着扛过来,不肯投降单于。苦挨到匈奴与汉朝廷讲和,他得以风风光光地回归家乡,名垂千古,家喻户晓,坚贞不渝得惊天动地。非但震铄古今,妇孺皆知,甚且如玉面修罗这般餐风露宿亡命天涯之人,刀头上舔血顾不及其他,至今尚未婚娶、没甚文化,却一见贝加尔湖,就想起那胡地持节十九年的故事。不消说的,想来是身在异国他乡,分外念家。 俄军怕列车在贝加尔湖旁出轨,到时候车厢冲进了贝加尔湖也不为奇,司务长关照曼纳海姆派兵俟车一停便下车铲雪,厘清铁轨,以保万全。曼纳海姆算好说话,便令属下轮班值守,分班下车铲雪刨冰不虞。不须多久,黑衣会众陆续发见一桩怪事,便是俄国官兵每趟下车前,人人面有惧色,下车的兵丁时常东张西望,仿佛寒冷的空气里会有魔鬼突然袭击他们似的。长老和修罗们私底下商量着寻机向曼纳海姆相询此情,殊不知他们还没来得及问清楚,便已事发。 不过多久,天色转暗,暮色四合,西伯利亚的白天短得恍如转瞬即逝,天一黑满世界的银白也无法稍许趋退暗夜之手,将天地蒙蔽至黑漆不见十指。西伯利亚之黑夜乃世界最可怕的夜晚,肉眼看去,彷如天地合为一体,看得时间久了,玉面的眼前竟有倒置乾坤的错觉,一忽儿间,车轨铺在了天空,而大地跃然上到了头顶。 火车坐了数日,此时夜色笼罩,车内的人们都疲乏困顿,睡眼惺忪,有的已沉沉睡去,有的一会儿瞌睡一会儿惊醒,若非铁甲车“咯噔!咯噔!”颠簸,一车的人早便南柯里去讫。玉面修罗还当自己困顿得眼皮打架,模糊了双眼,以为是梦里的景色,致使自己的眼睛里竟然看到了天地倒置的奇景。无如现实总是残酷,一阵剧烈的撞击的冲击力,将他从座位上震飞起来,弹在车顶,再折而撞向另一边的车窗。惊变陡生,不容玉面回神,后面车厢就传来连叠不歇的惨叫和哀嚎声,如鬼哭狼嚎,叫救命的此起彼伏,连结各节车厢的挂钩哐当哐当地互相撞击,显见的是后面车厢遭到撞击最烈,车厢间脱钩,互相散开,车内有人死伤! 黑衣会众呆的车厢里,人人已自惊醒,火车轮与钢轨摩擦“吱呀”刺耳声中竟自停了下来,大伙儿等不及站稳脚跟,就忙拼命往车厢外挤,争相出去看个究竟。车门堵塞,玉面只好运力推开窗玻璃,一阵刺骨的冷风合着冰雪及恶臭,直灌进来。他不畏严寒,身子探出车窗框,举头一望,吓得面色铁青,不禁啊的叫出声来。可声响再大,也为周匝的吵杂和撞击声所掩盖,连他自己也听不到自己的叫声,简直就以为自己张口无言了。 列位看官,原来,玉面修罗看见暗夜里,一头庞然巨怪正佝偻着身子,双臂如同巨锤,左右一上一落,砸打着后面那节车厢。车厢里幸存的人们都纷纷打开备用的强光灯,朝巨怪头面身子照。借着扫来扫去的灯光,但见那怪物如同山岳,少说也有二十米高下,身子巨大,后背如生了个驼峰,高耸过头,一颗巨大圆石做的头颅,彷如是镶嵌在胸口一般,原来是头驼背troll!中国人心下皆了然:原来俄国人害怕下车时怪物来袭,因尔时有惧色。 第三十一章 横空来袭的troll怪物双拳如椎,双臂如轴,几下就将坚固的铁甲车厢砸得七扭八凹,变成了烂铁疙瘩。里面的人可想而知,不会武功的俄国人们的心几乎由嘴里跳出来,那是死多活少,眼睁睁的就看到血水汩汩从挤压成一坨的铁甲车缝隙里流淌出来。玉面还来不及爬出车厢,后面的响声更恐怖,回头一看,一只更大的怪物,长相倒与前一只相仿,双臂如抱着一根原木柱子似的,竟然硬生生地将火车飞驰的铁甲躯壳整个儿顶住了!玉面这才知道,火车不是司机制动的,而是让这怪物给顶住不能再动的!说来难以置信,但当时的情景确然如此,诸事发生得突兀,容不得人去过脑子。 所幸黑衣会众在车厢遭袭的刹那,都施展轻功,躲开了损伤,不消半刻,全从车厢里的窗口撞了出来,飞纵趋避。玉面跳出来后,那顶住火车的巨怪看车子不再动,便撇下车体,朝这边厢奔来,巨大的脚爪踏得大地颤动,诚然是地动山摇,声势可怖。双龙修罗从所未见,值此天地惊变的情景,吓得面无人色,一时竟然牙齿相击,得得有声!站在他身边的无敌修罗听到他牙关相击,伸手握住他手,一股暖流源源流入双龙奇筋八脉。双龙修罗登时精神一振,雄心一壮,身子如火,再不寒冷也不再哆嗦。无敌修罗是十兄弟里武技最高深莫测的,一出手就是不凡。 黑衣会全神贯注于那撞来的巨怪,不留神身后忽地轰然三声大炮的轰鸣,而二十八黑衣会众面前,顶大的巨怪也已撞至面前不到一尺。近距离直面巨怪,云龙、飞天、无敌、神枪和双龙六大修罗悉数胆为之寒,色为之敛——这怪物巨如山岳,生得生猛可怖,站在近前,凛凛神威,居高临下,俯瞰全局,凶神恶煞,也不过如此!其时兔起鹘落,容不得半分少停,巨怪冲至火车边细如蚁蛭的人群前,嘎然停下脚步,其惊险之处,若是再前半寸,底下的人群就被碾杀了。巨怪一停,低头朝人群怒吼一声,其口内浊气恶臭熏天,巨大的气浪将人群掀飞起来,黑衣会众及一干凑得近的俄国人给掀得东倒西歪。 玉面看见巨怪如石门的巨大牙齿,疏疏落落地排在口唇之上,越发觉得丑陋、心下恶心惊惧。电光石火的瞬间,玉面忽地想起老铁山巨怪的恐怖袭上心头,惧意一生,一双平素灵活的双腿,竟然如同灌入了铅,再难挪动分毫。他拼尽全部心神,也抬不起腿来,而巨怪的巨口则径直朝他头顶上压下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双龙修罗兄弟情深,不顾天寒,吐纳呼吸,瞬间将丹田真气悉数运使起来,汇聚于双掌,大喝一声,双掌吐火,一招“火龙吐珠”,喷薄而出。一颗斗大的火球,熊熊激飞向上,精准地打在巨怪的左眼处。巨怪登时痛得抱头挺身,巨口从玉面头顶上半尺的空间擦过,险之又险,虽有惊无险,却也吓走了玉面修罗半条命去,他当场双腿无力,瘫倒委顿在冰雪之上。 巨怪给双龙的火球这么一阻,其余黑衣会众本就在火车上受俄国人特训过一番,人手携带一支强光灯,目下乘这巨怪抬头蒙眼,稍纵即逝的可乘之机,人人打开电灯,朝巨怪头面照去。曼纳海姆领着数十个俄国人,也已拖出大探照灯,口径大逾开山大炮,万灯同注巨怪上半身,将巨怪的半个身子照得如同镀了一层白银。那巨怪护痛,哪里知道人群已用强光罩住了它,一旦眼睛疼痛稍褪,它自然睁眼再往底下看。这番一来,万瓦强光尽数射入它的眼中,巨怪惨嚎不止,痛不欲生,体内化学变化一兴,再不可收拾,怪物整个身躯轰然爆炸。 巨怪震雷价嚎叫,震得空气也剧烈颤抖起来,恍如天空也要塌陷下来似的,人群为之耳聋。就在此刻,巨怪像一只硕大无朋的西瓜,从内里炸开,长毛的厚皮裂开,内里如西瓜的红馕,血浆碎肉如雨而下,犹如山洪暴发,声响巨大,登时有许多俄国人耳膜震破,变成了聋子。黑衣会众人人内力雄长,忙运内功相抗,得保耳膜无损,却也给震得晕头转向,尽数跌倒,滚作一团。巨怪全身没有一块地方不炸裂,粉碎的尸块铺天盖地,将玉面修罗掩埋得无影无踪。黑衣会众眼看弟兄给活埋了去,纷纷哭喊着冲向血肉堆里。血浆和内腔液体,粘稠如胶,人们撞上去就给恶臭熏天的尸浆,纠缠得苦,一时之间,二十八个中国人给尸肉交缠做一堆,眼看就要陷没其内,追随玉面修罗一起丧命! 就在这危难的时候,俄国人发一声喊,数百人纷纷上来救人,还有很多操起工兵铲或步枪,径直去血肉里挖玉面修罗。人多力量大,人多能移山,果然不假,大伙儿拼尽全力,竟然将二十八个中国人统统救了出来,连玉面修罗也安然无恙地给俄罗斯远东第一师第三旅的工兵营里的一名工兵连长挖了出来。那连长雪白的军装上喷得满身斑斑血迹,黑夜火光掩映,血迹发黑,俄国连长满头汗污泥纵横,救出中国人后,乐得开怀大笑,淳朴诚挚,憨态可掬。既脱出生命危险,人人累得筋疲力尽,四仰八叉地瘫倒在冰雪地上,虽冰冻得了不得,却还兀自汗流浃背,有不少中国人和俄国人还相互拥抱,相对哈哈大笑。此系生死交谊,岂是种族地域所能隔阂,诚然真挚! 曼纳海姆生怕众人就此给冻在地上,赶忙吩咐其他士兵过来将累乏的人群扛抬入完好的车厢内歇息。在下一支秃笔,再说列车那头砸烂车厢的巨怪,正在杀人,后面一节车厢上,忽地顶盖掀开,黑暗里一支巨大的炮口探出来。炮口一阵暗红,轰然一炮,巨大的炮弹精准无误地打在巨怪的面门,嘭的爆炸,登时将巨怪的头颅炸掉半个。无如巨怪乃天地之精灵,即令头颅碎坏,也兀自行动如常,转而朝有大炮的那节车厢撞去。车厢里三门大炮一起发炮,炮炮打得精准至极,一连九响,打得怪物半个身子炸成了齑粉。 饶是巨怪再狠,余下的半个身子,就只剩下两条粗腿,在离开那炮位车厢一尺远的地方,轰然倒下,再也不动了。冰雪泥土扬起老高,暗夜里仿佛一阵可怕的冰雹,打得车厢咚咚乱响。碎冰撞在炮兵的身上,头面上,他们虽疼,却已如释重负,哈哈欢笑起来。其它车厢的俄国人目睹此情此景,从惊悸和恐慌里忽地变得喜悦而自豪,许多人鼓掌,许多人“乌拉,乌拉!”地叫好…… 这臼炮头一次打怪物,收效就好,端的振奋人心,而打死了这头巨怪,才容俄国人得空来救援黑衣会众。曼纳海姆虽指挥若定,却也忙得累死了半条命,救死扶伤,善后战场,铁甲列车不得不停下来休整。俄国人将当中那节坏车厢脱离铁轨,重新接起火车,再将前面那段给巨怪挟坏的车厢也如法炮制。死难的俄国人则都塞入两节废弃的车厢里,任寒冷的冰雪将之自然埋葬,等如是在冰天雪地里给他们死者进行了群葬。整整干了一天一夜,铁道方才清理干净,清点伤亡,俄国人死了二十个,其中那先前聊天的年轻富二代、退役军官、炮兵和那个老军官都当场给怪物杀死了,另有七十人受伤,有两个伤残太重,未几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那个叫瓦季姆的俄国兵不知何时给怪物咬了一口,从右肩斜向左肋一线,以下的下半身被怪物吃下了肚,剩下锥斜的上半身,像个萝卜一样,躺在废弃的坏车厢内,双目大睁,直愣愣地盯着车厢的顶部,死不瞑目。活着的人们隔着车厢撞坏了的缝隙,看到瓦季姆原本老辣的、刀削一般伤痕累累的脸上,只剩下呆呆的死人样,目睹者都心生恻然。 那个富家子儿一对儿大长腿不见了、身子也不见了,连他的塌胸脯也消失了,车厢里只有他的一枚沾满血污的脑袋,塞在尸骸堆的缝隙之间,收尸的劳工怕他的头颅会被野兽叼走,特意将之塞在夹缝中,防之丢失。 那个退役军官和炮兵,真见鬼!两个人都只剩下半爿身子、半个脑袋、一半的四肢。他们身子的断口处,露出血污发黑的内脏和肚肠,还有白色的筋腱,耷拉在外,看见的人们耳畔仿佛还能清清楚楚地听到他们身体被咬断或拗断之时,所发出的撕扯之声和断骨之脆响…… 幸存下来的人们因等候劳工们修缮车厢,大伙儿都留在室外,端详那两个车厢的尸堆,望着那血淋淋的铁棺材,那些死去的人之音容笑貌,仿佛还活生生地存在于世。 小曼纳海姆盯着死尸堆呆看了半天,越看越来气,双手颤抖,脚下踱来踱去,烦躁得连地上万年的坚冰、冻土也要被他跺碎了。人都有随众心理,围观战友、同伴死尸的人越来越多,大伙儿都一声不响,默默缅怀、哀悼。小曼纳海姆用眼角东瞥瞥西瞄瞄,双目含怒,额头上青筋乱跳,室外寒冷如冰,虽在白日,气温只有零下四十摄氏度左右,但小曼纳海姆此时气得血液沸腾,一点儿也不觉得冷,还有点热,脑门子冒烟。 “你看看,你们看看,我们俄国官员们的德性儿,都是些啥德性儿吧!拿我来讲吧,我为了应付我皇陛下杀怪的钧旨,找来一群士兵。你们看看,瞅瞅吧!他们当中有退役了的军人,有纨绔子弟,有娇养惯坏了的富二代,老的老,小的小……胡拼八凑来的这么些个人儿,原本他们都会有更好的命运。如今呢?”小曼纳海姆双臂下甩,双掌重重地拍着大腿,拍得裤子嘭嘭的响,一脸废然地说,“如今他们全叫怪物们给吃了!杀死了!没命了!我……我他妈的,这是把好端端的生命往火坑里推,不是吗?你们说,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儿?!”他一边自怨自艾、自埋自怨,一边扯掉嘴唇上一茎一茎的胡须。他像是自言自语,又似故意说给手底下人听的,满口的俄语。他原本唇上便只那么一小撮胡子,此时看他扯了一根又是一根下来,他自己个儿浑不觉得痛,旁人倒都替他觉得疼了。 他兀自喋喋不休:“非止我一人犯浑!我拿着皇命去召集士兵,虽仓促之间,十万火急,确是时间紧迫,但那些当地的官僚,也不分轻重,不顾任务的艰险,只晓得胡乱凑数。连退役的人员也编队派给了我,连富家子儿、纨绔子儿也丢给了我!我们去干嘛?杀怪物,兄弟们,是去杀那比日本猴子更要可怕的、危险之极的怪物!如果怪物不灭,将来成了气候,它们从山上、从森林里,闯入了外面的世界,殃及人类,那可不是耍的!搞不好人类会全被怪物消灭,怪物那么厉害,打怪物须得精锐部队方能应付!那些狗娘养的混帐地方官员,就用这般混帐办法、用这么些乌合之众,敷衍着这一桩伟大而艰辛的灭怪伟业!嗯?这算啥?嗯?哼……这是草菅人命,这是他妈的儿戏王法!”黑衣会众就使听不懂一丁点儿的俄语,不知道他在说啥,也被他说话的气势所染。人人浑身过电一样,寒毛竖起,浑身发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第三十二章 小曼纳海姆已转过身来,背对着车厢,面朝大家,不无后怕地说:“那个倒楣的纨绔子自个儿吹嘘:这趟差事本来轮不到他来,他是事前贿赂了军需官才被编入咱们的队伍里来的!前几日我还问他为啥要贿赂,硬要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你们道他怎的说?他说因听说咱们去打怪物,觉得此事稀奇好玩儿。他自己觉得优裕的日子枯燥乏味儿,很是无趣,极想跟着咱们去冒险、去满世界玩儿!哦,我的上帝啊!我快要疯了!原谅我在人死后还说长道短吧!那小子巴巴地跑来,不是被逼的,是自愿的,是兴高采烈的,先生们,我们这趟差是去玩儿吗?我说过让你们带上你们的小妞儿,捧着你们的家眷儿,准备好帐篷、炊具了吗?我下命令的时候,难道是嬉皮笑脸的吗?他妈的,那小子怎生会有玩儿的念头?见鬼了!我的天呐,当我得知这个荒唐的理由,这倒楣的情况,说实话,我这几天,天天都在发呆了,我无话可说了。我想我们大俄罗斯帝国就快完蛋了!”黑衣会众都觉得这个年富力强的特工头目,此时此刻一门心思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小曼纳海姆太激动了,浑身每一个细胞都散发出惊人的热量,这热量越来越大,贝加尔湖封冻已久的湖面也要给他身上发出的怒火给烧沸腾了似的。冰封极冻的湖泊仿佛为情所感,湖面冰也快要化为了水,波澜起伏、惊涛滚滚了,湖水也会被他的怒火所激动了。 俄国人中听到首领肺腑怨气儿者,无不耸然动容,他们已见过了怪物的威力,早已恍然清醒了。大伙儿都明白了这趟差事的危险之处,全都从内心往外自责出来。经此一役,他们再不敢托大,如临大敌地对待怪物,从此再无人轻忽值守,儿戏王法了。 死亡的面前,他们这群默默拯救世界的俄国人,被小曼纳海姆这股怒火一煽,彻底打消了俄式旧官僚的习气,渐渐与黑衣会好汉们的作风看齐。他们的这一变化,决定了人类的命运。 小曼纳海姆再看中国人,就只玉面有些虚弱,双龙内力损耗过大,两人咸须休息几天即可,其余二十六人,人人完好。俄国人以手加额,感谢了一番上帝和圣母。黑衣会一行,以德高望重的黑无常长老为首。黑无常也是黑衣会的副教主,乃金黑郎最幼小的师弟,辈分既高,内力深厚,将近百岁的高龄,行动如风,比年轻小伙子还灵活,正是因他果决指挥黑衣会众以探照灯,照杀巨怪,力挽狂澜。众人在车厢里歇宿了一天,等俄国工兵将车窗玻璃换新补齐,他们再搬回原来的车厢。忙碌既定,曼纳海姆找黑无常说话,黑无常就让俄国人坐在大力修罗身边,自己的对面,说:“你说吧,有甚话说?我们大哥临行之前嘱咐过的,我们一切听你的安排。” 俄国人歉然道:“实在不好意思,让诸位担惊了,承天之幸诸位完好,我知中国人里,英雄好汉者多,必不惧这凶险。无如人命关天,诸位若有难处,我们可以送你们回去,以策万全。”黑无常怫然道:“说的甚么话!我们既来你们这里,本就抱着沙场赴死之心,遇着些些妖物,何惧之有!起头是怪咱们从未见过怪物,冷不丁见着,总是有些胆怯的,因之阵脚乱过,也是情有可原。无如咱们本事在身,不是还是干掉一头怪物了嘛。今后你就看好吧,咱们过关斩将,有的是你们老毛子吃惊咋舌的份儿呢!” 小曼纳海姆转忧为喜,欣然道:“如此则好……如此更好!诸位,这番恶鬼来袭,大异往常,简直可说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平素我们常遇到过巨怪,却从来没遇到过如此大胆,公然袭击飞驶的火车的。于它们来讲,也是甘冒奇险的勾当,若非有别情,它们绝不会舍命而来的。”丑面修罗听得入巷,点头接口道:“我也觉得情形有异。黑长老,你看哈,论着这怪物再大,那也是畜生,畜生怎会无缘无故,跟飞驰的火车较劲儿、还来摸全副武装的人的虎须呢?这老毛子所言,应当深思,依我看来,牲畜袭人,一来是肚子饿,二来呢,是巢穴离此不远,三来呢,还有小畜生要大的喂食,四来呢,是俄国人惹恼过它们,此番是来寻仇的。绝出不了这四个因由,我说得可对?” 曼纳海姆双手搓动,很是高兴,说:“不错,我也是这般想的。我想来它们既敢来惹咱们,咱们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就去找找看它们的巢穴,或者能灭了它们一窝,也算是咱们不虚此行,立他一场大功劳,也好过在这冰天雪地挨冻!”黑无常冷然道:“嗯,你想让咱们出人,跟你们一起下车搜山,找那该死的洞穴?”俄国人尴尬地点头道:“正是!”黑无常摇头道:“你们老毛子可够狠的!不过这般怪物,确也不能留它在世上,好吧,我们去!你就发号施令吧!”俄国人先见他摇头,以为不成,心头一紧。黑衣会众身手了得,若他们不去,俄国人生怕应付不过来。后来听长老言语峰回路转,曼纳海姆才松了口气,连说:“有劳,有劳。”便将所想所谋说了,无非就是白天怪物不出,最是虚弱,而晚上夜暗,怪物乘着黑夜,魔力最强。因此白天搜山,乘怪物最虚弱的时候,若有山洞,则一举剿灭。 黑无常留下双龙和玉面在车厢内歇息,领着二十五个黑衣会,悉数赴难,跟着俄国人往山里搜查。曼纳海姆同黑无常并肩而行,指点着沿途荒凉的废墟颓垣道:“我从小父亲就常夸赞咱俄罗斯的乡村有着那么一股慰藉心灵的力量,为啥呢?那是因为它的土地上有数不清的教堂,你看看,教堂冒在山脊上,像不像红白的公主、窈窕的少女立在河岸边?你看,那细雕的钟塔浮在顶上,多像呐!无论你信步到哪里去,在原野,在草原,离开村舍许多里,你不会孤单:在一丛树上,在大干草堆之后,甚至地平线的远处,总有教堂钟塔的圆顶向旅客行商召唤……” 说着话,众人呈搜索队形,前后人互相照应,举着步枪、灯管,神形戒惧地一步一挨,来到山后的一座破败的教堂里面。一行人走入教堂的断壁残垣之时,补癸(注释:补癸是教堂内掌管庶务的职员)早已没影了,连个补癸的尸骨也难寻,但见毁垣枯甃,其建筑物已死。其殿内的十字架早已弯曲,圆顶的油漆剥落而露出了生锈的里底。屋顶与椅隙之间长满了野草,墓地无人照管,十字架也圮倒一地,窀穸遭挖劫,神坛上给雨水冲刷得褪色了,坛上写着不堪入目的俄文脏话。 时近半晌,众人来至窀穸畔的洞前,十里之外就闻到阵阵怪物所特有的恶臭,确信洞里好多怪物。教堂的荒坟遭人挖掘之后,留下的盗洞想来已被怪物“征用”,洞中臭气熏天,站在洞口一百米远,也受不了这般臭法。曼纳海姆令两个魁梧的士兵手持强光灯,打头里走,他与黑衣会众跟着入洞探查。步入洞内,恶臭更浓,许多人捂着鼻子才堪往里走。众人耳畔巨响嗡嗡,全是怪物鼻息之声回荡在洞壁之间,如鸣鼍鼓、似发滚雷。 众人陆续步入墓道,四面黑漆漆的,全是岩石,通道窄狭,至多三人并排,第四个人想要并排,管教要卡在当中了。他们鱼贯一个一个通过隧道,往地下爬了数百丈,忽尔到底。但见洞壁怪石嶙峋,顶高三十米,越入内越窄,若是巨怪进来,非得匍匐才可进入,而常人则尚觉高大宽敞。一路行去,地上到处是白骨巉巉的骷髅,阴森可怖,血腥冲鼻,混合恶臭,中人欲呕。训练有素的俄国官兵,不少人抵受不住,吐得连肠子里的酸水污秽,一股脑儿统统翻倒了出来。 开路的两个俄国人里一个蓄大胡子的,当先跨步,迈入洞穴深处一个凸起的卡口状的石坎。无敌修罗和曼纳海姆并肩跟在他身后,当俄国人半个身子探入**的刹那,忽地发出厉声。但见他身子往后仰,似在躲避甚么。曼纳海姆刚要喊口令,洞**一只巨大的手掌扫过,黑影一闪,那个往后退的俄国大胡子的头就给扫掉了。空空的脖子断口,肉骨稀烂,鲜血狂喷如柱,身子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兀自抽搐个不停。 众人惊叫着忙往后跳,离开穴口更远了一尺才停下,不见有怪物冲出来,想来怪物深惧白日光,不敢出来,就使外头洞窟离开外界尚远没有阳光,它们也不敢轻易出头。众人心神稍安,屏气凝声,听到**黑咕隆咚的深处,有怪物粗重的喘息声。呜呜噜噜,比先时响得多,显见的是在睡觉,给众人吵醒了,又不敢出来,兀自在洞内光火。 怪物性情暴躁,一旦感到被围困,就心情焦虑,左冲右撞,将洞壁撞得山响,其力甚大,整个山洞都有摇摇欲坠之相。处此情景,一旦洞顶塌方,无人能免一死。另一个开路的俄国大汉,吓得抱头就往外跑,曼纳海姆眼明手快,拔出手枪,砰的一枪,将那逃兵后脑打开了花。随着尸体滚落地上,曼纳海姆厉声向黑衣会众道:“谁也不许后退,大伙儿听我号令,将强光灯和手电都对准最黑暗的**,我数一二三,数到三,大伙儿一起开灯!”众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汉,身临险境,最忌讳的就是号令不一,因之黑无常向众人吹哨,相通暗语,悉听俄国人号令。 众人异口同声:“遵命!”俄国人便不再响,看着中国人井然有序地将灯头对准方位,不免肚里赞叹中国人听话。他嘴巴紧闭,双目一瞬不瞬,死死盯住漆黑的穴口。列位得知,俄国特工小曼纳海姆此刻见该洞一条路到底,且背后并无出口,如此一来,不啻是那漆黑洞穴就是巨怪幼崽的笼子,要聚歼之,易如反掌。他见机得快,当即在心中计划了作战方略,静候怪物露头。 怪物幼崽,比成年怪更是蠢笨,兼之穴外死尸血腥气往鼻子里一冲,更要抓狂,撞来掇去,却好似一时找不到出口,好一阵折腾。过了有一顿饭的工夫,它们听不到外头有响动,还当敌人已去,有几只松懈了防备,好奇地探头出来。这边厢曼纳海姆枯候多时,一见怪物丑恶的大鼻子和长毛的眼睛露出来,立时喊一声:“开!”黑衣会众手法灵敏,应变奇速,人同一心,刷的二十八盏强光灯同时射出光柱,正罩住穴口的三只,**漆黑里登时发出惨嚎及扑跌撞墙的声响,震耳欲聋,山摇地动。穴口轰然一团血雾爆炸,那三只幼崽当场化为碎肉烂骨,将穴口也染红了。 神枪修罗擅使各类枪械,手中也操着一台强光灯,适才一开,不知如何,听其发出兹兹擦擦声,忽地嘭然爆炸,忙撒手后退。所幸他躲闪得快,只脸颊上烧伤了些皮肉,性命无碍。二十八台灯如此炸毁的有三台,想是用得时间久烧坏了,因咸顾着抓怪物,不料会有此一惊。就在众人稍一走神,**又窜出三只巨大无朋的长毛怪物,鼻子长竟一尺,身高都在五米上下,眼珠子乱转,东望西张,怒目横眉,张牙舞爪。原本极大的洞窟,一下子恍如小了很多,挤挤挨挨,几乎是跟怪物身子贴身子。 原来怪物听到外头一响,就乘机冲出来,想夺口而出,远逸冥冥。黑衣会众忙开灯招架,不料灯已用得到了寿命极致,再经倏关倏开,就再也吃不消,嘭乓砰咣,纷纷短路爆炸,又毁了六台。拦在出口的一名长老正要举灯照过去,当头一只巨怪粗臂一抡,拦腰将长老抓成了两段,哗啦啦血喷了一地。这便开出了条血路,眼看恶怪就要践踏尸体冲出去。一旦让它们到了外头,就难抓了,其行速惊人,比闪电还快,到时候就一发不可收。若有逃脱的,它们必挟恨报仇,那可就又会生出惨剧,非同小可。曼纳海姆果然是个枭雄,当机立断,牙一咬心一横,朝外面大吼一通俄语,把守在外的俄国人早架起了大炮和马克沁,听到长官令下,一见到巨怪探头,就枪扫、炮轰,也不管伤着洞内的自己人。 如此一来,怪物也钻不出洞,给打得血肉横飞,模糊一地,尖叫惨嚎,调转屁股又往洞内逃来。当头一只怪物冲向人群,来势过猛,速度奇快,首当其冲的黑无常长老正在看护神枪修罗,来不及带着神枪一起逃开,眼看就要被怪物撕碎。曼纳海姆惊叫出声,掩面不敢看,说时迟,那时快,忽地见一条黑影窜起,有个人竟然硬生生举双掌托住了巨怪砸下的巨大拳头。大力修罗惊呼:“小八!撑着,俺来啦!”顶住巨怪的正是排行第八的无敌修罗,其内力已臻化境,竟然能将巨怪冲击之势,凭一己之力,牢牢撑住。大力修罗力大无穷,上来一把拦腰抱住怪物,两个修罗一起运力,同时大吼一声,巨怪竟然如钉在石头上,动弹不得。 飞天修罗眼明手快,操起自己的完好的强光灯,脚下“乾”位趋“同人”,“同人”倏尔趋“无妄”,“无妄”急转“小过”,“小过”折“大有”,飘闪如电。他轻功了得,不动则已,一动便不见人只见影,睒眼之间,已跳在怪物眼前,举灯朝怪物眼睛照去。说来话长,实则当真有“体迅飞凫,飘忽若神”之态,叵耐灯光既单,电力又不够,巨怪只是痛苦嚎叫,却并未一举毙命。 巨怪吃痛不过,拼命挣扎,眼看两大修罗抵挡不住,就要给怪物挣脱。怪物一旦挣脱,他俩必死无疑。兼之后面的两只巨怪也转眼就到,最后一只虽给乱炮打掉半个身子,却兀自凶蛮无比,拖着残躯乱杀人,生死只在呼吸之间。情急之下,众长老纷纷开灯,灯光却乱,不能集中起来给予怪物杀伤。霎时,无敌修罗只见三只巨怪爪影憧憧,气为之夺,只能勉力支撑头一只的怪力,而闭目待死。 第三十三章 巨怪幼崽个个身高五米,横冲直撞,眼看洞内群雄性命不保,就在这要命的霎时之间,那原本幼崽藏身之漆黑孔穴里,传出来一阵阵沉雄却嘹亮的唱诗歌声。随着歌声娓娓,三头巨兽忽地温驯,停下奔突,呼噜呼噜喘起了粗气。无敌修罗手上一轻,那头怪兽竟然不再用力,那脚爪彷如做的一般绵软。无敌修罗不知端的,兀自运力,但闻噶差噶差,竟然硬生生将那怪物的一双巨臂,从中拗断了。 怪物只是呼痛惨嚎,血流如柱,那歌声不停,才叫唤几声,它竟然兀自原地发呆,犹如中了定身法,口中呼噜呼噜喘气,才知道确实断臂在它身上,否则若单看它的举止神情,旁人还当不是断的它的手臂呢! 洞中三头巨兽如中邪祟一般,着魔似地侧耳倾听那唱诗班里才有的嘹亮歌喉。怪物中邪,人们却安好如初,巨怪既呆立不动,便是任由人摆布,大伙儿同心协力,聚拢还能使的强光灯,并力来照三只幼崽的眼睛。轰轰轰轰,三只巨兽动也不动,乖乖的任由人照得它们轰然爆碎,骨肉纷飞,污血满涂,血流成河。这一番变化,说来鬼异,莫说列位看官,就是当事人,那些黑衣会和曼纳海姆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裕如地杀死三只幼崽,彷如仍在梦游。 及至危险已除,曼纳海姆才放下心来,仔细倾听,那歌声兀自不歇,俄国间谍头目竟其听出歌咏者有俄国人的口音。他沉声断喝了一句俄语,黑漆漆的内穴里的歌声也嘎然而止。同样的嗓音转而传来一句一句的短促俄语,听来是个人声,其情惶惑,惊恐有余,似说:“黑基斯(注释:俄语,天黑要睡觉)” 曼纳海姆冷然爆吼了一声,说了句俄语,疾言厉色。穴中人慢慢爬出,尪瘠不堪,满头长发乌黑,一根白的也没有,乱蓬蓬浓密得几乎遮盖了他的眼睛、油烘烘的往下耷拉着;他那两只眼睛在一缕一缕的乱发后面闪光,仿佛他是躲在葡萄蔓子后面往外看似的。其脸上到处是浓密的胡须,使得又长又乱的连鬓胡须扩大成一丛大胡子像在鼻子下遮了一块挂毯似的,既邋遢又滑稽。洞**怪物爆炸,碎肉血污粘在那人的毛发上,纠结粘连,全身散发出巨怪的恶臭味。若非他先出人声,又鼻子大小适中如常,这么样冷不防的出来,大伙儿都会当他是小一号的怪物哩。 曼纳海姆上去一把将之拉起,拽出洞穴,伸手拨开他满头毛发,露出来的脸孔苍白没有血色。他已吓得就象死了一样,腮帮子上显出紫紫的两块;他身上只是遮着破烂布,脚上的一对儿树皮厚鞋也开绽了,各露出两个脚趾头。即使害怕得要命,他隔一会儿还是就活动那四个脚趾头几下。其满身污秽,臭气更是熏得人要晕倒,小曼纳海姆捏鼻子,询问其来历。那长胡子怪人也不隐瞒,叽里咕噜老长一篇宏论,说得口沫横飞,滔滔不绝,四个脚趾头时不时地动动,臭得一干黑衣会众几欲昏倒。曼纳海姆听得也是面上阴晴不定,眼神是越听越疑虑,脸颊是越听越扭曲。云龙修罗手臂给巨怪扫着了,拉了老长一条口子,兀自汩汩流血不止,他忍不住当先扶着面孔灼伤的神枪修罗,步出洞外医治。外面俄国兵纷纷入来,搀扶一众长老出来,曼纳海姆也跟着出来,那个怪人跟着俄国间谍头目,嘴里说个不停,甚是健谈。 洞外寒风呼号,奇寒彻骨,冰冻无极。曼纳海姆边听这怪东西说话,边乘空命令手下列队护送黑衣会众回到各自的火车车厢里避寒歇息。他自己则徒步回去,路上怪人相随一直不停地说话,精力反而渐长,越说越激动。而曼纳海姆则越听心里越惶惑。路上有四次差点跌跤,那怪人每次诚惶诚恐地扶住他,他都忿然将手摔开。一干听到他们谈话的俄国人也咸生出狐疑的神色,丑面察言观色,悄声对黑无常长老道:“长老,老毛子不知葫芦里啥药,怎的净听这妖物瞎咧咧?”黑长老言外有音道:“这家伙非是凡人,你没听到他唱歌么?那歌声有古怪,非同小可,就如恶魔这等巨兽,也为之夺魄。你关照大伙儿,要时刻小心提防着此人,恐生他变。” 到了车厢里,众人各自找地方歇脚,玉面和双龙上来迎接黑长老,顺便相询战况。丑面便将众人捉怪的情形详细说了,还说了那个唱歌的俄国怪人的情形,吩咐到每个黑衣会,嘱咐他们各自小心。才说罢,奇巧曼纳海姆回入这车厢,慰问了大家一番,玉面就问他那怪人是谁。俄国间谍头目先是一愣,继而沉吟良久,嘴里啧了个牙花子,叹道:“此人古怪至极,其事玄而又玄,不知当讲不当讲。”黑无常道:“不必见外,就当是讲个故事听听,咱们权当是听说书。你们若是不方便透露,那又是另一说,我们也不好强求。” 俄国人听之,才知众人会错了意,哂道:“呵呵,并无甚关碍,也非是啥稀罕的秘密。好吧,我便说说他的来历吧。这厮名叫格里高利?叶菲莫维奇?拉斯普京,翻成中国话,就叫江湖浪子——格里高利?叶菲莫维奇。生于萨拉托夫高官在西伯利亚秋明区波克罗夫斯科耶村,七岁那年大病一场,差点没命,病愈就自称病中当面见到了圣母玛利亚。哦,圣母玛利亚,就是我们俄国的女神之主,彷如贵国的西王母娘娘。他这厮自诩有奇术,探妙知天工,装神弄鬼,四处骗钱。” 黑无常笑道:“呵呵,也是个洪秀全一流。”曼纳海姆熟知中国历史,明心见性,笑道:“嗯,有些相似。再说这人从小喜欢玩女人,十岁就与村子里的女人通奸。即令当初给人抓到过,也轻佻放浪,依然恶习不改,臭名昭着。传说此人专擅房事,渐渐远近驰名。不怕诸位见笑,我国百姓,家家户户都知道西伯利亚有这么一个人物,他是我们俄国的西门庆,大伙儿领会了吧?” “原来是个色鬼,他除了玩女人,还有啥本事呢?”大力修罗瓮声瓮气地问,一脸不屑的意思。俄国人说道:“其它的传说,千奇百怪,都说这个人会看病,会相面儿,会魔法,会使巫术,常自披发衔刀,诵咒镇符,替人召巫禳灾,向是传谣,似不足取信。不过今日一见,我倒是刮目相看,他竟然有控制巨怪行动的法力。那支歌彷如是巨怪的催眠曲子,我们听来不怎的,巨怪听了都会入眠。”去洞穴的人想起当时情景,若非格里高利唱歌,他们都难免命丧当场。说来他古里古怪的俄国人格里高利,还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哩。“我问他怎的会在洞穴里,他回答说自己是给巨怪掳来的,若非我们正巧来到,他就要给怪物当点心吃了。”丑面修罗道:“诚然他是个异数,当可利用其能耐,来应付巨怪。然则依我之见,像他这般怀才的怪人,脾气定然也是稀奇古怪的,绝不甘听命于阁下,是也不是?” 曼纳海姆朝他一拱手,佩服地说:“先生所见极是,适才我以言语试探了,那厮竟不肯相助我们去剿杀怪物,还说怪物跟人类一样,也是上帝的臣民,不可滥杀!荒唐,简直是岂有此理!”无敌阴恻恻地道:“我看这人说的也不差,那些巨怪也算是性命,赶走它们就成了,何必要赶尽杀绝?”曼纳海姆答道:“非是我们凶残,只知嗜杀!这回你们也亲见了,我们不去惹它们,它们也要袭击我们,到现在还没搞懂,它们为啥要袭击我们的列车。如此凶险莫测的巨怪,为祸起来,非同小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性命交关,岂能儿戏?自然是要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的。” 丑面自顾思忖良久,给俄国人出主意道:“这怪人的本事对我等极为有利,不请他相助,太过可惜。若容他自去,譬如投鱼赴水,纵虎归山,说不好他还会去帮着怪物来对付咱们!我有一计,阁下可引诱其同去面见沙皇,以沙皇嘉奖为饵,逼其就范,引之上钩,如此这般,岂不是好?”曼纳海姆眼珠一转,心转活络,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乐道:“妙计,妙计!这位先生,你脑子里怎的尽是好主意,您太聪明啦!佩服,佩服!”丑面笑答:“呵呵,这算得了甚么。无如话说回来,若这野人啥时候回心转意肯相助咱们了,或可根除妖怪,且容我想想,到时候集思广益,三个皮匠顶个诸葛亮哩。” “好好好,我这便去安排,我看他热心功名,定规可行,多谢诸位相助之恩,我就不多言谢啦,今后还请诸位好汉鼎力相助!”曼纳海姆作了个四方揖,鞠了个罗圈躬,黑衣会众都笑而拱手还礼。黑无常正色道:“我等随你前来,就是受我家大哥所托,必定助你剿灭了妖魔,我们才算交卸,你且放宽心,毋庸多礼。只要是我们能做的,甭管啥事,咱们都全力以赴,尽心尽力,如此,也不辜负我家哥哥的一番殷切嘱托。杀怪本就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你们不请,我们也是要来捉它们的,如今是搭个顺风船,大家都得益,你们就擎好吧!” 俄国人心甚感激,深深朝众人鞠躬,便退出车厢,去找格里高利说话。曼纳海姆措辞严谨,说话小心,不料格里高利听说沙皇要召见他,心花怒放,满心欢喜,一口答应跟他们同赴京城圣彼得堡,再无二话。曼纳海姆讶异之余,更且佩服丑面见人之明,也暗笑他格里高利是个伪君子,故作清高,实则是沽名钓誉之流,此情自不消说的。既谈定,车队停了一天休整一新,汽笛一响,隆隆又动。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此番行程,再无巨怪滋扰,路途虽遥,却一路畅通。过伊尔库茨克车站,列车开上码头搭火轮船渡河,那河已冰冻一半,码头、铁桥之上坚冰滑溜至极,水里虽暗冰锥涌动,渡船尚属一帆风顺。渡河之时,列车上的人可以出来散风,黑衣会众站在船舷,远眺江景,清早的严寒掩没了熹微的晨光,云影滞凝,彷如死沉沉的暮气。 第三十四章 彻骨的寒气张开利爪袭住了所有的生物,使人们难于呼吸,使鸟儿放慢了飞行,连火球般的太阳都得费力地挤出凝重的寒云。疏疏密密的枯枝寒战如筛糠,经北风拂拭,簌簌雪响,二十分钟倏忽即过,列车渡抵彼岸,重新挂上车头,轨道一装好,即刻开动。冻澈了的轮机声颤动怒号,隆隆荡荡,过乌客、寨木沙尔、克拉斯诺雅尔斯克、新尼格拉耶斯克、发拉宾斯克等诸多西伯利亚腹地小城镇。过目所见,俱是城郭卑隘,朝市粗立,凄惶零零,没甚看头。不日穿过莽莽的大森林,第七天上抵达鄂木斯克。 一路驶来,泰加森林遮天蔽日,人烟稀少,只有漫漫的雪色和阵阵的风声,大片大片荒无人烟的高大森林里,潜伏的巨怪必众。黑衣会众和俄国人谈论最多的话题,咸系怎么对付troll的法门,念兹在兹,为迎接新的战斗,他们彼此渐渐有了信任。黑衣会众在这趟火车上,感到俄国士兵也如中国百姓一样,憨直淳朴者多,人心感怀赤诚,同历患难,自然日久生情,此情友谊,弥足珍贵,三言两语也说不尽道不明,笔者水平有限,只好一笔带过,让列位看官自己体味啦。 车队在鄂木斯克停靠,补给物资,稍事休息,玉面询问车程,听说已离海兰泡数万里,不禁咋舌。黑衣会众任谁一人也从未跑过那么远,极目荒凉,黯黯的夕阳,投着散乱的人影,天候嬗变,风雪连绵,时下时停。一路过来,虽有车皮挡御,寒冷却也熬得奇苦,二十八人无不唏嘘念乡。只是责任在身,大任为仁,不敢轻易儿女情长,只得隐忍奋发。 一个裙子里撑着裙箍的畸形俄国女人和一个堆着假笑的女孩子,相偕走过黑衣会他们所在的包厢,跑下了车。两个女人经过时,惹起了一股骚风,一班久历戎行的俄国士兵,旷闷已久,一见到女子,他们脑中早把那女人剥掉了衣服,看见她残疾的形体,也还是淫心大动。小曼纳海姆见之如此冒失,很觉得唐突,跑去询问下来,原来这两个女子是火车司机的家眷,在海拉尔上的车,一直乘到现在,俄国人并未发见。此时她们已抵达目的地,下车回家去讫。想来两人见过troll巨怪的模样,吓得神情古怪,举止失仪,也属情有可原,自不在话下。底下的俄国副官则细心地将两个女子的姓名、住址登记到一个装帧精致的大簿子里,以作备案。 车站外有座大仓库,堆满石板瓦、工字梁、玻璃、钉子、油毡、水泥等储料。旁边是火车客运站,站里脏兮兮的墙垣之间,黑衣会众回头一看,已经满身都是霜,却时而踅出来三三两两的叫花子。他们连肩搭背,络手包头,着不称身的敝旧褴褛衣裳,融雪浸透衣裳,沉甸甸压得乞丐们喘不过气来。他们裤子上破洞如织,形色各异,有胡子灰白、眼目凹陷的老头,有形销骨立的病夫,有些装着假腿,还有些瘦骨嶙峋得只剩一副骨架,衣裳象布袋,空荡荡地在他们身上拍击晃荡,有的人眼睛红得快滴出血来……在风雪吹刮中,他们互相挤在一处,露出在外的手腕脚踝冻得发红,还有半露在掉光毛的帽子下的耳朵,显得僵硬而红肿。风瘫的毡里臀行,暗哑的铃当口说。痈疡者疖多如瘢;疣赘者瘤大似包;瘘痔者脖颈粗与肩齐……有的磕头撞脑,拿差了拄拐互喧哗;有的摸壁扶墙,踹错了阴沟相怨怅。他们大剌剌地伸手乞讨,竟还有股堂而皇之的气势。 俄国军兵见之则夹头夹脑地殴打驱撵,时或刮来一阵更尖利的寒风,乞儿们瑟缩起来,虽人跟人相互挨得更拢,却寒冷殊甚,身子都抖得乱颤。他们并不发怒,也不哀求,更不恫吓,只是伸手乞食,愁眉不展地熬着,像狗般哀鸣。而当他们沉默起来,就像野兽,目露贪婪凶恶的光,进进退退,就是不走。刺骨的雪片成堆积留在他们身上,留下雪白弯形的条条,乞丐们心思全在乞讨之上,无暇拂去。 黑衣会众及俄国官兵见之不禁有些气沮,心里忒不是滋味,所幸火车汽笛之声替他们解了围。但见一辆辆装载木材、花岗石、碎石的货车从仓库近旁疾驰而过,震得大地直颤。有时货车停下来让对面经过的客车通过,继而货车再徐徐启动,连结各节车厢的挂钩哐当哐当的撞击着,那些货车过了信号灯以后才加速。机车发出的噪声听得黑衣会众惊心动魄,人们一时悉缄口。 补给一罢,听到第二遍铃响了,紧接着是一阵搬动行李、喧哗、喊叫和笑声。终于第三遍铃响了,火车头拉了汽笛,发出哐啷响声,挂钩的链子猛然一牵动,车队再启西行。众人散风归座,耳面冻得通红僵冷,高谈阔论,点评俄国。边上一俄国兵往胸口上画了个十字,告曰:“我等并无逗留,若车在此过夜,往往车锁也要被穷饿的乡巴佬给拗断!车内粮食肉菜,十不得保二三,他们饿狼也似,我们是极吃得他们的苦头的!啊,愿上帝保佑我们!”中国人听得咋舌不已,人人暗道:“他俄罗斯人向来霸道,穷凶极恶,性喜侵占兼并,国土广大,自东至西,达数万里之遥,人种复杂。还道他是甚富强的所在,却原来也尽是些穷鬼出身!狗屁罗刹国,甚么了不起?拿到我们中国来,这种地方是养牛养猪的。亏老毛子法螺吹得呜嘟嘟,浑不害臊!”只叹人情苦难,各国雷同,岂非“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么。 车行甚速,过都明站,即入欧罗巴,当晚抵卡特琳堡,隔日清晨,众人拥衾醒来,恰呼啸行次郭同站。长林回密,随峰峦高低转折,蜿蜒漫延。闪烁晶光的雪影映射寒厉的初日,黯云掩抑依徊,日光偷偷自云缝里露出凄黯的神态。苍翠的松杉给银铠晶甲覆盖,轩昂色骄;倏然万树千枝乱颤,雪花纷纷堕落,抖擞出零星的翠色,活如美人的眉飞目舞——却才晓得,车次乌拉尔山脉。其势居高临下,安镇、乌拉尔山崇峻的峰头,乃大地脊梁,上接飞舞长云,下俯寒泗的小溪,天工巧夺,气势磅礴。 长蛇蜿蜒的列车攀过乌拉尔山脉,已阅一日,下西麓过维阿德嘉站,已出中世纪式荒原而入俄罗斯工业区。渐西渐觉着有生气,所过车站行人一改东西伯利亚穷窘形状,穿着齐整得多了。远处田野畔淡蓝色和白色的土坯房的尽头,便是河谷,当地农奴在这片春汛河水泛滥的地区,拼命地劳作着。只见各处打麦场上都有连枷在挥动,极目望向台地,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高高戳起的金黄色麦茬。在没有尽头的宽阔道路上铺满厚厚的浮尘,人们走在其上,觉得脚上仿佛穿上了一双轻柔的丝绒鞋。 众人透过车窗,见那里周遭的一切:麦茬、道路和空气,无不在西沉的夕阳下灿灿生光。有个晒得黑黑的霍霍尔老人,头戴羊皮帽,身穿颜色像黑麦面包的厚长袍,脚登笨重的靴子,拄着拐杖吃力地喁喁独行,那根拐杖在阳光下亮得好似玻璃棒。老人头上回翔着成群的白嘴鸦,它们的翅膀也发出炫目的亮光。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几乎是在天边,隐约可以望到一辆大车和慢吞吞地拉着大车的两匹健牛,以及瓜田里看瓜农的窝棚……这一切是多么诗情画意,美丽的景色却也是多么快地一掠即过啊! 越日,过伏洛格达站,相去俄京彼得堡,尚六百多俄里(一千两百里地);折往南四百七十俄里就到莫斯科。曼纳海姆在伏洛格达忽接得沙皇令,先趋莫斯科换装军辎,是以列车兀自不停,折而南下,径直朝莫斯科驶去。莫斯科系俄罗斯之发祥地,四世纪前沙俄的旧都,乃贯通八方的中枢,俄国沙皇行宫所在,也是西伯利亚大铁路的总站,到此火车必得停留补给。 许多列车呼啸着从他们的军列窗边疾驶而过,有的载客,有的拖着装满木材或煤炭的车厢。他们的军列车轮雷碾,轧轧鼓动热烈的声浪,烟汽蓬勃喷涌,扑地成白云缭绕;夹着木柴火烬乱舞,血气奋张,越过大片平坦空旷的草原。双龙修罗看见一行行电线杆矗立在通向那个大城市的田野里,远方有些城郊小镇的迹象。 经俄国大河伏尔加上流,铁桥两面,已隐约可见三三两两高耸入云的工厂大烟筒。拥锦的白云下满目雪色长林,沿铁道两旁,夹着两排疏疏密密的雪树,万条枝影拂掠车顶,透过窗棂,抚摸着车舱内人物交织。 飞天修罗凭窗远眺,望着月台上那些来送行的、仿佛朝后面滑过去的人。他们坐的那节车厢,在铁轨接合处有规律地震荡着,轰隆轰隆地开过月台,开过一堵砖墙、一座信号房、还开过一些别的车辆;在铁轨上发出轻微的玎珰声的车轮变得又流畅又平稳了;窗户被灿烂的夕阳照着,微风轻拂着窗帘。军列驶入莫斯科的雅洛斯拉夫车站,蛛网般的大片铁轨向左右伸展出去,只见成千上万节车厢停在铁轨上面,机车的打铃声闹成一片。 在交通洪流的两边,竖立着灰暗的房屋、吐烟的工厂、高高的楼房、巍峨的猎宫、粗麻石砌成高逾八、九丈的碉楼……眼光穿过其间的空隙,看得见这广袤城市的一些特征。管道口的人用力拉下木杆封闭道口,铃声响起,铁轨格格作响,前方拉响了声声汽笛。火车喷出一股气,发出一阵叮当响,铁轨一阵轰隆声,车速减慢,这便慢腾腾到站了。 “莫斯科,莫斯科——莫斯科!”司闸兵叫唤着的是俄语,砰的一声打开车门,火车头长出了一口浓重的水蒸汽,开到了一个阴暗的大车棚底下,终于停止了下来。灯火点亮了起来,众人鱼贯下车,车场内人声嘈杂,沸腾的人群拥挤作无数人团子,到处是一节节客车。搬运工人跑来跑去,宪兵和铁路职工、接人的马车纷纷而至。蒙蒙的寒气中,几个穿短皮袄和软毡靴的工人在曲折蜿蜒的路轨上往来穿行。从远方的铁轨传来机车的呼啸和沉重的隆隆声,他们一行人正好从一辆火车头畔经过,他们见机车司机裹得严实的头上覆着一层冰霜,各自都注目了好几眼。 黑衣会众从未见过欧西的大城市,尤其恰逢黄昏,米亚斯尼茨卡亚街上光暗交替,生活由白昼变得神秘,在雕花屋脊的俄式小木屋之间,人头攒动;花园里密密匝匝的老白桦树被雪压弯了枝条,仿佛穿着节日的礼服;大街、街灯、灯火辉煌的琳宫梵宇,美轮美奂;戏院、舞厅、宴会,处处纷华靡丽,人稠物穰。 近五月的天气,一路上走过尼基塔大街、沃兹德维任卡大街、西夫采夫弗拉热克大街……;碰到许多出租双套马车疾驰而过,上边高坐着形形色色的洋人旅客。气温在零下十二c左右,黑衣会众感到寒意飕飕,看那些老毛子却热得拿手在耳畔扇风。一匹匹拉货的大马拖着满载箱子和货包的大车,嘎嘎乱响,慢吞吞地朝山上驶去。 化学商品、香草醛、蒲席的气息以及双套马车、尘土和洋人,把黑衣会众的心都揪紧了。诸人忙不迭地东张西望,莫斯科城城墙坚厚巨大,比之北京、上海虽尚嫌粗糙,城中民屋也是污秽简陋,但此间风貌已大异西伯利亚。民风欧西,管风琴奏出古典的旋律,酒肆里曼陀林的幽怨,晃荡在几座圆顶尖塔、宏伟的大教堂和克里姆林宫之间,黑衣会众身临其中,已然恍如隔世。曼纳海姆关照手下官兵一番,便领着黑衣会众二十八人及格里高利,到城里吃饭,想是黑衣会在他心目里劳苦功高,须得请吃顿好的,犒劳犒劳。格里高利其人平生最爱说话谈天,一路上叽里呱啦,就数他海阔天空地聒噪。 他生相奇古怪拙,引人注目,街上虽车水马龙,却引来俄罗斯人、乌拉尔人、斯拉夫人,各种模样的白皮肤,各色眼珠的洋人。男女老少,美恶俊俏,粉白黛绿,瘸秃麻哑,有说有笑,指指点点,三五成群,唶唶络绎聚拢来。人们看到一众拖着辫子的中国男人,大感新鲜,人头簇簇,言三语四,评头论足,哓哓呶呶。看到中国男人装束寒酸,身量矮小,也有那好事者,嗤之以鼻,讥讽嘲笑的。 老毛子们从车站一直跟涌至邮政总局的大门口,一径簇拥至米亚斯尼茨卡亚街与尤什科夫胡同侧角上的半圆形阳台之下。那不知高低的格里高利,还当路人欣赏他的风采,一路上语声高亢,拍拍光脚丫的乞丐肩膀;经过冻毙道旁形容枯槁的僵尸吹吹口哨,得意非凡。浑不知人们见他一身邋遢至极,鄙视之意,甚于蔑视中国人。他格里高利尚且无自知之明,兀自厚颜无耻,高歌猛进,露乖出丑,贻笑大方。栗色、金色、棕黄、黑色、白色……各色毛发的莫斯科人紧紧地挤在一堆,赛如是来看戴金冠的希律王;彷如系围观牵羊的安东。 转过绘画雕塑建筑学校的宿舍,一行人走着走着,经过阿尔巴特街附近的一条胡同外。斜刺里挤过来一群穿着稀奇古怪的变戏法的,推出一个大大的傀儡戏箱,箱子盖严严实实的,不知里面放的甚西洋景儿。箱子后面一名栗色卷发的小年轻,肩扛小提琴,拉得咿唔如泣;一个茨冈人从对街一处建筑物院子的篱笆门里走出来,两只手交替打嘴唇,发出咕咚咚的鼓声;一个小巧玲珑的俄罗斯小女孩,豆蔻年华,肤色黝黑,穿着挺脏的敝旧衣衫,打着镲镲板和羊皮鼓,象一只小山羊般蹦蹦跳跳过来,看到他们一行则蓦然害羞地尽力往后退,一对纤小漂亮的赤脚往后缩,不时斜睨着自己那些损坏了的趾甲。太阳落山,薄寒侵袭,强有力地贴紧丰满的女人鲜艳的双肩和胸脯…… 金灿灿辉煌的大教堂基督寺里做着法事,哈蒙德风琴吼声庄严地灌满了整个城市的天空,转而渐趋深沉,扩大开来,变成了隆隆的雷鸣,蓦地音调踅成了仙乐,宛如少女尖细的歌声,高高地浮荡在圆拱门下面。继而又回复深沉的吼声夹着雷鸣,渐渐静寂平息,而那沉沉的轰鸣拖着袅袅不绝的余韵,久久徘徊在圆拱门之下,似乎是少女依依不舍的情怀般缠绵悱恻。 莫斯科春天亦自寒冷彻骨,彷如夏天已经逝去,再也不会回来,穷人聚居之处到处肮脏而又阴郁。融化的积雪给车碾、人踏,变成褐黑色,泥泞不堪。街上湿淋淋的,行人撑着雨伞和奔驰着的马车上颤动的车篷,都会闪烁出乌光。 克里姆林宫前面的广场上聚集了许多围观的民众,还有不少卖艺的、杂耍的、吉普赛服色的人群也簇拥在围观的人群之中,万众翘首以盼般伸长了脖子在往围出来的人圈中央张望。在场的人大多都恨不得将脖子再扯长数丈,好比旁人看得更清楚。 第三十五章 黑衣会众为此景所引,也都驻足观望,双龙修罗拉着曼纳海姆的膀子,一齐跳上路灯的底座,引颈遥望。但见人群围拢的一个高台之上,一名虬髯满面的大汉,袒露着长满黑毵毵胸毛的胸脯,他手拿一对儿沉重的大铁铐子,咔嚓将身边一名中等身材男子的双手牢牢反铐起来。被铐之人反穿着一件白色的大褂子,褂子上有许多带子,此人本已被带子绑得身子与四肢拗扭屈曲,形象又古怪又叫人看着别扭,说不出的诡异之极。目下他又给铁铐反锁,双臂被强拗过背后,胸脯隆起,颤巍巍地爬进身侧停的一口包着生铁的木质板条箱内。 虬髯汉子朝四方作了个罗圈儿揖,便“啪”的一声,将沉甸甸的箱盖照锁铐了的男子搂头一合,底下人众给他突如其来而极其有力的关箱之举吓得惊噫不休,人们大呼小叫后便是一阵阵嘁嘁喳喳的交谈,絮聒无已。 大汉又从屁股后抽出一柄铁锤,叮叮当当咚咚一叠连声,几下子就将箱盖钉死了。继而哗啷啷之声震得人耳鼓巨震,他从台下搬上来一根水管粗的铁链,招呼几名助手一齐相帮着用铁链缠紧箱子,至后又用一把大锁将链条锁牢。 好一阵忙活既定,虬髯大汉四面转圈,扬声宣示:“诸位观众,请睁大您们的眼睛,莫错过,莫走眼,留神!” 所有人的目光便紧紧跟着箱子被吊起在半空,双龙修罗巴望着吊起箱子的巨大吊钩和承重的滑轮,机括嘎然,不禁咋舌,问曼纳海姆:“这是在捣甚么鬼?”俄国特工头目撇撇嘴,涌身噗通一下跳下地,轻描淡写地说:“嗨,这是‘胡迪尼’逃逸术,不过是种近来风靡于欧洲的魔术表演。等会儿那箱中人自会从别处逃脱出来,连他那反穿的疯人院束身衣也要脱个干净。呵呵呵,如今呐,这种解锁的把戏特别招人喜欢。这戏法最初由一名叫胡迪尼的犹太卖艺人头一个表演,轰动了民间,一夜成名,欧洲列国家喻户晓。目刻这帮卖艺人耍的逃逸术毫不稀奇,去年胡迪尼本人到莫斯科来过,演示了如何从一辆开往西伯利亚的运囚车上逃脱,那才叫精彩!虽则我当时在中国,没有亲眼见到,但胡迪尼是我的手下,他的本事我可是知根知底。没的说,比之此间的玩意儿,绝对强了百倍。” 双龙修罗也跳下地来,脚掌踏着冻土,脚板隐隐有些疼,愕然道:“原来你手下还有卖艺的?”他俩说的是中国话,曼纳海姆将秘密说出自不打紧:“胡迪尼是我们安插在欧洲的眼线,干变戏法的活儿只是个掩护。在巡回表演中,德皇、俄国皇室都是他的观众,甚至安娜斯塔西娅公主还当过他的助手。谁也想不到,他原本是受了我的主意,表演杂技来接近诸国政要,以获取情报,结果,却在马戏一行,弄出了恁般大的名头来。你们中国一句诗说得好:‘无心插柳柳成荫’。你看如今这些不入流的模仿者随处一搭台子,就有那么多乌泱泱的观众捧场,可想而知,胡迪尼有多招人喜欢啦。怎的,你们中国人……还不知道有这个人?你们中国人真够孤陋寡闻的。”言说着他俩招呼同伴一齐走,一行人身侧经过一辆牛车。 忽从牛车中草料堆中钻出个光膀子的男子,棕发蓝瞳,正是两分钟前被锁入箱中的卖艺人,他不仅已脱出铁铐,甚至连那被乱缠得叫人见了透不过气的白褂子也没了,下身只穿了条毛裤,虽在寒冷的天气里也是红光满面——果然如曼纳海姆所料。 那成功施展逃逸术的艺人光着膀子顶着寒风,高举双臂大喊:“没有甚么逃脱不了的地方!没有机关管得住我!”顷刻间掌声、欢呼、口号、口哨响彻莫斯科上空。整个逃逸术须时不过仅仅两分钟,不多一秒,黑衣会众自不怎的,俄国民众虽刚观赏了胡迪尼本人的精彩绝伦的表演不久,此时再见模仿者之技,兀自好生佩服,热烈鼓掌,又喊又叫又笑,场面一时欢腾得不行。 双龙修罗笑对曼纳海姆说:“这戏法功夫在我们中华人眼里看来,只须学得些擒拿法,也随手来得,不在话下。倒是阁下你也该学它一学,求你的手下那位姓胡的哥们儿教教,将来万一遇到危险,也好备之不虞哩。” 曼纳海姆被逗乐地笑说:“你说得是,如我职责所涉,难免得罪人,结下梁子很是不少,结下血仇的也不少,时常遇上危险,确乎须得学点压箱底的本事哩……”笑影之中语气略有苍凉之疲态,细微而令人恻然。 走走看看谈谈,一行人佝身缩头,顶着冷风,穿行于琐琐的小树林,头冒散落的积雪,绕过帝国大剧院及其院顶上雄伟的铜马,脚下七高八低地躲入克里姆林宫斜对面的德普列饭店。 曼纳海姆脱下外套,踱进餐室,对那些穿着燕尾服,拿着餐巾,聚拢在他周围的鞑靼侍者吩咐了一声。“请这边来,大人!这边没有人打扰大人,”这个特别噜苏、白发苍苍的老鞑靼人说,他的臀部非常大,燕尾服的尾端在后面很宽地分开来,“请进,大人,”他对丑面修罗及后面相随的一行人招呼着。 转眼之间,他把一块新桌布铺在已经铺上桌布的、青铜吊灯架下面的圆桌上,把天鹅绒面椅子推上来,手里拿着餐巾和菜单站在曼纳海姆面前,满脸微笑地等待着他的吩咐。 格里高利畏畏缩缩地走在末尾,他甫一入六层大楼底楼的餐馆,忽地大惊小怪叫了一句俄国话,黑衣会众听不懂,曼纳海姆听了却也一愕,竟然呆立当地。后面飞天修罗眼尖,看到间谍头目的头顶上的玻璃大吊灯,摇摇欲坠,忽地断下来,径直朝曼纳海姆头上招呼。说时迟,那时快,飞天一扭腰,一道黑影过处,人已窜至曼纳海姆面前,一把将之抱起,堪堪躲过吊灯。吊灯繁多的枝杈,尽数是玻璃,砸下来何止数百斤之力,跌得满地飞刀,四散溅开。飞天也不管好歹,伸手拉过就近的华丽厚重的窗帘,以作盾牌,遮挡漫天的“飞刀”。 饶是如此,曼纳海姆和飞天修罗还是满身刮伤,手面上都是鲜血。四围坐满宾客,殃及池鱼,偌大的饭厅,登时一片混乱,人挤人,人推人,人撞人,人踩人,人人思逃,个个趋避。撞倒了桌椅,砸碎了碗碟,刀叉委弃一地,男男女女东倒西歪,老老少少七滚八翻……大力修罗和老大云龙修罗赶忙搀扶起曼纳海姆和飞天修罗二人。店里西崽不知出了何事,跑来东赔礼西道歉,忙得团团转。黑衣会一行给人群裹在中间,而曼纳海姆竟然浑然不觉,如甚事都没发生似的,只是盯着格里高利看。他非但盯着长毛子看,还叽里咕噜朝他说俄语,为嘈杂的声音所掩。格里高利虽听不见,却彷如预知他要说的话,微笑颔首。这下心细如发的丑面也是心头突突乱跳,仿佛看见格里高利一双淡蓝的眼珠子,射出动人心魄的蓝光。 丑面忽如身临一种奇怪的境界,霎时身侧喧嚷的人们只见动作,不闻其声,整个世界彷如沉浸入无声的状态,一切变成了黑白,只有格里高利那对眼睛湛然生辉。如此也不过眨眼的工夫,忽地世界又恢复了本来面貌,丑面但见曼纳海姆双手使劲揉搓眼睛,好似用眼过度,眼睛酸痛。饭店老板出来维持秩序,人群闹腾了好久,不见再有危险,群情渐渐平复下来。 弄清了情形,老板又是鞠躬又是致敬,一叠连声地抱歉,黑衣会众给他说得都不好意思起来。店内伙计细究吊灯下坠之因,想是年久失修,吊顶的钢钎从天顶上松动,这才掉下来,纯属意外和巧合,不虞有他。曼纳海姆也查不出别因,只索罢了,令店家整治了三桌干净座头,好酒好菜上来,大伙儿先饱食一顿,店家吃短,自是惟命是从。 “要是您喜欢,大人,马上就有雅座空出来;热米拉公爵夫人同女伴在里面。新鲜牡蛎上市了,您们来一点儿?”老板随口问了一声,被曼纳海姆拒绝了。鞑靼人飘动着燕尾服的尾端跑开去,五分钟内就飞奔进来,端着一盘烤牛肉,手指间夹着一瓶酒。桌上还搁着六种干酪,有的干酪盘子上放着小银匙,桌上还有鱼子酱、鲱鱼、各种罐头食品和盛着法国面包切片的盘子。 曼纳海姆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一片鱼,喝了一碗俄国麦粥,定了定神、压了压惊,便停手吃不下了,对双龙修罗说道:“你先前说得真对,我真该学学功夫,以防万一。干我这一行的,太危险,如今便连这吊顶的灯也跟我过不去了。”一句笑话经他一脸凝重、思虑着甚么的样子一染,气氛登时沉闷了下来。倒是其他人都饿得狠了,老实不客气地将酱汁比目鱼、烤牛肉、香菜烤嫩鸡、罐头水果餐、蔬菜汤、十瓶波尔图葡萄酒和核列斯葡萄酒还有白标香槟,统统扫光。 一名黑衣会长老双拳反捏着刀叉,想叉住一只滑来滑去的蘑菇,袖口上已溅满了汤水。丑面吃了三个入口即化的小馅饼,看到格里高利白面包上抹了厚厚的帕尔马干酪,夹着鸡肉吃得满嘴流油,还不停地把手上的油腻往浆硬的餐巾上搽。格里高利满嘴的食物高高鼓着脸,水汪汪的、明亮的眼睛时而望着中国人,时而望着鞑靼人。周围净是青铜器具、镜子、煤气灯和侍者,格里高利看起来有些怯怯的拘束之感。 临走之时,他还慌慌张张地干了那一大杯沙白立酒。那个鞑靼老头子见他的吃相,活脱脱的一个乡巴佬,很是鄙夷,口中喃喃说着俄语:“卡卢加省乡下的庄稼汉和婆娘们把什么东西都拿去换酒喝了,现在他们一点儿租子也不缴了。”直至收到餐费,老鞑靼人才松了口气儿。餐罢回到车站,曼纳海姆把格里高利约到黑衣会这节车厢,一坐定丑面就问曼纳海姆:“先前这位大胡子一进餐馆,说了句甚话?你好似愣了一下,差点给吊灯砸死。” 曼纳海姆看看格里高利,说:“我正要说这件事,因此把格里高利先生也请来了,他当时说:‘小心,吊灯要掉下来!’我见他站在门廊下,那个位置视线为照壁所隔,应当是看不见吊灯的!”大力修罗还没回过味儿来,脱口问:“那便如何?”俄国间谍头目答:“也就是说,格里高利先生有预见之能!”黑无常不以为然道:“兴许系巧合,若说这样的巧合,我们也时常遇上,譬如某天我说茶壶会给摔碎,结果这天真的就摔了,或者隔天摔坏,此亦常情。”丑面听他说得不入巷,忙暗下捏了他大腿一把,黑无常转头看他,丑面使眼色给他,让他听俄国人。这时俄国人并不理会长老的说话,径自叽里咕噜与格里高利说了一泡子。 黑无常也是明理之人,转念就回过神来,朝丑面暗自颔首。说着话,添置新式枪械辎重的俄军已陆续上车,不移时,汽笛长鸣,呜汽汽汽……车轮碾压铁轨,朝西北奔驰。俄国人说话黑衣会众都听不懂,车身摇晃,比摇篮还管用,不上一炷香的工夫,中国人就或倚在座位上或趴小桌子上,呼噜睡着了。 第三十六章 双龙修罗多日来日夜不缀,盘腿运气,此时到了最后一关,长吐一口气,睁开眼来,神清气爽。他见兄弟们都东倒西歪地睡着了,两个俄国人却窃窃低语,叽里咕噜个不休。他上了趟厕所,回来再闭目假寐,由此一来,他的双龙神功又精进一层,若与张平安教主相较起来,已是无分轩轾。而他自己只感如脱胎换骨,却懵然不知自己的造诣已非同小可。 连夜出了莫斯科车站,火车就直奔返伏洛格达车站,再迤逦北上圣彼得堡,其间大伙儿望见冰封未解的伏尔加河下流,横亘在辽阔的冰原之上,即令一平如镜,即使天地灰暗,隐隐地也可感这条河流的波澜壮阔。曼纳海姆告诉众人这条河是孕育俄罗斯民族的母亲河,赛如中国人之念黄河长江的情分。大伙儿都啧啧称赏,诚心赞其风景美丽如画。翌日寅时过一刻光景,火车减速,缓缓驶入圣彼得堡芬兰火车站,四十多天的旅途,算是顺利抵达终点。 车窗外雪色惨淡,寒气逼人,彼得堡在莫斯科西北六百俄里,已处寒带,夏日往往整天不见日落,即所谓的“白夜”。冬天里不见天日,昏暗将一切都变得凄恻,黯浑凄漠,温度则低到极点。一行人陆续下车,甫一下车的人,登时劈面给寒风刮面地吹,风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几乎连人也要吹离了地,飞上半空了去。众人恍如身临冰冻的水晶宫,冷冷清清,满街差不多不见人影。暴风雪从车站的屋角那边扑来,越过一排排柱子,在列车车轮间奔突、呼啸。车厢、柱子、人,凡能看到的一切,都是半边儿盖满了雪花,雪越积越厚。暴风雪在片刻之间稍稍平息,随后又更猛烈地一阵阵袭来,势不可挡。 彼得堡的房屋泰半有前后门廊,但凡有后楼梯的,悉数落满水渍和污水渗透着熏人眼目的浓烈呛人的酒水味。肮脏之态连车站建筑也不例外,透着严酷之极的脏兮兮,每一入眼的万物皆给寒冰暴风雪裹得敝旧不堪。给吹得东倒西歪的他们毫不耽搁,赶忙列队启程,离开车站。火车站外一片灰暗,才走出数十步,回头转身,火车站的轮廓就模糊不清了,那一排站房,以及憧憧人影,恍如身临虚幻的梦境。 天寒地冻,不时有一阵阵暴风雪袭扰众人,不知来自何处的大风,刀子似地割人们的脸庞和手,成块的雪往身上撒,即令黑衣会众内力深厚,也顶不了一时半刻。远处涅瓦河给厚厚的冰层锁住,隐进茫茫雪野里,曼纳海姆感慨万千。克舍辛基斯大厦、圣彼得大教堂和保罗大教堂,都是高高的圆顶,兀立在阴霾之下,无神地俯瞰下面死寂的街道和房舍。大雪纷飞,扑打在脸上的雪花给疾风吹成一条条长长的白线,远处风雪层层包裹的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基炮台,忽地鸣放号炮,朔风的嘶鸣声迅即吞没了它发出的隐隐几声炮响。远处圣爱察克教堂拜占庭式圆顶撑起三面的黄金尖顶,在涅瓦河与莫伊卡河的两岸,交相辉映。 未几,踏着彼得一世的青铜大钟按时的敲响声,老曼纳海姆亲自领着三辆四套头马车来迎迓,迳接他们进宫。俄国人说觐见皇帝不需人多,黑衣会众便由黑无常及八修罗相偕曼纳海姆进宫,其他人都随俄国兵到营地歇息等候。 一对对优美的栗色马配一辆辆车轮、皮具、铜件儿和白铁件儿闪闪发亮的镀镍钢板弹簧轿车,俟人上车,丁零作响地奔驰起来。欧洲高头大马,奔行神速,马车踏雪御风,车厢在疾驶中微微晃动,端的舒适。辚辚车声中,一片雪白的世界给铅灰的天地一染,端的混沌,房舍屋宇,车站码头,万般街衢,浑然一体,看上去都差不多。 路上所见到的俄国人都瑟缩在破旧不堪、褪了色的袄子里,有的戴着低垂的帽子,裤子歪歪斜斜的不成样子,裤脚磨损,浸在雪里。大商店隔着风雪的灯光之下,有人脸庞干枯苍白,有人生红疱疹,面颊眼下浮肿得变了形。黑衣会众张目凝望那些骨瘦如柴的路人,念及中国的穷困潦倒之民,亦差相仿佛。而俄罗斯叫花子则面色苍白,皮肤松弛,眼眶凹陷,平胸瘠肚,蓬头垢面,多负担一层严寒之苦,光赤的脚底板,踩踏坚硬逾铁冰冷的积雪坚冰,有的走出了血泡,有的生出了厚厚的老茧,稍好些的,则着前穿后塌的鞋靴,踢踢踏踏地蹬跺脚板子。 寒酸的雪橇车夫赶着木栏杆钉有铜钉的雪橇,空橇飞掠过厚厚的地上积雪,发出嘎查嘎查的响声,既心酸又苍凉,孤单得叫人寒颤。黑衣会一行马车驰过给积雪盖得道路模糊、灯光暗淡荒凉的街道,灯火便渐渐亮了起来,人也略显得多了些,竟看见了几个穿海狸领子外套的男人和衣饰华贵的女人。沿途雪橇忙碌地载客,精心漆过的橇上铺着熊皮毯子,戴红天鹅绒帽子的车夫穿得整齐又漂亮,与擦肩而过的那些驭者台上装潢一新的轿车比肩争锋。车夫之间有相识的,还高声打起了招呼,黑衣会众坐的是皇家马车,车灯的闪光象一双双黄色的眼睛,瞪得那些平头车夫自惭形秽,不敢来搭讪,相形之下,不免有些寂寞的孤傲。 草地街两边的房屋已灯火全灭;靠近皇宫的几幢大楼也蒙上了一片昏暗,它们像巨人一般阴郁地守卫着皇宫,而那些投向前方的黑影恰似一张张巨大的齿形盾牌,似乎想要挡住外界一切的干扰。只有皇宫里还亮着无数灯火,灯光透过窗户,映得窗玻璃如金箔。此时三辆快马车的黑影忽尔同皇宫齐平,忽尔又远远逃开,横躺在涅瓦河面之上,宛如三个捕猎的精灵,追逐着高楼和教堂、海军部大厦的金色尖顶和给冻僵了的海船的旗帜。 街上积满了雪,地上宛如铺起一层尺半厚的冰冷毯子一般,全都凝固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披着白色的冰霜,而在远处四周,一幢幢阴森的建筑带着白雪皑皑的屋顶隐藏在黑暗中窥视着他们一行。清道扫雪的民夫抖抖索索地干活儿。往来的缆车一天都开着灯,车轮上黏满雪浆,连轧轧的车声也低沉了下来。清道夫象一个个滚起的雪球,视若无睹,毫不避让。整个城市给迅速堆积而起的雪,包裹得严严实实。 行次法尔康纳纪念铜像的彼得大帝广场,云龙修罗贪看铜像,铜铸的躯体泛出点点寒光,仿佛这曾经不可一世的帝王也为逼人欲绝的严寒中冻得瑟缩发抖。黑无常说笑道:“这鬼地方恁般冷,连铜像也冷得愁眉苦脸的,呵呵,老毛子呆的地头不是人住的。见鬼的,他们怎的选这么个冷地方做京城?那莫斯科不是挺好,还说是他们老毛子的老家呢,扯淡!”说着话,远远的就看见高耸云端的皇宫金光熠熠的圆头尖顶,彷如未开瓢的金石榴,古里古怪,引得众人好奇地指指点点,啧啧称异。马车碾过厚厚的冰雪,经过彼得戈夫宫大铁门,两个带着高筒大黑绒帽子的俄国卫兵,身上衣裳裹得又厚又严实,跟狗熊也差相仿佛,站在为积雪覆盖得几乎湮没的岗亭前。 两头“熊”魁梧高大,拿上了刺刀的步枪拄在雪地上,恍如一根烧火棍。他们似早得了消息,也并不询查,远远看见马车奔来,就早早将门户洞开,马车经过身边,他们还朝马车里举手敬礼。丑面不禁叹道:“俄国老百姓也不容易,你们看这两个汉子,身处苦寒简直不是人能忍受的冻寒,吃冷风冷雪,太可怜了。”马车毫不停歇,径直奔入,略显残忍,徒呼奈何。 巴洛克式壮丽宫殿前面是形色各异的喷泉、水渠、池塘、亭子及一长溜的雕塑。“丹瑙女儿”青铜像耸立在宫殿下的花园内,这阿尔戈斯岛的裸体公主,双手捧着青铜的瓦瓮,瓮里倒出的水已冻成一线白亮的冰柱,富丽堂皇得就是神话里的冰宫。宫门外已停了几辆马车,气派豪华,车夫穿着考究,鞍鞯精美绝伦,马儿鲜龙活跳,口鼻喷雾,碗盏的大蹄子跺地扬冰,令人看了寒意也消褪了一二分。黑衣会众所乘的马车停在大殿高高的石阶前,俄国侍从顶着风雪,将马车里的人一一搀扶出来。众人咸披着厚厚的呢子斗篷御寒,黑无常九人学着曼纳海姆父子的样子,抻起斗篷遮挡侧面袭来的风雪。这石阶高高在上,直陡而难行,冰天雪地,滑溜至极,十二人步履艰难,觉得那阶石仿佛没有尽头,好不容易才踏上最后一级。黑衣会众身有武艺,还不怎的,曼纳海姆父子已是气喘如牛,老曼纳海姆更是连爬带滚,而那格里高利竟其也如黑衣会众一般,毫不见气喘急急的模样。 地上已横七竖八放着很多双套鞋,墙上挂满了从一级到十四等的文官制服、武官外套和斗篷,海狸领子的、天鹅绒翻领的、猫皮的、貂皮的、狐皮的、熊皮的……各式各样几乎都有。小曼纳海姆见黑衣会众乍见之下,个个面有愕然之色,不禁莞尔道:“我预先已将诸位来觐见之细情禀报了沙皇陛下,没想到这帮臣工都来了,想是咱们的皇帝陛下对诸位英雄很是看重呐!”宫内走出来三、四个侍从,站中间的那个口吐中文:“诸位千里迢迢,辛苦啦。皇帝陛下已在议事厅恭候多时,请随我来吧。”其余几个忙上来替众人脱下斗篷帽子,大门一关,众人顿时感到春意融融。 黑衣会众连夸暖气舒服,随着侍从上楼,大力修罗走着旋转楼梯,这里摸摸,那里瞅瞅,在在装饰,极尽精工,样样摆设,争奇斗胜,身到华胥觉得很是新奇。楼梯上亮着巨大的水晶吊灯,光耀如同晴天白昼,照得众人的影子也小了,黑衣会众几个没见过世面的长老不小心抬头,刺得眼睛发花,心里怦怦直跳,局蹐不安,畏手畏脚。 他们从沙皇肖像和守法镜下走过,朝一道双开扇金碧辉煌的门走去。一名长老见偌大的肖像旁一面三棱镜上雕着双头鹰,怒目狰狞,栩栩如生,不禁被威势所慑,朝沙皇的肖像吐了吐舌头。侍从推开议事厅大门,内里镀金的高墙,黄韵金灿灿的宫灯,璀璨夺目,金碧辉煌,黑衣会众眼目为之一炫。但见一个全副戎装的干练年轻人,头发梳得油光可鉴,面朝大门站在长条桌的尽头,长条桌一侧还站立着披挂隆重的高高矮矮一大片俄国人,他们大多裹在佩着数十枚十字勋章的制服和镶金银边饰的白裤子里。 不劳曼纳海姆介绍,众人一看就了然,早便知谁是沙皇谁是臣工。果然侍从宣讲身份,众人一一上前与胸前挂满安德烈勋章、弗拉基米尔勋章的尼古拉二世握手,握一个旁边的臣工们就拍手。灯光所及,众俄国高官制服上的绣金领烨烨生辉,显得众黑衣会的穿着打扮好不寒酸。 叙礼毕,侍从让众人随在老曼纳海姆身边坐在面对各大臣的对面。尼古拉二世微笑颔首,谕道:“煞基!”曼纳海姆轻声对黑衣会译道:“陛下请大伙儿坐下!”丑面暗道:“这恩遇可真隆了,看来沙皇是一心灭怪了的。” 第三十七章 走进议事厅三四个侍从,端茶入来,茶盏搁到众人面前,侍从则谦谦说一声:“古斯。(注释:俄语,请用茶!)”尼古拉二世手指身材高挑的格里高利,诧异地问曼纳海姆:“这位满身是毛的也是中国来的朋友么?”老曼纳海姆听皇帝说得急躁,听似热情亲切,实则有失君威,心下暗道:“年轻人,气盛则凌人。”口上谨小慎微地答:“回禀陛下,这位乃我国公民,西伯利亚秋明人氏,人称江湖浪子——格里高利,夙善风鉴,特领来陛见,供陛下驱策。”沙皇不置可否,招呼众人都就座。当下小曼纳海姆便将如何遇到此人,其间发生的细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在场所有的人听说他的歌声可令怪物丧失斗志,甚至瘫痪,不禁肃然起敬,看格里高利的眼神也转而放出崇敬的光芒。 此时的尼古拉年少,只唇上有仁丹胡须,颏下光溜溜的一脸英气,胸口挂满勋章,动一动就叮叮当当响,当听到在莫斯科饭馆的那一幕,不禁滋疑,询问格里高利:“难不成你能预知未来?那么你说说,我的命运如何?”众人眼睛都盯着格里高利那蓬头垢面看个不止。 但见格里高利仰头,朝天顶的大玻璃灯瞪着眼睛,口唇蠕动,喃喃低语,彷如念念有词,听似古老的咒文,似在穷幽索渺。旋而毛发戟张,面上肌肉抽搐扭曲,黑衣会众又见他双目蓝光精光四射,慑人心魄,身子陡然轻飘飘感觉不到分量,仿佛马上要双脚离地,腾空漂浮。众人忙收摄心神,运功相抗,而在场的俄国人咸眼神涣散,如痴呆了一般,定定地坐在椅子上,眼光悉数注目在天顶的吊灯之上。如此情景,相持了约摸有一盏茶的时间,格里高利才恢复原样,在场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嗯啊连连呻吟,有的年老的大臣犹如刚得过重病,体虚出汗,已是颤颤巍巍有些坐不住。 他俟众人稍许安定了心神,不紧不慢地说:“伟大的俄罗斯大皇帝陛下,恕我直言。我大俄罗斯帝国近来六气不和,百沴交侵,灾眚荐至。明年俄罗斯的东方,将有异族侵犯,我看到了血流成河;我看到兆民昼餐无糗糒,夕休无室庐,饥羸暴露,滨死无几,平原上蔓草荧骨,拱木敛魂;我看到了敌人五兵俱节节胜利……” 坐在格里高利对面的内务大臣维亚切斯拉夫?普列维断喝:“放肆!胡言乱语,妖言惑众!我大俄罗斯帝国疆界辽阔,天下第一,军队向来是百战百胜,怎会让异族打败?何况东方都是些病夫国家,有哪个国家敢捋虎须?你个妖僧,莫败坏我家陛下的名声,扰乱我国的军心!”维亚切斯拉夫下手边的财务大臣维特有意无意地接口道:“想来他所指的是日本。日本人早有异图,渴俟其衅久矣。”维亚切斯拉夫傲然道:“呵,年特(注释:俄语,不、否。)!猴子国地小人稀,在我眼里,它还比不上清国呢!” 黑衣会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听来甚是刺耳。尼古拉二世满面愠色,朝格里高利手一伸,令道:“你接着说,依你说来,东方这场仗势不可免,也必定是我们国家战败喽?我想听听到底你有何高见。”格里高利伸手指撩了撩挡住眼睛的长发,意味深长地说:“天地神祗,实所共鉴,时间是俄罗斯的盟友。要想在远东立于不败,惟有‘拖延’这一个法子可施。”维亚切斯拉夫刨根问底:“怎么说?何谓‘拖延’?”格里高利譬解道:“就是避免仓促同敌国开仗,拖得一时是一分的胜算,多拖他一年,就于我有利!”维亚切斯拉夫鼻子里冷哼一声说:“照你说来,若敌人惹到咱们头上,咱们还忍气吞声不成?我们罗曼诺夫王朝绝不做窝囊事!”身在皇宫,他已自克制,若在别处,早便拍桌而起了。 格里高利却并不介意他的躁急腔,兀自泰然自若地面朝沙皇道:“年特,陛下不须为这一仗担忧,即令输了,也只是伤及皮毛,吾国不会伤筋动骨。若说顶大的危险,却是目下在大森林和乌拉尔山脉里的troll怪物,威胁着人类的城市和西面的工业区。只有根除了它们,陛下才可高枕。”沙皇似为之所迷,眼中焕发异彩,很想听他说话,说:“愿闻其详。”格里高利却诙谐地问:“可以给我一杯马德拉白葡萄酒么?刚才用力过了,有些口干。”维特和外交大臣拉姆斯道夫忍俊不禁,为之逗得笑了起来。沙皇命侍从给他递来酒,格里高利站起身,接过来大嘴一张,一杯酒倒下肚去,果然精神陡长,将酒杯往地下一摔,高脚玻璃杯应手跌得粉碎。 黑衣会众人人吓了一跳,大力修罗还腾的一下跳了起来,不知老毛子葫芦里卖的是啥药。俄国人却并无异色,那个会中文的侍从忙告诉他们,俄国人喝完酒要摔杯子是习俗,讨个吉利的意思。黑无常等人这才恍然大悟,各自回坐,气氛也顿时松解下来。格里高利借酒劲,又如大神附体,焚符发檄,步罡诵咒,神棍一番,口中振振有词,黑衣会众听不懂俄语,俄国人却也一脸茫然。忙乱了好一阵,老大一段咒语念毕,格里高利再睁开眼睛,其瞳孔放大到与眼仁齐,整个眼眶里尽是晶亮的黑色,恍如双目变成了两颗椭圆的黑玛瑙! 人们屏声凝气,眼睛一瞬也不敢瞬,紧紧盯着高个子施法,既古怪又异乎常理。格里高利转头面向沙皇,语音振颤地说:“臣立忠贞愿效松筠,肯衰老甘同蒲柳!身具平凡却天赋异秉,受天主眷顾,天高地厚润之,遂知半世之行藏;日居月诸参悟,见一心之妙用。故尔天神得与臣通信,冥冥玄机,尽在我笥。圣母告诉我,troll系诸神在凡间的宠物。这个世界白天是人类的,夜晚属于troll,两造井水不犯河水。叵耐人类破坏自然无度,触怒了天神,天神遣troll来攻击你们,以示薄惩。不料troll生性凶残,天神们又远在天界,鞭长莫及,难以管束,致令其类荼毒生灵,一发而不可收拾。而凡人无论如何,也根除不了它们,杀死一只,又会诞生一只,往复循环,无休无止!怪物异秉,天庭震动,圣母启示我等,若要根除troll,必须由天火烧灭其全族。天火之降临,须得吾国上下万民生灵向善,至诚格天,方能如愿。感格天心,灾异可变为休祥,而天火之降,早有天定,明载简册,班班可考,惟凡人愚昧鲁钝,不识天机。圣母仁慈,业已告知我详细时间矣。” 至后,维亚切斯拉夫一头听,一头低声咕哝:“胡扯!荒唐!谁信!”碍于沙皇在座,不好失了礼数,否则早便将这邋里邋遢胡言乱语的妖人赶出去讫。御前大臣亚历山大?别佐勃拉佐夫气得吹胡子瞪眼,尽往格里高利那头翻白眼。格里高利一席话罢,人人心有所思,默然不语,偌大的宫殿里,骤然变得沉闷至极。丑面修罗虽不会说俄语,不发一言,但众人说话,边上的侍从都翻译给他听,他脑子转得飞快,听到天火之说,无从锻炼,亦自不信,但格里高利有唱歌降魔的本事,天赋异禀,那是自己亲眼所见,千真万确,错假不了。他想既然他们都要去对付巨怪,那么临阵带上这个邋遢的家伙,死马当活马医,确乎有益无害,很望沙皇能批准此议。他便乘这沉默的空档,将心意告诉曼纳海姆父子。老曼纳海姆转而传达给沙皇听,沙皇年轻识浅,也想不出别法,犹犹豫豫、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却也不置可否。 维特头凑至沙皇耳边,低语了一番,沙皇听完向坐在俄国大臣一侧末位的参谋总长库罗巴特金问道:“你们这头有对付troll的方略计划了么?呈上来吧,我看看。”库罗巴特金朝曼纳海姆父子一怒嘴,小曼纳海姆便站起来,恭敬地将手头一摞资料递给侍从,由侍从交到沙皇面前。小曼纳海姆等沙皇翻开资料,他便将计划宣讲一遍,意思是将亲自领中国人和俄军分遣队,首途北上消灭北欧地区的巨怪。等消灭了北方的,再往东消灭乌拉尔山的高山巨怪,倘使顺遂,一鼓作气,往东扫荡,力争将巨怪撵下白令海。 沙皇听完其口述,随意翻了翻资料,瞠目吐舌,茫然地问道:“如此浩大的工作,你准备让多少人来干?远东要增兵,西方诸国那些个饿狼就在枕边,虎视眈眈,你又要往北面填人进去,俄国人再多,也不经用啊!”维特也长叹一声,重申了一遍自己的看法:“陛下明鉴,目下处处用兵,莫说财政支绌,便是人手也不够。远东之地,极为辽阔,差不多占了半个俄罗斯,可当地驻兵统统加起来,也不到十万人!西面在在是关要,常规驻兵是动不得的,莫说北面要用人力杀怪物,便是没troll,咱们也再难调动兵力与日本开仗了。请陛下三思,我看与日之战,只可避让,不可逞强呐!” 亚历山大?别佐勃拉佐夫振吭道:“阁下此言差矣,想那猿猴蕞尔小邦,地少人稀,岛上又没甚资源,他们哪里有钱跟咱们打?即令有钱,他们有人么?他们的军力能与我们相提并论么?他们敢来打,那是拿鸡子儿碰石头,咱们正可乘此机会,打垮他们,一不做二不休,将整个朝鲜也占领下来,如此一来,太平洋也指日可控于我手啦!” 维特与之早生睚眦之嫌,针尖对麦芒,毫不避让:“阁下,请不要忘记,日本人用卑鄙手段打败了清国,从清国手里诈去了四亿白银。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用之造舰添炮,精装百万兵,绰绰有余。兼之我们数万人驻守远东,单单顾着守御,尚嫌捉襟见肘,他日本人再不济,总算是得胜之师,也有数百万之众,我们拿甚么去抵挡?仓促之间,硬要启衅,无异是蠹国害民!” 维亚切斯拉夫越听越不满,攘袂忿争道:“我们有训练有素的军人和无数坚固的要塞,我国的舰艇数量、战力远在猴子们的海军实力之上,日本人若来,绝让他们碰得头破血流,有来无回!” “训练有素?荒唐!军机大事,苟非怀经天纬地之才,曷敢受调鼎持衡之任?今照任事之魁首,都是斗筲之器,闾阎小人也。岂有论道经邦之志?全无拯危扶溺之心。说句不好听的,目下我国的军队,风气日坏,我们外交上为甚苦恼?就是军方日益混乱,兵备废弛,我们跟人家谈起来,碍手碍脚,色厉内荏,不能尽施所长,我看能不打,还是不打的好!”拉姆斯道夫听不下去,插了一句。维特和拉姆斯道夫一伙儿,与另两人素来积不相能,这一番,言语弄僵,四个人吵嚷了起来,沙皇似乎是看惯了他们如此模样,愁眉深锁,一语不发。在他心里,是很想打这一仗,可调兵遣将,辎重补给,确乎困难重重,端的棘手。日本人哪会容他们巩固远东防务,一切就绪再开仗呢?此一节弄得沙皇是寝食难安,焦头烂额。 至后吵嚷不歇,意见空洞芜杂,尼古拉二世勃然大怒,拍桌子令众人噤声:“都给我闭嘴!吵得我的头也要裂开了,争来争去,争到现在,你们有甚法子?库罗巴特金,朕想听听你的意见。”参谋总长生性胆小,默然旁观,沙皇既问,乍闻天怒,喉头涌起一个疙瘩。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疙瘩哽咽回肚里,喘了口气,便将早想好的主意挤出嘴来:“陛下,依臣愚见,曼纳海姆这头不需动用大兵,只需从参谋本部拨百十个人给他们,随宜处置,再托赖中国朋友相助,便可靖患,请陛下勿忧!中国朋友的本事,曼纳海姆也报告得明白,确实是有通天的本事,有他们相助,万无一失。等他们取得一两场胜利,杀死数十只怪物之后,当地百姓必会响应,到那时,他们只需就地招募民勇,补充人手。而他们杀怪物也是保护一方黎民安居的善举,到时候乘着胜利,咱们报纸上一宣传,不怕他们不万众拥护,又何须正规军参与呢?”参谋总长越说,沙皇的面孔越是舒展,一席话罢,满堂喝彩。 第三十八章 黑无常肚里暗道:“敢情是让我们做马前卒,做他们的炮灰啊!”想着,耳里传来沙皇的声音:“兹事体大,一动牵全局,我欲发兵北上灭怪,恐天下之议我也!”库罗巴特金唰地从椅中站起,脚后跟啪地一靠,右手敬了个标准姿势的军礼,朗声道:“臣闻之,疑行无成,疑事无功。陛下亟定灭怪之虑,殆无顾天下之议也。所谓,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负于世,及至北定群魔,灭绝巨怪之后,天下宴宴,与民同乐!” 尼古拉越听越有理,边听边薅胡子,一席话罢,他断然道:“爱卿此言甚善!就照你说的办,曼纳海姆,你还有甚话说?”黑无常心道:“好了,他们藐视我等至此,竟然问都不问我们,自己内定了!不行,若非教主预先关照咱们须得勉力襄助,老夫可不吃这眼前亏!既然非跟他们走的,可得大大地敲敲竹杠!”小曼纳海姆真心佩服黑衣会众,便乘机转而询问黑无常:“我是没有说的,不知各位可还有甚难处,尽管提出来,有陛下做主。” 黑无常舌头啧啧,开诚布公道:“俺们的本事,你们也是知道了的,俺们要干,定当尽心竭力,绝不含糊。可这里天气寒冷,苦寒恶劣的环境,莫说要跑去深山老林抓怪,就是躲在房子里蜗居,也会冻死人的。不过话说回来,咱们此行,若没有个图头,兄弟们也没干劲儿,我们确是想,这个,这个能有个好收获。”曼纳海姆父子是中国通,知道中国人的秉性,小曼纳海姆是个玲珑人,早知道他们的意思,便转头告诉沙皇,中国人来俄国仓促,缺衣少钱,生活困苦,希望能得多些赏赐,杀怪一说,绝对是戮力同心,包在他们身上了的。 沙皇年纪轻,心头一热,毛毛糙糙,出手也阔绰,听中国人的要求合情合理,他这里又急用人之时,便一口答应先预支给他们每人一笔丰厚的赏金。等杀了怪物了,按怪物头颅计算,一并打赏。曼纳海姆转译了沙皇的意思,黑衣会众也觉可行,一起点头,如此一来,算是一拍即合。尼古拉二世看着这几个中国人闷声不响,也觉气闷,既然条件谈妥,便说:“好吧,既然各位肯鼎力相助,消灭了怪物,好处是绝不会少的。只要你们尽心地替我办差,赏赐之上,自是好说。想你们在东北并没找着人日本黑龙社的人,简直就是闲逛了一趟,可我也不斤斤计较,给你们的那一千两银子的定金,也就当是送给你们的盘缠啦!”曼纳海姆觉得皇帝锱铢必较,很显得小家子气,怕中国人当他粗鄙寡德,看扁了他,忙替沙皇翻译了,就说些冒充沽恩的吉利话,蒙混过去。 老曼纳海姆看看该说的都说了,也不必再呆下去,便领着一行人,告辞出来。临行前,小曼纳海姆要求让格里高利与他们同行灭怪,沙皇并不相信这个古里古怪的人,也就随口答应了。格里高利一直默然听着席上的谈话及争吵,并不再发言,此刻就要离去,他忽地抬腿奔跑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沙皇身边。旁边的大臣和侍从都吓得叫起来,还当他要犯驾。黑无常相距沙皇最近,霎时,闪身就拦在沙皇身前,一把抓住高大的莽汉。格里高利猛冲之势,瞬即停止,像一只小鸡似的,动弹不得。对面一干大臣们眼见身材瘦小只及怪人一半的黄种人,竟然像老鹰抓小鸡似的,牢牢抓住高大魁梧的俄国人,既惊奇,又好笑。 格里高利虽给黑无常捏得手臂生疼,却兀自盯着沙皇,高声道:“陛下,除了我说的战争和troll,您身边就有烦恼,不,革命党不算甚么,最让您揪心的,是您的儿子!我们的少主,亚力克赛殿下的健康!”此言一出,原本还强自镇定的沙皇,腾的一下从金背椅子上跳起来,像看到魔鬼一样,惊呼:“甚么?你是怎生知道的?”长毛怪人语声急切道:“我不但知道王子殿下的病情古怪,时刻有性命之忧,医石无用,而且,只有我能治他的病!陛下,你需要我!”这一席话,将尼古拉二世说得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差点没摔倒,所幸旁边臣工扶住了他。 列位看官,这里笔者要略述及俄国末代沙皇的家事。话说尼古拉二世娶的皇后是德国皇帝的姐姐亚历山德拉,这个亚历山德拉自己没病没灾,可血液里有德国血统的遗传病,叫“血友病”,遗传给了她跟尼古拉的儿子亚力克赛。血友病患者一旦受伤,伤口不能愈合,血流不止,性命危险之极。平日里患者就虚弱无力,恹恹成病,赛如痨损之症,若再稍染风寒中邪,阳虚阴亏,性命绝难得保。 这病医药难问,没有效力药,起初有御医循欧罗巴和非洲古方“放血术”,切开太子亚力克赛的肩膀放了血。非但不见好转,反而令小太子差点血竭而夭,一班御前庸医慌手忙脚地再往亚力克赛的小血管儿里输回许多鲜血,好不容易才救回一命。尼古拉一怒之下将御医悉数绞死,嗣后亚力克赛再发病,俄皇宫廷一体戮力,发榜征来天下有名巫医百数十之众,会诊百思不得其解。 终有胆大者仗持祖传秘方,依法给太子喂了些催吐药,让他吐得酸水稀里哗啦;继尔以岩盐、锦葵叶、紫罗兰、甜菜根、甘菊花、茴香籽、亚麻籽、肉桂、豆蔻和藏红花等诸般香料配制成药水,每隔一个时辰给太子灌肠一次。如此这般,反复灌肠整整五天之后,太子的病情不但毫无起色,眼放着原本还有点生气的小太子变得奄奄一息。巫医们个个脸都吓白了,赶紧喊着叫用新式疗法:“剃光太子的头发,用烧红的烙铁往他的头上烫出燎泡,再挤破掉,逼尽血毒,再往他的脚上涂鸽子粪,最后把死人的头盖骨磨成粉末,掺入泻药之中,全部灌进太子的喉咙……”;或曰:“把太子殿下固定在木头轮子上高速转动,一口气转得大病飞离身子。”;又或曰:“往太子脖子上挂特制的香囊,然后服下金属粉掺水银调配而成的药剂,百病克除。”云云。 尼古拉夫妇再心急火燎,听了他们一派狗急跳墙的胡扯,也已知上当,决不能再任由巫医胡闹。沙皇将两百个巫医一概打入黑牢,用一头尖的冰锥扎穿眼窝底部,插入每一个巫医的大脑乱搅,切除前脑叶白质。百数十个原先古灵精怪的巫医,一夜成了植物白痴,尼古拉令人断他们的饭,饿死这些白痴,儿子的病却是再无人能治得好了。 所幸天可怜见,亚力克赛生命力倒也极强,奄奄一息,却亏得他一口气苟延残喘,撑持至今。尼古拉夫妇、家人及宫廷内的御医、臣工和佣仆,咸为之小心再小心,担惊受怕,苦恼至极。而这病自打太子出生就跟着并发出来,皇宫内因之不知浸透了多少血泪心酸。尼古拉二世一听到格里高利的话,震惊之余,疑信参半,不敢遽信,十成里倒有九成是觉得他阘茸说大话,犹疑里夹带七分看不起,旁边的大臣们也都露出狐疑之色。 然而侍从在宫内消息总是传得快,长舌的媪婢们一说开,久病儿子的母亲就立马听说了。亚历山德拉皇后本就打小笃信卜筮之说,儿子有病后,她更是三天一降灵,一天一祈祷,上问休咎,孜孜以求。曼纳海姆说出来的几件事情,传到皇后耳中,已经添油加酱,神乎其神。她一心认定格里高利是个非凡的人物,定然有异能,便叫侍女将尼古拉叫入寝宫,要央格里高利代为悱恻,试上一试。尼古拉深爱妻子,夫人妆次言听计从,后宫之内,阃令极严,何况儿子长久以来,苦受病魔困扰,又无人医治得了,目下让怪人瞧瞧,活马当死马医治,也无甚大碍。 踌躇数四,终究不再高蹈,中止御前会议,单独召格里高利入皇子寝殿检视。老曼纳海姆也相随怪人之后,想看个究竟,不消一会儿,寝殿里跄跄济济就挤满了人。恁般大的阵仗,众目睽睽之下,倘使邋遢的细高个子格里高利没用,沙皇及一班不对付的臣工定要深咎,其性命必将不保,他这是“乌龟爬门槛,就看此一跌!” 列位看官,尽管不是我亲眼所见,但是当时在寝宫里的人众口一词,应当不假:格里高利走到皇子的床畔,跪下来凑嘴到皇子耳畔,念了一段诔文,一手轻抚皇子的脸颊眉发,一手轻按其顶门“百会穴”,“百会穴”和脑府相关,气息奄奄的皇子旋即沉沉入了睡乡。孩子的父亲沙皇尼古拉二世见格里高利站起来,走到壁炉之前,炉中熊熊燃烧着发红的煤块。他的眼神稍稍给火苗吸引了片刻,怪人格里高利已从衣兜里掏出一大盒红头火柴,就像魔术师从邻座之人的鼻子中拿出一个鸡蛋来似的。 格里高利长长的手指灵巧之极,豁的划燃一根火柴,又点燃整盒许多火柴,让巨大的火焰把他半身都遮蔽了起来,然后手持着火焰站到小皇子的脚心前。在场的黑衣会众人人都深深记得,他那焕发金光的微笑和玻璃珠子般的眼睛。不知从哪儿传来绞弦琴在反复演奏着同一支曲子,格里高利在这乐音之中,显得越发怪诞,在场的人都觉得他像煞了一株紫色的柏树。须臾他极长的手臂缓缓从他那紧绷的身躯展开,形成一个十字。大家都拿异样的目光紧紧盯住他。当他最后举起手臂、合拢手掌之时,他猛地一跳,赛如一只手表中的发条在众目睽睽之下崩断了。 格里高利这般一跃,手掌竟然碰到了天花板,他敲打天花板,使之发出咚咚的响声,然后乘还未落下,伸出右臂,抓住灯上的电线轻轻移动,放松;接着便以他那八英尺高的身影颤动出鬼画符的诡异动作。其情其景弄得在场的人皆头昏眼花,不少宫中女侍受惊之下,纷纷用双手捂住脸。那时绞弦琴还反复同一支曲子,但忽而停顿了。一股突如其来的冷风袭来,忽尔响起低缓轻柔的笛声,就近在耳畔,随即又是一阵沉重而有规律的敲打。侍女们陆续睁开双眼,见格里高利踮着脚尖站在房中央一个水晶般透亮的圈子里,嘴里含着一支奇异的绿色横笛,十指在笛孔上弹跳,仿佛那是几千个指头似的。 这紫色的怪人的眼神、微笑越发诡异,他苍白的皮肤从两绺黑色乱发处垂挂着,宛如这些纠缠绞结的头发把脸别在了鬓上一般。他试着要跳起来,但已丧失了原先那样的活力,犹如脚下给东西一绊似的一条腿跪了下来。大伙儿都看到他皮肤上的毛孔在渗出微小的汗珠。某种像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支配着每一个目击者,都想努力要弄明白为何他的眼神会显得恁般奇怪。无如格里高利已然闭上双目,站直了身子,站直起来的过程是极漫长又吃力的,彷如他使尽了浑身力气。他那白皮肤变得黯淡,黄黄的如象牙一般,而那头黑发也是枯索索的,没有一点儿生气。还等不及众人喘口气儿,高瘦的怪人格里高利霎时直挺挺地仰天躺倒,扎进了画在地毯上的一个绿色宝塔里…… 久病的皇子原本因伤口化脓,瘀血胀壅,且失血过多,连个手指头都动弹不得。等翌日醒来,创口消肿,改头换面,竟然还气色颇好地下床来,甚且还在皇宫里奔跑来去,活奔乱跳,嬉戏欢乐,跟正常孩子几无二致。说来人不信,令世人束手无策的怪病,经这野人也似的怪人短短几分钟的古怪法式,竟其转眼病愈。皇宫上下,登时轰动,人人都敬之若神明。 因儿子怪病缠身,尼古拉夫妇俩未老先衰的皱纹,都笑得绽开了花,沙皇当即赏了格里高利一套别墅和一大笔卢布。沙皇喜不自胜,令摆宴款待格里高利一行,黑衣会众才借光受到些些礼遇。 席上清牛汤、炙鲥鱼、冰蚕阿、丁湾羊肉、汉堡、牛排、冻猪脚、澳洲翠鸟鸡、龟仔芦笋、生菜英腿、加利蛋饭、白浪布丁、滨格、朱古力冰激凌、橙子冰激凌、葡萄干、香蕉、咖啡、白兰地、魏思格、红酒、巴德、香槟、荷兰甜水、咸水……中国的白酒;俄罗斯的伏特加;日本的清酒;韩国的烧酒;苏格兰的威士忌;法国的香槟;西班牙的雪莉;葡萄牙的波特;德国的黑啤;墨西哥的龙舌兰;希腊的茴香酒;加拿大的冰酒;匈牙利的托卡依;巴西的卡莎萨;秘鲁的皮斯科……各色各国的美酒,如流水价摆上来。厨工厮役鉴貌辨色,凭着沙皇的私爱私憎,张罗菜单,此际竭力张皇,备极丰腆,黑衣会众莫说来不及吃,就是看也目不暇接了。 席间沙皇举杯激励诸人,黑衣会众依本会之例,割臂沥血,与众喝了一杯同心酒。沙皇见士气可用,心甚欢忭,预允殛灭巨怪,当以高官厚禄敕封,绝不食言云云。中俄两造如宾主礼,两下晤谈甚洽,人人腹笥雄心万丈,吃喝得红光满面。盛宴在前,格里高利岂能客气,他嗜酒如命,自是酒喝得酩酊烂醉,竟得隆遇,皇后赐其寝于宫内,一宿欢愉。 翌日格里高利还央请留在皇宫,沙皇自然欣悦赞同,可曼纳海姆却说杀troll须得大法师相助,即请就道。对付troll乃当务之急,沙皇不禁犹豫难决,首鼠两端,再与格里高利单独私下相商。格里高利自是趾高气昂,深自畏避严寒,躲懒坚辞不去。他言辞却是万分煌煌:“臣若随军北伐巨怪,旗开得胜,马到功成,那自不在话下。但牛刀宰鸡,大材小用,岂不坏事?陛下朝廷的一众股肱多是枭獍之辈,凶残犹剽掠之徒,负鄙胜穿窬之盗,久占都堂,闭塞贤路。既忝居宰辅,却欺君罔上,擅行予夺之权。嫉善妒能,专起窜诛之典。数其罪状,书千张茧纸,不能尽其详。陛下孤掌难鸣,须得有人帮衬。臣愿留在君侧,以保社稷万全,望乞陛下明鉴!” 经曼纳海姆反复陛见,再四恳请,兼之丑面修罗想出折中变通之法,让内力最高的双龙修罗跟格里高利学唱克制怪物的圣歌。格里高利起初万般推诿,但沙皇恼羞起来,发起了脾气,格里高利才稍许收敛,答应教授。说来又是一怪,那双龙修罗年不过弱冠,身材单薄,却不料是个奇才,那繁复的音调和歌词一学即会,而且更另有一妙处。 原来这歌若让平常人唱,即令旋律歌词都对,也无济于事,因它须籍格里高利天赋异禀的神奇魔力,发功才可收效。格里高利本拟双龙绝难学得真髓,不料黑衣会双龙修罗非但歌曲学得快,甚且凭籍无上的双龙神功,以震古烁今的阴阳二极内力,运用在吐气唱词之间,歌声遏云,比之格里高利之能犹有过之!格里高利越是与之相处,越发爱其才能,暗下里竟隐隐视之为自己的得意门生。而其他黑衣会众,却并无一人能会其精髓、学其要诣。即令武艺高强的黑无常长老和无敌修罗,隔行隔山,也只能望洋兴叹。 黑衣会众长老乘空找齐数百斤人发、野蚕丝、纯金丝,搓缕成束,绞成数张百丈巨网,以备捕捉troll巨怪而量身定制。大网坚韧异常,俄国兵以宝刀利剑割斩网络,亦伤不得分毫,罗刹国人见之无不啧啧惊叹。 第三十九章 韶光短浅,匆匆地就过了一个月,双龙修罗学成圣歌,俄廷醵资治装,办理供张,兵员、马匹、火器、弹药、粮草、被服等诸般军需物资发分遣队启程,连治金创、治风寒之药物、治疟疾之奎宁也带备了好几箱。话说俄罗斯国土虽广,百姓却苦,贫人羸饿就役,剥肤及髓,茹毒饮痛,穷而无告,而举国财富,囊括于罗曼诺夫家族手中,沙皇做事,自是格外顺遂。 尼古拉二世一声令下,酌盈济虚,万事蹴毕,小曼纳海姆便辞别父亲和沙皇及宫中大臣们,请了咨文,榜示天下,幽显咸知。小曼纳海姆领着黑衣会众和两百名俄国官兵,准拟择日登程北发。 黄道吉日临行践行,军乐队奏起《上帝保佑沙皇》,沙皇及一众臣工相送出圣彼得堡。志愿兵们扈驾出行,挥舞着毡帽和花束,欢送黑衣会众。两个军官和一个长着大胡子、戴着油污的帽子的上了年纪的人从他身后探出头来,也在行礼。格里高利头面整理一新,胡子刮了,头发剪了,干干净净做他的护国法师,也相跟着沙皇来送行。他叽里咕噜煞有介事地念了祈祷文,预祝分遣队马到功成。沙皇和库罗巴特金又对曼纳海姆训令了一番,小曼纳海姆谨遵唯行,诺诺行礼。而老曼纳海姆老泪湿润,走了一程又相送一程,直送出十里之外,方才洒泪而别。 曼纳海姆分遣队自圣彼得堡启程,一漫骑马北上,黑衣会八大修罗和鹰爪、苍龙、伏虎等二十名武艺最高的长老,随俄国人一漫车行马驮诣北,介然自克,越过俄芬边境。在极北的斯堪-纳维亚森林和层峦高原地区往来搜索勘察,攀叠巘、绕崪岫,穿过克维尼等城市。翻过奥克拉山谷,经旬履月,不分日夜,几乎将三国内的丛林和高山跑了个遍。还沿着波罗的海环行了一周,饱览那若沙漠一般一望无垠的、浮光耀金的辽阔冰冻之海,涛澜汹涌,风云开阖,变化倏忽,动心骇目,不可久视。 整日价天下大雪,积深寻丈有余,寒冰四冱,长途走马,枪、灯、器、械,人抗肩挑沉重的辎重,不堪皲冻,人人手脚皆冻伤皴瘃。厚重的衣服内汗流肩赪,衣裤从里到外,汗浆湿透,须臾冻如铁皮,一扯连肉,痛若削皮,苦不堪言。 队伍之内,风咳共寒栗盛行;鼻塞与喷嚏齐虐,但却并不见一只怪物,也不曾在山洞或石罅之间找到一丝半点怪物的影子。俄罗斯之寒,令南国遄来的黑衣会,冻得发酸发痛,实在是难以抵受。严酷的雪影,惨淡之雪色,凄凄黯黯,沈阴处处白茫茫、浑漠漠一片,四目所及,浑方向难辨。 自摩尔曼斯克沿北冰洋沿岸纵深往西往南,穿过如火海般的挪威枫树林,直至挪威的斯塔万格森林,跑遍了斯堪的纳维亚,几乎半个北欧跑下来,白白花去一年的时光,倒有一百五十天不见天日。众人不论冬夏,不避脏臭,浑身马粪,到处奔走,莫说在当地瞎兜乱转的黑衣会众及曼纳海姆一无所获,心痛气闷,就是在圣彼得堡的沙皇以下所有关切的俄国天潢贵胄、文武百官、国家杜马、平头百姓,咸感无奈和彷徨。只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格里高利,行动日逐一日地悖谬,天天鬼怪厌胜祷禳之状,口诵凯歌,得意非凡,殊不知早为世所戮,却嚚然不顾。 宫廷内掌握军机的重臣们目之如浮窳,无不眼见他心烦,耳听他的笑声头晕,厌恶至极,却又不敢加以辞色。一来他格里高利是沙皇红人,皇后对他言听计从;二来他是皇子的恩人,皇子也顶欢喜他;三来皇子怪病还会复发,离不开他格里高利半步,由此三个法宝,高个子浪子格里高利横行俄罗斯,无往而不利。宫廷里虽不乏谮下谩上、谄媚阴鸷的小人,却也奈何他不得。 自从沙皇留格里高利在身边听用,格里高利就成了尼古拉二世的家人,在一张餐桌上进餐,每周陪皇后和皇子上教堂做弥撒,穿金戴银,摇身变成了沙皇身边的大红人。论及国家大事,只有曼纳海姆分遣队的动向,格里高利才能参与,因此上,格里高利就一味鼓吹消灭troll关碍到尼古拉皇族的兴衰,劝沙皇将远东事务全权让与疆吏处置,匀出全副心神,指挥曼纳海姆分遣队进退。 尼古拉二世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也自迷信起来,渐渐地言听计从。小曼纳海姆这头每日都有五、六通电报往来,确也令尼古拉忙得手忙脚乱,无暇他顾。而每逢沙皇批阅灭怪电报,格里高利总有意无意地在边上出主意,旁敲侧击,左右沙皇的命令。他常自宣扬天火之说,撺掇沙皇命令曼纳海姆再四更改行军路线,沙皇给牵着鼻头走,自己也懵然无知。论及天火之所出,格里高利却说得斩钉截铁,说五年后,天火将落在贝加尔湖西北通古斯河畔。 格里高利多番依科设仪,踏罡布斗,画符起箓,书录龟纹漫理之文,自诩妙达象纬,每每言之凿凿曰:“臣默观天象,近日常见东方隐隐现紫气,圣主圣母圣灵耶和华,候天伺地,妙选时日,嘱托下臣晓谕陛下:兹公元1908年6月30日凌晨零点十七分,巨大的天火将要降临通古斯河畔克拉斯诺雅尔斯克,届时天地下降,百神临观,世显五色炳耀。此乃天神们给予我们人类唯一的一次救赎的机会——系天神降下的太阳,也只有太阳的威力,才能根除那些troll的生存。陛下,我们一定要想方设法赶在这个时间之前,将troll悉数驱赶至克拉斯诺雅尔斯克地区,以策应天神降临,将这些邪恶凶暴巨大的精灵一网打尽,在太阳里面烧光它们。距今正好五年零两个月又十五天,也就是说,还剩下一千九百天。倘若一旦错过这时刻,那么这世界将毁灭,troll将取代人类,统治天下。人类则将被灭亡殆尽!” 格里高利是当着一众大臣们的面对沙皇说的,大伙儿越听越玄,多有不信,人心目为簧鼓邪词,武将动多谯诃,大众刺刺不休。即令想相信者,也觉得要将怪物驱赶到他说的地方,就难如登天。格里高利却一口咬定他有法子,只要听他排兵布阵,将troll聚拢并赶至克拉斯诺雅尔斯克区就不是空谈。沙皇听他说得十拿九稳,不禁心也给说活了,每至给小曼纳海姆拍发命令之际,都咨问于格里高利。由此亦可见,troll在北欧和西伯利亚,为祸不浅,致令沙皇下决心要根除之,即使格里高利的主意再异想天开十倍,也会不惜尝试一把的。 话休絮烦,言归正传。隔日小曼纳海姆的电报又到,沙皇便使唤仆人将格里高利请来,人一来他就急不及待地询问:“国师,目下曼纳海姆分遣队在北欧山林里转悠,费时耗力,徒劳无功,真正已到了智术两穷的地步,尚祈国师赐教,今后该当如何?”格里高利酒气冲天,醉醺醺地一屁股坐到沙皇办公桌对面,张开大口,疯疯癫癫嘻嘻哈哈笑道:“那还犹豫甚么,赶紧让他们回来,大家喝酒吃肉,岂不是好?”尼古拉二世未惬所望,怫然道:“胡闹,你要我听你指挥,却说出这般话来,岂非消遣我?”格里高利惺忪的双眼,朝沙皇上下打量,眼珠子来回乱转,兀自东靠西坐,从容自若,口无遮拦:“要不你说怎的?让他们留在山林里当野人么?”此言一出,尼古拉勃然大怒,简直连杀他的心都有,狂吼叫卫兵进来,把格里高利横拖硬拽,拉出房间,关起来饿了一天,第二天再带回尼古拉面前,这厮又是胡搅蛮缠,插科打诨,却不说甚有道理的话。 尼古拉恨起来就要杀了他,却不料儿子又旧病复发,只得又低声下气,纡尊降贵,好说歹说再请他回来治疗儿子的病。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尼古拉二世镇日悒悒不乐,又平白无端的浪费了整整一周。沙皇恨起来要自己拿主意,另拟别法,无如生性庸懦无知,又因那些怪物行踪不定,鬼才知道到哪里去找,千头万绪,脑袋空空如也,电报自是迟迟未发。那头黑衣会众却不去管他俄国人的花样,兀自悉心地搜索山麓,探寻森林。饿了打野味来吃,渴了就饮山泉,或者化冰成水,生火取暖,赛如到这异域旅行,反倒逍遥快活。 尼古拉身边的大臣们表面隐忍,背后都拿这事当笑话,皇后也召见格里高利好几回。这出了名的浪荡子,就是顾左右而言他,浑不把皇帝夫妇放在眼里。没人猜得出这厮葫芦里卖的是哪味药,皇宫里上上下下都给他弄得灰头土脸。尼古拉二世和基里尔亲王整天大骂他是骗子,看见他的嘴脸就吹胡子瞪眼。格里高利睹情失笑,往往笑得前仰后合,耸肩撅臀,情难自已,只一味拿治愈皇子的杰构做挡箭牌。于是格里高利走到哪里,周围的人都气鼓鼓的,就他见了这番气鼓鼓的表情,笑得肚子疼,如此胡来,竟然人人都没辙,闹得一天星斗,沙皇一时不好收篷。 当年九月,俄国陆军择西伯利亚的尼科利斯克,大集远东三军,操典军演,摆列全军阵容,以慑东洋国,敲山震虎,威凌英、美诸列强。举国郑重其事,当天大的事来办,尼古拉二世得军务倥偬,才无暇理会格里高利这无赖惫懒嘴脸。 荒唐了足足有一个半月,迁延日久,远征队行次一条幽深的峡谷,晴云似絮惹低空,云絮下有一条不宽的小河从谷底流过,许多坻石露出水面,细小而发亮,犹如河面上长满了雀斑。河对岸的斜坡之上长满了美丽的松树,小河缓缓流过一栋大房子,它流得那么轻,彷如在轻抚坻石、好像生怕有人看见。大房子周围是广袤的牧场,到了低矮的松树林子,水流湍急起来,形成了一个小瀑布,消失在野樱桃和梢木密林里。双龙修罗站在河上的小桥凭栏而望,水轮磨坊的屋顶和扬起的粉尘,及磨坊背后几块不大的林间草地隐约可见。透过这道缝隙还可以看到远方绿色的世界——一片森林的轮廓。 第四十章 曼纳海姆找到房屋的主人,关说了半天,方才经得房主答应,一行中俄远征队便在这农场驻马休整。才安顿下来,当天黑衣会众便结伴跑进那片森林嬉戏觇秘,那里渰浥浡郁,气薄林木,地上布满木银莲花,桦树林多姿多彩,几百种野花也竞相盛开。草木榛榛,鹿豕狉狉,天人合一,叫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树荫下有座小泉眼,黑无常领着一众会众,掬水畅饮,泉水冰凉而甘冽,大伙儿连同远处笼罩着房屋及那里的主人的浪漫风光一起鲸吞下肚。 美丽之处便是野蛮荒原之所,诸人喝饱了水,轻轻推开身边盘桓的小兽,起身沿着满地杂草丛生的路疾步前行,路两旁一人高的野玫瑰和榛树长着浓密的树枝,有的地方还长着低矮的野浆果。行了很长一段路,林木渐渐稀少,眼前歘出现了一栋陌生的房子,没过多久又是一栋红色的。再行得百十步,眼前豁然开阔,一泓蓝色的湖泊便袒露在众人面前,湖内水草的香味阵阵袭来,层层细浪朝人们翻滚,它们窃窃私语,赛如告诉他们:“这就是大自然!这自然界遍及各地,在前方的湖边、在远处的岬角、在湖对岸的森林……” 彷如倏乎之间,黄昏消失了,天变得朦朦胧胧,湖边的樱桃林捧出一座高高的山坡,连山绝壑,苍崖云树。那长林古木,振之以清风,照之以明月。林中篝火透出林木,隐约可见有几个跳舞的青年男女欢快得似乎已经与这湖泊融为了一体。丑面修罗连声感叹:“真美啊,好地方,好地方!这里真可谓是这北国的桃花源呐!” 无敌修罗眼尖,先发现湖边有几座木筏,当先登上一座,趴在上面,欣赏着一平如镜而时而微波涟漪的湖面。此处令人心里宁静,众人赏玩了一阵,天已擦黑。大伙儿便在那就近的屋子借宿一宿。虽然语言不通,但他们一行远来,衣衫褴褛,一见便知,只略微打了一阵手势,当地的百姓便生出了同情之心,一求便允。 翌日他们早早起身,谢别房主人,跋涉冈陵起伏,草木行列,未几来到海边,雇船江涘。榜夫划船出海,海面烟消日出,来到一座海岛之上,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经过一个小栅门,栅栏内围着一栋奇特的房子。屋角旁边有一棵樱桃树,树后面站着一个穿着节日礼服的小姑娘,她的脸晒成的棕色。语言不通,众人也只能向她笑笑,少女掠掠给海风吹乱的漂亮的金发,亦含笑点头相应。地上铺着剪下来的草,已被太阳晒干,远处海上一条帆船隐约可见,渺空烟四远无垠——这个地方的风光更且平和素静。随着他们脚步所之,地平线逐渐开阔:民居、田地、大海和蓝天越来越多。起初的海岸很低,后来渐次升高,山岗上长满了树木,郁郁葱葱……黑衣会众大饱眼福,大开眼界,玩了两天一夜,才返回农场。 二月头上天气就转暖起来,太阳连日从纤然无云、一碧如洗的高空照射下来;每天清晨,整个大地结上了一层闪闪耀眼的霜花。过不久,屋檐便滴滴嗒嗒化起水来。太阳舐去了枝头的积雪,人们便可以看得见白桦树梢头上起始变成亮晶晶的褐色,白杨树的树皮上也绽出了一片预兆春天的浅绿。道旁篱边的积雪还堆得高高的,田野里雪块照在太阳底下像是堆堆白银,成群的鸦鹊衔着细枝飞翔在天空,它们已着手修筑去年的旧巢,其聒噪之处,不时划破冬日的宁静。 太阳一下山气候便变得刺骨寒冷,白天的回光却仍逗留着,赛如燃烧着的残焰,沿着覆盖黑丛林的山脊直透达西南。一抹苍绿的光亮在地平线上迟迟不灭。每次早晨给料峭之寒气冻醒,黑衣会众总见树枝上挂着长长的冰柱,挨近中午冰柱就会滴下闪闪的水滴,彷如冰柱在哭泣,而随之流泪,白昼也一天比一天更长更亮了。转眼到了三月就又一日冷似一日,时常有阴霾多雾的天气,偶尔还有咆哮的大风雪,一下就是三、四天。 再挨至四月,天气又转暖了,山谷里积雪当真溶化了,当地土着的菜园背面山坡上枯萎的草坪露了出来,那一小块光秃秃的土地一天比一天大。小沟旁第一朵蓓蕾初放的款冬花娇艳欲滴,和小溪对岸赤杨林边第一批白头翁花交相辉映。山谷里遍响流水的琤淙,溪沟之中春水泛滥。夜里天气还是冰凉,流过花园的那条小溪佛晓前就抑低了它的声音,溪边的薄冰刚结上就为流水冲碎,发出银铃似的叮当声。 有天早上三点钟光景,果园里的苹果树间挤满了红翼画眉,争相引吭高歌,婉转而嘹亮的歌声,伴着天空泛出淡淡金色的曙光,亮得犹如白昼。这番奇景稍纵即逝,不上半刻,画眉们便蜂拥而去,忙着觅食。在屋子附近过冬的山雀,啼——啼——嘟,啼——啼——嘟地欢唱着,往屋内屋外穿进穿出,寻找它们做窝的地方。还有一天,丑面饶有兴味地看到花园里化了雪的空地上,飞来了几百只鹦鸟,它们是赶来等候它们的配偶从南方飞来相会,一等就是七天。人们每天都撒些干谷给它们吃,场面很是温馨。 黑衣会众每天都会在他们暂时寄居的村子里听到越来越清晰的激流怒吼,沿河一带笼罩着一条白绸似的烟雾,绕到大街的桥下,这阵烟雾便像细雨似的洒在行人的身上,蓝色的白头翁花和紫罗兰纷纷吐艳绽开。过了数十天,雨季来了,一连下了三天毛毛雨,静悄悄的一直下个不停。到第四天,太阳总算出来了,大伙儿惊喜地看到白桦树上布满了像老鼠耳朵一样毛茸茸金色的蓓蕾,中俄两国的战士们齐皆啧啧称奇。翌日蓓蕾便长成了小小的叶子,这一天,远征队休整已毕,准备启程,同村民依依惜别,当地人洒泪远送,还送了许多土产、盘缠。 小曼纳海姆的个子很高,身材很细,皮肤是黑里透着苍白,一无红润;他每天早晨总要把自己整个的瘦脸刮得光光的。他的嘴唇特别薄,鼻孔特别窄,高鼻子、浓眉毛,两只灰色的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眶里,彷如眼光是从两个黑窟窿里往外瞧人似的。他的前额很高,头发又黑又直,一直耷拉到肩膀,两只手又长又瘦。他带队一丝不苟,作派古板,有时也笑一下,但是当他腰板一挺,由他眉毛底下射出两道电光,冷冰冰象一根旗杆似的立在那里,那些士兵就立刻吓得想爬到哪棵树上去躲一躲,再看看是怎么回事。凛凛有威的他走到哪里,大家对他总是恭恭敬敬的,那些老于世故的老兵,在他面前丝毫也不胡闹。战士们都是高高大大的美男子,他们的肩膀都很宽,脸庞古铜色,出发的时候头发油光健康,可是经过长时间的跋涉,他们都灰扑扑的,满是风尘之色。 整个夏季,黑衣会众信马溜缰般玩遍了斯堪-纳维亚的山山水水,这日天气平静、温暖,阳光明媚,消散了清晨的薄雾袅袅。一行人马途经瑞典重镇魏姆兰,放眼望去,原野静卧在明亮、柔和、粉色和蓝色的薄纱之中,远处乳白色的湖泊和群山的轮廓越发明晰;田野闪着金色或绿色,点缀那一长溜儿山谷,美不胜收。黑衣会众等人并不进城,绕城而过,直奔山林,鸟儿的鸣叫和无数欢快的声音交织地从林木之间传过来。 有各种燕雀、画眉在树丛里唧唧喳喳叫个不停,地上覆盖着厚厚的木银莲花,桦树吐出了新绿,杉树绽出了嫩芽,香味飘自四面八方。林底之上的林木极高极密,太阳高照,底下不断冒出水汽。黄蜂从洞里飞出,蚊子在潮湿之处打转,鸟儿则若离弦之箭般从树丛里窜出来捕食之,迅即飞得无影无踪。 走不上百多步,便开过一辆喷白烟的火车,呼啸而来,惊风而去,将人们的帽子也吹掉了。随火车隆隆声远去已渺,俄国士兵们扬起红红的鼻子,迈起大步踏上枕木而行,嘬唇吹哨,尤为兴奋。枕木上的沥青经阳光照晒业已融化,滢滢流淌,空气中飘散着机油、沥青、虎尔草、欧石楠草及林间各色混杂的气味。铁轨在阳光下闪亮,铁路两侧竖着一颗颗电线杆,人们耳边好一会儿兀自嗡嗡作响。 天空晴朗,万里无云,头上是杉树的涛声,杨树在路旁沙沙响,脚下多的是黄色和白色的猪殃殃草。小曼纳海姆招呼黑衣会众采草莓、采浆果吃。古老的小路之上布满杉树球和松树球,路径被一块块草木所遮掩,人们只得在沉重的树枝下弯腰走路或爬行。好些地方都碰到有蚂蚁路,蚂蚁窝又黑又大,蠕蠕而动,看得叫人心里发毛、牙齿发麻。穿过棒树林、人血树丛、篮球草、巢菜和黄色的山柳菊……穿过树涛和五颜六色的花来到一条公路旁,一行人面前便展现出一大片燕麦田。 燕麦在风中摇摆、点头,整个田地不断变换成银色、灰色和绿色的锦缎。有些穗子遭雨水抽打,已经直不起来,但它们仍顽强地朝上晃动着。远处一片落叶林中榛树、白桦、橡树和水渠旁的阔叶柳及松树、杉树林,将麦田屏蔽了起来。对面更远之处,景色更其开阔,有许多晒牧草的架子、一个围栏牧场,奶牛悠闲地吃着牧草。诸人跨过水渠,走进麦田里,麦穗碰到黑衣会众的前胸,它们若水浪一样朝他们滚来…… 众人走累了就在林畔的一片燕麦地边坐下小憩,燕麦长得茂密而整齐,丑面修罗靠着一簇醋栗丛,接过双龙修罗从一颗苹果树上摘下的青苹果,咔嚓咬了一口,提议往东面广大的冰封山林挺进。二十八人全数赞同,他们尝到了甜头,既可领到俄国军饷,又可借此游山玩水,机会难得,怎可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好事。越往东去,俄国人会越觉得他们卖力,价钱上又可抬高,堪称一举多得的妙计。小曼纳海姆闻之也是极力赞赏,对一众士卒好一番嘉勉鼓舞,振奋了士气,便走小桥过小河,乘萤火虫出来之前,走完了渐次暗沉下来的森林。如此一来,反倒是小曼纳海姆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替他们做导游,竟然也流连忘返。 一来二去,沙皇已心灰意冷,只拿格里高利当个医生看待,也不寄望于他,便由着御前会议谈妥的方略,任凭小曼纳海姆在茫茫雪原森林里没头没脑地乱钻。糊里糊涂到了年底,曼纳海姆分遣队才回归俄国境,车马并乘,朝东北挺进。欧陆东北极冷之地,终年冰雪厚达数尺,兼之时值数九寒天,温度低至零下六十来度。即令俄国军方全力供应军需被袄,人畜也难以抵挡奇寒,路上不时有人冻伤,不是口鼻冻黑,便是耳朵手脚冻僵掉落,活活冻死者也不在少数。若非曼纳海姆平日拊循有道,纪律素严,则当风雪交下,宵深奇冷之时,孰肯冒死急进?若非黑衣会众身怀绝技,内力雄长,早便悉数冻死了,也未可知。 这日由斯摩棱斯克出发,朝东面进入极地大森林,深入一百四十俄里,积雪覆至人们的胸口,人们打着百步灯照明,一步一挨。每走一步,那心脏的跳声彷如是给医生的听肺器扩大了的,咚咚山响;每朝林中深入一步,便是历路艰辛。俗话说:“行船跑马三分命。”遑论这地狱绝地,更要人命。分遣队出征至今,沿途冻死了七十多个俄国兵。幸存者人人难免寒冻僵伤,黑衣会里五、六个年老的长老都抵不住严寒和长途跋涉之苦,躺倒在伤兵队里,再难支撑着爬起来。小曼纳海姆身受其苦,直面其惨,忧心忡忡。 夜幕已垂下良久,可一行人仍举步维艰地挺进崇岭,朔风扑面而来,四下寒雾弥漫。黑无常走到他身边,气喘吁吁地说:“啊,呼呼呼哈,你看看,这马匹湿淋淋的转眼就挂冰,累得够呛的!咱们都在冰天雪地里差不多一年了吧,夏天还顶得住长途奔波,可这冬天一来,那是啥也吃不消的。还昼夜不停地赶路,便是铁打的人也吃不消呐。古语:‘人死留名,豹死留皮。’都千辛万苦一年了,连个鬼影子也没碰上过,叫咱们不明不白,冻死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域,算哪门子道理?你倒说说,哪里还有巨怪,是不是你们搞错了?想来这巨怪本就不多,寥寥几个袭击了你们,你们就当是件大事了?以讹传讹,七差八错,就都当巨怪多得成灾了,真是……哎,跟你商量个事儿,若再找不到,咱们也干不下去了,这就回国了,恕不奉陪。”曼纳海姆心下亦自黯然,俛思半晌,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装聋作哑,佯痴扮呆,自顾自朝林子深处东张西望。黑无常也知他难做,逼于此境,同沦苦地,也是无可如何,只得长叹一声,涩手滞脚、连滚带爬地向深处前进。 行至松林脚下,众人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双龙修罗眺望山下宽阔的谷地,心中漾出一阵奇异的自豪感和震慑力,其惊心动魄之处,好似人们在居高临下时的感觉。远处渐渐昏暗的谷地紧傍着狭窄的海湾,岸边粼粼波光已皆冻作锥棱。海湾越往东去越开阔,形成一堵烟霞空蒙的暗蓝色障壁,围住了半壁天空。 夜色须臾浓重,山岭愈觉阴郁、森严,高空呼啸而下的寒风,又驱赶浓雾,将之撕扯成一条条长长的斜云,使之穿过山峰间的空隙,迅疾地排空而去,高处的台地之上尽缭绕着大团大团松软的雾。半山腰的雾便是由彼处刮下来的。雾使松林看起来彷如冒起了白烟,随同黯哑、深沉、凄冷的松涛声向人群里袭来,四下飘满了雪珠。夜已很深,诸人低头顶着烈风,久久地在山林构成的黑咕隆咚的拱道中前行,耳际松涛隆隆,莫辨旁的声音。 “就快到山口了,”苍龙长老暗自宽慰自己,“快翻过山岭到没有风雪而有人烟的村子了……”但是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每一刻他都道走不上两步就可到达山口,无如那光秃秃的石头坡道只见深过膝盖一步一陷的积雪,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走过了松林,走过了低矮的歪脖子灌木丛,苍龙长老苍老的身躯累得直打寒战。透过飞快排空而去的浓雾,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些黑魆魆的庞然大物,全是昏暗的山包,活脱脱像一头头睡着了的熊。苍龙长老干枯的手指像煞老藤枯枝,才触摸到“熊”的背,便天旋地转,一头栽倒了。随在其后的马儿吃力地跟着攀行,马掌踏在湿漉漉的圆石子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一个劲儿地打着滑。猛可里经不住苍龙的体重,硕大的马头连马脖颈,一齐跌个倒栽葱…… 第四十一章 跟在后首的俄国兵惊慌搀扶,老人已然气绝,黑衣会众无可如何,只能在挥别的默哀之时,洒下痛惜的泪水。黑无常在苍龙长老尸首前站了一站,悲才痛来,朔风已然刺透了厚厚的衣服,刮得黑无常冷彻骨髓……夜深了,松林在远方睡意朦胧地发出一阵阵黯哑的涛声,夜幕越发神秘诡谲。众人四目漆黑,不知道此刻是何时,更不知身在何方。众人手里的手电、灯光在灰蒙蒙的雾里也显得如豆一般莹莹微弱。大伙儿只觉得大地上的万物似乎都已死绝,早晨似乎永远不会再来了,死亡很近很近,雾越聚越厚,将森严的群山团团裹没。 载驮的马儿全都走得浑身湿透,冷得直打寒战,背拱了起来,很不舒服地戳起高高的马鞍。它们时不时驯顺地耷拉脑袋,两耳紧贴在脑袋上,张开睫毛长长大大的眼睛,向人们送去哀恳的眼神,再怎生一副可怜相却也无济于事。人们自顾不暇,又岂能怜惜牲口的死活?俄兵们狠命拉紧缰绳,顶风灌雪前行,漫天飞驰的雪尘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然而奇怪的是,绝望的心情反而使人坚强了起来,黑衣会众的步子迈得比前勇敢了,俄罗斯战士们恚恨地咒骂老天,痛骂过后,竟然也都快活了起来——人,真是格外稀奇…… 他们清早睡觉,晌午出发,其间想秣马爇食,却苦无粮秣,聊以冻硬逾石的面包充饥,苦捱时辰。漫天风雪,厚雪没胸,绝寒之下,冻得坚逾铁铸,已与实地无异,本比踩在软雪上易行。无如人人万里奔波下来,人困马乏,疲累冻馁已极,一步十捱,举步维艰。林深雪厚,野地无人,空山寂寂,处处冰封雪冻,四下里乞擦乞擦,尽是踏雪之声,越发显得寂寥凄苦。 勉强行至天黑,不过走出十里地,曼纳海姆眼看众人虽皆在椿萱尚茂的年齿,却经不起形尪食少,筋疲力尽,实在走不动了,便令就地歇息一刻钟,再行赶路。大伙儿全身给冻得发僵,脸面手掌俱已冻得发红,如饮醇醪一般,脚下蹒跚,吭吭哧哧地就地倒下,有的拿出水壶,将冻成冰块的水啃嚼一通;有的赶紧找木头枯枝树叶生火;有的腿脚肿胀冻僵,倒地呻吟…… 小曼纳海姆找了几个还能撑得住的士兵,相偕爬上一辆双层轮箍大轮子的辎重车,挥刀割断涂树脂的麻绳,揭开厚厚结实的马衣和牛皮,抓扳篦箍将沉甸甸的一桶桶陈年美酒搬下来。冰天雪地,俄国人见了酒水简直是不要命了,挖开泥封、龙头中放出酒水,鼻中闻到酒香,尚未沾唇,已然颇有微醺薄醉之意。这香醪,调和曲糵已多加了料,众人欢呼涌来,桶上有龙头,有的还取了杯碗来盛,可大半俄国人皆抢着龙头,嘴巴凑上去鲸吸个痛快。酒一入肚,暖意顿生,略抵严寒。 小曼纳海姆取长柄勺亦盛了酒,递给黑衣会众,大伙儿轮流喝了几口,再各自运使内力,将酒力行开,登时感觉温暖如春,红光满面。小曼纳海姆见众人都喝了,自己也仰脖子将手上长柄勺里的酒一饮而尽,一骨碌跳到那辆空了的辎重车上,朗声道:“弟兄们,这多年月,大伙儿辛苦啦,可放在咱们面前的是必须费尽心血完成的伟大事业,再难也得克服。咱们得竭尽所能,拿出更大的勇敢精神,去消灭troll,功在千秋,利于后世。那么,让我们最后干一杯,伙伴们,为我们要做的千难万险却是无比神圣的事业干杯!希望这一天终会到来,我们的伟大英雄事迹将随着风、随着天空,传播到全世界!到处都会响遍我们每一个人的名头,世人将永远铭记在心,是俄国人和中国人拯救了他们!不管有多少害人的troll,它们都将成为飞灰,变成石头!” “乌拉!乌拉!乌拉!赫拉笑!……”罗刹人本来暴烈粗野,喝了伏特加酒后,全身发烧,群情振奋,众人的欢呼声响彻密林。小曼纳海姆以俄文和中文说了两遍这祝酒词,欢声雷动,鼓掌声热烈而激荡。俄国官兵纷纷举起杯碗,痛快豪饮。多日来的积郁、寒冷、迷茫、无奈,随着狂吼大笑,喷薄宣泄了出去。黑无常暗道:“天下事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如今也是走到哪步算哪步,竭尽所能,以尽人事,便是问心无愧了。能否成功,看来渺茫……” 杯翻罍倒,须知不饮则旁人笑话,人人畅怀,痛饮之后,大伙儿悉数就地歇息。丑面跃上树去了望周匝,黑森森的四下里都是树木,并无异样,远远眺望见森林尽头有一道连绵的山岳,东盘西曲,如同天然的屏障,将北冰洋隔断在视线之外。丑面眺望沉寂的天地之间,那山势险峻,壁立千仞,在那么远的地方,也感到无形之间,凛凛的气势。疾风猛刮直插云霄的山尖,高山象极了人形,寒风撼动这一个个以白雪为头、黄沙为足的“巨人”们。千百年来,它们恁般规则的构图,一动也没有动过。在满是烂泥、粘土、碎石和腐殖土的空间固定静止,将高低不一、新的一批山峰和山峦分开。曼纳海姆约令众人将松明火把熄灭,待目光适应了黑夜,大伙儿便瞪圆了眼睛,观望四至。 正在彷徨地了望远景,山上巨石忽地动了起来,转眼伸出手臂、大腿和头颅,竟其变成了人模样,朝山下奔突而下,场面惊人。顷刻之间,山上发出的隆隆巨响,震得大地也颤抖起来。坐在地上的分遣队,借着雪光,人人看得分明:山上巨大的怪物如流沙滚石,蜂拥冲下山下,怪吼声连成一片,震得长空乱颤。山脚下的林子里,恍惚也传来高亢的吼声、怪叫声,高山巨怪撞入丛林,腾起巨大的烟尘,看似连整一片林子都撞倒掀翻了去。 一众俄国官兵全都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不提防,飞天修罗飞身纵上高大的杉木,如飞鹰展翅,飘然上升,倏忽登巅。树顶尖梢狭促,他一足弓起,一足尖点在树顶,随风飘摇,却彷如用胶鳔把脚尖跟树尖粘起来似的,再不分开。他凭高极目远眺,却因相距太远,视线为林木所隔,看不到林子里究竟发生了甚么。众人但听得轰隆隆连绵不绝的响声,此起彼应,恍如巨怪在打斗,谁也吃不准。人们只是在心里暗暗向天虔诚感谢,古人云:“至诚格天。”黑衣会及俄国人大半年苦苦搜寻的正主儿,这一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们找到了troll的踪迹。 黑无常叫飞天下来,疾令黑衣众朝发出巨响的林子前进。话音才落,忽地传来一声沉闷的兽吼声,旋从一侧斜刺里飞来一个黑影,正巧撞在飞天站立的那棵雪杉的树干。合抱粗的树干吃不住力道,咔嚓断折。林中多的是参天古木,盖因生于寒冰之地,木质致密,硬如铁石,飞来之物撞树如枯柴一般干脆,声势端的骇人。 飞天修罗听到吼声已循声望过去,但见林子里黑乎乎的有一团巨大的物什,上下蹿扑。当树干折断,他艺高人胆大,使一式“云鸿振羽”,借势飞扑向那团巨物之处,不禁吓了一跳,高声叫道:“快来看,这里有一头巨怪!看来,看来是活不长了……”黑衣会众及曼纳海姆先后奔来,其时满月初亏,银光泻地。月光影下,但见一只巨怪,灰容土貌,细眼单眉,缺齿重颊,短人中髭鬓稀稀,面目狰狞,头上生了两只又尖又长的犄角,长毛里散发出恶臭,中人欲呕。它体长少说也有二十米,巨大无朋,像一座山横亘在众人面前。它闭目不动,口鼻里发出隆隆的喘气声,一根长一丈的尾巴毛茸茸长满又硬又密又长的毛刺,一动一动甩来甩去,才分辨得出是头活物。 后面几个长老拉着无敌修罗也奔了过来,适才那个撞断杉树的黑影正是去捡拾引火之物的无敌修罗。无敌凑过来,气呼呼地说:“我捡拾树枝,不想天黑难辨,无意踩着这厮的尾巴,这厮力气忒大,只尾巴腾的一抖,我整个人就给甩出去啦!”曼纳海姆关切地问:“先生可有伤着?跌得要不要紧?”看到无敌手掌里一片红,不禁恻然。无敌笑道:“无妨,只是擦破了点皮,也没流甚血,不碍事!” 众人再检视那巨怪,满身瘀痕,气息奄奄,丑面道:“依它趴倒的姿势来看,这厮也是从那片巨怪下来的林子里逃出来的。听声辨形,巨怪们泰半是在那里打架!看其伤痕,出手还都挺狠的,看来巨怪群自家伙儿里也会有仇杀和战争。”曼纳海姆附和其论,黑无常问:“怎生处置这畜牲?”俄国人道:“只能杀了,这东西存活世上,只有害处,绝无益处,再说它也活不长,咱们做好人也算送它一程。”言下便命令士兵将大功率强光灯取来。 他们从斯摩棱斯克带来的新式紫外线强光灯,便是应打怪而设计定型生产的,功率大且体积小,附带把手,拎在手里,一个人操弄绰绰有余。俄国兵将灯扛来,大力修罗接过灯管,俄国兵腾出手来,爬到巨怪的头上,巨怪已频临死亡,无力顾及其他,因此上一动也没动。人们头一回见毫无抵抗之能的巨怪,一改平素狰狞可怖的丑态,显得可怜至极,不禁都动了恻隐之心。 俄国兵将之眼皮扒开,大力修罗举起灯头,拧开关一照,一道强光如闪电霹雳,射入怪物无神的眼眶子里。怪物低低地呻吟一声,从头至三趾的脚掌,瞬即化为坚硬粗糙的石头。曼纳海姆令士兵以铲、撬、镐、槌,砸碎巨怪石头尸体,以绝其命根。数十个俄国兵纷纷爬上去动手乱砸,曼纳海姆则招呼黑衣会众,跟他一同朝巨怪打架之处突进,留下不会武艺的俄国官兵,看车、看马、看辎重。黑衣会众觉得新式灯好用,人手一杆,肩掮背挎,拼力起行。小曼纳海姆怕跟不上,要去牵他的契尔克斯马,大力修罗不屑道:“不须劳驾没用的牲口啦!俺带你走!”话音未落,已拦腰夹起曼纳海姆,象揽一根木头似的,看似轻巧地飞奔起来。 小曼纳海姆来不及说话,身子已如御风般飞扬,耳畔非但是急急风的声音,且自遥远的那里传来恐怖的吼叫、咆哮和怪物受伤时发出的粗重呻吟和哀嚎,天地变色,每一声都震得人们神经生疼。他们不畏艰险,走到今天,绝不会退缩,他们是当之无愧的勇士。 前方是未知的恐怖阿修罗沙场,身后俄国人敲打石头的声音也在扰乱他们的心神,他们也有犹豫,但好奇心、好胜心战胜了怯意,驱走了心魔。黑衣会众渐行渐速,至后人人施展轻功,跳纵有致,比赛起了脚力。飞天跑在头里,其后是功夫最好的无敌,无敌身后紧跟着内力雄长的双龙修罗,黑无常和云龙修罗并肩飞奔,脚尖轻点积雪表面,就能朝前滑出一丈。玉面修罗和大力修罗一边一个,拉着曼纳海姆的双手,带着他一起在雪地上滑行。俄国人于轻身功夫,是麦杆子吹火——一窍不通,从未尝过如此的奔跑法子,双脚彷如离地御风而前,飘飘然如仙子凌波,一滑就是一丈开外,眨眼之间,相去云龙修罗身后已不过半尺之距。神枪修罗不擅轻功,落在最后,却也并不含糊,但见他以长长的灯管为拐,一撑一跳,竟弥补了轻身功夫之不足,堪堪跟上一行高手的脚步。 奔到后来,飞天脚下如轮,看也看不见两条腿了。他轻功使发了开来,身子如出膛的炮弹,划过半空,穿林而入,比飞鸟还迅捷,比苍鹰尚高远,甩开众人三十丈,飞扑入战场的丛林之中。曼纳海姆视力好,远远望见飞天修罗瘦小却飞翔的身影,叹为观止,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哪里是人,这分明是翱翔的精灵,飞速掠过林木之间,其带动的气流几乎将一排排高耸入云的杉木也刮得往外侧倾斜了。其速之快,其飞之远,可见一斑。 当众人挨近至可以看清巨怪鏖战之所的时候,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副怎样的画卷?当是人类从所未见的奇观,恢弘之处,令人心旌神摇,令人忘记呼吸,令人难以自已: 大伙儿登高遥瞩,但见方圆数千俄里的广袤森林,林木尽数为巨怪压断挤倒,纵横交错地横亘在巨**战的脚边身侧。巨怪就如纵兕般出柙,仿远古罗马的角斗士角斗互博,或拳打脚踢,或抡起树干乱扫,或以石头相掷……一边是森林巨怪,生相千奇百怪:有的三头六臂;有的口大牙长;有的肩宽背厚;有的狰狞凶恶;有的嗜血贪杀……它们数量众多,黑夜里虽数不清楚,但一批又一批朝高山巨怪进攻的势头听来,少说也有千百头!而对阵的高山巨怪则比之更巨大,先时靠居高临下,建瓴之势撞开了森林和巨怪们的阵形,颇见得手,略占了上风。黑衣会来到之时,它们两派已斗得难解难分,惨烈至极,地上躺倒了数百头巨怪,伤得都不轻,兀自嗷嗷呻吟。巨怪往来鏖战,身躯巨伟,带动的气流,化为罡风,掀得森林粗大的树干如同长草,随风乱摆。 两种怪物群间似有大仇,致令闻到了人类的气味,也并无休战或掉头进攻人们的念头,只是有数百只远远近近闻着味道的怪物,朝黑衣会众所在的方向瞅了瞅,转了转脑袋,俄尔兀自拼勇斗狠,你来我往,打得起劲。石头、树干如狂风暴雨,飞来撞去,充斥着天空,其势唬人。有的石头大如山岳,有的树干卷起的飓风刮起树叶,彷如一道铁叶刀,横斩竖剁,断石如纸,力猛迅疾。观战的人们还要提防飞石雨、叶刀和树干砸,往来闪展腾挪,不上一炷香的工夫,就忙得满头大汗。所幸人人功夫了得,才不致为巨怪交战所误伤。 高山巨怪个个高达二十米以上,逾山石之崚嶒,既大且壮,以一敌十,不在话下,可毕竟森林巨怪数量倍于高山怪,时间一久,高山怪便左支右绌,应接不暇了。森林巨怪竟然进退法度俨然,眼看高山怪势头已挫,它们便分出两股,从后迂回包抄至高山怪的后路,阻碍其退回山上之路。高山怪也看出苗头不对,当头的巨怪蛮性大发,手脚并用,牙爪齐施,拼命撕咬敌人。叵耐敌人包围圈已成,它杀了这头,后面森林怪又补上,绝不给其余裕突围。再说森林怪凶蛮绝不输于对手,也非易与。后面的见同伴战死,凶性大发,不上一顿饭的功夫,还是堵绝了高山怪的出路。这一场好杀,尽显巨怪恐怖的面目,看得观战的人们栗栗自危。 正在这扣人心弦的险境,为之夺目,心无旁骛之余裕,骤然传来数股巨大的声响,惊醒了一众全神贯注的人们。原来,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数巨怪,它们穿过丛林,彷如人走过玉米林子一般,拨开树干枝叶的响声,汇聚成无数巨响,从四面八方传过来。黑衣会众都吓出了满身大汗,这声势动静,简直是身处在森林巨怪的海洋里了。曼纳海姆心胆堕地,惊慌失措地叫道:“见鬼啦,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听声音,似乎所有的怪物都往这里聚拢,他们在干嘛?这是要发动战争呐?” 说话之间,非但森林里有奇丑无比的林中怪,高山上的高山怪也如洪流冲入森林,动若旋风,骨腾肉飞,旋踵而至,须臾赶来增援同类。转眼之间,黑衣会众就彷如身处在滚滚洪流当中,只不过,这洪流并非在脚下奔腾,而是如高山如巨岩,压倒一切的气势,似乎要将世间万物一并吞噬下去。 林木如织,巨怪龁齩如腐,臂扫则裂,一路横犁竖掀,万木凌挫折挽,所过之处,狼藉披攘。巨木倒折与群怪奔突的巨响和震荡,摇撼得地球颠簸如骇浪之巅的一叶小船,夜色也为之战栗。随着蜂拥而来的巨大精灵的铺天盖地之势,黑夜越发浓墨,曼纳海姆和黑衣会众身处其间,感到天地已荡然无存,宇宙也给这帮煞星所搅乱,彷如又回到了太古混沌的世界。巨大的躯体、凶残的面目、如刀的獠牙、飞窜的巨石、横扫的大树、如蚁的怪群、血肉飞溅的战场、横躺竖卧满是呻吟的、冰冷的大地……一切咸归模糊,一切统统化为黑暗。 远征队一行人直看得瞠目结舌,此情此景,饶你有拿雾艺、冲天计、诛龙局段、打凤机,也难禁股栗簌簌之态,人人自危! 第四十二章 黑衣会众与俄国间谍头目曼纳海姆搜寻troll,不知不觉误入险地,身临巨怪的战争中,交战的一方系数量众多而凶蛮的森林怪,另一方是身高体巨的高山怪。双方各占胜场,各有所恃,时而这方攻得激烈,时而那造突出奇兵,转危为安。嗣后两造都赶来了无数的增援,即使并未留意黑衣会众,身处无数巨怪的狂涛下,不寒自栗,在所难免。 正惊疑不定,有一头七米来高的小怪,自黑衣会所在的方向经过,怪物既众,奔跑起来就没头没脑。那小怪懵懵懂懂,不分高低,一头撞来,彷如一座大山横空临头,情势突兀至极,绝无消步的余地。黑无常就使武艺再高十倍,也不及趋避,眼看就要给它撞死。说时迟,那时快,神枪修罗眼明手快,双手抱住强光灯管,吐气开声,抬起灯头,开灯射住了小怪的眼睛,既快且准。小怪尖嚎一声,刺得人耳膜生疼,号声凭空里嘭隆爆炸,血肉、污物、浆水四溅,怪物巨大,血浆流量如山洪爆发,赛如滚滚波涛,冲倒众人。喷得二十来人,个个裹血,滚在了血泊里,东倒西歪。 不巧得紧,跟在小怪身后的,正是小怪的母亲。母怪身高三十米,巨伟异常,乃森林怪内之佼佼者,非王即尊。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血给几个小不点的人儿杀死,尸骨无存,不由得发疯痴癫起来,朝黑衣会众撞来。其势如一座高山扑面压倒过来,登时空气为之一窒,树木、大地、星辰、天空,一切瞬间变得天旋地转,颠倒了乾坤。 母怪臂展之长,一抡下来,人人株连。黑衣会众拉着曼纳海姆飞纵跳跃,飘然快拂树梢,黑衣玄影披风,连天成黟黟匹练,堪堪避过巨怪疯狂一击,往林子深处逃去。巨怪拳臂走空,打在地上,林木摧折,冰雪飞溅,大地翻腾。此一瞬间,仿佛大地也给打得倒折了过来,还在逃遁的黑衣会众像是砧板上的小小人偶儿,给巨大的地震,掀起腾空,在半空里无着无落,四散翻滚。 曼纳海姆在半空里,筋斗一个连着一个,翻得肠胃也要吐出来了,天旋地转之间,眼睛恍恍惚惚地看见二十几个中国人虽脚板离地,身子颠倒无着,如雁飞雕振,却在空中闪展裕如,似电流光绝,鸟逝超群。百忙之中,黑衣会好汉纷纷以所挟强光灯射母怪之头面。巨怪身法也自跳脱,长臂如车轮,如大鹏延颈协翼,来回抡扫,凶险至极。黑衣会众既要躲避来招,又要寻暇抵隙,乘空照怪,灯柱准头有限。再说野外用灯,全赖电池发电,并不充裕,不能长时间开灯。由此总总,黑衣会众虽一似飞车跨山、鹘横海,往往在性命呼吸之间堪堪躲过凶险,但要射杀巨怪,却也是千难万难,难如登天。 一个不留神,云龙修罗手一滑,曼纳海姆从半空坠下,眼看就要摔死,天幸命不该绝,竟然给一棵歪倒的杉树高高扬起的树枝给挂住,并未径直坠地,侥幸捡了一条性命。再看黑衣会众苦斗母怪,赛如凭虚海浪,扬波搏击,凶险之处,令人毛发耸立。 巨怪母性比人还强烈,亲眼见爱子丧命,其怒可想而知,其每一次攻击,集中了所有的力量和速度。若非黑衣会众顶尖的轻功,又兼之经验丰富,闪展腾挪,有了几分先知,否则早命丧怪吻十七、八遍了。黑无常和八修罗如同飞狐,更像猿猱,“三环套月”、“大魁星”、“燕子三抄水”、“紫燕侧翅”、“风摆荷叶”一招招妙至巅毫的腾挪功夫,精彩纷呈。 人影乔矫如龙,东进西退,窜逾流星,在高大的杉木间飞纵跳跃,恍如撑杆,恍如站桩,避开恶怪如狂风暴雨般的攻击。飞天轻功登峰造极,乘母怪发疯神智不清,使出“六合劲”中的“钻翻”、“螺旋”二劲,使“伏龙登天”,御风登云,再使“降龙折身”,悄悄绕过一边,踅身滑翔。眨眼之间,他已贴到了怪物的背后,从杉树跳至巨怪的长尾巴上。巨怪已气昏了神智,懵然不知,飞天修罗知时不我予,自己慢一步,底下的同伴就会多一分性命之忧。他当即手脚并用,沿怪物尾巴爬上它身子,所幸怪物尾巴毛多,爬起来就像有无数绳子可抓握。蹿高伏低不消片刻,飞天就攀到了母怪的脖子上,其轻功简直到了身子瞬间移动的造诣。底下看见的同伴,当他如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但见人影如有形无质一般,沿巨尾巴一贯成线,轻功步法,神奇无伦,无不欢欣鼓舞,情不自禁地叫好。 强光灯系杀怪的独门武器,众人交战之时,最最宝爱之,因此飞天的那杆完好地背在背上。比及他爬至怪物头顶,便解下扣带,将灯管夹在臂窝下,以右臂夹牢,遂左手拽住怪物长发,从上往下滑至怪物眼前。怪物才发见有个小人儿爬上了身。这一下,母怪吓了一跳,情急地回爪来抓飞天。呼吸之间,时间太过仓促,飞天来不及端平灯管,还未开灯,怪物的巨爪早到。身处这危境,飞天艺高人胆大,看清三个指抓的巨掌临头,他不退反进,乘指头合拢前的瞬间,朝怪物的手掌心,双脚猛蹬,身子借力朝怪物的眼睛荡去。人与怪距离立马拉近了一尺,飞天抵近至几乎是贴着了那骨碌乱转的巨大琉璃蛋怪眼睛。 底下神枪修罗乘怪物护眼之空当,落下平地,将身上两根强光灯统统镟亮,一条胳膊抬起一杆,两道光柱精准地射中怪物的招子。怪物惨叫一声,声震原野,眼睛刺痛,忙不迭地捂住眼睛。神枪修罗本意是帮助飞天,谁知怪物身子太高,神枪人在地上,相去三十米之遥,灯光再强,打到怪物眼睛,也已力衰。虽蛰痛了怪物,却令怪物双手去捂住眼睛,反而令飞天无从下手了。 曼纳海姆眼尖,看得真切,连叫可惜,捶胸顿足不止。俗话说得好,屋漏偏逢连阴雨,黑无常蓦然长啸起来,大伙儿回头看他,站在一棵杉树树枝上,手朝东指。众目转而一望,登时人人脚底生寒,浑身打颤。列位看官,你道是何故惊慌?原来,母怪呼痛的叫声,将蜂拥汇聚向高山怪的森林怪,全吸引了回来。果不其然,无巧不巧,这母怪竟真是群怪之首,一旦示警呼痛,群小纷纷舍下敌人,回头来救。成千上万的森林巨怪,疯扑过来,远远望去,简直是巨人的海浪,朝二十来个微型的小人儿冲撞过来。这一刻,仿佛整个地球都化作一块占据整个宇宙的海涛,拍向弱小的人类! 就这么一愣神间,云龙修罗忽地不见了双龙修罗,他着急地叫唤起来。平安教主曾托付他好好照顾一众弟弟们,这双龙是教主的至爱高弟,若有个三长两短,叫他这个做大哥的如何向教主交代。他这一叫,众人心内不禁更且沉重,黑无常心头一紧,预感今日大事不妙,隐隐有种不祥之感。正在纳闷,又是曼纳海姆眼尖,高声招呼众人抬头看母怪的腿脚。众人但见双龙修罗瘦小的身影,正在拼命往怪物的身子上攀爬。原来双龙修罗脑子快,想到擒贼先擒王的主意,便乘怪物呼痛,心神大乱,沿怪物的脚趾,爬上脚再上腿,朝上半身扑去。若是平素的高山,像双龙功夫盖世,也自不难爬上,但巨怪形体如山,还在不停地运动颠簸。莫说如此之高,就使平地上,震动不止,如履波涛,也难下足。双龙几次三番,差点手脚扒不住,要从万丈高处摔下来,所幸天可怜见,他每次都堪堪险中施展高妙武艺,化险为夷。 只这么一来,人人替他捏了把汗,却吃不准他想干甚么。眼看怪物群将至,危急万分,一时之间,聪明如丑面修罗,也呆立树木之巅,茫然无措。曼纳海姆招呼众人躲避:“大家赶紧先躲一躲,怪物大军一来,寸草不生啦!”急切间,俄国人不知中国话怎么说,瞎用起了成语。 此刻情势太过凶险,那飞天修罗高高挂在巨怪的头上,虽未受伤,可却无从下手,上又上不得,下又下不去,急得无法可施,而一旦怪群大部队抵达,万事皆休矣。黑无常再经过多的大风大浪,这一刻的情景,也快令他崩溃,要想躲过怪群的合围已绝无可能。非但东面,西面、北面、南面,四面八方,都是撞倒大树而来的、救主心切的怪物。黑衣会众身处绝境,已然无话可说。到了此间,这步田地,唯有山无棱,天地合,才会看到天地混沌之初般的此情此景。 慌乱之间,时间易过,眼看怪群合围,就在眨眼,云龙、丑面、玉面、大力、无敌、神枪,以及黑无常和十四个长老,跳在一处,手拉手搭成一个人圈,面朝外踏罡布斗,布成阵势,以御强敌,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他们二十人一齐取出巨大的金丝网,分执网缘,大口朝向怪物来处,人人内息随着相连的手,相互传递流转,内力同时提升何止百倍。黑无常口中发号施令,心中也是一股豪气干云,冲天而起:“想我黑衣神教海内无敌,当此千古难逢的境遇,不搏一回,怎对得起列祖列宗!”其阵上应天星,下接地气,功效有如天竺的“并体连功”之法,人叠人以众人之合力,互为表里,相互援应,威力聚合一点,实比每人实力相加还高出倍徙。 母怪因眼痛,又是跳又是叫,过了一会儿,才稍稍好些,正当它睁开眼睛,准备寻仇报复的时候,双龙修罗已攀上它的**,在其**上一蹬,飞纵至它的肩头,挨近了它的耳畔。高空冷风如刀,扑面压来,根本难抑双龙修罗舍命迸发全身内力的上窜之劲。海拔高度使人气闷目眩,透明的空气恰似一面透镜,看得见怪物细微的每一处山痕。高空中瞥见底下几条小河的反光,在稀薄的空气之中,万物都没甚份量,双龙修罗轻飘飘飞纵,快逾星丸。 母怪眼珠转环死角所限,顾不到双龙修罗,低头看见数十个小人儿围成一圈,怒火噌地窜起三丈高,恶向胆边伸,像毒蛇吞吃了烟袋油,母怪弯腰俯身,作势向他们扑去。双龙修罗已运气一周天,张口开声,唱起了格里高利教会他的圣歌。他拼尽全数内力,吐气如洪,将歌声送入母怪那长长的耳朵里。奇迹又一次发生了,母怪怒火中烧的眼睛里,火头渐熄,瞳仁放大,狰狞的面孔不一会儿肌肉便放松了下来,表情呆滞,巨大的身子定定的静止在原地,如同痴呆了一般。 第四十三章 双龙修罗一头唱,一头连催内力,回环转变,声音越扬越高。黑衣会众精擅内功吐气之术者,长啸相和,唱和如一,宫商协调,喤喤盈耳,响遏行云,一时震天撼地,远远地传了出去。蜂拥过来的群怪,听到歌声即呆滞停止下来,有的在狂奔之中,嘎然停步,头重脚轻,摔在地上,就是个“狗啃泥”。近的停下,远的奔近了也突然停歇。但见怪群不断地倒下,越聚越多,恍如在母怪周围形成了一个由怪物组成的瀑布,到了地头就翻滚倒地。身处中心的黑衣会和曼纳海姆并看不到这一番的壮观,但却心如明镜,双龙修罗内力毕竟有用尽之时,这怪物发呆,是受了歌声的催眠,一旦内力不济,催眠之力也即消弭,因此上时不我待,时机稍纵即逝。 二十来人相互递个眼色,招呼一声,同时纵身,跳散开去,撒开巨网,兜头朝近处翻倒的怪物头上罩落。金丝网坚韧殊甚,怪物一旦给兜住,越挣扎网绳勒得越紧,不消片刻,落网的巨怪均绑缚得犹如庞大的粽子。黑衣会众紧跟着挥舞强光灯,各自捉对儿,开灯照怪。森林怪物比入定的和尚还呆,不知闪避,黑衣会众身法如鬼似魅,快得惊人。他们知道此刻千载难逢,稍纵即逝,遂拼尽全力,使出浑身解数,尽力多杀巨怪。霎时,那些呆立不动、面目狰狞的巨怪,纷纷中光,有的爆炸,有的钙化,有的碎尸,有的喷血……怪物像犁开的泥土,成片地死亡。血雾碎肉和碎石,竟也如滚滚洪流,往相反的方向扩散。曼纳海姆兴奋至极,恨不得此刻那些俄国兵都在身边,大伙儿一起杀怪,也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可以多杀几只。 说来无巧不巧,母怪召回群小,不啻是给高山巨怪开了活路,原本被重重包围的高山怪得以钻了个空子,从包围圈里杀出了条血路,喘出一口活气。兼之又赶来增援的高山怪与之合兵一处,兜转来往森林怪群里杀了个回马枪。森林怪物只得分兵抵御,不消半天功夫,形势逆转,森林怪物大片大片地给高山怪分尸扯碎,报应不爽。及至黑衣会这边厢催眠森林怪主力,往外突围,不啻是与高山怪里应外合,前后夹击,打得森林怪群东倒西歪,死亡无算。若说人类这头的杀伤像红雾翻滚,那么高山怪这头的杀伤,则如山崩海啸,狂卷不止。 说到头来,森林怪毕竟数量占优,双龙修罗内力虽洪,却毕竟人力有限,未给催眠的怪物拼死抵抗,却也杀伤了许多高山怪。这一场好杀,杀得淋漓至极,杀得颠倒乾坤,杀得宇宙分崩离析……再难以言语形容,再难用人类的眼睛理解。人类已不再去计算杀了多少只,也算不过来,他们全神贯注于怪物的眼睛、头面,用强光去照,去照……天空最墨黑的时刻,就在杀戮中过去了,太阳出来了。 不知不觉之间,仇恨冲昏了怪物的头脑,怪物们杀得忘记了时刻,而人类则迎来了全胜。却好这日阳光异常浓烈,紫外线射穿云层,拨云见日,将这比地狱还惨烈惊险的大地,照得异常的温暖。第一缕曙光照到曼纳海姆身上的瞬间,他感到此刻系此生最暖阳阳的时刻,一直暖到了心里。 有人遥遥见天使站在云端,羽翼饱满而洁白,体格健壮而匀称,完美无瑕却缺乏两性象征。地上激斗的人类越来越多地看见了阳光里神和天使们,漫天站满了亿万名天使。他们簇拥在一起,彼此相隔半个手肘站成了一条笔直的线,长度足可以从大地横亘至天堂。天使们不约而同地扇动起翅膀,这突如其来的天军,阵势煊赫庞大,当他们一齐扇动翅膀时,带动了足可刮起飓风的气流。 气流如波涛汹涌,摧折着地上的万物,人类和妖魔鬼怪全都难支,蒙头趋避。须臾天使们张口咏唱,寥廓空灵的圣咏流泻而下,透过云层传到了下界,他们的和声相互之间无迟滞无差异,仿佛是用同一副声带振动了千万亿次。圣歌的音波波及宇宙,摧毁了巨怪魔性的抵御能力。 此时,万能的神站在一座黄褐色的高山之巅,居高临下地俯视大地,用缭绕着火焰的食指向天空高高举起,金乌随他的手指煚光耀目……这一切深印在人们的脑中,但又因神力无边,人们又倏然忘记了所有。 再说,巨怪苦斗了一夜,整整一夜,越打越癫狂,浑忘记了它们最惧怕的太阳会来。阳光一现,无数巨怪或爆炸成血雨,或化为永远不动的石头。不消半刻,不,连眼睛眨一眨的时间都用不到,成千上万从各地赶来的巨怪,尽化乌有。天地之间,转眼沉寂,那轰轰的兽吼,那巨大的撞击声、跌倒声、死亡的呻吟……一切都渐渐归复平静。 日影甫出,无敌修罗面前一尊五十米的巨怪,遇光即钙,瞬息化为一座石山。无敌修罗体内真气充盈鼓荡,兴之所至,坐马运气,凝神良久,缓缓将汹涌澎湃的内劲聚于丹田,内外神聚。他双目精光暴涨,大喝一声,右手一起,五指虚抓,握成空拳,半途五指陡振,化拳为掌,打出一招少林七十二绝艺之一的“须弥山掌”。这门掌法极难练成,艺成之后,每逢出招,聚气时刻必久,威力自不消说的。但见他掌甫贴上怪物化的石山,轰然崩碎,着掌处巨山拦腰折断。上半截山砸下来,又将下半截撞得互为粉碎,声势惊人不说,扬起的飞沙走石,将方圆数十里的山林遮没,恍如罩了一个天然巨大无朋的黑灰罩子,竟将无敌、双龙等数十名黑衣会众压在石头之下。 若非到处是毁坏的残迹,若非到处矗立着变成石头的怪物,若非地上满涂的血肉成山成河,若非那些给撞断的大树折断的声音兀自此起彼落……单单看着死一般岑寂的战场,烟篆氤氲,谁都不会觉得曾有巨怪出现过,人们适才苦斗的只是虚幻,只是梦境……给石尘压覆的黑衣会众从石头里爬出来,蓬头垢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视大笑。即令有给这场石头暴雨砸伤者,亦并无性命之忧,无敌修罗倒给他们笑得羞愧,连声赔礼。他们兄弟情深,插科打诨,嬉闹一阵,各无挂虑。 曼纳海姆和黑衣会二十来人,人人受伤,不是擦破了大片皮肉,就是折断了四肢,不是头崩脑破,就是身上留下了沉重的伤痕,累得筋疲力尽。他们沐浴着久违的日光,咸先后晕死了过去,彷如是晒太阳的小猫小狗,沉沉地睡去。远在森林外沿的俄国官兵,闻声穿林赶来,一刻不停,心急火燎,直至申牌时分才赶到。他们攀越的高山越来越尖,越来越陡,绕的圈又愈来愈多,恍如一根爬杆子。俄国人攀上海拔约六百米的顶峰,便顺陡峭的雪坡往下滑,时而出现,时而跳动,时而消失。由于高山反应,一众俄国官兵只有嚼着古柯叶,才能减轻海拔高度带来的疼痛。刚奔到的人只好从血战之后地面上血迹斑斑的修罗场,体会亘古难得一遇的恶战!他们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目定口呆。 莫说炸为乌有的年轻巨怪,单数数变成石头的耄耋老怪,就有三千具之众!俄国兵在肉山血海里寻找到了长官和中国同僚,惊喜地发现,没有人丧命,大伙儿虽然虚弱得筋疲力尽,却一一给他们弄醒了过来。大喜过望的他们高兴地又是跳又是叫,俄国同伴相拥,互道战情,而连日蹇傲的黑衣会众,也忘记了夷夏之别,又是拉手,又是拥抱。两个国家的战友,载歌载舞,欢庆胜利。一年来,意料不到的大胜利,就这么不经意之间,巧然发生了。 他们都觉得,这一场几乎就已将巨怪统统消灭干净了。 善后工作是繁复和枯燥的,俄国人要用能找到的各种工具,将那些钙化的怪物打个粉碎,就像对付先前那只长角的、奄奄一息的怪物一样。也因此,曼纳海姆和黑衣会众原地扎营歇息了三个月,他们派人去当地及附近寻找猎人和民工,赶来一起开工,才将无数的巨石粉碎掉。既毁余孽,再收拾同僚死尸,妥治窀穸之事,表过搁起。 双龙修罗元气大伤,闭关休息,其他人未几就恢复如常,他们把这场大战讲给来干活的百姓听,没人相信,他们全当这些当兵的是在消遣他们,给他们讲天方夜谭的故事哩。每当人们不信地哈哈大笑时,曼纳海姆总是得意地对在场的黑衣会众诙谐地说:“瞧吧,我们注定了是当无名英雄的啦,哈哈哈哈!” 知道底细的人们,根本不将虚名放在心上,单单点数死掉的巨怪,就令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欣喜若狂。此时心情迥异,放眼尽见云锦粲霞,山林成绣,天地增色,鲜华夺目。当他们数到一万个的时候,还有三分之一没计算呢,而天光已大亮,天空蔚蓝,溪流潺潺,树木繁茂,冰雹不降,积雪覆盖,枝条成行,穷乡莽原却转眼看起来处处优美动人。 胜利的电报送到沙皇手里的时候,沙皇正在御书房内焦灼地踱来踱去,像煞一只没有头的苍蝇,目光扫在电文之上,一时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把眼睛揉了又揉,耳窝子掏了又掏。战报说,一共消灭了一万七千头巨怪,这还是小曼纳海姆一贯严谨的习性报的保守数字。沙皇欢呼道:“至少有两万头,至少的!这是场决定性的胜利!哦,伟大的圣主,伟大的圣母玛利亚!哦,感谢你们,感谢上苍的庇佑!”整个沙皇宫殿里,人人喜上眉梢,简直像过节一样。曼纳海姆用了十二张电报纸,详细叙述了战斗的细情,一丝不苟,一笔不落,赛如是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斗怪演义。 尼古拉二世叫来了所有的御前大臣,还特为指定叫来了那个颟顸的格里高利,当着他们的面,朗读了小曼纳海姆的电文。一头念一头连番称赞小曼纳海姆能干,还立刻下令颁给他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勋章,听得老曼纳海姆心头狂喜。当说到圣歌扭转危局的时候,沙皇一年来,头一次狠狠地夸赞了格里高利一通,极称格里高利厥功第一!皇后和皇子竞相拥抱格里高利,三人格格笑作一团,喜极而泣,泪下似丝,顺目眦边淌下面颊,闪动喜悦和幸福的泪花。 尼古拉当即写诏书表彰殁于战事者,颁令养老存孤,活着的俄国官兵每人晋升三级,连黑衣会教主张平安亦被授予中将军衔,会众以下奖赏有差。降妖伏魔,自须人类共勉,大胜冲喜,自不必说的。 第四十四章 格里高利总算扬眉吐气,一扫年来臣工们的白眼晦气,高谈阔论,再无所顾忌,乘间极力声称:“陛下,恭贺陛下,贺喜陛下,凭陛下之神武威名,教之化民也深于命,民之效上也捷于令。我们的战士籍臣教授龙藻龟文之歌,斩妖除魔,一时寰宇虹蔚波映,电烨霜凝,威动三军,成此鼎盛大功,说来,这一切是臣早就预见到的胜利。我之所以迟迟不将方略说出来,就是因天机不可泄露,而故意预为隐瞒玄机,众神因此才让我们伟大的分遣队顺利成功的,宻有二哉!正所谓‘培其根则枝叶自茂,濬其源则流自长’,托赖陛下英明神武,沈机观变,养之有素,故能好谋而成,直捣魔穴,一举敉平。非侈谈谋略者,所可同日而语也!”尼古拉也不去吹毛求疵,管他是不是马后炮,恨不得自己飞到小曼纳海姆分遣队里,与英雄们樽酒共饮,神驰天外,越想越开心,早乐呵得不知自己姓甚了。 当晚格里高利乘兴悄悄摸入沙皇妹妹的御寝之内,大肆阳威,狠狠淫乱了一宿。嗣后一发不可收拾,他这古今罕有的大淫棍,日日争新买宠,收罗勾引俄廷内闺女、贵妇、遗孀,淫狎无度,胡天胡地。 言归正传,俄国上下惊喜之际,叵耐天下事祸福相倚,忧喜交乘,欢庆尚不及宴乐,一派喜乐竟尔长不了!若非不久远东传来日本人偷袭旅顺口的飞章告警,俄国皇宫里几乎就要乐翻天了的。公元1904年2月8日午夜,白天刚撤走旅顺侨民的日本海军,偷袭旅顺军港内的俄国太平洋分舰队,一击得手便远逸,全胜而去,战幕突兀地揭开了。沙皇满心喜悦了好几天,当接到这份战报时,心头咯噔一紧,不想来却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日本人乘俄国海军官整日荒戏,恣行无忌,不事防备,以鱼雷近距离炸毁三艘铁甲巨舰。其时俄国舰队军官正在城内晚宴,庆祝舰队司令施塔克将军夫人的命名日。爆炸声和炮声惊动了整个旅顺,要塞内军官尚蒙在鼓里,相顾愕眙。司令部查问之,下面回答说是实弹射击,直到黎明时发现港口附近被击中的船骸,才真相大白。 边防执掌要枢的军官,视防务如儿戏,须留不得。尼古拉二世忿不可遏,气得面白逾浆纸,怒降撤职敕令,临阵换将。噩电又接踵而至:2月9日日军瓜生外吉海军中将领一支日本舰艇编队,在朝鲜西海岸仁川奇袭两艘俄舰得手,俄舰为逼处此,只得自沉。日海军继而封锁旅顺港,不分日夜,轮番炮击港内俄国太平洋分舰队。港内俄军发炮还击,炮火喧天,打得惨烈至极。两年前为黑衣会炸坏的彼得巴甫洛夫号旗舰残体,至今未修复,旅顺驻军将之停在内港,当炮台用,亦在与日军炮战中炸毁殆尽。 尼古拉二世心悬战局,难免忧心忡忡,寝食难安,忽一日,下面报上来,说从普鲁士订购的三艘齐柏林硬式飞艇已护送回国,尼古拉这才精神一振。飞艇乃由气球发展来的空中运输器械,用于军事,乃空袭轰炸之利器。三年前,德国人齐柏林发明出最新式的硬式飞艇,尼古拉听着消息就订了七艘,可德国人说没货,才改订三艘。临交易之时,德国人又忸忸怩怩不太愿意给了,俄国人再三磋商,软磨硬泡,直费了三年时间,才拿到头一批生产的飞艇。此艇来之不易,天下尽知,格里高利也得知了此事,乘便向交货的德国技师了解了飞艇的来历和用途,觉得很是要紧。他连夜入宫,向沙皇进言,提议将三艘飞艇都用于北方降魔。 尼古拉二世连衣服也来不及穿,就在床榻上听他一番言辞,又有皇后在侧帮衬,沙皇耳根一软,一口答应。隔日就令空军部队,整装飞艇配置,即刻飞赴大森林。 出师当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虽冰封雪冻,却是令人心胸一爽,尼古拉一扫多日来的不快,神采奕奕地检阅飞艇队。但见三艘飞艇艇体挺拔,外蒙防水布蒙皮,蒙皮上印着个大大的双头鹰。此系大臣们特意将俄国国徽印上去,以示尊荣。其相较旧式飞艇大了五、六倍,听技师说来,艇身骨架是由一根腹部纵向大梁和24根长杵及16个框架构成,并使用了大量纵向和横向拉线,大幅增强其结构之强度。尼古拉见之宏伟巨舰,啧啧称奇。底下臣工乘机溜须拍马,歌功颂德,高歌猛进。飞艇在一片颂扬声和礼炮、鸣枪声里,缓缓起行,朝小曼纳海姆驻军之地飞去。 故事发展至此,江枫眼睛稍瞬,画面又自转向中国东北,张平安等留在国内的黑衣会之动向。想是“袋中人”坦姆跟他江枫心灵相通,他稍有所念,它怪物就顺其所想,改变画面,切换起来,比之vr电影,还要清晰明快。 话说,日俄战争打完,日本军队发现黑衣会总舵,重兵围剿。黑衣会百年基业毁于一旦,黑衣会大部分义士死于非命,马媛媛、神算修罗、金娥修罗等一干守寨的黑衣会也无影无踪,不知是给烧焦杀害了,还是给抓走了。 所幸张平安等义士本领高强,抓住了黑龙社的头目内田良平,严刑鞫炼,终撬开了他的嘴。原来日本人把抓获的黑衣会众全都卖给了俄国人,秘密押解去圣彼得堡。 张平安他们决心去寻找马媛媛她们,遂凑合起所剩无几的义士兄弟姊妹们,寻路离开森林,搭乘火车出国入俄境。 可是张平安转念一想,转身对他们说:“你们诸位长老和兄弟们不宜留在此间,我送你们上船,你们到了天津,就可坐火车,先去娘子关,找白虎使者张小虎夫妇替你们张罗安顿。我自己去俄罗斯,一来行藏方便,二来也可去接应双龙他们平安归来。你们安心上路,莫要牵记。一有着落,我就回娘子关找你们。” 黑衣会众虽心有不舍,但教主之命,不敢违拗,他们就在金州湾分手。这边厢张平安决意孤身出国,那边厢万里之外,黑衣会二十八众自灭了三万troll巨怪,旗开得胜,歌舞欢庆,那自不必说的。嗣后小曼纳海姆接到沙皇电报,说是飞艇来助阵,尤其欢腾。黑衣会众咸来相询飞艇何物,小曼纳海姆笑而不答,只说到时候看了自知,钓足了胃口。自此一干黑衣会众日日翘望天空,盼星星盼月亮,一心将飞艇队给盼了来。 公元1904年三月底的一天,曼纳海姆分遣队日夜不缀,终在这日将巨怪钙化尸体凿烂个干净,准备启程南下,众人治装忙碌半天,午后就绪。正在此时,爬在树上的飞天修罗忽地欢叫起来,大伙儿闻声往西南方的天空眺望,但见灰蒙蒙的暗沉天空里,有三个黑点,越来越大。小曼纳海姆曾经见过飞艇,兴高采烈地欢呼:“乌拉,乌拉,飞艇来啦!你们看呐,是不是,可看见那巨大的气囊了么?那上头不是画着一只双头大鹰么!”过了一刻钟,那三艘飞艇越来越近,底下黑衣会众都看见了小曼纳海姆说的双头鹰,纷纷拍手鼓掌。 及至飞艇飞临头顶,大力修罗瓮声瓮气地叫唤:“哎哟喂,乖乖不得了,这物什恁般巨大,简直要把天也盖没哩!”云龙修罗拍手道:“你们看呐,这大气球底下有两个挂兜哩,上面还有玻璃,看看看,挂兜里还有人呐!”小曼纳海姆笑道:“哈哈哈哈哈,那不叫挂兜,那是飞艇,已经不是气球啦,那叫吊舱。前头大一些的叫指挥舱,后面那个有螺旋桨的是推进舱,类似鱼头和鱼尾。”听到鱼头鱼尾说,玉面恍然道:“招呐!这天空不就是海洋么,懂了懂了,那跟陆上的车,海上的船,是一个道理!”小曼纳海姆朝他连连竖大拇指,赞佩聪明。 继而小曼纳海姆一头说,一头手指比划,兴头十足地补充道:“指挥舱里有驾驶室、发动机房和客房,咱们这些人稍后就分批要上的就是那里了。而推进舱则控制起飞、降落和空中悬停等飞艇动作,内有方向舵和升降舵,那螺旋桨叫尾翼,跟轮船是一个原理了。再看那巨大的艇体,你们莫看似它只有一个大气球状的庞然艇囊,那蒙皮之内,还有十七个气囊,据说毋庸外力,它能悬起两千斤重的东西哩。十七个气囊充气放气,就可调节飞艇升高下降,而艇囊纺锤体的形状,赛如游鱼,具最佳流线型设计,堪称完美。” 丑面修罗听得津津有味,手托腮帮子,乘空问俄国人:“听你说气囊长气囊短的,那蒙皮里定是藏纳空气喽?可依我看来,若拢空气,又岂能升空?我因之甚是纳闷,不知是何缘故?你们洋人施了魔法,竟尔令气囊里的空气变轻,方才令那大家伙升天?”小曼纳海姆面有得色,解释道:“哈哈,实不相瞒,空气是空气,但却并非纯是空气。” 大力修罗听得一头雾水,嗔怪道:“你说话像唱戏一般,怎的又说是空气,又不是空气?你在绕口令么?”小曼纳海姆越发起劲,故意拿乔作势,学中国人摇头晃脑,扳起手指头,细数道:“非也,非也,哈哈哈哈,行,我给大伙儿说说,也让你们长长见识。话说吧,这空气里面,有各种元素,譬如氧气、氮气、氢气等等,而它们的分量也是各不相同,质量重的下沉,质量轻的就上升。” 丑面插嘴道:“依此说来,那气囊里必是灌注了氢气了吧?”小曼纳海姆矍然一惊,钦佩道:“咦,你倒知道么?”丑面不以为然道:“你说质量轻的就上升,那这大家伙肚子里必得装轻的气体,氢气氢气,顾名思义,那自然是轻的啦,这有何难,我可说对了么?”小曼纳海姆不禁心头咯噔一下,蛮不是滋味,暗道:“这面目丑恶的家伙倒好生聪明,一点即明,还可举一反三,思辨神速。这种人倒不可小觑了,今后要留神。”他心中这般想,口里答:“对,对,对极啦。正是装的氢气。” 说着话,三艘飞艇已陆续降下来,指挥舱里缒下绳梯,小曼纳海姆分拨众人为三队,教他们缘梯上艇,他自己则跟在丑面修罗脚下,亦上得指挥舱来。丑面、双龙二修罗和八名长老同小曼纳海姆及五十名俄兵中间一乘飞艇,俄国人叫它“圣彼得堡”号。而云龙、飞天、玉面三修罗、六名长老和四十名俄国兵,登上“基辅”号;大力、无敌、神枪三修罗、六名长老和四十名俄兵,登上的是“莫斯科”号。三艘飞艇以三个俄罗斯都城为名,意义深远。飞天修罗身手矫捷,头一个上去,及至众人悉数登艇,三艇收回绳梯,冉冉升空。 艇内气派宏伟,黑衣会众看哪里都很是新鲜,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恍如刘姥姥来到了大观园,大伙儿唧唧喳喳谈论个不休。其房舱内,窗上挂着丝绒的帘子,地下铺着织花的毯子,铁床上绝好的铺垫,温软无比。汤台、盥漱的器具、浴室、厕所、厨房,但凡饮食、便溺生活所需,里头样样俱全,虽称不上堂皇,却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洋人头一遭启用这新式物什,布置装潢,郑重其事,巧心独具。三艘飞艇皆由俄国海军之中老于航海的舵工海师把舵操控,菁英毕集,人人精挑细选,乃海上翘楚之辈。 三艇之上咸有中文流利的技师给众人解说飞艇构造、设备、用途以及作战要领,“圣彼得堡”号上的解说技师名叫米哈伊罗斯基,是个满脸树干年轮一般褶皱的红发老头。他脑袋上的风景,真是蒲柳之质,未秋先谢,头顶光秃秃,油光发亮,红色枯槁得变成棕色的头发在后脑淡淡地围了一圈儿。其容瘦目清,仙风鹤骨,身材适中,看来年轻时也属风流。初次见面,这技师穿着一件束着腰带的家常便服、一双麂皮靴,戴着一副蓝色镜片的夹鼻眼镜,口中哼唱着曲调悦耳的爱国歌曲《斯拉夫西亚》。见到了黑衣会众,他便停了歌唱,正儿八经地解说起来。 老头子双眼大过牛眼,说话声又大语速且快,口沫横飞,一打开话匣子就滔滔不绝。他见众人行李萧条,衣履黯敝,却毫不在意,只顾径直带众人爬上大气囊里。但见巨大的蒙皮里,一根腹部纵向大梁和二十四根长杵及一十六个框架,将蒙皮撑得鼓鼓的满当。到处是横七竖八纵向和横向的绷紧的绒绳,丑面伸手指试一试,绒绳好生结实,就似人女红织绣的梆子,满满撑起飞艇的巨大轮廓,不禁吐了吐舌头。 米哈伊罗斯基手比指划,哪里是小气囊,哪里是硬梁,唠唠叨叨,说了一大通,全是小曼纳海姆已说过了的。大伙儿走马观花,随跟随听,也不怎的放在心上,看看老头儿却说得累乏,满面通红,竟尔有些气喘吁吁。囊内氧气稀薄,不宜久留,众人跟老头儿沿人行通道,低头俯身,爬到后面的推进舱里,这里就更像是舰船的内舱了。蒸汽涡轮的隆隆响声,震得众人耳鼓也要破了,疼得头晕。米哈伊罗斯基又是啰哩巴嗦讲说了好一会儿,众人只见其口张合,其口中黄牙残缺不齐,却一句话也没听到,恍如在看哑剧一般。 直至老头子招呼众人离开,众人听得此令,好似恩纶下降,自顶至踵,无不感悦。飞艇构造参观一遍,回到指挥舱的发动机房,又是依法来了一遍,已是日晡。老技师累得够呛,吼得嗓子冒烟儿,大伙儿却甚么也没听到,脸色茫然。到后来米哈伊罗斯基也自察觉,愀然不乐,不禁气沮,撒性子不说了,吹胡子瞪眼,气鼓鼓地回自己房间去了。大伙儿也不以为然,漠然听之自去,继而换了个军官给他们解说作战细则,大伙儿才来了精神。 第四十五章 讲解飞艇战法的那名军官,名叫米高,三十来岁的人,瘦得象麻杆儿上挑起个猪尿泡,身上还抹了荷兰石竹香水,手捏兰花,说话细声细气,尖溜溜的嗓音,听得人毛骨悚然,瘆人得慌。黑衣会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暗下做起怪腔,暗道恶心。米高是三艘艇上唯一不会中文的教官,叽里咕噜,仅小曼纳海姆全神贯注地听讲,旁的中国人皆不知所云。米高一头讲,一头带他们入驾驶室,趴在大桌子上的飞艇构造图之前,比比划划,讲了约摸有一个时辰,黑衣会众只能愣充聋子,在一边发呆,要待小曼纳海姆掌握了要领,再来教他们。至后鹰爪长老肚子饿得咕咕叫,众人听到咕噜声,如得大赦,就势吵着要吃饭。不曾料想,那同是俄国人的小曼纳海姆也如释重负,说是正巧讲完,将那军官撩在一边,引大伙儿朝机房隔着驾驶室对面的大菜间而去。 大厨从冰库里取出的面包干酪,摆上火腿香肠,铺陈牛肉土豆,还现做了煎蛋饼,将匈牙利酒、莱茵酒和干马德拉酒一列排开,这便算是开饭了。众人沉沦苦寒经年,雹打霜击,吃苦日久,直至此刻,方才重拾做人的感觉,确也饥肠辘辘,抓起吃食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大块朵颐。占据桌子中央高高堆叠的淡红色火腿,大片大片暗玫瑰色的熏鲑鱼,令人开胃的小瓶鱼子酱,大碗里繁花盛放的各种鱼肉,大堆外国蔬菜以及巨型的葡萄。坐在双龙修罗左侧的一名俄国少尉口才讨人喜欢,滔滔不绝地向人夸赞这葡萄的好处,还指出了它的名字:“侍女的手指”葡萄状若人指,名字取得又贴切又形象,中国人们无不啧啧称赏。 席上最受欢迎的还属煎蛋饼,说来那煎蛋饼与中国的煎蛋饼有些区别,俄国人叫它薄饼,是用大麦做的,不放一粒盐,煎得像碟子那么大。煎好后得叠着放,不然转眼就会风干掉。吃的时候几个俄国兵起初还客客气气地向中国战友们演示吃法:将煎饼搁在盘子上后,先抹一点鱼子酱,跟着搁上一片熏鲑鱼,一块油浸鲱鱼,一片腌鯷鱼,一粒去核的橄榄,一片甘椒叶及配餐佐辅之料……然后将之考究的所有东西一并用薄饼卷起来,倒上热牛油,再涂上一层厚厚的略带甜味的醇乳酱。 那些饥肠辘辘的官兵话没说完,便忙着吃喝了,黑衣会众也不介意,学着他们吃一口薄饼便就一口伏特加,口中尽是满足与过瘾。吃得最少的人也一口气干掉了五、六张饼子,那大厨回厨房,兜了一转拿了过山龙进来开酒瓶,满堂飘满薄饼和各色酒食的香气,见他们争抢得杯盘狼藉。盘子、碟子、托盘有的堆叠得山高,有的掉落地上摔碎摔坏,非但中国人吃得满嘴油污,就使小曼纳海姆也手上、嘴上尽是奶酪的碎花和鱼子酱的残迹。他们恁般一副饿死鬼的吃相,吓了厨子一跳,还当跑错到了猪圈里,荒唐仪注,贻笑大方,少不得连连赶打几个抢香肠肉食的黑衣会。 黑衣会众何等身手,当头鹰爪长老一闪就避过,使出独步武林的鹰爪功,出手如电,还多拿了两片火腿往嘴巴里塞,吧唧吧唧大嚼起来。厨子肥大笨拙,追得气急败坏,满头油汗,众人见之憨态可掬,无不捧腹大笑。那位健谈的少尉也不甘示弱,他老实不客气地抢过一大瓶伏特加,将酒瓶搁在桌子边缘,然后单腿跪下,用嘴去接瓶口,继而两手撑腰,慢慢地大口大口干掉整瓶烈酒。一头喝一头还耸动肩膀,眉飞色舞,神采飞扬,炫耀酒量。旁观者众,人人拍手惊叹,叫好不迭,欢声雷动。那闪闪发亮、透明的液体灌下肚后,这俄国军官像没事人儿似的,活蹦乱跳,满面通红,吃喝如旧。 值此乱嚷的时候,米高光着头,露出一头垂肩的金发,蓝色的眼睛闪烁着盯着男人看,踏着笑声步入餐厅。大伙儿见这俄国人相貌堂堂,虽略偏削瘦,一对蓝眼睛流光溢彩,却不知为何举止忸忸怩怩,阴阳怪气,抬头抛媚眼儿,举手兰花指。恁般古里古怪的神态,旁人看来越发滑稽,笑声更汹。米高走到餐桌一侧坐下,那侧的人全挤到对面,不敢跟他挨近,弄得他很是尴尬。他面上肌肉僵硬地朝众人笑了笑,再看曼纳海姆故作不见,埋头吃食,却在下巴上透出来颚骨的颤动,显然是在偷笑。米高既性情阴柔,自是敏感,看见此情此景,心头更添难堪,神色黯然。 餐厅里笑得东倒西歪,又循声来了两人,走前的是米哈伊罗斯基,板着脸鼓着腮帮子,想是适才的气愤兀自未消。他身后跟着个穿背带裤里衬白色毛衣的男孩,齐耳短发火一般红,皮肤白皙,如悬胆的鼻子上有一片淡红的雀斑,端的调皮可爱。他一屁股坐在米高身侧,伸出肉圆的小手,取了一片干酪夹于两片面包内,张开樱桃小口吃了起来,他那肉嘟嘟的脸颊,粉嫩之极。米高见了他喜上眉梢,在他粉嫩的肉脸上捏了一把。小孩子一副乖觉相,任其捏脸,自顾大吃大嚼,旁若无人。米哈伊罗斯基在米高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一头拿面包卷着香肠牛肉火腿片吃,一头把夹鼻眼镜戴上,询问对面的学生们他讲课的要领是否明了。丑面修罗等人唯唯否否,小曼纳海姆连声称赞,米哈伊罗斯基方才露出笑意,喜滋滋地大口咀嚼,吃了一半,还往自己杯子里倒了半杯匈牙利酒,仰脖子咕嘟咕嘟灌了下肚,一来咽食,二来是压一压心火儿。 黑衣会众已风卷残云,吃饱了打嗝,双龙修罗没事就问那小男孩叫甚名字,米哈伊罗斯基一双牛眼一瞪,凶巴巴地警告道:“这是我女儿,萨科琴娃,你们这些家伙,可不许动她的歪主意!”双龙修罗大吃一惊,见萨科琴娃一副男孩子打扮,头发又短,若非她父亲说破,绝难看出来,不禁啧啧称奇。萨科琴娃抬头就见一张奇丑无比,沟洼纵横的脸,塌塌的鼻子两侧一对小眼盯着她看。萨科琴娃给吓得汗毛竖立,与之眼神一触,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此人正是丑面,从萨科琴娃一入来,他的眼光就没离开过她,再也难以离开。米哈伊罗斯基正巧看到丑面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的尴尬情景,也不管青红皂白,勃然变色,抬手就将手里的餐叉,朝丑面扔去。丑面呆呆看着萨科琴娃,恍如老僧入定,不知躲闪,双龙修罗眼明手快,一把半路抓住飞叉,骂道:“老家伙,想杀人啊!看看你女儿不行呐?我还要摸摸……摸摸她头发哩。”说着双龙修罗故意气老头儿,闪身窜至萨科琴娃身侧,伸手就摸她的头。 如此一来,急得米哈伊罗斯基暴跳如雷,扔下餐巾,就跑过去揪他。双龙扬声哈哈大笑,边笑边走,踩着自己的笑声一溜烟逃出了餐厅,米哈伊罗斯基一把抓了个空,反而一个趔趄,摔趴在地上,疼得腰都直不起来。萨科琴娃忙急得眼里噙泪,离座去搀扶他,丑面修罗亦过来相帮,连连替双龙赔礼道歉。米哈伊罗斯基给戏弄得够呛,哼哼唧唧爬起来,逮着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就没好气,小曼纳海姆忙扯开话头打圆场。回头让丑面及鹰爪长老等人回避,叫他们随艇内仆役去他们自己的房间歇息。他们一行戏谑得够了,也吃得肚圆肠肥,欢天喜地,扬长而去,这边厢小曼纳海姆好一阵慰抚老头儿。萨科琴娃也软语相劝,又是捶背又是揉肩,米哈伊罗斯基舒服受用,转怒为喜,一场口角才算摆平。 一帮子俄国人围着餐桌又吃了一会儿,小曼纳海姆与之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谈远东与日本人开仗的事情,说了一阵子告辞出来,到黑衣会众的房间将他们一一叫出来,领他们去浴室洗了把热水澡。沐浴后各自回房睡了一觉,直至翌日醒来集合,众人精神恢复。飞艇不比海上的轮船,坐上面并无颠簸之苦,如履平地,眺望风景,行驶稳当。黑衣会众吃了北冥经年之苦,此刻不啻是到了天堂享福,个个神采奕奕。小曼纳海姆重申了昨日的战斗要领,这便领着众人到安置强光灯的指挥舱两翼及后面推进舱尾,依次比划着灯的位置,详细譬解操控巨大的灯头之法门。这一番说得深入浅出,黑衣会众悉数心领神会,一个上午,小曼纳海姆又让他们依次上去演练得精熟。午餐罢晌午后,又上大气囊顶侧的高倍望远镜位,操练了望和搜索丛林之法门。 其时风雪未歇,望远镜虽有棚盖遮护,却冻得结起了厚厚的冰晶,用起来得先以小锤子敲碎底下支架间关节的冰,方可转动。上去的人脚底滑溜,一不小心就会滑出护栏,掉入飞艇下莽莽黑色森林,绝难保性命。小曼纳海姆当先一步一挨,艰难地上去,亲演了望镜调校、转动、除冰之法门,黑衣会众及同行的俄国兵一一上去如法了望了一遍,运用熟练,方才交替换人。如此这般,小心翼翼,费了大半天,大伙儿终于平平安安操练一过,并无岔错。 其间轮到丑面修罗操演,他留神细瞧底下为积雪盖顶白皑皑的森林,竟能直透林木底下的雪地。落叶木棵棵冻得厚厚裹着坚冰,任你寒风呜呜掀屋拔山,林木竟其纹丝儿不动。丑面见冰树若鉄铸石勒一般,不禁咋舌,信口告诉身边的同伴们,伸出舌头乱摇。所过之处,透过望远镜,飞艇下的景物清晰之极,彷如人就站在地上一样看得林子里的情势清清楚楚。大的牲畜如狗熊、驯鹿之属,自不在话下,小的如狐、狼、松鼠、乃至鸟雀也看得趾抓分明。丑面一头看,一头兴高采烈地叫出看到的物什,惹得双龙修罗也玩心给钓起来,迫不及待地要上去看。及至轮着他的时候,他是越看越不舍得下来,即令寒风刺骨,也毫不畏缩。 忙到天黑,众人方才回转指挥舱驾驶室少歇,奇巧通讯兵收到沙皇的密电,送来给曼纳海姆过目。曼纳海姆读后摇头苦笑,众人看着他,他说道:“沙皇陛下也真的相信格里高利的鬼话,言听计从,这番的电令,纯是格里高利的胡话了。他意思让咱们三艘飞艇兵分三路,一路朝东,到白领海峡,再转折向西,搜索东面广阔无垠的丛林高山,袭扰沿途troll,围而趋撵,逼之朝西南迁移,往贝加尔湖西北的埃文基地区聚拢。再一路返回西北,将西面的troll往东驱赶;第三路北上,自极北北冰洋沿岸,驱赶巨怪南下,三路兵咸逼巨怪至埃文基地区。按格里高利异想天开的说法,过得几年,会有太阳坠下,降临埃文基地区。皇帝让咱们赶此之前,将troll怪物们尽数撵至那里,再将之围困,等太阳降下来,将之一并烧死,方保无虞。哼哼哼,众目昭彰,这就是天方夜谭,还申饬我等勿求速效,毋事兼营,呸!胡说八道!莫说不知有无此事,便是做到上项任何一条,都难如登天,连神也未必有此精神能耐,遑论我们只是些凡人。” 黑衣会众听了都嚼蛆沙皇糊涂,岂能轻信一个疯子的话,摇头叹息竟要由疯癫病的宵小摆弄,暗生不值之感。谈谈讲讲,已是夜色四合,外头雪停,阴云略散,露出一钩冰轮,给厚厚积在舱外玻璃上的冰雪一衬,格外冷艳。鹰爪长老讶然称道这月光皎洁,太息暌隔已久,赛如他乡遇上了故知,凶狠鸷恶的老脸上,皱纹褶子里绽开了温情的花,竟自手舞足蹈,翩翩起舞,情难自已,热泪盈眶。经他这么一引逗,众人也都兴起思乡之念,你说家乡的习俗,他念珂里的亲人,我论春天播种的欢腾。有的想念一秉至公又平易近人的教主,连说大哥如何怎的;有的挂念家中妻小,想煞了热炕头;有的已知辽东烽火横肆,替中国百姓捏了把汗;就使念及向来铁面无私、严厉冷峻的执法长老,想起同甘共苦的患难之交,亦殊足畅怀。 第四十六章 小曼纳海姆自从在中国就已佩服张平安,爱屋及乌,对这些中国人心存景仰,时刻以上宾待之,兼之经年相处,患难与共,眼见几名年轻人跳脱活泼,本领高强,很对自己的脾胃,相交甚欢。他虽是个俄国军官,却隐隐拿他们当好朋友,绝不稍有怠慢,更遑论洋人对中国人向例的轻蔑和鄙薄,那是连念头也没有的。因此上,他既这般待见大伙儿,黑衣会好汉,恩怨分明,也拿他当自己人,即令有人因肤色差异而生的芥蒂,也不知不觉抹开了。黑衣会思乡,人之常情,小曼纳海姆也应景儿地谈谈当年在中国东北的往事。 正说得热闹,萨科琴娃忽地踅进来,众人眼前霍然一靓。但见小姑娘换了女装,面莹如玉,眼澄似水,圆姿替月,姣好如花,恍疑是西施复出,洛女重生,夏娃转世,实在是个美人胎儿。她面上扑了淡妆,青色的眼影,长长的睫毛弯又弯,上身紧身的山羊皮袄子,下面穿条碎花棉布裙,双腿穿紧致保暖的丝袜,脚上是麂皮短筒靴子,细细的鞋跟将她支起来,越发亭亭玉立。她身上还洒了香水,馥郁的香气隐隐传来,众人鼻翼好生受用。萨科琴娃是乌拉尔山里出生的娃子,高高挺挺的肉鼻子下,鹅蛋脸骨架起的脸庞天生的婴儿肥,一笑起来,两颊漩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几乎占去了大半个面庞。性感的嘴唇抹了口红,猩红如火,不说话的时候也彷如嘟着嘴。她来叫大伙儿去吃饭,大伙儿却愣愣地看着她发呆,连乡愁也忘了个干净。她说了一遍,见大伙儿发愣,不禁脸红,低下头双手交叉握在身后,两只脚在地板上摩来搓去,紧身袄子将她的胸脯勾勒得丰瞻华美,随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 黑衣会众不论老少,咸尚光棍,贪看少女美色,一时之间,偌大的房间里静寂无声,尴尬至极。小曼纳海姆虽已婚配,却难挡其美艳,脱口说了句俄语,少女听了更其害羞,侧转身子靠在门框上,奇巧恰在双龙修罗坐的位置后面。她不停地眨眼睛,那长长的睫毛油黑光亮,颤动地沾上了眼眶里的湿润,彷如梦幻里的仙子,好看之极。众人痴痴呆看了好一阵,方才醒过来,嗯嗯哈哈从椅子里站起来,尴尬地互相关照吃饭,这才相偕鱼贯步出驾驶室。走过萨科琴娃面前,每人还不忘多看她几眼,弄得少女只得低头不语,跟在众人最后出去。 她乘最后一个双龙修罗神态潇然走过之际,启朱唇、翻贝齿,在他耳畔小声说:“昨日你摸了我一下头,我可不依,你当欠我一次情,记得要还哦!”双龙听得此言,眼目一亮,朝她上下打量,女孩红潮一直红到脖子根,连敞开在外的锁骨也发红了,紧紧跟在双龙修罗的身后。双龙再往前走起之时,感到少女吹气如兰,轻轻的拂过自己的后颈,痒痒的好生受用,全身登觉得热乎乎的。双龙不由得血往头上涌,脱口低低央道:“姑娘,你……你,你跳舞真好看,能教我跳舞吗?”少女一时默然不答。及至走到餐厅门口,前面的人都进去了,灯光黯然的走廊里,只余她二人。萨科琴娃猛地一把抓住双龙的手臂,扳转他身贴到自己胸前,双臂勾住他的脖子,将他的头扳下来,自己的一张樱桃肉嘴贴上双龙修罗的嘴巴。少女是恁般坚决,气力不小,双龙心里懵懵懂懂,也不使力,任由她摆布。吻上香唇的刹那,身子里如过电一般,舒服得连毛孔都悉数收紧了。少女滋润柔软的舌头顶开双龙修罗羞涩的牙关,伸入口中,寻找他的舌头戏耍。双龙修罗尚不懂女色为何物,给萨科琴娃含住了舌头,心慌意乱之间,说不出的舒服受用,恍如身子轻了十几斤,飘飘欲仙。 好色而慕少艾,恋房中而不羡神仙,世人一辙,无人或免,双龙虽不甚明白其理,下意识里还是贪恋情生的。两人靠着舱壁,深深吻了有小半刻,少女满足地放开他舌头,两人嘴上都湿润润的,四目相对,含情脉脉。双龙似觉不足,又伸嘴亲了上来,萨科琴娃开心地低低一笑,又与他长吻不休。二人亲热了许久,听到餐室里叫他俩名字,双龙慌忙抽身,象做了亏心事似的,拔脚就想跑。萨科琴娃在他耳边低语:“今晚你到我房里来,嗯,吃了饭就进来吧,反正也没甚事情,我教你跳舞便是,还有,有东西给你看,别忘啦……咯咯咯咯咯”言下一路笑着跑入了餐室,倒比双龙还快了一步。 当晚欢宴,人多椅少,有的俄国兵便聚拢来,三五成群,席地围成圈,将酒食放在圈心,斗酒轰饮。喧闹欢笑之声,充盈舱内,荡气回肠。米哈伊罗斯基自有坐席,稳坐吃喝,见女儿嘻嘻哈哈进来,神采飞扬,不禁起疑,凶巴巴地向她说了句俄语。少女随意回了一句,径自坐下来吃喝了起来,讨好地又是给父亲斟酒,又是递菜,献了好一番殷情。米哈伊罗斯基就这点没出息,女儿一撒娇,花他一花,他就甚么都抛到九霄云外乐呵去了。 旁边有几个同桌的俄国军官也哈哈地揶揄打趣,俄语会话,嬉闹扰攘起来。双龙修罗象做贼似的,乘着喧嚷,悄悄蛰进来,偷偷躲着挨至伏虎长老身侧的空椅子上坐下,抓了面包只埋头啃起来。坐对面的鹰爪长老打趣地说:“双龙小弟怎的还没喝酒就脸红哩?”丑面等人见双龙果然面色如酲,双龙难为情地敷衍:“想是适才说话心热了,凉快一会儿就好,过一会儿就好。嗯,我喝点酒,咱们都干一杯吧,祝大哥身子康健!”说着拿起手边的伏特加,给黑衣会众人人酒杯里斟满,举杯相邀。众人自是乐意,大众举杯祷祝,一口喝干,火辣辣地叫一声好,气氛转而热闹起来。 伏特加酒劲颇烈,黑衣会众咸熏熏然醉眼朦胧,双龙也借酒劲壮起胆子,又言谈便给,露出调皮的性子,只是有意无意都将眼光避开萨科琴娃不敢看。萨科琴娃吃饱了就站起来向父亲和军官叔叔们告别回房,她父亲多喝了几杯,已是楞子眼了,逞口道:“呵呵,今日那么乖,是不是做了啥坏事啦?哈哈哈哈,那边的中国朋友们,你们说,我的女儿漂亮不漂亮?动她坏脑筋的人会少么?”中国人、俄国人满堂大笑,有几个好事的揶揄道:“米哈伊罗斯基,你舍不得女儿,可她总要长大的,雄鹰那么多,你遮拦得过来么?哈哈哈!”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双龙和萨科琴娃咸有些不自在,内心总如做贼似的,疑神疑鬼,隐隐觉得这话就在说他俩,一时之间竟错觉他俩的勾当已为旁人所知。萨科琴娃自幼得父亲熏陶,中文比她父亲还流利,嘟囔道:“啊呀,爸爸,叔叔伯伯哥哥,你们羞煞我了,叫我怎的做人呀!哼,懒得理会你们,我回房间啦,你们吃好喝好呐!”言下转身,朝双龙暗送秋波,见双龙脸孔赤红,也目不转睛地注目自己,便点了点头,径自出去了。双龙知是在提醒他约会之事,等少女的倩影出房,他佯装甚事也没发生,投入吃喝欢笑里,给兄弟和俄国战友们斟酒干杯。这顿晚饭,大伙儿兴风作浪,一味取笑米哈伊罗斯基。女儿不在,老人听大伙儿夸赞她美丽可爱,乐得合不拢嘴,得意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话休絮烦,且说双龙昨晚就探悉了少女的房间所在,酒足饭饱后,一心一念就在萨科琴娃身上,一想到她含情凝睇,就使他浑身都乐滋滋地战栗起来,早自目迷五色,心无主宰,满脑子是与她的约会。他借口喝醉,推脱众人的纠缠,提前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地走出餐室,一步一跌地朝少女的房间踅去。好不容易捱至门前,人一个趔趄,扑在门上,撞得咚咚山响。萨科琴娃一开门,他便醉倒在少女的怀里。萨科琴娃忙抱着酒气冲天的心上人,挪至柔软的床上,双龙还没躺下,就呕呕地佝偻起身子弹起,一头扑到玻璃窗处,拉开玻璃,就咕噜惊天地吐了起来。萨科琴娃轻拍他的背脊,轻语安慰,柔情如拂,直至双龙将肚内一半酒水连餐食一并呕掉,方才停下来得以喘息。 双龙修罗仰躺在床上,缓过神来,呼吸渐缓,经冷风一激,酒已醒了,见萨科琴娃关上玻璃窗,回转身来。搓酥滴粉的娇靥,红润焕发,低眉垂目,长长的睫毛更增曼妙娇妍,风姿绰约,背靠的玻璃窗上冰晶彷如雕花,人冰相互印衬,好看之极。双龙不禁赞叹:“你真好看!”少女芳心大悦,袅袅娜娜地挨至床头双龙修罗的脚边,摸着他的腿脚,爬到他身上,直至面面相对。 少女吹气如兰,双龙闻到甜美的香味,浑身骨头也要酥了。萨科琴娃见他痴痴呆看的样子,不禁笑着在他唇上印了一口,明知故问:“你看甚么看,有甚好看的,不许看,不让你看,你真坏,看得人家不好意思啦。”说着伸双手捂住他的眼睛。双龙感到她温软的娇躯贴在身上,昵声喃喃,柔荑触摸眼睑。 天上的繁星静静地悬在夜幕之上,一颗拖曳长长尾巴的流星划过,不期从另一端恰有一颗彗星拖出笤帚似的大尾巴,接应住了那颗不速之星。它们都是石头,它们都把最辉煌闪耀的瞬间献给了这一刻这一晚这一幕,交汇的闪花烨烨,照了宇宙,明了人间。 忙了一宿,萨科琴娃已浑身酥软如绵,尚疑身在梦中,与双龙交颈枕上。双龙修罗瞥见殷红染褥,歉疚良深,满脸涨得通红,嗫嚅无言以对。萨科琴娃却欢喜逾恒,摇头慰道:“你莫说话,这是我最欢喜的时刻。”其面颊绯红,艳逾海棠。 二人合卺承欢,尚未婚配,一夜之间,已自有了夫妻之实,忙到天亮,两人兀自精神健旺,一无睡意。俄国女孩便拉起双龙来,教他跳舞。 女孩穿上亵衣,赤脚站在地毯上,挺胸收腹,拔背提臀,让双龙依样照式在她对面站直,又教他:“你的眼睛得注视我的双眼,跳的时候千万别低头看脚,脚下踏错了也无妨。来,你的右手扶着我的腰,对,就是这里。”待双龙手扶上她健壮的腰,女孩身子便微微前后摇摆起来,令曰:“像我一样,摇摆——对啦!” 两人摇摆身子,渐趋入韵,节奏符然,少女便伸足举步,口中伴以“一,二,三”的口令。双龙亦步亦趋,跟着少女翩翩的曼妙舞姿,学会了欧西的社交舞蹈。两人越舞越欢,虽然没有音乐伴奏,但两小竟其乐在其中,陶醉之极,不知时光已过。 第四十七章 公元1904年3月27日申牌时分,小曼纳海姆拜访客次,召唤黑衣会众,逐一敲房门点卯。及至到了双龙修罗的房间,竟空无一人。转身正要询问身侧已随行的丑面修罗和三位长老,却见双龙修罗来了,慌慌张张地伸头张望。小曼纳海姆招呼道:“双龙先生原来不在房间里,咱们这便找下一位吧。”双龙嗫嗫嚅嚅,唯唯否否诺诺,乘人不备,蒙混了过去,实则他是才刚从萨科琴娃的房间里出来。昨夜一场云雨好事,情长宵短,睡得香甜,直至此时才醒过来,被底优香,非兰非麝,另有一种沁人雅味,兀自叫人流连难起。及至慌忙穿衣出房,所幸适逢其会,并未穿绑。此一节暂且慢表。 且说飞艇飞了三日,俄国人争执了三日,拿不定主意,是否要依皇命分开,大伙儿都眠思梦想了三日。这日申时一刻,俄国人究竟不敢违拗沙皇敕令,犹豫再三再四,三艘飞艇还是分道扬镳。小曼纳海姆就是约招黑衣会众,集议此事的。三艘飞艇依令排气下降,艇上黑衣会陆续缒下,聚拢在一片高地之上。春寒料峭,积雪厚重,天候嬗变,雪霁的天空,铅灰沉沉,压得人难受。 俄国军官随小曼纳海姆缒下两名,共参其议。天气寒冷,长话短说,俄国人寥寥数语,讲了沙皇敕令所指,相询黑衣会的主意。黑无常长老虽为魁首,却不善临机之变,更无统筹大才,拿眼示意足智多谋的丑面修罗。丑面昨日已知沙皇敕令系格里高利所授方略,虽心有不以为然,但虑及来俄国前教主的训示,心里早已有数,说道:“兹事体大,我等二十八位兄弟戮力同心,只为灭怪,而行止机宜,还得听诸位将军的调遣。我们兄弟尽心竭力,辅佐你们,以毕其功则可。还是客随主便,谨遵你们俄罗斯的军机措置吧。诸位大哥兄弟,觉得如何?” 大众平素信服丑面的机智、见识,也觉并无甚好恶,既随军助阵,总听俄军官调遣是最好了的。由之绝无异议,小曼纳海姆便拱手作个四方揖,谢道:“多谢诸位体谅,我等不胜感激和崇敬。所谓君命如山,我等也并无良策,既沙皇陛下如此发布,我等当谨遵其令便了。诸位还按原班上三艇,基辅艇往东,莫斯科艇返往西北,咱们圣彼得堡艇北上追剿巨怪,一切行止皆听艇长号令。今后虽为同僚,几乎是要天各一方,请诸位不避艰险,共襄戎行,可好?”黑衣会一起答好。曼纳海姆又是做礼感谢,又说了些激励的话,方才挥手告别,各自还归原位。既商谈妥帖,三艇各自散开。 回上飞艇的丑面修罗兀自为自己替大家伙做的决定而心神不安,这一朝分离,前途茫茫,凶多吉少,岂能不揪心!黑无常长老和鹰爪长老分立在他身侧两边,三人目送其他两艘飞艇一东一西地远去,平添怅惘和凄凉之感。鹰爪长老心潮所至,不禁开口唱道: 江湖一声狂潮笑,澎湃两岸潮,往昔手足欢乐调。 北冥寒冰阴霾早,离愁惜别惹心焦。 江湖一声怒海涛,降妖不算少,离情别绪谁相邀。 天上飞艇自骄傲,听得谁人开口笑? 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歌声苍凉,嗓音雄劲,充斥驾驶室内,荡气回肠。小曼纳海姆亦听出了凄恻之意,不禁拿言语宽慰众人,言语铿锵,信心满满,必期成功。鹰爪长老一甩花白的辫子,仰天长啸,内力到处,震得俄国人掩耳也来不及,连舱内铁壁亦为之战抖。他笑罢释然道:“不妨事,男子汉大丈夫,岂能给儿女状所累,老夫不过是一时兴起,胡乱唱的,入不得耳,见笑啦!” 飞艇行了四、五日,气候如常,依旧寒冷,并无敌踪,一无所叙。艇内一应战斗人员,未轮着当班者,咸白昼睡觉,夜晚全体站岗搜山索林。日夜颠倒,披星戴月,月冷雪冰,人面倦眼微饧,好生乏累。艇内人员轮班值守,征花侑酒,打牌消遣,打发时间。而黑衣会众则专心军务,忙得腿脚转筋,却不亦乐乎。双龙修罗每至换班下来,便躲开同伴及俄国人,悄悄蛰至萨科琴娃房间,与之私会。会晤的次数既多,耳鬓厮磨,二小就越是彼此离不开,稍一分开,就念念不忘地想再碰面。两人世界,极尽喜乐,而时光流逝更快,转眼就过了俩月。 气候是一天冷似一天,天寒地冻,所过之处,冰结已厚,大地冰封,到处是银亮一片,夜晚北极星总在船头之前闪烁,而白天太阳则右舷升起,左舷落下。银冰反射阳光,天地炫目晕眼,总刺得人眼目红肿发痛,开飞艇的兵弁人人皆戴墨晶眼镜,不在职司的人,咸莫敢到窗边张望。说来也奇怪,越往北行,白天时辰就越长,到后来每天几乎有十来个时辰是大白日,黑夜却一晃即过。所幸造艇的德国人受俄国人所托,特意将卧室建成封闭式样,窗户一合,日夜如一,也就不虞有碍睡眠。 艇飞颇速,这日半夜已看得见苍茫灰淡的北冰洋面,云开雾散,只见夜空中的星星忽闪忽闪的眨着眼睛,银河霄汉历历在目。漫天银白,水天一色,清冷凄美,暗夜深墨从银白后面罩将过来,灰蒙蒙的人畜无影,全然是一派神奇天境,与俗世迥然相异。夜晚已经来临,来势凶猛,不容抗拒。它千方百计要舒坦地卧在大海这张没有沟壑、没有火山、没有火车铁轨的床上。在这张床上它可以肆无忌惮地发出鼾声,无须在边界线上缩手缩脚,更无须在半岛上蜷缩身子;它沉沉入睡,浑不将地形放在眼里,尽自做着自由的甜梦。 远处海面上,冰层覆盖不到之处,墨黑的海水里,叮咚叮咚冰山与碎冰相击,隐隐之间,艇上的人们一推开窗,就能听得到。大海在咆哮,深蓝色的海面给夜色染得墨黑,时不时地整块儿往上耸,胀得鼓鼓的,蓦地裂开,碎成一簇又一簇的白沫。天空中东一搭、西一搭都是长溜的卷云。人们透过宽大的玻璃窗往下望,比兀鹰飞到陡峭的高山顶上,还看得真切:那无边无际的大海,隐隐约约的海岸线,细长得几乎难以分辨,沿岸森林象白色的小草一般摇摆,万物皆渺,浑然一色。 当班的俄国上尉巴尔克瑙?阿涅波季斯托维奇见到此景,不禁向身侧相助他操舵的丑面修罗赞道:“这景色好美啊,我华沙的老家那里可见不到这般壮观的冰雪世界呐,你们中国也难得一见吧?”巴尔克瑙生得瘦刮刮的,两腮长着年轻人金黄色的茸毛胡子,刮骨剃肉般的脸上总悬着乐呵呵的笑容,眉毛已被太阳烤晒发白,鼻子高高如削尖的笔头,生在那抠洼凹凸的脸上,恍如怪石嶙峋的山谷里横生出来的峭崖。他有点驼背,胳膊很长,是个快活的人儿,善良的灰眼睛素常眯成一线,就会流露出孩子般的稚气,遇事都往好处想。 丑面上艇不多久,就喜欢跟他聊天相处,乐意看着他欢笑时露出稀疏、洁白的牙齿。巴尔克瑙又会讲中国话,两人言语投机,说些家乡风俗,结下友谊。他手指远处一座大冰山,那褐色的眸子仿佛害怕白天的光亮,用浓密的睫毛遮盖住眼睛。这双眼睛若夜间的鸟,暗处立刻显现优势,丑面修罗的视线被他的手势吸引。但见冰山在月光下发出青冷的光芒,银光闪烁,冰山形似一只张开巨口的猛虎,棱角分明,呲牙咧嘴,显得又是绮丽,又是可怖。隔得远了,也看不出确切大小,底下高大的松树也只有炭笔般长短,想来定是广大的。 丑面亦惊叹道:“呵,莫说中国更难见,就是你们俄国东西南北兜一转下来,这般景色的也属独一无二哩。哎,你看,你快看呐!”说着手指北方,巴尔克瑙顺他指向,眼光转去,眼前一亮,北方映出一片奇异的彩光,无数绮丽绝伦的光色,织如缎带,在黑暗中忽伸忽缩,大片橙黄之中夹着丝丝淡紫。倏尔紫色愈深愈长,迸射出一条条金光、蓝辉、绿电、赤煌,瑰丽之处,莫可名状。 巴尔克瑙一惊之下,“咦”的一声呼,三分震惊,七分艳羡,嘴巴张得老大,几乎连下巴也要掉下地去了。舱室里其他忙着干活儿的弁牟,眼神也都给牢牢吸过去。一名戴金丝边眼镜的年轻文职俄国人,凝目眺望这片变幻的光彩,狂喜地叫道:“北极光!北极光!海的那头就是北极!了不起,了不起,不得了,不得了,咱们到地球的最顶上啦!乌拉,乌拉!赫拉啸!赫拉啸!……”原来飞艇一漫北上,已飞临极北之陆地,越过喀拉海和东西伯利亚海,对面就是北冰洋,而北极之天空,已是目力遥望可及,可谓系真正意义上的天尽头。那光彩就是罕见的北极奇景“北极光”,中国之人,从来无人得见过。亲眼目睹之人,无不叹服,丑面看得心中怦怦乱跳,啧啧称奇。 正说话间,先前众人瞥见的那排乌云不停地向前推进,已然欺近拢来。黑压压一片,气势如万马奔腾;飞驰而来的万马中不乏烈性大发的龙驹,怒鬣失蹄,而余众则收腿跃起,昂首挺胸,奇姿万千,翻翻滚滚。丑面眼光掠见飞艇尾部的机翼上也结起了宽大的冰块,他好奇地伸长脖子,尽力将眼光及远。舱外的机翼在一团流汁中劈砍;流汁在凝结,在硬化,象要把整个巨硕无匹的飞艇冻结在里头,如同把鱼儿冻在冰中一模一样。飞艇有时好似失去了机翼和马达的力量,任由巨大的气流裹挟着、拖曳着,仿佛遇上了世界末日的飓风。引擎的声音忽强忽弱,仿佛螺旋桨在这片灰霭中也给弄得晕头转向了,时不时也会突然地不知所措。强漩涡摇撼飞艇,令人觉得摇摇欲坠,这时,一种无声的恐慌攥住了乘客的心。尤其是中国人未经世面,一双双眼睛全都睁大了,虽有光亮,但却呆呆的。一张张脸宛如泥塑石雕,只有眼珠在活动,象煞虫子蠕动一样,不时地瞅瞅俄国驾驶员。 诸人正在惊疑不定,艇身忽地一抖一颤,彷如被一阵大潮裹挟着一颠,忽悠忽悠漂浮起来了。飞艇颠簸不定,好像火车遇上了一段表面残缺不平的铁轨。黑衣会众更且将一颗颗心提上了嗓子眼,丑面也不停地伸脖子干咽。巴尔克瑙?阿涅波季斯托维奇笑眯眯地用眼神安抚了每一个人,轻松地吹了一声锐响的口哨,漫不经意地道:“没事儿,遇上空气对流了,你知道,天空就像海洋,也有海浪波涛,颠簸在所难免……” 话音未绝,猛可里一阵剧震,嘭的一声巨响,飞艇似撞到了山峰,犹如火山爆发一般,天崩地裂。巴尔克瑙?阿涅波季斯托维奇不提防,一个趔趄跌下舵台,丑面亦横着倒下,所幸百忙之间拉住了舵边木栏杆,方才不至匍匐。雷达感应器也“呜哇呜哇”叫唤起来,刺耳的警笛声彷如催命般,震得飞艇上下四至回荡共鸣,震得人脑中嗡嗡直响,头重脚轻,头晕目眩。所幸舱内诸般设备皆以钢铁支架加固,并无一物破碎,巴尔克瑙?古斯卡趴地上哼哼唧唧地警叫:“有troll!我们遭到了袭击!”一张瘦骨棱棱的脸上已满头大汗,看上去油光光的,那对颧骨也越发高耸,神情扭曲狰狞,显见是惊怖交集,一扫和气的笑容。 第四十八章 飞艇驾驶室内人们东倒西歪,忙着爬起来的时候,忽地从玻璃窗前左下方爆炸出一团巨大的红雾。定睛细瞧,血雾里四散的块状,一眼便分辨出系肢体轮廓,还有一根长大的尾巴,卷在血雾里坠下莽莽的黑森林里,砸得树干枝叶断折倒塌下一片。丑面眼尖,狂喜道:“干掉了一只怪物!不知是谁打的灯?今日值守左舷灯位的是谁?”巴尔克瑙?阿涅波季斯托维奇也循着丑面手指,看到了巨怪爆炸的一幕。他是今夜执勤班的班长,喜极而泣,脱口道:“应当是双龙先生打的!真漂亮,不知双龙先生是否安好。” 小曼纳海姆及一干俄国指挥官陆续给惊动,来至指挥舱,检点损伤,怪物似乎就出现了一只,此后再无震荡和敌踪。大伙儿都想知道底下强光巨灯位的战况,伸长了脖子,好容易等到底下俄国传讯兵报将上来。那士兵二十出头,腰际挂着哥萨克马卡刀,脚步如风,橐橐橐橐跑上来,在梯子上就扬声喊开了捷报,好生赞佩了一番当班的双龙修罗。原来,飞艇到了海岸边,艇长便令放气下降高度。艇底几乎是擦着底下森林中高高的树尖,向前缓行,想来如此便惊动了林中乘夜出来走动的巨怪。一头高约二十米,头顶长满尖刺如猬的红毛怪物,受了惊吓,撞向飞艇,奇巧落点就在双龙修罗坐的灯位中央。 其时双龙正与这名叫索涅契卡的哥萨克传讯兵聊天,索涅契卡跟班长巴尔克瑙?阿涅波季斯托维奇学过中文,虽言语生涩,却也勉强听得懂。巨怪巨爪扫来,撞在飞艇铁壁上,登时砸得坚硬的铁壁凹陷了,强光灯前的防护罩玻璃咣啷碎裂,冷风顿时疯狂地灌了进来。还来不及感觉寒冷刺骨,俄兵站脚不住,竟从砸歪的缝隙往艇外掉,这要是掉出去,定然小命不保,绝无幸理。俄兵看出去的东西都是倒立的,就像看涟漪回荡的水面。天地万物全都在波动,歪歪扭扭,天旋地转,还有一团黑烟,沉甸甸地打旋,往上升起。外面寒冷之极,气息一呼出就变成了白雾,一吸气空气就通过嗓子眼,象冰水一样落进胸膛,冷得肺管如针扎般刺痛,几乎就要窒息了。 哥萨克来不及抓住飞艇,身子往外飞去,已自只有闭目待死的份儿了,自分必死;说时迟,那时快,他身子甫一出舱,竟借大风之力,条件反射地弹身翻转:在极小的空间和角度,凭空做了个“鲤鱼打挺”,双脚竟然能够踩着空中强劲的气流,将身子正面翻上来! 幸而双龙修罗眼明手快,使出水龙神掌起手式“拨云见日”,左手探臂,疾逾闪电,鬼使神差地竟然抓住了俄国人的后衣领;右手拨动巨大的灯台,内力到处,那沉逾千斤的大灯台瞬即折转向巨怪飞近的巨脸。而双龙拉住俄国人,俄国人下坠之势加上身子分量,亦近千钧,舱外飓风呼啸,风力袭来,竟如一只大手猛地又势将哥萨克连同双龙一并往舱外扯。如此这般多种力道同时攻到他手中,自是将双龙的身子也拉了俯折下去,半个身子伸出了舱外。其情势之险恶,已至毫巅,俄国人身子自然又往下沉了半尺,吓得五脏六腑象给绳子往下拉拽似的,既恶心欲呕,又头晕目眩。 双龙于间不容发的瞬间,瞟了一眼灯台下的开关,乘势以右脚尖点去,强光灯应脚而亮。灼热的灯光如柱,照亮了夜空,将巨怪的血盆巨口、丑恶的嘴脸、恐怖的眼睛,照得透亮。光柱一入怪眼,怪物痛苦地惨嚎,却因身在半空,无法趋避转折,当空爆炸。碎肉、血骨虽张开巨网铺天盖地罩上来,飞艇凭着钢铁的外壳,不致有致命伤害。乘着爆炸将血肉激发为雨的气浪,哥萨克大吼一声,伸左足勾着怪物攻击造成的裂缝边缘,双腿如鼓槌乱点地飞跑起来,力大无匹;与此同时,双龙舌绽春雷,亦大喝一声,力贯左臂,将俄国人拽回舱内。两人合力终于回入舱体之内,双龙修罗倒在灯台下,鼻端嗅到哥萨克口中腌鲱鱼混合伏特加酒气的异味儿,不禁皱眉。 哥萨克却因使力大了,双腿快跑不停,沿舱内铁壁往上奔了十多步才止住势头,身子悬空,双足踩着垂直的墙面,与舱内底板平行,好像他是从墙壁上横生出来似的,又犹如马戏团的“登空步月”节目一般。就在力将尽,哥萨克快要脚离墙壁坠地的瞬间,他真是具有超强的运动能力,竟其足下一撑就一个后空翻,身子滴溜溜三百六十度翻下地来,安然双足着地。气喘却神定,双目精光矍然,好一个矫健灵活的哥萨克,摔打如夷!两人好一阵喘息,才惊魂稍定,可以说话,已是隔世为人了。索涅契卡浑身臭汗,浓烈的体臭熏得寒风也退却,双龙修罗虽嗅之恶心,但毫不以为意,两人共历患难,相视大笑,肝胆相照。 俄国人说来虽寥寥数语,且多词不达意,然而丑面是个中高手,神思遐想,在心里默演招法,恍如身临其境,不禁神往。一众俄国人无不狂喜拍手,乌拉乌拉欢叫个不停。他们亦听得神驰向往,拿双龙当神人一般的英雄,将身边欢天喜地的黑衣会众拉过来,又是抱了又是亲,也不顾大老爷们儿之间,口水甚是恶心。欢腾到了这般地步,双龙非但是杀怪的英雄,甚且是这条飞艇的救星,黑衣会众人人跟着沾光,老毛子爱屋及乌,对中国人好生敬仰。 小曼纳海姆相偕艇长和黑无常长老,下舱去看望双龙修罗,自是好一番勉励,艇长伊万更其赞不绝口,几乎是要跪地磕头。双龙修罗赶忙拦住,自谦了一番,不在话下。沐浴在飞艇外光怪陆离却流光溢彩的北极光影里,整个飞艇内,充斥着节日般的欢愉和兴奋,而双龙却毫无居功之色,理一理湿漉漉粘成一团的头发,取干毛巾揩干汗水。——对黑衣会众兄弟来说,救同伴的性命原是分内之事,不足挂齿。 一夜无眠灯火辉煌,双龙修罗成了人们最欢喜的人,一直闹到天亮。次晨窗外光彩渐隐,人们意犹未尽地将愉悦埋在心底,一如其旧,军令严整,号令划一,凛遵艇长之命。伊万艇长俨然家长,令大伙儿紧守岗位,不得懈怠。欢乐的人们才各自分散,双龙修罗才得空回房歇息。萨科琴娃见自己的心上人一夜成了众人的大英雄,自是芳心窃喜,跟着双龙入室,行那欢会之事。自此两人就如粘了鳔胶一般,形影不离,再分拆不开了的。 及至吃饭的时节,大伙儿先到的人咸肃然不动餐,静候双龙修罗,拍手欢悦迎入席位,人人举杯敬酒,忙得双龙应接不暇。巴尔克瑙乐呵呵地祝酒道:“双龙先生年轻有为,临机不乱,处变不惊,既救了我们同伴的性命,又拯救了咱们的飞艇及咱们大家伙儿的性命。你是咱们共同的大恩人!”双龙谦道:“不敢当,不敢当,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再说,其时只是下意识地抵挡巨怪的攻击,也无暇想甚么救不救人的,说来惭愧。” 伊万艇长哈哈朗声笑起来,端着满满一杯干马德拉葡萄酒凑过来,轻拍双龙窄小的肩背,赞道:“赫拉啸!阁下是中国人的骄傲,也是我大俄罗斯帝国的恩人和永远的朋友!我代表大伙儿敬你一杯,衷心感谢。”巴尔克瑙替伊万翻译了中文,双龙再如何挡架吃酒,艇长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自然爽快地举起自己酒杯,丑面修罗替他斟满琥珀色的葡萄酒,双龙一口气仰脖子干了下肚。艇长自也一口喝干葡萄酒,又说了许多勖勉的话,所有俄国人都朝双龙及一干黑衣会众挑起大拇指,投去敬意和佩服的目光。 这顿饭虽非满汉全席,亦无宫廷之筵席的规模,一如家常,却尤其欢快热闹。中国人和俄国人恁般热络,亲密无间,古今罕见。米哈伊罗斯基也佩服起这个先前与己捣蛋而玩世不恭的年轻人,见到宝贝女儿凑在他身侧,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地默许了。双龙救下的传讯兵还是米高教官的小表弟,米高在场更是热情洋溢,执着酒瓶子,举着玻璃酒杯,先是给双龙修罗行礼,千恩万谢,继而要与双龙修罗照杯。闹闹哄哄地与在场众人一一照杯一过,醉眼迷离的米高至后竟其在众人之前,自告奋勇跳起了舞。 俄罗斯人素爱舞蹈,官兵们咸随身携口琴、弦管之乐器,拿出来理弦调韵,按腔引谱,调宫叶商,便要弹琴,凑趣伴奏。俄尔声乐杂奏,宫、商、角、徵、羽五音韵迭谐。米高乘兴脚踏碎步,摆动双脚,踩踏节拍,象一阵旋风也似,跳跃来去,忽而蹲下身子,走起了矮步,以皮靴的脚后踵急遽而猛烈地敲击地板。地上发出低沉的声音,其皮靴后踵打出高巴克舞的节拍,继而又打出特罗巴克舞的拍子。其舞步讲求轻快,身躯扭动,热力四射。他系军内舞蹈高手,身子柔韧至极,舞姿曼妙赛过女人,登时引得哄堂喝彩。到了后来,乐声回行甚疾,辘轳圆转。他跳到高妙处,嘶啦一声扯开衣衫,袒露黄毛毵毵的胸膛,额发飘动,大颗大颗的汗珠不住地冒出来,宛如雨降一般。萨科琴娃也看得眼热,脱了外罩,轻装上阵,与米高共舞,口中则和着节拍,启樱唇吐遏云之调、发绕梁之音,嘹嘹呖呖唱起了歌。 伴奏之音随之一变,由宫转羽,清音曼艳,逸韵铿锵,无一不中腔合拍,应节入神,观众击节称赏,拍掌以和。萨科琴娃人本美极,又经数月双龙修罗的爱抚拨弄,越见丰盈,细腰丰臀,丰神楚楚,秀骨姗姗,繁弦急管之下,扭动起来,尤其风情万种,美艳万方。座中多目眩神迷,啧啧称羡。她丽质聪明,闻声即悟,雏喉娇小,天生成的一副好嗓子,按节能歌。宛如玉响珠跃,鹂啭燕语一般,抑扬宛转。加之她楚楚身材、亭亭玉貌,一双会说话的栗色眼睛,一身皮肤洁白得象旭日照耀下的雪原,给餐厅里罩上了一层迷人的氤氲。她越跳越欢,打心坎里笑出声儿来,银铃般的笑声夺魂摄魄,替其闪耀夺目的美丽,加倍增色。这般一来,在场的男人无不弹眼落睛,看得痴呆,眼睛如同粘在了萨科琴娃的身上,再也搬不开、遮不断。 同在一室用餐的俄国官兵里的几名哥萨克族,见自己家乡的舞蹈,不禁也跃跃欲试,俄尔或踏碎步或走矮步,亦加入舞团,转眼便沉浸在了这疯狂自在的舞蹈里面。他们踏出舞步的同时,又将身边相熟的伙伴也拉下了场,跳舞的人越来越多。俄兵中也有白俄罗斯人使劲吹起风笛;犹太人敲响扬琴;哥萨克人拨弄科勃扎琴。尽管严寒凛冽,冻僵了手指,脸颊和鼻子冻白了,高空氧气稀薄,连呼吸都困难,但人们还是在载歌载舞。黑衣会众看得连连高声喝彩,拍手称赞,琼筵醉月,声伎侑觞,场面好不热闹欢愉。米高兴奋地到处跳、咕咕叫,又高兴又得意,跟同僚互相吹嘘舞技,一张嘴活像由壶嘴里往外咕嘟咕嘟倒牛奶似的,竟有说不完的话。 第四十九章 如此又热闹了一天,伊万算是给黑衣会众放了半天的假,换下岗位让俄国人代劳半日。黑衣会众各自结伴休息不提,且说伊万和小曼纳海姆率属下俄兵密切监视森林里的动向,未几入夜,飞艇已临海边,伊万令出果决,折而南寻。飞艇高高在上,视野开阔,却久不再见有怪物踪影。丑面修罗打了个盹儿,不放心军情,又至驾驶室,碰着小曼纳海姆,动问军情。小曼纳海姆将几个小时的搜索情况说了,动疑道:“说来令人纳闷,此间已露怪物行藏,依据双龙打死的二十米巨怪量体型生相测度。那怪物绝非等闲,说不定系troll头目,也未可知。可是头目出来了,其巢穴理应不远,而其小崽子却并不见一星半点,着实令人费解。” 丑面边听边思忖:“巨怪毕竟非一般生物,其情诡谲,行藏迥异常理,也是意料之中的。这莽莽森林几千几万亩,高山峻岭多如牛毛,若真要遵格里高利那厮的方略行事,那得干到猴年马月,也未有个头儿。”嘴上却宽慰道:“黑夜里搜寻怪物,确是不易,遑论这莽莽天地之间,林木茂密,山峦起伏叠嶂,赛如迷宫。要寻到怪物,也只能按部就班,老老实实地彪起眼睛枯索、盯紧雷达等消息,别无他法。活计枯燥无味,又累又苦,咱们心中抱定替人类禳灾弥福的信念,也就不会惹厌生恼啦。”小曼纳海姆颔首赞道:“阁下所见极是,令我茅塞顿开,贵国俗话说得好,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圣人书呐!”丑面摆手谦道:“哪里哪里,岂敢岂敢,在下只不过是勉励自己的心思,说来不禁惭愧。”两人相视一笑,督率俄国人搜寻了一宿,却一无所获。 翌日早餐后,众人回房睡觉,轮着黑衣会众白天值守,却也没甚事可做。数月以来,他们飞艇内也玩了个遍,如双龙修罗这般年轻的,已觉半空里的日子枯燥乏味。他还前夜打死一怪,亦算有些收获,有所经历,可资慰藉。那些生来就刀头舔血的长老们,多日不见怪物影子,早心痒难搔,急不可耐,天天趴在雷达前,痴痴呆呆地等它发出警报。有的人雷达室呆得腻烦了,就趴在玻璃窗上,探头往下张望,简直要望眼欲穿了。因双龙成了俄国人心目中的大英雄、杀怪的大豪杰,萨科琴娃这两日倒是喜滋滋的,吃中饭的时节,双龙吃着蘸酸奶油炸包子,她还往盛填塞李子和葡萄干的火鸡的大盘子里扒了根鸡腿下来,递至双龙鼻子下,劝他多吃。那火鸡还是前日替双龙杀怪庆功酒宴上剩下的,系大胖厨师的拿手好菜。 萨科琴娃脑后拖着一根大麻花辫儿,甩来甩去,双龙将她辫子握在手中,连赞:“你的头发真漂亮,辫子梳得也好看之极,你可真美啊!”萨科琴娃撅起红红的肉唇,脸含羞涩,昂然自得,眉目传情,明眸流眄。因双龙的功绩,米哈伊罗斯基即令见到女儿对他暧昧之情,也佯装不见,低头笑眯眯地喝着甜菜汤,顺手吞下一片煎内脏。听到双龙夸赞女儿的话,忍不住高声道:“辫子呐,是俄罗斯少女的至宝,古时候啊,咱们有个顺口溜,是怎么唱来着?呃……,对啦,说,辫子辫子快快长,一直长到齐腰长,人人拍手又鼓掌,夸你城中美娇娘。呜哈啊,哈哈哈……” 他觉得双龙先生的身上泛着一种神圣的光芒,这种光芒只有那些打了大胜仗回来,博得烜赫功名而由沙皇将勋章挂满胸前的大元帅的面目上,才会看得见。若宝贝女儿跟他攀亲,自然沾光,甚至可仙及鸡犬,越想越得意,不禁将一块内脏嚼得吧唧吧唧响,嚼到得意处,举杯仰脖子一口将一杯掺胡椒的上好伏特加酒,一饮而尽。舌尖麻辣,一股热流窜遍全身,好生受用,心里更添愉悦,其一头红发竟也格外鲜亮起来。 他父女俩这般神情模样,一众黑衣会人人看在眼里,岂能不眼热。面子上虽不说,心里实在咸是争强好胜的主儿,那些长老更是在黑衣会内职司比双龙修罗高得多,遑论辈分资历,不是耆宿,就是帮内老人儿。双龙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后辈大大风光了一把,让他们这些老姜情何以堪?由之,双龙修罗身边米哈伊罗斯基父女与黑衣会众相形之间,成了截然相异的两道风景,夹杂在这两层风景的缝隙里,胖胖的随军炊事厨子端上来一盘稀奇古怪的调味料,盘子四周围绕着暗褐色调味料是燃烧酒精的火焰。黑衣会众从没见过这般菜式,乍一见之,唬得从椅子里跳了起来。萨科琴娃给他们这副吃惊相逗得嗤嗤笑了起来,米高也忍俊不禁,哈哈笑起来,一不小心,疏忽大意,将叉子上的半条鱼也掉到了地上的毯子里。 小曼纳海姆告诉众人这调味料的吃法,黑无常长老他们才恍然大悟,也咸自噱而莞尔。在下转述此故事,也没听明白那调味料究竟系何物,想来年代久远了些,时下的俄国餐饮里却并无这道令人睹之色变的调料。 吃罢饭,双龙和萨科琴娃手拉手并肩走出餐室,拔去销子,把走道两边两扇百叶窗望舱壁里推去。北冥空气稀薄,白日里阳光灼眼,玻璃窗内有百叶窗,平素合上遮阳,要往外看,只须推开窗户扇儿,透明玻璃立现眼目之前。他俩取出墨晶眼镜,戴在鼻梁上,靠在一排玻璃窗前,往外俯瞰。时值赤日悬空,纤云无翳,松林四布,峭壁巉岩,点缀其间,一望无际的尽是森林,眺望遥远的森林时,看到树梢顶泛着葱郁的蓝光。萨科琴娃伸手指给双龙看,欢叫:“看呐,看呐,森林树梢的顶子蓝郁郁的,多好看,你说可有多奇怪唷,明明是苍松翠柏,远远地看过去,却透出的是蓝色。”双龙捏着她柔荑般的手,心神荡漾,也惊叹世间之奇景,睹景生情,美不胜收。 不一会儿,远处隐隐飘来一团云,初见之时,还道是小小一片浮云,讵料云朵越来越大,不消片刻,飞艇已然整个儿闯进了一座云彩的城市,彷如在一条白玉铺地的大街上航行。这条街象是棉絮铺就,又似是大块雪板砌起来的,长不见头,两旁耸立的白瓷筑就的摩天建筑,正在慢吞吞地、威风凛凛地倾倒下来。这景致吸引住了两人,他和她把脑门贴到玻璃之上,看见外面有一座座形状不整齐的寺庙、一栋栋东方式的多层房屋、一道道形象复杂的牌楼、一座座石膏制成的教堂……都在慢镜头中倾圮。 恍如罕见大地震后的城市,而飞艇则就在这废墟中穿行:大街荒寂凄凉,广场杳无人烟、空旷无比;飞艇难免要擦着顶天立地的建筑。四下一片雪白,透着一点青色,象煞了道路,好似可以直奔碧蓝清澄的天空。每一座楼宇都在放射强烈的亮光,里面似都点燃了千百万盏灯火,照得白蒙蒙的天地透亮。云层之间偶尔还可遇上一小块一小块的湖水,水边巉岩环立,飞艇掠过时可见一池激荡的水波。飞艇的引擎不时发出一种响声,又倏然咕咚一下转成格外低沉的轰鸣。飞艇被气流抛了起来,就象轮船飞在浪尖之上却未紧跟着坠进低谷。 树林子里的雾霭闪烁出瓦蓝色的光亮,正在渐渐消融,时而有阵阵芬芳的香味飘上来。在树木蓊郁的群山之后,高耸着终年积雪的、白晃晃的雪山……萨科琴娃紧紧靠在双龙的臂膀上,两人静静依偎,看着景色不出声。双龙见萨科琴娃自成少妇后,愈发美艳动人,映照四壁。他下意识伸臂揽在她腰上,百般摩挲,于心甚乐。沉默了一炷香的工夫,背后餐厅里的人声也渐稀,想来是大伙儿吃罢饭各自离开忙碌去讫。萨科琴娃忽地长长叹了口气,双龙修罗听来好生落寞,不禁轻轻吻了一下她的红发,相询叹气的缘由。 萨科琴娃幽幽地再叹了口气,紧紧抱住双龙,自言自语:“这么辽阔的崇山峻岭,望也望不到边,不知里面藏匿了多少troll?我们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消灭它们?它们嗜杀如命,我们随时都有性命之忧,沙皇派我们干这差事,等如是刀尖上跳舞,谁也不知下一刻会不会就送了命。我和爸爸同干这一行,在飞艇上供职多年了,飞艇被差遣来搜寻怪物,我们也是无可如何。我和爸爸干这一行就爱这一行,我们也都认命了。可是你们中国人就为了这趟差事能赚点皇帝陛下的钱,冒着搭上命的风险,真也不值当。” 双龙修罗亦不无忧虑地说:“唉,谁说不是呢,嗯……危险么到处都是有的。就算居家过日子,也会有五劳七伤之病,车祸摔跤之险……人的生命短暂,人又极其脆弱,死是必然,那么危险就也是必然,危险时刻包围着我们。我们来此灭怪,只是为了替人类除掉大患,全是一副为公的心思。你们俄国的百姓又信赖我们的本事,我们自是要当仁不让的了,否则岂不辜负了你们的厚爱?至于我们的首领令我们来,也是想让我们这些年轻人多增些阅历,赚钱呢,只是顺手带过而已,吃饭用度,在在须钱。你说对不对?”萨科琴娃听着他一番恳切的言辞,也觉得不错,为人类之公益,大是大非之下,顺便赚点钱,也无可厚非,再说尼古拉的钱全是老百姓的民脂民膏,不赚白不赚。她头倚在双龙的胸口上,轻轻地点了点头。 张双龙轻轻抚摸着少女的鬓发,顿了一顿,又说:“倘若巨怪只在地上,咱们就虚费时日,苦虽苦了点,性命倒也不打紧;倘若那怪物巨大得能摸着天,随意进攻进攻这飞艇,一旦飞艇坏了,咱们就是大罗金仙来救,也难保不死。”萨科琴娃嗔道:“那些troll怎的不会攻击飞艇!当初一经政府延聘,我爸爸就说担心怪物不好招惹,若攻击飞艇,艇上的人就无栖身之所。即使从飞艇上跌下来不跌死,落在这荒无人迹的地方,也必死无疑。无如那帮好大喜功的大人物们,一心热衷于杀怪物,岂会管我们的死活!” 双龙忙安慰道:“不过话说回来,也不须担忧,跟怪物交手至今,咱们可从未一败,杀了好几万只了,它们可不是咱们的对手。既然身在此间,事已至此,担心毋庸,有我在,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拿一百二十个心放在我处吧。”萨科琴娃栗色的大眼睛的睫毛长长的已挂上了几滴泪珠,听得此言,眼目一亮,兴奋道:“龙哥哥,我信你!龙哥哥,我这几日思前想后,就想嫁给你!你说,我嫁给你好么?”双龙年齿尚幼,乍闻此言,心慌意乱,吓了一跳,一颗心怦怦乱跳,跳得头脑里也咚咚嗡嗡作响。萨科琴娃见之眼放精光,面红耳赤,嬉笑止不住窜上脸颊来,狂喜之下,站立不稳,几乎要晕眩过去了。 萨科琴娃赶忙搀住他,行复紧紧抱住,嘴巴凑到他耳朵下,又深情款款地问了一遍:“龙哥哥,我嫁给你做妻子,你说好不好?”语声甜腻,听得双龙骨头也全酥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张口竟然结舌。他看见她额头上、腮上的皮下细嫩的血管;看见她泪眼迷蒙,满脸的期盼。在萨科琴娃以处子之身以身相许,在双龙修罗心里,娶她做老婆,那是自然而然、天公地道之事,赛如吃饭喝水,顺理成章的美事。无如他人既小,萨科琴娃又比中国女子热情得多,先开了口,叫他一时半刻没了主意,心里甚是乐意,嘴上却笨得说不上来,这便是中国人固有的含蓄羞涩吧。 萨科琴娃与之相处日子多了,深谙他的脾性,更了解了不少中国人的秉性习惯,见他一派呆样,更添欢喜,抱着他又是亲又是搂的,推推掇掇,两人就上了萨科琴娃的单人房间,自是又降一顿云雨。二人尽兴躺床上喘气儿,双龙问她:“你说想嫁给我,是当真的么?”萨科琴娃连连用力点头,调皮地眨眨眼睛,反问:“龙哥哥,你要我么?”双龙忙接口:“当然要!”女孩双眼发光,脸上起了一层红晕,竟自开怀大笑,格格格格笑个不停。双龙倒急了,一把抱住她,温存地吻她的胸脯,口中说:“那这事儿咱们可说定啦,不许反悔!”女孩更笑得声儿响,也不知是给他吻**吻得痒了,还是害羞婚事,身子抽搐地往后缩。如此一来,双龙修罗还真吃不准她是不是当真的,急忙追问:“你啥意思啦?不是在逗我玩吧?说话算数哦,这事可不能儿戏哩!你别笑啦,快给个准信儿,啊呀,急死我了!” 萨科琴娃笑得脸颊也疼了,眼泪也笑出来了,看到心上人情致恳切,心急忙慌之态,转而正色地一字一顿道:“龙哥哥,我已想好啦,我要嫁给你!此生不渝。再说……再说你快要当爸爸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真的么?我要当爸爸啦!啥时候的事?太好啦,太好啦!娘子,你真好,你真好!”双龙喜极竟其先叫起了“娘子”。萨科琴娃象小猫咪似的,软软地偎依在他的怀抱里,两人别提有多幸福快乐的了。她说:“已有七日,我时常犯恶心,身子与前异样,想来是如此,但还不敢确定,我也没敢到医生那里去查。等我告诉爸爸,再去找艾利普金查验查验,确诊看看是不是有了胎。”双龙修罗乐得又是搓手又是亲她,简直不知道如何才好了。 第五十章 这一天血红的太阳停在西边的海面,良久良久,始终不沉下海去,阳光最烈之时,不得不关上百叶窗,但从缝隙里射入的一束束炽烈的阳光还是格外欢乐。两人这晚分头向父亲和黑衣会众说了婚事:黑衣会众听说双龙修罗要娶萨科琴娃,又惊又喜。双龙是约他们大伙儿在休息室公布的,说两情相悦,又将这几月的风流,简略隐晦地说了出来。大伙儿惊叹不已,就跟夜晚看见太阳一般吃惊感到离奇,人们心下暗道年轻人胆子大,却也都替他两个小孩儿高兴,说来奇巧,这晚天上果然有太阳。北极天候之异相,反倒替双龙和萨科琴娃送来了好运。丑面对萨科琴娃早暗生了情愫,爱慕日深,但一听说小兄弟双龙已跟她好上了,垫着兄弟情深,以内心的大智慧,斩断情丝,竟其亦诚心实意替自己的小弟弟高兴。那边厢萨科琴娃跟父亲说知此事,米哈伊罗斯基先是断然不允,至后萨科琴娃低声说了疑似妊娠的话,老头子惊喜交集,遽然改颜换色,一口答应热心筹办婚礼之事。 不消一个小时,整个飞艇人尽皆知,大伙儿咸替两人感到欢慰,津津乐道的,统系婚礼如何操办的话。飞艇飞临荒原丛莽,艇上物资不多,操办婚礼,紧紧巴巴,所幸两人至诚相爱,不讲虚头巴脑,只求实实在在,大伙儿见证他俩幸福的结合即可。如此一来,大伙儿将艇内旧有的,统统翻找出来,各尽巧思,给新人布置起来。艇上连船工带兵弁,拢共百十来名,人人戮力,不日齐备。大伙儿高高兴兴,干得又快又好,一场婚宴一场洞房,虽甚简朴,却极尽欢悦,幸福洋溢。在下笔拙,难描难摹,列位看官,言传意会,只在遐思万里啦。 艇上只有萨科琴娃是女人,伴娘只好马马虎虎让米高代劳,他娘娘腔的做派,也不以为意,坦然领命。男方则由丑面奉陪,艇上本有随军牧师,便就势做了证婚。牧师卡卡卞洛夫头上涂了发油,带着略显滑稽的庄重姿势和萨科琴娃并排在毡子上站好,手里拿着圣像,叫新郎鞠躬到地。他含着幽默的微笑祝福他,吻了他三次;萨科琴娃也如法行仪。牧师以手加额,由衷连唱带念道:“永恒的上帝,汝将分离之二人结合为一,并命定彼等百年偕老;汝曾赐福于以撒与利百加,并依照圣约赐福于彼等之后裔;今望赐福于汝之仆人张双龙与萨科琴娃,引彼等走上幸福之路。汝为吾辈之主,仁爱慈善,光荣归于圣父、圣子与圣灵,万世无穷——我以圣十字架发誓,这系我见过的最幸福感人的一场婚礼,祝愿我主慈悲,让这对新人圆圆满满,白头偕老,阿门!”言下,他让出位置,让新郎也站到毡子之上,与新娘子并排而立。“伴娘”米高适合时宜地将两个用鲜花扎成的花环倏地戴上两个新人的头上。有个扎波罗什的年轻士兵艳羡不已,情不自禁大声地宣称:“将来我也要有这么一场婚礼,那才美呢!”婚礼婚宴上人人诚心,尤见真情,将新人送入洞房, 双龙修罗和萨科琴娃好事鸳盟,洞房花烛之夜,虽无花好月圆,黑夜堪比白昼,但少女清香流动,火光映壁,一番乾坤,温柔乡里,舒服自在,洞房春暖之乐,自不消我等费神,他们自是欢会。地近北极,世界尽头天时自是大变,其地域自前日起,半年中白日不尽,而另半年则长夜漫漫,话休絮烦,一宿无话。翌日艇上电报又拍来沙皇尼古拉二世的歌日圣谕,颁旨大意厘分两条,胪列如右: 领有全部大俄罗斯、小俄罗斯、白俄罗斯独裁大君主皇帝及大王兼多国之俄皇陛下,皇威远届。 一,特命三艇如前所议,分而东、西、北三方,诱引巨怪出穴,驱赶至贝加尔湖以西北800俄里处,北纬60.55度,东经101.57度,通古斯河,不得有误。 二,着各艇就地取材,烧木成炭,将木炭与松石包于一囊,以火加之,烧出的异香可引出troll巨怪。大法师格里高利已于前日施法祈祷,蒙圣主眷顾,降下法旨,教以此法,言万试万灵。 黑无常听了小曼纳海姆翻译成汉语的电文,一怔之下,气得哈哈笑起来,一个劲儿摇头太息:“尼古拉真胡闹,格里高利那厮鬼话连篇,岂能托赖?他还真的全心全意地相信有上帝托梦之说么?荒唐荒唐,不是我自卖自夸,若论迷信,咱们中国的百姓识字的不多,轻信神怪的人多,可也没你们那沙皇这般的不动脑子的。他也不想想,这哪里是凡人能做到的?连神仙也未必行哩!” 俄国人咸摇头苦笑,没人信格力高利的鬼话,米高尖着嗓子咕哝:“石头烧木炭,会发出香味?还说异香!岂有此理,不通不通啊!”大伙儿将米哈伊罗斯基请来,帮着参详,老头子气得头发也要烧起来,拍桌子大骂格里高利异想天开,蛊惑君心。伊凡艇长跟脚也来到,推门进来就说:“尤烈先科斯基推醒我,说有皇帝陛下的电令,拿来我看看。”尤烈先科斯基就是艇上的传讯兵,因皇命要紧,他受小曼纳海姆的差遣,立时通禀艇长,伊凡因此梦给打断了,一脸的睡眼惺忪。 伊凡接着电令,速速扫览一遍,困惫之意加着气愤,啪的将电令纸拍在指挥台上,连声喊:“死蛮基!死蛮基!死蛮基!”一头说,一头朝小曼纳海姆及一班在场的军官咆哮了一通俄国话。疾口说完,握起醋钵大的拳头,往指挥台的铁皮面砸了一拳,气急败坏地甩手推门出去讫。其威势凛凛,喉音粗大,声震得满室震颤,大伙儿一时人人如锯了嘴的葫芦,默然不敢作一声。伊凡走了好一歇,丑面才问小曼纳海姆,艇长说了些甚话。曼纳海姆自是毫不隐晦,据实以告:“伊凡艇长说格里高利是个疯子,皇帝陛下跟着一块儿疯。咱们冰天雪地茫茫然白白辛苦了这么大半年,艰难困苦,也只有咱们自己知道,已是压力负荷过巨,再给这不知天高地厚、异想天开的鬼东西戏弄,咱们岂能有心情再干。他说他是不想干了!让咱们回复陛下,让他调职也好,解职也罢,反正他是不愿再干这苦差事啦!” 俄国人这才大起了胆子,戚戚簇簇,窃窃议论起来,抱怨诉苦纷至沓来。丑面见之真性情,亦自感动,略沉吟一刻,将小曼纳海姆拉至一边,推心置腹地说:“我说曼兄弟,你们的皇帝虽胡闹,可咱们寻了这多时,也确并无巨怪的踪迹,再说莽莽大地,人再多也不够用。我是这般想法:既然那国师如此说法,咱们就大体上依了他的。咱们就用木炭烧石头,看看它管不管用,到时候若并无一些效用,咱们在尼古拉面前也有的说辞。”小曼纳海姆奇道:“难不成咱们真如傻子一般,吊着火烧的石头木炭,到处飞么?” 丑面莞尔道:“咱们这大半年,也跑到了北洋之岸,就算是遵了他尼古拉的命啦。嗣后咱们不妨略略变通一下。”小曼纳海姆问:“如何变通?”丑面说:“咱们也不须再四处漫无目的地瞎转悠了,索性就到那通古斯河畔,就是格里高利那小子说的地头去。到了地方,咱们再舒舒徐徐地张罗烧石头,就等在那里,守株待兔。你听我说,若是尼古拉问起来,咱们就说,法师信誓旦旦,这石头烧起来,巨怪定必闻着味道,石头香味最易吸引怪物,巨怪自然是要麇集过来的。若并无一头怪物来,那就是没有怪物了。如此这般,到时候,咱们拿着话柄,怎么说也不为过哩。” 小曼纳海姆听了虽有些犹疑,却也不得不首肯道:“你这也不失为一个法子,好比死马当活马医,容我们斟酌斟酌吧,此系关乎国家根本的大事,容我跟伊凡商议商议。”丑面颔首附和:“是啊,我也是这么一说,至于能不能行,那还得大伙儿合计合计。”小曼纳海姆当即去见了伊凡,将此主意和自己的想法与之斟酌了一番。这边厢搜索的官兵又是一日白白耗费精力时间,一无所获。大伙儿一筹莫展,枯守岗哨,无聊之极。看到飞鸟就想将之打下来,可一旦开枪,万一惊吓了troll,就要糟糕,因此军规严令不得开枪不得喧哗的。其枯燥之极,可想而知,日月久了,无论俄国人还是中国人,通通觉得了无生趣。黑无常等人没事盘膝坐着运气练功,倒也好打发时间,那些俄国人则苦于无所事事,要么围坐桌前,打牌赌博耍子,可这东西输赢来去,久了也自腻烦,到后来人都懒洋洋的,一个劲只顾打哈欠揉眼睛,浑身不自在。 好不容易捱至第二天,伊凡情绪平复,一如其常,照旧往来检查岗哨,指挥航行,午餐后召集军官和黑衣会众开会商谈今后行止。会上众人各抒己见,丑面又再次说了自己的想法,说若一味像没头苍蝇般瞎找,实是白白折腾,与其茫无目标,不如另辟蹊径。商量来商量去,因并拿不准troll会否上钩,若不上钩或烧石头不管用,到时候还得再来搜寻,那也要折腾。军官们开了一天的会议,却还是拿不定主意。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飞艇从北冰洋沿岸兜了个遍,将东欧西伯利亚几乎兜了一转,一直南下瞰测到乌拉尔山脉南部更南边的巴什基利亚森林,还悬空饱览了大沼泽地的泥泞之险。时间这般白白浪费,沙皇三日一电,催着他们飘东吹西。大伙儿只觉得自己如纸鸢,上不巴天、下不着地地给人扯来扯去,就是踏不到地上。难怪他们犹疑不决,可时间不等人,一年的时光说流走就溜走啦。 这一年里,双龙和萨科琴娃夫妇新婚燕尔,乐也融融,只觉悬在空中的客房便是人间天堂,倒是将飞艇当了家。你情我爱的,说不尽的卿卿恩爱,小日子过得滋滋润润,不少人看得直咽口水,丑面也心甚苦恼,总是挥不去对萨科琴娃的情愫。后来萨科琴娃身怀六甲的肚子越来越大,就只能窝在房间里足不出户了,到十月满足临盆,小俩口子就有了儿子,飞艇上这才有了事情做。有的给孩子把屎把尿,有的抱孩子,有的彻夜看孩子,人人看他比宝贝还重,冷处不敢放,热处不敢存,移湿挪干,忙得不亦乐乎,生恐孩子熔化了。 第五十一章 大伙儿想起来要给孩子起名儿,谩道这班英雄好汉,天不怕地不怕,倒窘在这档子了。话说双龙修罗等十名黑衣会修罗,自幼失怙,皆系张平安捡来的孤儿,连父母是谁都不晓得,自无姓氏。张平安就拿他们当自己的孩子,统统让他们跟了自己的姓。萨科琴娃爱煞了自己的丈夫,特意想给孩子取名叫张中华,意思是自己和中华的男子结合所生的。而其外祖父则坚执给孩子起俄国名字,说中国穷贫衰弱,哪有俄国好,自然是落个俄国国籍才对。 伊凡艇长喝着梅季希的矿泉水就着发面煎饼,受了老人的央告嘱托,自是郑重其事地给孩子取名叫沙沙,简单顺口,也挺讨喜。张双龙就提议让孩子既有俄国名字,又有中国名字,外祖父想想也挺上算,大伙儿倒为中国的名字煞费了苦心。米哈伊罗斯基说:“托艇长的福,我的外甥叫沙沙,这便定下来吧。中国名字你们这些中国人相帮起吧,可得起得好听一点,我这傻女儿起的名字太难听了!”黑衣会已与俄国人相处惯了,俄国人说话有刺,他们也已不以为意,既然都是亲家,自然一心一念都在孩子身上,可这么一来,黑衣会这几个大老粗,大字不识几个的汉子,就是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这个说叫张二柱,那个说叫张老乐,还有的异想天开得离谱,半天迸出个张三丰来。 黑衣会几个老兄弟为个名字,绞尽脑汁,争来吵去,弄到后来,面红耳赤。黑无常急得着了恼,一赌气道:“罢罢罢,瞧你们这点出息,我看呐,还是孩子他妈靠谱,就叫张中华,这名字不忘本!”一场口角,漫天乌云,一天星斗,至后还是让孩子叫张中华了事儿。至是,张双龙的儿子张中华顺利诞生在这冰天雪地的世界里,还是在半空里降生,半空里得名儿,半空里受着当世武艺盖世的黑衣会长老的宠爱,度过了一年。 丑面修罗借此发挥,给孩子推荐了个小字,叫空之,他说:“孩子既生于天空,将来定必有大作为,让他叫空之,也是教诲他到时见好就收,莫贪恋甚么,万事皆空,释然顿悟的意思吧。”张双龙极是赞同三哥的话,抱着儿子,逗弄道:“儿子啊,儿子,你叫张中华,字空之,你说你三伯多有禅机啊。” 伊凡艇长看看飞艇悬空多年,并无巨怪踪迹,至后大伙儿都死了心,只得依丑面修罗的提议,先去通古斯河再说。尼古拉二世忙于与日本作战,也便听之任之。公元1904年10月27日晨五时,“圣彼得堡”飞艇朝南全速飞行,每小时航速30节,时值北风渐起,艇又在顺风里,实则已达50节上下。如此不消一个礼拜,已抵通古斯河畔。通古斯河为茂密的丛林掩映,隐约流淌着金光粼粼的河水。米哈伊罗斯基抱着外甥正看着窗外景色,手指森林,教中华认树木,这里是杉木,那里是松林,这里是石松……及至看见了通古斯河,老头子笑得红头发乱颤,对外甥说:“小沙沙,看看,咱们的飞艇可飞得真快呐,赶在河水冰封之前就到啦,这回你可有福啦,可以看看河水化冰的过程啦,可壮观啦。” 到了地头,飞艇下降,缒下黑衣会和俄国官兵,伊凡驱兵芟薙,揭榜安民,伐木搬山,鸠工庀材,一半人收集木材和开凿石头,一半人勘察地形,选择凹地盆谷。及至选定地址,电报沙皇请旨开工。格里高利听说他们如此做法,并不惊讶,反而话锋一转,大加赞赏他们的主意,改而令之就地规度地址,鸠工建筑,献策徼功。 沙皇言听计从,不顾百姓疾苦,强征西伯利亚民夫数十万,叱工驱役,喧豗遐迩。劳动场面沸反盈天、无数人经年累月的血汗凝结:伐山林、掘山辇石,窾山以石垒,砌起一座径长五里的大圈墙,墙高二十丈。军民齐心协力凿泉以井饮,而又穴为偃溲;行水杀草,疏川渎、沟渠、陂池,耠铧劐地垦原土,千千万万顷的荒地成田园;用戽斗戽水灌溉,四时播种,自种自食;畜牧秩刍、穿窦窖、修囷仓、谨盖藏,自给自足。 厥垒起石头,再以湿土水泥夯实,工程浩大,苦寒之地,冻冰如铁,累死、冻死、饿死的人不计其数,简直是以累累白骨堆筑起来的大围墙。人多力大,并除方圆数百里之蓬、蒿、藜、莠,旦暮荒原成田野。 当一年中最紧张的农忙季节,劳工们就得回去忙着收割或者收获黑麦和燕麦,装运、割草、翻耕休耕地,打谷子和播种冬小麦——这一切看起来好像都很简单平凡;但是要干完这一切,就须得全村老老少少,毫不间歇地劳动三、四个礼拜,比往常要艰苦三倍。靠着克瓦斯、葱头和黑面包过日子,夜里打谷和搬运谷捆,而且一天二十四小时内睡不到两、三个钟头。全俄国每年都是这样干的,等农忙过后,俄军再重新将劳力从千百个村屯子里陆续赶出来,复上长墙之下,修筑捕巨怪的围笼。如此周而复始,筚路艰辛,长围工程浩大,修修停停,场面既艰难得叫人心酸,又可谓一场惊天动地的人类奇迹史。 孩子受众人呵护,竟也不负众望,尤其聪明。人们搭棚造屋,捕鱼打兽,射鸟摘果,整日价忙忙碌碌,倒也太平无事。 秋去冬来,天气一日冷似一日,俄军棉袄皮裘不敷,女人忙起来剥制兽皮,缝制冬衣,纺条织毡。庶几天降大雪,只一日一夜之间,遍野都覆盖了皑皑白雪。当地土人经验丰富,早就有备,腌鱼咸肉、柴草干果等物藏得甚是充足。 寒冷之来,急骤无已,滴水成冰,北风狂虐,寒风不住从板门中透进屋棚。有时奇寒难耐,也不得不停工。每值此时,人们窝在房子之中,窗缝都用绵纸糊住,当真密不通风,棚中烧起三、四大盆炭火,火盆多加干柴。人们喝着烈酒,唱起俄国谚语:“第一杯如鲠在喉,第二杯仿佛老鹰升空,第三杯之后人就好像小鸟般飞来飞去了。”倒也尽抵受得住风寒。 双龙夫妇对孩子是爱不释手,样样替孩子亲为,双龙修罗时常见萨科琴娃卷着袖子,给儿子洗澡,以增孺慕之情。这日营地里的哨兵接得一个中国人来,中国人说话听不懂,俄国人便找大英雄双龙修罗去迎。不想竟原来是黑衣会的谢灵,张双龙接他入营地,安排他在黑无常处下榻,还问了他的来情。谢灵说话费力,双龙好半天才听出了个大概端倪:这谢灵自打金州与教主一别,随会众南下娘子关。途中偷偷跑出来,悄悄易容改扮了,搭乘火车,来到了乌拉尔山区,巧然打听到黑衣会在通古斯灭怪,他便不远万里,赶来相会。本还道教主已经来了,不曾料想,自己反倒先到了。营地内诸黑衣会陆续赶来跟谢灵相见,小谢虽与众人不合群,但毕竟也是同道,大伙儿自是欢喜。 张双龙陪众人一齐吃了午饭,下半晌回来,见妻子又在给孩子洗澡,不禁欢喜地来看儿子光屁股的模样。萨科琴娃听见丈夫的脚步声,她就扭过脸来,用微笑招呼他到她身边去。她用一只手托着仰面浮在水上、乱踢乱蹬的肥胖婴儿的头,另一只手用海绵往婴儿身上挤水,她的胳臂上的筋肉有规律地动着,孩子的小手就老爱抚摸母亲健壮的胳臂。 “哦,龙哥哥,你来看!你看!”她丈夫走过来的时候她说。“中华已会认人了!”张双龙一走到澡盆旁,她立刻就试验给他看。中华忽尔皱着眉头,不以为然地把头左右摇晃。母亲萨科琴娃弯腰俯在他身上,他就笑逐颜开,用小手攥着海绵,吮着嘴唇,发出那样满意而古怪的声音,两口子为之一乐。张双龙被儿子逗得开心,对张平安迟迟未抵达的隐隐担忧,也似轻快了不少。 黑衣会众已拜托俄军帮忙打听张平安这么一个人的下落,但音讯杳然,自不免父子情切,郁郁不欢。妻子用一只手把婴儿从澡盆里抱起来,又用水给他冲了一下,然后就把他用大毛巾包起来擦干了。她跟丈夫说谈张平安之时,小中华正发出刺耳的哭叫,但当听到“张平安”三字,竟然立时戛然而止,竟荷荷地笑起来,夫妻俩引为奇迹。 孩子长得可快了,至翌年春天,孩子已经能说话了,甚么爸爸、妈妈、外公、叔、伯,叫得个欢,大伙儿听得耳朵软,更且爱之。非但如此,复活节前的斋戒期刚到,小中华就能自己走路自己跑了,嘻嘻哈哈,东窜西跳,比孙悟空还机灵。营地里到处洋溢着孩子与大人们的欢声笑语,从复活节到四旬斋的三百多天里,大伙儿简直都忘记了是在打仗,忘记了是跟世界上顶凶恶的巨怪打仗了。 农忙季节中有这么一天一大早,俄国农民们就骑马到第一批播种黑麦的地方,然后又到运去燕麦堆成垛的地方去,接着又步行到农场,那里安装好的一架新打谷机就要打谷了。 新盖好房顶的谷仓是用尚未落尽树叶、还散发着香气的榛树枝作板条,茅屋顶用新剥去皮的白杨木做房梁,大伙儿透过敞开的大门凝视着打谷时回旋飞扬的灰尘。 漫天的灰尘干燥而刺鼻,相随大伙儿一齐来的张双龙夫妇在打谷场上,时而凝视着被炎阳照耀着的青草和刚刚从谷仓里搬运出来的新鲜麦秆;时而凝视着长着花斑头顶和白胸脯的燕子。它们叽叽喳喳啁啾着、鼓动着翅膀,飞进房檐下,歇落在门口的亮处。 人们在阴暗的、尘土飞扬的谷仓里奔忙着,一个瘦削的农妇,她正用耙子耙拢谷子。她晒得黑黝黝的赤脚在高低不平的坚硬打谷场上吃力地走着,经过一名穿红衣裳的漂亮姑娘身边,姑娘浑身充满了青春活力,以灵活而细气的动作扬掉麦穗上的谷壳,时不时还拿一对儿大大的眼睛,瞥一下剪掉辫子的张双龙。 一匹肚皮一起一伏、鼻孔胀大、呼吸急促的马,它正踩着在它身下转动着的斜轮子。工伙费奥多尔正忙着把谷子放进机器里,他鬈曲的胡须上落满糠皮、白肩膀上的衬衫破了一大块。放了谷子,他还须得解谷捆,吩咐什么、对妇女们吆喝着、手脚麻利地把转动着的轮子上的皮带整理好了。场主走到他跟前,用压倒机器轰隆声的声音叫他每次少往里面放一点:“这是新机器,你一次放进去的太多了,费奥多尔!你看,都堵塞住了,所以就不顺畅了。要放得均匀!”费奥多尔被粘在汗淋淋脸上的灰尘弄得漆黑,喊了句什么作为回答。 双龙和萨科琴娃凝视着那匹肥壮的马,它跑得连被缰绳磨伤的臀部和脖颈都冒出汗来,两人心中都被这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深深感动了。劳累之下所显示出来的生命力,才是人们存活的最大盼头吧!他俩真高兴,农民们得以藉农忙,摆脱修筑长围的劳役,回来重新融入生活。 直到农民们快吃午饭的时候,他和萨科琴娃才一起离开谷仓,走到打谷场上交谈起来。一堆新收割下来的、留做种籽的、黄色黑麦,整齐地摞在旁边。谈了一会儿,小两口子沿着狭窄的小径,走到一块小小的没有刈割的草场上,草场的一边满是茂密的、颜色鲜艳的三色紫罗兰。其中夹杂着一丛丛高高的、暗绿色的黑藜芦。萨科琴娃揽着丈夫的腰,坐到一棵白杨树的树根下,在小白杨树林的浓荫里,这里有特地为那些到养蜂场来、但是害怕蜜蜂的客人们准备下的条凳和树桩。有些树桩和条凳上早已坐了俄国的百姓,大人和孩子们吃着面包、黄瓜和新鲜蜂蜜,意态闲适。 双龙倾听着越来越频繁地从他身边嗡嗡地飞过去的蜜蜂,他站起来沿着小路走到小屋那里。就在入口,一只蜜蜂被他的头发缠住了,发出嗡嗡的叫声,所幸辫子已剪掉了,头发短了,他很容易就小心地把它放了出去。走进阴凉的门廊,蜂农从墙壁的木钉上摘下面罩给他戴上,他两只手插在口袋里,走进围着篱笆的养蜂场,萨科琴娃也如法戴面罩跟了来。 在割去草的空地中间,竖立着行列整齐的老蜂房,都用树皮绳索绑在柱子上;沿着篱笆排列的是今年才入了蜂箱的新蜂群。在蜂房入口,使人眼花缭乱地老在一个地方飞着和盘旋着一群蜜蜂和雄蜂,它们似在游戏,其中的工蜂总是朝着一个方向,飞到繁花盛开的菩提树林中,或是飞回蜂房,去采花蜜或者带回来花蜜。 他俩耳朵里不断地听到各种各样的嗡嗡声,时而是一只忙碌工作、迅速飞过去的工蜂,时而是一只嗡嗡叫着、懒散的雄蜂,时而又是一只担任守卫、时刻准备蜇人、凶巴巴的蜜蜂。萨科琴娃瞥了那个养蜂的老头一眼,老人大声地嚼完了一根黄瓜,他用刀背小心翼翼地从盛着楔形白蜂巢的碗里,把一只落在流动的蜂蜜中的活蜜蜂挑出来。这个漂亮的老头,长着花白胡子和浓密的银发,手里端着一碗蜂蜜动也不动地站着,挺着魁伟的身躯,和善而宁静地陪着这对儿小夫妻。显然他什么也不明白,而且也不想弄明白,他俩到底是来干啥的,诚然,存在便是一种风景吧。 第五十二章 同一天这日,天蒙蒙亮,黑无常就叫醒了小中华:“中华,中华,起床了,快起来!瞧,你的凯什卡大叔在捉甚么呢?”中华好容易给叫醒了,睡眼惺忪,肉嘟嘟的小手使劲揉着眼睛,含混地问:“爷爷,是甚么好玩的东西么?”言尤未落,忽尔听到“契克!契克!契克!”的响声。张中华从没听到过这么古怪的响儿,一对儿小眼睛睁得溜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粉嫩的小脚丫踩着父母的身上跳下床。张双龙夫妇便因此绝早就给弄醒了,再也睡不着了。黑无常乐呵呵地替他穿上衣裤鞋袜,拉着小手就推门循声而去,张双龙两口子相视而笑,心血来潮地决定,这日也出外野游一番散散心。 凯什卡是俄军征召来的民夫,已是六十多的人了,满面红光,最疼小孩子。平日总是给张中华等一帮中、俄两国的小孩子拿好吃的,今天两块麦芽糖,明天一大包鹿腿肉,翻着花样宠孩子,因尔张中华特尊重和喜爱这个俄罗斯老农夫。凯什卡正在军民屯垦出来的麦地的垄头上追赶着一大群禽类,中华不认识那是些甚鸟儿。他人小腿短,也撵不上凯什卡老汉,只得尖声朝老头儿叫:“大叔!你在追啥鸟儿呐?!” 黑无常呵呵笑道:“好孩子,这扁毛畜生叫仙鹤,它们正飞往温暖的地方过冬,沿途飞得累乏了,就在我们这儿地里歇歇脚。”中华似懂非懂地问:“那么凯什卡大叔为啥要撵它们?”黑无常目光和蔼地看着小家伙,粗大的手轻轻抚摸孩子的头顶,那细软的头发顺滑舒服极了,他答道:“它们都空着肚子呢,咱们地里的黑麦还没收好呢,这帮扁毛畜生岂不是要老实不客气地来捡现成、打秋风?!”中华愣愣地遥望鹤群低低盘旋在麦穗之间,似乎想到了甚么。 “凯什卡大叔,等一等,别放枪!别放枪!”中华蓦然拚力大叫,呼声尖细稚嫩,但却充满一股子坚定的气概。小家伙向麦地扑去,一不小心滑进了沟里。沟里长满了牛蒡草、荨麻和棘刺,划破了他的衣服裤子,也划破了他的小胳膊小腿儿,但中华不顾一切地向前爬着,一会儿便从牛蒡草丛中探出头,心头象怀揣着一头小鹿似地跳着。 “哦,这就是仙鹤呐!这些鸟儿真奇妙!”小中华喃喃自语,“我离它们好近呐——脚像一根根长竹竿,尾巴就像女孩子头上的卷发打着圆圈圈!”突然一只鹤鸣叫起来,跟手所有的翅膀都拍动不已——鹤群翙翙飞向天空。中华情不自禁地从沟里爬出来,向鹤群齐飞的地方快步奔去,一头奔跑,一头欢呼,仿佛他也要变成一只仙鹤,展翅飞翔一样。 仙鹤并没有马上飞走,而是一只只陆续地跳跳蹦蹦四面跑上一程,才有力气飞翔。有只鹤跑了几步给草堆绊住了,中华长年耳濡目染,有些武术底子,眼明手快一下子抓住了它的脚。仙鹤拼命挣扎,但中华紧紧抓着不松手,小孩子气力有限,眼看胳膊扭伤了。仙鹤的尖嘴倏然对准中华额头一啄——小中华眼前顿时一阵发黑。他想捉住鹤嘴,但仙鹤动作更快,反啄他的手指。鹤儿一旦抓住先机,霎时长嘴向小孩身上乱啄,密如雨点,狂风骤雨般地快攻一泡。 “啊哟,不好!好疼!爷爷,大叔,爷爷大叔!”中华的呼救声马上就有了回应——凯什卡猎枪乱轰,打得四周围的鹤群鸟羽纷飞,血肉飞溅;黑无常健步如飞,乘着鸟惊散的空隙,猱身而上,一把抓住了跟中华扭缠一团的仙鹤的翅膀,心有余悸地呵斥:“中华,你个小鬼,不要命啦!这畜生会把你啄死的!看看,你的眼珠差点没给叼出来!放开它的脚,我来捉着!” 仙鹤扭头又猛啄黑无常,黑无常肩胛一耸,已将上衣脱下,搂头罩住了鹤头,顺口道:“这下它得老实了!”转身将蒙住头的仙鹤交给中华,“好,给你,小东西,把你的仙鹤抱回家吧!”中华虽已是满头满脸的血污,头发上粘了好几根草茎,却喜滋滋地紧紧抱住鹤儿。突然蒙头的鹤儿悲戚地叫唤,天上飞的鹤群则声声回应起来。 凯什卡已经有七十岁的样子,秃着头顶,长着白苍苍的连鬓胡子,戴着坑坑洼洼的垂边破毡帽,身上袄子油搭搭的,裤子敝旧,裤脚塞在靴筒里,邋里邋遢地跑近前来,见中华伤势并无大碍,长吁气道:“它们在相互告别呢,鸟儿同人一样,也是懂事的……”中华看看手里的鹤儿,望望天上的鹤儿,心抽紧了。鹤群排着长队,渐飞渐远,它们的翅膀给早晨的阳光染得红扑扑的。 “大叔,爷爷,”中华问,“它的同伴都飞走了?” “当然喽,都飞走了。”、“走了,自然是飞走了,岂能呆着给咱们抓?”两个大人一起说。 “那么我们把这只仙鹤放了吧!” “嘿嘿,小东西,那么刚刚你何苦抓它呢?得了,抱着吧,它也算是你的第一只猎物。”黑无常惊讶地盯着孩子。 “再过一会儿它就来不及赶上别的仙鹤了吧?” “好吧,那就由你做主吧,它是你抓住的,自是属于你的,去留随你处置。”凯什卡老头儿拍拍孩子的背脊,朝黑无常偷偷竖起了大拇指。 “爷爷,让它飞走吧!”言下,中华解开蒙在鹤儿头上的衣服。仙鹤一时竟回不过神,一动不动地呆站着。等它清醒过来赶忙跳跃着用力扇动翅膀,一边鸣叫,一边飞快地向自己的伙伴追去,那鸣声又好听又嘹亮。中华久久地目送着它,心下思忖:它们会飞到哪里?它们会遇到什么?…… “小傻瓜,走吧,回家了。”黑无常边笑边亲切地抚摸着中华的头,挽住凯什卡的老胳膊,三人欢快地回去了。闹了这一回,半天时间就没了,到了营地,已是午时,老少仨很远就闻到一阵阵馅饼和烤鹅的香味。三人欢快地紧赶慢赶,三脚两步坐到桌前,凯什卡的老婆罗莫娃?科斯佳?谢尔盖耶芙娜正巧端了盘鰛鱼上桌,凯什卡老实不客气,抓起一瓶伏特加便就着嘴咕嘟咕嘟地灌下半瓶,然后心满意足地用叉儿叉起一大片鰛鱼肉,丢入长满胡须的薄嘴唇里就酒。鱼儿烧制得火候刚刚好,老头子吃得满嘴汁水四溢,津津有味,连声赞好。 罗莫娃放下盘子叱喝了一声,打了丈夫的手一巴掌,忽尔见中华满脸满身的血污,吓得尖叫一声:“啊哟,小乖乖,你这是怎么啦?跟谁打架了吗?是凯什卡这老家伙干的吗?婶子给你做主,老头子,你干嘛打孩子?” 黑无常急不可耐地喝了一口面前桌上热气腾腾的白菜汤,吃了四分之一块馅饼,饼子还没咽下,就已哈哈大笑,喷得桌上唾沫星子一片,他替凯什卡解围道:“老妹子,呵呵呵呵呵,你错怪他了,这怪不到凯什卡头上!”于是便将早间孩子捕捉仙鹤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罗莫娃既替孩子的行为感到骄傲和赞赏,又心疼孩子受伤不轻,听到激动之处,上去抱住孩子,又是亲吻又是疼爱。张中华嘴巴上粘的沙丁鱼的酱汁也粘到了罗莫娃红红的胖脸上了。 等大伙儿都听说了中华的小英雄故事,凯什卡已经吃了三分之一的烤鹅,还不停地往嘴里塞黄瓜解腻,嘴巴繁忙之中还不忘夸赞:“这孩子将来长大了可了不得,好孩子,好孩子,中国的小娃娃真了不起,咱们大人也做不到,做不到!我的那个没出息的大儿子,都已经三十好几了,又悭吝又胆小,跟小中华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没法比了!气死我了!”老人每回一提到远在自己家乡敖德萨的大儿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吹胡子瞪眼的,又滑稽又可怜,大伙儿也听得耳朵里老茧子也出来了,报以笑声回应。 再说张双龙夫妇回程的途中,天上阴云,时而白茫茫的,时而黑魆魆的,来得那么急骤,他们必须加快脚步才能在落雨以前赶到家。前面的乌云,低沉而且像浓烟那么黑,疾速横过天空冲过来。他们离家还有两百步的光景,一阵风就刮起来了,随时都会降下倾盆大雨。 在这短短的一会工夫,乌云聚拢来了,完全遮住了太阳,使得天色黯然无光,好像日蚀一样。风随心所欲似地吹走了菩提树的树枝和花朵,把白桦树枝剥成奇形怪状、不像样子的裸体,使刺槐、花朵、牛蒡、青草和树梢全都朝一个方向弯下去。在营地花园里干活的农家少女们,尖叫着跑到下房里去。白茫茫水帘似的倾盆大雨已经在遥远的树林上和附近一半的大地上倾注下来。雨珠的水分,破碎成小小的水点,充满在空气里。 各家野在外玩耍的孩子们发出又惊又喜的叫喊声,撒欢儿跑在前头。萨科琴娃吃力地和缠着她的双腿的裙子斗争着,已经不是走路,而是跑起来了,一面还目不转睛地注意着孩子们。男人们按着帽子,迈着大步走着。他们刚走到台阶上,大滴的雨点已打在铁皮水槽的边缘上了。孩子们和跟在他们后面的大人们,快活地谈笑着,跑到房檐的荫庇下。突然间火光一闪,整个大地似乎都燃烧起来,人们头顶上的穹苍似乎裂开了。闪电降临,击中了远处一棵杨树,树干嚯查查折断,须臾燃烧了起来,又转而被雨水浇灭。天地嬗变,人们心慌意乱之后,满心还是有无尽的喜悦。 张中华这日虽带着浑身伤口回到下处,但满心收获的是快活;他的爸爸妈妈也带着新鲜的蜂蜜,回到了他的身边,虽然浑身淋湿,但洗了热水澡、换了干净衣服之后,兀自觉得不虚此行。萨科琴娃开心地替儿子清洗伤口,捧着儿子的脸庞,意味深长地说:“快乐是生活,清洗伤口也是生活;日晒雨淋是生活,品尝蜂蜜也是生活,生命虽是短暂的,但生活却是美好的,这便是咱们通古斯的生活,我们要格外珍惜它。”小中华感慨地说:“嗯,要是生命是无限的,就更好了!”张双龙慈爱地摸摸他的小脑袋,说:“可不是么。”他念及养父张平安,心中隐隐的一痛,心想:“爹爹不知身在何处,俄国人一直没他消息,唉,可真愁人。” 第五十三章 冬尽春来,春转夏日,远东战场败报连篇累牍,压得沙皇尼古拉二世白头发也愁出来了。日俄大战,俄罗斯大败亏输,其间未赢得一场战役,给小日本打得心惊胆寒。俄罗斯举国哗然,民怨汹汹;宫廷内则萎靡不振。眼看情势糜烂,无法收拾,所幸小曼纳海姆公元1905年七月朔日发来的电报,给他带来了慰藉,令他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原来通古斯河的捕怪大围墙建工完竣,黑衣会众及苦力民工并一干俄罗斯官兵,齐心合力,将数千吨的石头和木头聚集于围墙之内,一并举火延烧。头一场焚烧石头的场面之恢弘,空前绝后。尼古拉捏着电文,欢喜得一蹦三尺高,忙召唤格里高利入宫,并将此佳音通告全国。法师一来,沙皇就要他向上帝求法篆,表扬功德,激励三军士气。格里高利听说工程竣工,亦自手舞足蹈,喜上眉梢,立即着手排班布阵,张罗法事。 格里高利沐浴更衣,持三日素斋,焚烛长祷,至第四日上,设醮皇宫,地上铺满红氍毹,大厅氍毹上平摊泥金笺,万事齐备。申时一刻,吉时已届,他煞有介事,踏罡布斗,颠踬施法,人作痴癫状,跳跃八圈,状极怪诞,看得立在一边的俄廷君臣吓得直往后躲藏。格里高利满面通红,摇头晃脑,口吐谶语,叽里咕噜了有到半个时辰,忽尔口吐白沫,翻身倒地,兀自抽搐扳弹。转眼仰面躺在泥金笺之上,再也不动弹了。大伙儿见之久久不动,尼古拉即令卫兵上去查看,几名卫戍兵自恃孔武有力,大着胆子上去一看,巧然格里高利那厮猛地睁眼,霍然跳起,与卫兵头颅相击,疼得哎呦哇啦叫,捧着脑袋各自仰跌了一地。 格里高利一头护痛,一头怨责道:“你们做甚,差点给你们搅黄了大事!赶紧给我滚!”其颐指气使,卫兵虽看得有气,却也不敢顶嘴,灰溜溜地躲到门后去讫。尼古拉二世尴尬之极,顾着面子怕给格里高利一顿臭骂,缄口不言,及至侍卫走开,他才强压性子,低声下气,央他快快求法。皇后亦帮衬丈夫一起央告,格里高利听沙皇低声下气地求他,方才消气,给皇后抛个眼神,得意非凡,整理整理衣衫,方才出怪露丑得够了,又朝天舞拜下去。拜了几拜,爬起来大吼几声,再肆拜倒,拜了再起,起而又跪,如是者再三再四。总胡搞了有一个时辰,直忙得个格里高利汗流浃背,衣衫尽湿,喘气如牛,方才停手。 格里高利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声:“符篆天文已成,请陛下过目……”道言未了,人已轰然昏倒在地。沙皇赶忙奔到笺前,定睛俯视,矍然大惊。格里高利既没动笔也不见有磨墨,但见原本一无痕迹光滑的金纸上墨沈淋漓,赫然密密麻麻印出一长篇拉丁文字。保罗大教堂的主教就在一侧,沙皇招呼他上前细看以辨真伪。那主教年高德昭,圣法熟稔,俯身拿放大镜细观之良久,抬头郑重地回禀:“陛下,此确系圣文不假!天呐,上帝显灵啦!感谢圣主圣母眷顾,上帝显灵啦!”老头子年过知天命,浑浊的双目忽地大放精光,双臂上伸,朝天大呼,感应天灵,俄尔倒地,闭目而逝。 这般一来,举国震惊,传为佳话,妇孺皆知格里高利之神奇,惊羡为通天第一人。皇后本笃信其说,自是欣然,向丈夫禀道:“如此说来,事实如铁,格里高利确系高人不假,陛下和众臣误会他啦,他讳莫如深,自是应了‘天机不可泄露’之理呀。陛下啊,可喜可贺呐,陛下得此神人,不啻是陛下之福,百姓之幸,我大俄罗斯之辉煌,指日可待!”尼古拉闻之大喜。尼古拉二世是个疼爱妻子的好丈夫,绝对信任皇后,在许多场合,皇后左右皇帝的行为,有时候荒唐之极,也会惹起宫廷内大臣的不满。可尼古拉的情绪,随皇后忧郁而悒郁,随皇后的快乐而喜悦,皇后的一颦一笑,就是整个冬宫主仆的喜怒哀乐。而要命的是,这个权倾欧亚大陆的女人,给格里高利迷得神魂颠倒。一番说辞,通通系回护、推崇格里高利的偏袒,而妻子的美誉,尼古拉也听得是身子轻飘飘的,不知身在何方了。 尼古拉二世给皇后捧得晕头转向,喜不自胜,先令底下人等以国礼厚葬保罗教堂大主教;再颁厚赏赐予格里高利,加封格里高利为主教,接任逝者之位。格里高利既有今日之功绩,兼之小太子的命也操之其手,威权自是顺手拈来,群臣不敢再多言,任由皇帝恩宠格里高利有加,他们只好肚子里暗自叫苦不迭。 沙皇又令文臣将金纸上的天文译录成俄文,即刻拍发给小曼纳海姆,小曼纳海姆一收到电文,立即持至围墙之上,仰天祷祝,喃喃念诵,以告天地。念罢祷文,构筑仪式礼成,众英雄便一心一意静候巨怪踪影。建造工人亦给俄军留下来,相帮着宿卫,小中华伶俐可爱,莫说飞艇上的兵弁,就是当地的土着百姓,也很快欢喜上了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子。因这孩子,大伙儿不分肤色不分贵贱,相亲相爱,数万人就似家人一般,军民鱼水之情亦日渐深笃。 茫茫西伯利亚,黑衣会众及俄罗斯军民,栉风沐雨,苦苦奋斗了数年,黑无常等黑衣会众与俄国军民同住在营垒里,静候troll巨怪,长墙南面扎营。 离营地不远处,四围俱多森林、山丘,莽莽林海里参天大树有时结结实实活了七百年后,竟其倾倒,有时给湍急的洪水连根拔起,有时被大雪冻伤,有时被大火焚毁……每逢巨人般的大树在森林深处倒下之时,发出天塌地陷的响声,犹如一只巨手在敲大地的门,硬是要敲开一个墓穴。树根往往暴露在地面之上,任凭满怀敌意的岁月如杀猪刀一般侵蚀、潮湿和地衣宰割,遭受接连不断的摧残。没有什么能比那些受伤和遭焚的巨手,张得开更美的手势了!枝杈的巨手横在林间小径,向人们述说埋于地下的腐木的秘密;述说支撑枝叶、控制植物奇异肌肉的奥秘。 而营地之南,便是广袤无边的草原,时当春夏,草原早已将人们搂在了翠绿的怀抱里。高高的草丛一望无际,间或有些小野畜闪过的头颅,亦在草穗之间一睒眼不见了。草原越远越美丽,在在咸系未开垦的荒地,翠滴滴的,好生舒服眼目。大人们轮番携小中华上草原里面骑马,马儿健硕的身子掠开齐头的草丛和灌木,赛如给犁耙犁开的泥土一般。湮没于野生植物的丛薮,人们无不为之惊叹称绝。 整个大草原就是金色中带点儿绿意,或者绿色中夹杂点儿金色的海洋,点缀着千万朵各式各样的花。人在草原之中,四下眺望,不见草原尽处,由春天至秋天,闻着长草的青气,心旷神怡,甚是畅快。细长的草茎之间,常露出淡青色的、蓝色的和淡紫色的矢车菊;黄色的金雀花顶尖高昂,宛如高塔;白色的苜蓿耸出伞形的帽子,尤其扎眼……张中华不论到哪里,总会有给风不知自何方吹来的麦穗,落在花丛中成熟,而鹧鸪则伸长脖颈,在麦穗的细根下面乱窜。天空里飞满了千百种各色鸟儿,长鸣震耳,扑簌簌地飞掠来去。中华顶欢喜看鸟儿们麇集从草莽里飞起,恢弘的气势扑面生辉,每每引得小家伙使劲儿地拍手,可劲儿地欢笑,大人们亦开心得了不得。草丛间诸般小兽甚多,窜跳来去,天地间全是无忧无虑。 兀鹰悬停在天空,展开双翼,眼睛虽锐利,却往往呆呆地注视着草原。掠过云端的雁的叫声,在远远的湖泊上面,激起回响。鸥亦不甘落后,自草丛里有节奏地振翼高飞,飘逸多姿的倩影,浮游在空气的蓝色浪之间,一会儿高翔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个小黑点儿闪动着;一会儿又翻转两翅,落入太阳的怀抱,明灭辉耀……草原之美,美轮美奂,岂是凡间的言语所能描摹的? 黄昏垂暮,草原又是另一番景色:夕阳金辉笼罩草原,慢慢暗沉,影子在人们身上掠过,人儿咸作墨绿色;水蒸气蒙蒙升起,每一朵小花、每一棵小草,都散发芳香,馥郁弥漫整个草原。深蓝色的天空彷如经巨人挥笔涂上了几条蔷薇色掺杂金色的宽阔的带子,偶或飘过几块轻轻的白云,若隐若现着飞禽;象海波般清新而迷人的熏风,吹得草尖微微摆动,拂过人们的面颊,好生令人惬意。白日里大自然的音乐消停下来,夜色里另一种乐音顶替了出来:有斑纹的土拨鼠从洞窟里爬出来,用后掌蹲着发出啸声,啸声响彻了草原。蚱蜢唧唧长鸣,越来越响亮,好似银铃一样,回荡在空气里。 草原太大,玩耍的中国人即使不回去,也不打紧,好客的草原就是席天褥地,随处可做宿营之所。大伙儿点起火,拿出随身带的锅、镬、碗、勺,架起锅子熬粥喝,再打些野味,就着香喷喷的麦粥,小中华亦欢喜吃得紧。吃罢晚饭,连马也不须牵系,任由它们四散吃草,人们自己躺下睡觉即可,绝毋庸操心会不会走丢,它们会自己乖乖地回来。 来大草原就是旅行,行囊里挖出帐篷、被褥、垫子,恍如是个小营帐,照旧能睡上个安稳踏实的好觉。即令白天走得兴奋,一时睡不着,天上有星星朗朗相伴,斜汉耿耿,疏星淡月,断云微度,引人遐思。草丛间还有不可计数的昆虫世界,喧嚷、锐叫和啁啾,清朗地就在耳边,给清新的夜所柔化,悦耳动听,心神不消多久,就趋宁定。 夜莺啼啭、啁啾,颈喉跳动、鼓胀,小中华见之时常自兴奋地不肯睡,光着屁股乱跑,大人们便会告诫:“现在已经交秋,寒气是受不得的,受了寒气,秋天要打疟疾的。” 有时他会站起来去贪看萤火虫灿烂的火星,星星点点的亮光将天地之间,点缀得比仙境还好看、更迷幻。有时遥远的俄国人的牧场和河岸上会有枯枝自燃,焚烧枯枝之火的红光就会照亮夜空,若其时有一群向北飞去的天鹅黑黑的行列经过,就会蓦然反射出蔷薇色掺杂银色的光彩,一霎时,人眼看到的天鹅就象许多幅红色的绢绸,向黑暗的夜空飞去。难得一见,令人过目难忘。 清晨醒来,若在曙光初现的时候,太阳于草原边上露出一弧,霎时间金光万道,射入草间白雾之中,人们眼看着暖阳驱走寒露,浓雾渐消,又显出白天美丽壮阔的美景。周而复始,眼目所及,美不胜收,任谁睹之,都会忍不住一股欢喜之情,从心底直冒上眉梢眼角。 第五十四章 夏去秋来,黑衣会众如田父野老,优游山水间,也记不清畅游过几次大草原,每次回来都累得筋疲力尽,可人人交口夸赞不迭那大自然的美景,如痴如醉。歇息匝旬,又想念起草原里的风、草、畜、禽、虫儿来,去了还想去。连日来丑面、双龙、鹰爪长老、伏虎长老,几乎每一个黑衣会都领小中华玩过了,轮到黑无常带孩子,他想换换口味。 这日他领着小中华,来到长墙之下,张中华想要上墙顶玩耍,黑无常自乐呵呵地将之拉上去。长墙围起的地方,人们已在上面封了顶,下面以石头柱子支撑。整个建筑彷如圆形的大饼,顶上不留孔隙,内里苦工开动炉火,火旺不熄,数日炭炙火烧,连石头也烧得通红。整个建筑内如同蒸笼一般,酷热难耐,苦工们悉数光着膀子,挥汗如雨地干活儿。黑无常一老一小二人站在石头顶上,脚下生出烘烘暖意,即令立在寒风里,也自温暖如春。 恁般浩大的工程,黑无常亦添砖加瓦,付出了汗水在上头,看着这人工的伟大建筑,登上这石头顶上,胸襟一阔,环顾四周山陵林木,竟然有傲视一切的气概:“人之力量,可与天斗与地斗,平地造物,扭转乾坤。区区山灵精怪的troll,又何足道哉,定必手到擒来。”他心里这般想,自信满满,手臂连连挥舞,激动得满面红光。张中华在广阔的石顶上活蹦乱跳,忽见这爷爷举止古怪,不禁跑过来一把拉住黑无常的裤管,拍着他的腿稚声问:“瘪嘴爷爷,你在跳舞么?空之也想学跳舞,您跳得可真难看呐!”黑无常生相不俊,尤其嘴巴略显凹瘪,小中华素性不怕生,平日里叫他瘪嘴爷爷叫惯了,黑无常也不以为忤。 黑无常听小孩子这般说,不禁莞尔,俯身抱他坐在自己的臂弯上,朗声说:“小空之啊,这山林草木的地方,你欢喜不欢喜?”小家伙嘻嘻哈哈地伸出小手,去拔黑无常的胡子,黑无常问到第三遍上,他才回答道:“这里的鸟儿啊、鱼儿啊、野兽啊,都好玩,我也欢喜爸爸带我去河里游泳,躺在爸爸胸口上,可舒服啦。若你们大人天天陪我玩耍,我就欢喜这里。”黑无常笑吟吟地说:“呵呵呵,咱们有那么多叔叔伯伯爷爷,全是老爷们儿,陪你山上、水下、林中玩耍,自不在话下。黑爷爷想问你,咱们若抓不到怪物,就会一直留在这里,你欢喜不欢喜?”张中华龙眼大的两只眼睛,瞪大了看着黑无常,点点头答:“好啊,欢喜欢喜,我就永远那么快活啦。瘪嘴爷爷,咱们去抓小松鼠吧。” 黑无常故意呵呵笑问:“松鼠在哪里啊?小空之领爷爷去吧,爷爷可没空之玩的地方多哩!”张中华儿音高声欢叫:“好哦,好哦,哦哦哦,爷爷,咱们这就下去,过了河对面的林子里老多了。上回丑脸伯伯领我去玩的时候,我看见树上东窜出一只,西溜走一只,毛绒绒的,又小又机灵,我就想抓几只来玩玩。可丑脸伯伯不让抓,说我太小,不能玩这带爪子的动物,说等我长大了再说。瘪嘴爷爷,你说我能玩么?”黑无常慈祥地说:“按说你丑面伯伯说得对,他是怕松鼠功夫好,呵呵,你小家伙应付不了它的爪子,不过爷爷手上有一套功夫,可克那松鼠的快爪。咱们且去看看,若真有咱们就抓,回头爷爷教你那功夫,你就可以玩啦。”中华拍手大笑,兴高采烈地欢叫:“好哦,好哦,爷爷真好,爷爷真好!” 黑无常抱他飞身纵下高墙,脚一落地,便借势吸一口气,身子冉冉升起,左腿一弹,人如离弦之箭,嗖的一下,便朝通古斯河窜去。小中华但觉耳畔风声飒然,还来不及惊叫,却已到了河岸边上。如此身法,当世无几人能做到,愣是将小中华的惊惧给顶回了肚子里,小中华矍然手舞足蹈,叫道:“爷爷本事真大,眼睛还没眨,就到了河边啦!爷爷以后要教教小空之呐!”小中华天资聪颖,身边尽是些大人,言行举止,说话动脑,耳濡目染,两岁不到的一个小毛头,说话已如七、八岁的儿童,非但乖巧,而且中文、俄文流利,比平常的孩子开窍早了许多载。 黑无常早羡他是一块良玉美质,有心将自己毕生的功夫传授于他,其他几个长老也争着要收他为徒,因此上黑无常尤其宠爱他,也是着意拉拢他,想先入为手,抢先收徒的意思。他听孩子这般说,无形就是在拜师了,忙抢住道:“好好好,爷爷就收你做徒弟,爷爷的本事都教会你,都教,都教!”隐然是收下他的引子了。中华自不知黑无常的心思,无忧无虑地格格格格大笑。 两人正要过河,黑无常蓦地“咦”了一声,但见脚下的水里,一段朽烂的浮木上,有两只人手。如此一来,黑无常冷不防吓得汗毛直竖,侧转身子,让中华远离那木头,自己左手内力到处,拍出一掌,打得水花四溅。那段木头从中一折为两橛,水里果然藏得有人,那人给掌力所压,竟往水里沉下去。及至掌力给水抵消掉,那人才得能从水里浮出来,气喘吁吁。黑无常见是个栗色头发的白人,鹰钩鼻子、抠洼脸,不禁心生戒备,沉声问道:“你是甚么人?怎的躲在河水里?” 那人满身淋漓,趴在白桦林前岸上喘气儿,穿着土着的厚褂子,缠头裹足,上嘴唇又厚又大,往前凸出,几乎盖没了下唇,怎么看怎么象一只落汤鸡。此人黝黑瘦削的脸上有一对骇人的灰色眼睛,上唇衬托尖尖的鼻子,比老鹰还象兀鹰,死死地盯着黑无常看。黑无常因不会俄文,又以中文问了一遍,那人似是听不懂中文,比手划脚,嘴里咿咿呀呀,黑无常一句也听不懂。张中华却对黑无常道:“爷爷,这个人说他是来报信的。”黑无常大喜,恍然道:“啊呀,爷爷一时愚钝,咱们的小中华懂叽里咕噜的俄国话的哩,小空之真聪明。空之啊,问问他叫啥名字,从哪里来,所为何事?”张中华问了那个厚唇的土人,对方说是西伯利亚人,家就在南面三十里地过了草原的小茅屋,收留了一个中国人,因自己祖辈也是从中国迁来的,因此特为看顾。他来此地,也是受了那落难的中国人之托,来找人去会晤的。 黑无常自然诧异,让中华再问得细了,才知道,原来那中国人叫张平安,说是他们的朋友。那土着说了张平安的相貌,黑无常心头一紧,确认系教主无疑。黑衣会众早盼着张平安的大驾,只是一直没他消息,人人心下都暗自焦心。此时黑无常做梦也想不出,教主是如何孤身千里迢迢到了这北海荒野之地?那得吃了多少苦啊! 他对中华说:“小空之,爷爷隔日再带你去那边林子玩,好么?今日这人有重要的消息捎来,咱们得带他去见大家,见你爹爹妈妈。”中华懂事地点头,对土着说:“鲍尔克察大叔,跟我们去见我爹妈吧,让我妈妈给你做好吃的。”鲍尔克察听一个三、四岁光景的孩童就说出这般话来,惊异得瞠目发呆。一眨眼黑无常飞过河,象抓小鸡似的,左手一把拽着鲍尔克察的后领子,提着他个两百斤的长条汉子,右手怀抱小中华稳当,兀自身轻如燕,跳过河、穿过日本石松、落叶松、枞树林杂生的密林,不消一炷香的工夫,便回到了营地。 俄国人看见他这满面皱纹瘦了吧唧的苍头老头子,象一枚飞镖般疾速窜入营区,不少目击者咸瞠目结舌,咋舌拍胸,久久不敢置信。黑无常将他们置诸脑后,迳奔入丑面修罗的营帐里,他想找足智多谋的张丑面再询问这俄国土着个清楚。赶巧丑面修罗正在帐子里缝补衣裳,才补了袖子肘一块补钉,黑无常掀开帘子,一脚踏入进来。来俄国那么多年,彼此虽职司有尊卑,但为掩人耳目,也早不讲虚礼,平日都如家人般招呼,丑面轻轻叫了声:“长老。”自然而然地将目光移到张中华身上,笑眯眯地问:“小空之,回来啦?今日到哪里玩啦?好不好玩呢……”话未说完,忽地瞥见长老左手上兀自提着的陌生人。 黑无常不等丑面动问,就将那土着放下地,对丑面说了他的来历,丑面亦是吃了一惊,听鲍尔克察描述教主相貌,八九不离十,将信将疑,忙搬了个石墩给鲍尔克察坐。鲍尔克察看来那石墩少说也有百十来斤,丑面单臂搬起来走了十来步,手上如同无物,面不改色气不喘,举重若轻,看得他咋舌。丑面见他舌头伸出老长,亦不为已甚,含笑默然请坐。鲍尔克察一边嗯嗯啊啊地坐下,一头竟然迸出一句话:“你这位力气真大,那位老人跑得比兔子还快,你们真是能人,不愧是‘屠熊英雄’的朋友,我是深信不疑的了。”丑面趁这多月驻扎营地,早学会了俄国话,鲍尔克察说的又恰系当地土着说的通古斯俄语,一听即明,而黑无常自然由张中华翻译给他听。 丑面修罗哑然不解,黑无常则问:“你说的‘屠熊英雄’是谁?”鲍尔克察听了丑面的翻译,恭敬地回答:“你们的朋友张先生,他就是屠熊英雄,他与我们族人结识,就因从熊吻下救了我们一命,这才结缘的。诸位于我们全体族人,既是大恩人之友,也就是我们的恩人。早前怕来得唐突,恐另生枝节,因此上在你们营区外林子里游荡逡巡,正巧遇着这位老爷陪着这位少爷到河边耍子,小的急忙之中只好躲到河里,想避开耳目。不料这位老爷眼力好生了得,竟让他看出端倪,佩服之至。”小中华问大人:“屠熊是啥意思?”黑无常道:“就是杀狗熊的意思。就是说你张平安爷爷杀了一头大熊,救了他们族人的性命。”丑面修罗问鲍尔克察:“您言重啦,咱们也久不见张先生,想念他得紧,劳烦您带我们去见见张先生吧。”鲍尔克察一口应允。 黑无常二人大喜,忙去招呼正忙活计的黑衣会众,大伙儿放下手头的活儿,汇聚拢来,与鲍尔克察一一相见叙礼,听说教主就在他家,且离此地不远,纷纷要去接驾。黑无常道:“大伙儿别急,此去不远,就在三十里外,不须全去,我和丑面兄弟,嗯,小谢也一齐跟去,好久不见面儿,教主他老人家想必也十分想念小谢哩。咱们仨去即可,其他人知道此事,等张大哥来了,大家再回来相见,目下都回去,该干嘛干嘛,我把大家叫来,是跟诸位先说一声儿。”由是黑无常将小中华交还给张双龙,自己相偕丑面和谢灵,跟鲍尔克察步入草原。草原里难辨东西,四人推草拨穗,路中间有一座抽水机,一头猪在上面磨痒痒。众人走过之处,引得单列的鹅队一齐回头,发出嘎嘎愤懑之声。行不上三十里,便见长草后有块大大的空地,以前却是从所未见的,黑无常二人啧啧称奇。 空地上孤零零的一座木屋,周匝围以篱笆,随风摇晃,小小巧巧四、五间圆木屋子旁边放着一个滤灰桶、一把大壶,壶里满满的都是檐滴水。房门口的板凳上有一桶清水和一把瓢。一条狗正在太阳地里睡觉,狗背后三棵遮阴凉的大树罩着它。篱笆外面有一块菜园子和两块麦地,再往远处看就是森林。院子里的鸡群匆忙地在抓耙泥土,寻找野食。屋侧搭了一圈木头棚,棚内隐约可见肥大的驯鹿,悠闲自得地在吃草。掀扉而入,又是一个小小院落,牛羊的兽栏、草仓,看来很是可喜。黑无常随口道:“嗬,看不出,这里还别有洞天,你家还养四不像呐,啧啧啧,别开生面呐。” 屋里人闻声走出来,丑面修罗正盯着屋门,先见着了来人的样貌,忙拉过黑无常,当头就跪下,倾倒玉山,磕头行大礼,口中宣道:“属下参见教主!”黑无常回头见张平安脸上又多了几条皱纹,头发略有些花白,却兀自当年那股英气勃发的眼神,竟自呵呵大笑,三脚并两步,拉住张平安的手,激动得虎目含泪,一时说不出话来。张平安也认出了他们,用力拍拍黑无常的肩膀,语声发颤地说:“你们都好么?这一分别,可有五、六年啦!”丑面见之如见亲爹,听平安如此说,不禁心潮澎湃,鼻子一酸,眼泪自然流淌了下来,双膝挪动,跪着挪至教主膝下,抱着教主的双腿,痛苦嚎啕,连唤:“想死我啦,想死大伙儿啦……”三人千言万语,一时涌上心头,竟其咸说不出口了,一时之间,男儿泪弹,抱头痛苦,拥作一团。 鲍尔克察虽听不懂他们的话,此情此景,早自心领神会,也自感动,在侧默默不语。屋内跟着走出七、八个俄国人,围着四人默默伫立。及至四人哭罢停下来抹泪,他们才上去劝慰数语,邀请进屋,茶水款待。正值仲秋天气,皓月将圆,清辉入户,更兼屋内蜡烛油灯,明同白昼。木屋内东一张床,西一张凳,屋角站着一木柜,柜旁乱堆着小孩子衣服鞋帽,柜边还露着一角裙子。窗台上乱砌垛起瓶瓶罐罐的腌白菜、胡萝卜,窗台下搁着一张板桌,桌上散乱的尽是些茶壶、玻璃杯、黑面包、纸烟之属。 张平安一见了小谢,讶然生奇地问:“咦,小谢,你怎的来了?你不是跟执法长老他们一齐回娘子关小虎那儿了么?怎的又在此处冒出来了?”丑面因谢灵口齿不清,便替他将他如何偷偷搭火车来俄国等情,按着小谢当初的意思,叙说了一遍。张平安一听很是感慨,但转念又自谅解,想是他小谢放心不下自己,千里迢迢而来,路上定然也吃尽了苦头。他这般千辛万苦地来俄罗斯,也是一份大大的孝心,张平安鼻子一酸,又见湿润了眼眶。 黑无常顾不得喝茶,更顾不得擦干泪痕,急着问长问短。张平安双目莹然,长叹一声,沉吟半晌,隔了许久,只说的一句:“一言难尽,说来话长呐……”俄国人好生识趣,客气地招待了他们数语,便躲到别处忙碌去讫。四个黑衣会促膝长谈,一边喝茶,一边听张教主说别后之情。丑面三人听罢才知日俄战争现场,打得中国人惨,荼毒千里,嗟叹不已;而听说黑衣会大杀俄国佬,其举之壮,又欣然拍手叫绝。 第五十五章 话说一年半之前,黑衣会张平安教主与会众在金州湾相别,他孤身一人,踅至城里,找了家客栈,要了房间,闭门关窗,躲房里乔装易容,扮作个客商模样。易容之后,他吃饱喝足,和衣睡到天晚,乘夜开窗上高,从房顶溜之大吉。账房自然是再找不到人,房钱白饶,徒然对天怨望胡骂罢了。张平安披星戴月,摸黑至火车站,悄悄摸上一列北上的火车。他何等功夫,来去如风,踰墙而入,车站的日本兵和列车机务员岂能发觉半点风吹草动?平安教主自是安然稳坐火车,夹在拥挤的车厢,“呜——喀乞喀乞”火车开动,穿过车场,隆隆向前。张平安透过窗户,戏谑地望望分轨闸和信号灯边傻头傻脑的鬼子兵,机车以汽笛短促的鸣声,给他喝彩。 铃声间或发响,彷如幸灾乐祸的看客发出的嘲笑。座位之间的走道,鱼贯走过数名列车机务员,咸系中国人,他们手提煤气灯,锁上车厢门,照应乘客,料理琐碎的杂务。战争及繁重的活儿,将之折磨得面色苍白如纸。倒不如送客饭、茶点的茶房,给吃食热气蒸熏红了脸,看起来气色好些。俄尔火车提速,静悄悄的街道屋舍,接连迅速地从窗边闪过,行次重要道口,机车就要发出四声汽笛声,警钟长鸣。最后几声汽笛忧伤而韵味悠然,不久窗外已是一片漆黑,跟手车长就要来查票了。黑衣会向来以瞒天过海为能事,一帮之主,蒙混过车上车长的检票盘查,自是游刃有余,自不消说的,一路无话。 其间火车停下来添煤加水,逗留不了多久,行复启程,汽笛声虽似伤心的啼泣,隆隆颠簸,张平安背靠在车座上,听到铁轨迅疾的轧轧声,听着听着,却容易瞌睡。随时光一分一分流逝,瞌睡一阵阵时醒时睡,迷迷糊糊,一会儿白昼一会儿黑暗,梦见的总是马媛媛一搦瘦腰,曼妙背影,离他而去,翻来覆去,折磨煞人。及至哈尔滨,本道不须换车,不料火车却给俄国兵阻停了下来。车窗擦过旁边铁轨上的几节车厢,窗外一片黑暗和凄凉,机车后退了几尺,就停止不动了。 俄国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车上乘客一律撵下车,跟手拉上来一队俄国兵队,迳钻入车厢内。张平安缩在一众乘客里,猫在一位胖大汉子的身后,偷眼细数,陆续上车的有一个旅的兵力。乘客们拗不过俄国人,立在冷风头里哀叹,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七张八嘴,传言不一,原来其时战争未歇,平安搭的这趟火车系车上几个有钱的满人官员包的逃难车。到了哈尔滨,正巧赶上俄国人强征了这趟火车运兵南下打仗,老百姓自无法可想,只得乖乖从命。 未几铃声陡响,车轮嘎嘎,向前慢慢转动,渐行渐疾,霎息疾驰猛奔得远了。车既开走,人们悄立月台之上良久良久,亦无可如何,抱怨闲聊了一会儿,各自散去。张平安只得离开车站,黑龙江的地头他熟悉得很,避开俄国兵的盘查,取道往北,穿林、绕城、过村,一路行去,尚属顺遂。只见四下里都是绿油油的森林,地下积雪初融,极是泥泞。 树木渐行渐密,古木参天荫深,树木无边无际,林海之内,再无人迹。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及至到了黑龙江对岸再折而向西北,沿江行至海兰泡。沿途俄国军队越来越多,张平安虽靠双腿步行在莽莽北国黑土地,其行甚速,疾逾奔马,专沿着野生动物走过的山僻林子里去,躲过俄国人的耳目,未给发见。往北有路,往西又是大河,平安转而向北,行了有五、六天,林木深深,地上树叶象铺的地毯,松软舒服,沙沙有声,踩上干叶子,还枯裂做响,咔嚓咔嚓,竟甚是悦耳。树根老藤缠缚,宛如星罗摆放的杌子,可资坐下小憩。张平安一人在林中穿梭,倒也自在,只是脚上毡靴已破,露出了大脚趾和后踵,几乎成了凉鞋。 脚上磨出了血泡,走起来生疼,回头看地上树叶上留下一长串殷殷血迹,恍如在身后拖了一根红线。平安苦苦地长叹一口气,搓搓双手,搔搔头发,环顾四周,林木挡住了视线,彷如置身迷宫,他就想先靠杉树根,坐下来歇一歇,忽地看到林木间隙里窜出一头麋鹿。鹿儿的犄角尚未长成,头上鼓起两个包,耳朵又大又灵活,见了人吓得不敢停留,从平安身边擦过。平安略有些犹疑,让它跑到了身后,再转身来追,那畜生却已隐没在林子深处。张平安沿途在城镇里顺来的干粮吃食,到昨日已吃光,正想打些野味充饥,这头麋鹿不啻系送上门来的,他自是要紧追不舍,惟一念恻隐,放跑了鹿儿。他醒过茬来,赶紧追去,循着鹿遁的方向,顺着一条羊肠小径,穿过白杨林子,走了一顿饭的工夫,肚子又饿了。其时他已绕过了大森林,眼前展开了一列层峦叠嶂。 平安看见麋鹿绕进了高山里,便飞身纵上陡峻的山坡,眼目一广,山坡下有个深涧,走下峡谷,又是一片茂密的赤松林。这个国家的地理,平安人生地不熟易迷路,这层叠的山峦也没个方向,麋鹿一隐没在赤松林里,他就茫然不知所措了。四下里很安静,天气和暖,阳光很足,有些甲虫和苍蝇在空中嗡嗡地飞,平安鼻子里隐隐闻着一股血腥味儿,而那一片微弱的虫鸣更叫人沉闷,恍如这里的人都死绝了。一阵微风吹过,树叶子就被腥气的风拨弄得颤动起来,阴惨惨的,好像有甚么鬼魂在悄声说话——那些死了很久很久的鬼魂——甚且总让人觉得它们是在谈论你呐!这种沉闷的氛围之下,一人独行,总是让人觉得死了才好,死了就万事皆休了。 走了半天,脚上起泡,皮破流血流脓,一步一挨,火辣辣的痛,他坐到一个生满苔藓的树桩上,将血泡挤破。脓血一除,敷上金疮药,不一会儿便清清凉凉舒服了,再扯些破布,连脚带破鞋,裹扎起来。他又盘膝运了两周天功,精气略振,爬起来步入密林。信步林间,鸟雀小兽无数,聒噪嬉闹,窜来飞去。走了约摸小半个时辰,入林已深,蓦地闻到一股淡淡的烟味,烟火味儿渐渐压过了血腥味儿。张平安循之,果遥见有股云气袅袅在林间升起。他心头一喜,加快脚步,走了百十来步,忽见林木分开,视野开阔。七、八间怪模怪样的木屋赫然眼前,屋旁二亩空地上堆满了木材,显是伐木工人的住所。 堆木材的场院四面围着栅栏;栅栏没有门,只有一排梯磴,磴子全是锯断的木桩子搭成。木桩子一根比一根高,立在那里彷如高矮不齐的木桶,踏着这一排梯磴,就可以跨过栅栏去。张平安籍木桩子跨过栅栏,一脚落在满地一片一片的枯草地上,草地之间大片大片都是光秃秃的,眼面前就是一所二合一的大木房子。 木屋全是用砍好的木材搭成的,木头上的缝隙皆以泥或石灰堵封严实,那一条一条的泥土上以前似乎还刷过白灰。平安心头一定,自分遇到人家,想来借宿有着落了。一个圆木搭的厨房旁边有一条宽大的走廊,把厨房和东首很大的木屋相连了起来,厨房顶上矮矮的烟囱里,兀自炊烟袅袅。走廊的两边是敞着的,上面只有个顶子遮雨。看到炊烟,闻着吃食蒸煮的香味,他肚子咕噜噜响个不停,饿意更烈。他走近小屋,探头往木窗里窥视,见屋内箱笼橱柜,塞得满满窒窒,尘绩蛛网蔽户,极似久无人登的所在,却也并无一人,想是都在厨房忙吃的。 房间里物什再多,平安此时腹中咕咕乱叫,饥火难熬,只想要吃的,也不去细瞧,便踅至正门,轻轻敲门。木门上年轮老痕,木漆剥啄,乃以一根原木剖开两半削平所设,还有不少没镑刨干净的枝节一个个凸起,彷如中国大户人家朱门之上的大铜钉也似,看来尽是蛮荒形态。木门打开,吱嘎有声,端的沉重。门内出来一个金色头发的女孩子,身子半掩在门后,瘦骨伶仃,张着大大的眼睛,用小野兽遇上生人般的眼神怯生生地看着张平安。平安说明来意,可女孩一个劲只是摇头,茫然不懂中文,急得平安手指比划,满头大汗。屋内跟出来一名干瘦的老婆婆,满头银丝,面如秋叶,皱纹比木门上的轮痕还深,又黑又瘦,干瘪得象一具干尸。老婆子鼻子很大,鼻梁如峭壁笔立于一张不上三两肉的刮骨脸,鼻尖犹如鹰喙,既耸且尖,弓腰曲背,走起路来颤巍巍的,随时都会倒地不起,但双目炯炯有神。张平安见之干尸般的身子竟配有恁般神气的眼睛,更显得鬼气森森。 老婆婆竟然会说中文,已听到二人对话,将张平安让进屋内,平安如释重负,微微鞠了躬,说:“多谢婆婆,我这便进来啦。”进门就是有壁炉的厅堂,炉子和侧壁之间搭着一人高的高板床。高板床、沙发、桌、椅咸系圆木头做的,树皮剥啄,往厅当中一放,也是挤挤挨挨。张平安拘手拘脚,顺着主人的意思,坐到了一段被虫蠹得斑驳的长木头上,四顾却不见屋内有旁人,便问:“这里只有你们祖孙二人么?”老婆婆答:“哦,我丈夫和儿子在东边林子里干活儿呢。你饿了吧,我去给你拿些吃的,你先坐一坐。呵呵,我老婆子家,不须拘甚礼数,也不怕人知道了论黄数黑,说长道短的。”她又向女孩说了几句话,女孩便推门出屋,不一会儿搬来柴禾,丢入壁炉,生起了火,老婆婆自己则转至隔壁房间去拿食物。 必削必削的木材着火声中,火光一长,平安挨近壁炉,伸手烤火,身子渐渐暖和,但尤感到房间里阴冷,比外面还冷了几分。六月里正是夏季,这屋子里竟然要生火才能感到一丝温暖。房间里陈设古朴,装饰、家具,其式样罕见,平安都是初见,透出鬼异,令人暗生鸡皮疙瘩。张平安下意识双手抱胸,来回搓手臂,暗道奇怪。若说这是户伐木工的家眷吧,那大壁炉上的鬼头雕饰、墙壁上挂的俄国贵族的油画、灯具座椅的花饰……处处透出不谐。老婆婆其时端着餐盘回来,见平安东张西望,呵呵笑着将餐盘摆至平安面前的小杌子上,声音微颤地问:“这里远近绝少有生人来,你这位兄弟怎会来此穷地方,所为何来?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第五十六章 张平安接过餐盘,抓起一片黑面包,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吞下两片,端起咖啡就喝,却不适咖啡苦涩,噗地吐了出来,溅得衣襟、餐盘、地上全是水渍。平安忙道歉,老婆婆咧开褶皱的嘴,露出掉得差不多了的黑牙齿,连说不打紧,转身去厨房取来干布擦污迹。 平安一头帮着手忙脚乱地擦,一头说:“回婆婆的话,我本住在中国辽阳,你们国家跟日本鬼子打仗,我全家遭日本鬼子杀害,我一人逃出来,没想到一路逃着逃着,到处是军队,到处抓壮丁,我这不就越跑越远,跑到您这里来了么。”他边说边鉴貌辨色,看老婆婆的脸色,却只见她微露黑齿,颔首静听,也不置可否。平安口上继续道:“老妈妈,中国我是回不去了的,我想去最近的火车站,好搭火车到大城市,想来应该有安身立命之所。贵国我是头一遭来,又是孤身徒步,还请老妈妈示教,该如何走法?” 老婆婆呵呵笑道:“我一个老婆子,八百年都难得出一趟门,老身哪里会晓得路,还是等我家男人回来,再给你细说吧。你先吃东西,先吃,吃吧。呵呵呵呵……很久没人来啦,看见了你、我真高兴!哎呀,哎呀,我恨不得把你一口吞下去!呵呵呵……嘻嘻嘻嘻……”张平安听她作鸬鹚笑,断断续续,听得心头发毛,浑身寒颤,想想也别无他处可去,唯有等她丈夫回来,再做区处。他只好低头吃喝,心下暗自戒备。黑面包片和烤肉片,转眼风卷残云地吃完,肉片又厚实又鲜嫩,平安吃得不过瘾,连连吮手指,意犹未尽。他问老婆婆:“老妈妈,这肉可真好吃,却吃不出是甚肉,请老妈妈赐教。”老婆婆含笑道:“你猜不出么?嘻嘻嘻嘻,这肉真的好吃么?嘻嘻嘻嘻,要不要再多来几块儿?”平安听得口水也要流下来了,忙应道:“好极,好极,若有多的,就多给几块,我真的是饿了。” 老婆婆身子骨支离,行动倒也甚速,不一会儿又端来半个黑面包和一大碗烤肉片。那肉片想是先时烤好的,此时早凉了。张平安也不管那么多,抓起来就塞入口内,大嚼起来,大快朵颐,吃得油脂溢满唇齿,都顺着口角淌到了下巴颏。老婆婆看着他吃相,吃吃地笑个不停,而那个女孩子却始终倚在斜对面的门框上,眼睛一眨不眨地呆呆盯着张平安。那眼神从上到下,从头至脚,在平安身上扫来扫去。女孩一头痴看,一头还喉头连连咕嘟咕嘟咽唾沫有声。平安起初尚自不觉,后来听得咕嘟咕嘟之声越重,循声望见女孩这副模样,不禁心生莫可名状的寒栗,登时一万个不自在,问道:“老妈妈,你们吃过了么?看我这般无礼,只顾自己吃喝,太过意不去啦。” 老妈妈呵呵怪笑,连说:“不客气,不客气,你吃你的,我们自己有吃的。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吃喝,不够我再给你添些。”正说到此间,平安进来的笨重木门霍然给推开,室内登时一暗。但见门口站着一个巨大的肉团,肉团竟其开口说起了俄文。老婆婆一头以俄文对答,一头对平安解道:“这是我儿子。”平安心下咯噔一紧,老婆婆的儿子竟然胖得连五官都挤到一块儿了,乍一看还真看不出来有个人形儿。说话之间,女孩也围拢上去,三人叽里咕噜说了好一阵俄国话,声吭且急,似是在争执。张平安尴尬地放下吃食,看着三人叨咕。 说着,老婆婆朝平安道:“您先略坐坐,我们失陪一会儿。”张平安大声啊了一声,说道:“哦,好好,不打紧,客随主便,你们忙活你们的。”话还没说完,三个人相偕出门,连门都没关。张平安暗自摇头苦笑,这一家人好生古怪,老婆婆倒也好客。平安自顾自烤火取暖,等了许久不来,他吃饱了将盘子一推,站起来四处走走,往先前女孩站立的门里张了张,见一间小卧室里摆了一张板床,床上却无被褥,他心道:“看来这时候伐木工人并未开工哩,呵呵,今晚可有的宿处了。”移目床前放着一张小木桌,桌面平整,桌上有一个罗盘和一张花花绿绿的大幅纸张。他不禁好奇,不由得步入小房间,凑近桌上,见原来是一张地图,图上文字歪歪扭扭,全写满俄文字。 张平安不禁看得入神,虽看不懂字,他多年戎行,地图符号极是熟悉,天下之堪舆,大同小异,河流湖泊,高山丛林,一看便知。地图上画了个红叉叉的押,想来就是木屋所在之地。正津津有味地看着,身后忽地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说了一句俄国话,吓了平安一跳,背上冷汗登时冒了出来,屋内光线亦随之一暗。他回头见一个魁伟的巨人站在背后,当年娘子关上交战的德国巨人纽曼也没有他高大,面上棱角分明,皮肤黧黑,粗糙如乡农,却罩着一层杀气腾腾的严霜。巨人身后老婆婆趿拉着一双胶底皮拖鞋,吧嗒吧嗒一溜小碎步,跑过来介绍道:“这位先生,这就是我的丈夫,他生来粗鲁,没吓着你吧,来来来,到壁炉边来暖和,这里有些冷吧?嘻嘻嘻嘻……” 张平安笑道:“不妨事的,好吧,我们到厅里说话。”三人回到客厅大房间,那个肉球似的大胖子和女孩子都已坐在大原木上,一头吃茶一头闲聊着。张平安就坐,再提问路的话头,老婆婆恍然转询丈夫。平安见巨人老汉身上裹着熊皮,合缝之间,以熊筋、狼骨相榫,再以驯鹿肠子,切条覆盖之上,一并缝合,防雨防水,四时不愁更换。熊皮外罩之下,露出脏兮兮的衬衫,看似多日未换洗,还留着一块块血印子,露出来黝黑的皮肤。巨人目露凶光,是个惫懒人物,热气换冷气儿,非问清了平安的来历,才叽里咕噜跟老婆子说了一大摞话。 老婆子转译道:“实不相瞒,咱们是雅库特人的列贝德夫家,我丈夫名字叫希皮洛夫,儿子叫苏沃洛夫,这是孙女凯娜,凯娜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儿媳妇,三年前给大树轧死了,这孩子是我跟我老伴儿拉扯大的。不怕你见笑,你也看出来了,她父亲这傻东西,是个先天痴呆,从娘肚子里就不懂人事儿。你看看,我老婆子一开口就没边了,又不知说到哪儿去了。此地前不着村后无住店,本没地名儿,因赤松生得茂密,咱们都叫它赤松林。我老婆子只知道往东北五十里才有个小镇叫扎维丁斯克,你既要去圣彼得堡,那得往西走,再往东行,便越走越远了。” 老婆婆忽地峰回路转,目露和蔼之色,紧问:“东面是丛林和蒙古高原,山多林深,人迹罕至,不是人走的地儿,还是劝你别去了,就留在我们这里,也自快活。老身一见你就喜欢,想是大大的有缘,咱们家孤老寡女的,平日里好生无趣,你在呢,也好有个伴儿,还热闹一些,你看如何?”张平安忙摆手道:“愧不敢当,不敢当老妈妈的厚爱,在下身无长物,只会吃喝,留下来无所事事,岂不是给老妈妈家平添了一张吃口?叫我怎生过意得去?今日在贵府叨扰,已是白吃白喝,十分过意不去,我还是明日就启程吧。”对面相陪的肥圆胖子苏沃洛夫咕嘟咽下一泡口水下肚,食肠里辘辘有声,彷如饥饿了三天三夜的野兽,双目泛着绿光,盯着平安目不稍瞬,其势恨不得一口把平安吞将下肚。 老婆婆忙接茬留客,平安却是执意离去,婉言拒绝。老婆婆苦口婆心,劝说再三,听他意思是不肯留下,只好据实转诉丈夫。凯娜在侧听到张平安不肯留下的意思,竟然忽地勃然大怒,腾地站起来,愤怒地在脚前踱来踱去。她眼睛眼睑上阴影越来越浓,张口大叫,脸色狰狞,面目肌肉扭曲,野性未驯的筋肉在她嘴边勾勒出冷酷的线条。张平安心头一紧,全身每一片筋肉都鼓足了劲,多年江湖腥风血雨,练就了他一身极灵敏之警觉。此时他便如一头窥伺猎物的豹子,虽然全无动静,实则耳目心灵,全神贯注。他打定主意,一见有变故之兆,立即便先扑杀了这个迹近疯癫的古怪女孩。 讵料平安正凝思间,凯娜口中犬牙霎时生长变尖利,转眼身体竟自膨胀,衣衫嘶啦嘶啦——嗤啦给膨胀的身子撑破。接下去的情景,令张平安一生难忘。但见刚才一刻还是个黄花闺女模样的人儿,一对剪水双瞳,款款深汪,转眼瞳仁撑大,占满整个眼眶。与此同时,凯娜的身子也胀大了五、六倍,全身赤裸,刹那生出毵毵黑毛,肌肉块块隆起,手臂、双腿一齐变粗了十多倍。她整个脸面突起,嘴巴裂开,唇内獠牙森森如剑,腥臭的涎水自齿缝间汩汩流出来,奇臭难闻。不消半刻,女孩子凯娜就变成了一头六尺高的黑熊,唬唬低吼,张牙舞爪,作势要向瘦小的张平安扑来。 饶是张平安屡历过无数大风大浪,此时此景,亦不禁气为之夺,一时之间,魂飞天外,不知所措。说时迟那时快,边上苏沃洛夫、希皮洛夫和老婆婆相继变身绝大巨熊。它们每一头至少体长十米,头顶屋顶,身广如墙。四只巨熊将平安四面合围,爪抓、利齿如刀,一看便知皆系肉重力大的妖物,眼看平安教主命在旦夕,悬于一线。张平安毕竟系一帮之主,甚么艰险没有经历过,虽呆愣片刻,却很快恢复神智,回过神来,又自镇定。他处乱不惊,临敌不慌,丹田内息鼓动,护住全身要穴,双掌一立,摆了个水龙神掌的起手式。 他并不知这些怪异为何物,更难料其威力和招式,因此上决然以静制动,待敌先发,他再随机应变。四只巨熊似早饿得急眼了,不容平安架势摆好,最大的那头便向他扑来。张平安知系希皮洛夫变的熊怪,见它一动,巨爪已临头顶百会穴,劲风如一块铁板,压将下来,如惊涛骇浪,其力惊人。非但如此,巨熊快如同鬼魅,比平常疯魔了的狗熊扑人,还快过千百倍,就见影子一晃,已然攻势临头。轻身功夫独步天下的张平安要躲闪,竟也已来不及,呼吸为之一窒,不禁脚心拔凉拔凉,全身毛孔发胀,头脑一晕,耳鼓嗡嗡作响,几欲晕倒。 就在这要命的瞬间,张平安毕竟洗练双龙神功有年,功夫已然升堂入室,精炼老道,一感有异便知系内息逆转所致,忙深吸浅吐,平复澎湃窜乱走岔了的真气。转眼神智复明,他力贯双臂,大吼一声,双掌印在希皮洛夫的肚腹之上,却竟然如中轮胎,但还是抢在巨熊利爪及身之前的瞬息之间,将偌大的一头巨熊平平推出,震得它双足离地,如同一堵高墙,轰然撞倒在东屋内。砰嘭喀喇两声巨响,东首木屋板壁撞破了一个大洞,巨熊飞身落到了室外。隆隆巨声不歇不算,砰的木板飞脱一块,接着喀喇声响,柱子又断了一条。 木屋委实容不下巨怪与平安剧斗之力,掌风爪劲到处,木板、榾柮四下纷飞,终于喀喇喇一声大响,房柁折断,屋顶压了下来,屋内泥尘沙沙而落,榾柮木屑乱坠,烟雾弥漫,乌烟瘴气。张平安使出了十二成功力,气息难继,长吸一口气,自喉头“廉泉穴”,顺任脉经无穷、璇玑、华盖、紫宫、中庭数穴,便即通入气海“膻中穴”,脑中一清,精神一振,纵身便窜出房子,跳到屋前空地。另几只熊怪为烟雾障眼,对面不相见,相距咫尺之地也看不清楚,容他得空逸出。 既出了屋子,进退裕如,平安才略宽心,暗自调匀呼吸,内力又生,充盈鼓荡于四肢百骸。隔了半天,烟雾散开,苏沃洛夫、凯娜和老婆子变的巨熊不见了平安,才自慌乱,纷纷撞出来,看到他并未逃远,这才放心。三头畜生仰天爆吼,连奔带跑,重新将平安包围起来。希皮洛夫给平安大力震晕,此刻才苏醒,嗷嗷爬起来,竟然并未受一丝半点的伤,只是撞断的松树,碎枝残叶压了他一身,彷如裹着树叶爬出来似的,甚是丢人。希皮洛夫气得鼻孔里出大气,来不及嘴里也呼呼发风乱吼,声音巨大,震得四围森林簌簌发抖,松涛如潮,惊起一大片鸟雀,扑棱棱乱飞。它三脚并两步,一耸身迳扑上来,张开巨口,露出白森森的獠牙,朝平安头上咬下来。 另三头巨熊分进合击,亦从另三个方位抢扑上来,霎时天空也给它们巨大的躯体所遮没,天光一暗,腥风扑鼻,恶臭熏死人。张平安被团团地围在当中,象个车轮子的轴,那些巨熊怪物就象一根根的车条。他哪里还顾得掩鼻躲臭,巨熊招式太快太猛,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不堪它们中任何一记随意的攻击。直面之下,连张平安的火龙掌也不是对手,若硬拼之下,简直是螳臂挡车!三十六计,唯有避其锋芒,走为上策。张平安双腿一蹬,身子如同一枚点燃的炮仗,离地拔起,窜上半空,四怪的大力爪走了个空。黑熊探掌的力道全落在地上,登时轰然爆炸,将地上打了个径丈见方的坑,深不见底! 平安双掌上已烧起三昧真火,双臂振处,一招“汉帝试剑”,呼呼地甩出两个火球,烘烘烧着凯娜和老婆婆熊的肉厚之后颈子,痛得两熊嗷嗷怪叫,登时泛起焦糊之臭。两怪的后颈分别烧焦了皮毛,烫出了巴掌大的一块血糊糊。受伤的两熊护痛,手忙脚乱想去抓挠伤处,却苦于伤在后颈,臂展够不到,如此一来,更是心焦火燎,又恨又疼。张平安身在半空,已见到自己顶顶高深深的武艺并不如预期的效验,心头咯噔一紧,大失所望。原来平素中了他三昧真火的,不论人畜,一触即延烧全身,而这熊怪却烧不起来,嗤然就熄灭了,只烧掉巴掌大的皮毛,无济于事。 平安落在三丈远的林边,遥遥对着四头怪物,目眙心惊,心潮澎湃,久久难以平静。 第五十七章 希皮洛夫和苏沃洛夫父子两头巨熊,气得火星透顶,咆哮着朝张平安落身之处撞来,四爪齐挥,砸向平安。张平安平地站着,头顶只及二熊的小腿肚儿,巨大的身躯挟着野兽狂怒的蛮力,砸下来莫说是利爪,即令只是根圆头木头,也要将大地也砸裂开来的。张平安赶忙趋避,不料巨熊之速,虽相隔了十丈之距,却眨眼便到,平安再要拼尽全力施展轻功,也难逃出生天。他应变奇速,不退反进,低头挫身,双掌聚气生火,往巨熊怀里撞去,闪过巨熊之爪,寻暇抵隙,在两熊肚腹之上,各印了一掌,再借掌力反震,弹起身子,翻过巨熊头顶,落在巨熊背后。两熊惨嚎之声,几乎要将丛林掀起来似的,震耳欲聋。父子二怪滚在地上,疼得翻了好几个跟斗,身上沾满了枯枝残叶,至后二怪彷如两只硕大无朋的覆满枯树枝叶的球,东滚西倒。 再看它们肚腹中掌处,亦烧出两个手掌印子,将皮毛烧光,烫出血印,掌缘熊毛亦自焦黑,疼痛自不消说的。可不消半刻,张平安忽见两怪烧伤之处,倏然愈合,简直比一掌打在水面上水纹回退还快了不少时刻哩!再看身后的二怪,后颈的伤也已复原,皮、毛复生如初。平安不看尤可,一见之下,心内咯噔一痛,暗道:“乖乖,不得了,如此看来,这些畜生还打不死了呢!这却如何是好!”不容他琢磨犹疑,四怪愈合了伤口,看似体力亦恢复如初,再度四面合围上来。熊怪张牙舞爪,口涎象撒雨,口臭若浓雾,怒目瞪圆,肌肉胀大,如四辆战车,轰然而至。其脚爪踩得地面咚咚隆隆山响,平安直觉大地震颤,转眼就要山崩地裂,天旋地转了。 间不容发之际,平安冷眼观六路,使出“鹿卢矫”功鬼影千变身法的“草掩白蛇式”,嗖的一下,窜入左首密林之内,呼啸着转眼不见踪影。母熊和老熊拔起栅栏和梯磴的木桩子,夹手就把酒桶粗的木头当炮弹,朝张平安的影子扔过去。同时,四怪又一齐折转身子,疯狂扑向密林,口爪并用,推掇撕咬。所过之处,粗大的落叶松象麻杆儿般,给熊怪和木桩子撞得非断即倒,赛如镰刀过麦田,轰隆隆倒了方圆数十里一大片。四熊卷起一阵龙卷黑旋风,犁地三尺,树分草伏,霎时间去得无影无踪,飞溅的土石、泥尘及折断的树枝、草茎,飞扬蔽空,如滚下雷雨一般,晦暗四布。叫呼詈骂,追了五十里,再也不见张平安之踪影,四怪从未受过伤,恨平安手重,立意杀他而后甘心。它们决意循气味尾追,即令到天涯海角也要追上那中国男子,碎尸万段。 苏沃洛夫瓮声瓮气道:“那吃食跑了,我想吃他,我就是想吃他!”希皮洛夫吼道:“孩儿莫急,咱们鼻子好使,看他向西逃跑,咱们尾随上去,就是追到天涯海角,撵至大海,也要抓住他,将之碎尸万段!”原来这四个乃世间绝少的变形人种——熊人,其血缘可追溯到熊狼混血始祖布拉霍夫头上。它们凶性及伤口愈合能为,与狼人相似,而力大无比,远胜狼人族百倍,难怪平安教主绝世神功,已臻仙境,却也奈何不得。 四怪隐居赤松林,所处偏僻,人迹罕至,平日以生食野兽为生,但它们顶爱吃人肉,早憋得久了。平安一来,引得它们食欲如魔,老婆子本想留下平安,容它们徐图他的肉吃,岂料平安坚执不允。凯娜修行日浅,脾性暴躁,难以抑制,听到平安矢口回绝,再也按捺不住,现出原形,扑击平安。四怪再难掩藏行迹,便一不做二不休,尽显原样,本拟合力扑拿,自是手到擒来。叵耐张平安武艺出神入化,天罗地网之下,竟让他逃得无影无踪。四怪向来从未失手,气不打一处来,发下狠心毒誓,没日没夜,拼命追索下来。狗熊本系犬科,鼻子嗅觉异乎寻常的灵敏,循着气味,倒也撵得张平安身后越来越紧,不失鹄的。 翌日张平安已发觉怪物嗅觉灵光,已被跟踪,无如他人在异域,举目陌生,不辨东西南北中,若无头苍蝇,到处乱撞,虽靠神人也难测的轻功,屡屡躲开巨怪之追踪,但巨怪凭籍鼻子,不消多时,又能追赶上来,百不失一。一人四怪、一前四后,翻山越岭,涉水过湖,披荆斩棘,自赤松林西奔。秋末冬初,朔风吹来,大雪漫天,到扎维丁斯克,过冷杉林,渡德库河,徒步奔行大半年,经过无数堡寨、市镇、村落,任凭你张平安功夫到了神而明之的境界,轻功捷逾飞艇,但跑到哪里,四怪就跟到哪里,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大有“上穷碧落下黄泉”,不追到他不罢休之势。所过之处,无论扎维丁斯克、欧亚孔、马加丹等镇甸,还是荒野密林,但凡遇着人,无论阿留申族、俄罗斯族、西伯利亚族、乌德族、雅库特族,还是丘其族,统统膏于四怪之口,血食殆尽。一路上简直如刮过一阵瘟疫的黑旋风,人畜死绝,血肉吃光,空余下累累白骨的空城荒地。 由之四怪互相砥砺,越追越起劲,越追越健旺,越追越高兴,而张平安每见人们遭难,或空见血肢残迹,自不免心痛如绞,却也无能为力。自己能躲过追踪,就是万幸,若要逞强,非给四怪当点心吃了。他暗自筹谋,想伺机将四怪拆散,若分散对付,胜算多一些,说不定有得胜之望。无如四怪形影不离,同出同进,平安始终没有下手的机会,只得一味奔逃,日不暇给,苦不堪言。自春天到夏天,自三伏时节至数九寒天,或东或西,或北或南,也不知跑了多少路程。整整大半年,又经过科鲁、伊凡次克、基西加,不知翻过多少高山丘陵,涉过了多少水流湖泊,尽在查斯基山区兜兜转转,就是甩不掉那四条尾巴。 巨怪吃了不下数万人口,杀戮虽重,却因远东苦寒之地,毕竟偏远,兼之巨怪杀人如鬼似魅,人莫能窥其影,鬼莫得蹑其踪。就使有惊鸿一瞥看见的,也存活无幸。因此上,世人绝不得知,只道此地百姓中了瘟疫,横死暴毙,只有恐惧惊怖,无从寻找根源。怪物为恶,无法无天,肆无忌惮,杀人越多,其惨愈烈,罄竹难书,不一而足。 再说张平安沿途靠杀食野兽为活,青狐、松鼠、土拨鼠、麋鹿、驯鹿……也记不清吃了多少,总算是延捱了大半年。这日日影尚东斜,来至科力马河畔,过河便是科力马山脉,其时天已大寒,严冬风雪早将河面化为坚冰如镜。 查斯基山区到处穷崖削壁,高悬千仞;绝壑深渊,深不见底,尤其寒冷,冰雪所覆,其下更系滑溜至极的坚冰,厚达数尺。若非平安教主轻功可在天空飞纵,早便摔死十七、八回了,他脚上的鞋靴也已换了好几双,悉数是自己剥了兽皮做的。此刻的他,全身上下,统统裹着野兽身上又厚又暖和的毛皮,恍如个原始野人,蓬头垢面,胡须尺长,没人再认得出来,他就是堂堂的黑衣会教主。他在雪堆里蹒跚而行,深一脚、浅一脚,仿佛浸在一潭水中,周围水气袅袅,阴影憧憧,四下都是雾。 张平安像一个醉汉一样艰难地走过了河,入群山之内,沿着山往东走。一阵阵的雾气包围着他,时而凝成一团,显得更厚更浓,恍如一块软绵绵的垫子、一片肉乎乎的嘴唇;时而又掏空了、装满了乳白色的光亮。踏进白雾之中,象有千百只锅炉在散发这些白雾。积雪在他脚下吱吱作响,雪水渗进了鞋子,冻得他的脚发痛,寒冷恰似已把他的脑汁冻干,身体内的汁液似乎都抽空了。晌午时分浓雾才渐次消散,终于遇上一头麋鹿,平安何等功夫,这大半年茹毛饮血,攀藤附葛,过的系玩命的野人生活,体格越发轻捷健壮,捕杀麋鹿,已是轻而易举。 他杀了鹿,扛至避风处,堆积柴草,生起火来,融冰成水,烤肉为炙。鹿肉烤得兹兹流油,他来不及切割开,扯下整条鹿后腿,狼吞虎咽,脂香四溢,险些连自己的舌头也吞下肚去了。就着融化的冰雪,其吃相简直如原始野人,狼吞虎咽,毫无人形,其狼狈之处,可见一斑。这大半年,求活之路虽苦,却不如与四怪斗智斗勇来得苦,他得不停地赶路,否则转眼熊人即到。人身上的体味,与生俱来,任你沐浴掉一层皮,也难以消除,熊人就凭这般嗅觉,才能死死盯紧平安的行踪,一旦给四怪追上,就再也莫想逃出生天去。这许多日子下来,钻雪滑冰,千方百计地掩盖自己的行藏,却无济于事,张平安已然计穷,也绝了甩开怪物的念头。他唯一想的就是分散四怪,最好能使之落单,自己再全力以一对一,或有分而破之的胜望。他一头嚼着烤得香气扑鼻的鹿肉,一头远望塞米坎东边的山区,一眼望去,天地皆白。他心里就念着如何分散敌人,忽地心头灵光一闪,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计上心来,他这才嘴角微微扬起,大半年来,头一回如释重负地微笑起来。 话分两头,再说希皮洛夫一家四口熊人,亦跟到了科力马河,越河往东,一刻不停,它们亦早叹服了张平安的脚力比鬼还快,屡追不及。由之,它们亦不愿停歇,稍一歇息,立即没日没夜地飞奔,生怕平安远遁或藏起来,再另生枝节。驱策它们的已不再是当初的饥饿,而是一种赌赛,一股子好胜之心。希皮洛夫自觉恍如是个猎人,那个中国人是一只狡猾的狐狸,长久以来,往往在它们快要抓住他的时候,让他给跑掉了,恚怒郁闷,更增好胜之心。当他攀上三日前张平安一头吃鹿肉,一头了望到的那座悬崖之巅,高踞险峰,满眼雪白,遍地冰晶,地势高峻,令人看了就心颤惶惶。 寒风彻骨,它口鼻喷气,汗气蒸腾,站在山坡崖顶,稍作喘息。环顾之间,蓦地望见雪白的对面山崖上,有个黑点。它们熊人目力亦超乎凡俗,它定睛细看,心头咯噔一动,登时喜不自胜。无如它知此地到处积雪如山,稍有响动,就会雪崩,到时一旦雪崩,即令它们怪物不怕死,也会甚为危险。它不敢托大,强压心头狂喜,接着后面三怪上来。希皮洛夫一头打手势让它们噤声,一头手指那黑点,悄声告诉三怪:“找到那中国人啦!你们看,唉唉唉,别做声,小心弄出雪崩,这些悬崖高耸入云,山上积雪若滚下来,何止千钧之重,蓄势待发。一旦雪崩,非同小可,给卷下深渊,你我都得完蛋。呵呵呵呵,功夫不负有心人呐,咱们总算也是追到头啦。小声儿点,别让那厮发现咱们!走,咱们悄悄地溜下去。记住喽,不许发声儿,连个鼻子也不许擤,咱们全速前进,乘他不备,靠近上去,一把抓住。走!” 依循气味,四怪都认出了张平安,悄悄地顺千寻峭壁,滑雪冲下山崖。八只巨眼一刻不停地注视张平安的方向,及至滑到谷底,仰望见张平安兀立山崖,一动不动,它们略略放宽了心。希皮洛夫忙令众怪攀上山崖,去抓平安。四怪手足并用,拼尽全力,一齐飞速上崖,在这冰雪冻得异常滑溜的山上,仍是步履如飞,其速之疾,快逾下坡。 熊人爬得再快,也快不过张平安包含深意的微笑,这笑脸跟三日前他眺望这里的时候一样,如释重负。笑意露出了端倪,它们爬不上四、五尺,张平安张口长啸,啸声充沛平安十二成的神功,内力雄长,经久不歇,越啸越响,犹如千军万马奔腾之势。啸声彷如有形有质,震得地动山摇,声音远远传出去,笼罩了整个山区,希皮洛夫听得心惊肉跳,眼皮肌肉,抽搐不止,噩梦转眼临头。 第五十八章 张平安所立足的崖头,一个巨大的山峰砉然一声,先自崩落,雪块整个儿如泰山般,缓缓滚落,压向四个十多米高大的熊人。熊人蓦地听到头顶悉悉瑟瑟,发出异声,抬头一看,忽见头顶上绝巅处一大片白雪缓缓滚将下来。熊人瞪大圆眼,惊愕欲绝,一齐吼叫惊呼。嗥声回荡山谷,震得天地发颤,熊人寿与天齐,见多识广,知是雪崩大灾之兆,它们便再狂悍、暴戾十倍,也不敢和这天象奇变作对,掉转屁股,夺路疾奔飞逃,奔不了两步,纷纷扑倒,骨碌碌的自数十丈的高崖,翻翻滚滚而下。 但听得雷声隐隐,山头上滚下来的积雪渐多渐速。只隔得片刻,隐隐的雷声已变作轰轰隆隆、震耳欲聋的大响。那雪崩初起时相距甚远,但从高峰上一路滚将下来,沿途挟带大量积雪,更有许多岩石随而俱下。沙石滚雪,从天而降,声势越来越大,到得半山,当真如群山齐裂、怒潮骤至一般,说不出的可怖可畏。 巨熊狂奔出三里许,耳畔轰轰之声,还是犹如天崩地裂一般,似觉头顶的天也塌了,一齐压将下来,只吓得心胆俱裂。略一回首,见后首十多丈高的积雪压来,已是快若奔马、捷逾海潮,比之它们兽人天生异禀的矫健神速更加快捷,顷刻间便已滚到了山下一处高高的雪坡之上。熊怪面前一般是积雪满途,深陷过胸,巨熊虽巨,奔行且快,但踏入雪地,一步一陷,终难逃铺天盖地的大雪。 忽然底下一松,整块雪坡滑了下去。希皮洛夫只觉自己一路打转下滑,双爪徒然地、漫无目的地往四周乱抓,几次把手深深插进雪中,想依靠阻力使自己停下来,可是每次双臂深深插入后,都只是拨松、挖起了更大的雪块滑坡。 一众黑熊登时小如点墨,顷刻被压在如山如海的白雪之中,连叫声都立时被雪掩没,任它吼声再响再厉,那也是半点也施展不了。滑出六、七米之时,四周的一切悉数变成了慢动作,跟着黑熊们飞出来的雪块划出的轨迹缓慢地在熊人的眼面前曳过。苏沃洛夫从三十米高的地方摔进一块棉花般的雪里,直往下堕,越堕越深,赛如钻入了无底洞。雪特别松软,摔下之后,无数碎雪从边缘滚下,扑面就砸在苏沃洛夫的脸上。他拨开脸上的雪,悉力往上爬,好不容易探头出坑外,刚想骂脏话,遽然感到上头似有个什么影子。抬头一眼就看到适才在悬崖上又有大片的雪块滑下来。 看那阵仗,约摸有一吨重的雪,其势必会将他苏沃洛夫拍回坑底。熊人来不及爬出,须臾碎雪如砂瞬间将他身周所有地方堵住,严封住了口鼻。熊人拚命挣扎,但头上盖的雪奇厚,任你力大千钧,使出吃奶的力气扒拉,也没法子找到可以出去的位置。 希皮洛夫那边厢则已无法闭气,他一吸气就是一鼻子的冰碴。在雪中与在水中不同,雪松不实,无数小孔隙中多有空气。老熊人扭头轧出一个空洞,立即大口呼吸几下,顿时稍适呼吸,无如还是觉得胸口极其闷,头晕目眩。 雪地传音非常快,声波振动将松松的雪层悉数摇落,山上白雪兀自如山洪暴发,河堤陡决,滚滚不绝地冲将下来,瞬息之间谷中积雪暴涨,高耸数十丈,平地陡生雪峰。积雪最受不起声音震荡,一处雪崩,带动四周群峰上积雪尽皆滚落,冰雪如狂涛巨浪,一个劲儿往谷内倾泻,其势汹汹,无坚不摧。颠动而引发整个山区都抖颤起来,巨大的冲击波,震荡寰宇,几乎连地球也要震碎了。天地变色,风暴也已展开,席卷整个天空,时不时冒出巨大的雾柱。先是岿然不动,象钟乳石一样,倏然一下又风驰电掣卷走了。好多巨大的花骨朵儿,伸展开灰暗色的花瓣,须臾又不成形状散开了。昏昏沉沉的荒寂里夹杂着隆隆的雷声,大风过处,漫天飘雪,横竖乱撞,单单飞舞的雪花,为气浪一荡,扫在张平安脸上,也是刮面生疼。 雪柱高高卷起,烁烁闪光,这没光彩的光不知来自何方,倏然消失时,四周便象茫茫的黄昏;忽而闪现时,光线腾云驾雾而来,来得快去得更快,被淹没了…… 熊人陷入雪浪,这当儿真所谓听天由命,自己作不起半点主,睒眼之间,积雪赛如瀑布似的,扫过峡谷边缘,裹着巨怪一并坠入了无底深渊,巨若熊人这般怪物,在其间也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此处地处绝寒北冥,四季皆冻如冰窖,这百丈积雪决不消融,料想熊人再厉害,也难逃一厄。张平安跳跃避过一阵阵下坠的积雪,落回到坚实的石头上,往下俯瞰,长长叹了口气。他瞥见巨怪象小孩子溺水一般,慌乱地张臂挥手,奋力想抵抗住雪崩,却无济于事,身子不一会儿就湮没在白皑皑的一片狂涛里。平安听到它们撕心裂肺的惊恐尖叫和无奈痛苦的吼叫声,越离越远,令他久久难抑心头突突乱跳的心率和难以平息的澎湃心潮。 张平安长啸了计匝旬间,方才停歇,雪崩之势头,乃宇宙之力,难以言喻,平安几乎要站脚不住,恐为气浪所带,自己也要跌下深谷,忙俯身蹲下,趴在光秃秃冰冷的石头上,注视峡谷深处。他身上自己缝制的羊皮大衣虽足以御寒,他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牙关嘚嘚打寒战,不寒而栗。他喃喃自语:“在天地变色之前,万物皆渺小如细沙灰尘,饶是熊怪再强凶霸道,也只不过是沧海一粟……”三日之前,他望见这里悬崖壁立,估摸着是个峡谷,吃完鹿肉跑来一看,果然是个方圆广袤,深不见底的大山谷,狭窄而封闭,赛如一只大瓮。于是他便想出了这个“瓮中捉鳖”的计策,一旦成功,他竟然给这气势吓得发抖了。若非自己轻功高妙,又是思虑多日,计划周详,百密未有一疏,跳过雪崩,否则单单雪崩之初,若他未跳过崩塌的雪山,此刻想必也已命归黄泉啦。想来不禁后怕,黑衣会教主此时此刻,也只能含头匍匐,死命抓牢山石,栗栗自危于宇宙之下。 雪崩隆隆,赛如朝阳鸣凤,相续不休,持续了有一盏茶工夫,天上雪花飘落,平安已成雪人,胡子眉毛结起了冰渣子。直面劫后余生,他忍不住落泪,泪水也结起了冰晶,他不敢大意,赶忙将脸往石头上蹭蹭,弄脱泪冰。他心里暗道:“天可怜见,差点跑断了腿,差点性命不保,感谢上苍,感谢老天。且望熊怪就此尽数摔死,莫要再起来了吧!求老天护佑,护佑!”列位看官,阅至此处,想来也跟平安教主一般的心思,但求过此难关。 捱了半天,雪崩已停,万籁复静,原本深不见底的山谷,象一只装雪糕的杯子,积雪盛得扑扑满,却一无动静。风雪怒号,天寒地冻,四周依然有阵阵雾气回旋,就象巨大的鸟儿在扑搧双翼。天地混沌一片,时而闪出一道陡岩兀立眼前,潮湿的岩壁闪闪发光。一块块巨石巉岩犹如黑色的幽灵,从茫茫灰雾中悠然闪出,象驾着雪橇滑来的魔鬼。可张平安早忘了寒冷,一颗心激动得热乎乎的,跟手爬了起来。山风拍打着万物,彷如在安慰惊魂未定似的,张平安尚不急着走,定定地看着雪白的山下,欣赏着自己得胜的战场,意犹未尽。得意之愉来得快,去得更快,须臾他心头就只一味叫苦:“啊……只剩我一人了……”空山寂寂,除了白雪就是白冰,其它万物皆无影无踪。 可怕的、永无尽头般的孤独电掣而至,侵袭全身,折磨着张平安的精神。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粘着他的嘴唇,他彷如掉落到了一个彻底死去的星球,站在它冰冻的硬壳之上,叫人心底阵阵发冷。雪崩巨响过后的世界是一片沉寂,这是一种铺天盖地的、吞没一切的、令人窒息的沉寂。逃避熊怪追索的这多年月来,他一心无旁骛已久,此刻一旦失去缠斗的对手,孤独感更疯狂地在心中滋长蔓延,至矣、极矣,蔑以复加矣! 张平安不由自主地满心渴望找到人踪,下意识地极目四望,张望了许久,烟雾罅缝中终于露出一排雪坡,又看见山下远处、几乎到了天地的尽头,有一个村落……村落一闪即逝,赛如被一道骤然落下的帷幕遮没了,但就这刹那之间,他已然看到村落中白顶灰墙的房屋,显得很小很小……这个荒漠世界顿时有了生气。寒冷也罢,雾气也罢,白雪也罢,山岩也罢,一下子全都脱落了冷漠无情的面目,那边有人生活,速去速去! 他内力深厚,耳力如神,忽地听到身后山下有人声,回头见两个黑点由东向西行来,临近了些,看清又有许多小黑点环绕在大黑点之侧。等他们到了山脚下,原来是两个人分乘狗拉雪橇,突风冒雪地赶来,料来系雪崩巨响引来的当地土着。张平安久未见人,不禁心头一暖,吸一口气,展开轻功,便滑雪下山,从雪面上滑过。只滑出数丈,察觉脚下并不如何松软,当下奔得更快。这雪谷四周山峰极高,万年不见阳光,谷底积的虽然是雪,却早已冰雪相混,有如稀泥,从上堕下固是立时没入,以轻功滑行却不致陷落。 平安施展“鹿卢矫”轻功,朝两人站立的山脚滑下,在雪面上越滑越快,冷风刮面,吹得辫子笔直后扬,像脑后竖了根小旗幡儿,身心爽若乘风翱翔。滑至近前,才知非但是两个人,还是两个黄皮肤的,顿生出无限的亲切感。两个黄种年轻后生也看见了这个穿得象驯鹿的野人,野人虽毛发丛生,几乎看不清五官,却透着一番欣喜,朝他俩奔近。其中一个略瘦略高些的,说了一句俄国话,似是在问平安来历。张平安到他们面前,就再也无力站起,躺倒软绵绵的雪上,一头喘息,一头发愣,喘匀了气,才说中文:“我来自中土,不懂罗刹话,适才大雪崩,我算躲过一劫,真吓死人啦,你们从哪里来的?有吃的么?我已经有三天没吃东西了,真饿呐。请两位小哥给我点吃食充饥,将来一并补报。” 第五十九章 不料两人竟然都听得懂,那个瘦子改说中文道:“你这流丁1(注释1)怎的这副打扮,怪模怪样的?看你不似刚从鬼门关过来的人,点粗2(注释2)得紧呐!嗯,我这里有两个面包头,你先拿去吃了垫一垫,咱们就住在不远,卜短3(注释3)的路,就驮你去歇歇脚也行。我说,兀那老汉,你有名姓不?我们怎生称呼你?”说着就从厚厚的皮袄里摸出两个冻得象石头一样的面包,递给张平安。平安来不及回话,狼吞虎咽地啃起来,连牙齿崩得生疼也顾不得了。那略胖的汉子则脸浮乐意,说道:“呵呵,真难得呀,在此异域也能遇上同胞,真开心哩。我姓范名恩伯,恩宠的恩,俞伯牙的伯,这是我生死兄弟,姓李名上东方的东下苍龙的龙。”平安听他吐属儒雅,又生了几分亲近和敬重之情,一边听一边点头。 见平安饿相,眼睛盯着二人,嘴却实是没空说话,二人将四仰八叉的他拉起来,三人便坐在雪橇上,李、范二人也不多说,静候他吃饱再说。及至平安吃下一枚面包,再抓了几把雪吞下,方才回过力来,拱手作揖道:“原来是李兄弟,范兄弟,敢情二位还是中原镖行人物,幸会幸会。在下姓张,名叫张平安。”范恩伯矍然惊叫:“啊呀,张平安?您叫张平安?您就是黑衣会之主张平安?”平安咬了一口剩下的那枚面包头,笑道:“想来两位倒也知道区区的贱名,在下正是黑衣会的张平安,这里远隔中土何止千里,你们难道并非此间人么?” 李东龙道:“实不相瞒,我二人本系河北沧州人氏,我家是开镖局子唱戏的4(注释4),他家是开药铺的,当年我两家是世交的邻居,往来晋接,很是热络。后来鬼子打过来了,连京城也不保,我两家的家眷咸死散于战火,药铺给鬼子砸了;镖局的眼5(注释5)也叫洋芒古6(注释6)拔了,两家房舍铺面悉数给一把火烧成了白地!其时我二人不在沧州,因此上并未遭难。而洋鬼子烧了我们的房子,如此一来,老家是呆不住了,我们离乡背井,卜长7(注释7)远扬,一路逃到东北,跟着闯崴子。先是做伐木工,后来看不惯工头张狂,咱俩就隐入深山,以狩猎过活儿,辗转就到了这里。因当地的丘其人都挺温顺,咱们就在此住下了,适才听到此间有雪崩之声,就来看看,咱们向来是遇着雪崩,就来看看有没有人畜遭灾,好搭救搭救,并无他意。” 平安握住两人的手道:“哈哈,老夫是他乡遇同胞,乃大喜之事呐。”话说平安老于江湖,中土十八行省,在在有走镖的营生,他于镖行的门道颇精。镖师走镖一般都用自己的行话,他们管这叫做“春点词语”,春点虽然不雅,但镖师行走江湖必得熟稔,端的实用,说得好就能交上朋友,但说得不好就会引起恶战,搞不好还会丢了镖。唇典包罗万有,数不胜数,通常情况下,“门半掩半开”叫“夜扇马散”,“寺庙”叫“神堂”,“晴天”叫“天高”,“天黑”叫“明路”,“墙头”叫“马”,“庄稼把式”叫“上等土风子”,“护院人”叫“镇山虎”,“胆小”叫“点细”,“心眼多”叫“全海”,“火药”叫“夫子”,“洋枪”叫“黑驴”,“有钱”叫“海拉”,“无钱”叫“念拉”,等等,不一而足。平安人既聪明,过耳不忘,早便烂熟于胸,句句能懂。 且说三人都挺心热,范恩伯就邀张平安回去,好给他烧水洗澡,再吃喝个饱,热炕头睡一觉。平安听得他言,先已心动,自是一口答应,李东龙听他答应得豪爽,也自高兴,三人站起来,就要乘雪橇返回。正在此时,忽地听到一声粗重的吼声,低沉雄浑,隐隐有波涛汹涌之意,恍若钱塘江大潮涨至此处,声震山谷之内,便如有千军万马疾行狂奔一样。俄尔忽感脚下震动,恍如背后山体蠕动了起来。 李、范二人当是凶兽出没,忙闪身拦在平安身前,面朝山坡,拉开架势,全神戒备。张平安见之,行家一看,便知有无,已认出二人身怀绝世武艺,但听到那嚎叫声,也顾不得问他们的师承门派,拉起二人的膀子,就往后跑,大叫示警:“怪物未死,快跟我跑,迟半步就要命啦!”原来这震得天地乾坤倒悬的声音,正是张平安大半年躲避的熊人的吼声,穷日累夜地恶战既久,平安连吼声是希皮洛夫发出的,也听辨了出来。他心上如绑了大石头,不停地往下沉,暗暗叫苦,不料大雪崩竟然也弄不死怪物,只能避其锋芒。 李、范二人刚要张口问,忽地发觉平安脚底生风,轻功之高,比他二人远甚,他二人是行家里手,自然已看出平安比他俩功夫都高,不禁吓得愣了。他二人向来自负武艺了得,目空一切,可这黑衣教主武艺更比他俩高了一大截,而听到吼声却噤若寒蝉,想来敌人厉害无比,他二人亦先气短忌惮起来。 希皮洛夫“一鹤冲天”,从雪团中纵出,来势之快,从空虚而入冥,无形而灭影,转眼便从谷底窜上山崖。山下平原雪白,一览无遗,一眼便看见飞奔的三人。它飞纵滑下山坡,迳朝三人背后追来。李、范二人都见之神鬼般的身法及吓死人的巨大魁伟,身在半空,瞠目咋舌。只几次眨眼,身高十四米,腰大二十围的巨怪,就窜到了前面,拦住了三人的去路。张平安见天空一暗,巨怪超前,忙将李、范二人往两边灌木丛里一丢,双掌内力到处,聚气成火,双掌拍出“火龙吐珠”,巨大的火球转瞬朝巨熊胸口打去。 奔行之速,如奔电惊雷,高速跑动下发出的火球,既大且快,希皮洛夫来不及闪避,又忌惮火球滋味疼痛,忙举起巨掌,屏挡火球。球一入掌,竟然如有吸力,牢牢钉在手掌上,不一会儿,兹兹有声,入肉蚀骨,散发出焦糊之臭味。张平安定住脚步,催发内力,加大火球的热量火力,往希皮洛夫身上推。希皮洛夫蛮性大发,咬紧牙关,忍着剧痛,不退反进,力贯双臂,往前顶撞,一对粗如梁柱的熊腿,一步一步,往张平安身上挨近。 李、范二人从未见过这般巨大的熊,也未见过熊有这般身手和速度,更想也没想到,世间竟然有人能以内力催逼成火。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当是在做梦,连连掐着自己的皮肉,却兀自生疼,绝非梦境。他们身怀高深武艺,内力雄长,摔地上一个跟头就爬起来,却惊恐于面前的景象,一时之间,瞠目发呆,双脚一动难动。 张平安催发毕生功力,内力源源不断发出,火球在熊怪双掌之间,越涨越大,至后大得象一只大象,希皮洛夫的双臂合抱才堪堪拢住。人怪之间硬碰硬,比拼起本事来,四围空气越来越灼热,渐渐的雪为之熔化,冰化水、水蒸发。非但平安汗流浃背,连李、范二人亦热得满头大汗,张平安的内力已然使得疯癫。可巨熊之力竟然遥遥在平安之上,非但未给击倒,甚且一步步越来越挨近张平安所立之地。 不料希皮洛夫力道比他更强,竟然顶住了火球,还一步步朝平安推近。一旦将火球顶回去,平安必为之反噬,非烧成焦炭不可,情势危殆,令人窒息。李东龙观之片刻,已看出端倪,忙对范恩伯低语道:“你快看这怪物比张先生厉害得多,咱们须得帮帮他。这东西并非人种,咱们也不须讲甚江湖规矩,并肩子上,事不宜迟。你我攻其后背,相助张先生一把,若让那畜生得手,你我也要没命,上!”范恩伯与之相交数十年,两人心意相通,也看出关键所在,不须听他说完,已纵身飞窜起来,飘扬迂回,倏乎绕至熊人背后。 兔起鹘落之间,两人各出一掌,范恩伯使“丹凤朝阳”;李东龙使“蝼蚁封穴”,倏然印在熊人背后。两人使出五成力,不料却手掌如贴在石头上,撼然不动分毫!两人互视一瞥,忙同时催力,十成功力尽出,就算是长江大海,也能翻江倒海。如此一来,巨怪有些不支,身子一颤,火球登时往前推了半尺。希皮洛夫如刀的脚爪在地上刮出深有一尺的爪印,兹拉之声刺耳锥心,听得人毛骨悚然。 希皮洛夫身前身后两股大力,咸系旷世神功,无论哪一股,咸刚猛无俦,系开山的伟力,饶是它希皮洛夫乃天下独一无二的怪物,筋骨比铁还硬,也给挤得骨节格格作响。张平安全神贯注催逼内力,于外界两忘,不知李、范二人相助,却已感到巨怪有所松懈。他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忙拼尽全力,催逼出十二分力道,爆吼一声,额头、太阳穴、手臂上,青筋暴突,火球顷刻斗长三倍,烫得希皮洛夫哇哇怪叫,凄惨刺耳,激得李、范二人也奋发出十二成真力,齐头推进。恍如两辆战车,震得希皮洛夫哇的吐出一口血,它巨硕的身体顿时往张平安这头跌倒过来。 张平安大半年来,长途奔波,提心吊胆,筚路褴褛,给这四头熊人追得苦不堪言,积怨在胸中,此刻敌人相见,分外恚怒,乘此良机,一并爆发出来。其内力强了何止十倍,火球轰然膨大,瞬间化为火柱,烘烘暴涨,竟然将希皮洛夫巨大的身子连头带脚,悉数吞没进了暗蓝色的火焰里,轰然一声巨响,蓝焰、内力、冲击波太巨,将希皮洛夫整个身子炸开。巨大的火花腾起蘑菇般的烟云浓雾,连李、范二人亦给火浪气流震飞,直撞入灌木丛深处。 希皮洛夫连嚎叫都来不及,全身炸得粉碎,碎肉断骨遇到灼热的蓝火,亦烧得化成了蒸汽。一刹那,偌大的一头熊人,真正叫人间蒸发!爆炸了约有一炷香工夫,火焰炎烈火球消散,烟雾褪去,天地间就再也没有希皮洛夫存在过的痕迹。一阵青烟,渺然入地、赴了黄泉。 周匝的积雪只在这短短数秒之内,受三昧真火热力所逼,雪化为水,水聚合成水塘,水塘内的水又倏乎沸腾发热,其热量之巨,非同小可。张平安内力全耗尽,一口气松吐出来,登时无力,噗通摔倒在给三昧真火烧得沸腾的热水塘里,再也爬不起来了。大半年的奔波之劳累、寒苦,本非常人所能抵受,兼之饱一顿饥一顿,更耗身子,及至适才苦斗内力,几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就使铁打的汉子,也再难撑持。 李东龙和范恩伯给爆炸的气浪撞得鼻青眼肿、头晕目眩,差点撞晕过去,跌到灌木丛里,又头撞在树上,半天才醒过来。两人先后醒来,兀自头重脚轻,站立不稳,范恩伯内力略胜一筹,先一刻清醒,忙从衣襟内取出药丸,分一粒给东龙。两人吃下,调匀内息,方才缓过神来。如此忙活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有力气再行出灌木林。他俩找到张平安,见他兀自昏迷不醒,头脑发烧,辫子浸在雪水之中,李东龙说:“不好,张先生使力过大,身子承受不住,虚脱大病哩,快快将他抬上雪橇,咱们送他回去,找华大夫救他,迟则性命难保,快快快!”两人七手八脚,慌忙将平安抬上雪橇,以绳索绑在橇上,赶起鬣狗,掉头就往东而去。天候嬗变,须臾大雪,咫尺昏黑,两人抖缰催狗,橇行如飞,倏忽隐没在茫茫大雪里,彷如天地之间撕破无数鹅毛枕头,将其行踪掩蔽。 雪地上闪过几道青光,雾气缭绕,有时候会呼地一下闪出空隙来,仿佛被一团东西击出了窟窿,窟窿里的破絮烂片都被飞也似地刮走了。范、李策狗行橇,飞风般掠过窟窿中露出的乌黑山岩之际,天空已自大发雷霆、痉挛不宁。飞驰了半柱香功夫,四只雪橇犬已是气喘如牛,口中哈喇子与白雾齐飞。头上极高的高处,狂风大作,空中有一个枝叶丰密的林海在狂风中颠去倒来。大风里有一股血腥气,还隐隐紧跟着一阵阵熏人的野兽臭味,如阴魂般不散。 1注释1:镖行唇典(春点),“一个人”叫“流丁”。 2注释2:镖行唇典(春点),“人胆大”叫“点粗”。 3注释3:镖行唇典(春点),“走近”叫“卜短”。 4注释4:镖行唇典(春点),镖师把自己“保镖”叫做“唱戏的”。 5注释5:镖行唇典(春点),“镖旗”叫“眼”。 6注释6:镖行唇典(春点),“贼”叫“芒古”。 7注释7:镖行唇典(春点),“走远”叫“卜长”。 第六十章 张平安苏醒过来,已经是公元一九零六年元月末,整整昏迷了一个多月,经华大夫精心医护,已然元气大复。他睁开眼睛看到李东龙和范恩伯也在床榻边,心知二人必日夜轮番照料他,悉心尽力,倍觉感佩。见他醒来,范恩伯高兴得直抹眼泪,继而抱住他哈哈大笑,李东龙笑道:“我这范兄弟极是佩服张先生的武艺,这几日可担心死他了。”华医生一袭白褂袄子,慈眉善目地说:“您是张先生,呵呵,这两位小兄弟可没闲着,尽心竭力地照顾昏迷的阁下,忙前忙后。得亏如此,您才好得恁般快哩。”张平安问了华大夫的名讳,对三人是千恩万谢,好生感激。范恩伯爽然道:“张先生莫客气,折杀小弟啦,张先生武功希世拔俗,绝非凡人,能与张先生见一面,那是咱们三生有幸呐!” 李东龙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地提议:“你我这趟也算是患难之交,咱们撮土为香,就在此八拜了金兰,也算是仿效那桃园结义的美事哩。”范恩伯拍手称快。张平安见过两人的掌法,招式虽未看见,但内力之强,能推得熊人趔趄,实属罕见,惺惺相惜,自然心生亲近,也觉结义甚好,所谓多一个朋友多一盏灯,此系至理。 三人以华大夫为证,撮土为香,八拜誓言,誓愿金兰,三人闲来无事,便将各自履历依次说了。先由张平安说了黑衣会的履历、宗旨,日俄战事及自己入俄境的情由说了一遍。说到熊人一家四口,平安亦不甚了了,没头没脑只顾逃亡了大半年,也说不上那些熊怪的底细,甚是纳闷。四人从未见过熊人,其怪异虽系张、李、范三人所亲见,却也云里雾里,想破脑袋也猜不出系何种族。倒是华大夫说:“老夫乃本地丘其人,世代在此行医。因地远荒鄙,村中只有我这一个大夫。老朽忝占医职,村民五劳七伤的病,倒全由老朽医治,实在是心中有愧。五年之前,李、范二位来我们村子,因此结识,并学会了你们国家的话。这位范先生家传的中医之术,常自与我切磋,敝人才疏学浅,于贵国的医学,那真是叹为观止,这不,范先生给张先生施了针灸,张先生才好得恁般快的。” 诸人听他言语谦恭,很是欢喜,张平安又是一番谢辞。说来黑衣会教主并未受伤,只是劳累耗神,体力消耗过巨,因此昏迷。张平安内功精湛,丹田膻中之间,内气有如大海,恢复极快,一醒来就能下床走动,辗转裕如。歇了一日,隔日他就坐不住,坚执要跟村民们一起劳作,否则自觉是在吃白饭,心里不踏实。他经历千难万险,这时好不容易才又看见了活人,回归了活生生的日子里,野地里、牲口棚内、窗口畔……四下里一张张活生生的脸面,伴着矮小的烟囱热气氤氲,虽身处苦寒之地,但却好不温馨。 华大夫住的是一栋矮墩墩的大房子,房顶上有许多粗实的烟囱,烟囱上还安了盖片。房子后面有一长排棚屋,锯齿形的墙眼里堵着麦草,棚子里养着鹿。张平安就替大夫扫掉了棚子四周的积雪,又在门前修葺了一条通道来,方便村中病人来就诊,当地百姓甚是称道他造福桑梓,引为佳话,由此对张平安很是尊敬。 寒冬腊月,此地不啻是座冰国,风雪交加,北风怒号,风刮雪雪裹风,天地阴霾,放眼混沌,也看不清楚周匝的景致,无非是些孤零零的小木屋,点缀在平坦坦的山谷里罢了。张平安修了华医生门前小径之后又过了三天,村民们以狩猎和捕鱼为生,他们要动身去冰冻的河上,凿冰掏鱼。才刚出门,忽地传来一阵阵巨大的咆哮声,恍如隆隆的滚雷声,笼罩住了整个山区,狂怒的北风也似乎给这声浪所震,改由南吹向北的南风了。这可怕的兽吼,张平安、李东龙、范恩伯是记忆犹新,不是熊人之吼,还是甚么!平安比谁都了解熊人的可怖之处,心头一紧,急忙招呼身边的村民躲回屋子,不许出去。他领着李、范二人,顶风冒雪,循熊吼之声飞奔而去。 无如为时已晚,三人尚未奔出十步,村头便传来人们临死前的惨嚎、惶骇奔突尖叫的妇孺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呼救声,以及人们颠颠仆仆,气力殆尽的喘息和呼喝声……吵杂给北风一扫,隐隐约约,更显凄惨鬼异。张平安全速飞扑发出惨叫顶烈的一户村居,身子如一颗弹丸,嗖一下便冲入了屋内。李东龙二人紧随其后,见他身法如此了得,各自叹服,范恩伯更是大声赞道:“好轻功!”罡风虽吞噬了他的话音,可豪气干云,自不消说的。 其时尚有些天光,挨近了也看得清楚,那是一座灰色的木屋,宽大的圆屋顶上压着雪,显得臃肿不堪。骤然咵嚓巨响,屋顶忽地从中破裂,枓栱折断十七、八橛,木屑纷飞,风雪倒卷,一头硕大的黑熊破屋而出,跳到平地之上,口上鲜血淋漓,兀自在大嚼着一根人腿,狺狺咀嚼,啖噬啜叱,其声甚厉。夜色更浓,风暴更厉,雪花飘得更紧了。整个山地仿佛都格勒格勒作响,呻吟不已。 李、范二人见之与数十天前交战的熊怪差相仿佛,他俩知道厉害,各自全神戒备,分而站定方位,将之围在垓心。怪熊张大巨口,弓身大吼,口内热气如柱,吹到范恩伯面上,奇臭难闻。饶是范恩伯内力雄长,亦不禁头晕目眩,站立不稳。就在此时,屋内又窜出一人,正是张平安。平安从撞坏的窗子窜入屋子将怪物逼出来,三人正好合围。 不料屋后蓦地撞出两堵黑魆魆的毛墙,竟然是两头略小的怪熊,也有七米高下,飕飕跃上屋顶枓栱,前肢前踞,后肢趴开蹲伏,状若巨獒。它们觑见这边厢有人,迳向张平安背后冲撞过来。说时迟那时快,眼看二怪的巨爪将要临头,李东龙和范恩伯两人双双抢上,一人一只怪物,使出十二成掌力,堪堪抵住二熊惊天的一击,稳稳地接住了熊掌。范恩伯阴阳内力一发,劈空掌力起劲如一根无形的柱子,迳捅怪物胸腹。与之交掌的巨熊发了阵寒颤,摇摇晃晃地往后退了三步。那边厢李东龙使出般若掌法,虚实互用,掌力如涛,罡气如有形利器,每一掌着体,就豁皮翻肉,凌厉无俦,兼之掌影憧憧,掌法快得母熊人凯娜看不清来势,连连上当,躲不开掌击,给打得嗷嗷乱叫呼痛。 张平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早知李、范二人是让他腾出手来对付苏沃洛夫。熊人变化,与其人形有些关系,苏沃洛夫是四个熊人里身子最肥大的,肥如肉球。它变化的巨熊,不仅身高十六米,最是高耸,且亦自肥大如球,四肢粗壮无比,足跺地上,隆隆巨响,大地震颤,可速度却快如鬼魅。张平安如临大敌,不敢怠慢,内力尽释,双掌登时聚气舞火,内力一猛,三昧真火又由赤转蓝,郁郁灼热,将漫天的大雪也熔化成水汽,水汽氤氲将周匝笼罩了起来。云山雾罩之间,平安一弹腿,如箭离弦,撞向苏沃洛夫。 苏沃洛夫本系白痴,智力低下,其行动却比闪电还快,那是因与生俱来的天赋异秉,若论应变之能,痴呆鲁钝,比泥塑木雕的,明白不到哪儿去。他平素与父母、女儿同进同出,有所照应,一旦落单,便手忙脚乱,心神不属,难于应付。张平安何等眼力,早看出破绽,双掌一拢,就是最厉害的“火龙吐珠”。一颗径长一尺的蓝郁郁的大火球,自张平安双掌内发出,打向苏沃洛夫。在平安说来,他目下必得速战速决,越早击败苏沃洛夫越好,而腾出手来,才好合力对付另两头母怪。 火球灼热,苏沃洛夫心慌意乱,不知闪避奔逃,本能抵拒,伸出如梁的双臂,抱住火球。张平安故技重施,像杀他父亲一般,催逼内力,扩大火球,强顶过去。苏沃洛夫又落到它父亲一般的境地,苦苦撑持,抵拒火球烧及全身,而触及火球的双臂,却不上一时三刻,已皮毛悉数烧焦殆尽。肥大的怪物血肉炙烤,痛不欲生,嗷嗷怪叫,惊天动地。躲在屋里的村民虽身在远处,却也给这惨嚎震聋者,不在少数。 母熊见子受伤痛苦煎熬,情急暴怒,一掌逼退范恩伯,朝张平安背后撞去。眼看平安要给撞得四分五裂,范恩伯情急智生,丹田内息猛提,身子拔地而起,高窜上十丈,身子划出抛物线,落在苏沃洛夫背后,伸双掌抵在怪物背上,口宣俄语:“老母熊!你儿子性命就在我手,赶紧过来救它呀,迟得半刻,它还有命么?”熊人虽是熊模样,可神智还醒,听得到人话,母熊大惊,狂暴地踅而撞向范恩伯。 范恩伯不顾它的雷霆一击,内力催发,掌力疾吐,打入苏沃洛夫肉厚如装甲铁皮的后背。苏沃洛夫已给三昧火烧炙得快熟了,背后这股大力,积聚范恩伯一世神功,推山倒海,它筋骨再硬百倍,也难以抵受。苏沃洛夫巨大的肉球身子,把持不住,突往平安面前倒下。张平安见机得快,全力催发,内力鼓荡,火球再次化为火柱,将苏沃洛夫偌大的身子,整个儿吞噬。苏沃洛夫瞬即爆燃,流火四溅,其爆炸所发出的气浪巨涛,连冲扑过来的母熊亦给掀飞上了半空。 范恩伯早知要炸,先已抓住间隙,撤掌后退,连跳二十丈外,方才躲过烈焰火舌烧炙之厄。张平安内力尽耗,又虚脱倒地,昏迷了过去。而那边厢李东龙三十二式武当拳法绵密,尽能遮拦架隔。凯娜与之交战,已自打得心浮气躁,听到爆炸声,心系父亲安危,乘李东龙雁翎式下盘露出空隙,往腿上立爪,逼退李东龙。她则如一道闪电,眨眼窜至张平安倒地的所在。李东龙难以跟上熊人如鬼怪的速度,但却看得清楚,暗自痛呼不妙。他要施救,却苦于人在数丈远,鞭长莫及。一刹那间,他如坠冰窟,心拔凉拔凉的,差点瘫倒地上。 凯娜熊见父亲炸得灰飞烟灭,连一丝灰烬也随风消失了,血浓情深,由悲生恨,勃然大怒。她狂暴之下,力量暴增百倍,俯身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在张平安的腰协上。熊牙又长又锋锐,牙齿一入平安体内,凯娜便挺腰将之叼了起来。其牙齿尖利锋锐无匹,平安的肉体如同豆腐般,连声音也没发出,就给切开,一排肋骨也给惊人的咬合力嚼碎,痛得张平安从昏迷之中又惊醒了过来。他张开眼就是天旋地转,乾坤倒转,还当自己已入了阴曹地府。 惊变奇突,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李东龙迎着嘴含平安的熊人凯娜,双掌一立,打出毒砂掌,掌心兹兹冒出热气,转眼如浸过墨汁一般,漆黑发臭。说时迟,那时太快,凯娜为血腥一冲,贪恋鲜血,将平安的血咕嘟咕嘟狂咽下肚。由此心神一分,凯娜就来不及躲避,李东龙无俦铁掌逼发出剧毒,打在凯娜的肚子上,深陷下去,直至手肘。其力之大,乃李东龙一生最巅峰的功力所聚,救人心切,再不顾一切,全力施为。凯娜岂能承受如此大力打在绵软的肚腹,登时张口呕吐,将吞下的大半鲜血又吐了出来。 凯娜熊口一开,利牙牵动骨肉,平安又是锥心蚀骨的大痛,神智反而一清。眼看身离熊吻,就要从半空跌下来,他拼尽全力,大喝一声,在身子下坠之前的一刹那,双手龙爪之形,抓住怪熊的又长又胶结的黑毛,一招“青龙飞升”,翻身纵上。他腰部已给咬断了大半,左肋小半片还连着下体,翻飞之际,彷如上身下吊着一根肉绳,挂着下体,一并落在巨熊的肩背上,奇痛彻骨,血泼如瀑,竟然将凯娜的眼睛也泼得睁不开。乘怪物嗷吼连连,揉搓眼睛之际,张平安腾出双手,就要动手杀怪。忽地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冒,到处生花,显系失血过多,伤势过重,精力耗竭之相。 第六十一章 张平安虽筋疲力尽,神智清明,一口气吊着,喘了好一歇,任它凯娜如何跳跃奔腾,他就是死死抓住它的皮毛,十指深陷肉里,象膏药般,贴附在怪熊肩背上。凯娜毕竟齿幼,一遇上麻烦,就慌得不知所措,口中发出“呜呜”的嘶吼,想要甩脱平安的纠缠。可翻来覆去,浑身乱抖之后,还是无法摆脱。怪熊恼羞上来猛地发飙,使出野性,狂奔乱扑,像一头发情的野牛一样,撞得冰屑纷飞,雪花乱舞。 李东龙虽目睹平安如同一根缎带,随风乱摆,却也苦于近不得身,揪心攥拳,急得满头大汗。范恩伯亦奔了过来,见此情此景,心痛如绞,却亦一筹莫展。张平安在熊身上,别提有多难受了,五脏六腑如同翻江倒海,好似给搅了个乱七八糟,想呕吐又呕不出,口涎、眼泪却忍不住彪出来,狼狈至极。 黑衣会教主此时耳鼓懵懵然,只闻嗡嗡耳鸣,听不清周匝的声响,却忽地隐隐听到远处百姓号哭惨叫的声音,彷如洋鬼子刀下的中国百姓,凄惨恻然,声声叩击着他的心灵深处。暴怒,黑衣会教主即令油尽灯枯,也会舍命暴怒,他绝看不过弱肉强食,更难抑耳闻目睹人们遭难的悲惨境遇之时的恚怒。怒火中烧,往往能生发出难以置信的潜能,一瞬间,他的瞳孔放大,双臂生出无穷大力,手掌上又熊熊然窜起火焰。他双手由掌化龙爪,转半圈“狮子抱球”式,逼起身子,一招火龙掌法之近身肉搏之术:“火中取栗”,朝凯娜粗大的脖颈下手。火中取栗,实则系以火掌化爪,将敌人头颅摘下来的霸道擒拿功夫。李、范二人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凯娜熊的肩背,看得清楚,但见张平安双爪带着烈烈蓝焰,抓向熊怪的脖子根。指抓入肉,嘶啦扯开,平安已失去了下半身,但手头上竟然力大无比,熊怪坚韧如铁的皮肉应手而裂。血肉外翻,热血狂飙,令人咋舌。 张平安双手不停,指抓在其脖颈上抡圆了,划了一圈,手指彷如利剑。所指之处,那整个腔子上的皮肉翻出来,象围了一个殷红的围巾似的,血流如柱,而平安手快逾电,不等怪物护痛巨爪回抓过来,已然龙爪手深入肉里,抓断比铁还硬的颈骨,硬生生将怪物硕大的头颅从脖颈上拽了下来。说来冗长,实则只在一瞬间,凯娜便颈断头落,脖子断口的血水,滚滚犹如山洪,竟然将趴在其上的张平安整个儿冲下地来。熊尸轰然倒下,正是往平安跌落的地方砸下来,张平安又昏了过去,无知无觉,难逃给熊尸压扁之厄。所幸李东龙和范恩伯忙自抢上,一个抱起平安,一个抱起熊头,各自滚开。重逾千斤的熊尸,轰然砸落,深深陷入雪地里,其间只相差半刻,间不容发,惊险至极。 张平安血肉模糊的身子流血滂滂,李东龙但觉抱得越来越重,心下不禁沉入了深渊,吓得手脚发凉,冷汗涔涔,汗津津地悬揣他还有救没救。正在检视平安的伤口,忽听范恩伯在背后惊叫,李东龙听他叫得诡异,循声回头,也吓得从地上跳起来,举掌戒备。列位看官,天下之事,千奇百怪,李、范二人竟然眼睁睁看着那无头熊的尸体渐渐缩小,毛发变短,不一会儿露出了雪白的皮肤,俄尔变成了一个枯干削瘦的俄国女孩的身子,赤条条一丝不挂。范恩伯一面惊叫,一面看尸体变化得忒过鬼异,还感到手上的大球渐渐在缩小。他低头一看,吓得撒手将那球状物扑辘辘地抛在雪地里,噗嗤一声,陷于雪内。李东龙也看得真切,那先还是个大如碌碡的黑熊头颅,一晃眼之间,竟然黑毛褪去,金发丛生,变成了一个白人少女的瘦刮刮的头。 李东龙语声发颤,喘不成声:“张大哥所言不虚,这熊果然系人变的,你,你……你看,它们死了又变回人形啦……直娘贼!妖怪,妖怪!”范恩伯更已吓得面无人色,嘴唇发颤,说不出话来。 村子里惨嚎连连,凄声动天,此刻又传来砰砰嘭嘭嗙嗙的枪声,李东龙循声望去。但见村民东窜西逃,呼喊救命的声音,凄厉地叩击着苍穹。李东龙先时与凯娜交手,难避熊人之快,给锋利的爪子抓得满身血痕,几乎没有一块好皮肤,鲜血淋漓,也成了个血人儿,此刻虽有心去救人,却也是腿酸脚软,一时之间,浑身不得劲儿,四肢绵软无力,爬不起来。适才生死之间,气力耗尽,他气喘吁吁地对范恩伯道:“兄弟,你还能动么?速速将大哥送回华医生处,止血、接骨、治伤,刻不容缓,你看,眼看他快不行啦。” 范恩伯也是全身筋骨酸痛,手脚头面,受伤多处,满身血污,一条命已去了九成。听得东龙如此说,他也心急火燎,勉力爬起来,接过平安支离破碎的身子,也无力说话,拔腿忍痛便朝来时的屋子方向奔去。比及他跑远,李东龙才勉强撑持着爬起来,遥见村西头那边喊叫声最烈的房子背后,跌跌撞撞跑出来三个丘其人,不是散发蓬头,就是满身血污,连滚带爬。背后转眼踅出来一头巨熊,扑向众人,李东龙见之大急,却苦于身子动弹维艰。那熊正是先时给苏沃洛夫身子爆炸的气浪掀飞远坠的母熊人,莫说此时东龙难以动弹,就使他身健体壮的时候,要跑去将人们救下来,也是千难万难——熊人的速度太过迅速,常人无法跟上。 母熊人撵着三名丘其土着,撞出破木屋来,李东龙却无力救护村民,眼睁睁眺见三个土着惶骇奔突,颠颠仆仆,气力殆尽,给母熊撵上,就把手去扯他一个过来,提着两足扯裂开来。其速如幻影,倏抓倏扯,狂怒地将三人一式一样,捽之搏之挽裂之,撕扯得四分五裂,看来似比豆腐还不堪一抓。血水里滚出来的内脏,宛如噀血的果蓏四散溅落地上,其情之惨,惨不过李东龙有心无力的心。 李东龙双目失神,如泥塑木雕般,呆立当地,一动不动。母熊人吃得人多,已自饱了,看到这中国人一动不动这般模样,竟自停了下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吃不准他是在干甚么。此时此刻,母熊人的内心似乎一动,怒火渐渐平息了下来,冷眼看着李东龙,只闻背后人们哭喊声兀自此起彼应,鸟乱则甚。正在呆愣之际,母熊人背后忽地转出八个手持猎枪的丘其猎人,他们随后赶来,叫呼骂詈,怒其杀了亲人子女,跑来报仇雪恨。一看见巨熊呆在当地,忙大呼小叫地搂火开枪,砰砰嘭嘭,枪弹嗖嗖呼啸而至,入肉溅血,打得母熊人嗷嗷呼痛。 母熊人转身朝众猎人扑去,李东龙此时稍稍缓过劲来,调匀了内息,拖着伤痛的身子,勉力跟了上来。他惊奇地看到母熊受弹伤的后背,伤口转瞬即愈,嵌在肉里的子弹竟然也从内往外给顶了出来,仿佛它身子里面有人把子弹顶出来一样。子弹一跳出肉体,伤口眨眼即恢复如初,一些儿痕迹也无。张平安先前已告诉他们,熊人不怕伤不怕死,他还不信,此时亲眼所见,不得不信,却兀自难以置信。那八名猎户虽长得魁梧生猛,却不堪熊人打的,不是给拦腰抓个断,就是给撕成了两半,有的头破脑裂,有的断臂折股……李东龙捱至近前,来不及施救,已是无人幸免,八名猎人各式各样的死尸,自空中落下地来,血雾迷蒙,凄惨至极。 母熊人捣碎了八个人的尸骸,满身冲天的血腥,半身浴血,突施巨爪,扫向趋近过来的李东龙。东龙一个滑步,斜身堪堪避过,巨熊长臂擦着他头发,掠过他的头顶。东龙已挨近,铁掌迳奔母熊肚脐眼儿,母熊的臂展已荡在外门,难于瞬即回转护住要害。李东龙催起全力,一招大力金刚掌,劈空掌力先着熊体,继而连手带臂膀,统统插入巨怪的肚脐眼儿里,至没至腋下。如此一来,他是整条右臂皆入熊体,老怪物五脏震得离位,血脉一滞,痛得仰天惨嚎。一双熊掌回过来,拧住李东龙赛如拧萝卜,一下子将之甩上半空。谁知这般一甩,母熊又是一阵钻心疼,但见其肠子赤淋淋地给李东龙紧紧攥着,随着一抛,整段大小肠子和手臂一并从怪物的肚脐眼儿里给拉了出来,血污和臭屎漫天飞舞,臭不可挡。 李东龙虽给巨怪捏得骨骼发响,所幸内力护住心脉,并未致命,而肚肠在手,登时形势逆转。母熊内脏、肉体一式一样,痊愈得快若闪电光,那肚肠随他李东龙怎生舞弄,就是扯不断也甩不脱,死死地与母熊相连。母熊一有异动,他便捏它肚肠,疼得怪物站也站不直,唬唬呻吟。李东龙牵着它的肠子,赛如手里牵着牛鼻子上的绳索一般,一捏就疼,百试不爽,灵验得很。母熊痛得趴地哀嚎,再不敢逞强,李东龙手上略松一松,它又暴然作势欲扑,东龙一捏,怪物又痛得支持不住,头埋雪里,闷哼之声,震得大地战抖。 如是者一而再再而三,至后母熊再不敢放肆,变回了人形,乖乖束手就擒。猎户束缚野兽的工具齐全,躲在远处的人们眼看巨怪不知怎的,竟然对李东龙俯首帖耳,纷纷欢然跑出来,提着各色刑拘之具,将巨怪锁了十七、八道精钢巨锁。 村里原本不过六、七十人,这一顿给怪物吃掉十三个,打死二十六个,受伤的也有十来个,剩下的人数,简直寥寥无几了。健全的人们劫后余生,全都出来帮忙,或看押怪物,或点火烧化凯娜的尸首不致妖孽再生,或收拾善后,人人忙得来不及喝口水。李东龙待猎户收纳了怪物,看押绑缚在村中心石头柱子上,已然心力交瘁,一口气松下来,全身乏力,头晕目眩,昏倒在雪地里。 张、李、范三人咸昏迷不醒,华医生精通医理,阴阳五行之变、方脉针灸之术,皆有独得之秘,推宫过血、接骨续脉、绷带裹伤,样样精湛,式式回春。料理了三人的伤势,又给村民治伤,没日没夜地抢救伤患,一直忙了一个星期,累得连手脚也抬不起来。 有一村民被熊怪抛掷上天,落下来时,腿给折断的木桩子刺穿,断木卡在骨缝间,一时拔不出来。其他施救的人将木桩锯断,连人带木头一起送到这里来。大伙儿满头大汗,汗浆衣湿,那伤者更且痛得汗水、眼泪儿哗哗,叫唤已自喘不过气儿来,气息奄奄,一时倒又不见昏迷,只是一味儿剧痛。他们排在长长的伤者队伍的末尾,挨到华医生治疗罢张、李等仨中国人,他们已是望眼欲穿,但因仰赖中国人武术打败熊怪,大家俱敬重他们。伤者故意自称伤轻,一体忍痛恭候,甘愿强挺静待,荒鄙之民风如此,也真叫人感佩。 华医生毫不歇息,下了张平安的手术台后,立马令众人吭哧吭哧地将腿伤者抬上一张桌子,将滴有好闻的氯仿药水的布捂住其鼻子,很快伤者就睡着了。华医生开刀把木头桩子从他的大腿里取出来,还给他接续了摔断的肋骨,手法娴熟迅捷。术罢伤者沉沉睡着,竟其一无所动,平静安详,与刚入门时杀猪般地叫唤,已是截然天壤之别。 第六十二章 张、李、范三人之中,范恩伯受伤相对最轻,隔日便苏醒了,醒来后吃了些食物,就来帮着华医生打下手,因此才救下了不少人的性命。人们争相打听,备问根由,范恩伯大略说了,众心恐骇,难以言表,震慑股栗。 越一日,李东龙也醒过来,诸多伤口咸上了生肌拔毒的药,绑裹了绷带,谅无大碍,将养得一月可愈。唯独张平安,身子给咬断,伤情严重,且连日耗竭,汗流如洗,血将流干,已然油尽灯枯,脸如金纸,日瘦一日,奄奄一息,眼见是命不长久。 数月来,华医生寸步不离,日夕诊视,参苓杂进,龟鹿齐投,用遍班龙等续命妙药,针黹药石,输气推拿,全都使过,未见大的起效。张平安浑身裹缠得象木乃伊,却沉沉昏迷未醒,而春天的脚步已至。 先时村民们将抓获的母熊人痛笞千万鞭,已使之饱受箠楚之苦,又往它身上淋上热水,经数九寒风一吹,转眼僵冻,结冰若铠。村民恨其凶残,念及血仇,在其冰衣之上又泼上水,随泼随冻,怪物身周竟然结起了一具大冰椁,彷如琥珀里的蚊蚋,张牙舞爪却动弹不得。比及开春,大伙儿商量着如何处置怪物,其间一些善心的人,见了冰棺里老婆子瘦骨伶仃的模样,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意思说放了怪物。无如大半人衔冤已深,恨入骨髓,愤懑难平,天天喊着要抽它的筋剥它的皮。 还是范恩伯说得平心静气:“大伙儿也先莫急,眼看天气转暖了,贼厮鸟的冰块就要化了,若看它老病支离的模样,动了恻隐,就会冒纵虎归山的凶险。它若再来吃人,岂不是又要死人!它们杀了咱们那么多村民,此仇也不兴那么容易就饶过了。依我看,咱们先拿铁钉钉死了老妖婆的琵琶骨,再慢慢作区处。”村民想来不错,如此留有余地,又不致降不住怪物而让它跑了,再生荼毒和杀戮。大伙儿都赞成此议,各自分头干活,打铁炼钉,配上锁链。待冰块消融,由范恩伯指教,孔武有力的男丁们将两尺长的大铁钉,插入老婆子的琵琶骨,痛得老婆子昏死过去。鲜血飞溅,场面血腥之极,不少围观的村民不忍再看,掩面回避。 过了一日,老婆子痛醒过来,朝四空破口大骂,想起当初一家四口平安度日,虽不免人肉吃得少,肚子容易饥饿,但隐居深山,日子过得悠然自得,逍遥快活。四人相依为命,亲情温暖,其乐融融,想起因一念食欲之贪,竟其奔波了大半年,苦熬寒苦荒芜之境不说,还搭上了丈夫儿子和孙女的性命。如今落得自己孤苦伶仃,身背枷锁,背插钢钉,苦不堪言,越想越苦,越想越气,情不自禁,嚎啕了一宿。负责看守的猎户薰莸不同器而藏,离开它远远而坐,听得戚声不禁毛骨悚然。 翌日那个看守将妖婆的苦情告诉了大伙儿,不少善心的妇女吵着要放了它,其他人则极力反对,两造各执一词,争吵了起来。闹声惊动了范恩伯,推门出来,听了大伙儿的话,沉吟了良久,走到老婆子面前,众人跟在后面,听他们如何对答。范恩伯推醒哭累睡着的婆子,双臂抱拳,问道:“老猪狗,我问你,你一家四口,现今只剩下了你孤家一人,觉得好受么?”老婆子嫌恶地朝他吐了口老痰,范恩伯侧头避过,满面严霜,冷冷地看着这个血肉模糊的老东西。 老婆子破口大骂:“要杀要剐,你们尽管在老娘身上招呼,啰嗦个屁呐!”一面骂,一面口喷如雾,唾沫星子如雨般朝范恩伯脸上飞溅。范恩伯一抹脸,依旧不急不慢地说:“你现在生死操于我手,嘴再硬也是枉然,若你真想早些去会你的家人,我便成全你!”他这般语气声调,冷冷地说来,比声色俱厉,更见杀意。老太婆不禁眼目一定,哑口无言,心头咚咚乱跳,气为之夺。范恩伯何等眼力,一看便知它尚有活念,便继续道:“天下万物,蝼蚁尚且贪生,谁不惜命?你们这些妖怪,残杀无辜人命,罪恶滔天,若非念你一家丧尽,孤苦伶仃,我早便将你挫骨扬灰。” 老婆子似听出他说话榫头松动,有活它性命之意,便自沉静地聆听,不作一声。范恩伯转身与村民们商量了一番,回转来说:“我们村里人都是善良的人,就算你杀害了许多他们的亲朋,他们还是想饶你一命,只要你能发誓从此不再来袭扰,我们就放了你!”老婆子听得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此轻易便放了它,实在是如在梦里,一时之间,它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张口结舌。在场的人无不紧张地不出一声,面面相觑,丘其村民一心想对方发誓承诺不再侵犯他们,以求息事宁人,范恩伯自知要看押怪物,也是有诸多困难,不如因此挤兑得它铩羽而归,以保太平。 及至婆子醒过茬来,方才颤声道:“此话当真?”这多半年来的辛劳和肉体伤痛,已弄得它噤若寒蝉,本已无望,如今有一线转机,怎不令之惊心!范恩伯不动声色,声冷如锥地说:“绝不反悔,但若你再敢来骚扰我们,想我也不会放过你!”婆子颔首道:“好,一言为定!老身再也不来就是了,你们给我松开这身牢什子!”范道:“空口无凭,我凭甚信你?人命关天,岂可儿戏?”老婆子不耐烦道:“那依你该怎的?快说出来,别婆婆妈妈的!”范道:“你们这些怪物作孽多端,饶你一命,你岂可再肆为恶?你琵琶骨上的钢钉不能去掉,就以这钢钉为记,否则绝不饶你,当场就把你烧死喽!你钢钉不除,无法变化,也就再难伤人,这也是为你好。常言道得好:‘得意不宜再往。’从今以后,你若痛改前非,自食其力,本分做人,也算是给你自己积德。” 老婆子脸上肌肉抽搐,整张脸扭曲得歪了过来,自痛钢钉之苦,但立刻一皱眉一咬牙,点头答应。范恩伯听它答允,走上五步,伸手握住绑缚的铁链,内力到处,喀喀两声,应手而断。那铁链粗如臂膀,范恩伯却举重若轻,徒手拗断,这一手漂亮至极,围观者纷纷惊叹拍手欢呼。铁链一松,老婆子从木桩上坠下地来,好一阵喘息,方才爬起来,也不说话,转身即走。走出很远,欢呼雀跃的热闹噪杂,依旧响彻耳边,老婆子伶仃的影子,越来越渺,却越发的苍凉凄怆。 放走母熊人后,又过了两个月,老婆子果然没有再来,风平浪静,这日范恩伯又去华大夫家,探视张平安。一进屋子,丘其老医生就是一副乐滋滋的样子,将他迎入。范恩伯问道:“华博斯特大夫,有啥喜事儿么?看您乐呵呵的,说来听听,张大哥还好吧?”话音未落,范恩伯见床榻上的张平安眼睛朝他眨巴眨巴的,惊喜道:“啊呀,张大哥,你醒啦!天可怜见,天可怜见呐!”华医生在侧笑呵呵地说:“今天早上张先生醒的,他说别惊动你们,让你们好好休息,因此才没去通知你们。”范恩伯道:“无妨,无妨,大哥,大夫,你们且等等,我去叫李东龙来!”话音未落,他已窜出屋去,转眼就拉着李东龙回来。兄弟仨抱头痛哭了一场,如隔世做人,唏嘘不已。 说着话时刻易过,转眼晌午,华神医开上午饭,大伙儿也不客气,吃喝起来。范恩伯将释放母熊的事情说了,张平安欣然赞赏兄弟仁义,处置得当,思虑周详。四人说到高兴处,把酒言欢,好一阵快活,吃的虽是粗茶淡饭、冷面包,却满房间的春意融融,令人流连忘返。李东龙喝了一杯当地的烧酒,问平安道:“大哥就住下来别走了吧。”张平安摇头道:“我来俄罗斯本是要寻找手下的弟兄和我的拙荆,目下还无音讯,我还得去找。”华博斯特却泼冷水道:“张先生如此太过勉强啦,怪物咬断先生的身子,虽然已愈合,但先生的筋骨已残,说实话不好听,可是先生已再也使不出力啦,武功更是已然废去,怎可再行险呢?”张平安颔首道:“人生来生老病死,总有不行的那一刻,但是即令身子残废,我也要去把他们找回来!我有救护之责,已然失责,不可任其客死他乡,我要找他们回来!” 范恩伯郑重地问华大夫:“难道真的就无法恢复大哥的武功了么?”华博斯特摇头太息,惋惜地说:“恩伯啊,这数月你不离左右,你也是通医理的,我还是往好处说的,若张先生不注意歇息,劳累加重,病情亦会加重,到时候,恐怕会全身瘫痪。”范恩伯确知华大夫所言非虚,暗自神伤,低头不语。李东龙忽道:“小弟家传有些点穴的法门,于打通经脉,确有奇效,只不知对哥哥的伤是否凑效,小弟甚是首鼠两难。”张平安闻言大喜,忙道:“贤弟尽管在我身上试试,愚兄此时已是废人,还能坏到哪里去?贤弟的家传定是神奇灵验的,否则贤弟也不会推崇。来吧,来吧,不试一试,焉知凑不凑效哩?” 华大夫听说李东龙的家传,也心痒难搔,见猎心喜,极想一睹其手法效验,遂撺掇道:“你且试手,若有差池,我自有法子弥缝!”李东龙听他语气,信心十足,胆气一壮,当下教范恩伯将张平安身子扶正,盘膝床上,五心朝天,对平安谆谆嘱道:“待会儿我出指之时,大哥无论身上是痛、是痒、是冷还是热,都不可乱动,一定要定住心神,全身放松。万万大意不得,否则你我均受其害,很可能一齐走火入魔!” 平安是行家里手,一点即透,当下调匀呼吸,放松周身肌肉。李东龙亦盘膝坐对面坐在平安面前一臂之处,凝神片刻,倏然出指,疾点在“膻中穴”之上,张平安忽感全身气涌,似欲腾空而起;旋即“中脘穴”、“丹田”、“气海”一条直线而下,直至“会**”而止,上涌之气登时如一桶清水注下,皮肤为之起栗。 东龙调息有顷,忽然食指如剑横空,从平安“尾闾穴”沿督脉而上,直至头顶“百会穴”,一一点来,认穴又快又准,张平安登即身如坠火炉中,煎熬难忍。不移时,李东龙又双指齐出,一点眉间“祖窍穴”,一点喉中“廉泉穴”,督脉之气遂从巅顶而下,自“祖窍”、“人中”而入口,经舌心下“廉泉”,直降十二重楼,汇于“膻中”,回归丹田。此刻平安方感满口甘泉,遍身清凉,说不出的酣适,还道行功已毕。 第六十三章 不等张平安把眼睁开,东龙指力又发,将他冲脉、带脉、阴维、阳维、阴挢、阳挢诸处经脉,细细点了一遍。平安身上麻痒大作,浑身上下十万八千个毛孔一齐如遭针刺般疼痛起来,说不出的难受,宛如堕落地狱遭受种种匪夷所思的酷刑。他体内真气乱蹿,却无处疏散,如火蛇般奔突不止不休,欲动难动,欲言不能语,不上顿饭工夫,张平安抵受不住,昏睡了过去。 李东龙行功过后,全身汗如雨流,内力损耗几尽,瘫倒床上,无力撑持起身。范恩伯和华大夫在旁看得挢舌不下,二人都是行家,看得叹服,见二人萎顿,忙安置他俩睡下。挨至子夜,李东龙方才稍些恢复了几成功力,累乏已极,昏昏睡去。翌日李东龙醒转,见范、华二人守候在床榻侧,显是彻夜未眠,悉心守护,不胜感激。李东龙不遑多谢,先看平安,却已早醒了,忙道:“大哥,觉到如何?昨日一番功夫,效验若何?” 张平安一见他就展颜微笑道:“挺好的,有劳贤弟昨日替愚兄推宫过血,愚兄感觉好得多了。”李东龙上去一搭脉,却觉脉相虚浮,依旧是武功难复,知平安言语宽慰自己,不禁越发懊怅,垂头丧气。范、华二人亦相视摇头,唉声叹气,嗒然气沮。张平安一代宗师,自此再难恢复武功,坐、卧、站、行,比常人尚自不如,体虚手软,几成废人。 李东龙看看张平安,长叹一声,又问道:“真的还是不能留下么?”张平安点头道:“在下已在贵处盘恒日久,叨扰得够麻烦你们的啦,大哥我这便要走了。我人已残废,人生在世,时日无多,再耽搁下去日长月久,恐怕来不及见他们的面啦!” 李东龙长叹一口气,斩钉截铁道:“既如此说,那么就由我跟大哥同行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恩伯,你就留下来照顾村民吧。”范恩伯忙不悦道:“我也要同去,咱们兄弟形影不离,怎说分开就分开?我也得去,你一人照顾大哥不过来的,多一双手多松快一些呢。”华博斯特笑道:“你们大哥既下定决心要去,你们两个就都陪着去吧,这里料来不会有事。那怪物穿了琵琶骨,再难为恶,你们就放心地去吧,老夫也不留你们了。”张平安想到此去千万里,有他二人相随,倒也踏实,四人商量既定,平安形色匆匆,隔日便启程。 有事话长,无事则短,日子过得飞快,到了临行之日,村里人都闻风跑来道别,家常絮叨,喋喋不休,张平安一一答谢,范、李二人亦与大伙儿一一打话,洒泪而别。平安已成废人,走不上一里路,就气力不济,汗出如珠,喘气如牛,再也走不动了。遇着阴雨天气,四肢百骸更要隐隐阵痛,经脉转筋,疼入骨髓,苦不堪言。范恩伯与李东龙各背行囊,并轮流驮着张平安,朝西而去。天高地远,崇山峻岭,大河阻路,行旅艰险,自不消说的。山深无人,老林多兽,大河冰冷,到处龙蛇猛禽,但范、李二人武艺超卓,且也是走惯了山路、淌惯了河流的角色,一路平安,总算是有惊无险。二人内力雄长,源源不断,轻功自不弱,撒开脚步,彷如神行太保重生,其快逾骏马,不上一日,便到了查斯基区,话休絮烦,一路无话。 及至翻过层层叠叠的悬崖高坡,渡过科力马河,出了查斯基山区,三人所携干粮已吃完。这日范恩伯驮着平安,李东龙追索野兽,打了一头斑羚回来,三人找了个避风的山谷,生火烤肉吃。张平安一面吃,一面感谢两个拜把子兄弟,二人但说无妨。吃饱之后,张平安忙着将吃剩下的羊肉切成片,烤干水分,收纳在行囊当干粮,匀出空来让范、李二人靠着树干睡一觉。做好干肉,他见二人已睡熟,便独自悄悄攀上岩石堆,爬上一个山峰,趴在光秃秃的岩面,眺望着身前的山野。从前身负绝世武功,他一刻亦停不下来,东奔西波,忙得无心观看大自然的景色。这几日伏在两个义兄弟背上,心头静了下来,也留意欣赏鸟兽鱼虫,流连山川丛林的风景。站在山峰上,看这崖下横生的老松,悬在半空,常青葱葱,他心头忽地生出一个念头:“我毕竟是老了。” 张平安在这山峰上到底想了些甚么,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范恩伯一觉醒来,不见了平安,吃了一惊,跳起来满山乱叫乱找,把李东龙吵醒来,两人好不容易找到他,竟自老僧入定般呆立崖头。范恩伯去拉平安,平安兀自发呆,连叫带推掇,平安才如梦初醒。李东龙问道:“大哥看甚么呢?我俩可是一番苦找,原来大哥在这里呢。”张平安脸色霁然,说道:“你们睡醒啦,我怕吵醒你们,因此上信步来到此处,看看风景。”范恩伯释然道:“既然找到了大哥,咱俩就放心了,咱们启程吧。” 三人收拾行李,继续赶路,走了七天,羊肉吃光了,又杀了一头麋鹿吃。这日三人飞驰至一个小山谷,谷内长满了石松和西洋杉,谷底有青草地和一个小池塘,沼泽漫生,脚踩上去软湿滑溜。泥地之上山羊蹄印和鹿蹄印子宛然系天然点缀的斑点,李东龙已知蹄印之处,就是沼泽地里的实地,二话不说,循着野生动物的足迹,横渡沼泽,履险如夷。范恩伯跟在其后,暗赞李东龙经验老道,过了沼泽,翻过山坡,来到一片桦树林。 三人走入林子,眼见一片茂密的桦树之后,掩藏着一个大洞,张平安身在李东龙背上看得远,先见了洞口所在,指点二人进洞:“咱们今夜就在这洞中歇宿吧。”李东龙说:“好!”大踏步迈入洞内,范恩伯自后跟上,点起火折子,替他俩照明。山洞极是宽敞,有八、九丈纵深,洞内光线暗弱,却并无凶险,一无凶猛野兽的踪迹。当头一块突出的岩壁,上头有原始的石垣,古朴斑驳,想来已久无人迹。三人从洞外收罗了些干树枝、树叶,铺成褥子,吃了些干肉,便早早地和衣睡下。半夜里风雷大作,树木哗啦、轰隆摧倒。岩石受不住风力,纷纷滚落坠入峡谷深渊的响动,惊天动地。一阵冰冷冻人的冰雨降下来,一层层铺在洞口的小径上,其声势骇人。一宿下来,倒也无甚大碍。翌日黎明慢慢莅临,带来光明的、安宁的早晨。洞外是珊瑚色的霞光,三人探首张望,但见林中景象,彷如就是个水晶宫。 眼光透过林隙放眼眺望,山谷远处薄雾闪光,就象冰冻的湖泊,也象白花花的盐海。阳光似乎不是落在雪层上,而是钻进了雪层之内,照得它透体通明,剔透出雪粒晶莹、纯净、贞洁的美。 张平安却讶然问:“这里的气候竟如此鬼异,春天里还有这么一出儿呐,好看倒是挺好看的。”气候骤寒,张平安此时身无内功护体,冷得牙关格格大战,范恩伯忙给他披上衣衫,说道:“俄国地域疆界太大,各色气候都有,忽冷忽热,苦寒之地,本非人呆的地方。大哥赶紧穿衣裳,莫要着凉。”李东龙看看雨停,山林里静寂笼罩,连鸟雀也无,正是启程之时,就招呼同伴起行。李东龙才背起平安,范恩伯好奇心起,说道:“大哥二哥,这洞内似乎还有地方,不知通向何方,咱们去看看吧?” 李东龙怫然道:“又不是三岁小孩,咱们赶路要紧,若错过救人的机会,咱们对得起大哥、对得起嫂子和一干肝胆相照的好兄弟吗?你担当得起么?”范恩伯自知语失,羞赧不语,三人这便要出洞。忽听得有格格之声,从身后的洞深处传来,如鬼怪长指甲剥啄木门的怪声,听得人毛骨悚然,虽在白日,也不禁汗毛咸竖。范恩伯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张平安:“大哥,听到甚么声音了么?”张平安回头望望洞内,皱眉道:“是有怪声,想来是些小兽的拨土声、爬搔声,听来倒也有些怪异。”李东龙虽也听到,但心急赶路,沉声道:“走吧,别磨磨蹭蹭的了,趁这天高好行路,遮莫等它天黑了再折腾?此去千山万水,还不知何时可到,咱们先找到有人的地方,再搭车骑马。按大哥说来,嫂子及黑衣会众给俄国人抓去,定是关到西伯利亚的监狱或者直接送到俄国京城,反正都远在天边了,再拖拖拉拉,何年何月可寻到嫂子她们?” 说着话,三人走到洞外,脚才踏上林中枝叶为毯的地上,背后忽地生风。李东龙双膝一弯,蹲下来头顶风声飒然,一颗黑色的物什飞过平安的头顶,掉落在冰晶上,滴溜溜打转。李东龙见是一颗松果,转身往来路一看,洞内一个黑影一闪,不见了踪影。范恩伯大吼:“哪里跑!”飞扑入内,李东龙要叫住他,已然来不及,范恩伯的身影也隐入后洞之内。李东龙和张平安都怕他落单,平安叫东龙跟上,东龙自然展开轻功,如影随形地反身跟入。 原来洞口突出的岩壁就是个玄关,岩壁之后内里大有文章,李东龙循着后面的小径,跑了小半个时辰,小径忽地一分为二,一条走势往地下,黑咕隆咚的,深不见底;另一条往上,隐约透出光亮。可惜年代久远,山壁岩石滑落,大大小小,将去路截断,难以通过。李东龙道:“往上的路径看来是通到山顶的捷径,大哥坐好喽,咱们下去。”言下就往地下的通路大踏步走去。小径越往下行,越发陡峻难行,李东龙下脚再小心翼翼,洞内漆黑,也难辨高低,一脚踩空,听到脚下有水流声,身子疾速下坠。他危急之际,大叫:“大哥,抱紧我的脖子别松手!”手疾若闪电,扒住洞壁石缘,总算是没摔下去。撞碎的岩石哗啦啦掉下去,从脚底下的一个洞孔划拉下去,噗通噗通坠入水中,两人悬空挂在洞口,险之又险。 李东龙爬上所抓石缘处的凸起,竟然是块横生出来的岩石,张平安嘶哑着嗓子,苦笑道:“真是侥天之幸,你还好吧?”李东龙道:“没事,大哥可坐稳喽!”李东龙话音未落,已然跳下石头,脚在洞壁上一借力,身子徐徐下降,落在了地下河岸上。但见河水滔滔,滚滚清流,两岸生满绿茵茵的苔藓,幽静怡然,彷如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李东龙环顾四周,水波荡漾,却不见人影,他高声叫:“老三!”叫了数声,亦没有回音。张平安咕哝道:“啊呀,跑哪里去啦?”他东张西望,河岸两边颇为宽阔,却不见人影,甚是纳闷,对李东龙道:“二弟,放我下来吧,你歇一歇。我也累了,想坐一会儿喝口水。” 第六十四章 李东龙依言将张平安轻轻放在一块没生苔藓的圆石头上,说:“大哥放心,三弟也非等闲,经验老道,想是追到哪处洞里了。您歇一歇,我去找他回来。”张平安已走到河边,俯身喝水,咕嘟咕嘟喝了三大口,入口甘冽,大有清神之效。他招呼李东龙:“这水挺甜哩,你也来喝点吧,这一路行来,可辛苦你了。”正说话间,范恩伯忽地从河对岸的一块大石头后转出来,他看见他俩,则高声道:“大哥二哥,我看到了,是那头母熊人老婆子,那厮跑得真快,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这石头后面有条密道。” 张平安闻之,笑道:“若是那老婆子,那就算了,它不能再变形,就算会跑也不是你们二人的对手,不用再去理会了。三弟,跑了一天啦,你先过来,歇息歇息,再到那密道里看看通哪里,说不定是西去的近路哩。”范恩伯点头飞纵过河,轻轻巧巧地就坐到了平安的身边,也喝了一口河水,大声说畅快。三人喝了水,躺在苔藓上,各自轮守,睡了一觉。醒来后范恩伯又越河到密道内查探,兴高采烈地回来说:“密道通到地上的一片赤松林,大哥猜得真准。”三人解开包袱,吃了些肉干充饥,就又启程,顺密道回到地表,果然置身在一片茂密的赤松林。瘦林朝气,清挹入肺腑。雪影在朝阳之下晶映光莹,嘉葩名木,类聚成英,怪石幽岩,穷工极胜。鼠兔狐鹿,到处乱窜,鸟语花香,芬馥幽绝,竟然是一派世外桃源。 张平安仰眺俯瞩,叹为观止,赞道:“这片林子真当得春暖花开四字,俄罗斯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在这苦寒之地之内,竟然有如此一个静谧的好去处。”范恩伯也甚欢喜,脱口道:“大哥,等找到了嫂子和会众,咱们就搬来此地住吧,也别再回中国啦。茫茫大地,到处是战乱和屠杀,还是这里是一方净土哩。”张平安长叹一口气,说道:“是啊,但愿有这么一天,咱们兄弟就可以只吃喝,不谈打斗杀戮,那才是美事哩。”李东龙也憧憬道:“若真有那时候,我想在那池塘边搭个小木屋,做成咱江南的水榭楼台,咱们兄弟和会众在此逍遥,岂不是美?” 三人你言我语,勾画未来的蓝图,不知不觉,走出了这片林子,林木分开,张平安见面前有一条小河,河当中有一头赤熊,肉滚滚的躯体庞大得将河水也一分为二。狗熊背对着三人,三人却心头一紧,张平安暗道:“莫不是又遇上了熊人?”狗熊听到人声,回头一瞥,看见了三人。李、范二人忙拉起架势,戒备狗熊突袭,不料那熊竟然并不作势扑来,而是复转回头去,咔嚓咔嚓大嚼起了骨头。范恩伯艺高人胆大,纵身绕至赤熊的面前,见它啃食的物什,竟自倒吸了口凉气。他如见瘟神,惊叫道:“大哥二哥,这厮在啃食活人!” 张平安大吃一惊,忙叫李东龙放下自己,二人合力,杀死狗熊。李东龙答应一声,将平安放在一棵松树下坐好,闪身如星丸,激射至狗熊背后,踏水无痕,一掌开山,拍在狗熊厚实的背上。那狗熊毕竟不是熊人,只是平常的大熊,怎经得住李东龙对付熊人的十二成功力的大力金刚掌,登时给打得飞了起来,连翻了两个筋斗,噗通落在水里。张平安惊喜地拍手叫好,这一掌非但吃在功夫上,而且步法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果然是名家身手。而平安虽没了武功也不能再习练,眼力和经验尤在,其间的微妙之处,他是看得一清二楚。原来,李东龙的掌力打翻大熊是客,而内力将狗熊爪里的人身震脱才是主。赤熊庞然的身子飞起,它爪里的人也飞在空中,范恩伯如影随行,窜上接住了那个奄奄一息的人。 那人是个土着,一条手臂已给狗熊吃得只剩白骨,血流得也差不多了,范恩伯忙点了他全身大穴,遏制流血。范恩伯再探那人鼻息,尚有微弱呼吸,心下一喜,便飞身跳上岸,湿淋淋地将那个遇难的人交给张平安。那边厢狗熊肉厚皮坚,李东龙一掌虽沉雄,却并未伤及它。赤熊非但跌了个倒栽葱,还失掉了手上的食物,兽性大发,爆吼发狂,朝李东龙扑去。李东龙适才一掌已知深浅,确定它不是熊人之怪,只是平常的野兽,自不放在眼里。赤熊扑来,抡臂拍至头顶,他才欺身疾进,熊爪落空,他人影已至熊的肚子上,一掌深深印下去,打得大熊将适才吃下去的人肉也吐了出来。 范恩伯此时飞纵过来,正落在狗熊俯低下来的大脑袋前,以掌作刀,内力聚于掌缘,一招“力劈华山”,斩在熊头上。但听咔嚓一声,偌大的一颗熊头,竟硬生生地给切了下来,断口平整,鲜血狂飙。李东龙见他这一手漂亮至极,若用宝刀砍也未见得恁般干脆利落,他不禁暗自赞佩,自叹弗如。而范恩伯适才近距离看到受难者的惨状,心头恚怒和义愤,尽集于此一斩,诚然可以视作其毕生巅峰的杰作。 熊头一落下河水里,扬起一股殷红,在水里晕开,河对面的林子里忽地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三人循声往对岸枞树林子里一看,但见从林子里转出两个土着猎人。李东龙向他们吼起了俄国话,一个土着泥首称谢,也答以俄国官话,两人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范恩伯就给张平安翻译。原来这两个土着是那个受伤临死的同伴,本是一伙儿来打猎的,遇见这头赤熊在河里捕鱼,就用弓箭射它,不料赤熊凶猛,竟然抓住了一个,张口就啃嚼,他俩吓得掉头就逃。后来想起同伴遭难,他们又想碰碰运气看能否救命,回来伏在密林里,一动不动。因此上张、李、范三人来后,并未听到响动。既见狗熊断头而亡,他们才松了口气,情不自禁地跳出来欢呼。 张平安三人听了他们的叙说,心下都不哂他们的懦弱,大是看不起。李东龙厉声呵斥道:“你们这两个窝囊废,给我滚一边儿去!”两个土着胆小如鼠,一见李东龙眼睛瞪得老大,不禁心底生寒,连滚带爬,又躲入丛林,靠在树干之后,探头探脑盯着三人。 范恩伯杀死狗熊就奔回来,从行囊里拿出药石绷带,埋头给伤者止血治伤。张平安双腿盘坐在松树前,双手搁在膝头,双目空空地望着丛林上空飞掠而过的兀鹰,心头不知何故,感到无比的孤独。李东龙回到大哥身边,见之一脸茫然,不禁问道:“大哥,想甚么呢?”平安淡淡地,似自言自语又似回答:“这苍鹰好孤独,天空那么大,也就它一只在翱翔,它可有多寂寞。咱们人类虽说尔虞我诈,人心鬼蜮,可谈到感情,却也比它这扁毛畜生强过了百倍。”李东龙剧斗之下,听他说得没头没脑,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张平安高声对树丛里那两个土着道:“两位快快出来吧,你们临阵脱逃,也是情有可原,出来帮忙把狗熊收拾了,留在水里,污浊了鱼儿的世界。”李东龙虽不情愿,但是让他们干些粗活,也稍可解气,便呵斥他们出来。两人畏畏缩缩,相将扶持,爬出来二话不说,就到水里将赤熊拖上岸,夹岸剥起了熊皮。两人杀惯了野兽,收罗熊皮、油脂,再将上好的熊肉细细地切成一片一片,分置三堆,手脚麻利,不上半个时辰,就处置妥当。 而医治伤者却费事多了,范恩伯忙了整整一个时辰,竭尽所能,也只能缝合伤口,截肢敷药,断损的筋脉则无法再续。恩伯脸色黯然地擦干血手,张平安则劝道:“生死本非人力所能挽回,何况伤患。你能救他不死,已是难能可贵,不须太过自责,他的仇也是你替他报的,也算因果善合了罢。”土着将熊皮、熊肉收好,打了一个大包裹,嬉皮笑脸地邀请三人去他们的村子做客。李东龙不愿去,无如要送伤者回去,且范恩伯不放心伤情会否反复,因此张平安还是领着大家跟他们去讫。 走过一段枞树赤松杂生的密林,赤松枝桠拂地,这一路尽是崎岖乱石,荆棘丛生,只刺得六人腿脚鲜血淋漓。一行人磕磕绊绊,一跛一踬,一个时辰只行得二十来里,穿过一片花岗石堆,出了林子,又步入一片落叶松林。当地人在林中有一条走惯了的狩猎小径,众人沿着小径,通到一座山脚下,越过山脊,就看见山下有一条正在修建的铁路。天色将黑,两座钙光灯和好几盏煤气灯照出数道白光,有五、六十个筑路苦工借光头忙着干活,他们衣衫褴褛,脸容瘦削,有些人瘦弱单薄,有几个却躯体结实,还有几个瘦骨嶙峋,面色如蜡,恍似捱了各种各样恶劣气候的摧残。四野渐趋暗黑,灯光下苦工们眼目视距奇短,远山上有人,也毫不相见。土着告诉他们到了外兴安岭地界,说他们的村子就在不远的山谷内。山脊上流下一条河,河床切入山谷。众人沿河下山,弯过一个避风的河湾,走过一池沼,虽是春初,却尚层冰坚冻,步行上去,脚踏湿滑的苔藓,进入谷内,村子就在河边。 雪堤霜林依偎村子,人家聚落四、五,此地已是半乡半城的光景,晓烟依依,导众人入村。既入村来,就可见一条小沟,广不满二丈,沟中却已见水面上春冰薄薄。沿沟东去,一小桥短短,过了桥就是土着的家。村里来来往往都是皮肤黑黝黝的通古斯人,不少人家都养鹿,鹿粪的臭味倒很是提神,令疲惫的旅人清醒了不少。伤者就是鲍尔克察的胞弟,鲍尔克察一家痛哭着将弟弟接回安顿,对张平安三人是千恩万谢,还连称他们是“屠熊英雄”,敬为上宾。张平安三人当然给他们家强留下歇宿,鲍尔克察一家忙里忙外,酒水吃食,流水价上来,三人酒足饭饱,呼呼大睡了一宿。饱睡之后,三人精神健旺,翌日醒来,却出了大事。 张平安醒得比范、李二人迟,醒来之后,忽地有人推门进来,连哭带叫:“祸事了,祸事啦!”鲍尔克察忙问端的,那人哽咽道:“我家的鹿都给野兽吃掉了!求求三位英雄帮忙呐!”说着那土着泪水潸潸而下,说话颠来倒去,呜咽苦告,再三央求。张平安听范恩伯翻译了土语,忙道:“两位贤弟,人家照拂咱们得很,人有急难,不可不管。速速随他们去看看,他们都可是指着养鹿餬口的,平白死了鹿,他们就难活了。快去看看,免得别家人也遭殃。”范、李二人当即跟着那村民出屋,来至他家的卷栏前。但见横木条子的围栏上到处血迹,栏内烂泥地里,血迹一滩一滩,更多如水塘,而鹿的死尸则一头也无。场面狼藉,那个村民哭喊着,断断续续说了清早发见鹿血的情形,显然系昨晚生变。 第六十五章 李东龙问了别家,并无鹿儿失踪,想来系野兽刚来不久。范恩伯见血迹殷然,暗道:“这野兽来得突兀!”他领着众人循着血迹寻去,一直跑到山谷北面的山根下,血迹一滩一滩,一直蔓延上了山脊。山脊上众人俯览过去,一览无遗,并无高大的植被可掩蔽,再往远眺,就是阿列克马河,血迹到河边而止。偶尔有几艘汽船,从河上面驶过,发出孤独的突突声。河的那一头隐约有个狭长的灌木丛,再远就是光秃秃的山麓。跟着两人一齐来的村民七嘴八舌,猜测袭击鹿圈的系水下的东西所为。 李东龙对范恩伯道:“我带他们下去河边看看,你回去陪着大哥,有消息要帮手,再遣个村民去叫你。”范恩伯点头赞同,嘱咐一句:“二哥自己小心。”李东龙则领着人们下山去,来到河边,见水流湍急,谁都吃不准系何物所为了。村民精擅水性,有不少人恐自家鹿群受袭,不甘心放弃,纷纷下水,却也一无所获。大伙儿废然而归,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大半村民灰心丧气,回来之后,就分头回去,忙着加固圈栏,以防再有鹿儿失踪。张平安见李东龙等人回来,神色黯然,宽慰了他们几句,听他们说来,也是一头雾水,参详不透究系何物所为。 这日白天并无异样,村民们商量着分班轮值,守夜戒备,一旦有警,敲锣打鼓,随时一齐出动,以策万全。当夜却并无野兽来袭,翌日大伙儿帮忙头天丢失了鹿群的那户村民,收拾一新。圈里鹿群多的人家还匀了五头给他家。大伙儿相互帮助,总算是令那家人,破涕为笑,千恩万谢,喜不自胜。张平安见此事皆大欢喜,也自欣慰,就要告辞启程。鲍尔克察一家及村民自是不肯放心,又留了他们一夜。连着两夜无事,张平安则又思启程,村民哀告有野兽未除,高手一走,村民应付不过来,如此这般哭诉,又将三人挽留了下来。 而时光易过,日月如梭,转眼过了五天,人们延颈而望,却再无鹿儿失踪,村民日夜轮班看守的劲头也有所松懈。张平安一心起行,鲍尔克察再难挽留。平安见其一脸难色,也知鹿儿失踪得蹊跷,自己一方确也是除恶不尽,急着要走,心下亦有些歉然。他转念生计,宽慰道:“我等真的此去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盘恒日久,也真是感激不尽。贵处祸患未除,我们也自不放心,因此上,留与不留,我们也自权衡不定,犹豫再三。我有个主意,我和三弟一起走,留下二弟在此多留些时日,务必将野兽斩尽杀绝,再赶来与我们会合。你们放心,我这二弟武功卓绝,本领高强,对付些些猛兽,绝不在话下!如此一举两得,藉杜后患,你们看如何?” 鲍尔克察虽仍有难色,但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当然点头同意。张平安见这头答允,再跟李东龙和范恩伯商量,他们也觉唯有此举方不耽误旅程。既已分拨定,隔日张平安二人就要启程,鲍尔克察不放心,自告奋勇做向导。鲍尔克察凛然道:“各位既诚心帮咱们村子,又是我家的救命恩人,如今留下一个师傅,你们二位就缺少脚力,多不方便。我相熟地形,正可做个脚力和向导,稍尽心意哩。”张平安本想婉拒,但念及他一片心意至诚,甚是感动,转念一想:“让他跟着,一来做向导,二来也是留一人带一人的公平起见。”由之听允其自便。村民相送出一里,送给三人各一套新衣裳,分自洒泪而别。 话休絮烦,话说一行又是三人,告别众乡民和李东龙,换上新衣,爽爽利利,迤逦西行。渡小河、翻山过石松林,进入崇山峻岭的高地,经托塔、过赤塔,沿途不是丛林就是高山峻途,路上非只一日,艰苦自不必说的。鲍尔克察驮着平安、背着行囊,范恩伯在前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一漫奔走了数十日,从村里带出来的干粮吃光了。这日在一条小溪畔,范恩伯掷石子打死一头饮水的驯鹿,由鲍尔克察安顿平安下地,将死鹿剥皮割肉,生一堆火,烤炙来三人吃个饱儿。吃剩的肉还是一如他们通古斯人的做法,切条腌制了,带着路上慢慢吃。范恩伯为人和气,极口夸赞他做肉手艺好,三人有说有笑,赶路不缀。 及至抵达卡拉河,也不须舟楫,范恩伯连平安抱起鲍尔克察,一跃穿过河湾的芦苇荡,跳落对岸,吓得鲍尔克察半天说不出话来。既见了范的本事,鲍对之赞不绝口,连竖大拇指,惊羡于中国武功博大精深,既实用身法又好看,说得张、范二人哈哈大笑,怡然自得。鲍尔克察步速慢,不如李、范那两个轻功绝顶的高手飞奔快逾奔马,数百里的路,走走停停,也走了有数月光景。 过了卡拉河,路越见难行,这日行至一丛白杨树前,林子后是悬崖峭壁,崖上长着茂密的石松。白杨林的右首相隔数丈的山坡上,又是一丛桦树林,一弯细流穿过山坡上的岩石,注入山背后的深涧。气候嬗变,西伯利亚的秋季已开始冰寒刺骨,天气越来越冷,只有遇上晴日暖和,尚可露宿林间。鲍尔克察在,心细如发,发现一个山洞,掩映在林木之间。 此行不须疾奔贪赶路程,张平安常自下地行走,锻炼锻炼筋骨,松散松散腿脚,鲍尔克察其时并未驮他。鲍尔克察见了洞口阴暗,走过去双膝跪下,往石松的枝桠下爬了八、九尺,钻入了洞内。山洞虽小,却可容三人绰绰有余,且在地下,避风之良穴。三人生火取暖,吃了干肉片,在洞内好好地睡了一宿。翌日范恩伯早早起来,上山打了一只青狐回来,鲍尔克察腌制了肉,补充干粮,又将狐皮及先前打的各种兽皮,做了几件袄子,分给两人穿。三人准备停当,过了三日,又打了些松鸡、松鼠,吃了再行赶路。 一路上虽苦,却有鲍尔克察这个行家里手,又会做吃的,又会缝制衣裳,天候虽变,却也无妨。地上的走兽水里的鱼,到了他手里,不须作料,就能烧炙得甘美可口,为旅途劳顿,打起了大大的精神。至后到了一条大河边,河横卧在两座山峰之间,张平安身子骨给鲍尔克察调治得越来越健硕,见了河水尚未封冻,甚是开心,心血来潮,想下水捕鱼。范恩伯也是高兴,陪他一同下河。两人拿随身携带的鱼刺,你戳我挑,捕了七、八条大鱼,三人边烤边吃,吃得满嘴流脂,好不痛快。 歇了半日,范恩伯挟二人飞过河,行不上一日,就到了大草原。其时正是草长花秾的暮春季节,日淡风怡,满眼系肥美的土地,比历经的坎坷,好上不知几千倍,三人目眙神驰,流连忘返。转眼寒冬又至,此处四季水暖,三人决意在此过冬,等严寒过去,再启程向西。兼之位处西伯利亚大铁路左近,沿途有人、车往来,也方便打听消息,再则也可藉此等一等李东龙西来。忽忽数月,他们割草宽地,在水草旁用树枝搭了两间茅屋安家,捕鱼打猎之余,蓄养麋鹿,烧陶作碗,堆土为灶,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诸般日用物品,次第粗具,就此安顿下来。 鲍尔克察为人毫不啰嗦,且心灵手巧,啥都会干,披荆畚砾为圃,艺植耘芟,灌溉培壅,皆有法度。每日劳作,辛勤诚朴,也绝不问东问西,黑衣会之事自是一概不知不问。沿途过往的旅人行路饥渴,也往往上他们这里打尖歇脚,张平安就借机打听消息。无如这般音讯,过往行人,岂能轻易得知,他们也抱着活马当死马医的侥幸,孜孜探求罢了。 后来鲍尔克察在通古斯人里,无意间听说飞艇队的事情,还打听到他们就在贝加尔湖西北面不远,俄国军队四乡张贴榜文,四时征召劳工到营地干活。鲍尔克察就告诉平安,张平安一听之下,就猜泰半系黑无常一路灭怪物的兄弟。鲍尔克察听说中国人里有平安的伙伴,自告奋勇,来打探打探消息。 列位读者,话续前情,鲍尔克察暗潜水下,不料还是给黑无常发见,因此令黑无常等人得见教主。张平安洋洋洒洒一席话罢,听得黑无常、谢灵和丑面惊心动魄,心驰神摇,感佩不已。三人得知教主从此再无武功,形同废人,抱住教主痛苦了一通。 张平安手摸着谢灵的头,释然道:“莫伤心,莫难过,我这不是好好的么?虽从此再不能习武,但能做个平常人,倒也不坏哩。呵呵呵呵,难不成,我没了武功,你们就不要我当教主了么?”黑无常和丑面大惊失色,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大叫:“属下该死!属下绝无此意,教主对咱们恩同再造,咱们绝无二心!”一面信誓旦旦,一面磕头如捣蒜,弄得鲍尔克察手足无措。张平安忙去搀扶他俩,拉着三人的手,和颜悦色道:“好啦,好啦,我说笑来着,你们的心意我岂能不知?你们都别难过了,咱们讲正事儿要紧。”两人不敢发内力,顺从地坐起来,听教主示下。 夜漏将半,月色如银,银河淡荡。此时乃四月尽间,夜气正清。银汉斜横,疏星灿烂,风来袅袅生凉,月上离离泻影。张平安请鲍尔克察去将范恩伯叫来,鲍尔克察答应一声,推门出屋,平安正色道:“我也说了,路上结拜了俩兄弟,等会儿三弟来,你们好生亲近亲近。另外我想拜托你们去迎一迎我那二弟。”丑面修罗和黑无常长老二人异口同声:“是,谨遵教主教令!”说着话,范恩伯先奔回来,笑声在门外已听得清楚,推门进来,黑无常和丑面上下一打量,他虽穿着土着的宽大袍子,却难掩英气逼人;范恩伯见三人也是器宇轩昂,大非寻常。他朝平安问道:“大哥,这三位是谁啊?”平安笑着招手,让他走近,引荐道:“三弟,这是哥哥我的三名会众兄弟,咱们甘苦与共,不分彼此。黑长老、老五、小谢,这便是我的三弟,人称阴阳掌范恩伯,武功独步天下,好生了得。你们多亲近亲近。” 范恩伯人既厚道,见黑无常年岁已高,便执弟子礼,倒头下拜。黑无常忙搀扶他起来,二人手底下一较内力,各自佩服。范恩伯直起身子,两人各自抱拳为礼,各道万福。张平安哈哈一笑,左手拉住范恩伯的手,右手拉着黑无常,朗声道:“一年多的苦楚,见了你们,老夫是苦尽甘来呐,啊,哈哈哈哈。”满室生春,英雄对影而笑,其乐融融。 第六十六章 室内暖和,平安手指壁间烧火的火炉道:“你们看这炉子,火旺温暖,冬天也不怕冷了。睡在炉顶上,深夜时分,满身裹得紧紧,烘得暖暖的,将睡未睡之际,拥枕听屋外风暴绞雪,呼——呼——呼,就使老夫再无内力,亦自有趣无碍。”众人顺着瞧去,但见炉顶高及屋梁,床铺就在其上,丑面修罗接口道:“这想是他们俄国地方土着惯用的,专事御寒,咱们营地的土着也在营帐木屋里造得有炉,差相仿佛,确是管用得紧。”鲍尔克察回来见此情此景,也自高兴,忙着给众人张罗吃食。吃罢饭外面已是繁星点点,鲍尔克察留三人住了一宿。翌日黑无常让丑面去把其余的兄弟都领来,参拜教主,大伙儿相偕就道,来了之后,故剑情深,其情真挚,唏嘘痛哭,感叹无极,自不须赘述。 鲍尔克察任劳任怨,又张罗了他们二三十人一日吃喝,忙得腿脚抽筋,他却笑意吟吟,不吭一声累乏之言。张平安看在眼里,感激得很,黑衣会众自然也不闲着,大伙儿有说有笑,帮着料理,一天过得很是快活。平安笑了一天,心里暗道:“若这世道天下,都能如此,那便好啦。”越是快乐的时光,过得越快,转眼歇了两日,第三日上,张平安又重提迎接李东龙的话头。丑面献计道:“咱们这许多兄弟,属下想来,足可分兵两路,我和黑长老相偕范先生,东去迎接李先生;鹰爪和伏虎长老西去探听教主夫人和神算、金娥等受掳的弟兄们下落。教主身边就有劳谢灵照料、双龙贤弟保护,如此请教主定夺,属下之愚策是否可行?” 范恩伯不由得点头称善,丑面这计策面面俱到,思虑周全,厚薄得当,各尽所长,堪称一绝。张平安自无二话,依计而行,人手分拨既定,就各自起行,留下张双龙,平安与之攀谈了些他夫妻孩儿之事,笑着让他哪天带孩子来一见。双龙自是欢喜,听教主的意思,是想收他儿子入门,连声答应。张平安又考校了双龙修罗的武艺,口讲指划,深入浅出,剖析了双龙掌法的精义。双龙修罗全神贯注,印证自己的修习成果,其间未明之处,登时茅塞顿开,豁然贯通。自此双龙才真正窥见堂奥,武艺提升了数倍,两人促膝长谈,不知不觉,就此过了一天一夜。 翌日双龙早起在屋前空地练功,忽见黑无常他们竟自转回来,诧异地问道:“呀?你们怎的回来啦?人接到了么?”黑无常点头侧身让过一边,手指身后的土着打扮的汉子,貌不惊人,这人手臂夹着一个又长又大的包裹,向双龙点了下头,黑无常道:“这位就是教主的二弟,神掌李东龙。”双龙双手抱拳,说道:“失敬失敬,教主还没起身呢,我先去叫他。”话音未落,双龙双目如电,忽地提起,以内力化柱,撞向李东龙。看似双龙只瞪了他一眼,实则内含高深武艺,气劲之强,比刀剑相向,还凶险数倍。 李东龙衣摆也没动分毫,朝双龙微微点了点头,其气劲竟然就消于无形。如此一来,双龙修罗才真心佩服,信服这李东龙不愧是教主的拜把子兄弟,转身进屋通报去讫。张平安听说李东龙已经来了,既惊且喜,连鞋也来不及穿,跳下床榻就大踏步走出屋子。李东龙见了大哥,扔下大包,扑身抱住他,两人寒暄了一阵,相对大笑,声音爽朗,豪气干云。张平安也见到那个大包裹,问李东龙:“二弟,你扛个大包来,里头装的甚么?”李东龙踢了包裹一脚,冷哂道:“哼,大哥,包的是偷村民鹿群吃的贪吃贼,也就是那头母熊人!我将之抓住,一路带来,就是想让大哥你定夺其生死。” 鲍尔克察也闻讯放下手中的活计,跟了过来,听李东龙此言,吓了一跳:“李大侠,你本事可真大呐,这么沉的一个人,你带着它走了那么远的路?”张平安呵呵释然一笑,却也叹服:“咱们好几日逮不住它,你是怎的手段,拿这厮手到擒来?”李东龙说:“不过凑巧而已。”当下众人一头入室,一头李东龙将抓获凶手的起末根由说了。原来张平安三人走后,过了约五、六天,村子里的鹿儿又遭偷袭。夜袭临头,李东龙窜出屋子,终于看见偷鹿贼的影子。李东龙展开身法,其疾逾电,身子拔起,瞬息之间,就跑在了闻声逃逸的贼子之前,当头拦截。老婆子来不及改道,径直撞入李东龙的怀里。 李东龙般若掌缠住婆子,任她再了得十倍,也难以脱逃。她给穿了琵琶骨,不能变化,功力十成里只有两三成,施展出来,绝非李东龙之敌手。若非婆子速度依旧快捷,绝难抵挡过二十招,然妖婆跳来窜去,虽难脱掌力束缚,却也苦苦撑持了有百十来合。李东龙乃不世出的武学奇才,有过目不忘之能,谙熟天下有名掌法七、八十种,胸中所知极博,连换了五十种掌法,连五毒手也施展出来,打到一百七十招上,以一招大力金刚掌的“万法归宗”,击于老婆子的“黑虎穴”之上。“黑虎穴”位于女人胸口软骨处,轻点即眩晕昏迷,点重了则长睡不醒。李东龙真力到处,打晕了老婆子,不轻不重,让它昏睡了三天三夜。村民早候在四周,见机竞上,将之绑缚拿下。 范恩伯路上听李东龙已说过一遍,此时还有些不信,说:“这老婆子给上了大刑,还有绝顶的轻身功夫,太过匪夷所思,它们究竟系甚鬼东西,目下想来,我兀自栗栗自危,就象做了一场噩梦。”说话之间,黑无常用手指掐断包裹的牛筋绳,解开熊皮包裹。但见老婆子形容枯槁,面色发黑,佝偻在地,闭目奄卧,簌簌发抖。双龙修罗一见其老态支离的凄惨相,大失所望:“嗨,就是这么个半死不活的老干尸呐,眼看就快死了呢。”李东龙道:“那是因为,一路上我只让它吃三分饱,一路饿过来,去了它半条命,也就不能再张狂了。”丑面赞道:“李先生果然宅心仁厚又考虑周详,教主,该当如何处置?依属下愚见,莫如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它跟着我们去打troll巨怪,也算是将功折罪,给它一条自新之路罢。” 张平安情不自禁拍手道:“老五说到我心里去了,我适才正有这念头哩。大家觉得如何?”李东龙朝丑面和平安各报以一笑,点头赞同,他千里迢迢带着这老虔婆,千辛万苦,就是念它一族余脉,想给它一条生路。丑面和平安各说到他心坎里,自是欣慰。余者自无异议,悉听教主所命,一无反顾。平安教主便令丑面修罗全权窝盘老婆子,让范恩伯将老婆子扛入隔壁屋子,单独留下丑面修罗,其他人留在屋外闲聊静候。 丑面修罗智计过人,嘴快舌利,黑衣会中赫赫有名,大伙儿都道老婆子能被说服,不虞有他。谁知过了一个时辰,丑面走出屋子,大伙儿上来闻讯,他却一脸无奈,摇头太息。张平安问:“它怎生说?”丑面修罗道:“它告诉我,它们系熊人一族,向来与世无争,只因一时贪口,拼命追杀教主,致令丈夫儿子孙女死个干净。它说它们确实爱吃人肉,但于它们来说,那只不过就是一种求生存的本性。它反问了属下一个问题。”平安问:“甚么问题?” 丑面一脸戚然:“它问我,倘若这世道是牛羊主宰,我们人类吃了牛肉羊肉,难不成牛羊也要问罪么?”平安道:“你如何答?”丑面一张臭脸扭曲着,朗声道:“我说他的论调牛头不对马嘴,是它们偷袭杀戮人,失手丧命,还来怨恨人。再说若是牛羊有本事,定然是要问罪,岂肯轻易放过?若是你们杀牛不成,反被牛角抵死,那也是活该!”“正是,正是,言之有理!”众人听了,纷纷附和。丑面继续道:“老婆子却说,咱们人杀牛、羊、鹿、狐不计其数,它代它们报仇,也是理所当然,说誓不与咱们干休。”范恩伯道:“这老婆子活了那么把岁数,说话跟个三岁小孩一般,不可理喻!” 李东龙则说:“魍魉异族,其心必鬼,听不进咱们的说话,我想也不稀奇,大哥,莫如咱们就强绑它去,到时候做个吸引怪物的诱饵,如何?”众人面面相觑,李东龙说:“恩伯,咱们且吓她一吓,给她点颜色,来点儿真格儿的,再做区处,走!”言下便拉范恩伯一齐出去。 李、范二人将女怪拖出屋子,将之绑在门口的石柱子上,石柱既粗且牢固,柱头上有豹头环。范恩伯上去捋起女婆子的白发,将长发缠在环内挂上。婆子苍老的脖子被拉长,直挺挺的犹如一根干瘪的丝瓜瓤。绑缚停当,李、范二人交头接耳一阵,又一齐反身回到屋中。大伙儿相跟着出来簇簇拥拥,指指点点,静待好戏。老虔婆一对儿怨毒的黄眼珠子,扫了一遍周匝,脸上既惊恐又生嫌意,面上肌肉抽搐,鼻子时不时地皱一下,把整张橘子皮般的脸盘乍然扭曲挤压成一团纸团一样的模样。 一盏茶的工夫,李、范二人又自转来,范恩伯提一桶水,天气寒冻之极,水中冰凌无数,相撞发出玎玲咚咙的响声。众人循声看去,但见李东龙左手拿了一个盆、右手握着柄明晃晃的牛耳尖刀;范恩伯右手里拿着指头粗的藤条。 李东龙一脸冷峻,径至女怪面前,站在她的鼻尖下,将盆儿放在地上,从盆中端起一个钵头,送到女怪口边逼迫道:“吃下去!”女怪厌恶地说:“这黑漆漆的是甚东西?老身不吃!” 李东龙沉声开门见山地说:“哼,你个老虔婆不识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吧,告诉你,这里头是清油、葱花、花椒。你吃下去,壮壮胆儿,我就一掌拍开你的八片顶阳骨,把那桶水照头淋在你身上,待一桶雪水倾下,你冷极了身子一抖,我就分心一刀,把你的心脏刳出来,搁在那盆儿中,如此结果了你。痛痛快快,不须眨眼儿的工夫就行了,你不须怕疼。” 女怪将口紧闭,牙齿咬紧,扭头相避。李东龙故作讶然,后退几步,问她:“怎的,不肯吃?”范恩伯拿出急躁得三尸神暴跳的神色,七窍内生烟的火性,二话不说,刷的就是一藤条,“啪”地抽上来,藤条上贯注了他的内力,立时在女怪身上抽出一条血痕,痕长自额头一直伸展到大腿根。 范恩伯藤条走连环式,抽了一鞭又是一鞭,一鞭鞭笞得响声噼里啪啦惊人,而女怪身上随抽随伤、随伤又即随时愈合,血液竟然点滴来不及溢出创口!范恩伯手上加力,越抽越狠,鞭笞了百数十记,已将女怪打得头开背折了数回,其伤虽愈合得神速,但其痛楚可想而知,一似锥心蚀骨。 第六十七章 女熊人双瞳在痛苦中精光越闪越亮,死亡如有千钧之重,压得她喘不上气。忽尔,她口中如瀑布般吐出发自肺腑的控诉,她的语声起初有如遮挡了块厚实的皮革,带有焦灼感的压抑之情。随话语的展开,语言,既非古代晦涩的黑暗语言,也非诘屈聱牙的咒语,而是平实而大众都懂的当地土语,像逐渐锐利了锋刃的快刀,将那无形的皮革騞然斩破,其发出的音波之冲击力,如洪水决堤,向围观的人群泻下: “该死的劣等物种!人类都是些活不长的魔鬼,小短命鬼!你们平日道貌岸然,矫饰人性,虚情假意,实则包藏一颗颗残忍、贪婪的黑心!你们凭甚么容不下跟你们人类不相同的种族?要憎恨我们,用残害、严酷地残害来填满你们内心恐惧所感到的空虚吗? “人类害怕异族,不了解异族,就要迫害异族,如此只能越发暴露出人类是恁般虚弱和伪善的真相。其实你们最憎恨的不是我们异族,而是你们人类自己,你们害怕自己的软弱;人害怕自己总在无休无止地衰老;人恨自身很平庸、不似神灵般万能;人更害怕短命、恐惧死亡,你们只是死神面前的胆小鬼!因而,你们嫉妒我们不死一族,千方百计地谋害我们,侵略我们的领地,杀害我们的同胞,这样,你们就可以肆无忌惮而自觉得名正言顺地用残害、嫉恨来麻痹你们已经惊惧得千疮百孔的灵魂!哦,你们只是一些……一些微不足道的可怜虫!你们……你们人类,所有的人都在挖空心思地迫害我! “诚然,世间不论永生或短命的物种,谁能与神比肩?没人能像神,我们全都是神眼中毫不完美的怪物,不是吗?甚或人面兽心的人,更可恶、丑陋、卑鄙,实在是恶心死了!你们这些废物,只能用指甲挖挖土豆,反复填那永远也填不饱的肚腹,可怜地、无助地等待死亡,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必死结局! “你们以为挖心剜肺的勾当我见得少了吗?想用这么些雕虫小技折磨老娘,你们这些小短命鬼还嫩着呢!老身已活了上千年,你们人类这些婊子养出来的短命鬼对我们熊人一族干的卑鄙龌龊事儿还少吗?呜……呜……你们对待异族,尤其像我们这种比你们优越得多的不死族,竟会仗着人多,以无休止的迫害来反复侵犯我族,时不时地欺侮我族。你们抓捕我们、残忍地烧死我们,剥皮剔骨、点我们的‘天灯’,甚或把我们的**官做成你们挂在脖子上的腌臜小吃!正如你们对待女巫、吸血鬼、狼人它们一样,无数的残酷,反复进行了千年!你们都是该死的恶魔,内心充满嫉妒的鬼卒! “呜……呜……你们为啥不能……不能放过我!” 其语不成声,嘶吼如爆,却字字清楚地钻入人们的耳中,整个茫茫草原的天地都被女怪的话语所淹没,连张平安在屋内也听得一清二楚,没有遗漏一个字。 围观的黑衣会众和鲍尔克察本感十分痛快地来观摩行刑的场面,目之为解气的消遣,但此时此刻,分明都看到了女熊妇黄色的瞳仁内,闪烁出来一阵阵无比惊惧的怒意,如熊熊烈火,将两只熊眼的血丝晕开成了一对儿血红的赤睛。人非草木,虽面对伤害教主致残的野兽,但在真的面对凶顽异族的惊惧时,人们不约而同地从心底涌上一股揪心的同情来。他们像全身过了电流一样,人人浑身机伶伶地发抖——这,便是人性中的同情。 李东龙凛然道:“好吧,那么如此说来,你们所谓的这种野兽般地遭人迫害的优越物种,又为何要伤害人类的无辜?为甚么?”他双目怒突,恶狠狠地盯着那豹头环下狰狞的女怪物。他的眼珠子仿佛也在拷问她似的,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掉下地去。 “你们为了报复伤害过你们的坏人,却来杀害、欺辱从未与你们有瓜葛的无辜群众,这是为何?无辜者难道要替别人的罪行担责吗?难道你们杀害的每一个人都声称曾迫害过你们吗?他们都是伤害你们的同党吗? “我承认,人性也有很多缺陷,因此你说你被人类迫害了千年,我也相信是实情。可是,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该找坏人报仇呀!杀害无辜,你们就是有罪的,还委屈个逑!” 李东龙说的这些言语,竟然实体化了一般,比适才鞭笞女怪的藤条还厉害,“抽打”在了熊怪的灵魂之上,女熊人一时懵然。 “血以血还!”李东龙此言一出口,双目精光灿然,而女怪则闻言顷刻面色灰败。她脸上本已苍老的肌理和皮肤,一下子又更垮塌了下来,变得苍老得多了。她就犹如原本已活了数万年的老树,再无生命力而枯槁萎顿,枝干枯萎折断、皮开木折的模样。兴许或者,这景象便是面临绝望的不死族,不死族面对绝望时,跟短命的人类一样脆弱。 范恩伯看到李东龙示意行刑的眼神坚定而及时,他便提起盛满了雪水的桶,自女怪的头顶淋下,冰水中已凝结起许多冰碴子,棱棱地随水流下,覆盖至女怪物的琵琶骨处。女熊人痛得全身发抖,她此时也恐惧得浑身觳觫,两阵颤抖犹如痉挛,从女熊人粗大的喉管中挤出偌大的一阵兽吼,震得草木与房舍一齐发颤,震得人人心中发怵。 李东龙握刀的手臂衣袖已经捋到了上臂,他紧紧捏住刀柄,裸露出来的手臂肌肉虬结。他走到柱子前,刀尖抵住女怪的脖子,准拟一刀割断这如树皮般的苍老脖颈。女怪下意识地往后缩,她的动作彷如野兽遭捕器套住之后,拼命想要挣脱的劲头。 就在李东龙要动手时,张平安的语声忽尔响起:“行啦,放了这老婆子吧,留着她一条命将来有用!行啦,行啦,够啦!”张平安头伸出窗外,一脸戚色,挥手驱散围观者。大伙儿本也都有恻隐之心,就坡下驴,也都一哄而散了,各自回到屋中,替教主倒水沏茶。 李东龙收起尖刀,朝女熊妇一瞪眼,狠狠地说:“若非大哥有吩咐,你早该死了,谁才是短命鬼呢?你个老东西,真走运!”言下,他将刀往怀中一收,拉着范恩伯的手径自回屋,也不去理会那绑在柱子上的熊怪。 女怪物冷冷地呆在那里,一声不响,连疼痛和呻吟也硬是憋住了。空气里全是冷到成刀的寒意,她浑身觳觫难止,只觉得从来不曾有过的无助感侵袭而来,让这世界、黑漆漆的世界,蓦然变得空荡荡的。凄风凛冽,撕割着她的伤痛。铁链与血肉黏连之处,镇日被风霜侵蚀,凄然绝然。 再说,回到房中,见过教主,李东龙还说想再熬她几天,张平安沉吟片刻,断然道:“放了它!”众人忙惊异地反对,张平安凛然道:“它并未破当初的诺言,只不过这番偷吃鹿肉,会弄得村民饿死,才又给咱们抓住。既已饿得它够呛,也算惩治过了,咱们不为已甚,再饶它一回,又有何妨?” 黑无常道:“就怕它向弱者寻仇,万一它野性再发,伤及无辜,岂非我等纵容的罪过?”大半人咸附和黑无常的想法,张平安也知他说得在理,但最重然诺,竟自愁眉深锁,放还是不放,拿不定主意。大伙儿正你言我语,争执不休,平安长叹一声,说:“你们去把她从柱子上放下来,还是关在隔壁屋中吧。” 李东龙遵令,回去一掌枭开柱子上的铁链,又松下女怪的头发,将熊人放回屋中,他自己又回转来。孰知不上一炷香的工夫,屋内老婆子忽又有响动。李东龙推门进去,大伙儿随后跟入,但见老婆子自床榻滚在地上,身子痉挛抽搐,双手挠地,双眼圆睁,目呲尽裂,裂口里涔涔流血,而口中唬唬野兽般的呻吟,更听得人毛骨悚然。李东龙探手点了它的昏睡穴,范恩伯将之搬回床上,搭了搭脉,又翻了翻婆子的眼皮,说:“无甚大碍,就是饿的慌了,想是适才说多了话,激动了心神,故而抽搐,给它些东西吃就没事了。” 张平安让鲍尔克察去烧碗甜菜汤给它灌下,李东龙道:“这厮只吃生肉,鲍尔克察兄弟,去放小半碗鹿血给它喝就行了。”平安一听麻了脉,看看鲍尔克察,鲍尔克察说无妨,径自去取血。未几取来鲜血,李东龙拍开它穴道,老婆子转眼醒来,昏昏沉沉,头歪在一边,粗声呻吟。鲍尔克察端着碗走近,婆子闻着血腥味,登时睁大了眼睛,双眼放光,喉头连咽口涎,一把抢过碗来就喝。一小半碗血,它长鲸吸川般,一口下肚,这才喘了口活气儿。它彷如得了一条活命,心有余悸,眼神里野性尽敛,朝张平安看看,又朝手上血碗看看,说道:“好吧,我跟你们一起走,我帮你们对付troll,但有个条件,每天得供我一大瓶血,不管甚么血,只要是热血就行。” 黑无常闻言如释重负,笑逐颜开,情不自禁自言自语:“那可好极啦,真是心里风车似地一转,原是眨眼之间的事!你个老虔婆想通啦?哈哈哈……”张平安欣慰地说:“如此甚好,你的条件可以满足。唔,你的家人被我们打死,说来我也有些对不住你,可是你们一路上也杀了好多人,今后咱们既往不咎,揭过了这个梁子,从此齐心协力,岂不是好?”婆子却冷冷地侧目,不置可否。一时之间,尴尬至极,大伙儿都默不作声,都道婆子仇怨难消。隔了半天,老婆子头枕到枕头上,冷冷地道:“此事一了,我就离开,重恢复自由身,可以么?”大伙儿哄然哦起来,心头石头落了下来,平安点头道:“悉听尊便!” 老婆子似已深思熟虑,依旧不紧不慢地说:“我叫霍普金耶芙娜,你们也别太得意,我跟你们的仇怨,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你们从今以后,日夜提防着吧,老身随时会取你们的性命,就算是赔上我这条老命,也绝不放过你们!”它恁般冷静地宣出仇怨之誓言,比声嘶力竭,歇斯底里地说出来,更增肃杀意境,在场的人无不心内暗自生寒。张平安却一脸释然,心下如释重负,微笑道:“霍普金耶芙娜婆婆,实不相瞒,我给凯娜咬断腰之后,骨肉之伤虽已好了,但却再没了武功,还不如平常人有力气,跟个残废一样。等消灭了troll,你随时来取我性命都无妨,到那时候,我的这些兄弟和手下,绝不能与你为难,来,咱们击掌为誓!”“教主!”众人大吃一惊,想要说话阻拦,张平安手一挥,斩钉截铁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驷马难追!” 霍普金耶芙娜冷冷地哂道:“哼哼哼,我也绝不会巴望你任我宰杀,今后就走着瞧吧。”说完了这句话,它就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李东龙自言自语叹道:“跟这死老婆子搭伴儿,可不轻松哩……”范恩伯则笑道:“跟这个婆婆讲话,就象在棉花上打拳。”丑面也乐道:“可不是么!”这日大伙儿心头都很轻松,在此盘恒了一天,起更时分,霍普金耶芙娜睡醒,爬起身来,又饿得浑身颤抖。鲍尔克察只得将一整头麋鹿杀了,将血肉给它吃,霍普金耶芙娜狼吞虎咽,一口气将一整头鹿吃了个精光,吃得骨头上一丝肉不剩。 大伙儿看着它的吃相,简直比老虎还粗野,吃得又快又干净,食肠之大,也是大得匪夷所思。双龙修罗惊叹道:“真不知你是由人化熊,还是熊变的人,怎的能吃那么多?”霍普金耶芙娜鹿肉鹿血一入肚,精神就恢复了一成,一头鹿下肚,已恢复了七、八成,满脸血迹殷然,皱纹罩着抽搐的肌肉,面目狰狞可怖,桀桀怪笑一阵,说道:“这不算多,这才够个半饱儿,老身吃过最多的一回,吃了两头牛哩!呵呵,我那傻儿子和丈夫最能吃,一顿起码要吃掉五头牛,我儿子最多一口气吃掉过八头驯鹿!”“乖乖不得了!”众口一词。 它自己不知不觉说到儿子、丈夫,神情骤然有些哀伤,沉默了片刻,语气又变得冰冷:“我们是熊人族,本质上是巨熊,食肠自是非同小可,岂是你们这般小毛虫能体会的?”李东龙和范恩伯见识过巨熊逞威,心下不寒而栗,心有余悸,此刻低头默然,而其他人则并未见过,几名自视甚高的长老则嗤之以鼻,不以为然,更不屑与一个老虔婆争执强辩。霍普金耶芙娜顿了一顿,由衷地对张平安说:“实话实说,老身活了数千年,从不把人放在眼里,即令给这位抓住,也因老身不能变化,而虎落平阳,非战之过,因此上也没将之放在眼里。可老身唯独佩服你的火术,竟然将我的丈夫和儿子平空烧得连灰也不留,老身虽恨你入骨,却也佩服你的武艺五体投地。老身想问你,你说你武功尽失,如此说来,你的火术也已废去了么?” 张平安坦然点头道:“呵呵,再也使不出啦。”霍普金耶芙娜皱纹耷拉的三角老眼瞪着他,目光如刀似箭,看了片刻,点头伸手翘起大拇指,说:“佩服,佩服!你武功尽失,老身杀你,不费吹灰之力,易如反掌,你却坦然直承,果然是个汉子!”双龙修罗好奇地问它:“你到底活了几岁?你适才说数千年?那不是妖怪么?”霍普金耶芙娜金发已呈枯黄,头顶发根稀疏,又连着饥馑艰苦,一大片一大片掉落,此时已是谢顶的模样,却不无得意地说:“我和丈夫已经活了三千六百年啦,你们在我们眼里,只不过是些小狗小猫罢了。你们说的troll怪物,我们一家早就见过了,不过它们只有一千多年的寿命。它们体格虽巨,但鲁钝蠢笨至极,又粗鄙无趣,不可理喻,我们熊人平素尽量不去招惹它们。再说它们只在天黑出没,因此上,老身也不知如何杀死它们。” 丑面修罗当下便将杀troll的法子分说了,说得老太婆和张平安四人目瞪口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只须太阳光就可致之死地。丑面等人又讲了与troll交战的经过,他口舌便给,绘声绘色,将之描绘得惊心动魄,众人听到数万troll被张双龙圣歌唱得不能动弹、暴毙于阳光之下的情景,神驰想象,瞠目结舌,心驰神往,叹为观止。张平安和李东龙、范恩伯连夸张双龙了不起,竟然学会了圣歌,到时候可指望其术来抵敌巨怪,云云。说到后来,张双龙也不好意思起来,说着说着,天色也亮了,东方的天空里露出鱼肚白,诸人竟然兀自兴尤未尽。 这日众人睡了一个白天,醒来吃了饭,双龙修罗就想回去将儿子带来给教主看,张平安恐小孩子带来不便,就要随他们一同离去。大伙儿自是高兴,鲍尔克察尚担心他的安全,双龙修罗道:“鲍大叔,你就放心吧,咱们人多,决能护持得周全的。”张平安受众星捧月,随双龙等人,去北面营地看孩子。 第六十八章 黑衣会众一行回到营地,张双龙就引教主等人去见妻儿,其时营地里俄国人在庆贺圣诞至新年之喜。人们拣了几株粗大的杉树,插满小烛,围拢在融融火光之下,欢闹嬉戏,温情暖意,适逢其会。张双龙招呼妻儿亲朋及俄国军民诸友过来相见,一番引荐,彼此欢会。张中华竟毫不怕生,给张平安抱得嘻嘻哈哈,端的其乐融融。萨科琴娃也来拜见了教主,张平安蔼然家长里短,问了些闲话,萨科琴娃对答得体,中文流利,温文淑雅。张平安对这个养子的媳妇,很是满意,打心底替双龙高兴。 平安见他们庆祝节日,很是快活,请教之下,方悉俄俗每值圣诞至新年之时,家家燃这“杉烛”,因其时巧值冬季之中,日头最短,北欧寒带,这一天简直不见日影,是以燃烛取光摄暖。黑衣会教主膝头小中华活泼可爱,油然的生出舔犊之情,忍不住照着俄国人的指教,折纸成形,叠些小牛、小马、镰刀、千里镜送给孩子们。萨科琴娃见张平安和蔼可亲,心下生出许多亲近之感,想起中华幼小之时,洗澡之际,听到双龙说及张平安的名讳,小孩子就显出欢然之态,不哭不闹。她便笑着将此往事向平安说了一遍,张平安听了很是欢欣,心血来潮,特地给中华叠了个老大的纸飞艇,中华接手里之际,端的兴高采烈。张平安之来,因黑衣会隐秘,不愿张扬,来了之后,就隐居在张双龙的帐子里,照看张中华。灭troll之事,他是毫不过问。 隔了五日,沙皇使人賫犒赏颁赐,便调小曼纳海姆回京城,灭怪之事全权交由伊凡等三名艇长共襄肩挑,并发檄文,以壮声势,布告檄文到日,磨厉以须。小曼纳海姆临行前,来黑衣会处告别,却撞见了张平安。两人暌违数年,小曼纳海姆见他已无武功,比前消瘦,苍老了许多,一脸饱经风霜的坦然,不由得感慨万千。吃完午饭,两人就如旧日老友,坐下来促膝长谈。张平安与之相处,回忆当年俄、芬边境的景色,心头平添轻微的快意,甜蜜的瞌睡令双目眯缝,不断地打着呵欠。小曼纳海姆点起一支雪茄烟,伸了个懒腰,手脚摊开懒洋洋地躺在沙发床上,问他来俄之因,平安则编了个由头,敷衍过去。 攀谈了一个时辰,小曼纳海姆告辞离去,黑衣会相送了一程,就此分别。俄国特务头子回到圣彼得堡,被俄军总参谋长库罗巴特金将军派往远东。他骑马从中亚沿着丝绸之路最终到达中国北京,考察中华帝国腹地,绘制军用地图,并与当地豪强联络。两年后,曼纳海姆返回彼得堡,受到沙皇尼古拉二世的接见,并呈送了自己的考察报告。此系后话,将小曼纳海姆交代了。 话休啰嗦,言归正传,天气一天冷似一天,转眼岁残,这极北苦寒之地,一至秋深,便已冷得叫人呆不住了。到得冬季,更是滴水成冰,稍一防护欠周,鼻子、耳朵往往便冻得掉了下来,至于指头僵落,手脚冻腐,万为常事。下得数天大雪,俄军招募来的众百姓已然抵受不住,纷向官军告别,说道明年初夏开冻,再来干活儿,又劝官军南迁:“再过得半个月,大风雪刮来,可有得你们受的了,火烧得再旺,也挡不住这地狱里出来的阴风寒气呀!你们还是跟咱们一起往南过冬吧,免得白白冻僵在冰天雪地之中,那就不上算啦。” 无如沙皇圣旨不可违,官兵婉拒,洒泪相别,黑衣会众与官军硬着头皮在营地里熬过了严冬。长墙围笼里,木炭烧石头、石头烧木炭的工程,两年来日夜不缀,却并不见一头troll寻来。整个冬季既无聊又寒苦,人们遇上数番寒潮大侵袭,往往一夜之间,冻死一半官兵。众人宿于野外营帐,纵生烈火,也无济于事。俄军枯等苦候得不堪,本就不信格里高利的鬼话,一帮俄国军官看看苦等了经年无望,就商量着等过了复活节,就舍此他去,继续飞艇搜寻巨怪,不再枯守一地。光阴如白驹过隙,复活节前一天,捱过寒冬的人们已将行李捆扎收拢,给飞艇充足了气,拟俟一过完节,后日清晨就挪窝出发,再启漫长的搜寻之路。 复活节系俄国最大的佳节,家家户户都要相庆贺的,俄俗凡逢复活节的一礼拜,家家皆须盛筵相呈,种种食物,极尽鲜美丰盛之能事。营地大半住的俄国人,就使双龙修罗的老婆亦是西俄人,上上下下很看重节庆。人们早在一礼拜前就忙碌准备食粮,杀牛宰羊,勉力张罗。俄罗斯人在复活节,爱给孩子们“复活鸡蛋”,或在鸡蛋上染种种彩色,或以玉琢木雕的相赠。萨科琴娃的老爹煞费苦心,做了一个木雕的镂空彩蛋,暗暗藏在一木匣内,想捱至翌日酒筵上赠予外孙儿。小中华早便知道此事,也不说破,只待节日之时,喜获“至宝”。 当夜三更,母熊人霍尔金耶芙娜忽地从床上跳起来,冲至张平安营帐内,声嘶力竭地叫道:“troll怪物来了!你们都给老身爬起来!快起来,快起来!不要命了嘛!”众人给它吵醒,兀自懵懂恍惚,睡眼惺忪,张平安问道:“真的来了?你怎的知道?你看见了吗?”老太婆破口大骂:“你个杀千刀的,老身还会胡诌么?那些恶鬼的气味臭得不得了,老身一闻便知,还用看个屁!你们给老身快快起来,自己去看吧!”如此一来,各座营帐陆续炸开,绵延五里,人们奔相传告,衣衫来不及穿,光着脚丫子,奔到围笼的了望哨。 夜色如墨,清角吹寒,河水波心荡,冷月无影无声。隐隐约约看到空中的星斗和山脊,看到高耸的树木,而这些树木在白天人们却往往不会加以注意。北边林子哗啦哗啦传出巨大的树木折断、倒地的声响,黑风狂卷,披纷掠树。林中的山鹰、雪豹和胡狼全被惊醒,怪啼之声连片,嗥吼声如涛;一股恶臭远远飘来,差点将哨位上的人们给熏死。张平安和萨科琴娃在营帐里,也闻到了臭味,萨科琴娃捂嘴怒道:“甚么鬼东西!哦呀,太难闻啦,呕——我的胃受不了!”张平安以湿毛巾,将小中华口鼻掩住,防他人小抵受不住当堂晕过去。外面哨位上黑无常面目扭曲,但见高大的树林子往两边倒下,恍如怪物念着分水诀,分开了波涛。一头高逾山崖的巨怪,在夜暗里撞出来,冲向围笼。其头如河南铁鳄,吻长牙密,锋利生寒,身高少说也有二十多米,脚踩之处,留下一串深深的二趾脚印。双龙修罗看见那怪屁股后面一根狮子尾巴,上面长满了倒刺,甩一甩砸在树干上,一颗大树就如麻杆儿般一折两段。 巨怪一出,大伙儿只来得及惊叫,来不及说话。怪物奔行疾如汽车,转眼钻进围笼之内。原来围笼设计之初,就是要将跟来的巨怪封在里面,因此上,在围笼四周设计了活门,由外向内推,门霍然即开,而要自内向外,则再难推开。围笼之内石头咸有新式的自动锅炉烧炙,毋庸人工,听凭怪物自来。怪物一入内,就再难出来,不过这头一只入内忙着吃石头,一时半刻,也不知端的。头一只怪物入围,大伙儿转惊愕为喜悦,欢声如雷,欢呼雀跃。多年的苦等,终于有了收获,彷如农夫久旱之收成;恍如猎人守株之待兔,大伙儿信心满满,连说到格里高利,也不再那厮这厮的蔑称了,改称国师长国师短。只因有怪自来,证实了石头烧木炭确是诱饵。既然格里高利一说有据,那么格里高利说过其它的话想来也是有它的道理的。 高热锅炉的火光并不致怪物死命,怪物肆无忌惮地寻石头吃,钻入了的巨怪也不虞有他。而围笼顶上已安装了一百盏高照灯,俄军士兵爬上去,各就各位,一齐开灯照怪。怪物吃不上几枚火烫的石头,松柴毕剥声响里,应光而炸,围笼之中登时充斥血雾齑粉,顶上操灯的俄军见了,好看至极。伊凡艇长站在围笼顶上,俯瞰得真切,欣喜若狂,仰天大笑,豪迈之情,难掩表里。既除一怪,林内又是臭气开路,撞出一头十米高的怪物,不管周围有人,在众人惊呼声中,迳撞入围笼。这一回俄军不容它吃一块石头,灯光丛集射发,爆炸如花。而一怪除,后首又有数头跑来,至后非但丛林里,就是东面的山丘,西面的树林,也陆续冲出来不少,它们咸如飞蛾扑火,一齐朝围笼中聚拢,埋头冲入围笼。 俄军士兵熟练演习杀怪物之法门多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人人快手快脚,进去一头杀一头,进去两头杀一双。不须黑衣会出手,怪物傻头傻脑,来得多,死的也就多。一宿工夫,丑面数点得清楚,一共歼灭了一百四十六头大小不一的巨怪!到了黎明,怪物之来渐渐少了,鱼更初跃,天光甫亮,数十头挨近围笼的怪物因嘴馋,忘记了时刻,落得无处躲藏,不是当场爆炸为粉,就是立地成石。黑衣会众齐声欢呼,冲下地去,挥动刀铲,将石化的怪物砸了个稀巴烂。 此役告捷,一扫往日来人们失望之情,伊凡电报一拍,飞书奏捷,欢欣鼓舞的气氛就传遍了半个俄罗斯。尼古拉二世开心得又蹦又跳,象个孩子似的,抱住格里高利,一个劲猛亲他脸颊、手背,将格里高利邋遢的胡子弄得乱七八糟、满手沾湿。皇后和皇子闻讯也来恭喜国师,四人抱作一团,赛如一家人。那些曾反对格里高利的臣工们,面上无光,黯然失色,灰头土脸,自不消说的。尼古拉二世用力捶捶格里高利宽阔的胸膛,揄扬道:“主与我们同在!国师的法子已成,看来圣主圣母显灵,确能助我国度过难关。咱们有救啦!”格里高利嘿嘿笑着说:“承蒙陛下不弃,臣说的句句属实,臣能看见圣主和圣母降世,臣出的主意、说的法子,那都是神灵教的,并非臣杜撰得出的。” 俄宫廷上下,由之人人信服格里高利,自此他说一不二,威权彪炳,显赫一时。而这边厢,围笼内尚未打扫,第二夜巨怪又来,数量比前一日更多,声势更汹。伊凡将士兵和土着混编,分一百组,每组百来人,轮流值守强光灯位,并请黑衣会众分拨督率,轮着的人杀怪,其他人睡觉,交替接班儿,以省人力。这第二夜轮着黑无常亲自督率民兵,痛快地杀了一宿,干掉两百多只troll。第三夜照死三百七十五只、第四夜弄死五百只,第五夜怪死数量与前一夜等量齐肩……自此日日夜夜,大伙儿轮流奋战,忙得连喝水、吃饭也是仓促之极。 苦战一个月,时已至第二年,巨怪如着了魔的没头苍蝇,只冲着围笼里滚烫的石头,其它一概不管,即令身子暴露阳光下,也是孜孜不倦,乐此不疲。伊凡勒兵抵敌,眼看杀满一万五千三百一十一只troll,可巨怪还是每晚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人怪大战,杀得人手软,怪物全忙着赶来吃石头,绝无暇还击。每一个人心里都暗自感激佩服格里高利的法子,简直比鬼还精,若非神灵之说,哪里会有如此奇效?如此这般,怪物前赴后继,大伙儿只管灯照,以逸待劳坐杀troll,彷如屠宰场屠夫杀猪,来即宰之,端的过瘾。 到得后来,人们由喜转惊,又由惊转怖,怪物之多,简直比蚂蚁和飞蝗还多,可说是只增不减,赛如汪洋大海,潮水之势,没有一丝衰竭之相。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世界上,在莽莽丛林和冰原上,隐藏着恁般众多的山怪和林怪,就使这些暗夜里的巨型精灵并不直接伤人,大伙儿也都觉得如身临沧海的一叶扁舟,经不起巨浪滔天的晃荡和颠簸。 第六十九章 夜晚忙得手脚抽筋,白天则争分夺秒地休息,无论军民,一律如此,并无分别。霍尔金耶芙娜一直住在张双龙的营帐里,镇日一躺下想睡觉,就立马噩梦连连,一些儿睡不好,久之索性不睡了,专一保护张平安及双龙修罗的家小,她是不死族,不睡觉也无大妨碍。多日来虽紧张忙碌,日无暇时,却无凶险,大伙儿杀得顺遂,都道按部就班,灭怪已铁定功完,不虞有他。 老婆子这几日闲来无事,不是观看杀怪的壮景,就是陪伴小中华玩耍。她已享龄数千岁,儿子是傻子,儿媳妇是人类,有一天儿子在发癫病的时候活活把妻子咬成了两段。唯遗下一个孙女,性子残暴嗜血,老婆子自来缺少孩儿绕膝的温情,向往天伦之乐。小中华聪明伶俐,又懂事守礼,不知不觉中,老婆子渐渐就欢喜上了他,日久情昵,疼爱有加。 这日春意盎然,霍尔金耶芙娜手搀着手,领小中华到河边玩耍。但见河水清可见底,河底是绿色、白色、红色、紫色的小圆卵石子,游鱼可数。小孩子早习惯了北国寒冷的气候,身子结实,脱了衣服光屁股就跳进水里游泳。霍尔金耶芙娜反复嘱咐:“游一会儿就行啦,别着凉,等夏天了咱再来游泳。”小家伙一头嘻嘻哈哈地游,一头还答话:“奶奶,放心吧,这水不冷,空之再游几个花样给奶奶看!”小家伙时常来通古斯河畔耍子,每来必游泳,无分季节,小小年纪,水性已是极佳。老婆子苦笑着摇摇头,慈祥地看着水里的调皮鬼,呵呵笑了起来。三千多年了,这一笑才是最舒心、最真实的笑,霍尔金耶芙娜心神俱醉,它初尝此甜,就再也不想失去,它暗自道:“多谢上苍给我这份快乐,只要能天天如此开心,就算是死,也是心甘情愿的。”它自言自语,一时悲喜交乘,把自己给说得哭了,且叹且泣。 张中华游得累了,爬上岸来,走到霍尔金耶芙娜身侧,忽地看到它肩头耸动,转到正面,却见之满脸褶皱的面颊上,老泪纵横,泪流满颐。小中华吓了一跳,尖声问道:“奶奶,奶奶,怎的哭啦?谁惹您哭的?空之替奶奶出气儿!”霍尔金耶芙娜脸上挂着眼泪、鼻涕,却是一副含笑的模样,忽尔喑不能言,一把抱住张中华的小肩膀,隔了半晌才说得出话,笑声森寒,话声凄厉:“没,没有人欺负奶奶,奶奶是高兴,高兴小中华心疼奶奶,奶奶真高兴……”言下伸手指按了按鼻侧的“迎**”,登时止泪。太阳推开乳白的云雾,将金色的光芒撒在河面上,波心撒开万道金蛇、粼粼波光;撒在他俩身上,氤氲出一层柔和的温暖。 晃眼到了晌午,他们临出来前,萨科琴娃给他俩一人做了一份吃食,拿桦木盒子装了,带着当午饭吃。一老一少就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打开饭盒吃了起来。萨科琴娃自当了妈之后,一心相夫教子,少女时的一派天真野性,一点也没有了。她跟乃父一般聪明,做啥象啥,尤其炒菜煮饭,炙羊烤鸡,炸肉脍鱼,样样可口美味,很得人心。老少二人吃得津津有味,萨科琴娃特意给霍尔金耶芙娜做了腌制生肉片,血淋滴答,比之弄熟的鱼肉更合老婆子的口味。老婆子吃完夸赞道:“你妈妈可真能干,做的东西很好吃哩。”中华吃得满嘴碎屑,还在往下掉,开心地说:“可不是么,我最欢喜吃妈妈做的饭菜啦!爸爸可就不会啦,不过爸爸打架可厉害啦!他还会放火哩!”霍尔金耶芙娜诧异道:“放火?放火有甚稀奇,点个火把就成了。”中华道:“哦,可不是象奶奶说的那么简单哩,爸爸放的火,不须点甚火折子,直接从手掌心里冒出来的,有时候红彤彤,有时候是蓝色的,热得很呢!” 老婆子心头一震,暗道:“原来那张双龙也会这功夫,多半是张平安教的,今后倒要提防小心了。”转而笑着说:“小中华的爸爸可真厉害呐,这招绝活儿可是没人能使的哩,你爸爸兴许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空之得意地说:“那是,那是,听说原本平安爷爷也会,我爸爸的功夫还是平安爷爷一手教会的哩,可是不知怎的,平安爷爷再也使不出来了,因此我爸爸就是这世上唯一会使的人啦。”老婆子顺口道:“嗯,将来爸爸再传给小中华,那中华可了不起啦。”小中华不禁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我也问过爸爸,爸爸却说这功夫轻易不好传人的,得经平安爷爷同意哩。” 老婆子点头道:“这功夫天下无双,难怪要郑而重之的,不过你是你家一脉单传的独苗,这功夫早晚是会教你的,放心吧。”张中华脸上如阳光灿烂,露出洁白的小牙齿:“奶奶都说会教我,那一定会教我啦,哈哈哈哈,将来学会了无敌掌法,那些怪物都不在话下的。”他一语道出了潜意识里的孺慕之意,老婆子戒惧之心登时化为乌有,心里暖阳阳的,直透露到笑脸上来。 北国之地,日头早落,两人谈谈讲讲,转眼天暗了下来。霍尔金耶芙娜怕天黑了有troll出来,拉着孩子就往营地走,天上云丛雷动,老婆子心内隐隐有股不祥之感,那是三千多年来,这头母熊头一回有这恶兆的感觉,浑身肌肉微微发颤。她暗自责备自己:“老身真是老糊涂了,光顾着说话开心,浑忘记了危机四伏。可千万别出事儿啊……” 从通古斯河到营地之间,有一片枞树林子,老树参天,阴森森浓密得遮天蔽日。两人经过之时,林内已然漆黑,隐隐听到有低低的野兽呻吟之声。张中华听得心里发毛,紧紧拉住霍尔金耶芙娜的手,靠着它的手臂,偎在它身上,两人加快了脚步,至后老婆子一把抱他在怀里,飞奔了起来。恶兆袭上心头的霍尔金耶芙娜,心头渐沉,总感到有一股力量压得它喘不过气来,它连催脚力,却越压越重,至后竟然呼呼粗喘如牛。张中华语声发颤,问道:“奶奶,您不要紧吧?放我下来歇歇吧,看您真挺累的哩。”老婆子强撑笑脸说:“哪里话,奶奶不累,咱们快点回去,好赶得及吃饭。” 张中华反背抱着婆婆,一双小手搂着婆子干瘦的脖子,摸到连着琵琶骨上铁钉的粗链条,好奇地问:“奶奶,空之一直好奇,您脖子上绕着铁链,重不重?为啥会有这链子呢?又不好看,又累赘的,我看一点也不舒服。奶奶,到时候叫爹爹帮您把它取下来吧,难看死啦。”此言说得霍尔金耶芙娜心头钻心的一痛,神色黯然地冷冷道:“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闲事!”中华从未见它这般吓人的神色,一时之间,懵得闭嘴难言。 正说话间,林子里忽地树木折断,噼里啪啦,继而轰隆之声大作,一股恶臭的气浪,竟将二人掀飞了起来。即令双脚离地、身悬半空,霍尔金耶芙娜也紧紧将中华搂在怀里,身子如陀螺,在空翻了一个筋斗,跳落地上。说时迟那时快,一块巨大的暗影,朝他俩头顶罩下来。霍尔金耶芙娜一步脚力已尽,要再跨第二步已来不及,一甩手将中华掷出去,自己则双臂高举,挺身朝黑影猛地顶上去。熊人力气惊世骇俗,即令不能变身,亦非同小可,撞来的黑影竟然给老婆子打穿了个大洞。老婆子如一枚出膛的子弹,嗖的一下,窜上了半空,低头一瞥,见一只狰狞的三头troll,脖子赫然穿了个老大的洞,正是自己适才撞穿的所在。 巨怪轰然砸在地上,泥石乱溅,霍尔金耶芙娜就势落在巨怪背上,拼尽全力,掌爪如镰,下手快逾惊电,咔嚓一声,将巨怪的头颈抓断,身首一分为二。头离身子,怪物亦难苟活,抽搐翻扑了几下,就即不动。霍尔金耶芙娜再看中华,兀自在半空里飞,眼放着就要摔在一块斗大的石头上,石头棱角嶙峋,尖锐锋利。老婆子身法如鬼,嗖一下就拦在小孩子摔跌的去路上,一把抱回怀里,免于破头断颈之厄。笔者写来繁复,实则就在一眨眼的片刻,张中华眼前一黑,又给霍尔金耶芙娜稳稳地抱在双臂之上,看着老婆婆慈祥的褶子脸,小小的心里很是笃定,坚信婆婆能摆平一切,果不其然。 他俩身后给怪物撞倒、踩踏的树林里开了一条弄堂,从树后不断奔出巨怪,倾江倒峡般杀来。它们腿脚太长,才两三步就跨过了一老一少的头前,丝毫不理睬他们,径直朝围笼聚拢而去。霍尔金耶芙娜不敢稍懈,脚下越催越快,好不容易奔近营区,却见巨怪也在往营地里没头没脑地东突西撞,踩死了不少土着。张中华忽见父亲背着张平安朝自己这里奔来,忙放声大叫:“爸爸快过来,空之在这里!爸爸……”张双龙早看见了他们,正催力往这头飞奔,跑着跑着,双龙蓦地惊狂地叫:“霍尔金耶芙娜,小心背后!头上有怪物!快跑过来!”话刚传到老婆子耳朵里,她顶门风就生,间不容发,母熊就使再快百倍,也再难脱出。 它依适才的法子,将中华朝双龙丢去,高声道:“接好你的宝贝儿子!”孩子脱手,霍尔金耶芙娜又故技重施,往上一顶,将一头长满尖角的怪物的大脑袋拗断了下来。双龙修罗接住儿子交给背上的教主,张平安又见到老婆子久违的狰狞神色,心头一舒,这是他头一回觉得老婆子凶残得可爱。场上形势不容他们多想,人群乱窜,怪物横行,许多好端端的营帐给怪物踩踏得稀巴烂。霍尔金耶芙娜与张双龙汇合,一同撤至东北的山丘地,辟易巨怪群的冲撞。而黑无常等黑衣会众各自取了库房内的强光灯,往来拦截怪物,光线所至,怪物纷纷或爆炸或钙化。 无如不知何故,怪物此番来势汹汹,势如攒蚁,成千上万,尽往人居之所冲撞,竟不向围笼里取石饕餮。张平安见其势之大,人们绝难抵御,看着土着和俄国官兵给活活踩踏及撕扯碎烂,死得惨不忍睹。有一名黑衣会长老给一头十米巨怪活活咬为两橛;一名长老给另一长四个头的怪物踩死,两人死前的惨嚎声竟然汇聚一处,更瘆人得慌。张平安几乎要哭出声来,咬牙忍耐,浑身发抖,张双龙将之放下地来,左手紧紧握住教主的手。眼看人越杀越少,怪越跑越众,再放任下去,人将无噍类。张中华看得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大呼小叫,给人们鼓劲,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红扑扑的紧张至极。以前怪物之来,全在深更半夜,又只往围笼里钻,因此小中华对怪物一直是慕名已久未曾得见。此时初次看到,巨怪之巨,凶暴之态,小中华因有父亲在侧,不怕怪物,小小的一个人儿,竟反而显得胆气十足。 酣战了约摸一炷香的工夫,张中华手指西北一隅,尖声惊呼:“啊呀,黑爷爷有危险!妈妈,妈妈,爸爸快看呐,妈妈也在那里!还有外公,还有外公呐,啊……”山坡上的诸人也看到了,黑无常保着萨科琴娃父女,给一群巨怪撵至一片林子前,林内又有数头怪物出来,三人腹背受敌,黑无常武艺再高,也遮拦不过来了。张平安沉声道:“老十,你去救你老婆她们,我这里有婆婆就行了。”双龙急道:“她,她一人也难应付!” 霍尔金耶芙娜听得出他的话外之音,还是提防自己会暴起伤害张平安,不敢单独留它在侧。霍尔金耶芙娜冷冷地说:“你留下来照顾老的和小的,老身下去对付它们。老身活了几千载,早已不恋栈这阎浮尘土,留在此处就是要跟这些臭东西斗一斗的。” 第七十章 霍尔金耶芙娜自告奋勇,张平安也不阻拦,朝它颔首示谢,对双龙修罗令道:“老十,给婆婆起了琵琶骨的铁钉!”此言如雷贯耳,老婆子和双龙咸瞠目惊愕地盯着他呆了片刻,略一迟疑,双龙亦心领神会,转身踅至老婆子背后,而老婆子心下雪亮,此举非但是人们对己之信任,甚且是将身家性命统统托付了她。此非亲情,又是甚么?拔出铁钉,牵肉剔骨,血花四溅,看得众人发毛,连双龙下手时亦须得屏息凝气,而老婆子即令痛得连脚脖子都转筋,也是满心欢喜。若非在危难千钧之际,她真想趴在谁的肩头,痛哭一场。 铁钉甫离身,老婆子背后的偌大伤口转眼愈合,她精神一振,摸摸瞪着小眼睛看她的中华的小脑袋,慈祥地笑道:“小空之乖,奶奶救你娘亲,去去就来,咱们明天还一块儿去玩,好么?”张中华知她去冒险,懂事地稽首说道:“好哦,奶奶小心,空之等奶奶回来,空之很乖的。”一言方毕,老婆子便提气纵身,一跃尺来高,引颈狂啸,啸声震耳欲聋,半空里骨骼伸长,肌肉陡壮,热铜似的精赤身子,皮厚毛长,齿颚拉长,脸盘前突,獠牙茂生,横生外露,口涎嗒嗒;一对烂如严电的大目,瞳仁暴长,黄色的瞳仁占满眼眶,落下地来,就已是一头七米高十围大的黑熊。 张中华从未见婆婆会变熊,吓得尖声惨叫:“啊呀,爸爸啊,爷爷呐,这……这奶奶怎的变成了熊?原来奶奶是个妖怪呐,吓死人啦!”张双龙亦看得瞠目结舌,不断地转头看看教主。张平安拍拍小中华的背,安慰道:“放心吧,奶奶功夫了得,变了熊后,定能打败怪物!”巨熊呜呜嗥叫,其声凄厉,朝场中扑去。再说场上巨怪又生出了古怪,它们吃了齐心酒似的,纷纷朝黑无常三人处涌去。黑无常拼尽全力,挡不得两只怪物,已给扫飞,奇巧后领钩到树枝,身子高高挂在白桦树巅,一时之间,手忙脚乱,如旗幡般随风舞摆。 那长四个头的巨怪,每个头口内咸横生尖牙,一张一合,嗷呜跳着想咬黑无常,所幸高高的枝头,随无数巨怪卷起的狂风舞摆,忽上忽下,忽高忽低,怪物嘴巴每每差了数分数寸,够之不着,恍如风是只无形的大手,故意拨弄树枝,跟怪物作对,就是不让它们吃着人。看来是既惊心动魄,又滑稽发噱。一怪难成,旁的怪物伸手相助,也来帮着咬。怪物里似乎也作兴一传十十传百地跟风学样。跟过来的troll越来越多,简直有蚁附腥膻之相,那白桦树下,不久千头攒动,怪物全吸引过来,萨科琴娃父女才幸免于难。 母熊人身法快过闪电,黑影一晃,就挨至一头巨怪背后,一个燕子三抄水,飞临怪头后脑,一双前臂,全力一击,将怪物巨头揪了下来。不等这头怪物尸体倒地,又一头中了袭杀,轰然坠下。熊人如笼鸟得翔于霄汉,槛猿复升于林木,直似一颗墨黑的子弹,所过之处,怪物头残肢断,不是肚腹穿孔,就是胸口爆碎。巨怪头脑笨拙鲁钝,应变无方,纷纷中袭,倒下的怪物让出一条弄堂。黑无常在高处,早望见熊人冲开血路,他高呼招引萨科琴娃父女迎上母熊。那父女俩乍见巨熊,怒目狰狞,吓得手脚酸软,挪移不动。情势峻急,母熊猛地窜至二人身侧,快如惊电,黑影一晃,已将二人各夹在身侧一边,纵跃过众巨怪身隙之间。 熊人奔驰之速,堪比枪弹,闪展腾挪,左旋右转,进步矮身,动静契合,突出巨怪人墙,睒睒眼就奔至平安他们站立的山丘上来。张中华喜笑颜开地投入妈妈的怀抱,母熊搁下这对父女,也不停歇,转身又健步如飞,原路反转,去搭救黑无常。张平安来不及跟它说话,巨熊已在山下,忽地自东面又传来喧哗,听得人声十分耳熟。转头一看,月华如水,照得天地如昼,却见丑面领着一队俄国兵,间杂无数黑衣会众,骑马往来疾驰,将一杆杆强光灯当步枪、长枪使,所过之处,怪物纷纷爆裂、石化。目睹之所向披靡,张平安忽地想起当年张丑面弱冠之时,他授艺庐山,询他想学甚艺,丑面自小聪明,说要学“万人敌”之艺。平安记得清楚,其景如在昨日,小张丑面自比西楚霸王,要以万人敌的韬略,救扶天下黎庶,再造太平盛世。 目下触景生情,遥望自己的养子,申令部勒,人人遵从指挥,如臂使手,如手运指,得心应手。万军丛里,破敌镝锐,豪气万丈,大有西楚霸王之风,于奇绝险恶的时刻,老怀欣慰,好生自豪。九个养子,一个养女,悉出身贫敝,命运多舛孤苦可怜,张平安慈爱性成,尤其加倍。回想自己付出的艰苦,如今十个兄弟亲如手足,各负绝学,性格各有所爱。再看身侧的张双龙,内五行:心、肝、脾、胃、肾,早已练至“一篓油”的地步,皮肤下隐隐有一层宝光,紧致油润。若论到身、眼、手、法、步外五行的根基,也打得扎实,否则水龙掌法就绝难习练得上手。功夫是双龙最顶儿尖儿,但若论统兵打仗,运筹帷幄,那就当数丑面修罗排第一。 金娥三岁的时候家乡遭兵燹,父母双亡,机缘巧合,让平安遇上,救出了小孤女。平安找不到借寄的人家,就将之收留下来,跟九个男孩儿一起养大。小姑娘长大了又美又聪明,平安就给她起名叫金娥,堪比自己的母亲金咏娥之美意。而神算修罗也是自己在五台山脚下收养的孤儿,其时才只有五岁,及至金娥来时,神算已长到十二岁了。他将金娥视为亲妹子,好生看顾,金娥也顶爱跟着这右文轻武、精擅算账、料理庶务的四哥玩耍。久而久之,情愫暗生,成了十兄妹里众所周知的秘密。如今这二人给俄国人抓去,音问两茫茫,令看着其他养子活跃的平安,情何以堪,简直到了神明深疚的地步。 想着想着,他还念及媛媛,也不知道她身在何方,在他的心里,觉得这世上顶顶好的人,就是自己的发妻马媛媛,她是自己命里要相扶到老的人儿。情愫这东西,说来也古怪,当初他与马媛媛缔婚之时,情谊淡淡,恍如薰衣草的香味。脑子里触及媛媛,就暗恼鱼雁杳沉之苦,自道:“啊呀,媛媛、神算、金娥杳无音讯,这可如何是好呀……”鸳鸯相隔不知多远,难怪他暗自惆怅,心烦气结。 再说战场之上,母熊飞纵上天,救下黑无常长老,尚属顺遂。那头儿丑面修罗并黑衣会众及数千俄兵,自怪物背后杀进去,母熊往外一突,表里夹击,巨怪脑笨手拙,难以应付,溃散败倒开来,母熊与丑面东西相迎,汇合一处。 黑无常既得脱险,豪气陡长,问俄兵借来一乘快马,绰了强光灯,加入战团。人熊共勉,陆续将侵入散逸营区内的各式巨怪,杀得干干净净。拼杀一宿,直战至鱼更初露,才得歇手,转眼黎明破晓。天光一亮,未死绝的巨怪,轰然爆炸,碎雨漫天。再看围笼之战,俄兵灯多势众,早自更尽时分,已灭了近千头巨怪,及至晨曦露头,杀了不下五千头。百来盏大灯,连番竞启,热得都烧坏了大半。 巨怪席卷之下,营垒栋折榱崩,毁塌无数,废墟破布,尸骸山积,一片狼藉。丑面领着大军到平安处慰问,清点之下,死伤无数,黑衣会众竟折损了一半。丑面满面忧愁道:“昨夜大战,怪物既多且凶,进退似颇有些章法,我恐之有首领头目之类的悍恶之属混杂其间,指挥操控所致。”双龙等黑衣会同声附和,张平安神思不属,惘然眺望远方,不置可否。而霍尔金耶芙娜退回人形,精疲力竭,坐在石头上喘息,萨科琴娃抱子携父,挨近上来答谢她。她似愀然不乐,不声不响,只点头敷衍,神色间却凝重如霜。老倔头米哈伊罗斯基热脸贴了冷屁股,怫然不悦,冷哼一声,气鼓鼓地调转屁股拂袖而去。弄得萨科琴娃好生尴尬,愣在当地,连连给霍尔金耶芙娜赔不是。 伊凡抚循军民,回头调集军民重建营帐,破坏石化的怪物,再约集黑衣会众至临时搭起的木棚内少歇。丑面乘机将自己所见,又说了一遍给伊凡听,伊凡听后,大是警觉,又召来参战的俄国军官,详加问询。各军官依次通报战果,剖析战局,一无遗漏。伊凡听后,更道丑面所见不差,遂虚心求教。丑面筹划道:“怪物本蒙头入笼,贪吃烫石头。这番先攻营区,再抢石头,看似因怪物错走了方向,误打误撞,实则是暗含杀机。它们打入营区,非但路径准确,甚且并不虚耗实力,分头乱撞,而是集中数量,围点打援,而带头的怪物隐在后面,并不露头。此番韬略,非同小可,以吾多年观之,troll生性多系蠢笨,鲁钝至极,如这般算计的怪物,实属罕见。” 伊凡听得头头是道,嘴里吧嗒吧嗒猛抽烟斗,双眉紧锁,浓密的黄眉毛已给烟熏得泛黑。听到段落,伊凡掷地有声地说道:“那么就把它引出来干掉!张先生有何妙策,洗耳恭听。”丑面心里已有底,说将出来:“若论野兽之性情,一旦没了危险,头领就会抢先出来取食,咱们不妨一试。” “如何试法?” “今夜若怪再来,咱们先不抵抗,见到怪物就佯装溃逃,任怪物入笼,不急于开灯。怪物若不见有凶险,必延让头目出来吃食,到时候咱们跑得快的弟兄抢上笼顶的灯位,也来得及。其余的弟兄以步战,强光灯横将杀出去。请我家大哥在高处了望,以红旗为号,怪物头领往哪儿,他就旗子指哪儿。咱们跟着大哥的旗帜,专找那头目晦气。中国有句俗话叫‘擒贼擒王’,怪物没了头目,恍如蛇没了头,岂能再肆撑持?” “嗯,说得有理,不妨一试,若万一此计不灵,咱们也容易脱身,权让它们肆虐一夜,明日咱们从头修复,也不繁难。好极了,就听阁下所略。”伊凡说罢,便与军官和黑衣会众谋划进退,分拨既定,已过了吃午饭的时间,他让兵弁将吃食搬到这里桌上,众人一面吃,一面再将细节商妥周全。 第七十一章 这头军机大事叙罢,那头再说,霍尔金耶芙娜自从恢复了人形,就一直躺在山坡下,原处不动,彷如死了一般。萨科琴娃本惧其怪,她这番模样,更是敬畏远之,不敢上去招惹。小中华却不知好歹,隔不上一会儿,就去摸摸老婆子,要么就拿个小玩具,跑到婆婆身边,自顾玩耍。母熊倒也不撵他,任他在身边嬉戏,她只仰天躺着,似在假寐。其消闲之处,与周匝忙碌的景象,天差地别,恍如是天外横插入的另一幅画卷,亘在营区之间。 午饭之时,萨科琴娃托李东龙来带孩子回去吃饭,霍尔金耶芙娜听到东龙的说话声,霍地一骨碌爬起来,李东龙也招呼她去吃饭。霍尔金耶芙娜却冷不丁问:“你当初抓住我的那时节,使的是啥功夫,怎的会有毒侵体肤的感觉?一疼一麻,难以抵受。”此言没头没脑,李东龙愣了半天,恍然道:“哦,那叫‘五毒手’,在下也是迫不得已,才用了那歹毒的招数,你现下没事了吧?”母熊摇摇头道:“无碍了,当时可真要了老身的半条命去,这功夫咋练的,能教教我么?” 李东龙诧异道:“你练那劳什子作甚?实不相瞒,那招式练起来不难,可习练之时要配齐许多毒物,才得以熬炼得毒手,麻烦得紧。再说你本是高手,又何需费那无妄的精神哩。”老婆子站起身来,跟着他俩一头走,一头说:“你那毒手厉害之极,老身也受不住,想那些怪物也是活的,定怕剧毒,老身若练会了,含毒必多,料想来定能毒倒它们。就使不用来驱怪,就是留着防身,也是好的。”李东龙知她这些时日,已去戾气,不会再轻易伤人,且大伙儿供她吃喝,等如是豢养着她,不虞她起歹心行凶,因此上沉吟了半晌,快入营地的时候,终于答允了下来。在李东龙想来,婆子既列同盟,自是要信任之,且教会她使毒手,若真能在巨怪身上凑效,也是个不错的进益。 既得允肯,老婆子便安心躲至林子边,背着人生吃了一头驯鹿。吃饱之后,她还帮人们搬轻弄重,重建营帐的人们得她大力相助,活儿干得飞快,天尚未黑,已重建了大半。当夜伊凡调拨人手,分拨埋伏在营外高地,枯守了一宿,却并无一只怪物出现。捱至天明,人们方才下坡归营睡觉,睡了两个时辰,李东龙爬起来,就找到霍尔金耶芙娜,开始传授“五毒手”。两人避开众人,悄悄飞窜至较远的林子里,看看四下无人,李东龙便先将五毒手的基本功夫和招式教演给她看。霍尔金耶芙娜虽从未学过中国武术,但五毒手招式简单,极易上手,李东龙演了三遍,老婆子已然学会。 李东龙看看天色尚早,见之练得纯熟了,便让她停手坐下来,郑重地宣讲:“在下家学渊源,但这五毒手本非我家传之武艺,乃当年家父偶得的一本秘籍,在下生性好奇,磨着我爹爹,硬是软磨硬泡学来的。这五毒手本系我国古代中医为炼制解毒药,须得亲入深山瘴地,活捉各式毒虫,方能配药救人,天长日久,悟出的捕毒功夫,并非为的争强取胜。在下学之,纯系探究武学,并无沉湎之意,功夫却也就练得并不深。其招式简单,一学就会,也没甚出奇之处。今日你再多操练操练,明日咱们再抽空说那熬毒的法子。”老婆子依言留在林内苦练,李东龙则回去将此事告诉了张平安,请示机宜。 平安甚是纳闷,自道熊人己力沉雄,还要学甚五毒手,甚是纳罕,捻须沉吟良久,对李东龙道:“五毒手我也知道,乃当年四川神医马风子所创,练起来并不难,倒是要配齐应用的物什,则千难万难。哦,你看看我说得对不对,要清明时节的夹底泥;还要四脚双头蛇、绿背朱砂肚的大蜥蜴、金背蜈蚣要一尺长以上、碗大的黑毛蜘蛛、雌雄金线蛤蟆,这五种毒物,出产地分布中国十八省,还得捉活的,谈何容易?捉了活的,还得好好喂养起来,俟五月端午交节,才能将五毒搁到夹底泥上捣烂,再用铁砂白醋烧酒青铜砂,混合拍打,朝夜不停,苦练够三遍寒暑,尚未必能成。毒物既多且分量重,一沾人身,其毒入骨,初练之人,必须以解毒药水洗手。太过繁复,人五毒教素来玩毒物,金蚕盅毒天下无双,成名已久,因此才将此歹毒功夫偷学去,奉为圭臬,服膺其毒,我等光明正大之士,学它何用?”李东龙听得眼睛也直了,教主说得比秘籍上写得还好,不禁拜服。 说着话,丑面开完会回来,张平安将此事说给他听,丑面也是纳闷,脱口道:“异种之心,我等怎猜得透,莫要着了她的道儿,李先生教了她没有?”李东龙如实相告,丑面眼珠一转,便道:“李先生,小弟觉得这功夫还是不教为宜。你就明日敷衍她说此地毒物难凑齐,只有中土才有,还是俟她何时去中国了,再教也不迟。”张平安附和道:“老三说得不错,唉,二弟呐,你也忒答应得快了。”李东龙也觉自己托大,隔日便以言语敷衍:“婆婆,这五毒手,顾名思义,熬毒必用五种毒物,分别系三十斤地下五丈的净土;一条四脚双头毒蛇;一只绿背红肚子的大蜥蜴;一条起码一尺长的金背蜈蚣;一个黑毛蜘蛛得选比碗还大的;雌雄金线蛤蟆十对。这些物什,此地一样也难找到,咸系中国的毒物,也只有到中国去找来配齐,方可熬炼。莫如等此间事了,我就带婆婆回中土,咱们再慢慢收集并熬炼,你看可否通融?”霍尔金耶芙娜不由得黯然伤神,口上虽说无妨,可脸色凝然,冷若冰霜,李东龙见之,心底生寒,忙又去告诉平安。 大伙儿只好睁一眼闭一眼,不声不响,静观其变,满望她能随时间而淡忘之。再说转眼过了五日,怪物竟不再来抢食石头,连一只鬼影都无。至第六日上,基辅飞艇回航而至,隔日莫斯科飞艇亦抵达,地上人们欢迎之至,三路军会师,黑衣会八大修罗齐聚一堂。会晤感慨,兄弟手足情深,一言难尽。 原来两艇分别接得沙皇敕令,反纛东、西,莫斯科飞艇自白令海峡绕至堪察加半岛,绕鄂霍茨克海西归,而基辅飞艇则自巴伦支海岸返航。其间基辅飞艇遇上巨怪潮涌东向,路上耽搁了些时日,因此二艇一前一后抵达,相隔仅仅一天的时间。艇上的人们众口一词,咸叹服巨怪之多,虽然为丛林阻隔,夜暗模糊,但却天天能俯瞰到无数巨怪人头攒动,往这面如洪水般急急忙忙聚拢来的场面。 兄弟相见,同伴重逢,说不尽的沿路风光,道不明的巨怪百态,唏嘘不已的追悼死难,感慨不休的北国沧桑。气氛热闹,人们如逢节日,话匣子再也关不上。酒肉盛宴,川流不息,流水价地摆布吃喝。 西伯利亚灭怪战争,仿佛真如格里高利所料,万事顺遂,俄国人将之传得神乎其神,心慕中都当他是神灵,如操控棋局的国手,步步契合,关关得势。毕竟这场战争,至今未尝一败,人们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而霍尔金耶芙娜则落落寡欢,躲避人群,孤僻度日。小中华或黑衣会众也有来搭理她的,她却总归是一副冷面孔,郁郁寡欢,极少言语。旁人亦无可劝慰,只索放任,暂搁不表。 春残日暑,营区内白天没甚活干,非是睡觉打盹儿,就是练武耍子,黑衣会众早适应了此地的生活,日子过得有条不紊。西伯利亚人迹罕至,有人的地区也是人丁不多,地名不详。营区的西南面隔开草原,是一片丘陵,古朴美丽,丛林茂密,山毛榉和灌木丛生,乃消夏的好去处。troll巨怪自打那回撞营败退之后,再没有出现一只半头,彷如从所未有过它们的存在似的。这日闲来无事,几个黑衣会又睡得饱,精神健旺,便手嫌脚痒起来,结伴带着张中华出来游山玩水,所去的正是那古木参天的山丘之地。 张平安就是此行之领头人,带着八个养子,出来踏青,左顾右盼,看见四维山川相缪,郁乎苍苍。草绿树青,苍松翠柏,浓荫匝地,花光浮动,说不出的欢喜,道不明的畅快。天空从柏树高高的树冠之间露出来,空气里飘逸着密林的芳香。隐匿的鸟儿窃窃低语,果实和树枝落下时擦响树叶,沙沙有声。双龙修罗和老大云龙修罗,分侍张平安左右,指东指西,谈谈讲讲,喜悦无限。萨科琴娃则牵着儿子,相随其后,丑面则走在小中华身侧,考校他背诵唐诗。大力修罗魁梧颟顸,与中华相处日虽短,却已混得厮熟,在一侧插科打诨,跟三哥捣蛋,一会儿鄙薄唐诗背来毋庸,一会儿逗引张中华分心。后首飞天、玉面两兄弟随侍范恩伯和李东龙二人左右,谈谈讲讲江湖轶闻趣事,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 林荫蓊蔚,这一行人分草拂树,来至一棵参天古树之下。但见枝柯虬结,绿叶漫天,轮囷蟠薄,修耸蓊郁,风声吟啸,若在深山大壑之间。大树皮尽脱剥,筋骨刻露,毛鬣不多,不知何代物也。日光给树叶筛成流动的光影,斑驳参差,铺在中间长长的一条甬道上,弯成花纹,黛色染襟。四下里寂无人声,树上鸟啭虫鸣,树叶又给微风吹拂,飒飒作响,真有“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之意境。 众人怕教主走得累乏,都要在此休息,平安自然不拂众意,欣然在树根上坐下,众人依序坐在大石和树根上,不消多时,便已心意清凉。大力修罗摘来树果,与诸人分食,甚是惬意。正在闲谈,忽见霍尔金耶芙娜从林中走出来,低头徐步,嘴巴里兀自啾咕,众人不知它在做甚,大感稀奇。 霍尔金耶芙娜没头没脑地从林子深处走出来,起初并没看到张平安他们坐在大树底下纳凉歇脚。张中华格格笑着叫:“奶奶,你在干嘛呢?快,来这边玩啦!”老婆子闻声一愣,及至看清了众人之所在,面上并无异样,一仍其旧的冷漠,回答孩子:“不啦,奶奶累乏了,想回去歇歇,你们好好玩吧。”张平安高声道:“婆婆,我二弟虽还未教你熬炼之法,但碍于毒物难觅,你莫怪他,容他些时日,练功是急不得的。您热心除怪,大伙儿都领你的情,都不把你当外人。婆婆有何想法,百言抄一总,巧语不如直道,你尽管直说,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任谁都能帮您,别憋肚子里,憋坏了身子可不上算。”老婆子摆摆手,自顾自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七十二章 丑面修罗心有所虑道:“这婆婆并非因李先生授艺之事而冷漠,那天打完仗,我就见她呆愣愣地躺在地上,还道是受伤了,可她们熊人就算受了伤,伤口愈合之速,比医药强过千倍。其时我心下暗自纳罕得紧,又不好说破。”萨科琴娃一头给孩子松衣解带,敞开衣衫将奔跑出的汗水吹干,顺口说了她们父女那天也受冷落的事情。众人都猜不透熊人的心思,略有些扫兴,喜气一淡,人们便念及troll怪物的古怪行迹。张平安环顾森林,叹道:“唉,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消灭那些怪物。” 玉面修罗一边给教主按摩筋脉,一边接口:“那格里高利说1908年会有太阳坠地,落到此间。到时候若将怪物悉数引诱过来,当可全歼,那就是在明年了,不知真假。”大力修罗拍拍玉面的肩膀,哂道:“这你也信?那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老毛子,难得碰巧说着了一回,岂可将他的胡诌全当了真?我看不靠谱!”范恩伯也说不信,啾咕道:“若真的掉太阳下来,那今后就没太阳啦,这世道岂非要大乱?草木枯萎,天地冰封,说来就来,老天可不容情的哩!”丑面点头道:“范先生所言极是!” 众人谈谈讲讲,飞天修罗先时跳在树顶,东张西望,看了有小半个时辰,跳下来道:“那老婆子果然回营了,我总觉得这厮形迹可疑,咱们还是多提防着些,没错!”张平安坦然道:“呵呵,你们莫多心,我看她有心结,那是另有原因,此时不说,将来必会真相大白。但我吃得准,她不会再害人啦,再说了,我都容她来随时取我性命,她还有何挂碍?她既不动手,足见其心已改,你们也不须太过吹毛求疵了,专心对付巨怪才好。”八兄弟听他说到这份儿上,一体凛遵,同声应道:“是,谨遵教主教诲!” troll不再出没这档子事儿,一天多过一天,渐渐地变得恰是俄国人和中国人共同的心病了,如鲠在喉。张平安打散他们的一天乌云,拨云见日,就是为的要大伙儿齐心,全神戒备,防有不测。怪物不再来,并非石头没诱惑,也非怪物死绝,实则系怪物有了统属,故意不出,静观人类的动静,可说是伺机而动。若他们再分心纠缠母熊,势必着了怪物的道儿,此时此刻,最要团结一心,心无旁骛。张平安不愧系统领全中国黑衣会的魁首,立意高远,瞻前顾后,明辨事理,运筹有方。 你言我语,正说得起劲,忽听云龙修罗冷不丁问了一句:“小中华母子去哪里了?怎不见她们?”大力修罗闻言四处寻找,竟不见了她们踪影,有些焦躁道:“咦,奇哉怪也,她们娘俩人呢?”众人大急,分头寻找,却一时没了踪迹。正焦急之际,忽地听到女人的惨叫声,继而听得叫:“沙沙,沙沙……”其声凄厉,充满了惊惧恐慌的尖叫,忽而声音嘎然断绝。 张平安心头一紧,忙分拨众人循声追索上去,飞天脚快,霎时到了叫声所在。但见萨科琴娃昏倒在地上,而张中华却不见影子。飞天救醒萨科琴娃,当母亲的一睁眼就哇哇大哭,哭天抹泪地喊着中华的名字,断断续续哽咽:“适才中华说要撒尿,我就带他到僻静处小解,忽然有个金发垂肩的男人从树后窜出来,一把将中华抢去,转头就跑。我追喊起来,那怪人一拳将我打昏,我就甚么也不知道了,呜呜呜呜……我的苦命的孩子呐……大哥,大哥,你可一定要救孩子呐!龙哥,龙哥,呜呜呜……咱们的孩子……呜呜呜……”张双龙怫然道:“你个娘们儿,连个孩子也会弄丢,怎么当的妈!行了,行了,哭有个屁用,赶紧起来!”说着将妻子抱起来,搂在怀里,自己的眼泪也夺眶而出。 张平安比他们还急,立即令大伙儿分头寻找,无如空山寂寂,环顾四周,树林里交柯蔽日、灌木如织,连只野兽的影子也看不到,哪里更有小男孩?搜岩剔薮,索隐穷幽,寻了半天,一无所获,张平安心焦如焚,见双龙在小心翼翼检视妻子脸上中拳的肿伤,便令道:“老十啊,赶紧送你媳妇回去,再多叫些人来,一起搜山,今日非得有个下落不可!”萨科琴娃还要争着留下来一起寻找,双龙百般安慰,半推半拉送她回去,其他人继续一寸土地、一棵大树地搜寻。 张双龙安顿好妻子,将上项离奇之事告诉了伊凡,伊凡也很爱张中华,当即点了一百名俄国士兵,亲自率领,赶来相助搜索。霍尔金耶芙娜听说中华被掳,也跟着七七八八的黑衣会长老及无敌、神枪二修罗,匆匆赶来了。他们一行抵达之时,张平安他们兀自没头没脑地瞎转,四觅无着,茫然不知所措。伊凡一见之下,倒抽了口冷气,自道这莽莽森林,掩映茂密,要找到蛛丝马迹,谈何容易。正没理会处,忽见霍尔金耶芙娜俯身用力嗅嗅,沿左侧一条小径走入了林子后,张平安恍然大悟,想起熊人嗅觉异乎常人,灵敏至极,当年追踪他平安教主,全靠鼻子灵敏,才紧追不舍的。想到此节,平安心头略松,将霍尔金耶芙娜的特异功能说了,招呼大伙儿跟上。 霍尔金耶芙娜走了三里许,竟来至一处泥土新翻过的所在,枯枝落叶似乎给人翻到泥土之下,甚是扎眼,但若人凭空寻找,却也绝难发见。老婆子凑近泥土,深深吸气,嗅了片刻,抬头道:“底下是个洞,深不见底,老身这便要下去了,有胆儿的,给我跟紧些。”说罢它双臂如铲,上下抡动,掘土搬石,泥土、大石如细沙般,入手浑若无物,刷刷刷刷,不上半柱香的功夫,就将泥土挖开,露出一个径长一尺的洞穴。一眼望下去,果然漆黑一团,深不见底。土一掘开,霍尔金耶芙娜俯身钻入洞内,霎时没了踪影,张双龙一步当先,紧随而下,后首云龙、丑面、玉面三修罗亦拔脚跟下。张平安让无敌修罗背着自己,第六个跳下洞去,伊凡跟在后头。其余众人,陆续鱼贯而下,留下二十名俄国士兵,架设强光灯,环列在洞口,卫戍接应。 洞壁凹凸不平,沟堑纵横,嶙峋凸处可下足,虽洞深如渊,却还是有地方借力。下洞的无一不是当世武功高手,就使伊凡也是个练家子,精擅体育,缘壁堕下,自不是甚么难事。众人直坠了两个时辰光景,才踏着实地,又横向飞奔了不知多久。四壁形态雷同,显见是个人工挖凿的隧道。看看已深入地底,道路弯曲,东转西弯,越走越低,却不知头上到了何处。众人鼻子前忽地气息一窒,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差点没把人给熏死。这臭味乃久违的troll体臭,众人早熟之甚稔,一闻到登时心头紧张,双手出汗,人人如此。张平安暗道:“难不成,这洞窟里面系troll的老巢?”他怕挫了士气,不敢说出来,可谁不是这般想的呢。不过他们咸系英雄好汉,既入虎穴,岂能不得虎子就中途打退堂鼓?因此上人心虽有惧悔意,但均忍住了谁也不吭一声。 洞内自始至终乌七麻黑,伸手不见五指,一无光源,众人以强光灯探照开路。在隧道中曲曲折折地跑出数十丈,脚下渐渐潮湿,暗处隐约望去,到处都是岔道,所幸troll的兽毛到处都是,委弃于地,反成了众人的指引,不致走入歧途。 岔道忽高忽低,地下也是崎岖不平,饶是众人脚下快捷,鼓勇向前,也跑得满头大汗。至后连黑衣会众亦跑得筋疲力尽,人人跟得气喘吁吁。伊凡更且落在最后,与数十名俄国兵,东倒西歪。他们的双腿如灌了铅,沉重酸痛,连滚带爬,举步维艰。而熊人却是气力悠长,且不须灯照,光凭气味,就径直窜跃,轻易就避开了曲曲折折的岩壁,倏乎投入暗影里去。 后面的人强光灯光线所过之处,石壁上黏黏稠稠,皆系亮晶晶的黏液,又厚又稠,彷如蜂胶一般。看上去恶心,其所散发的臭味,人们只感到那气味要硬生生扯烂他们的口、鼻、唇、舌,遑论恶臭欲呕吐头晕。不少俄国兵抵受不住,狂吐起来,脚下趔趄。一行人的队伍是越拉越长,跑到后来,一百多人犹如一条长龙,洞尾熊人直排到洞口的俄国士兵,东倒西歪,从首至尾凌乱散漫。 再走一会,道路奇陡,竟是笔直向下,泰半俄国兵冷不防脚下一空,纷纷跌下,赛如空坠,愈堕愈快,至后重重摔在地底,后面的压在前人身上,撞得筋折骨断者不在少数。伊凡忙指挥未伤的去搀扶起来,有几人伤得太重,白森森的骨头都戳出肉体,只得分兵守护,滞留原地,等他们救出小中华,再行汇合回去。 地道下降了约摸半个时辰,道路渐平,只是湿气却也渐重,到后来更是听到了淙淙水声。跑着奔着,张双龙忽见霍尔金耶芙娜顿然停住,他忙收势驻足,差一点就撞在她背上。 后首的黑衣会陆续跟上来,大伙儿见身处一个巨大的洞窟,高约百二十丈,其中阔有五十余里,冷气萧森。强光灯光线也难及洞窟的边缘石壁,偌大到彷如身临地下的一片开阔旷野,喊叫一声,回音袅袅。他们一行连俄国人,涌至洞窟,强光灯既多,光线渐明,方才隐约看得清周匝情势。霍尔金耶芙娜之所以停步,正是撞到了敌踪,灯光所及,洞窟对面套着更高大宽敞的内洞,内洞里是个极大的圆坪,洞顶有一窟透天,径长数丈,月辉如水,泻洒将来,犹如水银铺地,恰似天上银河倒泻下来,化为人间瀑布一样。 坪中四面石壁危峦,巉岩似削,岩顶之上,端坐着一个鸠形鹄面的老苍头。隔得远了,其面目看不甚分明,忽明忽暗之掠影里,唯见掩映出其鼻如蝎虫,占去大半个脸,又弯又长。鼻毛黑乎乎的一丛,捧着鼻子。其肩高于项,魋颜蹙眉,两膝挛曲,形貌古拙猥琐。他身上披着一件黼纹大氅,里面穿的甚么一时看不清楚。他朝黑衣会众这边扬扬下颚,满含得色,自道人们怕投鼠忌器,自己稳操胜券。 苍头身边站着四个壮汉,穿一色的绿袍皂带,高幞广履,生得各尽其怪:左首头一个,肌肉虬结,胖大腰圆,蓬头黄发,高高的幞头压着头发,恍如垫着枯草窠,几乎可养一窝蛇虫。脸上五官粗大,双目如电,只略微瞥了一瞥众人,目光便不再扫过来,傲然独立,不须言动,气势已自凛然。 左首第二个身躯巨伟,比那头一个大了一倍,头上光溜溜不留一根毛,看着幞头似时刻会从头上掉下来。灯光所及,竟见其肤色郁郁靛蓝,肥大的身子上隐约可见吓人的图腾刺青,鬼模怪样,绝非人相。右首头一个与萨科琴娃说的抢夺中华的金发怪人相似,长发垂肩,身材漂亮,腱子肉暗藏杀机,端的是虎背狼腰,一对威棱四射的河目,烨烨生光,不是个混世魔王,就是个天地鬼灵。右首第二个身形略瘦,虎臂猿躯,豹头燕颔,长条子的身上长满了金钱斑,赛如满身天花,看得人毛骨悚然,冷汗栗栗。其脑袋覆着浓密的络腮胡子及结成许多小辫子、脏兮兮的褐色头发,眼神阴冷,不知在想些甚么。 第七十三章 众人正为那四人气势所慑,逡巡不前,无言以对。洞内人声安静下来,便听到四壁有呼噜呜啊的哀嚎之声,呼吸粗重之极,听来震耳欲聋,摄人心魄,听到的人们心脏狂跳,紧张得几乎要窒息。 诸强光灯循声照去,洞窟内有二十余头troll巨怪,或大或小,全佝偻曲折,看不清实际体格。它们一体皆披发赤体,以巨钉钉着手足于洞壁之上,项荷铁枷,遍体有刀杖之痕,脓血腥秽,哀嚎至切,奄奄待死。黑衣会众见那铁钉、铁枷虽大,但凭他们对巨怪力气的了解,怪物只须力挣,拔出铁钉或扯碎铁枷,也不是难事。再者,洞内似只有坪中的奇形怪状人物寥寥四、五人,二十头巨怪想要逃逸,想来不难。众人心下觉得怪异,都在心里自问:“怪物为啥不逃走?” 正错愕之间,那为首的老头忽尔双目精光暴涨,两只小灯泡般的眼睛在洞内扫了一周,空气里蓦地凭空现出无数一丈长的钢刀,锋刃锐利,发出森森寒气,砭肤蚀骨。密密麻麻的钢刀悬在空中,底下俄国人全都寒毛直竖,生怕刀坠落下来,断头截肢,可不当耍的。 那些刀悬在空中也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少顷,刀片儿一齐自行飞动,朝诸钉在洞壁上呆呆嚎叫的巨怪飞散而去,绕刺其身。怪物们惊恐之极,抱着头、双臂遮着眼睛,慌乱缩作一团,像一群蒙昧的小孩子,遇到了危险,惊狂无已。刀一动风自兴,风刀乱至,噌噌嚓嚓,斩得二十头巨怪个个身子转眼如筛底,皮肉像爆米花般四溅,血潠漫天,洞窟染赤。洞内大半封闭,怪物体巨咆嘹,回声震荡,颠得人耳鼓出血,头晕眼花,天旋地转。 上头老头子摇头晃脑,虽未穿衮衣冕旒,却做足了王者的腔调,颐指气使,高高在上,托大之极。少停,老头念一声咒,洞中雷震一声,二十头巨怪瞬间一齐被击得身如齑粉,血流满地。场面血腥恐怖,吓得人人自危。不一会儿,老头子又将脑袋一摆,一股恶风在洞内盘旋,吹着那些洞壁上的血迹碎肉,那些怪物忽尔又自复原如初。众人看得清清楚楚,真难相信自己的眼睛,二十头怪物竟然被倏然打得粉碎,又转眼间血肉复原,仿佛之前粉碎的画面,本就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其情之诡异,至矣,极矣,蔑以复加矣!由得黑衣会众好汉见多识广,也从来想都想不到这般诧闻异事。 老头子像表演了戏法之后,故作噱头地说:“怎么样?精彩吧,好看吧,诸位客人们,下面更精彩的就要来了,别眨眼,别错过!”张双龙听他的口气,忽尔想起当年在莫斯科街头看魔术表演的时候,那个从半空中的木箱逃生出来的演员,朝底下观众,也是这么一句说辞。虽然戏谑、滑稽、可笑,但是张双龙不但不想笑,甚且心底莫名地发出惧意,浑身发毛,双手握拳,微微发颤。 老头子道言犹未绝,下巴一甩,洞窟里黑影滚滚,只见黑风飒飒,黑雾影子中发出嗖嗖锐响,俄国人双眼都瞪得像铜铃,呜哇乱叫上帝。锐响中,无数一丈长的长矛飞出来,蜂拥向二十头怪物飞去,每头怪物分到数也数不清的长矛,攒簇其身。须臾怪物们像二十垛柴篷也似,痛苦非常,血流瓢泼。伊凡吐吐舌头,心有余悸地想:“这些长矛若指向我们,我们这些人早死光了!这话可别说出来,那老头子看来有妖法,会操纵虚空的魔物,好生了得。假使让那老怪物听到了,真这么施法,我们这些人都不够他一顿儿玩儿的!” 此后约摸有将近一个时辰,洞窟内像马戏团一样,惨剧一幕接着一幕,转马灯般不停不歇,无休无止:一会儿烈焰大作,怪物们如煤球一般,连血肉同插满身子的长矛,一总化为煨烬;霎时空虚里又降下豪雨,诸怪经雨水一洒,复变原样。一忽儿,滚油滔滔,浇遍二十怪,烫得诸怪浑身水泡如麻,二十只怪物一瞬间变成了二十只痛得抽搐的癞蛤蟆。油刑烫过,立时又有铁锁相夹,二十头怪物被铁夹子夹得像被子一样,四肢百骸被叠过来拗过去。其骨骼断裂和筋骨扭折的形象,叫人见了,心中像有只猫,使劲地挠心脏,难受之极。 怪物折股的痛呼,凄惨之声,听得人发疯发毛。有几个俄国士兵抵受不住,竟自疯了,滚在地上,来回扭曲抽搐。还有一个士兵双目上翻,口中荷荷有声,竟自朝洞壁上突出的尖角上一头撞去。幸好有同伴拦阻,虽撞得头破血流,却保住了命在。 须臾,烈焰又自冲天而生,怪物们疼痛难熬,哮吼踯躅,皮肉腐烂,已而皮肉融液,惟存白骨;再冷水沃之,二十怪仍复原形……赤身跣足的troll巨怪或遭烹剥剖心之刑,或罹锉烧舂磨之厄,哀痛之声,呼号不绝,如泣如诉。这一幕幕,比之阿鼻地狱、酆都老巢,千倍万倍的伤残刻剥、凄惨绝伦! 江枫实是不忍猝睹,他的心随目中怪物们的惨相画面而一阵阵抽紧,不由得蹙眉撅嘴。不知不觉,异空间好似受到了他内心的感应,画面上竟自抖动了起来,犹如水波荡漾,粼粼地虽无声却叫人幻觉有淙淙水声发出。 他极是诧异,那波纹看似来得拟人一般地有同情心,彷如万般不忍怪物的境遇,你仔细辨认呢,却恍然是空间扭曲之态。水波纹愈演愈烈,仿佛从中有一股吸引力传出来,江枫忍不住竟伸手插向水波纹的中心去。 他脑中一片空白,手的动作完全非出于本意,下意识之中,手就入了波纹之内,起初并无所觉,空空荡荡的;刹那间又觉指尖触及一个硬邦邦之物什。那东西上还有毵毵长毛,他下意识将之紧紧攥住。那物竟然也是活物,反过来也紧紧地抱住了他的手臂。 他忙往回夺,入手却轻巧,便一下子把那物什从水波纹中拽了出来。他定睛一瞧,原是一头troll怪物,看体型和神态举止,科头科脑,似一头未成年的小怪物。 这头troll饶是幼小,但已长得身高一丈开外,全身圆乎乎的,像个石头蛋,背上鬃毛绿油油的,还带点儿自来卷儿。浓密的鬃毛之中,头顶上生了两排四只一式大小的犄角,粗而有痕,煞是可爱。 江枫无意之间,因同情于它,伸手相拉,本就不是有意之举,殊不料真就抓到了troll,拖出来时,轻轻巧巧地竟就把丈二金刚大小的怪物给拉来了这边儿。 它的身子所拖曳经过的空间,犹如水波一般,颤抖荡漾。江枫一边拖,一边四顾,却见四下无人看见。看来故事之中的人们是看不见他江枫的,而他江枫一旦触碰到故事中的任何人,那人想来也跟着不为故事中人所见了吧。霎时,江枫心中隐隐一个声儿响起:“这异空间的规则、这‘袋子’里头的门道,也忒古怪了!似在依照我的心思,帮助我自己嘛!”电闪过的念头又瞬即被他自己的理智所否定了,“难道这‘袋中人’坦姆老兄,他在暗地帮我?荒唐,太荒唐,帮我它还要抓我、囚禁我,久久不见放过?岂有此理?我的脑袋发懵了。” 把troll拉出来时似无重量,到了它全身脱出水波纹之后,骤然见沉,江枫一个力道使偏,就跟troll小怪物撞着滚倒在地,抱作一团。怪物体巨,却幸没压伤江枫。 挨近了才看清,绿毛怪浑身的肌肤像石头般坚硬,上有一道道线条,似刺青又像图腾。它口巨舌方,牙排如剑,头上长角,四肢发达,越瞅越像是“袋中人”坦姆的同类。江枫心说:“它们该不会是同宗同族吧!” 他正在得意找到了坦姆的近亲,不料坦姆不知何时忽然出现,发现了他们。乖乖不得了,那“四不像”也似的袋中人,行动速度忒快,来去如电,江枫和绿毛怪还来不及从地上爬起身、喘口气儿,坦姆已咕隆一巴掌,将绿毛怪打回了记忆链、故事中,它原该呆的地儿。 江枫还没得空儿进一步了解它,只在心里给它起了一个“绿毛怪”的诨号,它就已骨碌碌翻筋斗退回了故事画面,仿佛刚才啥也没发生似的。 不容江枫多想,兔起鹘落之间,坦姆又将他摁回到了吃饭之处的木桌前,还用一种常拿来锁他的意念锁链,紧紧地绑缚牢他,令他无法四处活动。袋中人量子叠加之间,瞬间移动来得太快,江枫绝来不及措手,眨眼之间,身不由己,他吓得浑身鸡皮起栗、头皮发炸,鼻子发酸,差一点就流下泪来。 坦姆抖擞高高耸起的驼峰背,羊角昂扬,长长的熊鼻子拱皱起巨大的褶子,熊嘴巴哗哗地往外流口水,吃相是一贯以常地吓人。它怪眼斜睨江枫,虎爪忽握忽张,傲然气贯宇宙,似给予“不许乱动”的警告、又似揶揄地嘲笑。江枫相形之下,越发显得渺小,赛如一颗树苗瞬间给搓成了头发细丝儿。 读者如果也在旁边,看到坦姆对着江枫显露的那种气势,一定会以为,坦姆会像黑社会老大一样,威严恫吓地要去拍拍江枫的肩膀,江枫会腿软无力、一屁股坐倒。但是,这一幕没有发生,因为坦姆下一秒就消失不见了。 这一回,身上缠绕紫色意念波织成的、有形无质的大链子,江枫再无法乱动了,只好乖乖地以唯一自由的眼珠子去继续故事中的情景。 再说,霍尔金耶芙娜看到怪物的惨相,troll虽非她的同类,但也似江枫一样义愤得泪眼莹然。 她按不住心头火起,对着统帅怪物们的丑怪老头子,厉声诘曰:“老东西,别再残害生灵啦!这些痛苦,你也让老身尝得够了!老身深有体会,你枭獍为心,蛇蝎成性,所为残忍之戏,变态已极。你不过是斗筲之器、闾阎小人!你的这帮手下獐头鼠目,忖你的**儿逢迎你的心思;你的这些troll怪物全是羊质虎皮,外强中干,只会阿邪情而谄谀,身入地狱还不言不动,甘心受欺!”老头子听她一番痛詈入耳,浑不在意,反而洋洋自得地说:“它们犯了错处,老夫自是要惩处。就好比你个老虔婆不听话,老夫也是赏罚分明。你既尝够了此中滋味儿,就该好好替我效劳,你这叛徒,还敢在我面前放肆!”辞色俱厉,霍尔金耶芙娜心有余悸,不禁浑身寒毛发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三步,但又咬牙喊道:“你把孩子弄哪里去啦?快交出来!” 她忽地尖声惊叫,手指内洞,高呼:“空之,小空之,你莫怕,奶奶来救你啦!”众人顺着她手所指,灯光齐刷刷照将过去。但见张中华给绑在洞内的一根突起的石钟乳石柱上,口鼻给蒙得严实,难以发声呼救,想来更是多时水米未进了,此刻垂头不动,也不知其死活。 第七十四章 霍尔金耶芙娜拔腿就朝那根石柱奔去,那垂肩金发人忽地沉声叽咕了一句难懂的话,霍尔金耶芙娜充耳不闻,脚下不停。那怪人爆吼一声,蓦地朝老婆子跳起,身在悬空,双目忽地湛蓝生辉,莹莹然亮如白炽灯泡,救孩子的人们冷不防看得心里发毛。谁知那厮霎时身子变大,腰身拉长,双臂增粗,五指生爪;皮肤上黄毛毵毵疯长,跃然生出条条黑斑;屁股后一根黑黄相间斑纹的粗尾巴,窸窣生出来。其口鼻转瞬扩张,口内獠牙森然,两颗獠牙横出口唇,越长越长,越生越尖,至后竟长到有半尺之长,露在口外。 说来话长,实则才眨眼的工夫,及至间不容发之间,那厮撞到老婆子之时,已是头剑齿猛虎,再难找出半分人模样!而老婆子也瞬间长大为熊,两怪撞倒地上,扭打成一团,怒吼如涛,震耳欲聋,给洞壁围拢,声音沉闷震人心魄。一名俄国兵有些血勇,举起步枪,就指着那老虎瞄准。叵耐不等他开火,那边厢生天花的怪人眼尖,飞窜扑来,半空里衣裤尽裂,竟其变成了一只艾叶锦豹子。金钱大豹锦毛斑烂,黑暗中只见豹子的眼睛犹如两盏碧油油的小灯,咄咄逼人。它落在相去众人十步之处,喉间不住发出低声吼叫,四腿踞地;时而乱抓乱扒,利爪刮得地上岩石沙沙作响,听来扰人心魄,喉头发毛。 大豹前面并排站着两名俄兵,二兵相顾惨然,转身要逃。大豹本已蓄势待发,忽见两人拔腿,吼叫声陡起,猛地一跃,一口咬住那先拿枪指来指去的俄国人的一条左臂。俄国人惨嚎声里,左臂硬生生给扯了下来。他步枪给撞得枪口朝地,砰的一响,子弹弹在坚硬的岩石上,反而无巧不巧,打在那俄国人的眼睛里,从后脑破颅溅血而出。 场上众人同声惊呼,论世间哪有如此血腥可怖且造势一发千钧,容不得有喘息静心的空子。叫声之间,豹子风行电掣,动如飘风,前爪已搭上另一个俄兵,来势凶锐。毕竟张平安练达,当机立断,嘶声令道:“老十挡那豹子。老八、老六和云龙,你们仨去攻那老头。老二去抢中华,切莫与巨怪缠斗!”五人凛遵教主之命,无半刻犹豫,不假思索,各自飞扑对手。而丑面、玉面、神枪三大修罗与一众长老,将张平安里三层外三层地紧紧护卫起来,数十个俄国兵则护着伊凡后退了一箭之地,人人面如土色,岂敢去收拾同伴的死尸。 在下只一支笔,只能分头说来,且说云龙修罗三人轻功算得如电,却不及对面两个怪人身法快。但见那巨人衣碎体胀且不说,那鼻子青郁郁的,越长越长,鼻子下两侧突出打卷的一对乳白獠牙,横生倒长,长盈一尺半多。那鼻子更是长到一丈多,又粗壮又灵活,其巨大如山的体毛毵毵如蓑衣华盖,众人瞠目结舌,目睹了人变猛犸巨象的离奇场面。另一个则化作一头丈二长的黄毛大狮子,仰头一啸,腥风灌满整个洞窟,威势不减那头剑齿虎。 二獠身法快得难见影踪,眨眼扑近,三个黑衣修罗未及落地,二怪已张牙舞爪地攻至切近。好一个无敌修罗张无敌,一人独斗大狮子,拦截厮杀,打成一团。大力、云龙二人双战巨象,却打得尤为艰苦。巨象体巨身重,却毫不笨拙,鼻子如条青蛇,来去灵动,左攻右突,比武林高手执剑天涯还攻防有度。兼之其獠牙辅佐长鼻,远处鼻卷、近处牙触,碎石开山,也不过如此。而两个修罗打在巨象身上,如同打在石头上,非但毫无功效,反而打得自己手脚生疼红肿,一时半会儿举也举不起来。张平安见势不妙,忙令玉面和丑面并肩子上去相助,如此一来,四大修罗联手结阵,鏖战巨象,兀自守多攻少,险象环生。 话分两头,再说那边厢,豹子爪搭俄兵肩头,正要下杀手,幸而张双龙杀到,打翻豹子,救了俄国人一命。俄国人已吓得六神无主,魂飞天外,坐倒在地。张双龙屏除杂念,息心澄虑,全神贯注,全力施为,运使得意神功,水龙神掌,与艾叶豹子缠斗一处。交了几合,那豹子吃痛,有些畏惧双龙的手掌,避实就虚。外人看来躲躲闪闪,而双龙却暗惊豹子步法甚有章法,不敢小觑,凝神应付。 顶凶残血腥的,还当属熊虎之战,牙爪咸逾宝刀神剑,挥一挥削铁如切豆腐;咬一咬打石如敲棉花。它俩不闪不避,一味斗狠,夹头夹脸,你咬我啃,不消片刻,两怪已遍体鳞伤。谁知非但熊人能瞬间愈合伤口,就连那剑齿虎也是复原神速。伊凡看得真切,恍然大悟,惊呼:“原来这些都是类人怪物,血脉与我们人类大相径庭,无论狮、虎、象、豹,皆系不死一族,大伙儿小心,莫着了道儿!” 一语惊醒梦中人,熊人威力早铭刻人心,忌惮之情无可厚非,条件反射,交战的人们登时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力周旋,守多攻少,步步为营。张平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心神并无一丝慌乱,镇定自若。他眼光相随飞天修罗一路飞临石柱,却叫两只十米高下的巨怪拦住去路。飞天轻功了得,半空里踩踏巨怪的身子,一扭一绕,便闪至怪物背后,相距石柱越来越近,一百步,八十步,七十步,五十步……整个战局,关键之关窍,就在这速度的决胜之上。飞天背后两头巨怪转身后,立即飞扑,它们身躯巨伟,脚步很宽,一步就抵得飞天两口气的飞腾,因此上虽后发而先至,若非飞天半空里能裕如折转飞纵之向,早便失手就擒了。巨怪的巨爪往往相差飞天的身子才数寸,有惊无险,化险为夷,衣裾擦着巨怪的手背,如飞鸟划过的场面,一幕接着一幕。看到的人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紧张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其时飞天人在悬空,如同飞鸟,辗转之不便,非是平地上的打斗,其凶险高出万倍。那相去石柱的数尺之间,恍如地狱天堂之相隔暌违,张平安不知不觉手里就捏了一把湿腻腻的冷汗。四十步、三十步、二十五步、二十步、十五步……人们恨不得这段距离赶紧从眼睛里抹去。俄国兵情不自禁要帮忙,纷纷朝巨怪的背上开枪,无如子弹既小,虽可打穿怪物的皮肉,却如同蚊蚋,怪物似毫不知觉。枪声一起,大事不妙!内洞里忽地惊起无数troll,横遮竖隔,竟然在飞天与张中华之间,霎时隔出一道顶天立地的肉墙来。原来内洞里蹲满了troll怪物,黑衣会来得突兀,它们料不到他们那么快就追来,正在洞内酣睡。先时枪响,仅仅吵醒了两头,这一番乱枪,连阴曹地府都听到了,怪物岂能不醒。这一惊变,突如其来,莫说飞天来不及闪躲,即令后头追的两头巨怪也停不住脚,愣是撞在了肉墙之上,豁开了一个缺口。 大伙儿才吓得嘴唇发白,刹那间飞天修罗长啸声扬,脚蹬怪物身子,竟然见机得快,就从怪物相撞出来的缺口,窜入内洞。巨大的troll漫天飞舞,横飘竖撞,飞天此踏彼踹,借力转折,从怪物之间的空隙朝石柱挨近。十步、八步、六步、四步……眼看飞天就能伸手触及张中华,只须将绑缚中华的绳子扯断,便是大功告成。人们来不及思索,全赖双目紧盯战局,忘记呼吸,也不能无视这即将来到的胜利。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突然穹庐顶上轰然山响,滚石簌簌落下,顶上坠下一头庞然巨怪,随手一抡,就将合抱的石柱轻轻巧巧地扯断,赛如揪一茎嫩草般轻易。张中华口中麻核给震脱口外,尖声哭叫着,让巨怪掳在手里,巨怪又倏然飞窜上穹庐顶上。 说时迟那时快,飞天修罗毫不迟疑,俯身弓腰,形拗似尺蠖之屈,象装了弹簧的机括,腾地弹起。其纵险劲,睒睒眼窜上穹庐顶,张平安在洞底,一时难见穹庐顶上飞天的战况,心急如焚,亦是徒添焦虑。 回头再看张双龙,睒睒眼的工夫,他已全身横七竖八,添了许多爪痕在身上,或深或浅,衣衫尽烂;左臂上一道伤痕竟然破肉见骨,血流了一地!那豹子身法端的快逾闪电,倏乎在前,忽焉在后,霎息即临,强如双龙亦难于招架。平安来不及关顾,那头又传来巨响,侧首一瞧,但见无敌修罗施展秘传五行掌功劲,金掌碎石,威力无俦,但凡中掌,必切挫着筋骨,痛得黄毛狮子嗷嗷护痛,畏首缩脚。张平安当年教授无敌这五行掌之时,先从达摩老祖的《易筋经》内功给他打的底子,内外兼修,刚柔相济,狮人虽非人类,却也系血肉之躯,怎堪抵受掌力。 这一头放了心,再看四大修罗围斗巨象,竟然还捉襟见肘!巨象抡转起鼻子来,方圆既广,力大沉雄,碰一碰就会断筋折骨,挨一挨则人如皮球,飞弹得不知往何方,非摔得支离破碎不可。伊凡早令二十个士兵枪上刺刀,围拢上去助阵。却不料那些士兵虽生得威猛高大,却并无武艺,闪展腾挪比黑衣会慢腾得多,一上去就给巨象鼻子抽死了五、六个,后首的不敢挨近,趋退闪避,只在象鼻子够不到的距离,挥舞步枪,刺刀尖弄影,扰乱巨象的注意力。 米高的表弟,也就是当年飞艇上张双龙救过一命的那个哥萨克传讯兵,亦在其列。缠斗之间,忽觑着巨象扑击云龙修罗,侧翼闪出一个空门,他不知好歹,想投机取巧,偷袭巨怪,不料才挨近一尺之距,巨象回身却快得连眨眼也来不及。咚的闷响,那哥萨克身子像一块小木板子撞在一堵山上,撞得口喷鲜血,身子瞬即软塌塌地歪倒。整个身子给震击,横着飞掠过人们的头顶,轰然撞在洞壁上,血雾之间,已成齑粉。奇变之速,人们无一来得及看清,那年轻人便化为一滩肉泥了。饶是哥萨克人身体柔韧性高于常人,也还是一瞬间就毙命了,其景之惨,其情之急,难描难摹。如此一来,俄国兵更不敢稍有靠近,纷纷往后吓退了五、六步。 第七十五章 场上情势,不容乐观,而奋勇斗狠了有个把时辰,那个苍头老者却一动不动,也一声不响,静静地观战。若非他眼目一睁一闭,那副泥塑木雕的样子,旁人还道是个死人呢。他如此平静,反倒令张平安吃不准路数,更增瘆意,此情此景,他真叫五内如炙,但燥意又不能上脸,免乱军心。张平安暗自汗流浃背,背上的衣衫尽湿,心念电转,苦思善策,却又自愧无能,不能伸手相助自己这些养子。至后他实在无法可施,只好令身边卫护自己的长老,悉数上去帮忙。数十名长老一拥而上,顿成群殴。叵耐那巨象好生了得,抖擞精神,竟然不见疲态,兀自攻多守少,不消一炷香工夫,又鼻子卷死一名不慎落入它鼻子攻击范围之内的俄国士兵。 乘之卷人的空子,一名手使关王刀的长老,刀挟呜呜劲风,横斩象腿,刀法老辣,刀招威风凛凛,即令是石头,其势也必一斩为二。数十名黑衣会亦同时从四面八方,一起攻上,巨象虽难以应付,却拼着给在无关性命的地方打伤,鼻子甩过来一抡,将那耍大刀的长老砸出老远。大刀长老不幸头抵尖利的石壁,当场脑浆子迸裂,涂了一地,连山壁也尽染血赤。其他人或折臂或皮开肉绽,纷纷给撞得东倒西歪,哀嚎呻吟响成一片,人群翻滚在地,好不狼狈。巨象身上中了大大小小百余处伤,却转瞬愈合,只撒了几滩鲜血,便即恢复如初,行复生龙活虎,耀武扬威,伸出如柱子般的巨腿,像踩踏西瓜一般,逐个来踩踏人们。 头一脚就朝倒地翻滚的云龙修罗头上踩,大力修罗奇巧翻转身,瞅见危情,虎吼一声,震耳欲聋,踅起身子,单膝半跪,双臂撑住大象脚掌,正是一招大力狂龙手的绝招“霸王举鼎”。大力狂龙手乃张平安独创的武艺,从少林派疯魔杖法里演化出来,根基练的还是水龙掌法的心法要诣。大力修罗经此艺锤陶,大大激发了自身潜力,力大无比且灵活如狐,乃兼具巧与拙两种极端的无上神功。偌大的巨象这泄愤一踩,力逾千钧,再添上其闷重的数以吨计的体重,就使铁砣也给踩扁、踩碎了,而大力修罗竟然在瞬间顶住了其脚掌!玉面修罗也已翻身起来,目睹此险,出手如电,将云龙修罗一把拉开。鹰爪、伏虎等十来个长老乘势一哄而上,一起举手撑家伙,顶扛在巨象足底。无如人多势众,却兀自撑持不住,晃眼之间,象人怪力堕下,压得人人面如潠血,青筋暴突,几欲血管爆裂,溅血而亡。 就在此性命呼吸之间,内洞穹庐顶上,忽地轰隆隆爆炸连环之声大作,震得整个洞窟簌簌颤抖,石屑如下大雨一般,哗啦啦坠落下来,连地面也彷如给大力抖着,赛如铺的地毯给外力抽拔了一般。连巨象也站脚不稳,脚底自然一松,二十来个黑衣会方才脱身滚退四方,捡着性命。张平安以手加额,连呼侥幸,天可怜见,倘使再迟半刻,巨象脚底的人莫说当场会给踩扁,就是巨力压下来,众人血管爆裂而亡也必在身子给压碎之前发生,险之又险,危殆至极。 谁知平安还来不及看穹庐顶处的异样,但闻大吼一声,耳畔跟着传来野兽临死的哀嚎,继而便听到咕咚咕咚身子坠地之声,循声望去,又惊又喜。列位想必一头雾水,在下也是惊喜交集地慢慢叙来。原来豹人与双龙纠缠已久,双龙为避豹子鬼神难测的快打,近身相搏,寻暇抵隙,一把抱住豹子的肩胛,紧贴豹子的肚腹,使出水龙神掌里的缠字诀,令豹子的利爪和獠牙一时难以捞着他。那豹子彷如斗牛场上抵不到斗牛士的疯牛,颠踬狂跳,累得口涎嗒嗒滴,也无济于事。而怪人越是焦躁,越是捞不到,任它如何跳跃翻滚,双龙就使感到天旋地转,五脏移位,恶心欲呕,也死死不放手脚。他恍如已涂了鱼胶,身子黏在豹子的腹部生了根,甩也甩不脱。 豹子急得三尸神炸,气得金星乱冒,就待变回人形,将双龙扯下身来,再活剥细割了他。谁料到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它巨豹复原人形的变化才一动念,洞窟内地动山摇起来。张双龙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瞅着怪物劲道略松的当口,双脚在豹子后胯一蹬,身子往横里一挺,双手疾逾星丸,掐住了豹子的花项子。双龙修罗内力瞬间迸发,十二成功力激荡在双手,蓝色火焰登时熊地燃起,手裹三昧真火之后,如燧石化刀,锋锐无匹,在豹子脖颈上一环,再指抓相合。兔起鹘落之间,双龙爆吼声中,硬生生将豹子的一颗削尖耳朵的脑袋给揪了下来。平安闻声回头,正巧看到自己的得意神功给这第十个养子施展得淋漓尽致。 这一招正是平安教主自己当年取熊人凯娜首级的保命绝招“火中取栗”,乃火龙神掌抓字诀的绝招,不想今日又建奇功,当场格毙天下独一无两的豹人。那豹子失了头颅,尸体委顿倒地,慢慢退化为人形,那颗头颅则给三昧真火烧得滋滋生响,不一会儿就散发出烤肉的香味儿。 那苍头老者见之大惊失色,咿呀怪叫,其声如裂帛。但见他腾地跳起来,不知从哪里攥出一杆五寸长的黄铜圆管筒子,头上莲蓬状,有些小孔,另一头是个螺丝旋盖。圆筒子之上近盖处,有一圈突出的铜帽子,连着筒内机括,张平安见多识广,登觉讶异,却认得是中国的暗器袖箭筒,见老头子手一扬,朝张双龙方向将袖箭管子点了一点,惊呼道:“老十快闪,小心暗器!” 语声未落,已是迟了,嗤嗤声里,三枚细小的铜钉朝双龙面门、胸口膻中穴、及肚脐三处要害射来,转眼临近。眼看就要中钉,张双龙应变之速,当世无二,一发千钧之际,竟然以手上燃烧着的怪物头颅挡格那快逾子弹的铜钉。噗噗噗三声,三枚钉子悉数钉在了火焰里,兹兹乱响,冲鼻就是一股黑雾,双龙知是剧毒,甩手就将头颅连火带钉,掷向与霍尔金耶芙娜恶战的剑齿虎。 再说那剑齿虎生猛之极,而霍尔金耶芙娜则姜桂之性,老而弥辣,豁出了性命,如中了疯魔,只顾口咬、爪撕,毫不守御,招招都有同归于尽之势。两怪使的是同样只攻不退,只前不后的拼命打法。但见血肉横飞,但闻听兽吼如雷,洞窟震荡之际,它们兀自搂抱一团,你咬我扯。那剑齿虎的獠牙像两把长剑,插入了巨熊的左肩胛,而巨熊的巨掌则将老虎的尾巴给扯断了,痛得老虎哀嚎了几声。豹子头颅飞去的时节,正是老虎哀嚎的瞬间,恰巧是个分际,而那带火的头颅,不啻就是一个灼热杀人的火球。老虎给巨熊死死抱住,岂能躲闪,它却也凶猛至极,见无可躲避,竟然侧头张口,将那头颅硬生生地咬住了。不料三昧火势正旺,烘的一下,竟然涨旺起来,将虎头也一并烧着。火舌如电,飞窜整个头颅,虎怪惨嚎之声,撕心裂肺,虽有头顶隆隆爆炸之巨响,却也难掩其凄厉刺耳钻心之吼。 发袖箭铜钉的老头怒骂声起,嗤嗤又是两枚打向双龙,张平安爱切所注,脱口叫双龙提防。教主身边的黑衣会众亦关切同门安危,聚精会神地盯着铜钉飞过去。不料奇变又生,突如其来,无人能应:又是嗤嗤两声响,竟然有两枚铜钉径直朝张平安射来。众人全注目那一头,这边却来不及应付,等眼珠转回来的时候,教主已然中钉。两枚三寸长的笔帽钉悉数钻入张平安的肉里,一中肩胛,一中膻中穴,入肉极深,直没至钉子的尾端。钉尾有小孔,缚着一撮黑绒,神枪修罗既擅火枪,更精各类暗器,一看便认出来,懊恼得直打跌,惊呼道:“七星黑锋针!” 张平安更是行家里手,一见之下,喟然长叹,自道:“唉,老夫今日老命就交代在这里啦……”张双龙何等武艺,听风辨器之术已臻化境,那两枚七星黑锋针轻易就避了过去,听得九哥惊叫哀嚎,还道是他中针,慌忙飞扑过来,却见教主脸如金纸,双唇纸白,全身抽搐,命在旦夕。在其身边的会众,惊惶之极,悉数哭倒,哀声动地,震得洞窟几乎要颠倒了。 与巨象恶战的长老、修罗们,跳出圈子,丢下象人,就奔回来,大力修罗泪水夺目而出,嚎哭之声,比蛙鸣还响,响动将半昏半迷的平安又吵醒了。他勉力摆手,一线游丝的气息挺一挺,微弱地说:“莫乱莫哀,赶紧走!老三,三……赶紧……带他们走!”丑面一面痛哭,一面已在做此打算,听得教主说话,忙抹泪大呼:“教主未死,大伙儿莫伤心,咱们一起冲出去,给教主医治,迟了就来不及啦!”大力听说此言,精神一长,当先跳起来,就要往来时的隧道奔去。 就在众人要撤的当口,内洞的穹庐顶上,忽地隐约传来飞天修罗的话声,以内力千里传音,虽细如蚊蚋之鸣,却尤其清晰可辨:“大伙儿往这洞里来,上面通着咱们的大围笼城堡哩,往这里来,这里的troll咱们都杀得差不多了,此路捷径,快来呐!” 语声一落,但见飞天如弹丸般,刷地再次窜下来,手臂上多了一尊强光灯,灯光所至,怪物纷纷辟易。当头的一只巨怪躲闪不及,给照着眼睛,轰然炸成碎块。血雨腥风之中,飞天修罗如神兵天降,破空而至。大伙儿哄然抬起张平安就走,前拥后簇,朝穹庐之顶拼力奔跑。眼见路当中的霍尔金耶芙娜怒目狂暴地将剑齿虎大卸八块,血水淋漓了一身,撕碎后又将碎块扔在三昧火里,一并烧化。众人从她身边经过时,见之杀了虎怪后,兀自咬牙切齿,凶残狠劲尚未消退,看得人心里发瘆。所幸霍尔金耶芙娜神智未泯,让过众人,迎着后首紧紧撵上来的无数巨怪,拦截邀击阻敌。 未抵穹庐顶下,已见无数道灯光从上面照耀下来,如同白昼,巨怪已乱阵脚,东奔西逃。众人乘隙奔至内洞里,仰头一看,倒抽了一口冷气。但见百十丈高的洞顶上,开了一个洞,许多人头伸出洞口,往下照着灯,见着人就兴奋地招呼。伊凡亦在洞底其列,抬头往上高吼回应,顶上不一会儿就缒下绳梯。飞天已接着张平安,来不及问端的,满目含泪,抱着奄奄一息的教主,缘梯子飞纵上去,不消片刻即飞临洞口,上面的俄国士兵伸手接了上去。后首人们陆续攀爬而上,张双龙和大力修罗殿后,站在外洞口,戒备守御。 第七十六章 先时睡在内洞的巨怪群已为剧战惊扰,悉数跑到外洞来,此时但凡有巨怪撞回来,纷纷中了两人的强光灯照射,非死即逃。两人手法灵活至极,任你troll跑得再快,身子再大,那两团灯光总是在怪物们的脸面、眼睛上弄影。怪物攻扑不入,反而吓得后退。他俩既守得严密,上梯子的人也就顺遂。看看众人上去了七七八八了,双龙和大力忽地同时看见巨熊从外洞口的巨岩后踅出来,掌臂间横抱着个鲜血淋漓的人,飞驰而来,后面无数巨怪杂着巨象和狮子,疯狂追来。两人眼尖,强光灯照耀之间,却见那血人儿竟隐约是无敌修罗的模样。两人吓了一跳,冲上去接应。 尚未上梯子的人们听到呼喊声,纷纷回头绰起强光灯就来相助,丑面修罗与玉面修罗及伊凡三人领着十个俄国兵,十几盏灯光一闪,巨怪纷纷往回逃窜而去。剩下巨象和黄狮,见自己落单,人们势众,不敢再追,停步驻足,在相去洞口一丈之地,逡巡怒号,脚爪刨地,怒目相向。如此一来,撤退的人们总算是悉数接应了个齐活儿,众人保着重伤的无敌修罗,陆续上梯子。霍尔金耶芙娜待众人悉数上去之后,扯着绳梯的头,沿石壁手脚并用,愣是爬了上去,顺势就将绳梯收回。空余下两个妖怪在底下张牙舞爪,虎虎乱吼,懊恼怨怅。 张双龙爬出洞口,见身处所在,正是围笼碉堡里,炉膛炽热,整个堡垒内到处堆满大大小小的石头,还有一摊摊的黑色木炭,阻塞难行,几乎无下足之处。他脚踢开石头,眼里几乎要流下泪来,真想坐地上好好地痛哭一场,就像以前小时候,遇着不顺心之事,在教主和九个兄弟妹妹之前,尽情大哭一样,方解心头郁悒。众人在洞中呆了一天一夜,出洞之时,外面天上已是繁星点点,一轮眉月从云中钻出,月涌中天,清光泻地。 大伙儿全副心神,统统在两个重伤奄奄一息的人儿身上,匆匆将张平安和张无敌分别安置在医护营帐里,俄国军医艾利普金大夫本系名医,星光熹微中见了二人的伤势,竟然对着两个伤者一般的一筹莫展。平安的毒,他们俄国人不识,不知如何救法。倘使放血,又不知毒性,怕放血过多,没毒死反而流血而亡,如此左右为难,令医生挠头。而无敌之伤,太过惨剧,就是大罗金仙亦回天乏术:他的整个胸腔给狮子挖开,心脏也给狮子摘了去吃掉了。 原来适才洞窟内众人丢开巨象去探望教主,那巨象却回头来相助黄毛狮子。无敌以一敌二,就落了下风,给两怪合力击倒。狮子怪挖心吃了,正要结果他性命,却不料给霍尔金耶芙娜看见,撞过来抢了无敌就跑。二怪未曾提防,让巨熊得了手,黑衣会众才能见他最后一面。大夫看后,废然摇头叹息,未几张无敌便一口气转不上来,一命呜呼,撒手人寰了。 这一下噩耗,犹如晴空打了个焦雷,黑衣会众悉数哭倒,号痛擗踊,捶头顿足,千姿百态,凄惨绝伦。霍尔金耶芙娜坐在病床对面的地上,冷冷地看着他们嚎啕,舔舐着几处尚未愈合的大伤口。伊凡及另两个俄国艇长联袂赶来祭吊致哀,未及吊唁,一边忙着轮流安慰群情,一边也洒下了英雄泪。无敌之死,也是他们的战友阵亡,人心肉长,岂能不悲? 张双龙哭得死去活来,听到儿子在自己背上趴着也在大哭,悔愤交迫,懊恼至甚,又气又急,刷地跳起来,抓起儿子就要往地上掷,勃然怒吼道:“要你个小孽畜,累得害死了我兄弟和父亲,要你何用!”萨科琴娃为这突变吓得呆了,连叫也叫不出声,双嘴紧抿,双目圆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给丈夫举过头顶,将触地碎体而亡。她的心内空落落的,既无悲亦无惧,彷如木头人一般。 其他人因哭得头昏脑胀,心乱如麻,且相去远了,双龙又是忽然暴怒,动作快逾电闪,神鬼难救。大伙儿只叫得:“使不得!”孩子已然脱手,张中华回不过神来,吓得尖叫声划破了苍茫的西伯利亚!谁,还能救他? 就在这千钧一发,黑影一闪,霍尔金耶芙娜一把抱住中华,其手背距地,只差两寸,稍晚半刻,就来不及了。她接住中华的刹那,俯身弓腿的模样不动,瞬间连时间都恍惚地凝固了似的。围观的人们从内心深处爆发出一声呻吟,人人以手加额,呜呼侥幸。 老婆子既救下孩子,姿势不动,将孩子双手捧在掌心,冷冷地对张双龙说道:“死了朋友、亲人,非但不能救人,更无法报仇,还拿孩子撒气,自己倒假撇清,算甚男人!这孩子是咱大伙儿一起拿命换回来的,由不得你一人做主,你摔死了自己的亲骨肉不心疼,老身不管,可孩子一死,你的兄长也就白死了!” 众人同声附和,丑面怒发冲冠,甩手就抽了双龙一个耳括子,气得额头青筋暴突乱跳,满腹后怕地厉声道:“老十,你疯啦!婆婆说得对极了,你没资格这般待孩子!八弟的命不是孩子害的,你岂可诬赖自己的骨肉,还想骨肉相戕,自灭天良吗?你,你,你失心疯了!”双龙神情萧索,委顿在地,嘴角给三哥打出了血,却只顾泪如雨下,而无动于衷、无言以对。霍尔金耶芙娜将孩子塞给萨科琴娃,做母亲的这才醒过神来,抱着儿子大声痛哭起来。如此则又引来一浪哭声,营帐里挤满了人,受不了其情之惨,大乖人伦,中国人和俄国人都满面泪花,哀声动地,远远地传了出去。 黑无常老泪横流,却忽地问:“李先生和范先生呢?” “哎,对呐,他二位怎的没有上来么?” “先时入洞,乌七麻黑,甚么也看不清,又在急赶慢赶地找孩子,后来大伙儿全力以赴跟怪物赌斗,谁有空留意身边人呐?目下想来,到了大洞窟,倒是再没见过他二人。” “那会去哪里呢?” “奇哉怪也!”……人们七张八嘴,你一言我一语,百言归一宗,就是不知道。 众人想起多时未见李东龙范恩伯这两位教主的把兄弟,倘使他俩此时能陪在教主身边,教主也可更慰心些。大伙儿一起争论,都道是“大舞台对过——天晓得”他俩所踪。丑面却断道:“先不急着找人,咱们先看看教主伤势再说。既然西医没用,咱们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集思广益,总得想出个法子,咱们说甚么也得全力保住教主的性命。教主待咱们不薄,咱们便是舍去自己性命,若能换回教主之命,也是情所甘愿的!”大力修罗瓮声瓮气地大声附和:“三哥所言极是,快看看教主的伤势,快快写方子,我好去抓药熬煮,迟延不得呐!” 众人凑近张平安来看,神枪修罗既精暗器,自也有些疗毒的本事,翻了翻张平安的眼皮,搭了搭脉,又将平安教主肩头上的那枚毒钉起了出来,带血地往亮处照了照,苦着脸道:“此系四川唐门的独门暗器,那老东西手里的管筒子是风磨铜做的,弹簧机括则系千锤百炼、刚柔得宜的精钢材料儿,早二十年前就已失传,没人能打造了。这毒针更要讲究,用的是滇贵深山老苗采炼的樵铜,毒性奇剧。教主和我都不知解药配法,除非那老东西自己说出来,否则无人能知道!”丑面讶道:“我看那老猪狗手法中规中矩,端的高明,还能声东击西,且认穴奇准,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 张平安神智时清时迷,水米难进,出气多入气少,眼看就快不行了,大伙儿急得团团转,如热锅上蚂蚁,却谁也帮不上忙。眼睁睁等着、看着亲人一点点失去生命,这番痛苦,这般煎熬,比腐骨蚀心还痛百倍。萨科琴娃抱着儿子放在张平安的枕畔,母子俩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张平安双目微睁微闭,也不知道听没听到,看得人揪心。俄国大夫、护士及霍尔金耶芙娜看不下去,相偕出了营帐,去不多久,霍尔金耶芙娜忽地回转来,冷冷地道:“李东龙和范恩伯都回来了。”黑无常此时乃众人之首,闻言说:“咱们得去迎一迎,云龙,你跟我去接迎二侠。”云龙抹泪站起来,扶着黑无常出迎。刚至辕门口,便见李、范二人昂首阔步,大踏步风风火火地走来,黑无常抱拳道:“二位终于回来啦,都去哪里啦?许久也不见人影,倒急煞咱们了。” 范恩伯微笑点头,说道:“有劳二位来接,说来话长,咱们先去救了大哥的性命,再说不迟。”此言一出,黑无常二人还当自己耳朵听错了,又问了一遍,范恩伯道:“那老东西的解药,就在我们手上,走,快,迟了就来不及了,大哥中毒已多久啦?”云龙修罗记得清楚,忙回答道:“已有四个时辰啦!”语声发颤,深恐时辰已迟。所幸范恩伯道:“那还无妨,不过也够呛的,那贼子说是说有六个时辰的期限,却也保不齐,快快快!你去取些温水来。”云龙已是大喜,激动地答应一声,转身就去取水。李、范跟着黑无常三脚并作两步,奔入营帐。众人上来相见,七嘴八舌,相询寒暄,黑无常和李东龙不及作答,各自将众人分开,径直挨近床榻边。范恩伯从怀内取出一枚小药丸,其色殷红,夹在大拇指和食指间,先翻了翻教主的眼皮,也搭了搭脉,等云龙将水取来,他将那药丸放入水里。 丸子入水即化,范恩伯则捏“颊车穴”,钳开平安的嘴,将赤红的药水倒入其口中,再双手贴在平安胸口,输入内力,助药力迅速散开。数十对眼目都盯着教主,但见张平安的脸上不一会儿金色褪尽,就生出了些红晕,呼吸也随之变得均匀舒缓了起来。一呼一吸,错落有致,练内功的深知,此系平安之相,众人不禁长吁出气,心头一块大石头,重重地落了地。不少人心头一松,全身乏力,瘫倒在地,歇了好一会才缓过劲儿来。大力修罗更是差点没背过气儿去,摸着展颜欢笑的张中华的头,感慨道:“这一趟救你,可真不容易呐,以后你长大了,可得孝敬咱们呐,呵呵呵呵……”中华语声嘶哑,却斩钉截铁地道:“中华记住啦,中华铭记叔叔伯伯爷爷的恩情。”众人欣然,不枉了一番劳碌奔波。 第七十七章 唯独可惜无敌之亡故,李东龙和范恩伯亦伤悼了一番,李东龙含泪道:“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张无敌死得其所,咱们该高兴才是,到时候咱们宰了那头狮子,给他报仇便是,大丈夫不可做哭哭啼啼儿女状!”言下他朝呆坐地上的张双龙看了看,走上去拍拍他的肩膀,意示勉励。黑无常、鹰爪、伏虎等诸长老毕竟辈分高了,既知平安无碍,便自归营帐歇息。云龙、飞天、丑面三人在十修罗中年纪最长,也能顾全大局,不事啼哭,当停则停。闲下来便好奇地询问李、范二人先前所踪,又是如何得到解药,又如何知道教主危殆,旦夕之间就要亡命的。 范恩伯言语便给,便将二人离开众人之后遇到的事情说了出来。原来众人当时下至地洞隧道,隧道非只一条,四通八达,因漆黑不辨东西南北,李东龙与众人走岔了,行入另一条路径。范恩伯与他情笃,素来形影不离,不见了东龙便去找他。等找到了,却与大队失散,再找不到回去的路。说不得两人只好自谋出路,可隧道七纵八弯,不知不觉便迷路了。两人不停地走,却总是走不到头。走得心闷气结,快要泄气沮丧,无如天无绝人之路,终于还是给他们走了出来,也抵达大洞窟。但他们耗时在隧道内,出来的时候,平安已中毒,无敌已给霍尔金耶芙娜救走,入洞的大队已往内洞撤退,半数都已撤回地上。 而其时狮人和象人去追撵霍尔金耶芙娜,外洞里剩下的皆系还没睡醒的大堆troll和那发毒针的老头子。巨怪们东倒西歪,已难站起,都倒头就睡着了,并无意伤人。李、范二人见老头子古怪,就偷偷从背后掩袭上去,不料老头子听得脑后风响,竟然警觉,回身就放七星黑蜂针。那暗器全是中土的风格,两人怎料得到洋人会用中国暗器,冷不防范恩伯来不及躲闪,就中了三钉。但就差着这么一个发针的间隙,李东龙使出内家“混元唾”神功,先天一口丹田之气,“啊——咳——呸!”吐了一口唾液四溅的痰出来。其劲力之强,赛似铁弹,迳打碎了老头子一只眼珠子。老头子痛呼嚎叫,乘之护痛,李东龙出手如电,已拿住对方的大椎穴,只要他内力一催,老头子就得瘫痪。 老头子竟也知道厉害,便双手奉上解药,李东龙绝不放心,一把夺过解药,捏住老头子双颊“颊车穴”。老妖怪双颊一酸,嘴巴大张,李东龙左手迅即塞进一枚药丸,滴溜溜滑进胃中,李东龙随手一掌拍在他胸下,以内力催化药丸,老东西便是急着要吐也呕吐不出来了。东龙出手迅捷无伦,看似轻描淡写,实则连贯一气,快逾惊电,边上群怪无一能救,手法之妙,妙到毫巅,如鬼似魅。 约停了一时三刻,东龙见老头子安然无恙,这才略略心宽,将解药给范恩伯。洞内一时半刻没有水化药,范恩伯就囫囵吞下,以内力化开,转眼就好了。老头子正要收回药囊,李东龙转念心动,一把将之一包药丸全老实不客气地据为己有。老头子性命操于他手,也不敢多言,伤目血流不止,他顾着眨眼抹血,疼得发昏章二十一。既拔了毒,李东龙还想再从老头子口里撬些话出来打听其底细,狮人和象人却已返回来,结果两怪手底很硬,李、范二人不敌,退回隧道,又是一番东摸西碰,跌跌撞撞,才好不容易返回来时的林子里。一回到地上,他们就相跟驻守在洞口的俄国兵原路返回营地,在营区外已听俄国人七张八嘴说了张平安中毒、不久人世的消息,因此匆忙赶来救治。一席话罢,听众们长吁短叹,感慨唏嘘不已。 此番大战,出生入死,参战者无不感到恍如从鬼门关走了个来回,隔世为人,当夜疲累至极,悉数早早歇息。张双龙不肯离开教主和无敌,蹲在医疗营帐里,一宿不睡,正襟危坐相陪。萨科琴娃也不敢离开丈夫半步,怕他想不开,自寻短见,抱着儿子就坐在丈夫背后,也不敢说话出声惊动了他。到上灯的时分,米哈伊斯基搬了些点心吃食来。兵营日子清苦,粝饭菜羹喂饱了外孙,收拾了餐盘,摇头叹气,便悄悄离去,老人深知这是年轻人经历的一个坎儿,只能他们夫妻自己解决,旁人爱莫能助。 中华两天没睡,吃饱了饭就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萨科琴娃也两夜未合眼,但兀自强自撑持,陪伴着丈夫。张双龙则自始至终,水米不进,两眼发直,不言不动,萨科琴娃心痛如针扎。两人虽背对而坐,萨科琴娃想的却是当初飞艇上及营地里养育儿子的甜蜜往事,想着想着,就越发感到丈夫凄惨的背影是那么的令自己惦挂牵记。不知不觉,这个心力交瘁的妻子,眼皮沉重,悠悠地睡着了。这一夜,真的格外沉重,巨怪不断从那偷偷挖掘出来的地洞里涌出,偷抢烫石头。俄国官兵麇集围笼之上,以灯光防堵,忙碌了整整一夜。巨怪数量既众,贪心又炽,其势竟比蝗虫过麦田还汹涌,累得人们够呛。 翌日睡过觉的人们起身,浑身酸痛,看到围笼里及周匝,战士们东倒西歪,累得原地睡趴下了,令人见之既心酸又无奈,赶忙七手八脚地将他们扛抬回营帐好好睡。天一亮地下的怪物就都往外洞里躲避光线,战斗才告歇手。萨科琴娃迷迷糊糊听到丈夫欢呼的叫声,悠悠睁开依旧沉重的眼皮,猛地见到张平安已坐了起来,跟双龙讲着话——药效凑功,剧毒已解,平安教主度过了危险难关。怪道丈夫喜笑颜开,布满血丝的双眼虽红肿难看,却是尽扫连日来的悲戚与伤痛。 平安正在数落双龙不该让妻儿受苦,见萨科琴娃醒来,朝她微笑道:“可苦了你啦,孩子。”萨科琴娃听到他软言相慰,心头暖意,将一股委屈顶到了鼻腔,鼻子一酸,眼眶就红,扑簌簌地泪珠连线,滴落地下,哽咽地说:“爸爸宽心,爸爸毒解了就好,我们开心还来不及,不苦不苦,您醒了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好处。这两日可急死龙哥哥了……”双龙满心愧疚,走过来一把搂住妻子,又是亲又是抱,萨科琴娃既羞且喜,偎在丈夫怀里,比甚么都强。 黑衣会众得着教主苏醒的消息,纷纷跑来探望,平安一体杜门谢客,严令他们回去睡觉歇息,隔日再来相见。众人感念教主体恤,心头热乎乎喜滋滋地饱睡了一日。暗夜里人怪大战又演,无如顶上俄军易守难攻,怪物巨大笨拙,无可突围,只好退避龟缩,徒增折损,死了不少troll。天曙之后,黑衣会众养足了精神,再齐聚平安教主床榻边,将各自未了情事,一一禀告了教主。 之前飞天修罗上穹庐顶之后,发见围笼外的俄军尚蒙在鼓里,毫不知晓围笼里的地板已给怪物捣坏。怪物偷偷躲在围笼之内大口朵颐热乎乎的石头,而人们兀自不在灯位,闲散营区里。飞天躲过挤满围笼的怪物,冲出围笼,召集俄国军民,操家伙并力前来支援洞内的好汉。倚门怅望已久的萨科琴娃大伙儿人多势众,一举将围笼内的怪物聚歼,再将地下内洞的怪物杀了大半,吓退一半,因此上才容洞内之人,得着接应,顺利撤退。张平安听罢飞天叙说,沉吟片刻,忧虑道:“怪物偷偷在地下挖了地道洞窟,从下往上偷袭围笼碉堡,竟然得手,绝非其蠢笨榆木的脑袋所能想得出来的。想是那个鬼老头子出的主意,只不知他怎的会巨怪的言语,哦,我看这老东西大有蹊跷!” 丑面修罗接口:“那该死的老头子魔力很高强,咱们入洞之时,他正施法惩治怪物,怪物呆呆傻傻,就跟老东西的奴隶似的,俯首帖耳,想来这老东西用魔法降住了它们。所幸咱们这番一闹,它们的算盘算是砸了,这还得亏小中华的功劳哩,呵呵呵,空之,来到这边来,让爷爷抱抱。”张平安乐呵呵地接过从众人手里传来的小家伙,空之一入平安的怀里,就哇哇大哭,平安慌了手脚,低首下心,连问端的。张双龙面色一灰,低头不语,平安见他夫妻二人神色,已猜到了几分,云龙修罗便将双龙摔儿子的事说了。张平安还没听完,就拍床大怒,指着双龙鼻子大骂他混账,转头好言劝慰萨科琴娃,并拍着小中华的背,温言道:“小空之啊,不哭不哭,今后有爷爷在,你爸爸若欺负你们母子,老夫绝不答应!他若再要使蛮,你来告诉爷爷,看爷爷惩治这厮,好么?萨娃,你抱孩子去睡觉吧,瞧他打哈欠的小样儿,呵呵呵……” 萨科琴娃忙上前来抱过中华,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疾言厉色地说了句俄语:“你敢说爹爹的不是,瞧我不揍你!”。平安已略听得懂了,摇头道:“萨娃,莫怪孩子啦,去吧,你们母子都好好歇歇。”又对双龙道:“你小子记住,你老婆可真好,别辜负人家!”双龙颔首道:“孩儿记得教主教诲,铭刻于心,不敢不遵。”平安这才呵呵笑道:“这还差不多!” 萨科琴娃出营之际,见霍尔金耶芙娜兀立在帐外,倾耳听帐子里说话,却不进帐。萨科琴娃叫了她一声,老婆子恍如忽地从梦中惊醒,掀帘迳入,走到张平安面前,冷冷地问:“你活过来啦?”平安爽朗地一笑,一边尚自神溃力乏,一边欣然答:“哈哈哈,不妨事啦,死不掉,你还有的是机会取我性命去,哈哈哈哈……”老婆子面沉似水,打断他的笑声:“老身心里有件对不起你们的事,堵在心里,如负千钧之重,不吐不快,今日一定得说出来。”此言一出,在场的人咸感诧愕,连走到帐外的萨科琴娃亦好奇地驻足听她有甚么话讲说。 张平安双目直瞪瞪看着它,问:“啥事?”霍尔金耶芙娜面凝如冰,沉声道:“那些怪物和老头,老身曾与之沆瀣一伙儿,此番之事,老身本系同谋。”这句话不啻晴空霹雳,惊得人们弹眼落睛,张口结舌。而张平安则稍愣了一愣,释然地拍拍床沿道:“我已知道啦。”霍尔金耶芙娜转而大吃一惊问:“你怎生得知?”平安道:“记得中华给怪物掳去之前,你从林子出来,古里古怪,我心里就莫名地有些直感。嗣后见着虎、狮、象、豹四人,其类与你相埒,同属变形之人,得享遐龄,就更易联想在一处。你在看到troll怪物受刑罚时,说的那一番话,已自昭然。你现说来,足见你心头坦荡,已拿我们当朋友了,我很是感佩。”当下老婆子便将自己与那些怪物的事说了。 第七十八章 原来霍尔金耶芙娜丈夫、儿子、孙女死后,孑然一身,又给范恩伯钉穿了琵琶骨,变身不得。她仇恨滔天,却无能为力,关山失路,日暮途穷,只得盘踞在土着村落左近,偷些麋鹿充饥。一日,老婆子躲在山洞里睡觉,那虎人忽临,乘老婆子睡梦中,手到擒来,将她带到那个庞眉皓首、癯骨清颜的老头子面前,软硬兼施。先处以诸般毒刑,有如那二十头犯了错的巨怪所遭受的诸般苦楚;再花言巧语相绐,将之收降。俯首过从,老婆子才知那老头子擅惑troll怪物,支使得它们服服帖帖。嗣后霍尔金耶芙娜为李东龙所擒,追赶平安,老头子一伙儿也尾随西来。老头乃天地精灵所化,谛听天地,法力无边,知过去未来之事,沿途窥探,终于发见巨怪诡异的行踪,洞悉人们烧石头诱引怪物的佥壬狡谋。 老头子将计就计,遣巨怪挖凿地洞,从地底上掘围笼底,偷食炙热石头,以飨巨怪口嘴肚腹。那日他遣虎人上来,悄悄引出霍尔金耶芙娜,令之相从爪牙,互为表里,偷袭人类营区。无如霍尔金耶芙娜其时已改邪归正,抵死不肯相从,因此上虎人空手而归,无以交差,暗恼上来,巧然碰着萨科琴娃领张中华找僻静处小解。虎人遂心生歹念,抢夺了孩子去,如此,方才有之后群雄闯洞的过节。虎人擅自主张,老头子计划紊乱,来不及重新编排方策,张平安等人已由霍尔金耶芙娜领着杀到。又逆料霍尔金耶芙娜爱煞了中华,一上来不容分说,冲杀了起来,因此老头子无暇思考,容得众人突围而出。 众人听她淡淡地说来,似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大伙儿犹如水激寒冰、风动碎玉,苍老铿锵,人人心生恐惧,惊心动魄。黑无常长老气得浑身发抖,伸掌逾电,在老婆子脸上狠狠掴了一巴掌,诘责道:“亏到中华叫你一声‘奶奶’,你竟原来是贼怪的卧底。你当时一念之差,若助纣为虐,我等还有命乎?你隐瞒不说,就是包藏祸心,首鼠两端,欺蒙咱们。愧得咱们掏心掏肺,与你这妖婆子推心置腹,你却蝇营狗苟,岂非玷辱了咱们一番拳拳信任之心!” 张平安断然喝止,训谕:“黑长老,休得对婆婆无礼!退下!”黑无常凛然低首,肃手后退,让在一侧,不敢再响。平安续曰:“我已答允婆婆既往不咎,武林中以信义为导,言出如箭,黑衣会乃自秉侠义,岂可失信于人!婆婆知错就改,回头是岸,淫威之下,信守盟誓,正是侠义之举,此后相助我等深入虎穴,全赖她功劳,我等才救得回中华。此番孽缘之祸,全因虎人一人所酿,婆婆独立杀死虎人,确已替无敌孩儿报了仇。你们错怪了婆婆啦!”黑无常兀自忿懑,忍不住出口:“这……”霍尔金耶芙娜目光如炬,更显得烁然有神,朝众人扫视一周,淡淡地道:“你们想动手的,随时奉陪,老身话已说完,到外面相候。”不少会众痛悼无敌修罗死得冤枉,恨恨难平,但碍于教主面上,发出痛心疾首的“哼哼”之声,眼巴巴看着老婆子步出营帐。 丑面修罗俟老婆子出帐行远,劝慰大众道:“大伙儿莫要跟她计较,咱们当务之急是对付老东西和众妖魔鬼怪,这老婆子容后慢慢从长计议,也未为晚哉。近来troll怪物越聚越多,虽丧亡无数,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后来之怪,既众且大,早补足了死亡之数。想来目下地洞里已到了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的地步,塞得满了。咱们当相助俄国人,齐心协力,多杀怪物,以应付巨怪源源不断之势。”张平安忙接茬道:“老六说得是,大伙儿便揭过这一茬过节,不准再旁生枝节!”大众同声凛遵:“是,悉听教主教谕!” 隔日,萨科琴娃到林畔采摘了些草药和一大蓬水苏,晒干后捣碎了将碎叶儿塞到布套子里,塞成鼓鼓的一个大枕头,再穿针引线,将布套子细细缝合。她独自拿着枕头给霍尔金耶芙娜送去,关怀道:“您常说睡觉老做噩梦,我一直想给您做个舒服些儿的枕头,可总忙得忘记了,真难以为情。这枕头里塞了水苏,枕着它就不会做噩梦了,您试试,也不知道灵验不灵验。大娘呐,教主他们都是性情中人,谁都不拿您当外人,您别把他们的话太放心里。那么些年相处下来,人非草木,我们彼此虽非同类,却已相濡以沫惯了,我们绝无恶意,请您一定放心。” 熊人眉头渐宽,抱着枕头,懵了片刻,容色舒霁,她慈祥地看着萨科琴娃年纪轻轻却已饱受风霜磨砺的脸庞,一时看得呆了。 像萨科琴娃这般妙龄的俄国摩登女子,本该在物阜的温室里,要么享受按摩,要么注射昂贵的腺体药物来保持身材,可她却过早地风霜染面。皮肤潮红而粗糙,头发枯枯的,散乱在风中,二十出头的年齿,身材已见发福,嘴角起泡,口唇开裂,眼圈儿微黑……西伯利亚的鬼天气摧残得她苦,摧残得每一个男人女人都苦。 萨科琴娃捋捋鬓发,微微一笑,说:“大娘,我那边还有活儿要干,就不打扰您清修啦,我先走了。”霍尔金耶芙娜用女人的惋惜目光送别了萨科琴娃,觉得满不是滋味儿。一股难以言喧的憋屈,恰如断了手脚的人最初失去四肢时,常自忘记手足已失,下意识里极想多使使手、脚,但断了的腿、臂却告诉主人四肢失去的真实——现实叫母熊人好生难受,她赌气般横身往地上一躺,将新枕头垫在头下,一阵阵花叶的清香飘入鼻端,甚是惬意。不一会儿,竟自睡着,一睡无梦,醒来脸畔还挂了一行清泪。 且说,黑衣会众歇息够了,平安便分拨众人相助俄国人守围笼,分班轮流,又调了几名长老至西面林子里的地洞隧道口看守,防怪物从此出来偷袭营区。巨怪竟其一根筋儿般没脑呆板,一股脑儿就往围笼里钻,也不从别处绕道迂回,可见蠢钝之极。来来往往,过了两三个月,人们夜夜斩获怪物数以千百计。怪物如飞蛾扑火,只迷恋石头的香味,不顾及性命。 伊凡等三个主事的艇长联合拍出的电报,传至沙皇手里,沙皇读了虽心甚欢喜,却也不无疑虑。尼古拉召见格里高利,将电文给他看过,便问以方略。格里高利春风得意,满面红光,看完电文,又是吹口哨又是弹响指,笑吟吟地连声道:“陛下,他们可干得真不错,真不错!”尼古拉点头道:“是啊,他们有些阵亡的,朕准拟拨抚恤下去。呵呵,卿料troll之事,若合符契,可谓先见,殊可嘉赏!国师啊,朕虑怪物多若牛毛,恐怕咱们的军队人手不够,须当未雨绸缪,早做打算,此后该当怎生区处,还当求教高见。你看接下去该如何处置,飞艇队就这般留在那里,怪物会统统都去么?朕总是放心不下。”格里高利吼吼笑得喘不过气来,好一歇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陛下多虑啦,臣已掐算过啦,他们定必慎终如始,功必大成,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到时候就等着给他们准备勋章和犒赏吧,哈哈哈……” 他这般一卖味儿,尼古拉闻之大喜,重重奖赏了格里高利。近来小皇子病情稳定,国内数股叛逆造反也已平定,再接得西伯利亚连番奏捷,俄廷上下可说是人人称庆,喜上眉梢,一派祥瑞,尼古拉简直觉得自己的政绩连彼得大帝也比不上了。正在沾沾自喜,那受命酌情拨款补恤西伯利亚阵亡将士的大臣维特,匆匆将清单呈给尼古拉。尼古拉不看则已,一看登时不悦,他说道:“给中国人的钱款数额太大,他们又没出甚力气,虽说是聘请的顾问,可筹划靠我和国师,作战全赖咱们的军队,他们中国人只是个看客,有甚功劳?删削,删削!嗯……不用拨款给他们,胡乱颁两个勋章给支那人就得了。”维特凛遵,下去重新拟单,尼古拉摸摸头上虚汗,兀自啾咕:“都是些甚么东西,随军让支那人跟着,算是他们几世的造化了,适逢盛会,美不死他们。还想分钱,中国人死了的说不定是自己意外死亡的,赖得上我们么!真正岂有此理!”群臣重足屏息,不敢妄发一言。 他这番凉薄言语,格里高利听得个十足十,暗道:“这皇帝小子恁地阴忮贪贼,舒舒服服坐在皇宫里,除怪的部队吃冰吹雪,拚生觅死,千辛万苦,胜之不易。朝廷靳不一与,只顾刻剥,浑不将人命放在意下,一毛不想拔,均是些吝啬的蠢货!”不免心下暗暗看不起他,却也不敢表露,脸上不动声色,借口探望皇子,陛辞出来,一路上暗自不哂。黑衣会众的人物,格里高利相交了一段时日,虽仍不甚了解,却也知他们无一不是铁铮铮的英雄好汉,沙皇将之鄙薄得如此不堪,就是不近人情。格里高利内心认定灭怪的主力还是黑衣会的中国人,他自己国家的军队是甚货色,他比谁都清楚。忽而他念及少年时见过哥萨克焚掠自己家乡村镇的凶残野蛮,叹息摇头,不知不觉便步出了宫门。 即令时交夏令,圣彼得堡也是灰蒙蒙、冷冰冰的,阴霾得像极了阴鸷歹毒的俄国贵族皇室枭獍之心。格里高利历阶之半,忽见皇宫前旷地水池前,走来一行十来人。为首的是个陌生的军官,后首跟着一队衣衫褴褛的士兵,士兵们押着绳捆索绑的一群塌鼻子、黄皮肤的亚洲人,喁喁向宫殿行去。格里高利大是诧异,摸不着头脑:“这群不伦不类的家伙,是何路数?看架势是进宫的,皇宫里须招纳乞丐吗?真是匪夷所思,且容我打听打听。”心念及此,他便悄悄踅回宫内,找相熟的内侍一打听,立马将其来历弄得清清楚楚。 原来这一行的黄种人就是马媛媛和金娥、神算修罗等黑衣会众,她们给日本人掳去,又转手给俄国人。阿列科谢耶夫不敢自专,上报了沙皇,宫里发来电令,让他将俘虏送至京城,沙皇要亲自拷问黑衣会的底细。格里高利又询问黑衣会底细,内侍们就不甚了了,格里高利告别内侍,对此事却尤其上心,简直如鬼使神差,悄悄溜进沙皇寝宫,探听消息。 第七十九章 格里高利心熟脚勤,整天价常来叶卡捷琳娜宫,恍如自己家一般,熟门熟路。他鹭行鹤伏,猫手猫脚,抄近道悄悄踅至尼古拉的议事厅,隔着门缝,尖耳朵听到了那名押解犯人的军官向皇帝的回报。才知这行是中国秘密帮会的俘虏,由日本人媾和时卖好转交过来的,在途迁延日久,至今已押解了有三年的光景,因此连押解的公差也如乞丐盲流,遑论囚犯,邋遢至极。 尼古拉素来履常处顺,又正在光风霁月的好心情,听说有囚犯可以审讯,竟道有趣,自是来劲儿,兴致勃勃地就令将犯人逐一带来讯问。头一个带来的就是马媛媛,媛媛简默不言,形容憔悴,面目枯槁,一路上艰辛可想而知。适才内侍领他们犯人从边门的门廊走入宫内先去吃了饭,她们从一群群宫廷奴仆之间穿行,沿曲曲折折的楼梯和回廊向里去。走廊上的人们虽多,但一体踮着脚尖悄没声儿地行路,其景压抑而局促。好不容易费了老半天到了饭堂,刚胡乱吃了个饱,此刻因多时饥馑,肚腹忽遇饱食,有些反胃,叽里咕噜地翻腾起来,端的难受。尼古拉见之吓了一跳,自道这女子七分象鬼,人形变样,彷如吹一口气就会倒,竟也有了几分恻隐,唤仆妇端了咖啡和小杌子来,让女人先喝咖啡暖暖胃,坐下定定神。 及至媛媛缓过气儿来,沙皇便质问:“你们不好好过日子,整天搅扰社会,目无王法,该当何罪?”媛媛一脸肃雍和顺,轻轻将喝空的杯子放回侧边精美华丽的金色小桌上的茶盘,不卑不亢,徉徉道:“我们本是中国乡下的平民,一不偷盗,二无犯科,向来规规矩矩。奴家倒要请教,我们好好地在家务农狩猎,怎的日本鬼子无故横来烧杀抢掠,毁我家园房屋,拆我马棚,抢我猪羊,还将我们人口子女抢夺掳走,将我们的房屋产业烧成白地。他们日本人恶人先告状,颠倒黑白,满口胡诌,尊敬的皇帝陛下,您说说看,倒底谁屈谁直?您给民妇评评理哩!” 媛媛素性循谨,此刻大义凛然,挺胸兀立,谔谔直言,神色间比之男儿还有胆色,一番振振之词,侃侃而言,直斥其非,说得沙皇面红耳赤,气焰登时矮了下去。她适才走进富丽堂皇的大门,又经过金碧辉煌的廊庑和旋梯,心下已打定了主意,虽破釜沉舟,亦要拨乱反正。此刻说话掷地有声,反显得坦然。尼古拉沉吟了片刻,话锋只好一转:“嗯,你们的罪情,寡人确也是听了倭国的一面之词,信以为真,说你们杀人越货,还暗杀我大俄罗斯帝国的军政长官,情节恶劣,可有此事?” 媛媛听得不怒反笑:“陛下明鉴,中国有句俗语道:‘贼咬一口,入木三分。’说得言之凿凿,可经不起推敲!陛下您想啊,奴一弱女子,只懂相夫教子,针织女红,料理家务。他们这些与我一起给抓来的,也是些手无缚鸡之力,不会棍棒拳脚的平民,老实巴交,平白无故,怎会去杀人?人不来杀我、抢我们的,已是谢天谢地了!日本人空口白赖,血口喷人的诬赖之言,想必陛下圣听,自然清明,不用民女嚼舌多说了罢。”媛媛心思聪明,在路日久,早做有心人,学会了俄语,料到有用,目下果然派上用场,虽喉舌尖团之间发音跟俄国人说话兀自有些分别,却将尼古拉驳得哑口无言。 尼古拉又叫其余几个犯人进来,神算一口咬定只会算账,其余一无所长,拳脚功夫更是不会,刀枪都是它认识他,而他不认识它。轮到金娥说话,她才貌清秀,莺莺呖呖,说得更是清脆悦耳,还说家里的男人长辈都来俄国相帮除妖伏魔的话头,尼古拉和臣工及门后的格里高利一起大惊。西伯利亚灭troll,那是俄军机密,旁人轻易绝难得知,若她们不是家眷,岂能说得如此备细清楚。大众登时深信不疑,其时老曼纳海姆亦在场,正是关心中国人犯而来。老曼纳海姆乘机进言:“陛下明鉴,这几名人犯想是猴崽子国的那帮丘八胡乱栽赃,抓来敷衍咱们的,她们无辜之说,确乎可信。请陛下秉公执法,拨乱反正,还她们以清白。就容她们回到亲人身边,送她们至前线,也算是陛下慰勉前方将士之皇恩,其浩荡之下,岂能没有勇夫拼命?若如此一来,前方战事更可望取胜。还望陛下体念此情,俯允所请。” 短短一番交绥,尼古拉已折服于黑衣会众的大义凛然,爽快地准奏,并拨专列送她们去通古斯,与亲人团聚。厅堂里顿时哄堂大笑,欢呼雀跃,马媛媛心头一宽,象泄了气一样,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腿一软就要瘫倒。所幸金娥修罗手疾眼快,一把从后扶住,马媛媛才免于一跌出丑,喘得几口大气,方才宁定。外人倒也不知端的,权当她气色不佳系高兴所致。 黑衣会众由衷地高兴,大伙儿相偕朝尼古拉鞠躬行礼。尼古拉觉得做了件好事,洋洋自得,心头熨帖地接受了他们的谢意。此事善了,皆大欢喜,众人陛辞出来,有说有笑,格里高利则悄悄跟在尾后,一起出了皇宫。 列位看官,前文已叙,格里高利非但是个神棍,还是个绝世大色狼,见着漂亮女人就没了魂灵。尼古拉召见黑衣会,格里高利乘便见张金娥年方二八,豆蔻芳年,芙蓉笑靥,欺桃赛杏,模样儿很是端妍;笑燕羞莺,性情儿又很柔媚,竟迷恋上了金娥的美色。他为色迷得骨爽魂酥,因此上忍不住就悄悄跟着出来。一路跟着到了他们暂时落脚的贫民旅舍,打听了门牌和房间,便匆匆转身而去。 老曼纳海姆当张平安为好友,向有交谊,敬佩至极,心向往之,这番帮他这件天大的忙,自是喜滋滋地去电报局,将此事及送媛媛的专车出发时间和抵达时间,告诉了平安。西伯利亚这头收到了电文立马通知了黑衣会众,黑衣会众也传知了教主夫人的下落。张平安双手发颤地拿到电文,开心地痛哭流泪,自己一番艰辛,艰苦卓绝,终于盼到了爱妻的音讯。在场的人们无不喜极而泣,电报说得简单,他们还不知道来龙去脉,亟盼能早些与之相聚。 那头盼星星盼月亮,等得心焦,这头圣彼得堡的媛媛一行,也是度日如年,恨不得立时就扑到西伯利亚,投入亲人的怀抱。无如俄皇一番盛情,众人心再焦躁,也得懂礼数要识趣,只得静候专列安排发车。候车的数日里,媛媛一行在滨海大街寻了个宿店暂驻。歇了一夜,翌日绝早,格里高利象一只哈巴狗似的,跑来滨海大街十七、八趟,一对儿灰眼珠子一会儿象死鱼一样,一会儿又像煞两只鸻鸟,老是紧紧盯着金娥那给南苏克布包裹得更显婀娜的身姿,瞄上瞄下,眼神下流,似乎在用眼睛侵犯她。后来不小心给金娥发见了,金娥少女怕羞,不敢声张,但左思右想,总觉得放不下心,只好将此事悄悄讲给媛媛听。媛媛便寻隙留意了格里高利的行迹,她是极聪敏的人儿,一看老毛子那副猴急的模样,已知其鬼蜮。媛媛私下给她出主意:“这事也好办,你去跟他说破,大家拿上台面,明着谈清楚,他的心里头究竟怎生想法,咱们再作区处,省得他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暗头里捣出甚麻烦来。” 金娥尚有些犹豫,低头闷子拿不定主意。媛媛却道:“这俄国人路数不明,莫要搅扰了咱们的行程,就麻烦了。天下没有不出脓的疖子,咱们没甚时间耗着,迟不如早。看这厮路数有些蹊跷,大有不好的预感,咱们就给他来个不退反进,避实击虚,看他如何说。”金娥六神无主,似觉教主夫人所言不差,只好答允。莫道媛媛是个铁匠铺的闺女,心计主意,跟平安差不多大,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主儿。她前思后想了一宿,隔日就分拨神算和几名同行的会众,悄悄将格里高利绑了,以毡毯包裹了,抬至旅舍房间。她们一不做二不休,当下关起门窗,将格里高利象审讯犯人似的,挖开面罩,以死相挟,讯问他打甚主意。 格里高利命既捏在人手,自然贪生怕死,只得战战兢兢地将爱慕金娥的话说了,自道丧妻,孑然一身,苦不堪言,还想与之鹣鹣鲽鲽作一对儿鸳鸯。洋人表达情意绵绵,废话忒多,笔者觉得烦冗,省略揭过。格里高利声情并茂,淡蓝色的眼睛泛光,施出催魂之术。媛媛见之媚眼流光溢彩,竟然亦为之所动,深思不属,样样点头。神算修罗见之大惊,忙推搡主母,媛媛方才如梦初醒,众人这才知道,格里高利擅用催眠术。 媛媛醒觉大怒,不耻其奸邪淫佚,但觉得血往上冲,一阵头迷眼花,紧接着怒火中烧,浑身象发疟疾似的哆嗦起来。厌憎逾恒,峻拒决绝,不容许他将花容月貌的金娥做鲲弦党续地糟践。而金娥更是贞明自矢,不为所动,虽气得咬牙切齿,暗跺莲足,但兀自强压怒火,毫不假辞色,一脸讨嫌之色,猛然扭过头、背转身去,理都不理这淫棍。 无如格里高利这淫贼无赖已极,将她一举一动深印脑海,反觉她轻颦薄怒,更增楚楚动人之态,欢喜得心痒难搔,恨不得一碗水将她吞下肚去。好一个格里高利,他岂能甘心罢休,即令身在危险,也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施展出迷惑亚力山德罗皇后的媚术,语声动人地央道:“妈妈,你就可怜可怜我这无依靠的人儿吧,金娥小姐是我的生命,我的太阳,我的心头肉……” 这淫棍说不上三句,不防边上神算修罗听不下去,甩手给了他老大一个耳括子,打得老毛子在地上滚了三、四圈,牙齿合着鲜血,流了一地。神算朝他头上唾了口浓痰,恶狠狠地骂道:“死乞白赖不要脸的老毛子,金娥她是我妹,你个长毛野货,还想癞蛤蟆吃天鹅肉,做梦吧你,也不拿个镜子照照自己的德行。滚!你给我滚多远就滚多远!莫让我再见着你,见一次打一次!老子绝不手软!”他骂的全系中文,格里高利一句也听不懂,但对方怒目横眉的凶相、脸红脖子粗的气势,他岂能不懂,给神算打得疼了,屁滚尿流地给踢了出去。他连滚带爬地溜至旅舍外,对着他们房间的窗户,又捡回了胆子,他气量褊仄,心头不忿,咽不下气儿,高声反唇相讥:“你,你……你有种再说一遍!” 神算见之无赖相,怒从心头起,恶由胆边伸,捋袖子拔脚就要冲出去,金娥抱住他拼命遮拦。神算朝窗外的恶汉爆吼道:“王八蛋,老子大丈夫一言,如白染皂,我见你一次,打你一回,说到做到,你老小子莫给我碰着!”这回神算说的是俄语,其时月涌中天,下弦月不甚明亮,映着黑魆魆的楼宇屋舍,照得人面皆青。格里高利捂着脸颊,咬牙切齿道:“好,你小子有种,咱们走着瞧!”话罢悻悻转身,一道烟花翻柳舞的跑了。直至看不到其身影,金娥才松开神算,她素性简澹,从未遇上过这般情势,吓得芳心历乱,惘惘无主,已然银牙乱战,粉脸成青,说不出话来,一屁股坐到床上,又羞又急,仰天蒙面哇哇大哭。 媛媛兀自面庞红扑扑的,心头象小鹿乱撞,惊魂未定,格里高利魔鬼般的眼光射来,她竟如身堕梦中,懵懂无知,思之后怕,愧愤交迸,愁肠百结。路上行人和街坊探头探脑地张望,神算修罗气得又是捶头又是跺脚,吓得人们不敢靠近。房东太太热心热肠,俟房内众人平静下来,才钻进来,悄悄拉过神算,压低声音对众人道:“啊呀,你们可闯大祸啦!你们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么?”神算俄国话问:“那会是谁,不过是个市狯无赖罢了!”老婆子身材肥胖,站在神算面前,高出半个头,一脸凝重地说:“啊呀,你们外国人,不知道这里头的水深水浅呐,他是咱们的国师,皇帝倚重他,那可是呼风唤雨的主儿,你们可招惹不起呐。” 第八十章 正说话间,外头忽地撞来一群蛮横的警察,推开人群,冲入屋内就抓人,众人尚欲哗词答辩,俄国警督却不容分说。金娥翻身而起,琵琶指连弹,五指一正一反地弹扫,恰似按节捻弦弹奏琵琶的手势,轻拢慢捻。纤纤素手,指尖所及,两个当头的警察应手而倒,第三个警察给她食指点在“颊车穴”上,撞得唇歪帽飞,眼前金星乱冒,头脑中嗡嗡作声,脚下一个踉跄,直挺挺摔倒在地。无如警察来得既多,又个个孔武有力,手上有枪,黑衣会众会武艺的也就金娥及两个堂主香主,神算是一上来就给一名胖大的警察摁翻在地,动弹不得,手脚上了铐子。马媛媛等人亦陆续遭擒,至后唯独金娥粉面泪痕如梨花带雨,兀自闪展腾挪,闪挡老毛子的手法。 金娥使的功夫乃张平安独创的“龙**阳三十六路琵琶手”,乃参照中土江南凤阳帮的雨伞十八手及五台帮的阴阳手三十六路铁琵琶两家之所长,脱胎于双龙神掌的功夫。换而言之,就是以手代琵琶,走琵琶功的路子,行小擒拿手的点穴功夫,走神龙掌之步法身形,荟萃精华,去芜存青。当年张平安收罗十个孩子,就依着各人的秉性特长,独辟蹊径,另开宗门,创新武艺,但无论这琵琶手,还是大力金刚的掌法,抑或飞天的龙登梯轻功,设或云龙拿手的排云神掌,还是玉面的龙爪、丑面的龙腿、无敌的五行龙锁拳……根基咸从左右护法神龙二老的绝世武艺“双龙神功”奠基。 话休絮烦,且说龙女琵琶手最擅近战,越是紧贴敌人,越是能施展其威力。房间本促狭,一大堆人,大大小小,挤得满满窒窒,另两个练家子的会众,就是因地方太小,施展不开而失手遭擒。可金娥到了此间,越是狭小,她越是灵活,戏弄得俄国警察追得满头大汗。及至老毛子老羞成怒,朝天乒呤乓啷鸣枪,挤在门口的市民吓得抱头鼠窜,空出地儿来,警察才将她围拢在墙角。枪弹无眼,神算和媛媛恐伤着金娥,叫她先忍耐,到了警局自可分说清楚。金娥这才收手,束手就擒。黑衣会众寄人篱下,无可如何,只得跟着锒铛入狱。入狱下牢,男女分隔,却都给狱卒有一搭没一搭的好一阵嘲笑奚落,方才约略听说了格里高利的细枝末节。 马媛媛吵嚷着要见沙皇评理,又受狱卒一顿嘲笑,不留情面地数落:“尔等鼠辈,还想见皇帝,痴人说梦话,你们能不能保住小命,都挺难说!”神算听到隔壁谈话,怒吼道:“凭甚么!凭甚么,我们又没错,凭甚么要杀我们?你们俄国人难不成没王法的么?”狱卒恼羞,引颈高声骂道:“你个野猴子,跟我这儿大呼小叫有甚用?都给我闭嘴,小心皮肉吃苦!”众人觉得这狱卒不坏,也就渐次安静了下来,马媛媛痛悔不该瞎出主意,太过胆大,不够把细,致招惹俄庭弄潮儿,横生出这番天大的麻烦来。会众劝慰一阵,金娥也说都是为了自己好,不怪主母,至是大伙儿各自叹息。 黑牢虽粗陋,但监狱外铜网毒箭,围得密密层层,不计其数,狱卒监守严密,荷枪实弹、刀枪雪亮。想要强行越狱,那是千难万难,三人何等眼力,早便在心中权衡希望,自分休咎未卜,自不做此想了。 转眼到了起更时分,来了一名齐刘海的短发神甫,到女牢房里,向金娥、媛媛谕道:“敝人系保罗大教堂当值神甫,特奉堂主之命,来告知金娥小姐。倘使小姐答允之前堂主所求,就立即令警局销案,放您的同伴自由。倘若不从,敝主人亦无法可施,你们就得一齐坐牢,说不定还要坐七、八年。”马媛媛在侧明知故问:“你家主人是谁?”神甫得意地答:“就是国师格里高利他老人家。”媛媛冷然反唇相讥:“寒碜不寒碜,还老人家,我看你老得差不多可做那小子的爹了,还叫他是老人家?无耻下作的东西,滚回去告诉你家的主人,咱们就是不答允,随他怎的。咱们行得正、坐得直,何惧之有!”那神甫登时色厉内荏,他来时格里高利严令他必须达成和谈,否则拿他是问,此刻搞僵,谈不下去,他也下不来台,呆在那里又是捏自己的手又拉胡子,一副尴尬相。 马媛媛鉴貌辨色,已知对方理短,心念电转,有了计较,没好气儿地说:“回去对他说,若乖乖放我们出去,万事俱休。若他一意孤行,恃强凌弱到底,让他试试。我当家的可不是好惹的,你让他去打听打听,当年旅顺杀troll怪物的张平安,谁人不晓,谁人不知?哼哼,咱们走着瞧!”逞凶为恶的人,无论主使抑或从犯,都有外强中干的弱点。那神甫给马媛媛一顿劈头臭骂,狗血淋头地赤红着眼睛,逃出了监狱,回去向主子回报去讫。媛媛兀自恚怒难消,逞口道:“想不到这罗刹国里的一个流氓,市井中引车卖浆、屠狗负贩之徒也不如的一个邋里邋遢的鬼东西,妖言惑众一番,也能只手遮天,登天般地造反,目无王法,岂有此理!” 金娥黯然神伤,低首不语,听了主母的话,幽幽长叹口气,也不知说甚么好,只顾摇头。她从小心地光风霁月,一尘不染,尽替别人着想,此刻就想舍了身子,保大伙儿平安算了。但少女家身子,毕竟系最可宝爱的,柏节松操白白地去送与邋遢丑恶的老毛子,想想就恶心,内心深处,实是不甘。这一夜睡在冷冰冰的庾床上,金娥辗转反侧,眼睛睁着到天亮,一宿难以入眠。 天蒙蒙亮的时候,狱卒忽放进来一个瘦骨棱棱的少年,一头栗色的卷发,脸上生着密密点点的雀斑,眼珠骨碌碌乱转,双手抱着一只青花碎瓷的突肚瓶子。少年行至女牢,逐一张望,寻至媛媛的牢房,俯身跪下,将瓶子塞入木栏之内。媛媛已自醒来,正在仰天呆望顶壁,垂目见孩子举止古怪,冷然问道:“你是谁,在干嘛?”少年悄声道:“曼纳海姆老爷差我来的,我是他家佣人的儿子,他让我务必将这瓶子交给你过目,等你看了瓶子里的物什,就明白了。” 说到曼纳海姆,媛媛是知道了的,忙探手揭开瓶盖,见里面装着些小面包和干肉片。她将吃的倒在床上,听得瓶里还有物什叮铃咚隆响,倒出来一看,却是一个折成方胜,整整齐齐的一张羊皮纸以及两张白纸和一截炭笔。羊皮纸就是羊皮,想来是匆忙之间,随便扯的羊皮,写下的一封便笺。那瓶子也是仓促间拿的他家的摆设,并无选择余地。摊开来再看,羊皮纸上写得有字,她抬头瞅瞅少年,孩子点点头,媛媛就看起来。原来老曼纳海姆已听说众人深陷囵圄,差少年来是想让黑衣会的人写供状,他好寻隙找沙皇,替他们关说斡旋,以寻求解救。媛媛看后,自道时来福辏,甚是感激,老人一片热心,思虑周详,用瓶子装了食物,可掩人耳目,但就此心下越发觉得格里高利权势熏天,叫人好生无奈。 媛媛俄文已是便给得紧,炭笔刷刷刷,片刻一蹴而就,将来情去过,来龙去脉,写得明明白白,言简意赅。写罢封好,金娥也已坐起身来,凑头过来看着,媛媛将信塞入瓶中,递还给少年,说了句:“有劳小哥啦。”金娥也说:“多谢!”少年办事沉稳谨慎,也不多言,点头示意,拿了瓶子就离去了。 媛媛瞥见狱卒蹲在对面,却并不来扰,心下雪亮,想来因曼纳海姆已买嘱狱官、牢子,上下打点,钱神有灵,黄白物堵了小鬼们的嘴。她想通此节,更是感动得热泪盈眶,几乎要哭出来了。苦楚了一夜,此时两人稍稍松了口气,心里有了些底,这才感到格外饥肠辘辘,便分吃了面包和干肉。再将消息告诉了神算等几名男会众,将吃食分给了他们。神算等人伸手接住从隔墙抛来的吃食,打开包裹在外的衣裳,抢着吃了,边吃边释然地笑起来。 那闲看的狱卒腆着个大肚子,走近前来,揶揄道:“你们还真大胆,你们认识那小孩么?光凭一封信就取信,岂不是托大,万一是格里高利大人派的骗子,那可非同小可哩!”媛媛坦然道:“呵呵,若真是如你所说,我们的处境还不是一样糟糕,能坏到哪里去?就使中了他闷香蒙药,也是天数,我们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也不虞他使诈。既然人家冒险而来,我们再疑神疑鬼,瞻前顾后,贪生怕死,反而显得我们窝囊了。死马当活马医,总比干愣着不动强吧。”那狱卒听她一个女流这般说法,胸襟气度,令人折服,不由得竖起大拇指朝她扬一扬,赞许道:“中国女人,了不起,可比咱俄罗斯老娘们儿强多啦!” 此事很快捅到了俄皇的耳朵里,尼古拉找格里高利质问,那厮人证、物证之前,百喙难辩,无可抵赖,供认不讳,颜面扫地,羞于启齿。尼古拉碍于儿子有病要仰赖他,也不好说甚的,只索立即放人。黑衣会众因此得救,尼古拉亲自送他们上了专列,着意弥缝。媛媛一行大是承曼纳海姆的情,临行却没见老人随行,众人不免有些失落,于尼古拉的致歉,那是当他春风拂面,绝不放在心上的。既上了车,汽笛呜呜鸣响,火车隆隆启动,载着破镜重圆的渴望,往东疾驰而去。 马媛媛一行的专列由尼古拉二世钦点军官护送,再不出纰漏,顺顺当当地启程,一溜白烟,蒸汽机轰鸣,往东疾驰。在路非止一日,车上无事可纪,话休絮烦,及至火车驶至坎斯克,一行人下车骑马,再朝东北飞驰。他们在车上打盹,睡得饱了,斯时信马由缰,飞驰在森林和草原之上,冷风扑面,竟其说不出的舒服惬意。时当仲夏,俄罗斯南部气候怡人,相较圣彼得堡,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和煦得彷如隔世,令人眼眶湿润,几乎落泪。 山林里到处是梅花鹿,见有人来,睁着圆圆的眼珠相望,显得十分好奇,却殊无惊怕之意。途程之间小憩的工夫,众人就地歇脚吃干粮的时候,金娥格外欢喜伸手摸摸凑近过来的梅花鹿,抚摸鹿儿动来动去的背脊,就会格格笑得花枝乱颤。神算修罗便跟随在侧,一头塞给金娥干粮吃,一头跟金娥聊鹿儿的秉性,闲话春意盎然的大自然,其乐融融。自经了格里高利之变,媛媛每见神算与金娥相处,心下总要一动,有了些打算,却并不说破。 第八十一章 一行人歇不上个把时辰,归心似箭,就上马再攒程,所乘的俄国军马,尤擅长途,连番赶路,倒也不见其乏。沿途所见,除了低丘高树,尽是奇花异草。草丛之中,偶尔惊起一些叫不出名目的大鸟、小兽,并不害人,却惹得旅人很是开心。骑了六天的马,终于抵达通古斯河,驰入俄军捕怪特区营地,远远的早见穿着俄军服的黑衣会众走出营区远接高迎来了。数载的生离死别,其间苦楚,任谁亦难自已。众人不分长幼尊卑,抱作一团,欢然道故。俄国军官自是识趣地绕开众人,径直入营区,向伊凡等艇长及各军官报道,签了字画了押,领了原班人马,回圣彼得堡销差,自不在话下。 再说黑衣会众这一番,总算是大团圆了,媛媛见丈夫面目黧黑,病怏怏的憔悴支离,情难自已,只喊了一句:“他爹!”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从心底翻腾着一股热劲儿,眼泪就象决了堤堰,夺眶而出,扑簌簌地淌了下来,万般委屈统统化为了无垠的眷念,却站在那儿动也不会动了。会短离长,说不尽的苦楚。 众修罗、长老见金娥一行,人人面目消瘦、风霜侵磨,菜色狼狈;而媛媛一行见平安他们双手胳膊上伤痕累累,连黑衣会众里面年纪轻的人也个个满手是大泡,媛媛情切所关,一一抚摸慰问会众,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零七八碎地将此地劳作之情聊叙一番。可以想见,筑造长围工程浩大,就使黑衣会众是客军,也劳累如此,那些当地的俄国劳工百姓,就更辛苦了。两造亦俱心疼如绞、各诉衷情,唏嘘、感喟不已。 情热之后,众人也不急着入营区,信步在山林间散布闲览,互道别情。听得平安众人所历各种奇险、各色诡谲吓人的冒险,媛媛等人自是感喟殊深,恍如听说书的先生讲了一段童话奇遇游记。而轮到张平安众人聆听媛媛诉说来情,闻及格里高利这出闹剧般的波折,大伙儿都很气愤。好几个火气大、烈性子的长老和大力修罗,不忿其欺人太甚,争吵着要去俄京杀了格里高利。张平安断然喝止,想起来询问丑面,先时派遣西去探听媛媛消息的两位长老是否已得到飞鸽传书返回来。丑面修罗回禀道:“前日已回来,他们忙着迎接主母回来,不敢来扰教主清听。”张平安笑道:“这算啥话?唉,想来也是他们兄弟体恤老夫,你得好好慰劳慰劳他俩,他们年高德昭,还须得替我这个废人跑腿,老夫实是过意不去呐。” 平安转而语重心长地对众人说道:“格里高利这厮,咱们与之也多有打交道,这神棍手底下倒也有些催眠邪术,蛊惑人心,乃其所长。咱们随老毛子军队与巨怪开仗至今,运筹帷幄,可全是他格里高利的功劳,咱们也不可一棒子将之打死了。金娥那档子事,既有老曼纳海姆从中转圜,咱们只须记领他的情分,将来总要着落着补报。至于这段过节,化险为夷总是好事,咱们也不需耿耿于怀,徒增那不必要的仇怨。此间别无外人,我就直话直说,本神教开宗立意,就是消弭世间不平,斩除侵略魔爪,匡扶正义。但也绝不能光顾一己私怨,就不管咱兄弟之间的死活,孟浪莽撞,胡乱生事。格里高利那厮毕竟功大于过,替咱们捕怪杀怪,思得良策,省了咱们多少力气,咱不能以瑕掩瑜。做官的人,无论中国外国,统统是些贪图情色、迷恋黄白物的东西。他人心苦不足,既得陇又望蜀,求爱不成,骤下毒手,此其贪官污吏的老毛病了,咱们也管不过来。设若他将来真的草菅人命,到时候就绝不予姑息,这番便姑且饶他一回。金娥平安,大伙儿平安,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不想因一时义愤,再折损兄弟,得不偿失,咱们已不再是二十几岁的小年轻啦,此间灭怪物,才是我辈当务之急。” 一席话说得大伙儿叹服,一场乌云,漫天星斗,登时天晴云淡,大力修罗自然而然地收篷:“既是如此,属下惟教主之命是从!”平安双手背负身后,长长舒了口气,说道:“行了,金娥她们也累了,就跟黑长老去营地,找俄国人帮衬张罗下处。嗯,你们都去吧,我想散散步,媛媛你也去歇息吧。”马媛媛却不舍得离开丈夫,伸手握住他的左手,温柔地说:“不,让我陪陪你吧,我不累!”侧头对众人道:“你们先去吧,我跟你们教主一块儿回来!”“是!”众口一词,异口同声,整齐划一,众人便自告退。 两人穿过许多营房、毡篷,走过摆满了火炮、曳光弹和强光灯的营地,满鼻子皆机油的味道。营地的外围有许多小木屋,用木板搭在低矮木桩之上,围以篱笆。诸处土圩和路障之上,皆搭着毡盖的哨卡,一卡两人值守,戒备森严。几个粗壮的查坡洛什哥萨克人叼着烟袋躺在道路中间,嘻嘻哈哈地同平安打手势,夸他老婆长得漂亮。平安走近时俄语向他们说:“你们好,先生们!”“您们也好!”哥萨克应声答道,脸孔红扑扑的犹如才喝了澧酪。整片地面到处是一堆堆穿各色衣裳的人群,从那些黑黝黝的面孔上看得出这些人饱经战火考验和风霜的磨难,他们是一群自豪而坚强的雄狮! 春山脉脉、秋水依依,不久前下了饱墒雨,地上湿润润的,草木水淋淋、绿蓁蓁,看了真叫人愉快和舒坦。马媛媛折了一根菟葵,两个指头捻动花茎,她和丈夫在绿色的二人世界里,闲适地东走走、西瞧瞧。远处草原遥遥望去,一马平川,更令人心旷神怡,媛媛心胸一畅,不由得将头靠在丈夫肩头,温言道:“平安哥哥,总算是平平安安地回到你身边啦,我好累呀。你也已不能再习武,该当做个普通人。咱们从此就别分开了吧,这里可真美呐,等灭了怪物,咱们把儿子接过来,再也别回中土啦,就在这穷乡僻壤,长相厮守,从此再不用打打杀杀,再不去管他洋鬼子是好是歹,再不须看人脸色守人臣节,再不会东躲西藏躲官家的缉捕。一家三口,开开心心,逍遥自在,岁月无尽,以讫老死,岂不是好?”她一口气将自己思忖多日的话,一股脑儿说将出来,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凄凉。 张平安喟然长叹,反问了一句:“然则,这些兄弟、儿女们咋办?还有中土的会众、朋友们咋办?媛媛呐,我也不想杀人、打仗、逃避朝廷的通缉,可自打我从父亲手里承下衣钵的这一日起,我这孑然一身,我这心我的血肉,就再不是我一人之私有。我是黑衣会的张平安,焉能丢下这帮随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自己却假撇清,独善其身,撒手不管呢?你能体会我的苦衷么?我也曾不止一次想过躲到一处世外桃源,好好地过日子,可这天下,又哪里有一处太平的地方,连一寸也没有!住在这里,咱们都是黄皮肤的,岂能不被老毛子排挤?这儿的习俗、气候、天色,与咱故乡差别之大,说难听点,连呼吸都迫促难继。这冰雪、风暴连绵,哪有中土江南春光明媚,鸟语花香争艳的留恋!媛媛,你也莫劝啦,此间若事了,我等还当回国,拯救黎庶,虽万死而不辞,虽力微而不悔!”说到后来,语声铿锵,媛媛闻之虽神色黯然,但也心里敞亮,深知丈夫所言至理,一时之间,百感交集,低头不语。 美景之前,两人的身影显得单薄而凄怆,夕阳西下,草影渐长,树影歪斜。夫妻俩自道前途渺茫,相依相偎,眉间眼角,隐隐带有忧色。两人心潮起伏,默默伫立了半天,暮色四合,张双龙夫妇不放心他俩,出来接他们回去吃饭。张中华也跟将出来,马媛媛一见之下,油然生情,亲爱有加,一把抱在怀里,就不肯再放下。睹景思人,她心内隐隐地想念起了在山西娘子关的儿子,对丈夫笑道:“炎龙也该有七岁了吧。要是将他俩搁一块儿,想来定是热闹。”平安深知妻子的性子,故作漫不经心地说:“娘子关太平得紧,又有小虎一家人照应,你就放心吧,总有你回去见面的时候。” 这夜依旧太平无事可纪,一宿无话,转眼一天过去了。翌日清晨,晨曦未染,人已先醒,马媛媛偎依在丈夫怀里,木屋子屋檐下的铁马叮当之声,犹如乐音,悦耳动听,欢悦在她周身流动,一下子全身都热起来。她赶快起来,洗漱烧水洒扫,就如一贯在此居住的女主人般忙活起来。营区的女人们早已干活似火,叽叽咋咋,欢声笑语,小中华的妈妈操着俄罗斯口音的中文对媛媛笑道:“嘻嘻嘻,好像大年初一又回来啦。” 媛媛诧异地微笑:“哟,你们这里也过中国的春节的么?” “可不是嘛,双龙他们都是皇上倚重的人物,咱们这里的人可敬重你们中国人了呢,都说你们中国人本事大,会魔法,因而你们国家的风俗我们这里的人也都欢喜。去年双龙还给中华做了红纸的窗花,在门上贴对联儿,闹得可欢腾啦!” “哈哈,没想到你一个俄国美人儿,中文说得这般顺溜儿,可难为你又带孩子又照顾那些男人们的啦。” “哪里,哪里,不过是分内的活计。看他们打怪物吃了那么多苦,我们这些女娘们儿,多出一份力,心里也踏实。” “哎,双龙这孩子可真找到个好媳妇!”马媛媛轻轻替萨科琴娃捋了捋卷卷的刘海,擦了擦汗。萨科琴娃一对大大的眼睛看着主母,眼里马上就充盈了欢乐的泪光。 媛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忽见萨科琴娃两只白白的手上东一条西一道的全是伤痕和褐色的疤痂,触目惊心。媛媛心疼地捧起这对儿原本很漂亮的手,鼻子一酸,问:“这是干活儿刮伤的吧?一定很疼吧?” “啊,当时挺疼的,可是现在都好啦,那长围墙工程大,又赶时间,我们女人孩子也都抡镐挥铣扬铁铲跟着上了,人多力大,连挖带刨,夯土筑垒,转来转去,忙得乌烟瘴气,总算是按期竣工了。”萨科琴娃说话的时候,见媛媛眼眶里一股泪水滚来滚去,她自己一双迷人的大眼睛也跟着忽闪忽闪地湿润了,只好强作释然。 媛媛举手背擦擦自己的眼角,喟然道:“多好的媳妇呐!” “我这算不了甚么,他们男人家干的活可比牲口还累!那时节双龙哥哥每天下工都累得浑身生痛,捏尖嘴镐的手上起满了大泡,隔天的血泡第二天一准儿磨破,回来睡觉之前,一洗就是一盆血水。那些怪物非同小可,咱们不紧赶慢赶地赶造出来,怪物消灭不干净,后患无穷。”萨科琴娃只觉建造长围的时候就在眼前,如数家珍,连珠炮似的叙说当时的苦楚,“一开初咱们忙乱得简直像迷魂阵一样,都急得不知道自己是脚朝天还是头朝地了,心想这么大的工程,人力怎么能做得到。大伙儿不分男女,齐心协力,拼命地干!我爸爸以前从没干过粗重的活儿,那时候他毫不犹豫,跟着双龙和伊凡舰长他们砍树、搬石,手上磨破得好像被甚么东西啃过似的,夏天干不完,冬天抢着再干,如此这般,偌大的工程总算零七八碎地一点一点垒起来了。” 媛媛微微点头,眼光发亮地问:“那些怪物想来是很厉害的啦,我以前可从没见双龙他们那么累乏过。我向来以为,他们一帮好汉携起手来,这世上就没有事难得住他们。” 萨科琴娃笑道:“可不是嘛!双龙和教主他们是顶男子汉的好汉,可是遇到troll巨怪,任谁也吃吓不住。跟您说个笑话,当初我头一回见到怪物从林子里窜出来,我的心吓得往下一沉,冷不防就沉到我的肝和肺甚么的一块儿去了。那时我正吃着饭,一块硬饼子跟着心往我嗓子眼里跑,可是刚跑到半路,遇见一声咳嗽,就把饼子顶出来。我就波的喷出饼子,那块沾着我唾沫的饼子碎块,正好往坐对面丑面大哥的眼睛上飞去。格格格,丑面大哥把脖子一缩、脑袋一歪,活像鱼钩上的蚯蚓,堪堪躲过。双龙说我当时吓得脸上白里透青,那种叫人难为情的严重形势,足足拖延了十五、六秒钟,假如随便有个地缝,我都情愿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了。哈哈哈哈,要不是丑面大哥宽宏大量,不以为忤,反而说笑宽慰我,我还真过不了这一关哩!” 媛媛睁大眼睛,笑道:“丑面向来象他们几个兄弟的长兄,我家那口子不在的时候,他就是半个家长哩。你这无心之失,他也不会往心里去,略有失礼无妨。那些怪物可真把你吓得够呛呐!” “哎……我可是吓得凉了半截儿,现在回想起来,还瘆得慌呢……”萨科琴娃便将怪物主要的种类和形象给马媛媛详细地说了一泡。 妇女之间交头接耳,时光流转,就是温馨的点滴,点染最美的风景,交作温情。日升日落,天天培育,日日生长,情好弥笃。 第八十二章 光阴似箭,睒睒眼就过去了数月,怪物呆笨,只顾抢食围笼里的石头,人们只须封堵围笼底下一处孔穴,就可省事歇力地坐收灭怪之效。而怪物越聚越多,老头子和象人、狮人却再也没有露头,不知所踪。大伙儿人多势众,也不去惧他们,舒舒徐徐地只管杀怪物,越杀越多,至后也不计其数,有怪即灯照、火烧,无怪则逍遥过活,日月去似流水,转头就又是一年有余。怪物反覆偷袭,寻暇抵隙,乘空投机,也有得手之时,围笼里石头添了少,少了再添,方圆数十里的山陵石壁,已给掘矮了不少,有些地头的松石都给挖光了,而树木烧炭,成千上万章耸天入云的森林,折耗更巨。 灭怪物之战,黑衣会打得结结棍棍,也打得顺遂,一道道奏捷电文,将格里高利一步步捧上了天去。其时其声势煊赫,早已名动世界,妇孺皆知,引为神话。其预言及治病的事,更给传得沸沸扬扬,波谲云诡,坊间越说越奇。就使他嗜好玩弄女人的邪亵之行,亦为世人茶余饭后所津津乐道,加油添酱,淫邪之处,简直到了异想天开的地步。人一出名,自然倨傲无耻,公元一千九百零八年六月三日午后,格里高利喜气洋洋进宫觐见沙皇,言谈举止,颐指气使,狷介狂傲,说是月底太阳就会降临通古斯,夜来梦见天主,饬令他传话给沙皇。沙皇自是郑而重之,沐浴更衣,低首下心,降尊纡贵,洗耳恭听。 格里高利早上才刚与沙皇的表妹行过苟且之事,此时神采奕奕,红光满面,低沉而洪亮的声音高亢道:“启奏陛下,据往日来的军电,troll精灵们已差不多全聚拢在通古斯河流域了。承陛下洪福齐天,灭怪之举,一准儿当在本月末三十日。请陛下拟一道圣旨,令前敌军人们打起精神,须得将怪物悉数引入瓮中,以策万全。”尼古拉二世此时已深信不疑,接口准奏,刻下当着格里高利面,草拟电令,让臣工去拍发。格里高利洋洋自得,陛辞出来,下面那话儿又蠢蠢欲动,屁颠屁颠,迳去妓院寻花问柳,大肆肉战,淫秽之不堪入目,搁过不表。 那边厢伊凡艇长接得沙皇圣旨,凛遵谨行,自不必说的。木炭烧烫的松石,对troll诱惑至深。巨怪自欧亚大陆各处角落,蜂拥而至,麇集而来,或乘夜黑无光之际,强行从地面攻袭围笼,抢夺石头,狼吞虎咽,大快朵颐;或听从大队巨怪,随波逐流,躲在地洞之内,自下而上地偷袭。黑衣会和俄国人百计狙杀,收获颇丰,有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正面屏挡,硬碰硬地血战灭怪。有时让出空营,白天预先埋伏,放怪物舒舒徐徐进瓮,老毛子、中国人合力四面跳出,灯照、火焚,扑杀巨怪。有时则故意让过由外攻入围笼碉堡的巨怪,容它们逃窜至地洞。人们待它们悉入洞窟,再乘机涌上,灯照洞窟之内,洞内怪物一多,促狭起来,巨怪体巨呆笨,不好转侧,转眼成了碎块石头,断送了千年的寿命。 打怪虽顺遂,长此以往,斗智斗勇,却也耗费心神,累乏至极,颇不容易,即令数万人轮班车轮大战,积年累月下来,积劳成疾者不计其数。就使内力强如黑衣会众,不少年老的长老,撑持不住,病死、累死及给怪物打死者,已有二十人上下。加上历年来战死、伤病而逝的,比及张平安夫妇主持神算与金娥成婚之时,在场的黑衣会众已是七零八落,寥寥无几了。列位看官,这里在下略补叙一下,以免唐突。 话说自经了圣彼得堡格里高利强逼金娥这档子事,马媛媛就有心撮合神算与金娥缔婚。她在闲时,将此意告诉了丈夫及一众黑衣会耆宿和七个修罗,众人皆大欢喜,咸热心促成此美,一拍即合。双龙夫妇当仁不让,萨科琴娃找金娥关说,张双龙寻神算暗示。两人青梅竹马,早已暗生情愫,面对格里高利之际,没丁点武艺的神算,竟气得大打出手。金娥芳心可可,早已倾心。其情巩固,任谁也莫想拆开的,一经点破,两小虽有些忸怩,但求之不得之事,高兴还来不及,岂会不愿? 这是平安教主的黑衣会里第三场结亲合卺,大家伙儿选定了吉期,无可铺张,简简单单,穿了红衣裳,吃喝了一顿好的。黑衣会众及俄国官兵,一齐举觞称贺,毫不宥于种族之见,场上是亲如一家,红花白藕,不分轩轾。照旧是随军牧师主婚,张平安夫妇与伊凡等三名艇长面南而坐,忝任男女方之家长,顺顺当当,和和美美,有情人终成眷属。 还属伊凡见过世面,沉稳地称觞祝道:“愿你们两位,从此夫唱妇随,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咱们大伙儿则和衷共济,共创盛举,到时候你们俩还有重任哦!”一些年轻好事之众,嘻嘻哈哈,明知故问:“究竟是何重任?”伊凡仰天大笑,朗声道:“当然是早生贵子喽,遮莫还有甚艰难,是咱们那么多好汉也做不来的呢!哈哈哈哈哈……”这一句话说得神算、金娥难为情得头也抬不起来,引得哄堂爆笑。米哈伊罗斯基也来插科打诨,兴高采烈道:“到时候,生几个哥哥弟弟姐姐妹妹的,咱们沙沙也有小伙伴儿喽,沙沙,外公说得可对吗?”小中华嘴里塞满好吃的,来不及张口说话,只笑眯眯一个劲儿点头,大表赞同。 萨科琴娃在大众的笑声里,轻轻拍打父亲的背脊,帮金娥说话:“啊也,爸爸,你怎的也这般胡闹,金娥妹妹,咱不睬他们,来来来,咱们继续吃喝。大伙儿敞开肚子啊,高高兴兴的,哈哈哈哈。”这晚月白风清,不冷不热,气候怡人,每个人在这虽简陋却风光旖旎的喜庆局面,欢喜之余,心内咸生出一般的心思:“去年今日,同是夏令和煦,但却因人面相隔,苦斗巨怪,未见分晓,诸事繁杂,焦头烂额,唇焦舌敝,与此时此刻之心境相较起来,不啻判若云泥。”苦尽甘来,孰能不呼痛快,孰能不感天谢地。此其六月二十九日纪事。 及至新人送入洞房,大半人还意犹未尽,兀自留在酒席上,劝酒吃菜,猜枚行令,好不快活热闹。霍尔金耶芙娜则避开人群,躲到营外的枞树林子边,看似孤僻古怪,实则是在给众人站岗放哨。萨科琴娃因之多次救过她母女俩的性命,母熊性情虽怪,她倒也很是关心她。婚礼一罢,她就装了满满一大盘子的生肉,捧来给老婆子吃。老婆子见大大的盘子里,鲜血四溢,有鹿肉也有狼肉,肉色鲜美,夜色里也甚是诱人。她淡淡地说了声:“有劳了。”便接过盘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萨科琴娃将一杯斟得满满的热乎乎的鲜血,搁在她手边,顺势坐在她身边,一头笑眯眯看着她吃喝,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闲谈。 “肉还行吧?我已放了些作料在上面,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萨科琴娃厨艺没的说,光看老婆子吃得连舌头也要吞下去,就知自己问了句废话。 霍尔金耶芙娜转眼将满满一盘生肉吃下肚,长叹一口气,说:“很好吃。”萨科琴娃反倒心头一热:“还要不要?我去给你再多拿些来。”老婆子眼光扫向随风摇摆的树林,怔怔地似乎没听到,脸上皱纹,几乎要挤出冰碴子来。她一只手兀自平平端着鲜血淋漓的空盘子,任凭一只绿头苍蝇停在上面,亮翅蹬腿。萨科琴娃见之彷如一下子变成了木头人,登时心感不妙,盯着老婆子精光四射的眼珠瞳孔扩大,不由自主地问:“出了甚事?”老婆子蓦然惊醒,侧头爆吼:“快叫他们都出来,troll来了!快跑,快跑,喊他们!大声喊!”说着,霍尔金耶芙娜身子剧变,一头巨熊扬鬣甩头,咆哮声震天动地,腿脚力气,沛然而生,盘子掉在地上,铿然摔得四分五裂。萨科琴娃跑不及十步,南面草丛里忽地耸起一头张牙舞爪的巨怪,起码有三十米,其体型巨大,方圆极广,一面咆哮,一面朝营区奔来,径直朝军械仓库猛撞。 军械仓库在营区正南,挨近草原,囤积大小军火,连那年来未用的三艘飞艇也储纳其中,乃人们军资重地,视同性命,非同小可。张平安因这军械仓库里多配有各兵种的教练和专家,他便遣常在身边料理庶务的谢灵常到军械库走动,一边替俄国人打打下手、干干活儿,一边潜心讨教诸般奇技淫巧的技术。这日平安教主又如往常一样,放了谢灵大半天假,不叫他来喝酒吃席,倒容他到军械仓库来帮忙,一整天也还没见他回来。此时听说怪物在军械库附近肆虐,便忙遣黑衣会中的急足马快,星速去找人。张平安千叮咛万嘱咐,勒逼那脚下快的会众必须找到人,言辞着急上火,情殷甚切。所幸寻找者才奔出去一盏茶的工夫,半路遇着谢灵,两人总算是太太平平地回来了,张平安接到两人,自是大喜,听谢灵说是活干完回来,恰巧路上遇着黑衣会兄弟来接,云云,虚惊一场,不表。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且说那巨怪身后又陆续窜出来十七、八头巨怪同伴,一拥而上,将整个仓库砸得稀巴烂,非但枪械弹药给糟蹋粉碎,就使那三艘泄了气的飞艇龙骨亦给搅巴得皮破舱毁,蒸汽机和内燃机的鞲鞴零件,四散飞溅,穿破木头石壁,竟飞弹至西片和北片营区,砸穿了数十座营帐。所幸人们或值守围笼,或聚会婚宴,留在自己营帐里的人不多,死伤才不算严重。 与此同时,营区东西北三面,东北、西北、西南、东南,四面八方,troll如蚁蛭附上膻腥,潮水海浪般涌聚而来,非但无孔不入,而且还尽捡紧要的地方捣鬼。指挥室、雷达室、电报房、发电房……山野重炮、机关枪队、工程、电信、救护各队,统统受袭。那些巨怪拆毁房屋营帐,简直就如掰豆腐般容易,偌大的营区,一眨眼的工夫,就给掀了个底朝天。醉醺醺的人们迷迷糊糊,即令听到巨响和呼救声的人,也醉得东倒西歪,找不到门出去。酒席场子登时大乱,人撞人,人掇人,人踩人,绊来倒去,扭缠来去,全是自家人相互摧残。 黑衣会众虽喝得赤脸如酲,却因内力雄厚,一惊即醒,但亦给俄国人乱窜乱撞,一时之间冲不出去,场面一塌糊涂,糜烂难挡。外面怪物攻至这座大营,扯破帐皮,推倒大梁,黑衣会众才得窜出来,捉对儿找怪物厮杀。俄国人再找强光灯之时,人人叫得声苦也!却原来数百支强光灯连同发电机群,已给怪物砸得稀烂,一杆儿也不剩。俄国人冲至库房,跌入铁屑、废墟里,非但找不到杀怪利器,还迎来了一大群聚拢来的troll。老毛子无论高矮胖瘦,统统如蚂蚁般,有的给踩踏致死;有的给巨怪抓起来一扯两断,比一茎嫩草还不堪;有的则给巨怪一口咬死七、八人……天地间顿时变成了炼狱。铺天盖地的巨怪将满地的人群,踩踏得血流成河,尸骸遍野。即令有些军民手边还有些枪火,但乒呤乓啷,打得如隔靴搔痒,破铁碎石的飞弹也好,霰弹也罢,落在巨怪的身上,如同蚊蚋撞铁壁,毫发无损。 第八十三章 怪物群有所为而来,预先似有人替之筹划布置周密,进退先后次序,丝丝入扣,绝无纰漏。从突袭之初,战局一边倒,黑衣会长老、及七大修罗不敢恋战,保着张平安夫妇,躲避怪物。大力修罗见到处死人,都是些相熟的面孔,涂满血污,横死在眼前,实在看不下去,挺身朝一头巨怪冲过去。张平安没有叫住他,谢灵背着他奔行,他手拍谢灵的肩膀,忙下令张双龙和飞天修罗上去相助。黑暗里怪物威力大得惊人,甩手就是山崖崩摧,跺脚就是抖震大地。大力修罗对敌的是一头七米高的小怪,却一时之间,攻不近身。飞天修罗也憋得一肚子气,挨至六弟身侧,高声道:“六弟,哥哥来帮你,咱们把这鬼东西料理了,好给教主开路。”大力修罗虽身临惊天大难,却意气风发,豪气干云地道:“好的很,正该如此!” 两人借月光,一左一右,绕至那怪物肩臂两侧,飞天自背后撤出一柄长剑,大力则早绰一根营帐里给推倒的顶梁铁棒,棒头一晃,径直朝巨怪臂膀戳去。飞天左手捏个剑诀,平推而出,诀指上仰,右手剑朝天不动,正是一招“仙人指路”。内力到处,长剑斗然弯弯弹出,剑尖直刺巨怪的脖子,出招之快,当世所无。原来这招非是直刺,却是先聚内力,然后蓄劲弹出。飞天修罗位列黑衣会十大修罗之亚,足迹遍及大江南北,经验丰富,不亚于大哥云龙修罗。当年他在昆仑山求道,习得昆仑剑法,精益求精,习练多年不缀,堪称天下第一剑,绝非浪得虚名,这剑法却不是张平安所授。今日大难临头,他不知是否能留得性命,此时便将这自己拿手的绝活,拿出来过过瘾头,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气概。 叵耐巨怪皮坚肉厚,剑尖不差分毫,自下而上,刺在怪物喉头,剑身柔韧,弯成了个弧形。飞天忙掣剑,大力的铁棒正巧此时打在怪物臂膀上,力大招沉,偌大的怪物也抵受不住,身子微微晃动,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怪物正要反击,双龙修罗亦巧然冲来,双掌一合,内力流转,双目精光大闪,爆吼一声,“火龙吐珠”,蓝色火球打出。巨怪给大力抵住,它脑子鲁钝,瞬息间并没想到后退避开,反而给僵在顶拒铁棒的绊缠局里,躲闪不及。火球烧着其头面,瞬即熊的一涨,将整个碌碡大的头颅,吞噬了下去,熊熊三昧蓝火,将巨怪烧得哇哇怪叫,七米巨躯眨眼爆炸,血肉横飞。 三人避开爆炸冲击波的碰撞,血肉阵雨里翻起身子,相视大笑,豪气冲天,直薄斗牛。三人相互配合,分进合击,剑刺棒打火烧,不消一炷香,就杀了六头或大或小的troll。由之在黑衣会众面前,冲开一条血路,张平安拉着马媛媛的手,马媛媛牵着萨科琴娃的手,由十几人簇拥着,紧跟在三人之后突围。张平安高声问:“神算他两小的,在哪里呐?”媛媛应道:“我已让他俩躲在地洞里了,还让东龙和恩伯陪着他俩,想来没甚大碍,等风头过了,他们自会出来的,放心吧,眼前咱们得脱险才行哩!”人群跑着跑着,忽地惊呼起来,张平安循声一瞧,吓得手心脚底生汗。但见山一样大的猛犸巨象,如火车般,隆隆朝他们这头撞来,沿途给它撞上的俄国人,无一幸免,悉数死于非命,且死无完尸。 丑面认得就是象人,忙高声道:“那是象人,大伙儿并肩子上,先干掉它,替老八报仇呐!”此时此刻,一行人只能进不能退,丑面脑子转得飞快,想出了这一举两得的妙法。众人背水一战,一拥而上,将巨象围拢在垓心。飞天冲在最前,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也不打话,伸指在剑身上一弹,剑声嗡嗡,犹若龙吟,长剑颤处,前后左右,瞬息之间,攻出了四四一十六招。张平安不禁喝一声彩,叫一声好,赞赏飞天这“迅雷剑”施展得妙到巅毫。其快逾电,巨象笨重,一招也没让过,但剑刺创口后拔出,随拔怪物的创口随愈,十六剑刺罢,那怪物依旧毫发无损。 飞天快击无功,使发了性子,斗然间大喝一声,寒光闪动,挺剑竖斩象鼻。巨象头一侧,象牙森森,如戟叉横挡架隔,铮的一声,随着电火花一闪,利剑与象牙相咬,轻轻巧巧遮拦住了长剑雷霆一击。巨象一不做二不休,巨牙隔开利剑的瞬间,它整个身子往前一挺,一股千斤威猛无俦的大力,将飞天整个身子撞飞起来。飞天修罗登时口喷鲜血溅地五尺长的血迹,人如断线纸鸢,跌入丛林里,嚓啦噗噜,滚得没了影子,眼看是吃不消分量,内脏悉裂,喷血而亡了。 巨象这般一撞,空门大开,全身登时笼罩在十来名绝顶高手的杀招之下,或拳打足踢、或肘撞掌劈、或棒砸刀割、或枪射爪挠……黑衣会众人人武艺通神,报仇心切,怒火填膺,人人激发十二成真力,一瞬间就将偌大的巨象大卸八块,斩剁粉碎。霎时分尸,双龙修罗鼓足真力,双掌放出熊熊巨焰,将大象高三丈、大数十围的躯体,一股脑儿,吞没在火海里,火势烈烈,威猛至极。火焰猛烈燃烧的毕剥之声,竟然盖过了周匝惊天骇浪般的嘈杂声,火头越旺越蓝,青郁郁转而靛惨惨,炙烤得人们的须发受热而卷曲生烟发焦。 张平安热得口干舌燥,遍身大汗,谢灵热得无力,将平安教主放下地来,呼呼喘气得重,汗出如浆,挥汗如雨,衣服袖子都能拧得出水来。他用云南土话,连声叫:“吃不消!吃不消,乖乖不得了,双龙修罗的三昧真火好厉害!”。至后火势之烈,将地上花草,左近树木枯枝残叶,统统点燃,风乘火势,火助风威,就是祝融降世,全力施为,引出的火头,也不过如此旺盛。媛媛更是给蒸得眼前金星乱冒,头脑中嗡嗡作声,撑持不住,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昏厥过去。谢灵忙隔着衣服抱住主母,轻轻地将之放倒在地上高阜之处。 大伙儿武功再高,也抵受不住,护着教主夫妇,往林密山深水冷处逃去。火势愈张,左近的troll,见之光芒耀目,有如直面阳光,轰然爆炸者,倏然钙化者,比比皆是,场面血腥凄厉恐怖,蔑以复加矣! 烧死象人的大火,越滋越旺,不消多时,蔓延数里,草木易燃,万物卷入蓝涛巨焰,无一幸免。没给烧着的巨怪纷纷往外乱窜,但凡看一看火光、照一照面目的troll,任你巨如山岳还是凶悍绝伦,全都立地灭亡。双龙修罗彷如在地上种下了一颗太阳,光照黑暗,威势煊赫,变起仓促,巨怪焉能不夹尾狂遁?张平安见之亦自叹不如,教他如何不神摇意夺?想他打小就紧随自己左右,于双龙神功,耳濡目染,亲炙最多,致有此成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诚不我欺。如此大火,悉出内家真气所聚,双龙修罗自己因内力损耗过巨,有些目眩神弛,赶忙跏趺盘膝,运气丹田,大周天搬运,恢复神元。 张双龙逆运真气通三关,使一股暖烘烘的真气,从丹田向镇锁任、督、冲三脉的“阴矫库”流注,折而走向尾闾关,然后分两支上行,经腰脊第十四椎两旁的“辘轳关”,上行经背、肩、颈而至“玉枕关”。然后真气向上越过头顶的“百会穴”,分五路上行,与全身气脉大会于“膻中穴”,再分主从两支,还合于丹田,入窍归元。恁般循环一周,身子便如灌甘露,丹田里的真气有似香烟缭绕,悠游自在,散而行复聚合成“氤氲紫气”。这氤氲紫气便是三昧真火的根基内息之气,小则自行化除丹田寒毒,大则如火龙神功,火化天下。各派内功的道理无多分别,练法截然不同,收效自是天差地别,以威力而论,火龙神功,可算得天下第一,举世无双。 言归正传,火龙神功聚气之快,亦属当世无二,大周天之气游走一遍,精力恢复如初,双龙修罗倏地跳起来。此处左近巨怪逃散,他回头入林再找危乎殆哉的飞天修罗,但见之身陷残叶之间,满身潠血,一动不动。双龙登时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退后了一步,心甚恐惧,怕二哥就此丧命,一时之间,不敢靠近,捱了半晌,不见动静,方才凑上去,伸手指探其鼻息,却已然心停气绝多时了。双龙悲从中来,捶胸顿足,扑在尸身上大哭,眼泪、鼻涕流了飞天一脸。黑衣会众闻声入林,见飞天给活活撞死,筋脉尽断,死相凄惨,无不痛哭流涕,哭天抹泪,哀声震地。张平安睹景生情,不啻是老来丧子之痛,嚎啕得几乎被过气儿去。林子外厮杀号呼惨叫凄厉,有如人间地狱,众人悲痛欲绝,怔忡不定,悉数成了锯了嘴的葫芦,没人说得出话来。 正举哀的当口,忽闻东面巨响如滚雷阵阵,又传来此起彼伏的喧嚷声、惊恐声、惨嚎呻吟之声,丑面修罗放心不下,足下倏动,健步如飞,穿林而出,朝吵嚷之处探察。转眼回来,向教主禀告道:“教主,祸事了,来了个更大的,已将围笼堡垒撑破。俄国人死伤枕籍,眼看是再难抵挡,我等是上去阻挡,还是如何区处,请教主示下。”张平安等人惕然心惊,逞口道:“围笼之广,非同小可,撑破堡垒的一共有几头怪物?”丑面语声发颤道:“十足十的一头,那厮之大,简直比当年老铁山的那头还要大了一倍!你们看呐,这边就看得分明,它朝咱们这边过来啦!”透过林子缝隙,众人果然已看到一个比山还大的古怪巨人,隐约地在黑夜天空里转折,头顶摩天,却似不再移动了。张平安情绪已自宁定,令道:“飞天的遗体咱们带走,大伙儿跟我出去会会那厮,到底有何神通。” 此言一出,非但怯意尽消,反倒令大伙儿胆气一壮,大力修罗化悲痛为力量,当先大步流星,步出林子。黑衣会众所处之地,已成火海,众人簇拥着没武功的人们,跟着出了林子,绕开火丛,攀至一处高崖。 第八十四章 但见围笼已塌,碎石烂砾的废墟之间,是给巨怪撑大的地洞。废墟前的巨怪,高逾五千米,方圆百里有余,体型闷憨,面目丑陋,长毛毵毵,毛上还兀自在窸窸窣窣往下掉碎石子和污秽的黑泥巴,果然比当年辽东老铁山遇到过的老怪看似还大了一圈。那厮在怪群里行相颇有颐指气使之意态,想来是众怪之魁。它立于一座小山丘之侧,山丘顶上,竟然端坐着一人。张平安定睛一看,恍然大悟,那人正是曾毒钉射过自己的洞窟老叟。暌隔有年,老东西又见苍老,须发尽白,一只打瞎了的眼睛,也已干瘪,深陷的眼窝,就是平安站在老远,也看得宛然清楚。 老东西并未看到平安一伙儿,正自低头俯瞰山丘之下,平安循着他目光往下一瞧,登时心头一紧,火光之中,照耀得分明。但见一头十米巨熊正与一头黄毛短尾的大狮子撕咬狠斗,那狮子身大如牯牛,正是害死无敌修罗的元凶。黑熊毛色尽墨,看不出如何重创,然则狮子满身伤痕,大大小小,没有一百处,也不下数十处之多,血从伤口渗出,染得狮子象一只烂番茄,而狮子恃勇斗狠,扭打之间,攻防抵拒,功夫与巨熊相埒,凶悍气势也是不相伯仲。巨熊身下周匝一滩滩尽是血泊,可见巨熊亦已伤痕累累,苦苦撑持,眼见得力有不逮。 那troll首领身高望得远,已发见黑衣会众上了高埠。它仰天长啸,声动九霄,天地变色,土壤颤栗,巨怪指手画脚,立时有数以千计的巨怪,朝平安脚下涌来。所幸火势凶猛,巨怪朝高崖窜了数番,畏惧光亮,不敢再进,将山崖包围起来,远远地张牙舞爪,嘘声恫吓,却不敢越雷池一步。那老头听得怪物惊动,早已看到夹对过的山崖上,仇人聚拢一处。他拿出一个大喇叭,朝平安这边喊话:“尔等投降吧,咱们自三更一刻发动攻击,此刻五更已过,你们看看,除了你那山头,这底下你们还有活人么?你们能对付troll的灯具,早给咱们毁啦,列哈哈哈哈……老子略施小计,你们就难以应付,立马大败亏输,可真对得起我老人家呐,哈哈哈哈……” 老东西坐于不败之地,冷嘲热讽,气得黑衣会众面皮焦黄,大伙儿都想塞住耳朵不听,可老东西桀桀嘶哑难听的嗓音,却硬是钻进人们的耳朵里:“这位是troll的首领咕噜噜,老夫是他的军师,你们看看它手上的是谁?”言下,老头朝巨怪呜哩哇啦怪叫一番,似乎是怪物之间通用的语言,怪物闻言朝黑衣会摊开巨如一片草原的手掌,五指箕张。但见掌心里有一个人形,嵌在其肉里,彷如原本就是生在怪物掌心的一样。黑无常高呼道:“他妈的,你个狗东西,你们那边儿乌七麻黑的,鬼才看得见,你们他妈的葫芦里卖的啥药,弄甚玄虚,须骗不得老子!” 巨怪性子本平淡冲和,又听不懂人话,气定神闲,端凝如山,它活了垂万年,全当人类是些跳蚤、蚂蚁,死不足惜,浑不萦怀。见山头上许多小人儿,跳来蹦去,煞是好玩,想要抓他们玩耍,无如烈焰刺目,它眼睛睁不开,更不敢挨近,面上忽而憨然一派天真,忽而摇头晃脑,忽而愁眉不展,阴晴不定,不啻是个呆傻白痴之尤。张平安灵台清明,且心思聪敏,一看心下就明白了,高声道:“老东西,我们扞卫自己的家园,替人世除妖,生死由天。既已杀了无数怪物,成固欣然,败亦可喜。而你则应了句老话,叫‘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troll脑似顽石,泥古不化,绝难开窍,你无端端玩弄它们这些呆蠢的大块头,一旦它们反噬起来,你小命岂能保全?” 老头子耳力奇佳,仰天打个哈哈,说道:“你这人果然见事甚明,不愧群龙为首,好眼力。这些蠢货别无用场,打起架来,倒是行家里手,只须有人脑助其一臂之力,点拨一下,这世界还不是囊中之物么。这天下会它们语言的,也就老夫一人,舍我其谁?我不用之,谁能用之?留它们在天地间虚度千万年光阴,岂不是暴殄天物?老子是替天行道,待我统治了全球,你们就知道老夫的良苦用心啦!” 平安已自猜到了一二成,听老头说来却不料他年纪一大把,野心却无餍,夜郎自大,大言炎炎,说得平安不禁噗嗤笑起来,无奈地摇头道:“痴人说梦话,侵吞全球,那是谈何容易?我本鄙薄你为人,倒还敬你是个枭雄。你既说出这话,不过是个徒托空言的牛皮鬼,我焉能不看扁了你?若然这世界仅靠这些见光即亡的妖魔就能降伏,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真正是无稽之谈!” 老头子听他揶揄自己,腾的跳起来,气得双脚乱跳,大叫道:“你们的头领在咕噜噜手上,你们装蒜也无济于事,要他活命,你们就只有甘附吾之骥尾!”平安针锋相对,指天哂道:“你再延延捱捱,天就要亮啦,到时候你的这些宝贝杀人利器,就要灰飞烟灭喽!哈哈哈哈……”老头子人品猥葸,心量最是褊狭,一对灰眼睛瞪得溜圆,气鼓鼓地罚誓赌咒道:“今日日出之前咱们倘使拾掇不下你们这些宵小,老子就让这些呆头巨人死在阳光里!”平安心头一喜,即令老东西不信守然诺,激将法亦已成了五、六分,遂接着奚落道:“啊哟,你的宝贝毁了,吞食天下的美梦岂不要泡汤?” 老头也属心狠手辣,似已打定主意,就不再理会平安的冷嘲热讽,朝巨怪施了几句号令。怪物们本盯着山头耀武扬威,听了号令,纷纷调头,将霍尔金耶芙娜包围了起来。丑面修罗洞烛战局,知老头子要下狠手,忙向平安道:“教主,点子要抽空子!”张平安也是解人儿,一听老三说黑衣会的唇典,已心领神会,知其惑敌之意,便指着老头道:“剖柴!”这一句就是“杀了他!”的意思。此令一下,张双龙朝教主抱拳,凛然道:“教主,就让属下去宰了那厮!”平安知他武艺顶儿尖儿,颔首道:“甚好,诸多小心!” 双龙捏一捏妻子的手,萨科琴娃与之心意相通,虽知丈夫去冒险,但此时此刻,何处无险阻?她朝丈夫深情地点头,目送丈夫身如大鹏,飞窜向对面的山头。她心已无惧意,将儿子抱紧在怀,坚信丈夫必得凯旋。双龙既出,黑无常和鹰爪、伏虎、神龙四大长老也尾随而上相助。五人身尚在半空,那咕噜噜右掌摊开不动,左臂如轮,扫将过来。五人各自在空中施展高妙轻功,散开趋避,赛如沙鸥翔集,转眼又相互援应,朝咕噜噜左右包抄上去。 平安一俟他们交上了手,万众注目,便悄令云龙、玉面、大力三大修罗和罗汉长老等六名一等一武艺的长老,十人倾全力扑救霍尔金耶芙娜。母熊人跟狮人魔功相当,打了个平手,纠缠已久,各自精疲力尽,苦苦撑持,只赖野性本能撕咬,岂能再挡巨怪之袭。巨怪一攻上来,母熊登落下风,狮子瞅准机会,血盆巨吻一张,嗷呜一口,就将母熊一条前腿咬扯了下来,鲜血狂飙。母熊惨嚎一声,给背后一头比它大了一倍的troll一巴掌扫得在地上连滚五圈,再磨地横划出一丈远。母熊滚至一只三头怪物脚边,怪物正要抬腿踩踏,母熊已力尽神疲,再难躲避。性命悬丝之际,大力修罗赶到,铁棒横隔,拦在怪物脚底板上,大吼一声,竟将怪物掀翻倒地,震得山岳晃动,泥尘草木横飞四溅,黑暗里更增惊怖之意。 霍尔金耶芙娜与黑衣会教主结下梁子的芥蒂,经这多时日,旦夕相处,早便前愆冰释,此刻母熊见自己性命又是黑衣会所救,实是有些感激。不料稍一愣神,斜刺里一头十米怪物横冲直撞而来,眼看就要踏熊体而过。正在危殆之前,一个身穿俄国军服,背上系着个长大包袱,光头浓眉的汉子,面目俊秀,丰瞻华美,眼角略有几条鱼尾纹,皮肤却还白净饱满,跑上来背抵怪物侧肋,足根不动,足尖左磨,身子随之右转,成右引左箭步,内力到处,竟卸开怪物冲势。怪物脚步路线一偏,母熊乘势一滚,终于避开了踩踏之厄。再看那光头跟着左掌握拳护腰,右掌切击而出,将一招“右穿花手”使全,右掌嘭的打在怪物肋部,听声识辨,内力雄强。但是怪物体巨,竟恍如石沉大海,一无反应。 光头正是黑衣会罗汉长老,乃少林寺方丈的师弟,当年凭一对铁拳,威震黄土高原,人送诨名“神拳罗汉”,天下驰名。当年张黑龙平新疆俄国匪患那时,罗汉投奔的黑衣会,由平头会众,积功至长老。他武艺超群,一手纯正的少林功夫,中原徒众千千万万,若非国难,在平时和平年月,他要做开山立宗的大师,也是顺理成章,一蹴而就的。且说他不容怪物反击,“拗步拉弓”、“丹凤朝阳”、“二郎担山”,一口气连施三招,无垂不收,无往不复,法度之严,劲力之强,实已达少林第一之境界。无如巨怪身比石坚,中了四招,不痛不痒,甩臂一抡,就要人命。危急之中,罗汉身腰左转成寒鸡势,双掌举过额角,左手虎口与右手虎口遥遥相对,正是少林拳中一招“双圈手”,凝重如山,敌招不解自解。 巨怪如椎巨手临头,罗汉又使一招“偏花七星”,双切掌推出,眼看犹如蚍蜉撼树。只听得砰的一声,罗汉原来意在借怪物手臂之甩力,窜上空中,彷如鹞子穿云,疾若星丸地翱翔。上纵之速,借力打力,比罗汉本身所能,更快了数倍,眨眼窜至巨怪肩头。巨怪呆笨,转头盯着他看,两人鼻子对鼻子眼贴眼,如此一来,身子纤小的罗汉就占了便宜,鼓动内息,全力施展出少林绝学“神掌八打”。双掌如一对巨斧劈出,劲力之猛,非同小可,崩的一下,将巨怪的鼻梁硬生生打断了。怪物痛得嗷嗷惨叫,声震得山林簌簌发抖,而罗汉则落下地,渊渟岳峙,负手站立,清刚峭拔,不减大家风度。 第八十五章 怪物捂着脸滚在尘埃里,母熊见机不可失,扑上去疯狂撕咬,将怪物连肩带头,一并扯下来。既杀死怪物,母熊摇摇晃晃拖着失去一臂的伤残之身站起来,再回头找狮子。但见那狮子蹲在身侧一小丘上,正津津有味地吃着她母熊人的左前腿。母熊唬唬闷哼,双目血红,如欲喷火,瞅着狮子俯头下口之际,咆哮一声,裹着巨大的腥气窜向狮子同时,她亦飞扑而上,竟比自己吐出来的怒气还快。罗汉怕她少了一臂吃亏,尾随而上接应。 狮人贪吃,不顾头也不顾尾,大嚼熊掌,不料母熊来得太快,风声猎猎,来不及闪避,狮子的半个脑袋给母熊咬住。利齿如钉,登时扎入狮子的皮肉里,疼得它松口丢下熊掌,甩爪反撩熊人的胸脯。母熊奶大,半个**给狮子抓了下来,疼得不行,呜呜哀嚎,眼看就要给狮子掀翻坠地。斜刺里罗汉窜至,从背后包袱里掣出一杆方便铲,呜的一声锐响,当头砸向狮怪。狮子给熊人压住,躲闪不及,方便铲来势极猛,将铜筋铁骨的狮子肩头豁开一个大口子。不等它伤口自行愈合,罗汉达摩疯魔铲法使出,七七四十九铲,比甩一铲还快,悉数斩在狮子的头颈上,硬生生将之颈骨斩断。 狮子当场一瞑无视,身子恢复成精光赤裸的人形,母熊兀自死死抱着狮人的头颅,乱啃乱咬,直至将其头上皮肉吃光,余下赤血淋淋的一个骷髅头,方才罢手。罗汉疯魔铲拼尽全力,此时呼呼牛喘,几乎要摔倒,母熊将给狮子咬烂的断臂,接回腋下,转眼奇迹,那断臂竟然又愈合回去,恢复如初。母熊伸爪抬臂,运使断臂灵活,彷如从未断折过一般。罗汉嘶声呵呵笑起来,朝母熊竖起大拇指,连道:“佩服,佩服!”母熊适才见其抡动铁铲,快得惊人,也料他此时精疲神乏,身子负荷过巨,已抵受不住,便一把揽他入臂,跑去替鹰爪长老解围。 鹰爪、神龙、伏虎三长老围着一头三十米的巨怪,久久拾掇不下,而他们又给六、七头怪物,或大或小,团团围拢在垓心,既难以取胜,又无余裕突围。鹰爪长老空手如铁,回护遮拦敌招,神龙长老抡动一杆一丈长的大斧子,伏虎长老手持狼牙棒,两人咸系长大兵刃,分自使开野战八方式,远砸近揽,只出攻招,不须防御。三人消长配合,天衣无缝,悍勇凶猛,不输于巨怪。熊人和罗汉一来,战局顿时改观,母熊猛恶,一上来就咬死一个troll,罗汉逼退一头七米的怪物,与三大长老汇合。两下里合兵一处,鼓勇从那怪物退开的空隙跳出包围圈。甫出陷阱,四人斧、棒、铲、爪齐施,顷刻将那相对较小的怪物打得稀烂。边上一怪似是那小怪的亲人,痛号发癫,朝四人撞来。母熊顶着一只长了四个头的怪物,正巧也横撞过来,正挡着去路,将那气急败坏的怪物也一并撞倒地上,滚作一团。 四个黑衣会岂会放过此良机,上去一顿猛击,将两头troll斩、砸成齑粉。其后三十米怪又扑来,四人连母熊气力都已不济,只得往林密山高处逃遁。巨怪撵裹上来,林木、灌木给其巨伟的身躯奔驰之际,撞扯得东折西歪。有许多高大的桦树、枞树、杉树,给连根拔起,砸地生烟,搅得乾坤也要颠倒。黑无常和云龙、玉面、大力四人正在对付一头十米高的怪物,眼看得手,却不料罗汉五人撞来,引来了三十米怪,反而冲散了黑衣会的包围。那头十米怪因而得脱困厄,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竟成了三十米怪的臂助,协力共撵将上来。黑衣会人数虽众,但怪物体大,彷如一座山压下来,其势凛冽,九人不敢正撄其锋,只得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老头子在高处,一览无遗,见怪物得势,黑衣会狼狈逃窜的模样,彷如是在看一出喜剧,拍手拍脚,笑得肚子也疼了,差点没从高崖上滚下来。他再看另一头,张双龙独挑咕噜噜,虽未落败,但也只能靠轻功躲避巨人的攻击,绝难取胜。原来先时四位长老本欲相助双龙,但给旁的小怪拦截了去,因此双龙落单。所幸双龙武艺精深,身裹耀目的火焰,怪物甚是忌惮,因此屡屡在千钧一发之间,险中求生。虽是至危的一幕幕,大伙儿看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但张平安也不禁暗自替自己的养子感到骄傲和自豪。 萨科琴娃父女吓得面色惨白,小中华更是每每捂脸不敢再看。张双龙也知已臻生死存亡关头,内力激发到巅峰,身法乔矫若龙,神游太虚,浑身裹着炎炎蓝火,彷如一条蓝色的火龙,盘绕在巨怪身周。一颗颗刺目的火球,打在咕噜噜身上,非焦即烂,痛得它不停地惨嚎,巨声震得张平安所立的山头亦欲倾覆。腥风卷着嚎叫,掀起的气浪,比海涛还猛烈。双龙此刻体内已至神仙羽化的境界,丹田中暖烘烘的、活泼泼的真气流动,扩散到四肢百骸,竟半点也感觉不到自身重量,甚且连发了十八个灼热的火球,竟自并不感到累乏,内息如汪洋大海,源源不断,简直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之势。怪物虽凶猛,哀嚎闪避火球之时,显得有些可怜,而瞬息万变的空中交战,全凭一股锐气,平安虽心有恻隐,却也知跳荡激斗之间绝无法容让。 此情此景,彷如一个神仙将巨人驯服,但巨人不会说话,宛如聋哑,任凭仙人打得它痛苦不堪,它也无法求饶。张中华偷眼想看看父亲安危,却将巨怪的窘相,尽收眼底。他因自幼生长在父母和一众大高手的慈爱卵翼之下,饱浸爱意,自是宅心仁善,人小心大,心头一个声音不由自主地从心里转至喉头舌尖,大声叫道:“爸爸,爸爸,饶了它吧,它打不过你,好可怜呐!”话音未落,双龙又是一颗硕大的炽热火球,打在巨怪腰间“至室穴”方位,触肉生烟,一烧即焦臭溃烂,疼得怪物折腰俯身护痛,几乎就是在作势下蹲了。双龙耳畔隐约听到儿子求情,心念一动,乘怪物俯身疏忽,他半空里回环一折,如子弹般窜至怪物摊开姿势不变的左手掌上,将那个俘虏挖出来,连血带肉,抱起来就跑。奔了五十步,才跳出巨如平原的手掌,张双龙负着那人,御风登云,轻盈翩逸,踩踏山峰巉岩,态拟神仙凌波步虚,飞回平安身旁,算是饶过巨怪一回。 众人接得那俘虏,抹开血污,认出正是伊凡艇长,其四肢的骨骼已给怪物捏得粉碎,软塌塌如四根绢匹挂在身上。咕噜噜停手之后并不敢追来,大火越烧越旺,如山似壁,形成了天然的屏障,保护那些身无武功的幸存者。脱出死亡的俄国人,也渐渐聚拢到这片给大火包裹的山岩之间,人数渐众。众目睽睽之下,咕噜噜痛苦地一屁股坐到地上,斜倚在老头子站脚的高崖,左手肘刚好齐着垫在崖顶。它顺势低首伸出长长的舌头,在烧伤的创口上,来回舔舐,一面添一面呜呜发出低沉的痛吟。 老头子朝咕噜噜手上啐了一口,大呼小叫,指手画脚,似乎是在给怪物下命令,语声急促,至后声嘶力竭,怪物却无动于衷,装聋作哑。这边厢平安松了口气,俯视山下,火光掩映,冷不防觑见罗汉长老眇着右眼,一线血丝从眼皮眼睑之间淌下来,十几个黑衣会跟他一起拼命狂奔。黑衣会身后一大群如山的怪物东追西撵,人们给追得只顾鼠窜。再看其他黑衣会里,人人挂彩,黑无常更是失去了一臂,一头跑一头在身后撒开道道血雾,看得平安教主发毛,心疼之极。他忙招呼众人看,又急令双龙再下山接应。双龙略一拱手,一声“恪遵教主法旨!”甩在身后风中,人影已在半山腰。 火龙神功与世上武功大相径庭,内力越使越充沛,他才刚与咕噜噜大战,未曾少歇,再下山来时,功力似已增强十倍。蓝焰赤炎交织,推掌就是斗大火球,如开山大炮,刷刷刷刷,打着怪物头面,怪物爆炸、钙化;打着怪物身子,烧焦炸烂。一阵连珠火球打去,比哈气凯斯机关炮还声势如涛,将不计其数的troll打得东倒西歪。前面的倒下,又绊倒后面的,火球炸开的火花及延烧起来的大火,令群怪此爆彼硬,滚跌做一团。 远眺养子神威无敌,张平安忽地想起双龙神功内功心法总诀曰:“天下海为水之宗,无休无止永不盈,气练丹田涓滴水,导气逆练汇百川,砂石纤木铸大山。”正因平日呼吸亦在自行练功,双龙神功练成之后,体内彷如大海,而这海水每天八万陆仟四百秒,无时无刻不在汇聚涨大。平常内家练法,奇经八脉犹如湖海,司蓄藏积贮,十二经常脉犹如江河,川流不息。而双龙神功则将五脏六腑加心包这一十二经常脉亦储蓄日积月累的内力真气。由之,年岁越迩,功力越厚,越到老来,五脏六腑也越发青春活泛,真气使用起来,往往是如浪叠浪头,用之不竭。 说来话长,其实众人逃上山来,快如一蹴而至。既悉数上得山来,火势炎熇,怪物们怕光,不敢欺近,或渐次围拢至咕噜噜身周,或渐次跑到残破的围笼,自废墟堆里捡拾散落的石头来吃。怪物既众,远远看来,触目惊心,兼之其吃相彷如久饿空腹之乞丐,有如酒徒见佳酿、老饕闻肉香,一面拼命狂吃,发出隆隆猪哼之声;一面还相互争抢打斗,而一旦打起来,又是摧林崩山,看得人发毛、听得人寒颤。 张平安不由自主捏紧妻子的手,自言自语:“乖乖不得了,天地间生出这帮怪物恁般能吃,土地早晚要给他们吃光!媛媛,有它们就没咱们,就算是搭上性命,我也要将之斩尽杀绝,不斩草除根,愧对天下苍生!”媛媛手心感应到丈夫的热量,心头暖烘烘的,再不害怕,看着丈夫坚定的眼神,她觉得丈夫的身影好高大、好伟岸。 人众苦战之间,俄国炮队迤逦布阵完毕,脱去炮衣的钢铁大炮摆阵于相距巨笼五百里远处,黑夜里还是能借夜光看清大炮青光瓦亮的炮管傲然直指天空。张平安听到炮兵放信号弹的枪声,见一颗瓦亮的光弹在空中爆开,绽出一只双头鹰的图形。他心下大喜,对妻子说了句:“太好了,妙极!老毛子的炮队布阵已毕,咱们有火力支援啦!”言下,平安令身边轻功高手谢灵背自己去炮兵队。谢灵令出谨遵,稳稳地将平安负于背上,轻功提纵术使发,内劲如一片气云,将他俩身子托起,飞翔空天,朝炮队阵地蹿去。 媛媛抹抹香汗,望着丈夫远去的身影,心下暗自觉得这是最后一次看到他如大鹰般潇洒在空中了似的,崇敬之心里竟有一丝凄苦的惆怅。形如废人的张平安冷不丁来这般不躐等而进的一出儿,她本底子心里想阻拦,但念及丈夫向来说一不二,干事精明,有法有度,不须自己费神,积习养易,一时也开不了阻拦之口。 第八十六章 再说那边厢,老鬼黝黑的脸上满是像用铣刀刻出的皱纹,长期风吹日晒,面色发红,一脸酒酡红。他犹如打了鸡血,赌天发咒,不停地命令咕噜噜重拾凶心参战。巨怪首领毕竟单纯,抵不住老鬼的魔咒,才因人们善意相饶而露出的一丝温和,像弹破窗户纸般,随老鬼的毒咒,一弹而灭。 咕噜噜傲视苍穹,怒目横眉,两只黑洞洞的鼻孔内呼噜噜发出山响,震得人心揪肠。媛媛为异响所引,举目相望,忽尔巨响之中,传出咝咝嘘嘘的爆响,晃眼之间,两只山洞大的鼻孔之中各同时钻出一只蛇头! 蛇头由吻及额,愈出愈显硕大无朋。整个蛇头大过远古时代霸王恐龙的头,两只巨颅“波”的出穴,后首蛇身粗逾火车,长大似无休无止,看得媛媛张口结舌,下颚合不拢来。双蛇一般的粗一样的长,一色的白鳞如银,黑夜里火光之下,看得尤为扎眼。蛇皮粼粼,蛇身上隐约可见东一块西一块,全布满绿色的黏液,想是咕噜噜鼻中的秽物,远远望去,仿佛两条天大的白质绿章毒蛇。 底下看见者众,大伙儿一议论,咋舌之余,俱猜这蛇与咕噜噜一样成精,灵犀相通,因尔互为表里,生长在咕噜噜体内,随时出来,助咕噜噜伤人,极不好对付! 双蛇血盆巨口中红色的蛇信一吐一吐,伸伸缩缩,哧溜有声,随蛇信伸缩,一阵阵毒物氤氲在蛇头四周空气中,须臾积得又浓又厚,即使在黑夜里,也能看得到,其毒可想而知,非同小可。双蛇蟠于咕噜噜双臂,竖起脖子,霸王龙头朝地望下,昂首弓身,作势欲扑。见者股栗,惴惴不安。两造虎视眈眈,凶险一触即发。 突闻远处炮响,呼啸之声破空,黑衣会众目睽睽,俱见两枚炮弹如星丸疾走,迳奔双蛇而去。炮弹后曳火团,火团烧出的黑烟赛如两条黑龙,怒薄怪蛇。诸修罗、会众、俄国人站得高看得远,遥见炮队官兵忙于填弹,箱开人跑,弹如流水价,钻入炮膛。上膛、合盖儿;摇炮校准,拉绳撞针;火药爆发,炮弹被爆炸力推过炮管,为一团火云捧出炮口。群炮轰然连发,不上半秒,四颗炮弹几乎撵上了前两发,看似一齐打在双蛇的额头、侧颚、吻缘;咕噜噜的巨脸上也中了一弹。一条巨蛇的蛇信齐巧被炮弹打中,从中一断为二,血喷漫天,若撒豪雨。大蛇痛嗥之声,震天动地,偌大的蛇躯若泥中的蚯蚓,在咕噜噜的巨臂弯里,扭曲、抽搐、打滚,巨大的蛇身犹如一条巨大的鞭子,抽打得咕噜噜身上的树木如稻草般摧折,声势惊人,天崩地裂。 被炸断的蛇信叉尖卷裹着浓浓的黑烟和火苗子,自高空堕下。咕噜噜身高插天入云,那给炸断的蛇信飞在高空,人仰望高处已觉它如山梁、桥墩一般巨大,遑论炸断的蛇身,更是大如山体,纷纷急坠直下,地上众人纷纷躲避。挟着如天降陨石的声势,蛇信、蛇身轰然砸地,打出许多老大的坑,撞得泥石纷飞,烟雾飞腾,弥漫得呛人。蛇信落地之后兀自扭曲、抽缠、翻腾,抽打着地面。临近的俄国人觑得真切,蛇信后端近断口处粗若葡萄酒桶,两条叉尖缠来绕去,仿佛依然还有无限的生命力似的不肯遽停。那如许多掉下来的陨石般沉重巨大的蛇身段,也如蛇信一样抽缠,咣咣地鞭打地面,似乎恨不得非再重新接回原来的身体上去不可。 在人们瞧来,但觉眼前尘埃中、陷坑内,数十截火车车厢在诡异地扭动、凄惨地挣扎,粼粼的鳞甲身子彷如正用肢体的姿态,向天伸冤:“王母蛇天赋异秉,白白给人类创造的凶器炸死,安有不冤之理?” 张平安此时已在炮队之内,挑了最大的一门重炮,用俄语请炮兵填弹后,由谢灵摇炮管校准,平安亲自拉绳,朝巨蛇连发了七炮。边上填弹的俄兵见谢灵转动摇轮时不顾校准刻度表,只顾瞎摇,本当他是瞎瞄瞎打,心下略有轻视之意,但忙乱之中,也无及说破。孰知炮弹飞去,炸得两条巨蛇一齐断折。开花弹将蛇体炸得连肉带骨齐颈炸得断开,炸断的白色筋腱从体腔断口露出来,血如大雾,随爆炸气浪化为水汽,染红了咕噜噜全身。 张平安全神贯注,一眼不瞬不睒,遥见自己发的炮弹命中巨蛇,喜从天降,哈哈欢乐地唱:“黑衣会中有一榭(谢),百二雄关不当楚;轻功如燕神炮手,羞煞哥舒两万五;不图名来金粪土,没没无闻军中当小卒;无事休唤他的名,危难赖他保老命,此人只应天上有,胜却雄兵无数,雄兵无数!” 列位已知,谢灵是黑衣会云南省西双版纳坛主的外甥,不通汉文,平日少言寡语,说话也没人听得懂。他生于安南,打小与法国人相熟,有个法国炮兵军官认他为义子,教会了他操炮之术,精于此道。他因系与洋人关系不凡,云南黑衣会众目之为异数邪祟,坛主无法,求计于教主。平安见了孩子,心甚爱之,当着会众千千万,收他为义子,并悉心教会他一套轻功。但因他从小受洋人影响,不愿杀害洋人,见到白种人特别亲热,张平安便从不让他参加战斗,总是让他在身边做些杂役,苦其心志,锻其筋骨。打熬了几载,有一次在与敌交战中,谢灵为救同伴,大炮轰倒了城墙,令黑衣会在强敌环伺下,脱出危险,张平安当时特为给他写了这首歌。 他平素为避战端,没没无闻,黑衣会中少有人知,便是马媛媛、李东龙、诸修罗、长老,平日日常相处既久,也多不识此人,只有云南籍的会众、燕行者和张平安晓得而已。 且说,许多打偏的炮弹也落在咕噜噜的身子上,像煞一记又一记的重拳,打得高山巨怪首领石崩体歪,摇晃不稳。爆炸的飞尘烟雾重锁,到后来咕噜噜的胸口之前聚拢厚厚的烟尘,久久不散。 咕噜噜鼻中所出这双大蛇乃采天地灵气而生,孕自它颅内,已生活了数千载,人称“王母蛇”,平素替咕噜噜清理大脑积液,有提神化瘀解乏之神效,咕噜噜视为宝物,珍之重之。双蛇毙命于顷刻之间,咕噜噜如丧考妣,岂能不激怒攻心? 它巨口一张,飓风立生。爆炸的烟雾本如天幕般又浓又厚,久久不散,它口一张一吸,烟雾立时摄入口中,转眼吸尽,连同四散炸碎的石块泥土、断树残枝、弹片和粉碎四溅的王母蛇尸首……凡百物什统统被它吸入口中喉穴深处。 天光渐亮,火光闪烁,爆炸连片,火舌火云火蛇火龙照耀通明,人皆目睹,不禁骇然。 咕噜噜毫不停歇,一边运力猛吸,一边竟还能狂吼,发出的音波,像一把镰刀,割过寰宇。人们的脸皮也差点被音波掀飞,头发与皮肉齐抖,天地与万灵共飏。怪物一张口呼、吸同举,吸、吼齐发,想来其原理与蒙古人“呼麦”之法雷同,奇谲诡异之极。 咕噜噜口中仿佛有股通天的大气柱,将远近的物什俱往肚内吸落。俄军炮队阵地远在五百里之外,亦难逃一劫。气柱吸力惊人,骇世绝俗。张平安、谢灵和一众炮兵官兵无人幸免,一体被吸上天,随气流被扯向咕噜噜。气柱内仿如有无数只大手,将众人诸物猛劲地扯去,人物无遗,势难自已。钢铁炮管与炮膛、炮座、炮轮之间链接的铆钉、弹簧、铁片拗不过吸力,纷纷喀嚓喀嚓断折,所有大炮在被吸离地面的瞬间,已然一座又一座地散了架。碎零件像有人用吸管吸食牛奶中的碎巧克力似的,随气柱升空,飞速朝咕噜噜的大嘴飞去。 谢灵使出全力挣扎,运出十二成全部的吃奶功夫,气布周身,以气御风,脚蹬手撑四周飞物,接力突破气柱的包围,一把抱住教主。他的武功全是教主一把手一张嘴教出来的,幼功所及,已有十几年的修为,非同小可。两人直至临近咕噜噜的唇边,才脱离气柱的吸力挟制,略有生机。正飞翔之时,两人身子忽撞在咕噜噜的大獠牙上,平安也来不及顾痛,扯出腰带里的豹筋,抖手甩起,豹筋绕了四、五圈死死缠住牙根。 豹筋强韧而有弹性,平素嵌于腰带中,临急使出,豹筋慢慢地拉伸,平安缓缓地下降。咕噜噜牙长如峰,张平安教主足尖在巨牙上轻轻一点,便立即弹起,手够及牙粗糙处,死死扒住。谢灵则给巨牙撞得浑身骨头都快碎光了,一个筋斗翻入了气流之中,又自朝咕噜噜的喉咙里堕去。张平安抱住牙根后,前后左右上上下下不见了谢灵,大声呼唤,声音尽给咕噜噜喉头的巨响淹没了……其余俄兵、大炮、蛇尸、石头泥巴、断树残草、败花飞沙……凡是被气柱卷到的人、物,一股脑儿悉入咕噜噜的大肚子,无一留存。 张平安呼呼喘息,抱住牙根,形骸略定,眼光扫到底下隐约有人,却是会众若干、俄国人几个缩在掩蔽物后,心惊胆战,人人汗出如雨、手心捏浆,心吊在嗓子眼儿上,直到看见教主悬挂在咕噜噜因愤怒大张的口内獠牙之上,才稍落定。平安心知不妙,想谢灵多半已被吸入巨怪肚中,苦于无奈,只得哀叹丧心。 咕噜噜的声威好似有形有质,将整个通古斯震慑得巨细懵怔,画面似乎瞬即定格。人们为气浪所逼,抓藤附葛,也已难定其身;脸皮给飓风吹皱,牙床、头发、衣裳与狂风共舞! 这种感觉,犹如人在波涛汹涌的海船上,大风肆虐,浪涛如一座座山陵,船载人乘风破浪,一次又一次被海浪的山丘淹没,淹没后又穿破水山,颠簸跌宕,人欲晕船呕吐。咕噜噜肚内所造出的狂风气浪,比之海啸巨浪,有过之无不及。天翻地覆,混沌寰宇,谁主沉浮? 大凡武学高手,咸服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道理,于是孜孜兀兀,竭力修习武艺,殊不知人力有时而穷,一心想要“人定胜天”,结果往往饮恨而终。双龙神功乃天下第一神功,打通了关脉,跨过了人力难及的鸿沟,次焉者再难塑就。而身怀双龙神功的人,却在大自然的力量之前,变成了纤细的尘埃,甚且比尘埃还渺小无用。渺小到生又何欢;无用到死亦何哀。 第八十七章 乾尽午中,坤尽子中,其阳在南,其阴在北,方广辽阔的围笼堡垒的中轴线,就建在伏羲六十四卦的“明夷”位和“随”位之间,位当“无妄”。此就是格里高利假言上帝谶语,定的降妖伏魔之地,巧然与中土玄术暗合。巧夺天工,耗费巨资人力,穷月累年,墙厚石坚,为世人惊为神祗,却不消眨眼之间,为巨怪所毁。怪乃天地精化之产物,开枝散叶,垂数万年,多逾蚁蛭,饕餮地球,平山掘地。倘使放任自流,整个星球,亦难逃毁灭厄运。 黑衣会众站在山头,身临灭世灾厄,深切体会到宇宙自然之威力,即令强大如troll也不过是浩瀚宇宙中的一星半点的蝼蚁。人们已然绝望,不再抱斗敌之幻想,只是无能为力地等待宇宙自己发出天阳,结束它自己生发出来的怪物。人人心头都在默念着同样的心声:“太阳真能如期落到地上?当真降临此间?若然依旧不能杀灭troll,世间还有何物降伏它们这些孽畜呢?”自从troll横行暗夜,人们就胆战心惊,栗栗自危,日夕郁郁,念兹在兹,就是灭怪保命,亟盼太阳神威显灵。 那边厢老头子双目湛湛有神,火头亮光下,才看得分明,两道粗眉象炭笔画上去似的,难掩得意之态。这夜他奸计得售,喜不自胜,若非破晓将至,怪物要退,他还想多杀些人,此刻虽心犹未餍足,却也无可如何。一俟怪物们将围笼内石头吃得海晏河清,它们就得撤退回黑暗的角落里,粗眉老头眼看对面黑衣会英萃尚在,半是不甘,半是约战道:“这一仗谁赢了,你们自己掂量吧,老夫这便要少歇去啦,改日再一决雌雄罢!”平安闻他大喇喇的言语,心头一紧,几乎喘不过气来。老头要率众怪缩回洞里,人们无力屏挡,一旦怪物顺利退归洞窟地底,人们多年艰难设计的计划便将化为泡影。白费功夫事小,怪物遗患无穷事大。眼看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平安他们是马入夹道,岂能回头?此刻能否绊住巨怪之关键,全在这老叟身上着落。 平安教主趴在咕噜噜牙齿之上,不敢稍动,不动声色,高声道:“好得很呐,咱们的人尚未喊累,你们倒要先走了,想是些只会偷奸耍滑,偷袭人而不敢直面的孬种,好吧,回去吧,回去吧,太阳可不就要升起来了么!这莽莽平野,也无尔等立锥之地,快快夹着尾巴逃跑吧,迟了就要烧屁股啦……”那头山峰上的人们哄然大笑,笑声和讥讽,将老头子内心的妒恨引燃起来。他正在得意逞强的兴头上,内心深处极不愿就此罢手,无如怪物性惧阳光,已有大半退回地洞,他要再战,也颇费踌躇。平安没来由的排揎,令之面色铁青,阴晴不定,终于下定决心,突然隔着喇叭大吼:“你们这些蛇豸昆虫,不知好歹,容你们苟延残喘,你们却愣是要寻死,也罢,也罢,就让你们早早去阎王殿跟死掉的人团聚吧!”话音未落,他已呜哩哇啦说了一大通怪话。声音借喇叭扩散,笼罩了整个通古斯。 怪物们听得号令之时,也正好吃饱了,它们榆木脑子,没甚主意,既闻令出,自然而然地遵行。它们纷纷朝黑衣会所处之山峰聚拢过来,就连已经回归地洞的怪物也纷自返回地面。怪物们吃饱,肚子撑得鼓鼓,彷如一个个都怀了身孕坐蓐临盆。怪物们也会打饱嗝,嗝声此起彼应,一替一声儿,恍如天上滚雷阵阵。乘它们肚满肠肥,行动迟缓,张平安朗声道:“弟兄们,乡亲们,咱们既然站在这里,就是上天选中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底下这些怪物,毁咱们的家园,杀咱们的人命,竟连土地石头也吃。长此以往,咱们立于何地?与其等它们将世界吃下肚去,莫如咱们死马当活马医,就信预言一回,跟它们干到底,多拖住了它们一分,就是多一分胜望。咱们的命若能换来万亿人的活路,天下共知,名垂青史,咱们便可仰不愧天,俯不怍人,也自不枉啦!”每一个人此时此刻都已舍生忘死,全神贯注,聆听平安说话,纷纷连节赞同。 平安待众人喊声略停,再说:“勋铭旗常,功垂竹帛,令后人铭记咱们,实系虚名,尚在其次。咱们消灭了怪物,永保后世太平,此后咱们的子孙生活在这世上,熙熙皞皞永庆升平,岂不快哉?那才是为人父母的大义!咱们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在所不惜!” “对对对,在所不惜,消灭巨怪!消灭troll,责无旁贷!”万众一心,众口一词,异口同声。声浪如涛,竟令巨怪们一起愣怔了片刻,平安见缝插针,手指下方,慨然道:“大伙儿看吧,这些东西呆笨至极,咱们同心戮力,其利断金,又何惧这些呆木头蠢石头之有!”说着他左手扒牢,从咕噜噜的巨牙上探出身子,腾出一只右手,微微扬起,延颈高呼:“来啊!一夫拼命,万夫莫挡,大伙儿鼓起勇气,往这边杀啊!咱们绝不会输!来啊!” 张平安慷慨激昂,黑衣会众群情激愤,就使俄国土着和士兵,也人人面红耳赤,眼红滴血,血脉贲张,勇气倍增。人们拿起手边能使的家生,无论刀枪剑戟,无分石头锄楸铲镐,莫道血肉拳脚,统统跟着黑衣会众,冲下山峰。张双龙身舞诡谲难测的灼热白炽的双色火焰,熊熊冲在头里,踰险峰而入群怪之流,赛如一枚炮弹,嗙然炸开怪物群。亮光一涨,怪物纷纷自爆自亡,死了不计其数。退回地洞的怪物亦蜂拥爬回来,加入战团,转眼又将人们湮没。 张平安已心内淡然,生死置之度外,毫不萦怀,遥遥地深情看一眼妻子。马媛媛给火光映衬得茕茕弱质,大火灼热,熏得她双颊酡红。她想起了当初两人初次见面的时候,自己还在忙着揪心张小虎的伤。那时候,青石板的路,依山傍水的村舍,硝烟弥漫的空气,孑然一身罩着大英雄光环的张平安,修眉端鼻,儒雅谦冲,彬彬有礼,站在自己面前,差点撞了个满怀。其时她只一念觉得他与她心向钦慕、只叹缘悭一面的形象,有些不同。说心里话,嗣后她久久无法忘怀小虎,对丈夫一直只有敬意,而无爱意。及至诞下儿子张炎龙,她的一副心神,全扑在儿子身上,这才收束心猿意马,一心相夫教子。 丈夫虽是一介草民,却干的是惊天动地的伟业,杀人如麻,专杀洋鬼子。洋鬼子杀死了媛媛的父亲,媛媛本就恨透了鬼子,她很支持丈夫的事业,虽一年里碰不上几日面,可她无怨无悔,竭尽所能,帮衬丈夫,打理总舵庶务。不说是井井有条,也算是并无大错,张平安得能到处奏凯,实包含妻子一番心血。此后倭寇偷袭,强掳走了众人,媛媛变为阶下囚,茫茫千里俄罗斯冰冻之地,在押的奴隶日子,苦不堪言。她念及丈夫,也并无心潮澎湃的倚赖和刻骨铭心的爱意。有的只有空落落的虚无,那虚无摧残着她的心神,煎熬至深,直至回到丈夫身边,心才宁定,而丈夫只是自己的亲人而已。 面对大敌,身处大自然的风口浪尖,媛媛忽地没来由地想:“我到底爱不爱张平安?”她情不自禁抬头看看远处显得渺小如一粒沙尘的丈夫,摇摇欲坠。平安也正此时看着她,四目交对,两人都鼻头一酸,情涌似海,不胜眷恋低徊。丈夫真的苍老得多了,媛媛心里千头万绪,纷至沓来,却似听到丈夫说:“媛媛,这多年,可苦了你啦!我对不住你和孩子呐……”媛媛微笑起来,两行热泪不知不觉淌下来,喊道:“说甚话呢,一家人同花并蒂的,说甚么对不住对得住的,傻话!我是你妻子么!”媛媛内心里大声叫:“爱不爱又有甚分别,咱俩是注定的一花并蒂,这如许多岁月走来,就是爱,永远的爱!”女人易纠结,一旦想通了,就比男人还明白。 一侧的萨科琴娃,看到这对夫妻之恩爱,眉目传情之间,美靥如海棠春睡,娇丽无限。俄国少妇也远眺自己丈夫之风采,紧紧抱住儿子张中华,心里也暗道:“你我同花并蒂,挚爱可拒并蒂摧,我是你妻子,你是我丈夫,生死与共!”似自言自语,也似遥遥向丈夫宣誓,两行清泪濯人面,忱忱之诚,她已拿定与丈夫同死之心。从她肉嘟嘟的脸颊上的泪珠,在火光照映下,将巨怪们折射成千姿百态,她不恨怪物,她自道这是宿命。伊凡艇长奄奄一息,给众人安置在高埠火头烧不到之处,他此时身在暖暖的石山,清醒了过来,挣着抬头叽里咕噜说了些甚么,却因之虚弱已极,旁人已听不清楚。 众人闻声凑近俄国指挥官的身侧,俄国人抖抖索索伸出手来,手上已多了一枚勋章,交给人们,拼尽力气说:“我快不行了,你们中国人……中国人真棒!这枚……圣……圣乔治勋章,我……我将之托付予……你们,你们就是最高指挥官!这里就托赖诸位费心啦!”其音宛若游丝袅空,逼着耳朵才听得到。伊凡将生命最后涓滴硬是挤了出来,说完话头一歪,一瞑不视,撒手人寰,眼角一行清泪从他圆睁未瞑的眼睛里悄悄淌下来。在场的俄国士兵情不自禁趴到他身上嚎啕痛哭,伊凡平日爱兵如子,士兵都当他家长一般尊敬恭顺,一旦撒手西去,人人心痛悲怆欲绝。俄国土着百姓,亦戚容满面,人们手捏勋章,不知所措,也洒下了英雄泪。 一共三位艇长,另两位已葬身怪物脚底,伊凡一死,群龙无首,他临死也心系众人,执意推举旁人,拼之命之,一番苦衷,昭然若揭,人尽皆知。在场的俄国人一体躬身行礼,同心甘愿服膺,随着黑衣会众,杀向山去。老头对面看得真切,猜出了八、九分,阴恻恻地喊:“哼哼,我的troll一顿就将你们悉数杀光了,你们就算再垂死挣扎,又有何用?莫如早早投降,束手就擒,老夫还可考虑留你们一条活路。”张平安一把抹去泪水,转头凛然正对着老头,沉声高呼,辞锋咄咄:“任你学女娘儿们再牙尖齿利,也是枉然,空口白话,殊是无益。咱们手底下见真章,看是你死还是我亡,咱们绝非柔弱仁懦之辈,誓死奉陪!” 第八十八章 山下战场形势严峻,人们守着抱成团的本旨,尽量聚拢在一处,平安远远望去,但见人们东一堆西一簇,每一处的人手每时每分都在减少。北隅黑衣会众最多,而怪物也越聚越多,咕噜噜亲自在北隅冲撞黑衣会结成的九宫大阵。其阵法按九宫方位,趋退进击,黑衣会众每历战阵或遇到被围困的生死关头,使出阵法,回环往复,威力数百倍增,无往而不利,当者辟易。无如巨怪太大,搏杀起来很是艰难。非只一端,怪物们数量众多,比腐臭尸体旁聚拢的蚂蚁还多,眼放着是全球的troll悉数到场。人们原本所期望将巨怪悉数引来,以期一举全歼,孰知此刻却成了致命的危难,以寡敌众,性命难保。张平安听到身周大火焚烧林木草叶必必剥剥的脆响,及远处震动大地的吼叫声、厮杀声,看着自己的兄弟、养子伙伴,前仆后继。他高悬巨人的牙床,栗栗自危,不禁深深自责,内疚恐愧,自道一世谨小慎微,不敢大意,却还是堕入怪物彀中,逼得自家兄弟以己之短,苦斗敌之所长,端的心痛如绞。 他自失去武艺,成了废人,就生出以往连想都想不到的倚赖性情,举凡打斗他咸只能作壁上观,做局外人。排兵布阵,筹谋战略也失责,铸成大错。他自贱是个扫把星,一无是处。列位看官,若此刻平安教主自暴自弃,败局就真的铁板钉钉了,所幸他生性坚毅果敢,心里自道:“不,事已至此,我绝不认输,不能白饶上大伙儿的性命!若今日此刻不能全歼怪物,又怎对得起死难的弟兄,怎有脸见地下的亲人?我从此一蹶不振,那才委实是天下罪人!”他面色由忧转郁,不豫之色不褪,及至他面色转霁,到此他已战胜了自己,方俾成一代伟人。 黑衣会众久经沙场,张平安在上空,不停地往下面人群大喊大叫,鼓舞士气。黑衣会众并力于一隅,如尖锥破袋,好容易撞开怪物之围,又自内向外奋勇兜截外圈的怪物。张双龙火力勃发,吐势如虹,火球激射如开花炮弹,兜头射在许多怪物脸颊上,打得齿落颊碎,开裂歪斜的脸庞瞬即着火,连头带脖颈,转眼化为火炬,停刻即亡。 外圈之敌顿时大乱,人们气势一洪,怪物登时胆怯,不战已自乱。杨氏太极门绝顶高手杨行天,位列黑衣会长老,火爆脾气的一个人,但凭艺高压身,着意谦冲恬退,不露棱角。此时大难临头,他好胜的脾性又烈,当仁不让,跑在头里。迎面一头二十米怪朝他一脚踏下,杨行天纵身远飏,避开踩踏之厄。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他拈连粘随,会神聚精,身形忽见忽藏。巨怪拳打脚踢,其势虽掀翻宇宙、颠倒乾坤,但杨行天却能于间不容发之间既避开重击,又寻隙挺进。彷如天地间有无形无质的神灵在拉着杨行天的身子,灵活飞翔于巨怪的招式之间,随意转折,或收或放,忽弛忽张,健顺参半,引进精详。他身子犹如一条灵蛇,蟠着巨怪偌大的四肢,沿路缠绵环绕,攀上巨怪足背。 杨行天不慌不忙地静运内力,肌肤骨节,处处开张,身子真如长蛇灵动,使巨怪每一招看着万钧之猛,却毫无着力之处。霍尔金耶芙娜看见他的身法,不滞于迹,不涉于虚,转接灵敏,缓急相将,高擎低取,神龙变化,畴测汪洋,天机活泼,浩气流行,巨怪好似打在海水里,浪涛虽大,可海水一激荡便恢复原状,无迹无响。母熊人骇怖之心,越看越强,眼中是至疾至迅、缠绕回旋的杨行天,心中却是如神如魅的奇怪连线人偶。她心头震恐,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暗叫:“有神灵襄助,操纵这人横竖颠倒,立坐卧挺,前俯后仰,奇正相生,倚侧回旋,攒跃皆中,自臻神圣。其身形浑然无迹,妙手空空,若有鬼神助他变得虚灵,形同鬼魅!” 杨行天一站稳,便虚灵顶劲,涵胸拔背,松腰垂臀,沉肩坠肘,内力到处,骤然一个大摔碑手,霍然嘎达一声巨响,将巨怪山梁般巨大的趾骨震断,继而轰隆一下,大摔碑手到处,又将巨怪的跖骨震裂——果然好武艺,不愧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上行下打,毫不偏差,声东击西,运其虚灵,捕捉到了怪物躯体的呼吸和律动,弥加整重,细腻熨帖,中权后劲,四两化动拔千斤的洪荒巨力,徒手便硬生生地折断了比山梁还粗大的脚趾头、震裂了比金刚石还硬的脚板!直似人力所不及,巧夺天工,神赋予的力量。 巨怪痛得腰也直不起来,俯身低头,凑近脚背,下意识探视伤处。杨行天内力返照空明,功力精纯,弹腿窜起,身子灌注真气,衣衫鼓荡,转眼胀如皮球,朝巨怪面门激射而上,赛如弹丸,嘭然顶破巨大的头颅,自怪物眉心钻入,直费了一炷香的工夫,才从脑后崩出,巨怪当场暴毙。弹起之际,杨行天口中高声念念有词,犹如咒术法谕,曰:“太极神功,包罗天地,研机钩玄,河图龙马——木火腾骞,洛书龟蛇,金水藏坚,雷风山泽,离坎乾坤,出震成艮,四时行焉。上下左右,顺逆倒颠,大圈小圈,矩方规圆,消息盈虚,往来雷鞭,纽鳔舒卷,扶摇羊角,逍遥游衍。九万里上,六月图南,骨节齐鸣,声谐凤鸾,轻飘鸿羽,重坠鳌山,水流花放,峡断云连。——有心无心,自然而然,龙虎战罢,真人潜渊,浮游规中,妙得其环!” 念至“河图龙马”处,杨行天身如弹丸,朝巨怪眉头飞去;念至“峡断云连”处,他正好钻入怪物颅内,颅骨被他钻透;到了“妙得其环”,他已破坚逾金刚石的巨大后颅,一飞冲天矣! 杨行天使力没了分寸,全身皮肤如要开裂,散骨之痛,锥心蚀骨,痛入骨髓。他人在高空,再无力可借,嗖的径直垂直下坠,半空里虚虚晃晃,实是身不由己,全无半分着力处,耳旁风声不绝,呜呜巨响,震耳欲聋,顷刻之间,双眼刺痛,但觉地面朝自己飞扑而至,眼看坠势越来越猛,地上景物越变越大,没了活路,非落地化为齑粉不可。 冰轮西斜,人影渐长,霍尔金耶芙娜就在杨行天身后,见他小小一个人儿,竟然神功盖世,凭一己肉身,硬生生将一头巨怪贯脑击毙,钦服之心,至矣,极矣,蔑以复加矣——见之自二十多米空中坠下,熊臂伸处,稳稳地在地上接住了杨行天。行天逃出生天,想要答谢,却连话也说不出来,摔下来的这股力道何等凌厉,内力消耗又过剧,一口气转不过来,忙调匀内息,强自宁定。母熊见之脸色泛青,知是筋疲力尽,已是强弩之末,叵耐巨怪潮涌而至,它无暇看护,索性将之轻轻负在背上,腾出四肢,抵御巨怪。神龙长老值此从一头巨怪胯下双足之间跑来,攀怪物右腿,使出三十六路龙爪手,龙爪凌厉狠辣,比攀山的铁爪还锋锐,一路入肉见血,窜上怪物身子,留下一长窜细密的血洞、血印。 怪物毕竟是活物,爪痕入肉,创伤又多又密,钻心的痛,满身遍搜神龙长老,赛如巨猿捉虱子,忙得满头大汗,却一无所获。爪伤越增越多,疼得它心无旁骛,专在捉人,颇失观瞻。霍尔金耶芙娜已觑着便宜,奋身撞断这手忙脚乱的怪物的一条腿。怪物失了重心,来不及护痛,已摔倒地上,母熊力大无比,将之头颅连脖子揪下来,扬臂咆哮,抖鬣甩头,一脸狰狞嗜杀之相,威风凛凛。怪物一倒,神龙长老就势落在母熊肩头,熊背肉厚毛长,人落下来,竟无损伤。 其时杨行天已调匀真气,精神又复,两人一左一右,骑在巨熊背上,朝怪群冲突。正在横冲直撞,忽右首一座乱石嶙峋的山上,撞下来数十头五十米的怪物。当先一头生着六个脑袋,或鼻长肉厚,或颧骨高耸棱角分明,或獠牙巨角横生倒长,或长毛毵毵,或秃头谢顶,各不相同。它伸臂将一株高达三丈有余的大松树,连根拔起,轻轻巧巧,恍如拔葱偃苗。那松树枝桠四出,亭亭如盖,持在怪物手里,宛如一柄绿色的巨伞。暗夜如墨,松树在怪物爪中摆一摆,浓墨森森,飒飒发出怪啸,眼看就要搬山拨弄乾坤,翻江颠倒沧海。 母熊调转头就落荒而逃,以避锋芒,挥舞松树的六头怪先锋猛追,后首近百的高山troll一哄而上。地上登时如刮起了龙卷风,黑暴肆虐,所过之处,山崩地裂,树倒石摧,声势可怖。夜深天黑,咫尺不辨,前逃的熊人一伙儿,但觉大地颤颤巍巍,随时都会地裂山崩。一个脚步趔趄,怪物就撵将上来,松树掠顶,豁然擦掉母熊一层头皮,连毛带血,飞舞远飏。母熊此刻无端端心甚慌乱,想是为怪物疯狂之狞恶所慑,慌不择路,没头没脑地乱逃,几乎要力竭而倒。正在仓皇,她的一条腿忽地噗哒陷入泥中,另一只左脚收煞不住,也陷入前面的泥地里。满目碧绿,却是大自然的伪饰,实则绿茸茸的苔藓藻类之下,是个深不见底的沼泽。 真叫“屋漏偏逢连阴雨”,眼看巨怪越奔越近,不消几个跨步,就要临头。天上斗转星移,蓦地里乌云四合,天空先自漆黑一片,一物难辨。霍尔金耶芙娜急得眼里要飙火,撒疯般运力抬腿,叵耐泥足深陷,越是挣扎,陷溺越深。没挣得两三下,巨熊半个身子陷了下去,泥面已掩至腰协。母熊自道必死,肩背上的神龙长老和杨行天则互递眼色,心领神会,一个朝东,一个朝西,跳离熊背,窜上两边相距数丈远的松树。俄国军需给每一个人都配了登山索。两人各出索头,抛给巨熊,一俟霍尔金耶芙娜抓牢二索,两人便运使内力,全力施为,力往上抬。两人施展巧劲,内力又沛,母熊虽重逾千斤,力道到处,母熊竟然颤巍巍地拔地而起。 身当此地,母熊也知好歹,不敢运力,死死抓住索头,任凭二人使出吃奶的力气,硬生生将它从沼池里拔将出来。熊沉泥厚,抬起之势维艰,神龙长老和杨行天内力狂催,才得令母熊一寸一寸抬起,却也委实心急不得。当力有不匀,杨行天火爆脾气,也不管错在何方,逞口强词夺理,抢先诘责神龙长老使力不匀。神龙长老却见识颇明,不敢说话泄气,只得装聋作哑,自己调节,配合杨行天。眼放着熊人腰、臀渐渐出泥,渐渐升高,三人心跳如撞,噗通噗通,震得耳鼓聋聩。母熊尚还罢了,树上使力的二人头晕目眩,累得满头大汗,眼前金星乱冒,简直要哭出来了。 第八十九章 说来话长,实则晃眼之间,当母熊大腿出泥之际,蓦然脑后生风,松针如刺,偌大的松树就象狼牙棒,嘭的巨响,打在母熊后脑“风府穴”。其力之大,竟将母熊打得头前脚后,翻起筋斗,力道横撞来,硬是将母熊折腰飞臀。说来无巧不巧,这一记虽将母熊打懵了,却帮它最后双足脱出烂泥塘,翻了两个跟斗,四仰八叉,平躺地坠在泥面上。其势未消,巨熊往前滑出一丈之距。百忙之中,母熊双掌来不及松开绳索,其势猛恶,树上二人给拉拽得飞了起来,赛如迎风远扬的纸鸢,掠过高高的松林,翱翔在黑暗的夜空里。巨怪一步跨出,足已踏在沼泽的中心,手上松树不停,又捞着母熊,在其左肩“缺盆穴”之处,重重地砸了一记。 母熊情急智生,拼着肩膀剧痛,伸臂夹住松树,借巨怪挥舞之力,飞上半空,穿出林荫,腾云驾雾般,远远坠至远离泥沼的一片岩石堆里。天降巨兽,地上砸出了个大坑,母熊虽摔得骨头折碎,满身为岩石刮伤无数,血肉模糊,却保得性命,剧痛之下,终于还是喘了口气。杨行天二人身子轻盈,在天上飞得久些,下坠到林子边缘,撞在树干上,给弹飞起来,落在母熊面前约摸一箭之地。母熊听他二人哼哼唧唧的呼痛声,心头稍宽,知道二人总算也保住了性命。再看怪物,已陷入泥沼,不能自拔,虽暴跳如雷,拼命挣扎,却是越陷越深。 母熊右腋下的“渊腋穴”如针刺般隐隐阵痛,想是适才冒险夹松树,给怪物大力所伤,甫伤创口麻木,倒也未觉疼痛,此时发作起来,实是钻心地难受。霍尔金耶芙娜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其时月已沉西,银河惨淡,天光欲曙,便在此时此刻,山谷间忽吐白云一缕,扶摇直升,良久,天际一抹曙色,划破了如幕的黑夜。 东方一片黑暗中隐隐朱霞炫晃,颜色变幻不定,或白或橙,缓缓地血线四映,一喷一耀。转瞬间太阳如一个大赤盘踊跃而出。云彩被日光一照,奇丽变幻,白虹蜿蜒。俗语说:“月影末四不末五。”就是说十四月影落了天亮,而到了十五夜里,月影不落,天就亮了。霍尔金耶芙娜不谙中国阴历之数,却知道亮处就是东方,破晓甫过,黎明姗姗来迟,但也总算是不负人心的莅临了。随这曙光之现,东方渐明,公元1908年6月30日这一天,也终于来了。西伯利亚夜长日短,黎明时分,已是早上七点钟的光景。 troll巨怪云集影从,错过了退回地下的时辰,曙光一线,怪物们纷纷吓得抱头合眼,或趴倒,或匍匐,或窜入山林躲藏,或凿山钻洞,或失心疯般乱冲乱撞,埋头寻找地洞……战斗已分,人们额手称庆,不少人因死里逃生,高兴得丢下刀枪,手舞足蹈,唱歌跳舞,兴会淋漓。不消一刻,弱小的怪物抵受不住渐亮的阳光,或自爆或石化。欢悦相庆的人们背后、身侧、面前,时不时的就散开一蓬血雾,炸开一堵肉墙,立地矗立起一尊尊山岳般的石像。有时爆炸剧烈,往往会吓得周匝的人们缩头闭眼,抱头鼠窜,比及醒悟过来,人们又沉浸在胜利和重生的欢愉里。 目睹胜景,张中华雀跃称善,挣脱母亲的怀抱,又是欢叫又是跳跃,象只快乐的小猴子,东凑凑西闹闹。俄国人脱下鞋帽,往天上抛掷;中国人则相互拥抱,开怀大笑。俄国人手挽着手,跳起土着常自曲不离口的舞蹈;中国人则会耍一套猴拳,翻几个筋斗,舐唇嗒舌,喧宾夺主,奔走趋奉,引得俄国土着延颈观瞻,流连忘形。整片通古斯土地,丛林、高山、大河、泥潭、深谷,一片云茶灿烂,风光无限,真是恍若隔世。马媛媛拉着萨科琴娃的手,两人桃笑李妍,指指点点,说说笑笑,白日来临,大火的光头也不如夜晚般耀眼,可两人脸上被火光映衬得红扑扑的,更增娇艳。人们得睹芝颜,更增爱慕,天地之间,洋洋增色,洵是盛会。 张平安吊在咕噜噜牙上,虽是危险,但一股高瞻远瞩之气概,随阳光一露头,不由得心旷神怡。眼见底下巨怪四处林立,简直比绿色森林还多,千姿百态,躲避日光,出丑露乖。眼看是已将怪物悉数诱引而来,汇聚一处,大局已定。他心中大有丘壑,自虑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若太阳不降下来,岂不是前功尽弃?他转念道:“呵呵,想来是我钻了牛角尖,多虑了。格里高利说的坠日,也许不过是哗众取宠的言过其实。他这般一个神棍,嘴里不跑火车,岂不是太阳要从西方出来了么?呵呵呵……” 霍尔金耶芙娜眼看着陷入泥潭的怪物倏尔爆炸,爆点连环不休,近百头高山troll,悉数丧亡。她眼光穿过树木之间的空隙,但见峡谷一路血肉飞溅,凄厉绚丽,恍如平空风卷动枫叶、蝴蝶,翩翩飘舞漫天,母熊一时之间,看得痴了。 粗眉老头箕踞孤山之巅,先前还一个人正在肚里思量进退,犹在却顾中,后来不提防破晓了。曙色一现,那粗眉老头则慌得六神无主,越是没辙,越是怒火攻心,而越是心焦,脑中越是空空如也,想不出法子应付颓势。再眼见人们载歌载舞,耳听欢声笑语,赛如适才并无生死相搏,而是春游赛会。老头子妒恨交乘,这才知道是中了张平安的激将法儿,一下子损失了许多怪物,气得暴跳如雷,怒由心头起,恶向胆边伸。他舌绽春雷,朝咕噜噜爆吼,欺骗它说马媛媛她们所立的山头底下有地洞可以掩蔽,严令怪物杀死山上所有的人。咕噜噜乃众怪之祖,年岁最遐,魔力顶顶强,因此日光虽现,尚未及正午烈阳的威力,咕噜噜一时还能与之相抗,行动裕如。但它也已深受光照之苦,听得有地洞可钻,立时起劲,爆吼一声,不须老头子多言,已然朝马媛媛和萨科琴娃母子那边儿冲去。霍尔金耶芙娜将摔得昏迷的杨班侯和神龙长老抱出沼泽地,来到平野之上,适逢其会,正巧撞着老头大呼小叫,见着怪物扑向人群。 巨怪之来,于人们事先毫无征兆,咕噜噜身高千万丈,比乌拉尔山还峻拔,横冲而来,其势唬人,吓得张中华摔跌在石墩一侧,尖声嘶喊,吓得手脚乱动乱踹、眼泪鼻涕齐流。莫说小孩,山上的大人们无一不措手不及,霎时间,人们如泥塑木雕般,呆立愣怔,会不过神来。萨科琴娃母性天然,猛地将中华抱在怀里,后背暴露在巨怪面前,以身卫护儿子。人同此心,马媛媛连想都没想,跟着扑在萨科琴娃背上,以身相护。变起仓卒,突如其来,眼看巨怪倏然临头。日影一暗,整座山都已给笼罩在巨怪的阴影之下,人人已无生望,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救下孩子的命。此系人类内心深处舐犊之情,场上的人不论远近,无一例外。 说时迟,那时快,咕噜噜俯身朝众人大吼,它的嘴巴已挨近众人所站之处,张平安也乘势借它吼出的强大气流跳下地来,正好落在马媛媛身后地上,转身抱住三人,以背遮断怪物的视线。后面米哈伊罗斯基等左近的俄国人,纷纷扑来相护。心念电转,转眼人们像叠罗汉般,拦在怪物和孩子之间。这边厢霍尔金耶芙娜听到中华的叫声,比谁都心焦,甩手丢下杨班候二人,就朝山上冲去。它行如鬼魅,转眼就到,比咕噜噜快逾百倍,一把从背后抱起中华。萨科琴娃心中一暖,松开手臂,让母熊将背转过来,她再抱住熊背。熊背既宽且厚,人们登时略略松了口气。他们也不再顾及自身安危,任凭咕噜噜扑来如何蹂躏,大伙儿心齐,只盼能救得孩子。 这一番感天动地,彷如苍天也开了眼,四下里阴风耸动,怪云乱卷,天色忽地一暗,好似老天震怒,就要降下雷电。无如这般天地惊变,黑云四集,蔽日成阴,空中云谲波诡,反倒令粗眉老头心下大喜,还道是天又向晚,怪物们又可起而肆虐横行了。老东西喜从天降,发出桀桀怪笑,声音远远传来,钻入人们的耳朵里。大伙儿心头往下沉,往下沉,不少人忍不住闭目待死。天地剧变,从古至今,莫过于此之惊人、离奇古怪! 话说这日远在千里之外的印度洋上空,晨曦微露,晓雾初开。突然,一个巨大的火球从九天之外,迅猛剖开地球大气层,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向着遥远的地球北方冲去。过不了多久,就飞临了通古斯,张平安等人和老头子看到的天日暗弱,怪风四起,阴云密布,风从云舞,等天变之相,咸因这团火球高速掀起的风波所搅扰,天象骤变。粗眉老头才乐了半刻,嘴巴还没张开,西南方天际就有一颗巨大的烈日,撞破乌云,窜了出来。 老头由怒转喜,又由喜生忧,老脸痉挛扭曲,心情反覆变化,如翻江倒海,也只在短短的数秒之间,心难负荷,惊吓得三魂七魄出窍,差点没昏过去。俄尔又生异端,但见那火球炽热堪比太阳,烈烈炎炎,且边缘散发红光,万道生辉,震怖人心。地上的人们起初遥遥的见火球先是豆大,未几越来越大,至后竟比先前跃空而出的朝阳还大了数倍,兀自迎风猛长。老头子肉眼凡胎,哪里见过这般变化,挤眉弄眼,眼睛、眼皮揉了搓,搓了又揉,这才发觉,并非火球变大,而是火球在朝他头上落下来! 粗眉老头吓得啊啊大叫,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满头大汗,汗水如黄豆般,滚滚而下,流到眼眶子里。老头虽眼睛给汗水滋得生疼,却浑然忘我,双目圆睁,一动不动,整个人僵坐石头上,竟自心停气绝,给活活地吓死了!火球飞窜极速,但因天空高远,降至地面,其间也须时数刻,无数巨怪已受不住灼热和强光,爆炸声此起彼落,死亡越众,温度越高。转眼人们的衣角、头发、鞋袜,渐次烧着,如置身火山熔炉之内,热得喘不过气来。 许多人虽聚拢一团,眼角余光却也看得火球分明,火球高温灼热,其大无比,光亮照耀,刺目生辉,迥非寻常。人们情不自禁高呼:“太阳,太阳,太阳!太阳真的降临啦!至诚格天呐,太阳降世,太阳降世啦!太阳真的落下来啦!”随着这声声功完气足的喊叫,人们也深悉,死亡已近,他们谁也没有指望躲避,谁也不惧烧焦之厄,他们微笑地迎接这亘古难得一遇的死法,用地外天体摩擦空气出来的天火烧化万魔,从而获得最终与巨怪和魔鬼们之间恶战的最终胜利。 第九十章 值此水火救济、龙虎交会的大关头,紧紧抱住张中华的是一头巨熊,双乳硕然。母熊双目热泪滚滚,涕泗滂沱,灼热的气浪将泪水转瞬逼得化为蒸汽。白烟蒸腾之间,传来母熊凄厉的痛呼:“小中华,奶奶是个妖怪,你怕不怕?”张中华幼小的心灵,也感到死亡迫近的极端恐惧,但听到母熊的呼叫,他小小的人儿就一点也不害怕了,他鼓起腮帮子,大叫:“不怕,不怕,奶奶是中华的奶奶,不是妖怪!只要有奶奶在,天下就没有危险可怕!”母熊热泪飞溅,这是数千年来最值得的泪水,也是她霍尔金耶芙娜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泓眼泪。 他们的对话,人人听得清楚明白,萨科琴娃脑子飞转,无数往事涌上心头,心内许多的心结,也登时迎刃而解,豁然开通:霍尔金耶芙娜之所以突然变得冷漠,原来就是中华无心的一句称怪之言,让老婆子当成了人鬼殊途的心结,鲠在心头,郁积成了冷酷的避世变态。也因之,萨科琴娃忽地感到,老婆子对张中华,比自己还更关爱、更在乎。就使是中华小孩子无心之言,她也拿来当成至理,这心结一结就是好几年!萨科琴娃好生感动,情不自禁朝母熊大声喊道:“霍尔金耶芙娜,你就是咱们的亲人长辈,你不是妖怪,我们至亲相善,永不分离!”言下,抱住熊背的双臂使劲箍得更紧。霍尔金耶芙娜泪如雨下,从肚腹到胸腔,吐出了最后、最嘹亮的吼声:“活了数千年,只为此一会呐!”一掬泪珠儿浸在强光里,晶莹剔透,如钻石玛瑙,烨烨生光,虽转瞬沸腾化青烟,却永远留下了它璀璨的意义。 火球砉然触地,落点正是格里高利预言之处,霎时间,亮光一闪,那是从前没有人见过的闪光,整个寰宇登时沦于一片刺眼的惨白。张双龙肉眼清楚看到围笼堡垒的残墙断垣,顷刻化为乌有。俄尔再起一声巨大的轰隆声,火球炸开,火光暴涨,白光普照大地,灼目摄魄,随着这么一股强烈耀眼的光芒,从地面上胀起了一个巨大的火球,接着就是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滚滚而来。同时,大火球在巨响声中化作团团的烟云和火焰,向高空蔓延,在空中翻卷,形成了一个上抵天、下接地的硕大无比的蘑菇云。 火浪将空气悉数吞没,一只森林troll巨怪上半身瞬息之间便灰飞烟灭,只剩下两条齐膝断折的小腿,粗若石墩,紧紧地黏在地上直立着,与一具烧焦的幼年troll怪物面对面地死去。那头troll幼崽死时尚保持着张牙舞爪的姿势,后首冲击波一掀,就哗啦哗啦地倒在地上,像玻璃瓷器般碎得四分五裂。 黑衣会双龙修罗在给大火吞噬之前,双目已为强光灼瞎。就在他眼瞎前一瞬间,他还看了看俄国人配发的军用怀表。他头一次看,也是最后一回看表,伊凡艇长教会他看表上的读数,正正好好指着:“7点17分”。换而言之,格里高利的预言精确到了当日当刻之时辰,张双龙临死之前,双耳亦给爆炸巨响震聋,又聋又瞎的他,最后的念头,竟其就是叹服格里高利的预言之精准无误! 比海涛更猛烈的气浪裹着爆炸之摧毁巨力,毁灭万物,张平安、张双龙、云龙、丑面、玉面、大力、神枪养父子;鹰爪、神龙、伏虎、黑无常等长老;还有所有的俄国人,连同这天地间历世万年、巨大无朋的troll一族,悉数声震耳聋,浴火而灭。草木烧焦,森林化烟,火中没有胜利者,也没有失败者,也没有血肉,无一孑遗,万法皆成空。 这一刻,全世界各地的人们,或从梦中惊醒,或目睹火球坠落,在夜空中看到了白昼般的闪光;听到从西伯利亚中部的通古斯方向,传来了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一团蘑菇状的滚滚烈火云里,浓烟高窜至十二英里的高空。灼热的气浪此起彼伏地席卷着整个浩瀚的泰加森林,大火延及七十公里外的人,给火浪卷着一点,碰着一些,也遭严重灼伤,还有人被巨大的声响当场震聋了耳朵。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及相隔着北海的英国,伦敦市内难以计数的电灯受震损坏,骤然熄灭,大半个城市陷入黑暗。距通古斯远隔重洋的美利坚大陆的地面亦受波及,美国人给震得摇晃难以立足,彷如处身海中船甲板之上,飘摇不定。 说来话长,实则其时只是睒睒眼的工夫,一道强光耀天,数场爆炸烈逾核弹之发千倍,拢共不上几分钟,甚么也不剩…… 公元1908年6月30日黎明,西伯利亚通古斯地区的俄罗斯人正在熟睡,突然狂风大作,风中夹杂着巨大的噪声。风停之后,宁静片刻,远处发出一种异常的声音,惊醒了人们,惊蛰了天下。俄国当地时间晨7点15分,许多当地土着及草介鱼虫、飞禽走兽,无一不眼睁睁看着一个巨大的火球划过苍茫的夜空,光耀逾太阳之辉。其轰轰的雷鸣声,将人们的眼球吸引向天,因而目睹者众多。数分钟后,一道强光照亮了整个天空,7点43分,震天巨响过后,一个浴火怪物,拖着长长的烟火尾巴,从南到北划过天空,消失在地平线外。俄尔,地平线上升起一团巨大的火焰。分多钟后,人们又听到了那似乎来自远方的、清晰的轰鸣声,大地开始颤动…… 其落点正在克拉斯诺雅尔斯克边疆区的石泉通古斯河附近,贝加尔湖西北方800公里处,北纬60.55度,东经101.57度。通明的天空里,怪物凌空大爆炸,浑然似炸药爆破,冲击波落地横推,铺地滚雷,蕈状云隆隆喷薄远扬,连环炸起三场,将方圆约五十万英亩的西伯利亚森林,夷为平地,化为焦土。大爆炸威力相当二十兆吨tnt炸药,狂猛无俦,一浪叠一浪,大地反覆剧震。地震荡及叶尼塞河、勒拿河与贝加尔湖之间方圆百万平方公里,甚且远及美国的华盛顿市、印度尼西亚的爪哇岛。爆炸留下巨大的凹坑,日久雨注,就化成了如今的契科湖。 爆炸余火,绵延数百英里广袤的森林,熊熊的林火连日焚烧,六千万棵各式原始林木,焚毁殆尽;成群的驯鹿无辜横遭回禄飞祸,在大火中化为灰烬。大爆炸后的数日内,通古斯地区方圆九千英里的天空,给阴森的桔黄色所笼罩,犹如一个巨大无朋的火球。大半个俄罗斯天空多日旦夕白昼,远在西欧的人,夜晚的时候竟然毋庸开灯火,就可阅读报刊!嗣后,西伯利亚上空多日布满光华闪烁的银云,罕见至极,每当日落后,夜空便发出万道霞光。 格里高利感应天神,早便得着天启,料到这场浩劫,黑衣会亲手干构,虽勉强如约,杀灭了所有的troll怪物,但殃及池鱼,祸及生灵,远多过巨怪的数量。而格里高利却又不知太阳既灭妖魔又会毁灭万物,反倒令黑衣会和俄国人,留在当地,虽牵制了巨怪,但也因此同归于尽。阴差阳错,鬼使神差,好不容易才将那吃星球的妖物消灭,孰是孰非,也只有后人公允地评判矣。 爆炸的强光刺得江枫睁不开眼,他蒙头避光之际,蓦地听得一种怪声从隆隆空空的炸响之中渐渐地强烈出来。兴许是爆炸的间隔短暂而巨响过于刺耳,那怪声似一株小苗苗,爆炸似苗株底下的土壤,小苗钻破土壤,发出更持久的空隆空隆响。 江枫还道是一种神秘的脚步声,他诧愕地情不自禁睁眼回顾张望,先还自道错觉,庶几辨认出确有其声。但见极强的辐射光尚未散尽的画面之中,坦姆记忆链的屏幕中心,有一个黑洞。它不知何时萌生的,转眼已大逾西瓜。 这样已够叫人错愕莫名了,谁知黑洞中突然伸出来一只手,素腕白净,衬着黑黢黢的黑暗物质,更显得白亮泛光。其指头、手掌、腕、臂骨骼间架都生得秀气,看似是女人的手,手后黑洞之中的黑物质里头,正是空隆怪声的来源,彷如那洞中地方极是宽阔,而旷远的空间里有人正在踏步。 “天晓得,这女人手后头是个啥怪物!”江枫掩不住惧意如潮,自不敢再像上一次那样,冒冒失失地去胡乱拉扯那只手了。 那时救出troll,原以为“袋中人”坦姆跟绿毛怪是同宗同源的同类呢。现在目睹了李晓明的妖王故事看来,完全不是了。两个故事的主角竟长了一副自己的样貌,头一次见到张平安还没意识到,此时李晓明的样貌终使江枫明白了,那个故事里头,troll并非主角,因尔他才想起了张平安的故事。纷至沓来的故事伴着无数的疑问,令江枫越发地纳闷。 在“袋中”,一个接一个故事画面连帧出现于受困者眼中,其密集度好比用一个袋子撵着一个袋子地往受困者脑中套。在“袋子”中,故事就似一个又一个的袋子,套住你把你跟故事中的人与事包在一块儿、笼作一团。你越是没头没脑地困惑吧,就越要被这“袋子”封紧了开口,心中总有一阵阵逃不出生天的惧意布满全身的神经系统。 你就愣是被坦姆的记忆湮没,你须不停地经历许许多多的人与事。那些人与事纷至沓来,令你目不暇给,几乎要占满你整个儿大脑,大脑像是给充了氢气的气球,越吹越鼓,不想出头绪来,断乎头昏脑胀。 这比之大量地追剧,消耗掉的脑细胞死得更快,而在应接之际,你又总是时不时地会灵光闪现——发觉那些完全陌生的人与事之中呢,竟然夹带了许多情景常常召唤出你自己记忆深处的熟悉元素来。 坦姆的记忆当中,怎么会保存了江枫所熟悉的面孔?这些面孔又不同时、不同地地以不同的姓氏名字出现在不同的故事之中,翻来覆去地印入他的脑海,这又是为什么? 而今他江枫身临李晓明妖王的孽缘轮回故事之前,心弦波动得厉害。每每想到通古斯大爆炸时的强光,好像快连“袋子异空间”也要吞噬掉了。那强光之中的黑洞,黑暗深邃,经强光之衬托,更显漆黑深不见底,黑白明暗的对比与消长,令记忆鲜活如新。 那黑洞中伸出来的女人手,江枫当时只觉诡异,却也想不到啥旁的,但此时此刻,过去看到的脑波故事与当前的故事,以及古月萍在文月月房间内惊恐达于极点而尖叫哭喊的情景,在他脑中一交融。坦姆的记忆链犹如一泓神秘的湖水中一叶扁舟,推开的波浪将坦姆其它无数的脑波故事全批分开来了、虚化了。那些有江枫所熟悉的身影闪过、掠过的故事,全露出了水面,一道灵光便划过他的心底。 他曾在张平安的故事里,不经意地从故事次元拉出来过一头小troll,那么此时他又由那只黑洞女手,想到了另外一件天大的、关乎他江枫之所爱之人的命运之事来。 惘顾而跃然脑中,坦姆的记忆内涉及江枫社会关系的故事所暗含的逻辑关系,渐次显山露水,江枫的大脑皮层刺激警醒了。可江枫他却又苦于还弄不明白前因后果,仿佛一句就在口边的话语,怎么也讲不出口的感觉。 第九十一章 正思忖之间,坦姆的记忆链内容又自变化,画面转起,但江枫已许久未进食,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暗想:“‘袋中人’坦姆管饭,有上顿没下顿的,我这几年受了肠胃老多罪了,真吃不消这样的酷刑!”他口上就忍不住叫:“喂,管饭管饭!饿死了!你不吃饭,不知道吃饭人的苦,快拿东西来我吃!” 他这么一催啊,坦姆倒也灵验,不消半刻,江枫身侧的空间裂出一道口子来,坦姆的虎爪已递来一枚汉堡包。虽只有一枚,却热气腾腾的,江枫接过来三口两口就吞下肚去了。吃完咂巴咂巴嘴儿,他心想:“上一顿是啥时候吃的,记不得了,只记得是吃的蛋炒饭,口味呢,还是月萍经营的那爿饭店胖厨子的手艺呢!” 心念及此,他忽见装汉堡的包装上,有一行字,再细一瞧,原是包装袋上粘的送餐外卖单;想是坦姆随手牵羊、反手牵牛,从别人手上一把抓来,连外卖单据也撕坏了。也不知谁家倒楣,丢了汉堡,江枫心下暗祷:“失主莫怪我,失主莫怪我!全是坦姆偷的,希望失主没我这么饥饿,赶得及重新去订一份!” 他再细认外卖单上印的是地址:明石山村明九圩十六幢……明鸣敏…… 明鸣敏,他江枫不识,但明九圩他很熟。当年还在人间时,他常在那儿买画纸。那儿有家文具用品店,紧毗麦当劳;麦当劳头一次入驻小镇来,他记得还是月萍的妈妈带他们俩小孩,去吃了一顿牛排堡呢! 往事如电,本该把江枫的思绪全部占去,让他去思念儿时那快活的点点滴滴。可这时他身在异空间,哪儿来的兴致?他自是对此并不敏感,心中想的是:“又是蛋炒饭,又是汉堡包,汉堡又是从明九圩偷来的,难道……它‘袋中人’身在明石山小镇?”他双手捏着尚有余温的包装纸,不禁心旌乱宕,他两只手激动地抖了起来。 江枫这数载遭坦姆囚禁在异空间“袋子”之内,也非啥都没做,前文所叙,读者也已知道,他已经学会了从空间缝隙脱逃。他还额外学会了一种更令人叫绝的本事,这本事也是经了长久的窥察,暗暗地、悄悄地发觉的。 本事的启发点,早在数年之前江枫救出troll小绿毛怪的时候,就有了。自从救过了绿毛怪,他江枫便长了心眼儿,慢慢地、慢慢地方才判断出:异空间内,受困者对故事内的百物,难以触碰,但当空间有裂缝之时,人竟然反倒可以触及它坦姆记忆中的人物! 裂缝一出,空间就如水流波动,十九有水波纹抖动,一见便知。水波纹内的另一面,也许是个镜中世界,又或许是另一个未知的异空间,无非是“袋子”外的“袋子”。 其原理和玄机,分辨起来容易,但要找到裂缝,必得受困者静心留神,仔细留意一个又一个故事中的细节了。走了眼错过了,再等下一次水波纹,就遥遥难知何期了。 江枫站在李晓明故事之前,此时四周的画面里头,全仅是“四眼”张口挢舌、惊呆了的模样。视而不见的江枫,他的记忆和思想,却把自己引向了一处世人从所未见的遐想。这遐想是给江枫带来了救人的希望呢,还是神明醒悟过来以后心底的欢喜,他江枫自己也说不上来,但侧身转头,总免不了一种惊悸的颤抖,萦绕心田——他脑中终有一线清楚的思路哩。 闪念才动,画面又变,“四眼”消失在一幅壮阔的城市画影的背后,江枫一时间仍不知这城市是哪儿,但笔者认为,读者必一见便知,那是二十世纪初期的老上海。 坦姆的脑电波对江枫解释了老半天,江枫才恍然认出这靡靡风华、姿容绰约的大上海。受困者在坦姆记忆中所经历的人、事与景,全由坦姆的脑波指引、解释,往往一个故事要洋洋洒洒地长篇,笔者须从简叙之以飨,免得读者不详。 旧上海的这出故事,主人公也是刺客帮“黑衣会”的人物。他名叫杨天保,是黑衣会的青龙使者,位列四大使者之首。他师出猴拳门,兼擅八卦掌法诸般武艺。他的长相呢,读者们不猜自明,他长得也跟江枫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话说历史的车轮行经公元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后,黑衣会的教主张炎龙(也即张平安的儿子),率黑衣会皈依了共产主义。众义士英雄们,宏图将展,却不曾料想,国民党制造了“四?一二”大屠杀之端。 杨天保当时呢,是黑衣会中加入了共产党的少壮派军人,正在徐州与张宗昌所部作战。蒋介石一动,三军相煎,北伐军一分为二,天各两裁,共产党人抵挡不住,纷纷遭戕。 杨天保命大,从徐州城逃出来,辗转南遁上海。途中遇到俄国女孩卡婕娜,后来又遇到了农劲荪的女儿上海美女农佳丽。天保历经磨难,终与卡婕娜成婚,农佳丽虽暗恋天保,但碍于跟卡氏有笃谊,未便插足。 殊不料,好景不长,天不假美,卡氏后来被坏人杀害,天保虽历经万难报了仇,却终于形单影只,阳冥殊途,遂落得郁郁寡欢。农佳丽一心所向,念兹在兹,便只是与天保白头偕老,乘他丧偶孤单,她大献殷情,两人终有日,度过了良宵。 话说呢,杨天保头一天住进黑衣会的老朋友——名侦探吴虬先生的寓所,与吴先生促膝相谈甚洽,二人情同手足,共枕而眠,一宿无话。翌日起身,杨天保窝在厢房内,一步不出,讵料隔日,忽有黑衫黑褂黑裤者三人,敲门若擂鼓,咚咚撞进来,满口黑话,说是要逮拿杀死政府特工南野浩二的嫌疑犯,不由人分说,四房乱搜。门房遮拦不住,给众贼掇倒,贼人一哄而入,信手翻箱倒柜,随手乱砸,房内什物,瓶罐骨董,叮咣噼啪,听得人心惊肉跳,自吴虬以下,上下人等无不脸青唇白,好不烦恼。所幸青帮虽突如其来,杨天保先听得嚷挠动静,已自隐身房梁,任青帮打手翻地三尺,亦是徒劳无功。 胡闹了半天,流氓们一无所获,只得讪讪扬长,这边厢吴寓上下,收拾善后,一片狼藉,好一阵忙活,人人心有余悸。嗣后隔三差五,就有不明来历之流氓地痞,车轮大战,突击闯宅,肆意蛮狠,搅得四围邻里亦鸡犬不宁。捱过数日,这日清早,杨天保在吴虬书桌上留了封便笺,竟自远去,夜半出门,故意招摇,将青帮耳目,悉数引向远方,自不在话下。吴虬天明醒来,娘姨慌抢抢将那便笺送到吴先生手上,吴虬展阅,曰: 吴先生亲鉴: 小子脱难,全赖先生周全,顾念之谊,虽肝脑涂地,无以为报。盘恒数日,引得宵小横来骚扰,小子愧疚,又恰接得东北兄弟书信招唤,想来应邀启程确乎是两全其美,决心北上。想先生好客,必加挽留,小子不揣冒昧,不告而别,实则无奈,请先生海涵,毋庸挂念。 杨天保 民国十七年戊辰九月三日敬上 吴虬一扫而过,喟然长叹,但确知天保为引开警察骚扰,也是无可奈何,只索罢了,跟手将信笺付丙,免生后患。嗣后再无流氓滋扰,吴先生一如其旧,日子复平,有话则长,无话则短,韶光短暂,日月交替,光阴如梭,晃眼年关已过,倏忽又至民国一十八年己巳的秋天。枫叶梧桐度金秋,蟹黄膏美传佳话。中国国内自去岁张作霖北遁,着了日本人的道儿,炸死在皇姑屯,张学良临危接掌帅印,审时度势,高瞻远瞩,易帜以来,算是北伐完满之局,中国稍事喘息,一时弭兵。 逆料年关没过几日,蒋桂又因裁军之争,相阋鏖兵不休,你来我往,吴先生读报连日满目内战新闻,死的全是中国的亡灵,痛心疾首。捱至夏天,广西军阀给蒋介石打败了,可中国人想要过几日太平日子,难于上青天,蒋介石那厮,又另起炉灶,跟冯玉祥的豫军大打出手,烽火连天。新闻纸叫人看得难受,吴先生都生出厌烦来。 话说这日吴先生夜来偶感风寒,起得迟了,过晌午后三刻,方才起身,吃了午饭,病喘喘地翻看新闻纸。新闻纸上头条说东北奉军打不过赤俄,败退的细情,洋洋洒洒,连篇累牍。 吴虬才囫囵读了一遍,巡捕房的梁包探不速自来,吴寓他是常来客,上下都熟,径自入内,叫一声:“吴先生清减啦,身子不适么?”吴虬给他让座,嗓子里吭吭哧哧,很不爽利,客套道:“偶染风寒,吃了药没事了。”梁包探作揖就座,寒暄了几句,自怀里摸出一个大大的黄皮信封,既厚且沉,道:“在下此来,是要多谢先生帮我找出了哈同路56号凶杀案的关紧线索,方才破了这宗疑难。这是上头许的酬劳,些些不成敬意,请笑纳收妥。”吴虬颔首接过,朝封口里略略张了一张,便已识数,正要起身去藏好,回转身见老梁端详着桌上铺开的新闻纸,他叹了口气道:“哼哼,蒋介石今天跟这个打,明天跟那个斗,一连好几年,钱也打光了,人也死了千千万万,这番苏俄又打过来了,你看看,你瞅瞅,奉军算得辎重装备精良的,却端的不成器,丢人丢得大了!” 梁包探听他说话,手往桌上一推,抬头道:“这新闻纸,晨间我就看过了,自打张学良换了旗帜,这些时日,尽跟赤俄抢铁路,弄得人心惶惶,我就恐怕上海的学生工人又不知好歹,闹出甚乱子来,不好收拾。目下杀共党的劲儿刚消停几天呐,马路上死尸看得我都倒胃口,要再出乱子,弄个甚么反俄的游行,不得还要死人么!” 吴虬道:“这倒不妨,闹罢工罢学的都是亲共党的,人现俄国是共产党当家,咱们这里没人会闹,我看不哂奉军所为者,倒是比比皆是。”梁探摇头笑道:“这共产党老毛子也是!自己家里天天打仗,焦头烂额的,还巴巴地到咱中国来开甚么共党大会,他们是瞎了还是傻了,咱中国目下是把共产党当过街的老鼠,一蒙头地打杀,他们来凑热闹,不是故意寻衅、往枪口上撞么!”吴虬含笑摇头,叹道:“唉,一言难尽,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人赤俄的心思,也就只赤俄的共党自知了。他们要把中东路卖给东洋人,本底子就包藏了祸心,勾结东洋人,沆瀣一气,合起伙儿来整中国。” 梁包探附和道:“可不是么,他赤俄七年前信誓旦旦,嬉皮笑脸地说要把中东路还给阿拉,这没过几年,竟自翻悔,偷偷摸摸还霸占着铁路,赖着不走。他当阿拉中国宁全是傻子瘪三,看不出他们的鬼蜮伎俩。洋鬼子生来都一副死人腔调,没钱的时节,客客气气,一旦有了力气有了钱,就要来欺负中国了。” 吴虬颔首道:“老梁啊,你这话糙理长,正是这么个道理!看来你也是心系国际大事的人,我倒要说道说道。你说他赤俄共产党乘沙俄大军西面大战之际,在俄京暴动,弄得全世界列国恨之入骨,群相攻伐,他独木难支,苦撑僵局,自然不敢鸱张。兼之其时霍尔瓦特把持中东铁路,独立称王,铁路尚在白俄军队手里,东洋鬼子也虎视眈眈,赤俄鞭长莫及,无可奈何,只索虚情假意,市恩布惠,卖好中国。目下可今非昔比,已过去了八年之久,他们缓过气儿来,白俄也赶跑了,就把以前沙俄时候的旧脾气,又拿出来献宝了。” 第九十二章 笔者须得先将吴虬和梁包探说的典故,详细补叙一番,好叫诸位明鉴。原来苏俄自立国起,经历第一度世界大战及国内战争,战火遍地,赤地千里,根本无暇顾及远东铁路。自1918年夏天始,中国东方铁路即由中、俄、日、美、英、法、意七国“共同监管”。苏俄政府曾于1919年和1920年两度声称:沙俄政府与中国签订的一切不平等条约作废,放弃俄国在华一切特权;关于中东路问题,提出经两国协商“签订使用中东铁路办法的条约”。无如当时北洋政府忙于内战,又不承认苏俄政权,因而未作答复,铁路归属,遂成悬案,致中东路仍在白俄与中国的“共管”之下。 阅三年,1924年5月31日,中苏双方达成建交协议,并签订了《中俄解决悬案大纲协定》。同年9月,苏联又与东北当局签订了《奉俄协定》,勘定苏中共管,本底子是件大好事。讵料,不上数年,苏俄出尔反尔,去年十月中旬,苏俄中东铁路副局长至大连与日本南满会社社长山本条太郎密谈,并签订了《中东路草约》,协定日苏两国共同反对中国收回中东路,出卖中国权益。张学良得悉此事,于当年五月二十七日,派军警搜查苏联驻哈尔滨领事馆,未几接收了中东路,当在七月十日。东北当局将苏方局长、副局长等俄方人员驱逐出境,一体查封了哈尔滨、齐齐哈尔、海拉尔等地苏联领事馆。 苏俄政府恼羞成怒,调兵遣将,蠢蠢欲动,憋至7月2日,苏军侵袭扎贲诺尔,东北军梁忠甲部迎头击退之,俘虏苏俄骑兵五十九名。7月28日苏军侵袭十八里小站,割电线、炮击中国密山县当壁镇。此后苏俄飞机翔空盘旋侦察中国军队、炸中国桥梁、破坏铁路、毁隧洞诸般袭扰之事,虑行恣肆,乐此不疲。庶几苏联兵舰两艘,陆战队员三百,飞机两架,侵入黑龙江省绥东县境。自此小股苏军,反复骚扰中国境内,绥阳、东宁诸边境要隘,纷纷告急,故尔两国军队冲突不断,几无宁日。张学良调拨六万“防俄”奉军迎战,向列国媒体宣:“苏俄不顾国际信义,蹂躏非战公约,贸然遣兵,侵入我国境内。我们尊重非战条约,屡次退让,以明开衅责任。俄方如再进逼,是甘为戎首,故已准备一切,当出全力,决一死战。” 两军交绥,小打小闹,来来往往,战线绵延广袤,数百余战之中,单是扎兰诺尔一地,便遭苏俄三番五次攻掠,反复拉锯,两造互有伤亡,而东北军泰半落得失地溃败的结局。俟10月2日苏俄运兵已抵前线,动起了真格,两军大战满洲里,中国东北军全线告急,俄军日日增兵,张学良应付维艰。 及至昨晨,即十月十二日早晨5时,九艘苏联军舰突然直薄东北海军和三江口海军陆战队,奉系海军迎头还击。苏俄兵力装备远优于中国海军,然则中方事先将装备海军大炮的“东乙”号隐蔽在芦苇浅滩中,战事一启,“东乙”即突出炮打苏军旗舰。苏军“雪尔诺夫”号当即中弹,苏军司令、参谋长、旗舰舰长等多人当场毙命,未几沉没。 激战半个时辰,争奈一十八架苏联飞机前来助战,向东北舰队投掷炸弹,奉军难挡,舰队混乱,不相统属,各自为战。酣战至中午,东北海军江平、江安、江泰、利绥、东乙号军舰和兵船中弹沉没,贰佰余官兵殉职,并力击沉三艘苏联军舰、伤四艘苏舰,击落两架苏俄飞机。 苏军一面三江口海战,一面则分兵进袭同江县城,互为犄角,及至三江口奉军军舰覆没,苏军再集中火力进攻东北海军陆战队及陆军战线。参战的苏军不惜血本,飞机、军舰、步、骑、机关枪、山炮竞上,一古脑儿,猛攻猛打。中国东北军损失惨重,伤亡官兵五百有余,海军陆战队队长李润青阵亡。才三个时辰,同江城便化为焦土,人物无遗。下午3时,东北军放弃同江县城,三江口江防亦随之不守。是为三江口海战及同江战役,赤俄军仅仅损失七十多人,沉三舰、两架飞机。吴虬和梁包探看到的新闻纸,就是说的此二场交战。 梁包探系军迷,深有见地道:“三江口一失,苏联舰队可在数日内抵达滨江城下,兼之东北四省各路军队号令不一,张作霖一死,无人弹压,各自称尊,为将的互生芥蒂、嫉贤妒能,你推我诿,不相救援,只作壁上观;而当兵的吊儿郎当,有枪有炮没胆子使,那不也枉然,张学良这黄口竖子,懂个狗屁,这仗败局铁定哩……”吴虬赞许道:“老弟说得甚是,你看吧,管教张学良的败报如雪片儿般登载出来,有得惨喽!”梁包探陪着笑了一会儿,跟手辞道:“吴先生此间事了,在下急着赶巡长夫人的牌局,先生要不跟在下一同去耍耍?”吴虬含笑道:“嗬,你们巡长的太太可真叫牌瘾大,天天砌长城,呵呵,老夫身子不适,这趟就不去凑热闹啦,老梁代我问声好,老夫也不留你啦,去吧。”梁探双手抱拳一拱,道声:“先生留步,后会有期!”便匆匆而去。 再说隔得一日,新闻纸上又报道,东北军收复了同江,大大吹嘘了一把,倒也看似振奋。无如好景不长,不上半个月,十月三十日晨8时,苏军飞机十余架飞抵富锦上空,轰炸东北军舰船和陆上机关,东北军不支溃退。苏军趁东北军退却之机,破坏拦江防线,将江中障碍清除干净。翌日上午十时,苏军麇集七艘军舰,九架飞机,步骑兵三千,各种炮八十余门,机关枪贰佰余挺,全力进攻富锦,激战竟日,富锦城夜陷。中方“利绥”、“利川”、“江亨”三舰皆不敌自沉,东北军退避桦川稍事喘息。 而西线满洲里与扎赉诺尔一带陆战,从1929年8月起,接连不断大小战斗百余次,苏军得步进步,侵入中国内地百余公里。密山之战烽火燎原,恶战至11月初,北方天寒地冻,江水结冰,苏联军舰退往哈巴罗夫斯克,其步兵、骑兵也从陆路返回。东线战事方休,西线大战又起。 11月7日起,苏俄飞机轰炸、大军围攻满洲里,水泄不通。东北军第15旅英勇还击,坚守阵地,弹尽粮绝,白刃相阋,舍死忘生,苦撑不退。又有十一月十八日新闻纸载:十七日晨,苏俄远东集团军司令官布留赫尔指挥一个师以上的兵力,大炮六十门、飞机二十余架,并配以坦克、装甲汽车等现代重装武器,重兵包围满洲里,分兵奇袭扎赉诺尔以东的嵯岗站,隔断东北军的后援。东北军拼死抵御,与苏军恶战两昼夜,东北军伤亡两千余人,旅长韩光弟、团长林选青阵亡,团长张季英重伤后自杀,损失惨重,不支大败,团长何双奇率余部千贰佰余人突围退出。由之,捱至十九日,苏军才占领扎赉诺尔。 扎赉诺尔战役打响后,满洲里驻守的第15旅企图突围东援第17旅,无如苏俄军围得铁桶也似,毫无可乘之隙,终究未遂。不久,攻占扎赉诺尔的苏军转向西进,第15旅陷入重围。东北军拼死抗争,伤亡日增,孤立无援;弹尽粮绝之时,向南突围,复遭苏军堵截,副旅长魏长林阵亡,阵亡士兵千五百,其中近千名是白俄士兵,旅长梁忠甲以下8431人被俘。中国举国痛愤,视之耻辱惨败,一片骂声直指东北奉军。 11月23日,苏军向海拉尔发起总攻,东北军坚决抵抗,恶战滔天,双方互有杀伤。当日,苏军占领了海拉尔以西的嵯岗站,连续增援进兵,飞机配合轰炸,东北军渐渐不支。延捱至25日,苏军抛尸一百四十七人,伤六百六十五有奇,始占领海拉尔。 战至此时,中方损失惨重:计阵亡约千五百有余,伤约一千,有八千三百人陷入敌手,约二百五十名东北军军军官被俘。而苏联人历次交战当场阵亡及在救护撤离阶段因重伤死亡者仅二百八十一人;重伤七百二十九人,相形之下,损折极微。 中苏之战,苏联军队手段凶残之极,中东铁路东端的中国城市绥芬河,被苏联的大炮和飞机夷为平地,东北军大败亏输,只得乞降。俄人亦急于收束阵线,不敢南犯,见好即收,至十二月三日,中苏双方在苏联境内的乌苏里斯克签订了《辽俄和平草约》,即《双城子草约》;22日,签订《伯力协定》,战争遂告休。半年大战,华夏揪心,举国郁恚,痛心疾首,而新闻纸上继而连篇累牍的中原大战的消息,看得国人更是胸闷难抑。 民国一十八年年底的冬日,阴冷昏暗,灰蒙蒙的叫人好生不适,就像刚过去的战争,令人神伤。这日寅时三刻,吴虬偶得清闲,抱着暖壶,听着无线电里咿咿呀呀的唱戏,很是无聊,困意渐次上头。正在迷迷蒙蒙要打瞌睡、半睡半醒的时候,忽听有人叫他:“吴先生,天保回来啦!”吴虬恍惚之间,强睁睡眼,朦胧里发见竟然是阔别已久的好兄弟杨天保!老侦探登时睡意全消,精神头儿一振,手脚轻捷,一骨碌爬起来,一把抱住他,口里连称:“啊呀,天保,你回来啦,太好了,太好了!你这年来都去了哪里?可想煞老哥哥啦!呵呵呵……”言下老泪夺眶而出,纵横面颊。杨天保满身尘垢,胡子拉茬,毛发蓬乱,却亦是喜极而泣。 吴虬恍若游子久别的老父,摩挲着天保的鬓发,吸溜着酸鼻子,问道:“你这一年不告而别,说去了东北找旧相识,却忍心音信不回,叫老哥哥好一番倚门期盼,叫佳丽母子俩好生悬心呐!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呀,来来来,快坐下,快坐下,给老哥哥说说,说说。”杨天保依着困龙先生坐下,说:“实不相瞒,这趟北上,纯因旧日黑衣会兄弟见招,邀我相助抗御老毛子,消息之来仓促,也就赶不及同先生道别哩。那兄弟不是别人,就是沈成章!” “哦!原来是他!不得了啊,不得了,他竟是贵会的弟兄,他可是素有能将之美誉的军人呐。”吴虬一听沈成章,因近来时时关注东北军事,耳熟能详,知道成章是沈君之别字,其大名正是东北海军司令沈鸿烈。列位当知:沈鸿烈,字成章,湖北天门人。曾留日学习海军,嗣后入伙同盟会,亲历辛亥革命。八年前结识了张作霖的心腹杨宇霆,由此获得张作霖的信任,不上两年就当上了东三省保安司令部航警处少将处长,牵头筹办东北海军。 俗话说“天上有九头鸟,地上有湖北佬”,沈鸿烈比九头鸟还精明强干,只花了五年时间,东北海军从无到有,草建起来,坐拥舰艇二十多艘,总吨位一万八千八百余,跻身中国第二大地方海军,堪称能员。沈成章素善用兵,尤喜袭扰术,突出奇兵,于第二次北伐战争时期,连败南京国民政府下辖的闽系海军。闽系海军舰艇数量、吨位上都强于东北海军,却兀自甘拜下风,可见成章用兵之妙。吴虬先生早风闻其轶事无数,渴慕风采久矣,一头招呼娘姨做饭烧水,给天保换洗接风,还去告知隔壁佳丽屋;一头急不及待地催天保快快诉说东北战事。 杨天保沐浴更衣,连早饭带中饭,一起吃了个胃肠滚圆、酒足饭饱,跟吴虬二人躲在书房内,闭门细聊,娓娓地将他这一路的情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吴困龙听得瞠目结舌,惊叹不已,这一番有分教:天下报纸如废纸,千里恩怨几人知。 第九十三章 年前杨天保离吴寓,将青帮特务等派出的包打听目光引开,他来去无影,三两下便甩开了流氓之追索,悄悄给农佳丽也留了封书信,改装易容,至上海火车站搭车,购票上车,一漫北上。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话休絮烦,车行神速,不数日夜间,过津浦路,隆隆疾驰,津、京、南满、北满诸处换车,及至迳抵哈尔滨,也不过四五天的光景。一出火车站,天保即去拜访沈鸿烈,沈司令听门房报说是上海的故人求见,已猜着是天保,忙出办公室,奔走相迎。两人一见唏嘘,恍如隔世,鸿烈引他入室,奉上茶水点心,促膝长谈了一日。天保将这些年来北伐细情及教主遇难的来情去过,说得个酣畅,沈鸿烈一头听一头恸哭,望南叩拜,连声自怨:“属下之过,属下之过,不曾赶至教主麾下效劳……” 转眼天暮,沈鸿烈盛情邀天保归宅,与自己妻儿家人相见,沈宅上下春风情热,天保欣然享受天伦之乐,一家人欢欢喜喜吃了夜饭。饭罢歇了歇,成章又引他至密室相谈甚欢。闲聊了一泡,鸿烈即说明了招他来的用意:“青龙使,此番属下急着叫您北上,实是亟需您相助。”天保道:“哥哥莫再多礼,哥哥年长,小弟就以兄相称罢。请哥哥直言,究系何事?”沈成章便起身至保险箱,郑而重之地取出一摞文件,递给天保,天保接过来见扉页上五个大字:《中东路草约》。他翻开来看了一过,气得往地上啪的一扔,怫然詈道:“这杀千刀的老毛子,不把咱中国当回事儿,道貌岸然,却私底下蝇营狗苟,竟跟东洋鬼子沆瀣,欺人太甚!” 沈鸿烈道:“说实在话,这东北奉军张作霖确是个枭雄,对我有知遇之恩,又全权委我以大任,草创了葫芦岛航警学院和这东北海防舰队、吉黑江防舰队,年初又建了造船厂。我谨慎小心,恪恭将事,天可怜见,自建军以来,未尝一败。可目下形势复杂,老毛子密探斥候无数,渗透我军,老哥我是左支右绌,实在没法,才想到昔日黑衣会的兄弟们,既靠得住,又有本事,几经暗访,只得兄弟你一条香火。兄弟的本事,咱黑衣会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哥哥我敬重你得紧。哥哥不揣冒昧,想请兄弟你帮帮我,替我在军中效力,施以臂助,解我燃眉之急,暗中也好替我防着那帮俄国的间谍,只要贤弟肯答应,哥哥我就可高枕无忧哩!” 天保来路上早已盘算过,也猜出了沈鸿烈相邀之用意,八九不离十,此刻不假思索,脱口道:“行,悉听尊便!”成章大喜,忙许道:“哥哥我是直性子,也不绕弯子,目下‘江亨’舰管带出缺,哥哥就任命你为‘江亨’管带,你的履历证件学历悉数已经做好,明日咱就走马上任,你看如何?”天保闻言急忙摆手,连称:“使不得,使不得!我从未历海军,一窍不通,再如何胆大,也做不得管带。哥哥莫要强难,小弟此来早已将一颗心扑在了东北,哥哥就让小弟做个训练船队的水兵,从头操练起来,只要是船上能轮着打鬼子的职司,哥哥就委派一个即可,无须刻意照拂。”黑衣会众肝胆相照,皆系志同道合之辈,沈鸿烈知他说一不二,绝无虚妄,沉吟良久,释然乐道:“好,兄弟既有此精忠报国之志,不惧劳苦,哥哥也不强难,你就屈尊,当个炮手。明日就操练,尽速熟习,临战之际,破毁敌舰,就全赖贤弟之力啦!” 杨天保欣然道:“承情之至!”成章又道:“此非难事,倒是对付老毛子间谍,咱们还得从长计议。你明面上当个大头水兵,行事起来倒也隐蔽便给。往常赤俄分子也只在滨城四窜,近来他们人手日众,连三江口的军港里,也时时藏头露尾,哥哥我好生烦恼,就等着贤弟来救火啦!”天保思虑敏捷,接口道:“愧不敢当!依我看,咱们明日先入军籍,我先改名换姓,不露声色,容徐徐探访,若得混入其列,见机行事,就中便宜,或可得着些风声。”沈成章听了眼目放光,附和道:“贤弟之见,胜人万倍,就依你的主意。”说话之间,成章打铃叫佣人做了夜宵送来,两人吃了夜宵,又详谈了一宿,至五更三漏,方才同床而眠。 翌日天明,他俩吃了早饭,成章即找人来领天保乘专车去三江口报道入籍。天保至水兵营,安排就绪,当日即入操练列,带教的军官是个德国佬,名叫阿尔芙德列,满脸白髯,皱纹多得脸庞像个橘子皮,可带教严苛,一丝不苟,才训练了半天,天保心下已自叹服。晌午吃了军饭,歇了半刻,就至船上实习。海军向分三队,第一、二舰队的诸艘舰船上悉是老兵、骁将,天保如约分到了练习舰队内最小的一艘炮舰上服役,训练起来比之别舰,尤为严酷。 阿尔芙德列细数操炮规矩,装弹要领、炮位校准、发炮规范……面面俱到,不惮琐碎。及至听讲毕,兵士就位操练,德国人不避老迈,亲自一一手把手教熟,但凡有人略一差错,阿尔芙德列绝不含糊,以鞭掣之。受罚者不是脸上留疤,就是肩背出血,鞭印殷然,笞痛锥心,令人记忆犹新。十来个兵士,无人再敢分心,专心致志,将手法操演烂熟,练习至向晚,方才收队回营。 第二天继续操演,隔日即以实心弹发炮,习练校准术。天保格外刻苦专心,将德国人说教一字不落,尽数深印脑海,轮着发炮,头一发即中靶子,铁弹撞得木耙粉碎,引得同学竞相鼓掌叫好,他却毫无得色,老老实实,按部就班,小心操练。德国教官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心下嘉许,便也尤为关照,每俟天保操炮,他必亲自过来监督,加倍严苛。俗话说得好:“棒下出孝子,严师出高徒。”确然至理名言。一周训练下来,天保位列甲等,沈成章得讯大喜,超擢他为军士长,专管“江亨”号的主炮位。天保求知愈烈,习得操炮,连同哈气凯斯机关炮及防空炮之手法,一并熟习,精益求精,不上一月,已皆有成。 兵营寂寞,闲散之时,官兵消遣之地不多,军港周匝酒肆往往人满为患。天保随俗亦常去喝酒赌牌,未几还结识了个白俄朋友。俄国人名叫布拉霍夫,会讲半生不熟的中国东北话,却才好说话。那日天保下操,黄昏独自至酒肆喝酒,沿途惨烈的汽油灯下,站着成群的女子,沿街卖笑招揽生意。内中一个年纪顶顶轻的女孩儿,不过十三、四岁模样,瘦小身材紧紧包裹着西装白衬衫,还穿了一件青莲色薄呢短外套,系着大红的细褶绸裙,冻得直抖。 浑身的觳觫劲儿弄得她的笑容也不停地摇漾,像水中的倒影,扭曲歪缠;她的牙齿忒楞楞地打在下唇之上,把嘴唇皮也咬破了,疼得她皱眉效颦。一个醉醺醺的白俄水手从后面走过来拍了她肩膀一下,她扭过头去向他飞了一个媚眼儿——嗬,倒是一双水盈盈的吊梢眼,眼角直插到鬓发里去了,可惜她的耳朵上生着鲜红的冻疮,又减了几分楚楚之色。 她伸出两手合抱住那白俄水兵的臂膀,头倚在他毛毵毵的身上;两人依偎着并排走了几步,又来了一名水兵,两个男人都是高大威猛者,夹持着女孩。她的头顶只齐他俩的肘弯,她小小的肩膀却扛起两人各一条粗大的胳膊,巧笑嫣然地同他们有说有笑。杨天保心头满满的鄙意之中,竟生出些许同情,觉得这俩男人是女孩的衣食父母,眼看着就要给予“温暖”了。 两个白俄兵大呼小叫地唱起了歌,转身回首之间,巧然撞着另一名魁梧胖大的老毛子。天保一见便认出了是布拉霍夫,他已喝得半醉,醺醺然口喷酒臭,拦住天保,说请他喝酒,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往酒桌前坐下。其时流亡白俄仇恨赤俄,留在东北军中者成千累万,遍地皆是,遇上个把,亦不稀奇。两人开头鸡同鸭讲,天保虚与委蛇,敷衍了一会儿,那俄国人忽地说起了家乡之事。 俄国人语声含糊:“你知道么,兄弟,我本是俄国皇族,姓亚历山大,亚历山大……亚力山……按辈分算来……算,我还是沙皇的表哥……是表哥!”天保似听非听,嗯嗯啊啊地支吾。俄国人也不管他听没听,自顾自说个不了:“咱们亚历山大家,世袭公爵,人丁又旺,富可敌国……有钱得紧,穿金戴银……山珍海味……样样是享尽荣华富……富贵……啊……”窗外透进秋末的暖阳,射在俄国人灰色的眼睛上,晶晶闪亮,天保看见他思乡的泪花,心头涌上一股酸楚。借酒消愁愁更愁,天保大大吞了一口老毛子的伏特加酒,酒气往脑门子一顶撞,脚下轻浮,恍如到了另外一种世界。 布拉霍夫口里噜苏,呢喃个不休,彷如梦呓:“那时候我才十几岁,我们家住在南俄的乌克兰大草原边,算不上四季如春,但比这里可好得太多了……我记得家里庄园千顷,了阔……辽阔得……得紧……,我记忆里最多的是祖父老爷躺着躺椅,摇啊摇啊,一头喝茶……一头……一头抽烟……暖暖的风送来……鸟儿的叫唤……我家乡的花草……草树木……都会说话唱……唱歌……你……你信么?”说着说着,他的目光迷离,晕开成布满血丝的温润。杨天保情不自禁拍拍他的肩头,深有感触地说:“是啊,每个人的家乡都是一副最最美丽的图画,这世上的别处无以伦比。” 布拉霍夫桀桀地笑了起来,彷如真的又回到了家乡,草原的味道让他欣喜若狂,不料忽然,他勃然大怒,额头上青筋乱跳,朝面前的酒杯咆哮:“他妈的,那些该死的布尔舍维克穷鬼党!那些披着狗皮的穷鬼,冲到我家,把我全家都杀了,杀光啦!杀……杀……杀……嗬嗬嗬……”他歇斯底里,大口喘着气儿,胸脯剧烈起伏,眼看就快要窒息,突然嗓音拔高,朝天挥舞醋钵大的拳头,吼:“他们抢了我家所有的东西,把我们……把我们一家人像野狗一样……撵走……”他转身双手一把抓住天保的衣领,竟然将天保硬生生地拎了起来,天保给他提着,双脚都离地而起了。 旁边的酒客闻其声势动静,众目睽睽,惊愕地盯着他们看,人群里爆出一阵阵嘘声。布拉霍夫旁若无人,继续吼:“我们家向来就是做老爷的命——尊贵!尊贵,你懂吗?——却给他们驱赶狗子一样……撵得到处乱窜……布尔……布尔……布……他们都是些魔鬼,穷光蛋,王八蛋……蛋……”之后他就再也说不出人话,呜呜噜噜,像野兽一样呻吟着扑地倒在天保的身上,鼾声大作,呼噜睡去了。 第九十四章 天保无可如何,只得同着酒保,将酩酊大醉的布拉霍夫扛在一边地上,任他睡醒了再区处。天保也自扫兴,惠了酒账,独自归营去讫。隔得三、四天,这日傍晚,天保又遇上了他,两人二度相见,已有些惺惺之意,布拉霍夫要答谢他上回替他惠钞之谊,硬是拉着他再去喝几杯。 二人叫了酒斟满杯,各自举起来,碰了一碰,仰脖子一饮而尽。正饮间,布拉霍夫忽向酒馆里的两个俄罗斯妓女招呼,叫她俩过来。两女人先还站在自来水龙头旁嘻嘻哈哈地说闲话,闻声便袅袅娜娜,一步三扭,朝他俩坐席挨过来。 酒馆里灯火昏暗,妓女在远,只见浓妆艳抹,秋水带雾,及至挨近,才见两姝美处:一女金发褐目,脖子又白又长,身材颀长,一对儿细长的毛腿儿,裸露在外,腿上金毛,折射着霓虹灯光,流光溢彩;一女栗发灰瞳,唇上抹得猩红,身材高大丰腴,穿一件雪白的绣花衬衫和一条紧紧箍住胯部的墨黑直筒裙,赤脚穿一双打有铁钉的高跟皮靴,身材丰满得走一步抖三抖,皮靴撞在木地板上橐橐有声。 高瘦的妓女莺莺燕燕地投入布拉霍夫的怀抱,而那丰乳肥臀的,则径直一屁股往天保的腿上坐下。布拉霍夫哈哈大笑,搂住妓女,将满口酒气的臭嘴巴,往女人的嘴脸上猛扑。妓女被他胡子扎得又痒又骚,嘻嘻哈哈尖叫,春声荡漾。杨天保却从未干过这般的调调,俄国娘们一坐下来,他竟如装了弹簧一般,猛地跳起来,闪躲开去,妓女一个不提防,噗通坐到了水门汀地上,摔得连屁股也觉着成了两半,痛得泪花夺眶而出,滚在地下,“啊唷,啊唷”地呼痛。 布拉霍夫和怀里的妓女见之,捧腹大笑,越笑越刹不住,至后笑作一团,连气也喘不过来了。倒地的妓女气急败坏,刚要爬起来撒泼,见着天保站在一边不屑的神色,她也乖觉,改颜换色,竟赖在地上,哼哼唧唧,佯装摔坏了爬不起来,朝天保伸手,呻吟着要他来搀扶。对面的这对狗男女见地上的妓女拿乔作势,更且笑得打跌,一边起哄,相帮着倒地女,哄天保俯身下去搀扶。杨天保心生厌恶,恶心至极,真想给那妓女一个耳括子,他眉头紧锁,硬是忍住了,转身离去,独自跑到门口,长出一口气。 冰轮高悬,夜色四合,清冷清冷,冰冷的空气令天保脑际一醒,月色溶溶之下,冷光斜照入窗,他不禁心中一动。正此时边上有好色者早将倒地的妓女搀扶起来,顺手上下其手,饱捏了一把。妓女发出的春声及嫖客的邪狎之声,一个劲儿地往天保耳孔里钻,弄得天保恨不得把耳朵堵上,方才称心如意。天保知此地的人们好这口儿,不想独树一帜,引人耳目,是以强自隐忍,只得全神于外面夜景分心。 黑魆魆的江心,点点船影,托赖电气灯、照明灯、电灯的关顾,像天上的星星,闪闪发亮。江轮呜呜,兵舰默默,小船突突,虽不再是江枫渔火,诚然确乎是江景对愁眠的。酒肆门外一箭之地,便是军港水军衙门的大牌坊,天保想:“这便回去罢。”可另一个声音却说:“再等等,再等等,今日指不定就有收获。”正在天人交征,就有人冷不丁自后一把抱住了他。若非女子的浪笑,天保已然动手,非将那个心不死、心鬼蜮的俄国妓女抛上半天去不可。天保听到女人的笑声,鼻中叫人闻了头晕目眩的廉价香水味儿,及凑近耳边的放荡娇喘,立时收手,转身将女人抱起来,扛回自己适才的座位。布拉霍夫眉花眼笑,连连拍掌,直着嗓子叫:“快过来,快过来,这边这边!兄弟啊,上啊!” 天保应声一把捏住女人的后脖子,另一只手抓住女人的腰带,手劲到处,将女人凌空抱起,摔在酒桌上,也不管杯盘的四散飞溅,更不顾女人有否着伤,捧起女人的脸,胡乱狂亲,双手上下,就去撕扯她的衣衫。布拉霍夫情不自禁,鼓掌叫好,竟发出由衷的赞赏。边上几个中国丘八,看得瞠目结舌,他们再如何粗野放肆,也绝难当众如此,这关乎中国人几千年来的封建礼教脸皮,连那些嫖宿成性的角色,亦不禁暗自摇头,内心里更多的是一种渴慕。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看得人们血脉贲张。一班平日花天酒地惯了的人,人人赤红双目,将云雨之事,看了个十足十,瞧了个备细。尽兴之后,天保扎束好裤子,坐回座位,那女人兀自在桌子上趴伏辗转,一副慵懒相,彷如一只春天的野猫儿,呜呜地余兴犹存。布拉霍夫已不再笑,而是手捏下巴,双目紧盯天保,彷如在欣赏一副雕塑,回味无穷。 天保叫酒保端了盆脸水,擦了把面,舒舒徐徐地靠着椅背,双目盯着天花板的吊灯发呆。布拉霍夫不言不语,丢了一颗纸烟给他,火柴儿点了自己的,又替天保点燃,两人抽了半天,闷声不响。抽完烟俄国人惠了钞,站起来拍拍屁股,又在那高瘦的妓女脸上捏了一把,挽起天保,就往外走。走出酒肆,俄国人朝天保翘起大拇指,连赞:“是条汉子!”话音未落,酒肆里那名高瘦的妓女追出来,涎着脸讨钱。布拉霍夫头也不回,拔出手枪,“嘭”的一响,收回枪,脚下毫不停顿,迳往前走。天保回眸一瞧,那女人胸口一片血洼,躺在地上,四肢抽动,血慢慢晕出,铺在地上,黑夜里更显得漆黑。 天保故作怜香惜玉道:“你又何必杀她,撵开不就得了么?”老毛子桀桀怪笑:“这些婊子算甚东西,还须大爷我费神,打死了太平。走走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酒肆里见杀了人,爆发出轰然惊叫,两人踏着叫声,扬长而去,消失在黑夜深处。街上空荡荡的,几无一人,街旁犹太人开的商店和一排排老式的货摊都已上紧了门板,一幢幢房屋把长长的阴影投到地上,空气里不知哪里闻到一股腥味。 布拉霍夫挽着杨天保,大步流星,天保隐藏武艺,内劲不提,走得就有些仓皇,几乎跟不上俄国人长大的步伐。月色洗练,银光洒在满地,照着俄国人的肥头大耳,彷如罩了一层严霜,神色之凝重,跟适才恍如换了一个人。他穿的灰呢子大衣,已将领子高高竖起,肥胖的身子脖子脸盘却将本应宽大的衣领子撑得快要开裂,大衣穿在他身上,就像一件紧身的衬衫,越绷越紧。天保见俄国人宽大的脚有自己四个脚大,起初还是俄国人挽着他,走着走着,偶有路过的路人定会当是个大人拎着孩子往家赶,想是要教训一下在外犯错的孩童。 这两个行相不伦不类的人,东行了三里地,径自来到一座暗窑。窑门口高大的牌楼和飞出戳在空中的屋檐,赛如张开巨口的怪物,吸纳着来来往往的嫖客淫贼。杨天保面上不露声色,心底已自纳罕:“这老毛子究系何方神圣,我所料果然不差,这厮是个点子!”俄国人一只脚刚踏入门槛,一个老妖婆似的老鸨子就满脸堆笑地跑出来揽生意,两只小脚蹒跚不稳,俄国人挥手一个巴掌,打得她骨碌碌在地上滚了七八个跟头。老太婆老牙与鲜血齐喷,白白胖胖的脸皮也磕破了,衣裳也撕裂了——才刚好一个穿得富丽堂皇的老鸨子,晃眼就成了个叫花婆子。 窑子里人群骚动,瞬息无人再敢来聒噪,人人冷眼观之,不敢造次。布拉霍夫面沉如水,拉着天保迳往里走,上了阁楼,推开一间房门,两人隐身入内,门一关,外头的人们才敢窃窃私语起来。再说屋内竟已坐满了人,天保眼目一扫,瞥见是两男一女。昏黄的电灯光下,一个穿西装的中国男子,约摸五十来岁年纪,头发黑白参半,正对着门口而坐;一个穿蓝衫工装背带裤的年轻男子,眼神稚嫩,却在唇上留着两撇仁丹胡子,坐在中年男子右侧,侧目朝天保挤眉弄眼;那女子坐在中年男子的左侧,与仁丹胡子对面,却是个高鼻抠目的洋人,板着个驴脸,口角凝然,一见便知是个不苟言笑的角色。 布拉霍夫拉天保坐到女子的身边,他则坐到中年西装的对面,甫一坐稳,中年男子先开口朝布拉霍夫说了几句俄国话。布拉霍夫手拊天保背脊,朝众人引荐道:“这位是我请来的新伙伴,南京的杨天保,你们多亲近亲近。”仁丹胡子诧异道:“杨天保?十年前上海万国擂台,打死英国和俄国两个大力士的,好像也叫这名儿。”天保听他东北口音,说道:“那正是区区在下,阁下远在辽东,却也知道上海的典故。”仁丹胡子闻言,肃然起敬,伸出右手,天保也伸左手与之搀了一搀,仁丹胡子敬慕道:“杨英雄之名举国遐迩,妇孺皆知,晚辈素爱看格斗摆擂,上海擂台英雄杀洋人,那叫一个扭转乾坤,化险为夷,中华儿女,谁人不敬,谁人不爱!”天保双手一拱,连说:“抬爱,过奖,愧不敢当!” 在坐的洋女人似听不懂中国话,跟布拉霍夫叽里咕噜说了半天俄语,两人讲完,女人一对晶亮的招子盯住天保,天保不经意间,与之四目相对,忽地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神思不属,头脑一胀,骤然天旋地转,眼前一黑,甚么都看不见了。 天保昏昏沉沉醒来,已躺在军营里,昏迷后的事体,一概不知,头却是奇疼彻骨,像快要开裂也似。所幸他内功深厚,定力奇佳,强自忍耐,一如既往,出操特训,时光竟是难熬,自不必说的。头痛了整整一天一夜,隔日方才平复,歇了一宿,第二天忙了一日,入暮之后,几个滑头的兵弁,玩心甚重,邀天保偕行亵狎。天保要待推脱,架不住他们七张八嘴的人多,撺掇而去。至酒肆喝了几杯,倒也不见布拉霍夫的面,天保敷衍了半个时辰,找个藉口,溜回营垒,早早歇下,一宿又是无话。 又过了一个礼拜,布拉霍夫再没露面,天时却已入冬下起了雪。其间同江城巡捕倒是来找过天保,讯问酒馆内发生的凶杀细情,天保自不隐晦,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嗣后探目时常来“关照”他,虽是死了个妓女,人命关天,来来回回,疑神疑鬼,扰攘了好些日子,天保料想那布拉霍夫早已鸿飞冥冥,躲避追索远逸了。凶案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沈鸿烈处,成章找天保询问,天保说了经过,成章屏退旁人,单独问道:“贤弟看这俄国人是甚路数?”天保乘便将窑子内另外三人的形貌颜色,一并告诉成章。沈成章自然亦道蹊跷,沉吟了一会儿,找手下斥候,四城暗访,若有与天保所言形貌相埒者,统统逮拿起来。 第九十五章 四五日下来,毫无所获,其时战云已现,同江城城防戒严已久,出了人命案,又有可疑人物,警力、军力自是全力以赴,可即令将全城家家户户墙角旮旯全摸了个遍,也绝无蛛丝马迹,确料这班鬼鬼祟祟的人物,悉数逃之夭夭了。天保经此没头没脑的一档子,自将布拉霍夫的话当鬼言,不放在心上,搁置了一边儿去。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忽忽数月,转眼就翻过了,天保学已有成,舰艇上的琐务、手法、规矩,样样式式烂熟于胸,过了年关,就是己巳新年。沈成章邀天保在家过年,一家欢融,天保倒也过得愉快。 民国一十八年的春雪融得早,中国内战少歇,人们欣然迎来一个和暖的好年景,虽有苏俄大军黑云压城,磨刀霍霍、虎视眈眈,却也难挡举国同庆统一之喜。这世上的人们,走路头上搭了竹竿,晾着小孩的开裆裤;柜台上的玻璃缸中盛着“参须露酒“;这一家的扩音机里唱着梅兰芳;那一家的无线电里卖着癞疥疮药;走到“太白遗风“的招牌底下打点料酒……虽然时光极短暂,可是这一年,天保却是终生难忘的一年。 这日放假,杨天保一早至澡堂子洗澡刮面理发,弄得个里外清爽,回去之时,才走出澡堂子,劈面就撞着一人。两人撞了个满怀,分开定睛一瞧,天保心里一个“咯噔”,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布拉霍夫领他去见的三个人中的仁丹胡子青年。杨天保脱口道:“是你!”青年忙伸手捂住他嘴,将他拉至一边背人处,耳语道:“杨英雄莫惊,晚生这是来请英雄到敝处,盘恒耍子去的,请您赏脸儿。” 杨天保错愕难以言宣,一时不知说甚好,盯着他皱眉撅唇,委决不下。正犹豫之间,不知何时,仁丹胡子背后忽地转出那天那个坐在桌对面的俄罗斯娘们儿,一身皮装,英气逼人,伸手在天保面前一晃,天保又自天旋地转,昏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天保再睁眼看,却已身处一间小房间里,陈设皆系俄国式样,房里空无别人。天保忆起前事,勃然大怒,跳起身来,迳奔向门,扭锁才知,门已由人在外反锁。他暴跳如雷,脱口爆吼:“直娘贼,你们究竟想要做甚?把老子当猴儿耍么?老子甚么场面没见过,何惧尔等鼠辈!有胆量的,还不快快现身!”他的怒吼声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他一口怨气无处宣泄,举拳往门上一通一通地擂门,砸至十数记,将心一横,破门而出。 出门即寻出路,但见身处偌大的一栋上下两层的洋房里,房间在楼上,他快步缘楼梯跑下,大门亦有铁索紧锁。这般桎梏,怎放在天保眼里,大踏步上去,手上一拗,手臂粗的铁锁链,应手而断,彷如捏天津十八街的脆麻花也似。 推门便是一股冷空气扑面,天保一足方跨出门槛,斜刺里五轮八光左右两点神水湛放精光,对着他面门射来,却是一对灰色的眼睛。天保应变奇速,多次三番着这夺魂摄魄的鬼眼的道儿,已自知道厉害,不敢怠慢,弓腰矮身,旋步移形,避开女人目光。不等身子回直,右拳“青龙献爪追风炮”,直捣女人下巴。俄国女人竟有武艺在身,步法轻盈,倏然挫步,侧头避开,左臂一沉,倏地翻上,往他腰眼里击去。天保右脚飞出,踢她胸口,她右手疾伸,托在他踢高的右腿膝弯之中,乘势一送,向外推了出去。 天保仰面便跌,总算他身手敏捷,右手在地下一撑,已然跃起,虽没跌了个仰八叉,却已胀得满脸通红。他败而不馁,一股狠劲儿涌上来,不依不饶,踏步近前,双拳回环,又是一招“猛虎扑食飞云炮”,双拳齐上,眼看就要将女人腰肋夹住,不料那女子比泥鳅还滑溜,在拳头将及未至的瞬间,呼的身子横移五寸,堪堪跳出天保双拳罩定之范围。 少林十炮一发难收,天保双拳连打,漫天翻飞,拳影如雨,铺天盖地,罩定女人身上十八处大穴,正是驰名天下的“白鹤亮翅连环炮”!俄国女人身材结实,身法却快,每一拳都擦着她汗毛,一一闪过。及至天保将“狮子张口开路炮”打她“膻中穴”,换至“金托滚背翻身炮”打背心“阳纲穴”、“白蛇吐信地雷炮”攻下三路,拳在下盘,俄国女子忽地乘隙出拳,拳风呼呼,迳打天保面门。天保忙架还迎,“鸿燕斜翅冲天炮”,一飞冲天,连消带打,铁拳自下而上,彷如一颗炮弹,与女人的拳头相撞。两人双拳一敌,各自震开两尺,天保背抵大门,女人却撞在背后赶来的仁丹胡子身上,两人跌作一团。 说来话长,实则交手仅仅一瞬间,仁丹胡子尚未回过神来,手忙脚乱,似乎捏着女人哪里,女人娇叱一声,“啪”的在青年脸上甩了一个耳括子,打得脸颊肿起老高。女人飞身弹起,朝天保叽里咕噜说起了俄语,天保一脸茫然,怒意未消,喝问:“兀那婆娘,你们到底是甚么路数,三番四次对我施法,老子着了你的道儿,岂肯干休!适才不算,来,来,来,咱们再打过!”仁丹胡子忙捂着面孔爬起来,扑在天保身上,拉住了他的架势,连连赔笑道:“英雄息怒,英雄息怒,我等仰慕英雄,又素未与英雄谋面,因之施法调查你的底细,事情水落石出,您不是各路1(注释1:东北土话,各路意思是不合群、不是同伙儿、不是一路的。)人,真是咱们的自己人!唉,真叫‘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误会误会,冒犯之至。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且请英雄隐忍一时,容咱们进屋详谈,息怒,息怒,请请请。” 天保察言观色,已猜着一二分,心里一喜,面上兀自板着,甩开他手,不肯返入。俄国女子道他嗜好女色,改颜换容,娇笑憨然,上来抱住天保又是亲又是吻,弄得天保一脸口水。女人将丰腴的身子在天保身上挨挨擦擦,天保也不露声色,佯装中彀,方才气鼓鼓地随他俩回屋。三人快步走到大厅后,转弯抹角,来至一堵墙壁前,女人往墙壁上摸来摸去,那好端端的粉墙,忽地轧轧旋转起来,开出一道暗石阶。 女人一马当先,仁丹胡子把天保让在身前,三人缘石阶而下。地窖内一星半点光也没有,漆黑一团,女人摸出一个打火机,啪的照亮,一光如豆,只看得到石阶,四围还是黑漆漆难见景致。天保跟着女子走了约摸五十来步,女人忽地停下,面前蓦然一亮,却是又开一扇小门。门里房间空空荡荡,正中间只有一张四方木桌,桌上一灯如豆,桌边坐着巨人布拉霍夫和那个已经见过的西装中年男子。天保讶然道:“咦,是你们啊,怎的又聚到一起啦?我还当你们早就远走高飞了哩!”布拉霍夫哈哈大笑,声震得屋内乱颤,站起来一把抱住天保,将之重重地按到身边的凳子上坐下,连说:“想死我啦,好兄弟,想死我啦!” 天保故作怒色道:“你们究系何人?为甚鬼鬼祟祟,就是不干明白事儿呢?”布拉霍夫赔笑道:“兄弟息怒,咱们既当你是兄弟,自然要查清你的底细,方才好交心哩。”天保明知故问:“你们察出来我有甚底细,不可告人,见不得人?倒要请教!”布拉霍夫中文不佳,一时语塞,只得咧嘴傻笑,那中年男子仍是一身笔挺西装,手里拿着个烟斗,呼呼抽烟,此时接口道:“杨先生难道不是共产党么?”天保闻言故意瞠目盯着那中年人,哑口无言。 仁丹胡子涎着脸赔笑:“杨先生,莫生气,这位老爹说话向来要呛死人的,且容我来介绍下,这位老爹代号‘鹦哥’,嘴巴损点儿,最是恼人,心倒不坏;这位小姐代号‘毒蝎子’,本领很大,乃克格勃里一等一的高手,也是苏联情报组织的创始人之一。我叫时赛戴,请先生多多提点。”鹦哥冷然插嘴:“江湖上人都道你时赛戴心狠手辣,比戴笠还能耐,因此有此雅号,杨先生可莫给他这小滑头的模样给诳了去。” 天保不苟言笑,问道:“你们是苏俄的间谍,此来想做甚?我虽是共产党不假,可并非你们苏俄的共党,与我不相干的事情,恕不奉陪!”时赛戴一本正经地回答:“好,先生果然快人快语,实不相瞒,我等此来满洲之行,就是要打探张学良的军情虚实。沈鸿烈海军里头,咱们苦无内线,先生既自承共产党,咱们同气连枝,就该联手协作,因此想请先生帮忙则个。”天保冷然道:“胡扯甚么呀,我不过是他帐下小小的大头兵,有何能为,军机重地,我岂好探虚实?再说了,我能看见知道的,都在明面儿上摆着,你们也绝不会不晓得,如此大费周章地把我弄来,你们可是打错了算盘喽!” 美孚灯的灯焰突突地跳,跳一跳便小一些,俄国白女一看果然只有半肚子油,就把它加得满满的。灯焰四周有很大的一圈晕,这晕在抖动,抖一下就好像会大一点儿,有些金色和银色的星星在晕圈儿里面飞。 许久,灯焰又没有晕了,那女人加完油,便时时让布拉霍夫将天保言语翻译给她听,闻至此节,忙朝天保说了一通,布拉霍夫翻译道:“‘毒蝎子’是我们的头儿,她说她都打听清楚了,你是沈鸿烈千里迢迢请来的救兵,只是不知他堂堂一个奉系军阀,为何与你这个小小共产党有瓜葛?但由此一端,你跟他的关系,绝非一般。阁下也不用隐瞒了,咱们都是共产一脉,莫要嫌隙隔阂了,反让外人嗤笑,我们都已露了底,你可不能耍赖!”天保听他话说得硬朗,知道处此情势,不由得他不让步。适才与俄国女人一战,天保已知深浅,单单女人与之单挑,两人也是半斤八两,遑论其余三人手底下功夫,谅来不差,他想要全身而退,已是千难万难。 天保环顾四周,沉吟良久,长叹一声:“唉,也罢,我若帮你们,我有甚好处?”布拉霍夫闻言大喜,哈哈狂笑,将右手摊开,但见一手的铁屑,只留一个刀柄,原来他适才手里暗藏匕首,只待天保略有不谐,当场就要取了他性命,此刻天保屈服,他竟将匕首捏碎,摊开手掌,以之明示坦诚之意。 这么一来,非但天保倒吸了口冷气,惊叹其内力深厚,就是在坐的几个人,无不拍手赞誉,佩服之至。“毒蝎子”听布拉霍夫翻译了天保的问话,俄语相答,布拉霍夫译道:“只要你将三江口奉系海军的一举一动,统统时刻告诉我们,远在上海的这两个人,定规生活安康安全快活的。”言下,他摸出两张照片,翻过来移至天保鼻子下,天保一看,眉头一锁,列位,你们道是何人?那照片里分明就是上海的吴虬吴先生,还有一个是上海虹口精武会馆的大小姐农佳丽! 第九十六章 天保心底暗骂俄国佬卑鄙,随手将照片收入囊中,他知道俄国共产党的手段,其凶残之处,绝不输给戴笠的水平。他冷然道:“成交,我可丑话说在前头,我帮你们,那么这两个人的安全,以及他们家人亲朋的安全,就全在你们处着落了,不论是不是你们下手,到时候若让我知道他们但凡有些伤损,我就找你们的晦气。”布拉霍夫译给俄国女人听,女人与之嘁嘁喳喳说了半天话,布拉霍夫终于应承:“一言为定!”一只大手伸过来,与天保的手相握。 布拉霍夫又关照道:“我目下的身份是沈鸿烈麾下的白俄士兵,此后有甚情报,阁下与我单线联络,咱们直接通气即可,我会回到军港,继续当兵,不过事前会换一张脸。今阁下既在,咱们择日不如撞日,即可就换脸,今后共事,也好有个证见。”天保冷不丁闻他此言,当他在开玩笑道:“换脸?!怎生换法?”布拉霍夫笑而不答,随“毒蝎子”起身步入隔壁的小密室内,鹦哥却抢话:“‘毒蝎子’会法术,无所不能,没她干不了的事,走,咱们都去看看,长长见识!” 三人尾随在后,进入隔间,扑鼻就是呛人的药水味儿,但见房里放了张床,白色的床褥上,斑斑点点到处是血迹,床上悬着强光灯,床侧桌子上摆着明晃晃的刀具、针、镊、钳之属,另有干、湿棉花球、酒精瓶、小型煤气炉……“毒蝎子”让布拉霍夫仰躺在床上,头面正对着强光灯。她“啪”的一声,旋亮灯光,照得满室通亮,照得布拉霍夫浑身惨白。 “毒蝎子”转身麻利地将刀具之类浸泡入一大盆药水里——想来他们早有此计划,万事俱备——她又忙着弄药膏,弄好药膏又在布拉霍夫肩背、肘腋、肚腹、膝足、臀尾……诸处涂抹画符,她用墨炭一类的物什,画出七扭八弯的符篆,恍如无数玄色蚯蚓、八脚长虫,慢慢蔓延全身,天保诸人看得汗毛尽竖,鸡皮疙瘩乱跳,嗯啊乱叫,连眼睛也看得直了。 画好符篆,已忙了约摸一炷香的工夫,那浸泡药水的器具已备,“毒蝎子”将之捞出来,摆上酒精瓶、煤气炉,点了盏酒精灯,一一烘烤,细细烧烫消毒。“毒蝎子”手法灵巧,烫罢捡起一支针管,打开包皮,安上针头,用镊子敲开安瓿,将针伸入药瓶,吸出微微泛蓝的药水儿,注满一针管。“毒蝎子”捋起布拉霍夫的衣袖,用一根棉花签蘸了酒精,用力推拿静脉,熟练地将针推入血管,针头无声地滑进他的静脉。打完静脉麻醉药,“毒蝎子”又给布拉霍夫脖子、脸盘四围,连打了十来针。鹦哥在一侧看得明镜儿似的,轻轻道:“打了麻药,人就跟死了没分别,抽大烟也不过是这般个舒服劲儿。”“毒蝎子”停了一刻,让麻药发一发,才拿起一柄八寸来长的薄片刀,也不见她抬手作势,倏忽一闪,但闻“噗”的一声,迳刺入布拉霍夫的耳鬓后侧的皮肉里,天保目之所及,业已头皮全麻。 那刀如穿线的绣花针,騞然在俄国巨人的脸皮下游走,脸皮犹如布匹,迎刃而解。刚下刀之际,皮下的肌肉像煞胆怯的孩童,条件反射地缩紧,皮下蠕蠕的,就抽搐地动起来了。肉体的恐惧随手术刀的游走而豁然分割开来,刀线之后血水汩汩涌出,脸皮像一张油布,渐次与脸肉分离,天保看到那皮下露出来血红的肉筋和白色的颧骨,吓得大汗淋漓,鹦哥和时赛戴不敢再看,连滚带爬,逃出了密室。天保不敢再看那肉那骨头那恶心的皮囊,眼睛无处放,只得搁在“毒蝎子”的脸上,可她的脸竟然也像罩着层冰霜凝结的面具一般,更如一尊石膏像,肌肉微不稍动,全神交注在手术之上,神游物外。 她表情冷如冰霜,像在做一件裁纸、写信一般的容易事儿似的,安安静静地咬牙用手术钳好不容易取下整张面皮。女人将面皮也浸在药水里,又俯身拉开床下暗柜的门,门开合看来极沉重,甫一开开,冒出一股寒冷的白雾罩向天保的眼帘,柜子里面竟然塞满冰块,天保认得是洋鬼子保存冰块的冰箱。 “毒蝎子”自冰箱内端出一个铁托盘,盘中也盛满蓝郁郁的药水,药气又臭又涩,药水里赫然飘着一张人皮,人面皮!女人脸上肌肉始终一动不动,镇静如水,也看不出喜怒哀乐的变化,手上毫不稍顿,掀起药水里的这张新脸,刷的就覆在了布拉霍夫的脸上,手法之快,认位之准,炉火纯青,登峰造极,天保暗道:“这手法如此娴熟,快逾霹雳,我看也没看到,脸便已敷上,也只有师傅才做得到的。”天保忆及董海川的武艺,看着“毒蝎子”从盘里取过一口针,穿上透明的细线,将脸皮绕脸盘剖开处缝了起来。她套着白胶皮手套的十指如玉葱,动作灵巧之极,运针如飞,片刻间将一圈伤口缝上了。随即反手从许多瓷瓶中取出药粉、药水,纷纷敷上伤口,用酒精棉花抹去伤口畔的鲜血,接着给布拉霍夫的整个脑袋包裹纱布。一层纱布血污殷然渗出,直至包裹了三层,方才干净。 “毒蝎子”撬开布拉霍夫牙根,灌下几种药水,手术告竣。天保见“毒蝎子”脸庞木然,不似人脸,鬼气森森,心下发毛,皱眉不语。“毒蝎子”连正眼也不看天保,收拾了手术器具,便迳自出去,天保兀自呆呆兀立,思绪万千。 鹦哥跟时赛戴见女人出来,知已术成,回转入来,这里瞧瞧,那里闻闻,指指点点,好生赞叹。 天保问鹦哥:“这娘们儿时常这么干么?”鹦哥尴尬地笑笑:“可不是么,我看她割人体肤,比裁剪衣裳还爽快,真没个人味儿……”“她,她……她除了替人换脸子,还会啥妖法?”天保语声抖颤地问。 鹦哥屈指算来,如数家珍:“光我见过的,前三年给四个同事换过脑子,去年给一位将军换过假腿,半年前,哦……半年前的夏天,她更狠。其时抓到一个白俄奸细,嘴巴严实,像块茅厕石头,死活就是不屈。组织上就派蝎子这娘们儿,给他在脑子里植入颗黄豆大小的种子,好家伙!那厮不上一天,那种子竟其发芽生枝,活活的从那白俄身子里发出来,那白俄身上筋肉皮骨,竟抵挡不住枝叶的生发,折断粉碎,至后烂成一滩肉泥碎骨沫子!他妈的,可有多恶心呐!老夫见了,仨月没吃下饭!” 时赛戴抢道:“鹦哥说的只是十之一二,还有好多啦,有一回最邪乎,咱们的人给白匪盯了梢,眼看行踪泄露,幸好蝎子赶到,发见了敌踪。那些探子一个也没出脱,全给这娘们儿逮住喽。后来你道这娘们儿怎生处置?”杨、鹦二人摇头不知,时赛戴略有得色,故弄玄虚的口气道:“那娘们儿可狠毒,将他们也麻醉了,割下头用狗头接在他们的脖子上,麻药药力一过去,他们竟都还活的!”鹦哥愣是往后一缩,吓道:“我的妈呀!后来呢?” 时赛戴鬼气森森地道:“蝎子把它们关在大铁笼子里,它们醒来,竟其兽性大发,相互撕咬,殴斗了半个时辰,互相咬得肚破肠流。那呼号狗吠的声音,再兼血肉模糊的杀戮场面,目下我还夜夜噩梦,尽梦见那狗头来咬我!”天保扭曲了脸嘀咕:“她还是不是人啊……”一头说,一头嘴巴往“毒蝎子”处搙搙。两人面面相觑,俄尔异口同声答:“我们也不晓得了。” 要等布拉霍夫苏醒,起码也得再过两天,“毒蝎子”露了本事,已自震慑人心,心知天保绝不会变节,放他归营。隔了四日,天保才在军营里遇着一个高大魁梧的白俄新兵,那老毛子体格健硕,跟布拉霍夫如出一辙,而脸面五官生得幼稚,金发碧眼。他特为从远处操场奔至天保面前,伸手相握,轻声在天保耳边招呼:“杨天保同志,我是布拉霍夫,现在的名字叫伊万诺夫。” 布拉霍夫换了张脸,改名换姓,成了白俄步兵第三旅的一名机枪手伊万诺夫。天保听他连嗓音也变得与此前截然不同了,低声惊问之。布拉霍夫耳语道:“嚯,‘毒蝎子’用针灸的法术使我的声音变成了这样。这道道儿我也不甚明白,听‘毒蝎子’说过,其法源自你们中国的外八行,她行针之前在针尖沾了麻药,麻痹头颈肌肉,竟自就会改变嗓音,也不知到底是甚巫术哩。嘿嘿,扎针看上去挺吓人呢,‘毒蝎子’行针之前我怕得要死,谁知扎上去却一点儿也没感觉,又奇妙,又诡异,下次让你也试试?” 说话间,天保越瞧他的脸越不对劲儿,凑近了仔细端详,上下左右,越端相越觉得不可思议,手心里捏了一把汗出来。杨天保双目愈睁愈大,两只眼睛里的血丝因心头紧张,一下子将眼睛染红了,他既惊惧又诡异地压低了声音问:“你……你脸上的伤口怎的不见了?毒蝎子明明穿针引线,给你缝合的伤口,针脚细密,我当时看得是一清二楚,刻下,怎的……怎的,无影无踪了?” 布拉霍夫摸摸脸颊、鬓发、头顶,整个脸庞他自己摸了一遍,得意地重复了一遍:“无影无踪了!”天保问:“是不是毒蝎子有甚生肌美肤的良药?涂上去立马见效?”布拉霍夫扇扇手,眉目轻佻地说:“哪有?哪有?世间哪有如此立竿见影的良药?”杨天保不信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焉知没有?不是药物所致,你的缝合口子怎的凭空消失了呢?” 布拉霍夫笑呵呵地将嘴贴到天保耳畔,煞有介事地说:“我这叫天赋异秉,天生成的完美,千金难买,药石难企及!”言下,布拉霍夫朝天保挤挤眼睛,又意味深长地注视了他一会儿,见他一脸不信的神色,俄国人哈哈大笑了数声,仿佛顽童恶作剧后弄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顽童自我陶醉在自己编织的恶局之内一样。布拉霍夫拍拍他肩膀,也不说甚了,扬长而去。 杨天保自为人以来,从未见过恁般鬼异的情景,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下叫苦:“一个冷血石头般的毒蝎子已自邪性得了不得了,这布拉霍夫更不像个人!他妈的,老毛子都是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算是倒了大楣了,遇着帮邪祟,今后可咋过?”回想布拉霍夫脸上的变化,也不知他是甚东西,越想越怕,暗暗拿定了主意,此后也顾不得共产党的情谊了,铁了心顾全黑衣会的大局为重。 第九十七章 自此之后,天保时时将沈鸿烈跟他密议之事,拣无关紧要而特工们又不知道的情报透露给伊万诺夫,让他去齐齐哈尔东线情报站,将消息传达给苏俄克格勃。数月来,沈鸿烈麾下的军情,明面暗地里,俄国人统统了若指掌。话休絮烦,且说嗣后中东路事件突发,苏俄却早有提防,大兵早聚,对外明宣意外之情,抗议连篇,会议累牍,暗地里军队整装,训练有日,其间消息,悉数经天保处泄露,而沈鸿烈处却一无所察。 公历七月二十八日,苏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突然发兵,奇袭满洲里十八里河小站,衅由他开,大小袭扰数百余战,功由他收,东北军不敌其先进军备,苦战连败,张学良震恐。月底,沈鸿烈召开秘密军事会议,决议将原来分段巡防的八艘江防小炮舰集中至三江口待命。布拉霍夫其时随纳扎诺夫所部白俄军,攻打苏俄哨所未归,毒蝎子亦随军便宜行事,天保则特为将会议设在四周人音隔断之密室,避开毒蝎子耳目,瞒过此节。 列位要问,那毒蝎子本事通天,怎生会有疏漏?原来,战事甫肇,兹里亚诺夫、维尔霍图诺夫、安东诺夫、纳扎诺夫等白俄余孽将领,毛遂自荐,引东北白俄军,日夜袭扰苏联的轮船、快艇、哨所和居民点。伊万诺夫也在其列,苏俄首位难顾,自是无暇顾及天保这边,而事关重大,毒蝎子接上峰之令,亲自坐镇白俄军内,相机暗杀白俄魁首,以护红军据点,无暇分心兼顾。再说天保做事把细,从未露出行迹,瞒过鹦哥和时赛戴耳目,几番秘密会议,隐秘至极,消息终得保全未泄,苏俄终不知江上舰船暗渡之事。 这日天保又施展轻功,将沈鸿烈携至黑衣会当年的密会山洞内,将一摞文件呈交给他。沈鸿烈早约他会议,不料天保横出文件,不知所以,翻开一看,大喜过望。但见册列所载,悉数为苏俄阿穆尔舰队之细情,笔者略选几条,胪列如下: 阿穆尔河区舰队下辖3个舰艇大队、1个扫雷舰中队、1个航空队(14架飞机)和1个陆战营。 舰队主力: 一,四艘“列宁”级浅水重炮舰,1907年建造、1910年服役的“风暴”级浅水重炮舰:舰长70.9米,宽12.8米,吃水1.41米;排水量965吨,4个蒸汽锅炉最大航速11节半,续航力3726海里8节; 武备有4个双联装甲炮塔内安设八门152毫米炮,另有75毫米高射炮两门、20毫米高射炮两门、高射机关枪九门; 甲板装甲38-76毫米,炮塔装甲25-76毫米,炮座装甲51毫米,司令塔装甲51毫米。 俾,原“风暴”号,改名为“列宁”号(Лehnh) 原“暴风雪”号,改为“斯维尔德洛夫”号(cвepдлoв)旗舰。(多译作“雪尔诺夫”号) 原“飓风”号,易“红色东方”号(kpachыnВoctok) 原“风雪”号改“孙中山”号(cyhь-rt-ceh)。 二,三艘“vorul”级内河炮舰,1905年造于sormovo造船厂、1909年7月服役。全长54.5米,宽8.2米,吃水1.1米;排水量244吨,最大航速10节,续航力1700海里8节; 武备有两门45倍口径的120毫米炮,一门122毫米陆军榴弹炮,四挺7.62毫米机关枪; 船舷装甲12.7毫米、甲板装甲9.5毫米;舰员编制六十三人。 俾,“红星”号(kpachar3вe3дa) “红旗”号(kpachoe3hamr) “无产者”号(Пpoлetapnn)。 三,两艘“Бyprt”级内河炮舰,全长54.5米,宽8.2米,吃水0.61米;排水量193吨,最大航速11节,续航力1100海里10节; 武备有两门50倍口径75毫米炮、两门47毫米高射炮、四挺7.62毫米机关枪,两门64毫米榴弹炮; 船体装甲12毫米,人员编制40人。 俾,“布里亚特人”号(Бyprt) “蒙古人”号(mohгoл)。 ………… 沈鸿烈一目了然,欣喜若狂,双手乱颤,问道:“旗舰编定了?”天保颔首以答:“赤俄已将重炮舰火力加厚,双联主炮悉数换装152毫米炮。老毛子这支舰队虽是承袭沙俄时代的老舰船,但铁甲之固,火力之猛,今非昔比,非同小可!另则毒蝎子匪头处得着消息,舰队于六日后成立,不日就自伯力起锚,直薄三江口,拟停泊莫力洪北洲。不上一日,即可溯松花江而上,直抵滨江,夹手控扼中东路之枢纽。”沈鸿烈锁眉点头,沉吟不决。 天保续道:“昨夜毒蝎子告我,布尔什维克党已点布柳赫尔为帅,计议赤军陆路,自绥芬河及满洲里,东西夹攻哈尔滨,而以阿穆尔舰队主攻三江口,直捣滨江中路。”沈鸿烈一头听,一头摊开军用地图,依言摸索,至后颔首道:“加伦那厮,素善用兵,排兵布阵果然甚有章法,少帅还当他们赤俄是脓包,浑不放在眼里,唉……骄兵必败呐……陆军我管不着,咱们可得细细布防……咱们就来个铁索横江,天保,今晚就让工兵营,自同江南岸到绥东北岸用铁锁横连起来。铁锁每隔五丈就挂上钢砣,每隔十丈就坠以铁锚,别露出水面。铁链内外再布设水雷。同江和绥东两岸上还要修筑临时要塞,放上两门3英寸大炮。你看啊,咱们再把“江亨”、“利捷”、“利绥”这三艘好船靠到同江这边来,这便算是一道防线。 “好极了,让我琢磨琢磨,嗯,呐,“江平”、“江泰”、“江安”三舰就安排他们轮流巡防松花江,就在这里,同江至富锦的江段,还要水雷,算是横亘的二道防线。第三道防线设置就设在桦川,“利济”、“江通”二舰巡防富锦——桦川江面,也要水雷。 “天保,再看这里,从此向上游至依兰江,有‘满天星’、‘麻嘴’等暗礁群,乃一道天然屏障。嗯……我再借用东北航政局的商船,改装配炮,布置在滨江,以防不测。我已在同江、绥东、滨江各配属了一个团,三江口外的三角洲、富锦各配属一个营,桦川、依兰各两个连。陆军第二旅、第九旅也分散在抚远、同江、绥东、富锦、桦川、依兰一带。同江、绥东这头,业已安好了十门高射炮,你看如何?” 天保留神细听,暗自佩服成章干练,略思忖道:“如此大动干戈,老毛子也必知悉,容易泄露军机。”成章朗声笑起来,慨然道:“就是要他们知道!我说的这些布置功夫,不过是备战应有之调动,他赤俄老毛子晓得得越清楚越好!来,来,天保,你看,少帅这趟拨了两架战斗机、两架侦察机给我,咱们得将之隐蔽得严丝合缝,绝不能让老毛子知道飞机的下落。咱们一面以兵舰调防的情报为饵,引开其目光,我近来物色了几艘东北航政局的商用驳船,我寻思着,商船小巧,易于掩藏,上面若安上破甲大炮,再将之隐蔽起来,一俟开战,让这些炮台从斜刺里杀出来,专轰他狗娘养的老毛子重炮舰艇的弱点,或有斩获!这江边多芦苇荡,想来藏匿不难,咱们只须防着老毛子的斥候,当有扭转之机。” 天保忙道:“这江上的水纹、芦苇荡的分布,属下已摸得一清二楚,司令你看,江口这里有片沼泽,芦苇又密又高,是藏船的好去处。”成章看了看,拍手道:“好一个沼泽!老天开眼!行,就藏这里。这样罢,飞机我来藏,而这几日里驳船的大炮就安好了,这些船就交给你了,我让范熙申相助你,一切处置机宜,你说了算!”天保啪的立正,行了个军礼,慨然道:“遵命!”成章期许道:“我信得过你!不过还是这句话,飞机也好,船也罢,躲避苏俄人的侦察飞机容易,要逃过毒蝎子他们的耳目,那就难上加难了,全得仰赖贤弟大力啦!”天保知任重而道远,却暗自下了决心,定要瞒过毒蝎子她们。 两人密议之所,是家小客栈,上下杂役皆系黑衣会众,一无外人,但荒僻简陋,热水汀坏了,房间里冷得很,两人一头说话,一头跺脚搓手,哈气成雾,虽则苦不堪言,却因商定了大计而心满意足。议罢,二人分头出去,消失在夜雾里。晚上军港里就热闹起来,沈成章亲自调兵遣将,军舰隆隆开往三江口,毒蝎子他们自是将其情详细上报,布柳赫尔自不屑一顾,沈鸿烈虽雷厉风行,可在加伦将军眼里,这不过是常规布置,一笑置之。 翌日午后,布拉霍夫又来找天保,劈头就问:“沈成章调动军舰兵力,你怎的不早说?”天保苦着脸道:“此番沈鸿烈出手太快,昨天才告诉我,当晚就动了,何况我觉得他这般调动,也没甚稀奇,我想苏军应付当然裕如,就没有上报喽。”布拉霍夫见之说话双目有神,言辞坚定,不似撒谎,颔首道:“那是当然的。这区区姓沈的,自不在将军眼里,我且问你,沈某人没甚别的异动吧?”天保却欲纵故擒:“沈鸿烈露了口风,张学良悄悄给了他几架飞机,可藏哪里,口风却紧,套不出来。” 俄国人道:“谅他也当些废铁似宝贝,放心吧,咱们这趟飞机也来得多,东北军的飞机顶不上用!咱们也别费心找了,省点经费,对付中国军队,犯不着太拼命的。”天保又来一招丢卒保车:“是啊,停江口的海军也只有三艘能打打,其他都是商船,区区三艘军舰,又非好船,根本不值得一提,我看心思放在陆路上才对。”布拉霍夫爽然笑道:“哈哈哈,杨同志,你是好人,果然眼光毒辣,全说到点子上了。”两人密议了片刻,便各自分开,他知道毒蝎子等人自视甚高,也不屑中国军队,自己只要保守驳船改装的秘密,其他尽可大大地谄媚,将那些看似大惊小怪的真情报,通盘告诉俄国人,如此反而不虞有他。 第九十八章 隔了几日,改装驳船都交付过来,江安舰管带范熙申听从天保主意,用大宗货物,盖住炮管,悄悄运至沼泽地,暗暗埋伏,严令船上兵弁,未经许可,不得离开驳船半步。沼泽潮湿,蚊蚋虫豸无数,绿豆大的小咬,黄豆大的蚊子,指头肚大的瞎虻,咬得人满身疮痍,皮肤上疙瘩连群,苦不堪言。可东北军对苏俄战意决绝,且临阵多系黑衣会众,年轻的士卒们咬牙强忍,潜伏了大半月,就给蚊虫叮咬了数十天,掉了半数的血,可歌可泣,难描难摹其万一,壮哉勇士!勇哉黑衣会的英雄! 苏联飞机隔三差五,盘旋天际,俯瞰侦察,只见水边一片芦苇,风过叶飘,飞絮乱舞,竟其始终未发觉芦苇下有炮管舰船,呼啸而来,呼啸自去,随随便便,吊儿郎当。天保时而仰望,蓝天苍鹰,铁骨狰狞,无人时心下暗笑:“你这飞翔裕如的铁鸟儿,眼珠子反而是瞎的,到时候仗打起来,你不来则已,若是飞过来,老子非打你下来不可!” 韶光易过,白俄联队偷袭苏俄海军据点,来来回回,去了百来拨,日夜听得江对面炮声隆隆,机关枪嗒嗒乱鸣,想来打得激烈,只见白鬼子去,不见回来的,而一偷二袭,不见取胜,终无了局。张学良少不更事,听得几声炮响,就当俄国人爱内讧,自己人非先打光自己人,才会来袭扰东北海军,时刻临战,他竟其下令裁撤海军陆战队,只留一个大队的兵力。嗣后更是荒唐,非但调走了沈鸿烈及江防舰队舰队长尹祖荫,还把最大最好的“江亨”号军舰也调去富锦修缮了。其时天保已由江亨号调至江安号当差,总算是留了下来,否则也要随江亨而去了。 苏俄在边境业已集结十万兵力,毒蝎子一伙儿给调离同江,去满洲里处置战俘去讫。天保处才脱开监视没多久,苏俄的阿穆尔舰队就杀了过来。西元1929年10月12日凌晨,残月银辉映江,波光粼粼,射出万道银蛇乱舞;飞絮漫天,阿穆尔河区舰队劈波斩浪,冒着狄芦飞絮般的漫天枝叶,驶抵松花江口。 6时12分,杨天保已守在新武装的商用驳船“东乙”号上待命,东方发白,阳光熹微之下,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都是芦苇,西风一吹,芦絮飞舞,有如飞雪,满目尽是肃杀苍凉之气。 忽听“啊——”的一下长唳,一只鸿雁飞过天空,隔着芦苇,眼见对面一艘苏俄巨舰,黑魆魆地开过来,船头赫然kpachыnВoctok,正是“红色东方”号浅水重炮舰。其高高的船舷,令天保仰望得头脑发晕。正在东北海军屏息紧张,不明其所为何来,“红色东方”号上的双联巨炮轰然吐出巨龙般的火舌。天色一暗,天地狂震,山摇地动,海水掀天,浊浪排空。 南面中国江岸上的炮垒应声爆开两三朵火云,黑烟如柱,炸得飞石走沙,火云未散,其余苏俄军舰众炮齐发,火龙排空,竞向东北江防舰队狂轰。在火云爆炸烟火之间,东北江防舰队彷如孤独的英雄,奋力而起,中国旗舰“利捷”号上代理舰队长尹祚乾,下令发出流星信号,要求全舰队起锚还击,集火抵敌。苏联海军事先已按照毒蝎子上报之军情,对比中国军舰的战斗力大小有效地分配了火力,其官兵训练有素,士气亦十分高昂,舰船性能远胜中国海军。 “斯维尔德洛夫”号的第一轮齐射就命中了中国旗舰“利捷”号,第二轮又击中“利绥”号炮位,四名中国炮手和上士陈岱祥以及司号兵给炸得高飞天翔,化为齑粉,尸首无着。眼放着中国士卒给凌空炸烂,天保看得清清楚楚,心痛如绞,却严令同船将官,隐忍不动,以待时机。东乙号上船弁早有范熙申严令部勒,一体遵从天保号令,不敢违拗,静以待变。 那边厢中国海军比苏俄官兵毫不逊色,轻重枪炮怒火还击,弹雨曳出的火光,犹如流星,在天空中布成万道金蛇,密集的炮弹在苏舰周匝爆炸,弹片象冰雹一样散落在甲板上,炸得老毛子东倒西歪,尸肉横飞竖溅。江安号上凡是能开火的火器,一体猛轰,天保看看已打得白热化,又见“斯维尔德洛夫”号就横在芦苇后,铁甲船舷上的水兵往来奔突,一举一动看得清楚。若其旗舰再靠近一些,就会发见他们了,天保当机立断,令士卒拉掉炮衣,亲自装弹,校准炮位,瞄准“斯维尔德洛夫”号的船舷就是轰然一炮。 相距既近,又是突如其来,炮弹裹着浓烟火尾,轰然命中,苏军旗舰钢板再坚固,也给炸了个凹陷,虽未打穿,却已“挂彩”。中国水兵才叫得一声好,东乙船上另一门4.7英寸海军大炮又响,几乎把那几个喝彩的耳朵也要震聋了,吞没了叫好声。爆炸的火云开在苏舰的甲板上,落点奇准,不输于天保一炮。无如“斯维尔德洛夫”号船舷和甲板皆重装甲防护,未受致命损伤,启锅炉加马力,向战心驰骋,劈波斩浪,横冲直撞,狂吐火舌,散布死亡和毁灭。 天保快手快脚,又装一弹,略调了炮位,紧跟着一炮打出,炮弹拖着美丽的火龙长尾,迳扑向巨舰的甲板,落弹正在75毫米高射炮塔上,爆炸威力赛逾雷轰,火云滚滚,将炮塔内的老毛子操炮手,尽数吞噬,炸得飞灰湮灭,炮塔上的帆布和五色信号旗纷纷烧了起来。天保的助手是个山东人,耳朵已给炮声震聋,口里却狂喜大叫:“打死啦,打死啦,打死好多老毛子啊!咱们替‘利绥’号的弟兄们报仇啦!”亲眼望见俄国旗舰甲板上火花筒一般乱爆的中国官兵和没看清的,无不欢欣鼓舞,竞相喝彩叫好。 尹祚乾用千里镜看得真切,开怀大笑,激动得泪花乱涌,眼眶湿润,几乎要一蹦三尺高了。正在稍有喜意之际,天边又传来要人命的隆隆机翼螺旋桨声,像是放大了百倍的苍蝇聒噪,难听之极。那天保身边耳聋的东北人虽没听到飞机声,却已看到天空里黑烟之间,络绎不绝地冒出许多黑点,俄尔变大,铁铠苍鹰,已临头上。山东人数了一数,一二三,一共来了三架。他仰头望得忘乎所以,后脑勺都快抵着背脊了,但见飞机在空中盘旋了一圈,飞临中国军舰上空,肚子一开,就是一串儿黑溜溜的屎蛋子,有的哗啦啦掉到船舷、甲板、舰桥之上,嘭嘭隆隆轰轰,顷刻将“利捷”号船底炸穿;有的掉入水浪翻涌的江里,掀起无数十余丈高的水柱。 不少中国舰船给炸得船身倾侧,前主炮已被击毁的“利绥”号更且在芦苇荡之间打横,已不能再战,只得挨近去救援旗舰“利捷”号上的船员,放下小艇,将众水兵接上船来。自尹祚乾以下将官士卒,一头撤上“利绥”号,一头盯着坐舰慢慢下沉,恋恋不舍,恸哭之声动天,却是无可奈何。“利捷”号乃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中国北洋政府缴获的德国钢壳浅水炮舰。同为德国钢壳浅水炮舰的“利绥”号拖着歪斜的船体,退往富锦,自此中国东北江防海军最强的两舰败北,三江口越发吃紧。 中国舰艇本来就抵挡不住苏联舰队的火力,飞机一来,中国人打得更是手忙脚乱,艰苦卓绝,而江岸上的炮垒已给“红色东方”号打坏大半,能开炮的大炮火力也为众苏舰压制,伸展不开,容得天上铁鸟肆无忌惮,一个盘旋就炸坏一艘中国军舰。沈鸿烈给张学良调走,所藏的飞机虽隐蔽得好,却无人知其所踪,空有两架战机,却用之不了。急得中国海军上下官兵无不捶胸顿足,叹惋无已,有苦难言,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山东人苦着大吼:“这算打的哪门子鸟仗呐!” 说话间,“斯维尔德洛夫”号已驶了过去,天保等一干战士所驾驶的东乙号上双炮打了二十多发炮弹,竟全数命中了它,打得它气缸帽也炸没了。无如苏俄“列宁”级浅水重炮舰,钢板加厚,如山岳之坚固稳凝,洋洋地渊渟岳峙,难以撼动。“斯维尔德洛夫”号黑色巨躯虽四处冒烟冒火,却兀自岿然屹立不倒。东乙舰小,四围落下的炮弹掀起的水柱彷如无数水怪,像孩童玩耍般,将东乙船颠来簸去,眼看随时随刻都会给掀翻。船上中国兵弁东倒西歪,苦苦撑持,得亏天保气沉丹田,力贯双腿,使“千斤坠”功夫,牢牢钉在甲板上,才未给掀下水。 忽见远处一艘苏俄内河炮舰,千穿百孔,烈焰吐着黑烟,将之罩得忽隐忽现,连天也遮去了半边。中国海军装备虽劣,中国将士却勇,俗话说得好,一夫拼命,万夫难挡,那苏俄的巨舰,再皮厚肉粗百倍,也已难支。天保定睛一望,已窥破那舰正对着自己这一面的侧舷已然洞穿。他见机得快,忙招呼同船上另一架大炮手,调转炮口,瞄准那艘岌岌可危的俄舰。山东人给天保的炮填好炮弹,天保已然校准,“轰”的发炮,那一架舰炮亦炮弹轰隆突火射出。 两弹比翼齐飞,致命地拖拽尾烟,犹如两条愤怒的火龙,划开天空,破空窜入太空了。其时三江口上许多人都看得分明,两颗炮弹奇准地落入那巨舰侧舷破洞里,他们还来不及眨眼,那艘不可一世的内河炮舰,自肚内暗红涌动,球状火团轰然爆炸。目睹的中国军人无不欢欣鼓舞,懂行的人一目便知,那是炮弹正中了军舰锅炉,巨大的火团比山还伟岸,将偌大的一艘巨舰,炸得两头分橛,从中而断。舰头半截长,登时倾侧,须臾高高竖起,笔立般向水下插去。舰尾半截短,随着火团炸心,给江浪掀起的水被褥所覆,一同吞噬殆尽,沉入江底,痕迹冥冥。 水面上幸存者,无论中国人还是俄国人,人人瞠目结舌,看得呆了,那竖立起来的半截舰体,缓缓下沉,彷如天上一只巨手,将之慢慢摁入水中,直至湮没。天保眼尖,看到舰头上隐约有“kpachar3вe3дa”的黑漆字样,苏俄的舰艇哪儿是哪儿,他已滚瓜烂熟于胸,登时明白了,那艘巨舰正是三艘“vorul”级内河炮舰之一的“红星”号! 随舰体下沉,水面如布匹般往下凹陷,继而江水打旋,愈演愈烈,漩涡如张开巨口的水怪,将跳水逃命的俄国人,狂吞猛吸下去,淹没在黑魆魆的江水里。捱至舰体尽没,巨大的漩涡转了好半天,方才渐次平复,水面回复平静,天地间再不见那巨舰的身影,空余下水面上汩汩的水泡,及未尽的火光黑烟。人们不信自己的眼睛,还道适才就本没有那艘军舰的存在,无不震恐,不少人从未见过此景,吓得鸡皮疙瘩满身,毛发尽竖,颤抖不止。 东乙号上的水兵虽给巨浪扑得浑身湿透,但是他们浑身水淋淋地滴水,兀自欢蹦乱跳,有的相互搂抱,有的喜极而泣,有的痛骂俄国佬,有的一头装填炮弹,一头哈哈大笑……天保手抚发烫的炮管,像亲生儿子一般,爱抚至再,浑忘记了手上烫痛。 第九十九章 这边厢旗开得胜,那边厢“江平”号炮舰像发了疯般,不顾四面炮弹如雨钉来,一个劲儿追杀比它雄壮得多的“蒙古人”号内河炮舰。“蒙古人”号自非易与,两门50倍口径75毫米炮、两门64毫米榴弹炮乱响,看架势恨不得一口气把炮弹全招待了那死缠烂打的“江平”号。一时之间,江水颠倒,兵卒多扬播入于江。“江泰”号觑着战机,硬着头皮,顶开火网,绕南转北,在江上兜了个大圈子,迂回至“蒙古人”号舰艏,拦头夹击,马力全开,竟已冲抵有利战位。中国海军舰上幸存者偷空欢呼山响,炮声再猛竟也压不下中华儿女振奋之情。天保招呼本舰同伴,策应作战,双炮连发,朝“蒙古人”号侧舷狂轰,相助一臂。 “蒙古人”号悍勇无匹,火力齐开,震得江水翻腾如滚如沸,端的是翻江倒海。饶是如此强猛的一艘巨舰,也难挡中国海军三面疯子一般的火力。俄国人的弹药尚未打光,“江平”号的英国维克斯47毫米炮弹已悉数倾出,打得“蒙古人”号遍体鳞伤,舰艏倾侧,舰身打横。“江泰”号、东乙号的穿甲开花弹铺天盖地,接踵而至,苏俄内河炮舰四面开花。那爆炸的巨大火团,远远望来,犹如田鸡、蛤蟆之流,时鼓时瘪的肚皮,更似无数橘色、黄色、红色、黑色的瘤子,不停地吞噬“蒙古人”号的生命力。 “蒙古人”号如一头可怕的困兽,隆隆爆炸声是它的哀嚎、呻吟、垂死挣扎,它也确像给肿瘤送了性命,爆炸连绵不绝,有到五、六分钟,方才炸毁净光,残骸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苏俄鬼子连失两艘钢甲巨舰,都气得快要吐血,又气又急,老毛子个个憋粗了脖子,对“江平”、“江泰”二舰猛下毒手。 中国人才高兴了不多会儿,就急哭了:但见“红色东方”号转移火力,重炮齐轰“江平”号炮舰。那江平在红色东方面前,不啻是小小孩童甘愿去与巨人放对,实力相差悬殊,绝无幸理。炮弹落在四周,水柱冲天,江水几乎将“江平”号遮掩覆没,未几舰体炸穿船沉。那边厢“江泰”号又遭了“孙中山”号的毒手,舵轮给炸飞了,原地打转,想要再逃出一寸、一节,也是千难万难,竟成了“孙中山”号的练习靶子!“孙中山”号歹毒至极,将之零敲碎割:先炸坏其主炮,再打坏其机关枪,又当场炸碎代理舰长莫耀明的身子,至后方才舒舒徐徐地炸沉入江底。 目睹其惨景者,彷如是在看法场上刽子手在千刀万剐、凌迟处死自己的同胞,一块一块肉零切碎割下来,血肉模糊,疼得人们心绞难熬。 地狱之火愈烧愈旺,苏俄四艘浅水重炮舰屠杀了“江平”、“江泰”二舰,急急忙忙调转舰头,朝东乙号扑来,东乙号打得它们浑身奇痛,它们誓毁之而甘心。“江安”号拖着东乙号,四窜躲避苏俄巨舰的杀招,东乙号仗着细小的个头,堪堪躲过了大多数攻击。屋漏偏逢连阴雨,越是千钧一发,越是难上加难,给硝烟战火熏得乌沉沉的天空里,那三架夺去“利捷”号性命的铁皮老鹰,又盘旋至“江安”号的头顶来了。 铁鸟生蛋,坠下来就是死亡,那铁鸟眼目又准得神乎其技,落下的炸弹全数命中甲板,“江安”号上官兵死伤大半,模糊的血肉里,横拖竖拽的肚肠,又长又恶心。飞机上的俄国飞行员肆无忌惮,将飞机飞抵甲板上五十米,切近修罗场,看个真切,欣赏个痛快。飞机的螺旋桨双刀转成了一副盾牌,速度之快,正转看成反转,快转看成慢转、不转,真会叫人错当成它原本就是一块盾牌,一动不动地遮挡在机头之前,看上去刀枪不入,凶悍至极,那山东人的眉毛都快要让螺旋桨给吹上天了。杨天保看到机舱里穿着飞行服的俄国人,面上给护目镜遮去大半,身后还有一个人,穿着副驾驶的皮衣,正咧嘴大笑,笑声虽给螺旋桨的轰鸣所掩,那得意忘形的腔调,却引得天保勃然大怒,恨不得跳上去把这硕大无朋的铁鸟拽下来,饱揍一顿,抽筋扒皮,生吞活剥,挫骨扬灰才好。 俄尔,老毛子飞行员将机头拉高,骥尾从火球中穿过,呼啸着扬长而去,鹰扬长空,万里自由。底下一片辱骂声,更衬得那铁鸟嚣张至极。 “江安”号未沉,铁鸟的敌人不算死透,它们绝不停休,第二只又飞了下来。列位看官定要奇怪,这些轰炸机怎的做着战斗机的活儿,又是俯冲又是投弹,可累坏了吧。在下便要说明,其时中国空防无力,苏俄飞机如入无人之境,胆大妄为,浑不把中国人当回事儿,此其敢任意俯冲之肇因之一;其二,当时飞机尚未如现代飞机分工之细,战斗机鼻子上架机关炮,肚子里也能藏炸弹轰炸,一身多用;另则副驾驶上的飞行员还敢身子探出机舱,徒手扔炸弹哩,诚然是别开生面,列位且看: 那架飞机故技重施,天保一咬牙,一跺脚,撒手纵身,飞窜至“江安”舰上,抬起一挺机关枪,拦着那架飞机的头就是一顿狂扫,他发植目裂,身子随机枪而癫狂。火舌喷处,机关枪子弹打出一溜直直的烟,弹迹延伸,彷如一道火线,将飞近的机头撕扯开,比手撕薄纸还利索。枪弹不长眼,飞机上两名俄国精兵,也饮弹而亡,脑袋跟护目镜一起粉碎,血水竟溅得底下水兵多人一身,全成了血人儿。驾驶员死了,飞机轰隆隆,拖着疲惫的身子,擦过天保的头皮,一头扎进江水里,水浪掀天,扑得江安号盛了半船的水。大伙儿欢声雷动,齐声道:“一架飞机!打落一架飞机!咱们打落了一架飞机啊!!” 江上余下的中国舰艇上,管带们言出如一:“奶奶的,这鬼鸟儿能打下来,连机关枪都能撩下它来!弟兄们,儿郎们,给我狠狠地打!”缺胳膊少腿、满身血污的士兵们,彷如又重新多了一条性命,纷纷抢到武器前,但凡能响的轻重武器,再度疯魔般啸叫起来。俄国飞机吓得拼命往上拉,可惜为时已晚,一架肚子里还有炸弹的苏俄飞机,给乱弹打得油箱爆炸,随着那些炸弹,凌空炸得粉碎,连血肉也不剩下一丝。飞机的碎片在火花和昏昏沉沉的日光下,闪动最后的辉煌,千真万确的赛如那铁鸟的泪花儿,洒落在江中。 碎片里一个圆形合金盾牌急转直下,有认得的人看见正是飞机上一对儿螺旋桨之一,三片合金打造的桨叶兀自联接一处,高速急旋,往江面上急坠。其所落之处,相去“红星”号内河钢甲战舰沉没的水面不远。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旋转的桨叶将落水未落水之际,水面爆开,一个俄罗斯水兵湿淋淋的头从水里窜出来,而恰正此刻,那螺旋桨砸正在这个才脱水淹之厄的老毛子的顶门。桨叶若三柄锋锐绝伦的利刃,噗嗤将那个俄国人的脑袋,自顶门额头鼻梁以下,对半一切为二。坚硬逾铁的头盖骨,比脆皮还脆,豁开的口子里,鲜血与白色脑浆子一起翻飞起舞,江面登时染赤。人们远远但见那俄国兵两半头颅耷拉在两肩,一荡一荡,宕得人神魂七魄,也都给吓出来了。 那两半脑袋的面皮还恁般稚嫩,中国官兵见横死者还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孩子,不忍猝睹,闭目长叹,连声可惜。这名俄罗斯水兵恰系“红星”号舰上的侦察兵,军舰沉没,他落水卷入漩涡,所幸他水性极佳,命大脱险,竟自凫上水面,好不容易吸上一口气,却没头没脑落在了螺旋桨下,做了倒头面儿了。此真叫“阎王要你死,逃也逃不掉!” 西边岸上酣战之声,此起彼伏,中国东北军佥兵以守,婴城不退。苏俄两艘炮舰火炮猛恶,压得陆上碉堡、炮台守军喘不过气来。“劳动”、“卡尔?马克思”、“马克?瓦良金”、“巴维尔?茹拉夫列夫”号四艘武装轮船,搭载第二步兵师沃罗恰耶夫团的一个营,在同江县城以东约10华里处登陆。 苏俄人从共青城发出飞机大军,赶来轰炸,轰炸机群连整个同江也化为废墟,硬生生将两个连的中国官兵,炸死殆尽…… 再说江上恶战了近一个时辰,俄国佬的旗舰“斯维尔德洛夫”号冒烟突火,给打得千疮百孔,终于支持不住,舰上各处锅炉、弹药库,轰轰发发,橘黄色的火云烟团,此起彼落,不移时,巨舰徐徐沉入江底。白热化的战局至此,苏联海军已毁沉了三艘主力军舰、两架飞机,丧亡数百个老毛子,苏俄军兵杀红了眼,其浅水重炮舰乘机竞上,三面夹攻对其威胁最大的“东乙”号,炮弹如瓢泼大雨,炸得江水也要干涸了,“江安”号不敢怠慢,拖着它的疲弱的舰体,拼命逃逸,东乙号任其拖拽,两门海军炮将炮弹打光,兀自阻挡不了苏俄重炮舰的追杀。那三个庞然大物,也是来复仇的,苏俄鬼子心眼小,怎吞得下飞机舰艇沉毁之耻呢? 无如东乙号船体低小,炮弹不易命中,随着江安的步伐,绕来窜去,在水上游弋,比武林高手的轻身功夫跑得还快,比迷踪拳还要迷惑人百倍。东乙号上的官兵虽命悬一线,却是斗志昂扬,偷空还好对着那些笨重的苏俄舰艇,嬉笑嘲讽一番其呆头呆脑的傻样儿。苏俄指挥官也非草包,他说:“好吧,你们这些狡猾的中国猴子,你会跑是吧?来来来,咱们就让你跑不动!”俄舰追了一程,忽地散开来,马力全开,截住了江安号的去路。 江安号航速迟缓,虽舰体比俄舰小,但也跑不过全力以赴的“大块头”。江安舰吓得把英国维克斯47毫米炮玩命儿似的放,连机关枪也用上了。那小小的炮弹和黄豆般的子弹,瞄是瞄得很准,打是打到了俄国舰体上,可却如隔靴搔痒,好比蚂蚁撼岳,一点儿不管用。三头巨怪稳稳当当,将江安舰肢解得粉粉碎。江安舰可怜的木质船舷一旦中炮,甲板如豆腐般碎裂,起火燃烧,锅炉再中弹,船体炸成两截,竟步了苏俄内河炮舰“红星”号的后尘了。其船上官兵死伤几乎殆尽,天保身怀绝技,自爆炸的炮弹之间左绕右闪,避过致命之冲击波,踏着爆炸的火浪,飞窜回东乙艇。 东乙号上众雄,眼见天保凌空步虚,恍如神仙下凡,一时看得呆了。天保落下来脚才踩着甲板,一颗炮弹落下来,正砸在那个要跑过来迎接他的山东人的头上,“嘭轰隆”,猛恶的冲击波和火海,将山东人整个儿打成了一片血雾,天保正撞在气浪的边缘,胸口一闷,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在他神志未暝之前的瞬间,他似乎看到那颗炸死山东人的炮弹的弹道,一直延伸至苏俄旗舰上,那个炮塔正是自己打中的那座。炮塔之上,那个操炮的水兵,金发碧眼,不就是那个粗壮的巨人布拉霍夫么……一切沉入了黑暗,沉、沉、沉…… 第一百章 杨天保醒来,恍如隔世,发见自己竟然睡在白墙白屋顶,一片雪白的房间里,忽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激动得发颤地问:“天保兄弟,你终于醒啦,太好了,太好啦!”天保头沉沉的,循声瞧去,说话的竟是沈鸿烈,他坐在床边的白色椅子上,看着自己,喜极而泣。 天保问道:“我还没死呐?”成章破涕为笑:“哈哈哈,兄弟啊,你是个福将,死不了,死不了的,这里是富锦医院。你放心,大夫说了,你只是给冲击波炸晕了,并无大碍的。”天保惊惶问:“沈司令,三江口打得怎样了?我,我……我看见老山东……老山东,就这么没了……”言下泣不成声,沈鸿烈抱住他,两人抱头痛哭,鸿烈热泪长流,轻抚其背,安慰道:“仗打完了,打完了,三江口虽是打得惨烈,损折无数,可给老毛子好教训,老毛子也给咱们打疼了!”天保道:“我昏过去,就甚么也不知道了,您给我说说吧!” 沈成章一头将之扶正,躺好在病床上,握着他的手,说道:“听同船你的战友说,你给炮弹炸昏过去,人却幸好没落水,大家伙儿把你安顿到伤病员聚集之处。不久‘江通’、‘江清’二舰拼掉了老毛子一艘炮舰,弹药打光,撤退回富锦来,江面上只剩你们一艘船,苦苦撑持。其时江安舰已沉,你们东乙号没了拖拽,没法移动,炮弹又打光了,悬在水中,只索任由俄国人轰炸。东乙号给炸得千疮百孔,连两座空炮也给炸坏了,你们那些兄弟,死不肯降,眼看是入地无门,上天无梯。所幸来了一艘广州商船,船东是个爱国的人,经他们苦苦哀求,就便搭救,他们就把伤员也一起抬上那商船,你么也就因此得救。” 天保含泪道:“同江城还没落到老毛子手上吧?”成章破口大骂俄国人,道:“直娘贼的老毛子,奸猾得紧,攻打三江口,还分兵在同江东面登陆,偷袭县城!第九旅的孟昭林营打退了老毛子几轮冲击,但苏军炮火猛烈之极,还派了三千多毛子兵从三江口下游登陆,迂回抄袭咱们的侧翼。我军拼死抵抗,子弹打光了拚刺刀,海军陆战队和陆军营大都阵亡,大队长李润青以下70多人被俘,同江丢了。唉……,我给少帅招到哈尔滨开会,得到噩耗,星夜赶来,东询西问,终于找到了你,天可怜见呐!” 天保沉痛地喃喃道:“看来,咱们这场水战,咱是败了……”成章忙安慰道:“也不可这么说,苏俄舰队也吃了老鼻子的亏呢,死了三、四百人,沉了三艘巨舰、旗舰也重伤,还有三艘也伤损得不轻,咱们还打下两架战斗机。我听说啦,你打沉了他们的‘红星’舰还打落一架飞机,功勋第一,我可得好好帮你请功的,你放心吧!要说胜负嘛,这场海战,苏俄顶多是与咱们打个平手,只是他们偷袭同江,才算捞回个面子罢了。” 天保黯然道:“若少帅听你一言,在三江口和抚远建永久式要塞炮台,多安放重炮、高射炮、探照灯、长波电台,再配合水雷区,我想同江未必会失守……”成章喟然长叹,摇头道:“这已是过去的事了,木已成舟,后悔也是枉然,目下苏俄军队节节胜利,咱们还得同心协力,共赴国难。” 天保好不容易撑起身子,说道:“得赶紧沉船封堵江道,阻遏老毛子的军舰长驱直入。”成章颔首道:“我已派人凿沉一艘驳船、三艘商船,拦在富锦下游14公里处的航道上;附近设置了炮兵阵地和13公里的掩体线,把从同江到富锦公路上所有的桥梁都破坏了。这几日还有好消息呢,苏联军队攻占同江,次日又撤了回去,那同江还是咱们的。明天东三省特别区法院就要开庭,给那些苏俄领事馆的老毛子定罪判刑了,咱们也不是好惹的!” 自此隔了一日,苏联领事馆人员判刑下狱,天保则安心在医院将养了半个月,至月底出院,听得同江又丢的消息,他心忧国难,径自上沈鸿烈处讨差。天保见着成章,自荐:“我是来请战的,司令,让我回“江亨”号效力吧,我已决心与俄国一决死战!”沈鸿烈爱惜其才,一口回绝,令他回籍,天保又说:“那日三江口一战,我看到布拉霍夫又回来了,此时我不能离去,您需要我留下相助。”沈鸿烈听了忙道:“你说得没错,毒蝎子她们那日回来参战,后来又离开了,你知道他们去哪里么?”天保心下一个咯噔,已猜着三四分,口中略颤:“去了哪里?” 成章忧心忡忡地说:“我的手下说,看到毒蝎子他们离开了同江,13日化妆易容,到哈尔滨,乘火车南下,你比我清楚,他们去了哪里。当初他们以上海你的亲人为要挟,目下他们知你背叛,想来上海的那两位要遭殃,你还不快回去相救!我这里我自能运筹,你已出力得够多了,令你家人履险,我也十分过意不去,好自珍重!”言下,沈成章也不暇管他了,亲自上四城巡查布防去讫。 杨天保自知孤身也扭转不了大局,杯水车薪,不如赶紧南归,或可赶得及解救吴虬和农佳丽等人也未可知。毒蝎子等人的手段,他是深自恐骇的,权衡轻重,他只得星飞离开富锦了。 当夜沈鸿烈即着人安排天保南归,临行连饯别都来不及,苏俄军队日近,成章枕戈待旦,如临大敌,天保孤身上火车,人往南行星飞疾驰,心却还系在富锦。 翌日早晨,天保在火车上,就听到富锦方向炮声隆隆,枪声动地,这日气温下降到零下11度,风力八级,想着寒风里冰天雪地冻馁的中国官兵,他不能同襄共死,心如刀绞,泪流满面。火车拉响汽笛,发出长长一声怪啸,粗犷逾狼嚎。这啸声给疾驰的火车拖在身后,在辽阔的白山黑水之间流浪。月色惨白如雪,掩映着雪茫茫的大地。火车大声叫嚷之际,把凉凉的月光织成蒸汽。 这天正是十月三十一日,早上九时,七艘苏舰突然破坏拦江铁索,抵近富锦江岸,吃水只有一米多的苏联浅水重炮舰绕过水中沉船,用炮火掩护步兵登陆。眼见无力抵抗,已经重伤的“利绥”舰和没有战斗力的“利川”号拖船先后自沉,只有“江亨”舰参战,但“江亨”舰上的炮手多数战死于“东乙”号上,仅发了三炮,就被苏联军舰击成重伤,亦被迫自沉。六个时辰后,苏联人清除了水中的沉船,步、骑、炮兵约六七百名登陆。东北军不战自溃,11时富锦县城遂陷。沈鸿烈只得率海军余部和陆军退至桦川。 杨天保兼程南归,坐的是俄罗斯宽轨火车,宽轨火车的尽头,就是长春站,下了火车,彷如自俄罗斯风物里,星速步入了东洋国的狭促和细腻的国度里。一般是冰冻三尺的苦寒之地,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日本人管铁路,比俄国人严格,火车正点率二十年来,寰球首屈一指,杨天保踏上的火车,每一个轮子都旋转成钟表盘,他踩着时间,沿途每一站悉数正点抵达,一分一秒也不差的。 东北辽阔,天保的旅程竟然一丝儿也不枯燥,反倒是每一次望到窗外的目光,悉数贪婪而依依不舍,也许是天保潜意识里,第六感官暗示他,这片肥沃的黑土地,就快要拱手让人了。中国就快要失去她的一块躯体,分别的日子,越来越近,跟火车踩点的时刻,一样的精准。泰半是这个道理,民国一十八年的冬天极为寒冷,冰天雪地里,天保竟然并不觉得冷,反而觉得这里多呆一刻,就多一份温暖,远离了,反而愈觉凉薄。 白天满眼都可看到一排排整齐的白杨树,彷如伟岸的美男子。六层楼的身高,脚踏一方水土,擎得起一片云天。一整片白杨林,就是一泓绿色湖泊。四时流转的风,欢喜在它心瓣似的叶子上盘旋撒娇,风大了树叶就背转过脸,亮出叶片背后的浅色,遥遥望去,赛如披起了头巾——最伟岸的身躯,偏有最多情的顾盼。当风带走它最后一叠焦黄的心形落叶,白杨树就把绿色的涟漪,深埋在冬天的第一场雪里。 杨天保不知自己怎的了,竟然莫名其妙地看着白杨树林,失声哭了出来,所幸他背对旁人,耸肩垂头,才没让人们留意。他心里一个声音在问:“我们要是失去它们,我们该咋办?”看客晓得杨天保不是矫揉造作,而其时天保的心里却有股难为情,自耻于眼泪的情不自禁。 恰此时,眼前一黑,火车隆然钻进了山洞,那过山隧道彷如阴曹地府,一股寒意从脚底直透心头,瞬即割断了天保的儿女情长。及至过了山洞,天光又亮,雪下得更大了。天保内力深厚,耳音连火车上绣花针掉地上也分辨得出方位,他在轰隆轰隆的车轮车轨碰撞声里,竟然听到了一阵窸窣之声,声自头顶传来,彷如头顶有东西在蠕动。他下意识抬头张望了一瞥,天花板一无异样,其微声亦一瞬即逝,满耳空闻隆隆的车声。 晃眼之间,列车又驰入一段隧道,天保又听到头顶有响动,无如白日车厢内没开电灯,车在洞里,一片漆黑,就在车快冲出山洞,人们将重见天日之际,天保的头顶异响声处,忽地坠下一物。天保听风辨形,右手伸出二指,将那物什夹住,触手温润。其时火车才刚冲出隧道,天光一亮,天保见夹的竟其是个羊脂小瓶子。他认得这东西泰半是女人装洋香水的盛具,忙再抬头,顶上并无异样,却有一根栗色的长头发忽忽悠悠,飘荡下来,朝他鼻子降落。 天保挥手捏住细丝,左右端详,一头雾水,莫名其妙,摇摇羊脂瓶,晃荡有水,正狐疑之间,那羊脂瓶夹在手指上,竟其渐渐发热,越来越烫。天保再看那瓶子,吓了一跳,但见瓶子原本细细的躯壳,骤然膨胀,不数秒之间,像个气球般变得滚圆。天保大惊失色,朝身周围的乘客大吼一声:“大伙儿快躲开,这瓶子是炸弹!”无如事已迟了,还不等天保去拉开车窗,羊脂瓶已砰然炸响,白白的瓷片爆裂,化作无数碎片,四散迸溅,直往人们的肉里钻。天保手面给炸得血肉模糊,相去太近,脑袋给冲击力一撞,顿在车框上,登时昏死过去,不省人事。 第一百零一章 天保眼前漆黑,身子飘飘摇摇,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耳朵却听到哗哗的水声,忽地双脚着地,可地却颠簸摇摆,随水声而上下。他发见自己站在一艘船上,面前是海军大炮,甲板船舱,依稀眼熟。船上惟他一人,他认出竟是“东乙”号商船!周匝到处是芦苇荡漾,沼泽连片,天保忆起这就是三江口的沼泽地,当初瞒天过海,自己选的,正是此地,令苏俄军队看不到中国改装驳船的影子。正在憧憬之间,忽听嗡嗡之声大作,这异声是恁般耳熟,简直就像是昨日刚听到的。 嗡嗡声渐大,黑影里骤然飞出无数蚊蚋,大大小小,五颜六色,有花足的、有体大逾黄豆的、有又小又黑像芝麻的、有脚长的、有体长的……令天保心有余悸,一见就想逃。他想起大半个月前,日日夜夜与芦苇荡里的蚊虫、沼泽地里的恶蛆苦斗的情势,比打俄国人,更艰难百倍,痛苦千倍。吸血的渊薮,造物主的仇恨,在那些躲避苏俄人耳目的日子里,肆意饕餮,几乎将诸船上一众兵弁的精血,吸了个干净。 其时其刻,天保孑然一身,万虫麇集,全都往他头面手脚上扑,蚊子越飞越近,它们的头脸及嘴上的细针,越来越大,越看越清晰,连黑夜也成了白昼,嗡嗡的翅膀,扑扇出无数黑压压蚊蚋的飓风,朝他卷来,卷来!!它们是天地造物主的幺魔,为得严惩血食之人类,它们前赴后继,无所畏惧,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天保从未见过蚊虫之多,铺天盖地,竟其比三江口那时的蚊子多上数倍!至后轰的一下,黑影罩上头,天保心头一恐,总算睁开眼来,眼前兀自一片昏暗,鼻子里闻到浓重的恶臭,血腥臭混杂着尸体腐烂的异味。原来是噩梦一场,虚惊得汗水浸透了里外衣衫,阴风一阵阵,冷得他牙关打战,得得个不了。 天保定了定神,才好不容易,分辨出身处一室,室内横陈竖搁,尽是些老虎凳、站笼、钉床之类的刑具。而屋内寒冷彻骨,比野外还更冷些,天保身子冻得止不住地颤抖,牙关打颤,被炸烂的手虽已包扎,但一阵阵扎心般的疼,心头一紧,但见室内别无出口,仅一扇有窥视窗口的小门,满是黑斑,黑斑里时不时有蛆虫抬头探脑、钻进钻出,看了恶心欲呕。正在四顾彷徨,忽听得小门外有人声交谈,听来竟是直舌大嘴的东洋话,天保暗自嘀咕:“怎的叫东洋人给捉了?” 一名东洋军官模样的鬼子,浑身裹在狐皮大氅里,拖着长长的军刀,面目狰狞地推门进来,天保一眼便知是关东都督府的人。关东州系日本人抢占的辽东半岛,其所辖师团名曰:“关东军”,司令部就在不冻港旅顺,常驻兵力一个师,师部在辽阳。其步骑工炮计六个团,五千之众,分驻柳树屯、旅顺、辽阳、公主岭、海城诸处。南满铁路及各支路之布防,咸由之一肩所担,包括旅顺驻扎的日本重炮大队、宪兵队及沈阳、哈尔滨各处特务机关、特种部队,统统隶属关东军麾下,其所部拢共不下万人之精锐,乃东洋日本国军中虎贲、日俄之战胜利之师的遗种,名声遐迩,寰球首屈一指,非同小可。 黑衣会素仇洋鬼子,东洋人霸占南满,自是会中幸存下来兄弟的眼中钉肉中刺。话说前年,国民党共产党相阋,腥风血雨,北伐中断,直至去年,方才重整旗鼓,接续北挺,摧枯拉朽般击溃北洋军阀。北伐军由黑衣会众拼尽性命,打下了坚实基础,北洋军阀早便给打怕了,望风而遁。北伐军转眼打到了北京,势头之猛,折服了山西阎锡山和“基督将军”冯玉祥。蒋、冯、阎、桂系四家结盟,拥众百万,齐头并进,锋镝所向,打得吴佩孚和孙传芳以下诸军阀部队,一门星散,二十一天就直逼济南城下。 日本人的狗子军阀给北伐军打得痛了,其主子坐不住了,北伐军又接踵而至,日本人亲自上阵,阻遏北伐军,野蛮干涉。自1928年五月三日起,日军包围国民党外交部驻济南办事处,将蔡公时及十六名随员,割鼻剁耳,削成一根根人棍,再毙其残命,毁尸灭迹,手段凶残至极! 未几东洋鬼子杀性愈烈,竟在济南城头架起机关枪、大炮,屠杀中国人。长清无线电台里的中国守军,无一幸免。日本人未死一人,而屠杀中国军民一千多人,史称“五三惨案”。五三惨案的一个星期里,关东军就是屠杀中国人的主角,是以黑衣会尤为留心此獠,而黑衣会斥候之能天下一绝,日本人的军力部署,在在皆逃不出黑衣会众的耳目,因之天保一见便知,一看即明,正是这个道理。 话休絮烦,且说那东洋矮子步入暗室,身后还跟着个穿皱巴巴棉袄的中国人,耀武扬威地朝天保吼道:“你是共产党,罪大恶极,快快把同伙儿是谁,老实交代,否则小心皮肉吃苦!”天保勃然变色,大骂道:“直娘贼的,谁说老子是共党?老子是东北江防舰队的,老子在‘江亨’舰上听差,啥,啥时候又成了共党了?”话音未落,那日本军官忽地说起腔正字圆的中国话来:“你也莫赖账,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情报不会错,你是东北海军,可也是共产党!你现在抵赖,也是枉然,还是请阁下好好配合,才是活命的上策。嘻嘻嘻……” 天保“呸”的朝鬼子面上就是一口浓痰,吧唧正吐在他的鼻梁上,那中国通事忙急叫:“好你个找死的畜生,看我不抽你的筋,扒你的皮!”言下就揎臂捋袖,跨步上来要打,那日本子笑着拉住他,伸手将鼻子上的痰液抹在白手套里,说道:“无妨,无妨,你把这位英雄松了绑,我们慢慢说话。”通事闻言,面上神色顿时一变,笑嘻嘻地来给天保解开身上五花的大绑,叫人端了两把椅子,分别让二人面对面坐下。 天保老实不客气,一屁股坐下,松动松动臂腕的筋骨,不耐烦地说:“你们想要甚么?有屁快放,老子可不耐烦,你这般平白无端地绑人,算是哪门子道理?”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东洋人竟一时有些犹疑,缓缓地道:“你是给炸弹炸晕的,你知道吧?”天保顺杆子道:“嗯,嗯,对啊,我还纳闷哩,怎的好端端坐着车,就横来一颗稀奇古怪的炸弹,必是你们不安好心,存心故意要诬赖好人的!” 东洋人心底更且吃不准了,面上却不动声色,目光炯炯盯着天保,接口:“车上的警察接得一封密信,哦,其实不过是用飞刀钉在车厢内的一张纸条子。上面说有个共产党,就是你这打扮,在车上放炸弹。乘警赶到你们那节车厢里,没死的人全都一口咬定,是你放的炸弹,你还有甚话讲?经检查案发现场,爆炸物系装了电石的羊脂瓶兑水,这种下三滥的穷鬼手法,只有苏联的特务爱用,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抵赖不成?” 天保心思细密,已然回过神来,心下暗道:“听这厮所言,与我遇到的情势吻合,看来事出之因,绝不会假,想是有人陷害老子!目刻先且相机脱身,再寻根源。”当下实话实说:“他妈的,炸弹爆炸不假,可那炸弹是有人从车顶丢下来,就想要老子的命的,奶奶的,老子也真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怎的有人还巴巴的要我这么个大头兵的小命儿!” 日本人得步进步:“哈哈,一点儿没错啊,你只是个士兵,为什么要炸你呢?老实交代吧,你是共产党的头目吧?说说,说说,你的手下还有谁?”天保浑不将东洋矮子放在眼里,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看来那炸弹确系苏俄的手法,冲着我来的苏俄,想来定是毒蝎子一伙儿,用的炸弹也算定炸不死我,显然是想迫我落入东洋人手里,好借刀杀人。看来毒蝎子她们留了暗哨一路盯我至此,啊呀,毒蝎子她们果然在设法报复我,我得想法脱身,尽速赶回上海,让吴先生和佳丽他们躲避。” 日本人不听他说话,有些坐不住了,将佩刀拄在地上,双手扶着长长的刀柄,在地上顿了顿,地板叮叮有声,天保一愕,不料这密室以铁为底,听来甚是诡异。那中国通事阴测测地催:“快说,快说出来吧,这里与世隔绝,你是逃不脱的!哼哼,这里铁壁外皆是寒冰,我们不须费力,只须留你在此多呆半个时辰,你就冻死了,你若慢吞吞的,迟延的只是你的命。”白色的气雾从中国通事的嘴里喷在他脸上,一鼻子的恶臭,天保任他咆哮,暗自丹田运气,差幸内力未损,心里有了计较,顺便闭目不动。 日本人熬不住,双眉一轩,低低骂了声:“八嘎!”站起来就要走,不料天保突然暴起,一招龙爪手,“苍龙抚月”,电闪般捏住东洋人的后颈,将之一摁到地。日本人料不到一个东北军服色的大头兵武功卓绝,因尔先前也没想到要给天保戴个手铐,此时来不及回神,睒眼之间已被制住。那通译骇然尖叫,铁门嗙地给推开,两个身穿黄呢子军装的关东军,戳着两杆三八式步枪,枪口觑准了天保。说时迟,那时快,天保瞬间已封了东洋军官的穴道,东洋人在他手上如同一块烂木板,天保抬手将之挡在身前,继而匀出未炸伤的好手一伸,迳去拿通译。 那中国汉奸腿脚倒便给,嗷嗷叫唤着,撒腿就要往门外跑,门口狭小,三人挤挤挨挨,互相推掇起来,两名关东军视线给挡了个严实。他们急用枪管撵打通事,而天保乘机顶着军官,挨至两兵面前,几乎鼻尖相抵。五人瞬即挤作一团,天保内力到处,非同小可,但听他大喝一声,将四人像推磨般,硬生生骨骼挤碎。三个东洋人一个中国人,软塌塌死作一处,身子里骨骼尽裂,四团肉耷在门框上,慢慢萎顿。 天保也不去管死尸如何歪倒,径自跨出小铁门,外面竟是一条山洞隧道,及一人身高,洞顶离头顶不过三寸距离。看看别无出路,他疾步沿山洞往前奔突,洞内每隔二十步,就有一盏电灯照明,洞壁怪石嶙峋,他一口气不停,七高八低地也奔了有小半个时辰,方才望见前方有微弱的光亮。 及至捱至洞口,夜色里雪色反光,虽墨汁般的天空里,并无月光,却也微微能辨别脚下路径。洞口又是两名关东军看守,天保探头之际,两兵竟自闭目倚靠在洞口石头上,呼噜作响。天保想也不想,八卦掌法发威,将二兵打得当场气绝,一个头碎;一个胸腔凹瘪,连梦都没醒,就呜呼哀哉,伏惟尚飨了。 天保杀了二人,正要拔脚,忽地心里一动,计上心来,回身将两具尸首拖至山洞里藏好,扒了一个兵的衣衫,自己穿了,大摇大摆,走了出来。夜色漆黑,他也难辨东西,只是捡没人的地方走。 第一百零二章 山路崎岖,不时有巡逻的日本兵队,十五成群,一头巡逻,一头拿手电筒这里照照,那里照照,言语粗声粗气,古里古怪,反而招摇。天保每遇之,则佯装日本人,立正行礼,让过一边。天保鬼灵精,模仿日本人动静举止,惟妙惟肖,又在乌七麻黑的夜晚山上,日本人再多,手电筒再照,也难辨真伪,极好蒙混。 山里虫兽之声,并不能相帮天保走出生路,他没头没脑,也看不见前方所向何处,一味疾走,就是走不到个头,四面漆黑里,仿佛八方都是巉岩都是峭壁。杨天保在这冰天雪地的大山里迷路,等如把命送掉了一半,越走得胡乱,他自知越无望。走着走着,他忽地听到有阵阵突突的巨响,自身后遥遥传来,他暗道一声不好,忙朝黑暗里的长草里钻。才刚躲入茂密的草丛里,那巨声已近,一道强光灯光线,射穿了黑夜,将周匝照得通明如昼。 天保一瞧,竟是一辆挎斗摩托车,车行得近了,连车头上兀立的红、绿两色的金属方向箭头也看得清清楚楚。车上的人也看清楚了,可就心下大大觉得鬼异:开车的关东军尚不怎的,而挎斗里的日本人,灯光映照下,分外的清秀,白得快滴出水来了。正在他愣怔之间,这电驴子忽地嘎然停止,车上那水灵灵的日本兵竟其讲起了卷舌头的俄国话,语声虽刻意压低,比蚊蚋还细,却难逃天保的耳力。 那开车的日本兵听了俄语,就朝漆黑里喊杨天保的名字,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既是叫唤,又要着意压低声音,弓腰伏身,公鸭嗓子,却分明吐出的是中国的东北土音。杨天保何等眼力耳力,已然认出了二人,闪身飞纵出来,半空里就是八卦掌杀招,迳拿那挎斗里的日本人面门要穴。那日本人亦非易与,伸掌捏拳,虎虎捣出,对天保臂弯上筋节打去。 天保未待招式使老,那伸出的手掌瞬即一翻,五指如锥,反拿对方腕子,使的已是猴拳招式。这一招若是不避,天保的五指浸淫数十年,比精钢还硬,其利断金,对手势必连手带腕子,一并给他抓下来。那日本人似知好歹,腾的一声,下盘蹬弹,身子翻腾起来,堪堪躲过这一抓。正在此刻,那骑车的日本人乘机横插到两人之间,分水一拦,朝天保急唤:“杨先生,杨英雄,是我们,我是时赛戴!别打了,别打了,都是自己人,我们是来接你离开此地的!” 天保早认出了他,便自顺势立定,全神戒备,沉声道:“我正要找你们呢,你们好端端的在火车里放炸弹,还楞是往我身上丢,你们看看,我的手都给炸烂了,你们心也太歹毒,还是人么?快说,你们到过上海了没有?告诉你们,我上海的朋友若有个闪失,老子今生今世须放你们不过!”时赛戴忙赔笑道:“不敢,不敢,您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来,来,来,快上车,您坐我后面,来,快跨上来,小心您的手,唉,对了,有话咱们须得从长计议,此处可不是说话的地方!” 天保也知他们身处险地,日本人已将整座山围得水泄不通,若发见他们仨,四面一围,任他们本事再大,也难敌成千上万的鬼子兵,终归要遭殃。他心头暗道:“管你有何鬼蜮,你们的人既已给我遇上,自有周旋余地,且跟他们一行,说不定还真有法子脱出险地。” 天保艺高人胆大,当机立断,绝不拖泥带水,扑身就跨至时赛戴背后骑上电驴子,挎斗里的那位说话间已跳回座位,电驴子突突隆隆,继续往前开拔。时赛戴竟熟稔道路,电驴子风驰电掣,所过关卡,日本兵上来检查,一律有挎斗里的那位同党应付,那同党竟会说流利的日语,呀呀呼呼,官腔十足,活脱脱是个日本骄横的大将军,竟然每一站都蒙混过去。将近天明,已开出山区,下了山往西南十里,电驴子呼啸着驰入了奉天城。 奉天城系张作霖经营日久的老窝,早上市面热闹,尽显通衢大都的风貌。进城之前,杨天保他们三人将身上关东军皮儿脱下来,一复中国人打扮的旧观,方便入城。既入城来,电驴子行得慢了,穿街过巷,透过重重人群,捱至酉时,方抵城东一家泰兴旅馆。 天保及时赛戴三人,挎斗摩托驰至泰兴老店,那挎斗里的同党步伐利索,当先迳入,杨、时二人尾随其后,登堂入室,三人陆续躲入时赛戴早一日订下的房间。房内窗帘悉数拉上,窗缝全已用胶布封得严丝合缝,屋内极暗,房门一关,杨天保亦不见有险,就质问他俩,时赛戴便将内情相告。世事难料,风云万变,令人目不暇接,思虑不够用:原来三江口水战,东乙号诸改装驳船突出奇兵,给苏俄水军以痛击,令得俄国人损失比中国水军更严重。俄国共产党痛心疾首,怪罪下来,毒蝎子失察之罪难逃。毒蝎子怎会不将怨恨发泄到天保头上?这班啥事都做得出来的间谍,就一如沈鸿烈所揣度的那样,气势汹汹地就南下上海,准拟杀害吴虬和农佳丽。 毒蝎子恨得就想咬死天保,竟亲自留在哈尔滨道内,暗中窥悉杨天保的行踪,一路跟踪天保,伺机在火车上扔简易炸弹,再嫁祸之,想借日本人的手,除掉天保这个眼中钉,继而徐图上海吴虬和农佳丽。毒蝎子老于此道,果然顺遂如期,滴水不漏,天保顺顺当当地给日本人逮捕了去。毒蝎子其时却不急着赶路,由着向来的职业性子,暗中尾随日本人来到了看押犯人的山区。毒蝎子精通俄、法、英、日、德、西班牙、瑞典、意大利八国话,偷听关东军机密,竟其发见一桩惊天秘密。 关东军关押天保之处,正是虎石台关东军军营驻地,其时国权运动正热火朝天,籍苏俄侵华之机,东北四省军民仇洋情绪高涨,罢工起事,恨不得挤兑得日本人立刻滚出东北全境才干休。关东军籍口卫护侨民,益兵固守,将虎石台等驻兵营区四处围得铁桶也似,不为别的,只刻意要暗中偷袭奉天。鬼子自分难容于中国人,横下心来,一不做二不休,兵既已增,自是要动一动中国筋骨的了。毒蝎子偷听到的,就是几个关东军魁首在虎石台密议的作战计划。关东军野心勃勃,草拟届时奇袭东北军北营、东营,乘东北军北拒苏俄,南压中原,兵力分散,首尾不顾之机,一举端掉张学良的老巢。 毒蝎子知兹事体大,一动改变全局,当即将消息暗通给克格勃总部。接到毒蝎子星飞投递来的军报,苏俄举朝大惊,显见东洋猴子要独吞中国东北四省,其志无可限量。苏共审时度势,火急令毒蝎子改辕换辙,中止报复杨天保之行动,管教她救出杨天保性命,与中国人同心协力,挫败日本人阴谋,绝不能让东洋人诡计得售。 毒蝎子虽心甚不甘,但克格勃纪律逾铁,不得不凛遵,将筹谋已久的歹毒杀人计划,付诸东流。她一得了上峰急令,当即召回手下,自己则乔装改扮,身先入虎穴,悄悄混入虎石台大营,好不容易摸至关押天保的洞穴,以催眠术将守洞口的日本兵迷倒。她正要入洞搭救,不料天保已自脱身,她也不急于相见,先翻身去找来时赛戴,开车来接天保,保之平安脱险。 时赛戴口舌便给,三言两语,已将来情去过,说得明白,天保前后参照,自分不假,双眉一轩,沉声道:“为今之计,只有你们苏俄先停战,不得掣肘,咱们才好就中取事,若苏俄与日本南北响应,东北四省危矣!都是你们俄国人干的好事,要把中东路送给东洋人,出尔反尔,惹是生非,你们老毛子也不是好人!”时赛戴赔笑道:“唉,呵呵,这也不能全赖人苏联出尔反尔,实是咱们的资产阶级政府,朝三暮四,朝令夕改,惹得苏联同志犯恶心哩……” “狗屁吧!他们恶心,就要牵连着坑害中国四万万百姓么?别说我话不中听,他们就是当年沙俄的胃口,尼古拉的野心作祟。虽然已改朝换代,可换汤不换药,就跟咱中国的革命,一个半死不活的腔调!”事已至此,两造是敞亮了心胸来说话,杨天保自是将这多时的积怨,一吐为快。 时赛戴看看毒蝎子也听不懂他俩争啥,见风使舵,忙打圆场道:“行吧,行吧,您就发发牢骚,泄泄心里的疙瘩!你我都是中国人,你说得全对,不过目下头等大事,咱们得从长计议,怎生对付小日本子!别因小失大,耽误了工夫。杨同志,毒蝎子已知关窍,前日已严令布拉霍夫返回齐齐哈尔,将此间情势上禀,总是要想方设法把消息通到克里姆林宫,劝上头早日停战,您放心吧,停战消息不日就当该到了。” 时赛戴一头说,这才顾得上倒三杯水,一人一杯,自己端起杯子就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方才喘得一口气在。毒蝎子听他说话中断,手里拿了一摞文件,自隔室转出,将文件放在天保鼻子下,对时赛戴叽里咕噜长篇大论一番。时赛戴忙转译:“杨同志,你看看,这是鹦哥自关东军司令总部弄到的一份机密,已翻译好了。其详细计划了日军近来要干些甚么勾当,真叫处心积虑,好生歹毒!”天保一头听他说,一头拿起文件,但见扉页上写着:“关东军占领满蒙计划书”。他见了这密件的名字就来气,咬牙切齿,忍着翻了一遍,满纸恶毒,洋洋洒洒,悉系横蛮之佳作。而文字之间,已说明满洲的日本特务、警宪、浪人,经营有年,人多势众,势在必行,蠢蠢欲动,只须天皇一声令下,万狗出柙,自不在话下,其词句洋洋自得,气焰嚣张,气得天保“啪”的将之掴在地上,一顿脚踏。 时赛戴又说:“日本军部已令关东军将旅顺口的攻城巨炮偷偷运至此间,以棚屋掩蔽,炮口已正对奉天东、北两座兵营。咱们的人已知他们炮位之所在,克格勃的意思,是请您相助,咱们一起去把他们的营盘和炮位搅搅乱,最好弄得事发,让舆论出出他们的丑,如此一来,他们的奸计就要破产的。”天保闻之,面色转霁,头一回赞同他们道:“这法子不错,想来你们也已有了计较,该怎生干,让我干甚么,在下悉听尊便!”时赛戴大喜,抱了抱天保,将他的话转译给毒蝎子。列位看官,想必已猜到,那名挎斗日军,就是毒蝎子乔装改扮的,此时已换回原样,听了天保的话,亦是欣然展颜,走过来伸手与天保握手,两造之间仇隙,就在这握手一瞬,烟消云散。 第一百零三章 共产党办事雷厉风行,遑论中俄,一式一样,毒蝎子又让时赛戴转了一段话:“杨同志真乃英雄也,我们也是上路的人,上海你的朋友,从此非但我们绝不动他们半根毫毛,就是有人要陷害,也得先过了我们的耳目这一关,请您放心!”言下,毒蝎子手上夹着两张照片,天保一眼就看见是吴虬、农佳丽的小照。却不见毒蝎子用火,那两张照片竟其不点自燃,倏忽烧烬。天保自是心下感激,又伸手与二人各重重握手言和,各自捐弃前嫌的话,自不须赘述。 时赛戴请示了毒蝎子,告诉天保:“实不相瞒,鹦哥本系日本人,还是关东军参谋石原莞尔的表亲,他厌恶本国国策,热爱和平,早年就参加日本共产党,暗中替我们效力。这份《关东军占领满蒙计划书》就是石原莞尔一手炮制的,才刚写出来,就到了我们手里,鹦哥功不可没。咱们不日就将之公之于众,明天张学良的办公桌上就会有一份副本的。”天保道:“该当如此,日本子他妈的也太不把中国人当人看了,肆无忌惮,想乘中苏打仗,他好就中取利,想得美!哼哼,然则,你又是不是外国人呢?我看你不是中国人!” 时赛戴闻言,眼泪儿忽地涌出眼眶,黯然神伤道:“杨同志好眼力,在下正是地地道道的全州道高丽人,我的祖国已给日本鬼子占去,我已是个亡国之人,无家可归的孤魂了……”天保断然道:“不,兄弟所言差矣,朝鲜中国,自来血脉亲近,你我实则是一家人,中国就是你们的第二故乡,何谓无家?何谓孤魂呢?是男儿好汉,就给我收起眼泪,他妈的,狗日的日本子就爱看咱们的眼泪。咱们有骨气,不落泪就跟日本人干到底!我看咱们百姓的汪洋大海,早晚要淹死他们这些又矮又瘦的鬼东西,他们不知天高地厚,总有一日,要他们连本带利,把欠中国人的血债统统还给咱们!” 时赛戴听了天保慨然一番言语,勇气倍增,心下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为之神采倾倒不已。毒蝎子顺势邀天保入伙,天保心有计较,便即应承,毒蝎子给他取了个代号叫:“黑龙”。自此,杨天保一身三份:黑衣会之遗将、共产党之幸存者、克格勃之新人。他不知道,只因一念之差,他想借克格勃之手,好好对付对付东洋鬼子,应承了入伙,若情势相反,他不答应的话,又会怎样?几年之后,他就知道了答案,这且慢表。 克格勃既邀他入伙,自是已查明他的本事,囫囵地清楚了他的底细,他的履历、军籍、脾气秉性、着装打扮习惯……一一备录在克格勃机密档案里,永远也没有外人知道,未来人过去人都不知,只有当时的几个苏俄特工头目知道。可就算他们再会闻味道,也没有闻出天保身上沉积已久的黑衣会味道,道理很简单,因为黑衣会就是老百姓的味道,他们自然分辨不出来的。 言归正传,且说毒蝎子一伙儿已侦悉关东军部署,时赛戴遂向天保说个备细。天保将日本军队之布防,一一记在心里,沉吟良久,反复琢磨,坦言道:“日人筹谋已久,想是早在占领辽东之时就已有此打算。我看虎石台的设防,几无纰漏。设若纠合人手强攻,一举将之踏平,只须联合东北军,虽无不可,却已落下乘,伤筋动骨,乃为下策;此时想来我脱逃之事已发,东洋鬼子必已加了数道岗哨,严加盘查,咱们若拟重新改扮了日本兵,混入其内做手脚,风险太大,可当中策。目下上策,惟有暗杀关东军头目,令之主谋无首,蛇无头而不行,其奸谋自然土崩瓦解,至不济也能拖他一拖,延迟个一年半载,也是好的。而暗杀之举,动静极微小,又是你我的拿手戏,想来更易见功。” 毒蝎子听后很是赞同,让时赛戴转译道:“您的主意与咱们的设想不谋而合,我们也寻思设法刺杀敌目,从而破坏日本人的计划时间。此次日本军队之密谋,主角就是关东军的总司令畑英太郎,给天皇那厮上条陈,在中国东北增兵,全是他一手策划,一手主持。这人生性凶蛮,极是好战,其人崇慕乃木西典,时刻想仿效之,想在东北重塑日俄战争一般的胜利功勋。因此上,征服满蒙计划,他是经营有年,挖空心思,绞尽脑汁,隐而不发,捂得人鬼不知,手段端的高明哩。只须除掉此獠,关东军必不敢妄动。”天保听了问:“如何暗杀呢?” 时赛戴激动地道:“我们已想好了,你稍等等,我去去就来。”他转入隔间,天保亦跟了几步,见之打开隔间的衣柜,将琳琅满目挂的衣裳撩开,自里面双手捧出一个长方的包袱,郑而重之地将之端到外间,毒蝎子端开茶壶茶杯,时赛戴将包袱往茶桌上一放,听来很是沉重。他打开包袱皮儿,竟是一个长尺半,宽半尺见方的皮匣子。时赛戴扣动机括,匣子腾的掀开,天保眼目一亮,暗影里却也看得分明,他认得系德国造的高精密狙击步枪,配了两个瞄准镜,一个是蔡斯瞄准镜;一个是四倍光学瞄准镜。 时赛戴语声得意道:“家伙儿咱们已备好了,今夜就动手,毒蝎子不放心给别人干,要亲自出马。不过她要个助手,她嫌我们功夫不好,很想请杨同志你相助一臂。”天保颔首道:“不须多礼,你我已是同僚,何分彼此?今夜我跟毒蝎子走一遭便是,你们如何打算,进退趋止,就请将计划详告。” 时赛戴道:“我们已得内线消息,今夜畑英太郎那厮要在虎石台开密会,布置最后动手的细节,他们选的会议室就在山顶。虎石台并不算甚高山,山顶既阔,他虽重兵把守,我们还是找到了一个绝佳的狙击点。”言下他取了张地图,铺开来指点给天保,天保见之,啧啧称绝。三人密议了半日,计议定当,便各自蒙头大睡,睡至日落,三人陆续翻窗出去,三人野外汇合后,便展开脚力,神不知鬼不觉,迳趋虎石台。 其时畑英太郎正在集众密议,外面警哨加了四倍,连蚊子也钻不入去,一钻就给宿卫给打死了。虎石台山顶确若一头斑斓大虎横卧石台之上,所不同者,虎乃天然之石头,石台亦为天然之石台。日本人躲在石虎的颏下,石虎的双腿就是密室的柱子,而天保轻身功夫了得,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已趴伏在石虎的巨背上,日本兵彷如全都瞎了,并未发见他俩。原来石虎天长日久,本系天地所化,不知是哪路神仙,竟然在虎背上劈了一道列痕,天保爬上虎背,当即就钻入了裂缝里,仅容一人,堪堪藏好。 说来也巧,这天然生成的罅隙,因日久原本是生满了杂草,天保若躲入去,必然窸窣作响,绝难掩藏行踪,不料天可怜见,关东军占据此地之初,一班清扫的鬼子兵不知好歹,没个见识,见杂草丛生,又脏又乱,竟将陈年的老草,一把火烧得干净。自是虫蚁不生,干净是干净得彻底了,却让毒蝎子一伙儿觑准了这个千载难逢的躲藏的好地方,先前天保称绝的就缘自于此。 毒蝎子则扛着步枪,溜到对面的一座山包上,隐藏在茂密的树影里,开匣取枪,将零件儿拼凑一起,手脚利索,不上数秒,往枪身的皮卡汀尼导轨上装了一副瞄准镜,就已完备。毒蝎子将枪架在一块掩映在枝叶下的石头上,睁一眼闭一眼,自瞄准镜里,往这边厢照过来,觑见虎肚子下围着七八个日本军官,骷髅头凑在一处,商量毒计。那杀千刀的畑英太郎面朝毒蝎子这边,背抵杨天保藏身的罅隙,一头听身边一个扫帚眉的军官说话,一头摇头摆脑,似在裁决甚紧要之事。 毒蝎子当机立断,测准距离,装定表尺,将关东军魁首套在十字分划线焦点上,她移开眼,重重地呼吸了两口气,又凑到瞄准镜中,手指轻扣扳机,“砰——休——”弹道划过黯黯沉夜,也划破了天地的平静。 毒蝎子瞄得准极,可惜天不凑巧,坐在畑英太郎对面的一名军官,忽地撅起屁股,彷如马儿驴儿尥蹶子前的那一刻蓄势待发。可那鬼子不是尥蹶子,他是给司令官递了一张纸,谦恭地屁股离开石墩,身子直起来,凑近司令官大人。他这一站,巧然挡住了呼啸而来的子弹,噗的胸口洞穿,血糊糊一大片,喷了畑英太郎满头满脸,半个人都染成了血赤。 毒蝎子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话,她心里一痛,心逾电转,说来话长,实则就在一瞬间,她几乎在同时,又补射了一枪,无如畑英太郎已由一众卫兵隔挡了严实,子弹徒然打入了一名士兵的胸膛。她再想补射,对面虎石台上已群枪齐发,子弹比飞蝗还密,朝这头山上钉过来,她知暴露之后,若再逗留,鬼子山下的兵转眼就到,任你本事再大的狙击手,身处此情,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一途了。毒蝎子不得不撤,心下只有天保这一头救命稻草,或可挽回失误。她一时气得双腿力蹬,深深地往山地上陷入五寸有余,恨自己不争气。 诚然,天保正是毒蝎子留的后手,而天保其时亦已得手,列位且容在下细述。回过头来再说,天保藏在石头虎背里,偷眼望去,日军官凑作一团的模样尽收眼底,三个猥琐的军官能看见脸面,低眉顺眼,令人恶心。另外四五个则给岩石挡隔,看不清楚,而正对着裂缝的一个日本人,弓背塌肩,天保身在头顶上,就吃不准目标是哪一个了。事前时赛戴跟他说了畑英太郎的形貌,看得见面目的都不是,罅隙内空间狭促,转身也不易,他又不敢太靠近,正在为难,那边厢枪声已响。 枪声一响,畑英太郎往后逃的刹那,竟抬头朝罅隙里张望了一瞬间,就在这转迅即逝的一霎时,天保眼目一亮,看清了魁首的方位,而畑英太郎这老小子命当该死,仓促之间,心慌意乱,竟其没有发见伏在夹缝里一动不动的人。枪声响二记,一众日军人人效忠拼命,将畑英太郎一个劲儿往身后掖,至后畑英太郎给顶在最后,背抵石壁,背心正露出罅隙。天保心思电转,已有计较,移形换位,涌身降至畑英太郎头上数寸之处,近在咫尺,空气中犹如有一只手,紧紧地捏住日本人的眼睛,畑英太郎双目死死盯着对面的山群,竟并未发见。而日官兵们慌乱,又是开枪又是惨叫,半个山头只闻哄哄之乱,那致命的一瞬间也没发见天保如死神般降临了。 天保乘机将手掌在关东军司令的背上一印,便即撤掌后缩,埋身至罅隙深处。恶贯满盈的关东军总揆畑英太郎立时全身骨骼尽碎,软软地靠着石壁,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身子已一动不动了。虎石台上炸了锅儿般骚乱,胆小的逃窜,撞乱了胆大的屠夫们,一班卑劣的矮子,尚不知自己的统帅已然命丧黄泉,兀自左拦右隔,护卫那只死透了的狗元帅。天保像个幽灵,即令在挠嚷至极的境遇下,依然一丝儿无声,屏息静观待变。 第一百零四章 毒蝎子虽不知天保是否得手,但处此险地,只得十二万分地信任同伴,她一个纵身,身子已隐没在茫茫的林木之间,给夜色遮盖了去,日本兵冲至山头只不过盏茶工夫,却已再难找到开枪的凶手矣,只能望夜幕里徒呼负负。 虎石台重兵把守,戒备森严,扰攘起来,却尤为的热闹,天保一寸一寸,将身子移出孔穴,但见山顶已是火把辉煌如昼,几十支火把就是几十名心慌而凶残的日本军兵。他们是些残忍无心的屠夫,若抓着天保,天保必给他们碎尸万段,不留残余的,无如此时此刻,松明虽多,火把虽明,但日人注目的只是远处枪声的来源,以及适才刚刚才发见总司令畑英太郎已魂魄离躯。许多日军嚎哭起来,如丧考妣,痛心疾首,浑不见天保自虎背溜出,如电闪,若星丸,飞窜至暗夜深处。 畑英太郎之死,震撼得整个日本帝国胆寒,虎石台戒卫之森严,比禁宫的宿卫网还弥缝,而杀手神出鬼没,密密麻麻那么多双眼睛,竟然一个鬼影子也没看到,关东军的脸给丢尽了。杀手比鬼还玄乎,日本政府里竞相传说:“吞没满蒙,野心忒大,触怒了神灵,令畑英太郎像中邪一般,无疾而终,比报应还爽利。”民俗迷信至极的日本人,岂能不心惊胆颤,后怕不已呢? 畑英太郎之死,真相给日本人遮掩得一丝不露,外界一概不知,而占领满蒙的计划日本人就再也不敢提起。非但日本天皇不批准石原莞尔的《关东军占领满蒙计划书》,而且日本军部也暂不敢派主战派去中国东北了,找了个做人唯唯诺诺、窝窝囊囊的菱刈隆,来做畑英太郎的继任,屁颠屁颠地在东北三省各政治势力间来回弥合。 杨天保轻身功夫已臻化境,脚下忒快,时赛戴留在山下接应,竟先接着天保脱险。天保一头将杀日酋的详情说了,一头偕时赛戴觅路寻找毒蝎子。毒蝎子避开日军搜索,自山后壁立的峰峦攀下来,反而落在天保的后面,所幸她身手超凡绝伦,竟自如壁虎一样,从绝壁上安然下山。 三人相遇,毒蝎子亦以实相告,自愧失手,言下对天保及时弥补之举,好生感激,言辞眉目表情之中,不再有冷峻,多了几分亲近。时赛戴见二人毫发无损,大喜过望,身处险地不容多言,三人遂悄悄逃出日本人辖区,遁归沈阳城。回到旅店,三人闭门不出,避过了风头,又得知日本人取消了满蒙占领计划,晓得事已成,心头一块大石算是放下了。 隔得几日,不见日本人异动,毒蝎子她们又等来了布拉霍夫和鹦哥二人,言说中俄已自停火,两家言和,正谈判缮约呢。列位看官,在下要略述中俄之事,话说天保出富锦之后不几日,苏军步、骑、炮兵由富锦东门撤走;翌日早晨,苏俄舰队亦陆续撤走。而西线陆战,自苏俄大军在满洲里和扎贲诺尔苦苦攻打了六个月,攻攻退退,屡攻屡败,与中国军队,你来我往,往复拉锯,丧亡无算,终于天可怜见,先陷扎贲诺尔,再重兵合围,至十一月二十日早晨十点,苏军方占满洲里,好一番劳命伤财。 满洲里中国卫戍旅全旅被俘官兵约七千余人,轻伤六百余人。梁忠甲旅长,李、张两参谋长及各团长均于二十四日送往苏联境。魏副旅长阵忘,其余官兵伤亡两千余人。苏俄军乘胜搜捕白俄六、七百人,快刀斩乱麻,杀得个干净,一无遗余,清剿顺遂亦赖毒蝎子透露名单,克格勃地毯式搜捕之大力所致,自不在话下。 11月24日,苏军又攻占了海拉尔,其势如破竹,正要乘胜追击,忽得布拉霍夫上报日军异动消息。此事惊动了苏共,俄国上下如临大敌,恐日本坐收渔翁之利,布尔什维克遂下令前线停止进攻,暗通款曲,向东北军示和。张学良此时亦难为继,焦头烂额,只得低头服输,两家弭兵,半载战争方始告休,一切善后,自不须赘述。 中俄冤仇敉平,此间事了,天保告假回沪,搭乘北宁铁路南下,至天津换津浦路,匆匆数日,火车迳抵上海。 上海依旧是昏昏黄黄的模样。黄昏的时候,路旁歇着人力车,一个女人斜欠坐在车上,手里挽着网袋,袋里有柿子。车跑过一群小孩之间,他们棉袄、棉裤、棉袍、罩袍,一个个穿得矮而肥,蹒跚地围着烘山芋的炉子走来走去。小饭铺门口煮南瓜,味道虽不见得好,那热腾腾的瓜气与“照眼明“的红色却予人“暖老温贫“之相。坐在自行车后面的,十有八九是风姿楚楚的年轻女人,再不然就是儿童。自行车轮上装着一盏红灯,骑行时但见红圈滚动,流丽之极。 火车站附近有个军营,营中人朝朝暮暮努力地学吹喇叭,迄今很少进步,苦恼而磨人。这难听的声响令杨天保想起有一次,听农佳丽拉凡哑林,那尖利的、锯齿形的声浪,实在太像杀鸡了。而农佳丽竟在那杀鸡般的声音中,对他说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缠绵话儿,倒也显得苍凉的意味浓重了些。念及农佳丽的好处,天保不禁心下一丝甜甜的味道涌上来,不知不觉转过一条落荒的马路,听见炒白果的歌:“香又香来糯又糯!“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唱来还有点生疏,未能朗朗上口。黑沉沉的长街,那孩子守着锅,蹲踞在地上,满怀的火光——佳丽在他心中也便如火光。 可甜蜜了片刻,东北军营酒吧内外国妓女的邪笑模样又立时跃入天保的脑海,他想起自己曾背着佳丽狎妓,一股无法言宣的愧疚犹如一阵阴森森的浓雾笼罩了来,瞬间便将佳丽那温馨的脸庞遮没了。 一回上海,天保径直先来看望吴虬,恰踩在吴虬困午觉的点儿上。一席话罢,吴虬感喟甚深,天保人困马乏,洗了把澡,胡乱吃了些饭菜,回房倒头就睡,呼呼一场好梦,一宿无话,直至翌日晌午才睡醒,连日担惊,辛劳疲惫,一觉而罢。天保起床,并无别事,告辞了出来,又去会了农佳丽。佳丽穿一袭印度软缎的桃红外衣,胸前敞开,细长的袖管,袖口像花瓣的尖,深深的切到手背上,把一双手也衬得越发纤长敏感。里面是绿袍红钮双大襟,略无镶滚,墨绿旗袍襟分露出一对儿玉腿穿的玻璃丝袜,丝亮俊俏,风华绝代。 两人情好弥笃,久别重逢,美色当前,胜似新婚,本当欢快,无如天保睹人思忆,面上高兴,竟也掩不住内心黯然。佳丽心细如发,察觉之后,还道他心伤战败之耻痛,百般劝慰,柔情婉转,言语试探着想让他倾吐心事,她好软语慰藉,以之排谴丈夫悒郁的心结。天保只是避开不言,顾左右而言他,佳丽见之不肯吐露心事,便也不好强求,只索罢了。 天保这段心结,怪只怪他身不由己,怎的说?原来当初为接近布拉霍夫,天保故意轻佻,在酒肆当众与妓女肉战。虽演技完满,顺顺当当取信了布拉霍夫,但他内心于破鞋污身愧疚于佳丽之劣迹,确乎郁积心底,这一份难以磨灭、忘怀的阴霾,有如心底钻入了一只野猫,时时刻刻抓挠着他的心,又痒又痛,追悔莫及,日以继夜终究不能释怀。其因愧疚而郁闷寡欢难为之情,自难以为外人道的。 可佳丽一片真心,天保也难以拒之,又不好意思面对,心结困扰,苦闷至极。所幸不日有桩案子找上吴虬门来,天保分心于此,才能将儿女之情暂搁过一边,无形中倒是替他解了围。 这日隆冬天气,天保在给盆栽浇水,吴先生病体已痊,坐在摇椅上喝茶,梁包探忽登门拜访。两造老相识,自不虚头巴脑,直奔主题。原来昨日子夜,南华纱厂里出了枪杀案。 梁包探述说案情道:“南华纱厂系虹口的一家老字号厂子,底下工人有两千七百三十二名,注册备细。南华厂老板是东洋人,名叫织田太郎,臭名昭着,时常拖欠工人工资,因之工人里头有恨他的,不在少数。案发当晚,织田坐私人轿车,开至厂内,有人朝坐在车内后排左首座位上的织田开了两枪,一枪打在胸口,子弹打断其胸骨,穿其左肺叶,但并未打中心脏;另一枪正中额头双眉之间,此乃致命一击。凶手使的是鲁格08式手枪,用的是九毫米子弹。车内除血迹弹痕外,并无打斗痕迹,想来凶手忽从天降,突出毒手,下手毫不容情,杀人手法干净利落。案发后开车的司机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据说这司机平日庸庸碌碌,别无绯闻,就是长得异常高大而已。” 吴虬听到此处,忽问:“日本人昨晚去南华厂之前,还去过哪里?”梁包探答:“说来古怪,东洋人是给人一个电话从床上叫出来的,他的中国太太疑心是他的姘头打来的电话。他抓着打火机和一包抽了一半的‘白鹤牌’香烟,急匆匆从家里到厂子,当中并没在别处停过,他家住在精武会馆旁边。”杨天保在侧听梁包探说得平平无奇,问道:“吴先生,我看这司机嫌疑最大,他不是凶手,就可能是已经给凶手杀了,您说对么?” 吴虬长叹一声,直截了当道:“非也,非也,天保呐,你若是凶手,自己当着死者的司机,会在这么一个特殊的时间,明目张胆地杀人么?凶手若是第三者,也绝不会杀了司机后,还费手费脚地把尸体销毁,多此一举,不近常理呐。”他的话说得天保脸红到了耳根,天保讪讪地朝二人笑笑道:“我随便猜猜的,打搅,打搅!”吴虬却道:“天保说得也没错,司机嫌疑顶大。咱们只须找出了作案动机,这件案子就水落石出了。梁捕头,你再接着说下去。” 梁包探尽管说话,嘴唇上险伶伶地吊着一支香烟,跷板似的一上一下,可是就不会落下来。他就接着说:“据织田的老婆讲,她听到电话那头,打电话给织田的是个女的,她说织田一接到电话,神色格外惊恐,握听筒的那只手也发起颤来。电话一挂掉,织田就叫醒司机,两人夤夜出门,看情势着急忙慌得紧,他老婆连询问去向都没空落嘴。据织田太太说,那司机平日沉默寡言,不声不响,唯唯诺诺,谨小慎微,既不赌也不嫖,滴酒也不沾的,至多抽抽‘五华牌’香烟,交关做人家。她说这种男人也稀罕,没啥趣味,简直没个男人味儿。那司机名叫邹阿大,做事手脚利索,待人接物,处处透着南方人的猾气,可其自称是东北人,说话倒确是东北口音。织田太太不知为何,就是看他哪儿,哪儿别扭。” 第一百零五章 吴虬听罢问道:“厂子里还有别的证人证词么?”老梁补充道:“嗯,头一个发见凶案现场的就是门房老头子,他平素晚上就睡在门房的耳房里,案发报警后也一直没离开。等巡捕过去,他说他晚上睡梦里给枪声惊醒,吓得跳下床后,又冷不防一声枪响。他奔出门房,开门就看得见老板黑色的别克车停在厂子大门正对的操场上,一动不动。他顺手拎了把菜刀,挨近了车子,就看见老板歪倒在汽车皮沙发里死了。别的他一问三不知,他快六十岁了,身子骨倒也硬朗,若有凶犯奔逃,绝逃不过他的耳目,枪响至他出门,其间不过五、六秒的工夫,他竟没见着半个人影子,想想事情端的鬼异,自觉得很后怕,想来想去,也只有鬼才办得到。”老梁学着门房说话,吴虬一脸凝然,不发一言。 老梁只有这么点线索,其它一无所述,疲倦的眼睛下两个黑黑的眼袋,托着呆呆的双目看着吴虬,望他指点迷津。吴虬沉吟片刻,说道:“老梁呐,你安排下,我想去现场看看,日本人的家也得走一遭,你看看,现在去行么?”老梁精神一振,拍拍胸脯道:“这不难办,包在我身上,吴先生,咱们这便动身吧。”吴虬便从椅子上站起来,回内屋换衣裳,外面杨天保问:“吴先生,我陪您一块儿去成么?”但闻吴虬道:“行啊,你愿自告奋勇,我是求之不得的。” 三人出门坐黄包车,迳趋南华厂,大铁门已给巡捕房封锁了,拦了警戒线,两名安南巡捕一边一个,站岗放哨,戒严甚紧。梁包探朝他们点头会意,掀开围栏,领吴杨二人入内,二人举目便瞅见那辆黑色的轿车,冷冷清清地停在操场上,操场上荒草离离,更增一番凄凉。老梁一头走路,一头甩甩手道:“厂子停业,厂里的工人都留在家里,咱们巡捕房派人盯着呢,吴先生要找他们,随时方便。”说话之间,三人已至车前,俯身探首,但见车内血迹殷然,后排座椅上用粉笔画着死者的轮廓。车玻璃窗上一对雨刷器竟开着,刮嗒刮嗒,空自刷着玻璃。老梁一见之下,大惊失色,惊呼道:“见鬼了,见鬼了,这里给封了之后,再不许人来,这雨刷器怎的无人自动?”言下他调转屁股就气势汹汹地跑回大门口,责问那两个无精打采的安南人。 吴虬彷如视而不见,带上白手套,拉开车后门,在车内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搜索了一过,继而他又趴到车下,身子钻入车底,捣鼓了多时,其撅臀弓身的模样,赛如一条鬣狗,饥馁了多日,忽然嗅到一丝儿食物的香味,绝不放过任何一处可疑。及至老梁气哼哼地跑回来,吴先生已然完工,老梁气急败坏地释道:“那两个杀千刀的,一口咬定不知道,这班安南穷瘪三,鬼心眼多,办事不牢靠,这明明就是有人乘他们偷懒开小差,溜进来做的手脚,气死我了,真真气死我了!这两个瘪三,还说不得的,我才讲了两句,他们倒拿辞工来挡箭,娘个草皮,这些狗东西给那些穷瘪三工人带坏了。” 杨天保却道:“老梁莫生气,我看也未必是他们开小差,但凡是有些轻身功夫的人,要进来而不让他们发觉,易如反掌。”吴虬拍拍身上泥灰,顺嘴道:“老梁,这么些年,你的老毛病还一成不变,别一惊一乍的,大惊小怪也没用,这桩案子,绝非等闲。”老梁心头一喜,听话听音,问:“先生,有些眉目啦?”吴虬意味深长地一笑:“再上日本人的家里去一趟,真相就可以大白了。”老梁惊喜道:“真的么?妙极,妙极啦!走走走,赶紧走!喂——喂喂——,我说啊,你们两个越南仔,替我拦黄包车,黄——包——车啊!笨蛋!”来时老梁还道会耽搁很久,就让黄包车夫走了,此时相去不久,那两个安南人拔腿就追,竟又将两乘黄包车给拦了回来。 路上吴虬要梁探将上半天到织田宅向织田夫人做笔录时候的一举一动,重复一遍说得备细,比如在哪个房间做的讯问,宅子里各色佣人仆役形貌举止,房间布置装饰若何……问得梁探好生不耐烦,答一句总要附上一句:“奥哟,真麻烦,您去了看了就知道了!” 三人至广东人聚居的福德里,路过34号门牌的精武中央大礼堂,其时精武体育会从闸北王家宅,到倍开尔路73号直至如今福德里34号,已乔迁三地。农劲荪早已退休,精武体育会的庶务交给陈公哲全权,连怀庆会馆也盘给了别人,安享晚年,不再出山,而这中央大礼堂的经理,正是罗家驹。这日正巧他就在礼堂内办公,杨、吴、梁三人路过,恰好遇着,四人互相引荐,寒暄了一会儿,罗家驹将家人近况一叙,说了一会子话,各自久慕道别,自不在话下。吴虬知天保在农佳丽这儿还有段心结未解,不好多说甚么,三人弄堂走到底,来至一幢两底四间的大宅子前,门口挂着织田公馆的牌子。 门口站满了巡捕房的人,天保二人大踏步跟着老梁,径直入内,老梁嘴里取下烟蒂,往墙壁上揿灭了,拉过一个徐娘半老的娘姨,叫她去叫夫人,三人则至厅堂坐下相候。老梁顺口对二人道:“我上午已来问过话,临走时织田太太说要睡会儿觉,看来咱们要坐等一歇了。”吴虬和天保都道:“不妨事的。” 巡捕房的人搜查已毕,堂上空空,三人等了一炷香的工夫,那女主人才姗姗来迟。女人是个浓妆艳抹的中国人,臂弯里揽着一件紫貂皮和银狐皮做的裘皮大衣,身上的肉,一嘟噜一嘟噜的,却还穿一身丝绣的旗袍,袍里子塞的是棉袄,臃肿累赘,愈见紧绷。天保心下暗道:“我的天呐,她这般一个肥猪身材,还恁般勒紧,分明就是裹一条橛橛流油的香肠么!”女主人自楼上下来,面孔转正,三人才见她塌鼻子、小眼睛、兔儿嘴,别说做老婆了,陌生人瞅一眼就要吐三天。三人心下同时一声:“真丑!” 织田夫人与三人见了礼,老梁已是熟人,引荐了吴、杨二人,四人分宾主坐下,方才向女主人道:“请夫人再将昨晚的事体,跟我这两位朋友说一遍吧。”那丑女人并无戚容,叮咛娘姨道:“把这件大衣拿去晒晒,当心点儿,可贵了!”转而语气平淡,二度讲了一遍隔日的事情,跟老梁所述一模式样。吴虬听她一席话讲完,微微颔首,此时娘姨端上来一盘四杯咖啡,热气腾腾,娘姨小心翼翼,生怕端不稳撒出来溅着人。茶盘搁到东洋式茶几上,女主人亲自端杯逐一相递,送到吴虬面前之际,吴先生似忙着从衣兜里掏东西,一时之间却掏摸无着,有些心急,忽地站起来,身子正好跟女主人撞个满怀。 女人手上刚沏的咖啡滚滚烫,给吴虬撞翻了,泼在女人的衣衫袖子上,冬季虽衣裳厚实,可咖啡印到肉上,痛得女人禁不住“啊呀”呼痛。吴虬惊得跳了一下,出手却如电,一把捏住女人的手臂,一头嘴里朝慌了手脚的娘姨吩咐:“快取盆冷水来,快些!”一头已不由分说,将女主人的袖子撩高,露出雪白粉嫩的一段肉滚滚的手臂。其上已然烫红一大片,女主人满面羞涩,待要力挣开吴虬的手掌,杨、梁二人已都看见她手臂上竟还有一个紫黑色的蝎子。 梁包探不由自主,脱口惊呼:“呀,太太手臂上怎的有个蝎子?!”吴虬手一松,女人赶忙捋下袖子,面色死灰,颓然一屁股坐倒沙发里。吴虬却装作没看见,连声赔不是。老梁看看吴虬,又瞅瞅女人,茫然不知所以,天保在侧亦是一头雾水,而此情此景,倒令他突然想起了毒蝎子。天保想:“难道这女人是毒蝎子易容的赝品?可毒蝎子身上有没有刺蝎子的绣,我也从没机会见过,实在是吃不准足的。再说,毒蝎子不会说中文的,确不做其想。” 俄尔娘姨端来冷水,女人将烫伤的手臂浸水里,娘姨再如没头苍蝇般跑上楼去拿烫伤药膏,女主人泡了半柱香的工夫,才涂抹了药膏。她忍着疼痛,冷冷地盯着吴虬,忽地腾的站起来,朝吴虬一字一顿道:“你是海上名探,我敬你三分,可男女授受不清,你一大男人,撞翻茶杯,尚属不小心,情有可原,怎的没头没脑,掀我衣袖、摸我的手臂,成何体统?你们走,你们给我滚!我老公欺侮我,在外面养骚狐狸精,便连你们这些做老爷的也没来由地消遣我,我,我……我怎的命好苦!”说着眼圈儿也红了。 梁包探不禁面红气短,难以为情,想要问她蝎子的事体,话到嘴边,又给她这两句话顶了回去,一时语塞,也不知如何替吴虬解围。那老娘姨也朝众人怒目相视,朝三人移近了两步。 娘姨还来不及张口,吴虬先抬起屁股,朝女主人略欠了欠身,谦恭道:“吴某失礼,还请夫人见谅。夫人既在气头上,吴某也不便多说,吴某只说几句话,说完就走。”那娘姨却不管他的,朝外召唤男佣人进来撵客。女主人听吴虬这般说,倒也不好发作,拦住佣人们,对吴虬道:“你说吧,说完了就滚!” 吴虬不紧不慢,缓缓地说:“好,那我说了。我经常看些有关九四老人啊、白俄公主啊,乱七八糟的传奇。记得有这么一个故事,挺奇怪的。说从前有一位慈善家,名声在外,冬天施衣,夏天施痧药,年成不好,还要开粥厂。他周济一班穷光蛋,给他们些粗糠烂菜吃,平日叫他们做工,拔草呀,车水呀,扫马粪呀,修理屋顶呀……穷光蛋呢,只知感激他给他们吃食,拼命地卖好。”天保和老梁听得瞠目结舌,心下都道:“吴先生怎的中邪啦?净说胡话!” 不料,织田太太却接了过去:“可那‘大善人’,得寸进尺,还强奸了穷人家的女儿,事发了穷人气得吐血,找那‘大善人’理论,不曾想‘大善人’说不上三四句话,拔出手枪就打……”杨天保和梁包探越听越玄乎,越听心头越紧。 女主人顿了顿,气息急促,肥大的胸脯子,上下起伏,语声亢奋道:“好,你是海上名侦探,人家底细自是碧波清。我直言承认,我就是那个给有钱人糟蹋了的穷人家的女儿,我承认我是受这织田‘大善人’的虐待,度日如年。可就凭这理由,你就断定我杀了织田?你不拿出有力证据,谁能信服?我没有杀人!”梁包探面上一沉如水,心里却不禁发噱:“你这么丑个肥猪娘们儿,那日本老色鬼戳瞎了眼乌珠,要强奸你个母夜叉!笑死人了。” 第一百零六章 吴虬不温不火,不紧不慢,儒雅地道:“织田太太,您新丧丈夫,心情我很理解,身处是非地,关系敏感一些不为已甚,但我并没有说你就是凶手呀。我只希望您能将你和丈夫过去的事体,跟阿拉说道说道,我想也许有助于破案哩。我却才是够冒犯的,不恭之处,请您谅解则个。不出此下策,我怕您不肯启口,实在是抱歉之至,抱歉之至。” 女主人闻言,情绪已略略平复了些,面色稍霁,转首对娘姨吩咐:“张阿姨,你去把朱先生叫来。”娘姨一走,她定了定神,便将她与织田的来历,说了出来。原来这知天命年齿的织田,从小就生在中国东北龙江,属黑龙会众的家眷。其父其祖,皆系黑龙会里的狗腿子,跑腿的小角色,自是名不见经传。织田其人,并没入伙黑龙会,长大了读了七八年书,辍学经商,先是到伊春,包下一片森林,做起了木材生意。这厮干别的没个长性儿,瞒心昧己、投机倒把的营生,倒是来得。两三年就大大的赚了不少,买了地皮,置了家业,定居当地,娶妻生子,做起了面团团的地主扒皮。当地穷苦的中国人多如牛毛,他见利起意,放起了高利贷,金票像滚雪球般,日进斗金,盆满钵满。来钱容易,亏心事儿积压在心里就越重,他就做起了慈善,聊以积德行善,补偿亏欠的阴德。那时某趟施粥救济饥馁的赈济会上,他救了一对昏倒林子里快饿死的周氏父女,给他们薄粥汤水喝;给他们破衣裳穿,东西虽不昂,但雪中送炭,真高兴坏了那对苦命的父女。 织田还令人给父女俩沐浴更衣,留那当父亲的在家做长工,父女俩喜从天降,还当遇到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了,千恩万谢,当他织田天神一般的敬仰。讵料好景不长,不道那织田嫌弃自己老婆生得瘦骨嶙峋,太过干瘪,而周家女儿打扮打扮得齐整了,虽非貌美,却也丰乳肥臀,别有一番风味。一夜乘差周老头出门办事儿之机,闯入姑娘家房里,强奸了她。事后老汉回来得知了此事,气愤愤来找日本人讲理,争吵起来,就要拉日本人去见官。日本人生性凶残,恼羞成怒,拔出手枪就打死了老头。织田越发肆无忌惮,强逼少女就范,做他的妾室,少女窭然一身,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能有甚法子,自是胳膊拗不过大腿,只得顺从。 嗣后织田老婆病死,周女转了正室,不则几年,织田舍了林业不干,举家迁至上海,开了家南华纱厂,至今已有十载。来上海之后,其在福德里买下宅子,还背着周女,在四马路昼锦里买了幢外宅,包养下一个戏子,供之淫乐。而他经日累月地不着家,天长日久,周女安会不知?只是顾着名声体面,隐忍不发,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织田太太一席话罢,喝了半杯咖啡,又补道:“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男人家的心思,就是贪多不厌。常言道:‘住在花园洋房里向的太太虽然十指决不沾阳春水,可丈夫多半另有所爱。’他外头有多少狐狸精姘头,我也管不过来,可这回电话里的声音,我是听得出的,是个嗲声嗲气的婊子!”吴虬一头听她回忆,一头目光低俯,盯着她的一对脚尖,相互抵牾。周女甫停口,困龙先生就问:“然则那个婊子为何此刻在您的房间里睡觉呢?”这句话非但令杨、梁二人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并且令周女像屁股上装了弹簧,腾的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正在这时,自后堂跑来二人,一个就是那娘姨张阿姨,还有一个跟在她身后,约摸五十岁不到年纪的中年男子,面目俊秀,唇上有须,剪得簇簇齐整,颏下刮得流光。这男子穿着对襟团簇花袄子,外罩一件西式皮夹克,脖子上束了条碎花丝巾,下面穿条天青格子西裤,足上皮鞋锃亮,光可鉴人,橐橐有声。男子步至厅堂,直着嗓子朝周女道:“姐姐找我何事?”女主人面孔涨得潠血也似通红,那血几几乎要冲破天灵,喷出头顶来,一见男子赶到,她心一松,先自昏了过去,软塌塌倒在沙发上,男子大惊,三步并作两步,上来相扶,却已晚了。 男子摇动摔入沙发的女主人肩胛,呼唤:“周丽珠,周丽珠,你怎的啦?快醒醒呐!”摇不醒再大拇指狠掐其人中,一掐即效,周女嘤咛一声,转过气来,扑在男子怀里,嚎啕大哭个不休。男子问她端的,她只不肯说,哭得身子乱颤。边上张阿姨看不过,指着吴虬他们,厉声道:“朱先生,是这几位先生诬赖太太杀了老爷的,夫人才哭得伤心。”男子闻言大怒,挥手送客,站起身子,就要来撵。 杨天保自男子入来,就一直眼目不离其身,男子走上来推掇他,天保惊道:“你莫不是迎生?真是好久不见啦,你王大哥近来可好?”男子一听之下,不禁端详起天保,忽地想起了甚么,转怒为喜,抱住天保就道:“啊呀,是天保兄弟呐,一别十年,想死我啦!王大哥好,他时常记挂弟兄们,你在哪里高就呐?快,快,坐下来,快,快跟我说说!”这般一来,梁包探大跌眼镜,这姓朱的男子转变得也太离谱了,他就是再聪明一千倍,想破了头,也想不过来,这究竟是啥意思。 杨天保替众人引荐那男子:“诸位,这位系我旧识,欧战战场上赫赫有名的王牌飞行员。他与法国的洛兰-加洛斯;德国的殷麦曼、戈林;美国的陈纳德等诸多欧西空军精英齐名。其家道殷实,当年令名叱咤上海滩,乃沪上小k之典范,香车美女成群,摩托车、摩托艇乃他掌中玩物,驾驶熟练,玩得转得紧!老梁,你不是好摩托车这口么,你们今后可多亲近切磋哩!”梁包探闻言眼目放光,凑上来作速与朱斌侯握了握手,敬慕道:“啊呀,这不是求新机械厂厂东的公子么!在下知道,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呐。您可是咱们中国空军里头的第一号人物呐,五年前您还在浙军当浙江航空队的队长,后来就怎的杳无音讯了呢?啧啧啧啧,您真正是阿拉国人的骄傲哩!”三人你寒我暄,相见恨晚,一见如故。 吴虬也上来与之握手言欢,却打断众人话头道:“诸位,聊天何时都可以,咱们先搁一搁,朱先生我问你,你跟织田太太相熟么?”朱斌侯坦言道:“她是我拜把子的义妹,平素过从甚密,她丈夫死后,她害怕一人独居,因之留我在她家客房住下,往来也有个照应,并无别事。”吴虬道:“理会的,理会的,您莫误会。”遂将来破案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央道:“朱先生,您能入太太房间么?若我所料不差,杀死织田先生的主谋,就在太太的房间里面!” 三人听了大惊失色,梁包探问道:“吴先生,你怎的知道?适才你就说凶手在太太房里,莫要搞错了!致生误会,恐惹芥蒂。”吴虬道:“你见我何事说话托大过了?朱先生,情势紧迫,也顾不得礼数了,您看行不行?抓不抓得到凶犯,值此一举,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了。若容凶犯落跑,我等前功尽弃不说,织田先生也难得昭雪。”朱斌侯确有女主人的房门钥匙,沉吟片刻,却坚信天保为人,又冲着吴虬的名号,遂一咬牙,说声:“跟我来!”领着三人迳奔楼上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张阿姨也好奇地跟在后面,五人转眼来到卧室门前,朱斌侯从张阿姨身上取过钥匙,应手开门。众人一拥而入,但见弹簧床上,确睡得一人,长发柔丝,被子覆体,勾勒出一副曼妙的身材。那人正自倚着床头柜翻阅一本《玲珑》杂志。众人定睛一看,竟然还是个女流。天保甫入,就见女人印在杂志上的脸庞,竟是老相识了,不禁脱口而出:“咦,这不是毒蝎子么!” 女人给吵醒来,惊跳起来,露出半边裸体,**如山,看得一众男子脸红。毒蝎子一见不妙,忙又将被子掖起遮体,冷然说了一句俄国话。此时女主人周丽珠也一拖半步地跟了上来,不由分说,挤进房间,将身子挡在床前,惊惶失措地叫:“你们别胡来,不许动她!”如此一来,梁包探反而壮起了胆子,粗声粗气道:“走开,起开,起开,去去去,老子在办案,你莫妨碍公务,仔细老子把你也抓进去!”边威吓边去推掇织田夫人。 眼看梁包探就要抓住毒蝎子的手臂,天保却叫他小心,梁包探自不听他的,一把抓去,竟然手到擒来,这一番天保却傻眼呆在当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毒蝎子武艺超群,此刻竟然一丝儿使不出来,神色慌张,跟一弱质女子无异。天保犹愣怔之间,梁包探孔武有力,一把抱起毒蝎子,就要往外押,毒蝎子急得尖声大叫,声音穿房过屋,几个街区的人都听得到。 老梁哈哈大笑道:“小娘们儿,还是个外国货!杀人偿命,给我老实点儿,你就是叫破喉咙,也不管用的。哈哈哈哈。”他深信吴虬的推断,想必凶手就是这个俄罗斯女人,心头一畅,喜不自胜,溢于言表。 众人得手,女人已给拖至门口,天保暗道:“这毒蝎子是受伤了还是怎的,竟如此不济,机缘凑巧,倒是天定了的。”正在纳罕之际,忽地自玻璃窗外,撞入来一头黑怪物,将整堵石墙撞得粉碎。奇变陡生,众人来不及回神,但见一头巨大无朋的黑熊,露出长剑般的森森獠牙和满嘴锯齿般的牙齿,张口就将离窗口最近的朱斌侯给咬去了半截。其下半身齐腰而断,断口鲜血狂喷,白白的脊椎尾骨也看得分明,转眼臀腿以下半截身子即倒在血泊里,兀自抽搐不止。 织田夫人眼见好友当场惨死,唬得尖叫了一声,匹然倒地,面皮黄,眼无光,唇口紫,指甲青,未知五脏休咎,先见四肢不举。正是: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那梁包探吓得屎尿齐流,双腿有如灌了铅,任你如何使力,就是挪不开步子。 第一百零七章 其时吴虬眼尖,看见毒蝎子忽地从背后伸出一臂,手上已多了一柄手枪,就要朝梁包探脑门上打。吴虬一巴掌打她枪脱手,另一只手凌空接住手枪,一看之下,竟就是杀死织田的鲁格08式。吴先生毫不犹豫,按动弹匣卡榫,举枪就朝黑熊开火。那黑熊单一个脑袋就比成年男子的整个身躯还巨大,彷如一堵长毛的黑墙,几乎将它撞开的墙壁豁口撑满了。吴虬这一枪自不难打中熊面颊,巨熊给打得皮开肉绽,却竟恍如不痛,一只粗逾电杆的前爪,疾逾闪电,将毒蝎子一撩到手,而毒蝎子毫发无损,偌大的怪物掌爪分寸却拿捏得分毫不差。 杨天保怒而纵身弹起,如一枚飞弹,一招成名绝技“青龙献爪追风炮”,众人只见黑影一闪,天保已然右拳打入巨熊的左眼里去了。天保冲势过猛,几乎整个身子都要钻入熊眼,痛得巨熊疯子般将头往墙壁上撞。兔起鹘落之间,天保手臂一揽,便将熊眼挖出,他捧着篮球大的一只眼珠子,飞身在空中翻滚了三圈,跳回门首。狂喷的熊血,在眼珠和眼眶子之间,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线,巨熊痛得不敢再逗留,捂住半边脸,转身就逃,其体大步沉,撞得地震轰轰。 天保撇了腥臭的眼珠子,要再追时,跑至断裂的墙壁缺口,却见黑熊已然跑得无影无踪,其速之捷,比光电还快!转身目睹适才还鲜龙活跳的好友,此刻连眨眼的工夫也不到,已是阳冥相隔,这世上只剩下他朱斌侯下半橛身子。天保不禁扑翻在血泊里,抱住朱斌侯的双腿,嚎啕大哭。惨剧突如其来,在场的人们和室外目击的人们,悉数呆立良久,连呼吸也透不过来了。 诸位看官,现场涂炭,自有巡捕善后,且容在下乘他们收拾尸体血肉的工夫,说一说朱斌侯的履历,以全英雄之名,流芳百世。 朱斌侯,字允章,号迎生,1885年12月4日生人,祖籍江苏。其父朱志尧曾任东方汇理银行经理,后在上海创办求新机械厂。朱斌侯13岁从徐汇中学肄业,去法国留学,就读于列里机械学校。1903年毕业回国,在其父工厂里从事机械设计和制造。他嗜好驾驶摩托车和摩托艇,平生夙愿就是陆上能驾车,海上能驾艇,天上能驾机。十年之后,朱斌候再度前往法国,这趟就奔着学习飞行而去。 西元1914年6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刚从航空学校毕业的朱斌侯于次年9月以艾蒂尼(etienne)之名投入法国志愿军,编入外籍兵团当空军。阅二年,7月10日,朱斌侯驾驶“牛波尔特”(nieuport)17型战斗机与德军飞机空战。是役他击落一架德军“福克”(fokker)皿型战斗机。朱斌候因此成为第一位参加空战并取得战果的中国人,擢升为上士。庶几他又击伤一架敌机。 8月24日,他的一位战友在空中被三架德军飞机围攻,朱斌侯驾机勇敢地冲入敌机群相救,经一番格斗,他不仅解救了战友,还迫降了一架德军飞机。9月12日空战中,朱斌侯与德军第三航空队司令官埃瓦尔德?冯?梅冷蒂遭遇,与强敌斗勇斗智,终将该德军王牌飞行员的飞机击落。此后空战中,朱斌侯又迫降一架德机。此外他还击落过一枚德军侦察气球。朱斌侯在法国志愿军外籍兵团航空队任战斗机飞行员一年零一个月,在军事飞行队中屡建战功,其事迹登入官报,通报全军,并给予奖励。至后超擢空军少尉军官。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朱斌侯才从欧洲回国,至父办厂里任总工程师。浙江督军卢永祥组建杭州览桥航空教练所,慕名求聘之,由朱斌候任所长,招收学员。飞行学员毕业后,编成浙江航空队,由朱斌候任队长。 嗣后江浙之战时,卢永祥被江苏督军齐樊元与福建督军孙传芳围攻,败走日本,浙江航空队解散,朱斌候也被迫回到上海老家。此后朱斌侯心灰意冷,很是失意,幸旧友王亚樵,介绍杨天保与之相识,两人一见如故,推心置腹,遂成莫逆。讵料这朱斌侯命大福大,第一次世界大战,战死的空军多逾五万之数,朱斌侯逃过了那五万人之劫数,到头来,竟其命丧畜生之吻,岂不叫人痛惜。在下恭谨记之,以飨后人,共勉英烈。 言归正传,且说众人自分再难抓到凶犯,怅然回转大厅,佣人们已将织田夫人救醒,略喘得气在。梁包探已自沐浴更衣,换掉屙脏的衣裤,裤长袖短,怪模怪样地出来,张牙舞爪地要逮捕织田太太。张阿姨忙拦在当中,厉声道:“你凭甚么抓人?我家太太既没杀人,又没犯法,为甚你要胡乱捉人?你们巡捕房只会欺负善弱,你怎的不去抓那怪物,捉了黑熊,不就人脏俱获了,谅你们没这副肝胆!”老梁勃然变色,恼羞道:“啊呀,你娘了个,造反了?滚一边去!莫扰了老子公干!” 吴虬大声道:“老梁,你干甚么!莫要造次,咱们先问清楚了不迟。”老梁道:“哼,我看她还不肯吐露,非得拉到班房里,好好关她一关,尝尝滋味,她才肯开口。”吴虬把梁探拉到身边,摇头道:“你差矣,差矣,凶犯即便与她有甚瓜葛,但却才恶兽杀死了她的好友,我看织田夫人心甚痛悼,亦愿意吐露真情,以雪好友之清白。” 女主人闻言,冷冷地道:“吴先生无时无刻,眼睛始终恁般毒辣,若非你揭穿底细,朱先生也不会横死。”吴虬道:“若不揭穿,其害更大,与狼共舞,危险时刻悬在头顶,你又何尝料得到呢?事已至此,还是将隐秘大白天下,或有转机,也未可知。”女人长叹一声道:“说来轻巧啊,好吧,我就告诉你们。不过,我说出来之前,想问问吴先生,你是怎生瞧出破绽的?我适才想来想去,自道她们做得天衣无缝,毫无破绽。疑团堵心,你不解开,我心里不舒坦。” 吴虬道:“该案头绪不多,线索寥寥,乍看上去扑朔迷离,实则只需抓住作案动机,就可追本朔源。”女主人不信道:“愿闻其详。”吴虬析道:“恨织田入骨者,大有人在,想要杀他的人,不在少数。整个案件里,不看证据,有嫌疑的人,就已比比皆是。可谁又会将杀人弄得这般张扬?但凡是个凶手,总是怕给抓捕的,在工厂门口杀人弃尸,招摇在市,其凶犯必不寻常。我想目下时局动荡,政客主使,几率很大。兼之凶器是鲁格军用手枪,这一点更叫人信服了。” “政客杀人,杀手往往安插于死者家里的,因之起初我就把目光聚在织田的家眷,排除了外人。表面看来,嫌疑顶大的是跟你们住一起的司机,音信杳然,死无对证。若真是司机干的,那么司机去了哪里呢?案发就在昨夜,司机逃不远,而四城搜索,巡捕房人手尽出,却一无所获。要么司机也死了,凶手毁尸灭迹?可我想凶手既明目张胆地弃尸于市,又何惧多留一尸?杀死司机徒费手脚,多此一举,因此上,我断定,凶手只有藏在织田的宅子里一途而已。” “既然目光又回到了这里,那么我就通过渠道,打听了下夫人您的履历,才知您也有动机,有嫌疑是个从犯。与人合谋,杀死丈夫,谋夺财产,我第一反应,就是这样的。我断定,你就是该案的至关重要的线索,因之,我曾跟梁探和天保兄弟说过,来这里就有着落。我也略施小计,撞破了夫人的身世,证明我的推断没走歪路。” 织田夫人面上有些挂不住,反问:“可你说的这些,又怎叫你知道,主犯在我房间里躲着呢?”吴虬微笑道:“没错,我来时并不知道,可见了您,我就大胆地猜测了一下,天可怜见,我猜准了。”织田夫人问:“说来听听!”吴虬道:“说白了,不过是一种反常的现象,叫我不得不这么猜的。我此前与您素昧平生,一无所知,但我一看见您,我就想,像您这样的人,养尊处优,我们又是不速而来,此前并未预约,您不会早起。而我们来了后,若张阿姨是把您从床上叫起来的话,您急着穿衣化妆,下来的时候,神色气息,也太过淡定了。您下楼来所需时间是够用了,但气息神色,却瞒不过了。想来您定是受人指使,略等了半天,方才下来见我们的,是也不是?” 周丽珠颔首道:“不错,那俄国女人叫我别急着下去,恐怕你们看出破绽。哼,可到头来,还是逃不过吴先生的眼睛。”吴虬继续道:“由之,我就顺藤摸瓜,因有了您要懒床的先入为主的想法,就想您既不是从床上下来,想来并没有睡。上午梁包探来问话,临走之时,您说过要再睡一会儿,老梁也说了你很疲乏的样子,面有菜色。那时的你,才是刚睡起的,而见我们的时候,却是早就穿戴整齐了的。我大胆地猜有人给您出了主意,而出主意的人,上半天已在梁探的问话现场。老梁,你告诉我们,你上半天在哪里讯问夫人话的?” 梁包探恍然道:“上半天来的时候,娘姨挡架,我是硬闯入夫人房间的。啊,吴先生,怪道来的路上,您要问东问西,我还嫌你啰嗦,在夫人房间讯问的事体,我只提了一句话,您倒记得牢的。”吴虬道:“这不须记忆,就能想到,这俄国女人,早就躲在夫人的房间里了,因之搜查不到。”梁包探拍手道:“卧室里箱笼橱柜在在皆有,随便哪里一钻,就藏躲了起来。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哩!”织田夫人乘间隙又问:“可照你说来,这凶犯又如何杀人?杀死人再开车溜到厂子里去?还是杀了人再跑到我这里?若杀了人再跑,定会有人看到,可巡捕说了,没有。” 吴虬道:“对,她杀了人,再回到这里,只是不须在马路屋顶上跑,只须在地底下跑就成。”织田夫人闻言,身子不由自主地一动,续闻吴虬平实的嗓音:“老梁,你知道织田的车为何停在厂大门里面,而不索性光明正大,停在外面,省得惊动门房么?”梁包探一头雾水,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茫然盯着吴先生,求他譬解。 吴虬不紧不慢道:“我们去南华厂,我在车子底下,发见一个下水道的井盖,应当与这里左近的窨井盖相通的,你目下就派人仔细搜搜,这里左近的窨井盖。快去。”梁探依命去派人,回转来隔得不上一盏茶工夫,巡捕就来报说宅子后门里有一个窨井盖。那巡捕兴高采烈道:“我们下去后,七扭八弯,果然找到了通往南华厂的路,果真从南华厂操场的车子底下出口,吴先生,您真神啦。” 第一百零八章 吴虬道:“你也莫瞎恭维,上海马路底下水道,同气连枝,总是相通的。我是猜这所宅子里面就有下水道的入口,果不其然。我十分肯定,杀死织田的凶手,就是径直从下水道,逃回了这里,因此连当事的门房老头也没见着凶犯的影子!今早老梁来过这里后,藏匿在此的凶手偷听了夫人的口供,又自下水道,返回轿车之内,取走了她遗忘在车内的某样东西,再原路返回。匆忙之间,拨动了汽车的雨刷器,此正是我和杨、梁二位到了南华厂看到车子雨刷器无风自动的原因。” “我为求证我的推断,因此才急着上楼撞门,为的是不令凶犯出脱。直至撞着那俄罗斯女子,我就知自己所料不差,谜团也露出了全貌。”吴虬结语道。梁包探应景地吼道:“正犯入网,杀人凶手就是那个俄罗斯女人。她在行凶之时,似乎受了伤,因此躲在夫人你的被窝里休息,而你就是谋杀亲夫的同伙儿!人脏俱在,还不束手就擒!” 织田夫人却当没听到,对吴虬道:“先生所料不差,只不过略有出入。”吴虬问:“怎的说?”女主人幽幽道:“这女人确是主谋,我也确是同谋。两个月前,这女人在咖啡馆碰着我,问我想不想杀了织田。我自很吃惊,她说她是个杀手,受雇要杀了织田,想让我帮忙,我早有此心,自然答应。隔了数日,那女人引荐了一个俄罗斯男人给我,那男人身材高大得吓人,一头金发,中国话说得好极了。俄国女人让我把织田的司机换成那男人,这非难事,我自是轻易就让织田换了司机。而此后女人就失踪了,杳无音讯,我也就当是自己做梦,也不跟别人说破。织田前一日晚上不知又在哪里鬼混,我一人独守空房。昨日清早,我还没睡醒,那女人却突然推开窗户,进入我的卧室。我给吓得醒来,那女人就告诉了我杀人的计划,并给了我一包蒙汗药。等到晚上,我候着织田回来取东西,就在他的茶水里放了蒙汗药,让他睡得不省人事。俄国女人捱至夜深,打了电话过来,我就弄醒织田。也不知女人跟织田说了甚么,织田就神色张皇地出去了,我一人留在家里,不禁觉得空空落落的,想起我的命真苦,蒙被子痛哭了一场,后来想是哭累了,就睡着了。” “后来那女人把我弄醒,说事已成,我不知她如何凭空就进来的,反正佣人门卫都不知道,神神秘秘得紧。我见她面色比纸还白,仿佛受了重伤,我问她她也不说,只是钻到我被窝里,说要躲一躲。其时我看了看钟,已是凌晨四点二十分了。过了不多几个时辰,梁探就来了,我一个转身,那女的竟不见了,我也来不及找,梁探就撞了上来。等讯问好了,你们都走了,我再找女人,却哪儿也找不到。我当她已逃走了,也没在意。午餐之前,我到花园里看看花匠浇花,后来张阿姨叫吃饭,我让花匠先去吃,人走空了,我独自看看花,那女人忽地又冒出来,看来更虚弱了几分,我问她去向,她只是喘息,连话都说不上来。 “我把她拉回卧房,仍旧藏在床上,用被子盖好。她告诉我,动手杀死织田的,不是她,而是那个金发的司机。”梁探忽地打断问:“金发?不,等等,他一头金发,端的扎眼,我们问讯下来,没人说他是金发呀,周丽珠,你在说甚么呢?”周丽珠不耐烦地说:“他既来杀人,来之前必定要化妆易容的,金发染黑,稀松平常得紧,这也要说的?”梁探给她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眼放着就要发作。 周丽珠一顿尖酸话,说得梁包探发恼,再问她黑熊来历,她则茫然无解,梁探便唤手下巡捕,将之逮拿归案,自不在话下。案子既水落石出,吴虬和杨天保告辞出来,路上无话,相偕回去,一径回到吴寓,吴虬问:“天保啊,这俄国女人你们认识?老梁想要问你,给我拦住了,我怕她跟你们黑衣会有瓜葛,因之敷衍了过去,就说是你认错了人。目下没人在,咱们自家关起门来,你可别隐瞒呐。”天保爽快地道:“我本也要告诉您的。”于是便将毒蝎子一班克格勃的来情去过,说了一遍。吴虬诧异道:“苏俄人怎的又跟东洋人干上了呢?昨儿跟中国打仗,今儿又谋杀了日本人,也够他们忙活的。看来这个织田绝非平常商人,天保,你知道他的底细么?” 天保故作神秘地反问道:“想必吴先生知道的定然比我要多吧?”吴虬笑道:“呵呵,好吧,好吧,老规矩,我先说,我先说,我若有甚遗漏,就你给帮忙填补填补吧。因这案子,我查了一查,织田平日的交际圈子,我自不会放过。他常跟一个姓金的女人来往,那女人常扮男装,怪模怪样的,连青帮和军统亦盯着她呢。只不知这女人是何方神圣,贤弟,你晓得么?”天保颔首道:“这女人就是最近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赫赫有名的满清格格金壁辉啊!”吴虬讶然道:“啊?是她!呵,贤弟啊,你的消息可真灵呐,哥哥我的几个眼线和朋友,消息都没你的一半儿灵呢!” 天保戚容哀哀,淡淡地道:“哥哥过谦了,金壁辉其人,乃日本特务机关内高手,行事向来隐秘,手段神鬼难测,怪道哥哥尚不得知,我也是刚才得着消息。”言下俯身,自座椅木腿上悄悄摸下来一物,摊开一看,却是一个小纸卷儿,他将纸卷儿递给吴虬。吴先生郑重地接过来,展开一阅,上面寥寥数语,已将金壁辉近来作息行程,哪天干甚么,哪天去哪里,写得详尽。吴虬看后,啧啧称奇,天保自将纸卷儿拿去付丙,烧掉了密信,转回来听到门外有人,至堂上却见梁包探又登门来了。 老梁来时巧值饭点,一脸诚心地邀吴、杨二人上东亚饭店吃夜饭,杨、吴二人听他说还有要事相告,便自欣然就道,而金壁辉的事情,只字未提。三人出门,门口竟其停了辆黑色轿车,车门开处,后座竟坐着吴虬的老相识,巡捕房政治处处长法国中尉军官马莱。梁包探将吴虬、天保让入后座车内,自己则钻入副驾驶座位,既上车车子呜呜地就开了。车上马莱温文尔雅,并不提所为何来,只一味儿跟吴虬拉些家常,寒暄寒暄。汽车滴滴,先弯至华龙路法国总会,车嘎吱一声停在总会两层楼房前空地,左手是围栏中的大网球场,右侧的法式滚木球场内竞技者奔来跑去,看台上观者如潮,欢呼叫嚷如云,热闹非凡。 法国总会楼内不一会儿走出两个浓妆艳抹的法国舞女,秋波顾盼,媚态迷人;花枝招展,明眸善睐;一步三摇,娉娉婷婷。司机跳下车,替她俩开门,其中一个中等身材的洋女一条雪白的大腿伸进车内,看得老梁张口难闭,露出一排大黄牙,喉头狂咽,差一点就要流下口水来。 这俩白种欧女随俗雅化、佳冶窈窕,坐在车内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妖妖娆娆地朝众人一一抛去媚眼。吴虬鼻中轻轻一哼,嗤之以鼻;天保满面羞红,怎吃得消她俩极尽妖冶的姿态?他一路上梗着脖子撇过脑袋,眼望另一边的窗外,不敢去看;老梁倒是裂开大嘴,馋涎嗒嗒滴,这个看着漂亮,那个瞧着明眸皓齿,很是乐意。马莱是个中老手,意兴盎然地推荐:“哈哈,这两位是总会的名媛,这位是玛丽,那位叫安娜。这楼里弹子房、酒吧、舞厅、击剑室,各色游艺场所,样样俱全,诸位有兴可以常来玩。只需报我的名字,酒水门包是全免的。小费么看着给便是,没有一定的,里面象两位美女一般的漂亮姑娘,那是多得不得了!玛丽小姐,你给大伙儿说说吧!啊,哈哈哈……” 叫玛丽的女人便是那个先上车的中等身材法国艳妇,生得骨架子不大,一对**却若山峰之耸,皮肤若白瓷之润,红发褐目,高鼻隆准,一张厚厚的嘴唇,口吐莺莺之声,说的倒是地地道道的上海话,伸展着如蝤蛴般的脖子,叽叽咕咕,将一个游乐场吹捧上了天,简直是地上独一无二,天上也少有,胜似极乐世界。玛丽和安娜身上撒得香水多,又欲卖弄风骚,歌呼呜呜,似急欲吞吃掉车内的几个大老爷们儿一般,熏得诸人气短。比及到先施公司进入东亚饭店,已是将近上灯的时分,巡捕房订的大菜包间里,早有数位捕房中的高官、要人恭坐等候:捕房总监法伯迩、政治处查缉班班长席能、马龙等一班大大小小的法国人。 吴虬揶揄道:“哟呵,这阵势可不小啊,哈哈哈哈,都是熟人,大家伙儿都在啊,想是出了甚大事喽!”席能和马龙只匆匆点头朝进来的三人颔首微笑一下,四只眼珠子一见了两个法国女郎,登时眉花眼笑,伸手一人拽过一个来,各自在两个女人脸上香喷喷地亲吻起来。而那法伯迩见吴虬一进来,倒殷勤地站起来,走前数步,伸手相握,连道欢洽。吴虬又向诸人介绍了天保,众人互道久仰,所幸法国人来华日久,中国话勉强能说,倒免去天保不少的尴尬。 马莱则唤西崽上菜,巡捕房此番排场不小,流水价上来的全是法国大菜、法国葡萄酒、香槟,无非大盘子、晶亮的刀叉、玻璃透明的夜光杯。众人推杯换盏,敬酒吃菜,酒行三巡,食供三套,比及主菜一过,一众狐臊的洋鬼子方才面色一正,马莱举杯向吴虬敬了一杯,说了一段谢词,意思是说吴虬将南华纱厂的凶杀案当日即告破,很是钦佩之类云云。客套了一阵,继而道:“这件案子发生得突兀,凶犯的底细我们查出来了,竟是苏俄赤共的特务干的!共产党是顶顶坏的东西,他们的爪子既伸到了上海来,想来居心叵测。我们须得好生提防他们阴谋使诈,别要又干出甚更坏的事情来。” 吴虬道:“嗯,说得也是,然则您们找我们来又有何贵干?”法伯迩挺起酒糟的大鼻子,朝吴虬、天保二人拱了拱,冷不防问道:“我们想问问,你们俩是不是共产党?”吴虬板着脸,嘴角翘了翘,反问道:“您说呢?难道我们看上去像共产党么?共产党有我们穿得那么齐整么?”、“嘎嘎嘎嘎……”、“哈哈哈哈哈……”几个法国佬闻言笑得打跌,法伯迩尤其夸张地捧腹道:“噢,哈哈哈,我跟你们闹着玩呢!哈哈哈,共产党自是没钱买得起你们身上的衣裳的,可是,他们可以卖了老婆,老婆一出手,金票儿就来啦……哈哈哈哈哈哈……”满室喧哗,杨、吴二人亦只得尴尬地陪着笑起来。 笑了好一歇儿,马莱唏唏嘘嘘抵住笑意,气喘吁吁地说道:“目下显然日俄两国都在上海蠢蠢欲动,他们觊觎中国,我们是深知的,可别的地方我们管不着,只有上海是我们的地盘,不许他们两国胡来。我们代表公董局,想请二位协助巡捕房,将潜伏在上海的那些个特务,一一捉出来。他们比虱子还难捉,因此仰赖大力周全。”言下悄悄自怀内摸出一封红包,塞至吴虬手里,吴虬手上一掂量,总有万数,朝天保丢了个眼色,天保微微颔首,吴虬则答:“好说,好说,自当尽力,自当尽力!”一众洋鬼子如释重负,如闻纶音,一堂酒席吃得很是融洽,自不必说的。 第一百零九章 吃罢席散,出饭店的时候,梁包探告诉二人,朱斌侯的尸体已验明尸格并火化了。他向公董局上报了详细,公董局念朱斌侯系欧战英雄,不敢怠慢,说好了出钱给他风风光光地筹办葬礼,特为通知二人。二人与梁探说了会话,各自相谢道别。回去路上,吴虬问天保为何要撺掇自己答应洋人的邀请,天保道:“当其之时,咱们有余裕说‘不’么?目下上海实则是洋鬼子的天下,咱们若要立足,非撸他们的顺毛不可。”吴虬道:“这哥哥也理会的,可这差事不好弄,你可有计较了?”天保讳莫如深地说:“哥哥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就着落在毒蝎子一班人身上,放心吧。” 过得数日,恰逢黄道吉日,吴虬偕杨天保去了朱斌侯的葬礼,郁郁痛哭,伤心欲绝,涕泗横流。天保是睹物思人,痛惜好友;吴虬是惺惺相惜,痛悼英雄横死。上海闻人来了不少,葬礼整整办了一天,追悼也追悼了,“豆腐饭”也吃了,谈得来的人以群分,各自唏嘘,长吁短叹了一泡。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翌日一个整天,天保兀自郁郁寡欢,吴虬毕竟老成,已自息了绮念,而天保神伤,做哥哥的吴虬亦替之难过。又过一日,早上起来,吴虬看到新闻纸上有大篇幅的新闻,说上海体育、武术界闻人,要合办武术大会,届时还重金请了全国知名的古彩戏法杂技团来助兴表演,拉客吸引眼球。 吴虬就撺掇天保去看比赛,以分散忧心之闷,说道:“天保贤弟,你们搞特工的,整日价西装笔挺,皮鞋橐橐,吃的是南京东路汇中饭店的花园餐厅,闻的是紫罗兰和郁金香的浓烈香气,听的是洋人音乐肖邦的d大调美妙的钢琴曲,行李有穿着讲究的欧仆代拎,连门也是那些白手套代开的,想来这区区把式竞赛你也是不哂的。但上海武术比赛虽未必入你的法眼,可咱们就当是赶个庙会,散散心喽,我极是想去,你就陪陪我喽。”天保接过报纸看了,可有可无地道:“行吧,咱们就去看看吧,不知办得怎样哩。” 吴虬抢着道:“要的,要的,上回他们在杭州办过一个,挺不错的,选手的手艺都还过得去。其时你在东北跟老毛子开仗,错过了没看到,这番他们说了,你看,新闻纸上说,此次规模,远胜于杭州的那趟比赛哩。”天保既答允前去,吴虬自是开心,乘空就将杭州的赛事给他描述备细。两人顺便切磋切磋武艺,天保的念头给分了心,自是精神头儿又健,时光逾白驹过隙,转眼过去数日,就到开赛的正日了。 己巳年底的上海武术大赛在上海亚尔培路上的逸园开幕,悬赏奖金逾万金,规则峻严,典守者着装划一。开局鼎盛,海上之杜月笙、黄金荣、张啸林三大亨及李景林等闻人政客,悉数入局。届时上海武林界,好生热闹了一把,广告宣传得沸沸扬扬,沪滨热闹了整整一个月。其比赛日程及节目单悉数印发在新闻纸上,吴虬和杨天保择最后一日前去逸园现场观摩,满拟其日正是决赛出名次及至后压轴的闭幕式戏法表演,比前几日的单调武术竞技好看得多。 西元一九三零年一月七日,吴虬偕杨天保挤入车水马龙、拥堵人满的逸园,买票入席。先时决赛最后阶段,选手手法平庸,没甚看的,及至决出甲乙丙等,颁了奖金,捐了善款,选手评委合影留念之后,古彩戏法出炉,方才引人入胜地好看起来。节目开始,从台后走出来一对一对骑着马的男女,一左一右,排两列鱼贯而出。差不多二十个男的一色只穿短裤和汗衫,不穿鞋不登镫,双手叉在大腿上,又逍遥又舒服;每个女人的脸色漂亮俊俏,她们跟男的几乎同时在马背上站起来,围着圆场兜圈子,他们的头一上一下地直点,象燕子似的擦着蓬顶轻轻地飞,姿态轻盈、美妙。他们越跑越快,紧接着就都跳起舞来,先把一只脚翘在半空,然后又换另一只;那些马越跑越向里面斜,领班的在中间来回地转,把鞭子抽得啪啪的响,嘴里喊着:“嘿!嘿!嘿!” 又过了一会儿,所有骑马的都撒开了缰绳,女的一齐握起拳头撑着腰,男的都把胳臂盘在胸脯前,马跑得越来越斜,越跑越快,那些男女几乎要从马背上跌下来,吓得观众都张大了嘴惊呼……最后骑马的人一个个由马上跳到圈子里,身法行云流水,接着漂亮地朝观众席鞠了一躬,就跳跳蹦蹦地出去了。大家立刻拍起手来,高兴得都要发疯了。 跟手出来一群花枝招展、露颈裸腿的小姑娘,穿着花瓣似的衣裳,围着她们胯股的裙摆轻轻地、丝光闪闪地飘扬,远远看上去好像一把一把惹人爱的小阳伞。她们舞弄彩球,东窜西跳,看得一众男观众脖子也直了、眼珠子也快脱落出眼眶子来了。 等女子如蝴蝶般的影子退出去,一个画着鬼面的小丑骑着一匹烈马颠了出来。那匹马乱挣乱扯,一边转着圈儿撩蹶子,那个小丑紧紧抱住马脖子,每逢马跳一下,他的两只脚就飞舞一回,逗得观众一齐大喊大笑,笑得骨节也松了、眼泪也笑出来了。疯马绕着场子越跑越快,小丑趴在马背上,搂住马脖子,先是一条腿由一边儿垂下来,几乎碰着地,而后另一条腿又由另一边儿垂下去,逗得大家象疯了一样,随着小丑腿脚轮换,叫好声如海浪一般一浪响似一浪。观众席里随大人来观摩的孩童们看见小丑那么危险,吓得浑身直发抖。 可是隔了一会儿,小丑用力一挣,就跨上了马鞍,抓住缰绳,晃来晃去地坐不稳,霎时又不知何时倏然跳起来,撒开缰绳,站在马背上了!他双手张开,朝观众席点头微笑,大人孩子一齐欢呼鼓掌,声如春雷动地。那匹疯马拼命地跑,小丑则站在高高的马背上,轻松自在地飘来飘去。领班恰此时扔了一根长长的鞭子过来,小丑娴熟地伸手抓住,他甩过鞭头就抽在马身上,拼命地抽,抽得它咴咴叫。末后他跳下马来,鞠了一躬,连蹦带跳地跑到化妆室去讫,惹得观众又高兴又惊讶,都拚命地喊起彩来。继而一队舞狮子的,紧锣密鼓,衔尾而出。喝彩之声,一浪高过一浪,鼓掌声里,女孩耍球曼妙,飞纵来去,凌空步虚,彷如凌波仙子;舞狮汉子,身法有致,假狮子栩栩如生,观众们赛如身临万生园,奇趣昂然。 舞狮队后面,又有变戏法的小丑,手上先还捏着一朵花,手臂一晃,花变鸟儿,扑扇翅膀,昂头远扬。一忽儿白纸变有字的纸,一忽儿花瓶变鱼缸,一忽儿折扇喷出火焰,倏忽化作三只鸽子……底下千千万万上海市民,即令眼睛一瞬不瞬,也看不出其手法之妙处,彷如花真的本就可以变成鸟儿;白纸本就不须书写即生出文字;花瓶本就会化作鱼缸;折扇本就是和平鸽烧化而得的……底下掌声比之前头的节目愈烈,喝彩声轰然赛如巨浪滔天。 变戏法的演员在喝彩的声浪里完满演毕,鞠躬四方,罗圈作揖,方才欣然下场。少停,场外传来呼啸山林动的巨响,观众们齐发生喊,往外一望,统统唬得颠倒。人群骚乱,杨天保定睛循声望去,但见一头斑斓猛虎,斑纹墨测黑,却竟非是黄皮,而是通体雪白,体巨逾象,四腿粗逾电杆,虎尾粗壮如柱,掇地有声,声威赫赫,远不及其身临垓心的怪相可怖。 泰半观众,难抵巨虎狰狞凶猛之恐怖,纷纷爬起来撒腿便跑,一时之间,场上混乱,人挤人自相碰撞践踏,有的折骨瘸腿、有的衣衫撕破、有的鞋袜散落一地、有的撞成重伤、有的当场给人群万足踏毙…… 杂技团的团头声嘶力竭地叫:“这是哪里来的畜牲?快找巡捕房,快啊,快来人呐,这东西是哪里冒出来的?”场上青帮打手、巡捕房兵弁、上海武林各色狠角儿,共襄盛会,来得齐整,众人闻此虎非杂技团的畜牲,纷纷操起家伙,上去拦截抓捕。叵耐恶虎既大又凶,还浑不惧怕生人,只拣人多的地方闯;尽朝喧嚷的方向驰骋。拦着撞着的人,挨一挨擦一擦,筋折骨断,非死即伤;挡路者无不入了巨虎之吻,獠牙如剑逾刀,沾着身的人,血洞通透,霎时之间就血肉模糊,难逃一命。 评委孙禄堂仗七尺长剑,撒开太极剑法,往巨虎面门前弄影,老头子白髯飘飘,虽已迟暮之年,耆宿之体,却兀自不减当年一拳打飞俄国大力士之慨,英气逼人,剑气纵横,剑尖如雨点般撒下,气势磅礴,大显名家风范。会家子见之,无不拍手称赞。逆料巨虎皮坚肉厚,浑不拿他当一回事儿,举嘴张口,快逾奔电,霍嚓一声响,竟咬住了疾速伸缩的剑刃,一咬两断。 孙禄堂大惊之下,慌忙腾身后翻,却已不及。老虎生得鬼异,比之笨重的大象,还要巨大,偌大的赛场竟看似有些狭小,容不下老虎的躯体。老虎非但体格奇突,奔驰起来,快逾闪电,倏乎在前,忽焉已在赛场的另一端了。如此快法,犹如鬼魅,巨虎瞬即二度扑至,虎肩胛大如石壁,硬似金刚,撞在孙禄堂的老背上,但闻老人大叫一声,身子如断线的纸鸢,飞上半天,轰隆地坠落到逸园外面去讫。 巨虎踏翻了人群,咬断了人流,竟自朝吴虬这边的看台驰来。看台上人仰马翻,一名十来岁的小女孩给大人冲倒,一时跌得爬不起来,不巧正拦在巨虎之前,巨虎毫不停顿,朝女孩迳扑过去。三十米、二十米、十米、五米、三米……小孩子吓得连哭叫都忘记了。 太极拳吴鉴泉见之,奋勇扑上,因他就在左近,天幸来得及一把抱起女童,正要横里闪避。不料巨虎捷逾炮弹,长躯一弓,虎扑上来,眨眼就已临头,巨大的虎影罩将下来,吴鉴泉竟给卷在了罡风里,动弹不得,自分必死。他要撑拒,已是枉然,但觉虎爪尖风锐利逾宝刀利剑,爪子尚未及体,其风业已将吴鉴泉肩背上的袄子,嘶啦啦扯裂开来了。吴鉴泉功夫上海首屈一指,一生行侠仗义,不曾吃败,此刻却心如死灰,已绝了生望,只是一念慈悲,兀自紧紧将女童护在怀里,满拟以自己的背脊,喂饱虎口,侥幸能换回一条女童的小命。 他人要来救时,已自不及,大伙儿目睹此情此景,无不脱口惊叫,有的痛哭;有的吓得腿软脚酥,坐倒地上;有的些粗暴的人赌天罚咒,誓将杀虎为荷……几个善暗器的武林及一班青帮打手,大大出手,飞镖匕首,呼啸掇向虎背,准头不俗。不料暗器中背,那虎竟非是常类,受伤之处,不须转眼,刹那就自行以肌肉将暗器弹出体外,伤口转瞬即痊愈,连皮毛之破损也一并复原。众人见之奇绝诡异,都目瞪口呆,彷如适才所发射的暗器从未伤及虎体似的。许多人吓得屎尿齐流,连滚带爬,惨嚎:“有鬼,有鬼,这老虎是鬼变的!鬼虎!鬼虎……” 第一百十章 说时迟那时快,巨虎利爪毫不顿歇,离吴鉴泉背心尚差不及一寸,斜刺里忽地有人窜至近前,双臂交叉,硬生生将巨虎粗大无朋的前爪架在空中。有看见的人们又惊又喜,惊呼声后,便爆发出一阵阵雷动的掌声和欢呼声,吴鉴泉也已看见,救他的人矮小瘦弱,三十岁左右年纪,英风飒爽,竟堪堪抵住了巨虎千钧重击。正当他愣神之际,边上吴虬也已赶到,横拦一把,连吴鉴泉及女童,一总拦腰抱起来,横窜出十丈,方才算是救得二人性命。上海人大多认得吴虬,人们欢声雷动,轰然叫好,吴虬却没空搭理,放下二人,弹起身子,飞转入场就来相助杨天保。 巨虎力猛,何止万斤,天保已是竭尽所能,撑抵于地上的双腿快要筋脉爆裂。正在危急,吴虬赶到,使一招震卦的“青龙探海”,身如离弦之箭,噗的一声,照着虎眼击去。吴先生连拳头带人,钻入巨虎的眼睛,痛得巨虎放脱了爪子,翻腾滚倒在地,张牙舞爪挣扎护痛,搅得草皮泥土乱溅。这边厢天保手上一松,再难站立,颓然摔倒。吴虬跳下地来,见天保脱力,气喘如牛,形骸变形,使力过巨,疲乏已极,忙上去搀扶。那边厢巨虎在空旷的场地上翻来覆去折腾,其势猛恶,又在癫狂发疯,不消半刻,竟已将好好一块草坪,磨得稀烂,一片绿茵,转眼成了烂泥地,彷如瞬间给犁铧翻了一遍似的。 巨虎血盆也似大口一张,吹一口巽风,霎时间尘土飞扬,雅赛似打谷场。人物无遗,整个赛场所有的人悉数裹进了飞沙走石之中,灰头土面的人丛里,青帮、巡捕但凡有枪的人,烟雾影儿里,纷纷朝恶虎搂火儿,直打得硝烟弥漫,泥土飞溅,弹似流星,打得虎皮虎肉豁开翻卷,血肉模糊。 砰砰嗙嗙噼噼啪啪,乱枪一轮轮扫罢,枪膛里子弹全数倾泻在老虎身上,硝烟散开,但见那虎身上弹头多如刺猬毛,却转瞬间一颗颗崩跳离体,四散落在地上,彷如老虎身上的跳蚤。再一眨眼,老虎身上密密麻麻的弹创,像有人画上去又立即擦了个干净一样,全部愈合起来,又复旧观,真的是毫发无损!如此一来,人们真拿它当鬼了,再不敢逗留,保命要紧,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纷纷调转屁股,抱头鼠窜,一哄而散,虽挤压踩踏、自相践踏无数,却不减其逃跑之捷,连鸟兽也自愧不如。 吴鉴泉抱着女童,吴虬手搀杨天保,也要往相近的出口逃遁,不料巨虎恢复体态,竟还是放不过他们,迳扑而至,黑影一闪,转眼临头,比鬼魂飞飙得还快了数倍!吴虬自分必死,却还想救天保性命,内力灌注双臂,奋力将天保朝老虎头顶抛去。天保此时身上无力,赛如一包物什,凭虚飞起,眼看就要掠过老虎,跌到老虎背后去讫。吴虬拉开功架,正要硬拼,忽见巨虎立停,不进反跳,巨体纵起,竟然堪堪将悬在半空的天保顶在背上,兔起鹘落之间,老虎蓦地扭头疾驰,背着奄奄一息的天保,眨眼不见了踪影。 说来长篇,其实巨虎肆虐,只在眨眼之间,人们东倒西歪,巨虎去了半天,他们兀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在梦中身似幻影。孙禄堂救下的女童心有余悸,怵头怵脑,连人也不敢看,把小脸蒙在孙爷爷身后,抽抽嗒嗒的只知道哭。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逸园一干人等,虽怔愕不已,不信自己,但善后之事,百姓疑神疑鬼,却也捉不到片影踪迹,知道是眼花做梦,不须赘述,列位看官,且随我跟着巨虎行踪吧。 且说巨虎掮天保在肩胛之上,飞跑快逾闪电,快得连空气也凝固了,天保但觉四围空气如同一面铁墙,将之牢牢绑在虎背上,动弹不得。巨虎虽巨,身法之快,只剩黑影一道,划开宇宙,蒙头向前。天保给气流压迫,连眼睛也睁不开,也不知它奔向何处,更不晓得奔了多久。 比及老虎停下,天保半昏半醒,晕头转向,不辨东西。一阵恶心上头,哇的就呕吐起来,吐得虎背上腥臭难闻,酸气扑鼻。老虎不待他喘过气儿来,竟将之抓下背来,往地上一搁,天保不明所以,强忍恶感,举目一瞧,吓得面无人色,全身瘫软。列位道是何事令天保慌张?原来那头比大象还巨大了几分的黑纹白虎,身上骨骼突发奇响,喀喇喀喇脆响之间,偌大的虎身子竟自渐渐缩小,那棱角如钢的巨大虎头,也变小异形,转眼竟化出眼目鼻子耳朵的人面孔来!列位莫道在下瞎说天方夜谭,实则天保亲眼所见,那头横扫千军的巨虎,倏乎就变成了人模样。天保定睛瞧去,竟还是个高鼻梁、凹眼睛、黑皮肤的印度阿三! 天保惊恐至极,双手十指深深陷入地里,下意识抓住地皮,颤声问:“你……你……你,你是人……是人是鬼?”印度阿三赤身裸体,得意洋洋地道:“哈哈,害怕了吧,我是虎人,我擅长变化成老虎,不过你别怕,我暂不吃你。”这阿三满口鼻音很重的中国话,说得倒也流畅,天保兀自不信,惊恐道:“你,你……你是甚鬼东西?别过来,别过来,你不是人,你是妖怪!” 阿三似很欢喜看人惊惧,桀桀地朝天保怪笑了几声,抬起右手,仅仅右手忽地变回虎爪,人形宛然杵立眼前,他伸人舌头舔了舔巨大的虎脚掌,看着天保,脸上筋肉扭曲,邪邪地玩味人类的无知。天保略定了定神,也不得不信眼前之事,咬牙问道:“你想怎样?还不快快动手杀了我,老子可杀不可辱,你休想我求饶!”那阿三道:“呵呵,杨先生,你会错意了,我不想杀你,也不想逼你干甚么。我只是想带你去见些人的。先自我介绍,我名叫甘托克,作为人时,我是英国情报局的人。” 天保诧异更甚道:“英国的特务?你们英国的特务也看上咱们中国啦?”甘托克赤裸裸地道:“呵呵呵,我们英国一百年了,时时刻刻盯着你们呢,馋涎老早就流满地了,哈啊哈哈。”天保朝地上呸了一口浓痰,骂道:“不要脸的东西,你别得意,你目下不杀了老子,老子有了力气,日后必将你碎尸万段,你小子等着吧!等着我劁了你!”,这下子吓得天保捂住嘴巴,不知如何举措。 甘托克淡然道:“看到了吧,我是不死之身,活了两千年了,你既要割我,我举手之劳,就帮你实现了愿望了,不须你费力费心啦。走吧,咱们去见见你的老相识,别出声儿,悄悄地跟我走,嗯?你能走路么?”天保叹服得死心塌地,听他这般说,强自站起来,颤巍巍地走了两步,甘托克赞道:“你小子真不简单,走吧,跟紧些!”天保走得十来步,已松快了不少,暗暗调匀了内息,精神复振,他却兀自佯装病怏怏的模样,不露声色。举目四顾,处身乡下,田垄枯黄,寒风瑟瑟,天光虽明,四野却是阒无人影。 一怪一人,一前一后,行了约有一个时辰,抵一处农居之前,土墙之内,萧瑟凋敝,蓬户瓮牖,似久无人居,无所避尘,日就月将,尘封户牖,草满庭除。甘托克竖指唇上,嘘声噤声,二人蹑手蹑脚,悄悄踅入灌浆围墙之内,挨至屋舍土墙,蹲下身来,背靠墙挪至破窗之下,一步三顿,好生小心。 天保背贴土墙,耳听得屋内竟有人低低呻吟,兼听着呼吸粗重,彷如有人在内久病不愈。天保好奇难抑,微微抬起身子,鹰觑鹘望地伸脖子往屋内一张,登时惊得连气也喘不上来了。破屋内是一间卧房,床榻上铺满稻草秸杆儿,乌灯黑火,全靠月色清光才看清草褥子上躺着光身裸体的一男一女,隐隐约约,皮肤雪白,竟非是中土人种。女子佝偻身子,微微颤抖,男子合抱着女子,两人如同含苞的花骨朵,紧紧相依相偎。天保见了口一发燥,咽一发干,唇一发焦,鼻一发热,心下暗道:“乖乖不得了,这个印度阿三带我来看人偷情做甚?”正在纳闷,眼前忽地黑影一闪,一个赤裸的洋人就站在天保和甘托克面前,天保举目一端详,惊呼道:“布拉霍夫?你怎的在此?” 眼面前光屁股的白人,金发碧眼,正是当年轻易就调换了面孔的布拉霍夫,他怒气勃发,双眉倒竖,大声吼道:“你们俩鬼鬼祟祟的,不想活了?老子不给点颜色你们看看,你们便早该夹紧尾巴,滚得远远的,偏偏胆上生毛,躲在人窗底下偷听偷看,很过瘾是么?”甘托克撩衣破步而出,抢着道:“嘻嘻,原来你叫布拉霍夫,呵呵,你这个共党的爪牙,我倒要问你了,光天化日,你赤条条的,跟个女娘在床上鬼混,算不算淫贱无耻?你反倒恶人先告状,质问起我们来了!你羞也不羞?”布拉霍夫满身怒火,气灌全身,青筋像蛆虫般,蜿蜒突起,爬满全身,爆吼一声,如雷贯耳,箕张五指,就来抓甘托克头发。天保惊呼:“使不得!”可俄国人出手如电,已是来不及阻止。 甘托克自是比鬼还快,飒的一声,连黑影也看不见,人已闪至布拉霍夫背后,就在布拉霍夫空门大开,甘托克就要下杀手的瞬间,天保眼前一炫,那布拉霍夫竟也如甘托克一般身法,倏然闪开甘托克的一抓,出手逾电,反打一拳。甘托克桀桀怪笑,亦双爪连环,搅起漫天爪影,声势骇人。两人竟自对打了起来,你拳我爪,你踢我蹬,两人的速度竟然都是快若鬼魅——他打不到他他亦躲得开他。 天保还来不及喘出一口气,两个鬼子已如两道黑风,卷杀在一处,四围给拳脚挂起的飓风,掀起漫天的尘雾,迷得天保睁不开眼睛。风劲逾铁,几乎连天保的鼻息也为之阻绝,风力愈来愈大,大风卷至,拔木扬沙。天保双脚给掀起,身子被强大的气劲托举而腾空。乱石飞溅如织,窜崩如炮,黑云盖天,霎时天昏地暗,咫尺不辨。 天地变色,搅动得宇宙如水一般翻腾,惊涛巨浪,毁天灭地,眼看天保不支,要向森罗殿上去对簿了。 第一百十一章 英国特务和俄国特务如两尊天神,生死相搏,你来我往,搅得天地变色,宇宙沸腾。布拉霍夫生恐伤及毒蝎子,抓着甘托克就往墙外远处的空旷地儿扔,两人远兜远转,越打越离草屋远了。天昏日暗,悲风惨冽,侧藏一旁的天保难以撑拒,给飓风掀飞,飞撞入土屋内,屋内也已是砖石粉屑簌簌乱坠,墙壁抖颤,宛如地震掀坏了屋基,就快要给大风凌迟碎割了去。天保摔进去撞坏的东西,相形之下,简直不值一提。 那床上的女人忽地朝外面叫唤了几句俄国话,布拉霍夫虽在剧斗之中,天地大变,轰轰隆隆的巨声里,竟听得清楚,立马跳出战圈,朗声道:“印度鬼,真有两下啊,此处狭促不好施展,敢不敢随我来啊?”印度人桀桀锐笑,声音竟盖过了飞沙走石,骤然仰天长啸,骨骼爆裂,噼噼啪啪山响,布拉霍夫一愕,不及回神转意,那甘托克已自身子四肢悉数拉长,四足扒地,转目之间,变成了巨虎,张牙舞爪。 这一番有道是: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 天保暗道:“这番死也!”布拉霍夫却只是呆了一呆,顿了一顿,转而神色宁定,忽地面上筋肉扭曲,皮肉鼓胀隆起,大吼一声,身子陡长,骨骼亦发出爆豆之声,身上毛色越浓越密,不消片刻,嘴鼻相凑,四肢晃眼大如屋桷,昂昂藏藏,顶天立地突兀如椎。天保睁大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还生着眼睛:但见原还有鼻有眼的一个俄国人,瞬即变成了一头硕大无朋的黑熊,毛色油亮,黑得逼人眼球,抖一抖飓风扑面,吼一吼天摇地动!黑熊人立起来,彷如五层楼的大厦,遮天蔽日。天保惊愕至极,毛孔发麻,蓦然想起这熊怪就是在织田宅子遇到的咬死朱斌侯、救走毒蝎子的怪物! 一刹那之间,天保突然沉入思绪,一切天地倒转的声响,全都静默;一切飞沙走石的扑朔迷离,悉数归入黑暗,人神交征,物我两忘。他心底一线空明,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几点火星,燃成了连片的大火。天保进入了梦境,看到无数飞禽走兽,虎豹狼虫,一忽儿成人,一忽儿化兽,光怪陆离,目接不暇。世界仿佛变成了琉璃,五光十色,庶几暗沉,一片漆黑,天保就甚么也不知道了。 杨天保再睁眼之时,已是日落之后,天地昏黑,万籁俱静,彷如隔世。他晃动晃动脑袋,甩去头痛,好不容易定神细瞧,朦胧里似乎还是处身在破屋内,屋外冷冷清清,风吹草动,呜呜有响;只不过屋内影影绰绰的,昏黄一片。比及他能清楚视物,却见屋内点着蜡烛,白色的蜡烛一字儿摆开,罗列在一个盘腿的赤**人面前,蜡烛下面是草褥子,褥子下面就是那张破床。 烛光掩映,天保看这女子眼熟,而女子则口唇蠕蠕,念念有词,天保一句也听不懂。女人越念越大声,此后语声盖过了风声,天保耳畔充斥咒语,眼目却已认出,这个哧溜精光的身子,竟然就是毒蝎子!天保脱口叫了她一声,问道:“毒蝎子,你怎的一丝不挂,跟布拉霍夫搞甚么调调呢?”毒蝎子似充耳不闻,闭目念词,念到分际,其面前一排蜡烛火头忽地一涨,光焰如柱,室内通明,连屋外院子也照得亮如白昼了。天保给她的怪模怪样唬住了,不敢再则声,静静地看着她。但见女人身子越抖越烈,至后颠头播脑,彷如风中的荒草,乱舞乱摇,天保暗自嘀咕:“这老毛子娘们儿中邪了,中邪了,这些洋鬼子都不是人,不是变老虎狗熊,就是发羊癫疯!完了,完了,这世道完蛋光了!” 晃荡了老半天,没完没了,天保忍不住,挨近了几步,想去碰碰她,弄醒了她好说话。不料正当天保凑近破床,手已伸出,尚未碰到毒蝎子,毒蝎子却又起异样。吓得天保忙急缩手,但见毒蝎子不再晃动,端坐不动,双目兀自紧闭,天保冷不防闻到一股腐臭之味。这臭味古怪至极,彷如他生来所历一切臭气聚合混淆,才会有这般臭法,甚且臭味自下而上,不断往他鼻孔里钻。他不由自主,循着臭味,低头一看,竟见毒蝎子身下草垫子变黑,赛如烧焦一般的光景,却是无火自焦。变黑的草越来越多,不消片刻,毒蝎子盘起的双腿下,黑色蔓延,彷如倒翻了墨汁瓶,黑色向四面晕开。 黑色的干草之间,窸窸窣窣有许多蚋蚁蜂虿之属爬来爬去,见之令人作呕,头皮发麻;搔声刺耳刮心,听得天保牙根发酸,头发皆竖,满身起鸡皮疙瘩。天保既想推醒她,又怕一推她就要触动机关,反而累她去死了,心下略有不忍,犹豫不决。床下忽地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天保忙翻下床去,往下一瞧,倒吸了口冷气。但见黑色的杂草之间,滴滴答答淌下来一流流液汁,浓稠如粥,缓缓落地,臭味无风而浓郁,正是那汁水里散发出来的。天保自言自语道:“啊呀呀,这是甚鬼东西?”心里疑神疑鬼,越发瘆得慌。 天保这一天来,耳闻目睹,悉数是妖魔鬼怪,心神已乱,正在发懵,肩背上忽地感到有个手在抚摸,耳中忽地传来毒蝎子的语声,他心如落崖的石头,急转直下,噗通一声,身子忽尔跌落床下。及至他再爬起来,趴回床沿,毒蝎子已睁着一对儿妙目,佯作悒怏,两点神水上下打量着天保。 烛光之下,天保见她唇红齿白,双眸流光溢彩,皮肤如羊脂白玉,胸口双峰起伏,勾魂摄魄,早已不再如前之面黄皮瘦、老长驴脸的丑模样了。天保暗道:“想是从前她用‘陀僧’土纸之类的易容物什,打湿涂脸,因而比之常人要面黄肌瘦。想来她还用纱布、棉花、药粉充填脸盘,涂满了牛油水粉,弄得跟个长脸鬼似的,又丑陋又恶心。目下冷不防这么一个漂亮脸蛋戳出来,乖乖不得了,叫人好生不适,忒不习惯呐!”他目光不敢逼视,慌忙趋避,毒蝎子却已探首凑过来,轻声在他耳畔低语,天保但觉她吹气若兰,芳香清新,竟似使他鼻子失灵,连草褥、床底的恶臭也给掩盖住了去,一时闻不出来。 天保虽听不懂俄国女人的话,但其呢喃之态,儿女情长,岂能不解风情。往常天保见毒蝎子冷面无情,内心里不免抵拒生厌,此刻她做小娇娘状,莺声盈耳,天保听得神魂颠倒,半边骨头早已酥了。 再看那毒蝎子已如喝醉的海棠,白里透红,娇艳欲滴,眼瞳里光彩几乎要流淌出来,天保舒服得连自己生不生骨头都不晓得了。正在此刻,毒蝎子指力一吐,天保身上衣服彷如豆腐,嗤啦嗤啦,女人两三下就扯光了他的蔽体衣衫。 天保已婚配的人,料不到毒蝎子含苞未破,元红尚在。事儿罢,天保一手搭在女人身上,做一头偎着脸,来回亲了数口,爱煞至极。 她俄语说:“男子都是心存不良的,真是这样。嘻嘻,你好坏啊,人家还是处女呢!”她言之随性,也不理会天保听不听得懂,纯是情之所之,言之所关也。 天保见之十相具足,风流无余,虽因不会中国话,不能相谈,却眉目传情,巧笑嫣然,美目顾盼之间,我见犹怜,不禁魂灵颠倒,心意痴迷。缠绵了一会儿,毒蝎子搂住天保的脖子,伸嘴亲他,天保亦吻印相迎,两人两条舌,纠缠不休。 天保自卡婕娜死后,再娶农佳丽,农佳丽虽是爱恋他,步步相依,还给他生了个娃,可天保却走南闯北,马不停蹄,连跟母子俩见面也是难得之事。他新近又因大任在身,典守职责之下,狎妓风流,干了坏事儿,心里烙下了阴影。这阴影不知不觉地逼得他处处躲避佳丽,天保久旷之下,而今情动之处,便是看到水牛也是柳眉细眼了。遑论其时毒蝎子娇媚绝伦,姿色非凡,天保因悔生愧,因愧生惧,心底对农佳丽的愧疚化为恐惧之后,情感无以为靠,此时便将愧疚也好、害怕也罢,统统发泄一场,渐次朦胧睡去。 比及天明,二人相拥而眠,沉沉睡得香甜,破屋环堵萧然,不能蔽风日,两人浑不介怀,酣睡无已,似这一觉便不再醒来一般。正黑甜梦中,遥遥的忽有人长啸之声,啸声传播甚遐,却转眼已迩。天保内力雄厚,先已自梦中惊醒,胡乱抓了件衣裳遮体,伸出脖子往外望去。但见两个穿黑色长衫的人兀立在屋外,天保看清脸面,却是熟人,不禁大喜,招呼二人:“孙承志,张承德,你们两兄弟怎的来了?王大哥近来可好?”两个黑衣人同时朝天保提了提头上的帽子,鞠躬行礼。 那个头略高些的孙承志回道:“回禀师伯知道,王大哥安好。王大哥说上回您向他要人,他说让咱们兄弟二人听你差遣,这不我二人便相跟随而来。昨日就来了,我们跟着您也去逸园看比赛了,见您骑老虎走了,我们不放心,跟着来了。可老虎奔得太快,我们找了一夜,方才找到您,天幸您安然无恙。”言下二人步入小屋。屋里毒蝎子早已胡乱披衣起床,烧水沏茶,端了两杯热水给孙、张二人。 原来这二人是上海斧头帮王亚樵的得意门生,亦是黑衣会众,向来办事稳妥,算得王亚樵手下精锐。两人亦出武林,孙承志系董海川徒弟孙福全的儿子,还要叫杨天保为师伯,正是此理。他虽家学渊源,却不学八卦拳,少小孤身背井离乡,远赴四川,拜在唐门,苦习暗器功夫,已得真传。张焰龙在日,亦常奖掖他这个后进,很是器重赏识。 天保又详问王亚樵处的近况,二人先瞅瞅毒蝎子,天保摆手道:“不妨事,你们自管说,她不懂中国话的。”二人这才将王亚樵近况说了,无非是些与戴笠斗智斗勇的故事,天保听王亚樵屡占上风,自是得意,很是欣慰。张承德喝了口水,问天保道:“哥哥找咱们来,尽管差遣,我们无有不遵。只是,只是不知要我们做甚,还请哥哥明示则个!” 天保哈哈笑道:“承德啊,你啊,你啊,老样子。哈哈,当初王大哥收你时,嫌你太过耿直,不想留你,我却不以为然,力荐你入伙儿,目下看来,他手下最得力的,还是你啊,哈哈哈……”张承德一个大蒜鼻子,笑起来更是塌,一张大饼脸上,还有几颗麻子,憨憨地谦逊道:“还须哥哥提点,还须哥哥磨练,此番既跟了哥哥,小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天保拍拍他肩胛,乐道:“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承志、承德,你俩自小就在一块儿,如今我要你们分开行事,你们行么?”两人面面相觑,不禁犹疑起来,毕竟孙承志年长稳重,先说:“师伯,我跟承德相熟,叫您师伯似嫌拗口,还是叫哥哥吧。”天保笑道自然。孙承志便问:“哥哥先告诉我们要干啥吧,我们也好合计合计。” 第一百十二章 天保慨然道:“嗯,目下时局动荡,苏俄和东洋两国虎视眈眈,就想侵吞我国。我虽身在此间,可东北时局危机四伏,我得留得一、二眼线在彼,以防着日本人和俄国人异动。我在上海也需人手相帮,因此想让你们一个北上,一个留在我身边听用,当务之急,你们可不许推脱。你俩就商量商量,谁去谁留吧。”黑衣会内向来肝胆相照,人人爽利,说一不二,孙、张二人自不讨价还价,对视一眼,孙承志道:“哥哥就让我去东北吧,承德年幼,就让他留下来陪您。也好时刻讨教。”天保问承德,承德欣然答允,天保亦觉承志北上最合适,当下一拍即合。 天保道:“承志今日就北上,你带得纸笔么?”承志有随身带着钢笔本子,取将出来,天保刷刷写了封便笺,折个方胜,交给承志,叮嘱道:“你回去把这便笺给王大哥看,他会给你盘缠,你今天就得坐火车去哈尔滨,到了哈尔滨就去找沈鸿烈,到时候沈司令会安排你活干。行了,你现下就回去吧,记得马上动身,莫迟延!”承志斩钉截铁道:“遵命!那我去了。”言下与承德惜别,不说二话,径自出门。 及至孙承志去远了,天保吩咐张承德道:“承德,你也现下动身,速速去给我盯着巡捕房公董局的人,他们有甚异动,随时向我回报,不得有误!”张承德自是颔首接令,杨天保说完要转身,却又见承德站着不动窝,不时地哨两眼毒蝎子。天保踅身子问道:“还有事么?怎的不去,快去!”张承德支支吾吾,犹疑了一会儿,心知不好,却还是忍不住道:“杨大哥,做小弟的我本也不该说的,可憋在心里,我会睡不着觉。” 杨天保诧异道:“嗯?你啥意思?直说,跟我还绕甚弯子?你肚子痒不痒呐,快说!”张承德劝道:“大哥啊,外国人历来不重节操,礼义廉耻,在外国人眼里,简直是‘求龙章于裸壤,进韶舞于聋俗’,虽三尺童子,犹知背道而驰。外国女子的心,向是靠不住。大哥您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大嫂卡婕娜,只是外国人里的节烈,千载难逢,别的外国女人,要再找出一个差相仿佛的,那可是千难万难。大哥,您现守着佳丽嫂子和正节侄儿不是挺美满的嘛,还是别跟洋鬼子瞎混才好!哦,……小弟不怕得罪您,我看这女毛子,妖娆魅惑,看似不是善类,您得千万提防着,莫着了她的道儿。” 天保听他这般说,知是替自己着想,为自己好,算是苦口婆心,兄弟之情到这份上,也确不易。他自是泪光莹然,颔首承情,略说道:“贤弟说得不无至理,哥哥自是领会的,只是念着孔子说的:‘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的道理,洋人里必有好人,我自有分寸,贤弟不需忧虑。” 张承德心领神会,当即拱手而去,雷厉风行,毫不含混。毒蝎子虽不懂中文,如同聋哑,可眼见孙、张二人其势,自叹强如克格勃,也找不出像天保手下这些人精明干练的,自愧弗如,不在话下。 杨天保分拨了二人,站起身来就要走,毒蝎子闪身堵住门,不让他走,日光里天保见之皮肤洁白如玉,不禁心头一热,两人又搂抱一团,滚倒床上,云雨了一泡。看看过了日中时分,布拉霍夫忽地转来,见两人还在破屋内,已知二人好事已成,嬉皮笑脸地来揶揄二人:“你们俩怎的这般亲热,搂搂抱抱,我看得都眼红了,哈啊哈哈哈……”天保不悦道:“你们近来都做甚么勾当,还不快从实招来,还想瞒我到何时?你们还当我是外人么?快说,快说吧。”布拉霍夫笑道:“哟,我看毒蝎子把你宠坏了,你连脾气都变了,嘻嘻嘻。”言下俄语跟毒蝎子说了一番,转身拉了张破椅子过来,呼的吹口气,将椅子上灰尘吹掉,大喇喇地在天保面前一坐。 布拉霍夫金发在阳光下灿然,碧眼如玉,说道:“我们能来干嘛,哼,还不是日本人捣鬼!”天保皱眉问:“日本人又怎的了?上回杀了他们的头目,他们还不长记性?”布拉霍夫道:“日本人胆子大,从来不会长记性,自从关东军太平了一点后,日本军部大本营里,却出了乱子。不少军官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嚷着要发兵讨伐中国,替关东军报仇,一连数旬,连日本天皇也蠢蠢欲动了。鹦哥消息灵通,得着风声,就告诉了我们。我们上峰很不放心,叫咱们来上海,盯紧了日本人,上海地方消息顶顶灵通,想来定有肥肉,因之,我们就来了。” 杨天保不哂道:“他妈的你们就编吧!老子可不信,你们到上海来,定然另有阴谋,快说,快说,你们还拿我当自己人么?”布拉霍夫恼羞道:“你!你!”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会儿,谁也不让谁。天保忽将他军道:“他妈的,先说说,你这家伙怎的会不是人的?”布拉霍夫气得笑起来,骂道:“放你个狗屁,你才不是人,把我们如花似玉的美女给糟蹋了!”毒蝎子鉴貌辨色,觉得二人说话神气不对头,俄语质问布拉霍夫,布拉霍夫甚是忌惮她,不敢隐瞒,以实相告。毒蝎子怒言一通,布拉霍夫顿时气焰矮了下去,转头对天保道:“唉,我算是服了你了,用甚法子,竟让毒蝎子这娘们儿服帖的,目下她是死心塌地信任你了,真他妈的见鬼了!咱们的女魔头,竟然折在中国佬手里了,不值当,不值当!” 杨天保知他意思,打断他话头道:“你胡说八道甚么呢,快说吧。你怎的会是狗熊的?”布拉霍夫忙纠正道:“他妈的,不是狗熊是熊人,懂吗?好吧,我说,告诉你就得了,啰嗦!嗯,这世界上,有些人天赋异禀,在某些特殊环境下,能变成野兽,比如变成狼啊,熊啊,虎啊之类,不一而足。”天保问:“那要在甚么特殊环境,才会变呢?”布拉霍夫道:“各类异能人平常一般都有自己特定的环境,譬如狼人要在月圆之夜,才能发力。但是若是异能人的始祖,比如说我吧,我就是熊人和狼人的始祖,我就可以随时变身,不受环境所限。”天保道:“哇,那么你岂不是要肆意胡来了么?你昨晚一晚上都在跟那头虎人打架?” 布拉霍夫答:“呵,那好家伙,真厉害,耐打,跟我打个平手。一直打到今天早上八九点光景,它才铩羽而归,我这不是一打完,就来找你们了么!”天保接道:“他是啥底细,你知道么?”布拉霍夫道:“我们边打边聊天了,自然知道。不过,是个不好的消息,这厮也是个始祖,虎人始祖,已经活了两千多年,到今年的夏天,他就要整三千岁啦,比我还年长了一千两百二十年!”天保寒栗道:“他妈的,你们这些怪物,怎的老不死啊!”布拉霍夫自得道:“是啊,异能族也叫不死族,死不了的,就使想自杀也死不掉的,呵呵,你们人类可是不是很羡慕呢?” 天保心有余悸,眼睛往毒蝎子处一扫,做个眼色,问布拉霍夫:“毒蝎子是不是你们所说的‘不死族’?”布拉霍夫长叹道:“可惜了,这么漂亮的女人,不是不死族,她是地地道道的人类。不过不是普通人类,而是女巫。”天保诧异道:“女巫是甚么调调?在中国女巫就是神棍,专门骗钱的,难道她是个骗子、拐子?”布拉霍夫忙道:“哦,不,不,不,你会错意了。我们欧洲人的女巫,大不相同的,哦,让我想想,啊,对了,欧洲的女巫,就好比你们中国的天师、仙人、道长,反正就是有魔力的人就对了。” 布拉霍夫眼见他一脸的茫然,启发道:“你们的道教,你跟我说说,是咋回事?”天保淡然道:“据说这道教传自春秋老子《道德真经》,传说得道者,冲虚清净,出有入无,超凡脱俗,擅呼风唤雨,同天地而不老——世人从没见过,倒吹嘘得跟你们不死族相仿了。再则就是相传自历史的道士们,筑坎离、煮铅汞,替皇家求长生不老药。平常的道士专门行持符篆,设章醮、建考召,蛊惑人心。”布拉霍夫道:“照你说来,你们道教一门,岂非坑蒙拐骗的始祖,弄虚作假的里手么?”天保呵呵笑道:“也差不多。” 布拉霍夫摇头不哂道:“那么说句不好听的,你们中国人可真蠢,道教还是你们笃信的大门派哩,相信的人还很多很多呢!我活够的这数千年来,也时常来中国,五千年的历史,我是历历在目,道教在你们国家,乃大宗教大门派。我看中国人还够笨的,只信骗人的障眼法。”天保不以为然道:“宗教本就骗人的多,难不成你们的宗教就不骗人么?你说的女巫就不骗人么?”布拉霍夫给数落得语塞,呆了一呆,回道:“你这般说,其实各地的教门都不乏骗人的,故弄玄虚的多,自然众口相传,就传得神秘莫测了。不过,我跟你说,你的女人可货真价实,女巫的本事厉害着呢!” 天保讶然问:“谁是我的女人?”布拉霍夫嬉笑着脸,大拇指指指坐在床沿的毒蝎子。天保登时脸红起来,低头不语,布拉霍夫扳回一局,嘻嘻笑着说:“你须是没想明白,我和她为甚躲在这小破屋里吧?实话跟你说了,你也不是外人了。前数日,我们潜伏到织田太郎的家里,不提防有人乘夜偷袭毒蝎子,咬伤了她。当时她就不行了,可为了杀日本猴子,她只好强忍着,因此病怏怏的,受你们那班巡捕的欺负。后来你也看见了,我们杀了织田,我救走了毒蝎子。她给咬伤,竟感染了妖毒,眼看是性命不保,幸好她有法子拔毒,可拔毒必得躲至无人处,她自己施法,将毒逼出。你和那虎怪来的时候,毒蝎子忽的毒发,浑身寒冷快要结冰了,我以魔力助她逼毒,非得两人都脱光了衣服,你莫吃醋,你女人好端端的,我可没越轨之行。看看,你别拿这般眼神盯着我啊,至于我为啥知道你们成了好事,那是毒蝎子说的。她这法术成功之后,毒是逼出来了,可下阴泄流,必得与常人男子交合,方可竣功。我不是常人,我是不死族。毒蝎子中的毒于不死族也是剧毒,我是碰也不敢碰的,而这毒对你这样的常人来说,绝无毒害,反而还有所裨益。嘻嘻,因之我也没福分,倒便宜你小子了,哈啊哈哈……”一头说着话,兀自光着屁股的布拉霍夫一头找农家的破衣烂裤子穿起来遮羞。 天保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兀自将信将疑,布拉霍夫继续道:“话既说到这份上,我们也不隐瞒了。织田曾当过关东军官,主谋抢夺当年沙俄皇帝留下来的黄金六十三箱。织田为着这批黄金,杀死过千把白俄匪军,不是个善茬。嗣后想是吞落了许多黄金,逃出了满洲里的关东军营,隐姓埋名,偷偷溜至伊春经营木业。咱们此番杀织田是为了引开日本人的目光,一来稍稍阻遏其侵吞东北四省的步伐,二来,咱们苏联怕日本人捷足先登,咱们已派大军朝新疆进军,不日就要赶走新疆的国民党军队,占领新疆全境,以御日军之兵锋。” 天保闻言大吃一惊,扑上来抓住布拉霍夫的手臂道:“此话当真?”布拉霍夫正色道:“跟你说真话,你又不信,克格勃向来一贯如此,否则派我们来上海干甚么?旅行么?这回咱们毒蝎子组,分头行动,鹦哥和时赛戴留在东北,盯着日本人,我们就是来上海搅日本人局的。你道这织田是甚么东西?他明面上是个投机倒把的商人,私底下就是日本人在上海的特务机关的一个资助者,说白了就是织田养活上海日本特务的,他跟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是拜把子兄弟,这回你懂了吧?”两人一递一句,谜团层层剥开。 第一百十三章 己巳年上海尚未降雪,气温倒低得冻水成冰,冷风吹来,刮面如刀,筚门蓬户到处透风,毒蝎子虽穿了件紫羔皮衣,但内里光个身子,有些熬不住。三人遂结伴出来,返回市区,比及踏入租界,街上人言纷纷,街头巷尾,人们尽在议论逸园比武会上横出来的巨虎之事,一传十十传百,谣诼纷纭。好事儿的人、八姑六婆,加油添酱,传得离奇上了天。 毒蝎子听得路上如川流般来来往往的人们交头接耳讲闲话,流言蜚语,蜚短流长传播得人们疑神疑鬼。她忽地站住了脚步,立在马路边,朝着车水马龙、人流之间,双手合什,闭目开口,念念有词,布拉霍夫见之,一把拉住天保,二人驻足观望,布拉霍夫对天保耳语道:“你看看吧,你的女人要施法了,她法力无边,停刻就知端的。” 古奥晦涩的咒语自毒蝎子樱口里吐出,连空气亦为之震颤,其披散的长发,根根颤抖地徐徐往上竖起。天保眼放着毒蝎子面色由红转白,由白变青,形象甚是恐怖,不禁心头一紧。他系习武之人,想来一法通万法,这念咒施法之事也易走火入魔,独怕人打搅。天保自不敢打扰她,恐其半途而废,魔功反噬其身,非同小可。约摸念了有三炷香的工夫,咒语方才念毕,天保惊奇地发见,身边议论激烈的人们,骤然闭口不言,各自分头,不相回顾。毒蝎子功行周天,长舒了一口气,叫二人继续行路。三人所过之处,再不听得熙熙攘攘的议论,街头巷尾,又复旧观,彷如人们从未提起、也从未见过那巨猛无匹的老虎似的。 天保一脸错愕,东张西望,布拉霍夫得意地说:“毒蝎子已施法将全城的人对老虎的记忆抹去了,此后再没人记得,逸园的比武大会上曾经出现过这般一只老虎,他们只会记得比武的盛况和杂技团的精彩节目。”天保鉴貌辨色,路人脸上的神情全都与适才大不相同,听俄国人言语,已自信了几分,偷偷往毒蝎子面上瞧去,一平如水,好似没事人儿,可他心底却涌上一股莫名的惧意。 寒天清早,人行道上常有人蹲着生小火炉,扇出滚滚的白烟。毒蝎子从那个烟里走过之时,往天保怀里依偎过来。天保熟极而流地伸出胳膊揽住了她的肩膀,搂着走路两人都添了暖意。煤炭汽车行门前也有同样香而暖且呛人的烟雾,多数人不喜欢燃烧的气味,烧焦的炭与火柴、牛奶、布匹会发出臭味,市民们习惯称之“煤臭”或“布毛臭”——三人便是在这“煤臭“、“布毛臭“中,遗漏了一对母子的眼睛。 母亲抱着一岁半的儿子,正回忆着与丈夫相依相偎的甜蜜时光,眼前的烟雾忽尔散开了片刻,她就看到了丈夫的正脸从眼前十来步远的地方转过去,丈夫的目光却未看到她。须臾,烟雾又一阵掩上来,遮没了母子俩的身形,她的丈夫没有看见她。 做母亲的,内心的甜蜜一瞬间破灭。她看见丈夫虽衣衫多处破烂,似与野兽搏斗过一样,但寒酸的衣着之侧,却搂着一个外国皮衣女子,满面带笑地往前走。这丈夫是她的丈夫,绝错不了。可是此时此刻,她分明见自己的丈夫搂洋女人,搂是搂得很紧,那个洋女人长得漂亮而富有一股英气,满面甜蜜的笑容,仿佛曾经另一个的自己。这个洋女人绝非卡婕娜,这个做母亲的就实在是受不了了,一下子脚底虚浮,差一点站脚不稳。她忙定神平稳住身子,牢牢地抱住儿子,脚下幸好是站定了,两行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列位读者,这位做母亲的非是旁人,奇巧正是农佳丽。这日算算没啥事儿,她就兴兴头头地带儿子来大世界玩耍,想早点来好多玩几个游乐场。她怎么也想不到,丈夫竟在外面勾搭外国女人,虽说卡婕娜也是外国女子,可卡婕娜是在她之前的一位,可目下她是他的合法妻室。天保搂着陌生的女子,就是在自己的心口插了一刀。 农佳丽的心里在淌血,可儿子就在手上,她只好强忍妒恨,乘儿子没发现之前,就把泪水擦干净了,强颜欢笑地陪儿子钻入了大世界,没让丈夫看见,像躲避恶鬼一样地逃开了杨天保的视线。儿子很乖,入游乐场门首之时,在妈妈的脸上波地亲了一口,咿呀说着刚学会而发音不准的童音:“妈妈,欢喜好宝宝吗?”佳丽也回亲了儿子一口,甜甜地笑说:“嗯,正正是妈妈的好宝宝,妈妈最最欢喜小正正啦!”儿子杨正节越是可爱讨喜,佳丽的心越是伤痛,这一幕,杨天保是再也得知不了的,也绝难体会,自己作为一个丈夫,对妻子农佳丽有多么多么的亏欠,亏欠至深,极矣,蔑以复加矣! 农佳丽之情,虽是偶遇,却叫人痛心,作书人不愿女子良善者被欺之后,没有一个证见,故尔表过,此处暂搁起,后文再叙。 言归正传,再说毒蝎子此番在上海的据点,竟然也选在“大世界”的顶楼,布拉霍夫在顶楼租了一间向北的房间,三人乘电梯工隆工隆上至顶楼,开电梯的中年女人哗喇喇拉开了铁栅栏。一行人相随而出,电梯铁栅又哗喇喇焦急地关了起来。布拉霍夫拿钥匙开门,推门而入,里面家具、装饰、用具悉数西洋欧式,金碧辉煌,派势不凡。布拉霍夫迳走到客厅西隅一张翘头案前,拧开案上的无线电,扩音机里便呀呀伊伊地放起人唱歌的声响来。 毒蝎子听机器里传出“价啊价,叽家价叽价啊价……”却听得出是个女子在歌唱,她骇异地问天保:“电台里,中国女人的声音怎么能够逼成这样的?街头巷尾、邻里家舍里面,中国女人说话喊叫的声音,我听来很正常嘛!” 杨天保闻询,支起耳朵仔细一听,知无线电里放的是歌曲《桃花江》,扬扬眉毛、耸耸肩,譬解道:“中国的流行歌曲,习之西洋,奇技淫巧,只为博俗人一乐。中国的听众,尤其男子,特欢喜小妹妹的嗲声嗲气儿,听歌的也都是些‘嗲妹妹’迷。电台里的歌星为着收听率、博群众的欢喜,唱歌时要把喉咙逼得尖而扁,佯装娇滴滴的嗲妹妹。第一个歌星装稚音走红,其他的歌星自是要跟风学唱,一传十十传百,便蔚然成风。女歌星就人人唱起来逼喉咙,习惯成自然喽!”他打个长长的哈欠,“我困死了,先容我睡一觉,哪个房间能睡觉?” 布拉霍夫笑道:“随便,宾至如归!”天保连日连夜,身历天下至奇,心神疲惫已极,随便推开一个房间的门,见屋内有床便径直而入。一入房间,扑入软绵绵的铜架子床里,心头一松,眼皮乏困打起了架,竟转眼呼噜呼噜睡着了。 比及天保醒来,已不见了两个俄国人。他也不在意,脱光了衣裳,钻入浴室,美美地洗了把热水澡。水龙头下滴着两滴生锈的黄浆,想是龙头是新换的,热水龙头上的h字样天保看不懂,只得试着水温洗。到底还是想先一步放冷水的而开错了热水龙头,立刻便有一种轰隆轰隆之声从九泉之下发出来,听来空洞而凄怆,天保的心莫名地抖了一下。热水蒸腾,吓得天保手忙脚乱,忙缩脚后退躲避。 他闪躲之后,乖乖地绕开飞溅的热水点子,又偷着水花散开的间隙,探身到水龙头那里调开冷水关闭热水,只听见龙头深处无缘无故的“嗡……”拉长了半晌之后,接着“訇訇”两声,活像飞机在顶上盘旋了一会,掷了两枚炸弹。冷水注入浴缸,天保原还有些困意,此刻分外清醒,水龙头里又自咕噜两声,热水才艰辛地给运到了楼上来,热水哗哗,这才得以痛快地洗澡。 他已睡了个饱,身子既轻健又爽利,穿了衣裳,推门出房,搭上铁栅隔着的电梯,又是工隆工隆,电梯下降,人字图案的铜栅栏外面,一重重的黑暗往上移,棕色的黑暗,红棕色的黑暗,黑色的黑暗……衬着交替的黑暗,一漫下到底层。 当中几层唧唧嘈嘈围拢了许多人,还有些孩童,叫嚷奔跑得尤为起劲。人群当中正在表演荒诞淫秽的活人节目,天保瞥了一眼,不堪入目,只好背转身来,看着操电梯的。这开电梯的是个五大三粗的胖女人,眼圈儿发黑,头上梳着苏式发髻,鼻塌唇厚,一对斗鸡小眼,尽往天保上上下下打量,眼里全是蔑视和凉薄。天保走出电梯,听得她背后嘀咕:“穿得跟个瘪三似的,还住得起这么贵的房间,多半是个强盗骗子,穷鬼相要作死了。”天保下意识往身上一瞅,哑然失笑,原来与虎搏斗,身上的衣衫已破洞百出,早该换了,无如一路上无暇顾及。 他下去的时候,农佳丽又在电梯栅栏外觑着了他,可惜天保已自背转了身,没看见妻子,而农佳丽也因认定了丈夫在外行不轨,气苦殊甚,胡思乱想,心神不宁,虽眼睛扫到了杨天保的背影,可惜,却没有想到又遇到了丈夫。 等到天保的背影从佳丽所在的这一层消失,农佳丽才回过神来,发觉适才电梯里的是丈夫那熟悉的轮廓。她想要叫住他已自不及,佳丽转念一想,赌气地心说:“不见你才好,叫你在外头快活,哼,我才不要见你呢!你给儿子取名叫‘杨正节’,起名字的时候,你说正节、正节,正大光明,有度有节!可你在外头轧姘头,对别的女子一点儿也没有尺度,更不顾节操,哼,真不知是个甚么人!算我瞎了眼!”气归气,她心里还是很想呼唤丈夫,跟他说说清楚。可惜儿子玩过了楼下的诸般游乐场,又要上花园玩,她得陪儿子玩,心里依违两可想追下楼去追寻丈夫,却也只得废然作罢,一时柔肠百转,暗下咬着嘴唇,心神不安。 也正是这一刹那的交汇,定格为夫妻两人最后的一次相遇,多年以后,相隔着不同的年代,农佳丽每每都会像卡婕娜一样抱憾而终,后悔没有紧紧追下楼去,跟丈夫说说清楚……杨天保却是再也不能得晓妻子农佳丽其时其景之下的心境了——人生的追悔莫及,莫过于此,后悔也是枉然。生命短暂,世事无常,现实格外残酷,若使时光倒流,农佳丽也只是多见丈夫一面,多说几句话,多所宽慰宽慰而已。到头来还是会面对阴阳两隔的告别,要想不再有永别之苦,笔者笑说,也只有永远不会死的人才办得到吧。 第一百十四章 天保自大楼后绕至楼前,由内而外,兜了一转,路过大世界的门口,但见原先印象中三层砖木结构的大楼,已改成钢筋混凝土结构四层巍峨的平顶楼,楼中添建了高塔,复高出大楼顶四层;四楼顶上竖着霓虹灯泡镶边的大广告牌,牌上有“金龙烟”、“白香烟”等各色广告,五颜六色,五花八门,极是惹眼。二、三层处亦有匾式广告牌,白天也亮着灯,忽闪忽闪,好生动目。他不禁想起十年前一班黑衣会兄弟相偕来逛玩大世界的情景,个个活蹦乱跳,亲如手足,在大世界可玩整整一天,灯谜场、书场、戏馆、大剧场,应有尽有;击皮球、打铁弹、骑马、坐飞船、溜旱冰、荡秋千,样样来得;会众每次来多有中奖的,大到一只镜箱,小到一包香烟,都有中彩的。 一幕幕往昔之事涌上心头,他不由自叹:“若是焰龙教主他们俱在,咱们结伴到这远东游乐场旧地重游,倒也痛快。”目下游乐场内十景巧夺天工,什么“层楼远眺”、“广厦延春”、“飞阁流舟”、“亭台秋爽”、“风廊消夏”;豢养仙鹤孔雀的“霜天鹤唳”和“雀屏耀彩”;模拟海底世界、布置飞艇、潜艇游弋的“瀛海探奇”……诸般奇技淫巧,大胜往昔,物是人非,勾起追忆,令人感伤岁月之残酷。 耳畔传来一阵说唱夹杂着时不时竹板的敲击声:“切尺切尺,竹板拍拍,听小热昏,唱格一只。劝人戒嫖,提醒嫖客,勿进堂子,久后落魄。劝人戒烟,勿吃洋药。家当烧光,透如火着……”天保循声一瞥,见是个十六、七岁的小男孩,甩手打竹板,脆生生地唱着,身周人行如故,并无人停下来仔细听的,想是人们听惯了小热昏,早便习以为常了。 “劝人戒赌,保守田宅,勿要输光,天荒地白。劝人戒酒,酒是毒药,吃醉误事,自家勿觉。阁种山歌,有点来脉,多听两声,句句的确,连连声声押还韵脚,正正气气唔啥戏谑。不过一样,说得勿着,碰得勿好,舌头乱嚼……”虽是劝善之词,但那男孩也是言不过脑,咿呀哼唱,只闻声响彻云,不觉得有多动之以情。 街上人多,像川流不息的河水,这河水里还有些浮动的“小石头”,滚来滚去,嘴巴不停叫唤:“卖报!卖报!特大新闻,蒋委员长发电大骂阎锡山,骂他不是个狗东西!号外,号外!”云云。报童为噱头引人眼目,特为夸大胡诌,引得不明就里的人,蜂拥上来抢报纸。天保不读,便已心下明镜的了,黑衣会众吃过蒋介石的苦头,深知其独裁统治,专搞阴谋诡计,陷害忠良。北伐以来,名虽自诩“统一”,实则军阀各怀鬼胎,蝇营狗苟,朝三暮四,连年战端,已是昭然,自不在话下。 杨天保在大世界门口叫了辆黄包车,迳抵吴虬寓所,进门但见吴先生坐在堂上,喝茶读报,好生悠闲自得。杨天保急忙忙上里屋自己房间,换下敝衣,焕然一新地出来,坐到吴虬身边,笑问:“新闻纸上说甚么呢,先生引为一乐?”吴虬将报纸往桌上一摊,含笑道:“蒋介石的日子不好过,近来战事虽歇,笔墨官司打得火热,你看看,阎锡山跟老蒋对骂山海经哩。”天保扫了一遍,亦忍俊不禁道:“这些军阀全是些鬼东西,浑将天下当了自家,肆无忌惮,目无民权,跟一帮打牌的娘们儿似的,你扭他一下,他下头踢还你一脚,一出出尽是好戏,呵呵呵。” 吴虬顺口告之:“天保,你真是稀客,难得回来一趟,不巧得很,佳丽母子今天正好一齐出去玩了。下午佳丽还要带孩子去医院打疫苗针,今天你们白天看来是没法见面了。”天保心不在焉地说:“不妨事!” 正说话之间,天保忽地脸上一肃,手伸出来,已多了个一寸长的小纸卷儿,摊开一看,原来是张承德发来的密信,以“云龙雾现”吹钉在桌子脚内侧。这手法系黑衣会独有之法,外人绝难学会,吴虬见得多了,也习以为常,就当没看见,也不吱声,自顾看报。天保阅后,将纸卷烧了,凑嘴到吴虬耳畔道:“公董局跟日本人搅一块儿去了,目下在一品香密会,绝无好事。”吴虬呷了口雨前的龙井,颔首低语道:“不错,你啊,得给东北的兄弟提个醒儿,我怕日本人不日就要向东北诸省动手了!” 天保略有迟疑道:“东洋人还不至这般着急吧,目下就让弟兄们做起事来,会不会打草惊蛇?”吴虬低声道:“你看啊,目下东北军新败于苏俄之手,局面不稳,军心沮丧,早铩了当初张作霖时代的傲气和骨气。而日本军威日盛,兵精粮足,大有与欧美列强分庭抗礼之势,他们早有吞并东北之心,此时动手,恰是挑在中国军队的软肋上,不可不防!再说晋阎和老蒋不谐,我看迟早有一战,到时候中国更乱,我族危矣!北面的苏俄,此番侵略东北,寸土未得,彼必不甘心,伺机偷窥,就等中国南北难顾之机会,准拟下口吞我沃土,亦要紧防患于未然哩!” 吴虬口风向来很紧,且与黑衣会一条心,天保知无不言,便将苏俄已运兵漠北之事,据实以告。吴虬听了,吃了一惊,两人忙躲到后屋密室,吴虬神色之间,如临大敌,说道:“不得了了,苏俄此番是真想亡我中华哩!老毛子这是想仿效当年挑拨新疆之乱的故事,要对咱们的新疆动手,一旦他们大军长驱直入,就使国民党军队不内讧,也难挡其势头。老毛子若得手,吾国灭亡,指日可待!”杨天保也深自忧虑,说道:“俄日惹患,小弟思来想去,大难将届,却不知如何区处才好,东西两边,难以兼顾,请先生教我,解我燃眉。” 吴虬喟然长叹:“国家大事,本应当局主持,怪只怪咱们国家养了班蛀虫,祸国殃民,视老百姓如草芥,贪污受贿,无所不用其极,端的是个中里手。论到卫国救国,还是不得不仰赖你们黑衣会的好汉。目下时局如此,糜烂已极,咱们也只能择紧要,先防御一头,避实就虚,方有回旋之余裕。”天保连连点头,亟待他快说下去。 吴困龙语重心长道:“东北和漠北,依我看来,漠北为大,当以漠北为重。想苏俄军力,日益强横,既有其内线消息,他们大兵压境,自是确凿,毋庸犹疑不决。天保兄弟,值此危难,你当仁不让,依我之见,你得亲自跑一趟新疆。现下新疆局势,纷繁复杂,但我时刻留心,已知关窍。欲保新疆,国民党的官军绝靠不住的。只有河州的马仲英,才是个真英雄,可担救赎新疆的重任!”天保矍然道:“先生可是说的‘河州三马’的小幺?”吴虬颔首道:“正是此人!” 列位看官,阅至此处,想是一头雾水,且容在下简介之:话说民国一季,乱世出英雄,名人辈出。除却各路枭雄之外,地方上面,山东有“五子”,吴佩孚字子玉最是闻名;湖北督军王占元大号子春;浙东扬名的卢永祥字子嘉;还有张怀芝,子志、周自齐,子廙——横行天下。而与之齐名的则系西域河州的马家三兄弟:马步芳、马步青、马步英,骁勇善战。麾下河州子弟兵,训练有素,所向披靡,时人赞誉为“马家军”。兄弟仨里面,最小的马步英最是勇冠三军,与其两个哥哥明哲保身的性子不同,天不怕地不怕,不服蒋介石的管,啸聚一方,做着绿林好汉的勾当。 马步英独树一帜,官家自诬他是匪患,身为蒋介石走卒的马家两个哥哥,自难洁身自保,只得与弟弟分道扬镳。马步英忿而改名马仲英,与兄长决绝,自将所部,流窜西域,横行无阻,挡者披靡。当地人惧怕其勇猛,送他外号“尕司令”而他自己则追慕先祖马超之英勇,处处与马超比拟,自己给自己起了个“锦马超”的诨号,吴先生说的正是此人。黑衣会耳目遍天下,天保自是晓得此人大名,自不必说的。 吴虬和杨天保英雄所见略同,一拍即合,天保得着先生指点,若拨云见日,心里阴霾尽释。有了目标儿,精神自然涨旺。他不日即暗中嘱咐张承德照顾吴虬、农佳丽一干亲友,将上海事务悉数交在承德肩上,自己则壮志满怀,雄心勃勃,启程西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忙,天保竟未及与妻子晤上一面,笔者替他俩可惜。 农佳丽这晚却也未归,从此也再没回来。嗣后她给吴虬写了封信,意思是农宅空关着没人打理也不是个事儿,她决定跟杨正节搬回去住,吴虬隔壁就不回来了。一番致歉感念之词,云云。 吴虬对这一对儿小夫妻,虽心有不舍,但民族大义之前,别人家的闲情又有何暇顾及呢?日常若有人问及天保,吴虬自轻描淡写道:“一个跟班嘛,时间长了,辞退回家去了。” 有话时长,无话时短,过了新年,又忽忽数月,蒋介石和阎锡山终归还是打了起来,陇海线上,中原大地,烽火燎原,鏖战半载,死了数十万中国兵丁,百姓伤亡无算,而恶战日久,到后来也没打明白。战后的中国官僚,依旧懵懂颟顸,今天吵来明天闹,只是一个不了。 夏天天热,国民党自家伙儿分崩离析,汪精卫拦着冯玉祥、阎锡山一班吃了败仗的军阀,在北京跟南京蒋介石闹分家,而张学良是死心塌地跟了蒋介石,坏了汪精卫的阴谋。蒋介石转忧为喜,自是高兴,见了小六子,眉花眼笑,欢喜得不了,将华北东北,悉数交给这黄口孺子管去。老蒋自道得人,北顾无忧,专心剿共,不遗余力。广州不服老蒋,平汉线上诸军阀不服老蒋,老蒋蛮横,自恃武力,不服就打!如此这般,民国一十九年,三百六十多天韶光,又在纷纷扰扰的战乱里浪费殆尽。 庚午年关才过,辛未年还没怎的开头,蒋介石又把胡汉民给抓了。你蒋介石狠得不可一世,好吧,夏天到了,汪精卫派人在南昌设伏,给蒋光头“孝敬”卫生丸子吃。上海天蟾舞台旁的中共秘密机关经不住叛徒告发、国民党军警缉拿,逃离去了外省……乱,乱,乱,中国之乱,乌烟瘴气,已给这般吃人命吸人血的“丘八”、“二尺五”、“七斤半”的头儿脑儿们,弄得满目疮痍,一塌糊涂!而人日本子,卯足了劲头儿,鼻子贴着中国东北地图,眼里流血,觊觎得不得了。民国二十年五月间,张承德接获孙承志消息,说是东北屯垦军,逮到了四个奸细,查至确凿,枪毙以殉。 第一百十五章 先时天保委派孙承志北上,承志不负期望,到哈尔滨找到了沈鸿烈。沈鸿烈早接得天保密信,张罗承志报名入东北屯垦军,以为内应,相助沈氏,盯着日本人、俄国人动向。再说这东北屯垦军,系东北军败于苏俄后,张学良仿三国时候诸葛亮之屯田法,为休兵筹饷地步,在大兴安岭支脉索伦山南,吉林白城以北,遣军兵圈地耕田,而组编的军队,乃东北军中美差。孙承志有沈鸿烈的关系,自是轻易够格参军不说,还给分至屯垦区重镇佘公府当差,隶属第三团一营。 五月二十四日夜,承志随一营当班巡逻,比及凌晨,逮获四人四马,满驮行装,马勒口、蹄裹棉布,两个日本人;一个俄罗斯大汉;一个蒙古跟班。当场人赃俱获,查证确凿,四名皆系间谍,偷摸至此,暗中偷窥屯垦军虚实。奸细虽百般狡赖,孙承志与之斗智斗勇,令奸细终无可置辩,气馁伏法。 越二日,至二十六日午夜,第三团团部副官赵衡点了孙承志等数兵,荷枪实弹,乘夜阑无人,万籁俱寂,押解奸细一行,钻入佘公府后密林。孙承志走在山野僻路,暗夜阴森,一行人推推掇掇,好容易至一僻静处,林木掩映。赵衡令众一字儿摆开,将四个奸细围在一面。临行之时,赵衡已令孙承志将四贼嘴巴堵得严实,此刻四人想要叫喊,却只有咿咿呀呀挣扎的份儿了。 赵衡一声令下,众兵丁举枪齐射。孙承志站在右翼,手上汉阳造老套筒连放的三枪,悉数命中那俄罗斯大汉,一发打在离地两米上的额头;一弹射穿了俄国人的脖子;至后一枪钉在他胸口,迳将之撂倒血泊里。 砰砰砰砰嗙嗙嗙嗙……乱枪打死四人并其所乘四匹高头洋马,每具尸首饮弹无数,人马当场丢魂。比及奸细死绝亡透,赵衡令众推尸首入一弃置的散兵坑内,架起树枝干柴等引火之物,又将随携来的汽油泼遍尸首、行囊。一切就绪,孙承志接令亲手点火,油卷火旺,霎时熊熊,光影里众人叫好不迭,喜不自胜。及至尸毁迹灭,众人掘土掩埋,再一齐将马尸抛入洮儿河,任之漂流,完事收队。 孙承志得手刃洋人奸细,算是精忠报国,心潮澎湃,壮志凌云,沾沾自喜。传檄各地黑衣会众,以张鞑伐之心。二十七日上海王亚樵已得着消息,因天保去新疆之前留笺嘱托他多跟吴虬商量大事,王亚樵便让张承德告诉吴虬。吴困龙一听此事,扑跌于地,磕得满嘴流血,大叫休矣!张承德动问端的,吴虬上气不接下气道:“完了,完了,日本人找到口实了,有口实了,他们就要打过来啦!唉,本想能多挨一时,天保处就多一分时间,逆料世事难测,由不得人算呐!此时中原大战方罢,张学良精锐还在南方,仓促之间,以我国零星之守军,要抗御日本倾国之力,岂有不败?再说眼面前,又拿甚么应付称雄天下的关东军?”张承德不以为然,还当吴虬胆小怕事,长他人志气,自不说破。 原来自西元一九二七年田中奏折事件以来,日本人蠢蠢欲动,屡屡生事,中日交涉案数百有余,几乎天天都有,中国人已司空见惯,全中国人都麻痹大意了,张承德早不将日本矮子们放在眼里,黑衣会上下亦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老百姓甚且如此托大,又遑论那一心剿共的蒋介石,此时还做着中日亲善的黄粱迷梦哩! 再说东北军自诩手脚干净利索,事体隐秘,讵料纸包不住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日本特务机关的鼻子比狗还灵,不消数日,已闻出味道,登报公开,大肆渲染,着力诬赖中国军人汽油浇在日本人身上活活烧死日本大尉中村震太郎、扎免采木公司职员井杉延太郎、俄罗斯马夫及蒙古向导,云云。先是中国东北、上海、北京、天津各处日文新闻纸,继而东京各大日本报刊,皆头版头条反复登载虐杀消息,大派莫须有的罪名。一时之间,沸沸扬扬,眼看就要发兵侵略中国了。 蒋介石慌忙密会张学良,严令之不得抵抗,日军若来,只许忍让屈就。张学良草包一个,自是无可奈何,故尔终于有了“九一八”拱手让江山的丑剧。届民国二十年八月即西元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满洲的日本大炮,轰隆轰隆响了几记,东北驻军四十万,束手无策,抱头鼠窜,逃之夭夭。兵工厂、铁路、八万条金条、几千万里的土地、几千百万的民众……统统拱手送给日本。不消百日,东北辽吉黑三省沦陷,堕入东洋岛夷之手。 日本那个矮矮的天皇笑得闭不上嘴,胆子越来越大,得陇望蜀,占了东北三省,还想华北繁华。无如中国实在忒大了,日本鬼子吃下东三省容易,中国百姓却不答应,今日马占山,明日项虎,后日王德林……遍地英雄,风起云涌,如雨后春笋,到处开花,就如当年整治俄国老毛子一样,打得日本鬼子焦头烂额,日夜不宁,如坐针毡。日本天皇晓得一口吃不成胖子,只得改弦更张,在傅仪这个废帝身上做做文章。 东北局势糜烂,而上海这头日本特工也频繁出动,遥相呼应。金壁辉这娘们儿为了替爱新觉罗挣家业,拼了吃奶的力气出来,大显身手。她头戴巴拿马草帽,一身藏青色洋装,颈子上缚领带,脚蹬黑色锃亮的高筒皮靴,女扮男装,流里流气,手中一根黑色文明棍儿,棍儿指向哪里,哪里就出事,搅乱上海滩,大战军统、青帮和黑衣会。 金壁辉,原名爱新觉罗?显玗,字东珍,号诚之,乃前清肃亲王善耆的十四格格,不近女红,醉心骑射、剑术、枪法及擒拿格斗等技击术,豆蔻年华,容貌生得俏丽,娇小玲珑,出落得花儿一般。大清亡矣,善耆无所依赖,则将这女儿送与日本间谍头目川岛浪速,傍依靠山地步。日人贪其美色,香泽自肥,名虽父女,取名川岛芳子,实则强**女,卑鄙龌龊,禽兽不如,自不必细表。金壁辉聪明机变,学啥像啥,一点即透,勤学苦练,日夜不缀,日、满、蒙、汉四种语言样样精通,拳、脚、刀、枪、射击式式来得。她素怀一心替亲父复国之阴志,对“干爹”之命句句听允,川岛老淫贼浪速还顺其方便,训练她床上功夫亦属上乘,忽忽数载,将之锤炼成纯日式间谍,本领通天彻地。 她嫁过蒙古王族,睡过日本陆军军官山贺、联队旗手山家亨、间谍田中隆吉、作家村松、右翼头子头三满、伪满最高顾问多田骏、巨富伊东阪二……生活糜烂,性子扭曲,朝三暮四,喜怒无常,极是善变。而今邪祟之事干尽,百炼成钢,若论无间功夫、特工本事,金壁辉那是名动江湖,首屈一指,比之苏联特工头目毒蝎子煊赫得多! 当年关东军炸死张作霖之前,技术上遇着艰巨,差一点功亏一篑,亏得金壁辉精细,访知俄国技师有此专门能耐,遂施展美人计,赚得俄国技师倾心,相助一臂,才要了张作霖的老命。因此一功,她个小女娘儿,就在日本特工圈内,声威赫赫,尊隆之处已然非同小可。 嗣后炮制“满洲青年联盟”多赖她力,而日军在东北的间谍阴谋,多系此婢手笔,张学良军队的底细,尽在她眼底,“九一八”日军顺遂,金壁辉功不可没。金壁辉以“棺材送活人”之计,平平安安将傅仪的老婆秋鸿送至满洲,设计独具匠心、手段佳妙,令时人击节叫绝。此番日军想顺顺利利地扶植伪满国,在上海惹是生非,那是必不可少的,而捣乱的人选,则非金壁辉莫属。土肥原贤二亲自召见金壁辉,床榻之侧,枕畔耳边,吩咐军令,金壁辉自是满口应承。 比及出了土肥原公馆,金壁辉回寓匆匆收拾了行装,立时动身,毫不停留。她乘黄包车迳趋火车站,搭火车至大连,起陆行舟,海路赴沪。轮船启椗即行,汽笛回荡海湾,金壁辉稳坐船舱二层上房,凭窗眺望,海湾湛蓝,浪涛滚滚,遥遥群峰环湾峙立。山上积雪渲染午后斜阳,熠熠生辉,此去上海,要掀起多大的浪,全凭她一人的本事,金壁辉踌躇满志,心下比拟,兴风作浪,自要赛过眼面前的海浪! 船行两日两夜,绕过吴淞口,溯黄浦江南驶半个时辰,蓦闻汽笛长鸣,船抵市区,徐徐靠上十六铺码头。金壁辉拿了行李,随人流匆匆沿码头台阶,拾级登陆。 比及排队检票口待出,她眼光余角,忽见一青年男子,脸盘如大饼,狮子鼻塌鼻梁,头上黑礼帽压得低低的,眼睛上架一副墨晶眼镜,身着黑洋装,脚踏黑皮鞋,双手黑手套里捏一份《申报》,有意无意,偶尔往检票口瞥一瞥。金壁辉总道他是预先约定的接船客,正要上去跟他搭话,忽地心下一动,朝那大饼脸做了个手势。大饼脸见之,茫然不觉,兀自愣怔怔地拿眼去勾她,金壁辉当即识破机关,又复退了几步,依旧归入队伍,不动声色。少顷,出得码头,金壁辉做匆匆忙忙状,视大饼脸而不见。大饼脸自道未给发见,暗自尾随在后,想俟人少之处,下手捉拿,最是稳当。 金壁辉走得快走得慢,七扭八弯,就是甩不掉尾巴,她坐黄包车,大饼脸也坐黄包车;她搭电车,大饼脸也跳上电车——亦步亦趋,紧紧撵着,两人比拼脚力,南市、虹口、闸北、杨树浦……几乎将大半个上海跑了个遍。 读者想必已猜到,这大饼脸黑衣者,正是黑衣会张承德。其时金壁辉已是日本军部特务机关的翘楚,名动天下,她悄悄抵沪,虽躲过了戴笠的耳目,却难逃黑衣会的眼睛,王亚樵早布下天罗地网,要拿这女奸细开刀。 张承德毕竟不老道,不合给金壁辉看破,累得被牵着鼻子,满上海“兜马路”。金壁辉人精一个,既窥破张承德,顺藤摸瓜,兜圈子之际,自将黑衣会众各处暗中埋伏的“暗桩”尽收眼底,因此上,奔了大半天,数十个好汉竟无下手之裕。眼看时至日中,金壁辉踅入一家大菜馆,黑衣会众随后跟入,馆内人多,一时没了金壁辉的影子。黑衣会众悔青了肠子,再布线搜寻,已是迟了。张承德捶头顿足,于事无补,丧魂落魄,没头没脑地乱走,心乱如麻,也不辨方向。 第一百十六章 王亚樵看看无望,散了人手,只索罢了,张承德自觉愧悔,不敢遽归,只是信步闲走。不知不觉,走到虹口公园门口,但见小吃摊摆着好几处,有包子、柴扒馄饨、春卷生煎……张承德早就饥肠辘辘,吃食香气扑鼻,他肚子咕噜噜山响,自是将恼恨暂抛一边,吃饱肚子要紧。他买了包子生煎,大口朵颐,吃得油汁溢满口唇,正在兴头上,蓦地眼目呆住,盯着公园门口,但见一个人头戴白色巴拿马草帽,帽檐压低,遮住半张脸,一身白色男式洋装,红黑相间的斜纹领带下面的衬衫亦是白色,脚上一双白色高跟鞋,右手臂弯上挂了根白色的文明棍,左手拎一纯白色鳄鱼皮手提箱,正将箱子交给一个梳大背头的高个子男子,男子身后停着一辆法国莱纳脱牌黑色的轿车。 张承德在码头上见的金壁辉,就是这副一身白的打扮,一眼便认了出来。他的心脏几乎要定住了,呼吸难继,心头紧张,头脑嗡嗡发响,大喜过望,连站也快站不住了。他下意识朝那辆汽车挨近几步,其跌跌撞撞酒醉般的模样,给来接金壁辉的高个男子觑见,忙告诉了白衣金壁辉。女奸细朝张承德瞥了一眼,张承德假意俯身呕吐,内息上冲,将一张大饼脸憋得通红,却已自迟了。金壁辉忙钻入车内,男子跟着上车,车子轰然开动,卷起一阵冷风,自张承德身侧擦肩而过。张承德拔腿就追,不料冷不防,那些摆摊儿的小吃掌柜,扔下手里的活计,拦住承德的路,以人墙挡之。 张承德按不住心头火起,小眼一瞪,怒吼道:“都给我闪开!”那些人男男女女,二话不说,手里勺子、菜刀、锅、铲,纷纷齐头往承德身上招呼。俗话说好汉难敌四手,人一多任你武艺出众,总不免暗地吃他们打着筋节。张承德受咏春拳派的嫡传,身上拼的着了几处伤,寸劲到处,一连掀翻了几个肥头大耳的。 架一打起来,马路上人们抱头鼠窜,也有远远观望的,有找地方趋避的。风声一闹起来,一传十十传百,王亚樵听着消息,赶忙引黑衣会众来援,放才救得张承德性命,却已搏斗了半天,张承德给打得鼻歪唇裂,衣衫给撕得一缕一缕的,难堪至极。他自愧两度丢了金壁辉的踪迹,错失良机,伤痛浑不在意,内疚倒是哭个不休,以泪洗面,捶头顿足,恨不得一头撞死了才好。王亚樵自是亲自劝慰一番,打点他治伤住院不提。 王亚樵手面通天,早打听得实,那些摆摊的全是日本日莲宗的和尚套了假发佯装的,早就在公园门口埋伏,护卫日本奸细接头的。上海日侨泰半都笃信日莲宗佛教,虹口遍地是日本和尚,王亚樵虽弄清了底细,可戴笠的人皆袖手旁观,而今他一家孤掌难鸣,自愧斗不过日本势力人强马壮,又猜疑不透戴笠卖的甚葫芦,只能隐忍,见机行事。 且说自“九一八”日军侵华以来,上海群情激愤,同声致讨,许多中国工人揭竿而起,组成义勇军,誓跟日本鬼子血战到底。上海城厢街衢,工厂学校大楼,义勇队无数,其间以黄浦江河曲上的马玉山路的三友实业社最是翘楚。日商经营的实业社,工人泰半系中国人,工资微薄,全都吃不饱穿不暖。东北沦陷后,工人们起而反日,今日操演,明日集会,时常与日本人的上海青年同志会抵牾。 光阴似箭,转眼腊月将残,上海的冬天,冷风如刀,空气潮湿寒冰,这日寅时,红日西沉,夕阳如血,斜照在三友实业的大门口。一队五个日本僧人,手敲佛鼓,口诵佛号,途经其门首,觑见厂内操场上,工人们列队操演。那些日本秃驴,冷嘲热讽,讥笑工人手法生疏,故意大声喧哗。厂内工人出来撵他们,他们竟随地捡起石头砖块,乱砸中国工人。几名中国工人不明就里,慌忙抱头逃窜,闪身趋避,其时张承德就在旁边菜场买春卷吃,闻声赶来,眼见日本和尚放肆,他一张大饼脸,腮边火冒,涨得通红,毛发尽竖,扔下手里的春卷,就来拉扯和尚的僧衣。 讵料他手还没碰着衣裾,不知从哪里忽地窜出来几名工装打扮的青年,吼叫着:“竟敢欺负阿拉三友社的工友,他妈的不想活啦,你们这班日本鬼子,抢走了我们东北,已是无法无天,现下又来找死?”话声未落,一名工装青年铁青着面孔,头上青筋乱跳,踊身冲入五个日本僧人队里,手上不知哪里来的铁棒子,见光头就打。厂内工人久已怨恨日本人,此番又是东洋光头挑衅在先,行凶可恶,自己送上门来的。见他们打得热闹,竟有血气方刚者,打头里冲出来,夹头夹脑往死里打日本子。后面的工人见样学样,蜂拥而来,人人来打落水狗,反倒将张承德挤在一边,捞不到光头了。 马路上的人群有些驻足观望的,此时但见场子里,砖石乱飞,棍棒跳舞,生怕挨着擦着,纷纷趋避,大呼小叫之声里,场面更乱。五个日本秃驴给打得头破血流,满嘴牙血,滚倒地上。张承德看得分明,一名工装少年打翻了一个老和尚,还不解气似的,又照他一颗白须的老头,下死力气,抡铁棍狠狠地砸下,一记两记三记……至后那老秃驴的头已没了形状,一地的脑浆子糊糊和血泊里,只剩下一滩波波冒泡的烂肉泥子。 未几巡捕吹着哨子,飞奔而来,那几个起头出手的工装少年,赶忙钻入街边商铺里,夹头飞窜。慌乱中一名少年不分东西,愣头愣脑,撞在张承德的身上,承德内力修为已有火候,那少年竟如撞在岩石上一般,肩头酸痛,不禁勃然骂了一句:“八嘎!” 其间说来话长,实则只兔起鹘落眨眼的工夫,张承德来不及回神,那个少年已消失在人群里,其急忙的脚步踏碎、推翻无数的盆盆罐罐,吵杂声冲得承德头晕,他想不通,下意识里茫然地离开。 话休絮烦,且说消停不了一天,不忿日本和尚死伤的上海青年同志会众,兴师动众,挑选了许多精细会员,乘夜黑大雨,偷袭三友实业社,一路杀进去,玉石不分,大打出手,砸烂厂子,再一把大火,鸡犬不留,烧成白地。为首的是个日本浪人,双手执长长的倭刀,少顷,躲在厂门口,候着赶来的中国巡捕,乘其跑过,横加偷袭,挥刀溅血,砍死二警,砍伤二警。受伤的巡捕拼命奔逃,浪人猛追过三条街,方才回头,两名巡捕捡回性命,落荒而遁。 当日中午,日侨数千人啸聚大会,气势汹汹,与中国决裂,游行示威,沿北四川路,乱砸乱打。川岛芳子夹在人群里,就在其列,煽风点火。谣诼传说,上海郊区龙华机场有日本海员遭中国人欧杀云云……以上变乱,环环相扣,十之八九,悉数由川岛芳子促就,而张承德听到工装少年骂声,心神迷乱的原因,却是听得口音与川岛芳子相仿所致。原来当日傍晚,川岛芳子已乔装成三友工人,脸上带了人皮面具,煽动中国工人参与殴斗,不料撞着张承德。川岛芳子认得是曾跟踪过她的大饼脸,怀恨在心,因此仓促之间,还是忍不住骂了他一句。张承德后来仔细推敲,方才恍然大悟,后悔已极。自怨当时自己蠢笨,若是手到擒来,当是替中国除去大害,也免了此后无数的悲剧,表过。 不数日间,日军航空母舰“能登吕”号及四队驱逐舰,满载日军,直薄沪滨。一连几日,黄浦江上日舰倍增,飞机五十架有余,陆上日本海军陆战队猛增三倍。日侨一体武装,乌泱泱逾八千之众,日日沿街殴打中国人,砸商店、烧汽车,大闹中国报馆,东南两面包围闸北,隔断淞沪、京沪两条铁路。 少顷,日军说打就打,西元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晚十一时三十分,七队日军分头并进,借风雨张狂,夜袭闸北中国阵地。中国国民革命军第十九路驻沪守军,早已添兵设备,官兵齐心,力排众难,迎头抗击,日军再强横十倍,也难挡中国军人同仇敌忾,凶猛如虎。日军屡战屡败,凡陷一处中国阵地,必以死尸枕籍,步步沥血。 而日军蓄谋已久,八千之众,全力以赴,宝山路、虬江路、广东路、横滨路、青云路……铺天盖地而来,飞机如蝗,炸弹瓢泼,遮天蔽日。日军一律配备三八大盖儿、护头的钢盔,手榴弹炸弹无数,器械精良,甲于世界。十九路军兵草鞋布帽,身无片甲,只有汉阳造老套筒杂乱射击,难敌日军捷克式的刚猛。 两造交绥,你来我往,拉锯胶着,日军连连败北,却势头越猛,分拨数十辆装甲车,虎扑中国阵地。其时日军装甲车形若汽车,外罩钢甲,六轮驱动,庞然大物。前后各有大炮机枪开道,隆隆前进,震得大地动摇,疾逾奔马。中国守军一时措手不及,纷纷败退,惊惶乱窜。 阵前十九路军七十八师一五六旅六团,首当其冲,团长张君嵩机变改令,避开日军装甲车至厚钢板,不羁縻浪费子弹,教将士们手榴弹十枚一扎束,二十枚一集束,精心机巧,埋在敌钢甲巨车必经之路中央地下,使不露痕迹。张团长手把手教士兵将手榴弹束拉火索接长,延至两侧民宅内隐蔽。及至一轮进攻过后,日军稍歇,六团已悉数就绪,手榴弹安设妥帖,一无破绽。比及日军铁甲车队当先撞阵,窜入阵地路中间,张团长一声令下,众索牵扯,拉响手榴弹,震天价巨响接二连三,惊天动地,一口气炸坏四辆钢甲车底盘,装甲车骸熊熊烧成一团团大火,困在街心。 一声号炮,张君嵩当先一跃,跳出隐蔽处,麾众自街巷里杀出,四面兜截,将日军前锋拦头断尾,包围严实。两造短兵相接,白刃相向,肉搏无已。一时之间,征云阵阵迷三界,杀气腾腾闭九霄。青旗耀日,人皆丧胆;白刃争光,鬼亦消形。刀刺刀剐,日本鬼子头飞腰折;炸弹手榴弹乱砸,东洋侵略军纷纷化作齑粉、变成血雾,丧亡殆尽。天昏地暗,雾惨云愁,血战一宿,守军反败为胜,杀得鬼子一门星散。张君嵩掌得胜之兵,尽复失地,还截获三辆装甲车,扬眉吐气。 第一百十七章 兄弟部队同气连枝,自是效仿妙计,集束手榴弹当地雷使,但见烟火腾空,山摇地动,好似雷公排恶阵,分明霹雳震乾坤,炸得日军人头滚滚肉为泥,若一锅子稀粥,乌七八糟。各处守军陆续奏捷,进攻江湾的敌军一个联队遭围歼,死得一个不剩。及至天明,直杀得:滔滔流血沟渠满,迭迭尸骸积路旁。日军已全线溃败,损失过半,日军大败,惨得连败军之将日军总帅盐泽,也给上峰撤了职! 得胜的守军士气高昂,一扫东北沦陷以来之沮丧。前敌将士同心同德,正要乘胜追击,将日军全歼于闸北,殊不料上峰耍起二百五的脾气,强自严令守军停火,原地驻防,不准进攻,不得越防线半步!中国健儿无可如何,只得强忍激愤,按下脾气,返回阵地。那边厢日军已是强弩之末,眼看就要全军覆没,忽见凶猛的中国兵不再进攻,人人如释重负,困兽之衰,转而一屁股坐下来,翘起二郎腿,抽抽烟,喝喝酒,舒舒徐徐地等他们军部从家里发兵来援。日军调兵之速,趋之在后,忽焉至前,两艘航空母舰、二十艘战舰、一百架飞机、一万多步兵,倏抵上海。 日军援军一到,连招呼也不打,老实不客气地就猛攻过来,分兵两路,一打闸北,一薄吴淞口要塞。守军还是那些穷人兵将,听着机关枪“忒啦啦拍拍“像荷叶上的雨,与敌殊死相搏,阵地几易其手。两造反复冲锋,你来我去,杀气腾腾万里长,军浩浩厮杀尤烈。战不多时,日军又败,中国军队前后夹击,打得日本生力军狼狈鼠窜。枪炮声、喊杀声,远远传到海上,日军熬不住了,水上一百多艘军舰,众炮齐发;航空母舰上飞机悉数起飞,结队飞临战区,狂轰滥炸,炸得吴淞口落弹如雨倾倒下来,地震翻天,火海一片,烈焰腾空。 中国要塞守军据台固守,开炮相还,炸坏敌舰五艘,要塞和日舰两造恶战,各自化为火球。日军火力太猛,庶几要塞悉数炸毁,日军只道中国军队已毁,一拥而上,饿狼们顾头不顾腚,迳扑上来,逆料守军早隐蔽在掩体里,按兵不动,未露行藏。日军颟顸冲来,既入半数,守军这边厢众枪齐射,机枪横扫,手榴弹猛炸,一似秋风扫落叶,打得日军人仰马翻,措手不及,大败亏输。日军败退,恼羞成怒,不怪自家大意轻敌,预先不做冲锋前侦察,反将怨气撒在中国人身上,飞机舰炮又毯裹而至,掀翻地皮,炸断流云。炸罢兵进,兵败再炸,往复数十番,只见失败,绝无胜机。日本子杀人如草芥,时人在上海这座孤岛上,竟其倒了大楣,都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不知道何时何地,天降爆炸,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而守军主将翁照垣则爱兵如子,令将士乘夜黑修数道明壕,暴露诱敌,吸引敌军火力,自家将士则避于掩体内,听着爆炸,或进食、或休整睡觉、或填补弹药……待日军步兵冲锋之际,守军养足精神,投入阵地,以逸待劳,杀退顽敌。是以敌军火力虽猛恶绝伦,守军损折不多,数日恶战,连番如此,阵前东洋矮鬼子尸首堆积如山,故尔闸北、吴淞两线日军皆北。蔡廷锴乘势直进,麾众合围,将日本大军困在黄浦江畔,日军就使新增援军,想亡羊补牢,亦已折损大半。 苦战至二月十三日,日军增援又到。五日之后,日本五路大军分打吴淞、闸北、长江南岸、南市、龙华,以为疑兵;另一支重兵突进江湾、庙行,直捣防区垓心。其时阴风呼号,细雨绵绵,日军飞机、陆炮、舰炮火毯般卷裹上海弹丸之地一遍又一遍。雨水蒸发,中国军队阵地火海茫茫。守军避实就虚,迎头痛击,数十里战线,倏进倏退,日夜厮杀。 适逢张治中引第五军来援,见两军胶着,犬牙交错,心生一计,令麾下八十八师佯输溃败,且战且退,引诱日军精锐下元所部冒进。他这边则麾两翼死守,阻遏日军两翼前进。日军精锐没头没脑,不知高下,撞至庙行,张治中麾兵两头一夹,再乘大雾天气,强渡蕴藻浜,南截下元部退路。 日军别部慌忙来救,损折无数,亦甘冒弹雨,前赴后继。两军大战,镇日来,炮火将空气蒸干,硝烟笼罩长江三角洲,两造数万人滚在战线之上,厮杀不休,杀声日夜不绝。 黑衣会众听得杀声惨烈,大多人俱血脉贲张,大伙儿纷纷来王亚樵处请战,也想赴战区去杀鬼子。王亚樵欢欣鼓舞,分拨众人,分头线索,至各区各巷,见机行事,相助守军,多杀鬼子。 日本军队换帅添兵,猛攻沪滨。黑衣会众由王亚樵调拨,分头散布上海城厢街衢,相助守军御敌;还遣一支爆破队,乔装改扮,潜入浦东日军军舰停泊的港口,袭炸日海军第三舰队旗舰“出云”号,虽未重创,却已震吓敌胆。再说张承德与朝鲜人尹奉吉搭伴,施展黑衣会精擅的潜行功夫,悄悄溜至庙行。其时日军精锐下元第二十四旅全军受困于此,连日血战,不能自拔,两军尸骸枕籍,战场上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两个年轻黑衣会,愣头青一般,踏入死地,不知好歹,所幸他们进入战区之际,双方正巧稍停下来,各自休整,以待再发。张承德、尹奉吉二人没头没脑,摸巷过户,满目废墟残骸,满鼻子的硝烟血腥,一步三跌。好不容易捱至一段残垣之后,侧目往外一望,对面竟有一群黄皮军装的日本兵,围拢在一辆坦克前,抽烟吃罐头。初生牛犊不惧虎,两个青年非但不惧,反而摩拳擦掌,想要收拾了这帮鬼子。张承德看得分明,挨近他们藏身处的有三个瘦精精的鬼子,坦克上面坐着一个,坦克背面也约摸有三、四个。 他俩背后稍远之处,约有二十丈光景,还有一条战壕,壕内传出淫邪的日语声,而他们面前这辆坦克正是停在中国阵地与日军阵地之间,不知适才是怎生开过来的,而对面的守军因断垣和工事阻隔,此处竟成盲区,浑不知有一队日军和一辆坦克已锲入他们的阵地左翼。 尹奉吉祖国已亡多年,流亡中国多时,中国话流利,悄声道:“我俩撞到日本人偷袭队啦,我看中国军队还不知道,若是他们偷袭起来,中国军队要吃亏!”张承德兀自懵懵懂懂,顺嘴悄声问:“我们该当如何?”此时隔墙一个日本兵似乎给硝烟味儿呛着,连连咳嗽,吓得两人蜷缩一团相互搂抱,不敢稍动。 捱了半天,两人连呼吸也屏牢,不敢发出一丝儿微声,四只耳朵紧紧静听日本人动向。那鬼子断断续续大声咳了几下,边上一名日兵慌忙捂住那鬼子的嘴,语声压低,满含仓皇,似是数落他一顿。过了一会儿,两个鬼子看看并没甚的,偷偷呵呵傻笑起来,那个先才咳嗽的,跑去一边撒尿,另一个亦走开去了。尹奉吉低低地长舒了口气,嘴巴凑到张承德耳朵孔里道:“现在顶好的法子,就是躲过这些混蛋的耳目,去向守军通信。”张承德忙摇头,脸色死灰,朝尹奉吉使劲儿摆手,伸手指指墙后的日军,意思是人多没法冲出去。 不一会儿,适才两个日本兵又聚了过来,张、尹二人又屏住呼吸,不敢稍动了,两人军装都成黑的了,血污和烧焦的痕迹,弹孔累累。日兵倒也不太响动,那个撒尿回来的头靠在另一个的背上,大声喘着粗气。春雨已来,残冬尚未褪尽,空气潮湿阴冷,那个喉咙不好的日本人使劲憋着咳嗽,发出低低的呼呼的声音,令人更觉得郁闷。 毕竟朝鲜人胆大,偷偷探首窥视,来来回回,心里有了计较,悄声对张承德耳语:“咱们偷偷将这边两个做掉,抢了枪就打,枪声会把中国军队引来。”张承德心下虽有些发悚,想来想去,却也别无良策,两人身在险地,随时就会暴露,只好当机立断,点头赞同。两人商量之际,两个日本兵共扛一箱炮弹,搬至坦克上,将炮弹一颗颗往上送。坐在舱盖儿上的坦克手一枚一枚接了去,塞入坦克舱内。张承德见状,忽地心下一动,急忙拉回尹奉吉,在他耳畔如此这般一说,尹奉吉一听不错,就自怀内取出黑衣会秘宝“云龙雾现”在手,张承德自不怠慢,一式一样,手执云龙雾现,觑定坐在舱盖儿的那名头戴坦克帽盔的鬼子。尹奉吉则挑着那名往上递炮弹的鬼子,左手在张承德鼻子下,伸手指计数:一,二,三。当伸出第三个无名指之际,两人一齐提丹田真气,吐气吹冰。“火冰雾”百不失一,两名日本兵瞬即翻倒,那坦克手像一包麻袋货似的滚落坦克,他身子已僵毙硬如木头,堕地之时连颈骨亦咔哒一声跌折了。 两名近前的日本兵,相去两个黑衣会不过一丈,却浑没听到背后一丝儿响动,还在朦朦胧胧打瞌睡。战争已折磨得他俩精疲力尽,到哪里都恨不得立即躺下睡觉。战火所致的巨大火浪和灼热的气压,充斥在空气当中,倏乎就已及身,将昏昏沉沉的二人吞噬殆尽。 但凡中了火冰雾者,冰针入体即亡,中针的日本兵死后,手头俱是一松。说时迟,那时快,坦克手撒手之处,炮弹径直坠入坦克肚子里;而下面那个日本兵手里托着一颗炮弹,气一绝炮弹跌落下来,奇巧一头撞入那一大箱子炮弹里。另一个捧箱子的鬼子正好目睹此情此景,吓得眼珠子快从眼眶子里崩出来了,却硬是来不及躲闪,巨大的火团随爆炸的冲击波,将他撕扯、挤压,“嗙轰隆”炸得一丝儿不剩! 炮弹悉数引爆,整个庞然铁怪物,炸得四窜流火,爆炸的烈焰彷如从坦克里面给吹气鼓胀,将坚硬厚实的钢板也撑裂开来。坦克里面还有一名坦克手,自是化为灰烬,坦克外挨得近的,亦炸死了两个,一个炸得全身血肉模糊,浑身冒白烟儿;另一个的脑袋硬生生给火团舔了去,落下地的时候,只剩下一具无头的焦尸。冲击力连张承德、尹奉吉所掩蔽的墙壁也摧毁了,那本就给炸得焦糊发臭的短墙,给气压揉搓得粉粉碎,两个年轻的黑衣会给弹起老高,半空里就给震晕昏厥了,落地之时,滚入了废墟之内,不省人事。 爆炸之烈,可想而知,这一波暗度陈仓的鬼子,自道是瞒天过海,却不料终究横死殆尽。闻声摸过来的中国守军,但见这小小的掩蔽圈内,才刚烧烤了一遍,火海如涛,焦臭血腥,卷着硝烟,直冲鼻端。张承德和尹奉吉昏迷不醒,虽未得死,却给废墟遮蔽,中国兵未曾发见。 场上日本鬼子尸首也找不齐全,一众官兵无不以手加额,全道是鬼子自己不慎,引爆炸弹所致。中国军人感佩苍天,自分:“这班鬼子狡猾奸险,竟悄悄在中国军队脑后埋伏了坦克,若他们发炮弹打中国阵地,中国守军要吃大亏。天可怜见,幸乞神明护佑,竟令鬼子作茧自缚,自作自受。” 其时不容中国军兵逡巡,对面日本鬼子闻声亦派精细尖兵冲了过来,两造相见,各不相容,瞪眼飙血,张口喷火,乒乒乓乓,步枪炸弹一齐对射互掷,打得是天昏地暗。而两位黑衣会建功的无名小英雄,却兀自昏迷未醒,任你枪打得再密集,炸弹炸得再翻天覆地惊心动魄,他俩只在漆黑的梦里徜徉。中日两军打了半天,眼看日暮,各有折损,分头退去。这一场日军失了唯一一辆坦克,还暴露了此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设的暗桩,死伤枕籍,损失过巨,浇灭了日军玩命的心火,而一蹶不振。中国军队莫名其妙,大胜了这一阵,士气更盛,气吞山河! 第一百十八章 张承德身子骨硬朗,先自醒转,竟已夜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晕头转向,头痛欲裂,难辨东西,摸着尹奉吉就躺在不远处,一探鼻息脉搏,天幸未死。承德大喜,精神一振,摸摸自己口鼻,竟淌满了血污,他也顾不到自己伤势,拼力背起尹奉吉,趔趔趄趄,一步三瘸,一步一挨,拖拖拉拉,逃出战区。承德越行越缓,身上四肢百骸,酸痛沉重,比灌了铅还费劲,目眩神聩,几乎难以支撑。所幸天可怜见,并不绝其路,王亚樵领了三、四个兄弟,四处暗杀落单的鬼子,恰好遇着狼狈拖沓的两人,方才得救。 黑衣会兄弟将二人掮回王亚樵下处,赶忙清洁上药,包扎伤口,汤药灌下口,尹奉吉方才嗷的大叫一声,魂灵回归。张承德筋疲力尽,遇着王亚樵就难支昏厥,隔日方才救醒,两个青年从鬼门关走了一转,恍如隔世。尹奉吉将炸毁日军坦克之细情相告,王亚樵已得着消息,听了细节,大赞张承德把细机变。黑衣会众无不称颂其少年英雄了得,虽是无名英雄,比有名的英雄,英雄了百倍千倍。王亚樵自令二人安心将养,自不在话下。 日军瓮中之鳖,釜中之鱼,虽殊死顽抗,却已黔驴技穷,百里战线,中国军队到处奏捷。剩下些苦撑的倔鬼子,与中国军队犬牙交错,阵亡日众,活鬼子日见减少。日军陆军省及参谋本部里的人,悉数急得跳脚,快要哭出来了。鬼子丧心病狂,悖逆人类,侵我中华,祸不单行,不数日间,王亚樵纠合全上海之黑衣会众,衔尾跟踪,乘机杀日本兵,在在得手。 日军一个精锐大队,齐装满员,克虏伯、捷克式,在虹口着了黑衣会的道儿:虹口海员俱乐部里,有六七十名黑衣会众,值中日交战白热化之际,日军该大队调至此间,黑衣会的这班海员,佯装卑鄙,对日本兵低眉顺目,俯首帖耳。及至日人松懈,黑衣会众乘其不备,睡梦里将这一个大队的鬼子官兵,悉数斩首,一个也没漏脱。这一个大队的精良武器,黑衣会自是老实不客气,统统照单全收,乐得王亚樵心花怒放;气得日本鬼子恨不得上吊;馋得军统特务眼红心跳。 黑衣会行事向来不留名,当中国军队发见日本人死尸的时候,黑衣会众早便鸿飞冥冥,藏得无影无踪,留下血腥的尸堆,劳驾国民革命军,帮忙掩埋。中国正规军虽则纳罕,却心头狂喜,乐滋滋地挖坑掘土,不亦乐乎。如此一个月下来,日军丧亡损失,端的惨重,不言而喻,而中国军队器械落后,经不起飞机大炮舰炮的蹂躏,死伤加倍,也是惨不忍睹。中国军民付出代价太大,虽得不偿失,可眼看就要将残敌聚歼、毕其全功,那班猪狗不如的国民党官僚,又要叫停! 军令如山,中国将士心里滴血,而不得不停火,眼放着垂死的鬼子,慢慢爬起来,翘起二郎腿,抽烟喝酒,坐待援军。全国百姓将蒋光头骂得屎尿不如,而日本人却是欢天喜地,又是增兵,又是换帅,军乐声声,皮鼓咚咚,热热闹闹,排场隆盛,趾高气昂,卷土重来。如此一来,简直就似中国军人自耗元神,却让日军劳逸结合,急缓有致,越打兵越多,越打火力越足,不啻是国民党做官的要玩死穷人的命! 捱至三月一日凌晨,日本海陆空十万多大军,铺天盖地撒来,落弹炮火,将上海搓了揉,揉了又搓,反反复复,颠来倒去。中国军兵几无立锥之地,堑壕阵地,十之八九,毁于日人之手。日本陆军冲锋起来,又有新运抵沪的数百辆坦克、装甲车蜂涌而至,反复绞杀。自闸北至吴淞百里之间,硝烟蔽天,枪炮声、爆炸声、喊杀声,震天动地,每一处堑壕、每一段沟渠、每一片树林、坟地……两军反复争夺。阵地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连番易手,人无念性命,只求杀生…… 日军奸猾,偷自戚浦塘河口七丫口登陆了一万多兵力,抄袭第五军后路,宋希濂统二六一旅慌忙攒程拦截,百计阻遏,殊死守护阵地,节节抗击,杀得腥风血雨,弹片如雨,火海成山,死伤无算。而日军以数倍兵力,无俦火力,硬是将军兵顶上岸滩。蒋光鼐审时度势,自分日军南北夹击之势已成,固守徒增死伤无益,约令诸军夜黑转移,交替掩护,至福山、白茆、石牌、陆家桥、昆山一线,构筑新阵地,以为持久抗战地步。 日军自诩计售,讵料两支大军合围,中国军队已偷梁换柱,早去得远了,日军白白耗费炸弹、炮弹无数,再惶急忙慌地追去,却撞着中国守军新工事的硬壁,撞得头破血流,嘉定、娄塘、太仓诸处要隘,连放悲声,折损无数,铩羽而败。中国军队二道防线,令日本大军折骨断筋,连日血搏,不能越雷池半步,空自望而兴叹,徒呼负负。鬼子大军如汪洋大海,苦苦挤在数十里地内,虽自称占领,实则空守一片废墟而已,自作孽自吃进。 日军战绩糜烂,中国守军主力活跃,后队源源而至,鬼子已无胜算,踌躇再三,窘迫无计,只得屈就言和。月余恶战,方告休止,生灵涂炭,东方明珠,远东沪滨,一片废墟,焦臭生烟,人物无遗。而日军丧亡,何止四千,乃历年争端以来,在中国丧亡最多的一次血战,殍尸百里,天下恐惧,寰球刮目,沸反盈天。 中国军民穷人,以血肉性命换来的胜利,竟轻轻易易地给一班酒囊饭袋的官僚葬送了——日军强弩之末,精疲力竭,中华正该乘胜追击,叵耐国民党官僚无骨,卑躬屈膝,比日本的狗还像狗,摇尾乞怜,低三下四,请缨乞和。人家日本正苦于给中国战场羁縻得动弹不得,没有台阶好下,乐得顺水推舟,半推半就,做那婊子接客状,无耻至极。 比及和谈一蹴,日本人翻脸自夸,得意非凡,下注加码,强要挟中国撤军。其色厉内荏,吃软怕硬,虚弱之相已露,而国民党政府唯唯诺诺,百依百顺,柔若无骨,自甘下流,引世界无数百姓竞相笑弯了腰。三月一日东三省“满洲国”太平而立,等到傅仪舒舒徐徐登基,日本人南面称尊,狗日的玩了一个多月,捱至五月五日,方才与中国签订停战协约,算是收篷。 此番惊世之战,黑衣会众算得本事通天,窜高伏低,来去无踪,却也牺牲了十来个健儿,王亚樵以下,人人着伤,人人也得尝亲手手刃日本鬼子的痛快。创巨痛深,上下一体哀悼,却士气更高,抗敌之心愈诚。当中日尚在谈判之期,冲昏头脑的日本驻沪军政要人,决定借四月二十九日庆祝“天长节”,给昭和天皇庆生之机,在虹口公园举办“淞沪战争祝捷大会”。黑衣会众不忿,对峙守军更是愤恨,国民政府行政院代理院长兼淞沪警备司令陈铭枢,特地找到私交深笃的王亚樵,托他举事。王亚樵二话不说,拍胸脯朗声担保,当即派手下精细探明虚实。 日人深惧中国人手段了得,为防不测,早已放言,称“祝捷大会”不许任何中国人入场,只有日本、朝鲜和台湾人够格入场。黑衣会众除了尹奉吉,悉系华人,会说日本话的很少,王亚樵举棋不定,不知选谁方好。尹奉吉毛遂自荐,再三恳求,立下军令状,不成功便成仁。王亚樵终究不信任外国人,不敢以如此巨任,让他一个朝鲜人独挑大梁,犹来豫去,终归难以拍板。 列位看官,这尹奉吉是个朝鲜人,怎的会入伙黑衣会,目下王亚樵又怎生不信任起来?且容在下细表。话说二十年前,日本侵吞了朝鲜半岛,顺者得活,逆者必死,而朝鲜百姓苦苦抗争,绝不屈服。斗了八、九年,日本人恼羞上来,密谋毒死了朝鲜废帝高宗李熙,日本人本想吓唬住老百姓,逆料适得其反,弄得朝鲜半岛人人起而反抗,声势很大,史称“三?一之变”。 尹奉吉号梅轩,本名禹仪,生于朝鲜忠清南道礼山郡德山梁。幼而聪颖,有神童之称,3岁时,韩国被日本吞并,1919年,11岁的尹奉吉亲历“三?一”运动,目睹日军血腥镇压自家同胞,复国之心深埋,性情日趋激烈,时刻不忘奋斗,立志报仇。三年前远渡汪洋,来到中国,辗转抵沪,在虹口菜场与朝鲜流亡义师头目金九一见如故,自愿投入麾下。金九与之交往,意气相投,又道尹奉吉胆识过人,有古之侠客风,着意结纳。金九与黑衣会众过从甚密,当年王亚樵组建“铁血锄奸团”,光明正大,对洋人奸细宣战,团众职司皆黑衣会众原班人马充任典守。 金九原名金天山,乃当年朝鲜东学党先锋官,曾在安岳鸱河浦,赤手空拳击杀了日军中尉、特务土田让亮,并痛饮了倭寇鲜血,留血书在鬼子尸首上,曰:“为报国母仇,特杀倭贼。”黑衣会教主张焰龙心甚爱慕,破格赏识,曾相邀其入伙,金九自是渴慕之至,倾心归附骥后,五四之时,入伙黑衣会。因这一层,尹奉吉亦编入“铁血锄奸团”,与张承德搭伴,庙行之战,已露锋芒,列位已知。 王亚樵系黑衣会老人,素恨洋人,金九也罢,尹奉吉也好,俱系外国人,非吾族类,他自然打心底里不信之。无如人选之格,日语娴熟,种族所限,惟尹氏莫属,势逼处此,实在愁煞英雄。嗣后张承德一力承当,愿与尹奉吉同行,一切后果,全由他二人担当。张、尹二人情同手足,一起哀恳再三,王亚樵方才允准。金九得王亚樵允肯,自是大喜,央上海兵工厂厂长宋式精心制作炸弹,交付奉吉收纳。 王亚樵首肯之日,尹奉吉与张承德小酌相庆,奉吉眼含热泪,举杯道:“我乃高丽一狂生,自小国家多难,目睹时艰,胸怀大志,而立之年,抛妻离家,绝无反顾。虽心甚愧疚,对不起妻子,但民族大义,吾自不悔!贤弟,来,干了!”言下一咕嘟,将杯中烈酒饮下,承德自陪了一杯。又听他道:“数月之前,我之师兄李奉昌,刺杀狗日的日本裕仁未遂,英勇就义,从此与咱们阴阳两……两隔……我虽心甚痛悼,却也不禁羡慕他得紧!”话犹未绝,跟承德又碰了一杯。 张承德也知年初朝鲜义士在东京樱田门前朝天皇扔炸弹的典故,心甚敬慕,听奉吉所言,不禁豪迈地干了一杯,继而斟满一杯,以酒洒地,遥相追忆。尹奉吉滔滔不绝道:“贤弟放心,此番金大哥吃一堑长一智,炸弹他挑最好的做,我比师兄幸运得多,自信不会有哑弹之虞。”他酒喝得高了,舌头有些大,说的是李奉昌刺天皇之事,当时可惜了炸弹临机不响,功败垂成,令世人扼腕太息。 张承德轻抚其背,慨然道:“李义士乃天下共知之英雄,不独惟贵国,就是中国,也是他的家乡,咱们中国人顶佩服他了。梅轩哥哥,此番咱们务必成功,也流芳百世一把,你说可好?”尹奉吉格格笑了起来,醉眼惺忪,大呼痛快。二人酌定,翌日就去虹口公园踩点,相度环境,以策万全。 第一百十九章 公元一九三二年四月二十八日,张承德与尹奉吉二人乔装改扮成日本记者,吃了早饭,即至虹口公园相度。其时虹口公园已由日军包场,闲杂人等皆不得入,尹奉吉日语流利,遇着门口宪兵阻拦,眉目里挤出谦卑,撅臀俯首,连称:“为宣扬盛会,广布日军威信,请准入内……”云云。张承德一身紧身洋装,袖短裤窄,哪儿哪别扭,却牺牲了平素的一贯耿直,照尹奉吉依样画葫芦,又是鞠躬,又是敬礼,好容易讨得两个日本兵动意,屁颠屁颠地溜进公园。 园内高尔夫球场、网球场、足球场、滚球场、曲棍球、篮球、棒球诸般绿茵旷地,俱空无一人,空旷寂寥,偶有特务走过,亦反增冷清。各场地四围多植外国花草树木,枝头花木之间,到处披红挂彩,布置一新,甚么“东亚共荣”、甚么“天皇万岁”、甚么“万寿无疆”……无数谄媚之辞,不胜枚举。看得尹、张二人恶心至极,强自隐忍。在园内溜了一转,尹奉吉端起开麦拉,假意拍拍照片,笑眯眯地这里指指,那里指指,而园内布置,讲台坐席,尽收二人眼底,心下雪亮。两人得手,就要转回,园门口忽的人头攒动,记者成群结队,拥着一辆黑色轿车,一径入园。 两人怕人撞破,忙急躲入灌木丛里,拨开枝叶,往人群里张望。汽车驰至会场,两边宪兵隔开人群,车门启处,下来的正是侵华日军总司令白川义则本人。张承德一见之下,心头火苗噌噌乱窜,就要扑出去先手刃了此獠,得亏尹奉吉持重,将之按倒,低声耳语道:“贵国先哲曾说过,小不忍则乱大谋,贤弟莫着急。我比你还恨这鬼东西,咱们明日就要了他性命,目下发作,至多杀他一人,错失良机就得不偿失了。不若隐忍一时,待到明日,他们众魁聚首,方是咱们动手之时呐!”朝鲜人当头棒喝的话,令承德稍稍冷静下来,自分鲁莽。 二人不敢久留,拍拍尘土、整理整理衣裤,偷偷溜出公园,兜园外大宽转,踅至公园南门,一阵烟消失在人群里面,悄然疾步抵横浜路与天通庵路间。窦乐安路西侧有条小河浜,东侧马路窄小,这里有爿中华艺术大学,校门前是一片菜畦,左近荒僻,两人侧身挨入校门,神不知鬼不觉,隐没无踪。 当晚,尹奉吉独自留在寓所,写了遗书,早早歇息。翌日清晨,金九来找尹奉吉,带他来到韩侨金海山家。按金九事前的嘱咐,金海山为尹奉吉做了一顿香气四溢的牛肉面。尹奉吉一宿睡得饱,吃面时吱溜呼噜有滋有味,神情泰然。吃完早餐后,尹奉吉解下自己花6块钱买的手表,跟金九换他的廉价手表,金九不肯,奉吉坦然道:“再过一小时,这块表于我就无用了!”金九听罢泪如雨下。未几,张承德亦到,众人一推碗筷,起身就走。 金九早叫来了一辆汽车,等候在外,尹、张二人坐上出租汽车,挥手与金九互道珍重,尹奉吉以中文道:“金大哥,咱们日后黄泉之下再见,还做好兄弟吧!”金九意味深长地朝他点头,双腿微微发颤,泪水已夺眶而出,泪光莹然里,汽车远去得越来越模糊…… 尹奉吉身穿簇新的西服,肩挎水壶,手提饭盒,一副日本阔公子的派头。8时之前,顺利进入了会场,看门的宪兵以貌取人,量之有钱,一改昨日尖酸相,笑脸相迎。 十时整,祝捷大会正式开始。在检阅台上就座的有白川义则大将,第九师团长植田谦吉中将,海军第三舰队司令官野林中将,日本驻华公使重光葵、驻上海总领事村井、驻沪居留民团行政委员长河端等日本大员,以及美、英、法等国驻沪领事。 约摸半个时辰,阅兵式完毕,各国领事纷纷退场,主席台上只剩下清一色的日本军政官员,随后,河端、村井相继发表祝辞,白川更是发出了狂妄的战争叫嚣。 11时30分左右,祝捷大会进入高潮。台上台下全体日本人高唱日本国歌,十八架日本飞机在歌声和二十一响礼炮声中,掠过人们的头顶,呼啸翻飞。耀武扬威约十分钟光景,嗣后随着第三声礼炮声响,尹奉吉蓦地冲出人群,将及主席台数丈,双臂如轮,朝白川、河端等脚下投掷水壶、饭盒。炸弹准确地落在白川脚侧,滴溜溜打转。说时迟,那时快,炸弹滚至河端屁股下,方才停下,瞬即爆炸,伴着浓烟,霹雳轰炸,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天地震动,乾坤颠倒。 台上人物,应声纷扑,河端破腹,顷刻丧命。白川义则恰在其侧,首当其冲,浑身给弹片笼罩,野村要待趋避,一块弹片呼啸而至,穿破眼镜,径直将其眼球击碎,瞳孔撕裂。爆炸猛烈,气浪将周匝人群掀飞,乱撞在树木草丛之间,滚倒一片。倭贼上下淘淘,所谓21发皇礼炮,亦因一声炸响而旋停吊丧。瞬息之间,庄严庆祝会,顿成凄惨阎罗殿。 “惩罚杀人放火之霹雳”惊现,爆炸甫歇,戍卫日兵慌忙上来施救,但见公园广场宛如血沼,残肢断臂乱涂一地,白川身中204块大弹片,小片无数,血肉模糊,几难分辨相貌,奄奄一息;野村则眼珠突出,一目已眇;植田、重光葵各断一足,血流不止,地上血迹横拖数丈,想是爆炸气浪,将二人身子推出所致;驻沪总领事村井、民团书记友野及倭卒若干、倭妇若干,尽皆负伤。白川伤重难支,日军医绞尽脑汁,百计施为,回天乏术,捱不上一月,延至5月26日,不治而亡,此系后话,表过。 再说爆炸发生后,日军赶忙封锁公园的各个出口,严密盘查所有的与会者,尹奉吉自早落入魔爪,其余并未所获。任凭日本宪兵滥施酷刑,百般折磨,尹奉吉一口咬定投弹之事由他一人承担。日人私刑严酷,日逐严刑拷打,时时拶指,夜夜鞭刑,抽得皮开肉绽,再用盐水“浆洗”。尹奉吉不屈不挠,一计不成,日本特务又想出一法:将麻皮揉得粉碎,熬烂熟一桶鱼胶,就着尹奉吉光溜溜的膀子,把鱼胶敷上一层,再将麻皮搭上,问他一声:“从实招来!”他应一声:“无可奉告!”特务便把麻皮一扯,连皮带肉去了一块,其痛可知。特务下手非人,在尹奉吉身上如法搭了好几处麻皮,扯得他死去活来,痛杀了许多回,想来阴间鬼门关也要被这个朝鲜人给踏烂喽。 凡此种种,罄竹难书,不胜枚举,便是铁打的人也吃不消。争奈尹奉吉气节硬朗,或闭口昏迷,或怒目缄默,或破口大骂,宁折不弯。逼处急了,朝鲜义士反而仰天狂笑,污言痛詈,凛然逞口:“老子一身做事一身当,你们这班恶鬼,老子恨不得吃你们的肉喝你们的血!来吧,使出你们吃奶的力气、看家的本事,尽管往爷爷身上招呼,若有半句求饶,老子下辈子做你们的尿壶!哈哈哈哈哈……”日人及走狗奴役见之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听其疯癫痴狂的言语,悉数束手无策,彷徨无计。 嗣后金九及朝鲜流亡政府恐此事牵累中国百姓,登报公开自承其事,将日人怨恨,一揽在身上,令华夏敬佩之至。中国仁人义士,全力佑护,不使日人再逮拿金九等众朝鲜义士。比及要设法营救尹奉吉,逆料日人心怀鬼胎,怕夜长梦多,偷偷将尹英雄杀害在密室之内,英雄享年二十二岁,英名永播,世人铭刻于心,自不必说的。金九悲愤向媒体悼颂尹奉吉之壮举,曰:“闻此巨响,而大叫痛快者,岂独三千万韩人乎?四万万五千万华人宜有同感也。死于沪战之数万生灵。从此九泉冤魂可瞑目矣。噫!匹夫有志,可夺三军之帅;真诚心忧国者,当此危急之秋,岂可不亟起奋斗乎!” 读者览至此,不由要生疑,那与尹奉吉同行的张承德,怎的凭空里消失,不见踪影了呢?在下秃笔难分,只得叙毕一节再另表一枝。话说早上尹奉吉偕张承德同乘一车,告别了金九,尹奉吉半途忽叫停车,在张承德背心钉了一支麻醉针,张承德当即昏厥,尹奉吉将之搬出轿车,扔至一处祠堂背后掩藏。他自己则回至车内,决心孤身一人毕其大功。 张承德迷迷糊糊醒来,睁眼见自己躺在一张绣床上,被褥香喷喷的,闻在鼻里,甚是受用。支撑着爬起来,但见身处一间精洁雅室,床对面靠墙坐着一位绝色美妇,一身时兴洋装“四分之三袖”,文胸峰立,内有乾坤。围裙式旗袍的大襟将双腿遮得严严实实,外面罩件德国兔皮坎肩,更衬出几分明媚姿色,浑身散发出汉口路昼锦里卖的香粉味儿,手上还有美国“密丝佛陀”的香味;裙裾之间隐约露出小腿,脚上一双茶色高跟鞋,腿上着先施公司卖的进口丝袜,奢华动人,真个是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 张承德少年慕少艾,不由得看得呆了。美女眉目之间隐有忧郁之色,啭莺喉、吐燕语道:“你醒啦?你怎的会昏倒在我家祠堂背后的?难不成有人要追杀你么?”张承德一张大饼脸登时涨得通红,支支吾吾道:“我……我……我,我,我也不知道啊,这是怎的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心乱如麻,不知高低。 美妇自身侧桌上捻起一支黄灿灿的铜管,柔声问道:“这位兄弟可是黑衣会的人?”张承德大惊,脱口问:“你怎的知晓?”本羞赧低首,此时举目一看,却见自家的秘宝“云龙雾现”给人捏在手里,不禁心头一紧,一时之间口笨舌拙,说不出话来。 美妇倒是开门见山,推心置腹道:“你莫会错了意,我名叫农佳丽,是你们兄弟杨天保的……是他的妻子!你放心好了,你就拿这里当自己家好了,你身藏此暗器,定是黑衣会的朋友不假,我自会好生看待你。”张承德闻言,反而狐疑起来,一时之间,不敢相信,佯道:“杨天保?黑衣会?我不知道啊,这管是抽烟的吧?你怎说是暗器?”他听说过确乎有这么个嫂子,叵耐他们素未谋面,此时人在难中,突然相遇,不敢全信,故尔以伪词相推。 第一百二十章 农佳丽淡淡一笑,便将自己与黑衣会的渊源,源源本本详细说了一遍,只是隐瞒了跟天保的嫌隙一节,听得张承德目瞪口呆。农佳丽连黑衣会上一辈的底细也说得备细,有些隐秘连张承德自己也知之甚少,不由得不信服。张承德听她娓娓讲毕,越发敬信,再拜稽首,分宾主坐好,农佳丽出屋转身端来早备好的一碗银耳羹,给张承德喝下。承德昏了有一天工夫,早饿得前心贴后背了,西里呼噜,一口气喝个碗底朝天。佳丽候他吃完,将一块洁白的毛巾递给他擦手,面上一红,关心地问:“你昨日怎的会昏倒在我家祠堂后墙下的呢?我表哥检视过你,并无受伤的痕迹,好生叫人费解,你是得了甚么病么?” 她提起这一茬儿,张承德急得满头出汗,忙问:“农姑娘,虹口公园出甚事了么?”农佳丽压低声音,将虹口公园有人扔炸弹杀日军头目的事情,说了个大概。张承德一边听,一边已是心中雪亮,知道尹奉吉怕他的命也搭进去,因此偷袭了自己,将自己留在野外,尹奉吉则孤身犯险,独挑大梁去讫。承德又急又恼,气急败坏地抓耳挠腮,捶胸顿足。农佳丽忙问端的,承德也择要说了个大概,佳丽心甚感佩,叹道:“想不到你们黑衣会向来跟外国人作对,竟也有外国人入伙的,这尹义士侠肝义胆,好生令人敬佩哩。” 张承德知尹奉吉落入日人之手,绝无幸理,悲从中来,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声沉痛,罗家驹闻声入来,见他这般光景,又听表妹重述一遍经过,也自心酸,兄妹二人陪着落泪,感喟至深。佳丽沉吟了老半天,好不容易咬咬牙,揪心地道:“阿拉去寻天保,他定有法子救得尹义士,阿拉说甚么也得把他搭救出来,日本人禽兽不如,也不知目下怎样,事不宜迟,阿拉得尽速想法子!”张承德哭得更凶,抽抽噎噎之间,断断续续说了杨天保已孤身西去新疆的细情。佳丽闻言,泪水扑簌簌,淌满衣襟,牙齿咬住下唇,竟至出血,她彷如不觉,泪眼模糊,肩头耸动,只是哭不出声音来。 窗外烟雨霏霏,佳丽伤心得梨花乱颤。承德看得心疼,自知失言,也不知端的,无言以对,罗家驹在侧唉声叹气,也不便明说,三人哭得越抑郁,心心念念只是杨天保。恰此其时,杨天保千里之外,忽地大大地打了两个喷嚏,他既未染风寒,又没呛着,鼻子也不痒,岂知系亲朋记挂,惦念所至。 列位看官,在下笔锋自转,上海之事略告一段落,再说天保这头。杨天保前岁离沪,路上遇着中原大战,交通阻隔,天保想要攒程,却也有心无力,或是火车给征用一空,或是路上遭流兵打劫,或遇百姓落难,天保拔刀相助,忙着救苦救难。一漫行来,凄天苦地,中原离荡,荼毒生灵,兵燹之下,岂有风顺。 延延捱捱,时光逾白驹过隙,转头过了一年,已是辛未,而天保兀自在黄河流域,东窜西走,扶危济贫,锄奸惩恶。那天下的苦事,彷如纷至沓来,就冲着他一人而来,救了一个又有一群苦人,杀了一个奸恶,还有大批大批的恶人,强凶霸道,等着天保去杀去管。在下笔拙,描画不尽,只好藏拙,凭诸位意会。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挨至军阀弭兵,仗才打完,战火燎得天神震怒,连日阴雨,绵绵不绝,下了数月,黄河泛滥,惊涛排浪,决堤肆虐。有史以来,中国最大的水灾,不期给天保碰着,适逢其会,浊浪滔天,惊心动魄的场面,杨天保是身临其境,叹为观止。他功夫登峰造极,孤身一人,躲避方便,自不虞有他,可千千万万老百姓,无能羸弱,洪水之来,如天降狂涛,连神仙也解救不周,无数生灵,湮没洪流,不得超生。 原来这年会值民国二十年夏天,大雨无休无止,台风猛袭,洪涝肆虐,扬子江、黄河、淮河,诸水段一并兴风作浪,铺天盖地,洪峰逾山,水深数十丈,肆虐半载,堤坝悉毁,卷走十四万生灵性命,泱泱中国,茫茫一片泽国,百年难得一遇。水浊污秽,恶病丛生,洪水过后,疫痢交作,稼穑无遗,颗粒无收,饥馑病疠又丧四百万人之众! 死尸遍野,壅塞河道,就像死鱼一样漂在河里,密密麻麻,阔如长江黄河,饿殍所覆,天保行数百里也望不到边际,更难见水面。那国民党执政似惹了天谴,汪洋般的洪涝,折磨得中国虚脱,却硬是屋漏偏逢连阴雨,不上几日,东洋鬼子就占了东三省,兵锋直薄华北平原。杨天保一路行去,百姓无衣无食,蓬头垢面,面瘦肌黄,羸弱贫敝,天下泱泱,竟沦落得比地狱还恐怖凄惨得多。 天保身在险阻,亲临灾区,耳目里音问不传,安贫循理,心无旁骛,救苦救难,不虞有他。而国家糜烂,败报频传,政府铁石心肠,冷若冰霜,举国痛心。而今老蒋始终沉迷剿共,窝里狠斗,千里沃土,白白拱手送给了矮树丁三寸皮的东洋鬼子。 话说伪满洲国既立,日本关东军拼尽全力,一拥而上,山海关中国守军寡不敌众,三天就丢了榆关。不消十几天的工夫,日军一口气将整个热河囫囵吞进肚子里去了。蒋介石不发一兵,任由守军惨死沙场,难怪前敌大将汤玉麟不战先逃,正应了一句俗话叫:“上梁不正下梁歪。”张学良这个冤大头,自难推诿其咎,受过下野。 日军心狠手辣,蹑在热河国军溃军之后,衔尾直逼长城。长城安危,关系北平、天津,中国守军据险截击,恶战数日,伤亡惨重,长城喜峰口鏖战竟日,杀得惊天骇日,绞肉磨子一般,血沃铁关。赵登禹、佟泽光、王治邦三路大刀队乘雪出关,间道夜袭得手,斩获颇多,日军败退,举国奏捷,日人颜面尽失。 关东军自分难敌,大兵绕开喜峰口,偷袭罗文峪口,满拟穿插入峪口,包抄喜峰口侧后。讵料罗文峪口守军坚韧不输于赵登禹诸勇,日军全力施为,前锋丧亡殆尽,后队旋踵竞扑,如此恶战,兀自不敌守军奋勇,杀得日军大败亏输,狂逃十里之外,方才收得住脚。恁般惨烈厮杀,长城内外各口,络绎不绝,比比皆是,烽火遍地。日军不惜性命血本,将吃奶的力气也使出来,冷口、界岭口、义院口、古北口……全线不遂,竟如撼山岳,绝捞不到尺寸之功。 眼看中国守军血肉性命换来的胜利,就要将日寇隔挡在长城之北,逆料中国又出汉奸叛徒张敬尧,三十万大洋就昧了良心,给土肥原贤二收买了去,暴乱天津,策应关东军进军平津。倘若天津乱起,日军必将得势,所幸黑衣会众打探消息得实,棋先一着,将消息透露给戴笠的耳目。蒋介石得悉,自分日人要断送他的老命,侵吞中华根本,急得上火,慌忙丢下剿共的军队,密召戴笠,责令之暗杀张敬尧。戴雨农精擅此道,又系家主严令,自是格外勤谨,遣手下新编蓝衣社,刺杀“汉奸张”得手,扼杀天津变乱于未萌,戴马脸厥功第一,不可埋没,旌表彪炳。 再说其时关东军十万薄长城,主力绕开喜峰口诸处中国精锐二十九军防区,以疑兵牵制,大军精锐倾力猛攻诸处薄弱关口,俾古北口、八道楼子、南天门……诸处,第次陷落。蒋介石嫡系中央军虽百计抵御,殊死拼命,终不敌日军耐战,零式飞机、坦克、大炮火猛,有如长了眼目,又密又准,中国守军死伤无算,节节难支,败退下来。 日军得胜之兵,渡过滦河,迂回二十九军背后,喜峰口亦难支陷落,一处牵连全局,长城全线失守,兵败如山倒,而日军不舍,衔尾狂追。晋绥第五十九军新从昌平来援,截住日军前锋厮杀一阵,败敌锋锐。日军大将西义一与五十九军大将傅作义,大战于牛栏山,各拼死力,杀伤相埒,打得难解难分,白热恶战,日夜不歇。日军折损千余人,难下一座牛栏山,气焰稍矮,其势才略略迟缓下来。 蒋介石大军悉在南面忙于剿共,北面战局已再难收拾,一塌糊涂,无法可施,只得屈膝乞和,好不容易签订日人得意的《塘沽停战协定》。中国北方,泰半沦陷,时局糜烂,此时此刻属亘古之冠,不堪目睹,叫时人齿冷。日月如梭,打打停停,糊糊涂涂,日子过得飞快,眼放着民国二十二年也要过去一大半了。 江枫眼面前的画面一闪,在地图上从东往西,飞速横移,一片虚糊过后,忽尔传来一阵阵沉雄的歌声: 我们的土地用马蹄来耕耘 光荣的土地上播种的是哥萨克的头颅 静静的领河上装饰着守寡的青年妇人 到处是孤儿 静静的顿河,我们的父亲 父母的眼泪随着你的波浪翻滚…… 西元一九三四年正月,在天山北麓头屯河战场上,低沉的喉音唱起古老的顿河战歌,一大群大鼻子高颧骨抠眼珠子的哥萨克骑兵,胯下赤黄黑白各色神骏战马,铺天盖地、潮涌而来,罩住了辽阔的沙漠丘壑。 铁骑如云绕,塞满沙瀚海,就象天地之间,有位顶天立地的巨人,朝“沙床”上面甩下一幅硕大无朋的床单,闷雷般的歌声结伴轰轰的蹄声,千万铁蹄捶打沙地,淅索索风砂乱撒;光烁烁旌旗荡漾,迎风猎猎作响。“床单”扑下来的时候,掀起摧壁倒垣的狂飙,裹挟起遮天蔽日的黑沙粒子,昏惨惨冥迷天日,喷薄汹涌如海的杀气则冲击生灵万物,使劲想要震碎所有列阵放对的中国回回们! 这股杀气狂飙,曾横扫亚、欧大陆,撕裂沙皇宇内千万里宽广的黑暗,一举震碎封建铁碗统治,击碎并啃烂数百万的白军——它授予新生的苏联以一股无坚不摧的赤色铁流——顿河第一骑兵师无愧系苏联共产主义铁军中,铁流之铁***锐之精锐。称雄欧亚大陆的白俄骑兵,杀气腾腾威震八方,却稍一触这股铁流,即粉身碎骨、一败涂地。哥萨克骑兵师长乃布琼尼元帅手下骁将,满面虬髯,渠忆及当年骑兵师在莫斯科郊外打白军之时,布琼尼一刀将白匪军师长劈于马下的情景,血脉贲张,心潮澎湃——那是顿河哥萨克最辉煌的日子。 万马的背上是顿河马的灵魂,一色血赤,巨人在被单上缝绚烂的红被面,无限扩大它所迸发出来的强逾核能之力。四下阴云惨惨,杀气横空红日残,孰人放开闸门,让这推山移海的狂暴洪流冲刷漠北荒芜的沙海的?他们的铁蹄二度踏出国门,第一次他们进入波兰,兵临华沙,这次斯大林叫他们帮盛世才打土匪。 征云遍地白云寒,似此逆流顶风、胆敢对峙铁流的军队,也是骑兵,亦自光荣四射、辉耀璀璨。他们越过白雪覆盖的头屯河河滩,黑马旅,青马旅,成两翼展开。万蹄所过之处,大地微微颤动。龙腾虎跃的中国神骏,吹动觱篥,打起驼皮鼓,一声炮响,排开阵势,头一遭齐刷刷地布列在大鼻子、彩色毛发的洋人眼面前。英法联军没有见过、八国联军没有见过、沙皇俄国更没有见到过:万马丛中黑是黑、白是白、青作青、黄又黄,丝毫不见一丝儿杂色。 笳笛征鸿起,涛声鼙鼓敲。马背上一个个河州、漠北、中原、江南……各处汇集来的精壮小伙儿、中华健儿,个个虎背狼腰,黝黑的双臂和脸盘,散发着逼人的英气,随着喧嚣而惊心动魄的鼓声,场面令人窒息。顿河骑兵的倒山气势瞬息被中国军队的气魄所撕裂、扯破,被彻底抵散消尽——国民革命军新编三十六师全线摆开,毫无惧却,井然不紊。 三十六师的最前头,迎着朔风,屹立着一乘大灰马,小巧结实的脑袋,长长的脖子,漂亮的长鬃,随风起舞。大车轮子般丰满的圆臀,像绰约女人之翘臀,闪闪发亮,轻易就煽惑起任谁个铁筋铜骨骑手的情欲。马背上端坐的年轻骑手光着头,头发散漫放肆地飘散在如金铁的风里,皮肤黝黑发亮,透出隐隐红色,圆润透亮。他的眸子灼灼生光,犀利逾刀剑,没有一个凡人敢与他对眼,那眼神太过锋锐,也只有英雄,真正的英雄才可以直视那两颗宝石。惟***将军和杨天保两个人,曾同他对过眼,势均力敌,谁也不怕谁。 他才二十出头的年齿,所有人都叫他“尕司令”,这称呼从他十七岁起兵对抗冯玉祥的西北军开始,就紧紧跟定了他,同他把自己的名字从“马步英”改成“马仲英”一样,再也不变了,毅然决然,无怨无悔。 尕司令背后紧随白马队,黑马队、青马队雁翅般排开稳稳地扎住左右两翼;后抵黑鸦鸦一片黄骠马奋鬃扬蹄、鼓兴摆壮,马背上面虎贲之师人人双目灼灼,怒视赤俄骑寇,虎视眈眈,蓄势待发。所有的骑手全是黑布军装,马队格调纯一,乌压压一片。 尕司令身边是位精神癯烁的汉子,骑着肥壮的枣骝马。这骑手瘦小精干,坐在大马上头更显矮瘦,若非看见他的脸盘,苏联人还会当他是个未脱乳臭的小儿,与尕司令浑为一谈。他的脑袋因身子的烘衬而显得颇大,天庭饱满,额头略略坟起,瘦刮刮的脸颊把双目挤兑得好似要从眼眶子里突怒而出一般,彪睛炯炯,活脱脱一副精明强干的模样。 第一百二十一章 尕司令马仲英是典型的西北彪悍勇士,双眼似鹰,口阔面狭,皮肤晒成古铜色,虎背狼腰、一身的腱子肉散发出雄性的威猛。尽管那筹瘦小汉子的皮肤也被漠北的烈日晒得黑亮黑亮的,与马仲英相较,则难脱一股江南水乡的秀气与多智。汉子的赤马在河州神骏当中格外扎眼,同其他骑手一般,他腰插河州独特的波日季刀,也叫“一把手刀”,肩挎七九式步枪,学那“胯下一匹马,手中一杆枪,血染红胡子,不枉活一场”的河州样儿——这才真正是血性男子。 民国二十二年腊月,塬上的儿子娃娃们跟着尕司令马仲英打进新疆,三十六师兵强马壮,锐不可挡,连克哈密、木垒、奇台、吉木萨尔,一路唿唿喇喇势如破竹,直抵新疆重镇迪化(乌鲁木齐),这是他们第二次远征新疆。苏联籍口盛世才卑辞乞师,直接派以“阿尔泰斯基”和“塔尔巴哈台斯基”为代号的苏联红军从塔城进入新疆,时人称之为“阿山军”。 不数日之间,赤俄边防大军一路从霍尔果斯攻入伊犁,抄了张培元师长的后路。张培元将军兵败覆没,在果子沟自杀。祸不单行,三十六师派往塔城的联络分队在额敏河畔遇袭,全军覆没,只跑回来几匹河州战马。大家听闻消息的实,全是心里一紧:“通讯闭塞,无法与苏联方面取得联系,斡旋无望,与伊犁陆军第八师合击盛世才的计划又成泡影,如之奈何?” 而不逾时,另一路苏军顿河骑兵师从塔城攻入新疆,直扑迪化,庶几迳抵迪化以西的呼图壁、昌吉一线,踏过头屯河,兵锋正撄三十六师。 幕僚们提议:“唯今之计,须得比敌锋芒,尽早撤回哈密,养精蓄锐,静以观变。”尕司令血红的眼睛盯着望远镜,仿佛那千里镜本就生在他的眼窝上面:“我马仲英可以跟盛世才演《三国演义》,苏联人横插一杠干什么?驴槽里岂能多个马嘴?咱们须得摆开阵势,逼他们退出国境!” 苏俄顿河第一骑兵师近万的队伍,堪称自古以来骑兵的王中王,功绩震铄古今。每一骑哥萨克勇士恁般骄矜,甫望见三十六师的淄衣人马,便即齐崭崭引喉高唱卷首那阙《顿河战歌》,声震四野,骇人听闻,傲睨天下。 河州的勇士听到似轰炸如滚雷的歌声,非但毫无惧色,反而精神大振,胆魄倍增,不约而同地啸吟,丹田鼓荡,声传百里: 反帝军,反帝军 铁的意志,铁的心 高举反帝旗,奋勇前进 哪怕帝国主义凶猛和残暴 哪怕洋鬼子侵略军的坦克大炮 敌不过我们的血肉长城…… 这首歌是那筹清癯瘦小的赤马汉子教给尕司令的,马仲英很是欢喜,嗣后则令手下的儿子娃娃们传唱下去,牢牢记在心底里。 “唱得真好,有味儿,你们江南人就是脑子好,能想出恁般壮阔的歌,大气!”第一次听赤马汉子唱这花儿(注释1:花儿,即歌谣——西北方言。)之时,马仲英啧啧叹服,急着要学。他虽然不识甚么字,但聪明绝顶,才听三遍就学会了。至是一传十十传百,不旬日,塬上的儿子娃娃们就人人会哼、熟稔至极。 顿了顿,尕司令拍拍赤马汉子的肩膀,开玩笑道:“我向来以为你们江南人都跟书呆子一样,像娘们儿——死犟着一副弱女心态。想不到你天保哥哥才气大,胆气也大,作的花儿像个男人汉子!” “中国的男儿汉,哪个会做脓包熊样嘞?目下会值国家积贫积弱的时节,我们就更不能气馁,更不兴露出半点弱女子逑样来!”赤马汉子字字铿锵,掷地有声。他非别人,竟是从上海出发,万里迢迢赶赴迪化,黑衣会独当一面的青龙使者,江南赫赫有名的“神勇小金猴”,南京人杨天保。 苏俄军队侵入中国境内数百里,尚见不到老百姓,牧民们深知俄国人是些甚么东西,得知大鼻子来了,早远逸无踪了。庶几迪化城出现在老毛子的望远镜里,城里安安静静,一无硝烟和枪炮声。不移时,望远镜里出现身穿黑色军装的骑兵,领头的军官二十来岁,肩章领章上分明显露的是个中将衔。哥萨克们诧异地叫起来:“哦,上帝啊,哈哈哈,中国军队的司令官是个孩童!小孩子啊!” 娃娃司令纵马疾驰,黄尘拔地而起,仿佛大地心中的怒气。哥萨克兵潮水般涌过来,双方相隔八百米而对峙。参谋长吴应祺献策向苏联抗议,他懂俄语,想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老毛子退兵。尕司令摆摆手道:“现在是战刀说话的时候,中共的朋友若不方便可以退出战列。”中共的朋友手按刀柄,虎视眈眈,没人怯阵。杨天保提缰控马向前数米,与马仲英并肩顶风兀立,娃娃司令向这个三十多岁的义兄颔首示礼,英雄不需要言语,眼神讲述了一切。 红日西沉,冰凉无比,战刀开始在鞘中喘息。哥萨克骑兵师长警诫部下:“他们不是土匪,他们是正规骑兵!” 半盏茶的工夫,恍如过得很久很久,苏联骑兵队列里骤然豁剌剌跃众冲出一匹顿河战马,高首阔步。马上控缰扬威的哥萨克壮汉,一只波斯鼻子活像个油瓶儿,络腮胡子浓密得像个鸡毛刷帚,两只毛拳好似铜锤,满身虬结的肌肉把军装撑得特煞紧绷绷。他马鞍上挂着萨卡马刀、手枪、步枪、转盘机关枪和小钢炮——装备齐全,全副武装。 “壳踏橐壳踏橐壳踏橐”急骤的蹄声把赤俄骑兵师长送到两军对圆的中线之处,离自己的队伍相隔四百米左右。他右手掣出萨卡刀,竖在胸前,马头刀锋与他的鼻尖成一条直线;左手一勒马缰,“希聿聿”战马人立而起,振鬣长啸,霎时站定,一动不动,委实神骏! 第一师师长用俄语大声喝道:“三十六师师长,三十六师师长!”战马的灵魂、勇敢的骑手都知道,这是敌人要求单挑厮杀的意思。 “天保哥哥,这头大狗熊让给弟弟我日蹋(注释2:日蹋,西北方言,消灭的意思。)吧,我已经等了很久啦!其他的熊崽子留着待会儿让你痛快,好吧?”娃娃司令还未脱孩童的调皮,闪光的眸子里跳跃着兴奋的光芒,热辣辣的。 天保知道自己这个义弟的脾性,遇上那么肥壮的猎物,怎么还能耐住性子不好好祭祭心爱的“波日季”呢?“千万小心!”回答简洁,却五凌豪气腾空。话声未落,尕司令仰天长啸,双腿轻轻一夹,坐骑极通灵性,扬蹄飞步而出。 大灰马驮着尕司令向哥萨克冲过去,尕司令扯下白手套,手伸进坚硬的风里,谁也搞不清他把手伸进寒风做甚。他在风中抓住了一种比战刀更坚硬更锋利的东西,那是一把无形的刀。尕司令的手像活鱼从波浪里跳出来,他分明瞅见哥萨克劈面冲来,浅色的头发微微卷着,眼睛象海一样蓝。苏联师长体内奔腾着纳维亚人的激情和卓绝的军事技能,他们懂得真正的战争艺术。 战马交错,两位师长交手的动作疾逾闪电:双马交错的石火电光之间,哥萨克师长刀换左手,自左边斜侧狠劈下来。这是哥萨克们的拿手好戏,右手出刀,两马交错时突然转向对方左侧,对手往往措手不及,顾此失彼,落得被劈于马下的下场。 尕司令没拔战刀,而是从马靴里摸出一尺五寸的河州短刀,刀子宛若小鸟归巢一般,撞进对方的喉咙。顿河骑兵第一师师长僵硬地挺立马背之上,双腿立镫,腰板挺直,脑袋翻在肩窝里,眼瞳又大又湿,翻滚出辽阔的海浪。红军师长的坐骑驮着死者,从骑手们跟前缓缓而过,它的主人根本来不及看清娃娃司令用甚么物什致他死命,就抛撇下了它先走一步哩。 赤俄副师长见头领的尸骸跑了一程才从马背上跌闷地上,不由得悚然大惊,俄尔又自勃然大怒,气得三尸神暴跳,怒火冲昏了脑神经,丧魂失智地马刺乱踢马腹,策马挥臂冲向潇洒驰骋来去的马仲英。苏联大军排山倒海地随疯狂的副师长扑向儿子娃娃们,蜂涌若潮,一个个精壮的老毛子咬牙切齿面皮通红,来势猛恶。杨天保利索地摘下肩上的步枪,向后招一招,成千上万英勇的儿子娃娃就尾随赤马汉子迎头竞扑而上,量起兵刃,播土扬尘日光寒。 双方骑手迅速靠拢,马蹄轰轰,战刀迎着日光璀璨昆耀,刀锋相撞,扑轰打在一起,火星四射,刀口咬刀口,很快就成了锯牙的老刀子。斩剁血肉闪化作碧幽幽的暗红,好多骑手坠落了,战马拖着他们消失在阳光深处。遍地征云笼宇宙,迷空杀气罩乾坤。十几个回合后,大部分哥萨克落在地上,有的挂在马镫上被战马拖着跑,像农民在耙地。 杨天保施展他“神龙赤火三十六连发”的绝技——只有在七年之前杀白俄乱匪的时候用过一回的神技——甚且这回骑在马上,其势峻难,七九式步枪单枪竟象机关枪似的,“砰砰砰砰砰砰……”一连搂了三十六下火,随发随装子弹,枪枪不落空,顺着弹道,摆开长长一溜人,变硬变僵成为尸体。刹那之间,三十六个哥萨克裂头爆额,顺次倒撞下马而亡! 天保势将俄国毛子干净杀绝,不停使发“神龙赤火三十六连发”,弹无虚发,枣骝马每一奋蹄,就有三十六个健壮的哥萨克武士瞬即破头颅死去。此时此刻,天保真的找回在黑衣会里痛杀外国鬼子的血性,尤其诛杀沙俄大力士的旧梦再次被唤醒,像宝刀久藏再出世饮血一样,勇士痛快酣畅,淋漓爽心。枪口冒着青烟,有一股呛人的硫磺味,天保闻着硝烟的气息,就兴奋无比。杀到酣处,连许多儿子娃娃都情不自禁地停下冲杀,勒马观战,攘臂高呼:“黑龙!黑龙!黑龙!黑龙!……”扯开喉咙喊杨天保的绰号,以壮声势——中国西北的***儿子娃娃都叫天保做“黑龙”——竟其与他在克格勃的代号一字不差,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子弹、炮弹打完了,就拔刀砍杀;刀卷了,徒手放对更其过瘾——赤熊哥萨克也好,河州儿子娃娃也罢,全都忘了伤口的疼痛,在血浆纷飞如霖似雨之中,享受钢刀割体时与筋肉骨骼的霍霍摩擦声,如痴如醉。尘沙蔽天,血光遮日,昏天黑地,青风白日,霎时间云愁雾惨,血海尸山铺满的碧宇莽原都害怕得呜呜哭泣,肃杀而悲凉。 打坏的机关枪的转盘四散丢弃;子弹没了、刀也砍卷无用的时节,步枪成为疯狂的棍子着体筋折、遇颅瓜碎;小钢炮热得滚烫变形,卡住炮弹发不出去,结果炸死了它的主人;空堂堂的手枪被踩扁踏弯,成了不折不扣的铁疙瘩……万兵恶战两交加,遍地尸横乱若麻;人头滚滚如瓜瓞,尸骨重重似阜山。这一阵杀得老毛子马仰人翻,寻爹觅子,死了大半,哥萨克骑兵星飞云散。 第一百二十二章 尕司令看看杀得差不多了,饬令三十六师主力退出战列歇息,由一一四旅对付残敌,收拾善后。114旅全是新兵,几次冲锋后,大半骑手阵亡。尕司令继续下攻击令不缀,哥萨克兵轧苗头不对,遂放弃长条阵,紧靠军旗拼死抵抗。 须臾114旅只剩下二百多人,旅长扔掉战刀,吼着没有歌词的河州花儿,嗨嗨呀呀徒手破阵,身后的骑手纷纷扔掉战刀,狂呼乱叫猛攻顿河第一师的最后防线。他们藏身于马肚底下,用马靴里的河州刀捅对方的喉咙。 到底子,杨天保刀头、弹痕大大小小伤口布满全身,血浸得淄衣军装变成了酱色,他仍如彪似虎地一拳打塌一个哥萨克的胸腔。两军斗到分际,天保已经杀到顿河骑兵第一师的军旗旁边,再振臂一招“剑掌”,豁嚓一记,硬生生地劈断了哥萨克苦苦保护了几个时辰的旗帜。骑兵第一师的军旗周围躺下了七千多名哥萨克兵的尸体。有到三百个赤俄兵跌进充塞坚硬锋锐碎冰的河里,活活冰锥而死者、溺水丧命者、泅河失踪者不计其数。 两名受重伤的哥萨克爬到电台跟前,兀自舍命要发出临死的警告。参谋长吴应祺觑见,举枪就要打,尕司令下了他的枪。参谋长急道:“他们在求援,援军马上就到。”尕司令昂首直言:“西北军我们都打败了,哥萨克算什么!让他搬救兵嘛,把老毛子全都搬来,咱打得才会有意思。满瓤核桃吃着香,硬面锅盔有味道。” 重伤的苏联人发完求救电报,已经流尽最后一滴血,缓缓匍匐下去,身子压在军旗之上,他们完成了军人的职责。黑龙司令杨天保举起血污的右手,朝战场上最后两名阵亡的哥萨克军人打了个正正的军礼,敬佩军魂、告别死亡。举世威名赫赫的红色顿河第一骑兵师全军覆没,无一人生还!此役,单单杨天保就杀死二百多哥萨克,贰佰多精细的哥萨克一律都在倒地之前就死透了! “天保哥哥……多亏你啦……苦了你啦……”马仲英第一件事情就是抱住满身伤口的杨天保,连声慰劳,情不自禁热泪盈眶,潸然泪下。杨天保伤口流出来的血,已将褴褛的军装涂成暗褐色,血污凝结在一起,血水里胶裹着黑尘,刀口的皮肉向外翻出来,令人恶心目眩。 “呵呵,皮肉之伤,没甚打紧,包扎包扎就好。痛快痛快,杀得真痛快,哈哈哈哈……”天保丝毫没有大战后的疲惫,意兴风发,豪迈得精神反而见长。师医护队赶紧带他去治疗、消毒、包扎,甫一就绪,“黑龙”杨天保翻覆精神抖擞,骑上枣骝马返回队列当中,继续俟敌求战,无心歇息。马仲英大悦,豪气顿生;三军睹之士气高涨,摩拳擦掌,求战心切。 尕司令遂命令副师长马虎山带两个旅收拾苏联人的援军,自己率主力向迪化行军。电波的速度恁般迅速,马虎山还未出发,苏联援军就来了,整整一个装甲师,由五十架飞机掩护,乌泱泱地冲向三十六师。 “好家伙,来了那么多铁家伙。吴参谋长,咱们该当如何区处哩?”马仲英从望远镜里远远的就望见苏联的坦克、装甲车,拖着遮天蔽日的沙尘黑烟,狂飙而来,飞机的隆隆声也好象近在咫尺。 适吴应祺也才摘下望远镜,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禀道:“铁甲部队火力猛恶,机动超逸,适于长途奔袭,近战却失于蠢拙,颇欠灵活。我军不宜暴露,请令兄弟们下马作战,骑兵作步兵乃克敌之关键。马虎山司令当率旅部,依山工事,掩蔽埋伏,务要坚守阵地,阻敌于头屯河北岸,不使其越雷池半步;马如龙司令可带所部黄马队急行军前进至头屯河北四十里芦苇、灌木林中埋伏,敌人不易发觉;再遣黑龙司令领精锐白马队、黑马队迎击敌师,只许败,不许胜,诱敌深入;总司令率步兵队坐镇中军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必可奏功。” 话犹未了,马仲英已自拊掌大笑,听罢良谋,朗声曰:“善!”即遣各队按序分派,典官分隶,布阵待敌,骑手们纷纷下马,依山迎战。这一番管教端正窝弓擒猛虎,安排香饵钓金鳌! 苏联军队甫撞着三十六师的人马,也不问三七二十一,忙急忙慌地将各式火炮、枪机纷纷朝中国人堆里轰击,比撒豆子还欢实。杨天保控马提缰,率军掉头就跑,失惊慌张,队伍不整。老毛子见之,不禁嬉笑嘲辱中国军队脓包,扬扬自得、目空天下起来,遂毫不戒备,长驱直进。俄国人得意忘形,竟不顾行军中坦克履带、装甲车轮胎碾压过七千同胞尸骨与两千中国尸体时的刺耳批轲疙瘩声音,反而在碾压的震荡里找到与速度狂飙一样的刺激!不多几时,“铁壳巨兽”里的飞毛腿——bt-7型快速坦克便冲至马虎山埋伏的山脚下。 苏军发威,无数标缀红星的坦克、装甲车合围起来,排在山根儿向山上开炮,轰炸机低空投弹,骑手跟岩石碎在一起,战马驮着主人的灵魂跑进天山。马虎山被炸成重伤,官兵们拼命抵抗,苏军装甲部队被死死地挡在干涸的河床的北边,大鼻子们望着南岸,却画若鸿沟,不能越雷池儿半步。 挂满炸药和手榴弹的三十六师官兵,从雪堆里和干芦苇丛里爬出来,从后背扑向坦克装甲车。和其他司令一样,马如龙像颗子弹般,一马当先,冲锋在前,打得苏联人措手不及,坦克装甲车乱纷乱扰,辙乱旗靡。杨天保此时早已经同尕司令的中军汇合,蓄精养锐,个个赛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黑龙杨天保、黑虎星马仲英听到塌天的喊杀声,亦血脉贲张,由南转北掉头杀个回马枪,包抄苏联老毛子后路。 儿子娃娃们只要挨近装甲车,一次便可以炸毁;但坦克则纹丝不动,由得你狂炸滥打,它就是完好无损,甚且多炸几回,有时坦克被炸翻。这个庞然大物却仍跟蛤蟆一样,吐着黑烟又翻过来继续作战。半个时辰下来,装甲车全让儿子娃娃们报销个干净,可是一众“大水箱”依旧坦而荡之地驰骋来去,目中无人,散布死亡! 儿子娃娃们素未见过轰轰巨响的钢铁坦克,他们寻瑕抵隙反复强攻爆破,铁家伙却依旧岿然不动,优哉游哉。面对这雷打不动的怪物,虎贲勇士惘然却惧,始现慌乱无主之色,纷纷倒退趔趄。 杨天保白绷带缠身,绷带已经被血污染成酱紫色,可他毫不以为意,尚全身挂满炸弹药包,危难之际,挺身而出。他朝身边的儿子娃娃们提直嗓门吼:“是脓包的往窝里钻去,是英雄好汉的,跟俺上!”说罢也不管是否有人跟着、也不招呼马仲英,头也不回,径自朝迎面临犯的t-35型重型坦克,猱身冲刺上去。他身后不约而同地紧紧跟定着四、五个胆大冷静的儿子娃娃,身上的炸弹挂得象刺猬的刺一样多。 后首陆续不断的有战士们前赴后继,源源而来。他们嘹亮的嗓子又唱起塬上的英雄代代相传的花儿,悲怆而凄凉,视死如归: 花儿本是心上的话, 不唱了由不得个家(自己); 刀刀儿拿来头割下, 不死还这个唱法。 古歌的旋律掠过黄土黄沙黄草黄风,掠过滔滔的黄河和无垠的蓝天,跌宕起伏,呈现着一种朴素而鲜烈的美。这是尕司令起兵闹反之初,教儿子娃娃们唱的,他说:“命苦的汉子才唱花儿,跟我马仲英干事要流血掉脑袋,苦得紧哦!”言之未已,弟兄们把手纷纷摞在他手上,好多手摞在一起,跟城垛一样。弟兄们说:“你是我们的尕司令,我们跟你干!”那年春天,塬上儿子娃娃们都闻到自己骨头的芳香。而今他们也满鼻流芳,已经没有惧怯,到了战场,只会陶醉得意气风发。 杨天保耳里传来悲壮的花儿,豪情油然而生,体内丹田真气鼓荡,罡气流转,流畅地踏着九宫八卦步法,飞速向来犯坦克靠近,子弹竟飕飕飕飕从他耳边脸侧擦边而过,徒劳无功,就是打不到他。坦克榴弹炮的炮弹落空了,野炮已经够不到他,重机关枪被他轻易躲过,一切远距离武器都对他失去了功效成了费铁烂渣。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杨天保如潜龙出渊,将及坦克铁壳,铁家伙的顶盖蓦地翻了开来,里面钻出个棕色脑袋。原底子系坦克里的了望官耐不住性子,爬出来举枪朝天保拼命搂火。可令他难以置信的是,杨天保竟像妖怪一样,全都躲闪开去。老毛子生怪嗔疑,目瞪口呆,黑龙司令三步两步撵上飞驰的硕大坦克,长身一跃,跳上铁家伙的钢铁身躯,两脚下彷如生出章鱼的吸盘来,牢牢立定在钢板上面。 老毛子欲待再开枪,电光石火之间,好个天保左手探出,“鹰搏长空”伸食中拇指叼住俄国人的手腕子,运力一抬,“砰”一声,手枪打空,子弹刺破尘天雾蔽的天空。杨天保跟手右拳捣出,一招少林炮拳的成名绝技:“青龙献爪追风炮”,闪电般撞正在老毛子的鼻梁上,顿时鼻梁喀塌折断,颅碎浆迸,脑浆混合鼻血四散溅落,毛子脸上倏然绽开一朵玫瑰花。俄国人一缕幽魂离体飘往长空,死亡的身体歪撇挂在坦克身上,异样的凄楚悲哀。 天保解决了坦克手后,尚不敢松劲儿,撑定顶盖子守住不让里面的俄国人出来,回头朝跟近的儿子娃娃们喊:“快,往乌龟肚子里扔炸弹!”儿子娃娃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不用第二声命令,就纷纷跳上“铁乌龟”,像往滚沸的锅里倒窝窝一样,一总儿把炸弹全拉了栓儿,夹手倒进“铁乌龟”的肚子里。天保再将盖子一关,用短刀插住销子,销住了里面的人再也休想推开。 黑龙司令带着儿子娃娃干脆利落地飞身跳下铁家伙的身子,长啸御风,拼力跑离坦克。轰然巨响,坦克钢甲里一阵橘黄闪过,就从各处缝隙里面咕嘟出许多黑烟——巨大的“铁乌龟”彻底报销,里头的苏联士兵也一并化作齑粉血浆子。坦克师里唯一一辆最新式的重型坦克,结束了它短暂的生命,当时整个辽阔无比的苏维埃国家仅仅才生产了这么一辆固若金汤的重型铁怪而已。 新编三十六师被英雄的壮举点燃了,有样学样,三十六师的官兵跟猎犬一样,几个人围一辆坦克,爬上去,揭开盖子往里投炸弹、炸药,一声沉闷的巨响,坦克就变成了软柿子。无论多如蚁聚的t-26轻型坦克,还是称霸水陆的t-37型坦克,俱噗吱吱软成一堆泥。 两军自早晨直厮杀至暮霭沉沉,方始鸣金收兵,约兵退后布阵对峙。战场上到处铺满昨天和今朝战死的勇士,有许多儿子娃娃,而更多是俄国佬的尸首。镶嵌在死人堆里尚不停咕嘟黑烟的是五、六十辆炸软瘪的坦克和一百多辆支离破碎的装甲车,上面红色的五角星兀自隐隐生光,格外扎眼。或履带碎断;或坦克内体焦糊毁坏;或坦克炮管炸断,像锯了嘴的葫芦,再也发不出隆隆炮声、吐出轰轰榴弹…… 第一百二十三章 高傲的俄罗斯军人哪受得了惨败的屈辱?夜幕降临,苏军六百多小伙子们挂满炸弹,提上转盘机枪,夜袭中国新编三十六师营盘。政委同志用斯大林的“语录”给他们鼓劲,老毛子士兵们激昂得如同烈马,他们来自库尔斯克、来自梁赞的黑土地,他们不是哥萨克,同行的哥萨克骑兵已经在头屯河干涸的河滩上丧亡殆尽,他们悉数是天下最难缠的特种兵——古老的罗斯不能遭受一丁点儿失败,他们咽不下这口气!——一名老毛子中尉情不自禁地唱起罗斯古歌《伊戈尔远征记》: 龙卷风挟着乌云来了 上帝给伊戈尔指路——回到罗斯故土去, 从波洛夫草原出逃。 夜已深,一片漆黑。 伊戈尔白鼬般窜身芦丛, 野凫般浮到水面, 狼也似奔跑…… 尽管罗斯特种兵勇士们行踪隐秘,想要瞒天过海,打儿子娃娃们个措手不及,但是尕司令的士兵都有着视夜如白昼的本事,像蛇的红外线眼睛,巡哨一下子就发现来犯之敌,火急火燎禀报了尕司令。马仲英同吴应祺和杨天保商量,吴持重谨小慎微,说要三思而后行,再要斟酌斟酌;黑龙司令不答应,甘愿立军令状担保,发誓领兵吃掉老毛子,马仲英最喜欢这种气魄,就采纳了义兄的主意。 杨天保率领二百名身手矫健的精勇,若皂鹰拿紫燕般扑向俄国人。儿子娃娃们的黑夜同白天一样亮堂,全副武装的俄罗斯特种兵尚未看清来敌是甚模样,就都被儿子娃娃们割断了喉管。 二百名中国英雄随黑龙司令返回营地销差的时候,一点人数,竟未损一卒,一个不落!马仲英抱着天保哥哥,激动得双目莹然,他想起了死去的弟弟,他最心爱的弟弟,不幸死在了白俄归化军的乱枪之下,“天保哥哥给你报仇啦,你听得到么?仲杰?”马仲英心中声声血泪,他和杨天保一样恨透了俄国人,不论白的或红色的,都恨到了骨子里,恨得牙痒痒! 六百苏联壮士越过头屯河不复返,连一点声响都没有。苏联指挥官和政委彻底绝望,放弃了任何突袭计划,连坦克装甲车也不敢出动了。 捱至天亮以后,苏军的坦克才敢露头,排列成一条线,万炮齐鸣。像大冬瓜似的榴弹炸得大地也好象翻了个儿,爆炸声恐怖之极,儿子娃娃们却早就依山筑起了工事,屏挡个干净,毫发未损!轰了一个时辰,儿子娃娃就听了一个时辰的隆隆炮声,就像在听欢快的奏鸣曲,悠然自得,惬意无比。隔着掩体眼看着双脚乱跳的苏联指挥官气急败坏,他们乐坏了。原始的骑兵、冷刀单枪,把天下最先进的装甲部队打得寸步难行,损失惨重,这是真正的胜利,黑龙杨天保、黑虎星马仲英把三十六师推向军事史海里的波巅浪尖、辉煌颠峰。 蓦然,马如龙在望远镜里偶然发见雾蒙蒙的天空里有片黑鸦鸦的乌云,近了近了,不是云,云不会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是飞机!轰炸机!马如龙吼了起来,一长串像鸦片丸子似的炸弹掉下来,狂炸声伴着炽热的火浪吞噬了马如龙的吼声。苏俄调来了轰炸机,轰炸机肚子里屙出来的炸弹精确地砸在三十六师的头上,儿子娃娃的尸骨瞬间连群成片儿地飞高远翔。 苏联人发了急,下了毒手,动用了航空大队,一轮急骤的轰炸机群母鸡下蛋般乱扔炸弹,总共七十架大型轰炸机轮番轰炸,把山石砂地犁地似的翻一过,直似生生地把整个儿天山山脉掀上天去。炸碎了成百上千的儿子娃娃,他们的坐骑舍不下主人,跟着一起遭汹涌如潮澎湃似海的爆炸,吞噬尽净。 不等三十六师的战士们喘过气儿来,战斗机群旋踵莅临。苏联人的飞机越来越多,又来了二十架带机关炮的,鼓兴逞威,凛凛杀来。三十六师根本没有防空火力,连正儿八经的重武器都没有,飞机自是从容不迫,临头低空扫射、投弹,任意散布死亡,潇洒悠适,回翔裕如。 三十六师浑身挂满炸弹的勇士们在地上破口大骂:“婊子你下来,你在天上放骚哩?你在天上撩花兜兜哩?你连个婊子都不如,挨不起啦你滚啊!”机关炮打碎勇士的脑壳,嘴巴和舌头落在地上,嘴巴和舌头还在骂:“婊子你下来,你飞鸡哩你飞你娘个腿,你丢你俄罗斯先人哩。”血沃莽原染红大地,在炮火的烘烤下很快变黑,发出焦糊的臭味儿。 猛恶的炽热气流像无形的巨手,一次又一次将儿子娃娃们拍进天山的石缝罅隙中,死死钳住。好不容易,有个壮小伙儿觑战斗机拉入长空了,钻出掩体,举起转盘机关枪要扫那飞机的尾巴,却让后抵飞机给盯上了。哒哒哒哒哒……那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年勇士,顷刻变成个喷血的筛子,碎石散砂瞬即将他黝黑的尸体埋进天山的肚子里,身魂俱灭。 头屯河大战最激烈的时候,新疆督军盛世才的部队,趴在城头看得瞠目结舌、神驰目眩:骑兵敢跟飞机、坦克、装甲车捉对儿厮杀!二十世纪战争史上最惨烈的一幕开锣啦:战刀寒光闪闪,炮火所及,骑手落马,战刀在空中飞翔尖叫。迪化城中有一座火焰般的红山,迪化守军全都攀上了红山,用望远镜或肉眼遥望头屯河,战马与飞机坦克血战两天两夜,从天亮打到黄昏,太阳的血染红大漠,始终不见苏军的步兵和骑兵再敢出列。为虎作伥的盛军就更没有胆子露头参战啦,个个变作蜗居的龟鳖——窝囊啊…… 红山嘴上的东北义勇军见之,忍不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推勘他们的底细,这究是他们第二次目睹战争而不得不龟缩旁观啦。公元1931年9月18日夜,日军偷袭沈阳北大营。关东军敢死队遭遇北大营巡逻队,双方立即开火,相互倒下一大片。关东军确乎不敌退却,子弹不相信武士道。北大营驻军数次报告远在北平的张学良,反复请战。张学良严令不许抵抗,旅长王以哲在话筒里叫起来:“副司令,双方已经交火,北大营都是我们的子弟兵啊!”话犹未了,张学良吸苏膏吸哑的嗓子,狂暴地堵过来:“把枪锁起来,把枪栓收到军官手里!不许抵抗!”他怕日本鬼子比中东路的苏联人还凶残,一味拟诲藏实力地步。 王以哲在两天前就从黑衣会的朋友那里得到情报,关东军定于九月十八日夜将攻打沈阳城。王以哲据实通禀张学良,遭少帅痛斥。少帅不抵抗,军令如山,亘古不变,军人只得凛遵。从德国、意大利进口的世界最先进武器,悉数被妥为收藏,锁进仓库,以示善良的中国军人弭兵之诚。剽悍的东北汉子眨眼间从狼变成羊,手无寸铁,吹号起床,尽数傻眼儿。 小日本关东军从炮火的恐惧中醒过味来,哟西哟西,容渠辈从容不迫地按陆军操典行事。排枪扫射,刺刀乱扎,拿不可抵抗的中国人,当作泥塑木雕,试验其野战训练的本领过不过关。有些营房的东北军因接到刀枪入库的命令,还道和平了,各自倒头又睡。 太阳蔫头耷拉,索落落地抖个不住,冷汗直流。日本大兵壮起胆子,哇哇哇鬼叫着冲进中国兵营,见人就捅呀。一个短冲锋,就是几百号几百号的东北大汉,挑到刺刀尖上,做了田鸡串儿。鬼子军官们抡圆了弯刀,噗噗噗砍雪人似的,一路砍过去,成堆成堆的中国人全贴地啦。到处血流成渠,地上血水打滑,军靴底子上有马刺针都打滑,血水太厚太腻,老把鬼子们滑趴下。鬼子苦于跌跌冲冲不能昂首阔步,气恨恨的端的不平,越是如此,他们手里的刀就越狠,越砍越凶。 四十万装备精良的东北军被打毛了,不听张副司令的,血性汉子跟上马占山,江桥血战日军天野师团,打了整整一个月,天野师团折戟沉沙铁未销,徒落得尸骸塞道。日军跟手从朝鲜又调来两个师团围剿之,马占山孤军难抵,败退满洲里,避难第三国苏联。苏联边防军以军人最高的礼仪,向马占山和他的义勇军致敬。嗣后他们辽东子弟从西伯利亚到中亚腹地大行军,数万义勇军并家眷跋涉了八个月的茫茫雪原。由冬天复又走进冬天,多少病弱的生命埋葬在了西伯利亚的苦寒荒原之中! 到了新疆,他们的老乡盛督办迎迓招纳,东北汉子又拿起枪,去征东疆。盛督办纪律严明,指挥有方,奖罚分明,比之沉湎于酒色鸦片烟里的张少帅强了百倍。 而今跟他们对阵的三十六师更是了不得呀,不啻是传说中的恶魔,谣言和传闻在三十六师的前边开路,源源不断从口里(注释1:口里:嘉峪关以东,新疆人把内地叫口里。)涌向迪化。谣诼纷纭,将儿子娃娃们妖魔化,说得杀人如麻,无恶不作。许许多多的诡谲血腥的惨案传到新疆人耳朵内,把新疆人吓坏了。然而进入东疆的三十六师,军纪严明,齐整得赛如左宗棠征西来了。老人们还记得左大帅的湘军,善战而绝不扰民。盛世才只是临时督办,挂名的封疆大吏,南京国民政府还没有正式任命呢。一山更比一山高,盛世才给马仲英比下去了好大一截儿。 马仲英的三十六师、伊犁陆军第八师和中央军一样,都是国军,国军与苏军激战,便是扞卫国家主权。本抵子就是堂堂之师,正正之旗,黑龙司令杨天保以下,其政工人员全是共产党员,即令马仲英本人也绝早就已加入了红色共青团。若论两军曲直,有目共睹,不言而喻。 红山嘴上的东北老兵说:“小日本也没这么凶啊,顶多上几架小飞机,几辆装甲车,打冲锋的还是大活人呀。苏联人咋个连人都不露一下呢?”、“小鼻子大鼻子都爱欺负咱中国人,咱们冲下去帮36师干!”东北老兵们哗哗站起一大片,一呼百应,揎臂捋袖,跃跃欲试。 军校生是盛世才的狗奴才,专管推勘反骨、立莫须有罪名,惟家主之命是从,盯得东北弟兄们可紧:“咋啦?咋啦,想造反呀!这是新疆不是你们东北,在这不许胡闹!”军官们则来软的,开导东北老兵:“边陲地区,听长官的没错,盛督办这么办自有这么办的道理!盛督办不是不抵抗将军,不要以为马仲英是英雄,盛督办也是英雄,你们刚来不懂这个,你们慢慢就懂啦。咱们把东北弄丢了,再把大西北弄丢了,全国人民咋看我们?马仲英是条汉子,马仲英是项羽,咱盛督办呢就是高祖刘邦,君子斗智不斗勇嘛。”盛督办的军官大人巧舌如簧,深谙承旨,言语堂皇,滴水不漏。东北铁汉的热血慢慢凉下来,呆在红山嘴上作壁上观,抱着胳膊可心里还是憋屈,又想不出为啥。 第一百二十四章 二十多天的血战,两造伤亡俱极沉重,盛世才和苏联人都顶不住了,民众舆论又向着马仲英,排揎盛世才,他跟苏俄穿一条裤子的局面难以维继。盛世才不甘情愿地马上组织起一个庞大的和谈代表团,代表们各民族各阶层都有,屈就言和。三十六师主力在头屯河与苏军大战,马仲英分拨了一个骑兵旅遥控迪化城之谈判。 马仲英师部直属特务营,纵马而来,军容整肃,谈判代表们见之暗暗吃惊,慑于三十六师锐气如日中天。马仲英侃侃而谈,口气强硬,一边摆弄苏式转盘机枪,一边跟代表们暄谕:“去告诉盛世才,举城投降,条件嘛,由我来定,军队全归我,我可以考虑让他当省主席。边防督办他不能做,边防督办是掌兵的,他应该学金树仁,做省主席。”马仲英真心结纳,用苏联罐头和饼干招待大家,还特意捎给盛世才两筒苏联饼干。 盛世才接到马仲英的礼品,脸上的肉直跳,哑然失笑:“要不咋叫他尕司令呢,他的条件可以考虑。”言之未已,部下纷纷遽诫:“交出兵权可就完了。”、“政权才是一切。”部下还是想不通,从蒋介石到各路诸侯,谁不抓兵权呢。 盛世才微微一笑:“执行吧。你们以后就会明白。” “对外边怎么说?” “就如实说,大张旗鼓地说,让人人都知道。” 和谈之情不胫而走,传遍迪化城。马仲英感到意外,大伙儿都不相信盛世才这么痛快。 “他可是一条老狐狸,一个省主席的空头,能填饱他肚子吗?”幕僚们见多识广,熟谙军政。 迪化方面则低眉顺目,请三十六师派人到迪化详谈,参谋长吴应祺和政治部主任杨波清权代马仲英入迪化城与会。既入会议室,吴、杨二人竟见两名苏联高级军官及苏联驻迪化总领事悉在其列,想来老毛子战场上失意,无可如何,只得老老实实,跟马仲英的代表平起平坐,谈斤论两。 盛世才受不了杨波清和吴应祺嘲弄的眼神,咳嗽两声,譬解道:“盛某早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就向往社会主义,立志打倒列强军阀,铲除黑暗势力。苏联是社会主义革命的大本营,在新疆搞革命一定要有苏联同志的帮助。” 杨波清揶揄:“有这样施以帮助的吗?你连金树仁(注释2:在盛世才之前一任的新疆督军。)都不如,金树仁下台的时候还知道不依仗外国势力坐天下。” “金树仁是反动军阀,我是革命者,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盛世才一口气背出许多社会主义口号,滔滔不绝,如数家珍,煞有介事。 杨波清冷笑道:“咱们三十六师在肃州四个县城,早已写满了盛督军您说的口号。” “三十六师是国民党的军队!” “确乎是国民政府的编制,可它是西北民众的武装,政工人员全是共产党员,你没想到吧?” 让盛世才更没想到的是吴应祺会俄语,吴应祺对盛世才毫不理睬,径跟苏联领事和军官交谈,杨波清也听不懂。盛世才毕竟老辣,心里虽波澜起伏,脸上淡淡的不露声色。 秘书懂俄语,休息的时候,秘书把详情转达盛世才:“吴应祺告诉苏方,马仲英是个革命者,三十六师对苏联是友好的。进攻迪化时三十六师曾派小分队赴塔城边境与苏联边防军联系过。” “苏方甚么态度?”盛世才最心切于此。 秘书瘪嘴得意道:“督办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三十六师全是共产党也没用,都打红眼啦!苏联要三十六师退出战场,后退五十公里,而吴应祺却咬定青山不放松,必教苏军先撤出国境线。各不相让,互不相能,掐着呢。” “你听清楚了?” “一点没错,我听得清清楚楚。” “马仲英的这个谈判代表……吴应祺这个人呐,太危险了!你可给我盯紧喽,千万不要让他与苏联人再接触了。”盛世才马上召来警务处长,背着苏联顾问把马仲英的代表软禁了起来。 盛世才的心只松了片刻,就又悬起来啦——他纳闷马仲英为什么跟老毛子硬顶,错过了大好休兵的良机,左思右想,参详不透,其愁肠百结的模样吓得秘书大气不敢出。 盛世才曲意退让,马仲英投桃报李,把三天前就已经攻占迪化城内西大桥的骑兵,撤围调回头屯河战场,放他盛世才一马。省军都已抹汗长吁——迪化几乎沦陷,其时省军最能干的军官都放弃了抵抗的打算,全军崩溃,逃到红山顶上——危如累卵,险哉!大家这回更加钦佩盛督军的眼光阴鸷、深谋远虑,釜底抽薪,随手就给马仲英吃个空心汤团。 三十六师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苏军给挡在头屯河已历一个礼拜了,炸弹和炮声响彻大地,日夜不绝。头屯河已根本见不到河水,全是冰块和血肉之躯。时值中亚大地罕见的严冬,炮火耕耘,炽热之下,冰雪竟然依旧不化。赴死壮士们的热血全都冻结身上,跟红宝石一样闪闪发亮。多么奇怪的场面,坦克、装甲车罗列在河的西岸,万炮齐鸣就是不敢冲阵,惟飞机黑压压的一大群,反复盘旋着投放炸弹,连打机关炮,赛如铁禽、怪鹰搏兔,一啄一个准。低矮的山冈上不时冲出一、二个骑兵,恍如从地缝里蹦出来的山精、土地爷爷,马背上挑起机枪,朝飞机扫射。飞机一下子蹿上高空趋避,俄尔一群飞机从四面八方围上来,机关炮的火网把那个骑兵连人带马,吞噬掉了,连骨头也不剩。 现场有如阿修罗地狱,盛世才和他的卫兵全看呆了,盛世才几乎是脱口而出:“他们应该把阵地构筑在天山大峡谷,飞机坦克就会失去大半作用。胶着在这么矮的山区内,他马仲英简直是在拿手底下的士兵闹着玩儿!”语言黯然失色的时候,就意味着一个巨大的无法回避的现实:头屯河之战把马仲英的军事生涯推向了高峰,连神仙也办不到的事情,他尕司令干得很有起色。天山顶上,寒风刺骨,盛世才竟然惊出一身热汗。 回到迪化,盛世才头一件事儿就是召见吴应祺。盛世才非常坦率,老狐狸的坦率总让人感到难测。 “盛先生还有兴致去欣赏战争奇观?” “不谈战争,谈谈马仲英,这个人太不可思议了。”老狐狸也被这战争所感染征服哩。 “勾起了盛先生美好的回忆?” “是美好的回忆!” “盛先生是从西伯利亚大铁路到新疆的?” “是这条路,去新疆都走这条路。” “左宗棠以后就很少有人从丝绸古道去新疆了,这就是盛先生和马仲英的不同,他根本不屑去找铁路走。” “你是基辅军校毕业的,你们三十六师焉能把阵地建在头屯河?那里都是低矮的山包!战场摆到天山大峡谷,飞机坦克就会失去作用,岂不是好?”憋了很久,盛世才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山地作战骑兵也会失去作用。” “你们还打算进攻?” “军人必须进攻,即使面对飞机、坦克,力量悬殊也要进攻!” “用兵之道要灵活机变。”盛督军不经意掉书袋子,却适得其反,自己也感到有点子酸味。 “你是不是太灵活了?你如果亲临头屯河战场你就不会说这种话,骑兵把空军和坦克部队挡在一条干涸的小河边寸步难行,试问,世界军事史上有这种先例吗?”吴应祺面有得色地说。 “我刚从头屯河回来。”老狐狸不禁挺了挺胸脯。 “去那里需要勇气。我给你讲一个更精彩的故事,知道马仲英怎样刀劈顿河骑兵师长吗?大家都盯着马仲英是如何把刀子塞进哥萨克喉咙的,但很少有人听见他嘴里发出的声音。啊……那是一种很庄严、很悲壮的,基于生命的誓言:当古老的大海朝我们涌动迸溅时,我采撷了爱慕的露珠。” 盛世才叫起来:“古老的大海,戈壁沙漠是大海?” “白山黑水,林海雪原也是大海。” “你去过东北?”东北人骨子里好客的激动,油然而兴,盛世才是个不折不扣的东北人。 “你忘了我是基辅军校毕业的,从满洲里坐火车,穿越西伯利亚,黑土地的林涛就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了。后来到大西北,我又看到黄土高原的深沟大壑,没有水,却都用水做地名,一碗水、喊叫水、马莲井、清水(注释3:一碗水、喊叫水、马莲井、清水:都是甘肃宁夏干旱地区的地名。),同理共存也。因为梦想中的大海,久久地翻滚在人们的血液里,所以啊,当他们扞卫自己的生命时,刀锋就变成波浪,一浪连着一浪,铺天盖地,势不可挡。” 最先激起这股波浪的是左宗棠,清王朝的最后一位铁血将军,率领精悍的湘军,挥师西北,势如破竹。陕西回民义军白彦虎不敌,率部远走新疆,退入俄国。甘肃回民义军则退守河州大河家。谁也没料到大军压境之际,回军首领马占鳌能举兵反攻,用黑虎掏心战术掏掉湘军十营。血沃太子山麓大夏河畔,黄土滋儿滋儿,仿佛痛饮甘霖,左宗棠站在河州高高的旱塬上听得失魂落魄、目瞪口呆。庶几马占鳌又以得胜之军投降,投入左宗棠麾下,随军远征新疆,剿灭阿古柏,功不可没。马占鳌的子侄们封官荫子,沿袭下来,这就是西北五马(注释4:西北五马:马安良、马福祥、马麒、马麟、马廷勷。)的渊源。嗣后八国联军攻打北京,河州马家军奉旨进京,用叉子枪顶住洋鬼子的大炮、机关枪,护送光绪和慈禧逃出北京。马仲英便是煊赫的马家后人当中的儿子娃娃,武勇居魁,非同小可。 回子的先知用手一指,乌云散开,月亮就出来了。那是大海潮动迸溅的最佳时刻。先知让有为的人到沙漠里去,那些干燥的沙子就是生命的露珠。先知的子民来到旱塬,在顶荒凉的地方住下来;越是荒凉干燥的地方,生命的露珠越鲜洌烁亮…… 飞机轮番肆虐之后,剩余的坦克又齐刷刷朝天山开炮,不去管它是否命中,横竖例行公事似地犁一过的——再轮到飞机登场——而后坦克——继而飞机——周而复始……山头之上,三十六师一次又一次同死亡赛跑,黑龙司令、黑虎煞星每一轮都能从死神的缝罅里挣扎而出,连战了八天。儿子娃娃们的精力彷如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这第二十八天上,苏联人的飞机又新增援二十架,三十六师疲匮了。白马旅断后,主力绕过迪化城退入天山。白马旅拼到最后一兵一卒,连最后一匹战马、失去骑手的空马也被飞机截住了。那是头屯河边的一块台地,愤怒的白马不离开台地,不停地直立起来,前蹄伸向天空嘶叫…… 第一百二十五章 在爆炸声中,马的嘶叫饱满激越,悠扬而高贵。马在欢叫声里四蹄变成白色的翅膀,马在腾飞,上升,垂直上升。太阳,那颗古老而新鲜的太阳,终于被马蹄敲响了,钟声浩荡,庄严而神圣的青铜声!亚洲腹地古老的声音,被这最后的飞马驮到苍穹之顶。炸弹再也找不到它了,连它的影子也没有了,辽阔的天幕上,马静静地走着,甩着漂亮的尾巴,俯视那些可笑的飞机。飞机跟苍蝇一样嗡嗡地盘旋着,它们比苍蝇更恶心,苍蝇寻找污秽,而飞机制造污秽,至后,连那块台地也被炸平了。 在河谷的拐弯处,摆放着六百具苏军突击队员的尸体,整整齐齐脸上全盖着一小块白布,只脖子上有一道勒痕。简直不可思议,六百名特种兵,枪械里子弹压得实实囊囊的,没放一枪,连刀子都没来得及拔出来,就被勒死了。死得那么安详,压根就没怎么反抗,跟宿营似的,整整齐齐躺在一起,三十六师以军人的礼仪把他们安置在远离炮火的地方。 “够了!”苏军指挥官一声大吼,所有的官兵战战兢兢地缩身抛撇下死者。 指挥官大叫,“这些亚洲人,野蛮人,你们必须毫不留情地杀死他们,一个也不要放过!”指挥官亲自驾上坦克,冲向雪地上的尸体,那些三十六师的阵亡官兵,顷刻给坦克压碎。失去抵抗力的三十六师伤兵们,给老毛子抓住,捆在坦克和装甲车上,随大队撵着追踪下去,疯狂的装甲部队拚命追赶,还是撵不上三十六师。 三十六师四列纵队整整齐齐,进入后峡。苏军的飞机被天山冰峰挡一下,再次扑上去时,先朝山路上的三十六师扫射、投弹。儿子娃娃们不但不乱,反而喊起一二一,一二一。 飞行员错以为是省军,就往回飞。苏军追击部队远在百里以外,飞行员弄明白前边急行军的就是三十六师,只好再调转回头,跑了一趟冤枉路。炸弹跟骤雨一样,转回头来就落下。没人躲闪,炸死算球!许多炸没了头的儿子娃娃直突突立在群山的环抱里,飞行员又错将死尸当做了活人,飞机只好绕着圈反复轰炸,跟削平一座山头一样,把他们一点一点削下去,直到看不见为止。 有几架飞机专找尕司令,大群大群的炸弹呼啸而来,苏军指挥官从望远镜里看见马仲英和他的参谋及尕娃(注释:“尕娃”,就是勤务兵的意思,这是马部对勤务兵的一种称呼。)们堕入一片火海。苏军以为马仲英化为了齑粉,都放下心中久悬着的一块千钧磐石,长出一口气。 战报同时发往迪化苏联领事馆,领事马上通知盛世才,盛世才不相信。领事说:“飞机投弹五分钟,机关炮把地面犁了几遍,他能钻到地心里去?” “他会死而复生!” “你太焦虑了,放松一下,你要明白,马仲英败了,他在逃命,一个逃命的英雄是不可怕的。” 盛世才命令他的装甲分队加速前进,紧紧盯住三十六师:“对匪首马仲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总领事不以为然地笑:“这就是中国人所谓的斩草除根?” 盛世才皱眉说:“我们中国人从古就讲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东山再起,死灰复燃,一个人只要有三寸气在,就能扭转乾坤!” “噢哟,多么可怕的复仇精神,我完全理解督办的心情。” 三十六师三停中损折了一停,马虎山的腿给苏俄飞机的机枪扫断,杨天保当仁不让,奔突来去约束散乱部队,渐次聚拢来,尚有两万之众,个个血人儿也似,疲惫已极。有的伏鞍不起、有的垂头丧气、有的重伤流血、有的枪械俱失……杨天保心里一个劲地打突:“仲英兄弟你在哪里?”杨天保默念着,回头往来路祈望,茫茫山道,辙蹄杳乱,风沙蔽天,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清楚地听到隆隆的机车声,紧逼而至。黑龙司令咬一咬牙,纵马当先,率三十六师残部,一头扎进天山层层峰峦深处的铁门关。 正没头没脑地奔行间,蓦然斜刺里撞出一彪骑兵,人马忽喇喇赶来,无数马蹄如碗盏翻起蔽天的黄尘,大旗上赫然绣着哈密军徽,三十六师上下官兵太熟悉这面旗帜了: 公元一九三一年春,哈密反金树仁起义武装,与前来镇压的省军对峙。起义军派代表到肃州,邀请马仲英进疆援助。他欣然答应,麾众出关,率四百余众兴师援哈。其军粮草不敷,官兵悉数操大刀、长矛,全赖战士奋勇。他们在哈密东郊黄芦岗,首战数倍于己的省军,大获全胜;继而在和加尼牙孜的配合下,攻克哈密回城;又顺势北上,百骑克镇西,歼灭省军两个团,缴枪五百余支。当时民谣传颂道:“一人一马一矛枪,来到新疆换钢枪。”原先被省军打得抱头鼠窜、无处藏躲的和加尼牙孜和尧乐博斯借尕司令之力,重新站稳了脚跟,大大地喘过气来。 杨天保以为他们是和加尼牙孜派来增援的弟兄,大喜过望,真是久旱逢甘霖!他正要上前搭话,不期对面门旗开处,捧出一员蒙古大将,身宽体壮,威风凛凛。不用报名,儿子娃娃们见了老相识,都释然而笑,来者正是虎王尧乐博斯。殊不料,尧乐博斯翘一翘胡髭,呛啷一抖南洋大刀,仰天大笑,指着杨天保说:“尔等一班土匪,本座等待多时,快快纳命来!”三十六师初见他360度大转变,俱哗然吃惊,众官兵一时躁动,纷纷然有乱意。 杨天保处险不乱,反倒控缰前进几步,严正答曰:“我要和加尼牙孜将军说话,你还不够格儿,他难道忘记我们的誓言了么?翻转脸要做落井下石的龌龊卑鄙行径勒?” “哈哈哈,无知孺子,和加尼牙孜将军早从善如流,归顺了盛督军,岂能同尔等不知忠顺为何物的匪类谈甚么誓言不誓言!”尧乐博斯眉飞色舞,两颗眼珠光溜溜地转动,扬扬之态溢于言表。 儿子娃娃们听了,怒由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眼睛里都快要冒出火苗子啦。“瞎歪吊子!耍甚么大娃娃!(注释:耍大娃娃:西北方言,耍威风,逞英雄。)妈了个巴子,孩儿们,给我剁碎了老猪狗子!”杨天保发急飙火,怒不可遏,一拍汗津津的马臀,泼喇喇一头扎进哈密军的大阵里。 “好噢喔——”一呼百应,三十六师人众一心,如受伤的猛兽被拦路小猎狗激怒了,吼叫着扑上去。争奈儿子娃娃们同铁骨铜皮的俄国人血战八昼夜,又狂奔数百里的路程,强弩之末,早已经筋疲力尽,人困马乏。而哈密部队以逸待劳,乃生力之军,两造实力方才扯平。两军交绥,旗鼓相当,瞬息之间胶着混杂,杀得难解难分,敌我难辨。 黑龙司令伸三指一把刁住横冲而来的蒙古武士,堪堪闪过对方的劈刀,内力所及,蒙古人拿捏不住手里的马刀,霎时被天保夺过,噗啦一刀自顶至腰劈为两段。劈开的那一半耷拉着狂飙鲜血,直曳至地;死尸挂在战马脖子上,染得它的鬃鬣通统血赤,刺目惊心。 黑龙司令复掣起夺来的马刀,刀子像鱼儿得水一样沐浴在晌午的阳光里面,借日辉的强光划出一道道夺目的弧线,划开一具具血肉之躯。杨天保一口气也不歇,砍翻十来骑,以气御刀,刀上哧哧哧发出夺命的异声,钻进第十二个躯体的瞬间,刃口上卷,咬在肉里莫想拔得出来。一个哈密士兵见有机可乘,遂闷声挺刀,斩刺而来。天保耳听刀锋破空之声,弃刀后仰,探臂伸腰,一招“霸王扛鼎”,肩背顶在蒙古人的腰眼,将哈密兵撞下马来。小兵在半空当中就口喷鲜血,呜呼哀哉了,马刀收势不住,斩在小兵自己腿上,将一条右腿硬生生砍断,力道着实生猛! 约摸过得挤两桶牛乳时分,他料理了十三个哈密军,抬头观望形势,浩然长叹。你道为甚么?原底子三十六师将士人人疲匮,已是强弩之末,难以穿缟,个个虽尚死命抵敌,但几乎皆以同归于尽之法作战:你卸掉他的胸臂、他刺破你的肠肚;我砍下你的头颅、你剜开我的心脏;他拧断我的脖子、我一口一口咬下他的筋肉……飞溅的血凝固在天保的眼睛里,流的不啻是他自己的血液;破散的肢体残断进他的心里,被砍断撕裂的是他自己的胴体,心痛愧惋得他热泪夺眶而出,不敢睁开眼睛,害怕目睹惨状。 那些都是自己视若兄弟骨肉的儿子娃娃呀,自己再拼了命,也召唤不出他们疲惫的潜力,解困济厄。这潜力似乎只有马仲英能够唤醒,可他又生死罔置,形格势禁之下,更令杨天保愧疚无比。“对不起啊,兄弟们!”黑龙司令眼里噙着泪花子,仰天而叹,比自己掉脑袋还更绝望。他恨无挽回狂澜之力,心下不由鄙薄蔑视己之无能——隐隐约约间,他不由自主地佩服马仲英,小小年纪就已经是古今鲜有的帅才。“兄弟,你在哪里?”天保内心深处根本不相信尕司令会死,任何时候都不会象他现在恁般需要尕司令。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重,难以自制,似乎早已经灵魂出窍、游离太虚了。 撕心裂肺的拼杀声也被天保无尽的渴望所剥离、隔蔽,好象一切都是幻觉、罔作真实似的。 …… 再看饶乐博斯那厮,雄壮无畴,高高挥起南洋大刀,将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儿子娃娃连人带马,劈为两半,大刀割开筋肉、剁碎骨头的声音让饶乐博斯大感畅快惬意,意兴爽发。 斗至分际,他控马横刀驻足观望,见天保失魂落魄地仰天哀叹,左右无人佑护,料是千哉难逢的好机会。饶乐博斯拨转马头,双腿一夹,马刺深深地扎进马肚子里,痛得战马希留留一声悲嘶,猛然如离弦之箭,冲向垓心的杨天保,行那小人伎俩,乘机偷袭。 杨天保沉浸在痛苦当中,不虞有他,眼看饶乐博斯奸计得售,南洋大刀几欲破头而入。正在这千钧一发、万分危急之际,“小五马”之一的旅长马贵生齐巧觑了个正着,忙端正手枪瞄准饶乐博斯,说时迟,那时快,“叭”一枪朝蒙古将军打去。饶乐博斯灌注着十二分的精神在杨天保身上,哪里还能分心到几十码之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子弹一头钻进饶乐博斯的右臂,破肉而入,血流如柱,饶乐博斯顿时在马上趔趄歪斜,拿捏不住大刀,抛坠在尘沙里,埋在了苍茫里,再也没有出头之日。 第一百二十六章 枪声惊醒黑龙司令,杨天保看见饶乐博斯近在咫尺,内心已经料到了几分。顷刻抛撇下苦闷,精神陡长,长啸涌身出拳,使出一招少林炮拳“狮子张口开路炮”,朝饶乐博斯下颌捣击。饶乐博斯慌忙举拳相格,侧头躲过。杨天保拳路改刺为摆,复化为剑掌,双足登云式,跳上他马背,舒腰一招“摩云掌刀”横斩蒙古人的脖颈。饶乐博斯仍然以左臂挡格,两人缠斗作一团,难分难解。虎王饶乐博斯是当时蒙古人里的第一高手,在新疆漠北号称打遍绥远无敌手,叱咤风云的人物,一时之间与杨天保打了个旗鼓相当。 然而毕竟饶乐博斯右手中弹,举也举不起来,面对绝顶高手,安能持久。不消十个回合,他业已气促心跳,出拳窒滞,败象环生。天保拳风更紧,毫不松懈,压得蒙古人喘气逼急。差幸饶乐博斯脑子转得颇快,见势不妙,便行那三十六计之上上策,乘空卖个破绽,掉转马头就跑,忙忙如丧家之犬,一头钻进疯狂的人堆里,刹那不见了踪影——逃的本事更是一流! 双方的战士都杀红了眼珠子,疯癫发狂也似要致对手于死命。杨天保同马贵生渐渐靠拢,合兵一处,军心复振,而哈密军不见了主将,如去头僵蛇,紊乱无着,各处哈密兵渐次由气势汹汹的进攻转为畏畏缩缩的挨打。乾坤扭转,战局突变,儿子娃娃们找回了自己的战魂。 盛世才的侦察兵终未发现马仲英的影子——马仲英和他的大灰马太醒目了——但也没有发现担架或者哀悼的迹象。盛世才几乎要相信马仲英已死了,三十六师虽败,但实力尚存,群龙无首,收编他们就是了。盛世才自道安稳,仅仅一天一夜,他什么也没干,倒床就睡。经月来,他的弦绷得太紧啦,稍一松懈就一松到底,漫无边际地沉下去,一片漆黑,闷头往下沉,跟无底洞一样。他正在飞速下坠,无底洞有了底,他大叫却叫不出声,蓦然睁开眼睛,原来南柯一梦! 盛世才做梦的时候,万余正在狠狠砍杀哈密残军的儿子娃娃,看见尘沙蔽日的莽原里,飞飙来一匹大灰马,马上乘者黑肤悍勇,不过二十来岁,不是马仲英是谁!杨天保以为在发梦,狠掐自己一把,好痛!哈哈哈哈,好痛!大家都如在梦境,又那么狂喜,异口同声地叫起来。踏着欢呼雀跃的节奏,尕司令回来了,他是不死的化身,飞机的机关炮和炸弹都奈何不了他!儿子娃娃们又像在河州一样,生龙活虎,一个顶俩,放开手脚,专心杀敌。这回苦了一众失去主帅的哈密残军,被打得鬼哭狼嚎,不辨东西,四处逃窜,只恨爹娘少生了几条腿,有命的跑了几个,跑得稍慢的,不免身首异处。 大伙儿打着得胜鼓,就要去迎接马仲英,不料再望去,大灰马尾后尘头蔽日,似有追兵。杨天保举起望远镜一照,心头一紧,背上生汗,愁眉深锁。但见马仲英背后追赶来的,竟便是当年在上海逸园肆虐的巨虎,黑纹白毛,驰骋沙海里,远远望去,不啻一艘巨无霸的战列舰,劈开海浪,横冲直撞而来。 天保深悉这甘托克的手段厉害,忙传令弟兄们布阵戒备,儿子娃娃们尚浸在喜悦里,不明白为甚向日胆大包天的黑龙司令,此刻下的令,语声发颤,怖意忡忡。天保连呼数遍,至后声嘶力竭地吼:“他妈的,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尕司令后面有怪物追蹑过来了,非同小可,不是咱们凡人能抵敌的,赶紧结阵,人多力量大,说不定能略挡得一挡,快,快!快快快,走起,走起啊!” 共产党先品出味儿不对来,纷纷约束士卒,布成阵势,那边厢大灰马相去已不过五十丈,越奔越近。三十六师上下也已看见那巨硕的恶虎之尊容,吓得人人色变,泰半吓得双腿战栗,心里就想逃跑,可腿脚像灌了铅一般,不听使唤,就是难挪一步,自分性命难保了。胆大的、站得高的,眼见那巨虎奔行迅捷,快逾火车,与大灰马相距愈来愈近,五百米、四百米、三百、二百……再多驰一会儿,尕司令非连人带马,做了巨虎的点心不可! 大伙儿望得眼睛发直,心跳奇速,就快要跳出体腔,飞出嘴来。这时,有人忽地替大灰马加起油来,闻声者跟着呼叫,一传十十传百,万余儿子娃娃扯开嗓子大吼,声浪冲开云霄,替大灰马助推鼓劲儿。无如巨虎毫不停歇,马仲英落入虎口,端的系迟早之事,谁也救不了他!杨天保仰天恸哭,长啸道:“谁——能——救一救我的仲英兄弟呐——!!”内力鼓荡,声播百里,气吞山河,悲凉至极。 不及话音传远,自马仲英驰过的沙地处,轰然坟起一个大山丘,细沙如水,淅淅沥沥。瞬息露出一头毛色油光发亮的黑熊,体量与巨虎差相仿佛,却因离众人眼目近了,看似比昆仑山还大。众人惊呼声如滚滚黄河,还来不及叫出话来,那巨熊已自扭腰甩头,朝巨虎劈面撞去。奇变陡生,人们无论胆大胆小,无不惊愕如定,呆若木鸡,下巴都要落到地上去了,嘴巴张得比河马还大。 黑熊搂头就是双掌连环,给巨虎左右面颊上,各狠狠落了个耳括子。巨虎登时给打翻在沙子里,偌大的碌碡脑袋,几乎全陷入沙砾里面,屁股撅得老高。黑熊出手如电,一把抓住虎尾,竟将巨虎抡了起来。巨虎体大身重,在半空里旋转,犹如飞机的螺旋桨,掀起的飓风,连远窜数里之外的马仲英也给气浪撞飞离鞍,身若纸鸢,在飞沙走石的混沌里翻筋斗。黑熊越抡越快,儿子娃娃直当它的力气永远取之不竭似的,恶虎飞旋,至后恍如一个螺旋桨,舞成了一个黑白相间的伞面,遥遥相望,彷如巨熊撑起了一把硕大无朋的伞,那飞沙就是细雨霏霏。 巨怪伟力,非大自然所限,巨虎旋转的旋风,劲疾无俦,不一会儿,连那匹大灰马亦四蹄离地,给风刮飞了。大马恍如一根黄瓜,在空中翻跟头、打旋子,转得头晕目眩,口吐白沫,在半空就已晕厥过去了。马仲英落下地来,儿子娃娃们飞扑上去,虽有巨怪在前,大伙儿还是喜迎司令,众人围拢上来,抱住马仲英,彼此痛哭,洒了些英雄泪。 飞沙弥漫,天地昏暗,恍如地球也要毁灭了,马仲英与众儿郎喜极而泣,忽听那边厢众人惊呼之声,三分恐惧,七分赞佩。尕司令头重脚轻,摇摇摆摆地站起来,往二怪搏斗场一望,亦面色苍白,吓得觳觫。但见黑熊抡圆了巨虎,撒手远掷,巨虎赛如铅球,远远地给扔到了沙漠的另一边,彷如到地球的南半边去了似的。 众人一眨眼,巨虎完好无损地又回来了,快得简直连时间也消失了一般。巨虎还击,张口就咬,黑熊双臂如柱,左格右挡,两只怪物纠缠一团,你咬我撕,顷刻伤痕累累,血肉飞溅。马仲英越看越怕,一屁股坐倒地上,眼见两怪爪吻所过,皮开肉绽,不知怎的,转眼伤口复原,恢复如初,如此伤、愈,愈、伤再伤瞬即又痊愈,毫发无损,永无休止…… 时间凝固了,地球也快粉碎了,巨怪每一发招,地面就震颤得不了,大自然在二怪面前,彷如残烛老朽,不堪一击!巨虎撕咬了半天,看看讨不得好处,身上也给黑熊重手吃了几亏,量难分出胜负,只得屁股一甩,虎尾如定海神针铁,砸在熊腰上,将之打得陷入沙海里。老虎托的跳出圈子,转头扬长而去,对遥遥观望的众人,连瞥也不瞥一眼。白虎转眼消失,比一阵青烟走得还快,巨熊嗷嗷怒吼,跳出沙海,半空里扬鬣摆头,似向天保致意。天保伸出右手,挺起大拇指,举向黑熊,意思是领他一份情。熊怪看见,已自会意,甩开后腿,大步流星,倏忽消失在沙尘之间,无影无踪,空余熊之咆哮声,隆隆不绝于耳。 大战虽止,天地兀自不宁,飞沙如涛,走石蔽日,昏暗里两边的儿子娃娃们顶风冒沙,聚拢一处,各自抚慰。儿郎们看见至后天保对熊做手势,凑过来问端的,天保便将黑熊布拉霍夫的履历说了,众人听说那熊是人变的,半信半疑,黑熊既帮自家,众人也不去深究。 三十六师在铁门关与和加尼牙孜血战一天一夜,一鼓作气攻克天山最险要的雄关铁门关,和加尼牙孜的部队战死数千人马,向尤都鲁斯大草原逃遁。 马仲英这只猛禽又浮出了水面,无愧堪称“不死之鹰”。铁门关之战跟头屯河之战一样将会传遍天山南北,传遍整个中亚细亚。从古到今,破铁门关者只有清朝的左宗棠和这个娃娃司令马仲英。中亚有两个铁门关,一个在新疆,另一个在乌兹别克,据说当年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世界时,在铁门关前遭到惨败,马其顿军队进攻的狂潮给挡在铁门关以西。 盛世才慢慢地品味着三十六师这场出色的战役和其深远的影响——在这块尚武的土地上,一场气壮山河的大战就意味着一切。而黑虎星尕司令不骄不矜,乘新胜气壮,忙着原地休整补充,以逸待劳,一俟苏联追兵到来,就迎头痛击之,自不在话下。 杨天保甫见马仲英便即扑了上去,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天保和仲英同时在对方的左肩咬了一口,留下了牙印——这是他们俩表示刻骨友情的独特方式,他们第一次际遇就已经在对方的右肩留下过齿印啦——黑龙黑虎又聚在一处,给盛世才再次带来了无尽的焦虑和恐惧。 在盛世才心潮起伏的时间里,他的夫人和参谋悄悄地站在一旁相陪,许久许久,盛世才终于平静下来:“给我电话,接苏联领事馆。” 总领事已经知道铁门关之战。盛世才说:“马仲英还活着,亲自指挥这场战斗。” 总领事得意地说:“我也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三十六师已经被强大的红军赶出天山,平坦的塔里木盆地一马平川,没有任何屏障,飞机和装甲部队将大显身手,古老而神秘的塔里木马上要变成屠场,变成墓地,多么辽阔的墓地呀!啊哈哈哈哈……” 第一百二十七章 苏联令一支骑兵师一直在三十六师后边紧紧咬着,径薄达坂城,现在赶上来了。读者想必要问:“怎的苏俄人调兵恁般神速呢?” 原来,苏联自建军伊始,顾及敌人人数远远超过己方,交战损耗下来,对布尔什维克不利。共产党的头儿脑儿们遂商量出来个办法:其每个师级以上的建制,俱设两个指挥官,其资历、能力皆相伯仲,即所谓的正副师长,或军长。遇上战事,由一个指挥带队作战,另一个则滞后。中央接到后撤的师长或军长的报告,马上给其配备满员的编制,如此当作战的师级编制消耗完了,军队可以满员重新投入战斗。因而苏联红军师级以上的编制,都是双倍的力量和人数。苏俄用的是人海战术,追撵三十六师的军队,源源不断,自不在话下。 追兵的每个骑兵前面绑着一个三十六师的俘虏,老毛子枪顶着俘虏的后心,骑兵列队向前,逼近三十六师。与之对垒的三十六师阵地上没有动静,儿子娃娃们都看出老毛子要则甚——洋鬼子造孽给我们的仇恨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渐渐蔓延成慢性疼痛,比阵痛更加噬心吞肺——他们很安静,死亡没甚么可怕,面前的同胞都很英勇,早死晚死一样都是英雄,他们自己也会这样。儿子娃娃在心里嘲笑老毛子,既无胆色又卑鄙无耻,犬夷洋相枭獍可悲啊。 庶几交火,第一排枪响之后,一百多俘虏栽倒在血泊里,另外三百多俘虏怒喊着拼命反抗,能挣脱束缚者,扑向马蹄子,扑向马背上的俄罗斯骑兵。他们的勇敢沸腾了战友的热血,三十六师阵地上机枪猛烈扫射,青马旅跃出战壕,疯魔般朝俄国人开枪,暴雨般的子弹击落大片俄罗斯骑手。 那匹大灰马最先冲进苏军骑兵部队,接着,更多的骑手潮涌般跟上来,真正的骑兵对决,又自波澜壮阔了。他们在坦克装甲车前边展开激战,三百个俘虏全部拼杀致死,没有一个退缩、没有一个背部受伤——全部中刀、着弹在头、面、胸、肚、大腿、膝盖等正面部位——谁都不是孬种,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 三十六师将士目睹全景,被老毛子的凶残、卑鄙彻底激怒,汹涌似潮,一浪接一浪,竞相猛扑,舍命报仇。不到半个时辰,这支新来的红色骑兵团上下两千人,全被砍死,尸横遍野,血流成川。马仲英河州“波日季”所向披靡;马贵生军刀断肢残躯,刀刀夺命;马如龙一对盒子炮百发百中;马虎山甩掉腿上的绑带,机关枪散播死亡;马世明用夺来的小钢炮撒种子似的“孝敬”老毛子——“小五马”大展神威!杨天保包扎了新的和旧的伤口,返回阵列,依旧精神抖擞地压阵督战。他衣衫褴褛浸泡血水,仍然抵不住诱惑,紧攥拳头兴奋地欣赏这“五马”战俄寇的壮观,美哉,美甚! 红色铁军的步兵、骑兵、坦克装甲师,俱非三十六师儿子娃娃们的对手,不是全建制覆没,就是给打得寸步维艰,大败亏输。现在又惟有倚赖飞机了——坦克装甲车愣了片刻,痴等飞机。飞机很快过来了——飞机盯着大灰马——大灰马很快跑远了。 在博斯腾湖南边,塔克拉玛干沙漠横在眼前,无路可逃。维吾尔人告诉大家这是死亡之海,进去了就出不来。尕司令勒紧马缰,马要冲进大沙漠,尕司令得问清楚塔克拉玛干到底有多大?维吾尔汉子指指天指指地,天有多大死亡之海就有多大,地有多大,死亡之海就有多大。尕司令放心了:“弟兄们,我们从河州起兵找的就是这条路,儿子娃娃跟我来啊。”三十六师官兵义无反顾,冲进死亡之海。 尾随而来的飞机盘旋一下,请示后方指挥官,指挥官大叫:“骑兵能去你们不能去吗?冲进去,狠狠地打。”飞机、坦克很快就追了上来。 飞机果然有大用场,骑兵能摆脱坦克装甲车,却摆脱不了飞机。飞机放开手脚低空飞行,专打大灰马和马背上的尕司令。所有的飞机都认识尕司令,这个傲慢的家伙,炸弹和机关炮老逮不住他。现在飞机从四个方向围上来,织起一张火网跟捕鱼一样撒出去,罩住了大灰马。大灰马栽倒了,机关炮打出一团血光,炸弹紧随其后,大灰马被炸没了。 硝烟慢慢散尽,在远方失去骏马的骑手甩开双腿狂奔,飞机大吃一惊,绕圈子冲上去。四架铁鹰迅抵骑手的头顶,弹雨泼下去,在骑手的腿脚间溅起一团团白烟。马仲英这个家伙跟羚羊一样敏捷灵活,又窜出去了。 飞机俯冲盘旋,火网撒下方圆几百米,硝烟弥漫。“这个家伙正爬一道沙梁呢!”老毛子飞行员连他的领章都看清楚了,接着是他的面孔,一张英武漂亮的面孔,一个佩剑的美男子,竟然是个美男子。 “长眠在死亡之海吧!”飞行员按下按钮,炸弹跟鸟群一样飞向金黄的沙梁,沙浪翻滚散开,沙漠换了个样子,跟一张大床换了床单一样,所有的痕迹全被抹平了。塔克拉玛干,真正的大海,比海更真实更神秘。飞行员给上司的报告简洁明了:“我亲手埋葬了马仲英!马仲英又死啦!” 杨天保放纵枣骝马四蹄如翻银盏,昂头扬鬣,两丈远的堑坑只头一点,便跨了过去,一气奔腾了一百多里,紧紧追着尕司令,想把他接上马背。他拼命追,追,追,根本没把飞机放在眼里,旋跑旋忆起几年前的往事,像走马灯似的…… 当年南京政府收编马仲英部,番号系“中国国民革命军新编陆军第三十六师”,马仲英亲自点将,任马仲杰和马虎山为旅长,马占祥和马生贵为步兵团长,马如龙为骑兵团长,另编手枪、机枪、工兵、特务四个直属营。杨虎城派来的中共党员杨波清委了政训处长职司,政训处和政治部全是中共朋友。还有一个军事参谋部,五花八门什么人都有,有土耳其的陆军中将,有各地投奔而来的冒险分子,尕司令好奇心重,来者不拒,统统编入麾下。 而中共依托马仲英,也在遥远的大西北,拥有了一支武装和一块地盘。 公元1931年夏天,新疆哈密的和加尼牙孜阿吉和虎王饶勒博斯武装反抗金树仁的压迫,无奈势单力薄,难以抵抗省军的进攻,他们联名邀请尕司令进疆助战,平分金树仁的江山。当时嘉峪关以东整个河西走廊已落入马步芳之手,马步芳为自身安全计,也撺掇尕司令进军新疆,造祸水西引地步。 至是三十六师那些明的暗的中共党员一下子兴奋起来,他们与党组织失去联络很久了,到了新疆就能去苏联。自民国肇建以来,新疆向来孤悬塞外,中央政府鞭长莫及,南京方面也电告马仲英进军新疆,整个三十六师磨刀霍霍,剑出鞘弓满月,摩拳擦掌,随时随刻,等着厮杀。 尕司令挑出五百名精壮小伙,携带轻武器,开始他的新疆之行。 时值炎夏,从肃州到哈密的千里之地,全是大戈壁。黑石头无边无际,看不见一棵树,连枯木都没有,戈壁滩上一尘不染,石头滚烫,部队就像在烙铁上行走。尕司令麾众倍日并行,而他则跟士兵一样斜挎着一杆来福枪,胯下一支驳壳手枪,跟儿马一样一跳一跃。荒凉的戈壁就像脚下的跷跷板,他在前边一路领先,大家紧跟在后边。一口气急行军一百多公里,只见过野骆驼,一只蚂蚁都没看到,连沙漠里常有的蜥蜴都没有。 野骆驼四处觅食,安安静静,他们朝野骆驼奔去,要看看野骆驼吃啥东西。野骆驼见人就跑,士兵们“哗”全举起枪,枪栓拉动如同暴雨,枪口黑幽幽,一声不吭盯着野骆驼,枪比他们还喜欢野骆驼。他们看到了野骆驼的食物,名叫骆驼刺,甘肃宁夏的西北边也有沙漠,沙漠里长着骆驼刺,生长在沙窝子里,多少有些水分。这里的骆驼刺跟一团火一样,长在石头缝里,石头滚烫,骆驼刺更烫,尖刺上像是要喷火。大家扒开根,根下全是沙石,散着热气。尕司令说:“看它的叶子,嘴长在叶子上。”叶片跟纽扣一样又圆又光,上边挡太阳,下边吸水分,从空气里吸。士兵们叫起来:“吸汗哩,咱身上的汗都叫它吸了。”“咱离开肃州它就开始吸了。” 他们饿了只能端起葫芦、水壶,一人只喝一口水,尕司令说了,一顿饭一口水。润润嗓子,就吃锅盔炒面饼子。休息十五分钟,尕司令说走就走,大手一挥,大家一拥而上,戈壁滩一大片一大片往下掉,跟踏烂的席子一样。日头在天上转圈圈,圈圈底下,长长的一队人马,跟刀子一样,从肃州的西端到新疆的东边划一道,大戈壁被截成两半。天山就是这样诞生的,当碎裂的戈壁漂移时一股神力一下子把大地掀到天上,全是大块大块的石头,石头顶着积雪跟银盔一样闪闪发亮。有人叫起来:“祁连山,祁连山跟着我们。” 祁连山在甘肃与新疆交界处消失了,跟一群狂暴的野马一样,在天尽头扬起一绺褐色的长鬃。他们向南边瞻望,只看见天尽头的褐色石阵,跟马脊背一样。谁也没想到这是一群潜行的山脉,与他们遥相呼应,猛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雪峰和冰川闪烁银光,山谷一片幽蓝,跟枪管子上的烤蓝一样,那些没用过的新枪就是这种光泽。 他们就这般急行军三天三夜,走了四百多公里,穿越大漠,冷不丁出现在哈密以东的绿洲上,全疆震惊,这简直是鹞鹰的速度!数千年来,这条用兵绝境,走完说甚么也要半个月的时间。省军原想以逸待劳,尕司令的五百壮汉根本不疲劳,欢实得跟马驹一样,就像踢一场足球——大家经常跟尕司令踢足球。大戈壁平平坦坦,尕司令一路踢踏过来,一个射门,就破了哈密的门户黄卢冈——驻守黄卢冈的一团省军没招儿,散伙儿了。 庶几“黑虎军”将迪化团团围住,承曦、庆丰、肇阜、憬惠、惠孚、丽阳、徕远,七座大门省军一扇也不敢开,死死地顶住。迪化盛世才的守军之内,有好几千白俄大兵,全是剽悍的哥萨克,尕司令看见哥萨克明晃晃的马刀就两眼放光。 马仲英就要打道回府时,冲来一群威风凛凛的哥萨克兵,他又觉得新疆有意思了。他砍倒两个哥萨克兵,兴奋得直叫唤:“兵就应该这样子,经打经砍,筋道!” 他嘴里嘿嘿吼着号子,刀锋相撞,火花四溅。那个哥萨克活着回去了,哥萨克兵抖着缰绳,吃惊地看着尕司令,眼中一片茫然——很少有人从尕司令刀下活着回去。尕司令一带缰绳拨马猛冲过去,第八师和白俄大军全垮了,躺下了好几千的俄国鬼子。盛世才缩进奇台城,马仲英率部猛攻,城上拚死抵抗,火力交叉织起一道火墙。 第一百二十八章 杨天保恰在马仲英这次攻打迪化的时候,得以加入三十六师的:他自上海启程,跋山涉水,千辛万苦,来到新疆,刚入迪化界内,就巧值大战。他在乱军之中,救了马仲英一命,因当时展现了超强的武功,人如蛟龙,被儿子娃娃们奉为“黑龙司令”。 迪化一战,十分惨烈,马仲英的弟弟也在该役战死,杨天保不啻是从鬼门关把马仲英又捞了回来。当时虽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迪化也没有攻打下来,但收了杨天保这筹健将,马仲英还算是走运了。 杨天保遂成“大马”之心腹,留在军中相度军机。嗣后,马仲英命其部下马世明、马全禄率军进疆扰乱,挑起焉耆、喀什、和田、阿山蜂拥起义,南疆整个落在和加尼牙孜等地方势力的手里,北疆则处于无政府状况。 “鬼才”盛世才离间和加尼牙孜和尧乐博斯,二人跟马仲英翻脸,分道扬镳,孤立了马家军。 庶几马仲英又与别派势力结成反盛联盟,猛攻迪化,就在快捉住盛世才的时候,苏联红军的飞机大炮打了过来,使盛转危为安。头屯河一场大战,杨天保等众雄杀得苏俄惨败,读者已知的了。无如苏俄图谋已久,吞并之心日炽,全力以赴,飞机大炮坦克及无数铁血士兵,铺天盖地而来,源源不绝,打死无数新疆回回和汉民,致使全疆人口锐减,饿殍遍野,田园荒芜,一派凄凉。 张、马联军就使再多十倍,也难持久,至后赔了老本,杨波清和吴应琪又给盛世才扣押了,马仲英败走南疆。途中苏俄大军疯狂追杀,飞机乱炸,差幸命大,又有布拉霍夫救命,马仲英死里逃生,不期又落死地。杨天保一路追索,想要救出马仲英,奔突之间,忆及往事,感念马仲英与己之情谊,就算舍了性命不要,也必得救出义兄弟。 苏俄飞机炸弹掀起滔天的气浪,火焰硝烟,将天地吞噬,杨天保再难追寻下去。无如眼看背后遥遥的一群儿子娃娃们,翘首以盼,天保自难息肩,只得调转马头,避开爆炸,飞驰回去。 他想起来时经过河州,见猎人骑手捉捕野物的那一幕幕:河州地区深沟大壑纵横,崖又高又陡,地形极其险要。烈汉子骑上烈马,直突突就从陡崖上冲下去,又从崖跟纵马而上,直上直下,越跑劲越大,心越狂,跟打鼓一样。 马蹄子把大地擂得咚咚响,心脏把人的胸腔擂得咚咚响,野鸡野兔惊惶万状,拚命往旮旯里钻,赛如往大地的裤裆里钻。千百年来,生活在河州的野物极为灵敏,落脚的地方很巧妙,用铁勾子去逮拿,掏都掏不出来。飞驰而来的骑手在一刹那间,探身下去,捕获野物,奋不顾身,是沟是崖,是刀山火海,啥都不顾了,直往上扑。多少壮士猎物到手,人却成了残废,而更多的人相撞在一起,马死或人亡,血光冲天,卖派出男人的一身豪气!河州人每年冬天都要玩一次命,定要撵得猎物筋疲力尽,隐藏得严严实实,骑手才能去抢、去夺…… 杨天保意兴索然地回至三十六师队伍里,但见儿子娃娃们有些软塌塌的,他强忍失友悲痛,弹眼睛吼道:“都给我打叠起精神来,蔫头耷脑的,全是他妈的瓜熊!你们忘啦?马仲英是谁?那是不死的鹰,你们哪回见他死过?莫说未尝一死,就是死,他也不会死给苏俄老毛子看的!你们说,我说得对不对?啊?——” “对,对极啦!”、“没错,黑龙司令,咱们跟着你,你带咱们找回尕司令吧?”、“尕司令不会死,大家伙儿跟着黑龙司令干!”、“哦,哦,哦,哦——”儿子娃娃们精神头又回来了,比先前入疆的时候,还更欢腾——杨天保是他们尕司令的救命恩人,那尕司令的命在他手里救活,岂能轻易就丢了!——神马谷的***大阿訇曾说:“先知用手一指,乌云散开,月亮就出来了。那是大海潮动迸溅的最佳时刻。先知让有作为的人到沙漠里去,那些干燥的沙子就是生命的露珠。先知的子民来到旱塬,在世界最荒凉的地方住下来;越是荒凉干燥的地方,生命的露珠越鲜洌烁亮。”一席话给尕司令拨云见月,令之茅塞顿开,而天保的一席话,也令儿子娃娃们在死亡的悬崖前,勒住了马缰。 沙漠里生命最鲜亮,马仲英岂能轻易就死! 马黑鹰抖擞精神,一马当先,做了开路先锋,他是当年马仲英一手培炼的七名金刚汉子之一。其时马仲英弱冠,就带着自己的部下进沙漠,三天三夜不见踪影。直至第三天晚夕,他带队伍回到军营,三百人只剩下二三十个。下次出操,他还把队伍往沙漠里带,三十个人进去,出来剩下七个人了。旅长问那七个兵,不怕马营长要了你们的小命?那七个大冷熊齐茬茬吼叫:“命牢不怕要,越要越值钱!”马营长又带这七筹汉子进了几趟沙漠,从青海进去打甘肃出来,人们把他们叫金刚真身。 连日急行军,连骆驼也吃不消,漫漫黄沙路,儿子娃娃们千锤百炼,死是死不掉,可寂寞悲怆,自是难免萦绕心头。 公元一九三四年春天,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上到处都是溃兵,接肩累踵,浑汗成雨。一拨士兵又一拨士兵,悉是壮健红润的甘肃小伙子,毫无沮丧和绝望,反倒像去赶庙会,神采昂扬,从沙漠深处返回大路。那条沿天山南麓伸向库车的丝绸古道,跟河流一样汇聚着越来越多的三十六师士兵。太阳一晃就是一团火,赤白赤白的火,太阳的火焰很快变成纯白,一片闪光的纯白跟舌头一样,从天空伸下来舔这些沙漠上的露珠。 杨天保指挥儿子娃娃,迤逦南撤,这日正值***的主麻日,儿子娃娃们一头行军,一头双臂交叉,匍匐向天膜拜,算是礼拜真主了。沙碛之上,一无水草,寒风如刀,热风似烧,一路找不到水源,弟兄们嘴唇干裂,面孔龟皱,淌下风沙薰黑的血线、血滴。在烈日之下,黄沙之中,奔跑三日三夜当真是谈何容易,可他们惊天地泣鬼神,奇迹般地挺过来了。 无论回回、汉人,还是撒拉人,人人汗如雨下,干渴欲死,杨天保的嗓子眼快粘合了,呼吸也阻滞了,他嗫嚅着嗫嚅着,喃喃嘀咕:“这挨毯的世道瞎啦……赤俄跟白俄沆瀣一气,帮着盛世才这魔星,糟蹋新疆……这世道真暗无天日哩,烧吧,烧光了吧……”赤日当空,炎热似烧,众兵将苦不堪言,怨谤丛集,可他们说不上几句,嗓子就已冒烟,哽咽难言。正在恍惚之间,一名河州好汉大叫道:“四脚蛇,四脚蛇,快看,四脚蛇……”不等他叫声落入沙砾,三、四柄“一把手”刀,破口而去,将一只不慎走漏行藏的蜥蜴钉死。 弟兄们慌忙捏它的血浆、尿汁出来喝,大伙儿并不争抢,可每人一小滴汁液,轮不上三个人,那蜥蜴已自干瘪了。至后一名儿子娃娃张嘴就将蜥蜴丢进裂得绽开花的口唇里,大嚼了一泡,天保见之吃得津津有味,嘴角边冒出的汁液白沫诱人,不禁干咽了几下,喉结动一动就生疼。天保心里一个念头支撑着他,苦苦不倒:“马仲英七个人打到两万人,历尽艰险,我绝不能半途而废,须得把他们带出生天,为这些好汉之性命,更为这一场瑰丽的起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吾自不枉了。” 天保正在与身子之匮乏做斗,忽听一个河州兵朝另一个兵吼道:“你阿门(注释:西北方言,怎么。)有脸子抢我的刀子啊!”天保举起疲惫发涩的目光,恍惚间但见一个士兵手里紧握一柄波日季刀,迎着阳光,刀锋烨烨,寒芒刺目。那个嚷闹的才是这把发光的刀主,从河州到青海以至藏区,最好的刀子是大河家保安人的刀子。相传有叫波日季的保安青年,打刀子的手艺举世无双,他打刀子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专门接济穷人。财主们受不了啦,劝波日季不要白白给穷人钱,波日季不干,财主就雇杀手砍掉波日季的右手,波日季成了残废。为了纪念好汉波日季,保安人在刀子上刻下一把手的图案,这种刀叫波日季刀,也叫一把手刀。 儿子娃娃爱此刀逾性命,吃饭睡觉也绝不一刻离身,轻易不肯予人。抢夺刀子,就是要搬他的脑袋,儿子娃娃岂肯干休,自是哇哇大叫。那夺刀的忽举刀往自己面上疾刺,众人目之,无不惊得汗毛尽竖,心甚发瘆。哇哇大叫的兵猛可里吃了一吓,叫声嘎然而止,彷如声线给一无形之手骤然掐断了一般。日影里但见一把手刀锋锐无匹,那兵丁的面皮像脆纸般,霍然划出道长长的口子,自下颏直至顶门。众人争相凑过来看,都道这兵丁情急自杀,这般一刀下去,还有命么?讵料看着看着,人们竟自惊叹了起来,简直不信自己的眼睛了。原来,那兵刀划之处,竟然滴血不出,天保定睛一瞧,辨出那是张人皮面具,兵丁自撕开面具,那面具与头上头皮头发相连成套,俱是假的。 抖开假发头套,一大蓬秀发披散开来,发出阵阵幽香,阳光下发色微红,栗色可爱,光亮可鉴,丝质顺滑。小兵摘下头套,长长的秀发下露出脸盘来,面白粉嫩,栗色细眉弯弯,大大的眼目,瞳仁给日光印得瓦蓝,比天空还要澄澈透明。鼻挺隆准,五官标致,身材婀娜,丰腴娇艳,嘴唇虽已干裂,但身形突撅煞是性感。见者都暗道一声:“好个十相具足的小娘子!好个千娇百媚的美洋妞儿!” 天保一时难措,张皇发愣,心头却是暗喜殊甚,口张老大,脱口而出:“毒蝎子!你怎的来啦?亏你好本事混在这里,我却若呆牛蠢马,居然懵然不觉。” 杨天保重逢毒蝎子,百感交集,忘记她不会中文,竟冲上去一把抱在怀里,连声询问她。谁知毒蝎子竟以夹生的中国官话回道:“哎唷,你也不管人家死活,只顾自己杀人打仗快活……”天保讶然失笑道:“啊呀,你会说中国话啦?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哩,嘻嘻嘻……”毒蝎子见他喜形于色,一扫多日愁闷,知他关心着意自己,心下自是甜甜的,很是受用。儿子娃娃们看她一个男儿汉子,晃眼之间,就变成了绝世倾城的丽姝,无不目瞪口呆,你揉眼睛我掐脸颊,还道在梦里游荡所见哩。 杨天保和毒蝎子暌违已久,见她风沙万里地跟随自己,不顾黄沙侵体之苦,面上憔悴,更增爱怜,自不管众人惊疑作怪,两人相互依偎,搂作一团,闭目享受这难得的重聚。马黑鹰说话粗鄙,裂开大嘴道:“黑龙司令有相好的来看他,多么惬意舒快呐,弟兄们,咱们莫杵在这儿给他老人家添堵,咱们散开了啊,散开了,都该干嘛干嘛去!”儿子娃娃爱极了杨天保,自是替他高兴,嬉笑着一哄而散,各自找地方歇息去讫。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天保和毒蝎子二人神游物外,陶醉在耳鬓厮磨、温存体己的缠绵里,两人身子也酥软了,互相靠着,眉目传情,一个说:“你瘦了。”一个答:“你面色憔悴,吃了不少苦。”一个问:“过得可好?”一个答:“你做爸爸了。”一个喜上眉梢:“此话当真?”一个柔顺地靠上肩膀答:“千真万确。”一替一句,言语哪里说得尽哩。 正在柔情蜜意间,忽有隆隆炮声传来,人们循声望去,沙海辽阔无垠,一时不见异样。马黑鹰立在沙丘上,望远镜照见天地一线之间,陡然耸起一道沙尘,插天冲霄,相接天与地,宛如一条数十丈的大黄龙朝三十六师之众驻足之处移来。大黄龙越来越长大,黄龙接地之处,有数个黑点,一齐朝这边星飞移来。他对天保一说,天保也端起望远镜照去,果见黑点,不上一盏茶时分,黑点渐渐大了起来。 沙漠里视野开阔,极遐之处,也能望见,这里看是黑点,那里却还在数千里之遥。渐驰渐近,天保看得分明起来:黑点长大,竟是无数坦克、装甲车,边开炮边追撵跑在前头的一只野兽。又过了一炷香的工夫,那野兽也看清了,竟是一只怪物!怎见得?但见那头怪物长了两个头,一个熊头,一个狼头,身周涌起一团团黄雾。熊头认得是布拉霍夫,天保纳闷,怎的布拉霍夫颈子上会多出一个头来的?这怪东西不知给谁多按了一个头?他忙将望远镜给毒蝎子看,相询端的。 毒蝎子照了一会,对天保断道:“那就是布拉霍夫本人,他是不死族的混血始祖,既是熊人之王又是狼人之王,平素熊狼一体,全力爆发之时,便现出了双头的法相。熊狼双头之时,正是他功力全部释放之际,想来他面临大险,因此才露出本相的吧!”马黑鹰亦看到布拉霍夫的鬼样,吓得自沙丘上几个筋斗翻下来,连滚带爬地朝天保喊:“鬼啊!怪物!怪物!长了两个头的怪物,一个熊头一个狼头呐!杨大哥,坦克追怪物!这是甚么世道啊……”军心骚动,人面失色,面面相觑。 毒蝎子和天保亦不知就里,望着布拉霍夫践沙扬尘,朝他们冲来,却没理会处。前面远处尘头大起,扬起十余丈高,宛似黄云铺地涌来,黄尘里无数坦克乱炮络绎,隆隆之声由远及近,震耳欲聋,天高地阔,却也给硝烟和火柱笼罩,大地震颤不止。再过小半个时辰,三十六师官兵已人人看得真切,吓得纷纷倒退,撒腿往南狂奔,你推我掇,人马践踏,伤了不少人。天保他们也顾不得那么多,眼目精神全给场上古怪景象所吸引。 但见坦克没命似地疾追,炮弹雨点般追索上来,布拉霍夫总在间不容发之间,躲过炮弹,全力施为,四肢并用飞驰,其快逾电。天保忽心头一动,问毒蝎子:“布拉霍夫不怕炮弹,身子可以愈合,何必这般拼命逃窜呢?”毒蝎子亦早纳罕,举着望远镜,紧紧盯着,不一会儿,忽拉过天保来看,叫道:“布拉霍夫嘴巴上叼着个人,你看看,认得是谁么?” 天保大惊,接过望远镜,张目凝望,隔了良久,他蓦地惊喜交集地喊:“是马仲英!布拉霍夫叼着的是马仲英呐!”三十六师里有望远镜的将官闻声不信,心头咚咚狂跳,举起千里镜一照,定睛之下,果见怪物狼吻叼着一个尕娃娃,形貌衣着依稀就是尕司令。这一番,一传十十传百,儿子娃娃纷纷吼道:“尕司令!尕司令!咱们的马师长没死!他真的还活着!哈啊啊哈哈哈……”笑声叫声欢呼声,将逃散的儿子娃娃们又召唤了回来,儿子娃娃们丢失的灵魂,又倏然回到了他们的躯体里,血脉贲张。 天保指挥三十六师结阵迎敌,想合万余好汉之力,相助抵御坦克群。那边厢布拉霍夫奔行虽速,但炮弹既密且快,他已中了百数十炮,皮开肉绽转眼愈合,恢复如初,但炮弹冲击力大,打得他连滚带爬,趔趄难行,速度骤减,坦克履带辘辘,转眼就撵了上来。高处的儿子娃娃连喊:“那些是苏俄的坦克!那红星我认得!王八犊子,老毛子阴魂不散,总跟咱们过不去,叫他们不得好死!” 原来马仲英遭苏俄飞机群相轰炸,身陷火海,已无生路,不料布拉霍夫受毒蝎子之命,时刻关顾杨天保和马仲英这对生死之交。就当马仲英快给炸死,千钧一发之际,布拉霍夫挺身而出,将之救出,冒火突烟,朝三十六师去路逃遁。苏俄军兵眼看就要杀死尕司令,半路这么杀出个程咬金,令老毛子白欢喜一场,老毛子岂肯干休,苏俄指挥官军令下如雪片,坦克装甲师倾巢出动,誓将马仲英碎尸万段才休,补叙表过。 言归正传,一追一逃,搅起漫天风沙,遮天蔽日,半个新疆都给吞没了去。怎见得?但见: 就地几旋,无影无踪卷起;漫天一阵,扑头扑面吹来。一霎时,满目沙灰飞作雾;须臾里,接天尘土滚如烟。刮过去,心骨俱寒,疑有一团鬼气;飘将来,毫毛尽竖,岂无百丈神威。冷冷飕飕,逼迫的红日无光;冥冥晦晦,荡漾的阴云有势。四围刮杂,哪里辨东西南北;一气盘旋,如何分春夏秋冬。也不是虎啸而生,也不是谷虚而起;也不乘一万里之长波,也不传二十四番之花信。只见如悲如泣如有声,来往墓门荡魂魄。 一颗炮弹落在布拉霍夫脚前,布拉霍夫忙将狼头低下,蜷身避让,以爪挡格爆炸的气浪,生怕伤着马仲英。马仲英本已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若再给正面擦着爆炸的冲击波,性命必不保矣。布拉霍夫避开挡路的爆炸,背后猛地中了一弹,弹爆威力无俦,皮肉登时炸开,血肉瞬即蒸发,连白色的脊椎骨也露出来了。其背上虽庶几愈合如初,但疼痛之处,非人所能想象,奇痛彻骨,布拉霍夫头一晕,几乎昏厥,直立不得,着地翻滚了好几十圈,骨碌碌彷如一只巨大的黑色皮球,翻天倒海,震得砂石粉碎。 这边厢还不等众人惊叫出声,那边厢乱炮不容喘息,无数炮弹划出致命的弧线,拖着长长的火焰尾巴,落在布拉霍夫倒下之处,炮弹如雨倾盆而下。爆炸的橘色红色黄色的绚烂光华,膨胀出层层叠叠的巨大火球,翻翻滚滚,聚合成蘑菇的形状。其光华灼目,灿逾阳光,推出一阵阵磅礴的气浪,轰轰震地,眼看连天空也快要给颠簸碎裂了。 布拉霍夫行速如鬼,神出鬼没,瞻之在后,忽焉至前,苏俄军队全赖先进的体温测定仪器,方才盯得住,衔尾赶来,否则怪物早便携马仲英鸿飞冥冥了。此刻炮火既锁定目标,老毛子自是欣喜若狂,绝不手软,一百多辆坦克和装甲车,将各自炮弹基数,统统撒了出来,彷如毒蛇将牙囊里的毒液悉数逼出,立意要置布拉霍夫及马仲英于死命。炮弹飞也飞了有大半个时辰,爆炸的气浪如涛,远在数里外观望的三十六师,人人给气压和冲击波所阻,压得身子佝偻,连站都站不直。 三十六师将士都想上去救尕司令,叵耐有心无力,连绵不绝的冲击波恍如一张张巨手,反复将他们这俩渺小的生灵,一次又一次,揿在沙砾里、轧入沙丘内,只是不肯放手。杨天保和毒蝎子也相互搂着,蜷缩做一团,飞沙走石之间,连眼睛也睁不开,身子如灌了铅,连根手指头都难抬上一抬! 巨响隆隆不绝,苏俄炮弹打光了,爆炸兀自绵延了好半天,烟火沙尘肆虐,天地昏黑一片,彷如太阳也给震飞,天地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浓烈的硝烟味儿裹着沙砾,直往人们的耳鼻口里钻,沙尘比毯子还厚重,搂头罩过来,不消半刻,三十六师大半官兵已给沙砾掩埋。硝烟散开,飞沙掠过,爆炸渐歇,大地停止震颤,又虚耗了小半个时辰。三十六师官兵所幸相距已远,并无人丧命,只是各自从沙子里钻出来,污头垢面,蓬头衣乱,狼狈至极。 那些撒丫子追来的坦克兵们也热得冒烟,有几辆车内打得发烫,比蒸笼还热,战事告一段落,车里的坦克手忍不住推开顶盖儿,探头出来喘息。其满头大汗,汗流浃背,热得可想而知,三十六师不少将士见之气喘吁吁,舌头吐出来老长,比狗还疲乏,不禁暗自好笑。 杨天保搀扶毒蝎子爬出沙窝,但见落弹之处,硝烟滚滚,经久不散,正极目寻找尸骸,浓烟里忽地窜出一筹巨怪,但见体大逾山,粗壮滚圆,比水桶也似,头分有二,一熊一狼,怒目突睛,呲牙咧嘴,张牙舞爪,扬鬣飞飚,口涎如瀑,滴答淌出口外,狰狞可怖——却不是布拉霍夫是谁!大伙儿纷纷欣喜若狂,欢呼雀跃,天保心头一振,来不及欢腾,纵身就朝布拉霍夫迎了上去,身上尘沙窸窸窣窣,哗啦啦坠下来,远远看去,彷如一个沙人朝怪物飞驰而去。毒蝎子生怕苏俄人伤了天保,也尾随跟了上去。 一来一往,布拉霍夫离天保愈来愈近,不料巨怪奔了一程,相去天保尚有两百米远,忽地顿住。布拉霍夫蓦然将马仲英抛出,朝天保掷去,相去既远,怪物臂力又大得惊人,马仲英比子弹还快,朝天保头上飞来。马仲英身上伤口兀自汩汩冒血,飞在半空,血水拽出无数血线。三十六师上下,远远望去,半天空尽染粉色,格外迷离、鬼异。马仲英身大腿长,恁般飞来,比炮弹更猛,杨天保借起前扑之势,丹田真力勃发,挤拼出十二分全力,双掌互抵,去接马仲英。毒蝎子怕他力有不逮,也拼尽所能,抵住天保后背,相助施为。 不料就是两大绝顶高手拼尽吃奶的力气,当马仲英甫一入手,两人还是给震得双脚离地,飞了起来。三十六师群情震恐,惊呼急叫,大半奔来,却相去远了,鞭长莫及。杨天保双掌一触及马仲英,一股大力袭来,震得他差点昏过去,胸口剧痛,他忙憋起一股劲儿,连连催逼内力,如火如荼,兀自给大力掀飞起来。他双脚甫离地,双臂忙将马仲英拢住,背后毒蝎子恰好全力顶来,消去三成冲力。无如布拉霍夫大力刚猛无俦,又借着这么老长的抛物线的坠力,三人一碰皆飞,抱住一处,滚作一团。 第一百三十章 后首奔来的儿子娃娃们惊慌意乱,还道司令们伤损了,比及凑近一看,尘埃里翻滚出三人,兀自能爬起来,各自才松了口气。人们欢然大呼小叫,背起昏迷了的马仲英,扶起精疲力竭的杨天保,搀起趔趄脱力的毒蝎子。杨天保才刚爬起来,喉头一甜,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泼洒得衣裳尽赤,众人唬倒,大惊失色,人人面有戚容。天保却道:“不妨事,淤血吐出来了,就无大碍,想是适才给撞得岔了气,现下已无大碍了,诸位不必难过。” 说话间,兵丁们抬来担架,将三人分别抬至高埠停歇。正在忙乱,忽又有人欢呼吆喝,天保随诸医护救治伤患,自己举目远眺,战场上又是一番光景。但见布拉霍夫摇头甩掌,扑入坦克群里,捏住一杆炮管,咔哒一拗即断,旋探爪双臂回环,抱住该坦克炮塔,如扯葡萄,霍拉将整个炮塔硬生生撕裂,扯下了坦克车体。人们目睹其撕铁比撕烂纸片还轻易,吓得舌头伸出老长,一时缩不回嘴去,眼中看得倒是心里痛快出来。 布拉霍夫一不做二不休,既扔出马仲英,腾出手脚来,当是“回敬”坦克的时候。他拔下坦克炮塔,就当是抡大铁锤,竟朝另一辆坦克当头砸下,那坦克连顶至底盘,统统给砸得稀烂,透底而止。车肚子里的苏俄兵自是粉身碎骨,血肉断骨,转眼滋滋地给贪婪的沙海吮吸殆尽。刚强的坦克,在布拉霍夫手下,简直比玩具还不堪一击,怪物随抡随砸,此轰彼炸,横扫千军,将苏俄坦克队,打得七零八落。 一名老毛子坦克手先前避热开盖,伸出头来透气,不曾想怪物来得迅猛,俄国兵来不及缩头,怪物狼头横过炮塔,血盆大口张开,口涎如瀑,鬃毛如刺,怒目而至。满口利剑般的獠牙滴滴答答淌出瓢泼的口水,只轻轻巧巧一口,那坦克手半截身子就已不知了去向。巨齿将其下半截身子齐腰而折,断口血肉横飞,鲜红喷薄,两条腿兀自抽搐个不停。车肚子里的俄国兵看得毛骨悚然,想要从舱盖爬出去,怪物挥舞炮塔又来,当正砸烂了坦克,将好端端一个水箱,砸成了铁饼,血污粘稠,印得铁皮泛紫,鬼异至极。 巨怪砸毁一辆坦克,尚不解气儿,熊头一摆,张开巨口,吻长如鲸,硬生生将瘪烂的钢壳坦克一咬两段,再砸再咬,狼头和熊头此起彼落,像鸡啄米般,席卷整个坦克战队。儿子娃娃们见毁了一辆战车就欢呼一阵,巨怪闻声,恰如得了军鼓咚咚,越发起劲,密密麻麻的坦克装甲车,纷纷披靡,见势不妙,掉头就跑。可来时容易去时难,任你马力再大,哪及怪物不死一族来得快捷,黑影连闪,坦克纷纷爆炸毁灭,炮管与履带齐飞,血肉和钢铁化成齑粉,熊头与狼头吞天噬地。布拉霍夫像赶鸭子一般,越砸越欢,越咬越快,至后每砸毁一辆,都要扬鬣长啸,每咬破一辆,抖擞黑毛,威风凛凛。 钢筋铁骨的坦克,称雄天下,到了布拉霍夫手底下,就像一群屎壳郎,急着逃命也来不及。天保见钢铁如废纸般给怪物揉捏,要方得方,想长就长,搓圆了拍扁了,任意塑造,不禁看得发噱,呵呵乐了起来。马仲英本是奄奄待毙,昏迷不醒,医护兵又是急救又是掐人中,百计无奈,正彷徨之间,马仲英耳朵里听到欢腾之声,竟自吵醒来。医兵大喜,却见好奇心令尕司令强自睁开眼窝深陷的双目,望向战场,甫见巨怪摧毁铁壳,嘎啦爽脆,他身上如通了电流,双目精光灿烂,腾地跳起来,手舞足蹈,连呼:“痛快!痛快!打,打,打,给我狠狠地打!”边上一众医生护士,吓得跌倒在地,愣愣地瞠目瞪着他,仿佛看见死而复生的人似的。 坦克装甲车虽多,密密麻麻,恒河沙数,却也不经巨怪肆虐,不消一个时辰,七、八十辆铁甲巨怪,就给那双头不死族,打得支离破碎,残骸冒烟,细碎地委弃一地,在广袤的沙海上,斑斑点点,绵延百数十里。布拉霍夫大展神威,逍遥游弋,遥遥望去,彷如沙海里一条巨鲸,挑逗群鲨,追来撵去,好不潇洒。人们情不自禁,拍手称快,也替布拉霍夫高兴。同样是不会死的,钢铁做的反不如肉身的,目睹其景,天下罕绝,人们都为之敬慕倾倒。 漏网的坦克仓皇四窜,急急若丧家之犬,茫茫如漏网之鱼,布拉霍夫爪上那截炮塔也已碎烂,只剩下一截千疮百孔的废铁砣。他随手丢至远处,跳上一块砸憋的坦克残骸,朝逃跑的坦克张口咆哮,啸声如涛,震耳欲聋,无垠的沙漠也要为之沸腾,一似是在揶揄挖苦他们这些惊慌失措的铁家伙。 布拉霍夫目送坦克灰溜溜的尾气和扬尘,张牙舞爪,得意非凡,眼看那些铁怪物渐逃渐渺,又缩小成黑点,可黑点只是不消失。布拉霍夫忽瞥见黑点不在地上,竟然在天上!其时地上的硝烟如柱,窜入高空,从底下仰观,赛如烟柱如定海神针,捅穿了万里碧空。那些天上的黑点,渐次变大,俄尔隆隆巨响,又迎头而至,回翔苍穹。 黑点愈来愈大,三十六师官兵望远镜齐举,望眼欲穿,彷如要把天宇看穿,庶几黑点临头,螺旋桨高悬,轰轰隆隆,竟是数十架重型飞机,有轰炸机,也有挂着机关炮的战斗螺旋桨机。乌压压遮天蔽日,铁鹰成群,压得人们抬不起头,吐不出气,吃惊忙慌,纷纷抱头趋避——铁鹰下蛋,快逾闪电,非同小可! 布拉霍夫黑鬃直竖,仰头抡臂,张牙舞爪,怒目咧嘴,气势凛冽,朝天上飞机大声狂啸。一群群飞机象老鹰捉小鸡一样向下俯冲。有的机尾朝天,竖着下冲,银光闪闪,破云穿雾。布拉霍夫猛然全身毛发戟张,黑毛犹如万箭,朝飞机仰射上去,密密麻麻,毛多似雨。飞机便穿梭于黑雨之间俯冲、爬高,只要撞上一两根,飞不了多远,就会冒起一溜长长的浓烟,须臾栽下地来;有的栽不到地面凌空爆炸;有的飞了一阵,坠至沙峰之后,先看见一阵火光,随着一缕浓烟,传来可怕的爆炸声,从飞机里弹出来飞行员半空乘着降落伞脚踩爆炸飘忽在天空。 坠机十六架,余者学了乖,纷纷爬高,布拉霍夫再要用灌满真气的硬毛攻击它们,争奈飞机翱翔高远,布拉霍夫身量再高大十倍,手爪再长百倍,黑毛再飞数千倍远,也已难摸着铁鹰的屁股了。铁鹰扬空回旋,掉头盘绕又来,临头撅臀,自肚子下屙出无数炸弹,大大小小,稀里哗啦,赛如屎蛋子,一径落到布拉霍夫的头上。苏俄飞行员投弹精准,颗颗不离布拉霍夫身周一里直径,巨大的爆炸和火团,顷刻将硕大的熊体罩没。布拉霍夫转眼成了一坨饺子馅儿,给橘红灿黄的火焰饺子皮,生吞了,活剥了,连口水也不咽下,囫囵下肚。 飞机集群而至,投弹比坦克炮精准得多,炸弹多了数百倍,爆炸连绵,比适才坦克大炮齐鸣,威势更炽。巨大的气浪和冲击波,卷起排山倒海的风波,掀起万丈沙浪,将三十六师官兵也悉数掩埋了下地,下去地狱,忍受煎熬。这一番莫说抬头挺身,飞机的炸弹虽没炸到三十六师头上,可巨大的气浪波动,将一万多人,死死地摁在沙砾底下,一个时辰爬不动一丝一毫——苏俄飞机这是要把整个新疆的沙漠,统统吹走,吹到海里去,吹到地球大气层之外,吹入浩瀚的宇宙! 闷入沙下的人们心里想:“巨熊还能活么?看这阵势,连皮肉骨头也剩不下了吧,爆炸的热浪蒸发也把它蒸发个干净。毕竟血肉怎得与钢铁较劲儿,鳏夫如何够格与一国争雄长?!”布拉霍夫如雷的咆哮声,早给惊涛骇浪的爆炸声淹没,一些儿不剩…… 飞机轰炸的滋味,马仲英深受其害,比谁都明白,各式炸弹就跟长在身上的跳蚤,任你本事通天,也难趋避得周全。尕司令见救命恩人陷于火海,心痛如绞,无如自己伤重,有心无力,无法去救,又气又急,全身颤抖,至后竟自泪流满面,暗自饮泣。一轮狂炸,儿子娃娃们从来没见过这般汹涌的轰炸,头一轮轰炸,就把新疆也烤干了,焦糊糊的爆炸中心,那些布拉霍夫脚底下的坦克残骸,早灰飞烟灭,无影无踪了。蝗群般的飞机吐光炸弹,盘旋回环,转眼去远了,它们肚子里空空,赶紧回去填饱肚子,回来再行肆虐,岂同小可? 三十六师的儿子娃娃们用两手拇指堵住耳朵眼,其余的指头掩住眼睛和鼻子,佝偻着身子陷身沙内,眼耳口鼻之中塞满了沙子,难受之极,待得爬出沙海,彷如溺水的难民,仓皇虚脱,脚下虚浮,站立维艰。杨天保登高搜寻,浓浓滚滚的黑烟里,一头巨怪,缓缓钻出来,浑身虽兀自冒烟,但却毫发无损。儿子娃娃见之,又喜又怕,心底隐隐寒意栗栗自危。布拉霍夫虽受万般轰炸,伤了愈合,愈合了再损伤,皮肉生长了千遍,骨头碎了万次,至后抖擞精神,通体无数创伤,睒眼复原,又是毫发无损。布拉霍夫仰天对着斜阳,得意地咆哮,天地生出他来,至今无敌天下,他不由得藐视万物,目空一切。 马仲英哈哈大笑,朝黑熊遥遥拍手,挥手示意招呼,又连竖大拇指敬慕了布拉霍夫一番。布拉霍夫也是摇头摆脑,遥相呼应。马仲英这么一乐,登时掀起了三十六师欢呼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目睹天下离奇之怪物,他们虽有些胆颤,可景慕英雄的赞叹,绝不会吝惜。 杨天保侧首瞅瞅始终不离自己身畔左右的毒蝎子,对她吐吐舌头道:“这般炸法,布拉霍夫都不怕,看来真就没他怕的东西了!”毒蝎子拍打身上的浮土,听心上人这般说,伸手替他拍落头面上的灰沙,凑上去耳语道:“有他怕的,我和你的血相浑,就能杀死他;另则若遇大量的水银,他也怕!”天保瞠目结舌,盯着毒蝎子看了许久,方才回神,双手捧住她的脸,以额头与之额头相抵,笑道:“你我之血,有甚妙处?” 毒蝎子给问得面上羞红,难为情地啐道:“去你的,没个正经!”毒蝎子系沙皇贵胄后裔,素瞧不起中国人,自小不肯习中文。遇到天保后,爱屋及乌,竟在短短两年里,学会说中国话,其情之慕,可想而知。况且女人家阴性专一,看上了一个人在心里,就再也打撇不下的。自打天保与之媾和,毒蝎子一点芳心,就全在天保身上,绝不旁骛。天保入疆,她暗暗跟随,时刻护佑,天保笑她笑,天保怒她怒,天保苦闷她就惆怅……扰扰经年,天保忙得不了,却是专心战事,而毒蝎子则柔肠百转,芳心可可,自不为外人道的。天保与马仲英惺惺相惜,情好至笃,毒蝎子自是爱屋及乌,也敬重马仲英是条好汉,因之连番数次,不顾克格勃的身份,对抗上峰之禁令,遣布拉霍夫施以援手,便是这个道理。 第一百三十一章 众人还来不及上去与布拉霍夫相会,天上巨响连绵,第二波轰炸又来。布拉霍夫叫众人远避飞机耳目,他独个儿挺身张扬,一肩承担炸弹破体之苦,绝无二话。天保心下暗道:“真不枉了当年与布拉霍夫相交一场,其时情势错综复杂,纠结披纷,并不怎的,没曾想他这般仗义,委实是个奇男子。我想来当他是不懂人事的怪物,看来是错之极矣,谬之远矣!”第二波轰炸扰攘了一个时辰,眼看着沙漠变成了烈火地狱,满天通红,黑烟象夏日的积云一般覆盖在头顶上。而苏俄飞机编队一去,三十六师还是看到巨熊完好无损地冲出火海、穿破黑烟。 眼看夜色四合,转眼天黑,轰炸却是抽冷子来,半夜三更都能炸成白昼,尽不让人睡觉,彷如整个沙漠象屁股底下着了火一样不得安宁。但每回苏俄军队都损兵折将而退,连续多少次轰炸数也数不清,可恨的轰炸机在探照灯的光束中裸露着机身,堂而皇之地飞来飞去,一波又是一波,一浪多过一浪,每一架飞机看上去都有伸开的巴掌大小,连机身下面机枪舱里的俄国兵都能望见。嗥地一声凄厉的唿哨,炸弹和燃烧弹就丢了下来。等到四面八方火舌飞舞时,冷不防起了一阵大风,刮得火星四溅……那天夜里,毒蝎子紧紧攥着天保的胳臂,一个劲儿打冷战——不论是谁,此时此刻在爆炸和火海的惊涛骇浪之中,都在暗自战栗。一直挨到子时三刻光景,飞机才不再飞来,只由苏共陆军远远地蹑住,不由三十六师远逸。 布拉霍夫看看飞机不再飞来,遂收了法相,恢复人样,至三十六师阵内与儿子娃娃们欢然道故。儿子娃娃们纷纷上来攀交情,还争着摸布拉霍夫的皮肤,都道伤痕累累了,却好端端的一些儿伤疤都没有,自是赞佩有加。马仲英更且千恩万谢,三十六师上下对之佩服得五体投地,敬慕之情,溢于言表,布拉霍夫也是畅快。天保乘空问他与毒蝎子二人来历:“你们不是在上海么?怎的又跑到这里来了?” 布拉霍夫长叹一声,说道:“一言难尽呐。我便择要说吧。那日咱们留宿大世界旅馆,清晨我跟毒蝎子去与上峰接头,我本底子想叫醒你,可毒蝎子心疼你要睡觉,我们便悄悄出去了。回来你就不见了,其时正巧克格勃党内纷争陡起,咱们也就无暇顾及你这一头了。”天保讶然道:“纷争?共产党也会起内讧的?”布拉霍夫哑然失笑:“是人都会有抵牾,锅碗瓢盆,磕磕碰碰,自是常事。也不知怎的,俄共党内分出两派,一方自是当家的列宁一脉;而另一方则以托洛茨基为首,两派都说自家是正宗,水火不容,弄得兵戎相见。” “没曾想,这克格勃里纪律峻严,竟也出了分歧,却是列宁一党占优。总部里有人诬赖毒蝎子是托洛茨基派的,硬说我们都是托洛茨基的党羽,铲除我们务尽。他们既不要我们,我们也无所谓,他们都是脓包,我们自不怕他们,彼此分道扬镳,自不在话下。既脱离其党,我们反而一身轻松,鹦哥和时赛戴各自归国,不再染指政治,我觉道反倒是好事。自此菜畦田园,娶妻生子,颐养天年,何乐而不为呢。至于毒蝎子,她曾救过我的命,恩同再造,我不舍得离开。她呢一心就在你身上,自是千里迢迢,尾随而来。杨同志啊,毒蝎子是个好女人,你可莫负了她。” 杨天保得知了来龙去脉,也自心潮澎湃,感喟无尽,思绪万千,临了一宿难眠,躺在沙穴里,辗转个不了。他非草木,人毒蝎子既这般痴情地待他,又是几度帮了他的大忙,救了两次马仲英,他也很是感动,对毒蝎子自然是另一番待见了。半夜睡不着,天保翻身坐起,运了一周天内功,神清气爽,索性爬上沙丘,静待日出一饱眼福。 暗夜张狂,沙风呜咽,好不凄凉;暗夜沉沉,沙砾婆娑,一片沈墨。许久,天边隐隐泛出青色,天保蓦闻耳畔柔声低语:“你呆坐此间,在干甚么呢?”毒蝎子头靠在他右肩上,星眼微饧,一阵女人家的香气,氤氲绕鼻端,闻之舒服受用,天保面颊耳朵摩着女人的秀发,痒痒的、暖暖的,连深夜寒气也不算甚么了。 毒蝎子轻声嘻嘻一笑,将手伸到天保的衣襟里,小鸟依人般紧紧偎着,两人心里说不出的甜蜜。这股快活,彷如当年卡婕娜给他带来的幸福一样,温暖如春。 两人温存了好一歇,不曾言语,毒蝎子目光一直盯着天保的五官,就是看之不够,天保柔声道:“若这般,时间永远不动,咱俩永生永世这般坐着,我也就不枉了此生,知足啦!”毒蝎子巧笑嫣然,在他脸颊上深深印了一吻。当她直起身子的时候,不经意之间,目光瞥了眼天际,竟不见月影,悚然大惊。天保忽觉她身子大大震颤起来,不解地瞅瞅她,见之脸色煞白,便问端的。 毒蝎子颤声道:“月有七十二破,今夜适值大破,出凶偿邪,地面上阳气微弱,太阴星当头,最是容易有怪事发生。”天保心头忽的一动,说道:“你是个大女巫,干的就是降妖驱魔,还怕邪鬼妖魔么?”毒蝎子讶然道:“哦,想是布拉霍夫告诉你的吧,我虽是女巫,可也不会通天呐,魔物邪祟,法力高强的,无人能治!”天保问:“是不是那头大白虎,就是法力高强的妖魔?”毒蝎子颔首道:“它系虎人始祖,位列诸不死族类之首。布拉霍夫是两种不死族的混血,魔力加倍,大异于不死同族,方才堪堪能够与虎怪周旋。若非机缘凑巧,也绝难与之抵敌,你我就更遑论动它分毫了。” 天保想起昨日说话,又问:“昨日你告诉我,我俩的血能致布拉霍夫死命,然则能否取那白虎的性命呢?”毒蝎子皱眉道:“实则我说能杀死布拉霍夫,全是书上看来,至于是否真能杀死不死族,却也未曾实践,不知确否灵验。再说白虎本事恁般强,我们都近不得它的身,又谈何用血诛之呢?”天保自分白虎无敌,自己回想当日与之搏斗,性命就在呼吸,若非白虎手下容情,原不想杀他,否则他早便死了十七、八回了。 毒蝎子自道也再睡不着,就跟天保闲扯,如数家珍道:“自古以来,不死族就有很多种类,像狼人啊、熊人啊、虎人啊,你都已见过个大概了,还有狮人、象人、豹人等等之类,人兽转化的,另则还有吸血鬼,却是死人修炼所化。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而不知甚缘故,二十年前,人兽转化的不死族,只剩下狼、熊和虎,其他如狮、豹、象等类,全毁踪灭迹了。”天保奇道:“那是何故?”毒蝎子见闻广博,譬解道:“不死族轻易绝不会死,它们超越轮回,脱胎换骨,也可视为神仙。若要灭绝一族,必得致其族类的始祖于死命,始祖一亡,同一血脉,就悉数丧亡殆尽了。因此上,依我推想来,那些族类的始祖,说不定就在二三十年前,陆续死绝了吧。” 天保矍然道:“听你说来,这世界上咱们人不知道的物什,还真是很多呐,稀奇古怪的,连想都想不到。”毒蝎子道:“可不是么,古代有人还专门豢养这些不死族,行那蝇营狗苟之事,罄竹难书哩。”两人一替一句,未几天地分色,上清下浊,倏忽天上泛红,霞光万道。说话之间,地平线上耀目生辉,红日突地跳出来,跃在半空里,金光如箭,万箭辐射,光耀乾坤。两人惊喜交集,饱览了一番日出奇景,你指我点,意犹未尽。 布拉霍夫此时睡梦里听着二人的言语,朦胧醒来,看看日已悬天,爬起来步至二人偎依坐处的沙丘下,揶揄道:“二位雅兴,苏俄军队庶几就来,你们俩是不是往南再走一段路去,莫让炮声打扰了二位清兴。”杨天保冷不防听他戏谑,脸刷的红到了耳根。毒蝎子与之厮熟的,自不以为意,接口道:“好的,我们躲躲去,让布拉霍夫同志显显本事,咱们莫做电灯泡。布拉霍夫!”布拉霍夫举头看着毒蝎子和杨天保,毒蝎子双目盯着他,关照情切:“千万小心!”布拉霍夫情真意切地道:“理会的!” 不须再等几个时辰,苏俄飞机又蔽日而来,机翼鸣响,螺旋桨怒吼,交织成一道震耳欲聋的咆哮,将三十六师的衣帽鞋袜,吹得漫天乱舞。布拉霍夫爆吼一声,骨骼格格山响,几乎盖过了飞机的轰鸣。不等儿子娃娃们眨眼的工夫,布拉霍夫体巨毛长,四肢粗大,嘴脸突出,牙关剑齿,嗷嗷现出本相。狼头一摆,熊头怒目,霍拉拉迎头迳奔向北,朝着飞机来路狂奔。一道黑气窜出,一闪眼就到了机群之下,仰天狂吼,啸声掀动大气,空中铁鹰机翼亦因之震颤不已。铁鹰肚子里的飞行员早已吃够了布拉霍夫鬃毛飞射之苦,本就飞得很高。此时巨怪张口之间,口中发出一股有形有质的光柱,飞行员吓得忙将飞机再往高里拉,呼啸升天,忙急忙慌地趋避巨熊口里发出的冲击波。 有一架战斗机来不及躲避,给冲击波打个正着,钢铁合金的一只翅膀,坚逾金刚石,竟自喀嚓折断。折翼的铁鹰,万难再飞,遥遥晃晃地就往沙海里扎猛子。其它飞机还来不及盘绕一匝,布拉霍夫紧跑几步,倏地窜起,半空里巨爪一揽,就将飞机砸碎,一挥两段,凌空轰然爆炸。金铁碎片裹挟着火焰,拖着乌黑的烟,四散飞溅,其势猛恶,瞬息万变。莫说苏俄老毛子吓得肝胆俱裂,就使地上的儿子娃娃们亦嘴巴张得老大,下巴顶到地上,惊愕得还道睡梦里没醒来。 飞机悬在高空,其速惊世骇俗,人在飞机肚子里,一旦给巨熊撩着点、擦着一分,凄惨下场,有目共睹,老毛子谁也不敢再跟性命玩笑,纷纷爬升至万米高空,胡乱丢下炸弹,掉头就逃,草草敷衍了任务,就算了事。如此一来,炸弹的准头再没个谱儿,四落的炸弹东一下西一下,根本落不到黑熊的头上,黑熊自是舒舒徐徐,一屁股坐在沙地上,翘翘二郎腿,剔剔牙齿,很是悠闲。 第一百三十二章 苏俄老毛子白白丢了一整天的炸弹,炸得风砂徙暗,日暮无光,徒耗钱财,却无甚用处,扰扰攘攘,倒给三十六师官兵们演了场露天的战争电影。中国军人在下面笑骂,苏俄老毛子在天上吹胡子瞪眼,干窝火儿。比及日落,苏联飞机就更不敢来了,映着落日的余晖,消失远方的北天。这边厢布拉霍夫自变化归队,得意非凡,与一众儿子娃娃嘻嘻哈哈,闲谈白天战事,逸趣横生,自不在话下。 有了前一天的经验,当夜众人安心钻在沙窝里,饱饱地睡了顿黑甜乡,一宿无话。翌日大众皆已醒来,初升的太阳洒下金辉万道,映得人马皆灿。久经沙场的战马突然之间全都提起前足,背对血也似红的旭日长嘶乱叫,嘶声中隐隐有恐怖之意。 人们都感到没来由的胸口塞闷,气喘难当,杨天保游目四顾,打量周遭情景,只见西北角上升起一片黄蒙蒙的云雾,黄云中不住有紫色的光芒闪动,景色之绮丽,实是生平从所未睹。天保不禁看得呆了,那黄云大得好快,不到一顿饭时分,已将半边天都遮住了。这时马队中万把人个个汗如雨下,气喘连连,天地混蒙,庶几天地间龙卷飓风,包裹着黑色的沙砾,肆虐过来。真叫“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儿子娃娃们知道厉害,齐叫:“沙暴来啦,沙暴来啦……”喊声甫起,突然一股疾风刮到,带着一大片黄沙,只吹得人满口满鼻管都是沙土,下半截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场大风有道是:雷轰轰,电闪闪,飞的是沙,走的是石,噫大块之怒吼,传万里之跳叫。一任它乒乒磅磅,栗栗烈烈,撼天阙,摇地轴,九天仙子也愁眉;青青白白,红红黄黄,云惨惨,雾腾腾,呼喇喇前呼后叫,左奔右突,炮管铁块横冲直撞,人物乱卷斜拖,犹如浪破千层,万里尘沙阴晦暝。 大漠上风沙说来便来,霎时间大风卷地而至,数百人身子一晃,都被大风吹下马背、沙丘,马黑鹰大吼大叫,脖颈上青筋暴凸:“大伙儿下马,围拢来!”三十六师军纪严明,官兵不是晋陕甘凉的豪杰,便是久生长在大漠的回子,除了杨天保和毒蝎子,其余全与沙暴是老相识了,并不慌乱。众人力抗风沙,将数万匹健马拉了过来,围成一个大圈子,人马一齐卧倒。黑鹰和生贵又分拨战士在外圈挖沙掘土,垒砌沙墙阻隔,大伙儿人多手快,纷纷挖掘沙土。 飓风进一步,人们便要拼命挖十来锹,如此或可来得及掘出沙窝躲藏。有人着急忙慌,连工兵锹也折断了。马黑鹰兀自严令众兵拼命挖,所幸一宿睡得饱足,精神头好,比及飓风临头,大半将士沙窝已挖得深达一丈余,垒起的沙土堆叠高达丈许。工事掩蔽一蹴,大伙儿慌忙避入,各人手挽着手,靠在马儿和骆驼腹下,只有些少手脚慢的,全给飓风吹走。惨嚎声撕心裂肺,随刮起的身子,扬遐升天,越飞越高,至后身子也没入黑风里,惨嚎兀自隐约可闻,经久不绝。 只觉疾风带着黄沙吹在脸上,犹如刀割一般,脸上手上,登时起了一条条血痕。这一队虽然人马众多,但在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之中,在那遮天铺地的大风沙下,便如大海洋中的一叶小舟一般,只能听天由命,全无半分自主之力。风如海啸,磅礴不绝,沙砾层层剥离地面,给吹到高空,眼看大伙儿各自深掘的沙窝,一点点变浅,陆续有人给卷入龙卷天柱里去了。布拉霍夫鸱张变形,以巨大的身子挡在风口里,风势阻遏,如许多儿子娃娃方才转危为安。 只见:似雾如烟初散漫,纷纷蔼蔼下天涯,白茫茫到处难开眼,昏暗暗飞时找路差。细细轻飘如麦面,粗粗翻覆似芝麻。世间朦胧山顶暗,长空迷没太阳遮。 风沙越刮越猛,人马身上的黄沙越堆越厚,封姨逞势,巽二施威,空中如万马奔腾,风裹沙,沙刮风,乾坤折寿,万物摧残,人物无遗,黑暗里恶灵魆魆;邪风后一股又一股;天地倒置,宇宙离乱,分崩离析,人类脆弱有谁知,埋头深陷苦海;巨熊阻挡怪风,毛发吹尽身不由己,在天地变色的大风暴威力之下,也只有战栗的份儿。大风呼啸着,像千千万万个恶鬼在同时发威…… 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沙暴,拔地而起,肆虐了整整十二个时辰,人狼熊怪布拉霍夫连身上的皮毛也给吹脱落个净光。皮毛吹掉了,转眼长出来,长出来了,未几又给吹了个光绝,如此周而复始,捱至隔日凌晨,风沙才略小些。风势渐次减弱,又绵延了半天,黑风滚滚,所过之处,万物无遗。 苦捱风过,已是午后,天地才渐渐平静下来,人们已给沙子掩埋,有到数十丈,千把儿子娃娃和数千匹战马和骆驼没死在路上,没死在飞机大炮下,没死在老毛子手里,却竟给沙漠闷死、给狂风卷走。 人人都已熬得精疲力竭,但三十六师上下在诸位司令督率之下,自忙着救死扶伤。钻出沙穴者,拼命挖掘同伴,即令存有万一希望,也自竭尽全力。毒蝎子和杨天保武艺超凡入圣,早便从沙漠里窜出来,彷如煮熟的鸡蛋,浑身兀自袅袅生烟。风势劲急之际,天保听得怒吼风声里无数儿子娃娃的惨叫声,想是给风吹上天的将士,此时天地辽阔,竟无一丝一点痕迹,早不知给吹向何方去讫。眼看是死多活少,一时之间,也没的理会处。 布拉霍夫奋起神威,四爪如飞,相助掘救没顶的官兵,十之八九,悉数是他救起的,折腾了一日一夜,不停不歇,总算聚拢八千多名士卒。强如布拉霍夫亦累得筋疲力尽,倒地虚脱不起,喘息了大半天方才气转。布拉霍夫嗓音嘶哑,仰躺在地,目光穿过云霄,感喟道:“这沙暴之猛恶,比要我死还难受,还累人!”先前沙暴来时,布拉霍夫念马仲英伤重,一把将他抓在掌心,藏至腋下避风,风一停歇,马仲英先居安然之地,此刻啼泣相谢,布拉霍夫望空摆手道:“大伙儿患难与共,不分彼此,何须多礼。” 三十六师上下已不满万人,场面一片萧条凌乱,正搭锅埋灶,要生火做饭,远方天际突又传来轰鸣的飞机咆哮声。时值寅时,日影已西,照得天地彤红。马黑鹰又惊又急,纳罕道:“他妈的,这该死的沙暴折腾,苏俄的飞机竟敢跟着来!真是不要命啦,勒逼得也太急了吧!”毒蝎子抢叫:“不对啊!你们听啊,飞机来得不多嘛!”布拉霍夫稍喘得几口气,抖擞精神,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跳起来,极目循声了望,他系不死始祖,目力比常人及远千倍,看了一会儿,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朗声道:“呵呵,才来了一架!见鬼的,该死的,倒叫老子白起劲,还巴巴地爬起来应付你个死铁鸟!” 果不其然,飞机渐渐飞临头上,儿子娃娃们见是一架重型轰炸机,既无战斗机护航,又无坦克相帮,那架飞机孤零零倚着血也似的长空,盘旋了数匝,竟不丢下炸弹。飞机不是苏俄的,竟漆着英国的徽记,杨天保背着阳光眺望,眼尖看得清楚,大叫道:“驾驶飞机的是甘托克,出鬼了!他怎的会开飞机?飞机上只他一人哩!”一听此言,布拉霍夫勃然大怒,上次沙漠恶战,临末他吃了甘托克的亏,此时听到其名字,布拉霍夫焉能忍耻。双头怪嗷嗷变身,身子暴胀,不下千仞。布拉霍夫自恃腿长体巨,纵身一跃,伸臂探爪,迳去捞那轰炸机的机翼。 甘托克驾驶之术颇精,操纵杆一拉,霍拉一声,飞机摩着布拉霍夫爪尖,嘎然攀升,扶摇直上。偌大的轰炸机,做恁般机变的动作,堪称罕见,就使见识广博如毒蝎子,亦看得瞠目惊心,啧啧暗赞,称羡其技艺精湛不已。甘托克飞机在空里旋了个圆周,调过机头,悬至布拉霍夫背后。机头一低,不退反进,一径朝布拉霍夫头顶逼落。电光石火之间,地上万人呆愣,不明就里,天上飞机早已撑开肚腹机括,底舱大开,成百上千的巨型炸弹,噼里啪啦,滚落下来,精准地朝布拉霍夫的一对怪头掉下来。 炸弹虽异乎寻常的巨大,圆滚滚肚满肠肥,布拉霍夫却不将之放在眼里,反而把头伸过去,任其烤炸,自道此前苏俄飞机群相扑炸,他尤且不惧分毫,此刻区区一架孤机,几枚破弹,他自不虞有他。儿子娃娃们虽见场面惊心动魄,一瞬数招,飞机往来迅捷至极,瞻之在后,忽焉已在头前,却坚信布拉霍夫不死之身,不惧轰炸,都哄笑起来,还有些寒碜那飞机吐出的炸弹不算多哩! 可谁也没想到,炸弹在布拉霍夫头上炸开之瞬间,布拉霍夫异常地惨嚎急叫,痛得双脚跳,爆炸出来的火团鬼异无匹,并非橘红橙黄之色,而是刺目的银白。弹片飞花,怒火里竟喷薄出无数水银的细珠,比弹丸还迅捷,将布拉霍夫刀枪不入的身躯,自顶至踵,豁然劈开。爆炸之烈,布拉霍夫触肉即烂,伤口非但不见愈合,甚且溃烂扩散,快逾电闪。他的身子从中裂开,彷如一座大山,劈头淋着化石水,好端端的一座山给一分为二。其情惨不忍睹,毒蝎子捂嘴尖叫:“水银炸弹!糟糕!布拉霍夫,赶紧逃啊!”说来已是迟了,炸弹悉数落进布拉霍夫豁开的伤口里,爆炸连绵不绝,尽在他体内施为,伤损越发沉重。 杨天保气得甩手顿足,操起两杆七九步枪,径直朝飞机透明舱盖搂火,边走边开火,枪打一发,枪托即在腿上一顶,胳膊夹住枪杆,腾出手拉一下枪栓,退出弹壳,推上子弹,动作很快,交叉开火。巨大的炸弹爆裂之声,淹没了枪声,彷如把枪弹的威胁也一并吞进寒冰刺骨的银色万花筒里。子弹弹飞了,射空的子弹响声清脆,铁皮和舱盖嗡儿嗡儿,像牛皮鼓的鼓点,无助无力无奈地给飞机的外壳所阻隔尽净!甘托克故意压低机头,朝天保嬉皮笑脸地摆摆手,口唇蠕动,似是兴高采烈地说了一句:“byebye!”机头几乎擦着沙地,呼啸抬头,一掠而过,将儿子娃娃们吹得东倒西歪,给掀到半空里连翻筋斗,四散了一地。 第一百三十三章 甘托克飞机轻身远扬,扬长而去,眨眼消失在暮色的天际,无影无踪了。场上空余布拉霍夫的惨嚎和临死的挣扎之声,气得天保将两杆空枪,尽着吃奶的力气,往空朝飞机掷去,双枪徒然坠落至远处的乱石堆里。马仲英心痛如绞,哭丧叫唤儿子娃娃们上去救治,可任你医药尽施,扁鹊再生,也遏制不了伤口的溃烂。布拉霍夫的克星正是水银,而数百枚巨大的水银炸弹,悉数注入他的体内,水银重达数吨,就是布拉霍夫不惧水银,也已给炸得五脏离位,粉身碎骨了。布拉霍夫痛不欲生,锥心蚀骨,连泪水也疼得从巨大的眼瞳里滚滚而出。马仲英推开身边的儿子娃娃们,连滚带爬,捱至布拉霍夫的身子上,趴在长毛里痛哭,心头如万箭穿心,比他自己要死还万般痛苦。 庶几布拉霍夫神志不属,还原为人相。变为人相,伤口依旧,左右各半片身子,越叉越开,他的身子彷如中了硝镪水,咕咕地熔化,其痛可想而知。布拉霍夫半张嘴兀自能言,咆哮道:“快杀了我,你们快杀了我吧!痛得我受不了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快,快动手啊!把我的头砍下来!快砍了我的头啊!听到没有?”他忽清醒忽昏迷,一星神志尤在,一时断不了气。众人心知其痛无匹,非人所能抵受,又无法遏制伤势,布拉霍夫之死,或迟或早,就在眼前了。可是马仲英等一干儿子娃娃受他恩同再造,不忍下手,徒自恸哭,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儿子娃娃们的心痛苦地狂跳,搏动的心率连广袤的沙漠也听到了,连遥远的天空也听到了,连浩瀚的宇宙也听到了——那是一阵阵急骤的快板,那是京戏表演到高潮,惨烈紧张的一长串拍板声——吃力的思索,或是猛省后的一身冷汗,没有比这更令人紧张得快窒息的音响效果了。 至后布拉霍夫连喘带央,哀求道:“求求你们,杀了我吧……我已不行啦……迟早是死,可这痛得我太苦了……呼哧呼哧呼哧,求求你们吧……毒蝎子……你看在咱们多年的交情的份上……杀了我!砍下我的头,让我少受点罪吧……”哀恳里饱含哭音,毒蝎子心肠就使再硬千百倍,也下不了手,她吓得扑倒沙尘里,埋头大哭,连死的心也有了。 布拉霍夫转而朝天保哀恳,他一半脑袋上各有一目,彼此隔开愈来愈远,目光却悉数诚挚,悲哀凄凉。他见天保像木头人一般,动也不动,脸上挂满了泪水,暴怒道:“我是不死族,就使这般要死,起码……起码也要四五天才能死透,你们……你们……你们混蛋!我已无药可救,你们想我痛苦煎熬……煎熬……”杨天保人神交战,比战场更惨烈,犹疑难决,苦不堪言。布拉霍夫哀哀的眼神和凄厉的惨嚎,折磨得每个人肝肠寸断,撕心裂肺,与平素豁达的布拉霍夫、无敌的布拉霍夫,截然不同,大相径庭,如此则更惹人揪心丧气。 怪风呜呜,如泣如诉,飞机掠过扬起的大风仿佛也有了生命、学会了人话,呜呜咽咽地向人们道歉,安慰布拉霍夫将灭的魂灵。风声就像凄婉之极的背景音乐,反而撕扯得人心苦痛,至矣,极矣,蔑以复加矣! 此系人间至惨,天地间最大的悲哀,英雄末路,伏惟尚飨。万把人里面,只有天保能挺得住、熬过来。他已身历万般苦难,连挚爱的卡婕娜都是死在他自己的眼前,他扛得住做这恶人的痛苦!他当仁不让,他以常人难企及的无量慧剑,斩断了对布拉霍夫友谊情愫的蚕茧韧丝。他含泪咬牙,自一名儿子娃娃手上夺下锋锐无匹的波日季刀,痛苦至绝地仰天爆吼,内力自丹田汩汩汇涌聚拢至刀尖,纵身扑上,落刀精准,噗噗噗噗噗噗,六刀连环,紧凑相连,光影映着落日余晖,一闪而过,任你武艺再高,眼力再健,也只看到一刀之影——此其勃然悲愤之一击,燃烧尽了天保毕生功力之所聚——快刀斩断两半分开的脖颈! 刀深深地扎进筋骨错节的脖颈里,刀口吃进很深,一直到刀柄;宝刀一旋,刀刃在血液中游动,像滚滚波涛中矫健的白鱼。当刀刃被血水吞没,布拉霍夫脖颈肌肉、骨骼再硬,也难抵天保这惊世绝技,应手筋肉分断,颈断处血流逾飙,一头两半,骨碌碌滚在沙尘里,一代怪物,就此死绝。随其死亡,痛苦和绝望,也自布拉霍夫身上消散殆尽…… 此时此刻,当时当刻,人类的语言和文字,绝难表达死亡给人们心里晕染了怎样的色彩。笔者囿于手拙,也万难展现英雄末路情景之万分之一,只有靠聪明的看官们意会了。 布拉霍夫一绝,天下全数狼人和熊人,在同一时刻,亦纷自丧亡,逐一毁灭,绝迹灭种,再也一无所存。一瞬间可以短暂得连眼睛也来不及眨,更可以长久到终结了整整两个不死族千百年来的血脉。光阴架构的世界,让人无法分辨时间的长短,无如友情和人情却留在人们的心里,历久弥新,万般折磨,一世难泯,自难为外人道的了。三十六师幸存下来的战士们,黯然无已,人们悲从中来,无不仰天恸哭,痛断惆怅,哭得死去活来,死而复苏,人泪难辨。 布拉霍夫的葬礼,也只草草的一把祝融火。杨天保送佛送到西,忍痛诀别,模糊泪眼,火折子点燃布拉霍夫支离破碎的尸首,直至一支火折子燃烬——熊熊大火,火焰里熬炼的是永远的哀痛和惋惜…… 丢下个尕妹子走西口, 离河州又过个兰州; 血泪债装在了心里头, 儿子娃要报个冤仇。 唱红了脖子唱红了脸,尕司令扒下浸血的军装,皮带里扎着殷红的白衬衣,他将血衣往火里送,算是给布拉霍夫送行。马仲英噗通跪在布拉霍夫焚葬的大火前,涕泗横流,双臂高高伸开,如抱火焰,大声叫唤:“恩人,恩人,老子一定给你报仇血恨!”万众一心,同声附和:“恩人,恩人,报仇血恨!恩人,恩人,血仇必报!”呼声如涛,刮过漠北,刮过漠南,刮过幽冥……传到天之尽头。 苏俄铁石心肠,自不顾三十六师的悲戚,沙暴过去后一日,又隆隆撵了上来。没了布拉霍夫,三十六师难撄其锋,疲于奔命的儿子娃娃不堪苏联飞机的肆虐。杨天保领着儿子娃娃们,在死亡之海里跟苏俄军队捉迷藏。 飞机再也撵不上,战士们从这边进去,从那边出来,跟喝凉水一样。饥啖四脚蛇、胡杨,渴饮马尿、人尿,咂人身上的汗,大伙儿恍如洗了个沙子澡,跟磨刀石一样,把人磨得闪光。三十六师从库尔勒取道退往库车,途中还截获一辆苏联军车,马仲英给抬上车,嗤嗤而行,快逾奔马数倍,沿着天山脚下,一漫狂奔。 毒蝎子见马仲英清瘦修长,体格剽悍,不喝酒不抽烟,一路上只吃少量饼干和牛肉,饮食很节制,是个地道的***。她难掩好奇之心,询问天保马仲英为人,天保也不论断,只是将自己与马仲英相交的经历,一路漫谈,听得毒蝎子心驰神往,马仲英其人,不评自现。毒蝎子听完他们的故事,给马仲英起了个绰号叫:“中国的斯巴达克斯”,马仲英不知斯巴达克斯,笑问:“他是谁?”毒蝎子讳莫如深地笑道:“他是古罗马的英雄。”马仲英紧着问:“他做了啥惊天动地的事情了?”毒蝎子眨眨眼道:“跟你干的一样!” 马仲英开怀大笑,得意洋洋道:“若非苏联军队横来插一杠子,咱们早就在迪化喝酒吃肉耍子啦!让盛世才那老小子等着看吧,老子还会回来寻他晦气的!等喋(注释:西北方言,狠吃狠打。)了盛世才,老子还要让斯大林、墨索里尼、希特勒他们这班老少爷们儿,跟老子打一仗,看看谁有本事!” 三十六师历尽万苦,抵达库车,既入库车,遇着从伊犁逃亡来的张培元残部,翻手收入麾下,军势又振。毒蝎子不禁朝大马竖大拇指,连声赞佩:“你说到做到,言出如箭,转眼实现,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三十六师卷土重来,来去如风,苏联总领事一夕数惊,消息雪片儿般飞来,老毛子就是弄不明白,马仲英残部是从库尔勒南边进入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飞机、装甲车追了一天一夜,连影子也没追上!而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大沙漠,比法国还要大的地域,就算逃过追杀,就渴也渴死了,三十六师焉能从库车冒出来? 苏军和盛世才的军队顾不了那么多了,分两路直薄库车,兵临城下,三十六师以闭门羹相待,任你搦战辱骂不休,万般污言污语,三十六师将士但只紧守城门,按兵不动。苏俄人给马仲英打怕了的,忌惮殊甚,吃不准黑虎星“大马”葫芦里卖啥药,愣是不敢强攻,又不甘心收兵,以此逡巡踌躇,盘恒日久。 再说三十六师自打收编了张培元部伍,婴城固守,有了歇脚的下处。马仲英由医护官精心照料,安心静养,伤情日渐好转,苏俄大军临城,他已能自行下地行走了。他本等亲自领兵出城,与老毛子一决死战,天保忙急拦住,献上妙计,马仲英茅塞顿开,故此按兵不动,不出所料,果然迷惑来敌,不敢遽攻。 城内三十六师有参谋长杨天保每日督率执法队巡逻两次,还要检查外出官兵的“号牌子”,连帽子、皮带、风纪扣、裹腿是否整齐,有无违法乱纪骚拢老百姓的事情,也一一严查详录。三十六师自是高枕无忧,养精蓄锐,舒舒徐徐,日逐征歌,欢歌笑语,苏军只是不敢造次,弄得老大没趣。 连日来毒蝎子跟着杨天保在执法队里,脚前脚后相帮庶务,不论当兵的或者是当官的,如有违犯军纪者,重则就地处罚,轻则军棍乱打,或带回队部实行禁闭,或训斥一顿。二人镇日来不曾有得私处机会,这日吃过夜饭,杨天保诸事粗具,落得稍闲,遂拉着毒蝎子回入房间歇息。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两人亲热了一宿,春宵一度,酣然入眠,睡得香甜,一觉睡到日上中天。既起床梳洗,吃罢早餐,马仲英召二人至行辕,告说英国人来找他。 原来,辽阔的南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周围分布着片片绿洲,当地居民们引高山泉水灌溉,物产丰饶,自清朝末年以来,向有英、俄两国势力激聒角逐,纠缠不休。喀什葛尔设有两国领事馆,比及沙俄垮台,此消彼长,英国势力日强,英国人还道得志。无如盛世才的迪化新政府倾向苏俄,英国人着急上火了,英国驻喀什葛尔总领事倾尽全力,绞尽脑汁,襄助新疆的各种分裂势力,发动叛乱,仿十九世纪末阿古柏叛乱,西元1933年11月12日,成立“东土耳其***共和国”。 其时马仲英旧部马占仓占着喀什汉城(疏勒),而喀什回城(疏附)则由铁木耳、乌斯曼占据,拥护和加亚牙孜。喀什噶尔,简称“喀什”,突厥语意思是“绿色的琉璃瓦屋子”,即“玉做的城市”,乃古代西域最着名的“城郭之邦”。西汉时,称为疏勒,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东土耳其***共和国国务总理沙比提大毛拉拉拢回城势力,推当时还在阿克苏的和加尼牙孜,为共和国主席,与马仲英部分庭。 英国人的打算很周密,他们道马仲英麾下官兵泰半是虔诚的***教徒,而当年陕西回民义军白彦虎不敌左宗棠,远逃新疆,跟尕司令目下处境无分轩轾。英国人自信马仲英会跟他们合作,英国总领事主动派人到库车来迎接马仲英。 天保沉吟良久,提议马仲英不妨见见,马仲英心下早有了计较,便召集属下及英国人开会。 “这确实是一次机会,”马仲英在军官会议上说,“可咱是新编三十六师,乃堂堂民国军人,英国人是什么东西?从鸦片战争就欺负咱中国,咱老先人在北京打过八国联军,咱对得起先人,咱打了苏联打英国,打英国人的走狗!”这话是冲着英国领事的秘书说的。英国人给气得差点吐血,给马仲英骂出了行辕,灰溜溜一溜烟逃得干净。原来库车的老辈回民都劝尕司令不要胡来,说道:“新疆这地方,是块肥肉,谁都想染指,可谁都没长性儿,回民跟着人家造反打公家,赶走公家人家接着还是收拾咱。”道理一说,杨天保恍然大悟,自愧不如百姓眼目锐利,看得明镜儿也似的。 其时既断了英国之使,三十六师后有追兵前有强敌。马仲英浑不将洋鬼子放在眼里,一俟伤愈,便留马虎山守城,自将主力部队,一九三四年二月,人含枚马勒口,悄悄潜出城,间道奇袭阿图什,玉素甫江与阿图什地方的克契柯阿訇两支军三千余众奔阻,一触皆溃,马仲英部遂薄喀什。 杨天保自是不离马仲英左右,毒蝎子与之形影不离。穷山恶风,苦寒交作,杨天保和毒蝎子二人却是满面春风,近日来二人花朝月夕,赓酬唱和,一双两好,无不厮称,恩爱异常。他们便是身在地狱,也觉地狱风光,无处不好,故此行军之际,身处险地,冒着恶劣的天气,尚自精神抖擞。 杨天保这几日听毒蝎子倾诉衷肠,已知她是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表妹的后裔,当年尼古拉表妹受格里高利蛊惑,失身受辱,蝇营狗苟,一旦事发,尼古拉将之怒贬庶民。世事轮替,到了毒蝎子出生,她家虽贵胄习气未脱,却已是个清贫之家,经济拮据,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毒蝎子长成,时代剧变,布尔舍维克掀起百姓怒潮,异军突起,推翻沙皇政权,红色大浪,也覆盖到南俄毒蝎子家乡。穷人全跟了俄共,毒蝎子贫苦出身,她婶婶的表哥当了本县的书记,特为关顾,召她入伙食津贴丰厚的红军学校念书。 求学期间,她发觉自己有特异禀赋,与常人大不同。她幼齿面皮薄,不敢声张,暗自查考,才知自己乃女巫始祖转世,承其血统,有呼风唤雨的本事,通天彻地。天下之事,纸包不住火,任毒蝎子百般遮掩,她的本事总归给家人发见。消息一泄,毒蝎子一家子守口如瓶,却兀自不胫而走,俄共政府查访其情确凿,暗地里召她入特训学校。毒蝎子既经暴露,同龄孩子眼光异样,当她是怪物,她已无法容身其间,俄共之邀约,她无可推诿,只得顺就。秘密转校之后,特训格外严苛,武术擒拿,格斗刺杀,狙击冲锋,外科手术之法,改装易容之术,间谍万能之手法……式式样样,学得个发昏章第十一。 一旦学成,即由克格勃招纳,不分寒暑,不论环境,严加锤炼,实战杀人,潜伏列国……诸般艰巨特工之事,动起真格来,非人所能承受,非同小可。毒蝎子在卢比扬卡广场,技压群伦,克格勃总部的头儿脑儿们,看得惊羡赞佩,掌声如雷,当届学员自以毒蝎子夺魁。锻炼成才,克格勃立马重用,予之代号“毒蝎子”,屡立功勋。十年之前,毒蝎子受命远赴东方,刺杀白俄头目,途经秋明,遇着布拉霍夫。其时布拉霍夫遭三十名女巫围攻,身陷绝险,女巫作法,五雷轰顶,其势峻急。眼看布拉霍夫就要灰飞烟灭,毒蝎子运使魔法,打散女巫方阵,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布拉霍夫一命。 布拉霍夫由之脱困,跳出方阵束缚,回转头来,将三十名女巫一一吞吃下肚,鲜血淋漓地回到毒蝎子身边,自此一心跟定了她,甘当奴臣。毒蝎子劝之不去,斥之不退,只得任由他跟随,形影不离。自此克格勃如虎添翼,毒蝎子组每出必胜,积功最多,庶几担纲枢要,党内无伦堪匹。嗣后天保混入其列,毒蝎子见他有勇有谋,自是青眼有加,及至那日荒郊野店,她魔功散尽,欲火焚身,天保适逢其会,与之媾合,自此毒蝎子一点芳心,可可牵缠,只爱他一人。两人好事之后两月,毒蝎子自觉怀娠,赶忙躲至南京,找了一隐秘所在,将养怀胎,忽忽十个月后,诞下一子,娇嫩可爱。毒蝎子带着孩子不便,只得将之留在尼姑庵,多给庵中善堂执事人等花红好处、金银钱财,央他们好生看顾。 毒蝎子依依不舍,强自硬起心肠,撇下儿子,孤身回到上海,却不提防苏共党内分歧,豆萁相阋,她给人诬赖托洛茨基派,逐出了克格勃。她的常胜小组四人自是一门星散,布拉霍夫跟着她天南地北,苦寻天保,一路而来,千辛万苦,一言难尽。 数日来天保听毒蝎子逐项逐节道破履历,倾慕赞佩,投桃报李,亦将自家底细及黑衣会详情,缕缕相告。毒蝎子早前便已目睹黑衣会众作风,暗生渴慕,听了心上人娓娓道来,面前展现了一副可歌可泣的民族奋斗历史,尤为倾倒,艳羡不已。毒蝎子由佩生敬,目黑衣会历代教主为神人,二人互诉衷肠,说得入港,言语投机,越发浓情蜜意。 马仲英伤好差不多了,只余肤上疤痂余痕,身子早已轻捷如初,觑见二人欢喜缠绵,不禁玩心上来,放慢大灰马,挨近过来,打趣道:“二位聊甚么呢?喜笑颜开,我好听听么?”言出羞煞人,杨天保抱住毒蝎子,两人自面上红到脖子,无以作答。正说话间,天保忽觉背后有人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胛,他不提防,吓了一跳,腾的抱着毒蝎子,俯身贴地,跃下奔马之鞍,半空里先往后拍出一掌,着手空空,来人已自闪开。天保落下地来,回头一看,但见王子春萝卜般身材,笑嘻嘻地坐在马鞍上,招手跟马仲英打招呼:“大马兄弟,别来无恙呐?老夫又回来啦!” 王子春形貌特异,马仲英一见便认出是人称“飞毛腿”的黑衣会兄弟,两人曾有一面之缘。 马仲英腰板一挺,双手抱拳,朝他一拱,人小鬼大地嘎声嘎气道:“一别多年,想煞我跟天保哥哥啦,哪阵风把你吹来的?既说是回东北照应小弟,不知那边境况若何?”王子春也不遽答,倏地从马鞍上弹起,人影一闪,掠过大灰马背,迳朝马仲英右首一名骑兵窜去。他如鬼似魅,轻功已臻化境,场上只有杨天保和毒蝎子看得分明,王子春张口道:“兄弟啊,还装甚么呐,露脸吧!”五指如钩,一把抓在那兵的面皮上,嘶啦一声,竟将他一张面皮撕扯了下来。近处众人见面皮破裂,吓得同声惊呼,有几个儿子娃娃兵还吓得落马,滚在风尘里,身子翻几个筋斗,又跳回到马鞍上,彷如地上有弹簧一般。王子春手上捏着一层面皮,打眼觑见落马的河州兵返回马鞍奇速,虽非轻功高手,却也迅捷如灵猴,身手矫捷,不禁拍手叫好。 天保见那失了面皮的兵并没一丝鲜血流出来,反倒赫然露出另一张英俊齿稚的脸盘来。他定睛细瞧,略一沉吟,吃了一惊,脱口叫道:“孙承志,你小子怎的也跟来啦?”孙承志见了杨天保,如见着了亲人,情不自禁鼻子发酸,热泪夺眶而出,哭丧道:“杨大哥,咱们的弟兄全战死了,呜呜呜,打得太惨了……呜呜……”王子春心直口快,抢着道:“嗨,承志太婆婆妈妈了,我替他说了吧。”便将东北黑衣会众的情势说了一遍。 原来自九一八后,东北黑衣会众陆续投在马占山麾下,与日寇殊死搏斗,啸聚于白山黑水之间,斩获颇丰。孙承志随众在江桥给日军打散了,他与数名会众窜至深山躲避大股日寇围剿,天幸日本鬼子蠢笨,并未抓住他们。他们一漫西遁,非止一日,饥餐露宿,千辛万苦,辗转到了长城口。会值日本鬼子攻打热河得手,狂沙尘土,拔地而起,日寇追着中国溃军,孙承志等人尾着日寇,撞向巍然屹立的长城。甫至长城,孙承志便主张再参军,再跟鬼子打,众人志同道合,一拍即合,一径至征兵处参加了二十九路军。孙承志给分拨至一一三旅佟泽光麾下,驻守喜峰口。才当了一天差,日寇大军掀尘如飓,气势汹汹地杀来,迳薄喜峰口。 却好宋哲元遣赵登禹急行军占住口外高地,早有埋伏戒备。日寇撵着中国溃军呼啸而近,赵登禹令众低伏藏形,让过溃军。待追兵切近,一声令下,步枪机枪一齐竞射,手榴弹纷纷掷入敌群。关东军骤遭伏击,措手不及,立时人仰马翻,互相践踏,死伤无数。日将慌约退残军,调飞机轰炸,重炮削磨,步骑反复冲锋,两造恶战竟日,阵前硝烟滚滚,烈焰腾空,杀声震动山谷,丧亡无数,赵登禹手下随军作战的黑衣会众者,悉行战死! 第一百三十五章 日寇受阻,稍却又来,数十里长城线,终日飞机大炮肆虐,山摇地动。日军日逐猛攻,守军百计苦守,恶战两日,虽挡住了敌势,中国军兵丧亡大半,看看力难久持。赵登禹与一一一旅长王治邦、一一三旅长佟泽光合谋夜袭,三将同心同德,当夜既发,乘北风呼号,雪花纷飞,冷夜如墨,赵登禹一支当先,侧后迂回,循羊肠小路,悄悄摸入日军特种兵营。军兵训练有素,神鬼不觉,既入得敌营,鬼子精锐尚在黑甜乡里发梦,赵登禹麾众拔刀乱砍,手榴弹乱炸,在睡梦里将特务兵悉数格毙。 大营里诸路鬼子蜂拥而至,探照灯光及枪弹夹头夹脑打来,赵登禹忙约束兵丁掩蔽还击。正相持之间,右侧斜刺里喊声大震,佟、王二将杀到,三军合并一处,围拢上去,将日寇困在垓心。孙承志一营避开混战,扛着炸药包,将日营内飞机大炮坦克装甲车,一顿儿烩烂,炸得个底朝天,日军辎重一并化为齑粉。孙承志来时见黑衣会众给日寇伤了不少,气红了眼,一口气炸掉三辆坦克、四架飞机、两部装甲车,还放火烧营,焚毁粮秣无算。 他举步如飞,投弹精准,拿捏得毫厘不差,手法自是快捷数倍,同行的队友跟不上他,只顾忙着摆腿,只能拣些残碎炸炸,通营盘里的辎重,十之七八,全是他孙承志一人疯子般炸掉的。此一役后,同僚讶于他毁辎重如疯魔,戏起了个诨号,曰:孙疯子,自此军中得名。 中国大刀队夜袭日寇,斩敌三千多,砍出了一曲名扬天下的《大刀进行曲》,手中的鬼头刀才安然入鞘。东北来的黑衣会众,凡是参加二十九军者,该役后死绝,独剩孙承志一人。而日寇也已流血至贫,不敢再行强攻正关,改打罗文峪口,却又横遭当头阻遏,撞得头破血流,任你飞机大炮再多,火力再猛,连功四日,日夜不缀,全力以赴,愣是没攻下来。关东军丧亡日重,筋疲力尽,匮惫难支,溃围而退。 中央嘉奖英雄,孙承志却早已含悲离去,鸿飞冥冥。原来他目睹黑衣会众多年来共患难的兄弟,一一战死,他心灰至极,更不图那功绩虚名,独身悄悄远逸。同僚将士不见了他,自不免叹惋,唏嘘幸存,自不在话下。 孙承志举目战火,疮痍满途,无所适从,信步乱行,饥餐露宿,这日在黄河边巧遇来找他的王子春,互道别情。原底子王子春为躲杨班侯追索,与众兄弟失了联络。战乱涂炭,他不知孙承志他们何在,一路寻来,晃眼经年,所幸天可怜见,让他们终没错过。孙承志听王子春说天保处境况,心甚慕之,央他带契,西行入疆,来找天保汇合。王子春亦想念天保,自是赞同,二人相偕就道,迢迢入疆,一路上听百姓盛传头屯河之战,闻风寻踪,吃尽风沙苦楚,才抵南疆喀什葛尔。 既入城少歇,二人又自启程,来路上发见马仲英大军,王子春玩心忽起,想给天保造些惊喜气氛,教孙承志乔装了儿子娃娃,混入马家军列,自己则凭绝世轻功,尾蹑在天保身侧。原道瞒不得多时就会给天保拆穿,不料其时天保与毒蝎子久别重逢,情浓忘我,不及细查身外之事,王子春隐隐跟了有两天,天保竟自不查。及至此时,王子春并无长性,自个儿忍不住,暴露出来,引为一笑。 一席话罢,众人大喜,互道衷肠,感喟至深,热情结纳。黑衣会仨将毒蝎子目为至交,而马仲英喜得二位英雄,亦是兴高采烈,合并一处,同心攻打东土耳其***国。行军路上艰苦卓绝,三十六师上下却是意气风发,兴头十足,在路非止一日,慢表。 再说英国人谈判崩裂,负气离席,回到大使馆,人人怨怅,眊矂得气不打一处来,越想越气,竟没做理会处。领事官员回到下处,还来不及喘喘气儿,吃些点心水果,不移时,副官搪门进来,张皇失措,一步三跌,跑来报说马仲英衔尾打来了。领事吓得一屁股从凳子上跌在地上,眼前金星乱冒,又疼又心焦,急叫属下分头张罗,声罪致讨,火速迎敌。分拨了人四出,总领事方才略定,吭吭哧哧从毡毯上爬起身来,摸到凳子上,取出手帕,拭抹如浆的汗水。 宁定之间,门又启开,但见印度人甘托克大剌剌进来,看见英国人面甚不快,朝总领事深鞠一躬,双臂紧贴身侧,恭立在门内。总领事心头烦闷,越想心越不快活,揎拳裸袖,两眼睁得铜铃也似,一些笑颜也无,一句闲话也不说,怒气填胸,眼放着要寻衅发作。等门扉合严,英国人蓦地拍案高嗔,自椅子里跳起来,歇斯底里地申饬:“你是怎的办事的?叫你盯牢他们,怎的他们都打到门口了,我还不晓得?”甘托克低眉顺目,不敢顶撞,小心赔不是道:“阁下数落恰当,某愚不揣事,罪该万死。一时疏忽,私道大军压境,马仲英应付维艰,不敢轻举妄动。孰知马仲英军中有调动,未及察查,让他从我眼皮下蒙混过去。属下甘担全责,大人自放宽了心,一切全由属下料理,属下这就去打发了他们。不知可否,窃有所未晓,敢此上问,未敢自专,仰祈尊裁,不致舛错,实为万幸。”总领事又高又瘦,鼻子又尖又长,眼窝深凹,湛蓝的眼珠子烨烨如炬,闻言桀桀怪笑起来。 甘托克听音辨色,笑声含冷,果听到总领事冷笑不哂道:“凭你?莫说马仲英拥兵自重,便是马仲英一人,杀你若草芥,你,哼哼哼……你顶个屁用!”其声色俱厉,唾沫横飞,刺耳的激聒,如刀子割在甘托克的耳鼓里,锥心之痛。甘托克为人孤傲,心气最盛,总领事口无遮拦,有辱清听,甘托克自恃炸死了布拉霍夫,居功自傲,岂能受得了英国瘦子的腌臜气,恨得咬牙切齿,浑身毛发抖颤。 总领事颐指气使惯了的,自不慎言语轻重,当他印度间谍猪狗不如,难体察甘托克心骄气燥,暴躁而喜怒无常。他说着话,转头去拿酒瓶子,倒在玻璃杯子里,仰头咕嘟嘟喝下,稍镇心慌。却才一杯下肚,总领事脑后忽生罡风,腥臭恶心,中人发晕。瘦子领事还来不及转回头,一颗大好的黑发碧眼、鼻尖如椎的脑袋,就从脖腔子上不翼而飞了。临死前,他还听到石壁断裂,屋顶撞穿的巨响,一直带到了阴曹地府去讫…… 梅开二度,再表另一支,且说三十六师轻兵疾进,泅渡喀什噶尔河,摸至喀什噶尔之时,那***国尚酣然做着立国兴邦的美梦。儿子娃娃们不容他们清梦得全,与疏勒城马占仓合兵一处,偕众叩关搦战。所幸守城门的未曾瞌盹,先觑着马家军奋蹄扬鬣而来,万马奔腾如雷,受不住来势鸱张,悉数龟缩入城,紧闭大门。任你叫破了喉咙,疏附城里的回回们也不上当。城头上堆聚无数曼然木(注释:回语,卫兵的意思。),穿着大红色短袍,头缠红色、黄色或白色的头巾,就是没胆子上当、没本钱飙火。而英国鬼子向来横眉竖嘴,不把中国人当人看的,一群“畜牲”来打城门,他们岂能善罢甘休,即令官兵少得可怜,他们兀自强项,经不得甘托克一阵煽惑,捧着印度虎怪,推掇倒一大片挡路的回回兵,大开了城门,劈头相迎。 马仲英见了生着五颜六色五官的鬼子,杀性顿兴,也不打话,呼哨一声,音长晴空,一拍马臀,大灰马扑啦啦撒开碗盏四蹄,一头当先竞上,朝鬼子方阵里撞来。儿子娃娃不知危险为何物,呜呜呀呀怪叫四起,跟着重生的尕司令,蜂涌围上去,不避弹雨,挨近前去,遇着鬼头就斩,揽着英国人就杀。三十六师如一股墨流,那寥寥可数的英国士兵,彷如濒岸的泥菩萨,晃眼之间,就给黑色的怒潮溶化了去。 甘托克领着数十个英国卫兵,来迎战马家军,才冲出来,不消点卯,转眼已叫儿子娃娃们一个一个给点了命去,眼看一个也不剩下。但见两千多赤膊横刀的大刀队冲上来,大刀片子寒光闪闪,太阳躲到云层深处,圆圆的苍穹下全是战刀的影子,砍得英国人东倒西歪,尸横枕藉。他们的手脚被砍掉了,有些腹部背部被刀刃拉开,露出脊椎和内脏,凉风一下子吹进身体,生命之火猝然暗淡。英国鬼子死也不得好死,非是即刻就死,而是不得就死,痛苦地扭曲着身体。当他们用手指挖地时,指甲全崩裂了,陷入沙泥石头缝里,斑斑染血;当他们抱着树根痛得狠啮咬光了树皮,而牙齿和舌头全烂掉了——他们搞得通体鳞伤,血肉模糊,死亡姗姗来迟,直到他们脸上丧失人的模样,变得狰狞可怖,死亡才肯收留他们。 王子春和孙承志见了自家军队的威风,乐得合不拢嘴,拍手称快,掌声噼啪,两人有说有笑,眉飞色舞,关中战场,哪里能见着恁般痛快人心的场面呢?王子春顾盼之间,忽见天保脸色凝重,不及招呼,忽觉飓风刮面,耳边猛可里震耳欲聋的一声虎吼,起自城门下,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 那风腥臭难闻,鬼异至极,砂石四逸,掀起老高,风渐吹渐大,军旗低偃,旗手难撑笔直。瓦砾飞扬,雄气如奔,王子春急张目望时,但见一人黑瘦挺拔,霎时身子胀大,体毛丛生,一白如雪,雪上斑纹横生,墨测乌黑。王子春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目,那黑瘦高个子瞬即变成一兽,巨逾城墙,目光闪烁,满口利牙排剑戟,四足钢爪利锋芒,剪尾岩谷风生,移步踏死数人,奔走若飞,曳出鬼影憧憧。 孙承志见之吓得从马上跌下来,及至回神,纵身弹起,窜至天保身前,双臂张开遮拦,情急叫道:“杨大哥、王大哥你们快带毒蝎子走,我来阻挡那大虫!” 甘托克摇身变虎,啊呜——啊呜——叫唤得数声,轰天奔雷,吓地掣电,搅得天地之间雷嗔电怒。虎啸波荡,喝水成冰,驱山开路,川岳为之震动,草木尽是披靡,砂石掀之远扬遐迩。 巨虎猱身扑入人丛,一爪踩死四、五人,一尾扫折十来个;巨吻一张,六、七个儿子娃娃已落到它肚子里,咕噜噜消化了去。场上一团鸟乱,人撞马突,践踏死者无算,巨虎过处,人物无遗。孙承志和王子春头一遭见这艨艟一样的巨物,吓得面上变色,脚底生凉发虚。孙承志毕竟有心,护在天保身前,决心舍命阻挡巨虎,好叫天保等人觑空脱身,以图再举。 第一百三十六章 孙承志尚全神戒备,行功周天,如临大敌,天保和毒蝎子二人倏然窜起,两人两道黑影,飕的便掠过孙承志,反将孙、王二人挡在了身后。杨天保与孙擦肩而过瞬间,附耳嘱咐道:“承志,你熟谙战阵之事,替我约束众将士,收拾乱局,我且去也!”话音未落,天保和毒蝎子已在数丈之外。 其时巨虎奔至三十六师阵内,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一爪子拍得一名河州兵散了架,残肢断臂和肚破肠流一齐粉碎成血雾迷离。巨虎硕大的身子穿过血雾,猛扑向血雾后挥舞波日季刀的马仲英。马仲英一刀下去,最后一个英国卫戍士兵身首异处,血流飞溅,喷得空气里全是血滴子,血水落地,瞬即滋滋做响,给沙砾吸干。这最后一刀挥洒出去,还不及掣回,巨虎张开血盆大口,已向马仲英背后拦腰咬来,眼看马仲英躲无可躲,就要给巨虎一嚼两段了。说时迟,那时快,天保斜刺里撞到,人若铁弹,硬生生撞入巨虎钢铁般坚硬的脊背上,那猛虎势迅捷如电,沉猛之际,硬是给天保打陷沙地里,那颗棱角分明的虎头,轰然陷入沙子里,扬沙飞起十来丈高,彷如一只大雕飞掠下来,将一条蟒蛇扑在土里一般。 巨虎身巨且沉,不啻千万斤,它一个狗啃泥不怎的,掀起的气浪排山倒海,非同小可。马仲英连人带大灰马,给飓风吹翻起来,在空中人马互转,旋了七八个筋斗,滚落尘埃。儿子娃娃光给风吹飞吹死者,就不下二十多人。巨虎头上空中人沙齐飞,迷沙裹着人,人攀着沙。它瞬即前足撑拒,弹起身来,彷如沙海里升起的巨型潜艇,破浪而出,惊世骇俗。天保尚在它肩胛上,身子给顶上了天,空中无凭,他只得双手紧抠巨虎的肩胛骨头缝儿,随势上下颠簸。 数千名儿子娃娃跟着孙承志鼓勇竞上,想来救天保下来。恶虎身周罡风如壁,儿郎们顶风冒险,豁出了性命也要救回黑龙司令。孙承志等人卯足了劲头,好不容易钻入罡风里,挨近虎身,却见不到天保了。原来虎体硕大,比山还绵延,周至既广,大伙儿仰头反而看不见黑龙司令了。孙承志当先挺身而上,拔出背上的大砍刀,拼足十二成功力,气劲灌注刀刃,一刀一刀迳往恶虎身上招呼。每一刀都斩得皮开肉绽,筋骨翻转出来,血流泉涌,不料孙承志一刀过处,第二刀要下去,眼睛还来不及眨一眨,虎身上的豁口迅即愈合,皮肉复原平整,就使毛发亦一复如旧。他乘巨虎回环不及,一口气连斩了七七四十九刀,越斩越心惊,至后怖意竟令之手脚酸软。 正当孙承志惊惶之间,他忽觉身侧一条黑影一闪,其速之迅捷,比王子春身法还快了数倍。孙承志急张目看去,飞沙走石里,毒蝎子长发飘飘,双手各执一柄马刀,双臂如轮,一刀插入虎体,借势往上飞纵,上提之势衰而下坠,她再挥一刀,插虎体借力上窜,如是者周而复始,其捷逾电。但见毒蝎子所过处,虎体一漫血痕,鲜血飞溅,毒蝎子呼啸之间,眨眼已至杨天保近前。 巨虎一动,杨天保这边厢就是天旋地转,彷如身在飞机上,高空翻腾,连肚肠心肝脾肺肾,全要翻倒了出来。若非天保以大力龙爪功死死抠住巨虎的骨骼,早便如马仲英般,不知给甩至何方了。毒蝎子飞至他身侧,一刀钉入虎体,牢牢握住刀柄,便挂定了下来。她另一刀插在天保面前,让他握刀柄,歇歇手腕。两人急转之下,强憋一口气,互换了个眼色,毒蝎子才知天保死活扒在虎背上,是想用自己的血来杀虎。两人心意相通,一点即透,二人不须再犹豫,几乎同时在虎体上各击一掌,掌力到处,二人飞身纵起半天高,赛如两只苍鹰,朝虎头扑过去。 再说那边厢虎头虎爪在三十六师轻骑兵队里肆虐,搅得天翻地覆,人仰马翻,人马互相践踏,死伤枕籍,尸积如山。蹂躏得地上草不生,蒿恼得梦中魂也怕。正在逞性撒泼之际,虎怪忽觉脑后生风,天保恰其时一马刀钉上它的后脑,毒蝎子亦眨眼已至。恶虎心头一紧,看不到是甚物什,不禁有些慌乱,忙即摇头摆尾,想将来物甩脱。无如马刀弯弯,天保和毒蝎子二人刀柄抓得十二分地紧,任虎怪七颠八倒,他俩就是死死地嵌在了它的脑后,跗骨之蛆也不过如此缠法。 虎怪闷急,地上儿子娃娃骑兵得脱魔爪,纷纷四散趋避,往后撤至高埠处,四方散兵,零星陆续汇合,悉数残缺不全,血肉模糊,东倒西歪。三十六师兵将鸟乱无头,不知马仲英下落,谣诼纷纭,队伍里掺杂的张培元残部,疑神疑鬼,人心涣散,激聒着要散。城上回回兵们见底下混乱至极,想乘机搅合稀泥,呼哨着撞出城门来,枪炮齐施,打得人间流火,火鸦狂舞,声势汹汹。马黑鹰约束乱兵,麾众迎敌,猛冲突阵,两军混战,厮杀惨烈,你争我夺,相持不下。 那边厢天保与毒蝎子给虎怪甩来甩去,虽未脱手堕落,却是苦撑难熬。天保存着万一之心,想用自己和毒蝎子的血,试试灵验与否,以此拼了命靠近上来,不想身贴虎体,方知难处,就使本领再高也经不住恁般折腾的。天保头晕目眩之际,眼皮也沉了,眼前模糊起来,连毒蝎子也看不清楚了。毒蝎子眼看着天保要遭,忽地神情大变:怒目斜飞,长发根根直竖而立,口中念念有词,双手放开刀柄,竟自悬在空中,彷如半空里有物什垫在脚下,如履平地。 天保朦胧里忽见毒蝎子形象大异,矍然吃吓,看得发毛,精神却陡长,一只左手就快要从刀柄上滑脱,他忙提气,脚在虎头上一顶,右手陡伸,一把抓住毒蝎子的那把马刀柄,堪堪稳住了身形。他抬头举目,毒蝎子已飞临头上,身周起罡风如一圈罩壁。倏忽双掌呈球状合拢,掌心里兹兹啦啦,冒出毛骨悚然的森森紫电,电光自她手心里四散延展,与天相接,乌云四合,霎时之间,天地漆黑,日影无踪,雷电齐鸣,滚滚隆隆,震颤寰宇。 她运取掌心蛮雷,望空打去,则见: 运之掌上,震之云间,噼噼唬唬可畏,轰轰哗哗初闻。烧起谢仙之火烈,推转阿香之车轮。音赫赫,就似撞八荒之鼓,音闻天地;声喤喤,又如放九边之炮,声震军屯。闻之不及掩耳,挡之孰不销魂! 漆黑的天空中蓦然白光耀眼,三、四道闪电齐亮,这几道闪电照得毒蝎子面上青白,底下人觑见毒蝎子模样,比见到巨虎还震恐,都道是电母雷神下凡。三十六师和东土耳其***国的回回兵,人人崇信***教,笃信天上神仙纵横,闻得这个法雷,惊天动地之声,倒海震山之怒,唬得魂不附体。两造见了毒蝎子的阵势,大家都停手不打了,纷纷跪倒,向天膜拜,呼声动地,毒蝎子脚底下匍匐了一地的清真教徒,其景震撼人心魄。 毒蝎子运动神功,已臻神化,物我两忘,凝神发力,右掌起处,朝虎头一亮,天际一道闪电,霍拉拉直劈下来,打在虎头上,雷光流萤之间,虎头一劈为二,脑血狂喷,比瀑布还奔湍。虎头一裂,天保跌坠下去,他身在空际,丹田真气一提,身子轻盈,头颈一挣,翻了三、四个筋斗,落回肩胛上。他双足略定之后,抬头仰望,毒蝎子一口气不歇,双掌连环,一伸就是一道惊天巨电,在虎怪身上劈落。 英国领事馆建筑已给甘托克撞得粉碎,苏联人目光穿过废墟之间的空隙,看到战场之景,吓得人人栗栗自危,相互搂抱,簌簌发抖。苏俄总领事胡子丛密,遮住大半张脸盘,吓得不敢多看,转头之间,忽瞥见西侧风沙里,一骑黑影,掠过拔地而起的沙浪风涛,朝远处三十六师的人群奔去。总领事忙拿起胸前挂着的双筒望远镜,往黑影里照,但见一匹灰色骏马,长长的脖子,脑袋小巧结实,后臀圆得像大车轮子,那圆圆的、闪闪发亮的后臀,激起男人的雄性之力。 总领事心里念着《圣经》里讲的灰色马儿背上骑着死亡的预言,望远镜里却看到比死亡更神秘莫测的人——魁梧挺拔,黑发黑衣裳的马仲英!大马虽遍体鳞伤,血染全身,衣衫尽赤,但总领事觑见他的形貌之时,身上鸡皮兀立,如触电一般,浑身战抖,口里喃喃道:“上帝啊,上帝啊,救救我们吧,为甚么恶魔总是会回来呐!”平日许多枉自风流俏倬,谈笑科分,竟不知撩在爪哇国哪里去了,目定口呆,比那泥塑木雕的多得一味抖颤。 看到马仲英再一次死而复生的人,越来越多了,马仲英和他的坐骑散发出阴森森的美,穿透重重尘雾,奔至三十六师队伍里,三十六师传出一阵阵欢呼的声浪,尕司令是真的死而复生了。马仲英衣衫给乱石磨破,条条缕缕,褴褛血糊糊,三指宽的铜扣牛皮腰带也断了,分成两挂,撇在身两侧,晃来荡去。大伙儿迎来的是活蹦乱跳的尕司令,尕司令受再重的伤,也能骑着大灰马,呼啸而来,指挥若定,击退强敌!“用我们的骏马!用我们的战刀!用我们的血和骨头!”马仲英举起波日季刀,振臂大吼,儿子娃娃们跟着气吞山河地吼叫,声浪冲破云霄,划开大伙儿失魂落魄的沮丧,“将妖魔鬼怪,斩尽杀绝!” 哗!——数千把马刀举起来,旷野白煞煞辉映阵阵闪电。听!你听呀!尕司令用他的声音重新唤起骑手们的强悍与光荣。马仲英一现身,三十六师的灵魂归体,一个个儿子娃娃比老虎还雄壮。马仲英一声令下,三十六师的步兵和骑兵分拆两阵,啊啊啊啊吼声,伴着整齐的步伍,嚓嚓嚓,声势骇人。兵既分开,马仲英短刀往巨虎一指,三十六师步兵齐刷刷端起枪,作势瞄准巨虎,只待令下,就要搂火。 再说毒蝎子悬空放雷,每一下不惟汇聚了天地巨能,甚且搜刮尽宇宙之潜能,一砸地球上就是一个窟窿。怪虎不是头裂,就是体穿,叵耐不死族愈合神速,旋伤旋复,头裂了合二为一,转眼规复;身子穿了肉又长齐全,霎时如初。毒蝎子一口气轰了九九八十一道闪电,甘托克就圆了破、破了圆,回环往复了八十一处伤口。马仲英双脚站到马鞍上,眺望在眼里,想来毒蝎子魔功再强,也有枯竭之时,谅不久持。他大喝一声:“给我开火!狠狠地打!打烂那怪物!”他虬结有力的手臂往空抬起,重重往下一落,肌肉随飘开的破衣袖里,在风沙如壁的混沌里展露无遗。 三十六师众枪齐鸣,步枪、机关枪撒豆般狂吐火弹;还有两门小钢炮,咚咚咚咚,吐烟喷火,炮弹精准地射入巨虎给雷电打坏的创口里,痛得甘托克站也站不起来。爆炸飞弹掀起冲天风沙,裹卷下来,将甘托克罩了起来,毒蝎子看不清怪物,方才歇手,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汗水浑着浮尘泥沙,变成了黑色的汁液,顺手臂双腿手指发梢,滴落到飓风狂卷的沙海里,滋滋生烟。 第一百三十七章 惊天动地的猛攻,砂石隆起,比城池还大,巨虎血肉飞溅,将飞沙染赤,天地通红,红而愈浓,色化酱紫。城头的回回兵、城内的苏俄老毛子、回汉杂处的百姓,但凡是目睹其景的人们,都蜷缩在一切可供躲避掩藏之处,泥塑木雕般呆呆望着那股混沌,目张口定,彷如是敦煌的雕像、罗马的石柱,数十秒一动不动。即令巨大的爆炸声、虎吼声及风的怒号声将他们的耳朵震聋,他们也不动,仿佛被钳子捏住了咽喉。 三十六师官兵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将子弹、炮弹、手榴弹,统统扔到巨虎的身上,统统用来折磨这片土地,彷如子弹炮弹手榴弹都不要钱,跟空气土地河水一般,取用不尽。火力织成一张巨网,像天地间冒出了一只巨大无朋的手,死死掐住巨虎,将之钉在地上,任狂涛的砂石,湮没它无俦的怪体。马仲英看看火候差不多了,自将骑兵,乘着天地混沌,地震连绵,悄悄地摸到了西城墙根儿,敌人一毫不知,人们的眼目全给巨怪战场所吸引,谁也料不到,尕司令使计策了。 马仲英领着这彪人马,贴到墙根,令众下马,攀缘墙壁,鼓勇竞上。城头略有几个散卒,也是吊儿郎当,时不时顾着正面战场,人在西头,眼睛却给粘在了东头。马仲英勇冠三军,头一个爬上城头,巧然一名回回兵正经过,但他头扭着一百八十度,贪看怪虎搏斗,不留神马仲英已跳至身后,“飞虹横江”拦腰一刀,挥为两段。其时夜幕降临,莫说此刻天昏地暗,便是平日青天,到了这个时辰,城头上也是昏黑了的。死了的回回兵的尸首像一堆垃圾,噗通倒下,城墙尽头的逻卒根本听不到也看不清。儿子娃娃陆续上来,悄悄掩上,将西垣上的宿卫悉行抹了脖子。 既上得城楼,马仲英令众噤声,悄没声地窜下高墙,渡过东湖,像一股墨汁在纸上晕开,儿子娃娃四散分头,往城里各关卡哨位疾奔,俱用利斧,劈开锁链,劫入大营,就各辎重上,将芦苇放起火来。一处一处,顷刻延烧,须臾便营中火球乱滚,回兵大乱,陆续被干净利落地斩尽杀绝。 马仲英适要引众杀向内城,蓦然一彪乌兹别克人高鼻抠目,与老毛子差相仿佛,骑着高头大马,拿着水连珠枪,操乌兹别克语和俄语,叫嚣着斜刺里撞来。儿子娃娃们虽人寡枪少,却并不怕这班凶神恶煞,马仲英想也不想,跨步如飞,迳钻入打头一乘乌兹别克骑兵马肚子下,一招“藤萝挂壁”,波日季刀剖开马肚子,自下而上一撩,洞穿马背,将马上的骑兵,自臀股破开,竟瞬息之间,将之劈为两半。 后首的乌兹别克兵不及看清,儿子娃娃们已蜂涌效尤,不是如法劈死敌人,便是斩头剁脚,取人性命,如鹦鹉啄粒,绝不含糊,其手法快逾疾电,分分秒之间,二十来个雄壮魁伟的乌兹别克骑兵,逐一毙命。尸体挂在马镫上,委地拖曳,四散逃逸,血污涂炭,沙尘染赤。 城外的恶战亦因天黑,枪炮渐歇,马贵生和马黑鹰将兵分二路,绕开巨虎,川流不息地通过马仲英斩开的城门,一齐蜂涌抢入门里,乘势杀入,锐不可挡。黑夜里虽漆黑一片,可尘沙拔高,兀自看得清楚,将天地一分为二,一半墨黑,一半灰黑。人马搅动之间,杨天保抱着精疲力竭的毒蝎子,使出飞天神功,比怒马奔得还快,窜入城内。 甘托克给枪弹脱了胎换了骨,重新长好复原,却已身陷密密麻麻的人流里,左一骑右一兵,走过路过不错过,人们抡动马刀短刀,纷纷朝甘托克身上招呼,流水价而过。甘托克本事再大,动静再快,也遮拦不住两条流水线的夹攻,四爪乱舞,手忙脚乱。厮杀时长,甘托克虽不是人种,精力旺盛,也已困乏,口干舌燥,忙收了本相,还复印度人模样,抽个空子,往底下沙砾里一遁,避过万马奔腾的阵势,窜至城外高埠,略略喘定,再看城内交战,又已不同。 再表城内马仲英麾众一搅,入得城来,真个是疾雷不及掩耳,摸掉了回回兵的岗哨,火速占领各要隘,不消一个时辰,便把住了四门。回回兵措手不及,昏暗混乱中,不知马仲英带了多少人,到处喊杀声充斥街巷,回回兵还道是大军破城。四方各股伪国军兵,肝胆尽裂,给马家军些少兵力,撵得东躲西藏,尿流屁滚,交相踩倒,分头退缩,星飞龟缩至内城,紧闭城门,还是老一套——闭门谢客。 因是这头马仲英得手,砍开四扇外城门,门洞大敞,发起号炮。那头三十六师大军恶战竟日,闻一声炮响,知内里得手,乘势趱入城门,进来歇脚。两下里汇拢,填街塞巷,马黑鹰、马贵生引众接着马仲英,合并一处,分兵把守要隘,占领城牒炮楼,将回回兵逼在内城,还将英国和苏联的领事馆统统包围起来。 一班共产党人忙入苏联领事馆,与俄国人谈判善后,而马黑鹰则引了一彪兵丁,到英国领事馆废墟里搜检一过,见尸体东一堆西一堆,已无全尸,血肉模糊,狼藉一片,人们也猜着是巨虎所为,看看没甚收获,只索罢了。大众各司其职,忙碌得来不及旋踵,看看一宿已过,日出东方,天际鱼肚白现世,又是新的一天。 比及天明,杨天保才穿越拥挤的人丛,会着王子春和孙承志,两人忙着相帮三十六师官兵善后,他抱着毒蝎子与二人略嘱咐了几句,便撇开而去,沿路问询,找到艾提尕尔清真寺,步入马仲英扎营之所。马仲英彻夜不睡,也派人四处搜索杨天保等人,接着天保迳来,自是大喜,两下略寒暄了几句,进入大帐,互道来踪去迹,各自恍然大悟。 马仲英火急招来医护官,检视毒蝎子,医官仔细查了一遍,释然道无妨,只断毒蝎子用力过度,虚脱困乏,只须睡上一觉,自便好了,并无伤损,一体完好。倒是杨天保又是高空坠跌,又是东撞西碰,伤痕累累,虽无致命之处,却经护士包扎,从头到脚,裹缠了个遍,马仲英看他赛如个木乃伊,忍俊不禁,乐得哈哈笑翻了。 随日影上升,外城陆续解放,喀什位于帕米尔高原脚下,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西部边缘,三面临山,三山连岗叠嶂,绵延不断。三山之间是宽广平坦的绿洲,气候温和,冬天严寒,夏天无酷暑,草牧饶衍,稼穑殷盛,华果繁多。城内北大街、西大街、艾提尕尔大寺、布巴扎等地及北关外的洋行已全解放了。 马仲英令马贵生引一营守城头,余众就在民居内花草之畔、葡萄架下、土木平顶方形的房屋前抓紧歇息,战士们仰望天窗内惊恐的民众,大人小孩争相偷看,互见之余,环抱杨树,少时喘息,太平相依。 再说城外甘托克眼见城内大势已去,口里冒火,循护城河,嗅着水气,来至一泓湖泊,跳入水里,若长鲸吸海,猛喝了一顿,饱足跳出水面,水淋滴答,孤立无援,躲到山壁石穴里,胡乱歇了半宿。天亮出来,遥望城头,旗幡易色,物是人非,心下老大没趣。他略一思忖,吃不准城内情形,三脚两步,如履平地,窜上高峰,俯瞰城内,见内城尚在回回手里,心下才略定,长叹一声,连呼侥幸,詈道:“sonofthebitch!”口上如是骂骂咧咧,心头倒是郁闷略舒,精神一爽。 甘托克颠头播脑,跑下山来,在涂炭的沙场里拣起尸体就大口朵颐,狂嚼猛咽。死尸战死未久,才隔了一夜,染血筋肉味美适口。甘托克吃得血溢满面,淋得衣襟染红,狰狞可怖。这厮饭量忒大,一顿吞下四十具整尸,吃罢咂嘴舔唇,口舌生津,口涎长流,与血水汇合,淙淙嘀嗒,落在沙砾乱石地上,滋滋吸干。 甘托克肚子吃得滚圆,折根骨头,权当牙签,剔牙缝适意,咂咂嘴满口腥咸,在他来说,那是鲜美无比,回味无穷。既得饱餐,甘托克不甘失败,大摇大摆,大步流星,大宽转往喀什噶尔城大踏步奔来,叩关搦战。 马生贵所部占据城头,四城分拨既定,兵丁奔突激战一夜,口干舌燥,衣衫汗水浸透了晒干,吹干了又如雨浸湿,虽极度神困匮乏,却打叠十二分精神,撑大眼睛,缮兵固守,戒严不懈。时近傍午,日头又毒,烈日之下,沙地蒸腾,鸡蛋放上头,转眼就熟。东城头上兵丁遥见一人,红绸裹头,赤身露体,一身黑皮,满身血污,如披红裳,那血彷如是画上去的朱砂符篆,鬼异至极。他自克孜勒苏河方向,缓缓行来,脚踏袅袅生烟的滚烫沙地,竟如没事人似的,步态悠闲。儿子娃娃们觉着好奇,精神又复,引朋呼类,竞相聚拢上来看。 比及那黑肤人走近,有认得的儿子娃娃惊呼道:“那个会变大虫的黑鬼子!是他,就是他!快,快快,快去禀报马司令!”城头上人群骚动,踧踖不安,报信的报信,戒严的戒严,待敌的待敌,磕磕碰碰个不了。城下甘托克隔着护城河,立定在城门前一箭之地,傲然吼道:“哇哈哈哈!放心吧,老子走两步行行食,你们别怕!我要打城,便是你们再多上百万人,一百个城池我也打下来了,统统把你们杀光也是易如反掌。你们不须胆颤,不须心寒,我只要你们把昨日那个会飞的女魔头交出来,我便带她远走,不再来阻挠你们,若不交出女魔,我就要血洗全城。老子饭量很大,你们这些回子,不够我三天吃的!”城上兵丁闻言股栗,往城下胡乱开了几枪,甘托克不避不闪,任之乱打,毫无损伤,恍如挠痒痒,舒服受用,桀桀怪笑。上面官兵自知无用,吓得星速缩头趋避,没做理会处。 马仲英得着消息,亲自引众上东城,兵将们七嘴八舌,说了甘托克的言语,马仲英仰天一笑,骂道:“你个没人性的妖怪,昨日饶你一命,你却不知好歹,回来受死,口出狂言,聒噪得婆婆妈妈,欺负女人,算甚好汉!”甘托克知马仲英是个枭雄,强项得紧,打定的主意,便是七十八头牛也拉不转,遂张开一张黑嘴,仰头狂吼,声大如洪钟震颤,气浪如拂,高高的城头上的士兵们,头面须发披纷,竟自给震得东倒西歪。甘托克叫罢,嘴角上斜,冷冷地嘲笑儿子娃娃孬。 儿子娃娃们人多口众,反唇相讥:“你个妖怪,败军之将,还厚着面皮涎着脸,耍哪门子的大娃娃!(注释:耍大娃娃:西北方言,耍威风,逞英雄。)穷光棍一个,还敢装大拿!(注释:大拿,西北方言,大老板。)”甘托克听不太明白兵士们的言语,自顾自吹嘘道:“盛世才和苏俄大军就在后面,转眼就要来了,你们一个一个乳臭未干,却迟早要见阎王。我顾惜你们大好性命尚未享着人世的甜头,转头要死,存心救渡,你们莫不识好歹!”尕司令马仲英顺嘴道:“依你说来便阿门?” 甘托克朗声道:“我可屈就,跟你们联手,咱们言归于好,共御强苏,老毛子歹毒得紧,咱们又何必鹬蚌相争,血拼无稽,空让俄国人捡渔翁的便宜呢!”甘托克活了三千多年,满腹经纶,出口成章,连中国的典故,也是熟稔心中。城头上的官兵反倒听得似是而非,不甚明白,戚戚簇簇,交头接耳,骂他黑鬼酸。 第一百三十八章 马仲英教属下捧来酒囊,灌下肚一大口,便鲸吞了一半,喝得酒水四溢,下巴衣襟尽为溅湿。他啊的慨然大叫一声,咂咂嘴唇,意犹未尽,举手一丢,将半袋烈酒掷向甘托克。甘托克为之豪迈所染,一把接住,依样学式,也仰脖子咕嘟嘟灌了半囊下肚。酒一入肚,烈火在肠胃里灼烧,跟吃了炸药一样,甘托克大呼好酒,将瘪瘪的酒囊往地上一掷,手抹抹嘴巴,高声问道:“这是甚酒?端的好喝!”马仲英大拇指一翘,扬声道:“你算是个识货的,此乃咱中国西北的西凤酒,古称烧刀子,确系好酒不假。你可明白我给你喝酒的意思?” 甘托克哈哈大笑,乐道:“我理会的,遮莫你是答允了我的提议了。”马仲英也报以大笑,须臾变色,脸上一板,沉声道:“妖孽,莫说他老毛子不经我一顿吃的,就使老子不敌,也不会跟你这妖怪联手,老子嫌脏,恶心!给你酒喝,是帮你壮胆,谅你也不敢放肆!想是你怕了俄国人,望风讨救兵,也不看看爷爷我是谁!你莫再打如意算盘,你道我不知你葫芦里甚么药呐?你是想跟咱们联手,套上了近乎,好乘机偷袭女娘儿。告诉你吧,咱们早看穿了你的心肝脾肺肾,你害怕那娘儿们,怕得要死哩,哈哈哈哈啊啊和……” 甘托克面上给说得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就使皮色略深,也彷如开了染坊,赛如面上蒙了北洋的五色旗,乐得城头兵将嘘声刺耳,揶揄声喧天悠扬。甘托克又碰了一鼻子灰,老大没趣,怒火上窜,勃然变色,摇头一挺,身大口阔,现出了本相。前爪一抬,便已扒在城头,凌空俯头,一口就将马仲英身侧五名士卒咬碎,呱嚓嘎吱,剞腹绝肠,连皮肉带骨头,一并往肚里吞落。一股老大的腥风血雨,扑在马仲英头、面、身子、腿、脚上,马仲英夜来才洗漱打扮整齐的,此刻又给涂成了个血人儿。他猛地猱身纵起,乘间跳在虎鼻子上,靴筒子里拔出波日季刀,使出吃奶的力气,一刀攮在怪物鼻孔当中老虎平头的鼻尖上,血出如瀑。 甘托克痛得流泪,甩头挣扎,马仲英已双脚和左手扒住了它的鼻孔,怪物左跳右晃,尕司令就如钉在上面,急切之间,绝难甩脱。马仲英右首短刀一刻不停,嚓嚓嚓嚓嚓嚓,就盯着老虎破损的鼻尖猛刺,竟令之难以愈合,血越流越多,泼得一段墙壁尽赤,连城墙下的护城河也饱吸热血,河水转眼由黄变红,沉降生紫。儿子娃娃们闻讯蜂涌而来,绝无畏死之心,城头上好汉越聚越多,多是刀枪齐举,弓矢如蝗,飞弹劈头盖脸。巨虎既近且大,万千攻击,丛集于身,千疮百孔,像屠夫的大手,扯烂血肉。皮肉烂了长,长了又***变脸活剧变得还快。 马仲英所戳之处,乃虎身上顶顶敏感之所在,巨虎痛得钻心,哪还顾得杀人?上窜下跳,天上翻腾地下乱钻,马仲英手脚力大,死活就是抠掐在它巨鼻之上,鼻孔之间,猛扎狠攮,累了歇歇,喘息定了,再疯魔般乱刺。巨虎突袭,马仲英跳上它鼻尖系所逼处此,而造物弄人,恁般一来,马仲英反倒攥取了主动,弄得巨怪颠仆得天翻地覆,愁云惨淡,生不如死。城头上的儿子娃娃们起初尚心急火燎,生怕首领吃亏闪失。至后乱枪炸弹火云影里,见尕司令如在虎鼻上生了根,任大虫颠三倒四,马仲英是安然无恙。儿子娃娃们心里乐开了花,打起精神,戮力猛攻,打得巨虎皮囊毁了生,生了毁毁了又长好复原,周而复始,惨痛个不了。 若是平常怪物,受恁般苦楚,早死了的干净,倒也松快,一了百了。无如不死族就是想求一死,也是千难万难,此中煎熬之苦,自是无人能领受,独他甘托克一人受用乎。列位看官睿智,想来会道:“你个呆甘托克,远远逃开,岂不就可避锋芒了么?”说来就是此理,可甘托克适才夸下海口,自道百个、千座城池,都不在他话下,法螺嘟嘟,吹得忒大了,他是个要强的,面子上过不去,身子焉会抽脱,真叫做:“死要面子,活受罪!” 东城沸反盈天,杨天保留在清真寺,看护昏迷不醒的毒蝎子,底下儿子娃娃时时来禀报战况,天保听马仲英虽在至险,却应了一句俗话:“至险之处,反是最安全的所在。”心下释然,全心灌注的,只是那面色灰败如纸的心上人毒蝎子。原来毒蝎子昨日非使出黑魔法里的至高招式,耗费精力比一般禁忌的黑魔法还要加倍,又是一口气召唤了九九八十一道天雷,精元亏损,一时难继,故此昏迷难苏。此时她全身空门毕现,虚弱至极,天保一步不敢走离,又担忧她是否挺得过去,情意纠缠忧悒,心焦如焚,百感交集,比东城之恶战,更且险恶难料。 捱至日落,甘托克兀自强项不退,马仲英虽饥肠辘辘,却也是犟他一口气,硬是撑持,乱攮一气儿,心下暗骂妖怪经打,越打越不死,汗流浃背,疲惫不堪,恨恨不已。城头上相助的儿子娃娃人多,杀得累了就换一批,轮流竞上,车轮大战,养饱了精神的,再上来替换下累乏的,往复一律,整整血拼了大半天。比及冷月中天,马仲英实在撑持不住,手脚僵硬,巨虎却精力绵长,头甩足蹶,马仲英手脚一滑,就给抛起半空。所幸那甘托克也已晕头转向,不知方位,也不知马仲英何时能给自己甩脱,没头没脑地竟将之抛向城内。城头儿子娃娃们全神贯注,忙手搭肩胛牵成人墙,伸另一手多去接他,堪堪马仲英给众兵丁拦腰抱住,半空里截获。大伙儿喜极而泣,抱作一团,山呼尕司令。 甘托克吃了大亏,马仲英一离鼻头,他便收起本相,还复人形,闪身一道烟,窜入黑夜,消失无踪。及至儿子娃娃们快活劲过去,拥着首领爬起来,回头再看,四野茫茫,沙虫唧唧,天地空余暗夜凄惶,早没了甘托克的鬼影。大众咋舌,惊惧怪物了得,虽在劣势,尚堪久战,血浸数十里,满城头濡血尽赤,彷如红砖所砌,惊世骇俗。 外城鏖战,鼙鼓咚咚,杀声震天动地,内城的回回兵心胆俱裂,连头也不敢探出城牒,龟缩在城内,不敢杀出来接应甘托克,空自血杀了一日。马仲英已累得奄奄僵直,医护官忙来医治,针黹灌药,忙个不了。无如尕司令精元既亏,昏昏沉沉,迷迷糊糊,时醒时昏,赛如病入膏肓之人,面色灰败。杨天保得着消息,令兵丁重重环卫毒蝎子,自己飞奔至病榻,运动内力,掌贴大椎穴,替马仲英过宫活血,填补真元。是夜更深,气温骤降,北风凛冽,奇寒彻骨,须臾下起雪来,大雪飘飘,犹如半空中撕开了一万只鹅毛枕头,天地间彷如入了隆冬季候。 天气嬗变,大风怒吼,风高雪猛,风卷雪雪乘风,房檐下庶几凝结起条条冰挂,犹如锯齿獠牙。一宿狂风怒涛,三十六师官兵都站不到室外,窝团在火炉边,也难顾宿卫。翌日中午,天只微明,风雪略小,人们探头室外,天地一片雪白,杨天保功行圆满,马仲英已无大碍,他自己却困顿虚疲,卧床躺了半个时辰,起身来马仲英和毒蝎子都未醒转。他忽地想起一事,召马黑鹰让他探听库车消息,马黑鹰遵命唯谨,即刻派斥候突风冒雪,回转库车。马快去而复回,具言库车严阵以待,并无差池,城外苏俄大军已撤,惟盛世才的省军依旧距城五里扎营,似是心有不甘。 天保闻讯心下略宽,又问与苏俄领事馆的谈判若何,回报说:“苏俄领事兀自强项,不把三十六师的人放在眼里,多亏大兵包围,他们不敢太过造次,我们的人正苦口婆心,与之力争口舌官司。”杨天保对诸将道:“老毛子尚在观望,料来是见甘托克肆扰,恐怕咱们打不过怪物,他们若急着答应咱们的条件,到时候甘托克若打回城内,他们老毛子不好交代。你我大伙儿自当戮力,下去好生鼓舞士气,咱们得把甘托克彻底击败,好让老毛子死心塌地。”马贵生问道:“那么内城的回子,咱们啥时候打呢?” 天保道:“他们打不打都已完了,只管让他们憋在内城,人心必散,咱们打败了甘托克,捋顺了老毛子,他们自然瓦解,放心大胆地全力跟怪物斗吧!”众将士气高涨,一体凛遵,不畏严寒,下去分拨,四城严防死守。 这日已是攻城后的第三日,寅时刚过,巨虎又来,此番不再聒噪,甘托克迳变了老虎,头冲撞门,咚咚顶得山响。儿子娃娃们死命抵住大门,城头上众兵飞石乱砸,烧滚的桐油,倾盆而灌,甘托克不死不休,死缠烂打,把城墙也撞塌了一截。杨天保轻功了得,飞跃城头,一个猛扎子,跳至虎背,甘托克调头就咬。天保死死抱住虎体,往后挪移,躲在老虎脖子转不到的所在,死命扒住,不让巨虎甩脱。连日来甘托克总被凡人缠住身子,不得解脱,昨日马仲英弄得鼻子稀烂,今日杨天保又来怪蟒缠身,不禁暗生虚火。甘托克连咬十数口,因其体巨,天保有回环余地,闪展腾挪,甘托克口口走空,磕得牙关生疼,却愣是奈何不了,恚怒气急,虎啸动地。 一虎一人翻翻滚滚,已摔入城来,三十六师数百悍卒端起石油喷火器,自街衢巷口,四方汇拢来,将巨虎围在垓心,举筒竞射火舌。数十条火龙,扑上巨虎身子,虎毛一点即着,杨天保与之扭缠一团,火苗蹿上己身,他忙拔出佩刀,割断劈头上脸而来的虎爪,恶虎一痛,气焰稍矮,其势略松。天保一个鹞子翻身,窜入半空,翻一个筋斗,在空中盘旋一圈,方才稳稳落地,双脚踏地,身手俊朗。场上有会家子的儿子娃娃,目中高妙轻功身法,不禁鼓手叫好。喝彩声里,万火丛集,将恶虎罩定,偌大的一条白虎,须臾毛团变火团,火势峻急,惊天骇地,火舌所及连站在十来丈外圈的一帮子官兵的衣袂,也着火卷曲了。 火乃万物之克星,五行里顶顶霸道,儿子娃娃摆弄喷火筒跟耍波日季刀似的,也有一套,巨虎往哪里窜,他们就往哪里喷吐火油。巨虎钢筋铁骨,无所畏惧,但遇着离火,便是烧不死,火燎焦了去皮剔肉,毕毕剥剥,痛彻心肺,锥心蚀骨,毁大疼极,端的吃不消。甘托克恍如落入陷阱的野猪,东碰一壁,西折一筋斗,只死死桎梏在径长十丈的火圈里,难脱困厄。祝融肆虐,热气蒸腾,沸得围堵的三十六师军兵,多爇火气,莫说衣裳热得滚烫,刀刃刀鞘刀柄被烧得像烙饼的鏊子一样,滚烫变红,遮莫连全身汗毛也根根软蔫。大火这头烧得旺,那边厢中苏谈判也争得面红脖子粗,相持不下,白热搏杀个不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三十六师既收复了喀什噶尔之外城,已是将内城铁桶也似围了个水泄不通,东土耳其***国倒台,势在必然,无可稽迟。苏联领事馆上下兵弁人人股栗,惶恐自危,日日遣细作在三十六师军中探听口风,逡巡犹豫不决,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立不安,首鼠两端。三十六师共产党人早接了老毛子的翎子,预先推勘他老毛子行径底细详悉。他们的祖宗就是苏共,老祖有难言之隐,他们这班跳梁自要承颜顺旨,从中斡旋,苦口婆心,劝通了马仲英,乞允俄国人洽谈。 老毛子如释重负,算是捡了个天大的人情台阶,夹手收篷,见好就收,听允开席商榷。仗打了三日,他们已谈了两天半,唇枪舌剑,老毛子只是大落落坐着,一味胡搅蛮缠,不肯轻易妥协,分道:“一来,苏俄千里远道而来,全权臣工东西方路远迢迢,请命需时费日;二来,俄国老毛子在中国从未有头屯河这般惨败,百年来死人最多,一口气咽不下,面子上也挂不住;三来,苏俄大军压境,库车已遭省军围断,往外音讯难通,老毛子尚有筹码可措置,贪得无餍足。”争来吵去,归结总来,不出以上三项缘由。 中国共党则胪列诸端,一一对应,驳斥得透析:“电报迅捷,通信比当面言语还快;苏共圣裁消息交通便给,可赖电报。俄国大军无故侵略中国,横扫新疆南北,战火肆虐,兵燹滔天,中国黎民丧命无数,田园残毁,园庐一炬,夫复何存?两军交绥,头屯河一战,各凭本事,光明正大,愿赌服输,公平至正。苏俄大军与盛世才省军沆瀣一气,虽压境旬日,气焰熏天,但却寸步不敢越雷池一步,逡巡日久,迁延个不了,军费糜耗,料来坚持不久。若是一战,吾三十六师官兵一体应承,自当奉陪则个!”一席话,言简意赅,将老毛子千思万想的一套推诿说辞,批驳得体无完肤。东城火攻,亦恰此其时,适逢其会,不差分毫,冥冥之中,天意犹存。 老毛子一时语塞,一班老奸巨猾的领事官员,眨眼面色齐刷刷变了一个人似的,各自缄默不言,板起冷面,闭目装睡,冷场以对。你既不言不动,我亦针尖对麦芒,中国人亦不声不响,玩弄纸笔,有人竟靠在绵软的外国缎软垫椅子上,呼噜酣睡。领事馆内会场里,登时鸦雀无声,只闻室外厮杀惨烈,又自不同。 且说儿子娃娃昨夜受杨天保密策,筹集石油和打火筒,预先埋伏,一旦发动,果然凑效,将偌大一条巨虎,烧得嗷嗷呀呀,乱窜乱跳,嘶声暴跳。杨天保经众兵相送至医护栈,涂了金疮药,搽了活血化瘀的跌打油,包扎了满身擦伤。再回转来时,向日生猛的甘托克,在火里翻滚,已是焦糊得一塌糊涂。三十六师的儿子娃娃们早有天保三令五申,严饬提防,时刻喷火,任你怪虎再哀嚎惨绝人寰,他们也是铁了心,煽风点火不缀。以此往死里一烧,火势不歇,怪物煎熬,痛苦欲绝,痛不欲生,而又求死无门,大大地惩戒了一番,众心痛快。 先前天保委派孙承志督阵,孙承志恪尽职守,烧了三个时辰,眼看日暮,恰接着杨天保伤患医治得妥帖出来,便将甘托克煎熬受苦的情状,绘声绘色地述说了一遍。天保听得仔细,问得详实,盯着火场里,甘托克变化鬼异,妖魔乱跳,既凄惨又可怖,却也一时无策灭亡之,不禁心下纳闷。 既未得良策,消灭不了甘托克,终是一个隐患,天保不敢松懈,又着马黑鹰、马生贵、马如龙、马占仓、王子春及团营佐杂各兵弁,轮流放火,日夜监督烧煎怪物,就似那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炼金丹,势必烧他经年累月不可。 烈火无情,对付甘托克,真正合适,大众自该称庆,津津乐道。 自三十六师奇兵攻喀什噶尔,业已激战四天四夜,东土耳其***国的回回兵自始至终不敢露头,三十六师忙着整治甘托克,无暇顾及内城,只控扼交弦处(注释:交弦处,西北方言,关键部位。),看守住内城四门,将一干回回,治得服服帖帖,彷如瓮中龟鳖,老实至极。 再说大火烧了整整一天两夜,火光熊熊,看守的儿子娃娃拿松枝借火,点起篝火,新鲜的松树枝干,滋滋地冒着油,散发着扑鼻的香气。大伙儿面上红扑扑的,洋溢着胜利的喜悦,谈笑生欢,呼卢喝幺,赌钱耍子,虽是枯守吃累,却也舒心快活。这第五日上,儿子娃娃们火影里望得沙地蒸得发红,多道怪物休矣,找当值的王子春道:“王大哥,烧了恁般长时间,你看沙子也像糖一样烧化了,那怪物先还扑腾,夜来就已没了动静,又烧了七、八个时辰,眼看就要日中了。这大火连迷天大雪也给蒸得不下了,也该是歇手的时候了吧?咱们苦战多日,多想歇歇了。”王子春也看守得气闷,他本不谙军务,不懂军纪如铁,便马马虎虎地应道:“行行行,大伙儿先再撑持撑持,咱这便去跟天保兄弟关说关说,量来这厮也该死绝了,你们可别疏虞,且等我的好消息吧!”“晓得,晓得”“理会的,理会的”…… 王子春一径来找天保,奔入清真寺,一路宿卫的儿子娃娃稽首行礼,王子春略一招呼,迳入后厢。马仲英和毒蝎子一屋两床睡着,天保寸步不离,看护备至,只巴望他们早早苏醒。王子春入室见天保累乏得趴在毒蝎子床头酣酣入眠,口半张着,口涎嗒嗒,流到床单上,阴湿了一片。子春不忍叫醒他,但他已自惊觉,沉沉地爬起来,睡眼惺忪地问:“王大哥有甚急事?甘托克那厮烧得若何?”王子春既见他醒转,便拉他至屋外庭庑,悄声道:“天保兄弟,弟兄们没日没夜,只顾喷火,大火已烧了恁多日,那怪物已没了声息,火光里连尸骨也熔化了。是不是该让弟兄们歇歇手啦?”杨天保不谙不死族底细,心里也没个底,心下总有些恍惚,答道:“大哥,先不急,这厮寻常难死,咱们还是把细些则个,走,我跟你去看看,再作区处。” 二人相偕至东城,却见众兵弁已熄了火筒,火场里火势渐小,焦黑糊涂一大片,沙砾恍如煤屑,浓烟滚滚,四至袅袅,火烬里空无一物。杨天保心头咯噔一震,急叫:“这是怎的了?为啥停手!怪物呢?你们就恁般懒惰么?!”天保气急败坏,好不容易逮住了怪物,弟兄们却无故停手,心下懊恼,举手就朝近处的三四个儿子娃娃身上抽打。河州汉子自知违令,缩头趋避,举臂拦格招架,天保出手如电,他们反而多挨了几下。 众兵七嘴八舌争辩道:“黑龙司令,你咋那么犟呢?你看这怪物早就烧成灰了,还能跑哪儿去?咱们吃累多日,阿门不好歇歇手,喘口气呢?你不把咱们当人,可这石油也耗尽了哩!若是尕司令在,必定也想让咱们歇歇的!”天保听得心酸,立定下来,仰天长叹,他们话说到这份儿上,他也无言以对。王子春在侧目睹其苦楚样,老大没趣,众人各自纳闷,呆呆杵在火场边,一时僵局。 孙承志闻讯也跑了来,见众人并不怎的,才放了心,连呼:“好了,好了,好了,诸位都消消气儿吧!”他见说天保跟众雄打了起来,关心之下,撇下昏迷的毒蝎子和马仲英,三脚两步,飞奔而来,奔得额头汗出。杨天保冷不防见着孙承志,大惊失色,火上浇油,勃然大吼:“孙承志,你个王八蛋!谁让你擅离职守的!你来干甚么?给我回去,给我把尕司令看护好喽!”天保怒发冲冠,怒目突睛,气急败坏得几近歇斯底里。孙承志从未见他恁般狂怒,吓得面色煞白,二话不说,调转屁股,逃也似地赶回去讫。 孙承志才跑了十来步,半天里一阵桀桀怪笑声传来,地下数百人统统惊厥,双腿颤抖,发软萎顿,多吓得屁股磕地上坐倒,翻作一团。杨天保临危反而镇定,冷然举目,却见甘托克人形悬在空中,一臂抱着毒蝎子,一臂揽的是马仲英,俯头低眉,朝天保揶揄道:“哈哈哈哈,杨天保,多谢你大冷天的给老子生火避寒,有劳诸位兴师动众,老子舒服受用,铭记大德。适才老子发见这两位檀越,伤重昏迷不醒,老子好人做到底,就顺手帮你们超脱了吧。” 杨天保提气长啸:“甘托克,你欺负昏厥的伤患,算哪门子的英雄好汉!你且放下他俩,我与你平地决斗,各不须相帮的,单打独斗。你若是赢了我,咱们这数百人,死活听凭你发落,你看如何?”甘托克仰天打个哈哈,不屑道:“你的斤两老子早便深悉了,何须再费工夫,老子没空跟你个废物小丑玩儿,你给我滚远点吧!”底下一众儿子娃娃,眼见首领在怪物手里,哗然大愤,指手画脚,指天画地,恐吓恫吓威吓,沸反盈天。 背后忽有嗤嗤声,众人多有回头看顾的,但见一辆黑色嘎斯轿车,疾驰而至,车上跳下一个大胡子老毛子和一名俄国武将,跟手下来的是三十六师的政工干部。大胡子排开众人,至甘托克脚底下,高声说了一通俄语,瓮声瓮气。甘托克冷笑还以俄国话,两人叽叽呱呱,长篇大论,老长一泡子话。众人都听不懂,俄国人身后陆续跟来三十六师的政工,大伙儿簇头相询。政工告诉众人,俄国人是苏俄总领事,谈判已成,两家握手言和,那甘托克系俄国人安插在英国情报局的眼线,算是双面间谍,俄国人既允和平,总领事是来劝服甘托克的。众人闻言,口口相传,众心释然,静以观变,看那老毛子本事。 总领事与甘托克一递一句,说个不了,甘托克身子冉冉降下来,立在一段坍塌的城墙之上,只顾与俄国人争辩。杨天保暗自拉过孙承志和王子春,窃窃嘱咐了几句,三人丢个眼色,各如三颗弹丸,分头飞窜,分三面绕至甘托克背后,攀墙掩上。三人以天保和王子春轻功伯仲,二人飕的欺近甘托克,来抢夺马仲英和毒蝎子。 无如他们快,甘托克更快,天保和王子春的手指离毒蝎子和马仲英各不到两寸,甘托克身子陡然消失。两人眼面前一空,飕的一声响,甘托克倏忽已在王子春背后,左臂弯里夹住马仲英和毒蝎子两个人,空出右手来,骤然抬起,手掌变虎爪,噗嗤一下,爪利割体比切豆腐还松快。说来动作繁复,实则只电光石火一瞬间,王子春一个猛子还没挺直,背上已开了膛,血淋淋热烘烘的一颗心脏,竟已握在虎爪之中,兀自扑腾扑腾地跳。人们惊倒了一片,惊恐至极的嘘声,将毛发也掀直竖立起来。 甘托克挖出心脏,孙承志才刚踏上城墙,眼睛离那活蹦乱跳的心脏,不过半尺,触目惊心,差点昏厥。甘托克手法太快,其间不容喘息,天保更难解救,眼看王子春口喷鲜血,豁开的腔子萎顿倒地,心痛如绞。甘托克那剃得光秃秃的头上,砂磷磷地粘着砂土,黝黑的脸上双目晶亮,他将心脏往嘴巴里一丢,吧唧吧唧,大嚼起来,血水淋漓,看得人人发怵。此已非人之神经所能看顾,天保双腿一软,绝望地跪倒地上,底下数百人无一敢响,噤若寒蝉,谁都吃不消恁般血腥惨景。 第一百四十章 甘托克咔嚓咔嚓嚼烂了心脏,咕嘟吞咽下肚,张开鲜血四溢的黑嘴,冷笑道:“杨天保,跟你们这个‘大救星’总领事说,我可非他俄国的狗,老子想干啥就干啥,不服他们的管。毒蝎子老子是要她死定了,她不死我就过不安生,这马仲英算是个彩头,一并填了老子的肚子,一当两便,岂不是好!嘻嘻哈哈嘎嘎嘎……”其时虽是晴天白日,雪光映辉,白亮异常,可众人听怪物阴森可怖的嗓音,惨绝人寰的形象,眼前昏黑,不见天日。人们在这鬼样的不死族面前,眉目灰败,一筹莫展。 甘托克说完话,轻蔑地扫了一眼面前众多灰心丧气的人们,他威慑群雄,沾沾自喜,欣然转身,神气飞扬,跋扈出城往东,扬长而去。其时炎威正炽,砂石流铄,他走没半刻,天色忽暗。蓦然一片墨云推将起来,大如车盖,自是一片云起。须臾,四下里黑云团圈接着,与起初那块生成一片儿,乌云四合,密密层层,不消盏茶工夫,便将日头遮得严严实实。俄尔打起阵阵响雷。睒眼之间,万境昏霾,滚雷阵阵,闹轰轰怒号狂啸,赛如野外奔腾万骑来,黑云裹着道道闪电,闪烁不定,曳掠纵横。 苍天突变,令杨天保一愣,霎时顿悟,提起十二成功力,全速疾飞,沿甘托克去路蹿去。其余大众不知端的,见杨天保追去,多道他舍死忘生,大伙儿万众一心,哄然一齐站起来,顶着头顶云飞电闪,拼命追了上去。那俄国总领事和随行扈从给人群撞得跌倒在地,弄得蓬头垢面,泥沙裹体,中国共产党人俟人群奔过,但见两个俄国人已蹂躏得泥人土胚模样,又好笑又狼狈,忙去搀扶了起来,掸土弹灰,宽慰道乏,自不在话下。 且说天保及众兵将一体狂奔了数里,纷竞前来,忽遥遥见甘托克呆立在沙漠中,仰天盯着漫天黑云压顶。众人奔至相距一箭之地,陆续各自停下脚步,奇变又陡然突袭而下。但见天上乌云飞逐,乱云里光鞭横抽、紫电肆虐,众人看到甘托克之际,天际遥远之处,蓦地劈下来一道惊电,划开昏黑的天地,映照得苍茫四野如同白昼。闪电粗逾石柱,咣轰砸在甘托克所立之处,而甘托克于间不容发之间,又凭空消失,闪过雷击,身子已在一丈之外,仰头张望的姿势竟一丝不变。天保连眼睛也不敢眨一眨,忽见甘托克两臂弯少了一人,马仲英军装宛然,消失的竟是毒蝎子。再转眼珠子一搜,却见毒蝎子婷婷立在另一头,与甘托克相去不过两丈,倏尔马步蹲裆,双手呈爪,抱残守缺。 原来毒蝎子遭甘托克所掳,颠来簸去,早自醒了,她一觉身在敌手,便佯装未醒。所幸又是儿子娃娃放对,又是俄国总领事游说,甘托克的注意力给众人分散,竟未发觉毒蝎子已醒转。毒蝎子候虎怪远离了人群,方才暗念真言,召唤天雷,突袭甘托克。无如虎怪精乖至极,比鬼魅飞得还快,一击不中,毒蝎子行迹也暴露无遗,只得拉起架势,全身戒备,与之放对。 甘托克桀桀怪笑,将马仲英放在地上,身子如颗弹丸,倏然弹起,迳射向毒蝎子。其势太快,毒蝎子焉能看得清来势,嘭的一声闷响,毒蝎子给甘托克轻轻一碰,人已如断线的风筝,飞在半空,头下脚上,栽至远远的沙丘之上,骨碌碌连翻了十七、八个筋斗,隐没在沙谷之后。杨天保大惊失色,纵身奔去,甘托克倏忽又闪,凭空身子突然冒出,挡在天保的去路。天保来不及收脚,一头撞在印度黑皮人的怀里。甘托克舒舒徐徐,顺手一把掐住杨天保的喉头大穴,像抓住一个孩童一般,铁手如钳,牢牢箍住,逼得天保连气也透不出,面皮涨得通红,须臾紫胀,转眼发青。 这边厢数百儿子娃娃一声鼓噪,蜂拥竞上,孙承志引多一半猛攻甘托克,来救杨天保,另分出数十人,快马加鞭,奔突去救马仲英。孙承志系四川唐门传人,一头飞奔,一头将身上无数淬了剧毒的暗器,朝甘托克撒去,袖箭、铁蒺藜、丧门钉、菩提子、金钱毒药镖、梅花镖、回旋镖、芙蓉金针、飞蚊针、蝴蝶镖……漫天彻地,俨若一道天网罩下,天光一片蓝芒,显见得暗器上皆喂了见血封喉的剧毒。边上跟着飞奔的骑手,见他飞驰快逾骏马已自惊心,再猛见他双臂轮展,快得臂影憧憧,彷如生出千万条胳膊,撒豆撒种子般,暗器如雨出手,而脚下并不稍缓,反而是越跑越快。众心动魄,惊羡不已,暗自钦佩。 铺天盖地的暗器在半空里相撞,叮叮当当之声铿锵有如金石,激震迅捷又似瀑布急湍。饶是声势猛恶,甘托克骤临万般利器猬集,一蓬蓬比雨水还密,竟不慌不忙,好整以暇,右手依旧牢牢箍住天保,左手随意探出,一伸一缩之间,暗器悉数给他抓去,赛如他手上有磁石吸铁,暗器一并收了去,捷逾闪电,手法快得只见影不见形。莫说儿子娃娃们见了这阵势,惊得眼乌珠也要掉出眼眶子了,就使孙承志亦是震恐无极。想无数暗器,虽有金属的,但石头木质者也多,却一顿给收了个干净,心下料道甘托克并非手心藏了磁石取巧,而是空手迅疾一一接在手掌里,百不失一。孙承志越想越怕,暗自肚肠发青,恐惧道:“这鬼东西比神仙还厉害,我等再无幸理,全得玩完了……” 说来话长,实则一个发暗器,一个收暗器,也只在一瞬间,孙承志脚下不稍泄,奔至离甘托克一箭远,三指捻一柄刃长一尺二寸、窄只一寸有零的飞刀刀尖,刀刃系炼铁合乌金、钢、铜熔炼而成,甩手打出,飞曳疾旋,迳打甘托克面门。飞刀去势劲急,将及要害,刀尖自然调转,锐刃抵面生寒。虎怪自不放在眼里,侧头避让,意态闲适轻松。讵料刀锋还未过去,忽又有嘭的一声闷响,孙承志又当头甩出一大捧毒砂,沙呈靛蓝,登时在甘托克头面上张开一片蓝雾,将之全身罩定。孙承志发了狠劲,也顾不上暗器会否伤及天保,只想退了顽敌,就算天保遭了牵连,自己身上解药齐备,到时候施救,也自不迟。 甘托克禀赋天成,不假思索,竟张开血盆之口,露出虎头,长鲸猛吸,将漫天的毒砂,悉行吞落下肚,蓝影憧憧,瞬息之间,丝影儿不见。甘托克收了虎相,兀自咂嘴舔唇,一似回味无穷,道是好吃至极。孙承志疾速扑来,也没功夫惊惧,抡马刀迳朝甘托克连肩斩下。后首儿子娃娃马快,同时竞至,百刀丛集,劈头盖脸,乱斩而至。逼处此千钧之厄,甘托克反而眉花眼笑,大口再张,一股怒涛般的冲击波,猛可里喷薄而出,竟将数百人连天带沙地,一起掀翻。赛如凭空里一只大手,将天地当包袱皮儿,将当中的儿子娃娃们饺子馅儿似的,包了个满当满圆。 马刀与飞沙齐旋,人头与马儿相牾,滚倒了一大片,掀飞了数十丈远。孙承志左臂膀摔折了,一众儿子娃娃没三没四,横七竖八,有的跌断了腿;有的磕破了头,鲜血长流;有的给马压断了腰;有的马儿摔折了腿、折断了脖颈、轧死了主人……正当众雄狼狈,千姿百态,天上滚雷又烈。 但见毒蝎子自沙里一蹿而跃入半空,手一挥落雷至,象捅破了天似的,霹雳霆击,倏忽降临,如柱如椎。甘托克那厮此刻张口发冲击波,毒蝎子蓄势养锐,突如其来,虎人中了个满堂彩。天地巨能的落雷,正正打在甘托克头顶,将他一颗大好的黑脑袋,烧了个焦灰。非但头颅经风一吹,消失殆尽,就使甘托克整个身子,也给雷劈得丛中豁开,一撅两半,活赛向日布拉霍夫遭他水银炸弹偷袭的光景。甘托克掐天保的手臂亦给劈断,断臂兀自牢牢嵌在天保喉头,随天保扑地倒下。天雷威力磅礴,连天保头上也震得头破血流,竟自昏倒,不省人事。 孙承志救人心切,电光里觑见天保狼狈模样,咬一咬牙,发一发狠,舍命顶着狂暴的冲击波,突入雷心,将天保往雷区外拖。天保给他拖近身,一把抱住,两人一齐滚远,孙承志竭尽所能,避实就虚,以身子最小面积,抵受了落雷的余震。饶是如此,孙承志一路滚,自己和天保的身上衣衫和须发,陆续给电流触得卷曲发焦。说来话长,其时却只是瞬间,间不容发。 那边厢儿子娃娃救下马仲英,扶醒过来,不忿危局,像毒蛇吞吃了烟袋油似的,疯扑竞击,再来应援,适要奔近,却看到甘托克惨相,总道它恶贯满盈,纷纷停下来拍手称快。不料甘托克伤口虽巨,愈合得神速,眨眼便还复本貌,偌大的雷电,徒然只烧掉了甘托克的红绸帽子。甘托克见自己一臂已断,大喝一声,断臂处噗嗤一声,倏然又长出一条新胳膊,赛如蜥蜴续尾,手腕前臂新生,黏液体汁滴里搭拉,令人看得揪心作呕。甘托克手指一忽儿撑开一忽儿握紧,像欣赏一件雕塑般,欣赏着自己的新手。不料天雷滚滚,落雷又至,嚓啦一声巨响,又将之打得烧为焦炭。毒蝎子俗名欧丽嘉,人如其名,行事果决,几近心狠手辣,好不容易抓着命中巨虎的机会,时刻稍纵即逝,她也顾不上天保的死活,激发体内十二成的魔功,召唤天雷,霆击不休,霹雳轰轰,其光灼眼,其声震耳欲聋,连绵不绝。 马仲英已见着天保给孙承志救下,心头略宽,仰望天雷下坠,叹为观止,不禁嗫嚅道:“欧丽嘉这娘们儿,也只天保哥哥降得住,若是别个,焉能降伏这般女魔头。弟兄们,你们看看,天上的电快要给她吸干哩!”儿子娃娃们口里咿呀惊愕之声,却已说不出话来,震愕难言。那漫天的雷电,倾泻而下,彷如鸡啄米一般,一道紧接一道,愈落愈快。至后前一道与后一道之间,再无停歇,遥遥相望,赛如天上一道聚光灯,就死死打在甘托克头上,震得四野流火。火苗子自甘托克所站之处,四窜乱钻,钻入沙地,蹿向半空,发出兹兹啦啦的电流声,听得人发****娃娃们人人鸡皮遽起,手脚发颤。 天雷乱舞,狂霆大地,地震颠簸,天地就快要倒转,孙承志已抱着天保滚得远了,直到头晕目眩,方才停下来。承志见怪物断手还掐在天保喉头,忙去掰开僵硬的手指,甘托克的手连腕臂,掂在孙承志手里,入手沉重。孙承志摸了天保颈脉,淤痕宛然,差幸无碍,晃眼见甘托克溷于电流之中,给巨雷镇得动弹不得,身子给劈开了愈合,愈合不及,又给劈掉半截身子,他心下一动,忽生一计。 他举手嘶啦,扯下一幅衣襟,包在断臂上,隔着布头捏着,自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打开纸包,里面赫然是些白色粉末。他小心翼翼,伸出小指,用指甲挑了些少,弹在手臂的断口血肉处,再将纸包严丝合缝地封了,纳归衣兜里。甘托克那条断臂转眼就变得乌黑,断口处本等往外流的血水,亦惨然变得如墨汁般,又臭又黑,腥臭得刺鼻欲呕。 孙承志不敢多待,抡圆了臂膀,将变黑的断臂朝甘托克尽力掷去。断臂在半途就受雷电烤炙,冲荡之间,骨肉震为齑粉,粉末如一阵大雾,带着静电离子,正好往甘托克身上罩来。甘托克蓦然嗅到刺鼻的恶臭,身上登时麻痒起来,倏忽全身麻痹,宛如凭空里给注射了大剂量的麻醉剂,再没了一丝知觉。 原来孙承志使的是一味奇毒,必借着血肉才能化开,孙承志便借花献佛,用甘托克自己的手臂,化开毒素,再抛掷过去。毒素随震碎的血肉,撒在甘托克炸烂未愈的身子上,立时中毒麻痹。其毒猛恶,来势汹汹,便是十头大象也毒倒了,甘托克身在雷火煎烤,体表皮肤尽裂,体腔内虚弱,自着了道,难逃一厄。 第一百四十一章 毒蝎子欧丽嘉一口气不歇,连召一百零八道疾电,虺虺虺虺虺虺打得甘托克飞灰湮灭。她力尽雷歇,地上流火兀自乱窜个不了,电流兹兹之声刺耳蚀骨。及至乌云散尽,天光大亮,日头破空,烈阳普照,广袤的沙漠,方圆数十里已焦黑模糊一片,而甘托克却已无影无踪了。 多半的人自是道:雷电聚能无量,怪物再了得,毕竟血肉之体,早化成青烟,烧得尸骨无遗了。众心释然,欢天喜地,相拥称庆。马仲英震慑于毒蝎子牝威,慕之敬之若女神,却遥见欧丽嘉颓然倒在焦黑的沙地之上,溷于糊涂,一动不动,不知死活。他忙令众上前探视,众雄不敢托大,自嫌粗鄙,忙转回城内,将打斗情形,众口相传,并召来医官护士,结队来救护伤患。医官细细检查,欧丽嘉和杨天保俱无性命之忧,只是一个虚疲、一个受伤,各自昏迷不醒。马仲英如释重负,收拾了行伍,方才喜笑颜开,与众儿子娃娃,谈笑风生。众人簇拥马仲英、杨天保、欧丽嘉三人回城,鸣锣擂鼓,掌得胜令,就此收兵。 众人才走出黑色焦糊的沙地,步入坦途,离城门尚有十二里地,背后忽地怪风陡起,众人停步回头斜眄,风沙里一声虎啸,震耳欲聋。一头白虎,身巨逾高楼大厦,横亘天地之间,奔突而来,睒眼即至。儿子娃娃算得人中大胆,猛见恶虎复生,吓得全身皮肤也要给掀飞了去,毛孔陡缩,汗毛直立,撒腿就跑。白虎不须追撵,头一侧腰杆一弯,就已拦在队伍与城门之间,张牙舞爪,生猛绝伦。 儿子娃娃队里哄然叫一声,调转屁股,分头乱蹿。数十个精锐、武艺高强者,护持马、杨、欧三人,拼尽脚力,发足狂奔。巨虎扬鬣大吼,气浪如涛,冲击波打得三十六师群相东倒西歪,飞窜九天。数百人不够他一声啸的,悉行跌翻,滚倒沙砾里,一时半刻,哼哼唧唧,全都爬不起来。扛抬欧丽嘉的数名儿子娃娃跑在最前头,却也难逃冲击波之厄,给掀飞得底朝天,空中翻了十七、八个跟斗,全倒栽葱地头胸至肚腹埋在沙海里面了;一个滚到了更远的沙丘之阴;再两个飞得不知了去向。欧丽嘉摔在沙砾里,翻翻滚滚,却兀自未醒,马仲英和杨天保更是摔得发昏章第十一。 所幸一阵颠簸摔跌,杨天保竟自从昏迷中撞醒转来,咳咳大嗽,连胃液也呕了出来,方才七魂六魄归位,分辨得出人面东西。他双目充血,忙着东张西望,极目搜寻欧丽嘉。正在彷徨,身侧忽的一阵疾风,刮得沙砾溅在脸上生疼。天保逼目循着黑影过去,但见巨虎已闪至一人身前,虎口一张,俯头将地上那人叼在口里,虎头略抬,天保已看清那人正是毒蝎子欧丽嘉! 天保大惊,本等无力站立,瞬即潜力勃发,腾的蹿起,朝白虎奔去。说来话长,实则电闪瞬间,天保已自赶不及,巨虎上下牙关一抖,鲜血狂飙,两、三下咀嚼,已将血肉模糊的欧丽嘉,连骨头带血肉咬得稀烂,咕嘟吞下肚去。这一着天保激怒发狂,神智已失,潜力加倍,轰地纵身,其身法之快,已赶上光影,与巨虎之速度相埒。白虎一愕,虎眼巨大的瞳仁里,杨天保身若魑魅,倏然欺近。杨天保的双目已血红一片,眼白也赤红滴血,瞳仁遽尔快速扩大,眸子又倏然晕做两颗通体乌黑的玛瑙。其神色鬼异,巨虎震惊之下,不及避让,天保跃在头顶,倏忽扒在巨虎背上。巨虎知他上了背,轻易难以摆脱,忙自扭头来咬。 不曾想天保已入魔,举手投足,快得肉眼难见其行。只闻宕然一声,如撕破皮革之响,杨天保一不用枪,二没有刀,单以空手,肉掌作刀,双掌一并合什,迳插老虎肩胛。其锋锐竟比刀剑还锐利千百倍,其速比巨虎的眼光还快了八、九成。天保双掌插入虎骨相连的缝隙里,登时将钢铁般坚硬的虎皮刺穿,将砂革般坚韧的虎肉撕裂,血浆如瀑,登时将天保染红。不死族的血液奇异,飞溅在沙地上,沙漠滋滋狂吸,似比人血还消失得快。 其间兔起鹘落,一刹那间巨虎还来不及感觉到疼痛,天保右足顺势踏在巨虎颊上,左足跂立,夔夔独立,静极生动,倏然全身已一头猛子,浴血循双掌剖开的虎体缝隙,钻入虎身,犹如一条苍龙,毒龙入洞。巨虎扭头急凑巨吻来咬,叵耐身子愈合得也快,复生的皮肉像一堵墙,在天保脚后跟缝合,堪堪将巨虎自己的利牙隔挡在外。不由得列位不信,杨天保不知为何,悲痛太剧,心神入了魔障,彷如变成了鬼怪,身法快得离奇。人、虎交战,瞬即分晓。滚倒在地的马仲英、孙承志等人,根本看不到全程,空自眼前黑影一闪,天保已钻入虎体,不见了踪影。就像变戏法似的,茫茫黄沙,空剩下顶天撑地的一头斑斓白虎,脑筋抽筋,念头转不过来,竟愣在当地,张目四顾,一脸茫然,懵懂发呆。 大虫发呆,神色表情,竟然懵然可爱,似乎从未尝死亡滋味的超自然怪物,预感到死神真的要来了。 马仲英不见了杨天保,急得满头大汗,忙着人四处张望,却是鸿飞冥冥,再没个影子可见。孙承志先已亲眼目睹欧丽嘉血淋淋地给巨虎吃掉,凄厉绝伦,天保再无故消失,他一腔忠义,也激发起潜力,手足气力澎湃,刷的跳起身来,掣出佩刀,向巨虎冲去。奔了数步,沙地里丢的有儿子娃娃的波日季刀,他脚下不缓,奔近了刀,脚尖一挑,就将刀挑飞起来,一伸手稳稳地抓在手里,双刀齐舞,卷向巨虎足下。儿子娃娃们见孙承志突阵,哇哇大叫,众口同啸,此兴彼应,纷纷爬起,舍命跟上,四散开来,合围巨虎。 巨虎原地不消动一动,候儿子娃娃大宽转地飞奔近前,虎尾一扫,比割麦子还松快,霍嚓霍嚓霍嚓霍嚓……虎尾逾刀,将七、八个儿子娃娃,拦腰斩断,有的一剖为二、有的连肩胯断、有的给虎尾梢打得四分五裂……脑碎颈断,肚破肠流,血涂数里。马仲英看不下去,推开身边护佑的兵丁,撤出自己的波日季刀,撒开一双长腿,飞奔上去救援。 再说孙承志奔突至前,额头真高,虎尾正撩向东边的儿子娃娃,正好觑得空子,轻功运至绝顶,倏然蹿至虎头下,身子往后一仰,一个铁板桥式,足前头后,彷如滑雪一般,划着沙子,蹿至老虎的肚子下。原来孙承志于间不容发的剧烈奔突之际,已有了计较。他想天保才入虎体,老虎肚子消化得没恁般快,自己若将老虎开膛破肚,想必还有救回天保的万一之望,因此上他不做它想,迳奔老虎肚子而去。说来天缘凑巧,运气好竟自躲过星飞疾走的虎尾,真的如期滑到了老虎肚子下。他在滑行之际,手上波日季刀和佩刀齐举,随身子贴地倒滑,那锋锐的双刀之锋,划开虎腹——格嚓嚓啦啦啦……老虎肚子发出撕裂皮革帆布的声响,豁然开膛。 开豁之处,黑血滚滚,如滚油浇在锅里,撒在沙地上,嘶嘶哔哔啪啪,印红了沙漠。一时之间,五脏六腑,大小肚肠,竞相跌出来现世。随污秽涌出,一个人形囫囵滚出来,那人似还抱着一人,两人绞在一起,血泼委地。说时迟,那时快,猛虎蓦然遽起异相:但见巨虎张目空大,铜铃也似,越睁越大,比及目呲尽裂,连眼珠子也跳出了眼眶,骨碌碌坠下地去。巨虎巨口血盆也似,越发张大,哀嚎一声,声震万里,音波如一堵气墙,横扫瀚海。儿子娃娃们来不及掩耳,已自耳聩,马仲英及数百儿子娃娃们,耳鼓发胀,耳鸣嗡嗡,给震得心摇神荡。 所幸耳聋一时半会儿,又复能听,那巨虎却口喷出啸声,精力也一并吐出,嗷呜嗷呜,轰然倒地,四足抽搐,尽只在沙砾浮沉。一众好汉,见它痉挛挣命,看得也甚辛苦,却吃不准怪物是否又在故弄甚么玄虚,一时之间,没作理会处。孙承志翻身爬起来,将两个血人儿扳起来,竟已全僵直。他粗手大脚,用手摸去两个人面上血污,欢然一声大叫:“惭愧,惭愧,侥幸,侥幸!”倏尔又自面色一沉,戚容满面。四散滚倒的儿子娃娃们,伤轻能动者,陆续爬起,有几个拥到孙承志身畔,却见两个血人,一个是杨天保,还有一个血肉模糊,面目分辨不出,且已死透了。 众人不看也知,那具给巨虎咬烂的人形,必是毒蝎子欧丽嘉不疑,一代艳谍,国色天香,落得此番惨死模样,目睹者无不落泪,叹惋唏嘘,自不必说的。再看杨天保,身子也泰半自行僵硬,气若游丝,奄奄待毙。适才巨虎突如其来,一阵蹂躏践踏,医疗队里给撞死一个女护士,踩死两个医护兵丁,独剩下一个光杆儿医官,一步三滚,从沙穴里挣出命来。儿子娃娃找见了他,各自暗叹天幸,医官顾不上料理自己的伤处,忙先来检视杨天保一过,把把脉翻翻眼皮。他面上双眉越锁越紧,至后废然长叹,颓然坐倒,神情萧索,众儿子娃娃争相询问,医官只是摇头长叹,颠来倒去,翻来覆去地说:“没救了,没救了,气早没了……他自断腕脉,血流光了,哪里还有命在?” 原来欧丽嘉虽给巨虎咬死,女巫魔力尚在,临死瞬间,欧丽嘉拼尽余力,将魔功传给飞驰而来的天保。天保因功力倍增,神智尽丧,以惊世骇俗的魔力,破体钻入巨虎体内。他神智空空,脑中只有欧丽嘉魂灵相诫:“打破白虎身体,到白虎体内,扯破其食道管,找到欧丽嘉尸体,尸体上到处是欧丽嘉的血。割断你的腕脉,将你的血与欧丽嘉的血相混合。二血相融,巨虎克星,你必将混血涂抹在巨虎心脏上,涂满之后,割下其心,虎族必灭!”圣灵之音,飘摇不定,如梦似幻,却令天保心志专一。 天保依法施为,混血沥心,将自身血液和欧丽嘉血液用尽,悉行涂抹在巨虎硕大无朋的心脏之上,堪堪抹匀。天保就手边波日季刀横劈竖斩,将心脏上血管尽数斩绝,捧着偌大的心脏,兀自活蹦乱跳,咚咚怀抱。而天保体内血流至尽,身子在窒息之前,已然干涸而亡。一道孤魂,离开皮囊,窜入九霄,与欧丽嘉魂灵作一道儿,远逸天国讫。 第一百四十二章 儿子娃娃们见一死两命,人人痛哭欲绝,马仲英更是泪如雨下,嚎啕大哭。整个沙漠亦愁云惨淡,哀声动地,听来撕心裂肺,其痛悼之处,天应有感,天上打起了一阵响雷,众兵将抬头看天,见天上阴云才散又合,雨点儿吧嗒吧嗒地下起来,一会儿,象捅破了天似的,下开了倾盆大雨。孙承志扑在天保尸身上,拊尸恸哭,涕泪交流,哭得是死去活来,死而复苏,苏而又哭,而耳中充斥的哀声里,还混合着撕心裂肺的嗥叫声,那声传自那边厢临死的巨虎。 巨虎心脏先给天保以二人的鲜血封固,使虎人之祖魔力拢在心脏里,不得外泄,虎体自是废然无用。心脏一割掉,巨虎身子千万毛孔里,若无数钢钉戳刺,痛不欲生,痛彻骨髓,巨虎在地上扭曲抽搐,翻来腾去,就是再爬不起来了。挣了小半个时辰,从巨虎肚子里流出的五脏六腑,渐次由红转黑,变黑后倏忽化为焦烬,风过处飞扬四散,化为乌有。五脏六腑消失后,跟手巨虎皮肤下面的肌肉萎缩,离得近的几个儿子娃娃忽见巨虎血肉先还殷红一片,竟自灰败,色作漆黑,肌肉收缩,肉糜变扁,须臾成片片黑蝴蝶,蹁跹风沙里,迎风消失。他们惊绝,神为之夺,挣力爬起身,奔至巨虎身边,每奔近一步,巨虎身子就小一圈,及至众人站到巨虎嘴巴前,那虎已复原成人形。 复原人形的甘托克,再无往日光润饱满的肌肉,再无油光可鉴的黑皮肤,而形容枯槁,眼窝深陷,面颊凹洞,未几皮包骨头。众人心下都觉得这厮彷如受了无名之力,有神来之针管,将之肌肉精元脂肪,不消一刻,吸得干干净净。至后连那覆在骨架上的一层黑皮,也晃眼变得干涩,渐次片片翻起,彷如蛇虫蜕皮一般,蜕下的黑皮亦随风化为尘埃,消失在空气里面。儿子娃娃们看得惊心动魄,怪叫不迭,马仲英和孙承志哭得精疲力竭,听他们惊呼得诡异,也来探视。却见甘托克皮肉散尽,骨骼发出格格巨响,马仲英由儿子娃娃搀扶,还未到甘托克身边,那副骨架,已自轰然爆炸,火光四窜,雨水虽大,那火团竟自不惧冷水,如在油中,众人来不及躲闪,都给火团包围吞噬了去。 马仲英大惊失色,忙令众上去施救,讵料火团一暗,给裹入火团的人都没事人儿般,定定地发呆。甘托克随这阵爆炸,尸骨无存,竟无臭无味,四野萧萧,空无一遗,唯有大雨滂沱,哗哗杀杀之声。众人简直不信眼睛,又是揉眼又是掐脸,却才的混世魔王,顷刻之间,竟已不复存在,彷如天地间,从来也没有这厮出现似的。火焰随尸骨消亡,嘭的一声响,亦熄灭殆尽,化一道黑烟,烟雾里犹有巨虎啸声,如雷贯耳,转眼微弱,渐次轻微,已而不闻。 恶虎肆虐,一场噩梦,黑烟散尽,天地复归平静。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一会儿便息雨收云了去。儿子娃娃们脏臭的身子给淋得透湿,破烂的衣衫皱皱巴巴地贴在身上,血污相混。长途奔突,苦战日月,有的人褴褛的军装、衬衣、短裤都脏得污黑,还沾着不少褐色斑点,想是生了虱子。行军干粮袋里的干粮散散落落的,有很多霉斑,羊肉干还有一股汗馊味儿,实在不像人吃的东西;有的人消瘦得塌了眼窝,面容憔悴,从被血染黑了的战斗帽上掉下来的水滴,好像在哭泣;有的人没了鞋子,瘦削的赤脚看上去更显得寒伧。 马仲英尚心驰神摇,凝神屏息,遥望昆仑山顶。太阳从山谷中飞驰而来,光华四射,猝然之间,马仲英的眼睛一下子黑了。他看见太阳深处有一块黑斑,黑斑逐渐扩大,大到无边无际,吓得他魂飞魄散。他知日光灼眼,新疆日照时间长,空气清净,透明度好,阳光对人的刺激强度大,特别是夏天,呆在戈壁滩上,没有墨晶眼镜根本不行,烈日烘烤下,眼睛就像草叶上的露珠,一晒就干。可他心里明镜儿,想要移开目光,却如中了邪祟,身子动弹不得,脖子僵硬,一动难求,眼目裸露在日光下。他大叫一声之后,睁不开眼睛,视线模糊,瞳光散淡,太阳苍老不堪。 医官在边上愣是见他目光不躲避日光,吓得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断了,飞扑上去,将尕司令的头捺下,摁倒在地,不让他再看,马仲英这才低头俯下沙砾。儿子娃娃们大惊鸟乱,连呼:“尕司令,尕司令,你咋的啦?”他这一举动,连他自己也不知缘起于何故,谁也不知道,这邪祟意味甚么。马仲英昏了过去,黑暗里一个声音颤巍巍地道:“人比露珠,也跟露珠一样,蒸发了化在空气里,转眼也没了。” 过了一天之后,马仲英醒来,问了属下,才知自己当日昏迷后,马黑鹰领众赶来,收拾残局,收殓了杨天保和欧丽嘉伉俪,班师回城,入城即备了棺木衣衾,将王子春尸首亦盛殓到一处,停放在清真寺偏殿。马仲英起身迳至偏殿,伏棺又大哭一场,听者无不肝肠寸断,泪洒满地。其时举城哀恸,人人哭得死去活来,筋疲力尽方止,追思天保恩情,叫人痛断肝肠。三十六师上下累乏了一日,隔日又歇一日,喘息既定,马仲英一代枭雄,精、气、神重振得快,当即谋取喀什噶尔内城。 孰悉沙比提大毛拉和他的曼然木(卫兵)全都骨头软塌,闻风丧胆,兼之打听得苏联老毛子也已媾和,赶忙举手白旗,大开城门,磕头纳降输款。马仲英大摇大摆,兵入内城,解放黎庶,自此“东土耳其***国”时乖命舛,两月来把,昙花一现,土崩瓦解,一门星散,沦于覆灭。一时之间,捷报雪片儿般四散,闻名遐迩,舆论所及,众口铄金,交相称赞。全世界百姓都知尕司令一营兵丁,不消多日,灭亡一国,亘古难得一遇之丰功伟绩,全球首屈一指,军功之隆,天下拜服。 话说其时省军盛世才麾下前锋骁将刘斌所部,轻骑快马,大宽转绕开库车,抄近路已抵喀什葛尔南边,正欲向北进攻;而省军装甲分队则由北而南,正面突击喀什噶尔;盛世才的学生军及航空队的十几架飞机也前往增援。其势箭在弦上,随时就发,而省军对外界吹嘘已跟喀什噶尔的马仲英恶战了七日,战斗异常激烈,三十六师就要覆没。谁知三十六师已先灭了一国,且跟苏俄媾和,三十六师与苏俄两军相约:马仲英就任南疆司令,划和田和田、叶城、皮山、墨玉、洛浦、策勒、于田、且末、若羌等九县,为三十六师防区。省方按月向三十六师拨给粮饷,三十六师则与省军划界而治,互不侵犯,云云。苏俄大使馆将三十六师谈判之约,上达莫斯科,斯大林亲自饬令盛世才退兵。盛世才仰赖苏俄之军力,在人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虽心甚不甘,却自分独力难敌马仲英,苏俄退兵,自己孤掌难鸣。他人既狡猾,狐狸心思,自是顺着苏俄口风,一体收篷。 新疆有盛世才和马仲英两虎南北分庭,苏俄老毛子自难再插手,白白战死了三、四千精兵,荼毒生灵,一无所获。苏共不忿,暗地着力扶植盛世才,无如盛世才也是个枭雄,宁当鸡头,不为牛后,骨子里只有一个反字。当时日逐趋奉苏俄老毛子,不消数年,他暗中壮大实力,翅膀一硬,就翻脸无情。苏俄驻迪化的顾问,不经他盛世才一刀,统统揪出来,杀了个一干二净。到了那时,迪化郊外的墓地里,堆起一层苏联顾问的尸体。俄罗斯人的血快流干了,至后吓得苏俄人不敢入疆,不管是联共还是克格勃,谁也不敢去迪化招惹盛世才这个魔头了。此系后话,天道好还,略尽表过。 话休絮烦,言归正传,且说和谈既成,战事已了,黑衣会壮志得售,虽有损兵折将,却幸顶住了北方狗熊老毛子的威胁,消弭于无形,算得圆满。没仗打了,马仲英是个坐不住的孙猴子,心猿意马,又想学开飞机了。他这人恣意任性,想起一出是一出,想做啥就干啥,不数日间,将三十六师众将士交姐夫马虎山统带,马仲英则日逐寻访飞机教练。 委任那日,马虎山身材魁梧,身高约有一米八左右,浓眉凤眼,高鼻粱剃光头,不留胡须,穿一身整洁的草绿色细洋布军装,向无肩章领章,胸口挂红边三角星胸章,身佩武装带,右腰间挂着一支小手枪,一副典型的军人气派。他走起路来,很有精神,左腿一瘸一跛,朝马仲英立正敬礼,恭恭敬敬接钤任事,尕司令知他能耐,举贤不避亲,端的放心。 苏俄人向不放心留马仲英在新疆,怕他再闹,正愁没机缘骗他出来。克格勃的人得着消息,将马仲英渴慕飞机操纵术的意思,上禀苏共,苏共是有心病的,闻之窃喜,当即委大使关说,引诱马仲英到苏联国去学开飞机。马仲英给一说就心动,说走就走,毫不犹豫。 民国二十三甲戌年五月,他点起他的二百四十名河州好汉及随行三十六师政工四十名,随苏俄军官入苏,临行在亚瓦格路摆筵,与众兄弟饯别。孙承志乘间上来告辞,具言要扶柩送杨天保归籍宁家,说到伤心处,呜呜下泪。马仲英念及义兄杨天保的好处,也是唏嘘难抑,自是首肯俯允。马仲英顺势托他尽心相送,千叮万嘱,依依不舍,至后洒泪而别。 江枫眼睁睁看着长了自己脸相的杨天保、跟古月萍眉目长相相似的俄国女特工头目、诨号“毒蝎子”的欧丽嘉,为了消灭怪物,同归于尽。他心底忽然生出无尽的感触,直觉告诉他,这样的情景好像似曾相识,可要想明白何地何处有所见闻,那就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了。 不过呢,画面换得快,也没容他多想的余地,他的眼睛里就又换上了另外一幅景象,那画面早已廖无大漠的风光,而是改换了一派古都铅华。六朝古都,没了六宫粉黛,刻写的只是一段有关孤儿的陈年旧事。 第一百四十三章 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帆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而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这首七言律由唐朝刘梦得所作,乃金陵燕子矶怀古之篇。话说那金陵石头城千门万户,五方辐辏,朱雀桥畔箫鼓,乌衣巷口绮罗,秦淮河中笙歌处处,桨声轻柔,似乎风中水里都有脂粉香气。到入夜了更是灯影朦胧,美女如云,琵琶玎玎琤琤,轻柔流畅,一声声挑人心弦,歌女莺莺呖呖,歌声当真如蜜糖里调油、胭脂中掺粉,又甜又腻,又香又娇。一代代文人骚客、才子俊彦,均如渴马奔泉、寒鸦赴水一般,蜂拥而来,流连忘返。 而燕子矶位处金陵西北,正是大江之滨,跨江而出。在江里看来,宛然是一只燕子,扑在水面上,有头有翅。昔贤好事者,恐怕它飞去,满山多用铁锁缠着,就在这燕子项上造着一个亭子镇住它。登了此亭,江山多在眼前,风帆起于足下,最是金陵一个胜处。就在矶边上,相隔约摸一里多路,有个弘济寺,寺左转去,一派峭壁插在半空,就如石屏一般,壁尽处山崖回抱将来,险峻出奇。寺僧空处建个阁,半嵌石崖,半临江水,阁中供养观世音像,像照水中,毫发皆见,宛然水月之景,就名为观音阁。载酒游观者,殆无虚日,奔走既多,灵迹颇着,香火不绝。绵延至今,那阁年深日久,没有钱粮修葺,日渐坍塌,红漆剥啄,榱桷腐落,建构颓坏。 这日风和日丽,秋风袅袅,杨柳毵毵。时当申未,燕子矶亭中一名男子,穿一套白色西装,头戴太阳帽,脚上一双三截头的皮鞋,擦得油光锃亮,这摩登男子身高七尺,仪表堂堂,丰神俊雅,双目如电,顾盼闲适,似是在赏江上风致。他一手扶栏,一手背后,捏着一张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文字。不移时,亭外走来一尼一童,姑子半老,孩童幼小,看似只有三、四岁模样。姑子牵着孩童的手,一径移步至男子背后,男子闻声转过身来,两相稽首寒温了一番。姑子牵孩童凑近了来,摩挲其头顶,慈祥地道:“孙檀越,这便是那洋女遗孤,向是乖觉,托赖菩萨保佑,从无病灾,康健可爱,恁地要分别,贫尼真还老大不舍得哩。” 男子一见小童,顿时眼目一亮,但见孩童面庞酷肖杨天保,头发是栗色,眉宇之间,不脱欧丽嘉的清丽神态。列位看官阅卷至此,当已了然,这孩童正是杨天保与毒蝎子欧丽嘉的杰作不假。那英俊男子,就是远赴西域共赴国艰的黑衣会众孙承志。原来自打他送别了马仲英一行,就收拢行囊,将杨天保和欧丽嘉及王子春随身细软也一并收纳,勾当丧事了毕,由四名儿子娃娃相伴,带了三具灵柩东归。一路餐风宿水,无非是逢桥下马,遇渡登舟。 会值荒歉之岁,六科不收,非但年岁凶歉,还轮着战乱频仍,沿途百姓命蹇时乖,惊惶无计,饥馑无食,饿殍载道,尸鹫结伴,疫病丛生,在在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乱世景象。孙承志和几名儿子娃娃全是血性汉子,最见不得凄惨泪水,一路行来,尽力施舍,所携盘缠,散给途穷,日费不赀,却竟毫不皱眉肉痛。车马火车,不则一日,安抵金陵,将天保和欧丽嘉夫妻两把骨殖埋入杨家祖坟,算是了了生死兄弟的义务。安厝已了,孙承志自天保遗物里翻拣出有封信笺,上面说了天保与毒蝎子欧丽嘉诞得一子,当初欧丽嘉西去新疆之前,将之留在燕子矶观音阁女尼静慧,厚给赀财,央她好生看管,云云。 孙承志既知天保与毒蝎子有后,心头一喜,暗道:“尼姑庵里青灯古佛,没吃没穿的,清苦得紧,何若接小孩出来,领到吴虬先生处养育熏陶,或可成材,也未可知。”打定主意,孙承志便往燕子矶来。他留儿子娃娃们在客栈,自己一人迳来阁上叩门。阁主静慧接着,略略寒温过,孙承志自是开门见山,表明来意,并将天保及欧丽嘉所遗信物、相片,一一给静慧看了,静慧认得欧丽嘉,听说她已死了,不胜唏嘘,替孩子伤心垂泪。静慧虽心甚不舍,但毕竟不好强留,自是答允让孙承志领去。两人相约在江心亭,静慧领来孩子,孙承志一见之下,热泪夺眶而出,情不自禁,蹲抱起来,竟自搂着孩子哭。 孩子晶亮的浅灰色大眸子眨巴眨巴,尚不知父母俱亡,莫名其妙,又不认得孙承志,竟不怕生,面上羞赧,不解地道:“叔叔你是谁啊?我叫圆空,您怎的没来由的哭起鼻子啦?妈妈说,哭鼻子的不是好孩子!”童音稚嫩清脆,他自打认事起,就管静慧叫妈,幼小的心慕中,妈妈说的话,自是金科玉律。孙承志闻言心下欢喜,手一撸脸面,吸了声鼻,笑道:“是是,圆空说得对,叔叔不该哭鼻子,是叔叔的不是!”他摩弄了一会孩子,问道:“圆空啊,你想爹爹么?叔叔带你去见爹爹好么?”圆空一听就笑,忙叫:“好啊,好啊,叔叔快带我去见爹爹!妈妈,我要去见爹爹!” 静慧颔首之间,眼眶已自湿了,却只好强装笑脸,答允道:“去吧,路上乖乖的听叔叔话,今后想贫尼了,就常回来看看吧。”圆空小孩心性,自不理会静慧的深意,笑得格格直响,嘎嘣爽脆。孙承志从怀内取出一包栗子给他吃,说:“叔叔带了包糖炒良乡桂花栗子你吃,又香又糯,你一定欢喜吃!”说着话告辞出来,抱着孩子一径去了。圆空只顾吧唧小嘴,吃得津津有味,而静慧暗自垂泪,自是人情难免,不在话下。 不说静慧落了几行泪,才自转回,且说孙承志带着孩子,路上游山玩水,迤逦到城内,买了火车票,乘车南下,半日就到了上海火车站。出站就是河南路,孙承志身上盘缠已罄,乐得徒步逛逛上海滩。 离沪数载,上海滩已是改头换面,大不相同了,沿吴淞江由西往东行来,连云楼宇林立,不说早前就有的礼查饭店、文汇博物院、公济医院、自来水厂、圣约翰书院,新拔地而起者,譬如汉弥尔登大楼、都城大楼、河滨公寓、卡尔登公寓大楼、华懋公寓……就使大华饭店也已推倒了重建过的。那巍峨的沙逊大厦,外用花岗石饰面,临江屋顶高耸入云,彷如翡翠之剑,径插九霄。小圆空东张西望,看这这稀奇,眺那那壮观,脖子直着老半天,贪看不尽,眼前流光溢彩,彷如到了童话的世界。 路上车水马龙,人物密集之处,两人几无立锥之地。孙承志一忽儿拉扯孩子一忽儿闪避疾驰呼啸而过的汽车,口中连叫:“杨沪生,沪生,沪生!”自领了圆空后,孙承志就给他起了个名字,他爹妈来不及起名,倒费了他无数的脑汁,想来想去,叫沪生,一来应了他生在上海,二来沪语“沪生”与和尚谐音,暗合他是做过小和尚的。闲话休得絮烦,且说孙承志不耐起来,索性抱沪生在臂弯里,往人少处踅去。 两人一大一小,相得益彰,边走边玩,孙承志脚下如风,杨沪生彷如坐在小轿车上,日偏傍晚,已至法租界吴虬先生的寓所门口。上海这日似迎着杨沪生,一整日晴好和煦,此时夕阳染血,看不尽的好景致。法租界道路整齐干净,夹道两排梧桐,枝叶招展,彷如在跟沪生招手。沪生嬉笑耍了大半日,早已累乏了,天还未黑,小家伙已自在孙承志肩头睡着了。 承志敲开吴先生家门,房东太太靸了鞋,踩着鞋帮子便急急忙忙地将他俩迎入屋内,茶水款待,笑眯眯地说:“先生慢用,吴先生才刚出门,想是梁包探处去了,庶几就要回转的,侬宽坐坐,想切啥,尽管跟吾讲说,不妨的!小孩子吾帮你抱到吾床上睡去吧。”承志宽谢再四,将孩子交给她,自己候着吴虬回来,将别后情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吴虬自是逐项逐节地唏嘘慨叹,听到马仲英英雄了得的掌故,吴虬随口叹道:“外国军队擅自闯入中国,马仲英以一偏师,与大国抗衡,其勇冠绝古今,真乃当今不世出之英雄好汉呐!”至后得知天保死讯,更是洒了几滴英雄泪。 因农佳丽总道天保始乱终弃,在外风流,心下气苦,却又不好对别人说讲,竟自作主张,母子俩早在大世界遇上天保之后,便从吴虬隔壁搬回了娘家,房间就空了出来。顺便交代,自此吴虬留杨沪生在此住下,孙承志则依旧回王亚樵处当差。日子很快就拉长了,像二胡的弦,揪人心肠,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捻指之间,春夏秋冬交替,已过了年关,转眼就是民国二十四乙亥年。 阳春三月,杨沪生已是五岁头上,聪明伶俐,房东太太爱如至宝,吃食穿衣,尽常自想着他,替他买衣裳,烧小菜吃。她为人极是四海,又生性大方,极推崇吴先生为人,谩言向日具馔烹茶,洒扫除尘,吴先生起居杂务统是她包了,便是杨沪生的一应所需,也都由她一力承担地做了。吴虬只须每月房租之外,贴补个大头数目的钞票,其它不须操心,端的省心省力。 房东太太自己则克勤克俭,连个佣人也不雇,事体全由自己亲手做来,自值得一旌表。再说房东太太有个独养囡女姓方,闺名蕾初,年方二八,待字闺中,生得不算国色,却也白净可爱,是房东太太的心头肉,娇生惯养,自来主张很大的。房东一家就住吴寓间壁,日常进进出出,两家之人迎头照面惯了的。自打孙承志领回杨沪生,隔三差五地跑来看顾,就常与房东一家人照面。孙承志生得英俊周正,人品出众,方蕾初一点芳心,竟是可可地爱上了他。少女向是要风得风,要雨有雨,也不羞涩,竟自逞口央母亲撮合。 房东太太也早心喜孙承志端正,自是一口答允,拍胸脯一力承当女儿的婚事。她怕顷间造次失礼,即日先找吴先生做伐,将嫁女之心意相托。吴虬也是满口应承,第二天清旦,乘孙承志再来看杨沪生,便婉言将方蕾初的心意说了几句。孙承志冷不丁之下,摸摸后脑,憨然道:“我等刀头舔血的人,居无定所,恐贻累人家。” 吴虬却不以为然道:“贤弟差矣,自古英雄不分贵贱,为国为民,飘萍一生,择佳偶为伴,也属美事。男子汉,拿得起放得下,你且撇开一应顾虑,单说说觉得房东家千金若何?”孙承志面上羞赧,低头沉吟半天,终于说:“还行吧。”有了这句话,吴虬心下一乐,便去跟房东太太说了,两下里一凑,自是好事成双,大伙儿忙着采办喜事。 第一百四十四章 吴虬又去找王亚樵,说知此事,亲自乔装出面,充作孙承志的本房伯父,择日完姻。大华饭店摆了十来桌,孙承志处王亚樵手下黑衣会兄弟去了十来人,其余女家亲眷姑表娘舅的,杂七杂八,热闹了一番,一段佳话,略略表过。 阅两个月,皆无大事,吴虬就陪伴杨沪生玩耍,孙承志两口子去看电影,他就拉小沪生去看梅兰芳、程砚秋等一众名角的堂会;小两口子去兜马路,吴虬就领着孩子上跑马场、体育馆、江畔,看足球比赛、赛马、划船……小两口子往东,吴虬就领孩子往西,总不给小两口子蜜月里添麻烦。孙承志和方蕾初荷其好意,吴虬凡百有事,他们及房东夫妇绝义不容辞,倾力相帮。 这日吴虬跟沪生耍得晚了,路上行人也少了,马路两边深夜的橱窗上,铁栅栏枝枝交影,底下又现出防空的纸条,黄的、白的、透明的,在玻璃上糊成方格子、斜格子,重重叠叠,幽深如古时候宅内的窗框与帘栊。 店铺久已关门熄灯,木制模特儿身上的皮大衣给剥去了,木模特儿光着脊梁,旋身朝里,实在是因陋就简,连皮大衣外面露出的脸与手脚都一无是处,破破烂烂的。吴虬为给小孩儿壮胆,便胡乱聊起来:“沪生呐,橱窗可是一类街头艺术,到底参观者用不着花钱。相较看戏看堂会,不花钱而得赏心悦目,无论如何是一件德政。沪生,是不是去跑马场比看戏好玩?” 沪生点头说:“嗯,是啊!”吴虬笑说:“我也觉得跑马场好玩,你知道为啥?”沪生摇头不知。吴虬道:“因为咱们去跑马场不花钱呗!”两人相对大笑。 霓虹灯下,木美人倾斜的脸,歪戴着帽子,帽子上有羽毛,小沪生暖的呼吸在冷玻璃上喷出淡白的花,烘托得帽子羽毛甚是可爱。近来大约是市面萧条了些,诸店面似乎大为减色,一家理发店的橱窗里,张着绿布帷幕,帷脚下一只小狸花猫或走动或倒头大睡。 隔壁西洋茶食店机器轧轧,灯光辉煌,鸡蛋与香草精的气味,氤氲一个通宵至天明也不散。蛋糕香胜于味,吃过便知。天下事大抵如此——做成的蛋糕远不及制造中的蛋糕,蛋糕的精华全在烘焙时的焦香。在这“闭门家里坐,帐单天上来“的大都市里,平白地让吴虬和杨沪生享受了馨香而不来收帐,倒是这个萧索的夜晚最动人的一幕。 熟视沪生陶醉于香味的模样,令吴虬想起毒蝎子已死,孩子缺失了母爱,他忽尔想去找找农佳丽,该当将天保死讯相告。佳丽是天保在世上活着的唯一亲人,天保的死讯虽是残酷,叫人痛心,但兹事体大,还是让她知悉为宜。 打定了主意,老少二人便自回去,一宿无话。 隔了一天的清早,农佳丽上街买菜,恰巧遇着封锁,被羁在离家几丈远的地方,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 太阳地里,一个女佣企图冲过防线,一面挣扎着,一面叫道:“不早了呀!放我回去烧饭吧!“众人全都哈哈笑起来。贩米的广东妇人坐在街沿上,向她的儿子说道:“看医生是可以的;烧饭是不可以的。“她的声音平板而郑重,似乎一切都心甚满意,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听在耳朵里使人不安。 距农佳丽一丈远近,竹篱笆底下,有个穿黑的男子,戴顶黑呢帽,矮矮个子,像一个包打听。他头上悬着人家晾衣服的麻绳儿,麻绳那边来了三个穿短打的人,挺着胸,皮鞋拍拍响。 两个已经走过线去了,剩下的一个忽然走近前来,不声不响地挽住黑衣人的胳膊,熟狎而自然,把他搀到那边去了。黑衣男子神色紧张,抿着嘴巴一句话也没有。三人中的另外两个也凑了上来,兜住黑衣人的另一只胳膊,撒开大步,一霎时便走得无影无踪。 现场气氛沉闷之中,一个小孩儿忽说:“这是捉强盗吗?”农佳丽循声不由得望去,见了小男孩的脸,忽地脑中闪过丈夫的影子。她心下暗说:“吓,这小孩怎的恁般像天保?皮肤倒白得很,眼睛嘴巴太像天保了,啊哟,啊哟,我这是怎的了,近来老想着那死鬼……”胡思乱想着,眼光移到那孩子小手搀着的大人脸上,又自一惊,原来认识,却是吴先生。 巡捕房为了要绷绷场面,事后特地派了十几名武装警察到场重新弹压一下老百姓。巡捕们老远地就齐刷刷地拔出了手枪,目光四射,想是要下决心肃清余党。许多人也准备着枪声一起便向前扑翻,俯伏在地,免中流弹。然而巡捕老爷他们只远远望了一望,望不见妖氛黑气,便用山东话骂骂咧咧了一番失望之意,嗣后便去了。 空气松弛下来,大家议论纷纷。送货的人扶着脚踏车,掉过头来向贩米的妇人笑道:“哪儿跑得掉!一出了事,便画影图形四处捉拿,哪儿跑得掉!“又向包车夫笑道:“只差一点点——两个已经走过去了,这一个偏偏看见了他!“又道:“在这里立了半天了——谁也没留心到他!他运气也真背。“ 包车夫坐在踏板上,笑嘻嘻抱着胳膊道:“这么许多人在这里,怎么谁也不捉,单单捉他一个!“幸灾乐祸的、无聊的路边人都同一副心思。 农佳丽的绒线衫,因两手久放在袋里,往下坠着的缘故,前襟拉长了,后面却缩了上去,背影甚不雅观。她走近吴虬身边,缩利利地跟吴虬打了个招呼。吴虬一看是她,忙回了个招呼,两人寒暄了一番。 吴虬见她穿着也寒酸了,脸有菜色,再不似当年所熟知的大小姐做派了,总想是世道不好,农氏夫妇又久已去国,不在身边,她一个弱女子孑然一身,又要拉扯孩子,又要直面生活之艰辛,自是不易,难怪人面俱非,不禁慨叹。寒暄之后,两人各自没话了,冷了片刻,佳丽皱眉努力掩饰着闪闪烁烁地询问他的近况。吴虬一看就知她想问杨天保,吴先生略一沉吟,好容易拿定了主意,拉佳丽到弄堂口,他自报了今日是特意来找她的,遂又将杨天保的死讯如实相告。 农佳丽不听还好,甫一闻讯,简直瞬间如倒玉山,普隆嗵就一跤摔倒了。吴虬吓得跳了一下,忙俯身扶她起来,见她昏厥了,无法可施,只得送她回家。杨沪生懂事地帮着扶她,让吴虬横抱了,相跟着来到了农宅。 农宅已无下人,偌大的宅子里空留下杨正节吸溜鼻涕倚门望阙,见吴虬抱着妈妈跑得满头大汗,吓得哇哇地哭。吴先生长叹了一声,将农佳丽放到卧室床上,安顿了就回转来,招呼两个孩子到屋里待。关了门,三个男人哑然发愣。 吴虬看不得这空壳般的宅子里萧索、寂寞、凄苦景象,连连摇头,这才又回转卧房,给佳丽推宫过穴。须臾,佳丽嘤咛一声醒转来,哇哇嚎啕。两个孩子缓缓走进卧房,佳丽睹子思夫,悲不能言。吴虬劝之节哀,佳丽哭了半天,方才少歇,抽抽噎噎地抹泪儿。吴虬一头宽慰,一头也将毒蝎子的情况说了个备细。 农佳丽梨花带泪,瞅瞅儿子,又看看沪生,柔肠百转,眼中满是痛惜,伸出两只手,分别伸向两个孩子。正节大叫一声:“妈妈!”扑入母亲怀抱,佳丽抱住儿子,重重地吻了吻他的头,又抬起眼睛,注目沪生,带哭带召唤地说:“你叫沪生,是吧?来,过来,我是你爸爸的妻子,你是正节的弟弟,恁般小的一个人儿呐……呜呜……孩子,过来,你要是愿意,今后就当我是你的妈妈吧!” 沪生从小没见过自己的亲娘,此时见农佳丽楚楚之态,顿生好感,极愿意当她是妈,忙扑到她怀里,大叫:“妈妈,妈妈,你就是我的妈妈!” 佳丽感喟良多,轻轻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顶,半是自言自语地追悔,半是对吴虬述说:“那次在大世界碰到他,我真该追上他,跟他说说清楚!我好后悔呐……”吴虬已听她讲过大世界偶遇天保和毒蝎子之事,摇头道:“世事难料,无可如何,这都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也绝非你的错,万万莫太自责了。”此言反倒更增佳丽之痛,母子仨抱作一团,放声痛哭。 母子仨哭了个痛快,相互珍爱,难舍难分。吴虬好容易俟着机会,乘佳丽稍止悲意,便问起罗家驹:“佳丽,怎的家里下人也没一个呢?你一个人带孩子,可苦了你了。罗家驹还在打理武馆吗?”他这般一问,佳丽的眼泪又自簌簌涌淌了下来。吴虬手足无措,不知哪句话错了。隔了一会儿,佳丽拭泪相告:“吴先生,不怕您见笑,武馆的董事会早在开仗之初就散尽了,武馆也关门了……表哥三个月前被鬼子的空袭炸死了……他……,武馆关门,我们的日子本就拮据了。表哥陆续辞退了下人们,他一死更没钱度支啦,这便全让他们回家了。我啥也干不了,世道如此,又哪有生路?只好卖尽当绝,这么有一顿没一顿,娘两个挨得一时算一时吧……”越说语声越期期艾艾。 吴虬闻言伤痛得老泪也刷刷流下来了,好容易按下悲伤,诚恳地劝道:“佳丽啊,目今中国深处水火之中,人难自保,你还是带着孩子出国找老农吧,毕竟你们一家子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世道太乱了,老夫怕也照顾不周啊……”佳丽颔首道:“吴先生,实不相瞒,我也是这么想的,孩子待在中国,也不是长久之计。我已经托经纪商寻买主,想把这宅子卖了,去我爸妈那里。” 吴虬留了些钱,点头道:“唉,你们娘儿俩也不容易,这些钱你们就用着吧,就当是天保留在我这里的工钱。你一个人带不了俩孩儿,负担太重。沪生还是由我来养着吧,你们出国之前,沪生可常来玩的。” 沪生便与农佳丽常相往来,情好日笃,半个月后,房产账款交接妥,农佳丽怀着无尽的伤痛,带正节离开了中国,远渡重洋去美国父母家落脚,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农佳丽此后也再没有改嫁,她的痛苦,一生难忘,其悔处、悲处,常令之后悔:“当初父母去国、来美国之时,我若不倔强地硬要留在中国,若随爸爸妈妈来美国,也许就不会经历这么难过的人生了……可是,但是……无如,我真的很爱天保哥哥,此生得以跟他有一段情分,我无怨无悔!唉……那时……那时在大世界楼底下,若非我吃毒蝎子的醋,也不会硬了心肠离开天保搬回娘家,也就不会爽了很早以前跟卡婕娜的约定——永远陪伴在天保身边。” 她这通半是期许半是追悔的心思,终其一辈子,翻来覆去,时时想起、刻刻后悔纠结,没完没了,似乎连“袋子”异空间这种无知无识的虚物也被感动到了——江枫眼面前的画面竟遽然波动了起来。江枫一愣之间,脑子转得倒也快,须臾记起了“绿毛怪”,晓得这是重见水波纹,想是又可以从故事之中救人了吧。 第一百四十五章 后悔煎心、经历虐恋而郁郁以终的美女农佳丽,她的感情有如骤然具有了形质,澎澎勃勃,鼓鼓荡荡,不仅触动了所有人,甚尔还巧然再现了画面上的水纹。那波纹律动得频幅很大,好像真有汩汩的水,在流动、在荡漾的声儿似的! 江枫他心弦一动,上一回从水波纹后面拽出来可怜、丑陋的troll小怪物,这一次又不知水波之后会有甚么?他也顾不得猜测,身子动弹,发觉自己又可自由移动了,他也来不及寻思身子自由的原由,纵身扑向水波纹中心处。他心中一片空白,茫然不知会遇上甚么,心中忐忑,可也没瞻前顾后的时间,光凭好奇心策动了勇气,就情不自禁地冲了上去。 坦姆也不来阻挠,江枫的手“波”地插入画面,着手就捏到了一只小手,触感是光滑肥嫩,柔若无骨。 他忙再次依样画葫芦地一拉,这一回从画面中总算是拉出来一个人,定睛一瞧,这人是个梳着朝天羊角辫的女童,江枫半是吃吓、半是欢忭地唤她:“啊——?月月!小月月,原来是你啊!” 月月肉墩墩的脸上淌着汗,小脸儿湿精精的,撅起的小嘴儿,像是烧卖顶上的褶子,她不乐意地说:“不是我,还会是谁?我都等你老半天儿了,你就只知在这儿发呆、吃饭,我看你呆愣愣的,我急都急死了!” 江枫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在她小烧卖型的口型之上,啪地亲了个脆响的吻,叹气儿说:“唉……,总算又见你了,你在画面的里头,也能看见我吗?”小女童点点头,抹着汗、大睁着圆圆的双眼,答:“看得很清楚,连你能看见到过的,我也全看得到!”这话从一个女幼童嘴里说出来,像听玩笑话儿一样,可这异空间之中,又有啥会是假的呢?到处,连人日常所知的真实,似乎都看不到了,哪儿还有假! 那天,江枫谎称探望父母,离她而去,小月月小小的心灵之中不免难过,她还记着呢,因尔说话虎里虎气儿:“你们大人呐,个个自命不凡,净在我们小孩儿面前吹牛逞能;你们自己不知道自己的思维,是有多么呆板:一旦往某一个方向思考了,就会一条儿道走到黑,不会再应变、懒得重新思考!”江枫越听越奇,想古月萍教育月月的法子也必是奇特的! “老爸呀,江老爸,你以为这么些故事画面都是死的么?你看待东西的眼光真够老土的,这些画面,那么多画面,在我眼里看来,就跟平板电脑一样:你触摸了,它们就能随你的心意拖动起来。”文月月满脸得意之色,小鼻子耸得高高的,一边说,一边就伸出小小的手去拨拉空气之中的影像,其间的气氛,就好似我们去触摸vr中的景象一样。 那画面原还定格在农佳丽的泪水之上,忽尔转动,转眼间就给拨得滑走了、消失了。先头看过的画面一帧又一帧飞快地倒退着,看似真就跟我们平时手指拖动ai电脑、手机的显示屏一样轻松、简便、容易! 江枫是80后生人,接触ai产品时,都已隔了几代了,而月月一出生就被ai技术产品所包围,整天见、成天玩儿,自然很快就瞧出了“袋”中世界的玄机,像是个自来熟。 小姑娘一演示,他心底的佩服之意,那是老古董们心照不宣地雷同的。文月月小手臂虽短,但她手臂一撩,画面就倒着滑过去,速度极快,而江枫倒也历历在目,仿佛它又重播了一遍,缓缓地再次显示了一遍。 “袋子”异空间的这些有关老黄历的故事、有关刺客义士的历史,充满了奇幻、惊悚、甚尔鬼异恐怖的境遇,似跟江枫、月月,甚至读者们,全都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令人感到无比的陌生和遥远。可江枫此刻像炒冷饭一般重温之下,反而觉得每多看一遍,那些故事就越发贴近了他。那些个画面也好似有生命,会钻头觅缝地往你脑中挤,涎着脸儿地硬要跟你亲近,渐渐地,他也不那么强烈地排斥它们了,陌生感渐次消失。 江枫曾经正是:张平安、杨天保;他原本就是妖王来的,那些都已变成他深自确信了的亲身经历,这份直感随影像之重复出现而深印入脑海。 …… 记忆的画面如转马灯般飞转,至后又回到了通古斯大爆炸,画面倏尔静止了。强光普照,一片白亮,白亮的四下里,赫然高悬的黑洞又一次出现。那黑洞内被衬得闪闪发光的女人手,依旧看得人怵目惊心。 江枫兀自发怔,蓦听女儿嚷:“老爸,江老爸,快去拉那只手呀,那个是妈妈!”他方才从潜意识中醒转,猛见了那黑洞、那手,不由得冷汗冒出来凉飕飕的。 “你妈妈?你妈妈不该在这段画面的后面出现么?就是我拉你出来的画面嘛!对不对?你妈是美女,而那个叫农佳丽的上海小资,不也是美女嘛,两人长相我看也差不多!我原本想的是拉她出局来的,谁知拉出来的是我的宝贝疙瘩小月月!我还在纳闷呢,你小孩子咋又煞有介事,吃得准这妖怪一样诡异的手是你妈妈的呢?”江枫这段话早就想说了,因事出突然,月月又来了,小嘴儿嘚吧嘚吧,他先前就没得空讲出,至此方才憋了出来。 文月月用一种她从古月萍身上学来的、以前古月萍对待文斌的刻薄相,瞪了江枫一眼,显得格外人小鬼大。她摇摇头才说:“不信你就拉拉看呗!是不是老妈,拉出来是骡子是马,一看不就知道啦!”江枫心说:“这小妞儿,咋的老学大人腔讲话?” 但他想想女儿的话挺爽利的,无可如何,便上去一拉,水波纹扭曲了空间,手出来了,手臂出来了……至后人整个儿出来,江枫惊讶得下巴颏快砸地上了——还真是古月萍! 看古月萍仍然处于那晚在文月月房间中惊叫的状态(请参见第十章的结尾),她的瞳孔兀自散乱,江枫一把抱住她,任她挣扎了许久,她撑拒得筋疲力尽了,方才冷静下来。 等月萍认出江枫父女,她心尚有余悸,但已如隔世为人。她牵牢爱人的手,另还紧紧地抱住女儿,生怕他们又要离她而去。三人团圆,互相温存了很久,古月萍才魂灵归窍,四顾愕然地问:“这儿是哪里?”问出口,她心中也自已猜到了,江枫则手一展,苦笑着说:“欢迎来到‘袋子’里,您初次造访,我带你们参观一圈吧……嗯……其实也就屁大点儿地方,没啥稀奇好玩儿的,很憋闷儿的地儿……呵呵呵……闹心!” 异空间中,除了四周如临其境的许多故事画面,说到空间内本体的构造,那就无甚可看、可讲的了。仅有寥寥几个坐处,还有一张餐桌,木桌子上刻满了这几年来江枫的涂鸦,饱含了一个有志青年身陷囹圄的苦闷之情。 古月萍从密密麻麻的涂鸦之中,竟巧然看到有一句话,刻得入木三分:“文斌是个色狼,夺人所爱,不得好死!”她见了这行字儿,一下子愣住了,千思万绪,纷至沓来啊。 江枫见她下意识手指着这句话,十分尴尬,不由得自辩:“啊哟,这是当年眼睁睁见你嫁为人妇、我又无能为力的时候,一时幼稚冲动,一泄私愤,胡乱写的,做不得数,做不得数的东西!”月萍也知,经历了那么多怪事儿,他跟文斌,还有自己跟文斌之间的芥蒂也好,旧伤疤也罢,都该消解了个七七八八了。 她发呆也不是介意这话伤不伤人,她是见了此言,心中又猛地涌出文斌无限的好来。文斌已经死了,可正因西人去远,方才更显悲伤难忘呐。 江枫一时未解其意,心中自是难为情,他忙扯开别话,一口气儿把张平安和杨天保的故事讲了一遍。月萍埋头不敢看他,仅支着耳朵听讲,等他讲完,才幽幽地说:“你讲的我都看过一遍了,你能看到的,我也已看过一遍了。”文月月拍手说:“哈哈哈,妈妈跟我一样,老爸再也无法隐瞒私秘喽。” 古月萍听了一脸子的诧异,茫然说:“我还道自己发疯了呢,你个小家伙,怎的也看得见?那些troll啊、超自然怪物啊、黑衣会啊,飞来飞去,打来打去的,你们看得明白么?我是看得头昏,吓也吓死了。月月啊,妈妈还道再也见不上你了呢!” 江、古二人,四只眼齐刷刷地盯着女儿,像是求道者求算命的人给算命的神情气氛。文月月得意洋洋,短小的双臂相抱,一屁股坐在桌前,背靠木桌,两只小脚跟抵在地上,小脚掌“得得”地敲着地面。 她不讲话,月萍和江枫这俩大人,完全猜不透这小孩子心里想甚么。她从月萍肚子里诞生出来,月萍对她的心思,从始至终,是一点儿也吃不准,现在还另外夹带着某种惧意——生怕女儿又吐出坦姆腔——尽管坦姆不会讲话,但假如月月意识被侵占了的话,说话神态自然跟坦姆酷肖,自不在话下。 好似月月能读心一样,她揉搓着小手,神态之间,变得楚楚端庄,一对儿圆圆的眼睛露出可怜巴巴的神情,说:“妈,别把我当成袋中人,行不?我把我想明白的事儿全告诉你们,你就别再把我当成小怪物了吧。”此言虽听来语调乞怜,但古月萍却连白毛汗都出来了。 当妈的颤声说:“那么你倒是说说看,你明白了些啥?”月月露出一种从来未曾有过的古怪笑容,古月萍虽也从来没见女儿这么笑过——哪个女童会露出这样的笑容?但古月萍却觉特别的熟悉——这种熟悉,仿佛就似以前在学校上学时,跟江枫海聊得忘乎所以之际,传达室老头子跑来喊她去拿她妈妈送来的东西一样地有一种亲切的断片儿感。 江枫恰此其时,捏住了月萍的手,在她耳畔低语:“你妈妈笑起来,不就是这么一副蹙眉下心的温柔劲儿么!”语声压得低,却字字打在了月萍心头。 原来江枫在侧见到女儿的神情,就马上再次想起小时候,月萍妈妈带着他和月萍上明九圩新开张的麦当劳吃牛排堡的情形。她妈妈名叫高青,一路上半带笑、半愁眉的模样,令小小的江枫心中纳闷:“高阿姨笑得好亲切,可这份亲切好是好,就是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哀伤感,好令人替她难过呢!”因此印象深刻。 第一百四十六章 月月面带外婆的招牌笑容,逞口说:“你们大人心思复杂,咋就看不出来呢?张平安、杨天保是谁,论长相就知,不就是江老爸你的前世么!哦,对了,李晓明妖王也是你的前世身份,他们年代不同,姓名身份全不同,但依轮回来说,你们都是同一个人!”此言不无道理,道理也很浅显,虽从一个五岁小儿口中讲出,倒也法出自然,江枫、月萍俱颔首附和。 月月的小嘴像个小广播一样,不假思索地说:“至于妈妈的前世角色呢,辨认起来,对于我这样的小孩子来讲,就有点儿难。我废了老半天,才有些头绪。”月萍不由地接嘴:“不凭长相么?” 月月轻摇头说:“你的前世啊,先是一个女妖王雯,长相跟你现在一致,我就不用多讲了。其余呢,‘毒蝎子’欧丽嘉算一个;还有一个你们绝猜不到!”江、古二人面面相觑,李晓明配雯;欧丽嘉配杨天保,那都是按照男女合卺的姻缘,江、古两人略一想就信了。 顺着此理,那么不是张平安配马媛媛,就该是张双龙配萨科琴娃喽!但是小女孩讲出的话,真叫人大跌眼镜:“母熊人霍尔金耶芙娜是老妈的前世!”古月萍一对儿妙目圆睁,口中自肺叶之间挤出一句:“我勒个去——!” 江枫知女儿之言不会是空穴来风,兴许是受控于坦姆,他问:“你说那些故事中的主要人物是我和你妈的前世,那又能代表个啥?”古月萍兀自撅着嘴,一脸不满意,她心觉自己曾是头怪物,不由得呕心,她用不甘的眼神端详女儿,心中一团乱麻。 月月也似急着告诉他俩真相,一点儿也不卖关子:“我看到江老爸刚刚回忆的和看到的故事中,全都有咱们三人的前世。不难看出,你俩的前世今生,每一代全都有相似的命运,都是半路夭亡、一齐赴死。为啥呢,因为你俩从母熊人那一段故事打始呀,就结下了孽缘。啊哟,你们怎的不动脑子呢,这不明摆着么,我都已讲得那么细了!你们想啊,才刚看过那段故事的,对不对?故事中,母熊人原是个超自然的怪物,既没人性,专爱凶残地吃人,又狡猾多疑,一生杀人无数,在人间累积了无尽的戾气。它遇到张平安等那些义士们,一路上又是打又是抓又是降伏的,你们都看得全乎了,是吧。它最后融入了人类的世界并献出生命去保护人类,它改邪归正的变化,全是拜张平安所赐,它死后就跟张平安也就是江老爸同时、同步携带了转性的缘分。这缘分使它与张平安的后世,也就是你俩的命运相缠,那是再不分开了的!切,这也看不透,你们大人真笨!” 月月连珠炮似的话,比之成年人说得还顺溜儿,江枫知是坦姆在操纵她的元神而为,但是悬疑当前,他也顾不得旁的了,大声问:“我和你妈前世今生命运相牵缠,跟这袋中世界有关吗?前世轮回,早就已成历史,你反复让我们看这些陈年旧事,又有何益?不如放了我们一家,饶了我们去吧!” 月月敛了笑容,严肃地说:“江老爸,你咋那么迟钝呢,你和老妈的命运缠在一起,注定是万劫不复,每一个世代都只会落得同归于尽的下场,绝无例外。那样的死循环,可有多惨呐!我安排把你们都拉来这儿,是为了改变你俩的命运,打破这死循环,这样才能救你们呐!” “救我们?咋救?”月萍和江枫越来越听不懂了。他俩异口同声地问,月月不哂地答:“不是已把妈妈救到了你江老爸身边了么,你俩没良心!” 她这么一讲,古、江恍然大悟,尤是江枫一脸“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憨样,继尔又催问小女儿:“月月,对哦,就是这一茬唉!你咋知道妈妈在那里搭救呢?” 月月一脸子嫌弃,语气却端的老气:“江老爸,你想想,你从故事里救出来过多少人?他们都有啥共同点?看了那么久、那么多的故事,你也不比较比较?”江枫记忆力惊人,一经提醒,马上想到了绿毛怪、月月和古月萍,可想破了头也想不起有啥共通之处。他也可怜巴巴地眼盯女儿问:“老爸不知道呀,有啥共同点?月月聪明,告诉我呗!”信息量忒大,对话之间极是紧凑,都已分不清接话的是月月这女童,还是坦姆了。 古月萍则插嘴:“我看到当时江枫救troll小怪物之前,怪物们正在遭受虐待;月月出来的地方,农佳丽正接到丈夫的讣告,她心中很苦、极大悲伤;还有呢,我是在通古斯大爆炸光芒的黑洞之中出来的,三段之间,似无瓜葛,更没甚相似之处呐。” “唉!”小月月像一个面对笨学生的老师一样说,“如果我不告诉你们这当中的窍门啊,你们还真想不出来吧!”那架势真跟老师恨不得拿支粉笔写板书一样儿一样儿的。 她小嘴儿得巴得巴:“在这儿,这个袋子的世界里头,江爸爸这么叫这里,在这儿就有这样的好处,可以从观看的画面中救人。那么,要从故事中硬生生地拉出人来,必须等水波纹出现。那么水波纹又是怎么出现的呢?那就必须候在故事中的人物身心遭受了极大变故的刹那,才能实现、画面上的水波纹才会显露出来。你们仍记得吗?绿毛怪当时正被老巫师残虐,其身心痛彻心肺,变故大得腐骨蚀肉,不说也晓得了。再说,老爸救出我的故事之中,农佳丽正是我的前世身份,她身遭丈夫死亡的变故,情陷虐恋,具体是种啥滋味呢,我现在弄不懂,你们大人想必比我清楚。” 江枫抢着说:“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妈在先前的故事中!那母熊是你妈,它从野兽心变为人心,其转变的幅度很大,因此黑洞中才会有你妈的手伸出来,而你妈的手,我当年还以为是怪物的呢,唯恐躲避不及,可惜就耽搁了咱夫妻团圆。可是,为啥黑洞上没有出现水波纹呢?”古月萍哼了一声、白了他一眼,似责怪他重复说她是熊怪。 月月眉花眼笑,夸说:“老爸终于开了一次窍,”她的笑容之中,第二次有哀伤感,仿佛高青又回来了,捧着牛排堡请他吃。 文月月伸手一甩,背后的故事画面立马滚动起来,迅即回到了通古斯爆炸那一帧。她小手指着黑洞,让江枫凑近看:“你看,这不是么!黑洞黑,你直视哪能看得见水波纹呢。”江枫凑上去才果然见到黑色的水波微漾,脱口:“呵!可不是么!啧啧啧,没想到,这画面跟平板电脑上播电影儿似的,还能定格、暂停。” 古月萍解嘲地说:“你的前世竟是农家大小姐,女儿啊,真不亏了一句话,叫‘女儿都是老爸前世的情人’,如果你父女俩前世之间的关系,不叫虐恋,那么全天下从古至今的爱情都会顺顺当当了,呵呵呵……”她极不愿认可自己前世为怪的事实,想着女儿的事儿,心中好过些。 江枫莞尔,补充地分别对母女二人说:“哈哈哈,难怪农佳丽长相似月萍你呀,原来那是月月,月月不就是小号儿的月萍嘛,我先还认错了,以为农佳丽的故事中能救出月萍呢!爸爸前世不太爱女儿,女儿到了今世,就要爸爸我加倍地疼爱……可惜命运捉弄人,让爸爸在今世,直捱到女儿五岁了才相认……唉……”本意顺着推理,开开玩笑,不曾想勾起伤心事儿,倒把泪花勾出来湿润眼角了。 文月月闻言,眼里也泪光闪闪,拱着眉毛,扑入江枫怀内,仰起头对爸爸许愿:“爸爸,我俩从此不离不弃,好不好?我不再是农佳丽,你也不再是杨天保;你是江老爸,我是文月月,我们彼此再也不分开了,您说好是不好?”月月伸出小手指,江枫也慨然伸出小手指跟她拉钩钩,连声儿答允:“好!爸爸跟你再也不分离了!”他另一手向月萍招一招,月萍也情不自禁地拥向二人。 江枫抱住月萍,三人同口说:“再不分离,再不分离!”这一幕,文斌也曾做过,古月萍受到了那时与现在一样的感动,心中却比那时多了一阵痛。 母熊人霍尔金耶芙娜从兽性转变为人性,其思想、情绪,从我们人类的角度来说,是往好处发展;但对于超自然生物来讲,却是一种万分痛苦的过程,犹如人离经叛道之后,泥足深陷于沼泽一样。 至于农佳丽的虐恋吧,虽也属人间常情,但也就跟陷入泥里似的纠结。这样的人生变故,使人深陷之处,“袋”中的故事才会受到人物心理的共鸣,才会起水波纹。如此,外人才有解救她们的机缘,江枫和古月萍都是聪明人,一点即透。他俩隐隐地觉得,这异空间的诸般规则和关窍,好似有心在给予痛苦中的人物帮助、施舍解救之途。 后来,江枫问女儿:“你先头说过,让我们看了那么多陌生的故事,可以救我俩,那究竟是个啥意思,是不是就仅仅指我把你和你妈从里头捞出来呢?” 文月月轻拂小脸蛋上垂下的刘海儿,一本正经地解释:“你们也看到了,也该记得,你们俩的每一世生命,都会夭折,且还非得一起死!你们如果不情愿每一世都早死,或者一齐冤死,就该听我的!我有办法找到并解除这个命运的锁扣!” 古、江互视一眼,同声催:“快说快说!”两人已暂时忘了亲子关系,就像两个蒙童求教于师傅之前一样。月月点点头,拿腔作势地说:“你们的命运必须在未来的某代终结,终结的那一刻,这里异空间也将消失;你们也会顺利地回到我们原来的世界。不论你们信不信,反正这儿就是这么变化的。” 江枫虽很狐疑,但目下也别无所事,忙接口:“你是说,我们要找到坦姆某一个关于未来的记忆,然后我们进入那个故事里去吗?”月月点点头又摇头说:“意思近了,但不完全是这样的。你们不知有没有留心,这‘袋中人’的记忆里头,故事全是发生在过去,没有关于未来时代的故事,你们发觉了吗?” 古月萍惘然摇头,江枫也摇头但说:“你不说吧,还没有发觉,经你一说,我这么一想,确乎想不起看见过未来的记忆。”月月咬着下唇,轻轻叹了口气说:“这不奇怪,坦姆它不愿旁人看到它在未来的记忆,它肯定是把那记忆藏了起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 古月萍诧异地问:“人记忆,不都记录的是过去的东西么,坦姆这头怪物的记忆中竟然还能记住仍未发生的事儿?难道它穿越时空到了未来的某一天、某一时段,记住那儿的故事,然后再穿越回来?它不累么?” 妈妈每次对自己表示惊讶,都如此刻,定会拿出一副大睁着双眼的表情。文月月心底倍感亲切有趣,也一如既往地格格发笑地说:“哈哈哈哈,它不会累的,它来来去去,没碍没阻的,过去与未来和现在,对于它来讲,没有任何的区别。那就跟我从卧室到厕所,再厕所到阳台,打几个来回一样的而已。” 江枫感叹:“这也可以么?月月你既说有个故事中,有终结我跟你妈死循环的关键,对不对?那么咱们进入那个故事,不就行了呗,速度地走起!”月月拉住父亲的手,摇头说:“啊呀,我不是才说过了嘛,坦姆不愿意别人发现那个未来的记忆,因为那里有它生命终结的触发点,见不得人!你哪回见过坦姆不愿发生的事儿发生过啦?哪儿那么容易就进入那个故事的,要找到容易,咱只须往后翻就行,难就难在,打开那个故事才难呢!” 古月萍长叹一口气,无奈地说:“那怪物是个人精,好了,月月,女孩子家家的,咋跟你姥姥似的,讲了那么多,最后还是白说。既然我们去不了,这死循环和这‘袋子’世界、异空间鬼地方,以及那头鬼坦姆,全都永远也消失不了了,咱们就别再瞎说了,歇歇吧!” 文月月有些急躁,仿佛有啥急事儿催着她快快地讲:“行了,我就是姥姥,行了吧,我还没讲完呢,就堵我的嘴,真是的,像话么!”她心安理得地白了母亲一眼,江枫不怎的放在心上,而月萍玉葱般的手指却早已戳了女儿脑门子一记,责说:“没大没小的,小孩子家,胡说八道,你欺负姥姥神志不清、老年痴呆,是不是?净爱学她,学一下两下罢了,还学上了瘾了是吧,小心我揍你!”她从来也不记得自己对女儿发过火,现在因想不起母亲的许多事儿,只记得母亲有病,心中突然就格外来气儿,忍不住就被女儿把火给撺掇出来了。 月月不耐烦地说:“姥姥年纪不大,老年痴呆那么早就发了,你不觉得奇怪吗?告诉你吧,那都是坦姆搞的麻烦……唉……现在没空跟你闲扯这些,行行行,不说这没用的了,咱说正经的!” 古月萍严厉地用食指轻戳月月额头,女孩童竟破天荒地没有被吓哭,还十分老成地讲话。月萍倒有点儿被吓着了,看来月月莫名地坚强得真如她姥姥高青女士了,古月萍被愣在那儿,身子一下子感到变得渺小了哩! 月月超有腔调地把月萍晾在一边儿,但听小女童说:“通过我的观察,每逢坦姆它身在咱明石山附近一片儿地区的时候吧,这个‘袋中人’坦姆的神志就会没来由地松懈,平时加意提防、留心眼儿的地方,它全都会顾不上。它犯迷糊这原因呐,我是不完全明白,也许如你们所知,坦姆在明宅替自己前世的女大学生报了仇,但怨恨哪会消失啊,怨恨不除,它每每到了明石山地界,睹物思人,苦大仇深,情绪波动,心神自然难免错乱;它的意志力必得松懈。” 耳盈女儿的说话,月萍越来越生出一股惧意,害怕月月她被自己的母亲附上了身,怕是要出乱子。再说了,她妈高青还健在人世呢,只不过痴呆了,老忘事儿,不好沟通而已,又没过世,这灵魂还能拆出一半儿来,从高青体内逸出,钻到外孙女身上么? “如今,它坦姆就在明石山,咱也不必管它在明石山干嘛,咱们乘它六神无主的这段时机,找到那段有终结厄运、结束坦姆的未来记忆,就成了!”文月月说话语气越是老气横秋,她稚嫩的语调就越见诡谲异常。 逼处此下,古月萍满脑子涌现出自己亲妈的平日音容笑貌,虽然想不起很多,只有记忆中勉强的几个掠影,但她情不自禁地去跟女儿此时的腔调作比,心中栗六。江枫则觉得月月的思路还是小孩子思路,前言后言听来有点儿随心所欲,说来说去,还不是就去找故事呗! 文月月倒好,小嘴巴叭叭儿地如数家珍:“咱们要找到坦姆未来的记忆,就须知,未来在过去之后,也是今天的将来!”这句话听来耳熟,令江枫也是心头剧震。他想起以前去月萍家玩儿,也曾听到过类似的话从高青的嘴里讲出来。虽然已久不听到,隔膜淡忘了,但现在一听到,立马那些他能够记得的回忆就扑向他来,他也觉女儿被岳母附体得很严重了。 文月月嘴上不容停,说着话,自顾自地,也不暇管父母想啥,她合身扑向故事的画面,一对小腿儿摆动得快如车轮。古月萍从来不曾见过女儿竟恁地快捷!小孩子腿脚短小,再跑快么,在大人的眼中,总有一种迟缓的萌态,目下月萍却觉得女儿具有了成年人的一股子干劲儿。 月月奔至画面前,一对儿小手臂猛地从上往下抡,那画面蓦然滚动,又从黑洞之处,往后飞驰转去。小女童一边滑动画面,一边口中还振振有词:“未来是现在的以后,也是过去的将来!”说的既似咒语,又似无稽的童言,小月月像煞一个小小的巫师,古月萍不禁哑然失笑。小孩子的这股子认真劲儿,以及浑身散发出来的十足萌样儿,简直就似成年人的心智与儿童的行动力,两相结合,十分可爱。 江枫在侧看着,起初还不怎的以她为然,想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儿,胡闹地瞎琢磨,岂有独到之见解?可瞧着瞧着,随着小女孩全神贯注的顶真劲儿,刻下,江枫似有所悟。他转折身来,正襟相对、直视女儿。 画面从那么多陌生的故事之中,很快就推到了现在,画面之中,小张警官、老武师傅,许许多多熟悉的面孔,一一掠过。当文斌的画面再次出现,古月萍也凝重地庄容走近过来了。 文斌正勃然怒发,拟冲向坦姆,这个画面定格了数秒,倏尔翻转。文斌怒气不减,却不再对着坦姆,竟然折而面对江枫和古月萍。文斌推推眼镜,粗声粗气地责问:“你俩到了了,还是搅一块儿去了,狗男女!古月萍,咱俩还没离婚呢,你那么急着回这矮男人怀里去么?”这怒气来得突兀,但在月萍对他抱有歉意的意识之中,也觉得合乎情理。 文斌从来也没有这样子讲过话,这话反倒暂时打消了月萍心中对他的一切愧疚。月萍挺直了腰板,朗声说:“你太无能了,文斌,谁叫你在爱情上处处讨人厌呢!你是感情上的失败者,你懂么,正因你没法子抚平我心中的疙瘩,才会招我无爱。是你的,是你的无能,才招致你现在不正常的言行!你看看你,还是不是我认识的丈夫了?我和江枫本就是初恋来的,我们在一块儿才显得自然!”她银牙咬碎地把话儿一吐而出,走过去一手拉住江枫,一手又去搀女儿的手过来。 听到这番刻薄话,文月月不知为啥,心中一痛,她不由地替养父难过,她忙喊:“坦姆的记忆到这儿卡住了,再要往后头,滑不动了!妈妈,这图像不是真的,那是坦姆脑电波做出来的机关,锁住了记忆,不让人拨动!” 月萍此前内心对文斌所弥补起来的柔情,冷不防被文斌打破,她啥也不顾地生气,真生气了反唇相讥。一听女儿的话,她才当头有如淋了冷水,惊觉回过神来,背上已是一身的冷汗。她后悔刚才尚未落音的刻薄话是出自亲口。好像真文斌的灵魂也在场似的,她对前夫早已深埋的愧疚心,又更加重了一层。 假文斌则一脸漠然,叉腰挺立,犹如门神。戴眼镜的门神,依旧满脸怒容,五官都气歪了,旁人却看不出他对月萍的话有没有反应。江枫问女儿:“要怎样拆锁?锁的形象为啥是你爸?”古月萍白了他一眼,知他这多年一直在吃文斌的干醋,吃习惯了,说话做事,难免余醋犹酸、难免无礼地诙谐。 月月废然说:“我也不懂,人能想到的解锁办法,这儿一概行不通!”江枫使劲儿搔搔头,又问:“咋办?”古月萍倒看得敞亮,真不愧她是个聪明果敢的职场女强人,决断不含糊:“坦姆弄这锁,就是欺我对文斌旧情抱歉,无法补偿文斌。它这锁犹如赋予了锁以文斌的生命,我解不开心结,它这画中的假文斌就永远不让开。设此锁,对旁人兴许无用,对我们则是一把永不开解的锁了!” 回首往事,江枫也迅即体会得了她对前夫的心情,他也深知月萍的个性,对这段亡人的感情,她只有埋入心底一途,别无消解之法。你对前夫抱歉未了,前夫却已死掉,这歉意,在爱憎分明的月萍心中,确是无解之局,将耿耿一生,愈演愈烈,也不为过。他是聪明人,马上就发觉了此中情感纠葛和锁钥生效的肯綮,不由得心底生寒,忍不住骂:“坦姆这坏东西,真毒!” 这是全宇宙之中,三人最无法破解的锁,古月萍当局者猜得也很准,要解此锁,千难万难,坦姆自己也一无密钥,二无密码。举天之下,只有月萍消解了对文斌的歉意,才能开锁,否则就连坦姆也看不到自己的未来记忆! 江枫急得双手拍大腿,气得满面通红,额头青筋乱跳,气头过去之后,他唉声叹气地颓然沮丧,又绝望地说:“好吧,哎……,我们只有接受那个死循环的命运了!”月月急得哇地哭了出来,不仅因绝望、不仅因父母必将夭亡难逃宿命,而且还搭上了文月月苦心孤诣的努力、神秘地拼尽全力、费尽周折,才到了这一步,最后一步,功亏一篑,真的好苦恼。 不知道还好,人一旦得知可怕的命运之后,又发现了有改变命运的希望,这被勾起来的希望,失望得太快,其人内心难受的程度,是格外的强烈。人到了此间,心中的落寞,在这世上是无解药的。 古月萍坐回那用来吃饭的木桌之前,她适才也是火急火燎,焦虑过后,实在无望了,反觉神明宁定了下来。她心中倒忽尔责怪自己,怎的记忆中搜索不到对父母的记忆了呢,到了绝望的时候,人空闲下来,竟然连父母,尤其是染病的母亲,也想不起来曾经得过她二老啥恩情! 这有多心疼啊,好心疼呐,比明知自己厄运难消,更加倍地心疼! 第一百四十八章 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古月萍,思念父母无着,她就寻思着跟江枫学学,找个缝儿逃出这“袋中世界”的空间,去找找父母,像孩子一样,再感受感受孺慕亲情。 人的脑筋想到了啥,就想到了,啥想不到,那就总卡壳在那儿,文月月想不出办法,江枫也如此,但古月萍却是个幸运儿。 她心放松下来,找别的事做,就突然打了个冷战。她蓦地想到了甚么,她双目放光,她扬眉踊身,腾地跳了起来,转身朝那逼真的文斌影像叫喊、拼尽全力地喊:“文斌,你不爱我了,你这样子说明你已不再爱我了!请你消失吧!” 文斌在画面里始终保持着凶神恶煞的姿态,一听到古月萍这句声嘶力竭的呐喊声,居然真地瞬间就消失了!江枫看到了此情此景,惊奇之余,很快就明白了:千年难题,苦于滞阻“没想到”仨字儿;想到了关键、开窍了,就解决了,就是那么简单! 原来月萍的感情无法对死人道歉,今后终将永无释然之时,不释则永不解锁。文斌死了,感情也定格了,断片儿了,再也续不起来了,月萍这心是确乎永远放不下了的。但如果意在神外,不顾现实的视觉、暂时忘记感情,跳过了感情的羁绊,索性像月萍这样,就推翻了迷局,反而柳暗花明了! 江枫暗自赞叹:“月萍真好聪明,我怎的没有想到?眼面前这个文斌本就是假的,咱们仍傻乎乎地以真情待之,岂不是傻到了家!”“球门”再难攻,它就是这么巧妙地被攻破了! 坦姆千算万算,它怎料想得到人有此一法?它没有感情,因此它的思虑虽然筹划周全,有如天衣无缝,但是也很呆板。它给这机关推算的一切不可能,它以为绝无破法,一无解钥,但到了人类这儿,即使智慧、智力上受到了阻碍,只要感情之增减、有无的变化,机缘巧合,灵光一现,结果立时就破解了它处心积虑很久才设计出来的机关。 十拿九稳的阴谋,一旦破败,坦姆虽然没表情和感觉,旁人看不出来,否则它的脸色一定很难看——那应该是万般尴尬集于一张熊脸之上。 再说,月月泪眼模糊之中也看到了情况180度地转变,她想也来不及想,跌跌撞撞地行动,赶忙上去继续滑动那记忆的画面。绝望之后又见希望,她的动作展现了一切欲说还休的语言和惊喜! 坦姆未来的记忆之中,只有一个故事,由此说明,月月的消息可靠,坦姆必将终结于此,别无所归。三人心下一齐祷祝:“希望彻底结束袋中人、终结这一切!” 画面之中,空间四周出现的全是黑魆魆的太空景色,里头的那些宇宙天体,繁多是繁多,但长得跟人类所已认知的模样大不相同。它们全都相互连结成庞大的一体,整个宇宙从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系统,实在太大太大,看上去好生恐怖! 说到宇宙之大、太空空间之广,人类虽凭藉璇玑玉衡、浑天仪器,以候垂象、齐七政,穷达千万年,亦难窥其一斑、一毫。而恁般浩瀚的整个宇宙,实则由两个平行的、浩瀚无垠的空间组成,一个是人们常见的宇宙空间,天体纵横,繁星点点,遥照地球;另一个跟宇宙空间等量大的空间,便是魔界。魔界即为宇宙之镜像的另一面,同广同大,无边无际,其深不测,其广无臬。 星替时易,斗转物移,宇宙和魔界渐次拥有了生命、化成了精怪:宇宙空间中的星辰、天体,变成了宇宙的内脏;魔界空间中的陆地、江河湖海,通统化为魔界的内脏。五内俱成系统,相生相克,循环自调,久而久之,遂有细小的生命诞生。 话说很久很久以前,随着时光的推移,魔界之中,许多新生命诞下于世,不上万年,细小的新生命已多如牛毛。他们像是魔界体内的细菌,日作月行。 再说,魔界与宇宙系同时诞生,开创了世界,他俩犹如亲挚朋侣、恰似一双儿孪生兄弟。他们的巨大躯体乃两大空间,这两个空间是相通相连的。而他们相通之处,恰有一个天体承载通道,该天体便是地球。换而言之,地球正是这两个空间的连接处,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接上文所叙,魔界体内最先诞生生命个体,而宇宙体内则一无所出。那些生命个体藉着魔界的身体、内脏、神经的庇护,在魔界的各器官组织之上,盖房建屋、铺路搭桥,茹毛饮血,生生不息,不断繁衍,数量日众。他们每一个个体皆倚赖魔界身体营造的良好环境,得享永生,寿与天齐。如此一来,年老的个体不得死,新生命又源源不断地诞生,弄到后来,往往一个家族就会有成百万、上亿万的人数。因此上,魔界体内的“细菌居民”,单单一家子,就往往可以在某一个魔界器官的某一个地盘,称霸或立国了。久之,魔界体内各个器官、神经组织、每一个细胞之上,建立起无数的家庭,也形成了多如繁星的国家。 国家数量多了,有的彼此和睦,礼尚往来,睦谊亲善;有的则睚眦相阋,交相争斗,无限战争,生灵涂炭。然而,原本和睦的国与国之间,也会因为小事,一夜间刀兵相向;而先前还打得你死我活的交战中的两国,也会藉由一念之善,握手言和。 打打和和,疆埸更迭,居无定数。交战之国,行那“成王败寇”的悲欢离合。打赢者自是侈然自大,霸占土地、天空、江河、湖海、山川……;失败者要么举国臣服,做对手的奴仆附庸,要么全家族连根拔起、举国远迁他乡。远迁他乡,到了异地,又须得茹毛饮血,白手起家,从头建国,抚寡存孤,再续血脉。所幸人们生命无限,第一代的始祖往往久活于世,临危重新挑起家族复兴的担子,也非天大的难事。上饮黄泉,下食埃土,无数岁月之后,子息又枝繁叶茂,重振有望,复霸一方,乃自常情。 魔界体内的人口,随着战争的胜负,往四方扩散,终有一日,魔界的人口之中一些大胆者,来到了地球定居。经历了惨绝人寰的战争和艰苦卓绝的长途跋涉之后,他们在宇宙和魔界两个空间的交界口,又找到了栖身之地。 于是乎,这一支名为伏羲氏的家族在地球上慢慢地扎下了根儿,其民孳阜无数,终成了地球上头一批原住民。他们为了与魔界的同胞有别,便自称“人类”,又为了与魔界中的人相抗衡,他们不停地繁衍后代,日积月累,地球上人数日众。人与人之间也似在魔界一样,争勇斗狠,龃龉不休,战争频仍。打来打去,人口又自迁移,胜者留居地球,败者则滚出地球,向宇宙的深处探索冒险而去。 囊时,宇宙是个生命体,体内诸天体为器官、各种形态的物质组成其体内免疫系统的方方面面,而器官之间也就是天体之间,有无数神经组织、纤维组织、髓鞘相连。人类靠腿走那些巨大如星际桥梁的神经,经过无数岁月,便终将抵达别的天体,不须发明、乘坐宇宙飞船那么费事儿。 历久弥新,失败者到了别的天体,摇身一变,就成了该天体的主人,也系宇宙体内诸器官之上的细菌,繁殖无度,遍地开花。一时之间,恒星团之中无数的恒星内核;行星、星云团之表面,甚至流星、星际物质之上、彗星、白洞、黑洞之内,全呆满了细小的生命体。 却说地球位处魔界和宇宙两大空间之间,是两者之间唯一的交通枢纽,魔界和宇宙本无所事事,全都时刻紧盯住地球上发生的一切,聊以当做像看水晶球儿里面的西洋景儿一样地消遣。 地球上的人口渐渐染上了各种各样、数不胜数的恶习,除了遗传自魔界的残忍好斗、狡诈等许多恶劣秉性之外,人们还养成了贪婪、变态、凉薄、无能、愚蠢的卑鄙个性。他们靠地球上其它生物的肉体为食,无休无止地屠杀别的生灵,牛、羊、鸡、鸭……不一而足,统统遭了殃,倒了大楣。人类无厌无足,胃口越来越大,残杀吞噬别的生灵起来,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那些沦为人们血食的牲畜不堪忍受灭亡之苦,死去的怨魂纷纷向宇宙伸冤。人类越来越过分,弄到后来,宇宙也不忿地球人之胃口,三番五次勒令他们改正错误,放过牲畜,并教以明法,想改善人类在地球的名声。叵耐地球人仗着自己并非宇宙的子民,而是源出于魔界的背景,毫不将宇宙放在眼内,一如其旧,大吃大喝,嗜血嗜杀,不改、不迁、不善。 宇宙恼羞成怒,也顾不得魔界的情面,说不得祭起无边的法力,剥夺了地球上人类的永生能力。当时,宇宙咬牙切齿地诅咒人类道:“人类从此再也不可永生,从此痛苦于衰老、疾病和死亡三者无休无止的纠缠之下,永世不得翻身。我看你们还怎的做恶?!就使你们人类仍然要作恶,你们从此命短得很,其恶行也不长久啦!而今你们就跟牲畜一模一样了,牲畜们也死得不算太冤了,你们人类就活生生地死去吧!” 殊不知,人是一种擅长于有样学样的生物,他们受到了诅咒,不复永生,此后一代又一代人类,不得不经历无休无止的老、病、死这样一个衰亡死循环。他们此前从来没有经历过,一旦吃了这种苦头,痛不欲生、万劫不复。他们的元祖,即第一代从魔界逃出来最终抵达地球定居的移民,也学那些牛羊猪狗的样儿,向他们的祖先——魔界诉苦。 魔界耳根子软,一怒之下,便向宇宙发动了战争。宇宙与之等量齐身,谁也不怕谁,又岂能示弱?亦是一怒而宣战,从此这对儿孪生兄弟般亲密的朋友一拍两散,就永远敌对,再无言和之日。 无如宇宙本无所出,体内的人们全是魔界的血脉,两个空间交战,非但魔界体内的人帮着魔界对付宇宙,便连宇宙体内的人也帮着自己的元祖魔界进攻宇宙!他们骑着战马、迈着大步,沿着天体与天体之间巨大无比的植物神经组织、纤维组织和髓鞘,冲向一个又一个宇宙的内脏——诸天体,占领它们,用刀枪剑戟去破坏它们。人虽渺小,但数量众多,蚁聚之下,也具有极大的破坏力,对宇宙也产生了相当的杀伤。 第一百四十九章 这场亘古以来规模最大的战争似无休无止地越打越久,尽管宇宙体内的脏器——天体不断地被人占领、破坏,但他毕竟与魔界等量齐观,力量也是无边无止境。就使魔界与之对抗,也只够与之打个势均力敌,谁也奈何不了谁。两造相斗,翻天覆地,星辰粉碎,空间也给撞歪打斜了,人类死亡无数,繁殖也要来不及繁殖,活人口都快赶不上死亡的人口数量,焉有立锥之地? 两个空间交战,其情非人力、人脑、人言所能描绘,无数的天体粉碎、爆炸、消亡;无数的人死亡,化为灰烬;无数的生灵受到殃及,落入灭顶之祸……两个空间全因战争而变得血腥、残忍、混沌。 嗣后,也不知过了多久,魔界他老人家也终于吃不消战争消耗之苦,决心孤注一掷,消灭宇宙,结束战争。宇宙火力全开,体内各天体和神经组织异常亢奋,为宇宙提供能量,隆隆搏动不休,眼看也要拿出全力以赴。战争遂入白热化之零界点。 魔界拼尽全力,将体内空间中隐藏着的精魂和本体,化为灵体,用法力无边的魔力,将自己的灵体催化成黑色的火焰。黒炎熊熊,几乎蔓延遍了魔界体内的每一个角落,殊不料,这黒炎专灭魔体,一碰着魔界的身体便将一切化为尘埃,也就是说,魔界自己发出的黒炎专杀自己,“既杀得了自己,也必杀得了宇宙!”如此存想,魔界全力暴走。其法力、魔功一旦爆发,已走火入魔,全失去了控制,一时之间,黒炎如脱缰的野马,在魔界体内肆虐! 黒炎吞下魔界的所有内脏之后,又烧掉了所有的生命。黒炎仿佛有生命一样,渐次将吞噬的生命力和魔界的能量合并于一处,聚拢呈束。黒炎本如汪洋,遍布魔界,转而聚拢上天,合成一股,不期然变为了一条横亘在宇宙空间里的巨龙。其色玄而墨黑,漫长的躯体之上,浑身的鳞片全是忽闪忽闪跳动的一朵朵黑色火花。龙须、龙牙、龙角、龙肘、龙爪、龙鬣、龙尾……全都飞腾着跳跃不休的黒炎。 黒炎巨龙在太空中飞翔了数圈,龙背只要挨着宇宙,宇宙就皮开肉烂,只要擦着一些,宇宙便分崩离析。巨龙一个大宽转,扑向了宇宙的要害。黑龙一下子就咬死了宇宙,那飞腾着极致高温的黒炎之龙吻将宇宙切碎了、吞噬了。 杀死宇宙,黑龙一个猛扎子,如扑进深渊水潭一般,合身扑入宇宙空间,黑炎由巨龙又再次化为火海,将宇宙中的一切烧化、毁灭、湮灭。 隆隆搏动的天体被黒炎烧为了石头,那些石头被烧得像一枚又一枚悬在黑暗空处的石头珠子。所有连接天体与天体的、如同藤蔓的神经组织、如巨大桥梁的纤维和髓鞘也陆续被黒炎烧断、烧光,灰飞烟灭。宇宙中一切死的、活的,生命、山石、草木、星云、水汽……悉数消失于跟黑炎一样漆黑的暗无空间内,变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一些石头天体,甚么超巨星、巨星、矮星;超质量特重的白矮星、中子星、新星;行星、星云团,还有流星、星际物质、彗星、白洞、黑洞……这些星辰依依不舍地失去了主人,徒留下坚硬、麻木的躯壳,在黑暗的空间或飞驰于黑暗的太空之中、或转动于轨道,运动演化,准备给未来的后人提供见证宇宙曾经活过的依据。而黑龙身上的黒炎似永无枯竭之相,它永远留存在这个世界的深空之内,永远折磨这宇宙的遗体,永远驻留在这个火场中,恰如魔界对宇宙的仇恨和痛忿一样,永远烧个不停。现如今,宇宙死一般的浩瀚空间之内,读者诸君所能通过天文望远镜看到的无休无止的、诸级别的天体运动、宇宙爆炸、太阳耀斑、恒星活动,乃至流星、彗星之飞走、碰撞……一切的变化、活动,全是拜黒炎巨龙所赐,它们还会永远无休止地继续进行下去。 黑龙烧死宇宙之后,黒炎之体与空间合二为一,最初交合之汇,便是在火星之上停留,由火星入手,黑龙身上的黒炎才慢慢晕入太空,久而遍布宇宙太空空间之内。那些从魔界体内衍生出来的细小生命都不敢揭魔界的短,因此故老相传,把火星称为“引祸”,也叫“引火”,意思是说黒炎之祸是由火星引来的。洎人类诞生,沿替下来,人脑受黑龙所发出的能量所僭,觉得引祸也好,引火也罢,兀自太过直白,忒露骨了,便取其谐音而改之,称呼火星这个天体为“荧惑”,它的这个古代的名字,便是由黑龙烧宇宙这段渊源而得来的。先贤常说:“物有恒姿,而思无定检”,想来便是指人脑易于被大自然当中的超能量所左右吧。 虽然魔界消灭了宇宙,取得了最终的胜利,无如俗话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魔界在发动黒炎之际,也付出了毁于一旦的代价。从此以后,跟宇宙相对应的空间——魔界,便由此沦为了火窟,永续不灭。原本绿水青山的魔界、原本孕育了生命的魔界,到处只剩下岩浆,除了岩浆还是火海,遂形成了阿鼻地狱。 魔界之内幸存的生命,舍尽一切,好不容易逃到了宇宙的废墟空间之内,他们逐年逐次地各自寻找适宜的石头天体居存,苟延残喘,一代又一代付出了无数心血和性命,拼命重新建设,以图久居。 战争结束之后,又过了亿亿万万年,到了人类有史记载的现在,经过了亿万年逃难、繁衍,地球又复生机。地球上短命的人类和从魔界逃来的永生人一齐劳动、一齐建设出这么一个宜居的星球,彼此共生共存,彼此同化。和睦的时间似乎很短暂,那些不得永生的人比之永生的人更擅长繁殖,于是短命者夺取了统治权,永生者成为了这个星球上的唾余。 统治者为了防着永生者来抢他们的宝座,心生了歧视,极力给予永生人以不公待遇,把快乐建立在对永生人的迫害之上。看着永生人痛苦、害怕,短命者就发自内心地高兴,反之则不悦。不得永生的人依旧习称自己为“人类”,而将永生人统统蔑称为“妖”,将人们共同的家乡魔界称为“地狱”。他们为了强化自己的优越感,真是无事不用其极,还强行遗忘了他们跟妖是同宗同族的同胞这一事实,视之为禁脔。 而妖族为了逃避人类的追杀或追捕,学会了变形之法、飞行之法、战斗之法……来对抗或躲避人类。人类便将他们的法术,蔑称为“妖术”、“魔法”。由于人类和妖族本为同胞,因此,人学会了妖术,也会变成了妖;妖族沾染了人类的恶习,也就沦落成了人类,同样会失去永生的本能。 因此上,有头脑的妖族极力不沦落成人,一直尽力与人类对抗;而人类防着妖族,害怕失去权力、财产、家园、亲人,也联合起来,死敌妖族。人类与妖族,世世代代,争斗不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坦姆脑电波在江枫、古月萍和文月月的脑中周游一遍,作者以上文字,洋洋洒洒,在他一家三口脑中,就花了三秒钟,他们仨就全知悉了。我们的故事就发生在古往今来赫赫有名的地球之上,中国境内东海之滨,繁华的大上海。话说公元2031年,上海西南方有一个居民社区,居住着密集的人口,在众多人类聚居区之中,有一家却是妖怪。他们是魔力低下的低等妖怪——长耳妖族。 顾名思义,他们一家人的耳朵尖儿比之人类,要长了那么、就这么三寸,但平日里不分男女,他们的耳朵支楞着戳在头两侧,彷如每个人都在头上插了两根旗杆儿,端的引人注目、招人嫌弃。 耳长招风,则善聆天地万物之心声。这一家子四口长耳妖族就被人类诬蔑为爱使读心术偷听别人隐秘的坏妖怪。也正因为除了读心术,长耳妖族没别的甚么本事,人善被人欺、人弱招人嫌,弱小则易遭人妒恨。左邻右舍的人类街坊也就喜欢欺负他们,时刻紧盯住他们一家四口的一举一动,生怕漏掉了,谨防长耳妖族逍遥快活。 好了,诸位,要说这长耳族一家人中,户主名叫弓长刀,他老婆叫常兰,常兰的父母全给人类害死了。弓长刀的老父亲也在三年之前,被人类的汽车撞死了。目下两人跟弓长刀的老母亲生活在一起,还供养着小夫妻俩的亲生儿子,那刚满七岁、聪明可爱的弓影飞小朋友。 文月月一见小妖怪,便抢着用成年人的自尊惊呼:“这小鬼长得跟我真像,看来是我未来的身份。啊哟,实在没想到,我的来生身材长得那么寒碜!”古月萍白了女儿一眼,心说:“你个小妞儿,比人家还小了两岁,还敢叫人家小鬼!”弓家妖怪耳朵奇特,吸引了她们的注意,月萍盯着看,自也就顾不得数落女儿了。 小影飞身材奇小,羸弱得比之同龄的孩童相差了好几岁,七岁了还跟人四、五岁的小孩儿一般大小。因此才招来素不相识的文月月背后奚落;因此上他常招邻里小恶孩儿的欺。 小影飞今年学校里小学一年级刚报了名儿,在人类世界,人和妖族共处,共同生活之中,虽私底下心生龃龉,但念着彼此共同建设了地球的功劳,表面儿上还是能够相安无事地相处的。影飞的小学校内,人与妖便混在一起上课、学习、玩耍。然而在人类世界,人虽虚情与妖族共处,但人类欺负妖怪之例,那也是受到了主流意识所暗许之事。 开学没几个月,学校组织孩子们到海边秋游,久困教室,难得放飞出来,孩子们都像小鸟儿般欢快,小影飞也不例外。 那天日子晴好,在阳光和苦艾的气味之中,在披挂了银甲的大海之前,在深蓝的天空之中,在铺满了鲜花的公园之内,布满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和快活的记忆。 某个时辰,田野给太阳照得发热,弓影飞竟藉阳光之所赐,看到了别的小朋友的睫毛边上颤动的一滴滴光亮和色彩。影飞觉得美极了,可芳香植物浓郁的气味直刺激嗓子眼儿,酷热之中叫人透不过气儿来。影飞就没得空儿开口赞美一下那位睫毛儿闪光的小朋友。 在教师的指挥之下,那睫毛闪光的小朋友一身蓝白两色交织的斜方裙子,上半身敞露出雪白的衬衫,迈开的小腿儿像藕段,脚上穿着粗白袜子和圆头羔皮鞋,一头扑进入一个黄色和蓝色的世界。迎接孩子们的恰是夏沃的土地芬芳而辛辣的气息,四周的玫瑰、木槿姹紫嫣红,而一片繁茂的花,其茶红色却奶油一般浓。还有一片长长的蓝色鸯尾花,其花瓣边缘弯得极为精巧。 第一百五十章 港口左侧有一条干燥的石头小路,路过一座小灯塔,深入田野。灯塔之下已开放着紫色、黄色和红色的花。肥大的植物爬向海边的岩石,大海正贪婪地吮吸着岩石,像吮**般发出滋滋的亲吻的响声。 影飞站立在微风之中,头上的太阳晒热了他一面的脸颊。光明从天上降下,大海没有一丝皱纹,它那明亮的波澜,似牙齿般露出来,隐约闪烁地微笑着欢迎孩子们的到来。沙滩边缘的草丛之间,天芥菜长出了它那白色的圆脑袋;红色的天竺葵把它的血洒在白圆头之下;鼠尾草和野萝卜疯狂吸食着满地的红。 四周的小朋友憨态百变,奔来跑去,嬉戏打闹,吱吱哇哇叫,影飞却犹如泥塑木雕的一般,一动也不动。老师见状纳闷地走到他身边,伸出骨节突出的大手,轻抚他的头顶。影飞头上新理的发,头发寸短,扎得老师手掌心儿痒痒的,他语声柔软地温言问:“小耳朵,在看啥呢?” 影飞伸出小手,食指像一小截儿猪尾巴一样,指向大海。老师举目望去,但见不远处的海中,一座大岩礁之上,有一个精赤条条的人,隐约像是位身材曼妙的女子。老师刷的一下脸红了,忙去遮挡影飞的眼睛,却见那**已踊身跃起,投入了大海。噗通一下,浪花滔天,女子从头至足,钻入了海中,海水清澈见底,入海之后,那女子先似一寒战,身子抖了抖。水在她身周交织成又凉又浑的床,托着她上升,她两耳嗡嗡作响,弓影飞能清楚地听到她抱怨耳朵发聋的心声、水从他鼻中穿流时鼻腔受压痛感所发的心声,她的口中发苦。 停刻,影飞见她两臂划水,潜泳浮海,冒出了海面,白白的手臂之上像添了一层水,阳光晒得水层发光,烨烨生辉,她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扭曲中得以磨练。水在女子身上流过,像把她抚摸了个遍儿,她的腿在一片骚动之中占有了波浪。 这女子游得好快,几个起落,已抵沙滩。她波地从水中跃出,跌进了暖烘烘的沙滩,委身于人世,重又回到了自己血肉的重力之中,白嫩的胳膊上水淌下地,干了的皮肤露出金黄色的汗毛和粘在手臂上的沙砾。 这女子五官端正,容色娇美,秾纤得衷,修短合度,如出水芙蓉,看得那男老师瞠目发呆,双足犹如已给别人钉在沙地之中了似的,一动不动。女子甩了甩湿淋淋的长发,也不对旁人稍加一眼之眄,迳朝影飞走去。走到跟前,女子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深深弯下腰,一只手撑着膝盖儿,另一臂展玉腕,伸出玉葱白段儿般的食指,挑了挑影飞的小下巴颏儿,抬起他的头正视自己。 影飞抬头,他小小的一个人儿,从未见过如此一个鲜活的美女距离又那么近,赤身裸体,淋淋沥沥地往地下滴落水滴,海水泫之发出盐味儿。弓家小妖鼻端裛裛生香,不免也好生一番耳红、心跳加剧、气促之亢奋姿态。 女子嫣然一笑,娇声嘱咐:“小黒炎术士,我的小小的人儿,你快快长大哦!长大了我会把你锻炼成这世上最强大的妖怪,嘻嘻嘻嘻……” “黒炎术士?谁?我吗?漂亮的阿姨,黒炎术士是个啥?”弓影飞一脸子错愕地问,一张嫩嫩的小脸胀得通红,涌上头的全身血液几乎把他连脸带耳朵,一直红到了耳尖上。 女子格格娇笑,听得那男老师浑身骨头也要酥了,但闻她开口,似询问又似命令孩子地说:“你叫我漂亮‘阿姨’?呵呵,你那么个小娃娃,也懂得啥叫漂亮吗?哈哈哈哈,你得记得以后要管我叫姐姐!再会,小娃娃!”言下,刷的一声,女子忽尔凭空里消失了。在场看到这一诡异而突兀的一幕,不论大人还是小孩儿,人人心头一紧,个个忙着左顾右盼,东张西望,却竟再也找不到那光屁股的女子的半个影子了,仿佛就从没这么个女人出现过似的。 此女来得横云不羁,去得也快,无如她的形象惹眼,言容笑貌早已深印在目击者每个人心中,万难相忘。 影飞呆了半晌,及至从梦中惊觉,发见周围的小朋友们都拿异样的眼神冲着自己瞪,有的小眼睛充满嫉妒;有的则射出瞧不起的蔑视之光;男生多的是艳羡他被美女搭讪;女生鄙视他一个小妖怪竟色迷迷的,跟大人一个德性儿,涎着脸盯着那女人看。 孩子们虽幼小,但平时父母之言行举止,耳濡目染,早已潜移默化,思维和说话腔调学了个十足十,见了旁人有艳遇,大都如此。他们虽不敢对老师放肆,但把对两人的醋意,全集中叠加到小妖怪弓影飞身上,那是觉得顺理成章、理直气壮的。影飞对此也早习之素常,也不将同学们的神情、举止、言行放在心上。 随着孩子们之间传递着的微妙变化,天上不久阴风阵阵,少停,阴云四合,停刻,滚雷隆隆,庶几下起了大雨。乌云厚厚的,时不时一闪一闪地滚雷,隆隆地射电。男老师忙催趱着孩子们从速狂奔,拼命奔驰,沿原路返回,躲入来时搭乘的大巴士包车内避雨。 大雨厚得发黏,从仿佛永不干涸的高空朝海湾扑下来,竟连大海也打湿了。大海像一块灰色、柔软的海绵,在迷茫的海湾之内隆起,而水面却在如瀑布般的雨幕之中看似静止不动,只是远远地有一种不易察觉的、宽阔的鼓荡。鼓起来的水面在海上掀起一片儿水汽,朝着港口漫去,那鼓荡的海底好似沉着一头笨重的猛兽,叫人远远瞅见了,心口莫名地发闷、心慌意乱。 吃了各自隔天准备好今天带在背包中的午餐,大伙儿只好扫兴地离开港湾。大巴士星速飞驰在田野乡间,窗外景物飞逝。远处的阴霾天空里,忽闪忽闪着不明来历的闪光。 起初人们还道是闪雷,车行驶了两分钟,突然孩子们的头顶上霍地传来一声爆炸,俄尔,一道螺旋状的光迹掠过黑云,划破了天空。遽然,天空又归一片阴暗冷清,有的小朋友伸长了小胳膊,指着暗暗的天空大叫:“快看呐,有人跳降落伞!” 众人瞩目,果然上空出现了个小黑点儿,倏尔黑点变大,降下一个吊在降落伞下、迅速下降的人影。跳伞的人四肢悬垂着,在不同的高度上,变幻不定的风儿随心所欲地吹送着这个影子。及至风儿稳定下来,跳伞人已飞到疾驰的大巴士的前方数箭之地。 那伞人身穿军装,也不知哪国的空军,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弧落下,沿着一条长长的斜线那人飞掠过不远处公路围栏之后的礁石和环礁湖。 伞人噗地落地,跌在一丛蓝花丛中,其时雨大风劲,降落伞兀自随风乱扑乱打、碰撞拉扯着伞绳。伞下的人双脚被拖曳在身后,滑上了一个小山坡。伞人被疾速地吹得身子越过一块块大石头和红色的小石头,好不容易才终于重重地撞在山顶上的碎石之间,瘫倒成了一堆烂泥。 风儿一阵又一阵,吹得降落伞乱翻,把伞绳绞在了一起,扭成麻花,缠夹不清。那个伞人已精疲力尽,坐在那儿,戴着头盔的头颅悬在两膝之间,已被一大把伞绳捆得牢牢的了,赛如被人五花大绑了。 风一吹过,伞绳就会绷紧,如此往后一拽,伞人碰巧会抬起他的头,挺起他的胸膛,彷如此人的目光正在仰望过山脊,远眺山背后的景色。风过后略停,伞索便立时松了,那个人就又向前俯下身子,头复垂在两个膝盖之间。随着大巴士驶过,那个像在表演滑稽戏的跳伞人就坐在山顶之上,不住地弯下腰,低下头,再抬头挺胸,再低头俯身……周而复始,一似个不倒翁。 整辆巴士上的人都被这一幕弄得不得不笑,大伙儿哄堂大笑,司机还特意略微减速行驶,想观摩得更清楚一些。弓影飞也笑得前仰后合,孰知正欢乐得忘形,忽有人啪的一下,打了影飞一巴掌。影飞不提防,捂着头看去,动手的却是同班的一个男生,男生怒道:“小妖怪,你可真是得意啊,那个跳伞的是个人,你是个妖精,你没资格笑,不许笑!听见没?” 影飞被打懵了,抱着头拼命往车窗和沙发形成的角落里蜷缩。旁边几个小孩见状,也顺势怒目横眉地朝影飞啐口水,吐一口,便稚音尖厉地帮腔:“对啊,小妖精,你再敢嘲笑我们人类,看我们不一起揍你!” 两个女孩子还乘机朝弓影飞丢橘子皮,那名睫毛长长、穿斜方裙子、羔皮鞋的女生也朝影飞撇嘴,表露出不屑的神情。弓影飞小小的心灵敌不住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欺凌与歧视,只觉得应接不暇的无助令人颤抖,眼中含了两泡泪水,一声儿也吭不出来。 男老师见之,表现得与众不同,忙飞扑过来,一把抱住打人的孩子,嗵地撂到旁边的沙发座位之中去。老师又挥手阻止众童欺负小妖,厉声训道:“大家都是同学,平时天天一齐上学,不要尽想着欺负别人,全都回自己的座位坐好!车在行驶,都小心别摔痛了!” 驱散了众童,老师叫坐在影飞身边的同学到别处坐,他坐到影飞身畔,温言抚慰:“弓影飞,你还好吧?让老师看看,痛不痛?”影飞怯怯地摊开双臂,老师见无大碍,知孩童之间打闹,出手无力,自是不妨。 可老师这一番亲切的检视,影飞是久处寒心的境遇之下,偶一温热袭体,不禁大是感动,不提防悲从中来,哇地大哭了起来,一张小嘴张得老大,连小舌头都露了出来。 老师听他忽地大放悲声,心下一惨,着实可怜他,忙摸着他头顶,连声安慰:“好了,好了,影飞乖,确是韦大苗同学不对!等回去之后,万老师罚他做一个星期的值日生!” 影飞听了安慰话儿,渐次平复,停了哭泣,兀自不停地抽抽噎噎,嘟着个小嘴儿,忍不住可怜巴巴地问:“万老师,同学们为啥老爱欺负我?我跟大家……跟大家也差不多,就只是耳朵长了一点儿,为啥都要欺负我呢?还老骂我是妖怪!” 万老师见他一只肉肉的小手拨弄着自己的耳朵,其情憨态可掬,不禁呵呵笑了起来,譬解说:“人嘛,都是欺软怕硬的,你跟别人不一样,又长得弱小,大家当然专挑你这个‘软柿子’捏啰!其实并非因为你是妖怪就特别容易被欺负,说到底,人和妖一样,都会被别人欺负!如果万老师跟你一样,又弱小又胆小,韦大苗小朋友也会来欺负我的!你信不信?” 第一百五十一章 此言一出,韦大苗和弓影飞一齐尴尬地愣在当地,韦大苗嘿嘿傻笑,一时之间大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所措。等韦大苗回过神来,忙喊叫:“老师,我才不敢傻到欺负您呢!”万老师哼了一声,不信地说:“去你的,你这个小捣蛋鬼儿,罚做值日生!你小子就算拍我马屁,这次惩罚也是逃不掉、坐实了的。” 旁边众童见韦大苗面红耳赤,窘于惩罚难逃,无地自容,众觉滑稽,纵情大笑,一车笑声车窗都关不住。 万老师见弓影飞还是一副荦荦弱质的可怜相,呆在座位上,不敢笑也不敢说话,便又对他说:“你千万别因为持了人与妖之偏见,就老是害怕。你要记住,人会欺人,妖也会欺人,只要谁强横了,就会欺负人!”言下,他扯开自己身上黑色衬衫的纽扣,转身露出后背,让弓影飞看,口中说:“你瞧!”影飞见了吓了一跳,又退缩至一隅,蒙头不敢再看。有小朋友隔着座椅背,抻长了脖子看到了老师的背,无不倒吸凉气。咝咝哇哇的叫声之中,只见万老师背上留着老大一个疤痕,死皮和角质厚厚地翻起,绽裂而隆起老大一个疙瘩。 有胆大的孩子颤声儿问:“万老师,这是咋弄的呢?”万老师微笑答:“这是被一只九尾妖狐的尾巴刺伤所留下来的伤疤。”听到九尾妖狐,大家都愤愤不平,七张八嘴,小嘴都乱骂:“妖怪太坏了!” 万老师见孩子们确在替自己鸣不平,便借机笑着说:“你们欺负弓影飞同学,不也跟那九尾妖狐一个德性儿么?”有的孩子低头语塞,有的却吭声说:“我们可没那么坏!”万老师重穿上衬衫,回头对双眼睁得圆圆的影飞说:“你看,妖怪强横了,也欺负人,你也不用害怕自己是妖怪,只要身心强大,不管是妖还是人,都不会受欺负了。” 万老师便乘兴把本故事开篇讲的人类和妖族的起源史给孩子们原原本本地、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听得人、妖小孩共声亢奋,众童一齐瞠目以对。讲罢,万老师总结道:“孩子们,你们要时刻牢记,人类和妖族是同宗同源的同胞,我们全是起源于魔界的生命。妖呢,只是跟人长得有点儿不一样而已,其余一无分别。你们看,弓影飞小朋友跟我们长得其实是一模一样的。大家今后呢,就不要再介意他的耳朵了,行不行?” 孩子们天真烂漫,可喜可爱,老师既已发话,他们也忘性大,听从了万老师的教诲,纷纷主动来向影飞道歉,有的握手、有的好言相慰、有的还送糖果给他吃以表示诚意。影飞也是小孩儿,浑不记仇,不一会儿就跟大家有说有笑,混熟起来。万老师在旁边看得长舒了一口气,心下暗道:“总算是揭过了这一篇,在我的从教生涯之中,如此化干戈为玉帛之事,我是做了一件又一件,看来此生是做不完了的。” 路上,影飞就万老师坐在自己身边之便,一边吃着同学馈赠的糖果儿,一边问万老师:“万老师,咱们在海边遇到的那个裸体的阿姨,为啥会凭空消失?”万老师笑说:“她是只妖怪,会隐身之术啰!”言下,他不禁想起女子的媚样儿,脸上隐隐浮现出微微的酡红。 影飞忽想起那女妖的话,问:“万老师,那个阿姨为啥叫我‘黑炎术士’?黒炎是啥?”万老师沉吟良久,才缓缓地说:“我刚才已讲过,很久很久以前,魔界老妖杀死宇宙大帝,他使用的是魔界自己的灵魂所聚合起来的黑色魔火。后来妖怪里有一族不知用了啥法子,学会了一种法术,能召唤这黑色火焰,因尔人们就叫他们是‘黒炎术士’或‘黑炎术妖怪’。 “黒炎术妖怪非同小可,是魔界里至尊级别的大妖怪,传说妖术和法力俱臻化境,神通广大,却从来没人见过。呵呵,如果你真是黒炎术妖怪,那么你就有能力召唤黑色魔火,甚至据传,黒炎术者还能径直召唤黑龙、驾驭黑龙!” 影飞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惊愕之中带着惊喜:“万老师,我真的会是那么厉害的妖怪吗?我真的能够召唤黑龙?从此就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了吧?召唤出黑龙又能干嘛?”老师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那女妖的来历,更不知道你是否真是黒炎术士。那女妖的话,未必是实,她说要训练你,也不知是不是出于真心。不过呢,一旦召唤出黑龙,我却知道,那种无人能够驾驭的力量,可以轻易地毁灭世界!” “啊!”弓影飞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万老师微笑着说:“弓影飞,你将来可能真的会变成很强大的人,所以呢,现在就要有信心,遇到万事,都要多些勇气,遇到困难莫退缩,好么?” 弓影飞挺一挺胸膛,万老师的眼神似给他提高了十万分的胆量,他稚音清越而坚定地说:“嗯,万老师,好的,我一定努力!” 万老师又乘热打铁地说:“还有啊,万老师先跟你讨个情:无论此事是真是假,将来如果你真的变得很强大了,可千万别欺负弱小。就算要吃人,也请念在今日的情分,别对孩子们下手。” 万老师似开玩笑,又似意味深长地嘱托,令孩子听了心弦微颤,若有所悟。弓影飞点点头,似懂非懂地回答:“嗯,好的!” 回家的一路上,天阴暧暧,弓影飞一如既往地听到周围陌生的人类之间,相互交谈着诅咒他这么个妖族儿童的话:“这只小妖怪没个屁用!家里的年长妖怪也全是窝囊废,一个也不中用。他外公、外婆么,都给别人杀了,至今连凶手也找不到;他的祖父么,被人家的汽车轧死,一只骷髅头给车轮子硬生生地轧成了肉饼子。哼!我看呐,龙生龙,凤生凤,这撞死鬼的孙子,也该被汽车撞死掉!” “可不是么,这妖怪耳朵尖尖,命苦时艰,将来长大了也不会是个好东西,莫如趁早弄死了他踏实……” “他老爸没本事,挣不到钱,只好赖在这穷乡僻壤的廉价公寓里,不能像那些有本事的妖怪那样,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住大房子、开大汽车、包私人飞机,弄得我们街坊四邻天天像防贼一样提防着他们一家子!咱们可苦死了,一齐晦气,真倒楣!” “这只小瘪三整天在学校里头,也过不好,老是被阿拉的小孩欺负,洋相出足,他们都闷声不响的,也不知他们一家子妖怪害不害臊?” …… 诅咒者之中,有街坊的闲汉、邻里的家庭主妇,有退休的老人、有吃低保的混混,有贩夫、有走卒,有男的、有女的,百相俱全。总之一旦人们发现你能听得见他们说话,便会疯狂嚼舌头搬弄跟你有关的是非,风气养成,墙倒众人推,厌弃子有如敝屣,其境况令人齿冷。 影飞想起祖母曾说过的话:“人心呐,是早就坏死了,否则当初人类好端端的永生不死,怎的又会一夜之间不行了呢?沦落到每一个人类都必须接受必死的结局,这该是多么大的惩罚呀!这种事儿就是上天给他们下的报应!该着他们个个短命,再看看我们,妖族永生、永葆青春,他们人类只能白白地眼馋,呆一边儿干着急!”弓影飞小小的心灵此时尤为赞同祖母的观点。 《左传》有云:“子之宅近市,湫隘嚣尘,不可以居。”便是形容弓影飞家的社区环境。 到了家齐巧开晚饭时间,妈妈做了小鱼儿煎饼,影飞抓起一张就往小嘴巴里塞,吃完了一张,才空出小嘴把秋游之行的见闻告诉了家长们。妈妈常兰头上长着一个异常完美的前额,但她额头之下深嵌的眼睛则更招人爱。她的双眸睁开之时,眉与睫毛几乎碰在了一起,清澈的眼睛极为明亮。她的眼睛常自从一件事物上迅捷地转向另一件事物,瞳仁之中总是有些好奇的神情。 影飞觉得妈妈那对眼睛的瞳仁之中,黄色、绿色掺和着棕色,他见了就会感到自己像是站立于阴凉多树的峭壁,俯视溪流。那溪底有阳光在戏波,常兰表情的转变则恰似树叶云影游动于其间的淙淙流水。 小影飞嚼着小饼儿,心想自己会永远把妈妈的眼睛深深记住,印在自己的记忆之中。 讲完了秋游之所历,一家人反倒全都如锯了嘴儿的葫芦,全不则声了。客厅里只有吃饭嚼食儿之声、餐具、杯筷碰撞之声,以及电视机里新闻主播眉飞色舞的声音。 屋门开着,影飞忽见门口有一个孤独的小光点逡巡于门前,在黑暗之中发散着磷火。妖怪的视力一般比之人类要好上千倍、万倍,就只这么掠影飞过门口,影飞远远地就能看到发光的是一只小小的、灰色的、多毛的昆虫。尾随小萤火虫之后的,又是那一阵连着一阵无休无止,像煞催命毒咒般的人类们交谈之声,它发自四周筒子楼里的四邻之宅内,蝇蝇地嗡嗡响: “欸,老公,你听听,你听听,隔壁他们妖怪一家吃饭跟猪一样,发出叫人恶心的声儿,讨厌死了,你受得了伐?” “覅理会,他们一家子早晚会不得好死!没准儿,明天就都死在房间里头了。” “老头子啊,楼上这一家子妖精真没本事,老赖在这里不肯搬走,我们左邻右舍就天天没事儿议论他们,吵扰他们,让他们不好过!看还赶不走他们!可我们精力有限,讲话讲得唇焦舌敝,他们倒好,连个屁也不放!” “老太婆,老规矩,咱们半夜闹,让他们晚上睡不了,白天累死他们!” “对,害死他们!” 弓家一家人耳长,多远的声音也听得到,就连人心里话也能从人的灵魂里给勾出来,听个一清二楚。他们把邻居上下左右的谈话全听得清清楚楚,人类满口的诅咒之语不胫而来,在孤独的弓家妖精之宅内,罩上了一层晦色。 “唉……”弓长刀的老母亲苍老的脸上彷如掉下来一堆老皮肤渣滓似的,悠悠地、长长地、悒郁地叹了口气。她幽幽地说:“人类跟咱们家斗,这种事情也不知何时开头的,总之呢,已历时很久很久。人类呐,一旦发觉有人听得见他们说话、谈天,他们就会勾结群党,一齐对那人进行骚扰,以此为乐。不论妖族还是人类,他们不分敌我,一齐加害。” 第一百五十二章 弓影飞睁大了眼睛问:“奶奶,人类也欺负人类吗?”老妖冷冷地说:“怎么不害?有机会一样害,强横的人就爱欺负弱小。别的奶奶一时也说不周全,就单拿他们人类发动的战争来说吧,人与人之间的战争,你电视新闻里也没少看到吧?打来打去,不正是人类自相残害的铁证么!” 中东局势向来糜烂,已糜烂了几十年了,电视新闻里几乎天天有的播报,难民如潮,死者如蚁。小影飞最爱看电视,对战争的残酷也早便略知了一二,他小小的心灵之中,确乎时常心生可怜那些锱铢必较、刀兵相向的人类。 祖母不紧不慢地喝下一碗汤,意味深长地说:“人和妖自古便是同族同宗的同胞、同类,很久以前呢,世上只有妖族,根本没有人类这号东西!后来妖怪之中有些遭天谴的,失去了永生的本能,咱们得享永生的妖族这才将他们落得短命下场的妖怪们择出来。那些短命的妖怪为了争气、为了不让别的妖怪看不起,就自命不凡地自称为‘人’。哼,瞎臭美,其实呐,他们再怎的梳妆打扮,骨子里是个妖,他终究还是个妖,嘿嘿,还是一班短命催的笨妖怪!” 弓影飞听得哈哈笑,他觉得祖母的话很有意思,正要再多问她两句,忽听电视机里面插播了一条新闻: “今天在东海边的上海某港口附近,渔民们目击海中出现不明来历的大海蛇。海蛇露出水面的部分,据渔民描述,有两百米高,金光闪闪,像是披着金甲。该海蛇不明何因,凶暴残忍绝伦,竟袭击了一架私人飞机!飞机被海蛇当场咬断,凌空爆炸,机上一名驾驶员成功跳伞逃脱性命,安全着陆。目前所幸无人员伤亡的报告,后续情况,我台将继续追踪报道。……” 一看见电视里播放的视频镜头,影飞就急着大叫:“那个跳伞的人就是我们在回来的路上看见的伞人!就是这样的一个跳伞人,不会错,他也是穿着军装,模样也差不多!”他生怕全世界听不到他的声音,拼命地拉着父亲的胳膊大声喊。 弓长刀不禁脱口说:“那个不是海蛇,那是海龙女妖古德娜!”常兰愕然道:“古德娜?她不是这世上最古老、最强大的妖怪吗?怎的会去攻击人类的飞机,如此一来,岂不是自己暴露自己的行藏嘛?” “嗨,这不明摆着的嘛,那飞机谁信是私人飞机?那跳伞的穿的衣服连小孩儿都知道是军装,我估计那是架军机,想是古德娜遭到军机威胁,才攻击它的。你们擎好吧,那些联合国麾下列国的特工啊,007也好,克格勃也罢,中情局、血滴子,凡是弄潮儿,不日都得出动!”老祖母一针见血地说。 影飞莫名其妙,瞅瞅这个,看看那个,一时不知向爸爸打听古德娜何许人也好呢,还是询问奶奶为啥血滴子也是弄潮儿更靠谱儿。他耳边倒是听到楼上的邻居家在交谈:“哟,要死喽,侬听听看,听听看,妖怪们在八卦妖怪们的新闻,貌似他们这家子怪胎见多识广,懂死了!” “海龙古德娜是个顶顶坏的妖怪,专爱变成美女勾引男人。我跟你说哦,她既到了上海来,侬这只色鬼近期就覅老是往外野去了,噢呀!小心被她色诱!” “哈哈哈哈哈……” “侬还笑得出来,等她把侬的血吸干、精榨光,老娘我看侬要是还笑得出来,便是侬的本事!” …… 影飞听到此间,忙惊问家长:“爸、妈、奶奶,古德娜是个女人?”大人妖怪们也已听到楼上那对儿滑稽的对话,三妖异口同声地说:“小孩子家,别问那么多,我们也不晓得她的底细!” 这天挺累,躺在床上,小影飞一会儿想起万老师的嘱托,一会儿又念及传说的黑炎、黑龙和魔界、宇宙之间的大战,诸般他从所未闻、从所未见的新鲜事儿,捉对儿、走马灯般跳出脑海中,不一会儿,他便睡着了。 睡到中夜,“咚”的一声闷响,把弓影飞吵醒了。影飞略一分辨,已知是隔壁人家故意乘半夜制造响动,搅扰他们家人睡眠。又过不一会儿,楼上那家人不知是老公还是老婆,穿了双高跟鞋,笃笃笃笃,在地板上跑过来又奔过去。的咚的咚的响声估摸着整个居民社区的住户全能被吵醒! 须臾,楼下的人家也似跟风相应左邻右舍的进攻讯号,也发出了吵架打斗的巨响,还伴有碗盏盆碟打碎的声儿。 对面楼道内还时不时响起清脆的麻将洗牌之声,还有人用铁棒急骤地敲打一气儿诸般响闹东西的巨响。有人用晾衣杆敲打晾衣杆儿,声动如山,惊天动地,敲罢一歇,再肆狂敲。弓影飞一家早已习以为常,每天半夜三更,人类若不分批次、分钟点地轮替接力闹一宿,就不正常似的。这种闹腾,防不胜防,你硬去计较,与邻里争个短长,人家也不认账,他们弓家妖怪已见怪不怪,若没留意、没被惊醒,听不到响动么,一夜好睡眠;若被吵醒了么就翻一个身,再续美梦,以无为而治之,方为上策。 这晚弓影飞被惊醒来片刻,想到当初自己更幼小之时,被夜半闹声吓哭的情状,至今仍能体会那时心头抽搐的窒闷感和委屈之情。此时中夜漫漫,他已不再受之困扰,不由得有了些感喟,反倒替人类这种锲而不舍的劲头,感到好笑,不由得发噱。他翻身之际,转眼又自入眠。 翌日醒来,四邻照旧发出一片羡慕嫉妒恨的感慨: “哟,这妖怪一门还挺能睡,我们辛辛苦苦顽皮地忙了一宿,他们倒好,老的老,小的小,呼呼大睡!气死我了!” “可不是么,累死老子了!阿拉须得想想法子,气死他们,可不作兴让他们好过!” “就是,就是!” …… 人类居民们似这般枯燥、重复地日日夜夜瞎折腾,虽坚持不懈,但也无济于事,达不到他们自己的目的。 一切风平浪静,古德娜的消息也被政府封锁了,新闻也不播报了,报纸上对海蛇的事情也不登载了,仿佛这个故事从来也没有播报过一样。弄得人们以讹传讹,相互之间骗来骗去,拿之作了场笑话,也就都忘记了。 其间,各家的男人被家中主妇严管,倒是逃不掉的。禁足者,比比皆是,不一而足。女人们相互之间则拿古德娜的美貌来争风吃醋,自不消说的。 阅两周,常兰因工作之便,拿到四张广岛大爆炸纪念馆的门票和四张飞广岛的来回程机票,便携全家去了趟日本散心。 广岛核爆已过去八十五年,列国军队也再没有向别国发射过核弹,但还是有无数的人,分批分次地每年都来纪念馆参观、集会,呼吁和平,反对核弹。只要这世上存在一天核武器,人们就会呼吁一天不辍。而人类却将那些机关枪、大炮、洲际导弹、火箭炮、飞机、坦克、战舰……那些同样可以制造死亡的武器,视若无睹,倒似已接纳了它们,将它们与核武器区别对待,允许它们存在不妨。殊不知,只要是武器,都会终结人命,破坏一切。人类就是这么一种怪生物,也许读者诸君应当视之为人类忍耐力大,对武器抱持包容的姿态吧? 弓长刀一行抵达纪念馆,正值馆内播放原子弹爆炸的纪录片。一群泪流满面的人,围拢在偌大的投影布前,看幻灯机放片子。 影片刚刚播到这么一处:一个人被原子弹炸得上半身已灰飞烟灭,仅余双腿紧紧地黏在水泥路面上直立着。影飞他们虽来得略迟,可来了以后,因嫌迟到,就尽力往观众堆里钻,一家四口至后倒是挤到了头一排。因挨得近了,影飞见了恁般恐怖的镜头,吓得缩在常兰的腿后,蒙头不敢看。隔了老半天,他才敢再一次好奇地探头一观。 他再抬头,但见镜头之内,已自有了变化:一个少女手中紧紧握着手提包,一无伤痕,完完整整,却竟然与一个烧得乌七麻黑的士兵面对面地死了,其情鬼异。镜头内天空阴暗,树木光秃秃的,散乱地倒在荒凉的原野之上。在死尸之中,有些水塘,活着的鲤鱼还在水中游弋。烧掉羽毛的燕子已无法上天飞翔,只能一蹦一蹦地在地面上走。 有的人面部、身子全变成了褐色,还膨胀得厉害,也有眼睛给炸坏了的。有一个幼儿,其后背就像从边缘把发黑的枇杷皮给生生地剥下来一样,其皮肤像是伸出来的舌头,耷拉着,其痛苦可想而知。 被炸的人,有的如雕像一般一动也不动,等到有人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之后,呆立的人竟然像搭起来的积木一样,哗啦哗啦就粉粉碎地落地了。有的人前一刻还好端端的,不道才一会儿就倒毙了;有的人正在排队领救济粮食,粮尚未到手,人就好端端地猝然死了! 镜头之内,又晃至一座被炸坏的桥之处,桥下的河流有无数人在蠕动,连男的女的都难以分辨。他们连脸皮都脱落了,虽然是黑白片,并不如彩色片血腥,但还是令人毛骨悚然。那些脸皮掉落的人变成了一模式样的灰脸,他们的头发都是一根一根直立着,两只手在空中挥动,呻吟着争先恐后地往河里跳。解说员在旁边一个劲儿地解释说这些人不是演员,都是原子弹的受害者,他们因为被炸得浑身发烫,受不了了,才一齐争抢着要跳入河中解热。 “那个时候,滋生了吸人血的苍蝇,到处谣传着这地方七十五年里草木再不会生长了,人都住不得,现在看来,当时人心有多么惶惶不可终日!”解说员是个会说中国话、还说得挺流利的日本女大学生,说词儿耸人听闻,但她的表情却殊是僵硬,想来她在应付写论文,才到这个纪念馆来当差的吧。 常兰问儿子觉得怎样,儿子说太惨,也很吓人。常兰对儿子说:“他们这下场不是我们妖族造成的,也不是别的生物干的,跟任何其他物种都一毛钱关系都没有,而是人类自己干的!这不就是人类自相残杀的铁证么!你现在信了吧?人类的本性凶残,连对自己的同类都下得去如此狠手。而对咱们妖怪,孩子,你得记住,他们对咱们妖怪,那就更不会客气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她说着说着就把嘴凑到了儿子耳边,低声耳语:“千万千万记住,人类有多么凶恶,这世界就有多邪恶!这些被炸的人类确乎惨到了极致,爆炸当时无人救援他们,任由他们去死、去痛苦、去悲惨。而这些事后不知隔了猴年马月才出现的人们,假惺惺地来同情受害者,其实他们同情的是他们自己,他们自己才真害怕也遭到受害者一样的下场。大家都惧怕核武器惧怕得寝食难安!” 弓影飞听完点点头,也学着妈妈的样,把妈妈拉得蹲下身子,他嘴巴贴着母亲的耳朵问:“妈妈,枪炮、飞机、坦克,许多武器都会杀死人、毁坏东西。为啥人类只悼念原子弹的受害者、只同情他们,为啥不同情所有被人类自己武器杀害的人呢?”常兰眨巴眨巴明眸,用“就是啊,为啥?”这样明知故问的眼神回应儿子,又对他耳语说:“对啊,这是为啥?因为他们虚伪啊!同样应该同情的,他们却只同情那些被会有巨大杀伤的武器所害的人,别的武器伤害的人就不同情了,马马虎虎算了。为啥,因为呐,他们只关心自己,自私自利,原子弹一炸,所有人都命不保,所以他们物伤其类,兔死狐悲呀。别的武器伤不到他们,所以就马马虎虎算了喽!”影飞似懂非懂,但心底知道妈妈是告诫自己,认清人类的本质很重要。 弓家虽出门极其小心注意隐藏,四个人都尽量戴宽沿大帽、穿高领衣裳,以遮挡惹人注目的双耳。无如此刻观影者众,又都近在咫尺,他们遮得再严实也早已被人发现了妖族的身份。可是馆内的人们却没有对他们表现出排揎之态,全一心一意地在静静地默哀。弓影飞牢记母亲之言,眼中印下了悲戚的人们那沉静、躁释矜平的眼神和举止,他不禁心中忽地发出释然的想法:“原来人类也有这么温驯的一面,看来人得意时,骄矜狂妄,喜欢捉弄人;到了遇到难处悲伤之时,才会后悔迁善。”妖族是得享遐寿而无止境的人类,而人类是命短时舛的妖怪。因此上,妖族成熟得早,五、六岁的心智就抵得上人类十七、八岁。弓影飞小小的心灵之内,不由得很是可怜人,但转而又鄙视人,继而还是觉得人很可悲。他觉得人类的思维、举动,俱殊不足取,他此生该当引以为戒。 看完电影,弓家人又参观了照片展,挂在壁上的照片之中,拍摄了许多原子弹爆炸的受害者的遗容:有的九死一生幸存下来,却落得身上四处长满了斑点,头发也都平白无故地脱落了;有的脸上前额、两颊和嘴巴上,犹如豆腐和鬼芋搅拌作的一团似的,鼻梁也好像没有了,变平了还噗噗冒泡,鼓了起来。 很多受害者当年面部俱留有瘢痕,有一个未婚的年轻姑娘,其美丽的面部,以中央为界,从脸颊到颅骨,半边儿脸都是黑色、红色的瘢痕相交错,叫人见了直犯恶心。还有人举着手让摄影师拍摄,他的三个手指头骈而黏成了一束,手变得比之旁人,又小又僵直……弓家人见之虽非同类,心里却也说不出的沉重,弓长刀的母亲叹息道:“唉,人类竟然如此狠毒,这不啻是把同类炸成了妖怪。这天底下,还有甚物种刻毒得过人类的呢?” 边上同样围观的人类早已哭得稀里哗啦了,有人听到老妖婆所言,非但不怒,反而在戚容之中,透出十分的赞同之色,频频朝他们点头。 展览馆内人们谈论各种各样话题,全都离不开战争的残酷、生活的不幸和懊悔,人人泪泗滂沱,悲声可歌。 四妖在馆内兜兜转转,虽然苦着脸的是人类,但弓家人却也由衷地戚然而恻隐。正哀哀之际,忽听一群外国人,麇集一处,语声激越,情辞犷放,弓家人听到一名满头白发的、皱纹如刻的老叟,忿忿地议论:“莫说二战那时,你们日本人被炸得苦,便是战后至今这六、七十年间,他们那些各持有核能力的国家,今天你试验,明天我试爆。核威胁、核危机又有哪一刻消停过?核能之物,时时刻刻掐着咱们的喉咙不让我们好过呢!我们必须得迫使列强政府停止核试验,方有一线生机、才有未来!” “可不是么!咱们澳大利亚最是吃亏,美英政府不把我们当人,每回核试验总要跑到澳洲的土地上来干。你们知不知道?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至今,单单英国政府一家,就已在大洋洲的土地之上,做了数以千计次的核试验!我们澳洲人吃尽核爆之苦,非但前辈,现在这一代,就连下一代,下下一代,乃至后世万代,悉受其牵累。拿我们家乡人来说吧,十有八九都是畸形儿,他们的痛苦全拜核爆试验所赐。我们那儿,有的新生儿脊椎骨天生不完整,一辈子只能坐轮椅度日,生活之不便,旁人之歧视,其自身心理之自卑,在在苦不堪言。有的新生儿呢,背骨缺失、颌骨畸形不说,男孩子连**也残缺不全,自无法繁育后代!这,这简直是灭门绝户之惨呐!这还不算甚的,还有更惨、更可怕、更离谱的。我有个远房表叔,他一家人住的镇子相去英国佬的核试验区比之我们的镇子更近。他的儿媳妇生过四个娃,不是夭折,就是先天畸形加白血病,四个孩子个个不幸,没落着好死!第四个孩子他小小的一个人儿,一生出来颈部和头部竟是骈体的哦!你们说说,他一个婴儿一降生就恁般畸形,还不够苦吗?可你们知道吗?这男婴非但畸形、丑陋、痴呆不说,他的下体连肛门都没有,打从娘胎里就根本没有长出过肛门来!屁股光溜溜的,只挂着两枚大小完全不协调的**……呜呜……说来可怜……我说一次、一提及,就得难受上半天!”说话的是一名惨色长发的中年妇女,她连说带比划,越说越激动,到后来口沫横飞,泪流满面,语声哽咽,令旁人恻然。 这段经历说来,空气之中似乎有股寒意,冻得人们心头极度抽紧,大家还未走出这心中的阴霾,又有一个人,声声血泪,大声控诉。 闻者俱毛骨悚然:“哼,英国佬对咱澳洲人干了好多坏事,咱们澳洲的政府,他妈的就是列强的狗奴才,净坑害咱们老百姓!你们道怎的?他们狗娘养的,英国佬儿和美国佬儿,觉得光引爆引爆核弹、炸炸地球不过瘾,他们合起伙儿来,还专门抓咱们澳洲的年轻军人,去给他们当实验品!他们悄悄地将那些还是孩子的年轻军人与世隔绝,骗他们到核爆地区集体生活。列强们牺牲我们国家宝贵的生命,去做核环境之中的活人体实验,用那些鲜龙活跳的大好青春,去测量那该死的衣料,来测试那些衣料的防辐射性能!那些万恶的列强统治阶级,还有没有人性?没有,他们是恶魔,绝无人性!”这老人皱皮如褶子,龙种得都已分辨不出是男是女了,兀自挣力呐喊,如绝如泣,“我的儿子,托尼,就是一名受害的军人!接到澳洲政府的命令,他随部队住进核试验区,回来啥都没落着,就只变成了个癌变晚期的病人!哦,我可怜的托尼,他以前身体棒得像超人一样,回来之后,身子变异得浑身老是淌血,医药难问。我们花了许多钱,四处求医,像狗一样去乞求别人,可我的小托尼早已非人力所能拯救。没过多久,他,我的年轻、可怜的小托尼,上周就这么被病痛折磨死了,死掉了!我自个儿觉得很是愧对儿子啊,呜……呜呜……” 听其言,立刻就有许多人附和,还有很多人拿着手机、ipad、报纸、杂志,纷纷向人展示“澳洲军人沦为核试验的实验品”这样的事实。他们有的是受害者家属,但更多的是义愤填膺的好心人。 从日本回到上海,弓影飞的寒假假期就快用完了,一家人虽已离开现场,却兀自心头沉重,所见人类太惨,物以其类显,因尔他们对人类街坊的恶毒诅咒也不忍心再耿耿于怀了。 “哟,哟,侬晓得伐?这妖怪一家已经出国兜了一圈唻,过年也在日本玩儿,臭美得结棍唻!” “哼,几个妖怪,土鳖模子,跑出去也只不过白白叫日本鬼子瞧不起罢了,还会有啥好事?” “就是,就是!改天阿拉也去日本玩儿,白相个痛快,也打听打听日本人是咋看不起他们的!” …… 上海的居民坚持不懈地一念及弓家妖怪就大肆诋毁,影飞都已经能分辨出说话声是出自哪个邻人之口的了,熟稔一至于斯乎!人类的语声饱含怨毒,似隐隐在影飞的心中,与广岛人相比较。广岛人为纪念原子弹爆炸所死难的同胞而传唱的挽歌,弓影飞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上海人类那刻毒而猥琐的咆哮,反倒衬托出那首日本挽歌,犹如天堂的纶音;那些人类发出的怨毒诅咒和嘲讽的谮诼,反倒令日本挽歌历久弥新: “还我父亲 还我母亲 还我老人 还我孩子 还我生命 还我亲人 还我和平! 还我人类的,只要有人类生存的世界,就 不应失去的和平!” 寒假过完一开学,弓影飞就被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吓得晚上回家一口连叠地向父母和祖母倾诉:“爸、妈、奶奶,我们班的同学韦大苗被海龙古德娜吃掉了!他的家人都哭死了,今天还特地跑学校来,找到我向我赔礼道歉,没口子地说韦大苗打我很是不该,一个劲儿地陪小心呢!他们还说是韦大苗不懂事儿,无故欺负了我,现在中了报应,死得太惨了!” 弓长刀长叹一声,一本正经地说:“难怪这些时日东海之上老是听到传来大炮声,隆隆地很是激烈。 祖母重重地哼了一声:“韦大苗家人如此作态,想来多半是古德娜找到他们威吓过了。人古德娜替咱们孙子出气,咱们可得记在心中,将来有机会终好补报。” 第一百五十四章 “妈,别胡说八道!人古德娜跟咱家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咱们可高攀不起!”长刀忙掐断母亲之言。老妖不忿道:“影飞不是说过,古德娜跟他约定了要训练他成才的么!怎的说没干系?你小子,老身养活你那么大,知你胆小怕事儿,咱们没本事,谨小慎微,使得万年船,我不怪你。可你怕传出去人类政府找你晦气,人政府会因为你害怕就豁免了你的罪吗?你越是害怕,人类就越是要欺负你!” 常兰怕她年纪大了话匣子关不上,忙拦住二人争执,热气腾腾地开出晚饭来,大家飧而不语。四邻的议论紧跟着这对儿母子的争论声,衔尾飘过来,人们倒也不拿他们的言语当作忤逆造反之论,全当老妖所言,不过是妖言牢骚。人们都说:“妖怪就净替妖怪讲话,那海龙怪惹出了事端,倒叫弓家妖怪得了实惠,扬眉吐气,拿到饭桌前来大谈阔论。咱们晚上多闹腾闹腾,吵死了他们,哼,谁叫他们弓家妖怪沾大妖怪的光呢!”当晚果然四邻又吵又闹,加倍忙碌,所幸弓家人早已习惯,当他们人类唱大戏,一宿无话。 海上炮声隆隆响了一个月光景,才渐复平静,天下依旧太平,百姓各按生理,劳动休息,自不在话下。 人类的变态心理从他们交谈的内容之中,日复一日地展露无遗,每天等如都在给弓影飞上课。人类街坊所谈之语言,有时听来有趣可笑,全是赌气之牢骚;有时又听来刻毒无比,专拣人伤心、软弱之事下死口乱咬;有时半夜吵闹乐此不疲;有时白日讙敖,纵情声色;有时还会虚词卖好,言语内容听来似替弓家着想,替弓家转圜,替弓家不平,实则语含讥刺,没安好心;有时假情假意地撇清,为人们所做的诸般吵闹之举,寻找借口…… 随着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弓影飞能听到越来越多的人类街坊邻里加入到了诅咒他家妖怪的行列之中来,公寓对面、后面,及隔开一二幢的居民楼之中,几乎所有的人类侪咒侪骂,习以为常,不停地赌咒声,几乎是每天都令他耳畔嗡嗡。几乎是每个二十四小时,人类都不吃不喝了,不知疲倦地在诅咒,彷如这里的人类天生就是为了诅咒别人而生的,彷如人类除了偷听人家讲话并针锋相对地进行诅咒之外,别的啥都不会似的。 上海西南地区没有别的妖怪居住,就只有弓家一家四口是妖族。别的人家全是人类,一生俱短命时促,等侪易党,群相攻讦,一石便激起千层浪:曾几何时,有一家带头诅咒了弓家,从此人类步步相随,竞相与弓家作对。跟风者日众,但人们又不明目张胆地杀人放火,只是偷偷摸摸地偷听弓家人一举一动,然后针锋相对地奚落和诅咒,其见缝插针地说坏话,直叫人无从应付。人们如此干着不犯法的混蛋之事,恬不知耻,良知渐泯,干混蛋之事已成了人们每天吃饭拉屎一般的“必修课”。人们咒骂他人之时,他们自己会因咒骂而变得精神亢奋,雄心万丈,勇气倍增。因此上,一旦参与其事,咒骂上了口,就会越干越起劲儿,像吸了冰毒一样,不知疲倦不知苦痛,趋于疯狂之境,欲罢不能,难以自拔。 诅咒的习惯恰如瘟疫一般,不断从这个人传播到那个人身上,几乎席卷了全球,化作了列国的民风。他们会这样议论古德娜事件: “弓家这四只妖怪,胆子大的哦!他们竟敢妄议政府所严禁谈论的事体,真是胆大包天!” “哼,咱们把他们谈的话传出去,好让政府派人来抓他们!妖怪太坏了,得把他们全抓个干净!”人们街谈巷议也好,窝在家中咒骂也罢,全都暗暗戳戳,不敢真的向政府声张,尽怕他们的言行在举报之时,也会不小心泄露出来、向公众公开了。如此反而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会遭世人、公器的嘲笑。虽不敢公开,人们却翻来覆去陶醉于私底下、暗地里,对弓家言语中伤。他们心底尽是盼望政府自行会来抓弓家,好让他们看看大戏、过过瘾,一口气儿盼了仨月,一口气儿过了三个月的诅咒之瘾。 可事与愿违,人们越巴望的事儿,反倒越不会发生,三个月下来,人们骂得唇焦舌敝、闹得鸡犬不宁,可弓家却平静无事,一波不兴。别说政府没有人来抓捕他们,反倒是人类的口风开始转风向了: “老公,老公,他们弓家妖精咋还没有被抓起来?” “你知道什么呀?咱们政府不是不来抓,而是妖怪们托了阿拉的福!” “老公,怎么讲?” “政府不来抓他们,你道是为啥?哼,还不是全仰赖我们大家看他们家可怜,帮着他们隐瞒,不去上告政府,否则,哼,否则的话,他们早去吃官司了!” 人类之中呢,另外一派,坚贞不渝,兀自巴望弓家遭殃坐大牢,依旧高唱原来的一套咒语,以讹传讹: “乡亲们,你们等着看吧,马上就会来抓他们了,快了,快了,警察都已经跟我们商量好了,你们等着瞧好戏吧!” 那帮子“转风派”却抱持了“坚贞派”所藐视的“同情包庇论”,坚称警察不会来抓弓家,责任全被他们肩担了、遮掩了。谈来讲去,“坚贞守旧派”巴望警察的笛声,望眼欲穿,而转风一派则背道而驰。人类既分了两派,你方唱罢我登场,倍增热闹,悉可胪欢。无如热闹归热闹,这一番,人类群众、百姓、市民嚾嚾然不知其所非,就连小小的弓影飞也觉出人类的诅咒其内容很不对劲儿来,简直是越来越离谱了。 他问家中家长说:“人类咋突然就分成了两派?这哪里还是诅咒我们妖怪,这已经是人类吃饱了饭没事情干,光打嘴仗玩儿了!人类怎的会自家伙儿里头瞎胡闹了呢?” 祖母哑然失笑,适时地譬解:“人类这一种族,虽然与咱们妖族同侪,但他们做事情没有长性,上来三斧头还算齐整,弄到后来就会一塌糊涂、全盘胡闹了。” 影飞惊愕得很莫名其妙,又问:“这是为啥呢?”祖母被他问得好笑,反而强忍住笑意,一本正经地说:“他们蜚短流长,咒来骂去的,又不似上班干活儿,有休息时间、有工资拿、有津贴发。他们诅咒别人,忙么忙死,累么累得要死,一分钱好处没有不说,徒然空耗体力和生命力。到头来,白白忙一场,如此自然没有长性,可惜他们做事有惯性,有瘾,不易说停就停,刹车刹不住,弄到后来,只好相互扯皮,胡闹胡闹,图个开心解闷儿便罢了。再说啦,人类生命跟我们妖族比较起来,那是短得可怜之极。他们当初妒恨我们的,也不过就是嫉妒我们命长,而他们偏偏命很短。他们骂着骂着,囿于短命,体力、精力不济,脑力不敷,自然要半途而废。弄到后来,他们自己也不知为何要日复一日地辛辛苦苦骂人、非议人了,这般持久战,弄得他们很费神的!” 人类听到了老妖所评,立刻又群相气愤得了不得: “侬听听看呀,她们妖怪坏得唻,诬蔑我们命短无长性哦!哼,我们就偏要坚持下去,闹死他们!” “对,别怕苦,别怕累,闹死他们,害死他们!” 弓影飞听了祖母所言,还不怎的,一听到人类发出的气话、怨言,他幼小的心灵也忍俊不住,格格格格地被逗乐了。其对白及说话流露出来的思维方式,谫陋之处,叫弓家四口一齐由衷地哄堂大笑不止。弓家之中笑声喧响,响声气得人类群起而骂,各自在家中暴跳如雷,表演愤怒达于极点。 由此一端,人类的诅咒此后弓家听来就全变成了戏谑的闹剧,胡闹之情绵延不绝。又兼之人类分了两派,南辕北辙,风马牛不对路子,他们每天像唱相声似的,只能逗得弓家一门笑破肚皮,其余一无所用;而人们却因他们越是笑越是气,直气得喘不上气儿,累得眼圈儿发黑,走路扶墙。 江枫一家三口,在旁边近距离感受到这一幕幕闹剧,都笑得打跌。平时,作为人类,他们从来都当那些噪音是无稽之物,即使受到了干扰,也只能忍受,而后尽快忘记。他们绝想不到,这些噪音竟然有那么多花色种类,也更没有料到,要发出那些恼人的噪音,制造噪音的人们,也须费九牛二虎之力、苦不堪言。 文月月格格笑个不停,由此,她对自己的来世——这个瘦小的长耳妖族一家人,刮目相看,再不以貌取人,心中再也没有鄙视之意。随着记忆画面往后推演,她小小的心中,竟然替自己感到了无比的骄傲和憧憬。 古月萍则翻来覆去地表示无奈:“胡闹,胡闹!咱们人类原来是那么胡闹着过日子的,怪不得这天下人,十有八九是苦恼的。原来大家都在自寻苦恼。”可惜画面中的妖族也好,人类也好,全都听不到她的话,否则,掌声和辱骂声定然高亢而持久。 不过呢,诸位读者,人们累归累,但发觉有人能听到他们隔墙、隔楼层的谈话之后,就会情不自禁地喜欢诅咒耳闻者,即使累乏自身,也要夜以继日地、孜孜不倦地诅咒。他们害怕一旦停止诅咒,非但此前的努力尽成泡影,白废了的时间和精力就对不起短暂的生命,而且还怕会加倍地遭弓家耻笑。于是乎,他们浪费得精力越多,就干得越多,干多了、浪费多了,又怕之前的白干,就拼命接着干。回环往复,直似上紧了发条的陀螺。 他们时刻紧盯住弓家,弓影飞学习遇上不顺或困难,他们便以辱骂其智商、盼望他小孩子没出息为乐趣;弓家大人遇上不顺之事或罹倒楣之事,人类就一递一句地幸灾乐祸。弓家若有甚好事发生,邻里便不顾事实,群相贬低弓家,置他们的幸运于不值一哂的境地。弓家任何一人干任何事儿,哪怕是打哈欠、放个屁,亦会引来人类邻舍的诽议。 社区内人类半夜三更闹腾完,社区之外的人类总要在每天凌晨四至七点之间,跑到弓家所住的小区之内的空处,跳广场舞。其跳舞蔚然成风,长达三、四十载,一跳起来,就要开音响奏背景音乐。喇叭一启,便是震天价的巨响,噪音如棰,砸得人心发慌。天天如此,日积月累下来,起初还叫人烦烦心,后来弓家也习惯了,全当那些个广场舞配乐是催眠曲,比如甚么《凤凰传奇》、《动起来》、《小苹果儿》……,尽是嘈杂之音,听得久了,反倒习惯了,一旦哪天跳舞的放假暂停,不播音乐了,弓家反而人人都睡不踏实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白天和下午,人类邻居们还有一项令人嫌恶的习惯,便是爱发出浓烟,笼罩住楼上楼下。有的人家爱制造油烟,而有的人家集体冲着油烟机吸烟,一边抽烟,一边就开足油烟机,将烟从管道排入公共楼道之内。你家排烟了我家也排烟,互相攀比谁家烟更浓,弄得整幢楼里,烟锁重楼、蔼蔼不散。烟雾浓烈之时,人闻着便要嗓喉不适、喉咙干痒,家家户户就会传出一声紧接一声咳嗽的声音,比拉风箱还热闹,仿佛人们统一比赛咳嗽声大声小似的。 与弓家同一楼层的住户乃此中翘楚、放烟巨擘。隔壁一家人通系烟鬼,吞云吐雾,四季常新,每每弄得里里外外像煞了《西游记》中描写的妖精洞,动不动就是滚滚白烟,乌烟瘴气。二手烟雾在楼道和室内飘来荡去,莫说弓家人给熏得咳嗽,便是抽烟人家自己个儿,闻到了回流空气中的二手烟味儿,也要剧烈咳嗽,有时候呐,直咳得势欲吐出肺叶儿、喷出肠子来! 同层的另外一户人家呢,又是个爱烧菜的主儿,还偏又是专爱炸鱼炸鸡腿儿,那个油烟布起来,像是在楼中设了一个烟罩子似的。油烟、油蚝气儿与二手烟,沆瀣一气儿,混合交乘,人们每天生活在白色和黑色烟雾之中,像身处鸦片儿烟馆,一齐受折磨。弓影飞一二年级的时候,因厌烦这烟雾呛人,除去上学离家,每遇节假日,就不想呆家里,爱出去玩儿,以躲避浓烟之锋芒。 等到了三年级之后,他人长大了,体格略健,也就习惯了,不再怕烟味儿。弓影飞有时还会觉得有趣儿:“这些人类邻居为了害我们,不惜跟着我们一起吸油烟、品尝二手烟,还要跟着一齐听凌晨的广场舞,跟着我们妖族一道儿受罪。我想,这种情况,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自讨苦吃’吧?”他亲身体验,从小所历,已知但凡欺负人呢,人被欺虽会表现出沮丧、懊恼,害人者目之,兴许会快活一时,但是害人者在为害之际,其所耗费的精力和成本,远远超出害人的乐趣,得不偿失。害人者在害人之时,自己也在被自己欺负而不自知。懵然不知的害人者一旦为害,就等如跟被害者一齐关进心灵的牢狱之中,苦受煎熬而无法自拔。试问,害人的人类如此瞎子摸大象,岂不愚哉? 每每听到邻居家内发出人类被自己制造的烟呛得乱咳、被噪音折磨得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响动,小影飞难免一乐,其情令人兴趣盎然。再伴随着咳嗽之声,那些制造油烟、二手烟等呛人空气的人,自己咳嗽一下,尚须发一下诅咒:“烟熏也把你们弓家妖怪、这些傻子儿子,咳咳咳……蠢瘪三,熏死光了!咳咳咳咳咳咳……”;他们咳嗽一阵,还要诅咒相伴:“这要人命的喇叭,要人命的音乐,吵也把弓家这帮子傻子吵死了,哼,你看看,你看看,连外面的人也要吵死他们。全社会的人都在往死里面整他们弓家!” …… 弓影飞知人类害人反害己,那些始作俑者也自该当意识到自己跟着受害者一并倒楣进去,害人又害己。他们不仅心内气闷、焦虑、悒郁、恚忿,百感交乘,还说不出地懊恼。陷溺越深,他们就想用诅咒来加倍报复人,以稍稍纾解心中的气苦,也为了掩饰自己的愚蠢张本。他们丑态百出,本拟惹怒弓家,气死弓姓妖族,殊不料,每一次总是自己气坏了自己,说到头来,受伤害的终归是那些害人者。 弓影飞面对这样的人类,越来越心感有趣、好笑,发噱之余,他也会心生怜悯,想想人类降世为人一辈子,含辛茹苦,还要背负欺负妖族和伤害别人的这一份重中之重的重担,就很替他们不值。再说了,他们人类伤害起人来,还须得搭上自己的利益。他们不经意地就坑害了自己,苦了自己还又难言之隐,为了顾及脸面,还要吞下苦果强撑一口气儿。一味儿嘴上强项,焉有不累、不乏、不苦、不怨之理? 弓家人常可怜人类说:“真是些可怜虫儿。”这么一想,弓家人人心中一片澄明,将人类给予自己的伤害悉数在心中释然,反觉万分自安。弓家妖族如此心安理得,就不知咳嗽、失眠的人类,知不知道他们弓家妖怪很心平气和? 小影飞暗说:“人类这个样子,好愚蠢!”愚之极矣,尽矣,蔑以复加矣! 当弓家妖怪出门之时,人类也想尽法子,激而怒之,逼之怒而与人打斗。群众好乘其交斗之际,便可行一哄而上的群殴之策。叵耐弓家有自知之明,遇事尽其量地退让,避走是非地。人类倒也捞不到把柄,无法行之群殴,只能在暗地里或走过他们弓家人身边之时,冷言冷语地相稽而已。 有时,人们会驾驶车辆,故意朝弓家人身上撞,所幸弓家妖怪耳音既灵,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善于趋避。弓家成员终无再有步老弓妖怪,即弓长刀他爹的后尘。每次遇上的撞弓家人未果的司机,以及旁观的路人,轧人无果,一招不成,又生毒计,他们都会相偕谄笑,讥讽弓家: “哟,一帮傻子妖怪,一见到汽车就吓得往边上躲,胆小鬼,吓死他们!” “老公,你看呀,这一家子妖怪好惨哦!” “没事,没事,吓吓他们而已嘛!让司机吓吓他们也好!”听来语气,似乎这些不相干的路人,硬是想让弓家人觉得司机撞他们是路人们与司机预谋勾结起来,故意看弓家人狼狈的笑话的一样。 起初几次,影飞觉得人们摇唇鼓舌、群起构陷的言行无耻而令人恶心,等碰到类似的情况次数多了,影飞也坚强了,反倒替人们可惜了无数升的汽油浪费在预谋撞人而不果的一趟又一趟的失败之中。他自道:“人类变态有年,倒也不怎的,反是一切因此而产生的使费,全由人类自费自付。如此倒显得人类变态之行越做得多,我们长耳族就越快速地在消耗他们的钱财似的。” 群众犹如失心疯了的怨妇,嗜以残贼加累之谮,伺机毁谤、诅咒这温驯的一家妖族,务尽贬低鄙薄之能事;而他们对强大的古德娜则噤若寒蝉,害怕得了不得。然后,人们又会将内心惧怕大妖怪的羞耻之感,转化为妒恨,转嫁到弓家一门小妖怪头上,变本加厉,愈演愈烈。 弓家人在外行路,也不得安生,老有人看他们耳朵长好欺负,来阻挡他们的道儿,常自与之身体接触,撞来撞去。常言道:“好狗不挡道儿。”所幸长耳族人身上天生的有疥疮,极易传染。那些因谋欺负而故意捣乱的人类,碰到长耳族的肌肤,立时就会染上癞疥疮,百试不爽,万试万灵。一旦染上,人们浑身发满红疹子、生满疮疤,天天洗澡也洗不掉,从此浑身难祛痤痱,痛痒兼备,人与疥虫将一生一世地纠缠不清。他们又岂知,长耳族天生有对疥疮毒的免疫力,即使身上生满了疥疮也不感到疼痛和痒痒。 嗣后,弓影飞还亲眼看到过人类欺负同类之情景。一次,影飞跟妈妈一道上街买东西,货价时时上涨,常兰一路叹息:“人类不会生活,做生意的赚钱不凭良心,只会一味儿地虚高价格,囤积居奇,一天一个价,坑害的其实还不是人类大众么?”正牢骚着,忽见菜市场之内,人群聚拢,议论纷纷,还发出打闹詈骂之声,常兰紧紧拉着儿子,站在人群缝隙的空处,将其情看得真切。 一群人类欺负一个人,相互打架,那个人手中提了塑料袋内的小菜,为腾出手来,菜往地上一放,应付众人的殴击。旁的人乘机将他的菜偷走,及至架打完,旁观的人群也如对待妖怪一样,个个脸上幸灾乐祸地嘲笑那个人。弓影飞见之不忍不忿,问妈妈:“妈妈,人类对待自己的同类,也跟对待我们妖族一样的!” 常兰拉着儿子走出菜场,对儿子说:“人类本性恶劣,他们喜欢用欺负弱者的法子,吓唬旁人,这样子也只是为了防着被别人欺负。人是一种永远找不到安全感的生物。妈妈跟你说哦,有些妖怪也吃人,但他们只是顾着充饥,肚子不饿的时候,他们绝不伤人。可是呢,人类不论肚子饱肚子饿,随时都爱欺负、陷害别人。每一个短命的人类,都在内心巴望着身边的生命会惨死!影飞,记住妈妈的话,妖怪有好有坏,你分辨清楚,择善从之即可;但是呢,人类,那是没有一个好货!” 小影飞点头,将此言铭记在心,此后,弓影飞再没兴趣留心人类街坊所发出的咒骂声,任你半夜山崩海啸般地砸东西,还是一应一答地骂妖怪,或者是人类在户外结伴演戏坑害妖族或者同类……影飞一概不作理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专心观察人类与人类之间微妙的状况,不由得心中一松快。 他曾见过人类在街头群殴,把人打死了,杀人者被警察逮捕,而看了热闹的群众不思悔悟,继续以武力横行市井。他见过人们打架全靠耍无赖,打不赢就偷袭。他见过马路上故意推倒别人的人,逃逸免责。他见过倒地的人拉住无辜者肆意讹钱。他见过人类驾车撞了人,撞死或撞伤,目击的人类非但没有一丝同情心,还都幸灾乐祸看笑话儿。他见过酒驾者窜同亲朋,围殴罚款的民警。马路上乱闯红灯者依旧众多,汽车飞驰起来,越开越快…… 常兰屡次评论人类:“越活越活不长,越来越不珍惜生命和时间,生得越多,死得越快。人类这种生命,真的越来越不懂得自重,越活越活不下去!” 现代的科技很方便,通过电视、电脑、智能手机、平板电脑、卷式手机……许许多多现代化的通讯工具,足不出户,便可知每天发生的天下事。每天的新闻,最津津乐道的,也就是人类自己做的糗事儿:今天夫妻吵架,明天妻子就不忿地剪断丈夫的**,一次剪不够,一连剪了三次!后天么又有传学生被电信诈骗了学费,该学生很痛苦,去警局报案,警察又冷言冷语似露出嫌弃她笨的脸色。受害学生精神上受不了,身心俱瘁,自戕而死。 儿童遭虐待事件,那更是层出不穷,连篇累牍,举不胜举,多如牛毛!想想孩子的童年,人们都会不愿意再繁殖后代了!人类对不起过去,也对不起将来,更无法面对现在,只能麻木地度过没意义、没奔头的一生! …… 第一百五十六章 目睹和了解了每天在这个星球有无数的人沦落惨痛之中,又有无数的人制造了惨痛,弓影飞幼小的心中早已齿冷:“人类究竟是怎么想的?成天只会瞎折腾,害人害己,难道人类只会制造悲哀,然后希图上帝可怜吗?这样的生命又有何益?苦难的人类,还不如不活,还不如不繁殖出来呢!” 常兰发觉儿子有些异样,按常理,妖怪见了人类的倒楣事儿,该当高兴才对,可她的宝贝儿子反而流露出的却是大大的戚容,她殊是讶异。 她私下先跟丈夫通气:“儿子现在每天老盯着新闻看,已不再受左邻右舍的干扰了,这是好事。但我也发觉他日渐不开心了,以前他还觉得人类的诅咒挺好玩儿,可如今他平时的笑脸都似乎让人类悲惨的日常遭遇通过播放出来的新闻夺走了,儿子难有快乐之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老公,你难道不觉得儿子的神色挺反常么?” 弓长刀沉吟良久,脸上一平如镜地说:“孩子也在天天长大,见识多了,自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做父母的,重在引导,别时刻紧盯住他的一举一动,搞得跟那些令人讨厌的人类一样八卦。盯得太紧了,管得太多了,反为不美。他有啥心事,到了想要告诉我们的时候,他自会主动来跟我们说的,咱们只须静静地等候。” 常兰释然微笑,依偎上丈夫的肩膀,点头认同。 在人类闹闹腾腾的环境下,总算是平平安安地过了五年,小学一毕业,弓影飞就向父母要求停止学业。弓长刀大惊失色,愕然问:“怎的,你的学习向来不错,爸妈也不曾给你过多的压力,为啥不想继续读中学了呢?如果你怕中学的人类同学要欺负你,我可以帮你去报名妖怪中学。中学不似小学,现在中学都开放式招生了,也有专门招收妖族生源的学校哦!” 弓影飞摇头说:“爸爸,您会错意了,我觉得学校里学的东西没啥用处。我是妖族,我该到外面的世界去学习妖族该学会的东西!我从小就生活在人类社区,见多了人类的悲惨境遇和生活,我想到妖怪聚居的地方看看,看看妖怪们是如何过日子的!”常兰在侧支着耳朵,闻言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儿子,仿佛不认识了一样。 影飞见到母亲的神色,觉得她眼底的波澜壮阔,不由得笑说:“妈妈,妖族不该是我们这样的,妖族应当神通广大,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要像《西游记》里面的孙悟空才对啊,我一定要去学会本领,再回来报答您们!” 祖母在一边儿发面,闻言似有意又似无意地大声说:“啧啧啧,出了门呐,便可询之老成,验之行事。我的小孙儿长大喽,也懂事儿喽!长刀啊,你夫妻俩,可别耽误了孩儿!” 弓影飞一下子笑起来,紧接着祖母的话尾,朝父母说:“我还想见识见识外面的人类,是不是也那么不堪。”弓长刀站起身,走上前抱起儿子,高兴地说:“去吧,老爸支持你就是了。但有一条,如果你半路反悔了,也没关系,别有甚顾忌,马上回来,爸爸可以继续供你念书。” 小影飞哇的欢叫一声,蹦起来跳在父亲怀里,大声喊:“太棒了,谢谢老爸支持!” 常兰很是不舍,一对儿深似河底的清亮眼睛之中,哗哗地往外淌泪儿,可她并不去阻止儿子,她心里清楚,想让儿子长大成材,就得放飞他。 弓家全家都忙碌了起来,为了支持影飞出行历险,他们一早就出门去替他采购诸般需用物什。一路上,但闻沿途已经偷听到影飞计划的人类们,如往常一样地纷纷展开了诅咒的攻势: “哟,这家妖怪的小鬼还想出去冒险,那么小的东西,一出门就会被人害死,妖怪冒险,十死九亡,真心希望小鬼出门就被撞死才好呢!” “侬看看,侬看看,妖怪真不会买东西,他们一家子都是笨蛋,买不来东西。瞧瞧伊拉买了些啥?一件儿都没用,真浪费钱,难怪他们一家没出息,只能蜗居在我们这里,钞票到了妖怪的手里,真是糟蹋了!” “这帮屈死鬼,给那小鬼头买的衣服真难看死了,像丧服一样,嘻嘻,倒也合适他们。四只憨逼模子,但愿他们霉头触死了才好呢!” …… 祖母和爸爸依着影飞的意思,给他买了一双黑色登山靴和一双黑色轻便运动鞋路上好穿。影飞素喜黑色,爱不释手。 祖母随喜随口嘱曰:“你出门了,须得知道人性之本,好明白应付人类之法。人类为啥变态,你知道不?奶奶告诉你,人类的情感不似我们妖族,我们妖族不为外界所动,爱就爱,恨便恨得曲终人亡,很是纯粹。人类不同,人类的情感因外界因素而嬗变,下一阵雨啊,飘一点儿雪,人就会由喜转悲,由爱生恨,你跟人相处多了,已很熟悉了,是不是啊?唉,对了,这人的性子从喜、怒、哀、乐、忧、释……诸般情绪好恶相乘,相继相续。人前一刻是这般心境,下一刻兴许又是截然相反的那般心境,一会儿悲伤,一会儿又自快乐,一忽儿哭一忽儿笑,笑累了又自会感到忧心和愤怒相互交错……没完没了,不良情绪犹如头上的头发,每天都在长长、增多,毒害自己的身子。因此啊,人的感情不稳定,而人的脾气又完全受情感之左右,情感稍稍一波动,脾气就又坏又臭,坏脾气一生出来,他们就会连群结党地坑害人。脾气伤了内脏,他们又须得用报复别人的方式来消解郁积心中的不良情绪,否则会自己伤了自己的内腑。他们偏又须得用大喜大悲地宣泄情感之法,来表达畅意。因之,人心须得时时刻刻予以调节,无如随着日月之替、年齿渐增,越调剂越是烦躁,烦躁则生恨,由此变得古怪,反而会不近人情,如此则渐次趋于变态之流。人变态了须得慰藉,可是天下泱泱,人类庞杂,又有谁能时刻得到旁人安慰呢?缺失安慰之心,人心空虚,日子难过之极,人一旦沦于变态之地,又岂能不加害旁人,看着旁人痛苦悲伤而满足、填补自己变态的失落感?你啊,明白了这一点,就要牢记,遇到别人,尽量别搭理,就算非得与人交往,也尽量多说宽慰话儿。这样呢,就少些麻烦,人类不可理喻,讲道理在人类世界是行不通的,记住奶奶的话了吗?” 弓影飞心中默默牢记,点头答:“奶奶,我记住了!” 常兰也给他买了件全黑色的t恤、无袖外罩衫和灯笼裤,穿起来行路宽松舒坦。她顺路到菜场给儿子买了许多食材,替儿子做了他最爱吃的小鱼儿煎饼、各种美味的干粮、栗子蛋糕和提拉米苏,给儿子装包带上。 常兰贤惠手巧,会做各种各样的美食,小影飞从小就有口福,生得肥嫩可爱,全依赖妈妈,叨惠匪浅。临行前,常兰帮他把背包装得满满的,生怕儿子在路上短少了啥不方便。 异常忙碌地准备了两天,第三天儿子就要出发了。三个年长的妖怪千叮咛万嘱咐,搜索尽枯肠,用他们那一点儿可怜的阅历,关照影飞诸事小心,旅行谨慎。弓影飞一一谨记。这一晚,人类四邻戮力大吵大闹,声响尤为巨大,他们本意是最后一搏,想乘机吓唬小影飞,临走留个坏印象,殊不知,弓影飞倒觉得人类这是在给自己践行,临行了做个诅咒式的告别。他躺在床上想:“今后一路还不知如何艰辛,说不准我不知啥时候,还会想念人类的吵闹声呢,想念这几个熟悉的嗓音。我会不会因离开了家,听不到人类的诅咒,而变得睡不着了呢?我会想念爸爸妈妈,也会想念这张托举了我身子十多年的床……”心之所想,他温柔地抚摸着身子下的褥子,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翌日一大清早,弓影飞便爬起床,穿上黑色灯笼裤、黑t恤、黑罩衫,就该上路了。他吃早餐之时,常兰帮他穿鞋,还絮絮地关照:“儿子啊,你还从来没离开过我们身边呢,一个人在外奔走,餐风饮露,诸事小心。别去多管闲事,自己多长几个心眼儿。记住妈妈的话,人类全都是坏蛋,别去相信他们,还是尽量少接触他们的好!爸爸妈妈会经常想念你的,如果在外头不舒心,就赶紧回来……呜呜呜……”说不上几句,她就哭了起来。 弓影飞从未出过远门,被他妈一煽起情来,不由得也哭了。弓长刀轻抚妻子的脊背,以示安慰,对儿子说:“影飞,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全球,不要哭哭啼啼的,人家还道我嫁女儿呢!”弓影飞收泪向母亲说:“妈妈,我一定记住您说的每一句话。” 常兰抹泪儿颔首,既面上难以割舍,又心甚宽慰。弓影飞背起行囊,走出屋门,迳下楼梯。弓长刀跟在后首,情真意切地颤声说:“爸、妈没甚本事,累你的童年遭了不少糟心事儿,也吃了不少的苦,你怪不怪老爸?” 影飞缓缓拾级而下,闻言停步回头微笑着说:“爸爸妈妈是这个世上最了不起的人,我不苦,我有幸做您们的儿子,童年过得很美好。虽然环境有些吵闹,但让我有了一个与其他妖族截然不同的经历,弥足珍贵。爸爸,放心吧,我会好好的!” 弓长刀双目莹润,又说:“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闇于大理,世人多不可理喻。路上别去和讨厌你的人多所纠缠,须得尽量寻找志同道合的、或者喜欢你的人交往。我们这里的人类都不喜欢我们,因而给你添堵了。如果遇上了喜欢你的人,相信他们一定善待你。”说着话,父子二人走下了楼,弓长刀把挎包也套到儿子小小的肩膀之上,两人洒泪而别。 儿子走出了老远,长刀兀自呆立遥望良久良久,依依不舍。 出了居民小区,约行了半个小时,弓影飞肚中馋虫上来,走到一座公园,入园找了个长凳坐了下来,迫不及待地就想先整理一下行囊,看看妈妈给自己做的好吃的,先吃一些垫垫饥。此时晨间,公园里尽是人类的老头老太跳广场舞,音响开得震耳欲聋,跟小区里的老人们一个德性儿。他打开挎包,取出提拉米苏,美美地大口吃下肚去,他一大块提拉米苏下肚,才抬头看见近处几个老头儿用嫉妒包裹着嘴馋的表情,贪看着他吃东西。弓影飞不由得好笑,忙低头整理起东西来。 他一收拾东西,忽觉异样,包内找来找去,发见老妈给他藏在挎包底部的银行卡不翼而飞了。挎包底被人用刀划破了个口子,长可容手伸入。弓影飞顿时觉得一股凉气儿从脚底心直冒上背脊,他心下叫苦不迭:“我的妈呀,我遭贼了,我被扒窃了,我被偷了!真倒楣,哼,都怪那些人类街坊的坏心诅咒,这下子应验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这里离开家不远,他熟门熟路地赶忙去左近的警察局报案,一个戴眼镜儿、穿制服的民警受理了他的案子,替他做了笔录。兴许是灯光的原因,他的眼睛好像融入了眼镜之中,因尔,弓影飞看出来他的脸彷如是透过汽车的车头灯照耀出来的,鬼气森森。因是初次到派出所报案,弓影飞说话磕磕巴巴,举止生涩,貌相又是个十足的稚嫩孩子,警察自不拿他当一回事儿,只敷衍地做了笔录,便叫他走人,让他枯等消息。 行出派出所,影飞踟蹰不安,亦步亦趋,一时脑中空白,不知往哪儿去。派出所院子内一条癞皮狗在跟一名年老的协警玩耍,还有两个小童在大门口玩跳绷子游戏,想是在等家长到派出所办事出来。老警察和两个孩童见了影飞一副期期艾艾的神态,对他的失落、焦急表情,俱展露出一种神态,仿佛在说:“人生失意,十之八九。” 小影飞走到马路之上,路人皆侧目相对,人们从表情举止,就能分辨出他身陷倒楣之中,避之惟恐不及。影飞心中燥热和寒意交乘,他突然想起以前读过的新闻,说那名被诈骗了学费的学生,最后自杀了。弓影飞此刻忽觉得自己跟那个轻生的学生好像:倒了楣之后,世人都心生了对倒楣鬼的恐惧,似乎人们万不敢施舍一分同情,同情了一分,便会被他传染上倒楣的病毒一样。 弓影飞在派出所内已将挎包内的东西全硬塞入背包之内,挎包既已被贼人割破,自已是废物一件了。他一边朝前走,一边就随手将破了的新挎包往绿化带内一丢,犹如把坏心情往那儿一丢一样。他心说:“在这个世上,在这个人类居多的世界上,倒了楣就是身染了病毒。人类连惯常的诅咒、辱骂、讥讽妖族的心思都没有了?呵呵,这样反倒图它一个清净,所幸被偷比之被诈骗要来得不那么蠢些吧。容易轻信别人的人想来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人吧。这种人很可怜,想必他们的内心很痛苦,死了也就解脱了。可好不容易父母生养她出来,她却草草一死了之,又是何等之可惜……” 思来想去,弓影飞心头越发地沉重,他替人类感到万分的悲悯。他是妖族,得享永生,就算遇到再大的不幸,也不会动念轻生。凡是永生的生命,其思维、见识就与短命的生命截然不同。永生的人绝不会选择自裁,生命用不完,自戕了太不值,除非有他们自认为值得贡献生命的理由,否则谁愿意放弃永生呐?永生人和必死族之间的巨大差异,令弓影飞内心油然生出万分的欢喜,此时此刻,他竟庆幸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永生族。 这下子,一时半会儿他也走不了,弓影飞又不好意思回家,心想才出门又回去,可真招人笑话。出门不利,那些人类街坊固然要嚼舌头,而父母知道银行卡被偷了,可有多难过,人类的碎嘴好忍耐,父母的难过他弓影飞这辈子也不会忍得下。身无分文,他只能吃些栗子蛋糕果腹,没事儿就四处瞎逛逛,苦度时日,总盼着警察神通广大,早日追回钱款,他好拿着钱再复行程。他越想越生气,越失落越懊恼,越觉得此行诸多不顺,一边心中自怨自艾,一边脚上怨恨地踢着马路上的碎石子,踢得噼里啪啦响。 不知不觉,他走上了一座天桥,彳亍地走到桥中央,一个乞丐光着一对儿脚丫子,大脚趾头拨弄着身前地上放着的一只破洋铁盆,向往来的行人乞食。时近中午饭点儿,桥上没其他行人,弓影飞瞥了他一眼,也无心端详这癞皮乞丐的邋遢样儿,径自双手倚着桥栏,往下面车水如流的公路俯瞰。 他从头到脚穿戴得一身墨测黑,立在白色的立交桥之上,分外扎眼。那乞丐年纪也不大,一蓬络腮胡子却脏兮兮的,反正也看不到施主,闲着也是闲着,他便向弓影飞说:“小妖怪,你行行好,给我几个铅角子,让我去买个大饼吃吧。你看我不偷也不抢,就是饿得吃不消了,只向你求些食。我不碍着天也不碍地,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影飞听他说“不偷不抢”的话,正说在他痛处,他立时心生怜意,心软了就想给丐儿一个小鱼儿煎饼吃。 殊不知,就当他作势弯身卸背包之际,天上忽尔刮起一阵飓风。那乞丐眼睛遽然睁得跟个铜铃一般儿大,眼白充血布满血丝,两只眼珠子就快要从眼眶子里跳出来了! 影飞循声转身,回头望天,但见乌云中探出一个像“辽宁舰”那么大那么长的一只龙头,怒目突睛,龙髯戟张,龙须颀长,龙角生璨。这龙张口呵气成云,牙尖如剑。它长吟一声,就弓身俯就,朝弓影飞所站立的立交桥扑来。那龙身子好长好长,从云中钻出来,老半天也没出全。 弓影飞来不及撒腿跑,巨龙一口已将之囫囵叼在口内,倏尔襄首奋飞,龙爪往立交桥上一撑,爪尖如钻,将乞丐连同桥梁,一齐碾了个粉粉碎。乞丐在现世仅仅来得及留下最后的一声惨叫,叫声与碎石齐飞,与尸体共举,仿佛桥梁和尸体是由那听来撕心裂肺的惨嚎声音发出的音波,给震碎的一样。 亢龙升天,其速之疾,追风逐电,若白驹之过郤。腾龙带起的气流飞转着巽风,发出的罡气压迫得弓影飞气也喘不过来。空气之中仿佛一下子伸出无数只手,扯得他的头发、耳朵、脸皮东飞西卷,一张嘴是怎么也闭不拢,像荷叶边儿似地翻卷来翻卷去,露出牙齿、舌头,弓影飞隔了一会儿才发出巨大的哇哇乱叫声。 他在龙嘴里,龙舌头翻来滚去,搅得他本就不易稳定身形,再经大风刮来吹去,龙涎把他的脚底板儿冲来冲去,龙头也不停地摇来摇去,弓影飞有如一个杂耍少年,站立在悬空发颤的钢丝之上,身如纸鸢,摇摇欲坠。就在他身子欹斜,将从龙口中掉出来,而尚未掉出来之际,龙颚蓦地大张,这下子好了,弓影飞嗖的一声,从龙口中掉了出来,飞在了万丈高空的云端。 此一瞬间,弓影飞身子在往下坠落之前,乘着大风,竟在云层之上飘浮,双足踩着云团,彷如真就在腾云驾雾一般。他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飞出口来了,心中却又是惊慌又是激动,一似沉浸在梦中。正当他要下坠之一刻,巨龙的龙头已掠过他的身畔,长长的身躯之上,龙鳞闪闪发亮,一只像游乐园中摩天轮一样大的龙爪,呼的一下,将影飞欲坠之身抓住了。 这只龙爪恰是适才碾碎圯梁和乞丐的那只巨硕无朋的爪子,爪锋尖尖,沾满了血。弓影飞眼前天旋地转,但鼻端一股血腥味袭来,几欲呕吐,他眼前金星乱冒,差点儿没昏过去。龙爪稳稳地握着他身子,他的头和手都从爪指缝之间露出来,想来巨龙有意识,故意轻拿轻握,生怕使力大了,会把小影飞捏碎了。 弓影飞尚未回过神来,身边忽地掠过一架飞机,长长的机翼差一点儿就把他的头给切了下来。他吓得冷汗涔涔,但见那巨大的飞机机身之上印着一个大大的五芒星,看其型制正是中国人民耳熟能详的美国空军的战斗机。因飞得近了,影飞顶着铺头盖脸的大风,勉强睁着眼,见机舱玻璃盖儿内的飞行员是个长鼻子、白皮肤、留着板寸头、金发蓝眼的青年,其冷漠的眼光扫向他,简直就拿影飞当成了一个怪物,或者,一只鸡蛋。 龙头恰此其时一转,龙身子翻了个个儿,弓影飞见后首还有五架美式战斗机,蹑尾而来。影飞心下叫苦:“乖乖不得了,这条巨龙刚刚才杀死那名乞丐,政府就派飞机来逮它了吗?我的妈呀,我跟杀人怪物同行,会不会也被通缉?我的妈呀,这下完蛋了!哎?可为啥追来的偏又是美国飞机?啊……难不成,大陆已被中国台湾人占领了,乖乖龙底洞,韭菜炒大葱!” 正没头没脑地胡思乱想,后首那五架战斗机竟一齐开火了。讵料,战斗机发射出来的既非机关炮子弹,也非导弹,而是一道又一道亮得瞎眼睛的激光束。激光束在空中飞的时候,像极了一根又一根首尾相连的梭标,星飞而至,射中巨龙的身子,一束激光就能刺出一个老大的血窟窿。痛得巨龙狂吟乱啸,声震百里,弓影飞忙捂住耳朵,心中已是天翻地覆,几乎被龙吟所发出的冲击波,震得昏过去! 飞到了背后的那第一架出现的战斗机寻瑕抵隙,也立刻开火,激光三束连发,全中在巨龙的颈上,激光束很长,连而不断,钻透了龙颈之后,随着该战斗机的飞纵,激光束像三把手术刀,划开龙的肌肉,几乎将龙颈切断。在弓影飞漫天的惊呼声中,巨龙的创伤又自缩小了。径长一丈的血洞也缩小至一尺、一寸,片刻之间,真的是兔起鹘落之间,血肉复生,鳞甲归原,密密层层的鳞片儿使伤口消失,一痕不留,恢复如初。眼看漫天的血迹快要破体而出,却又一刹那之间,收回入龙体内,仿佛那伤口犹如两只巨手,合将拢来,又自霎时将瓢泼也似的龙血收回了体内,比倒着播放视频还看得过瘾。 若非弓影飞亲眼看见激光破体,他还不相信适才巨龙受过伤了呢!不遑他多想,龙腹部发红,红色不断上延,继而龙颈通红,倏尔龙口大张,一股天大的火柱喷出。熊熊火柱长达几万丈,龙头一摆,那火柱有如一把漫天大的镰刀,横着拖过,那五架战斗机的机身一芟两断。 五架战斗机高空高速飞纵之下,难以转折,全落入巨大无朋的火柱之内,一齐凌空爆炸。轰然爆炸之下,莫说十个飞行员全来不及跳伞,就算成功跳出机舱,也逃不过剧烈爆炸发出的冲击波、也逃不出火柱的燃烧范围,巨大的爆炸力碾都能把他们的肉身和骨头全压碎了。 消灭了五架战斗机,巨龙回头又喷火去烧那架斩它龙颈的战斗机。那架战斗机在空中一个三百六十度大背身转折,堪堪躲过火柱。美国飞行员正在洋洋得意,跟后座的副掌机吹嘘自己驾驶技术娴熟,本领大到了天去。巨大的龙尾蓦地甩起,与龙口中喷出的火柱,在高远的天中,化成了一个大大的“g”。莫看巨龙身长体巨,累累赘赘,犹如地龙,但行动起来,快逾鬼魅飘忽。那名自鸣得意的飞行员的座机瞬即被龙尾拍成粉末,像菜刀的刀面儿拍碎了黄瓜一样爽脆。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两名飞行员跟他们的同伴一模一样,连人带飞机,一齐化为齑粉,成为了太空之中的尘埃。既消灭追敌,巨龙继续朝前飞行,弓影飞难辨东西南北中,只觉得巨龙那无比巨大的长长身躯,一起一伏,一隆一陷,似呼吸粗重,显见得是巨龙苦受疲敝,肋腹随体腔起伏剧烈。 适才战斗之处的天空之中,布满了飞机滑翔留下的空气痕迹。一道道白色的空气聚合出来的轨迹,像渔网一样纵横交错,可见适才战斗之际,战斗机飞纵之疾、飞逸之远、翻身次数之多、折转之险……非同小可。弓影飞远眺那些轨迹,越离开自己越远,却心生无名的恐惧和赞叹,不禁咋舌。 飞了一阵子,巨龙越来越衰敝,喘得也愈来愈狠,好似虚脱了一般。影飞身在其爪中,距离太近,龙身之起伏,就有如坐摩天轮、乘过山车一样,惊人骇俗得要命。弓影飞瞅得心惊肉跳,想缩头闭目不敢再看,但忽尔瞥见先前战斗过的方向,云端的空隙之处,有闪光一阵阵,忽明忽灭。日影之中,他耳畔訇訇隆隆,鼓膜震得生疼,那里隐约又冒出了十几架战斗机的飞机群。弓影飞咕嘟一声,大大咽下了口唾沫,心道:“我了个去!中国警力啥时候那么牛叉了?追捕犯人,一口气儿就出动了一个中队的美国空军,太阔气了!” 不容他想破脑袋想出个子丑寅卯,巨龙已一头扎入云层,朝地下疾速下降。突如其来的迫降,令弓影飞的心脏差一点儿飞出嘴巴,把他的胡思乱想全都甩到了天外。巨龙势在迫促地疾堕下去,影飞身周虽有龙爪箍着,不致掉落,但他还是清晰地感觉到了空间四维因高速而全都扭曲了,空气从扭曲的空间散逸了个干净。 弓影飞呼吸一窒,眼前一黑,头皮一紧,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弓影飞觉得身上有虫子爬搔而过,汗毛和皮肤与之相触,綦痒而寒毛竦。他一痒便睁开了眼睛,甫一开眼,偏又吓了一跳。原来一只黑色的蝎子正从他手臂往肩膀之上爬,虿毒歹恶凶险,他忙甩脱了它,吓得一屁股从地上弹起。那蝎子不慌不忙地掉落在地,不疾不徐地爬远了。弓影飞心跳咚咚,惊惶地展目四顾,孰知已身在茫茫沙海之中,黄沙漫漫,沙漠之中,宛似海浪的流沙,推着沙丘缓缓移动。生长细茎针茅的荒漠,游蛇遍地,发出咝咝之声,令人发毛。 此处天地一线,生命稀少,唯有风与酷热相乘,发出打招呼的声音,风声听起来犹如鬼哭妖泣。日影西斜,一轮红日映在远处一座较高的沙丘之上,将沙漠染得像一盆火焰。 弓影飞身处一个页岩乱石群内,背后是高高的山丘,页岩熠熠闪光;小虫飞来舞去,薨薨嗡嗡,似难有见人的机会,一见到有人,便急吼吼拉着人叽叽呱呱倾诉;灯芯草干枯了,蔫头耷脑,无精打采。经烈日暴晒之下,一切景物俱发出噼噼啪啪、毕剥毕剥的声音。 他瞥见身边不远之处有几架骆驼的白骨,白骨血迹淋漓,却一丝儿肉也不剩,驼毛遍地。骨头上以及地上沙子之中,血迹瀴黑之处,缀满了苍蝇,散发出恶臭。他甩甩头,驱走绕着他长耳朵不肯离开的蚊蚋蝇虫,忽听到“咔嚓咔嚓”牙啃骨肉的声儿。 他循声侧首望去,但见一名赤身裸体的长发女子,正俯身扑在一头受伤的骆驼身上啃食,赛如饿狼扑食儿。骆驼的喉部已被女人吃光了,发不出声儿,一对儿长长睫毛的大眼睛,哀伤地朝弓影飞盯着看,仿佛它的生命滋养的不是那**,而是弓影飞。 弓影飞怵惕、恻隐之心油然交乘,十分歉意地不敢多看它那濒死的眼睛之中生命一点一滴消失的过程,忙转头趋避。女人的动作綦快,不一会儿就将一头巨大的骆驼吃净。弓影飞好奇地看到她极快地吃完,浑身血淋淋地站起来,又是蹒跚地走到一块岩石之上坐下,她左手捏着右肩膀,呼哧呼哧地光顾着喘气儿,彷如她吃骆驼很费力,但是影飞看她吃骆驼时又是利索得紧。他不禁问她:“嗯……嗯……,姐姐,那条巨龙到哪里去了?” 那女子噗嗤笑了,两只眼圈儿发黑,却嫣然说:“哟,小朋友,你倒挺机灵、挺聪明嘛,阔别五年,你这称呼终于对头了。上回咱们在海边见面,你叫我阿姨,我突然觉得自己好老了,心里真不痛快。呵呵呵,咳咳咳,哈哈哈哈……”弓影飞头歪向左又歪到右边,盯着她憔悴却丽容难掩的漂亮脸蛋儿,那端正的五官和娇美的脸形,确乎令他越瞧越觉得亲近,似曾相识,只不过他想破脑袋也一时之间记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弓影飞脸上绯红如酲,难为情地用手去拨弄拨弄耳朵尖儿,问她:“美丽的姐姐,我们已经见过面了吗?我们认识吗?我,我可不记得了!”美女撅起小嘴儿,对着弓影飞直摇头,似责他健忘,她唇边、脸颊、下巴之上血迹殷然,说不出的鬼异。 “我名叫古德娜,把你抓上天又把你带到这个沙漠来的那条金龙呢,正是我本人!我是海龙古德娜。”女子口出惊人之语。 弓影飞嘴巴张得老大老大,下巴几乎要掉到沙地上去了,差一点儿就砸死了那只悠闲得有些儿贱的黑蝎子。他重复了一遍:“你,你是海龙?你,你是古德娜?古德娜就是你?” 女人轻抚着自己光溜溜的大腿,庄容道:“我正是古德娜,我是万魔之王魔界大王的情妇,海龙女妖古德娜便是区区。我也是已故大魔王宇宙大帝的未婚妻子,我已经活了亿万年,我是这个世上年纪最大的妖怪!”她说着话,悬胆一样的鼻子朝上翘起,一股骄傲的神气,影飞见之心中一动。 白骨畔空贝壳,风儿演奏着古德娜亿万年来流传不衰的故事、诗歌。 弓影飞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咏唱她的风采的天籁之音、自然的歌声既动听,又震人心魄。他心下灵光一闪,恍然道:“哦,我想起来了!您就是在东海边,告诉我,我是黒炎术妖族的那位阿……姐姐!那时候您与我匆匆一面,后来到哪里去啦?没想到已经过了五年啦!”他总算机灵,把阿姨的“姨”吃下了肚中去了。 古德娜呸了一声,翻了个白眼儿,嘟哝:“嗨,你真会挑话儿,哪壶不开提哪壶。五年前,我为了找寻一件儿人类发明的新科技,跑到上海。其间齐巧啊,齐巧,就找到了你,我一见你就知道你是我想寻找的另外一样至宝——黒炎术妖族后裔。当时我忙着寻找那科技产品,见你还小,又知道了你的出处,我也不急着带你走了。不料,我找到了那个新玩意儿,却叫人类发现了行踪。我的行藏一露,人类的军队庶几便包围了我,我们在东海干了一架,嘻嘻,说不得,我一个不慎被人类抓住了。他们把我关在魔鬼岛监狱,一关就是五年,这不,我现在才刚逃出来么!那些美国战斗机就是来追杀我的。”她说着见弓影飞又想张口问问题,忙掐断他的话头说:“你别问了,势在急迫,我就从头到尾全告诉你吧,省得你个小鬼婆婆妈妈地问个没玩没了、不得要领,徒费时间。反正咱们现在得躲过美国空军的追踪,也不便出去,我就抽空儿把来龙去脉全告诉你吧。” “这个世界,是由两个无穷大的空间组成,一个宇宙,一个魔界。它俩在漫长的岁月里,吸取着天地的精华,数万年之后,它们同时拥有了生命。他们情同手足,一齐生活了很久很久。后来有一天,海中诞生了我,他俩发现我的时候,我正好十八岁。他俩同时爱上了我,都对我关怀备至。我看着宇宙对我好,我欢喜;见着魔界也对我无微不至地疼爱,我也爱。我一脚踏着两只船,我跟他俩同时交往着,他们环抱着我,我在他们的体内惬意地生活、玩耍,我不觉得脚踩双船有何不妥之处,爱情么,本就刻画的是人的自我!”古德娜眼中深邃,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地初开的时候,回想着少女时候,那懵懂而美妙的经历。 弓影飞藐藐冲人,未谙朱紫,听得似懂非懂,只听古德娜继续:“可男人跟我们女人不一样,他们雅不愿自己的情人与另一个男人有染,即使那男子是自己的总角也不行。他俩之间因妒生嫌,芥蒂日深,又因嫌生恨,彼此疏远对方了。后来魔界体内产生了生命,那些像细菌一样的生命,其繁殖力好强好强。而今想来,也没过多久,大概也就几万年吧,他们就把宇宙和魔界体内所有的地方都占满了,犄角旮旯,无数天体,陬隅太空,一无空处,两个无穷大的空间变得拥挤而讙敖。这些生命,恶习无数,不服教化,相互残杀。他们把宇宙和魔界都视为他们的靠山,日久分为两派,分别向宇宙或魔界诋毁对手,告状诉苦。 “这事儿正好都戳在宇宙和魔界两人的心窝子里,他俩早就因我的缘故,相互嫉恨。两人都经不住激,贸然相互开起了仗。这一打起来,就没完没了,他俩又是力量相当、魔力相埒,谁也奈何不了谁。他们一打起来,这个世界天翻地陷,为此死了不知多少生命,毁坏了多少天体,世间万物都因他们的战争,几乎消亡殆尽 “两人乃世上最强最大的生命,彼此想尽一切手段,一味儿地互不相让,却谁也打不败谁。交战之际,他俩发出的能量所制造出来的冲击波,也向四方扩散,连地球上的恐龙也在一阵冲击波之后,灭绝了干净。后来魔界想出一个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消灭宇宙的法子:他把自己的灵魂用魔功催逼出来,再用自己的血浆和肉体将其精魂萃化,制造出了除这个世上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外,又一种物质:黑色火焰! “对妖族来讲,黑炎系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一切分子与之相触,便会被彻底消灭,永世不得超生,就连强似宇宙大帝这样的生命体也不堪黒炎一击。饶是黒炎如此厉害,魔界还不放心,他拼尽全力,将黒炎聚合成团,依照我海龙的形态,将黒炎化为一条天大的黑龙,将宇宙一举扑杀。黑龙的形神全由我的形体所出,一板一眼,俱是模仿我而生,因尔宇宙临死前还以为是我帮着魔界杀死了他,他死得既惨痛又悲伤。宇宙一死,魔界本该高兴才对,但黑龙杀伤力太大,杀死宇宙之前,已将魔界自己也烧得只剩下熔浆滚滚,面目全非。从那时至今,魔界都无法复原。想来这就是他杀死情敌的代价吧。” 第一百五十九章 弓影飞见她仰望天空,似沉浸入了久远的遐思之中,便说:“这些故事我已全都知道了,魔界也丧失了魔力,被宇宙临死前布下的结界,困在了自己的体内,无法破除。他就永远无法侵犯我们这边儿的世界了,不是挺好的么!”古德娜低头看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是啊,魔界虽没死,却跟死掉了没甚区别,要是永远得以保住现状,我就不须千辛万苦地来找你了,也就万事大吉了。” “找我?找我干嘛呀?我只是个小妖怪,啥本事也没有,找我不是给您添乱嘛!”弓影飞一听到找他,连为啥找他也不顾了,极力撇清,他摸摸自己的耳朵,惊异之极。他便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这一切跟自己有毛关系? 古德娜心有余悸地说:“你想呐,魔界岂能甘心就这么做植物人,滞留在自己体内呢?他自是要挖空心思,千方百计地去恢复魔力,解脱结界的束缚、脱离苦海喽。而解脱他的法子只有一个,那就是从他自己身子内逸出,容他吞噬掉宇宙大帝留下的空间遗骸,简单地讲,就是魔界吞噬掉咱们这个世界,他就恢复过来了。但是他若复原,整个宇宙空间不保,我们也全都得死,连我自己也不例外!” 弓影飞愕然问:“既然魔界复原就只此一法,魔界瘫痪了也有亿万年了吧?怎的他至今没行动?若早点儿行动,我们早就不存在啦!”古德娜颔首道:“你刚才不是说知道宇宙用结界封锁了魔界嘛,宇宙临死之前,曾拼尽最后的所有力量,在魔界与宇宙两个空间的交界处,布了一道结界,使魔界无法破除。莫说魔界已失去了法力,便是魔界法力依旧,也无法破除强大对手设下的结界。” “咦,这是为啥?”弓影飞问。古德娜说:“这结界除了失去永生的人类,别的物种皆不能破解,因为呐,这结界就是专克超自然生物和妖族的,你懂了吧。种族血缘,限定了魔界破除结界的困难之大,可想而知。”弓影飞恍然:“难怪天下第一等强悍的魔界至今未见动静,唉,得亏了宇宙大帝,我们才能存活至今……哎,可是,地球上咋又有那么多妖族,他们没给结界挡住吗?” “没错,当初在魔界体内空间生存的妖族,当魔界受黑龙反噬的时候呢,大部分都已抢先逃到了地球,或宇宙之中的其它天体之上去了。因此呢,结界是在地球上妖族逃逸之后布下的,那些妖族恁多年繁殖下来,地球上自然到处是妖族的避难所啦!”古德娜接着说,“原本人类不知此情,也无从知晓,他们更不知道结界设在哪里,地球之大,人类都没完全了解,焉有获知结界的准确位置之理?原本这魔界呐,绝难偿所愿,天底下知道结界位置的,唯有我古德娜一人而已。我知兹事体大,绝不会去讲给愚蠢得只有一根筋的人类听。” 弓影飞点头问:“是啊,是啊,可千万别给人类得知了,人类的天性就要残害同类,他们平常害人的事儿我见得太多了!一旦人类得知了结界的位置,他们肯定、包准、百分之一千,必定要不顾一切地去破坏结界,放魔王出来。如此好假手于魔界这个怪物,屠戮生灵,就算人类自己到时候也难逃灭亡之灾,他们也甘愿痛快地看一场生灵灭亡的大戏。因为他们人类本来就难逃一死,生出来就注定了必死的结局,他们自己死与被他人杀死,其实没多大分别。他们破罐子破摔,啥蠢事儿都做得出来!” 古德娜不等他讲完,已拍手夸赞:“看看,看看,连你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也已深悉人类的秉性习惯了,既说得出这般有见地的话来,那也就没的说了。五年之前,我得知人类发明出来一样好东西,叫神经元读取器,这玩意儿可以方便地将脑中的记忆、知识、本领、性格……凡是一切有用有价值的东西,全都保存下来,易于人与人之间共享。我找到那东西的时候,被人类发现了行踪。人类根据远古冰岛人留传下来的传说,掌握了我的存在。他们派军队依靠先进的搜寻妖族生物电波的设备,竟然在我回去的路上找到了我!我自然不能任由摆布,与之大战了一个多月,烧掉、砸烂了他们六艘航母、二十艘战舰、一千架各式飞机,也不知杀死了多少海军。呵呵,可惜还是不小心,中了美国空军列装的最新式等离子激光炮,受伤昏迷,不幸被抓了。人类乘我昏迷期间,用记忆探测仪,把我脑中积攒了亿万年的记忆全偷偷地拷贝了去。”说着,她从耳中取出一支蓝光闪闪的仪器,其呈丫杈状,该元件之上五、六个分叉头上,皆有小圆片儿,发出晶莹的海蓝之光,古德娜告诉他这就是神经元读取器,人类还未对之行量产,因而这个元件目前天下仅此一件,别无复制品。 弓影飞也不咋上心,倒是跌脚说:“啊哟,这下麻烦了,这回人类知道结界的位置了,也知道释放魔王到这个世界来的法子了!”古德娜脸上一红,转而悻悻地长叹一口气说:“等我发觉自己的记忆被人类复制了,秘密已不胫而走,早已过去了大半年的时间。我思来想去,这一番魔界早晚必将被释放入宇宙空间来,我们所有的生命都死定了,跟人类一样的下场!” 弓影飞咕嘟咽了一大口唾涎,忧虑地说:“完蛋了,我们都得完蛋了,谁打得过魔界?如今,连宇宙大帝也没了,估计就算集合全宇宙的生命能量,也未必能挡得住魔王一小步!” 古德娜赞同道:“没错,唉,人类太坏了!这亿万年来,我万加小心,藏头露尾地过日子,就是怕人类得知了底细。不曾想,到头来,功亏一篑,还是给人类狗一般的鼻子追踪到了。我们妖族自古以来,吃了人类多少苦头!人类又被自己的同类害得有多苦,天下攘攘,众所周知。人类一旦得知释放魔界之法,魔界就离我们不远了!人类呐,又岂能错过利用魔界彻底害死同类仇敌和妖族的大好机会啊?他们会把这次释放魔王的机会当做救命稻草一样珍惜,狠狠地把握住。他们一定会竭尽脑力、人力、物力、科技力之所能,力求万无一失地破坏结界,放进魔王来,将世界血洗一遍,他们好再重新洗牌。人类变得这么可恶,也是宇宙大帝始料不及的,宇宙虽褫夺了人类永生之本能,但也因此给予了他们另一种将会毁灭世界的特性。世事难料,可叹可叹。” 弓影飞沉吟了良久,废然大摇其头,总结性地说:“如果人类解开结界,解结界和勾搭魔界的人类,也会一起被杀光吧?魔界绝不会放过他们的吧?”见古德娜颔首,他继续说:“大家一起灭亡,一了百了,倒也痛快,这也是无法改变的现实嘛。如果要劝阻人类,就算来得及去劝,也劝不通人类的,人类的本性就是互相容不下同类的呀。你去劝说,他们阳奉阴违,到头来肯定还是会放出魔界,结束一切的。所以啊,此局无解。咱们只能等死。” 古德娜听他说得老气,不由得笑着说:“荷,想不到啊,不得了,你小小年纪,见事倒也明快。他们果然是一意孤行,咬定青山不放松了。他们的军队和阴阳师、法师、巫师团队早已去了昆仑山,估摸着,现在就使十个结界也该已快破除了吧。魔界释放入来已成定局。”弓影飞一个冲人,竟浑不害怕,反而一脸淡然,说:“虽然我阅历不丰,也没来得及周游世界,但凭我从小对人类的认识来分析,我们的世界必亡。唉……既然大家已无生望、亦无幸理,我反倒轻松了,不用干啥了,大伙儿就安心等死呗!” 古德娜格格地笑起来,说:“跟你小子聊天儿真痛快,安心等死,哈哈哈哈……其实人类每一个人都在等死,对于他们必死族来讲,早死迟死都一个样儿。嗯……这么说来,魔界侵袭这档子事儿,会令我们妖族无法充分享受永生,变得半途而毙,扯平了与人类的下场喽!” 弓影飞双手一拍,说:“究其本质,就只是为了满足嫉妒之心,人类也一定会解开结界,邀请魔王来这个世界走走,啊呀,人类好歹毒!”古德娜被他的语气和话逗得笑弯了腰,笑得皱着眉头,苦着脸,也一拍大腿说:“正因如此,咱们就不能让人类遂愿,既然阻止不了人类解开结界,既然魔王已注定了将释放,那么我们就该破坏他们的龌龊计划,使之不得售!你说对不对?” 弓影飞愕然问:“令他们计划无法得售?这个,这个,您是想说,咱们联合妖族,阻止人类解开结界?来得及吗?”古德娜明知故问地说:“你阻止了一批,总会有另外一批人类跟风出来解除,孩子啊,人类的本性也包括锲而不舍和代代相传呐!” 影飞拨弄拨弄尖耳朵,惘然问:“那么,又该如何?”古德娜掷地有声地说:“咱们要么不干,如你所言,安心等死即可。要下决心干呢,咱们就得一次性永绝后患!”影飞越听下去,眼睛睁得越大,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听女人说:“直接去杀死魔界,就能永绝后患!” “谁,能打得过魔王?我估计连看都无法看到完整的魔王,那厮生得太大了!”影飞的小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绝无可能!我们在魔界眼中,至多就是些灰尘而已,灰尘又岂能打败魔王?” “哈哈……,”古德娜被他逗得合不拢嘴了,“小朋友,你的比喻妙趣无穷呐!你是魔王派来的密探吗?怎的尽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弓影飞难为情地笑了笑,低头玩着衣衫角,嗫嚅地说:“向来听讲远古的历史,大人们一律都把魔界的本事吹到了天上去,说他通天彻地,无所不能,谁也别想打得过他!因此,我想,就算动了抵抗之心,也实在没那份力!” 古德娜说:“嗯,千真万确,魔界其具有的真实法力、魔功,比之世上所传播的任何一种版本的传说所描绘的魔界本事,只会高过十倍百倍千万倍。确乎,就算集中了万物的所有能量,在魔界眼中看来,只是些微尘。可是呢,天无绝人之路,你是黒炎术妖族,你却有法子消灭魔王!” 第一百六十章 “我?开啥玩笑?我连最最弱小的人类也打不过,我济个甚么?实不相瞒,我从小被人类欺负惯长大的,从来也不知道打败别人是啥感觉,你叫我怎么长自己的威风呢?看看,您笑话我了不是,我说的可是实话!”弓影飞双手乱摇,吓得汗流浃背。 古德娜格格笑了一会儿,对他说:“喂,小朋友,这里是沙漠,晚上凉得紧,你小子裸着上半身,会着凉的。”影飞挠挠头,将黑长袖t恤围在肩膀之上,将无袖罩衫揉成一团,害羞地说:“刚才觉得好热,脱了个干净,我在姐姐面前有失礼数,得罪,得罪!”古德娜说:“小子倒挺懂礼数,”她又是接着一声长叹,幽幽地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啦,当年魔界创造出黑龙应急之时,我恰巧就在他的灵魂之旁,苦口婆心地劝他停止战争,消弭兵燹。机缘凑巧,虽没劝动他停战,却由他教会了我召唤黑龙的完整版咒语,一字不落,我统统记住了。我那时留了个心眼儿,偷偷窃取了魔界的一滴血。等那场没完没了的战争终告结束,我乘黑龙烧伤魔界之后,魔界无暇相顾,偷跑来地球躲了起来。我用魔法将魔界体内的那一滴血,溶成了一个小妖怪。这只小妖,通过使用我教会他的召唤法术,念着我从魔界处学来的咒语,就能够召唤黑火焰和黑龙。我曾试验过无数其它妖族,但是即便把法术学会、咒语背得滚瓜烂熟,也都无法召唤黑龙,只有用魔界血液制造的妖怪克隆人,才能顺利召唤。” 弓影飞听到此,惊愕地问:“克隆人?远古就有克隆技术了吗?”古德娜一脸嫌弃地说:“哼,你以为呢?你还当古代人没有科技吗?地球上的妖族和人类早在恐龙时代之前很久很久就已经有很高的克隆技术了,现代人类的克隆技术只是冰山一角而已。人类很笨,一代不如一代,许多原本人类与生俱来的或老祖宗留下的技术、能力,他们全忘光了,不记得就失传了,香火断了个干净!告诉你吧,克隆技术原本就是妖族天生的本能,跟永生一样。人类是两样本领全失去了的妖族,后世重拾的克隆技术跟古代比起来,像是小儿科。” 弓影飞吐吐舌头,说:“乖乖不得了,做妖怪真棒!”古德娜白了他一眼,继续说:“言归正题,这世上唯一杀魔界之法,便是召唤黑龙,用魔界对付宇宙大帝的法子,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所以,聪明的小朋友,我不说你也该知道了吧,你就是继承了魔界血液的妖族的后裔,轮回转世之后的救世主!” 弓影飞一时之间,呆在当地,像泥塑木雕的塑像,一动也动不了了。沙漠中的热风拂过,他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甚么,大声说:“我记起来了!”他恍然大悟地原地跳了一跳,说,“我一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的头一次秋游,我遇到了您,您说要训练我,难道就是要训练我杀魔界?那个时候,您就想杀魔界?可是,可是那个时候,人类还不知道结界的事情,哦……,您早就想杀魔界了吧?”古德娜微笑说:“你才记起来,是的,没错!我那时无意之间在海边发现了你,你的血液发出的魔力,虽然潜伏在你的身体内,你还不会运用,但是我已能感觉得到你。无如,当时也只是心存了个找到血液传人的念想,也没急着想杀魔界,所以训练你之说,也不急于一时。我当时一心念着那读取器,就没把你带走,想容日后再来找你。殊不料,我被抓之后,秘密泄露了,现在我是急着要特训你,于是偷着空儿从监狱逃出来就来找你了。魔界就快来了,目下咱们是争分夺秒,没时间耽搁了,我这就带你去个世外桃源。” 影飞还是头乱摇,可怜巴巴地说:“我哪有您说的那么好的天赋?我从小就比普通人还体弱多病,一年到头,伤风感冒短不了,未到季节便提前怕冷怕热。记得以往,爸妈凡是带我到聚居着许多妖族的地方,碰上别的妖族小朋友,他们全都刀枪不入,从来不怕受伤,一受伤便会立刻自动复原,我好生羡慕。我心想,我是妖,他们也是妖,同为妖族,为啥我比人类的体质还细小、脆弱,却还要饱受人类的欺负,真的很不公平。因此上,姐姐,您就别拿我来开玩笑了,我哪里有您说的那么好的天赋!” 古德娜深情地望着他,怜爱地说:“可爱的孩子啊,你是我亲手创造出来的妖族,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妖族呀。你的血脉有召唤黑龙之神效,但是也因为你是克隆人,先天自有所不足,克隆的绝难完美,所以体质比之纯妖族,要弱小得多,也是意料之中的。我没想到你比人类还弱小,吃了不少苦,让你做黒炎术妖族,可难为你啦!”影飞心头一暖,呵呵傻笑了一下,摇摇头,忽尔想起来,一脸子担忧地问:“您既然这么说了,我相信您,我既是您创造的妖族,那么我爸爸妈妈是不是也是黒炎术妖族?” 古德娜轻摇螓首,说:“不,他们不是黑炎术妖族。” “不是?怪不得他们那么弱小,可他们不是,我怎么又会是呢?难道,他们不是我亲生父母?” “你爸爸弓长刀和你妈妈常兰,就是你亲生的父母,如假包换,你就是长耳族的子嗣。我刚才也说了,妖族制造的克隆人,其血脉的遗传不是靠生物体遗传,而是靠基因转世来遗传。你的魔王血统是从生命轮回当中,随机地轮到的,这一代只轮到你,下一代可能又会轮到别人。你的父母没有这个血统,但是他们确是你的亲生父母。说得简单一点儿,你爸妈生你的时候,你中奖了。” 弓影飞哈哈笑得很脆很响亮,他拍拍胸脯,喘了一口大气儿说:“哦——!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以为自己是试管里做出来的呢,吓了我一跳。”古德娜一脸痛苦之色,眉头皱了起来,不时还低声“嗯嗯嗯嗯”,似在忍耐疼痛。她说了这么一会子话,头上汗水始终没停,大滴大滴地淌落沙地,弓影飞见她苦熬之相,心慌意乱,不知是怎的了,忙去扶她颤巍巍的身子。她却就势双手抓住他的双臂,强忍痛楚,问道:“你既相信我的话,那么姐姐问你,你愿意学妖族界最歹毒的黑火焰召唤魔法之术吗?你愿意为挽救天下苍生,甚至整个宇宙的全体妖族,分秒必争地抓紧时间学习召唤法术吗?” 影飞心下还很是不知所措,感到格外有一种对未知将来的无力感,但他见古德娜一对儿水晶般闪亮的眼睛之中,射出两道殷切的目光。这目光之中透出一种母性之爱,殷切中有无限的期许,期许自己的孩子将来会快快茁壮强大。这期许之力似有一股叫人振奋不已而又欲罢不能的魔力。影飞一下子胆壮了,情不自禁地充满了自信,脱口而出:“我愿意!” 古德娜忍耐痛苦已达咬牙切齿之态,但她兀自强忍,不让影飞有时间去关心自己哪里不舒服。她欲擒故纵地反问:“兹事体大,关乎天下苍生的性命,再说了,世事多艰,命运难卜,你就算愿意,诚心学法术,最后成不成,也未可知,能否杀死魔界救得地球、世界,也不知道、保不准。虽然此时势迫在眉睫,但我不想逼你,你想清楚再说!” 弓影飞不忍见她痛楚之色,学法术又非坏事,也正合他出门旅行之目的。他心中早便一百个愿意了,朗然说:“为了妖族不被消灭,我愿意学习召唤法术,请姐姐教我吧!”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人推到了舞台前面,面对宇宙众生,意气风发。他暗想:“学会了召唤术,万一真打败了魔界那老鬼,我就等如是救了爸爸妈妈的性命,何乐而不为呢?” 夜色四合,大漠夜凉,溘溘如冰,弓影飞心头热血澎湃,火热火热的,身上却已机伶伶冷得打颤,他复穿好t恤,解开抟成一团的无袖黑呢罩衫穿了,方才稍解寒意。 夜空明朗,银河耿耿,群星闪耀,自打二人躲入这岩石群落背后,每隔不上几分钟,天上便传来隆隆的飞机滑翔之声,一批飞机才过去,下一批又接踵而掠,两人说话到此刻,头上的战斗机就不曾断过。此时又呼地飞过去一批铁鹰,黑夜里兀自可见飞机的机翼和尾气残留在天幕上的一道道气痕像是用刀子刻上去似的。 古德娜早顾不得天罗地网等着她,任它飞机横行,她则郑而重之地应承影飞的誓言:“好,好小子!有志气,孺子可教,姐姐我发誓,我古德娜定须教会你黒炎术所有的窍门儿,管教不藏私,尽速教会你!”说到这儿,忽有手机铃声响起,弓影飞一听便说是自己手机响了。他忙从贴身裤子口袋之内摸出手机,一接听才知电话来自千万里之遥的上海。 电话系上海公安派出所打来向影飞报喜的,说是上海警方通过调取沿街监控探头的录像视频,找到遄而抓住了偷窃弓影飞银行卡的小偷。警方调取了从弓家到街心公园之间附近的银行监控,赶在小偷取款之前,就逮捕了他。弓影飞的银行卡内钱一分没少,全追回来了。警察第一时间联系他,叫他尽快到派出所来领取。 此番事成,电话里头,警察居功相邀,语气热忱,再无丝毫冷漠的嘲笑。弓影飞心头也一热,但转念自觉:“人类在我失意、无助之时,冷漠如冰,憎头厌足,等到了事情转好了,人人都调转嘴脸,一心想邀功卖好了。”他瞧瞧一脸痛苦相的古德娜,便向警察致谢至再,又央警察直接把钱给自己的父母,说是报案的时候留了家庭住址,他也会再通知一下父母。 警察爽快地答允帮忙转交,电话挂断之后,弓影飞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儿,笑哈哈地自言自语:“而今城市监控系统技术先进,天网恢恢,才不到一天的时间,小偷就被抓住了!哈哈哈哈,我总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他蹙然想打个电话给爸妈,通知这个好消息,却见古德娜已痛得伏在沙地上,只剩喘气的份儿,腰也直不起了。 弓影飞吓了一跳,手机往裤兜里一塞,忙奔过去搀扶她。谁知不扶不知道,一扶之下,触手她身子火烫。弓影飞见她浑身抖得剧烈,像中了“羊角疯”一样,惊呼相问:“姐姐,姐姐,你咋啦?你哪儿不舒服,是不是适才吃生骆驼吃坏了肚子?” 第一百六十一章 古德娜脸色苍白如纸,神情是死多活少,嘴唇发紫,气喘如牛,她说话也不利索,好容易迸出一句:“小……小朋友,你……你有没有带刀子?”弓影飞一下子懵圈儿了,不知所云,摇头说:“我的背包和行李全丢了,水果刀带是带了,就是藏在行李之中一起弄丢了。您要刀来做甚?”古德娜不耐烦地说:“废话真多,没有就没有,哪儿那么啰嗦!”言下,她手一挥,在岩石之上削下一片石头来,其断处锋锐如刀,饶是她已形神皆瘁,满头大汗,精神疲极,却赤手削石,犹如切豆腐。 古德娜矉着眉毛,很是吃力地令影飞拿锋利的石片儿的尖面,当刀子使,叫他割开自己的后背。弓影飞吓了一跳,死活不敢下手,古德娜将石片硬塞入他手中,已痛得连话也讲不出来了。 荒漠之上,风动枳棘沙沙响,弓影飞害怕得像是被强摁着杀头似的,迟迟下不了决心,下不去手。古德娜伤情峻急,无法跟他讲清来龙去脉,他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妖族,从来没有伤人出血,现下猝然要他动刀,那又如何是好?弓影飞眼见古德娜晶莹的双瞳已然光泽散乱,眼看着性命堪忧。情势迫促,容不得他多想,逼处此下,形格势禁,他也不得已,只得咬着牙,狠命地下石刀。他使足了吃奶的力气,抖抖索索地割开古德娜背脊上如丝绸般的皮肤,血随腠理批分而涌如泉流,顺着他的手喷涌出来。 既已见血,开弓没有回头箭,小影飞心一横,石片刳破脊背,抽割积聚,古德娜背上肌肉之下,似隐隐有硬物凸起。弓影飞手触着硬块之处,石片便往那处下刀。及至挖开肌肉,露出骨头,但见古德娜的琵琶骨上,钉了两枚铁钉,钉子又粗又硬,上面尽是弯弯曲曲的符箓。 那两爿琵琶骨上的古怪钉子,其头上一律连着一小截儿粗大的铁链,这铁链显是已然断折,断口七歪八斜,一看就知道是古德娜以怪力硬扯断铁链,才从监狱之内,脱逃出来的。 弓影飞不忍让古德娜长时间身负炼狱般的痛苦,也知她创伤复原的本领高强,生怕稍一迟缓,她伤口复合,那么适才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割开肌肉的活儿就白干了。弓影飞心念电转,双手各执一颗琵琶骨上的钉子,想要拔出来。不料钉子上的符篆乃专克妖族的谶文咒语,影飞手一碰上去,双手就莫名地迅即溃烂,好似猪蹄放滚水镬中给炖烂的一样。 这一下既痛入骨髓,又突如其来,弓影飞仰天大吼大叫,但他凭一股子毅力,愣是没有撒手,狠下心来,一扳到底。两枚伏妖镇鬼琵琶钉先已被古德娜在狱中扯得松动了,虽还嵌在骨头里,弓影飞使足了膂力,竟噗噗两声,将之一齐拔了出来! 钉子拔出来的那一刻,古德娜痛得尖叫了一声,继而长啸,钉子一离身,她的背上创口立时复原。她双目精光暴射,像两只探照灯似的,脸上已无血色,瞬间又转红光满面,透出精神百倍。弓影飞使力过大,仰天跌了个四脚朝天,但他一将钉子拔出,赶忙甩手将两枚沾满了血污的钉子尽力掷出老远。他仰天举手,一双手已烂得见骨了,自己的血混着古德娜的血,淋漓血腥,好生恐怖! 弓影飞哭丧着脸,懊恼地惊呼:“啊哟喂,啊哟喂,我的两只手这下子全都要废了!”又急又气,双足朝天乱踢。古德娜见状,轻松而爽朗地笑了起来,如释重负地手指他那一双烂得白骨支离的手说:“年轻人,别急别怕别恼也别后悔,姐姐是谁?姐姐我的血包治百病。你看看,这两只手不是又自复原了吗?” 弓影飞一时气傻了,脑子空白,糊里糊涂地睁眼瞎,啥也看不见,经古德娜一提醒,果然觉得手不痛了,再举手一看,两只手真的完好如初,似乎腠理比之原先还更细嫩了几分呢!他不由地哈哈大笑,狂喜地大叫,这才想到古德娜的血有愈合伤口的神效,它帮助自己的双手迅速复原,快逾立竿见影,也是应有之义。 人逢喜事精神爽,影飞心头一块大石头落地,轻松得紧,眼中看出来的世界也自美好了几分,夜晚的沙漠也多了几分温情。他一骨碌爬起来,掸了掸沙尘,柔声问:“姐姐,您背上的伤已经好了吧?人类真是歹毒,怎的下如此狠手,我看了都疼到骨头里了,想来您就更痛了,他们真没一点儿人性!”古德娜冷笑说:“那些美国人自居联合国宗主国家,串通了中国军队,五年前东海一战,使用等离子激光炮,打昏了我把我抓起来,关押在魔鬼岛监狱。那等离子炮呢,你在天上也见过了,他们美国人现在已给每架战斗机都配备了此炮,专防我逃逸后好再肆逮拿。” 影飞心有余悸地说:“嗯,那战斗机射出的激光束跟长矛一样,轻易就击穿了您变的巨龙。”古德娜摇头太息:“唉……,我的海龙真身乃天下妖族之中最硬的躯体,我的魔力也可称雄妖族,我的法力已苦练了亿万年之久,功力修行得已很深了,这天下舍我其谁?可就算我再厉害,也吃不消人类的科技力,今后你也要时刻小心提防,与他们交战,只能乘其不备,以迅雷之势,抢在他们布阵之前,摧毁他们,别容他们有时间发激光!” 弓影飞点点头,摸摸耳朵,挠挠头,古德娜续说:“美国人怕我再变形,一抓到我就乘我昏迷,在我的琵琶骨上钉了铁链,下了镇妖符,禁锢了我的变形能力。我醒来之后,万般无奈,后来只好装傻充愣,苦苦吃了他们五年时间的酷刑折磨,始终没有把神经元读取器交出。人类找不到读取器,也一筹莫展,只是封固魔界的结界之方位被他们得知了,真是我始料未及的,也怪他们人类的科技太可怕,竟然无孔不入。唉……整整熬了五年,我才偷着机会,挣断铁链,杀死看守,逃了出来。其间的苦处,说不尽,说不尽啦……” 她一脸萧索,可见人类对她施遍了多么歹毒、残酷的酷刑,还整整折磨了这位最强大的妖怪两千日!影飞心底暗骂人类恶毒之深,忽尔心生不忍,不由得悲从中来,鼻子一酸,泪珠儿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古德娜见他流泪,不禁问:“小朋友,适才你拔钉子之时,出手挺麻利的嘛,看来你不是个儿女情长的人物,怎的此时又哭哭啼啼了呢?”弓影飞抹抹泪儿说:“我一想到您所受的苦,我就……我就难受!”古德娜恍然亲昵地抱了抱他,听他絮絮地说:“我从出生到现在,连个鸡都不敢杀,又岂敢下刀拔钉?只不过有您一直指导我该如何下手、如何拔钉,我只怕您痛死,所以心慌意乱地只跟着您的指点,不假思索,硬着头皮下的手呀。”古德娜诧异:“我当时心中确是想教你的,可因痛得头昏,话没说出口啊!你又是怎知的呢?” 弓影飞破涕为笑,说:“我是长耳族呀,我会读心术,姐姐虽未说出口,但您心中所想,我听得清清楚楚,就跟用嘴说一样!”他小小的一个人儿,一脸得意洋洋之色,古德娜瞋目说:“噢,对哦,你是长耳族,难怪,难怪。嘻嘻,小朋友心肠倒好。不错,不错。嗯……”她沉吟了片刻,语重心长地关照:“你们长耳族善读天下万物之心声,如此则可轻易窥知万物的所思所想,确乎很是方便。但是呢,人和妖族,跟六畜、鱼鸟等动物大大不同。人和妖知道你会读心术,提防之下,反过来也可能欺负你以方。他们可以故意伪装心声,诱你相信,让你判断失误,叫你不知不觉间就糊里糊涂地吃个大亏。因此啊,你千万不可太过依赖读心术,否则将来也会中别人的奸计!” 弓影飞似懂非懂,但姐姐既这般教诲,他就赶忙踧踖地点头。古德娜又叹了口长气儿,也不点破,挺身而作,举头仰望夜空,伸手比划着天上飞来飞去、嘈杂的战斗机,骄傲地说:“小朋友,我让你开开眼,看看我的真本事如何?咱们同病相怜,好端端受他们人类迫害了那么久,这回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你说好是不好?” 弓影飞讶异地说:“姐姐变身为龙,一张嘴就能喷出漫天的大火,都已那么厉害了,还有更厉害的本领?我想问,您喷火是咋喷出来的,莫不是您肚中有打火器吗?”古德娜嘿嘿笑,眨眨眼说:“我变了龙之后,嘴里有两条腺体,可分泌两种化学物质,平时闭口,腺体分泌出来的这二种液体便随唾液一齐咽入腹中,我欲喷火了,一呼气,腹中两种化学物质相混,化作硝化汽油,由肚中喷出,经过颈部,空气摩擦发热,将汽油点燃,出口便是火柱。喷火的本事与生俱来,并非通过苦练所得,因尔算不上甚么,咱们再返回上天,姐姐让你开开眼,如何?呵呵呵,快说,想不想,要不要?给个痛快话儿!” 弓影飞舒眉展颜,呵呵乐道:“姐姐本事大,您说怎样便怎样。”古德娜快声快语:“等会儿我变龙,把你放在我的龙背之上,我背上有毛,你抓牢龙毛,注意安全,别掉下来,好生看我消灭这漫天鸱张的美国佬儿!” 影飞一派神往之色,点头应允。古德娜大吼一声,全身魔力迸发,头发被真气吹得根根竖直。她的身子转眼变长,化为巨蟒,一忽儿巨大的蟒身上伸出四只龙足,指爪骨突峥嵘,宛然锋锐如锥。 龙爪尖儿一勾,便将弓影飞小小的一个人儿甩上了背,影飞一漫惊叫,眼一睁开,身已在龙背之上,他忙攥紧龙毛。甫一定身,巨龙长吟一声,天地飞沙走石。 弓影飞还来不及在龙背上喘口气儿,身子一轻,已随巨龙升空,钻过层层云团,云团仿佛是无数道高墙,倏乎掠过。才一睒眼,飞龙已升上云端,皓月当空,却似就近在咫尺。月儿溜圆,大得犹如太阳,溶溶光华照得太空朗朗。 远处有战斗机的掠影,飞来纵去,海龙一个转身,又是一眨眼,先还在远方看起来是些模糊黑点点的美式战斗机,瞬间已落在了影飞的身后。弓影飞刚看清飞机的影子掠到了背后,再一眨眼,数十架战斗机像预先排练妥了似的,一齐凌空爆炸! 原是古德娜背上去了桎梏,体力全复,魔功全开,飞纵得快逾激光,一下子将飞在前面极远的战斗机群,赶超了过去。龙体超越高速飞机的瞬间,交会之际,以龙爪将数十架战斗机悉数击碎,一架也不留。因其速度过快,肉眼凡胎看来,好似数十架战机同时间一齐自爆一样。 第一百六十二章 爆炸连锁而发,空气中被吹得劲风乱拂,无数飞机的碎片漫天随风飘飞,映着月光,闪闪发亮。巨龙鳞片亦发出金光,在天空之中蜿蜒翱翔,无翼自飞,一时穿梭于闪亮的飞机残骸碎片雨中,映天交相辉煌。 弓影飞见脚下是连绵一片的云层,犹如在月球之下,铺了一层厚厚的。巨龙金光耀目,游弋于如海洋一般的天空之中,翱翔四海之外,那些闪闪的金属碎片,恰似在天空这个海洋之中编织起来波光粼粼的背景,其景之美,世间难得一见。只应天上有,更胜却人间无数。 美式战斗机内的飞行员差不多全都被炸死了,只有一人侥幸跳伞逃得一命。弓影飞瞥见那顶降落伞,伞下荡漾着一名飞行员殊是瘦长,不禁想起第一次遇上古德娜的那一次秋游,他在大巴士上也见过类似的飞行员跳伞逃生之举。前情往事和此时此刻相比,他都如在梦中游荡,恍恍惚惚,似真似幻。 弓影飞望着那名幸存者的狼狈模样,不由地心想:“他会不会同那个人一样,落地之后,伞绳被树枝挂住,人儿被风刮得前仰后合呢?”他心中想着一副曾相识的滑稽场景,巨龙早已飞得远了,再也看不见飞行员降落至何方了。 巨龙口露白牙硙硙,牙如利剑相互交错,裖陈唇内,影飞暗想它的牙不知斫断、切烂、撕碎过多少人、多少妖、多少钢铁猛兽? 他耳畔风劲如刀,呜呜声中,巨龙飞行迅疾。飞了一阵,海龙忽地下降。坠势太快,弓影飞呜哇乱叫,身子几乎要从龙背上浮起来了。他双手忙拼命攥住龙鬣,身子一轻,已随巨龙钻入了云层。不一会儿,波的一声,从云中钻出,影飞便见脚下黑魆魆一片,耳中传来阵阵海水声和海水的咸气味,风过处哗哗地响。 飞龙经地陵水,行得快逾流星,弓影飞见底下大陆和大海交替得太快,逝景如幻影,看也看不清,风大得眼睛也睁不开。等睁开了眼,影飞只觉海中隐约有座岛,海龙越往下降,那座岛屿就越见广阔巨大。月色溶溶,照出岛上长着大片茂密的森林,森林之中有许多山峰杵出来,瞻彼崇丘,其林蔼蔼。 巨龙往东北部挨近,森林之中有座山谷,谷中窅然有一座教堂、一座寺庙和一座大宅子。大宅南边有一泓死水湖,坱圠无垠。海龙遄自降在湖边,落下实地之后,龙便身躯缩短,藏鳞缩角,收爪变人。一眨眼之间,龙又变回了美丽动人却一丝不挂的美女古德娜。 甫一恢复人形,古德娜便口中哼起了一支古老的歌谣: 古德娜的来客是个男人, 骑着昂贵的小马儿, 她用利剑刺穿客人的胸膛, 噜啦巴噜啦, 流血染红了剑刃, 噜啦巴巴噜啦。 古德娜的来客与她抗争, 我们信奉上帝,体面正直, 她却折断了我的肋骨、腿骨和腕骨, 噜啦巴噜啦, 流血染红了剑刃, 噜啦巴巴噜啦。 如果科卢姆基利能见我, 这就是他所要言说: 白骨与鲜血,白骨与鲜血, 还是白骨与鲜血, 鲜血流成了河, 噜啦巴巴噜啦。 女妖歌声高亢,竟有泠泠般的琴声,古德娜朝教堂的反方向走去,弓影飞紧跟其后,他也听不懂她是用啥话唱的。一曲唱阙,余音亹亹,他俩已走出了山谷。山谷的背面由参天的大树屏挡,其中有一座村庄,郁萧条其幽蔼兮,滃泛沛以丰隆。 一路上草丛之间,树干之后,时不时窜出一头又是一头的狐狸。它们有的只有一根尾巴,有的长三、四根尾巴不稀奇,竟还有好几只长着七、八条毛绒绒的大尾巴,屁股后面一大蓬毛团,煞是可爱。 弓影飞见那么多狐,窜来窜去,还道是被古德娜的歌声所召唤,不由得自言自语:“哇,好多的狐狸呀,怎么那么多?这岛上盛产狐狸吗?”不料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一只长了八条大尾巴的老狐狸正巧此其时跑过,忽地开口说人话,它八条尾巴芃而分七彩,赤橙黄绿青蓝紫,随着口中的中文,摇来摇去:“无狐魅,不成村,这位小朋友是谁呀?”弓影飞冷不防吓了一跳,恍然说:“啊哟,您原来是妖族!” 古德娜对这妖狐说:“这是长耳族的弓影飞。”,对影飞说:“这些狐全是村子的守卫,俱是妖狐一族,说话的是八胡爷爷,他们按照尾巴的数量,来称呼,分别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胡,懂了吗?呵呵,等你跟他们稔熟了,就知道怎么称呼了。” 影飞想不通,问:“那么,如果我遇到的妖狐全是八条尾巴,我该怎么叫他们呢?”八胡爷爷放缓了步子,闻言呵呵笑说:“不妨事,不妨事,别看我们妖狐长得个个古灵精怪,但我们的性子都很随和,脾气又是遇事爱马马虎虎。弓影飞小朋友,随你叫,爱咋叫就咋叫,我们都能接受到准确信息,彼此对话无障碍,因为妖狐可以探知人心。”弓影飞摸摸耳朵,说:“那也是读心术吗?”八胡爷爷马马虎虎地说:“差不多吧?” 影飞错愕之极:“想不到妖狐是神经大条的妖族,太令人难以置信啦,说出去谁信呐,哈哈哈哈哈……”诸妖狐也跟着开心地笑起来了,一时之间,谷内唧唧咯咯的笑声回荡。 沿途幽谷嶜岑,夏含霜雪。一行转过谷口,眼前一亮,但见一条小溪,隔着一座灯火阑珊的村庄,木屋庐盖,鳞次栉比,各式各样的小木屋之内,有的黑漆漆,有的还透出温馨的光。村前溪上有一座石桥,桥上排着六盏八角路灯,灯内火烛幢幢,吸引了不少虫子绕着灯柱飞来飞去。送二人至桥畔,狐妖们纷纷跟弓影飞道别,又纷自回到他们各自的岗哨站去讫。 溪边的树枝上,有一只毛羽凌乱的鸱鸺,乘夜撮蚤。弓影飞和古德娜两人走近了那棵树,那樛枝之上的猫头鹰,呼的一声,变成了一只鹪鹩,影飞惊讶地哇哇叫起来,讵料这鸱枭竟翕张鸟喙,吐出人言:“古德娜,好久不见,你终于回来啦,这几年,你都去哪儿啦?可想死我们了。”古德娜简略说了五年之情,又将弓影飞介绍给它。小鸟扑棱扑棱翅膀,替古德娜的苦行经历唏嘘了一泡,改颜向影飞打招呼:“小朋友,欢迎来冰岛!” 夜晚见了猫头鹰变小鸟儿这般大违常理之事,影飞心中难免栗六,不知是回答这扁毛好呢,还是把眉毛遮起来不让它数为好。古德娜知他胆小怕生,便接过话头,嘱咐了那鸟儿几句,又好言安慰了一番,夸它在岛上工作勤勉。鸟儿欢声告退,扑扇羽翼,飞去向阖岛居民通报古德娜回来的喜讯。漫天就听到它尖锐的欢叫声:“古德娜回来啦!”聒噪将夜晚惊醒了。 古德娜揽着弓影飞上了桥,见他的大眼睛乱闪,便解释说:“这鸟儿是妖鸟一族,名叫化猫,善化各种鸟类。它负责西南半岛的森林安防工作,它很聪明哦,年纪也该有六百岁了,你以后可得尊重它哦,好吗?”影飞点头答允,但一个大大的哈欠已忍不住从嘴里打出来了。 过了桥进了村,古德娜领影飞来到一户亮着灯的木屋之前,敲了门,门启处,一名中年妇女扑闪着两个大大的眼睛,蔼然可亲,笑迎:“古德娜,是你吗?好久不见喽,欢迎来访!”古德娜快人快语:“冈诺娃,这孩子是长耳族妖怪,从小生活在人类聚居区内,不曾与妖族共同生活过。他刚来岛上,人生地不熟的,我怕他不习惯跟妖族共居。你是人类,帮我照顾他几天,行吗?”说着,她将躲在自己身后的弓影飞推到身前来。 冈诺娃热情地说:“古德娜,说哪里话唻,你跟我还客气个啥,这孩子好可爱,我理应照顾,随时欢迎!快,你们别站在门外呐,快一齐进屋来喝点儿茶吧。”古德娜说:“不了,我就不进来了,天太晚了,你们早点儿睡吧。影飞累了一天了,飞来飞去,忙坏他了。我也累了,就先走了。”言下,她转身便走了,眨眼消失在夜色之中。弓影飞担惊受怕,累了一天,大耗心神,此时哈欠一个连一个,恨不得找个地儿,躺倒下就好好睡一觉。 冈诺娃的家中,器物家什全是贫家之物,但奥窔之间,打扫得甚是洁净,陈设井然有序。弓影飞觉得屋内透着格外的亲切和温馨,浑不觉得到了陌生之家,一进屋门便有很强的安全感。他一觉安全,心宽神定,疲倦之意更烈,眼皮儿直打架。 冈诺娃不烦小客人吩咐,赶紧替他铺床,被褥干净,全散发出花香味儿。弓影飞小朋友爬上床之时,但觉褥子温暖,被子柔软,鼻端闻到花香混着太阳晒过的味道,他头沾着枕头便睡着了。这一睡就死沉死沉,连鞋都没来得及脱掉,还累人冈诺娃替他脱鞋、掖被子呢。 直至古德娜行经黑夜的拥抱、走在灯影之中的时候,古月萍三人才辨认出,古德娜是古月萍的来世身份。两人眉目之间很相像,只不过海龙之人形具有更多古代的痕迹:发型也是,眼神举止也是……许多年代跨度造成的差异,才让三人许久才辨认出来,古月萍未来将是一名从远古就叱咤风云的女妖、女神。 弓影飞一觉无梦,忽尔觉得手上很痒痒,一忽儿脸上又湿湿凉凉的,他一惊便醒了。醒来就见一条黄狗,嘴脸又长又丑,它不断地用鼻子嗅他的手,还用鼻尖碰碰他的手。过了一会儿,黄狗呼地蹦起来,跳上床沿,伸嘴去舔弓影飞的脸。 弓影飞在人类聚居之地见惯了人类养的宠物狗,也不怕它,伸手去摸摸狗头,脸上狗留下的口水凉凉的。阳光从窗帘之后洒进来,杲杲然屋中敞亮。弓影飞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下床穿衣,那狗子就一步不离,摇着尾巴,不断地将嘴伸到他两脚之间磨蹭。冈诺娃从外面回来,见影飞已自起身,便微笑而叫人温馨地打招呼:“早啊,小朋友!昨晚睡得还好吧?” 那条黄狗不等影飞开口,已抢先口吐人言:“他睡得死沉死沉的,我舔了他老半天儿,太阳都晒屁股了,他才刚醒!”弓影飞吓得身子跳了一下,忙往床的另一头逃,缩身躲在床后,尽量躲避着那条狗。冈诺娃哈哈大笑,对影飞劝说:“小朋友,别怕别怕,他是我儿子,他是半妖,一半人血脉一半妖族。他爸爸是一只狗妖,他平时爱变成他爸爸一般的狗样儿,寻村中的孩子们玩耍。哈哈哈哈,小虎啊,这是古德娜阿姨带来的小朋友,名叫……,哦……你叫啥呀,小朋友?” 第一百六十三章 弓影飞慢慢地站直起来,答说:“冈诺娃阿姨,我名叫弓影飞,您儿子名叫小虎?”冈诺娃笑着说:“对,他叫利马?虎,我们都叫他小虎,我们也叫你小飞吧。”说着她跑灶台边刷起了锅子,突对小虎喊,“小虎,过来帮妈生火,妈妈给你们做香脆肉煎蛋吃。”小虎闻言吐着红红的舌头,张着往外飞溅哈喇子的嘴巴,四足飞驰,奔到灶台之下,呼地就从口中喷出一团火焰,将灶内干柴引燃。 弓影飞见爨下毕剥毕剥烧得通红,将小虎映成了橘黄色,不禁欣羡地说:“好棒哦,小虎竟会喷火,真方便,牛叉,帅呆了,好酷!”小虎闻之两耳一竖,又呼喇呼喇地奔回影飞身畔,呼地一声,一下子化为了人形。影飞见适才还是一条邋遢的黄狗,一转眼就变成了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年齿的金发小孩儿。 小孩儿翘鼻子、蓝眼睛,得意洋洋地对影飞说:“小飞,怎么样?见识到了吧,我变狗的时候,妖力很强的哦!可以口喷三昧真火!那火可厉害啦,啥都能烧!”他说话的嗓音正是适才黄狗说话的声儿,小飞才确信这小孩就是那黄狗,小孩儿说着话,用右手大拇指肚儿往自己塌塌的小鼻子上一划,神气十足地盯着弓影飞。 影飞着实盛赞了他一番,冈诺娃见二小说话投契,很是欣喜,很快就做好了两盘热气腾腾的肉煎蛋。早餐端上桌,荷包蛋当中包裹着油腻腻香喷喷的肉馅儿,比之中国人吃的蛋饺所包的肉馅儿敦实得多了,脂香流油。两个小朋友食指大动,径自动手,呥呥而噍,乡乡而饱,三下五除二,便吃完了。小虎抹抹嘴儿,拉着弓影飞一齐往门外跑,小虎随口向屋内喊:“妈妈,我带小飞出去认认路!”冈诺娃忙接话:“路上小心,莫从崖上跌下去!” 小虎带弓影飞在村中逛了一转,村里头仓廒殷实,穰穰满家,物阜民丰,一共一万户人家,一路走去,窗户多到影飞数不清。一路经过哪家,小虎就给影飞一通介绍。村里有妖族,也有人类,路上遇着的村民都是客客气气的,言谈举止之间,人人都相互尊重,透出十二分的友爱。老的慈祥和蔼,少的精神饱满,小的憨态可掬。人类之中,有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妖族则有妖狐、有牛鬼、土蜘蛛、三眼怪、独目怪、天狗、滑头鬼;有猴妖巡山、猪妖拱食儿,河里有鱼鬼、河童,章鱼怪与美人鱼结伴;村头住着雪女,村梢居八手怪、百手族,最称能工巧匠;有神出鬼没、来去无踪的泥田坊,有翱翔于天空、了望巡哨的八部天龙;有马王、鸡精、乌鸦鬼,有白猿公公、有精灵巫师,虎妖同兔子鬼头偕行…… 冰岛之上,水土贫瘠,沃土耕田稀少,数万之民众,多是行商坐贾,行去看来,尽是迎风招展的店招、好是琳琅满目的货品,戋戋陈列。人们好买好卖,质剂平而交易,市井风物,熙攘之间,一时也看之不尽,记不得那许多。大伙儿相互初会,原本客气生分,但一听说弓影飞是古德娜领来的,不论人类之老幼,还是蟃蜒貙犴、妖精怪物,人人立马拿他当子侄来亲热。影飞重温天伦一般的快乐,备觉流连,差一点儿都忘记自己姓什名谁了。 八手人是村中的裁缝,手艺顶呱呱,又是快手快脚,几分钟之内,就给弓影飞缝了一件大氅,披在身上,影飞觉得温暖如春。中午的时候,小虎拉着他一起到村中中国人开的饭店吃了顿饺子,店主邝老三盛情相邀,一听说影飞与古德娜有渊源,硬是不收钱,让他们两人免费吃畅快。 等兜兜转转出得村来,已是太阳起始望西斜的时候了,沿途踧踧周道之上,纤骊接趾,秀骐齐亍,尽是妖马族奔腾扬尘,好一副壮阔之景! 小虎一路往南,来到一片无边的沼泽。沛泽之中,星罗棋布地生长着一丛丛的石楠,一条小河穿过罗斯马利山流进这片沼泽。东面,另一条发源于湖中的小河,流经东边的荒原之上各地。沼泽地里有一座小山丘,山丘之上矗立着一处古老的小农庄的废墟,里头有一处羊栏,母羊和小羊羔们在此咩叫了一百多个春秋。小山之北峨峨耸立着一座陡峭的山峰,低处的山坡布满了泥石流落下的断层,一处处山岬长满了石楠属植物,枝格相错。百年之中,一次又一次泥石流冲积之下,许多陡岩峭壁屹立,犹如一座座高耸的古城堡。 羊栏上方一处山体已开裂,裂隙随着岁月的侵蚀,已然变成了一条天然的岩石峡谷,鬼斧神工,俨然天成,令人不敢逼视太久。山脚下则有巨大砾石星罗棋布,小虎领着影飞从一块砾石跳到另一块,依此法渡过沼泽,攀援抵达小山之上。他一边爬,一边对影飞说:“你看到、听到山上有羊了吗?咱们上去玩玩儿,我的一个好伙伴在上头放羊呢,我想让你俩认识认识。” 人在山下看似小山陡峭,真登起来,也不难爬,怪不得放羊的把羊栏按在山上。山上有一片林子,小飞和小虎经过这树林,二人像触到了阴冷滑腻的蛇皮,凉飕飕的。树底下枯叶上揉杂的光影,有如原古巨蟒身上的奇特花纹,树影婆娑,正拂在羊栏之上,令之显得古拙。林后有座木寮,四墙缭以一根根横木,木头之上树皮剥啄,其返璞质朴,知是年头久远的古屋。 来到羊栏之前,弓影飞见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小青年在赶羊,小虎上去一把拽着他的手臂拉过来,对影飞说:“小飞,这是苏利曼,我们都管他叫小苏。这是弓影飞,小苏,你叫他小飞好了,他是古德娜阿姨的孩子。”名叫小苏的羊倌儿本还一脸冷漠,一听“古德娜”三字,立刻郑重地同影飞握手,说:“小飞,你好,我是九尾妖狐苏利曼,你叫我小苏好了。” 弓影飞乐道:“你是九尾妖狐?西南边儿林子里还有一尾、二尾、三四五六七八尾的妖狐,这村子里狐妖还真齐全!”小苏点头说:“没错,一至八尾全是小苏的亲眷家人,他们都是小苏的叔叔伯伯,小苏辈分最低,魔力不高,尚不够资格担任村中防务之职,只能在此替大家放羊,管理管理毛纺厂,做做毛织品的生意。” 弓影飞满脸羡慕之色,赞道:“哇,你太能耐了,那么年纪轻轻就做了经理,你会做生意赚钱,真是太厉害啦!”小虎乐道:“咱们小苏哥哥是村里最聪明的,我可崇拜他了!”小苏脸上微酡,譬解说:“得亏了古德娜阿姨帮我倾心吐胆地张罗,求爷爷告奶奶的,才让我有了这份营生,要我自己可没这能耐哩!”他们一边儿说话,一边儿走路,听得到一片哗哗的水声,三人忽尔抬头,小苏又手指头顶上方的岩石峡谷,但见顺谷而下的水瀑居然倒流,自下而上,悖逆地球引力而为。南风吹乱了弓影飞的头发,连他的耳朵也被吹得茷茷然如两面小旗帜招展。 小飞惊异莫可名状,睁大了眼睛穷叫唤:“哇塞,太神奇啦,瀑布倒流咧!倒流咧,倒流咧!”言下拍手欢呼雀跃个不了,慨叹奇观。时值春季,溪水自峡上挂下,水瀑又细又长,顺流与倒流之间的差别尤为明显。小苏譬解着说:“此时南风劲疾,把浪花吹向了山谷的石壁,风神造化,激流倒挂,美妙至极,天下仅此一家,别无分号,呵呵呵。”影飞连连点头附和,“嗯嗯”相应。 他们仨说说讲讲,探赜索隐,饱览山水,谷水潺潺,木落翩翩,其景独有,悠然世外。他们经过一条轻盈的小溪,小溪流经羊栏,水儿清冽、澄澈,源源不断。阳光在溪水之中欢快地跳跃,似在迎接客人的来访。溪边懒卧的羊儿,欢喜把一只蹄子伸进青草丛中,嘴巴之中惬意地反刍。有时,影飞看见羊儿伸出的蹄腿,憨态可爱,不免多瞧上几眼。羊儿见了有些害臊,一见有人注目它的腿,会立马收回蹄子去,但等影飞目光他顾,羊儿又会悄悄地伸出腿去,用蹄子在草丛中拨弄来拨弄去玩耍。羊儿如此一伸一缩之际,还会调皮地眨巴眨巴睫毛长长的眼睛,似意向影飞讨取通融,容它玩耍一样。 晴空碧蓝,淖中,石楠和蜀葵草欢快地呜咽短歌;丛间多是貘犁沈牛麈麋,载食草载徜徉。小苏笑说:“咱们这里名叫冰岛,冬天全是冰,可春夏就美得很了,真是一座世外桃源呐。”弓影飞陶醉神往,只恨平生虚度光阴,到这里来得太迟了。 峡谷的四面八方都是山梁或高地,委委佗佗。西边是一条狭窄的山梁,辽阔的土地从罗斯马利教堂一直伸展开去。峡谷东、西有长得高高的石楠丛,一条小路由此蜿蜒伸向谷口的集市,驮马走到那市镇,须花掉五个小时,因尔人们总是驱汽车前往互市。要是有善跑、会飞的妖族,自己飞着、跑着过去,自是方便得多了。南边,起伏的丘陵向远方延伸、升高,直到地平线在蓝山处消失,远混天碧。圣约翰浸礼日之前也鲜有无雪之日的蓝山,冰封雪筑,像是披着雪白铠甲的巨人在虔诚地沉思。 妖族的视力比之人类要好上几千倍,弓影飞举目远眺岖嶔,了望之下目力能及极遐之处,待饱览之后,红日已欲坠,黄昏如血,时辰向晚了。小苏晚上便是宿于那林畔的拙朴的木寮之中,小虎和影飞依依不舍地告别小苏,相偕回家。 回到冈诺娃家,但见云若充庭,槐枫被宸,屋宇敝旧,庭院虽小,却五脏俱全。一进门,他们就听到冈诺娃在哼唱那首古德娜到了冰岛就唱的那一首歌谣。头一次是夜晚朦胧之中听到古德娜唱,此时天还微微亮着,又聆此曲,不禁有股荡气回肠的苍凉感,透入影飞的心肠。弓影飞洗了手坐在餐桌前等候晚饭时,忍不住相询,冈诺娃便将歌词译成中文告诉了他。 译罢,冈诺娃说:“这首曲子是二十年前,冰岛上的原住民唱的歌,用来诽谤、侮辱我冈诺娃的!那个时候啊,岛上大半是人类,他们诬赖我是个专门勾引男人的坏女人,还把路倒尸说成是我害死的。一帮无知而小心眼儿的人类谣诼当真,竟落井下石,诬告我爱杀害那些被我勾引的男人,把他们的财物全抢夺了去据为己有!我啥都没干,一夜之间反成了个十足可恶的女魔头了!”弓影飞懵然说:“唱词儿里头说是古德娜嘛,非是冈诺娃,阿姨,应该是指姐姐吧,不是说的您呀!” 第一百六十四章 冈诺娃恨恨地说:“那是因为,古德娜来了以后,替我报了仇,将人类全部赶出了冰岛,还为了我的名誉、体谅我在这个被谣诼左右了的岛上的口碑,把这首已传遍人心几千年了的摇篮曲儿之中,我的名字改为了她的名字。小飞,你想想,原本人们都相信了这个故事,古德娜一改名字,人们都好下台阶儿,另当歌词中所讥讽的女魔头是古德娜,这样随着岁月的流替,人们记忆之淡忘,我就自然而然地撇清了关系。古德娜的大恩大德,我冈诺娃几百辈子也报答不完。”冈诺娃见弓影飞听得云里雾里的表情,便颔首道:“小飞啊,怪我没头没脑地说出来,你自是难明,我便从头说起,好叫你明白,古德娜有多善良,本事有多大,而人类有多愚昧、刻薄!” “据冰岛编年史记载,冰岛最早的先民迁徙至此,领头的是一个名叫科卢姆基利的爱尔兰人,他也是那个时候极其着名的男巫。那时候,冰岛的土地比之现在要肥沃得多,大家伙儿本也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人们都相信科卢姆基利保佑着他们。人们很敬仰他,替他建造了罗斯马利教堂和阿尔保加斯达舍,把他像酋长一样供奉起来。科卢姆基利那时的日子过得很衬心,常常欢快地唱歌,高歌之声从阿尔保加斯达舍传出来,会从托立节日中期,一直响过了白色浸礼节,呵呵,你们想想,他那时可有多么开心!”冈诺娃抹干净桌面,再将碗盏布在桌上,说及自己丈夫的往事,脸上慢慢浮上了红光满面,小虎听了得意地朝弓影飞挤眉弄眼,明知故问地说:“妈妈,您说的是爸爸吗?” 冈诺娃柔情绵绵地说:“是啊,你爸爸是开拓冰岛的元勋,他的寿命无限,永远不见老,几代的人类轮替下来之后,你老爸依旧青春如故。”说着她面上绯红到了脖子上,语声急促起来,“那时古代的冰岛人发现小虎他爸永生不老,就心下暗生了嫉妒,很快由妒生恨,起初不少人合起伙来骂他、鄙视他,以之泄恨,说他是妖邪污祟和怪胎!” 小虎抢着替父亲分辨:“我爸爸虽是犬妖,但他并不是坏妖怪,更不是邪祟,人类啥都不懂,一看到有人比他们本事大,可以永葆青春,他们人类容易苍老残缺的身子就老爱瞎嫉妒,嫉妒心折磨得他们实在受不了了,他们就拼命害人。妈妈对我讲过,其实人类原本也是永生的生命,也会永葆青春,可是后来宇宙大帝剥夺了人类永生的权力,人类就死瞎了,所以见到能永生的就万分嫉妒。其实如果人类聪明一点儿,他们完全可以再把身上永生的本能恢复过来的。永生的法子,我妈就学会了,妈妈,你说对吗?人类自己笨得要死,还见不得别人有本事不死,老只会把时间浪费在瞎嫉妒之上!” 冈诺娃从灶台上端过来一大碗热腾腾的南瓜汤,温柔地摸摸儿子的头,对影飞说:“这些全是他爸爸以前告诉我的,原来人可以找到法子永生。而事实上呢,我就已经得惠于此法了,小飞,你知道吗?阿姨已经活了两千岁了,你看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嘛!人类想要永远活在这个世上,永远年轻不见老,也是不成问题的呀。” 弓影飞拍手说:“原来人类真的有法子改变命运,可为啥现在绝大多数的人类都只能痛苦沉沦于生、老、病、死的可怕轮回之中呢?我亲眼见过很多邻居活着活着就轻易地死掉了,他们的家人子女办起追悼会来,又是哭天抢地,又是劳民伤财,很是可怜。他们为啥不来跟您学永生之法呢?若学会了永生,他们不是就可以不用再经历亲人的离别之苦了吗?” 冈诺娃手将饭鍉,不无忧虑地答:“唉……该怎么说呢?想来,此事很难做到吧,这法子很难学吧?以前那帮冰岛原住民也打听到我从老公那儿习得永生之法,也是确乎有人上门来‘取经’,我也不是小气的人,根本不藏着掖着,悉心地教给他们。可是他们就是学不会,反而越学越易走火入魔,终致早夭。学不成,人类就胡思乱想,怪我不肯教,用假的糊弄他们,越想歪就越恨,恨我入骨,诬蔑我也是妖怪。他们把我连同小虎和他爸一块儿恨得牙痒痒,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对我母子的毒害,就是从那时开始萌发的吧。” 弓影飞咬牙说:“我看呢,八成是人类太笨太懒惰,学习不上心,学得会才怪呢!”冈诺娃把硬硬的面包切成小片儿,分给两个孩子,啧了个牙花子说:“我也不晓得,这法子也没学校教,也没个权威机构来定个标准规范,谁晓得人类有没有用功学呢! “那时候,这个地区人口往来迁徙频繁,夏天人们到很远处捕鱼去,到了春天,又从远方赶回来,买这儿的鳄鱼干。大伙儿都忙忙碌碌的,不知从哪天起,人们就冷不丁地恨科卢姆基利。那时候呀,我还是个黄花闺女,待字闺中,我父母不知得了甚病,突然之间瘫在床上,一齐奄奄将死。我听说科卢姆基利有本事,就去求他帮忙。他心地纯良,当场就把能助人类永生的法门教给了我和父母亲三人。可惜命运捉弄人得紧:我的父母都没学会,终是难免病死,而我却不知如何,竟由此得以永生于世。科卢姆基利和我由此也萌生了感情,我们就并蒂联姻,结合在了一起,我自然就搬到了阿尔保加斯达舍住。 “人们听说我学会了永生,都心生了贪念,也不忌讳小虎他爸是妖邪了,一改凉薄的嘴脸,全跑来和颜悦色地找我求道。我呢那时也不谙世故,想早日化解矛盾,也可替丈夫分忧,便不顾小虎他爸的劝阻,悉心教了来求访的每一个人。可他们学不会,随时光的流逝,他们一代又一代的求学者陆续死去,人们都绝了学习的兴致,一齐痛恨起我们来。他们怨恨我比当初怨恨小虎他爸爸更厉害,简直是恨不得把我活剥了吃掉! “整个地区都在传言说,我对邻居越来越怠慢,等到他们死过了几代人,他们的后代子女不说自己的父辈们没学会本事,反咬是我害死了他们的祖宗,都把谣言编造得悚人听闻:有传说我把新生的婴儿丢到沙漠之中,任由他们等死;说我丢弃的孩子全是从别人父母手中偷去的,孩子们在大山之中啼哭地饿死,死后至今在早春的雪天仍可听到孩子鬼魂的哭声;另一些孩子则被我绑上了大石头,沉到了死水湖底,活活地淹死了。在寒冬的月光之下,尤其在严寒季节,或者暴风雨来临前夕,人们仍能听到孩子的抽泣。”弓影飞在一旁忿忿地反问:“这些人类疯了,他们有病吧?这怎么能听到哭声呢?他们都是幻听了吧,神经不正常呀!” 冈诺娃无奈地摇摇头,继续:“人们还口口相传,说我专吸人血和人的骨髓,甚至还有人造谣说,我如饥似渴地整天喝自己亲生孩子的血髓呢!后来又有传说我为了财产、鲜血和骨髓,去残害男人们,说我镇日跟踪男人,说我磨牙吮血,杀人如麻!我生下小虎,传言就更疯狂了:说我半夜乘人睡熟之后,偷偷溜到别人家,刺杀熟睡的人们。歌词里也唱到了,说我用一把锋利的宝剑,割断他们的喉咙,喝干他们的鲜血,然后再肢解尸体,留下白骨给小虎当玩具。说我让他们感到惶惶不安,说我曾三次摧毁阿尔保加斯达舍,七次破坏了别人的家……” 小虎气愤地说:“人类才是怪物,是些长舌头爱嘴碎的妖精,妈妈,您不值得背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小飞,那首摇篮曲就是用来诬陷我妈妈的,你说气人不气人?”弓影飞气得拍桌子,对小虎说:“那时候,你要是长大了就好了,真该用三昧真火烧他们的屁股!” 冈诺娃忙摇手阻曰:“小飞,别生气,这事儿已过去很久了,不必再介意啦!”影飞问:“阿姨,后来怎样?古德娜姐姐啥时候来救你们?” 冈诺娃给孩子们一人剥了一只熟鸡蛋,然后自己吃了一口南瓜汤,幽幽地说:“百姓虽恨我,但有小虎他爸护着,我们一家以前总算是平安了千年。谁料想得到,二十年前,小虎他爸死了!他爸在很久很久以前,曾在魔界的大逃亡之时,被魔界的鬼火——黑炎烧伤过,他一直背着伤,无法复原,却也不跟我说,怕我伤心。等到了二十年前,他实在挺不住了,旧创复发,熬不上三日,忽然死去,撇下我们孤儿寡母,孤苦而无依无靠;丢下我俩孀妻弱子,任人宰割。 “他爸尸骨尚未寒冷犹温,人类就迫不及待地跑来抓捕我们母子,说要割我母子的头颅,肢解我俩的身子,替死去的先人报仇雪恨。他们自己学不会永生,就怪在我们孤寡头上,还要置我们于死地,岂非都丧尽了天良? “那时雨雪雰雰,我和小虎躲在屋中,将门窗全用木板钉死了,他们一时攻不进来,就要放火,想把我们母子连同大宅,一齐化为灰烬。就在万分危急的时刻,古德娜飞龙下降,嘴里一口海水喷下来,将已被点燃的宅子熄灭,驱散了暴乱的人类,救下了我母子。当时,我也不知她从哪儿来,她不说,我也不好问,但她确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哪! “后来,古德娜曾跟我们随口说过,她在中国呆过,在中国呢,她另有一个名字,叫伏羲氏,她是天下所有妖族共同的创造者,她是你们妖族的神!她的本事通天,批患折难,不上十年,就把冰岛之上所有抵牾妖族的人类全赶走得远远的,将空出来的土地,分而以畀那些被她从人类屠刀下拯救出来的人和妖来住。小飞啊,这里万户之家,全是本来沦于人类口中的受难者,他们全被古德娜救出来,送到了这里,编草结庐,吃了多少苦,才不违凉暑,重新拾起了生活的信心。 “我们一齐推倒了邪恶的人类留下的建筑,筚路蓝缕,以启山林,重新用我们自己的双手建造了这些小木屋居住,砌了这些公路、桥梁出来。虽不华丽,筚门闺窦的,甚嫌粗陋,但对我们来说,这里却比之世上任何地方都安全、称心、美好!我们每一个岛上的现居民,都从骨子里热爱这里的一草一木,热爱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更热爱古德娜!”三人聊得热泪盈眶。 第一百六十五章 吃完饭,冈诺娃似想起前话,对两个孩子说:“哦,对了,我脑子笨,老记不住事儿,唠叨唠叨了,才忽地想起来,古德娜也曾解释过人类学不会永生的病根。你们想不想听?” 俩孩子颔首相应,冈诺娃长长叹了口气说:“那时古德娜得知我学会了永生,惊喜逾恒,既洋洋得意,又一针见血地说:‘人类终其一生,尽在白白浪费时间。他们虽满口理想道德,动辄忙碌得脚心贴后背,但是他们从来也不去做该做的事情,不去相信本该属于他们的永生之本能其实是可以重新学会的。’她说我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证明了永生之能力完全可通过学习而重新获得。 “她还说,人类只会把一辈子的时间都浪费在替身边发生的每一件事儿、每一种现象,做做解释,用一生之命去说明身边发生的事情。嗯?呵,你们俩现在还不懂,等长大了、见得多了,就知道了。比方说吧,人们看到新闻,就要替这件新闻之中发生的人事,说道说道,替其中的时间、地点、人物的行为或现象,条分缕析地解释一番。为啥恐怖袭击那么恐怖,为啥人命那么轻贱,为啥普京总统生得那么矮小,为啥有钱就是好事…… “他们看到世事,就会相互开脱:别人发生了车祸,他们就要大肆议论,或表达同情或自相警戒,或者又会幸灾乐祸地骂受害者笨如猪狗。这样的事情,人类履之素常。人类的双眼,除了紧盯自己吃喝屙撒,余者尚自无暇,还要忙着盯着别人,别人之一举一动,他们则一惊一乍,然后不分好歹,人类只一味评论,不停地相互解释、开脱那些因目睹旁人之悲欢离合而自己内心的负疚感。 “再比方说吧,一人偷盗,旁人就会七张八嘴,訾议小偷之行窃技术,玩笑法律和尊严,自行泯灭人性。他们风凉话之中,全是嘲笑小偷判刑之缓或重,彼此瞎同情,非但鄙薄小偷,还有人怜悯小偷!不相干的小偷,令旁人感怀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人们心系其情,忘乎所以,生命就一点一滴地浪费了,等如就是那与己不相干的小偷,占去了人们大众的生命之中这么一段花费在讨论聊天和遐想之中的时间,覆水难收,那一段又一段时间,不经意地流走就再也挽回不来了。人类日常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对别人做过的事情加以讨论,忙于解释那些别人的人生。如果他们把一生的时间全都专心于学习永生之法,或努力研究永远活下去的方法,那么兴许就早已学会了,从此告别必死之下场。也可以说,正是人类不会生活,不知把自己宝贵的时间用于何处,人类才会一代又一代,白废一生。自从宇宙大帝褫夺了人们永生的能力,人类就与永生再无瓜葛,便是为此。 “小飞生于人类世界,向是厮熟,那些东家长短,西家婚丧之事,人们趋之若鹜。邻里、街坊自也定是人人满脑子全装满了别人家中鸡毛蒜皮之事,他们镇日念叨,甚至诋毁、诅咒、诬陷,无事不用其极,沈溺遐想。而永生这等关乎性命的大事,人类却一律弃之如敝舄,视若无睹,简直把自己的性命全不当一回事儿,你们说说,可惜不可惜?” 小飞大点其头,直觉得冈诺娃阿姨真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之上,便大略地将自己家周围邻居们的丑态,择要讲给母子二人听。小虎听得哭笑不得,冈诺娃则继续痛心疾首地说:“古德娜真是聪明,她说过,人类只做些靡费生命和宝贵时间的蠢事,却不自醒,犹自沾沾自喜于毁谤他人时言语和见解别出心裁。他们男男女女,背后阴损不说,诼谮了旁人,竟还要在内心之中深植欺负了人的满足感!人类若永远这样将浪费时间给旁人当做欺负了人而得意,将愚行视为乐趣,自诩聪明,那么,人就永远难逃必死之惨,代代受苦,代代死,又有何益?他们怎的就不知,人生的艰辛和苦难,只有用永生的生命来换取甘甜;必死的人生,不但苦难而且无益,毫无意义可言! “人只有自承愚昧,整个社会须秉持自知之明,学校教育从孩子抓起,灌输研究永生为第一要务的观念,科学家抟心壹志,戮力研发人类永生基因,为后世万代,创造出重新获得永生之路来,人类方才有望改变必死的结局!古德娜这般说,我也深表赞同。我也很认同:人类若不认识到自己都是愚笨透顶的生物,人就无法清醒地认识到必死的结局不是人唯一的下场,而是很不该的结局。人必死,那是人有多么笨就有多么笨才必死啊!此中贤愚,一思即明辨,自不足为外人道也。”小虎哈哈大笑,小飞佩服地说:“对,全因是人类太笨了,人类才会一错再错!” 翌日,弓影飞和小虎一早上又跑出来玩儿,这又是一个好天气,二童探幽穷赜,一路看不尽孔翠群翔,赏不遍犀象竞驰之壮阔大观。他俩又来到死水湖畔,灿烂的阳光照耀着湖水和水面上的天鹅。天鹅晒罢太阳,一齐引吭飞翔,飞向缓缓流过沼泽的鳍鱼河。湖水莫测其深,莫纠其广,澶湉漠而无涯。当寒风吹过峡谷,当春日照耀着河边、湖畔去岁的枯草,当杲杲日光照着湖水和那两只白天鹅,当旭日又唤醒沼泽内松软土地上的青草——此时此刻,孰信这个祥和、葱绿的峡谷,曾被令人揪心而愤愤不平的故事所笼罩过、摧残过,曾被变态的人类践踏过? 湖畔留着许多巨大的爪印,印迹大得异乎寻常,泥中印子一律都有三个大圆点儿,两个孩子看够了天鹅,俱回首俯目去看那些杂乱的爪印,相顾骇然。 正犹疑、提防有无怪物之际,湖中原本平整如镜的水面,蓦地全面隆起,就好似那水面是一块硕大无朋的桌布,此时遽然被一只巨手从当中撩了起来。隆起之处越来越大,越来越高。突然波的一声,哗哗水花翻腾四溅,从水中冒出一只巨逾航空母舰的龙头,怒目突睛,犄角分叉,锐而生寒。 巨龙凫水而出,鳞光闪闪,四爪亦步亦趋地爬上岸来,又在泥中添了不少爪迒之迹。它甩头摇颈,将龙髯龙鬣龙须之上的水抖下来,唰啦啦有如下了一场豪雨,浇得两个孩子尽湿,躲都来不及躲。 抖了十几下,巨龙长吟一声,直遏九霄,声震百里,两个孩子也来不及顾淋湿,忙去捂住耳朵,晃眼之间,巨龙已自身子缩短,收爪隐鳞,展胳膊甩动长发,由龙形化为女儿之身。弓影飞见是古德娜,欢然叫了一声,忙扑上去抱住她纤腰一搦,说:“姐姐,你怎的在湖中,湖底有甚好东西?您须亲自下去打捞?”古德娜笑说:“你倒是猜猜看,我为啥下湖去?” 俩孩子水淋淋地皱眉面面相觑,相顾摇头,古德娜见两个小可怜被淋得像落汤鸡似的,也便不卖关子了,说:“我在这湖底休息,已睡了一天两夜,刚听到你俩嬉笑声儿,我便醒了。”弓影飞蹙额摸头问:“我真纳闷儿,您在这湖底睡觉?难道不会冷吗?老泡在水里,皮肤不会发白、破皮儿?” 古德娜捂嘴格格笑个不停,笑了一歇儿说:“我是海龙,水中之龙,本就欢喜在水中生活。再说了,我是一条喷火的火龙,体内火旺燥热,入水生活才能借水之阴力,助我消除燥热之毒,其理相生相克,水火共济嘛!我的床就按在这泓湖水之中,仰天地之孕育,赖精元之给养,舒服得紧。”言下,她朝天吹了一记极响极刺耳的口哨,俩孩子又忙去捂住耳朵,风中蓦然可闻嗒嗒的马蹄声,循蹄声所向,他们见林子里驰出来一匹怪物。 但见那怪物四蹄如马,马脖子之上长了一张人脸,吊梢眼、红绡发,尖耳猴腮,口中獠牙露在唇外。再看它的马背之上,全是虎纹,黄底而黑章,一对儿大大的翅膀贴在其上,左右六翮利如刀。奔驰之际,那翅儿还会一合一张地伸缩。 它一出林子就朝古德娜说话:“古德娜,有何吩咐?”其音如榴,滞浊刺耳。古德娜说:“阿英,去给这两个孩子找两身儿干净衣服来,再有劳你去把苏利曼找来,亦带至此地。呵呵,你飞得快,也跑得疾,身子又轻巧,我可离不开你!”阿英转身跑了两步,回了一句:“好办,稍等。”言下,它双翅一展,扑扇起一阵风儿,便如一只搏空的巨鹰一般,振翼遐飞,须臾及遥。 睹此大观,弓影飞和小虎一齐拍手叫好,喝彩不迭,彩声似送阿英飞翔,影飞顾问小虎:“它是谁?”小虎自豪地说:“它叫英招,我跟它也不太熟,只知它平素不常逗留在陆地,尽只飞纵于四海,它跟古德娜阿姨最是要好。”阳光在英招远去的鬃毛之上飘扬。 古德娜问弓影飞这两天在岛上过得如何,弓影飞从内心深处由衷地发出快活的笑声,如数家珍地向她细数了这一天两夜以来,做了哪些事儿,见了哪些人儿,游玩了哪些地方。 不等他全说完,英招呼啸着又自飞了回来,舒翼轩峙,背上驮了个少年才俊,正是九尾妖狐苏利曼。苏利曼跳下它背,把从冈诺娃处取来的干衣服扔给小虎他们替换。他们擦干身子换妥衣服,古德娜双手一拍,晓谕他们说:“弓影飞似挺喜欢这里的,这样我便安心了。不过呢,目下不是玩儿的时候,咱们得抓紧时间,争分夺秒地训练妖术啦!现在的局势,你们也该已晓得了,有没有人害怕魔界那老魔头而不敢去跟他斗?现在言明退出,倒也还来得及!” 小飞、小虎、小苏一齐摇头,其意甚坚,古德娜快人快语:“好,好得很,咱们这就起始训练!”她将长发扎了个马尾辫儿,清爽利落地说,“为啥把你们仨约在一处练呢?因为呐,一来,你们辈分最小,本领最低;二来,你们三人的特长全都是操纵火焰,你们这些天生的火焰能力者聚在一起练功,可互补短长,相互易于启发,练习起来,事半功倍,自不在话下。 “苏利曼,你专擅使用狐火,但才窥门外,未谙堂奥,须炼火候。狐火是用妖力催发的火术,属磷火系,发动功劲之际,可随意控制力量,在与敌人比拼之时,做到可放可收,才臻化境。我教你以元气发力之法,帮助妖力加倍强化火力。小苏,你可以想想用配合十八般武艺的法子,将狐火的变化物质化,从而发挥其威力! “小虎,你会喷三昧真火,三昧火系以元气导引爆发,讲求血勇,力争气勇,不易控制强弱。我传你以妖力相辅的诀窍,等你学会了,喷火之际,可收可放,火量的持续时间也能增强七百倍。到时候,你喷起火来,随心裕如,可大可小,仍可替你妈妈生火做饭。但是呢,你可得练得纯熟,不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你一喷火,就要把整个家给点着烧了,那我可不负责的哦,哈哈哈…… 第一百六十六章 “弓影飞,你小子是一张白纸,平日要多多虚心地向他俩请教,不宜闷头自练哦!我先传你黒炎术的口诀,你囫囵记住,须得背诵至滚瓜烂熟,然后我再授你运用之法。对了,你千万记住,黒炎术乃魔王之魂所炼、魔血所筑,对人类来说呢,跟普通的火焰无甚分别;然而它对于妖族来说,就是天下最最致命的物质。黒炎自古诞生以来,就是专杀妖族的大杀器,小虎的爸爸本是一只大妖怪,本领与我颉颃,有金刚不坏之体,在妖族界举足轻重。他早年只是被黒炎烫了一下,就留下了永远无法复原的后遗症!到头来,枉他一生魔力高强,终落得不治身亡。你们可以想见,黒炎之对于妖族的伤害,非同小可,殷鉴不远,万万疏忽不得!弓影飞,你记住,学会了黒炎妖术,绝对不许对妖族轻易使用!若是日后我知你滥用此术,伤害无辜妖族,定不轻饶!”三个少年一一凛遵,古德娜一一悉心指点,因材施教,因势利导,倾囊相授。 诸位读者须知,妖族秘术,源出上古之世,文载朴略,口诀俱佶屈聱牙,术式则参伍以变,错综复杂,玄机难晓,殊非外人所能知。古德娜教会他们诸般妖术,也花去了整整半个月、日夜不辍的督导之功。半月之后,她便轮替地召集牛头、梼杌、混沌、饕餮、穷奇五只犷兽妖族,与他三个少年对战,以砺其实战经验,操练克敌制胜之法。她则另有别事要做,暂不相见,也免三徒分心旁骛。 此五只凶妖乃海龙古德娜座下五虎大将,与夜叉、罗刹等八部天龙合称“十三太保”,打败过无数次人类的侵略,常令来袭的人类军队,闻风丧胆,望风而遁,可谓是古德娜的得力臂助。他们妖术超群,本领高强,车轮大战下来,累得三个少年天天喊苦,日日如在炼狱之中琢磨、锤炼、锻造。 光阴荏苒,几个后生练功勤谨备至,苦练了一个月。这日,弓影飞跟牛头打了一个小时,累得躺倒在草地之上,浑身落满了瘀伤,只剩喘气的份儿了。交斗之际,两人打得周围草地也快连根带土地翻了个遍,许多青草被他俩发出的罡气连根震飞起来,漫天乱舞,又散落一地。 牛头身材伟岸,巨硕敖敖,打了一个小时,他是一点儿也不累,气定神完地盘腿坐在影飞身侧,时不时地弯腰俯拾青草。牛妖、羊妖与食素的畜类一样,平日或以草为食,或吃柤、梨、橘、柚、果、蓏之属,便很是心满意足。他用粗粗的手指,量着、比着草叶儿的长度,然后往累縢的腿上敲一敲,抖净青草上残留的泥土,丢入口中大嚼。他一边吃还一边老爱咂咂嘴,或者翘一翘赤脚之上的大足趾,似品味起草根的味道,比之人们吃珍馐美馔还要心醉。 休憩之时,牛头无拘无束,弓影飞就会跟蔼蔼的阿傍很是亲近。阿傍两只耳朵和牛鼻子之上各串了一个铜环,铜环又大又沉,影飞左手挂住他左耳环,右手套入他右耳环,张嘴用牙去咬住他的鼻环,如此影飞的身子就能悬在牛头身前半空中荡秋千了。小飞如此调皮,却也不碍阿傍进食,阿傍吃得口涎起了白沫儿,冒出在唇上,弓影飞见了忍不住问他:“阿傍叔,你跟牛一样,只吃青草吗?”阿傍点头相答。 影飞又问:“青草有啥好吃的呀?与厚酒肥肉相比,青草的吃口,可就差远了!你整天只吃青草,跟羊儿似的,吃不厌吗?你只吃青草,多没趣呐,还像妖怪吗?”牛头的名字叫阿傍,闻言砸吧砸吧嘴,不疾不徐地说:“年轻人,你不懂,草是好东西!这玩意儿在漫长的冬季没有干草的情形之下,救了不少性命呢,尽管味道有些呛人,可还是有着一种香甜。人类总爱将吃大鱼大肉视为吃得好的象征,其实啊,那些鸡鸭鱼肉虽然蛋白质高一点儿,可是每一种动物身上的血肉都沾满了那些动物死前的怨念。怨念,你懂吗?那些对人类极度怨恨的生物电波会永久地驻留在它们的尸体之中,荤腥肥醲,俱似腐肠之毒药,人吃下去,不啻是在吃天下最歹毒最慢性的毒药,啊呀,太毒,太毒,毒之乎?太毒也,还是不吃为妙!” 见他吃得有滋有味儿,弓影飞又齐巧累得口干舌燥,想出出火儿,不由得也如法捡了一茎草儿,抖净了泥土,吃入口中。那味道是苦的,甚尔还有辛辣之味刺激了味蕾,但他没有急着吐出来。嚼着嚼着,就真品味出一丝的甜意来,苦尽甘来,这便是青草的哲理吧。他眼望南方蓝山耸立之处的方向,山头依旧白雪皑皑,挡住了地平线向远方伸延。他忽尔想念起了父母,想起了母亲如波影荡漾的眼帘,他小时候每见到母亲的瞳影,心中便也是要发出丝丝的甜意。 阿傍见他目眺远山,眼中莹光透出喜悦之色,便随口说:“这草儿吃了睡觉时容易做梦,你白天的所思所想,说不定就会梦见,所以啊,今天你就多想想美好的白日梦吧,哈哈哈……” 小虎此时也到了训练的间歇,他变成黄狗,跑过来不停地围着小飞奔跑,讨好地吠叫,叫了几声儿又自跑远,驰远了又把它的长嘴贴地面上,悄悄地匍匐着靠近弓影飞,像是作势要扑到影飞的背上,但又马上跳着跑开了在草地上兜圈子。 小虎今天功夫又有了很大的进步,因此它得意得不知疲不知累,好不容易坐定了一会儿,又自张开大嘴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正打哈欠,混沌忽尔窜过来,与小虎滚作一团,互舔舐相厮磨,在草地上打滚儿。混沌是一只长犄角的巨犬,与小虎玩耍之时,一丝儿也不凶猛,尽是犬类专属的那一份憨态可掬。 穷奇扑棱扑棱地扇翅膀,欢蹦乱跳,从来没见过老虎有那么调皮,跟人来疯似的;人头羊身的饕餮哈哈大笑,胳肢窝下的一对儿眼睛是笑成了两条缝儿;另一只猛虎名叫梼杌,长着一张人脸,口阔似海,獠牙如剑排列唇中,那钢牙比之野猪的獠牙还长,它的四只虎爪又大又锋锐,却欢快地拍爪笑话那双狗妖。它用虎爪抱着自己又粗又长又毛绒绒的虎尾,头一甩一甩,长毛甩动起来,有如一名披头士抱着吉他开演唱会。 有时,古德娜得空也来陪三个少年练招,课徒之余、休息的间隙,她不忘从及膝的水瀑游泳至没膝的水塘,洗去剧烈运动之后,身上的汗水与尘埃。河底大大小小的卵石和沙子,在曲曲折折的河道内畅快地饱览古德娜的曼妙身姿和倾城倾国的美色,那像人鱼一般的流畅身体线条,令石子儿也欢忭。河水叮咚,就是变幻的琴弦,演奏出美妙的乐章,与万里晴空、烂漫阳光,一齐欢歌起舞。 弓影飞小小的心里,早由敬生慕,不知不觉地滋生出恋慕古德娜之情,时常想去亲近佳人,借些个春花秋叶儿攀话。古德娜也悉心呵护这个孩子,加倍怜爱这少年,与之萌生了亦师徒亦情侣亦母子的关系。弓影飞眼底的美景,以此时所见,最是陶醉,他真心希望这样的舒心日子,永远过不到头。 训练的日子里,高强度运动,高度地集中精神,令三个少年身心交疲,浑身带伤,每一天,弓影飞都恨不得能睡一整天觉。晚上晡食之时也没心思吃饭了,草草扒了几口餔食便去睡觉,头一沾枕头就呼呼睡着。 这晚,小虎变成狗,跟影飞手脚相缠绕地一齐睡同一张床。弓影飞睡着之后,惚惚悠悠,看到母亲常兰竟坐在床沿之上,她的呼吸之中似有一股花香。 常兰对着客厅里一个模糊的身影说着话,像是絮絮自语,又似娓娓倾诉:“我肚里的小家伙,像草叶上的露珠,肚子里好轻柔。我常常望着玫瑰花瓣,欢愉地抚摸肚子,妈妈,您说说他会是啥模样?我希望他的脸蛋像花瓣一样娇嫩,头发乌黑。我远眺山谷,妈,我把山岚想象成宝宝的侧影,一个十分可爱的宝贝。”弓影飞听其言,才知那个在客厅中忙碌整理东西的是外婆,外婆死时,他还幼小不记事儿,因尔印象模糊。 常兰又说:“这孩子若眼神跟长刀一样坚毅,声音跟长刀同我谈话一样微微颤抖的话,就好了!我希望在孩子身上寄托对长刀的爱,我肚中的宝贝,正靠我的血管在点滴地酝酿。怀了孩子之后,我的心情总是虔诚而有爱的。我的声音轻柔,似乎给加上了爱的消音器,因为呀,我害怕惊醒了他,我的小宝贝儿。我开始小心翼翼地不去碰到鹌鹑安顿巢穴的草丛;我轻手轻脚地走在田野之上,相信树木也会有熟睡的孩子,所以啊,我低头守护它们。”弓影飞听得心头暖暖的,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可泪水又在眼眶之中滚动,叫人眼中有了涩感。 常兰爱抚着肚子又说:“老公啊,老公,长刀,我们给孩子起名字吧,不论男女,都叫影飞,意思是想我的胸脯投下的影子,能让他或她将来好好地飞翔。你说好不好?”弓影飞笑了。 “为了孩子,为了像草丛下的细水流一样睡熟的他,妈,别让我干重活儿,我嫌恶声响,请安静点儿,小声儿点,原谅我妈妈!暂且别跟我讲家里的悲哀、贫困和烦恼,等我把孩子生下来、裹进襁褓之后,您再告诉我。”弓影飞听着听着,热泪盈眶,不禁也自坐到了床沿之上,母亲身侧。他则侧身而谛视母亲清澈的眼睛。 常兰似看不见他,继续深情地倾诉:“我已不能在外走动,为自己肥大的腰身、深陷的眼眶而害羞,可是还得尽力搜罗音乐的光碟,倾听齐特拉琴、扬琴、交响乐的演奏会,让我的宝贝沉浸于美妙的乐音之中。我诵读诗句给他听,在回廊里一小时一小时地晒太阳。我要像果实一样,酝酿甘美的汁液,让它甜到我心底。阳光和风使我的血液鲜红、清洁,为了净化血液,我不让自己憎恨、抱怨,只允许自己充满爱情!” 看到这儿,古月萍的眼泪儿不知不觉从眼眶中,顺着脸颊滑落下了地,她不由地搂着女儿,对女儿柔声说:“月月啊,你看到了吗?每一个妈妈在生产小宝贝之前,都会有这样或那样类似的忧愁和憧憬。我们都是做母亲的,我们最懂得,生产的价值和意义,我们爱你们这些小宝贝,是从很早很早就开始了。早到连你们还无知无觉、处于胚胎状态的时候,我们妈妈们就开始使劲儿地爱你们啦。” 月月懂事地使劲儿点头,说话也使劲儿:“嗯,妈妈,真的,我知道!”古月萍闻言,心中柔情无限,在女儿的小嘴儿上“波”地一声,重重地亲吻下去。这个唇印又大又暖心,都看得江枫眼馋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江、古、文三人应景儿地在画面之前,温存了许久,画面中的常兰继续喃喃私语:“我虽日日困惫,总提不起精神,但坚持织就了小不点儿的衣服,裁了柔软的尿布,我希望这一切由我亲手来做。宝贝奇妙的身体,有血管、面孔、明亮的眼和纯洁的心,将从我身内分娩,会辨认得出我的气息。”弓影飞心说这是在梦里,当时妈妈怀妊,可眼中的场面又是那么真实。 外婆模糊的影子走近来,母女俩像姐妹似地谈论未来的大难关。 梦境犹如电影,镜头切换之间,很快临盆在即,常兰痛得浑身湿透,额头上全是汗,像下雨一样滂沱的汗水。 等到小影飞呱呱坠地之后,常兰蓐妇体虚,坐蓐之时,心也闲不下,兀自须撑持着和弓长刀、婆婆同心育儿,其所花废的心思、所耗心神、精力,又远远超出了常兰分娩时的艰难程度。弓影飞小宝宝即使离开他们很远,抽打在他身上的风似乎也会撕裂长刀和常兰的皮肉;影飞的任何一声呼号,都时刻牵动着他们夫妇。他们夫妇的喜怒哀乐,皆以弓影飞的脸色为转移。 即使此时弓影飞已经十三岁了,目睹此情,犹不禁为之神而往之,感佩父母之恩不已。借着离乡背井一个半月以来的乡愁之绪,弓影飞忍不住将积压在心底的话,大胆地讲了出来,似梦又极似真:“我的眼睛、嘴和手在妈妈体内深处悄悄形成,您用丰饶的血流灌溉了我,正如流水灌溉隐藏地底的风信子块根。我的感官孕育自您的体内,我借了您的血肉才能来到这个世界。我躯体秉承的、我心头蕴藉的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悉数要赞美您! “妈妈,记得我幼时在您膝上成长,像一颗挂于茂枝密叶之下的小小果实。您一面轻轻摇晃我,一面对着我哼唱,唱词仅是些淘气的字句,那可有多么亲昵啊!您在那些歌谣之中,向我枚举出世上事物的名字:花、鸟儿、果子、城市、汽车,以及动物园中的小动物们。如此,我逐渐得悉了您身处的严峻而又温柔的世界。我逐次接近那些可以撷取的世界:花盆中的一株薄荷草、一颗鱼卵石、兰花盆景、小狗小猫……我从它们那里感受到了造物的友好情谊。 “爸爸和您有时替我买玩具,有时亲手替我制作玩具送给我,您准记得,对我来说,最美的还是您的身体!我就爱抚摸您那涓涓流水一般从我指缝之间滑脱的头发;我摸您的圆下巴;玩您的手指,把它们盘起来又解开,解开了又盘起来。您往下俯视我的面庞的目光,在您儿子眼里,就是整个美妙的世界呐!您的面颊像蜂蜜色的山峦起伏;苦恼在您脸上刻下的垄沟伸向嘴角,还有两个秀丽的小山谷。您的睫毛像是颤动的小草,脖子如植物的茎杆又似蝤蛴;您低头凑近我时,脖子上会起亲切的小皱纹。 “爸爸为了生活用度,奔波操劳,等我能拉着妈妈的手下地行走时,我常自寻思白天爸爸在干啥。我只看得到他傍晚回家总会捎一包水果往桌上一搁,还见到他把布匹交给妈妈之时,也会撒娇,会调皮地亲吻妈妈。哈哈,妈妈总能细心地削水果给我吃,而烦热的午后我记得是妈妈挤水果汁给我喝的好时机。剪裁布匹,把花花绿绿的布匹,做成可爱小动物图案的小小衣服,给我御寒的,还是妈妈! “我小时候妈妈教我的东西,我总是能很快学会,安安逸逸地依偎在您怀中,学习就变得比玩耍还愉快轻松了。您似乎有一种魔力欸,会使教导之词变得像添加了金黄色蜂蜡一般的亲切,因为您从容不迫,将知识讲成了笑话儿、故事,娓娓道来,倾注了无限的深爱。您从不要求我,学习时,非得规规矩矩地呆坐在硬板凳上,而我可以边听您讲话,边玩弄您罩衫上的花边或者袖口的螺钡纽扣。妈妈,正因您从小给我以最惬意的学习氛围,我到了冰岛以后,也很快就学会了黒炎术。我已能熟练背诵口诀、心法和咒语,还能将召唤来的黑色火焰,运用于拳、剑。妈,我学而有成,也多依仗您的启蒙,我有信心,保护妖族,保护我们的世界,我会打败魔界!” 弓影飞说着说着竟发觉母亲和父亲相拥着一齐面向自己,似在倾听。他激动万分,仿佛真的又回到了上海的家中,他一口气不歇地说、急迫地要表达出来:“现在我闭紧眼,不让自己看到,一片辽阔的海洋,硬生生地把远在桑梓的您们、把您们的怀抱同我的面庞分开。我希望您们,通过我的眼,看到这里的山山水水,看到可以倒流的水瀑、可爱的妖族、善良的人类和冰岛之上的风仪。您们会了解他们,喜欢他们,因为他们是一群真正喜欢我的人们!” 也许因为时辰已过,天明梦尽,兴许是弓影飞说话太过用力、太急于表达对父母的衷情,他说着说着,眼睛就睁开了,天光大亮,原来是南柯梦断。晨光初醒,他眼前的父母和外婆全消失了,却见小虎坐在餐桌之前,向自己招手说:“小飞,你做梦时梦话真多!以前可不这样,你昨晚做了个啥梦?你一整宿嘴里叽里咕噜讲个没完没了,可又听不清是说的啥,急也急死我了!” 弓影飞揉揉眼,擦擦口水,笑着说:“昨晚梦见我的爸爸妈妈了,嘻嘻,我到这儿来了之后很开心,一见了他们就急着想告诉他们这里有多么好,这不就喋喋不休了么!”冈诺娃端着粥锅,微笑地招呼:“小飞,快来吃早饭吧,看来,你昨晚做了一个好梦呐,挺好的!” 弓影飞答应了一声,先去找自己的手机,想给爸妈打个电话,他想起来一个半月之前,曾因上海派出所的喜讯电话,早就想跟父母打电话了,殊不料,当中诸多事情连续发生,自己就全忘记了这档子事儿。他此时想趁梦中啽呓呻呼的那些长篇大论还记得,赶紧电话之中告诉父母,倾诉他和他们之间的羁绊。 弓影飞先拨了母亲的手机号码,谁知只传来“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服务语音提示,再拨父亲的手机,亦是如此。他满腔的孺慕之情,一下子有如蜡炬被泼了桶冷水,给扫兴地浇熄了。 吃饭之时,冈诺娃见他郁郁寡欢,神色之间悒郁难掩,便问端的,弓影飞如实以告。冈诺娃皱眉说:“我妇道人家,甚么也不懂,但咱们冰岛之上的百姓已跟人类撕破了脸,两造属于交战之中的敌国。你在岛上联络父母,电波直达上海,其卫星讯号会否被人类政府截获?一旦事发,我们这里有古德娜佑护,自是无碍,倒是你的爸爸妈妈会不会受牵连,连累到了他们,就非同小可啦!” 弓影飞脚底心一凉,浑身一机伶,背脊上不由地一麻,恍然后怕地说:“世界各国政府和联合国,大概会循着手机信号,找到我爸妈?这……这……这可如何是好?……啊呀!……我真是没用,泄露了行藏,人类想必转眼就要来攻打冰岛了吧?啊呀,啊呀……我爸爸妈妈咋办?”小虎接口:“人类军队找到这里来,我们也不怕,他们打不过我们,哪回来偷袭,都叫咱们妖族打得屁滚尿流,找不到北!因此,我们这里很安全,小飞你放心!我妈妈就是担心你父母,若人类政府发觉你父母跟冰岛有联系,说不准,他们会对你父母下毒手,你还是少跟他们联络为宜!” 影飞适才打了电话,虽未拨通,心下终是栗六,心有余悸地赶紧将手机关机,心神不宁地说:“也不知道人类政府有没有发觉?”小虎自豪地说:“等咱们练好了本事,这天下无人能挡,到时候咱们去把你爸妈接到这里来,岂不是就安全了嘛!你又怕个逑?与其现在瞎担忧,不如专心学本领!”冈诺娃笑说:“小虎跟古德娜阿姨学功夫学得懂事了,也聪明了,小飞不须担心,想来想去反而没劲,赶紧趁早把你爸妈和祖母接过来是正经。你们去问问古德娜,看她有没有更好的法子。” 弓影飞也确如此想,他跟小虎草草吃完饭,便去找古德娜,将此情相询。古德娜也沉吟半晌之后,说:“小虎他妈所虑非虚,确须防他人类使阴招,害你家人。人类的卫星追踪系统日新月异,越来越先进便捷,这天底下彷如给装上了千里眼、顺风耳,咱们的动向,他们知道得七七八八。敌暗我明,不可不防。你俩练习法术,事关重大,耽误不得,无论遇到啥事儿,你俩都莫心乱,安心学艺。这样吧,风狸飞得很快,应变机灵,很能办事儿。我让它先悄悄去上海一趟,找到小飞的父母就把他们接过来。” 古德娜稍一顿,又说:“再叫当康也一起去,他会驾驶飞机,功夫又了得,到时候也好照应周全。让他驾驶咱岛上的小型飞机一齐去,见到你家人也易于驮载。”弓影飞见古德娜亲自去安排调遣,布置有方,令出井然,心中一块大石头略放了下来,心说:“干着急无用,再说阿爸姆妈也未必会出事儿,我只安心学艺,方为上策。” 第一百六十八章 古德娜派风狸和野猪精当康驾飞机出发之后,便又回到影飞三人身边,详述安排细节,以宽影飞之心,继而严加督导武艺不辍。小虎见古德娜回来之后,后面又跑来一个双臂长着一对儿巨大镰刀的恶鬼。怎见得是恶鬼?但见那鬼头之上一无眼目、鼻子,脸上只一张巨口,嘴唇之上紧贴着一个肿瘤般凸起的额头。它通体腠胝无胈、色泽靛蓝,行起路来,一颠一簸,其形骇人。 古德娜延鬼介绍给三人:“这是刀劳鬼阿幸,你们也看到了他的手就是两柄威力巨大的镰刀,其芟术很厉害,你们今天练习防御术和躲避术,躲避阿幸的攻击,须得十分小心,阿幸性子很急躁,小心别被他伤着!” 练了一天,小苏和小虎俱勉勉强强跟得上刀劳鬼的步调,就只小飞遮挡了头顾不上腿,照顾到下盘,头上的头发又被锋锐的镰刀削去一束,若非黒炎术魔力极强,他弓影飞的小脑袋,早就掉了十七、八回了。想是他脑中存着一份担忧父母亲人的心,离情特增忧虑,不胜悲戚,手脚上就钝了。 练至红日傍西,阿幸打得兴起,一镰刀逼退小苏,刀势未衰,折而斩向影飞的腰,影飞恰此其时身纵跃于半空,无从借力,无法腾挪,眼看已然万难躲过去了。千钧一发之际,古德娜娇叱一声,身形一晃,嗖地窜上去,拦在两人之间、巨镰之前,在间不容发的瞬间,救下了弓影飞。刀劳鬼的镰刀臂砍空,把地上一块苍苔斑斑的褐黑色的岩石也一切为二,像切豆腐一般轻易,刀势顺滑,其力其锐可知,吓得众人色变,连古德娜也赞:“乖乖不得了,阿幸真厉害!” 她见天色已晚,便遣众人散归,弓影飞兀自惊魂未定,还悬心上海的父母安危,其情忐忑殊甚,一时留恋古德娜身畔,不愿便回。小虎笑话了他几次,他只呆呆地站在古德娜身边逡巡。小飞荷她宠爱,此时尤见楚楚可怜可爱。古德娜见状,朝小虎摆摆手说:“你们先回吧,让他留下来,我跟他说会子话,等一下我送他回去便了。” 虫声唧唧是伴奏,鸟兽齐舞恰是伴舞,大雨撩拨得树木、草茎之叶相摎结,团如弹丸,受风雨摇曳摆荡,又似群舞。远处天空低垂,铅云压迫,彷如下降的帷幕。弓影飞已沉浸于美妙的大自然和曼妙的舞蹈之中,却叫远方天空之中隆隆的滚雷所惊醒。月晕而风,础润而雨,风雨相乘,月照阶石。漆黑的云中连连闪现的电流,时时照亮四野。野风乱拂,古德娜的长发也被撩乱如华。 弓影飞颔首走近她身畔,兀立在天地变色之下、洗礼万物的洪荒之力前,迷失方向的飓风横冲直撞,宇宙、太空那无形的笼子里面,雨水化为了一只巨鸟,振翼扑击四野,大雨哗哗,顷刻便如瀑布了。 远处森林像是海面,被风雨吹刮得掀起了阵阵波澜,如惊涛如骇浪。无足轻重的树叶儿一齐飒飒地响,赛如许多细小的叶片儿是森林之中的居民,呵斥着那肆无忌惮的风雨,侵扰了它们。雨越下越大,两人站在雨中,水帘挂住了二人的眼睛,雨水冲得远处石桥几欲垮塌,冲得屋宇在水中漂浮。瀑布变成了水龙,草地变成了沼泽,沼泽则倒灌上桥面、山岩,横流奔腾,潢然兼覆山谷。 古德娜双手捧着弓影飞的脸颊,替他抹去雨水,在他的小嘴儿上波地亲了一个脆响的香吻,说:“小飞,被大雨淋了,冷不冷?”弓影飞脸上热辣辣的,脱口说:“不冷!”古德娜欣然说:“好,你且忍一忍冷,下这么大的雨,难得有兴跟你一齐沐浴,我带你在雨中飞翔,看看这个岛屿,好不好?”影飞大大的眼睛之中闪出黑色的火花,向往地应声儿:“好哦!” 古德娜摇身现出本相,又如当初在沙漠之中一样,龙爪一勾,就将影飞身子甩起在空中,影飞哇哇惊呼声中,已落在了龙背之上、龙鬣丛中。他小手牢牢抓住龙毛,呼的一下,巨龙翔天,金鳞飞溅雨滴,长龙甩舞大雨,水湿龙腾,其景美轮美奂。 雨幕似在巨龙身上披了一件荧光的羽衣,曼妙轻盈却如影随形,披纷乾坤,如鱼戏水。雨幕之外的景物模模糊糊,画儿一般、恰如电影一样,迅速望后滑去,仿佛蜃景里的湍流。弓影飞全然沉浸在飞翔的欢快与刺激之中,大雨与之产生了共鸣,他忽尔听到一个似发自太空之外飘渺远方、又似传自身底的声音,如榴似幻:“弓影飞,你父母的事儿,得看开一点儿。我们已尽力去补救,期盼厄运不要降临,早日安全将他们送抵此地最好。但是,小飞啊,你也须得早有思想准备:人类是一种丧失了永生能力的残缺生物,他们因残缺而变态,由变态而变得人人刻毒残忍成性。莫说我们与人类迥异,就使人类与同类也是互不相容的呀!每一个人类都奢望别人做俚吝人家的女儿,低声下气。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别人低声下心了,自己就有面子,可以为所欲为,就会高高兴兴。若旁人不甘心做俚吝敝人,人类就会刀兵相向,不弄得你死我活,不吓倒对手,就不罢休!你父母家人若万一遭了不测,被人类毒害,你也莫太过伤心。那非是你的错,你尽了力就好了,相信我,我古德娜一定会保护你周全!”其声吭吭,影飞听来却有一股无形的慰藉,安抚得他心里踏实,他不由得抱紧了龙背,头埋在龙鬣之中,万般委屈、心痛和无奈,百般感觉一齐喜极而泣。 那声音是古德娜的心声,被弓影飞的读心之术听到,继续响起:“我们妖族性情豪爽、坚毅,世界没有给我们固定的居所,我们也不期望别人给我们栖身之地。我们可以跟人类同穴、共存,但当人类抵拒我们、伤害了我们,咱们也不会任由宰割。我们为了生存,不会把世界拱手让予人类。生活的磨难之中,我们经历了严格的遴选,死难的妖族同胞虽被淘汰,却是我们的楷模。 “重重困难包围之下的生活,但凡有些许的成果,也是全然依靠我们自己的胆魄与努力所得,我们妖族须得共享胜果。我也雅不愿这如今的成果再被人类破坏、剥夺,胆敢侵犯我冰岛者,我绝不姑息,一定斩尽杀绝!我们岛上的人们已没了人与妖的界限,在不分彼此的习惯之中,已培育起了为同族人、同岛之人,赴汤蹈火的英雄气概。我坚信,无人能破坏我们千辛万苦营建的土地和生灵!” 雨夜之中,蓦然响起狮子的咆哮声,那声音压下了巨大的雨声,增长着又增长着,越来越深沉,愈来愈急促,一阵令人心生烦躁似一阵,直至变成了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大呻吟。呻吟声回荡在岛屿上空,万户皆闻。 及至它低落下去又自变成喘息,忽地变得极静,雨声再大,那一瞬间也在人耳中显得极为安静。静得声儿微弱作一丝耳谷中微小凹凸与空气碰撞产生的低响。当它已低弱得似有似无之际,狮子歇了一歇,似是喘了一下,停顿了下来,好像一个歌手持续唱着一个音符。少停,声音又发,那喘息升起,升起,下落又下落,直至化为可怕的呻吟…… 巨龙不会说话,但古德娜的心声立刻传入影飞的耳中:“那是狮妖三宝的吼声,想是雨大冲坏了山体,倒下泥石流阻了公路,他油罐车被堵了,气得哇哇叫吧。”弓影飞极目远望,循声所发之处,果见是那条山路上有油罐车和卡车。他还看得见橡胶车轮在路面上旋转、摩擦形成的飞扬水花。 卡车上倏地跳下一人,嗷地一声,摇身竟变成了一条粗大的黑蜈蚣,倨牙黔口,长蛇一般的身上长着成千上万条舞动的长足,高视阔步,绕开狮子,向泥石流迎头而上。它的长足力气好大,一甩就掀起大片泥石流,三下五下,便路开而四通矣。古德娜晃身飞去现场,想要帮忙清路来着,没想到才抵达,卡车和油罐车都已可通行无阻了。 狮妖三宝傻乎乎地向古德娜打恭作揖告谢,大声吼:“古德娜,黑蜈蚣霍昊这小子手多好办事儿,泥石流刚已清干净了,不劳您海龙大人出手啦,多谢多谢!回吧,回吧!”他钻回油罐车驾驶座内,甩一甩沉重而乱蓬蓬的头,还把大大的猫嘴巴伸出车窗,不无自豪地喊:“霍昊,你小子可真行呐,今天得亏碰上你,否则可难为死三宝我啦!哈哈哈哈……” 江枫和古月萍忍俊不禁,被狮妖的憨厚样儿逗乐了,跟着哈哈大笑。小月月则感慨:“这三宝说是说妖族,可跟咱们人类中的好人,说话做事是一样儿一样儿的!”江、古二人一齐点头。 第一百六十九章 画面中,冰岛妖怪的村子之中,溜下溢似潮水泛滥,未几,洪涛浸漫上屋檐,大水穿闾漏屋而过。 村中住在高埠之处的人们忙着一边加固木屋的围栏,一边用木板钉死天窗,邻居若有多余的人力,便会主动到邻家帮忙。你添一砖我加一瓦,赶在大雨暴发之前,抢修妥了所有的房屋。那些住在低处的人家,则陆续逃到高处人家中躲避,俟雨停之后,再收拾一番或者重建家园。 有趣的是,所有的百姓都几乎遇到了这样或那样的难处,但是他们都赶在古德娜飞来襄助之前,就搞定了一切,笑迎海龙,不让海龙担忧。这一切,得亏了土蜘蛛之力。那蛛蝥精土蜘蛛身躯伟岸,站在大水之中,如渊渟岳峙,八只巨手粗臂如轮轴,飞转来去,不须费多时,隳败的房屋、闾巷,便修缮妥了大半。 土蜘蛛虽生得五大三粗,一张歪瓜裂枣的脸庞之上,还是个大花脸,螯器露出在阔口之外,看似凶神恶煞般吓人,实则妖如其名。他是个真金十足的冰岛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的高材生,岛上大半房屋俱由他建造。建筑工艺他了如指掌,造屋之术,他手艺精湛,堪比鬼斧神工,精益求精。非但手艺好,他八只巨手比一十六台掘土机还管用,还省去了多少人力!有他在,不负佥望,指挥百姓灾后抢修家园,因旧址增葺垒堵,抵挡洪水,恰适其才。 恶风大雨之中虽易于多生灾患,但弓影飞此时心底却生出暖意,他乘着巨龙在整座冰岛上空做了一次非同凡俗的环游。巨龙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兜了一转下来,所听、所见、所闻,俱是人类与妖族和谐共度困难的场面。弓影飞见到这些情景,内心越来越敬爱他坐下毛蓬蓬的海龙,更爱这拥有通天彻地本事的古德娜,敬她将那么些可爱的妖或人,从苦难之中拯救出来,不论那些苦与难有多么的艰险。 他轻抚龙背,那上头一片片坚硬似铁的鳞片儿,诉说着太空的绚烂色彩,自豪着普天下最可贵的和睦与团结,便是连地下岑寂的村庄也仰慕她得煞! 飞了一圈,古德娜怕影飞身子羸弱,经不住大雨,便送他回冈诺娃家。千叮咛万嘱咐冈诺娃给小飞洗个热水澡,再不忘煮碗姜汤给他喝下驱寒,喝完了姜汤才吃饭。 冈诺娃原不须她多吩咐,早习惯了替这个娇弱的妖族小友担忧,常自关照他,莫呆在屋中风口里,怕他遭风逢气,身生寒温之疾,还老给他做厚厚的毛衣,比之自己的儿子还上心呢。冰岛毕竟不比上海,气温低得多了,冈诺娃这一个半月,已给弓影飞细心地做了两套毛衣。其巧手所至,错纱配色,综绒挈花,各有其法,比之他母亲常兰之女红手艺,强得多了,穿得小飞非但身上感到暖暖的,心中也泛开了花。 冈诺娃用毛巾给浑身雨水涔涔的孩子擦干头上、身上的水,替小飞放热水,煮姜汤,小虎则围着小飞的浴桶问长问短。冈诺娃又知小飞累乏了,赶在十二点钟之前,就让他妥妥地睡入了被窝。洗澡吃饭……,一切全在两个小时之内搞定,小虎倦极而眠,是早已呼呼入了黑甜乡了。 翌日,小飞一觉美美地直到中午才醒,一宿无梦,心中很是踏实。他起床之后不见小虎,知其早已去训练了,不禁心生诧异:“小虎怎的不叫醒我?”他已是熟客,承冈诺娃殷勤款待,饔飧俱齐地伺候他与小虎,视之如同己出一般亲厚,他与之厮熟,便自老实不客气地等吃闲饭。 刚在饭桌前坐下,一个妙龄女郎来到门口跟冈诺娃打招呼:“冈诺娃,今天我家三宝放假在家,我特意炖了马肉,炖好了吧,他又说要跟霍昊去爬山,中午不回来吃饭了。因此我马肉炖得多了吃不了,就送些过来。”她说着话,已瞅见弓影飞,两人四目相交,女子愣了一下,便眨着大大的绿眼睛,欢呼:“我听说你家来了客人,一直没空来拜访,听说他是古德娜找来的黒炎术奇才,是不是就是这位小朋友呢?”弓影飞不知为啥,忽地觉得这妙龄女郎有些过分的热情,似有做作之嫌,但既是岛上的百姓,他自是另眼看待,自不介意。 冈诺娃笑着介绍:“小飞,这位是狮妖三宝的夫人阿碧女士,阿碧,这位小朋友正是古德娜的亲传弟子弓影飞。”弓影飞见她阿碧生得挺俊,就是不太修边幅:她穿着一件旧毛衣,毛衣下摆已被拉扯得松松的很长,下身一条长呢裤子,又脏兮兮的,脚上趿拉着拖鞋,一缕缕黄色的卷发在她脸前摆来摆去。她站在半掩的百叶窗前,一只苍蝇不停地跟着她飞来舞去。她的俊俏之处,似被一副家庭主妇的劳碌模样给减色了不少。 弓影飞遂朝她微笑地点点头,阿碧双手合什,不无抱歉地说:“我不像那些阔绰而又爱讲排场的澳大利亚妇女,大操大办才显得自己热情。我这人很随性,若似随心地有些过了头,请影飞小朋友别介意。孩子,你不会被我的样子吓着了吧?”她朝他眨眨眼,小飞被她逗笑了,摇头说不会。 阿碧滑稽地拨弄一下卷发,走到小飞身边一张圆凳上坐下,手轻抚他的长耳朵,嘴巴像开机关枪一般讲着话:“澳大利亚人的思想是全世界最空洞的了,在那里啊,只要有钱,你就是重要人物,体面、光彩。没钱呢,你品行再好,也不受人待见。澳洲漂亮的青年男女的蓝眼睛毫无判断力可言;人的牙齿像秋天的落叶一样老是掉落,因为他们不爱惜牙齿,总是大吃大喝地讲究排场。澳洲人私人汽车后部的玻璃,每时每刻都在增大,你知道为啥?因为啊,他们只会觉得肉馅饼和大肉排才算得上好饭食,吃多了就长得壮,人们把强健的体魄视为压倒一切的优良特点。澳洲人越吃越壮,身子大了,汽车自然要跟着拓宽喽!你说,他们可有多蠢,买辆大的车不就得了!可是他们没有钱,钱全花在搞社交排场上去了。因此啊,小朋友,你知道吗?你知道他们因天天长胖这个理由,才不得不增大车窗玻璃时,会不会笑破肚子?”听她所言,心中幻想其民风,小飞不由自主地哈哈大笑。 “我以前住在悉尼爱博瑞街一幢四层的小公寓之内,那房子被房产商隔成了起居室和卧室,靠前门的角落也给单独隔了起来,变成了厨房和橱柜。起居室紧连着洗澡间,我和我邻居之间的门虽始终锁着,但却无法阻止我们隔着门聊天儿。”阿碧似有意盘桓,等小飞笑得差不多了,便又说开了,小飞听到这里,又自格格笑了,连说:“您真是爱聊天儿。” 冈诺娃端上饭菜,给小飞和阿碧都盛了一碗马肉,影飞吃了一匙,觉得这英国式炖马肉,软糊糊、甜腻腻的,早上吃了有些反胃。 却听阿碧又说:“有一天,我照常跟邻居的女主人大声地聊天儿。她家的男主人那天喝得酩酊大醉,不知为啥,在家中大吵大闹,一会儿摔碎个碟子,一会儿砸烂个碗,叮叮当当,闹个不了。那女主人实在忍不住,回头骂了他两句,那个秃头红鼻子的丈夫竟怒气冲冲地冲过来,揎拳捋袖就要作势打老婆。我好心劝了几句,那猪头似的男人好没来由地就猛地撞破了锁牢的隔门,咚地就闯入了我家。那男人力气真大,二话不说,上来就拳脚相加,我抵挡不住,被打得鼻青目肿,下巴都给打脱臼了,肋骨断了两根。我为此在床上躺了半年,当时我老公申诉法院,可那家邻居已畏罪逃了个干净。 “自打那以后,周围另外几家邻居见我们家好欺负,就专乘我老公不在家、我卧床难捱之机,翻入我家中。你知道,我先前说了,我们那屋子是一套房子隔出来几户,当初房产商雇人做的隔板草草了事,又薄又不牢固,松松垮垮,人一翻就可从隔壁翻过来。他们偷偷潜入我家,今天偷个皮夹子,明天偷点儿贵重物品,后天又随手牵羊,偷些瓜果蔬菜、熏肉烤鱼……全都是无耻的下作胚!小朋友,你知道吗?人类爱偷听邻居屋内的隐私,一举一动尽在他们的掌握,他们时刻偷听,紧咬不放,比之间谍、包打听监视敌国奸细还更严密。当我发觉有人入室的动静,及清点发觉家中财物不翼而飞,我第一时间告诉了老公。可不料全都给另外的几家作案的邻人偷听了去,一传十十传百,结果你道怎的?” 阿碧越讲越来气,越讲越大声,说到此处,就着碗中啜了一口马肉羹湇,又伸叉子叉了一块湿腻腻的马肉,往嘴里一塞,大嚼特嚼了起来,似想将人类的卑鄙之行、变态之举,与这腻腻之胾,一齐咬烂嚼碎。弓影飞想到人类下作之流,越发反胃,几欲呕吐,便停手不吃了,静听后文。 阿碧急着将马肉咽下,继续:“结果这周围的邻居沆瀣一气,相互打起了掩护,彼此配合,望风偷窃得越发勤快了!我丈夫被他们联合欺骗,连证据也抓不到,百口莫辩,无法可施。东西么每天都在短少,人心每天都受着煎熬,那些道貌岸然的邻人,既知我们抓不到证据,就越发的肆无忌惮,越偷越起劲,越偷越顺手。后来我老公实在受不了这份精神上的折磨和煎熬,离家出走了,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走时,我骨头未愈,还起不了床、行动不便,下不了床,他这么一去,丢下我不管了,我无依无靠,差点儿饿死在那些变态鬼的环伺折磨之下。幸好我们楼的楼底有一家妖族,生得模样吓人,可心地善良,也绝不跟人类沆瀣一气地来欺负我。他们见我丈夫抛撇下我,我自仳离可怜,心中不落忍。他们一家六口便轮流给我送饭。他家的主妇是个蛇头妇女,生着老大一张裂口,像个血盆,牙齿、牙床全露出在唇外,口水也挡不住往外淌,时不时要滴到地上,形象真可怕。但人家比人类有人性多了,对我这么一个弱小的人类,那主妇大夏天哦,愣是戴着口罩、浑身流淌着滚滚的汗水,替我擦身子,使我免受褥疮之苦。她天天来擦,我们真的……真的情同骨肉……呜呜……”说着说着,阿碧恸哭了起来,想是回忆起当时人类的无耻凉薄及变态恶毒之处,端的邪恶,再念及妖族的纯良和善,相较之下,尤为令人感动。 第一百七十章 弓影飞也泪眼婆娑了,冈诺娃长叹一声,一边儿刨土豆,一边儿说:“你阿碧姐姐心直口快,见了谁总爱唠叨两句,小飞你莫见怪,她也是一个受人类同类欺负得太狠了的人类,她说话啰嗦,你不见怪吧?”弓影飞忙期期艾艾地也将自己的童年告诉她们,还转述了广岛纪念馆内千里迢迢来相会的外国人们,相互传说的有关澳大利亚人民的苦情。他将列强政府无理、无情又肆意妄为,将核试验强加于人,诸般真人真事,其千丝万缕之繁芜而残酷之情,也一体道出,说完就总结:“人类对我妖族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也挺说得过;可人类对待同为人类的人们竟然也恁般狠心,这就叫人匪夷所思了!” 阿碧闻之亦自动容,瓮着鼻子,带哭带泪地说:“澳洲的政府和平民,只不过就是英美列强的奴隶,澳大利亚这个国家里面的人们,还不如一个殖民地活的人敞亮呢!”虽只悲声,却满含阿碧对这个国家的失望之情,她不屑澳洲的人类,他们自相残害之卑鄙与甘受外侮之卑微、愚蠢,早已共臻极致,叫人叹为观止。 正说话间,门外又走进来一个女子,衣领之中伸出的是个蛇颈,脖子上长了一个蛇头,锁骨以下却是女人的身形,也看不出多大年纪。弓影飞乍一见之下,吓得话说了一半,牙齿咬到了舌头,痛得眼泪也流出来了。冈诺娃忙介绍:“小飞莫怕,这位是白晒大妈,莫看她长得与众不同,性子却是极和善的。”阿碧也说:“小飞,这位白大妈就是我说的那个好心帮我送饭和擦身子的蛇头裂口主妇呀!你别怕,她人可好啦!”白大妈蛇头之上棱角峥嵘,一对儿黄瞳奕奕,灿然生辉,数步射人,对小飞说:“你好,小朋友,我姓白,古德娜钟爱的小朋友,也就是我们大家伙儿的好朋友,我吓到你了,真对不住!” 影飞见她一边讲话,一边还要不停地吐出红信子,那信子之上的叉尖儿,兵分两路,还粘着涎水滴滴答。他中心瘆得慌,无如经冈诺娃和阿碧一说,小飞也不怕了,暗想:“反正是妖族,我不去多看她的蛇头就好了,天下妖族是一家!”念及此处,他忙说:“不,不,不,白大妈,不须道歉,倒是我初次见面,就有失体统,是我小孩子不懂事,请您海涵!还好,还好,我就是冷不丁看见蛇跟人一样走路,有些……有点儿不习惯。”阿碧和冈诺娃面面相觑,四目相交之际,两人眼中都隐隐生出忧心忡忡的光,但转脸又一齐强争笑意地说:“哈哈哈哈,初次见面,我们也是如此,也很不习惯。” 相互熟悉了,弓影飞小孩儿性子,好奇心重,又想起先前的话头,问阿碧:“阿碧姐姐,您故事说了一半,后来怎样啦?” 阿碧拿大眼睛看着白大妈,答道:“之后,人类又合起伙儿来谋害白大妈一家,结果,白家腾蛇妖族就只剩下大妈一人幸存下来,余者皆惨遭人类杀害了……” 弓影飞一对儿大大的圆眼睛泪朦朦地瞧向白大妈,不由得心酸。白大妈却一脸淡然地说:“有一天,警察冲进我家,他们来抓捕我的儿子和女儿,说有人证实他们杀死了一个妓女,还把妓女的子宫、**和眼睛全挖走了,甚至还有人说他们吃掉了那些剜走的器官!你们应当也知道,但凡是遇上涉及妖族的案子,人类总爱乐此不疲地做污点证人,即使无中生有,警察也会当做铁证,因此人类趋之若鹜。”三人一齐点头,他们都想起一两件被人类栽赃嫁祸的往事儿,受诬陷之情,及人类性多俭刻、少恩情之常,那是深有体会,良有以也。 白大妈语气平和,却叫人听得血脉贲张,气往上涌,三人都气不打一处来:“人类把我的儿女浑身全都浇上汽油,像中世纪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们烧死女巫一样,一把火将他们烧死了!他们人多势众,七、八个孔武有力的汉子把我死死地压在身底,我无法动弹,喊冤也好,跪地哭求人们宽恕也罢,当时哭得血泪横流,却无济于事,换取不了人们的同情,眼睁睁看着子女被烧得尖叫,撕心裂肺地嚎叫了很久很久……许多邻近的人类街坊、群众,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的仇恨,竟乘群情痛恨我们腾蛇一族而暴乱、喧嚣之机、乘极其混乱之际,把我伤心得昏倒在地的丈夫,腾蛇先生,给乱棍活活地打死了!我怕得要命,想拼命挣脱人群,去救他……甚至叫救护车来救他……但是我人单力薄,被摁在地上,嘴巴磕着街础,鲜血长流,就算血流满身,也无法动弹…… “他们不杀死我,他们暂不杀我,非是念我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也不是因为他们动了恻隐,不杀弱小,而是想让我眼睁睁瞅着亲人一个个惨死在眼前,却无能为力,毫无救援之望。他们真的是想看着我心痛地气死,悲愤而绝!我的婆婆,腾蛇的妈妈,也被防爆警察用喷火器烧成了焦炭,我亲眼见那么和蔼可亲的母亲,一下子就变成了白烟四袅的一段焦炭了!……还有啊,我的亲爹,为了救我,被那些疯狂的人类街坊们,许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被他们用石头把蛇头砸了个稀巴烂……唉……,我的全家人,一门尽丧,便是这样死了的!” 阿碧撆涕擦泪,脸上两行清泪是怎么擦也擦不干了,听一段哭一声儿,虽是已耳熟能详的事情,她还是听得嚎啕不止。她带哭带噎地补充说:“那些作伪证的和乘乱杀死腾蛇先生的人里头,就有偷我家东西的人类!他们丧尽了天良,又偷又抢又杀人放火!”说到后来,她脖子上的青筋突突乱跳,额头上的青筋也跃跃欲试,挣得是面红耳赤。 冈诺娃也是泫然流涕而越哭越凶,竟尔泪泗滂沱,动情地说:“唉……呀……,要不是当时天幸巧合,古德娜刚好路过那里,及时赶到救下了她,你白大妈也必死在行刑现场无疑了!古德娜把白大妈和阿碧一齐救到了冰岛上来,不久,三宝就娶了阿碧为妻。两夫妻开诚相爱,却好跟白大妈做了邻居。你白大妈总算是度过了九九八十一难,好人终须有得救的那一天。” 四人心凄目泫,久久深陷于这段往事的哀戚之中,一时之间,屋内鸦雀无声,气氛悲伤得叫人心头沉甸甸的,有如四颗心俱是铁砣做的一样,压得人胸口发闷。记得《荀子?劝学》有曰:“邪秽在身,怨之所构。”说的意思是人若有邪恶的行为,伤及别人,那么怨恨就会集中到他身上。人类构恶既多,怨毒丛集,受害的人都盼着恶人不得善终。 过了许久,白大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下子,仿佛整个地球的大气层也跟着一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似的。她述说自己的经历,想必心情极是沉重,但不知为何,影飞却觉得她从头到尾,除了换气断句,语气就始终叫人感到很平淡,淡得一波不兴,淡得似乎已超脱了世外,令人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怖。只听到白大妈又说:“回想起来,我一直都难以忘记,行刑的那一天,那些摁住我不让我动弹的人中间,有几个年纪轻轻的还是孩子。他们身强体壮,但是神色之中仍透出几分天真。我始终有一种错觉,觉得那些孩子不是真心想要杀死我家人,而是由于别人都这么疯狂了,他们不能免俗,因此掺和着成了刽子手。”听了她的话声,诸人全抬头盯着她的蛇头端详。蛇眼冷冰冰的,蛇信有规律地伸出又缩回嘴内。三人的心弦面对这一张冷血的脸,不由得都出奇地一动,颤动得叫人恻然。 白大妈话锋一转,忽改而深情地说:“后来到了这里,遇上冈诺娃等岛上的人类,我觉得他们都很是和善可亲,待人以赤诚,绝无外界人类的一丝恶习、一点儿影子。我活了一辈子,这才发现,人类原也可以这么的美好!我很是震惊。”她一边讲一边朝冈诺娃和阿碧投以温情的微笑,“这里的每一个人就和我当初认识的阿碧,是一样的好人。” 阿碧至此忍不住,哇地放声大哭,手捂住脸,卷发全被泪水打湿了。冈诺娃轻抚阿碧的背脊,像轻抚一个伤心至极的孩子一样,予以柔声细语的抚慰。 白大妈稍稍仰起头,语声坚定:“我们腾蛇妖族在世上本就是稀有物种,自从我到了冰岛之后,就再也感觉不到同类了,我家人一死,这天下就只有我一个腾蛇妖族了。以前我错以为人类是天生就的丑恶性情,因尔,就算是亲眼见了家人惨死,我也能麻木地忍受,觉得理所当然,就使无力回天也能够独自苟且贪生。到了冰岛之后,我才知道人类是能够改善的,人与妖也完全可以融洽相处。我终于改变了自己的成见,发现这个世界独具美好,值得我存活一场。”她又俯首,双目炯炯有神,注视影飞,“值得每一个向善的人或妖,在世上为人一场!我便是这样从麻木绝望之中,走出了阴影。”影飞闻此言,全身肌肉每一寸、每一分都松弛了开来。 白大妈双目盯着他的双目,黄瞳透出的眼光似已直插入他的心底了,她问他:“孩子啊,你愿意相信这世上还有值得留恋之处吗?”弓影飞两只耳朵全竖直啦,他刷地站起来,大声说:“相信,相信,正因相信这个世界,没有放弃它,我才肯跟随古德娜姐姐学习黒炎之术。我来这里,远离桑梓,与父母家人悬隔重洋,全是为了消灭魔界,拯救这个世界!”白大妈释然地微笑着说:“如此甚好。” 弓影飞忽尔发觉白大妈冷酷的头面不那么叫人看得发瘆了,似一下子变得很美丽,他不禁朝她还以衷心的微笑。白大妈摸摸他的头顶,平淡但却坚定地说:“我和阿碧此行来看望你,一来呢,你来的时候我们未曾迎迓,补过一礼;二来,我们想替古德娜分忧。我们是一块儿出门的,呵呵,我贪看四处景色,脚下慢了,让阿碧捷足先登。孩子啊,今后不论遇到甚么难事儿,你万万莫灰心,千万千万要保护好我们赖以生存的这颗美丽的星球,好不好?只要你克服万难,终成大业,我也就替天下苍生尽了一份绵薄之力了……” 阿碧止了哭,脸色煞白如纸,眼中神色又恐惧又哀痛,她恂恂打断白大妈的话头:“白大妈,我看还是再等等吧!” 第一百七十一章 冈诺娃眉头紧锁,也脸色凝重地说:“白大妈,请您再跟古德娜商量商量,想想还有没有万全之策,我们……我们……”白大妈坚毅的眼神盯住冈诺娃,缓缓摇头,似示意她莫再说下去了,她淡然地说:“孩子将与我同在,你们放心吧。” 弓影飞不知甚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由得心生莫名的揪心,气氛太肃杀,他不敢问,一双大眼睛看看白大妈,瞅瞅双目哭得红肿的阿碧,又望望冈诺娃,盼她们能告诉自己究竟出了啥事。白大妈长叹一声,刷地也从凳子上站起来,伸手托着弓影飞的背脊往外走,口中则说:“小朋友,阿碧和冈诺娃阿姨还有别的事儿,咱们莫打扰她们办正事儿。咱们两个闲人一齐玩儿,好不好?你今天到白大妈家去做客吧,你还没去过呢,是不是?我已跟古德娜知会过了,你今天不须训练了,放一天假,好好地跟白大妈一齐聊聊天儿,好不好?” 阿碧急得惊慌失措、满头大汗,却又欲言又止,首鼠两端,蹙额咬唇,只能连声呼唤白大妈的名字。白大妈摇摇头,语重心长却又语焉不详地说:“我觉得值了,今天我见到弓影飞,我觉得值了!阿碧,你我有缘相逢,有情至此,我白晒此生无悔,足矣,足矣。”她见冈诺娃也要相劝,忙阻曰:“冈诺娃,承你在我来岛上之后,诸多帮衬,妾铭感五中。现在我这就要做件大好事了,我陪小飞去玩儿,我们不来碍着你们,你们也莫阻我们的兴致。此生与汝一会,我三生有幸,夫复何求?请容我修行积德,以报答您们的恩情吧!”言下,也容不得影飞多说,白大妈硬硬心肠,拉着影飞便出了门,快步而去。 弓影飞听到屋内阿碧大叫了一声,咕咚倒地之声,乒乒乓乓器物摔地之声,又听到冈诺娃呼唤阿碧,翻椅子倒橱柜的杂音扰扰,他心下不由得发怵。 白大妈手紧紧捏着影飞的手,脚下越走越疾,影飞心中忐忑不安。几次想问个清楚,但白大妈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一会儿叫唤路上看见的鸟兽的名字,告诉小飞,她很喜欢小动物,平日就爱给小动物们起名字,小兽、小鸟都有各自有趣的名儿。影飞听了过耳无心,心中堵着老大一个疙瘩,明知白大妈不肯言明真相,却一时嘴笨,无法套问出来,自是无心去分辨鸟兽的大名是好是坏。 白大妈一头走一头流露出很是留恋山水的模样,好似山间、草畔、林边……,她处处都舍不得离开,哪儿哪儿都有着回想不完的美好记忆。 借众人的视角,通过记忆链的画面,江枫三人已看到了极鲜明的比较:一座冰岛上的生活风景,跟岛外整个地球上人们的生活相比较,其两厢世道之治与乱,国家之因与革,山川之兴与废,王伯之诚与伪,风俗之厚与薄,年岁之丰与凶,财赋之盈与虚,甚尔百姓之劳与逸……纤悉毕现,一座岛确乎就把整个地球的人众世界,比了下去,优劣自见。 来到谷口,白大妈朝西半岛伸手一指,再朝东南方甩了一记手臂,满怀旧情地说:“冰岛之上,从西北方的伊萨菲厄沼泽,沿东南一线往东,一直到阿斯恰火山,再折而向南,直抵霍芬,这样在地图上画一条线。这一线以西、以南,听说原先光秃秃的没甚林木,多是冰川和山地还有高原。古德娜来了以后,就把首都雷克雅未克,以及西部和南部的所有城镇全都一一夷为平地,还将高原之上无数的小山敉平。她们在这么广阔的土地之上,栽以植被,种上大片的树苗。忽忽千年至今,那儿已被浓密的森林覆盖,便于防备人类偷袭。古德娜有意将岛上的大家集中在岛的东北部,为的是方便设置强力的结界,保护大家周全。” 白大妈一边对山水和岛上典故如数家珍,一边脚下疾速,走得影飞额头冒汗,腿都走细了。白大妈走进屋门口,随口慨叹:“这世界真美!”弓影飞脚下刹不住,已跟入她家中,白大妈将他让入屋中,自己则回首倚门,望阙兴叹,透出一股极强的意念,恋恋不舍。弓影飞忽听到白大妈内心的心声暗语:“希望我死后,能长眠于家门口的克拉夫拉火山脚下,我就能与这岛上的生灵常相伴,长厮守啦……”弓影飞大惊失色,忍不住接口:“您是妖族,永生不死,您论后事儿,那还早着呢!” 白大妈闻言一愣,眉头一皱,似有些惶急,俄尔双目盯着影飞的一对儿耳朵,略一沉吟,已自恍然,说:“小朋友,你原来是长耳族啊,怪不得能听到人的心里话。”她满脸堆起笑意,和蔼地摸摸他的耳朵,啧啧赞赏,拉他坐入沙发内,影飞抢先问:“白大妈,你们究竟遇上了啥事?阿碧姐姐和冈诺娃阿姨咋都一副急丧的样子?一路上我都愁死了,啥风景啊,我都没心思关心,白大妈,您就别卖关子啦,赶紧告诉我吧!是不是啥大秘密?您对我说了,我保证守口如瓶,绝不外传!”言下,他伸出三个手指头,作势发誓。 白大妈点点头,顿了一顿,似在搜索枯肠,想如何措辞,她站起来朝厨房走去,少歇,回转来,她终于说:“小飞,你真的很纳闷,为啥阿碧和冈诺娃有些歇斯底里,对不对?”影飞蹙然点头,重复了一遍:“大妈,究竟出了啥事儿?” 白大妈坐回到沙发之内,在影飞身侧,她拍拍小飞的手,说:“五年之前,古德娜告诉大家,魔界迟早有窜入地球的那一天,魔界的存在,对地球是个大大的危险。她计划杀死魔界,决心找到黒炎术的继承者,授以法术,召唤黑龙来烧死魔王。她说这件事儿是她的使命,也是她难以推辞的责任,就算须花废毕生的时间,总也要办成功。我想消灭魔界,地球才能够久安,到了冰岛让我重拾人生,我自然也衷心想灭了魔王。那时古德娜单独找我谈了话,虽然她很为难,可是她是左思右想了好多年,还是不得不下定决心,将一件秘密告诉了我。 “她告诉我,每一个黒炎术者想要练成法术,光习得口诀法门,是远远不够的。那些法术须得由术者发出无上的魔力妖力,才能凑效,否则就算有人学会了法术,也白瞎。她支支吾吾地不说下去,我见她的难言之色,知兹事体大,不容延宕,谘诹再三再四,方才知道,想要召唤黑龙,必须让术者吃下腾蛇妖族的内脏,其内脏乃增强功力大补之物。黒炎术者一旦吃下了,便能最大限度地提升其潜力,助其召唤黑龙大功告成。” 弓影飞吓了一大跳,身子像装了弹簧一样,连爬带滚地朝一陬向后退去,口中叫:“不,不,不,不行!白大妈,我,我已学会了法术,还在不断努力用功,我……我我我,我想我一定能靠自己的努力成功的,根本不须吃内脏!”一时之间,他竟成了个小磕巴。 白大妈笑着说:“你既已学会了法术,我就放心啦!你不吃内脏,不可能有足够的妖力召唤黑龙,如此一来,一切努力尽归泡影,白白辛苦一场,岂非可惜?我们的地球,将来,不,很快就要糟糕了,咋办?我特地到冈诺娃家去晤访你,便是为此事,阿碧、冈诺娃、小虎、小苏他们所有的大家,全都一致反对。他们反对,我知道,全是替我惜命,舍不得我。古德娜又何尝舍得我?她也是没办法,才把这件事告诉了我,让我自己决断生死。魔界这个魔头实在太厉害,连古德娜都没有胜算,天下又有谁能与之相抗,又有谁制伏得了他?想要保住我们大家,就必须牺牲我一人,成全你去杀死魔界。只有这一个法子啊,孩子,我也很不舍得大家,更不舍得可爱的你呀!咱们虽是初次见面,可大妈着实喜欢你,可情非得已,小朋友万万不可推辞!” 弓影飞手臂乱甩,好不容易挣脱她的手,一骨碌从软绵绵的沙发跳起来,就往门外逃。他一叠连声地叫:“大妈,我今日初见你面,怎能忍心吃您的内脏呢?就算你是妖族,寿命长是长,可没了内脏,一样得死,我,我做不到!恕难奉陪!”语声凄厉,吓得他是毛骨悚然。 江枫和古月萍两人也不约而同地浑身起栗,江枫的手臂上汗毛一根根全竖立起来,旁人看得很清楚;古月萍语声发颤地自言自语:“妖怪都是这么忍心的吗?这蛇妖对待自己可真是克己地残忍呐……嘶……,真够吓人的!” 文月月说了一句话,更让他俩惊愕,说:“你们知道吗,这个蛇妖,它是江老爸的来世身份!江老爸,你在未来的人生,就是这位白晒白大妈!别惊讶,别害怕,这也很正常。妈妈的第一代前世就是一个超自然熊人,也是怪物!江老爸,这性别在每一代,那是没有定数的,你也不用太介意!”一个五岁的小孩子,竟然用一种成人的八卦意趣,说出了这么一段令人匪夷所思的话——这话还是在那么惊险绝伦的画面之前、这一时刻说出的! 画面之中,情况又自剧变:但见白大妈刷地从怀内取出一柄晶光闪亮的切菜刀,噗地插入自己的胸口,砉然剖开腔子,伸手便将热乎乎的肝脏托在了手中,取了出来。 她出手如电,显见的是心意已决,没半分的犹豫,弓影飞猝然见血如泉涌,头就发晕,差一点就摔倒了。白大妈却兀自忍痛,又将自己的心脏掏了出来,一颗殷红的心脏在她手中兀自突突乱跳。白大妈一对儿黄瞳圆睁,灿似明星、目光如炬,似欲穿透影飞的心灵。她拼尽所有力气大叫:“我已然自杀,你不吃我内脏,我徒死无益,你……你……你又岂能忍心置我的性命于白废?!你……你小子……你小子若是不吃下去,你就是害……害死了我!孩子,别辜负了大妈的一片苦……心……”她话未说完,已撑不住匍匐在了血泊之中,一动不动了。那两件她自己取将出体内的脏器,就在她的手边,兀自有极强的生命力,噗噗乱跳。弓影飞吓得浑身无力,站也站不起来,莫说走动了,一时茫然不知所措,呆在门口,全身直起鸡皮疙瘩,六神无主,腿一软就一屁股坐倒在了门槛之上。 白大妈早料到他不忍吃她的内脏,但这世上除去她已没有腾蛇族人了,她恐怕影飞难劝,又见他已欲逃出门去,冰岛地方挺大,万一小东西往哪个犄角旮旯一躲,自己十天半月找不到他,也不稀奇,到时候就糟糕了。乘影飞还没逃得无影无踪,白氏当机立断,自杀以诫。她心中清楚,古德娜不好出面,只有她白氏自行了断,才能挽救天下。而这一了断,下手绝不可犹豫,一来干脆点儿自裁,自己舒服些儿;二来,也防着古德娜得着消息,前来阻挠,反倒坏了她一番贡献之忱。 第一百七十二章 事出突然,变起俄顷,其间来得太快,弓影飞回神之际,白大妈已尸横血中,他虽年纪尚稚,但也已明白,此时若再强项不吃,错失美意,等到白大妈的脏器坏死,反倒是害了她。他越想越委屈,哭着自言自语:“这……这算哪门子的事儿呐?召唤黑龙,还须杀人?逼死这么一个好人!太……也太匪夷所思了吧?这黒炎术是啥鬼门道?早知道必须吃腾蛇,打死我也不来学了!”他越想又越悔恨,觉得自己被古德娜欺骗了,又越觉得后怕,恨得牙痒痒,一股怨气和着怒火,无处发泄,只好伸手猛扯自己的头发,哇哇大哭。 恸哭得心至痛,影飞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大张开来,连“小舌头”也看得见在外,念及白大妈温文尔雅的一个妖族,对人很是慈祥,他心中越发不安,心底不禁生出无穷无尽的心疼,哭也哭得加倍伤心。 正张口嗷嗷、闭目大哭之间,忽地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他口中迅即多了一个活蹦乱跳的东西,那东西软塌塌,似一件活物,直往他喉中钻入。弓影飞心中蹙蹙,睁目一看,吓得一口气回转维艰,差点儿昏过去! 但见白大妈已全身潠血,带帽子的白色卫衣和灰色的牛仔裤以及卫衣之内的毛衣、毛衣里的内衣,悉数被血染得赤绛赤绛。她一颗血迹殷然的蛇头凑到了影飞口边,原是她一息未泯,还未死透,巨大的伤口疼得她痛昏过去片刻,又自痛醒了转来。一醒来,见内脏仍在血泊之中,白大妈便一不做二不休,乘影飞哭得忘乎所以,闭起了眼睛,她咬牙拼尽余力,将刚挖出的心脏,连血管带筋脉,一齐抓起攥在双手之中,快疾无伦地扑到影飞口边,硬是将心脏塞入。影飞沦于莫大的悲痛之中,不遑大妈突然复活,硬是将心脏塞过来,口中遽然有物,他下意识咽口水,吓得自行将心脏倒咽下肚中去讫。 说时迟,那时快,白大妈拼着最后一口气儿不敢松,就乘他嘴咽心脏未合上之机,一展手臂数重影,连着又将蛇肝、蛇胆、蛇脾脏纷纷投入他口。弓影飞急欲吐出来,却又被大妈死死地捏住了嘴巴,他只剩鼻孔呼吸,呼呼喘气之间,口中实在塞得满满窒窒,喉间一动,那些内脏自然顺着食道坠入了肚腹之中,再难退回了。 弓影飞还要挣扎,白大妈吃力地勉力说道:“孩子,别使劲儿啦,你小子力气大,大妈拼不过你!这些内脏全吃下去了就成了,大妈大功告成了,内脏是大妈自愿赠予你的,你……你也别过意不去,吃吧,吃吧……生吞活剥,吃是肯定不好吃的,可……可是够助你召唤黑龙,就行啦!算是……是大妈替古德娜分了忧……替岛上的大家伙儿出了一点……一点绵薄……之……力……” 弓影飞苦恼得泪流如注,大妈话在耳畔,他诚然心如刀绞:“大妈知你是好孩子……心疼大妈……,替大妈惋惜呢……不愿大妈就此……就此……撒手人寰……大妈心领了。大妈全家尽亡,舍大妈而去,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大妈孤苦无依,全赖这岛上居民相帮,才苟延残喘至今……现在……现在大妈一无所有,只有这个岛,只有大家了……你想想,替大妈想想,魔界一来把这冰岛给毁了,我岂能甘心?失去……失去了我的儿女,我已痛心疾首,再要失去你们大家,我实在……实在无法接受!魔界一日不除,大家如鲠在喉,天下苍生永不安生。与其……与其让我心疼地忍看古德娜镇日忧心惙惙,因难为情不敢令我献身而苦恼的模样,还不如让老身主动献出来,那……那才爽利,才痛快……” 弓影飞竟能看见蛇眼之中透出一股渴求的绿光,白大妈如回光返照,精力渐长,滔滔地说:“我既是腾蛇族,我就能通过血液感知同类的有无,已过去五百年了,这五百年来,我再也感觉不到除了我家以外的同类了……腾蛇真的灭绝了……腾蛇一族没甚本事,但内脏有提升妖力的神效,妖族服下,本领大增,变化万端;人类吃了,延年益寿……正因为此,我族自古就是人类和妖族共同的捕猎对象,我族自是日渐稀少,现在这世上是真的没有了吧。魔界乃众妖之主,妖族之神,万物皆不能摧之,唯有黑龙可堪克制,一切的希望,全在你身上啦!孩子,你既吃下我的内脏,咱俩就算是绑在了一起,今后假你之手,我就可消灭魔界啦,大妈没死,大妈永远与你同在……”她讲到后来,一口气转不上来,抓着影飞的手,已自说不出话了,只能浑身抖颤。 弓影飞口中最后一个苦胆,吐又吐不出,嚼又不敢嚼,说不得只好囫囵吞下肚,满口的奇苦才渐渐消弱,倒泛出一丝甜味来。大妈讲着话的时候,他已感到腹中一团暖意化作了无数的细流,流向四肢百骸,全身似一下子生出无穷的力量。他这才相信腾蛇内脏确有奇效。 虽说木已成舟,吃下去的内脏无法复原;虽说白大妈是自愿献身,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份死亡面前的愧疚,竟令弓影飞小小的身心头一次得到了洗礼,他如风满独楼,椽木难支。 生命从白大妈身上很快地就褪色,褪尽了、离去了,斯化无恨。弓影飞眼睁睁看着她双目失去光泽,双手捏住他嘴巴的力量渐渐消失,双手无力地摔落在她自己的怀中。他悲从中来,真的是见面如逸景之速,分别则似参商之阔,今日两人才初会,就要阴阳两隔了,悲伤如一柄大锤,都快要把他年少的心砸碎了。 他抱着开了膛的白大妈,使劲地摇晃,呼唤着她的名字,存着兴许能再一次唤醒她的希望。可希望越强烈,失望就越是明显,体温随生命渐次抽离了白大妈的身子。影飞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个怅惘的过程,有多么多么的残酷! “啊哟,我还是迟了一步……”一只骨节棱突的爪子从影飞背后伸过来,摸了摸白大妈的体温。爪子的五指尖端长了五根冰锥似的指甲,锋锐如刀,侵体生寒。那木木的嗓音,倏然又自响起在影飞耳畔,“嗯……唉……,白大妈已经死了,我还是迟了半步……”弓影飞抬头一看,又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见他面前侧首,蹲着一人,走路无声无息,也不知何时冒出来的,想来他如影子一般来去,虽近在咫尺,弓影飞也没预先发现。这人脸色煞白,有如僵尸,双爪指甲老长,如刀如剑、如锥似铲,极为锋锐。他穿着一袭百鹑衣,全是五颜六色、大大小小的补丁,褴褛不堪。他肩膀、手肘、肋部,好几处地方又都衣服早就磨破了裸露出来,光着的两只脚丫子,十趾指甲尖尖长长地发黑。 无如最最吓人的,是他口中伸出的一条又长又红的舌头,长得耷拉在地上。那条舌头舌尖扁扁圆圆,他说话之时,每说一句,舌尖就在地板之上啪地拍一下,过一会儿,又自啪地拍地,似在给自己的语言打节拍。 弓影飞看到他的舌头,眼睛都发直了,放下白大妈,一骨碌爬起身,转身面对他,惊惧地问:“你是谁?!” 长舌怪人向弓影飞深鞠一躬,自我介绍说:“我名叫傲因,是古德娜大人的仆从,近来,我们大伙儿由古德娜大人领着,忙于修缮和加强结界的屏障能力,因此大伙儿还没得着空儿来欢迎你呢。你就是弓影飞对吧?目前倒是古德娜大人两头儿忙,既要主持加固结界,又要百忙之中,倾心戮力地教你法术,我们这班下人,有失礼数,还请您海涵。” 弓影飞听这海龙的佐贰之臣言语客客气气的,很是静心,虽见他眼闪冷电,眼神之中瞧不出一丝儿亲热之意,想是这傲因冷脸子惯了的,影飞便也已去了七、八分惧意;又听傲因说:“适才阿碧和冈诺娃找到古德娜大人,说是白大妈把你单独领回了家去。召唤黑龙之所限、成就灭魔之所需以及白大妈决心献身诸情,我们全知道。大家伙儿都舍不得白大妈,古德娜大人就更是心甚不愿悲剧降临,可她此时正当施法于结界的关键时刻,抽不开身,只好遣我急足先来打前站,希冀劝阻白大妈自刭身子。谁曾想白大妈死志已决绝,一至于斯,想是她知将会有人来阻挠,就急着自杀了……” 弓影飞也哭哭啼啼地将白大妈自戕之情,备细说了一遍。傲因听后点头说:“嗯,与我之所料不差,难怪阿碧女士和冈诺娃大妈两人一齐也劝不住她……唉,事已至此,已无可挽回。目下您唯有尽快掌握法术、将来一举歼灭魔界之一途,方能补报白大妈的恩情。我们也只有靠您杀死魔界之举,亡羊补牢,来告慰白大妈之英灵了,别无他法可想……唉……,可惜她对我们大家的恩情太大了,这……这是对我们冰岛之上的每一位居民,对全宇宙的每一个生命,对苍生天大的恩惠呐!”他语声发颤地说到末尾,吐气开声,将话语一字一字地传入太空。仿佛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会被送到白大妈灵魂的耳畔,絮絮地在嘱咐她、慰藉她似的。 弓影飞怔怔地呆瞧着白大妈的尸首,犹如老僧入定,纹丝不动。傲因对他说:“走,随我去见古德娜大人,由她安排后事便了,你小小年纪,这事儿没你的错,千万别太难过了。”影飞置若罔闻,兀自呆呆地凝视尸首,仿佛他的目光有形有质,已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与白大妈的尸首相黏连,再也拆不开了似的。 傲因真怕他伤心过度,中了风邪,便径自点了他的昏睡穴,影飞应手而倒,傲因揽臂抱住他腰,耸身纵跃,向冰岛的东北方飞驰而去。白大妈左邻右舍住的人与妖,多有围观者,事发之时,全来不及阻止悲剧,他们扶着门框探头探脑地张望、惋惜、暗暗地祈祷、悼念。冲鼻的血腥味儿令人怯步,一时,谁也不敢走入白大妈家中去看那血腥的恐怖场面。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且说,傲因双腿飞奔起来,快逾飞车,沿途崎岖坡陁,他脚下亦如履平地。倏乎便奔至克拉夫拉火山山顶之上,火山口内熔岩蒸腾,发出咕嘟咕嘟的冒泡之声。云蒸雾绕之中,古德娜站在火山口边岩石之上设立的一座高台上,高台石砌的台壁之上,刻有密密麻麻、屈曲八弯的古拙符号,闪闪金光,发出无限的魔力。傲因见主人赤身之体,被一团金光所笼罩,长发披纷,根根竖直,显见其魔功已臻全开之势。高台的四角站着穷奇、饕餮、混沌、梼杌这四位妖界凶神,依次按青龙、朱雀、白虎、玄武,这东南西北顺序,发功配合古德娜施法。他们也一律须发戟张,金光裹体,暴发混身潜能,襄助古德娜给结界补充妖力。 结界的边界屏障像一口大钟,将冰岛东北部悉笼罩在壁内,盈太空、遮天幕,偌大的罩子呈金黄色,灼灼耀逾太阳耀斑,比之平时的日光,亮超十倍,其刺目之处叫人不敢逼视。金光的屏障之上,流光溢彩,那光似在结界边界的罩壁之中流动,时不时闪现而映出各种各样的符篆纹章。傲因见状,知功将圆满,此时此刻,势在极关键之时,他不敢造次打扰古德娜,便将影飞放在高台之侧,让他背倚高台脚下,半坐半卧。他自己则蹲在影飞身侧,静候主人功行圆满,魔功从身上消劲殆尽了之后,再上去打话。他一蹲下,舌头就拖地下老长,舌尖扁平,啪啪地轻轻拍击地面,聊以消遣。 牛头阿傍忽从高台一侧转过身来,恍然轻语:“原来是傲因,你把小子带来啦?”傲因知他不会结界之术,因此在高台下负责守卫,先前站在高台的另一侧戍守,此时闻得这边儿的动静,这才过来巡视。傲因闲着顺嘴便将白大妈之情事相告,牛头不免唏嘘。 弓影飞昏迷了有两个钟头多的时间,醒来见身边傲因与牛头阿傍叔坐在一起说着话。他轻轻叫了一声“阿傍叔”,站起来见周匝经幢林立,环插满高台上下四至。他头顶高台之上,众妖鸱张的景象,他冷不防一见,就吓一跳。他脱口说:“这……这是在干嘛?做法事吗?这是在超度白大妈了吗?”阿傍忙解释:“这是古德娜正忙于主持强化结界,等她们强化工程完竣,这结界就天下无人能破啦!就算将来人类用核武器攻击咱们,无论发射多少核弹过来,这结界也尽挡得周全!嗯……古德娜还没忙完,我们还没空跟她说白大妈的事呢。” 弓影飞一听到“白大妈”三字,眼泪忍不住又流了出来,阿傍温柔地摸摸他的头顶,叹喟地说:“孩子啊,白大妈的死不怨你,怪只怪咱们太没用,这世上的人都太弱小了,凭我们自己的实力,根本没希望打败魔王,因此不得不倚赖白大妈殉灭魔、贡献之力,从而行侥幸之一搏。古德娜虽也不忍白大妈去牺牲,始终下不了决心,但她也别无他策,苦无两全之法。万不得已,才将此事告诉了白大妈,但却又坚不肯杀死白大妈,也时刻防着白晒自寻短见。可她不说,白大妈想来也看得出,保地球存万物,只有灭魔一途;而灭魔也唯有牺牲她白氏的内脏,助你弓影飞一臂之力,方可退魔。她想必也怕为难古德娜,这才自作主张,悄悄地把内脏奉献给你呀!岛上之人怕人类窃听信号,都不用通讯仪器,因此阿碧和冈诺娃翻山越岭来报消息,路上耽搁,咱们再要去阻止,已自迟了……唉……命运捉弄人呐……” 三人痛悼了好一会儿,红日催着黄昏都推出了夜幕,古德娜她们五名布设高强度、顶级结界的巨擘才功行圆满,收势稍歇。古德娜从高台上甫跳下来,弓影飞便扑入了她的怀中,他正急着张口向她汇报白大妈之死,古德娜立刻将食指放在他唇上,“嘘”声阻他说出来。她矉眉含泪地说:“你先别忙着说,我已知白晒牺牲了,你也已经吃下了腾蛇的内脏。因我已经感觉到你体内的妖力比先前陡长了千倍、万倍。若非你口中血腥未泯、妖力狂增,我略一推究其理,显是缵了腾蛇脏器大补之力,我也不会知道。” 古德娜先命他按咒语口诀和法术心法,运用全身妖力,试着召唤黒炎。弓影飞不知她葫芦里卖啥药,但法术确已练得娴熟,说来便来。他懵然依法召唤,妖力一瞬间从体内涌出,像黄河决了口、洪水倒灌一样,全身一团罡气发出,竟将五凶神逼得站立不住,连连后退。 须臾,风过处,弓影飞周身环绕起戋戋火花,那火苗子墨测黑,昏暗之中也看不分明。古德娜急唤众人打手电,一齐照来,但见弓影飞背上已展开一对儿丈把长的黑色翅膀。那翅膀一齐张开就有三丈半之距,翅膀之上六翮和羽毛全是一闪一烁的黑色火焰所组成,火影幢幢,却竟烧不到影飞自己身上的衣裳分毫,看得众人咋舌。 弓影飞妖力兀自往外暴发,越升越快,忽尔他大吼一声,声振林木,响遏行云,翅振翼翼,人飞上天,嗖的便展翅高飞。其身随羽翼之怒而飞,其翼宛若垂天之黑云。火焰翅膀扑扇展动之间,空气中温度疾骤升高,热得一众妖力无比高强的妖怪一齐都吃不消了,古德娜暨五凶、傲因尽力后退,躲到岩石之后趋避。连古德娜这般大高手也一不小心都被黒炎所发出的热力烫得皮开肉绽,创口虽立即复原,其疼痛却好生厉害,古德娜疼了老半天。 那边厢,弓影飞刚如火箭一般飞上天空,双脚才离开地面,不上半分钟,他已在空中绕着高台飞了五圈儿。其麻花儿一样的飞行轨迹,搅得他体内犹如五脏移位一般难受。他从未在天上飞过,从小以来连飞机也没乘过一次,甫一入天,眼前就天旋地转,肚中则翻江倒海,头上金星乱冒,口中好不容易挤出一句:“哇——!我,我飞起来啦!”十分惊恐之中,夹着半分的难以置信。 他一张口、气一泄,背上的火焰翅膀瞬即消失了,他身悬半空,没了羽翼,唰地就朝火山口堕去,身子直线急坠,绝无半分阻慢、半点儿幸理。弓影飞到了此时,惊惧殊甚,哇哇大叫,连声呼救,尖厉的童音共幼小的身子齐向咕嘟咕嘟冒泡的火山岩浆之中掉,惊叫声随着身子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直线。 说时迟,那时快,古德娜身影一晃,人已飞至火山口上空,兔起鹘落之间,已拦腰抱住飞速下坠的弓影飞。再是黑影一闪,古德娜暨弓影飞刷的一下,又安全回抵高台之下。影飞双脚已经踏到了实地,兀自还在尖叫,叫得众妖身上发麻,捂住耳朵阻止他叫,他才好一阵子回过神来。其时已是九死一生,吓得影飞腿都软了,站不住一骨碌跌于地上滚了个跟斗。 古德娜待他惊魂稍定,明断地说:“小飞,你目下妖力之升降,尚控制不娴熟,容后,我再教你黒炎羽翼的飞行术,学会了飞行术,你便不会中途坠下了。”言下,她向五凶神令曰:“你们五人去找英招,请你们和小英一齐去帮我把白大妈的尸首收拾干净,妥善入殓。她的全身须得遍淋香油……尸骸安置之法,英招都懂,你们协助它办便了。傲因,你去棺材铺置办棺椁,须得越考究越好。棺材铺的老板必念我和白大妈之旧情,不肯收钱,那蒋老板是人类,我岂能占便宜?你到时候相机把钱给他老婆,只许多给,万不许短少了!” 傲因作揖回答:“属下理会的,定把钱交付蒋阿大的妻子收妥。”言下便随五凶下山,须臾隐入漫漫的云封雾绕之中去讫。 古德娜分派完,回头见影飞抱着膝盖呆愣愣地坐在地上,背倚高台,眼睛定定地瞅着自己的双手发呆。她悄悄坐到他身旁,问:“小飞,你怎么了?别太难过,节哀顺变,白大妈之死,该当负全责的人是我。你心中难受的话,别怪你自己,要责怪就怪我吧。”她轻抚他的头,顺势将他揽入怀中,又将樱唇吻了他额头一下。 弓影飞自言自语般絮絮地将白大妈临死前的细节,一一述说出来,他小小的脑瓜子之中,已将白晒的雍容之态深印了下来,来情去过讲得是如同放映机放电影又展示了一遍。童音描述得恁般真切感人,似非冲儿之所能,却由童儿之口所出。古德娜听着听着,已是泪泗交颐,抽抽噎噎地翻来覆去叨叨一句:“原来她是那么那么热爱这里呀!她如此热切地希望长眠于此,长眠于这滚滚火烫的火山之下,我,我真是一个粗心大意的马大哈!我在她生前已无法再对她好一点了……” 弓影飞转身一把抱住古德娜,忍不住大声哭起来,哇哇不绝,一边哭,一边音弦悲摧地喊:“不,姐姐,不,不!您已经对大家,对每一个值得爱护的人们都太好了,您别再自己折磨自己!姐姐,我发誓,不论前途多么艰险,不论魔界那老贼多么难对付,我弓影飞一定要消灭魔界,只要他魔王胆敢出现,胆敢闯入我们的世界一步,我就一定消灭他!”古德娜泪眼婆娑之中,看到他眼神坚毅,心知这个冲弱的影飞亦已自淬厉。她不禁喜极而泣,哇的一声,响遏云霄,哭得跟个孩子似的。 悲悼了良久良久,古德娜比之影飞还要更悲伤、更念旧,简直一发而不可收。影飞反过来不得不劝她,为分她心,四顾左右,见高台巍巍,天上一层金光,殊是耀眼,照得天地如同白昼。影飞心中一动,便询问古德娜金光的底细。 古德娜纳闷地渐渐停了哭泣,拭泪抬头,见他所指便是无量结界,便详加譬解:“嗯,这金光普罩咱们头顶,俯仰天地,宛如一只巨大的碗,扣住了冰岛的东北部。它牢牢地保护着这里,其形同金钟之罩,名叫:结界。”影飞讶然说:“结界?那是啥?我还道是北极光呢!可我从书中看到的极光又与之大相径庭,完全不同,原来它名叫‘结界’。先前听傲因、阿傍叔都说您忙着在强化结界,结界到底是个啥?” 第一百七十四章 古德娜详说:“结界是一种妖术,这种妖术呢,专门是针对特定区域,制造出防御壁障,它专在土地、建筑物之上隔离出一块特殊的领域,以利施术者建造防御阵,保护该地该处,不受外敌伤害、不受外魔侵入。它是一种地形妖术,其在佛教之中称为‘建伽蓝’,有的结界专司预警;有的能将所辖地区遮蔽隐形,以纯粹超强的妖力,令敌人感觉不到所辖领域的存在。咱们这结界,叫‘无量结界’,我从很久以前的远古,宇宙大帝死后没多久,就起始钻研它了,它专克魔界的能量。魔界无敌,他浑身散发出来的体臭,便是世上至毒之物,他走到哪里,哪里的空气之中就弥漫了魔毒,防不胜防。万物无论什么,只要吸入那魔毒污染的空气,立刻就要异变而亡。我费了好一番心血才练成这个结界术,尽防得住魔毒。我近来又在无量结界之上加了点儿‘料’,集合我跟四凶的妖力,忙了十天十夜,今日总算是竣工了。你猜它强在哪儿?告诉你吧,从此以后,人类的核弹,我们也不再惧怕啦!”言下,她满脸得色。世间不管谁制造了这样一种万全的防御阵,谁都会情不自禁地得意洋洋的吧。 影飞拍手赞:“太棒了!如此一来,咱们的冰岛算是固若金汤了……呃……,姐姐,话说,恁般好使的结界能撑多久啊?偌大的金光壁障,所消耗的能量不小吧?它会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或者随着敌人的攻击频率增多增强,变得越来越衰弱,最后因能量用完而消失呢?” 古德娜说:“这结界从最初诞生至今,一年又一年,我都全力以赴地对之进行加固强化的工程。我被人类抓去魔鬼岛的五年,梼杌他们也日复一日地坚持输送妖力给它,坚持不懈。这个结界我们所有妖族倾力维护了二十年,不断地以我们大伙儿的妖力滋养它。而今它业已臻无量之境,化之极矣,不会再消失了,你放心吧!” 影飞不信地撅着嘴说:“我不信,恁大的结界,消耗能量之巨大,令人难以想象。您看,人手机那么细小的东西,二十四小时不关机,便会吃不消,须得时时充电,方可勉强运转。您这金罩子,浩大漫天,比之太阳还亮,日日悬于高空,焉有不衰弱之理?我都怕它点不上多时,马上就会熄灭喽!” 古德娜噗嗤笑喷了,扬声气壮地说:“小朋友,这是结界术,是一种神奇而罕见的妖术,从上古以来,这妖术就是大自然中的瑰宝!它又不是人类的科技,那种小儿科的东西。你道这无量结界是骗小孩儿的手机吗?你以为我是电器商,造出来的是电器产品,靠电力运作吗?哼,姐姐我今天教你一个乖,这结界啊,跟每个人的灵魂是姊妹,跟人一齐诞生,乃人们或妖族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 “每一个人类或者妖族,都拥有自己身上所固有的结界,就似日漫《圣斗士星矢》里面说的人体内都有一个‘小宇宙’一样!也有人把它称之为笼罩在人身周的真气、某种精神力。结界的边界,便是你喜欢的世界与外面世界相隔的屏障。结界有大有小。有的软弱;有的坚固,便似这无量结界,挡尽一切邪魔、抵御一切武器和物理攻击。那都取决于施术者的功力深浅了。我原本尽力躲避与人接触,防止人类窥探到我的秘密,如此一来,反而消息闭塞,因尔始终不知核武器的原理,便也无法令结界抵挡核武。所幸此前人类也从未对咱们使用过核武器,只听说日本的人类受到过核弹的攻击,十分惨烈。” 影飞接口说:“对,对,对!”他便将儿时广岛之行的细节,说给古德娜听。古德娜听完发指,心生惧意地点头,说:“嗯,得亏也要感谢他们人类抓住我,虽然被人类窃取了‘魔界解脱之法’,但我毕竟偷到了神经元读取器这件大宝贝。再说,呵呵,我在狱中学到了他们人类核武器的知识,我回来以后,推究其原理,就能将之运用到妖术之中,使得无量结界克制得了核弹的物理、化学攻击!若非如此,倘若人类丧心病狂起来,真用核武器的那天,咱们都要步广岛的后尘啦!那样的话,可就糟糕之极了。……嘿嘿,影飞啊,你放心吧,这无量结界不须额外的能量,它是我用妖术魔法设置的生命体,会自行吸收天地之精华,太空之元气,补充它自己的能量。姐姐向你保证,咱们的无量结界足够强大,值得你的信赖!强大到何种地步呢?哼哼,就算我将来死了,这无量结界没有了我、五凶,没有了它的创造者,它依旧不会衰竭,不会消失。它会永远存在,不灭不破!” 影飞忙捂住她口,说:“呸呸呸,姐姐千万别说不吉利的话,呸呸呸,老天在上,刚刚姐姐说的话不作数,作废,作废!” 古德娜笑得娇媚,见影飞小小一个人儿,已懂得疼自己,忽如少女含羞,连声歉道:“好好好,我听影飞的,不说丧门话儿。……”她顿了顿,沉默了一会儿,又转喜为悲,黯然地说:“唉……,不过呀,我因忙于改良无量结界,心无旁骛,一时不察,容白大妈‘钻了空子’,自刭牺牲了……唉,我真是悔透了,真该多留个心眼,让傲因盯紧了她才对!由于我的疏忽,致铸成大错,就算穷天下所有的金铁,也难铸齐全这一个‘错’字儿!” 两人又是黯然神伤,一阵心寒发颤,过了许久,古德娜才幽幽地说:“唉,事到如今,也没后悔药把来吃,但这结界该算是用白大妈的性命换来的,你说对不对?若非这结界,白大妈未必有机会自杀,也不会那么仓促便死了。还有啊,你那提升了千万倍的妖力,发出的黒炎羽翼,也是白大妈用命换来的礼物,送给了你。结界和黑翅膀,这两项天下至绝至奇的宝贝,是无敌的法宝和礼物!你可得千万铭记她的恩德!我们都须牢记她的大恩惠、她的大智大勇……” 嗣后,古德娜教会了影飞控纵黒炎裕如的法门,而五凶暨傲因、英招他们也已将白大妈的尸首盛殓妥了。古德娜以“瞬间移动之法”,至白大妈家停棺处,再将出殡的众人连同棺材一齐,仍用“瞬间移动之法”,瞬间移载至克拉夫拉火山之上。既至山上,古德娜向众人传达了白大妈生前的愿望,众妖与人听了大妈的遗愿,也都觉得克拉夫拉火山崚嶒竦处尊,将她瘗半山之上,高高俯瞰大海,俯瞰全岛,彷如生如其面,更能彰显白大妈在人们心中的崇高地位。古德娜选择的地方,诚然是一风水佳处,大众一致认可。 计议一定,便即动土,人多好办事儿,三天之后,古德娜召集全岛有力气的妖族和人类,一齐帮着移石搬土,扶榇入穴,在半山腰云雾最是浓密之处,安厝了灵柩。三宝、霍昊、阿傍、梼杌等一班大力之妖族,一齐开山凿石,从山头之上,削下一块巨岩,立在白大妈坟前。他们将巨岩削成四方长形,权做墓碑。 碑既立,古德娜便伸出右臂,手臂变化成龙爪,其巨如城斗,以比精钢更硬十倍的爪子,在石碑之上,虔敬地刻下墓志铭。因白大妈原系澳洲籍贯,古德娜便用英文镌刻,又顺手将白氏一门腾蛇妖族的典史刻载其右,还记载备细白大妈为这世界所做的贡献。其诔文尊奉她为“苍生之母”,隆恩显扬。巨碑屹立在山间荟蔚云雾之中,独享旌表,与天地同寿。 阖岛百姓俱竦心白意,姒娣相偕,长幼第行,暨絰以出,迤逦相跟至火山脚下,络绎上山,一齐追荐祈祷。出殡之客,无不悼惜。 大眼睛长在背上的猼訑一家,咩咩地哭得死去活来,全岛之人感喟良深。狮妖的老婆阿碧就更别说了,老友亡故的前情后过她是全程亲历者,头几天上日日哭得眼泡都肿了,嗓子也喑哑难言。此时出殡,斋醮之日,她更且哭得撞地抢天。三宝一路之上,紧紧抱住阿碧,仿佛她随时都会飞走似的。此时三宝的小眼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块宏伟的石碑,猼訑坫前进香,一家人挤挤挨挨,哀声动地,恰挤至三宝身畔,他家的小儿子猼彪正背对着三宝,眼睛正好对着狮妖看得清楚。 化猫变成鸱枭蓦地从三宝眼前飞过,三宝忙闭起了双眼,他惊得喘息了起来,肋腹鼓起。他那大大的嘴巴唇口微颤,似很紧张,口中流出涎水,口鼻俱湿漉漉的。猼彪见他的模样挺怪,小孩子心性,好奇胜过了悲伤,把白大妈平时对他的好暂且全放到一边儿去啦,竟忘了要哭。过了好一会儿,三宝才喘息过来,蓬起他那硕大无比的头,沉甸甸的、沉甸甸的头,“嗷”地突然发出了一声吼。他的小眼睛之中泪花飞溅,小猼彪这才看出来,原来三宝叔叔想要哭一场,是恁般地不容易,得花这么大的劲儿! 猼彪小孩子,懂的甚么,见了三宝的憨态,越发觉得狮子哭泣很有趣,小猼彪跟他爸爸一样,四只耳朵动呀动,眼睛生在背后,身前的看不到,背后的全看得一清二楚。他匍匐在地,高撅屁股,九条短尾毛绒绒纠缠,轻摇慢卷,人都以为他在哭坟,谁也看不出来他在看闲眼。看着看着,蓦然,猼彪腾地从地上跳起来,伸出一只羊足,指向三宝身背之后的天空。三宝随众人循声一齐回头,又是目不转睛地凝望,又似凝望石碑一样目中虚空,茫然的兽瞳之内又自发呆,一物不见? 良久良久,人们的脖子反拗过来,都抻得发酸了,又是猛然,三宝兴奋地嗷嗷大叫:“当康的飞机,咱们的飞机回来啦!”人类的凡胎肉眼还难看到飞机的影子,妖族们的眼却已经能够看见一架波音型的私人小型飞机出现在云端。飞机机身之上喷漆漆了一条熠熠的苍龙,栩栩如生,妖族们全都认得,那正是岛上的飞机、正是野猪精当康驾驶出岛的飞机! 第一百七十五章 穷奇也见到了飞机,他立刻向古德娜提议:“古德娜,大伙儿都聚拢在这儿,停机场没有人留守,当康降落没人导引,我先过去接他们吧?” 古德娜才刚点了一下头,天上忽然一片大亮,耀目难睁,人人尽去遮眼,瞬间又是漫天的戋戋无数的火团滚滚,塞满太空,火团夹着黑烟,猝然爆炸。火团炸起来,光亮总算暗了一些,人们可以睁眼相瞧。穷奇飞在空中,整个人和偌大的一对儿翅膀一齐在空中翻飞,筋斗一个连着一个,彷如那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像一个巨大的球拍,穷奇像一只斑斓的橄榄球,爆炸一阵接一阵,那橄榄球就一圈接着一圈,在空中被球拍所击,停不下来。一时之间,罡风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将穷奇雄壮魁伟的身躯和粗壮的一对儿翅膀,紧紧地包成了一个卷儿。穷奇的翅膀剧烈抽搐,觳觫不定,却愣是难以展开,扑棱之下,反而成了累赘。穷奇被翅膀包裹住,像煞肯德基热卖的墨西哥鸡肉卷儿的形状。 当康驾驶的飞机一睒眼,就被火团吞噬,那橘黄色和黑烟掺杂的死亡,描画尽死神的尊容。众妖、众人眼看着飞机化为黑影于俄顷之刹那,霎时,黑影也消失了,飞机原先投影之处,橘黄色的火团和爆炸的火云,颜色看来格外鲜艳。听来空空洞洞的爆炸巨响之中,天地巨震,震得山岩发松,摇摇欲坠;震得人们滚倒在地,站不起来;震得穷奇在半空翻跟头停不下来,晕头转向。 天地之间仿佛被无形的冲击波掀了一个个儿,天上地下忽尔转为地上天下,火团一个里又会裂变,滚出新的火团,黏连聚合成一个个大火团,密密层层地覆盖住太空,将寰宇吞灭。适才冷不防一阵强大的光辐射,照得天地之间,亮得快灼瞎了眼睛,虽来得突兀,亮头减弱得也快,但这一下,不啻是晴天霹雳,饶是古德娜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过这般剧变,大惊失色,尖叫道:“大伙儿快躲起来,这是核爆,这是核弹爆炸!”出殡客们一体哗然,许多人啊啊大叫着“救命”,底下却站不住脚踝,滚下山去。火山口之内,则更像是旺火之上的一锅沸汤,熔岩飞溅出来,划出一道又一道密集的火龙,向山下四至乱堕,其景之恐怖,比之世界末日降临还瘆人,蔑以复加矣。 孰知,这还只是头一阵核爆,这头一阵核弹爆炸所产生的蘑菇云才刚刚绽开,还没覆盖满大气层,第二阵核爆又立至,第二阵还没爆完,紧接着,三枚装着核弹头的导弹衔尾而降。弓影飞抱着古德娜,偷眼正巧看见导弹呼啸而来,方才晓得蘑菇云全是射来的导弹所致,那些该死的导弹一波接着一波,似无休无止。他还清楚地看见,核爆发出的冲击波亦是一波又一波地向岛上袭来,却叫那无量结界的金光壁障挡了个严实,看似空气波组成的海浪给一个金色的大碗儿悉数挡开,一波一浪又是一潮一涌,其景惊心动魄。爆炸的威力不至于降落到人们的头上,他心中略略放了些心,暗道:“姐姐是信人,诚不我欺!她没骗我,这结界果然可以阻挡住核爆,姐姐真伟大,真了不起!我们多亏了有姐姐这样的大靠山,否则冰岛就要做广岛第二了,我们都会变成地狱之中的恶鬼……是谁那么歹毒,想要将冰岛变成鬼域,想要将我们大伙儿化为厉鬼?!” 每一次爆炸都会令地面颤抖,尘土飞扬之中,树叶儿俱簌簌抖落下地。每一次爆炸之后,接踵而来的就有一阵刺眼的强光,人眼似只要多盯着强光看个半秒,就会眼瞎。一阵紧撵着一阵而又亮度极强的光辐射倏然将太空笼罩于极度的灼亮之中,绝对白亮之中,整个世界似一刹那被光明所吞噬。紧随着强光辐射而来的、一阵紧似一阵的强大冲击波,威力刚猛无俦,力量既大,波及范围又广,犹如磁场脉冲激荡人耳鼓膜,汹涌袭来。人物无遗,通通被掀飞,万物七歪八扭,颠来倒去。 雪女是妖族之中的强者,乃高等级、高资历的妖怪,由山精所化,向来妖力称雄于妖界,却也不敌核爆所致之颠簸,从山上冰雪不化之处翻跌下来。她好不容易才捞着一棵大树紧紧抱住,方才稳住身形,已是花容失色,惊魂游离。她喘气如牛,冰汗如绡,却又昂首见天空中下起了黑色的大雨,雨滴犹如黑色的油漆,黏腻发亮,好似石油井喷,从天而降。雪女看得立时心中发毛,双臂死命地牢牢抱紧树干,发动浑身妖力,聚寒成冰,以厚厚的冰将自己与大树凝结在一处,一时之间,人与树俱处冰块之内,彷如琥珀之中另有丘壑一样。 地翻天塌之际,蘑菇云之中飘飘悠悠降下一物,有眼尖的猼訑抱着古德娜的腿肚子,一边惊呼一边叫唤:“啊哟,救命呐,我站不住,身子要跌下山跌死啦!啊哟哟,哎哟哟哟,快看!都快往天上看,天上掉下来一片儿兽皮,毛绒绒的一块,快——,啊哟,地上好陡,好生不稳,我要跌死啦!”古德娜知他天生胆小,一遇到危险老爱夸大其险,她也不去理会,任他抱着自己的腿。旁边颠来倒去的人有听到猼訑的叫唤声儿的,抬头竟也叫唤起来:“啊呀,天上真降下来一片儿蓝色的物什唷,那兽皮儿怎的不会遭核弹炸坏呢?唷,你们快看,那块皮儿正朝咱们这儿飘过来呢!”古德娜这才举目眺望,果见一片儿兽皮,其薄如纸,上边隐约还看得见生了细毛儿,那毳毛还乘风随飘随扬。 地震稍歇之间隙,雪女觑着时机,斯须自解其冻,双足落至实地,遂相随惊透沸乱之庶众奔突。她奔驰掠过弓影飞身畔之时,仰望见那兽皮状之物,心生惧意,忍不住连哭带喊地问:“那是啥兽皮?莫不会是当康大哥的碎片儿吧?呜呜呜呜……当康大哥死得好惨,连灰烬都不剩,……呜呜……,哼哼,呜呜呜呜……”她流出来的泪水,甫自眼眶之中落下,就会变成一颗颗晶圆玉润的珍珠,扑落扑落,滚落石间草丛之中。弓影飞受不住她口中喷出的寒气,浑身机伶伶地一抖,也不知是念及当康的碎片儿而恐惧呢,还是抵不住雪女的冻气而颤栗。 看到了兽皮漫天飞舞的人越来越多,恐惧借着惊叫声此起彼伏地传开了,不过,这种恐惧只是转瞬即逝,就像阴雨天时,天上伴着雷声出现的绛紫色闪电一样。原来,火山受不住剧震,陀而四溢出漫天的岩浆,熔浆裹挟乱石飞上天,天上岩浆则倏尔如雨隤下。有的颗粒硕逾磐石,钜岩隤,松柏仆;有的细小宛若针宛如雨滴,其下坠之势奇速,比之大块岩浆,更要人命。眼见许多人与妖惨叫着被砸伤、烫烂,大伙儿都顾不得那兽皮出自何方。攘乱之间,忽尔人群头上悬起许多晶莹剔透的冰盖,或大如穹庐,或小似雨伞,遮挡住流火、岩浆之雨。冰盖顶上噼啪乱响,笃笃的的,有如绵密的鼓点,急骤得人心旌摇荡。 人们才刚惊叫出声,怕来不及躲避岩浆雨,蓦地又自欢呼雀跃个不停。惊喊之声与欢叫之音离离落落相杂之间,却见是雪女脚踏禹步。雪女足上织履点地之处,踏罡步斗,正自施法用冰,遮护百姓、佑护生灵。雪女是女妖,遇到危险,也要胆怯地做做女儿状,但真的遇到危险她力所能及可以抵抗之时,她又自是个彻头彻尾的女汉子,巾帼不让须眉,当仁不让,甚有担当,殊足称赞。她足下地上草木之萚受地震所抖落,积厚逾地毯,她行功运法之际,萚随踩踏而飞舞,倏忽漫天之势,包围住了雪女全身,几乎将天地融为一体。雪女衣袂簸之扬之,襟、裾、衣、裳,尽染落叶,其翩翩之姿与木叶之舞,争相吐艳,绚丽美奂,至矣,极矣,蔑以复加矣! 惊异、赞叹、欢欣……诸般声浪之中,那块兽皮越坠越疾,降至古德娜头上百码之处,一阵爆炸所引起的飓风正巧吹过,那兽皮竟迎风鼓胀,蓬的一下子,皮胀肉生,倏然变成了风狸的模样,又似一个僬侥国人,长不满二尺,径直降落下来。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其势愈坠愈疾,眼看就要跌地上跌碎了。 古德娜轻舒玉臂,半空里将风狸揽入怀中,时机拿捏得不差分毫,妙到毫巅。她将风狸跟弓影飞并头放在怀中,影飞眼含泪花,欢呼:“啊!太好了,风狸,原来你还活着呀!连核爆你都能躲过,你可真行呐!”古德娜也是精神一振,说:“风狸是我在五百年前所生的一只小妖兽,既不怕风、雷、水、火、电,又天生就的皮坚逾甲,刀枪不入。它是从我的太阴真窍所出,其遇风吞入口中,便可复原,永生不死。它确已被核弹命中,本与当康同遭死难,所幸它天赋异秉,有风拂过就复活了。它这一回也算是落在人类手中遭了一次歹毒之极的罪、死过一回啦。”弓影飞讶异地问:“无量结界连核弹也攻之不破,风狸又是怎的冲破结界的屏障呢?它怎的能坠落至金光罩子里面来的呢?” 古德娜说:“无量结界与妖族无涉,妖族可自由出入不妨。而人类则无法通过,人类若触碰到无量结界之上的妖气,立刻就会化为齑粉,因尔,咱们岛上的人类全都无法离开这里了。”古德娜说完也顾不上小飞如何挢舌不下、啧啧咋舌、满腔仰慕之情,忙着询问风狸此行细情。 风狸不会说人话,只能靠古德娜的心灵感应术体察其情,弓影飞自也乘长耳之便,听得一清二楚。此时爆炸少停,地震恰少歇,众人攀藤附葛、爬石钻缝,聚拢过来,听弓影飞转述风狸的经历。 原来,当康驾飞机飞抵上海,吩咐风狸去查探联合国驻上海的特务机构,侦查联合国及世界各国政府解除困住魔界的结界之进展情况,看看人类已进行到哪一步了,他自己则迳去找弓长刀一家接人。讵料,他找到了弓家门,却空无一人,门窗紧锁,似已举家出门。 第一百七十六章 当康见弓家没人,立马收了法相,摇身变成了个人模样,向邻里打听了弓家的消息。人类最善摇唇鼓舌,搬弄是非,传播小道消息,那是行家里手,当康是佩服之至。那邻居口舌便给,一下子就讲得个备细。话说,弓影飞离开家的第二天,绝早就有派出所的四名民警,上门来找弓长刀。起初说是弓影飞失窃了银行卡,他们警方追查了回来,特意送还原主,他们出示了银行卡和弓影飞的身份信息。弓长刀听后很高兴,热情地把警察让进了家。谁知警察一入门,不知为啥,竟将他们一家人全锁铐了起来。那邻居本听着警察登门是件好事,还在闷闷不悦地诅咒弓家走了狗屎运,不料冷不防就出事儿了。那邻居心甚纳罕,伸长了脖子再一听,不由得喜上眉梢。但听见警察呼斥负隅抵抗的弓长刀和常兰:“你们的儿子弓影飞虽未成年,但经查实,他投靠了坏妖怪,图谋不轨,危及全世界的安全。现联合国已把他勘定为恐怖分子,在逃的恐怖分子!你们莫抵抗,我们不会为难你们,若再一味抵抗我们执法,我们可以控告你们袭警、妨碍公务等多项罪名,到时候数罪并罚,你们可吃不消。请你们配合调查!”后来说了啥,邻人就听不清了。 当康视弓影飞为妖族的唯一大救星,他的父母被捕,关乎大局,非同小可。他当即便潜入派出所,将上海所有警局给兜底翻了个遍,却没找到弓长刀等人的影子!他毁坏了无数警械、警具和警用设施,还杀了不少警察。人类警方布下天罗地网要抓他,当康了得,面对倾巢而出的上海警力,仅凭他一只妖族之力,硬是杀出一条血路,全身逃出了上海,还成功驾驶飞机飞到了公海之上,大宽转兜了一圈儿,甩掉了中国武警的追击,顺便还得空儿捅个回马枪,返回上海,顺利将风狸也接上,一齐返回。 风狸变化万端,身子可长可短,可大可小,可扁可圆,偷偷潜入联合国驻上海办事处,易如反掌地探听得实:设在中国昆仑山腹之中的结界已被人类的法师破除了,魔界已起始苏醒意识了。人类政府的政要人员已同魔界达成契约:人类帮魔界脱出结界之锢,作为交换,魔界须帮助人类改良基因、强化武器,使人类与恶魔同寿,使人类的武器也具有强大而神奇的妖力,人类政府便能裕如地操控所有的武器和机器人。 当康他们回程的路上还发现人类已在英伦三岛和格陵兰大岛之上,麇集了三百万大军,摆出了所有强大、先进的诸般武器和武装机器人,将冰岛包围得如铁桶一般,围而不攻很多年了。人类世界眼看马上就要对冰岛发起总攻,当康决定暂时先放弃寻找弓家人的计划,赶在人类进攻冰岛之前,从速回岛通告消息,好让大家有所防备,因此一路全速飞回来。谁知紧赶慢赶,还是赶不及人类下毒手之迫促。人类一发觉上海有变、古德娜越狱等情,不等陆海空三军集结完毕,已毫不容情地抢先发射了二三十枚最新式的核弹头导弹攻击冰岛,妄图以地毯式的轰炸法,将冰岛及岛上生灵,一举全歼! 原来,联合国早在五年之前,古德娜一落网,就已开始向英伦三岛和格陵兰岛运兵,还在格陵兰和北爱尔兰架设了五千座导弹发射塔,决以核武器为后盾,集合五大常任理事国的全部精锐兵力,器机无数,六、七年之中,荡平冰岛,势在必得。 弓影飞也听不进别事,急得满头大汗,催问父母下落。可当康一死,风狸也不甚了了,只能反复将当康之言转述至再至三。古德娜劝说:“风狸也确乎不知,小飞,你也甭追着问了,既没你父母的消息,那便是好消息,至少他们现在还不会死。我想来,人类必欲要挟你父母,欺你以方,你千万不可中计,得沉住气,抱持头脑清醒。”雪女也劝慰说:“是啊,小飞,目前咱们大敌当前,生死危机,迫在眉睫。你的父母,须得退了敌兵之后,再设法寻找,此时万国大军阻挡在外头,我们想帮忙寻找也帮不了啊,你空着急是无济于事的!” 三十多枚核弹头一轮攻打下来,冰岛上除了无量结界所笼罩的东北部,其余地方悉化焦土,梅、杏、郁、棣之属,草木尽失。岛上及冰岛方圆千里之内的海面,天崩地坼,火山与冰川全毁,豁开的火山口淌出瀑布一般的岩浆,洪湍般的岩浆,把冰川全融化了。无量结界之内的生灵皆额首称庆,稽颡而铭感古德娜之恩情,佩服她法力无边,结界保护大家得周全。 天变地旋,令羽族漫天支零,会飞的禽鸟、善腾的妖兽,先一阵忙于趋避岩浆雨之骤降,多是狼狈不堪。化猫羽谯谯、尾翛翛,鸣声喈喈,漫天大叫:“我的天呐,幸亏咱们阖岛百姓全来出殡呐,若非今日有唱咏白大妈的佛偈,咱们又怎会全体集合离开居所呢?若西南、西北、东南方的狐妖族和羽族还坁伏于戍守之地,那么早就没命啦!白大妈在天有灵呐,是白大妈保佑我们,冥冥之中,假出殡之事,救了我们阖岛生灵呐!白大妈和古德娜都是我们的守护神!守护神呐!” 人类侦查飞机旋踵而来,似循着化猫的喊声而至,他们将核爆战况瞬即回禀,列国政要、元首自卫星图像和侦察机拍摄图像之中,亲眼见到了冰岛无量结界的防护力惊世骇俗。他们怒于核爆无果,仗着多年来经营、蓄积的大军高锋彗云,立即下发开战的命令。全球军队立刻接到上峰指令,大军未几倾巢开拔,飞机舰船并进,直薄冰岛。一时之间,六百个航母编队,以半环形的阵型东、西两线,控制了冰岛外海,占据了诸海岛、海礁,迅即向冰岛中心推进。 在过去的二十年之中,人类军队拢共侵袭冰岛三百一十六次,其间相隔时间急凑之时,前一次的战争与后一次的袭扰,远不过三月,近不过浃日。每一次人类都未敢动用核武器,每一次也全被击退。岛上五大凶妖和八部天龙、狐妖特工队等妖族武力抟心壹志,协同作战,浃辰之间,溃敌至于落花流水,前后取得了三百十六连胜的佳绩。因此上,古德娜每回都隐身不出,退居幕后,运筹帷幄,不显山露水。人类便也久蒙在鼓中,一直不知冰岛上众妖的首领是古德娜。直到古德娜现身偷盗神经元读取器,人类才恍然得知世上最强大的妖族就在地球之上,但也尚未彻底搞清楚她与冰岛的渊源。 这一回人类乘关押古德娜之机,找到了魔界,有了杀手锏,就无所顾忌,失心疯般一上来就使用核弹进行地毯式地轰炸,心狠手辣一至于斯,令人发指。逼处此势,古德娜再不能退至幕后作壁上观了,形格势禁,她不得不亲自出马。穷奇筋斗也自翻停,降下地来少歇。还未喘定,穷奇却见古德娜大展身手,有分教金龙慑敌,一战必丧敌胆。 古德娜亲自化身海龙,腾空窜出金光罩,霎时神眼遍览八紘而观四荒,觇得人类军势真切:东线打先锋的,乃美国航母加强编队,计辖三艘航母、九艘驱逐舰、五艘重巡洋舰、六艘攻击核潜艇及三艘补给舰。西北格陵兰一线,呈掎角之势,与东线大军夹击冰岛,拟登陆冰岛西北西峡湾要冲之港口。此一线的先锋亦由美国海军独揽鳌头,辖美国加强航母第二编队:计四艘航母,十艘战略驱逐舰分兵环卫航空母舰,六艘巡洋舰和五艘核潜艇密布大海上下,拱卫水上舰只及四艘补给舰。东西二线,锋头俱劲,艨艟舰艘嫔然成行。人类期望一举戡定冰岛,那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 孰知,你人类军队卯足了劲儿,人古德娜海龙一出,瞬间移动之术,睒眼来去,于十五海里之处,迎头兜击,张口喷火,吞天夺地,将两支方面军的先锋美国加强航母编队烧了个精打光!两支庞大的编队之中所有的指战人员,还没来得及看清咋回事,连古德娜的影子也没看见,已悉数战殁。龙火化灭万物,就算是钢铁巨舰也一瞬间便为乌有。海面上舰只和飞机全数报销,只剩下潜艇偷偷摸摸地溜回公海销差。古德娜轻而易举地刹了一刹人类的威风,便即返回冰岛。 人类这边厢损失惨重,被打得懵头转向,两大主力丧亡大半,却浑不知来袭之敌为何许人也。列国人类政要和元首吓得苦胆也破了,忙严禁军队擅动。乌泱泱的大海军停在公海,再不敢造次,迟而不发。 古德娜易如反掌地阻遏了铺天盖地的人类大军,收了法相,本该洋洋然凯旋,却挡不得漫天黑雨哗哗而下,古德娜细嫩光滑的肌肤登时染得乌七麻黑。 列位读者须知,适才核爆之频率绵密,一阵爆炸紧接着一阵来,其急骤之处,有如按弦抚琴,轮指急骤。爆炸之力扬起漫天尘埃不说,天上还降下了瓢泼也似的黑雨,雨黔如墨、水稠似漆,滂沱而下,闪闪发亮。古德娜冲出无量结界邀击人类大军,飞纵虽疾,瞬间移动之下也仍是难免沾着一星半点儿的墨水儿。她素性爱洁,见雨如墨汁,其色可怖,本就提防小心再小心,生怕沾着黑,迎击人类之时,全程施展“瞬间移动”之术,因尔,人类也浑瞧不见是谁击败了联军。 饶是如此,古德娜仍然被黑雨淋着了,黑雨之中夹着泥土石糁,着体生疼不说,还沾着身子便染骊污。古德娜心生嫌恶,恶心地用手去擦臂上的雨渍。殊不知,不擦尤可,这么一擦,那黑渍竟黏在了手上、臂上油腻腻的,像煞黑色的浓痰之液,黏腻拔丝儿,好不恶心! 古德娜嫌得直犯干呕,飞在空中呜哇乱吐,随着她降入无量结界,漫天的秽物,地上的人与妖纷自趋避,头上身上溅到污物者,不计其数,他们纷纷跳河洗濯。古德娜吐得三魂七魄离位,连内脏都快吐出嘴来了,她心底暗骂:“狗娘养的人类,放甚么炸弹不好,造出这般杀器,炸得连老天也发怒了,降下恁般龌龊的水来,恶也恶心死了!” 她狠命捋着、搓着身子回到岛上,诸事先搁置一边儿,她忙急忙慌地一头扎入清水之中,洗了个澡。及至净身出水,她方才有心绪管岛上防务。她分派诸妖在四面布防,以应敌军将来攻岛,她分拨有方,好整以暇,有备无患,自不怕人类强攻。公海之上,巨舰无数,戋戋铺满海面,却全都噤若寒蝉,虽黑雨淋头,舰船、飞机、大炮、战车和人悉数变黑变臭,但人类兀自投锚停船静待,按兵不动,整整一天都不再施放一弹。岛上之民也不知他们傻不愣登地葫芦里卖啥药,反正有恃无恐,乐得拨冗。 第一百七十七章 再说,岛上之人亲见核爆现场,怎个模样?却见炸烂的树木和烧焦未烬的残片败木,呈放射状委地。无量结界之外的冰岛之地,一片焦黑,到处黒烟滚滚,空气之中,溢满焦臭之味,浓烈得中人欲呕。建筑物、山川尽毁隳殆尽,爆炸之处便自一马平川,黑烟便看似焦土之中自行生长出来的骊龙,无数条黑烟龙径直耸入黑恶的天空。 核弹之来,数量既众,落下来的频率又密集,其威力之大,已将冰岛之上,除无量结界所络之岛陆之外,整座岛露出海面的陆地,全削低了百十仞,地面自然就矮入海水之中,无量结界所覆之东北部,便自高出整个岛来。其景像变戏法,仿佛冰岛地底设了巨大的机械和销簧,有人操控机械,似用一架大型升降坪,将那东北部之地,自冰岛地下倏乎抬升而起。土地断裂之速,岛屿变化之剧,赛如这一切都是有机械机构操纵运转的一样。 冰岛的西北部、西部、南部、东南部,所有露在无量结界之外的岛陆、陆基被核爆削低了之后,须臾为海水倒灌淹没。削低之处,数百座火山也炸得隳毁、圻坏。那些奔涌的岩浆则如从破瓶子中溢出的洪水,分数百个源头,向四方奔湍,化而为千万股滚烫的洪流,滋滋发响地混入滔滔海水波涛之中。海水转眼就被岩浆汆得滚烫,咕嘟咕嘟急冒泡。海面之上,浮沤无数涌上来,越来越多。水越热水蒸气越浓,白烟就越多,浮沤便冒得越快。 冰岛很快便被霭霭的水蒸汽所遮掩,人们毛骨悚然,仿佛置身于热气蒸腾的澡堂子,迷蒙燠热,交乘扰人,直似堕落了地狱一般。弓影飞脑中闪回幼时随父母广岛一行,其一幕一幕与此时所见相印证,令之不寒而栗。 海水回填,将削低的陆地覆没,俄顷,冰岛露出海面的陆表,便只剩下原先面积的四分之一。相形之下,无量结界似恍然变大了,从岛之一隅,变成覆盖了几乎整个冰岛。 核爆的杀伤力虽悉挡在了结界之外,弥漫在太空之中,久久不散,但爆炸的高能量引发了连续不断的地震,地震使许多出殡的人和妖跌伤了、碰痛了、摔残了,滚了一地儿,噢咻未息,所幸未见遇难者。侵略的人类这边儿被打痛了,暂时消停了,岛上民众便忙着救死扶伤,相互帮助,殊是辑睦。大夫四出,护士奔忙,健者出力,弱者相帮,伤员陆续安置妥善。 有一些象鼻子妖怪,生得头如豕象,身材矮小,还不及弓影飞小小身子一半高,他们跌跌撞撞地也勉力帮忖着搬轻弄重。他们科头憨脑的,忙忙碌碌之间,因是腿短,时不时地脚底打跌,跌跌冲冲,形态可掬。其满腔热心襄助之忱,倒是令人钦佩之至。另有一批象鼻子小妖与野猪精当康最是相善亲厚,伤悼当康之难伤心得一个不了,纷自滚倒在溪畔、谷中,呜哇大哭之声,响动山林。他们哭到后来,刹不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端端的本是蓝色皮肤或绿色皮肤,一时之间,竟全憋得通红,像煞煮熟的龙虾红。 水虎系蛙妖,名叫河童。河童生得矮小瘦弱,浑身散发出泥塘底的臭味,却素善御水之术。岩浆自火山坏圻之裂缝、缺口之内溢出,高温的岩浆源自山顶,分流沿山而下,到了山麓,支流已戋戋众多。地震又将岩浆摇得喷入天中,飞溅的岩浆纷纷如雨而下,岩浆之雨虽倏来倏去,但比之岩浆川流,更具杀伤力,危险之极。河童蛙跳踊跃,引八爪鱼精、章鱼怪以及风姿绰约的人鱼族女眷们,一体口中符水咒说,控御水源,引导水流如兵如械,分头兜截、抵御四处岩浆之患。他们或控妖术聚水成伞,替离落纷乱的百姓遮挡岩浆雨之危;他们或纵展本领,将浼浼之江、河、湖、海,倾灌岩浆之流。 他们都是岛上的救火队,不顾性命地拼命拯救黎民于火急。哪儿生了火头,哪儿遭遇了岩浆,他们便义不容辞地纷纷扑上去,以水御之不怠。一时之间,水火相拚,无量结界之内,水蒸气此起彼伏,袅袅如阵,仿佛结界之内是热水瓶,装满了蒸汽和热水。其与无量结界之外的水汽氤氲,彼此相呼应,冰岛简直沦为了一座大大的温泉汤池,人物首尾不相见,明眼却如瞢如眇,怎不叫人恐怖? 八爪鱼和章鱼怪触手生得多,平时累累垂垂的,似不方便,此时正当其用,挥舞起来,水势既大,随手拈来,很是便给。而人鱼则全赖那一条美丽的鱼尾,甩一下才出一泼水,火头既多,岩浆川流又来势汹汹,累得她们个个汗流浃背。至后她们气喘维艰,眼圈儿发黑,苦苦撑持,勉为其难。河童见之忙令八爪鱼和章鱼,两厢策应,掎角增势,襄助人鱼斗岩浆。河童他自己也尽其所能,尻中三个**儿一齐放屁,其乘屁劲儿,飞腾上高。他身悬空中,视界一宽,身上体色亦自由绿变黑,大展水威,悉发江、河、湖、海、井中之源与流,浩浩汤汤,迎头遏制岩浆川流之肆虐。 河童双腕骨骼相连,一手若缩回,另一只手才可伸出,可不知他是怎生的天赋,双臂左右运转起来,倒是殊为活络。他正运水之际,忽天坠巨石,挟熔浆而下。河童折身以背相抵,想凭黑色的硬壳挡之。叵耐巨石既大落势自是且快,河童膂力不济,抵之不了,巨岩堕势旁落,仍齐肩砸断了他右臂。所幸河童再生之术高强,断臂处倏尔又自长出新手臂。其臂修长,四指掌蹼宛然,复原如初。 奔忙恶战了大半天,大众同心戮力,岩浆之流,陆续被他们阻遏,结界之内,滚沸之境,蒸汽漫天,人物一时咫尺难见,却也是有惊无险。庶几岩浆雨停歇,河童捡拾那被砸断了的残臂,取药杵药钵舂之捣碎,三下五除二,须臾做成跌打损伤药,用纸分而包了,散发给伤者敷治创伤,药效极佳。他一对儿圆圆的眼睛,炯炯生光,看着伤病者服下,才自心安。救人有术,及至疗效彰显,河童头顶上一盆形凹陷之内,则自行受水五尺许,他登时容光焕发,神采烨烨。 那边厢,医者花妖救死扶伤,所过之处,药到病除。话说,花妖名叫芬芳,它以花萼、花瓣、花茎骈敧交织成四肢百骸、五官跂畸,触角蠕蠕,有如虫豸,浑身长满黑刺,貌相古怪,令人不寒而栗,敬而远之。它的医术却端的高明之极,一颗花骨朵的头颅,五色花瓣分开,便有诸般药味散开。河童头顶是盘子,它的头顶则有如花蕊,脸颊上花瓣赛如合扇,一张一合,便有各种药粉自花蕊的头顶心倾出。药粉随其心意,对症下药,其粉末色、香各不相同,随药效而有别,撒在伤者患处,庶几见效。 芬芳它满身黑刺之中,皮肤之上还生有无数细长的枝叶,蠕蠕而动,有如章鱼的触手,惨绿墨绿相杂,伸缩之间,似手指轻抚患者,颇慰藉患者之心灵创伤。若使遇上伤患的儿童,啼哭嚎啕,一经它芬芳绿叶摩挲,孩童立见止哭,舒眉展颜。它的满身百千万片儿叶子,七彩绚烂,恰似医者仁心,杏林播翠,常引幼童破涕为笑,格格而乐,感格天心。妖族或人类的儿童,一遇到它,自忘其忧、自缓其痛,效果似更优于药粉之力,令枯木逢春。 弓影飞心悬父母亲人下落不明之苦,受象鼻小妖精的恸哭之声所染,心甚悒郁,鼻子酸溜溜的,欲泫涕而出。 地震剧烈,又是连番不歇了好半天,岛上百余座火山岩浆四溢,毁田庐伤地表,像煞百多只巨大的硫酸瓶子,一齐摇晃,酸水乱溢,幸好克拉夫拉火山岩浆未伤及白大妈之墓穴,连墓碑也完好无伤,想是白大妈积德行善,阴德厚福,因尔神灵护佑。 地震还将水中水族也掀飞了出来,蒙水裹浪,飞舞在空中。那些鱼儿、乌龟虾米、章鱼妖、人鱼等动物和妖族,倒还罢了,它们飞起来又须臾自行坠落下来,有些掉落水中的万幸,有些落地上的摔伤摔疼,便也有人会去救治,还归水中,多无大碍。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妖族,长得似鱼类,平时爱沉于水底,此时被掀上天空,竟茷茷然悬停在空气之中,不坠落下来,赛如旗帜、有如泡泡。它们有蓝、绿、橙、黄、紫……诸般色彩不一,形如金鱼而体呈透明之状,大小也不相同,有的大如气球,有的小似豌豆……纷纷唼喋浮尘。它们一律鳞片发出莹光,半透明的身子映着阳光或灯光,体内透明的体液和器官,竟然能令光源停在体内,流光溢彩。 弓影飞泪眼之中展现出一幅瑰丽的奇景:那些妖族犹如深海水母被手电筒照射得光影琉璃,漫游海底一般,悬浮在空中,整个结界之内仿佛一齐升起了数不清的七彩泡泡,晶莹溢彩。那些悬浮如泡泡的妖族,身上鱼鳍有的短,有的却很长很长,彷如体操选手手持的彩带,又宛如敦煌飞天的绲绫。一只飞过眼帘,一只又来,漫天飞舞的长长鱼鳍,将阳光映照得五彩缤纷,绚丽夺目。弓影飞心情沉重,忐忑不安,就使这仙境般的大观近在咫尺,他也如视而不见。 别人纷纷偷闲贪看漫天琉璃般的七彩,人声喧哗可却反令影飞更觉得孤寂、失落,他独自一人使动真气,燃发妖力,背曳黒炎双翅,翔上九霄。黒炎术者操纵黒炎,那黒炎似不伤施术者分毫,连衣服也不会烧起来,黒炎翅膀翼翼高飏,人飞在天,俯瞰下面地形,逶迤傍隈墺。他降落至埃伊尔斯塔济海岬之间,迢递陟陉岘,凭海伫立,呆呆地凝望大海,似欲望穿秋水,望断时空,一眼去望到那望不到的父母。他心中如滚沸的油锅,气血翻涌。 他躲开那些忙碌而坦然,急疾而不紊的民众,避处此间静静心。冷海怒波,涛声如雷,弓影飞想起亲父慈母,还有祖母那机智而令人捧腹的谈吐,情难自已。念及他们音问两无,他忧心如焚。 第一百七十八章 是日,原还风日晴和,海不扬波,却忽然之间起雾了。须臾,雾越聚越厚,海上天昏如夜,波涛汹涌,浊浪排空。海面上阴云密布,到后来,雾浓如被、如幕、如盖,似像现下之战局一样,扑朔迷离。古德娜虽然法力无边,动辄毁舰船灭飞机,有翻天覆地之力,但全球人类数量庞大,且生齿日蕃,数百万之众后面,又会有亿万的大军源源不断地掩袭而来。己方虽不怕他们,但无休无止的车轮大战正等着冰岛之上的民众,任妖族多厉害,也终有疲敝之时。倘若魔界再横插一脚,到时候,鱼死网破,全岛沦陷,殊不晚矣。 那个影飞骑在龙背上,暨古德娜沐浴的那个雨夜,她就跟影飞分析过战局了。此刻身在风口浪尖,小影飞觉得莫名的寒栗,像过电一般,袭遍四肢百骸,他六神无主,忧心忡忡。待静心半晌,时值秋冬交汇之际,小影飞站在风口之中,却也不觉得海风寒冷,想想自己小的时候,吹不得风,一吹就会染上风寒之症,鼻涕拖了老长,一拖就是两个星期。常常害得妈妈常兰提心吊胆,总爱关照他多加衣服,少在风头里呆。其情其景其每一言,他想起来就温馨无限,念着就动容。 洎师从古德娜学法术之后,他的体质明显增强了许多,再不会轻易伤风感冒了。在影飞心中,古德娜也早已是至爱亲人,若要他评量出古德娜跟他的父母、祖母,孰亲孰相厚,倒也难了。父母生他养他,时刻关爱着他,含辛茹苦,恩重如山,又有血亲浓于水。而古德娜教会他法术,给予了他好的体质、力量、本领,既像大姐姐又似一个慈母,替他的人生辟开了一扇了不起的窗。 弓影飞对他们四个人的爱,也如他们给予他的爱一样,全面、炽烈、可贵,难分轻重。其间已臻一种互相甘愿为对方牺牲生命的境界,这一境界,就如白大妈之对于冰岛一样。由于人类扭曲、变态的行为,给妖族、给人类自己,带来了无穷的苦难,该苦难在影飞心灵深处所酿造的苦酒,此时此刻,面对他心中之所爱,显得全不算什么了,弓影飞一点儿也不介意了。 他真不介意,他只求父母、祖母平安度过难关,存活于世,终得与自己相聚。他只求古德娜终将击退顽敌,永远陪伴着他,他便知足了,就毫不介意人类的卑鄙。他之所爱如能长久,那么他原谅人类给天下所造成的伤痛,其情也殊是顺理成章的。尽管人在失去生活中的快乐幸福感那么多年之后,小影飞的灵魂按理早已取得了把失去的快乐时光,外加上利息,一并收回的权利;尽管这权利之中失去快乐的时间是越来越长了,几乎整个原该充满欢声笑语的童年,全被人类破坏了、抹去了、抢夺了,但身临苦难终结之时刻、理想实现之际,一切失去感全部值得原谅,再痛也可谅解。——这便是受害者的宽容,这也使失去感转变为获得感。 失去人生之中某一段的快乐、失去了某样弥足珍贵之物,而如果结局却是好的、给人以安慰,那么反过来也就能释放己心之中当初的怨恨——人类、妖族,性格之中的这一面,将生命刻画在了历史长河之中,刻画得如此之美啊。 笔者与读者诸君从弓影飞小朋友的心中捕捉到了苦中作乐的生命之美,而弓影飞自己则懵然不知。 再说,妖怪们不见了影飞,都甚担忧,三宝和刀劳鬼阿幸在结界之内,绕了一大圈,摸到了此处,终远远地看见弓影飞的身影,两人方才长吁了一口气儿。 二人之后,探头探脑地还溜出来猼訑一家三个男丁。他们是做老爸的猼訑,大儿子猼彪和小儿子猼豹。两个做儿子的羊妖名字取的是猛兽,以励壮胆,可惜猼家全是胆小的妖族。 猼豹叫了一声:“小飞,你原在这里啊,我们找得你好苦!你一人儿躲这里干啥?”小飞闻声望向五人,难为情地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尴尬地说:“嘻嘻,跑来透透气儿!”猼豹神经兮兮地拆穿他:“偷懒儿,你小子一定是怕吃苦,躲着大伙儿不想帮忙干活儿,偷懒儿!” 猼訑在背后用犄角拱了猼豹屁股一下,拱得猼豹平地翻了个空心筋斗,差点儿没掉悬崖下去。猼豹回头见是父亲背后偷袭,嘟着羊嘴,摇着九条小尾巴,嗔责:“老爸,你干嘛?没来由的,顶我干嘛?”猼訑夹头夹脑地骂:“小兔崽子,对弓影飞客气点儿,你说的算啥话?小飞是这种人么?你小子没大没小,还敢问我为啥?为我是你老子!看我不顶死你丫的!”言下,他又含胸撅蹄俯头,作势欲冲撞过去。 父子俩脾气都急,一个气得吹胡子瞪眼,一个绕着大树一边躲避一边还嘴,猼豹越是嘴硬,他老子越是急眼。兼之又是在人前,顾着面儿,愣是要扳他儿子的“龙头低下水”。旁边三宝又是拉又是劝,一时也无济。小飞见三宝肋腹起伏,指抓扒地,怒而不威,急而乖方,一对儿小眼转环。两只羊妖相阋,却令他个狮妖一筹莫展,此情此景,殊足解颐。他们这般一闹,小飞这般一乐,影飞心头倒是舒快了些儿,心下不再如适才难过憋屈了。 正攘乱之间,刀劳鬼阿幸忽尔从岑头,腾空跳在半空,身子划弧线,朝海边纵去。羊妖父子俩原无心真的相煎,此时见机顺风转蓬,停手罢斗,呼呼喘气。众人一齐循刀劳鬼之身影望去,竟见阴气黪黩不堪的海上,影影绰绰,有巨舰的影子冲破雾层,朝岛上驰来。 时至日昳,两艘驱逐舰冲出霭霭雾层,寒雰之后,须臾,又一个巨大的舰艏跟着冲出雾区。这舰艏长长地弯曲上翘,几昂与天等高,吃水线之下,牵缠绿苔、浮游、菁藻之属,显是长途跋涉、几度重洋之留遗。弓影飞从小学校里航模实验室之内见得多了,对这艘航空母舰之情形,那是了如指掌。它非是别船,正是中国航空母舰的元老,赫赫有名的“辽宁号”本尊! 冰岛环岛多系巨岩海岸,高壁缅然与霄汉连接,挨近岛岸之海底又密布大大小小的暗礁,船舶不易停靠,遇到坏天气,几乎无处寻港泊舟。海岸边的火山岩大逾定海神针,离开海面又远,崖岸之下,长波浃渫,峻湍崔嵬,不啻乃天然生就的鬼斧天险,阻遏海上外船登陆。 “辽宁舰”抵近冰岛至船上人能够与岛上人说话的距离,便行抛锚,止于海中,隔乱礁与岛上相望。飘荡空中的妖精水族浑身俱是半透明,莹光溢彩,流莹之色漫天,远远看来,仿佛冰岛的天空与外界迥然不同,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见?起初,那七彩斑斓的光彩淡淡然,若有物存于天中,人莫识其状。中国航母和诸驱逐舰、护卫舰编队停止前进之后,船上的中国海军官兵一齐从舱室玻璃窗中,向岛上张望。那漫天的焕彩颜色随着水族的飘动、与日光折射的角度变化,似迪斯科歌舞厅里的七彩灯光,一阵闪亮鲜艳,又复一阵淡然明澈。忽闪忽闪,掠影光斑,将人们的脸蛋也全都染成了七彩万花筒。中国官兵人人惊呼,呼喊声充满了艳羡与赞叹,羡美之词,如潮而发,许多人都概叹身临仙境,已无归意。 三宝见了他们如痴如醉的神色,知他们从未见过岛上水族飞翔天空之大观,那些水族浑身半透明的体质,或与日月相辉映,或跟极光相映衬,天地焕彩,确是举世无双的奇观,瑰异谲诡,令大气层灿烂炳焕。三宝暗对猼訑说:“你腿脚快,赶紧去把大伙儿叫到这边来,看人类这般阵仗,我怕是他们欲强行登岛!”猼訑已吓得魂飞魄散,浑身发抖,早就存了见机先逃的打算,三宝叫他去报信,正中其下怀。他求之不得,忙调转屁股,招呼上随他一样、畏葸不前的二子一齐跟去。猼訑双目长在背脊之上,先前正面对着来敌,只闻其呜呜轰轰隆隆的机轮之声,已是吓得发傻了,这一转身,猛见中国战舰雄强霸道的姿态,吓得一路上连滚带爬而去。 中国海军官兵站得高、望得远,所有人的眼睛像是被那仙境般的美景黏住了,目光全凝聚在岛上景色。人们的全副心神俱瘁于贪看,一时之间,仿佛一见了岛上奇观,就忘记是来打仗的了,还真像是开着军舰、浩浩荡荡的旅行团。岛上水族飞天之美丽、珍贵的景象,有一股无限新奇的磁性引力发出来,已将中国海军的军魂、中国人的灵魂,统统吸离了他们祖国的军舰,脱略形骸,悉数聚拢到岛上的天空中去了似的。 列位读者,须知中国军队的总指挥,本着中国乃联合国常任理事国的大国地位,想乘海上浓雾的掩护,突破冰岛的防护网,直薄岛岸。他们本拟按照伟大的孙子兵法之策略,“不战而屈人之兵”。他们想以如簧之巧舌,说服岛上居民放弃抵抗,避免伤亡,以此来打破联军先锋大败而使联军裹足不前的僵局。讵料,中国海军的战斗素质如此低下,官兵上下级形同行脚客、旅游团、逛街秒杀购物旅团、“血拼团”。他们一见了异景,全无斗志,似早把领导的命令忘记到了爪哇国,其情其形其色其神,简直是对军人这个神圣称呼的羞辱,遗羞天下。 弓影飞心下微微发怔,他想:“中国军队治军向来以铁的纪律为抓手,号称天下政令一统的精兵锐卒,可眼下看来,他们贪看热闹,弄得乱哄哄的,体统何存?唉,真是名不副实,想来,他们回去以后,处罚如影随形地就会颁布到他们每一个人的头上的吧?他们有的苦头吃了。”他来不及去细细体会中国军政大亨们事后会以怎样的心情去痛心疾首,但见刀劳鬼阿幸已跃起空中,穿过无量结界的壁障,身如星丸,飞扑向一艘离岛最近的驱逐舰。中国官兵的目光舍不得离开那岛上奇幻映彩的水族与地面上的树木枝叶菁菁之翠相映衬的美景,彷如全都瞎了,看不到阿幸登舰。 小影飞暗自思忖:“这些中国军队也许是和平年头太久了,忘记该怎么打仗了。”他这般想法,江枫和古月萍也是这么想的,但美景当前,江、古二人和月月小朋友一齐,对岛上妖族与大自然交相辉映的美景,赞不绝口,指点江山,哪里还有空管中国军人能否作战乎。 第一百七十九章 阿幸由悬崖径直跳落到低的崖岸,一个崖岸接着一个崖岸,依次跳过来,不见人类阻遏他。他便奔行得更快,倏乎已跳上战舰的甲板之上,甲板上空无一人,阿幸透过舰舱的密闭玻璃窗,看到有中国人探头探脑地张望。刀劳鬼一不做二不休,既已上了敌舰,岂有不行破坏之理?他前臂长长的大镰刀一挥,铮的一声锐响,便将驱逐舰主炮的炮管砍断了。炮管既长且重,堕至甲板上发出“宕啷啷”的巨响。阿幸桓桓兀立舰艏高处,傲视舰尾舱内之中国人类,人类抵不住巨响震耳,方才发现有人闯至战舰之上,好一副托大的形骸。 舰上中国海军官兵好不容易套上防化服,从船舱各处出口跌跌冲冲地跄上甲板。奔出来的每一个人,一式一样,穿着沉重、笨拙的防化服,自踵至顶,包裹得严严实实,他们生怕核爆之后,诸般辐射污染己身,致有损伤,害妖不成,反先害了自己,那可太不上算了。如此一来,每一个人都长得差不多,其原先每个人身高体型之差别,也为防化服遮掩,乍一看之下,也分不出区别了。 一个看似当官儿的,摇摇晃晃,提了个扩音喇叭,扯开破锣嗓子,歇斯底里地冲阿幸吼:“喂喂喂,妖怪,休得随意破坏我大中国之战舰,坏了你们可赔之不起!我告诉你哦,我们船上还有你们岛上的家属作人质,你可别乱来哦!”晓谕之下,他手往后一招,一群擐防化服的兵押着三名人质从甲板的另一头,自底舱由升降机,升上了甲板来。 那三名“犯人”蓬头垢面,人人浑身伤痕累累,其衣衫全给打得条条缕缕,破烂不堪,伤口露出来都是又长又宽,口子又深。有的伤口兀自在汩汩往外冒血,三人都已不成原形,佝偻蹐趄。饶是他们仨都已被人类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弓影飞还是一见之下,就认出他们正是弓长刀、常兰和祖母。祖母白发皤然,皱纹如刻,神形匮疲已极,两只老眼昏花,瞳仁浑浊,风烛残年;影飞的父母也已艾发衰容,憔悴支零,颤巍巍地身子站不稳,神辱志沮,一派凄惨。 弓影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瞬间,无限幸福的团圆之日,仿佛一伸手便可以取得了,但是他的手脚却似被无形的绳索捆得无法动弹。他心下暗暗祝祷,乞求神灵保佑亲人,一似自己是被天神用“捆仙绳”牢牢锁住了,解铃还须系铃人,非得天神见怜,念动谶咒,方告解脱。 他怔忪而无所措其手足,非但片刻之间,腿酸脚软,全身发麻,头皮发炸,就连舌头也紧张得僵直麻木了,一时说不出话来。无如他看到祖母和父母身上的每一道伤痕,都心痛如绞。弓影飞与之久别重逢,悲喜交集,本想立时冲上去解救家人,可身子好不争气,偏在这关键时刻,走也走不动,话也说不出。他心中惊怖交乘,却听到那个大喇叭、防化服人,虚伪乔饰地说风凉话:“我们万万没料到,这三只妖怪极是不中用,不会自愈,我们一个不慎不查,弄得他们浑身出彩,有失观瞻,这也非我们中国政府之所愿。人质既已挂花了,也就说明他们容易被我们杀掉!我们要杀掉这三只妖怪,易如反掌。你们若不愿有不必要的死伤的话,就请莫动武,我们此番前来,不是来打架滴,而是来谈判滴——,劝你们这些粗鄙的妖族放聪明一点儿。” 弓影飞也没心思去听那个装腔作势的大喇叭说话,全神盯着父母这边厢,认出了看押弓长刀的防化服之中,有一个人的面貌,隐约便是那个接受他报银行卡失窃案的那名上海警察。那人防化服面罩之后,分明戴着一副眼镜儿,一脸的鬼气森森,影飞看得清清楚楚。他对这张脸记忆犹新,虽只曾经匆匆一面,但这人形象特殊,迥异旁人,影飞印象极深,因尔也是一眼便认了出来。小飞还记得这警察的姓氏,他拼尽力气、音量,朝驱逐舰上高喊:“皮警察,你为啥要捉我家人?他们跟冰岛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他们是无辜的!请你放了他们吧!”他此时妖力已臻化境,法力无边,内气如洪,声音自传得远,中国海军悉闻其哀。 那姓皮的警察手一挥,几个擐防化服的人刀枪齐举,指定了弓长刀三人的后脑、后颈、后背、后腰诸处要害。刀尖枪口,相距常兰她们的要害既近,影飞远远看来,像是已然都插在了父母祖母的身上了。他心中忧急如焚,但听那姓皮的桀桀地说:“放了他们?你小小年纪就不学好,去跟反党同流合污,你叫我怎么放人?小子啊,你记住,赶紧束手就擒,我体谅你还是个孩子,兴许宽宏大量一回,让你们家人团聚。”姓皮的眼中尽是揶揄之色,戏弄之兴。 且说弓影飞年纪虽幼,阅历虽浅,但好在妖族目力敏锐,早留心到姓皮的一副歙肩谄笑的鬼样,知他安不了好心。影飞不由得心下有气,恼将上来,怒喊:“姓皮的,你太坏了!小偷偷了我的钱,我倒楣落难,你作为一个人民警察,本该替民出力,解民疾苦。可你倒好,非但不帮助困难群众,倒过来还利用了我的倒楣事儿,赚开我家门,抓走我家人,你说你卑鄙不卑鄙?有种你放了我家人,我跟你们单挑,我绝不找帮手。你若赢得了我,我甘愿去坐牢!”小飞窭家子弟,急怒攻心,冲口之言全是江湖习气。 姓皮的反被他逗乐了,大叫:“小朋友,别闹了,我现正在执行公务!你勾结叛党,牵累了父母,此为大不孝,你知不知罪?此其一,其二,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小朋友,我教你一个乖,譬如丝缕之有纪,譬如网罟之有纲,纲纪是不可触犯的。你一旦触犯了纲纪、法律,就得有人抵罪,否则成何体统?你错在这两点,你知道了吧,抓你父母是代你受过,一样须得明正典刑,懂了吧!你要跟我比划比划,我知你心急,可莫说你小小一个人儿,不经我打,我又凭甚么舍近求远,仨犯人换你一个人?不上算之至呐,哈哈哈哈哈,现人质在我手上,你小子敢撺掇岛上的妖怪们动我们吗?你敢么——小子欸!”道言未了,他抬手就开了一枪,正中阿幸的肩膀。阿幸皮坚肉厚,中了一弹也如蚊子叮咬一样,不以为意,倒是不敢造次,生怕打起来投鼠忌器,误伤及小飞家人,可不是耍的。他只好忍痛后退,直退至船舷,中弹之处,子弹嘣的跳出伤口,伤口也随子弹之离体而瞬即愈合了,仅仅失了一点儿血。舰上的人类倒是被他伤口愈合飞速之景吓到了,纷纷后退,如见魑魅魍魉,离开刀劳鬼越远越好。岛上弓影飞比受伤的阿幸自己还焦心,一颗心憧憧如涉大川一般担忧同伴的安危。 三宝看不下去,“嗷呜”大吼一声,气得作势欲扑向驱逐舰,不料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他的肩,他蓄势全力起跳的千钧之劲,便一下子使不上来,消于无形,他的手臂酸麻,整条胳膊就抬不起来了。他恚然回首,就要张开大嘴怒骂,猛地见是妙人儿古德娜,便硬生生地缩回了骂人的脏话。但听古德娜不怒自威地说:“三宝,莫冲动,小心伤及人质,你看阿幸那么一个火爆脾气的人也知隐忍,你可别坏了大事!”三宝忙应:“是!”再看古德娜身后环卫着五凶神,洸洸势犷;八部天龙齐至,威仪赫赫,三宝不由得吐了吐狮舌。 古德娜神通广大,早将两边儿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朗声对中国海军宣:“五年之前,你们人类纠结海陆空百万大军,在东海围捕我,无缘无故关押了我五年,这帐我还没找你们算呢。哼哼,你们倒好,自己送上门来了。这五年之中,你们在我身上施了多少酷刑,使了多少毒计?我看连你们自己也数不过来,记不清楚了吧?对不对?你们仗着人多,行无数卑劣之手段,为来为去,还不是觊觎这冰岛之地,想利用我的能力,转而来攻打冰岛。”人类的科技——神经元读取器被她盗走了,人类哑巴吃黄连,之前也未公布该专利,世人懵然不知,这些中国军人就更不知底细了,古德娜既这般说,他们专程来攻打冰岛的,也自这般详事儿了。 古德娜指天画地,继续说:“这岛上绝无五沃之土,多的是岩浆、冰川,地底全是火山岩,连棵庄稼都种不了,阖岛全是苦寒之地,又有甚么好呢?我就想不通了,荒服之地,你们咋就那么稀罕呢?我真奇了怪了,你们费了那么大力、使唤了那么多人、花了老鼻子的钱,就为这区区一个弹丸之地,你们图个啥?这岛上除了温泉多,全是墝埆,又有啥值得你们夙夜思念的呀?” 一众中国海军被她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莫名其妙,怀疑起来此仗的目的是否有意义了,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人心浮动。姓皮的却理直气壮地说:“这冰岛虽不值啥,但你们是强取豪夺来的,你们非法占据,我们就有义务讨回来!你古德娜东海一战,威风赫然,名震八荒,天下无敌,原本我们还不知道,这岛是你抢的。我们鞫查的实,你也抵赖不了!你不拿冰岛当一回事儿,我们人口生蕃众多,没地方住,想死冰岛了!” 古德娜力争:“岛上原住民狂暴,欺压弱小,变态得不可理喻,他们杀人不眨眼,我是为了抚存孤弱,不得已而将坏人赶走的。那都已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儿,再说了,我们有了这岛,就有了居处,妖族们也安分蛰居,不再到外面惹事儿了,也不须见你们人类了,咱们两厢井水不犯河水,又有甚么不好?”中国官兵都支着耳朵听古德娜说得挺有道理,不少人点头赞同,他们窃窃私语,军心更浮不生根了。 阿幸紧盯着弓长刀他们,伺机救人,他忽尔闻到一股恶臭,臭味古怪,他从所未闻,过了一会儿,这臭味越来越浓,不管阿幸鼻子往哪里转,似乎四面八方的空气之中全是臭味,笼罩了整个天空。他脑中忽尔灵光一闪,想起了甚么,忙用传音入密之法,向古德娜报告此情。古德娜心灵感应听到他的说法,又细问了臭味的情状,突然断然命阿幸回岛,示意这臭味儿是魔界发出的魔毒无疑。古德娜这才知魔界真已被人类释放出来,魔毒已在大气层之中散播开来,想来魔界随时就要降临近地外太空了。 第一百八十章 海龙女妖古德娜这边儿发觉了天大之事,那边厢姓皮的兀自滔滔不绝:“好?你们这帮妖孽独占冰岛,与世隔绝,太平舒服了,看看,这绿水青山美如画,还有飞鱼在空中焕发光彩,过的是神仙的日子!你再看看,外面世界,人心势利涂炭,易使人争,嗣后还自相戕;人人相互之间,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你防着我我防着你。上自高官、元首,下至市民、百姓、众庶,统是骨肉相诒,朋友相诈,熬熬终日苦之而绵绵无期。人心险恶,人们过着胆战心惊的日子,过得习惯了,也就罢了。可你们岛上老百姓偏生重情重义,和睦相处,人类和妖族又亲密无间,如此幸福之生活,你让外面的人看到了,人们不要嫉妒死么?你们日子过得越是开心和美,就越令世人心里难受。人们不会寻自己的错处,人只会错以为我们政府无能,无法让百姓过上跟你们冰岛一样,相亲相善的日子。他们会责怪政府教化民智无方,弄得天下人只知相互怄气,你俟着机会害他,他等着时机害你泄恨,冤冤相报……”魔毒散播得好快,须臾弥漫了整个世界,姓皮的不知不觉早已吸入,神经已自麻痹,平日克制在心中深处绝不敢说出口的真心话,此刻是全都吐露了出口。他将世上溷浊而嫉贤妒能之人心、好蔽美德而推崇坏事和恶行的世风,全讲了出来。 古德娜一心二用,既关照阿幸回归,又听了姓皮的言语,无奈而可笑地说:“你这说的是啥话?一派胡言,我们岛上居民咋过日子,关你们啥事儿?一毛钱关系也没有,你说的是哪门子的歪缠道理?”魔界已降,这件大事儿,古德娜一时半会儿还不知如何向岛上的人们说明,只好先暗自打腹稿,口中敷衍姓皮的。 皮某人想当然地说:“你们的日子过得舒心,就已经碍着我们外面世界的发展了!见到了好东西、看到了好日子,我们就有责任去拥有它!再说了,冰岛本就属于我们人类!这里全是人类的财产、地产,你们妖族就该滚回魔界去!”其语狂悖,闻者睥睨以对,冰岛上人都义愤填膺,恶其言而恨之心。 古德娜哑然失笑:“按你说来,我们滚回魔界,你们就安心了,可你们人类又巴巴地去把魔界释放了出来,这岂不可笑?好,我们就按你们的意思办好了,我们回魔界,现在魔界到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全将变成魔界,我们倒是叨了你们的惠、占了你们的便宜了,我们不用挪窝了,这里就快要变成魔界啦!拜你们所赐,多谢啦——你们就直承自己是强盗胚子吧!见到好东西就有责任拥有!这种狗屁思维方式,跟畜牲又有甚么分别?!魔界来啦,我们回魔界啦,马上就回啦,你们这些强盗胚子,可称心如意了吗?”皮某勃然大怒,甩手就对着弓家祖媪的太阳穴给了一枪。响声之中,耆艾的脑浆与血水漫天飞,溅得弓长刀和常兰浑身潠赤。弓长刀和弓影飞几乎同时大叫,相继昏了过去。 皮某杀了老媪,气势汹汹地告诫:“女妖古德娜,你给老子听好喽,别以为你有了点儿臭本事,别人就动不了你了,你就作兴肆意地乱讲话乱吠了。你个臭娘们儿,若敢再出言不逊,这两个人质,说不得老子也一齐毙了!别人怕你厉害,老子可不怕!告诉你,封锁魔王的结界已开,魔王一来,我们人类的武器将变得天下无敌,我们人的寿命也将赶超你们妖族,与天齐寿!知道了吧,你个贱人,少在那里臭得瑟!” 祖母非比葭莩之亲,乃弓影飞的骨肉血亲,她一死,对影飞来说,创巨痛深,非比寻常,古德娜一时不敢稍动,怕再致生不测。但魔界之底细,她熟稔之极,又极想告诫人类。她眉头深锁,咬着嘴唇,沉吟了片刻,还是下定了决心对人类说:“你们人类听我说,你们好好听清楚了,那魔王从魔界的躯壳入宇宙空间来,这件事本非他的本意,乃无奈之举。你们明白吗?魔王只是想恢复自己的身体,他绝不会帮助你们人类!他一来就只与宇宙合体,尽早修复身躯,重新获得自由,立于世界。他绝不会帮你们强化武器,更不可能有法子让你们人类永生!你们不知道,魔王要想跟宇宙合体,就会将宇宙万物一齐吞灭,一并销毁。等他复活之后,再重新创造万物,你们懂吗?魔王必须先毁灭你们,才能再重生新物。我们、你们,乃至全太空之中所有星球之上的生灵,魔王全当是弃物,弃之唯恐不及、灭之唯恐不尽。你们别妄想存活了,魔王自己也无法控制!任由魔王到这个世界,大家就一齐要灭亡!你想要从魔王处得到永生,那就是痴心妄想!你们就等着跟我们一齐被魔王杀死吧,连灰烬都剩不下!别做白日梦啦!”雌音高亢,响遏云霄,天宇之下,八紘之内,人人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皮某越听脸色越发绿,古德娜一席话说完,他的脸已成碧油油的翡翠色。他又一次举枪,连发三枪,把昏倒在常兰怀中的弓长刀打得头盖骨掀飞上了九霄。天空忽尔像生气了似的,一下子黑暗下来,变得漆黑,仿佛被一个巨人一下子遮住了太阳一样,老天仿佛也恨透了地球上的人类,黑了脸吓唬人。弓长刀就在这猛然降临的黑暗之中,连人带血一齐飞起,掀翻了常兰匍匐在地。弓长刀尸首的双脚离开了甲板,所掠过之处的天外,漆黑蔓延得很快,快极了。那黑色的阴影将空间褶得扭曲,彷如一个湖面原本平静,蓦地有风吹过,拂起了波纹一般。 随着黑色波影向整个太空晕开,黑暗的天穹开始律动了起来。其运动之态,犹如滴入水中的墨汁,在水中扩散一样。倏乎那墨汁之中又泛出红色、橘色、黄色、紫色相交替的光团和烟云,一似火山喷发岩浆般踊跃,又似花儿吐蕊般争艳,还像镜中世界……整个宇宙俱堕变化万端之境,蓝天白云仿佛早已被巨人全数抹掉了、偷走了。日星隐曜,而七曜近在地外太阳系,则随那诡异之天象之变,倏盈倏缩、忽明忽隐。 天色一暗,恰值壬午餔时,有烈风雷雨发屋折木之变,虺虺其雷吓人,几乎要震破人胆。阖岛人类与妖族,弁焉、栗焉、怖骇至极焉。地震剧烈地摇,海中似煮沸的油锅,咕嘟咕嘟地冒出无数泡,越冒越快,越冒越多。恶风随之陡起,激起的波涛高逾山壁,中国舰船受风力所阻,遏而原处回旋,打转不停。每一艘战舰之上,飞机四散滑出甲板,像下饺子一样坠落海中,随之而下的是人、物。 不上片刻,海水翻滚,海中卷起的洋流倒冲上天,形成一根根通天的水柱。海中的水族纷纷被摇出海面,窜入空中,先是浅海水族,继而是深海水族。鱼、虾、贝、软体动物;鲨、鲸、鳗、蛇……无数水族有如被人从海中捞出来一样,升上天空,天空庶几被钜万之众遮满。没几分钟,便是连海底的珊瑚、海藻也一齐被连根拔起,升上天空来。 漫天的水族像极了魔术师变戏法儿时,常爱使用的闪亮闪亮的幕布之上缀满的blin、blin的亮片儿,镶嵌在太空之中,密密麻麻,比之繁星,似乎还要多得多! 穷奇忽地大叫:“不得了,了不得,大伙儿快抬头看,那些升天的海物,是不是都在异变呐?乖乖不得了,见鬼啦!”穷奇声儿凄厉,还混着虎啸,众人一时也被他的惊叫之声中撕心裂肺的悸动给吸引了,纷自抬头仰望。 但见无数水族或大或小,升上空中之后,有的浑身长出了肿块,有的长出了无数的肿瘤,有的生出了犄角;有的鱼鳍、鱼尾、鱼刺、鱼齿……诸般鱼身部位、器官,相寻变得或长大、或强壮;有的变得异常巨大……,还有许多是诸般各种各式各样的异变,在个体之上一齐爆发,甚有巨鲸本已体长三十多米,到了天上已长大了百倍,大得像是外星人的宇宙飞船。而所有的水族一边异变,其眼珠一律变得血红,一边通体发黑。漫天的鱼鳞闪起光来,转眼亦化为乌黑,闪烁的是乌光。 地震剧烈殊甚,前一震连着后一震,人们站立不稳,滚倒一片。手脚利索的,攀石抱大树,苟且稳住身形。手慢脚拙无力者,就滑下悬崖,跌得近岛海水之中到处都是。还有些人类和妖族都不知跌到哪里去了,但只要不跌出结界,尚是万幸。有些跌出了结界壁障的人类或妖族,一暴露于魔毒之中,立刻飞腾异变,无一不爽! 古德娜等一班本事大的,或展翅膀或以飞腾之妖术,悬于空中,免受簸荡之苦。混沌驮起弓影飞,转手又要将他交给小虎驮着,混沌与小虎同为犬妖,一脉相承,混沌辈分高,小虎恭恭敬敬地行礼,小心翼翼地接过昏迷的朋友。小虎心下忐忑,不知影飞怎样,替他含悲。 古德娜摸了摸小飞寸、关、尺之脉息,知无大碍,便向众人喧:“魔界之王已临地球,你们也看到了,他的魔毒霸道歹毒,一旦吸入,立时异变不辍。他这是要毁灭地球,咱们若不除之,就全得完蛋!除了地球,太空以外,银河系、太阳系、外太空,所有天体全要被他吞吃光!它们不是爆炸,就会沦于消亡、化为尘埃。魔王不须有大动作,只须靠近天体,任你天体再坚硬、再大若超巨星,也抵不住魔王的神功,它们全都难逃瞬间灭亡之厄。不是我夸大,你们看着吧,放任魔界不管,所有天体很快就会像肥皂泡一样,破裂、爆炸,消失于太空,至后整个太空也将被吞噬。咱们必须杀死魔王,别无他法,快,快弄醒小飞,现在只有靠他了!”说着说着,古德娜声色俱厉,急不可耐。 说着话,那些中国战舰、航母之上的官兵也变异了,有的人头上横生猛长出粗大的犄角,有的手脚变得异常粗大,有的指甲变成了刀,有的浑身皮肤变黑变硬,跟甲壳虫似的……有的男人胸部膨起,胀得像女人的**;有的人头颈变老长;有的人脑袋头盖骨被颅内大脑抻得膨胀开来,像一只只充足气的气球……非只人类,常兰也变得浑身皮肤溃烂,头上长出一对儿触须,像煞两根天线,朝天耸立。 古月萍看得捂住嘴巴,直怨说:“啊哟,这大妖怪真恶心,未见人,臭味先驾到……晕!”像煞她真的也能闻到魔界的臭毒一样。江枫无言以对,他已被人们恶变的丑态,弄得够恶心了的,不想再去想象那股臭味,他仅仅朝古月萍耸眉毛以应。 文月月则把小脸扑入母亲的怀中,不敢再看,古月萍抱着她,浑身发抖。她们知大难临头,但是心中极不情愿常兰等人厄运难逃的境遇,观者心有不甘,却又无能为力。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三位观者替画面中的人物揪心,手心捏汗不说,眼中又现惊人诡异的景象:刀劳鬼阿幸的两只巨镰手臂本就生得诡异巨硕,此时变得像两支飞机的机翼,他的手肘也变得异乎寻常的巨大、粗壮,肘尖还生出粗大、尖利的硬角。其跂角及皮肤之上,纹理粗糙而交错,腊如老蔓盘根,看来丑拙而鄙陋,令人毛骨悚然。岛外所有人俱顷见异变,变异之下,他们行动不畅,悉成了跂行、喙息、蠕动之物类矣。 天幸岛上的生灵不见变化,古德娜又告诫人们:“看来咱们的结界确克制住了魔界的魔毒,藏在防护罩之内,可免受变异之害,大家相互照看,千万别掉出结界!”岛外海上的中国战舰、航母、船只、飞机、大炮、运输战车……所有无生命的兵器、运输工具竟然也一体变异了。 但见航母的甲板延展开来,宽广如大陆,甲板上倏乎又增长出六门主舰炮、一百三十门快速机关炮、十八架导弹发射架……,恍如凭空变戏法变出来的。甲板上的飞机也变大了,机翼之上长出许多锯齿状的尖角,翼下挂的空对地、空对空导弹也变粗变长、犄角峥嵘。诸战舰也起始变化不休,不是火炮增多、口径增大,就是数量裂变,增多无限。舰上鱼雷、导弹也变得棱棱角角,巨硕之态愈演愈烈。 梼杌夜眼殊是明亮,还第一个透过海水看到海中游弋、护卫着航母编队的十五艘柴电潜水艇及四艘核潜艇也从海中自行升空,黑色的钢壳长出密密麻麻的钢刺,遍布通体,甚且钢刺不断增多,多到后来,几乎没地方长了,钢刺就在钢刺之上再行延伸猛长。潜艇异变得比之海面舰只,略显单调,至后犹如一十九个庞然巨硕的海胆、海参,浮升空际。 血肉之躯异变起来,非但外形突变,而且体内骨骼也无止无休地裂变,神经撕扯,断而又续,续而再断。有的变异者唇腭裂,嘴唇分四、五瓣扯裂,潠血漫天,染红大海。有的则全前脑畸形,头肿大如钟;有的脑脊膜变硬,硬逾石头,竟其顶破颅骨,膨出头外,脑浆犹如蛆虫,扭曲蜿蜒随血浆乱溅乱射;还有的双目之中忽而消失了一目,似头颅异变将一只眼睛挤出了脸盘,只剩下一只独目,赛如独眼畸形儿。有的则由人体蓦地变为人鱼体态,其变化诡异之极,简直是异想天开…… 变异体受着体表和体内双重的痛苦煎熬,悉数痛不欲生。战舰早受剧变之力,船体都在海中打转,转着转着,船底纷纷脱离了海面,冉冉升上了空中。舰上的中国海军莫说裂变之苦,就是舰船旋转,也转得离魂出窍了,连眼前的东西也看不清。天地一片混乱,不提防刀劳鬼阿幸忍痛飞驰,乘隙向常兰扑了上去,一下子便将常兰抱住。他抱着常兰飞身从旋转的战舰纵起,在千钧一发之际,飞离了飘起空中的驱逐舰,迳朝岛上跳来。 异变无时无刻、不休不止,阿幸飞纵得疾如飞车、似高铁、赛过飞机,每跳过一块礁石,常兰便多生出一只角,或手臂、头、脸上多烂出一些伤口来。阿幸自己身子也是异变迭出,无止无歇。他身上的骨头每一块都已断折了又长、拗断了又生地折过来拗过去了几百遍了,原先浑身长满的密密麻麻、粗硬逾龟壳的老茧子也一块一块地从中胀裂,皮下的肌肉组织从皲裂的老茧之中翻出来,血泚流不止,滴答淋漓,阿幸周身为之染赤。 常兰意识恍惚,身上只觉得五内移位,体内火烫难熬,骨骼又是剧痛,格格作响,其皮肤自行灼伤,痛苦更非人所堪抵受。饶是如此,她神明之中一线尚存,其双目未红,清澈如故,听到阿幸痛苦而粗重难喘的呼吸,伴着骨骼断裂,发出闷闷的脆响,吓得浑身觳觫乱抖。 水族上天之后,陆续又堕下,掉在陆地之上,尸骸相积,多如牛毛,堆得漫世界都是尸培塿。纷坠的海族,有的落在无量结界之上,被梵文金光障壁所阻,掉不下地。原来异变者已染魔王之毒,魔毒凝于受害者的五脏六腑之内,遇着防护壁,便由之挡格在外,不得而入。 落在无量结界壁障之上的水族依旧不停地裂变,苦受魔毒之摧残。有的海鱼细小,只有手指粗细,不上数分钟,就已长得跟头恐龙似的,既巨大又狰狞可怖!刀劳鬼阿幸飞跃之际,一颗无眼的脑袋已裂变得大如笆斗了,头皮之上浮出无数网状的血管,血管全已呈黑色,随血液流动而别别跳动,仿佛头上罩了个大大的网兜。阿幸毫不介意,咬破了嘴唇,保持一线清明,一心只念着逃回岛去,逃回到大家的身边。他如乳燕归林般跳到了岛上,却也被无量结界的壁障所阻,他跟常兰便滚倒在金光壁上。常兰全身已几无完好的皮肤了,骨节与骨节之间已全都浮肿得越来越大,人已难以站立起来。 她的视线透过半透明的壁障,穿过五衢的树杪,婆娑之间,隐约竟看到了弓影飞的影子,那日思夜想、小小的心头肉。她中心吓了一跳,心想:“小飞在这儿?啊呀,若是让他看到我现在这副鬼样子,遮没吓到了他!”她的视力已有些模糊,却勉力还看得见数百米之下,儿子昏迷未醒,躺在一个金发男孩的怀内。常兰又自担忧儿子的安危,睁大了眼极力想看清儿子的处境。她已跟儿子分别了长达五十余日,这是她生下儿子之后,分别得时间最最久的一次。她预感这次重逢将是她与儿子诀别之日,内心之悲喜交集,非我们外人所能尽知了。母爱,此时此刻,轮到了此种境地,母爱是如此的急迫和无奈。 古德娜知化不可代,时不可违,催小虎将小飞弄醒。小虎又是摇晃,又是掐“人中”,全然没用。小苏拿葫芦瓢去舀了一瓢冷水,朝小飞头上淋下去,小飞才醒转过来。他一醒转来,便大叫:“爸爸,妈妈,奶奶!”却见自己被小虎抱着,一齐湿淋淋的,众妖围绕着他俩,许多双眼睛关切地盯着自己。他忙潜心偷听众人的心声,听到大家都各想各的,但大多都在替他失去亲人而感到难过。他这才知道父亲昏迷之后,跟祖母一样饮弹而逝,母亲则染上了魔毒,身体异变,行将不保,等等细情,听得他情难自已。 古德娜走近来,温言说:“小飞,你还好吧?节哀顺变,魔王已降临,请你从速召唤黑龙杀死他。若再迟延,咱们谁都活不了!”弓影飞已悲伤至极,充耳不闻。他脑中一片空白,哭也哭不出来,浑身发抖,手脚使不上劲儿。他忽地发觉他对这世界很陌生,脑中如幻灯似地、不停地再现自己与父亲和祖母相关的一切记忆。尤其是五十天之前,弓影飞决意到外面世界去冒险、去闯一闯的雄心,现在像是一个在讽刺自己的恶魔,折磨着他的神经。他想起当时一家人为他的出行打点行装,忙碌之极,越想越不落忍。还有出门由父亲相送之时,那依依不舍的一幕,及父亲眼中满含为人父母、慈爱无涯的歉意和对儿子成长的期待,一切恍惚就发生在刚才的片刻之时,他的喉头哽咽了,那时哽咽,现在这时,也自哽咽。 一忽儿,影飞眼前重现了祖母临死之时,皮警察枪中子弹爆火飞出枪管的那一个瞬间。子弹击穿祖母头颅,爆开头盖骨的那一个瞬间,反复重现。弓影飞也想象得出,打死父亲弓长刀的那三粒子弹,飞得有多快、有多凶猛!真实而难忘的回忆,交织着残酷而令人心疼的想象,翻来覆去地在他小小的脑袋之中重现,脑电波仿佛骑马的汉子,任意徜徉于大脑皮层的草原之上。 在那些温馨而满载离情别绪的回忆之中,在那些留恋父亲亲情的画面背后,弓影飞的心底,忽有一个被压抑了的,但却倔强的声音,不时响起:“如果古德娜没用言语去刺激姓皮的畜牲,我爸爸和祖母也许不会死得那么快、那么惨!唉……,古德娜姐姐呀,你为啥说话那么直白……”但马上有另一个声音辩驳道:“小傻瓜,你怎的错怪姐姐了呢?姓皮的喜怒无常,古德娜即使不说话,姓皮的畜牲一样会寻机杀死父亲和祖母,正如当年人类害死他弓影飞的外公外婆、祖父老弓,一模一样!人类就是那么歹毒。再说了,父亲和祖母就算不死在人类的枪口之下,也难以逃出魔界的毒手呀!” 第二个声音才歇,弓影飞内心之中的第三个声音气势汹汹地自责:“唉……,我只不过想跟父母亲朋们太太平平地过日子,也别无他求。可这小小的心愿,想要实现起来,却戛戛乎其难呐!说来说去,倘若当初我不出远门,安心读书,也不会来冰岛淌这浑水,父母也不致落到这般田地,我从此再也见不到爸爸和奶奶了。怪来怪去,还得责怪我自己!” 第二个声音立即反驳:“胡说,不出门,又岂能找到这些冰岛上的好人?爸爸嘱咐我要跟喜欢自己的人一起生活,我不是已经做到了嘛!我不出这趟远门,魔界照样会被偏执的人类想尽一切办法释放出来,大伙儿一样全得死。现在却好,多亏了古德娜姐姐悉心课艺,我已学会召唤黑龙之术,终有法子克制魔王。恨只恨,当初不应单独出行,而该当跟父母祖母一齐出来,一齐见古德娜,一齐来冰岛,便不会有今日之悲了。对了,我得赶紧召唤黑龙,召唤黑龙,干掉所有的坏人,我有黑龙,我怕个啥?!” 内心三种声音之争,令小飞惕然神智略清醒了一点儿,其生死边缘的伤恸略略减缓。也许是上天冥冥之中眷顾,也许因为常兰的眼睛还明亮,闪到了小飞的眼睛,总之,透过交柯错叶,弓影飞忽然看到头顶之上,隔着金光罩,母亲的眼睛期盼地俯瞰着自己。 常兰身上的异变,已使她的形骸面目全非,只剩下那对儿游鱼戏水一般澄澈的双瞳,还有依稀可亲的质感。天幸弓影飞是长耳族,他妈妈也是长耳族,两人都会读心术,不须说话也可交流。 当四目交投之际,常兰似心中召唤,急迫地叫唤:“儿子,小飞,我是妈妈,你不认识我了吗?小飞,我的好儿子,你从小体弱多病,鼻子易衄,每次都是我心疼地帮你炙脚,烤暖了小脚丫子,你鼻血方才止得快,你记得吗?我很担心,常常不让你呆在风口,还老是逼你穿上厚厚的毛衣。为了你这么一个小小的娇儿子,妈妈很是担忧呐!记得你总是嘟嚷个小嘴,抱怨妈妈织的毛衣太厚太笨重,妈妈真没用,对不起我的小飞,真对不起,妈妈不再能陪在你身边了,真的对不起!妈妈真后悔没有织出更暖和、更轻柔的毛衣给我们家小影飞穿呀……” 第一百八十二章 弓影飞一看见就认出了妈妈,他已泪流满颐,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他怎么会不记得?他想到好多好多童年与母亲的回忆,他也想到了五十天之前,才离开父母不久,在冰岛做的梦,梦见母亲怀妊的细节和母子之爱的倾诉,他很想急着告诉妈妈,告诉妈妈他有多么地爱她,告诉她不是自己不想念她和爸爸,而是手机一直也打不通她们的电话!心中万语千言,到了影飞嘴边,但看到母亲异变的惨相,他难受得连心中也发不出声音了。 常兰从他的眼神之中也感觉到了他有很多话要对自己说,但碍于自己感到大限将至,便忍着身体剧痛,又深情难舍地用心语对儿子说:“妈妈看得出,你现在身边有了一群好朋友,你的本事也变得大了,身体也健壮了,你已经成长为妈妈的骄傲了……不,我的弓影飞,从小以来一直是妈妈最大最大的骄傲!我的好儿子真的长大了!你的这次旅行真的很是成功,妈妈祝贺你!我的好儿子呐,妈妈真的真的替你高兴、替你感到快活!” 弓影飞心痛如绞,双眼情不自禁地像是两个水龙头,泪水哗哗地往外流,他深情而惨痛地对妈妈喊:“妈妈,您,您怎的变成了这副模样?妈妈,你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妈妈,我也以您为荣,爸爸也是最好的爸爸,我也以爸爸为荣,奶奶也是!妈妈呀,全怪儿子没用,没有救下你们大家,儿子我真该当初带着你们一齐出门!你们跟我一齐出来,就可以一齐上这个岛来了,我们大家就可以快快乐乐地在这里生活了,您们就不会……不会……”他的心声也已泣不成声了。 古月萍和月月相互抱成一团,相对哭得跟俩泪人儿似的,其嚎啕之声,发自肺腑,像是她俩自己生离死别了一样;江枫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她们仨都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父亲,也紧盯住眼面前的彼此,全都在这一幕感人的画面之前,人融化了。 异变的速度超乎想象地快,再强的意志力也难挡异变之疾,常兰的双眸也终难免变得绛赤,双目一变红,她就眼前一片漆黑,清澈的眸子即瞢,倏忽瞽而再也看不见了。她的记忆定格在儿子模糊的身影大喊着的“妈妈”之上,她的灵魂已然出窍,兀自还想再跟儿子多说点话、多交交心,可是为时已晚。她的灵魂在体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身子全身肿大之处,一齐爆炸,一颗耳朵长长的头颅瞬间炸成了漫天血雾。魔毒急遽增生了她体内的变异细胞,在极为短暂的时间之内,胀破了她的身体,夺走了小飞又一个至爱亲人! 古月萍的心收缩得快要开裂了,霎时,她头晕目眩,头皮发炸。跟她在一起的父女二人,在这一个瞬间,仨人一模一样,泪水在她们的脸上、手上、衣服上闪光,她们全呆住了,张口结舌。非但无言以对,甚者发不出声儿来。她们只能相互搀着、相互支撑着,身子才能坐稳。三人也都同时感到了彼此都在发抖,她们的眼神告诉她们,她们此时此刻的内心,格外柔弱。 常兰的灵魂此一刻,饱含着世上最大的母爱,深切体会到了最深挚的孺慕之情,永存在她灵魂的记忆深处、深处,极深之处,终可慰藉常兰之心。儿子殊是孔嘉,她为人母亲,此生似已无悔。 刀劳鬼几乎是与常兰同时炸死,巨芟共尸骨一齐化为乌有,碎肉炸得漫天飞溅,幽魂离恨,妖影无存。弓影飞惨叫着母亲,声泪泣血,他方年冲藐,他的灵魂此一刻受不住巨大的悲恸,灵魂仿佛霎时厌恶自己的身体,也想离体而逝,好追随亲人们而去,似再不愿呆在这个世界了! 古德娜身历此情此景,也是肝肠寸断,心痛如绞,嘴唇也自咬破了,见影飞这一小小的冲儿,像一支玫瑰,睒眼就由绽放转变得枯萎了,鲜艳俱败,光彩尽失。她看见小影飞眼圈儿发黑,瞳仁扩张,一刹那两个眼眶里面,眼白无存,一体漆黑,黑得发亮,烨烨如华。她想去劝,又不知从何说起,枉她法力无边,阅历亿万,一辈子亿万年来,向是巧舌如簧,聪明机智,善识万端,万象如夷,到了面对自己最亲爱的人儿面前,她也只能两手一摊,徒呼负负了。曏者小飞伶俐、乖巧的言行神态,荡然无存,她内心万分地歉疚,毕竟小飞的父母亲人全在一天之内惨死,全是因她古德娜口舌之厉,致有失误而死。 话分两头,且说那边厢,中国海军,人与舰船、飞机、诸般武器,一齐异变。姓皮的虽也与旁人差相仿佛,吸入魔毒,体内毒素肆虐,苦受细胞变异之荼毒、之炼狱般的煎熬,但异变之下,痛苦反而给他一种错觉:他惊觉自身变得不断地粗壮有力了,浑身长出来的棱棱角角,令自己变得威武雄壮不可一世。他再觑旁人虽站不住脚,在甲板或天空之中翻来滚去,但凡百人物俱已化作凶神恶煞般的模样,那也是不争之事实,昙花一现,却蔚为壮观。 姓皮的心下高兴无已,忍痛向周围的人们大喊大叫:“魔界之主觉醒了,真的觉醒啦!他真的兑现了他的承诺!真的,真的,兄弟们,我们的武器不是变强了吗?变得异乎寻常的强大呀,你们看到了吧,咱们的军舰简直像是外星飞船了!我们的身体不也变得超强了嘛!兄弟们,莫惊慌啊,天祚已降,咱们已永生啦!哈哈哈哈,我们不再害怕死亡,摆脱了沉沦于必死的诅咒,我们不再受折磨,我们成功了!死亡,滚他妈的一边儿去吧,我们跟死神没有半毛钱关系啦!”说不上几句,他内心祝词如潮,但身子痛得剧烈,已说不出话来。他眼圈发黑,浑身毛孔未堵住之处,汗出如浆,湿透了防化服。厚厚的衣服浸透了汗水,变得又沉又冷又硬,像是偌大的铁块儿一齐压在身上。 他还极力欲振作起精神,但身上的异变如火烧般焦灼剧痛,身子越来越滞重,呼吸也渐渐维艰了。他觉得本该兴奋的神经,竟变得疲乏不堪,他一生之中,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觉得负重,沉重得已撑不住了,越觉得撑持不住,他就越发地气沮。他脑中全是喜从天降的电波,而他身子却感到像是被人活埋了,他有些心慌,不知为何想要振刷精神却反倒心慌气短了。他还想再大声讲些成功感言,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脑中电波乱转,慌乱之下,竟回忆起来,数月之前,接到一个名叫弓影飞的小朋友的报案,录入信息之时,局域网络自动辨别,联网联合国,他不知不觉就跟联合国情报部门搭上了关系。隔天,联合国秘密警察机构便发来了弓影飞的通缉令及其影像资料,勘定弓影飞与头号妖族越狱重犯古德娜有染。 古德娜出脱系缧,联合国岂能轻易放过?人类在全球眼线密布,天下的角角落落也都隐藏着无数双眼睛和摄像头。天上的人造卫星和天眼普照地下,紧紧盯住了妖族的动向。整个地球之上,一切都在人眼的掌握之下,毫厘必现。弓影飞一与古德娜接触,其影像资料立马就传遍了四方。列国的警察、军队第一时间,悉数收到,列国政府的指令接踵而来,一时警讯连达,人类全力以赴,撒下天罗地网,布控天下。天罗地网,便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也头疼,弓影飞小小一个孩子,懂的甚么,本就难逃其逮。偏生又罹不速之灾,小飞事前还遇上了飞贼,失窃了钱款,报案在先,警方一寻便盯上了他,快得不得了。 姓皮的性子狡狯好进,一见通缉令便认出了弓影飞,他将之视为升官发财的救命稻草,岂容错过!无巧不巧,真叫无巧不成书,没多半天的工夫,仰赖中国城市监控工程的完备,那个偷窃弓影飞银行卡的小偷须臾获逮,银行卡失而复得。姓皮的立马心生毒计,决以归还银行卡为由,赚弓影飞自投罗网。殊不知,弓影飞已身在万里之外的沙漠,姓皮的将计就计,顺藤摸瓜,便去骗开弓家门,将弓长刀三人抓捕归案,充数人质销案。 他将所谋,拟草其谟为邮件,发送给联合国,立刻收到高度重视。联合国机要大亨当即任命他为全权执行官,可不受中国政府节制,行独断专行之权,便宜行事。姓皮的得委巨揆,星速带人去抓捕了弓长刀。顺利逮捕弓家三口之后,他们并未送回派出所,而是悄悄将三个人质押去美国纽约的联合国总部看押。因此上,阴差阳错,野猪精当康去大闹派出所,恰好错过了救人的机会。 姓皮的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调度有方,联合国政要获悉上海警方遇到当康这个刺头恐袭的消息,全都额手称庆,这下,对他皮某人是十二分地器重,倚为干城。列位读者诸君,也许会说笔者言过其实,联合国为啥要如此看重一个小小的中国上海警察,此中缘由,且容笔者慢慢道来。 话说,人类世界此番向冰岛古德娜势力正式开战以来,先是核弹乱爆,却是无功;再是联军大军方动,便没头没脑地损兵折舰,连敌人的影子也没看清,不知何人所为,他们人类便开局惨败。败得是一塌糊涂,两支美国最强的加强航母编队被全歼,只有几艘海底的潜水艇幸免于难。当潜艇部队儡儡如丧家之犬,茫茫如脱网之鱼,逃出生天之时,全世界的政府,都被吓呆了、震懵了、害哭了。便是强若美国,也黯然闭嘴,闷头沮丧,像煞锯了嘴儿的葫芦。全人类面对冰岛,悉数沦于绝望之境,此时冒出来个皮某人,一举抓获冰岛之上妖族的家属,引为人质,作为战争筹码,不啻是令人类拨云见日,重拾希望。因此联合国政府岂能将皮某人等闲视之? 再说,联合国军又确无策可施,进不得进,退又不甘卷旗息鼓就这么算了。鉴于联军受阻于海上,进退两难,形同“吃鸡肋”,中国军方审时度势,向联合国列强提议和谈,拟借浓雾的掩护,靠近冰岛,寻机与妖族媾和。人类世界被妖族力量所逼,联合国政府无奈允和。于是乎,那些当官儿的人类就派遣姓皮的押着人质,登上驱逐舰,跟随中国“辽宁号”航母编队,突入雾区,乘着浓雾弥漫,咫尺难见,偷偷挨近冰岛东北岸。行前,政要接见皮某人,安排下“锦囊妙计”,教他以人质增加谈判筹码,又可以人质相胁,防妖族暴起强攻。他们还暗示皮某人相机而动,在必要之时,破坏和谈,使中国海军陷入妖族复仇之怒,灭于妖族之手,以此借妖族之力,削弱中国军力。 皮某人为了自己前程弄得似锦,便不惜按外国政要的授意,阴谋出卖祖国。他确乎已不着形迹地杀死了弓长刀以徇,破坏了和谈,还让古德娜在弓影飞面前抬不起头来,真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 第一百八十三章 皮某人身子剧痛,神思不属,但一想到古德娜在弓影飞面前的窘态,不由得窃喜。他正欲加把劲儿,再于中国海军之中挑拨离间,要是能弄得中国向冰岛单独宣战,两造生嫌日深,那么他便可到列国主子那儿,领取更多的奖励。他越寻思越觉得衬心,越合计越觉得意。殊不料,魔毒恁般歹毒,发作之快,令皮某措手不及。他殚心竭虑谋划的借刀杀人之计,行了一半儿,长筭屈于短命,功亏一篑,终成泡影。 姓皮的一边拼命想张开嘴巴再说说话,一边身子却疯狂地变化,倏忽头童齿豁,落发如毛,嘴上两片嘴唇,细胞不停地增生恶变,庶几连嘴巴也肿大得给封合严实了,一丝儿缝隙也再张不开、扒不出来了。他还要挣扎,头部已膨胀得五官给挤没了,余下一颗硕大的额头,原是额头膨胀起来,把五官全压扁了。他身子痉挛,抖了一抖,轰的一下,头盖骨撑到了极限,撑不下去,脑袋便自炸成了齑粉。他,皮某人,皮警察,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与皮某人爆炸几乎同一时刻,他身周的海军官兵也相继爆裂而亡。非但血肉之躯会爆炸,就是飞机、大炮、水陆两用坦克、战舰、航母、运输舰艇……那些钢铁武器在不断变异达于极限之后,也陆续爆炸,毁于一旦,驯至化作火、幻为云,炸成了黑灰、焦炭和烂泥。非止于此,世间万物,不论僵禽、毙兽、死鱼,还是隳山、坼陆、硗岛,或者决了口的江、河、湖、海,地球之上的一切的一切,通通烂若碛砾。 岛上的人与妖,见此情此景,仿佛看到一部反映地狱生活的纪录片,吓得都挢舌不下,张口结舌,过了好一会儿,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无量结界屏障之外天翻地覆,人物狂爆;结界之内则惊呆了一片人群,彷如岛上的民众都变成了泥塑木雕的塑像,其情其景,可怖之处,至矣,极矣,蔑以复加矣! 江枫三人在这样一幅景象之内,仿佛三叶扁舟被大海的狂风怒涛所包围、即将被吞噬,他们竟然忘记了自己是置身事外的,忘记了眼前的一切不是他们的现在。他们被这一幕的可怕之处,折磨得错以为自己也面临末日。 须过了好一会儿,三人才恢复意识,想起来这命运他们现在还没有轮到,但是他们这三个观者,已经累得心力交瘁,筋疲力尽的眼神中,透出对恶魔的恐惧,心有余悸、神魂簸荡。 却说,那结界之外,海天之间,生灵陆续爆炸,像是魔界将万物变成了礼花,轰轰放爆之际,犹如天地之间,生灵都替他庆祝重生之喜。然而这份喜悦,只有魔界一人独享,地球之上则天地倒悬,海水排空,触及云霄。云层与海水相摩擦,电闪雷鸣,轰轰隆隆,紫电划过,一道紧接着一道,照得黑暗的世界,暗尔复明,亮而复暗。雷光之下,海啸接踵般,急着奔腾而来,雷火一串接一串,自天而降,仿佛像棉花胎的云层之中,掉落下许多分叉的激光,烧焦了水族的遗骸。 海中无数股巨型海浪,绕着通天的水柱,从海底卷将上来,倒插入天的水柱已有无数,海水每两股一组,倒灌上天,眼看着地球上的海水,都要流到太空之中去了。那多如牛毛的巨型海浪的顶端,束而尖锐,形化无数的巨型矛枪,在升天的过程之中,“铩尖”往四处乱捣、乱戳。空气之中,布满了巨浪舒卷来去所溅起的水汽,竟把空气之中的魔毒,溶解到了水中。海面之上满满窒窒、挤挤挨挨,除了水柱大浪之外,空隙之处,则布满一个又一个,密密麻麻的洄洑,其漩涡大如穹庐,数量之众,遍布四大洋。短短一个时辰,海洋之上所有的船只,无分大小,不论式样、国籍,一律被那些涡旋吞没沉堕海底。 古德娜遥指那诡谲的天空和大海,对岛上的人们说:“天地异变,就说明魔界已向地球动手了,过不了半个时辰,地球就要灭亡了。皮之不存,毛将安附?地球一旦被魔界那老贼毁坏,咱们就须得永诀!小飞,请你召唤黑龙吧,现在只有黑龙才能拯救这颗星球,拯救这个世界,拯救我们大家!”太空之中,紫光绿电、红云蓝雾,诸般奇诡异变,七彩纷呈,煌煌荧荧,夺人目睛;地上众人吓得魂飞魄丧,共相呼号,只道命数已尽,都依依惜别,恋恋不舍,一时之间,悲声动地,夹在天地剧变的洪大响声之中,惨不忍闻。 世间独一无二的黒炎术者之昆——弓影飞,痛心疾首,早已站立不起,双腿跪在岑头岩石之上,双臂撑于地上,双手十指抠入火山岩石罅隙之间,越掐越深,抠掐得十指甲断皮破,鲜血长流。一时之间,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咻咻、心跳咚咚,余外则世界全是静音。他浑身颤抖,仿佛想将全身及满脑子的痛苦与悲哀、悔恨与难受,悉数化为力气,尽数发泄于指尖,简直恨不得就将岩石也抓碎、捏烂了才好! 也不知是古德娜的央求之声惊醒了影飞,抑或是他此刻正好精神失控,沦于暴走,但见弓影飞双瞳扩张,两眼眶之内眼白为黑色瞳仁所占满,一似神魂游离。他仰天大吼,口中喷出一道白光,直穿透无量结界的金光罩壁,射入黯然而色彩紊乱的太空,电光石火之间,一刻不停,白光径直射向魔界那广阔无垠的身躯。古德娜见他口出白芒,认得是妖力臻极致之时,妖族内丹所爆发的混元真气。她这才知弓影飞此时此刻已处于物我两忘的状态,听他口中念念有词,便是她这月把悉心课授的绝诣,不禁心中悲喜交集,首鼠两端,中心总感到冥冥之中,似有甚不妙之处,从极深极黑暗之处,向自己袭来。弓影飞念了一会儿咒语,忽尔腾地跳起半空,身子翻了九十度,双足落地,十个足趾扒住岩石,下盘便固若磐石。他双臂一展,向天伸直,随咒语之出,小飞心中默诵口诀,形神与肉身实体相互合而为一,将全身妖力凝积于灵台穴。其妖力于瞬间暴涨十万倍,聚于掌心。 列位读者须知,妖族和人类共同的始祖——魔界,他所创造出来杀死了宇宙大帝的物质——黑色火焰,其所聚化的巨龙,须由黒炎术士施法。可仅仅如此,尚不能聚化黑龙,还须得施法者以因果和佛缘之力相催化,才可凑功。讲得直白一点儿呢,有其因,方有其果:如果弓影飞一生与世隔绝,见不到人类,从来也不会有见到人类的机会,那么他就算学全了召唤黒龙的法术,就算也拥有了现在体内如此之宏博的妖力,想召唤黑龙,也召之不来。只有如现在的影飞,业已吃尽了人类的苦头,历尽了与人类相煎、相戕、相互忌惮、憎恨、折磨、鄙弃……许许多多、日日夜夜的孽缘,有了这一份缘,弓影飞才能由怨恨之“因”,顺理成章地得到召唤黑龙之“果”。 其因果之理,绝非意由己出,绝非凭外力所能企及,而完全凭藉施术者命运之牵系,法出自然,自然而焕发法力,到了顺乎其理之时,黑龙则唤之即来,来而神龙现世,竟世而毁。 一条浑身闪着黑色火焰的巨龙,缓缓从奇诡纷呈的黑暗天际,伸展了出来,黯然而黑,披霄决汉出沆漭,在太空之中翔舞来去。它巨大的身躯不知比地球大了多少倍,恢然如天地之苞万物。单单它的一个龙头掠过冰岛上空,就花了半天,岛上的居民才目睹其全貌。那又粗又长的火龙身上,每一片鳞片都是一团致命的黒炎,忽闪忽闪。四只龙爪掠过人们眼帘的时间既长久,那龙爪又尽由黒炎所组成,爪影过处,在空际划出长长的一道又一道,拢共一十二条黑色的火焰之柱,横亘在漆黑的魔界躯体之前,热力四射,远在地上的人们也被炙烤得似身临太阳之中。它却渔弋于地球的大气层之外,将九垓八埏,占据得满满窒窒。 黑龙的身子好长好长,飞过人眼前,似长得看不完。三宝常易陷于发呆的境界,他惊奇地盯着巨龙,眼睛都瞪红了,眼球儿都冒出无数血丝了,巨龙的全貌也还看之不全、观之不尽。随着龙飞过眼前,三宝的头越仰越高,至后头昂颈直,他站立不稳,一屁股跌在坚硬的岩石地上,痛得一个劲儿吸溜牙花子。 岛上的良善妇孺和长相稂莠不齐的夔妖族相互拥抱,喜极欢呼,多有人喊:“救星来啦!”黑龙由黑色火焰组成,并非真龙,有气而无生命,不会吟也不会呼吸,静悄悄地在地外太空之中,飞舞了两个“s”形圆圈,威燀旁达。地球的大气层之外,环球周匝,诸般人造卫星及宇宙国际空间站,各式各样的宇宙飞船、飞行器,擦着这条骊龙身上黑炎一擦便毁;碰着黑龙一碰便熔。两圈儿兜下来,那些环绕地球飞行的人造之物,悉数被黑龙捣毁、烧化,通通燃尽而化为乌有。 人造之物太过细小,黑龙浑然不觉,飞舞稍停,骊龙怒目瞪着地球,突然巨爪一扫,击在地球之上。海中立时海水分开两边,海底轰然豁出一个极深极长的海沟出来。接着黑龙又伸出龙头,往地球上一轧,龙首接触到大气层,巨大摩擦爆出无数火花,蒸得空气之中温度陡然飙升,热得岛上的人们大冬天里直冒汗。 黑龙似有意,向地球之上的各处陆地和海洋发起攻击:一张嘴将英伦三岛轻轻易易地就吞噬了干净,留下磅礴激荡的空空海面,悲伤而胆怯地呜咽;它又一扫巨尾,那由火苗织成的扁平龙尾,将格陵兰大岛整个儿拍得陷入地底十万里,像拍黄瓜一样轻巧。随着格陵兰消失,海平面立刻出现一个与大岛海岸线面积等阔广的无底巨洞。海水飞涝相撞,激势相沏。 那些英伦三岛和格陵兰大岛之上,人类花废钜万、经营了五年的军事基地、导弹发射塔、兵工厂……无数人类赖以生存的建筑、设施,以及无数的军队、英国民众、英国政府、皇室……悉数随着岛屿的消失,而遭黒炎刹那烧为灰烬!亿万人口瞬间消失殆尽,人物无遗,仿佛他们本就不存在于世似的! 第一百八十四章 冰岛上的居民碍于视界所限,看不到黑龙之所为,也不知端的,只知黑龙击打得地球上地动山摇,百川沸腾,山冢崒崩,横巨海、漂昆仑,訇然剧震连绵不休。人尽似筛子之中的糁粒儿,随摇随荡,颠簸之剧烈,赛如无复原本的形骸。他们只顾得上原地寻找攀援之物,扒住藤蔓,稳固身形,不致掉落到无量结界之外,便算万幸了的。火山腹内岩浆被摇晃出来,火球、火石头、岩浆……全像榴弹炮的炮弹一般,拖曳出长长而恐怖的黑烟,到处乱飞,散播死亡,彷如那是在替黑龙鼓舞气势,声援相应。 古德娜见状大急,连连催弓影飞:“小飞,错啦,错啦,别指挥黑龙往地球上撞呐,我的天呐,让它往反方向进攻魔界呐!”弓影飞召唤出黑龙之后,便已功行圆满,浑身散功消劲,吐气歇息,渐渐地宁定下了心神,双眼也恢复了原样。他听到古德娜之言,恚忿瞋怒,连喘带吼:“不行,不行,不干,不干,我故意叫黑龙先把地球上的坏人杀光了再说,他们太坏了!既放出了魔王,弄得生灵全灭不说,又害死了我的爸爸妈妈奶奶……许许多多的亲朋。我的全家都叫他们害死了,我……我……我非杀光杀绝他们不可!”其声如乳虎,歇斯底里。 古德娜知其此时所痛,自非常人所能体会,那是悲之极矣,伤透了心,才会说的话。弓影飞对人类失望达于极点,但她还是硬起心肠,走上去,蹲下身,双手捧住小飞的脸庞,耐心地相劝:“小飞,谙事识体者,善权轻重,不以小害大,不以近妨远。这个道理我已讲解你知道了,对不对?我知你现在很难过,我也觉得人类之中的坏蛋都坏透了!可是倘若急着先杀光坏人,他们比细菌还多,杀到何时方了?浪费了时间,魔界法力无边,只须耽搁片刻,整个太空就全不保了。到时候,你,我,还有岛上的大伙儿,你的好朋友小虎、小苏、雪女、傲因……乃至白大妈的骨殖,一切的一切,全都会被魔界毁灭!小飞呀,你舍不得爸爸妈妈,难道就舍得下他们吗?” 弓影飞心中着实暗暗地一痛,打了个机伶,气昏了的头脑略醒。可他毕竟人小,乍失去父母亲人,举目无依,恨意尤其难消难解。他脑子一热,逞口大叫:“你别跟我捣乱!我舍得,我怎么会舍不得?你都舍得任由我父母去死,也不帮我,我还有甚么舍不得的?爸妈没了,也没人疼我了,我也不想活了,我只想临死前多杀点儿坏人,谁死谁活,不关我的事儿!”他越说越气,又借着愤怒之力,壮起了胆子,朝古德娜赌气发泄了一通。 逼处此境,从此与父母阳冥两隔,他弓影飞恨不得忘记甚么白大妈,忘记甚么当康、阿幸,甚至想努力把当年一年级的万老师衷心嘱托他的话也忘得一干二净!饶恕人类?为啥要饶恕人类?他恨不得抛撇下一切内心的软弱和宽恕,绝不心软,咬定青山,杀光人类不松气儿!他官知止而神欲行,欲令元恶不教而诛,力求除恶务尽。 他的怒气所到之处,黑龙攻击地球愈急,地球乱颤,大陆消失,大海变形。巨浪翻腾,冰岛上的人们东滚西隳,摔得狼狈。古德娜牢牢抱住小飞,飞悬半空,不致摔跌。她听了他的肺腑之言,一时懵了,一对大眼睛盯着小飞,仿佛不认识他了似的。小飞看到她的眼神,心中发毛,抵不住发瘆之窘,他忙避开了她的殷殷眼睛,蹩转头不去看。 古德娜性子也是刚烈,小飞与之心生芥蒂,两人有如圆凿方枘一般执拗不相谐,她不怒反说:“好,你舍得是吧?好,好,好!”她连说了三个“好”字,弓影飞反倒发愣了,本道她会打自己一顿,没想到她这么说,小飞不由自主地就转回头来。但见古德娜眉黛微蹙,却一脸的淡然,这份淡然之色,口鼻冷然肃然,眼角梢不动,面上无色无相。弓影飞猛然之间,似曾见过,那就似白大妈临死之前,与他相处之时,从头至尾,全程清一色的表情呐!由于白大妈自打出现在影飞眼前,就自始至终这么一副释然的神情,这副神情摆在白大妈的蛇头之上,弓影飞觉得格外稀奇,他心中一直错以为这副表情是白晒天生所固有的神态。没想到,此时他又在古德娜脸上重现,古德娜平素表情丰富,平易近人,若也变成这副淡然、释然的表情,岂不吓人?小飞心下有个声儿在呐喊:“不得了,有危险,姐姐有危险!”可古德娜再次深情眷恋地相望时,弓影飞因在气头之上,又故作赌气地转过头去,不理睬她。 古德娜唉地长叹了一声,叹得天地也快酥了,转而深情地在许多相处了千百年的岛民脸上一一扫过,大伙儿俱战战兢兢地望着她,心生寒意。大难临头,世界末日,人岂能不惧,妖族安有心定之理?魔界在肆虐、在暴走,他要太空中一切生灵的命;黑龙也在肆虐、在暴走,它更是恨不得贯彻主人弓影飞的意志,烧死全人类! 海龙女妖古德娜又是长叹了一口气,这一口气似将整个太空都撩拨得发颤了。她幽幽地对影飞说:“黑龙是魔界创造的,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有怎样的创造者,就会有怎样的活宝!魔界狂暴,黑龙就比他更狂暴!对不对?我个性算是倔强了,你小子比我还犟!佩服,佩服!”她拍拍影飞的肩膀,刷地站直起来,朗声宽慰民众:“大伙儿别惊慌,我还有法子杀死魔界,只要黑龙还在,就有希望!且容我飞上天去,把黑龙引导向魔王的要害!” 饶是古德娜深孚众望,性恺悌、多智思,此言一出,虽危在旦夕,也令闻者吓了一大跳。阿碧急得人都脱了形骸似的,惊叫:“使不得,使不得!恩人,您,您使不得啊,这黑龙浑身全是黑炎,专杀妖族!小虎他爸本事何等了得,通天彻地,早年只是被黒炎烫着一下,此后竟因之不治而夭,黒炎非同小可!您这一去,莫说魔毒弥漫,吸入体内要异变,便是被黒炎伤着,留下病根,我们大家就算活下来,也绝难心安了!万万使不得啊!” 无量结界之外,一切归于腐坏、澌尽、泯灭,惨厉之情逼人。冈诺娃姜桂老辣,早看出古德娜有赴死之心,便是白大妈第二。她扶着阿碧,也苦苦哀求古德娜别轻举妄动,她还磨破了嘴皮子,苦苦劝说弓影飞改主意。小飞意气用事,人小刚愎,兀自在心中默默支使黑龙杀人不辍,浑不将冈诺娃的话听入耳内。 古德娜从耳中取出一物,圆而球状,径仅五寸,大小正适耳廓,对众人说:“大家不用劝了,这小子是个犟驴。地球毁灭就在顷刻之间,其势迫在眉睫,不容咱们耽搁。我此前早做了准备,也防小飞不谙控制黑龙之法,我本就打算到时候亲自去引导黑龙。诸位放心,我事前都已剀切推算妥了,黒炎绝烧不到我!我是古德娜,世上最古老、最强大的妖怪,我跟魔界也是老相识了,魔毒奈何不了我!你们难道不信任我吗?不信任我,你们觉得合适吗?”言下,她便把手中银白闪光的圆球塞入弓影飞的手中,对他嘱咐:“小飞,这球儿可以打开,看,就这样,极是方便。平时你就让它恢复球形,藏在耳朵之内。” 她按了一下球儿的一侧,球波地自动打开,球内有一橛树枝,也是银白色,树枝的枝杈头儿上俱有蓝色的圆片儿,莹莹流光,溢彩闪亮。弓影飞恍然说:“你给我看过了,这是神经元读取器,对不对?你便是为了这个小玩意儿,陷身人类的监狱五年之久,我记得!”古德娜满意地点头,顺手就将小树杈的蓝色圆片儿贴上小飞的太阳穴,说:“很好,小飞,这读取器里已载入了我毕生掌握的学识、妖术、诸般经验、记忆、回忆……我的大脑之中凡百有用的东西,全已包罗其中。你戴上了它,就可以将我的大脑原封不动地复制到你的小脑袋之中,你就立刻拥有了我所有的本领。嘿嘿,人类的这项科技,可通过这些蓝色的圆片儿,发射生物电波,透过你的皮肤,轻易将其中的内容传入你的脑神经之上,你就能够瞬间把我花费了亿万年积累的经验和本领,化为己有。呵呵,我花了那么多时间才学会的东西,让你小子捡了个便宜,瞬间就可掌握,它可真是偷懒儿的神器了!” 弓影飞一戴上神经元读取器,头脑立马一震,脖颈抻直,身往后仰,脸往上昂,脊椎拉得笔直,仿佛有人在上面掰他的脑袋似的。他双目遽然生辉,灿然放光,光射千里。他的双目瞬即赛如两枚小型的探照灯,光芒射向岛外远方乌蒙磅礴的混乱世界。但见巨浪束成的巨矛也会落向冰岛,浪尖能量极大,打在无量结界的罩壁之上,立时就会闪出电火花,发出滋滋巨响。 过了一会儿,小飞双眼之中,光线渐弱,逐渐消失,古德娜知读取器搬运大脑容量已告竣,小飞已将她的本领悉数深印在了自己的脑中,她便如释重负地温言而问:“小飞,感觉怎样?”弓影飞似已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一脸尊崇备至之色,推崇如高山仰止地说:“姐姐,您太了不起啦!您真是神人,这些本事,真……真……,姐姐,我这便命令黑龙调头,让黑龙转向,您不必去以身犯险了!”原来,仪器之中,充牣的脑容量,包罗万象,无数珍贵的学问,不可胜记,已令小飞衷心折服,敬若神明,虔心皈依。 古德娜姱容修态,凑近小飞,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俏生生地朝他微笑,柔声说:“怎的,学会了本事,就心疼姐姐啦?不舍得我去了吗?傻小子,就算你指挥,那黑龙转了方向,你也不知魔界的要害在哪里,不是吗?我早就料到了,必得我亲自跑一趟,才有望渡过一劫,别无他法。我得引导黑龙一击命中老魔的要害,方保永绝后患。小飞,姐姐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预估到了方方面面,五年之前,我去偷这神经元读取器,便是为了让我的本领后继有人呐!姐姐五年之前就已准备好,等着今天跟老魔做个了断了,我等这个机会,已等得太久太久了。我、魔界和宇宙,咱三人的情怨纠葛,今天正是了结之时,你放心,小飞,你放心,姐姐说没性命之忧,就跟你打包票,姐姐一定活着回来,你就擎好吧!” 她神色遄飞,越见明眸皓齿之妩媚、之可人儿。 第一百八十五章 弓影飞眼中含了泡泪水,在眼眶之中滚来滚去,依依不舍地说:“可是,可是,您看看,外面的世界那么可怕,那巨浪一股一股有如无数巨硕无朋的长铩,蓄力无穷无尽,触着结界就滋滋发响,显然海水也浸满了魔毒,极是危险、太过危险!我……我不想再失去亲人、失去您啦!我的家人全死了,现在这世上只有您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他通过神经元读取器,得知了古德娜所有的记忆,他终于明白了,魔界和宇宙这俩最强大的妖族,甘愿为了她付出一切,甚至是生命,可她也不为所动。原来在海龙女妖的心底,真正只爱着一个男人,那就是她自己创造的生命——黒炎术士的百万世轮回之昆,也就是他弓影飞自己。正因知晓了这般隐秘,弓影飞震惊得无以复加,海龙女妖的真情使之深受感动,内心震颤,浑身发抖。他早将赌气之念,抛诸脑后,彻底服膺,全身心像是个冰激凌一样,彻底被古德娜融化了。他一瞬间便放下了心中对古德娜错害死父亲的芥蒂,正心翊翊,不再有一丝刚愎之念,便是为此。 古德娜情难自已,一把将影飞拥入怀中,又在他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动情地说:“好孩子,别怕,我一定会回来的,相信我!不过呢,我不在岛上的时候,这一期间,你得担负起我的责任,运用我给你的能力,替我照顾好大家,替我四时妥善维护好无量结界,保护大家不受外来侵略势力的伤害,乖乖地等着我回来!好不好?”弓影飞下意识地去偷听了古德娜的心声,他确乎不信古德娜出了无量结界,还能全身而退。他一听之下,竟然从她内心听不到别样的心思,只有跟她口说的一样心念坚定的话:“小飞,加油,一定要加油,我相信你能够做好我的代理工作,我一定能够活着回来,你一定等我哦!现在急如星火,我便去了,相信我啊,孩子,我一定回来,咱们好好地生活,永远在冰岛之上生活下去!” 这下子弓影飞没辙了,他心中犹豫不决,也不好一味强留古德娜,他想毕竟姐姐如此坚定,想来或许有生还的希望吧。 古德娜又向岛上众人下了保证回来的承诺,大家伙儿也不好再说甚么了,只是阿碧和冈诺娃及一班受古德娜恩惠颇深的弱小民众,相互举哀,呜哇哭成了一团。古德娜也顾不上她们,向英招和傲因交待了几句,这两位忠心耿耿的海龙之傔从,肃然凛尊而又恋恋不舍,却又不敢违拗主人之意。古德娜至后又向弓影飞报以最后的点头和微笑,便纵身窜向外空。 她这飞纵而起的身姿,永远深印在弓影飞眼底的脑海之中,再不相忘,他也永矢弗谖。 不似母熊人霍尔金耶芙娜在古月萍心中档次很低,古月萍对她古德娜的这一来世身份,十分满意,已暗自把古德娜当作自己的楷模。古德娜纵身地离去,谁都看得出来,那就是赴死去的,这一幕,仿佛把古月萍内心中那一份坚强,分了一半儿,也给海龙带走了。 这一番内心的惨痛变故,伴着无巧不巧,月月在旁边轻轻地、不由自主地唤:“啊……”声带的轻振,令古月萍的心也似快碎了,再加上适才大受感动的母子诀别,以及惊天动地的末世大劫难景象,她古月萍再坚强,也快撑不住了。她紧紧抱住江枫的腰,手指尖儿触及他的肌肤和衣服,完全只有麻痹感,十分难受。 再说,古德娜身子弹起,尚是美女模样,妩媚孅弱,及至飞到无量结界之外,躯体便变长,现出龙形,在空中绕环转圈,兜了一转。循着黑龙的方向,巨龙扬鬣长吟,声震百里,朝黑龙飞去。弓影飞忙暗念箴言,令黑龙立即转向,舍地球而去,朝太空深处的魔界,星飞疾扑,竞走泥丸。 殊不料,古德娜吸入的空气之中魔毒浓重,她一边飞舞,一边龙体竟自越长越大。当追上黑龙之时,海龙的身子已膨胀了万倍,几乎与黑龙差不多巨大了!弓影飞和一众妖族极目力所能,目光穿越云层和黑暗,紧紧跟着古德娜上升上升,直至太空。他们都替古德娜的安危而悬心、焦虑,古德娜虽信誓旦旦地保证活着回去,但是当大伙儿亲眼看见古德娜引导黑龙的法子,全都吓傻了! 原来,海龙追上黑龙之后,果断地踊身,嗖的一下,将龙头挤入黑龙的龙头,继而全身投入黒炎的包围之中,头与头、爪与爪、身与身、尾与尾……逐一两相重合。黒炎瞬即将古德娜龙身上的龙鳞燃起,烧得巨大的海龙皮开肉绽,痛得吼吼长吟,霎时浑身的龙毛全给烧光了。 底下阖岛众妖见之瞿然大惊,有的人呼唤着古德娜的名字,有的人惋惧而胁息,盯着古德娜被黑龙烧化的龙体,无数双眼睛绝望地直望到望不见了,才真的梦破了,想要古德娜再活着回来,那是天方夜谭了。 弓影飞一会儿心中痛悔,感到被古德娜的心声所欺,满口苦味;一会儿又自怨自艾,责怪自己无能,不能亲身以代,致令自己的至亲所爱,沦于黒炎之内。他心中郁闷难舒,急得大叫:“你骗人,你骗人!你说一定能活着回来,你跟黑龙合体了,岂不烧得一些儿不剩了,焉有幸理?你又拿甚么保证回来见我!”他忽尔想起自己和古德娜独处沙漠的那晚,古德娜曾警告过他,劝自己莫太依赖读心术,否则兴许会有人利用他读心,反过来欺骗他。当时影飞听了一头雾水,懵懵懂懂,此时灵光闪现,方才明白,古德娜在那时已经计划用心声欺骗自己,以免自己阻碍她上天。弓影飞恍然大悟,连声追悔:“你不是欺骗我了吗?你明知道我深信读心之术,不信人言,你就在心底里欺骗我,让我意志动摇,不能生拉活拽住你。你骗得我好苦,好苦呐!” 影飞此时已感到古德娜将永远离自己而去,便绞尽脑汁,回忆有关她的每一个细节,又联想起适才看到古德娜脸上的那副淡然释怀的神情。适才他还不曾在意,他还在跟古德娜撒娇使性子,此时回想起来,他脑中电光一闪,终于明白了,那种表情,只有决心赴死之人,才会浮上脸面。小飞泪如泉涌,他也深刻明白了古德娜一直以来背负的痛苦,她是为了拯救大家而做出了牺牲,她一定是觉得牺牲了就是替大家尽了力而感到释然,其情与白大妈的心理,如出一辙。她怕影飞若发觉她此去存活无望,必会死缠烂打地拖住她,那么就会误了杀魔王的大计,古德娜此举虽骗人可恨,但诳之源出于美意,如此影飞越想越悲伤,越想心中越是苦闷。 再说海龙女妖古德娜与黑龙融合,海龙裹着黒炎,黒炎乘着海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朝太空深处飞去。黒炎巨龙所过之处,席卷星汉,五纬相继尽数毁灭爆炸,行星消亡,星云烧化,恒星黯然失色。其时,魔界到达宇宙空间之后,运用魔功,同化空间,躯体已恢复了百分之十左右,也即是已有百分之十的宇宙空间被他吞噬了。此时,魔界与宇宙之间的融合反应也已处于关键阶段,魔界此时魔功损耗巨大,最是虚弱,无法自由移动,非得完全百分之百融合完竣之后、他的身体彻底复活之后,他方能自由。古德娜便算准了他融合的时间点,驾着黒炎巨龙,飞扑魔王之要害、魔界之精魂。 魔界神明八方,通晓万机,看见古德娜披着黒炎,强忍灼伤之痛、苦熬黒炎发出的剧毒,朝自己星速飞来。魔界一见她便意乱情迷,暌违日久,得见老情人,自是欢忭无比,但欣喜之中带着诧异。他沉沉的钝音自太空之中逸出:“古德娜,是你吗?我的至爱,你终于想起我来啦,赶来与我相会吗?太棒了!” 等他看清古德娜的意图,不由得发愣,语声渐渐因恐惧而颤抖,连骗带哄地说:“你,你看我多信任你,连召唤黑龙的法子都告诉了你,你这是想要做甚?你想烧死我吗?你,你这是在引火自焚,你说你傻不傻?为了区区一个小行星之上的低等生物,你,你不顾惜自己的性命,你值当嘛?我可舍不得呀!你这样子,你知道我有多心疼?” 巨龙非但没有半点儿减速的意思,还全速飞翔,加大了妖力,一条巨龙虽巨大,却飞得快逾激光,身后曳起长长的黒炎尾迹,炙烤得宇宙空间发焦、无数天体逐一爆炸。海龙女妖古德娜原本自己的海龙躯体业已熔化,与黑龙彻底融合,化而为一。古德娜的精魂则未泯,又变回女妖之形态,华丽娇美,不可方物,她对魔界幽幽地说:“你和宇宙都对我一往情深、倾心吐胆,啥都愿意为我做,宠着我爱着我。你连能致你命的黑龙召唤术也教会了我,我知你当初是怕我被宇宙欺负,让我好防身。呵呵,你的黑龙还真是依我的身形造出来的,太合身了!承情,承情,我非草木,这些我都心知肚明,也很承你们俩的情。但感情这东西,说不上为啥,我就是爱你们不起来,那么多年,亿万年以来,我就是爱不起来。可是呢,当我五十天之前,第二次看见我命中注定的真命天子之时,我一下子就动了真情。爱情真是件捉摸不定又恼人心肝儿的苦差事儿,不是吗?你对我的好,我全记得,可是你要复活,势必就要毁灭这个世界,而我的情郎也会因此而死,这般的话,我就万难答应了呀!我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得救他,我不惜跟你同归于尽!”她越说越激动,越说飞得越快。至后火焰之中裹着她的咆哮声,倏乎撞入了魔界的怀抱。 黑龙迳将自己的创造者的精魂,击得粉碎,其冲击力比之亿万颗氢弹一齐爆炸的威力更要大亿万倍。所幸其距离地球极是遥远,尚不致当场波及地球。一时之间,宇宙空间之中的一切都被那爆炸的强光辐射所遮蔽,强光刺得魔王瞎了,啥都看不见。那爆炸的火团和冲击波将魔界的身子撕来扯去,整个宇宙空间扭曲变形,热得滚烫。时间和空间一齐永久地激荡、激荡,再激荡。爆炸产生的各种辐射和强光,光怪陆离,永远饱含在晦暗之中,时隐时现。 借着这股爆炸之力,黑龙自古德娜的精魂之上,迅速蔓延至魔界全身,充斥向宇宙的四面八方,无休无止地扩散、蔓延,制造无穷无尽的毁灭…… 古德娜则借着黒炎扩散之力,女儿之身的四肢变得极长极长,极韧极韧,抉魔界业已被黑龙击碎的精魂残片,投于黒炎之中,将之烧化于无形,永绝魔界之性命。蒇事之后,尚不罢休,她伸展开极长极韧的四肢,抱住魔界受黒炎灼伤而溃烂的身躯,熔化其百骸、九窍、六脏……二妖经历万世之孽缘,赅不存焉。 她俩留在世上的最后之言,回荡在深远、深远的太空:“魔界,老娘真便宜了你这个老东西,唉……,毕竟我为了保存情郎的性命,终将与你这老不死的一齐去死了,咱俩此后永远相伴,永不分离,你喜不喜欢?” “我……我……哎哟哟,你这个疯婆子,痛死我也!” 第一百八十六章 黑色的魔火终将魔界和古德娜杀死,二者的躯体烧了个干净,化为无垠的黑暗,与太空融合,化为无穷无尽的暗物质。 黒炎之骊龙与宇宙空间同属非固态物质,倏乎相融合,蓼蓼的骊龙从头至尾,合而分之,化为黒炎,在太空之中蔓延。其散发出的热量,燎遍宇宙空间,饶是地球相距极遐,热力所及,连地球之上的大气层也热得快蒸发了! 且说,魔界一死,魔毒自行渐次退散,因魔毒所害全须魔界发出魔功来滋养,其魔功虽强绝,但一旦死亡,魔力顿时消失,魔毒自然也消散在空气之中,无影无相。不须多久,地球之上,焕然雾除,霍然云消,原还电闪雷殛、翻江倒海、天地颠倒的恐怖世界,转眼霍霍然消失殆尽,仿佛一场梦境,随着人睁眼醒来而彻底消失了似的。海水渐渐停息了沸腾,海浪也似精疲力尽的孩子,乖乖的再不肆虐了。无数水柱也将海水降归海底,戋戋漩涡也仍归平静,留下海面上覆盖了许多泡沫,像煞人浴缸之中洗完澡的肥皂泔。幸存的水族寥寥无几,亦零落地或坠归江河湖海或堕落陆地奄奄待死。海面之上,到处漂浮的是军舰、船只、飞机、大炮……许多机械钢铁的残骸、碎片儿,还有那些中国海军指战员们、海员之浮尸,漂流横弋。 海底伤痕累累、堆尸如山如冢、浑浊逾泥塘……许许多多憭栗之情景,有如海底的脸面毁了容,使得大海也感到很难堪。海水泛着泡沫,难为情地将之一一遮掩了起来。大海似也忙着抚平创伤,那些巨大的裂缝、无底洞和恐怖的海沟,全是弓影飞命黑龙杀人而攻击地球留下的杰作。当这些海底的伤痕终有一日,露出海面的时候,其骇人之处,与陆地之上千疮百孔、千里焦赤的景象,把整个地球弄得看似一只已被虫子蛀烂了的苹果,且是一只已经被吃得露出了核儿的烂苹果! 黑龙已将地球之上,无量结界以外,所有的动物、植物、人类和妖族,乃至一切生灵,悉烧得靡有孑遗。其慝之厉可想而知。唯有冰岛东北角、无量结界所遮护之处,几乎完好,弓影飞、冈诺娃等妖族与人类,全都哭倒在地。远望古德娜被黒炎骊龙点燃,大伙儿都痛不欲生,妖族见了转告人类,人类更是一体厥倒。他们的悲伤似令人们对黒炎扩散时散发出来的超高温度,也惘然不觉了,虽是大汗淋漓,却浑然无知,悲哀得顾不上了。 弓影飞望天嚎啕大哭,自怨自艾,悔绝中肠,又是跺脚、捶胸,又是扯耳朵、拔头发,扯下一绺一绺头发,散落了一地儿的伤心烦恼丝。他的泪水流淌下的是无尽失落和痛悔,哭喊得嗓子喑哑,眼泡肿得像球儿。旁人百般相劝,他就是越想越悔,越悔就越是恼恨自己,脾气郁闷之下,弓影飞竟喊开了要自杀!古德娜临行之前,怕影飞阻挠,绐之以心,佯装自信满满,不虞性命,令影飞信以为真。及至影飞亲眼见到海龙钻入骊龙之体,黒炎烧了古德娜,他才知自己上当了。古德娜一片苦心孤诣,岂能不叫影飞肝肠寸断,焉不令之衷心怛悔? 他这一刻竟因自责自疚、自恨自咎之情至深,性子之中刚愎之力,又复重生。人一动了此念,寻死之言一出口,他便腾地跳起身来,迳朝一块尖棱锐角的岩石之上,以额相触! 傲因受古德娜所托,全心全意地关心弓影飞,时刻紧紧盯住他,因地制宜地襄助他。此时一见他寻短见,傲因眼明手快,舌长如绳,唰地伸舌缠绕住小飞的身子,将他往后扯。傲因倏然纵身,兔起鹘落之间,猝地抱住他,其猛力向石头冲撞的惯力,引得二人相抱着滚落到岩石罅隙之中,跌得很是狼狈。 弓影飞犟驴脾气上来,与他平素胆小懦弱、随遇而安的性子,判若两人。他被傲因紧紧抱住,还由长舌牢牢缚住,身子已然动弹不得,兀自强扭,跟傲因扭打了起来。他势欲挣脱傲因的钳制,重寻机自引决,以求追随古德娜而去。他一边奋力与傲因扭打,一边大喊大叫:“姐姐之厄,全怪我当时不狠命阻止挽留,全是我的错,我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大家!请让我死吧,傲因,你别阻拦我!姐姐既舍得抛下我,要死就一齐死吧!总好过如今这般阴阳两隔,大家都痛苦,此后我孑然愁肠百转,生不如死,活不活死不死,难过也难过死了,这般苦处和煎熬,我可不想忍受!傲因,放开我,快放开我!”他越说越使劲儿,好似他体内的悔意像海水一样,像绝对高温一样,太多太多了,太剧烈太剧烈了。他小小的身子装不下了,非得歇斯底里地宣泄出来不可!所幸他冥冥之中,尚存一丝清明,中心记得古德娜的严训,不敢动念使用黒炎术,否则他一举发黒炎,傲因哪儿还有命在! 弓影飞涕泣涟涟,呶呶不休,而额头之上,青筋暴突,拼了命推掇傲因,想要挣脱束缚。旁边众人可怜影飞,又悲恸于古德娜之厄,二人激烈扭打,他们却左右为难,首鼠两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就在双方缠斗得不可开交之际,忽尔一只毛茸茸的巨拳,轰地将弓影飞一下子击倒。其拳力刚猛无俦,力道惊人,得亏傲因牢牢抱住影飞,否则他弓影飞非得摔出去老远、滚三滚不可!众皆哗然,见打飞影飞的不是旁人,竟是狮妖三宝。 三宝打懵了影飞,阿碧见傲因抱着影飞一齐翻滚,小影飞半边脸肿得老高,她喊着三宝的名字,朝三宝奔去,想拦住丈夫,保护影飞。 影飞晕了一会儿,再睁眼之时,三宝已朝他劈头盖脸地教训起来:“你小子想死是么?容易啊!老子三拳两脚就把你个小白脸儿打死,你信不信?你死不要紧,可为了让你活下去,古德娜、白大妈、阿幸、当康、你爸爸你妈妈、你祖母,他们岂非被你诖误得惨?他们岂不是白死了?他们都白死了,你听到了吗?啊?”他越说越气愤,肋腹剧烈起伏,一头深棕色的狮鬣,根根倒竖,好像一只炸毛的刺猬。阿碧听到丈夫振振之词,便不再阻拦,她念及白大妈,不由得又潸然泪下。 因地震而被震飞的猼訑看看危险已去、魔界已亡,好不容易刚从一个岩缝之中爬出来,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巴巴地跑过来,瞧瞧大伙儿的安危。他冷不防见了三宝的吃相,吓得又自急急忙忙、慌里慌张地往一颗大树背后缩。见弓影飞醒转过来的傲因知小飞无碍了,才放心松开手臂,站将起来,他双臂紧贴肋下身子两侧,恭谨地随俟在侧,供影飞驱遣,也时刻防他再行不测。古德娜临行之前,吩咐由弓影飞接她的班儿,傲因自是唯命是从,按顺序便自甘当影飞的倅贰,一丝一苟也毫不懈怠。 弓影飞愣愣怔怔地爬起身来,这一简单而短促的动作,似耗去了他全身的精力。他憔悴而疲敝地举目,脸上意兴萧索,无精打采。三宝见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死鱼样儿,不禁有气,睅其目、皤其腹,又揎拳捋袖,扬起老拳,口中喝道:“你还腆个没精打采的臭脸,想给谁瞧呢?你个小子,知足吧,活出点儿精气神儿来吧!古德娜把她的活儿都教给你了,你得接她的班儿,你已当面应承了她,是也不是?你就好好给我领导这岛上的百姓,听到了没有?”他越吼理越直、气越壮,但身子却离奇地相距弓影飞越来越远了,远至丈许开外,一棵榕树之下。那榕树枝繁叶茂,粗大虬结的树干之后,隐隐地露出瑟瑟发抖的猼訑九条小尾巴。三宝说着话,既愕然于影飞变远了,又感到头顶凉飕飕的,这才住口,发现傲因长长的舌头卷住了自己的腰部。原来傲因舌头力道真大,愣是将这四百斤重的狮妖,硬生生地往后平移了一丈开外,令三宝不自知而其拳头再打不到主人弓影飞的头上了。 此情此景,说来话长,实则一睒眼之间,狮子便给横移了。边上有些妖族和人类的小孩子看见了,都笑三宝发愣之时的尴尬样子,萌态滑稽,逗乐了不少小朋友。三宝红脸朝傲因吼:“你捣啥乱?我不打醒这个混小子,古德娜就白白牺牲了!”傲因则冷冷地说:“三宝先生,请息怒,请尊重小飞,他现在是我们的新主人。我辈应尽呵护之责,岂可无礼僭越?”三宝伸指尖之上锐爪,搔了搔尨茸的狮鬣,瓮声瓮气地说:“哼,他若带得好头,我认他这个主人;他若整天这样寻死觅活的,我才不认呢!别白白浪费了白大妈她们的性命!”阿碧此时已走到丈夫身畔,紧紧依偎着丈夫,双目紧紧盯着影飞。 弓影飞呸地吐了一口血在地,忽尔福至心灵地对三宝说:“三宝先生,您说得对,我不该一味消沉,该当利用古德娜姐姐的本领,好好地替大家做点儿贡献!”三宝是耿介之士,闻之展颜说:“这还差不多,小飞,抱歉适才打了你,出手重了!你父母亲人的大仇也报了,地球之上人类所剩无几,坏人全给黑龙烧死了,现在只剩下好人了。魔界也已被你和古德娜合力烧死了,古德娜又已将浑身本领也悉数传了给你,大伙儿也为了你牺牲了性命、牺牲了朋友和恩人……,你,你……你可千万再不能消沉了,今后再不许说自杀的话,不许撂挑子!” 天地之间,阴霾散尽,金乌杲杲悬于天,原是魔界之来,惊心动魄,惊天动地,大伙儿都忘记了时间,一齐跟魔界整整斗了一天一宿,此时拨云见日,人们总算是可以喘息了。弓影飞脸上竟再也找不到一丝悲伤和悔恨的影子,好似三宝的大肉拳头,有一股神奇的魔力,把适才还伤悲得满脑子只有寻死念头的小飞打没了,代之以另一个崭新的小飞。小虎讶异地摸摸小飞的胳膊,再摸摸他的脸蛋儿,有些害怕地问:“小飞,你没事儿吧?怎的……怎的一下子就跟换了个人儿似的呢?我说,你心中走出这一劫了,这是好事儿,你能够放得下,那是再好不过了的。可是,可是你的变化也太快了吧?小苏哥哥,你也来看看,这到底是咋回事儿?莫不是出了啥毛病?”他又跑到三宝面前,拉住狮子的手,伸出舌头舔了一舔那狮掌之上的肉球球,愕然地问三宝:“三宝叔儿,你的拳头没变味儿呐,哪来的‘安魂定神’魔法?”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三宝一对儿芝麻绿豆儿小眼睛瞪了小虎一眼,甩脱他的舌头和拉住手的狗爪子,高声说:“我哪会甚劳什子的魔法,是小飞这小子有魔法!”小虎回头问小飞:“怎样?你明白自己个儿身上发生啥事儿了吗?” 弓影飞抬头望天,天空之中,极深远的太空兀自爆炸不休,漻然奇幻,七彩变化,到处似开绽了菊花,说好看吧又很是鬼异,说可怕吧又叫地球之上的人们看着心中释然,温度热归热,大伙儿的汗水流得也痛快。小飞沉吟了半晌,默默搜尽脑中的记忆,好不容易才找到古德娜的记忆之中,有关神经元读取器的部分。 记忆犹如无数色谱聚而成束的光带,记忆又状如用时间凝聚起来的电影胶片儿,拽着小飞的思绪,钻到东来,挖掘到西。记忆带他进入了一个亿万年累积下来的超大容量的图书馆,这图书馆之中的书籍全是生物电波,把知识一股脑儿地深印在弓影飞的大脑之中。 想明白了,弓影飞便将头上戴着的神经元读取器取了下来,放在摊开的手掌之中,对众人说:“原来如此,多亏了这个小玩意儿好使得紧,它将我脑中不愿意记住的记忆,选择性地删去了,保留下了主要的记忆。如此一来,我在片刻之间,便由崩溃的边缘,迅速恢复了自我意识。你们看,这仪器之上的一个支脚拗弯了,想是被三宝叔打弯的,而这个支脚想来正是开启‘选择性删记忆’这项功能的开关吧。无巧不巧,三宝叔正好碰到了开关,我的痛苦记忆全删除了,我就恢复如初了。”言之则赧然汗下。 小苏讶然曰:“这仪器那么神奇?真是给力!这东西可包治百病了!”小飞额首称庆:“可不是么,要不是它替我解忧,我兴许就无法回头,一崩溃到死了,现下,我已不那么难受了。” 怀着释然的心情,弓影飞往无量结界之外扫了一眼,但见金光壁之外,岛上一片废墟和焦土,林木摧折,万物烧烬、炸烂。火山坏坼。冰川化水,又自被聚变、裂变交替往复的核爆所发出的热量和黒炎之热力,瞬间蒸发。那冰水尽已是温泉,川中水汽氤氲。弓影飞满目荒痍,他从小学校里就教会了他、广岛之行他也深切体会到了,深知经历过核爆之处,除了破坏一光之外,该地还须得承受多年经久不息的放射性物质污染。从此,放射性物质的碎片,将长年飘浮在空气中,须得等它缓缓地向四面扩散,其毒害是顽固而难以消除的。另有电磁脉冲会襄助放射性物质侵害环境,今后数年或是十数年,空气之中的诸般气体,将变成杀人于无形的毒气,此地无法住人。无量结界虽然好使,尽挡得住人类所投的改进型号的三相氢铀导弹的爆炸力;此核弹发出的光辐射、放射性物质碎片、电磁脉冲,及诸般射线,无量结界也悉数能屏挡,但是这些害人至深的污染,也永久地驻留在了爆炸区域周匝。即使黒炎之热力终将散尽,消失于宇宙深空,但残缺的地球之上,冰岛上的居民将长期无法跨出结界半步,以免身罹核变异之苦。 念及当年在广岛参观的一张张怵目惊心的照片和纪录片电影,那一幕幕瘆人的场景,弓影飞不寒而栗,一时之间,茫然不知所措。这份人造的灾难,他原以为离自己很远很远,谁知现在竟距离他那么近,逼得他都快要喘不上气了。人类的恶行刻毒弥恒,即使在坏人都死绝了之后,依然恶狠狠地折磨着这个星球,苦大仇深,流毒无穷,世间遭殃,几沦于地狱也矣哉! 正当小飞内心感慨万千,冈诺娃忽拉住他的手,替他抹去满头的油汗。小飞愕然地被她拉着走到悬崖之上,岑头视界开阔。冈诺娃双目仍浮肿,手指着千疮百孔、汩汩冒烟的外界说:“小飞呐,你现在没事儿了,就很好,阿姨真替你高兴!外面的世界和咱们的冰岛,都已被坏人弄得一塌糊涂。魔毒又那么厉害,外界的人类和妖族大概是都难逃一命了吧,再者,黑龙也破坏得厉害,外界就算有幸存者,为数也不会多了。这一切全都是因人类性格扭曲,思想就变态,脑筋只专注于坑害妖族、陷害其同类,终蒙蔽了双眼,意识不到魔界的真面目。再说了,他们就算知道魔界会连他们一起杀死,他们也抵挡不了重获永生的诱惑,他们的性格就注定了今天的悲剧。人类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坏人好人一齐被魔界杀死,其下场既可悲又可叹,殊足为后人之鉴。地球变成现在的模样,想要修复,人类也已无能为力了。人类之死虽不能怪你,但‘伯仁非你所杀,终因你而死’,小飞呐,今后地球的重建和人口的管理,就全靠你啦,你今后有何打算?” 冈诺娃如此属意地一问,倒把小飞问得愣住了。他一个从小受惯了别人欺负的弱小妖族,遇上点儿事儿,向来就两手一摊,唯有乖乖等死的份儿,目下冷不丁地就须独擅绾事。高处不胜寒之凛冽意不知不觉地行将重建地球、掌管人口的重任降临到他头上来,如此艰巨的难事儿压身,他岂非要被压扁了么?他一时踌躇,沉吟未允。 在场的人类与妖族,不是含风裳襜襜,便是掩露衣纳纳,他们眼神期盼,瞩目影飞,似都在等他回话。阿碧情意缱绻,抱着三宝的大胳膊,先向小飞委婉地替三宝道歉,说他心怀动手打人的愧疚。得到小飞原谅之后,阿碧夫妻俩也一齐用弥足信任之目光,殷切地望着小飞。 弓影飞经阿碧一番道歉之词,心中便难为情了,他看看冈诺娃,瞅瞅英招、傲因、三宝、五凶神,望望八部天龙的红发夜叉、紫衫罗刹女……,许多熟悉的面孔,他又瞧一瞧外界的一片涂炭。隔了老半天,他好不容易才支支吾吾地憋出一句:“今后,咱们大伙儿同甘共苦,一齐重建我们的家园……,嗯,嗯,事在人为,船到桥头自然直……,嗯,再大的难处,总归会有法子解决的吧?”众皆哈哈大笑,笑声欢快而激越,像是给影飞打气加油。 待众笑罢,小飞又说:“我细细想来,姐姐古德娜临行之前所说的话,极有深意,她让我等她回来,我就等她。就算海枯石烂,我今后也要留在冰岛之上,日日等候着她便是了。我寻思着,咱们的地球,要么不重建,要重建呢,就须得建成一个完整而独一无二的国家。我提议,在地球上只建立一个国家,这个国家的首都就建在这个海岸边。我住在这个海岸边,姐姐一回来,我就可将王位再转交给她。不论她在哪里,她永远是我们大伙儿的恩人、恩师、首领,她才是冰岛之主、世界之主,她才是未来这个国家的女王!”他一头说得口沫横飞、滔滔不绝,傲因一头啪啪拍手勖之,鼓之舞之,大伙儿打心底里都泛出悦怿之情,就跟着鼓掌,交口称赞小飞之言已有首领之风。 东方曦朗,炤炤希冀,贯彻太虚。蒇事之日,地球剧变、宇宙剧变之后,地震甫过未久,岛上尘埃胐胐,扬起漫天高,黒炎的热力也渐渐消弱下去。人们履尘踏墟,就在这高崖之前,将地球的未来之蓝图,拟定了下来。这是公元2037年的一个早晨,晨曦初放,映得岛上冰雪闪闪发亮,山水人物,俱透出希望的形格和志向。晨光映远岫,夕露见日曦。劫后余生,众生、万物景况伶仃憭栗,人们却兀自坚强,充满了希望。 与魔界一战之后,地球上百分之六十五的陆地消失了,海底裂缝纵横密布,海啸随之一片又一片地爆发。陆地之上,山、川、菹、河、湖;国、区、省、郡、县、市、城、镇之诸般建筑、设施、桥梁、地铁……万物无存。凡百之业,毁于一旦,百废待兴。而冰岛之上,又迎来了一个烟霞蔼蔼的日子。无量结界呵护之下,影飞所处之地,鸟语花香,在地球焦土灰败之上,不啻是一点姹紫嫣红的绿洲,重现地球之韵色,却也更添离人之惆怅。岛上哀、乐相乘之情,于此时此刻已臻极致。 地球上幸存下来、为数不多的人类和妖族,会继续生活、繁衍下去。人会变得特立独行而演化为妖族;而妖族也会像古代的妖族一样,沾染上人类的恶习,终演化为人,最后彻底变成了人类。自是之后,人类也许依然倚强凌弱,以众暴寡,捐弃正道而邪事日长,令世界重溺涂炭。 再说,居丁艰之时,影飞深思熟虑良多,为重建家园,殚精竭虑,但即便再忙碌,也终难忘古德娜之情。兴许由于神经元读取器将他脑中不愿记住的记忆删除了,他的记忆空档之处,便更容易被古德娜的眷顾之情所占据,如此一来,他就越发爱慕古德娜,想忘也忘不了。 弓影飞闲时便到海边仰望天空,天上或蓝天白云,或星空银河,早已没了魔界和古德娜的消息。虽久无音问,渺茫归渺茫,但弓影飞心底总还抱着亿万分之一的期望,盼望着有这么一刻,从天上又忽然降下那条金色的海龙,要么径直降下仙女也似的佼人古德娜女妖之身,那就更好了。 他常常彳亍海边而无处可趋,无如等了一年又一年,经历了无数寒暑,朝朝暮暮,锲而不舍,弓影飞终没等来古德娜再次从天而降。有道是: 青萩露水寒, 分明不久长。 偶然风乍起, 消散证无常。 弓影飞私下念及父亲、母亲、祖母,孺慕之心,久而念及,一想就心中甜甜的,很是温馨。惟独每一动念缅怀古德娜,他便多是怆然若失,觉得人世无常,恰如朝露。无论何事,他总要触景生悲,难于经受,衷心郁郁。他本就是个多愁善感且胆小而行事不善终的个性,古德娜走后,他更要寄物伤情,睹景思伊人,往往怅惘不休。 见到天上下雨,他就会想起那个乘骑海龙的雨夜;见到米湖之上,水面漭沆,风吹拂波澜,就会想起古德娜沐浴、游泳、入水休眠的诸情诸景。他若下湖中游弋,思念就会越加强烈,情难自已。他到白大妈坟前祭扫之时,又会想起古德娜;见了三宝、傲因等旧人,亦常触动心弦,遥想意中人儿…… 可喜的是,思念再炽,却奇迹般地并未击垮小影飞,他茁壮地成长了,想是冰岛上的人们日夜孳孳,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筚路艰辛地菑垦废墟和荒芜,重建家园,他们不屈不挠的精神鼓舞了小飞,帮助他时时坚强。所谓“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有那高山般坚实可靠的硕交、有那比亲朋还亲的岛民维护、支持,他小影飞岂能不菁菁而茂盛乎? 第一百八十八章 每到冬天,人们辛苦忙碌了一整年,须得暂停诸般工程,避寒猫冬;而冰岛上湖泊自行积冰硙硙,清泉冱而不流,火山漓岏皑雪,皎若云间月,恰是静谧之时。地球重建方兴未艾,所幸蒸庶欣欣,喜遇升平,绳愆纠谬,百业有条不紊。寔为饱经苦难的人们、良善的人们应得之世界,在这样美好的世界之中,就算忙碌劬劳,日子过得也殊是甘甜。小飞日久稍纾,岸帻笑咏,无异常日,内心则苦悼、思念父母及古德娜。尝自避开旁人,匿堧中背地垂泪,对景生悲,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再说,自打外界的人类消失之后,太空之中,空阔之极。过了百多年之后,核污染渐次散尽,冰岛上的水族,除去不会飞的,那些浑身半透明的妖鱼们,尝到了天空的惬意舒心的甜头,再也不愿呆在水中,纷纷飘浮于空中,朝朝暮暮,昼夜悠游,极享受天空之中的自由自在;享受空气给它们全身施加的按摩之力。它们托了地震之福,飞上天空,结果发现生活在天空之中,比之活在水中更好,此一端也是造化弄妖,殊是有趣。其时,天下太平,法正而民悫,六畜无害,刍豢有福,人类节食。世间无与伦比地美好,地球之上,便是天堂。 那些鱼形的妖族,飞在空中,映着阳光、雨露、极光,伴随着山水、草木、花果、鸟兽……它们用自己半透明的身子,将大自然之中一切焕彩的形态,一一折射出七彩的霞光,天地永葆美轮美奂之仙境。 它们随意翱翔,用不上几天,就布满了整个儿的大气层,绕地球一圈儿,数量钜万。天空中天天都漂浮着各式各样的鱼形妖族,或大或小、或长或短、或温和或调皮……从此以后,大气层变成了水族馆,天上的光彩被它们渲染得无比绚丽。空心天下美妙如仙境梦境,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全熙熙然回巧献技,其胜景奇幻,千姿百态,与七彩绚烂之妖形,相衬相映。它们把地球装点成了漆黑宇宙之中,那颗最是璀璨的水晶球。 风狸也老爱随着鱼形妖族,御风飞升,欢快地升入空中之后,它就老爱骑上一只鱼族妖精的背,揽着鱼鳍,乘风飘荡,随妖精们追逐空气。风狸玩了一会儿,骑够了一头妖精,就再往高处飞,又降在更高处漂浮的鱼背之上,玩一歇儿,再往上升。直升至太空之中,它便要拼命朝深远的宇宙,卯足了劲儿地欢叫,仿佛升上越高的天空,它就感觉距离古德娜越是亲近似的。每回,风狸总要一边卖萌,一边飞纵,一边欢叫,填填然、狄狄然,欢叫之声激越脆响。它的欢呼能否将地上的人们对古德娜的思念,传达至彼端呢? 有极光的时节,地球最是光彩照人,水族们盼着那些极光岁月,也极力将自己的半透明身子的折射角度,调整到最佳状态,好令天下彩色炫耀,炳然辉煌。水族们在极光普照的日子里,常常慨叹:“啊,极光真是美丽啊,世界太平啦!我们再也不会躲躲藏藏,辜负极光的好意,辜负极光的美丽啦!”它们似以这样的快乐和这样的感慨,纪念并缅怀那些为了迎来如此和平、美好的时代,而牺牲了自己的先贤们、同胞们,衔佩弘惠,没而后已! 水族吐着变幻无方的七彩泡泡,迎来送往过无数个色彩光怪陆离而纷缊的极光季节。一过了极光季,光与影的盛宴便无法穿透深远的太空,悼念亡人和庆祝和平的人们便要将暂停的、重建地球的工程,悉数继续开展起来,为重振地球文明,添砖加瓦,贡献膂力。岛上之民,佚而不惰,劳而不僈,顽童善民,悉守纲纪,百姓怡然自饴。 列位读者须知,魔界被古德娜与黑龙之合体所杀,这结局也是他魔界始料不及的。黑龙是魔界以古德娜海龙形态为原型所创造出来的,如今古德娜与黑龙合体,反而杀死了始作俑者,前情后过,堪称造化弄魔。从此以后,魔界空间消失了,魔界空间与宇宙空间合并为一个空间,九九归一,再不会重生。黑龙像当年杀死宇宙大帝一样,杀死魔界之后,便永远驻留在魔王体内,与宇宙空间又复为一体。黒炎骊龙回归于这二元归一的无垠空间,六合之内,八方之外,黒炎俱渗透衍溢,油然漻然,莫不入焉。 它迥非寻常,既主宰着太空内一切物质的演化;散播宇宙线辐射、诸般高能带电粒子、等离子体、电磁辐射;左右太阳冕洞、黑子活动、太阳风、耀斑之兴替;又掌控着恒星之剧变、星系之权衡、星云之嬗变……所有天体的脉动、异动、爆炸、扩散……紘宇宙而章三光,永续不閟。 它将永远等待有人再次召唤它出世,消灭人们无法消灭的强大敌人。弓影飞心想:“这世上无奇不有,也终有一日,人们还须召唤黑龙,以备应急。我学会的黒炎术,学起来似嫌太过艰难。”他劭之科学家,齐心协力,将神经元读取器投入量产,很快普及全球民众。 幸存的人类和妖族,前赴后继,整整经历了千万代的繁衍,也像他们的太古元祖一样,花费了叱石成羊的不懈努力,好不容易,将地球又从魔界和黑龙的破坏之手,拯救了出来。人们又重新树起一个叱咤宇宙的国度,拥戴起一个成长之后,叱咤风云的弓影飞当国王。弓影飞又焉肯藏私?他想尽快把古德娜的本领,分享给当下推崇他的地球人。于是乎,有一天,弓影飞想起来个念头,想把自己的记忆、本领连同古德娜淹博之记忆和本领,悉数存入神经元读取器,然后藉读取器的功能,将那些天大的恩惠和珍贵的知识,普惠大众,以副佥望。 当他面对神经元读取器,不由得感慨万千,他想起当年若非这小小的仪器有“选择性删除记忆”的功能,自己早便悲伤致死了。他的性格极脆弱,隔了许多时间之后,念及当时与古德娜分离的悲伤,还是觉得后怕。如今,他已是治万变、裁万物的一国之君,勤恤民隐,而除其眚,终不负古德娜之所望。治下的百姓安居乐业,妖族与人类之间,也彻底消除了芥蒂,地球之上,一派祥和。 弓影飞储存完记忆,上传到公共网络,蒇事之后,他又自回忆起祖母对人类情感之论,越想越觉寔至理。想想自己一个妖族,感情太过纯粹,悲伤起来一发而不可收,巅于至极,当时甫见古德娜陷入黒炎,自己就沈溺不自裁不罢休之境,目下回想,不禁后怕得后背生寒。相较之下,人类的感情嬗变,来得快去得快,容易薄情,却也不无长处,比之人类,妖族似更需要神经元读取器之帮助。 他一想到祖母就会立时念及父亲弓长刀送他出远门的那一幕。父亲曾嘱咐:“只要寻找到真正喜欢自己的朋友,就摆脱了遭到欺负的境遇和不愉快的心情。”他心下暗暗向父亲倾诉:“爸爸,我找到了他们。” 转而,他又想起小学一年级时的班主任万老师,感喟他那时讲得对极了:“人一旦真正变强大了,就不会遭外人欺负,即使有外人来欺,我自兵来将挡水来土屯,靠着自己和朋友之力,我自坚不可破!” 长耳妖族弓影飞对过去的人类,一点儿好印象都没有,不哂其器量不过乃尔,但还是要感谢他们,感谢他们发明了神经元读取器,算是帮助了他,帮助了这个美丽的地球。这结局,他真是始料不及,就使当初自己拥有预测未来之能,让他去卜龟壳、筮蓍草、占未来,他也未必预见得到这样的结局吧。 黑炎巨龙烧死魔界和古德娜的那一刻,“袋子”异空间就已经开始崩坏了。这与人们所处的现实世界自是大不相同,它崩坏起来,并无泥瓦碎石,也没有天翻地覆。一片灰白的世界之内,仍看不到一丝儿别样的色彩。它的毁灭,只是表现为:记忆画面不断地发抖,越抖越是剧烈,古德娜与魔界同归于尽之后的故事情节,江枫三人所见是,越来越抖,眼睛都快要被炫晕了。 魔界被黑龙消灭,古德娜又付出了生命,其悲壮雄奇之处,可歌可泣,画面虽越抖越剧烈,但江枫三人总算是乘画面消失之前,看完整了月月来世身份的结局。三人替弓影飞感到高兴之时,他们不知,坦姆和“袋子”异空间也随之渐渐消失了。 因“袋”中世界的记忆链画面系360度全方位、无死角的全息影像,空间崩坏虽然致画面也频复抖动,但是观看的三人却木然不明所以。他们丝毫感觉不到空间崩溃的过程是怎样的,直至勉强看完弓影飞的、一个大概的结局,四周的图像就完全消失了,三人这才惊讶地看到,整个异空间竟然是这样消失的——随着记忆链画面的消失,空间内的其它一切物什,似乎全都在一瞬间同时消失了。 当“袋子”也一齐消失之际,他们从画面上转移的眼睛,才仅仅看到身周的景物一下子给调换了。 其掉换的速度太快,像是舞台剧的舞台之上有人把布景骤然掉了包,霎时,江、古、文三人就蓦然感到有如从“袋子”中跌到了另一个世界似的,中间不带停顿的,这才真叫应接不暇哩! 三人都吓了一跳,月月长声尖叫,喜忧参半;古月萍则紧紧攥住江枫,吓得心口都生疼了。古月萍连连拍胸脯子,心口又难受,场面又狼狈,别提多意外了。 恰如古月萍此前难以接受母熊人是她本人的前世,江枫也一时难以接受自己未来变腾蛇之情。因此上,他见到白晒自杀的时候,虽然心目交震,但也并不知怎的,仍当是在目睹别人自杀来看待。现在,古德娜也已死了,江枫置身事外,头脑清爽,他印证女儿说过的话,发觉自己来世的白晒,竟然奇迹般地没有跟古月萍的来世海龙女妖同死,而是一先一后地牺牲。 这情况已经与以往的前世命运大不同了,江枫对女儿竖起大拇指说:“月月啊,如你所说,到了这未来时代,我跟你妈的来世不再一齐死亡,而是我的来世先死、月萍的来世捱至最后才牺牲。” 古月萍瞬即接茬,顺藤问女儿:“这是否就代表,我们的死循环已被打破,命运已经改变了呢?”江枫点了点头,月月却睁大双眼,一会儿瞅瞅母亲,一会儿瞧瞧江枫,哑然猛烈地摇头,一脸表情似不知他俩说的啥。 第一百八十九章 环视周围,古月萍一家三口看见身周景象剧变之下,已然变回到了久违了的、但极熟悉的家。那是一栋明石山镇的民宅,他们眼中也重新恢复了色彩,六只眼睛久已沉浸在灰白无色之中,而今也似重获了新生。她们方才明白,原来魔界一灭,坦姆也即灭亡,袋中人坦姆的来世竟然归结于魔界,看来它还真是个大大的反派! 白色的冰箱越看是越发地可爱;七彩的玩具公仔配上女儿,衬托得色彩越见焕然;黑白色系的家装,三人扫视周围,也格外觉得线条是件件流畅,房子内一切都逼真而明朗。 衣橱中的各色衣服也缤纷高靓,古月萍最喜欢的、妃色的包包,亦在其列。古月萍的眼睛从来也不如此刻贪婪地想要浏览房子内的物什,她一转眼间,见紫色的连衫裙和嫩黄色的丝巾都仍搭在银黑相间的宽屏液晶大背头电视机之上、垂挂在黑色电视机柜上面;而那件红白横条相间的薄毛衣则整齐地散落在客厅与卧室之间的地上。 古月萍记得薄毛衣是那天跟月月这小妮子一起上电影院去时穿的,她回来时淋了雨,换下来之后已叠好,准备隔天洗掉的。连衣裙和丝巾是春夏时节穿过一次换下来的,因自己忙忘了,到了那天心情好,翻衣橱才想起来,她把它们拿出来,原拟毛衣、裙子和丝巾一起洗掉的。当时临时要去月月房间,顺手把裙子、丝巾往电视机上一搭,这事儿一耽搁,就搁到了此时。毛衣不知怎的没搁妥,坠地上了。 谁知经历了那么多稀奇古怪又令人烦恼的事儿,竟致上“袋子”空间一游,到现在重见它们,古月萍脑中一下子涌现了她与文斌情好的记忆,这个美貌的女人,刚放下的心,又不禁感慨万千。 原以为是摆脱文斌死掉了的噩梦之后,古月萍回到了现实,从电影院回到文斌的身边,谁料得到,真相还更加戏弄人:其时,看到文斌惨死,月萍太过于悲痛,又是满心中高压下的恐慌、焦虑、失望、无助……许许多多情绪交织,她的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如许多的情绪使她的脑波变得异常不稳定。 古月萍早已沦落入坦姆的“袋子”异空间,她的脑电波一簸荡,“袋子”内能量所及,自然与袋中人坦姆的脑电波相撞。由此,坦姆的记忆链受到了干扰,身在异空间的古月萍,这一下,就被甩入了虚幻的故事。走岔了串儿的故事之中,文斌没死,她和文斌的感情变好了,一切都变得顺心称意。 古月萍通过昏迷而失去暂时的意识,从而意外地进入了那个称心如意的回梦之中(读者请参见第十章内容),这回梦呢,是否她无意识随机进入,抑或还是坦姆有意成全她脱离精神崩溃之险境而为,笔者就不得而知了。 袋中人坦姆和“袋子”世界都是笔者、读者和主角们,我们这些接触到小说《袋中人》的人们,从来未知、未解、未遇的情况。坦姆和它的世界中,我们只有遇见了的情况,才能据实推断其“袋子”世界之中的规则。我之未见,则不能断定,因此,第十章描述的古月萍的回梦,是不是坦姆导演,笔者确乎不知,敬请读者们谅解。唯一确实肯定的是,原来文斌之死是真,回梦是假,回梦竟然挽救了濒临崩溃的古月萍。 眼面前,古月萍全明白了,回到现实中的自己家,所见的是物是人非,感情却逗留在脑中,赖着不走了。(参见第十章) 再说,一切簇新、漂亮的东西确又回到了古月萍她们眼前,真的回来了!然而,江枫心存疑惑:“咋到了最后,也没见坦姆来阻挠我们?安安静静地任由弓影飞这段故事演完,非但当中无扰,就使整个儿‘袋子’空间全都消失了之后,袋中人坦姆它也没露脸儿,这究竟是为啥?它越不见影儿,就越不对劲儿。”他把这想法对古月萍说了,月萍也百思不解。 想半天没头绪,她双手一拍,释然地说:“过去也过去了,咱还想那没用的做甚?怪物没来干扰咱们,那是咱的运气,该烧高香!你别瞎操心!” 因终脱樊笼、安然回到了家,坦姆就算再坏,三人也已如释重负。江、古二人真感觉像多年之间,翻来覆去地经历了一场又一场马拉松式的长跑,现终跑完了,神经松弛了下来,心与身却兀自沉甸甸的。 文月月一回家就想去抱那些漂亮的宝莉公仔玩,好似久别的密友又肆晤面。古月萍则半路拦住她,生拖硬拽地逮她去洗澡。 坦姆消失了,月月说话自然不复成人腔,已回归了儿童状态,在浴室中嘻嘻哈哈、唧唧喳喳,一张小嘴儿只想多说话,仿佛又回到了她刚牙牙学语的年龄,回归五颜六色的世界,自不免激动万分。月萍再问她关于坦姆的事儿,月月则茫然不知所云了,她的记忆似也随之缺了坦姆的那一段儿。 脱困成功,三人都想好好地庆祝一下,可古月萍和江枫都不会做饭,只好叫了外卖。吃着外卖,小孩爱吃,月月自是极口称赞。江枫因长期囚禁,吃啥都香,也自附和女儿;独那古老板月萍,心底却还是为文斌开了一扇窗户,念他厨艺的好来,一声儿不响,尽只埋头扒拉吃。想起江枫跟文斌初会的那顿饭,初次听说异空间、袋中人坦姆,一家人既惊怖又难忘的情景,她不由得神往了,仿佛就才过了不久,但细想来却又是已经所历良多、自道隔了很久。(参见第三、四章) 吃完饭,乘江枫陪女儿玩儿,古月萍想去把结婚证和结婚照翻出来再藏起来,她寻思着,再留着文斌的相片儿摆在相册之内,就不合适。她走进主卧室,抬头却发现墙上结婚照内自己恰是跟江枫合的影,不是文斌。她心头咯噔一响,哑然呆住了。 她浑身起栗,一种奇怪的念头袭入大脑,她急忙去翻相册簿,一个不慎,脚下被地上的拖鞋也能绊了一下,人趔趄了一下子。 忙急忙慌地翻开几本相册,摊开在床上,从许多照片中她找到了文斌的身影,但见文斌出现的全是生活照,他身着便服,看上去好生诡异。而结婚类的相片儿,乃至亲热的情人照之中,就绝无文斌的影子,只有江枫。 再仔细一端详,相片中的文斌,其相貌虽然与她记忆中的一样,但是年纪却已衰老,脸上皱纹很多,头上银丝皤然,那全是未来文斌变成老年人才会有的特征!古月萍忙把江枫唤进屋,江枫见了相片也傻了眼,转而忍俊不禁地哑然笑着说:“原来咱俩早就结婚啦,咱是夫妻呐!我咋不记得呢?这多年可都浪费了那么多失落的心情,白白跟文斌怄气了。啊呀,可是文斌咋恁衰老呢?”古月萍这才知,有啥地方不对劲儿了。 江枫快人快语:“月萍啊,这老年的文斌,咝……,我咋瞧着他跟你妈老腻在一块儿呢?”话音未落,他又自改口,“咦?根据骨骼形态来看,不是这些相片中的老头儿像文斌;而是文斌,咱们熟悉的文斌,像是由老人直接涂黑了白发白眉,再硬是去掉皱纹,这样复制出来的!”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时,也没如此富有戏剧性的惊奇效果吧。 古月萍经他美术专业眼光一指点,也以之为然,她不由地问:“难道‘袋子’还在?咱们还没逃出异空间,仍在做着古怪的梦?这里不是真实世界么?”两人瘆得慌,江枫伸手捏她的脸,她掐江枫的大腿,二人都哇啦喊疼。默契是默契得很,而真实却比活见鬼还要吓人,她俩的记忆都与现实不符,难怪疑神疑鬼。 古月萍内心犹豫来犹豫去,想想不得劲,沉吟良久,经不住相片中怪异的现象致内心焦虑之撺掇,她揉着自己的脸对江枫说:“真奇怪啊,这些相片中的情景,有些我记得很清楚,确有其经历;但有些我就不记得曾经经历过,真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她重新将相片排列开来,“嗯,没印象的全有我妈,啧!江枫,你说怪不怪哦,我总是记不起我父母的情况。小时候跟父母的事儿,我是怎么也想不起来,而长大以后的记忆里头,竟然还是想不起我父母;连你的父母,我也想不起他们的长相和相关的记忆!我妈呢,我倒是仍记得个大概的相貌,我爸我就连长相也没一些儿的印象,这是咋了,你说怪不怪?我是不是也得了痴呆症?我是不是脑震荡失忆了呢?” 江枫挠挠头,苦笑说:“啧啧啧,你爸妈,我也记不得啥,只记得你妈妈曾带我俩去吃麦当劳。”古月萍浑身发颤,手盖着他的手,放在他膝盖上,忍不住问:“你我从小就在一块儿,长那么大了,同我父母相处的时间短不了!咋的咱俩全都不记得了呢?你不会是为了安慰我而假装忘记了吧?” 江枫答:“这又有啥好假装的呢!安慰你,就该全告诉你才对啊!我真全都不记得了!邪性!我爸妈的事儿我可以告诉你。”言下,二人语塞,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古月萍紧咬嘴唇,翻来覆去地比对几十张有母亲的相片,每一张也全都有老年文斌的身影相伴。 时间像是真空的,明知没有,还是害怕失去,记忆也一样。 她看着看着,不由地啜泣起来,江枫明知故问:“咋的啦?”古月萍头一回吐出可怜巴巴的语调,呜咽地答:“我记得在异空间的‘袋子’中时候,我至少仍记得妈妈犯老年痴呆的病情。虽不能想起老爸的相貌,却还记得他是怎样照顾我妈的……可现在,自从‘袋子’异空间和袋中人坦姆一齐消失之后,我连这些也再想不起来了……呜呜……”人失去最宝贵的记忆,那是比丢失了珍宝还要更难过的,想记住的记忆,对我们来说,比命更重要。 江枫揽她入怀,深情地抱着她,轻拍她的背脊,呢喃地安慰:“没关系,咱俩一起回想,别着急,总归会想起些细节来的。”说着,肩膀被她泪水濡湿了,他给月萍下巴换了个肩膀垫,继续说,“我们与袋中人坦姆艰苦斗争了那么多年,经历了多多少少的奇遇呐,阅尽了咱俩所有的前世今生!举天之下,有谁能做到咱俩这样!” 第一百九十章 江枫继续劝导妻子:“这是多么恢弘的人生工程啊!现在我自己个儿是越想越觉得不容易,我很自豪,这简直就是人类史上的奇迹,无可取代的成就呐!任何收获总会有付出,收获愈大,付出的又岂可少了?你我一齐失去了对你父母的许多记忆,这对旁人来说,不值甚么,但于你、于我这个女婿,那是失去了莫大的宝藏!如今,记忆没了,也或许还在,只是咱俩暂时记不起来了。不管怎么说,这份惋惜,就是咱们战胜了法力无边的‘袋中人’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古月萍听他讲得入情入理,也便收泪宁神,略定了神,她说:“也不知月月仍记不记得她姥姥、姥爷的事儿。”江枫劝:“这也不忙急去问她了,咱们好不容易脱难解困,早就心力交瘁了呐!依我看,咱让孩子歇歇,咱也赶紧去睡一觉。说不准呐,精神养足了,咱也就记起来了。现在我是一脑袋浆糊,连岳丈家在哪儿都想不起来。” 不说则可,一说到睡觉,古月萍确也累乏了,两个眼皮儿直打架,她双目微闭,轻轻点头,又长叹一声,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身子,倒入了身侧的棉床之内,江枫则哄女儿睡去了。古月萍朦朦胧胧地,似沾了枕头就睡熟了。 昏沉着、昏沉着,悠悠荡荡。忽然有人叫她名儿,她看见母亲的面容由慈祥之中,绽放出戚容,有如花苞中的花蕾,由面儿到点儿地亲切。 古月萍欢叫了声“妈妈”,高青颤颤巍巍地伸出老皱的手,爱抚女儿的头发、耳朵和脸庞,温柔而饱含歉意地说:“孩子啊,妈妈对不起你!”月萍此时像归巢的乳燕,满心足意,别无所求。她纳闷地问:“您可好了,您咋会对不起我呢!”她眼前母亲脸上的双目周围虽是哀伤的皱纹,但那双瞳孔却像弓影飞母亲常兰的双眼一样明澈呀,月萍欢喜这对儿至亲至爱的眼儿,其心情与弓影飞是一样的。 高青微微点头,却说:“妈妈对你隐瞒了许多事,致你不明不白、懵懵懂懂地掉进‘袋子’世界,受那坦姆的戏弄,折磨得你苦,妈妈很是内疚。”古月萍闻之,心中有如一只大铁锤不停砸在心房之上,一记连着一记,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高青继续说:“你从小跟江枫要好,你俩一起读书一起生活,长大了又顺顺当当地结了婚,生了月月,妈妈对你的人生很满意的。孩子啊,我们一家,本该有一帆风顺的美满幸福生活,可谁知招了老天爷嫉妒啊,创造出一个袋中人,降到我头上,破坏了你的生活,也一并毁灭了我们大家的好日子! “我开始还不知道什么,整天在它‘袋子’中痛苦挣扎,怪物生得四不像,真太吓人了,妈妈害怕得不得了,但怪物后来让我看记忆,我才知道。它以前是bc市的女大学生,随分从时,与世无争;谁知天不从人愿,后来被明家老幺奸杀。她死后咽不下气苦,才积怨成邪,做了怪物。这命可也真够苦的,它好不容易才找到凶手,把明家上上下下全杀光了。杀完人,它就随意地找了个人,潜入其元神之内,而这个倒楣的寄主,就是你妈妈我!” 读者须知,坦姆入人心神,其举对于坦姆来讲,就像找间公寓暂住下一样,稀松平常;而对于被选中的寄主来讲,身体、心神全都遭它操控、挟制,不能自主,不啻是遇上了飞来横祸。 “苦啊,被老天爷嫉妒,真是太不幸了!老天爷咋千不挑、万不挑,偏偏选中了我呢!袋中人一潜入我心中,我就开始时常发癔症。我当时很害怕,整天躲在屋中,不再出门。幸好那时我多在半夜入梦后才发作,你爸又及时发现、帮着隐瞒,才没让街坊邻居瞧破。当然,那时你还小,这事儿就更不敢让你得知真相了。你爸当机立断,赶紧带着你,举家搬往他处。” 古月萍听得一时语塞,心想:“怪不得,怪不得!” 高青像是替她说了似的:“那时候妈妈就已对你不起了,咱们这一离开明石山,你跟江枫可就生生地分隔开了!你俩的感情是多好呀,妈妈当时没办法,不得不走,其实妈心里可痛啦!”说着,两行清泪从高青眼中流出,古月萍仿佛看到常兰在跟弓影飞诀别那一刻的神情,印在了母亲的脸上。 高青又说:“迄今,妈妈怕坦姆,不停在心中抗争,歇斯底里地,因而才会发癔症,活脱脱像个疯子。后来妈妈妥协了,闹不动了,就顺从了袋中人,任由它‘住’在妈妈的体内。唉,这是妈妈做得最不该的事儿,妈妈应该坚持抗争,不向那怪物妥协的。如果妈妈能够坚持下来,你也不会吃那么多苦!”月萍顺着语意安慰母亲:“您也是没法子呀,怪不上您!”月萍心中却实不明所以。 但是很快就揭晓了谜底:“妈妈一妥协,坦姆就可操控妈妈的意志,它假装安静,不折腾了,你爸以为我的病好了呢,于是咱一家人又搬了回来。”有一股莫名的不安,如电击般打遍了月萍全身,她口上说:“妈妈,咱们搬走了五年,那五年您可有多难:既要想尽设法瞒着我,躲着旁人的目光和碎嘴儿,闲人的嘴儿碎起来,恐怕比弓影飞遇到的那些邻居更可恶!您又要跟怪物袋中人作心理上的抗争,设身处地地想来,妈妈,您才苦啊!” 高青听女儿之言,处处极是体谅自己,就更是泪泗满面了。回想当时坊间琐碎,百口嘲谤,万目睚眦,的的确确自分少人帮衬,诸事诡异,纷至沓来,她高青委实裁度维艰,身陷苦海无边。 “可恨呐!回来之前,坦姆就已偷偷潜入了你的大脑,女儿……女儿呀……呜呜……袋中人坏极了,把你脑中的记忆做了大洗脑!它把你对我和你爸的记忆、对你公公婆婆的记忆,以及你婚姻的记忆,统统给换掉了,换的过程慢慢的,你的记忆也是渐渐失去,因尔令你无知无觉……你别怕,你别怕!妈告诉你,它袋中人把你对爸爸的记忆全换成了另外一个人,它给那个角色起名叫‘文斌’!”古月萍的心都快碎尽了。 顿了一顿,高青语声再起:“坦姆把你对我的记忆大半遮蔽掉了,只余下零碎的东一点儿、西一点儿。起初我哪能知道底细,但在坦姆的意识中,受困者都容易相互看到对方之所见。慢慢地反复比较、推敲、验证,我才摸索明白,这罪该万死的袋中人,对我们一家犯下了啥罪行!”古月萍痛悔无已,泣不成声。 高青又补充:“坦姆也把江枫对我们的记忆、对你们的婚姻记忆,给去掉了七七八八,如此一来,它才能顺风顺水地做出那一番又一番报复人世间的事儿来。它报复着、报复着,就当戏弄人为玩乐,渐渐报复成了一种积习;它乐此不疲,拿我们一家被玩弄得了痛苦,当成它的每日营养!” 前后发生的事儿早在月萍心中滚瓜烂熟了,其线索越相互衔接得上,月萍的心里就越有一种极大的耻辱感。这耻辱感震碎了她全身,甚尔简直要把她从世上蒸发掉了! 古月萍一会儿捂嘴,一会儿又放开口,双手去捧自己的脸、扯自己的头发。她抽泣不止,却又情不自禁诉说:“妈妈,妈妈,这多年,我都当爸爸……把爸爸当成了可随意差遣的丈夫……妈妈,我……我实在对不起爸爸……”越想越伤心,母女俩抱头痛哭。 “妈妈……我平时对爸爸太坏了……妈妈,我……我是记忆被偷梁换柱了,但是……爸爸始终是清醒的,他……他面对着我对他的幻觉,他这多年可有多苦呐!”高青也是一样泪眼模糊,女儿的话撕她心、裂她肺,可她也不得不以泪洗面地点头。 “妈妈……我……我……”文斌的一言一行,此时在月萍脑中反复闪现,与她的爸爸本应得到的为人父的待遇,相互冲突,这一番人神交战,简直快把古月萍的心榨出血来了! 这份痛苦与难受,是无法用时间来度量,也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她觉得自己似无法再打开心门,无法睁眼,无法面对自己的母亲。她仅有耳朵能听到:“我们一家三口从外地五年归来,你很快又跟江枫好上了,这原是美事一件。可是,当年江枫在明宅大院儿看到过坦姆,更不幸的是,当时坦姆也发觉了傍晚去写生而狭路相逢的江枫,它计划把江枫带离现实世界,把他跟别人隔离开来。我得知之后,百般劝解,想尽一切办法,想让它放弃抓捕江枫的计划。就这么僵持了有几年吧,后来坦姆还是忍不住,乘小枫去理发时,下手逮他入了‘袋’中去。唉,冤孽呐,可恨呐,这么一来,你原本美满的婚姻,就坏了呀。你受着感情上极大的打击,痛不欲生。你爸则百般安慰你,不离不弃地照顾你的起居。 “那坏心眼儿的坦姆见你爸待你好,自分它却已无法再拥有父爱,极度嫉妒,一怒之下,竟然把你的记忆给改了。这么一来,你跟你爸过日子,还当他是文斌、你丈夫,你又把心给了江枫……这么虐心的生活,可有多糟。这么一来,你和你爸,还有小枫,全都过着苦受煎熬的日子。我虽清清楚楚地看到,也感受到你们的痛苦,却又无能为力,心里那也是一番难言的苦楚啊! “后来,不知怎的,江枫被困五年之后,有一天他竟逃出了‘袋子’空间。我却因另有所图,不便跟随着逃出,否则早就可以与你们团圆了。我是想设法让坦姆恢复你和小枫的记忆,重新想起你爸和我的事儿。”高青越说,双眼中清泪越流越快,而面上却呆滞地一脸平静。 古月萍支起身子,继续倾听母亲说下去:“妈妈真后悔呀,当时如果学小枫的样儿,跟着逃出去,即便冒着时时刻刻要被坦姆逮回去的危险,但也有可能预警你爸,设法使他免于被杀……当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坦姆杀你爸的原因,完全是出于意外,绝无预谋。它杀死你爸,事先并无计划,我也始料不及;否则当时我已渐渐取信于它了,又怎会容它动手呢!它杀死它亲手伪造了身份变成文斌的你爸爸,竟然是一时兴起的意外……呜呜呜……太可惜、太惨了……” 古月萍想起记忆中名叫文斌而实际恰是自己父亲老古,其临死前的情景:他扑向坦姆时口中呐喊出来的话,当时以为的意思,现在重新体味,原来女儿指的是自己;妻子指的是高青。月萍重新审判文斌的语意,恍然大悟。(参见第九章)她非但藉此更明了了真相,而且对于父亲冒着文斌名义所受的罪,那是越发地深有感触了。 这一波伤心,来得势如潮涌,十分厉害,古月萍哇地大哭了一场,悲伤和悔恨,化为泪水淹没了她做女儿的心。倘将她的心脏比喻为一座城,那么这座城先前还只是发着眼泪洪水,此刻是连整座城都被淹没在泪海海底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这一刻,伤心欲绝的古月萍,终格外地同时体会到弓影飞死别父母时所遭受的悲痛;尽管此前她临场目睹时,已经深受感动,但现在切身体会丧父、违心之苦,使她加倍产生了失去亲人的悲伤共鸣! 她藉对父亲强烈之极的歉疚感,致她内心中将心比心,也深自体会弓影飞的感情变化;转而又依次体会到了农佳丽和“毒蝎子”欧丽嘉——这两个月萍她的前世生人——她们由亲人之痛到情感之痛,经历了一场三角神交。三人三个角色之间悲痛的缘由和血缘不相同,皆无妨,生离死别的共通性,则有如传染病,让她们阳冥互通、心灵感应了瞬间。这份感应力,跨越了时间、空间、五行、三界。 古月萍在心中对她们深有所触之后,她也终于体会到自己的首代前世——母熊人霍尔金耶芙娜的心曲。母熊人所罹悲痛,那是一份弥足珍贵的感情,由怪物转变成人,其艰难之处、伟大之处,等同于海龙女妖古德娜她们妖族,由人类迁善而转变成为了妖的情分!她心中开始产生了对母熊人的极大尊重之情,重它对人类产生的那份爱;而由之,月萍也敬重弓影飞对人类的那一份恨。 古月萍在内心极大波动和极力忏悔中,终于深切理解了她的前世来生与自己今生的关系。想要拯救自己的生父,那是比拯救世界还要难!前世来生的她们,其经历神奇地与她今生现在面临的伤心产生了共鸣,这让月萍诡奇地深明这件残酷的现实。这份心理之上催化的过程,兴许是坦姆的又一法术,不可言传,只可意会。 总而言之,由前世来生她们的重要性,古月萍也深切理会了那些记忆链中的故事内容,都不是白看的,她也进一步体会到了母亲高青的良苦用心! 高青有如是这一切的导演,让迷局中的女儿步步惊心地走到今天,使之懂得了很多我们常人无法理解的东西。古月萍真地、真心实意地爱上了自己所有的前世来生,她也爱上了得以有幸陪伴母亲高青的今生身份——古月萍本人! 以上这些全是古月萍事后慢慢体会到的内容,因说到这儿,笔者顺手就描写了出来。再说,除了父亲以丈夫文斌的形象惨死眼前的景象,疯狂地折磨着古月萍,她母亲高青其余的话,她虽心力交瘁、顾之不及,但却神奇地存入了月萍的大脑:“妈妈我被逼无奈,此前为了讨好坦姆,我已多方佯装替它出主意,从而取得了它的信任——坦姆刺杀韦副局长的那档案子,妈妈我就帮它出了主意来着——妈妈建议它操纵江枫对你们托词去探望父母为由,找机会离开女儿你家,脱身去杀人。 “后来你爸被袋中人坦姆凶残杀害之后,我才彻底打消了妥协的念头。我想我再不想办法的话,别说老公了,女儿女婿全得被这怪物玩弄死,搭上我一家全部人的命,我绝不容许这样的结局!”说这几句话的高青,语声是掷地有声。 “坦姆完全信任了我之后,它不知不觉,意识受到了妈妈的熏陶,它这样才会帮助你在面临父亲死亡的瞬间,进入那个回梦。对,就是那个雨天的回梦(参见第十章),否则你会受不了你爸的死、受不了文斌的死而疯掉的呀!……后来袋中人又给你们看你们三人的前世记忆……”说到这儿,古月萍马上就想起文斌死时,自己昏迷后醒来,重新在电影院的情景。她回家之后,跟文斌之间过的温馨一日,十分难忘。那也是她在这个世上,跟她父亲关系最好、最珍贵的记忆,余外,是再也没有了,她对父亲的记忆现在只剩下那是最好的了!也是最残酷、最折磨她的! 高青滔滔不绝地仍在说:“至于为啥要不停地播放你们的前世故事,你们一时肯定不能体察。我就利用坦姆‘袋’中世界受困者共享所见的特别功能,潜入了月月的大脑,从而帮助、提示你们,一步一步引导你们去接近坦姆的未来记忆。如此你们才会找到机会消灭它、彻底灭了那该死的怪物——谁还同情它诞生时的冤情呢! “妈妈为了混淆视听,故意给坦姆编了个你和小枫的前世今生同死的死循环的命运,骗过了袋中人坦姆的注意。它原本就以为人类人人都有死循环的命运哩,见我也以类似的理由儿引导你们,它就不再起疑。其实,妈妈是偷看到了它的想法,就病抓药,才这么编的故事。后来,咱们乘坦姆在明石山发呆的时候、乘它六神无主的机会,终于进入了它未来记忆库。亏得你聪明,奇迹般地顺利打开了那记忆库中唯一的故事,从而终结了袋中人!……唉,这些你也已经都知道了。 “哎……,坦姆是由女大学生变来,它还是个孩子;你和江枫也都是孩子,你看妈妈坏不坏?把你们这些孩子,骗过来骗过去的。记得啊,那时江枫救出一头troll怪物,是妈妈我向坦姆告的秘,坦姆果然很生气,一巴掌就打飞了怪物,让一切恢复了原样。妈妈那是生怕江枫观看故事分心,无法理解故事中人物的死循环,而不能按我之意图行事,我才会昧着良心去告密。当时,绿毛怪怪可怜的,你说妈妈坏不坏?” …… “正因妈妈觉得自己坏,妈妈并不惋惜从你的记忆中清除出来……唉……,反而觉得心里有一点点轻松……倒是对你爸的记忆,难为你是再也记不得了……被坦姆……哦,不,应该说是被我给弄丢了……”高青的话是越说越落寞,月萍听得是痛不欲生。母亲越是自责,她就越是心中不是个滋味。 古月萍向来自诩坚强,可这些事儿纷至沓来,离奇之处达于离谱,却又处处有据可循。其可信之处,令她心中连锁地悲伤痛苦,哭哭啼啼个不了。她的父亲竟然还跟文斌被坦姆塑造成了一个人!这令她此时回想起来,感到日常的细节,全都弥漫着十万倍的痛悔。万般难过的情绪,纷至沓来,她忍不住动念,连撕碎自己的心都有了。 她猛地一下,大喊大叫起来,忽地天翻地覆,一睁眼,一片天光大亮。她的眼睛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等能视物了,高青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江枫紧紧地抱着汗津津的自己。江枫连声安慰她:“做了啥噩梦了?半夜就见你在床上挣扎,我叫你么叫不醒,折腾到现在,你才自己醒了,可吓死我了!” 记忆从最深邃的方向,找不到北了,古月萍简直不相信自己的大脑了。可脑中适才梦里的细节,她记得碧波清楚。她脸上仍旧挂着泪花,一张姣好的花脸之上,哭丧的表情依然泪流满面。她可怜兮兮、抽抽嗒嗒、断断续续地哭着说了,江枫也听得目瞪口呆。他犹如中了一个晴天霹雳,吃惊之处,激烈震彻心肺和四肢百骸。 当讲到文斌和父亲老古,文斌是老古,老古是文斌,说来一似绕口令的荒唐事儿,古月萍糟心得寻死觅活的。江枫死死抱住她,生怕她立时就要融化了似的,月萍苦楚地重复叨叨:“我咋的就那么对待了我爸,我咋的就那么不孝,咋的那样对我自己的亲爸……”她边说边哭,越说哭得越厉害,江枫抱她得很牢,她脖子上的青筋暴突,挣到后来,上气不接下气。悔意如外科手术刀,把她的良心割得一片又一片,碎得捡也捡不上来。 她歇斯底里地哭得死去活来,月月在边上吓得像见了鬼,小小的一个人儿,蜷缩在主卧房门口,那窄不过两个篮球大小的小储物柜之内。 最难受的,还理该属江枫,他原来一直把丈人当作了情敌,恶意嫉妒个没完没了,此时思之,愧而生惧。 再说,古月萍悲伤至极,虽有些语无伦次,但梦中所闻记得丝毫没错。江枫剧烈震惊的同时,也在心中把岳母怎样遇上袋中人、怎样与袋中人作斗争、后来又是怎样妥协、岳父死后岳母又怎样以毒攻毒、怎样利用坦姆……全都理清了头绪。 存在即是合理的,既然一切已经发生了,他也算是整明白了。他被袋中人囚禁的几年时间,所吃的苦头,全不是平白无故得来的。他须得万分珍惜消灭了袋中人坦姆的事实,那全是岳父岳母用命换来的;他必须珍惜眼面前的人儿,他越想越冷静,渐渐发觉,坦姆绝非虚构的。 “袋子”里面所看到的各故事之中,男主角全都是他自己,而在故事中晕头转向的他,最终好不容易堪破了玄机:所有的记忆链中,也都能找到古月萍和月月的身形样貌。 原是这些记忆乃他们一家三口的前世来生,他是如此的愚钝,乃至如此被一桩桩故事所占去头脑、吸去注意力,直至此一刻,才明白原来这坦姆就是自己! 他自己因经历人生而心生的谜团,制造出了无尽的迷惘和苦闷,累积下来,终幻化成了袋中人。袋中人所困顿的人,只是看到它的人自己本人而已。古月萍、月月、高青、老古都把自己误认为坦姆了! 他自己给自己取名坦姆,为了掩藏真心,而给自己赋予了诡异的外表,给自己增加了无数的神秘感,实际上,万般的神秘恰是来自于自身呀。 在这儿,笔者还想替江枫补充一下:古月萍在第十章,为何对着摸不到的女儿惊叫?为甚吓得魂飞魄散?她在受到极大刺激之后确实害怕失去女儿,但这还不是根本原因。因为,当恐惧第一波来袭心头时,坦姆,也即是她自身的恐惧意识,乘虚侵入了月萍的大脑,让她猛然回忆起前世。刹那之间,月萍觑着面对自己雯的身份的李晓明和“四眼”;看到面对自己母熊人霍尔金耶芙娜身份的张平安和马媛媛、张金娥;看着面对月萍前世“毒蝎子”欧丽嘉身份的杨天保、农佳丽;还看见面对自己海龙女妖古德娜身份的白晒和弓影飞,她都转马灯式地发现,他们既是他们,也是现在的江枫和文月月——这一幻象连环,再比上女儿身子空虚化的情况,岂能不恐惧?恐惧如影随形。 而强令她看到、回想起那一切悲伤的过往者,就是袋中人坦姆,也就是她古月萍自己。 数往者顺,知来者逆,顺逆本无二。任何事儿,咋发生、咋存在,就一直咋样,它在历史之中是不变的,仅是想错了,逆;想对路子了,就顺。 逻辑与真相已经吻合,古月萍梦中的情景是否真实,已毋庸置疑。江枫心底偶尔掠过的疑问倒是:“其他被坦姆抓入‘袋子’异空间的人们,又何去何从,沦落到了哪里?是否随坦姆消失、‘袋子’毁灭,他们也都回到自己的家中?” 第一百九十二章 高青托梦给女儿,她自己又去了哪儿呢?疑窦丛生的夫妻二人因高青的梦而茅塞顿开,豁然贯通了脑中不停涌现至今、一切的疑问,等到想明白了前情,转念之间,新的疑问又自萌芽一般重新生长出来。 古月萍愧疚至极而极度悲痛,江枫比划着手,劝慰潸然泪下的妻子:“你也别太过于伤心难受了!难过是一定难过的,我也好生后悔非但没善待、敬重你爸,反而受坦姆催眠术之害,跟咱爸争风吃醋。现想来,着了道儿的原因,不仅仅是坦姆法力高强,而该全怪我这人小气,又太过于爱你所致!不过呢,难受归难受,咱总得过了这个坎儿,咱还有月月须咱坚强起来。一切都会过去的。再说,仔细想想吧,那也不单纯是你妈托梦。托梦之说,毕竟迷信,依我判断,那个梦是你潜意识里做的推理,幻化之后从而衍生出来一个这样的梦。它只不过是具有象征性的推断,反映在了你梦境之中而已;它跟你妈的安危,不搭界的。” 江枫讲的话,也未见如何的抑扬顿挫,可就是对妻子古月萍管用!这些话儿,好像一股春风吹进了心房,怀念之情涌上来,古月萍油然心生自信母亲尚存于世之感,感激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这人慧剑也斩得快,杞人之忧的悲怆是拿得起、放得下。她刻下所纠结的,是对父亲的歉意和悔意;其实她此刻跟江枫一样,心头全已去除了对文斌的感情心结,五年困在感情迷失的苦闷之中,一旦释怀,本该聊有一份解脱之意。梦中听到真相万分残酷,可经历了那么多事儿之后,她也觉得已殊是不幸中之幸事。 她收泪少歇,去擦了把脸,回来依偎着江枫,感喟:“末了,我的记忆和你的记忆都没恢复,看来我妈的预想并不对路。消灭了袋中人,我们的记忆也没回来。唉,这些记忆呐,我看是再也回不来了……” 梦之风波既过,日子照样要过,随着时间之逝,江枫和月萍拼命地回想,愣是记不起岳父母的情况,连他们现居地址也一点儿没印象,两人心底自是惋惜。 所幸两人都是明快人儿,把烦恼暂时搁一边儿,江枫久未回归,此前,蒙难之前,涉入社会的经验也很有限;惟凭他这些年在“袋子”异空间观看的无色记忆链画面中的内容,好不容易在脑中藏了点儿对这个社会所浅尝的信息,他就投入了这个社会的怀抱,仍十分地脱离现实。 可他的画技委实高超,学生时代学的设计软件也未搁下,他独自出外六、七回,不上几日之间,已找到一份广告公司、设计员职位的工作。薪水在行业内还算不错,只不过活儿比较多,工作时间内要完成每天的工作,很是吃紧。幸好公司上班时间灵活,休息天可调整,因尔忙时须加班;闲时可据每一个员工的情况,自行选别的日子,充作双休日来调休。 明天恰是他忙了整整一周之后,首个休息天儿,也适逢工作日,一如往常:古月萍去饭店张罗生意,月月上幼儿园,月萍顺路送她去。江枫则呆家中搞设计、画图纸。 刚刚工作,生活节奏加快了许多倍,累得生物钟尚未适应,一旦放假,他昨晚就睡得沉,一宿无梦,现坐在桌前,竟然又觉头沉沉的困意朦胧,庶几眼皮打架。 忽忽悠悠,他又觉得进入了一个故事之中,这份感觉跟在“袋子”世界十分相似。唯独此前“袋子”世界内所见,画面全是灰白无色的;坦姆和“袋子”消失之后,这些故事以入梦的形式,给他演的是彩色片儿。 他观看起来,觉得比之长久以来所见,更加吸引人、大脑更轻松了。如此一来,江枫在这些梦中,就越陷越深,不容易醒来。 读者都知道,在“袋子”世界中,一切的基调色全是灰白无色的,那是因为,包围空间的次元壁是透明去色的,次元壁犹如在画面前面罩了一层遮蔽颜色的屏幕。然而,受困者可以从画面中救人,手伸入画面时,画面就被掀开,次元壁暂时裂开,受困者便可看到画面中的五颜六色真实的景象。只不过呢,要看彩色片儿,比较麻烦:受困者须得尽力去掀开次元壁,但次元壁又非随心所欲就随时可掀开的,仍需候它坦姆高兴才办得到——觑你在灰白世界太久了,它又奇巧玩心上来了,才开恩容你换换色儿。 到了现在,异空间不再出现,去色的次元壁自也不复存在,江枫的梦境之中,虽是袋中人记忆链中相似的故事,但已经全是彩色的了。 头一个故事,还是有关那个刺客组织“黑衣会”,巧然就接在农佳丽的事儿告一段落,江枫那时解救出女儿月月的地方。江枫似已经习惯性地要进入与袋中人记忆链故事相关的故事之中,难以自拔。因此,梦中的故事画面越发变得逼真而有视觉冲击力。 孙承志在跑马厅谋了一份喂马的差,黑衣会众向来以黎庶贱业隐藏自己的本等身份,张承德就常领杨沪生去看马驹儿耍子。春秋两季赛马盛会,上万人齐涌来观马赛,数十层看台上挤得满满窒窒,叠起的罗汉几乎要顶穿蔽雨篷。白俄看门人虽孔武有力,但是拦也拦不住;四周河滨上也搭棚安排了游客,连新世界商场三、四层上也涌满了乌压压的人遥遥观望,踮足引颈。虽挤挨得人人汗流浃背、累喘如牛,也是乐此不疲,顶是热闹非凡。 十来个身穿五色彩衣的骑师骑着披挂号码挂布的骏马,在场内遛马闲兜圈子,容赌客观瞻押注,临赛前,骑师陆续勒马齐候于西北角黑柱下。俟铃声一响,骑师们各凭本事,策马飞驰。看台上成千赌客疯叫助威,替自己下注的马儿鼓劲,喊得嗓子哑掉,也少有人换得登领奖台领奖的机会,尽是些失望叹息、徒呼负负之辈。 平素无赛会之时,赛场四周方圆数里,占地五百多亩,绿草如茵,白色木栏杆围出数圈跑道,平沙若砥,空旷清净,风景宜人,张承德领着小沪生去奏乐亭坐坐;到大餐室吃“洋荤”;往聚会堂弯一弯,打打五柱戏,一路的就是欢声笑语。每逢赏灯晚会,四至张挂的成串电灯将夜幕点缀得璀璨闪烁,沪生顶喜欢爬到承志或承德的背上,叽叽喳喳地数灯泡,其乐融融,令人流连忘返。张承德难得也买过马票,竟运气好得头一次就中了三彩,得了一百银元。他拿这一百元给沪生买吃买喝,乐得小家伙屁颠屁颠的,后首常常催承德叔叔买马票,好请他吃喝,可惜自此之后,张承德忙东忙西,就再没得机会哩。 这日一大一小二人来马槽探班,见孙承志适忙着喂马。包谷、苜蓿、麸皮草倒入凹槽的时候,扬起一股泥草的清香,杨沪生甚是欢喜闻,乐得格格直笑,连蹦带跳奔到孙承志身边,拍手道:“孙叔叔,孙叔叔,你给马儿吃的是甚么呀?好香呀!”童音稚嫩清脆,甚是悦耳。 孙承志倒完马料,就提了个水桶,拿柄马刷,给马背上刷洗起来,蔼声道:“那些是马儿常吃的,呵呵,小沪生欢喜喂马么?去抓些草料,喂喂看喽。”张承德亦是童心未泯,俯身从食桶里捧起一大蓬饲料,凑到马头前,马儿纷纷伸嘴来吃。沪生亦照式学样,喂了马儿,嘻嘻哈哈,乐了半天,孙承志在侧也是含笑点头。 沪生小鼻子小眼跟天保一模一样,隐约之间孙承志忽地想起当年杨天保在三十六师也是这般喂马,边喂边笑。往事如烟,历历在目,他不禁鼻子一酸,几欲掉泪。 且说中原扰扰,遭日寇荼毒,生灵涂炭,兵锋所之,庐舍为墟,中国人死亡枕籍,黑衣会众旧部耆宿拼死抵抗,死伤无数,存者无几,可歌可泣,痛何如哉!日军又在上海背靠黄浦江,自杨树浦转汇山码头,沿吴淞路、北四川路到江湾路,摆下一字长蛇阵。民二十六年七月,日寇突放舰炮,猛轰闸北,驻沪日本陆军则由天通庵、横浜路,越过宝山路,向八字桥冲撞中国驻军阵地。 差幸中国守军早有防备,依托工事,顽强抵抗,阻遏寇锋。日寇启衅,早已皆在大将张自中料中,张自中指挥若定,将军分三枝,一攻杨树浦,一攻汇山码头,中路直插虹口公园日军司令部,分头并进,势将一字长蛇阵之头、尾、化一举摧垮。两军逐街逐巷血搏,飞机、大炮、炸弹寸寸土地翻犁,恶战一夜,中国守军如期将日军阵地拦腰一截为二。中日两造针锋相对,各遣增援,一争雄长。中国军兵同仇敌忾,长官临敌抢得先机,运筹帷幄,布置周密,日寇接连受挫于川沙口和罗店。 黑衣会驻沪的弟兄一夜又一夜艰苦而不休止地前进、拚杀,一个跟着一个,像盲人那样流着汗,使劲从有时没过膝的泥浆里拔腿而行。阵地上处处烟火弥漫,不少会众军服被烧得一块块的破洞;大半会众已在第一次淞沪大战中,丧亡几尽,只有孙承志和张承德兄弟二人,大隐隐于市,避于法租界吴虬寓宅,俟机而动。沪上二度交兵,两人大义之下,毅然决然,惜别家室,乔装改扮成第十八路军士兵,甘冒流弹,连日连夜与日寇拼命。整日不是拚杀就是行军,很少几次停下来歇息一会儿,二人累得一言不发,严肃沉默。有时碰到机会才得以扯开军装狠狠搔搔自己的身体,直到搔到出血来方罢。从远地来的友军官兵泰半身上都有各种虱子,见人就跳,沾染上了它们,那痒起来比疲劳更不好受。 过了一炷香功夫,黑暗中传来一声哨响,号令行军,他俩又若驮载的牲口那样,拼命前行。大家在一起,谁也不说话,肩并肩哼哼着永远前进,从不去想别的事情——要赶在天亮之前抢入目标阵地,天一亮就会变成飞机投弹的靶子了。他俩一起参军,均分拨在罗店阵地。前头的吼声,犹如群山那边的风暴,在不断增大,战士们渐次听得清楚,分辨出大炮声迟钝而沉重、机枪声单调而急速。黑暗中还传来其它声音,它们因那深渊中的火焰和硫磺而仍然在发烫。有时候还有一种闷住的呼吸声,像打鼾似的,那些老兵一听就知道,那是死亡的格格声响…… 第一百九十三章 连日来孙、张两人或以步枪狙杀、或暗器偷袭,神不知鬼不觉,干掉了七、八十名穿马靴、披绶带、挂指挥刀的日本军官,就在那升起黑雾,以及沿着地平线最先出现熠熠闪耀的红光之处。 流弹炮火无眼,飞机投掷炸弹极尽凶残,一枚枚黑乎乎的炸弹象羊拉屎般呈螺旋形下堕,巨响隆隆,数不清的炸弹落地升起一股股插天般的尘柱,炸响之处瞬即弥漫湮没于火海之中。骁将罗卓英麾下这第十八路军二万之众,几乎死光,全报销在爆炸的巨浪、火海之内。 一枚枚炸弹落在七层高楼顶上,所有的窗户蓦然都从里面亮起来。那些庞大的建筑物象一个个羊皮口袋似的膨胀起来,继而一声可怕的巨响,从上到下裂开许多道巨缝,楼房轰然坍塌,掀起一股股霉臭的黑泥。而燃烧弹肆虐过的地方,马路沥青全烧光了,广场和林荫道的树木都若点着了的火把,燃起熊熊的火焰,烤得地面通红通红。楼房正面的墙还孤零零地立在松软的黑土里,袅袅冒着白烟,墙后面到处都有破裂的自来水管喷泉似的溅水。窗户张着大口,一个个黑窟窿就像髑髅没有皮肉的脸上剩下的眼眶洞…… 四辆坦克开来,将地上的死尸碾成肉浆,发出的响声伴着坦克隆隆的车响,叫人听得难受。坦克几乎冲到了中国守军的眼面前,张承德只一颗炸弹就准准地丢入了一辆坦克的履带盖板下,炸毁了它的一条履带。履带散开发出铮然铁器响声,响声之中,孙承志踏着声音的脊背,蹿上它的炮塔,掀开顶盖,塞入炸药,瞬即将之炸得有如红葫芦,里面三个鬼子只出来一个,也转眼不支而僵毙。 第二辆也被中国的战士炸毁了,第三辆扭头就跑,其实是个圈套——它来的时候是倒开的,于是乎它顺势就朝跟在后面的中国兵射击,我军冷不防给打懵了,坏了二十多个好汉子。坦克的火炮也同时狂吼起来,打出接连不断的爆炸,各方在起火。一个汗水迷住了眼的黄毛小鬼头士兵正使劲揉眼,立时便给炸成了两截儿,下半身霎时粉碎,上半截儿头、手不全,高高飞起,挂在了半塌的高压线上,曳曳飘风…… 子弹夹着刺耳的锐响,从西面八方射来,乱糟糟的,最后一辆坦克也不知是给谁炸掉的,但花了好半天,终于还是搞掉了。一颗子弹才打中一名壮汉的脸,他的脸就已飞走了四分之三。须臾,紧贴在后的张承德一只左耳给炮弹炸飞,半边面颊烧毁,给抬去后方医院救治,匆匆上药裹缠了纱布,一旦清醒,他又反身挣扎着回到阵地,杀鬼更凶、更卖力。而孙承志确乎是一员福将,数日恶战,战场等如炼狱,弹雨如织、火光满地,他却完好无损,虽满脸墨黑,血污满身,但全是日寇的血所染。 眼看十八路军岌岌可危,天幸宋希濂、王敬久所部与宝山驻军坚守阵地,牵掣日军兵力,日军无以为继,罗卓英方得喘息。殊不料日军未几益兵转攻宝山,宝山守将姚子青婴城死守,孤城百计苦撑,连败日寇大军历十多日之久,弹尽粮绝。日寇飞机滥炸,舰炮狂轰,步兵如潮,却是如蜻蜓撼石柱,抛尸万余而不克。及至姚子青所部五百人悉数战死,日寇尚不敢攻城,麇集舰炮、飞机,将空城炸烂,尽毁城垣,再看不到有活人、障碍物,方才敢遣兵探路。此一仗日军虽陷宝山,却只得了座废墟,而日人损折过半,代价靡费高昂,其再行益兵,费时连旬,罗店之战,难进尺寸之地。而其余诸处日军悉遭痛击,连战连北,各据一地,困于重围,心丧胆落,苟延残喘。 蒋介石不惜血本,日本添一兵,他就增一营,总不叫在人数上输了气势,连番增兵,中国驻军麇集七十万之众。两造百万人混战于上海弹丸之地,阵线犬牙交错,反复拉锯争夺每一寸土地。日本飞机遮天蔽日,炮声日夜隆隆不绝,火光烛天;中国守军的高射炮忙架还迎,两国的流弹不停地飞来飞去,尖溜溜长叫“吱哟呃呃呃……”,然后“砰”落下地去。那一声声“吱哟呃呃呃……”撕裂了空气,撕毁了人们的神经。淡蓝的天幕被扯成了一条一条,在暑热的熏风中簌簌飘动。 中国人不惜性命,苦苦鏖战,双方损失齐皆日以千计。日军悍恶,困兽犹斗,杀红了眼,死战不退,阵前陈尸无数,日晒雨淋,腐败溃烂,恶臭熏天,疫病丛生。人间炼狱不过如此,战场残酷,笔者难描绘之万一,列位意会。 话说这日连旬的大雨才停,雨后飞机倏乎便来,英英地在天上盘旋,“孜孜孜……”绕了一圈又绕一圈回来,“孜孜……”痛楚的噪音,像煞牙医的螺旋电钻,磨得牙齿痒痒,直挫进了灵魂的深处。鬼子飞机飞了一整天,舰炮不间断轰了六个时辰,屋顶上的瓦有一多半没有了。捱至二更,方才消停,头顶上不住有泥水坠下,滴滴答答,弄得战士们浑身又腻又黏,好生难受。 下了好几天大雨,战壕里已成泥河,漫到了胸口处深。中国守军千方百计想摆脱泥水之困,先往土上倒汽油,点火把泥泞烧烧干,结末泥巴虽烤干了,但走在上面却烫脚,烫得人脚底板上全是泡,只得作罢。岂知泥浆不断涌入壕沟,孙承志趴在壕沟里静候了半个时辰,不见日军再来,方吁了口长气,爬出深沟,摸香烟抽。 硝烟散尽,硝磺之臭尚浓,呛得承志连连咳嗽,遥遥能隐约望见海上,处处冒烟,水溅起老高。大战舰喷射出的排排火光,转瞬将炮弹撒来,从他的头上飞过,发出古怪的隆隆声,赛如吹管乐深沉的声音。张承德则趴在沟壁上,似昏似醒地呼呼喘息。原来连日苦战,他旧伤未痊,新伤早添,腹部中弹,鲜红的血汩汩流淌得到处都是血迹;脸上创口亦来不及换药,已自溃烂,纱布乌黑,发出阵阵腐臭;气管上也给弹片划破了一个小洞。他浑身发烧,神智时清时迷。孙承志见状,呼地跳回壕沟,连日大雨,又经炸弹炸得松软,地上到处是烂泥。承志一脚踏入烂泥,一陷一拔,行走甚是不便。 他一步一挨,至承德身畔,皱眉道:“你的伤口都烂得发臭了,须当去找医生医治,走,我背你去!”张承德大饼脸上汗出如浆,迷迷糊糊之间,兀自推拒,喃喃道:“杀鬼子,杀鬼子!”孙承志不由他多言,将之负在背上,提气一跃,跳出深沟,朝医栈飞奔而去。 其时中秋之期,月色澄明,清光泻地,地上一片焦黑,到处汩汩冒起白烟。孙承志东张西望,闪缩而行,让开横冲直撞的担架队或散兵游勇。经过一个很大的炸弹坑,瞥见一个老兵掉进积满污水的坑里,他哼哼唧唧、拖泥带水地爬上来的时候,钢盔上尽是水蛭,他还捞上来一条吓傻了的大鱼…… 穿过乱墟闹市,走过一段青石板大路,来至一处石墙,石墙齐皆由四、五尺见方的大石块砌成,石墙本是一间石屋,原堆放木材,三面墙壁已给炸坏,余下一段残垣,隔着一张铺着白色褥子的板床。十八路军医队就草草在此搭棚救治伤员,孙承志鼻端一股股药水味,闻着发呕,忙屏气凝息,耳畔忽有一女子声音莺莺呖呖道:“快,把他放在这边,喂,说你呢!”承志觉得臂膀给人抓了一把,转头过来,两眼前一对剪水双瞳,又大又圆。 两人凑得太近,孙承志只看到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忙退后一步,见是一个花俊年华的护士。孙承志忙将张承德扶卧在护士手指的一张草席上,旁边顺石墙一溜儿躺满了伤员,有的断臂折足,有的脑裂肚破,放眼望去,张承德的伤与之相较,只能算是轻微伤。孙承志暗道:“怪道这小子死活不肯来换药,若是我也会不好意思的。”正胡思乱想之间,那护士朝一人道:“你给他换药,知道纱布怎的包扎吧?好,快点!换完了药,再给那个人的小腿胫骨绑上夹板,记得要绑紧!快快快,打麻醉剂……甚么?没啦?我去找找!”伤患太多,医疗队人手奇缺,一人当三、四人使唤还嫌不够,这大眼睛护士算是老人,替医生主持场面,忙得团团转。 一名女学生打扮的少女娇怯怯的走到张承德面前,蹲下身来,手里握着把剪刀,想要剪开他头上的绷带,握剪子的手抖抖索索不敢遽下手。孙承志一看便知她是个生手,忙一把夺过剪刀,手如游鱼,倏地剪开,轻轻将血凝粘连的绷带揭开。女学生愣愣地看得呆了,那大眼护士忽地经过,一看承德伤口便顿足道:“啊呀,这伤口烂得……太迟啦,这边抗生素早用完了,他这伤口挨不了多久了……”来不及把话说完,那护士又跑到一边忙去了。孙承志给她一说,吓得也没了主意,与女学生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惘然不知所措。 愣怔之间,那大眼护士又奔过,一拍女学生肩膀道:“别愣着,快弄下一个!”话声未落,人已跑远,连一眼也不再看张承德。孙承志急道:“喂!哪里有抗生素?”护士声音远远传来:“日本人有!”孙承志哭笑不得,虎目含泪,泪水在眼眶里打了个转,倏然顺嘴角流下,一跤坐倒。 人来人往,脚步杂沓,伤重者无数,无人来问津张承德之死活,孙承志哭了一会儿,跑去问医疗棚后的童子军处讨了一卷纱布,到炸断的自来水管处接了一盆子清水,端回来将承德头部、颈部、腹部三处伤口逐一洗濯了一遍,将黑衣会秘制的金疮药撒在腐烂发白的创口之上。金疮药配制不易,承志将一瓶尽倒了下去,他心道:“既无对症之药,死马当活马医,侥幸好转,也未可知。”撒光药粉,将纱布缠得严丝合缝,方才长长吐了口气,如此细功夫,实比打仗还辛苦,承志已然累得满头大汗。 功夫不负有心人,敷药之后,张承德呻吟渐止,痛苦之色减缓,庶几便沉沉睡着了。孙承志这才松了口气,背倚断垣,游目四顾,来来往往,人们痛苦挣扎,呻吟嚎叫,有的脑裂肚破,有的断臂缺腿,有的哭喊,有的昏迷,有的扛抬担架,有的救死扶伤……场上口音天南地北,似乎已然汇集了全国十八省的人于一堂,乱嚷嚷看得人头晕,他见那两、三个军医和护士亦忙得满身血迹,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看着,眼皮沉重,悠悠竟自睡着了。日军火力猛恶,爆炸声隆隆,地面抖颤不止,两人连日恶战目不交睫,此刻任你响声动静再大十倍,也难撩走瞌睡虫的魔力。 第一百九十四章 睡不多时,棚外又是“吱哟呃呃呃……”的怪啸,半天里忽地坠下一枚炸弹,就落在医疗棚西南五丈之处,“砰!”削去一栋民宅残存的屋檐一角,轰然掀起二十丈高的泥土碎石,砂石哗啦啦落下来。炸声响彻云霄,孙承志猛地惊醒,随气浪身不由主,腾的跳起来,登时见面前约摸丈许远的一队担架,连人带担架一起给冲击波掀上了天,半空里炸得血肉如齑粉。他尚没回过神来,天上炸弹像下雨一般,一个接一个,落地狂炸,彷如平地里突生出无数黑色火焰的蘑菇。 整个世界黑了下来,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箱子,啪地关上了盖。孙承志不暇多想,双臂揽住张承德的身子,翻身将之压在地下,以自身掩在其上,趴伏贴地。箱子盖关上了,依旧不得消停,炸弹继续砰砰砰,仿佛往箱子盖儿上用锤子敲钉子,捶之不已,从天黑捶到天明,又从天明捶到天黑。炸弹将地上的一切颠来簸去,人物无遗,齐皆如置身万顷海浪,或给吞噬入漆黑的土地;或是掀飞至数十米的空际;或在浪尖或入海底。 差幸孙承志命大,第一波轰炸炸弹没有一颗落在他身周,但突然有两个人飞堕在他背上,正撞在腰间,痛得他龇牙咧嘴,翻身一瞧,竟是先前那名娇怯怯的女学生和另一名女童子军。女童子军落下时已昏了过去,那女学生却兀自睁大眼睛,一对眼睛黑如点漆,朗似秋水。孙承志与之四目交拢,刹那间好似已交谈了千言万语,承志一把将之搂在怀里,少女亦蜷身缩在他的卵翼之下,抱头闭眼,一阵阵气浪如蒸,吹得人又热又窒气,女学生头甫贴地,眼前一黑,登时窒气昏厥。 敌机撒下数百枚炸弹,便自去远,留下满目疮痍,热气蒸腾,孙承志自泥土里翻出来,胸腔已受到强烈冲击波的爆震,只觉胸中憋闷、疼痛,想是肺泡和血管给震破了吧。但是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自己就不能倒下。眼见医疗棚那半堵墙壁早给炸得只剩下几块大石头,熏黑发黄。好端端一段两丈许的青石板大路,彷如有人几次三番地犁来犁去,早已找不到半块青石板了。四周的树林悉数烧得无影无踪,空旷的烂泥田里,只余下一段烧焦的残树干,袅袅生烟。孙承志胸口一痛,似无人幸存,忙俯身挖出张承德和适才给爆炸掀飞落在他身上的两名少女,三人虽各自昏迷,却所幸都还活着。 孙承志怕鬼子的飞机转眼又要来,忙背起张承德,一边一个,夹起两名少女,提气纵身,脚下如风,朝南面奔去。才跨出两步,蓦地脚踝一紧,孙承志低头一看,泥土里翻出一只乌黑的手,自己的脚巧然此时落下,右脚踝不由自主塞入那只手里。承志一抬右腿,将那只手带起,从土壤下拽出一名女子,长发披在脸上,看不出是谁。他放下三人,拉出这女子,扳过头来扫去泥屑一瞧,竟是先前那名忙得东窜西走的大眼睛护士。 承志一探她颈脉,竟还活着,不禁大喜,心道:“炼狱爆炸之处,能见着一个活人,便是福份。”忙抄起她左臂围在自己颈后,复背起张承德,夹起二少女,抬头挺腰直背,脚下快步,朝防空洞飞奔而去。奔到市区废墟残留的一条人行道,一辆空电车停在街心,电车外面,淡淡的太阳,电车里面,也是太阳——单只这电车便有一种原始的荒凉。进了防空洞,洞内挤满了人,有脑油气味的,棉墩墩的冬天的人。从人头上看出去,倒见到了久违的明净、浅蓝的天。 有人大声发出命令:“摸地!摸地!”哪儿有空隙让人蹲下地来呢?但孙承志总算可以把身上的几个人放下地来,继而一个磕在一个的背上,到底是蹲下来了。飞机往下扑,砰的一声,就在头上。孙承志把防空员的铁帽子罩住了张承德的脸,黑了好一会,才知道大伙儿都并没有死,炸弹落在对街。 一个大腿上受了伤的青年店伙被人七手八脚地抬了进来,裤子卷上去,少微流了点血。他竟一脸得色,想是群众的注意集中在了他身上吧。门洞子外的人起先捶门捶不开,现在飞机飞走了,他们便越发理直气壮了,七嘴八舌嚷:“开门呀,有人受了伤在这里!开门!开门!”不怪里面不敢开,因为人太杂了,人什么事都做得出。外面气得直骂“没人心。” 到底后来里面开了门,大家一哄而入,几个女太太和女佣木着脸不敢做声,穿堂里的箱笼,过后是否短了几只,不得而知。飞机庶几又来掷弹,可是渐渐远了。警报解除之后,大家又不顾命地轧上电车,唯恐赶不上牺牲了一张电车票。 孙承志歇缓了一口气儿,此时依旧背的背,揽的揽,夹带的夹带上,随着人流,一步一挨地好不容易挤出了防空洞来。一出来,他迳往江边飞奔而去。他虽负着四个人,不下五、六百斤,但乘着防空洞里少歇,体力恢复了些,便健步如飞,跑了一个时辰,已然到了苏州河畔光复路。百余米宽的河面污乱不堪,河水乌黑发臭,不知深浅,天时虽寒,臭气却熏天。孙承志见西侧有一个仓库,窗扉完好,似堪御寒,忙三脚两步,狂奔入内,放下四人,推门关闭,方才吁了口气,一边抹汗,一边游目顾盼。他不见有人,料想是开战之后,看守都逃光了,心下一喜,略喘息片刻,便去掐三个女人的人中,将三人弄醒。两名少女醒来只是浑身打颤,吓得相互搂抱一团,那个护士一醒来就尖声大叫,认出孙承志后,兀自大惊小怪,抓头挠腮,心慌意乱。 孙承志说了五人来到仓库内的情由,三女方才略略心定,护士转惊为喜,爬上高高堆叠如山的货物,往窗外探看,连叫:“哈哈,鬼子还没打到这里,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活着真好!”孙承志道:“你快下来,别大叫大喊,小心引来鬼子!”那护士一怔,望着他问:“你不是说鬼子还没打到这里么?”孙答:“你嗓门恁般大,目下半个上海滩都听到了,鬼子焉有不闻之理?”护士听出他揶揄之意,脸一板眉头一挑,大大地哼了一声,俯身撅屁股,慢慢爬下地来。她双足一沾地,猛地奔向孙承志,甩手就是一巴掌朝他脸上撩去,饶是孙承志武艺高强,立时避开,也给弄得甚是狼狈,怒道:“你做甚?怎的没来由的就打人?” 护士眼一瞪,啐道:“呸,叫你再讥讽人家!”白了他一眼,转身走到两个女孩身畔,三女咭咭呱呱,问长问短,相互检视有无伤损,一会儿惊呼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哭泣,一会儿又相对大笑,仓库内回音,登时成了小儿女莺啼燕叱之场。孙承志见张承德兀自昏迷,额头上一个劲儿冒汗珠,伸手一摸,烧得滚烫,他听三女交谈不休,沉声道:“你们过来看看,我这兄弟怎的发烧了?”闻言众俱凑拢过来,护士翻翻承德眼皮,摸了摸额头,愁眉苦脸道:“不行,烧不退,还是得给他打抗生素,否则不死在伤口上,人也要给活活烧死!”三女互相检视了数遍,见他腹部弹片贯穿腰部,右肋关节炸伤,显系子母弹所伤,血沃成河。 孙承志沉吟片刻,说道:“你们好好躲在这儿,我去日本人那里找找看。”护士尖声道:“使不得,时下鬼子将药物也看得比性命还紧要,你还没找到他们藏药的所在,就会没命的。”承志搔搔头道:“不试试又岂能知道究竟行不行,你们留在这里,别出去,我去探探出路,顺便弄些吃的过来,别乱跑啊。”说着便自推开一道门缝,探头出去,东张西望,见无人之际,倏然出去,轧轧关上铁门。他展开轻功,几步便纵至北西藏路口,正要拔足往北,忽听背后自河上传来“砰砰”的枪声,循声望去,但见垃圾桥上一前一后有人相追逐。孙承志纳罕心道:“河南岸便是英法租界,日本人不敢入去,不知逃的是好人,还是追的是良人。” 相隔既远,孙承志一时看不分明,追赶者枪响渐密,似是人数有增无减。他怕这拨人闯到仓库去,忙自伏低身子,朝众人来路迎了上去。如此一来,立时相距近了,那逃跑者抵达北岸,转过桥堍,便与孙劈面相迎。他拼命狂奔,似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好不容易过了桥,已然上气不接下气,猛可里见迎面一人跑得比鬼还快,吓得两腿发软,一骨碌滚倒在地。便只这么一睒眼之间,孙承志竟认得此人便是军统副局长戴笠的爪牙曹立俊。他登时怒火噌的蹿上头顶,大吼道:“呀呔!好你个杀千刀的狗贼,今日落在我手里,便送你去见阎王!” 列位须知,这曹立俊系戴笠手下的一名杀手,四年之前的初夏,他在上海法租界亚尔培路暗杀杨杏佛。孙承志探查出底细,暗中追索,不料曹某滑溜,戒慎提防,竟自逃过追杀。翌年冬天,戴笠谋杀《申报》总经理史量才,派的杀手还是曹立俊。杀死史量才后,曹某旋踵就逃亡外省,隐姓埋名,孙承志再也没了他的下落。两人虽未正面交手,但神交已久,积怨已深,此刻狭路相逢,自是分外眼红。曹立俊是个会家子,滚倒地上,一骨碌又自爬起来,手中已多了一柄雪亮的匕首,他一眼之间也已认出了对头的面目。 身后一阵枪响,追赶者也已撵至,孙承志举目望去,但见四个长手长脚的白俄,气喘吁吁地跑来。他见白俄俱穿着巡捕房的制服,心下更认定曹立俊又在为非作歹,也不多言,甩手就往曹某的喉头打出一枚丧门钉。曹立俊应变奇快,仰天一个铁板桥,身子与地平,双膝弯九十度垂直地面,双足如钉在地上,丧门钉堪堪自他鼻端掠过,一阵死鱼般的腐臭腥味儿,钻入鼻翼,直冲脑门。不容他立起身,右腕“太渊穴”一痛,匕首拿捏不住,呛啷坠地,俄尔右臂“曲尺穴”、腰间“脊中穴”、腹部“商曲穴”、胸口“膻中穴”、背后“大椎穴”……陆续给孙承志点中,内力到处,曹某全身麻痹,从头发梢到四肢指尖,寸寸难动。 曹立俊噗通背脊撞在轧石马路上,孙承志顺势一脚,将之踢得横滚了三个翻,撞在当头的一名白俄足背上。孙承志朝这名两米来高的白俄双手一拱喊道:“人抓到了,你们把他拿下吧,告辞!”这白俄有张孩子似的肉红脸,瓷蓝眼睛,伸出来的圆下巴,头发已经稀了,形象略显滑稽。 第一百九十五章 孙承志忽觉异样,但见四人挤眉弄眼,相互叽里咕噜窃窃私语,却不急着锁铐曹立俊。他心道:“莫名其妙,你们追得气喘如牛,怎的刻下又不抓他了。”正转念之间,那为首的红脸蓝眼睛老毛子怪眼一翻,抬手竟将枪口对着孙承志,口中连声呼叱,却说的俄语,承志一句也不懂。另外三人亦举枪瞄准承志,“咔哒咔哒”扳开机头,便要扳动机括,立时开火。 孙承志背上登时生出一阵白毛汗,心头突突狂跳,眼皮亦乱跳起来,虽不明所以,但脑中灵光一闪,知道老毛子绝非好人。蝼蚁尚且惜命,孙承志不由自主地抢先发难。他身子倏地下蹲,白俄眼前一花,纷纷抢着开枪,砰砰枪声响处,硝烟迷蒙,为首的俄国人突觉喉头一凉,瞬即下颏钻心地痛。一枝长不过八寸的小箭,破颅而出,自他颏下钻入,从他头顶百会穴穿出,血浆曳在小箭的羽毛后飙出,白俄的肉红脸肥肉甩动,当场毙命。 那三名白俄见硝烟散处,头目竟已不知何时脑破殒命,忙举枪拼命朝孙承志乱射,弹片横飞,响声震耳欲聋,慌乱中一个络腮胡子的白俄又是一声惨叫,喉结上中了一支尺长的飞刀,刀尖自后颈穿出,亦是瞬即气绝。一个白俄子弹顷刻打光,蓦见同伴又死了一个,吓得魂不附体,调转屁股就逃。跑不上十步,又听到最后一个同伴的惨嚎倒地之声,也不知死活,他更不敢稍停,使出吃奶的力气,撒开丫子,朝垃圾桥遁去。 这个白俄腿脚虽长,跑得飞快,但离桥堍只差三步的距离,忽然一头卷发一紧,竟给承志抓住了,倏然腰后“中枢穴”上一麻,已然给孙承志点了穴道,下半身瞬即没了知觉。他吓得屎尿齐流,双腿一软,就往地上堕。孙承志闻到一股恶臭,比苏州河的烂泥还恶心,眉头一皱,手腕一翻,手上已多了一把刺刀,自他后颈攮入,刀尖自白俄口内刺出,鲜血如箭般顺着刺刀的血槽,流到孙承志的手上、臂上,又自他的手肘堕下地。白俄偌大的身子在他手上扭曲抽搐了几下,双眼凸出,口中血涌似潮,双足一蹬,只剩出气没有进气了。 黑衣会众素来专杀洋人,孙承志杀几个白俄巡捕自不放在心上,一脚一个,将四具死尸踢入臭河浜,四尸纷自倒栽葱堕入臭水下淤泥里,咕嘟咕嘟,越陷越深,盏茶时分,便全都沉下去,连脚底板也看不见了。诸位看客须知,这臭河浜便是沪上顶顶大名的苏州河,也叫吴淞江。下游近黄浦江段叫“苏州河”,洋人道它是一条直通苏州的河,因之呼为“苏州河”;而做青浦和嘉定的界河的那段河段,仍叫“吴淞江”。自打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洋人在苏州河畔开厂无数,日多一日,工业废水污水将原本清冽的河水,由白染皂,至二十年代后,其水已然不能再饮,漫说赫赫有名的松江鲈鱼,河中就连小鱼小虾也无着。时至三十年代,这河水已污秽成了墨汁,臭不可闻,河面上毒气漫天,稍闻得久了,就要头晕摔倒,非同小可。俄国人的尸首彷如给毒水销蚀了一般,无影无踪。孙承志回头捏住曹立俊的后领,拎着飞窜回仓库。 仓库里三个女人冷不防铁门开处,一个男子如一团烂泥,摔进来翻翻滚滚。三女见这男人獐头鼠目,满身是血,都吓了一大跳,抱作一团,尖声呼叫。孙承志踏着她们的雌音,走了进来,转身关严库门,断喝道:“嘘,噤声!甭大惊小怪的,这人给我点了穴道,不会动弹,伤不得你们。”那护士颤声道:“这厮是谁?”孙承志随口答:“军统的一名杀手。”语气鄙薄,三女闻言却吓得更厉害,尖叫声中,纷纷以臂抱头,搂作一团,簌簌发抖。 孙承志也不去理会她们,伸手一掌拍开曹立俊的哑穴,怒道:“老实交代,那些白俄为甚么要追杀你?他们都是些甚么人,我看绝非正经的巡捕。”厌憎之情溢于言表。曹立俊“啊呀呜哇”呻吟喘息,眼珠子乱转,一时不肯就说。孙承志将之恨之入骨,怒火上冲,挥掌就“啪啪”扇了他两个耳括子,一怒之下,他手上使了七成力,曹立俊噗的吐出一口血,他颈上系一块暗败的蓝字宁绸作为领带,血溅宁绸之上,反倒令之增色为紫色。他两边面颊顿时高高肿起,一睒眼便看似胖了一大圈。 “说,快说,你又杀了甚么人?你们军统的狗东西,乘着国难,无恶不作,当我不知道么?等杀光了鬼子,就要跟尔等总算账。”孙承志声色俱厉,怒发如狂,“你再不说,我立时取你性命!”曹立俊喘息了半天,见孙承志额头青筋暴起,眼睛血红,脖子上筋脉乱跳,满头大汗,不禁嘶呐笑道:“哈哈哈,这番你杀不了我!”孙承志手掌举起,势将一掌把他的脑袋打入腔子里去,却听曹立俊道:“这一回‘老板’遣我去偷日本人的药品,偷出来后给鬼子发见了,这四个白俄全是杀手乔装成巡捕,从南京路直追到此间,承你的情帮我打发了他们。”孙承志矍然一惊,斜睨处眼光锐利,在曹某面孔上一扫,将信将疑道:“此话当真?” 曹立俊泰然道:“像我这般性命挂在脖子上,天天刀头舔血的人,还撒谎骗人,岂不累死?我已拿自己当死人了,就不会胡说八道,我也不想逞英雄。说到底,我他妈的也是个中国人呐。”孙承志面色稍霁,颔首道:“说得好,就冲你是中国人,我便信你,你且将来情去过,此中情由,你须当原原本本详告,不得有所隐瞒。”曹立俊苦着脸道:“你再强凶霸道,但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去,你下重手封了老子的穴道,也不知道你使了甚么鬼门道,老子体内每一个毛孔均如万虫咬啮、千针钻刺,痛得了不得!你有种就解了老子的穴道,老子才好说得清楚……啊哟……啊哟……” 孙承志也佩服他的骨气和忍痛的毅力,出手如电,拍开他被封的诸处穴道,穴道一解,曹立俊一骨碌爬起来,伸拳掇足,抡臂摆腿,好一阵活血,方才盘膝坐在地上。 他便爽快地娓娓道来:“自八月十三日鬼子攻打上海以来,鬼子藏药品的所在便已给戴老板摸得一清二楚,咱们军统的人密布南京路哈同大楼左近,密切监视。那些日本瘪三早三个月前就将药品全运抵了上海,可此前咱们的人始终没查到他们窝藏在何处,白白浪费了时间。直至八月十三日那天才有线人密报知会包探,药品都窝藏在哈同大楼三楼的通原洋行的货仓里。” 孙承志与护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护士口快道:“若你去找,也难找到吧?”承志颔首,续听曹某道:“日本人重兵把守,我们始终不得其便,迟迟未曾下手,直至一个礼拜前,线人才探知今日东洋货又来,他们分拨人手去护送,我们方才预定了今日动手。” 读者须知,上海战事爆发后,戴笠在上海成立了个“苏浙行动委员会”,以杜月笙的名头,拼凑青洪帮流氓组成武装,泰半系乌合之众,一闻枪炮声便抱头鼠窜,尽做了鸟兽之散。日军一来,他们纷纷瓦解。戴笠组建了许多战地调查组,满拟实时向蒋介石通报准确战况,江湾、罗店、浏河、杨行诸处分遣队,皆务虚报;戴笠想炸掉日海军旗舰“出云”号吧,派出来的弟兄非但不成功,还死了好几个硬手。 战争伤损日日巨万,药石攸关性命,日本人视逾性命,东洋鬼子深入中国腹地,即令重兵看守,药品若在阳关大道上运输,必难逃遭劫之厄。日军参谋本部集思广益,异想天开,开战之前两年便决意将药品陆续悄悄运至上海的浪人据点,妥为秘藏。及至开战,日人只须暗地自那据点取用,不须再经码头穿街过巷之招摇。此一计阴鸷狡狯,剑走偏锋,戴笠广布眼线,将各处码头看得死死的,却徒劳监视空柜子,每次劫夺,均落得一场空,而日本人的药品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 再说这南京路哈同大楼三层的通原洋行名虽是间贸易公司,实则挂羊头卖狗肉,暗地收买黑龙会匪徒、日本浪人,混入国民党内,刺探军政情报,其老板“浪人”井上便是货真价实的日军间谍。“八?一三”事变前后,井上布置策划了多起绑架、暗杀、破坏上海军政之阴谋。 话休絮烦,言归正传,曹立俊滔滔地说道:“戴老板洞烛机先,运筹帷幄,算计精确,在下忝为他的得力臂助,临危受命,点了六个弟兄,悄悄混入通原洋行,伺机而动。忍耐至今日,方才觑得机会,做翻了看守,拿到了药品。不料撤离之际,日本人大队突然回来,咱们下楼正好撞着回马枪。我那六个同伴拔枪阻挡,让我带着药品逃出来。不是我自夸,在下的轻功在军统里算得数一数二,上海的街巷大大小小,没有我不熟悉的。我回到下处,正要与上峰接头,谁曾想半路杀出这四个白俄,把接头人给杀了。幸好我见机得快,展开轻功,愣是从他们的包围里溜了出来。我跳出窗子,不落地翻身迳上了邻居的屋顶,这蹿高伏低,那是多考验人的功夫呐,这么三蹿两跳,就将追兵甩远了……” 孙承志知戴笠曾是黑衣会内首脑,也早耳闻戴笠的本事,想曹立俊所言非虚,但不耐听他自吹自擂,打断道:“你们偷出来啥药了?拿出来给我看看。” 曹立俊说得脸红脖子粗,兴兴头头地道:“呵呵,行,给你们开开眼!”言下得意地解开衣衫,自内衣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瓶药水。孙承志接过两公升的瓶子,见上贴着药名:“抗生素”,三个字印入眼帘,顿时呵呵乐了起来,回头对护士道:“喂,护士,你叫啥名儿啊?咱们踏破铁鞋也未必有觅处,这可得来全不费工夫!” 护士莺声脆丽答:“我叫崔小红,那是啥药啊?”孙承志一头笑,一头走过去递给她道:“你说的抗生素就是这药水吧?”崔小红见了也乐得眉花眼笑:“对,对,没错,好极啦,这回你的兄弟有救了,咱们的部队也有救啦!格格格格,喂,小眼睛,多谢你啦!” 第一百九十六章 曹立俊一进门便已留心崔小红多时了,见她眉锁腰直,颈细背挺,显是守身如玉的处女,又生得婀娜,皮肤白腻,肌理晶莹,面庞清丽,早已垂涎三尺,此时听她相谢,不禁骨头也酥了,轻飘飘的不知身在何处,嬉皮笑脸地道:“不客气,不客气。”孙承志大喜之下,也不去理会曹某一副花痴相,连催小红给承德注射抗生素。幸得小红向来身边备有针筒,虽在爆炸劫后,也能立时将抗生素给承德注射上,她手法老练圆熟,三下五除二,一蹴而就。不消一顿饭时分,张承德呼吸平缓,睡得香甜,三女一男各自心头大石头落地。 曹立俊早见孙承志穿着军装,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却不肯离开崔小红身子,涎着脸道:“小红,这药给你们,也算是所托有人,我也算是大功告成啦。”小红小心翼翼收藏好,正要好言相谢,忽瞥见他贼忒兮兮的神色,不禁生出反感,只点点头便不再瞧他了。 孙承志肃然起敬,朝曹立俊双手一拱,朗声道:“阁下此举,造福人类,救了无数同胞和战士的生命,佩服佩服,恭喜阁下算是立了大功一件。冲阁下冒死取药之义举,咱们的账算是一笔勾销,既往不咎。此后阁下当再接再厉,多替天下苍生对付东洋鬼子,在下此处替老百姓和战士们,多谢义士戮力。”曹立俊受宠若惊,忙跳起来,跑过去拉住孙承志的手,浑身觳觫抖颤,激动得欲言不能。孙承志与之拥抱一处,曹立俊此时此刻,痛改前非,大声道:“兄弟诶,此后我这一条贱命,便是这天下百姓的,只要是替老百姓谋福之事,我是火里水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承志拍拍他肩胛,大声说了个“好”字,万语千言,似悉数包罗其内了,那两个少女也受感染,各自拍手称快,格格娇笑不止。 崔小红一双大眼睛睫毛又弯又长,流光溢彩,看着孙承志问:“阿拉此后该当何去何从?”孙承志脸色凝重道:“等承德苏醒,咱们便还是回前线去,这药急用,咱们早回一刻,便能早一刻救人命!”那女童子军慌乱中头上三角帽却始终未丢,帽子一衬,神情更见可爱,拉一拉那女学生,接口道:“你们大人陪着张叔叔,就让我们两个小的把药送过去,行不行呀?”三个大人同时断喝:“不行!”孙承志转而温言道:“目下鬼子飞机大炮密如飞蝗,我们得聚拢在一处,一起行动,相互才有照应。再则你张承德叔叔武功很高强,到时候是咱们必不可少的帮手,因此才要等他醒来呢,知道了吗?乖啊。”一边说,一边手掌轻摩两个少女的头顶,又问:“你俩叫啥呀,叔叔一直还没空问你们呢!” 女童子军答道:“我叫杨惠芳。”女学生约摸十五、六岁,比杨惠芳大了一岁,跟着说:“我叫林家碧。”孙承志颔首微笑道:“惠芳、家碧,叔叔拜托你俩一件事儿,你们愿意么?”两女异口同声:“叩领教益。”孙道:“替叔叔照顾张承德叔叔,好不好?”又是一齐答:“遵命!”曹立俊闻言哈哈大笑,一室皆春。 孙承志轻松愉悦,窗外虽隆隆炮声爆炸声嘈杂,震得仓房乱颤,他却不放在心上,问曹立俊道:“白俄人是不是俄罗斯总会的爪牙?”曹立俊点点头答:“错不了,那为首的就是俄罗斯总会门下的‘杀人魔王’萨沙,另外两个也是命案累累的角色,倒不知名姓。”孙承志奇道:“哦,原来那人就是萨沙,这厮凶名远播,上海滩不少良善弱小百姓死在他枪下,我早想料理了他,只不过一直以来,始终没机会罢了。说来这厮号称上海滩第一快枪手,长相倒端的猥琐,若说他人不可貌相,但也不见得枪法怎的快法,盛名之下其实不副。”曹立俊瞪大眼道:“大哥,我的亲哥哥,你莫拿你的功夫来作比吧,萨沙的快枪至今尚无人能避开,他要杀的人,必死无疑,也就碰上你,算他倒霉。这俄罗斯总会里藏龙卧虎,令咱军统极是头痛,它跟日本间谍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大哥万万不可小觑了。” 孙承志手捏拳头,凛然道:“我不管萨沙是不是快枪,也不管他俄罗斯总会里是不是藏龙卧虎,我都要跟他们斗上一斗。”杨惠芳忍不住插嘴:“叔叔,俄罗斯总会是甚东西,是酒吧么?还是游乐场?好不好玩?”林家碧抢道:“俄罗斯总会是白俄人的黑帮,里头的人无一不是杀手,手段残忍歹毒,可恐怖啦!”孙承志诧异问:“家碧,你这是听谁说的?说得倒也不错,似你很熟悉。” 林家碧闻言一对朗似秋水的大眼睛扑闪扑闪,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才一张口,两道清泪便淌了下来:“呜呜,我爸爸姆妈全是给那些高鼻子绿眼睛的怪人杀死的,呜呜……”少女泣不成声,孙承志拉她入怀,轻抚她幼小的肩头,温言道:“好好,不哭,不哭,他们是不是来你家收保护费,你爸爸妈妈不肯交钱,他们就杀人行凶啊?”家碧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大声叫道:“不是的!呜呜……我爸爸已把钱给了他们,他们还是开枪打死了爸爸,呜呜……他们还……还要杀我,我阿妈替我挡了子弹,也死掉了……呜呜……”一时之间,仓库内无人作声,只闻少女呜咽之声,哀莫大焉。 曹立俊虽也杀人不眨眼,但遥想其时惨剧,不禁恚怒悒郁,朝天骂了句:“畜生王八蛋!”狠狠地一拳打在一个货箱上,喀喇一声,木片折断,从箱子内滚出一只又一只铝罐子。曹立俊自箱子内取出一罐,瞧一瞧哈哈一乐,自裤兜里摸出一柄晶亮的解腕尖刀,挑开罐口,递给哭泣的家碧道:“唉,覅哭哭啼啼的,来,吃一个肉罐头,爷叔帮侬报仇!”战火连天,众人早已多日不见荤腥,家碧听得有肉罐头,鼻端闻到肉香,渐止了哭泣,说了声:“谢谢!”接过来手挖出肉来就往口中塞。余众亦都去拿了罐头开封狼吞虎咽起来,杨惠芳连叫:“真香,好吃,真好吃,好久没吃过恁般好吃的肉啦!”囫囵话未说全,牙齿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 当时,这仓库归政府该管,向是储藏战时救济物资的所在。然而此时政府的冷藏室里,冷气管失修,堆积如山的牛肉,宁可眼看着它腐烂,不肯拿出来,堆积在这些仓库内。流离失所的老百姓只分到米与黄豆,没有油、更没有燃料。各处的防空机关只忙着争柴争米,光顾着设法喂养手下的人员,哪儿有闲工夫来管这陈积在仓库里的食物?早便给忘记到爪哇国去讫。 孙承志连日粒米未曾进肚,肉质又咸鲜嫩滑,一口一罐肉下肚,一连吃了七、八罐,美食魅力将一室内漫天怨毒,淡化了下来。崔小红素有洁癖,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枚小小的羹匙,一勺一勺,挖来入口,细细咀嚼,美滋滋地闭目品味,斯文温婉之间,更增娇艳。曹立俊眼睛瞥到,不禁神魂飘荡,直看得呆了。小红无意间眼光撞上他一对冒绿光的眼睛,面上一红,转身背对他。曹某见她俏生生的背影,肩头起伏,娇媚婀娜,更是欲火焚身,心痒难搔,舌头在唇上舔来舔去,彷如积年的**全要爬出来一般。 孙承志也看到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小红,不禁有气,撇下空罐头,拉过曹某道:“走,咱俩乘天黑,再出去找些吃的回来,还得弄些水来给大伙儿喝呢。”不由他肯不肯,生拖硬拽,二人推推掇掇出门。崔小红抬头见窗玻璃上树影抚疏,明月窥人,已是深夜。她心细如发,从货堆里找了些棉花布匹,盖在张承德身上御寒。仲秋之季,夜凉生寒,两个少女亦翻找些能覆盖取暖之物,拢在张承德和崔小红身畔,挤靠一团抵御风寒。 孙曹二人展开轻功提纵术,犹如疾风掠地,转瞬间奔了个无影无踪。孙承志引曹立俊穿街过巷,尽捡捷径,庶几来到法租界吴虬的寓所,翻窗入室,取吃食清水,满载而出,人不知鬼不觉,两人跳入房间内,如叶之堕,悄然无声,竟连吴虬这样的大行家也未惊动。二人循原路返回,摸过垃圾桥,桥下水臭阵阵,冲鼻欲呕,全靠屏气强撑,隐隐听得仓库这边厢有人声。孙承志拉着曹某伏低身子,一步三顿,缓缓挨近。其时乌云掩月,朦胧之间,承志见西藏路北面迤逦有几个黑影晃动,他伸食指竖在嘴上,“嘘”声令曹立俊不得发出半点声响,两人缓缓挪移。 过不多时,拨云见月,二人已然看得分明,北来的是几个当兵的,手中或执鹤嘴锄或挂手电筒,肩上或扛工兵锹或掮沙包石灰、锤钉凿具,蹒蹒跚跚而来。孙曹移至相距五丈许,便即停下来静以观变,两人你瞧瞧我,我瞅瞅你,均不知这几个工兵打哪儿来又是弄的甚么玄虚。但见工兵穿过马路,踏上街沿,蓦地加快了脚步,踅入四行仓库院内,便自将沙包错落有致地放下,叮叮当当,挥锸运畚,照地上挖凿起来。孙承志一看即明,轻轻道:“他们是挖国防工事的,没事!”不一会儿又陆续来了几拨工兵,默不作声,只顾埋头忙着挖壕垒石夯土。 孙承志心下一宽,一拉曹立俊,两人站直身子,迈步走至西藏路口,足尖刚碰着街础,哪知突有人厉声断喝:“甚么人?!”静夜之中,犹如雷轰电击,连工兵动土之嘈亦压了下去。孙承志往前紧走几步,朝那名问话的哨兵朗声道:“我是国民革命军第十八路军一师三旅二团四营一连辖下列兵孙承志!”走到哨兵面前,“啪”的一个立正,行了个军礼。 那哨兵将信将疑,看他军装上番号徽记不差,忽见背后跟来一个猥琐的人,月光下隐约见穿的一身流氓打扮,不禁眉头一锁,沉声道:“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你这军装偷来的也未可知,不许动!举起手来!”二话不说,端起步枪,枪口指定二人。 第一百九十七章 孙承志见哨兵隶属第八十八师二六二旅的友军,忙将同伴战斗负伤,行动不便,只得在此地躲避养伤等情,据实以告,至后手指仓库道:“不信请你入内,一看便知,怎的恁般疑神疑鬼呢!”哨兵听他说得言之凿凿,十成中已信了五成,但兀自疑心,边上另过来几名哨兵,拦在当路,端枪指住二人,前一兵说了情况,后二兵里跑一个回头,须臾引来一名军官,大踏步而至。 军官走至近前,那相随的哨兵一指孙、曹,禀曰:“团长,就是这两个人,鬼鬼祟祟,大半夜在仓库前游荡,多半是汉奸细作。”那团长双目如刀,扫了两人一眼,语声峻厉地问道:“你们二人来此何干?”孙承志又照前说了一遍,三名哨兵听他前后说得不岔,目示团长。那团长略一沉吟,手一伸道:“口说无凭,咱们就进仓库先看看再说,你二人若是细作,既已被我们抓住,自然逃不掉,若还有同党潜伏左近,我也可拿你们顺藤摸瓜,不怕你们行诈。”孙承志暗道:“大战之际,这班官兵疑心重,也属合理,他既这般说,显是坦荡之人。”当下点点头,众人便朝仓库走去,三名哨兵总疑他二人举止不端,紧紧跟在后面,不容二人临机逃逸。 推开沉重的铁门,一行人走入室内,一哨兵摸索了半天,找到电灯开关一揿,众人眼前一亮,天花板上两列煤油灯一亮,已照得满库房通明,须臾天花板当中四根白炽灯忽闪忽闪也亮了,室内更且明若白昼。照得三个女子倩影婉然,皮肤白如凝脂。三女待暗处已久,不妨眼前突明,刺得眼睛也睁不开,心下慌乱,尖叫起来。团长一瞥便知孙承志人头说得不岔,也不理会女子燕叱,径自走到张承德身畔,看了看他的伤处,又翻过番徽,确也是一师三旅二团四营一连的兵,他心下又自多信了三分。 曹立俊见哨兵脸有愧色,不禁得意道:“如何?咱们没撒谎吧!”哨兵心下不忿,朝他白眼睛,口上却已回不了嘴。那团长倒是个豪迈诚朴、无所萦怀之人,拍拍手上的灰,颔首道:“好,我就信你们一回,放你们一码,但是有个条件。”曹立俊不愉道:“甚条件?你他妈的还是拿我们当贼防着!”孙承志却伸手一拦,阻他再说下去。团长一头往仓库外走,一头说:“刻下战事吃紧,咱们这里预为布防,我虽信你们不是细作,但也不许你们离开此间,你们留在这里,得听我调遣。孙承志,你和张承德是神枪手,对我大大的有用。”孙承志听到后面两句,见团长朝他微微一笑,不禁脱口欢叫:“你认识我?”猛地省起,立正行军礼:“长官,原来您认识我们呐!” 那团长走到承志面前,伸出手来握住他手,用力摇了摇,语声激越:“你我虽未曾谋面,但你俩的大名这几日可是传遍了黄浦滩上千军万马,呵呵,秋野、藤田、秋山、八歧……这些鬼子的名将,都死在你们枪下,想要不认得你们也难。哈哈……哦,还有,我叫谢晋元,别一口一个长官,怪生分的,今后就叫我老谢好了。”他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轻松,但语气中自有一股威严。孙承志受宠若惊地道:“那是愧不敢当,属下不敢僭越唐突,依我看还是叫谢团长吧。团长既盛情相邀,我们岂敢不识抬举,自此咱们一如所命,水里来火里去,刀山弹雨,赴汤蹈火,义不容辞!”谢晋元一拍他肩膀,道声:“好!”便头也不回,径自出去了,后面三个哨兵笑嘻嘻地朝诸人拱拱手,便自跟出。 五人甚是兴奋,一边分食食物,一边谈谈讲讲,一宿未睡。叫人感到寒噤的一宿,女子们觉得什么都模糊,瑟缩,全靠不住,相互挤笼做一堆儿。她们回不了家,等回去了,也许家已经不存在了。房子可以毁掉,钱转眼可以成废纸,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暮,尽是无牵无挂的虚空与绝望。 第二天天亮,谢团的士兵就给孙承志送来三杆中正式步枪及数百发子弹,谕令孙承志、张承德及曹立俊三人守御仓库,与仓库共存亡。孙承志行礼接状,大伙儿咸受鼓舞,斗志昂扬,血脉贲张,一个上午三女二男,叽叽呱呱,互相勉励,又是闲聊不休,一扫围城之际人们通常有的空虚与绝望之念,互相之间亲近益生。过午吃罢东西,外面传来隆隆炮声,倏忽天上机翼轰鸣,天上无数飞机遮天蔽日,防空警报一阵紧跟一阵地拉响,“呜——呜——哇——哇——”,各种震耳欲聋的响声交杂一处,震得人头晕目眩,杨、林二女身子摇了几摇,扑地跌倒。 列位须知,每人耳中有一半月形小疙瘩,专司人身平衡,若此半月形物受到震荡,势不免头重脚轻,再也站立不稳。嘈杂之声巨响,由多种噪音交织而发,突如其来,人人耳鼓连续不断的受到冲击,蓦地里均感天旋地转,孙承志听惯了爆炸尚且胸口气血翻涌,崔小红和曹立俊二人俱难支,随后晕厥了片刻。孙承志连掐诸人“迎**”、“人中穴”、“承泣穴”,将诸人一一弄醒。孙承志道:“交战方酣,这两日咱们只顾想着救承德,又缩头缩脑,躲避日本人耳目,昏天黑地,也不知战况如何,我去打听打听,你们且歇息歇息。”言下,他信步踱出库房,找了个挖壕沟的工兵攀谈,详问战况,齐巧这工兵名叫张大嘴,最好的就是谈天,一旦话匣子打开,便很难合住。当下他便乘休息之机,将连日来的战况说给五人听。 原来孙承志自前线救下张承德的那日,前线守军已几乎死光,后面别番的友军填补上来,又遭日军连番猛攻,死伤枕籍。多赖前线将士舍死忘生,拼命抵住,日军大耗精元,铩羽而退,竟保得阵地一块也未失去。然连日恶战,谢晋元审时度势,见我军虽胜,密集防守,却因敌舰炮与航空火力猛烈,伤亡日重一日,一个整编师开上去,往往只三五日,便损折五、六成。他自分我军决计难以持久,昨日夜间便亲自领工兵队自北火车站、八字桥一带,潜至四行仓库,增设工事,秘挖陷阱。因防行动遭敌特窥知,不仅分拨遣兵,而且还在四行仓库暗处、高处设卡,鸟瞰全局,便也因此误打误撞,发觉孙承志等人的行踪,延纳为己用。 张大嘴口沫横飞,说得津津有味,库房内小红等人亦闻声出来旁听,张大嘴见人越多兴头越足,使出一肚子解数,加油添酱,说得是眉飞色舞。诸人相谈至巳时,忽见张承德苏醒,各自欢蹦乱跳,鼓掌相庆。张承德左顾右盼,头重脚轻,兀自发懵,不明所以,只觉头晕脑胀,口中苦涩,喉头干渴。崔小红递水送药,还替他挖开罐头,服侍他吃喝,便将这几日他昏迷时发生之事,择要说了一遍。小红口齿伶俐,说得线索明了,一席话罢,张承德感激涕零,朝众人又是磕拜又是千恩万谢,连曹立俊也一体沾光。众人你说我谢,你推我让,俱各欢洽。室外虽爆炸声此起彼落,隆隆不绝,震得天摇地动,但仓库内却是皆大欢喜,张承德听说谢晋元一番器重的美意,不禁心潮澎湃,勇气倍增。经曹立俊在侧煽风点火,怂恿鼓励,大伙儿齐心协力,誓与日寇周旋到底,连三个女子也不让须眉,各自争着抢着吵着要孙承志教她们打枪及格斗之术。 曹立俊早已垂涎三尺,听三女信誓旦旦,忙顺水推舟,毛遂自荐,要替承志教她们。崔小红则冷冰冰的白了他一眼,连说:“不好,不好。”曹立俊急问缘由,小红不屑道:“你是承志的手下败将,找你学功夫有甚用?还不如让承志来教,更爽利些呢。”这话呛得曹立俊吹胡子瞪眼,一气之下,假装不理他们。哪知三女还真没把他当回事,跟着孙承志学枪,叽叽喳喳,好不热闹。曹立俊几次三番偷偷来看,均气得火冒三丈,妒恨无已,却实又无可奈何,只顾一人发闷气。 战争乍一停,不论男女,人们很有一点弄不惯,像喝醉酒似的,反而使人心乱。看见青天上的飞机,林家碧竟会向它挥手,还眯着眼睛,满含憧憬地说:“知道我们尽管仰着脸欣赏它,又不至于放炸弹落在头上,单为这一点便觉得它很可爱!”崔小红指节敲敲她的小脑袋,皱眉撅嘴地鄙弃:“你想啥呢?飞机哦,我很讨厌它们飞来飞去,还要发出难听的声音,跟蚊蚋一样讨厌!” 树木凄迷,树影稀薄像淡黄的云;自来水管子里流出来的清水,电灯光,还有街头的热闹,这些景物好像战时须得突然消失掉,战斗停歇之时,才又回到老百姓的身边。开战了又刷的从人们的视野消失,停战了再见,不停地轮换。 街上摆满了摊子,卖胭脂,西药、罐头牛羊肉,抢来的西装,绒线衫,素丝窗帘,雕花玻璃器皿,整匹的呢绒…… 人们立在摊头上吃滚油煎的萝卜饼,整天谈讲的无非还是吃。汽车行全改了吃食店,绸缎铺或药房全都兼卖糕饼,无一例外。 张承德虽苏醒,性命已无碍,但身子也动弹不了,一躺就是仨月,崔小红和林家碧及杨惠芳日夜照料,除吃饭睡觉,其余时间三人轮流照顾他,还抽空学武艺,忙得日无暇晷。 战事骤紧,光阴似箭,到了十月头上,张承德算是痊愈了,时常下地,帮衬工兵在地堡埋设炸药。林家碧不懂军事,一日偶见工兵们将炸药埋设于仓库前数箭之遥的一处废弃的碉堡之内,回来兴兴头头,说了出来,曹立俊登时诧异道:“他们怎的浪费炸药,安置在那里,岂能炸得到鬼子?炸药又不长脚,会等鬼子来了,自己爬到鬼子身上才炸哩!” 孙承志埋头吃饭,只说了句:“一切悉听上头支使,我们在这瞎猜,又不济事,吃饭都管不住你们的嘴。”崔小红扁一扁嘴,低低道:“不懂装懂!”曹立俊怒道:“说谁呢!怎的,问一问,说一说,又不妨事,不许么?”小红不痛不痒地说:“谁接口就是说谁。” 第一百九十八章 曹立俊腾的跳起来,指斥道:“你别仗着生得有几分姿色,就老是冷嘲热讽,老子也不是软骨头,任凭人欺负!”他口中塞满东西,一张口就喷一天,崔小红气得就手里连肉带罐头,朝他头上扔去。孙承志猿臂一舒,夹手就接了去,将肉罐头放回小红面前,笑嘻嘻解围道:“吃饭吃得好好的,为一句话弄得大伙儿不快,不值当!大伙儿都别往心里去,吃饭,吃饭。”曹立俊怒气未消,罐头往地上一摔,咆哮道:“不吃了!”掉转头就走了出去。 张承德正巧回来,两人门口撞了个满怀,承德见立俊气鼓鼓地出来,忙问端的。崔小红里头听到,叫张承德莫去理会他,曹立俊却已由承德拉了回转。曹崔二人你不看我,我不理你,各自怄气,旁人无从解劝,各自肚内暗笑。不想两人赌气,各不相让,一连十数日,不见分晓,僵持不下。弄得旁边几人分外尴尬,至十九日凌晨,虹口闸北诸处遥遥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俄顷人吼声震地,枪声绵密,恶战又起,却不知战况如何,只是依声响动静判断,此战规模必是宏大之极。 迄“八一三”开战以来,战事激烈空前绝后,两造各出飞机、大炮、舰船,鏖兵百万,阵线交错,日寇虽气势汹汹,但中国守军亦针锋相对,输少赢多,打得有声有色,罗店、宝山诸处,打得日寇头破血流。其日正值公元一九三七年十月十九日,日寇飞机大炮又狂轰烂炸了一整日,入夜之后,正当月尽之夜,星月无光,枪炮声一齐止歇,四行仓库内众人突觉耳中空空,寂寂虚虚,反倒均感不适。六人吃罢饭,相偕步出库房,走到光复路西藏路口,仰望星空,往北远眺,但见战场之上,焦土黑烟,弥漫天空,黑霭沉沉,煞是恐怖。 林家碧经年累月提心吊胆,精神恍惚,神筋紧绷,目睹城市遭战火荼毒,不禁想起父母惨死,各种悲惨凄楚,涌上心头,悲从中来,眼睛一酸,呜呜哭泣,伸出右臂,手掌向北,凄凄惨惨地哀号:“呜呜……我们的家园……我们的亲人……全没啦……”语声发颤,听得众人心下惨然,几名坐得相近的士兵,闻言惹起乡愁,亦个个抹泪儿。张大嘴恨恨地道:“日本鬼子真不是人生爹妈养的!”张承德狐疑道:“你们觉得如何?刻下连枪声似也不多,疏疏落落,是否又要休战了?”张大嘴心头一喜,面孔涨得呈醉红色,憧憬道:“若真休战了,咱们便可喘息,等等说不定便有军令下来了。” 孙承志摇头道:“我看不像是要休战,打了这多时,蒋介石的嫡系部队素喜在日军猛攻过后组织反攻,取其不备之势,打鬼子个措手不及。兵法云:攻敌以隙。目下便是鬼子攻势发动前的空隙,我倒觉得咱们守军的大反攻要开始了。”曹立俊欣然道:“该当狠狠揍他们一顿!”小红嘴一歪,长长吐了一口气,恨恨道:“这该死的仗究竟要打到甚时候啊……”说不上几句话,众人揣测之事,终于水落石出。北面枪声喊杀声陡起,火光忽闪忽闪,印得天空昼亮,须臾杀声惊天动地,四行仓库前一众军民人人隐约听得喊杀声系出中国人口:“冲啊,杀啊!前进——”张大嘴伸手摸摸胡子拉茬的下巴,兴奋道:“呀嘿,还真让承志兄弟说中啦,咱们的大军反攻啦!哈哈哈哈哈……”“好啊,哈哈啊哈……”“妙极,妙极!”“呵呵,报应不爽,也让东洋鬼子尝尝挨揍的滋味!”…… 人们拍手称庆,欢喜雀跃,相互拥抱,感喟殊深,其时夜幕正沉,自浏河口经罗店到大场、江湾,数十里阵地内中国军队全线出击,战士们如飞鸟般跃出堑壕、丛林,如猛虎扑食,杀向日军阵地。只一顿猛袭,大队推进两千米,尽占日军第一线阵地。不幸日人卧底先已捅漏军机,日军早有防备,一俟中国军队落入壕沟,野战炮舰炮一阵齐射,炮弹铺天盖地。中国军队尚未站稳脚跟,欢欣之际,突遭横祸,日炮弹遍地开花,众将士不及掩蔽,炸死炸伤过半。孙承志等人站在苏州河畔,遥望黑色天幕里炮弹闪闪烁烁,密如急雨,来来回回,飞满天空,一夜不休。张承德连连跌脚,曹立俊捶头顿足,张大嘴痛惜得嘴巴发颤,语不成声。 诸人看不见交战当场,只能凝神远眺,空自着急上火,杀声震地,惊心动魄,杨、林二少女熬不住,听着喊杀声枪炮声睡着了,余者一宿目不交睫,翘首以盼。好不容易熬过黑夜,天亮之后,杀声不歇,愈来愈烈,金戈铁马,战火冲天,照得半边天空发红。双方数十万军来回厮杀,草丛中、河沟里、大路旁,到处是你死我活的仇雠,不分敌我。地上积尸无数,横七竖八,交战者连立足也难。孙承志等谢团军民闻声胆颤,不寒而栗,恶战四日,时时刻刻,全都令人听得心魂俱碎,看得恐骇无已。两造混战,各自混杂,日军不再开炮已历三日,第四日上突又发舰炮,几排炮弹落下,却不发炸,黑烟陡起,孙承志等人诧异至极,遥望战场上浓烟如墨,滚滚笼罩,咫尺不见人影。 曹立俊睡了一觉,出来见北面异象,大惊小怪,连呼诡异。张承德认得,对曹立俊解道:“那是烟雾弹。”说着摇摇头,对承志道:“日本人傻了么?战场上鬼子兵视线也不明,彼此不是一般的势须摸黑了么?说不准还于咱们有利。日本舰艇发这些炮弹,岂非越帮越忙?”孙承志哑然失笑道:“天晓得!”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总盼中国军队能勉为一胜。转眼过午,捱至寅时二刻,军报传来,却令人大跌眼镜,日军反败为胜。 原来中国地方军队素质低劣,非一日所能改变,日军打来的烟雾弹,前线桂军不识货,还当是毒气弹,军官士兵,一体混账,吓得魂飞天外,纷纷抱头鼠窜,阵势大乱,人马相践,淹死、踩死无数,日军乘势衔尾追赶,尽得失地。众人听得消息,如当头一盆冷水泼来,从头冷到脚心,人人摇头叹气,大失所望,恨铁不成钢,乱骂桂军窝囊。曹立俊则明心见性,指斥日本间谍卑鄙:“他妈的,狗日的鬼子下作,他们的人跟咱中国人长得一模一样,极易混入,军机焉有不泄露之理?若非军机不秘,桂军必不会败得恁般快。若桂军苦撑久一些,后面援军顶上,就使日本鬼子真投掷毒气弹,也难阻挡我军威势!”孙承志道:“不错,前车之鉴,我辈当更奋勇,揪出日谍,精忠报国!” 曹立俊闻言微笑,让在一侧,不再深谈,张承德还道他是忌讳大伙儿对他尚存芥蒂,当下也不多言。军民东拉西扯,雄辩一泡,无非便是指斥孰是孰非,争辩了半天,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到末了也没驳出甚子丑寅卯来。 日军夺回失地,停步休整,当日无话,夜半更漏,工兵队已在四行仓库周匝掘凿完工,陆续开走,张大嘴等几个混得厮熟的士兵,进来与众道别,依依不舍而去。送走他们,孙承志等人才觅得空时睡觉,二男三女多日揪心战况,没得一眠,此时乏极,未几均呼呼打鼾,显已睡着。唯独曹立俊曲臂枕头,躺在一垛货栈上,辗转反侧,心潮如涌,始终睡不着。 捱了半晌,他实在浑身燥热难熬,一骨碌爬起来,摸至孙承志身畔,将之推醒。承志睡眼朦胧,哈欠一个接一个,打了四、五个,舌头转环不灵,含糊地问:“啊哟,你这人真是,大半夜的,不睡觉净吵我干甚?”曹立俊将之生拖硬拽地拉起身,手指竖唇上,“嘘”的噤声,附耳低语:“承志兄弟,别出声惊扰了旁人,我有话说,不吐不快,借一步说话。”孙承志皱眉相随,两人踮起脚尖,蹑手蹑脚,溜至隔壁空库房内,孙承志听他说得神秘,便不开灯,没好气地催道:“有话快说,我还要回去睡觉呢。” 曹立俊默不作声,右掌往他“肩儒穴”拍去,这一掌出手歪歪斜斜,不发出一丝响,却将承志前后左右的去路都封住了。承志心头一震,只好朝左侧后方斜角的空隙退了两步。曹某点了点头,右手掌化指跟着拿他“巨骨穴”,承志念到意走,伸掌作刀,连消带打,掌缘反斩曹立俊右臂弯“曲尺穴”。曹立俊右手闪电般缩回,双手笼入袖筒,孙承志这掌走空,见曹立俊双手笼袖,微微一呆,睡意全消。便在这睒眼之间,曹立俊右手倏地又从袖筒中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他的手腕,食指指尖抵着“会宗穴”,含劲不发,一对斗鸡小眼盯着他看。孙承志不明所以,也瞪着他,两人四目交拢,大眼瞪小眼,一时无言相对。 僵立片刻,曹立俊忽问:“你懂了吧?”承志怔怔道:“甚么……你想说甚么?大半夜平白无端的就动手,所为何来?”曹立俊悻悻甩脱他手,不满道:“假若我是个杀手来索你命,你倒说说你躲得过去么?”承志气苦,不怒反笑,随口道:“敢情你是在试探我之应变喽,胡闹!一看你就不是敌人,还讲甚有命没命……莫非……你是日本人的卧底?”却见他面色凝重,一本正经,与平昔大异,不禁敛了笑意。 但见、但闻曹立俊斜眼微睨道:“说正经的,承志兄弟,我有一件大秘密要说,还有一件大事要办,须得人手相帮,还须所托得人。我这几日思来想去,还当你是最佳人选,可怎的听你说话,我忽尔觉得你有些靠不住呢?”孙承志改颜换色道:“你有甚隐秘,快说吧,否则看我怎生收拾你!”言下眼一瞪,曹立俊皱眉道:“不说了,说了也白说,对牛弹琴罢了。”孙承志倏地伸指在他颈下“天突穴”上重重一点,又在股腹之间的“五枢穴”上点了一指。那天突穴是人身阴维、任脉之会,五枢穴是足少阳带脉之会,劲透此二处穴道,任曹立俊武功比现在再高十倍,也防不住周身不久麻痒难当,不须设辞套问,中招者再坚毅,也终将吐露秘密。 第一百九十九章 孙承志听他哼哼唧唧起始呻吟,低声勒逼:“快说,不许隐瞒,全给我说出来,说是不说?”曹立俊兀自咬牙硬挺,额头上沁出黄豆大的汗珠,潜运内力,冲撞诸处麻痒的穴道。哪知不运气倒也罢了,一提气间,登时四肢百骸到处剧痛,丹田中内息只提起数寸,又沉了下去。这一下曹立俊骇异无已,忙讨饶:“我说……我说,求求你……行行好……替我解了穴吧……”承志见他眼睛里出血,知已令之略尝了苦头,垂头沉吟了片刻,方解开他的穴道。 曹立俊如得大赦,累得气喘如牛,挥汗成雨,自怀内摸出一张折叠成四方的纸,摊开在地上,又摸出一个小手电筒照明。承志弯腰俯身,顺着他手看去,纸上密密麻麻,又是图形又是蝇头小字,细细一辨,认得是张上海城区地图。但见地图上画了七、八个红圈,圈边写着红字,依稀是“土肥原”、“川岛芳子”、“佐佐木”、“井上公馆”等字样。孙承志久与洋人细作斗法,深谙此道,一看便知地图所注,均系日人间谍之据点。他再细加揣摩,不禁啧啧称奇:“你标明的地址,倒是详细,只不知可靠与否。” 曹立俊双手互搓,得意道:“这我可敢夸下海口,若有半分岔错,你便割了我头去,我绝无半句怨言!兄弟啊,你当我在军统混那么些年是白混的么?我在日本人特工队里谨小慎微、提心吊胆地卧底两年,已将之机构、人员、据点……各种情报,秘录无误。若使再有差错,要么是机密泄露,鬼子重新布置,要么就是我不配吃这碗饭,说不得就撞墙撞死算了。”孙承志颔首道:“我便不疑你,可你给我看这,又要做甚大事,说甚大秘密?”曹立俊如据奇货,两只眼瞳里魆魆地冒光,说道:“两年前,老子千方百计,悄悄混入黑龙会……”孙承志打断道:“行了,大半夜的,别废话有的没的,你卧底的烂事我不想听,拣要紧的话说!” 曹立俊本想吹嘘一番,却难拂其意,便只得择要说道:“我想日本细作无孔不入,咱们军队的军机极易泄露,咱们只有将这些探子里的头目一一揪出来,杀个干净,我军便无后顾之忧了。这地图上所注,便是日人在上海的几处重要的间谍据点,目下举世便只我一人知道,原欲立时上报给戴老板的,不意我横遭追杀,尚未将此情转达。”孙承志听他前半句,愣在当地,曹立俊见他怔怔出神,后半句话似充耳不闻,便住了口。孙承志如涉遐思,出神了片刻,忽地一拍曹立俊肩膀说道:“妙极,妙极,你一言提醒,我是茅塞顿开,如醍醐灌顶,呵呵……”曹立俊讶异问:“你这是何意?” 孙承志忙正色道:“我已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立功邀宠,先将大事办了,再与上峰通气,是也不是?”曹立俊本难启齿,被他点破心事,忙颔首道:“不错,承志兄弟,你看!”说着他手指地图,悄声譬解道:“哈同大楼和这处的日本间谍功夫最好,人数顶多,上海街头惨案、阴谋、暴动,多出此獠之手。其头目名叫井上,原系日本浪人,不知甚么缘故,与黑龙会众渊源极深,他手下的爪牙也统统系出黑龙会内一等一的高手。他们行事预先布置周详,出手歹毒狠辣,严峻凶杀,绝不容情,咱们军统的好手已然给他们坏了好几十个!”孙承志见他手指所指之处,在虹口狄司威路、天潼路的菜场,不禁纳罕,手摸下颏,狐疑道:“这菜场边上确是有座红砖楼房,难道日本人在此处搭了窝?” 曹立俊道:“兄弟所言不差,那井上半年前租下这整栋楼房,平素他们间谍碰头开会,均在其内行事。他与日本陆军和海军部门高阶军官熟稔,钱粮不愁,出手阔绰,极易笼络江湖豪客。他楼内进进出出,约有六十多个黑龙会绝顶高手宿卫,情报、化装、泅水、驾车、使枪、擒拿、劈刺、格斗,乃至爆破、通讯,诸般特技,无一不知,无一不精。他们久在中国,各地华语方言流利,苍蝇也难有隙可乘,遑论咱们的人,要硬闯而入,那是千难万难。井上常自吹自擂,说起他手下虽只六十多人,但可抵得上一支正规的陆军师团!” 孙承志双眉紧锁,沉吟道:“如此说来,便想暗杀蛇头,擒贼擒王,也是不易。”曹立俊颔首道:“这一招戴老板早已虑及,斩首之议,碍于敌人厉害,也实在是行之不通。因这魔头非但有六十多高手宿卫,身边还豢养五名顶儿尖儿的人物,号称五大法王:分别是金毛熊王、白银猿王、玄武鳄王、赤练蛇王和鬼面狐王。这五人武艺是有通天彻地之能,而且五人各负一门绝技,任哪一个均是一方豪强,一派宗师,极是难缠。那金毛熊王是个白俄巨人,威猛无匹,极易辨认。鬼面狐王向来是脸上戴个鬼头铜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但依身形举止来看,似是个女子,说话口音却似台湾高山族人氏。其余三王,我却难得一见。” 孙承志莫名其妙地问:“那便如何?”曹立俊双手相握,贴在胸前,虔诚道:“我探得消息,一旦日军在上海取胜,各处特工、浪人、武装,要齐聚虹口,弹压百姓,宣抚大众。日本人道中国人多愚夫愚妇,附会多端,缠夹不清,到时须展示神功奇迹,以震慑取信于民。日本人早不将中国守军放在眼里,取胜就在眼前,因此上早一个月已下了召集令。届时井上必引众高手赴会北上虹口,天潼路和南京路二处老窝定是空虚,我想乘之不备,乘虚而入,将哈同大楼的药品物资盗出,再一鼓作气,将天潼路的窝点端了,结结实实揍他们一顿,替咱们死去的英烈报仇血恨!”他一口气说了一大篇,听得孙承志血脉贲张,胸口气血潮涌,大是心动。 曹立俊见他神色,忙敲钉转脚:“刻下在下想邀足下共谋大事,不知阁下意下如何?”孙承志颔首道:“我是没问题,自是要去,杀鬼子乃我辈义所当为,就是没有十足把握,我与张承德也是赴汤蹈火,义不容辞。少陪,我去叫张承德过来一起听听。”曹某听他答允,登时信心倍增,欣然将地图折起,怕略有闪失,掖入内衣隐秘处,跟孙承志一同步出。两人才跨出门,爆炸盈耳之中,忽听得街对面高处楼宇内传来一声断喝:“甚么人?站住,不许动!”喝声如雷,二人居然在嘈杂里听得真切,语声未降,猛地一声枪响,“砰”的一下,子弹啪的打在二人站立之处的头顶上,库顶噼啪穿孔。 二人倏然提气纵身,但见孙承志人如爆竹,腾的笔直飞上库顶,曹立俊一个“倒挂金钩”,双足钩在仓库窗纽上,再一翻身,双手攀高,两个筋斗,翻上库顶,双足落下,已然在仓库顶上,举目一瞧。但见平展的顶上,一个瘦小的身影,在库顶另一端处一晃,刷的跳跃而下。曹立俊大喝一声:“别跑!”才抬腿迈步,身侧呼的一声,他眼前一花,孙承志人影一晃,已蹿至那人跳下之处,也倏地跃下。曹立俊奔至之时,往下一望,孙承志人影在楼宇之间东一蹿西一转,便不见了踪影,他暗自咋舌,心道:“乖乖不得了,两人轻身功夫太神乎其神了,快得肉眼难以捕捉,没想到孙承志这家伙武艺好生了得,呵呵,这趟大事,有他相助,看来大是有望呐。”他朝底下一瞥,如长廊般狭窄、深远的街上,黑洞洞的阒无一人。 思念之间,他使“倒卷珠帘势”,足背钩住房顶,身子缘墙倒翻下来,“雁落平沙”轻轻落下,双足着地,正要追去,身侧又是呼的一阵风过,一条人影掠过。他定睛一瞧,那人已在丈许之外,看背影依稀是张承德,忙不迭张口要招呼,那人已扬声道:“老曹回去,保护女人,防敌人调虎离山!”语声未落,人影也去得远了,曹立俊听是张承德的口音,不禁驻足呆立,一时茫然无措。他心里暗叫:“惭愧,惭愧,看不出来,这张承德长得跟个农夫似的,平庸无奇,武功倒是不输于孙承志,不知这孙、张二人是何来历……嗯,绝非泛泛,不似寻常丘八,倒要留神他们的底细,将来必是军统的劲敌。” 睒眼之间,张承德早已不见,对面那排五层楼的房子里没有一星灯火,窗户全是黑洞洞的,像是瞎子的眼睛。一切又归于沉睡,只有淡白色的斜月和形单影只地在迅速飘浮的烟色云朵在浮游。皎洁的月色凄楚得紧,缕缕云烟飘移过它身畔时,都被它照得通明发亮,一离开月亮,又都凝聚成阴郁的、沉甸甸的云堆了……曹立俊一头暗自盘算,一头回入仓库,见三女已俱吵醒,便婉言安慰,四人也再睡不着,睁目相对,静候孙、张。 外面爆炸声隆隆,震得四人浑身发颤,夜寒如潮,四人睡眼朦胧,更似身在狂风暴雨之下,怒海惊涛之上,人人只觉自己若一叶木片,任惊涛巨响肆虐。隔了一顿饭时分,孙、张二人空手而归,悻悻然连道:“可惜!”曹立俊略为宽解,口锋一转,对孙承志道:“想来那是日人细作,多半已听到我俩之谋,咱们该当如何应对,还请兄弟开示。”他本道自己一时大意,失手遭孙承志擒获,心下始终不忿,自见了孙承志追敌轻功,才由衷钦服,说话也客气得多了。 孙承志摆摆手道:“曹先生过谦,此间战事紧遽,局势峻急,此事可从长计议,咱们还是集中精力,打好仗多杀鬼子军队,别的今后有的是机会。”曹立俊也点头赞同。六人谈谈讲讲战事,各自说了些经历,一宿易过,转眼天明。两名少女夜里不睡,天亮了反倒瞌睡虫上来,崔小红陪她俩睡下。才睡不上半个时辰,前线退下来的伤员和医疗队开来,权占仓库为医院,三女便不能再睡。崔小红本系熟手,带着林家碧和杨惠芳,帮衬军医护士,救死扶伤,忙得不亦乐乎。 孙承志已乘空将昨夜曹立俊的话告诉了张承德,承德也是既惊且喜,二人相偕曹立俊攀至库顶,聚首细商。说了半天,各自心潮澎湃,遥望远处战火汹汹,滚雷橘黄,不禁胸襟一阔,三人同时长啸,意气风发。张承德握住孙承志的右手,曹立俊拉住承志左手,三人手拉手,六目相顾,此时此刻,但觉彼此倾盖如故,肝胆相照,意气相投,说不出的亲近豪爽,不由得相顾哈哈大笑。 孙承志手指北方,凛然道:“日寇四面合围大场,守军乃湘军第十八师,向称悍勇善战,不知能抵挡强敌几时。”张承德握着两人的手紧了一紧,朗声道:“日寇鸱张,但教狠狠教训了他们,令之不可小觑了中华儿女,咱们战场上不敌,却也是虽败犹荣,胜固欣然,败亦不馁。”曹立俊纵声大笑,颔首耸肩道:“好一个‘胜固欣然,败亦不馁’,张兄弟气概不凡,佩服,佩服,若我中华人同此心,天下无敌矣!” 第二百章 湘军苦战六日,折兵过半,弃阵而散,师长朱耀华自戕殉国。日寇占大场后,分两路左右卷击,包抄中国军之左翼与中央。大场一陷,浏河口、罗店、庙行、江湾、闸北全线动摇,大军南撤,日军则衔尾急追。日将接得细作之报,得悉四行仓库已深沟高垒,防线草具,只守军未敷,忙遣其进攻市区之一路兵,电令急行军,拟抢在中国军队头里,占领四行仓库。那边厢蒋介石亲电谢晋元、杨瑞符二将固守四行仓库阵地,阻遏日军挺进,掩护大军南撤。 谢、杨二将见时机紧迫,刻不容缓,收拢标下,星夜趱行,于十月二十五日夜,抢占阵地,与孙承志、张承德汇合。众兵将连夜征集炊具、木材、水缸、食料并一应防具,相度地形,部署战守。 日本人器小易盈,乘火打劫,才占领空荡荡的蒙古路和北站大楼,已然目空一切,浑不将四行仓库这弹丸之地放在眼里。前锋兵刺刀挑着膏药旗,望仓库大摇大摆而来。谢团前哨警戒乱枪阻击,日军端三八大盖嘭嘭还击,气焰略矮,守军交替掩护,陆续撤归四行仓库主阵地。日将见功亏一篑,未及超前中国军抢占四行仓库,暴跳如雷,扯开嗓子,叱喝进军令。军号一起,鬼子兵愣头愣脑地朝四行仓库冲去,脚下大头军靴橐橐累赘,赛如卓别林的特制大头鞋,直透出十二分的傻气。 当头的一名鬼子兵冒弹雨、突硝烟,越奔越近,中国守军乱枪打来,子弹呼啸从身侧擦过,奔了七、八十步都还没中一弹。他暗自得意,不意仓库二层的窗口处蹲伏的张承德看不下去,举枪就打。那鬼子应手脑袋爆花,身子给一枪打飞,后仰倒地。奇巧此刻谢晋元右手一挥,迫击炮怒吼,炮弹落在日军人堆里,炸得死尸乱飞,折臂断足、内脏大肠,遮天蔽地。鬼子大队略退,谢晋元抱起一挺重机枪,泼风价扫向鬼子,后撤的日本兵若秋后的麦秆,子弹如镰刀,刈割一大片。 仓库上孙承志与曹立俊各自将集束手榴弹抛入敌群,爆炸腾起的橘黄火团与迫击炮弹之炸,接二连三,交相辉映。日军前锋给炸得缩头藏尾,后面的部队挺上来,数百人麇集于大街空旷处,前退后顶,窒碍难行,顿遭炸弹、炮弹包围,欲进不能,欲退不得,尽数暴露在守军交叉火网之下,无处藏身,人物无遗,死伤大半。守军人人打得血脉贲张,兴之所至,非但步枪兵站立起来,连机枪兵亦直立狂扫,火力益猛,射界愈宽,日军死伤更众。子弹在日本鬼子脚下亦织起一层垫子,打得石屑纷飞,倒霉者断臂折足、削头碎腿,机灵者双脚乱跳,无一时一刻得空落地,赛如数十个野蛮的鬼兵同时踩着鼓点,跳起了踢踏舞。 崔小红及林、杨二女偷猫在仓库二层窗口俯瞰,见日本鬼子脚下跳得绵密,头上满头大汗,神色惊惶无已,脖子青筋暴突,双目凸出,既诡异又滑稽。杨惠芳笑得前仰后合;崔小红笑得弯腰,手掌乱拍窗棂;林家碧抿嘴窃笑,三个女子三般姿容,却是一副欢愉。曹立俊听到她们笑声如雷,不禁亦乐了,朝小红抛个眼色,高声道:“红妹,看我扔手榴弹准头如何?”语声未落,甩手一枚手榴弹落在日军一处刚架起的重机枪之侧,轰然之下,连人带枪,炸得九霄蹿腾。杨惠芳看得兴高采烈,手拍得红肿,嗓子笑得发疼,崔小红却白眼一翻,不去理会他曹立俊献殷勤、赔小心。 日本人机枪炸断,又忙再接再励,复有数挺摆起。孙承志与张承德二人专射机枪手,一枪一个准儿,登时将新架起的机枪手打了个净光。讵料碰着这支日军的主将是个刺头,战场上居然有股呆气,见中国射手枪法精湛,百发百中,不禁赌气严令众兵冒死架枪,务须将机枪火力打开。日军军律极其严苛,上峰有命,兵弁不得不凛遵,十来个机枪手发一声喊,疯癫般一齐扑向掩蔽工事。仓库上孙承志见状心血来潮,突发奇想,招呼承德道:“承德,咱们比比,谁的枪法好,打的机枪手多,你意下如何?”张承德头上纱布拆线,在黑衣会金创圣药与西药抗生素合力之下,已然好得七七八八了。此刻早已拆了包扎,脸上兀自留有纵横的疤痕,他闻言登喊:“妙极,妙极!来来来,赌甚彩头?”孙承志意兴勃发,一拉枪栓,子弹入膛,抬臂一枪,“砰”的打死一名机枪手,望着那日本兵毙命尸身压在机枪上,嘿嘿笑道:“谁输了今夜值班,谁赢了今夜可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张承德闻言朗声道:“好!该当如此,看我的!”右臂抱着枪托,左手一拉枪栓,右手食指勾动扳机,“砰砰”连发两枪,射倒两处机枪,恍如不须瞄准,枪随意走,意兴闲雅。他脸上意兴遄飞,满面红光,连那新疤亦绽开了花。崔小红见二人神技,拍手连声称赞,曹立俊不禁醋意横生,他自负射艺精湛,杀人从未失手,老于此道,听闻意中人赞辞如潮,当下亦拔出勃朗宁曲尺手枪,“叭叭”一口气打倒两名日寇。三人赌赛,这番可苦了日寇,白白殒命,数百日军转眼三停里死了一停,中国守军火力注满仇恨,怒火点燃战火,打得鬼子抱头鼠窜,毫无还手余地。 日军正彷徨无计,忽有眼尖者发见路旁几处现成筑垒工事,不但掩蔽得宜,而且还有射孔,正对准四行仓库。众寇贼不须长官下令,已连滚带爬,蜂拥钻入工事。谢晋元见状大喜,机枪停火,俟鬼子数十人躲入,便伸出右臂一挥,士兵拉动引线,各工事内布下的集束手榴弹一齐爆炸。轰隆声中,工事顶盖掀飞,蹦升起丈许。藏身于内的日军官兵皆炸成了齑粉,残肢断体,随滚滚黑烟冲天而起,散落在树枝上、马路旁、苏州河臭河浜中。 孙、张、曹、崔、杨、林六人恍然大悟,林家碧如梦初醒,尖声道:“啊!原来谢晋元将军早有远见,那时他们在那里掘土搬石,挖下工事却弃置不用,我们还道他们疏忽出差,没想到却是埋设了炸弹!咱们是想破脑袋也难逆料呐!”她说话语声发颤,崔小红见她面色苍白,还道她是给惊天动地的爆炸给吓的,忙将之揽在怀内,连声安慰:“别怕,别怕。” 日军经此折损,军心涣散,人人心胆俱裂,仓皇而遁,再无队形,狼奔猪突。谢晋元严令穷寇毋追,由是奏凯,大伙儿放下枪炮,相拥相抱,奔走相庆。忽闻南面掌声雷动,呐喊助威之声如雷,孙承志六人探头张望,见苏州河对岸挤满了人,喜笑颜开,频频朝这里喝彩欢呼。原来四行仓库前一战,枪炮声惊动公共租界内居民,将百姓陆续引来,麇集河畔。大伙儿不避河浜污秽,虽臭气刺鼻,但他们却是争先恐后,或登高遥望,或越堤靠近,隔河观战。众人先是提心吊胆,至后随战事发展,眼见中国军队稳据仓库,狠揍日本军,人人眉头舒展,欢欣鼓舞,每见日军倒毙,无不热烈鼓掌,欢呼雀跃,只因枪炮声掩盖之下,孙承志他们众兵将一时不查。 张承德问一排长借了望远镜,往南岸一照,蓦然拉拉孙承志衣袖,诧异道:“承志,你快看看,人群里好多洋人,怎的洋人也这般高兴呢?”孙承志接过双筒镜,果见河畔岸上、临河房舍之间、窗户之内、高埠之处,人山人海里,有许多金发碧眼、长身玉立的洋人,大半是白种人。他们见中国人取胜,脸上亦是欣喜难掩。他们的笑容真诚,神色之间很是鼓舞,显见得是真心替中国人高兴,绝无虚妄矫饰。孙承志心有所触,默思良久,硝磺之味飘过鼻端,鼻子一酸,不禁感动地流下两行浊泪。 张承德见他虎目生泪,愕然道:“咦,你怎的哭啦?”孙承志感慨万千,心里无数言语想说,可到了口边,便只一句:“洋人也并非人人奸恶,白人里好人也是有的。”两人说着话,仓库外忽的有许多士兵涌至河畔,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曹立俊眼尖,叫道:“啊哟,公共租界里的洋人可真胆大!”孙、张二人闻声停口,与崔、杨等人一齐,六人随众兵眺望,但见观战的人群里走出一男一女两名洋人。男人金发蓝眼,女人红发棕目,两人双双举起一块黑板,黑板上白粉笔字写着斗大的英文:“thankyou!”既醒目又简洁。北边众兵将议论之处,便是在互相打听英文含义,正嚷乱之间,对面的百姓忽地异口同声,一齐大叫:“谢谢你们!” 杨惠芳蓦地“哇”的哭了起来,大众一愕,怔怔的不知她为何哭泣,悲从何来,苏州河两岸登时鸦雀无声,隔了一分钟,北岸许多士兵亦呜呜咽咽起来,哭声彷如有传染力,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儿,响彻天穹。南岸的人们这才缓过神来,原来他们言简意赅的一句谢谢,包含深意,北边的将士浴血奋战,出生入死,劫后余生,所感尤烈,本就心口酸楚,经不得杨惠芳带头一哭,四百五十四名将士,不分彼此,陆续流泪啜泣,却是感动至极,喜极而泣。 租界内出来观望的百姓越聚越多,有大胆者隔河望北岸抛出慰问囊,众兵竞相去接,打开囊内装满了罐头、药石、香烟、水果、面包、饼干,甚至还有奶粉糖果,想是百姓爱护将士,家中能找到的吃食、物什,拿着就出来,仓猝也不及细细整理。 隔不上一个时辰,日军又卷土重来,将士们吃着面包饼干,士气更旺,猛烈还击,日军退而复还,日夜不缀,直至翌日清晨,已打退日军四次进攻。楼外各马路上,横七竖八,塞满日军尸体、车仗、头盔、破枪烂械等物。随交战愈演愈烈,伤员渐增,四行仓库内已然挤了四十个铺位,光靠军医护士和崔小红、林家碧、杨惠芳,寥寥数人,已难应付。所幸一支童子军乘夜泅河过来助战,谢晋元分拨男孩守阵,女孩帮衬救死扶伤,方才解了燃眉之急。杨惠芳还碰上她堂姐杨惠敏,恰在童子军之列,两人相见,彷如他乡遇故知,抱头痛哭,别诉衷肠,各告离情。 第二百零一章 孙承志走去告知谢晋元,两人谈了一阵,众士兵忽相招呼,往来奔走,乱嚷之间,谢晋元举目一瞧,孙承志循声望去,但见自公共租界推推拥拥地行来一队新闻记者,掮照相机,蜂拥过桥,庶几至四行仓库前,高声邀谢晋元一访。相跟来看热闹的人,笑语喧阗,齐向团长打招呼。谢晋元一拉承志衣袖,步至众记者面前,见内中有《申报》的,有《新闻报》的,有《新中国报》的,有《立报》、《晶报》、《社会日报》诸般小报的记者,还有扛着大号照相机的洋人摄影师簇拥而来的《大美晚报》的记者,金发碧眼,高鼻抠目,满口说的全是地道的中国话。 谢晋元就着众记者递上来的话筒,对着咔嚓咔嚓乱响乱闪的照相机,纵谈战事,概略将昨日战况条分缕析,邀众遍示天下。正谈话之间,谢晋元蓦然移目远眺,俄尔手一伸,令道:“承志,借你枪一用。”孙承志闻言见他目不稍瞬,紧盯左前方,心下一愕,手上却是军人积久成习,立时除下肩上中正式步枪,推弹上膛,递给谢晋元。 谢团长抄起步枪,单眼吊线,扳机一扣,“砰”的一响,左前方一幢楼顶上,一名日将应声翻倒,坠下楼去。尸体堕下之时,撞在雨篷之上,“嘭嘭砰砰”坠势阻得一阻,略一弹起,再降下堕势稍消。四五层的大楼顶至沥青马路上,撞了三处雨篷,噼里啪啦,断蓬碎片,一阵乱响,尸体方才咕咚及地。鬼子驻地哗然乱吠,沸反盈天。这边厢记者、群众、官兵,众目睽睽,惊愕片刻,恍然领悟,交口称赞,同心一意,齐皆叹服。孙承志亦暗自惊叹:“谢团长枪法真好!”谢晋元则淡淡地道:“诸位记者朋友,请大伙儿速速离去,赶紧躲避到安全之地,日本鬼子已在抢占各处制高点,欲打冷枪伤害诸位,枪弹无眼,须加倍小心!” 原来日军所据阵地与四行仓库相隔十丈余,火力鞭长莫及,一名裨将受命孤身悄悄挨近,找了幢高楼,攀爬至顶,想居高临下,测度守军之情。他猫腰俯身,藏头屈曲,自道中国军人未发见他,放胆望下探了两次头,全然无事。隔了一分钟,第三次探头,万不料谢晋元一枪打响,子弹呼啸而至,登时钻入他心脏里去了。这日将心口剧痛,头脑一晕,扑翻坠楼,虽只一念之差,却已是枪下孤魂矣。 众记者看得神驰目眩,惊佩无已,正要再多采访一节,忽听有士兵向谢晋元喊道:“团长,团长,快看,快看,对岸的乡亲们给咱们通消息啦!啊哟,敌人就要打过来啦!”谢晋元将枪还给孙承志,循声望去,见对岸百姓又举起黑板,隔得远了,看不清字迹,只见密密麻麻,一块黑板上写得满满窒窒。谢晋元便举起望远镜一看,黑板上写明日军官兵多少、枪炮若干、集结之地,还将进攻时间亦写得清清楚楚。孙承志眼力颇佳,不须望眼镜,已望见日军进攻时间是7点半,不禁矍然喜道:“好极,妙极!”谢晋元亦看得胸口热血沸腾,双掌一拍,对众道:“大伙儿各就各位,准备厮杀!”言下转身而去,再不看记者一眼。 众记者、群众也顾不得再纠缠,掉转头便循来路而归,转眼星散。孙承志反身回到仓库高处,曹立俊尚不自信,喃喃道:“百姓古道热肠,但还要防日军提早来。”殊不料直至7点过二十分钟,日军果然汹汹而来,人数、器械,一应数目,与黑板上所列一模一样,分毫不差。曹立俊吐吐舌头,叫了一声:“了不得!”日军一攻,守军奋起还击,砰砰嘭嘭梆梆,打得天翻地覆。 孙、张、曹三大神射手正忙着枪打日将或机枪手,蓦然闻身后窗玻璃乒乓乱碎,三人转头一瞧,不禁心头咯噔一震。但见一个彩球破窗而入,将落地之前片刻,突然球体暴长,倏尔成了个人形,双足落地。足尖才触地面,地上两块青花大砖喀喇碎裂。三人眼前一花,那人已陡然蹿起,迳朝崔小红扑去。仓库内挤满伤员,横七竖八,躺了一地,那人故意踩踏,落足之处,不是伤者的肚腹,便是伤者的腿足头面,中者脑裂肚破、筋折骨断,当场气绝。 那人身子还撞碎七、八个悬在病人头上的吊瓶,瓶内药水随碎玻璃四溅,碎片若裹了一层内力,激射而出,扎在人体,黹体割肤,痛得伤者哀嚎,呼痛之声乱扰。虽只瞬息之间,那人已然欺近小红面前半尺许,小红眼睛都来不及眨一眨,那人已手指曲爪,朝她胸口抓下。 敌人来势太快,才伸手撑足,眨眼已欺近,小红猛见之一张脸上凸睛巨口,口内獠牙横生,青郁郁的说不出的鬼异阴森,即令在青天白日之下,亦令人心胆俱寒。小红浑身鸡皮疙瘩陡起,双腿不自禁簌簌乱抖,彷如身处寒风之中,觳觫个不了,却已腿脚无力,再难挪动分毫,势必丧于敌手。 说时迟那时快,张承德相距小红最远,晃身一扑却已闪至小红背后,猿臂一探,拉她后领,后退三步,来人手上指爪如刀,小红虽让开了身子,但衣衫给那人一抓,嘶啦一声破革之声。那人一抓落空,二抓闪电般又至,张承德飞起右足,对准那人小腹猛踢过去。腿风呼呼,刚中有柔,阳劲蕴蓄阴劲。那人前扑之势峻急,眼看承德这一腿难避,承德大吼一声:“躺下吧!”声震库房,库顶电灯上的尘灰簌簌落下,声势威猛。 不料那人左手下垂,挡住小腹,大拇指微微翘起,对准了承德右足内踝的“大豁穴”。这一脚若是猛力踢实,足尖尚未及到对方身体,张承德先已被点中穴道,眼放着不是对方伸指点穴,而似自己将穴道凑到他指尖上去给他点了。承德危急中立即变招,硬生生转过出脚方向,右足从那人身旁擦过,总算避开了这一点之厄,但身子已不免一晃,血气在胸口翻涌,满脸涨得通红。 孙承志恐枪弹打伤病人,不敢开枪或施暗器,纵身扑来。见承德一招失手,左掌虚晃,右掌往来人左颊斜劈下去,这一招“穿云紫电”却是极精妙的上乘招数,乃承德生平之得意杰构。手掌到了中途,去向突换,明明劈向左颊,掌缘却要斩在敌人右颈之中。孙承志脱口喝彩:“打得好!”岂知那人居然应招奇刁,左手食指暗藏右颈,右掌在外遮掩,教承德无法看到,孙承志跃在半空,斜刺里却看得清楚,只疾呼了一声:“啊哟,小心,有诈!”承德掌缘已斩下,那人突然右手微斜,波的一声,左手食指正好点中他掌缘正中的“后溪穴”。 来人料敌机先,将手指放在准确部位,旁人看来,赛如张承德自行将手掌送到他手指上去给他点穴一般。孙承志惊呼声未落,张承德手臂已酸麻,垂在身侧,狂怒之下,左足横扫而出。那人左臂微曲,将肘尖置于左腰上二寸五分之处。张承德左脚踢到,足踝上“照海”、“太溪”二穴同时撞正对方肘尖。他这一脚在大怒之中踢出,力道强劲已极,穴道所受震荡便也十分厉害,左腿一麻,跪倒在地。那人顺势肘尖朝承德头顶“百会穴”上撞去,眼看承德立时要头顶抵受肘锤重击,性命堪忧。电光石火之际,差幸孙承志已攻至来人左侧,手腕一翻,刷的刺刀猛向他后脑勺上刺去。 孙承志救人心切,手上使了十二分劲,刀尖发出嗤嗤之声,未触及脑,气劲已割得那人生疼。那人迅疾低头折腰,下颏紧贴胸口,一骨碌倒翻个筋斗,左足急蹬孙承志胸腹。讵料腿才踢出一半,下方一柄明晃晃的匕首自下而上往腿弯“曲泉穴”挑去。那人忙自中途换式,左足缩回,右足去踢匕首,孙承志右手往下一沉,刺刀下劈他左腿膝盖。那人赞道:“来得好!”语声娇细,莺莺盈耳,入耳甚是舒服。来人右足踢在匕首剑刃平面,仅凭这足尖一个微力借来,身子已然横移一尺有余,堪堪避过刺刀和匕首的夹击,间不容发,其身法却飘逸闲雅,举手投足,若行云流水,不着痕迹。 那使匕首的正是曹立俊,他匕首受足踢,荡在外门,却已跟来人朝相,惊愕之间,叫破来历:“鬼面狐王!她是鬼面狐王!诸位小心,这婆娘点穴功夫精绝,武艺超凡脱俗,非同小可!”他不说孙承志等人亦已领教了。讵料曹某话音未歇,鬼面狐王足才落地,倏然又提气纵身,扑向孙承志,娇叱道:“兀那丘八,功夫挺俊呐,尝尝我的‘狐风点穴手’!”伸指朝承志小腹点来。 她手指微颤,将承志肚腹间冲脉十二大穴尽皆覆盖,自幽门、通谷,下至中注、四满,直抵横骨、会阴,尽处于这一指威力之下。孙承志见来势甚疾,只怕不但穴道受制,便连内脏也得震伤,当下急使一招“回风落叶”,嗤的一声轻响,刺刀护在肚腹之前二寸,跟手身子往后一仰,斜避三尺。曹立俊见情势危急,亦挺臂攮向鬼面狐王脑后“玉枕穴”。兔起鹘落之间,鬼面狐王忽身形一晃,手指横移,将来势一折,撇开孙承志,竟该向曹立俊冲脉十二穴点去。其方位劲力居然与击向孙承志之时,一般无两。 曹立俊万不料鬼面指头点得迅疾,竟中途朝向自己,本就忙于扑救孙承志,不虞变起仓猝,来不及收势,十二个穴道齐皆中指。鬼面狐王手法奇速,手指画线,曹立俊下半身登时酸麻无力,咕咚一声,萎顿倒地。鬼面俯身抓起一个伤员,朝孙承志掷去,反手一把抓住曹立俊,将之夹在腋下,纵身便往撞破的窗户翻出。说来话长,其间只瞬息之事,饶是孙承志武艺精湛,也不及应变,眼前一花,那伤病战友已给当作盾牌扔了过来,他顺势接住,将伤员往地上一放,鬼面狐王夹着曹立俊乘隙奔出了仓库,身形已然远在两丈之外。 第二百零二章 孙承志急忙提气疾追,发足之际,大声道:“小红,承德和病人全仗你啦!”他鼓内力而言,声音竟将库房外隆隆的爆炸声和噼里啪啦的枪炮声压下,崔小红答:“你也千万小心!”话才出口,孙承志一个“鲤跃龙门”,自玻璃破洞中钻出,转眼已奔出了一里许。崔小红满面含羞,拉过一快白布单,裹住身子,忙来扶持张承德,承德道:“我不碍事,只是穴道被封,过一会儿就好了。”小红便去搀扶病员,招呼林家碧和杨惠芳收拾碎瓶、窗玻璃。 张承德盘膝坐地,潜运内力,几次冲撞穴道,叵耐鬼面狐王点穴手法独到,内力有独得之秘,他冲突了一盏茶的功夫,竟徒劳无功。耳朵里传来库房外激烈的交战厮杀声,他不禁心急如焚,却只能捱过六个时辰,等穴道自解。狐王倏来倏往,短短数十秒之内,已踩死三名伤兵,踩伤七、八人,库房内乱嚷哀嚎之声,嘈杂殊甚,外面又陆续抬进来十几名新伤员,忙得小红及军医和护士们手脚并用,无暇歇气。小红心悬孙承志安危,又不知曹立俊死活,心头一酸,眼眶一热,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暗自饮泣。 话分两头,且说孙承志追踪鬼面狐王,赶过两条横马路,转过三栋楼,狐王身形一晃,忽地不见。承志料她转向,忙丹田提一口真气,身子轻快一倍,宛如一颗子弹,朝鬼面狐王隐没的拐角扑去。正疾奔之间,耳畔忽听到“玎玲玎玲”异响,蓦然脑后“玉枕穴”和背后“大椎穴”,同时有暗劲袭体。二处穴道关乎性命,孙承志疾往前一冲,扑在地上,着地一滚,直起身子,朝来路一瞧。但见两个赤红如血的圆球荡在半空,若网球般大小,小球上皆系着一条红色绸带,两条绸带随风飘逸,恍如两条灵蛇摇摆。绸带看来轻盈,薄如蝉翼,此时朝阳初薄,晨曦一映,隐约透明,赛如两道霓虹。 孙承志跨步循绸带转至巷口,但见一人头呈三角形,双眼一线,鼻长嘴尖,短发乌黑,着一袭猩红的长袍,单腿跪地,蹲伏不动,两条红绸便连着他双手。孙承志一睒眼,心焦曹立俊安危,闪身便要继续追撵鬼面狐王,不料那两条绸带忽地一动,径自卷向他双足。承志抬腿避让,哪知这绸带兵刃竟能在空中转弯,绸带上红球突一齐一昂,迳打他双足外踝“昆仑穴”,其势便如两条赤色毒蛇,仰头上蛰。这一下来得无声无息,事先竟没半点朕兆,孙承志“噫”的惊呼一声,见来势极是怪异,一时不知如何招架,说不得只好俯身一翻,刺刀迳去撩那两枚红球。 那两球蓦地如有了生命,倏然下坠,孙承志本已算准了方位,刺刀撩向红球必经之处,却猛然走空,红绸如蛇身般荡起,只听得叮叮叮三声连响,一枚红球疾颤三下,分点他脸上“迎香”、“承泣”、“人中”三个穴道。这三下点穴出手之快、认位之准,实是武林中的第一流功夫,红球中发出叮叮之响,声虽不大,却是十分怪异,入耳荡心摇魄。另一条绸带上红球却不发出响声,犹如水蛇般蜿蜒而出,嗖的迳来撞他手腕上“灵道穴”。上下其手,孙承志背上冒汗,急忙使个“铁板桥”,身子后仰,上路的绸带离脸数寸急掠而过;下路的绸带穿过双腿之间,贴背脊掠过。孙承志怕他红球跟着下击,便在身子后仰之际,全身忽地向旁搬移三尺。 果不出所料,那两颗红球上下合拢,铮的一响,二球互撞,承志耳力奇佳,听风辨声,才知两枚红球系涂了红漆的精钢球,一旦中穴道,断筋折骨也是稀松平常,端的非同小可。红球击穴,招招连绵,孙承志倾尽所学,方才勉力避开,实是险矣、至矣,蔑以复加矣。红袍人口中发出响尾蛇的“咝咝”之声,嘎嘎笑了几声,赞道:“小子功夫来得嘛!看招!”孙承志沉声喝道:“阁下是谁?为甚要阻拦在下,为虎作伥?”红袍人桀桀怪笑道:“须让你知,我便是井上先生的门客,赤练蛇王便是区区我了。”话音才起,一红球已荡向承志脐下三寸的“关元穴”,另一球则绕了一转,袭向颈下“气舍穴”。 孙承志不敢怠忽,全神贯注,当下左手捏剑诀,右手刺刀当剑使,与他一对红绸带拆解起来。一个血红身影,一个黄呢子,带飞如虹,刀招如电,渐斗渐烈。饶是孙承志剑法不俗,但翻翻滚滚拆了数十招,竟自险象环生,无暇反击。红袍怪客双绸带矫乔似灵蛇,圆转如意,兼之两枚红球不断发出叮叮之声,扰人心魄。心切追人,承志不由得焦躁起来,剑法忽变,自快转慢,招式虽比前缓了数倍,刺刀上的劲力却也大了数倍。初时刀锋须得避开绸带的卷引,此时威力既增,反而时时去削斩绸带。 再拆数招,只听铮的一响,红球与刺刀相撞,孙承志猛觉胸口如中锤击,他倾全力激斗,讵料对方内力沉雄,且阴柔诡谲,竟将他刺刀上传去的内力亦尽数反震回来。两股巨力震得他胸口闷窒,喉头一甜,哇的吐出一大口血,右臂软软垂在身侧,显是连右臂亦震断了。红袍怪客见他双目血红,如欲滴出血来,知已无力再战,倏然欺近,竟手搭他肩头,伸嘴在他脸颊上波的一吻。孙承志心头恶心,怒目斜睨,那怪客亲了一口后,便自滑步后退,却不伤他。 孙承志逼住一口气,沉声问:“你……你做甚?”那怪客桀桀一笑道:“你小子生得英俊,老子欢喜得紧,且饶你不死,嘻嘻……亲爱小宝贝,你伤得不轻,快快回去烤火,慢一步则要冻死的。嘎嘎……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再会!哈哈哈……”笑声如夜枭,一个大男人亲了他一口,承志胸腹间烦闷难熬,满头大汗。红袍怪客霎时去得无影无踪,空余怪声回荡在隆隆炮声之间,震得天空噼啪作响。 孙承志耳中嗡嗡直响,轰耳欲聋,举步维艰,手扶墙壁,捱至街口,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 孙承志忽见光明,可转眼飘飘荡荡,漫天是狰狞丑恶的妖魔鬼怪,蜂拥向他头上罩来,他拼命用手去挡,嘴巴大张,却发不出声。正在危急之际,忽有一红袍丑八怪,自众妖身后跳过来,手上两条绸带,倏然绕在他身上,越缠越紧,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苦苦撑拒,叵耐红袍人手一抖,力大无穷,越勒越紧,正没做理会处,那红袍人忽地扳过脸来伸嘴相吻。孙承志惊得魂飞天外,“哇”的大叫一声,猛地睁眼,但见已身在四行仓库内,身侧全是挂彩的伤员,这才回神只是南柯一梦,却已是气喘如牛,汗出如浆,彷如刚从水里撩出来似的。 他才醒来,胸口剧痛,哇的又呕出一滩血,崔小红尖叫声中,吓得手毛脚乱,抱着他嚎啕大哭。谢晋元闻声三脚两步奔来,急切地问:“伤势如何?”孙承志脑海里那红袍怪客的丑样挥之不去,烦恶欲呕,彷如吃了腐肠鸩毒,连肠胃亦隐隐作痛。他为气劲伤及内腑,军医医术粗浅,只会治疗跌打外伤,对孙承志的伤束手无策,崔小红见他不好,只是一味哭泣,谢晋元虽忧心忡忡,但亦无计可施,摇头顿足,虎目含泪。孙承志全身打战,牙齿互击,格格作响,犹似身坠万丈冰窖,酷寒难当,嘴唇和脸孔都已发紫,他不敢多言,缓缓吐纳,极慢极慢地运气,体内真气从丹田、水分到建里,花了半个时辰,经巨阙、鸠尾,到玉堂、华盖,直耗去整整两个时辰,才打通任脉。 任脉既通,胸口烦闷已除,内息方才顺畅,再运功五个周天,头上氤氲紫气,冉冉罩在头上,将头面也遮住了。谢晋元和崔小红见之骇然,军医护士们睹之瞠乎其后,挢舌不下,在场看见的人无不啧啧称奇,交头接耳,引为奇观。杨惠芳更且是看得小手指抵着右颊,星眸闪动,嘴角蕴笑,欢喜道:“哇!承志大哥哥内功好高,我曾听大人们说,神仙也不过是这般模样而已。太棒啦!妙极,妙极!”一头说一头啪啪拍手。众人亦赞佩无已,跟着拍手,孙承志在如雷的掌声中缓缓睁目,环顾众人,微笑相顾,寒意尽去。 谢晋元关切地问:“兄弟,伤势如何?看你面色红润,哥哥心里高兴,不知还难受不难受?你适才面色蜡黄,犹如金纸,可吓死我了。”承志微笑道:“谢团长,已无碍了,属下这点区区小伤,有劳团长惦挂,殚精竭虑,关切殷殷,教属下何以为报,愧不敢当!”因问起战况,谢晋元心有余悸道:“咱们打退了鬼子,这崔护士哭着拉我入来,说了敌人怪客偷袭,掳走了曹立俊,你又去追踪,许久未归,咱们上下都甚悬念。我便遣张大嘴等十位兄弟去找你们,张大嘴,你来说吧。”谢晋元说了一半,见杨瑞符向他招手,似有事寻他,便让张大嘴来说。张大嘴就好这一口,在一侧听团长述说,心下痒痒,就想插话补充,只是碍于尊卑之别,不敢开口,心痒难搔。此刻团长之吩咐,当真如聆仙乐,只怕西方极乐世界中的伽陵鸟一齐鸣叫,也没这么好听,正中他的下怀。 他声情并茂地续说:“我们几个兄弟分头寻找,东奔西跑,终于找到了你,但曹立俊兄弟则再无踪影。其时你昏迷倒地,不省人事,我们几个捧头的捧头,抬脚的抬脚,扛腰的扛腰,将你扛了回转。”孙承志听他说个没完,忙道:“日本鬼子的另一个特工赤练蛇王半路拦截,将我打伤,因此曹立俊给那甚么鬼面狐王掳走了……”众人恍然,张大嘴安慰道:“承志兄弟不须太过自责,咱们慢慢寻访,终须查出日本人的落脚点。上海就这么大,总归找得到的……”他还要滔滔不绝地劝慰,张承德穴道封固时辰已到,冲开穴道,刷地站起来,走过来看看承志,打断张大嘴道:“你还好吧?” 孙承志点点头道:“敌人内力诡谲,似非中土家数,我不慎着了道,现下无大碍了,你呢?没伤着吧?”承德恨恨道:“放心,只是一时大意,穴道受制,现下已自行解开了。哼,这班妖魔小丑,武功倒是独辟蹊径,爪子忒硬!”孙承志颔首道:“看来曹立俊先前所言非虚,井上收罗了一班人,手底下都有真功夫。适才拦住我的那赤练蛇王,武功也是独步武林。”当下便将蛇王之招数演给承德看,张承德看后叹为观止,两人各自纳罕,垂首沉吟,自愧弗如。 第二百零三章 正烦恼之际,忽听杨惠芳扬声高唤:“姐姐,姐姐,惠敏,惠敏,你在哪里?”叫了数十声,却无人应。惠芳找不到姐姐,央众人帮着找寻,四行仓库里里外外找了个遍,却杳无人影,赛如平空消失了一般。找着找着,大伙儿的心都悬了起来,有人猜疑少女跑到外面给流弹打死;有人揣测她独自逃回家;有人更是异想天开,说她大概拉肚子,久屙屎未归……疑神疑鬼,胡猜百端。这一天诸事齐凑,人们忙得焦头烂额,谁都没留意少女行踪,人人越想越怕,齐皆出动,分头在仓库外四下寻找。 其时夜色已深,外面灯光不及之地,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大伙儿低声呼叫,没头没脑地瞎找,刚找了两分钟,忽听苏州河上枪声大作,遥见河面上日军以大功率探照灯照明,巨大的光柱如帚,在河面上扫来扫去。众人闻声挨近河岸,不一会儿大伙儿便哄叫起来,谢晋元和杨瑞符亦闻声疾步而来,往河里一张,登时倒抽一口冷气。但见臭河浜的黑水里,一个少女正泅水往北岸弋来。其时日军已将四行仓库东、西、北三面合围,阵线之上戒备森严,犹如铁桶相似,夹岸桥头的日本兵已然发见了她,举灯乱照,大声呼叱,见少女不停,便开起了枪,子弹呼啸钻入水里,在少女四周溅起七八个水花。 少女命悬一线,谢团众官兵齐口大骂日本鬼子丧尽天良,污言秽语,乱扰扰便操家伙与之对射。日军发枪还击,枪口不虞再去瞄准少女,少女潜下腐臭的河面,俄顷不见有子弹再打来,这才猛地冒出水面,继续北渡。孙承志和张承德见少女又探出水面,一齐丢下枪,纵身跃落河中,朝少女游去。如此一来,两造相拢得便快,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二人已将少女接了回来。岸上官兵欢呼声中,才见少女正是杨惠敏,众心释然,如释重负。天寒水冷,少女已是冻得牙关格格作响,浑身筛糠般乱抖,张承德不避腐臭,脱下军装,将贴身衬袄脱给她穿上,惠敏裹在袄子里,走得数十步,方才略止寒意。 谢团愕然相询,杨惠敏面上羞红,嗫嚅半晌,方才说出情由。原来杨惠敏日间躲避鬼面狐王之袭,偷偷溜至四行仓库大楼楼顶,见四行仓库大楼弹痕累累,烟尘弥漫,顶上光秃秃甚么也没有,而对面东、北、西三面建筑上都高插日本太阳旗,南面公共租界内隔河插有英国米字旗。她人小志气大,独见本楼顶上空空荡荡,气势上就给日军比下去了,心有所感,生出一计。她捱至天黑,乘黑摸至苏州河畔,不顾污水腐臭,泅水游到公共租界,回到家里,找了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大国旗,当内衣紧缠于身,外罩童子军制服,乘夜黑悄悄避开英国哨兵,溜回至苏州河畔,偷渡过河。 大伙儿既救了少女,与日军遥相射击,边打边退,越过马路,沿铁丝网缺口,撤归四行仓库院内,惠敏讲罢,人人叹服,竖起大拇指,连夸她少年英勇,骨气铮铮,不输须眉。谢晋元心潮澎湃,亲手接过惠敏交出的国旗,令人找来两根竹竿,绑接成旗杆。群情激动,谁也睡不着,相互高谈阔论,谈了一宿,待到曙光初现,谢晋元令孙承志和张承德二人一起攀上楼顶,插起国旗。是时天色微明,日军隔阵察觉,枪炮乱射,孙、张二人轻功独步,全身退下,国旗迎风招展,分毫不损。谢晋元令士兵对射,压制日军火力,针锋相对,绝不示弱。 这一日整整一天,但凡是日光所及,苏州河畔挤满了中国人,纷纷隔河向国旗致礼欢呼,人们情不自禁,异口同声,高唱《歌八百壮士》曲: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谢团长;中国一定强,中国一定强,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四面都是炮火,四面都是豺狼,宁愿死,不退让;宁愿死,不投降,我们的国旗在炮火中飘荡!飘荡! 八百壮士一条心,十万强敌不敢挡,我们的行动有力,我们的志气豪壮。同胞们起来!同胞们起来!快快赶上那战场,拿八百壮士做榜样,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 众口铄金,歌声嘹亮,孙承志和张承德携手站在谢晋元身侧,耳听雄壮之歌,与有荣焉。大伙儿纷纷跟着歌唱,孙承志和张承德一齐提气长歌:“中国不会亡!……同胞们站起来!……中国不会亡!……”二人内力各自雄浑,相互叠加,声音远远传出数十里,隆隆不绝,声势直若千军万马之奔腾。孙张二人吐字清晰,日军将士耳中歌声听得清清楚楚,鬼子们吓得心胆俱裂,人人难掩怖意。日将恼羞成怒,调来飞机屙炸弹,铺天盖地乱炸,又遣大队步兵东、北、西三面轮番冲锋,猛攻四行仓库。 谢、杨二将麾兵扼楼死守,用兵机动灵活,攻得固然如惊涛冲岸,守得更似坚岩屹立,避开日机轰炸,专攻日军步兵,恶战六日,打退日军十余次集群围攻,毙敌数百,而孤军死伤,不及日军一成。其斐然战绩,传遍寰球,世人尽知,非唯中国四万万同胞,凡是受战火荼毒之百姓,无不普天同庆,溥海同欢。连日来孙、张二名黑衣会忙于恶战,无暇顾及曹立俊死活,死在二人手里的鬼子,不下一百之数。 这日十月三十一日,天转闷热,中国守军挡退鬼子一轮攻势,至午牌时分,谢晋元至一众吃饭的战士之前,跃上高埠,扬声慨然道:“弟兄们!辛苦大伙儿啦!这几日仰赖诸位,众志成城,同仇敌忾,打得好啊!你们看看,鬼子尸横遍野,凝血积骨,咱们可是打出了气节,打出了国威!中民这厢感谢诸位,替咱们中国百姓出了口恶气啦!”谢晋元字中民,因之自称。众兵将一齐鼓掌,谢晋元整一整衣帽,续道:“日军攻中国以来,残民以逞,白骨为墟,血流成河。小鬼子欠咱们的血债是越积越厚,咱们岂可相饶!数日恶战,大伙儿连觉也没好好睡过,便是铁打的人也吃不消,可是咱们不能稍泄,日军大军压境,咱们只有奋不顾身,才能绝地求活,在他们头上,狠狠地揍下去。弟兄们,还能不能打?” 大伙儿为之鼓舞,本已疲惫不堪,伤痕累累,此时人人血脉贲张,眼睛瞪得铜铃大,攥紧拳头,个个像老虎似的,众口一词,大声吼道:“能打!能打!杀光他狗日的!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要再多咬他几口!” 正鼓舞士气,杨瑞符忽跃众而出,叫了声:“中民,张参谋长急电!”走到谢晋元身侧,耳语了几句。谢晋元便让杨将军训示,自己跳下高台,疾步去接电话。原来师部参谋长张柏亭下达撤退令,谢团上下连伤员,共三百九十八人,全副武装,捱至深夜,乘黑西撤。向晚西方天边黑云重重叠叠的堆积,头顶却是一片暗蓝色的天空,黑影里更无片云。西北风一阵缓,一阵急,明月渐至中天,月旁一团黄晕,眼看天有雨意。 子夜时分,孙承志和张承德等一个排士兵护送伤员开路先行,推门出大楼,专觅掩蔽物,悄悄疾行。出了大院,但见暗夜漆黑,星月无光,这时西北风更紧,西边的黑云有如大山小山,一座座涌将上来。远方街灯惨淡,孙承志引众经西藏路,过泥城桥,渡苏州河,朝公共租界相跟而去。后首谢晋元率机枪连和第一连居中;杨瑞符率第二、第三连殿后;一个排收容,押重机枪在后,迤逦跟进。英军早在桥头接应,主将斯马莱特全副披挂,亲自迎迓。 大队刚过一半,国庆路上日军探照灯忽地一齐打开,万道白光照射过来,苏州河及泥城浜两岸登时明亮如昼,撤离队伍暴露光下无遗。日军四挺重机枪一字排开,一阵扫射,子弹如雨,手榴弹、炸弹似雹,锁住了通道。剧变骤生,众兵不及躲避,伤亡多人,孙承志和张承德相顾皱眉,同声道:“咱们行藏已露,有内奸!大伙儿跟紧喽,赶紧过桥!”当下不遑推敲,两人迈步如飞,往来背驮伤员,催众快步。 正危急时,斯马莱特令桥头堡内英军架起小钢炮,朝日军阵地猛轰,须臾打灭探照灯,连重机枪亦庶几打哑。谢晋元更早便麾众架起机关枪,猛射敌阵,掩护后续过桥。正打得不可开交,忽闻苏州河上游远处传来极尖锐刺耳的笛声,“呜呜”连绵不绝,隔得片刻,又有“嗤嗤嘘嘘”异响从桥下传来,响声渐次变大,须臾如浪涛海啸,一阵阵轰耳欲聋,刺耳难听,震慑心魄。一名英国兵相近桥栏,探头循声下瞰,猛地双足蹦了一跳,口中惊呼:“snake!snake!”不一会儿中国兵中陆续有人叫起:“蛇!好多蛇啊!我的妈呀……”语声充满恐惧震愕之意。 读者须知,这泥城桥俗称新垃圾桥,因租界里的生活垃圾堆积在泥城浜桥堍待装运出港而名。日积月累,污垢囤积,河水污秽如漆,恶臭熏熏,过桥者人心本就嫌恶之极,猛然闻有蛇声,再虑及蛇自污水而出,惊悚发毛之余,另加了大大的恶心,人人蹙眉不已。 过桥之众骚乱起来,张承德也探头下望,不禁心中一寒,但见嗤嗤之声中,桥墩上已密密层层爬满毒蛇,成千累万,已将四个桥墩覆满,而更多的毒蛇络绎不绝,自臭水里、河床畔、垃圾堆内向新垃圾桥蜿蜒而上,朝桥面上蠕蠕而来,漆黑的河水不知水下还有多少。不一会儿人人目睹,怪蛇如潮水般往桥上众人落足之处游来,纷纷跳脚顿足,乱蹿趋避。桥面上本就挤满了人,如此一乱,你推我挤,登时大乱。人情惶惶,都想挤开旁人,夺路而逃,离开毒蛇越远越好,人同此心,但人群如潮,一撞一跌,许多人滚倒,前后左右的人群一压,登时自相践踏,死伤无数,痛哭惨嚎,惊天动地。 正慌乱杂沓之际,有几条青色毒蛇已然爬上桥面,嘘声刺耳,牙尖毒猛,遇人即窜,张口就咬,登时有三、四人给毒蛇尖牙咬中,瞬即口中发出荷荷怪响,呼吸难继,全身卷曲,痉挛了片刻,身子便皆僵硬而亡。死者死相面目狰狞,嘴巴张得老大,口涎白沫从口中流出,沾湿一地,想见毒蛇之毒,匪夷所思,非同小可,旁人见之、瞥着,更惊惧慌乱。死者近处的人们发一声喊,发疯般往外推掇,而外圈的人多道阻,停滞不前,桥中桥头的人相互争骂,惜命得竟自动起手来,你撕我抓,你踢我打,一时之间,桥上彷如流淌着煮沸的粥,咕咕嘟嘟,天翻地覆。 第二百零四章 桥头机枪阵内机枪一齐调转枪口,朝蛇群里乱射,登时打得血肉飞溅,无数毒蛇断体折尾,烂头断牙,死蛇如雨,纷纷掉入臭水里,噼里啪啦,水花四溅。叵耐打死的虽多,但河里彷如有死不完的蛇,不断地爬上桥来,十来挺重机枪、数十支冲锋枪,竟难遏毒蛇之势。子弹虽多,但终究有打光的时候,其时前有日军火网压制,后有毒蛇肆虐,谢晋元和斯马莱特各自约退麾下,且战且退。那些刚收容起来的数十名官兵难逃乱枪之厄,纷纷中弹倒地,群蛇蔓延上来,无人幸免。 张承德见收容队的重机枪倒在桥上铁阶上,纵身越过人群头顶,身子下坠之际,踩在人肩头,只三个起落,便落在机枪之畔。此时日军子弹呼啸如雨却也罢了,恐怖便恐怖在毒蛇密密麻麻,像蚂蚁大军,铺卷而来,张承德见四面八方,到处是蛇。几千几万条青蛇朝他围拢,三角形的蛇头高昂,蛇颈笔立,口中蛇信不住摇晃,探照灯光扫处,承德见数万条分叉的红舌,波荡起伏,化成一片舌海,煞是惊人,令人发毛。 承德俯身抱起机枪,朝蛇群里打去,一边开枪,一边身子疾转圈,四面之蛇,登时死伤无数,中弹的毒蛇身子给子弹冲击力带得飞起,撞向后面的游蛇,赛如蛇海里猛地激起了波浪。无如桥下的蛇爬上来的愈来愈多,蛇海里彷如后浪推着前浪,不顾死活,扑向张承德。承德眼见每一条蛇头上的蛇眼,皆系赤红如血,万蛇头上彷如清一色缀着两颗猩红的玛瑙,摇来摆去,精光湛湛,鬼异莫名。蛇群之间,已不全是青身蝮蛇,眨眼之间,数条巨头长尾、金鳞闪闪的怪蛇爬了上来。金蛇之间,又有无数黑蛇涌出,好似汩汩黑水涌了上来,黑蛇头上红眼更是闪亮,看来阴森可怖。 眼看蛇越聚越多,重重叠叠,张承德身前身后已无出路,他手上不敢稍慢,子弹如泼,但心下自知难以持久,心念连转,却苦无脱身良策。忧急之时,他忽见去路上有星星点点的白光,坠向蛇群,黑夜之中,宛如天上繁星下堕,他虽心焦若煎,却也不禁暗赞好看。白光落入蛇群,毒蛇纷纷破腹裂头而毙,张承德但见白光越落越多,渐渐往面前移来,定睛凝视,看清原来是无数白色细针,自天而降。那针细如牛毛,漫天而来,密密麻麻,却落点奇准,一针扎一蛇,针针皆中要害,不是射入蛇头,就是钻入蛇七寸。数千条蝮蛇都被钉在湿漉漉的地上,痛得吱吱乱叫,身子扭曲,却已游动不得,蛇群登时死出一条通路来。张承德也不遑多想,见机得快,迈步如飞,自那死蛇铺出来的一条甬道上掠过,足不点地,往南狂奔,疾驰五丈,已落在毒蛇未到之处。 他喘息未定,群蛇又来,他不敢稍停,大步往南再奔。由他这般一蹿,桥上大队人众得他将毒蛇引开大半,逃下桥者渐众,承德飞驰了十丈,终于赶上了众人。他迎面见杨瑞符由两名士兵搀扶,跌跌撞撞地前奔,忙去见礼,问明杨将军给毒蛇咬了一口,一条腿已不听使唤,再问旁人下落,一名士兵替杨答:“杨将军毒发难行,咱们急须送他去医治,谢团长及其他兄弟都还在后面桥上哩。”承德道:“好,杨将军就有劳二位,我这便杀回去接应他们。” 张承德捧着机枪,又循原路返回,奔了几步,遥见垃圾桥上已覆满大大小小的毒蛇,翻翻滚滚,覆满一座桥,赛如毒蛇织成了一座桥一般,看得他双目发直,背上白毛汗湿透衣衫。奔近桥堍,突然听到苏州河下游远处传来悠悠的哨声,飘飘荡荡,但声音如有形质,如丝线穿耳,承德听得心惊肉跳。 此时西方的黑云已遮满了半个天空,犹似一张大青纸上泼满了浓墨一般,乌云中电光闪烁,更增人心中惊怖惶恐之情。轻雷隐隐,窒滞郁闷,似乎给厚厚的黑云裹缠住了难以脱出。顷刻之间,黑漆如墨的臭水里忽然涌起浪花,须臾浪头四起,桥下两面水流里都有巨大的水族冒出,黑暗里看不清楚,只闻击水之声甚急,便是枪声峻急,也难掩其响。 他不知甚么东西,正要挨近水边,看个虚实,忽听孙承志遥遥朝他喊:“小心背后!”一束手电之光照了过来。承德甫闻示警,已然听到背后脚步“啪啪”,听来步声累累垂垂,却快如奔马。他不遑多想,右掌翻出,往后一撩,突然按到一片冰凉粗糙之物,似是水族的鳞甲,心底错愕殊甚:“这是甚么鬼东西?”那边厢孙承志已叫破:“鳄鱼!好大的鳄鱼,大伙儿小心,水里又爬出鳄鱼啦!”便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承德背后的鳄鱼已迫近他身边,张开巨口往他肩头咬落。鳄鱼嘴长牙利,张承德来不及转身,已看到它白森森的牙齿在黑夜里一闪,就要将自己身子切开。危急中他心一横,双手齐出,扳住鳄鱼的上颚,身子瞬间蜷缩,双膝弯曲,贴着下巴,双足正踏在鳄鱼的下颚。 他运起内力,大喝一声,身子立挺,双手成爪,指甲陷入鳄鱼牙肉里,只听得喀喇一响,鳄鱼两颚从中裂开,登时身死。他使力大了,鳄鱼自口至颈,从中撕裂为两片,血如泉涌,自伤口里喷出,溅了承德一身,腥臭无比。他擗死凶鳄,背上已惊得全是冷汗,借电光回身一瞧,唬道:“乖乖不得了,好大一条,无怪我使劲撑持,方才弄死你这巨怪。”但见鳄鱼身长两丈有余,比寻常鳄鱼大了三倍,滚在地上,滞重有声。 他一抬头,猛见近处河里水面一涨,波的钻出一条巨鳄,往岸上爬来,一对冷冰冰的猫儿眼赤红,与那些毒蛇的红眼相仿。寒风刺骨,其本身腥臭加上臭水之腐臭,顺风飘散,中人欲呕。张承德不敢怠忽,飞起一脚,踢在鳄鱼下颚,他这一脚使足了十成功力,便是铁棒也踢弯了,那鳄鱼一个筋斗翻入河浜,只听得水声响动,臭水里群鳄一阵骚动,听声辨形,水里之鳄鱼,没有百条,也有数十之众。震恐之际,蓦然听有众声惨叫,叫声里似乎有林家碧的口音。张承德循声奔了几步,见果然一群童子军给一条巨鳄逼在河湾畔,林家碧陷在污泥里,难以自拔,她身侧一具尸体,断为两截,显是一名童子军给鳄鱼一口咬死。 鳄鱼第二口眼看就要临头,林家碧闭目待死,尖叫不止,张承德疾奔而至,听风辨形,一跃跳在鳄鱼颈上,抽出刺刀,落手便刺。黑暗里看不清,方位不准,噗的一刀刺在鳄鱼头顶皮坚厚处。他危急之间使力过巨,啪的一声,刺刀居然折断。内力传到鳄鱼头上,虽未刺死它,但鳄鱼巨吻一偏,上下颚咬合走空,长嘴插入泥中,挣扎摆动,震得河岸也要抖了起来。 毒蛇出现之初,孙承志因背驮伤员,不遑顾及。及至蛇上桥面,蛇声愈来愈响,众皆惊逃吓倒,他才看见乱蛇狂舞,或黄中间黑、或血也似红的毒蛇,头作三角,长舌吞吐,嗤嗤发声,多如牛毛,密密麻麻,交织铺地,犹如一张硕大的、五色斑斓的大地毡展开,罩住了大桥一般,怵目惊心。他从没见过这么多的毒蛇,方寸间不由得大大一震,脸上肉跳了几跳,浑身鸡皮耸立,不敢多瞧。 见伤者不断增多,孙承志忙交代众伤员互相扶持疾行,自己则拔足回转,三窜两跳,已至杨氏二女之侧。杨惠芳起初见蛇惊恐,后来见眼前尽是蠕蠕而动的怪蛇,万头攒动,扭曲蜿蜒,嘘嘘之声震动天地,摄人魂魄,不禁呕心,喉头发毛,张口欲呕。孙承志赶到正见她作势要吐,他是唐门高弟,暗器行家,使毒也是高手,“嗯”了一声,翻腕抽出刺刀,在地下挑起一条青蛇,左手食中二指钳住蛇颈,右手小指甲往蛇腹上一划,内力到处,蛇腹洞穿,取出一枚青色的蛇胆,说道:“惠芳,快吞下去,别咬破了,苦得很!”惠芳依言吞下,口中虽腥臭发苦,但片刻间胸口便即舒服。 毒蛇毒性猛烈,空气里腥臭弥漫,受不了晕头转向,口吐呕翻者无数,毒蛇成千成万,只要给咬上一口,立时便送了性命。众人听到蛇声,已然毛骨悚然,嘶嘶嘘嘘,越响越近,人们慌乱奔逃,没头没脑,不知觅向,到了旷处依旧你推我撞,闹得不可开交。 孙承志见势危急,一边杀蛇,阻遏来势,一边聚拢左近人群,护送二女及相近的数十名童子军且避且退,直至公共租界躲、到安全之地,相去蛇群远了,便让她们自行随大众去沪西。他又折回,恰遇张承德抢枪受蛇群围困,他施四川唐门独门暗器牛毛针,一把一把,天女散花,射死群蛇,替承德开路。眼看承德脱险,他不及上去相会,听得有几名英国兵叫:“help!help!”他循声转身,其时日军探照灯大半给英军炸坏,只有一两盏,闪来闪去,桥上忽明忽暗,隐约见桥栏脚下躺着三、四个人,叫声便是从他们这里发出。孙承志两步跨至,见三人给十数条两丈长的毒蟒缠得吐舌凸目,连气也喘不上来了。三人之侧仰天躺着一人,似已死透,无数毒蛇从他尸身上蠕蠕爬过,看得人呕心,毛骨悚然。 承志再贴近,看清四人都是高鼻子英国人,命悬一线、死在俄顷,他们失神茫然的眼神里,承志觉得大是可悲,恻隐之心一起,刺刀挥处,众蛇齐断。杀光这边厢数百条大大小小的毒蛇,方才救得起那奄奄一息的三名英兵。他刺刀还入刀鞘,将一人背在背上,一手夹住一个,将三人驮负至杨惠敏身边,托她们照料。 他三度返回桥边,自英国兵尸首畔拾得一支手电筒,须臾群鳄出水,孙承志正巧照到巨鳄偷袭张承德,一语叫破,当下发足狂奔,挨近过来,见承德骑在巨鳄颈上,双臂抱住鳄鱼头,苦苦撑持恶斗。 孙承志运气出刀,刺瞎了鳄鱼右眼,巨鳄头大体巨,气力大得惊人,剧痛之下,猛地翻身,泥塘里一滚,张承德已给压在泥中,口鼻尽湮没。孙承志左手忙拔出手枪,枪口伸入张开的鳄口,紧贴上颚,连开了四枪,弹透鳄脑,鳄鱼挣扎了几下,肚腹朝天,便即毙命。孙承志不敢稍慢,鳄鱼巨大不易挪动,忙双掌排云,内力勃发,大喝一声,将鳄鱼平平推开一尺,自泥中拉出承德。张承德吃了几口烂泥,喝入臭水,哇哇狂吐,差点背过气去,总算是捡回一条性命。若孙承志出手迟得几分钟,承德便要给闷死了。 第二百零五章 众人惊魂未定,桥上河畔惨嚎声尖叫声求救声哭喊声怒叱声……不绝于耳,孙、张二人呼呼喘息,恨不得一一将受困之人救出,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眼睁睁看着许多同伴、儿童、伤员,膏于鳄吻、丧于蛇毒,痛心疾首,心里快要流出血来。正在伤痛之际,林家碧身侧一名稍年长的童子军惊道:“这些鳄鱼发疯啦?怎的只顾攻击人,连同伴的死尸也不吃,难道它们不是因肚饿才攻击人的么?”列位想必知道,鳄鱼乃冷血凶物,最是贪吃,即令是同类,只要有血腥沾体,寻常鳄鱼必争相抢食,吃掉了血肉,才再寻别的猎物攻杀。而少年瞧出古怪,一语道破,孙、张亦觉蹊跷,错愕之际,蓦听得身后石上有爬搔之声,腥臭气渐浓,回头见已自臭水里爬上了岸。 孙承志下意识手电一照,才看清三条巨鳄正一步步爬近,鳄鱼眼睛受不得光亮,乍照之下,闭目逃开。张承德真气几转,精神恢复,见有便宜,弹起身来,跃在半空,如一头大雕扑棱棱展翅鹰扬而疾速扑食一般,落在第三头鳄鱼嘴边,扳住上下颚,大力一迸,嘶啦将之一擗为二。几个童子军在电筒忽闪的光下,见鳄鱼死了反倒不怎的,而看到承德虎目充血,额头青筋乱暴,臂上肌肉虬结,意态威猛,却吓了一跳,纷纷掩面惊呼。 另两条鳄鱼一惊而退,须臾又返回来,扑啮上身。孙承志知鳄鱼皮坚如铁,刀枪不入,承德此法反是易于杀死鳄鱼之技,当下依葫芦画瓢,跟张承德一人一条,扳嘴活撕了它们。其时日军见桥上布满长虫,天绝人惨的场面,令他们也看得眼睛发直,喉头发毛,栗栗畏惧,早便住手停火,遥遥发呆。谢团官兵和英军堵在桥堍前,子弹如帘,将蛇、鳄隔断在桥头,不使大股毒虫侵袭逃众。火力虽猛,但子弹毕竟有数,打不了多久,子弹不敷,谢晋元不得不麾众退却。 孙、张二人遮护童子军,迤逦朝军队靠拢,鳄鱼拢来,二人已有法子对付,巨鳄虽凶,二人手扳脚撑,迎头杀去,鳄鱼转动不灵,只会向前突击,手脚到时不知趋避。一炷香工夫,四条铁甲鳄鱼裂体毙命。孙、张赤手空拳,反较使刺刀、手枪来得有效。遇着毒蛇,孙承志便施展暗器功夫,金针、飞镖、铁蒺藜、药镖、飞蝗石、菩提子、飞刀、袖箭、子午丧门钉……所过之处,蛇尸铺满道路,童子军脚踩蛇尸,蹒跚而过,多踩几脚,胆子大了起来,不再惧怯。但毒蛇太多,毒气郁积不散,少年们虽脚穿军靴,走不多远,便皆脚底肿胀,站立不住,纷纷倒地脱鞋,举起来的脚丫子,都肿的跟馒头一样。 孙承志不及替他们一一拔毒,众人脚步一停,又有五条巨鳄和数千条毒蛇围拢上来。张承德正要抢上斗鳄鱼,忽自群鳄后缓缓走来一人,口中作哨,鳄鱼闻声退缩,四窜相避,自两边分开,给来人让出一条通道。此人身材矮小,身上似没穿衣裳,但黑夜里看来,恍如无形,张承德还当他不存在,可哨声盈耳,登觉这人就像鬼魂,有通体透明的错觉。 众人正错愕打量那人,背后谢晋元已看到他们,大声招呼数声,便引一支军奔来接应。奔近唬然见鳄鱼、蛇群,谢晋元忙麾众开枪,枪弹无眼,那吹哨之人立在鳄群里,子弹也将之扫在里面。殊不料子弹及体,发出一串“叮叮叮铮铮铮”刺耳的响声,好似金铁相击。众人瞠目之下,但见那人毫发无损,子弹纷纷从他身上弹落地上。 众少年见此人不避枪弹,已然骇异,再见他刀枪不入,更吓得屁滚尿流,也不顾脚掌肿痛,夺路朝谢晋元诸人处奔去。孙承志扬声问道:“不知阁下贵姓台甫,仙乡何处?有劳趋退鳄鱼。”道言未了,脚下群蛇忽发异响,嗤嗤嘘嘘,也一齐往后退却,众人闻声略瞥,见一人宽袍大袖,缓步穿过蛇群,手上一支笛子,凑在嘴上,呜呜吹奏,曲调杂乱,不安宫商角徵羽之脉络,甚是刺耳难听。但见此人在万蛇之中行走自若,群蛇纷纷让道,大众均感诧异。 孙承志话说到一半,举手电筒朝第二个人照去,但见其宽袍通体血红,一颗三角形头颅,丑陋之极,头发又剔得寸长,一眼便认出,冷冷道:“赤练蛇王,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为何屡次为难于我,先是劫道留人,此时又驱蛇毒害,此中原委,倒要请教!”赤练蛇王桀桀一笑,伸手朝那刀枪不入者一指,逼紧了嗓子:“呵呵,这人是玄武鳄王,他和我都是井上先生的门客,井上先生替大日本皇军效力,我俩自也不甘落后,哼哼,明白了吧?尔等须不冤枉。”他此言在场众人听得糊里糊涂,只有孙、张二人听曹立俊说过鳄王和蛇王的名头,又听那鳄王嗓音嘶呐道:“谢晋元,我们今日只是来取你的首级,你乖乖自戕,我们答应你不为难这些娃娃!” 张承德怒吼:“放你的狗屁,别做清秋大梦了,你道我中华无人焉?”吼声如雷,孙承志亦气忿忿手电筒照向鳄王,才惊觉他肤色与黑夜相同,无怪黑漆里看来,彷如无形鬼影。张承德吼声未落,鳄王身形一晃,手电光柱里不见了他影踪,众人一齐大叫之间,鳄王忽在张承德面前出现,一只乌鸡爪般的手掌,朝承德面门抓来。张承德连消带打,以罗汉伏虎拳拆解,孙承志恐其有失,欺身突近,双掌排云,朝鳄王腰胁拍去。他与狐王、蛇王交过手,心知井上手下这五王功夫了得,且各有独得之秘,武艺自成一家,此时一众军民,伤的伤累的疲累已极,身周猛兽毒物无数,凶险至极。孙承志想一上来就集二人之力,全力以赴,先料理了鳄王,再来对付蛇王,自必容易些。 他双掌挟排山倒海之势,后发先至,鳄王右手一张,单掌抵住孙承志双掌,左爪去势不变,与张承德拳锋正撄。孙承志看他手指枯槁,一个小手像晒干的树枝,其貌不扬,可自己双掌与之掌缘一触,胸口登时一震,双臂隐隐生疼,忙催内力相抗,但觉鳄王内力源源不断,猛撞过来。他逼出十二成功力,才刚刚勉强抵住。那边张承德一触其爪也是闷哼一声,双腿拿桩,满头大汗已滚滚而出。孙承志口不能言,心念:“这厮比那蛇王内力似还强些,他妈的,这些鬼东西到底是日本人从哪里搜罗的,一个比一个爪子硬!” 旁边赤练蛇王本拢袖站着,此时见动起手来,他双手从袖中伸出,缓步朝三人走近。孙承志眼角瞥着,心下焦虑,倘若蛇王夹击,他与张承德强弩之末,难以穿鲁缟,势必无幸,不是重伤,就要毙命。谢晋元只会些粗浅外门武功,看不出三人交手之间的凶险之处,忽听背后众人鼓噪,他回头张望,见自家军阵里灯火通明,有不少洋人走动,还听到大炮轮轴的轧轧之声,来路上一人飞奔高呼:“团长,工部局派来了喷火队和炮兵队,相助咱们杀毒物,诸位请快快过来,以免误伤。”谢晋元便令手下众兵一人一个,背负起脚肿的童子军,先奔回去。他回头见孙承志和张承德兀自与黑皮肤的矮子五手相连,不禁焦急起来,叫道:“二位兄弟莫恋战,咱们快走吧,炮弹不长眼呐!”叫了几声,还不见他三人有动静,彷如瞬间变成了泥塑木雕一般。 蛇王在侧将众人对答入耳,听说英国人炮兵队来了,停步不动,望向租界楼宇,怔怔地发呆。谢晋元怒从心起,拔出勃朗宁手枪,抬手就朝鳄王胸口连射了七、八枪。鳄王不虞子弹突击,身子一震,双手竟脱离了二人。孙承志和张承德见机得快,忙吐气后退,一人一边,拉着谢晋元的两条胳膊,三人一齐纵身狂奔。 谢晋元枪口切近,子弹连珠,饶是鳄王周身练就的金钟罩铁布衫,如此近的距离,实是胸口一闷,隔了半晌,才喘过气来。他见中国人都逃回租界,而蛇王却叉手冷眼旁观,登时一口怒气就要撒在他头上,怪目一翻,朝蛇王大叫:“你居然袖手旁观,太没香火之情,来来来,我跟你打一架,分个高下!”这鳄王乃泰国人,家族是豢养鳄鱼营生的穷户,平素火气就大,是个武痴,动不动就要跟人过招。因之他少年时屡受挫折,旁人见他矮小,越发看不起他。后来遇着高人,传授金钟罩武艺,练就了一身铁布衫横练功夫,艺成之后,时常脱光了衣衫,与蛮牛大象相撞角力为戏,全身锻炼得又粗又硬,真如铁打的相似,打遍婆罗洲无敌手,为日本浪人重金礼聘而投入麾下。他人到中年,火性不改,此刻心头郁闷,更是拔拳就作势要打。 赤练蛇王却忽地脸色大变,长啸一声,身随声起,呼地朝中国阵地奔去。鳄王不知他为甚逃跑,紧跟撵来,一边飞奔,一边大喊:“别跑啊,今日定须分个高下,喂,你这人怎的恁般没劲呐!”两人身形极快,转眼已奔近谢团官兵在租界内蹲下的新阵地前,跳到一块石头上,立定观望。 其时谢团官兵和英军已撤至租界口,凭高墙将蛇群和巨鳄屏挡于外,墙口处密垒沙袋巨石,机枪猛射数个时辰,阻遏毒物侵入。阵地前已铺满形形色色的毒蛇和巨鳄的尸体,断刀折枪、削树碎石的痕迹宛然。叵耐蛇死虽众,但后面源源不断的蛇群,一刻不停地向阵地涌来。两王才止住脚跟,对面阵地上一排数十名租界救火会服色的人,手持喷筒,背掮煤气瓶,对准群蛇。为首的一声大喝:“放!”数十个喷口同时喷出一丈长的火舌,往群蛇身上烧灼。 一时之间,火油卷着硫磺硝石之属一阵阵从喷火铁筒中喷出,火力雄强,在众人身前织成了一堵五尺高的火墙。大大小小的毒蛇,一触即燃,不一会儿,焦臭味便弥散起来,黑烟白烟交杂,腾起半空,将方圆数里笼罩了起来。赤练蛇王跌足痛心,鼓气吹笛,指挥群蛇集合,一齐猛攻租界大门。此时对岸日军阵地内亦响起惨叫喝骂之声,原来蛇王停吹笛子,毒蛇失了指挥,不符统属,肆意乱窜,竟有数百条返过来爬至日军阵地。这些蛇已两日未食,见人就咬,闻着血腥就癫。日军吓得乱叫乱打,但长虫太多,即使爬回北面的只是九牛一毛,但日军亦措手不及,庶几给咬死十来名。蛇王笛声一起,众蛇才复调转头往南,日军因此捡回性命,相拥欢呼,如得大赦。 第二百零六章 蛇群咝咝声若浪涛,桥上毒蛇过处,地上留下亮晶晶的黏液,桥面滑溜,莫说日军忌惮英美国家,不敢出兵侵袭租界,但日军就算想过桥,黏液厚稠,也没人敢踏上一步。 毒蛇涌来,蝮蛇、眼镜蛇、五步蛇、赤练蛇、竹叶青、黑蛇、巨蟒、蝾螈……五花八门,这一晚各色蛇种,毕集于公共租界北端桥头前的旷地。万蛇如波,细细滚滚,腥臭熏天,毒气如瘴,阵后中国人和英国人群相震惧,耸然动容,心知若稍松懈,容毒物乘隙撞入,整个租界内,必将人物无遗。日本军部处心积虑,故意暗中令井上以民间武林人物驱赶畜生侵入租界,借牲畜之吻杀人,以脱干系,而毒物数目众多,委实胜于军队硬闯,令租界当局甚感棘手。 人们同仇敌忾,上下一心,喷火器物尽其用,朝群蛇猛烧,谢晋元和斯马莱特往来鼓舞士气,督率麾下严防死守。孙、张二人一到安全之处,便返回来加入喷火队。他俩轻功了得,可以纵远,一跃一丈高,居高临下,喷火烧蛇群后路。二人喷火之际,还贯入内力,火势更大,一个人抵得十个人的火势,烧得毒蛇吱吱乱叫。但群蛇虽略有退避,大股毒蛇却舍生不退,埋头只管往沙袋冲撞。前蛇冲过,后蛇为孙、张二人火力一挡,如此一来,蛇群给他二人拦腰截断,而地上的人们则可专心烧光前路毒蛇。二人跃起势尽,返回阵内,二度弹起,前一拨毒蛇已烧光,正好再拦出一批。如此周而复始,喷火队每个人手上自是轻松,且烧的蛇加倍多,事半功倍,转眼烧死了两成毒蛇。 鳄王鼻端充斥焦臭烤肉之味,环首四望,也觉不妙,而身前毒物太多,他也不敢造次冲阵,以免一个失足,落在毒物堆里,那可乖乖不得了,无药可救。他只得吹哨指挥巨鳄冲上去,以助蛇威。斯马莱特觉火攻一计还不够,又令麾下众兵万枪齐射,更以钢炮吊打鳄鱼。英国兵技术一流,统属谨严,枪弹如瀑,打得蛇虫辟易;炮口瞄的准,一炮就炸烂一条巨鳄。人们倾全力搏杀,舍死忘生,这一场人畜大战,惨烈程度,绝不亚于中国当时的山西大会战。至天边露出鱼肚白,毒蛇、巨蟒、铁鳄,十死其八,阵前畜尸堆积如山,方圆既广,腥臭弥天,焦糊满途。 蛇王笛声越吹越粗重,而鳄王哨声愈来愈高昂尖利,两股异声交相辉映,震得租界楼宇窗玻璃乱颤。毒蛇、凶鳄眼目滴血,如飞蛾扑火,决计不停,越攻越猛。朝暾东升,阴霾稍褪又还,阴暗之下,孙、张二人窜高伏低千百回,累得满头大汗,但身子再疲累至极,眼见毒物越来越少,也难掩欣慰之意。天亮之后,场上活着的毒蛇已不满万数,鳄鱼则已尽数给大炮炸死,烧焦冒烟的尸体,东一堆西一簇,租界门前旷地上,彷如一个大烤盘,蛇、鳄烹制得熟透。 孙承志和张承德起初一齐飞纵,往来烧蛇,后来为歇力计,两人分班轮流休息,此刻轮着孙承志稍憩,他刚找快大石头坐下,肩上忽给人一拍,他抬头一看,不禁乐开怀。原来拍他肩头的人竟是白首皓然的杨班侯,承志哈哈大笑,一蹦三尺高,一把抱住班侯,虎目含泪道:“啊呀,杨老驾临,幸何如之,多时不见,想煞小可啦!哪阵风儿把您给吹来啦?哈哈哈……”杨班侯冷峻的老脸上皱纹竟也绽了开来,抱着他相视大笑,不无艳羡地道:“呵呵,你们这里好生热闹,老夫浪迹江湖,四海为家,近日回沪处置鉴泉的后事,听得这边厢枪炮声喧,又是蛇虫爬搔,又闻到毒气腥膻。老头子我闲来无事,就想找些日本鬼子来打打秋风,高兴起来呢,就杀了干净。也是多年未回上海,这趟回来可值了,碰上这么档子好玩之事。嘿嘿,你们杀得久了,且在此处少歇,让老夫我解解馋,打打牙祭,少陪!” 语声未歇,不见他抬腿拔足,已然一阵风蹿至阵前,从两具洋兵的死尸畔,拾起两个火罐,左右肩头各掮一罐,双手各持一杆喷筒,一揿机括,火油硝磺,如柱而出,肆意狂烧。他轻功胜于孙、张,飞纵上下,易如反掌。当世武林之中,自打杨露禅、董海川相继过世之后,天下内功武术第一者,惟杨班侯莫属,他这么一来,不啻是增加了一个大大的生力军,租界守军如虎添翼。 杨班侯捋起衣袖,将长袍衣角掖在腰带中,胸前一把亮银也似的胡须一抖,右手依“乱环诀”,连运“揽雀尾”之法,圆圆画圈,大圈、小圈、平圈、立圈、斜圈、正圈、有形圈、无形圈……变化存乎于心,发落点奇准,每一挥动,均暗蓄环劲,火头决不落空;同时左手依“阴阳诀”,避实就虚,攻守混一,填补右手圈圈的空隙,双手互为表里,在身前织就一张火网。毒蛇既多,杨班侯正可藉此施展浑身解数,将太极拳招数,化在喷筒之上,发出的火网竟比之孙承志和张承德两人合力时所发出的火网还要猛烈得多!坐在墙垣坍圮之处歇息的人们登时看得眼花缭乱,不时爆发出轰天价的喝彩声和拍掌声。 但见老头儿身材高瘦,五指枯槁干瘦,有如枯木一般,右手“野马分鬃”、左手“玉女穿梭”、下三路“摆脚”式;左手“单鞭”、右手便使“珍珠倒卷帘”、下盘“搂膝拗步”;一会儿“演手捶”、“揽擦衣”、“金鸡独立”齐施;一忽儿“青龙出水”、“云手”、“下步跨虎”并举;俄尔“当头炮”、“铺地锦”、“上步七星”相辅;倏尔“白鹤亮翅”、“闪通背”、“十字脚”、“朝天蹬”、“高探马”、“指膛捶”、“跌岔”、“抱头推山”、“倒卷红”、“金刚捣钻”、“斜行拗步”、“前堂拗步”……人如穿花之蝶、影若一线,拳风腿影越使越快,火束圈成团,人穿火、火裹人,翻翻滚滚。 顷刻之间,火势复振,他老头儿风烛残年,却一个人便似抵得数百人的火头,大火弥天漫野,便连空气也快烧尽。毒蛇纷纷烧焦,蜷缩翻滚、扭曲挣扎,死得更多。蛇王见天亮了,还没攻入租界,后首日本大军蠢蠢欲动,却苦于列强国际所碍,无法插手,只有妄自兴叹。蛇王见蛇儿焦亡,心痛得跌脚,无法之下,只得对鳄王道:“你还不祭出你的宝贝?难道要让它沉在河底腐烂么?还等甚么啊!别磨蹭啦。” 鳄王咬牙点头,反身奔至苏州河畔,双掌一立,身子凝立如山,运起十二成功力,朝河面大喝一声,双掌平推,掌力打到河面,犹如发出一块透明的巨岩,河面竟然往下凹陷,旋出一个径长十丈的大漩涡。水流哗哗,杨班侯已跳至蛇群后面,从后烧它们尾巴,阵前中国喷火队与之前后夹击,已将毒蛇烧了个净光,一条也没漏走。 杨班侯端着空瓶子,落下地来,双足噗嗤陷入尸堆,身上衣衫早已破烂不堪,衣不蔽体,露出干枯的胸背,便连胡子也已烧焦得只剩一撮兔尾。可他意兴横飞,红光满面,便要放声大笑,忽地头脑一阵晕眩,暗道不好。毒气浓重,他不小心得意忘形,吸入体内,差点晕倒。他忙提气上跃,旱地拔葱,又跳回租界内,忙取解毒、雄黄药物,吞咽下肚,略事调息平复,方才长出一口气。众人见蛇已尽焦,如释重负,喷火的放下喷管,开枪的止住机括,场上忽然安静,众人反倒耳鼓嗡嗡直响,一时半会儿,还不适应。 众人先不曾看到鳄王举动,热气蒸腾之中,欢声一波才过,忽闻水声如瀑,众目相顾,齐刷刷往苏州河望去,登时租界内楼窗间,凡是在场的人,无不惊得下巴落到了地上。但见苏州河彷如活了,整条乌黑的水流,像一条带子,从河床里隆起,水声哗哗,隆起的水柱里,猛然冒出一条大鳄鱼。四肢抓住垃圾桥墩,迅捷无伦地爬上桥面,它身体比大象还粗壮巨伟,四肢粗腿顿在桥上,整座桥颤抖不已。一条又粗大又长的尾巴,皮甲辚辚,看来是大得异乎寻常。 巨鳄身子过肥,将桥栏杆悉数撑断,轧轧巨响,布满亮晶晶蛇粘液的栏杆成片堕下河水,噗通噗通,声势骇人。玄武鳄王嘎嘎长笑惊天,晃身跳到超大鳄鱼的头顶,哨声绵绵,大鳄本一对琥珀色的猫儿眼,突然通体赤红,长吻巨口一伸,四足迈开,迳朝租界爬来。四足粗重,落地咚咚震得大地抖颤,九霄回响。突然间狂风大作,黑云更浓,众人眼前又是漆黑一团。断铁碎石被疾风卷起,在空中乱舞乱打。人们昏暗里不知怎的,为大风乱撞,站不起来,全都伏在地下,过了良久,这才狂风稍息,层层黑云中又钻出丝丝月光来。 忽而电光一闪,照得满世界通明,目睹此情此景,只有神话可解,无人不怕,无人不腿软觳觫,人人心头发毛,只觉背脊上阵阵凉气。闪电一过,天地又复一片漆黑,斯马莱特吓得屎尿齐流,双手合什,向天祈祷,口中念念有词,语声发颤:“上帝啊,主啊,请救救世人吧,这魔鬼是不是地狱里来的啊?”斯马莱特自昨晚起,指挥若定,大战毒蛇、鳄鱼,毫无惧色,孙、张都道他是飞扬勇决之人,此刻一见怪物,他已吓得恁般失常,其他胆略小者,更是一塌糊涂,狼狈万端。 孙、张、杨在谢晋元指挥下,抢起机枪,将所剩下的子弹,一口气全泻在巨鳄身上,不料鳄鱼巨大,枪弹虽密,皮肉也只是稍些破损,并不致命。鳄鱼身上如受蜂蜇,激怒更盛,猛地伏地低头,下颚贴地,倏然蹿起,一跃十丈高,朝租界内落下。怪物升天,日影一暗,遮天蔽地,赛如九霄中一片乌云飘来悬在头顶,须臾巨怪下坠,其势峻急,带起一股飓风,压得地上土石分崩离析,眼看便须砸到众人头上。 沙包垒石后聚集了五百多军民,见天也要塌下来了,一哄而逃,为免直撄巨怪之吻,数百人各自四散,如潮水般往街巷之间分出数十股,一溜烟飞逃而去。杨班侯艺高人胆大,孤胆殿后。巨怪轰然堕在沙包上,一股排山倒海的气浪随它硕大无朋的躯体而生,往四面八方推出,瞬间织成一个径长二十丈的气球,一震而过。租界外的一整圈围墙为气浪所逼,轰然粉碎,像多米诺骨牌一般,自租界出口,循白墙一圈的圆周,哗啦啦倒塌,巨震扬灰,烟尘升起百丈,遮天蔽日,整个偌大的公共租界尽数笼罩于浩浩然如华盖的烟尘雾霾之中。整个大地抖颤,连对岸的日本军队亦给震得人人东摇西倒。 第二百零七章 比杨班侯奔行稍慢者,悉数给巨怪压在身下,巨怪在地上一顿,复站起来,肚腹、下颚沾满骨肉碎块、淋漓血浆,身下铺了一层血肉碎块,未逃脱的军民已然碾成了肉饼。其状之惨,其味之腥臭恶心,至矣、尽矣,蔑以复加矣,已非言语所能描绘万一。孙承志张承德各自夹抱背负了五、六个跑得慢的人,飘出十丈,放下众人,转身见巨怪威势惊天震地,在它面前,万物登时矮小,不禁气为之夺。两人各占街道两侧,气浪余势兀自不歇,一波又一波的冲击波,将二人衣裤吹得乱抖。街道两侧的告白旗幡,更是随风狂舞,猎猎相撞,给吹得松动的旗幡,纷纷随风远扬。天地之间碎石、灰尘、旗幡、破布,漫天乱舞。天地变色,日月倒悬,也不过如此光景。 张承德游目四顾,不见谢晋元等人,不知众官兵和小红等女幼是躲开了,还是沦丧巨怪肚下,心急如焚,刚要拔足向巨怪冲去。蓦然见杨班侯自临街的一幢大楼的窗户翻了出来,双足钩住建筑外的凸壁,身子悬在半空。罡风劲如爆炸,杨班侯瘦小苍老的身子彷如风中残叶,无依无凭,眼看岌岌可危,随时便会摔跌下来,其情凶险至极。而更令人将心提到嗓子眼的是,恰此其时,巨怪头顶的玄武鳄王已看见杨班侯的处境,口中哨声乱响,指挥巨怪朝杨班侯爬去。 张承德大惊失色,连吼:“杨大爷,快跳下来,怪物从你背后来啦!”杨班侯轻功独步宇内,使一招“背折靠”,拳头往折断歪斜的断垣上一捶,当即借势翻身跃落地上,拚尽轻功提纵术之能,发足往张承德方向狂奔。孙承志忽听得身后有轧轧巨响,回头见数名英国兵正要将两门横街的大炮拖走。孙承志心念一动,飞身朝大炮奔去,提气大叫:“你们别跑啊,用大炮打怪物啊!快回来!”英兵听不懂他说话,且形格势禁,保命要紧,自不会来理睬他。孙承志几个起落,已拦在英兵面前,一掌将一名孔武有力的英国兵震飞半空,重重地摔在地上,肋骨喀喇喇断了数根,尾骨亦断,哼哼唧唧,爬不起来。 众英兵本已涣散,只顾逃命,此时见孙承志厉害,也顾不得大炮和同伴安危,纷纷四散远遁,数人一溜烟没头没脑地望法租界逃去。孙承志暗恨得牙痒痒,忽听轰隆一声猛响,举目一瞥,烟雾弥漫,巨怪已一头撞入先前杨班侯所悬挂的楼层之中,砖石泥屑纷飞,玻璃粉碎四溅,墙壁已被它打破了一个大孔,声势骇异。 孙承志不遑理会英军,向张承德遥遥喊:“承德,快过来,这两门大炮或可阻得怪物一阻!”张承德回头见十丈远横街两尊钢炮,锃亮如新,炮口昂昂,彷如两尊猛虎,虎踞凛凛,傲然睥睨巨怪,而承志已将一枚黄澄澄的炮弹塞入炮膛,快手快脚地忙着校准标尺。 张承德眼珠一转,杨班侯已跳至身侧,承德对他道:“杨大爷,我和承志操炮,请你阻挡一会怪物,容咱们填弹瞄准。”杨班侯早见孙承志填弹操炮,自分求生有望,精神一振,此时闻言当下拍胸脯道:“你快去帮手,速速发炮。阻遏怪物,就包在老夫身上。”语声未落,杨班侯手中已多了一口青光霍霍的三尺利剑,长声清啸,身如弹丸般一弹,凭虚凌空,身子高升而起,远远地往怪物面前飞去。其身法飘逸,矫乔翔灵,宛如穿林飞鸟,姿势潇洒,快逾飞电。承德暗赞:“好轻功!”当下不遑多想,转身奔至大炮后,娴熟地填弹调校炮口。 战前,孙、张二人已在炮兵营里集训了一个月,摆弄大炮已是熟极而流,一边检校炮位,一边遥见杨班侯东窜西钻,跳纵来去,吸引敌人注意,逗得怪物东奔西跑,横亘在十丈之遥,举步难进,不禁皆深自佩服杨老之能。原来杨班侯故意要惹恼怪物和鳄王,又知巨怪受鳄王摆布,便以言语相稽,谩骂讥讽嘲笑,三寸舌鼓舞,骂得鳄王七窍生烟,即使看见大炮之威胁,亦不管不顾地连声催逼巨怪先吃了杨班侯。巨怪钻墙挖壁,猛可里又从墙洞之中窜出,偏生杨班侯轻功太好,口中骂得花样百出,脚下却丝毫不慢,怪物雷霆扑噬,竟也连连落空。杨班侯空的双手还时不时去捡起断木碎石,乘暇抵隙,砸打巨怪的双目。巨怪转折不灵,眼目又是身上唯一柔软之处,一被打到,痛得嗷嗷哇哇乱叫,激怒狂躁之下,浑身诸处关节乱抖,巨大的鳄鱼扭来扭曲,落嘴更是加倍卖力。 纠缠了半天,鳄王已摸熟了杨班侯身法路子,觑准来势,手掌一扬,一股大力自三面笼罩而下,如一圈无形墙壁,将杨班侯逼得前后左右碰壁。杨班侯左手持剑向上提起,剑身横于胸前,左右双掌掌心相对,如抱圆球,凝立不动,已然蓄势无穷。鳄王双爪虚抓,连连催动内力,加固气墙围笼之力。杨班侯左手剑缓缓向前划出,圈起一弧形,一股森森寒气竟穿透气壁朝鳄王直逼过去。鳄王内力狂催,身子不避不闪,挺起胸膛,硬生生将剑气挺受,胸口肌肉一缩一滑,将之锋锐逾锋镝的剑气,化于无形。 剑气将散未散之际,杨班侯突然之间剑交右手,寒光一闪,向巨鳄颈中划出。这一下快速无伦,鳄王既要应付剑气,又在催逼内力,分不出手来解救。杨班侯这一招使出了十成功力,剑未及体,剑刃上已发出嗤嗤大响,内力所逼,剑刃上隐隐泛出一团白芒。嚓的一声锐响,剑刃劈在鳄鱼的左颈,削下两片鳄鳞。鳄鳞竟如铁铠,发出铮然金铁之声。闻声目睹者惊愕无比,倒也罢了,鳄王却吓了一跳。原来这巨鳄天赋异禀,鳞甲比金刚钻还坚硬,便是内力高强之士、宝剑削铁如泥,以杨班侯这般内劲手法砍劈,鳞甲非但决不会有损,杨班侯的利剑反而会折断。可不料老头子一口窄薄的铁剑一削,鳄鱼鳞片即断,而老头儿的剑却毫发无损,鳄王岂能无动于衷? 列位看官,须知鳄王乃外国人,不知杨班侯是以数十年炉火纯青的功力,劈出的一剑,剑上有股绵劲,极韧极柔,柔至极处,所发出的刚力,便斩断了鳞片,而剑刃无损,此乃太极剑法之最高极诣,外国鬼子之短见,自不足道哉。不过巨鳄毕竟是异数,杨班侯竭尽所能,也只能伤及鳞甲,便是要再刺深半寸,也是千难万难,自是伤不了怪物,只令之觉痛而止。 巨怪脖颈上吃痛,恼怒逾恒,巨吻落空无数次,已将老人恨之入骨,甫见班侯身子凭空窒滞,便是猛力一口。巨吻开满,两排长颚如两把大锯,朝班侯拦腰咬下。孙、张二人看得瞠目悚然,二人一递一声大叫:“大爷快逃,快逃啊……”苦于远水救不得近火,杨班侯命在旦夕。 玄武鳄王系泰国土着,身材矮小,头发窝窝卷,其貌不扬,内力却是雄强无俦,先前孙、张集二人之力,也难以抵挡,此际以内力阻挡杨班侯的身法。饶是杨班侯功力绝伦,居然左冲右突,如撞在钢板上,再难跳纵。怪物巨吻立至,杨班侯又是剑交左手,在身前划圆圈,剑劲连绵,护住全身,竟无半分空隙。巨鳄吃过剑削之疼,忌惮而不敢欺近,一时之间,浑没下嘴处。 杨班侯右手捏着剑诀,左手剑不住抖动,突然平刺,鳄鱼慌忙甩嘴侧头趋避。杨班侯不等它避开,又是暴然长啸,刹那之间,鳄鱼眼前出现了几个白色光圈,大圈小圈,正圈斜圈,闪烁不已。巨鳄不得不四肢爬搔,往后倒退。杨班侯虽身在气墙之内,不得大步进退,但太极剑使发了性儿,剑上所幻的光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他全身已隐在无数光圈之中,光圈一个未消,另一个再生,长剑虽使得极快,却听不到丝毫金刃劈风之声,足见剑劲之柔韧已达于化境。 鳄王运使气功,好不容易化解了刺在胸口的剑气,这时已瞧不出杨班侯剑法中的空隙,只觉似有千百柄长剑护住了他全身。更要命的是,对方纯采守势,端的是绝无破绽,而这座剑锋所组成的堡垒却将自己所发出的强力气墙,寸寸撑开,犹如一个不断撑大的气球一般。千百个光圈犹如浪潮一般,缓缓涌来,像杨班侯这般以数十招剑法混成的守势,同时化为攻势,玄武鳄王是从所未见,骇然听闻,简直不信自己的眼睛,当世竟有这般使剑的主儿。 张承德和孙承志遥遥瞥见,也自叹服,他们心下暗暗作比,走遍天下,剑法当以眼前这位杨班侯师傅为第一。无如杨班侯虽一时撑持,但身子不能动,自难脱困,他俩也无法放炮。 鳄王口中怪哨连吹,巨鳄口中“荷荷”有声,似是被逼不过,终于强压下恐惧之意,猛地里张开巨口,双颚张至最大极限,便想将杨班侯连人带气墙一并吞落。这下杨班侯再难避开,未遭吞噬之前,已然被鳄鱼口中腥臭熏得昏迷,利齿着身,已没了知觉。喀嚓一声,杨班侯上半身落入鳄口,瞬即破胸开膛,内脏断骨血浆高扬,直溅泰国鳄王的头面之上,鳄王正得意要笑,一股污血射入他眼中,双眼一黑,刺得睁不开。 那边厢孙承志和张承德哭喊着怒放两炮,黑烟弥漫,鳄王耳闻轰然炮响,心头一沉,只觉脚底下土地震动,急于睁眼指挥怪物趋避,叵耐双目刺痛,睁开来眼前也是一片模糊,再难看清方向。斗大的炮弹来势如电,孙承志一炮打在巨怪左前腿上,橘色爆花闪过,巨怪腿断而嚎,鲜血长流;张承德一炮本瞄准巨怪之头,无巧不巧,巨怪头上下颠动,那炮弹来时,巨怪头一沉,去叼食杨班侯尸体,炮弹正中鳄王,鳄王瘦小的身子顿时凌空爆炸。 英军的钢炮火力猛恶,发炮之际冲击波将侧首两边的楼宇窗户玻璃震碎,楼房内梁木砖石在空中乱飞,而炮弹又是抵近笔直命中,爆炸力惊人。轰的一声,只炸得火焰冲天,泥石溅起二十丈高,孙、张二人自料泰国矮子自当给炸成了齑粉。 第二百零八章 太极拳老前辈杨班侯战死于巨怪之吻,场面极其血腥,不可名状地瘆人。巨大的鳄鱼闻着血腥味,胃口大开,藐视无数人群齐声惊叫怒骂,竟自大块朵颐地吃起了老前辈的尸体、内脏! 人们都吓得毛骨悚然,有些妇女、孩童,相距很远都遮住眼睛不敢看。 孙承志和张承德睹之含悲,泪流满面,立时又各自填弹校位,炮口调准巨怪,见巨怪断了一腿,不能站立,身躯歪倒,倚在大楼墙壁上,兀自贪婪地嚼食杨班侯尸首。二人怒火填胸,同时拉响炮索,二炮怒吼,吐火飞弹,发出第二轮炮击,黑烟更浓。随两枚滚烫冒烟的弹壳滑出炮膛,孙张二人脚下剧颤,巨怪哀嚎声中,两弹皆中其头。血红的火焰向上腾升而起,高达十余丈,两边楼宇的玻璃纷纷发出铿铿铿的脆响,爆炸的势气震碎许多玻璃,碎片乱溅。 列位看官,也合该它异怪丧亡,那鳄王使咒驱使巨怪,令之法力倍增,身上皮甲坚厚数倍,而鳄王一旦不再施咒,鳄鱼颓然恢复原本面目,双目红潮褪尽,徒具硕大骨骼,却哪堪炮弹直击之力。巨鳄上半截身子上一个偌大的橘红火团爆开,火焰上冲云霄,烧得半边天都红了。它一个硕大的头,自鼻尖巨吻至粗短的头颈,随两枚炮弹爆炸撕扯之力,消失得无影无踪。黑白相间的浓烟散开,那无头的腔子虽巨,但已难撑持,轰然趴地。血水如洪,滚滚流出,竟有湍急之势。 不消一顿饭的工夫,腥臭的污血流满整条街衢,虽有阴沟排泄,但血水还是积成了水塘,街上血水深达半尺,方才徐徐排泄,流势下降。街边树木枯焦,瓦砾遍地,到处焦痕,腐臭冲鼻,雨水一浸,更增刺鼻的腥气。两边七、八丈高的楼宇均已震塌,墙倒梁断,来不及逃出来的人,尸骸也已荡然无存,空余焦炭灰烬,袅袅生烟。孙承志见此奇景,惊得呆了,不想巨怪体内血液恁般蓬勃,好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张承德忽然拉了拉他手臂,手指天上,孙承志抬头一看,却见一段烧焦的尸体,凌空堕下,皮开肉绽之间,兀自汩汩地冒白烟,噗通掉入血塘里,溅起老大一朵红色水花。 张承德道:“那便是玄武鳄王,这厮果然铜筋铁骨,炮弹直击,其力非同小可,这黑皮小厮居然没给炸碎!”经他一言提醒,孙承志恍然,仓猝之下,也顾不上去理会鳄王,再寻找杨班侯尸首,却已无从找起。但见无头巨怪身侧只余一堆血肉烂骨,四下里血水中残肢断体,细细碎碎,想要拼凑一具整尸,委实千难万难。两人今日初会杨班侯,短短数个时辰之间,已为之神威的武功所折服倾倒,两人是一般的心思,对之崇而拜之。再则若非杨班侯拖住巨怪,他俩就是填炮弹的工夫也没有,也就根本发不了炮,杨班侯实则是替他二人而死,是替天下千万百姓和官兵而亡。一代宗师,就此殒命,岂不叫人扼腕痛悼?两人越想越悲伤,承志怨愤气苦,悲从中来,不禁仰天张嘴,大放悲声,哇哇嚎哭。 是时军民早已散尽,街上楼宇十之八九,已成废墟,断壁碎石,残木玻璃,赤砖焦木,遍地瓦砾;焦尸生烟,烂肉腐臭,污水冒泡,血浆如流,二人举目四顾,这条街上,除他俩之外,似已无生灵,满目疮痍,更增悲凉之意。张承德抱住孙承志,两人抱头痛哭,劫后余生,恍如隔世为人。 其时天色已明,但乌云四合,铅云低垂,时值午牌,阴霾不散,阴冷透骨,两人悲痛欲绝,一阵寒意袭来,两人不约而同,瑟瑟发抖。不一会儿,雷声不期而至,张承德抬头仰望,见天上乌云层层叠叠,厚重如被,云中隐隐有闪电掠过。猛然之间,天上传来“哗啷啷”一声巨响,孙承志亦抬起头来,二人见一道闪电,从万丈高空径直落下,嗙的正打在巨怪尸体之上,尸骸登时轰然爆炸,火头一起,偌大的无头鳄鱼,顷刻变成了一堆大火,火势如山,炽热之气一涨,不移时,近处未褪尽的血水给热气蒸得汩汩冒泡,白烟起处,腥臭更浓烈刺鼻。 张承德瞪圆了双眼,喃喃道:“这老天难道也要烧死巨怪么?”孙承志满脸泪痕,恨恨地道:“可不是么,这霹雳来得太妙了,真该早些劈下来,杨大爷便未必会死……”怒瞪苍穹,目眦欲裂,却如对牛弹琴,徒呼负负而已。两人神色黯然,相顾失神,废然长叹。正说话之间,天上黄豆大的雨滴,猛洒下来,打得到处都是“噼啪”乱响。 两人哀伤之际,心神大乱,脑中空荡荡的,眼前大雨迷蒙,四下里景物皆渺,只觉莽莽天下之大,竟已无他俩容身之处。黑衣会众手足相继死去,偌大的黑衣会风流云散,他两个孤魂野鬼,伤心苦痛,连肚中咕咕发响,也不去理会,任由饥饿虐身。原来二人数日粒米未曾入口,昨夜今辰,又是整日奔驰,长久恶战,抗毒斗凶,疲耗过甚,此时饥火难熬,他们剧痛之下,性情大变,居然自暴自弃地作践自己。 哀莫大于心死,二人心灰意懒,心神紊乱,忽同时背心一痛,张承德魂门穴上一麻,孙承志“神堂穴”中招,甫一受制,全身麻软穴统统中袭,全身瘫软,动弹不得。二人眼珠尚能转动,但见背后一人红袍如火,转到面前,面目狰狞地朝二人扮鬼脸。两人同时心下暗暗叫苦:“啊呀,糟糕之极,原来着了蛇王之道儿,这番是要交代在这儿了。”二人心意相通,相视一笑,死到临头,一颗心反而释然,心冷至极,性命殊不足道。 蛇王气势汹汹而来,本道二人临死必得生出恐惧,至不济也要令之如临大敌,万料不到,二人居然脸生笑意,愣怔了一会儿,回神过来,不禁气往上冲,火冒三丈,脸孔气得发白,戟指叱道:“他妈的,两个小兔崽子,坏我大事!哼哼,须不能让你们就这么干干脆脆地死了!得让你们零碎受苦,尝尽天下诸般苦楚,折骨扬灰,痛死你们,方解我心头恶气!”他多年饲养的毒蛇,品类繁多,毒性冠绝天下,得来不易,一夜之间,遭人烧光净绝,心痛如绞。乘着鳄鱼肆虐,震碎围墙,他觅僻巷避开耳目,绕到敌军背后,本想行前后夹击之计。讵料火炮猛恶,倏忽打死了巨怪,连鳄王也不见了影踪,僻路迂远,蛇王赶到之际,巨怪已成焦炭,自分这一战,己方折损大将,宝物尽毁。他怒发如狂,气得直跳脚,恨不得就要杀人,本拟尽毁租界,杀光上海百姓,不道临末了租界内人物尚存,秩序依旧井然。 这一仗大败亏输,蛇王一伙儿得不偿失,心下恼怒之极,念及自己养大的毒蛇,不啻是死了子息,心煎如沸,惭怒交迸,越想越气,邪心大炽。无如狂怒之下,心神不宁,心乱如麻,他一时不知该当如何炮制二人,脑中涌出数十种酷刑,想想这法不错,转念又觉那种刑罚别出心裁,思来想去,举棋不定,想得头疼。 雨势愈来愈大,大雨如倾,满地千百条小溪流,东西冲泻,恰此其时,身后水声哗啦,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道:“ah,hi,you!fuck!ha,doyouhearme?hi,you’resonofthebith!”一连串英国话,语气似痛詈,满含怒火。蛇王愕然回头,见一个胖大的英国兵,自水沟里爬起,脚下蹒跚,全身抖颤,彷如筛糠。原来正是适才孙承志推倒的英国炮兵,他跌得骨头折断,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隔了半天,此刻勉强撑持而起,摇摇欲倒,累累垂垂。地上雨水血水臭水相混,英兵浑身上下淋漓发臭,脸上却一副狠戾之色,人虽站立维艰,摇摇欲坠,却兀自朝蛇王挥动拳头威吓。他不知是谁推倒了自己,站起来就看见空空荡荡的街上,只有一个红袍人站着,还道打自己的就是红袍客,是以咆哮示威。 蛇王毒念陡生,双手一扬,两条红绸带自大袖内甩出,嗖的一声,英兵眼前一花,绸带已缠绕上身,犹如两条长蛇,紧紧箍住全身。英兵昨夜恶战,满脑子都是毒蛇的影子,一经绑缚,还道是蛇王放蛇,吓得大叫:“snake!”大雨杀杀声中,听来语声惨厉,急伸手去解带子。哪知他越是叫得凶,带子越是缠得紧,不一会儿全身挤作一团,俄尔骨骼格格直响。英国人已透不过气来,满脸涨得通红,不消一盏茶的工夫,英国人骨头起始一根接一根的折断,喀喇喀喇,断骨之声竟连哗哗的雨声也难以掩盖。又捱了一刻,偌大的一个巨汉,已为绸带勒得象香肠一般,一对黑毛茸茸的大手,伸在带外,空自爬抓,渐渐佝偻痉挛。 突然猛地一阵吐气之声,粗重恐怖,那英国人吐尽了肺内最后一口气,蛇王闻声嘴角一扬,手腕抖处,绸带松开,那本是巍巍的巨汉,膀阔腰圆,此刻却如一滩软泥,柔若无骨,噗沓一声,萎顿落地。他原本斗大的脑袋方楞脸颊圆下巴,不堪绸带一绞,头骨粉粉碎,脑浆迸裂,眼眶缩小变形,两颗眼珠子亦已给挤迫出来,随带子之宽解,打了三个旋子,抖落在街础上,正对孙承志和张承德目光之所及。眼珠子拖着长长的经脉血管,牵缠磕绊,眼珠子里瞳仁色作宝蓝,雨水一激,晶体莹然。 其死相惨绝人寰,孙、张二人虽穴道受制,身不得动,但神智不失,英国兵由怒到死,他俩怒眼不瞬,每一举动,尽收眼底。蛇王将尸首弃如敝屣,意态漠然倨傲,二人暗骂蛇王不是人,心痛流血,一股凉气从背脊心直透下去。蛇王转身对二人道:“嘎嘎……对这英国佬算是客气的,在你们身上我要施的刑罚,可比这厉害百倍,你们可要当心哦!哈哈哈哈……”杀了一人,他心情略舒,笑声远扬。 笑声里忽有人声传来,蛇王一听色变,俯身出手,孙、张二人耳畔但闻:“喂,你是谁?喂,喂,站住!”两人脑后“玉枕穴”一痛,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 第二百零九章 不知隔了多久,孙承志胸口烦闷,直想大呼大叫,喉头一股怨气,只欲吐出为快,猛可里一震,眼睛一张,还是一片漆黑,不知身在何处。他也不知昏迷了多少时候,终于醒转,脑后兀自隐隐生疼,犹如已裂了开来,耳中有如雷霆大作,轰轰声不绝,心脏登登乱跳,虽眼前仍黑漆,但一时之间,还道身处雷雨电掣之中。浑浑噩噩之间,只觉霉气扑鼻,隐约分辨是一股泥土的霉臭潮湿之气和人体上发出的酸臭、狐臭味儿混合的古怪臭味,恶臭欲呕。他睁眼出力凝视,眼前更没半分微光,身下又凉又硬,似是卧在钢铁之上,伸手去摸,果觉草席下是块铁板。耳中听到极细微的簌簌之声,但身上还是不能动弹。他所处身之地,潮湿阴冷,隔了约摸一炷香时分,关节之间隐隐作痛,辨出簌簌之声系数十只蟑螂爬搔往来而出。他身不能动,蟑螂来去如电,倏然数十只从他身上爬过,隔不多久,又原路爬回。蟑螂数次来回,孙承志别无所事,不禁起疑,暗自纳闷:“蟑螂怎的恁般烦躁?” 心念甫动,忽感风劲暗生,呼的掠过鼻端,承志听声辨向,眼珠循风转过去凝谛,黑暗里隐约有个人形,一把抓住一只震翅跳起的蟑螂。蟑螂一入手,那人便将蟑螂塞入口中,吧唧吧唧大嚼,吃得津津有味。此人非但不觉蟑螂恶心,且吞咽下肚,还啧啧称道:“啊,好吃,好吃,原来蟑螂是这般美味!”黑暗里不见他神色,但听声知意,确是心魂俱醉,快美难言。而此人口音,孙承志听来耳熟,凝神一想,登时心头一震,暗道:“曹立俊!他不是给鬼面狐王捉去了么……岂难道……我跟他关在一起?” 孙承志满腹疑窦,苦于穴道受制,口不能言,身不得动,谜团一时难以索解。正错愕地发愣,忽有踢哒踢哒的怪声响起,细辨之下,似是鞋皮碰地之声,来人脚步拖沓,由远及近,响了数十下,又自停息。鞋皮之响甫歇,孙承志双目漆黑之前,忽有一道亮光射来,他在黑暗里时久,光束乍来,刺得他眼窝生疼,眨巴眨巴,勉力望去,但见原来是一道铁门下沿处开了一个尺许见方的洞孔,仅容人手臂伸进伸出。方孔本有铁板封合,不透光亮,此时有人拉开铁板,亮处一条手臂慢慢伸入来,粗糙的大手上托着一个盘子,盘中摆着一碟紫菜卷白米团子和一瓦罐碧油油的菜汤。盘子吧嗒放到地上,手缩回去又伸进来,还是递来一个盘子,盘中一碟切片的爆獐腿肉、一碟炒鸭掌、一碗姜醋金银蹄子。第二盘递入,须臾又塞进来一大桶白米饭和三副筷子。 借着微光,孙承志见铁门边已摆着另有几只木碗,碗中盛着饭菜,也是做工精致,用料考究的上好饭食,不禁心头疑云大起,疑窦丛生:“我和曹立俊似给关在牢狱里,可这些饭食丰盛,曹立俊为甚不吃,反倒任之冷残,只能靠吃蟑螂果腹?这也太过匪夷所思,不合常理。”忖念之际,那大手一替一手地将那些残羹冷炙的碗盏以及盛便溺的罐盂均搬了出去,随手啪的一声,合上了孔外的铁片,室内又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曹立俊忽嗓音发颤道:“咦?承志兄弟、承德兄弟,你二人怎的也被抓来啦?”原来他借微光看清了地上躺着孙、张二人。 他问了几遍,不听得有回答,只隐约听到呼吸急促之声,略一怔便即醒悟,讶然道:“啊,你们给封了哑穴啦!啊哟,你们既尽落敌手,咱们便再无外援,谁也不知道咱们陷身之所在,性命堪虞,岂非大事不妙,遭之极矣……唉,我给日本人下了药了,武功尽失,已成了废人,你俩可千万别要吃他们的饭食。汤里菜里全下了散功的奇毒,一吃就全身无力,肚中犹似数千把小刀乱剜乱刺般剧痛,丹田里提气亦难比登天。弄得老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生不如死……哼!井上这王八蛋,原来早知我是卧底,这老小子狡黠老奸,老子还来不及发动,他先下手为强,连我咱三人一齐拿下……这……这可如何是好?”抓耳挠腮,搔头捶腿,懊丧无已。 隔了三、四个时辰,孙、张二人穴道自解,两人便问曹立俊细情,他便滔滔不绝,将被抓后之情说了。原来三人处身居然便是井上公馆地下密室,鬼面狐王将之掳来,井上其时忙于上海战事,不在公馆,鬼面未得其便,一时不得处置曹立俊,自关他入铁牢,俟井上返回,飨之以下了散功毒药的饮食。曹立俊吃后没了防身武功,日人刑讯再四,酷刑交加,逼得曹立俊吐露真情,说天下知他公馆底细者,只存孙、张两人。因此上赤练蛇王控纵毒蛇、玄武鳄王指引怪鳄,大举攻袭租界,本想一举消灭谢晋元全团,不料至后惨败,蛇王便擒得二人回来,将功折罪。 地底铁牢阴暗卑湿,孙、张二人久不动弹,浑身冻得发僵,二人盘膝而坐,五心向天,劲随心生,当下潜运内功,气转百穴,渐渐周身发热,一股温暖阳和的真气,游走在四肢百骸,渐渐舒畅安适。孙承志对承德道:“咱们看看有无出去之法。”曹立俊道已察过一遭,张承德伸手到四壁摸索,触手粗糙,伸手敲了几下,传出来的是极沉重的声响,墙后显是实土,而无空处。他一步一挨,细心将三面墙壁都敲遍了,除了装有铁门的那面墙壁之外,似乎这间黑牢竟是孤零零的深埋地底。囚室不过丈许见方,四壁严丝合缝,摸上去都是冷冰冰的十分光滑,均系坚硬异常的大石头。他运气凝力,往大石头上掌劈拳打,莫说纹丝不动,便是打击所发出的响声,也是闷滞发涩,传不及远。承德东敲西打,噼噼啪啪,忙了半天,徒劳无果,颓然倚墙坐倒,长叹一声道:“四壁皆是大石头,适才送饭的开光,看到地下青油油的发出闪光,地板是钢铁所铸,除却铁门出入,绝无出脱之法,看来脱身维艰。” 孙承志也惶急地搜简了一遍,长叹一声,摇头道:“只能等待时机,相机行事。”愤而破口大骂:“卑鄙无耻的日本小鬼子,害怕了爷爷的手段,便想关住咱们不放么?”越想越气,全身毛发皆竖。 曹立俊道:“我可没说错吧,唉,这地牢系日本人花重金所建,金汤之固,机关门户重重叠叠,不知情者一旦触发机关消息,外面便立时铃声大作,日本人转眼便来,实非咱们所能突破。向我还在做线人之时,东洋鬼子抓来的囚犯,但凡入了此牢,没有能脱困的,没见过,一个人也没逃出来过……”他语气萧索黯然。隔得一会儿,孙承志慰道:“天无绝人之路,法子总会有的。呵呵,想来好笑,数月之前,咱们还是死敌。其时我久找你不到,曾在心中暗许毒誓,定要将你碎尸万段,嘿嘿,目下咱们非但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眼看身处绝境,却须得同舟共济。你说说,这岂非造化弄人,老天爷跟咱们开了个大大的玩笑么?” 曹立俊闻言哑然失笑,搔耳摸腮,生涩道:“呵呵,当初那是各为其主,也由不得我自主张。戴老板吩咐下来,我这做属下的,自当尽心竭力,尽忠报国……”尾音未绝,承德不以为然道:“少来假撇清!说得冠冕堂皇,甚么‘尽忠报国’,一派胡言,你们家马脸贼令你们杀的,那都是咱们中国的仁人志士。非是工商俊楚,便是锐意上进的、不顾性命针砭时弊的杰出文人,没一个是会武功的,你们就是仗势欺人,为虎作伥!说到你们军统,我就恶心,满口仁义忠诚,却专会毒害无辜,掘我中华之精华。你说说,去年十二个月,你们暗杀了多少人?光箱尸案便不下数十起,给你们害死的全是共产党的工人代表!” 须知“箱尸案”在抗战前的上海是常有之事,乃军统特务杀人后毁尸灭迹之惯技。戴笠这厮专擅别出心裁,以往他杀人如麻,属下常自为销毁罪迹伤脑筋,他便想出一法。行事之前,准备汽车和大箱子,夜黑风高跟踪预谋要杀的人,偷袭击昏,肢解尸首,将碎尸装入预先备好的大箱子之内,塞入汽车,运至荒郊、火车站或旅馆,栽赃嫁祸给旁人。军统局下辖数万之众,曹立俊乃戴笠座下第一刺客,所杀进步人士数不胜数,所造箱尸案不计其数。 张承德为人宽厚,此时却已气得浑身发抖,一字一句打在曹立俊耳鼓,听得曹某心旌震荡,冷汗流了一身,滴滴答答落下,无颜以对,神色很是尴尬,嗫嗫嚅嚅:“这个……那个……哦……”。孙承志忆及往事,亦是暗恨无已,俟承德骂了半天,竟是滔滔不绝,越数落越来劲,说不得圆场道:“承德,莫动怒啦,目下咱们身陷险地,步步惊心,岂可自相阋墙。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曹兄想已痛悔,再说下令的是马脸贼,曹兄不得不遵行,也属情非得已。咱们终须容人改过自新的机会,当下大敌是日本鬼子,咱们须得捐弃前愆,同仇敌忾才行。” 曹立俊岔开话:“你俩饿不饿?饿了就抓几只蟑螂充饥,你俩绝不会想到,这脏兮兮的蟑螂,是何等的美味!”张承德看不到蟑螂,但听地上窸窸窣窣抓搔之声,不禁发毛,只有恶心,要将臭脏的蟑螂与美食联想,绝难办到。不断有蟑螂爬上他身,承德慌忙弹指将之远远弹开。蟑螂生命力极强,啪的给弹到对面的墙壁上,其势听来,蟑螂已自折翼断肢,但那些撞墙落地的蟑螂,兀自爬动快捷,倏东倏西。 囚室乃沮洳场,又值雨潦四集,浮动破草席;涂泥潮湿,风道四塞,蒸沤厉澜;骈肩杂遝,腥臊污垢。兼之仓腐、厕所、毁尸、腐鼠,恶气杂出,侵沴鲜不为厉。 牢内无所事事,张承德捏死蟑螂玩,曹立俊吃蟑螂,孙承志盘膝打坐,运气练功。也不知苦熬了多久,又自铁门外传来脚步声,孙承志运功之际,耳音极敏,亦留神戒备,第一个听到脚步杂沓,由远及近,不止一人。 第二百十章 曹立俊闻声,诧异道:“咦,送饭的哑巴老头子怎的来早了?”承志顺口讶然:“哦?那送饭的是个哑巴?我本想央他施援手,悄悄偷了鬼子的钥匙来开门的,他耳朵聋不聋?”曹:“哼,这老头原本耳聪目明,日本人怕他捣鬼,便刺聋了他双耳,割掉了他半条舌头,念他既聋且哑了,便再也不虞他与囚犯私通。” 脚步声杂沓,但既轻且快,和那送饭老人全然不同,庶几停在门前,当啷啷铁门打开,晕黄的光线射入漆黑的牢内,三人见门外步入二人,隐约见第一个进来的是个金发碧眼的洋人,上身赤裸,也不见如何壮伟,只是高瘦异样,头顶碰着牢顶,只能弯腰俯头才能进入。因他低头而入,脸便凑得近前,三人齐见他脸盘甚大,金发齐肩,又粗又密,鼻子又翘又大,鼻尖鹰钩状,碧绿的眼珠精光四射,令人见了心底生寒。他脚步沉重异常,走一步地下便发出咚的闷响,孙承志和张承德皆诧:“看他长得也不肥胖,落足却恁般重,不知为何。” 再移目去看他身后入来的人,但见他身高不及六尺,瘦刮刮的披着一袭宽大的白毛袍子,毛色看似狒狒毛,怪模怪样。最奇的是那人走路绝无半点声音,看似毫不着意的缓缓走来,身形飘忽,有如鬼魅,竟似行云驾雾、足不沾地般无声无息。其容貌怪异之极,除了两颗眼珠微微转动之外,一张脸孔竟与死人无异,完全木然不动,毫无表情,冷到了极处、呆到了极处,令人一见之下,不寒而栗。 门外一人嘶嗳着嗓子道:“带他们出来吧!”洋人和白毛人默不作声,白毛人来拉曹立俊的手臂,洋人则左手拿孙承志,右手去撩张承德的膀子。张承德气闷已久,不等洋人手到,他已后发先至,在洋人臂上一推,潜用内力,想把他推出房去。哪知这一推犹如碰在棉花堆里,承德心知不妙,正想收力,已经来不及了,身不由主的直跌出去,蓬的一声,背心撞在墙壁上,脚下嚓嚓,踩死了数十只蟑螂。他背心胸口一闷,喀喇喇几声响,肋骨断了三、四根,痛得眼泪也要流出来了。 与此同时,那边曹立俊亦失声“啊哟”乱叫,孙承志见他被那白毛人右手紧紧抓住手腕,疼得屈膝俯身,站不起来。原来白毛人来抓他,他虽内功没了,外功招数仍娴熟,也想突出狠手,击倒对方,伸手拉住白毛人右腕,往外一带,万料不到斗然间忽觉那人手滑如鱼,竟从自己手掌中溜出,知道不妙,正待退开,突然手腕上一紧,已被反手抓住。白毛人手劲奇大,捏得他腕骨格格响,痛彻心肺,忍不住蹲身呻吟。 如此一来,三人各自心头震惧,当今之世,一招间便拿下这三人,且动手又只两人,这两人的武功若非已然登峰造极,出手万难手到擒来。孙承志拳脚功夫略逊承德,洋人又是右手主攻,一出手便将他手腕捏住,方位、劲力拿捏奇准,承志竟然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立时受制。孙承志根柢本较曹立俊高出一大截,本道白毛人轻功了得,这番一过招,才知这洋人比那白毛人似更厉害得多。 洋人和白毛人得手之下,便押三人走出铁门,外面灯光影刺目,三人好一会儿才睁得开眼睛,瞧见门口当先站着一人,黑发黄肤,脸色阴沉,约摸五十左右年纪,中等身材,穿一袭黑色西服白色衬衫,一张脸狭长苍白,给黑服一衬,更显得病容宛然。这人背后站着一名穿和服的黄肤人,唇上一撮小胡子,与希特勒的胡子一个款式,一对三角小眼,来回打量狼狈的三人。 那西装客便是主人,让在一侧,俨然道:“带到刑讯室去!”这主人手拄一柄手杖,开口不肯多说一字,语气自有一股令人不敢稍有异议的威严。洋人和白毛怪人将三人捉小鸡般,拎至隔壁一间更宽敞的密室。铁牢外走道上点着两排大光灯,灯光之下,孙承志见洋人的手奇大,便三把蒲扇拼一块儿,也难掩盖得住,不禁诧异:“这厮手怎的恁般大法,难道是装的假手?可又有何用?”狐疑之间,已入密室。 井上公馆地下刑讯室与铁牢比邻,七人入内,孙承志但见圹室内五步宽十步长,周至空荡荡的,并无一件家具什物。萧萧四壁上悬着数盏煤油灯,室内昏黄与甬道相似。孙、张、曹三人皆给点了麻软穴,纷纷被扔在青石砖地上,摔得各自全身酸痛,三人口尚能言,曹立俊愠道:“井上老贼,你仗着金毛熊王和白银猿王功夫了得,恣意妄为,咱们虽已受制,动弹不得,可咱们却没人怕你!你说甚么,咱们也是绝不屈从,你便死了这条心吧!” 那拄杖的西服客便是井上,闻言哑然失笑道:“你又不是我肚里蛔虫,怎知我想做甚?呵呵,你小子在我这里混得倒也厮熟,可人你认识,就不知诸人的脾性你知道多少?跟你实话说,敝人还真不稀罕要你们怕我。敝人将你们请来,是为别的事情,你们答允便罢,不答允也得答允,可由不得你们自主张。” 孙承志心道:“这两人原来便是五王之首,看来这洋人便是金毛熊王了,那白毛袍子的,想必是白银猿王,两人手底下艺业果然是非同小可。今日之势,必难善罢,只得走一步看一步,相机而动。”当下朗声道:“阁下毋庸拐弯抹角,爽爽快快,就请揭示。”井上不紧不慢地道:“不须着急,说明之前,咱们先看一出戏。”承德和立俊异口同声地讶然道:“看戏?” 井上对那穿和服的日人吩咐:“塔尾君,去把他们带来。”身后那和服日人便躬身走出密室,脚步细碎,行得倒快,倏乎便隐在墙后。三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塔尾一走出去,井上三人便不再说话,熊王叉手闭目,猿王脸上木无表情,不知想些甚么,井上则在室内踱来踱去,却不去看躺在地上的三人。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塔尾回转来,身后跟着四个黑衣大汉,陆续入内。四个黑衣大汉,两人架着一个满身血污的人,横拖竖拽进来;另外两人搬了四把椅子,依次摆在井上、熊王、猿王和塔尾背后。四人坐下,井上点了点头,塔尾双掌一击,四名黑衣大汉一齐将架来的人盘膝摆在室内正中的地上,扶正脊柱。此人已给打得鼻青目肿,面貌难分,身上密布道道伤疤,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双目微开微闭,神智迷迷糊糊,也不知四人使了甚法子,竟令之坐了起来。 摆正了坐姿,四黑衣汉子躬身而退,鱼贯出门,井上便说:“有劳猿王。”白毛人倏地站起身来,答了声:“嗨”径自走到那盘坐地上的人背后,稍顿了一顿,忽地绕着他缓缓兜圈子。余人或端坐或躺地,齐皆闭口不响,室内虽敞,却是鸦雀无声,孙承志三人耳中听得真切,银白猿王一边走,一边骨节中发出微微响声,随猿王脚步逐渐加快,骨节的响声也愈来愈响,越来越密,犹如几面羯鼓同时击奏一般。不一会儿,又见他双掌不住的忽伸忽缩,每一伸缩,手臂关节中都是喀喇声响,袍子上银白的狒狒毛随着身形转动,拖得笔直,尤其鬼异可怖。 曹立俊从未见他这般身法举止,不由得一股凉意从心底直冒上来,全身寒毛竖起。突然间猿王右掌一立,左掌啪的一声打在那伤者的胸前,眼见那人应手往后便倒,猿王已转到了他身后,一掌打在他后心。只见猿王身形挫动,风声虎虎,接着连发八掌,一掌快似一掌,一掌猛似一掌,那伤者既不出声亦给推得直立不倒。待到第九掌发出,猿王忽然跃起,飞身半空,头下脚上,卟的一声,右手五指插入了那人脑门。孙、张、曹同时惊呼,“啊哟”叫得响,猿王落下地来,那人方才俯身伏地,头顶伤处鲜血脑浆汩汩流出,晕在地上老大一片血渍。猿王伸出一只染满脑浆污血的右手掌,舔了舔五指,随舌伸缩,嘴唇也染上了浆血,阴森惨厉。 不待三人定神,猿王舔手十来舔,伸出双手,嗤嗤数声,撕开死人胸腹。人体肉肤厚韧,他撕扯间竟如撕布扯纸,毫不费力。他将内脏一件件取出,承志三人见心肺肝脾每一件都已碎裂,这才明白猿王在人身上击了九掌,丝毫不闻骨骼折断之声,内脏却已震烂。孙承志暗骂:“这厮凶残一至于斯,内功却委实了得,看来我等今日是万难脱身了……”曹立俊看得喉头发毛,哇的一声,肠胃反起,呕出一大滩污秽之物,室内登时酸臭无已。 张承德斗然跳起,一招“乌龙取水”,右手五指呈龙爪,迳抓猿王面门,口中大喝:“畜生,你还是不是人呐!”他宅心仁厚,若非猿王出手太快,他早便出手救人,此时人虽已亡,但怒恨交迸,气往上冲,出手拿猿王双目。不料猿王身随抓上,左掌已如风行电掣般拍到,掌未到,风先至,迅猛已极。张承德眼见抵挡不了,缩手撤身,一个筋斗翻回原地。原来三人被二王拿下之时,二王并未点封他们的穴道,因之承德才得突袭,无如还是一招之间便给逼回原位。 他才双足落地,听孙承志和曹立俊同声大叫:“啊哟,小心背后!”思虑不及转,背心中枢穴上一痛,猿王五指已插入他肉里。孙承志大惊失色,难以置信,承德落回原处,与猿王已相距八尺,若是猿王身形之臂展,绝难够及。讵料承德后撤之际,猿王手臂陡长,居然一抓即着。猿王一抓,承德便口吐鲜血,昏了过去。孙承志忙窜起来救,猿王长臂一伸,竟将承德塞入承志怀中,承志一愣之间,接过抱住,猿王退回原座,气定神闲,身上纤尘不染,彷如适才并无剧烈之举动。 孙承志心下恐骇之极,心下暗道:“这厮手臂竟能在瞬息之间,暴伸暴缩,直如通臂猿猴一般,谁受得了!”见承德闭目不动,气息奄奄,忙点了伤口周围数十处穴道止血。 第二百十一章 井上歉然道:“啊呀呀,对不住之至,猿王先生落手太重啦,不小心伤了咱们的贵客。唉,也怪不得这位兄弟心急,见义勇为,是敝人话没说清楚,惭愧,惭愧。嘿嘿,诸位既看到猿王的本事,想来也已死心,敝人只是想屈尊聘诸位为门客,大伙儿同舟共济,岂不美哉?”他的话听来虚头巴脑,实则自有一股强逼之势。孙承志听了有气,白眼一翻,转身不理,倏地又仰身倒纵,使出“移行换影”轻功身法,霎眼扑至井上面前,伸手猛抓他胸口。他这一招“声东击西”本乘敌不意,突施偷袭,向来是十拿九稳,不料井上下首坐着的洋人手臂一动,巨大的手掌已挡在井上身前半尺处,孙承志若再进数寸,手掌便要给他捏住。 孙承志一吓出了身冷汗,忙半空里收势含劲,借一招“怀中抱月”的半式,错开手臂,继而“二郎担山”、“拉弓式”、“脱靴转身”、“师师观纹”,把一路巧打连绵的“燕青拳”使了出来,脚下纵跳如飞,直至使到“让步蹬虎”、“退步收势”,把一路燕青拳打完,方才脱出金毛熊王那一掌的笼罩,间不逾寸,险到了极处。承志腰带一紧,使一招“海燕掠波”,身子跃起,再向井上撞去。金毛熊王见他一意孤行,硬是要擒贼先擒王,面不兴波,身躯微微一扭,左掌往外穿出,“毒蛇寻穴手”往他小腹击去。孙承志向右避过,右掌疾向对方肩井穴插下,左拳去路不变,还是打向井上胸口膻中穴。金毛熊王不避敌指,右掌从左臂下穿出,一招“偷云换日”,上面左臂遮住了对方眼光,臂下这一掌出其不意,险狠之极。 孙承志只得收回左掌,左臂一沉,手肘已搭在熊王掌上,右手食中二指骈刺其肩井穴。噗的点实,承志却忽觉手指剧痛,指骨也似要折断了,而熊王居然浑若不觉,猝然间双掌合拢,“韦护捧杆式”猛劈承志双颊。孙承志面颊畔登时立觉两面气墙像夹板一般,猛袭而至,势在将自己脑袋夹瘪,非同小可。他顾不得指尖痛彻心肺,借指尖点在熊王肩头之反撞力,身子遽而后仰。洋人巨掌擦面掠过,啪的一声相击,掌缘相去承志鼻尖不过半寸,堪堪避过。 孙承志身经百战,悍勇无匹,丹田一口气转来,身子一挺,猱身复战,拳风虎虎,足影点点,施展“罗汉伏虎拳”,打得片刻,突然一声大吼,恍若虎啸,四座风生。他打一拳喝一声,威风凛凛,宛似一头大虫,便在纵跃翻扑之际,突然左掌竖立,成如来佛掌之形。曹立俊看得暗自佩服,心道:“这罗汉伏虎拳打得够通透的,拳法中包含了猛虎罗汉双形,猛虎剪扑之勇,罗汉搏击之巧,神意使得淋漓尽致,好拳,好拳!” 对面余人纹丝不动,单只金毛熊王曲肘竖肱,毋庸顾盼拟合,信手而应,见招拆招,纵横前后,悉逢肯綮。他巨手粗指,大开大合,劈刺截扫,小巧腾挪、撕夺截打,招式繁复精微,妙招跌生,与承志中正的拳法斗得难解难分。洋人右手以大擒拿手化解承志进攻的招式,左手食中两指相并,以指代刀剑,平膀顺肘,斩削砍剁,越斗越是凌厉。“十万横磨”、“进步提篮”、“电照长空”、“白露横江”、“灵猫扑鼠”、“善泳溺水”、“平地覆车”、“壮士断腕”……出手既快且狠,看得曹立俊眼花缭乱,目不暇给。孙承志屏虑凝神,使出浑身本事,居然自抵得住,一套拳罢,托的跃起,左手擎天,右足踢斗,巍然独立,俨如一尊罗汉佛像,更不稍有晃动。 熊王亦收招罢斗,坐得端凝,井上拍手大赞,塔尾也鼓掌相贺。承志“呸”的一啐,戟指熊王沉声道:“若是我有暗器在手,你这贼厮鸟早便没命啦!”井上讶然道:“哦?先生良贾深藏若虚,佩服佩服,熊王,你看如何?”熊王大马金刀地道:“中国武术不过尔尔,殊不足畏,随便他用甚么,我自接得。”井上拍手道:“好,今日难得一会,主随客便,该当抑己从人,满足孙先生的要求!塔尾君,去将先生的鹿皮囊取来。”忽又转头对塔尾道:“哦……还是将三位贵客的随身物什全归还了吧。再取活血散金疮药来,给受伤的客人敷治。”塔尾躬身后退,出室取物。 孙承志回转身,见曹立俊已在替张承德检视伤口,但见银白猿王这一抓入肉四寸,血流不止,但似猿王手下留情,下手之瞬间避开了紧要经脉,因之伤虽重,却也不致命。过了半炷香的时分,塔尾后跟着十来名黑衣大汉回转来,十多人又拿箕帚,又洒黄沙清水,人多手快,三下五除二,便将地上呕吐的污秽和血污,洒扫一清。塔尾取出刀圭伤药,替承德敷药包扎,又将三人身上搜出的私物,悉数物归原主。井上微笑拍了三下手,诸黑衣人陆续出圹室,隔了盏茶工夫,黑衣人又返入来,端桌搬凳,竟在众人面前铺设起了筵席。 须臾铺罢,井上邀孙、曹二人坐下,三人既入虎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也不怕与日人周旋到底。当下承志抱昏迷未醒的承德躺在身侧,与曹立俊并肩坐下。黑衣人转眼流水价端上来干果蜜饯,曹立俊定睛看去,那干果是荔枝、桂圆、大枣、银杏四样;还有玫瑰金桔、香药葡萄、糖霜桃条、梨肉干、砌香樱桃和姜丝梅子六色蜜饯。他心下暗惊:“不想这东洋鬼子排场好大,单这果子蜜饯就考究得紧,既显他于中国饮**通,又炫出手之豪阔,不知后面的小菜饭食又是怎般大排场。”却听井上笑吟吟道:“戋戋小点,不成敬意,诸位贵客将就品尝。”孙承志心底纳闷:“我跟大手鬼交过了手,这厮怎的平白无端的就说话客气了?遮莫有诈?不可不防。”曹立俊吃了几枚蜜饯果子,讶然道:“这果子做工精细,味道适宜,满口生津,我在日怎的不见有这般福利?” 井上哈哈大笑数声,揶揄道:“那是敝人怠慢兄弟了,哈哈哈……”曹立俊面皮紫胀,自知找了个没趣,撇撇嘴。果子吃了一会儿,又上来几个小菜,先后是花炊鹌鹑、炒鸭掌、鸡舌羹、鸳鸯煎牛筋、菊花兔丝、爆獐腿、酱蹄子,孙、曹举箸一尝,皆是名家手艺,暗自惊服。两人饿了多日,黑衣人木盘端上两碗白米饭,两人狼吞虎咽,就着小菜倒下肚。吃完又叫添饭,两人各吃了四、五碗,直吃得盘子见底,肚腹胀得滚圆,方才歇手。 刚搁下碗筷,众人眼前一花,灯影里霞光五色,分外炫目,但见鬼面狐王走进来,俯身凑嘴在井上耳畔一番低语。井上听罢“嗯”了一声,脸上笑意顿敛,侧声与熊王、猿王低语交谈,因说的都是洋话,孙承志虽听得见,却是一句也不懂。过了一阵,忽听猿王全身发出格格之声,初时甚为缓慢,后来越来越密,犹如大锅炒豆,豆子熟时纷纷爆裂一般。听声音是发自人身关节,他身子却纹丝不动,耳中听井上之言,全身关节居然自行作响,孙承志听得背沁冷汗,一股凉意直透到心里,暗道:“这猴子妖怪面孔呆板,一身上乘奇门内功好生了得,委实非同小可。” 骨节声音繁音促节地响了良久,井上话似说完,停口注目三王,猿王关节之声便渐渐又由急而慢,终于停息。只见他缓缓站起身来,面上肌肉口鼻僵硬如木石,直是个死人头装在活人的躯体上。他坐着时不怎的,乍一站起,曹立俊目光与这张脸孔相触,登时一阵凉气从背脊上直冷下来,不敢再看,立时将头转开,心中怦然不宁。 井上与诸人商议了片刻,转头对孙承志道:“先生神技,容后再演,目下有点儿庶务须得敝人去去,少陪勿怪。”曹立俊抢道:“无妨,无妨。呵呵,尽管去吧,咱们吃吃喝喝,等你便是。”井上神色间一凛,长脸一板,轻轻“哼”了一声,招呼三王拂袖急走,留下塔尾相陪。孙承志假意喝酒,眉梢眼角尽留注塔尾身上,他想乘此时良机,俟机偷袭塔尾,再觅路出去,但转念:“井上老贼既坦然留他一人看守咱们,料是个高手,可看他举手投足,似没甚武艺,遮莫深藏不露,倒要谨慎,莫走了眼,横遭其辱。”他以目向曹立俊示意相询,曹立俊微微摇头,意思是他也不知塔尾底细。两人不敢轻举妄动,姑且吃喝,假意周旋。 塔尾倒是埋头吃喝,不拿正眼看他们,孙、曹心底更没了底,一时圹室内静悄悄的,沉闷欲死。圹室在地下,外面的声音传不入来,他们也不知道这班凶神恶煞究竟何事倾巢而去,疑团重重,百思不解。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圹室外甬道脚步声细细,鬼面狐王一身七彩华服,又转回来,与塔尾低语了半晌,一边说话,一边朝孙承志三人指指点点。 说罢塔尾霍的站起来,迈步朝三人走去,孙承志见他面色不善,警然喝道:“你想做甚?”连喝了三、四遍,塔尾板着面孔,一言不发,脚下不疾不徐,踏步而来。孙承志自不跟他客气,眼看来势不善,他抬手便射出两枚袖箭,上打“云门穴”,下打“太赫穴”。塔尾翻过左手,食指与中指挟住一箭,无名指与小指挟住另一箭,喀喀两响,两枝短箭折成了四截。承志见他如此功夫,心下骇然,塔尾甩手掷箭于地,弃如敝屣,身形一晃,猱身欺近。 孙承志见他来势太快,身子往椅背一靠,陡然间飞起左腿,足心朝天,踢向塔尾心胸,这一招叫做“怀心腿”,出腿如电,倏忽过顶,极为厉害,实所难防。曹立俊见了他的招式,心下暗赞:“外家技击有言道:‘拳打三分,脚踢七分。’又道:‘手是两扇门,全凭脚踢人。’承志这一脚稳准狠,暗合此意,造诣非凡,良有以也。”足将及体,塔尾脚下忽地一滑,身子斜斜地倾侧,堪堪躲过这一脚,身随足移,已站在张承德脚边。他长臂一伸,俯身下击,迳拿承德的面门“印堂穴”。他这一抓劲风嗤嗤,见势裂木如腐,非同小可,张承德受伤兀自昏迷,虽大祸已在眉睫,他要动弹一丝一毫,也是难如登天。 第二百十三章 此时狐王以一敌三,拳风虎虎,指尖嗤嗤,脚踢星斗,身似流星。三人攻合有度,招式互补短长,饶是狐王点穴手如风,也是遮拦多,还击少,打得现象环生。孙承志那枚无形钉来无影去无踪,绝无破空之声,三人中一人后颈中钉,扑地倒毙,狐王指风如电,在黑衣人踢来的一脚上足内踝的“大豁穴”上点了一点。那人腿脚半途垂下,狐王方才挽回颓势,连叫:“井上的手下没这般厉害,不知哪里弄来的高手,乔扮打手,喂,我怎的从没见过你们,你们都是些甚么人?”黑衣人只管出手,一声不发,打了一盏茶时分,狐王已是香汗淋漓,满头如浆,娇喘吁吁。 又斗了数十招,曹立俊快拳逼退一大汉,瞥眼见孙承志手执一根尺长的铜管,月色下看不分明。忽见他举起管端,朝一名大汉一指,既不闻响声,又不见有物,那名大汉竟然倏地扑倒,身子微微一颤,已然不动。 狐王一指点向一名黑衣汉小腹“神阙穴”,汉子飞足踢她手腕,她手腕一振,手指弯下,点他腿内侧“白海穴”,殊不料她手指尚未及体,那黑衣人已轰然倒地,背脊撞在地上,犹如一堆重物堕地一般。如此狐王也见孙承志举管指人,愕然问道:“你做了甚么?”孙承志不遑说话,铜管东一指西一伸,黑衣人陆续倒毙。 正此其时,诸人来路传来啪啪的掌声,但闻井上的声音道:“妙妙妙,今晚雪花飞舞,本是美景,再有幸得窥孙先生神技,当浮一大白。”孙承志早已见到井上走过拱桥,一边说话,一边拍手,暗惊他黑夜里倒也能看清周匝,想来武功也必不弱。井上身后随着十来个黑衣人,走过拱桥踩得桥面“咚咚”响,井上转出花圃,走到三人面前,朗声道:“孙先生,你的朋友前来问我要人,你这般急冲冲地就不告而别,岂不令老夫为难?” 孙承志不防他有此一语,讶然问:“朋友?甚么朋友?”井上道:“他自称姓纪名子修,说是你和张先生的朋友。这人武功着实了得,我的手下没一个是他对手,他脾气又暴,不由人分说,上来就打,孙先生若不去见见,老夫倒是一场盛情好意,化作了驴肝下水,糟乱一团,应付为难。”井上本想将三人拿下,再去应付纪子修,不料孙承志不知使出甚魔法,竟将拦截者一一杀死,因此不得不好言相请。 承志冥思苦想,却一时想不起“纪子修”这个名字,想是井上欺诳,可众人打斗,他也是亲眼遥见,又似不假。狐王眼见井上这边人多,己方万难逃脱,便对孙承志道:“既口口声声说是你们的朋友,咱们回去见见也无妨。”承志颔首道:“不错。”便对井上道:“走吧。”众人返回斗场,走至近处,孙承志见脚边一具死尸面颊凹陷,皮包骨头,眼窝深陷,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血干皮枯,有如千年的木乃伊,死相令人发毛。再移目四顾,脚底一股凉意直透顶门,但见非但脚边尸首干瘪,甚而地上躺的每一具尸体,悉数皮肤干若豆腐衣,东褶西皱,赛如这些尸首已在烈日下暴晒了数日,精血蒸干,只剩下皲裂的皮囊包裹下的一具骷髅,触目惊心。 尸体最多之处,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长眉大眼,头戴绣花小帽,穿一身条纹袄子,脚蹬皮靴,宛然是个回回。雪光下衣袖衣襟领口嘴角,沾满血渍,阴森之处又加了七分的惨厉。狐王见了蓦地机伶伶发抖,一股寒意没来由地撞得心跳怦怦。这矮子见孙承志走近,仰头举鼻往风中嗅了一嗅,微微一笑,对承志道:“张承德呢?你俩不在一起么?”孙承志双手一抱拳,恭恭敬敬地道:“承德兄弟也在,他适才给这位猿王抓伤,兀自昏迷未醒,喏,他在这里。”言下拉过曹立俊,将张承德的脸扳过来,在月光下一照。 那人也不多瞧,还是在风中闻了闻,点头道:“正是。”承志毕恭毕敬地问:“恕在下眼拙,不知足下是谁,怎的竟与我们相识么?在下愚昧,可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曾会过足下。”那人微笑道:“我也从没与你们二位照面,上海也是头一遭来,过去从未踏足,你们也自不认得区区。我名叫纪子修,忝任天龙长老,我是闻着‘火冰雾’的气味,一路寻到此间。果不出所料,你们二位确在此。不知上海左近还有没有别的同伴?”孙承志还是没有想起,犹疑不定,不知该不该以实相告。 正冷场之间,忽听张承德语声发颤,轻轻地道:“承志,他是咱们的天龙长老,你不记得啦,杨大哥曾跟咱们说起过,京兆有个武功盖世的长老,好像就叫纪子修。这名字挺特别,因此我确有印象。”孙承志经他一提,忽尔想起,当年杨天保让他去辽东对付日本间谍,临行前曾将北方会众的情形,说给他和承德听过。只因纪子修从不入江湖,他素未谋面,时日长了,一时忘记,此刻想起,恍然大悟,忙一揖到地,恭谨道:“纪长老,请恕小子记性不好,属下孙承志和张承德,恭迎长老大驾。” 纪子修摆手道:“好说,你们这且跟我走吧,这里是东洋鬼子的地方,腌臜之极,有甚好多耽的?”孙承志当下便引曹立俊和狐王走到纪子修身畔,子修转头举步便走。井上忽道:“纪先生,既然来了,请至屋内,敝人当尽奉茶款客之礼。”纪子修头也不回,冷冷地道:“滚吧,少罗唣!”纪子修走出三步,眼前忽的一花,雪光下一个红袍大袖的怪人,挡在面前,正是赤练蛇王。蛇王断喝一声:“且慢!”纪子修站定了冷冷地扫了一眼,见他从怀中摸出一条绸带,带本殷红赛血,此刻夜暗一染,色作暗紫,迎风一抖,绸带末端系着一个红色圆球,圆球中空有物,绸带抖动,圆球如铃子般响了起来,玎玲玎玲,清脆之声,每响一下,众人的心便剧跳不已。 孙承志吃过他这一对绸带红球的苦头,心下暗暗防备,而纪子修适才一场大战,三王合力,也不是他对手,打得险象环生,这蛇王差点受伤,若非井上及时劝解,他早成了死蛇。井上劝住纪子修,回头去找孙承志等人,才发现众人已溜,吓了一跳,心焦如焚。恰此时四人行踪给花园内饲养火鸡的佣人发见,出声呼叫,众人才拦住孙承志诸人,方才对纪子修有所交代。此时蛇王拦路,实是铤而走险,但为在井上面前邀功,说不得只好硬着头皮阻拦。 纪子修哼哼冷笑,不哂道:“你舞弄两条死蛇,又有何用?岂非自寻短见,妄自送命,实在很不值当。”蛇王大半生横行天南,未曾少挫,适才给纪子修轻描淡写两三下就打败,心下不忿,便想重新找回场子,二话不说,当即绸带扬动,抢先进招。纪子修兀立端凝,左手倏出,抓向绸带中段,这一抓之中暗藏上下左右中五个方位,不论绸带闪到哪里,都逃不脱掌握。哪知绸带上的小圆球玎的响,反激起来,迳打他手背上的“中渚穴”。纪子修变招奇速,手掌翻转,又来抓那小球。蛇王手腕微抖,小球翻将过去,自下而上,打他手背虎口处的“合谷穴”。子修手掌再翻,这次却是伸出食中两指去夹圆球。蛇王绸带微送,圆球伸出去点他臂弯里的“曲泽穴”。 蛇王体若灵蛇,袖如红蜺,宛转似羽毛之从风,轻盈与尘雾相乱,这几下变招,当真只在反掌之间。子修左臂微偏,让开圆球,手臂一长,五指如钩,迳抓绸带。蛇王恐绸带给他抓断,抖动手腕,绸带绕过来,圆球直打他脑后正中的“风池穴”,这是人身要害,任你武功再强,只要击中,终须丧命。不料子修这番竟不避不让,由得双球撞正在“风池穴”上。孙承志瞠目惊呼,他知蛇王绸带虽舞动起来乔矫灵动,变化万端,但真正厉害的,还是钢球点穴。圆球精钢所造,既重且硬,内力灌注,便是金刚石被它击中也洞穿如腐。目下纪子修要穴受他两颗钢球同时撞正,其力非同小可。果不其然,纪子修脑后给撞得凹陷,眼见难活。 场上不论敌我,人人惊呼出声,“啊哟”、“哦!”不绝,但转眼之间,纪子修后脑凹陷处,又倏地复原,两颗钢球随之猛然弹起,荡在外门,坠落地上。堕地之时,噗噗两响,两颗钢球已钻入草地里无影无踪。群相大骇,蛇王见他伤而复原,快逾瞬间,虽适才已三番四次见过,此刻复睹还是心下恐骇,暗道:“这厮根本不是人!”不禁往后退了四、五步。 纪子修摸摸后脑勺,格格笑道:“你这招本来躲开的话,就不知道那两个小球有甚厉害,这下可知道了,确实是武林一绝。来来来,咱们再来。”孙承志闻言吓了一跳,这才知道纪子修是故意将空门卖给蛇王,不禁觉得纪子修有些胡闹,但心下隐隐觉得,纪子修这般举止,有甚地方似有不妥,但究竟有甚不妥,他一时之间也惘然不解。 蛇王这招之后,极是害怕,说什么也不敢再正面挡纪子修的招式了,当下展开轻功,在草地上飞舞来去,手中绸带飘动,红球急转,幻成一片紫雾,两道赤电。红球发出玎玎声响,忽急忽缓,忽轻忽响,竟尔如乐曲一般。他身法招式与音乐相合,使出来更是柔和中节,得心应手。 张承德听了几下,忽地心头一震,胸闷气促,呼吸维艰,竟是他重伤之下,受不住音律中内力震荡。纪子修一边拆解,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早见承德衰相,忙朗声道:“承志,去堵上承德的耳朵,这声音也能伤人。”承志自己听了也是气血翻涌,胸口烦恶,忙撕下衣襟,塞了承德耳朵,自己也塞了。耳朵一塞,声音阻隔,二人方才喘过气来。 两人斗了一千多招,蛇王盘打挥缠,着着凌厉,地上湿漉漉的青草给内力震断草茎,飞得漫天乱舞。而纪子修竟似不出力气般,随意挥撒,犹如儿戏蛇王,看得一众强敌又是气恼又是无奈。斗到分际,白影一晃,白银猿王跳到子修背后,双手提起,十指尖尖,在雪光下发出碧油油的绿光。纪子修哈哈大笑,笑声远扬,拍击苍穹,兴高采烈道:“妙极,妙极,你俩合力,那才有味儿,喂,黄毛大个子,你也来吧,一齐凑凑热闹。” 第二百十四章 金毛熊王冷哼一声,但见猿王右手虚引,再发左手摩眉掌,子修反手劈来,猿王引手立时钩拿回撤,摩眉掌顺手搏进,转身坐盘,右手迅即挑出,已变塌掌。 纪子修不转身,不回头,却赞道:“好一招‘孤雁出群’,双臂贯为一劲,你这蛮夷倒会‘通臂六合掌’,且使得周正,不错,不错!”他说话之间,猿王右手发出,左手往右手贯劲,左手随发之时,右手往回带撤,倍增左手之力,双手确有相互应援、连环不断之巧。孙承志看猿王“穿掌闪劈”、“撩阴掌”、“跨虎蹬山”,每一掌皆有开山裂石之劲,心想若是打向自己,没一招接得住,必早已横尸当场了。见纪子修挡拒轻松飘逸,浑不当一回事,不禁暗自惊惧。按说纪子修乃黑衣会长老,与承志一路,他本当高兴,但见子修鬼气森森,不似人类,他自不免暗自恐惧,心里像有一个老大的盘根错节,堵在心口,不吐不快。 子修以一敌二,蛇王轻功独步,飘逸绝伦,不与子修身子相触;猿王招式凌厉之极,掌劈爪戳,越打越快。子修随意拆了三千招,二王竟然多忙于遮拦,少有还击之作。即令有几招反攻,也是纪子修看他们可怜,故意卖出空门,他们才得一展。二王正在苦苦撑持,纪子修右掌水龙神功的一招“青龙取水”,震散两球,也不见他换气,左臂反过来就是一掌,猿王待要相避,已是不及。水龙掌招招精妙无比,蓬的一声,正击在猿王肩头。猿王登时被震得退开三步,但他武功诡奇之极,身子虽退开,不知如何,手爪反能疾攻上来。这一招之奇,令众人惊呼慨叹,纪子修欣喜大叫:“好功夫!”右腕“内关”、“外关”、“会宗”三穴已被同时拿住。 纪子修右手屈起食中两指,半拳半掌,向猿王胸口打去。猿王听到风声怪异,忙侧身卸去了一半来势,但肩头仍被打中,只觉一股极大力量,将自己身子推得向后撞去,右手疾挥,也将子修身子推出。纪子修借势身子向后飞去,去路正是蛇王的绸带双球。蛇王大喜,好不容易觑着这个良机,手腕一抖,使出十二成功力,双球荡起,撞他背上大椎穴。纪子修左臂横伸,自左下方仰抓,右手自右上方击落。 二人游斗许久,蛇王的轻功路子已被纪子修摸准,这两下杀招拦住了蛇王的进途退路,要教他让得前面,避不了后面。蛇王危急中绸带飞扬,卷起一团紫花,身子急向上跃。纪子修反背双手已抓住两条绸带,倒走一步,内劲到处,双掌内忽窜起蓝色火苗。蛇王一见大惊,原来两条绸带已自熊熊燃烧起来,他这绸带是以金丝锤炼而成,水火不侵,不料子修三昧真火一点即燃,他乍见下,焉能不惧。火头如龙,沿绸带烧向蛇王,蛇王身在半空,急中生智,双手绸带脱手,挥向子修。两条燃起蓝火的绸带登时回卷,黑夜里蓝色晶莹耀眼,半空里宛如两条蓝色流萤的火龙,一左一右,扑向子修。 纪子修哈哈长笑,笑声中双掌画圈,掌力到处,两条蓝龙随势斜引,转而朝叉手兀立的金毛熊王飞去。熊王垂下双臂,弓身大喝一声,喝声震天动地,在场诸人听得耳鼓刺痛,脑中嗡嗡直响,有如身中雷轰电震。孙承志忽听到一阵细微的咕咕之声,彷如饥饿时肠胃蠕动的声音,不禁心头震惧,喉头发毛。循声望去,但见熊王双手握拳,脚下稳扎马步,身子觳觫颤抖,身上肌肉块块坟起。原来怪声发自他肌肉扩张时,筋肉的摩擦。 熊王的肌肉彷如凭空注入数百吨的水,像气球般飞快鼓胀,每块肌肉瞬间膨胀大了十数倍,身子猛可里肥圆。两条蓝火龙打在他身上,滋滋有声,火头悉数传到他的肌肉上,那肌肉彷如金刚岩石般,竟然毫发无损。火头烧尽,着火处的皮肉,原样如初,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场上之人已吓得全都作声不得,纪子修也讶然道:“啊哟,怪事,怪事,这厮的肌肉好似活了一般,啧啧啧,匪夷所思。”火带打得无功,纪子修捡起两枚红钢球,一手一个,扣在掌心,食指一弹,两枚红球玲玲声响中,朝熊王激射而去。熊王双目血红,似已失去知觉,两球一枚打在“阴谷穴”,一枚正中“曲泽穴”。但二球如石沉大海,毫无效用,熊王既不弯膝,手臂也分厘不动,子修暗惊:“这两球我已灌注五成内力,这厮竟尔无动于衷,难道他也不是人么?” 熊王全身青筋别别乱跳,浑身大汗如雨,口中荷荷发出野兽般的吼叫,每一寸肌肉都彷如蚯蚓春蚕,蠕蠕而动。狐王从未见过这般恶心的肉体,哇的呕吐,而井上竟然也未曾见过这般阵仗,吓得躲在一众黑衣大汉之后,探头探脑地张望。朝暾初上,东方既白,拨云见日,小雪已停,三、四只麻雀飞窜在雪地上,枯枝之间,突然一声爆吼,吓得麻雀东倒西歪,地上的麻雀想要扑楞翅膀起飞,不料吼声如有形质,震得鸟儿一时难起,折腾了数十下,方才引翼高飞。 人们看到熊王之容,吓得手酸脚软,魂不附体,便是纪子修已然转化成吸血鬼,亦不禁暗自生惧。(关于纪子修是怎生由人类变为吸血鬼的,笔者后文自会详加叙明,读者稍安,敬请阅读下去。) 金毛熊王古斯塔京全身运使上了真气之下,浑身上下,肌肉块块膨胀,骨骼格格乱响,身子陡长至三米高,腰围粗逾三十围,臂膀肥圆滚壮,顷刻之间,变成了一座肉山,迎风渐长,比常人大了五、六倍。草地上月影一暗,众人悉数笼罩在古斯塔京的阴影之内,人人吓得目定口呆,挢舌不下。 纪子修虽亦殊甚惊讶,但自负本领高强,也不拿他当回事,摇头晃脑,伸拳掇腿,在原地舒展起了筋骨,彷如学堂里学生做早操前的热身运动一般。他注目古斯塔京,忽听孙承志叫:“长老小心!”话音才起,子修已觉背后劲风压体。孙承志诸人躲避高手们激斗时所发出的冲击波,已然远远退至北首,既占地利,随时可远离敌人追击,又不虞陷入重围。承志示警之时,赤练蛇王已抢至纪子修背后两尺许,孙承志甩手射出两枚银梭,两道寒光,钉向蛇王的胸腹要穴。 讵料蛇王不闪不避,倏然身子陡蹿,赛如一条怪蟒,嗖溜一声,竟从宽大的袍子里,钻了出来,猩红的大袍子悬在空中,兀自留着人形。两枚银梭噗噗钉在袍子上,袍子内尚留有两成蛇王的内力,大袍子悬空片刻,方才坠地。说时迟那时快,蛇王赤身裸体,凭虚钻出袍子,临风横窜,电闪般跳至纪子修左肩,张口便往他肩贞穴咬落。蛇王来势比闪电快得多,饶是纪子修已是吸血鬼,也不及闪避,肩头一痛,登时麻木不仁,俄尔觉得伤处酥酥痒痒,反而很是舒服。纪子修心知伤口中了剧毒,且毒性猛恶,自己从所未遇。 原来赤练蛇王乃越南国人,生在百越毒虫毒蛇麇集之地,自小父母双亡,流落雨林,孤儿由野兽养大,成日与毒物为伴,经年累月,体内自然积聚了剧毒。他由毒蛇毒牙生腺,受到启发,苦练毒功,居然练得能顺经脉自虎牙逼出剧毒,以之伤人,百不失一,浑然与毒蛇一般无两,不愧“蛇王”之誉。 纪子修被他咬住,势道猛恶,肩臂相连的关节给一股大力撞得脱介,一惊之下,息关大开。蛇王毒牙一戳入其体内,牙腺立时毒液狂流,子修不啻是给千年老毒巨蟒所伤,非同小可,顷刻半边身子全没了知觉,连腿脚也站立维艰。蛇王心下暗自得意,孙承志、曹立俊同声惊呼:“哎唷!”两人看得自己身上也觉痛疼。眼看纪子修中毒将毙,蛇王深自忌惮,疾速将体内数十斤毒液,统统注入子修体内。毒液泻净,蛇王正要松口,忽见子修本已脖颈软垂,蓦然抬头,忽尔双目血红,咧嘴而笑,双唇之间尖牙白森森地忽隐忽现。蛇王大骇,急中闪避,身子尚未仰后、毒牙还没从子修肉里拔出,纪子修双掌如两条妖龙,一齐朝蛇王夹击,瞬时之间,左右手指各已扣在蛇王耳后脑骨,蛇王心下冰凉。 纪子修长笑声连绵而发,十指运力,卟的一声,已然将蛇王的脖颈拗断,嗤的将蛇王的头颅掰了下来。蛇王断颈处血喷如柱,子修身前的草地上残雪、绿茎顿时染赤了一大片。变起俄顷,谁也料不到,纪子修本已神溃闭眼,死多活少,猛可里反败为胜,突施杀手,蛇王一世豪强,眨眼之间,已是人鬼殊途,变故之来,太过突兀,任谁也从所未见、难以置信,人人恐骇无已。折损一员大将,井上登时如遭雷轰电击,全身发颤,脸如死灰,跌脚痛惜,连珠价叫苦。而冷不防之间,狐王也脱口:“啊哟!”自分强援若失,己方势难脱困,本似有转机的局面,弄得僵了,她不禁愁眉深锁,珠泪悄垂。 金毛熊王古斯塔京变身之后,脾气暴躁,火性熏天,见同僚毙命于顷刻,没来由的心生万丈怒火,挺身拔地,朝纪子修撞去。古斯塔京此刻体巨身重,少说也有千斤,这一窜之势,竟将地面也震得颤动。众人脚下一抖,心头跟着一颤,心脏同时悬起,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但见半空里一座肉山,遮蔽了一天的光明,若老大一片乌云,降下地来。 莫道古斯塔京身躯伟岸,身法却比离弦之箭快了倍徙,呼的劲风四起,老毛子转眼就降临纪子修头顶,巨手拳出,猛若重炮,迳砸纪子修顶门。拳风轰轰发发,犹如飞机桨翼之轰鸣,拳尚未及身,子修已是呼吸窒闷。此时已是秋末冬初,草木才始枯槁,草茎绿上生出枯黄,纪子修脚下枯草折茎,泥地受不住气压,竟其骤然裂开,地面顿时凹陷。巨人吆喝声中,纪子修脚下泥地下降,身子一沉,他临危不惧,仰身往后滑行,左掌聚气猛向上劈出,劈空掌力浑厚无俦,无形气劲已然先行打在巨人的胸口。 第二百十五章 万料不到开山裂石的掌力,连空气也撕裂变形了,打在古斯塔京胸脯上,竟如泥牛入海,无影无响,连他一层油皮也未损伤。子修惊愕之间,巨人槌拳已到,打在子修正面,一只拳头盖满了子修整个人体。“嘭”的一声闷响,纪子修身子犹如一颗炮弹,刮着草地,往后震出。身在半空,骨节发出喀喇喀喇数百声脆响,落地时他身子拖拽,地上青草俱倒,草茎折断无数,随草叶四飞,子修直滑出十丈,退势才衰,跟手连滚了二十多个空心跟斗,啪的俯伏在地。所过之处,泥地犹如被铁犁翻过一般,留下一道深沟。古斯塔京只出了一拳,拳力将纪子修浑身骨骼悉数寸寸震断,眼看难活。 在场所有人无论敌我,人人震愕,口张老大,下巴也快掉到地上去了。隔了半晌,天上蓬的坠下一物,落地后嘭嘭通通,滚动不已,边滚边还弹跳不止,铎铎铎铎,滚了丈许之距,方才停止。众人循声一瞧,三角有楞,须发血污黏结,面目狰狞,竟然是蛇王的头颅。原来他的头给子修扯下,子修尚拎在右手里,俄国人猛然突袭,拳打飞纪子修,子修手一松,蛇王的脑袋便飞上九霄,迟迟方落地。人们心头惊魂余悸,久久难平,心跳怦怦,气血翻涌难抑。 为气势所迫,场上寂然无声,只闻清风动树,虫声应和,雀鸟啁啾,散而复还,忽尔冷风呜呜,更增肃杀之意。隔了半晌,井上忽地哈哈大笑,连赞:“古斯塔京先生好功夫,哈哈哈,不愧是敝人骁将、大日本的干城!”边说边鼓掌,巴掌拍得啪啪响。孙承志等人则稍一愣怔,纷纷扑到子修身上,查看死伤,忽地同声嚎啕。曹立俊将张承德平放在草地上,承德见长老初次相会,转眼殒命,不禁亦悲从中来,虎目中两行清泪顺眼角淌下。 孙承志伏地大哭,哭了一阵,忽觉纪子修尸身一动,举目一瞥,泪眼朦胧之中,蓦地见纪子修已然站起,好端端的似无损伤。孙、曹和狐王见了同时惊叫:“啊!有鬼!”吓得跳了起来,纪子修却是呼呼气喘,怒不可遏。原来熊王拳来,纪子修自知不敌,一口真气护住了心脉,亏得如此,他全身骨骼肌肉虽碎,但心脉不断,吸血鬼魔力一动,立时便恢复如初。只是一时给气劲震得昏迷了半晌,是以哭声震地,方才吵醒了他。适才这一击,他虽已痊愈,但五脏六腑痛得犹如互在扭打咬啮一般,此时站起,心中无名火烧万丈,虎视眈眈,紧盯俄国巨人,脚下马步蹲裆,双手拉开双龙掌法的起手式,便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随时便会一触即发。 孙承志等人见其神色不善,不敢多言,心知恶战又要掀起,忙相互扶持,远远退开,免遭池鱼之殃。 古斯塔京在井上一干日人惶恐叫声中,回头看见纪子修又站了起来,爆吼一声,草叶乱飞,轰然又复冲撞过来。熊王铁拳炮击,拳头未到,拳风已将地下尘土激起。纪子修潜运内力,暗劲陡长,浑身衣衫鼓荡飘拂,头发根根直竖,额上青筋暴起,大喝一声,双掌平推,排山倒海,与俄国人巨拳相抵。此刻俄国人身上肌肉膨胀得一块块有如气球,其大庞然,跟手掌相衬,曹立俊此时看俄国人的手并不算大,但拳锋与子修双掌一抵,子修的两个巴掌在他一只拳头前,彷如是两片小树叶一般,渺而弱小,极不和谐。 两人登时互拚内力,僵立当地,头顶都冒出丝丝热气,外人看来两人犹似两尊石像,连头发和衣角也无丝毫飘拂,但二人内里却是凶险万端,苦苦纠缠互搏。井上见两人本是忽纵忽窜,大起大落地搏击,突然间变得两具僵尸相似,连手指也不动一动,似乎气也不喘一口,不禁大感诧异,忽地一怔,心念动处,便悄悄跟身畔黑衣大汉说了会子话。数十名黑衣人略略躬身行礼毕,倏然向四面散开,兜了个大圈子,迂回至孙承志等人身后,则八方合拢,围逼上来。狐王气凝丹田,全神戒备,看似闲适地静立观斗,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早将黑衣人的举动看在了眼里。 她低声与孙、曹说了几句,三人故作不见,等黑衣人挨近,狐王柳眉倒竖,当先发难。鬼面狐王的功夫传自雪山派,雪山白狐狡诈多端,窜东蹦西,灵动异常,雪山派武功便是形的白狐之意,拳法以“灵、闪、扑、跌”四字诀为主旨,于对付强敌最为合用。但见她步法东跳一下,西窜而至,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未攻先闪,跌中藏扑,教敌人捉摸不着自己前进后退、左趋右避的方位,然后俟机进攻。出招之际,拳中夹指,招招笼罩黑衣大汉身上要穴,以“透骨打穴”手法,在意想不到的方位,钝击敌穴。她这令人眼花缭乱、虚招纷呈的雪山拳法,再加上攻敌的“透骨打穴法”,合称“狐风点穴手”。以之横行天下,无往而不利,委实是中国罕见罕闻的精微玄奥的上乘武功。 三名黑衣大汉倾尽所能,施开擒拿法,勾打锁击,三人合攻,方才堪堪与狐王打了个平手。正恶斗之间,忽听曹立俊的对手拔枪“砰砰”打了几发,子弹“嗖嗖”划过他面颊,钻入草地里。曹立俊“啊哟,啊哟,我的耳朵,耳朵!”惨叫,双手捂住耳朵,受枪击之冲,俯身滚倒,翻了一个跟斗,背上粘了许多草屑,鲜血从双手指缝淌下,洒在草地上,斑斑血渍殷然。 枪声起处,纪子修和古斯塔京同时大喝一声,如虎啸龙吟,震得人人耳鼓生疼,耳畔嗡嗡乱响,气血翻涌。原来两人交拚内力之时,纪子修内力如狂涛巨浪,汹涌澎湃,而俄国人内力却如丝竹空空,只感震荡,却找不到着力之处。子修聚气凝神,化气为火,双掌上暗运火龙真力,想透过掌心,以三昧真火烧炙对手。殊不料他火力打在俄国人皮肉上,俄国人皮粗毛长的体表竟似火不能侵,火头一触俄国人的皮肤,便即熄灭。子修连催七、八下真火,皆是如此。他心下微惊,缓缓将内力后缩了半寸,古斯塔京立时发觉有机可乘,急忙催动内力,猛觉着手之处突然间变得虚虚荡荡,便如伸手入水,似空非空,似实非实,另有一股粘稠之力缠住了手掌。这股似虚非虚的知觉,刹时间便从对方掌心传到自己的手臂,再自手臂通到胸口,直降丹田,小腹中登时便如积蓄了十多碗沸水,挤逼着要向外爆炸。 俄国人功夫已练到神化坐照的境界,一惊即运劲后夺,但手掌竟如给极韧的胶水黏住了一般,虽向后拉了半尺,却离不开对方掌心。他暗暗叫苦,心知遇上了内家绝顶高手,只要给对方内力侵入丹田,纵不是当场毙命,这一身武功可也废了。这念头在脑海中一闪,双目一闭,只待就死。恰此其时,黑衣人开枪声巨,子修一惊,内力转而趋阴寒,寒气如槌,震开古斯塔京的巨拳。俄国人陡然间掌上粘力忽失,跟着丹田中郁热之气也缓缓消失,他微一运劲,两人各自跳开。纪子修觉到俄国人内力古怪至极,从所未见,也是旷古不遇之怪异,心下惴惴,一时无有应对之策,只得紧守门户,端凝蹲裆,静以待变。 孙承志见敌人用枪,自己便难以近身,抖手一把钢针撒出,劈头盖脸打向枪击曹立俊的黑衣人,阻其追迫之势;再一抖手又是一把,撒向自己正面之敌。他当面的四个黑衣人不遑同伴开枪,冷不防下意识瞥了一眼枪响之处,又见孙承志先替曹某解围。八个眼球移目旁顾,孙承志的数十枚钢针来得突兀,其快逾电,四人要待旁窜,已然不及,虽躲开了一些,但身上脚上,同时各自中了数针,又麻又痒,脚踏地时已撑持不住,四人先后滚倒。原来这钢针先前刺过赤练蛇王的毒蛇,孙承志打出后,从蛇尸上收回了百八十枚,针上就此便带了蛇毒。赤练蛇王这个横行一世的大魔头,平生最大的嗜好,便是饲养毒蛇,遍收罗天下之至毒长虫,杂交培育,所养的毒蛇乃毒中之毒,见血封喉,非同小可。黑衣人血肉之躯,焉能抵挡得住,甫一中毒,当场眼睛翻白,呜呼哀哉,伏维尚飨。 孙承志于这“天女散花”手法,浸淫十多年的寒暑苦功,在师门亲炙最久,一把撒出,数十条毒蛇一齐中针,且一蛇一针,不多也不少,或钉在蛇头,或扎在七寸,既稳且准,非同小可。此时籍以撒向人身,任你是大罗金仙,也难挡难避。那开枪的黑衣人自是难敌,身子才旁窜得半尺,胸腹以下,腰胯双腿,中了数十针,人在半空,已自惊叫气闭,落入草丛之时,已然是一具尸体了。 旁的黑衣人忌惮他牛毛钢针了得,自四面合围,纷纷拳脚乱下,缠住孙承志的手脚,不容他有余裕再行挥洒暗器。他们逞勇斗狠,却绝不敢再拔枪,生恐拔枪之际,承志有空发针,那便乖乖不得了了。如此一来,又成紧身肉搏之势,孙承志、曹立俊和鬼面狐王三人翻翻滚滚,与四五十名黑衣大汉缠斗不休,拳来脚往,指戳肘撞。黑衣人个个身怀绝艺,若是单打独斗,孙、曹三人自是不惧,但四五十人一齐寻暇抵隙,好汉不敌人多,时刻一久,三人渐渐落处下风。 那边厢纪子修与古斯塔京虎视眈眈,两人一时寻不到破绽,各自立正门户,僵持不下。隔了片刻,子修忽感背后一阵劲风压来,他武功已臻化境,收放自如,劲风尚未及体,身子已伏下趋避。瞥眼见一张木若僵尸的丑脸欺近,肌肉光滑发僵,抓风似刀,破空袭来,正是银白猿王从背后暗施偷袭。原来猿王乃日本忍者出身,最擅乘暇抵隙,钻空子偷袭。他见子修全神应付俄国人,背后空门大开,便施展“移形换位”神功,悄没声儿地斜移至子修身后五尺之地,暴起发难。纪子修略一俯避,他平空里大声怪叫,飞身跃起,认准了子修“百会穴”,左掌护身,右爪迎头插下。 第二百十六章 猿王这一扑凌厉狠辣,凝聚了他毕生的功力,身法比鬼魅还快,子修俯身万难避开,噗的一声,猿王五指一齐插入子修百会穴,宛如铁爪钢钩,裂颅如腐。他怕极了子修,这一招凝思已久,虽只短短数秒的筹划,却已是殚精竭虑,拚尽浑身解数,不想竟自功成,喜出望外。指抓一入脑骨,他欣喜若狂,心跳怦怦,不遑多想,左爪亦电闪抓来,他想双爪乘势就将子修的脑袋一扯两半,就此结果了,自是大功一件。 就在这即将破头裂脑的瞬间,纪子修头上插了五根钢钎也似的指头,虽是痛彻骨髓,可他非但不死,还翻手探掌,一把抓住猿王右腕,喀喇之响,猿王的右腕应手捏碎,松脆之处,好似还不如麻花挺硬。银白猿王心花尚未怒放,猛地又沦剧痛,惨声大叫:“啊!——”凄厉如鬼,虽在白天,却令人听得毛骨悚然。说来话长,其时只有电光石火的瞬眼之间,纪子修捏碎猿王的腕骨,顺势拔出在他头上如插标的五指,头顶给戳出的五个洞孔血浆冲天,但倏尔愈口,头盖骨顷刻复原,头皮黑发重生,若非斑斑血迹,委实叫人难以置信。 银白猿王已自痛晕了过去,子修捏着他手腕,拎将起来,猿王软垂垂的,彷如一条空麻袋。子修刚张口欲往他脖子上咬落,忽觉背后又来一股劲风,但立时感觉情势迥非凡俗。那股劲风刚猛异常,尚在数尺之外,子修背上已噼啪发响,皮肉绽裂,血滴飞溅,已自伤得不轻。他心下一震,不敢正撄其锋,猛地拔地而起,一个“旱地拔葱”,弹射至天上五丈高,低头一瞧,正是古斯塔京挺拳猛袭而来,拳头打出的冲击波掠过脚底。其势猛恶之极,拳劲如有形质,掀起草皮,翻起几达方圆一丈,半空里宛如抖起一块绿色的地毡。 纪子修脚下虚空,却心静神闲,闭目内视,将体内一股热烘烘的内息运至尾闾穴,然后从尾闾升至肾关,从夹脊、双关升至天柱、玉枕,最后升到了顶心的泥丸宫。随内息上升,他身子亦徐徐升腾而上,手中所拎的两百多斤一个人,浑如无物。 漫天草叶断茎纷飞,泥土四溅,赛如下起了黑泥巴雨,撒得人人泥头垢面,恶斗的数十人不知高低,纷纷罢斗跳开。孙承志见半空里纪子修凭虚凌空,脚下无着无落,势必要落地。而地上金毛熊王敛形凝神,坐腰沉胯,拔背含胸,双拳缩在肋侧,蓄势待发,显是一等子修落下,他便暴起伤人。草地空旷,树木远在数丈之外,子修没有树枝房舍借力相栖。此时此刻,一个在天上无依无靠,一个在地下犹如凶熊俟猎,蓄势待发,占尽优势。其凶险之处,一目了然。承志手心里替子修捏了一把汗,蓦见子修彷如神仙一般,不需凭籍,自行冉冉上升,升至十丈高处,举起猿王,张口就咬断了他的脖子。 承志疑心大起,不知他捣甚玄虚,睁大眼睛凝谛,不消片刻,忽见猿王手爪萎缩,皮肤褶皱皲裂,肌肉枯干,不一会儿便皮包骨头失去了生机。边上黑衣大汉仰头也在看,吓得瞠目张口,挢舌不下,浑身发抖,骤然之间,“啪嗒”响处,猿王面上掉下一块脸皮,露出本来面目。众人心下暗道:“原来他面上戴着人皮面具,无怪长得跟个僵尸一般。”心念所之,人人心头更增惧意。 群相争看猿王面相,不料还没等他们看清猿王长相,那张脸已干瘪得如陈年的橘皮,五官塌陷,挤作一团,再难分辨得清。须臾猿王面颊凹陷,皮皱肉干,颧骨怒突,眼圈发黑,眼窝深陷,两颗眼珠子受不住萎缩的眼皮挤迫,猛可里噗噗两声微响,竟然从眼眶里跳了出来。众声恐骇哗然之间,两枚眼珠坠落泥地上,相连的两根经脉,拖得老长,看得人喉头发毛,恶心至极。 东瀛一代绝世高手,就此化为干尸,于世间再也了无痕迹。纪子修吸干他精气、血液,咂嘴舐舌,啧啧之声听来,似乎还意犹未尽。其时虽风吹草动,树木沙沙,但人人耳中听得子修嘴中吧唧吧唧作响,安能不悚栗逾恒。狐王毕竟是女流,目睹活人化干尸的惨状,虽只短短的数秒瞬间,但已是心力交瘁,身子冷了半截,双膝跪地,颓然昏了过去。曹立俊也是不忍猝睹,忙去相扶伴侣,将狐王抱在怀里,伸手在她穴道上轻轻按摩,以护住心脉。 纪子修身子悬在半空,稍停片刻,舌抵上颚,内息从正面下降,自神庭穴下降鹊桥、重楼,再落至黄庭、气穴,而缓缓降至丹田,随之身子亦缓缓下降,落下地来。子修升空既耸入云表,金毛熊王便够不着,眼巴巴看着同伴精血一点一滴被吸干,竟是无动于衷,看了一会儿,居然嘴角带笑,浑不把猿王当回事儿,人性似已泯而无痕。孙承志偷眼瞧见俄国人这般神色,不禁心下鄙夷,纪子修却已双足着地,慢条斯理地将猿王尸首抛掷于地,冷笑道:“老毛子,你把地上打得到处是洞,坑坑洼洼的,是在给这猴子挖墓穴么?呵呵,倒也有些见识。”井上铁青着脸,一言不发,他眼见手下最厉害的五人中,两个都是在眨眼之间给纪子修以魔鬼般的手法杀死,既心痛又震惧,恍如梦中遇靥。 古斯塔京呵呵大笑,接口道:“他们的墓穴自有人管,无须我费心,这墓穴是替你挖的,想不想躺下试试大小?”说到最后“小”字,巨人猛然拔地而起,扑向子修,纪子修挫步拗身,大喝一声,掌影飘飘,掌中夹拳,如雨点般自下而上,抢先仰攻。金毛熊王蓦见面前千万只手打来,风声虎虎,掌力如飞弹,笼罩上来,当下气聚丹田,双拳如擂鼓般,绵密打出,一拳化二拳,二拳变四拳,四拳套八拳,八拳排开一十六拳……拳头如繁星点点,迳向纪子修的万千拳掌迎去。 两人拳锋尚未相触,空气中已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之声,所发气劲,一触即炸,平空里骤然一团大火,隆隆腾烟,震得天地变色,草地发颤。井上立脚不住,给这震荡掀翻在地,骨碌碌连滚十七、八个跟斗。场上余者也是东倒西歪,滚作一团,狼狈不堪。 纪子修与金毛熊王二度正面碰撞,熊王力逾千钧,子修内力滔天,各擅胜场。两人发出风疾雷迅的强大气劲,相互抵触摩擦,竟生出爆炸,只震得地下尘土飞扬,沙石激荡。周围的人们趋避不及,给冲击波冲撞得掀翻腾空,东一个西一团,跌舂在烂泥地里。火力波及很远,曹立俊抱着狐王斜里窜出,衣服头发,给热火蒸得卷曲发焦,脸颊烫得通红。 纪子修身在其中,更受回禄之苦,四下里热气蒸腾,全身如受烈火烤炙,又如钢刀削割,身内身外同时剧痛,非只烫痛,甚至皮肉溃烂。纪子修心下一凛,暗道:“不妙,太阳灼烧,我命休矣!”原来爆炸的火团已将纪子修身上衣衫烧掉了大半,时已白昼,晴空万里,一碧如洗,阳光如刀,射在纪子修裸露的肌肤上,登时晒伤。伤口刹时起泡腐烂,蔓延全身,眼看就要将纪子修整个人儿也要烧化了,疼得他呜哇乱叫,不消片刻,叫声愈来愈惨厉,“叽叽吱吱”已不似人声。 爆炸之下,烟焰烛天,光影团团,看不真切,但子修的惨叫声人人听得清清楚楚,七分恐骇里生出三分的惊疑。子修叫声里透出无尽的痛苦和恐惧,好似垂死挣命一般,井上满脸怒容,闻声转而脸霁,一手捂头,三分惊疑里,猛增出四分的暗喜。金毛熊王皮肤坚逾钢铁,不畏爆炸,拳风到处,劈开火障,循子修惨嚎声,欺身迳扑。纪子修正如身在炼狱,痛苦煎熬,神昏智溃,猛可里丑寅方的火墙如两片火布,从中披开,巨人古斯塔京猛地撞来。其景彷如从地狱里冲出来一个撒旦,子修神智迷糊,心神不宁,全身将要蒸发,哪里还能窜避招架? 古斯塔京黑毛茸茸的大手快逾惊电,骈指戳向子修丹田,子修翔在半空抱头翻腾,丹田恰好便露在外门。岂道这脐下丹田正是炼气之士内息的根源,俄国人铁指裹挟强劲之气功波,点在他丹田上,子修体内内劲不用运转,反应立生,当真有多快便多快,由是俄国人顺手图方便的一戳,反而救了子修一命。纪子修丹田里自发迸出潜劲,将身子从俄国人的指尖弹开,他身子便如一颗弹丸,呼的一声,直飞出去,恰落在银白猿王的尸身之上。 纪子修乃吸血鬼,见不得阳光,平素长衫大袍裹得严实,不使皮肉暴露,便不碍事,此刻他衣衫破烂,一受阳光照射,登时身上燃烧起火。众人群相瞩目,但见一道黑烟掠过空际,坠在猿王尸身上。孙承志不知长老死活,心焦如焚,纵身急奔,抢至子修身畔,但见纪子修脸上红肿焦黑,水泡无数,全身皮肉块块剥落,已溃烂得不成人形,兀自通体冒烟。他这一见之下,差点没一屁股坐倒,匍匐大哭,泪流不止。子修一线神志未泯,听到哭声,强挣一丝劲,颤声道:“快给我身上披些东西,遮挡住阳光就行……”才说不上半句,已是气若游丝。 他语声虽轻,孙承志也说不上听清与否,只略懂了个大概,便只顾将猿王的袍子除下,给子修全身裹上,猿王的袍子既宽且大,子修人本生得瘦小,一包便全掩周身。日光再难照射到他身子,他自然倏尔恢复,毫厘不爽。孙承志近处所见,纪子修伤口从创裂到愈口,一举一动,历历在目,见他挨痛受苦,心有不忍,但形相恁地鬼异,绝非常人所能,暗自恐骇,惴惴不安。子修复原之际,兀自觉得给俄国人拳力震得胸口塞闷,五脏六腑似乎尽皆倒转,当即盘膝坐地,左手抚胸,右手放在背后,依照双龙神功心法要诀,阴阳互济,收敛心神。承志看他姿势,正是玄门正宗练功的法门,深知他已练到了家,纵然雷轰电闪,水决山崩,全然不闻不问,思止虑息,物我两忘,承志便默不作声,静静在侧护持周全,防金毛熊王突施暗袭。 第二百十七章 此刻场上虽东一簇西一伙儿,仍有数十名敌人,但众人所忌,惟有金毛熊王古斯塔京一人。巨人自重身份,不屑乘虚进攻,承志略一心宁,回头看子修时,见他面上青一阵白一阵,青白之间,又会一阵发红。承志知他正在运功着紧,面色之变,盖因真气游走,激荡窒气所致,自不在意,环首四顾,暗筹脱身之计。 正思忖之间,忽见一名黑衣人,身宽体胖,一对眼睛嵌在圆鼓鼓一脸肥肉之中,只如两道细缝,但细缝中莹然有光,眼神甚是清朗。承志此刻思潮起伏,心绪纷乱,与他目光相接,不禁心中微微一震,灵光一闪,想起了甚么,急忙转头,但说也奇怪,明知瞧他眼睛必受祸害,可是不由自主的要想再瞧他一眼。一回首见他已走近身来,双目中精光逼射,动人心魄,这次转头也已不及,承志心中一线清明尚在,立即闭上眼睛。耳畔忽听黑衣胖子开口道:“贵客您累啦,您歇歇罢。”声音柔和,极是悦耳动听。 孙承志果觉全身倦怠,心想打了一宿架,也真该歇歇了,心念微动,更是目酸口涩,精疲神困。他迷迷糊糊之间,微觉身侧子修身子抖了一抖,而心中知道危急,可是全身酸软,双眼直欲闭住沉沉睡去,就算天塌下来,也须先睡一觉再说。就在这心智一半昏迷、一半清醒之际,面上一疼,半个面颊直至耳根,火辣辣的疼,猛然间脑中一清,立时便似从梦中惊醒,叫道:“天龙长老,这是怎生了?”原来纪子修已站在面前,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 列位须知,江湖上有一门慑心之术,能使人忽然睡去,受人任意摆布,毫无反抗之力。这名黑衣大胖子便出此一门,专擅催眠,乘人昏迷,突施杀手,阴鸷狠辣,成名武师因之丧命者,不计其数。吸血鬼天赋异禀,与生俱来,向擅此道,纪子修一见便心知肚明,虽只眼目一瞥,知道孙承志已然入彀,形格势禁,只有扇耳光才能弄醒了他。 子修一声长啸,左手抓住承志后领,将之提起,右手猛地梃击,使的正是岳氏散手功夫,但其迅捷之度,远超常人。还不等大胖子回神,恐惧之色来不及上脸,纪子修的手已然噗嗤插入他的胸腹,自肋骨下而入。刹时之间,倏然缩臂拔出手来,一颗扑扑乱跳的心脏,便已赫然握在子修的右手里,盖因其势过快,那心脏兀自蓬勃生机,跳得剧烈,子修五指虽跳动震荡,看似竟有拿捏不住之势。此时鬼面狐王刚刚悠悠醒转,一见之下,不知所以,还当那心脏本就是活的,拚命要挣脱手掌束缚,吓得尖声大叫。 曹立俊大喜道:“啊,你醒啦!”虽是满含喜悦,但语声发颤,对子修的举动兀自余悸难消。狐王叫声落地,大胖子的尸首才轰然倒地,纪子修已拎着孙承志站在数丈之外的张承德身边。在场诸人无一不是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但饶是金毛熊王武功冠绝,也没看到纪子修是如何跑动的。 纪子修松手放下孙承志,俯口张承德的耳边,低低说了一会话,也不等张承德回覆,举起右腕,凑到自己嘴边,张口喀嚓咬碎腕脉,左手捏他“颊车穴”,承德不由自主地张开口来。子修将腕上汩汩涌血,灌入承德嘴巴里,旁边远近目睹之人,脸上均无半点血色,骤感一阵寒意。承德身不由己,狂吞了五、六口血,子修手腕咬破的创口已愈合。纪子修又双手如电,在承德的督脉三十穴、任脉二十五穴、阳维三十二穴、阴维一十四穴、带脉环腰八大穴道,悉数揉捏轻拍了一遍,手法既准且快,重的地方重,轻的地方则轻如鸿毛之堕。狐王自负点穴手天下无出其右,看了子修的手法,惊叹无已,羡为天人。 纪子修内力浑厚阳和,助血液在承德体内行开,张承德满心震惧,尚不知所以,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眼前情势既鬼异又离奇。岂道错愕之时,背上创口倏尔愈口,痛楚全消。非唯如此,眨眼之间,居然连脸上久不能愈合的烂伤及身上其余一切老伤患,统统消散,便如猛可里脱胎换骨。承德但觉浑身内力充盈,有使不完的力气横生猛长出来,心下不禁骇异,颤声叫:“啊哟,啊哟,这个……这个……那个……” 外人只见他面色阴晴不定,连变了数转,旁的端倪也看不出来,隔了片刻,忽见张承德一个鲤鱼打挺,爬起身来,鲜龙活跳,蹦跳裕如,身轻如燕,如获新生。井上见对方一名伤重垂危的人,蓦然恢复如初,不由得暗自叫苦,恨死了纪子修,喃喃自语:“甚鬼东西,一会儿喝人血,一会儿又给旁人喝血,疯疯癫癫,乌七八糟,一塌糊涂。” 站在张承德不远处的一名黑衣汉子见承德喜极而舞蹈,而自家同伴却横遭剜心之厄,不禁心头有气,刷的一声,拔出背后斜插的长剑,剑锋上青光幽幽,人已欺近,长剑振动。承德只听到金刃劈风之声嗡嗡然,久久不绝,忙自转身,猛见这人上六剑、下六剑、前六剑、后六剑、左六剑、右六剑,连刺六六三十六剑,剑芒星星点点,犹如萤火虫扑面。他脸上已感寒气逼体,隐隐生疼,不识剑法,却知其势凌厉之极,堪称剑法中之翘楚。 只听得嗤嗤之声大盛,黑衣人剑招凌厉狠辣,青光荡漾,剑气弥漫,相去最远的人也顿觉有一个大雪团在身前转动,寒气蚀骨。张承德给利剑逼得满头生汗,连使了十数种身法,竟自难脱剑锋之笼罩,黑衣剑客身法绵绵,高来洗、低来击、里来掩、外来抹、中来刺,深谙剑法要诀。承德拔地跃起,黑衣剑客一招“腾蛟起凤”,洗势凌厉,剑尖爆开,星星点点,眼看就要将他戳成了马蜂窝。 忽听纪子修的话传入耳中:“傻小子,有我在,你何惧他剑锋,全力往他剑上打,别怕!”其势间不容发,张承德不遑多想,闻言气凝丹田,大喝一声,拳出如虎,照“罗汉伏虎拳”招式,一路路迳往剑气里砸去。又听子修道破:“这厮使的是云南哀牢山剑法,光图凌厉,实则呆板得紧,对付木头人怎样打,你便怎生打。” 承德旁观已久,对纪子修的武功修为,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神而明之矣。子修一声令下,他登时劲由心生,伸手便向剑影里抓去。手才出他已然隐隐后悔,暗道右手十九要给利剑刺出十七、八个血窟窿,不料他手掌到处,竟然一下子便捏住了对方的剑刃平面,内力到处,居然将黑衣人的手掌震离了剑柄。张承德夹手夺过长剑,心下一片惘然,怔怔的呆在当地,双目只盯着双手端详。 黑衣人分心平刺之下,撤手失剑,心下不忿,见承德发呆,欣喜之下,猛地飞足攻他要害。孙承志惊呼示警,承德竟如老僧入定,恍如不闻不见,承志腾身去救,已自难及。纪子修作势要救,身子尚未动,迎面已给一名斜窜而至的黑衣人拦住。 说时迟,那时快,眼放着承德将无防无备,要害空门大露,指顾之间,便要横尸当场。正在偷袭者的拳头将及承德太阳穴而未及的刹那,他后心“强间”、“风府”、“大椎”、“灵台”、“悬枢”……沿背脊中心各大要穴,几乎同时发痛,他眼前一黑,口张得老大,噗通合扑摔倒,伏地再也不动。曹立俊在侧看得清楚,拍手狂喜叫道:“这点穴法妙极,妙到毫巅,古往今来,无出其右。”鬼面狐王面上无面具,听了他的赞美之词,心中甜甜的十分受用,眼波如流,掠发浅笑。 原来她与承德相距最近,见黑衣人偷袭,承德懵然不动,还道这黑衣人也会邪法慑心,承德已然着了道儿。她不暇多想,使出“狐风点穴手”神功,瞬时之间,便替承德解了围,点之即倒,绝不差分厘。 黑衣人扑倒,承德才惊觉凶险临头,后跃跳开,愣怔之间,猛然醒悟,纵声大笑,侧头对纪子修道:“长老,我,我,我的功夫忽地精进了好多啊,这,这还是我的身子么?!”子修一边出招激斗,一边徐徐道:“我的血比灵丹妙药还灵光吧,小子,当心啦!”他语声得意张扬,话音未落,手臂一长,噗的已将对手的心脏挖出来,血淋淋地掷在一边,身形略晃,又一名黑衣大汉惨嚎陡起,惊心动魄。众人目不暇接,待看清之时,那惨叫的黑衣大汉已然颈折堕地。 电光石火之间,纪子修又向第三个下手,古斯塔京倏然从斜刺里撞到,挥拳挡开了他如风似电的一击。饶是纪子修神功无敌,也不敢再行硬碰硬,手腕翻处,卸开拳劲,身子倏乎消失,蓦地出现于背后,左手倏出,按住俄国人背心“陶道穴”,右手顺势按住他腰间“脊中穴”。子修真气生火,掌心吐焰,但火苗碰着俄国人的皮肤,滋滋有声,却难伤其分毫。 便只这么一滞,古斯塔京的左手已拿住他右手腕,右手迳来抓他左手。纪子修吃了一惊,不遑他身躯粗大,手法居然也能以快打快,心念急转,忙自运力夺位逆拿,不等俄国人抓住右手腕的指力捏实,翻掌扣住他手背麻筋。子修吸血鬼魔功无敌,手指裂骨如腐,即令俄国人金刚胴体,坚硬如铁,子修爪指捺在麻筋,也难以抵受,左手一松,子修手已脱出,噗噗两声,俄国人胁下的“凰尾”、“精促”二穴已分别中指。若是平常血肉之体,纪子修这两指已凿出两血洞了,但俄国人胁下非但无损无痕,竟似浑然不觉,巨灵拳开山裂石般砸来。 巨人这般出手,毫不容情,拳如雨点,轰轰噼噼,子修每接他一拳,都感手臂酸麻,足下踉跄,眼见金毛熊王又是一拳轰来,他沉肩拔背,挫步拗身,大吼一声,拳掌齐施,忽拳忽掌,拳影如瀑,掌风若刀,漫天打出,赛如千手观音挥拳;彷如八臂哪吒推掌。他使出岳氏散手之联拳法,绵密的拳掌笼罩住古斯塔京的前胸侧背,两人以快打快,拳掌相交,噼噼啪啪,乱响似爆豆翻滚于锅镬一般。 第二百十八章 金毛熊王绊住了纪子修,先前与子修放对的黑衣人纷纷越过二人,迳扑狐王等人。鬼面狐王跻身五王之列,武功登峰造极,自不惧小鬼肆虐,招呼诸人往丑寅方向撤退,自己则指风呼呼,点打连绵不断,指影晃来晃去,瞬息之间,已将跑在前头的三人周身大穴悉数笼罩。纪子修功力再高,也难敌金毛熊王刀枪不入的身子,时刻稍久,必得一败,若使熊王打败子修,腾出手来,孙承志等人便是武功再高十倍,也难逃一死。 其时形格势禁,孙承志和张承德也不再有所顾忌,各自摸出“云龙雾现”,举管射敌。如此一来,黑衣人怎生躲得过无声无息的“火冰雾”,应手便倒毙呜呼,毫厘不爽,顷刻间便死了七、八人。 狐王点倒三人,背后忽有劲风压来,忙旁窜斜避,瞥眼见是两人兜转来相截,两人各伸双臂相拦。这两人系东瀛柔术高手,擒拿手造诣非凡,向来未曾失手,两人心想:“你狐王到了此时,也难逃咱俩同时出手,进无处进,退无可退,纵然点穴手神妙,也奈何不了咱们。”岂知狐王既不出指点穴,也不挥拳殴击,施展轻功,迎面合身直撞过来。 她这般一冲,已将二人手臂让在外门,两人不遑缩手,大惊之下,腕上“大陵穴”同时中指,背后曹立俊赶到,一人一刀,攮翻在地。狐王呼哨一声,引三人奔出百步,已奔至先前走过的荷塘之前,狐王当先蹿上小拱桥。她们跑得快,后面黑衣人追得更疾,一个瘦长汉子轻功最好,嗖的一声,已越过狐王头顶,落足在拱桥当中,拦在去路上,出拳打向狐王面门。狐王有进无退,不管他拳势猛烈,仍是鼓勇向前直冲。 瘦子一拳打空,狐王已仰头避过,足下一勾,踢在他小腿胫骨上,两人同时落向池塘。两人身在半空之时,狐王左手从瘦子右腋下穿过,绕至背后抓住他左肩,中指卷曲,扣向瘦子咽喉,拇指食指施劲捏落。这是小擒拿手中的“前封喉闭气”之法,只要一捏而中,敌人气管封闭,呼吸立绝,最是厉害不过。 瘦子斜斜下跌,忽觉肩头被拿,心知不妙,右臂立弯,挟向狐王头颈,这也是小擒拿手的闭气之法,称为“后挟颈闭气”,这招比狐王那招更难一筹,速度却快了一倍。狐王不得不松手放开他的肩头,伸指戳出,瘦子左臂撞开了她的手腕。从拱桥落水,只是一瞬之间,但两人迅发捷收,顷刻间已各向对方施了三招,使的都是快速无伦的小擒拿手。狐王功力深厚,瘦子力大招精,谁也奈何不了谁,噗通一声,双双落入塘中。 塘中污泥约有三尺来深,塘水直浸至二人胸口。狐王暗骂:“这贼杀才功夫好生了得,怎生我从来没见过?看来井上老贼也防着我们五个王,平日就遣些庸手看家护院掩人耳目,高手都不知藏在何处。哼,老贼向来曲意迎合,处处讨好,我还道他坦诚以待,岂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通通是笼络人的门面伎俩,为的是令我等俯头帖耳,供他驱策。老贼诡谲狡黠,骗得我苦。”有见及此,心头来气,情急智生,左手下抄,捞起一把污泥往瘦子口中抹去。瘦子一怔,急忙低头闪避,狐王烂泥抹在他额头上,一股臭气刺鼻而来。 狐王指戳掌打,时不时捞起一团团烂泥,没头没脑地向瘦子头面抹。瘦子急中生智,也依样葫芦,抓烂泥乱丢相还。不一忽儿,两人头上身上全沾满黑泥,又臭又脏,狼狈至极。曹立俊跟上来,忙双足勾住桥栏,倒身探出水面,伸匕首去撩瘦子。瘦子甩手一坨烂泥掷来,立俊眼前一黑,口鼻双眼登时被封,他一阵心慌,脚尖一松,也扑通掉入塘中。 狐王和瘦子扭缠一处,孙承志和张承德怕“火冰雾”误伤同伴,不敢遽发,翻身与追来的敌人又行恶战。场上战局一片混乱,洋房前草地上、拱桥上、泥塘里,三拨人拳打足踢,你来我往,乒乒乓乓,打得天翻地覆。井上见自家略占上风,且已然绊住了对手,乐得哈哈大笑,拍手舞蹈,赛如个跳梁小丑,猥琐无趣。 讵料他没高兴多久,蓦然遥见拱桥上黑衣人陆续倒地,未倒地者吆喝激斗,声势汹汹,倒地者竟然全都是默不作声,无声无息的,他心下疑心大起,不由得朝小桥奔近观斗。孙承志鼓气如擂鼓,云龙雾现大展神威,顷刻之间,脚边便躺下了二十个黑衣高手,张承德更是厉害,一口气射死了二十四人。拱桥边、桥头、水塘,尸首越积越多,先后躺下的尸首一具叠在一具上,垒砌成一座小小的人墙,将桥路堵塞。井上吓得发毛,连连搓手顿足,回望金毛熊王,又是一番别样的风景。 但见金毛熊王如一座高山,以威猛之势,济以灵动之变,拳法快得拳影难辨。恁般快攻,纪子修与之便打得难分难解,两人招式都殊为精妙,铢两悉称,功力悉敌。井上望去之际,两人已拆了两千多招,速度都不稍减,看两人斗来,堂庑开廓,各具气象,一没大汗,二气喘不急,似乎气力悠长,绵绵不绝。两人身周草茎漫天纷飞,偌大一片草坪,竟已草根尽秃,原本黄灿灿一片,此时已只剩黑泥红土,想是满地枯草已悉数为二人内力震断无遗。 井上引吭高呼:“熊王先生,快来帮忙,这些贼人要逃跑啦!”他语声未毕,熊王闻声之下,一拳震开纪子修,子修后退了一丈许方才定住身子。俄国人已掠过井上身畔,一个纵跃,落在拱桥的彼端,阻住了众人去路。孙承志抖手一枚透骨钉向他脑门打去,风声呼呼,劲力凌厉。金毛熊王何等身手,随手一格,便轻轻巧巧地将透骨钉拨落坠塘。 透骨钉才拨开,又是嗖嗖连响,风声锐利,承志一口气连发十二镖,镖镖照着穴道打来,厘毫不差。他这十二镖有个名目,叫做“风火连环子母镖”,按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个时辰排列,一镖甫出一镖继发,镖镖相连,使得到家的,那十二枚瓦楞钢镖,在空中镖尖与镖尾红缨相接,有如一条红白闪烁的光线划过。而孙承志的手法比之正法,又自高明得多,但见那十二镖同时发出,犹如平空一蓬疾雨泼出,瞬即罩住熊王正面一十二处要穴。 张承德见之,虽大敌当前,还是忍不住喝了声:“好!”料来老毛子不是闪避跃后,就非得格打震镖,二人便有隙可乘,突出远引而去。正在期待,忽见熊王竟自不闪不避,挺胸受之。噗的一声响,十二支四两瓦楞钢镖一齐打在他十二处穴道,但一触即从熊王皮肤上弹开,居然连油皮也未曾伤损分毫! 孙承志也不气馁,向承德作个眼色,闪身欺近,举起云龙雾现,呼地射向俄国人腿侧“环跳穴”,“火冰雾”只消入体,便是最不关性命之处,也能令古斯塔京顷刻丧命。 张承德已自会意,亦举云龙雾现,斜刺里旁窜,一管吹射俄国人颈中“风池穴”。两道“火冰雾”虽发出有先后,但无影无响,鬼神难避,古斯塔京居然全没躲开,两道“火冰雾”若两颗子弹,正中穴位。孙、张二人在这电光石火之瞬时,各自不约而同地通诚暗祝:“但愿火冰雾打中老毛子,千万要打中,莫打偏,莫打偏。”及见命中,二人心下大喜若狂,暗道似有转机。 殊不料两道火冰雾打是打得精准,但冰针尖一触俄国人的皮肤,居然钻不进去,一碰弹开,二针飞在空际,旋了数个圈子,落地无影。两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张口结舌,挢舌不下,震愕惊呆,张承德乍喜乍惊,脚下一软,不由自主,嗒嗒往后退了三步。火冰雾来去太快,又是透明之物,金毛熊王浑然不觉,还道二人震惧他的威势,吓得倒退惊愕,不禁暗下得意。 井上见二人后退,双手各握住手杖两端,双手一分,嚓的一声轻响,手杖从中分开,刷的一声,白光耀眼,手中已多了一把晶光雪亮的短刀,刀锋刃口有淡淡波纹,锋锐绝伦。原来手杖的柄是剑柄,剑刃藏在杖中,手杖下端便是剑鞘。他一剑在手,不向后逃,居然迎头向孙、张二人背后扑来。 井上才奔出四步,耳畔忽传来纪子修的语声:“老小子,没想到你这破拐儿里还藏着把宝刀,我看你的武功也是平平,稀松脓包,就快别拿出来现世啦。”语声虽轻,但子修已蹿落在他肩头之上,俯口耳语,在他耳中却直似轰轰焦雷一般,字字如槌,一颗酒色侵染的心脏固然吓得突突乱跳,浑身毛孔也不禁毛骨悚然。纪子修这句话,是他井上有生以来,听到的最恐怖的威胁。他知对方武功已臻鬼神之道,不论自己如何抵拒反抗,别无他途,只有束手待毙,吓得一双脚登时如钉在地上,再难移动半寸,手脚冰凉,刀子从手中滑落,当啷坠地,面上一片死灰,睁目待死。 子修见他一对死鱼眼已然翻白,心下一乐,纵声长笑,右手在他肩头一拍,借势呼的一声,人影已立在拱桥之上,与金毛熊王面面相对。井上顿时觉得一股大力压在肩头,抵受不住,脚下虚浮,被子修手掌摁倒,仰天背脊着地,叉手舞脚,再也爬不起来,穴道也已在短短的瞬间,被子修封固。 金毛熊王拦住诸人退路,其身材雄阔,肌楞筋胀,双腿撑得棉裤崩胀,几乎要撑破了。黑衣会至宝火冰雾竟然也穿不透熊王的皮肤,千百年来,黑衣会的绝代暗器首度施放无功。孙承志和张承德眼看不敌俄国人,将要命丧拳下,幸而纪子修及时顶上,及后两人一大一小,第四次交手,打得天崩地裂,连拱桥也栏折石裂。 张承德自喝过纪子修的血后,只觉得丹田中活泼泼的,全身舒泰,外邪不侵,四肢百骸都充塞劲力,累次出手,神乎其神,而心下却不入信身在真实,大敌当前,犹自迟疑。拱桥之断,平地“砰嘭”震天价大响,桥面受不住俄国人和纪子修二人相撞的惊天巨力,喀喇喇断折,其声势便如有人预先在桥面底下绑缚了炸药爆破的一般。烟尘弥漫,断木碎石,哗啦啦落入河塘,恶斗的两人脚下一虚,二人身影一分,各自落在塘岸两边,夹小溪对峙。 第二百十九章 金毛熊王落在张承德身畔一尺许,纪子修自是落在了对岸,而张承德兀自在想心事,俄国人降临,居然浑然不觉。古斯塔京见他近在咫尺,双眼定定地盯着自己双手看来瞅去,毫无防备,俄国人不知他心思,见他托大之态,一至于斯,竟似浑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心下不禁来气,吼一声巨拳横扫,一招“丁甲开山”,巨拳挟犹如狂风怒涛般的气压风潮,向承德头上砸落。 巨人吼声如雷,旁边孙承志看见情势危殆万分,一边登足扑来相救,一边暴喝示警。如此呼喝交征,任承德泥塑木雕,也已然惊醒。张承德如从梦境里摔跌出来,差愕无已,压体的劲力已令身周空气一窒,暗道不妙,当下挫步退了两步,猛然身子微侧,左掌在右掌上一拍,右掌斜飞而出,直击古斯塔京硕大的拳头的虎口。这是他最得意的一招掌法,叫作“阴阳归一”,左手掌力叠加在右手上,劲力陡增数倍,打出的劈空掌力猛恶如滔天巨浪。 掌力撞在巨人的虎口,裂石开山的拳劲往斜里宕出三尺,砰的一声,沙坪上尘土飞扬,地上登时砸出一个径长五尺的圆坑。张承德脸色苍白,但兀自不信自己竟然卸开了金毛熊王的雷霆一拳。先前在地下圹室内,他一招之间便惨败在银白猿王爪下,而交战一宿,他也深知猿王武功又远逊于熊王古斯塔京。依承德自知的本身功力,根本无法正撄古斯塔京正面的一拳。他自一时难以明了,吸血鬼的血液能在瞬息之间催发人的潜力。适才千钧一发之际,不暇思索,待发硎新试,一招避过,他才有余裕潜思,竟尔悚然惊愧交迸。 孙承志身子才纵起,见承德已化险为夷,大喜之下,见他还是呆呆愣在原地,忙扯他胳膊,后退一箭之地,气凝丹田,全神戒备。其刻断桥烟尘尚未落尽,簌簌嘈杂,承志背后忽尔呜的一声锐响,回头寻声一瞧,但见井上取出一枝响箭,朝空甩出,箭去如风,冲天而起。交战方酣,每分每秒,步步惊险,井上之举止,承志也只是一怔,斜刺里古斯塔京又裹挟飓风袭来,承志不敢怠忽,与张承德分进合击,一齐拚力抵敌,无暇顾到井上。 正在三人拚勇斗狠之际,河塘里波的一声,水花四溅,呼喇窜起一个人影,纪子修见这人浑身锦衣鲜丽,面目姣好,正是湿淋淋的鬼面狐王。狐王一手抓着曹立俊的后领,跃至对岸,落在子修身畔,呼呼娇喘,已然筋疲力尽。 原来适才落水,曹立俊跟着扑下相助,不料给敌人打落塘中,狐王不知他伤了哪里,心下一急,使出上乘点穴功夫,双手五指成锥,分戳黑衣瘦子胸口“神封”、“玉书”两穴。瘦子武艺委实高明,水中污泥深陷,枯荷腐叶碍手碍脚,他兀自能疾变招架,挡开狐王双臂,双足一蹬,踢水而退,身子荡开尺许。不料水中行动涩滞不便,但狐王变招更快,顺势弯过手臂,手肘撞在瘦子宕起的足心“涌泉穴”。此穴乃三才大穴之一,最是要紧不过,医家所谓“百会应天,璇玑应人,涌泉应地”,这涌泉穴更是三才之根本,瘦子脚底一疼,立时半身酸麻。 便在此时,曹立俊落水之后,猛吞了几口烂泥,给冷水一激,惊觉之下,手脚并用,挨近敌人,抓住了瘦子的左腿。瘦子下半身已木无知觉,但眼目能见,恍惚中见曹立俊拽他腿脚,自然伸手去撩他。立俊翻腕拔出匕首,噗的一刀插在他掌背“阳池穴”,力透手腕,刀锋一旋,便将黑衣人的半个手掌割下,沉入水里。黑衣人张口惨叫,不料口才一张,污水便灌入口中,断掌处血如泉涌,登时痛昏了过去。 曹立俊还待再补上一刀,蓦地后领一紧,已被狐王拎出河塘,划水上岸,拖泥带水地爬上了塘畔的太湖石上。狐王将之放下地,说道:“这伧夫武功已给你废了,不淹死也没甚用了,眼下咱们急筹脱身,莫要在这厮身上浪费工夫。”言下举目四顾,见孙、张二人吆喝酣呼,遮拦多进攻少,已然险象环生。曹立俊侧目见纪子修挺立风中,一动不动,盯着战场眼睛一睒也不睒,其时北风越刮越紧,他满身湿透,衣裤、头发、面颊上兀自叮叮当当的挂着水面上的薄冰,冷风刮来,奇寒彻骨,不禁激灵灵打个冷战,牙关也忍不住格格相击。他抬头望望天色,但见西北边灰扑扑的云如重铅,便似要压到头上来一般,对狐王说道:“瞧这天怕要下大雪,你刚从水里出来,小心着凉。”一言甫毕,他自己已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狐王也是冻得脸青唇白,浑身发抖,牙关得得不停相击,眼看就要晕去。两人又冷又累、狼狈无已,正在窘处,纪子修忽地晃身移至两人背后,左手抵住狐王大椎穴,右手抵住曹立俊灵台***力到处,两人登时感到一股暖流,流遍全身。瞬时之间,两人从顶至踵,冒起了白烟,头顶心更若蒸笼般的冒出丝丝白气,白气越来越浓,只消一盏茶时分,二人身上水全给蒸干,连内衣也干得透了。两人不意子修内力炽热如火炉,浑身通泰,舒服受用,有如升仙。 待两人身子暖和,子修淡淡地道:“你俩先觅路走吧,我接了他二人便跟来。”一言方毕,人已跃过小河塘。金毛熊王其刻正左掌拍出,右手成抓,同时向孙承志和张承德袭到,两股强力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孙、张二人已左攻右拒,纵跃酣斗,韧战已久,气息迫促,胸腹间气血翻涌,胸口烦恶,敌招之来,欲避不及,逼处此间,只得行险一搏,不退反进,二人不约而同,拳掌挺击,与俄国人硬碰硬,砰的一声,四股气劲相撞。恰此其时,纪子修如鬼魅般欺近,双掌排云,也接住了俄国人的抓掌。 熊王嘿的一声,屹立不动,孙、张则同时倒退数步,纪子修不退而前,“青龙取水”,突袭俄国人下阴要穴。子修跃起身时,便已想好了后招进退之法,出掌凌厉,还将熊王掌力和抓劲牵引,与己力相合,一并往他下身打去,威力之增,自不可以道里计。这一招既出乎众人之意料,又是谋定而后动,既快且准,饶是古斯塔京武艺精湛,仓猝之间也来不及避让。子修全身功力悉聚右掌,噗的一声,打在俄国人丹田下三寸处,入手却如中一堆棉花,巨人肌肉一驰一紧,便将子修这雷迅之掌弹开,力道悉数卸在一边。子修转念如电,兔起鹘落之间,手掌忽变掌为抓,迳去抓俄国人的**。这招已迹近无赖,阴损毒辣,至矣、尽矣,蔑以复加矣,若非子修途穷匕现,形格势禁,委实斗不过敌人,也雅不愿出此下三滥的招数。 纪子修吸血鬼魔功之快,无与伦比,古斯塔京连想要避让都来不及去想,子修的五指如铁钳般已捏住他的**。老毛子**大如桃子,入手一沉,子修五指如钩,喀喀两响,任你身似铁铸、功登化境,两枚卵蛋,瞬即爆裂。古斯塔京痛入骨髓,不禁佝身张口,惨嚎咆哮,双拳如槌,猛击纪子修头脑、背脊。剧痛之下,巨拳来势猛恶之极,不料子修早算准了方位时机,拳头未落下,他已晃身窜起,一招“羝羊触藩”拔地猛撞向巨人的鼻子。 古斯塔京拳头走空,痛得眼珠子也要迸出眼眶了,双拳乱砸,有如车轮般在双腿上狠砸了数下,但鼻梁已然被子修肩头撞正,眼目登时发酸,铜铃般的巨眼里,热泪滚滚而下。子修这般一捏一撞,俄国人不由得嘴巴张得老大,口内一股腥臭之气,熏得天地黯淡,连相隔数尺的孙、张二人也是闻之气血逆行,烦恶欲呕,及试运真气强行压住,竟然气息不调,双脚虚浮,站立不稳,摇摇欲坠。 俄国人口臭有毒,子修不敢闻他口臭,闭气宁神,使出火龙神功,一招“龙镝天罡”,左手一个火球,右手一个火球,一口气不停,便如山洪突发,沛然莫之能御,连发出六六三十六颗。火球虽分先后打出,但前面的飞得慢,后面的递次快了起来,一球并二球,二球合三球,三球化四,四吞五、六……三十六个斗大的靛蓝火球,合而为一,径长两丈有余的一个硕大无朋的火团,火焰由青转白,光华有如极光,映照得天地之间,白亮刺目,睁眼难开。呼噜一声,偌大的火团,竟被子修硬生生塞入了古斯塔京来不及合上的巨口之内,俄国人的口唇瞬时之间,烫得滋滋乱响,非但火泡如鳞,甚且转眼即焦。 这一招大出人们的预料,谁也想不到,纪子修适才兀立对岸,并非无端端的发呆,却是在绞尽脑汁,挖空心思,想要寻一个破解洋人百火不侵的法子。他久斗不下,连施凝聚毕生功力的绝招,拚尽所能,拳出如风,劲透广博,开碑裂石的重手打在熊王身上,竟似不关痛痒一般。敌人皮肤坚不可摧,子修每一记惊天动地的伟力,古斯塔京他便如清风拂体,柔丝抚身,周身上下,十万八千个毛孔,无一丝不固若金汤,无一毫不金刚般坚硬雄强,实找不到破绽。纪子修枉有无坚不摧的三昧真火,打在熊王身上便如泥牛入海、石投深渊,杳无影响。 他暗忖外表坚厚不破,体内必弱,世间万物,其理皆然,一时在对岸苦思冥想,蓦然灵光一现,计上心来。再说自转化为吸血鬼后,他的魔性乖张,急怒攻心之下,异想天开,料得人身下阴最是软弱,抓捏之下,谅必熊王张口呼痛,他便好寻暇抵隙,自口入手,烧老毛子的口腔及五内。 他心思细密,运筹缜慎,一试便灵。巨大的火团甫入巨口,金毛熊王熬不住烈焰灼烧口腔咽喉,嗷嗷怪啸,惨痛已极。众人眼见他口中一股黑烟如一条玄色的大龙,冒出口唇丈许,各自暗惊俄国人体内火势之大。孙承志聪慧之极,诸事纷至沓来,前后无暇细思,但他已然心下了然,暗道:“侥幸,侥幸,这厮内腑挡不住天龙长老的三昧真火,苍天有眼,终于找到了治服洋人之法门!惭愧,惭愧!” 第二百二十章 井上见金毛熊王扒耳抓腮,忽尔狠挠全身,忽尔上蹿下跳,似体内有无数细针、虫豸钻刺咬啮,大脸上肌肉扭曲,五官移位,满面苦楚,其哀可怜。他身材巨伟如山,一旦翻腾起来,四下泥土翻飞不说,便连数丈之外的洋房飞檐也给巨人的铜头铁骨撞得砖折石碎。井上不禁心下咯噔一愣,暗自叫苦不迭,不移时,巨人号声由粗重而转嘶哑,惨痛至极处,声音竟尔尖厉,有若枭鸣。井上听来,心旌摇荡,毛骨悚然,一心只想转身逃开,有多远就逃多远,万万料想不到,此刻双腿酸软,犹如灌了铅一般,既重逾千斤,又乏而无力,居然脚底板生生的钉在地上一般,已然半分也挪之不动了。 三昧真火遇物即吞,万物难挡,老毛子身子虽巨,但火势蔓延得极快,不消片刻,古斯塔京口内黑烟愈来愈浓,有如嘴里插着一根墨黑的柱子。狐王看得花容失色,瞠目结舌,曹立俊更是双目圆睁,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跳出来,口中喃喃道:“好了,好了,老毛子五脏六腑、心肝脾肺,看来都已烧焦了。厉害,厉害,这矮子朋友其貌不扬,功夫居然恁地了得,手里喷火,身法比鬼还快,不可思议,真是匪夷所思!”转念之间,宝蓝色的火苗又自古斯塔京口内蹿出来,从牙齿缝里向外延烧,转眼之间,老毛子头面须发尽着,蓝焰火舌,飞舞周身,但他站直了身子,竟是不倒。 井上越看越是骇异,眼巴巴看着金毛熊王满头满脸的黄毛焦枯卷曲,火头又从头烧至颈,由颈至胸腹,再蔓延腿脚,到后来火焰已将偌大的熊王全身裹住,连号呼惨叫之声也渐渐嘶嘎,隔了半晌,渐次渺然无声无息,熊王的生命便随这声音,一齐消亡于无形。日本大特务浪人井上活了五十年,从未有如此之恐骇,从未有此时此刻之绝望,他双腿一软,噗通坐倒,屁股摔在泥地上,虽疼痛欲裂,大惊大恸之下,也顾不得自己的臀部摔没摔成八瓣。 井上双目已然睁大得目眦开裂,细细的两道血线顺眼角划过颧骨,淌下面颊,眼睛里血丝爆裂,眼球赤红,几乎要滴出血来。正此其时,忽地自花园外传来人喧马嘶之声,他不由自主地循声回头,园外马鸣萧萧,人声嘈杂之中,花园入口的两扇铁门嘭的分开,一阵黄风卷来。 特务头子恍如在梦中,懵懵懂懂,尚回不过神来,忙用力揉揉眼睛,凝神谛视,但见一队身穿土黄军装的日本兵,挺枪疾步奔来,枪口上刺刀在日光下烨烨生光。打头里的日兵刺刀上挂着膏药旗,横冲直撞,气势汹汹。井上转惊为喜,精神一振,爬起身来,正想向子修等人叫阵,不料回过头来,却登即傻眼,僵立当地。但见茫茫花园草坪细沙之畔,只有金毛熊王葬身的熊熊大火,烧红了半边天,而通天大火畔,纪子修、孙承志、张承德等人,就在他这转头顾盼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便是鬼面狐王和曹立俊也不知去了哪里。 井上响箭招来的日本兵,空有高头的大马、精良的枪械、气焰嚣张的阵势,却一无用处,空自狐假虎威,望天乱吠,但要找到鹄的,那是千难万难。领头的日本军官前数日受井上之托,暗伏于天潼路畔,两人相约,一见响箭升空,他便引兵来援。计谋既周密又看似稳妥,但谁也预料不到,对手居然像一阵青烟,袅袅而逝,行踪难以捉摸一至于斯! 不消一炷香时分,金毛熊王山一般的巨大躯体已然烧得一丝儿不剩,骨灰与蓝色的鬼火,一齐化作点点寒星,随风飞扬,犹如流萤,赛如精灵,泯灭于长空万里,消失殆尽。一众日本鬼子看得目定口呆,挢舌不下,久久如在梦靥沉沦。 熊王烧化,园中只余碎石折剑、断桥黑土,狼藉的一片,日军将官无法可想,只得大材小用,让日兵分头差点损失,计点伤亡,寻遗抚孤。讵料不计算还罢,一清点下来,井上公馆多年收罗的绝顶高手门客,自四王以降,全军覆没,即便还有命者,也是重伤残废,连做人也已是殊无生趣。井上眼见惨败,生生看着凄苦难受,痛心疾首,竟尔嚎啕大哭,至哀至绝,自不在话下。 列位看官想必要问:“纪子修他们究竟为何平空消失?井上公馆花园占地既广,平野莽莽,诸人武功再高,轻功再巧,也难以突然消失,却是为何?”在下这便交代清楚。 原来纪子修一见金毛熊王已然毙命,便使开魔功,或抓或挟或背或揽,以快逾鬼神的速度,将孙、张、曹及鬼面狐王带离险地。吸血鬼行如影去如风,擅长穿越时空,四人只眼前一花,身子已然腾云驾雾,飞纵上九霄,地上日军来得虽然风驰电掣,但也没有来得及看清人影。纪子修纵出公馆,飞过三条街衢,顷刻已抵河南路江西路十字路口,离开险地已远,落下地来,放下诸人。 其时西方鱼肚洒金,夕阳如血,已是黄昏,一辆接一辆的汽车穿梭于宽阔平整的马路,驶向郊区,车中载满寻欢作乐的中国男女。张承德耸耸塌鼻子,朝地上恨恨地呸了一口浓痰,怨忿忿地道:“商女不知亡国恨!”纪子修朝曹立俊和狐王二人拱手为礼道:“在下与两位初见,今日认荆,幸何如之。本当略叙契阔,但我三兄弟还有旁务,不克多礼,伏乞恕罪。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便此别过。” 曹立俊是伶俐人儿,闻言已知三人有秘密不愿自己知道,便也一揖到地,连说:“愧不敢当,不妨,不妨。就此告辞,后会有期!”五人在河滨大厦之下,依依惜别,曹立俊挽住狐王的芊芊素手,扬长而去。河滨大厦坐北朝南,楼高八层,极是招风,风动衣裾,情侣二人犹如御风仙子,翩然远去。子修目送二人走过三条街,转弯没了身影,方才一拉孙、张二人的手,三人脚下如风,如三道黑电,倏然窜入天潼路菜市场。其时正是热闹的时候,沿街菜农、肉贩叫卖声声入耳,鱼贩吆喝之中,家家户户的娘姨、主妇往来采购,全在此一个巷子里,人头攒动。三人极易隐藏身形,足下加劲,奔得犹如足不践土,一形十影,追风逐电,超光越禽,迅如流星,一拐一转,便已鸿飞冥冥,谁也找不到他们的来踪去迹。 行不多时,天空飘飘扬扬的下起雪来,初时尚小,后来北风渐劲,雪也越下越大,孙承志与张承德引路,三人悄悄蹿至吴虬寓所。奇巧吴虬这日无所事事,接着三人入内,吩咐房东太太烹茶做饭,款待客人。孙承志给子修引荐:“长老,这位是吴虬先生,表字困龙,我会多承困龙先生累次援手帮忙,实欠先生老大的人情,吴先生也是武林中人士,你俩多亲近亲近。”乘便详诉了吴虬与黑衣会的渊源。子修向不问庶务,听了承志叙述,好生相敬,各叙契阔。 茶饭罢,四人关起门来,互道别情,纪子修更将自己千里远赴西域探访杨天保,天保战死,自己搭救马生贵,逃亡之路上遇着吸血鬼始祖德古拉,打死了许多兽人始祖,自己又是如何着了德古拉的道儿,变身为吸血鬼,又是如何与德古拉约法三章,将要启程西去等情,逐一详细说了。“在下救下那个北京人后,便远从西域送他回北京,想起将远赴欧西,永别中土,便偷空南下上海,本拟是来看看心久慕之的黑衣会总舵。不料寻来时正当孙、张陷敌,我便顺手施救,才到了此间。沿途兵革之余,城破户残,尸骨满路,我踯躅来去,所见所闻,尽是怵目惊心之事,百姓苦不堪言,生不如死。”言下大有苍凉之意。 听了他一席话,众人一齐惊叹,孙、张方才恍然大悟,张承德拱手作揖,极称感愧,相谢天龙长老以血施救,不但救下他性命,甚且助他增长了功力,脱胎了换骨。吴虬听后,闭目良久,沉思遥想,悠然神往,唏嘘不已。 子修乘便将摩呼罗迦毒液交给孙、张二人,郑重嘱咐道:“这便是巨蟒牙囊里的毒液,剧毒无匹,可用来做‘火冰雾’。今后‘火冰雾’的材料不须再长天老日地集满数十味,只需这一味摩呼罗迦毒,便足以毙敌。如此一来,咱们这至宝配制起来,便容易得多啦。”孙、张闻言大喜,恭恭敬敬地收下了,孙承志素悉毒物,掖将起来妥为收纳。 众人既互通讯息,子修便起身告辞,众人相送出门,各道珍重。子修对孙、张二人道:“东洋鬼子欺人太甚,罪恶滔天,死不足惜,今后你二人当同舟共济,不遗余力,多杀鬼子,不须容情,也不枉了我万里送蛇毒的一番心意。”二人躬身凛遵。时交未末申初,天已向黑,也不见子修移步抬脚,身子微晃,已飘然远去,转眼消失在茫茫夜色。吴虬是相见恨晚,击节扼腕,喟然长叹。 孙承志期期艾艾道:“日本鬼子强逼我和承德做汉奸走狗,我等焉能不知廉耻,丧尽天良,助纣为虐,苟延残喘!若非纪长老横空降临,我和承德必不能全命!长老武功天下第一,虽已非我人类,但幸喜气节仁义不减,实是我辈中人之楷模,待我等又是恩同再造。我等该当互相勉励,与日本鬼子周旋到底,不负长老之所托!”吴虬诚心慨叹:“黑衣会一门忠烈,义薄云天,老夫能与贵会有缘,真是三生有幸,良有以也!” 送走了纪子修,三人感慨万千,谈谈说说,回寓歇息,一宵易过。次晨起身,吃过早餐,张承德惦挂谢晋元处情形,自告奋勇,出去探探消息。列位看官,原来孙承志、张承德二人已在井上公馆羁縻了一个礼拜,此时上海已然沦陷,日军费百日激战,折损五万兵,勉勉强强险胜,而中国军队主力尚在,日军上海之战绩,殊不足道,日人皆大失所望,赢得如同嚼蜡。 正说话间,房东太太屋里忽传出吵架声,孙承志吓了一跳,跑去见房东太太暴躁地梭着斗鸡眼,像两只自来水龙头;妻子方蕾初整个的头与颈已气得发红,便如理发店的电气吹风管,你一嘴我一句,如炒豆爆锅,争个不休,不过是鸡毛蒜皮的琐事。孙承志拉这个劝那个,在妻子和丈母娘之间左右不是人,忙个不了,一时没空分身。 闹到后来,孙承志才套出两个女人的心思,原来他们黑衣会和吴虬行事神神秘秘,总不让她母女俩得知底细,因尔心生芥蒂,又不便人前明说,碍于颜面。无如母女俩内心由之生嫌,少不得心头块垒闷堵,不爽不快。一个不当,一俟有个鸡毛蒜皮的茬儿,便相互借机吵架,发泄心中郁闷,吵得天翻地覆,等孙承志来收场。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上海旧时里弄内的家庭,一格儿一格儿、一亭子一亭子相毗连,屋内一旦吵架,四街俱闻。虽隔着逶迤的石墙,外人也如临现场,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这里狭促地闹个不了,江枫这里晃晃悠悠地骤然落入了一种四顾晦暝空蒙的空间。雾霭团团,江枫真觉得只要自己一伸手,就可以从周围随便哪处一抓就捏出一把水来。 他还道自己就快要醒过来了,以为梦境就已告终,谁知,迷蒙了一会儿,少时,眼前又是一副异域之景。任谁一眼就看得出来,那是大漠的风景,是新疆,正是他江枫在“袋子”异空间早已熟知的马仲英故事的新疆! 江枫这么心想着,好歹仍没有从梦中醒来,又堕入了新的梦境——便是纪子修此前的经历,他是怎样变成了极害怕日光的吸血鬼呢?请读者拭目以待。 话说,马仲英入苏联,未几,遭苏联人设计害死,他的旧部一门星散。几个头目各自为阵,苦苦与盛世才的省军周旋。他们庶几陆续被省军和苏联,联袂消灭,“鸭子”旅长马生贵所部,经苏联领事馆策反,又见苏联出兵干预,联军陷于包围,大势已去,就宣布率部起义,投降了盛世才。 不久之后,盛世才歹毒地派人把卅六师的连、团、旅级的军官用汽车或飞机运至阿图什的戈壁滩,统统处死。 …… 民国二十六年的冬天,满天洒下大雪,雪花覆盖黄沙,阿图什的戈壁滩上,一片白茫茫。迷蒙的天地之间,扬起一股巨大的白烟柱,黄沙莽莽,一望无遮。寒冬腊月,冰天雪地,烟柱的底端竟是一辆黄底木质的六座汽车,破冰滑雪,在广漠无垠的原野上卷尘疾驰。车上坐着两人,一个开车,一个匍卧在后座,满身血污,一见便知身受重伤。广袤的黄沙白雪,令得这乘轰隆隆山响的“机器马儿”,也显得孤零零,肃杀苍茫。车行甚速,比子弹还快,恍如离弦之箭,风雪夹着沙砾,扑打在车上二人的头面身上。 后座上匍匐的那人面色衰羸,形容憔悴,先自昏迷,风雪既大,沙海狂拍,那人似给沙砾刮得疼醒了,猛地大叫了一声,其声凄厉,惊恐至极,即令风声呜呜,也掩不住霹雳惊天。开车的听到声响,大吼道:“莫乱动,好好躺着,目下已脱险了,你莫惊怕!”那受伤者略清醒起来,不再叫唤,吭吭哧哧,呻吟不止,混身兀自颤抖。诸位看官,这受伤的人正是我等的老相识,三十六师“鸭子将军”马生贵的便是。列位想必要问,这马生贵非是给盛世才这老杀才暗害了么?怎的还活着不成?笔者关子略卖卖,实不相瞒,鸭子将军命大福大,竟临危遇着救星,突施援手,捡回一条性命。 且说那汽车行不多时,北风转紧,雪势漫天,车皮之间,缝隙无数,二人虽身在车厢内,怒风四面灌入,人却如浸在风雪里相似,顶风冒雪,奇寒彻骨,苦不堪言。塞外大漠,平野茫茫,追踪极易,尽管奇寒彻骨,汽车不敢稍停,尽汽油开去。马生贵肚腹中了一弹,血已凝结,伤口处冻得发黑,浑身颤栗,四野茫茫,不辨东西,激灵一个接一个,抖个不了,望着开车那人的背影,又自想起适才获救的经历。 原来这日正是盛世才手下给马生贵一行的三十六师军官秘密行刑的日子。“鸭子将军”和勤务兵一行人尚蒙在鼓里,坐着省军的军车,一路颠簸,驶入沙海无垠的戈壁滩。车行了一天,天擦黑了,才到地头。车一停,省军就将手无寸铁的三十六师军官们推掇下来,滚得一地。马生贵见省军士兵衣衫敝旧,有些还是“和田帕夏”投诚的士兵,头上都戴着红帽子,或用红布、绿布缠在头上,留着长发,不伦不类。但他们拿着老式来福枪和各式各样的大头棒,凶神恶煞,虎狼似的狠劲儿,马生贵心下已自了然,心知成王败寇,三十六师横行南疆数载,向是他盛世才的眼中钉,肉中刺。自己投降省军后,盛世才虚与委蛇,好生相待的嘴脸,他马生贵自知其虚情假意,盛世才灭口杀人,自是迟早的事情。此时大难临头,他倒是心头一松,终于要交待了,反而得着一场大解脱。 他身陷沙砾,尚未爬起,耳畔枪声已起,省军士兵纷纷开枪,噼里啪啦,犹如爆豆,血肉横飞,三十六师军官弁牟,陆续尸横黄沙。其时夜色漆黑,沙漠就像夜晚的大海,黑得更见鬼异。马生贵随马仲英出生入死,十来年间,日日征战,早将生死看得淡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可眼瞅着同伴殒命,却也自伤其类,悲从中来,泫然欲涕。 一名红布裹头的士兵端枪指住了马生贵的头顶,鸭子将军闭目待死,一动不动,只等听死前最后一声枪响。便在此时,那士兵忽地身子一抖,马生贵伏在沙子里,头顶对着他,并未察觉,兀自闭目静候。忽听边上一兵喊了起来,他才睁目抬头,却隐约见那士兵端着枪,一动不动,而身边却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人。周遭黑魆魆的,甚么也分辨不清,只勉强看到黑影轮廓,可那人却绝非士兵,显然是个陌生人! 其时雪光印出黑影,看见的人,越来越多,七张八嘴,纷纷举枪挨拢过来,将陌生人包围起来。马生贵非但见那呆立的士兵如泥塑木雕便不动,那陌生人亦如中了定身法般,一动不动,双手下垂,双腿笔立。众兵丁大呼小叫,朝陌生人喊话,问他名号,那黑影竟充耳不闻,一名兵丁才叫:“你是谁?再不答话,就要开枪啦!”不等话音落,另一名士兵暴躁,先已开枪。但闻“砰——!”的一声巨响,狂野尤为刺耳,那陌生人忽地平空消失了。众人东张西望地忙急忙慌寻找之际,倏尔有人大叫起来,其声凄厉,那叫唤的士兵吓得一屁股跌坐沙子上,一阵风过,恶臭难闻。 马生贵循声望去,那陌生人竟然平地里有移形换位的功夫,一瞬间就已在两百步外,那名看到他的士兵吓得当他是鬼,跌倒地上,屎尿齐流,因尔臭不可闻。大伙儿见那陌生人虽如螭魅般飘移,身体四肢却如木头般僵直,纹风不动,黑暗之中,更增鬼气森森。人们心头不禁都有一问:“这是人是鬼?!”在场数十人,人人心下骇惧欲死,越想越怕,心寒如冰。人们不敢出声,紧紧盯着那陌生鬼魂,四野狂风怒号,呜呜之声,反倒令人尚有胆可壮。 隔得盏茶光景,众兵丁抖颤得筋骨也酸痛了,实在熬不住,终于有个沉不住气的,叫道:“你既不答话,我可要得罪了!”他不知其是友是敌,说话毕竟留些分寸,停了片刻,对方仍是一无动静,当即举枪便打。火光亮处,砰然一枪,子弹尚未到,那陌生人已横移一尺,子弹飞掠过去的瞬间,那人已悄没声儿地窜至那开枪发话的士兵背后。饶是马生贵是个练家子,也看不清他的身法,恍如他就不动四肢就能飞来飞去一般。 那兵丁肉眼难辨,只平空不见了那人的踪影,兀自东张西望,到处搜寻,口内啧啧称怪。那人伸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拍,兵丁回头,吓得也倒地撒尿,绝不含糊。边上众人无不惊恐失色,暗呼遇鬼,马生贵更是眼尖,非但听不到那陌生人的呼吸之声,雪花落在那人头面肩头,积而雪白,竟然一点也不融化,彷如那人身上没有体温。马生贵虽不信邪,但也诧异莫名,瞠目结舌,挢舌不下。正在众人疑神疑鬼之际,那陌生人右手臂僵直地抡起,五根手指上飞出五点蓝印印的火花,赛如五只飞萤,飕飕破空之声极强,激射过去分别落在那兵丁后脑和四肢上,随即发出嗤嗤声响,尖利之处,彷如锐锋,穿得透呜呜大风的笼罩。 虽在风雪交加之中,众人还是鼻中闻到一阵焦肉之气,一阵硝磺之臭。马生贵暗道:“这鬼掷出来的物什,想来是硫磺硝磷之类的火弹,可着体后,怎的毫无反应,既不见火势,又不听人痛楚之声……”正沉吟之间,那兵丁忽地一痛,就如给蜜蜂螫了一下般,腾地平地跳起来,只听得嘭嘭嘭嘭嘭巨响,萤火炸了开来,那兵四肢炸断,后脑炸了个大洞,脑浆子喷得漫天暗红。他受炸力一撞掀飞半空,向前扑出数丈,衣服和头发首先着火,倏尔遍体尽燃。整个人转眼成了个火球,熊熊之间,只见这士兵在地下滚来滚去,厉声惨叫,一时却又不死,而脸上竟兀自带着笑意,鬼异阴森,焦臭四溢,情状可怖。 恁般可怖可畏的景象,任谁乍见之下也难以置信,犹如晴空打了个焦雷,一众行刑的凶煞兵丁,个个给这势头吓得呆若木鸡,愣怔了片刻,有人大呼小叫道:“哇啊!鬼啊!鬼火,这……这这……这鬼还会玩火!”因这叫声,众人一哄而散,四散狂奔,一时错乱,竟自抱头作鸟兽般乱窜。众人只恨爹妈少生了腿脚,四散开去,继而兜了个圆周,又汇聚拢来,钻入汽车,一踩油门,嘎然远逸,倏忽消失在漆黑夜色之中。 饶是马生贵打小胆大,天不怕地不怕,三十六师数万将士之中,马仲英以下,数他最大胆,亲历此情此景,亦吓得四肢木然,动弹不得。那陌生人恍如熟视无睹,任由众兵逃遁,及至一门星散,方才转身举步,趋近马生贵。马生贵呆滞的眼神里,忽地觑见他如常人般曲折关节地走路,登时心下咯噔一下,登时醒悟过来,原来这个“鬼”不是鬼,而是人,人佯装鬼行事。 想通此节,马生贵身子朝上挺一挺,拔出沙海,站立了起来,迎了上去,那陌生人双手抱拳,朝他一拱,朗声道:“在下黑衣会天龙坛长老纪子修,请教阁下是三十六师的么?”马生贵慌忙作揖还礼,恭谨地答:“正是,区区在下乃三十六师鸭子司令马生贵,纪师傅侠名远播,如雷贯耳,幸会幸会!您的火弹好生了得,小生见之,三生有幸,叹为观止,佩服,佩服!” 第二百二十二章 纪子修微哂道:“呵呵,敝人从未到江湖上走动过,马将军过誉啦,呵呵。这三昧鬼火弹乃我师父独门暗器,硝磺磷中藏烈性火药,以强力弹簧机括发射,我实则不费甚力气的。”一边说一边撩起衣裾,露出腰间一个小小钢筒,筒头有一小孔。 纪子修譬解道:“这钢筒中装有强力弹簧,只须伸手在怀中一按筒上机括,孔中便射出三昧鬼火弹,我施发之际,手指一挥,自是掩人耳目,施展起来便能无影无形,呵呵,如此这般,献丑之至,贻笑方家。”马生贵不谙此道,外行人看个热闹,口中却是似懂非懂地连声赞叹不已。子修放下袄子,整束如旧,开门见山道:“在下此来是找人的,听敝会中人传说,敝会青龙使者杨天保在贵师帮忙,不知可有此人?” 马生贵喜极而泣道:“啊,您说的是咱们三十六师的黑龙司令啊!”眼中的激动闪光,瞬即熄灭,“唉……唉!呜呜呜……”马生贵不禁潸然泪下,“他,他已战死了……”纪子修闻言一愕,诧异道:“甚么?他,他死了?怎生死的?是谁杀死他的?”马生贵一头恸哭抹泪,一头便将众雄群斗虎怪,杨天保和毒蝎子双双殉命之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纪子修听得也是英雄泪洗面,心下神往于人怪恶战的恢弘景象,久久难以平静。 两人谈谈讲讲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先前省军逃去的方向,传来阵阵引擎的轰鸣声,人声隐约嘈杂,纪子修倏然窜至近边一个沙丘,循声极目远眺,望了片刻,又是嗖的一声,回至原位,轻功之高妙,已非肉眼所能捕捉,简直比鬼魅还快了倍徙。纪子修道:“那些丘八又杀回来了,想是搬来了救兵,咱们这便走吧!”马生贵一骨碌爬起来,拍拍屁股,尘沙飞扬,才要举步,纪子修已一把拉住他,竟自朝省军来路迎头奔去! 马生贵见纪子修身高不及六尺,比自己还矮了小半个头,身材瘦弱,捏住自己手腕的手却如同铁钳,牢牢箍住,自己入其手中,彷如浑身气力尽数给他摁住了,动弹不得,整个身子亦倏然拔地而起,双脚离地,身子凭空御风而飞。耳畔登时呜呜寒风掠过,马生贵只觉纪子修力气好大,自己比一片羽毛还轻,给他拽着飞翔,身子飘荡在风雪之中,恍如身在梦里,茫然不知所措。他人在疾速之下,气息滞涩,口不能言,心下却大叫:“怎的不退反进?这便是要送死么?!” 马生贵思虑才起,纪子修人小奔得却快逾惊电,霎时已看得见大批兵队的形貌,机车隆隆,枪械碰撞之声,似已近在咫尺。二人行速之快,令得见多识广的马生贵寒毛皆竖,莫名地浑身打颤。颤栗之间,似奔不上数步,对面飞沙扬石的大队官兵里,“乒乒乓乓”乱枪就射来了。子弹如雨,呼啸而至,打得四围沙柱根根竖起,彷如瞬间长出无数的竹笋、竹竿一般。若非其时漆黑一片,风雪如涛,省军枪弹难有准头,二人早已成了马蜂窝了。 说时迟那时快,纪子修比子弹还快,穿过泼天价的弹雨,眨眼之间,已欺近大队。众丘八眼前一晕,两条黑影已冲入人群,跟着二人的子弹立时泼入人群,自相残杀,撩倒了一片。纪子修心思敏捷,自道身在旷野,绝难逃脱大队人马追捕,因之他一上来就起意直奔敌群的汽车,满拟抢车逃命。他这以进为退之计,果然凑效,一众省军不妨他不退反进,一时措手不及,枪弹无功,反让二人撞入阵中,转眼跳上一辆六座的汽车。车上挤满了兵丁,前排侧座上正是主将旅长,那旅长尚自痛骂手下无能,纪子修拉着马生贵已朝他腿上跳过来。 二人如两只大鹏,飞扑入车厢,纪子修人未到,硝磺火弹已撒豆般朝车内扔下,一刹那,半空里蓝色飞萤星星点点,比雪花还密。一阵硝磺弥天的流星雨,猛地撞入车厢,偌大的车体给震得离地弹起。车厢内的官兵统统给震飞出来,半空里四散横飞,惊恐嗥叫,嗷嗷如兽,凄厉惨绝。中弹的省军士卒脱出车厢,半空里就已纷纷着火,以人体为径,轰然无数火球喷发,交织一片,将天地照得白亮刺目。热浪卷处,人物无遗,大火交汇出一阵惊天骇俗的冲击波,将无数近处的兵将,吞噬烧焦。众情慌乱之间,纪子修已开车突火冒烟,飞驰出火圈,迎面撞倒七、八个当路的兵丁,朝北绝尘疾驰而去。 上了车才发觉马生贵飞奔之际,还是中了流弹在肚腹,所幸不在致命,纪子修随手点了他数处大穴,以止血流。马生贵确乎是个硬汉,他自己扯衣襟裹扎,伏在座椅上,只顾喘息。 纪子修驾着汽车,冲破风雪迷障,疾驰北行,其时雪已停了,风势却劲,呜呜怪吼,彷如无数恶魔围拢在车畔周围,拼命地吼叫一般。其鬼哭狼嚎之音,仿佛有摄人心魄的魔力,连纪子修亦心弦紧绷,不敢出大气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稍有疏虞,就会给万魔吸走魂灵。他听不到马生贵的动静,回头一瞥,见之伏在后头,动也不动,伸手探之鼻息,差幸尚有呼吸,再搭之腕脉,脉象却轻浮微弱,奄奄丝丝,性命就在顷刻。 车行得小半个时辰,早已将省军遥遥抛诸脑后,无影无踪了,再行片刻,连人声车响也已杳然。纪子修这才心下略定,但四野迷离,一不小心,就会错失方向,他不敢懈怠,打起十二分精神,专心开车,连马生贵会否有性命危险,一时半刻间也难以顾及。正在其时,西南角处忽传来几下哨声,听来尖锐凄厉,重重怒风亦挡不住,好似给哨声刺破的风网,跟着东南角上也有几声哨声相应。哨声尚自袅绕风畔,突然之间,两下“叽叽”之声,相隔甚近,便发自脑后,纪子修不禁警然回头,登时寒毛俱立,激灵灵打个冷战。 飞驰的汽车高速行驶,而竟有个瘦削如竹篙般的白衣人,飘在空中,随风滑翔,纪子修甫一回头,白衣人则呼的从车顶飞掠而过,晃眼就奔在了车头前十丈之地。纪子修简直不信自己的眼睛,暗道:“此人武功胜我一筹,其身法夭矫翔灵,彷如人体羽化,天底下竟有如此高妙的轻身功夫,真不似人了!”列位看官,笔者须得补叙一下纪子修的来历,才知这竹篙儿有多厉害! 话说当年黑衣教主张平安的授业师父,就是黑衣会不世出的绝顶武功高手水火二老,二老一生只收了三个徒弟,首徒便是张平安,其通天彻地之能,列位将在第三卷外传中管窥大概;二徒弟名叫张螭蟠,其人内向,不苟言笑,但最是刻苦,故尔学艺之精深,与张平安不相上下;而另一个最小的则是他纪子修的授业师父白少华,白少华虽是最晚入师门,但为人聪颖,资质顶好,功力比不上两位师兄,武艺门类却已将师父水火二老的本事学了个十足十。纪子修系京兆人氏,生在一个武林世家,本家专习岳氏散手,在京师小有名气,自称岳氏散手之嫡传。纪子修三岁上起手练岳氏拳,聪明颖悟,更可贵在他也很刻苦,勤学苦练,寒暑不缀,十几岁上,已在京城混出了万儿。他为人谦虚好学,博学百家,博采众长,取长补短,将岳氏散手又增添了数十路招式,时人称之为“岳氏联手”,意思是他打的散手,旁人看来,彷如手手相连,已臻滴水不漏的境界。 及至十三岁上,纪子修巧遇自东北逃难流落至京城的黑衣会天龙坛长老,也就是水火二老的小徒弟白少华。其时恰值日本军队挑了黑衣会海兰泡总舵,白少华一路饥餐渴饮,逃难至此,沿途买尽当绝,已是身无分文,愁煞英雄汉。碰着纪子修跟家仆到庙里玩儿,纪子修见之可怜,白少华又生得周正不像坏人,他小小年纪,已有慧眼识珠之能,当即引荐回家。生拖硬拽,将白少华请回家,恭恭敬敬地供起来,好吃好喝款待,又是给他沐浴更衣,又是摆宴洗尘,还给他做新衣裳,买新鞋穿。 吃饱喝足,白少华要告辞,纪子修还硬是挽留他住下,少华自虑莽莽中原,已无自己立锥之地,又感念纪子修好客热情,便也不再强辞,一住就是半年。数月之间,纪子修亲自督责下人,悉心服侍白少华,敬礼有加,白少华着实过了半载席丰履厚的好日子,半年下来,竟然长胖了二十多斤。他给纪子修闲养在家,平日无所事事,看见纪家子弟习练的功夫,平平无奇,也并不上心。黑衣会向来隐秘,白少华身负盖世绝学,绝不张扬,自是将本领藏诸箧笥,秘不示人。 无如学武之人,看到别人练招,目光之中,难免会有些异样,这些微的闪烁的目光,还是给纪子修悄悄留心到了。翌年的八月十五中秋赏月,纪子修乘佳节之期,安排大宴,摆香案拜师,白少华为之诚挚所感,方才应允。自此白少华将绝世武功——双龙神功,倾囊相授,师徒二人,一个真心培育,一个钻研刻苦,劲往一处使,天下无敌的神功,纪子修只花了三十年,就略有了小成。一俟功成,白少华还将黑衣会天龙坛长老的职司,亦一并传给了纪子修,以期纪子修不负所托,替黑衣会和天下百姓解忧。 纪子修接了印信,却向来未曾参与黑衣会,心里茫然不知如何处置,只听白少华说了现任教主是张焰龙,让他去找青龙使者杨天保,说是黑衣会庶务现多由杨氏掌理。纪子修多方打听,好不容易才找到杨天保这个人的下落,自此告别家人,孤身一人,不远千里,吃尽千辛万苦,一路西来,找到了三十六师,正巧救了马生贵一命,冥冥之中,环环相扣,当自有天意。论到武艺,纪子修内功外功俱已臻化境,虽略逊于黑衣会有史以来武艺功力最顶尖儿的张平安教主,但与平安教主的养子黑衣会十大修罗之一的张双龙修罗武艺相埒,当世不作第二人想。而此时此刻,平空里忽地窜出来一个比鬼还缥缈的人物,轻功看似比纪子修还高了数倍,纪子修冷不防之下,焉有不起鸡皮疙瘩的道理! 第二百二十三章 言归正传,纪子修愣怔之间,说来话长,实则只是眨眼的工夫,他忽听背后马生贵说话:“咦?!怪事!我怎的伤口愈合了?啊呀呀!连子弹也自己从伤口之内跳出来了!”语声朗朗,中气充沛,不似中了枪伤之初的虚弱模样。纪子修扭头一看,但见马生贵双手摸着中弹之处,而那里原本血肉模糊,目下竟然又复完好,只是衣衫破洞,而复原的皮肤照马生贵自己的惊呼说来,还变得光洁无瑕。这一刻肉眼凡胎几乎当自己的眼目是个摆设,绝难置信,马生贵连呼匪夷所思,突然幡然醒悟,大叫道:“适才有人往我嘴里灌了几口血!”言下他口中喷出一口血来,血色暗沉,腥臭无比,适才咽下的血,此刻因他心头潮涌,又回升上来。 纪子修脑中电光疾转,立时猜到是那瘦子作怪,却又难知玄虚,马生贵既已安然无恙,他便猛踩油门,一心一意朝那瘦子的去路,紧追不舍。他艺高人胆大,定要探个水落石出。 风紧怒号,天色愈发阴沉,一眼望将出去,前后左右尽是皑皑白雪,雪上一无痕迹,平坦得一无褶痕。纪子修四顾茫然,便如身处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风声尖锐,呼啸来去于耳畔,更生肃杀寒冷之意。四下里八方尽是白雪覆盖的沙丘沙浪,起起伏伏,却浑然一体,全都一般模样,纪子修适才愣神之间,已不见了那瘦子的影踪,此刻知道自己早已迷路,风雪如涛,更分不出东西南北了。 马生贵向来天不惶、地不怕,但这时茫茫宇宙之间,似乎便剩下他们孤零零一辆车,翻腾在风海雪浪里,不禁颇有惧意。雪越下越大,北风又劲,卷得漫天尽是白茫茫的一团。正彷徨之间,哨声又起,尖锐刺耳,却令迷路的二人精神一振,纪子修忙即循声转向,车子兜了一百八十度,朝声音来处,飞驰而去。那哨声隐约不断,此起彼应,渐渐移西向南方,车行得快,一炷香的工夫,已至一个四面环沙丘的谷地,沿途处处阴惨惨的,马生贵凝神戒备,闭口不言,不敢大意。 谷中生着一堆火焰,高约五尺,色作纯青,鬼气森森,任风雪再大,也不熄灭,与寻常火焰大异。火光飞舞,仿佛深谷中蜷伏着一群雄狮,在舞动碧绿的长鬣,令人神胆俱丧。纪子修也不避讳,将车嘎然停在谷口,与马生贵相偕下车,只见火焰旁聚集了十多人,胖瘦高矮不一,绿油油的火光照映之下,人人均有凄惨之色,身子都裹在厚厚的袄子围脖里,一任寒风剥啄肆虐,他们是纹丝不动,个个面色凝重,眼睛全紧紧盯着绿色火焰看,连二人驱车抵达,也浑若不见。 身处这鬼异的环境,饶是纪子修和马生贵这样的英雄,也不敢造次,一声不响,悄悄走入谷中,在两名洋岗子(注释:指维族女人)身边站定。走近了二人才发见,在场的人面皮僵化,脸色死灰,目光阴森恐怖,口唇翕张,喃喃地念念有词,就像在诵经拜忏一般。场上风雪交加,却难掩他们叽咕成颂、鬼怪般的低沉咒语,纪、马二人不敢喧哗,静观其变,见人们长得高鼻深目,全是西域之种,除了他二人,竟没有一个中土人氏。 约摸过了五分钟,忽听得“呜呜呜”几下柔和的哨声从东北方飘来,众人转过身子,齐向着哨声来处躬身行礼。纪子修向着哨声望去,但见一个白衣人影飘行而来,脚不沾地,片刻间走到火焰之前,将一支二尺来长的玉笛一端放到嘴边,向火焰鼓气一吹,那火焰陡地熄灭,随即大亮,蓬的一声响,腾向半空,将飘舞的雪花和怒风一并吞噬,升起有丈许来高,这才缓缓低降。众人高呼山响,叽里咕噜,马生贵一句也听不懂,既非中土话,亦非回回话。那瘦子脸上没有肉,就是一张皮包着骨头,深陷的漆黑眼窝里,两颗湛蓝的眼珠,精光四射,倒与他手上通体洁白晶莹可爱的玉笛,相映生辉。 纪子修适才见了他吹火之技,知他内力不弱,但这般灭火复旺,却非内功,料想是笛中藏着甚么引火的特异药末儿。那白衣瘦子叽里咕噜一通古奥咒语的说话,场中十八个色目人一齐转头盯着纪子修和马生贵,三十八只冰冷峻厉的眼睛如道道利剑,射向二人。马、纪登时浑身不自在,心头一紧,提气戒备。白衣瘦子则不停口地念念有词,叽咕冗长,语声桀桀刺耳,再见白衣瘦子七分鬼样,一头金色长发直竖,四散飘飘,更显阴森。马生贵忽地扯一扯纪子修的衣袖,手指那瘦子惊道:“兄弟,快看,那瘦子嘴巴里牙齿怎的恁般长?是人是鬼?” 纪子修忙凝神谛视,那白衣瘦子口中果然伸出四根獠牙,呲牙咧嘴,两只瞳仁愈发湛蓝,光华四射,彷如两个电灯泡一般,摄人心魄。纪子修忙扭转马生贵的头,吼道:“妖人鬼异,莫中了邪祟,切忌别看他的眼睛!”恰此其时,马生贵刚转过头来,两人面前最近的一个洋岗子忽地全身痉挛抽搐,双目圆睁,眼角几乎崩裂,口吐白沫,抖颤个不止,整个人彷如突中癫痫一般。马生贵不禁往后跳了一步,纪子修鼻端一阵腥臭,定睛细瞅,见这女人并非口吐白沫,而竟其口涎嗒嗒。倏忽之间,女人身上毵毵长毛,毛色油光黑亮,头颅扭曲,獠牙如刀,双目瞳孔变得狭长,由灰转黄,精光大盛。 说来话长,实则只在兔起鹘落之间,那洋岗子霎时骨骼喀喀折断,四肢腰身变长,一睒眼,竟其变成了一条通体乌黑油亮的山猫,双耳如树叶,耳尖毛长尺许,流光溢彩,看来鬼异神奇至极。此情此景,看得马生贵和纪子修眼珠都快掉出眼眶了,天地之大,匪夷所思之事,莫过于此,惊世骇俗之至,至矣、尽矣,蔑以复加矣! 殊不料这当面前的洋岗子人化兽不说,倏忽之间,在场的十八个围着火焰的色目人,陆续变化,情状差相仿佛,可变出的怪兽却千奇百怪,各不相同,简直是五花八门:但见那另一个洋岗子成了一条短吻鳄;右首的四个汉子各自为貔貅、狻猊、犀牛、野猪;左首五个大胖子变成五只一模一样的怪物:身长三丈,体巨如山,皮坚肉厚,屁股后拖着一条长长的毛尾巴,每跨一步,山摇地动,地上都留下一个深深的爪印。马生贵眼见人化出的怪兽,比寻常的畜生要大了五、六倍不止,不禁心头恐骇,背上冷汗涔涔,粘湿的袄子贴在背上,冷风过处,奇寒彻骨,冻得他浑身战抖,却双腿如灌了铅般,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那边厢白衣瘦子似能支使众怪,一声呼哨,那条山猫“嗷呜”一声叫,便猱身窜向纪子修。莫看它个头比寻常山猫大了六、七倍,扑食之迅捷,比子弹飞得还快,嗖的一声,一颗面目狰狞的脑袋,就到了纪子修的鼻子底下。好一个纪子修,不愧是双龙神功的嫡系传人,但见他临危不乱,好整以暇,蹲裆滑步,矮身躲过山猫一扑,乘之掠过肩头,作掌突出,在山猫腹部捺了一下,山猫嗷嗷乱叫,嘶声惨厉,撞倒在沙子里,半个身子都陷入进去。 山猫甫去,众怪蜂拥而至,貔貅、狻猊、野猪及火焰背后另一面转身出来的牛怪、猿怪、穿山甲……狂吼乱嚎,铺天盖地而来。那犀牛怪鼻上的巨角,赛如钻土机头,撞过来带动气流,光光气压袭体,就令马生贵气息一窒,几乎透不过气来。如此猛恶的攻击,气势磅礴,任谁也不敢正撄其锋,纪子修忙拉着马生贵,拔腿就跑。短吻鳄巨尾撑地,一窜十丈,竟拦在二人逃跑的当门前,张开巨口就咬,其吻上利齿比寻常鳄鱼更粗更长,尖利锋锐之处,斩铁如泥。 纪子修挺身一个“旱地拔葱”,人如弹丸,一冲九霄,其间不容发,那鳄鱼一口咬空,不及收嘴,竟直吞后首撞来的犀牛巨角。说时迟那时快,二怪撞在一处,犀角如钻地机般,疾速驰骤,收煞不住,迳顶入鳄鱼口内,其力巨甚绝伦。那鳄鱼怪自嘴角至尾梢,从中一剖为二,嘶啦啦之声如裂帛断革,血肉内脏与风雪齐飞,漫天抛洒。其景鬼异,已非言语所能描绘周全,而不容纪子修和马生贵多想,二人巧然落在巨大犀牛的背脊上。纪子修一落到怪物背上,便双手牢牢抠住犀牛肩胛皮甲的缝隙,双脚扒住另一半边,不使跌下。马生贵亦依样照式,扒在怪物背上,目光下掠俯瞰,但见只这一瞬间,那被犀牛撞得撕裂开的鳄鱼残体,掠过犀牛巨大身畔,血浆污秽漫天,吓得马生贵浑身汗透不说。 纪子修来不及看鳄鱼死相,心知千钧一发,此刻正是下手好机会,偌大的犀牛,若非此刻攻其最难防护的背脊,便再也没指望出手了。心念电转之间,纪子修运动真气,将丹田内积蓄了数十载的内力,统统逼出,一口气将十二成功力的火龙神功,催至巅峰,瞬即三昧真火的火焰积聚成球,在双掌上滚动。烨烨光华,将沉沉阴霾,照得通亮。马生贵在侧看得发憷,但见瞬间纪子修周身已给巨大光耀的火焰裹住,一个人活脱脱已成了一个硕大无朋的火球,毕毕剥剥作响,而他身上毛发衣衫竟其一丝不燃,情状亦自鬼异莫名。 正当马生贵瞠目难信之际,纪子修已逼出全力,双掌一拢,迳往犀牛背脊压下。但见他全身的火焰,瞬即聚拢,统统朝犀牛背脊窜去,好似一条火龙,从纪子修双掌之间窜出来,硬是钻入了犀牛的背脊,迳穿体内。火焰之龙迅速钻下,倏忽之间,已统统入体,纪子修又复旧观,身上一丝烟也没有,彷如适才只是一个梦境而已。马生贵错愕得嘴巴大张,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了,人空手生出火,再用火攻怪,其情景之梦幻,比神话传说还幽玄难阐。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一气儿将三昧真火悉数打入怪物体内,纪子修略喘一口气,立时伸手抓住马生贵的臂膀,拉着他飞纵起来,跳下犀牛之背。犀牛剧烈奔驰,地上剧震,地面上下浮动,背上颠簸更如浪涛之巅,纪子修抓人纵身,如履平地,轻功之佳妙,分寸掌握之到位,至矣、尽矣,蔑以复加矣。他初次使尽全力,不知威力若何,也不知对怪物能否凑效,只是情急拼命,不暇顾及其他,跳下怪物背脊亦系下意识之行,不假思索。及至跳下沙地,那犀牛仰天哞哞乱鸣,轰然爆炸,火团如毛,流窜其全身每一个毛孔,蓬的一声巨震,山崩地裂一般,火势熊熊,将犀牛怪整个山大的躯体,悉数吞噬,登时化成一个巨大火球。 火球径长比先前谷内绿色火焰还大了数十倍,炎炎燎燎巨大的火球,照得天地雪白,映照白雪,宇宙彷如给浆了一层银白的锡纸,锡纸里包着个太阳,光焰刺目。众怪见了三昧真火,忽呈蓝色忽变白色,神明冲撞,它们全都尖叫嘶嚎起来,其音痛苦难挡,纷纷停下身来,匍匐在地,似有无形的无数手掌,将它们一一摁在地下,难以动弹。空气登时给巨焰升温,温度转瞬拔高,漫天飞雪瞬即融化,先变雨滴,不及落地,已成袅袅水汽,蒸腾弥漫。犀牛体内受三昧真火灼烧,竟如一只巨大的炸弹,爆炸力掀起狂涛气浪,风雪为之逆行,乾坤因之颠倒,转瞬间竟连旁边的各怪兽也给气压撕裂。 天地惊变,恍如回到了混沌初开,阴霾给火光扯碎,一片惨白,难分天地,万物倒悬。纪子修在马生贵耳畔叫:“快挖沙子,咱们躲到沙子下!”此时此刻,宇宙之中,万物生死悬于一刻,马生贵虽已惊愕失神,但求生本能之下,闻言即手脚并用,拼命往沙地下挖。二人手脚快捷,不消片刻,大半身子已埋入雪、沙之中。既钻入沙地,二人兀自不敢停手,狠挖狂钻,恨不得就把地下钻穿,逃到地球的另一半去,方才安心。 沙漠上面是浮沙,挖下七、八尺后出现坚硬的泥土,纪子修一挖就掬起一大把,越挖越深,越挖越快。二人陷在沙子里,还是感到温度越来越高,彷如身堕火炉里,渐渐焦热难熬。两人越挖越口干舌燥,身上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往外蒸发掉水分,一滴一分也不留。纪子修自己也没料到全力施为,放出来的三昧真火,威力竟然如此巨大,虽心甚佩服师父所授武艺之如神,也不禁心底暗生惧怕。纪子修适才倾尽了全力,挖着挖着,身子已是强弩之末,虚脱得竟自昏迷。马生贵见他忽地不动,心下一震,头晕目眩,眼前金星乱冒,渐次模糊,终于一片漆黑……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一挣扎,纪子修竟自痛醒了,醒来感到周身颠簸,朦胧之中,头痛欲裂,却感觉不到身子的存在,耳畔只有嗡嗡声,阵阵恶心。纪子修浑身抖颤了半晌,痛楚和恶心渐褪,神智缓缓恢复,这才发觉自己身处一辆飞驰的汽车内,六座之间,正是先前他与马生贵逃脱追捕的工具。车行嗤嗤,透过车窗,四野阴沉依旧,纪子修猛地见身边躺着个血肉模糊的躯体,头面四肢身子,悉数千疮百孔,血流成河。车厢内座椅底部,赛如涂的红漆,殷红凄厉,腥臭冲鼻。 纪子修凝神谛视,见这人衣饰上有三十六师的标徽,心下咯噔,暗叫一声:“苦也!”料来这是马生贵无疑,伤得体无完肤,眼放着就是不能活了的。纪子修鼻头一酸,泪水潸然而不由自主地从眼眶里淌了下来。一个尖细却嘶嘎的声音,如一根丝线,传入纪子修的耳中:“怎的,伤心得哭了?哼,一副脓包相!”其声虽近在咫尺,却听来好生悠远,远不可及。纪子修赫然一唬,循声折首,蓦然见那白衣瘦子双臂环抱,就端坐在身畔的座椅里,双目微睁,遥望远方。 纪子修这一惊,非同小可,猛可里要跳起来,顿时感到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都发出割裂般的疼痛。俯头一看,他自己吓得眼皮生疼,神经发麻。但见自己全身跟马生贵一般无两,浑身绝无一处完好,每一寸肉体皆皮开肉绽。 纪子修看得眼珠也要掉出眼眶了,忽听侧首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道:“莫怕,莫怕,我来给你缝上,死不了,死不了……”听着鬼气森森的音调,令人发毛,纪子修循声一瞥,就见一个瘦骨嶙峋的孩童,满头红发,如一团芍药,头发根根挺直,插在头皮上,看似又像个刺猬。孩童正用一根穿了线的针,在他左腿上缝合处处开裂的皮肤。他手上的针似是根骨头磨成,刺穿皮肉之际,发出嗤嗤之声,这缝皮的孩童手法老练快捷,犹如女人家做针黹手艺一般,嗖嗖的两片碎皮就缝合为一。孩童运针之际,兴兴头头地嘴角上翘,饶有奇趣,再看孩童的两个眼珠,纪子修又自唬得心头通通乱跳——孩童的双眼窝之中竟然只是两颗小石头蛋,眼眶里除了这两颗粗糙的石头子儿,空空洞洞,一无所有。那两颗石头子儿就彷如石头狮子含着的石珠,在空荡荡的眼眶子里,滚来滚去,叫人看得鸡皮鹤立。 纪子修张不了口,喉头蠕动,只能发出“咕咕”的声音,浑身上下,如此惨状,却一无感觉,真是麻木不仁了。那白衣瘦子似知他心里想做甚么,冷冷地道:“别想动了,你周身经脉早断,若非我给你饮了我的血,你早便死了。目下你比一具尸体好不到哪里去,老老实实给我呆着吧,玩火人!”瘦子不知他姓名,见他能自身发火,便叫他“玩火人”。 纪子修料他所言非虚,内心里自叹一声,只索罢了,而瘦子的语声兀自细细传入耳孔:“你已昏睡了三日夜,三天前夜,你能身子发出火焰,当场就烧死了犀牛人,火气竟然不散,急剧升温,竟还将狻猊人、野牛人和穿山甲人全都烧死了!哼哼,连短吻鳄人也给误打误撞,让犀牛人给撞死了……你一人竟毁了我五名手下!他们可都是不死族中兽人的始祖,你杀死五个,就是灭了五条血脉,有伤天干呐……”瘦子自言自语般,恨恨地说着那夜的战况,心有不甘。 原来那夜纪子修火龙神功将犀牛怪烧为飞灰,火势蔓延,又将诸怪烧死不少。瘦子起初也不敢正撄三昧真火,飞纵出老远趋避,捱至火势熄灭,瘦子回转来,只得以绿火将几个丧亡的兽人残体烧化。及至火熄,他才从火场底下的沙子里,挖出纪子修和马生贵。其时竟发觉二人都未死,惊奇不胜,自分三昧火混合自己的绿火烤炙过后,当地沙砾皆含剧毒,且奇烫逾火山喷发出来的岩浆,二人若非天赋异禀,岂能依旧苟活?他便急忙将之解剖,细搜了一遍二人体格构造。无如翻来覆去研究了一日一夜,只见二人体格跟常人无两,一无蛛丝马迹,难明其发出火焰的原因,不免懊丧。 纪子修不愧为黑衣会绝顶武功的嫡系传人,在师门亲炙最多,浸淫数十载寒暑苦功,功力高妙奇幻之处,良有以也。火龙神功一出,毁毙五只不死族兽人始祖,斩断自开天辟地以来,五条不死族之血脉,五脉旁支随势陆续亡灭,有如那甘托克、布拉霍夫之流。便是那神秘的白衣瘦子,见到纪子修的功夫,亦骇为神迹,乘二人昏迷,解剖躯体,潜心一探究竟。 马生贵先已受过瘦子灌血治伤之惠,此番遭开膛剖腹之厄,瘦子潜心忘我,时刻稍久,马生贵流血过多,已自毙命,那瘦子亦回天乏术,徒呼负负。他并不想立时要了二人性命,由之警觉,忙替纪子修灌血,这才保住他一条残命。这瘦子的血果然神奇灵验,纪子修给分割得七零八碎的身躯,竟然渐复旧观。那穿针引线的赤发孩童前脚缝合,跟手创口就复原如初了,随缝随愈,不过半晌的工夫,已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纪子修略喘得一个时辰,精神头又健旺了些,眼皮也略为轻了些,这才有力气环顾车内,除瘦子和孩童,还有就是十八色目中的十一人,挤得车内满满窒窒,接肩累踵。那会变貔貅的壮汉一头栗色卷发,座前头开车,车厢正中的座位上,斜躺着那个会变山猫的洋岗子,面色蜡黄,满头发汗,汗如黄豆,闭目不动。瘦子眼睛一直远望车窗外,却好似背后有双眼睛,看得见纪子修的一举一动,此刻忽道:“黑猫人中了你一掌,内腑已一塌糊涂,全变成焦炭了,命不久长,此时已在散功。你到底施的甚法术?端的厉害,我等不死族亦束手无策,你可有法子医治?” 纪子修身在群怪之间,却毫不色荏,昂然道:“你害人害己,自贻伊戚,自作自受。我从小习武,练的是双龙神功,但从不妄杀好人,并没有在人身上使过,因之我自己也不知道会有恁般厉害。我的手只管出招,可不会医治其伤,神功幽微玄奥,数十年来,我日日苦练不缀,尚且只会得皮毛,说不定还真有救治之法,只不过我还不会。”瘦子听他说来,多是实话,沉吟良久,桀桀怪笑两声,说道:“看来也只有招你入伙,顶替黑猫的职司了,呵呵……嘻嘻……哈哈……” 纪子修峻词回绝:“放屁,尔等妖物,为非作歹,荼毒生灵,有伤天和,我决计不与尔等鼠辈为伍!”后座的一名大胖子听他说得斩钉截铁,不耐烦起来,伸出巨掌,一把捏住他的后颈。脖子入手,彷如大人手捏孩童的头颈一般,纪子修登时气为之窒,脸孔涨得通红,额头青筋乱跳,眼看连眼珠子也要给挤出眼眶了。瘦子勃然哼了一声,那胖子竟自色变,吓了一跳,忙松手缩臂,身子往座椅背上靠。 纪子修脱出巨爪,咳嗽不止,方才喘过一口气,听那石头眼珠的孩童阴恻恻地道:“嘻嘻,我们这些孤魂野鬼,多蒙公爵大人劬劳鞠养,才得今日,岂容你说话不恭不敬!你说话客气点,有公爵在这里护着你,大家也不会为难你!若使不然,须放不过你!人类的身子脆弱,生命短暂,短得可怜。就使如你这样会使法术之人,虽杀得了不死族,但你自身的短命诅咒,总归会要了你的小命,不堪我们一击。嘻嘻,嘻嘻,失去了永生能力的人类,不够我们不死族玩的,你可得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管好自己的嘴巴!嘻嘻,嘻嘻……” 第二百二十五章 那瘦子便是他口中的“公爵”,断喝道:“行了,你们说够了么,他是我的嘉宾,你们休得再放肆,若再想动手,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车内登时噤声,公爵转头扫了众怪一眼,至后眼光停在纪子修身上,淡淡地问:“为何不肯帮我一把?”纪子修喘息得定,厌烦道:“少废话!我为何要帮你呢?你杀了我的同伴,还把尸首这般……这般扔在我眼前,你……你他妈的到底是何居心?妖怪!干脆点,快快把我杀了,给我个痛快,我还承你情!”那黑猫躺着不停呻吟,听到纪子修语声亢奋,不禁震动心脉,大声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得三十多下,哇的一口,吐出一大滩黑血。众人鼻端登时一股腥臭刺鼻,其边上二怪忙轮流抱住她又是摇晃又是叫喊,急得满头大汗。 公爵不置一词,只是面上呆板僵硬的肌肉,一阵阵抽搐,显已心神激荡。车行辚辚,纪子修望出去一片阴霾的雪野,分不出东西南北,不知车子开向何方,但隐约可见积雪下草木渐多,想是已离荒漠。车内群怪的哭喊声刺耳锥心,纪子修心口烦闷,难受至极,冷汗如浆,浑身抖颤。黑猫却呻吟不止,一声凄厉过一声,揪人心魄,那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和胖子,物伤其类,嚎啕大哭,如丧考妣。纪子修不料恶怪竟也有如人情悲伤之一面,听来看之,触景生情,却也望着死去的马生贵洒泪伤悼。 他与马生贵萍水相逢,但两人皆是当世英雄,惺惺相惜,早已推心置腹,肝胆相照,便知相处半天,已赛如过命的交情。车内纷纷乱乱,凄凄惨惨切切,好不伤怀,黑猫挨了一个时辰,炎毒炽热,灼烧之处,起泡腐坏,延及全身,再难撑持,尖叫一声,其厉穿云,震得纪子修耳鼓欲裂。叫唤过后,黑猫便不再有动静,尸身转瞬发黑,晃眼通体变得犹如黑炭,却保持形态栩栩。纪子修瞥眼之间,看似黑猫是用煤炭雕刻的雕像,叹为观止又感鬼异逾恒。 黑猫甫亡,公爵突然断喝:“停车!”汽车嘎然停下,公爵推开车门,一把抓起黑猫尸首,夹在腋下,突风冒雪,踏入混沌的雪野。余人跟着陆续下车,公爵下车也不走远,就在车边一簇灌木丛畔,将黑猫平放在雪地上,自怀内捧出一个枕头大的小匣子。一揭开匣盖,登时一道碧绿的光芒射出匣,笔直射入天空,其亮如电。纪子修乍见此光,面上寒风竟自猛然扑至,震得肤发凛凛,等风过寒消,再探首一瞧,匣内竟赫然是一团碧油油的火焰。火舌乱窜,与那夜看见的沙谷火焰,如出一辙。 正错愕之间,公爵已将匣子放在雪地上,他直起身子,衣袖一拂,一股劲气直射入火焰之中。火焰里分出一道细细的绿火,宛如一根水线,向黑猫尸身上射去。火线着体便燃,火头很短,跳着热烈的、荡人心魄的舞蹈,赤焰亮得灼痛人眼,那业已焦黑的尸体,给绿火烧得滋滋发声,登时冒起白烟。再看匣子内的火种,竟然并未变小,窜跳之间,寒气森森。众人见焦尸倏乎裂为碎片,随着火势,片片扬起,每一小片霎时碎为尘埃,随风裹雪而逝。火星碧绿,散开时竟变金黄,灿然辉煌,遇风消散,漫天雪白,其景渐变,恍如极乐之景,看得纪子修呆若木鸡,反不觉得风雪之寒了。不消一盏茶的工夫,焦尸化尽,天地之间好似从未有过黑猫这一号。 公爵又教兽人将车上马生贵的遗体抬出来,亦以绿火如法烧化,一点燃残体,他便将匣子盖上,珍而重之,收纳如初。纪子修爬在火堆边恸哭了一场,站起身子之际,突然站脚不稳,往左侧一倒,手掌自然而然捺在一名大胖子肚脐眼上一寸七分之处。旁人看来,他伤痛过度,头发晕站不稳,亦属寻常,可那胖子迅即面现痛楚,呲牙咧嘴,脸颊上肥肉抽筋,簌簌发抖。又一睒眼之间,胖子全身痉挛,抽搐之下,身躯异变,猛然喀喀乱响,骨断筋折,竟自变身成一头硕大河马。原来是个河马人,身子之大,暴增数十倍,与那夜的犀牛怪变形之时的情景异曲同工。 众兽人惊叫声惊心动魄,但见那河马怪张开巨口,口内竟自喷出一团团黑烟,热气蒸腾,众人纷自狂退数十步趋避。不一会儿,河马一双斗大的血红眼睛里,也狂喷起火焰来,连盘大的板牙,亦变得焦黑酥脆。河马吃痛不过,大头甩处,烧焦的牙齿粉碎化灰,随风消散。众怪懵然震愕,混乱之中,不提防纪子修身子一弹,如流星赶月,嗖的一声,迳射向汽车驾驶座。驾驶座上开车的胖子并未下车,正伸长脖子极目张望混乱之因,纪子修说到便到,即令兽人这般神速之物,亦措手不及。 说来话长,当时只在电光石火一瞬间,纪子修飞扑汽车之时,双掌相合,已凝掌力渐渐积蓄,人借奔势,突然间大喝一声,便如一座大湖在山洪爆发时储满了洪水,猛地里湖堤崩决,洪水急冲而出,一齐朝驾车的大胖子推去。他这一招凝聚火龙神功至高绝艺之力,兼具十龙十象,世上原无如此大力。车窗玻璃砰然震碎,大胖子不遑有此一变,下意识抬起手臂挡在眼目前,强劲的内力到处,喀喇喀喇喀喇……大胖子的腕骨、臂骨、肩骨、肋骨立时一齐折断。强大的气劲压得胖子连血也喷不出来,眼看当场就要给压成一团模糊的血肉、一块硕大无朋的肉饼子,惨祸迫于眉睫。不料正当纪子修手掌将触及胖子手臂,倏然后领一紧,身子登时无从借力,腾的往后飞飘数丈,竟自离车越来越远。他不遑多想,内力倾力而出,双掌合拢处,蓬地一声闷响,一团蓝印印的火焰,如星丸疾掠,迳射向驾驶座。 车外众怪眼见此景,惊恐大叫让胖子躲避,大胖子脸上惊悚无已,还来不及挣扎起身,冷不防一颗西瓜大的火团袭到,吓得张开了大嘴,来不及开车门逃遁。那火团老实不客气,烘的一下,钻入了胖子的口中。火球入体,循食道下坠,众怪但见火光竟透过胖子皮肉骨骼,光耀灼眼,如线而下,火球过处,怪物躯体成炭。大胖子连变身都不及,已自烧焦,众怪看得一清二楚,火球延至胖子肚子,猛可里暴涨,腾的一声,驾驶座内熊熊大火燃起,庶几整部汽车亦轰然爆炸。 那个石头眼睛的红发孩童并未下车,亦卷入爆炸的火团里,竟自痛得吱吱嘎嘎乱叫,其声彷如老鼠给猫咬住时候的惨叫一般。车窗早为爆炸的冲击波所震碎,孩童被火舌烧得身子乱蹿,却已无力爬出车窗。纪子修耳畔却响起更凄厉的语声:“你找死啊!”说话的正是公爵。原来公爵于纪子修攻击驾驶座之际,后发先至,拎起后领子,大拇指疾速点了大椎穴,纪子修登时全身僵直,动弹不得,而火球已发,继而车毁人亡,间不容发,公爵神鬼般身手,还是迟了分毫。 燃烧的汽车顶骤然腾的爆起一团火,整个车盘自四个轮子上飞起,炸得稀巴烂。兽人怕火,纷纷掩面趋避,有的躲到山岩后,有的窜至岩壁顶……爆炸之后,烟火腾腾之间,那头一个被纪子修扶过一把的胖子竟已成一段焦炭,插在雪粒沙子里,而其面目体态,一如它临死前的姿势,栩栩如生,浑然雕塑。一派凄惨绝伦,竟是被纪子修的火龙掌力所烧死的。这些怪物自小生活一处,寝同榻食同席,连洗澡都是在一起,不分男女,情同手足。目下眼见同伴下场凄惨,物伤其类,伤痛欲绝,悲从中来,恶自胆边伸。一怪手指火场边两丈开外之处,众怪望去,但见公爵兀立当地,脚边直挺挺地躺着纪子修,一动不动。群情激愤,呜嗷哇啦,各色兽吼,一哄而出。十只兽人从三面合围上去,扑至纪子修身上,张口就咬,伸爪即撕。 公爵大声呼叱,身法如鬼,甩手挡开三怪,三怪不敢硬撞,纷自后退。第四怪从下盘滚入,五怪六怪竞缠住公爵双臂,四怪七怪八怪乘隙滚入。四怪张开血盆大口,头瞬即胀大,黄毛尺长,迎风扬鬣,抖一抖就是一个貔貅之头。其吻伸得绝快,两排白森森的利齿合了拢来,喀喇一声,就将纪子修的头扯离了颈脖,满地印红脑浆和鲜血;七怪抓住纪子修双腿,八怪双爪扒开纪子修肚腹,两下用力,纪子修普通人的身子,焉能承受两大妖魔始祖的巨力,噗嗤一声,嘶啦啦五脏六腑横流,血雾如潮,登时将之开膛剖肚,上下肢体分尸。 公爵一见纪子修给分尸,忙窜至貔貅面前,不容它咀嚼,甩手一撩,打了貔貅老大一个耳括子。其力甚巨,貔貅口一张,纪子修的头颅吐了出来,皮肉虽烂,所幸头骨形状宛然还在。公爵手上一松,群怪乘势回扑,绕开公爵,掠过其身畔,扑上纪子修尸身,疯狂乱咬乱扯。纪子修身子本小,不经它们一击,顷刻粉身碎骨。 众怪搅起的碎肉破皮血水,沐浴着它们筋肉虬结、人兽参半的躯体,血浆如瀑,浸得怪物们个个殷红,浑身上下无一寸发肤不是猩红凄厉。它们尤不解恨,嚼着他的碎尸,兀自相互争抢撕咬,泄愤于一切揽得到、碰得着的物什,即令同伴相搏,擒攀摔跌,使出浑身解数,也要一宣愤恨。 一个怪物摇身一变,晃身变成了一头四不像,长着鹰的头、狮子的身子、尾巴一条蛇,背生双翼,一口咬住身侧变为河马的怪物的面颊。河马人痛得踢腿撅臀,翻个身将鹰鹫怪压在身下。貔貅人咬野猪人;而野猪人则以獠牙撞巨猿人,将身高十米的巨猿挑起来,顶在空中,飞了半天,落地之后,屁股上多了两个碗大的创口。公爵对它们兽性之肆意,习以为常,看着它们相互践踏撕咬,浑若无睹……此时此刻,冰天雪地的沙漠戈壁上,山壁乱石隔断之间,隐隐约约,传来的兽吼,引来一些秃鹫。秃鹫看到场中混战,吓得扑翅乱窜,一个俯冲栽下来,愣神之间,又折而上天,鸿飞冥冥,逃之夭夭。 飞禽惊惧至斯,连半空飞溅的内脏血肉亦不敢叼,落荒而逃,纪子修最后一点听觉,也只捕捉到兀鹰凄厉恐慌的鸣声,回荡天宇。其后一阵剧痛,一片漆黑,就甚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隔了不知多久,纪子修恍恍惚惚地看见黑暗里有一星光亮如豆,人身处黑暗,一见了光就迫不及待地靠近光。他拼命朝光亮处跑,可那光却看似也在往前跑,和他始终相去那么的远。跑着跑着,忽听一个沉雄的嗓音道:“快醒醒!快醒醒!醒来,醒来……醒来……”他听得声音熟悉,略一思忖,恍然发觉竟是自己死去多年的姥爷的语声。他矍然一惊,自道:“我这是已在黄泉路上了么?”犹疑之间,姥爷的语声越来越高亢,至后竟转尖细刺耳,越发嘶嘎,彷如金铁相互摩擦之声。 纪子修一阵剧痛,心头剧烈狂跳,犹如小鹿乱撞,猛地睁眼,天地昏黄,锥心蚀骨的剧痛忽地侵袭而至,痛得他神经也几为扯断。他一窒息的人突然恢复了心跳,呼呼喘息,胸膛起伏,竟发觉自己又完好无损。他抬了抬手指,动了动脚趾,转了转眼珠,这才瞅见公爵僵尸的脸孔正贴在一侧,冷冷地却是凝神专志地盯着自己。公爵看到他眼睑翕动,冷冰冰地道:“你活过来了?我还拿你有用处,可不会让你死的,我手下咬你,就当是作为你胡作非为的惩戒吧。”纪子修闻言略略醒神,却忽觉面对公爵已不如初见他时恐惧了,心底竟其还略生出些亲近之意。 纪子修虚弱至极,语声抖颤地问:“你到底对我施了甚么法术?我明明已给你的畜生撕烂了,怎的还能活过来?”公爵寒冰般的深蓝目光盯着他,不紧不慢地道:“我名叫德古拉,来自罗马尼亚,我是吸血鬼的始祖。吸血鬼专吸活人血为生,而我本身的血液有治愈之能,你每到临死,我都给你喝我的血,你才得以复活。”纪子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轻轻勉强摇摇头,可自己确实死而复生,实在是匪夷所思,思来想去,头痛欲裂。 他也搞不懂吸血鬼是甚物,只是略有所感,自打遇到这德古拉以来,总被他鬼模鬼样的阴森所笼罩。短短的数日之内,纪子修身不知在何方,而已给众怪弄死了数遭。尽管血液流失无算,躯体残坏至碎,经怪物们力大无穷之手,一副瘦小的臭皮囊,给揉圆了再搓扁,搓扁了又拉长,早已非人力所能想象。可每逢复活,纪子修总觉得身子比未死之前,轻健了许多,内力一运,丹田内便如贮着海水一般,汹涌澎湃。话说双龙神功最耗内力,而火龙掌运用至极致,发出的三昧真火,动辄耗费内丹之力,如他纪子修这般反复喷火,杀死好几个怪物,体征却绝无衰竭之象,竟然内力源源不断,好似不会枯竭。如此鬼异,他虽觉身子越来越舒泰,内心自难免惊悚恐骇。 他想破脑袋也解不开这谜团,正愣怔之间,腥风忽生,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头举目,耳畔“呜哗”巨响,一只硕大无朋的貔貅头,张着血盆巨口,朝他头顶压来。怪吼如炮,利齿未到,漫天先已布满腥臭恶心的口涎,那黑洞洞的口腔彷如要将人的魂灵先吸干了才休。纪子修临危不暇思索,适才抬臂掇腿,已知行动无碍,当怪吻尚离头顶五寸之际,他瞬间双掌拢团,倏乎双臂上撩,一招火龙掌至高绝招“火龙吐珠”,依照神功要诀,逼出丹田十成内力,轰然打出一颗火球,迳射入貔貅口那黑洞洞的喉咙孔里。 打出火球的刹那,纪子修猛然一惊,打出的火球分明比平日自己打出的要大得多,且色泽更莹润圆转,那炉火纯青的蓝色,简直像画家调和的宝蓝,异常夺目瑰丽。火球钻入貔貅口内,随势撞入肠胃,貔貅还来不及咬到纪子修头上,先已痛得折腰颓倒,在地上翻来覆去地疯狂打滚,痛苦惨嚎之声,震得远近大地也颤抖起来。才眨眼的工夫,巨大的貔貅肚腹轰隆爆炸,顷刻如山梁般大的躯体,整个熊熊燃烧起来,火势滔天,炙烤得空气也要蒸干了。 先时纪子修陆续已杀掉九个兽人,余下九个适才一场自相残杀,打得伤痕累累,可不死族天生成的愈合之术,早便个个恢复如初,鲜龙活跳,赛如孩童打闹。若是那只惊惶远扬的兀鹰有胆子此刻回来,定要当自己适才所见的杀戮场面是做梦了。此时另八怪见貔貅忍不住当头向纪子修发难,也一齐跟着打秋风,殊不料纪子修功力又增,一瞬间把貔貅也烧死了。众怪来不及施救,恨得哄一声,四面八方,将之陷于垓心,猛扑而至。 纪子修双掌裹火,不退反进,“燕子三抄水”,身子其快如电,抢先窜至当先扑至的一头巨猿面前,双臂如钳,双手迳插入猿怪的脖颈,触肉如革。他内劲到处,双手比刀还锐利,豁然割开怪物如生铁般坚硬的皮肉,双臂插至臂弯处。巨猿痛嚎发飙,张开的双臂回转,巨掌迳来抓纪子修的脚踝。巨猿的手掌之大,掌未到,气压已快将纪子修压扁了。这猿人与高山上的雪人大不相同,其行止更趋近于人,因之招式法度,井然有序,手法快捷,倏来倏往,鬼神莫测。 纪子修双掌火炎到处,绕着巨猿脖子一转,宛如血滴子般,豁然将之脖颈齐崭崭切断,一颗硕大的头颅已捧在手中。猿身堕地,兀自扭曲抽搐,四肢乱蹬个不休。德古拉目光如电,将纪子修每一个细微动作皆尽收眼底,看得挢舌不下,心头却是暗自欣喜若狂,眼里焕发出如获至宝之彩,激动得双拳紧攥,浑身微微抖颤。 其时惊天瞬间,不容纪子修缓出手来,另七只兽人分进合击,同时攻至,又将他分尸饕餮,至后一头河马合扑上身,将之压成齑粉之碎,纪子修复沦一死。恰如生死轮回,往复不休,德古拉不知甚么因缘,总锲而不舍地用自己的毒血来救他的命,庶几纪子修又从常人难以忍受的剧痛中苏醒。苏醒未久,众怪天赋嗜血,即令德古拉待它们恩德再隆数倍,也难抑其兽性凶残。七怪复拥扑而上,如蚁附腥膻,分食其体,以泄那绵绵无尽的泼天仇恨,似永无止境。而每逢纪子修苏醒过来,其身体异样健壮,武功亦神乎其神地突飞猛进,兼之火龙神功似恰巧是众怪之克星,怪物一扑上来,总不免丧亡几只在他手里。 如此这般,循环往复,比精密机械还循规蹈矩,那怪物拢共不过一十八只,全宇宙内兽人始祖尽集于此,至后十八怪悉数丧于纪子修之手,最后死的一个金发洋人壮汉变的河马,竟给纪子修一个“虎扑龙贯式”,撞穿了身体,颓倒雪地。 怪物还待挣扎起来扑食,突然间飕飕两响,破空声甚厉,两枚“三昧鬼火弹”向河马巨口内射去。纪子修下手决不容情,飕飕声响,又是八枚鬼火弹射了过去,钻入白森森巨牙之间,与先前的两枚鬼火弹互相撞击,嘭嘭之声震耳,火花在河马口内膨胀爆开花,黑烟弥漫,硝磺火药味恶臭刺鼻。顷刻之间,自河马头及至河马偌大的身躯一齐轰然着火,熊熊烧了一炷香的工夫,方才烧焦。 纪子修趴在雪地,呼呼气喘如牛,汗出如浆,这些日子所受种种苦楚荼毒,如芒在背,折磨他的神经,恍如隔世。 德古拉静待焦炭余烬火熄,方才缓缓走近,取出匣子放出绿火,甩手发出火焰之线,逐一烧化群怪残体。纪子修见他有恃无恐泰然自若的模样,一头呼呼喘息逾风箱,一头恨恨地问:“妖怪,你的手下已全死光了,你快下手吧,要杀要剐,老子自当接着!”德古拉将目光自飞舞的灰烬移而扫向他,见他破衣鹑结,衣衫**,伤痕累累,血肉模糊,狼狈至极,不禁桀桀怪笑道:“放心吧,到现在你还看不出来么?我无意杀你!呵呵,非但不杀你,我还有心栽培栽培你哩。”纪子修喘息略定,闻言哑然失笑,冷哼了两声,揶揄道:“哟呵,多承您看得起,在下荣升华冕了,嘿嘿嘿,我还不稀罕呢!” 说着话,火势皆尽,德古拉收起匣子,缓缓迈步而行,头也不回,只淡然道:“你不愿皈依我,那也无妨,你岂不好奇这些古怪的兽人和我的来历?我知你心下谜团重重,你若想听,我可以告诉阁下,而阁下只须跟着我,走走看看,包你这辈子受益无穷。如何,敢不敢跟我走走?”纪子修一脸不屑道:“尔等鬼蜮勾当,我才懒得知晓哩,看掌!”他说打便打,甩手一掌,内力到处,单手使动绝招“火龙吐珠”,火球如炮弹般,迳射向德古拉后背。 烈焰毕剥灼热,相距尚有一尺,德古拉长发已发焦卷曲。纪子修的三昧真火已臻化境,比当年张平安的功力似还胜出一筹。不料德古拉竟发出一声长啸,啸声如夜枭,听得人牙根痒痒,及至火球相距一寸,德古拉倏地合扑,合身倒向雪地,其捷如幻影。火球堪堪擦着他的背脊,呼啸掠过,竟在德古拉背脊上划出五寸深的一条血槽。纪子修看得真切,德古拉好整以暇地躲开火球,已是不易,受伤不轻,殊不料他忽地平空消失了。纪子修不敢眨眼,就在同时,呼的一阵风过,他肩头一沉,低头一看,见有一只枯干发青的手,指甲乌黑发亮,又尖又长,搭在他的肩头。 纪子修浑身起栗,猛地回头,竟见德古拉不知何时已直挺挺地立在身后,嘴角带笑,上翘的唇缝之间,露出闪亮的尖牙,牙锋锐利。纪子修登时感到一阵奇寒彻骨,连肌肤亦隐隐生疼。德古拉身法快得一至于斯,浑不似血肉之躯,人类的言语已难表达其速之万一,眼看纪子修决计难逃脱他的魔爪。 德古拉如从地里平空冒出来,纪子修忙自滑步后退,德古拉倒也不追来,容他滑出两丈之遥,方才立定。纪子修一颗心已跳得咚咚山响,几乎快要从口腔里蹦出来,头上青筋乱爆,眼目有些晕眩。恰此其时,他肚腹又咕咕直响,数日来流血过多,又粒米未曾进肚,全赖德古拉的血为持生命,捱至此刻,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因在激战中,始终没空顾及,此时连续作战之下,身子已然透支,再难支持,脚下虚浮,双腿哆嗦,一跤软倒。 第二百二十七章 德古拉见纪子修倒地,略为一怔,他心智机变,料事如神,登时了然,桀桀道:“哦,我忘记了,你是脆弱的人类,多日没给你喂吃食,须是撑不住了。唉,做人真苦,还要吃那些粪土不如的尸体维生,可怜,可叹……”纪子修深吸一口气,挺身复爬起来,嗓子却已哽,说不出话来。德古拉伸手在身上摸来摸去,爬罗剔抉,好不容易摸出一块黑黑的物什,甩手朝纪子修掷去。他手劲巧妙,那物什飞到纪子修面前五寸,恰好力竭,往下落在纪子修好容易举到一半摊开的手里。纪子修定睛一瞧,竟是一橛黑面包,想是时日已久,乌黑发干象个石头。 纪子修饿的狠了,也不管它有没有毒,心想:“我早给妖怪们弄死过数回了,也不差这回,吃了再说。”他张口即咬,狼吞虎咽,也不知急不及待地嚼了几下,便咕嘟一声,吞下肚去。咽下肚后,他吧唧吧唧嘴,但觉满口血腥味浓重,象铁锈之味。德古拉察觉他神色有异,又是邪邪桀桀地一阵怪笑,洋洋自得道:“怎样?人血味道如何?可惜时日隔得久了,不新鲜了,不如新鲜血液远甚,你就将就将就吧,嘻嘻……哈哈……嘎嘎……”说着吸血鬼笑得前仰后合,仿佛遇上了天下最可笑之事。 纪子修怔忡不宁,一时发呆,愣了半晌,方始顿悟:“原来这面包皮上德古拉已裹了一层血浆,怪道颜色晦黯,看似坚硬,入口却一咬即碎,囫囵吞下也不妨事。”德古拉看到他一副茫然之色,更是笑得打跌,至后声嘶力竭,笑得喘不过气来。纪子修怫然道:“有甚可笑的,你让我吃人血,又有甚鬼主意,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真叫人恶心!”德古拉笑了约摸小半个时辰,方才捧着肚子止歇。他手指纪子修,意味深长地问:“你吃了人血,觉得身子有没有异样?”纪子修闻言一惊,忙调匀内息,一股真气在任督二脉之间游走三周天,不见有异,再看周身上下,也无异变,愕然摇头道:“没有啊,会有甚变化?” 德古拉鉴貌辨色,知他没撒谎,这回轮到他自己诧异起来,搔搔后脑勺,眨眨眼睛,嗖的一声,人影幻处,已移至纪子修面前,一把抓住他手腕,搭了半天脉,又在他骨骼四肢间东捏捏、西摸摸。纪子修要待反抗,德古拉手法太快,竟早已点了他穴道,令之动弹不得,任其为所欲为。纪子修给他像玩弄木偶般,在周身摸过四遍,方才歇手,见之一脸废然之色,猜想泰半是吸血鬼藏着血面包居奇赢积,要施某种法术于己身,却不知何故,中道失灵了,不禁心下暗乐。 德古拉背转身子,默默走开二十来步远,倏然腾身拔地而起,直射入九霄,再也不见踪影。纪子修见他逸去,倒是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大大喘了口气,举目四顾,荒山野岭,茫茫混沌,难辨东西南北,四下里狼嗥枭啼,阴气森森,而心下空落落的,无所适从。适才面包下肚,肚子反倒叽咕更饿了,他迈开大步,信步乱走,急欲找些野兽打来充饥。不料才一举手抬足,尚来不及运内力,身子竟如子弹出膛,嗖的一跨步就是一丈,才十几步奔驰下来,竟已身在戈壁滩界外。不知不觉,已来到一处小村前,村口狭道,黄土迷蒙,风刮如刀。 行不上几步,天上云开雾散,赤日当头,已是正午,虽在寒冬,亦觉炎热,纪子修饥肠辘辘,也顾不得参详分辨自己的轻功究已高到何种地步,拔腿就步入村子,沿舍敲门,想讨口吃食,吃饱了再寻出路。进村口只见家家闭户,冷冷清清,敲了几户人家,门扉紧闭,无人应答。他感蹊跷,敲到第三家上,虚掩着门,应手推开,土窑里竟亦无人。所幸灶头热气蒸腾,揭开灶盖,喷香的大馍馍肥圆可喜,铺满一锅。纪子修大喜,老实不客气,伸出泥垢的手就抓来吃。一口气七个下肚,已自吃得肚圆,他拍拍肚子,打个饱嗝,方才心定。 他走出土窑,挨家挨户搜索一过,整个村子之中竟然全都是空房,阒无一人;而土窑内家家都做了热气腾腾的食物,都没动过,彷如一个村子数百口人,正忙着午饭,突然平空瞬间消失了一般。 庶几日已锉西,天色转眼又黑,他艺高人胆大,也不怕有鬼,找了一间土窑,大睡了一宿。翌日醒来,心开目明,既睡得香甜,口舌留香,甘之如饴,身子亦彷如脱胎换骨,内力似也精进了数层,举手投足,有如神助。纪子修心下暗喜,看看身上衣衫褴褛如缕,上面血汗泥垢结块,污秽不堪,也不甚在意,便双手背在身后,信步出屋。村子里回汉杂处,他找到一家汉族人的土窑,翻箱倒柜,找了身干净衣裳,又见灶间水缸里水满,自便打水烧热,找了个木盆子,脱光了衣衫,跳进盆子里仔仔细细地洗濯干净,换了衣衫,神清气爽地走出来,径自穿村而过,天色昏昏,曙晖难见,也不知时刻。走出村子,心知往前就可觅路东归,欣然甩臂大踏步行去。 他走起路来,只觉全身精神力气无不指挥如意,手足轻灵,纵跃之远,奔跑之速,更远非以前所能。他周身百骸体内真气充盈鼓荡,流转裕如,欲发即发,欲收即收,一切全凭心意所之,精神焕发,当真是说不出的舒服受用。但觉全身有使不完的气力,只想一宣为快。兴之所至,意念之间,随手一挥,一团三昧真火就呼之而出,打在身侧山石之上,嗤嗤嗤直响,火势熊熊,在光秃秃的岩石上延烧了一炷香的工夫,才渐渐弱了下去。火熄之后,岩石上漆黑焦炭,碎屑剥啄掉落,窸窸窣窣,掉了好一阵,竟已将石质烧化。纪子修万想不到自己这么随手一掌,竟能有如此厉害,将手掌翻来覆去地细看,也不见有何异状,情不自禁地叫道:“那鬼的血可真灵!” 是时朝阳初升,大雪已止,放眼荒山野岭间,只见琼瑶遍山,水晶匝地,阳光映照白雪,更是瑰美无伦。纪子修胸臆间气息舒畅,心旷神怡,有如重获新生,举手投足,浑身都是气力,自是满心欢喜。行了七八里,忽听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纪子修驻足循声望去,声音发自右首,但被一道山壁隔断,难悉何事。他艺高人胆大,脚下一跺,身子如一支黑箭,轻轻巧巧一下子就登上了山壁之巅。寒风凛冽,他回头下望,与地相距已有百仞,纪子修顿时吓得腿脚一软,险些又掉下去。而那凄厉的惨叫则沿山梁下的黄土小径,由东南向西北传去。纪子修俯瞰之下,心头咯噔一跳,暗叫得一声苦。 但见巉崖峨壁下有一深谷,谷内一蓬山大的火焰,熊熊之态,毕剥毕剥,火苗乱窜,火色碧绿,翠逾翡翠,刺目夺魄。再定睛一瞧,火焰边正有一个白衣瘦子,跟一根竹篙儿似的,身上没有一百斤肉,低头兀立,不是德古拉,还会是谁!他身侧身前站着许多人,看服色似是村民,一字长蛇绕火堆围拢作一圈。纪子修见每个人皆仰头张口,双目呆滞,口中荷荷怪声,连成一片,多半口边白沫乱喷,显是中了邪祟。再看那惨叫声亦发自一个村民模样的壮汉,正自撒腿狂逃,边逃边叫,想来身上已受伤。 那壮汉看似五大三粗,可叫声杀猪也似,一漫连声,奔出约摸两百步光景,合身一扑,钻入一丛茂密的灌木丛,身子扭来扭去,慌忙缩向灌木深处,枝叶哗啦啦之间,须臾藏了个囫囵。德古拉忽地抬头,衣袖一拂,巨大的火焰里便倏然分出一道细细的绿火,火线迳奔那壮汉处身的灌木丛而去,其快如导线通电,呼的一声,火线长及数丈,穿过数名村民空隙之间,射在灌木上。火线一沾枝叶,便即缩回,而偌大一片灌木丛,瞬间起火,睒眼熊熊。壮汉惨嚎声猛地拔高,凄厉尖锐,倏尔嘶嘎,全身火燃熊熊,哗啦啦扑出灌木丛,翻翻滚滚,烧了一炷香的工夫,化为焦黑。 其间片刻功夫,火线来去极快,纪子修要施救已自不及,壮汉甫着火,他人已大吼一声:“呀呔!装神弄鬼,蛊惑妖邪,吃我一招!”猱身一跃,合身朝德古拉扑去。德古拉听得山梁上平地如绽春雷的一声吼,举目见是纪子修,不禁心花怒放,袖子一挥,打出一道火线射向半空,似乎他不想一时便杀了纪子修,是以火焰去势甚缓。 绿火已是纪子修的老相识了,可每见之烧化兽人残骸,此刻却是首度与之交锋,他虽迎头直撄其锋,但毕竟殊无把握,运起全力,一招“飞龙如瀑”,双掌排山倒海朝火线打出劈空掌力。这招“飞龙如瀑”系水龙神掌的压箱底绝招,向不轻用,便是习练之时,也须得在无人空旷处,免得威力过猛,殃及无辜。其势取意瀑布之激流,由上而下,高屋建瓴,刚猛无俦。此刻他身从绝陡的高山上飞下,从天而降,人借坠势,掌力更雄浑了十倍,迳迎头兜住绿色火线。 纪子修掌力劈空远及一丈,那道碧绿火焰甫遇其掌力边缘,倏地缩回两尺。德古拉与之一朝相,就施突袭,原是想打他个措手不及,是以并未使出全力,殊不料纪子修功力暴增,兼之盛怒之下,全力以赴,高处堕下,威势强了数十倍。绿火一挫,德古拉忙即双袖排云齐举,火线登时暴涨,原本细细一线,此刻猛地粗了百倍,一道光柱,竟有双臂合抱之围,声势汹汹,照映得纪子修头脸皆碧。两股气劲便在半空僵住,焰头上升得一两寸,又向下退了一两寸,天色阴霾,四野昏昏,阴暗之中,火焰便似一条碧油油的长蛇,横卧空际,轻轻摆动,颜色又鲜艳,又是诡异,光芒闪烁不定。 纪子修连催三次掌力,那条绿色长蛇快如闪电般退向火堆,德古拉厉声大喝,掌力加盛,绿火突然化作一个大火球,反浮上升,只见一个碧绿的火球在空中骨碌碌地迅速转动。纪子修与之僵持片刻,竟自力有不逮,火球一寸寸往上攀升,眼看就要烧到他的手掌了。他人在半空,无从借力。他见过绿火烧到怪物躯体时的凄惨情状,自分一旦给烧着,性命必不保,可自己已挤出全身内力,尚难阻遏绿火升势,便是再要增加一分真力,也是千难万难。而德古拉此刻竟目露凶光,掌力疾催,毫不容情,纪子修命丧火球,只是早晚的事。 第二百二十八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火堆旁一名女村民忽地尖叫起来,连滚带爬,往谷外奔逃。原来绿色火蛇鬼异恐怖,吓着了这名妇女。这些村民先时已给德古拉蛊惑,心神催眠,此刻不知何故,这妇女愣是给吓醒转来,见到场中奇景,毛骨悚然,拔腿就跑。事发突然,德古拉也始料未及,眉头一皱,撮唇吹气,呼的一声,气吹火堆,火堆里立时射出一线,如一枝箭,挺射到那妇女的后脑。火焰轰然烧着头发,顺势延烧衣衫肉体。妇女狂叫惨嚎声中,全身都裹入烈焰之中。女人杀猪也似地叫唤,跌在地上打滚,焦臭之气冲鼻,连高在半空的纪子修也嗅得到。 德古拉吹气分了神,绿色的火球上升之势顿缓,纪子修命悬一线,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恰是千载难逢的救命稻草。他见机得快,突然间双眉往上一竖,右手挪开,食指点了两点,爆出几朵火花,纯蓝耀目,犹如流星一般,绕开火球,分从左右袭向德古拉,其势迅速之极。德古拉双手鼓动火球,难以分身躲避,蓝火花一落在他胸口,一落在他左肩,甫一触体,竟自轰然爆炸。原来这两点蓝星正是纪子修的绝技暗器:“鬼火弹”,乃是白少华采雷火堂之技,独门研制的雷火暗器,爆炸力惊人。德古拉瞬间左臂炸断,胸口洞穿,那团硕大的绿火球也即回入火堆,纪子修掌力随势压下,打在火堆里,轰然巨震,火花四溅,火舌流萤,地火乱窜。 火堆边的村民十之八九,都遭及池鱼之殃,给火星火花火舌烧着,纷纷起火。绿火蔓延之势极快,村民来不及跑,许多人着火,转眼皆成火团,翻滚挣扎,惨嚎尖叫,此起彼和。谷内惨叫惊天,浑为一体,其声凄厉,听得人发毛。火堆之火登时一灭,四野一暗,倏然莹莹一小火苗如豆,萌芽复起,而纪子修已借势落在德古拉之前一箭之遥。纪子修眼见村民遭误伤,忙手脚并用,倏忽来去,将未着火的十数个村民,陆续拽至远离火堆之处。及至将众人安置罢,他回头见着火者或已焦黑,或兀自翻滚惨嚎,而自己又没来得及救人,空任绿火肆虐,暗自愧疚,不禁泫然欲涕,心下暗暗祷祝:“诸位因在下而遭殃,身罹火炙之苦,在下愧对诸位,若在天有灵,请助我杀死吸血魔鬼,替诸位报仇!” 众百姓心悸未定,忽见断臂穿胸的德古拉兀自直立不倒,血肉模糊,须发戟张,神威凛凛,双目流血,甚是恐怖。村民们吓得脚软心颤,脚底下却人人如钉在地上,挪之不动,仿佛德古拉对他们使了定身法。蓦然之间,德古拉的创口处,竟然息肉猛长,渐次愈合,愈合之后,外翻血糊糊的皮肉和衣衫破洞悉数复原如初。众民吓得噗通吧嗒,颓倒一片。德古拉眼见众人丑态百出,乐得嘎嘎怪笑,其声刺耳,如金铁摩擦,听得人心发痒。纪子修耳鼓刺得难受,口中嘶嘶吸气,见德古拉笑得身子乱颤,长发下垂,覆在脸上,面色惨白,看来形神鬼异,笑声阴惨惨的,此情此景令人发指。 绿火堆的火势渐渐复原,德古拉忽地着力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向火焰中喷去。那火焰一暗,俄尔大涨,火光明亮,耀得众人眼睛也不易睁开。德古拉乘势猛地身子急旋,如陀螺般连转了十多个圈子,衣衫拂动,整个火焰堆陡地拔起,便如一座火墙般,向远离的人群压来。纪子修知德古拉所使的是一门极厉害的邪术,平生魔力已尽数凝聚在这一击之中,若使攻至,自己脱身不难,难就难在,村民人数多,一时难以兼顾,自己只得鼓气硬拼,阻隔火头。他微一迟疑,那火墙来得快极,几乎就要扑到。他双掌齐出,登时使出绝学“火龙吐珠”,轰的一声,一蓬圆桌面大的火球,打向火墙。火球其色湛蓝,火球内流光溢彩,对面碧焰映照之下,光华辉煌。火球撞上绿火墙的瞬间,火星飞溅四散,便如繁星点点,喷溅在空气里,其绚丽之处,瑰丽无限。众民见之,还道是在观赏焰火表演,无不心怡神驰,魄为之夺,哗然叹服。 碧焰墙在空中略一停滞,便缓缓向德古拉面前退去,德古拉忙再潠血,火焰一盛,回了过来,但只进得两尺,便给纪子修内力再一次逼转。百姓皆眉发衣角热得卷曲,劲风扑面,不禁给吹得东倒西歪,啊哟哇啦滚作一团,不时还有人急叫:“救命!”。德古拉一口口毒血不住向火焰中吐去,火墙越长越高,但在纪子修浑厚的内力之前,碧焰墙窜得再高,又岂能复冲前半尺? 僵持了约摸小半个时辰,纪子修忽觉手上对方内力减弱,心头狂跳,欣喜之下,就要鼓气将火墙推回去。就在这转机之瞬间,不提防德古拉长笑声起,竹篙的身子竟自拔地弹起,跃起半空,彷如从火焰背后突然跳起一根竹筷。吸血鬼黑影一闪,平空消失,呼的一声,人已跳在十数丈外的人群里,长臂一探,左右手各已捏住一名村民的脖子。一个女童和一个青年男子脖颈像枯叶般,喀喇应手而断,登即给他捏死在手里。德古拉抓死二人,啧啧太息,似是觉得下手过重,抛下尸首,又朝人群里伸手。人群纷自尖叫哀嚎,抱头乱窜,混乱一片。 兔起鹘落之间,纪子修已将大火推在山壁之上,轰然巨响,火力爆炸,腾起遮天的尘土碎石,拳大的石头泼天价四散坠落,砸得满谷皆震。乱石又将村民砸死了一、两个,余者尽数受伤。村民既受落石之苦,又要趋避恶鬼追截,东也不是,西也难活,苦不堪言,人人惊吓欲死。纪子修发功退敌,心无旁骛,闻声才见德古拉正忙着乱杀无辜,大骇之下,忙纵身扑来救人。德古拉此时右手上抓住一名壮汉后背,轻轻一提,已将之拎在半空。那汉子双脚离地,乱蹬乱甩,连叫:“饶命,魔王饶命,救命啊!救命呐!” 纪子修适才全力以赴,此刻内息不畅,再飞奔救人,心急如焚,内息更是岔了,奔不上数步,胸口一痛,喉头咸咸的,忍不住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血才出口,后领一紧,竟已为人所制,别转头一看,德古拉右手提着的那个壮汉,泪泗滂沱,哭得一塌糊涂。魔王左手抓住了纪子修的后领,也提上半空。德古拉举手投足之间,潇洒飘逸,竟似内力魔功如初,适才这场剧斗,未耗损多大力气。 纪子修心下震恐,暗道:“原来这厮适才并未出全力,犹有余力,我倒是小觑了他,可恶这该死的魔鬼,真是难缠得紧!”心思所想,身子却已给德古拉拎起,如空中有无形的台阶,德古拉拾阶而上,身子冉冉攀高至石梁之上,便如一只轻飘飘的大纸鸢,悠然飘翔而下,缓缓降至绝陡的山梁之上。 宽约尺许的石梁横架在两座山峰之间,云雾笼罩,登临梁上之时,天候骤寒,铅云低压,北风愈紧,接着天空又飘下一片片的雪花。若是在平地之上,尺许小径自不算甚么,可这石梁下临深谷,别说行走,只望一眼也不免叫人胆战心惊。石梁凹凸不平,终年云雾风雪侵蚀,如刀削斧凿,石上本等溜滑异常,此时大雪绵绵多日不歇,梁上积雪盈约半尺,几无容足之处,一个不慎便要打滑堕下。德古拉将子修放下,子修脚触石梁,足底滑溜,底下人影已小,若是踏一个空,势必掉在万仞深谷中跌得粉身碎骨。 德古拉在他耳畔耳语道:“你咬他脖子,吸食他的血看看!”纪子修摇头道:“放屁,你个鬼东西,爷爷凭甚么要听你的,目下我入你手,算我学艺不精,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若要我听从你为恶,那是万万不能!” 德古拉不怒反笑,笑声嘎嘎,震得山谷鸣响,山梁上积雪一大块一大块的往下掉落,声音远远传出数十里,俯耳冷笑道:“我知你骨头硬朗,铁铮铮的汉子,不肯就范,可你若不吸血,我此刻就扔他下去。此处离地少说也有三十仞高下,担保摔得他筋折骨断,粉身碎骨,血肉模糊,呜呼哀哉……”纪子修越听越气,苦于内力不济,给魔鬼制住了穴道,浑身上下连手指也万难动一动,空自气得三尸脑神炸,七窍生烟,也是徒呼负负,只能逞口乱骂:“恶魔,你有种就冲我来,残杀无辜的,都是孬种,脓包,饭桶,窝囊废,僵尸……”他一口气骂了数十种污言,德古拉却是充耳不闻,缓缓地将左臂平伸出去,壮汉的身子便已悬宕高空。汉子眼目看见底下人头如蚁,不禁吓得浑身筛糠般乱抖,牙关得得相击,连求饶哀告的话也说不出了。 德古拉金属摩擦之声尖细如线,一字一顿,钻入纪子修耳中:“你少吸点他的血,还可令他不死。我若将之丢了下去,他则必死无疑。你好好想想,我不着急的。”天渐昏黑,几只乌鸦哑哑鸣叫,飞入下面山谷,谷中白雾蒙蒙升起,更增凶险。纪子修眼珠乱转,心念如电,权衡下来,确实如德古拉所言。那汉子鼻涕眼泪涂满嘴脸,哭声呜咽,目光里满是乞命之色。纪子修心头一软,牙根一咬,恨恨道:“你把他拉过来!那么远,我就使嘴巴再长,又怎生够得着?”德古拉仰天打个哈哈,也不怕他抢夺,将壮汉移近,那汉子三百斤的身子,在他手里,彷如无物。德古拉大拇指一推,已将他头扳过来,脖子伸出来,靠向纪子修的嘴巴。 壮汉满脸虬髯,毛绒绒的一颗大头,肥肉乱抖,口涎流得下巴脖子胸口到处都是,挨近纪子修口边时,已吓得闭起了眼睛,身子则抖得像个摆子。纪子修一咬牙,一狠心,张口就在汉子汗臭的脖子上咬了一口,他心下一阵恶心,但还是强忍着吞血下肚。喝到第二口,纪子修已忍不住,张口推开汉子,不料德古拉竟就势一甩,汉子脱手,像一块石头,直堕谷底,隐隐传上来一阵咚的闷响。谷底继而一阵嘈杂,村民惊呼惨叫,哭丧倒地之声,显是汉子已死。纪子修不遑他出尔反尔,勃然大怒,歇斯底里地吼道:“他妈的,你个王八蛋!你说话是放屁,你不得好死!王八蛋!畜生!……”德古拉却彷如丢了一包垃圾,此刻对纪子修的污言秽语无动于衷,只是一对阴鸷的双目,牢牢盯住他看,竟不稍瞬。 第二百二十九章 纪子修一口气全部吐出,骂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口干舌燥,咽喉咯血,喘气不继,方才停下来少歇。这一个时辰里,德古拉不发一言,像个闷葫芦一样,死死盯着纪子修,连他面上每一寸肌肉的牵动,也不放过。两人悬在山梁上,虽寒风呜呜,德古拉却恍如老僧入定,双足牢牢钉在梁脊正中。纪子修见他神色有异,起初呆滞,渐渐的面色凝重,面颊凹陷处,隐隐泛青,及至纪子修骂声停息,德古拉的脸色已青得泛黑了。纪子修不明所以,甚是纳闷,倒反而不再辱骂,德古拉眉头紧锁,两根细长的眉毛之间,几乎拧成了一个肉疙瘩,伸手在纪子修身上到处摸了一遍,不禁冷哼一声,随手拍开了他受制的穴道,推血过宫,按摩了几下经脉。 纪子修身子甫一活络,口中大吼大叫,脸上青筋乱跳,眼中血丝爆裂,左拳右掌,一口气打出九九八十一记催魂夺命的绝招,顷刻间笼罩住了德古拉全身的要害。德古拉身若竹篙儿,脚前头后,倒纵而起,黑影一晃之间,瘦长的人影已站在石梁彼端的山壁旁一块凸出的巉岩之上,彷如这丈许之距离,只是吸血鬼轻轻易易一跨步即过的一般容易。 山壁间全是凝冰积雪,滑溜异常,难有下足之处,子修丝毫不敢大意,只怕一个失足,摔得粉身碎骨,于是展开轻功,全力施为,石梁越陡,他奔得越稳,朝德古拉落足之处欺近。奔至德古拉面前尺许,子修停步,双足使出“千斤坠”功夫,将身子牢牢定住峭壁之旁。见他犹似一株枯槁的老树,一脸奸笑,似在闲逸地等候他进攻,纪子修怒火油然上冲,左掌一扬,右拳呼的一声,冲拳直出,猛往德古拉胸口击去。德古拉伸出破蒲扇般的长大手掌挡架,两人拳掌相交,子修身子一震,胸口气血翻涌,明知不敌,还是敌忾之心大增,强憋一口气,运掌成风,连进三招水龙神掌。 德古拉每拆一招,纪子修身子必得连晃几晃,险险堕下峰去。吸血鬼始祖接到第三招,左足飞起,急向他小腹踢到,子修当即右拳左掌,齐拍击对方面门,攻敌之不得不救,是拆解他左足一踢的高招。德古拉嘴角一咧,桀桀笑声中,伸臂相格,四臂相交,咯咯两响,子修胸口隐隐发痛,急忙运气相抵。岂知德古拉拳法如洪涛巨浪,刚猛无比,一占上风,拳势愈来愈强,不容他有喘息之机。若在平地,纪子修原可跳出圈子,逃开数步,避了他掌风的笼罩,然后反身再斗,但在这巉崖峭壁之处,实是无地可退,只得咬紧牙关,使出水龙神掌的“盘龙式”,密密护住全身各处要害。 这盘龙式招招全身守势,出手奇短,抬手踢足,全不出半尺之外,但招术绵密无比,犹如浑身上下盘缠满蛟龙钢铁般的鳞甲,周身始终不露半点破绽。德古拉一招紧似一招,眼见对方情势恶劣,但不论自己如何强攻猛击,子修必有方法解救,讶异惊奇之余,不禁暗自佩服中国功夫了得,竟是格外地兴致盎然,越斗越起劲。 其时乌云里日影洒下,将山壁映得一片明亮。那山壁上全是晶光的凝冰,犹似钻石一般,两人斗到酣处,德古拉一拳打出,子修一避,那拳打在山壁之上,冰凌飞溅,有几块激射向子修眼睛。眼皮极是柔软,这一下又是出乎意料之外,难以防备,子修但觉眼上剧痛,大吃一惊,危急中倏施“铁板桥”功夫。这铁板桥功夫原是闪避敌人暗器的救命绝招,通常当暗器来得太快,不及跃起或向旁避让,只得身子僵直,突然向后仰天斜倚,让那暗器掠面而过,双脚却仍是牢牢钉住地下。功夫越高,背心越能贴近地面,讲究的是起落快而身形直,所谓“足如铸铁,身挺似板,斜起若桥”。纪子修这一招“铁板桥”,双足钉在崖边,有如生在石上一般,身子凌空,凭虚倾在雪峰之外,背心紧贴岩石,身子几乎与地面垂直。 德古拉风雪中见之高妙绝诣,不自禁地叫好,口上虽喊:“好功夫,妙极,绝了!”脚下抢进,靠身山壁,已将子修逼在外档。此时子修半身凌空,只要足底微出,身子稍有不稳,立时掉下山谷,而德古拉却是背有依托,占尽地利形势,招招逼迫对手硬接硬架。子修极是机灵,偏不上当,出手柔韧滑溜,尽力化解来势,决不正面相接。两人体格武功本就不在同一等级,平手相斗,子修也是绝无胜算,现下诸多不利,焉能持久? 又斗数招,德古拉忽地跃起,连踢三脚。这三脚乃外家“破碑脚”,开碑裂石,凶猛之极。子修急闪相避,而对手第三脚一过,双掌齐出,直击自己胸口。这两掌难以化解,自己站立之处又是无可避让,逼处绝境,只得也是双掌拍出,硬接来招。四掌相交,德古拉大喝一声,劲力直透掌心。纪子修身子一晃,急忙运劲反击,将毕生功力运到了掌上,这是硬碰硬的比拚,半点取巧不得。两人气凝丹田,四目互视,竟是僵住了再也不动。 德古拉阴寒内力撞在子修阴阳互济的内力上,犹如撞上一堵深海巨浪,数万米深的海水自海底掀起,夹头夹脑打下来,也不过如此。吸血鬼始祖曾在一次远洋航行中,遇上海啸,识得其威力之猛恶,绝非人力所能企及,知他武功得有奇遇。当下双腿稍弯,背脊紧紧靠上山壁,以玄阴内劲导引子修掌力,引将过来,传到山壁之上,猛可里轰然一声巨响,背后山壁整个儿吃不住巨力,蓦然爆开,其势有如山体内预埋了许多强力炸药,倏忽爆炸一般。 德古拉身法快得无与伦比,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一把将纪子修夹在腋下,乘着爆炸之力,纵身跳下山崖。上来时飘飘如仙,德古拉彷如脚下踩着有形的东西,漫步降至石梁上,而下去则峻急如落下三千尺的瀑布,飞流直下,兔起鹘落,迅捷利落之至。纪子修头发直竖,眉毛眼睛嘴巴几乎要给风拔去一般,齐往上扯,及至落地,脸面上还隐隐生疼,心有余悸。 头上大大小小的乱石如雹雨坠下,回回们吓得惊呼尖叫,相互推掇挤踏,抱头四窜。落地之后,德古拉将子修重重往地上一放,黑影一晃,已自远逸,飞窜之间,东折西踅,身影如穿花黑蝴蝶,从一众奔逃的村民之间穿越而过。手爪伸缩之间,身影一掠而过,而十来个村民却通通折断了脖子,萎顿扑翻倒地。 德古拉身法太快,出手神鬼莫测,纪子修毕竟才履江湖,历世不深,不遑他突施毒手,要待施救,石块碎片簌簌、哗哗的巨响之下,村民已皆毙命,落得他空自捶头蹬足,要再追赶,德古拉早已去得远了,晃眼之间,影踪渺然。他走过倒地的人身边,见他们死状一模一样:头颈折断,舌头吐出老长,七孔流血,死相惨绝人寰。纪子修不禁大放悲声,哭了起来,恸哭气苦已极,用力拉扯头发,恨不得一口气全拔光了,深愧神明。 他发狂懊丧了许久,天色向晚,红日倚山,远山衔日,山与日相伴,而他惟见给自己内力震碎的山峰,已然削平。原本一座山峰,已一分而二,心头却无半分喜悦,念及吸血鬼始祖的怪异、凶残之处,不寒而栗。 空山寂寂,云生谷底,雾迷峰巅,天地茫茫,就只他纪子修一人而已。忽听背后瑟瑟响声大作,颇异寻常,异声中夹杂着一股令人欲呕的腥臭。纪子修转头一瞧,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但见身后山壁石缝里一条白身黑章的大蟒蛇蜿蜒游了出来,举首高数十丈,蟒头比六座的汽车还大。头顶上高高生了一个凹凸不平的肉瘤,眼若火炬,口似血盆,鳞似金钱,口中吐出一道黑气,则见:冥冥蒙蒙,比蚩尤迷敌的大雾;昏昏暗暗,例元规污人的飞尘。大地之中,遮蔽了峰峦岭岫;长空之上,隐藏了日月星辰。弥弥漫漫,涨将开千有百里;霏霏拂拂,挡着了十无一生。正是妖蛇吐气三千丈,千里犹闻一阵腥。 蛇身太长,游了老半天,也见不到蛇尾梢。中国西北地区蛇虫不多见,这蟒蛇如此异状,更是难得。纪子修脱口叫道:“啊哟,这是甚鬼东西!好大的蛇!”那蛇听到声息,立时蜷盘成团,昂起了头,伸出血红的蛇信,嘶嘶作声,只待扑出。 纪子修见了这等威势,倒也不敢贸然动弹,双目紧盯蛇头,弓身作势,静以待变,不再胡思乱想蟒蛇的出处,脑中空明,一片澄澈。蛇头左右摇摆,不见对方动弹,它亦并不遽攻,双方虎视眈眈,四野沉静,却隐含杀机。纪子修见蛇体盘曲之间,蠕蠕而动,半晌方见这尾尖末梢,而蛇粗如山梁,蛇皮油亮,鳞鳞闪光,在黄土地上显得格外醒目。蛇腹内隐隐有咕噜轰咚之声,想是此蛇肚饿,闻到血肉味,特意饱餐来的,此刻遇着阻道儿的,自是郁闷,难免发火。纪子修从未见过这种头上生瘤的带毒蟒蛇,生猛如龙,手心内汗湿腻腻,背脊上也已衣衫浸湿,紧贴背脊,山风吹来,凉飕飕地打颤。 纪子修背后游出一条如龙般大蛇,全身斑斓五色,一颗头作三角形,比个汽车轮胎还大,蛇皮锃亮,三个七石缸合起来粗细的蛇身微微起伏,腥臭的呼吸粗重如隆。与之对峙良久,两造各有所忌惮,静待时机。不知不觉,时已近午,连日风雪阴霾,此时略暖,天色渐渐亮了,跟着太阳出来,照得满山遍野一片明亮,空山寂寂,偶有鸟兽喧鸣,更添孤寂。山谷内东一堆西一具,躺满了尸首,许多尸体血肉涂地,创口内血还未干,血腥气随风飘荡,引得那巨蟒胃里馋虫乱爬。它昂首吐舌,显已饥肠辘辘,恨不得立时就将满谷的尸体统统吞下肚去。叵耐纪子修不知高低,愣是挡在当路,碍手碍脚,大蛇好生不痛快,发出嘶嘶嘘嘘溜溜的巨鸣声,颠头播脑,烦躁猴急。 列位须知蛇性,打圈昂首,便是等敌人先行动手,然后趁虚而入,从敌人破绽中反击,敌人若是不动,蛇类极少先攻,即令若子修所对之巨蟒,也是一般无二。蛇身蜷盘成圈,系隐藏己身所有弱处,昂首蓄势,系以己身最强的毒牙伺机出击。如果贸然窜出噬敌,苦于蛇身极长,弱点甚多,不免为敌所乘,此乃蛇类自保的天性。纪子修自知蛇虫之性,也抱定后发待敌之念,“敌不动我亦不动”,拿桩站定,拉开架式,竟如石头一般,纹风不动。那蛇又吃不准他甚路道,虽不敢轻举妄动,却也是跃跃欲试,随时随刻便是惊天动地的一击。 第二百三十章 纪子修曾听师傅白少华说起过,凡蛇头作三角形的必具奇毒,寻常大蛇无毒,此蛇如此巨大,开天辟地以来所仅有,却是毒蛇,尤为罕见。蛇虫之物冬天必定蛰伏土中、洞穴,极少出外,子修见了它的鬼模样,心自怯了。 巨蟒初遇生人,似颇忌惮,身子紧紧盘成一团,血红的舌头总有数丈长,一伸一缩,形状可怖。又捱了一炷香的工夫,看看已是酉时光景,那蛇再也忍不住,蠕蠕松开长身,绕着纪子修兜了一圈。蛇身又长又粗,蛇肚上鳞片刮擦地面,簌簌有声,竟扬起一阵黄尘。蛇这般一动,纪子修倒慌了手脚,他初出江湖,阅历不丰,从小又生在武林世家,家大业大,养尊处优,席丰履厚,履常处顺,活了快半辈子了,蛇虫却见得少,遑论这般巨蟒,世所罕见,千年难得一遇。巨蟒展动身形,整个山谷已给挤得满满窒窒,一发而牵动整座山,声势骇人,纪子修自是要骇然变色,手脚发麻,亏得神功护体,略有所恃,方能稳扎马步,全身戒备,兀立不动。 这巨蟒赛如浩浩宇宙间万年成精的大蟒神,佛家《楞严经》有云:“摩呼罗迦,此云地龙。亦云蟒神。腹行之类也。由痴恚而感此身。聋呆无知。故乐脱伦。修慈修慧。挽回前因。脱彼伦类也。”也就是说,摩呼罗迦是与天龙相对应的地龙,原本是腹行类,但“由痴恚而感此身”,由于“聋呆无知”,反而能“故乐脱伦、修慈修慧”,最终挽回前因,摆脱腹行类,脱胎换骨。而纪子修所对的巨蟒,便是一条脱胎换骨之前的“摩呼罗迦”,因而全身是蛇形,尚无人形。 摩呼罗迦生猛,性子却把细,游了六、七圈,始终未得下手,也不敢托大去吃边上的尸体。隔得一会儿,大蛇不耐,蛇身如同巨鞭,波浪般抖动起来,触地噼啪巨响,蛇体既大且重,撞得群山发颤,隆隆山响不绝于耳。天上兀鹰和鸟雀给吓得四散远逸,黄尘渐高,遮天蔽日,不一会儿又将才露头的金乌遮掩了个严实,天地间给这大家伙肆虐起来,飞沙走石,天色惊变。纪子修暗道:“乖乖不得了,这蛇想来已有千年的道行,乾坤颠倒,易如反掌,我今日须是要交代在这儿了……爸妈养育之恩,儿只能下辈子再报答了……” 黄尘弥漫,飞沙迷眼,摩呼罗迦忽地游得快了,愈游愈急,越转越快,至后只见黄雾里黑影闪烁,难看清蛇动形影。少顷,巨蛇卷起一阵大风,风里尘沙如雨,钻入纪子修眼睛,他登时眼目一痛,流下泪来,忙一手遮挡,一手去揉。就在此时,摩呼罗迦游将近去,倏地转过尾巴,“呼”的一声大响,登时卷在了纪子修的腰间。其皮肉坚厚纫滑,一卷到人,越收越紧,纪子修双腿也给拢入桎梏。子修早便丹田聚气多时,内力充盈鼓荡,此刻命悬一线,激发潜能,力保性命,恰如食嗌则咳,饱极则呕,原是人之天性。当下使一招“火龙有爪”,以火龙神功抓字诀,五指挟三昧真火,其劲如牛,其利逾剑,迳抓巨蟒围带般的肚腹。 殊不料这蟒儿道行真深,皮坚逾铁,纪子修十指抓上去,铮然弹开,手指竟然震裂,指甲亦崩裂,鲜血长流。这下纪子修心惊胆颤,自分十指之力,连铁板也洞穿了,没曾想这蛇皮相较铁板更硬,且生具弹性,还能将他十二成功力的火炎气劲悉数弹开,抵消于无形,令他绝望无已。巨蟒体长,骤然游走,就是他抓蛇无功的片刻,已在他上身绕了数匝,连他手臂也绕在其中,令他再也无法抗拒,蛇身则再也不放松了。 蛇行如电,既快且准,只用一小段身躯,就将纪子修裹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一个头在外,纪子修见后面满山谷的蛇身子,蠕蠕而动,刮地震山,惊为神物,自愧不如,心灰意冷。他见四野茫茫,空旷无物,前不把村,后不把店,有谁会经过?就算有乡民路过,见到这条怪物,吓得逃走也来不及,哪里还肯救他,心下已无生望。大蛇巨头绕过来,对着纪子修张口一嘘,蛇颚撑开,头猛然就暴涨了四倍之大。大蛇口中喷出一阵红雾,纪子修鼻端一股腥臭,胃里翻滚,哇地呕吐出来,污秽糊涂,恶臭难挡。而他头上头发及上身的衣衫,已尽为蛇毒所染,焦黑枯烂,他头略一晃动,满头乌丝,哗哗脱落殆尽,头顶一凉,竟已自成了个光头。 巨蟒示威罢,引头高昂,双颚大张,再复扑下,纪子修不敢睁眼,静等闭目待死。过了一会儿,只闻蛇嘘之声,身上却无异样,睁开一目,竟见巨蟒蛇头所向,是奔地上人尸去的。但见巨蟒咬住一具尸体两腿,倏地吞下,尸身不住给吸入巨蟒腹中。蟒蛇的牙齿形作倒钩,人体双脚先入,慢慢地给吞至腰间,又吞至胸口,继而囫囵全尸下肚。巨蟒巨头倏起倏落,尸体一具具陆续吸入它肚内,谷内未烧化的尸体整整有到一百多具,不消两个时辰,已统统进了蛇肚子。连那给纪子修吸过血而给摔得稀巴烂的壮汉残尸,也被巨蟒吃得纤毫无遗,只能用“风卷残云”四字来形容大蛇吞吃之速。 蛇腹渐鼓,及至吃完死尸,肚腹已滚圆,山谷里彷如嵌了一个巨大无朋、白体黑斑的气球,无如那蛇犹未餍足,转头又盯着他,稀溜溜乱鸣,摇头摆尾,好似纪子修是它这顿饕餮盛宴的压轴大餐一般。纪子修四肢冰冷,心道:“好了,好了,这番终于轮到我了,爸爸妈妈,孩儿不孝,孩儿实在无能,斗不过这万年的老蛇,只能下辈子再尽孝道啦……”蛇吻如天幕般合扑罩将下来,空气里填满了腥臭之气味,霎时间已将纪子修全身罩没。 子修为毒气一窒,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一片漆黑,隐隐约约,飘飘荡荡,忽听蛇嘶吱呀,巨响震耳鼓,蓦地黑暗里似有光亮,又猛地感到浑身炽热如烤,便再也没有知觉了。 纪子修醒来,眼睁一线,眼前碧油油的一团火焰毕毕剥剥,烧得正旺,眼目睁开后,知自己还在阳世,还在山谷里,竟见四周赛满了巨蟒的身体,偌大的山谷显得狭促,插足也难。天黑如漆,他头痛欲裂,脑壳里嗡嗡之声不绝,感到身子很沉,眼皮酸涩,手脚无力,那团熊熊火焰,却是相熟已久了的老友,令他有了生人的感觉。好一阵醒过神来,子修心下暗暗感到不妙,果不其然,那个他厌恶至极的阴测测的声音响起,忽远忽近,虚无缥缈,却清晰如铁板钉钉:“你醒了吧,好生托大,若我晚来一步,你已成了蛇腹美食,我给你灌下圣血,费尽心机保你性命,连我亲手养大的十八个兽人给你杀了,我也不计较,你这老小子却不识好歹,轻轻易易就给个畜生吞了,岂不可惜?我待你一番刻意垂青,你可得好好活着,莫辜负了我的一片真心。” 纪子修不耐烦听他说话,游目四顾,竟见巨蟒半截儿盘绕山谷,上半截儿连头都不见了,愕然问:“巨蟒的头呢?你做了甚么?”德古拉洋洋得意道:“我若非用圣火烧烂摩呼罗迦的头,焉能救你一条小命儿?杀条大蛇,小菜一碟儿,何足挂齿,只不过能将你救活,算是你命大的造化,也亏得我赶来及时啊。”他虽说得轻巧,可越说越眉飞色舞,显见的心下很愿意大大地吹嘘一通。子修闻言大惊失色,不信道:“别说笑了,我以三昧真火攻它,它皮肉一毫无损,你那是甚么鬼火,它万年老蛇一烧就死?”德古拉下颚上扬,啧啧有声,心底油然的喜悦,溢于言表:“可不是么,我赶来的时候,它正吞你呢,我这圣火可非比寻常,你体内修炼的三昧火岂能与之相比,简直是大巫见小巫,若非如此,可救你不得哩!这蛇一烧就断,遇着我这圣火就焦了,烧得可快啦。幸好我手脚麻利,还把蛇头瘤子里的毒液全挤出来了,否则蛇头烧化得快,它的毒液万年修炼而得宝贵至极,一滴就是价值连城,若取不到,岂不白白让你中毒身亡么!” 子修恍然道:“原来我中毒了是你用蛇毒医治了我?”德古拉见他面上狐疑,还是难以置信,便道:“不信么,让你开开眼界吧,算你造化,嘻嘻……嘎嘎……”笑声刺得子修牙根发痒,胸口烦闷。但见德古拉伸手自怀内取出那个非金铁非木非石的匣子,掀开匣盖,将匣子放在地上,匣中绿火莹莹,火焰跳跃,犹如顽皮的孩童,忽伸忽缩。德古拉手臂一挥,火焰里射出火线,打在蛇尸上,蓬的一声,火花溅处,蛇体登即燃烧起来,须臾发焦,阵阵烤肉之香,飘散空气里,飘至子修鼻端,不由得他不信。 纪子修还不死心,步至靠近烧焦处的一段蛇身前,双掌一立,内力到处,发出一颗三昧真火弹,火球触体即散,嘭的一声,火花飞溅,烟雾散开,那蛇身好端端一毫不损,凑近了看蛇皮上,纫滑如初,连一些焦痕也找不到。子修搔搔后脑勺,连叹:“怪事,怪事,奇哉,奇哉!”德古拉见之,饶有奇趣地也走近来,伸出五指,乌黑油亮的指甲长长,锋锐生寒,朝蛇皮上抓下,铮的一声响,他硬逾金刚石的尖爪,竟然也震断了,五根指甲齐根断折,毒血长流。吸血鬼复原得快,转瞬间指甲又长了出来,德古拉桀桀大笑道:“有意思,有门道,这蛇道行忒深啦,看来也只有我那圣火才克得了它哩,嘻嘻……哈哈……荷荷……嘎嘎……” 纪子修至此诚心佩服他绿火之神效,心服口服道:“阁下的绿火真厉害,不知是哪里的火种,怎的还能用之不竭,你时常盖上盒盖,它不会熄灭么?”德古拉洋洋自得,逞口道:“这圣火是我从通古斯河畔的天坑里找到的,其地远在俄罗斯西伯利亚。当年通古斯天坠巨星,陨落于彼,留下一个偌大的天坑,坑内留有一架机械残骸。这机械内就藏着这个匣子,我猜想,这圣火系天外之物,能克制地球上万物,你摸摸这匣子,既非金属,也非石头木头,绝非地球上的物什,想来也是天外金属,是以方能盛得下这圣火在内,既不燃烧,也不令圣火熄灭。其中奥妙,精微玄妙,我等地球上人,自是难推其究,也只有天才晓得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纪子修讶然道:“你说的莫不是三十年前的通古斯大爆炸之所在?”德古拉道:“正是!当年你们黑衣会前一任教主张平安君,便是死于该场大爆炸。唉……凡人真是脆弱,就使他张教主不在爆炸中牺牲,也总逃不过必死的命运,归齐了终有入土的那一天,你说说,你们人类,可有多可怜?无论何人,无论贫穷富贵、有本事没本事、有权无权、健康生病……死亡必将临头,无人幸免!在我看来,人类真的好惨,好不容易十月怀胎,降生出娘胎,苦苦一辈子辛劳不说,到头来,死亡一下子就轻轻易易地将人的一生抹了个干干净净。死前人做的凡百努力,好也罢歹也行,全付诸泡影。让死亡终结人类的一切梦想和追求,令人世的努力悉成幻梦,到底该是不该?”子修也废然嗟叹不已。德古拉亲历当年黑衣会大战troll巨怪,追慕往昔,感慨万千。 列位须问:“这德古拉先前不是愤而远走了么?怎的没头没脑的,又回来了呢?”笔者先要补叙一下,原来德古拉忿然离去,匆忙之间,忘带绿火,半道儿上突然想起,这才折转回来,巧值子修沦于蛇吻。德古拉见蛇势汹汹,气为之夺,不敢正撄,悄悄窜入翻滚的山谷里找寻圣火。满拟找到了圣火就逃之夭夭,所幸圣火匣子细小,蛇体虽庞大,却并未碰着,德古拉找到圣火,长吁了口气。不料他窜跳之间,巨蟒已发见其踪迹,突施攻击。蛇头来势太快,饶是德古拉神鬼之速,也措手不及,惶急之下,不由自主地射出绿火烧蛇之颡。不想巨蟒一见火来,便显出惧色,火线袭体,吓得往后退缩。火头烧及蛇躯,应手燃烧,痛得巨蟒翻腾乱蹿。德古拉见蛇惧绿火,忙连发魔功,爆出一颗大火球,一击打断了蛇颈。 巨蟒中了绿火,翻翻滚滚,显得十分痛楚,扑腾半晌,良久方死。断体处滚出纪子修,已满身粘稠胃液,腥臭发酸,衣衫已起始熔化,若是迟得一刻,他已丢了性命。德古拉听他心跳微弱,知尚未死,待了半天,却不见他醒。德古拉一搭他腕脉,只觉脉搏跳动急躁频疾,隐隐有中毒之象。德古拉料来是蛇毒侵体,灌了他两次自己身上的毒血,竟不凑效。吸血鬼毕竟千年道行,定神思忖,熟思之下,忽灵光一闪,忙去找到蛇头,挤出蛇牙之血清,掺入吸血鬼毒血,再灌入子修之口。这回血下肚后过了半个时辰,子修竟自醒来,德古拉暗道侥幸,多赖千年与毒为伍,熟知毒性生克之理,才能大胆尝试剧毒相混相克之法,才不枉费自己一番苦心孤诣。 德古拉以毒攻毒,救醒了子修,自诩为神来之手笔,引以为傲,沾沾自喜,笑眯眯盯着子修看,如获至宝。子修见他贼忒兮兮的,心生厌恶,皱眉道:“那些无辜村民给你杀了,还有脸站在我面前?吃我一掌!”呼的就是一掌,朝德古拉当胸打去,劈空掌力惊人,两人隔着十数步,子修手掌远离数尺,掌力却已袭至,彷如他掌上发出有质无形的气柱,一股猛力排山倒海般推在德古拉胸上。吸血鬼不避不闪,肋骨喀喇喇齐断,而他脸上却纹丝不动,依旧笑脸相迎,逞口而言:“那些回回就算我不杀,他们过得些时日也会死亡。人注定了必死的结局,早一刻死晚一些儿死,又有甚区别?嘻嘻,哈哈哈哈……”纪子修缩回手掌,怪物已自骨骼续齐,一切复原如初,适才这一掌沉雄无俦,却算是白打了。 德古拉则不疾不徐道:“我想把你变成吸血鬼,因之又让你喝我的血,又逼你喝人血,殊不料,这法子在你身上却行不通。”子修怒吼道:“你说甚么?让我也成吸血鬼?你这个疯子!”他深恐自己也变得跟德古拉一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当下勃然变色,申斥不休。列位须知,吸血鬼将人转化成同类,只须在人临死之际,灌下鬼血,那人死后苏醒,不消一日,就转化好了。新鬼吸食了活人鲜血,便即告转化成功,但若新鬼吸不到活人新鲜血液,便会渐渐干涸至死,身体化成飞灰。德古拉羡慕纪子修火功了得,爱不释手,便依法施为,想将之转化成吸血鬼。一旦转化功成,从此他跟子修就血脉相连,子修就会一应俱言听计从,亦可千年不死,百般锤炼,好让他做自己的得力助手。 谁知事与愿违,人鬼转化的铁律灵验了千年,但施在子修身上,竟如石沉大海,毫无效验。不说德古拉苦心孤诣又自挫折,而转化夭折的缘由,他也是懵然不懂,因此上越发生气,一气之下,远走高飞,还将一股怒气,悉数宣泄在那些无辜村民头上。此中曲折,真相大白,纪子修越听越恼,几乎要气得吐血,然则动起手来,委实伤不到德古拉分毫,拿他没辙,不禁气沮。子修咬牙切齿恨了半晌,忽地问:“天可怜见,你的奸谋不遂,还待怎的?实话告诉你,就冲着这些遭殃的百姓,老子死也不会助你!更别说与你沆瀣一气,同流合污了,没门儿!”他骂得脖子上青筋乱跳,唾沫横飞,双目充血,德古拉还是笑吟吟地站在原地,十分惹人厌。 德古拉语声难听地说:“小子啊,你虽少到江湖上走动,以往只呆在家中做衙内,日子富足,算得无忧无虑了。可你还不是经历过亲人逝去,死别之悲、永诀之苦,难受之极吧?”纪子修闻之回想姥爷、祖父祖母之亡,他这从小享福之人也痛不欲生,永别之苦,历历在目,死亡似犹在眼前一般。 德古拉桀桀笑了几声,又开口:“你小子,有没有想过?人类难道真的就一定必死吗?生老病死,难道就是人天生来的宿命吗?你难道没有想到过,人类原本其实是不死族吗?举个例子,人类的身体受了伤,也会慢慢复原,虽不如我等不死族复原得快,复原得好,但也是能够恢复的。为啥呢?因为人体本就在日日夜夜做着新陈代谢,这新陈代谢之生生不息,本就证明了人体是适合永生的。你这些日子以来,也看到了咱们不死族的情状,不死族可以快速痊愈,你们凡人也能痊愈,只不过速度不够快罢了,实则异曲同工,其理相埒。你说是也不是?” 纪子修皱眉沉吟,心下暗思,果不其然,不禁微微颔首。德古拉鼓唇摇舌:“你好好想想,人真的必死吗?难道几千年来,每一个人类都沦落成必死,无一幸免,真的就是因为人食五谷杂粮,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吗?让老夫告诉你吧,人之必死,此其并非因身体机能真的老病退化了,而是因心志不坚所致。” 纪子修讶然,脱口问:“啊?心志不坚?怎讲?”德古拉微笑着说:“人类的死亡,其实并不由身子决定,而是由人自己的意志决定。人体不会老化,而真正导致人苍老疾病的根源,恰恰正是人心。人坚信自己一定将来会老、病、死,那么身子也就渐渐地不济了,就一定会老、病、死。若人们坚信自己不会老不会病不会死,那么老病死三个瘟神就不会来招惹人,人也就不会死亡,永生不朽。”纪子修闻之,浑身毛孔悉数张开,毛发直竖,心神魂魄激荡,差一点就要跳起来大喊大叫。千百年来,人们总笃信人是凡物,看见猪狗牛羊会生老病死,世间万物都会消亡,于是乎,人也就自认为自己是会必死的。惯性思维所致,人就从来没往反方向思维过,人其实是不死一族,必死的原因,其实就是自认为必死。人自己认为自己必死了,那谁还救得了人类?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人命的。由此一端,纪子修越琢磨越觉得有理,不禁目光转柔,洗耳恭听魔王的言语起来。 此事毕竟从未有人念及,地球上也只有必死之物种,历历在目的只有死亡,人们从来没见过不死族,因此才无法萌生永生的念想。纪子修机缘巧合,遇上了不死族,心底立马生出对永生的渴望,再经德古拉循循诱导,这才初窥生命的堂奥,眼前出现了一片焕然一新的世界。 德古拉饱经世故地说:“人类只不过被地球上的生物形态所迷,只看到世上万物总会消亡,一叶障目,便不会往永生的方面去存想,不虞有他。而无论何人,只要见到了不死族,不论兽人也好,吸血鬼也罢,还是异人、女巫,人们一旦见着,管教渴慕永生的本能,就会想通此节。人类是永生的物种,只不过长久以来,人一直在蒙蔽自己,而世间万物都以必死的形态存立,也无形中蒙蔽了人类。你想想,若非牲畜愚蠢到以为自己必死,又怎会真死呢?也就是说得不好听,人类跟畜牲一样蠢,以为自己是必将老、病、死的,心之所注,身之所牵,命故尔寸短也矣哉!” 毕竟滋事体大,人类长久以来的固有思维,于此间一旦打破,纪子修一时彷徨,虽有片刻闻道夕死的觉悟,但见到德古拉精光四射的眼光,他马上又自警觉。纪子修也甚忌惮德古拉,忽地心中一动,伸手摊开掌心,就势道:“你既对我青眼有加,那么把蛇毒血清给我,留在你身边也是无用,你就算中毒也不会死,还是给我防身了吧。”德古拉闻言自怀内摸出个玻璃瓶,瓶内红色的液体已冻成冰,他摇摇瓶子,明知故问:“你是要这个么?这可是千年难得一遇的稀世剧毒,天下无解,中了这蛇毒,只有用我的血做药引,与蛇毒血清一齐服用,才能解毒,你单要这瓶毒素,也救不得人……莫非,你是想在暗器上喂毒?”子修直言不讳道:“没错。你莫废话,絮絮叨叨的,给还是不给?” 德古拉桀桀枭啼,当下便将瓶子掷过去,乐道:“我欢喜你这直爽性子,你既说涂在暗器上,甚合我的脾性,就送给你做个见面礼吧。你可得记得,你又欠我一个人情,要还的哦!”子修伸双手接着,郑而重之地藏入怀内衣囊,瞪了他一眼,厉声问:“欠甚么人情,你不配!为何说‘又欠人情’?我堂堂好男儿,岂能欠你很多次人情?荒唐至极!” 德古拉如数家珍道:“呐,我的兽人孩儿们,都遭了你的毒手,这笔账我自作主张,跟你一笔勾销了,这可是天大的人情债呐!”子修不屑地“噗嗤”发笑,不以为然道:“胡说八道,这算甚么人情,你们是妖魔鬼怪,荼毒生灵,残害无辜,我杀它们,天经地义,顺理成章,欠你甚么?话既说到这份上,我也得跟你掰扯掰扯。你是个恶魔,对吧,我要杀你,替天行道,目下留你一条老命,你还欠了我一条命哩!懂么?” 第二百三十二章 德古拉抬头仰天打个哈哈,笑声未落,他蓦地一敛笑容,面目狰狞地说:“被你杀死的兽人,皆系我自欧罗巴数百个国度里苦心搜罗来的,在它们头一天诞生起,我就把它们偷了出来,一手拉扯大的。它们都是各系兽人始祖转世投胎,我掐着时刻,将它们带出凡俗家庭。它们不知有父母,只知我是它们的父亲,它们之间也是情同手足,我们是一个大家庭!你懂么?你杀光了我十八个孩儿,令我家破人亡,你对得起我么?它们……它们……它们可是我的孩儿!情同骨肉,你,你,你,你……你是在往我心口上插刀子!呜呜呜……”这个魔鬼向来自视甚高,从不露出儿女之情,此时越说越激动,戳着自己的心窝子说话,越来越真情流露,及至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经不住伤悲,竟自呜咽哭泣。两道猩红的血线自眼眶中挂下来,一对狭长的抠目里,已是两汪血红,彷如两块赤红的玛瑙,鲜艳欲滴。 纪子修不知吸血鬼哭泣流淌的是血,冷不防见之,吓了一条,看得发毛,心下恻然,不忍猝睹,别转头自顾大踏步朝谷外行去,头也不回,再不看恶魔一眼。德古拉伤心一阵,拭去血泪,见子修走远,亦不以为忤,他将人类的真相吐露出口,不管纪子修信不信,他德古拉心下已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释然之下,浑身轻松。他口哼欧西歌剧,拍打圣火,将谷内蛇、人尸首,悉数烧化,火焰到处,万物毁灭,火光火花乱舞,映得满山遍野皆是火星流萤。纪子修听得火焰烧炙之声滋滋,回头见火舌乱吐,谷内如烟花乱爆,万花筒般美丽辉煌,不禁驻足观望,目眩神驰,一时看呆了。 其时天色已然全黑,天上亮光一闪,绿焰里一条红色火焰散开来,随即恢复碧绿色,犹如满天花雨,纷纷堕下,便如千百个流星,相互碰撞,散开来竟似一朵极大的牡丹,五色缤纷,瑰丽变幻,好看之极。巨蟒身长体粗,火头延烧了半个时辰,火势如洪波,火光冲天,满山谷圆坪之内,烈焰腾吐,浓烟弥漫,炽烈无比,火光照红了半边天空。再过小半个时辰,火势方渐熄,火焰余烬化灰,随风飘荡,彷如精灵飞舞,萤火虫齐飞,奇幻无方,美不胜收。 子修看谷内变得童话世界一般,站在谷口,愣在当地,德古拉呼的黑影一闪,掠过他身侧,扬声道:“你回转中国,路途遥遥,迟早还是会念我的好处,想我相助。咱们后会有期。”其声尖细,越传越远,至后变得如蝙蝠的鸣声吱吱吱吱。子修自拿了蛇血清,心内厌憎德古拉之情有所减退,对他的行踪也看得淡了。他心道:“这魔鬼虽杀人如麻,不是好东西,但它活了千把年,孑然一身,不似巨蟒,就算活个一万年,也只是懵懂的畜生。看来德古拉这厮的七情六欲,似比常人还敏感,这多年活下来,孤苦伶仃,也亏得他熬至今日,甚是可怜。” 不一会儿,四下里万籁无声,已是四更时刻,夜风寒冷如冰,子修迈开大步,出谷往东北而去,起先大步流星,越走越快,至后足影连成一片,下三路如一道黑烟,一溜儿去远了。 自从灌了数番吸血鬼的毒血,纪子修奔行之速,快逾闪光,千里之遥,只在举步之间。新疆空旷,素少城镇,人烟稀少,多是沙漠黄岩,他在其间驰骤,脚下扬起尘沙,在他身后远扬,奔驰之间,眼目所及,飞速向身后倒去,甚是快意。阿克苏、乌什、塔里木河、叶尔羌、黑水河、玉旺昆、陡峭的英奇盘山、巍巍的天山……山丘冈峦,树林沙漠,呼啸而过,见影已遥。他越跑越快,心胸舒畅,欢忭惬意,丹田里真气鼓荡,似乎用之不尽,取之不竭,一口气狂奔三日三夜,不饮不食,也不感疲累。东行路上,遇着大泥淖也只一跃即过。 大漠之上河流不能入海,在沙漠中汇成湖泊,逐渐干枯,便成泥淖。这大泥淖方圆十多里,软泥深达数十丈,人兽一旦陷入,陷没无踪,决无活路。第四日午前三刻,他已过了迪化,再往东去,就要经过丝绸之路上骆驼客所必经的小草湖。 路上行商客旅多了起来,子修放慢脚步,徐徐东行,沿途驼铃阵阵,叮叮当当,人气一盛,子修心内涌上一股温馨,不知不觉,眼眶湿润,暗道:“就快到中国啦!”丝绸之路,乃亚欧人经商之必经之道,华洋杂处,龙蛇混杂,最是江湖风波险恶之处。子修正行间,迎面遇上一队骆驼,队伍两翼各有数名拘弓背箭的骆驼客,骑马相随,弹压骆驼,迤逦西行。 子修见之均是中土人模样,当头一名骆驼客,满脸虬髯,头顶光溜溜,身穿土黄色直裰,脖颈上挂着一串珠子,颗颗大如鹅蛋,三分鲁智深,七分沙悟净,生得威猛雄健,气魄不凡。子修忙自避让道旁,低头不去看他们,忽听后首一个骆驼客瓮声瓮气道:“大哥,听说马虎山反水了,盛世才这老小子没能耐,给打得满地找牙,又去央求老毛子,搬来救兵好不容易才打退三十六师。你说,这马虎山究竟还活着么?”子修偷偷举目一瞧,见说话的是个黑脸大汉,膀阔腰圆,大冷天上身赤膊,满身腱子肉,块块见方。一颗大大的圆脑袋上,眉毛也无,光溜溜的,若非眼口鼻还在,简直跟个皮球差不多了。 那为首的虬髯客尚未开口,黑脸汉子背后一个褐衣汉子细声细气地接口:“哦哟,这还用问么,倘若死了,盛世才还不在报纸上臭美呐,如今那马虎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恰恰证明,他还活着哩,你连这个都不懂,枉自为人了。”那黑面汉子听他拐弯儿骂人,登时火起,回身长臂一探,已一把抓住褐衣人的领子,举手就要抽他嘴巴,口中骂道:“你个骚包的屎蛋子,处处与我为难,我说甚么,你都要唱个反调儿,找死呢吧?他奶奶的,上回在甘州怡香楼,你就跟我抢粉头,老子看在兄弟一场的份儿上,忍让了你一回,没跟你吃醋捻酸,你他妈的不知好歹,竟敢跟我插科打诨!”他一只巴掌比蒲扇还大,这一掌掴下去,那褐衣人非丢掉几颗牙齿不可。 褐衣人身侧一乘马上一人出手如电,一把拉住黑脸汉的手腕,那黑脸汉粗大手臂比这人的手臂粗了两圈,却竟自纹丝动弹不得。他侧首怒目朝那人一瞪,那老大发话道:“行了,别胡闹,这趟活儿不好做,大伙儿安分点,别节外生枝,出岔子可是要掉脑袋的!”一众骆驼客如得军令,同声说:“是!”争执的人们各自分开,黑脸人兀自低声骂骂咧咧,恨恨不已。那个拉住黑面汉手腕的人头上戴着个大沿帽子,压得低低的,远处看不见面目,身材中等,也看不出异样,子修暗叹他力大,竟然连身大数倍的壮汉也能拉住。那人一乘马经过子修身边之际,子修忍不住抬头一瞧,但见帽子底下一张脸上雪白,彷如唱戏的厚施脂粉,扮演白脸的曹操,其白鬼异,与其身份、装扮格格不入。 子修心下一凛,那人似也发见他在看自己,低头朝他一笑,唇边竟自露出两颗尖尖的犬牙,口中舌头忽伸出来,舔了嘴唇一圈,形相端的邪恶鬼异。子修心下暗道:“稀奇古怪,邪门之至,这长得……乖乖不得了,莫不是又多了一个吸血鬼?!” 纪子修偷眼见骆驼客里有一人面孔煞白,尖牙长舌,形神诡异,与吸血鬼始祖德古拉神似之极,自不免心惊肉跳。他心念电转,既道这厮是个僵尸,须得拆穿了鬼蜮乔扮,正要叫破,忽听对面一座简陋的饭铺里,传出一阵吆喝:“卖棺材喽!”其声洪亮,如同铜钟震鸣,震得路人纷纷掩耳,群声齐骂:“吵甚么吵!耳朵也聋啦。”、“妈了个巴子,王八羔子,仙人板板的龟儿子……”、“直娘贼,你娘死得早,你号个鸟丧呐!”、“杀千刀的,给我滚出来,躲在里面骂人呐?”、“呸,晦气,晦气,他妈的,你个短命的王八盖子!”…… 说话的口音天南地北,还有许多西域客商、欧西白人,卷舌头吐鼻音,抑扬顿挫,语声之嘈杂,更是震得人耳鼓嗡嗡,头晕脑胀。纷扰之间,那饭铺里呼的黑影飞出,刮起一阵风,听风辨形,其物又重又大。子修但见飞出的正是一口棺材,棺材既沉且大,比寻常棺材大了足足一倍有余,其来势正是砸向纪子修。纪子修若闪身后跃,他身前的驼队尚未过完,棺材来势汹汹,其速飞快,那几匹骆驼和数名骆驼客势必给砸中,非死即伤,那可非同小可。 子修登时挺身一拔,双臂一伸,轻轻巧巧地托住了棺材,棺材竟当即悬停半空,继而徐徐落在驼队之后,子修抛下棺材,从底下翻身跳出来,棺材咕咚坠地,扬尘飞灰。子修故意手上暗加了内劲,棺材落地摔得四分五裂,棺材里滚出三块磨盘大石头,吓得旁边的人拔腿倒退,轰然大叫。正在尘埃飞扬之际,那名吸血鬼般的白面人倏地从马鞍上蹿起,身子在半空一折,如一枝快箭,迳射入饭铺内,所过处撞折好几杆插在楣上的旗幡竿子。 白面人身影甫入店内,登时传出“乒乒乓乓,当当铮铮”的兵刃撞击声,纪子修耳音极佳,已臻超凡入圣的境界,听出两个人同时使刀,各展刀法,一个使得犹如泼风,凌厉之极;另一个刀法直上直下,但闻呼呼呼呼,每一刀过,总要打碎桌椅碗盏。铺内店伙掌柜厨子乱叫乱逃,又撞坏了不少东西,而剧斗的两人呼吸之间,已各递了四十多招,又打了十来招,两人自饭铺内滚了出来。随白面人一齐跳出来的是个穿窄袖灯笼裤的练家子,三十来岁年纪,浓眉大眼,一个大大的鼻子扁平下塌,容貌颇为丑陋,衣衫花花绿绿,倒是丝缎绸绉的,也甚古怪。 这扁鼻子刀法奇快,刀影连成一圈,身周如同罩着一个钢罩子,着地卷向白面人。白面人的刀法则果然是直上直下,看上去来来回回就一个招式,像似不会武功套路。二人跳荡前后,挥刀激斗,忽东忽西,时左时右,始终相距三尺,旁人看来,彷如二人是戏台上的武丑,耍着演熟的套路。短墙楼顶飞檐上的小孩,纷纷拍手叫好,观赏得是神采飞扬,眉飞色舞。斗到酣处,那扁鼻子快刀如轮,一刀快似一刀,前一刀与后一刀相连,朝白面人腰间斩去,那刀芒相连,长达十多尺,一道光芒,射向白面人。白面人竖起单刀,挡在白芒之上,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原来扁鼻子一口气二十八刀连斩,双刃直响了二十八记,记记清晰。 第二百三十三章 那虬髯老大不禁高吼一声:“好!”他这声叫好恰在刀声停止的那一刻,显是看准第二十八刀上才叫的,子修想他眼力上乘,武功须是不弱。刀声一停,那扁鼻子竟托的跳出圈子,身子跃起,迳向虬髯客扑去,口中大喝:“你个粗胚,要你假惺惺的装腔作势,吃我一刀!”他说跳便跳,竟不怕背后空门露出来,眼看就要扑到虬髯客的坐骑之上。不料他人在半空,那黑脸汉子喝道:“躺下来!”声如洪钟,平地绽开了个春雷。但见他左手探出长臂正好够着,一把抓住扁鼻子的后心,顺手便往地下一掷。 扁鼻子身手十分矫健,左肩一着地,身子便转了半个圆圈,右腿横扫,向黑大汉腿上踢来。这一下来势奇快,黑大汉身形肥壮,转动殊不便捷,眼见难以闪避,当即气沉下盘,硬生生受了他这一腿。只听得喀喇一声,两腿中已有一条腿骨折断,扁鼻子接连几个打滚,滚出数丈之外,哇哇大叫,原来腿上两股劲力相交,扁鼻子抵敌不过,腿骨折断。黑大汉仰天哈哈大笑,奚落道:“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没头没脑出来惹是生非,挑了梁子又没本事接下,真够脓包的!”便支使骑在骆驼上的伴当中三四个,取绳索下来绑缚,扁鼻子在众人哄笑声中,给四肢攒在背后五花大绑了。 虬髯客拉转马头,控缰来到纪子修面前,朝他一抱拳,朗声问询:“洒家这厢见礼了,不知阁下高姓大名,身手了得,洒家平生最爱结交英雄好汉,洒家名叫鲁能,这位穿褐衫的是二当家的,叫齐国远,这黑大个儿是三当家,叫牛二黑……”他一路引荐过来,也记不清那许多,及至伸手指着那白面人道:“这位是这趟买卖的东家,姓言名辰中,是湘西言家拳的传人,你们多亲近亲近!”子修双手亦作揖道:“京兆纪子修,幸会幸会!适才鲁莽,不自量力,贻笑大方。”一一与众人见礼。纪子修初出江湖,籍籍无名,只适才露了一手,诸人与之相见时,自带了几分敬意。 牛二黑瓮声瓮气嚷道:“大哥,我饿了,咱们就在这饭铺吃饭吧。”虬髯客道:“好,子修小兄弟也一块儿来吧。来来来。”他做大哥的,当先跳下马来,伸臂揽住纪子修的肩膀,拉着步入店堂。子修婉言推辞,牛二黑从侧夹住他左臂,连道:“嗨,客气个鸟,别婆婆妈妈的,随便吃点,不妨事的,走吧。”子修却不过他们热情相邀,便道:“恭敬不如从命,在下叨扰了。”齐国远、言辰中亦下马跟在后首,底下伴当们牵了马匹骆驼到槽下照料,自不必说的。 是时铺子里凳翻台歪,碗碎碟破,众酒客早已走避一空,知客、店伙儿、火工、杂役和掌柜的上下人等又是收拾残破、重行布置;又要招客揽人,收拢逃散了的酒客,里里外外,忙忙碌碌,吆喝唱诺,乱得不可开交。五人找了个干净座头,不分座次,随意围一圈坐了,叫店家打酒切肉,流水价端上来。子修见五人武艺高强,器宇不凡,心下甚喜相结纳,席间却见那言辰中并不吃菜,只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比牛二黑劝子修喝酒的频率都快。虬髯客问子修行程,子修答回关内,敷衍了事,转问他们,牛二黑心直口快道:“咱们运货至迪化,这条道儿是常来常往的。”正说到这里,忽听得一个细细的声音叫道:“纪子修……纪子修……别来无恙……咱们又见面啦……” 其时饭铺伙计忙着收拾适才打烂的家什、招呼客人,堂上人声嘈杂,人来人往,摩肩接踵,虬髯客这一桌上诸人却个个都听得十分清楚。这声音细若游丝,似乎只能隐约相闻,但像一条金属细线,穿过了吵嚷声,又如是从极遥远之处,曲曲折折地传入各人耳鼓。齐国远四下一瞥,见身边来去的人们似乎并不耳闻,对众人道:“千里传音之术,来者不善,大伙儿小心,纪兄弟可识得传音入密之人?”诸人忽见子修面色有异,一阵红一阵青,转而煞白,连嘴唇也微微颤抖起来。 这传音入密的声音若断若续,相距甚远,但入耳清晰,而纪子修甚是熟稔,正是德古拉的阴森嗓音。他高声惊呼:“不好,大事不好,大祸临头了,对头见人就杀,我若不即刻离开,引开那厮,这里所有的人都性命不保。诸位,小弟这便告辞了。”牛二黑大声道:“甚么大祸临头?天塌下来么?”伸手便去拉子修的手腕。 子修道:“快,快撒手!天塌下来倒不打紧,这个……”一时半会儿,他也跟他们说不清楚,手腕一缩,牛二黑大手抓空,子修身法奇快,人已跨至店门口。不料他快,那言辰中更快,嗖的一声,诸人眼前黑影一晃,他竟已拦在门口。其身法与德古拉如出一辙,纪子修已猜着七、八分,冲言辰中大喝一声:“妖怪,此处人多拥挤,地方狭小,使不开手脚,有种的都随我来!”话音未落,右手突然伸出,一把抓住言辰中胸口穴道。这一下出手太快,虬髯客三人眼睛未眨,竟还是看不到他出手作势,言辰中已入掌握。 子修捏了他穴道,正要将之提起,拉着他一起离开此地,好引开德古拉,不料言辰中竟如没事人儿似的,左手反手一掌,向他右颊横扫过去。子修不遑他穴道竟不受制,手仍能动,他神功在身,不暇心念,急忙撒手,低头避让。言辰中这掌没使老,突然间换力向下一沉,已抓住了纪子修的后颈,说道:“给我进去吧!”像提小鸡一般,又将他提了回去。两人动作太快,虬髯客三人忽见子修抓言辰中胸口,倏然又见言辰中拎了子修的后领,按回到座位上来,彷如看变戏法似的,眼花缭乱,却甚么手法动作也没看见。 子修穴道给言辰中点了,口不能言,手脚发僵,只能呆呆地坐着,心里却急得冒烟,冬天里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那三个骆驼客不知门道,还当言辰中拦下了他,当下拍肩膀的拍肩膀,递酒杯的递酒杯,劝他莫急着走。言辰中坐下后,只是笑眯眯地盯着纪子修,还是自顾自喝酒。 齐国远心细,觉着异样,忙问:“纪兄弟,你怎的净冒冷汗?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忽耳畔一个金属摩擦之声音响起:“他不是生病,他是身子发热,桀桀……嘎嘎……嘻嘻……”鲁能、齐国远、牛二黑三人屁股上像装了弹簧一般,同时跳了起来,但见齐国远身边不知何时,竟已坐着一个白袍瘦子,大剌剌地双手踞案,笑不可仰。鲁能断喝:“阁下是谁?”言辰中忽接口道:“这位便是这趟买卖的大东家,德古拉公爵,都是自己人,诸位莫怕。” 鲁能面上转霁,施礼道:“哦,原来是大老板,失敬失敬!”德古拉边笑边摆手道:“好说,好说。我此来是要再追加一宗货物。”齐国远问:“是甚么?阁下可带在身上么?”德古拉手指纪子修道:“就是他,我要你们把他跟货物一齐送到迪化军政府,不得出任何差池。”牛二黑张口欲言:“可……”德古拉摆手制止他说下去,伸手入怀,将一包沉甸甸的物什往桌上啪的一放。鲁能见之用油纸包得严实,心下一喜,伸手挖开一个小口,里面竟然是黄澄澄的金条,少说也有七、八条之数,四、五斤重。德古拉笑吟吟地问:“这些够了么?”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眉花眼笑地异口同声道:“够了!” 德古拉伸手搭上言辰中肩头,附耳低语了一阵,言辰中颔首遵命。德古拉起身大踏步往外就走,桀桀笑道:“诸位吃好喝好,路上多加小心呐。”三人欣喜地道:“有数,有数,明白,明白!”纪子修耳朵好使,听得清清楚楚,急得眼珠乱转,苦于身子动弹不得,牛二黑见他眼珠转来转去,拍拍他肩膀,压低声道:“呵呵,小兄弟,真是造化啊,托赖你的福,咱们哥几个生意做大了,等到了地头,哥哥们给你洗尘。”纪子修心下暗骂这三人看似粗鄙豪迈,实则见财眼开,德古拉明目张胆地欲加害他,三人竟然安之若素,拿黄金之时,居之不疑,不由得不叫人鄙薄小觑了。 饭铺内人头虽众,但来来去去,忙忙碌碌,并无人留心他们。四人吃饱喝足,结了账领着纪子修出来,招呼伴当们牵马赶骆驼,行复就道。 一行驼队离了小草湖,行不上一个时辰,道旁有两人在打架,拳打足踢,扭作一团。开道的一名伴当小厮,上去轰开他们,不料二人倏地分开,同时向那小厮抢攻。一个双拳连环齐舞,右拳尚未收转,左拳已然击出,快速无伦,一口气打出一十八拳,令那小厮来不及还手。而另一个则双腿鸳鸯连环,迅捷无比地踢出了三十六腿,腿影飘飘,直瞧不清他踢出的到底是左腿还是右腿。那小厮虽会些拳脚,可突如其来之下,给乱拳乱脚当场踢得筋折骨断,鼻青目肿,身子给打得飞到两丈高,落地后又噌噌擦擦,滑出七八丈,眼看是不活了。 牛二黑大喝道:“哟呵,点子手底下还挺硬,来来来,接大爷我一拳试试!”话音未落,他硕大的身躯已如大鹏展翅,从马鞍上跳到了两人面前三尺之处。他脚一踏地,呼的就捣出一拳,那拳醋钵般大,如重炮之猛,迳打那掌客面门。那掌客竟好整以暇,不避不让,手掌一立,顺势挡在拳头上,拳大掌小,握不住拳头,而牛二黑连连催力,却再也难前进半寸,彷如掌客化身为一堵墙壁,将牛二黑挡在外门。牛二黑正要撤拳再打,谁知拳面竟给粘在对方手掌上,猛力抽拔了几下,如蚁撼山岳,纹丝不动。二黑拳劲一迸出,登时便如石沉大海,不知到了何处,忽觉得全身内力,迳从拳中送出,体内真气源源不断顺着手臂往外流出,难以遏制。这一下唬得寒毛倒竖,惊惶之下,不由得张口欲叫,岂知大喊大叫之下,耳畔竟听不到声音,已然叫不出了。 第二百三十四章 二黑只觉全身软洋洋的,便如泡在一大缸温水之中一般,周身毛孔中,似乎都有热气冒出,说不出的舒畅,他便再难抗拒。过得片刻,二黑膝盖突然一软,缓缓屈膝,跪倒于地。鲁能、齐国远见状大惊失色,一齐跳下马来,奔上来施救。言辰中则守在纪子修身侧,一手搭在他肩上,时刻不敢离开,看着二人自左右出手拉扯牛二黑。那使腿之人直挺挺站在一边,并不作势相帮,只双手抱在胸前,冷眼旁观,绝无插手的意思。 鲁能二人先后拉住牛二黑左右臂膀,一用力之间,内力汹涌顺着手臂往外流,彷如二黑身上有股吸力,将二人内劲鲸吸而去。纪子修看得也傻了眼,但见三人牵扯相连,却一动不动,须臾陆续双腿屈曲,萎顿于地,赛如身上的骨头给抽走了一般,软瘫似再也扶不起来。三人滚倒在地,只觉四肢百骸尽皆酸软,脑中昏昏沉沉,眼里望出来犹如天旋地转一般,过不片时,全都昏晕了过去。 变起俄顷,言辰中口中连呼:“咦,咦?啊,咿——唉?啊!啊哟!”三人倒地,他再也不能袖手旁观,又在纪子修身上补了几指,封固大穴,倏尔黑影一闪,人已欺近那两个怪客面前。两怪客弄倒三人,怡然自得,睒眼见一个戴着大沿帽子的人,面孔雪白,双目血红,平空从马鞍上消失,猛可里又站在面前,比从地里蓦地跳出来的土地神,动作还快,不禁各自后退了五六步,不约而同地颤声问:“你……你……你是甚么鬼东西!” 言辰中朝他俩走了三步,那使腿的怪客一声嗥叫,纵身腿影泼天价踢出。其漫天腿影,如狂风暴雨的攻势,比适才踢死小厮之时,功力暴增了十倍。四下卷起一阵旋风,裹着惊涛骇浪般的气劲,直扑向渊渟岳峙挺立当地的言辰中。而那掌客似拿不定主意,是一齐攻上,还是静待时机,进退维谷、彷徨无计之下,只得抱元守一。他心下还存着希望,期盼同伴腿力能侥幸凑功,最好就当场踢死了对方,若踢不死,损伤总是难免,自己到时候,乘机夹攻,打死了这三分人形,七分鬼样的对手,也未可知。 纪子修心下却别无他念,暗道:“这踢腿的完蛋了!”他心念尚未转罢,踢腿客万道腿影迅逾奔雷,惊天狂踢,眼看足尖已踢到对手的身子。忽地眼前一花,腿影漫天,而中招的人已平空消失了。踢腿客也不管成功与否,孤注一掷,全力以赴,闭目施为,还道言辰中依旧在前方待着。那掌客却看得分明,不见了言辰中身影,惊叫出声:“不见了,那厮不见了,喂!你快停下,那妖怪不见了!”双目乱转,东张西望地乱找。踢腿客身悬半空,耳中钻入同伴的恐怖叫声,猛然一怔,脖颈上一痛,登时感到颈动脉给尖牙撕裂开来。 掌客此刻尖声大叫,歇斯底里,吓得马儿抬腿直立,喷鼻子蹬蹄子;骆驼四处乱窜,撞到纪子修骑乘的马,纪子修浑身不能动弹,如一捆稻草般,给撞下地来。他已看得清楚,言辰中于疾速之下,不知何时跳上腿客肩头,张口就往他脖子咬落。白森森的尖牙锋锐无匹,划开皮肉,刺破颈脉,瞬即一股鲜血从腿客肩头飙出。腿客双目凸出,全身簌簌发抖,张口难出声,飘在空中就已死了,可身子去势不缓,腿在半空乱踢,漫天腿影至后变得乱踢乱蹬,临死抽搐,鬼异凄厉,落地之后,兀自蹬个不止,身子痉挛了好一歇才不动。 落地之后,言辰中依旧趴在他肩头,口中发出滋滋之声,鲸吸猛吞鲜血,吸到酣处,还发出荷荷怪声,欢腾之极。那掌客眼睛圆睁,眼角撑裂,两道血线顺脸颊流下,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尖声大叫,不一会儿已人影杳然,而惨叫声兀自回荡在天宇里:“鬼!鬼,鬼啊!——”言辰中一吸上血,便完全变了一个人,地上的齐国远内力给吸干了,但兀自清醒。眼看着那踢腿客尸体形体本饱满,不一会儿渐渐干瘪,其景恐怖鬼异至极,还令人作呕。他内力全失,定力奇差,忍不住狂吐出来,污秽恶臭,一塌糊涂。 鲁能和牛二黑看得快把苦胆也吐出来了,两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儿,互相搂抱,又哭又叫,瑟瑟发抖,抖作一团。纪子修亦是初次见到吸血鬼吸食人血,看得双目发直,连眼珠子也几乎要从眼眶里掉落出来似的。一众驼队,人皆骇然,一哄而散,狼窜鼠突,不辨东西,相互碰撞,滚得东倒西歪,再纷自爬起来,抱头鼠窜,转眼逃得无影无踪。先时被牛二黑捉住的那个丢棺材的使刀客,临行之时,给绑在骆驼背上,见了妖怪吸血的模样,吓得狂叫:“妖怪,妖怪!救命啊,救命啊,快替我松绑,快替我松绑!”一个人叫声凄惨无依,却哪有人顾得上给他松绑。 如此一来,人群散尽,旷野无人,只有纪子修他们四人直面言辰中,人人心下发毛,彷徨无计。言辰中吸干人血,咂嘴舔唇,看似好生回味无穷,意犹未尽,得意非凡,不由自主,仰天狂笑。这日天晴,太阳尚未落山,言辰中抬起头,面颊露在阳光里,登时皮肉溃烂,滋滋有声,冒起了白烟。 言辰中似痛得厉害,尖叫一声:“啊呀!”忙低头将帽檐拉低,将头面遮在暗处,溃烂之处,这才渐渐愈合。纪子修心思聪颖,一见之下,略一思忖,已明其理,心道:“怪不得这厮浑身上下裹得严实,还整天大帽子不离头顶,原来吸血鬼怕日光的!嗯?不对啊,可德古拉怎的又不怕阳光,可随意在太阳底下走动呢?”正苦思冥想,忽听齐国远惨叫起来,举目一看,见言辰中已剖开他的肚子,挖出一片肝,丢入口中大嚼。血水溢满口鼻,衣襟上淋淋血迹,凄厉之极。 须臾吸干了齐国远的精血,言辰中倏地又窜至鲁能身上,抱起脖颈,扳高其头,一张口便咬在他咽喉上。鲁能痛得大叫,不住挣扎,言辰中牢牢咬紧,口内咕咕有声,不断吮吸热血。他一头吸血,一头还用力咬噬,呱嚓声响,皮肉骨骼尽碎。鲁能浑身无力,双手抓住言辰中两耳,却无力扯开对方,全身抽搐了一阵,越动越微,终于一阵痉挛,便即一瞑不视了。吸血鬼力大,轻易就掰开了鲁能的手,而口却一刻也不离血管,血越喝越来劲,吸干了鲁能,又去将牛二黑吸干,其时他血喝得饱,肚子鼓鼓像顶了个大西瓜,看来肚腹内血液已储得满满窒窒,足尺加三。他轻抚肚皮,面上眉花眼笑,耳畔那使刀客叫救命的惨叫不停歇,他朝那头骆驼看了看,见骆驼耳朵乱动,却不去理会背上人的叫唤,自顾自往西漫步,意态悠闲。 纪子修忽不见了言辰中,骤然传来“啊!”的一声惨呼,呼声紧接在“救命”二字后,竟便是使刀客的号声,旷野之中,那“救命”余音未绝,夹着这声惨叫,令人毛骨悚然。纪子修眼目尚可随意转动,目光望将过去,但见骆驼背上两人互扭作一团,底下那人双足乱蹬,抽了几下,便自不动了。言辰中早已喝饱,此刻又咬死了那使刀客,血却已再喝不下,任之喷洒,又随手将死刀客推下驼背,委弃于地。死者落地时鲜血狂喷,晕开在黄沙路上,沙热滋血,血水里立时汩汩冒泡。 纪子修心下惨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伸,恨死了言辰中这僵尸。德古拉举止鬼异,但似也不如言辰中凶残,视人命如草芥,这姓言的邪祟得紧,迥异寻常。正思量间,西头忽地有人声响起,须臾又传来枪声,响声未落,锐风扑面,言辰中身中八弹,扑地倒地。其时金乌已西坠,夜色四合,四下里一片漆黑,子修斜卧地上,看不到有多少人,只闻脚步杂沓,响声如雷,彷如是来了一支军队,纷纷叫嚷:“恶鬼在哪里?恶鬼呢?”、“啊……祁兄弟!你……你怎的给人吸干了么?”、“啊哟,王大哥,王大哥,是谁杀了你,是谁!”、“呜呜……啊啊……哇哇哇哇……”吵嚷之声既响,震得纪子修头脑晕眩,天旋地转,竟尔昏了过去,不省人事。 六十七个荷枪实弹的汉子脚步快捷,似每一个人都身负武功,服色与使掌客和使腿客一模一样,身法轻灵飘逸,闲雅清隽,端的不俗,开枪击倒了言辰中,围拢上来,七张八嘴,寻人拾尸,哀声动地。六十七人里,那使掌客便在其列,指着卧地的言辰中道:“这厮就是恶鬼!”众人闻言,叫着:“哪里?哪里?”纷自凑拢过来,十来人在辰中身畔围了一圈,不少人手持松明火把,照得当地如昼,诸人俯身凑近了凝目集注。火光忽明忽暗,映照在各人脸上,奇幻莫名,这些人一色的窄衣短打,青灰布衣裳上,缀满补丁,风尘仆仆,破破烂烂,活赛一群乞儿,也就使掌客、踢腿客和使刀客衣服上一无补丁,想是特为穿了劫道装门面的。 众人翻过言辰中尸体,触手冰冷僵硬,但见弹孔宛然,血迹殷殷,似已死了。人圈外有人七张八嘴地急着问:“喂,他死了么?给打死了么?”一名老者高额凸颡,容貌奇古,笑眯眯的脸色,显得极为和蔼,步出人圈,向众宣道:“中了好几枪,死了,死了。你们也甭愣怔了,赶紧收拾了老九老十老十三的尸首,赶了驼队,咱们这便走吧!”众皆低声道:“是,师父!”当下各自分头干活儿。那些围拢言辰中的兀自指指点点,问东问西,又将言辰中尸体翻来覆去,好一阵端详。 一人问:“这厮不就是个人么,还要吸血,太也匪夷所思了。”使掌客道:“是真的,不骗你!我亲眼见他吸食九师弟的血,就跟个野兽似的,攻袭人的速度太快,来去无踪。”另一人接口:“五师兄,你说得恁般邪乎,怎的他给几枪就打死了呢?那不跟常人一样么!”使掌客是他们的五师兄顿道:“哦哦……这个……这个……”话就接不下去了。又一人道:“兴许这厮就只是有个吃血的嗜好,又或者他吸血只是吓吓人的,也未可知。”十几人挤挤挨挨,你一句我一言,胡猜一气儿,终归没个头绪。 第二百三十五章 那个五师兄兀自不信他已死,俯身细查,面孔都快贴到言辰中的鼻子了。他心有余悸,生恐他死而复生,思忖片刻,就想挺身退开,不虞眉毛之上的“阳白穴”一痛,瞬即痛延眼目,眼前一黑。边上众人虽在这瞬息之间却看得真切,不知何时,这五师兄张大了口,眉心、左右太阳穴、及头上自眉头裂开一个个豁口,整个眼眶也开裂,眼珠子托的掉落出来,继而随“喀喇、喀喇”碎骨声,豁口均越开越大。诸人惊怖之间,才看清原来是言辰中又活转来,单以手指,将五师兄的头抓开,其势宛如刀剖嫩竹。没看到的人但闻裂帛之声和肌肉牵扯经脉的嘶啦啦怪响,听得牙根发酸,肚肠发痒,毛发瞬间耸立。 变生不测,待众人眼目看清,那五师兄的脑袋已给一扯为二,白白的脑浆子,猩红的血,喷溅四方。不消人神经回神转意的刹那,围拢在言辰中身周的人,不论高矮胖瘦,一律惨嚎中伤:有的断喉折腰;有的开膛剖肚;有的头颅劈开;有的胸口洞穿,肋骨齐折,噗通乱跳的心脏给吸血鬼挖出来,捏在掌心,鲜血淋漓,其景鬼异之极。言辰中身形如鬼如魅,飘忽来去,直似轻烟,十数人一瞬间同时毙命,彷如有相当数量的人在侧同时突施暗袭,若非言辰中手上还握着突突乱跳的心脏,旁人还道是做梦发昏哩。 那被众人奉作师父的老者笑容尽敛,神色惊疑不定,看得清楚,言辰中身上诸处弹痕,竟已杳然不见,全身上下无一丝一毫损伤,不禁吓得倒抽冷气,连连颤声示警:“鬼!他是鬼,不是人!大伙儿……大伙儿速速退后,开枪!快快开枪!莫让他近身!”话音未落,众人已一边后退,一边拉响枪栓,纷纷搂火,丛集注射。登时枪火闪烁,忽明忽暗,飞弹如雨,铺天盖地朝言辰中面前罩落。此番排枪声势,比适才众人来时还密集凶猛,打得泥土飞扬,噼里啪啦,震天价响,彷如天降惊雷,隆隆不绝。 众人恨不得就用子弹将言辰中身子打烂,不惜弹药,拼命搂火,殊不料这回言辰中身法快逾飞弹,如雨的子弹竟尔一发也没有打中,而弹雨过后,言辰中兀自站在原地,毫发无损。场上吵嚷至极,纪子修恰此时给枪声吵醒转来,身上穴道兀自未解,他看到场上如同战场,忙运内力冲撞诸处封闭的穴道。无如他连冲了数次,皆枉然无功,耳听那老者连声呼叱,又是忧急,又是恼怒。纪子修体内真气左冲右突,一无所获,废然一瞥,竟见老者与言辰中四掌相抵,僵立场中,似在拼斗内力。老者一边催逼内劲,一边还能吐气开声,若非武艺臻登峰造极之境,就是善使邪祟武功,而听老头儿叫声,似乎已然吃亏。 原来言辰中未变吸血鬼之前,身怀数十年勤修苦练的武艺,内力本自不俗,不虞与老头儿一搭上手,登时觉得内力突然外泄。他一惊之下,急忙缩手,岂知双手却如粘在老头掌上一般,竟然缩不回来。他越加吃惊,急忙运力外夺,殊不料越运劲,内力外泄越快,竟尔源源不绝地流出掌心,汹涌之处便如河堤决口般奔泻出去,又如石沉大海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此一来,内力损耗颇巨,不消盏茶工夫,已被老头儿吸干。言辰中再往丹田里提气,真气竟已毫无踪影了,须臾连四肢也疲软无力,几乎抬举不起,全身不住颤抖,心头一震,却见老头儿面上一阵青一阵红,居然神色反而更且惊骇。原来老头自分已将对方体内真气悉数吸了出来,殊不料言辰中竟尔不倒,看似神完气足如初,反而给吓了一跳。 其时天上虽然星月无光,四下里火把却照耀得十分明亮,诸人眼见言辰中不倒,各自嘘声恐骇,纪子修不明所以,心下瞧不起他们,暗道:“内力比拼不是一时三刻能决的,用得着这般大惊小怪么?”思忖之间,老者头顶已冒出一缕缕白气,白气越来越浓,须臾就在他头上罩了一层氤氲。一名发型板寸的汉子见师父想要取胜,已殊非易事,自背上拔出一柄厚背薄刃的鬼头大刀,大呼一声:“恶鬼,纳命来!”举刀飞奔向言辰中背后,身法如电,衣袂飘飘,冷若御风,斜身侧进,一招“云绕巫山”,向他后颈削来,大刀沉重,呜呜声响,声势骇人。 眼看刀刃就要斩断言辰中脖子,言辰中蓦地左足向后反踢,便如马撅蹄子,一足踢在他左胁下三寸之处,板寸头痛得弯腰俯跌,倒地后蜷缩一团,再也不动。一人带头,余者纷纷挺身而上,一名莽汉疾如鹰隼,奔上去飞起左足,一招“金钩破冰”,对准言辰中屁股猛踢过去。其足尖尚离他屁股三寸之距,言辰中又起右足,快如闪电,足尖在莽汉期门穴和曲泉穴各点了一点,莽汉左足登时软绵绵垂下来。言辰中双掌抵住老头双掌,始终不回头,好似脑后生眼,出腿如电,乘莽汉腿软俯身之际,右足站地,左足再起,蹬在莽汉前胸“神封穴”,那莽汉大叫声中,人如流星,腾的飞起,直撞入对面山壁之上,洞穿石壁,不见了踪影。 纪子修横躺着还能看得见,料来莽汉钻入石壁,定已粉身碎骨,死多活少。正在叹惋之际,一个冷峭傲慢的声音叫道:“恶鬼,休伤吾同门,吃我一枪!”子修望去,但见一个瘦削的汉子手中呛啷啷一根海碗粗细的链子枪,一招“白虹贯日”,抖手刺向言辰中后心,锁链如幻,护住前胸、上盘、左方,当真如铁桶相似,法度谨严,似无破绽。边上诸门人乘势鼓噪:“撤身,松手!”满拟言辰中势必与师父手掌分开,回身应付链子枪,是以嘘声助威。 讵料言辰中招数端的圆熟老辣,双掌力推,双足离地,身子如快木板,平平悬在空中,右足踢开枪尖,同时左足踢在瘦子右腿“风市穴”与“伏兔穴”之间,瘦子中足吃痛,身子俯下,言辰中踢开枪尖的右足乘势上抬,脚跟小腿大腿一线,几乎笔立起来,呼的往下砸去。他方位力道拿捏得妙到毫巅,丝毫不差,脚尖正砸在瘦子俯身后露出的背脊“悬枢穴”。“喀喇”脆响,瘦子当即脊骨断折,连喊也没喊出声儿,人倒地便死。 板寸、莽汉、瘦子三人似是众同门里最厉害的,三人分别一招间就给吸血鬼踢死,余者皆现惧色,叫阵之声也渐渐没了,全都闭口发抖,你推我搡,逡巡踟蹰。言辰中面不改色,似已抻量出老头儿的底蕴,不哂道:“老东西,黔驴技穷了吧,这回轮到我攻啦,小心!”话音未落,他人影一闪,双掌已与老头的双手分开,右手倏地按在他右肩后的“天宗穴”上,左手几乎同时抓住了他左肘后的“清冷渊”。此二穴系老人之罩门,一入敌手,老头面如死灰,不言不动,意思是听凭处置,已无后招可拆解了。 习武之人,遇上拆解招数,比斗较艺,向是津津乐道,喜闻乐见。言辰中混迹武林多年,变成吸血鬼后,身体各项感觉心情,甚至七情六欲,都比常人来得更敏感。在这生死存亡的当口,他直当是较艺切磋,儿戏之极。当下问道:“老儿,你服不服?”老头期期艾艾道:“今日栽在你手,老夫自叹命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尚有一请,盼足下放我这些徒儿一条生路。老夫死不足惜,足下这便动手吧。”群徒叫道:“师父!”有人已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老头须发凌乱,如风中残烛,凄凉惨淡,子修看在眼里,说不出的心酸,苦于身子动弹不得,不能上去相助,徒呼负负。 众人正凄惶之际,言辰中哈哈大笑,长笑声中,突然间老头“啊”的一声惨叫,又响亮又悠长,但听叫声内混杂裂帛之声,言辰中双手一掰,旁人看来他没用甚力气,轻描淡写,轻轻一扯,老人左臂连肩膀,自身上扯裂开来,鲜血狂喷,白森森的肩胛骨也露了出来。场上人人惊叫咆哮,言辰中伸嘴浸在趵突泉般的血柱里,狂吸猛饮了一大口,喉结翕动,咕嘟咕嘟咕嘟,一口连一口,一口大似一口,竟自不能自抑。 那些门人惊怒交集,有人大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大伙儿并肩子上,替师父报仇啊!”门徒纷纷挺身,孺慕之情,怒从心起,虽恐骇无已,却人人争先,冲扑围殴上去。子修看他们身法步法,变化精微,出手时认穴无讹,且掌法和擒拿手之中,含蕴有剑法、刀法、鞭法、枪法、抓法、斧法等等十八般兵刃的绝招,递招攻击之际,变化繁复。 其威力与真兵刃无两,任谁随手挥洒,便是绝世高手的风范,须不输于纪子修的功力。殊不料但闻嘶啦啦,嘎嘎嘎,噗嗤噗嗤,啪啪啪啪,噼里啪啦……言辰中身子越转越快,一团白影滚来滚去,无数开膛剖肚、断体折骨、穿胸分尸的响声,随之遽发,刺得子修心胆俱裂,心下连叫:“苦也,苦也!” 场上人奔来窜去,围攻言辰中的白影,未能碰到他一点衣衫,而连连中招,血肉飞溅。纪子修看不清言辰中的手法招式,只见他在人群中穿来插去,趋退如电,仅仅一瞬间,冲上去的徒众,无一生还,人人为吸血鬼碎尸万段,血流漂殳。 不消片刻,言辰中又是一顿饕餮吃罢,肚子已吃得滚圆,似再喝不下血了,直挺挺躺在血泊里,折了根人骨,悠闲剔起牙来。他嘴旁都是血液,侧首见纪子修双目圆睁,怒目瞪着自己,张口狞笑,子修心下悚惧,但怒其惨绝人寰,勉力撑着眼皮,狠狠瞪着他。吸血鬼不以为意,不再看他,仰天怔怔出神,子修顾不得他想甚么,连催内劲,猛攻封固的穴道。岂知他连连吸气,冲袭了几次,不但毫无松动之象,反而更加酸麻。原来言辰中点穴之术古怪,子修内息左冲右突,真气处处碰壁,又撞了一顿饭的功夫,竟然是求脱反固。试了几次,但觉被点处隐隐作痛,当下不敢再试。 黑夜里忽地“呼呼”风响,纪子修睁目循声望去,蓦然见半天里坠下人来,一个两个……直至第二十三个,后面才没有了。从天而降的人不是筋折骨断头歪腰折,就是开膛剖肚,落地之前已死得透了。再定睛一瞧,竟全是适才逃散的骆驼队的伴当杂役,子修心道:“这是在梦里还是真的,乖乖不得了,越来越离奇了,碰着吸血鬼吸血已是倒了大霉,那也就罢了。可这般天降死人,忒是匪夷所思,我他妈的命里撞了哪门子的邪祟,竟摊上这档子鬼事儿!” 言辰中托的跳起来,一脸茫然,错愕无已,抬头仰望,东西顾盼,阴声叫道:“何方神圣,快快现身,老子可不怕你!”话音未落,呼的一声风响,一个高瘦的黑衣人遮在他面前,这人黑色袍子衬着漆黑夜色,似有似无,若往若还,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来人阴测测地说:“亲爱的孩儿,你说不怕谁?”言辰中闻声便立时认出是德古拉,再凝神谛视,德古拉已直挺挺站在他面前一尺之地。 第二百三十六章 言辰中吓得噗通跌坐在血泊里,溅得漫天血雾,浑身发抖,牙关得得相击,一时说不出话来。德古拉板起面孔,厉声道:“叫你做事干净利落些,可你倒好,放走了这群小老鼠,满世界乱叫唤,你还嫌知道咱们底细的人太少么?胡闹!我老人家没的清闲,还要给你擦屁股,料理了他们,你知错不知?”言辰中翻身跪倒,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阴声细气说道:“孩儿……孩儿知……知道……知道错了……” 德古拉白了他一眼,人影一晃,倏然站在纪子修身畔,俯身出指如电,在他脾俞之旁背心中脊两侧点了“意舍穴”。手指倏缩回去,又倏地伸出左右手食指,同时点在“意舍穴”之上的“阳纲穴”和偏下寸许的“胃仓****力到处,三穴里暖流连成一线。三穴点罢,德古拉枯干手指又在子修胸口左乳旁“天池穴”戳下去。子修胸口剧痛,“啊”的叫出声来,身子竟自能动,腾地跳起来,拔地三丈,半空里翻了三个筋斗,稳稳地落下地来。 子修双脚甫一沾地,手上已多了三枚火弹,夹在食指中指无名指之间,丹田中真气一提,气冲肩头“巨肩穴”、手肘“天井穴”、手腕“阳池穴”,真气如柱,在阳豁、阳谷、阳池三穴中连转三转,然后迳奔无名指上“关冲****力从手指上发出,呼的一声,三枚火弹激射而出,势道威猛无俦,朝言辰中飞去。子修认穴奇准,二人虽相距一丈,但三弹一向他“膻中穴”;两枚向臂根“中府穴”钉了上去。其速之快,比吸血鬼飞得还迅捷,言辰中竟未避开,三弹齐中,毫厘不差。 火弹触体即爆,轰然之间,言辰中双臂炸断,胸口洞穿一个径长半尺的大窟窿,眼见得连他心脏也炸得粉碎。德古拉大吼:“莫伤我孩儿!”为时已晚,言辰中口中荷荷怪响,身子觳觫乱抖,全身未烧着之处皮色发黑,瞬间焦枯,连断落下来的两条胳膊亦转眼化为两段枯木,其景鬼异至矣、尽矣,蔑以加矣。子修震恐无已,暗道:“原来没了心脏,吸血鬼也会死,不知此法对付德古拉会不会凑效?”耳闻德古拉哭喊着“我的孩儿!”,眼见他扑到言辰中焦炭的身子上,子修心弦一颤。 他没想到德古拉竟尔伤心悲痛,双目流血,几近癫狂,心下亦自恻然。德古拉哭了半晌,天色发白,才渐渐止悲,肩头微耸,浑身索索抖颤,站起身来,回转来就走向纪子修。子修见他神色阴戾,显已达恼怒之巅峰,忙含劲戒备,不敢怠忽。德古拉一步一步,走至半尺之距,停住脚步,咬牙切齿道:“你这厮一而再再而三,杀我亲如骨肉的孩儿,此恨莫大焉!”子修昂然道:“哼哼,少拿有的没的来吓唬人,我可不怕你!我们与你远隔万里,你在罗马尼亚逍遥,我们在东方聚居,井水不犯河水,你却巴巴地跑来,杀人吸血,无恶不作。我们中华百姓,又没招惹你,你凭甚么胡乱杀人?吸干了人血还曝尸野外,任由其腐坏生瘟,荼毒天下,你这千古罪人,还在这里逞口要挟?你倒说说看,你千里迢迢,到中国来做甚?欧陆百姓千千万万,你害得还不够么?” 德古拉转怒为笑,桀桀大乐,脸如三月天,说变就变,阴测测地说:“嘻嘻……嘎嘎……你竟敢跟恶魔理论,荒谬之极,你们人类本就是我的食物,就好比猪狗牛马之对于你们而言,生杀予夺,全凭你们人类一己之愿。你们杀食牲畜,顺风顺水,倒是天经地义的,我吃些食物,又犯了甚戒?世间不虞之誉,求全之毁,原也平常,恶了吃渴了喝水,实则我跟你们也没甚不同。你又凭甚么指摘我的不是?明白告诉你也无妨,我此来东土,原是想乘着日本人与你们开战,浑水摸鱼,捞些人来做个试验,战乱之际,生灵涂炭,老子便易于隐藏。”子修不禁愕然问:“做甚试验?” 德古拉面有得色道:“我向混迹于欧洲、非洲、美洲,就是千年来,从未涉足亚洲,我遍拿欧洲白种人、非洲黑人、美洲印第安人,全试验过转化之效,唯独亚洲黄种人,还无一成例。而亚洲最大的人种,便在你们中国,老子不远万里,辛辛苦苦东来,就是要试试你们中国人能不能顺利地转化为吸血鬼。老夫有成人之美,想让你们人类多活些日子,岂不是好?”子修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摇头叹气道:“疯子,疯子,你是个大疯子!”德古拉如数家珍道:“此番我将全球各据点的兽人手下统通聚在身边,相偕东来,虽给你三番五次地杀害,但却也让我发现了你的潜能和实力。若能将你转化为吸血鬼,老子就后继有人啦,看在你将变成我的接班人的份儿上,我百般容让,便是为此。” 子修觉得此鬼难以理喻,一时语塞,德古拉却越说越起劲,滔滔不绝道:“在你身上没凑效,我就想世间不会有如此凑巧之事,一样是血肉之躯,难道偏生中国人就不能转化么?老子那日与你一别,入关内寻访,竟抓到一人,便是这言辰中,乃你国的武术高手。欧洲人脱胎换骨的法子,老子施在他身上,一试便灵,嘻嘻……哈哈……嘎嘎……,老子自己真佩服自己的聪明才智,中国人既跟欧洲人无异,那么问题就是出在你的天赋体质上。换而言之,你不能脱胎为吸血鬼,是因你天赋异禀,先天血液里就有抗御尸毒的特质。” 子修不愿听下去,但任你捂住耳朵远离魔鬼,德古拉的声音仍如无形有质的丝线,隔着手掌不断钻入他的耳孔里,说甚么也拦不住:“老子向来锲而不舍,花了一日,走遍了东亚的山山水水,查遍各门各派的典籍,县志史书,无一遗漏。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找到了你的渊源。你还记不记得,我曾剖开你的身子,看过你的五脏六腑,与典籍之上一比照,立时就明白了。老子历遍史迹典籍,才知你们中国有一门派叫逍遥派,武功出神入化,神妙绝伦,乃历来最高武学殿堂。其派行事诡秘,天下知之者却极少。逍遥派门中有一秘宝,可破你之肉身,你天生抗尸毒,老子虽仍不知缘由,但既找着解药,不管灵不灵验,总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只信其有不信其无。” “那秘宝藏在逍遥派云南无量山的巢**,老子说取便拿,区区人类,自是挡我不住。无如那掌门人端的了得,转眼便发见宝物失踪,尽集门下弟子,蹑尾追踪出来。喏,那六十九人便是逍遥派一门了,目下全给我孩儿弄死,倒也清静,确乎爽利。”纪子修听他说得没事人般,拿人命当儿戏,满心厌恶,悻悻道:“草菅人命,凶残无道,无耻之徒!”言下伸出手掌在德古拉鼻子底下一摊,凛然问:“那秘宝呢?拿来!”德古拉闭口止歇,一对鹰眼冷冷地盯着他看了一顿饭的时刻,子修几次三番催他:“快快拿出来,我虽不知秘宝为何物,但终究是中国人的物什,岂能落在你个洋鬼子的手里,你把它藏在哪里?快说,快说!” 德古拉看他的目光彷如看着一件稀世珍宝,啧啧称奇道:“你这般乖戾横蛮,倒似我千辛万苦弄来的东西原是属于你的?胡闹,可笑,嘻嘻嘻嘻……”纪子修心道:“这厮厉害,我虽打不过他,但也决计不能示弱。”心念微转,已然跃起,右手一甩,打出一颗炎炎烈烈的火球。讵料火球飞得虽快逾出膛的炮弹,但德古拉身法更快,身影一闪,已绕开火球,欺近子修面前,人几乎贴到了他鼻子上,子修双膝腿弯忽地一麻,全身气血逆行,立时便翻倒于地。 那逍遥派源远流长,开宗立派于战国,鼎盛于唐宋,北宋年间,因内讧而同门相阋,杀伤惨重,从此渐渐式微,但却苦苦续着一脉单线,存留至今。时至民国,逍遥派已只剩下那六十九人,但其武艺却精益求精,凭籍历代门徒避世苦修之功,非但将《北冥神功》、《小无相功》、《天山六阳掌》、《六路天山折梅手》、《传音搜魂大法》、《八荒六合唯我独尊神功》……一门精微似一门、一门高深似一门的绝顶武功,传承无误,一丝不苟,籍录成册,而且还在招数套路上,推陈出新,习练法门上化繁就简。逍遥派一门汲取北宋年间内讧贻害无穷的教训,痛定思痛,逍遥派门人历代屏弃琴棋书画、堪舆地理、风水土木、莳花园艺等等诸般杂学,心无旁骛,专修武艺。武学一门,这一派已学究天人,端的是非同小可。 叵耐祸从天降,没头没脑遇着德古拉上门抢夺宝物,当代掌门老者功夫已臻仙境,却不知对头底细,莽莽撞撞,倾巢而出,追索宝物。一门徒众,武艺最差的,也有呼风唤雨之能,空负艳羡煞鬼神的神奇武艺,在吸血鬼面前却一败涂地。一经交绥,逍遥派门人虽全力以赴,毫无保留,却都在瞬间连手都没还上,就已悉数横尸当场。任你天山六阳掌如何精妙绝伦,枉你六路天山折梅手包罗天下至精至妙的武功家数,无论你北冥神功如何擅吸人内力,还是遑论你小无相功飞花摘叶削铁如泥,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遇上吸血鬼算是这一门之大不幸,自此绝宗。 话休絮烦,言归正传,且说德古拉将纪子修打翻在地,就不再进攻,退在一边。纪子修急运内力调息,一股真气冲开封固的穴道,心下喜道:“看来我的功力又精进了一层。他既不急着杀我,我便乘势拿他练手,如此功力增得更快,到时候能降伏了这魔鬼,也未可知。”心念微动,已然窜向德古拉,双掌一拍,使出水龙掌法,掌影飘飘,夭矫如游龙飞翔太虚。德古拉眼前瞬间化出千百只手掌,劲风扑面,压得面皮也都扭曲褶皱,连脸上皮肉也要从脸骨上跳脱下来。 德古拉身形一晃,挺拳相迎,他生恐使力过大,伤了子修,只以一成魔功,与之周旋。而他一成魔功使出来的身法,就已快逾鬼魅。场上呼呼之声大作,两人快得只见一团黑影和一团灰影急剧旋转,两团影子倏分倏合,发出密如联珠的啪啪之声,显是掌拳相击,快逾机关枪吐子弹之速。德古拉一头交战,一头还能气度娴雅地说话:“好俊的掌法,你此时功力已胜过那逍遥派的掌门老儿了,可惜要胜过我,那是白日做梦!嘻嘻……” 德古拉尖厉的笑声中一拳打在子修的右掌上,霎时间二人均凝立不动,各运内力相拚。突然之间,纪子修胸口一痛,似乎被一枚极细的尖针刺了一下。这一下刺痛突如其来,直钻入心肺,浑身痛得发颤,机伶伶的连眉毛也似要抖起来。抖了两下,胸口又被尖针刺了一下,一针甫过,继而一针又来,似有形,实无质。子修觉出是吸血鬼拳头上发出一股寒气,积贮于一点,突破他护体的双龙神功,攻坚而入,直侵内脏。 第二百三十七章 纪子修心下正自骇异,德古拉像是已知他心里所想所疑,适时譬解道:“此系波斯国绝技‘透骨针’,领教了吧?嘻嘻嘎嘎……”子修强自撑持,心想:“以至阴攻至阳,未必便胜得了我的火龙神功,何况我师所授的水龙神功与至阳的火龙功阴阳互济,更是固若金汤。想是我双龙功遍护全身,这阴劲却是凝聚如丝发之细,倏钻陡戳,因而难挡难防。”他这一番心思,所料不差,便有如大象之力虽巨,妇人小儿却能以绣花小针刺入其肤。 两人斗了约三千招,不分上下,他俩身周地面竟尔渐渐陷了下去,两人内劲到处,沙地承不住强劲霸道的分量,往下塌陷。斗到分际,二人同时撤招,纪子修托的跳起来,后退了三尺,落下之时,但见双足踩处已是一个径长五丈、深及四尺的大坑。四下里为二人气劲所震,飞沙走石,千里黄尘,翻翻滚滚,彷如适才是两个天神赌斗,搅得天地混沌。气劲一时半会儿未散,锋锐如刀,漫天里恍如飞窜着密密麻麻的飞刀也似。子修见一块拳大的石头飞在半空,竟给气劲一割为二,断面平整,犹如利刃削斩。纪子修看得吓了自己一跳,挢舌不下,暗道:“乖乖不得了,我和德古拉发出的真气,威力简直比炸弹爆破还厉害,非同小可!”不由得摊开手掌,左看右瞧,兀自难以置信。 德古拉拍手问:“你掌法繁复,却能将掌力控纵裕如,曲直如意,当真了得。这掌法叫甚么名字?”子修扁扁嘴道:“我这功夫自是不俗,叫水龙掌法。适才你横臂挡格,我的掌力可半途兜个圈子,绕开你手臂,迳袭你面门。若非你复原得快,此时焉有脸在!”德古拉翘起大拇指,口中啧啧叹服,纪子修问道:“你打听掌法做甚?你又不须习练武艺,飘来飘去,已杀人于无形,何须画蛇添足,再去习练中国功夫呢?切,真正是个无聊的人,问了也白问,净做些不相干的事。” 德古拉乐道:“实不相瞒,我自偷看了中国的武学典籍,便深深爱上了中国的武术,顺手牵羊,偷了不少出来。你看那骆驼背上的箱笼,全藏的是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籍,怎样?不少吧?嘎嘎……老子想拿回去,到欧陆列国传播传播,也好替中国武术发扬光大,这岂非一蒙两利的好事么!”子修恍然大怒道:“放你个狗臭屁,各家各派的武功秘籍,乃我国古人千辛万苦锤炼的心血,每一门武艺都暗合天时地利人和的天机,与星宿遥相呼应,岂能随意瞎传。洋鬼子体格天赋迥异华人,无人指点,胡乱习练,有损无益,反而会害人伤残,若走火入魔,又会出些像你这般的恶魔,世界岂非要大乱了么!” 德古拉斜眼相睨,不以为然道:“嘿嘿,你们中国人也太小气了,不愿以秘笈示人,却找出无数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虚情假意,没趣,没趣!”子修道:“呸,你懂甚么,中华武术,源远流长,包罗万有,外家功夫只是练筋骨,练得不好,至多把式三脚猫,于身子无大损害。而内家武术练的是内脏经脉,人体真元,动一发而牵全身,最是凶险。练得得法倒能强身健体,脱胎换骨,若使练得不巧,走火入魔,轻易便丢了性命,命大的也得变成废人。非是我书空咄咄,危言耸听,实是武学一道,天文地理、哲学文艺、星象自然,无所不包,无所不有,乃是极深的学问。平常人不经师父指点,往往误入歧途,练不得法,兼之各门派典籍文辞古奥,最是难懂,遑论那些欧西洋鬼子,既不通中文,又没个师父指点,徒有典籍无数,那也是缘木求鱼,决计难以练成的。” 德古拉听他言之凿凿,也信以为真,知他仁心侠胆,不藏私心,颔首而笑,指指太阳穴,拍拍肚皮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这些典籍虽是搜罗剔抉,得来不易,但其精奥已悉入我肚中,深印我脑海,老子也不放在眼里,不运去西方也行。不过有个条件,你答应了,我再将之物归原主;若你不答允,这些劳什子就使我不运走,也一把火烧了。”子修面上不屑道:“说来听听。”德古拉暗自欣喜,乘奇货可居,逞口道:“你若答允戴上逍遥派的符篆,去吸食人血,我便不食言。” 子修连连摇头,峻词回绝。突然之间,一股阴劲如刀、如剑、如匕、如凿,直插入他胸口的“玉堂穴”。这虽是一股无形无质的阴寒之气,但刺在身上实同钢刃之利。纪子修霎时之间闭气窒息,全身动弹不得,德古拉走向骆驼,一边走一边伸手自怀内摸出个打火机,叮的一声揿亮,火苗色作黄青相间,一窜一跳,作势要去点燃箱栊。 子修急运内力冲击穴道,但总是缓了一步,穴道尚未冲开,急忙道:“甚么符篆,先让我看看,再说不迟。”德古拉桀桀一笑,知他缓兵之计,却也不怕他偷奸耍滑,说道:“便是逍遥派的至宝,九转玲珑劫,你既开口,便让你开开眼界也不妨事。”说话之间,已从贴身内衣里摸出一个挂坠,铛头系一枚温润翠绿的小玉佩,形如生梨,流光溢彩,晶莹剔透。子修凝神谛视,见玉质里隐隐透出扭扭曲曲的符篆,古奥生涩,他是一个字也不识。其神奇之处,全在这古篆竟然在石头内里,绝无人工雕篆的痕迹,浑然天成,想来此玉天生就内显符箓。子修眼睛盯了一会儿,那些奇曲的谶文竟莹莹生光,他不禁“噫”的惊呼出声,啧啧称赞:“好东西,此玉万年难得一遇,便是见上一见,也是宿命修来的福分!当得逍遥派珍而重之,可是,这玉又有何妙用呢?” 吸血鬼乃超自然魔鬼,目力奇佳,一目十行百行,阅读自是极快,不上三日,他已满腹经纶,天下一切典籍,尽深印脑海,此时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此石叫‘逍遥石’,乃逍遥派第一百代掌门无崖子采自西藏喜马拉雅山之巅珠穆朗玛峰顶,疑似天外之物,受地球大气所化,凝结成玉。无崖子以之贴身携带,武功进展,大逾往昔,竟有日增功力之神效。他逍遥派内功导气,呼之而出,威力逾枪弹火炮,想来多赖此玉石激发人之潜能之故。此玉石增进功力尚是肤浅之象,深则可令佩戴之人,脱胎换骨,人化仙,仙脱升羽化为神灵。逍遥派历任掌门,皆羽化而逝,便是此理。而从古至今,东方武术之首,当推逍遥派,早已超然于少林寺之上,其神话般的掌故,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之不尽。逍遥派凭籍这逍遥石,独领风骚,冠绝武林,良有以也。” 逍遥派向是隐秘,子修先前从未听说过,此时听吸血鬼言之凿凿,神神叨叨的,将信将疑道:“依你说来,我若佩戴此物,便能脱胎换骨。慢说是否能恰如你意,正好变得适宜转化为吸血鬼,就是要脱胎换骨,想来也须得经年累月,等到胡子花白,也未必捱得到转化之期哩。呵呵,先时还道你拿出甚宝贝,如此看来,你之狡狯伎俩,殊难得售,你也莫高兴得太早了。”他这一盆冷水,德古拉听来竟毫不挂心忧虑,敲钉转脚道:“成不成与你不甚相干,你只答允佩戴逍遥石,吸食一两口活人鲜血,便能令这成千累万的武学典籍、武林人士千古来传承不息的心血,得保无虞。”说着话,德古拉将打火机开了关关了开,机括“叮叮”的响声,及火苗时而凑近箱笼藤萝,时而又移开。子修耳闻目睹,心弦时而绷紧,时而略松,心下别别乱跳,怦怦有声,心惊肉跳。 他知德古拉心智妖邪,无论自己顽抗哀乞,两俱无益,唯有答允其条件,或有保全典籍遭回禄之灾的一线希望。然而毕竟吸血鬼乃僵尸,说白了就是逼得他去做死人,要他一时半会儿割舍生人之趣,实难抉择,首鼠两端,犹豫不决。德古拉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在子修玉堂穴处捺了捺,将这根手指放入口中滋滋吮吸,舐唇嗒舌,有如吃到了美味佳肴。子修伸手一摸适才给阴劲射中的玉堂穴,只觉着手处又湿又粘,疼痛异常,举手一看,手指手掌上点点殷红血渍,眼睛睁大,暗道:“乖乖不得了,无形无质的内劲居然割破了皮肉,端的匪夷所思!见鬼了!”吸血鬼始祖洋洋自诩道:“我的‘阴风刀’滋味如何?你若转化之后,这阴风刀便伤你不得,岂不是美事一桩?” 纪子修体内连中吸血鬼始祖的阴寒毒功,冷得浑身打颤,呵出的气犹如寒冰,说话之间,连皮肤上也结起了薄薄一层冰晶。他顾不得设防,大敌当前,忙自盘膝坐下,甫一运功,察觉中毒着实不浅。他当下运起内息,将散在四肢百骸的毒素慢慢搬入丹田,强行凝聚,然后再一点一滴地逼出体外。运功一个多时辰后,察觉见效,心中略慰。 德古拉见他脸色凝重,转而一扫面上阴霾,打跌起十二分精神,笑吟吟地力下说辞:“叫你舍弃生人的日子,确也甚是为难你,可是我如此要挟,也是为你好。你想想,做个普通人,生老病死,天演之常,生命极短,而天下之事纷纷扰扰,中土国难深重,难道你就不想替你的家国多做点事?难道你就不想多救济沉沦兵燹灾荒的贫苦的老百姓?难道你这一身勤学苦练出来的寒暑功夫就转眼即逝、短命而夭?于我而言,做普通凡人,你活在世上的时日,简直就如眨眨眼,眼一睁一闭,就完结了。太短了,太短了,可惜,啧啧啧,可怜,可怜!好了,这番你遇上了我,诚心舍弃这羸弱多灾的臭皮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等你转化为我的同伴,从此之后,来如风去似电,力大无穷,功力倍增,耳听千里,眼照寰宇,无事不晓,无法不通,呼风唤雨是随手拈来;百毒不侵、刀枪不入,杀东洋鬼子如探囊取物。不须清修参禅,礼佛诵经,便可普渡众生,福泽天下。那些个虚弱风邪、伤寒温热、疟疾肺痨……诸般疾病,统通与你再不牵缠,再无瓜葛。自此之后,你就再无虑寿数,想活多久就多久,任之自然,岂不逍遥快活?” 德古拉软语关怀,殷殷相告,将心比心,语声平和,毫无一丝牵强逼迫之意,极富感染之魅力,乘他导引真气之虚,阴阴的语声犹如细丝,侵入脑海。说着说着,纪子修热泪夺眶而出,口中连道:“嗯,嗯,不错,不错。”脑海里不知何时,展现出一幅美轮美奂的图景,自己驾驭轻云,寿与天齐,来去裕如,行侠仗义,普渡众生,救苦救难,快意恩仇。眼前一幕幕齐皆系实现自己远大抱负之时刻,杀尽中国土地上为恶的洋鬼子,救黎民于水火,还天下一太平,彷如连轴转的西洋景,子修如在梦中,渐觉全身通泰,说不出的舒服。德古拉连声催道:“快快答允吧,你将创不世奇功!” 纪子修如中邪祟,一边点头,一边双臂伸直,双手如合抱圆球,朝太阳捧去,口中喃喃道:“好吧,来吧,让这天下的苦楚,通通都消失吧!” 第二百三十八章 德古拉知机会稍纵即逝,忙将玉坠套到子修头上,挂在脖子,玉佩贴在他胸口,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子修浑身猛地一震,愕然道:“咦,这是怎的了?我刚才是不是做了场梦?”德古拉桀桀怪笑道:“没错,亲爱的,你是做了场梦,而这梦就要实现啦!”话音未落,他倏然双手捧住子修的脸颊,“喀喇”一声响,将纪子修的脖子拧断了。子修直挺挺的如一堆东西般,咕咚倒地,当场气绝。 德古拉赶拢骆驼,将缰绳相结一处,打个大大的结子,将子修的尸身掮在肩上,一只手抓住绳结,一抬手七匹骆驼竟纷纷四脚离地,飞上了半空。每一头骆驼背上箱笼层层叠叠,七匹骆驼连箱笼,不下万斤,到了德古拉手里,直如无物。德古拉脚下一动,这便背着纪子修,拽着七匹骆驼,窜至空中,御风远去,避开官道,专拣荒僻小路,飞驰而去。 飞了将近半个时辰,已至一排十来株大树,树后乱石如屏,是个隐僻所在,更喜荒无人烟。德古拉手臂震处,将骆驼甩落下地,骆驼沉重,落地时却如给人轻轻摆上去的一般。畜生不懂甚么,七匹骆驼优哉游哉地四处闲步,回头瞅瞅德古拉,又自漠然走开,自顾寻找沙砾之间的杂草果腹。德古拉找了个背阴之处,将纪子修平躺着放下地来,无一丝劳顿之色,只目不稍瞬,紧紧盯着纪子修的尸身,眼光一刻也不敢离开。 诸位看官须知,原来此刻系纪子修死而复生,转化吸血鬼的关键时刻。纪子修死而复生多番,体内已全是德古拉的毒血,此刻一死,体内五脏六腑统通浸泡在毒血里,便是转化的契机。若子修不能够苏醒过来,便告失败,那是大罗金仙也再难救他转来。德古拉生怕他醒不转来,是以盯着他,切盼他能顺利醒转。 时刻一分一秒地逝去,德古拉焦虑紧张,满头竟渗出黄豆大的汗珠,他的汗水也是殷红如血,顺额头面颊,滚滚流下。其时严冬,雪虽停了,沙地上积雪盈尺,林深雪厚,风吹树枝摇曳,飒飒如涛,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密如雨幕。正在这时,西南方忽然传来叮当、叮当几下清脆的驼铃,德古拉心无旁骛,眼里只有一个纪子修,也不在意响自何来。不一会儿,只听蹄声急促,夹着叮当、叮当的铃声,已近在咫尺,原来骆驼最有长力,快跑之时,疾逾奔马,先还在浓密的林外,才一顿饭的功夫,已转过石屏。德古拉眼角余光一瞥,见有数十匹骆驼疾驰而至,驼背上坐着大氅高帽的洋人,背上齐配有连珠马枪。骆驼疾奔之下,鼻息喷雾,汗臭熏天,恶臭难挡。 德古拉见他们似忙于赶路,途经此地,只瞥了一眼,便不再看他们。为首一匹骆驼驰近,驼上洋人生着一部大胡子,胡须发红,吸血鬼在白雪地里,很是起眼,俄国人不知他俩甚路道,扬声呼叱,意态威猛。德古拉一听便知是俄语,知他正在驱赶挡道的骆驼,虽心下纳罕:“俄国佬跑这鸟不拉屎的不毛之地做甚?”但不想节外生枝,低头见纪子修尚未醒转,心中一动,暗自乐道:“来得好,省得我再去寻找活人,这一大帮血囊,足尺加三,够这小子喝个饱的了。”心念微动,已然跃起,俄国人眼前一花,四十个狗熊般的老毛子便给一股大力震得飞起,屁股离鞍,噗通噗通,堕下驼背。 四十人同时落地,一沾上雪地,又同时被吸血鬼始祖点了穴道,不能动弹,摔得呜哇大叫,咒骂不止。在俄国人眼里,德古拉始终一动不动地蹲在原地看着纪子修,目不稍瞬,四十个俄国人懵然不见敌踪,林木森森,寒风呼呼,落雪飒飒,好不凄凉。四十个莽汉心头抖颤,齐皆变色,疑神疑鬼,你言我语,絮絮叨叨,猜疑个不休。争辩之间,德古拉蓦然站起,走到那个红胡子面前,叽咕了几句俄语,大胡子怪眼一翻,从上到下打量德古拉一眼,哇哇乱吼了一泡。原来德古拉问他们一行的来历,俄国人桀骜不驯,见他孤身一人,自不放在眼里,嘘声恫吓,反而想反客为主,差遣他替他们赶拢四散闲步的骆驼。 德古拉二话不说,身形一晃,众俄国人眼前一花,德古拉已欺近红胡子身侧,一手搭在他左肩,一手扯他浓密的卷发,将他的头扳过来,口一张尖牙一露,俯头就咬。众人惊呼声中,饱含恐怖、惊惧、错愕、痛惜、不忍之意,红胡子双目凸出,用力挣扎,双手拼命扳德库拉的头,却如蚂蚁撼石柱,已难撼分毫。红胡子须臾全身痉挛,痛得满头大汗,口中只能发出“荷荷”野兽般的呻吟,浑身越抖越剧,四肢一阵抽搐,头颈一软,脑袋垂下,就此无声无息。德古拉喉头翕动,“咕嘟咕嘟”鲸吸虎咽,直至将红胡子体内精血吸得净光,方才心满意足地将其干尸,委弃雪地。 众俄国人眼睁睁看着老大本极肥壮伟岸的身躯,逐渐干瘪,死后尸首犹如枯木,皮包骨头,骨骼戳着枯皮宛然俱现,仿佛一个衣架上覆了件薄薄的布匹。死者眼窝深陷,眼珠怒突,舌头伸出老长,恐怖之极。这班老毛子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峥嵘岁月,豪迈胆大,天不怕地不怕,突见老大好端端的,转眼罹难,一个个吓得不敢出声,心头怦怦狂跳,七十八个鼻孔呼噜呼噜大喘,彷如是三十九头疾奔之下的狗熊,气喘如牛。他们心中惊异远多过恐惧,吃不准面前这个竹篙儿似的一个人,怎的如螭似魅,鬼气森森,捉摸不定。 德古拉双目如电,扫了一遍在场的每一个老毛子,似在犹豫拿哪个下手,忽听背后啊的一声震天价的大叫,他心头一喜,转身就见纪子修已然醒转,浑身战栗,双手捧着头,双目难睁,挣扎着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德古拉奔至他身前,连问:“你感觉如何?”子修呜哇呻吟了半晌,颤声道:“头……头好痛,像要裂开了似的……呼呼呼……脑袋里嗡嗡的……好似……有无数蜜蜂……”德古拉闻言双手互擦,一副心痒难搔的模样,双目放光,说道:“你口渴么?”子修连叫:“渴!渴!快给我喝水!”德古拉忙去取来水囊,拔开木塞,递给子修。不料子修鼻子一凑近囊口,登时一脸厌恶,眉头紧皱,忽地弯腰,口中“呕呕”似要呕吐,气喘吁吁道:“这水怎的恁般恶臭,我……我……我实在喝不下!” 德古拉竟自喜上眉梢,晃身便抓来一名俄国人,伸嘴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俄国人啊的大叫一声,鲜血便从齿孔中汩汩流出。纪子修一闻到血腥味,登时口涎嗒嗒,狂吞口水,双目发红,忍不住就想一口将俄国人吸干了才痛快。可他毕竟人性未泯,眼见这俄国人白白净净,胡须修得齐整,短发笔直,看来只有十八、九岁,眼神之间,尚余童稚之态,不禁心软,强自抵御肚中饥火,将俄国人推开,口中道:“啊呀,我这是……我这是怎的啦?”德古拉桀桀怪笑,得意道:“你已是彻头彻尾的吸血鬼啦!嘻嘻……嘎嘎……呵呵呵,来来来,快喝了血,你就精完气足了,快啊,你看看,这血液好生新鲜,浪费了多可惜啊!”子修一线清明,苦苦撑持,不令神智失慎,抿嘴躲闪。 德古拉与之纠缠了片刻,已没了耐心,出手点了他穴道,手一划“嗤啦”一声,扯开俄人袄子,露出黑毛毵毵的胸脯,就势将俄国人创口贴到子修口唇上。纪子修初为吸血鬼,口唇上一沾上血腥,登时失控子修越吸越觉得浑身舒泰,一口气不歇,将俄国少年精血吸干,方才餍足。德古拉看着他吸血,喜慰不胜,目光中尽是慈爱,彷如看着自己亲生的孩儿吮吸**一般,全是舔犊深情。不等子修吸完,德古拉倏地右手抵在他背心灵台穴上,助他真气运转,随即点了他“关元”、“天突”两穴,令他无法将血吐出。隔开一箭之地的三十八个俄国人齐皆恐骇达于极点,有一多半竟吓得哭号起来,拥拥挤挤的一大群,彷如牛群共鸣,哀声轰轰如涛。 纪子修鲜血下肚,已自神完,但觉这世界无数细微的声响,传入耳中便即扩大了千百倍,聒耳嘈杂无章。他举目四顾,目力所及,连天外的星球也看得清清楚楚。他已脱胎换骨,心神思虑登时加快了十倍,心下一片清明,自德古拉封穴阻其吐血的举止,脑中念头连闪,推演纤微,恍然大悟,戟指大骂:“德古拉,你这个骗子!王八蛋!这一切都是你设的圈套,老子着了道儿,而其中关隘,却一直想不明白。你……你……你偷经典、符篆,雇驼队造假象,苦心孤诣,全是为今日令我堕入无间炼狱、拔舌地狱,你心好毒!” 德古拉嘎嘎乱笑,笑得前仰后合,至后连气也快喘不过来,边笑边道:“嘎嘎……你想到了吧,你明白了吧……哈哈哈……我实则不叫偷,我取典籍符篆,是明目张胆,当着逍遥派门徒的面拿的,要怪只怪他们没本事留下我……哈哈啊。这便是天下武功典籍尽在我手,而唯独只有逍遥派的赶来寻找的缘由,只因其他门派典籍失落之事,至今还未事发。老子有天大的本事,我不欲人知之时,无人能知,哈哈哈……再说这些典籍虽笨重,我自己运送,也非难事,可我偏偏要雇个驼队,便是要候逍遥派的人赶得上来,我就可一网打尽。呵呵,这也怪不得我狡诈,你见符篆收藏在我身上,就应想到此节了,偏生你未脱凡胎,脑子笨如榆木疙瘩,竟看不出我不经意之间已露出马脚,此后一步又一步,堕入我设计的彀中,那又能怪谁呢?嘻嘻嘻嘻……你就认命了吧,乖乖给我做孩儿,此后我待你千依百顺,样样依你,可好?” 德古拉知子修转化为吸血鬼后,前知一千年事,后晓五百年事,自己的阴谋,自再难遮掩,便和盘托出。 个中伎俩,本也非甚么复杂算计,静心澄虑,略加推敲,即可想通,但其间诸事接踵而来,子修人脑迟钝,应接不暇而已,因尔懵然上当。 原来德古拉收罗武功秘笈,不过是做做样子,本无心毁去或远送欧陆,实则全是用之为了威吓子修张本,逼迫他就范,而故布疑阵,大张旗鼓,让逍遥派得着讯息,追踪驼队。他则在哈密至迪化的路途上暗埋伏兵,本就是想大开杀戒,好令纪子修投鼠忌器,形格势禁,不得不屈从自己的要求。其间殊不料,言辰中魔性失控,将逍遥派杀了个净光,却非德古拉之本意,而德古拉也不虞纪子修怪罪,将账一股脑儿,全揽到了自己的头上。他向来一意孤行,千年锤炼,脸皮厚实,自不怕管窥蠡测之徒的非议。 第二百三十九章 德古拉和纪子修两人旁若无人地交谈个没完,那边厢俄国人已都醒过神来,不管是不是在梦中,眼前这对儿,定是传说中的吸血鬼无疑,众人惜命,纷纷乞怜讨饶,央德古拉放其生路。铁骨铮铮的老毛子,见德古拉不置可否,数十人颂声盈耳,洋洋如沸,极尽谄媚之能事。一人起头拍起了德古拉的马屁,余人便顺杆儿爬上,陆续交相争颂,马屁声如有所感,比传染病传得还快。眼看俄国人群起施为,口舌如簧,德古拉不曾想到他们诌谀之术一精于斯,直吹得天花乱坠,法螺呜嘟嘟。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众声相互哄抬,谀辞如潮,洋洋盈耳,听得德古拉眯起了双眼,熏熏然犹如饱醉醇酒;轻飘飘如欲腾云驾雾而起飞,笑眯眯的,大是受用。 三十八个老毛子里头唯独一个人闭口不言,冷眼旁观,充耳不闻同伴的谀浪之声,纪子修此时耳目如神,见这俄国人身长胖大,比其余同伴大了一圈儿,面色凝然,虎视眈眈,紧紧盯着德古拉,不禁心头一动,暗道:“这老毛子一对儿眼睛绿油油的是狼眼!” 场上诌谀之声虽响而连成一片,嘈杂噪耳,但叽里咕噜,纪子修一句也听不懂,唯有德古拉捻须眯眼,听得怡然自得,甘之若饴。可他只顾听不松口,众俄人颂了整整一个时辰,说得是口干舌燥,舌头发直,谀声渐渐稀疏,德古拉无动于衷,故意占俄人便宜。俄人也非傻子,至后均闭口不言,怔怔地望着德古拉。林木深深,空余寒风呼号,天空阴霾,不见一缕阳光,场上虽有数十个活人,却静如没有生命的迹象,只见近五十头骆驼,散处周遭,优哉游哉。 德古拉不闻再有人说话,这才笑对子修道:“这班妄人,贫嘴耍滑,不是好东西,鬼鬼祟祟,不知从此过,去往何处,问他们又不肯吐露真情,杀光了省心,我的乖乖孩儿,你说呢?”但见子修面现不愉之色,还当他不忍杀生,不料却听纪子修当即道:“随你的意吧,却才吸了一个人,似还没吃饱,我也跟你一块儿吃!”话音未落,德古拉和纪子修同时蹿起,瞬即扑至众俄人头上,张口狂噬。痛得被咬的俄人呜哇乱叫,未轮到的俄人则吓得浑身簌簌乱抖,双臂抱头,将脸深埋在雪里,场上登时大乱,吓得近处几匹骆驼落荒而逃,飞奔了一里,方才停下来,朝这边厢东张西望。 原来俄国人马屁山响,子修早听得头昏耳聩,见他们全副武装,却个个脓包,极是厌恶他们没骨气的贱相,兼之他师父白少华常自数落洋人邪恶,将自身经历的洋人种种奸恶行径,像讲故事般一一说给他听。而中华受列强欺凌,伤残人民,纪子修身在京城,也已耳濡目染,见得惯了,他一颗心底,对洋人没有一丝好感。在他心目中洋人不过是些猪牛驼马之属,茹毛饮血的牲口也不过如此粗鄙。目下子修已成吸血鬼,这些木桩般的洋人在他眼里,就只是一袋袋血囊,而热乎乎的血液,在他来讲,不啻是温热美味的琼浆玉液。彷如美食当前,而美食又都是些令人生厌的恶毒豺狼虎豹,不好好饕餮一番,似有不甘。 俄国人数虽多,但穴道受制,动弹不得,任由二人宰割。吸血鬼来去生风,吸食人血,便如吃饭拉屎般轻巧,三十八个老毛子不经他俩个饿死鬼一扫。两人挨个儿咬来,不上小半个时辰,德古拉身边横七竖八叠起三十具干尸,而纪子修身畔则躺下七具。厚厚的积雪上血流成河,踩踏融化一半的雪在血里一浸,变成了鬼异的粉红色。空余下最后那个最魁伟的俄人,双眼瞅得发直,对同伴的凄厉惨嚎,宛似不闻。纪子修委弃空麻袋般抛下干尸,朝那名巨汉走去,那俄国人见纪子修满身濡血,口唇下巴兀自滴答横流鲜血,面颊上也斑斑点点,血迹殷然,双手上血淋淋流个不止,滴滴答答,尽是同胞的血腥气,直冲鼻端,恶心欲呕。 子修走到离他一尺之地站定,伸出右臂,手掌迳搭俄人肩头,俄人猛地大吼一声,左指挥出,削向子修掌缘。子修手掌去势虽缓,但俄人粗如萝卜的手指来势却快,指尖发出嗤嗤的真气吞吐之声,他若不缩回手掌,小指旁的“后豁穴”刚好送到指尖上去。这一指看似平平无奇,但部位之准,力道之凝,非同凡俗。突如其来,子修不防他突然能动,缩手避开了穴道,但掌缘与之指力相碰,撞得隐隐生疼,举掌一看,掌缘已红肿,不禁叫道:“好指法!”德古拉其时也已吸干人血,站立一旁观斗,于俄人招式瞅得清楚,脱口叫破:“呵,不得了,了不得,好一招‘以逸待劳’!这位大块头使的摩诃指中规中矩,确系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之正宗。妙极啦!”德古拉既遍阅中国武功典籍,自已熟记得滚瓜烂熟,熟极而***益求精,于天下武术无不通晓,无一不精,胸中渊博,浩若湖海。适才于四十俄人骆驼飞驰之瞬间,点倒众人的点穴手法,既精准无误,又快捷无伦,便是精通诸家点穴功夫的铁证。 纪子修精研掌法内功,于指法不甚专擅,便不认得,微微一怔,俄国人手法奇快,手指一击不中,立即双拳连环,瞬息间连出七拳。这七拳分击纪子修的额、颊、颈、肩、臂、胸、背七个部位,快得难以形容。子修耳畔同时响起德古拉的揶揄:“大金刚拳的‘七星聚会’,妙极,妙极,好孩儿,看看你如何应付,嘻嘻哈哈……”他笑声刺耳,一记记如一根巨槌,在子修胸口猛撞。纪子修心浮气躁,连中六拳,若非体内真气充盈流转,宛若实质,将拳劲抵消,早便筋折骨断了。说来话长,实则七拳几乎同时打到,往背上招呼的一拳路道诡异,又迅速沉猛,凌厉之极。拳风所趋,正对准了子修后心的“至阳穴”。子修双手反转,左掌贴于“神道穴”,右掌贴于“筋缩穴”,掌心向外,掌力疾吐,那“神道穴”在“至阳穴”之上,“筋缩穴”在“至阳穴”之下,双掌掌力交织成一片屏障,刚好将至阳要穴护住,手法亦是巧妙之极。 这招一出,德古拉与俄国人不约而同地惊呼:“‘天衣无缝’!”继而德古拉道:“我的好孩儿,原来你会般若掌法,右掌力微而实,左掌力沉而虚,虚实交互为用,敌人不察,极易上当。啊哟,大块头深谙此道,不上当,就不吃亏,好极,好极!”俄国人说的中国话生涩,断断续续道:“这手……手法……老道……你是……中国……中国人,会……会这掌……不……不稀奇……”德古拉说中国话亦含口音,却不似他这般舌头绕来绕去,一句话说不上三个字,二人已交了三百多招。 俄国人以意御劲、以劲发力,连施“龙爪功”、“鹰爪功”、“虎爪功”、“少林擒拿十八打”、“燃木刀法”、“大智无定指”、“去烦恼指”、“寂灭抓”、“因陀罗抓”,每一招出都含着摧筋断骨震破内家真气的大威力。二人以快打快,难免中招,子修数度受伤,若非吸血鬼潜力激发,迅速愈合,早便挂彩,而水龙掌法精妙绝伦,也逼得俄人手忙脚乱,处处掣肘,不少精妙招数使到中途,不得不撤身换势。消长之势,互有短长,无分轩轾。三百招一过,俄人又使出燃木刀法,依旧是一口气快劈九九八十一刀,以手代刀,远胜利刃,狠砍狠斫,气劲刮面如刀,寒意侵体,便似到了高山绝顶,狂风四面吹袭。 纪子修身上嗤嗤乱响,衣衫多处撕裂,撕裂处皮肉割裂,伤而复愈,躲闪快刀身子却不退。忽听嘶啦啦响,德古拉相距一丈,身上白袍子亦为两人发出的气劲所割裂,**如纹,又多又密。不提防俄国人掌劈刚过,突然间掌一沉,双手陡探,已抓住子修劈来的一招水龙掌,俄人左手拿着他小指,右手拿住他拇指,运力向上急拗。子修手指剧痛,自然而然右腕转个小圈,翻将过来,拿住了俄国人的左腕。 纪子修水龙掌法“激流龙卷”这招里的半式,破解了俄国人少林龙爪功的这招,正待乘胜进击,不曾想俄国人突踢出一腿,左腿既出,右腿如影随形紧跟而至,这第二腿随即自影变为形,而第三腿复如影子,跟随踢到。二人相距既近得几乎贴在一处,自是难避难防,不料俄国人连踢了六腿,纪子修手掌如电,同时连推了六掌,其快如腿,每一掌皆印在俄国人踢出的小腿上。千钧一发之际,纪子修一口气连发了六招水龙掌法,炫目惊险之处,比俄国人的腿法更叫人称绝。 讵料德古拉却偏偏喝起了倒彩:“妙啊,妙啊,大块头‘如影随形腿法’,形如其名,不愧是少林派七十二绝技的腿法,冠绝武林。今日得见,幸何如之。我的好孩儿啊,你的手爪子鸡爪疯啊?章法大乱,难看之极,不入品不入流,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喂喂,大块头,你是从哪里学的少林功夫?你他妈的也不像个吃斋念佛的和尚呐!啧啧啧,奇哉怪也!” 读者须知,怪道纪子修觉得这俄国人眼神似狼,原来也非是真狼,更非狼人,而是这俄国人身负绝学,深藏不露。有大本事的人,在危难临头之际,面部表情、四肢举止,俱可乔装镇定,但惟独眼神咄咄,锋芒无法隐藏。俄国人初撞上德古拉,不虞他身法太快,突然袭击,心中栗六,穴道受制。他眼见同伴遭吸血鬼分食,心中如受刀剜,暗运内力冲开封固的穴道,乘子修不备,使出少林派绝学,一鸣惊人。 他虽难尽习七十二项绝技,但也身怀十四项少林派一等一的绝技。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子修与之交手,亦自心下叹服。他推开如影随形腿,俄国人先是大金刚拳一招“洛钟东应”,左臂平举,右拳倏出,子修侧身闪避,跃在俄国人身侧。俄国人不等他过去,左手反拍出一掌,姿势正是般若掌中的一招“慑伏外道”。 第二百四十章 读者须知,般若掌要诀讲求收摄心神,境智俱寂,心虑安然,外不寻尘,内不住定,二途俱泯,一性怡然。当年白少华除双龙神功掌法外,最沉迷于般若掌的研习推究,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纪子修师从骥后,自是熟习此法。他身侧觉得一股破风锐响袭来,当下想也不想,同样还以一招“慑伏外道”,两人双掌方位、力道如出一辙,嘭的一声大响,两人各自震退一丈。但见原先所立之处,气劲如一张巨掌,硬生生将积雪下的沙地压陷了下去,轰隆之下,竟然炸出一个径长一丈的大坑。沙流如水,就势填补凹陷,那坑不久即变浅了,但其势猛恶,却叫三人俱各心惊肉跳。 俄国人妙招纷呈,德古拉暗赞其天分之高,眼力之利,确也是世所罕见,忽的心中一动,身形一晃已欺近,蹿至俄国人面前半尺。俄国人不遑他快得看不见,来不及闪避,肩膀和左臂已给德古拉抓住。但见吸血鬼始祖爪尖指长,手臂之间皮肤如白色石膏,又干又涩。俄国人不假思索,伸出右手大拇指,向德古拉胸腹一捺,一股凌厉的指力射将过去,一连三捺,气劲如箭,悉数射入德古拉胸腹之间。不料他这摩诃指“三入地狱”,一指猛似一指,戳在德古拉身上,彷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吸血鬼却毫无损伤。惊惶之间,俄国人面上颊车穴一痛,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来。 兔起鹘落之间,德古拉张口咬碎自己右腕,毒血自创口汩汩冒出,扳过俄国人的头,就将手腕流血往俄国人嘴里灌。纪子修身历其境,一看便知德古拉要将俄国人也变成吸血鬼,为他所用,听命臣服。若使俄国人转化成功,从此德古拉言出法随,一如所命,后果不堪设想。子修当机立断,催动水龙掌法,拦腰一挥,将德古拉震开三尺,其手腕上毒血便没灌入俄国人口中,全撒在雪地上,滋滋有声。便乘这一松,俄国人双掌自左向右划下,这一招叫做“恒河入海”,双掌带着浩浩荡荡的真气,当真便如洪水滔滔、东流赴海一般,将韦陀掌使得妙到毫巅。 真气到处,将德古拉左手震离肩头,俄国人倏地缩掌伸指,不容德古拉还手,连出两招,嗤嗤有声,却是七十二绝技中的“多罗叶指法”,凌厉无俦,又逼退纪子修往后滑出尺许。纪子修心下暗赞:“这老毛子着实了得,在两个吸血鬼手底下,竟然还能出招还击,德古拉枉称始祖,出手随意,彷如儿戏,我正可乘机将之拾掇。”心念微动,已然双掌一立,似是行礼,双掌却不合拢,呼的一声,一股掌力从双掌之间疾吐而出,奔向德古拉,正是般若掌的“峡谷天风”。其势已是二人共击德古拉,老魔左支右绌,肚腹中了俄国人六指,子修的罡气又到,老魔慌忙双爪排云推出,将罡气震散。子修和德古拉互为气劲所迫,站脚不稳,登登登登,子修向后退了十来步,方才拿桩站定;德古拉则退了七步。 不容二人回神,又是呼的山响,两个吸血鬼头顶风压如山,一团黑乎乎的大物件搂头盖顶坠落下来。子修鼻端一股骚味,便见落下的是一匹骆驼,眼前一晃,德古拉已抓住骆驼一对儿前足,举在头顶,偌大的一头骆驼下坠之势竟立停。但听见嘶啦啦响,德古拉将骆驼两腿一分,一撕两半,骆驼体巨毛厚,但吸血鬼始祖活擗骆驼比撕腐纸还轻快,吓得子修咋舌。骆驼才给撕裂,血水和碎裂的脏腑及筋肉还来不及落地,又是呼的一匹骆驼飞来。子修见俄国人单手举起骆驼,朝自己这边投掷而来,手法劲力惊人,当下双掌一推,将第二匹骆驼撞落地上。 就便这般一阻,俄国人至此方捞着个空当,转身拔足便跑,他身长体巨,一步跨出便远纵一丈,兼之轻功了得,几乎脚不沾地,倏忽已逃出二十里地。德古拉朝子修怒吼:“休得坏我事!”晃身便追,子修则断喝:“呀呔!老东西,你若要转化他,老子决计周旋到底,不许追他!给我停下!”亦紧跟而上。 列位看官,笔者此时方有余裕补叙,好令诸位明白。这班俄国人实则系盛世才手下的白俄归化军,自从马仲英打败了归化军,盛世才收罗的白俄死的死伤的伤,只余下这么四十人。盛世才巴拉巴拉,拢到一处,分拨他们在哈密至迪化的官道上游击,拦截过往行商运输队,以之封锁红军与苏俄的联系,阻遏赤党的运输交通。 列位,这大块头名叫屠格甫斯基,生在中国,随父母定居在河南,从小入嵩山少林寺挂单习武。他于武道天分殊高,诸般精妙难学的武艺,他一学就会,一会便精,明慧妙悟,实是不可多得的练武胚子。在少林寺的黄墙碧瓦间苦练二十五载,出师下得少室山,雄心勃勃,脑中却漫无目的。他决心先回故乡,再谋差事,不想途经迪化,给四乡走穴招募白俄兵的省军胡乱拉入归化军,自此便留在迪化效力。历次大战,他在乱军中都能化险为夷,全赖一身惊人的艺业。 此番随众东行,阴差阳错,横遭吸血鬼的晦气,目睹同伴精血被吸干的惨状,任他再是钢铁般的意志,也即崩溃。一场激斗下来,自分难敌,拔转屁股就逃。他自道轻功独步天下,魔鬼再厉害,他逃脱小命却是十足把握。不料提气狂奔了二十里,突然间眼前一花,身前三尺已多了一人,正是德古拉拦住去路,一脸的阴森恐怖。这一下来得大是出其不意,以屠格甫斯基眼力之锐,竟也没瞧清楚他是如何来的,心惊之下,不退反进,脚下更加快了一成。 屠格甫斯基此刻已是一步跨出去就达两丈许,奔驰快得周匝树林如倒地掠过身畔,却见德古拉仍在自己身前三尺之处。俄国人可知自己正着跑,德古拉倒着跑,他前进三丈之时,对方同时倒退了三丈。当然德古拉是见到屠格甫斯基前进之后,方才迈步而退,后发齐至,不露行迹,两人速度不可同日而语。再则屠格甫斯基前进容易,而德古拉倒行逆气,高速飞驰之下,更难能可贵。屠格甫斯基暗道:“这魔鬼太快了,当真令人畏怖殊甚!”他心脏突突乱跳,手指忽触及枪柄,想起仓促之间,始终未得开枪的机会,忙自背上顺下连珠马枪,调转枪口,几乎贴着德古拉的肚子搂火,砰砰砰连开了三枪。不料吸血鬼不畏枪弹,虽给打得肚腹穿孔,血肉横飞,但转眼子弹从伤口里自行跳出,伤口愈合,跟没开过枪没打中一样,徒劳无功。屠格甫斯基心尚不死,蓦然从腰间抽出军用刺刀,猛刺向德古拉。 德古拉尚自作悠闲玩耍之态,炫耀其轻功和魔力,意态闲逸,突然间寒光一闪,刺刀锋刃锐利,横在后颈,刀刃竖立,他若再倒走,后颈便要给刺刀扎穿。德古拉忙将头往前俯,身子瞬间对折,下颏紧贴足背,堪堪躲过刺刀这一攮。屠格甫斯基不容他翻盘,挥动刺刀,嗤嗤嗤几声轻响,睒眼之间,纵两刀横两刀,连出四刀,全部斩在德古拉背脊上,划出一个“井”字,鲜血淋漓。切开的肉竟然托的跳起来,数一数,屠格甫斯基竟将德古拉的肉切下来九块,四四方方,大小阔狭,全无差别,竟如是用尺来量了之后,再慢慢剖成一般。 德古拉面上毫无痛楚之色,反而惊喜逾恒道:“呀哈哈,这非是失传多年的‘闪电剑法’么,好极,好极,你小子有些门道!”屠格甫斯基也不管他伤口迅即复原,脚下越驰越快,以刺刀使剑招,“天如穹庐”、“白零茫茫”,两招混一,将德古拉圈在剑光之中。剑气如虹,滋滋有声,屠格甫斯基心下微一得意,德古拉竟猛地中宫直进,一拳捣在他的心腹之间,老毛子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身子如断线的纸鸢,往后疾飞。纪子修就在后路紧蹑上来,俄国人巨大的躯体撞来,直若小山横击,突如其来,子修吓了一跳,忙双掌排云推出,托住俄国人脊背,将之放下地来。屠格甫斯基双脚落地,兀自心旌神摇,面色煞白,心有余悸,怔怔出神。 德古拉正要追击,忽听驼铃叮当,人声响起,游目四顾,不知不觉竟已回到官道上来。其时正是往来行商驼队络绎不绝的时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带刀、佩剑、背枪的江湖豪客虽多,但德古拉三人相斗身法快如鬼魅,道上的人们肉眼无一看得到,懵然不知魔鬼临头,大难已限。 纪子修亦见到人群,登时叫苦,心道:“老魔要下毒手,杀人灭口!”正要窜起身上去拦阻,脚下劲力未动,忽觉胁下前、右、后三个方位的三处致命要害有寒芒袭体,寒气森森,凌厉狠辣。他不遑细想,低头见屠格甫斯基使闪电剑之一招“玉带围腰”,刺刀横削过来。这时俄国人已知吸血鬼武功之高,非常人所能企及,这一招已是使上了全力。子修身子微侧,嗤的一声,刀刃从他腋下穿过,将他衣衫划破了长长一条口子。屠格甫斯基一击不中,五分恐惧之外,更增了五分惊讶,身子滴溜溜的打了半个圈子,刺刀一挺,刀尖上突然生出半尺吞吐不定的青芒。 官道上的人此刻已能看到这边两人相斗,人都喜动不喜静,纷纷围拢上来观战,内中不乏阅历深厚或眼光犀利的江湖豪客,不一会儿就聚拢了百多人。群众中登时有十余人齐声惊呼:“剑芒,剑芒!”那剑芒犹似长蛇般伸缩不定,屠格甫斯基丹田中提一口真气,青芒突盛,向子修胸口刺来。剑芒无坚不摧,子修知道厉害,虽已入魔,但也不敢正撄其锋,闪身避开。 不料俄国人变招奇速,手腕一抖,手上一松,白光一道,刺刀脱手,半空里打个转弯,迳朝子修面门飞去。两人相距既近,俄国人投掷暗器手法古怪,刺刀来势端的突兀,飞得极快,纪子修面上早着,噗嗤一声,整个脸面给刺刀剖开,一豁两半,两半片脑袋登时耷拉在双肩上,脑浆血水狂飙三尺。围观之人纷纷惊恐大叫,有些胆小的当即掩面不敢再看,又有些人见了血肉飞溅的场面,忍不住呜哇狂呕,腥臭污秽吐了一地。 第二百四十一章 屠格甫斯基傲然直立,右手掌心一扬,那飞在半空的刺刀竟然像有生命的飞蝗,兜了一转,飞回俄国人的掌心。德古拉知他掌心内力将飞刀吸了转来,不禁拍手赞道:“好功夫,好功夫!”屠格甫斯基激斗之下,气喘吁吁,顾盼之间,不免骄矜之色溢于脸上。正得意之间,忽听观众队里惊呼连连,人们手指纪子修,眼睛均睁得滚圆,眼角也快扯裂,喊声愈来愈响,眼睛是越睁越大,满含惊怖之意,似乎是看到了世上顶顶奇怪之事。 屠格甫斯基一转头,登时吓傻了,原来他猛地见自己劈开的头颅,竟然渐渐愈合,伤口平复如初,俄顷,子修双目乱转,一复旧观,脸上一些痕迹也无,彷如适才头从中分裂只是一场幻觉。俄国人见地上血浆糊涂,子修身上衣衫尽皆染赤,这才如梦初醒,暗道:“吸血鬼果如传说中的一样,能自动复原任何伤口,哦,上帝啊,我算是遇上魔鬼了!”人心生怯意,精神便将频临崩溃,屠格甫斯基双腿一软,扑通坐倒雪地上,子修正要上去结果了他,不想德古拉蓦然欺近,一把将大块头提在空中。 俄国人巨大无比,德古拉身子窜至半空,方才将俄国人双脚提离地面,飞身远纵。屠格甫斯基体重少说也有九百多斤,德古拉提在手里彷如无物,底下群众看得眼睛发直,啧啧称叹,惊为仙人。吸血鬼始祖飞在半空,便迫不及待地咬开自己手腕,将毒血往大块头口中灌去。忽听底下一片声地惊呼:“吓!这人手里喷火,太……太……太匪夷所思了……”众人七嘴八舌,胡乱猜测,嘈杂语声中,德古拉蓦地听到呼的一声响,但见屠格甫斯基背后一团硕大如飞艇的火球,朝这边厢飞来。火球既大,温度又极高,炎炎烈烈,哔哔卜卜,亮逾太阳,热得犹似火蒸碳焙。 德古拉虽法力无边,但魔功再强,也难抵火球之酷热,吸血鬼与火相克,物性使然,就是小小一团火苗,德古拉陡然之下见了,也要退避三舍。遑论这炎炎大火球,其势看来连整架重型轰炸机都能吞没了去。吸血鬼始祖想要逃开,不遑火球已烧着屠格甫斯基,登时滋滋声响,一阵焦肉味飘出,痛得俄国人呜哇咆哮,惊天动地。德古拉畏惧火焰,不得不撒手远逸,一口气飞远数十丈,方才落下地来。 群众张口仰望,但见俄国人硕大无朋的身子顷刻之间便给火球吞没,难见人形,只闻俄语惨嚎,其声凄厉沉雄,震得人人耳鼓隐隐生痛。列位想来已虑及,原来纪子修见俄国人已入魔掌,若自己稍慢,令俄国人转化成功,那这天下非大乱不可。其势非同小可,不容他多想,赶忙提气聚火,一招“火龙吐珠”,将体内真气悉数逼出,打出火球。不料他变成吸血鬼后,功力倍增,火球之大,飞窜之速,连子修自己想也想不到,吓了一大跳,不禁呆了。 火球滋滋噗噗乱响,自半空堕下,轰然砸在沙地里,泥土纷飞,黑沙高扬,地上顿时砸出了一个径长三丈深及一丈的深洞。洞内火光跳耀良久,俄国人一时未得便死,惨嚎声一浪高过一浪,一声凄惨似一声,听得人耳鼓嗡嗡,牙根发痒,鼻子发酸。许多围观者均双手捂住耳朵,不敢再听下去,可那惨声兀自不断钻入众人的耳中。一多半人都吓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的人口中喃喃道:“这不是真的,魔鬼,妖怪!”乱抓自己的脸,乱扯自己的须发;有的人向着德古拉和纪子修膜拜,磕头不休,口中乱叫:“大仙显灵,大仙莫怪,小人无知,偷窥神迹,请大仙饶命!” 更有人口吐白沫,当场昏厥,还有人相互抱团,同声大哭……种种千奇百怪的形态,说之不尽,描写不全。 耳闻屠格甫斯基在火中惨嚎,德古拉自悔失慎,懊丧已极,垂头顿足,暴跳如雷。子修的三昧真火纯蓝,其色泽莹润,看来流光溢彩,本系极纯净之火,但俄国人烫痛入骨,先还连叫:“救命啊,救命!”烧了一个时辰,竟还没死透,却空余“啊啊啊”惨嚎,缭绕空际,折磨人心。纪子修耳闻目睹,心下虽恻然,但俄国人与中国人种族迥异,有夷夏之防隔阂,老毛子的死活,他本就不甚放在心上,再则为阻德古拉奸谋,他也只有出此下策,丢卒保车,烧光了干净,从而令德古拉想煞要转化血族后代也无从化起,亦算他屠格甫斯基一场功德,不啻是造福了人类。 由之,子修心一狠,不去理会俄国人的惨叫,直隔了一个半时辰,叫声才歇,火势渐熄。群众中有胆子大的,已围拢在大洞边,探头下望,见火势渐小,随叫声止歇,火头渐次熄灭,洞内人物无遗,空余灰烬上汩汩之白烟,升空消散殆尽。虽只两个时辰,人们仿佛经历了一年的痛苦折磨和良心的谴责,火灭烟起之际,骇异之余,大半围观者均瘫倒地上,一时爬不起来。 子修眼光始终紧紧盯着德古拉,防他异动,但见他怒吼咆哮了半天,蹲着不动,呼呼喘息,口中发出荷荷的野兽呻吟,目露凶光,朝子修这边狠狠地乜斜了两下。纪子修心下一寒,平空里忽不见了德古拉的身影,心头震惧,惊惶之下,待要飞纵过去,不料围观的人群里发出尖叫声:“救命啊,杀人啦,魔鬼肆虐啊!”各种惨叫纷至沓来。子修相距仅五丈,窜过去不消眨眼功夫,而一百多人无论会不会把式,一齐倒毙于地,有的脖子折断,舌头伸出来老长;有的胸口血洞汩汩流血,腔子内肋骨断折支离,空空如也,心脏已不翼而飞;有的身子齐腰折断,上身和下体移位,肚肠长长的托地数尺,血肉模糊,淋漓凄惨…… 说来话长,实则只短短的一会儿功夫,当纪子修以吸血鬼身法蹿至德古拉面前,场上所有的活人都已被杀死,死相惨至极点。德古拉挖出最后一人心脏,握在手里,突突乱跳,他伸出长舌,在鲜血淋漓的心脏上舔了一舔,似是终于出了胸中恶气般,长吁一声,继而桀桀怪笑。子修恚忿达于极致,气得浑身发抖,却苦于为时已晚,吸血鬼始祖魔功实在太高强,飞纵时速度忒快了,万万来不及救人。德古拉见他这般气苦的模样,更是乐不可支,笑得打跌。他揶揄道:“你想救他们么?给他们喝你的血就行了,活转来跟你一样是吸血鬼儿,也好做个伴儿,咱们就再也不会寂寞啦!嘻嘻……嘎嘎……” 德古拉杀人太快,饶是子修也已是魔鬼之身,却无法施救,愧悔之余,自不愿再生新鬼,不去理会德古拉一边厢的拿腔作势,自顾心下默默地黯然痛悼。吸血鬼始祖只是戏言,这班平庸的人他自不放在眼里,又岂能一一费神费力去转化成鬼?老魔头自怀内取出绿火,照式将众尸体一一烧化,半个时辰后,场上空余纪子修和德古拉,还有弥漫空际的焦臭味。子修则一声不响,心下只翻来覆去思忖遏制德古拉转化吸血鬼之法,念头一个又一个,但脑中转来转去,均觉不妥。念及魔头杀人起来,比吃饭、拉屎还容易,自分从此后生灵涂炭,脑中一幕幕尽是人间地狱般的场景,不得不使他心忧如焚。 烧罢尸体,德古拉阴森森地对子修说:“走吧,随我去将死人全清理了。”此言不啻是当头棒喝,子修登时脑中灵光一闪,暗道:“对,对,对,要令这老魔头有所顾忌,只有我从中取势,方有回旋余地。”他心念电转,却防老魔狡狯,当下不动声色,板着张臭脸,相随德古拉一行。 二人回至逍遥派丧命之处,烧化了七十多具尸首,及至烧罢,纪子修说:“今日真巧,自打那百多人后,倒不再撞着闲人,殊足欣慰。”德古拉狰狞的脸上淡淡道:“想是近来过往的人都给我杀光了吧,走啊,小草湖那边厢还有尸首要料理呢。”子修自言自语道:“小草湖那边似并没有杀死过人……啊,你……你你,你杀人灭口?可,那些全是无辜之民,何罪之有?何必多伤生灵……”两鬼说话之间,已至小草湖镇甸。 未入镇口,却见白色的尸气蓬蓬不动,悬在半空,状若人形,云蒸雾集。二人步入小草湖镇甸,遍地尸骸,满眼里早便成了修罗场、屠宰厂。子修踏入镇甸,市镇上静悄悄的,阒无人声,道路上尸首横七竖八,男男女女,躺得他难以插足,铺满道路。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腹破肠流,放眼望去,整个镇甸就是个死城,鸦雀无声,偶或一阵北风吹来,猎猎作响,子修只感毛骨悚然。 他奔行来去,穿房入舍,想找找还有没有活口,不想房舍内各处委弃尸首,每家每户亲人戚属,无一幸免,死光净绝。到处血污已然发黑,而血迹斑斑,腥臭之气,引来苍蝇绕尸乱飞,腐臭扑鼻,中人欲呕。一处三合院里有一对母子临死前似在哺乳,小孩儿才只半岁大,小小一颗脑袋给德古拉捏碎,眼珠给挤出眼眶,筋却未断,两颗小小的褐色眼珠子悬在眼眶外,悠悠荡荡,鬼异之极。那母亲左乳上一个大大的血洞,心脏失踪,凝结的血污几乎将血洞堵塞。胸肋骨根根杵在伤口外,彷如一根根向天乞求讨还心脏的小手枝桠。 西北苦寒之地,秋冬之季,山民均在炕下烧火取暖,子修在一处民舍内的炕下挖出两具未满周岁的婴儿尸骸,皮肉乌黑焦烂,跟煤灰焦炭一般,只能依尸骸个头大小分辨依稀是孩童,而俩孩子竟是给德古拉活生生塞入火旺的炕中活活烧死的。 子修步至那饭铺之内,伙计掌柜相抱死在一处,一般的脖颈折断,断颈白森森的骨头戳破皮肉,露在外面,与折断的桌脚一齐孤零零地竖立着,仿佛桌脚模仿骨头,又好似骨头学着桌脚跂斜。 根据现场,遥想其时铺内生意正好,座无虚席,每一席的客人死法不一,不是肚破肠流,就是筋折骨断,或给德古拉吸干精血,干瘪瘪犹如空麻袋。子修每走出一步,心头就要滴血,转至隔壁一家估衣铺子,两个站在柜前的客人头颈齐断,头落在布匹之上,身子兀自僵立。血水已将绸缎布匹浸得邦邦硬,赛如铁皮一般。穿堂里也横七竖八,伏尸遍地,看服色便是掌柜的家眷、婢、仆、厮役,他们跟掌柜的夫妻二人一模式样,通通开膛破腹,体内五脏宛然,血肉模糊,看得子修发毛。 第二百四十二章 一座市镇之中,到处阴风惨惨,尸臭阵阵。树木像死鱼似的闪烁着铅灰色的光,魔鬼在捣乱,样样不对头!子修胸口一酸,只觉得再也感觉不到欢乐和温暖,一切都荒凉、阴沉、惹厌。所有的弦都失调了,所有的色彩都是虚假的,魔鬼乱拨了他的心弦,根根心弦发出了刺耳的尖声,带来了无边无际的恐惧,不免悲从中来。气苦之余,叹惋之际,纪子修不禁放声大哭,痛悼无辜。 那边厢德古拉已然祭出绿火,弹了数十处火头,火势毕剥延烧开来,焦臭之气弥漫,突然听到哭声,闪身转来,见子修泪眼模糊,不由得幸灾乐祸,眉飞色舞,哈哈大笑,得意洋洋。吸血鬼始祖像孩子恶作剧计谋得售,好生欢忭了一阵,继而由得子修去哭,自顾又转身出门,料理众尸。 子修不忍再睹,直起身子,脚下忽的一软,差点跌倒。他忙收摄心神,提气拿桩,这才站定,抹泪向窗外望去,见德古拉已远在十五、六丈之外的东头市梢烧尸。他不看也罢了,这一看到,登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伸,暗骂自己为何不早料到这魔头要痛下杀手,也好及时叫一镇甸的百姓逃命去。越想越气,心头悔愧、悒郁、焦灼、烦闷、痛悼、凄惨、痛惜、愤怒……诸般感情纷至沓来,百转千回,愈演愈烈,其剧烈之处,比做人之时所感所应,沉痛数倍,简直快要撕心裂肺。 他当即左手一划,砰的一掌拍出,内力到处,两扇长窗脱钮飞出,落到了地下。一颗斗大的火球穿过窗棂,朝德古拉打去,而火球尚未及远,他右手又一划,亦打出同样大小的湛蓝火球,后一球后发先至,与前一球合并,火球陡巨。右手火球打出,左手火球又发,左右手交替发出三昧火球。一睒眼之间,疯狂、连续打出三十六掌,便发出三十六颗斗大的火球,前球吞下后球,火球前进之时,其间不过短短数秒,而三十六颗大火球于一秒之内,已相互融合,穿窗破格。顷刻间飞临德古拉面前半尺之地,火球已化为一径长达两丈的巨球,火焰由青转白,炎炎烈烈,滋滋剌剌,毕毕剥剥。火球尚未及体,德古拉头发热得发卷,衣袂也发焦卷曲,其炽难挡,眼看就要将德古拉整个人都吸入火球中。 纪子修这招系火龙神功里顶顶凶险的“龙镝天罡”,上应天罡三十六之数,瞬间叠加火球,使本身十二层的功力猛增三十六倍,便是一幢三层高的楼房也吞没烧化了,其势无人能挡,自古洎今向与“火龙吐珠”齐列火龙神功十大绝技之列。纪子修是神龙功嫡系的私淑弟子,在师门亲炙最久,此时造诣更已远超授业恩师白少华,比之当年远赴穷发极北的张平安,亦强了数倍,工弥久而技弥精,千古唯推他一人攀登极诣。大火球所发出的火光已令德古拉伸臂遮挡,双目难视,身上裸露在外的部分竟滋滋腐烂,浑身冒起白烟,痛得他吱吱乱叫。火球过处,地上积雪消融,尸体引燃。火球倏乎飞扬,一直贯穿整个镇甸,往东边的天际滚滚远去。火球飞远,子修累得气喘如牛,却又不见了德古拉踪影,四顾寻找,忽觉胸口“中庭穴”一痛,眼圈发黑,手足麻痹,虚脱萎顿,坐倒在地,顾不得应敌,忙自行运气调息。 中庭穴在膻中穴之下一寸六分,而膻中穴乃人身气海,百息之所会,最当冲要,中庭受损,重则牵及膻中,非同小可。他此时功力已远超当年张平安、双龙双老、张双龙四人功力之总和,举世无双,但“龙镝天罡”所耗内力过巨,一经发出,须三日调息,方才痊可。子修缺盆、天枢、伏兔、天泉、天柱、神道、至室七处穴道里有一股真气缓缓流过,再缓缓导引入丹田,复自丹田流经膻中、中庭,如此调息数周天,心口烦闷方才略消。 纪子修睁眼突见德古拉满脸溃烂,血流不止,斑斑驳驳,立在面前,极为挨近,几乎要脸对脸地贴在一起了。老魔头彷如刚给炸弹炸过,浑身兀自袅袅冒烟。这一下不啻是晴空里打下一个霹雳,子修内外兼修,自然而然往后闪避。讵料纪子修吸血鬼身法快,德古拉更快了数倍,双手已扣住他咽喉,用力收紧。子修喉头窒息,见德古拉双爪如两根枯槁的参须,盘绕在自己脖子上,越缠越紧,顷刻勒得他面上血色如潮,青筋暴突,别别乱跳。他伸手用力扯德古拉双手,手掰将下去,宛如蜻蜓撼石柱,实不能动摇其分毫。耳畔响起德古拉金属摩擦般的嗓音:“好小子,差点烧死老子,幸得老子跑得快,否则可乖乖不得了!哼,须得让你也吃点苦头,可不能便宜了你!”言下,德古拉就将他四肢骨骼齐皆折断,痛得子修啊啊大叫,每折断一处,必是痛彻心扉,痛得眼睛看出来的世界全是绿色的。他功力消耗几尽,头颈要害受制,动弹不得,由得受断臂折足之苦,却难有反抗之余地。 吸血鬼的创伤立时痊愈,德古拉便折断他四肢,转眼愈合了再重新折一回,喀喇喇响声不断,如折油条般轻巧,而子修之伤痛却比常人尤烈。德古拉耳听他痛吼呻吟,大是受用,转怒为喜,咧嘴而笑,身上灼伤痊愈,折到第五百六十八下,似已心满意足,方才停手。德古拉松开掐他脖子的手,出指如电,在他小腹“梁门穴”、“太乙穴”戳了两个血孔。子修痛不欲生,狂喊大叫,恨得眼中如要喷血,身子却已动弹不得。德古拉每戳一下,子修忍不住叫一下,老魔越听越欢,指头不停,又戳他阳白、廉泉、风府三穴,三道血箭应手而射。子修已痛得喘不过气来,口中唾涎滴滴答答把持不住地淌出来,只能发出荷荷兽吼。 德古拉见他一对眼球几乎要崩出眼眶,心甚宽慰,笑眯眯地道:“嘻嘻,不错,不错,嗯……似还不够,须当叫你刻骨铭心,永不敢忘!”突然双目一翻,利爪往子修右胸上疾抓,噗的一声,手爪瞬即抓破胸脯,一条手臂插入其体内,撞断一排肋骨,噗嗤一声,手爪自背后穿出,血液狂飙。子修胸中一口气吐出,登时痛昏过去,不省人事。 纪子修昏迷后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慢慢醒转,耳畔风生,呜呜呼号,天风寒冷,不禁打了个冷颤。他一时神智未曾全然清醒,只觉口中奇渴,举目四望,但见身处绝高之巅,脚下万丈深谷,两旁山峰壁立插天,中间一条羊肠小径,狭如一线,仅容一人勉强可过。隔谷道对面是道山壁,千仞之高,与他身处之处齐高,四野漫漫黄沙如烟,风扬尘沙,沙雨弥漫天空与鼻端,沙沙而落,撒得人满头满脸。子修好半天才认出竟已在星星峡的绝壁之上,而身畔相伴者又是那万恶的德古拉。 德古拉甩手扔给他一个人,子修双臂揽住,扳过脸一看,那人尚自有气儿,脸上却毫无血色,眼圈墨黑,眼窝深陷,年岁看似不大,却宛如行将就木,奄奄待毙。德古拉阴森森地道:“喝了他的血,你就复原了。你小子睡得倒沉,老子拳打足踢,打得你鼻青目肿,唇破脸陷,愣是没将你打醒。你他妈的一口气睡了三个时辰,可睡饱了吧。”事到此间,子修已是万虑俱绝,口渴难耐,但自持綦严,强自忍耐,见这人是个黄肤黑发的中国人,不禁心里一动,沉声问道:“你叫甚名字?”那人抖抖索索,心惊摇战,神情却木讷,似听而不闻,无动于衷,想是中了德库拉的催眠之术。 他乍听得乡音,一时脑中疾速转了无数的念头,恍恍惚惚,还道这问话是自己脑中幻觉,臆想连篇,时而凝思往昔,悠然神往,面上便露出笑容;时而精神错乱,好没来由,逞口便阴阳怪气地胡言斥骂,口中喃喃,骂声也殊显中气不足,气息急促。 纪子修愀然作色,悒悒不乐,咬牙切齿地举拳往石地上捶打,他忿恨到了极点,直捶得掌缘破碎,鲜血长流。德古拉见状阴测测道:“你小子不知好歹,僭妄一些,老子总还是培育你的始祖老爷,预料你醒来饥渴,好心好意给你找了个血囊充饥。你当感恩怀德,谢我还来不及,安敢拿这么一副臭脸来给我看!”老魔逼尖了嗓子,而子修充耳不闻,矫矫不群,昂然站了起来。那半死不活的人反倒给老魔喉头挤逼出的嘶呐之声吓得不轻,“乞嗤”一声,打了个喷嚏,伏在石地上,身子缩作一团,簌簌发抖,不敢往德古拉这边厢看一眼。 德古拉颇不愿就此结果了纪子修性命,恨恨地气不打一处来,亦别转身,不去理睬他。山巅上顷刻之间,鸦雀无声,罡风肆虐,眼看那“血囊”就要给风刮走,那人死命用指甲抠住石缝,才勉强定住身形。过不多时,这人背心灵台穴上忽有一股阳和浑厚的力道透入体内,全身冻僵立时缓解,真气到处,精神渐振,那人竟已能立定在石头上。他回头见纪子修右掌抵在背上,知是输气相救,张口欲相谢,不料口竟不能言语。原来真气游走经脉之间,他胸口气息难以宣泄出来,是以不好发声,直至过了盏茶时分,纪子修方才说道:“行啦,放心吧,你死不了了。”德古拉则冷言冷语,讥嘲道:“自身难保,还徒然耗费体力,给自己的食物加以施救,白费功夫,不要命了!假惺惺冲好汉。伪君子!” 纪子修神色俨然,威严殊不可犯,沉声道:“你个老妖怪,懂个屁!中国人的血老子不忍吸食,你以命要挟,多方留难,戕贼人心,也是枉然。”言下对同胞竟尚有旧情拳拳之意。老魔与之相处多日,已摸熟了他的脾性,更晓得人转化为吸血鬼后,七情六欲来得更为激烈汹涌,情非得已,亦不忍责其咎。 当下老魔嘴软道:“你自己下山去调换些外国人来吃吧,你们中国农历年将近,这个中国人就当是节仪送给你了。”说罢他便自顾自闭目养神,不再理会子修言行。纪子修会心地点了点头,说了句:“承情。”便点了那人“华盖穴”和“天柱穴”,华盖主手,后颈的天柱穴主足,两穴一闭,四肢半分动弹不得。那人登时全身僵木,被子修挟在腋下,纵身跳入峡底,一阵风远去,转眼消失在黑夜里。 第二百四十三章 玄月无光,夜色如墨晕纸上,四合拢来,德古拉仰望晚空,若干个钟头以来,它慢慢地布满小小的、静止的、纷乱的云丝,那上面必定有风在行走,地上的人却丝毫也感觉不到……不知不觉间,纪子修又已倏然回来,口角边鲜血殷然,显已饱食过人血。德古拉侧目瞪着他,双目圆睁,一脸惘然,似有满腹疑云,搔首踟蹰,彷如看到了天下最稀奇古怪的人一般,张口问道:“你没事吧?怎的又回来了?老子还正要去追你呢,你这便跑回来,岂不是让我白白浪费感情么?” 子修心下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抽其筋而炊其骨,口中却道:“你既敬我一尺,我当敬你一丈相还,我知你放不过我,这便回来喽。”说是这般说,面上高傲冷峭之色不改。德古拉闻言襟怀爽朗,意气风发,桀桀笑说:“如此说来,你是死心塌地地跟着我了?” 子修为救天下苍生,委曲求全,强忍厌恶之情,听他说出得寸进尺的话,便打蛇随棍上道:“你要我跟着你,倒也不是不行,但我有两个条件,你若不答允,那我便脱光衣衫,赤身裸体,等太阳出来。”德古拉心头一震,冷冷道:“哼哼,你小子倒也聪明,吸血鬼怕阳光的秘密,竟然给你窥破,言辰中这小子真不成材,将底细露于你眼前,算我看走了眼。你既用你自己的性命为筹码,明人不做暗事,老实说,我确实投鼠忌器,怕你自寻短见,嘎嘎……好吧,也罢,也罢,你就将条件说出来听听吧!” 纪子修伸出右手食、中二指,正色道:“你须当立誓,第一,从今以后,自此刻起,绝不再杀一名中国人,更绝不可逼迫我吸食中国人,即令遇到会说中国话的洋人,也不可动他一根汗毛,若违此誓言,我立时便在太阳下晒死!”德古拉不假思索,断然道:“好,老子答允你!”言下伸出手指,在指尖上咬了一口,将血撒向天空,依子修所言,重说了一遍,至后叫一句:“若违此誓,我德古拉也身罹日光灼烧之刑!” 子修见他郑重起誓,不似作伪,心下略宽,接口道:“第二,自此刻起,你再不可转化旁人!”德古拉闻言紧皱其眉头,沉吟不答腔,子修凛然道:“此时反悔,还来得及。”德古拉心下实是爱煞了子修的良才美质,他如此一个强颜舌辩之人,竟不敌子修之要挟,思前想后,犹来豫去,优柔寡断,举棋不定。想子修第二个条件简直是令他从此绝后,不容他再繁衍吸血鬼,若一旦答允,从此吸血鬼的血脉,到子修这里是彻底断绝,永不再续。他知自己所下誓言乃最毒最铁的太阳之咒,一旦答允下来,反悔起来,不须人动手,阳光径直就会消灭了他这个万年老魔。兹事体大,德古拉心如煎熬,进退维谷,只觉这条件若自己答允,简直是将自身投入缧绁之下,永无出头之日。 子修见他面有难色,心下隐隐亦觉过分,但以苍生性命为念,他也只好硬起心肠,践踏老魔之神筋而不动声色。德古拉心头如倒翻了五味瓶,诸般思绪纷至沓来,子修静候其答复,只过了不到半个钟头,已如苦熬了十年之久,他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亟盼德古拉松口答允,便从此高枕无忧,人类便有所依凭了。德古拉犹豫半晌,不甚放心地问道:“若我答允你,从此刻起,我言出法随,你一体依从么?”子修打定主意要他就范,紧接口道:“赴汤蹈火,生死不渝!” 德古拉听他说得毫不犹豫,斩钉截铁,一拍大腿,心头一热,逞口道:“好!我德古拉起誓,自今而后,自此刻起,再也不转化人类为吸血鬼了,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五雷轰顶,遭日光灼烧而无悔。”一头说一头如法咬破指尖,向天洒血。子修心下已定,咬一咬牙,单膝下跪,朝德古拉臣服道:“属下纪子修从今而后,惟德古拉公爵大人马首是瞻,赴危蹈险,以附骥末,得大人不弃,则永世不渝。”德古拉心下本还有些隐隐不放心,听他这般说,再无所萦怀,哈哈大笑,伸手扶起了子修,拍拍他肩膀,乐道:“好,好,好极了!” 老魔襟怀爽朗,意气风发,独足跂立,凭临万丈深谷,一边戏耍,一边回头笑嘻嘻地问:“你飞回北平,谁倒了大霉,成了你的美食,供汝饕餮?”纪子修听他问得诙谐,见云气蒙蒙之中,老魔举止直似为老不尊,不禁笑答:“北平城内到处是日本人,我随意吸食了一个,不知名姓,便是相貌也已忘记了,呵呵……”列位须知,日寇吞下东北热河未久,贪得无厌蛇吞象,得陇望蜀,弭兵不上二载,已急不及待,假演习之幌子,偷袭永定河畔卢沟桥、宛平城,史称“七?七卢沟桥事变”。不旬月间,日寇已连克北平、天津,兵锋所指,席卷华北。由之纪子修回到北平,时值隆冬,满目皆日人行走,到处是鹿角铁丝网,家园沦丧,同胞凄怆,他恼恨上来,随手抓了个日本人吸干精血,自不在话下。 德古拉头一回见他展颜而笑,满意地点点头,突发奇想地问:“嘻嘻……日本人、中国人和欧西白人,这三种人类的精血你都已尝过了,依你看来,哪种人的精血更美味?啧啧啧……”纪子修心下本要说:“日本人细皮嫩肉,自是日本人的精血顶顶美味!”但转念一想:“德古拉这厮莫因我一言而赖在东亚不走了,岂不坏事?就使我在侧看着,他只吃日本人,但中国地大,万一有所疏漏,他偷吃中国人,也是易如反掌。言而总之,总而言之,须得绝了他逗留之念。”他心念电转,也只瞬间,忙答道:“不论日本人还是中国人,看似细皮嫩肉,可他们先天羸弱,又吃得粗糙,营养不良,不似白种洋人,筋强体健,精血醇厚适口,当系佳品。” 老魔听他讲得有理,颔首道:“嗯,如此说来,咱们西行之议,殊足可慰。嘎嘎……今后你再品品黑种人的血,他们的体格向称举世无双,强健体魄之下精血想必更优于白种人,但不知你对之口感适口如何?老子尝来,倒也回味无穷。”子修敷衍道:“等尝过再说吧。” 说话之间,远方黑蒙蒙的天际,蓦然一道光亮闪现,已是破晓,德古拉扬声道:“咱们回头去将中国百家的武功秘籍物归原主,然后便回欧陆,从此绝足中国,你这可放心了吧。”子修肃然起敬道:“主人言出必践,一言九鼎,晚生唐突卤莽,先前对主人礼数有亏,还请主人海涵。” 德古拉听得心下舒服受用,摸着下巴胡须,怡然自得,意味深长地说:“实不相瞒,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我刻意招揽你相助我一臂之力,无非是为了到全世界去寻找人类永生的法门,其间须得人手,自行方便。我想试试,在上帝诅咒了人类五千年之后,我能否替人类寻找到永生的法门。此事虽非子虚乌有,毕竟从无人研究、涉猎过,纯属渺茫,抑或人类终无法永生,而我到头来只能以别样的生命方式来代替人类的永生,也未可知。言而总之,总而言之,到底最终末了,人类是否实现恢复永生的能力,解脱上帝咒缚了千万年的苦行,还是我们苟且以别样的生命形态来代替人类原本的永生能力?我的梦想能否实现?今后你便可拭目以待喽,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语声未落,德古拉扬声狂笑,晃身蹿起,身形已隐没在黯黯的天幕里,而一叠连声的刺耳笑声,密如联珠,连而成线,恍如天地间一条长鞭,鞭笞苍穹,经久不歇。 纪子修充耳不闻,仰头朝西遥望,那挂在山边的云是多么卑鄙、多么的幸灾乐祸啊!它们就这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沦落万劫不复之境呐,甚么永生不永生,甚么诅咒不诅咒,他纪子修与世永诀才是真格的…… 单调的夜光是恁般虚假,他心中暗道:“前程往事,将来之抱负,我脑海中想到的一切,彻底变成了愚蠢的索然无味啦……永别了,人世……”征程茫茫,他郑重地再折转来往东远眺,故乡情深,心道:“自此之后,我再难回头,此生为人,已是到头,爹爹妈妈勿念不孝子,请自珍重……” 悲从中来,亲情潮涌,他忍不住朝东方跪下,咚咚磕了八个响头,每磕一下,天地仿佛就大大地抖颤一番。他磕罢了站起身来,仰天而啸,声若狂风怒号,绵密洪亮,声波远远传了出去,只震得峡谷鸣响,声势直如千军万马在峡谷间奔突一般。他依依不舍,兀自贪婪地往东方一瞥,虎目含泪,两行血泪顺面颊流下,算是与往昔人生诀别,少停,身影一晃,窜入太虚,冥冥而逝,洒泪而别。 江枫看过了才喟然长叹,晓得了纪子修变吸血鬼的经历是恁地痛苦。他也知道了摩呼罗迦毒液是取自于一条通天巨蟒体内,不由得心叹造物之奇。他暗自多愁善感,殊不知,身周景象又如舞台换布景一样,倏然变化。 这趟变化似曾相识:他晃晃悠悠地骤然落入了一种四顾晦暝空蒙的空间。雾霭团团,江枫真觉得只要自己一伸手,就可以从周围随便哪处一抓就捏出一把水来。 他明显地发觉梦中的场景切换与在“袋子”异空间内观看记忆链画面更替之间的气氛,略有差异:在脱离了“袋子”世界,他自己梦中的故事衔接方式,更加具有腾云驾雾的迷离之态。比较之下,舞台上的聚光灯、追光灯效应少了,故事对于他眼部的感官刺激、高亮度小了,而亲身体验度增加了。 这一回,他学了乖,知道自己还没到出梦的时候,果不其然,他又回到了先前已熟悉的上海里弄之内,便是孙承志一家住的所在。读者该当记得,孙承志正陷入家庭纷争之中,七姑八婆式的吵架、扭打、撕咬,正如火如荼地演绎。 孙承志气得发昏,本想跟张承德一齐出去,如此一来,劝架平乱已叫他焦头烂额,只索罢了。张承德换了平民服色,出门穿街过巷,往先前约定的沪西中国军队归队处行去。转过昌平路,肩上忽给人拍了一掌,承德倏乎沉肩挫步,右掌立在胸前,左掌往背后推去,掌力才发,蓦听背后一少女莺莺声娇叫:“啊哟!”他惊诧之下,忙收掌力。他这掌不明敌情而发,已使出七成功力,裂石破碑,若是他未喝纪子修血之前,这一掌力道沉猛,已到半途,绝难收转,此刻已脱胎换骨,收发随心,幸不误伤。他转身便见一少女摔倒在地,面上已全无血色,一对小眼睛睁得圆圆的,两个眼珠骨溜溜转动,盯着承德呆看。 第二百四十四章 张承德认出是杨惠芳,忙连声致歉:“惠芳!你怎生在这儿?对不住,对不住,你也真是,怎的不声不响,从背后拍肩,万分凶险,你知不知道,以后可不许这般胡来!”杨惠芳颦眉含眄,满腹委屈,眼眶儿一红,泪水在眼中打转,眼看便要哭出来。承德向来不解男女之事,遇上天大的争斗,勇而挺身,一遇上小儿女的勾当,便手足无措,一筹莫展。他见惠芳要哭,不禁没了方寸,急道:“莫哭,莫哭,唉,可我也是无心之过啊……” 读者们应仍记得,这少女正是相助谢晋元团四行抗日的女童子军,本与崔小红和林家碧一伙儿,却不知怎的突然在此与承德相遇。 杨惠芳眼圈儿虽红,憋着一肚子话要说,却是牙一咬,忍住了并不哭泣,见张承德窘态,小嘴一歪,说道:“啊呀,行啦,快扶我起来,我没怪你!”承德闻言如聆大赦,伸手将她拉起,触手是温软嫩滑的小手,柔若无骨,心中一荡。杨惠芳眼光朝四下环扫,轻轻在承德耳畔道:“此处不便说话,找个僻静所在,我有话对你说。”承德顺着她的目光,见格林文纳公寓前、车水马龙的街肆上,东一个西一个蹲踞着像狮子又像狗的女人,厚施脂粉,衣裳底下露出红丝袜的尽头与吊袜带。掩映着这些罹患传染病、性病的妓女,这一处那一边,有不少人暗暗盯着二人,神色间似专心致志地在忙碌,时不时的眼角眉梢往他站脚处瞥,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意在盯梢。承德心道:“好么,给巡捕房的包打听盯上了,这些王八蛋有人饲养,只管听命洋人,岂能干出好事来?” 他也不露出马脚,漫不在乎地挽着惠芳的手,钻入了人群之内,只拣荒僻无路之处奔去,蛇行鼠伏,不消转过几个街区,便已将盯梢的包打听甩掉了。承德见前面不远便是一处废弃的厂区,巨大的烟囱插天而起,乌沉沉的不再冒烟,环首四顾,左近无人,便伸手一指道:“惠芳,咱们到那烟囱底下说话,自不会有闲人滋扰。”语犹未歇,大门口铁丝网门后忽地转出两个黑衣人,默不作声,推门而出,一左一右,从两边夹击而至。 承德脚下不停,一梳着分头的黑衣人上前伸手,便向承德胸口扭去。承德左手在他手腕上一带,右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推,啪的一声,将分头推了出去,摔了个筋斗。后首那黑衣人剃的板寸头,头发又短又密,脸上一条刀疤,自左颧至右颊,生生的在鼻梁上一分。脸上肌肉因这大疤,扭曲缠结,整个脸盘也歪斜变形,虽在白天,看来也七分似鬼。杨惠芳冷不防乍见其模样丑恶凶鸷,不禁“啊”的惊叫了出来,脚下一个踉跄,扑地摔倒。 承德随手一拳捣出,砸向刀疤脸面门,对方伸臂挡来,哪料承德虚晃一拳,左足飞出,砰的一声,踢了他一个筋斗,右臂一沉,已伸手拉起了杨惠芳,问道:“摔疼了么?有没有受伤?”惠芳面孔胀得像猪肝般紫胀,颤声道:“手掌摔破了,流了血不碍事,这个……这个人……这人是人是鬼?”承德拉着她已绕了一个圈子,转身面对两名黑衣人,耳中一搜,再听不到四下有人声,悄然寂寂,心知只有这两个倒霉蛋撞到了自己。 他当下精神一振,沉声问道:“你们是甚么人?为甚么无端端的横施偷袭?”他这两句问话语声沉郁不响,但将内力逼上,声音漫长,绵绵密密,却是气韵醇厚。传入二贼耳中,各人不约而同,身子一震,耳中登即嗡嗡作响,似有无数细针同时在耳内钻刺一般,忍不住张口结舌,脸现错愕之色;跟手身子颤抖,脸色变成痛苦难当,牙齿相击,宛似全身在遭受苦刑。两贼才知绝非承德的对手,但即便全身觳觫难定,他俩也是闭口不言,脸上一副死犟到底的神色。谁知承德此时内力之强,已不弱于杨天保,内力鼓荡,两贼若开口说话,七窍相通,至多头晕片刻,也当无大碍,可他俩不知高低,闭口硬挺,耳鼓震破,立时耳聋不算,还痴痴呆呆,只翻白眼,先后倒地,不住扭曲滚动。 承德不遑自己内力已达此境,向日震敌,亦至多不过震晕对手,不料刻下声音才发不久,两个黑衣人已色作痴呆,晃身忙伸手搭二人腕脉。搭上分头的手腕,只觉脉息紊乱,而刀疤则已数处经脉俱断,二人虽性命尚存,但已然成了白痴,再也问不出端详。承德双手一拍,转头对杨惠芳一笑,说道:“呵呵,不想下手重了,两个瘪三全都变白痴了。”杨惠芳适才虽受了不小惊吓,但既听承德所言,又见二贼痴呆傻笑,口涎滴滴答答流出来也不自知,不禁恻然生悯,长叹一声问:“要不要送他俩去医院?” 张承德一拉她衣袖,朝大烟囱一指,说:“毋庸管他们了,咱们到那边,说正事要紧。”杨惠芳登时想起大事未办,便随承德推开铁网门,迳奔向大烟囱下的墙根。墙上一排长窗,往破破烂烂的玻璃里一看,内里桌椅东倒西歪,石灰煤屑残迹满布于百物和墙壁之上。惠芳见满地碎玻璃、烂木头,满眼苍凉,承德道:“这厂子早便停业了,看来也是久无人迹,说话方便,你说吧,找我有甚事?谢将军他们在沪西哪里安顿?我这便是要去拜谒,怎的街上到处都是密探包打听?”惠芳也不烦一一回答,便将别情倾诉。 孙承志和张承德被赤练蛇王抓去后,租界上虽打败毒兽之扰,但已是乱得天翻地覆。谢晋元收拢散卒,只剩下两百多人还能走动,其他弟兄非死即伤重难起。谢团撤离四行,原想退到沪西归队,不料一进租界,即被缴械,拘禁于当时位于昌平路的胶州公园内“孤军营”。营地因陋就简,以芦席盖起临时营房,四周铁丝网扎得严严实实,大门口则由租界工部局的万国商团派白俄武装日夜巡行看守,步步设防,像防贼一般,层层戒备,几与“俘虏营”无异。 张承德诧愕问:“工部局怎生出尔反尔,不是他们邀请谢团撤去租界的么,怎的转脸就变卦啦?”惠芳期期艾艾答道:“大伙儿起初也莫名其妙,又是气恼又是怨怼,及后大嘴叔打听下来,原来当初日军久攻四行仓库不下,恼羞成怒,威胁租界当局如不采取行动逼走中国军队,将不顾租界安危,采取极端手段对付中国守军。上海租界当局的洋人没一个不怕死,没一个愿意得罪日本人,便立即要求中国政府下令孤军撤退。乘谢团退入租界,立时缴械软禁至孤军营内。” 张承德闻言颔首道:“嗯,这倒是洋人一贯儿的做法,无怪当初咱们打得正在兴头,日军死伤两三百,我四行守军才阵亡四、五人,胜负之势悬殊,而上峰非但不乘胜增兵,还急电退师,撤退之令来得恁地突兀,大违常情,原是洋鬼子和东洋鬼子沆瀣一气,早私下出卖了中国守军,狼狈为奸。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输得好生不甘心呐!”言下满含凄怆,承德摇头太息,虎目含泪。 杨惠芳续道:“谢团将士虽不能自行出入,但毕竟也已平安无险,我此来找寻你们,却是为别事。”承德愕然问:“出了甚岔子?是谁受伤或……或者……”他头一个念头就是猜小红和家碧在交战中受伤不治,心下暗恸,愁眉苦脸,凝目盯着惠芳,一时却不敢说将出来。惠芳见他的神色,已猜到他的心思,摇头道:“咱三人和我妹妹都好好的没受伤,谢团撤退之时也都随大伙儿逃入了租界,但才安顿下来,小红姐姐却遭洋人掳去了。”说到这里,惠芳眼圈儿一红,哇的哭了出来。 承德大惊失色,双手扶住她的肩膀,使劲摇晃,情急冒汗地追问:“究竟是谁,为的甚么?”顿了顿忙改口道:“你知道那洋人在哪儿么?咱们快去,这便走!”惠芳闻言心头一暖,泪眼模糊地使劲点头,呜呜咽咽地道:“我知道的,跟我走吧!”跨出两步,忍不住又问:“要不要把孙大哥也找来,多一分力量毕竟叫人放心些。”张承德皱眉问:“他们人很多么?” 惠芳颤声道:“掳走姐姐的是工部局的董事,好像是个法国佬,他手底下打手全是洋巡捕,连谢团长也不敢硬来相救。”承德霎时犹似五雷轰顶,呆呆站着,眼中瞧出来一片白茫茫的,耳中听到无数杂乱的声音,似半点不知她说些甚么,过了一忽儿,又让惠芳重述了一遍。 他恨恨地暗道:“不知是法伯迩这王八蛋,还是马莱这老秃驴。”心想崔小红温柔婉娈,善解人意,落到洋人手里,也不知要受怎生的淫毒之苦,心下心焦如沸,逞口道:“情势紧迫,也来不及再去叫承志了,咱们早一刻到,小红便多一分脱险的把握,快走吧!” 崔小红遭擒那日,杨惠芳悄悄尾随在后,摸清了她囵身之所在,当下道:“他们抓姐姐去了亚尔培路一百三十四号,门口的招牌好像写的是‘俄罗斯总会’。”承德点头道:“哦,我晓得了,那是白俄流氓的巢穴,那里我熟稔,咱们走吧!”他手挽惠芳,展开轻功提纵术,倏乎窜入茫茫街肆。惠芳脚下一空,承德一手已托着她的腰,腾空而起,耳畔风声呼呼,身周景物瞬即如倒般往两侧身后掠过,越倒越快,吓得杨惠芳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慌忙闭眼,不敢再看,但觉身如御风,飘飘荡荡。 午牌时分,两人已抵俄罗斯总会门口,张承德艺高胆大,二话不说,径自挽着惠芳的手朝门内闯去。看门的白俄巡警倒有两个,虽不是双生子,却一式样都是翻领里面竖起了木渣渣的苍白脸,短裤与长统袜之间露出木渣渣的白膝盖。他俩见一男一女要往门内闯,叽里哇啦,喝骂着撵他们。 双扇门洞开,门内忽地窜出一个棕毛瘦长的洋人,双臂一展,亦拦在门口,挤着淡灰色的一对儿眼珠,骨溜溜上下打量张、杨二人。这洋人身高几乎有一丈五尺许,骨节粗大,但又极瘦,有如一根竹篙儿,顶在门口,目露凶光,他系总会的门房,见一男一女两个矮小的中国人,不声不响,横冲直撞而来,连门口的巡警也拦不住,端的无礼之极,当即大声吼了几句。其声如半空里落下的霹雳,震得两人耳鼓嗡嗡作响,震耳欲聋,不由得驻足停下,可听竹篙儿说得叽里咕噜,全是俄国话,自是一句也不懂。 第二百四十五章 张承德救人心切,哪里有闲工夫跟这般外国浑人浪费口舌,左手一扬,和身欺上,右手伸出,便去托拿竹篙儿的下颚,口中怒喝:“给我滚开!”。这招罗汉拳的“苦海回头”用意是左手按住敌人头顶,右手托住敌人下颚,将他头颈一扭,重则拗断敌人头颈,轻则扭脱关节,乃是一招极厉害的杀手。无如这洋人身材太过高耸,承德跳脚之间,左手举起老高,也够不到他的头顶,只得弹起食中二指,迳插老毛子的眼睛。不想左手二指一插即中噗的一声,两颗灰眼珠全都给剜离了眼窝。 血尚未激射出来,承德的右手也已托上敌颚,他这招盛怒之下,使了十成功力,右手之力几有千斤,喀喇响处,整个蒲扇大的下巴骨竟然捏得粉碎。承德紧紧抓住他的下颚,内力自手心透去,竹篙儿口中呼呼荷荷,只能发出野兽呻吟般的低声,再也说不出话,也叫不出声儿,一张瘦刮刮的长脸胀得猪肝也似的成了紫酱之色。 杨惠芳轻轻“啊”了一声,承德心神一震,回过神来,一松手,竹篙儿已背脊靠门框萎顿下去,软垂垂的犹如浑身无骨。承德看他全是吐气,再也吸不进一丝儿气,眼见是不活的了,心下暗自懊悔:“原来这人不会武功,我出手太重,竟将之捏死了,罪过罪过。”旁边两个白俄巡警也不会武功,见状登时收殓了蛮狠样,出溜地逃入了门内,转眼不见了踪影,想是去报信了。身在危境,巡捕时刻会给惊动,他不遑多想,拉着惠芳迈步而入。 门厅的前台待诏见门房倒地,吓得尖声大叫,抱头蹲下,不敢再站起。承德头顶猛可里一声春雷轰轰,抬头举目,但见旋转扶手楼梯的二层上,那两个木渣渣的巡警两个脑袋一露头,又立刻缩了回去,转眼又跳下一筹巨汉。风声怪异,承德忙拉着惠芳朝西首斜窜出丈许,贴墙壁而立,回头看去,轰然大震,天地乱颤。一个巨人几乎占了大厅一半的空间,双足不丁不八的站着,岿然屹立,半身赤裸,侧身相对,斜目旁睨,一对碧绿的眼珠子彷如饿狼的眼睛,照定张、杨二人,烁烁闪动异光。 这巨人身高起码有两丈许,这么一站起来,威风凛凛,真如天神天将一般。圆头上毛发不长,脖子比脑袋还粗了一倍,脸上手上的肌肉凹凹凸凸、盘根错节,身上的肌肉块块又肥又大,有如一块一块花岗岩垒起的一般,更是可畏可怖。巨人叽里咕噜俄国话听来瓮声瓮气,粗声暴气,怒不可抑。如此庞然大物,饶是张承德乍见之下,也是无从下手,甚感棘手,一时之间,攻也不能,退也无处可退,苦无良策,犹疑踯躅。 满大楼已飘荡起俄国巡警一路奔上楼梯的脚步声和叽里咕噜的呼救声,张承德正彷徨之间,光头大块头喉头蓦地胡胡几声,发出犹似兽嗥般的响声,肌肉如两块磨盘大石般的胸脯突然间胀大了一倍,似乎头发和眉毛都竖了起来,承德暗惊:“遮莫这厮愤懑之气竟似把胸膛也要胀裂了么?”巨人突然大叫一声,赛如凭空打了个霹雳,跳上来就是一拳。他拳大臂长,来之挟呜呜怪响,劲风扑面,承德暗自惊惧,不敢硬碰,提气拔起身子,躲过拳锋,蹿跃上丈许。 轰隆喀喇之声,光头老毛子打穿了墙壁,巨臂直没至腋,承德瞥见,身尚在半空,已是背上冷汗如流,心想:“这楼壁皆用一块块斗大的花岗石垒砌而成,这庞然大物拳头再硬,又岂能一拳便洞穿金刚之石?乖乖不得了,这怪力恁地罕见罕闻!”他虽心有余悸,但从这一拳身法中,已看出洋人空负神力,武功却是平平,落下之际,在他左手臂弯“小海穴”重重一点。 巨人半条手臂登时酸麻,吃痛之下,嗷呜大吼,响声撞在大厅四壁,回来荡去,震得人胸口血气翻涌,杨惠芳“啊”的叫,脚下虚浮,身子摇摇晃晃,站立难稳。嗥叫声中,巨人回右臂一把抱住承德脖颈和胸口之间,大吼大叫,金毛茸茸的手臂越收越紧。承德身上犹似套上了一个铁箍,忙伸手去扳,却哪里扳得动分毫?手指如中铁石,隐隐生疼。 杨惠芳为俄国人吼声震晕倒地,朦胧睁眼,却恰见承德给巨人粗臂挟在胸脯之上,双脚悬空乱荡,踢在巨人身上,巨人恍如不觉,而承德已被箍得舌头伸出,立时便要断气。杨惠芳惊惧交迸,一边尖叫:“喂喂,你快放开他,这般狠法,要勒死人的!”一边除下鞋子,朝俄国人脸上扔去。 惠芳穿的是高跟皮鞋,情急之下,拚尽全力,那鞋跟正对着洋人的右眼飞去。巨人百忙中扭颈相避,如此一来,手臂上不由得稍微一松,承德气管微松,长吸一口气,往后一记肘锤,撞在巨人胸口“玉堂穴”。巨人胸口一痛,登时气息塞闷,承德忙脱出了他的怀抱,双手如钩,扒住他肌肉凹凸夹缝之中,身子倒卷珠帘式,翻身跳在他上臂,借势又自蹿跃而起。承德腾至巨人眉骨处,已从怀内抽出“云龙雾现”,右手执在铜管中段,左手在尾端一揿,“火冰雾”已装填妥帖,双手稳稳端平,铜管凑在口边,一端对准老毛子左眼,吐气迳射。 说时迟那时快,笔者连气也喘不过,火冰雾就已激射入巨汉如铜铃般的碧绿瞳仁。巨人更是连叫也来不及叫出声,已然仰天倒地,背脊撞在大厅大理石地板上,砰嘭剧震,声音既闷且重滞,吓得那待诏不知就里,乱扯自己一头长发,尖叫声扬。楼上门扉开合声乱响,传来许多俄国人的话声和脚步声,张承德落下地来,已将“云龙雾现”收回怀内,伸手托起杨惠芳,脚踩巨人肚腹,跳至前台长桌后,看也不看,顺手点了待诏少女的哑穴,然后朝楼梯蹿上。 二楼全是待客的赌池房间,听到呼喝吵嚷、拳脚打斗之声,每个房间的房门紧闭,客人一个也不敢出来。承德拉着惠芳跳上通向三楼的扶梯,扶梯转角踅出一个洋人,举着金钱唛左轮,枪管对准了承德的额头。承德右手一托他手,“砰”的枪响,子弹自下而上,射入天花板,石屑簌簌而落。承德右足飞起,踹在他膝弯外侧的“阳关穴”,这一脚借着上冲之力,劲道奇大,喀喇一声,洋人膝关节脱臼,痛得惨嚎,吱吱乱叫,歪倒在扶手铁杆上,兀自稳不住身子,骨碌碌滚下梯阶。 后首又奔下两个俄国打手,一个被承德一抓扭断了脖子,自扶手摔下楼而毙;一个被承德脚跟踩在“冲阳穴”之上,这“冲阳穴”位于足趺上五寸,被人拿正了穴道,这条腿便麻木不仁,承德一脚落下,登时喀哒踏断了他的趺骨。这打手嗥叫之声尖厉,承德拉着惠芳,两人身子如飞燕掠波,从这俄国人头顶跃过,便已踏上三楼。 这一层便是当年杨天保与罗刹十三人组恶斗之处,两扇弹簧门紧闭,廊顶的新式电灯明亮堂皇,今非昔比。承德见两侧走廊有七、八个门户,不知该当从哪儿入手,侧首问惠芳:“你怕不怕?”惠芳虽心惊胆战,但见他一路过关斩将,神威凛凛,心甚钦服,颤声道:“有你在,我不怕。”承德闻言精神头儿也是一振,两人手挽手,大踏步朝右首走廊的尽头走去。 有房间里有孩子溜冰,孩童嬉戏欢闹之声,从门内传出来,溜冰鞋发出咕滋咕滋的声音,锉过来又锉过去,像瓷器的摩擦,又像睡熟的人在那里磨牙,听得张承德一粒粒牙齿在牙龈里发酸形同青石榴的子,剔一剔便会掉下来。他强忍难受,不敢大意,浑身毛孔翕张,全情戒备。 才迈出三步,承德左首的一扇耳门开处,闪出一名西装分头的红发洋人。承德眼明手快,身不动手臂一长,洋人手中枪尚未举起,已给他夹手夺去。这洋人张口结舌,额头沁汗,弹眼落睛地厉声急叫,掉头便奔回了门内,犹似见鬼了一般。承德也不作理会,瞥眼又见右前方一扇门打开,一前一后跳出两个洋人,头发眼睛鼻子嘴巴,全都一模一样,连身材高矮胖瘦也是无分轩轾。这一对孪生兄弟手上各持一柄军用匕首,蹲裆撅臀,含胸曲背,蟹行纵跃,俟机进攻。承德见二人刀上俱凝结了斑斑点点紫红的血渍,心想:“这两个老毛子杀的人自不会不少,今日撞在我手里,决计不留活口,算是他们的报应到了。” 他心念微转,松开惠芳的手,晃身欺近,两洋人蓝眼睛嘘嘘放光,一左一右,匕首横里刺来。承德一见他们的手法,暗道:“呵,这两个王八蛋倒是习练有素,攻合之道,已是熟极而流,配合默契,丝丝入扣,一出手便将我周身进退之路全拦堵了。”口中低喝:“来得好!有两下子!”两人自听不懂他说甚么,不料他死到临头还泯不畏死,尚有闲暇说话,不禁各自一怔。 承德说话便有扰敌之意,乘这电光石火之间的一瞬,挺双臂挂开双刀,双足蹬地,腾空而起,同时飞踢二洋鬼。洋人受他臂力所震,只感手臂骨头也要碎折了,下盘更无暇躲避,承德左足踹下,踩在左侧洋人的足踝上三寸的“悬钟穴”;右足横撩,踢在右首洋人的右足内踝上七寸的“中都穴”。两洋人吃痛呻吟之声,音调口气也是一般无两,两人虽同时出手,却也同时中招,一齐右腿酸麻,无力站地,一瘸一跷。 承德瞬即又在他俩大小腿之间的“曲泉穴”上各点了一指,两人登即曲腿跪倒。承德双拳朝两人太阳穴打去,二人又是一式一样,使“懒驴打滚”,就地往左右两旁避让要穴。承德不禁“咦”的一声,既一击不中,便跳回惠芳身畔,横目斜睨二鬼。两个洋人死里逃生,已是竭尽所能,累得汗流浃背,心跳怦怦,气息不属。恰此其时,忽传来数声尖叫,声音隔着墙壁听来窒闷,承德目光循声找到声音是自两个洋人背后的一扇包革的门里所传出的。 第二百四十六章 张承德眉头一皱,既欲立时突破两个拦路狗的阻挠,又已立心杀人,说不得还是祭出“云龙雾现”,心想:“虽说胜之不武,但毕竟救人要紧。你这两个鬼子算是倒了大霉了,今日晦气,明日在阴间谦光,也算是我给你俩的造化。”心念及此,两支“火冰雾”已喷出铜管,两名刀客应手倒毙,绝无片刻挣扎,两人不明不白、糊里糊涂而亡。 洋人咕咚倒地,承德刚要抬脚,背后三名打手自扶梯后蹿上来,大声叱喝,手枪一齐瞄准了承德背后,眼看就要枪毙当场。这三个老毛子精于偷袭,手法老道,闻得外敌来袭,不逞血勇,自后尾随上来时默不出声,蹑手蹑脚,脚下声轻,承德不遑敌人背后悄没声儿掩至近处,才呼叱举枪,已然不及趋避,心下已凉了半截,忙一把将惠芳拉至身前,决以己背遮掩相佑。 情势危峻万分,张、杨二人心有拘囿,凶险之处,更是分分钟便要惨遭非命,饮弹而亡。 惠芳紧紧抱住承德的左臂,将头埋入他怀里,闭目待死。承德耳中荡响斥骂之声,叽里咕噜,语意虽不明,但气势汹汹,自分枪声便要响起。 殊不料他忽听到洋人骂声里蓦然夹杂着“啊哟”的呼痛声及受伤的呻吟和倒地的轰隆、咕咚之声,交辉相映。他心里已转了数转,千丝万缕,一会儿是自己中弹倒地;一忽儿想到惠芳会遭侮辱、被杀戮,胡思乱想之中,就是万万想不到,自己此时此刻听到的声音,匪夷所思。 承德抱着惠芳俯身前窜,脚下一转一绕,面孔转过来一瞧,不禁哑然失笑。惠芳听到他竟笑起来,不禁错愕,心想:“承德疯了么?”抬头见他笑容不似疯癫,便也斜目朝敌人方向看去,一见即欢然从承德怀里跳起,拍手轻呼:“啊,我们得救啦!”但见三个持枪的洋人陆续倒地不起,背后一个矮小的人影,手指倏伸倏缩,快逾闪电奔雷。 承德看见这人,大喜过望,但耳畔断断续续传来女人尖叫声和墙壁上咚咚的怪响,他想起寻找小红乃当务之急,便不及上去与救命的人相见,只向那人使了使眼色,将惠芳托付给她,自己则掉头朝那叫声传出的方向奔去。 他一脚踢开门牌号为三一七的皮门,入内四下一瞥,空无一人,退出来又转至隔壁三一九,破门而入,兀自无人。他再急扑三一五,仍旧闯入的是间空房,而叫声和撞击墙壁的声音,却始终在三一五和三一九两扇门之间回荡。承德废然一怔,转而急怒攻心,大叫:“崔小红,崔小红,你在哪里?洋鬼子,他妈的,你们把小红藏到哪里去了?!”便只这么一分钟之间,楼梯下又冲上来两三拨杀手,那瘦小的人扼在梯口,出指如风,上来一个老毛子,还没看清人影,已给点了穴道,骨碌碌滚下去;上来两个睒眼就滚下一双,屡试不爽。 杨惠芳已看清那人形貌,见是一个女子,青丝绿鬓,杏脸桃腮,明眸皓齿,虽凝神接战,满脸戾气,但究竟掩不住国色天香,倾城之容。便是杨惠芳乍见之下,也是心中怦然一动,登时生出亲近之意。这女子打退一拨儿敌人,便招呼惠芳道:“小妹妹,到我身边来,莫离开五尺。”惠芳依言走近,只见楼梯下人头攒动,呼喝斥骂,此起彼应,后首的打手虽个个孔武有力,身手矫捷,也都你推我挤,踯躅不前。 张承德听得呼喝如雷,震得满楼皆颤,不知情形若何,奔过来一瞧,又惊又骇,对那美女问道:“狐王,你怎的来了,遮莫未卜先知,知道我们陷入危境了么?”原来这女子正是台湾高山族点穴高手鬼面狐王,承德见她下手狠辣阴毒,指指点人死穴,招招取人性命,每一个滚下楼的来敌,悉数在落地之前,便已毙命。 狐王柳眉倒竖,恶声恶气地朝楼下詈道:“这班天杀的老毛子,曹立俊给他们害死了……”话未说全,已然泫然欲泣。 承德大吃一惊,彷如半天里落下个霹雳,还道人多声嘈,自己听错了,又追问:“啊?你说啥?谁给害死了?”狐王“狐风点穴手”如狂风骤雨,将最后一名俄国打手点倒,俄国人坠倒翻过身子之际,狐王又在他百会穴后一寸五分的“后顶穴”上补了一脚,踢得他脑浆迸裂。后头的杀手见此威势,心魂俱碎,一时不敢再攻扑上来。 狐王转过身来,扑入承德怀中,嚎啕大哭,承德心下拔凉拔凉,轻拍她背,连声宽慰。狐王哭了片刻,方才将别情一叙。 原来她与曹立俊私定终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立意曹立俊去哪儿,她便跟着去哪儿。逃出井上公馆后,两人与纪子修三人分别,曹立俊问狐王:“你此后上哪里去?”狐王害羞地答:“你去哪里,我自当相随,绝不相负。” “戴老板待我不薄,我向系蓝衣社员,曾宣誓‘入社则生,出社则死’,此生已属蓝衣社。我还是要回去替他效力的,你若没甚事做,莫如跟我一齐投奔他去吧?”狐王不知戴笠的来头,但立俊既这般相邀,她自点头应允。 立俊大喜,拉着她的手,情不自禁地唱起:“革命的青年,快准备,智仁勇都健全。掌握着现阶段的动脉,站在大时代的前面……”狐王头靠着他的肩膀问:“你唱的啥?真能鼓舞人心!真好听!” “咱们军统训练班的班歌,也是局里头的局歌。……维护着我们领袖的安全,保卫着国家领土和主权……整齐严肃,刻苦耐劳,齐心奋斗。国家长城,民族先锋,是我们。革命的青年,快准备,智仁勇都健全。”曹立俊唱到动情处,引吭高歌,旁若无人。 不想在回军统上海联络站的路上,忽遇一彪白俄,乱枪竞射小情侣。曹立俊忙挺身遮挡,子弹丛集,登时将曹立俊打成了马蜂窝。狐王亦身中多弹,倒地不起,虽伤重昏迷,却是一息尚存。 白俄杀手离去后,工部局的清理工收拾出她的身子,正取出纸筋石灰等物收敛,狐王悠然醒来,不顾一切艰难地爬到曹立俊身边,又摇他的膀子又拍打,曹立俊一动也不动。她用一向从未使过的最大声音,一次又一次地在曹立俊耳畔大喊大叫:“立俊!立俊!”吓得那清理工人一大跳,劈手捂住她的口,夹起屁股扛起来就跑。狐王头脑中已经空白,甚么事也无暇去想,只是梦魇般一味想从窒息中挣扎出来似的不停地叫着,连泪水也似乎忘记流出来了。 那清理工心地醇厚,宅心仁善,看她可怜,非但不告发,甚且延医救治。狐王象失了魂儿似的,呆然木鸡,任由医生用小手电筒照眼睛、听诊器听胸口,浑然不觉。等到回过神来,已过了三天。狐王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奇女子,自此隐姓埋名,乔装改扮,一俟伤口愈合,便悄然离开医院,暗中查访凶手来历。经多方设法,探明凶手系出俄罗斯总会,但主使者却是毫没头绪。这日狐王易容潜入总会,想探查主使者的线索,不期碰上张承德来踢馆,洋人火器犀利,承德一时分身乏术,难以抵挡,竟蒙狐王出手相救。 承德闻之痛心疾首,怆然泪下,他虽与曹立俊无甚私交,但无论曹某平生为人如何,上海之战,他实出力抗日,大义凛然,令人敬佩。承德与之同舟共济一场,已是过命的交情,此刻突闻噩耗,焉有不悲痛哀绝之理?承德恨恨地道:“你道这俄罗斯总会是谁的走狗?”狐王摇头道:“我正是不知,因而孤身入虎穴,想一探究竟。”承德咬牙切齿道:“这白俄之众皆是那井上老贼的奴才!想是他们的主子不甘损兵折将之辱,密遣白俄杀你们,哼,可恨啊,可恨!” 狐王颔首道:“你说得有理,若非如此,这些白俄与我和立俊无冤无仇,怎会来加害?若非老贼告知,这些老毛子信讯又岂能恁地灵通!老贼不仁,我也不义,他活生生的拆散了我和立俊,我也决不与之干休!” 说话之间,楼下又复人声骚动,时值总会营业旺季,客人来来往往既多,一班厮养的打手、仆役多聚在二楼待诏支应。张承德攻来快如秋风扫落叶,一口气蹿上三楼厮仆歇脚的房间,居高临下,占据有利形势,白俄流氓和杀手仰攻维艰,一时被压得抬不起头。 狐王点死了七、八个白俄杀手,底下的白俄一时不敢再上,隔了半晌,索洛蒙列夫自外面闻讯赶来,身后引着一队巡捕,指挥打手和巡捕,两人一组,前后掩护,交替登楼。众人朝上虚放数枪,才行得两三步,节节攀登,及至捱到三层,承德和狐王三人影踪杳然,已不知去向。 众洋人惊呼怪叫,四散布开,逐屋搜寻,一时之间,叱喝踢门、脚步杂沓。 读者须知,张承德自忖敌众我寡,巡捕一到,他们三人难敌人多,万事俱休,暗自急思退路,游目环顾,心中灵光一闪,拉着杨惠芳,招呼狐王一齐迳推那对扇弹簧门。大门应手而开,三人踅入房间,但见房间敞亮,既宽且阔,当中一张大桌子上,散乱地搁着衣物。一个女佣装束的中国妇女手中拿着熨斗,对着他们。女佣背后三个小孩子瑟缩作一团,吓得发抖,时不时有小眼睛小脖子伸出来,隔着女佣身上围裙的花边朝张承德他们张望。 张承德见小孩子两女一男,女童年齿稍大些,男童只有三、四岁大小,孩子们脚上都穿着小小的溜冰鞋。想是早间三个小不点儿在房中溜来溜去玩耍,听到门外打斗和枪声,吓得躲到了女仆人的身后,寻求护翼。承德见那个小男孩倒也不十分害怕,两只小眼睛骨碌碌乱转,看看承德又瞅瞅狐王,继而盯着杨惠芳的脸蛋眨巴眨巴眼睛。张承德登时心头杀意全消,心口松了下来,不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第二百四十七章 杨惠芳一见了儿童,女儿家的情怀顿时涌上来,好言道:“阿姨,别怕!孩子们,别怕,别怕,我们是好人。我们的朋友被这里的人抓来了,不知道在哪里,我们是来找她回家的。”那女佣也吓得手脚发颤,碍于孩子在侧,她只好硬着头皮遮护他们。此时听惠芳说得温软,心头松动了不少,但兀自戒惧地紧紧握着熨斗把手,半是警告半是自己宽慰自己:“你们可别乱来啊,这些小孩儿是索洛蒙列夫的儿女。你们要是不小心伤了他们,他们的父亲可是个大流氓,迟早要报仇的!索洛蒙列夫先生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 两个女孩儿吓得直往后缩,几乎要钻到沙发底下去了,那个小男孩儿倒是胆大,听惠芳说话动听,突地从女佣背后蹿出来,溜冰鞋的小轮子咕兹咕兹响,大声叫:“我知道那个大姐姐被带到哪里去了,我知道!我带你们去吧!”索洛蒙列夫从小便让自己的儿女学习中文,因尔三个小家伙中文像俄语一样熟稔。 杨惠芳迎上去,轻轻抱住男孩儿,在他额头上波的亲了一口,勾起食指在小孩儿生了几点雀斑的小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不信道:“你怎的知道他们把大姐姐抓去了哪里?”男孩儿挠挠头,但坚定地说:“我亲眼看到的,安东尼叔叔他们把那个中国姐姐带到了密室去啦!”小孩说话结结巴巴,但语气却甚是坚定。说着,小东西两条小腿像鼓槌一样,绵密地踩着地毯,蹒跚地朝屋中北首咕兹咕兹地溜去。 狐王浑不拿小孩儿的话放在心中,眼光在屋内一扫,便道:“咱们跳窗吧。”杨惠芳吓了一跳,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颤声道:“使不得,使不得,这么高的跳下去,哪里还有命在?”她探头往窗下一张,急忙缩回头来,手轻抚胸口,脸上吓得如纸一般苍白。 张承德将崔小红的情由择要告诉狐王,诉罢往窗外探首顾盼一遭,缩回身来时,愕然见小孩儿娇嫩而细小的手指指着身前墙壁。小孩一脸认真地说:“他们都到这里面去啦!”惠芳心有余悸,嘴唇发颤,听到小孩儿呀呀之言,根本不信:“小朋友,别瞎说,人又不会穿墙,墙壁里面怎好走人?撒谎的不是好孩子,撒谎的孩子没有糖吃!” 谁知两个小女孩儿此时也壮着胆子从沙发下爬出来,脚下轮子咕兹咕兹,一齐跑到弟弟身畔,同声附和道:“弟弟说得没错,那个大姐姐就是被抓到这里面的密道去啦!”那个女仆已自放下了熨斗,走到西首的钢琴前,将钢琴畔一辆儿童自行车扶起来,往孩子们面前推去,她也说:“墙壁是假的,那是一道暗门,机括在墙上。” 张承德闻言半信半疑地沿四壁摸索了一番,想寻找有无复门机关,忽尔在墙壁上到处敲打,每一处都极沉实,一直摸至头顶一尺的角落,用力一掀,轧轧怪响,狐王和惠芳一齐睁大眼睛看过来。只见承德所按之处,墙壁上现出一扇小门,往里翻转,仅可容身。原来张承德精通黑衣会诸般五行生克、机关之术,推究其暗窟隧道,自是随手拈来,不须女仆明言,三下五除二,一寻便着,十拿九稳。狐王、惠芳不禁一齐移步过来,张承德招呼道:“你们跟紧些,后有追兵,咱们不管前面是虎穴龙潭,只往前去,说不定这小门彼端,便是另一条出口也未可知。”三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承德说罢头一低,便隐入门内,二女亦步亦趋,紧跟而入。 女仆拉住孩子们,脱下他们脚下的溜冰鞋,诱引孩子骑脚踏车玩儿,方才吸引开他们仨的好奇劲儿,还说:“宝贝们,我在厨下煨了牛肉汤,泡了焦三仙,咱们去吃吧!谁来帮我拿勺子?哪个来帮我取盘子?”女孩儿说取盘子,男孩儿嚷着去拿勺子。惠芳临行向小孩儿挥手告别,夸他们是好孩子。三个孩子欢声高兴,乖乖的不再跟来。慧芳暗自道:“没想到,坏人的儿女竟这般可爱,这般听话懂事儿。希望他们长大后,莫跟他们的爹学坏才好哩。” 门内是条暗道,四下阴沉,只从前方隐约透进来一些光亮。这条暗道恰是经过三一五和三一九房间,想是先前崔小红经过暗道之时,抻臂踹腿,抵抗抻拒。虽未逃脱敌人的魔爪,但在暗道里弄出响动始终回荡在三一五和三一九房间之间,因隔着墙壁,张承德他们就只闻其嘈,不见其人。三人脚下贴地,慢慢捱向前,脚步声虽轻捷,但撞在四壁狭促之空间,还是回音阵阵,颇扰人心。那女子尖叫声时断时续,但果然随三人前行,叫声听得越发清楚,三人提心吊胆,幸喜越往前走,光线却是越强,承德喜道:“看来对面便有出路,三个小孩儿没撒谎。”言下,那尖叫声突然拔高,继而嘎然而止,四壁沉沉,静得出奇。 三人心头一紧,心知不妙,可谁也不敢说出来,屏气凝息,加快脚步。甬道通向一扇小门,三人走到门前,承德探手一推,此门也没锁,三人出门便到了一条狭廊,迎面又是一扇真皮包裹的隔音门。那门把手的圆球上镀金灿然,甚是气派,承德握住一拧,却已从内反锁了。 张承德压低声儿对二女说:“退开,小心了!”狐王拉着惠芳退后两步,承德飞足踢去,咚的将门上踹了个窟窿。不等他二次起脚,门内忽有人开枪,砰的一声,子弹打偏,钉在门上,承德已闪身背靠门侧的墙壁而立。门内传出一个苍老的洋人的鬼话,叽里咕噜,一句也听不懂,想是在喝问三人来历。 三人默不作声,狐王将惠芳拉到门边另一侧墙壁,朝承德做了个手势,腻声腻气地朝破洞内说道:“先生,别开枪,别开枪,吓死我啦。底下的大爷们让我来伺候先生,先生怎的没来由的瞎生气,肝火太旺,对身子可不好啊。”她说的是英文,门内的洋人听了她逼紧嗓子娇滴滴的说话,浑身的骨头也酥了,忙语声转柔,陪着小心道:“啊,好姑娘,莫怕,莫怕!我这就来给你开门……”乘洋人分神,承德气冲肩头,一招“羚羊抵藩”,以肩破门而入。那洋人已走到门前,不遑承德突如其来,被他一把掐住脖子,跟手胸口“神藏穴”一痛,半身酸麻,再也叫不出声儿来。 狐王和惠芳一见洋人,同时“啊”的大叫,一齐掩面转身,羞得面孔通红。原来却是这洋人赤身裸体,一丝不挂。承德一拳打在洋人的大鼻子上,鼻梁喀的折断,鼻血如瀑般淌下来,眼泪也跟着哗哗而下。承德又在他“少海”、“通里”、“神门”、“少冲”等手少阳心经诸穴一一点闭;又点脑后“强间穴”、“脑户穴”,继而“风府”、“陶道”、“身柱”……将督脉三十个大穴尽行封固。 不一刻,他点完穴位,顺手从沙发上扯了一幅沙发罩,裹住洋人的下半身,移步入内室。内室宽敞,而室内器物凌乱,东一个绣花枕头,西一块碎瓷片,满目狼藉。室北首一张席梦思大床,罗帐低垂,而朝外的半副工细的珠罗纱帐已给扯落,堆叠在地。床上被褥破烂,鹅毛纷飞,恍如下雪。白茫茫之间,承德见床上躺着一个女子,光身露体,陷在破絮之中,脸青唇白,已然晕去,生死未卜。 承德急于救人,也顾不得遮羞,揭开罗帐,扳过女子脸庞一看,认出正是失手就擒的崔小红。狐王和惠芳跟来,乍见之下,同声尖叫,狐王伸手掩住惠芳的眼睛,再细瞧之。但见小红面颊肿得犹如熟烂了的桃子,嘴角血迹殷然,浑身雪白粉嫩的胴体,青一块紫一块,乌青不下数百处。下体之间隐隐有殷红的血液,狐王扒开她两腿检视,原来小红已自遭辱。狐王不忍猝睹,掩面奔出,飞足便在赤裸的洋人胸口“阴都穴”狠狠踢了一脚。 洋人给踢得自昏迷中醒转,双目醉醺醺般翕张,狐王劈头盖脸地痛骂,直骂了小半刻钟,骂得洋人狗血淋头。张承德目睹朋友惨状,似焦雷轰顶,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怔怔的一言不发。杨惠芳心下害怕,浑身颤抖,又恐他窒气伤身,走上去拉住他的手,颤声相慰道:“大哥,莫难过,咱们替小红姐姐报仇!”承德眼眶中充满泪水,醒过神来,轻轻捏一捏惠芳的手,一抽而出,晃身窜至洋人面前。 他见洋人颌下微须,头上顶秃,贼眼骨溜溜,认得是法租界捕房总监法伯迩。他眼中如要喷出火来,想起洋人的诸般恶迹,恶向胆边生,怒从心底起,捏紧老拳,一拳又一拳,打在法国佬的头顶,打一拳骂一句:“王八蛋,我操你十八代祖宗!”打一拳骂一句:“畜生,老淫棍,老毒虫,我要你的老命!”打得七、八记,法伯迩已然脑浆迸裂。承德胸中恶气难消,不停手地猛砸,越打越狠,犹如上了发条的机械,又砸了十来拳,洋人的两颗黯然的蓝眼珠子,托托从眼眶里跳出来,滚在厚毛绒绒的地毡上。 狐王任他砸打发泄怒火,返回小红身畔,搭其腕脉,脉息微弱,几乎难得一颤,再伸手去搭颈脉,才确认还有活气儿。她心下一喜,招呼道:“惠芳啊,来,过来搭把手。承德,替我护法,小红还有救。”她跟惠芳一齐扶起小红的身子,让她盘膝坐好。狐王调息半晌,伸指如电,快速无伦地连点了小红督脉三十大穴,自灵台穴以下,至阳、筋缩、中枢、脊中、悬枢、命门、阳关、腰俞以至尾闾骨处“长强穴”,她手指电光石火般连连颤动,便如书法中的颤笔,疾如星火,气吞牛斗,惠芳感到小红的身子渐渐发烫。 狐王又点了她五枢、维道、环跳、风市、中渎以至小腿上的“阳陵穴”,腰腿穴位一一点到位,小红下体已不再流血。狐王继而按摩她任脉二十五个穴位,出指极缓,额头上汗出如浆,头顶冒出白气,越冒越多,白雾蔼蔼团团笼罩头畔,犹如蒸笼一般。任脉点完,轮到阴维一十四穴、阳维三十二穴,俱是五指成锥,猛力点下,狐王面孔胀得通红,不一会儿已自呼呼气喘如牛。 这八十个大穴点过,已耗去半个时辰,门外脚步杂沓之声跫然,激荡甬道窄壁之间,回荡悠长。 第二百四十八章 狐王已臻静虚玄默、胸无杂虑之境,于身外之声,充耳不闻。承德一夫当关,拦在门口,将破门紧闭,手上提着法伯迩的死尸堵窟窿。他回头见狐王安之若素,处之泰然,便自放宽了心,凑眼自缝隙望向门外。但见窄狭的甬道暗沉沉的,看不清来人形貌,影影绰绰的约有两人,蛇行鼠伏,朝门口捱来。承德早防有敌人从后蹑来,因之来时故意只紧闭上甬道彼端的小门,而这头的门则四敞大开。如此一来,敌人甫从亮处走入甬道暗处,一时三刻,眼目必难适应,而承德虽身在明处,但周至却是一目了然。 他见来人不多,而听甬道外人声嘈杂,想是这两人碰巧摸入机关,尚未与外人通气,而三个小孩儿和那名女佣似未泄露他们的行藏,还替他们合上了暗道的门,十分义气,因而延时许久,才有人摸来。承德防惊动外面的敌人,摸出“云龙雾现”,铜管悄无声息地从门上破洞的缝隙伸出,施放了两针。“火冰雾”一打头面,一奔胸腹,顷刻钻入两敌体内,两人悄没声儿地软倒在地,再也难活。 杀死二贼纤毫的响声也没发出,承德见未惊动旁人,不禁暗喜,回头朝狐王瞧去,忽见她脸色惨白,与前大不相同。原来狐王此时正点上崔小红带脉的穴位,用功殊艰,神情自是大异。列位须知,人体五脏六腑心包这十二经脉为常脉,任、督、冲、带、阴维、阳维、阴挢、阳挢,这八脉为奇经。十二常脉和奇经中的七脉,皆循人体上下周流。惟奇经之带脉起自小腹之间,季胁之下,环身一周,络腰而过,共有十个穴,其中两穴忽隐忽显,若有若无,最为难辨。狐王出手须得谨小慎微,差以毫厘,谬以千里,一旦不慎,非但救不了人,还会误伤经脉,轻则瘫痪,重则丧命,非同小可。 带脉十指之出,直花了小半个时辰,第十个穴位一点下去,崔小红登时“啊哟”叫了一声,苏醒过来。她醒来不说,还从床上跳下地来,竟尔能走能跳,恢复如常了。狐王盘膝坐在席梦思上不动,凝聚中气,在丹田盘旋片刻,然后从喉间一吐而出,啸声清亮,远远传了出去。承德暗想:“狐王独门内功倒是稀奇古怪,怎的运功调息还要起啸。” 岂知狐王一啸即睁眼站起,拍拍肩背腿脚,释然道:“好啦,大功告成,咱们走吧。”她以指尖替崔小红按摩一周,小红虽已给法伯迩拳打脚踢,满身是伤,血流过多,但沉疴立愈,瞬间便能落地自由,轻健如常,不由得不令承德叹服。 小红不认得狐王,犹疑相询:“这位小姐是谁?”狐王断然道:“咱们身处险地,须防敌人转眼便到,目下没功夫跟你厮见,快,咱们走,承德,这阳台后首好像有座铁梯子。” 张承德等人逃入暗门,洋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影踪,满楼遍搜无着。索洛蒙列夫正气急败坏,一头叱喝指挥,一头暴跳如雷地詈骂,污言秽语,骂得白俄打手狗血淋头不说,连那班巡捕也个个脸上挂不住,颜面扫地。隔了半天,忽听得墙壁之间传来一声清啸,索洛蒙列夫猛地想起这边的密室尚未查过。 原来捕房总监法伯迩偶然于马路上撞着谢晋元撤入租界的队伍,邂逅崔小红,一见之下,便起了色心。俄罗斯总会老大索洛蒙列夫与之私交甚厚,向是沆瀣一气,调情嫖娼,诸般卑污行径,都是同来同往。法伯迩身在中国,与老家妻子阔别已久,久旷之下,愈发爱这调调。他暗托索洛蒙列夫,随他一齐到谢团内明抢,将小红掳回俄罗斯总会。索洛蒙列夫便分拨顶楼的密室,供老淫棍胡天胡帝。盖因老淫棍手握大权,索洛蒙列夫平日仰他鼻息作奸犯科,养痈包庇,对他敬畏有加,此时搜查外敌,因一时不敢打搅老淫棍,故尔密室未探。 老毛子闻啸声有异,这才恍然,忙呼叱手下冲进暗门,却见甬道拦路躺倒了两名日本九州鹿儿岛巡捕。甬道狭促空间里,居然还充斥烟熏焦糊的臭味,他心知不妙,却见甬道彼端的小门已然紧闭,但不断有浓烟自门缝逸出。索洛蒙列夫拥众快步走去,已听得毕剥毕剥猛烈的燃烧之声,推开甬道尽头的小门,突然光亮耀眼,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索洛蒙列夫站立之处相距密室数丈,已然热得厉害,犹似置身火窟,闷热无比。室内之热,可想而知,但见好端端的一间富丽堂皇的密室,已遭大火肆虐。火焰升腾,烈火熊熊,四下里热气蒸腾,家具摆设,焦毁殆尽,火柱烟梁,纷纷跌落。 索洛蒙列夫乍见火场,险些背过气晕倒,房间内值钱的物什自是毁之一炬,而法伯迩生死未卜,更是要命。他心想:“倘若总监死在我的地头,我便是有一百张嘴也脱不清干系,这却如何是好?可恨那两个侵袭者,老子非逮住他们不可!”他越想越恨,朝身畔的打手吼道:“给我去找,便是翻地三尺,也要把那些贼子给我揪出来!”那个白俄战战兢兢、唯唯诺诺地答应,调转屁股就返奔出甬道。 这白俄会说中文,甫推开小门,见四个高高矮矮的华人巡捕在大屋内摸来摸去,他虎声虎气地叫道:“你们几个,快到楼下拦截,还呆在这里磨蹭些甚么?莫要惊扰了老大的家眷,还不快去!”他吐字含混不清,但那四个巡捕似立时听懂了,不须他再说第二遍,相互推掇着挤出门,一溜儿小跑地奔下楼去。这俄国人见他们如此乖巧驯顺,倒是大出意外,不禁哑然失笑,暗自得意。 岂道他喝令的这四个巡捕,便是张承德他们四人乔装改扮的,他纵虎归山,尚自不觉,愚不可及,贻笑大方。 读者们想来也不明所以,且容笔者叙来。原来狐王内功与众不同,她虽功行圆满,但自知啸声招敌,立马引众起行。她先前入室已留心阳台上有个铁梯,似乎通向楼下。四人步出阳台,见铁梯虽已尘封苔蔽、锈迹斑斑,但望下去幸喜确然通向二楼的窗外。承德二话不说,当先攀爬下去,支架尚自牢固,轻轻踢开窗户,翻身窜入。落地后四顾是个无人的拐角,墙壁那端人声噪杂,脚步杂沓,一墙之隔,隔尽耳目,甚是隐秘。 承德探首轻轻呼道:“行,安全,快下来吧。”狐王护着小红和惠芳,陆续跟入。她自己则又返身回入室内,取火绒等引火之物,以自携的火柴,东点一把火,西投一个火头,引燃诸般家生,床褥、鹅绒、绣幔、地毯、皮沙发、洋式桌椅一一着火,火头四起,火苗象燃着了的药捻子,上下乱窜,迅速蔓延。 承德在下面等了好一会儿,不见狐王下来,探出半身仰望,狐王纵火回来,正好接着。四人汇合,窃窃地略一合计,承德便悄悄绕前,放倒了四个莽莽撞撞路过的巡捕,将之一一拖至无人之处,剥下制服,给诸人换上。三名女子着意将帽盔压住眼睑,以掩面目。 惠芳身材瘦弱,狐王和小红也是纤腰一挼,四人实步步惊心,提心吊胆,早做了露陷之后如何应对的打算。其时楼内到处是呼喝奔窜的人,四人小心翼翼,默不作声,东拐西弯,见二楼人多为患,说不得只得往三楼暂避。四人好不容易踅至三楼主室,冷不防暗门开处,撞出一个白俄,四人的心皆提到了嗓子眼,都快吓得跳出嘴巴了,殊不料遇上的是一个愣头青,浑没看出破绽,把他们当成了手下支使,轻轻易易地便放过了他们。 张承德相偕狐王、小红、惠芳乔扮巡捕,侥幸蒙混过关,奔下三楼,身畔来来往往,人群川流不息,或高喊救火,或怒骂来敌,或赌咒罚誓,或救死扶伤,或狼狈四散……随巡捕同来的万国商团,甚么白俄商团、甚么苏格兰队、意大利队,到处是头发眉毛眼睛五颜六色的洋人。俄罗斯总会里犹如炸开了的老鼠窝,群相悚惧,东突西蹿,南堕北惶,时不时的便有人横里撞来,四人磕磕绊绊,挤挤挨挨,跌跌撞撞,走得好生艰难。又不好呼叱,以免露陷,穷愁苦厄间,承德四人只得咬牙强忍浑身撞痛之处隐隐痛楚,闷头急走,屏息凝气,闭口无声。 旁人虽多有见之,但仓皇之间,谁也没心思多管闲事,人人忙着补救扑火,心头笼罩上司如何降罪的阴影,莫说一男三女着意掩饰,即令露出了马脚,想来其时形格势禁,手头活儿都忙不过来,洋人也未见得会顾得上拦道盘查。四人心下既火急火燎又惊魂难安,但身处险地,满眼妖邪,深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只得亦步亦趋,慢慢磨下楼去。走下二楼,约摸用了一炷香功夫,实则并不久长,但在四人心中彷如已过了好几天一般。 此时大火已蔓延到整个三楼,偌大的洋楼黑烟弥天,上海市民有见者,远远眺望,看似洋楼如同一支点燃的香烟,楼顶已然烧成焦黑如炭,而下半截也已熏黑。杨惠芳挂念索洛蒙列夫的三个儿女的安危,悄悄跟张承德说想先去救他们。正在商量之际,却见早先站门口的两个巡警,此时冒烟突火,一人抱着一个小女孩,女仆抱着吃牛肉汤吃得满嘴油腻的小男孩儿,跟着后面一齐跑下楼来。惠芳见之心头一块大石头落定,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张承德四人跑下梯阶,绕过横拦在底楼大厅的巨人尸首,跳过门房的尸身,冒火突烟,冲出了大门。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巡捕,已将楼前楼后,团团围住,但凡有形迹可疑之人,决计难逃一逮。巡捕房政治处处长马莱、政治处查缉班班长席能、马龙等一班大大小小的法国人,颐指气使,来回指挥,大呼小叫,耀武扬威,却是徒呼负负。 第二百四十九章 四个人一律裹紧制服,压低帽檐,混入奔来窜去的巡捕人群之内,沿望志路直行,先还有所顾忌,不疾不徐地走过了三、四个街区,回望相离人群已远,承德方才低低喝道:“快走!”三人脚下加快,相随他绕至横街,往一幢公寓的小花园一藏。园中花木扶疏,虽在寒冬,仍是幽香扑鼻,靠墙栽了好大一排灌木,叶落枝秃,倒也森茂。四人钻入去藏得全,脱下制服,露出本身服饰。张承德跳出来,拍落残叶泥尘,眼见暮霭苍茫,归鸦阵阵,心下略定。惠芳自后惊道:“咦,上海也有乌鸦的么?稀罕稀罕。” 小红跟着接口:“想是左近就有洋人的教堂,乌鸦素喜在教堂的钟楼内筑巢而居。”狐王冷冷地道:“乌鸦又聒噪又丑陋,有甚么看头?快走吧。”这公寓内没有后门,只有一个出口,四人原路返回,经过门房,小亭子里看门的老头儿先前尚在打盹儿,此刻似被诸人吵醒,瞪着圆鼓鼓的一对儿牛眼,盯着四人上下打量、左右端详个不休。 四人埋头而行,假作不见,眼看那老头儿就要张口喝问,承德心下连转,已想好了托词。那老头脸长唇薄,颧骨高耸,面颊上浮着两片红云,臂长手大,骨节突出,一见便知是个脾气暴躁易怒的主儿。不料老头儿还没将话说出口,忽感到外面喊声嘈杂,他一觉醒来,浑不知望志路上有失火。此人向来喜事好奇,听得人声、马嘶、汽车发动机轰轰乱响,乱嚷呼救之声,登时心痒难搔,兴兴头头地冲到铁门之外,倚门切望,张承德诸人的行迹,相形之下,已算不得甚么了。但见救火水龙在马路上隆隆奔驰而过,自言自语地喃喃道:“这是哪里着火啦?乖乖不得了,天干物燥,若是左近的火头,延烧过来,可不是耍的!” 老头心神不宁,又跑出去一箭之地,探头张望,而四人见状则一齐都透了口长气,当下不敢再行逗留,快步趋出。此时正值下班时分,路上行人川流不息,四人所处之地,又是人口密集之区,人流如洪,乱乱哄哄,承德和狐王不敢施展轻功,免惹瞩目。诸人穿街过巷,走了一个时辰,才渐渐走近吴虬的下处。承德见一路上小红健步如飞,居然比之平日所见,更是康健,不禁暗暗赞佩狐王神功,有如妙手回春之国手。 四人奔波一日一夜,当踏入吴虬公寓的门槛,方才一颗心落了实地,一一与吴先生相见。吴虬忙嘱房东太太烹茶做饭,款待客人,孙承志在跑马厅干了一天的活儿,本已要就寝,闻声安置好妻子,便自过来相叙。众人互道别情,孙承志听说曹立俊惨死,想起多年的对手一旦结交,肝胆相照,推心置腹,不想转眼便人鬼殊途,不禁潸然下泪,好生痛悼。吴虬听了众人之言,也唏嘘了半天,张罗诸人吃喝罢,各自安寝,一宿无话。 翌日清晨,众人已皆起身,唯独狐王迟迟未起,昨夜女客皆与孙承志的妻子同室,承志便叫妻子去探视,却见狐王兀自沉沉睡着。方蕾初喃喃道:“这大姐怎生恁地贪睡?”一摸她额头,吓了一跳,忙奔回吴虬的房间,连呼:“啊哟,那位姐姐生病啦!”众人急趋探望,吴虬隔着衣衫把了脉,才知狐王感染风寒。吴虬吩咐杨沪生去中药房买些发散风寒的药。此时沪生已有十来岁,平日机灵活泼,小孩不引人注目,庶几配来药回来煎煮,药汤给狐王灌下,方蕾初安顿她妥善。 未牌时分,梁包探又来登门,吴虬知是有关俄罗斯总会纵火凶杀一案,让房东太太托言人不在,闭门辞客。吴虬在上海滩盛名之下,谱儿极大,老梁吃闭门羹已是家常便饭,而房东太太昨日经女婿斡旋调解,已跟女儿言归于好,此时心情不错,敷衍老梁起来,自是得心应手。老梁当下自无话说,悻悻而去。 吴虬素甚叹服黑衣会隐藏行迹之能,自信此番张承德一行也必未露出蛛丝马迹,毫不挂怀忧虑,一如平常,摊开报纸,细览新闻。这日《正言报》头条还是谢团在孤军营的近况。先生招呼诸人,承德、承志、小红、惠芳一齐围拢,听吴虬念道:“昨日午后,本报社爱国记者梁西廷克服千难万阻,入孤军营采访,教战士们唱抗日歌曲,教唱夏之秋作曲、桂涛声填词的《歌八百壮士》之时,众官兵热泪盈眶,引吭同唱,歌声嘹亮,慷慨激昂。声传数里,左近居民百姓,齐皆听闻,群相鼓舞,热血沸腾,实令华夏敌忾同仇,精神倍增。” 承德和小红异口同声道:“好啊,好啊!”惠芳格格娇笑,忍不住已哼哼起歌曲音调来。四人一齐欢然鼓掌,杨沪生听到大伙儿欢腾之乐,循声而来,孙承志一把将之揽入怀内,在他耳边激动地说:“孩子,快一起来听吴爷爷读新闻。日内歌者必众,《歌八百壮士》的歌词你记住了么?若不会唱,小朋友们会笑话你的吧?”小沪生挺起胸脯,大声道:“孙叔叔,别小瞧人啊,沪生早便会唱啦!不信我唱给你听!”言下,小家伙急不及待地张口便唱:“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八百壮士奋战东战场,四方都是炮火,四方都是豺狼。” 惠芳比他大不了多少,童心犹是极盛,不甘示弱,跟着唱道:“宁愿死,不退让;宁愿死,不投降,我们的国旗在重围中飘荡,飘荡!”小红、承德、承志、吴虬为情所感,陆续跟起,同声合唱:“八百壮士一条心,十万强敌不敢挡。同胞们起来,快快赶上战场,拿八百壮士做榜样。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不会亡!……”承德、承志和小红还有惠芳都是谢团旧部,这歌早已唱熟,自不稀奇。而吴虬足不出户,这首歌唱来,非但音准圆熟,而且激情澎湃,气势磅礴,才唱了几句,便反客为主,居然担起领唱之责,越唱越欢。 新闻文章的后半篇,连篇累牍的全是社会各界给谢团官兵捐赠体育器械、用品、服装的厂家和个人名单,还详尽报道了捐赠场面的实况。结末引用了谢晋元亲自撰写的一首励志之诗,以作结子。吴虬读着读着,杨沪生小孩心性尤为起劲,拦了一半,他抢去读起来。稚音呀呀,虽叫人听了苦笑不得,但诸人都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竟也满腹爱国之情,孙承志更是心下替杨天保有此佳嗣而由衷地感到高兴。 只听小沪生朗朗念道: “勇敢杀敌八百兵, 百无聊赖以诗鸣。 谁怜爱国千行泪, 说到倭奴气不平。” 诗格虽不堪佳妙,但满含昂扬气节与心痛国难之愁思,借着小孩儿的口吻,宣之而出,更增萧杀敬意。沪生读罢,诸人一齐鼓掌,惠芳如亲姐姐般,捧住他红扑扑的小脸,深深地亲了一口。沪生脸上痒痒的,不禁格格大笑,猛回头也在惠芳左颊上波的亲了一口。两人都闹了个大红脸儿,登时几个大人也笑了起来,室外虽已寒冷,但满室生春,人人心头火热。 张承德忽尔有感而发:“想林家碧小妹妹真是有福,得能留在谢团长身畔,虽然身临奇险,却也是中国人梦寐以求的际遇哩。”杨惠芳说道:“啊,我忘记说啦,林家碧她也已不在谢团了,小红姐姐遭洋人掳去之时,我和她一齐偷偷溜出孤军营。我们本要一齐跟踪洋人,但走到半途,林家碧说是想念姥姥,自行离去了。此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不知她是不是平安回了家。” 孙承志宽慰道:“哦,原来如此,想来她也应当回家了,放心吧。承德,咱们便去探探消息,一准儿回来告诉你。”两人吃了午饭,便结束出门,伏高窜低,踏瓦踰墙,转眼去得远了。 吴虬回进方蕾初的房间,给狐王把了把脉,便觉脉细而缓,病势渐轻。他心下暗喜,心道:“这同仁堂的牛黄犀角散真灵,才几个时辰的功夫,风寒便褪。”他正要出房,忽听窗上咯咯两记响,见窗帘后的窗户有异,他跨出一步伸手呼喇一下,拉开印花的窗帘,猛地见一个韶华少女扒在窗上,手掌和左颊紧紧贴在窗玻璃上,透过玻璃对着吴虬端目凝视。 吴虬见是个小姑娘,还道是街坊邻居谁家的孩子嬉戏,微微一笑,拔开插销,轻轻拨开窗户,慈蔼地问道:“小妹妹,怎生趴在窗户上,小心摔下去,跌破了可疼啦,当心,当心,小妹妹,你是哪家的孩子啊?大人们在家里么?”少女秀美粉脸,朝吴虬撇撇嘴角,瞅了一会儿,忽发奇想道:“你猜猜看,我是谁啊?”吴虬微笑道:“呵呵,伯伯可从来没见过你,你这可把伯伯难住啦。”少女空出来的右手小指点在右颊,弯眉飞眼道:“我若高诉你我是谁,你可不许生气!” 吴虬乐道:“好,好,好,我不生气便是,你说吧,你是谁?” 少女似笑非笑地说:“我是金壁辉。”这五个字一出口,吴虬心头一震,脱口错愕道:“啊?你是谁?金壁辉?碧惠是哪两个字,怎么写的?”少女格格娇笑了两下,忽尔脸一板,眉目间犹似罩上一层严霜,冷冷地道:“我是金壁辉,金壁辉就是我,我还有个名字,叫川岛芳子。吴大侦探,吴大师傅,这床上睡着的女人是个大大的坏人,我要带她走,你没意见吧?” 吴虬登时脑中嗡嗡发响,心头一震,犹如晴天里打下个霹雳,简直不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不禁退后了一步,似未明她之来意,不由得质问:“你待怎的?”川岛芳子不耐烦起来,秀眉一竖,便跳进来,脚一落地,手臂一长,便来抓床上的狐王面门。吴虬哪容她胡来,心下虽疑团重重,未明底细,但出手如电,一拳迳击她上臂“臂儒穴”。 川岛芳子右臂陡缩,左手同时探出,手上已多了一柄峨眉钢刺,精光雪亮,往吴虬嘴角“地仓穴”一戳。吴虬不避不闪,后发先至,飞足踢她胸口“阴都穴”。川岛芳子含胸拔背,胸肋往后缩了半寸,便在电光石火之间,吴虬的足尖便踢不到她身子。她则瞬即左手抓“伏兔穴”,右手拿“风市穴”,而吴虬眼力锐敏,双掌一左一右,早在她左臂下“渊腋穴”和右臂下“京门穴”的去路上候着。川岛芳子机警灵便,急缩手挫步,饶是她退缩得快,手腕上“会宗”、“支沟”二穴还是给吴虬内力拂中,隐隐生疼。 第二百五十章 金壁辉这招吃亏,便不再递招,下巴一扬,头前脚后,身子平平倒纵出窗户,清啸一声,人影一晃,扬长远逸。吴虬扑至窗台,金壁辉人影已杳,他心下疑团难解,便要涌身跳出,追撵下去,一探究竟。讵料困龙一只右腿才跨出玻璃,猛地听到隔壁传来房东太太的尖叫声,俄尔杨沪生又是连呼带叫:“放开我,放开我!”稚音尖锐。吴虬脱口道:“啊呀,不好,贼人好生狡狯,想使声东击西之计,我老吴来也!贼人休得猖狂!”身随声至,脚下七扭八弯,踏着九宫八卦,晃眼已绕至自己的房间来。 他脚才跨入门,便从门里撞出一筹大汉,左臂牢牢挟着沪生,横眉怒目,见吴虬身法之快,堪比灵狐,径不打话,脚下不缓,一纵丈许,只是在掠过吴虬身侧之际,举掌往他左肩拍去。这大汉虽身高体胖,房内桌椅满满窒窒,看似转折不灵,但脚下如风,身子掠过,绝不碰到一件家具,快若鬼魅。不料他快吴虬更快,足下一点,乾南、坤北、离东、坎西、震东北、兑东南、巽西南……身子已倏然绕着大汉身子转了一圈,于电光石火之间,已滑至大汉左侧,横掌少阳,斩向他颈中“天鼎穴”。 吴虬身历诸般奇案,会过无数神奸巨憝、凶徒恶霸,手底下着实不弱,自也早已远超当年力杀俄国大力士之时的功力了。他身法太快,如风如电,似火似雾,若云如烟,又使的是围魏救赵之法,攻敌之必救,想逼令大汉撒手放脱沪生。大汉冷不防面前这老头儿武功出神入化,睒眼之间已在自己的空门发招,忙收掌横格,切吴虬腕脉。他应变虽快,但右掌力道已然使老,回掌挡格之际,手上内力已使不上一成,吴虬手掌翻将上来,双掌相交,大汉胸口一热,但觉对方的掌力犹似狂风怒潮般涌至,实是势不可挡,“啊”的一声大叫,身子已然飞起,砰的一响,摔了出去,手臂不由自主地一松。沪生身子腾空而起,吓得他双腿乱踹、圆睁淡蓝的眼睛,尖声大叫:“啊唷——” 大汉背脊一着地立即跃起,胸腹间热血翻涌,头晕眼花,身子刚站直,待欲调匀气息,晃了一晃,终于又俯身跌倒,眼见小孩在半空里给吴虬一把稳稳抱住,轻轻放下地来。大汉傻不愣登地发呆,心下暗暗叫苦,心想:“这矮小的老头儿看似身上肉不满一百斤,这掌力却如铁锤击铁砧,胸臂间胀热如相撞出了火星一般,好生了得。”口中强挣道:“八嘎!库露赛!”吴虬交友甚广,一听便知是日本话,意思是:“畜生!宰了你!”才说出口,哇的吐出一大口血。 他既说日文,自是跟金壁辉作一路的,吴虬知金壁辉是日本侵华特务急先锋,这日本大汉想来也是奸细。日本人杀中国人如麻,中国人人恨之切骨,吴虬踏上两步,伸手便来抓他要穴。大汉见他面色不善,还想惜命,强自挣扎着闪避,蓦然背心“神堂穴”和“凤尾穴”同时一痛,白眼一翻,昏了过去。吴虬见背后点穴的正是狐王,沪生欢然叫道:“阿姨,侬病好啦!”杨沪生是混血儿,生得五官标致,鼻梁比寻常中国孩子挺直,淡蓝色大眼睛骨溜溜,机灵乖觉,极是讨人欢喜,狐王一见即爱,自是加倍疼爱。因之沪生得她眷顾,心下也记着她的好处,极是亲近。 适才沪生呼救声惊醒了狐王,她心甚关切,扶病奔来,出指点倒敌人,一把抱住沪生,爱抚安慰了一番,又向吴虬相询细情。吴虬便将适才所历说了,狐王听他描述金壁辉相貌,垂首沉吟,似有所虑。吴虬见她神色憔悴,眼窝深陷,面皮暗沉,便叫沪生扶她回房将息,狐王道不妨。 原来狐王之风寒,本非病毒感染,实系伤心过度,受凉染恙,吃了药睡得饱,病已然好了大半,当此之际,心有疑窦,喃喃道:“奇怪了,他们日本人已然顺利占领了上海,怎生又来抓沪生这样一个小童?”一时想不通其中道理。 吴虬走至书房,才拎起电话听筒,伸指正要拨通巡捕房的号码,忽传来玲玲门铃声,一个响亮的声音道:“吴先生在家么?老梁有要事相询,方太太,在么?麻烦行个方便,替老梁传个话吧!”适才房东方太太和方蕾初母女俩的麻软穴给日本大汉点了,打倒敌人后,吴虬解了二人穴道,让二人回卧室歇息。他自己三脚两步,冲去开了门,梁包探一见之下,大喜过望,咧开嘴露出两颗金牙,哈哈大笑,嘴巴难拢地道:“啊,吴先生,终于碰上侬啦,寻侬可真不容易!” 吴虬一边跟他寒暄了几句,一边将之让进屋内,说道:“我正要给你打电话,你却不请自来啦。”老梁讶然道:“吴先生你也有事要寻我吗?咦,这瘪三是谁,怎的四仰八叉地躺在当门前?”吴虬指着那日本特务便将适才他上门行劫,一番打斗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老梁见这大汉精壮结实,虎虎有威,脸上、手上、项颈之中,凡是可见到肌肉处,尽皆盘根错节,似乎周身都是精力,胀得要爆炸出来,而头顶心滑油油地,秃得不剩半根头发,只脑后有一圈稀疏的软发,孤零零的似要掉下来而又非掉下来,两边太阳穴凹了过去,深陷半寸,尤是扎眼。一见此人绝非善类,老梁重重在他臀上踢了一脚,对吴虬笑道:“吴先生八卦掌名扬天下,与探案之术享齐名,不愧有‘神掌绝探’之称。这厮体格诡谲,手底功夫差不了,先生举手将之拾掇了个服服帖帖,老梁我不得不拜服。” 吴虬摇头摆手,轻轻一笑道:“过誉,过誉,情势危急,迫不得已,侥幸胜了一招半式而已。”老梁双手一拍,询道:“这厮既是日本人,想是个奸细,老梁做不得主,吴先生,便让我把他带走,严加看管,好生刑讯一番,你看行么?”吴虬颔首道:“我找你也正是要将此贼交与巡捕房处置,哦,梁探找我也有事么?但说无妨。”他已事先让狐王回避,此时房内只有他与梁探二人。 老梁说道:“唉,这日本人一打咱们,上海滩已是乱成了一锅粥,那班白俄老毛子也不消停!前天俄罗斯总会的洋房给烧啦!白俄人死了百多个,老毛子们却一口咬定是有中国人袭击所杀。他们信口胡诌,空口无凭,连敌人形貌也说不清楚,鼻子眉毛一把抓,查无实证,叫我们到哪里去抓嫌犯?问起来,老毛子还没羞没臊,厚颜无耻地说,袭击者只有寥寥两三人。嘿嘿,先生,我心里好笑,他们白俄坑蒙拐骗、抢劫勒索,哪样坏事少干了?目下烧死了人,死乞白赖,诬赖到中国人头上,明目张胆地是想平白地敲一笔竹杠,他们白俄还当咱们是猪头白痴,想死皮赖活地瞎胡弄哩!我呸!” 吴虬不温不火地问:“这又是个悬案了?”老梁颔首道:“上面盯着我要人,都跟不长脑子的猪头一般,我也没法子,先生若有兴致,帮忙查查也好。若是不想沾手,我老梁也是血性的中国人,咱们给洋人气压得太惨啦,唉,说实话,这案子我也是不太愿意碰的,只会惹得一身羊骚。”吴虬微笑道:“好吧,这案子容我查查看,是不是洋人自己遭天谴,那也只有查一查才知端倪。” 老梁闻言大喜,呵呵笑得合不拢嘴,伸手与吴虬双手相握,长吁一口气道:“看看,还是吴先生仗义,急人所难,有侬这句话,老梁便心定啦。白俄人说啦,伊拉悬赏两万大洋,公董局的洋人也悬赏一万,到时候先生查出凶手,这三万大洋,老梁绝不私肥的。”吴虬点头道:“好说,好说,查查才知道,目下我也心中没底。” 老梁心满意足,霍地站起来,摸出一副晶光闪亮的精钢手铐,戴在日本人的双手上,一把揪住他后领,提起来就走,相谢之辞至再至三,告别而去。吴虬关了门,狐王转出来,恨恨地道:“老毛子害死立俊,我只恨没有将之赶尽杀绝!”她在隔壁静听,已将二人对答听了个齐全。吴虬知她素来乃一方豪强,性子刚烈,比之男子还要固执,也不直言相劝,只道:“嗯,仇总是要报的,但目下时局动荡,一切还须从长计议。刻下日本人似已盯上了咱们,沪生、蕾初等人全无抗力,咱们还须先保护方家一家周全,方才不失信义。” 狐王想到沪生大眼圆圆可爱之处,不禁母性勃发,一挺胸脯,凛然道:“先生所言极是,天下洋人千千万万,我要报仇,随时随地,分分钟便能如愿。目下沪生的安危,最是棘手,我当拚尽全力,义不容辞。”吴虬大拇指一竖,赞道:“狐王不愧女中豪杰,佩服!” 孙承志和张承德翌日午后卯牌才归,所述白俄之情,与梁包探所说差不多,而林家碧的行踪却是一无消息,便连家碧的家人也如人间蒸发,从家碧处听来的昔时住址的宅院,也已遭日本飞机炸毁,废墟一片里,也无从找起。诸人不禁都是黯然神伤,吴虬也将金壁辉硬闯入室的情由,说了一遍。 孙承志“啊?”了一声,似是难以置信,双目睁得圆圆的,愕然问:“那金壁辉真的是大眼睛、悬胆鼻,圆润的嘴唇,肤白胜雪?”吴虬听他问得诧异,不禁一怔,颔首道:“不错。”当下又将金壁辉的衣着形貌,说得仔仔细细。张承德也是一脸震愕,彷如听到了世上最难入信的话,眼睛愣愣地朝承志眨巴眨巴,承志也呆呆地看看他,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狐王和吴虬异口同声地问:“怎的?有何不妥之处?”孙承志脸色青白,眉头深锁道:“依此说来,这金壁辉的相貌,跟咱们先前在前线医护队内邂逅的林家碧小妹妹长得酷肖之极。”他两人专程寻找林家碧的踪迹,因此林氏的长相在二人心中转来转去,记忆犹新,决不会差错。 吴虬和狐王听了也大吃一惊,吴虬默然沉思,狐王讶然道:“啊哟,竟有这般巧法?哦……不过话说回来,这世上长相一模一样的人所在皆有,即令不是孪生的,毫无干系的两人,也会有长得一样的。” 第二百五十一章 众人心底极想相信狐王所猜,雅不愿林家碧转脸就变成了日本特务头目,不料张承德一席话却将之打破:“四行之战,井上四王出手偷袭,夜半仓库外有人偷听逃逸、曹立俊遭擒、撤出四行仓库谢团行踪泄露,种种迹象,全指出咱们身边有奸细。林家碧,金壁辉,这两个名字,你们不觉得相似么?”他乍然听闻吴虬所言,犹如满天乌云之中,骤然间见到电光闪了几闪,虽然电光过后,四下里仍是一团漆黑,但这几下电闪,已让他在五里浓雾之中看到了出路,便此确信林家碧就是金壁辉所伪装佯扮的卧底。 大伙儿皆默然不语,气氛沉闷,隔了半晌,吴虬长叹一声,双手一拍,从椅中站起身来,朗声道:“目下一无线索,咱们也不需瞎猜,只需时时刻刻,在在留心,想来敌人自必会露出马脚。好啦,大伙儿该做啥就去做,一如其旧。沪生啊,该读书练字啦,昨日的文章背熟了么?”孙承志想起此时已然误工,便自出门去跑马厂点卯,余人便各自散讫。 张承德悄悄至崔小红卧榻边探视,见她睡得正沉,脸色苍白如纸,想是她身遭玷污,心灰意冷,不禁心生怜惜,伸手轻轻抚摸她乌丝。崔小红生得俏丽,男人见了都会心生爱慕,垂涎三尺,张承德又是雏儿,初知好色而追慕少艾,对之一见钟情,情苗暗茁,与日俱增,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当面向她倾诉衷肠。此时大难虽已铸成,但承德决无一丝忌讳之心,全心全意的还是热恋着她。 正当他怜爱地看着心上人儿柔肠百转、意乱情迷之际,忽叮咚门铃响起,房东太太先前给日本鬼子吓得不敢再开门,央承德去开。承德只得定神宁息,走去开门。岂知门一开,眼前一亮,只见一个花团锦簇的洋女站在门口,臂弯上挎个黑色小挎包,人站直不动腰支自扭姗姗,宽褶裙轻轻摇颤。她戴了副平光眼镜,镜框是黑色的,衬出美目流盼,低吟浅笑,娇滴滴地问:“请问,吴先生在家么?”承德见她生得眉目如画,红唇脂香,面上不禁一红,三分不耐之情,登时化为乌有,客客气气地庄容道:“哦,你请进吧,吴先生在!”身子一侧,肃客入厅,他跟在洋女身后,见她脑后发髻上插着镶嵌明珠的银环束发,猜不透她的身份。洋女发色灿然金黄,金银辉映,令人不遑逼视,承德便更是不敢与之多说一句话,退至隔室告诉吴虬来客,自顾转身去吩咐方太太烹茶煮咖啡。 吴虬安置了沪生躺下午睡,换了素净的湖绉长衫、细纱马褂,踱步转来,打量洋女,那洋女听得脚步声也抬头转来,四目相交,吴虬微笑请她入座,坐定后方太太端来一杯咖啡、一杯茶相款二人。吴虬径询:“这位女客,所来何事?”洋女见他目光如电,似乎直看到了自己心里去,知他是大有本事的人,眼中大有喜意,掀一掀裙子,二郎腿一搭,操一口地道的上海话道:“吾是个舞女,名叫安娜,托庇安身于百乐门跳舞厅,挣钱糊口。平素向来只是伴唱舞蹈,得些青睐者的小费度日。三个月前,遇上一个男子,我与之一见倾心,交往至今,轻怜密爱,蜜里调油,他说与妻子分离,不日就要与我成婚。我听他说得情殷,自是高兴,当下鸳盟海誓自不必说的了。”言下面上飞霞,羞涩不已。 吴虬哼哼的清了清嗓子,打断道:“安娜小姐,嗯……请捡重要的说吧。敝人不喜啰嗦,伏企冒昧,请明示来意。”安娜耸肩抿嘴,娇羞无限,推了推眼镜儿,滞了一滞,低目垂眉道:“嗯,好吧。瞧我只顾东拉西扯,我就说正题。吴先生,我是法国人,我那男友却是中国人,他家里人全都反对咱俩的事。无如他一意要娶,我倾心想嫁,他跟父母兄姊说僵了闹翻天,一怒之下,从家里搬出来,与我在霞飞路上租了间公寓同居。我听他说得家中长辈生厌之状,自也不再强求入门,两人独房共穴,相亲相爱,我也已心满意足,不再贪图甚么了。我只盼与他终身厮守,将来给他生个一男半女,也算不错了。”吴虬似听非听,只是含笑坐着,端起茶呷了一口,取手帕抹干须髭上的茶水。 安娜语声突转高亢:“可是谁知好景不长,我和他才过了一个多月的快活日子,前天旁晚,我等他归家吃饭,却久候不见其影。左等右等不来,我还道他有甚事绊住了,便自先睡了。不想第二天早上他还没归来,昨天我失魂落魄了一整天,就是不见他的影子。入夜我到百乐门去找了一圈,也没打听到他的踪迹,我急得没作理会处,托姐妹们帮忙打听留意。回到家却接得一封恐吓信和一张他的照片。”说着她拉开臂弯上的小挎包的拉链,取出一封信和一张照片。 吴虬接过来,承德凑上去一看,照片上一个英俊潇洒的年轻男子,双手倒背,浑身缠着绳子,脸上伤口道道殷然。再拆开信笺一览,居然是封恐吓信,信笺上诸字皆系剪裁报纸的字拼凑成文。承德对安娜心存好感,见了恐吓信心头有气,忿忿地道:“这些绑票的越来越无法无天了,竟然在租界之内,光天化日之下,敲诈勒索,胆大包天之至!”吴虬愕然半晌,忍不住诧异道:“既是恐吓信,却既不勒索钱财,又没提任何要求,只写了他的名字?” 安娜已是满脸珠泪,泪水濡湿了粉黛,淌得桃腮上脂粉东一块西一斑。她听吴虬一问,抹泪颔首,自怨自艾地道:“我男友确叫吴天昊,当时见了这么一封没头没脑的信,又有这张破相的照片,我急得差点昏过去,还道他已身遭不测,一宿难眠。隔日便去报警,警察推勘至今,毫无头绪,一无线索。经人介绍,知侬系沪上名侦探,破案率百分百,顶顶好呱呱叫,因之我不揣冒昧,登门拜访,幸好先生今日在家。” 安娜一席话罢,惊魂未定,娇喘吁吁,香汗暗生,不料吴虬垂首沉思了片刻,忽地抬起头,脸一板,面上如罩了层严霜,双目射出两道利剑,直透其心,厉声道:“一派胡言,生安白造!快说,你是谁派来的奸细,是何居心?”他这么一唬,安娜冷不防心悸,愣得口讷,说不出话来。吴虬霍地站起来,伸手便去抓安娜的手腕,洋女尖叫一声,手腕来不及缩开,已入吴虬之手,登时觉得手腕上如套了个铁钳,痛得尖声大叫:“你……你……你这人怎的这样?”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睫毛又弯又长,几乎遮去了半个眼睛,眼眶里泪水滚来滚去,眼圈儿一红,忍不住两颗大大的泪珠便坠了下来。 吴虬见她不会把式,心下一惊,暗悔自己太过卤莽,忙松开手时,安娜白腻如脂玉的皓腕上,五个乌青的手指印嵌在肉里,有如绳扎火烙一般。洋女眼泪扑簌簌流个不止,颤声道:“我没得罪侬啊,侬为甚恁地为老不尊?!哎唷哇,疼死吾啦……”她已以最大的克制力将女孩儿家的羞怒抑制,娇滴滴满眼委屈,看得承德不禁心疼。他正要劝慰几句,安娜忽地站起来,掩面奔出门去。 张承德对吴虬一言:“我去看看,莫要出事!”说才出口,人已窜出门去。出门见安娜一路高跟鞋“踢笃,踢笃”,已然穿过车水马龙,小跑着奔到了马路对面的街础,折而往右。他当即也过了马路,尾随追去,从背后见她一边飞奔,一边抹泪,兀自委屈啼哭。奔了十几步,安娜不再奔跑,但疾步之下,走得还是挺快。她腿上的妃色丝袜,脚跟上的黑绣花像虫的行列,蠕蠕爬到腿肚子上,妩媚而性感。承德不急着拦阻,看她所往何处,相机行事。他听安娜自述来情,甚是蹊跷,许多环节一听便识漏洞百出,心下也是狐疑打鼓,想悄悄静观其变。 安娜熟门熟路,穿街过巷,东一转西一窜,走过七、八个街区,却始终不搭电车,也不叫黄包车,看来行色匆匆,也并未发见张承德追蹑在后。直行至敏体尼荫路上的一处公寓,安娜往门内一踅,人影一晃,便不见了。张承德紧走几步,前后脚拉开大铁门的边门,探头钻入,但见门斗内一个女人正拿火钳在炉子上烧热了,烫卷头发。这女人五官娇小,颧骨凸出,双耳微微招风,一副小家子气的模样,口中大声哼哼小曲儿,烫发兴味正浓。 承德不遑多瞧,径自蹑着安娜的身影,跟至电梯,长臂一拦,隔住了行将合闭的镂花黑色铁门。安娜一直在闷头走路,心头思潮起伏,心神不宁,站入电梯,才略定神,冷不防承德拦门,吓了一跳。见是承德,却才相见过,惊叫才刚出口,“啊哟”了一半,已改口诧异道:“嗯?怎的是你?你……你……你跟踪我了?”承德钻入电梯舱内,与之并肩而立,赔小心地道:“适才多有得罪,我跟过来,一来是向你致歉,吴先生说话太直,请你包涵;二来是担心你情绪波动,路上安全起见,因此不揣冒昧,跟了过来,请莫动怒。” 安娜虽甚惊愕,但见他目不斜视,又说得诚恳,信了九分,神色略和,但立时又想起吴虬之粗言举动,不禁万般委屈袭上心头,眼圈儿一红,又要淌泪。承德眼角余光扫着她的一举一动,忙摸出手帕,递给了她,半是劝慰半是譬解道:“吴先生说话唐突,确是令人难以接受,但你说的情事,也太过匪夷所思,不入情不入理,难怪阿拉起疑。”安娜就摘了眼镜放入挎包内,手帕擦拭了眼泪,一张粉脸更花了,黑一块紫一块,像个妖怪。她轻轻说了声:“谢谢!”便不言语。 旁边坐在电梯揿钮前矮凳子上的卷发妇女,翻来覆去,朝二人飞眼偷看,电梯霍霍往上,到三层停下,妇女尖声怪气地叫道:“三楼到了!”懒洋洋地站起来,推开铁门,放二人下去。 一家门内有个俄国人在那里响亮地教日文,阿伊喔唉哦,响彻整个楼层,难听得紧。安娜在前领路,朝右首转去,边走边说:“承侬情,谢谢侬关心,吾这是回家,侬进来喝杯咖啡,歇一歇再走吧。”承德见她说话之时,回头相望,眼神温柔娇憨,居然有一股少女天真的韵味,不禁心里麻酥酥的,点头答允:“也好,叨扰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两人一径走到一扇红漆门前,见门上钉着302室门牌,报纸没有人偷,电铃上的钢板却被撬去了。安娜讶然低呼:“门怎的没锁?我出来时该当是锁好了的呀?”房门半掩,动念未已,顺手推开。承德已觉不对,侧身拦在安娜前头,踏步而入。屋内想是窗帘俱已合闭,阴暗如夜,才踏入门槛,黑暗中突然有人伸手抓来。这一抓无声无息,快捷无伦,待得惊觉,手指已触到面颊。承德此时已不及闪避,左足疾飞,迳踢那人胸口。那人反手一勾,肘锤打向他腿上环跳穴,招数狠辣已极。张承德只须缩腿一让,敌人左手就挖去了他一对眼珠。承德当即提手虚抓,他料敌奇准,这么一抓,刚好将敌人左手拿在掌中,便在此时,环跳穴上一麻,立足不定,右腿跪倒。 他正要乘势扭断敌人的手腕,但觉所握住的手掌温软柔滑,乃女子之手,心中一动,没下重手,提起那人往外甩出,噗的一声,右肩一痛,已中了一刀。那人一跃出屋,挥掌向安娜脸上拍去。张承德忍痛纵起,也是挥掌拍出,双掌相交。那人身子一晃,脚下踉跄,借着这对掌之力,纵出数丈以外,便在黑暗中隐没不见。洋女惊问:“是谁?”承德“嘿”了一声,生怕右肩上敌人的短刀有毒,不即拔出,道:“你点亮了灯。” 洋女揿亮开关,见到他肩头的短刀,大吃一惊。承德见刃锋上并未喂毒,笑道:“一些外伤,不相干。”言下拔出刀来,洋女奔至厨下,东寻西觅了一会儿,碗橱底下的柜子里翻出碘酒和纱布,替承德清创包扎,裹好创口,拿起短刀看时,刀刃近柄处刻了个小小的“金”字。洋女忙给承德看,说道:“贼人姓金?下手好狠!”承德不接她茬,偷眼看她妙目横斜,冷峻如电,英气飒飒,一改适才娇怯怯的模样。 愣怔之间,安娜将他按倒一张圈背的布沙发里,脸上已换回稚嫩的神情,笑吟吟道:“适才差点没命,多亏你身手好,救了吾一把,若非如此,此刻吾岂能还站在这里说话!吾须得好好地犒劳犒劳侬哩。”承德见她美目桃腮,长长的睫毛上兀自挂着泪珠,晶莹可爱,一颗心登时燥热,扑通、扑通擂鼓般乱跳,浑身酥麻,再也站将不起。 安娜除下无袖银鼠刀鞘式样的短袄和帽子,挂在衣架钩子上,进里屋换了一身花团簇簇的彩绣旗袍出来。旗袍贴身塑形,更增婀娜曼妙,高跟鞋“踢笃”,花影一晃,转入厨下,只听叮叮啷啷碗盏相碰之声,不一刻,洋女又翩然出来,双手端着一个茶碟,碟中一杯咖啡,袅袅生烟,香气扑鼻。承德喝过咖啡,知道此物提神醒脑,乃西洋饮料之佳品。安娜笑嘻嘻地递到他手里,软语莺莺道:“张先生,请喝咖啡,小心莫烫着。”承德谢过了端起来朝咖啡吹了几口,呷了一两口,满口唇齿留香,齿颊生津,脾胃沁芳,连赞:“好喝,真好喝!苦甜合宜,你泡咖啡的手艺真棒!” 安娜格格娇笑数声,朝他媚眼瞧了半晌,俯身附耳道:“吾旁的手艺也很是来得,侬要覅试试?”言下妙目流慧,粉颊飞霞,美艳不可方物。承德觉她吐气如兰,一阵阵甜香之气吹在耳畔脸颊,不禁麻麻酥酥,细软受用,又觉体内胀热如沸,丹田里一股炽热之气勃勃,情难自已,意乱情迷。他身子沸热,心下大惊,忙强自别转过头,忍心不去看她。 安娜见状竟“嘤咛”轻吟一声,纵体入怀,紧紧抱住他,脸颊贴在他坚实的胸脯之上,鼻中闻到一股男子的浓冽气味,浑身也烧得火烫。她曲腿将红色的高跟鞋除下,脚上的妃色长筒丝袜,柔柔滑滑,丝韧绵绵,在承德大腿上来回摩擦。承德已是胀得满面通红,脸上似欲滴出血来,安娜双颊熏熏,如饮醇醴,颜胜海棠,貌逾梨花。 …… 过了不知多久,承德耳畔隐约忽听得厨房隔壁一间室内传来轻轻的碰撞之声,不遑细辨,却见安娜美目流波,浅笑低吟:“亲爱的,我好爱你呀……”张承德反说:“你才厉害,像一头小母兽!” 安娜格格地笑,手指着床又说:“再没有心肝的女子说起她‘去年那件织锦缎夹袍’的时候,也是一往情深的;那么道理一样,再妩媚娇弱的妓女,到了这儿,也必如猛兽的。嘻嘻嘻……” 安娜躺在承德的身上,温柔款款,巧笑嫣然,情致缠绵,承德时不时地亲亲她,两人温存了半天,谁也舍不得从床上爬起。 隔了半晌,两人都闭口不言,室内静悄悄的,只听到窗外车驶、马行、人喊的嘈杂声,安娜懒洋洋地道:“嗯……我好像忘记关窗户了。”承德道:“不妨事,房间里也该当透透气。”两人就各自找理由,不肯分开。停了一忽儿,安娜将右腿的丝袜除下,又将左腿的丝袜也脱在手里,爬起身子,攀至承德的肩头。承德将头往她胸脯一靠,她往后微微一缩,嗔怪道:“啊哟,你这坏蛋,头发碰到我这里,人家不痒么?” 承德嬉皮笑脸,伸长脖子又去吻她,洋女浪声格格,双手自然围拢他脖子,两条丝袜拧作一股,围了上来。承德意乱情迷,朦朦胧胧,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嘴巴尚未碰到她,脖子上忽地一紧,喉头一痛,难以呼吸。 他双手乱抓,安娜左右侧身避让,手上丝袜紧紧往后勒扯,毫不放松。承德肺中已吸不进气,只能外吐,慢慢吐尽,双腿乱蹬,双足乱踢,也已是于事无济,回天乏术。他心下暗悔:“色字头上一把刀,莫说女色伐性,便是借机谋杀,又岂能防范周全?我怎的这般糊涂,一见了美女便把持不住,枉自送了性命……” 安娜的胸口一起一伏,承德见她脸上龇牙咧嘴,显已使出吃奶的力气,手上劲力愈来愈大,眼看承德已翻起了白眼,呼吸之间,就要性命不保。安娜知道此时大功将成,想一鼓作气,翻过身子压在承德头上,令他下巴抵住胸口,不使丝袜滑脱,就要将他闷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伸在承德胸口上的右腿上的“筑宾穴”一麻。她惊愕之间,举目见一个人影一晃,尚未看清,“神封”、“灵墟”、“步廊”、“通谷”四穴同时被封闭。小臂上“三阳络”也被扣住,登时半身麻软,手上的丝袜也松了。 这几处穴道一封,安娜已然筋萎骨软,全身动弹不得,眼中却看见一个美女将丝袜从她手里抽出,松开承德脖子所缚,在承德胸口和人中按揉了几下,张承德咳嗽声中,苏醒过来。美女一弄醒他,忙不迭转身退出卧室,张承德咳嗽了数十下,缓过劲儿来,骂道:“臭娘们儿,老子险些被你坑死!”一拳结结实实打在安娜脸上,打得鼻梁也快要折断了,洋女登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承德也来不及穿回衣服,拽起床单,往身上一裹,便奔出来,心慌气短地对那美女道:“多谢……多谢狐王及时赶到相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我……我是栽得没脸见人了……” 这美女正是鬼面狐王,张承德一出门,吴虬便请她一路尾随接应,因而有此相救之德。狐王面有不愉之色,淡淡地道:“我早便从窗户爬进厕所,一直伏着不敢动,唉……” 张承德羞愧无已,一时不知说甚么好,僵在当地,狐王见他狼狈,不为已甚,说道:“你还愣着干嘛,快穿了衣服,咱们走吧,怎生处置这洋妞,你自己拿主意吧。我到门口等你。”说罢自顾走了出去。 张承德愧愤地回入卧室,瞥了一眼安娜,见她双目紧闭,面皮苍白,满脸的血迹淋漓,鼻血流得身上也染红了。安娜已自拿屋中预备的棉花纱布,又是堵鼻孔又是擦血迹,越擦血印子越多,弄得浑身都是,她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张承德心有不忍,怔怔地端详了片刻,先自将衣服穿起。穿衣之时,摸到颈中勒痕,火辣辣的疼,想见安娜下手之狠,不禁怒火上升,恨不得就将安娜打死了才解恨。岂知他回头扑到洋女身上,见她粉脸翘唇,心中又起怜意,举起的拳头停在空中,竟难狠心下手。他直起身子,恨意又长,俯身之际,姣好的面庞一入眼,又是手酸脚软。如此俯身站直,来来回回了数记,他终是难以横心,咬一咬牙,长叹一声,飘身出门,再也不去多看一眼床上的美色。 狐王鉴貌辨色,冷冷地道:“下不了手么?这种事我可只帮你一回,下回再落到她手里,我可再不做烂好人了,走吧。”她适才憋在卫浴房里,耳中全是两人交欢之声,听得又是气闷又是悲苦,此时气撒在承德头上,他也不枉。当下狐王便朝电梯走去,承德惶惭无地,闷声不响,低头垂眉,等电梯来了,铁门霍霍,两人一前一后钻入。开电梯的妇女见他神情抑郁,满脸沮丧,不禁多瞄了他几眼,鼻中冷哼,似道他被当场捉奸了呢。 大门口多了一名“罗宋阿大”站夜岗,这里夜里妓女生意好,公寓来往进出的人多,须得白俄巡捕执勤,维持治安。上海人向以俄罗斯人身材高、力气大的缘故,叫他们做“罗宋阿大”,喻指力气身材都大,在外国巡捕中公认地是老大。张承德走到门口,朝白俄瞅了瞅,见他正在盯着自己看,不禁有气,白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会。白俄巡捕岗上三心二意,两只眼睛瞪起来,目光像电灯泡尾着二人出门,直至隐没。 两人走出公寓,已是深夜,街灯如豆,星光熹微,狐王施展“燕子穿云”轻功,一头扎入沉沉黑夜。承德丹田下“中极穴”兀自燥热,他心念微动,暗自惶愧,心想:“安娜这婊子心好毒,她多半在我咖啡里下了春药,我竟懵懵懂懂,着了她的道儿,真正该死,枉称好汉,有负黑衣会。”潜运内力,细辨春药毒性,竟似是“金乌蝇”。所谓“金乌蝇”,便是西班牙土鳖,最能刺激**,令人无法自制,比中国的土方子,毒性尤烈百倍。 黑衣会既专务暗杀,便深谙诸般毒物之道,张承德先前为情所迷,木知木觉,此时静下心来,自是一辨即知,暗骂:“安娜这婊子,坑害得我苦,唉,怪只怪我太过托大,江湖阅历太浅,丢人丢到了家。”他自怨自艾,心潮起伏,脚下却丝毫不慢,时值中宵,风露渐重,两人借夜色,急急回到吴虬寓所。 第二百五十三章 狐王一言不发,气鼓鼓地自回房睡觉,吴虬接得承德,自然问东问西,问长问短,承德不知如何述说,心甚怏怏,难以为情,只约略敷衍说:“跟到了点子家里,遇上她家中有人暗伏偷袭,交手之下让她跑了,杀手大抵是个女娘儿。点子是杀手同党,想是敌人摸熟了咱们的脾气,故意用洋女为饵,诱我上钩,若非狐王施救及时,我早已入彀而命丧了。” 吴虬语重心长道:“早间我窥破那法国女人的话不尽不实,便以激将之法,逼其就范,岂知对手姜桂之辣,看来比咱们还老于此道,且看其后招若何,咱们再相机行事、从长计议。” 次日崔小红醒来,病已好了大半,掀开窗帘,但见红日满窗,已是正午。这天吴虬寓所无人来询案子,煞是清闲,便与小红寒暄拉拉家常。张承德一天到晚,只是绷着个脸,不敢与小红目光相对,便是小红跟他说话,他也是三言两语地敷衍过去,说不上几个字,脸就憋得通通红。孙承志与小红言谈甚洽,倒也没留意承德的古怪,狐王闷头睡到午后寅时,爬起来哈欠连连,正碰上承德溜往厕间,满不在意地随口对他说:“昨儿偷袭你的那人,我看见了,是个雌儿。”当下简略说了女杀手的相貌。 张承德一听便拍手顿足道:“啊呀,这就是林家碧!”顺手挽住她的手,心急忙慌道:“快跟大伙儿说说去!”便要拉她去客厅。狐王用力甩开他的手,嗔道:“你的脏手别碰我!”承德愕然道:“你?!”狐王俏眼一瞪,冷然道:“甚么你啊,我的?你手脏不邋几的,没的弄脏了我的手,洗也洗不干净!那婊子随便就能跟任何一个男人上床,脏也脏死了,啊哟,好恶心……”后面的话虽说得轻,但承德听来却字字如受锤击,痛心疾首,暗自惶惶,知她崖岸自高,不敢回嘴,闭口转身,自己回去将狐王所说的话,告诉众人。 不料崔小红听他说完,已是气得浑身发抖,又听承德说:“看来金壁辉乔装成林家碧,混入咱们之中,图谋不轨,已是昭然若揭的事实了。”小红一听到“林家碧”三字,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突然怒骂:“林家碧这贱婢,以后别提她的名字,我……我……我落得这般下场,就是她干的好事!”诸人大惊失色,杨惠芳忙挨近她身畔,轻抚其背,软语安慰。 崔小红喃喃咒骂了一会儿,一字一字,咬牙切齿道:“我给洋人抓去,那畜生不如的老洋鬼子扑在我身上之时,自鸣得意,自己将他们的阴谋,如数家珍地吐露了出来。可恨,可恨!可恨枉咱们当初待林家碧那小婊子一番爱护照顾,这贱婢竟然狼心狗肺,恩将仇报,撺掇洋人来强奸我!我……我……呜呜……我非杀了她不可……呜呜……”说到后来,泣不成声,小红忍不住伏在桌上,嚎啕大哭了出来。 原来公董局的洋人强掳小红去奸污,全是川岛芳子的阴谋。川岛芳子以金壁辉之名,约会法租界捕房总监法伯迩相商谋害谢晋元,缴除谢团武装之巨谋。她故意约在谢晋元撤退至租界的那天,让法伯迩去昌平路日本特务的据点接头,算准了路上定会遇上谢团一行。她深知法伯迩好色如命,见到小红姿色后,她再从旁怂恿,又亲自约招白俄杀手头子索洛蒙列夫促成其事。法国佬色心炽天,万事有人安排妥帖,他只管施展床上功夫就可,何乐而不为? 小红身陷虎穴,抵死不从,法国佬累得气喘如牛,就是难于一亲芳泽。无可如何,他将所谋说了出来,迫得小红气昏了过去,方才得遂所愿,一尝禁脔,便也由之丢了性命,做了个真的色鬼。 大伙儿将开战以来,金壁辉诸般恶迹一拼凑,诸般疑团陆续解开,才恍然大悟,吴虬概括道:“金壁辉这满洲鞑子,良心丧尽,她先是在上海闹事,拨弄得天下大乱,上海一战,日军占领了上海,她又奸谋丛生。先是遣井上所部,正面袭击中国军队,她自己本人则化名林家碧,潜入谢晋元队伍,偷取情报、出卖同伴,替日本鬼子效力。一旦遇到承志和承德等人助战阻碍,便一计不成,毒计立生,用法国人做桥,对崔护士和张承德下毒手。” 孙承志恨恨道:“其心歹毒至斯,也不知今后她有多少毒计,咱们有的苦头吃了。即便如此,咱们同仇敌忾,也难不倒咱们,此后咱们戮力同心,终有将之挫骨扬灰的那一日。小红、惠芳,还有狐王,你们诸位也莫嫌此处狭促,目下非常时期,大伙儿挤在一处也相互间有个照应,你们就别走啦。”小红不好意思道:“如此诸多不便,实在是有扰了。”吴虬呵呵而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房子是蕾初她们的,房间也多,大伙儿略微挤挤,尽可容得下你们几位巾帼。”他见狐王口唇动了动,张口欲言,先已猜知她七、八分的心事,说道:“咱们先去设法将曹立俊兄弟的骨植取来,妥为安葬,别事再从长计议,诸位看行不行得?”众人皆庄容附和,都说:“该当如此。” 黑衣会众精擅取物,不一日曹立俊骨灰到手,诸人还分头去买了红漆的骨灰坛、灵牌、灵幡、香锞纸马、冥钞纸钱等物回来,一应俱全,大伙儿借农佳丽家的祀堂偏房,挂起黑白相间的布幕,准备好了遗像,搭起了灵位,给立俊补办七事。农佳丽携儿子杨正节虽早已远渡重洋而去,但农家祀堂倒是佳丽央上海的亲戚照管保留了下来。 狐王逃出井上的魔爪之后,早便换下了一身的花团锦簇衣裳,改穿房东方太太压箱底的、素净的旧式袄子。但她生来爱俏,旧式的素袄子还得找的是七镶七滚,镶滚之外,下摆与大襟上还闪烁着水钻盘的梅花、菊花。袖上另钉着名晚“阑干”的丝质花边,宽约七寸,挖空镂出“福寿”字样。此际众人给曹立俊办丧,方太太的旧衣服还是显得花了,狐王又换上全黑的素衣裙,戴上白色的孝,竟还立增了三分的俏。 诸事促就,狐王心下大慰,可一见灵位前点着两对白烛,素幡冥镪,阴沉沉一派凄凉景象,曹立俊的肖像在黑色缎带之间满面笑容,忍不住伏地放声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衣服揉得敞开了衣领。吴虬等众英雄陆续也都换好了丧服,静悄悄地在棺柩帐幔前跪倒行礼。狐王身为苦主好不容易收泪,本想尽力镇定,不意手一劲儿哆嗦,双膝好像麻痹了,站立不稳,忙趋灵前跪下一一还礼,抬起头来的时候,呆然若失地望着每一个人,就像在眺望遥远的风景。说到曹立俊的生平,孙承志潸然泪下,扼腕浩叹良久。 祭奠罢天色向晚,方太太偕方蕾初等女眷,煮了面条,热气腾腾地端出来,大伙儿各自希里呼噜吃了碗面,便即陆续告辞离去,狐王一一送别,回来之时,偌大的圹室之内,只余下她孤零零一人。她端庄地穿着丧服,手持数珠,没涂脂粉的脸上带着憔悴,依旧是很美的女人。可盆儿里的花儿多久未浇水,失去了颜色,枯萎得象纸屑。她越想越伤心,涕泪齐下,伏在灵位案头,象咳喘不止似地哭泣,那泪水像开了闸似的流个不停,哭得发昏。 她在呛人的奠香烟雾缭绕当中,回忆起和曹立俊一起度过的甜蜜往事。奇怪的是那些往事并不是集中地再现,而是象在重翻相册里反复看惯了的照片似的,一个片断、一个片断,毫无联系地犹如幻灯一般从脑中闪过,那么许多踏踏实实的日子却象一场梦。此刻在这儿为他守夜,也形同虚幻,她宛如被人拧掉了半边手脚,彷徨、惆怅、空虚;也仿佛是失去了灵魂,只剩下她的躯壳穿着丧服呆在那里。 这夜下起雨来,谁也弄不清几时下的,因为象雾一般的蒙蒙细雨比绢丝还轻绵,悄然无声地落下来。狐王思慕感悼,忧戚不尽,泪眼模糊见雨如丝,忽然间浑身像是失去了遮护,无依无靠,端的凄凉。她想寻觅个依托之处,却无可凭依,恍如自己也已不在人世。 等到雨点止住,狐王恍恍惚惚地悄步出堂,一弯眉毛月在天,庭除静寂,庭中一株湿透而还在滴水的桂花树下,有一个人影,静静端立不动,月光洒银,瞧身形竟似是曹立俊。这些时日里,狐王满脑子念兹在兹的全是曹立俊的音容笑貌,此时猛见人形相似,恍恍惚惚,还道做梦,脱口轻唤:“立俊,立俊!立俊,是你么?”一边凄婉地呼唤,一边已扑向人影。 岂知那人桀桀怪笑,其声若铁器摩擦,揶揄道:“小美人儿,乖乖的陪我来坐一会儿吧。叨天之福,此间花好月圆,须当应景,莫辜负了良辰……”左手握拳,翻转挽一大圜,右掌上托,竟是醉拳的一招“只手擎天”。其人欺近,狐王毕竟功力定力好,登时摈除非非之想,已看清是个国字脸的男子,耳闻之浮蔓亵狎之词,不由得银牙咬碎,怒火万丈,顺势“凤点头”,矮身避开。 两人身子交错之际,狐王点穴手迳刺他胁下,指风呼呼,凝力爆发。那人一招“怪鸟搜云”,仰跌在地,手足齐发,随即跳起,脚步欹斜,双手乱舞,声东击西,指前打后,跌跌撞撞,真如醉汉一般。狐王见他醉拳一共才一十六路,乃南少林路数,下盘若虚而稳,拳招似懈实精,翻滚扑跌,顾盼生姿,竟是名家身手,当下不敢怠忽,运指如电,抓拿截戳,尽往他三十六大穴招呼。 两人斗到酣处,那人一个飞腾步,全身凌空,落下来双足绞花,一招“铁牛耕地”,右拳冲击狐王下盘。狐王斜身后缩,那人一击不中,闪展“鹞子翻身”跃在半空。他左足落下,狐王突然右脚勾出,伸手在他背上一按,那人便翻不过来,俯伏跌了下去,嘴巴坠在桂树下的尖石上,磕破了嘴唇,两颗大门牙一齐折断。这下“狗吃屎”跌得不轻,那人跳起身来,兀自捂口呜呜嗯嗯地护痛。狐王柳眉倒竖,沉声喝问:“哪里来的贼子,竟敢偷袭姑奶奶!” 第二百五十四章 那人缓缓俯身捡起两枚大牙,也不回话,忽地甩手将牙齿当暗器,朝狐王面门掷来,狐王侧头轻轻躲过,那人身形一晃,一只大手已捏住狐王的右腕。他这两下连消带打,后招绵绵,不料狐王不闪不避,竟任由他五指捏上手腕,他不禁一呆,穴道中忽有一股力量自内外烁,但觉手上虎口大震,不由滑了下来。还没等他脑子转过弯儿来,狐王已在他顶门“五处”、“承光”两穴重重点下,指力裂石如腐、穿铁似纸,那人应手气绝,咕咚倒地。 国字脸男子甫一倒地,祀堂墙外便传来一阵拍掌之声,夤夜听来,清脆响亮,随掌声一人跳上墙头,格格娇笑,连赞:“鬼面狐王,位列五王,巾帼不让须眉,功夫出神入化,佩服佩服!”狐王循声望去,月白风清,看清墙上是个黑衣女子,身材曼妙,容色颇美,忽闪妙目,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狐王讶然道:“你又是谁?”那黑衣女子抿嘴娇笑,妖媚丛生,反问道:“你我同僚一场,你倒不知我是谁人?笑话,鬼面狐王,你个高山族的小贱人,竟敢背叛帝国,你有何面目存世?嘻嘻……你打死的这个男子,是个大法官的儿子,明天有的你们这般奸人好看的了。今日算你命大,我不能杀你,留着头等我来取,就此告辞,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她说得快如连珠炮,言罢手一甩,一颗烟雾弹爆炸,墙头烟雾散开,人影已杳,竟是来无声去无影。狐王没头没脑,经她们一闹,更是摸不着头脑,一时想不明白,也不耐多费心神。清风拂体,冷月照影,她心中惆怅无限,回到曹立俊灵前,感到无比地寂寞,哀哀地靠着灵台白木桌子的桌腿,朦胧睡去。 一觉醒来,两厢悬挂的素幛挽联随风翻卷,发出窸窣之声,只见天边晓星初沉,东方已现曙色,耳畔咚咚山响的大门声,还有纷扰吵杂的人喊马嘶之声,头痛欲裂,勉力爬起来,全身乏力,头重脚轻,摇摇晃晃,难以站稳。看祀堂的老头儿亦给吵醒了,来不及穿鞋披衣,跌跌撞撞出来开门,微启之处,外面七、八个白俄巡捕一窝蜂地抢进来,如狼似虎地将老汉撞了个四仰八叉,跌倒在地。老汉“啊哟、啊哟”乱叫痛,白俄巡捕已将桂树下的那具尸体围拢起来,七张八嘴、检验尸格。 老汉吭吭哧哧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眼角瞥见白俄人绕着桂树走马灯似的转来转去,莫名其妙之下,猛然见一个人躺在桂树下,错愕怔忪,搔搔花白的脑袋,摸不着半点头脑。正乱嚷间,西侧厢房的门呀的推开,狐王蹒跚走出,一个瘦刮刮的白俄看见她,忙拉了拉为首的巡长的衣袖,两人交口嘀咕了一会儿,三四个朝她走去。走不上七、八步,倏然分开,呈扇形围向狐王,狐王头晕目眩,想是连日哀悼过甚,没睡没觉的,精疲神乏,又在病后初愈,浑身不得劲儿。那巡长一只毛茸茸的手搭上她的手腕,狐王朦胧间惊觉,待要挣扎后缩,那白俄巡长手法巧妙,手里已捏着精钢手铐,手指触到狐王温软的手背,手铐已然喀的锁住了她的右手腕。 狐王左手剑指要来削他手指,白俄已像变戏法般,将另一只钢铐子戴在了她的左手腕上,既快且准,连狐王这等大高手也没看清门道,便束手就擒。两个白俄巡捕乘势窜至狐王背后,一左一右,两把捷克十响阶砖牌驳壳枪抵住了她的后心。狐王娇叱道:“光天化日,你们凭甚么胡乱抓人?”那白俄巡长懂得中国话,伸手朝桂树下一指,冷笑道:“尸首罪证俱在,你们谁也抵赖不了,乖乖的跟我走吧!”一声令下,白俄将看门的老汉也一齐锁拿,不见再有旁人,便一股脑儿将院中二人推推掇掇地押了出去。 狐王本还纳闷,经过桂花树时,看见尸体,才想起昨夜杀了人,给那黑衣女人一搅,自己又昏昏沉沉的,竟然忘记收敛,恍然之下,暗自叫苦,急思对策,苦于头痛脑热,一动脑筋,就奇痛彻骨。农佳丽的亲戚一家人闻讯赶来,也无法阻止,眼放着死者在场,百口莫辩,只得怔怔地望影唏嘘慨叹。他们忙遣人去吴虬处报讯,谁知报信的人至吴虬寓所,又撞着洋巡捕拿了缉捕令,将张承德逮拿了去。报信人一问之下,才知洋巡捕也是公董局司法公差,因有洋人起诉承德入室殴打、强奸洋女而立案抓捕的。 吴虬等人又经报信人哭诉,得知狐王因杀人罪入狱,一日之间,飞来两场横祸,弄得众人满头五里迷雾,一时之间,大伙儿都没了辙。报信人知他们有的忙了,不再耽误,告辞回去。孙承志四出打听,不半日便得了确讯,回来咕嘟咕嘟,猛劲儿灌水,好容易喘过口气儿来,气不打一处来:“公董局的洋鬼子都失心疯啦,不知吃错了甚药,一抓住他二人,便统统打入西人监,简直是拿他们当政客、重犯处置,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闻者纳闷,众心郁郁。 稽延数日,审判通告一下,诸家报纸一齐头版头条争相报道,连篇累牍,一连两个星期,全是关于洋人开庭署理狐王杀人案及张承德入室强奸、斗殴案。上海市民大抵都道洋人小题大做,谣诼纷纭,众口不一。日本人数家报纸更是不遗余力地大肆宣扬华人犯罪之说,尤以《朝日新闻》最是戮力。 张承德案因原告法国舞女安娜伤痕、**在身,又有公寓内操作电梯的妇女周阿妹、门口站岗执勤的“罗宋阿大”别列夫和号房的当值阿姨许晴珠口供作证,一口咬定当日当时当刻,张承德确实偕安娜共入公寓。安娜又矢口坚称承德横加施暴之细情,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言之凿凿,承德明知她在妄赖,却是百口莫辩。洋法官自是定之铁案,做实了判张承德入室强奸之罪,吴虬等人随堂旁听,都知安娜诬陷栽赃,苦于己方无凭无据,有口难辩,只得气愤愤地吃下哑巴亏。 而庭审狐王一案的死者经查明,姓虞名美生,乃当庭法官的亲交故旧,别外人证物证确凿。法官明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自已打定主意,布下刀山油锅,重判狐王死罪。案情明晰,却也费日须时,狐王和承德俱押在华德路西人监狱的“橡皮监”内,由英国狱卒特押看管,插翅难飞。 黄浦江畔虹口华德路147号的提篮桥监狱,坐北朝南,北面的围墙紧邻昆明路,西侧是舟山路,东面靠近保定路。始建于1901年,1903年5月18日,第一幢监楼竣工启用。以后陆续增建,至1935年形成占地60亩、楼房10余幢的规模,四周有5米高的围墙。四周聚居中下层市民和犹太难民,大抵是民国初年建造的石库门房屋,密密层层。监内日长无事,狱卒亦从不懈怠,就使附近居民,稍有挨近者,无不受棒打足踢。洋卒的“外国火腿”,远近闻名,谈者色变,号称“远东第一监狱”,良有以也,的非幸至。 吴虬、孙承志、崔小红、杨惠芳、方家四口等人连日四方奔走,绞尽脑汁,想方设法,难敌洋人司法偏袒徇私之术,一切枉费白饶。人人惊恐交集,恚怒侵乘,心力交瘁,却是一筹莫展。孙承志恼恨上来,就要孤身硬闯提篮桥监狱,吴虬等人好说歹说,方才设法劝住。吴虬央老梁从中周旋,梁包探倾力帮忙,但托知交打点了一大圈儿,愣是如石沉大海,杳无下文。愁得大伙儿茶饭不思,寝不安枕,忧心忡忡。 过了数日,时界元旦,众人无心欢庆。小沪生跟张承德最是亲近,亦愁眉不展,跟邻居小伙伴玩耍之时,一张小脸也拉得长长的,镇日悒郁难欢。过了节已是公元一九三八年元月,日军在沪诸项事宜,齐皆草就,俨然家主人儿,筹建起了无数的亲日联盟、维持汉奸会,弄得海上明珠,乌烟瘴气,民不聊生。 腊月多是节日,学堂里的功课已不紧张,杨沪生这日早早放学,他并不急于回转,独自个儿,悄悄踅至虹口。他人虽幼小,但于上海诸般道路街巷,已是了如指掌,路上也不需问路,心里碧波清爽,七兜八弯,摸至华德路西牢大门口。华德路上全是各式各样犹太人的洋房,奢华鄙陋,贫富杂陈。 平素吸引人的异域风情,沪生也没功夫理会,眼角斜睨之间,但见监狱占地方圆既广,高耸的厚墙顶上,密密层层,围了三层铁丝网,钢丝网络之间,还隐约可见电线电丝相连。沪生在学堂里习过物理学科,知道那在监狱四周高墙上密密围着的,全是高压电网,一旦有翻墙踰监者,触碰着电网,千伏紫电便会要了他的性命,插翅难飞,非同小可。 西牢铁门外一箭之地有卡哨,岗亭前站着两个挺胸吸腹的洋兵,身高腿长,面罩寒霜,眼观鼻直视前方。他们头戴鸭舌硬檐小帽,身穿笔挺的排扣窄袖黑色制服,金镶边帽身、领子和袖口饰纹,灿然醒目,黄铜排扣凸印监狱名称缩写的两个字母,更是烨烨生辉。小沪生走近不及两尺,两个洋兵一齐怒目凸睛,朝他龇牙咧嘴,没好气地吼道:“小赤佬,快滚开!”这两个洋鬼子平日专唬路人,站在风雨里,日长无事,竟习了这么一句上海话,颠来倒去、翻来覆去,用之不疲。其他沪语则一概不会,连中国官话也是半句听不懂。 小沪生人小鬼大,聪明机灵,忙脚底抹油,调转头便嗤溜一阵烟般,逃得远了。他吃了个洋钉子,小小心里决不甘心,避开巡卒,绕监狱外墙兜了两三圈。第二遍走过保定路外墙之时,蓦然一声“嘀嘀”锐响,迎面一辆黑色小汽车横冲直撞而来。小沪生吓了一跳,拚命往墙角落一纵,身子若飞燕掠波,滚落墙根,缩身一避,幸而躲过,站起来时,已然双腿发软,乱抖个不止。他稚音望汽车喷出的尾气乱骂:“操皮,侬娘比的,不长眼睛的瞎子,还敢开车子,寻死啊!若撞坏了小爷,侬娘比的,有的苦头吃了!” 旁边的路人见他小悠悠一个人儿,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骂的都是从市井学来的大人口吻,都觉有趣,嘻嘻哈哈,指指点点,引为轶事。沪生也不去理会,骂得累了,便在墙根下坐倒,背倚砖墙,暗自恼恨电网吓人,打死他也不敢翻墙,脑中连转了七、八十个弯,苦无良策混入监狱。正彷徨无计之际,左侧忽有一条赖皮小黄狗钻出来,朝他“狺狺”吠了几声,掉转屁股,夹着尾巴逃向昆明路。 第二百五十五章 杨沪生心头一动,爬过去一瞧,不禁咧嘴格格笑了起来,原来那只小狗是从墙根一个狗窦里钻出来的。不知这洞是小狗自己刨出的,还是另有其缘,沪生也不去想那么多,弓背伏身,低下头伸入洞内,比了一比,居然发觉脑袋堪堪过得去,心头又是一阵狂喜。 他迫不及待地爬入,站起身来,但见重楼林立,草木茂盛,巨树亭亭如盖,连荫生风。远处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华洋狱卒戒卫森严。监狱四角俱有高过墙头的岗楼,楼阁内各有一个中国狱卒把守,俯瞰全局,把风谨严。幸而狗窦所处地势低洼,又有灌木长草掩映,草木虽已枯败,但岗楼上的狱卒视线遮断,自难发见。盖因隐蔽,这高墙下狗窦想已日久,但始终没有狱卒发见而加以封堵补缺。 冷风过处,寒气森森,小沪生机伶伶打个寒颤,他毕竟人小胆虚,能进入来已是意料之外,进来后一见监狱内建筑的阵势,吓得手足无措,忙缩头转身,又从小洞钻了出去。 他站在狗洞之外,愣了半晌,脑中空空,一片茫然,打不定主意,该当做甚么,所幸狗洞在监狱外墙一处转角后,他钻出钻进,给砖墙挡住了,保定路上的路人来来往往虽多,倒决没有看见的。他呆了半天,心想:“且等星期六放了假再来,我还得准备些应急物什,也好应付那些看牢狱的鬼子。”既生退意,他便不敢久留,又是一溜烟地跑了回去。 匆匆一日如白驹过隙,礼拜六悄然而至,杨沪生回去后绝口不提自己去提篮桥之事,背着大人悄悄在学校外买了一把水果小刀、一根两丈来长的绳子,还买了一支手电筒、两块压缩饼干……彷如野外探险,将他小小心灵中幻想的营救所需物品,一一备齐,藏在书包里,带到学堂。这日奇巧学堂里午前便放学了,他便避开同学,悄悄溜出,又来到保定路监狱高墙下,帖耳墙壁,听墙内无人经过,先将书包扔进墙内,再钻入狗洞。 他这一天两夜,满脑子是探险的幻想,只念着头一天见到的狱中景物,此时入来,已心有谋划。游目环顾,见建筑多在西北南三面,这里是东北端,算是监狱内偏僻之处,因而墙根虽有洞穴,却是无人发见。兼之狗洞畔杂草丛生,遮挡个严实,平素巡逻的狱卒所经目光只能见到乱草,万难料到草后有洞。 杨沪生已想好了初步的路线,便自蛇形鼠伏,悄悄挨近东头最接近的一幢铁楼。他见楼上楼下阒无一人,再侧目凝眸,连东北的岗楼上也是空无一人,心下甚觉纳闷,一边两条小腿疾奔,一边环顾四野,四座岗楼全已空空然,彷如狱卒都知道他要来,一齐躲开了似的。 原来前日来时,记得远远看见楼内每一层都有穿黑色制服的狱卒持枪站哨,戒卫重重,还有做勤务的印度人,头缠绿包布,来来去去也是许多双眼睛。此际无人,倒反而容他轻易靠近。仓猝之间他也不及多想,暗叫:“运气真好!”已摸至楼下,他不敢从门内直入,缘墙攀爬而上,铁楼墙上凹凸起伏,容易攀缘。他身在楼外,却听到楼内发出轰轰的人声,嘈杂扰攘,有如集市庙会,热热闹闹,沪生心下越听越奇,不由得手脚并用,加快爬上。 他自小爱玩,常缠着吴虬带他到野外山地玩耍,爬山登高,原是他的强项。而孙承志和张承德每日里轮流教他习拳练刀,打熬气力,手攀脚蹬,上楼自不是难题。楼高三层,少说也有五、六丈许,小沪生人小腿短,即令一路无人发见,顺顺当当的,也爬了老半天。攀上屋顶,沪生已是额头见汗,屋顶上旷无一人,耳畔却吵吵嚷嚷,侧耳凝听,竟是人声鼎沸,循声放眼俯瞰,不禁心头怦怦乱跳。但见大楼内环绕一个广场,场中围拢了百数十个身穿竖条子号衣的囚犯,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两个囚犯,楼上每一层都有洋兵持枪看守。沪生一见,才知洋兵全被吸引到内里,守御外面的狱卒也拥在内层贪看,因而外面看来楼内无人踪影,便连顶层原来的哨卒,为了看得清楚,身临其境,也全都留在底层观摩。 沪生取出绳子,在自己小腰上绕了数匝,绳头缠绕在屋顶铁椽上,牢牢绑住,稳固身形,再看圈子内的两个囚徒,面面相对,弓腰曲背,作势相扑。他不禁揉了揉眼睛,睁大眼睛凝目端详,似见两人中有一个的身形体貌,竟是张承德张叔叔。 自打庭审之后,安娜与张承德对簿公堂,承德回入监狱以来,一直愁眉不展,他连日戚戚,就是做梦也老梦见法庭上安娜冷峭的模样,无惧无畏,只有满脑满心的刺痛。他心里自安娜的出现,似乎连小红的影子也淡了,可安娜却总是出来跟他作对,彷如前世的冤家、今世全要还报个干净似的。 每日例行的吃饭、劳作、放风、洗澡,他全如木乃伊、木偶般,任人呵斥指挥,无一事挂心,无一日生活。这日随众出监,照例在铁楼内的广场绕圈儿放风。他心心念念的,就只是安娜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日子越过得久,心中的影子就越发挥之不去。心猿意马,爱多恨少,情丝所牵,才会如他这般失魂落魄。 人失魂落魄,身子就如行尸走肉,而他的走肉,忽然听到呼的一声挟风烈响,劲风如一道无形的铁墙,压得他窒息,风中一只毛茸茸斗大的拳头飞来,击在他的右颊之上,他的脸整个儿给掀了起来,皮肉仿佛要剥离颧骨一般。这一拳来势凶猛,张承德给打得仰天翻了个筋斗,身子落地后骨碌碌向后翻了七、八个滚,背脊摔在铁壁上,方才阻住了滑势。 地上已溅满血污,张承德给打得口吐四、五滩血出来,一路滚去,水门汀的地上拖出长长的一道血迹。众囚犯轰然惊呼,见承德倒地,再转头去瞧施暴者,又是异口同声的一阵惊叫。但见一个巨人,满腮虬髯,根根如铁,一头浓发,色作暗黄,横生倒竖般有如乱草,满身黄毛。头顶挨着二层楼的钢筋水泥地面,毛估估少说也有两三米高大,腰大十围,宽膀厚背,赤裸着上身,满身全是盘根错节的肌肉,偌大的身躯,居然将一片门廊遮住了。 惊奇之余,有不少囚犯认得这筹巨人是关在单间的重犯,传言是个波兰人,向在寰球列国干那烧杀掳掠勾当的江洋大盗。这个江洋大盗已有四十岁上下,一生所历奇险,不计其数,胆大包天不说,一身武艺,身手矫捷,所向披靡,经他手偷去的宝藏、名画、珍物、宝刀宝剑,价值连城。即使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人,拥有的财物宝贝也没他所盗的多。这大盗名叫聂什科夫,人们听说了他神话般的传说,都顺口叫他“聂强盗”,也有人背后叫他“黄毛大猪”的。 聂什科夫生性凶残,凡是拦阻他或追捕他的警探,一旦狭路相逢,他凭籍高超的武功,每每必得格杀对手,决无容情之例。因此上,监狱的兵卒都叫他“波兰屠夫”,便是聂什科夫浑身红毛钢的镣铐重重环锁,那些狱卒也不敢面对面地与之朝相,生恐遭他突袭,不死也伤重致残,轻易决活不过一个礼拜。 此时囚徒们见是这么一个煞星,横加袭击,群相耸动,但人数虽众,也不敢大声喧哗,只敢窃窃交头接耳:“啊哟,聂强盗发威了,想是今日天气阴沉沉的,他老人家脾气不好。”、“唷,你别瞅他黄毛大猪身宽体肥,一奔起来,快逾奔雷,忒煞厉害啦!”、“喂,你们可别盯着他看,若惹恼了这厮,咱们这里数百人,个个要没命。”、“咱们人多,一拥而上,谅他也难当。”、“啊呸,你知道个屁,这江洋大盗凶狠得紧,咱们这帮人,虽个个强横,但就算再加上楼上的狱卒和洋人,全监狱的人一拥而上,也未必顶得住他的牛劲儿!”…… 而一干狱卒慑于这波兰人杀名素着,见他出手伤人,也个个急于躲藏趋避,暗自嘀咕:“完了,完了,屠夫发疯了,赶紧躲起来,莫要受池鱼之殃!”…… 聂什科夫一拳打飞对手,洋洋自如,浑不当回事,两只油锤般的巨拳相互碰砸,一对阴森森的绿眼睛,在一众囚犯当中,扫来扫去,似是在找寻下一个倒霉蛋。众人全吓得汗毛伶伶,巨人目光所及,人们纷纷缩脖弓背,往后退缩。人多拥挤,相互推推掇掇,一阵乱扰,楼上的狱卒鸣枪怒骂弹压,囚犯只得缩至东南角,离得聂什科夫远远的。站在人群前的囚徒想起来去看张承德,见他已自扶着廊柱,满头满身血污滴答地站起来,浑身上下抖若觳觫,颤巍巍的,似乎随时都会重行摔倒。 再看他脸上已鼻歪唇裂,目青颊肿,半边脸颊淤黑肿胀,高高坟起,眼角开裂,连右眼眶里也充满了血,红得快要滴出来了。他呼呼喘气如牛,噗的吐出一大口血,连血带出一颗卧槽牙,口内牙血兀自流个不止。他怒目瞪着聂什科夫,勃然暴怒,迸尽肺内一股怨气,大吼大叫:“你他妈的,凭甚么打我?!你他妈的,老子非杀了你不可!”一边叫骂,一边纵身扑向聂什科夫。 波兰巨汉斜眼相睨,好整以暇,全不将暴跳如雷的这个中国人放在眼里,瞅了瞅他,竟自顾自满不在意地左顾右盼,得意非凡。承德勃然大怒,忽地手足缩拢,一个打滚,挨到敌人脚边,挺身斜上,一拳早到。这招“卧云翻”本就系小巧之技,迅捷无比,盛怒之下,拳头来得更具威力。讵料他快,聂什科夫更快,等他右拳打到,波兰人挫步一晃,巨掌张开,右掌蒲扇般突然飞出,在承德右拳上一挡,五指抓拢,一把捏住他拳头。旁人一齐惊噫,但见巨人捏在手里的不是人拳头,彷如是根棒头糖。 承德气功自丹田下沉,手臂向内急夺,左足无影无踪地疾踢而出,这招“蛟龙出渊”,乃是手腕被人扣住时所用,踢出的这一脚势道厉害已极,专踢敌人胸口,非将对手踢得当场吐血不可。敌人若是高手,知所趋避,便须立时放开他手腕,否则无法躲得过这当胸一脚。岂道聂什科夫只臂弯一抬,看似轻松随意,举重若轻,已将承德甩出七、八丈远,扑地落下,在地上脚前头后,乞乞擦擦,愣是滑行了丈许,一直撞抵南端的围墙才止住。 第二百五十六章 张承德勉力爬起,哇的吐出一大口秽物,呕呕了半晌,才略定神,又是心头犯恶心,呕呕地又狂吐了起来,转眼就将隔夜的饭菜也吐了出来。他趴在地上,连翻呕吐了四回,犹如搜肚呕肠一般,再也吐不出来,还吐出大滩的酸水。他一边吐一边心里暗道:“哪里冒出来的鬼东西,这厮功夫好强,手法竟恁地鬼异,这武功还是人么!”原来聂什科夫在甩他的同时,快如闪电般捣出另一个拳头,打在他的肚腹之上,打得他肠胃翻江倒海,难受之极。 说来话长,其实承德两度给打飞,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旁边发愣的狱卒见了人人心惊胆颤,惊之为神怪,慑于波兰人的威势,谁也不敢发声喝止,生怕巨汉迁怒到自己头上,那可是丢性命的惨祸。但如此两度撞跌,声势不小,惊动了典狱长,皮鞋橐橐地赶来,见了血污四溅的场面,知道出事非小,忙怒叱众囚,麾众兵列阵场中,隔开两人,骂道:“你们闹个甚么?要打架等星期六,让你们痛痛快快地打个够,现在谁也不许胡乱动手,都给我滚回去!” 众囚犯随班头陆续散归,洋卒督率两个“绿头阿三”(注释:即头戴绿色包头布的印度人。印度雇员在机关内部做杂务的,他们多数人的头上是裹绿布的;在上海的“外国牢监”内做勤务的印度人也大都头缠绿包布,上海人叫他们是“绿头阿三”。),扛抬承德至医疗室,延监狱的洋人医生医治跌打损伤。这一整日,囚犯和狱卒们,人人只起劲地谈论两人的决死斗,乱乱扰扰,直乱到傍晚,监狱内才复消停。承德受伤虽重,但全是皮外伤,也没损及筋骨,歇息两天就无大碍。他本就心情郁郁,今日又好没来由的吃了这番无名打,真是忧上加疼,苦中含冤。 看守他的两名洋兵将室前粗大的铁栅一关,便肆无忌惮地朝他指指点点,冷嘲热讽,相互议论,笑上峰小题大做,这么一个不经打的中国人,还要特意关在橡皮监房里,太也浪费了。两个黄毛鬼子时不时拿轻蔑的眼神瞟瞟他,看他一副死鱼相,躺在床上发愣,更加看之不起。凭籍四壁、房门皆以橡胶垒砌,洋人也不怕他轻生自杀,肆无忌惮地着力讥笑。承德鉴貌辨色,虽听不懂两人的话,但便是死人也看得出他们的鄙视和不屑之态。他有苦难言,长叹一声,吐出的浊气中,懊丧、恚忿、悒郁、惊疑、惶惑、惆怅、焦心……诸般坏情绪,纷至沓来。 一天两夜很快就过去了,十五个时辰中,张承德食不甘味,躺在破席子的板床上,也只是瞠目呆望八角形房顶。礼拜五的夜晚也已将尽,橡皮监房没有窗户,承德看不到外面,但中夜寒露,侵蚀得他骨头隐隐作痛,他知道这一天就要过去了。就在刺骨的寒意令他机伶伶打颤的瞬间,忽尔福至心灵,他浑浑噩噩、昏昏沉沉的脑中,忽地电光般一闪,思忖:“那洋巨汉力大无穷,招数繁复,手法快捷无伦,实是个劲敌。幸好前日挨了他两拳,虽然给打得鼻青目肿,但已觉察巨汉空具神力,武功全是外家手法,拳力没有附内劲,大抵是没有习练过内功。我便从内家拳破外家拳的窍门着手,当有获胜之算。” 人便是这么一种古怪生物,一瞬之前,脑子还被痴情胡思所荼毒,才一秒钟的转念,思绪已入另一条岔道。张承德一想通此节,竟将对安娜的一缕情思,抛诸了脑后,豁然开朗,精神一振,双掌一拍,哈哈大笑声中,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身轻如燕地跳下床,轻轻落在橡皮地坪之上,双足不丁不八,呼吸吐纳了十八周天,入于返虚空明的境界,于身外之事,不闻不见。门口看守正斜倚门框呼呼大睡,想是白天累乏了,此刻承德大笑拍手之声虽响,却也没惊动二人。承德功夫做好,耳贴门板,听外面洋兵兀自鼾声噜噜,不禁暗笑:“这两个家伙算是睡得死了,恁般托大,若有外敌侵入,他们焉能抗御?可笑洋人鸱张,却多半是脓包之辈。”他这般心里暗暗奚落门卒,算是报了他们连日来轻视自己的仇,心头一宽,人更精神,神清气爽,一个人盘膝坐回床上,暗自摩拳擦掌,静候太阳升天,四平八稳地等着与洋人一较雄长。 时光易过,转眼黎明,太阳缓缓从东方升起,洋兵醒来,呵斥承德洗漱、吃饭,上半天劳作之后,午间未到,忽听监狱内铜钟镗镗乱响。许多人甫闻此异响,都脱口欢叫:“哦!决斗喽,看决斗去也!”囚犯们俱皆大喜,抛下手头活计,蜂拥出去,一窝蜂般聚拢到广场上来。 随着一群瞧热闹的人群一齐涌出的张承德,抬头望了望天,铅云低垂,眼看似要下雨。对面楼里脚步咚咚,“屠夫”聂什科夫大摇大摆地走到广场北端,他不屑去看旁人,一眼就盯住了承德,朝他倨傲地撅起下唇,右手蒲扇般举起,合掌握拳,翘起小指,往下一竖,嘴角边一缕轻蔑的笑意,掠过面颊。 承德前日仓猝之间,不曾好好端详,此时凝目一谛,不禁暗叫:“这鬼东西,长得可真够丑的,像是一条肥大的水牯牛似的!手臂粗壮如树干,步法轻固,下盘功夫也甚来得,显是外门高手。这筹昂蔽大汉,必惯长拳,唯有以快取胜。”原来聂什科夫肥头大耳的一张脸上全是横肉,额头凹凸不平,犹如生角,鼻梁虽高耸,但鼻翼太大,显得鼻尖不挺,犹如狮子鼻,一对碧绿的眼珠子烨烨生光,凶霸霸的有如狮子猛兽,顾盼生威。 承德忽地想起昨天干活儿的时候,同伴曾提起:“这西人监狱的向例便是这样,一旦囚犯之间有争斗,打架殴斗给狱卒看见,就须停手,并必得约在礼拜六,一决生死。决斗之中,放对的两方,若无一死亡,则决斗不停止。想来这也是洋人威慑咱们的一个毒计。兄弟啊,那波兰屠夫厉害得紧,寰球臭名昭着,跟他决斗,那还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么?我看你没多少时间活头啦,明日一战,好自为之吧。” 两人跃众而出,承德站定身躯,不提气、不运劲,侧面对着聂什科夫,以利裕如进退;波兰人侈然自大,不丁不八,正面对着承德,目光中挤出两道贪婪而桀骜不驯的冷电,在承德浑身上下游走。头顶上的洋人高声宣讲:“决斗不限时间、不限器械,直至一方死命,才能结束。死生操于你们自己之手,好啦,站好了,我数三个数,决斗就开始!一——二——三……” 洋典狱长是个三十岁不到的黄毛小子,中国话带着浓重的鼻音,舌头卷来卷去,听得好生不适,但数数用的是英语,当“three”刚出口,聂什科夫便腾地跳起半空,如一只弓腰作势的巨大狮子,扑落承德的头顶。罡风肆虐,空气一窒,势将承德压扁。承德一个“凤点头”,俯身向前疾窜,巨人轰然落地声中,他已快若惊电般地打了个旋子,转身一个“燕归巢”,飞纵跳在聂什科夫背上,足尖在他后心“魂门穴”重重一点,身子借足尖的一踹如离弦之箭般拔起,飕的扑向聂什科夫后脑,使一招“潜龙升天”,四指并拢,第一、二指骨向手心弯曲,拇指伸展,腕节屈向手心,作龙爪之状,向巨汉后脑风府穴抓下。 承德犹如换了一个人似的,使出这三招四式说来话长,当时围观华洋人等,全都只是眼前一花,聂什科夫已“呜哗”痛吼一声,身子扑地而倒,脑后鲜血狂喷,一条血柱宛如喷泉,飙得二层楼上密密层层的洋人鞋子裤管上,都溅满了血渍。张承德落下地来,不丁不八,站在当地,脸上淤青累累,眼目口鼻,肿胀处依然淤黑未消,但场上除了他自己,无人不惊愕,无人不大跌眼镜,无人不大失所望。 一世巨盗,后脑中了承德碎石裂碑如腐的龙爪手功夫,头皮抓下一大块,脑桥经不住巨力而折断,连后盖骨也碎裂了。洋人见“屠夫”聂什科夫后脑血溅得诡异殊甚,看得是触目惊心,悚然大骇,纷纷乱嚷乱骂,呼救传医。那年轻的典狱长尤为惶骇,面上竟隐隐有悲戚之色,如丧考妣。承德眼力何等锐敏,典狱长的脸色虽只在面前一掠而过,但他已看在眼里,不禁暗道:“这厮怎的如此悼惜,其中似有弊,倒要小心提防。” 正沉吟间,天上猛可里“霍啷啷啷啷”一阵三道惊电乱闪,天空黑沉沉地堆满了乌云,闪电将黑暗劈开,照得一片大亮。跟着三阵焦雷,接连轰轰发发,震得各人耳朵嗡嗡发响,霹雳便像是打在这广场上一般。天上就似开了个缺口,雨水大片大片地泼将下来。大雨倾盆而下,夹着一阵阵的电闪雷轰,势道吓人。黄豆大的雨点打在地下,直溅到廊下铁门畔。 不一会儿,地上便积起数道小溪,从前日承德摔跌下来压坏的砖墙断柱之间涓涓流过。张承德身子一晃,已越过一处毁圮的廊柱,窜入廊檐之下避雨。他立定在廊下,注目场中巨汉的身子,一动不动,鲜血兀自汩汩自脑后抓**往外流,给雨水冲泡下,血水晕开,由红转白,四散溶入水中。大雨滂沱,地上的流水不一会儿便隐隐现出丝丝暗红,色作玫瑰,诡奇谲丽。 巨汉在水里泡了一会儿,典狱长令手下将他扛抬至廊下避雨,眼看他伤势太重,似不宜搬动,腿脚快的迳去召唤医生赶来。三四个中国狱卒捧头抬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将身巨体壮的波兰人抬至廊下,狱卒已是个个满头大汗,雨水汗水浸湿了衣衫,连内衣也湿透了。 众人喘息方定,洋医生带着医具随狱卒奔来,推开围观人群,俯身检视伤口。洋医生五十岁的人,满脸光溜,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淡灰的眼神坚毅,是个恪尽职守的人。他搭搭脉、捏捏头颈、端详了伤口,轻轻一按,聂什科夫的后脑便如喷泉般潠血。医生双手手套上沾满鲜血,滴滴答答地站起来,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走到典狱长身畔,不疾不徐地报道:“这位犯人全身肌肉痉挛,手脚麻痹,后脑伤处皮破肉绽,脑骨开裂。若是小脑干未损,倒也有一线生机,无如他脑干已断,莫说脑组织转眼要坏死,便是不断喷涌的血液,就会溢满脑颅,就使用麻醉剂吊命,也无济于事,只会徒增痛苦。” 第二百五十七章 医生说话众人皆听得到,只是满口英文,承德一句不懂,但见典狱长听时神情凝重,听完后反而如释重负。他鉴貌辨色,看医生的神色,似乎确诊波兰人没救了,可典狱长的神色好生古怪,令他疑心大起,本来满腔战胜之窃喜,也化为了乌有,不禁怔怔地望着那个年轻的典狱长。 典狱长正要发布命令,忽尔从楼里传来一声断喝:“甚么人,胆敢私闯监狱重地,快下来!别跑!”跟手传警呼援的哨声“哔哔”锐响,刺得人耳鼓发疼,心头怦怦乱跳。紧接着一阵孩童的稚音划破长空,自楼顶滑下楼去:“啊——救命——”狱卒和囚犯听得发毛,一齐涌向声音来处,承德心头如中锤击,觉得那童音好生耳熟,却一时茫然想不起来。 他心底有股不祥的预感,三脚两步,随乱哄哄的人流奔至楼外东墙,狱卒囚犯已在楼缺口处倚墙张望,厚厚地围了一圈,你推我挤,看见的都在叫:“啊呀,是个小孩,有个小孩闯进来,爬到楼顶,不小心摔下来,头铳地摔得脑袋开花啦……”张承德耳朵里钻入这话,心头越发沉重,犹如一块大石头压得喘不过气来。他用力推开前面的人,人们见是他挨过来,纷纷侧身相让。适才他一击毙敌,将人们心慕中无敌的屠夫轻轻易易地打死,人人暗生钦敬之意,已都隐隐地当他是个大英雄看待。虽无人喝彩助威,但大伙儿的心里却已将承德捧上了天去,此时大英雄要凑前,大伙儿自必赏脸。 张承德探头望下,但见一个孩童躺在血泊中,脸朝上身子合扑,想是头颈已断,脑袋下血泊中还有白白的脑浆子流出,触目悚惧,看得承德喉头发痒,胸口恶心。他凝神端详,隐约似觉孩童长得有点像杨沪生,这一下犹如五雷轰顶,耳中嗡嗡发响,纵身便跳下楼去。 落地后看得更清楚,雨水打在孩子的身上,溅起一股蒙蒙的水汽,孩子的身形样貌,正是杨沪生。张承德一颗心咚咚乱撞,俯身探他鼻息脉搏,一息奄奄,气若游丝,不禁骇忿交迸,朝人群中大吼:“快叫医生来,快来帮忙抬孩子,快快,还有气儿,还有气儿!”众人不分狱卒还是囚徒,本见此惨状,人人可怜孩子命舛,至于私闯监狱之罪,都已不甚介怀。人心都是肉长的,此刻突闻孩子一息尚存,大伙儿心头都蹦起万分的喜悦,承德一呼,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好几个便跳下来帮忙抱起孩子,有人则奔去将医生拉来。 幸好医生德艺双馨,沉稳练达,指挥两名囚徒、一名“绿头阿三”和一名当班狱卒,分托在孩子头颈和四肢之下,小心翼翼地端起来。四十多岁绿包头的印度杂役见孩子伤情可怖,跌得凄惨,心下很是难受,小心翼翼地搬动小小的身子,眼中始终噙着一泡泪水。 医生打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送孩子去医院,快,典狱长,快吩咐司机将车开到门口。大伙儿轻一点,轻一点,走稳,莫颠簸,尽量莫晃动……”虽然口齿不清,虽是群相嘈嚷,但大伙儿居然全都听得懂。囚徒、阿三、狱卒全是五大三粗的粗鲁莽汉,但捧着小沪生的手,一双双全似护士纤细的手一般的温柔,一路穿楼过户,绕树踏水。四个汉子,狱卒和囚犯这两类势同水火的人,居然不约而同,微微曲膝,以小腿快步,稳稳地将沪生送抵大门口,路上小沪生竟然如躺在板床上一般,稳若实地。 张承德一路相随,口中不停呼唤着孩子的名字,一叠连声地鼓励:“沪生,沪生,莫睡着,莫合眼,沪生,叔叔在你身边,你莫怕,沪生,沪生……”众人拥至大门口,一辆黑色的轿车已停在华德路畔,人们快步而轻轻地将孩子放入车内,承德及两名狱卒跟上车,车子一声“呜呜”喘息,似是长叹,似是大吼,哧溜曳起一阵青色的尾烟,冲破雨幕,直向圣玛丽医院飞驰而去。 大雨丝毫没停,倾盆大雨落在人们的头上、肩上,电光闪过,接着便是隆隆的雷声在他们头顶不歇地响着,送出来的人们目送着车子远去,直至车子消失在马路转角后,诸囚徒唉声叹气,交头接耳,都可怜叹息孩子安危。他们乖乖地听狱卒指令,排队回归监牢,路上没人暴乱,没人推掇,没人乱闯,雨点溅地,水花四舞,拖泥带水的大伙儿心中只是在乞求上苍垂怜,保佑孩子能脱险活下来。 监狱内与外面的世界隔绝,日子枯寂,人物单调,狱卒和囚犯一体无聊。囚犯之间心胸狭隘,时常决斗要挟,场面比电影动画还好看,狱内的所有人全都津津乐道,当别人打架为欢乐盛宴。礼拜六监狱向例的囚犯决斗,自然会使得监狱内防范疏虞,容杨沪生悄悄浑了进来。小沪生攀至楼顶,见张承德打倒一个庞然大物,兴高采烈,只是下面人多,不敢发声喝彩,只得捂住嘴巴,嗤嗤窃喜。岂知还没乐得片刻,天上大雨如倒般灌下来,小沪生顷刻之间,便成了落汤的雏鸡、落水的小鸭子。 他怕淋雨感染风寒,流鼻涕打喷嚏事小,回家定会给吴爷爷知道,惹大人担心,却是沪生不愿看到的。他慌里慌张地缒绳而下,不想此时决斗已毕,时刻太短,围观的人群都有些扫兴,守外墙的狱卒大多回归自己本分的哨位,沪生溜下之际,便自撞到了枪口上。一名狱卒猛见头顶上一个孩子飞下来,大惊传警,又是朝天鸣枪,又是吹哨子招呼同伴,一声断喝更是将孩子吓得手上一松,从楼上堕了下去,笔直头磕泥地。 所幸水帘一般的大雨已将楼外泥地濡湿泡软,孩子竟然奇迹般地一息尚存,送到医院急救之下,缝合颅骨,血浆吊命,十二个时辰后,总算是保住了性命。典狱长特为关照,容张承德留院陪护,由两名狱卒监着,隔了一天一夜,传回来好消息:孩子从阎王爷手中救了过来。 上下一体欢忭,高兴之余,细究孩子来历,查明身份,大伙儿自是惴惴,担心承德会受何等处分。 沪生垂危的消息承德托人去知会了吴虬,为避嫌疑,孙承志等人不便出面,托崔小红赴医院探望。承德与小红互道别情,相互慰抚了一番,交托沪生给小红,承德则守信随狱卒回监狱,听从典狱长发落。一回监狱,监狱内上上下下,全当他是大英雄,人人都盼典狱长从轻发落。 狱卒先领承德回牢房,经过层层铁楼、间间牢房,囚犯们都用仰慕的眼神迎送他们。各色监房中传出来的都是大伙儿的赞叹之声:“大英雄回来啦!”、“好好好,你真是个好汉子!”、“孩子怎样,没事了吧?”、“恭喜你啊,决斗取胜啦,你的身手可真够高明的,啥时候教教我啊!”、“啊哈,好汉子,铁铮铮的好汉子,等出狱后,咱们换帖拜把子吧?”、“哟,你害不害臊呐,就你还配跟人家拜把子呢?连给人提鞋倒尿壶也不配哩……”、“放屁,滚开!大英雄,别听他们瞎三话四。”、“哦,哦,哦,大英雄武艺高,打得洋人脑袋破;洋人若敢欺负咱,就请英雄再决斗!”…… 就连一向在囚徒面前颐指气使的洋兵洋官儿,也是神色恭敬,眼光里一扫傲慢倨狂之态,柔和得多了。看守承德牢房的两个爱搬嘴弄舌的凉薄洋人,在他们走上楼层,老远便迎迓而出。那两名狱卒将承德交给二人,径自去销差。一个瘦长的洋兵屁颠屁颠地在前引路,另一个鬓脚须发浓密的黄毛儿在承德身畔相陪,亦步亦趋地回到牢房的橡皮门口。 瘦长条子取出六寸长的英国伦敦?赫脱公司造钥匙,插入门上径尺见方的厚重铁锁的第一个孔内,转了一转,再行拔出,又插入下首第二个锁孔,依样旋开,一连开了三道锁舌,橡皮门才宕然开启。承德在牢房中耽了两个时辰,转眼到了午饭时间,去食堂吃了饭,典狱长便差人传话相召。 承德便跟随来人,迳趋顶楼的典狱长室。那人延之入室,承德见典狱长已坐在办公桌前,手中夹着一支粗大的雪茄烟,吞云吐雾。他见承德进来,居然站起身微微颔首为礼,右手往桌前摆着的一张沙发软椅一指,笑吟吟道:“请坐。”又对那个黄皮精瘦的领路狱卒道:“这里没事了,你可以退下了。”那人微微躬身,答:“是!”斜身退出房间,顺手带上了房门。 房内只剩下他两人相对而坐,典狱长开门见山地道:“那孩子的情况我已了然,姑念他年纪还小,这偷入监狱的罪罚可以免了。小子也摔得够呛,康复出狱还须好几个月吧?”承德如实答:“医生说还须住院二百多天吧,等能够出院了,还得将养一、二年,那也要看伤情了。” 典狱长口中喷出一个个白色的圆圈,淡淡地问:“伤药费用不菲吧?”承德点头长叹道:“可不是么,正愁没钱呢。”典狱长颔首微笑道:“咱们先说说正题,这趟跟你决斗的大盗,向你突袭,是甚原因,你知道么?” “不知道,我目下还想不起来,何时得罪了他……” “呵呵,你蒙在鼓里,我却知道。” “嗯?你知道?你怎生知道?从何得知?愿闻其详。” “实话跟你说了吧,日本人买通了法租界公董局的外董,咱们英美租界的工部局也难逃他们的利诱,上头得了日本人的好处,密令我们设计暗地勒逼那波兰肥猪,故意让他偷袭你,引得跟你决斗,日本人想借此除掉你。前日聂什科夫袭击你很是顺遂,我手下有日本人的耳目,消息传过去,井上、金壁辉等一帮间谍头子,很是兴奋。他们本打算你们决斗之日化妆了前来观斗,给我严词回绝了。现下想来,还好没让他们来看戏,没想到你临阵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一举手之间,就格毙了对手。若他们来了,见了非怒而向你动手,那时场面就再难收拾了。日本人可真够胡来的。”典狱长摇了摇头。 张承德恍然道:“原来如此,怪道这大胖子没来由地打了我好几拳,把我的后槽牙也打落了,真够倒霉的,霉运上来了,就是喝水也塞牙。”两人相视大笑,笑声中满是无可奈何。便这么几句话一对答,推心置腹,两人之间肝胆相照,惺惺相惜,已都拿对方不当外人。 第二百五十八章 典狱长给他点了一支雪茄,两人一边抽一边说话。典狱长年纪虽轻轻的,但行事大有侠者之风,坦诚说道:“工部局的外董很不屑日本人的所作所为,但苦于身边都密布日人的间谍,该死的他们无孔不入,我们甚么秘密也藏不住。还有,日本人抓了不少英国、美国的囚犯,尽往我们这里塞,弄得我们无法跟本国政府交代,很是头疼。幸喜这趟你打死聂什科夫,我觉得你是个响当当的好汉,便自作主张,向外董推荐了你,他们觉得可以一试,你若不弃,我想请你替我们办事。孩子既然急于用钱,你若替我们效力,报酬从优,正可贴补贴补,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承德听他说得单刀直入,不禁心头一热,也甚感动,略一沉吟,想了一想,问道:“不知是做些甚么事?我若力之所及,又不违背大义,自当效力。”典狱长听他已有允意,不禁大喜,双手互搓,站起身来,走上两步,俯身要凑嘴在他耳畔耳语。正当他要开口,铁窗上玻璃忽地铿然破碎,“哗啷啷”碎玻璃飞溅之中,典狱长倏然咕咚摔倒在地,承德弹身跳离椅子,俯身一看,典狱长太阳穴上已穿了一个血洞,一粒子弹爆花了他的头。 张承德倒吸一口凉气,背靠桌脚,一时不知窗外有何变故,不敢探身出去。耽了片刻,不再听到有声响,正凝神之间,背后忽地有人说话:“哟,张大侠,张叔叔,别来无恙啊,怎的缩在这里一动不动呐?是不是我很吓人啊?嘻嘻……格格。”承德听话声娇媚,是个女子,很是熟悉。抬头一看,一支乌洞洞的枪管兀自冒着白烟,指住了自己的头顶,枪后面一张俏脸,再也熟悉不过,不是林家碧,还会是谁? 承德怒道:“原来是你!”林家碧格格笑得花枝乱颤,美目流盼,嗲声嗲气地问:“嘻嘻,张叔叔,好久不见啦,你想不想我?”承德“呸”地朝地板上吐了口唾液,恨恨地道:“想,怎的不想,日日想夜夜想,也不知你拿甚么样的子弹来请我的客呢!”林家碧穿着一身黑色的皮衣,脚上皮靴橐橐,英姿飒飒,亭亭玉立,含嗔假怒地说:“喔唷唷,张叔叔,亲亲的张叔叔,你怎的把人家想得那么坏呢?人家可是想得你好苦啊,呵呵……” 张承德眉头皱得更紧,没好气地说:“你要杀便杀,别来消遣大爷!”林家碧枪柄反转,在承德鼻旁“闻**”上一撞,又倏然在他肋下“大包穴”上重重点了一指,封了他穴道,冷冷哼了一声,将枪插回枪套,洋洋自得地道:“姑奶奶目下还不想杀你呢,嘻嘻,可真是舍不得、舍不得就这么轻易地让你死了。崔小红目下没死,她可比死还难受吧?”承德勃然大怒:“你,你,你……你这婊子!不是人!”苦于身子麻软,动弹不得,否则早已扑将上去,咬也咬死了面前这个毒如蛇蝎的女人。 林家碧妙目眨巴眨巴,手托下巴颏,撅起樱桃小口,啧啧有声道:“啧啧啧,你生气的样子可真不错。”顺势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欺他动弹不得,在他耳畔柔声道:“我还觉得整治崔小红还整治得不够过瘾,你说我该如何整治你,来满足我不满意的心呢?啊哈哈哈哈……”这女人便是金壁辉的易容,想是金壁辉驻颜有术,皮肤还像十五、六岁的豆蔻少女,白皙娇嫩,肤光胜雪,漂亮得紧。但她蛇蝎之举、荡人心魄之媚笑,震得承德耳朵嗡嗡发响,胸口烦闷,眼前金星乱崩,厌恶之极,瞋目不语。 林家碧越看他怒容越快活,恶毒的话语从她殷红的嘴唇中吐出:“谢晋元军队的详情、进军和撤退路线、人员配置等等,诸般隐秘,全是我透露给军部的。嘻嘻,井上手下高手的一切行动,全是我安排布置的。哈哈哈……哦,还有,还有,哼哼,大日本军队攻打上海之时,你们随军的战地医院,也是我用热水瓶碎胆的玻璃片儿反射阳光,招引飞机轰炸的!”她每道出一件真相,承德的脸便抽搐一下。待听到后来,不禁怔怔发呆,半天才想起,初次遇见林家碧的时候,恰是在战地医院,其时她演的是个童子军,相助医院搬轻弄重,给崔小红打下手。那时敌人飞机来轰炸之前,他确曾觉到有阳光反射的刺目,当时仓猝之间,并没往心里去,还道是巧合。此时经林家碧一点,猛然想起,不禁愧愤交集,一叠连声地痛骂:“你个女妖怪,恶魔,你……你,你难道不怕自己给炸死么?” 林家碧笑吟吟地道:“我们干这个的,早便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我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我的命是属于满洲国的,我是满洲国的皇室宗亲,我是满洲国的大格格!”她越说越响,每一个字都如重锤,震得承德头晕。他如见厉鬼,喃喃地道:“你不是女人……你连人都不算,你,你……” 林家碧白了他一眼,漫不在乎地道:“这算甚么,莫说我向来命大,便是真的给炸死了,我也算是报国无悔了。”顿了一顿,她抓住承德后领将他按到椅子上,顺手又点了他的“梁门穴”。她一脚踢开典狱长的尸体,将办公桌后典狱长的专座推过来,一屁股坐在承德面前,意犹未尽地道:“你老实对我讲,你是不是爱上安娜了?”承德怒目相视,紧闭嘴巴,但脸上微微一红,已然露陷。 林家碧眉目传情,揶揄道:“你若不欢喜她,我去明白跟她说了,省得她日日牵肚挂肠,尽想念你。”承德不防她有此一说,脱口问:“她……她……她真的……难道她也是日本的特务,也归你管?”林家碧哼哼冷笑:“喔唷,多新鲜呐,我说,张叔叔,你不会还没看出来吧?安娜是我亲手调教的特工,代号是‘花雀’,呵呵呵,知道她为何叫这个代号么?”承德眼中露出疑惑之色,林家碧在他耳畔轻轻地道:“因为啊,她招男人欢喜,所以才在咱们美女如云的特工队内,名声大噪,艺压群芳!哈哈哈哈……” 承德“呸”的一口唾沫吐出,朝林家碧飞去,两人脸贴脸,林家碧岂能躲开,登时感到脸上湿湿腻腻,伸手一摸,黏黏涎涎,好不恶心。她面孔扭曲,做个怪脸,粘着承德唾液的手掌啪的打在承德的左脸颊上,嗔道:“你个臭男人,恶不恶心?啊呀,臭死了,臭死了!”承德头颈不能动,但眼睛转向别处,不理不睬。 林家碧恨恨地道:“哼,就是你和孙承志老是与我们作梗,老娘看不过去,就让安娜栽赃你,哼哼,我还遣人在和平饭店绑架了虞美生,严刑殴辱,引得他憋了一肚子气。我的人打晕了他,将之装入麻袋,悄悄扔到农家祀堂。我的人早就紧紧盯上了你们的梢,你们的一举一动全在我的掌握。那天你们都回法租界了,就留下鬼面狐王一人,我本想就栽赃她一个殴辱勒索的罪名,谁知她狐王出手就杀人,结果真比我预期的还要称心。轻轻易易就定了她个死罪,呵呵,岂不是老娘春风得意么,哈哈哈……” 承德恍然道:“原来如此,那虞美生的底细,你们是早就摸熟了的,他妈的,你们这比当街砍死他、暗地刺杀他,更加的卑鄙龌龊!”林家碧针锋相对:“我龌龊?我卑鄙?她狐王这死婊子,为了个军统的杀手,背叛大日本、背叛满洲国,她才是彻头彻尾的龌龊贱货!”承德气得浑身发抖,眼睛鼻子几乎要一齐喷火。 林家碧口舌如箭、如机关枪,喋喋不休:“这番她既落入咱们手里,自是决无幸理。你们杀了人,逃出井上公馆,就道万事大吉了么?你们以为遇到租界我们就裹足了么?哼,大日本虽暂且动不得租界,可咱们有的是法子,让你们空背冤屈,便是在大庭广众之前、三对六面之下,也说不清楚,用租界的法律、租界的手,整治得你们死去活来!给安娜作证的白俄巡警别列夫、周阿妹和许晴珠,还有抓捕狐王的白俄巡长、这个监狱上上下下诸多狱卒,全是我的手下、全给我买通了。”她每一句话都如用鞭子抽打着承德的心,承德暗悔金壁辉给他们下套,他们竟茫然不觉,处处掣肘,在在入彀,深自愧疚自己枉称黑衣会一员,却犹如蠢牛木马,全盘都着了日本人的道儿。 承德心痛得轻轻呻吟,痛心疾首地问:“你怎的又杀了典狱长,他不肯跟你们同流合污么?”林家碧撅嘴不屑地说:“哼,说来就有气!这洋鬼子刚从外白渡桥的外国牢监调过来,才上任没几天,肚子里倒藏着老大的阴谋,还想在我们的背后耍诡计,不干掉他还能干掉谁?没想到他们工部局的洋鬼子鬼心眼还挺多,防着我们的耳目,想搞昧良心的勾当,还要把你拉下水,真气死我啦!”张承德恍然暗骂自己笨:“原来她早就埋伏在门外,偷听了半天了。” 咬了一会儿银牙,她又想起来反问道:“那个波兰大盗聂什科夫的武功很是了得,我手下一等一的武士十几个都不经他打,你怎的一闪身就打死了他?那天井上给这典狱长挡架,我却悄悄潜入来,亲眼看你们比武,你的手法太快,我至今想来,心有余悸,这是甚么功夫?”承德轻蔑地道:“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何足挂齿。我中国比我厉害的,不知有多少人呢,说了你也不懂。”林家碧“呸”了一声,说:“你的功夫还叫三角猫?你胡扯个屁,你原本的功夫怎样,我不知道,自从那纪子修遇上了你后,你自己扪心自问,这天下还有几人能胜过你的?你当我是三岁小孩,随便给你蒙,随便给你骗的?” 承德答:“我这不是给你点了穴道,一动也动不了了么?”林家碧噗嗤笑出声儿来,转嗔为喜道:“你好坏,就会讨人家开心。”承德怒道:“放你的臭屁,我恨不得宰了你,还讨你开心,做你的千秋大梦吧!”林家碧越见他的怒色,越是心里欢喜,一颗心犹如小鹿乱撞,怦怦不停,半是央恳,半带撒娇地说:“啊哟,你说嘛,告诉我吧,你怎的就这么轻易地杀了聂屠夫的?” 第二百五十九章 习武之人,听人夸赞自己武艺神奇,自是打心底里欢喜,就算承德再恨金壁辉万倍,也是极愿意吐露真相的,见她撒娇弄痴,犹疑了片刻,心念一动,便譬解道:“决斗前天,大块头向我偷袭,打得我满头是血,摔了两个筋斗,你知道吧?” “嗯,嗯,我知道,消息早传开啦,正因如此,礼拜六你赢得就太也离奇啦。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想是大块头赢我赢得太容易,决斗那日托大轻敌,我又是潜心深思熟虑他的手法,竭尽全力提心戒备,角斗时拚尽所能。当此情势,一个漫不经心,一个穷极心智,拚命三郎,阴差阳错,便这么赢了。” “啊呀,你就爱消遣人。好,既如你说的,他没把你放在眼里,可是你出手的招式,我可是瞪大眼睛看的。你这么一低头,后来快得一晃之间,对手已经给打倒了,你用的是甚功夫?简直就不是人,我看也看不清,这几日我反复琢磨,越想越怕。” 张承德心道:“吓死了你才好!”眼见她一脸娇憨,心中一软,淡淡地道:“三脚猫功夫,没名字!不过是‘逢闪必进,逢进必闪’这八个字。”林家碧问:“何所谓‘逢闪必进,逢进必闪’呢?” 承德:“大块头拳法快,蛮力大,我与之对,乃是硬碰硬,也就是说,以角冲角。”林家碧一点即透,点头道:“就如两只大笨牛,角对角互抵。”承德续道:“对,拳法上就叫做:‘轻对轻,全落空’。必须以我之重,击敌之轻;以我之轻,避敌之重。”林家碧跟着他念了一遍,沉思良久,问道:“遮莫便是中国人常言的‘避重就轻’?” 张承德颔首道:“嗯,差不多。我要避重就轻,便要在“闪”和“进”上做文章、下功夫。当闪避敌方进击之时,也须同时反攻,守中有攻;而自己攻击之时,也须同时闪避敌方进招,这就是攻中有守,此所谓‘逢闪必进,逢进必闪’。拳诀中言道:‘何谓打?何谓顾?打即顾,顾即打,发手便是。何谓闪?何谓进?进即闪,闪即进,不必远求。’若是攻守有别,那便难于应付大块头了。” 这段话只将林家碧听得犹似大梦初醒,又听他说下去,不敢出声打断:“武功中的劲力千变万化,但大别只有三般劲,即轻、重、空。用重不如用轻,用轻不如用空。拳诀言道:‘双重行不通,单重倒成功’。双重是力与力争,我欲去,你欲来,结果是大力制小力,便如大块头摔我的那几跤。单重却是以我小力,击敌无力之处,那便能一发成功。当时我俟他飞扑过来,他全身肥肉加偌大一副骨头,少说也有六、七百斤,再加上纵跳飞跃之力,一并堕下,何止千钧?我若正面硬挺,不论世间何种神功高艺,再多练一百年,也挡之不住。除非纪子修,当世也只他一人,能正面抵住大块头。我呢,只有低头避让,闪中带进,以巧劲聚气足尖,先踏他背后‘魂门穴’,他身子立时僵直,回转不灵。我再攻敌无力之处,抓他后脑。他便输了。” 林家碧回思当日所见,喃喃道:“不错,不错,正是此理。聂什科夫拘泥一格,单擅横冲直撞,胶柱鼓瑟,不懂‘出奇制胜’的道理,自必输了性命。”两人各自凝思,谁也不说话了,室内鸦雀无声。隔了半晌,承德忽地“咦”的轻叫,满含讶异,林家碧一对大眼睛看看他,问道:“你‘咦’甚么?”承德疑道:“怎的那么久,外面的人也没一个过来呢?”林家碧恍然惊道:“啊,我想你怎的好心说道拳理,原来你是想拖延时间,等人来救?嘻嘻,这个洋鬼子跟你说真心话,生怕底下的人听见,早便吩咐他们远远离开,不听电话呼召,不许他们靠近。” 承德白了她一眼,不哂道:“你当我白痴啊?这我岂有不知之理。我想你枪上虽有消音器,但子弹打碎玻璃,这动静总有人听见吧?”林家碧抢断他的话:“左近的狱卒都给我杀了,死人听不到的。”承德怒道:“你怎的没来由地乱杀人?”林家碧格格大笑,仰头半天,倏然拔出手枪,拉过承德的手,掰开手指,将手枪塞入他手里,得意地道:“是你杀的,你忘记了么?嘻嘻,哈哈,这枪上的指纹都是你的,外面的人和这洋鬼子典狱长,全是这枪里的子弹打死的,不是你,会是谁呢?哈哈哈……” 承德气不打一处来,苦于身子动弹不得,否则当以大耳括子抽她,恨恨地骂:“你这个贱人!你心肠真毒,毒逾蛇蝎!你是条美女蛇!”。林家碧温言收起笑容,幽幽地长叹一声,轻轻地道:“毕竟你还是觉得我生得好看,你说,我美在哪里?” 金壁辉说着话,竟然替他解开了穴道,她笑嘻嘻地望着承德,承德迈步就要往外,金壁辉莺莺呖呖问:“你就这么傻不愣登地走出去了?”承德停步却不回头,冷冷地道:“不然怎的?” 金壁辉不咸不淡地道:“倘若没人觉得这洋鬼子是你杀的,那么你出去好了。”承德眉头拧在一处,横眉冷目地对她说:“你不害人,不会死吧?” 金壁辉脸泛红潮,眉横春色,下巴一扬,道:“你本来是个入室殴打、强奸洋人的罪名,不轻不重。目下杀这洋鬼子典狱官儿的子弹,是从你摸过的枪里打出来的,势必得落个杀人的罪名,还是手刃洋人典狱长!”承德听她的口气,似有法子避祸,此刻一走,典狱长的尸首一经发现,自己便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罪名。他忿然转回,一屁股重重地坐回椅子里,闷闷不悦,静等她说话。 隔了一会儿,她巧笑嫣然地道:“目下只有听我的,包你妥帖。”承德讶然问:“你要我做甚么?” 金壁辉:“稍等。”拾起电话,拨了一拨,举起听筒,塞在耳畔,在电话中嘎里吧嗒地说了一通日语。放下听筒,她朝承德媚笑了一下宽慰:“莫急,我这就找人处理了尸首。” 半柱香的功夫,门上连响了三记“笃笃笃”,金壁辉清亮地道:“进来吧!”门推开入来一人,顺手关严房门。承德一见便认出是那个黄瘦的典狱长助手,金壁辉又对他说了两句日语,那人转身又推门出去。金壁辉对承德吩咐道:“你跟这洋鬼子对换了衣裳吧。” 承德怔了一怔,恍然道:“你让我扮典狱长?”金壁辉凤目一瞪,反问:“不然,你穿这身囚服,怎生出去?”承德:“你叫我越狱?”金壁辉扑上来抱住他,快逾闪电地在他唇上亲了一口,笑道:“嘻嘻,你不敢?害怕了?”承德眼一瞪,厌憎地推开她,昂然道:“我求之不得,岂会害怕?”金壁辉格格轻笑一声,激将道:“有胆的,就赶紧换衣裳,莫瞎磨耗。” 张承德鼻管中冷哼一声,俯身去将典狱长剥了个精光,又快手快脚地除下囚服,换上了黑色制服。衣服换好,那人又折回来,手上多了一只空麻袋,他朝承德打个手势,俯身抬起典狱长的双足,承德则抬起他软垂垂的脑袋,套入麻袋,再扎紧袋口。金壁辉手一挥,爽脆地道:“跟我走吧。” 两人抬着麻袋中的死尸,随她悄悄出室,其时夕阳斜照,满天如血,金乌余晖映得三人轮廓镀金,刺得眼睛也睁不开了。典狱长室外果然宿卫尽撤,阒无一人,远处牢房之间巡逻和宿卫的狱卒所发出的响动,遥遥渺渺,自威胁不到三人的行动。 走不上十来步,到了一间两丈见方的牢房。黄瘦汉子有拿钥匙开了铁门,拗亮电灯,只见室内一面开有气窗,四面都是钢骨水泥,地板中间有一个尺许见方的铁板,与地板齐平。顶上装有一根绞刑架,并配有绞索,铁架子和绞索上,隐隐有斑斑血迹,散发出一股恶心的恶臭。金壁辉紧走几步,扳动右手侧水泥墙上一个乌沉沉的手闸,那铁板发出“轧轧”之声,承德听来似是绞盘绞动铁链的声响。那块铁板忽尔从中一分为二,显出一个方形字“l”,金壁辉见承德一脸惊愕,洋洋自如道:“这里是绞刑房,下面直通停尸房,往常绞死了犯人,就径直从这里将尸体抛下。来,你俩就扔下去吧。” 两人将麻袋抛下去,麻袋堕下之时,承德似乎听到底下传来阵阵凄厉的惨嚎,令人听得毛骨悚然、鸡皮鹤立,听来彷如惨死的囚徒备受苦刑的惨酷,忍不住发出吱吱桀桀痛苦的哀鸣一般。承德脸上肌肉抖动,不由得抬起头,恰此其时,金壁辉也正痴痴地看他,两人相视一眼,承德急忙转开,怆然道:“阳冥殊途,这里阴气好重。”金壁辉点点头,幽幽叹口气,说:“嗯,那么咱们走吧。” 三人像逃离地狱般,忙急忙慌地出来,日影早已隐没在地平线下,夜色四合,一眉钩月斜斜地挂在东天边,孤零零的冷冷清清。金壁辉面朝楼外,悄立片刻,侧首向承德深情地凝谛,幽幽地道:“你这便随他走吧,咱们……咱们,后会有期。”语声未绝,她曼妙娉婷的身子已一晃而逝,承德跨出几步,俯身往楼下一望,金壁辉已落在二楼,消失在暗沉沉的跨廊的阴影之中。 张承德心头凄凄惶惶,金壁辉远去,他既心头舒了一口气,有如一块大石头落地,又隐隐觉得若有所失。金壁辉与中国人为敌,与自己为敌,设计陷害,阴险毒辣,无处不用其极,令他恨得牙根痒痒,巴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才好。然而少艾可亲,金壁辉小模样生得娇小可人,任世间哪个男子,一见之下,心再硬也要变得软了。张承德与之数度交锋,惊险重重,跌宕逾恒,不知不觉间,情愫仇恨并生,爱恨交织,理智上极厌憎她,道义上就想杀了她,可是一见面、一念及,不由自主,总是打心底里涌上宽纵之意。这一番天人交征,虽无形无影,但两股情感势同水火,交战激烈,一触即达白热化。他本人内心如沸,苦不堪言,才矛盾了片刻,已是心力交瘁,此中难言之隐,自不足为外人道了。 第二百六十章 黄瘦汉子朝他挤挤眼,径自朝楼下行去,张承德压低帽檐,尾随而下。楼内廊檐环绕,一到入夜,血气阴森森散逸黑魆魆的空气之中,阴风恻恻,令人发毛,浑身不舒服。两人沿途遇上的巡卒、守卫,大抵因暗沉阴霾所遮掩,不曾留意二人。二人着意掩饰,每遇兵卒,面上多露出漫不经心的神色,便是有留心的狱卒,昏暗中也只道是典狱长一行,除去点头行礼,便是毕恭毕敬侧身让路。 庭审之后,鬼面狐王虽还押在提篮桥华德路西牢内,但已转入大院西端铁楼顶层的禁闭室。这种牢房名叫“风波亭”,面南朝北,四尺见方,一道木门之外,还安设一道铁门,重重固锁。房内一般的橡胶为壁,防她自杀。房顶开风窗,冬天寒风裹着雪花飘落室内,无遮无盖,异常寒冷,夏天关上两道牢门,室内酷热难熬。此时腊月寒冬,今年虽尚未降雪,但已然冻得狐王坐卧皆废,绕着豆腐格子般小房间踱步蹬足,冷得彻骨透心。盖因她也是日本人特意“关照”入来的,拿她当国际重犯,看守也用洋兵,四个时辰换一班,一班两人,全是齐副武装的英美大兵,十二个时辰全勤。 前两日阴雨如倒,连绵不停,这日总算天霁,监狱上下群相激烈议论东楼男牢的礼拜六决斗,狐王耳边风吹到些因头,大略晓得了一二。未经许可,她不得随意走动,一天里呆呆地只能躺在臭烘烘的板床上,心里想象决斗的情景:一会儿张承德给洋人打得浑身是伤,血肉模糊;一忽儿又想洋人被张承德施巧招撂倒…… 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中恍恍惚惚,一会儿梦见自己随曹立俊在春游;一会儿梦到自己生出来个大胖小子;接着又做到与曹立俊洞房花烛的甜蜜梦境……梦里全是叫人欢喜的事情,她从头至尾,笑靥如花,就想一直过这样的日子,可惜她心中才起此念,一阵寒风吹来,冻得她浑身机伶伶打颤,不料梦便醒了。她心头怦怦狂跳,揉揉泪湿的眼睛,举目见天色已晚,心中空落落的,无着无落,失魂落魄。 正愣怔之间,忽听橡皮门外“咕咚”一声响,似有重物摔地上,俄尔又是一响。她心知外面有异,腾地坐起身子,门上锁响,跟手轧然而开,竟见一人穿着典狱长的黑色制服,站在门口,头一摆作势叫她出来。她凝目一谛,心头狂喜,认出竟是张承德,当下一骨碌跳下床来,闪出门来,深深吸了口长气。见两名洋兵横躺竖卧在地上,帽正绣有编号“1”的硬檐帽滚在一边。狐王暗恨他们白天对自己凶霸霸,心头有气,伸出足尖,在他们的死穴上分别踢了一脚,送他们归西。 承德不去理会,当先引路,狐王脱却樊笼,脚步轻盈,紧跟在后,两人一前一后,快步朝楼道尽头的楼梯口行去。才走了几步,忽听到楼道里传来呼呼哈哈的异响,承德侧耳一辨,听出是鬣狗的喘气声,心下暗暗叫了声苦,低声对狐王道:“小心,有狗!”狐王“嗯”了一下,走了几步,轻轻道:“若行藏暴露,先杀狗,莫让狗子叫!” 两人亦步亦趋,朝楼梯口又走了十来步,楼下狗喘声和人的脚步声,杂沓而上,奔行甚速,转眼便登上了三楼。一只长长的狗嘴从转角伸出来,径直朝二人转向,脚爪爬搔地板之声嗒嗒,勒扯绳索,拖着主人朝二人奔来。一共两条德国黑背狼犬,跟上来三名狱卒,两名年轻的洋狱卒牵狗,后首一个挺着硕大啤酒肚的洋秃子,大摇大摆地跟来。 三人乍见承德的衣饰,一齐停步立正,朝他敬礼,口中短促而响亮地说了一句外国话。承德料来是洋人打招呼的话,便装腔作势地挥挥手,脚下不停,皮靴橐橐。两条大犬虽给洋兵用力扯住,但呜呜嗷嗷,显得狂躁不安。右首的洋兵一个不提防,绳索脱手,那条狼犬倏然朝承德扑来。 承德佯装胡羊,漫不在乎地朝人犬直行,那豺狼般的恶犬登时站定,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口涎如瀑,滴滴答答,呜呜发威,弓背低头,作势欲扑。这两条狼犬系典狱长亲自养大的德国良种,只只凶猛异常,但对典狱长则极是温驯。三个洋兵见状不禁起疑,大肚子叽里咕噜了几句,三人举步靠上来,形似以言语相询,叵耐承德不懂洋话,狐王不便说话暴露性别,两人都不敢作声。那大肚子似是老狱卒,经验丰富,已瞧出不对,拔出警棍,指着承德提腿奔来。 狐王见势头不对,轻呼:“动手!”俯身一指戳在狼犬的脑门上,恶犬坚硬的脑门上登时给刺出个血洞,呜呜几声惨叫,软倒在地,抽搐几下便死了。另一条狗相距尺许,承德飞起右足,足尖踢中它鼻头,狗叫也没叫一声,登时翻身而死。蓦然耳畔呼的一声,狐王已窜过他身畔,双手电伸电缩,在前面两名洋兵脸颊畔一掠而过,缩回时顺手在两人前颈“紫宫穴”、后脑“风府穴”各点一指。两洋兵四个穴位同时中指,登时呆呆站着,既动弹不得,又发不出叫声。 狐王点穴的瞬间,承德已窜至大肚子面前半尺,两人一起一伏,错落有致,若合符节,间不容发。大肚子尚不知好歹,他在中国一向颐指气使,便是典狱长也因他资格老,让他三分。此刻仓猝之间,他想也不想,还是依着粗暴的脾气,右足一撑,撩起枣木的警棍,搂头向承德打去。他使棍是积年的老手,熟能生巧,巧能生精,棍术响当当的已在监狱里数一数二,口不则声,但只这么拚力一砸,居然也势挟劲风,虎虎生威。岂知棍子才举过顶,承德一转身,已绕到他的身后,左手搭他肥臀之上,借力一送。 这一送有八成倒是借了大肚子本身甩棒之势,大肚子身不由主,向上疾飞,眼见头顶便要撞上廊顶水泥。他忙伸出双手,抱住了水泥顶上的输气管子,总算没撞破脑袋。这输气管子是热水汀管子,给做官的供暖,因而通向西侧走廊尽头的监狱官佐的办公室。其时寒冬腊月,热水汀正烫,管子上少说也有几百度的高温,大肚子双掌手臂登时给烫得滋滋冒起白气,转眼皮肉烫烂,焦臭刺鼻。他痛得呜哇大叫,叫声粗大惨厉,回荡在监狱大院上空,他忙松手堕下,噗通跌在地上,抱着手臂痛得在地上翻滚,一时站不起来。 狐王凤目横了承德一眼,怨道:“你可真慈悲,饶他性命,引他杀猪叫!”承德不遑他竟情急中抓得住热水汀管道,心下甚愧,面上一红,俯身“乳燕穿林”,一拳砸在大肚子的太阳穴上,打得他七窍一齐喷血,两颗眼珠凸出,登时脑浆迸裂而死。 洋人惨叫之声已掀起监狱内诸处的警讯,哨声四起,院内登时灯光忽明忽暗,人喧马嘶,脚步杂沓,隆隆荡荡。狐王和承德缘楼外管道,“倒卷珠帘式”,双双翻上楼顶。奔至楼后,又顺着落水管,溜下地去,脚踏上了实地,两人心下略定。承德贴着墙壁,猫腰挨至转角,探首往外一张,但见两乘洋马从东南侧的马厩里驰出,高头长腿的棕色马背上,两名洋兵腰挺背直,豪健剽悍,稳稳地双手端着快枪,砰砰朝天鸣枪,一溜吆喝着朝这一头的铁楼驰来。 这两乘马跑得好快,承德才一探头,两骑马已掠过他伏身之所。张承德当即捡起一块小石,伸指弹出,波的一声轻响,一匹马的后腿早着。石子正好打中那马后腿的关节,马儿奔跑正速,突然后腿一曲,向后坐倒,那条腿登时断折。马上乘警骑术甚精,这一下变故突起,他提身跃起,轻轻落在道旁,见马匹断了后腿,连声哀鸣,不由得皱起眉头,骂道:“shit!shit!”另一名狱卒勒马回头,问道:“what’sthematter?”前一警还未及开口,忽尔咕咚摔倒。问话的狱卒愕然一呆,策马驰近,见同伴一动不动,脸朝外侧,却看不见出了何事。 他一骨碌翻下马背,奔上去俯身扳过头来,猛见白眼已翻,刚要张口呼叫,亦猛地头一歪,扑翻在同伴的尸身之上。这两下全是承德飞石打的,他认穴极准,就是在夜晚,也是打哪儿中哪儿,两枚石子全打在洋兵要害,登时两人交互叠罗汉般而毙。狐王在侧看得真切,不禁暗暗佩服,一拍他肩膀,人已窜入黑夜之中。 两人才奔至院内一株大榕树畔,树干后忽地转出两个中国狱卒,见两人撞来,咿咿呀呀地挥棒相向,口中大叫:“贼子,别跑,吃爷爷一棒!”。承德见两人夹头夹脑地打来,看似有几斤蛮力,但不成章法,显是全无武功。狐王挥手轻带,一卒一棒打偏,砰的一声,正好打中同伴的鼻子,登时鼻血长流。打人的狱卒吓了一跳,不明白怎地这一棒子去势全然不对,只抚着棒头发呆。被打之人大怒,喝道:“狗娘养的,打起老子来啦,你公报私仇,想索回前日的两块大洋么?”飞起一腿,踢在他的腰里。那人痛得发火,回手相殴,口中乱骂:“膏药黄,你个不着四六的东西,全是这贼娘们儿捣鬼,你干么踢我?娘了个*的,好,你既还记得欠钱,这就便还来吧!” 两人砰砰嘭嘭,登时打得十分热闹,蛮劲儿上来,只顾争钱,不再理会承德和狐王二人。两人肚中暗笑,飘然远走,也不再理会他俩打得头破血流。 监狱内狱卒虽众,但黑暗里人头攒动,东奔西跑,根本看不到两名越狱者的影踪。张承德和狐王鼠伏蛇行,飞逾重垣,穿廊过户,踅至昆明路的围墙之下,只需翻过高墙,便出了监狱。高墙上虽电网高耸,但于两个轻功大高手来说,踰越这般高度,当是小菜一碟儿。 狐王向承德看了一眼,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双足一点,身形纵起,左手在墙头电网之隙一搭,一个倒翻身,飞出峻垣,轻轻落在墙外,瞥若翅翎,疾同鹰隼。承德反转身背贴墙壁,运气提劲,使出“壁虎游墙功”,移动双臂肘和肩胛后背,沿墙攀升,俄顷攀着墙头。他猛吸一口气,紧缩小腹,提腿过顶,一个“倒卷珠帘式”,双足穿在电网之下,翻身直起,已稳稳立在墙头,但见狐王已与一人交起了手,风声呜呜,听来很是郁闷,便踊身跳下。 第二百六十一章 讵料从墙头飞坠下来之际,忽觉劲风袭体,呜呼一声,一根碗口粗的棍子自斜刺横扫过来。张承德听风辨器,知道厉害,忙腰背一挺,头下脚上,翻了个空心筋斗,堪堪避过雷霆一击,落在路边街础之上。棍子走空,砸在街础之上,嘭的一声,础石碎裂,石屑横飞,声势猛恶之极。 偷袭者躲在黑暗里,一时看不清面目,只隐约觉出与狐王放对的是个魁梧的汉子,偷袭承德的则是个瘦小的身影。那人一棒打碎路面,棒头一翘,又是一棒扫来,承德突然左手探出,迳来抓对方棒头。那人见他托大,心头有气,低低咒骂:“娘的,死到临头了,还这般倨傲!”棍尾抖起,一招“躯云扫月”,向他头颈横扫过来。 这一招虽以横扫为主,但后着中有点有打,有缠有挑,所谓“单头双头缠头,头头是道;正面侧面背面,面面皆灵”,居然使的一手武学中极上乘棍法。承德身随棍转,还了一掌。 狐王的对手也使棍子,拆了十余招,早已全然落在下风,棍子挥成的圈子越来越小。狐王虽是空手,却出指若狂风怒潮,对方一根铁棒竟然不敢与之手指相触,只能避重就轻,绕开手指,回环就应,斗到分际,劲贯双臂,使一招“扬眉吐气”,往狐王下颚挑去。这一棍势夹劲风,狐王却不闪不缩,伸手竟然硬夺铁棒。那大汉又惊又喜,心想:“你这只小手就算是铁铸的,也打折了你。”当下力透手腕,急挑之力更大。 狐王手掌与棍头一搭着,轻轻向后一缩,已将他挑力卸去,手指弯过,抓住了棍头。总算大汉在这条棒子上已下了三十余年苦功,忙使一招“上滑下劫”,跟着一招“翻天彻地”,以极刚猛的外劲硬夺回去。狐王双手自外向内圈转,迳戳他咽喉,也不知她如何移动身形,居然在这一抓一夺之际,顺势攻进了门户。大汉的棍子反而在外档,已然打她不着。 大汉大骇之下,急忙低头,同时伸出手护颈。狐王左手在他天灵盖重重一拍,砰的一响,大汉头下脚上,倒栽入马路边的水塘。其时连日大雨,雨水积得深及盈尺,大汉三四百斤的一个身子掉下来,水花四溅,黑黑的塘水掀起半天高,有如一道水帘。就在这水响声扬起之时,突然一声枪响,一颗子弹从水帘中激射而出,钉在狐王的额头正中。 其势太疾,电光石火之间,狐王瞳孔尚未变化,子弹已破头盖,自脑后喷出一团血雾,脑浆迸裂。狐王最后一个念头只是:“曹立俊,我看见你了……”心念甫动,尚未转完,已然气绝,她直挺挺地仰天跌倒,眼睛里看到的最后一睒,只有黑漆漆的夜空,那星光竟然给乌云全都遮住了。 张承德拳风紧骤,搂、打、腾、封、踢、蹬、扫、挂八式,招招深锲“翻手、揲腕、寸恳、抖展”八极精诣,小巧腾挪,剧斗二十来招,已看清对手竟然正是那名黄瘦的典狱长助手,不想他人长得猥琐,功夫却是顶儿尖儿的,一根粗铁棍,犹如龙蛇狂舞,疯魔一般,厉害之极。 但凡习武之人,遇上棋逢敌手,总是见猎心喜的,承德抖擞精神,拳打足踢,见招拆招,使出浑身解数,将八极拳施展得淋漓尽致:出拳狠捷敏活。但见他翻手灵捷、揲腕巧妙、寸恳精深、抖展迅疾,拳法一紧,变化为“闪、长、跃、躲、拗、切、闭、拨”八法,四十九路八极拳,左缠身、右缠身、左双撞、右双撞、一步三环、三环九步、十二连环、大式变小式,小式变中盘,“骑马式”、“鱼鳞式、”“弓步式”、“磨膝式”……腾挪跳跃,拳脚越来越快,虎虎生风,拳影漫天。 打到畅快之处,左拳成钩,右拳呼地一声打了招“青龙出水”。黄脸汉子棍舞成圈,不遑他拳来如电,瞬间已一拳捣至鼻尖,忙即挫腰闪避,顺势一招“毒龙出洞”,棍头如枪,自下而上,撩他下颚。承德右足微提,左臂置于右臂上交叉轮打,翻成阳拳,化开来招,连消带打,跟着便快如电闪般以阴拳打出,正是八极拳中的第四十四式“双打奇门”的绝招。黄脸不禁喝道:“好拳法!”棍头疾风暴雨般点出,漫天棒影劲风如山,逼得承德撤拳后跃。他拆解不了“双打奇门”的拳招,只得以强劲的棒网,阻隔来势,已然是略输半式。 张承德一退又进,一招“锁手攒拳”,欺近尺许,突然右肘一摆,翻手抓住了他的右腕,向他背上扭转,左手同时上前,四指前、拇指后,已拿住了他的“肩贞穴”,正要拿闭经脉,蓦地听到枪响,心头一颤。黄脸汉子乘他分神,内力外铄,从手腕传出,在他手指上一震,便从他“分筋错骨手”下挣脱,托的跳出圈子。张承德撤掌回打,右手五指各自分开,第二、第三指骨向手心弯曲;左手四指并拢,拇指张开,五指的第二、三指骨向手心弯曲。他右手虎爪,左手鹰爪,护住要穴,回头一瞧,见狐王额头中弹仰倒,登时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阴影中传来开枪人的话声:“张承德,你走吧!”语音清脆,竟是金壁辉的声音。张承德奔过去抱起狐王,见之已然心停气绝,不禁悲愤交集,气得浑身发抖,戟指对着金壁辉发声的方向怒吼:“你这个贱货,恁地歹毒,不讲江湖规矩,专会干下三滥的卑鄙行径!”黄脸瘦子舞动铁棍,作势扑来,金壁辉断喝了几句日语,他便收手退在一边,眼皮低垂,拄棍垂目而立。 金壁辉走上几步,挺起胸脯,傲然道:“她是个叛徒,让她爽快地了断,这般死法,已是照顾你的面子。你,你快走吧,再不走狱卒就要追来了!”监狱内警报声嗡嗡四起,人喧马嘶,一队荷枪实弹的洋骑兵已冲出大门,绕舟山路兜截过来,张承德还想出手拿下金壁辉,洋兵已自舟山路转出来。若非黑夜漆漆,所处又是暗无灯火之处,洋人早便看见了他,非乱枪打死了不可。 承德审时度势,咬一咬牙,重重地“哼”了一声,两步奔过去,抱起狐王,闪身窜入深深的黑夜之中。金壁辉乌溜溜的眼珠在黑暗里也烨烨生辉,目澄如水,脉脉地望着承德背影倏忽消失,心下空落落的,无依无凭。她心中暗道:“怪道安娜这妮子茶饭不思,日见憔悴,原来真心爱上一个人,竟是这般心焦如沸的苦楚。”苦楚弥漫之间,亦隐隐有一丝甜意,想起跟他缠绵的一刻,飞霞扑面,幸有黑夜遮掩,才不为人所知。 洋兵马快,已窜至近前,数对海蓝的眼珠斜目横睨,手电光里见是典狱长的助手的衣饰,便绕着二人兜圈子,四下东张西望地呼喝寻找。黄脸人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洋话,众洋兵才知来迟了一步,越狱犯已然逃走,只得悻悻收队,上报工部局,发下海捕通缉令,九城大索。金壁辉则早已借夜色掩护,溜回华德路的窝点——日本旅馆“万岁馆”去讫。 回到“万岁馆”,金壁辉立时便快手快脚地换了和服,盘起艺妓乌云般的发髻,若头盔一般,扣上她厚施脂粉的脸,又似近卫军的高顶熊皮帽。那涂画而成的白脸,死板着冰封了一切表情。打扮一蹴而就,金壁辉便摇身恢复川岛芳子的模样,紧赶慢赶地去迎接关东军的参谋总长。漂亮的和服从喉咙一直罩到脚踝,人好似是插入其中的一朵花,双手裹在双袖中,将之桀骜不驯之处,悉数掩藏,她要色诱这好色的老头子,以之替新生的满洲国换取更多的权利…… 张承德将狐王负在肩头,触手之处,只觉她的身子渐凉渐硬,早探过她的脉搏已停。承德肚中自怨自艾:“张承德啊,张承德,你枉称黑衣会的英雄,竟贪图美色,大仇当前,不痛下杀手,却犹豫踯躅,浑不像个男子汉!”可是想到与金壁辉缠绵的那一刻,心旌荡漾,久久不能平复,思潮如涌,起伏不定,心甚酸楚,悲愤交织,愧悔交迸,连感官都模糊了,只是脚下飞奔,越驰越快,耳畔肌肤之间,只觉风掠阵阵,两边树木、楼厦纷纷如倒塌般向后掠过。此时相距“八?一三”上海之战,已历两月余,空气中竟还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儿。承德咳嗽了一声,背后忽地一紧,有一只大手提起了他身子,重重的往地下一摔。 他在这般高速疾奔之际,居然有人能悄没声儿地一抓即中,他凄凄惶惶、六神无主之际,敌人摔了他个冷不防,这轻功、手劲、摔跤之术,也确是俱已臻巅峰境界。张承德于电光火石间,背脊往地下一沉,腿上却有如装了机括,一着地立刻弹起,落地时还是双脚先着,肩上狐王的身子彷如轻若无质。岂知他才站定,眼前一花,但见一条肥水牯般的光头大胖子,伸手抓住了他的肩头,出脚横扫。承德知是遇上了劲敌,将狐王往他头上掷去,顺势向前一跌,搂住了大胖子粗大的脖颈,双足足尖同时往他膝盖里踢去。胖子不防他应变恁是神速,立扑反击如风似电、跗骨之蛆般打蛇随杆而上,膝盖一痛,双腿一软,向前跪倒。 这几下快若惊电,若非大胖子亦在疾奔之下,承德足踢之下,也难将他击倒。但他虽败不乱,抓住承德背心的那只肥手一直没放松,肘臂力震处,将他扭过来压在身下。他又肥又亮的光头往前一冲,顶在狐王背上,嘭地将之震开三丈远,骨碌碌在青石板路上翻滚了好几圈。两人性命相搏,扭打作一团,承德虽然膂力不及对手,但情急之下,施展小擒拿手,抓扭戳截,手脚异常滑溜,扭斗时每每从绝境中脱困而出。 扭缠半天,他也没看清胖子面目打扮,拚力狠斗,累得气喘维艰,打得很是冤枉,暗道:“这厮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没来由地偷袭我,料来多半是日本人的爪牙。”越想越气,一得着空隙,下盘蹬足,鸳鸯腿、拐子腿、钩扫腿、穿心腿……层出不穷,越来越快,猛踢胖子胁下胸腹。 第二百六十二章 张承德的武功快逾闪电,影幻飘忽,且招招力沉,叵耐胖子身子又肥又重,直似一座肉山一般,肥膝、巨掌又分别捏、扼住了承德关节要穴,任他横踢竖踹,有几下中在腰间“京门穴”和蹬踹小腹“中注穴”的脚下倾尽全力,但还是便如踢在牛皮韧筋之上,浑然无用,犹如蜻蜓撼石柱,纹丝莫动。 不一会儿,承德已被他压得气息难继,双目血丝也迸满眼眶,额头脖颈的青筋暴现,眼看就要给他轧死。承德性命垂危,双腿乱蹬,大胖子给踢得浑身骨头也疼,口中呼呼低喝,也已满头大汗,他似只图弄死承德,也不用别招,死命挤压,想就此一手一脚将承德格毙。承德一张脸由青变紫,不消半刻,便要窒息而毙。胖子肥硕粗大的手肘在他喉头一勒,承德眼前一黑,便甚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隔了多久,张承德耳畔隐隐传来阵阵杂声,一忽儿拳打足踢的劈空风响,一忽儿又是金刃劈风之声,响声渐渐锐响,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但觉双目涩然,眼前星空朗朗,银河耿耿。他游目见还在青石板街上,空旷无人,只有丈许远处,四、五个汉子上窜下伏、拳来足去、刀砍剑刺地恶斗。承德揉揉眼、捏捏筋骨,觉得全身无碍,翻身坐起,凝目细瞧。但见交战的众人里,有些熟悉的身影。他欢然跳起身来,叫道:“承志、吴先生!你们怎的在这里?” 果然孙承志与一个手持锐刀木杖的一个中年人相斗,而吴虬则与两名黑衣汉子交手,孙承志与对手打得呼呼风响,吴虬则身法快捷,绕着两人大兜圈子,自兑追离,前巽后乾,趋坎穿坤,越转越快,衣襟生风。孙承志听到他的叫声,二话不说,连呼:“承德,承德,先杀了井上,先杀井上老贼!”承德闻言才见承志一改平日雍容自若的神情,怒目圆睁,脸上肌肉扭曲,涨得通红犹如潠血,迥异他平常的为人。再看吴虬亦是满脸戚然有忧,飞驰来去,眼眶中时不时有泪光闪烁。 张承德见同伴悲愤难抑,不问缘由,急人之所急,抬腿便要冲上去,不防脚下一绊,险险一个跌铳。他低头一瞧,见一摊肥肉隆起在脚畔,侧头凝视,认出便是先前偷袭自己的大胖子。夜暗虽沉,但街边头顶路灯荧荧,他看清这大胖子四肢伸展开,便如一尊巨大佛像,身子四肢有如藕断一般,节节橛橛,此刻双目翻白。承德俯身一探他鼻息,已无呼吸,再搭经脉,已是心停气绝。 他不暇多想,跳过尸身,迳扑那与孙承志交战的井上,右手龙爪,左手虎爪,一齐抓向井上的背上“筋缩”、“陶道”二穴。酣斗之中,井上忽觉背后气劲压体,本已左支右绌,此时情急之下,形格势禁,他手上雪亮的杖内刀挥出,以“大风云式”环身甩了一个圈子。刀锋断金如腐,青光湛湛,若一泓秋水,刀刃未到,寒气已然割脸,隐隐生疼。张承德知个好歹,不敢正撄锋芒,与承志同时后跃闪避。一扑一跃之间,昏黄的灯光下,承德已认出这小胡子的中年男子确然正是老对头,日本细作头目井上。 井上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凭宝刀锋锐,一逼开二人,偷空隙掉头就跑,顺手甩出一枚烟雾弹,轰然在张、孙二人面前炸开。井上的烟雾弹比寻常日本忍者用的烟雾弹厉害百倍,嘭然之间,烟雾浓重,犹如瞬间在众人身周竖起四道白墙,登时咫尺难见一物。孙承志心知不妙,双手如装了机括般,倏伸倏缩,顷刻之间,空气里发出噼噼啪啪的乱响,一时之间,袖箭、蒺藜、飞蝗石、金针、银针、钱镖、药锥、菩提子、飞刀……七、八十件暗器,如飞蝗般朝井上消失的方向射去。 仓猝之间,迷雾蒙眼,承德避让不及,手臂胸腹各中了十来枚暗器,浑身有如长了刺的刺猬。孙承志只听得承德的呼痛之声,却没听到井上的声音,不禁一股凉气从背脊直透下去,浑身凉了半截。烟雾扩散得极快,半条街巷统统弥漫,混蒙之间,又听呜哦呻吟声响,俄尔又是两下“咕咚”重物坠地声,眼前却是甚么也看不见。孙承志怒吼一声:“畜生!”继而呜呜地哭了起来。 张承德闻声不及护痛,先抢到承志面前,臂揽他肩头,慰道:“莫急莫恼,这是怎的了,究竟出了甚事?”岂知孙承志泣不成声,浑身发抖,响当当的一个英雄好汉、铁铮铮的一个男子汉,竟然哭得跟个泪人也似。承德半天摸不着头脑,也不知如何劝解,一时倒慌了手脚,不知所措。 及至烟雾渐散,吴虬挨过来,将原因一说,恨得承德暴跳如雷。原来日本人设计陷害狐王和承德二人,却是另有深意。两人武艺超卓,蒙冤下狱后,日本特工才有胆子几次三番暗袭吴虬寓所,无如吴虬和孙承志与之斗智斗勇,百计设防,多日来始终巧以应付,日人居然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岂知百密而一疏,昨日晚间,日本人又遣一特工乔装改扮,来寓所投案,引吴虬离开寓所一宿。吴虬走后不消一炷香的功夫,日本特工大举来袭,孙承志单枪匹马,夜战**,通宵达旦,苦战之下,毕竟仓猝之间,一个疏虞,敌人竟分兵自屋后窗子攻入,枪杀房东方家三口。 方蕾初已身怀六甲,竟亦惨遭饮弹之祸,一尸两命。日寇贼党一不做二不休,又在房内四处点火,一夜之间,孙承志家破人亡,家园毁败,焉能不痛悔恚忿交迸?及至拚尽残力,舍命击退群贼,面前已是一片白地,孙承志不愿与巡捕纠缠,乘乱悄悄远逸。一路伤心欲绝,暗加查访,摸清原是井上手下所为,捱至天晚,他又返回,巧然遇上回来的吴虬。吴虬这一夜一日东奔西跑,却是甚么也没弄明白,回转路上万分纳闷,回来一看,吓得呆傻在地。 两人一对上头,思前想后,前因后果一拼凑,已猜出日本人引走吴虬之“调虎离山”毒计,痛恨无已,决心先去击杀井上,再去监狱救出张承德和狐王,然后抛家舍业,离开上海,远走高飞。承志探明井上巢穴,两人直扑虎穴,杀得日人天翻地覆。井上的特务机构没了五个魔王,不成气候,自是不敌,井上一路逃到此间,本想与那大胖子山田汇合。不料孙承志来得凶猛,山田虽打倒了承德,但却不意承志斜刺里杀来,“云龙雾现”将之射死,反而救了承德一命。 张承德问吴虬道:“小红和沪生怎样了?”吴虬道:“这两日敌人突如其来,咱们忙于交战,小红这里已有两日未去了,大前天去时,沪生已脱离了生命危险。”承德本道沪生也遭袭击,闻言心头略定,虑道:“咱们这便须得赶去医院,将二人接出来,再寻落脚栖身之地。”于是择要将监狱的情形说了,只是将自己与金壁辉的私情略过了不说。 吴虬见到狐王的尸体,早就在痛心疾首,此时听了经过情形,更是老泪纵横,唏嘘良久。孙承志虽心如刀绞,但耳朵听他二人说话,一句没落,说了半天,他已然收泪,拉过两人,一边取出磁石,替承德将暗器从伤口中吸出,敷上金创生肌药膏,撕下衣襟裹伤,一边对承德道:“吴先生已正式加入咱们黑衣会了,今后咱们便须以兄弟相称,不须讲甚繁文缛节了。吴大哥,张三弟,我忝居老二,咱们此后同舟共济,也不怕他日寇洋夷!”承德大喜过望道:“真的么?太好啦!吴先生,哦,不,吴大哥,太好啦,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啦!” 孙承志与张承德过命的交情,又是黑衣会同僚,亲若骨肉兄弟,却才峻急之间,误伤了承德,承志也不须道歉,两人肝胆相照,一个摊开伤处,一个悉心医治。承德虽非正面承受暗器,但承志手法独步武林,双手犹如机关枪的机括,一经发动,铺天盖地、瓢泼一般,密密层层地打去,承德避开了要害,已算是轻功出神入化。直忙碌了大半个时辰,承志最后将磁石贴在他膝头下“犊鼻穴”轻轻向外一拉,起了一枚两寸来长的银针出来,敷药包扎,方才大功完竣。 这“犊鼻穴”俗名膝眼,两旁空陷,状似牛鼻,因以为名,正是大腿与小腿之交的要**道,承志给他推血过宫,按摩经脉半晌。幸而中夜之交,又会值兵荒马乱,街上不太平,家家户户紧闭门户,无人敢出来,而一路上孙承志和吴虬大显身手,将沿途的日本特工和流氓打手,杀得干干净净,因而时长却无人滋扰。 孙承志是个勇决明快之人,大悲之后,念头也已想通,慨然道:“一己之家乃小,一国之家乃大,从今以后,咱三人只顾大义,为国效劳,不论那日寇、洋鬼子,还是军统、汉奸子,咱们一体收拾了,决无宽纵。承德,纪长老不是给咱们留了蛇毒么,咱们今后将之配制成‘火冰雾’,好叫恶贼们尝尝鲜!”承德拍手道:“好主意,好法子,定要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承志点点头道:“目下咱们还是如适才你所言,先去接了小红她们,再从长计议。目下日本人必已勾结洋鬼子,九城大索你我,大哥,咱们这便动身吧。”吴虬听其语观其色,心下叹服,三人肝胆相照,推心置腹,一个眼神一句短语,便已知道彼此的心意。他当即颔首拍板道:“嗯,该当如此,不过目下危机四伏,咱们须得分头行事,承德将狐王尸首运至青浦乡下妥为殓葬,承志和我回医院,接得小红和沪生,便来汇合。这便走吧。”二人决无异议,一齐答允。 沪生在圣玛利亚医院就治,崔小红日夜照看服侍,最是上上人选,熟手熟路,连日来沪生病势渐轻,将养得很好。沪生送来那日,又是狱卒看押,又有牢车相送,兴师动众,医院里人头混杂,耳目传播得快,上上下下,医生、护士、杂役、病人,无人不知,无人不识。 这日晚间,院内病人全已睡下,巡更的医生、护士也已溜了一圈,回去歇息了。静夜之中,忽地传来枪声,不少病人睡得不沉,竟自惊醒了。流言蜚语便随着好事者的七张八嘴,像瘟疫般传播开来,有的说是日本人又要打过来了;有的说是国民党军统特工与日本特务火拚;有的瞎猜是租界内发现了共产党;有的却知道得挺准,说是华德路西牢有人越狱得手,众说纷纭,谣诼不一。 第二百六十三章 崔小红虽听在耳中,却也知他们专爱嚼舌头,无非是些空口白赖、胡说八道之言,自不放在心上,一笑置之。小沪生若是听到,小孩子家自要给吵醒而听得腻烦,但此刻他尚在昏迷之中,一直沉沉地睡着,自是无碍。 纷扰了半宿,病房外忽地传来急骤的脚步声,须臾房门推开,两个医生打扮的男子闯入来,迳扑向沪生的病床。崔小红见之伸手就扯药水瓶和管子,大惊失色,连叫:“怎的啦?你们怎的乱来?不许动,不许动!”一名医生将脸上口罩扯下一半,朝她低声道:“莫慌,是我!”小红一见是孙承志,心头略宽,却还是不知所措,只能任二人将沪生搬出了病房,默默跟着便走。 抢出医院,孙承志乘便将寓所遭袭、方家一门横死、承德越狱等情,择要说了一遍。崔小红闻之悲痛殊甚,但身在城中险地,不好多说,只顾疾走。待混出了医院,躲到僻静的小巷子中,承志背起沪生,另一人便是吴虬,他则背负小红,两人展开轻功提纵术,远逸而去。 虽然上海城市四至规模宏大,万国人麇集,列强和官府的耳目众多,但楼宇广夏之间,房舍鳞次栉比,街巷错综复杂,或若棋盘,或似蚁穴,或拟蛛网,或埒树根枝蔓,反而容易隐藏行踪。孙、吴二人轻功发动起来,两人奔行犹如凭虚御风,星丸疾走。崔小红恍惚之间,只觉自己是乘在飞机之上,耳畔风声呜呜,眼睛也睁不开,两边景物如倒般后退,她一颗心几乎提至嗓子口,全身血液也似要凝结起来一般。 正奔行之间,崔小红惊愕得瞳孔扩张,扩大的瞳仁之中,蓦然映出一柄锋利绝伦的倭刀,呜呼锐响,破空剖墨,有如斩开了黑夜,噗的一声,戳在前面尺许的孙承志背上。崔小红见之由惊转骇,吓得毛骨悚然,尖声大叫:“承志,承志,你没事吧?!”飞刀来得太过突兀,饶是孙承志武功高强,也来不及闪避,那刀锋刺入沪生后心,对穿身子而过,刀尖自沪生胸腹之间冒出来,又穿破了承志背后四层厚衣裳。 孙承志一觉背后肌肤刺痛,立时耸肩,背上肌肉一缩,倭刀刀头瞬即滑开半寸,斜插入肩胛。承志一个倒栽葱,滚在路边阴沟中,吴虬不遑之下,腿上忙踩桩拿劲,脚下使出“千斤坠”功夫,复奔出七、八丈,方才收住脚。他奔回来一看,大人孩子一齐中刀,滚在沟里,不知死活。 吴虬见两人满身是血,吓了一跳,放下小红,俯身去拉,黑暗里倏然伸出一把青光霍霍的倭刀,若游鱼破浪一般,横斩而至,径剖吴虬手臂上的筋脉。吴虬旁窜两步,恰踏在乾位,再跨步则“归妹”趋“无妄”,左掌一圈,右掌凝聚十成功力,呼地向闪闪青光之内拍去。吴虬日日夜夜练功不缀,当年在天津时已是一等一的高手,独自抵抗五个俄罗斯大力士而不败,此时相隔二十年,功力自不可同日而语。其时形格势禁,步步危机,他再不敢有所保留,全力以赴,这一掌排山倒海,开碑裂石,非同小可。掌缘未到,掌力已将倭刀震得弯了过来,直弯成曲尺之状。 便是这般一顿,吴虬借路灯之荧光,终于看清了握刀之人的面貌,浓眉塌鼻,阔口上一撮小胡子,眼目炯炯,太阳穴高高鼓起,一身黑衣黑裤,显系日本特工中的佼佼者。小红不会武功,孙承志和杨沪生生死不明,命在顷刻,吴虬此时下手绝无容情之理,左掌已从右臂下穿出,“穿心掌”迳拍向那黑衣人肩头巨骨穴。岂知这杀手功夫高明,挫步沉肘,肩头一滑,已将他雄浑的掌力卸开。跟手低头往前一撞,已将吴虬右臂让在外门,翻过弯曲的刀刃,刃口去切他右臂“清冷渊”。 吴虬左手变掌为鹰爪,一把抓住对手右袖,右手后发先至,已在对手腋底搔了一下。杀手腋底“极泉穴”上一痛,十指无力,松软如绵,撤手松开了刀柄。“极泉穴”属手少阳心经,吴虬一翻左腕,已将那曲尺般的刀夹手夺过,摔在地下。杀手见机得快,不等吴虬反噬,一个倒翻筋斗,腾的往后跳出数尺,甩手向吴虬掷出两枚三叶钢镖。吴虬侧身避让,杀手已长臂一伸,握住了刺在沪生背上的刀柄,嗤的拔出来,血涌如泉。吴虬又惊又怒,猱身扑上,手上点戳拍打,漫天掌影指风拳劲,瞬间将对手笼罩在五尺之内。 崔小红奔至承志身畔,见他面若金纸,满脸血污,胸口后背的衣衫上全是血迹,吓得柔肠寸断,眼眶里泪水滚来滚去。再去翻看杨沪生,倭刀穿心,早已气绝,她的泪水再也含不住了,如珍珠断线般顺着面颊流下,扑簌簌地滴在承志脸上、衣上。 孙承志给她抱在怀里,又摇又哭,冷冷的泪水在脸颊上给寒风一吹,机伶伶地一颤而醒。他睁开眼来,见小红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痴痴地盯着他看,一见他睁眼,喜不自胜,笑靥绽开,泪水如鲜花上的露珠般晶莹。承志耳畔金风劈空之声和拳脚之声响亮,顾不得细看她美若带雨梨花,循声望去,但见吴虬绕着黑衣杀手疾转,快得只见影不见人。 原来吴虬八卦掌使发了开来,脚下踏宫步斗,越奔越快,绕圈疾走之下,一步十影,日本杀手若跟着他转,几个旋子下来,非昏晕过去不可。岂知这倭贼功夫了得,不上他的当,自顾马步蹲裆,凝身站桩,将一柄东洋名刀“雨村”,舞成一团白光,罩在身周,阻隔吴虬如刀似剑的劈空掌力。 吴虬转圈之际,间或劈出一掌,不论打着没打着,一击即走,倏进倏退,快若追风。无如对手抱定“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战法,只守不攻,宝刀舞得风雨不透,他竟始终攻不进去。青森森的长刀刀光如水,在城市夜光下流转不定,刀光织成的光团寒气逼人,吴虬的手、肘、臂、肩……身上任何一处,只要稍有不慎,便有断折离体之厄,凶险之处,若非他幼功深厚,早已遭殃了。 看似吴虬占了上风,实则场上危机四伏。只见一圈黑影围住了一团白光,霍霍锐响,罡气四迫,刮得小红和承志衣衫猎猎作响。承志一瞥眼见沪生静静地躺在水沟之中,心下大恸,有如万把钢锥在心中钻刺一般。他伸手入镖囊,双目耽耽紧盯住白光团里的杀手,只要一有空隙,他自是镖箭齐施,决不容情。 叵耐吴虬八卦掌功夫厉害,那厮使出“八方藏刀势”拚命舞刀,左一刀,右一刀,前一刀,后一刀,一心一念只在自保。霎时之间,八方各劈出三刀,三八二十四刀,将全身罩在刀锋之下,绝无空隙破绽,急得承志牙根也发痒了。正没作理会处,静夜里,数里远处忽传来嘘哩哩的怪响,日本杀手闻声一震,承志目光如炬,在一瞬间捕捉到了他身子发颤的一刻。 这一刻千分之一秒也不到,却是千载难逢,转瞬即逝。孙承志当机立断,甩手抖出一枚透骨钉,手腕抖处,同时也从那杀手身子发颤而刀法一滞之间的空隙中,认出了他的脸,脱口叫了声:“塔尾!”“尾”字尚未发音,那日人屁股上早中了透骨钉,痛得他嗷地怪叫,身子腾的跳了一跳。 这一空门,吴虬焉能放过,恁般机会,吴虬岂能错失?他吭声吐气,长声清啸,掌中夹擒拿手,猱身猛扑。塔尾武功再高,也难强忍突如其来的剧痛,听得啸声,掌力已然袭体,再逼出全身功力,回旋使招“横架金梁”,已然万万来之不及了。他刀头尚在下三路,未及撩起,吴虬的手指已捏到了他的肩关节,小擒拿手中的“九曲折骨法”施展之处,登时将他右臂卸脱了臼。 塔尾痛得长声惨嚎,右臂软垂垂地宕在肩头下,手指一松,撒开了刀柄。说时迟那时快,吴虬不容他再有机会喘息,一托一扭,又将塔尾左肩关节卸脱,他的左臂亦软软垂下,当啷一声响,倭刀堕地。吴虬扭腰扳肩,原地打了个旋子,右足“乌龙扫地”,一个大旋风腿法,夹着“旋风扫落叶式”,一腿扫在塔尾的胫骨之上。喀喇喇两响,塔尾下盘稳若泰山的两条小腿胫骨,一齐折断。他雄赳赳气昂昂的身子登时往地下一坠,双膝跪地。他四肢犹如折断之后尚有树皮粘连在树干的桠杈一般,悬荡空处,而身子兀自直挺挺支着,一颗凶蛮丑陋的头颅昂然微微后仰。 适才嘘哩哩的怪响发出之处的黑暗之中,有数骑自行车窸窸窣窣地驶来,车上全是安南巡捕,当先一个安南巡捕口吹哨子,“句句”锐响在静夜里猛震,刺耳欲聋。哨声未落,吴虬已抄起地上的“雨村”倭刀,刀上沾满小沪生和孙承志的鲜血,他将血刀在夜空中、常明夜路灯射出的黄光下耍了个刀花,嗤地横斩,刀光在塔尾脖颈前一晃而过。那粗壮的颈子倏然从中一分为二,头颅往天上飞窜起三尺高,断颈处血若喷泉,寒风阵阵,裹着飞溅的血瀑,瞬间将天地染成了腥风血雨。 那个吹哨的安南人看得清清楚楚,那日本人的头飞得老高,吓得他长声惨叫,彷如那颗飞翔的头颅,不是日本特工第一武术高手的,而是他自己的。他站立不稳,压着自行车一齐轰然倒地。塔尾是井上遣来的,这班安南巡捕也是井上吩咐派遣而来的,现在吓人的和被吓着的,都是日本侵略者的工具。 小沪生的惨死,已将吴虬心中最后一丝宽仁,熔化殆尽,他这一刀,无奈而决绝。 孙承志见巡捕都拔枪相向,他左边肩胛骨给塔尾倭刀刺穿,忍痛勉强支起身子,左臂斜倚崔小红双臂,空出来的右手连挥,暗器如雨,将几名冲来的巡捕打翻。吴虬甩手将倭刀朝安南人群里掷去,那刀若长虹贯日,射穿了两名安南人,犹如一串蛤蟆,死死地仰天而殁。 即令夜晚昏黑,崔小红还是看清了那个吹哨的安南人,满脸青紫色,早已胆裂而死,死相鬼异。她只看了一眼,就转过了头不敢再看。吴虬飞身去背起杨沪生,承志左臂一滑,差点跌倒,小红忙伸出右臂托着他后腰,左臂环过来围住他左臂,几乎抱起了他半个身子,搀扶着孙承志。三人一步一挨,相偕没入了沉沉的夜色,这夜色是如此的凄凉和彷徨,留不下一抹淡淡的忧伤。 第二百六十四章 两日之后,青浦朱家角乌衣巷口的一家面栈内,张承德晤着孙承志。二人出店至僻静处会齐了吴虬和小红,承德看到僵毙已久的小沪生,痛悔愧疚,涌上心头,抱着他痛哭嗥叫:“沪生啊,沪生,你命好苦啊,你这一去,叫我如何跟杨大哥交代啊……”孙承志虎目含泪,强忍悲痛,将他拉着躲入了深深的巷子里。朱家角青石板路石头桥,幽幽的民舍、荡荡的清水涟漪交融,诸人踏过的却是无尽的沉痛与惋惜。 途中,吴虬他们向农舍家中借得斧凿锤刨、一把铁铲、一把鹤嘴锄,又去棺材铺买了一口小棺材,领挑夫运至承德埋葬狐王的坟堆畔,给沪生穿上寿衣,将沪生尸首四平八稳地放入棺内,又放入纸钱、枕头、石灰等物。诸人睹人悲生,汹涌澎湃,不由得都伏地痛哭,趴在棺材上,依依眷恋。大哭了一阵,方才盖上棺盖,钉上榫头,放好石板,以三合土封固,窆于狐王坟翼侧。 孙承志、张承德和吴虬三人对杨天保的眷念之恩,铭感于心,都怀着一股满腔的恋恋不舍,心痛如绞地一抷一抷将黄土掩在沪生的坟头。崔小红看不下去,哀伤的眼泪也快哭干了,大大的双目哭得红肿,心早已碎得有如挼搓过的枯叶,墓地上黄叶随风乱舞,一张张扑在他们的脸上身上。 痛悼之后,四人相偕离去,期期艾艾地找到一家农家,买了些白米蔬菜,爨柴做了饭胡乱吃了一顿。四人闷头不响,没人记得是吃了些甚么,他们每个人只是在拚命地想吃掉那萦绕心头、无止无尽折磨人的悲戚。崔小红梨涡微晕,星眼斜溜,目光时不时地偷瞧孙承志,孙承志双瞳却并未留意她的眼神里殊有殷切之意,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顿饭之间,小红背地里长长叹了三四次气,花心飏恨,柳眼弄愁,不由得神迷意夺,语减容沮,怳然凝思,食不下咽,按下慢表。 三男一女在农家借宿一宵,乡下人自盖的屋舍,既宽敞又收拾得干干净净,尽有空房间住,一宿无话。四人次日早早起身,辰牌就告别主家启程了。 众人不敢多所逗留,往西行去,一路上三个男人谈谈讲讲,小红却是默默地一声不响,玉恨无妍,珠愁转莹,暗地里落了无数伤心泪。走不上三十里地,便见一角黄墙,行近前见是一座尼姑庵,庵前匾上写着三个字“妙觉庵”。四人上前打门,借佛殿歇脚,老尼姑遣知客小尼姑煮茶待客。四人入内,见四下里一尘不染,天井中种着几株花草,一树的紫荆。殿堂正中供着一位白衣观音,神像庄严宝相,俏丽中透着慈和。 诸人随知客尼姑到东边偏殿内坐下,茶几上一只铜香炉中烧的檀香,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四人均觉好闻,浑身暖阳阳的,很是舒泰,心下不知为何,平静如止水,连日来的劳累也似消散了。须臾尼姑献上热腾腾的清茶和一些枣子、杏脯、蜜饯,四人连连逊谢。喝了一盏茶,崔小红忽地站起身,走到老尼姑身畔,附耳说了一会子话。老尼姑听得睁大了眼睛,听完怔怔地看着她,四目相对,小红颦眉泪眼之中意甚坚定,老尼姑微微颔首,双手合什,朗声口宣佛号:“阿弥陀佛!” 吴虬三人不明所以,相对愕然,都放下茶杯,望着二人。老尼姑缓缓站起身来,朝三人微笑道:“诸位慢用,少陪!”三人哈腰点头为礼,都说:“哦,啊,不妨,师傅自便。”却见崔小红低眉垂目,跟着老尼姑走入了后进。三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都是一脸茫然,但也不便说甚么,只得闷头静待。 过了一顿饭时分,老尼姑又施施然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光头女子,缁衣芒鞋,手执云帚,一颗白玉般的脑袋上,头皮青青,光溜溜一发不留。张承德甫见她面,不禁“啊”的叫了一声,满含惊奇、惶惑之意。孙承志一见之下,手上茶杯一震,将茶水泼洒在衣襟上,兀自不觉,小红见之,凝眸相睇,深情款款,却不发一言。吴虬错愕殊甚,但见了她这副模样,心下已猜到了四、五分,问讯道:“小红,你,你怎的剃度了么?” 小红白玉般的脸颊上兀自留着几滴泪水,显是在内殿刚哭过来的,闻言眼圈儿一红,泪光莹然,大大的眼睛差点又哭出来,低首不语,双手轻轻揉捏新换上的缁衣襻带。老尼姑摆手屏退知客的小尼姑,一齐悄悄退出,张承德等她们走出去后,霍地跳起身来,扑上去一把抱住小红的肩头,大声道:“崔小红,你怎的没来由地出家了呢?也不事先跟我们说一声,有甚事情过不去呢,有甚不妥之处,你可以明言,咱们都可以改的。”他道小红受了甚委屈,心急之下,脱口而出。 崔小红幽幽地道:“贫尼法名‘悟心’,崔小红已不在人世了……”承德又苦口劝了半天,小红只是不假辞色,他急火上冲,“嗨”的一声,甩手转身,靠在墙壁上,拳打足踢,唉声叹气。吴虬和孙承志站在一边,也是不知从何劝起,默然一筹难展。隔了一炷香的时分,崔小红咬一咬牙,轻轻叹了口气道:“小尼已得庵主允可,留下来修行,三位施主向日恩情,昔日的眷顾,小尼没齿难忘,今生今世,无以为报,诸位施主莫怪。但小尼自此遁入空门,尘缘已绝,再不会受俗世之烦扰,心中已寻得一丝清净,确是一场好结果,且请三位放心。”张承德又气又急,连说:“你,你……我,我……嗨!”捶头顿足,气急败坏。 列位看官须知,原来崔小红本等在战火中邂逅孙承志,一丝情意暗暗牵在他身上,竟是日益萌发,再不可收拾。及至后来遭金壁辉暗算,失身于洋人,她已是万念俱灰,中夜梦回,连死的心都有。多日来大伙儿相伴厮熟,待她又是细心呵护,亲如手足,不料此后自狐王之后,许多旧日的伙伴都中日人奸谋,死的死,伤的伤。她悲痛愁苦,惨景和祸端一场紧挨一场,弄得她已然心力交瘁。而张承德暗中相恋之意,她女儿家心细如发,又岂能不知?但心中只爱承志一人,承志又心伤妻儿之死,毫没眷顾之色,更增她自惭形秽之心。她既无法回报承德的一番苦心,也难以忍受无法与心上人鸳盟的单相思之苦,自分留在孙承志身边徒增苦楚,待在张承德身边也是不妥。她思前想后,柔肠寸断,黯然神伤,决意离开他们,却又不知该当何去何从。这日来到这处佛门丛林,她忽尔灵光顿现,猛然之间,大彻大悟,从此之后,便是九牛二虎,也再难拉她回心转意。 吴虬劝了几句,全是枉然,孙承志心下也知她一番相思,但他是个从一而终的男子,性子执拗,绝不做对不起妻儿之事,自愧辜负她良多,劝了几句,自知难以凑效,转过了身,面朝角落,背地暗暗抹泪。 三个男人无法可施,强扭不得,便向庵主告辞,怏怏地去了。庵主老尼拉着悟心跟出来相送,张承德偷眼见崔小红缁衣圆帽,形象楚楚可怜,但脸上似乎罩着一层氤氲佛光,居然有小小宝相庄严,心中一动,忽尔醒悟:“若她愿意从我,那她便是个朝三暮四的水性杨花之女,我又焉能看重于她?她若继续跟着我们,路上饥风露宿,风霜侵磨,只有吃苦更多。再说孙承志为人耿直,自来专一,定不会再续旁弦,小红终不免孤苦伶仃。与其要吃奔波劳苦和孤寂的二茬苦楚,还不如就留在这清幽的尼姑庵中,青灯古佛相伴,从此再不须应付这凄惨绝伦的世界了,再不须纠结苦恼于私情了,倒也洒脱。” 想通此节,他心里不知翻涌了多少场心战,行出十来步,回头见两个尼姑悄立风中,不禁怅惘别离,黯然魂销。悟心忽尔想起一事,追上来连呼:“吴先生,慢走!”三人停步转身,悟心自怀内摸出一方薄子,递给吴虬。吴虬伸手接过,翻开来见扉页上写得两行行楷,笔致波磔森森,认得是谢晋元的笔迹。他不由得朗朗念道: “山河破碎实堪伤,休作庸夫恋故乡。 投笔愿从班定远,千秋青史尚留芳。” 翻至第一页,还是谢晋元写的:“这本日记是顾先生送给我的,我一定从今天起开始记日记,以期无负顾君的一番盛情雅意。”悟心道:“这是我在随谢团从四行仓库撤入租界孤军营后捡到的,想是谢团长在乱中遗失之物,其时来不及还给团长,洋鬼子……鬼子就……就把我抓去了……嗯,我觉得还是由先生您保管为妥。” 吴虬见之心里欢喜,颔首道:“嗯,太好了,却之不恭,只好腼颜收下,将来投送报社,付梓行印,广播天下,也好让世人得知将军的事迹和风采。”悟心合什宣声佛号,微微行礼,头也不回,转身翩然归去。 孙承志和张承德心头都若有所失,吴虬为解二人烦忧,倡议南下杭州一游,三人共享西子湖畔春风骀荡、醉人如酒之乐。玩了一天,夜泊湖畔,把酒对塔,吴虬提议:“乘这斜月在天,莫若咱三人就在此义结金兰,此后既是同僚又是兄弟,相扶相持,共襄盛举,岂不为美?承志、承德一想不错,当即在道旁撮土为香,三人朝天磕拜,割臂为盟,用帛拭血,烧灰和酒,彼此传饮,天日共表,誓同生死。当年吴虬与黑衣会教主张焰龙、青龙使者杨天保,俱有纳款之义,论资排辈,孙、张二人当是小弟。 结拜成兄弟之后,三人又叙黑衣会内班辈,吴虬虽年长,却要反过来向二人行礼。孙、张二人虽心下有愧,但会内规矩历来如此,恪尽之下,也不好违背,当下恭而敬之地肃然相受。 自此之后,三人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孙、张二人承纪子修送摩呼罗迦毒液之助,黑衣会秘宝“火冰雾”便只需这一味毒药即可配制,省去昔日收集鹤顶红、孔雀胆、墨蛛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蚕卵、蝮蛇涎、番木鳖、白薯芽等诸般毒物之繁复辛苦。二人将摩呼罗迦毒液做源,配以清水,精炼凝冰,毒性便比之前的配方猛烈百倍。庶几制成千千万万枚“火冰雾”,威力自是大非昔比,由云龙雾现秘技射到千千万万日本侵略军体内,为抗日战争之取胜,立下汗马功劳,殊不可没。 而纪子修西去欧陆,专心替德古拉寻找永生之法,功不可没,以期为人类泯除“死亡终结人生存在意义”的痛苦。其间子修还惩恶扬善,专杀为恶的欧洲洋人,丧于他掌底、吻下者不计其数,多逾牛毛,恒河沙数,绵延不绝。只此一端,欧陆白种人、非洲黑种人、美洲混杂人种,数以千计万计,惨罹吸干精血,苦沦干尸,自不在话下。 第二百六十五章 提篮桥外国监狱中的囚禁生活,诟谇谣诼,囚徒与狱卒共襄挖空心思地扯是搬非;人与人齐调三惑四地嚼蛆互扰。其难堪之处,与“袋子”异空间的日子相颉颃,统是枯寂无着。江枫因先已有了切身之体会,看看张承德在狱中的情态,也替他、替自己叫屈,内心中深自发憷。 虽然外国监狱里有许多出格儿的危险活动,旁观者看来,适趣解闷,饱览了视觉上的刺激景象,但其间人禁于内,寒热饥饱不便,日子过得煎熬苦闷,那是监狱和“袋子”世界的格局俱相通的。 江枫心有余悸,受梦境所感染,目下五内惴惴,可他更不曾料想得到,崔小红暗地里为情所困,也竟然一似陷于“袋子”之中,有如沈沦囹圄。 崔小红敌不过情之苦,最终出家当了姑子,这一份出人意料的惊讶与惋惜之情,在江枫心中,激起了感应,反将囚禁之苦闷经历,极力烘托得在心中越发惶惑不安了。 他心怀这么一股子犹如陷身于囹圄的惘然思绪,跟梦境中的诸般人物相互抵牾、又互相印证,不知不觉地渲染出来一幅永不磨灭的图腾。这唯心的图腾烙于他的脑海深处,永铭不泯。 他思绪万千,大略如上所述,朦胧恍惚之间,眼前四下里发光,如同玉石上的光泽,莹润如酥。 他愣怔出神了片刻,身子又晃晃悠悠地骤然落入了一种四顾晦暝空蒙的空间。雾霭团团,江枫真觉得只要自己一伸手,就可以从周围随便哪处一抓就捏出一把水来。 条件反射神经弧这一下又告诉江枫,他还是没有出梦,梦境却又自调换了频道也似地变化了。 苏北徐州城南铜山脚下,有一“阿嫂”饭铺,夫妻老婆小店,男掌勺女揽客,因女做门面男不露面,是故饭铺的招牌便叫“阿嫂”。 这日晌午,来了一老一少两位食客打尖,老的白发皓然,一身天青褂子,敝旧褪色;少年二十来岁年齿,板寸头发,白褂、黑灯笼裤,生得浓眉大眼,虎头虎脑。老板娘欢颜相迎,老少俩拣了铺中门口一副座头面对面儿坐了,叫了两碗青菜肉丝面外加两枚鸡蛋。二人想是饿得狠了,埋头只顾狼吞虎咽,希里呼噜吃面声甚响。老板娘鉴貌辨色,看他俩不爱搭理人,神色间又冷峻漠然,拒人以千里之外,她便也就很识趣,静静地站在一侧,客来应付毕再回来,也不走远,随时听他俩吩咐。 这老少爷们儿是这日晌午的头一拨客人,过不多时,又来了个脚夫,要了饭菜,坐在老少二人边上一张板桌吃喝。时逢饭点,陆续来的客人越来越多,有赶路的行客、有山上山民、有过路的丘八,还有铁路上的客人。饭铺相去津浦路不远,铁道上的工人、乘务、旅客、军兵,来者素常就多如过江之鲫,老板和老板娘早司空见惯,招呼起来称名道姓,熟极而流。 有常来相熟的客人,不免也来招呼、搭讪老板娘,老板娘姿容虽平平并不出色,但待人接物,言谈举止讨喜,很招人亲近。因之,来打尖的客人一回生二回熟,相见甚欢。 时值仲夏,铜山上草木滴翠,鸟兽之声,悠然远传,坐在山下饭铺前的食客闻之,不禁豁然开朗、心神顿清。乱世兵燹,独辟此景,乐悠忘忧哉。 那头一拨来的一老一小已将大碗的热汤面吃完,老人翘起二郎腿歇气剔牙,少年从怀里摸出碎钱付账。老板娘听少年招呼自己,伸手掠了掠云鬓,满面含笑地走向他们桌畔,客客气气地道:“二位吃好啦?不急,不急,一共十块钱,吃好啦!” 正应接之间,忽闻北面马蹄声隆隆而来,践地之声,绵密如鼓点,地面抖颤不已,人喧马嘶,将老板娘的语声湮没。少年塞了十块钱到老板娘手里,听到喧声,循声望去,但见北来一团黄云,遮天蔽日,人马众多。 倏忽奔至饭铺前,前簇后拥来了二十骑快马,马上乘者黄发碧眼,高鼻深目,全是白俄兵。这二十个白俄每人手上均有酒瓶,或横执、或倒握,边歌边饮,招摇而至,已俱面红耳赤,酩酊大醉,醺醺酒气刺鼻。他们虽七醉八晕,但骑术倒也精湛,马儿跑得飞快,他们只见歪斜,却无一人堕马,神情飞舞,笑貌扬辉。 人声马沸之下,当先一乘高头大马上的俄兵转眼冲至铺子前,甩起马鞭,不管三七二十一,朝那名脚夫没来由地搂头便抽。那脚夫一口面没咽下,不遑白俄凶蛮一至于斯——马鞭刷的一声,从半空中猛击下来,着着实实打在脸上,从左额角经过鼻梁通向右边额角,击得好不沉重——脚夫转眼给夹头夹脑抽得头破血流,滚倒在地,呼痛嚎叫,着地翻来滚去,鲜血撒得桌凳上淋淋漓漓。 边上众人呼喝四起,后来的俄兵不由分说,马鞭乱抽乱打,酒瓶猛砸,记记见血。俄国人本就生得雄壮,膂力奇大,又是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顷刻之间,便将铺外三、四张板桌,连人带碗盏,冲撞得东倒西歪、一塌糊涂。 食客们猝不及防,有的给撞断了肋骨、有的被马踏断了腿脚、有的四仰、有的八叉,滚倒了一地,哀嚎呻吟此起彼伏。老板娘也给撞飞出七、八丈,滚入长草中,不知死活。 店内走堂的、做火工的全缩在厨下躲避不敢出,老板闻声从后厨奔出,手上掂了把大勺子,惊喊:“这是咋的啦?”一名白俄嘎嘎长笑,长笑声中马鞭从半空呼的劈下,眼看就要将老板的头打碎。老板看见鞭影,已来不及避开,双脚犹如钉在地上,吓得闭目待死。就在鞭梢将要触及老板头顶的瞬间,那白俄兵裂开的大嘴忽地张得更大,一对黄眼珠儿几乎要弹了出来,错愕之际,眼前一花,竟不见了老板的影子。其势突如其来,他马鞭收势不及,“啪”的抽在自己坐骑的头上,马儿“咴咴”长嘶,一只左眼中流出血来。马儿左眼给打瞎,乱蹦乱跳,蹶蹄乱甩乱踏,往斜里撞去,轰然踣倒在饭铺之内,撞得木棚榅纂烂折、桌凳俱碎。 白俄从马鞍上被甩跌下来,俯伏在地,长声惨嚎,厉飏脆响,却怎的也爬不起来。其余俄兵叽里咕噜惊怒咆哮,东张西望,不知所以。众目集注之下、青天睽睽,但见一个白衣少年怒目圆睁,横抱着那饭铺老板,兀立在铺侧。原来这少年竟身负武功,于千钧一发之间,从俄人鞭下将老板抢下,救了他一命。 老毛子们在中国逞凶已惯,骈胁之辈,向不拿中国人当人看待,虽未看清少年的身法,但也知是这少年在捣蛋。一十九骑围拢上来,围成一圈,将少年逼在垓心。一名胖大的大胡子白俄提缰控马,跃众而前,马鞭往空虚劈几下,横眉怒目,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俄国话,少年一句不懂,傲然挺胸,也还以怒目,直视那大胖子。 大胖子说了半天,如对牛弹琴,不禁着恼上来,转头对众俄兵大声说了几句话,似是下达命令。一十八人瞬即一齐丢掉酒瓶,瓶碎酒溅的铿然声中,唰唰唰唰唰,他们纷自拔出马刀,刀长刃窄,映日生辉。十八柄马刀刀刃闪出道道电光,灼得人眼目为之一眩。 少年心知众獠势将他乱刀斩为肉酱,不遑犹豫,大喝一声,用力将手中人抛出,掠过众俄兵头顶。白俄兵猝然微微发怔,目光自然投向那悬空飞出的老板。少年乘这稍纵即逝的一瞬,飞身纵上大胡子背后马鞍,使一招“铁锁横江”,伸臂横扫大胡子后腰,想要推他下马。 讵料,这大胡子虽身大臃肿,但骑术精湛之极,身手矫捷,呼的一闪,一个“蹬里藏身”,已钻在马腹之下,倏然翻至马儿右侧,一个肘锤,迳捣少年面门。少年见他身法迅捷,因己临敌经验欠缺,不由得大惊失色,不及避开,鼻子上中了一记狠的,登即鼻血长流,一骨碌滚下马背。他背脊才贴地,俄人便纵马蹄纷纷往他身上踹去。“咴儿——咴儿——”众马齐嘶,一十八只碗盏大的铁蹄竞落,少年百忙中向外一滚,一条黑色的马腿如影随形,向自己胸口踏将下来。少年更无思索余地,情知这一蹄只要踹实了,立刻会送命,忙偻身一缩,尚未脱险;眼前忽尔白光电闪,刺目昏晕,脸上肌肤寒气砭体,一十八柄利刃已然当头劈落,破风锐响几乎震聋双耳! 兔起鹘落之间,少年抱头侧滚,“懒驴打滚”,避开了一十七刀,终有一刀喀喇一声斩在他肩上,刀势沉重,入肉数寸,深及肩胛骨,刀口咬在骨头上拔不出来,少年一滚三尺,俄兵手中把捏不住,那柄马刀便留在了他肩上。 少年眼前金星飞舞,来不及站起,十七骑又腾身围攻而至。少年惊惶无比,不由大叫:“师傅,救我!师傅,救命呐!”马蹄杂沓,践踏着他的呼救声;乱刀遮天,刀锋织成一圈刀网,又有谁能来得及救这少年?在旁看见的人们,有的不忍再看,掩面低首;有的痛哭流泪,哀其不幸;有的戟指大骂老毛子残忍无道野兽不如;有的含忿欲扑,手伸腿麻,却又犹疑逡巡…… 绝望的这一刻,莫说受侵犯的中国人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儿,即令残刻歹毒若厉鬼的白俄行凶者,心头亦狂跳,手心淌汗,杀人的一刻既刺激,也一般的叫人惊心动魄,慑人无两。这一刻,白俄背后,饭铺前五尺之处,一道人影一晃,跟着就是一道青色的电光,一闪而过,划过天空。青天白日之下,闪光端的明亮,犹如黑夜里的惊电般光华,青色的电光钻入马队丛中,在每一骑白俄身畔一折而过,这道惊电在一眨眼间,便划出一十九道锯齿折边,恍如许多“z”形的白光。 那个满头满脸鲜血的脚夫就跌坐在电光掠过的地方,他吃惊地发见,那“z”字电光畔,隐隐的有两团火焰。火焰色作深蓝,每抵一名白俄身上,蓝火焰团便倏然消失,俄尔蓝火复生于那双苍老的双手,一睒眼蓝色火焰生生灭灭闪了一十九下。这一幕只在脚夫的瞳仁里停留了一瞬,一显即隐。他恍如在做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用手揉眼,急着再看,火焰电光已俱杳然,一十九乘白俄骑兵围成的圈子外侧,站着的正是那名先前在他桌旁吃面的瘦小老者,青布衣褂,白须白发,龙钟之相,垂垂老矣,却好一副渊渟岳峙、纹风不动的豪迈气概! 第二百六十六章 再看白俄匪兵这边厢,一十九人僵立不动,马刀高高举着,却不劈下。场上活着的人、能说话的人均从心底发出重重的“哦”声,白俄兵打斗挥刀,声势凶猛,而悬空僵住,其形象也殊足可怖,诡异莫可名状。一十九人僵化也只是片刻间事,须臾便闻马刀堕地,铿锵铿锵,十八柄马刀和大胡子的马鞭陆续落地。人们惊恐的眼睛里,一十九名剽悍的彪形大汉,犹如一十九只沙包,轰轰坠马。 此情此景,令天地间万物皆悚,人们愕然揪心,屏息闭口,鸦雀无声。 俄尔,那一十九匹腿长臀圆的骏马也纷纷萎顿屈腿,滚倒一地。马儿均发出悲嘶,倒地之状彷如马骨尽失、只剩一团筋肉一般软瘫下来,如中邪祟,看得人寒毛直竖。 说来话长,白俄围敌挥刀至倒地,其时仅闭眼睁眼的刹那。场中人里头,最震愕的倒是那个与老人同来的少年,少年瞠目结舌,瞪着老人,简直像不认识他了,心中暗暗抱屈叫冤:“师傅武功原来恁的高强,啊哟,平日我练的功夫,根本不对嘛!跟师傅比,我难不成练错了路子?我虽死心塌地佩服他,可……可……可师傅也太埋汰人了吧?哪有教给徒弟没用的错法门,然后反复严令督责我勤学苦练下死力气整我的师傅?南辕北辙,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老人侧目如冷电,射在徒弟身上、脸上,心下不哂:“小子哎,知道本门武学的厉害了吧!叫你平日练功再偷懒,临到关键紧要之时,可不就露了马脚嘛,哼哼哼哼……等着老夫今后好生收拾收拾你这个小懒惰胚子!”想到这儿,向徒弟招招手,走到那个白俄大胡子倒地之处,蹲了下来。 少年气鼓鼓地走近,手按胸口,连气带喘地怨道:“师傅,我要练到您的本事,可没啥指望,您还是得教些窍门儿,否则呐,我便是苦练到死,也没戏。” 老人怒极反笑:“荷哈哈哈哈,你小子还有脸来跟我说这话!你整日价心里净想花花、翠翠了,哪还有心思练武?我不来管你爱干啥干啥,但若功夫没练到家,老子就整死你!”少年眉头一蹙,似不敢挨近老人,畏畏缩缩停步不前。老人哼了一声,又招招手,长叹道:“目下不打你,你来看看,他们的伤势。”少年听他口气没有恶意,壮了壮胆,走近几步,相隔了三尺,不敢再靠近,伸长了脖子一瞧,一股凉气不禁直透背脊,忙三脚并两步,奔至老人身侧。 但见老人扳过大胡子白俄的身子,翻了个转,老毛子背心上灰白的军服正中一个黑色的掌印,五指宛然,仿佛时刻就要伸屈展动一般,又清晰又可怕。少年身子微颤,机伶伶打了个冷战,吃吃地说:“这……这个……这掌力可……可古怪得紧!” 老人又冷哼一声,不再与他对话,伸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双掌屈指成爪,十指朝那黑掌印插落,噗嗤一响,十根指头如插入豆腐一般,悉数插入了白俄的背心,直插至指根。少年“噫”的叫了一声,老人双手各往两边一扯,噗嗤嗤豁喇喇,那粗皮巨骨、满身筋肉虬结的大胡子尸身的整个腔子给硬生生撕开。看老人的架势,这一撕力道超凡,犹如撕扯一张薄纸,血喷如柱,喷上来的血雨溅了两人一身,撒得周匝一片血潭也似。 血噀之势,见者便多了,“哦、啊、哟”诸般惊怖的叫声四起。老人充耳不闻,一双皱纹像岩石般的老眼只盯着少年,两只老招子犹如鹰隼的眼睛,冷冷地问:“看清楚了么?你小子给老夫看仔细喽,深印脑中,莫再堕了本门的功夫!”少年似未听言入耳,一张嘴巴、两只眼睛,俱张得老大,一时合不上。 隔了一盏茶时分,老人才拉起少年,大踏步朝南行去。横七竖八倒在饭铺周匝的、幸存的人们,又隔了一顿饭的工夫,才有胆子大的爬起来走近那给开了膛的大胡子尸首之畔。一见之下,他尖声长喊:“我的妈呀!”叫声凄厉撕心,好似中夜撞见厉鬼一般,连滚带爬,逃得远了。 第二个挨近过去的是脚夫,他看见大胡子体腔内鲜血如泉涌出,而血沃之下,脏器全焦,连肋骨也熏得焦黄。如此死法,若非他亲眼所见,又岂能相信! 其后看到白俄死状者愈来愈多,不绝有人惊呼:“杀人啦!杀人啦!”、“鬼啊!撞见鬼啦!”、“此系鬼魂作祟,人哪有这般死法的?鬼魂作祟啦!”人们再要寻那一老一少,却已如鸿飞冥冥,再看不到踪影了。 秋末冬初,天高气爽,本当是人们感到快活的日子。无如蚌埠城内外、淮河之畔,自宿州至蚌埠,尸殍遍地,盈河塞岸。哀鸿遍野之间,阴风惨惨之中,一老一少喁喁行来,腥风一动,令人为之作呕。少年浓眉大眼,虎头虎脑,以手掩鼻,肩头裹着布条,布条上血迹一片褐色,想是已包扎日久。他问身边的老者:“师傅,你也真是的,此去九华山,路可远得狠了,不搭火车,走得双腿断光,累也累死了,岂不是傻到了家?” 老人没好气儿地道:“小子就想着偷懒,胡说八道!那火车岂是人坐得的?”少年叫道:“啊哟,师傅,您看看,您老眼昏花了吗?火车上乘客都是人,而木材煤炭水泥石头,那都有专用的拉货火车装运,分得清清楚楚,不会弄错,不会让您跟石头木头放一块儿的!” 老人白了他一眼:“你看那铁东西,呜呜呜呜地咋呼,鼻子喷烟,无足自动,声势轰轰隆隆,定须吸人魂魄才能开得。你小子坐进去,不消半日,腐皮蚀骨,便成白骨了!性命交关呐,岂同儿戏?”正说着,津浦线上恰开过一列火车,呜呜呜呜呜,呼啸而过,震耳欲聋,将老人后半茬话儿给湮没了。 少年伸了伸舌头,一脸子不信,但觉黑漆漆的火车处处透着威武和亲切,凛凛气魄,奔行如风,心甚向慕,怕师傅泥古不化要愀然相诘,只好将钦慕之情,吞在肚中,慢慢消化,不说出来。火车又长又大,疾驰而过,车身行尽,也须得半炷香的工夫,候它过尽,开走很远,其声势虽远飏而依旧隆隆盈耳不绝。二人耳中嗡嗡之声,至火车远去不见,兀自耳畔鸣响。 老人摇头叹息,喃喃不休:“这鬼东西,这鬼东西,徒有其表,济得甚事?这鬼东西,哼!远不及步行来得安全稳便。”他见云儿兀自往火车远去的方向呆望,不禁有气,厉声道:“云儿,发甚呆?今日又没见你练功,你想气死我不成?”这少年是这老人抱回的孤儿,本没名没姓,老人平日叫着顺口,只呼他“云儿”,意思是说他像天上的云,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将去向何处。 云儿难为情地搔搔头,嗫嚅道:“哦,师傅,晓得啦,贪赶路程忘记练功啦,就练,就练,这就练……这个……这个……今儿不是时辰尚早还没过去么,一准儿就去练。唉,您不让坐火车,咱们用脚丫子赶路,将工夫全耽搁了,我想要尽早练功,可也由不得我呀!” 老人“呸”的骂道:“你小子自己个儿不勤奋,还强词夺理,还咎责到老夫头上了,你这臭小子,越来越没大没小啦?放规矩点,咱们神龙派功夫何等了得,那些杀千刀的老毛子是给老夫以三昧真火烧死的,你也亲眼看见了,是不是?要想练成厉害的本事,不下苦功哪行?尤其本门手艺不同外家功夫,那须得将练气放在头一位的。老夫也不知哪一世造的孽,摊着你这么个不成器的懒东西,只知吃饭屙屎、偷懒耍滑、无耻好色……” 云儿叫屈辩驳道:“啊哟,师傅啊,我哪里有无耻过,哪里好色啦?您怎的越老越糊涂了?我可多冤呐,本门内功确实精奥,可我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子,焉能与您相比,您莫拔苗助长才好!” 老人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时竟被云儿驳得语塞。他幼功勤奋,武艺高强,又得异遇,更攀上了常人莫可企及的境界。但于授徒之一道,既不善循循诱导,又不耐烦多教,一味只是恨铁不成钢,又岂能治得这顽劣少年服帖? 二人走了十多里,见沿途横倒的死尸之中,白皮肤的洋人渐多,再行得七、八十里,倒卧的几乎全是洋鬼子的死尸,成千上万,累累塞道。二人踏着死尸而行,云儿见得多了,也不害怕,只觉好生可疑。 他问师傅:“这里到底是谁跟谁打仗?怎的全都是洋鬼子?师傅,您不是常唠叨中国人斗不过洋人嘛,这下可好了,死的全都是洋人,活鬼变真鬼,中国人想必是打赢了的!”说得眉飞色舞,拍手称庆。老人搔搔后脑勺,难知就里。原来他一老一少向来隐居九华山,很少下山走动,天下之事也所知有限。老人脑中只是深印年轻时所历洋人侵华之恶行、中国人之惨相,平素向徒儿说起江湖典故,十有九次须得骂一骂洋鬼子。 不久日影偏西,暮色苍茫,归鸦阵阵,尸鹫如麻。成群结队的秃鹫虽专心吃腐尸,但秃鹫遍地,云儿只觉得受之包围,满眼又丑又凶的扁毛畜牲,不禁心中有气。他心中一动,自路畔折了一根树枝,刷刷刷刷刷刷,飞纵腾跃,朝尸鹫乱刺乱戳。那些又秃又吵闹的禽鸟被打得毛羽纷飞,四散逃窜,咿呀怪叫,令人闻之惨然心寒。云儿手上挥洒,得意地对师傅道:“您看我这不就在练剑么?看剑!” 老人见他树枝刺出时歪歪斜斜,毫无内劲,不成章法,胡乱为之,不禁摇头叹气,连翻白眼,骂道:“小子,真够贱的!”云儿眼里看惯了师傅的白眼冷脸,也听多了师傅的数落,耳朵早生出茧子来抵御他老人家啰嗦,自然不会介怀,厚着面皮,瞎舞一泡,就算是草草练了功。他心道:“哼,练总比不练强吧?反正有这么一位武功大高手的名师在侧,加以时日,我云儿又何愁不能练得天下无敌呢!” 又行了数里,天色转黑,二人转过一个山坳,面前忽然黑压压的出现一片林子,林箐草长,枭鸦乱噪,阴风阵阵。 第二百六十七章 张云抛了树枝,挨近师傅,心头咚咚跳,东张西望,忽生出莫名的惧意。他颤声问:“师傅,今晚咱们是不是非得在这林子里过夜啦?咱……咱们还是退回去吧,我看适才那块高岗上挺干净,咱们不妨到那儿睡一晚吧?您看这里林深草长,也没个歇处。” 老人沉声道:“再回头又耽误工夫,咱们赶路之人随地就寝,以天为被,以地为褥,哪来那么多讲究?男子汉大丈夫,有甚好怕的?这林子里又没大虫,安安静静,岂不是好?那高岗高处风聚,一宿不把你小子给吹死也得把你冻死!今晚偏生就只在这里睡了!”云儿只想抽自己个大嘴巴子,他熟知师傅脾气,他若不问这一句,师傅说不定顾念他云儿人小怕黑,多走几步,出了林子再过夜,那也强似在林中熬夜。目下自己先已示弱,师傅怎么着也不会出林了,非得把他云儿的胆子吓大不可。他越想越悔,却又不敢再喧之于口,只得硬起头皮向黑森林中一步一捱。 老人似有得色,问道:“怎样?你不愿意吗?”云儿道:“不愿意也没辙,师傅决定的主意儿,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绝不更改。我只能舍命陪君子。”老人笑骂:“小子油嘴滑舌,哼哼……” “啊,啊哟!师傅,这……这些……我的妈呀!” 二人入林半里,说着话忽见前面一片空处,树枝上挂着许多尸体,静寂无声,随风飘荡,昏暗中乍见之下,犹如突然闯入了阴曹地府,鬼气森森,吓得云儿一闪身躲在师傅背后,一只眼睛探出来,睁得溜圆。 老人一看情形不对,一把握住徒弟手腕,晃身欺近,云儿又是大叫:“啊哟!”给老人横拖倒拽地奔去。及至树下,那些尸体周围泛出一层青光,一具尸首给林中阴风吹得转了个向,巧然面朝二人。老人见尸体是黄发高鼻子,不禁讶然道:“怎的又是洋鬼子?”云儿闻言忽地噗嗤一笑:“啊哟,洋鬼子在阴间开筵席么?他们吊起来扮吊……吊死鬼!”说着语声也发颤了。 日影尚有血色般的一抹,老人细数竟有三百一十三具尸首,无一例外地全以绳勒脖子吊死的,不禁疑云更重,暗道:“这些个老毛子是甚路道?可猜不透了!看来不似土匪所为,这班白俄兵本就穷得叮当响,土匪劫之无益,反而会给毛子乘机反水了。土匪不傻,不会干这等折本的买卖。嗯,要弄死三百多白俄,非得人多了才好干,还得有家伙什儿……难道目下中国官府改了性儿?已经跟洋鬼子干仗了?乖乖不得了,那洋鬼子得踩着官府多大的尾巴呀!” 四下里黑魆魆的,云儿见树上众尸已干,青郁郁的有如森罗殿上的恶鬼,浑身不由得觳觫,伸手扶着一株树干,方才稳住身子。忽尔老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飞纵于林畔一块大石头之后,两人伏在石头上,云儿惊而欲呼,老人伸手捂住他嘴,低声道:“别出声,有人来了!” 不一会儿,云儿才听到来路上有马蹄声轰轰践土,听其势彷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至。须臾,人马喧阗,已奔入林中,众骑恰亦途次这片空地。云儿伸脖子从石后望去,但见很多人手执松明火把,呼喝勒马。火把既多,照得林中如昼,骑士人面俱白,口中大喊俄国话,穿的也是白俄归化军服。 白俄兵下马走近吊尸前,相顾骇然,交头接耳,议论不休。未几又有数十骑驰至,云儿暗下一数,空地上白俄居然有百余之众。他向师傅吐了吐舌头,老人轻轻摆手,示意稍安勿躁,面上不动声色,云儿猜不透他葫芦里卖啥药。 俄国人簇头计议了半天,又各自上马,才欲继续启程,自林外又传来人声,一听之下,吵嚷声中,夹着怒骂呵责,说的有俄国话,也有中国话,一替百句,乱糟糟、熙攘攘,人数不少。俄国人听到乡音,便驻足静候来人,各不作响,默然以待。 来人之声似是从南面传来,及至脚步人声抵林外,已过了一顿饭工夫,喝斥推掇入林。不一会儿,一名长大俄国人推着一名中国兵,跌跌撞撞地行至空地。那俄国人见空地干尸前已挤满了人,不禁一愕,再细看清楚是俄国人,不由得咧开大嘴,呵呵笑了起来,挥手与众骑兵打招呼,相见甚欢。 马上的俄兵见对方浑身濡血,衣衫褴褛,犹如烟熏火燎烧烤过一般,且目青鼻肿,不由得均皱眉冷漠以对。俄国大个子也不介怀,他推掇的中国兵则已面目全非,浑身弹疮累累,血流满身,兀自嗒嗒滴落地上草间,二人走过之处,留下长长一条血迹。 两拨俄国人对答了数语,后首又陆续走来百多对人,悉是俄国人押着中国人推推掇掇,或两个推一个,或三人押一名。人数既众,人人又浴血蒙尘,赛如一群叫化子撞入林中来行乞一般。众人斥骂之声、哭喊告饶、怒詈吵吵,一时鼎沸如烧滚的热粥。就算市集民社,也未必有这拨人聒噪。 先一拨俄国骑兵与那大块头说了几句话,便纷自退在西隅,肃立而观。那班褴褛俄人则如喝斥牲口一般打骂中国兵,将众中国人逼在干尸林前,跪倒一地。中国人聚拢来也有五、六十人,只要一叫喊反抗,老毛子的巨拳枪托马鞭便搂头乱打,不少人给打得卧倒地下再难爬起,甚且给打晕打死者也不在少数。 乱嚷之间,又有数百人涌入林来,后来的也是俄人押解中国兵,他们将所押的俘虏撵至尸林之前,在众中国人所跪的人列之后,白俄一一将之摁倒。眼看一场大刑就要上演,云儿看不上几眼便吓得缩回石后,过一会儿听他们闹得不可开交,再伸头相望。林中来人愈众,到后来拥挤得满满窒窒,有几名俄国兵已只能背抵大石头而立,他们只须转个身绕过石头,就会与云儿他们老少二人朝相,云儿的一颗心直提到嗓子眼口,时刻准备撒腿就跑。幸而人满抵大石背面而止,不再有人挤进来,老少二人屏气凝息,不发一声。 俄人所聚,何止千人,林中俄语咕噜之声相汇,云儿耳畔只觉轰轰嗡嗡;白俄兵多就着酒瓶子喝烈酒,几乎人手一瓶,喝酒说话,肆无忌惮,老毛子体臭刺鼻,尤其浓烈,还混着浓烈的伏特加酒气,云儿给熏得头脑晕眩,空闻呜呜喳喳的盲音。 正喧哗之间,突有一个沉雄的吼声压过噪音,怒气勃勃地说:“我狗娘养...,有种就将爷爷爽爽快快地杀了!你们这些短命的流浪鬼,无家可归,跑到中国来杀人放火,毁人家园,就算把我嘴封了、舌头割了,老子我还是...祖宗十八代!你们只会割老子的耳朵,有甚屁用?你们……”不等他骂完,后面的话已没有了,想是已给俄国人揿头割耳朵,乱刀活剐杀掉了。 云儿浑身发颤,缩在师傅臂弯里,牙关格格响,那中国男人的一腔吼声震得他心脏突突剧跳,心血潮涌。俄国人听不懂均不以为意,只是汉子大声咒骂的片刻,众谈客略一停顿,俄尔叽里咕噜相谈又欢畅起来。云儿听到老毛子卷舌头的说话声音就近在咫尺,不敢稍动,蚂蚁爬到手指上,麻麻痒痒,但云儿只能咬牙强忍,连手指头也不敢抬一抬。 不料老人却冷不防地伸出干枯的右掌,抵在大岩石上,云儿不明所以,差点惊呼出声,眨巴眨巴眼睛,愣怔地呆望师傅。隔不上一会儿,云儿忽见师傅头上冒出袅袅白烟,他差一点叫出声来,忙自伸手捂住嘴巴。耳畔众喙扰攘中,不时听到愈来愈响、越来越凄惨痛苦的呻吟,隐隐约约,间间杂杂。 老人头上白烟越来越浓,不消盏茶工夫,他上半身已罩在氤氲的白雾之中,云儿见那块大石头竟自隐隐的透出红光来!不移时,云儿鼻端充斥的血腥味儿里,忽多了一股焦糊之味,且系烤肉的香味。又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大岩石之后的俄国人群起发喊,语声中充满了疼痛、恐怖、惊愕、惶惑、燥急之意。云儿虽一句话听不懂,但闻其音,也知是老毛子目睹了从所未见、匪夷所思之异事。 喧声引得不少俄人向大岩石这边聚拢,众口皆噪,七张八嘴,物议纷纷。老人撤掌收功,就地坐下盘膝吐纳,入静缓神,庶几头上汽雾渐散。云儿听岩石后众俄人似乎往远处退后,脚步杂沓,人喊马嘶,他忍不住伸出头,偷眼相觑。却见鬼子们人皆眼露惧色,倒似他们人多的一方畏惧石头有甚古怪,不敢挨近,只一味众目睽睽盯着岩石犯愁。 云儿大惑不解,悄悄凑嘴知会师傅其情其景。老人笑而不言,只闭目盘坐不动,莫测高深。云儿暗自嘀咕:“老人家胆子忒大,洋鬼子若聚众冲过来,那可乖乖不得了!此时不溜,更待何时?”岩石后洋人因恐惧而语声不再放肆张扬,吵杂声稍稍放低,那些受辱的中国兵惨嚎却响了,听来似在苦受毒刑,可恨洋人害人不歇手。云儿要看时,视线却给围拢在石头前的俄国人挡了个严实。他虽看不见,光听听,就已发指,热血上涌,便忍不住想冲出去救人。 正热血沸腾地拿不定主意、犹豫之际,岩石背后忽地闪出一筹大汉,又高又瘦,一见云儿和他师傅的光景,便惊惶大叫:“大岩石后面有人!呔!看我杀死你们!”所言俄语,云儿不懂,但长条子满脸黄毛,手中横持步枪,他就知道是个白俄兵卒终于大着胆子绕过岩石一探究竟了。云儿跳起来就想跑,无如脚下一软,又自摔倒,竟然吓得已双脚不由使唤了。 不等长条子端起枪,老人手掌虚拍,也不知怎的,那高高瘦瘦的俄兵呼的一声,已头前脚后地倒飞起来,掠过两排树木,撞入长草之中。落下之时,长条子白俄呼的全身猛起火苗,竟自燃起来一蓬火焰,火头延烧及长草,嘭然火大。 这一下岩石之后群敌齐哗,纷纷绕过大石冲来的人便多起来。无如不论是三人一绕,还是两人同来,全给老人以劈空掌力震飞,瞬即在半空中自燃而亡,睒眼之间,烧死了七、八个俄罗斯。后面的俄人一沮,一时不敢再冲过来,只是遥遥隔岩石喝骂。 第二百六十八章 老人蓦地站起身,退后十步,哈哈长笑,笑罢对云儿大声道:“小子哎,往后退,看好了,师傅今日亮一手绝活你看。这招乃本门绝招‘龙镝天罡’,莫眨眼,呵呵呵呵……”言下大吼一声,但见他满头银白,忽变黑发,满脸皱纹也荡然无存。云儿后退了五十来步,见师傅只在吼叫和蹲裆的片刻,便即返老还童般年轻了数十岁,不禁惊愕得眼珠都快跳出眼眶了。 老人双臂连伸连屈三十六下,双掌之间霎时发出三十六团蓝色火焰,颗颗斗大,而三十六团火球瞬间聚拢,兹兹嗤嗤声爆开,火球三十六化一,汇聚成一颗径长丈许的大火团。火球炽热如沸,短时间内散发出超高的热能,云儿的毛发衣角,纷自焦热卷曲。 老人双目圆睁,须发戟张,振臂平推,一颗硕大的宝蓝色火球冉冉向巨岩飞去。火球色泽莹润,流光溢彩,斑驳鉴影,煞是好看。云儿见火球隐约映照出自己的影子,一时看得呆了,连周身炽热如烤的难受也浑忘了,不知退避。 说时迟,那时快,火球撞上巨岩,竟滋溜一声,钻入了岩石之内,彷如是给大石头吸了进去一般。云儿忍不住“啊哟”叫了一声,叫声未落,那块巨岩竟自抖动摇晃起来,越摆越烈。云儿震愕得无以复加,喃喃道:“我的妈呀,这是出鬼了么?”那巨岩高可寻丈,径圆两丈,是以大得可遮挡师徒二人而不为众多俄国人所觉察。偌大的岩石不下千钧,竟自动颠荡不休,随时有翻滚之虞,若给压着,人无巨细,必得筋折骨断、肢残腹破、压为齑粉不可! 白俄大队人马吓得轰然继续往后退避,你推我挤,生怕自己遭殃,满望别人抵挡。石头摇晃之间,云儿已能时不时看到对面俄国人的情状,其人人惧色昭然,只不过仗着人多势壮,尚存杀人之念,因而不肯遽然逃逸。云儿暗暗叫苦:“师傅恁的故弄玄虚,也吓不跑他们,若他们一齐涌上来,我们还有命吗?这下大事不妙,须得赶紧扯呼!”越想越怕,向老人叫道:“师傅,趁他们还没攻上来,咱们快逃吧!” 无如老人似听而不闻,反而踏前十步,又将身子贴回至巨岩之前,一对儿骨突的手掌往石头上一推。巨石顿即轰然一声响,竟自开裂,喀吧喀吧脆响声中,石头上裂纹一道又一道,越生越多。那纹路彷如有人画上去的黑线,须臾布满巨大的岩石表面。云儿惊悸得一屁股坐倒,已分不清是在做梦呢,还是兀自清醒。 也就瞬息之间,嘭的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掩耳欲聋,巨岩霎时粉碎。天地间犹如起了一蓬天幕般的石灰雨,爆射向俄国人群,碎石大的也不过径寸,小的便如黄豆。小石头上悉数贯以老人神龙内功的内力,均裹着莹莹蓝火,激射而出。它们飞得比流星还快,好似雨点般的霰弹,顿时扫倒了一片。电光石火之间,有的白俄肚破、有的白俄断腿、有的白俄眼瞎、有的白俄折腰、有的白俄烂耳破颅、有的白俄裂体喷血…… “石弹”确具枪弹之威,破人体如腐纸,而石子上所附火焰,遇物即燃,嘭然火涨,无风自烈,熊熊一发不可收拾。“石弹”虽利,穿骨破体之祸,尚未必致命,致命的是蓝色火焰烧人连绵,火势所及,越烧越大。饶是俄国人腿长足健、马匹神骏,也逃不过火势延烧之速,无一幸免。一千七百二十六名白俄官兵一个不少、半个也没逃脱,一齐沦于火海。浴火的老毛子歇斯底里地挣扎,却越挣扎越焦烂,有的相互搂抱、有的哭喊着给烧成了黑炭、有的四肢扭曲缠结、有的烟熏火毙来不及向上帝做个祷告……大火很快将整片林子烧光了。那些被俘虏的中国北洋士兵,本就伤残虚弱,饥馑无力,难逃火厄,悉数登了极乐,不再受世上苦海的缠磨。 火场立时成了白俄和中国丘八的合葬之所,他们生前为了金钱、为了粮饷,参军打仗,相互残杀,死的这一刻,却烧为一体,再也分拆不开。十数日后,此地空余漆黑焦臭的白地,人们只道是森林孽火所致,慨叹于闲聊而已,孰能晓得那是修罗战场的火葬之所呢? 摆在张宗昌面前桌上的军事报告之中,有一份的内容,正从一名副官口中念出来:“民国二十四年二月十六,铜山脚下发现二十名白俄归化骑兵及其所乘军马若干数,俱死于‘阿嫂’饭铺。经法医鉴定,饭铺之外野草地中散躺一十九尸,体内一律烧焦,体表无损分毫;饭铺之内死亡一名白俄归化骑兵,因系马踬扑跌落地,被人于背上一刀致命。” “又民国二十四年秋末,符离集第六十五白俄独立师部派遣的白俄侦缉队一百一十三人追查铜山案,至蚌埠北十五里之林中失踪。黑森林一夜大火,人物无遗,现场乌焦巴弓,无一完木。又据前线报,白俄散卒共千六百一十三人,亦于当日失踪,至今杳无音讯。” 张宗昌大为怫意,越听越来气,胡子吹得乱抖,一拍桌子,霍的站起来,绕着屋子踱来踱去,大叫:“奶奶的,和尚撑伞——无法无天,目无王法,这帮老毛子老家给人端了,无家可归,流浪到我这里,我好心收留他们。他们却没一些好心待你!今天强奸民女,明天抢人钱粮,这头生火那头造反,老子跟在他们长毛的屁股后面擦屁股忙死啦!老毛子太没规矩了,他妈的罗宋猪猡只知道吃饷骗银子,每逢打仗,临阵就逃,不出力不干活,**将更熊,老子当初收留了他们,现下是肠子也悔青了,巴不得他们统统见阎王去!奶奶的,死得好!管他是被烧死的还是给人杀掉的,全是给老子省银子!死得好!你们也甭只会嗯嗯啊啊的,孙传芳这梅毒王八就快打到山东来了,罗宋猪猡靠不住,你们弟兄就是打死光,也得给我顶住!” 桌前站的一排属僚耳中听得很不舒服,但兀自唯唯诺诺,不敢稍有异言,生恐面前这大发雷霆的“狗肉将军”当众扇自己耳括子。张宗昌搔搔光秃秃的脑瓜子,见他们人人一脸的丧气,歪头巴脑的,不禁厌憎,手一挥道:“你们都滚吧,死样活气的,像我欠你们钱不还似的。老子警告你们,谁再来报告败仗的消息,老子就先请他吃个十七、八粒‘花生米’再说!滚你们妈的蛋吧!”众人情虚思避,惴惧散讫。 张宗昌骂退诸人,出了办公室,直奔小妾云集的后院....... 白俄上司不明辖下兵弁丧亡、失踪的实情,隔三差五地来找张宗昌,却始终被挡驾在门外,吃尽了闭门羹之苦。他吃人的嘴短,寄人篱下,也不好怎的,但凭着一股子洋人的执拗,拼着磨破几双皮鞋,时时寻机彻查宕案。而中国武林之中,人相庖代传扬,有人说武林中出了不世高手,手中舞火,烧人于无形无影,其人来无影去无踪,专杀白俄老毛子。有人更将森林大火的起因,添油加醋地夸大,甚么一老一少手挥火焰,将成千俄国鬼子一个个炙烤熟透了以后,分来饕餮,再一把火烧毁森林,挫骨扬灰,毁尸灭迹,云云。 无如枉他再如何风传,自从安徽蚌埠外黑森林一场大火之后,武林中就再也没那一老一少的消息了。铜山脚下,一老一少一战成名,在武林里名气不胫而走,扬名立万,不消数月,一场大火似也将他们二人也一并烧化成灰,再不存于世。闾巷坊间,无人猜得透,谣诼不一。 青阳镇上自也已传得沸沸扬扬,人们醉心于打听那出神入化的武功和一老一少谜一样的身份来历。安徽青阳镇东的四海客栈楼高三层,乃青阳最大的旅社,人来熙往的甚是热闹,自早迄暮,客人来去进出,犹如江河湖海之水,川流不息。市井闲话、武林掌故、时局谶语、说三道四,诸般话题,千奇百怪,多聚于此。 这日迟暮,客栈楼底的饭堂内来了两名行客,一个年老皮皱,面黄肌瘦,弓腰驼背,走三步一咳,迈五步一跌,风烛残年。另一个面目黑肿,颏下一绺白须,稀稀疏疏,跟山羊胡子似的,左脸上贴了一张狗皮膏药。膏药将他眼睑与嘴角黏在一起,这黑脸老儿的左眼便自下垂,左边嘴角则高高吊起,模样说不出的丑陋,龙钟猥琐。 二人相扶走到堂角落的一张鸡翅木桌前,面对面坐下。堂倌儿小七满脸堆欢地上来招呼:“二位,想吃点啥?小店的酱肘子挺出名儿的,客官来一盘尝尝?还有上好的陈绍、白酒,您要喝酒,须得尝尝小店的新酿状元红,可香的紧!”那黄脸老头嘶嘎嗓子不耐烦地道:“切盘牛肉,再拿十个馒头,给倒两碗水就行了,紧赶着上。”小七似略有失望之色,愕道:“哦?客官还要点啥吗?要不再来碗红烧兔肉?咱们的猪腰花也很好吃……”黄脸老人打断道:“不用了,去吧!少啰嗦!”小七强笑着转入后厨,暗暗骂:“贼厮鸟,穷鬼都是王八蛋!” 俟堂倌儿去后,那黄脸老头对黑脸老头道:“吃了饭就上山,上了山可没偷懒的份儿啦,呵呵,看老夫怎生收拾你!” 黑脸苍头苦着脸,压低声儿道:“啊哟,您就发发慈悲吧!这一趟下山可没少吃苦,好歹我也跑了几百里路,脚底板都跑烂了,早该歇歇了。再说啦,我也救了一条人性命啦,干了许多大事出来,怎么的也得缓缓劲儿吧。”黄脸“呸”了一口,低语:“臭美吧你!你救了谁啦?” 两人旁边一桌围着四人,正高谈阔论,说得口沫横飞,黑脸老头听他们说的全是近来俄国人遭一老一少杀戮的事,不由得朝黄脸老者嘻嘻一笑。他本已脸皮紧绷,这一笑更是丑怪,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黄脸老者冷哼一声,摇头轻叹:“人家还须你去救?你倒照照镜子,你哪儿配啦?若非你脸皮厚到了家,那定是你眼睛全瞎了!”黑脸:“啊哟,你……您想赖账?”黄脸气得呵的笑道:“那厨子从你手里放脱出来之后,我可看得清清楚楚,他身法老道,悄悄捱入饭铺之内,一菜刀斩在那第一个倒撞入铺子内的毛子背上,一刀致命。其身法刀法,武林中少见,功夫可高得紧!”黑脸:“哎唷,然则他咋的又躲不开人家马刀呢?” 第二百六十九章 黄脸:“呸,你个王八蛋,说你是瞎子,你还真甚么也看不出来呐!你这笨蛋若不多管闲事,那厨子定已在刀刃临头之前,轻轻闪开了去,谁叫你楞充好汉,管的哪门子闲事?”黑脸犹自将信将疑:“难不成他真有本事?我……我……”黄脸呵呵笑道:“老夫何曾骗过你?你这段呆木头,想来这些时日,那个厨子背地里也不知怎生笑话你哩!你真是个不长狗眼的蠢货,笨到了家,枉我一番心血,白白浪费了!” 黑脸老人便是那虎头虎脑的少年所改扮,黄脸老者就是那个会舞火焰的师傅,两人自蚌埠南来,早已乔装易容,长途跋涉安徽全境,过巢湖,渡长江,至长江边,见江水浩浩,从上游下来的船只有帆有橹,往来不息。长江在湘鄂赣皖之间迂回曲折,到了此处,折而向北。两人搭船,奔九华山,一路竟无人发见。在途尽听到街谈巷议自己的轶闻,风传三乡,也早听得惯了。此时打尖,身闲嘴碎,聊起当日饭铺内这少年救厨子勇斗白俄一节。 少年不以师傅冷言冷语为忤,笑嘻嘻地道:“哈哈哈哈,可不是嘛,咱们这就快到家了,我笨人自有蠢福,有您撑腰,我也不吃亏。”老少二人相视而乐,老人心下虽不以为然,确也佩服徒弟心胸开阔,万事不萦于怀,其豁达之处,老师傅自己也是万万不如的了。 未几,馒头牛肉俱齐,师徒二人埋头吃饭。小七看他俩狼吞虎咽,吓了一跳,暗骂:“他妈的,还真碰上两个饿死鬼,看来两只老东西有好几天没吃喝了,饿成这样也不容易啊。啊哟喂,得早些跟他们结账,别要一不留神,他们吃饱了抹嘴就溜,那可要落我吃罪了。”想到二人极像付不出钞吃霸王餐的主儿,不由得越想越怕,忙着去取账单。 小七才转腚,店门口又有招呼来客的呼声,当先走进来一名女客,云鬟高梳,凤目如电,跨入门槛之时,已在店中数十名客人身上扫了一遍。客人们纷自转脸瞩目,那女客迳自朝云儿师徒的桌前大踏步挨近。云儿一片牛肉才入肚,那女客道:“老先生,烦您往对座让一让则个,店里已没坐处,请您行个方便。”她语声清亮,云儿似曾相识,耳熟之下,不禁一怔,抬头一瞧,心中一动,立时点头弓身,站起来坐到师傅身旁。 女客嫣然一笑,连道“多谢”,便在长凳上坐了,不一会儿又进来一个粗眉大眼的中年男子,布裤窄袖,双足落地无声,脚步轻盈。女子扬声招手:“当家的,这儿坐!”男子朝妻子微微一笑,便向三人走来。 他经过两张桌子,忽有一人自第二桌站起,伸掌便按向男子肩头,一阵金铁磨擦之音从喉头响起:“张大侠,你一向在江苏做买卖,是那阵好风,吹你到这儿来啦?”男子举臂一格,双臂相交,男子手臂酸麻,举目一瞥,冷笑道:“呵呵,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云儿和师傅也已认出,那偷袭之人满脸虬髯,四十岁年纪,一身粗布直裰,手粗脚长,正是徐州铜山脚下“阿嫂”饭铺中遇到过的那名脚夫。事隔半年多,其时他给白俄马鞭抽伤的疮口早已痊愈了。女人晃身一闪,已站在丈夫身侧,厉声道:“贾天魁,你待怎样?划下道儿来吧,咱夫妻也不惧你!” 贾天魁仰天打个哈哈,笑声中倏然踏上一步,击出一拳。这一拳无声无影,去势快极,女人“啊”的一声尖叫,身子向后飞去,撞在墙上。姓张的男子暴吼一声,发掌向贾天魁击去。贾天魁不避反进,举拳猛击,姓张的接了他一拳,倒退一步,再接一拳,又退一步,接到第三拳,已退至云儿师傅身前两尺之处。 姓张的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又倒退了一步,身子摇晃,似乎喝醉了酒一般,但每跨出一步,脚下都似拖了一块千斤巨石,脚步沉重之极,挣扎着倒退六、七步后,呼呼喘气,双腿渐渐弯曲,眼放着是无力站直了。贾天魁打出这三拳后,便站在原地,抱臂斜睨,嘴角微含冷笑,俟对手倒毙。 他正得意之间,忽见姓张的软垂垂的身子往上挺起,一名黄脸痨病鬼模样的老头将之抱着放在长凳上,手掌在姓张的头顶“百会穴”一拍,那姓张的伏在桌上,大声咳起来。贾天魁吓了一跳,展臂蹲裆,起“变势掌”,耽耽注目黄脸老人。原来他这无影神掌霸道至极,一流高手中他一拳,非死即重伤残废。姓张的连中他三拳,虽非在致命要害中招,但也已震得筋脉断绝,立时要断气。殊不料这矮矮小小、面黄如蜡的老头身上骨头也不知有没有八十斤,就这么轻轻一掌,便护住了伤者心脉,几乎有令之起死回生之象。贾天魁知老头内功胜己十倍,骇怖之意,不觉间腿脚也发麻了,赶忙拿桩取势,以应不测。 云儿已认出这对夫妻便是徐州“阿嫂”饭铺的老板夫妇,虽不知二人生意不做巴巴跑到青阳来做甚,但见夫妻伤重垂危,面白如纸,几无人色,不由得暗生同情。他搀扶张老板趴在桌上歇着,便跑去扶起张氏,见她面如金纸,闭目不醒,探之鼻端,尚存一息,便也将之抱到她丈夫身畔,伏在桌上。 堂上客人全已吓跑,堂倌、厨子缩在厨下不敢出来,只有小七好奇心下,不时探头探脑,张望堂中情势。 云儿的师傅面上木无表情,举步朝贾天魁走上数步,他一对小眼之中精光如刀,贾天魁不敢直视,眼光斜注老人肩臂。老人不作势、无招式,随随便便挺掌向贾天魁按出。贾天魁举拳横挡,老人左手回圈,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嘴巴,跟着右手圈转,反掌击在他头顶。贾天魁如同撞见了恶鬼,防不胜防,大叫一声:“啊哟!”,急跃退后。老人右掌倏地伸出,击中了他胸口。贾天魁又一声“啊哟”,再退了两步。 老人这三掌看似使得轻描淡写,便如平常人搔头摸腮一般不着意、不留痕迹,但贾天魁脸上、头顶、胸口隐隐作痛,心想三处都是致命要害,不知伤势如何,不由得怯意大生。他只想转身就逃,可又怕逃跑时背后受敌,一时没了主意。却听老人不疾不徐地道:“云儿,看清楚了么?这招叫‘龙须有三’。这一招要诣皆在一个‘随意’之中,施展之时,不可拘泥成法,越使得没有招式可循就越好。”云儿“嗯”了一声以应。 老头道:“好,你小子既说看清了,那就自己上去试演试演给我看看呗!”云儿惊道:“啊?师傅,我……我……我才看过你与人对敌这么一遍,哪有马上就会使的道理?这个……那个……”老人眼一瞪,骂道:“不中用的东西,这王八蛋内脏已被老夫烧焦,片刻即死,你不趁热打铁,更待何时?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啦,他可是难得一遇的好沙包,给我上!!” 师傅向来说一不二,云儿不敢违拗,战战兢兢地挨前几步,回头瞅瞅师傅。老人又是眼一瞪、胡子一翘,声色俱厉地大喝:“上!”云儿身子吓得一抖,转身朝贾天魁作揖打拱赔小心道:“贾先生,请……请你出掌吧……”贾天魁却不去理他,盯着老人瞪了一会儿,眼中乖戾之气缓缓尽敛,转而满是惧意,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颤声问:“恕在下眼拙,请教阁下尊姓大名?”老人白眼向天,鼻中一嗤,冷冷地道:“老夫不与死人说话,识相的快出掌与我徒儿过招吧!” 贾天魁先前中掌的三处已麻木无觉,便连浑身皮肉乃至食道肠胃似也感觉不到了。他满头淌汗,身体内一股炽热之气忽从丹田涌向四肢百骸。云儿凝视贾天魁的脸,初时见他脸上尽是残忍刻毒之色,但渐渐地变为惊讶和诧异,又过一会儿,诧异之中混入了恐惧,害怕的神色越来越强,变成了震骇莫名。 老人不停催逼:“上啊!喂喂,小子啊,耳朵聋啦?快上,迟了这大胡子就要死啦!嗨,姓贾的,你他妈的,快出手!”云儿心中害怕,又向前跨出三步,几乎要同贾天魁脸对脸贴一块儿了。贾天魁“啊”的一声叫,语声痛楚,惊道:“你做甚?眼睛瞎啦?”他这一推,与适才斗老人的招式相仿,云儿倏然左手回圈,就要打他嘴巴。 云儿初次与人动手,掌到中途见贾天魁头上脸上皮肤毛孔里生出氤氤氲氲的水汽,他常见师傅皮肤上冒雾气,一旦白气缭绕,必将有猛招数、狠招式遽出。云儿吓了一跳,以为天下武术全都是冒气儿发功,往后连跃三下,往师傅身后哧溜一钻,颤声急叫:“师傅,师傅,他要发功了,他发功了!乖乖不得了,天下大乱了!” 老人长长叹了口气,见贾天魁浑身冒出的白气有如烧滚的沸水般蒸腾,怡然而乐,捻须哈哈大笑,一屁股坐回长凳,右腿搁在左腿上,二郎腿这么一抖一抖,赛如欣赏活剧般欣赏着贾天魁的痛苦。贾天魁只觉体内像有一座火炉,有人拼命拉动风箱煽火,催动的火力令他越来越热。睒眼之间,他全身所含水分已经由内而外地蒸干,七窍之内快冒出黑烟来了。 云儿从师父背后偷眼相觑,只觉贾天魁像极了一只才出烤炉的烤鸭,七分森然可怖,不免有三分滑稽。忽听贾天魁嘶哑叫道:“你是火龙叟张螭蟠,你是张螭蟠!我终于找到你啦!”老人哼了一声,沉声道:“阁下找我何事?究是受何人所托?唉,可惜老夫也已救你不活啦……”说着站起身来,便伸手去拉他手腕。 张螭蟠手指尚未碰到贾天魁,贾天魁双目已失去了光泽,灰败的瞳仁扩张,向后便倒。老人废然长叹一声,见堂内凳翻桌倒,碗盏碎了一地,咬一咬牙,再去探那张姓夫妇之时,二人也已支持不住,心停气绝了。老人张螭蟠冷然道:“全死光了,倒也干净,云儿,咱们走吧。”一拉云儿的手臂,脚下生风,老少二人倏然远逸。那躲在堂后屏风侧的堂倌小七吓了一跳,眼一花便不见了二人身影,忙奔出来,又喊又叫,盯着死人束手无策,只索发呆。 第二百七十章 张螭蟠拉着云儿御风而驰,一漫出镇,往西南迳行四十里,日暮已抵九华山脚下。虽然山势巃嵸,但两人攀山已惯,身轻如猱,攀藤附葛。山峰一座比一座嵘嵸,一路飒沓之响,一老一小扬长登山,天擦黑了已达半山腰。这九华山旧名九子山,后来李唐代大诗人李白来此一游,见山有九峰如莲花削成,遂改名为九华山。山腰上依山壁搭有两间茅屋,云儿在屋门外早便叫唤:“小翠翠,快开门,我和师傅回来啦!小翠翠……”屋中却无应声,云儿推门迳入,也不见屋中有人。他“咦”的满腹惊疑,又转到隔壁屋中一瞧,屋中是他和师傅睡的地方,也是阒无一人。 云儿大屋小屋兜了一转,回到门口,张螭蟠见他神色惊慌,问道:“小丫头不见啦?”云儿愁眉苦脸道:“屋里没人,就怕她从山上不慎跌了下去……”老人接口道:“说不定呐,给山上野兽叼了去。”云儿听了大急,却见师傅绕向屋后而去。屋侧一丈许处,老人挖了一个池子,养荷生莲,夏天可摘黄莲吃,云儿见他往池塘走去,忽的想起了甚么,忙三脚两步地跟了上去。 老人喃喃自语:“这妮子不在了,你小子倒可专心练武,也好叫老夫省些心。”云儿暗道:“你背后倒似生了眼睛,知道我跟来了。”但见荷塘中荷花早谢,塘中只有枯枝烂泥,浮萍水藻之下看不清水底。师徒俩站在塘畔闭口不响,云儿心中想起小翠从小就随自己常常潜入塘底消暑,念及趣处,不禁莞尔。 水塘本来一平如镜,水波不动,隔了一会儿,云儿忽见一处枯枝畔水面上冒出十几个气泡,晃眼之间,气泡越来越多,水面翻涌,忽喇一声,一颗湿淋淋的头钻出水面,呼呼张大了口喘气。云儿哈哈大笑,乐道:“小翠翠,你个鬼丫头,大冷天躲在水里想吓唬谁呀?”那颗头越浮越高,头一甩,一头长发乌黑,溅起漫天水花,一个脸色红润、眉毛弯弯的少女,昏暗中也难掩丽色,真似出水芙蓉。 少女淋淋漓漓地爬上岸,大失所望,瞪着一对乌黑而光溜溜的大眼睛,嘟起小嘴道:“啊呀,你们怎生晓得我躲这儿呀?真没劲,害得我白白受冻……”原来她延踵跂颈,望阙已久,早见老少二人上山,想躲起来突然吓他们一跳,以解一颐。她溜入池塘,只露出口鼻在水面透气,抓些浮萍乱草,堆在鼻上。及至听得二人脚步声走近,她捏住鼻子,全身钻入水中,自道藏得天衣无缝,但水底不能透气,她在水下看得见二人竟候着不走,一直熬到忍无可忍,终于西洋镜拆穿,慢慢冒头上来。她作茧自缚,不禁粉面含怒,撒娇卖痴。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耳听得夜鸟啁啾,山间松风如涛,冷得少女簌簌发抖,牙关轻击。云儿与之青梅竹马,情好弥笃,忙脱下身上的袄子,裹住小翠,抱她入屋,搬出炭盆,烧起一大盆火。少女暖了一会儿,寒意方止。云儿与之并肩坐在床榻上,左手紧紧捏住她柔软的小手,放到自己热烘烘的左颊之上,柔声唤:“小翠翠。”少女轻轻:“嗯?”云儿:“这些日子我不在山上,你想我不想?”少女妙目莹润,回转双臂搂住他脖子,娇声道:“想的,天天想!”云儿在她唇上印了一口,赞道:“乖!” 火龙叟忽在屋外喝骂:“他妈的,两个小东西,只顾卿卿我我,当老夫是空屁吗?小翠儿,你吃过饭了吗?”小翠忙答:“爷爷,吃过啦,你们呢?要是没吃我去将冷菜冷饭热一热!”说着挣脱云儿的手,站起身来,也在云儿左颊上波的亲了一口。 老人大声道:“吃过了,早吃了!奶奶的,两个小东西还顾着亲热!云儿,你小子给我滚出来!”云儿很是听话,推门出来,却苦着一张圆脸,手捂小腹,咕哝道:“师傅,我赶了一夜山路,有些饿了……”老人“呸”了一声,说:“去吧,撑不死你个小鬼头,吃完了就来练功!吃饭的时候好好再背一背教过你的经脉行正方位、时刻变化口诀,若背不出来,仔细你的屁股要吃‘笋炒肉’!” 吃完了饭,云儿乖乖回来练功,坐在屋前西侧的卧牛山上,盘坐吐纳。火龙叟的武功与别家不同,起手先练气,掊固内丹,以气御力,才能依式练功,端的艰难。习练的头二十年,若有小成,也尚不足与天下武功一流者相较,只有等到任督二脉贯通,意行气走,内息在诸经脉内畅行无碍,方企粗就。想要达到张螭蟠的功力、摘叶飞花便能伤敌,那就须得三、四十年的苦练,又须处处练得得法顺遂,方有登堂之机会。 云儿内息游走二十四周天,渐觉全身软洋洋的,说不出的轻快舒畅,竟不想就此便停,心旷神怡之下,全身血液都暖了起来。又过一会儿,他身子轻飘飘的,好似饱饮醴醪纯酿一般。良久良久,意与神会,心神头脑俱是一片空明,云儿缓缓睁眼,见师傅也盘膝对面而坐,闭目用功。他见师傅满脸皱纹如刻,却稳凝端严,忽的童心大炽,轻轻直起双腿,想碰碰师傅的胡子。 他才刚跨出小半步,手未及碰到白须,张螭蟠蓦然睁眼,沉喝:“山下有人来!”云儿忙缩手背转身,吓得心跳怦怦,颤声问:“人在……在……在哪里?”老人道:“尚远在五里之外,嘿嘿,一共有二十三乘马。”云儿侧耳倾听,恍惚也隐隐听到东南方山道上有马蹄之声,但相距甚远,若有若无,难分多寡。云儿惊奇地脱口问道:“他们是谁?” 又过一会,月光下见到一列马队从山道下奔上来,云儿一数,果然不多不少是二十三乘骑客。但见这二十三骑衔尾疾奔,倏乎经过坡道。骑客每人手执一根松明火把,一列人驰来,山道上犹如蜿蜒游过一条火蛇。 火光中一骑当先飞驰上坡,云儿挡在师傅身前大喝:“来者何人?擅闯私地,不要命了吗?咦,老毛子!”他就着火把光见马上之人一脸卷曲的黄毛,鼻高眼凹,竟是洋人。那白俄怒目拱鼻,面目狰狞,像是要一口生吞了云儿似的。云儿吓了一大跳,彷如遇上了魑都的吊死鬼,脚下一蹦,身子不由得望后便跌。 张螭蟠一把抓住云儿后领,将之放倒在身畔,冷眼相睨,一对利剑般的目光,在俄国人脸上打转。洋人似甚忌惮,疾驰之中,倏然勒马。那马“唏聿聿”一声长嘶,前蹄双扬,后蹄一抵,立时站定,显见洋鬼子骑术颇精。 不一会儿,后首又陆续上来的骑客,多是华人,或为捕头镖客打扮,或穿戎服,浑身都插满了火器,不少人身携八、九柄快枪,声势汹汹,前引傍围地围紧那洋人,人喧马嘶,沸反盈天。后首还有一个长随模样的中国人,一骑后来抢先,飞也似地跑上来,纵身下马,牵着自己个儿的坐骑,先跑过去替洋人捧鞭坠镫。 东屋门开,小翠探头出来,“啊”的尖叫,抱头躲到爷爷身后,瑟缩发抖。她武功底子薄,荦荦弱质,还不如云儿的武艺。云儿伸手握住她手,只觉手心里全是冷汗,他朝她点点头,沉声鼓励道:“别怕!有我和师傅呢!” 一军官打扮的华人骑客高声道:“兀那老头儿,你们戕害外国军人性命,罪情滔天,张督军的手令,教把你们就地处死!”火龙叟面色一沉如水,一波不兴,面对呼啸而来、斥喝恫吓、凶神恶煞般的众敌,纹丝不动,盘坐如故,神情自若:“你们夤夜闯来,咋咋呼呼,放的甚臭屁?堂堂督军,岂能下如此没头没脑的手令?杀头之罪,焉有不经过审判之理?哼哼,你们这班土匪冒充官府,居心何在?乘老夫今日心情尚佳,不来跟你们一般见识,快给老夫滚得远远的吧,再啰嗦,老夫将你们一个一个挫骨扬灰、碎尸万段,信不信?” 众敌本就来得狂三诈四的,闻言岂有不急的,一齐怒吼:“大胆村夫,狂妄无法,竟敢公然抵抗官府,活得不耐烦了!”他们仗着人多,并不退缩,但实是忌惮老人暴起发难,勒马后退,纷自拉响枪栓,枪口俱对准了老少仨。头一个说话的军官呵责:“你个老狗,放聪明点,枪声一响,你就是再厉害十倍,也难逃一死。你个老东西没几天活头了,也还罢了,那两个小的就可惜得狠了。啧啧啧,那个小妞儿倒不忙杀,嘿嘿嘿,桀桀桀桀……” 他这般说法,明着就告诉张螭蟠,他们若没掌握切实的证据和实情,也不会贸然上山;他们若没有眼线监视,也难找到九华山来。张螭蟠听一句知十句,来敌的底细也已心知肚明,看来这回老毛子和张宗昌是玩真的了。 云儿霍地站起身,朗声诘责:“你们才是目无王法,无端端闯到人家园来,轻贱人性命,无耻霸道。你们凭甚么杀人?还讲不讲理?”那洋鬼子鹰钩鼻一扬,哼了一声,抽出腰间左轮手枪,扳开机括,抬手就是砰的一枪,打在云儿足前一尺之处,石屑泥土飞溅。 小翠从没听过枪响,像半天一个霹雳,吓得“哇哇”大哭,连尿也吓了出来,濡湿裤子鞋袜。云儿知火器杀人于无形,三人今日处生死攸关之时,反而没了惧意,挺身向前迈了三大步,恰站在弹痕之处,大声叫:“你个老毛子待怎的?想杀我,就开枪啊,打得准点儿吧!”张螭蟠见云儿神情气势,心下叫好,心头也不免一紧,暗说:“这小子到了关键时候,倒也挺爷们儿,不含糊,不枉老夫一番心血。敌人杀人不眨眼,怎生一举手便击毙众獠,方保无虞。” 俄国人似听得懂中文,气得心胸几乎要炸破了,举枪直指云儿额头眉间,狠狠地说着对方听不懂的俄语:“你们杀死了我的儿子,我岂能干休!天可怜见,今日我要报杀子之仇!” 正在左轮枪机扣发的瞬间,云儿在千钧一发中,忽地不经意瞥见火把的火光圈之外,白光一闪,跟手风中金风锐响,噗的一声,那持左轮的俄国洋鬼子胸口穿了一洞,血如喷泉,血水里披分出来一支青光闪闪的矛头,乌沉沉的矛杆兀自杵在洋人后背,嗡嗡地颤抖不已。洋人目眦尽裂,眼珠儿疼得快要爆出眼眶,身子慢慢垂下,倒撞下马。原来是一杆长矛自天外飞来,扎穿了他的身子,自后背透过前胸,血水晕满山头,越喷越多,喷血咝咝有声,如同水泵放水,白俄鬼子一缕孤魂,投入枉死城去讫。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一众骑客骇绝惊呼,纷自回首张望,忽见一张白面皮的脸,冉冉自坡下升上来,悬于半空。骑客人人吓得眼中充血,嘶叫惨嚎:“鬼啊!”小翠亦给吓得闭目不敢看。人脸向火把围成的火圈飞来,光线所及,才照出是个从头到脚一身黑衣服的人,如登虚御风,轻飘飘地降下来,足尖轻轻落在高高翘起的矛杆之端。骑客泰半张大了口合不拢,那黑衣人浑当他们不存在,却恭恭敬敬地抱拳向张螭蟠拱手,朗声唤道:“师兄,别来无恙,小弟这厢有礼啦!” 火龙叟忽地身子一晃,云儿猛地寻不见了他。却听师傅的声音在空气里回荡:“白少华,你小子莫多管闲事,你道我人老手软了,料理不了这些饭桶了吗?”声波所及,坡上顿时电光乱闪,蓝芒翕张,众敌纷纷哇哇惨叫,一个个扑地而倒。二十二人转眼全躺倒在地,无一再动。黑衣人拍手赞道:“师兄威风不减当年,教主若知、师傅若亲眼目睹,必含笑九泉矣!” 张螭蟠冷哼一声,问道:“行了,别净给我戴高帽子,老夫生受不起!你小子巴巴的从北京跑来做甚?师傅地下若有知,又得说你多管闲事!哈哈哈哈哈哈……”爽朗的笑声中,满满的是故交深情,相见欢喜,何止感激他及时解围之功欤? 白少华庄容道:“我神龙门向披肝沥胆,忠于黑衣会,师傅临终亦遗言命师兄您来执掌门户,襄助黑衣会。小弟我找遍天涯海角,今日终不辱使命,找到了师兄。您便跟我回北京吧?”张螭蟠长叹一声,仰望月空,点点星空,无着无落,自言自语道:“我回避大业已历十载,早断了雄心大志,这掌门一职,你就替我多担代吧。老夫隐居于此,山幽水清,课徒教孙,太太平平地度过余生,岂不是好?若再重出江湖,面目可憎,又有何益?殊不足取,你虽灵心慧舌,也不过是‘多说无益’。” 白少华还要劝:“师兄……”老人摆手道:“少华啊,你也别罗唣了,我意已决,毋庸多言。云儿,你过来拜见师叔。”云儿瞅瞅白少华走近师傅身畔,小翠则奔入屋去,除下污衣秽袜,换上干净衣物,心有余悸。火龙叟拾起敌人的火把,火焰又自亮堂。云儿见白少华年在三十,白净面皮、竹节鼻,面目俊朗,星眸剑眉,体貌明粹,饶有英气,长身玉立。只见其相貌,即生出无限的仰慕之意。 张螭蟠左手搭在云儿右肩上,介绍:“这位是你师父的师弟,姓白,讳上少下华,你叫师叔吧。”云儿叫:“师叔,好!”白少华抚他头顶,微笑道:“好,好,好,不用行礼了,你叫甚么呀?”云儿:“我叫云儿,白云朵朵的云。”白少华:“你姓啥呀?”云儿摇头道:“不知道。”言下可怜巴巴地眼瞅着师父。 老人搔搔头解释道:“这小子是个孤儿,孤露无依,在襁褓里的时候就被我捡来,时隔太久,我也记不起来在哪里捡到他的了。随便起了个名字好叫唤,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白少华矍然道:“师兄,一日为子,终生为子,即便是个养子,也当归你张家之后,今后延续宗祠,也不枉了你俩一场缘分呐!”他双手各按在云儿一肩,笑道:“云儿,你就姓张,叫张云,好么?”云儿早泪眦荧荧,拍手道:“好极,妙极,师傅,我今后就叫张云吧?”老人不禁也老怀甚慰,口道:“你爱叫张云,就叫着吧。” 张云瞥眼见地上骑客均已焦干成朽尸,那二十多匹马儿兀自散在坡上,转脸又见那支长矛,问白少华道:“师叔,您飞矛这一招,可俊得很呐,教教我吧!”白少华看看师兄,微笑道:“这招你师父也会,当年还是他教我的呢,你跟着你师父好好学,自然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别着急,耐心地学。”张螭蟠打断说:“呸,这小子,我可教不会。少华,孩子既有所求,你这当师叔的,受孩子一声尊称,总得给些见面礼吧?” 白少华呵呵笑了几声,双掌一拍,爽气地道:“好,我就留下来盘桓几日,教你这招‘呕心沥血’便了。师兄,小弟老实不客气,就在这山上住几日喽?”老人:“住吧,我跟云儿睡的床大,就让你再跟老夫睡一床。”白少华拱手道:“多谢师兄!” 翌晨醒来,张云不见了师傅师叔,耳中却没来由地听得拳风脚力劈空之声乱响,暗叫:“难道敌人又来攻山?”忙披衣爬出被窝,推门出屋。打斗声却是传自山壁之上,他循声凝目向峭壁上望去,只见师傅和师叔在一座悬崖上拳来脚往地相斗。崖石从山壁上凸了出来,凭虚临空,离坡少说也有七、八十丈,山上积雪随激斗飞溅,冰飞雪扬,从崖上纷纷飘落。足见两人剧斗之烈,料想只要谁一个不慎脚下一滑,摔将下来,任你武功再高,也非粉身碎骨不可。 云儿抬头上望,觉得二人身子也比平地看到的小了许多。两人飞纵窜跃,便如两位神仙在云雾中飞腾一般。天空中有两头兀鹰在盘旋飞舞,相较之下,下面相斗的两人身法比之兀鹰振翅翱翔还要快得太多了。看了许久,他发见二人就似拆招演武,神情闲适,紧绷的心弦也即略松,越看越是目眩神驰,不由得看呆了。 白少华招式繁复,层出不穷,妙招纷呈;张螭蟠一对肉掌一招招使出,其势犹如两柄板斧,每一劈出,任你白少华掌法多快多密,终不得不退后闪避。两人来来回回,又斗了七、八十招,已抵五百余合,渐趋分际。蓦地里一声长啸,张云见白少华张口而喝,响动群谷,震得他这小小旁观者心旌乱摇。但见白少华掌随声起,突地打出数十掌,无数掌影漫天朝张螭蟠迎面撒下,睒眼之中,就似他和老人之间,倏然同时生出数十只手掌隔在当中一般。 张螭蟠欣喜地叫道:“好掌法!”沉肩弓腰,挫步往后便滑,一退两尺,猛地又向白少华弹去。他这招倏退倏进,正是神龙门的本门正宗身法,一退一趋,圆转如意,虽快而无顿滞,瞬间欺近对手。张云在下面看得惊羡不已,噼里啪啦拍起手来,拍得山响,连声高呼:“好!师傅,您太厉害啦!” 说来话长,实则电光石火之间的事儿,张螭蟠右掌排云,中宫直进,迳拍向白少华手掌前织成的罡风气墙之上。说也奇怪,饶是白少华掌势如波涛海啸,但一遇上师兄的一只手掌,漫天的掌影便悉数消失了。两人托的一声分开,螭蟠原地凝立;少华后退三尺,脚跟已抵山崖边缘,方才拿桩站住。 白少华双臂隐隐麻胀,暗运内息,调匀体内诸脉真气。张云见他静立了一会儿,方才口能言语:“师兄,小弟输啦,不用比啦!师兄功力远胜当年,小弟就是拼了命,也难以望师兄项背的了。”老人收势站直,“呸”了一声,冷冷地道:“别跟我虚头巴脑的说这没用的!嗯,岳氏散手,果然是天下着名的拳法,实有独到之处,老夫年轻时狂妄自大,井蛙之见,全不瞧它入眼,当它是三脚猫的货色。你今日施展出来,倒真令我刮目相看了。” 白少华搀着师兄的手,一齐跳下山壁,在半空中冉冉而下,彷如空中有架透明的梯子一般。两人四足落地无声,白少华恭敬地禀道:“这散手的后十数招,便是我那徒儿纪子修家传的秘诀。他本是习武世家出身,祖上有高人在岳氏散手的基础上,增添了诸般变化,力求威力更大,破绽更少,世称新旧散手为‘岳氏联拳’。”老人捻须颔首,听得津津有味,说:“哦,原来如此。云儿,你小子起床了,还不快收拾收拾这儿,你瞅瞅,快把这班臭尸体、黑焦炭儿,抛到山谷里去。这小子,尽会偷懒!” 白少华知师兄故意昨晚留尸首不丢,意在警示后来者,他便一头伸衣袖抹汗,一头笑道:“云儿,咱爷儿俩一起干吧。”张云看着一具具二百多斤的尸首,自分一人拖曳很是费力,听白少华自告奋勇帮忙,乐得忙没口子地答应:“好啊,好啊,师叔,你搬头我抬脚,行吧?”岂知白少华呵呵笑道:“不须恁地麻烦。” 张云一愕:“麻烦?怎的又麻烦了?”正狐疑地盯着师叔发愣,白少华已走到长矛之前,伸手握住矛柄,手肘一晃,已将长矛倒转来,矛尖向上举着白俄鬼子的尸首。云儿吓得嘴巴张得老大,他看矛上俄国人有如串烧的田鸡,而师叔举矛之时显得轻如无物,那黄毛毵毵的俄国人脚长手大,横练的一身筋肉,少说也有三、四百斤,再加上矛重,师叔手上起码有小五百斤的份量,云儿参详不透他是如何能举重若轻一至于斯的? 跟手白少华便一甩长矛,白俄鬼子的尸身犹如弹丸般飞向半空,朝山谷下堕去。抛下洋人,白少华脸不变色心不剧跳,又是轻描淡写地用矛尖挑起一具尸身,随挑随抛。云儿看他压根儿就像没使力气似的,不由得嘘嘘倒吸凉气。 小翠端了洗脸水给爷爷和师叔祖擦脸,见了白少华神技,欢声拍手不迭。吃过早饭,张螭蟠牵着孙女儿,下山放马,任之自去,白少华便教云儿枪法。此枪法传自黑衣会教主张黑龙,乃以当年满清将领赵臣来所擅长的赵家枪法为根基,张黑龙加以改良,增删补缺,演化而来。其法讲求后发而先制,以快捷狠准取胜,因而那“呕心沥血”虽仅仅一招甩枪之法,但手眼步法,包含数十种变化,白少华演练譬解了十多遍,云儿才略窥堂奥。 火龙叟祖孙二人说说笑笑回转来,已从山下市镇买了蔬菜鸡鸭来,小翠赶着烧了一桌菜,将沽来的陈绍斟了两杯,招呼三人吃饭。白少华拉着云儿的手走到桌前坐下,兀自说解:“这枪运使之际,意与神会,目力专注于敌人心窝要害,不可少事旁骛;以本门内功,催发膂力,一贯而去,一气呵成。”云儿使劲点头,用心体会记忆,若有所悟。 第二百七十二章 火龙叟向白少华举起酒杯道:“师弟,有劳你教我这个傻徒儿,师兄敬你一杯。”白少华忙举杯相碰道:“师兄见外了,云儿这孩子资质挺好,我很喜欢。”言下一口饮干,与师兄杯底相照,两人相对开怀大笑。 火龙叟张螭蟠抓起一只鸡腿,张口大嚼,漫不经心地问:“小主可否平安?”白少华放下杯箸,庄容道:“托师兄的福,大伙儿都安好,这几年教主领着大伙儿北突南荡,十荡十决,打得陈炯明叫苦。中山先生已下定挥师北伐的决心,不日就将誓师扬纛,届时大旗所向,甚么奉张、直吴、张宗昌、刘湘、孙传芳……统统难逃覆灭之厄。小弟此来,一是探望师兄安好,二是小主所托,请师兄出山。目下中山先生所创办的黄埔军校招兵买马,好生兴旺,天下有识之菁英闻风款附,大事可成……” 张老一只鸡腿已吃下肚,手中鸡骨不舍得丢,兀自放在口中咂吮。他伸出一只油腻腻的手,摇一摇道:“行啦,老夫随便一问,你就长篇大论,没完没了,罢了,就别白费唇舌啦。吃菜,吃菜。” 云儿少不经事,他天生脸皮厚、胆儿肥,逞口就问白少华:“师叔,您适才说的‘奉张’、‘直吴’都是些甚么人?”白少华欣然耐心地说:“哦,云儿,他们都是些大坏蛋军阀。”说着兴致勃勃地拾了一块尖石头,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圈,指着圈内道:“这好比咱们中国。”他在圈的东北角划了“奉张”两字,说:“这儿是中国的东北,全叫一个姓张的军阀盘踞了去,此地叫奉天,他的军队就叫奉系部队,因尔简称他的势力为‘奉张’,意即奉天姓张的。” 白少华又在奉张二字之下,划了“直吴”两个大字,譬解道:“这一处在咱们的直隶地界,军阀姓吴。”云儿恍然道:“哦,原来如此。师叔,目下鏖兵打仗的,全都是军阀的军队么?我跟师傅下山,走到哪里都是血淋滴答的屠戮场,想来军阀都是些坏人,专会杀人放火。” 白少华道:“军阀佣兵自重,骄倨之下,自是侈然暴戾者多,为非作歹惯了。再者,拥兵者俘掠所得,才能扩充实力,若不然的话,天下列强如毛,那些兵少些、穷一些的小军阀,惶惶自危,朝不保暮。为了适者生存,他们变本加厉地荼毒老百姓,遭人唾骂。是以咱们黑衣会想要救民于倒悬,务须消灭他们这些恶霸!当年我和你师父往来探查伺机暗访,动淹旬日,好不容易查实中山先生之实情。我们锐志匡扶,立志推翻众獠,为民息肩。”云儿道:“中山先生是大大的好人。” 白少华道:“你下山一趟,想已见识了洋人和军阀残忍乃尔,中山先生虽是政客,然较诸彼渠,毋乃霄壤。若中山不贤,群英乌肯追随骥尾耶?”张螭蟠冷冷地道:“哼,中山先生为人是没的说,但他手底下一大群人是一大群,称他们做‘群英’,却也不见得!”白少华笑道:“师兄所见也不错,有道是‘林子大了,甚鸟都有’,龙鱼混杂,良莠不齐,叛服麻常,实难避免。但小弟觉得,要成大业,容人乃器,人皆有短,瑕瑜互见,若是吹毛索瘢,严苛遴选,水清无鱼,岂不令人齿冷?” 张老笑道:“随你们如何胡闹,不干我的事。成也好,败也罢,这天下谁坐都一样。”白少华知师兄成见太深,一时也劝不听,不禁废然长叹一声,吃菜呷酒,不再多言。 云儿忽问:“师叔,你和师傅早前是不是做过甚惊天动地的大事呐?您说的黑衣会是不是一个很有势力很有名的帮会?师傅从来不跟我们说说。”白少华停箸微笑答:“师兄不跟你们说,那是为你们好,小孩子家,有些事情不须知道,就越不知的好。”云儿皱眉道:“就是越不明白,越想弄明白,否则就饭吃不下、觉睡不着。” 白少华呵呵一笑,问火龙叟:“师兄,您看,要不要让云儿听听?”老人白眼一翻道:“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多戚少欢,说之无益,听之有愧,讲个屁,别说了!”白少华朝云儿耸耸眉毛,意示无奈。 吃罢早餐,白少华又给云儿喂招,除去如厕喝水吃饭,余时也不少歇,反复拆解“呕心沥血”的招式。直至斗转参横,月光映彩,云儿已将赵氏枪法学了个囫囵全乎儿。已而就寝,一宵易过。 梅开二度,各表一枝。话说浙奉战争荼毒生灵,兵燹刀革所过之处,皖赣江浙,十室九空,田芦赤地,命似草菅。但任你天下全沦落地狱,“狗肉军阀”张宗昌大人还是僭侈无度,倾济南府所有,搜刮民脂民膏,营造私宅。穿池为沼,叠石为岩,布置得曲径通幽,亭台阁宇,园榭廊庑,形制风雅堪称河北第一家,穷工靡费,世莫与伦!此豪宅一任张大人栖迟偃息,日日上演那鸳鸯戏浴图,贻秽千秋。无独有偶,他手底下的官佐也尽是些贡谀献媚、导奸鬻淫的妖邪,群邪淫巧,沆瀣一气,重苛捐课,盘剥为乐。山东将军府笙歌遍地,乔松施荫,萝茑皆荣,矫饰升平,更浪得江左如同炼狱,民不聊生。 自开仗以来,未遑数月,鲁军败报飞章如雨,堆积如山。孙传芳君威炽煊,鲁军莫可御挡,奉鲁联军如枯似朽,就算猛如白俄归化大军也是屡战屡败,闻风而遁。张宗昌多日来吃的参苓补品、山珍海味、良馐美馔,全给怒火熔销殆尽,是气也气饱了,索性发起了犟脾气,全不拿白俄官兵的性命当人命;电报文牍一概随手抛撇,无心过问。狗肉军阀日日征歌逐舞,声色玩好,无乎不备。如此一来,他倒与下属两相同辙,鸤鸠均平。上下竞相淫佚奢侈,张宗昌反倒自诩与众僚友悌,孰知那班胁肩谄笑的宝货明里看似满脸忠勤、衔结图报,实则统是一帮篾片朋友,刻剥百姓,趋媚权要,无所不用其极,已在忙忙碌碌替张宗昌追荐“冥福”了。 这日张大将军别过朝欢暮乐、形影相依的粉头,睡眼惺忪地上督府办公,心头萦满美貌姐儿撒娇弄痴时候的浪荡之色,口中轻哼《十八摸》小调,屁颠儿屁颠儿地走进办公室。先是他外宅的管家来禀告宅内上下供张措办的细情,张督细细吩咐,尽善尽美;已而才让参谋长入内奏事。 参谋长善事拊循,颇得众心;平素诸事练达,处置井井有条,不须老张操心。这日头一个来点卯的就是他,老张不免心中一咯噔。果不其然,参谋长一开口就是个大大的噩耗:“大帅,施从滨兵败遭掳,已被孙传芳枪毙。”张宗昌嘴里一支雪茄咬断为两爿,“啊”的叫了一声,腾地跳起来,双手踞案,愕惶交迸地道:“老施不是向称无敌嘛,怎的也遭了毒手?他妈的,孙传芳这王八犊子,打仗硬是要的!” 参谋长见他目动言肆,殊无心肺,全不将老施的性命放在眼里,彷如就如丢了一块手帕般稀松,说话颟顸,无半点统帅的样子,遂以假应假,敷衍道:“大帅料事如神,神机妙算,算无遗策。属下有个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要禀告大帅。”张宗昌如释重负,重新点燃雪茄,哈哈笑道:“快说,快说!”参谋长走上几步,笑道:“孙中山已经死了。”张宗昌失望道:“呸,我还道是甚好消息呢,他这老东西春天就已翘辫子了,自秋经冬,他都已经死了大半年了,你还道是甚么新闻?这不是胡说八道么,奶奶的,你这狗东西在消遣老子吗?” 参谋长赔笑道:“大帅,小人还没说完呐,这孙文死翘了,接替他位置的人,便是秃子蒋介石。此人素与孙传芳不睦,他一上台,广州的兵娃娃不日必将攻打孙军的后路。”张宗昌霁容道:“嗯,这倒是件好事,可孙大炮这王八蛋已死了大半年,那贼秃子姓蒋的王八羔子,却也不知何时发兵?” 参谋长似智珠在握,奸笑道:“大帅放心,咱们只需如此这般,定能搅得他孙蒋启衅,咱们坐收渔利,自不在话下。”两人密谈衷曲,各自大笑而散。这参谋长先事取情,暗已遣卧底安插于蒋中正之侧,其间用事,襄机而动,颇凑其效,眼看五省联军与国民革命军势在一战。 列位,有道是“好人命不长,坏人享千岁。”孙中山先生大节炳然,夙志厘清中华吏政之宿弊,嘉谟奇计,针砭当世,呕心沥血。殊不料他享年不永,赉志以终,举国万民齐悼;而张宗昌日逐声色,虚斫身子,反倒鲜龙活跳,骄侈悍戾,怙势作恶,贪冒肆淫,干禄求荣,为民所龃龁。良人偏生天不假年,巨憨却常自逍遥,诚不我欺。 不上半月,张宗昌耽于享乐,好消息又送上门儿来。临时政府派去缉捕杀害白俄归化军案犯的探子传来信儿,说九华山上白少华下山回京师;神龙叟闭关修炼,已绝食十数日,约会鲁军领兵攻打九华山,言明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云云。张宗昌左拥右抱,两只肥手里抓着姨太太的**,连呼痛快,便亲自排兵布阵,在罗帐前就把兵给发了下去。 讵料他兴兴头头军令才吩咐下去,后一脚赶来的参谋长竟一把拦住,向司令耳语曰:“大帅,您糊涂啊,您到现下还搞不懂吗?那九华山巨魁杀的系白俄,咱们已经去拿过一次了,也算尽了力,仁至义尽;若咱们再一力肩挑此案,巨细全经咱们的手去办,得罪老百姓的事儿,等如由咱们一身全揽下来了。若事不成,洋人定死缠烂打,铆上了咱们责怪,要挟索贿接踵便来,从此他们老毛子就可靠着大帅您吃喝不愁啦!揽这活儿,鬼子、老百姓咱们是两头受怨,吃力不讨好。若事儿办成了,人犯抓到了,洋人也不会记得咱们的好处。依属下愚见,咱们按兵不动,将消息转给白俄,就坦言咱们无能为力,把这烫‘山芋’推给归化军自行派人报仇,我们则坐山观虎斗,成则有成人之美;败则无我军之咎,岂不一当两便?” 第二百七十三章 张宗昌听得入巷才把手松开,在刚剃未久的蟹壳青脑门儿上撸了三下,咂巴嘴道:“啊呀,你看看我听了消息这一得意,就忘了形,唉,老毛子全是……货!”原来恰如前文所表,俄国人虽是他张宗昌手下的客军,但一遇上事情,便拿出洋人的趾高气昂架势,隔三差五地上门来讨说法,像主人使唤走狗一般勒逼他出兵荡平九华。张宗昌早不堪其扰,派兵与白俄联合缉拿了一回,谁知派出的人马如石沉大海,一去不归了。嗣后,经探子查实回报才知,全军覆没。张宗昌这个败馁之将,念兹在兹,因此上一听到攻山良机,不暇细想,脑子一热就要亲自发兵,此时经参谋一提醒,他才恍然大悟,立马着人将攻山之机,下传给白俄归化军营部,低三下四地央白俄自挑大梁。 话休絮聒,且说白少华在九华山上盘桓了十来日,传授了云儿一套枪法、一套掌法,传了小翠一套轻功提纵之术。其间白少华熬不过云儿厮磨,他也有意将黑衣会的故事摘要讲述给云儿、小翠二人听,云儿自有一番心驰神往的遐想。 革命者心系天下,白少华不日便匆匆告别下山,离池北去讫。云儿一改往日贪玩惫懒之情,在山上苦练武功,自从白少华一番勉励开导,将黑衣会众英雄风范的事迹一教,他少年之血沸腾,深受启迪,顽心收敛,心无旁骛,武功进展便顺遂。时光易过,腊尽春回,倒再没外人上山滋扰,云儿苦练不缀,闲时与小翠山间田畔,池塘苍松,屋前峰后,习练轻功,形影相依,情好弥笃,日子过得比以往充实而快活,逍遥自在。 日月如流,物换星移,睒眼就是民国一十五年。张螭蟠老先生以知天命的岁数尚练功不缀,闭关辟谷,与世隔绝。这日晨间,云儿劈完柴、水缸里担满水,正拟习练那套师叔新教的掌法。不遑山下传来急骤的马蹄声,云儿循声见几骑生客转过山道,飞骑扬尘。他们一见到屋宇人影,当先一匹枣红马上一名丘八扯开破锣嗓子喊:“兀那儿郎,好大的胆子,犯了天大的事儿,还敢野驻此间,尔等太过逍遥。呔!快随老爷们走一趟,若嘣半个不字,仔细吃鞭子!” 云儿见那兵官一手拿出缉捕海文,一手挥舞马鞭,朝自己头上扫来,无暇多想,一个“鹞子翻身”跌下山道,绕至众骑身后,拔足朝山下飞奔。 一名洋兵抬枪“砰”的射击,云儿腿上一热一痛,应声倒地。一大帮老毛子卷舌瞪眼乱吼,如鹰拿燕雀般将之压在地上。那中国军官会得擒拿手,抓着云儿的麻穴不放,寒鸭凫水式、野马倒攒四蹄,绳捆索绑起来。 云儿运力挣扎,犹如铁索横江,动弹不得,忙乱中只隐约听得木屋中传来小翠的尖叫之声:“你们这帮杀千刀的畜牲!别碰我!” 老毛子飞起一脚,踢在云儿头上,云儿眼前一黑,来不及去救小翠,痛感才要往心里钻,早已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云儿睁眼,身已在水牢之内,缧绁加身,水腥气与霉臭味呛得他连连咳嗽。 潮湿的霉菌像肿瘤一样,这儿一堆,那儿一坨,形似胃肠内的菜花壁,令人见之作呕。云儿隐隐觉腿上麻痒,腿一挪就钻心地疼,一瞧之下,寒毛竖立,浑身鸡皮皆起:但见小腿肚上中枪弹之处,已有人在弹孔中横捅了一条粗布,以布扎紧伤口,阻血狂流。伤口处皮肉外翻,肉芽如疹乌七麻黑。伤口四围一圈的皮肤已被水渍浸烂发白,整条左腿肿了三、四倍大。顺着伤口里的粗布兀自在流脓冒泡,即使水牢中有积年的恶臭,也难掩云儿腿伤里所散发出来之腐臭异味! 云儿头痛欲裂,浑身发烫,口干舌燥,五内如焚,神智倒不昧,挣扎着想爬起来。才刚一举目,猛见水塘里一条花斑毒蛇在水面上滑行,行迹呈“s”状,蛇体划出的弧线,美轮美奂。 云儿一股阴寒冷彻全身,毛发笔立,不禁大吼:“我倒底犯了甚错、碍了谁眼,要让我受这等苦,吃这般罪?痛啊——!苦也——!苦也!!”吼声既响,嗓音嘶嘎,犹如鬼哭,那条蛇亦受了惊吓,“噗隆”窜入水底,无影无踪,只余水花微溅,水面噼啪晃荡许久。 牢内昏暗,见物全靠水光,此一下子水面波澜,晃得云儿眼迷头花,一股闷气堵在心口难受。 正忍耐痛苦煎熬之际,牢门上忽有人咣咣敲击,声音在牢室内回震,荡得云儿几乎七窍冒血。他抬头一看,却是个穿黑皮、打绑腿的狱卒,怒目龇牙,以哨棍击打铁门。云儿低头也不去理会,这么一来,狱卒反而来劲了,豁开龅牙嘴就嚷上了:“大胆死囚,乱叫唤个球儿!你犯了甚事进来的,我管不着!可这死囚牢是专供杀洋人的凶犯关的,你既杀了洋人,也莫抵赖,虽看似年纪小了点儿,我也敬你是条汉子。既是个好汉,就别哼哼唧唧地闹怂劲儿。” 云儿偷眼一瞟,狱卒一通话罢,脸上神色缓了一些,但龅牙嘴里的大黄板牙始终露出来,恨不得进来用牙铲他几下子。云儿心内惴惴但嘴上兀自强项:“我小小一个孩童,哪能杀死洋人,你们凭甚抓我?你们草菅人命,不是好人!” 狱卒看清他伤成那样,也似恻然,语气转和道:“你不是我抓进来的,我也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我之间不必怄气。既然有人把你送进来,我的责任便是看管你,管你吃饱便是。别的情由,与我无干,今后自会有人来审你。你伤得不轻,我呢,也看不惯洋人倨傲的模样,凡是关这间牢房的,我都看顾些个。就替你延医问药便了。你安心静气地待着,莫再吵扰,吵了也没有用,省省力气吧!”言下他扬长而去,云儿听了也觉有理,呆了一会儿,浑身虽难受之极,却困疲劲儿涌上头,俄顷睡去。 云儿恍惚间听到一阵人言杂杳的吵杂声,睁眼看去,身在一条格外亮堂的走廊之上,头上天顶一根根管状体发出刺目的白光,比之阳光不差。走廊两侧有许多门,铁栅森森,铁门上有“212”、“208”等数字。他听得身后有铮里叮当铁器相撞的声响,正欲回头,眼中无意间瞥到那铁门内有长长的通铺,铺上滚躺侧卧着二、三十人。他们衣着古怪,但却个个昏昏沉沉地酣睡,呼噜声此起彼伏,显是一个一个疲累已极的模样。 云儿为之奇装异服所引,想要举步挨近看个真切,孰料双腿后好似有千斤之力绊住了腿脚,拔之不动、迈之无力。挣力之间,腿上忽尔剧痛难挡,他忍不住大叫一声,遽然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他云儿身尚在昏暗、潮湿、腐臭的水牢之内,只不过有人正在动他的腿脚。原来那狱卒倒是个信人,延请了狱医来给他治腿上的枪伤。狱医拔除伤口内子弹头之际牵动了神经,把云儿痛醒了过来。郎中将一柄细长的刀,从他小腿弹孔处烂肉里穿过去,既不上麻药,也不预先提醒他,痛醒了他,还弄得他大叫不止,泪水刷刷流了下来。 刀刃约摸插进去两寸,刀尖从另一头弹孔冒出来,就听“啪”的一声,云儿的心似被勒了一下,全身都给郎中这一挑,拽了过去。伤口挑开后,血沿脚踝流下,云儿感到像有许多热乎乎的小虫子爬搔一般。 郎中手脚麻利,取弹、清创、敷药、止血、包扎伤口,一气呵成。饶是他千年的熟手,也花了小半个时辰。疼得云儿惨无人色,汗出如浆,咬碎银牙。及至郎中给他小腿上包扎上一条干净的粗布,云儿才缓过劲儿来,满嘴腥味,甜甜咸咸的,吐出的全是血,原底子嘴唇咬破出了血。 云儿脑中清明,耳闻那郎中合肥口音:“世间强受非辜者多,罪该万死者,一百个里头屈指可数,且须得招人公愤、人人喊杀,才当得可恨可鄙。你瞧这娃儿,不跟你子侄相若?受恁般重的伤,还要给关押于此死地,安有万死莫赎之罪?依我看来,他泰半系洋人栽赃诬陷,硬逮进来抵数的倒霉蛋儿!想来他与村北的韩三儿相仿,韩三,你知道吧?” 狱卒喟然道:“讲句掏心窝子的话,韩三这小鬼,平日确是捣蛋,促狭之甚,弄得东家烦他,西家也恨煞。可话说回来,他韩三儿干的事气人归气人,不过也就砸屋伤人、小偷小摸,罪不至死!孰知就为了家中豢牛踏坏了洋人教堂后院菜畦里的青菜,竟给那洋鬼子弄得下死牢。一家人全给气死了,恒人见枉,众多非一,也就没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至今这小子还给关着哩。哼哼,他小子么也该长长记性啦!这档子事儿,确也冤死了他!”云儿听着二人对答,情伤其境,不禁鼻子一酸,眼底潮润,泪珠儿呼之欲出。 他在山上不下来走动,也没听说韩三其人其事,此时闻说轶事冤情,只觉这世上与之同病者,惟韩三儿可怜,不免生出莫大的惺惺之惜。 日漏时催、伤疗妥,郎中关照些“少动静养”之语,意味深长地睨了一眼狱卒,便自出监。狱卒相跟而出,锁门自去,云儿纳闷半晌,凄苦无依,自不必说的。 越十日,三堂提审罢,洋人法官与县太爷会审开廨。云儿弹伤未愈,被药出庭,时值酷暑,汗瀑创烂,体烧发炎,举步维艰,一路甚是辛苦。乡约保甲、村民百姓一路相偕而至,沿途可怜人见,有不少人施粥送饼给云儿充饥,人情冷暖,令人唏嘘。 会抵公廨堂上,早已有数十戎装白俄簇拥着张宗昌坐着旁听。须臾庭开,法官金发碧眼,仗着“狗肉军阀”刀枪的势,竟自须发戟张,目眦欲裂,怒目欲扑,吼声若雷:“刁民恶人,肆意屠杀人命,罪加一等,证据确凿,当判死刑,立即执行!”云云。 边上通事顶着片瓜皮小帽,口沫横飞地翻译了一通,言甫落,法官不由分说,木槌就紧跟着砸下来,“啪”的一响,恒人俱股栗,惴惴不安。 云儿高烧不退,神志迷离,张口欲抗辩力驳,却发不出声儿,槌声一响,动魄侵魂,他经不住震荡,眼前一黑,“咕咚”栽倒于地,不省人事。众哗然相扶,已自不及矣。 第二百七十四章 云儿这一场昏迷,简直堪称是死过了一遍,几乎把地狱全走了一遭! 看官须知,所谓地狱者,生人从所未之,欲描画之,全赖人脑遐想而得之。云儿迷中所历,泰半凄苦,他一闪即过,只历其境,难忆其情,细节无从查考,笔者亦无法详叙,表过不提。 且说云儿昏迷中满身臭汗,惊吓而醒,大叫着睁眼之时,眼面前一片亮堂。从四周的气流、氛围、气场的细微处,云儿感到身处极其陌生的地方,陌生到身边的物什自己全不认得,色色样样,式样俱古怪之极,一时又难以言喻。 原来云儿醒来发觉自己躺在一长溜通铺之上,身左身右躺满了呼呼酣睡的人,有老有少,清一色的男人。头顶上两盏气光灯,耀逾白昼,长方的室内显得尤为狭长,灯光所及,巨细俱见。他醒时的惊吼声,将一名长大的汉子清梦惊破了。大汉吓了一跳,从板铺上爬起来,一见是他直挺挺坐在铺上,恼他胡闹,勃然变色,骂道:“你个傻比,大半夜不睡觉瞎叫个逑儿!不知道别人在睡觉么?他妈的,这里不是你家,想怎样便怎样,这里须得顾及旁人!”其他被惊醒的人辗转反侧,也同声致讨,骂骂咧咧。 云儿错愕道:“我……我……我这是在哪儿?你们是谁?我怎的从来没见过?”大汉转怒为乐,嗔道:“傻比,你这新来的,真是个傻比!你别跟我装蒜充愣,赶紧睡觉,给我安分点,有事等明天天亮了再说不迟。妈了个巴子,哈哈哈……对不对?”无不压低了声音欢笑,乱闹了一阵,便又各自睡下。孰料,众人才消停,忽尔有阵人声响起:“207室,你们干什么?他妈的大半夜的,不睡觉,胡闹甚么?明天都铐起来!”其声刺耳,毛毛剌剌,静夜中听来,犹如山崩地裂。云儿甫一听闻,吓得从板铺上腾地蹦起三尺高,连叫:“哪里的人在说话?妖怪?!” 大汉忙又爬起来,手指云儿的鼻子,作势让他快回归原位,同时三脚并两步,奔到近铁门处的墙壁上,嘴凑着墙,连连赔不是、递小心:“报告管教,有同犯做噩梦惊醒了,吵到了大伙儿。请管教放心,我们马上睡,马上睡!”云儿心下老大纳闷,暗道:“难不成隔墙有耳?这汉子怎的对墙赔礼?古怪之极到匪夷所思!这里到底是甚地方,难道人都撞邪了么?”越想越离谱。 那刺耳的男音略缓气氛:“哦,原来如此。天气冷,让他们盖好被子,别着凉,明天我找你谈谈。” “是,管教晚安!”大汉言下,忽听墙上发出咔嗒一响,声音便消失了。大汉闻言明天谈话,顿时呵呵一喜,正拟屁颠屁颠回去睡觉,转身却见云儿傻不愣登地站在板铺上瞪着自己,不禁又骂:“他妈的,你不长耳朵么?还不睡觉,杵在那儿想上铐不成?” 云儿扬声挺步道:“你这厮,叫唤甚么?这里究竟是甚所在?你们穿的衣裳、说的言语,怎的恁的怪模怪样的?”他嗓门儿一大,大汉吃不准地愕然一呆,遽然变色,腾身张臂就扑向云儿,一声喝,大汉一拳直捣云儿面门。 云儿依本门心法,掌刀横切他手腕脉门,沉肩错步,转肘发力。这一发力不打紧,云儿立时发觉自己的身子也已给人掉了包!掌刀虽中规中矩,但手臂软绵绵的,一些个发不出真力。饶是如此,大汉百多斤的拳力也已被掌刀挡开,手臂向后摆,站不住几乎要摔倒,赶忙拿桩站稳,胸口气血翻涌,一时原地发呆,不敢再出手。 云儿这才有空看看自己的手、脚、头、体,吃吓不小——虽然腿上枪伤不复存在,但身上五官、四肢、胸腹、臀腿,竟然没有一件器官与原来的本我一致,简直是换了一个人。他一屁股跌坐在床铺沿上,又弄醒了一个头朝外睡的一人。这人一副奶相,开口却粗鄙无耻:“找死呐?”正要发作,见云儿双手捧头,一脸茫然,似全没看见他。此人仿佛一盆冷水当头罩下来,他反而一时尴尬,不知所措。 云儿瞅瞅他,半是自语半是相询:“我是谁?这儿是哪儿?”那人见他神色迷离,便忘记了发怒,不禁回答:“你是白痴,这里是徐汇看守所!”云儿转过头,瞪着他问:“看守所又是干甚么的?” 通铺之前端坐着二人,其中一个此时忍不住喝止:“好了,别废话了,海龙,明天再说吧。喂,新兵,别问长问短的了,先睡吧。”他站起身与那动手的大汉耳语片刻,大汉面上似依违两可,并没说甚么,骂了一句娘,回去睡觉去讫。 云儿忽追问那大汉:“先前墙壁上发声音,是什么鬼在说话吗?”大汉似不愿与之多言,摆摆手钻入被窝,意兴索然。坐着的二人中另外一个长着络腮胡子,忽尔接上话来:“刚才那是咱们207室的主管管教,是警察!他从监控室通过麦克风喇叭传话,不是鬼打墙!你怎的甚么也不懂?”那大汉甩了一句:“他在装傻呢,别理会他!”络腮胡子却已边嘴上譬解,边走到门首大汉曾站着说话之处,手指了指墙。 云儿跳过去一瞧,见墙上钉了个小铁盒,盒子上有几圈细细的小孔。络腮胡说道:“喏,这是扬声器,声音就从这些小孔中传出来,盒子里面是个喇叭。”云儿左比划右摸摸,络腮胡忙把他拉到一边,诫曰:“别乱碰,按着那上头红色钮,拉起警报来,可有你倒楣的啦!唉,你这个人也真是,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才来三天,甚规矩都不懂,一切得听从指挥,别多嘴多舌,没的到时候被警察暴打一顿,就舒服了,何苦自讨苦吃呢?” 云儿诧异问:“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看守所?警察为什么打人?为了替洋人出气吗?还有啊,这天顶上面会发光的是什么?你们穿的衣裳怎的恁般古怪、文不文武不武的?这天下目下还在打仗吗?”络腮胡眼一瞪、胡子一吹,骂了句:“你这个疯子,我不懂你胡说什么!”言下转身不再理会他。 待了一会儿,云儿又躺回铺位,心里很是烦乱,喟然长叹,自语:“民国初造,没想到这世界与我们山上山下的乡下地方,完全不一样,判若两个世界!”络腮胡被气得笑起来:“这疯子还当自己在民国呢,现在早已经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时代了。这疯子,你在拍戏吗?还是从民国穿越过来玩儿的?切!表情倒做得有板有眼,真是那么回事儿!”他自言自语,喃喃地语声极低,相距云儿远了,云儿并没听见,自顾纳罕自己的处境。 这一宿,云儿没合上眼,一会儿从铺上陆续爬下地三人,都一律跑到门首蹲下来撒尿。云儿本不知道他们半夜蹲那头儿是出于何意,及至嗅到飘来的臊臭、听到嘀沥沥嗒喇喇的尿声,方才恍然。一会儿又有人一个接一个到门首蹲下拉屎,又臭又响,坠粪声、冲水声、人息声,声声入耳,烦扰不断。云儿心下暗思:“人多的地方,就是烦人,难于入眠!” 漫长的夜晚过去,云儿双目呆瞪瞪地盯着孔隙中露出的天空,眼放着天由黑转亮。庶几传来鸟雀之声,啁啾如诉。他心头一动,总算听到了在九华山上也能听到的声音,如闻乡音,不禁泪眼婆娑。 正陶醉间,忽然响起吹号声,冷不丁冒出来的声音猛可里爆发,犹如一阵狂风,直灌入耳鼓,震得云儿耳膜生疼,心头像突地堵上了块铁坨,又闷又痛。 大汉声若洪钟:“起床了,都给我起来了!”有人睡眼惺忪,有人翻个身体力也难支,有人早已趴在门首洗漱……云儿见有人拿了杯子径直就着水龙头的水就喝了,诧异道:“这水不须煮开,就喝得了吗?”大汉哼哼冷笑:“你还装蒜呐?这里是看守所,你已经被警察剥夺自由、逮进来,不过是个阶下囚,穷讲究个逑儿呐!有口水喝就不错了,还煮开?你道是在你家吗?美不死你!” 云儿接口:“哦,原来这儿也是大牢呢!这里是不是安徽地界?”络腮胡大嘴张开打着哈欠,一头收拾板凳,一头嘲笑他:“呵,你这小子梦还做不醒了呢,你旅游呢,还安徽!这里是上海,大上海!我的天呐,这儿不是大牢,难不成是宾馆吗?陆定舟,这傻比晚上反正也不睡觉,今天开始晚上就让他值班吧,省得他屁话一大车,啰嗦个没完没了。” 大汉名叫陆定舟,答道:“嗯,你忙你的吧,这事儿我会考虑,容后再说,咱们先拉箱子出来准备早饭!”洗漱毕的人都已坐回床沿,陆定舟一声令下,众人纷纷从铺板下面拉出四、五只带盖的蓝色箱子。 一个瘦小的四川人甫刷完牙齿,正要坐回,见云儿兀自呆在地上,既不刷牙也不坐下,傻不啦叽地尤为扎眼,看其势又拟对人家刨根问底这些箱子的底细了。四川人忙做好人,拉云儿坐下,教之曰:“格老子,我们的衣服杂物都存放于这种箱子里,一会儿‘老派’,哦,就是咱们所谓的警察会送早饭来,这里头你也看到了,没有桌子,咱们呢就拿箱子当餐桌。你个龟儿子仙人板板,别傻愣愣的,小心‘吃生活’!”小四川见他窘处无法,便将社会常识、看守所的重要规则,择要教了一些给云儿听。 云儿绝非蠢货,初不及回神适应,此时有人指导,自是举一反三,领会了不少道道儿。须臾,早饭送来,穿厨服、着高筒胶鞋的女工,将一只只白馒头和榨菜盒子从铁门栅隙间递进监房。众囚排坐床沿不动,一手一替,将馒头传将下去,一人一枚,便各自就着陆定舟分发下来的榨菜吃了起来。 第二百七十五章 云儿馒头下肚,连赞:“馒头做得好,好馒头!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馒头!以前俱吃的是又粗又黑的馒头,便是酒楼里也不曾吃过恁般精细的馒头。”众皆大笑,多有不信,络腮胡阿邝一口馒头不及下咽,喷了一地。陆定舟吼:“行了,吃饭的时候好好吃,吃快一点,有事等会儿有的是时间聊!” 看守所犯人吃饭须得利落,因为饭盒须自己刷,快慢先后,慢的人便易遭人白眼、受人催逼,饭么没消化、咽不下去,气么受了一大泡,极不好受。无如之何,饭菜送来时滚烫,紧赶慢赶,慢性子的总归要烫得满头大汗、龇牙咧嘴,狼狈之极。所幸云儿本就是吃得快的人,自不必忧。三下五除二,吃完刷完,大伙儿坐板静持。 小四川与云儿混得厮熟了,便坐在他身侧,时刻指点:譬如坐板须与前后左右人对齐而坐,双腿盘平,背直目正,姿势须得到位,云云。云儿平素习武,盘腿趺坐系练气时的不二法门,连佛家的甚么结跏趺坐、半跏趺坐,也是说坐便坐,如家常便饭一般。他一坐定,众人皆夸他坐如钟,端正得紧。 静坐时间漫长难消,若非管教巡查,原可互相闲聊。小四川好奇心重,问东问西,云儿少不得就便将自己来自民国的经历相告,隐瞒自己会武及杀死洋人等紧要之处,多说些民国风仪。众皆听得心旌神摇,瞠目结舌,难以置信,说不得小四川更是一口一个“龟儿子”,惊噫不已。 新收入看守所的犯罪嫌疑人,被监禁候详,为防他们捏词妄控,又逼其伏法,狱警严饬他们须得背诵监规到滚瓜烂熟、倒背如流。小四川教云儿从身上号衣口袋内取出监规纸,云儿便从印有“0600”编号的蓝色马甲口袋里果真摸出一张印满字的a4纸,一读之下,当即傻眼了。他本来认识字的,可这纸头上的字似是而非,自己竟然一个也不识! “咦,这上头的字怎的恁般古怪?我一个也不识!”云儿脱口讶异。 “你不是说你识字的吗?别骗人!”小四川道。 “真不认识了,见鬼了,你说这是监规,可这监狱的‘监’字怎的是这种笔画?‘规’字偏旁的‘见’,应当是比划更多的‘见’才对呐!邪门儿,邪了门啦!嘶,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匪夷所思!” 坐在后排的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恍然:“他不是说从民国来的嘛,简体字怎生会识?他认的是民国版的繁体字!”顿了顿又道,“来,小朋友,我教你个乖,中国已经不再是北洋军阀的天下,也不是蒋介石的天下……”于是大略地将蒋介石如何统一中国,日本人如何侵华,中国人如何抗日胜利,共产党新中国如何夺权平天下,一直讲到如今公元二〇一五年的近况,作了一次历史课堂式的讲解。 一席话尽说到午饭,听得云儿抓耳挠腮、满头大汗。拉出箱子、吃晚饭,陆定舟把云儿唤至后排,教他拿毛巾擦地板。云儿早上那顿饭后,已看见过他们双手铺毛巾,趴地上推着擦地板的样子。要领一学就会,毛巾在地板上从后往前一推,彷如老汉推车、老农犁地,一蹴而就。陆定舟连连夸:“这小子糊里糊涂,干活真不赖,很好!” 云儿略有得色道:“这活儿小意思,想我在九华山上,每天都得挑水劈柴,还得上山下山,手脚上磨出了泡、长满了茧子,比这里的日子辛苦多了!” 饭后则再午睡一个时辰,云儿所待这207监房是看守所里的新犯监房,每天无分早晚,时刻都会有新的犯罪嫌疑人被抓进来关押于此。午睡罢才起身,警察来开铁门,送进来一个蓬头垢面的人,身高体长,行为举止却显得畏畏缩缩,手脚局促不安。 陆定舟招他到后首谈谈,先一叠连声儿喊冤,说是人枉捏虚词,诬赖良人,激动起来,不禁嚎天动地,大放悲声。后来淌眼抹泪儿,庶连哭带说是因组织卖淫罪给逮捕的,言语断断续续,神色呆头呆脑,陆定舟问不上三句,便草草收场。傻大个儿抽抽噎噎回到前排,不久呆呆出神,忽尔唉声叹气,捶头抹脸;忽尔吃吃傻笑,泪痕宛然,疯疯癫癫。云儿与之扳谈两句,觉得此人一副憨傻模样,似人智未熟,典型的长大身子小孩脑。听他陈述了一会儿案情,说着说着,傻大个儿忽然五官歪曲,张开大嘴、放开破喉咙,嚎啕大哭起来,越哭越伤心,哭得泪泗滂沱,脸上鼻涕眼泪汗水黏得一塌糊涂。 云儿心说这孩子倒是个傻天真,负罪感恁是强烈,自责的泪水倒也动人。正要好言解劝,门外人声又起,警察又开门送来一个像蔫了的茄子一样的怪人。 这人双目不睁,手摸着板铺,倒头便睡,须臾鼾声比打雷还要响。众犯只得干瞪眼咽唾沫,本拟展示对付新人的一套酝酿已久的狐假虎威式的手法,全做了白费,浪费了老大的心思。 新犯甫来,陆定舟就要勒逼他们念报告词:“报告警官,某犯,某番号,前来报到,请管教指示……”云云。众犯声色俱厉,在一旁配合陆定舟威吓傻大个儿背书。被捕之人,孑然无依无靠,面对凶相,自然心虚。大个儿名叫孟柱高,吓得浑身打哆嗦,只得乖乖跟着陆定舟念词儿。一头念,一头还得老老实实举起右手握拳于太阳穴畔,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只不过净是前念后忘。 孟柱高本就呆笨,再受着惊吓,莫大的压力,自是前言不搭后语,十几遍都不能把十来个字的报告词讲对。陆定舟火起就是一脚踹在他腿上,如此一来,孟柱高越发慌得语无伦次。陆定舟毫不容情,夹头夹脑地乱打一泡,打得旁观众人见之,无不心惊胆寒,物伤其类。 折腾了半天,铁门上方墙壁上有块黑色的板子,忽尔闪出光来,随即一阵巨响,板子上显现出许多画面。画中人声一起,人人耳闻目睹,如临实境。云儿吓了一跳,大叫:“甚么鬼?这是什么?西洋镜?皮影戏?哇……有人钻进墙壁里面讲话吗?”随他这般没见识的大惊小怪,一房间的人全已有了心理准备。陆定舟打到一半,一推孟柱高,命令:“好,算你运气好,快去铺上坐好了,看电视啦!” 小四川自然比划着电视节目,给云儿解说电视的掌故和电视机的功能以及诸般电视节目的品种类别,滔滔不绝,详细得极矣,尽矣,蔑以复加矣! 云儿叹为观止道:“没想到啊,哇……啧啧啧,科学技术那么神乎其技,现代人真聪明,想得出这种玩法。我们那时候的人,可没这玩意儿看呢!” 看守所的电视机里只能播放一个频道,给犯人消磨时间用,每天翻来覆去只有这么几个节目,别人俱已看得厌倦,索然无味,不是昏昏欲睡、哈欠连连,便是呼朋引类,高谈阔论。唯独云儿不怕贪多嚼不烂,看得是履旧如新、啧啧称奇,到后来手舞足蹈,连喝响彩。即使监房宽旷之大,说不得人声鼎沸,喧嚷回荡,震耳欲聋,他张云也浑不受干扰,沉迷于一饱眼瘾、再饱耳福。 他这般模样,吸引了傻大个儿的注意,伤心垂泪的孟柱高竟然挡不住他看电视投入的模样滑稽,破涕为笑,连说:“嗐,这世上竟还有比我傻的傻瓜,连电视机都不认得,真够笨的!哈哈哈哈……”云儿暗自撇嘴不哂孟柱高为人:“哼,你这厮不是善类,自责的伤心,来得快去得更快,烟消云散,比打个喷嚏还快,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两只眼睛开大炮!” 话说云儿为电视节目所吸引,尚未过足瘾,已告晚饭。甫一饭罢,警察又送进来一人。此人才刚一进门,脚下一绊,扑前跌倒,摔了个“狗啃泥”,室内外警察犯人一齐哈哈大笑。警察年轻,却不忘虚问:“摔坏了没有,要不要紧?”几个嫌犯亦上去将之搀起,同声慰问。此人点头顺目,连说无妨,揉一揉跌处,无甚大碍。 云儿一看其人生了张雷公嘴,戴一副玳瑁边框眼镜,头发扎煞,犹如刺猬,其形猥琐,颇增滑稽之趣。警察安慰几句便锁门而去,陆定舟又和颜安慰他一番,乘着大伙儿晚饭后例行房内转圈散步的机会,询以来历。这位猴儿般的“四只眼”滔滔不绝,将案情说了一遍。 原来他是个国家干部兼企业总经理,家资巨万,因非法侵占国家财产被捕,拘讯在禁,不烦律师,自行具呈诉辩,言辞汤汤;提证质讯时,他头首昂扬,一副官腔像煞有介事,检察官也颟顸摇头,无可奈何。 云儿心道:“原来是个贪官儿。新中国抓贪腐的力度倒挺大,整治吏治的决心比民国政府要强。听这厮说来,他所贪没的财产金额不大,国家也没拿着甚有力的证据,倒下了决心先将之拘禁入来,法网恢恢,岂容逃脱?” 同是戴眼镜、有些文化、懂点儿历史的老姜听他说得夸张离谱,言不由衷,不禁劝道:“就只可惜了,您原本穿金戴银,围翠环燕、吃香喝辣的日子过惯了,目下此间粗茶淡饭、光身无依、呆对男人的苦逼日子,对您来讲,那真叫作跌到地狱里头来喽,可咋受得住恁的煎熬哟!”老姜说时撅撅唇、瘪瘪嘴,以示蔑意。 猴儿男明知他吐揶揄之言,一时抹不开脸,尴尬地道:“我姓吴名恩,这位,不须‘您、您’相称,叫我本名便了。”吴恩顿了一顿,摇头晃脑、笑眯眯地说:“人生在世非常短暂,凡人一生多历坎坷,勉强活个几十岁,到头来还是不免一死。就使侥幸活到百岁之寿,人自己也觉得生命眨眼一般就会过完,不经过、生命的时间人人都不够用。再则,人短暂地活于世,还绝难太平——方方面面的环境和人为外在因素,都在拼命地逼使人们短时的生命须得折寿减命地度过!”吴恩镜片儿之后的小眼睛目光所及,看到一张张痴呆懵懂的脸,知他们冷不防闻此道,一时还反应不过来,便不由自主地侃侃宣讲之:“你们看哦,首先,寿数未知,人越盼长寿呢,身子骨不听使唤,反而越难期活得长久。到头来衰老寿终,不克永年。人在活着时所做的一切努力拼搏出来的成就、功名、钱财、物产、美色……零零总总,临终了样样带不去阴间,只能选择放弃,生前拥有得越多,放弃的就越多,越努力越白费得厉害。遗物传给子女后代亲朋,他们的结局也和本人一摸一样,等到尽归了黄土,白忙一场,成果甚么也不剩,统统孝敬了别人家!” 小四川和络腮胡都哼了哼嗓子,有些站不住。余人亦或多或少地呼吸变得粗重起来。毕竟人命只有一次,一次性的生命再辉煌、再落魄,少不得所面对的现实俱如斯的残酷,怎能不令人胆颤心寒? 第二百七十六章 吴恩越说嘴越合不上,越说越是滔滔不绝,继续道:“其次,人生来就吃五谷杂粮、白肉红肉,难逃一病。疾病、瘟疫全比地狱的恶魔还要厉害、难缠!它们时时刻刻伺机染人恶疾,送人性命。绝症不幸,不必多说,而那些能够康复的病,即使沉疴复活,大难不死,人体也已重创折寿。大难不死,焉有后福?” “第三,那些好不容易熬过病魔的人,躲得过病灾——但是地球上的天灾,什么洪水猛兽,什么回禄之灾,什么台风沙暴、地震、海啸、陨石撞地球……全似一道道的难关,时刻要人命。还有,还有,人类文明自己造出来的产物,诸如什么飞机、轮船、汽车,人只要坐进去,就是与死神共舞,一旦出了事,绝难存活!”吴恩的语声仿佛给气氛加上了无尽的黑暗,那些埋藏在人们心底最现实却又最怕触及的晦涩,像剪刀一样,残酷地剪断了人们生存的希望。尤其这房间里的人,都是些失去自由的坏人,他们作案的原动力,本就是为了享受生活,做的本不是光彩的事,支撑他们的精神力量,本来就不多,最忌惮的也就是个死;可是吴恩讲的现实,却能一瞬间秒杀他们脆弱的灵魂、痛触他们的神经、毁掉他们所有的憧憬! 吴恩的雷公嘴却不依不饶,不肯罢休:“经过以上我说的诸般难关,人要存活,最难的还是在这社会中人与人的相处之道——想要活、想要活得好、活得滋润,你就得面对:杀害、斗殴、欺诈、强奸、羞辱、阴谋陷害、诅咒……各种各样发生在人类之间相互的残害和倾轧!借用武侠小说的套话,那是顶顶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腥风血雨的日子!”这么一说,云儿感触最深,他小小年纪,已亲历战乱、亲历江湖,对吴恩这段话体会尤其深刻。 正兴浓之间,陆定舟却猛地喝断全场:“好了,散步完了,大伙儿坐好!新兵先莫废话,这里是看守所,不是你们的家,更不是宾馆,必须服从管教!好,咱们开始新兵训练!来,吴恩,你过来练习报告词!” 现实是残酷的不假;人心是柔软的,但更是虚伪的。人类无法摆脱死亡的阴影,无能到羞于谈及现实留给他们的结局,因而阴晦、漠视死亡脚步的临近。一旦有人宣说这现实,人们就会把这份残酷所产生的恐惧,转化为怨恨! 吴恩话没讲完,嘴虽痒痒,但在接受训练的时候,所受的苛责与威吓,严重过别人所经历的程度的数倍!陆定舟对他嘶声恫吓,吴恩不得已絮絮叨叨地求饶诉苦,一应苦楚,他一律驳回,张牙舞爪;左右相帮的肆无忌惮地做小人,架桥拨火儿,声援恐吓。余则在远近奚落嘲戏,吴恩在淫威之下,辞钝色虚,只能忍气吞声。云儿心下反而不为这场面所动,知道陆定舟是假公济私,以训练为幌,实则借机报复吴恩嘴巴没有把门儿的;云儿体会更多的是这些犯人对现实的恐惧——人怕实话,人生怯于面对现实! 吵闹声大得终于将那位一进门就睡到此刻、人鬼难分的嫌犯吵醒了。他抬头瞅了瞅,云儿看见他脸陷色败,皮包骨头,眼窝深陷,眼圈发黑,头发像海藻一样耷拉在额头前。云儿被他面上惨无人色所惊,吓了一跳,暗道:“这是个死人头吗?”才睒眼的片刻,这人鬼难辨的家伙又扑的垂下头,合扑在板铺上睡着了,鼾声像是预先录好了的一样,立时响得地动山摇。 小四川对老姜说:“我日他个龟儿子,吸毒的总这副孬样,一睡就没个底,他们来看守所,纯粹是补睡觉的!”云儿就在两人一侧靠床沿坐着,就势一问:“你们讲的‘吸毒’,是不是吸福寿膏?”四川答:“我日你个仙人板板,这都是啥年头了,他们早不玩鸦片了,嫌那玩意儿太没劲儿!毒贩子现在都交易冰毒、摇头丸、可卡因,纯度比之鸦片,高了不知道多少个等级啦,吸食起来,‘上头’快!” 老姜见云儿一脸茫然,知他听不懂,便耐心地将毒品的历史及制毒的详情说了一遍,连制毒的化学方程式也讲得头头是道。小四川惊叹:“我的乖,狗日的老姜你是重婚罪进来的,怎的那么懂制毒、贩毒的道道儿?”老姜哑然失笑,自嘲:“自学成才,无师自通呗!我被抓入监狱好多回啦,来监狱次数多了,听他们涉毒人员故事讲多了,耳濡目染,自然心知肚明喽!贩毒的人拿毒品当作事业来做,念兹在兹,津津乐道。还有他们总结出来的一套毒品生意经,若不知诉旁人,心里还会憋屈呢,都急着一吐为快!你与之同一房间,若不想听他们吹嘘,他们还要不乐意呢!哈哈哈……” “他妈的,龟儿子的,他们这帮龟孙子,倒是干一行,爱一行!哪天老子出去,一定找家毒贩盗个窃,把他们龟儿子的毒款全偷走,让他们空忙一场,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开心!”小四川言下,老姜哈哈大笑,拍拍他肩胛,连赞:“你真是个有为青年,有志气,好,好,好哇!” 聊着天看着电视,一忽儿就到睡觉的点了,吴恩背不熟监规,陆定舟罚之值班守夜。吴恩被训得灰头土脸,吓破了胆儿,不敢不从,心下懊恼,坐在冷板凳上死样活气地靠墙而坐,垂头丧气,与刚进门时的神态大不相同、判若云泥乎! 云儿这是第二晚睡同一个铺位,竟自睡着了,一宿无话。翌日天明,晨号陡响,如有形有质一般,似欲将众人从铺上拽起来。多数人困顿疲惫,全无人形。 每天的作息安排一成不变,云儿既不会简体字,监规背不背则马马虎虎,练熟了报告词便大功告成,无所事事了。该晚轮着云儿值两个钟点的头班。他呆坐板凳,看着众犯渐次入眠,回想白天所见所闻,除了吃饭时因伙食差而龇牙咧嘴之外,所有人不是可劲儿地瞎聊天,就是悬心盼望案子的进展。 等待是折磨人的,等待案情的进展:是否会被批准逮捕?等待吃饭,等看电视,等睡觉,等值完班……嫌疑犯们精气消磨,生命耗去。 等到第三天,主管黄教官才把陆定舟叫去谈话,了解近期房间内情况,替他出出点子、想想办法管理犯人。他接谈陆定舟罢,例行的还要找新犯人谈话,黄管教头一个就把云儿铐了出去。 云儿上铐跨出门的一刹那,顿时恍然似曾来过此地:长长的走廊顶上长长的日光灯管灯光通明,两边一道道铁门,黑色的栅栏森严——他在安徽民国大牢里伤重昏迷时,梦见的就是这二十一世纪的看守所的长廊呀!他屈指一算,时间跨越了整整九十年,生命跳跃过了九十年的长度,那是比梦境还荒唐的真实啊! 管教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房间狭小,却有窗户可望到外面。云儿念了报告词进去,坐入铁锁横陈的椅子内,他心头猛然生出一种羞耻感:彷如自己是一头被锁起来的牲畜。犯人椅子上安了锁具,防暴起伤人,有的时候,人跟牲畜一色式样没有自由,受人提防,屈辱地生活。 黄管教也是个小青年,摸出香烟,递给云儿,笑问:“民国的时候流行抽甚么烟?” 云儿:“哦,我还是个孩子,又老待在人烟罕见的九华山上,没抽过,有甚么烟也不甚了了。” “现在想不想来一支试试?” “不用了。” “听说你从民国穿越过来,我想问问,两个年代的世界比起来,有甚么不同?” “截然不同,这里到处透着新鲜,诸般设施也很方便。我看电视里说,现在的中国天上飞机成行,地上汽车像蚂蚁一样多,不知是真还是假。” “哈哈哈哈哈,真的,当然是真的!想不到我会跟古代人聊现代的事情,有趣!”他深深吸了口烟,眉头微皱地将烟吐出来,顿了顿又说,“你现在这副身体(呵呵,说来真别扭。)惹的案子,此前他对我有所交代,呵呵,不晓得他现在人去了哪里,想来案情的细节,你还不知道吧?” 云儿颔首,黄管教便讲了一遍:“据他说,年初六的时候,他找人到家修锁。修完之后,锁匠因价钱问题,突然动手打他。他说因是在自己家里受到攻击,便报了110(啊,就是打电话报警,警察就会来他家)。不料这锁匠恼羞成怒,扬言要用螺丝刀扎死他,并到随身携带的工具包里去作势掏摸螺丝刀。他当时也脑中空白,面对暴力,竟然也操起菜刀,吓唬锁匠。不曾想这锁匠不退反进,来抢夺他手上的菜刀!他与之争夺之间,不慎砍伤锁匠的头部。到派出所做口供的时候(前面报警后警察来他家,把涉案的双方他们两人都带回了派出所),他一口咬定是那锁匠持刀来砍他,争夺误伤。当天警察将他放回。过了一个月,警察又来找他,断然不相信他此前的口供。他一时血热,说即便是他拿的菜刀,可锁匠在他的家中打他,而他孤身一人,以刀防身,何错之有?……结果,警察听信那锁匠一面之词,以故意伤害罪逮捕了他。” 云儿听罢蹙眉不解地问:“由此听来,案情似属正当防卫呐。锁匠在他家中动手打人,他孤身防卫,争夺菜刀而误伤,他何罪之有?”其事突发,仓促之间,邻舍漠然,云儿附体的这个人,自也无邻保证见,一无佐证,全凭口供,难怪警察也容易质疑。 黄管教尴尬地略思忖了片刻,才不紧不慢地答:“听来如此,不过呢,只是他的一面之词。当时什么情况,我们都不在现场,很难遽下定论,你说是不是啊?总之呢,你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就只能耐心等待。一般批准逮捕期总共为三十八天,第三十九天上若还没有逮捕令下来,你就会自由。放心吧,现在政府的法制已经健全,绝不会出现像你们民国时的冤案满天飞的局面了。你在房间里别惹事,多听陆定舟他们的安排,配合好日常的工作就好了。如果他们值日员有做得不对之处,你也别闹,直接告诉我,我会妥善处理,假如你打架生事,不论对错,我先治你!明白了吗?!” 第二百七十七章 张云被他烟呛得咳嗽,点头作答,心下嘀咕:“原来我这副身子的原主人,也是个吃冤枉官司的人,倒也与我有些同病相怜。” 谈话完回去,众人不免问东问西,特为问了抽几支烟。有比别人多抽了一支烟的人,不免沾沾自喜,余众则清一色地艳羡不已。凡是谈过话的嫌疑人,个个都犹如吃过鸦片提了神、得了魂儿,精神抖擞,谈笑风生,嗓门儿变粗。有些犯人不抽烟,管教就给糖,他们袖将起来,回到监房,偷偷摸摸地吃下,却又要刻意吃得咂嘴舔唇,洋洋自得,唯恐不能向所有人炫耀一遍。云儿心下生疑:“跟这警察谈话不咸不淡的,有甚好处,这些人都是小孩子,给他们根香烟抽就乖了?幼稚得狠了!” 余无他事,继续枯等消息,等待很熬人。谈过话的人,不上一天工夫,又变得烦躁不安,有一言不合吵架、打架的;有失眠萎顿不堪的;有哭天抢地的;有阴阳怪气儿的——人人都像失心疯的傻蛋,性格变态,行为乖张。 压抑的空气,寂寞难耐。云儿觉得自己待在狗笼子里,与一群没头脑的疯狗相处,只好疏远人而自避角落,绝难与之为伍。 好容易熬过八天,房内释放了一人,众人皆因这释放者而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儿。孰知,云儿等来的还是逮捕令,本来依违两可的事情,也被定了“故意伤害”的罪名。逮捕令下来时,云儿正好从新收监房搬入常规监房“217”,新犯监房专给嫌疑人做规矩,呆在里头,无论做甚么都被值日员恐吓着、严令着,而常规监房则相对松一些。 217房间的值日员是个胖大武夫,名叫大猛,身高一米九,膀大腰圆,在外头专做打架讨账的活儿,为人鲁直、生猛,名副其实。云儿搬进来的头一天就被大猛如雷般的吼声震得耳鸣了好久,心说:“这大块头好不威风。”该房间内有一老一少两个毒贩子见来了“新户头”,假献殷勤,慰问长短,虚情假意,满口吹嘘之辞。 云儿虚与委蛇,以自己代身的案情相告,周旋一番,敷衍过去。常规监房管束虽松些,但失去自由,苦闷难过不减,兼之悬望之心煎熬灵魂,日子过得天昏地暗,不知所为何来。每日除睡觉、坐板、看电视之外,休息的时候,众犯三五一堆,允许打扑克牌、下象棋、军棋。摴蒱博弈,稍解乏味,但玩腻了,日子还是无尽虚度的苦海。 越五日,吴恩也被调到217房间,这一下子热闹起来。吴恩自是满口秉持“人类必死论”,来证明人生之虚妄,须得及时行乐,挥霍为尚,以此掩盖他贪财无度不惜以身试法的恶劣品行,对犯法受惩报以无所谓之心。然而他一谈这话题,旁人多怕死,不愿多听,认为他妖言吓人,聒噪讨厌,咸生怒意。 那一老一少两名毒犯,心性儿是一般无两地乖滑,好察听这些事儿的,素日与管事的囚犯扳厚,互相连络,好作首尾的。他俩乖人儿,也听不下去了,跳出来出头调三窝四。三人不免相争,两个毒犯你唱我和,一递一声地与吴恩舌战,每每想把吴恩的思路扭转过来。孰知事与愿违,每每诤到节骨眼儿上,“二毒”终不免辞穷败阵。云儿静思所以,知二人败之本因,全赖他们自己也会老死,难逃一死之厄。必死之躯、安于死亡之脑,又岂能辩驳得过必死之论欤?“二毒”囿于底气不足,屡战屡败。 云儿深思熟虑之下,也以为吴恩的论调无懈可击,遐想若使真要辩过吴恩,非永生者莫能,唯有永生的人,才能以身作则,力证吴恩之谬。然而人若永生,他吴恩又安能想得起来“必死论”乎?吴恩常常自负曰:“嘿嘿,尔等痴人梦话,谁不会死?会死的人就只能白活,白白活一场,又何惧牢狱之苦?若非永远不死,你们也无法辩得过我的头!”虽是至理,但他这般“挟至理以吓唬众人”的言辞,听来似违悖天理。众犯极是可气,却又无可奈何。 一次,云儿忽打断吴恩与毒犯的辩战,曰:“既说人命总要亡,那么你吴恩今天贪没公款,明天索要个贿赂,后天开开后门,跟满清政府的昏官一样,又所为何来?绞尽脑汁构陷阴谋得来的财产,终究是身外物,你死后又如何处置?岂不自找麻烦?” 吴恩双目定定地盯了他一会儿,略理思路接道:“对啊,就是身外之物呐,因此我来钱就花掉啊!及时行乐,马上享受掉,就等如是赚到了!” “可是你冒着被抓的风险,享受得舒坦吗?看守所失去自由,很不好受,你虽然有能力忍耐刑罚,但是那么短暂的生命,你又何苦浪费进来一趟呢?莫如甘于贫穷,安逸一辈子,不受金钱拖累,随天命而安喽!” “嘿嘿,小孩儿就是小孩儿!贪钱享乐实乃长久之计。我身在其位,职务其便,岂能害怕偶然失足被捕而放弃便给的敛财机会、获得逍遥快乐的源泉呢?照你小弟弟这样的论调,简直是因噎废食,非也,非也,差之极矣,谬之千万里欤!” 大猛打断二人之辩,曰:“行了,行了,就快吃饭了,准备拉箱子出来开饭!人各有志,人不自由,思想自由,谁也说服不了谁,那就甭争来争去啦!” 此事没完,21:30之前睡觉,电视机甫一灭,毒犯与吴恩不知为甚,又肆骂战陡起。一个大言贩毒既有大把钞票赚又能以贩养吸做神仙,诋毁对方贪腐不要脸;一个秉持命舛命短现实主义论调,极赞贪财之妙处如云,痛贬贩毒祸国殃民生儿子没**儿。 两人越争越急,愈吵愈火,无明之下,怒目以对,拔拳相向。那位年轻毒犯起初煽风点火,周旋其间挑拨左右,一俟老毒勃然蹦跃而立,眼看老拳揎袖,他便狡猾地闭嘴,闪身后缩,刹那做起壁上观来。大猛怒喝不散,两人势成血搏。 适值云儿这夜值守头一班,恰正坐在老毒物的铺位方向的床头。老毒物跳起来一蹦三尺高,气势汹汹,口中污言秽语如潮,老胳膊老腿乱捣。吴恩积习之下,岂甘示弱?自是一跃而起,拔拳挺身而上。云儿猱身欺近,伸食中二指按住老毒物大椎穴处两截脊柱骨。他身子非己之所有,力不能支,但大穴一拿,老毒物也非练家子,体虚如腐,自是半身酸麻,俯伏于板铺之上。 云儿一制住老毒物,瞬即噌地跳上板铺,隔在二人中间,连声喝止:“别吵,不许打架,莫扰他人休息!”大猛也奔过来一巴掌拍在吴恩左臂之上,大吼一声,响彻房间,回音嗡嗡不绝。吴恩左臂登时抬不起来,怒气随恐惧一消,气焰顿矮,只好坐回铺位被窝。一场打斗消弭于无形,全监房的犯人免于集体被警察处罚。 无如事情还是捅到了主管民警处,老毒物善营溜须拍马之术,拍得大猛马屁山响,替他说了好话;吴恩又是新来乍到,锋芒露骨,最终管教留下老毒物不谴,单将吴恩调至其它房间做了值日员。 风波之后,大猛知云儿练家手法,一日,竟以拳力相试探。云儿佯装不会武,吃了他两拳。大猛问他为甚不还手,且对云儿连连称抱歉失手。云儿答:“我打不过你,自然不敢跟老大你叫板,没的丢人现眼!”大猛听来心下很是熨帖,拍拍他肩膀嘉许:“哈哈啊哈哈,小子真拎得清,不错,不错,算你聪明!” 看守所内往往是二十人睡一张板铺,你滚过来我滚去,极易互相传染皮肤病。云儿新掌握的这具身体,不免其苦,也被传染上了一种古怪的红疹。起初屁股上长了一粒红疹子,原道是粉刺之类感染起包,云儿也没太在意。无如坐板时感到有点膈应人,且碰一碰就痛痒起来,犹如小小针尖刺搔般撩拨之意,搔搔之感。 云儿无意识间,时而挠挠,不挠则已一挠便一发不可收拾。不上一日,红疹越生越多,自屁股蔓延至左大腿内侧,用不了两天,整个左大腿自腿根到膝盖,密密麻麻布满细小的红疹。红疹子如毯铺地般大面积滋生,其间堆积着更大的脓包,有的给磨破出血、流脓,庶几成片成片地开始腐烂,沁出湿腻腻的黄水。 虽非自己的身子,但其情恶心,又痛又痒,痒处搔之皮破,钻心彻骨的痛苦,这份难受还是悉数给云儿承受了去。央看守所医护员诊了一番,医护是个中年男子,糊涂之极,竟说这是“泡疹”,随意给了点皮炎软膏敷衍。 无可奈何之下,云儿只得死马当活马医,每天洗澡,不避天寒,战栗地打肥皂,对患处猛搓猛涤。每天逢放风之际,便在狭小的天井中抢斜射进来的阳光照照。一进入阳光里,他便厚了脸皮,老实不客气地将裤子褪到小腿肚,让屁股和大腿沐浴阳光,靠紫外线杀菌。 因害怕这病传染,房间内诸犯都给予配合,让出水龙任云儿洗澡、腾出地方晒太阳,大猛亦常常帮着给他腾地方。工夫不负,如此坚持了一周,云儿觉得略有好转:伤口结痂、红疹渐消,痛痒稍减。 及至坚持变成了习惯,月把日子后,伤愈疹稀,竟自好了!众人才略心定,大猛子揶揄云儿:“哈哈哈,这不是快好了嘛,你前些天还喊自己得了绝症了呢,虚惊一场。”原来红疹溃烂之初,云儿灰心丧意,还道皮肤不会愈可了,胡言乱语来着。此时不免尴尬傻笑,可见其时病势汹汹,连云儿面对的不是自己身体时也生惧意,凶险之极! 由此一端,小毒物因皮肤病之患,从此对云儿心生嫌恶,时刻恐其传染,疏远得很,见之色变,谈之切齿;而老毒物因与吴恩之争,对云儿出手制服他一节深有芥蒂,怀恨在心,他又与小毒物相洽,因小毒物之鄙而新厌旧恨一起发作,动不动便怒目以对、恶言相伤。 云儿自不甘示弱,以言还击,弄得大小毒物气不打一处来。碍着膀大腰圆的大猛,他俩还不好怎的,后首小毒物却渐渐大胆起来。 一日半夜,小毒物牙痛按警报器上的黄色呼叫铃,找医生治牙痛。好歹折腾了几个时辰把医生找来,医生自是又不情愿又觉牙痛不是病浑不当回事儿,很是不耐,粗声骂了几句。小毒物不依不饶,与医生和陪同出诊的警察大吵了一顿。 这小子一回生二回熟胆子越练越肥,一个晚上闹不够,第二天晚上再照式演续集,又打铃找医生看牙病。一天不行两天,两天不逞就三天、四天,一周下来缠磨得警察医生团团转。大猛也阻之不听,小毒物犹如吸毒上头,赤头爆眼,死活强求保外就医。 第二百七十八章 后首,主管管教找小毒物谈了次话,听管教事后告诉我们,当时小毒物到了他面前,摇身一改无赖劲儿,变得温驯如羊,好话马屁说了一担。管教因他服软,便不为已甚,推荐他调去别的房间做值日员,如此晚上就不须值夜班,可以睡足八小时,有助减轻牙痛之苦。小毒物喜之不胜,没口子地揽承了下来。 小毒物满面喜色地回房间,牙也不疼了,人也不闹了,低头尽与老毒物嘁嘁喳喳地说悄悄话,老毒物一颗黑瘦褶皱的脑袋像鸡啄米般乱点。原来管教还让他再选一个人跟去帮忙,小毒物自然挑了说得来话的老毒物,两人密谋良久,无非是些憧憬之谈,合计着怎样到了新房间龌龊地捉弄新兵。 自从有了管教的任命,这两个毒贩子日渐嚣张,犯法违理,目中无人,浑不把大猛放在眼里。小毒物晚上睡觉还偷偷将云儿踢醒泄愤,云儿醒来虽恼,但想他这个病怏怏的东西不日就要搬走了,也不去与之一般见识,翻个身便重入梦乡了。 两个毒犯走后,217房间又自太平,日子一陈不变,照常枯待。云儿身上红疹不断滋生,一会儿腿上发一片,一会儿背上、腰上纷自连片儿,一会儿又跑到手臂上、手腕上去了,长出来的红疹过几天略褪,庶几再到身体别的部位发展,彷如有生命一般,东西游走上下来去,与云儿捉迷藏,神龙见首不见尾。 痛痒兼之,搔抓不及,洗澡日勤一日,就像在跟细菌打游击战一样,苦恼不堪,此情此景,恰如蒋介石当年一语道破:“不是我们无能,方法无效,而是敌人太狡猾!” 案情顺势流程到也进行了下去,承办民警提审了一次便结案,云儿据理力争,警察却司空见惯地不予理睬,只一味劝他态度向好,争取法官从轻发落。云儿的身子虽非己出,但摊上此情毕竟郁闷,越闷身上越瘙痒,愈痒愈要挠搔,越搔发痒之处就更多,心情就无比郁闷。 捱至结案后,217房间人员因案情进展又被调走几个,房间内空了出来。这一日新调来一人,身高一米八几,臂长腿长,手大脚大,但走路姿势半佝半偻,彷如一只大螳螂在人眼前晃。他说话时挤眉弄眼、撇嘴吹须,又似一只煮红了的螃蟹,既难看又可笑,蜷起的身子瘦瘦瘪瘪,放风时,站在大猛身边,就又像只大条虾,无处不透出古里古怪的意思。 此人嗓音尖细,耳听得毛剌剌的,且每句话必带一个“操你)”的口头禅。齐巧这天午饭吃鸭腿,算是顿好的。这厮偏偏嘴贱话多:“吃得真差,操...!这不是人吃的东西,比猪食还不如,猪看见了也得摇头!”众犯侧头看着他摇头,俱有讶异之愕。 云儿觉着好笑,顽心忽起,故意学着他的腔调对他说:“操你..,可不是么!这哪是人吃的!人吃了鸡鸭鱼肉,就抢夺了鸡鸭鱼肉的肉体,真是卑鄙无耻之极!你想想,你吃了猪肉,死去的这头猪冤魂岂能善罢甘休?必得阴魂不散,紧紧跟定吃了它的你,不停地缠磨、暗地诅咒坑害你.你这位仁兄一辈子当然不止吃一只猪就罢休的,飞禽走兽定然是吃得尸横遍野!对不对?,大大小小、五花八门的畜牲死后的幽灵成群结队而来,死死缠住你不放,一生一世跟定你,磨死你!对吧?你怎么还能吃它们呢?吃了动植物,其灵魂俱要害死吃它们的人,要不然人又怎会死呢?人是被自己所吃掉的生灵诅咒坑害得身体老化衰竭而亡的,你吃了甚么牲畜,到头来,你就是被啥畜牲虐死的!”云儿越说嘴越溜,乍听之下,颇含哲理,头头是道。抱怨吃食粗粝的这位怪人一时懵圈儿了,痴呆地睁圆了小眼睛,跟后面顺口接了一声:“那该怎么办?” 云儿就等他这一句问,老实不客气地从他饭盒内将鸭腿搬到自己饭盒,严肃地告诫:“简单,想要不得罪畜牲们的话,你就别吃饭了,吃泥巴、吃石头、吃砂砾得啦!可惜啊,可惜!”那怪人呆问:“可惜什么?” “可惜这里没的沙石泥巴可供足下一餐!我看呐,不如咱们先将就一下,我呢替你背黑锅,帮你吃掉鸭腿。你呢也勉强吃点青菜白饭,如此一来,你得罪的冤魂就大大的少了,鸭子的魂魄不再来找你晦气,让它来找我的晦气好了!”云儿话音一落,一房间的人皆被逗乐了,哄堂大笑。有人前仰后合,有人一口饭喷在箱子盖上,有人鸭骨头差点鲠喉…… 怪人三不像,云儿戏称他“三不相”。“三不相”被笑声一哄,幡然醒悟,急急忙忙来抢回鸭腿,叵耐云儿手快嘴利,一手一只腿,吧唧吧唧已啃得只剩骨头了,“三不相”无从下手,徒呼负负! “三不相”新来乍到,不敢硬抢,更不敢打架,眼睁睁看着鸭肉落到云儿肚中,急得哭了出来。他饭盒一丢,捶胸顿足,寻死觅活起来。大猛见云儿鸭腿已落肚,别人没吃少穿,早也全吃得鸭骨无肉,无法可施,只能吓唬“三不相”道:“喂,别婆婆妈妈的娘娘腔,你自己反应慢、下手迟,鸭腿没吃了,怪得谁呢?这里的人都很坏,不坏还会被抓进来吗?!这顿就算了吧!吵吵两句发泄下就得了,还哭叫个没完没了了!闭嘴,再哭闹,看我不‘呼’死你!”“三不相”泪眼中见他怒目似铜铃,大口如血盆,腿长臂粗跃跃欲动,极不好惹,生怕再吃亏,只得窝声下气,缩在墙角抽泣。 云儿鸭腿下肚,也觉自己有些过分,过意不去,跑到“三不相”面前又是抱歉又是安慰,两人说了一会子话,气儿也烟消云散,各自收篷,握手言和。大猛乘势也数落了云儿,此事便罢。隔了一个礼拜又有鸭腿,云儿便把自己的那份给“三不相”吃回去,以资清帐,云云。 “三不相”为人呆傻,说话又不利索,含混不清,吃了大猛不少拳头和巴掌。 云儿因身体不由己出,以前练的内家功夫一夜间消失,左右不自在,不喜这具瘦小身板儿,心生厌弃之意。无如自己也没法子再从这具肉身里脱出来回到原先的世界、回归真我,心里面很不是滋味。再说这身子又染上了皮肤顽疾,红疹生了褪、褪了生,痛痒相伴,寝食难安,好生苦也。一来二去,心灰意懒,竟不顾周围人物的动向,一人呆闷,神游物外。 217房间内有个长相平庸的中年人,平素不声不响,按章行动,依规作息,云儿视而不见,拿他当作了空气。直到有一天,他主动找上来扳谈,云儿才发觉房间里竟其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那天云儿在翻阅书籍,中年人凑过来一瞅,问:“你看的甚书?”云儿抬头见他一脸的沧桑皱纹,心里暗自嘀咕:“这人是谁?”手上则不由地将扉页示之。对方颔首领会,开门见山地说:“哦,原来你在看民国历史啊。你好,我名叫向来梦。你那天吃饭时讲的话,我认为极为在理。” 云儿讶问:“甚么话?” 向来梦神而明之地答:“那天你说人吃鸡鸭鱼肉会召至冤魂索命,不如吃石头泥巴好。” “嗨,那全是玩笑话,耍耍‘三不相’那小子,当不得真的,难为你倒还记得,哈哈哈哈哈哈!” “唉,记得记得,当得真,当得!你看啊,人们死亡的原因中,丧于天灾人祸者,虽然每天都有,但其数量占整体死亡比例不大。每天每月每年,人死于寿数、疾病的数量最多。那么我想,这寿数终止或者生病夭亡,又会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作为人,我们大众对这个问题一知半解,殊是不该。由于关涉死亡,人类对之也讳莫如深,不求甚解。我一直以来思想也始终在这个牛角尖儿里面爬不出来,参详不透。直到那天你的这一说法,令我醍醐灌顶、幡然醒悟、茅塞顿开。” “哦?愿闻其详!”云儿没料到自己言而无心,他听者留意,便将手上书一丢,洗耳恭听他接下去会发甚么宏论。 “好,容我慢慢讲来。我这几天细细思索,发觉假设人吃的食物都是从各种生命体摄得,那么那些被吞吃的生命体难道就没有思想吗?大谬不然。每一种动物,甚至每一种植物,大到参天大树、巨象蓝鲸;小到草籽花粉、蚂蚁细菌,所有能提供人们营养的生灵,都跟人一样,有思想和感情。兴许它们的仇恨心,比人类来得更可怕、爆发得更汹涌!” “依你说来,咱们吃饭下菜的时候,就是不知不觉地在不停地杀戮,不断地制造冤魂,这么多的冤魂执念无量,统统想报仇雪恨,替它们自己的血肉之躯讨回公道?”云儿笑问,双目闪烁出狡狯的光。 “你真聪明,没错啊!一个人一辈子吃掉的生灵数量惊人,那么如许多的冤魂一齐对人类下手,平均下来,每个人类就要背负千千万万的仇恨怨债,安有不折寿病死之理?” “哎?你说得真在理。看来我误打误撞,还真是说到了点子上去了呢!” “嗬!了不得呀!岂止是说到点子上那么平常呐,简直是一语道破天机,你不经意间啊,把人类生命的关键大秘密给讲出来喽!” “我的天呐,有那么玄嘛?我的嘴啥时候恁般秃噜?” “嗨,不玄,不玄,是真理,是奥秘呐!” “奥妙了!”云儿眼睛越睁越大,瞪着向来梦,彷如看着个外星人似的。 “你想想,既然人类大多死于冤魂之手,那么如果,嗯……比方吧,人类不再吃鸡鸭鱼肉、米饭馒头、豆浆油条等等用生命体作为原料制作出来的食品,而改吃石头泥巴,那么铺天盖地般众多的冤魂会不会放过人类呢?如果哪天它们真能饶恕人类,那么人类就一定会永远存活于世,甚而永葆青春,永世不死!”向来梦双颊发红,眼闪精光,一本正经,火力全开。 “嗯,那样的话,人就不用死了,从此也不会有失去亲人之痛、恶病缠身之苦啦!”云儿面上一平如水,心下暗自已大笑而特笑。 “对,对,对,怎么样?小朋友,你可真是一语惊醒了我这个梦中人呐!”向来梦眼中泛出崇拜的光芒,连夸带叹。 第二百八十章 张云一路上,竟然愣是被马路两边新式建筑所吸引,伸长了脖子瞻望了好久。马路好宽,斑马线好白,红绿灯真可爱。他不知不觉喜欢上了这个陌生的现代世界,它是恁般的便捷明快。此时此刻,屁股上的脓包也似消失了,一点也没有疼痛与瘙痒的恶感。想是这皮肤病势见光即缓,阴暗潮湿中滋养的细菌,来到外界,空气流通就会改善、缓解症状。 于是乎,熬过了看守所苦闷的日子,云儿更且憧憬监狱的生活。他听人议论监狱内的情形这般那般各种各样,俱不甚取信,他要自己亲眼看、亲耳听、亲身经历,才知端的。 行次青浦新收犯监狱地头,遥遥眺见松江佘山天文台,忽如置身一幅山水画里,无声起鸟,无水起流淌声,暗生惬意,心身俱松弛。 全上海诸域区划的看守所内犯人经判决之后,刑期尚有半年以上未服者俱汇集于新收犯监狱。其时新收大厅中犯人成群有序排列,各色各样,有的头角峥嵘长得跟山魈一般;有的一平无奇凡俗之极;有的贼眉鼠眼恶性难改;有的瘸腿病脸伤残羸弱;有的长瘤子蓄胡须邋里邋遢……他们形象各异,但情形一致:狱警挨次将他们搬来的箱笼,豁一声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细细翻检一遍,方容他们通过。 入监体检后,众犯分流到各监区,云儿被分至五监区。新时代狱政的口号是:半军事化的管理与训练机制。因尔,甫一入监,新收的犯人须得统一着囚服布鞋出操训练,走走正步、跑跑步、做做“板凳操”,挥汗之余,顿时觉得身心健康起来,一扫看守所内久不动弹的虚弱腔。场面有如学生开学,九月份金风送爽,夏暑已过,这节气正合适军训出操。 伙食亦优于看守所的伙食配比,有鱼、有烂糊肉丝面、有鸭腿、肉排、红烧猪脚煮黄豆……香色双艳,真堪称犯人们的“新生之旅”。此地文娱活动也搞得有声有色,逢年过节,狱警会配合节日跟囚徒一齐组织、表演联欢节目,颇见双方之融洽氛围。 管理方面,各方面井然,遇到有违纪违规之情,管理者、狱警处置得当,颇有新风扑面之飒然爽惬之感。与云儿同关一室有个毒犯,谝能在看守所上演绝食三天的“傲人”剧情,又自诩身怀伪装成“羊角疯”和“老弱病残”的绝技。该毒贩镇日佯装缺营养的残障,与几名奸猾的老囚徒沆瀣一气:装病不出操、不出工干活、不干重体力活儿…… 云儿本与之毫无瓜葛。一日军训毕坐凳休息,诸犯一人占一凳,凳竟缺少。云儿见那毒犯坐了三只凳子,便上去索要。毒犯凶狠,顷刻间扯掉病弱的羊皮,暴起伤人,用手叉云儿咽喉,推掇再三。云儿反手一掌,打断他手指神经梢,因在混乱中,无人得见,暗中却已种下致命病根。那毒犯蠢钝,懵然不知,只知狂怒暴躁吓唬人。狱警立时赶到,分开两造,详加审问。因毒犯动手,罚以电警棍电击之,毒犯受电击后有失禁症状;而云儿表现得冷静得体,自是无罪,警察教育几句便罢。 另外,原先准许老弱免出工的优待,亦因此事,一律取消。房内三个“老油条”失去优待,一齐出工做劳役,做纸包袋。三人原想成虎,不料由此一闹,算盘白打,伤病白装,谋划成空,竹篮打水白开心。这般一来,他们在人前抬不起头,讪讪地没脸没面儿;私底下气得他仨无可奈何,徒然三尸脑神炸,肺泡随恚怒爆炸。其他犯人每日见他们三人灰头土脸地出工收工不再得意风光,竞相窃喜,嘲讽如潮、嘲笑如浪涛海啸。当事毒犯后悔莫及,私下里、心头尖儿,连肠子也悔得发青发紫发黑了! 且说日短夜长,过了一个月,云儿从青浦监狱被转送到五角场监狱服余下之刑期。五角场监狱派来的接人大巴士内座软绵绵的,端的舒适,云儿一坐上便着着实实地睡了一觉,醒来身已抵达五角场。云儿下车踏上囚徒之旅的最末一站,忽尔感到十分轻松、平静。他心头暗道:“新世界里这种大巴士造得好,老子甜甜地睡了这么一觉,好适意!” 五角场监狱的日程安排表真不含糊,云儿一入监房,略理了下行李物品,就投入到队列训练阵里去,连轴转地会操。白天操练个把时辰,再到工厂车间干活,紧锣密鼓,容不得喘息。 监狱从台资企业揽的电脑连接线加工的活儿,云儿从未见过连接线为何物。他从民国来,电脑也没见过,干这活简直如在梦里。头一天坐上流水线的座位,就被线长安排在“排线”的工段上,非得用尖头镊子将细如发丝的电线整齐排入微小的导电布区域内不可,如此方才能够包严裹实电线,完成工艺。云儿看么看不懂,学么没窍门儿,连镊子哪头朝上、手拿哪头都搞不清楚,秋凉的天气,花了一个小时,一根线也没包好,人倒是满头淌汗,一身臭汗。 边上两个管理犯旁若无人,瞎聊老家发生的轶事:“我在老家当兵那会儿,是炊事班的班长。有回杀猪,那头猪足有三百多斤重。我们几个人,有的抓猪头,有的抓猪脚。我举刀欲杀,肥猪挣扎起来,抓后腿的人不慎失手。这下可遭了,猪两脚着地,前腿拼命蹬踹,一下子就甩脱了抓前蹄和抓头的人手。肥猪嗷嗷叫着往门口窜了几圈,呼呼地冲上山去了。我跟四、五个兵紧赶慢赶,实在没撵上,我追得鞋儿破、衫儿破,满身扎满了蒿芒,跟个刺猬似的……” 正讲到怨处,云儿竟自听得格格笑起来,但又不敢敞开了笑,捂住嘴偷笑。那个曾经的炊事班长是线上的品管,正没好气儿,见云儿低头身子乱颤,双肩一耸一耸,似在嘲笑他。“炊事班长”飞起一脚就踢在云儿腿肚子上,云儿“哎唷”叫出声儿来,“炊事班长”污言秽语立时响起:“你妈的,新兵蛋子,不好好干活,还给我偷着乐,不踢死你的话,你还不长记性!” 原来,云儿干不来活儿,注意力轻易就分散了,品管的闲话尽往他耳朵里钻,岂能不笑得脱略形骸乎? 云儿自忖己错在先,不敢怎的,只得低头不语。监狱里老犯人遇上新来的犯人总想找茬,以之试探新犯人难不难对付、要不要事情。同时,他们更怕新犯人是愣头青,一被打就还手,一旦老人压不住新人,老犯人非但颜面无存,甚且会丢失岗位特权。一旦从特权岗位上落马,其他犯人跟他有仇没仇的,全都会落井下石,打“落水狗”。到时候,落马的犯人日子更难熬,往日的头头,还不如最差等小囚徒的境遇,因之,见面的下马威,成败干系非同小可!这些好不容易或托关系、或拼命混上特岗的犯人,日子过得如履薄冰、提心吊胆的。 这品管踢云儿这一脚本有些惴惴,见他非但不敢还手,反而变得乖了,立知他是个好欺负的雏儿,一颗悬在半空的心落了底儿。他便不为已甚,不再追究,转身离去。边上与品管闲聊的老犯人则乘机狐假虎威地吼上两句:“小子,好好干,别偷奸耍滑,这里是监狱,强制你们干活,不得违抗!监狱是你们自己来的,非是我们请你来,你服也得服,不服也得干!懂吗?”他一张臭嘴越凑越低,几乎贴到了云儿的耳朵眼儿里,云儿忙自点头,此人便冷哼一声走开了。 云儿干这活儿终不得法,越做越闷。新收犯人“空降”监区,向例立马得上车间做工,而队列军训则穿插其间进行:干一小时活儿,队伍停下工,就拉出去训练;练一小时再回车间做两个小时活儿,往复交替。得亏了这般穿插式的安排,出操时散散筋骨,呼吸新鲜空气,倒也不难,如此这般,一天下来,这关尚不算难过。难之乎?不难也,不难也! 监狱似不难混,此时松口气儿,得之乎?不知也,不知也…… 十来天的新犯训练主要侧重队列军训,考核一毕,须得接受车间内真正意义的考验了。无如云儿一门不清,干活死样活气,自不必说的。线长阿太身高臂长,说话凛凛自有一股威势在那儿。第三日上,阿太曾来警告过云儿,倘若他干活没起色,便要用镊子尖头扎他手,还要揍他。捱了四天,云儿的活一如既往,他心上虽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但手眼就是生笨,整天排不出一百根。 阿太又是巴掌打,又是飞脚踢,打得云儿前仰后合。云儿身不由己,使不出力道相抗,心想反正不是自己的身子,自暴自弃,便不屑还手挡架。阿太见打得顺手,三日两头过来打几下、踢几脚,打得云儿若随风飘扬的红旗,前后左右招展;而云儿抗辩的说话,他似刍荛之言弃之,全当了放屁! 阿太打够了再叫品管来打,品管打得厌了,阿太振臂又上,自从云儿来后,他这段流水线上,便是打声不断呼喊声不停,看得其他犯人心头发毛,皆讶:“这新来的小子真笨得到了家,光挨打不还手——鸡仔也能欺负黄鼠狼!”人们看到阿太出手日渐挥洒裕如,每次出手打在云儿头、肩、背、颈之上,犹如按弦弹琴,一曲高山流水未终,一曲八面埋伏遽起,手臂挥出的弧线将手掌幻化成漫天的圆圈。 众犯心中忍不住想唱:“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们害怕到了极点之后,各自戒备,生怕此情此景演发到自己头上。云儿被打,天目昭彰,却只有旁观者,并无解劝之人。 在云儿看来,阿太和“炊班”品管举手投足、出招出力,一招一式浑没有半点武术底子,仅靠三斤蛮力和政府的暗中帮助,替狱警惩治囚徒。养骄纵、积习气,这班管理犯越打越顺手,自然小瞧旁人,骄逸横行。周菜或营养菜给谁吃由他说了算;谁超产谁欠产不由数据说话而由他说了算;超、欠产关系到“自律个人”、“文明监组”、“表扬”等各种狱政奖励项目的资格,等如这许多司法奖励也是由阿太裁决。 第二百八十一章 阿太在五角场监狱服刑六年,一手遮天,威风凛凛,虐凌群小,无有人敢异言。 云儿一连被盯了整整一个月,天天换汤不换药的理由遭打,那些旁观的囚徒心底自危,面上却个个幸灾乐祸。云儿每被打一回,便有囚徒轮班儿过来假惺惺地指点指点他怎么干活,佯作安抚。背地里,他们这些车轮般上来做好人的囚犯总要向阿太等管理犯进一步讲云儿的坏话。讲他如何笨;如何如何不好好干活;干的活有许许多多的报废品等等戳壁脚的话,煽风点火,总之绞尽脑汁欲引管理犯持之以恒地死盯住云儿不放、打骂云儿。如此一来,管理犯便无暇顾及别的犯人,从而别的犯人得以暂时苟安,将祸水引到云儿的身上,让云儿这样的新户头、傻小子顶缸挨打。 一旦见云儿挨打挨骂,这些因此得惠的囚犯非但无尺寸感激之心,反而变本加厉地嘲笑他笨头呆脑。有的人背后拿他当笑话,有很多人竟其当面笑话,每天收工回到房间,揶揄之言、嘲讽之辞、奚落之态,云儿满眼皆饱览、满耳充盈,其卑鄙无耻的嘴脸,令云儿心寒极矣,至矣,蔑以复加矣! 及至阿太针对云儿有到月余之久的折磨,他玩得疲累了,又看看云儿给打骂得皮实了,此后训斥殴打的频率明显放缓。那些看好戏的囚徒一计已渺,又生一计。他们欺之以方,教云儿用错误的方法干活儿,害他用错误的手势做工,致使他做的货品屡屡报废。阿太抓一大把废品来训斥毒打云儿,云儿抗声以辩,说他们所教有误,那班狼心狗肺之徒尽力掩饰,以伪言“所教无误”为幌子,倒打一耙,反过嘴来众口铄金,一口咬定废品多是云儿不按他们所授正确法门、胡乱瞎做所致。 众肖小囚犯第二道计策已售,不等云儿熬过打骂之苦,他们第三计又自接踵而至。他们联合起来,一替一搭,揭云儿干活时手脚慢的短。 凡遇流水线上,前一道工序做得快,后一道工序的犯人就容易把货物滞留堆起来。一堆货,后道的工序都会受影响,流水线便会中断,阿太自然要来找茬。那些杀千刀、唯恐嫁祸不及时的囚徒合伙捉弄云儿:前道的囚犯故意做得飞快,后一道的囚徒乘机如催命般对着他耳畔吼:“快干,快干!太慢了!快,快,线长来了看到你这里堆货,会死人的!”云云。催命之音一在耳边聒噪,云儿反而心慌手慢,越催越不得劲儿,频频出错;旁人越叫他越干得迟缓,流水线停产。阿太拳脚立至,不由分说,夹头夹脑。 云儿弄得舌弊手胝,压力山大,神经绷得忒紧,弄到后来,阿太拳脚加身之时,反而变成为云儿释然放松的时刻了。再说,云儿武功不再,心法却牢记脑中,阿太本无内功底子,粗拳鄙腿,每一打击临头,云儿都能按心法,就势消去拳力脚劲。两个月挨打承受下来,云儿非但一毫未损,反而觉得阿太是在给他敲背按摩,惬意之处、轻松之下,他还巴不得给阿太打呢!习惯之后,一天不被打上一打,云儿还觉得缺少些甚么似的,竟会患得患失哩。 众囚徒恶劣殊甚,只是想让云儿尽量多地顶替他们挨打遭批,绝非与之有前仇旧恨。云儿起初觉得被打冤枉,满腹痛恨,后首皮实了,回头想想,这帮囚犯本非善类,下作绝伦也属正常,显得他们畏惧阿太已甚,害怕被打之情,那是害怕得要死。这世上,不论古今中外,因惧意而做坏事的事例难道还少了么?扪心此问,云儿心头释然。 释然之后,云儿在心底将监狱内诸般人物俱瞧得低了,在他心中,监狱狱警和囚犯皆成为了被恐惧所左右的胆小鬼。他们这些叫危险给吓破了胆的缩头乌龟、害人精们,又安有被看高之理呢?云儿的心内从此打上了一个残酷而清晰的现实之烙印伤痕,身体上若受伤,愈合结痂了兴许可以不留疤痕;而心中的印迹便是永恒不灭的。 线长阿太啊、品管啊,那些管理犯也会打别的囚犯,多数被打者跟云儿一样不敢反抗,少数也有刺头,暴起反抗。每次阿太仗着身高臂长,与品管协同作战,一一将反抗者制伏。被制伏的囚徒马上就给带到值班岗亭办公室,由狱警加以惩罚——不是用电警棍电击;就是被勒逼面墙抱头深蹲示众,集羞辱尊严及折磨肉体于一体,保证弄得劳役犯们屎尿齐流、泪洒车间。 云儿每见那些倒霉的“葱头”垂头丧气地被折磨后,非但毫不为所动,反而也暗兴乐祸的快意。云儿没想到自己也能在一旁闲眺别人的凄惨境遇,没想到幸灾乐祸是恁般开心,简直会神采奕奕地观赏完杀鸡儆猴的全场表演。人性到了这里,还有何益乎? 好不容易日子熬至十一月中旬,狱警主管生产的大队长又提拔了一名囚犯做线长,想是有意压阿太一头。阿太不好说甚么,形格势禁,只能不动声色,表面与新线长平起平坐,人前两人相谈甚欢洽,暗中则卯足了劲,静俟对方出错,伺机过河抽板、落井下石。 新的线长名叫阿勇,打架斗殴入刑,身材比之阿太还要高大,是个操苏北口音的安徽人。他平素不声不响,也看不出一碗里有多少水。 云儿的身子体质差,天气冷了,感冒五、六个星期断断续续没好利索过,黄鼻涕、清水鼻涕轮班儿淌,又是咳嗽又是鼻塞。到医疗犯人这儿,无论甚疾病,统统只给吃一种药——“大白片”,云儿吃了四、五顿俱无效力,只索罢了,任凭病毒在自己体内肆虐而无可奈何。与此同时,云儿的两瓣屁股神不知鬼不觉地肿起来,肿块似胼胝,触手硬实,一碰就钻心的痛,站、卧无妨,惟不能够坐,一坐下就剧痛,坐一会儿不动便好些,稍一动,牵动肿块,便即锥心蚀骨的痛! 云儿自觉这屁股之肿膙子隐约与皮肤病有些关联——他到五角场后,皮肤上的疹疾始终不见痊愈,生了发、发了生,红疹瘙痒,屁股上红疹最多最大,肿块全是在疹子群发的地方隆起的——想是顽疾愈演愈烈,终成肿块。 阿勇当了线长之后,每天总是在诸犯身后荡来荡去,遇着不合意者便行拳打脚踢,浑不讲策略、不分人头,固守成规,弄得犯人们无处求情,因惧生恨,私下嫌恶之极。云儿听不少人议论:“看不出来,没当官儿的时节看他呆头呆脑榆木疙瘩似的挺老实的呀,谁知一做了线长,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六亲不认,镇日拿人往死里面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个阿勇啊,忒没人性啦!”云儿心下对阿勇的所为亦心生鄙薄之意。 云儿干活抱着“勤能补拙”的宗旨,干得很是拼命,因此上阿太也找不了茬儿,不好怎的。一日,阿勇竟来催云儿干活加速,云儿随点头随敷衍,手上不曾慢得半分,端的卖力气。叵耐阿太在他的前一道工序上安排了十个人卷线,十人效力做出来的电线仅由云儿这道工序他一个人独力包头,自是难以应付。就使在云儿这道工序上再加三、四人,也难跟得上前面供货之速,堆货之情势所必然。 阿勇见状自然沦落成阿太的打人工具,不问情由,指着桌上前道货堆积如山,就拼命催逼。上午言语威吓,下午就改而拳脚相加,迳打云儿脑后、颈侧、肩背、手臂诸方面。云儿被震得牵动了屁股上的肿膙子,疼得嗷一下跳起来,抗声道:“催什么催,催你妈巴个羔子啊!我又感冒头晕又屁股肿痛,凳子坐也坐不了,已经拼得满头油汗啦,你瞅瞅,还不依不饶,催命也没有催那么急的呀!” 阿太闻声跑来,云儿又说:“你们两位老大,请看看,我的前面一道有十个人卷线,十比一,我怎生跟得上?堆货是必然的,合情合理,你们再怎的催逼,我已尽力,绝对再也快不起来了!”阿勇怒吼:“你还犟!快不起来就得罚,晚上抄五遍‘行为规范’!” 云儿不惧,挺声道:“不抄!我不会简体字,看不懂,抄不了!”阿勇涌身跨步抡拳砸向云儿,口中恨:“不抄你试试!妈的,老子打不死你!”阿太假惺惺地伸手隔开,拦住阿勇,两人暗中较了力气,阿勇立时气焰矮了,显是阿太占了上风。云儿鉴貌辨色,已知胜负,便朗声以进为退:“老大,两位线长,我已拚尽全力,只能干这么多,再快也办不到。实在过不去的话,你们二位跟警察说说,干脆送我去严管队关禁闭得了!” 囚犯甫入监狱,狱中管事者就老拿“严管队”仨字来吓唬犯人,将严管队说得堪比地狱:甚么不给吃菜、只有白饭度日;甚么不给水只有半杯污水润喉;甚么天天有警察棍抽脚踢、踹死人不偿命……云云,说得天花乱坠,动人心魄。囚犯闻之,多有不信,云儿此时灵机一动,心说:“你既拿‘严管队’当杀手锏,捏在手里任意吓人当靠山,我一不做二不休,就势顶你们一顶,看你们怎么办!” 果不其然,两个线长一齐色厉内荏,讪讪地不再追究,更不再催逼。阿勇吹胡子瞪眼,干怄气儿,阿太则缓了脸色,安抚云儿几句:“好,好,我知道了,没事,没事!”等语,两人便各自走开讫。 “炊事班长”品管对云儿的印象很深,总觉得这小子没甚用,此一番避过发难,纯属侥幸。品管很是不甘心,便在阿太耳边打了小报告,翌日,阿太便将云儿拎到警察办公室,由警察发落。警察听云儿诉说病情及工上难处,全当耳边风,浑不取信,依着阿太的意思,摸出电警棍就“兹兹兹兹”地电上了。 云儿头上触电,觉得彷如被烧红的香烟头烫着了,痛的同时,略带了些麻痹感。咬一咬牙,挺一挺,完事儿之后,头上既无疤痕,身子亦无甚异样,一切照旧,浑不在意。 第二百八十二章 回到工位,别的犯人好奇问之苦处,张云以实相告:“不过如此,不算甚么!”众犯色微变,此话轻易便传入阿太、阿勇耳中,二人脸上挂不住,尴尬郁闷,无言以对。阿太终不甘失败,工时报表上动手脚,拼命加大云儿的欠产时间,由十个小时陡增至一百个小时,并暗中委犯人吓唬云儿说:“欠产过多会被加刑”等妄语。警察看了他随意更改的报表,信以为真,隔了一个礼拜,只能又将云儿拖入办公室去“收拾”。 无如事与愿违,云儿何等乖觉精细,这一次早有备而来。他事先已繁体字写了一份关于“申请转入严管队接受惩罚”的申请书,藏在衣兜里,一进入办公室,赶在警察训斥之前,先将申请书往他鼻子上一戳,要求去严管队,一口咬定自己实在干不了活了。在云儿心里打算,若真能去严管队,一来可长长见识;二来也真厌烦透了这里的生活,无论严管队多么难熬,只要不干活,自己就能挺得住。 他这般横了心、吃定铁坨硬了气儿不打紧,谁知警察倒给将了一军,大大的懵了!警察赶忙调换了颜色,笑眯眯地安抚云儿:“嗯……,你确实尽力干活了,但能力所限,可以理解,不用太担心,压力别大,没事的,继续回去干活,阿太这里我会跟他说的。以后你别再拿这种申请出来了,干活尽力而为就行了。”此言一出,云儿便知监狱里就根本没有严管队这个单位,全是虚词恫吓,瞎编出来吓唬傻瓜蛋的贯口! 云儿想得既合情又合理:“你若真有严管队,我既已这般要求了,你不送我去,岂非削面儿?自显严管队无能,既不能去,也没有用,威慑力浑不起作用!”这招釜底抽薪之计,令他心中豁然开朗,不须警察再二话,立马回归原位,干活去讫。 当晚,云儿心中翻来覆去想着这么一句精辟的体会:“民国时期的人吓唬别人专擅动武;现在的中国人吓唬人则只会用编故事诓骗。动武和谎言,到底哪种法子更吓人呢?”读者慧思,自有定论焉! 阿勇新官上任,本就处在众目睽睽之下。线长之职位高权重,孰不觊觎?千百只眼睛盯着他,他的一举一动,成败之间,性命交关,岂同儿戏?阿勇本拟新官上任先烧三把火,不料选错了对手,三把火在云儿身上悉数熄灭。交锋数合下来,云儿全胜,阿勇完败,阿勇因身在高位,自然因此威风扫地,一落千丈。自从此一役云儿过关之后,阿勇的日子一天难过于一天,每天他打的犯人中,敢于抗声争辩者日渐多起来。 过了三天,这日,阿勇老规矩不变:早上打一人、中午骂一犯、晚上收工前再收拾一个,一天雷打不动整治三个犯人,人送外号:“一日不过三”。背后不少人兔死狐悲地妄口巴舌、血淋淋地发起了恶誓,恨不得咒死了阿勇。可惜阿勇他不是《侠客行》里面的孙不三,丝毫不会武功。他打的那名囚犯怒发如狂,暴起反击,打得阿勇连连后退。眼看阿勇不支,阿太及时赶到,一招“断头台”学足了港式武打片中手法模样,将该犯制服。 饶是如此,阿勇还是落得灰头土脸,结果这反抗者既没有被处罚,也再不须干活,警察令阿勇今后不得干涉。从此阿勇晦气缠身,再难翻盘。犯人们之间戚戚簇簇,不是嘲笑他,就肆贬低他,人言可畏,阿勇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了。 不上几日,阿勇忽与管厕所的阿葵吵起架来,两人越骂越凶,怒目横眉,大打出手,拳脚噼啪,招招入肉。看客须知,监狱之内,狱警人数大大少于囚徒,想要有效折磨囚犯,限制如厕的次数和时间,不失为一项极其有效的办法。所谓“人有三急”,小便屙屎,乃人日常必不可少之腌臜事,憋尿屯屎乃人生最苦楚之情。把住了方便之处,就是抢占人们弱点的根据地,警察便可以弄得犯人闷急难耐,生不如死;此其一也。其二,限制如厕,可以增加犯人干活的时间,更好地帮助干警剥削囚徒的劳动力,以之提高生产效益。 阿葵便是警察委任的打扫、看管厕所的特岗犯,平素看厕所看得端的严格,声色俱厉,一言九鼎,人送绰号:“所长”。一看到有囚犯在非指定如厕时间段想溜进厕所者,他必铁面无私,立加阻止,痛詈无两。 此一回撞上门来做葱头的非是别个,正是头高一筹、膀大一围的线长阿勇。一个硬闯臭气熏天的厕所,高呼:“我是线长,你敢削我的面子吗?”;一个死命拦挡遮护黄屎横流的厕所,嘶喊:“便是天王老子过来,这个时候,也不能让你上!” 你拳我脚,因隔得远了,云儿没法看全乎儿,只晓得结果是阿勇被拉去吃了两根电警棍,线长的职司亦被警察褫夺了。大队长对之点名批评,跟他一齐颜面扫地,痛彻心扉,阿勇一败涂地,从此再无缘管理之位。 监狱里的囚犯生活在时刻受监视、受虐待的境地,他们彼此之间勾心斗角,无信无义,时时刻刻在生死较量。此一番两名老囚犯之角逐,恰恰证明了一件事:监狱内的斗争,无人可免,即使线长权重之极,也难逃倾轧之祸;那管厕所的“所长”目下取胜,胜在警察的撑腰,将来终有败日,长久不了。整个监狱里各种岗位的交替没有常理可循,无非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简直无耻得连戏子也要甘拜下风的,人人都蒙着面具做野兽。举一反三,云儿暗自想来,现代中国,外面的自由世界里的人们,兴许也好不到哪儿去,一样的虚伪成性吧。 阿勇至后被这班野兽挤兑得无法立足,警察只好把他调至别的楼层。别的楼层的势力也不是吃素的,自然也不会让他好过,他一想冒头拔尖儿,诸管理犯就合伙儿将他搞臭、弄倒。 可笑阿勇托了多少关系,打点了多少好处给警察,好不容易咸鱼翻个身,弄到个线长当当,却因一泡尿葬送了美差,直到释放,其间始终郁郁不得志哉!阿勇此一劫,笔者一笔表过,不再提矣,再提之则无益欤。可叹,可叹! 且说云儿乃一雏儿,不谙监狱内之诸般鬼蜮,常受到别犯嘲笑奚落,其中最爱戏弄他的,当属与他同房睡觉的盗窃犯简强了。 简强在监狱里专营溜须拍马之事,常常给管理犯送吃送喝,贿赂成性,卑躬成形。他长得身高马大,表面上时常指点云儿干活,教东授西,貌似和善,实则背后根据云儿的弱点向管理犯打小报告,与管理犯沆瀣一气,设局陷害云儿。 阿太和品管们每日须得在车间内往来巡视,总揽全局,每个人干活的细情很难兼顾,想要面面俱到,谈何容易。大多的犯人都是些皮糙肉厚的老油条,见你管理犯走近了,就一齐装模作样埋头干起活来;一俟管理犯远去,大伙儿又都嘻嘻哈哈,聊天的聊天,打盹儿的打盹儿,发呆的老老实实发呆。 只有像云儿这种呆头鹅般的雏儿,才会老实巴交地呆在座位上真真切切地拼命干活,为了永远达不到的指标任务,干得精疲力竭、忙得头眼昏花;即使偶尔做到了指标规定的数量,第二天指标就又马上涨了上去,干到后来便是踏入了无底洞一般,绝望袭遍云儿全身。云儿常自骇然:“咱民国时代的监狱工厂可没这般瞎搞的,指标干不出,打归打骂归骂,体罚、扣钱啥都有,可从来没见过事先讲好的指标,比之民国的物价还能见涨的!这现代的工厂制度倒是随性,倒是令人惊讶的呀!”云儿越干得勤,反倒越招管理犯讨厌、别犯不待见。 简强则是那种专爱替管理犯营造机会整治嫩雏儿的角色。每天简强有空就看云儿埋头干活,时不时窜过来问长问短,打着关心云儿的幌子,指指点点:“这个头,应该这样包才包得快,你的手势不对,喏,应该这样……”云云。云儿起初全心当他是实心实意,真就虚心求学,孜孜不倦起来,孰知真相残酷。 这日云儿越干越起劲,到了傍晚放工之前,竟然做到了指标规定的一千五百之数!云儿心花怒放,头一次体尝胜利的喜悦,放工之时,他昂头挺胸,健步若飞,神采奕奕。晚上看完新闻,云儿难得地步出监房,走进长长的走廊,一探别的监房。走廊上几乎没甚么人,云儿走到六号监门口,忽听简强的声音:“这小子笨头呆脑,榆木疙瘩一块,最好欺负。你要是不整他,整别人的话,万一人家反水,反抗起来咋办?对不对?” 云儿偷眼一张,简强正与那“炊班”品管说话,两人齐巧都背对着门外,没看到云儿走近。云儿忙缩身闪后,背贴墙壁,耳中简强高亮的叫声故意压得很低:“这小子既然已经达了标,明天你就给他涨上去!1500根线,指标也太低了吧!想我刚来的那会儿,指标全是四千以上。一千五百的话,连半数都不到,太偏心了吧?我怎么能服呢?啊?哈哈哈哈哈。”他语声低但语气激动,法螺呜嘟嘟、牛皮乱吹。 云儿听到简强言指标1500的言论,正是白天跟自己面前吹嘘的四千之虚数,才知是在背后撺掇品管明天使阴手、加指标,让他永无出头之日。云儿听得浑身寒毛陡立,四肢百骸颤抖,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冒到心口。他又气又怕,心说:“好你个简强啊简强,表面热心热肠,我当你是好人;背地尽干那龌龊的勾当!哼,今日还好出来溜达,天可怜见,给我偷听到了他们的对答,否则我还跟个白痴似的蒙在鼓里拿他当朋友呢!” 云儿也不逛了,也不听了,折返身原路返回,未曾让简强知道。君子一篑之土可以成山,小人一焰之火可以燎原,简强在品管心中点了一焰之火,品管撺掇阿太把火扇得燎原,翌日他们一帮管理犯一齐过来发难。云儿心知肚明这场打势所难免,却隐忍不发、闭口不言,咬牙拚着给品管和阿太轮流打了三、四拳,硬是熬过此难。他心中是早把简强一家人咒死在阴曹地府好多遍了,偷眼看见简强在座位上捂嘴偷笑,他闭目无言,暗下发誓,亦设法要整一整这伪君子。 第二百八十三章 人在两种情况下,旁人看来最可笑、最戏谑:一是落难倒霉之时;一在自吹自擂之际。 云儿在监狱内被管理犯整、挨打的时候,最是落难倒霉,因之,每一及之,简强都要看笑话,幸灾乐祸,还笑得格格山响,生怕别人听不到地肆无忌惮。而简强呢,则爱自吹自擂,尤其在车间干活之时,净爱吹嘘自己干得快做得好,牛逼哄哄。 原先云儿还听听他吹牛,自从晓得简强背后害人、“捅刀子”之后,便再不客气。只要听到简强跟人吹牛,云儿就会乘机挨上去,抬扛以揭穿他的痛脚,令简强牛皮吹到一半,吹不下去,吹破了皮,笑翻全场。 但凡听到简强吹:“我干活儿就是没的说,四千、五千的指标不在话下……”云儿就横加截断话头:“你要不要脸?还四千、五千呢,这活儿你紧紧巴巴一天也干不上两千,来,来,来,你现在当场就做五千个试试?不,四千好了,来,做出来!”简强必然讪讪地尴尬之极,若芒刺扎背脊,不敢回嘴,空余侧头不去理睬云儿悭讽的地步了。 简强耍猾自虚,在人前削了面子,云儿犹不解恨。不上数日,阿太忽令简强干云儿前道的活计,云儿干后道,正可掐着他前道抓质量、逼产量,如此一来,机会就来了。依着云儿的性子,那可得好好地“回敬”、“回敬”简强哩! 云儿心细眼快,照式学样,也时不时地催简强快干,稍有迟延,云儿的巴掌就立至,“火腿”如飞,打得简强落花流水、吱哇乱叫。旁的囚犯上自阿太、品管,下及平头小囚,无人敢吱声出头阻挠;狱警则一如既往地视而不见,任之施展。一两次下来,云儿便知狱中人相威慑,你吓我我吓你,只要一旦谁发威打人,他便成了称王称霸的主儿,旁人绝不会给败方施援手的。 云儿心中暗讽:“原来此地之人鬼蜮全受我之胆色所限:有本事打得过别人、敢于出手打人,旁人便不敢招惹;而若使不敢出手或打不过人,则立马遭欺凌!”心念所之,云儿是出手赛电,打得简强无法反抗,只能满嘴的诉苦抱怨。云儿顺风顺水,乘劳役之快船,横手还报,将高大威猛的简强蹂于拳下,好生痛快! 有时简强亦欲仗势反抗,先口中辱骂云儿:“傻逼,傻逼逼,大傻逼,老挨揍的白痴!”以之骂阵挑衅,想寻隙打架。云儿反唇相稽:“你犯盗窃罪被警察抓进来,手那么贱,何苦呢?目下看来啊,你这死货嘴巴也贱!”简强一听人揭他短,他就非得辩:“我没盗窃,法院瞎判,我只是替人家上银行存了个钱!”云儿则故意大声:“飞贼、巨贼、采花大盗,对了,你是小毛贼,还不敢承认!”简强怒驳:“我不是小毛贼!”云儿立时接口:“啊,那么,你到底是什么贼呢?”简强晕头转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只好挨打。 一俟云儿揍他,他立马暴吼:“我警告你啊,别动手动脚的,你再打我试试,我非打死你不可!”话音未落,云儿一记“横扫千军”早到了,一巴掌“叭”的拍下去,打得简强俯身额头几乎磕着台面。不等简强怒目抬头,云儿拳出如雨点乱砸上去,打得他东倒西歪,边打还边接续他的话头:“我打,我打,喏,这是你要求的哦,我打!我多打几下,怎的?你道我不敢打吗?吃我打!”击打的声音“噼里啪啦”,夹杂着简强的痛喊,吓得旁的囚徒胆边生毛。简强被揍得戾气尽消,好好的一个大个子,给弄得阳刚俱散,一副阴柔女人腔了。 回到监房后,简强起初还想找回面子,跑来向云儿警告:“我警告你啊,别动手动脚……”话未说完,暴雨般的拳头立降,云儿更不打话,腿脚拳肘,连环竞击,揍得简强不敢再犟。从此,吃饭、活动,简强都不敢正面与云儿相对,尽躲来躲去过日子。 步入阳历十二月份之后,台湾厂方接单量渐增,车间内诸犯忙得头难抬,一刻不停地出产。线上活多了,就得加人手,原先工段上一个人干的,就得加到两、三人;原有两、三人者,须得增至五、七、十人光景,如此方能满足厂方要求的日产量和月度总效益。 云儿初造新社会,连外面的世界中方方面面都懵然陌生,一窍不通,监狱世界的规则一时半会儿就更难参透了。他不懂也不知道问,就使私下询问囚犯,又有谁会好心以实相告?他们不骗你个稀里哗啦,也不痛快,囚犯系于狱中,本就压抑变态之极,乐得看别人笑话,悦人之苦处。因此上,云儿势必蒙在鼓里,兀自一个人孤军奋战于原工段,浑不知向例该向阿太讨人帮手。 由之,旁的囚徒见之埋头独干,自笑话他傻不愣登,而云儿痛扁简强在众人心中产生的威慑力亦顿时消失殆尽。简强欺他外行,胆子又肥,老实不客气地向阿太讨来了个帮手,一起干活。这帮手非是别人,正乃打架犯小山,他与简强以前同在一个看守所关押,十二月份才刚分来五角场监狱。简强私下与之合谋,欲坏云儿的事。 笔者一枝秃笔难全两头,只好分而另表一枝。且说云儿皮肤疾病引发屁股肿块奇痛,坐卧不宁。到了监狱之后,打了书面申请报告,交给狱警。所幸主管狱警视情属实,顾及云儿痛得失去颜色了的苦楚,当即签字批准。云儿便将批妥的申请交给医务犯人,候了约摸半个月,方得就医。 狱医诊断是疥疮,云儿病发严重,体内炎症导致臀部和前列腺肿大。医生给开了十瓶硫磺膏外敷全身;云儿自己则每日向医务犯讨消炎药片儿服下,以期消肿。他遵医嘱搽膏抹药于头、手、脚及全身,涂抹之时用力揉搓至皮肤发烫,兼以日常三顿消炎药,晚上临睡前尽力洗心涤虑,从而躁释矜平安心睡眠——如此坚持了一个月,肿块变小,恶疮渐褪,功夫不负有心人,已显功效。 这日,云儿向医务犯讨了“大白片”吃下消炎,回到工位,那打架犯小山已坐到了简强身边,两人一齐干,产量陡增。云儿虽抱恙不适而干得辛苦,却也难之不倒,照样比两人合力干得还快、干得还好。一天劲儿较下来,简强终是“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 云儿非但没被难倒,反而多了一个训斥的对象、一个挨打的沙包,他声威倒越发的煊赫了。小山比之简强还脓包,是个大大的怂货,一旦干活儿稍慢,云儿飞拳霆击,毫不含糊,往往打得小山似瘟鸡呆鸦,低头不敢稍动,就使吃痛却不敢喊叫出声。简强见之,吓得气馁,恨小山窝囊、惧云儿暴打,可是越是怕,云儿出手如电越是打得欢愉、揍得动作流畅。简强口上想讨便宜,却总是被云儿照旧“剪眉毛”,他就不敢“吃整笼心肺”。 小山学会了手艺,他和简强之间就分出了快慢,云儿逮着谁慢、抓着谁干得质量欠佳就打,像打两只陀螺一样,抽一下简强,捶一记小山,辫梢所及,总之是不容他俩稍歇。有时觉得他俩想联合起来而互使眼色了,云儿就拉拢一人,专打一人。专打一人之时,下手毫不容情,打了一圈儿,再打一圈儿,出手有节奏,一波紧接着一波,彷如大海中的浪涛,此起彼伏,呈波浪状地攻击,摧毁两人的心理防线,令之惧而就法,甘心卖力干活。 此情此景,又使众囚徒看得发毛,震慑如仪。阿太远远目睹着云儿像打两只皮球一样地揍他们,也不好说甚,佯装没看见。 过了几日,忽尔有一天,云儿不经意间,发见简强一改愁眉紧锁苦逼贱贱的模样,竟自在工位上掩嘴偷乐,太不寻常。云儿心下愕然,懵然不知,暗骂他是疯子喜欢挨打,以为他是愁极反乐。 讵料,这日云儿越干活越多,小山和简强似乎手脚凭空快了数倍,一会儿一大把货下来,一会儿又是一大把,在云儿身侧高高地堆起了三、四摞千把根的电线!云儿雏儿一个,不知着了甚道儿,只好埋头干,一声难发。简强见货堆得高了,便乘空跑去找阿太告状,终于逮着机会骂云儿干活慢了。 阿太早就在等此一刻,立即如旋风般卷来,照着云儿后背就以“浪涛”般往复不断的打法乱打将下来。其一招一式,分明全是这几日里看着云儿演习的招式,半毫不差,全给他依葫芦画瓢,学全了照搬了过来。云儿吃了暗亏,这才恍然明白原来自己打简强他们的行为是隐隐在向阿太挑战权威,阿太心中的嫉恨早憋屈得久了,时刻想寻瑕抵隙打他一顿。无法可施之下,云儿只得硬挺,耳中传来简强对小山说:“看看,这小子还横得起来么?嘻嘻,这下子吃到苦头了吧!啧啧啧。” 阿太以彼之道还施于彼身,打完之后,甚是得意,扬长而去。云儿强压恚愤,不动声色,默默干活儿,任由别的囚犯嘲笑,却在小山、简强二人言行中留了个眼睛。 不留意不知道,一留神便有了端倪可循。简强和小山商量好了做了个小动作:趁云儿忙于活计不注意,偷偷将做好的数据电线藏了起来,面上就看似他俩做得挺慢。等云儿再一不留神,他俩就快手快脚地把藏起来的货拿出来,往云儿鼻子底下一推,就堆起了一大把。有了头两把做基础,简强二人再拚力做起,货便越堆越多,终成泛滥之势。由此骗过了云儿,骗来了阿太,外铄云儿吃了顿胖揍。两人心下那个得意劲儿,自不必说的。 云儿既窥破其伎俩,心下暗道:“好啊,这俩王八鳖孙蔫儿坏,老子可手下容不得情了!”他俟简强偷偷再次藏货的时刻,猫住了就打,没头没脑,搂着就踢。简强一边呼痛,一边山喊:“你个疯子,干什么打人?我跟你讲,别再动手动脚!”云儿摁住他头,一把拉开简强工位下垃圾兜的抽屉,一大蓬成捆的数据连接线就赫然出现在眼前。 第二百八十四章 张云有意大声揭破简强的把戏:“啊哈,好啊!简强,你胆大包天啦?你竟然敢把货私藏在垃圾兜里面?信不信,老子去告诉阿太?”一听到“阿太”的名字,简强头一缩、舌一吐,气焰早就矮了,一大通脏话立时吞回肚中,不敢做声回嘴狡辩。云儿一不做二不休,顺势又推开小山,从他座下抽屉里也找出了一捆做好的货。云儿手握电线,在两人眼面前晃来晃去,加补说:“好啊,你俩合起伙儿来藏货呐!你们当这数据线是垃圾,说丢就丢啦?不要命了!”他气势既壮,语声又洪亮,一车间的人都听了个真真儿的。简强和小山被抓了现行,更不敢反了,只好不吱声儿,四只眼珠子倒尽朝云儿翻白眼。 云儿气不打一处来,又似打皮球一般,简强头上一下“麻栗子”,小山头上一下金刚捣钻,依次轮流地暴打。阿太和品管已看出情由,也不好插手说甚么。这一顿好打,云儿扬眉吐气,暗骂两个歪货是孬种,更浑不拿阿太当回事了。 如此一来,简强小山诡计破败,智穷策困,日子又自难过,望绝无冀。无如二人死不悔改,兀自时不时趁云儿不注意偷偷藏货,还妄图故伎重演,骗来阿太惩戒云儿。但是他俩这般小儿科的伎俩,旁人一看便知系他俩捣蛋,往大里说,那是干扰正常生产,云儿若较真儿起来,告到狱警那里,简强二人定规要吃不了兜着走的。目下,云儿不去告发,已属容情之举,阿太何等老练,岂能因他俩胡闹而不顾曲直瞎胡乱出手,一个不慎,极有英名毁誉之虞。 小山他俩弄到后来养成了藏货的习惯,无视狱政,藐视管理,阿太无法可想,只能亲自打了简强一顿,以示儆戒。孰知简强也横了心,专肆乘机藏货,故意惹事生非。两个歪东西非但在车间瞎搞,到了饭堂、监房内,也时不时地瞎胡闹,挑衅这个挑衅那个。简强对云儿恨之入骨,不是蓄意辱骂,就是造谣中伤,对阿太也总是不三不四,不拿阿太当一回事儿。其情鸱张,群情鄙薄之。 一日晚上吃完饭,众囚在饭堂内排队刷碗,云儿快手快脚地洗罢,从水槽处走出来,无巧不巧地正撞到前面走着的一人的脚踝。那人怒目圆睁,转身就是满嘴的污言秽语:“他妈的,你撞我干嘛?不长眼睛吗?”云儿这才看清此人非别,正是小山。小山是个高个子,一颗脑袋却天生就的乌**形状,斯时斯刻,他怒意盈腹,一颗乌**一抬一扬,迎风伸缩,极其滑稽好笑。 云儿正要找他晦气,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心下暗道:“小山啊小山,举头三尺有神明,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这厮硬闯进来,莫怪我不客气!”当下不由分说,云儿一拳捣在他胸口,同时凛然说:“怎的,好的,我就打你了,怎的?”脚随声动,一踹一拐,小山被他踢得身子像一根折弯的秸秆儿似的,差一点摔倒。 小山勃然叫唤:“你干嘛打人?你……”他作势欲还手,甫一抬膝盖,云儿一掌早到,拍在他菠萝盖儿上,压下了他腿势;他才耸肩,云儿拳出如电,反而先他甩胳膊一步打在他的手臂上……十几个回合下来,小山出啥招,云儿总能抢前一刻,将之招数破解,随破随吼:“怎的?操你妈,快滚!” 小山挟愤的七、八招悉未使出来,身上反而中了八、九记拳脚,早自气馁,耳朵里听到一个“滚”字,本来逞强的精神头儿敌不过肉体的疼痛与精神上的怯懦,只索死命地翻着白眼,气鼓鼓地溜之大吉。 将大个头的小山一举打得悻悻而遁之后,云儿才看见饭堂内一干囚犯躲得远远的,遥遥朝他这里相觑,人色皆变,吓得脸色铁青者,不在少数。连狱警看见、听到适才的动静,亦避而远之,不再则声。云儿心下甚是得意,喜滋滋地排队回监舍去讫,留下的是一路的啧啧慨叹之声。 自打这一回,简强和小山领教了云儿的厉害,全都老实了,总算安分了几天。阿太见他俩吃了瘪,便顺风扯帆,乘机转而整治、收拾小山和简强起来。有分教“排下香饵钓金鳖,窝布药箭射猛虎”! 原来简强干的活儿质量差,而小山又是简强教出来的徒弟,上梁不正下梁歪,做的活计就更不能看了。要么不存心整他们,睁一眼闭一眼,马马虎虎过去,若要整他俩,那真叫易如反掌。 这日品管首先发难,捏着十来根数据线跑到简强和小山二人之间,臭骂了他俩一顿,訄他们改进工质、工艺,逼勒他们加快速度。品管骂完走了,俄尔后道工段负责检验的劳役犯也攥一把坏电线来,大声斥道:“简强,小山,啊,你俩干的甚么鸟逼活儿,这些线的长度都错了,不是短了一截儿,就是长得离谱儿。他妈的,你俩瞎干呢吧?”简强吓得脑门子发汗,忙抗声分辩,检验员自不相让,两人你一言我一嘴,就在当地儿吵了起来。 云儿心里暗自情不自禁地念起了孔圣人的名言:“得人者兴,失人者崩;恃德者昌,恃力者亡。”简强和检验越吵越凶,如音在亡,又将阿太引了过来。他过来照例地吼一声:“吵个鸟蛋,都给我把嘴闭上!”检验员忙将坏线交给阿太,以实相告,阿太拿着坏了的货责诘简强,简强兀自强词夺理地想要开脱自己的过错。阿太无法,只得告诫检验员:“你们后道的,都给我检查仔细,有他俩做坏的货全收集起来交给我,啊,看我不整死他俩!他妈的,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胡搞!”言下,他怪眼一翻,竟自走了。简强朝小山偷偷一笑,空气里淡沲他俩的得意,此情此景,却让云儿尽收眼底。 这天检验员三番五次拿坏线给阿太,众管理犯轮番轰炸,盯着简强二人转,你方唱罢我登场。简强是乌龟摔石头——硬碰硬,抵死不认账,横下心来强项抗辩,活儿是越干越糟。 捱至傍晚,阿太将云儿单独叫到面前关照说:“你给我看着简强、小山他俩,一有坏货就给我,我来收拾他俩!”云儿会心颔首应承。云儿回到工位就老拳立上,在小山和简强身上各捣一下,厉声道:“好好干,别瞎搞!”简强自也已看见阿太的举动,心中害怕已极,口中语无伦次,只会颠来倒去地骂人:“傻逼逼,大傻逼!”云儿充耳不闻,嫌他烦了就拳打脚踢,不在意时就当他是个疯子失了心。 晚上回监舍看新闻时,云儿念及白天在车间里阿太的言语神色,暗想:“这阿太身为堂堂线长,老是被简强抢白,竟压不住他,还要如此虚张声势地要求别的囚犯协助捉奸。我看这阿太是害怕简强生得高大,惧他惹事而自己又没有十分把握放倒他,不敢正面硬上。阿太恁般的脓包,我不必听他的命令,自有方法处之。”计划已定,安心睡觉,不在话下。 翌日车间内干活儿照旧,云儿自然轻易就挑出简强和小山无数的把柄,一见坏货,他抡头就打,拳脚气度谨然,阴阳刚柔翕辟摩荡,好不痛快!小山被打了不敢怎的;简强则仗着身高体壮,就要发作。云儿一俟他暴跳,便将积攒起来的坏线一把抓起,擦着他鼻子说:“你不好好干,还敢强抗?我把这些拿给阿太,你猜猜看你会不会吃到电警棍?”简强毕竟色厉内荏,底气不足,闻言之下,只好强压火气,回归原位,口中骂人解恨,心中胆寒。 自此,每当云儿责打简强,总要连打带吓唬——一边打,一边威慑:“喂,怎么又有做坏的货?喂,喂,喂,简强,你看,阿太,阿太过来啦!”简强一听“阿太”二字,下意识总要缩一下脖子,云儿下文继续,“你再乱做,我就拿给阿太喽?” 有时候,云儿会趁阿太经过附近时,大声斥责简强,简强一发飙,阿太如雷的吼声就会响起,简强像着了魔一样,立马傻掉,改颜换色,嬉皮笑脸地讨饶,向阿太信誓旦旦,极言努力,云云。其色其神其态其形,滑稽可笑之极矣,尽矣,蔑以复加矣! 白天干活时处处受云儿压制,晚上睡觉时,简强自然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连着数日下来,云儿高枕大睡,简强形容憔悴,几乎不成人形,黑眼圈儿像熊猫一样。隔了一周,小山手势有所改进,干的活儿比简强好,云儿夸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小山看看简强不中用,心生鄙薄,便倒戈与云儿同气连枝起来,两人一齐斗简强。 此消彼长,简强以一敌二,左支右绌,快被整疯了。他失去羽翼,孤掌之蹇,岂有不害怕之理?他无法可想,只得四处说情,到处讨饶,找那些管理犯、老囚徒送吃的送日用品,贿赂求告,帮他在阿太面前说情转圜。真叫“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些说得上话的、有情面的老犯人,统统受贿,无一例外,吃了简强的嘴短,拿了日用品手软,却不过情,乐得做做和事佬儿。 然而,简强万万想不到,他东西给了人家,好话说了一箩筐,委托的人也确替他说了情,阿太也答应不再为难他简强了,他的刑期也快结束了……凡此总总,但云儿却如鹰隼咬着兔子不撒口般地依旧不依不饶,没天没夜地责打他!他简强吃过了几次官司,常来常往,惟此一趟,犹如掉进了人间地狱一般,永无出头之日似的。 蹲在监狱里的日子特别难熬,人人憋着一股压抑太久的无名火,云儿便将这股无名火悉数撒在简强头上,恨不得析骸而炊他。简强则夜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暗下积攒着业火,他晚上恨得蹬床捶枕头,云儿总是被吵醒来。但是云儿既不怒也不惊,躁释矜平地引以为乐。他耳中是怒火如潮,笑一笑,翻个身,伸个懒腰儿,须臾又自甜甜地睡着了。 折磨人的简强被折磨了,真是坏人自有坏人磨。艰苦的日子虽难过,但监狱里人头相凑,人群事多,折磨来折腾去,日子也如睒眼般过得飞快。公元二〇一六年元旦悄然而过,诸囚犯跟狱警一样,吃喝拉撒睡,度过了节日。兴许云儿每天打骂简强出了业火,也或是搽硫磺膏得法有效,元月中旬,他身上的疥疮大半痊愈,屁股上膙子般的肿块也依次消褪,至后荡然无存,臀部上的皮肤还变得水溜光滑了哩! 第二百八十五章 简强的痛苦犹如霡霂绵绵,日见焦虑,神经紧绷,干活时恐惧阿太来找麻烦,更心烦云儿的殴打和诘责;睡觉前担心失眠,越担心越失眠。及至二月份小山带着落寞与敬畏之心刑满释放出去之后,简强更见萧索景象。想来因豺狼分别,狼已走而豺仍滞留樊笼之中,苦闷难堪的重担尽数由他一人肩挑了去吧。 小山释放后,云儿雷打不动地死盯着找简强的毛病不撒手,痛快与修行同步,一直闯入了丙申猴年的新春。 春节前夕,云儿的监室新来了一个年老的囚犯,因贩毒被捕入狱,名叫长虫,右腿有残疾,走路一瘸一拐:左脚跨出,右腿不能弯曲,须得像圆规一般,从侧面甩腿向前或向上。爬楼梯之时,其姿态滑稽一如企鹅附体,云儿每一见之,就忍不住笑。 长虫因早年吸食毒品,身子掏坏,皱皮如褶,头发雪白,牙无存一,开口若穴,形象衰颓戏谑无匹。更可笑者,老长虫讲话结巴,想跟人说话:“喂,唉……唉……”招呼了人家后一时语滞,继尔因心急说话,声音发抖,就发出类似“噢呜噢呜”的颤音。对话的人枯等了半天,他才将话好不容易地吐出来。话说出来后,似意犹未尽,当中还时不时地隔断发抖颤音,想是在运力倾吐下文。例如,他报到那天,一到监室便如此开场白:“喂,唉……唉……唉……噢呜噢呜……噢!我……我以前没坐过监狱,噢呜噢呜……唉,唉,但是吃了很多官司,全在农场里服刑……噢呜……唉……唉,我……我……不懂监狱里的行情,唉,唉……噢呜,听人说五角场……唉……唉,五角场监狱比别的监狱日子清苦,唉……唉……噢呜噢呜……噢……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听此人说话,往往在理解他所须表达的语意之前,你就得先笑破肚皮才对。 云儿初次与之相见,心下便暗自慨叹:“人若倒楣坐了牢,遇着这位憨憨的长虫老头儿,倒是监狱内苦闷生活中娱乐消遣之必备。看来,吾此生不枉矣!” 老长虫言语虽结巴,但说话的欲望却强烈之极矣,尽矣,蔑以复加矣!一会儿:“啊?唉……唉,唉,唉……噢呜……噢……噢……打亲情电话,那么烦,那么难呐!”一会儿:“官司……噢呜噢呜……监狱官司咋这么难吃!”一会儿:“唉……唉……噢呜,我要找队长……唉,唉,找队长申请就医……唉……噢呜噢呜……申请报告怎么写?”一会儿:“监狱里伙食那么差,唉……唉……猪……噢呜噢呜……猪见了也摇头!”一会儿:“唉,唉,噢呜噢呜……呜呜……,这里天天要干活,规定的每周日休息都经常取消了去加班的……唉,唉,噢呜……来监狱之前,我听别人说的情况……噢呜,情况跟这里的实际情况,噢呜……噢噢呜呜,情况完全不符嘛!唉……唉……噢……,难道我来错了监区?五角场……噢呜……五角场监狱别的监区……区……区,有固定休息天的吗?”歇不上一会儿又逞口:“唉,唉……我……我,我找队长,噢呜……噢呜……噢……噢……,我要看医生……唉,唉……”…… 长虫说话,开口前总是要用足了力才能开口,脸颊蓄势,脸因下颚伸开而拉长,双眼由之瞪大,嘴呈鸡喙状,卯足了劲似的才说得出话。因之,他未开口,形象与抖颤音先发,颤音为伴奏,脸型似吉他,云儿忍俊不禁,自是要笑。继而长虫说话结结巴巴,戏谑非凡,要想听懂意思很困难;要是想笑,就他张口的瞬间,云儿立即会捧腹大笑,笑到谈话结束,尚难自止。 读者当然知道,人在发笑时,最难控制住不笑。笑神经很难自制,止哭易,止住笑却是不可能的。 长虫这个老毒物,一生亲近毒品,远离家人,身子早已掏空,毁败不堪,吃尽了官司之苦,但自尊心极强,一点也没给政府的暴力机关磨光他的自尊;更没有磨平他的棱角——他脾气大,思想固执,说不上几句就得跟人争吵得脸红脖子粗,愣是要改变旁人的思想来赞同、迎合他。 正因这臭脾气,长虫顶受不了云儿笑。只要云儿看见他开口,或听到他的话语声,就像装了机括一样格格笑个不停。云儿笑得开心之极,长虫听到他笑声,犹如锯齿割心,浑身鸡皮疙瘩耸立,端的不自在! 长虫起先因初来乍到,车间里看见云儿教训简强,神威凛凛,老头儿对他心存惧意。听到云儿笑他,他心里窝火,表面却不敢发作。这日恰值小年,老毒物虚情假意地拿出从看守所带来的咸鱼干,送给云儿。监狱内极少吃鱼,云儿少年嘴馋,兼之心胸坦荡,浑没多想,当他一番好意,老实不客气地就收下来了。云儿当晚便将咸鱼跟几名囚犯分食了,长虫在一边看着,不禁老大不愿意,脱口而出:“唉,唉……唉……噢呜噢呜……我送你的鱼,要你替我分给别人做人情!哼!”语气酸酸的,一副老毒物的尊容,溢于言表。 云儿心思灵巧,一听他话头,已知他的性情,暗想:“鱼是你送的不假,可我拿来吃、何时吃、给谁吃,那是我的自由!看来老东西送了鱼又自后悔了,酸溜溜的一肚子酸水呢!”顿起鄙视之意。吃完了鱼,云儿还故意在老长虫耳边咂巴咂巴腥气儿的嘴,连说:“吃到了,吃到了,终于吃到了!”长虫气得闷肚子,一口心痰死死堵在胸口,许久说不出话来。 老毒物心眼狭,记恨心重,耿耿于怀。某个周三狱政规定的学习日,囚犯不出工,留在监房里学习。前一天晚上管理犯通知长虫须准备参加循环考试,约他周三去领考题,到了周三这天晚上,长虫似乎将此事忘记了,迟迟不去,净跟简强胡侃女色及下作的房事。 云儿好意提醒他,他竟拉长了脸子怨恨道:“干嘛?你嘲笑我考不出来吗?叫我去拿甚么劳什子!”云儿见他一副好心当做驴肝肺的嘴脸,知他呆傻,也不与之一般见识,便自顾看书不去理会他了。庶几管理犯气冲冲地跑来把他骂了一通,责他为何不去拿资料,老毒物佯装恍然想起,吓得嘴巴更笨,慌里慌张地跟去拿资料回来,一脸讪讪之态,面对云儿难以为情。 由此一端,云儿便不拿长虫当回事儿了;而长虫呢,非但不记人好,还恨他云儿多嘴多舌,乌鸦嘴不幸将霉头触到长虫的头上,恨恨心头,卯足了劲想“谋反”。 监狱里规定每天19:00至19:30收看中央一套的《新闻联播》,每个监室内床铺当中摆长条桌子,观看电视时,诸囚在监室内沿桌子两边纵排而坐。房间内有些犯人刑满释放,又时有新犯补入,流水般来去,座位调动频繁,弄得云儿排到长虫前面坐。 老毒物右腿不能弯曲,坐观电视,不能并拢双膝,只能一腿支杈,斜伸直在前。这日新闻开播前,云儿隔桌取凳,脚下不慎碰了一下长虫那只肆无忌惮、乱伸乱杵的右足。 长虫怪眼一翻,大叫大嚷:“你干什么踩我的脚?”云儿知他气吼吼的故意惹事,浑不将他放在眼里,背对着他坐下,冷然道:“谁踩你了?胡说八道!”长虫勃然启衅,背上推了云儿一掌,云儿跳起来反手一掌推在老毒物胸口,奇怪地说:“谁踩过你了?瞎说,你干什么动手动脚?”长虫吓得连忙把两只眼睛转向别处,身子往床上缩,一屁股从凳子上移到了床褥之上。 云儿既见他神惊色怖,更瞧不起他,白了他一眼,就不为已甚,撤身回座。长虫见他走远,胆子又肥,腾地跳起来想找回颜面。叵耐双人床上下铺的床杠太低,长虫身高腿残,木讷呆蠢,脑袋竟自重重地撞在床杠上,“咚”的一下,四个床铺一齐震动。 长虫疼得吱哇大叫,捂着头破口大骂云儿:“你妈的,我打不死你,不知天高地厚……噢呜噢呜……”云儿听他话头,又在逞能——凭你一老残废,还想打架?云儿越想越可乐,不禁格格地笑起来,笑声尤其刺耳,长虫气得肺也要炸了,但不敢再动手,光顾动嘴皮子乱骂捞颜面,嘴里的假牙飞出来,他捡起来戴回,须臾又飞出口,掉了再捡回,捡了再飞。其情可笑堪比憨豆,旁的囚徒看得也乐不可支,电视节目形同无物,没人要看了。这一晚气得老毒物半死不活,翌日事情捅到了主管狱警那里,队长找两人谈话。 长虫支吾哇啦,说不清楚,倒是看在他气愤已极的面子上,队长踢了云儿数脚。云儿冤道:“惹事的是他,又不是我!哼,惹事的人倒没事,不惹事的人倒要受惩!”队长接口:“如果你被冤枉了,那也没办法,人家那么大把年纪,你让着点不行吗?”云儿低头不语,队长老大没趣,便遣二人回去讫。 自此之后,云儿也不屑寻长虫晦气,只拿他当个笑话玩罢了。长虫却由此以为警察对他做左右袒,脾气日大一日,日臭一日。 猴年新春,监狱里放假七天,伙食略有改善,多加了几道荤菜,还有菌菇汤、重油菠菜、八宝饭、桃酥饼、蛋糕点心,年三十另发了大包的瓜子、花生、糖果、蜜饯之类果脯吃食。过年七天伙食比之平素的清汤寡水,简直可令囚徒饕餮一场了。无如长虫满口怨词,鬼叫:“过年也吃得那么差,肉圆么冷的;糖醋排骨硬得比铁块还要难啃;八宝饭一个太小,吃了不知啥味道就没了;咸肉汤没咸肉;菌菇汤青菜太多……” 他废话一箩筐,旁人却过得挺开心,云儿亦大饱了看电视的眼福。诸多节目五花八门,全是他从来没见过的西洋景儿,他在民国时,想都想不到,喜剧有特效、电影呈3d、美瞳加彩妆、豪车多似蚁、变形金刚、美国大片儿、贺岁巨献……云儿的眼耳口鼻,应接不暇。 无奈这世上就是有长虫这种老东西,嘴巴细碎,一见到电视里出现女人的身影,他就污言秽语地讲下流话,听得旁人又笑又难为情,难听之极。云儿嫌他啰嗦,有空便走出监室,换换空气、窜窜房间、东玩西闹。假日过得飞快,转眼已是大年初六,这日云儿跟人下棋,回来吃午饭时,见简强坐在角落里,像一块拧干的布,呆呆出神。 第二百八十六章 张云赢了棋,心情大好,目之发呆,忍不住走上去摸摸他的头,笑道:“咦,小强强,发甚么呆呢?没人找你玩吗?”简强不言语,只拿两只贼眼瞪他,云儿一笑而过,自去搬凳拿碗,准备吃饭。餐罢,云儿洗完餐具,顺手又端起早上浸泡了洗衣粉的衣服,拟乘空时洴澼衣物。 谁知简强齐巧此时吃完饭,也来用水槽。他见云儿要洗衣服,就不让他洗,强凶霸道地要先让他洗餐具。云儿自不理会他,自顾自搓洗。简强忽以手上竹筷照准云儿头上就抽,云儿冷不防没避开,额头上着处,火辣辣的疼。这一下子把云儿彻底激怒了,他勃然还击,脚蹬拳打,两人扭缠在一起。简强不敌他拳快,搓身倒地;云儿使劲过大,亦一齐倒下,横在他身上,顺势照着他的头脸就五指如钩地抓下。两人在地上兀自互不相让,扭作一团,打得碗飞盆跳,肥皂水四溅。 及至其他囚犯来拉开二人,简强已被抓成了“花脸猫”,气喘如牛;而云儿额头上中了竹筷,留下一道血印子。房间内该管的监组长跑过来,嘴里两颗大黄牙,早就不安分地伸出来,威吓云儿莫声张,教云儿:“队长如果问起来,你就说额头是自己磕伤了的。”监组长怕自己担干系,因尔劝他极力掩饰,从而回护简强先动手打人之责。 房内其他犯人自如墙头小草,随组长而动,亦纷纷同声威逼云儿封口,长虫乐得只袖手做壁上之观,未发一言。云儿自不怕他们,当晚大队长看见他额头长长的血印子,愕然相询,他便一五一十如实相告。结果弄到主管队长来处理,队长曾踢过云儿,此时无可护短,只得令简强向云儿道歉。因二人都没有大伤,些须皮破损伤,便自罢了,余人俱无责。 事后,云儿心下发寒:一房间的人,竟无一人说公道话,全是墙头随风倒的孬种!他自是看不起这班没骨气的罪人,人心无耻,一至于斯,岂有此理! 春节假后,第一天开工,简强大摇大摆地来去,本道云儿不敢再行打他。讵料云儿一入车间,迳奔简强而去,抡起巴掌,一招“大摔碑手”,“啪”的响亮地抽得简强眼冒金星。云儿俨然戒之:“别瞎搞,好好干!” 简强又溺于云儿拳脚的惩治当中,晚上回监睡觉,他兀自暗恨白天被打的亏,精神亢奋紧张,焦虑成疾,大喊大叫,目无旁人,疯疯癫癫。那些墙头小草、原先帮着他说话的室友,亦被他不正常的样子吓到,纷纷指责他系精神病、不消停。 该晚,睡到半夜,简强忽然又踢床又对云儿大叫:“你干嘛翻来翻去摇床?我被你弄得睡不着!”原来他半夜无法入眠,白天黑夜脑子里翻来覆去气不过,越想越懊丧。他心中对年初六先动手打人之事已生出悔意,设想这不过是一件偶然的小事,很快就会过去,不会影响他的生活。但现实却事与愿违:他越不拿悔意当回事儿,悔意就越要在他内心深处腐蚀他。每次再被云儿责打,他心中就会隐隐生出了:“为啥老子要被打!”的潜词。由之,暗仇珠结,怨气像蚌壳里的珍珠,越积越大且愈长愈亮,简直要把他脑中细胞悉数强占了去似的。 再则,更时时恼烦简强的一种心理是甚么呢?那就是当仇恨来到时,人的本能便欲报复,不报不快,心中不快便压抑积累成块垒。这压抑正如一条闯了祸的小狗,目下正被简强的“意识”这个主人抓住脖颈,将嘴脸按在它刚才想报复的心思上。这小狗却尖叫着挣扎着往后退缩,极想从自己闯下的乱子那里逃开,最好是将此事遗忘个干干净净;可是严厉的“意识”主人竟抓住它不放松,力大无穷,怎么也挣之不脱! 然而更糟糕的是,这压抑出来的“郁闷情绪”小狗,还没有弄懂整件事情所构成的问题的意义,浑不承认“意识”主人的力量,不敢动手报复云儿。无如内心深处,报复的意念却一刻强烈过一刻,在长达半夜四个小时的纠结斗争后,终于爆发出来了。但临到头来,他简强还是忌惮,不敢真的动手,只靠肢体剧烈扭动和叫喊来干。 两人同在上铺睡觉,头脚紧邻,简强的动静很快就吵醒了云儿,云儿腾地一下子跳起来,一顿暴打随之而上。简强被打得吱哇乱叫,缩在床头,几乎悬空要跌下地去了。 同房其他犯人也被吵醒,纷纷痛骂简强吵扰,监组长将云儿劝开,也不忿简强乖张之态,不再袒护他,各自回去睡觉。云儿骂了一句:“真不识相,不跟他一般见识还越闹越凶了,半夜三更也不太平,王八蛋!”众矢之的,简强亦知孟浪,心生后悔,难以为情,不好收场,假装镇静又无法镇定,竭力用使劲儿挤出来的沉着,大声笑了两声,掩饰心虚气躁的慌乱。他这么一笑不打紧,连隔壁数个监房的囚犯一齐被吵醒,纷纷开骂了简强一顿。 此番一闹之后,云儿白天泄愤揍他揍得尤为凶猛,简强虽身长体壮,但与云儿交手处处受制,技不如人,无法可施,强项也毋庸。怀着鄙薄心,此后云儿加倍责打简强,直至简强刑满释放。其间简强饱受云儿殴打,那些拳拳到肉的愤怒和脚脚疼痛的报复,亦包含了云儿对这个世界虚情伪善、随波从恶的发泄! 简强从此再未翻身,直到释放的那天,简直可以说,他是被云儿一路打出了监狱!车间内人人色厉内荏,看到简强的下场,心里都毛毛的。 简强走后,长虫失去羽翼帮手,被云儿嘲笑得苦,气得几乎吐血,度日如年。 阳历三月下旬至四月上旬,春意盎然,万物勃发,气温回暖,本应神困,以补冬寒之苦。阴历去年的腊月奇寒彻骨,最高气温一度跌破历史最低值:-7c。照上海这个南方城市来说,湿冷的冬天,降温至-7c,鼻子也要冻掉了,其寒可知。云儿年轻人也感到寒冻至矣,尽矣,蔑以复加矣——最冷的之时,只是小运动量的走走跑跑,骨关节亦会发出咯咯的脆响,仿佛随时就要断。 冻了一季,好不容易捱至春天,万物复苏,暖意渐长,人体绷了几月的神经松弛下来,怎么说也觉容易入睡得多了。叵耐长虫年轻时滥吸滥嫖,身子早掏空了,自作孽,晚上睡不着觉。整日神疲力乏,精神错乱,极易肝火燃旺。他一把年纪,熬过寒冬确然端的不易,本拟总算“春困”时节到了,可乘机补补觉,恢复点儿元气。孰知几夜睡下来,还是像冬天一样,整宿整宿地难以入眠,睁眼瞎到天明。这一下急死了老毒物,他感到生不如死,白天极为困顿,晚上却愣是难以入睡,越思睡就反而越睡不着。 老毒物失眠情绪差,浑不讲道理,拿旁人来撒气。云儿睡在老毒物隔壁紧邻的上铺,一晚,云儿偶一翻身,长虫便不依不饶,破口大骂:“你动来动去抖得床颤,叫我怎么睡得着?我真要被你气死了!从来没有碰到过你这种人,真把我这个老东西气死了,要气死了!”原来云儿每俟他讲话,就要笑出声儿,弄得他平日很尴尬,讲话的时候本就不利索,耳入讽刺般的笑声,心中慌张,就更讲不了话了。因之,他耿耿于怀,深恨云儿,此时借精神恍惚、脾气易动之机,鼓勇开骂。 长虫骂声洪大,静夜之中,整个楼面人人听到,吵得众犯乱骂。云儿听到了本想爬起来揍他,无如老长虫骂人亦结结巴巴,一句话大喘气儿好久才能借助火气勉强喷出口。云儿听了两句,转怒为乐,忍不住躺在床上乱笑,一笑起来身子就真的抖了起来。长虫立觉床动,火上浇油,越发狂怒,骂得气喘如牛。可惜他又不敢起来动手打架,徒然坐床上,假牙随骂随从嘴里喷出,长虫一次次捡回牙儿再搁回口中,也难顾卫生。每次总不想再喷,但骂到忘情时,又自飞牙相殉。 被吵醒来的同房之人见老头子瞪着眼、粗了筋,一气儿把话叨登老了,又气得脸色发黑,像用铣刀刻出来的皱纹一根根如蛇乱舞,一条老命都快从褶皱的瘪嘴里骂光了,大伙儿全笑他傻。监组长大黄牙一甩,暴吼:“行了,长虫,半夜三更吵吵个逑儿呐!快点睡吧!”长虫回嘴:“唉,唉,唉……噢呜噢呜……我怎么睡得下?他这**样老是动来动去,人都要被他折腾死了,还咋睡?”组长从床上爬起来,走过去见云儿好端端睡着,一动没动,便责老头子:“他没动,睡吧,监狱里的床不牢,就容易摇晃,不比你家!快睡吧,明儿还要早起。” 长虫兀自骂骂咧咧,云儿暗自好笑,一笑床又摇,长虫脱口喊:“你看,又摇了,又摇了!这还没摇?像地震一样了!”组长再跑到云儿床前看,云儿屏住笑,还是一动不动,一如其旧,还微微发出了鼾声。组长摇头回床,也不去理会长虫胡闹了。长虫“噗”的将烦人的假牙吐在牙缸里,气得直喘,再说不出话来。 如此连续折腾了两夜,长虫口中发苦,双眼发黑,第三夜终于挺不住,不敢再吱声儿,睡不着也只能睁眼到天亮,否则再吵的话,云儿不理他,任由他一人唱独角戏,徒然让云儿听戏取乐,等如在玩弄他这把老骨头。他觉得无聊不上算,自己闹腾累了,就停下来不作了。 十三点式的“折子戏”闹下来,弄得满监狱风雨,人人将老毒物引为谈资笑料,长虫在人前丢尽了脸面,从此灰头土脸,人们看他的眼神溢满戏谑的光,彷如乐呵呵地在看一种长不大的怪胎一样。 长虫自己个儿亦讪讪地对要好的囚犯坦言:“我这下是真给气坏了,老命十成中丢了九成九,再气也实在气不动啦,真服了,真是服了!” 自此以后,长虫方知文斗武斗全弄不过云儿,见面就觉万分尴尬,难以为情。无如身在监狱,抬头不见低头见,难于躲避,两人难免碰头。他一见着云儿,云儿总会秒变欢乐,笑嘻嘻地像是在看一头大大的老马猴儿。长虫无地自容,每每只好朝云儿做鬼脸、摆怪腔:有时咧嘴;有时以舌头顶假牙耍牙装萌;有时左手右手食指同时掏两只耳朵孔,掏耳之际,双指如螺丝刀般转动,憨态可掬,乐翻了云儿。 第二百八十七章 张云少年人心性,觉着极是好玩,便学他的样:看到长虫便故意走路甩右腿;双指同时掏耳朵。长虫平地走路因右腿不便,迈步时屁股总要撅着,状若鸭子。云儿也照式学他走路时摆的“寒鸭式”,以小碎步儿摆动臀部,从老毒物面前走过来跑过去。样式十足十像得紧,惟妙惟肖,而云儿又故意加快速度,显得比长虫步武走起来轻松、活泛。老长虫无可奈何,只好佯装视而不见,空由他耍。 云儿一不做二不休,吃定了他无可如何,见长虫有时候扒在工位桌上跟人闲聊天,他就悄悄从后面挨近,突然出手拍打他老臀,口中戏之:“唉,老虫!你屁股撅那么高,还真是够翘的嘛!”长虫被打,吓了一跳,心中火大,但闻其声见其人,又吓得不敢发作,只好做个怪腔掩饰心里的惧意搪塞过去。云儿见他不敢发火,口吐假牙,耍牙而萌,也不为已甚,笑而扬长。 整整四月份一个月的时光,便是这般玩耍过去的,五月份来了新犯人,跟长虫相处不洽。老毒物脾气臭,行事霸道乖张,不讲道理,靠强凶之容,想威慑新人。来了一个大块头,颟颟顸顸,来不上几日,长虫就跟他闹不开心,吵了几句,所幸大块头长得像头熊一样,长虫不敢过分。 后首又来了个福建人,长虫想拉拢他,故意示好,将自己中午吃的营养菜中一块炸猪排扔到福建人碗中,客气得紧。云儿坐在大块头身边,笑着捶打大块头后背几下,“啪啪”有声,故意揶揄:“你看看,人家阿虫不也挺大方的嘛,新来的人他也挺待见。”大块头白眼翻翻冷笑了一下,哼了一声:“虚情假意,长久不了。” 非是大块头有偏见,非是云儿白开心,长虫真就又跟福建人吵架了。长虫这人有个大毛病,尽想逼别人附和他的论点,你若听他讲话表示不同意见,他就视你不尊重他,他便要发火骂人。房间内没有人没跟他吵过的,甚至于监组长说话,他长虫“老太爷”也天天跟他龃龉,定必争个红头赤面、气喘死牛方罢。房间内一有长虫跟别人的吵声,云儿就像听相声,其乐不可支之态,难描难摹,嘻嘻哈哈,满屋哄笑。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且说这日长虫与福建人阿标不知为甚,争吵起来。只听长虫气咻咻地道:“你说话不知天高地厚,戳你娘*,我要是年轻几岁,非揍你不可!”阿标被他呛得窝火儿,反唇相讥:“怎么?还不能说话啦!我说两句话又怎的了?碍着你甚么了?踩着你尾巴啦?” 长虫双目一瞪,脸盘拉长,嘴聚成喙,尖声利吼:“唉……唉……噢呜噢呜……娘个*,戳那娘个*,无法无天了,你小子说话没大没小,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跟我顶嘴!”他话头意思里,你既吃了我给的一块炸猪排,吃人的嘴短,岂能与他顶撞? 长虫站着,居高临下,俯视坐在凳上的阿标,阿标越听越来气儿,暗道:“娘的,吃你块把大排,又干巴巴又硬,难吃死了,你就要拿我当灰孙子,连话也讲不得喽!”他噌的站起来,对着长虫小眼瞪大眼,怒嚷:“怎么啦?我不能说话啦?”阿标中气不足,平时讲话细声细气,此刻吵架之时,也发不出响声儿,两人气恼归气恼,却如低声交谈一样。 尽管声微,但长虫已被他吓到了,忙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俄尔,强抹出一副鄙薄之色,转头向监组长诉苦:“唉……唉……噢呜噢呜……你看看,这贪吃鬼吃进肚子,立马就忘记报恩了!真是叫作:‘头颈极极细,来得要促祭’!忘恩负义的贪吃鬼!”长虫讲的是沪语,意思说:福建人脖子细贪吃。 原来福建人身材挺高,却奇瘦无比,骨骼大、手大、脚大,头小颈细如筷,犹如火柴盒子上竖插了一根火柴。因尔,长虫拿他的缺陷来说事儿,侮辱人格。 监组长烦这老毒物,环眼一翻,大黄牙一摆,喝止:“长虫,好了,你少说两句!” 阿标虽听不懂长虫说甚么,总知不是什么好话,挺然道:“长虫每天凌晨没吹号就爬起床,又是打被子,又是开龙头洗漱,走东走西,乒乓乱砸,声响吵扰得人睡不好,影响大伙儿睡觉!” 老毒物一蹦三尺高,足蹬地面咚咚响,叫道:“唉……唉……噢呜噢呜……你还有脸说!晚上睡觉你动来动去摇床,弄得我一宿一宿睡不着,我只能早起整理整理,还不都赖你啊!唉……噢呜……”两人睡上下铺,你言我语,积怨颇深。囚犯都是心胸狭促之徒,云儿亦见怪不怪,但长虫翻出当初跟自己吵架的话由又重复使用,再来数落福建人,颇不聪明,他很是看不起这老毒物。 监组长大黄牙一伸,帮着阿标道:“长虫,这我就要说你的不对了,你凌晨早起吵到别人是事实,我也常常被你吵醒,真的很过分呐!你年纪大,睡不着是正常的,就是硬躺着也好,千万别吵到别人休息!” 长虫怒火立时又烧向组长的黄牙:“噢,我怎么睡得着?睡不着躺着比死还难受,不信你试试!” 云儿听到此处,难免又笑喷了,打断他们说:“喂,长虫,以前说我,跟我吵闹,现在又直指是阿标所为,到底是谁?”长虫白眼乱翻,西洋镜被残酷地拆穿,又气又急,一时嗯嗯呀呀讲不出话来。 满房大笑,皆道长虫没话讲了,孰知老毒物一股脾气冒上来急着想挣回脸面,他还是朝阿标叫板:“唉,唉,噢呜,你想跟我吵架,咱们就再吵下去,看看谁吵得过谁!”他这一来,说得没头没脑,人都知他黔驴技穷,强词夺理挣面儿,各当笑话再不理会老头儿的气苦。阿标气骂:“老神经病!”再不搭腔再不睬他。云儿被他这句话逗乐,笑得前仰后合,趴在桌上直喘气儿。长虫听他笑得厉害,又苦于没法子治他,只索心中郁闷,一人呆坐发蒙罢了。 监狱内囚犯系于一处,人品都是扭曲的,心底都畏惧忍让会带来更大的欺凌,绝不敢忍气吞声,总要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互相争闹,不比个你上我下,我狠你勇,就互不相让。也正因为他们心窄而毫无宽容之心,才难避刑克之灾、囹圄之劫,蝇营狗苟,极易为人不齿。但人在发怒、吵架时,说的话、做的事,旁人听来、看到,最觉可笑,因此上也难怪云儿开心撒欢儿。 再说,此一番气恼下来,长虫的苦胆被气破了,痛得满头淌汗,面色灰败,病怏怏坐卧不宁。在车间里痛得东倒西歪,萎靡不振;在监房内镇日抱着枕头垫着肚腹,斜倚床杠,哼哼唧唧。斯时斯刻,病痛光顾,老毒物再无乖戾之相,一下子像变成了一头行将就木的老狗,泪眼浑浊,惨不忍睹。 一日,电视里忽播放动画片《哪吒闹海》,当播放到哪吒打败并擒获老龙王敖光时,敖光服输讨饶的模样,云儿回头比比病体支离的长虫,觉得他橘子皮般的老脸上的神态像极了敖光讨饶乞命的卑贱相。长虫偶一睁眼,见云儿望着他面上含笑,再看看电视,无奈地撇撇嘴巴,已然无力理会他鲜龙活跳的嘲笑了。 主管队长了解情况后,可怜长虫年迈,特准他在监房躺床上休息。老头儿一躺下,就似殡仪馆内的客户,云儿总是趁倒水的机会挨近躺倒不动的长虫,口中哼着超度法事、和尚念经拜忏的丧钟音乐。长虫若不睁眼,云儿便悄悄在他耳畔低语:“死掉啦?”以事戏弄,长虫痛得无力,再无法回敬还击,任由云儿戏耍玩弄。 阿标在旁见了两人情景,乐得心下欢畅,暗自心想:“看看你这老东西多好的下场,活该报应得快,痛死了你才好!”监组长则老是一个劲儿地抖大黄牙;大块头镇日高声说笑,意图气死长虫。 长虫“老爷子”便如此这般地将五月份痛了过去。进入六月份之后,天气溽暑,人皆改穿短袖、单布鞋,大块头脚蹬单鞋,大摇大摆地刑满释放去讫。 大块头一走,房间里又从别的楼面调来一个肥如腯猪的胖子,身上的赘肉犹如小孩子吃的果冻,时不时地抖啊抖。这厮一来就出言不逊,被云儿一阵暴打,打得往床上乱翻。胖子斗不过云儿,只好找新上任的品管设法帮他出气。原来先前一任的品管因脾气温和,被“炊事班长”挤兑掉了,新换任的品管正是这胖子的老乡,同系河南驻马店的打架犯。 新品管受了他的贿赂,却不过他的情,又赶着新官上任,须得烧“火”,便正好拿云儿来开刀。他随便设计寻衅,故意找茬,吹毛索瘢,让云儿出岔子,以此硬逼云儿抄写“监狱行为规范三十八条”。云儿已有不抄的先例,焉可轻易就范?就如当初面对阿勇一样,他抵死不抄,拚着挨了几拳打,硬是挺了过去。 这下,好嘛,他虽皮肉受些疼,但一来身非己出,自不放在心上;二来这么一闹,他重新树立了不抄书的“典范”形象,在别的囚犯心目中,已成楷模,众犯将竞相学习他的榜样,一举成名,扬名立万,名动整个儿监狱! 威名一着,自信随生,六月份监狱推行学习禁毒活动,云儿以莫大的信心,借助到了监狱后平时对现代文化科学的研习,写了一篇劝诫毒犯的文章,交给队长参加狱政招募的征文比赛。其文意想奇特,认识深刻,别出心裁,发人深省。 江枫伸长脖子,凑上去定睛一瞧,但见文曰: 我从看守所被羁押至今,约摸也苦苦服了十四个月的徒刑,其间接触过形形色色的罪犯,听过无数的犯罪故事:故事里充斥着贪、嗔、痴、恨。 其中,涉毒犯人的履历细情,最是丰富、跌宕、煎熬、无耻。贩毒者多半视贩毒之行作事业、目为“享受极乐”的追求。因尔,有人是因贩毒养家而入狱;有人纯粹以贩养吸,彷如以战养战、屯田养兵者效。 第二百八十九章 忽有一次,广西仔被打得痛了,略一还手,打了就逃。其时恰值收工回到监房,云儿便一路追打他,从一号监房一直追到十三号监房,打得他满地乱窜,上天无门,入地无缝。翌日,至劳动车间,云儿又肆暴打了他,广西人不敌之下,勃然怒视、大声嚷嚷开了:“你不要打人,在这监狱里的人,谁也不怕谁!你以为我打不过你吗?我只是让着你,你再打我,莫怪我不客气,打死了你!”此言正说到云儿的心坎之上,乃他云儿在监狱里这么些时日的心理写照,又岂不是每一个囚犯的心理写照乎? 云儿任他大声说完,话音一落,云儿照他死里接着再打。广西仔确实打不过他,只好挨揍之后,捂着头脸唉声叹气儿。广西仔的这一番大喊大叫,倒让大多数囚犯听了个一清二楚,云儿正是想借广西人的口,将心声一吐为快,以泄牢狱之苦闷心曲。 所有的犯罪行为,归根到底、追本溯源,皆因人内心恐惧、怕欲望来不及在有生之年满足而做的错事。一贯以来,罪犯觉得犯罪行为、恶劣行径、损害他人俱是实现他们人生理想的大胆表现方式,刺激与满足感使罪犯视犯罪为正途,将掠夺目为高尚,这一观念错之极矣,误入歧途。云儿心想:只要涉及违法犯罪,其行为的原力就必是由恐惧而生事。只有通过勇敢的改造,罪犯,这些可怜更可恨的人们,才有可能根除心底那扭曲了的恐惧。只有改造,才能最终变得大胆而正确。可是,现代的狱政,真的就能改造得正确吗? 日子在打打闹闹中过得飞快,及至释放云儿的那天,上海尚处于梅雨季,天上淅淅沥沥下着连丝儿小雨,暑气给雨水浇得一点无有。云儿走时提个大包,却一点儿不觉得热,清凉舒爽。送他出去的狱警年轻诚恳,场面倒也温馨。 云儿跨过从监狱通到外界的门槛、经过那道铁门的瞬间,全身犹如触了电,毛发耸立,鸡皮疙瘩一身——他终于自一个封闭的世界,步入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前途渺茫,祸福未卜呀! 门口是条甬道,道中有凳子,可供前来接人者坐等之需。云儿穿过人群步出甬道,外面雨已停,天光刺眼。举目公路汽车,云儿两眼茫茫,不知所之何处。 正纳闷,忽想起释放证上有住址,云儿便按着住址一路询人,坐公交车至外滩,再由外滩搭地铁。路上车水马龙,街边商店广告牌林立,云儿在民国时候住在山上,哪见过城市繁忙景象,隔着车窗玻璃,看得目不暇接,还差点错过了站呢。 来到地址所在的家中,一片狼藉,食物发霉变黑,尘垢如泥厚积。云儿手脚勤快,七手八脚打扫干净,自不在话下。整理物什时,他翻出了身子之主的笔记、记录,厚厚的数本簿册,细细阅读,才慢慢展示出其经历的全貌: 此人80后独生子,父亲老实木讷,母亲骄狂疯癫。木头般的父亲从事电影业,少时可谓数历磨难和贫苦,成年后勤学苦读,考入戏剧学院美术系,终成一位电影制片厂的舞美美工。他老婆贪骄吝财,心眼极小,疑神疑鬼,常与邻里构衅吵骂。丈夫老实头,老婆被人围攻,他难免出头抵挡,怎经得起日日打斗、天天折腾,不停吃亏。吃亏吃多了,手指也受伤了,老实人也有泥脾气,开始教训老婆莫生事。他一训老婆,这疯婆娘便撒泼癫狂,乱砸乱打,弄得家中物什多有毁损。老实人无法可施,只好委屈自己,连骗带哄,敷掩过去,苦度无宁之日。 女人日久反而生疑:“他不肯替我出头打架了,是不是外面有了女人了?变心变得怂货了?”疑心生暗鬼,这一想法也正是这女人内心最害怕的事情。于是乎,担惊受怕加上猜疑之心,只可信其实,不可定其无,女人竟生出了幻觉和妄想症,总说自己老公外面轧姘头,还一口咬定自己亲眼见过那“第三者”常骑在老公的自行车后座逍遥过市! 老实人苦其胡闹,子虚乌有,却耐不住女人三番五次的搅扰,随口应承,女人则更坚其心。疯子般的女人每日借肝火寻衅,大吵大闹,把原本用以对付邻居的精力,全部一股脑儿转向专攻自己的男人——一个大大的蠢男人! 这身子的娘比这身子的父亲小七岁,精力旺盛,因了丈夫的口实,镇日闹腾,吵架下饭、打架煮菜,男人疲于应付。老实人虽有老实人的耐力,发誓一定没在外头有女人,想要撇清之前承认的口误,却已无用。女人恼恨起来,甚至将丈夫从小到大画的画,悉数撕烂,千万纸张碎片,击碎了这个家。女人一不做二不休,到外头瞎搞男人,以毒报怨。 丈夫丧心绝望,执意离婚,但他做了一件至极愚蠢的事——向法院递交离婚诉状时,理由写:女方是精神病,无法与之生活!精神病,读者诸君,精神病无药可医,病人扰害无穷,影响别人正常生活不休,这社会孰能应付得来?强行做工作也要让他撤回离婚状,法院岂能轻易容你离婚?这下子完蛋,女人仗着这老实无知者的离婚理由,死乞白赖不肯离婚。 男人耿脾气上来,又打又骂,女人吃不过打,说离婚也行,须得财产儿子统统归她,男人光身出户,她才肯签字离婚。男人无奈,为保生活太平,忍痛放弃一切,只要儿子。儿子虽齿幼,但自有主意,自愿跟随男方借住爷爷家。女人几次三番上门要儿子,儿子执意不从,女人无可奈何,想想儿子要吃要穿,端的累赘,乐得去过逍遥日子讫。 云儿的身子便从此借宿于祖父处,读完了初中四年、高中三年。他爸爸没了钱,经济拮据,日子难熬,无如屋漏偏逢连阴雨,又轮着了自己下岗。东借西凑,艰难度日,儿子少来懂事,无求无欲,男人少了许多烦恼。惟男人怕儿子日后偏向前妻,再回前妻处,便一味拿她是精神病说之。 孩子毕竟齿幼,真当他娘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心底留下阴影,小时候忧惧旁人鄙视,长后惧怕女伴,不敢娶妻,生怕精神病史遗传后代,流毒无穷、绵延无休。 再说,他父亲去掉半条命才好不容易逃脱前妻的疯魔之厄,可他光板出户,手头拮据,他的兄弟姐妹们又心生出嫌恶,怪他累赘,虚情假意地劝他再找个女人,好减轻生活压力。此一劝,正合着他父子俩最难的弱处,逼处此下,父亲只好再找。正因为他们这班没心没肺的亲戚,不啻是将父子俩重新推入了鬼门关。 由第一任妻子的品性,就可断定,这呆傻的父亲是个不会辨识贤、恶的人。他找女人,一没辨别经验,二不会观察人性情,看出人好恶,只会用耳朵听别人讲好就好,说歹就歹。随人评说,盲听盲从,浑无主见,一骗就范。他独自跑到婚介所,蠢相百出,竟连婚介所的“托儿”也觉他好骗,居然心生自许之念。经不住“托儿”的自荐之词,他父亲傻不愣登地将婚介公司御用的骗子大王领了回来。 这女“托儿”专替公司骗取征婚者的钱,自是巧舌如簧,只一番言语,把自己装点设计得直爽真诚,伪装成天下最善解人意的楷模。她一听傻男人自述,便立时摸透了他的心思,瞬间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继而快刀斩乱麻,将男人存放在妹妹处的积年省吃俭用的钱拿走,把他儿子继续丢在祖父处,倒把男人诳去自己租住的下处住,替她自己“拖油瓶”的一个女儿烧饭做菜。 男人的兄弟姐妹尽皆后悔,不该让男人再找,一找之下,又似跌入虎口。他们反过来又劝男人赶紧跟女人拗断,然而男人早已入彀,钱钱要不回,人人给骗住。女骗子天天给男人洗脑,灌输自己的主意,男人既已上钩,无法之下,只得猪油蒙了心,又到他姊妹之间挑拨离间,使得在祖父老房子动迁时,这些兄弟姐妹们因钱财分摊不均而反目成仇,弄得各自敌视。由此一来,女骗子一箭双雕,既报了他们劝散的恨,又令男人势孤无援,此后如臂使指,任由她控制指挥。 这女骗子社会关系复杂之极,还认了劳改犯做兄弟,通过人脉,将男人前妻联系上,诱以亲儿,假善假意地佯装撮合团聚,骗取相关亲友及社会群众的信任,挟天下人心,为围攻这对儿傻父子张本。 女骗子又找一班狐群狗党在外地设局卖房,骗男人出动迁补偿安置款,去购买遥远之地的破房子,借以偷梁换柱,骗走他的钱款。父子俩吃了半世苦,好不容易熬到祖宅动迁,安置款尚未捂热,不及享受,又轻易为女骗子所骗。 他父亲无法,一旦上钩,步步受制,既交了钱,就不得不远赴异地,没日没夜地装修新房,扑在房屋建造工地上,吸尘吸油漆味,吃尽苦楚。未几,傻男人呼吸维艰,确诊得了肺癌晚期。 那女骗子一听消息惊人,乐不可支,手边一群帮凶在社会上大串联,令人人知道这父子二人没用好骗,从而诱使老百姓以可怜二人的同情心为由,关注父子,留心父子的动向。这女骗子由此暗中便如多生出了无数对“千里眼”,既骗走了财产,又监视了父子,不容父亲交结财产给儿子,托赖愚昧群众的善心,可永葆她骗术的无虞。 女骗子有恃无恐,渐渐地张牙舞爪起来,对父子声色俱厉、颐指气使,比之泼妇无啻是泼中之王。她时常暗中欺骗、坑害、侮辱父子俩及其家中兄妹姑伯等亲属,骗取钱财和劳动力。社会上也自有一班吃饱了撑得难受的群众,甘心替这女骗子把风监视,还时常借路上与父子交臂路过的机会,大声喧哗,扰乱父子的心神。人言可畏,为骗子骗取东西,推波助澜,已至矣,极矣,蔑以复加矣,并且他们始终都打着“关心爱护”的无耻幌子,追求罪恶的美学。 云儿的身子之主所生活的社会里,各个地区的老百姓,在很短的时间之内,会冷不丁地冒出来,开始演出了千奇百怪的戏剧。很多是一些素不相识的人,他们有的会没来由地朝你笑,有的会冷不防地大声说些乱七八糟的话,还有的会两两三三成对地在你必经之路上,高声说一些与你所做过事情相关的话。 第二百九十章 当然依照正常情况,别人说话,他不该去瞎听、瞎想,但是当时在一天之内,他身边的路人和陌生人甚至邻居街坊,全都像精神病一样,或胡言乱语,或假装打架,或大声喧哗,而且大多情况下是人们看见他经过身边的时候,出人意表地突然为之。在恁般众多的群众脸酸心硬地遽然变化之前,就是心理素质再好的人,也一时难以理解,并会产生短时间的沮丧和郁闷。当时一接此情,他确实给群众的海洋震撼到了,有些慌乱。 人们都在谈论他,看见他经过的时候,就会发出嘲讽和侮辱的笑声;他在家里的时候,小区里的人们更是肆无忌惮地谈论他在官司上吃亏的事情,取笑他给女骗子夺去遗产的笑话。人们说话很大声,合该远近皆闻,说不得他也不由地听觑,时间一长,便能确定,都不是自己听错或误会,全是疯子般地骚扰。 更可恶的是,人们还偷听他在家里的说话,搞得跟窃听一样。他是怎么知道的呢?哎,他在家里说过的话,一出口,便会有外面的急脚鬼听到并大声复述出来。而他外出的时候,便总能从路人的话语里面听到他所说过的内容。一次两次可能是他误会或听错,但是从2009年至今,长达三年多的时间里,每每皆如此,便不是巧合了。 走在马路上,竟然会有轿车突然向你的前进方向横向拦截;公交车、卡车、轿车都会向你扑来——注意,不是真的扑来,是假装的!他若不避开,他们会自行让开,并且不是那种不在意的行驶,是故意在看见他的时候,打个弯,或者油门加速一小段路。其情形只能用荒唐和可笑来形容! 另外,在所有的办事机构和公司企业当中,也是如此,上班的时候,同事啊领导啊,都在正常的言谈举止之中,会时不时地突然冒出一些奇怪的言行,仔细分辨,便有些诋毁和中伤他的意思。诸如,在前一句谈天的时候,突然冒出一句“好笨啊”、“什么都不会啊!”、“全是瞎讲,胡说八道!”此类的话。我说,聊个天气,跟好笨有甚关系?还有同事之间常自窃窃讥笑,他虽可装作视而不见,但长久下来,总能看出规律来。 嗣后他的生活中充满了群众的侮辱和诋毁,而他常常在家里故意说些错误的信息,可笑的是,外面偷听他的人也会被误导,做出错误的判断。由此他也渐渐摸清了他们的规律——他们是在不动脑子地拼命监视,习惯成自然地监视。 这场运动的发起者已经难以追索,也不必追索了。可以说是女骗子一家门及其党羽在苦口求告群众之时,煽风点火引起的;也可以说是群众在与云儿身子斗争的过程中屡屡吃亏而怨恨累积的过程……凡此总总,已经不重要了。重点是,这场运动的经验和教训,是值得我们去理解、探讨和回味的! 这场运动牵连的人,可能是全人类,人们在言谈之中,肯定多多少少都谈及了的,有的当事人呢,日日夜夜,就绞尽脑汁,想的是如何斗败他,让他害怕得精神失常;有的非当事人,也会在别人的口中听到一些似是而非的故事。可是知道的人越多,就越露出了这场运动的毛病——它使得凡是参与其中的人们,迷恋其中,不能自拔。越参与,越会受挫,越受挫,越难以自拔,越难以自拔则越痛恨而继续沉沦下去。这一个过程,才是最关键,对群众来说,最致命。 读者诸君,你们想想,我上面所说的各种情况,不论当事人自己受到多大的影响和创伤;不论云儿的身子之主自身命运多舛,遇到车祸啊、遇到失败——且不说了——然而,参与其中的群众,他们总是不能找到摆脱这个斗争状态的办法。比如,他们三五成群的等候着他的到来去演个戏,家里的家务怎么办?日常工作谁做?上班谁上?对吧!他们常自大喊大叫,时间久了,别人或者他们本身肯定也会受到影响。再比如,群众故意与云儿身子怄气,在他要办事的地方、要去工作的地方,大家事前商量好一起跟他为难,处处使绊,不管凑不凑效,人工、精力、时间一系列的成本颇巨,有的时候还是倒贴钱、贴时间的苦差事。 一切的一切,都是群众自己在作死自己,即使人们拼命地反复强调与他做对、为难的理由,千千万万,充足得不得了,也是徒然无功的。群众一旦陷入其中,就会日以继夜地将说明当初参与其事的理由,来麻醉自己、欺骗自己的愚蠢所带来的损失和无休止的劳动,只是徒然靠幻想过日子。这些群众对他们所假装的行为反复地解释,无非就是为了说服自己的行为正确,而不顾时时刻刻埋在心里的郁闷。他们在愤恨之下,却又无法向云儿的身子采取真正进攻的时候,就会幻想女骗子一家门等一班党羽会赶来替他们出力。而实际证明,女骗子一伙儿根本不敢再出现,他们完全是利用群众,等将群众引诱出头,便将黑锅完全抛给了群众,自己则拍拍屁股,鸿飞冥冥了! 整个社会以打落水狗的心态,欺负父子二人,结果,父亲郁郁病死,儿子一分钱没有落着,好处统统尽归女骗子母女,旁边襄助的义勇群众倒吃了云儿身子不少苦头,白白牺牲了劳动力和时间精力,一无所获。 云儿身子的主人,便是这个受害者的儿子,曾当众胖揍了招摇过市的女骗子一顿,女骗子怀恨约了帮手半路邀击,却没讨着好处,弄得所约“狐朋狗友”被打还赔钱,女骗子自顾害怕,躲藏起来不见了。 女骗子早年已陆续将男方动迁安置款转移到女儿名下,云儿身子的主人在此事上无从伸冤,吃了大亏,落得死了爹丢了钱。无知群众正因风闻此情,俱起而不拿他当一回事儿,强盗般应对,鄙视的鄙视,谋害的谋害,整天路人相见便怒目白眼,说不上两句就拳脚相向。人们私底下互相宣誓无偿保护女骗子的安危。 由之,群众运动才会愈演愈烈。云儿的身子亦有血性,岂能甘受腌臜气乎?自是以暴对暴、以狠敌狠,绝不示弱。 及至去年他因锁坏,请了个锁匠来换锁,那锁匠也对他不敬不畏,在他这屋中肆意打人,终引来他以菜刀相见,整个事儿以锁匠破颅噀血而终。 云儿的身子因此入狱。云儿一口气儿读完,唏嘘了许久,为之所感,心潮久久不得平复。天下人可恨,一至于斯,他感到既不可思议,匪夷所思,又隐隐发现了一个令人窒息的事实——现代社会的人们,他们的主流思想已经变异了!倘若此情搁民国,乃至泂旧的满清、明代、元朝,绝不会因一小小女骗子的花言巧语,就令社会群众纷纷出头卖好!更绝不会因群众有欺软心态,而集体落井下石,致生此情。 云儿心想:“兹事虽是隐晦之情,但干系人类思想病变与否,须得小心查考,探究清楚。这些簿册所载内容,十有八九是真事儿,若非真实,人脑也编不出这种情节来,当不疑有他!” 其时节已入伏,日照炅炅,上海高温三十八c至四十c的天气,接连持续了一个多月。云儿觉得空气也仿佛要被烈煚烧开了,滚烫滚烫的。他日日大汗淋漓,心内更增对这副身板儿的主人之同情,心系其情,不免心疼。 连着十多天,云儿翻来覆去精读那些手写的记录,其所列时间凑合,思路清晰,事实详尽,显见此人头脑冷静,处变不惊,心思缜密,兹事泰半大有来头。 分析思考得脑仁儿也疼了,云儿暗道:“别把这位仁兄的脑汁用完了,那可乖乖不得了!”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穿外衣出门溜达溜达。回来途中买了小菜,饱餐了一顿,入室便倒在床上,一会儿就呼呼睡去。 江枫竟然神奇地看见了张云的梦境,梦中梦的神话竟然到了他这里清清楚楚地实现了!梦中晃晃悠悠,云儿似腾云驾雾,身子只觉轻飘飘的,净往天上升,身畔的云朵儿透明而轻盈,若隐若现着一股仙气儿。迷糊之间,忽尔神志清明,猛见自己脚踏在一座巨大吊车的吊臂之上,脚底板下方的地面上,有一座偌大的池塘,总有约摸十公顷左右宽广。 高处风吹人摇摆不定,一个不慎,云儿脚下踏空,一刹那,他脚下似乎踩着空气,那一霎间,他感到像站在空荡荡的天上一样,在空中停了半秒。站在空中之后的那一瞬间,他身子似皮球般充溢空气,骨碌碌往下堕。他的眼、耳以及浑身的皮肤全没了知觉,脑中做起了与跌坠无关、两码事儿似的乱梦、混影儿;而在漫漫的空间一片空白、惨然地空白;且无限度地往下坠落的意识仍然模模糊糊地逗留在脑际。 他恰似在入眠的刹那时间内,一边听人讲话,一边做着怪梦。正因是如此,坠落的意识和头脑里的梦境,像是双重拍摄的电影一样,少不得颠来倒去、翻来覆去地、重复又重复地以快得不消数秒的速度,令他全身的感官纤悉毕现。 俄尔,他身子以炮弹出膛之势,忽然朝数百丈深的脚下池塘跌下去。坠势峻急,下面水波荡漾的水面上的、四周围的一切景物,疾速地扑面而来。他身子无依无凭,急遽下坠,骤然堕入深渊。 即使不是真的,但张云还是下意识里感到自己的脸皮被风吹得像个白面口袋,随风批分乱扯。由之错觉朔风凛凛,由之错觉大风侵肌裂骨,情势愈演愈烈。至后达于一种零界点:一切仿佛全没了,没有他自己,也没有存在之意识,空余乌有,徒然空虚。少时,在风中,一对眼睛蓦然出现了,也向云儿迎头撞来,越靠越近,眼睛瞬即变得庞大,瞳仁之中,繁星银河,栩栩宛然,彷如一个超然宇宙。 云儿用力睁大眼睛,眼前一暗,竟然是南柯一梦。想是下午回来,人感到困顿,一觉竟自睡到了中夜!他感到骨头关节隐隐酸痛,鼻翼一动,满鼻腔充斥着一阵阵血腥恶臭! 天黑屋内看不清周匝,云儿忙跳起下地,按亮了电灯,顿时一片血肉狼藉的情景,铺陈面前:但见他床前晒台上,铺着一张偌大的油布,几乎与晒台等宽长大。油布上滚着五颗血迹斑斑的人头,油布上、白墙上,到处溅满了血印子和血点子,血已干涸,变黑变硬,场面恐怖。断脖子的人头云儿见得多了,但冷不防、没来由见到这屠宰场式的景致,难免惊悸莫名,他心头如有头鹿儿在奔突冲撞,突突狂跳。 第二百九十三章 张云愕然一呆,纪子修忙解释:“人类生来就必须死亡,不论什么人,何等生活状况,结局唯有一死。好人坏人共命运,野兽家畜齐奔死。目下,这世界变得离谱、虚伪、无耻且毫无意义,早已变成了一座无边无垠的疯人院。这名字叫‘地球’的疯人院里,各种人思想不同,行为却统一了起来,无休无止地同类相戕、乐此不疲地损害侵害,只为寻求精神刺激,最后人人一样无两,接受死亡的结局。 “我是吸血鬼,各种超能力我都有,隐身、飞纵、杀人、催眠、穿越时空、飞跃历史、清除人脑记忆、改变世界……等等,不胜枚举。但是我不吃鸡鸭鱼肉、蔬菜水果,我只能吸食人血为生。”纪子修侃侃而谈,云儿听得脸色煞白如纸。 “心理健康,身体也健康的人,血纯不浊,我喝起来,口味酸涩,十分难吃;而心理变态、坏肚坏肠的人呢,血浊如垢,口味香甜,端的美味好吃!”纪子修说着说着,去搬起女骗子的头,将断口处凑到鼻端,深深吸了口气,一脸陶醉地说:“坏人的这种香甜味儿你绝想象不到,比之揉碎的薰衣草、玫瑰花瓣,甜香百倍,口感绵密顺滑,乃人间仙品,甘美至矣,尽矣,蔑以复加矣!” 云儿口唇发紫,微微发抖:“因之,目下许多人参与害人,明知不善,还要故意肆意妄为,已然全成了邪恶之人,血液就由酸涩难咽,变得美味香甜了?” 纪子修伸舌头在女骗子早已干涸的伤口处舔了一舔,欢笑点头,乐不可支,格格而鸣。只剩一个头颅的女骗子,双目圆睁,皮肉干瘪,隐隐泛黑,脸骨支楞撑开脸皮,模样鬼气森森。这颗邪祟的头颅似乎还有生命,随着纪子修舌尖所之,它临死前惊怖的神情似依然在向脸庞四周扩张、延伸,死鱼一样的眼珠恨不得也快要再次跟着舌尖转动起来了。这般惊怖的表情,是否暗示她死后在地狱已然幡然醒悟了呢?幽冥之情,我们也不得而知了。死人脖子断口处白色的筋腱露出来,云儿忽然觉得白白的筋腱像煞塑料吸管儿,把美味可口的血浆,输送入了纪子修的口中,咕嘟咕嘟有声,云儿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纪子修的话仍在耳畔回响:“如此一来,我倒真心希望人类继续瞎胡闹下去,这样的话,我就有取之不尽的美味喝了。再说了,这些不完美的人类,本就容易死,且必将等死,他们的伎俩,对于不死族来讲,微不足道,脆弱之极,何足道哉!”云儿像一块拧干的布,随着头一阵悲痛如潮水般消褪,他精疲力尽,而心里却意想不到地竟自放松下来了。 云儿想了半天,忽然问:“然则,师兄,你会不会吸我的血?”此言一出,纪子修竟连连摆手,身子往后趋避,摇头叹道:“你跟我一样,同属不死族,不死族的血液对吸血鬼来讲,剧毒无比,你别毒死我就行了,我烧高香拜你!” 云儿愕然道:“我不会死吗?”他的眼睛里放出期待而闪亮的精光。 纪子修长叹一声,解释说:“你这一类不死族,世间罕有。喏,超自然生物,如狼人、人狼、吸血鬼等诸般族类,凡人常有所见,人们在文学和影视作品中常常以之为题材,编出惊心动魄的情节,搞得剧情乌七八糟也在所不惜。”云儿乐道:“对,对,我到了现代世界,看过好多类似的电影,甚么《吸血鬼》、《德古拉》、《黑夜传说》、《暮光之城》,还有许多狼人和吸血鬼势不两立的故事,真挺好看的,剧情好带劲儿,一点儿也不乌七八糟!” “呸,人类把我瞎编成是被毒蝙蝠咬死变异成吸血鬼,非是胡扯,还会是什么?”纪子修瞪眼啐了一口,妄口数落,“你小子废话真多,别罗唣打岔,且听我讲!你和这身子的主人,俱系一类,俗称‘异人’。你们寿数无限制之外,只有一项超能,余则一无所长,与凡人无异。这项超能力呢,就是‘交换肉体’之术!” 纪子修见云儿一脸茫然又自眼里充满好奇,白了他一眼,说:“唉,得从头说起,你才听得懂。话说,人之存于世,分为肉身和灵魂,灵魂主心、脑、神,永不灭亡;肉体主日常行为的动、静、止,必将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老化病亡。因此,从物质的角度来讲,人的死亡,就仅仅只是肉身老化生病之后,体官能衰竭而死,而每个人的灵魂是恒久不灭的。人死后身子被火化,而一灵尚存,游渡奈河去讫。倘若肉身也永生不亡的话,则人亦属不死族矣。你的这一族与我不同,我受天然所限,须吸食人血以固肉身之阳根,方得永生;而你则须依靠更换新身子来永续灵魂和意识。 “当你这一族人活到老年之时,肉身龙钟不堪,你就须得舍弃旧身子,换一具新的、新鲜娇嫩的身体,继续承载你的灵魂,通过老而更新,从而往复不休,生生不息,如此这般永存世上。你这一族在不死族圈内,属于稀有种族,人类尚不知道有你们这么一个族类存在。”说到这里,纪子修呵呵发笑,“你们跟凡人一模一样,吃五谷杂粮、吃红肉白肉,体质相埒,一般的无用,只比凡人好在到了临死能够脱下老旧疲敝的皮囊而更新重生,因此被咱们不死族界戏称为‘异人’族,取其略异于常人之意。” 云儿终于心领神会,初闻道,岂有不蹁然兴奋之理?他欣闻佳音,拍手舞蹈,乱哼民谣:“萤火虫,夜夜红,飞来飞去望舅公。舅公勿在家,回去望阿爹。阿爹屋里客人多,猫扫地,狗烧火,活狲拿凳客人坐,客人吃酒笑呵呵。”纪子修心下暗道:“这小子真聪明,才来上海一年多,光靠监狱里极少的时间读书,上海话就讲得溜不说,连沪上民谣也颠来倒去念得纯熟,记性真好!” 云儿扭了一会儿屁股,忽尔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体,忙问:“唉,师兄,不对呐,您莫不是在诓我吧?”纪子修一本正经:“小子,我哪儿骗你了?”云儿一字一顿道:“既然我们异人一族到老了换身子续命,那么为啥我的身子还幼小灵活、鲜嫩无比,就这么冷不丁地把魂灵头儿换到了这里来呢,岂非大大的诡异吗?” 纪子修拍头大笑,撇撇嘴补充说:“怪我少说一句话,被你抓了语病。你们异人与异人之间呐,挺奇怪的,随时随地皆可互换躯体,以之避祸躲灾。这种情况系你们异人与异人之间内部的特征,这中间的原委曲折,我也不甚了了,如今你俩的例子啊,我活了近百年,也是头一遭所见。想来呢,我推测哦,你当年关押黑牢之内,心中绝望;而齐巧这小子呢,也在苦苦寻仇中度日,天缘凑合,你俩又同系异人,天机莫测,你俩竟自行互相交换了身子,你来了现代,他去了民国。” 云儿惊愕得下巴也快要掉到地上去了,大惊小怪地道:“哎唷,我的妈呀,我的个老天呀,还兴这般调换法子的呀!如此一来,我原先那镚儿棒的身子就白白地给那小子占用去了?”纪子修点头格格笑着说:“可不是么!那小子运气好,你跟他换了身子后不久,你的师傅就把你的身子从黑牢中劫了出去,此后隐姓埋名居于山东泰山,日子过得快活得不得了。你那如花似玉的小翠妹妹也已许配给他为妻。啧啧啧,啊呀呀,没想到,没曾想啊,小翠这丫头女大十八变啊,成年后出落得芙蓉一般,其小模样跟旧上海滩的明星周璇长得差不多!” 云儿听他讲得肠子也青了,抢着说:“等等等等,我换身子之后至今也不过一年半的时间,小翠哪有长得恁般快法?”纪子修更乐,回答:“你们时代不同,在两种截然相反的空间内,时间不同步。我前年穿越时空,见到了你师父和小翠他们一面,小翠已三十岁啦,生了两个胖娃娃。你师父和小翠,还是管那小子叫‘云儿’呢。”几句话还没讲完,云儿已自哭得稀里哗啦,泪流满面。 他不依起来,叫唤道:“师兄,师兄,我的好师兄,您行行好吧,带我去见见小翠。”纪子修皱眉为难地说:“吸血鬼确有穿越时空的超能力,随便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去哪时,就倏忽可去那时、那年代,想去几个吸血鬼,就能同时几个穿行无阻。嘿嘿,如假包换,千真万确。可惜啊,可惜,你这异人族,可没有这本事和资格,我也不能像火车、汽车、飞机、轮船那样,载着你穿越时空。抱歉之至,惭愧惭愧!” 云儿傻了眼,呆了半晌,捶头跺脚,恨恨地说:“哼,这也不行,那也不可,我要这长生不死,又有何用?难不成我就永无见小翠之日了?”纪子修脚底板踏了两下,仰头作沉思状,缓缓地言:“也不是绝无可能,还得看缘分。倘若你俩真的有缘,等你这具身子老迈了,或可换回到小翠的时代。兴许你到了下个身躯内还不行,你天天烧烧高香,祈求再下个身子,或可行也未可知!但是,即使真回到了小翠健在的民国时代,你那时不知何等尊容,也不知小翠能否相认乎?”云儿越听心越冷,脚底冷汗如瀑,绝望已极,却兀自负隅顽抗,手指胸口问:“那么有没有法子让我再跟这小子换回来,我就吃点亏了,帮他小子打扫干净了房间,就不问他收钱了。” 纪子修噗的吐了口气,眼一横,蔑视地冷笑道:“告诉你吧,我也不知道,就看你的造化喽!我呸,你当换身子是换轿车、换衣服吗?我至今从没见过异人换了一次身之后还能逆反着换回来的,如果你说的真有可能的话,那么你们异人老躯换掉了,不知哪天又会换回来,你们异人不就白忙活了嘛,岂能永生?” 云儿目眦含泪,倔强地咕哝:“我就不要永生了,换回去跟小翠好好过,跟师傅好好学功夫,我再不偷懒了,不行么?”他自己也知是无稽之谈,语声越说越轻,至后轻如蚊蚋之鸣。 第二百九十七章 纪琳紫一回来就看到满桌的吃食,对丈夫柔声道:“可难为你啦。”云儿深情地望着她,温言:“坐下来吃饭吧,你适才去干嘛了?”琳紫眨眨眼,笑道:“我去把在这世上同你吵过、斗过、打过的人,一顿全杀光了!”云儿朝她也眨巴眨巴眼,愕然道:“在监狱里面龃龉是难免的,斗骂如常,何足道哉?瞧你风雷性子,你又何必费此心神呢?”琳紫嘟起樱唇:“不嘛!人家就是见不得他们曾起意欺负你嘛!人家就愿意替你小子出这口气呀!” 云儿给她饭碗里夹了块红烧肉,微笑道:“承情承情,老婆大人好生疼爱于我啊,我此生定当好好报答娘子的恩情。”琳紫像个小女孩般格格娇笑,连说:“好说,好说,可不是么,那是必须的!” 她吃了红烧肉,又问:“你在监狱里的时候,有个长了满脸脓包的怪人,你还记得吗?”云儿皱眉略想了想,恍然道:“哦,他叫阿玉,脸上毛囊炎发得严重之极,满脸全是脓包和肿块,挺恶心的,我平素轻易不搭理他。这人脾气不好,只跟我口角两句,我曾打过他数拳,仅此而已。他怎么啦?” 琳紫口露出舌尖抵在尖牙上,露出一副追悔莫及的表情说:“我嗅得此人血液香甜之极,跑过去一看,我的乖乖,一脸子的脓包呐,吓死人啦。那白痴正在挤脸上的脓包,一挤手上就是一泡青青黄黄的脓浆,像极了一坨坨的鼻涕……”云儿皱眉截断说:“我知你提及此人必没好话。没错,这厮脓包在脸上奇痒难耐,手头一有空就总爱挤脓,以减轻痛痒之苦,无奈每回都像脸上生出鼻涕、浓痰一般,恶心人得不得了!弄到后来,我每次见他都有作呕之心,因此能不搭理这鬼邋遢就不去看他。你倒好,吃饭的时候冷不丁让我想起这腌臜胚,你太坏了!” 琳紫不以为然地说:“唉,想必这人品行不端、心理变态,丑恶之极却有一身好喝的血液,强过阿太、阿勇、简强、长虫……诸恶人的鲜血百倍。我忍不住拗断了他脖子,闭着眼睛不去看他的脸,一口气吸干了他,再将之挫骨扬灰,倒也干净利索,美美地饱餐了一顿呢!”云儿少年心性忽发奇想:“与其一顿吃完,不如留他一条性命,你天天去吃一顿,天长日久,享乐无穷,岂不是好?”琳紫啐道:“呸,我也想多喝几回呀,可他一副恶心样,我可受不了!吸血之际一鼓作气,倒不怎的,一喝罢,到现在我一念及,还是恶心腻烦得紧呢!” 云儿又笑眯眯地揶她:“你既已吃饱人血,饭就不用吃了吧?还吃得落否?”琳紫娇滴滴地撒开了性子:“哼,你这个坏人!人家本就不须吃这劳什子的饭,喝喝人血足矣。谁叫你把我肚子搞大了,我吃饭是为了怀中骨肉,他是人类,不吸人血只吃饭,我有甚法子?我是硬起头皮吃饭,你当我愿意吃呐!全怪你,全怪你这小子坏!”言下,轻轻打了云儿几下孤拐儿。 云儿忙赔不是:“对,对,对,娘子责打得对极啦,咎由于我,我该打,该打!娘子,这菜还能吃得吗,还合胃口吗?”琳紫一筷子饭送入口中,含情脉脉地看了他一眼,细声细气地说:“将就将就,人家就凑合着也吃了呀。” 吸血鬼妊娠期端的神速,至阳历十月底,云儿与琳紫初次交合之后的仨月,琳紫的肚子已如大西瓜。小孩已自成形,镇日不安分,在娘胎里面翻腾踢蹬,赛如一个齐天大圣再世。吸血鬼的痛感、甜蜜感、悲感、喜感……,诸般感觉皆比之凡人敏感百数十倍。小宝宝连踢带踹,记记都招呼在琳紫肚腹,痛得琳紫不停地现出法相——复原——现法相——复原。云儿不在身侧之时便罢,若孩子蹬踢或翻筋斗之时,云儿齐巧在旁,琳紫毫不客气,又是抓他头发,又是扯他耳朵,或者捶打他背脊,以报痛楚之苦。 吸血鬼手重,云儿吃这番苦与常人受妻子抓挠不可同日而语。琳紫每一拳着肉,俱令云儿眼冒金星、气转维艰;她抓耳朵扯头发也没个轻重,每一受罚,云儿的整张头皮或一片耳朵几乎给老婆扯下来,其痛可想而知。若非他低头俯就,猪嚎一般告饶、赔小心,早便血溅五步了一千七、八百回!更仰赖琳紫爱他胜过了自己的性命,痛上头来不知轻重,一听他求告之语,她见丈夫别有一种谨愿可怜之意,心头顿软,手上立马消劲,只得替自己咬牙强忍硬扛。 生产之前的煎熬已恁般心惊肉跳,阳历十一月中旬临盆之时,更且吓人。琳紫非人,临产时痛不欲生,法相百出,岂能去医院生产?只得在家中严合门窗,吱哇乱嗥。琳紫既须使全力生产,又要忍受非人的剧痛、下阴倏乎撕裂又复倏乎愈合反复撕扯的耻痛,苦得死去活来。云儿还是小孩子一个,啥都不懂,临盆时刻,手足无措。琳紫叫他拿个盆儿来接血,他端来盆后见妻子痛苦的法相,吓得面孔煞白,手脚麻痹,竟呆愣愣一动不能动了。 琳紫生怕手重,不敢再抓扯捶打丈夫,只能双手扒着床,咬牙狠运力,嗯哼发声咻咻。不一会儿,哐轰一记,床亦吃不住她的力气塌了,吓得云儿摔了个跟头。琳紫幸而脊背紧紧贴着床板,床塌瞬间,她腾地飞起半空,待床板顿地落定,她又落回床上,未受震荡之波动。她剧痛之余,瞥眼见丈夫吓得躺地下觳觫难动,心下不忍,带喘地叫道:“相公,你回避一下吧,别盯着我,我,我难为情!” 云儿亦爱之切肤,耳闻目睹妻子生产时的痛楚苦处,心头煎熬如焚,心神已达神经承受能力之边缘,差一点儿就肆崩溃。就在这当口,听了妻子所言,如聆大赦,赶忙手脚并用,逃也似地躲到了卫生间,将门一关,坐在马桶盖儿上,双手捂住耳朵。琳紫的痛呼如一把尖刀,一阵阵往他心口上猛扎狂捣。 过了不知多久,云儿觉得似乎等了千百个世纪,忽尔听不到妻子的嚎呼声,一切痛苦戛然而止,他还道自己耳朵聋掉了。须臾,猛可里一声“啪”的脆响,“呜哇——呜呜——哇”一阵洪亮的婴啼,划破了沉寂。先一刻无声了,云儿已放下捂住耳朵的双手,婴啼声乍然侵入耳鼓,他一闻啼声,脑中茫然空白,不喜不悲,仿佛身在梦境,却竟情不自禁地鼻酸泪流。 受婴儿啼哭声相召,云儿这个小父亲推门而出,连蹦带跳,飞扑卧室。血腥气中看见妻子抱着孩子卷裹着襁褓,依哦哄劝。他眼见慈母之光晕染满妻子美丽绝伦的脸上,不禁心花怒放,高兴地手舞足蹈,想说些体己话,舌头却似已打结,就是说不出口。 琳紫疲累的双眸见丈夫喜形于色却泪泗滂沱,不禁哑然失笑,明知故问:“傻瓜,见到儿子不高兴呐?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两只眼睛开大炮,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要是让别人看到了,还道人家欺负你了呢!”云儿讪讪地说:“也不知怎的,心下越高兴,眼泪就越不争气。娘子,你可真有本事,一个人就把儿子给生下来了!乖乖不得了,我是早吓死八、九百回啦!”琳紫招他走近身来,替他抹眼泪儿,得意道:“老娘我活了八十多年,啥事儿不懂?区区生个把小孩儿,何足道哉?我常常到医院血库偷血喝,产房里接生之事,我是看都看会了的,倒是生孩儿痛极了,我大呼小叫张牙舞爪的模样把你吓着了吧?” 云儿忙摇头安慰:“没,没吓着,就只是从来没见过这般的阵仗,有些懵圈儿了!娘子,可辛苦你啦,瞧把你痛的!哈哈哈哈哈哈,所幸呐,你们母子平安。娘子,真的太感激你了!”琳紫见他说说话眼眶湿润,又欲作泪,竟自不耐烦起来,将襁褓往丈夫怀中一搁,说:“得了,大老爷们儿别净哭鼻子,差不多就行了!老娘费了许多血,熬了数月的苦痛,终于大功告成啦!家里收拾卫生及善后的活儿,可就有劳相公啦。老娘我得去补补血哩,回见了您呐!”话音未落,她人已飞出床去,推窗远飏。 云儿暗自沾沾自喜:“我张云能娶得这般好老婆,此生不枉也矣哉!”他收拾卫生兼带孩子,心下自是心甘情愿,乐也陶陶,自不必说的。 琳紫大杀开戒,直至翌日凌晨方回。回到家见家中已归井然,云儿抱着孩儿呼呼大睡,琳紫轻手轻脚抱起襁褓,孩子酣睡,云儿却给惊醒,睁眼见是妻子,忙说:“啊哟,我等你等得睡着了呢!你可是回来了!儿子很乖,不怎的吵吵,哄着摇了一会儿就睡着了。”琳紫红光满面,乳翘臀肥,如获新生,柔声道:“相公,可累坏了你啦,你快去好好地补睡一觉吧,囡囡我来照料就行啦!天气冷啦,得给襁褓加点儿料。” 云儿鉴貌辨色,笑问:“此一回被你吃掉的人没一个排也不够吧?”琳紫嘴一努,得意非凡:“渴死老娘了,一口气儿吸干了五百人,方才略觉得过瘾!”云儿咋舌缩颈,口宣:“阿弥陀佛,乖乖龙滴东!” 琳紫乐道:“吓到了吧!老娘我本事可大了呢,不过现下世界上那么多人口,死个几百、千把,也不算什么。再说我已用催眠术将周匝目击者全洗了脑,没人知道、也无人能记得五百个死魂灵。”云儿将信将疑,因与吸血鬼厮熟了,便不客气地说:“五百个人?就恁般巧?一个不少一个不多?娘子,你会不会数错?几个时辰的工夫,你又要吸血又要毁尸灭迹,还要兼差计数的活儿,难免出错吧!说不准你一时兴起,吸了六、七、八百人?也指不定你口下留情只杀了三、四百人?” 琳紫“呸”一声,娇叱道:“少跟老娘耍贫,我们血族的脑子比超级计算机还好使百万倍,过目不忘,吃了五百人,就是五百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岂有红口白舌赌身罚咒地记错、数差之理?”她离开孩儿远处啐丈夫,此时拿着棉夹袄过来给儿子包裹,踮起脚尖,小心翼翼,益发屏息凝神,生怕吵醒了他。她见丈夫立在过道朝她嬉皮笑脸地打哈欠,忍俊不禁,轻轻补充道:“人类是一种残缺的生物,身子会老化,器官随年齿增长而极速衰竭,无以自救,局面不可逆转。对我们血族来讲,一夜之间杀个千儿八百个残缺的凡人,不足为奇,稀松平常得紧!倒是人命处于必死之局,天份早由天定,死而轻贱,死不足惜!” 第二百九十八章 张云头一回听到此般论调,错愕得连一个哈欠也缩回了肚中,问:“人怎的又轻贱又不足惜了呢?”琳紫身影一闪,凭空消失,倏忽又在云儿身侧出现,附耳脆生生地说:“笨蛋!这理儿还不明摆着嘛!人是必须死的,就使幸免不被我吸干血液,迟早也必死。不死于疾病、寿数;也会死于天灾人祸,岂不轻贱?人类必死无疑,这结局对得起他们自己一身的精血肉身吗?倘若将人身与我血族结合相互取长补短,既可永生永愈,又能沐浴阳光、亲近白昼,那才对得起父母精血的赐予之恩呢!相形之下,人类的身子不完美,还不去寻求永生之法,光会等着身子死亡,岂非懒惰之极而自甘轻贱? “这道理又关会着好几层儿呢,寻来永生之法,方才上祚天日,下不愧大地,亲不有间,家下的父母儿女、祖宗和远近亲戚,乃至福泽被及鸡犬,齐打伙儿地升仙;一家成则家家成,一传十,十传百,通天下人都永生了,焉有不美之理?可你瞅瞅,你们人类,自己个儿没本事,活不下去,衰老疾病缠身,愁苦交加,一律枯槁到死尸,凭他腐败、烂掉,却还要拿糖作醋地死不取信,宁白费一生蝇营狗苟地脱滑儿了虚度一辈子,也不愿恪恭将事,略加尝试寻之有无,也不怕人寒心!” 云儿苦着脸听完,半是解嘲半慨叹:“可是人又无法,天生偏又难得不死,你叫他们怎处?”琳紫白了他一眼:“甚么‘难得不死’,胡说八道,凡人是绝无生理可言的一个生物,无论怎生死法,全系一样无两。此系人类最大的悲哀和无奈,因此上,德古拉爷爷、爸爸和我才要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寻求永生体呀!你看看,本来是全人类做的事情,现下全由我们血族包办了,你说人类可气不可气?” 云儿闻妻子语声情真意挚,不禁动容,庄容道:“可不是么!难为你们这几千年来的千辛万苦;也得亏了你们超凡脱俗、本领超一流,如今诞下小永生来,得成了正果,不枉了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辛苦奔忙。”琳紫乐道:“你说得不差,就是啊,大道理从你嘴里说出来,这味儿就有些不正经!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你呐,我也不知道是前世今生,哪头儿生了的冤家情分哩!” 云儿朝妻子吐了吐舌头,笑道:“这才是天大的情分呐!”言下,他便溜去别室蒙头睡觉去讫。琳紫一时呆呆出神,因他一语,心醉神已迷矣。 云儿这一觉睡得香甜,不知过了多久,忽被一阵婴儿的啼哭吵醒。他一骨碌爬起床,循声而去,听见儿子的呼唤一声一催就加快了脚步。他走得越快,儿子哭得似也就越响亮,这是一种美妙的康健之音,包含饥饿和急躁的意味而尤为动听。 “他哭了很久吗,娘子?很久了吗?”他跨进主卧前,问语已落,琳紫慌慌张张地说:“没,才刚醒,这小东西想是饿了,你先抱着哄一会儿,我去调奶粉。”婴儿饿极了,哭得直抽搐,云儿毛手毛脚地接过儿子,摇来摇去地嗯哦哄劝。琳紫倏来倏往,调奶粉之速,无与伦比,睒眼即就。 她让丈夫试了试奶瓶及牛奶的温度,适合了就将塑料**轻轻凑到儿子口边;经过一阵拚命而透不过气般的哭喊之后,小家伙终于含住了**,啜饮起来。琳紫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儿,半是对丈夫,半是对儿子,说:“你看呐,可怜的小宝贝,浑身都汗淋淋的了!乖儿子,对不起哦,妈妈头一次遇到这事儿,没经验,没考虑周到,忘记你刚诞生还没吃奶就光顾着忙别的事情了,好儿子,乖宝宝,别生,妈妈气吧,瞧你累的。”说着用白白的肥手轻抚儿子嫩白的皮肤。 她微微摇晃着身体,温柔地握住那手腕间仿佛缠着一根线似的肥胖小胳臂,这只胳臂,当儿子的眼睛时而睁开,时而闭拢的时候,一直轻轻地挥动着。这只手使琳紫心神不宁;她很想吻吻这只手,但是又怕这么做会妨碍婴儿喝奶。小家伙越喝越满足,终于不再挥舞那只胳臂,眼睛也闭拢了。婴儿一边吃奶,一边扬起他那鬈曲的长睫毛,仅仅间或用那双在幽暗的光线中显得乌黑的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母亲。 云儿柔声道:“娘子,儿子似乎认识你呢!”琳紫斜眼望着儿子的眼睛,婴儿的那对眼睛淘气地望着她,琳紫笑道:“这小子真像极了你小子,你们爷俩儿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看这小眼神儿,可有多淘气儿呐!”她还凝视着他的有规律地一起一伏的面颊,和那画着圆弧形挥动着的、手心通红的小手。 斯时斯刻,两人好得蜜里调油,一家子柔情蜜意,恩爱缠绵,温馨得无法用暖暖的灯光来概括,也无须任何语言的形容。 孩子不须喝人奶,只喝牛奶便足以茁壮成长。云儿给他取名叫“张永生”,纪子修笑骂他当爹不废神儿,取个名儿也不须动脑,但话说回来,亦无可厚非。 小小张永生身体器官与常人无异,且兼具吸血鬼的超能力,纪子修是北京人来的,熏陶得外孙儿欢喜玩虫儿,一日张永生粉雕玉琢的小肉手中提了两个细蔑丝的小笼子,笼内有几个蝈蝈儿,小孩儿听得父亲说要他替咱家顶门壮户,不知怎的,小嫩手竟捏了蔑丝儿流出血来。受伤之时,伤口奇迹般地立即愈合,连血都来不及滴出来,转眼毫发无损。 云儿想起妻子生产时,身子数百次撕裂,伤口也如此立时愈合,连疤痕也无,早看得惯了,见怪不怪。别人见了则偶有诧异,云儿琳紫夫妻俩随口编谎自圆,也极易解释。即使真有人刨根问底,不依不饶,小永生只须以目对目,使些儿催眠之术,便可洗清对方的记忆,不虞有他变。 由之,孩子从小便自立自强,也得亏了他天生异秉,否则幼如云儿这样没带孩子经验的爸爸;粗心大意如闲云野鹤的琳紫妈妈,二人齐心瞎养育之下,他张永生未必能太太平平地养大哩。 纪子修每见外孙儿奇迹般地靠自己趋利避害成长起来,总不免重复着这样说:“超自然生物诞生于这个世界,唯一而艰难的使命,就是为了寻求到人类最完美的状态——永生!人类生命美好却苦于诅咒之下变得异常脆弱,极易受外界伤害,更难逃岁月的裁判,终将一死,殊是可惜。怎样才能找回永生的法门?怎样才能保全生命这一完美状态的存在?由此,黑衣会诞生了,德古拉和我穷极万世,探究出超自然生物间不同种族基因的配合,以超自然不死族的混血体互相交合,就能生出永生的普通人,一样饱尝阳光雨露而不死、不病、不老、不朽的奇迹。我们做到了,不辱使命,一切的辛劳困苦都不枉啦!” 完美永生的人诞生了,尽善尽美,比之初造的人类,更完美百倍、千万倍。那些依旧沦于天神诅咒的苦恼世人所须面对和承受的痛苦,相形之下,苦楚加倍,虚妄无着,全做了笑话。 隐秘逐次悉数揭开,获得永生的张永生,听着外祖父的教诲,也读完了父亲云儿写的黑衣会历史和自传,心潮澎湃,兴奋不已。他一蹦从椅中跳起,飞快地扑入父亲的怀中,大声叫:“爸爸,你们的生活经历太有意思了!我宁愿不做永生的小孩,将来也一定要经历跟您们一模一样的人生!” 云儿以挚爱的眼神望着儿子,将他抱在臂弯里,温柔地譬解说:“孩子啊,有你这句话,说明父辈萍踪浪迹的经历给你带来了愉悦。你小小的心灵中已有知足的感觉,有了知足心,还有谁会计较生命能否永存呢?孩子啊,看来你的永生是天然而就,千真万确了的。吾既已拥有,便可知足。知足,正是人类永葆青春、永远生存、生命不休的心态呐!” 听得这句话,江枫也竟然神而往之,倏然不由得内心震荡,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转眼眼前一黑。他的意识在黑暗中却竟然没有消失,再睁眼之际,天光大亮,刺眼的明亮,令他心头剧震,他环顾四周,这才知道梦已经彻底醒了,眼前身处家中案头,他才刚在画图纸呢。 想是画着画着,犯困瞌睡了,不想是做了一场梦,不知为啥,江枫脑中,积存在记忆中的那些前世、将来的故事之中所蕴含的情感,又自泛滥出来,翻江倒海一般,充溢脑皮层。 这感情犹如井喷式地喷涌:李晓明妖王故事之中主人公们三角鼎足式地虐恋,三人互为恩仇;以及“四眼”暗中心生情愫的虐恋。张平安与母熊人之间的恩仇、张双龙夫妇和马媛媛、张金娥等许多人物的坎坷历程。杨天保与“毒蝎子”欧丽嘉、与农佳丽之间的情债绵延纠结;甚尔,布拉霍夫痞子的义气所带给江枫这旁观者的内心振鸣。古德娜与弓影飞、弓影飞与白晒、弓影飞与母亲常兰的真挚情感……直至刚才梦境之中,监狱里头的情景叫人困顿的景况,多早晚感动得江枫浑身颤栗。 如上所述,无数由观看记忆链所留存在江枫大脑中的感情流,一下子似重新把江枫心中害怕被囚于“袋”中的恐惧,交错复杂着其余的诸般情感,纷至沓来地全兜底翻了出来。他脑中自行将如许多的情绪混淆搅拌,有如一轰连一轰的焦雷掣电,令他五内沸然炙起。 那些记忆犹新的故事中的主要人物,男男女女,他们的经历,场面跌宕起伏,恢弘惊险,一出儿又是一出儿令人难忘、也叫人摸不着头脑。江枫本就记性好,诸多人物的一生,浓缩凝炼,气势磅礴地在脑中盘旋,自行构建出犹如交响乐一样的震撼感,令他的脑皮层、耳鼓、心灵、视神经和反射神经,一齐产生了连锁的共鸣。 这份感觉如擂鼙鼓、似敲巨钟,震荡他的心魄。他醒来之后许久许久,兀自心惊胆战,脸色惨白,噤若寒蝉。 他少不得浑身起栗,七窍、毛孔、诸穴位……但凡是身上孔穴,不约而同地全抽紧了。他的全身肌肉紧绷,绷得来他的眼前又骤然出现了坦姆那昂藏的身躯:羊角盘结、熊头狰狞、驼峰抖擞、虎爪肥大。但见坦姆,它走顶面地迳朝江枫喁喁行来。 江枫的喉管之中情不自禁,咕哩咕噜地发出声响,他极不愿再见到它了,忙使劲儿揉了揉眼。所幸那只是心神激荡之间,他脑中产生的幻觉,他揉揉眼就揉掉了坦姆。他见是幻觉使然,坦姆又瞬即消失了,便长长吐了口气——那些个故事画面太过逼真、太令人印象深刻,每当想起,大脑所感应到的冲击力,真叫人难以适应。 江枫木然伫立,目注空处,呆了许久,半晌才毅然深深吸气,缓缓吐出,腹部放松、胯部张开,臀部下沉——方才缓过神儿来。 就这么睒眼儿的工夫,他已经耗费了极大的意念和精力,虽然很辛苦,但是确信坦姆不是真地重现,他心中倒是极释然了。他独怕再回到“袋子”中、回不回来。欣喜之下,他总感到一切超乎寻常地好似假的。不会又是做梦吧?要又是梦呢,他就死活不愿醒了。因为恁地欣喜之后,倘再度五年、十年、二十年地沦于“袋子”异空间而绝望,那么他会立刻一命呜呼的。 第二百九十九章 被囚禁于“袋子”四、五年所一点儿一点儿累积在大脑中的惧意,此刻一下子井喷式地在江枫体内奔涌:每一次转身,他都会没来由地担心,怯得背生凉意;每到一个房间,总要神经质地错以为屋中有许多角落变得格外阴暗,阳光弱了,就连灯光也变弱了。 尤其上个厕所,他都尽可能地“速战速决”,进去了就生怕坦姆又猛然从哪儿冒出来。他即刻就浑身冒油汗地挣命想从厕所逃出来,极力躲避着坦姆再拿“袋子”套他。 不知不觉,尿意、便意也都快要成了催命儿的符,纠缠不休,就是不放过他。他承望袋中人坦姆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灰——灰仍有形迹,不如再化一股烟——烟仍可凝聚,人还看得见,须得一阵大乱风,吹它一个四面八方都登时消失了,这才称心如意呢! 昏头昏脑之际,江枫心神恍惚,少时,他蓦地见四周家中、景物格局之间,幻影出来许多幻像,影影绰绰。他忙又揉了揉眼睛,定睛细瞅,不由得吃了一吓。 他还道自己又在做梦,谁知对景地一加分辨,家中陈设依旧入眼,而可怪的则是,幻像俱徘徊于现实的物什之四围,一会儿四散、一会儿围随,动来宕去。这一下子,他的眼也看絮啦,目今这些幻像犹如幻灯投影,现实竟然与之同步展现,眼花缭乱,简直就是重新回到了“袋子”之中的即视感,这视觉扑面而来! 无如此情此景,他是看惯了的,醒了数秒,他便看出了端倪,但旋又自晕头转向:那些像煞鬼魂显灵的画面,时而从桌椅沙发之中冒出来;时而穿冰箱度衣橱;时而一个画面猛然从电视机背后跳出来,立时又铺展开至床头柜——画面中的人物和景象,恰似一匹匹脱缰野马、一只只慌了脚的鸡——尽只在屋中几个房间内乱窜地干转。 他忽见画面之中跳出来张平安熟悉的面容,俄尔,又陆续有张小虎、燕行者、刘光才等等,诸多英雄人物围随而出。他们早已深印他心中,极是熟稔,他见一个熟面孔出现,手指就情不自禁地朝之指一指、点三点,既惊且悲。好似他越多次看到他们,就越要有重回“袋子”的厌烦感,心下分外抵拒。 再说,画面之中,崇山峻岭,丘壑纵横,又回到了山西娘子关前的景象。随着画面的推进,山道愈益险陡,悬崖峭壁越是巃嵸、嵯峨。 少顷,江枫见一山耸立群壑之间,山峰笔立插天,峰上满地俱积着雪,雄踞铁关,俯视群山。山腰里云雾蔼蔼上升,渐渐将山顶笼罩入白茫茫的一片云气之中。峰顶地势却也广阔,四下云雾缭绕,人在其中,当真是置身云端,令人悚惕不已。 江枫记得这山名叫雪花山,雪花山上戒备森严,山顶寒冷,与山下判若两季,雪飘漫天,怪道名叫雪花山了。黑衣会众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挺胸竖脊,生得是腰圆背阔,气概慷爽,一字儿排过去,蜿蜒缀在山道之间,捧出山顶上一座大帐内灯火亮堂。帐篷内搭案台,黑衣会教主张平安目秀眉长,坐在长条凳子上,案台四面有四位黑衣汉子打横相陪。燕行者和谢灵左右一边一个,侍立在平安教主身侧,四个黑衣汉子是青龙、朱雀、白虎和玄武四大使者,他们是刚刚从六岭关赶来禀报军情的。 谢灵长得丑陋,塌鼻子、薄嘴唇,听了四大使者逐一讲话,他的一对儿招风耳朵竟自微微一动一动,却因云南口音浓重,说话人听不懂,便常自缄口不言藏拙。小谢平日沉默寡言惯了,平安教主听完了四人的汇报,点了点头,抬头命燕行者道:“叫常家兄弟来。”燕行者行礼出去,不一会儿就领着两个瘦削的黑衣汉子进来。平安笑道:“两位山炮摆弄得如何,还称手么?”这常家兄弟是孪生的,相貌一般无二,也不知道哪个大,哪个年轻,双目如鹰隼,脸颊瘦刮刮的,没半两肉,一对前臂特别粗壮。他们是黑衣会教主的母亲,金咏娥特训的火器营的精英,打炮打得奇准,曾与谢灵一较过短长,打炮的造诣是各有千秋,准头是本分伯仲。黑衣会内每逢战阵,他们操炮所指之处,打哪里哪里开花,绝不含糊,因此上,人送绰号“神炮双龙”。 常家兄弟一个叫常有志,一个叫常得胜,有志右耳朵上戴着耳环,得胜打仗打瞎了一只眼睛,用眼罩罩着,是个独眼龙。听平安问话,二人同鞠一躬,常有志回道:“多谢教主赏赐大炮给我们俩使,小谢兄弟啊,这回哥哥们可先得过足了手瘾,就不等你啦!呵呵呵呵,启禀教主,东西是好的,全是新式的,线膛速射,好使得很。”谢灵一脸木然,不动神色,既不善言谈,又不敢僭越,沉默是金。平安颔首满意地说:“你俩可得给我用好了,打一个地方,得准一个地方,莫浪费了炮弹,莫损我黑衣会的名头。我可是在刘光才面前夸下海口,拍胸脯打包票,说你们打炮无人能及,刘光才这才将心爱的宝贝疙瘩全给了咱们的。” 常得胜也拍胸脯道:“教主放心,属下管教不辱使命。您指哪儿,咱们就打哪儿,绝差不了。”平安双手一拍,高兴地道:“好,等鬼子来了,就看你们的了。”平安又另吩咐四大使者留下来听用,再叮嘱众人严加巡查,稳守雪花山。这一番,有分教:准备窝弓擒猛虎,安排香饵钓金鳌。 外面仍是搓绵扯絮一般地下雪,营外山头最高处的哨兵,是黑衣会的两个小把头,一个叫李定国,一个叫何小强,都是山西人,两人今日轮着值夜。李定国问何小强讨了一根烟抽,点着了猛吸一口,呛得咳嗽了半天,嘶哑嗓子道:“这洋玩意儿真够呛的,你咋认得这玩意儿是点着了抽的呢?” 小强笑道:“谢灵哥哥懂啊!额看见他们鬼子嘴里整天叼着这玩意儿,滋巴滋巴,抽得可过瘾了,这回打扫战场,就顺了几包,还当它是甚好东西,跟谢灵哥哥讨教了吸烟的法门,可抽起来他妈的真难受,嗓子直冒烟儿,味道跟咱们的烟袋子可差得远了。”李定国三十好几的人了,长了口小胡子,抽了两口,呛得实在难受,就扔掉了。烟蒂带着火头,像一粒萤火,掉到了山下谷中。 顺着烟头的坠下,一星火光所及,何小强看见谷中到处是野狗,抢咬撕夺洋鬼子尸体。这晚相距娘子关打退鬼子,已过去了两天,野狗既多,白天晚上都不停有新的狗从远处山里循着血腥,牵丝绊藤而来,鬼子尸体也给吃得七七八八的了,空余一地的白骨。 两日来,山上的哨兵们目睹了野狗分尸吞噬大嚼的场面,可他们都是刀头舔血长大的黑衣会,非但不怕,还看得好生兴奋。李定国看见野狗撒欢,不禁骂了一句:“鬼子这回给咱们打怕了,不敢出来,连这些狗都不如,他们不出来,咱们可要憋坏了。”连着两天,洋鬼子龟缩在井陉城内,不敢出来,山上的黑衣会们摩拳擦掌,等得有些心焦。 军务既毕,张平安偕四大使者、燕行者和常家兄弟步出营帐,但见夜空星光黯淡,一轮明月异常白。常家兄弟自言自语道:“鬼子做乌龟,害得咱们手痒得没法子,真想往空山上发几炮,过过瘾哩。”张平安不禁乐道:“不须着急,今后有的你们兄弟打的,到时候你们可别给我丢人。”常得胜闻言不高兴起来,嘀咕道:“教主就是看不起人,就让我兄弟各发一炮,打那些野狗,您指哪打哪,若有半分差错,你就把我们砍了!” 张平安笑道:“不是不信你们,我可满相信你们的本事的,只不过临战前多关照一遍罢了,请别介意哩。你们若打得稍偏些,也不致掉脑袋呀,严重了严重了。” 正在说话之间,月亮下忽地不知从哪儿飘来一股恶臭,腥气扑鼻,熏熏然中人就要呕吐。张平安忙叫众人拿布片,淋上尿蒙在口鼻上,众人手忙脚乱地去拿布头,。稍戴得尿布迟一些的人,不一会儿就被臭气熏得站立不稳,就要跌倒,如喝得酩酊大醉之人。 东面月亮底下的山头上,不知何时,站立着几头猛兽,看似野狼,形体大逾狗熊,长毛长嘴,獠牙排在口外,远处人看了就感到森森寒气袭体。猛兽的嘴里涎水如泉,恶臭多半是从涎水里散发出来的。雪花山上的好汉相隔两里之地,臭味还是浓郁得将人熏倒。常有志眼力好,指指点点地数了数,大大小小的狗熊有七十多头。远了分不清狗熊有多大,只是见站在头里的那一只,比其它的都要大三四倍,怒目突睛,钢筋铁骨,体毛长得像披着毡罽一样,狰狞可怖,多半是头领。 那些狗熊比之人们常见的熊类,口吻生得更长,獠牙外翻出来,杀气腾腾。它们发出胡胡的狗吠声,也看见了雪花山上的人群,它们也不理睬,跟着头领径自跳下山崖,扑向尸首所在。但见头领伸展四肢,朝天一跃,展开来瞬间将月亮罩没了,天地间为之一暗,继而后面群兽衔尾跳下去,兽吼如雷,群兽好生沉重,落地之时,连偌大的雪花山都有些微微颤抖。 这晚月色暴涨,地上照得白亮白亮的,群雄看见那群野兽伸出前爪,像撕扯薄纸一样,将坚如铁石的尸体肚子撕扯开来,嘎啦嘎啦,发出败革的刺耳声音。它们的爪子又长又尖,如同长了好多尖刀在上头,配合两排锯子状的牙齿,轻易地就将尸首给分拆细碎了。这一幕令山上山下的人们,都吓得目瞪口呆,张口结舌,眼睛是揉了又搓,搓了又揉,不少山西当地人也从没见过这般猛兽,都吓得直叫妈。 黑衣会众早围随着张平安,前引傍绕地来观望。张平安也自心中悚栗,他将野兽与旁边野狗相较,最小的野兽,也比最大的野狗大了二三十倍,看起来那些野狗就像是一群数也数不清的老鼠。这些野兽跟巨大无比的狗熊一样,看起来皮粗肉厚,魁伟至极,而行动快如奔狼,力气大得惊人。它们五分是狼,五分似熊,古怪鬼异,不似凡间生灵。群兽绿油油的双目,像数十对绿色电灯泡,在夜色里划过,拉出一条条绿色的荧光。荧光在山谷中缭绕,犹如飞满了萤火虫,荧光里发出无数低沉的兽吼,听得人几乎要为之窒息。 第三百章 眼看狗熊吃光了山谷中的尸肉,数十头怪物忽尔齐刷刷地蹲起,长长的狼吻伸向长空皓月,尖嘴若矛林枪山,鬼气森森。众怪猛地呜呜长嗥,其声凄厉惨绝,怪物眼中莹然生光,其色戚戚,彷如一齐在向月亮哭号。 张平安这几日里脑子里时刻想的就是找法子将鬼子从洞里引出来,念兹在兹,此刻忽地心中灵光一闪,计上心来。他侧头见身边的常氏兄弟,双目定定地看着野兽,神思不属,吃惊得回不过神来,平安拍拍他们的肩膀,将之拍醒,问道:“你们是不是想打两炮?”这一问,两兄弟先还愣了一下,脑子里兀自闪动着山下猛兽的模样。隔了老半晌,他们才支支吾吾道:“对啊,教主,教主有何指教?鬼子不来,咱们无从打起呀。” 张平安笑道:“不须等鬼子来!喏,你们看底下这些畜生,生得古怪生猛,必非善类,说不定也杀伤过人命。我也想看看咱们缴获来的新式大炮究竟威力若何,这样吧,你俩朝那群野兽堆里各打一炮,看谁打得更准,也好让大伙儿饱饱眼福,顺便做个评判,你们看如此可好?”旁边听说的弟兄们都鼓掌叫好,常氏兄弟也觉得此计不错,就此答应一声,三步并作两步,领着亲兵飞奔去将大炮拉出来。 一众炮兵七手八脚,拉掉大炮炮衣,将炮位拉至山边,常氏兄弟各自摆弄一尊,校准方位,装填炮弹,再校准了一过。两人自分已然校准方位,常有志高声朝张平安道:“教主,咱们准备好啦,您老人家只要发出口令,咱们就开炮,让得胜先开吧!”得胜不乐意叫:“不行,不行,为啥我先开?不行,还是让我哥哥先开!”“不,你先,你是弟弟,我让让你!”“不好,还是哥哥先开,你是哥哥,理应做表率。”……两人从小爱互争互抢,从娘胎里出来就这个毛病,因此常自闹出笑话来,此时又引得大伙儿哈哈大笑。 张平安也是童心好玩,笑着叫:“你们俩长得一般模样,我可分不出谁大谁小,你们还是猜拳决定吧,老规矩,三局两胜,输了不许赖皮!”常氏兄弟一听,这个是他们日日都要赌的家常便饭,两人一有分歧,碍于兄弟手足情分,打架又不好打,就只能以猜拳来分高下胜负。两兄弟就在山头上大呼小叫地猜起拳头来,众官兵无不觉得好玩,分成两派,你唱我喝,给两人鼓劲儿。 三局下来,常得胜毕竟名字沾光,侥幸赢了两局,有志急得不答应,说得胜赖皮出手迟了半分。常得胜有教主在前,自不去理睬有志的纠缠,大模大样地走到自己的炮位前,朝自己的双手掌里吐了两口唾沫,两手相对一搓,就去拉炮绳子。 新式速射炮,发射不再需繁琐地点燃引线引爆,只需拉动引绳,就可发炮,已经接近近代的大炮了。常得胜猛地一拉绳子,群雄但见炮口红光一闪,轰然巨响随即发出,炮弹划着弧线,精准地落在纽曼尸首之上。狼嗥凄厉曼长,声调哀伤如泣如诉,呜咽回肠。炮弹爆炸,惊天动地,登时将其嗥叫之势,炸成了呜呜尖叫,狺狺哀鸣之声。而巨大的气浪和蘑菇火云,则将大半野兽及无数野狗吞噬掩盖了去。 炮火耀眼,漫天像飞纵着零碎小爆竹一样,一会儿“满天星”、一时儿“九龙入云”、一忽儿“一声雷”、“飞天十响”……砰砰乓乓,时紧时慢,时密时疏,响声震耳欲聋,绵密时又如擂鼓。当场有半数的巨兽和七、八十匹野狗被炸得粉碎,残肢断体飞溅得一塌糊涂,山谷登时被血肉和碎骨头涂得赤红。巨兽头领被气浪震出老远,翻着跟斗,撞在山壁上,又滚到地下。其余的兽类无不东倒西歪,有的亡命,有的受伤,有的被震晕了,有的被炸得只剩半截身子,没腿的惨声哀嚎,兀自在爬,没头的下半身还在抽搐……总之是滚了一山谷的畜生。 张平安却没去看山谷里爆炸的情形,他用望远镜朝井陉方向了望。这两尊钢炮是常氏两兄弟头一回摆弄,炮声大得耳朵也震聋了,常有志吃了一惊,呆呆地看着山谷里四处流火的惨景,浑然忘记了自己也要开炮。正在此时,李定国何小强以及一众官兵陆续都叫了起来:“快看山谷里,快看,那些畜生有些不对劲儿!” 张平安与燕行者和四大使者定睛往山谷里一看,也吓得倒抽了口冷气。炸断了身子的野狗,哀嚎了几声也就死掉了,然而那些巨兽虽然被炸断了半片身子,未炸碎的半个身子兀自行动自如,四处乱窜乱咬,漫无目的地自相残杀起来。燕行者语声寒颤道:“这些畜生生命力忒强,生相又鬼异,不像是普通野兽。四位使者哥哥,有没有见过这些东西?” 身后四大使者异口同声道:“没有,从来没见过,长得真他妈的丑陋不堪。”张平安看着底下巨兽厮杀得惨,又见那头头领怪兽巨大的身躯蜷缩在山脚,一动不动,不知死活。平安想起来才听到一声炮响,转头朝常氏兄弟叫道:“打得挺准的,好样的!下一炮有些难啦,我要你们打一炮,就将底下的大怪物都给我打死!一个也不许留!”他这命令本是登天也难办到,但是目下群兽撕咬,混战一团,又不知不觉地聚在一处,要一炮杀光,只需打得准,也就差不多了。 常有志也看清了谷中形势,喜滋滋道:“教主放心,看我有志打一炮你们看看,保准胜过得胜!”常得胜不屑道:“你吹吧,哼,看你能胜过我多少!”有志不去理睬他,小心翼翼地重新将自己管的大炮校准了方位,猛地一拉绳儿,轰的就是一炮。这一炮落点奇准,爆炸的时刻,群兽来不及逃,巨大的蘑菇火云瞬间将数十只巨大的怪物吞没殆尽,连一根骨头也不剩。 山上数千汉子异口同声叫好,张平安仰天哈哈大笑,常氏兄弟身边的亲兵都拼命叫好,一个劲儿地朝二人竖大拇指。燕行者高声问:“有兄弟数清楚了么?是常有志炸死的畜生多,还是得胜炸死的多?”众人叽叽喳喳了一会儿,还是何小强记性好眼睛尖,他报告道:“禀告教主、使者和燕行者,连大狗熊在内,一共有七十六头。头一炮常得胜打下来,剩下能动的狗熊是四十二头。” 燕行者道:“也就是说,得胜打死三十四头,有志打死四十二头,论数量是后开炮的常有志获胜。”有志一派的弟兄们欢呼雀跃,常有志手舞足蹈,开心得了不得,他只道在教主及众兄弟面前,尤其是官家的军人面前长了脸,心头那个狂喜,自不必说的。得胜一派自是灰头土脸,心里老大不情愿,又是跺脚,又是踢石头,吵嚷着恨恨不平。 行者峰回路转,说道:“有志,你们别太高兴,你打第二炮的时候,四十二头畜生已经被你弟弟的炮给打了个半死,因此上,若是算个实在的数目,你们两个打死的狗熊是一边儿多,也就是说,你们俩都打得特好,不分高下!” “嗨,燕行者,你也太油腔滑调啦,这算甚么,拿咱们开心呐!”有志一派不高兴,得胜一派也不乐意:“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岂有不分高下的道理!”就在众人互争雄长,吵嚷一片之时,张平安忽地长啸一声,绵长悠远,将数千人的声音全盖了下去。一体官兵全都为之震慑,纷纷噤声,平安等众人安静下来,缓缓地晓谕道:“既未分输赢,也不打紧,咱们再比过嘛。莫伤了自家兄弟的和气,杀畜生不算稀奇,咱们比杀鬼子才是英雄之举!” 常有志还在气头上,愣头愣脑地顶撞道:“打鬼子,鬼子不敢来,有个屁用!”语声未落,青龙使者人影一闪,就已在常有志面前,有志吓得“用”字音没发全,就发不出声音了,青龙使者啪地甩了他老大一个耳刮子,疾言厉色道:“大胆,竟敢出言不敬,看我不掌死你个臭嘴吧子。” 平安面色平和,开口道:“青龙,不须动家法,有志是无心之言,算了吧。洋鬼子听到炮声,转眼就到,他们定要派小股探子来看虚实,咱们山上的官兵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便可引大队鬼子来。”白虎使者翁刚听了头一个拍手称快,连称:“此计大妙!”众人亦是叹服教主不输母亲金咏娥当年的智计,遂分头拆为两派,各立一边山头,佯装内讧,舞刀弄枪,假打作一团。 果不其然,五十里外的联军鬼子听到娘子关方向传来炮声,一前一后,响了两炮,以为是中国人攻打过来,慌忙从被窝里、酒桌上爬出营地,攀上城头,东张西望,眼珠子都看得要掉出来了,可是怎么也看不到半个中国兵的影子。 瓦德西也只穿个雪白的裤衩,拖着方头军鞋,跑上城头,不见敌情,已知并非是有人来打井陉。炮声吵坏了他的美梦,心中老大不高兴,转头又看见属下不是赤膊就是没穿裤子,不是鞋掉了一只就是袜子穿错了,不是没带枪就是没带刀,不是睡眼惺忪就是醉醺醺……,尽管他自己也少穿了一只袜子,但他大发雷霆起来,却毫无妨碍。 八国联军总帅狂三诈四地破口大骂,属下的家人被骂了个遍,瓦德西至后吼:“给我出去探,一个小时之内给我汇报!延误者斩!”斥候循着炮声的方向,像被撵着打的狗,飞跑而去,不到半个小时,就将雪花山上中国军队炮打吃死尸的野兽,又在山上不知何故起了内讧的消息给送来了。此时的瓦帅已平复了怒气,心思慎密地想了想,实在问不出为何中国人内讧,想来大概是义和团与清军不和。他熟知地形,雪花山乃娘子关前最高险要之处,山上可俯瞰关内情形,是兵家必争之地,目下山上既乱,若能趁此良机,攻下山上阵地,简直就应了中国人的一句古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井陉的洋鬼子自败退回来,两日来龟缩在城里,灰头土脸,郁郁寡欢,没一个人打得起精神来,此时听说要去打内讧的中国人,先自胆气找回来七分,人人摩拳擦掌,正装待发,鼓勇突袭。 第三百零一章 这边厢雪花山上,张平安一干首领躲在暗处,监视东面的山口,不上小半个时辰,就看到有几个洋鬼子探头探脑,东看看西瞧瞧,众兄弟就要下令打,平安止住他们,令他们稍安勿躁。鬼子尖兵弄清楚了山上山下的情形,即便拍电报,传回了军情,过不多时,就看见鬼子大队卷土而来。 张平安见机忙令常氏兄弟准备炮位,装填炮弹,瞄准待命。他自己双手牢牢握紧望远镜,紧紧盯着为首的瓦德西。正在此时,忽有一个清军上来禀报,说山脚下的那头最大的狗熊不见了。 燕行者忙过来支应,问道:“怎的不见了?那畜生不是死了么?”那个清军是个小头目,瘦骨嶙峋,身上没有几十斤肉,突着一对青蟹眼,回答:“小人也不知道哇,先前还看见那东西趴在山脚下,远远看去,似乎是脖子撞在山壁上给撞断了。我们几个兄弟都道它是撞死了,就有两个兄弟下去想抬那畜生上来,也好给大伙儿开开眼。谁知那两人下去了半天,咱们山上都闹腾得不行了,那两个人还没见回来。我们探头下去竟然连那头畜生的尸首也不翼而飞了,我们几个心里没底,大伙儿就此推我给上来送信的。” 燕行者问:“你叫啥名儿?”那兵脚跟并拢,“啪”地立正,朝燕行者敬个礼,高声唱道:“报告!小的是武毅军前锋营哈管带的属下斥候兵胡奇志!”燕行者点头道:“好,胡奇志,你传我家主人将令,各防弟兄坚守原职,小心戒备。此时大战在即,区区野兽,不需管它。”胡奇志胸脯一挺,道:“小的理会的,咤!”说罢一溜烟地下去了。 张平安耳朵里听到,回头赞许地朝燕行者微笑颔首,又将眼睛放回望远镜前,忽地举起右手,口中高喊:“常有志,给我打鬼子兵队的中段!常得胜,你打鬼子的头!”他就站在常氏兄弟的身边,两个精细鬼早便瞄准了瓦德西,此时常得胜占了便宜,立时拉绳子开炮。叵耐瓦德西命大,胯下骏马腿长,跑在前头,炮弹在他身后开花。 轰然巨响声中,瓦德西身后近卫兵被炸得血肉横飞,人仰马翻,巨大的冲击波将瓦德西的身子从马上扯下来,人空自弹起老高。山上的群雄看得清楚,半空里火光中,一个顶盔戎装的将军,四肢乱抓,飞悬空中,恍如杂技团的空中飞人,惊险刺激绝伦。 常有志重新校准,立马跟着放炮,这炮恰好打在洋鬼子军队头顶上的山壁,轰然山崩,乱石纷纷坠下,大的有城楼那么大,砸下来死伤无数。乱石落下,震天动地,无数山石堪堪将洋鬼子的队伍一分为二,隔了开来。常有志气得直跺脚,骂自己这炮打歪了。张平安看了却喜不自胜,连连叫好:“打得好!有志,你这炮比我让你打的还要好,你看看,鬼子给分割了,成了条断蛇。燕行者,你快传我军令,全军往下杀,谁杀得鬼子越多,我让刘大人升他的官,奖龙洋!” 燕行者军令传下去,全山为之狂欢,群伦军心高涨,同声杀鬼,竞相冲下山,朝鬼子撞去。张平安领着四大使者、燕行者及一干黑衣会,也跟着冲下去,正在此时,山后一彪军马杀到,为首一员大将,纵马横枪,群雄一看,同声欢呼起来。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杀死纽曼的张小虎,他既替黑衣会报仇,又给自家清军长脸,他这么一到,两家都拿他当英雄,中国人气势更雄,简直要将洋鬼子生吞了。张平安与小虎相见,四手相握,四目交汇,感动得热泪盈眶。小虎道:“刘大人听到炮声,生怕鬼子夜袭,就让我领兄弟们来接应,不知敌情若何?”张平安将适才炮打群兽,诱引鬼子顺利的事情说了,小虎恍然大悟,开怀大笑,意气风发,也抖动长枪,一马当先,开路杀敌。 落在后面的黑衣会也跟着杀上去,忽然斜刺里,山坳里撞出来三头巨兽,生得猛恶鬼异: 身大逾黑熊,吻长牙如剑。 口涎臭难挡,体阔子方圆。 四爪刃锋长,怒吼鬼狼嚎。 毛长后腿粗,狼人鬼难敌。 三头怪物拦在张平安一行之前,爪牙齐施,猛扑下来。平安忙提丹田气,仰身后避,身后四大使者同时抽兵刃,挡在教主身前护法。张平安翻了十八个筋斗,堪堪躲过为首的巨怪的爪牙,翻身起来一看。那怪物平地如一座山,高不下五米,躯体如同巨型熊罴,嘴巴很长,獠牙排在口外,如同两列钢剑,口涎从利齿之间汩汩流出,恶臭腥膻,令人恶心。其一对巨眼,在山上时看来,还是绿色,此时竟然变成了两颗红枣,赤血精亮,好生鬼异。 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巨熊胸口和嘴脸没毛之处,皮肤竟然粼粼生光,赛如鳄鱼皮。张平安处乱不惊,高声嘱咐大伙儿:“畜生不怕刀枪,毁它的招子。”叵耐只眨眼之间,四大使者神功无敌,无坚不摧,却刀剑砍在坚硬如铁的怪物皮肤上,铮铮铮铮,砍杀不动。怪物臂爪横扫,巨口拦腰咬下,先将玄武使者一爪子撕成两半儿,再一口将白虎使者半个身子咬入口中。鲜血如瀑布,血腥至极,不不忍猝睹。 另两头怪物也有两米高下,凶猛至极,咬死了四、五个清军,其一花斑额头的怪物,狼扑向一名科头赤手的黑衣会众。那会众师承武当,虽心甚震惧,但下意识里,多年熟习的武艺,油然而发,但见他双掌飞舞,有若絮飘雪扬,看似软绵绵不着力气,迎着怪物削铁如泥的钢爪,披纷如水。两造一以至刚,一以至柔,各逞绝技,竟然斗了个旗鼓相当,难分难解。 斗到上紧的时分,又一名黑衣会猛地里一声清啸,手使长剑,手腕抖处,精钢的剑锋宛如一条软带,轻柔曲折,飘忽不定,加入战团,以二敌一。张平安认得使绵掌的是会中河南香主虞炳文,另一个则系河南斥候使梁金生,二人同出武当嫡系,乃同门师兄弟,不畏艰难,共赴国难,相偕入伙黑衣会,结识张平安。平安还是他俩的接引人,那梁金生使的正是武当派七十二招“绕指柔剑”。武当派武功闻名天下的,就是练意不练力的要诀,如此一来,剑招掌法咸走至柔的路子,将怪物缠得左支右绌。绵掌与柔剑交相辉映,配合绵密,一时瑜亮,各擅胜场。既别开生面,又壮观好看,旁观众人看到第十二、三招,忍不住齐声叫好。怪物招数就只狼扑口咬,一味守拙驭巧,而身法却快。一晃数影,竟自与二人以快打快,愈斗愈狠。 另外那头怪咬死第五名清兵,见同伴陷围,胶着难以脱身,便斜刺里横来相助。梁金生已觉阴风侵体,蓦地里长剑破空,疾刺当面怪物胸膛,剑到中途,剑尖微颤,陡然弯了过去,恰好斜刺增援而来的怪物右肩。这路“绕指柔剑”全仗浑厚内力逼弯剑刃,剑招闪烁无常,神光离合,敌人难以挡架。剑尖快逾电闪,第二个怪物急忙沉肩相避,不料铮的一声轻响,那剑反弹过来,直刺入怪物前左肢上臂。 梁金生自负剑法飘忽,一招得手,心头一喜,尚来不及得意,陡变忽生,那怪物臂膀中剑,剑尖触肤而止,竟自再也扎不进去,而怪臂乘势一伸,不知如何,竟尔陡然间长了半尺,轻轻巧巧地一拂,梁金生腰协横断,整个身子一分两段。血未喷出,怪物右臂又到,按在梁金生“肩贞穴”处,利爪到处,连肩带首,给硬生生扯了下来,嘶啦之声刺耳令人磨牙,旁人看来,彷如撕纸般轻快。 虞炳文师门同气连枝,心中关切,师弟惨死,彷徨之一刹那,手法一懈,一掌打在当面怪物的胸口“玉堂穴”,收手稍缓,怪物则乘机竞扑。那“玉堂穴”位于“紫宫穴”下一寸六分,“膻中穴”上一寸六分,属任脉又当气脉必经的通道,若是常人,一加阻塞,全身真气立受干扰,非同小可。 叵耐怪物其类鬼异,上半身熊背狼吻模样,下半身人形奔突往来。人都道它们穴位也跟人大同小异,谁知掌力到处,如石沉大海,声势俱杳,而狼人血盆大口一张,立将他虞炳文脑袋咬碎,头盖骨开裂横戳出口嘴,脑浆子和血浆溢满狼吻。武当二侠,惨遭横祸,黑衣会众痛心疾首,一窝蜂而上,怒火汹汹,人多手狠,顷刻之间,将两只怪物大卸八块。 那边厢大怪见黑衣会人武功高强,自己手下野兽又敌不过人多,大怒咆哮,仰头朝天上巨硕盈满的月亮狼嚎起来。其吠声沉闷而响,高亢而凄惨,震得人群登时耳聋者,不在少数。有些胆小的清兵吓得当场吐血身亡,不少黑衣会也被震昏倒地。 张平安忙运起水火二龙左右护法师傅传给他的内功心法,丹田鼓气,抵御巨怪的吼声。讵料不一会儿,平安教主只觉腹中炎热异常,似有一团火球在猛烈燃烧,体内犹如滚水沸腾,热得难受,口渴异常,周身欲裂,到处奇痒无比,忙自忍收摄心神。中国军队被怪物这么一冲,立时断为两橛,队形大乱。 张小虎与平安一见如故,相互佩服,冷不防见恶兽突袭,心系平安的安危,拉转马头,抖动枪杆,朱缨乱摆,枪头嗤嗤声响,颤成一个大红圈子,就朝巨兽背后挺枪刺去。不料巨怪皮肤跟纽曼的一样,枪尖所及,坚硬无比,借着骏马的冲力,竟然也刺不进去。 巨怪回身臂膀一抡,势道惊人,气浪排山倒海,小虎不敢硬碰,飞身跳离马鞍,那骏马来不及躲避,被巨怪的利爪活生生地挥为两段,马脖子高高飞起,鲜血洒了漫天如雨,好多人都淋了血雨。小虎侧避三尺,落下地来,见坐骑殒命,心下暗悼。 这边厢张平安牵引腹中之酷热内力聚而成火,发自掌心,双掌上倏然呼的窜起两团火球,火球边缘火苗忽伸忽缩,舞动两团火球,双手一合,聚拢过来,大吼一声,一招“火龙吐珠”,双手的两团火球聚合为一大火球,朝巨兽身上射去。“嘭”的一下,巨兽没有躲开,火球中在身上,兹兹有声,登时将怪物又厚又长的鬃毛,烧秃了一片。风过处狼人铁刺般的鬃毛连同皮肉随风飞散,雅赛似落叶缤纷,须臾现出一硕大的伤痕,焦烂黑枯,火焦气味刺鼻。 第三百零二章 这功夫乃黑衣会左护法火龙神的压箱底神功,传给张平安教主,练得精深,打出来的是三昧真火。平常的人中了此招,打在前胸,焦烂的伤痕能直透后背;后背的伤痕能直透前身,且五脏六腑,瞬即统统焚为焦炭,而这怪物仅仅伤了些毛发。平安心中突突乱跳,面临妖魔,自分生死难料,有了恐惧之意。巨怪似被烧得剧痛,狼头仰天又是一声长啸,嗷呜凄厉,在场的人们都听得毛骨悚然,鸡皮竖发,鼻中嗅着焦臭味儿,冲鼻欲呕,更自栗栗。 就在巨怪狼嚎之际,那些被咬死的僵尸,忽地动弹起来,看见的兄弟们大惊失色,不少人摔倒在地,鬼哭狼嚎,有力气的连滚带爬,躲得越远越好。那些僵尸竟然活转过来,站起来之后,筋骨错动,肌肉膨胀,骨骼突变,拉伸躯体,牙爪俱长,转眼狼吼声中,也变成了狼人! 目睹此景的在场人群,中国人自是人人吓得软瘫,就连洋鬼子也齐声惊呼:“狼人!狼人!人狼!人狼!天哪,山上有魔鬼来啦!”也不再有心抵抗,纷纷丢下枪炮,四散奔逃,有的爬山窜匿;有的脱掉笨重的鞋子,赤脚狂奔回去;有的吓得瘫倒地上,口吐白沫,活活给吓死了;有的哭爹喊妈,像没头苍蝇,乱窜乱跑,结果没头没脑撞到狼人吻下,活活给咬死了。那些死于狼人爪、吻之下的尸首,若非四分五裂,转眼又会活转,变成新的狼人。 狼人王更是狼疯大发,牙爪并用,不上一顿饭的工夫,就将前来阻挡它靠近张平安的黑衣会,杀了六、七百人之多!围上来救教主的人越来越多,而被杀死继而变狼的也越来越多,人和怪物挤在山谷里,几乎将山谷填满了,真的成了阿鼻地狱。血肉碎骨,狼怪人群,黄种人白种人,混在一处,肉挤肉翻翻滚滚,一塌糊涂。狼王每杀光一拨人,就扬鬃鼓鬣,仰天长啸,猛鸷血腥,看得人们高山仰止,心跳如鼓,头脑昏胀,连呼吸也迫促了。 张平安飞奔上山,常氏兄弟因押着大炮,行动迟缓,尚留在山上,山上还有操马克辛重机枪的五名黑衣会,五十来名清军官兵,将平安接应上去。张小虎死了坐骑,也攀上山头,躲避群狼疯狂的追击,奔到一处汇合。山谷里狼人越来越多,中国人和各国洋鬼子越来越少。山上的一干好汉看得清清楚楚,那些尸体残缺得不能动弹的狼人,纷纷死去,死后竟然又变回了人的形状,有的是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有的是黄头发白皮肤的洋鬼子。 雪花山上清军职分最高的军官抱住张平安,将他带到常氏兄弟身边,这军官叫哈定六,满族人,是武毅军逃到娘子关里最大的军官。他见山谷里狼人混杀,血肉绞在一块儿,再也看不下去,高声命令操机关枪的黑衣会朝山谷里开枪。操枪的是黑衣会兄弟,有一个叫关大胆,听了哈统领的话,急道:“不行呐,底下有好多咱们自己的兄弟啊!”哈定六着急喊道:“这都甚么时候啦,再迟得半刻,下面就都变成狼鬼啦,哪里还有你家的兄弟呀?要命的,就现下将下面能动的,全都毁尸灭迹了,咱们才能保命!” 跑上来的张小虎上气不接下气,听了哈定六的话,也断断续续地赞成。张平安听到底下人人惨呼嚎叫,声浪先还压过狼嚎,渐渐的狼嚎盖过了人声,眼放着活人越来越少,将近三千个好汉,转眼就要变成三千头魔鬼。他做了此生最艰难的决定,这决心在他心中好似你死我活争斗了几千年似的,而他开口下令却只用了几秒钟:“常氏兄弟,听我号令,大炮对准山谷,将山谷里会动弹的,全部炸死!”说着,平安已是泪流满面,常氏兄弟哭着喊了几声主人,眼看狼人渐多,若是等它们冲上山,就覆水难收,那么炮火就难打了。他们心痛如割,但也不敢违拗,拉过大炮,迅速瞄准,挥泪发炮。 两颗炮弹精准地落到狼群最多的地方,轰然爆炸,火云气浪汹涌,吞噬生命,毁灭生灵。打完一炮,张平安和另一个军官将炮弹装入炮膛,平安哭声凄惨,忍痛吼:“再打!” “轰轰”两声,炮弹炸开的血肉就像在山上众人心头剜下来的一样,疼得人人内心流血。张平安见狼人太多,一边装炮弹,一边朝机枪手吼:“开枪,开枪,打狼鬼!”关大胆等几个黑衣会机枪手无可奈何,不敢违拗,马克辛机枪同时吐火。山下狼人和人群混杂一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登时被无数子弹射穿打烂。 子弹击穿骨肉的刺耳声音,张小虎也听得清清楚楚,除了狼人王吃过纽曼的尸肉,皮肤也变得刀枪不入之外,其余新生出来的狼人都是血肉之躯,顷刻就有七、八头被打得筋折骨断、头颅爆碎、开膛破肚五脏肚肠狂流。山谷里的黑衣会不顾死伤,由各自该管的头目引领,用长兵刃隔拒开群狼,有序有列,自成战阵之法,将群狼逼得相互聚拢。群狼毕竟变化不久,畏惧枪炮,越退越远,越聚越密,只能背靠背,面朝人群,张牙舞爪,咆哮恐吓。 山上常氏兄弟看见了,也不急于发炮,等下面狼人聚得多了,炮口校得精准了,才拉绳子开炮。因此上,每一炮都杀伤许多狼人,弹无虚发。狼王眼见自己的崽子被炸得粉碎,狂怒疯癫,咆哮不休,一个劲儿地要往山上来打炮,谷中清军和黑衣会拼命围追堵截,以人墙阻碍狼王上山。狼王爪抓牙咬,人群死伤既重,且新的狼人越来越多了起来。 谷中人群实在太多,那些距离狼群远的人都爬上山壁,从绵山一侧跑向雪花山,陆陆续续,雪花山上又聚拢了千把好汉。既上得山来,已是脱险,众人忌惮狼人牙爪上的毒,纷纷相互检视,幸好受伤者都非伤于狼手,大伙儿心中一宽。张平安重新分派人手,各司其职,守御山头,防堵狼人肆虐。 从黑夜杀到天明,从天明杀到晌午,狼人王好不容易才杀出条血路,终于踏上了山脚的岩石。山上无分黑衣会或是清军,将手头能找到的所有长短火器,狂杀了一宿,一齐朝狼王拼命狂轰。重机枪也调转头,噼里啪啦洒雨般打向狼王。狼人王全身上下,从头到尾,几乎每个毛孔都被子弹钉咬个不停,叵耐子弹虽中,狼王却毫发无损,几乎不能阻挡它前进的每一步。 狼人王行速之快,如鬼似魅,闪电也不及它快,简直匪夷所思,靠近人就是轻易一击,立时非死即伤,只要是全尸,立马筋肉暴胀,体格变大变高,体毛毵毵长长,狼头突兀,爪牙化刀,也成了狗熊一般的巨狼!山上的人又要分拨人手,抵御新的狼人。 狼王一个猛子,已经窜至机枪前,一把抓住关大胆,大胆一入其手,像是婴儿一般,动弹不得,任它摆弄。 狼王吃了关大胆,还是不停步,朝常氏兄弟冲去,它奔行神速,攀登山岭,如履平地。哈定六领五十名戈什哈,斜刺里拦截,刚打照面,来不及眨眼,就被狼王一顿抓咬,五十人个个四分五裂,粉身碎骨,连狼人也变不了,就死光净绝了。 狼人王是动了真怒,它和底下的崽子闻到纽曼尸体的腥臭,知道是天地间的灵物,从井陉偷偷跑出来,只是为着吃肉。不料中国人不识好歹,偷袭狼群,害得它的崽子一个没剩不说,自己也差点死掉。此刻眼面前的两尊大炮又杀伤许多狼人同族,它拼命将开炮的人撕烂,意思要将大炮捣毁。 狼王倏乎之间,相距炮位不过一丈的距离了。炮位一侧,张平安和张小虎二人是师兄弟,枪法如神,师承同门,两人这几日闲来无事,一同参研武功,自创出一套两人联手合斗的神功。此时危难降临,千钧一发,他俩四目一交,心领神会。张小虎从身边一个黑衣会手上抢来一杆铁枪,飞身弹起,一招“蛟龙抢珠”,径自连枪带人,撞向疾奔而来的狼王。小虎来时的枪在爬山时掉了,此时从黑衣会兵丁手上拿来的铁枪,从枪头到枪杆,一色的是镔铁,又沉又硬,小虎心中暗叫了声好。 与此同时,兔起鹘落之间,张平安内功运使到最高点,周身顿时燃起熊熊巨火,双掌也燃起两团火球,飞身而上,与张小虎缠绕在一起。但见小虎人枪合一,真的如同蛟龙,而张平安双手和身子,就像是三条火龙,围绕在小虎身周,朝狼王怒火冲击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这招聚合了双龙神功的至高功力,飞窜起来,如同炮弹,再加上狼王飞驰的冲击力,两股冲击波相撞,轰然爆炸。山崩地裂,石屑纷飞,相近的众雄,都被震飞到天上,不少人落到谷底,粉身碎骨,肝脑涂地。常氏兄弟死命抓住大炮,借着大炮的重量,方才保得无虞。 过了盏茶工夫,烟尘散尽,地上东倒西歪幸存的人们,透过烟雾,看见狼王巨伟的身躯,直挺挺站着,一动不动。人们揉揉眼睛,定睛细看,但见狼王一对前爪,变成了焦炭,余烟袅袅;七窍流血,胸口一个大洞,径尺见方,血流如柱,内脏纷纷随狂飙的血水冒出来,腥臭恶毒,附近闻到的人当场也七窍流血而亡。 再看张小虎、张平安,撞在山壁上,滚落地下,却是完好无损。巨大的能量和火焰,已将二人身上的毛发和衣裳烧了个精光,两人赤条条地爬起来,兀自气喘如牛,恍如隔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边上幸存的众人忙脱衣解帽,给两人蔽体。原来二人功力太巨,加上相互冲撞,尖利的铁枪竟然戳穿了狼王如铁的鳄鱼鳞片。两人如同一道缠绕着火龙的火枪,穿体而出,将狼王的心脏撞个粉碎。两人火龙也似的冲来,就使身法如鬼之速的狼王,钢铁双爪来抓他们,也被火焰给烧焦了。 第三百零三章 山上山下,不分人或狼,目睹此情此景,全然鸦雀无声,呆了片刻。登时山谷空寂,安静得令人窒息。狼王兀立良久,尸身重重地摔倒下来,撞得山峰颤动,烟尘蔽天。当污烟散去,地上再不见那巨大无朋的狼王,而是一具全身鳞甲的人尸,毛发棕黄,四肢躯体健硕,肌肉虬结。众人吓得目定口呆,没想到狼王竟然也是人变的,张平安生怕死尸有毒,不敢叫别人,自己亲自上去扳过死尸的头。但见死者黄黄的眉毛下,一对牛眼兀自张着,目呲尽裂,眼珠子瓦蓝瓦蓝,还灼灼放光,过得一会儿,才渐渐黯淡下来。 众人见了,这才确信,狼王死了。太阳高挂头顶,阳光如箭射下来,狼王一死,群狼无首,再经阳光照射,萎靡不振,垂头丧气。山谷里已是血肉成河,活着的人们将狼群赶至一团,用枪炮乱轰。再有伤者变狼的,旁边人们就将之或大卸八块,或推入狼群,乱枪打烂。新的狼刚才还是人,转眼成魔,人们是哭着将之屠杀的,其凄惨之处,简直有乖人伦。 一直杀到黄昏,从洋人处缴获来的炮弹,已全数打完,剩下来垂死挣扎的残狼,呻吟嚎叫,听得人毛骨悚然,双脚发抖,不少好汉吓得站不住脚,坐倒地上。整整一天,不断有新的狼人,不断就有新的屠杀,所幸狼人在大太阳下,没有狼王的鼓舞,都变得弱了许多,终于越杀越少。直至太阳下山之后,最后几只狼怪也停止了吼叫,陆续变回了人形,死透了再也不动。山谷里满是血腥,中国人和洋人从血池子里爬出来,敌对的双方,力尽神危,精疲力尽,谁也不再为难谁,各自分头扬镳,各归各家。 群雄将受伤者与无伤者分隔开来,令无伤的人去清理战场,有伤的都围起来,监视了一宿,所幸再无中狼毒的,到鸡啼报晓,也再没有变狼的人了。此一战下来,谷中哭声震地,两千精锐死伤无数,幸存者只寥寥数百人,连收拾散落的武器也人手不够。 张平安和小虎体力透支,睡了一晚,梦中闻飒沓之响,醒来见人们兀自忙着打扫战场,山上山下,殷红血赤,只有阿鼻地狱才会有如此可怖的景象。两人与一众黑衣会抱头痛哭,哈定六声音打颤,却还是抱拳朝平安道:“将军,请下令烧山,这山上山下狼毒蔓延,必须烧光干净,才能保地方无虞。” 雪花山前的低谷,血肉残肢,满目狼藉,狼尸、狗尸、中国人尸体和五颜六色洋鬼子的尸体,参杂一起,绞合在一处,尸积如山。瓦德西一上来就被爆炸的气浪掀起来,重重地摔在山石上,幸好命大,腿骨折断,老命还在。 几个鬼子兵见中国人势头大,横冲直撞而来,直奔元帅,都拼了命的来救,背起昏倒的瓦德西就往回跑。总算狼人帮了忙,中国人忙于对付巨狼,给鬼子有机可乘,逃脱性命。来不及逃走的鬼子,都让狼人给叼去了。 狼人死光了,山谷里的人也死得太多了,存活下来的中国人十停里不到一停,大半是中弹着伤。细细数来,洋鬼子先被大炮活活炸死二十七人,又被狼人杀死九百多,这九百多里,被山上大炮误炸的就有两百。因此上,拢共洋人此番又死了一千人,其中德国人虽寥寥无几,但毕竟是洋人联军,同气连枝,元气大丧。 中国人死的就更多了,清军连着张小虎所率的援军,一共只剩下一千零六人,军官死的不计其数;黑衣会冲杀在前,遇到狼人不退反进,杀伤最巨,变狼人的也是最多,活着的只剩下张平安、青龙、朱雀使者、谢灵以下不满一百人。其中燕行者死得最惨,他是让狼人王像撕纸一样,活生生地被撕裂成一片一片的。即令活着的,强如青龙使者,一条臂膀被狼人咬了,他亲眼见到同伴变狼时的痛苦和诡异可怖,心一硬,牙一咬,挥刀将伤臂连根砍断了,斩断了毒根,方才保得性命,虽然及时点穴止血,但却从此成了残疾。 刘光才得讯立即请了和尚道士一起赶来,布道行法做起法事,给亡魂超度,安抚官兵。中国和尚和道士各管各的,诵经舞剑,在雪花山这头谷口超度,八国联军方面也派了神甫来念经。两造各不相犯,中国人在山上看的,见来了两个一身黑衣的神甫,背后排列一排身穿黑色戎装的卫队,神甫经书读完,卫队朝天鸣枪,霹雳巴拉,打了一通,也数不清是几响,打完就全都走了。 中国这边有村子里的孩子战死的,家人纷纷跑到谷口哭天抢地地痛哭了一整天,尸骨是再难从血河里分拆得出来,他们只好各自心中祭奠,哭声直穿到九天,想来亡魂当可收到亲人的哀思。洋人将这山谷称为中国的死亡谷,张平安和张小虎将战情向刘光才详细禀告了,刘光才听他们提及狼毒可怕,再看见现场涂炭,也下令烧山。 商量了半天,也只此一法可施,谁也不想再看到同伴变成妖怪啦。守军数千人一齐动手,将山上、山下、山谷的角角落落,全部点燃,天干物燥,火头转眼成股,风助火威,火乘风势,大火绵延数里,烧了整整五天四夜,好一场大火: 炎炎烈烈盈空燎,赫赫威威遍地红。山环绿翠成焦土,尺深血池化青烟。大火千丈塞山谷,碎尸万段藏灰烬。烧净的是人尸、狼尸和野狗尸;化清的是尸毒、火毒和狼毒。红光殷红赛玛瑙,热气蒸腾抵笼蒸。长空万里云烧干,方圆里径物成灰。亲朋投入大火中,同伴舍弃好光明。引泪千行不悲叹,赤骨百炼是丹心。 刘光才以下官兵久久都不肯离去,在山谷外高处扎营,默哀观看火情,替死去的同伴暗暗祭奠。第五日烧了一天,火势才渐渐小了,整个山谷已成黑盆子,焦黑数里。但见原先葱翠欲滴的雪花山,依旧高耸入云,却再难找到一茎绿色。火头熄灭之处,细烟袅袅,烤糊了的大地之上,想来是再也没有狼毒了。 刘光才浩然长叹,他虽未亲眼见着恐怖的狼人,但目睹了尸山血池,也估摸出厮杀的惨烈,狼鬼的恶毒。他这一叹是对中国人舍己伏魔的大无畏而骄傲,是对中国人不畏强暴而抒发的宽心之气。 张平安在旁劝道:“大人不须悲伤,他们死得其所,替咱们活着的人挣回了宝贵的性命,是咱们的恩人。”刘光才凛然道:“不错,老夫并不悲伤,老夫是替他们高兴。阿吾贤弟,你可知道,大清三百年来,老夫自感属下的这些男儿汉,是顶顶忠烈,顶顶有骨气的。”平安朝他恭恭敬敬地一躬到底,不发一言,刘光才怎会不过意来?他又朝墨黑的山谷里深深鞠躬,他的意思,平安心里明镜儿似的,他是将平安对自己的敬意,也转送给了死去的英雄们。此时无言,胜有声。 及至余火全熄,百姓伤心得差不多了,刘光才命张小虎统率一千完整的清军,在雪花山的驴岭设防。小虎得令,挑选健卒,上山依崖掘深壕。又伐来合抱铁木、榆木,覆盖壕顶,再铺上泥土碎石,盖好伪装。工事挖毕,小虎引军依山固防,而刘光才则带领张平安等伤兵疲旅,回上娘子关。 既上得关,光才先让李永钦领五百健卒守苇泽关,自己和张平安把守东天门。等分拨既定,李永钦走后,刘光才留下平安一人,余者屏退,他拿出一道折子,递给平安,任他自阅。平安恭敬接过,仔细读来,其内容是慈禧的一道敕令,要刘光才相机行事,将关上的义和团统统抓起来砍头。 张平安看后心头一震,抬头问光才:“大人,您是要抓咱们这不满一百的弟兄们么?”光才双目紧紧盯着平安,双眉紧锁,似下了很大的决心,长叹道:“唉,朝廷朝令夕改,也非稀奇,慈禧又下诏天下,目尔等义和拳是匪类,令各地长官立即动手剿拿。依老夫看来,你们并非甚么匪类,不过是些农民,但咱们是吃朝廷饭的,吃人饭与人办差,老夫也是无法。老夫又不想大动刀兵,荼毒生灵。阿吾贤弟,老夫思之再三,却心生一计,既可免咱们刀兵相向,又可蒙混过去。不知你想不想听,愿不愿做?” 平安双手一恭,正色道:“大人以诚相待,肯将朝命示下,草民但凭大人指挥,绝无怨言。”刘光才颔首道:“好,老夫是这般想,想请阁下和一众兄弟,脱下身上衣衫,换上咱们官兵的行头,权充我帐下的亲兵。等风头过去,你们再要何去何从,悉听尊便。”平安听了大喜,忙鞠躬谢道:“多谢大人成全,大人美意,草民替我那些兄弟,先谢谢大人啦。”刘光才长吁口气,喜滋滋地从座位上跑下来,搀扶平安起来,说:“好,好,好,阿吾贤弟果然是个大丈夫,想当初你我捐弃前嫌,共御强敌,老夫就知道,此生莫逆非君莫属,想不到阁下果然通情达理,既如此则是娘子关守军的大幸。” 平安忙答不敢当,刘光才慨叹道:“朝廷腐败昏庸,让个女人只手遮天,我等前方将士浴血苦战,好不容易打了胜仗,老夫已将阁下烟筒山杀鬼子的战绩上报。那老妖婆非但没半分奖勉,还下了这么一道旨意!若非老弟通情,老夫还真不知道怎生区处才好。这道折子老夫是不敢示众的,他们的脾气若是看见了,非闹出麻烦来不可。”平安道:“大人英明,今日之事,咱们就烂在肚子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等中华儿女,还是该当以娘子关的防务为重。” 刘光才越听越高兴,欣然要跟平安拜把子,平安也重他是个好官儿,两人就地插香磕头,换了年帖,刘光才居长,平安称弟,自此成了金兰兄弟。刘光才大喜过望,令下人做了一桌酒菜,两人坐下对饮,谈谈军事,聊聊生平,其乐融融,一宿易过。 翌日黑衣会改头换面,穿上号衣,戴上大盖帽,现成的辫子往脖子上一绕,就是一个个清军大头兵了。这一着棋,娘子关上的士气更旺,上下一心,固守城关,自不在话下。 第三百零四章 八国联军方面,因娘子关上大胜,太行山各处城关上的中国守军闻讯士气高昂,攻打城关的洋鬼子纷纷败绩。瓦德西腿骨折断,卧病在榻,又见六十路分遣队陆续败归,无一斩获,气得七窍生烟,五内俱焚,当场昏厥过去。军医诊断下来,觉得瓦帅伤势并发,要求转移到后方疗养。因此上,联军总司令部后撤至石家庄,一时无力再行进攻。瓦德西一生耻辱,从此有了一个开端。 静养了半个月,这日瓦德西感觉身子恢复得还不错,召来各级各国将领,病床上颁令,准备分派军队,再肆进攻。此时散在华北的联军分队陆续抵达石家庄,瓦德西手上已经聚集了有十万之众。他大军在手,精神抖擞,又是踌躇满志,誓将娘子关拿下来。有副官向他禀告:“元帅休养期间,我们查清楚了。对娘子关守军作战以来,各国军队阵亡两千七百人,重伤六百。咱们德国官兵战死四百人,重伤一百,轻伤有一千人。中国人死掉三千八百九十九人,重伤一千。若按死亡人数来看,还是我们联军损失较少。另外,有桩古怪的事情要告诉阁下。” 瓦德西躺在躺椅上,诧异地问:“甚么事情?”副官挨近他,尖尖的鼻子几乎碰在了瓦德西的鬓角:“匈牙利科维奴斯分遣队连同统领科维奴斯的七十六人一起失踪了,一直到现在,依旧杳无音讯。军务冗杂,没来得及禀告阁下。”瓦德西问:“何时失踪的?”“半个月前,就是中国人在雪花山上放炮的那晚,有士兵来报告,说匈牙利的一支分队集体失踪,营房里竟然留下七十六套完整的军装和内衣,似乎……似乎……”副官有些支支吾吾。 “他们都是脱光了衣服出去的?”瓦德西刷的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地说,“难道,那些狼是他们变的?”在场的欧洲人全都被瓦德西的这句话吓得毛发耸立,背后一股凉气从脚跟直窜上来,机灵灵打起了冷战。“werewolf”这个词,在欧洲、美洲人们听来,就是魔鬼。白种人向来惧怕狼,而狼人又是狼族里的妖魔,它们随时都可以在人与狼之间变化,特别是夜黑月明的日子里,它们简直是变化自如。 法国将军弗雷兀自后怕道:“真要命,原来我们一直与狼人为伍而不自知,看看它们的破坏力,那晚在死亡谷,它们杀死了三、四千人,而且还只是一只狼人所致。”德国副官接口道:“弗雷先生,那只狼王估摸就是科维奴斯本人变的,他们家族正是狼人的正统血缘。”瓦德西双手捧着头,沉声道:“不行,决不能让狼人在我们的军队中生长,你们再仔仔细细地搜查,凡是再有类似的人,行踪诡秘,会变的东西,全给我抓起来烧死!福格,中国人里有被狼人咬伤的没有?”他的副官福格语调略显轻快:“中国人打了这一仗,也知道了狼毒厉害,他们已将被咬伤的活人,统统烧死在死亡谷内了。大火烧了五天四夜,山谷里万物成灰,连雪花山也变成了黑煤炭山哩。” 瓦德西如释重负道:“哦,既如此,应该就没甚么狼毒残留了,可也不能轻忽大意,你们派斥候继续监视中国人,不论是军队还是村民,但凡有异样的,统统给我杀掉,尸体立即烧掉。若斥候办不到,就立即通知我们,我就派大军将他们屠杀干净。”福格深鞠躬,道:“属下已经派人二十四小时监视着了,若有异动,必有密报,如此中国军情咱们也能了如指掌。”瓦德西长叹一口气:“军情尚在其次,若让狼毒肆虐,必定殃及我们远征军的性命!” “是,谨遵指命。”福格应道。瓦德西转脸朝弗雷道:“弗雷将军,我想让您辛苦一趟,您的黑人兵是否还需休整两日?”弗雷摸摸两撇漂亮的小胡子,自傲道:“他们已经休息了一周了,个个龙精虎猛的,早想打一仗开开荤了,元帅有何差遣?”瓦德西微笑道:“弗雷,我的好朋友,差遣不敢当,你手下的八十八黑人,骁勇无敌。你也看到了,自从纽曼失踪后,我手下就没甚么像样的勇士了,我们联军急需你的鼎力相助。”弗雷被他一捧,心下大是受用,笑道:“好说,好说,阁下请下令吧。” 瓦德西叫福格将军将地图拿来,横铺在自己腿上的被子上,军事会议在病房里举行,事先宪兵已将一应病人、医生等闲杂,一律屏退,房间里只有几位高级军官和瓦德西的亲兵。此时瓦德西将亲兵也一律支开,手指地图上娘子关道:“亲爱的弗雷,我久闻中国山西的娘子关,易守难攻,因此上,我一开始就不想让官兵们陷入僵持的泥潭,徒费伤亡。于是我先让联军去诱引中国人离开壕沟掩体跑出来,再以广域火力炸死他们。为保万全,我又让纽曼,领着我最无敌的特种分队,奇袭娘子关下,想乘中国人忙乱奔突的机会,一举拿下娘子关,我再以大兵从后压下,以策万全。”弗雷的副将李瓦尔就是死在死亡谷的自己友军的炮火下的,他听到瓦德西将隐秘和盘托出,知道是要自己相信他的信任。 瓦德西见弗雷面色暗青,阴晴不定,知他一介武夫,喜怒形于色,暗自赌一把,继续说:“可惜谁又会料到,中国人里竟然有如此会打仗的角色,非但其主将刘光才会打仗,就连中国士兵的战斗力也是好生厉害。纽曼和他的分队,乘虚袭击,却还是没有攻下城关,反而中国人转败为胜,简直成了我们白人的耻辱!由此,若一味以大军冲撞他们娘子关的正面,将会白白浪费我们士兵们宝贵的性命!因此,接下去,我要将弗雷你的士兵,用在我们联军最迫切需要的地方。” “来,你们看,”瓦德西招手让几个军官都凑近了地图,手指娘子关南面的九龙关,语声慷慨道,“娘子关上守军经狼人袭击后,死伤很多,现在他们兵力不敷,困守娘子关前后关卡和雪花山,人马已经是捉襟见肘了。娘子关一百里之内,群山连绵,关口众多,虽有驻军把守,但人数、装备和士气都与娘子关上的守军相差很多。” 弗雷忍不住问道:“那么多关卡,我们若是去攻打,人员也不够用呀,却如何是好?”瓦德西笃笃敲击地图上的九龙关,笑道:“我之前就派出六十支小分队,佯装攻关,实则将每处关卡的设防都让分队的情报员给记录了下来。我已经分析过了,娘子关南面的这个叫九龙关的卡口,兵力最薄弱,城关最旧,炮火一打,就见分晓。更兼我军新败,他九龙关的守军现在多半是沉浸在胜利当中,防守必会松懈。亲爱的弗雷,我要你带着你最勇猛的黑人战士,去把这九龙关给我拿下来。咱们新运来的克虏伯大炮,随你需要多少拉多少去,但是有一条,必须拿下九龙关。”弗雷听了很是振奋,双脚一并,敬个军礼,大声道:“遵命,小将绝不辱使命!” 瓦德西又朝他招招手说:“你把耳朵伸过来。”弗雷听他在自己耳边耳语了一番,点头答应,即便扭头出去了。瓦帅等他走远了,疾言厉色地对其余的军官吼道:“你们难道会比那些该死的黑鬼差劲儿么?你们是伟大的德国将军,是我皇手中的精英,却都败在中国人手下,你们甘心么?”“不甘心!”众将异口同声。 瓦德西道:“我更不甘心!弗雷若是拿下九龙关,你们颜面何存?但是我告诉你们,弗雷此去,必定拿下九龙关!柯林,你曾与弗雷打过架,你觉得我们应该干些甚么,来挽回我们此前犯下的错误?”柯林是个四十岁的老军人,嘴唇上两撇粗卷的胡子,一跷一跷的,他没有弄懂瓦德西的意思,回答:“我不知道,请大帅示下。”瓦德西双目怒突,紧紧盯住柯林,狠狠地说:“去报回你曾被弗雷揍得嘴歪唇裂的仇恨!你带领你的属下,紧紧跟着弗雷的黑人分队,等他们攻下城关,你们跟着就再攻上去,杀光那些下贱的黑鬼!” 柯林曾经在北京与弗雷争抢过女人,因争风吃醋起了冲突,柯林一直怀恨在心,此时听了元帅的毒计,心中的仇恨里顿时夹杂了一股其寒刺骨的冷气,激灵灵地打了两个冷战。瓦德西目光锋锐至极,他就在这瞬间,看到柯林眼神中的一丝惧怯,他断喝道:“你是一个军人!军人不讲感情,只追求荣誉,你把弗雷干掉,九龙关就是你打下来的,一切荣誉都将是你的。皇上会嘉奖你,我们都会为你骄傲,尊敬的中尉,哦,不,你马上会因为九龙关而成为少将,我真希望我们将迎来柯林少将凯旋。” 柯林是个穷小子出身,没有靠山也没有后台,一辈子打仗,却只混到中尉,少将的诱惑实在太大,等如是连升了好几级。受诱惑的冲击,柯林脑子顿时好使起来,终于满面红光地理会了元帅的命令。他立正敬礼,慨然道:“是,元帅阁下,我一定提着弗雷的人头回来见你!”瓦德西忙摇头摆手道:“不,不,不,我不要他的人头,我只要九龙关,至于他们的尸首,你应该更清楚我要你怎生处置。” 柯林早前攻打北京的时候,已经做过类似的事情,此时瓦德西以目示意,他就是再笨,也已经领会,鞠躬行礼,就转身出去了。瓦德西又让其余的德国军官严守将令,在娘子关左近群山里,广布疑兵,只许虚张声势,让中国军队看见,不许与中国军队交手,谁胆敢出战,军法从事。众将一一凛遵,各自出去调兵遣将。人都走光后,瓦德西这才喘了口气,此番二度进攻中国守军,他心中没底,但自认已经思虑周详,若是再败,也就无面目回去见皇帝了。 秋天的天空总是这么漂亮,瓦德西从窗口望出去,看见天空蓝得迷人,想起了自己农场里活泼的子女和美丽的妻子,也是在这么漂亮的天空下,把他送上征途的。心念及此,他从枕头底下拿出纸笔,文思潮涌,写起了家书。 第三百零五章 晚上刘督命下人洁治盛筵,召雪花山黑衣会众头目及自己麾下众将领赴宴,他亲自相陪,把酒言欢,为众雄接风洗尘。席上就便委任李永钦为后军统领,整编关上余下守军约两千人,紧守前关、后关,遇有战事,与雪花山的守军互为犄角,相互呼应,前后互援。 任命张小虎依旧管带三营,听李永钦调遣,升总兵胡二为随军参谋,协同主帅刘光才处理军机。光才连夜草本,将此战情形及战后处置,飞片通报慈禧。开会的时候,已是三更,会后光才命众将赶紧安歇,自己却不睡,连夜又写了十几道求援电文,令属下电报局的专员发电报给各个关口的驻军和军机处搬救兵。 光才一直忙到翌日鸡啼,大胜之下,他兴奋异常,毫无倦意,擦了把热水脸,精神一振,就要出来巡视巡视。才走到门口,就听到争吵声,眼看门卒与一个秃头胖老头相争。刘光才上去一问,那老头认得是刘提督,慌忙行了大礼,自报了家门。 原来老头不是别人,就是杨老抠儿。张小虎救回了他的两个女儿,放下女儿头也不回地走了,老抠要答谢他,赶着身影道谢也来不及,心下老大纳闷。再询问两个女儿,都吞吞吐吐,说到姊妹惨死就只一味哭哭啼啼,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老头子只索罢了,二女儿和小女儿已由刘提督主持下殓妥善,他独自个老泪纵横地抱着旧物怀念两个死去的女儿。金莲和彤莲姊妹俩则躲在金莲的厢房里,连晚饭也不吃,商量了一宿,只道纸包不住火,万一给张小虎在身上种下了孩子,那是躲不过的。与其肚子大了再出丑,不如就此告诉父亲,再相机区处。 当夜,二女就跑到杨老抠儿处,将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因二女儿和小女儿惨死鬼子胯下,杨老抠哭了一晚,想通了许多事情。此时二女详细地一说,杨老抠儿脑子倒转得快,也不怒,也不急,就打算将两个女儿都许配给小虎,至于谁做大,谁做小,听凭她们自己去折腾。两个女儿就等他点头,听了喜从天降。杨老抠儿点着女儿的鼻子道:“你们打小的心思,就逃不出我的眼睛,也罢,你们要真喜欢小虎,我明日就去给你们提亲。”彤莲忙接茬道:“爹,明日可赶早,莫要鬼子又打过来,又得泡汤。” “好,好,好,我的闺女都长出息啦,有了姑爷就不管老爹的死活了,好,明天一早,我就去跟刘大人说,让他给你们做媒,这可逞心如意了吧?”两个女儿扑在父亲怀里撒娇打跌,欢欢喜喜好生发了一会子嗲。 由之,杨老抠儿也高兴得一宿没睡,天还没亮,就吩咐底下佣人去采办成亲一应要用的物什,自己兴冲冲地就去提督衙门找刘大人。把门的挡驾不让他见提督大人,两人就在门口争吵了起来,正巧被刘光才撞见。刘光才问他来做甚,杨抠儿就将自己要嫁女儿的事情给刘提督一说,刘光才也呵呵笑了起来,连说:“我等在此多赖乡亲们关顾,今日老杨头有此一请,我等当仁不让,礼信应得如此,这事便交给本官我等几个,你就放心吧!”。杨老抠儿欢喜得傻乐呵呵,连话也说不齐全了。刘光才立马就把张小虎叫到署衙,问他昨日搭救杨家二女,觉得两个姑娘如何。张小虎愣愣地说了两字:“喜欢!”在场的刘光才、李永钦和杨老抠儿相对大笑,这桩美事,就此成了。 说不得,李永钦做大媒,刘光才做男方的家长,给杨家下聘礼,投帖迎亲。战争年代,既有喜事,事不宜迟。衙门里的三小子、茶房、把门的、差役人等,披红挂彩,人多手快,未几齐就。杨家是生米熟饭,陪嫁妆奁花红,喜物窗花,挑水、破柴、烧菜做饭的佣仆,一锅儿全准备齐全了,跟手的就把婚事给办了。全村人都来看热闹,张平安及黑衣会也来贺喜,杨老抠面子上风光得了不得,既找了个军官的姑爷,将来有了靠山,又在全村人面前长了脸子,整天没合拢嘴巴,一直在笑,笑得肚子也疼了。 金莲和彤莲的红裙裙腰都垂下一条条半寸来宽的飘带,带端系着铃。行动时只许有一点隐约的叮当,就像远山上宝塔上的风铃,拜天地的时候,杨老抠儿耳中就响起铃声,听来悦耳之极,彷如是女儿按着叮当的仙乐,行礼成人了一般,神圣而安详。 照例仪注行过,及至将新人送入洞房,大伙就各自回去,人走光了,杨老抠儿又笑不出来了,账房的账一算,倒赔了几千块龙洋。老抠儿真抠儿,女儿风光嫁人,一生一世就这一回,还心疼几个臭钱,长吁短叹,背着旁人愁眉苦脸了一宿。 三个新人恩爱亲密,姑且不理会杨老抠儿,姊妹俩倒也心齐,倾心吐胆,一心儿就在小虎身上。而小虎抱得美人归,算得有福双至,眼里见的是二女美艳绝伦,春兰秋菊,各擅胜场,鼻子闻到的是二女熏衣裳的素馨花香,越觉美满。 你怜我爱,不知时间之易过,不知光阴之荏苒,此间甜蜜幸福,然而江枫面前的画面岂能推知,江枫原本还以为是幻见了坦姆之后,自己的神经条件反射,从而神经质地产生了幻视呢。可画面插播了那么久,分明又是夹绊于现实之中,他心头不由自主地抽紧,暗底下一个声儿反复叫唤,这声儿萦绕他心间:“这就是‘袋子’异空间的情态,我……我又落入袋子里头去啦?”他的这份真实体会,到底是把他自己吓了个魂魄飞上九天去。 读者须知,画面中人物众多,先是驻守雪花山的三军应付狼人不暇,靡乱得不可开交,场面惨不有初。那些人群啊、狼人怪物,影影憧憧地竟然从洗衣机中蹦出来,或自冰箱飞纵而来——一时,空调之中狼窜;一会儿从床底滚出来相互扭打作一团的人与怪——一面大炮齐鸣,一面弹如雨下…… 狼怪化人,其亦频添了人之所能——它们不再受犬狼四足伏俯之限,竟然自行枭獍地乱钻、窜天儿——有的狼人跳在半空,辗转腾挪裕如。 至后,它们筋斗翻得起了声色,漫天绽花,直叫江枫见了那些鬼影缭乱,竟然一时忘记了身陷“袋子”异空间的恐惧,到底还是唬得他猛地拍打自己的身子。他神经质地疯打自个儿,自残不休,惧意像是有生命、有目的地控制了他,到得后来,说不得他一劲儿往自己的胳膊上抓挠,致手臂上见一条条的血印子僵痕——可见呐,他已吓得无措手之处了。 倏尔,从窗外也竟自扑入一头人狼来,血盆的大口张开,獠牙森森,牙像长剑,“剑锋”之上兀自口水横溢。这筹狼怪顶对面儿迳朝江枫来了个“饿虎扑食”势,它来去如风掣电,奔雷惊鸿,江枫哪儿躲得及,自是没躲伶俐。 但见巨狼的臂膊粗如石柱,毛长如旄,密厚似罽,尤以它的利爪焜耀刺目,爪锋锐利得寒气侵肌裂骨,爪指长大森森。值此千钧一发之际,江枫眼放着自己将膏于狼吻、或碎于狼爪之下,他徒有一条命,却只能空待一死而已。 说时迟,那时快,江枫下意识中欲闭目领死了,不料就使闭了眼,也不得时儿——那狼人已自唰地穿透江枫的身子而朝他背后一径儿去了。当此其时,江枫竟然浑无知觉,及见鬼影子一样的狼人窜到脑后头,已是兔起鹘落。他忙回身转首,却见光影离批之间,一颗黑煤球似的炮弹,当头落在那条狼怪的顶门之上。 这种圆溜溜的炮弹,只有十九世纪以前,火器发明了不久的时候,人们才拿它来打仗。迄今为止,它在军事史上也风光不了多久,庶几多载?而今的人们,就算是将这炮弹丸子送人,人也嫌之、弃之、唾之。倘或勉强用之来杀人,现代人也确乎要寒碜得自蒙其羞。 饶是这种老掉牙的火药丸子,竟然也炸得那头狼人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当场筋骨粉碎,血肉横飞,霆飞雷殛。它有如被骤然蒸发了一样,火光、焰团、黑烟之中,血雾弥漫了一天,转身展眼间,它就化为齑粉而消散于无形。 亲睹此景,江枫方才想到这些狼怪仅是影像,窜来奔去,它是碰不到他的,他也碰不了它们。庶是白白吃了一场惊吓,唬得他是汗湿了全身的衣裤不说,目下感到浑身黏腻腻、冷飕飕——这仍不算怎的——顶顶难受的,倒是心脏压力山大,过了好久,一颗心扑通扑通,着实不见平服! 嗣后,恰如读者之所阅内容:画面之中,大战狼人一出儿,以火葬收场,雪花山烧得跟火焰山似的。火燎之余,一歇儿许多外国人的毛脸在画儿中乱晃悠;一歇儿张小虎结亲婚礼,热闹得没了管束。 画中人物儿任意取乐,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满厅之中,红飞翠舞,玉动珠摇,十分动目招眼…… 江枫观睹,少不得忘乎所以,亦随他笑而笑,随惊险、随动、随哭、随闹……惘不知替。 时光易过,晚上古月萍顺路从幼儿园领出女儿,相偕回家来,进门见江枫兀自呆呆坐在书桌前发愣,一桌子稿纸散乱地摊着,有几张还掉在了地上。古月萍低声嘟哝:“整天呆家,孩子接送也全我包圆儿了,他个老爷们儿只管坐着发呆,真会享清福!”想着,她步入书房,一面弯腰俯身,拣起落地的稿纸,哗哗地将其大幅纸张叠起,搁妥到桌上;一面问:“你还没吃饭吧?饭也没做吧?想吃啥?我给你下碗面吧。你发甚呆呐?咋的,想啥呢?” 江枫点点头又忙摇头,袖着手,却如梦初醒地支声儿:“哦,回来啦?我,我去做饭,冰箱里还有三文鱼,现成的。”他眼睛不安地溜溜湫湫的,嗓子也有些喑哑,语声涩然。 月萍看不惯,边嘟嚷边叱责说:“你咋失魂落魄的?像个落水鸡似的,又出啥事儿了吗?”她说着话,却分明见丈夫头发湿漉漉的,但并无洗发水儿的香味儿,倒是冲鼻子地是汗臭味。她不由地心下暗嗔:“江枫疯了吧!啥事儿恁地急出一头儿油汗来,竟吓成了这副德行儿?” 第三百零六章 古月萍问得诈唬,江枫据实以告,把做梦和醒后看到的诸般故事、古时和现代几色监狱内对景的情景,以及他梦醒之后,重见袋中人坦姆的幻觉,一五一十,倾筐倒筪地讲给妻子听了。 昏暗之中,他的脸像幽灵一样毫无血色,看着丈夫面色发白,嘴唇发焦,月萍昨日庶放的心、才刚略宽的心房呐,立时又自收紧了。她的鼻上和脸颊之上亦生出汗来,像煞谈虎色变地谈及坦姆,说不得惧色难掩。 这一下子,江枫反而忙安慰了她几句,说坦姆是幻觉,它早被他们消灭了,绝不会再来了。他倒是啧啧牙花子,加重语气地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倾诉衷肠地说:“自打灭了坦姆,我的脑袋里竟起始经常想起在异空间看过的那些故事来。无论是咱前世的故事,还是那些上百件的疑案,好像日子过得越久,我却越是忘不掉了! “这就跟咱日常的生活似的,一旦碰上了灾祸、受欺负的事儿,不幸和倒霉降临到我们头上,那些个病啊、灾啊、难啊,就容易反复发生,时刻出现。我们遭过罪儿的人也总要担心不好的事情再发生,这就像煞留有余毒的病菌,总断不了根儿。 “咱们是被袋中人坦姆虐害过了的受害者,我这受害时习惯了看东西,现坦姆没了,可要命了,这个受害时有的习惯也似断不了根了。想来越是有过不幸记忆的人,就越容易留下这一方面所带来的心理阴影,其窝心之处,时间愈过去长,愈有增无减,甚至永不消褪,叫人气懑。 “…… “老婆啊,你说,我这情况,要不要去看看心理医生?”他先前还捂着手臂,袖子袖着遮掩,说到这里,可怜巴巴地捋起袖子,伸出双臂,妻子分明见他臂膊之上有许多细小僵痕,不由得心底发毛,倏尔惊觉那是丈夫自己抠抓出来的,心下着实不忍。 古月萍不敢去碰那伤痕,柔声问他疼不疼,江枫苦笑着摇首,月萍叹了口气儿,慨然应允:“行呐,我认识一位挺出名儿的心理专家,哪天咱约一下。其实吧,我也想找她帮我诊一诊,到了那儿,便是啥也不做,让她给咱催个眠、睡一觉,也是好的。就像电影《无间道》里头梁朝伟和陈慧琳扮演的角色一样,啊哟,咱们好久没像那样好好地深度睡个好觉了吧!”两人相视勉强一笑。 经历了那么多诡异而令人费解的事儿,不拘坦姆或“袋子”世界、毋论繁多的迷案还是历史故事、遑论现在或者未来,全部逼真得叫人不得不怀疑真实的一切是否真实了。 古月萍面儿上强自镇定,心底却因丈夫的话而关联地想起那些罹患“被迫害妄想症”的患者,情知他们所遭受的心理痛苦。一想到这些,她就心生忐忑,仿佛真的受坦姆坑害过,所致的诸般心理阴影,像头发一样,会自行越留越长、愈长愈多。她就无名地担心,悬心会不会余生也净爱做噩梦了,梦里净是纷繁的记忆和那些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前世、今生、未来?恐惧和流言蜚语一个样儿,轮回不休,总是永远存在,总要乘心灵之虚而入。江、古夫妻两人疑神疑鬼,狐疑得自认就要疯了,也该是去治疗一下的时候啦。 既拿定了主意看医生,他俩心中宽了,古月萍惦起了女儿,遂呼唤“月月”,又对丈夫说:“你女儿今天去幼儿园和回来的路上都不怎么讲话,蔫头蔫脑的;记得她昨晚缠着你的,我困了先睡下了,你给她讲睡前故事了吗?” 江枫愣怔了片刻,遽然恍然,转而一脸难为情地说:“嘿嘿,我也不会讲睡前故事嘛,想想给她讲袋中异空间的所见么,小妞儿早也都看过了。嘶……,不知为啥,她昨晚很兴奋,非缠着讲,我只好胡乱照着她的小人儿书念了一段儿。” 古月萍顺口接着话头说:“哦,真是的,可难为你了!我昨儿忒困乏了,今晚就不劳你大驾,我来哄孩子吧。昨晚你给她念了段啥?”她有心无意地问着,款款走到外屋去找女儿。 江枫则答:“哦,我昨儿给她念的是《凶剑传说》,记得开头一段写道:‘每一个大人心中呢,都住着一个小孩子;而老天很公平地也在每一个小孩子的心中藏了一个大人。小孩心中的大人比小孩子本人还要具有浓厚的好奇心,时不时地想要钻头觅缝地钻出孩子的身体。他们都想出来见见这世界。’读来倒也挺有意思。” 江枫自顾自适趣,那边厢却听古月萍的声儿带着焦躁气儿,传得满屋子回响:“月月,你咋又钻储物柜去啦?脏不脏?昨儿才钻进去过,今儿又钻了!里头有啥好东西啊,我咋地就不知道!” 江枫循声步出书房,来到主卧门口,见女儿不情不愿,缓缓地从小夹层之中爬出来。江枫不禁一怔,他突然也想不起这小柜子的夹层之内放置了啥玩意儿。他挖心搜胆,越是去回忆,就越是想不起来。他自道脑袋空空如也,全是因坦姆早已把这段记忆也给删了的缘故。他再问妻子,月萍和他一样,搜索枯肠,却是一无所知。 他俩少不得趴下地,探身钻入柜子去查勘个究竟;小月月则撅着嘴,似有啥难言之处,不肯开口,说不得侧身让在一旁,凭父母去察。 月萍当先钻入去,不料头方低下,又赶忙猛倒退回来。江枫见她站直身子,双目圆瞪,乱蓬蓬的头发一根根地倒竖起来,其表情恐慌,嘴唇发颤,苍白而干巴巴的嘴唇之中,猛然响起一声像被勒住脖子似的、无法形容的惨叫。她一屁股坐了下去,人已经软瘫瘫无力站立了。 古月萍好不容易才从地上挤出一句:“里面是妈妈的照片!”她心里像要哭出来似的,浑身发冷,冷得雪白的皮肤之下,立刻现出难看的青筋,仿佛飒爽的秋天秒变冰点以下的隆冬气温。 形景儿鬼异,江枫万分纳闷,柜门已启,敞开的柜子之内别无他物,只有一张相框黑沉沉的遗像和一只小香炉。炉上香灰蒙蒙,还插着三根早已燃尽的线香所遗留的竹签儿尾巴。 江枫头皮儿从后脑勺往前额发炸——那幅遗像中的人脸上带着蹙眉的苦笑,一见便知是高青无疑!他惊恐万状地身子缩成了一团,脱口说:“原来,妈妈已经死了,我们怪不得都不记得她的住址了!” 古月萍惶惶不安,手心捏了一把汗,一种可怕的预感像乌云一样笼罩在她的心头。她似对江枫,又似自问:“难道……难道妈妈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她死后借袋中人坦姆的力量帮助了我们、引导我们消灭了坦姆?你说是不是这样的?”她先已看到灵牌上的生卒日期,说话的声儿抖得连她自己也快以为是旁人的声音了。 不消说,江枫也似落入迷宫之中的小孩,发觉此十分不可思议的蹊跷,一时倒语塞了。他惶恐之意不亚于妻子,可怕的怀疑像黑云一般聚集到了心头。他微微摇头,却也找不到更好的答案了。 夫妻俩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相对面儿都眼皮乱跳,心神不宁,仿佛见了高青死亡的结局,他俩不约而同地又发觉,岳父老古的死亡也笼上了一层看不见的、不祥阴霾。 霎时,时间和空气好似一齐停止了似的,三人都缄口不说话,面面相觑。房间里只有挂钟的嘀嗒声步步相催、间隔地又仅仅是那些电器的运行声,时时响起。 夫妻二人诚惶诚恐,脑中闪电般快速翻转所能记得的一切,两个大脑同时自主地自行吻合上哪儿合理、哪儿又不对劲儿的记忆链。可惜他俩的记忆都缺失了许多至关重要的部分,纵然绞尽脑汁,至多也只令自己内心多加上几道恐惧的理由。 再看小月月则俨然像个小小的圣僧,一脸虔敬地端然双手合掌合什。也不知谁教的,到三不着两的,看她的架势似在替姥姥祈祷冥福——小嘴儿还一张一合,像煞有介事地念念有词。她父母见了她这样,也顾不得,月萍是哭得气丧神昏;江枫是尘梦劳人,还没缓过神儿来。随她白眉赤眼,自行假模假式地礼忏;任由她迥乎不像五岁小孩应有的淘气样儿。 此刻巧值华灯初放的当口,太阳的余晖对消着万家灯火、常夜灯光。薄暮中这当儿最不吉利的傍晚时分,阴气极重,那柜子之内、孤零零的灵位虽显寒碜,但沉沉的暮霭烘托得它阴森森的,十分可怕。 过了一会儿,月月蓦地转到江、古二人的面前,身子隔断了他俩盯着灵位的视线。俩大人惊讶至极地发现,女儿的小脸蛋儿之上,又是那副岳母的标准笑容——凄哀之中全是慈祥的意思。 月月脸含愁容,肥嫩的小脸几乎快要承受不住,她却招呼母亲古月萍,温柔得夫妻俩似觉得女儿的童音已然扭曲了:“孩子,妈妈永远不离开你。孩子啊,妈妈已成功占有了袋中人坦姆的意志,妈妈已掌握了瞬间移动的法术,可自由移动地守护你!妈妈就在这儿呐!你对爸妈的记忆,虽然没法子找回来了,谨祈鉴谅,是妈妈的错处;但是咱可以从头再来嘛,咱重新过幸福日子,你和我,还有江枫,咱们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说着,小女童伸出滚圆的双臂,分叉着胳膊,向江、古二人缓缓走去,仿佛真如一个慈母,迎接久别后重逢的儿女。 一个五岁的女童,举止动静、声调口气,在两个大人之前,好似活脱脱变成了大人,而大人则似失护佑的小孩,终将回归大人的怀抱了。虽然月月举止笃定,但已满头大汗,黄豆大的汗珠犹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顺脸颊、脖子滚下,夫妻俩全都看在眼里。事至此间,当事人仨全都陷入了一种迷离的状态,他们在这谜一样的母爱面前,无法动弹。 古月萍无言以对,一似楞子眼,空洞的双眸之中,全已是无法逃脱命运、无法抗拒母爱的小孩模样。 读者该当记得,江枫一家三口由高青借坦姆脑电波引导,开启了弓影飞的故事,从而令袋中人坦姆陷入灭亡的境地。此非无凭,由来有因,果报灵验。起因便是袋中人坦姆被高青所惑,渐渐由衷地信赖了她,所以才始终没瞧出高青存心消灭它的端倪。 第三百零七章 尽管袋中人坦姆生相入魔道,五大三粗得离谱、恐怖,狰狞枭獍,叫人见了就会做噩梦,但是它仍然保留着当年bc大学女大学生的单纯劲儿。这份单纯深埋在它记忆深处,极是容易轻信熟人;这份单纯真是要命,始终困扰着坦姆,要不,当年女大学生她岂能落入那天雷劈脑子、五鬼分尸的淫贼明之曾的毒手,又岂有丧命后冤魂黏聚成妖怪的袋中人? 环环相扣,命数注定,躲也躲不了,避也莫想避开。等坦姆发觉有关弓影飞的记忆已经被人开启了,为时已晚,它已然无法再关闭那段最终的记忆、命中注定的记忆。它注定的原是命始于伏羲和女娲的母亲古德娜的荫蔽,终于古德娜之终。无如结束也结束得不痛快,因它重新体验了一把当初在民宅内被强奸时一样的感受,它宿命一般感到了无助、绝望,徘徊于“袋子”空间,惶惶不知所措。 高青纵握全局,反客为主,恰此其时,乘机说服它,它在无可奈何之窘境,只好依允了高青提出的、犹如“城下之盟”一样的要求:它须让高青操控它的身体和一应儿超能力,全身心地与高青融为一体;籍此换取它避免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之厄。 正因有此一节,袋中人坦姆虽是法力无边,但也就没有工夫兴风作浪,也就没有去干扰江枫一家人看完弓影飞的故事。 因有上述之端,致有谁也不能得知的隐情:女大学生死后,尚未成精,孤魂飘摇,离荡于天地清浊二气之间,惘惘若丧家之犬,呆呆似女娲补天剩下的顽石。它只余一口清气在人间,既满怀割舍不了此世界之情分,又悲戚自怜今生命运舛错。倘无意外,它不日便会升天去讫。 殊不知,天底下人口泱泱,最毒的就是小人毒舌,女大学生离魂幽幽,日长无所事事,却将世间人对她的妄拟冷辞,悉数听入了耳。争奈那些碎嘴的小人眼馋肚饱,平素连没缝儿的鸡蛋也要下蛆呢,如今有了这个女大学生悲惨下场的因由,小人们恨不得嘴上多长几百个疔、万千个疮,造出许多没天理的污蔑话儿。 女学生的灵魂,听了他们的话,火上浇油,无名火噌噌地窜起九天高,竟然一瞬间就失去了理智,终致骤然变成了袋中人坦姆。拜人类嚼舌头的劣习、病根儿所赐,才有了《袋中人》的故事,绵延纠葛,又不知坑害了多少无辜的人。 当初,坦姆屠杀明家,克复大仇,大块朵颐地爽利痛快了一把之后,随意逞兴强占了高青的意识。它也本无心,只是凭一股子热劲儿,绝无别的算计,既跟高青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也不是特为刁难高青,那尽系命数使然。 那时它岂能料想得到,当年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孟浪地操控了高青一把。其后的事儿,件件桩桩都似它坦姆在儿戏人间;它戏弄无辜的人们,来弥补自己活着时被人戏弄致死所吃的亏,上了瘾似地胡乱向人类报复。终究天道好还,高青施展两面计、唆骗计,极力怂恿之下,反过来竟然控制了它,令它袋中人不知不觉,一步步深陷下去,最终不可自拔,濒于灭亡。如今它焦了尾巴梢子了,才悔之不迭又焉是奈何?真是剖腹藏珠,白忙了这一场、徒然辜负了它得来之不易的诸般法术、各色超能力呐。 目今这事儿八下里水落石出了,古月萍心中却好一阵地乱绞如麻,隐隐作痛。她终于将前前后后之所见所闻,彼此强加推演,互相印证。她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她明白了,情知自己的记忆被大段删除了许多,又被搅混了,然而到底自己真实的身份,当该只是女刑警才对。饭店老板的身份,以及自从坦姆随着“袋子”世界一齐消失至今,她和江枫二人所有的经历,那全都是高青占有袋中人坦姆之后,人为安排的。 高青想赋予女儿的经历、想让女儿看的故事,俱深具苦心,高青时时刻刻都在刻意地给女儿设计出她为人母所希冀的人生——当然,将心比心,可怜天下父母心,又有哪个做爹妈的不是这样的呢! 可是,转念之间,古月萍又从大脑之中分离出一种假设,她觉得似乎自己过着两套迥乎不同的人生:做女刑警的人生和烧百家菜、酿万家酒的女饭店老板,两种人生是行于同时、轨于两个空间维度的。 她妄拟从虚,已搞不清现实与幻觉之间是否仍有界限——她的丈夫究竟是谁,父亲又是谁,谁是真的,谁又是假的——她母亲自作主张的调度,令她已然失去了敏锐的判断。她现在感到高青很可怕,她女儿月月也便相跟着可怕了起来。 读者阅读至此,在袋中人坦姆无奈而滑稽地臣服于高青女士之际,是否也重影儿地看到高青身子背后,重现了当年初初报得大仇的、那个傲娇坦姆狂三诈四的形象? 读者们是否也重影儿地瞧见,刻下眼面前,落得低三下四的袋中人坦姆,它身子背后又重现了女大学生羸弱的身影?这身影向明之曾和胖杀手乞怜活命,好话说了一箩筐,哀求告得天花乱坠,直说讲得唇焦舌敝——这番情景,举世无双,风吹之不去,雨淋之无果,不随时光逝,只留人间苦。 爱之一分,恨之百倍,百倍之恨无休无止,肆达于亿万倍的悔意,俱拿来寻根溯源地赖在“爱”之一字之上,徒然销魂,殊无裨益。 少顷,时已掌灯,屋外天上皓月当空,这本该是迎来一个月色皎洁的静谧夜晚,但因现代家居灯具亮如白昼,夜晚通明,人们也就容易忽略这般无尘、无云、无邪的月夜。这样的月夜,理当殊难兴生鬼祟。 月月已非头一次模仿姥姥的麻利样儿,行止端方,落落大方有致,趋于成熟,就使古月萍再百般凶她,她小小一个人儿也不轻易动辄淌眼抹泪儿了;高青也已是熟门熟路地占用外孙女的意识,一行贲临这阴鬼儿最不易出没的月夜,一行会晤女儿和女婿。 高青借外孙女儿的眼睛,见女儿女婿像见了鬼似地失魂落魄,知是自己吓到了她俩,忙籍外孙女之口,语重心长地说:“月萍是女儿家身子,禁不住风霜伤感。记得你看了电影回来,就头闷目酸,鼻塞声重,你不说,妈妈却早已知道了。(参见第十章)幸而未曾传经,你惊吓之间,又亏得些须发了点汗,便脉静身凉了。到底担了妈妈老多的心,你们要注意身子。 “另则,妈妈须得嘱咐嘱咐你们,妈所做的一切,为来为去,为的都是希望你们弄明白——当然,我的方式方法,很是拐弯抹角——但是妈妈实是极力想让你们理解这样一个道理儿:在一个家庭之中当家立计,成员之间的角色分配,决定了该家庭的幸福度。” 古月萍一对儿漂亮的眼睛之上,睫毛俏皮儿地卷卷翘翘,她哑然失笑地说:“这话说得跟物理老师似的,听上去像是啥公式、啥定律。” 月月脸上木无表情,口不停地、语意却紧接着榫儿,说:“该当怎么讲呢,家庭就好比是一艘即将准备出海的船,而婚姻恰是该船起锚的时候所行的一种仪典。男女结了婚、成了家,就有如家庭航船正式地出海了。在海上,家庭之船是万万不可出事儿的! “家庭之舟上头的其他成员呢,就是除了船长、舵手之外的其他成员,可凭己意,任意选择该班的角色。想做船上的水手、二副、大副……乃至副船长,悉听尊便,妈不加干涉,因为谁都可以替代。”月月以夸张的表情,竭尽所能地演绎外祖母的神态,一吐姥姥高青的衷肠。其自身的压力看来甚是巨大,话说得头上冒出细密的油汗。 古月萍和江枫,两人耳中继续传入月月掰着口儿说的高青话:“你俩听真儿了,在家之舟上,有一项规矩,你们必须给我记住喽:其船长一职,只能由家中女主人担纲,切记切记,兹事体大,非同小可,差错不得!你们按我说的做去,这家,包管越过越兴旺,日子才会愈来愈红火;你们谨遵此理,庶是幸福! “妈妈为了叫你们切身体会、彻底理解这一至关紧要的道理,妈妈处处小心,免再动用‘袋中人’坦姆的虚化神功。如此一来,你们呆在异空间,就不再会遇上彼此触摸不到对方身子的尴尬场面了。自从‘袋子’世界消失之后,你们时刻能够相偎相拥,再也没经历彼此穿透来穿透去、摸不到对方的情况了,对是不对?想必你们还道‘袋子’世界从此消失,与你们再无瓜葛了,对不对?你们已经安下心了,对了,唉,防你们虚化,这恰恰是妈妈的功劳哩!怎么样?你们不再担惊受怕,就算是在妈妈创造的、崭新的‘袋子’世界之内,你们也处处感到如现实出一辙,你们真真切切地体味着生活给予你们的欢乐,你们是不是能好好地理解妈妈的用意?” 江枫早已料到身子重入“袋子”的情况似幻实真,但听女儿口中说出来,仍然全身一震。依她之言,“袋子”异空间和现实世界,其两个维度已经无缝对接上了,拟想之下,他除了震惊之外,越想越害怕。 月月说到这儿,转而笑吟吟地独对着江枫说:“小枫,你适才做的梦,对,有关那些刺客、侠士们生关死劫的梦境和影像,那些全都是妈妈安排的!妈不来告诉你们不行,妈寻思着不得不点醒小枫,小枫,你须学那些刺客侠士,他们不是建功立业之人,就是饶口谋衣之辈,可是他们即使身陷了危境和囹圄,依然勇气百倍地顾全大局。啊呀,该咋说得清呢,妈的意思说难不难,也挺简单,就是你在家庭生活之中,须得秉持一种把家庭生活视为监狱或奔赴某种难关的觉悟!方方面面儿,你,妈妈的好女婿、好儿子,小枫,着实地听妈的话吧,你在家中得俯就着月萍,须得甘心受困、勇于负气,赤心相护她。时间久了,你自然就领会得了妈妈的良苦之意了,你照式样谨慎地按这心态去过日子,一准儿日子就要过得鼎盛起来喽!” 第三百零八章 江枫见女儿似在替她姥姥使劲儿,说一句儿就替掬腰点头地一句,以此辅助加重语气儿。这令江枫心底生寒,他自分:“你做妈的死都死了老多年了,还念念不忘替自己闺女儿争抢家庭主导权呢!争就争吧,死而不泯,那也罢了。可是为了这点儿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混捣熟,至于做到动用你苦心孤诣、新得来的超能力本事的份上吗?还硬搭上外孙女,潜入你外孙女的意识之中,你多舒坦呐?至于背着女儿女婿,再重新把我们装回到‘袋子’世界,一声儿不支么?变着法儿地开例作法子,原是安了这根子呐,你老人家真比坦姆不逊色,可谓‘袋中人第二’——敢情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呀!我眼窝子浅,没见过这样的母爱!” 高青不容分说,月月小嘴嘚吧嘚吧继续传情达意:“妈希望你尽心尽力扶助月萍,当好你的副船长也好,大副、二副、水手、厨子也罢;总之,千万别擅自僭越,能着帮她把船长的事儿做好,那样就保你们一家平安!妈知道,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要做到妈的情儿,委实难为你了。妈想用那些故事潜移默化地提你的醒儿,可惜偏偏袋子世界之内所贮存的故事有限,妈妈笨得找不到百分之百对景的故事给你看,说不得妈只好拿主旨相似、相属的故事,能着用来启发启发小枫。因此上,小枫呐,你莫嫌妈烦——妈最近给你看的那些故事,看来似是而非,牛唇对不上马嘴,意思儿也仅仅取个意象——想来小枫必难悉数领会我的用意。妈妈此来,少不得提醒提醒你、点拨点拨她。” 听到这儿,江枫早已铁青着脸儿,背上像有人放了块冰,浑身毛发直竖。他心下暗自嘀咕:“合着,你丈母娘一心就想借坦姆的超级法术,永久地布控我的生活了么?些微儿也不顾我的感受,敢情儿我没自由可言了吗?我的天呐!人家庭不和、形同仇雠的一家子亲骨肉,一个个算得像乌眼鸡了,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也不犯高青女士您这样罗唣哩!” 在江枫呢,他未曾想,岳母往常素与己十分投契,虽然只有片段的记忆,残留在他内心,一直以来,回想起来,也属温情绵绵溢满心田。谁知,他这份慰藉心灵的感情,好景不长。一旦岳母高青她承袭了袋中人坦姆的超能力,竟乍然变得奇僻,像煞换了一个人似的,没来由地专制起来了,两人竟然一似冰炭般不投机合了! 江枫只觉高青假惺惺地酸文假醋,况兼长久以来他对袋子世界万分抵触,畏如猛兽毒蛇,因惧自然生恨,少不得痛恨至极。说不得高青又拿袋子世界羁縻他们,因此上,她借孙女儿之口说的话,在他听来,自是格外地不入耳了。他是恨得脸白气噎,可又不敢发作,他怕碰钉子——目今岳母法力无边,拿着软的作鼻子头儿呢——他犯不着到时儿压着了高青的口声,没的再多臊一鼻子灰,那可就没味儿了。他仅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正是江枫有了这七曲八弯的心思,此曲只有藏在他肚中唱,自不为外人道了。 江枫这边厢死眉瞪眼地依命依言,月月又朝古月萍那吃惊得张口结舌的脸转去,苦口婆心地吩咐:“进而,女儿啊,我的乖乖月萍呐,你看看你,一晃眼人儿都长那么大了,已是成家立业的大人啦!你如花似月的一个女人,横竖碍不着那不顺心的事儿,但人有旦夕祸福,听妈的,你在这个家,你得挑起重担儿,务必当好船长,牢牢掌稳妥驾驶盘哦!管好每一个家庭成员,你得使之融于一体,像头脑指挥胳膊、胳膊运转手掌、手掌又控纵屈伸手指头儿一样,把这个家好好地经营下去。这是妈妈历尽千辛万苦、费尽心机,好不容易保护下来的家,妈妈看到你们丁是丁、卯是卯,清的清、白的白,太太平平地幸福生活,妈妈才放得下心。妈妈安心了,你做女儿的,才算是尽了孝道!” 月月替高青语气说得虽十分恳切,但古月萍乍闻此语,啰啰嗦嗦,她脑中立刻显现自己将要做“母老虎”、势必须把持家政的画面儿来。她不免面红耳热起来,不禁羞羞答答、忸忸怩怩地不自在了。江枫一旁见她秒变了一个娇滴滴的人儿,虽然变化是仅仅一睒眼的工夫那么快,但是他已然见到了从所未见的奇观了——语言的力量大到了可以令女汉子、巾帼英雄骤然披上淑女的面纱——江枫少不得大跌眼镜。 他心中暗自咕哝:“她有人仗了腰子了,就酸文假醋地装赧淑人儿了!谅岳母她务望青照之意,殷切过了头,月萍还道女儿说的话真是她姥姥的声气儿啦!” 淑女之情态一现而隐的古月萍,其大半神思,其实全都沉浸在惊愕诧异的状态之中。她脸上兀自又重新浮上惊怖的神色,彷如她的脸蛋是电视机的显示器——先看着惊悚电影,忽尔换了淑女台的言情剧,又旋即调回恐怖主题的电视台。 古月萍烦月月千叮咛万嘱咐的聒噪劲儿,倒把一片孝心,一时儿酸热了。她待理不理,心沉沉地,面上冷静,心不由意地问:“敢情,咱们仍呆在‘袋子’之中,我们一家,您口口声声说保护了我们一家的家,又不知不觉地落入了‘袋’中?” 月月小嘴咕哝,逼着嗓子,高仿真地用高青腔的调子回答:“这世上,哪儿不都是‘袋子’么!人生绝不会有机会打退堂鼓,捆缚、限制人的命运与纷繁复杂的人事儿,定是要给人增添起麻烦的‘袋子’来,少不得没完没了地烦扰人!”这话说出来,仿佛还另叫人看到高青大睁双目的脸庞,挣命似地要从月月的嘴里冒出来了。 刹那之间,月萍就双腿像灌了铅一样,身子软瘫瘫地扒在地上,仿佛这些话语具有了精魂一样,可着劲儿吸去了她古月萍浑身的精力。 须臾,高青的脸,从月月口中,整个儿地冒出来,由虚化实,犹如小女童的脸上冷不丁地罩了一层赛璐珞的面具;一忽儿极薄的面具呈高青的模样,一忽儿又变回月月的、像苹果般红润润的小脸蛋儿。 翻来覆去地交替着的脸儿,像是那些轮番出现的许多故事,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啊呀呀,人生是有多么复杂、多么叫人应接不暇呐!可,可是,房间之中的三个人,他们丈夫、妻子、女儿,每一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隐隐觉得这一生,怎的反过来了,格外地冷清清的呢? 江枫仍闷闷地、怏怏地在内心之中暗暗啰嗦心事,忽见眼面前人也没了,景儿也没了,骤然转换了一幅景象,看似一座大山之中,别有一洞天,楼阁高耸,檐角玲珑。江枫细一分辨,竟然一眼即想起来,那是明石山上明家宅院的景致呀!他当年曾经摹拟该宅院作画,因此一见便忆将起来了。他顺步走入,见院内尸横狼藉,他心底油然生出一股凄凉寒意,信步所之,到处俱冷冷清清,与真实世界斯时斯刻、适间遗留在心田的凄清的感受相互叠加。 他的大脑和心脏同时受到莫大的压力,几乎对生活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他的大脑错位混乱,心如死灰的他可着劲儿地妄口巴舌、血淋淋地起恶誓,诅咒这虚幻世界、詈骂并诘饬那真实世界,他骂得曲尽衷肠,却惘然不知哪个是虚幻,哪个是现实了。人到了这份儿上,神智早已迷啦! 幸而此前,他们一家人看过的那诸多故事中的英雄人物,表现出来的智慧、简断、勇气……许许多多好的品质、英雄的品质,此刻蓦然像电影回放似地,又像一股山洪一样,流经江枫的大脑皮层。说不得尤其是那些英雄们的胆量所焕发的勇气,无形之中,堆砌起来一座偌大的勇气之城堡,他江枫少不得借着那些勇气的鼓舞,不由得将冷冷清清的人生重新又捂热了转来。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