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赐蜜糖妻 卷四》 v第01章[02.11] 【正文开始】 大帐之中,灯火未点,一片晦暗漆黑。 顾熙言躲在帐门旁,一颗心砰砰直跳,明艳的小脸儿上满是抑制不住的喜色。 听说,自从那日她在伽蓝寺失踪之后,萧让为了寻她,将身边儿心腹悉数散去找寻,一连数日不休不眠,一直到今天都从未放弃过……想来,一会儿男人见到她,定是会喜不自胜。 不知屏息等了多久,终于听见有脚步声和兵器声由远及近,渐渐行来。 顾熙言听着门口的人声响动,又见帐门被人从外面撩开,当即扑了上去,两手环抱着男人的脖颈,埋头在男人胸前。 那厢,萧让刚刚从军机营中议事回来。因着夏日时节,他手臂上的伤愈合的格外慢些,又因上回毒气入体,伤口的阵痛无休无止,就连晚上就寝都疼得无法入眠。 萧让强忍着剧痛议事到现在,整个人身心俱疲,走到帐门口屏退了左右亲卫,本想回帐中休息片刻,不料一进帐门,便猛地扑上来一个纤细的人影儿来。 萧让下意识地抬了手,摸上身侧宝剑,不料宝剑未出鞘,竟是闻见一阵熟悉的幽香。 顾熙言紧紧地依偎在男人胸膛前,玉臂紧紧地环着男人的脖颈,小脸儿上喜极而泣,柔声唤道,「侯爷,是我呀。」 萧让一手按剑,听身前的人儿说了这话,垂了眸子看了她半晌,淡淡问道,「你是怎么回来的?」 顾熙言正哭得热泪盈眶,闻言擦了擦眼泪,在男人脖颈旁蹭了蹭,忍不住软了声音撒娇,「熙儿好不容易才逃回来的……受了好些苦呢……」 此时乃是傍晚时分,外头日光熹微,暮色四合,帐子里也并没有点一盏灯火。顾熙言抬了一双美目去看男人,奈何却看不清男人的面容。 顾熙言许久未见萧让,此时依偎在他身前,亲密地搂着他的脖颈,嗅着男人身上淡淡的龙脑香味儿,心中涌上情意绵绵,当即踮了脚尖,一边儿细细抽噎着,一边想去亲吻他。 美人儿整个人几乎是挂在男人身上,还拿樱唇胡乱碰着他的薄唇,奈何男人身量太高,就算她勉强仰头,樱唇也只能碰到男人的下巴而已。 萧让静静立在那儿,任凭美人儿在自己身上不规矩地乱扭着,仍是昂着头动也不动,俊脸上的神色隐匿于黑暗之中,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顾熙言正搂着男人的脖子哼哼唧唧地撒娇,忽然听见男人的声音响起,「你在韩世子那里待的不好吗?」 这声音淡漠冷清,顾熙言愣了一愣,才委委屈屈地答,「妾身一朝被他掳去,日夜难眠,归心似箭,怎么会呆的好呢……」 男人重归于沉默,迟迟不语。顾熙言这才恍然发觉,自打方才男人进了帐门,自始至终都没有伸臂将她揽入怀中! 她这么想着,当即软了嗓子,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侯爷怎么也不抱抱熙儿?熙儿想侯爷的紧,这帐子里黑漆漆的,熙儿看不清侯爷的脸……」 那厢,萧让一张俊脸上沉沉如墨,听了这话顿了顿,竟是将面前的美人儿单手一把抱起,走了两三步,将人放在帐中的桌案上坐着,又拿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一盏明灯。 顾熙言猛地被腾空抱起,下意识便搂紧了男人的脖颈,眼前的一片漆黑里又突兀出现一团刺眼的光亮,忙伸了纤纤素手遮在眼前。 昏暗的大帐中有了光亮,一切都一览无余了。 萧让眯了深邃的眼眸,盯着面前捂着眼睛的美人儿,俊脸上无风无浪,眼眸里却情愫翻涌,一时竟不知是喜还是怒。 一月未见,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小脸儿似乎是消瘦了些,揽着他的两条玉臂欺霜赛雪,腰肢仍是盈盈一握,只是,她身上穿着的一身杏色薄衫是他从未见过的,此时显得分外刺目。 明艳的面容依旧白皙娇嫩如牛乳一般,再看那朱唇一点,美目两汪,只需灿然一笑,便能叫人失了魂魄。 顾熙言被男人放在桌案上,身后没有可以倚靠之物,只能紧紧搂着男人的肩颈。萧让倾身逼近了,却并不抱她,他双手撑在黄花梨木的桌案上,把美人儿困在身前,只是手上隆起的虬然的青筋暴露了他心中的按捺隐忍。 「你在韩世子那里待的不好吗?嗯?」 男人又在她耳边重复了一遍,顾熙言才恍然发现他的语气冰冷又僵硬,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喜悦和温柔。 她将挡着眼睛的素手移开,慢慢适应了眼前的光亮,这才看清楚男人的俊脸上神色淡淡,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意。 顾熙言背后一凉,摸摸松开了揽着男人的手臂,登时手足无措起来,「妾身、妾身怎么会待得好呢……侯爷……侯爷不是受了伤吗?妾身知道了之后,满心牵挂……况且妾身已经……」 顾熙言正欲说出腹中一个半月的孩子的事儿,不料,那厢萧让听到这儿,已经用完毕生所有的忍耐,只见他额角青筋直跳,眼眸里似有尖锐寒冰,「你是觉得本候快死了,才回来的吗?」 「不……不是的!」 顾熙言身子一抖,正欲启唇分辨,不料,萧让竟是伸手从桌上拿起三封密信来,「啪」的一声狠狠地扔到美人儿怀里,冷笑道,「是谁给你的胆子来骗我?」 顾熙言面前猛地被甩了几封信,竟是愣了,她垂了萼首,颤抖的伸了皓腕,将那数封密信拿起来,一行一行地展开看。 信中将她和韩烨的年少往事娓娓道来,细致入微,不厌其详,甚至她在映雪堂中每日做些什么、和韩烨交谈些什么都记录的一清二楚。 他竟然全都知道! 一件又一件的陈年旧事和敌营隐秘,就这么黑纸白字地摆在她的眼前,顾熙言突然有一种错觉,举得自己像是赤身裸体地走在街上,身上每一寸,该看的、不该看的,都被人瞧了个干净。 她的夫君,知道她被困在映雪堂中,知道她试图逃跑却被捉回去,知道她腹中怀了孩子……这一切的一切他都知道,却是这般的无动于衷。 顾熙言一颗心如同坠进了冰窖里,她惊惶抬头,眼眶里有豆大的泪珠儿不住滴落,「原来……侯爷全部都知道?」 「侯爷知道我身在韩世子营中,为何不前去救我?」 萧让闻言,竟是怒极反笑,他一点一点地逼近了,俊脸直贴着她的额际,「你想我去吗?」 v第02章[02.11] 「让我去看你们是如何私通?如何珠胎暗结?」 顾熙言闻言,小脸儿上的血色霎时褪的干干净净,整个人如遭雷劈一般,只知道拼命地摇着头,「不,不是这样的……妾身和世子只是幼时有些交集罢了,万万没有……」 她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却怎么都说不出口「私通」这两个字。 男人的胸膛起伏不定,手臂上的肌肉渐渐隆起,右臂上渐渐有一片血色晕染开来。 萧让心中一腔盛怒,听着这辩解,只觉得是欺瞒无度,正欲发作,那厢,帐外突然传来亲卫的声音,「秉侯爷,大夫前来换药……」 那亲卫话还没说完,萧让张口便是一声怒喝,「统统滚得远远的!」 外头众人闻言,一时不知自家主子是因何暴怒,立刻噤了声,竟是呆在了帐子外头连动也不敢大动。 只听萧让冷笑一声,带着薄茧的大掌抚摸上美人儿如玉的脸颊,修长的指节描摹着樱唇的边缘,尔后紧紧捏住美人儿的下颌,他眯了眼,问她,「没有?」 「你叫着本候‘夫君’,和本候做尽了亲密之事,如今,肚子里却怀着别人的孩子?」 「本侯派人寻你,日日夜夜忧心你受了委屈欺侮,结果呢?你在做什么?」 「本侯是不是太惯着你了?你竟胆敢做出这等放/荡之事!」 谁愿意相信呢? 一开始的时候,他也是不信的。他不相信,他捧在手心里的嫡妻,一去短短数十天,便把他抛到了脑后,竟然和别的男人共处一室,言笑晏晏。 他本以为她是身处敌穴,忍辱负重,不料,到头来却是一场两小无猜,未尽的前缘。 他们在扶荔山中养病,耳鬓厮磨整整两年,后来因故分离,时隔多年,旧情犹存,一朝旧梦重温,坠欢重拾,珠胎暗结…… 他看到这些的时候,仿佛被人按在椅子上一刀一刀的捅刀子,他只能生生地受着,无处遁形,无处可逃。 她们的过往就这么清楚地摆在他面前——那是他跨不过、也无法参与的过去。她肚子里的孽胎,更是断了他和她的未来。 男人看向她的眼生陌生的可怕,出口的音色冰冷至极,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本侯的东西,就算本侯不要了,也容不得一丝一毫的背叛。「 美人儿摇摇欲坠地坐在黄花梨木的桌案上,双目失神,满面恍然,泪珠子像断了线一般地往下流。 「我没有和韩世子做过什么……真的没有……」 她整个人都惶恐地不住地发抖,倾身抱上萧让的右臂,一口银牙几乎咬碎,抽噎着道,「其他的事,侯爷都可以不听我辩解,但唯独在这件事上,侯爷不可以不信我、错怪我!」 这是他期待已久的孩子呀!如今他却对她恶言相向,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她。 顾熙言几欲把实情脱口而出,却望见男人高高在上的模样,他周身充满了陌生的疏离,眸子里的每一个眼神都仿佛是鄙夷。 到嘴边儿的话硬生生被咽了回去,顾熙言整个人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从头到脚都冰冷刺骨,难以言喻。 萧让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至极的事情,勾了薄唇道,「哦?不信你,错怪你?」 「顾熙言,你难道真的以为,本侯非你不可吗?」 男人额角青筋突突地跳着,双臂仍是撑在黄花梨木的桌案上,连抱都不愿意抱她一下。他贴着她的鬓边吐出这句凉薄至极的话语,喉头上下动了动,终是霍然起身。 「来人。」萧让闭了闭眼,朗声道,「把顾氏带下去。」 他叫过她夫人,叫过她熙儿,甚至还叫过她娘子,如今,只剩下一个冷冰冰的「顾氏」。 顾熙言正抱着男人的右臂泣不成声,忽然觉得手上一阵湿意传来,她回过神儿来,将素手缓缓地举到眼前,借着灯光分辨了会儿,竟是全身发抖地哭喊道,「血……你、你流血了……萧让……你流了好多血……」 只见顾熙言手上满是淋漓的暗红色鲜血,正顺着雪白的皓腕往下淌,一红一白,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惹眼,叫人心头莫名地涌上慌乱。 原是方才萧让忍耐着心中怒火,双臂撑在桌案上渐渐用了力气,右臂上的伤口竟是生生地崩了开来。刚刚顾熙言抱着男人的臂膀,好巧不巧,素手正按在那伤口上,手臂上的剧痛排山倒海般地袭来,男人竟是硬生生地忍了下来。 只见萧让眸色沉如死水,似是对手臂上的伤痛毫无知觉一般。他拨开美人儿的双臂,起身便往外走。 顾熙言被男人衣物上湿浸浸的鲜血吓到了,竟是伸手拉住男人的衣襟死死不松手,哀哀戚戚地哭喊道:「我哪里都不去!侯爷身上伤的这样重……今日侯爷不听我说清楚,我哪里都不去……」 萧让本欲掰开美人儿拉着衣襟的手,闻言步子一顿,阴森森道,「哦?哪儿也不去?」 他勾了薄唇,竟是觉得及其好笑似的,幽幽道,「你现在不想出去,一会儿再想出去——可就难了。」 他猛地转身回首,一把将美人儿抗在肩头,竟是直直往内帐走去。 美人儿檀口轻喘,满面泪痕,胸口正起伏不定,冷不丁被男人一把从案几上抱起来,竟是一愣,连哽咽都吓没了声儿,等她回过神儿来,已经被男人抱着行到了内帐里。 内帐里布置的简简单单,不带一丝脂粉气,一看便是男子独居的处所。香炉里焚着一炉龙脑香,正袅袅地冒着青烟。 萧让行至榻前,把美人一把扔在床榻上,紧接着俯身上去,把那双玉臂牢牢按在头顶,然后伸了猿臂,单手解开了自己的玄色衣襟。 顾熙言一路在男人怀里挣扎着,此时见萧让脱起了衣服,大哭着推男人的胸膛,「侯爷不信妾身,还这么欺负妾身!」 上一世,萧让便是听信了那曹氏陷害她的花言巧语,数次错怪她,后来还将她禁足柴房,不闻不问。这一世,两人之间没有了曹氏作怪,他却依然不信她,怀疑她! v第03章[02.11] 萧让面色沉沉,冷眼望着她的无力挣扎,似是无动于衷。 只是美人儿这一挣扎,男人按着她的右臂又用了些力气,那伤口被拉扯到,竟是又流出好些淋漓的鲜血来。 男人动作疾如闪电,三两下便解开衣衫,露出宽阔的臂膀和胸膛。只是……那肌肉隆起的右臂上缠着几圈白色的绷带,正往外渗着殷殷鲜血。 又是一阵痛意袭来,男人闷哼一声,紧接着大手一挥,拂落了美人儿身上的外衫。 杏色的薄衫轻飘飘地落在床榻旁的地面上,只见床榻之上,美人儿蜷缩成一团,纤纤素手捂着胸前一片肌肤,两汪美目红红,小脸儿上挂着泪珠儿,她鬓发微乱,呜咽不止,活像一只可怜的小兽。 萧让望着眼前之景,心中情潮顿时汹涌,正欲俯身吻上她,不料却看见美人儿白嫩的锁骨处,竟是有块青紫的淤痕。 昔日,萧让和顾熙言在闺中做尽了夫妻之事,故而,此时男人一看这锁骨上的痕迹,便知道是吻痕无疑了。 美人儿裸着如玉的肩头和修长的脖颈,浑身肌肤白嫩如牛乳,一袭绣着杏林春燕的抹胸将丰盈紧紧束缚着,挤出的沟壑分外惹人遐想。 一切都美的浑然天成。可偏偏那锁骨上的暗色的吻痕,竟是那样的刺眼,如一根尖锐的银针,直直扎到他的心底去。 原是那晚顾熙言知道萧让身受重伤,几欲发狂,韩烨一手劈晕了她,望着美人儿在怀,情难自禁,竟是在美人儿的锁骨上落下了一吻。 当时,顾熙言被韩烨弄晕了之后便不省人事,完全不知道韩烨做了些什么。奈何顾熙言打小便身娇体软,轻轻一碰便是一片红印子,就连蚊子叮咬也要好些天才能下去。这吻痕竟也是迟迟未消,过了整整一日,到现在依旧是淤青一块。 男人俊脸上陡然一沉,手上的动作也随之停了下来,只眯着眸子望着美人儿的脖颈处,一动也不动。 顾熙言见男人神色不对,也低下萼首,顺着他的眼神望去。不料,她这角度竟是根本瞧不见她的锁骨,更别提发现那锁骨上的吻痕了。 萧让在密信中读到顾熙言和韩烨的亲密之举的时候,只是满腔雷霆盛怒罢了,可如今亲眼看到顾熙言锁骨上的吻痕,竟是从心底升腾起一股子无力之感。 他叫下属杜绝一切关于她的消息,本来以为不看、不听她和韩烨的事儿,迟早会把她忘了,就当两人从来没有结为过夫妻,就当从来没有把她融入骨血里…… 但她却偏偏又跑了回来,一边儿在他面前坦露着身上的青紫痕迹,一边儿说他错怪了她。 男人的俊脸上隐隐泛着青白之色,一向沉稳的神色似是有了一丝裂缝,他抿了抿薄唇,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衣衫不整的美人儿,声音如凛冬的冰霜一般,「顾熙言,你好自为之罢。」 是夜。 帐中,韩烨一身锦衣素袍,正手持竹笔,立在沙盘舆图之前忖度用兵之术。 那厢,有下属来报,说「曹郎君求见。」 曹忍缓缓走进帐中,冲韩烨的背影深深一揖手,「拜见世子。」 少年郎君面容清秀,身上穿着件天青色直裾长衫,仍是纶巾束发,看上去温文尔雅。 曹忍见韩烨并不应声,竟是一撩袍子,单膝跪地道,「曹忍私自放夫人逃走,犯下大罪,不敢求世子宽恕,愿世子按军法严惩曹某!」 从曹忍进了大帐,韩烨握着竹笔的手上便已经鼓起虬然青筋,他面上仍是笑的,淡淡道,「曹郎心思缜密,睿智过人,只怕这助她逃跑之事,一早便策划好了罢。」 曹忍今日来韩烨帐中请罪,根本没打算替自己分辨,当即道,「不敢欺瞒世子。夫人一心只求归去,曹忍只能助夫人一臂之力。夫人对曹某有救命之恩,此恩大如山海,曹某不能不报。」 韩烨闻言,猛然丢了手中竹笔,回首望着单膝跪地之人,面上笑意不达眼底,「她满心都是萧让,被你这敌军谋士送回了萧让的大营,只怕要替她那好夫君劝你归降吧?」 曹忍倒是实诚,俯首道,「夫人有恩与我,我当然要报恩。可平阳侯爷当初扶持提携我,不过是算准了我与家父曹用及积怨已深,想叫我二人父子相残,渔翁得利罢了。」 当时,他正值母亲新丧,少年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只能在父亲曹用及面前故作百依百顺。后来,他入了宗祠,一朝入仕,在朝中如鱼得水,平步青云——其中自然少不了萧让对他的多次提携。 他恨他的父亲曹用及,恨他抛弃发妻,另娶高门之女,将他们母子二人扔在偏僻的庄子里,不闻不问,一过便是十来年。 如果不是那高门之女生的儿子痴傻残废,而他又聪慧非常,曹用及才不会多看他这个儿子一眼。 曹忍生性机敏,并非蠢笨之人。他对曹用及多年积怨已深,仇怨早已掩盖了虚无的父子情谊。萧让在这个时候给他权势,给他地位,叫他轻而易举地踩在父亲曹用及的头上,就等着他一朝报仇,做下人神共愤、礼法不容的弑父之事。 他亲手杀了曹用及,算是为母亲报了仇。 而萧让呢?他计量深远,是给他递上杀父之刀的人! 韩烨闻言,竟是突然笑了,「曹郎果然是目光雪亮,爱憎分明之人。」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 「无妨,既然她一心想着回到萧让身边,那便叫她去吧。」韩烨神色淡淡,眼眸盯着桌上跳动的烛火,声音清润低沉,「总有一天,我会叫她心甘情愿地回到我身旁。」 他布下的这局棋,本就是无解之局。 他萧彦礼,此番输定了。 翌日清晨。 顾熙言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昨日军中大帐之中。 这屋子里的诸多摆设颇有古意,只见一卷青帘垂在窗前,屋中一张红漆木的小方几,上头摆着一尊博山炉,正燃了一柱线香,星火微微,白烟袅袅。 顾熙言缓缓直起身子,才发现自己身上是一袭白色的亵衣——她衣服竟是被人换过了。 v第04章[02.11] 这些天,她被困在韩烨营中,她神经紧绷,时刻警惕,就连每晚睡觉都是和衣而睡,不曾有一日一夜安枕而眠。 不过,昨晚她倒是睡了个好觉。 顾熙言抚上额际,轻轻揉了揉眼角,这才想起来昨晚她和萧让不欢而散的事儿来。 昨晚,男人把她放在床榻上,盯着她莫名其妙地看了半晌,然后就怒气冲冲地甩袖离去了。 她带着泪水沉沉睡去,怎么一觉醒来,便到了这出陌生的屋子里?! 顾熙言掀了被子正准备下床,那厢,红翡和靛玉挑帘子进了内室,见自家小姐醒了,忙上前服侍她穿衣。 「侯爷特意吩咐说,军营中皆是男子,来来往往多有不便,便特意为小姐辟了这处院子,连夜把小姐送了过来。」 顾熙言抬手穿了小衣,听了这话,脸上笑意寡淡。 什么体贴入微?明明是对她厌弃至极,连见都不想看见她,所以才把她送的远远的! 那厢,红翡又道,「昨夜折腾了许久,小姐可是要养身子?不如用些玉珍膏……」 昨夜,萧让和顾熙言两人在帐中独处许久,甚至不时传出一些嘈杂声响,两个大丫鬟在外头候着主子,因隔着帐子,听得不甚真切,竟是以为萧让和顾熙言许久未见,一朝重逢,情难自禁,缠绵非常。 顾熙言闻言,不假思索道,「不必,这些药膏多用无益,更何况如今我怀了身子……」 话说,那红翡和靛玉二人还不知道顾熙言怀孕的事,此时听了这话,皆是大喜。 自家小姐一向气虚体弱,因用了些寒凉的药膏,落了一个体质寒凉的毛病。太医也曾亲口说过,是很难怀上子嗣的……难道是自家小姐喝了许久的补药的缘故?竟是这么快就有了孩子! 两人欣喜了一阵,见顾熙言面有忧色,这才后知后觉地踯躅起来。 红翡年纪大些,前前后后一想,终是忍不住问道,「还恕婢子无礼犯上,敢问小姐一句,这孩子可是侯爷的?」 顾熙言听了这话,顿时想起昨晚男人对她的深深误解,斥责的话和震怒的俊脸在她脑海里萦绕不觉,当即冷冷回道,「他口口声声说这孩子才半个月,自然不是他的!这孩子是我一个人的,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红翡和靛玉听了这话,又见自家小姐脸上的神色冰冷,一时间竟不知道她说的是真话还是气话。 主子的事儿,下人也不敢过多置喙。红翡和靛玉两人顿了顿,只好道「下去催早膳」,齐齐退出了房门。 不料两人刚刚退下,房门又被打开。 原来是桂妈妈带着两个小丫鬟进了屋子,从身后托盘上取了一碗药来,递到顾熙言面前,笑道,「主母如今怀着身子,快快将这药喝了,也好稳固本元,免得胎气不稳。」 顾熙言正准备接过瓷碗,望着乌黑的汤药里倒映出的她小小的倒影,电光石火之间,她竟是突然想起了段氏乳母的面容来。 那碗藏红花的药,差点就要了她腹中孩子的命。 顾熙言登时一惊,竟是猛地缩回了手,她随手抓了桌上的茶盏,抬手便远远地扔了出去。 瓷片四溅开来,茶水洒了一地,屋中的小丫鬟登时尖叫出声,桂妈妈见状,也着实吃了一惊。 桂妈妈是萧让的乳母,又是个忠心的奴仆,顾熙言一向对她敬爱有加,和对她陪嫁带来的王妈妈并没有什么区别。 桂妈妈正准备上前,不料顾熙言竟是不住地后退,慌乱之间,还顺手拿了桌上的一把匕首,胡乱指着一众人道,「别过来!走开!!」 「你们都想害我腹中孩子!你们都想害他!」 「主母这是哪里的话!」桂妈妈见顾熙言这副受惊的模样,冷汗如雨而下,「主母先把刀放下来!这匕首锋利无眼,莫要伤到主母!」 屋内众人正乱成一团,只见萧让一身金甲,大踏步进殿,「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今日萧让有战事,为了备战起了个大早,到了临开锣前,却满心满脑子都是顾熙言的面容。男人终究是不放心,竟是穿着金甲从营地策马而来,只为亲自看顾熙言一眼,不料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了里头的喧闹声。 男人身形高大,气宇轩昂,等看清楚了屋内情形,竟是浓眉紧皱,面色沉沉。 只见他上前两步,竟是一把夺过药碗,又捏了顾熙言的下巴,悉数把汤药喂进了檀口之中。 一碗汤药喂完,他将药碗往地上狠狠一砸,赤红着双眼看她,「你以为这是什么药?」 顾熙言被男人按着灌了一碗药,登时咳个不停,等回过神儿来,如同被抽去了全身骨架一般,缓缓滑落在了地上。 她抬头含泪怒视着他,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你就这么狠心?宁可杀了我腹中的孩子?!」 萧让怒极反笑,「倘若本候能那么狠心,倒也省事!只可惜这辈子,我萧彦礼注定要在你手里溃不成军!」 原是昨夜顾熙言睡着以后,萧让叫大夫给她诊了脉,大夫说「夫人这段时间心情惊惧不定,体虚气若」,又开了几副安胎药,交代每日煎了,给她服用着。 女子一旦落胎,便会伤及身体根本。 顾熙言本就体质寒凉,不易受孕,若是此时用药打了这个孩子,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再次为人母,都是个很大的难题。 昨夜,萧让一夜未眠,他思来想去,觉得最坏的结果无非是顾熙言怀胎十月,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大不了,他就把她腹中的孩子当做亲生的,抚养一辈子便是。 v第05章[02.11] 顾熙言听了这话,竟是呆了,她反应了许久,才明白过来——那碗汤药并非落胎药,而是安胎药。 他宁愿让她生下别人的孩子,也不愿伤害她。 顾熙言抹了抹脸颊上冰凉的泪,将头撇在一旁,竟是觉得可悲又可笑。 萧让看着她这副冷淡模样,心头怒火如被一头冰水迎头浇灭,他闭了闭眼,当即甩袖而去。 等甲胄之声渐渐走远了,桂妈妈才吩咐低下的丫鬟们将一地狼藉收拾了。那厢,顾熙言仍在独自泪垂,呜咽不止。 桂妈妈叹了口气,上前轻声劝慰道,「主母息怒。」 「老奴虽不知道主母和侯爷之间因何生了龃龉……可还是想劝一句「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夫妻之间的和睦难能可贵,莫要因一时的气恼伤了彼此的心意才是。」 顾熙言目光虚无一片,只凉凉道,「心意?如今在他心里,我便是那珠玉蒙尘,一朝从天上跌到了泥地里!还有什么心意可言?」 桂妈妈眉心一跳,却也不敢多问,想了想道,「主母此言差矣。」 「当年,侯爷正值婚配的年纪,奈何老侯爷和长公主去的早,没了父母帮着侯爷张罗这等婚姻大事,太后娘娘身为外祖母,自然是为了这事儿万分火急的——太后娘娘一连为侯爷相看了数家家高门贵女,侯爷竟是看也不看,便一概推拒了……后来,谁也没有料到,侯爷竟是自个儿拿着先帝亲赐的无字圣旨,跪在御前向皇上求娶了主母。」 顾熙言听到「无字圣旨」四个字儿,当即愣住了,又听桂妈妈道,「这无字圣旨是多么尊贵的荣宠,哪怕是王府世家得了这份赏赐,都是要供在祠堂里,千代百代的传下去福泽子孙的……恕老奴说句犯上的话,当初侯爷拿着无字圣旨去求婚,那金銮殿上的皇帝陛下都大大惊到了。」 顾熙言闻言,心中一片酸涩难以言喻。 当初,成安帝突然下了赐婚她和萧让的圣旨,她便觉得有些不对劲——顾家虽然是书香衣钵,可话说到底,终究是手里没有握着实权的人家。萧让世袭平阳侯爵位,又是天潢贵胄的血脉,有多少有权有势的高门贵女排着队等他去娶,可成安帝却偏偏赐婚于家无实权的她。 当初成安帝赐婚她和萧让,顾熙言一直以为两人是盲婚哑嫁,万万没想到,原来这门婚事,竟是萧让拿着无字圣旨去求来的! 顾熙言满面惊讶,颤声问,「为何?他那时为何娶我!?」 桂妈妈道,「当初,长公主也是这么问侯爷的……侯爷却只说,‘那年马球场上惊鸿一瞥,顾家小姐已经牢牢住在了他心里,此生若要娶妻,他只娶顾氏之女。’」 顾熙言闻言,竟是瘫软在椅子上,过了许久才缓过来,「马球场?!」 记忆的藤蔓缓缓延伸,原来她以为的无根之爱,在数年以前,早已经种下了前因。 当年马球场上,机缘巧合,他们偶然邂逅,那日过后,她将其抛之脑后,不料他却深埋心底。 时间匆匆而过,谁料惊鸿一瞥,便是纠缠一生。 她重生一世,放下前尘恩怨,本想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惜……「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她和他之间出现了很多问题,信任逐渐消减,热情也开始枯萎,他们彼此身上只剩下冷漠和防备的尖刺,把对方刺的体无完肤,自己也在背地里肝肠寸断,苦不堪言。 他让她变得患得患失,变得如此狼狈。 这世间情爱,起初总是轰轰烈烈,以为没了对方就失了全部意义,可后来呢,却发现没了对方,日子照常过,不会有任何的不同。 殊不知,男欢女爱里,最可悲的就是一厢情愿的「我以为」。 自打顾熙言回来,两人昨晚吵了,今晨又闹,简直是没有一刻消停的时候。周遭人见萧让脸色不善,也都绕着他走。 今日,萧让心中本就怀着滔天醋意,到了沙场上,一看对面儿的银甲将帅,更是怒火陡然三丈高,当即拔了承影宝剑,亲自上阵应敌。 三军气势如虎,先是连灭韩烨麾下数将,又大破其八卦阵法,后来,定国公竟是偷偷带了一队人马直奔敌营而去,趁其不备,一把火烧了韩烨军中的大半粮草。 两厢战罢,鸣金收兵。韩烨到了大帐中,竟是少有的动了肝火,把手下副将一顿痛斥。众将老老实实地挨训,又议事直到月上中天,才纷纷散去。 大帐中,韩烨一身素衣锦袍,玉面上苍白如金纸,他靠在椅背上,从自袖中掏出一白色玉瓶,倒出两丸碧色药丸,送入口中服下,而后阖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两口气。 那厢,齐恕掀了帐子进来,抱拳道,「世子,乌孙首领来了。」 成安十八年冬,也就是十年之前,柔然属国有叛党乱政,意欲推翻柔然王室,并在大燕边疆屡屡寻滋生事。其罪魁祸首,便是这乌孙首领作乱。 后来,淮南王带兵前去镇压,活捉了寻滋生事的柔然叛孽,可还残余柔然叛孽的部分势力四下逃窜,没有彻底根除。 如今大燕的朝局大乱,太子领兵对阵四皇子,那乌孙首领竟是千方百计地和韩烨搭上了线,将手下叛党余孽的势力押宝在四皇子身上,就等着来日四皇子除去太子,荣登大宝,能够和一众叛党夺得柔然正统之位,也算是鸡犬升天。 韩烨一手按着心口,缓了片刻,才转头道,「请乌孙头领进来。」 齐恕见韩烨面色不对,当即问道,「世子可是心疾又犯了?眼见着上这几瓶药也快服完了,不如属下再去扶荔山……」 「不必。」韩烨摆了摆手,就连开口说话都透着一股子孱弱,「本世子心中有数。」 韩烨生来患有心疾,虽说长了一副俊逸出尘的样貌,心中却是极其要强高傲,就算心悸发作,也不会在人前显露出一丝一毫的羸弱。 齐恕见韩烨主意已定,便也不再勉强,领了命便退出了帐外。 女子怀胎十月,要历经千辛万苦。如今,顾熙言腹中孩子才一个半月,便已经开始折腾了起来。起先顾熙言只是变了口味,整日想吃酸甜的食物,到了这几天,呕吐反胃的症状愈发严重,一日三餐只要闻见肉味儿,便扭头大吐不止。 今天上午,顾熙言在屋子里恍然失神了半晌,眼睛都肿成了核桃。到了午膳时分,只用了一点点菜色,便扶着桌子干呕了起来,一群丫鬟婆子忙前忙后,急的火急火燎。好不容易停下了干呕,顾熙言寥寥夹了几筷子素菜,又停了筷子,说自己吃不下,没胃口。 红翡和靛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王妈妈是过来人,知道顾熙言害喜害的严重,吃不下别的油腻食物,只吩咐了厨房里晚膳时做些清淡的白粥来,再配些爽口小菜,顾熙言这才总算进了些吃食。 v第06章[02.15] 昨日,顾熙言一路奔波逃回大营,整个人风尘仆仆,奈何大军驻扎的营地条件太差,连沐浴都不方便,好在昨晚萧让将她安置到了此处庭院,那内室里有一方浴池,总算是可以清洗一二。 用过了晚膳,顾熙言便扶着靛玉的手走到内室里,叫下人们服侍着卸了珠花钗环、褪了轻纱衣衫,准备好好沐浴一番。 今日战罢,萧让和众将议完军事,回营帐的路上,又听流云报了顾熙言今日孕吐的情状,当即皱了眉头。 男人到了院子里的时候,已经换了身银灰色常服,王妈妈见他器宇轩昂的行来,当即行了一礼,「秉侯爷,主母正在沐浴。」 萧让闻言,本想进门的脚步顿了顿,启唇问了「今日主母都做了些什么、孕吐可严重、主母吃了些什么、吃了多少」。 顾熙言和萧让两人置气的事儿,整个院子里服侍的下人都知道了,王妈妈听了这等体贴入微的话,心中暗叹了口气,一一如实的回答了。 只见萧让眉宇间忧虑更深,面色不虞道,「每日的汤药接着煎,叫主母好好服了,明日叫大夫再来诊脉……」 男人一字一句地细致吩咐着,不料话还没说完,便从内室传来一声尖叫,萧让略一愣,当即拔了腰间宝剑,破门而入,直奔内室中。 内室里空无一人,萧让一脸急色,正准备挑开浴室的帘子入内,不料,一个浑身湿漉漉的美人儿竟是拨开浴室的珠帘跑了出来,猛地钻到了他的怀里。 原是方才顾熙言屏退了左右服侍之人,在池水里泡着身子,这池水温热适宜,水雾升腾缭绕,美人儿趴在浴池边上,正睡眼朦胧之际,一抬眼竟是猛地看见不远处的衣架上正盘桓着一条黑蛇,正扭动着身子,嘶嘶地往外吐着信子。 江淮一带本就分布着许多毒蛇,如今盛夏时节,日光鼎盛,四处如烈火炙烤一般。顾熙言过来的这两日,整日融着冰雕散热纳凉,屋子里凉爽舒坦,竟是如春秋气候一般。偏偏那冷血的蛇类也怕热,一来二去,竟是偷偷溜进了屋子里。 顾熙言最怕这类毒物,方才被吓的不轻,此时跳到萧让怀里,胸膛起伏不定,只知道死死地拽着男人的衣襟,眼眶都吓红了,语无伦次道,「夫君,有蛇!衣架上……有蛇!」 只见美人儿手脚并用地紧紧地攀在男人身上,俨然是把他当成了一颗参天大树,萧让一手揽着纤纤细腰,一手托着丰盈雪臀,不由自主地把人儿抱了个满怀。 那厢,几个丫鬟进浴室里查看,果然见那衣架上有条张牙舞爪的黑蛇,被吓得纷纷失色,但那估计跪下告罪不止。 萧让脸色不善,开口点了戍卫在院中的石氏进浴室将黑蛇捉了出去,又沉声道,「把院里、屋里的每个角落都搜一遍,查清楚这毒物是从哪里跑进来的。」 「今日屋中服侍之人,都下去领罚吧。」 屋内众人应了「是」,纷纷退出了屋外。萧让这才抱着怀里的人儿走到内室里。 他垂下眸子,看着埋头在他胸前的美人儿,突然想起来,上次在南余山上遇到毒蛇,他似乎也是这样把她护在怀中的。 方才顾熙言匆忙从浴池中跳出来,慌乱之中只拿了件外裳披在身上,里头只穿了件轻纱小衣,竟是连肚兜儿都没穿。 美人儿从头到脚都湿漉漉的,甚至还滴答滴答地往下滴着水,将男人身上的银灰色常服浸湿了一大片。 屋门关上的声音传来,顾熙言才恍然发现自己和男人的姿势有多亲密,登时便冷了一张小脸儿。 她手脚并用地挣开男人的怀抱,不料脚下一软,脚踝处有一阵彻骨剧痛传来,整个人竟是差点跌倒在地。 「孕妇怀着孩子,骨头关节略有松弛,出现膝盖、脚踝扭伤的情况实属正常,平日里要多用些骨汤、鱼骨进补。」 大夫捋了捋山羊胡,又道,「因着平日里用的膏药里头含大量麝香,乃是孕妇大忌,老朽就不给夫人开药了。此等扭伤之症,每日早晚按摩一炷香的功夫,过个十来日,自然而然就能痊愈了。」 说罢,大夫起身到榻边,又看着萧让道,「孕妇扭伤乃是家常便饭,侯爷,不如请您跟着老朽的口诀学一学这按摩的手法,若是夜间夫人抽筋了,也好及时为夫人按摩一二。」 方才大夫看诊的时候,乃是用红丝牵引着为顾熙言诊得脉,如今扭伤之症需要按摩,和女病人之间隔着男女大防,大夫自然是不好亲自上手。 只见萧让俊脸沉沉,正大马金刀地坐在桌旁,听闻这话,神色更是晦暗不明。 顾熙言见状,下意识以为男人定是厌弃她的很、不愿意做这等伺候人的事情,眼眶一湿,张口就道,「不用麻烦侯爷,还是请下人过来……」 不料她话未说完,那厢男人竟是陡然起身,大步朝床边走来了。 男人身量高大,撩了床幔龙行虎步而来,到了床榻边儿,一手将那玉足握在手中,拿了条锦帕细细擦干了玉足上的水珠儿。 他的大掌上带着薄茧,触碰在脚上莹白的肌肤上,顾熙言当即起了一身战栗,不禁缩了缩身子。 「侯爷需用些力道,这般轻飘飘的揉按,只怕没什么功效。」大夫站在层层床幔之外,听着里头的病人连喊都没喊一声痛,忍不住出声指点道。 萧让闻言,手上当即加重了些力道,脚上一阵酸痛随之袭来,顾熙言当即伏在引枕上,皱着远山眉细细哼了一声。 骨节分明的大掌揉在玉腿上,一圈又一圈,直揉的顾熙言心肝颤动不已,贝齿死死地咬着丹唇,才勉强压下喉头的呻/吟之声。 这般艰难地承受着男人的揉按许久,又听那大夫道「还请侯爷按照这口诀中所说的穴位为夫人多揉一会儿,否则夫人晚上大抵会痛的睡不着觉。」 萧让应了一声,那大夫才背着药箱请辞告退了。 眼看着大夫消失在门口,顾熙言抬脚便抽离了男人的大掌,冷着脸道,「既然大夫都走了,就不必麻烦侯爷了,妾身这等微不足道的事情,叫下人来便是。」说罢,竟是要张口叫靛玉进来。 萧让闻言,一双深邃的眸子冷冷地看向她。 她若微不足道,他又何必大费周章!她不想麻烦他?又想麻烦谁! 萧让登时来了火,他手下拉着玉足一个用力,美人儿登时便瘫软了身子,伏在引枕上低低呜咽,「嗯……别……痛呀……」 这嗓音像小猫一样挠人,萧让登时便起了反应,沉着一张俊脸,神色幽幽地望着她。 顾熙言委屈不堪,当即抬起右脚踢过去,语带薄怒,「你就是故意的!你心中不快,便故意如此粗暴的捏痛我,真真是伪君子!」 v第07章[02.15] 萧让一手握住朝自己踢过来的小腿,冷笑道,「哦,这就是粗暴了?那他待你是有多温柔!」 或许是顾熙言和萧让相处的久了,渐渐把当初对男人的惧怕抛到了脑后,可以肆无忌惮地对男人任性胡闹,一时间竟是忘了萧让从来不是什么小意温柔的人物。 他一直是杀伐果断、冷冽无情、不留情面的人,只不过是在她面前的时候收敛了一身戾气,心甘情愿地化为她指尖的绕指柔罢了。 此时两人一朝生了嫌隙,他整个人散了温柔,净挑着伤人的话说,势必不把她伤的体无完肤不罢休。 顾熙言被男人一激,登时也红了眼,从靠枕上撑起身子,梗着脖子回他,「不错!韩烨待我温柔至极!哪一点都比你温柔!」 这几天,顾熙言不是没想过和萧让坦白——坦白她其实没有和韩烨发生关系,坦白她腹中的孩子不是韩烨的。可是每每话到嘴边儿,想起男人嘲讽的话,菲薄的眼神,都硬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 那是她无比珍视的宝贝,也是他曾经希冀已久的孩子。如今却成了他最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东西。 她也是有自尊的,这般一次次被人摔到泥地里,她亦是真真切切地心寒了。 泪水滚落脸颊,顾熙言抬袖胡乱擦了擦,颤声道,「你出去吧。我要沐浴就寝了。」 那厢,男人萧让听了这话,气得额角青筋暴起,他目光如寒霜,低哑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寄出来的,「好……好得很!」 说完,他霍然俯下身抱住她,大步往浴室走去。 男人身量高大,顾熙言被他抱在胸前,压根脚不着地,只能攀着他的胳膊,挥舞着玉臂打在宽阔结实的肩头,哭道,「你混蛋!」 方才顾熙言洗澡洗了一半,现下池子里的水还温着,萧让两三下便把衣衫除去了,抱着怀中美人下到了浴池中。 顾熙言一到水池里,忙挣开了男人的桎梏,不料一转头,竟是看见男人右臂上缠着的白色绷带。美人儿粉面上挂着泪水涟涟,微微一愣,不敢置信道,「侯爷竟是伤在右臂?那侯爷‘心口中箭,命在旦夕’的消息,难道是故意散出,虚晃一招?」 萧让神色阴兀,「怎么?本候没有被一箭穿心,你很失望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顾熙言不住地摇头。 那日她听闻男人心口中箭,性命垂危,整个人心痛欲绝,彻夜难眠,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担心他的安危……如今,那消息原来是假的? 顾熙言心中又惊又喜,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酸涩。哪怕是诱敌之计,他为什么不告诉她呢?难道不知道她会为他担心吗? 她突然想起来,昨夜两人打闹的时候,她似乎是重重按在了男人的右臂上,当时不知道他伤在右臂,此时知道了,心中难免一阵愧疚牵扯,忍不住呐呐问道,「你的伤势如何了?」 说话的功夫,萧让已经涉水行到跟前,伸了猿臂将她一把按在浴池边上,薄唇勾起一抹冷笑,「眼下还死不了。」 顾熙言听着这等不阴不阳的话,气不打一处来,「侯爷不必如此!原是妾身错了,方才就不该脱口而出这等关心侯爷的话!侯爷是死是活,既然不愿意叫妾身知道,妾身以后便都不闻不问便是!」 萧让闻言,面色陡然一沉,一个俯身,猛地低头含住一张一合的樱唇,绞着她的香舌便是一阵吮咬。 顾熙言被男人按着亲吻,伸手重重推搡着他的胸膛,两人闹着挣扎着,拍起一簇簇水花,把男人右臂上的绷带浸了个湿透。 「唔……你……你别碰我!」 「你疯了……萧让……你的伤口怎么能沾水……唔」 他吻得凶狠霸道,只逼得她喘不过气来,一吻罢了,又把美人儿翻了个儿,抵在浴池边儿上。 「顾熙言,你没有心。」 他的胸膛炙热坚硬,紧紧地贴了上来,顾熙言身子一抖,转身欲逃,可怎么都挣不脱他的桎梏。 池子边缘湿滑,顾熙言扶都扶不住,一个松手,竟是浑身无力地向下滑去,萧让眼疾手快地一捞,把人紧紧抱在胸前,又大手一挥,竟是把她身上那件湿透的轻纱小衣「嘶啦」一声剥开了,和他坦诚相见。 「萧让,你不可以对我这样!我是你的嫡妻,不是可以任你欺辱的婢妾!」 顾熙言呜咽地哭着,一阵屈辱感漫上心头,她眼眶殷红,扬手便朝男人的面上挥了过去,不料手腕却被男人一把抓住。 「顾熙言,我是你的夫君,也不是你可以随随便便就动手的人!」 话没说完,男人竟是重重动作了起来,这个姿势最是磨人,平日里顾熙言都受不了,更何况如今怀了孩子,她的身子更是敏感至极,一揉便全成了水儿,没过一会儿便哆嗦着哭了出来。 只知道摇着头低泣着说「不要」。 「你别……萧让……不行的,还有孩子……」 「此等孽胎……」萧让眯着眼睛,俊脸贴着她的脖颈,一口咬在她白嫩的耳垂上,眼中有痴狂之色,「晚了,眼下已是‘水漫金山’,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也救不了你了。」 她身子剧烈颤抖着,闭着一双美目,任由泪水纷纷滑落。 这一世,她已经焦头烂额够久了,一个个误会、一次次的不信任,叫她痛彻心扉,这份感情剪不清,理还乱,可偏偏还萦绕在她心头,叫她不能抵抗,更无法解脱……既然无人能救赎她,那就和他一起沉沦吧。 泪水的咸味儿落到丹唇里,她反身搂住了男人的脖颈,吻上那两片无情的薄唇,绽开一个凄迷的笑来。 她粉面含情,媚眼如丝,启唇道,「既然如此,那侯爷便帮妾身治一治水罢。」 男人听了这话,深邃的眼眸里当即燃起两簇火苗来,他低头狠狠咬在她的锁骨上,正咬在那块淡淡的青紫吻痕的旁边。 他下口又狠又重,存了心想给在她身上留下一片抹不去的印记来。 v第08章[02.15] 翌日清晨,床榻之上,顾熙言缓缓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黏腻酸痛,就连动都动弹不得。 红翡扶着美人儿去浴室里洗去了一身污浊,换上了干净的衣衫,顾熙言才如回过魂儿来一般,掩面低泣起来。 以往每每闺房之中,萧让无论再怎么粗暴,在这档事儿上还是含着柔情蜜意在的,可是昨天晚上,她被男人按着行夫妻之实,只觉得男人是在发泄欲/火,竟是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意。 她知道他生气。 那一封封密信上,她和韩烨私通的铁证如山,那日顾熙言看了密信,转头一想,便知道是韩烨在其中做了手脚,刻意迷惑视听,好叫萧让误会她与人私通,好叫两人生出嫌隙矛盾来。 可是两人经历了这么多,他真的以为她是那等水/性/杨花,见异思迁之人吗? 美人儿披散着一头鸦青色的长发,一双玉足没有穿罗袜,赤/裸这踏在地面上。 她面上冷泪一片,一颗心仿佛坠入冰冷的深潭,有汹涌潭水从四面八方向她涌过来,冰冷刺骨,让她几欲灭顶。 红翡见顾熙言这般情状,也是眼圈一红,忙递上一盏清茶,宽慰道,「小姐还有着身子,每日哭泣对胎儿无益。可怜老祖宗、老爷、夫人、少爷都还不知道小姐有了身孕的大喜事……小姐就算为了自己,也得保重身子呀。」 顾熙言正暗自泪垂,那厢,靛玉跌跌撞撞地跑进门,面上大喜道,「小姐!方才前线有捷报传来,说是今晨一战,侯爷竟是生擒了那叛军将帅!」 顾熙言闻言,陡然一惊,手里的清茶洒了大半,「你说什么?」 靛玉见顾熙言双目红肿,明显是哭过的模样,立刻收了大半笑意,「千真万确。流火侍卫说,那韩世子被侯爷一剑挑下了马,诸位将军一拥而上,竟是把人生擒住了!」 原来,昨日萧让烧了韩烨大半粮草,令韩烨麾下军心大乱。今日两军开战,韩烨叫使节传话来挑衅,萧让竟是亲自下场,点了名要和韩烨对战。 前几日,「萧让心口中箭,危在旦夕」的消息传遍了三军,此刻沙场上,众将士见萧让英姿勃发,神兵天降的模样,登时军心大乱,交头接耳议论不休。 韩烨也没有料到,萧让竟是不惜妄言天命,也要出此混淆视听的计谋,和萧让大动干戈之际,竟是心疾突发,一个不慎,翻身跌落下马,被萧让生擒回了大营之中。 顾熙言闻言,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韩烨是重生之人,之前他屡次叫萧让误会,造成了如今两人这般僵持的局面,手段奸诈至极,堪称是四两拨千斤。若是萧让审讯他的时候,他再生出什么毒计,意图谋害萧让的性命,到时候只怕是悔之晚矣。 顾熙言想到这,当即抬了手道,「备马车,我要去营中见侯爷。」 她恨他不信她,恨他不信她腹中的孩子,可是如今性命攸关,她和他吵够了,闹够了,哪怕放下自尊,也要和他说清楚事情的原委。 大帐之中。 一兵吏拱手道,「秉侯爷,郑益将军的棺木皆已备好。」 萧让身着金甲,面上还染着几丝血污,一张俊脸上显得邪气非常,闻言转了身,「好。安葬事宜……可问过郑虞将军的意思了吗?」 今日为了生擒韩烨,骠骑将军郑益身先士卒,千钧一发之际,郑益替萧让挡了韩烨的一剑,于阵前捐躯,马革裹尸而还。 萧让和郑益有多年兄弟情意,再加上今日郑益乃是为他而死,故而萧让心中悲痛难忍,悔恨非常。 那兵吏面有难色,「郑虞将军悲痛欲绝,方才竟是哭晕过去了,故而属下还未曾询问。」 「可曾派了军医过去探诊?」 「大夫说郑虞将军悲痛过度,旁的倒是没有大碍,只是人这会儿还没醒,定国公爷正在大帐里守着呢。」 话音儿刚落,大帐的帘子便被掀开,一名身着戎装的女子匆匆而入,扑到了萧让的怀中, 掩面痛哭不止。 萧让薄唇微抿,面上神情隐忍压抑至极,过了许久才道,「郑将军的仇,本候会报。」 郑虞从小父母双亡,和哥哥郑益相依为命,今日突然失去骨肉至亲,心中肝肠寸断,抱着萧让哽咽道,「兄长他生前曾说过,若有一日捐躯疆场,他不要长眠地下,被野兽虫蚁分食……兄长此生随老侯爷、侯爷南征北战,天下之景中,他最喜欢的便是大海。我想把他的骨灰撒在大海里,好叫他以后能随长风海浪而去,自由自在的,不必被世俗纷扰所困……」 萧让点点头,「那便择良辰吉日,将郑益将军火化了,本候派人送你去东海,送走郑益将军的英魂。」 郑虞擦了擦泪,双手搂紧了男人的腰,「兄长临终前,将我托负给了侯爷……往后半生,郑虞愿卸下一身戎装,栖身后宅,服侍侯爷。」 萧让闻言,眸中神色莫测,薄唇动了动,「‘不纳妾’乃是我平阳侯府祖训。何况,本候早已有嫡妻。」 郑虞一怔,「可是……侯夫人不是……」 萧让抬手,轻轻把郑虞从身前推离,眸中目光清亮无比,「本候答应郑益将军好好照顾你,乃是想叫郑益将军走的安心,更是出于多年兄弟情义——本候定会亲自为你择一门良配,你无需担忧这点。」 郑虞听着这委婉的拒绝,不甘心地追问,「我不要什么良配!侯爷明明知道,我心中的的良配,从来都只有侯爷!从前是,现在也是!」 萧让闻言,当即皱了眉,正欲说些什么,不料那厢大帐又被撩开,一身穿罗衫衣裙,簪着珠花宝钗的女子出现在帐门前。 竟然是顾熙言。 原来,今晨顾熙言听说了韩烨被生擒之事,害怕萧让被他算计,立刻叫人套了马车,火急火燎地来到大营之中寻萧让。 方才,顾熙言被流云引到大帐之外,便隐隐听见一阵女子的痛哭之声,等她进了大帐,映入眼前的便是两人依偎在一起的一幕。 这是个和她完全不同的女人。 她一袭戎装,五官英气,身姿修长,眉眼之间也全都是果敢坚毅。和一身金甲的萧让站在一起,显得莫名登对。 v第09章[02.15] 萧让早就推开了郑虞,现下正两手扶着她的肩头,此时看见顾熙言立在帐门处,男人当即后退了一步,远远拉开了和郑虞的距离。 那厢,郑虞看着男人刻意拉开距离,以示清白的模样,便知道那帐门处貌若神仙的女子便是顾熙言了。 来的一路上,顾熙言一直在想该如何和男人说腹中孩子的事儿,光腹稿都打了好几遍,此时望着眼前的两人,心头似是被人狠狠捅了一刀,一阵一阵的抽痛蔓延到四肢百骸。 顾熙言望着两人,默了半晌,才勉强笑了笑,「是妾身打扰侯爷了,妾身这便出去。」 「慢着。」郑虞陡然开口,出口不善,「想必这位就是侯夫人罢。我虽身在军中,可也听闻夫人委身贼人一个月的事。」 那日顾熙言从韩烨那逃脱,突然出现在萧让的大帐之中,萧让派人将顾熙言连夜送走到别院,怕的就是军中的风言风语,顾熙言听了心里难受。 谁知,萧让虽压下了顾熙言怀孕之事,可那走丢一个月的事情是瞒不住的。虽然萧让下令封锁消息,压下了流言,不叫这些腌臜事儿传到顾熙言的耳朵里,可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如今这风言风语早已传遍了军中,夫人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侯爷想想……怎的还好意思霸占着侯府正室之位呢?要我说,不如自请下堂……」 顾熙言听了这字字嘲讽,只觉得心头委屈几欲灭顶。 郑虞话未说完,那厢,萧让的脸色已经变得极其阴沉,陡然开口道,「出去。」 顾熙言以为男人是在说自己,死死咬着樱唇,泪水盈盈地行了一礼,颤声道,「妾身这便出去……」 「你留下!」只听萧让怒喝一声,声线如腊月风霜,「——郑虞将军,你先出去。」 那日兵临城下,萧让哪怕冒着漫天箭雨,也要去救那个「假的」顾熙言。郑虞试图阻拦,却被萧让挑落了手中长/枪,从那一天,郑虞便知道顾熙言在萧让心中的地位不一般。 可是如今呢?如今顾熙言身有污点,明珠蒙尘,他依然把她当做珍宝吗?! 郑虞满脸难以置信,望着呵斥自己的男人呆了许久,才捂着嘴哭着出了大帐。 大帐中陡然安静下来,两人静静对峙了半晌,顾熙言才迈着莲步上前,将手中提着的食盒轻轻放在桌上。 那厢,萧让看着美人儿的侧颜,心中思绪纷乱,眉眼之间渐渐笼上寒霜。 今日沙场之上,战鼓刚刚擂起,韩烨便叫使节捎来了一纸书信,呈在萧让阵前,信中只有寥寥数字——「望平阳侯爷帮忙照顾好本世子之妻儿」。 萧让素来沉稳,乃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人,当时看了那纸书信,竟是怒火中烧,气的几欲掘了韩国公府的祖坟来。 原是「萧让心口中箭,性命垂危」的假消息传遍了三军,韩烨今日此举乃是故意气他,好叫萧让心烦意乱,无心战事。 那厢,萧让只伤在右臂上,心中怒火三丈,竟是用左手提了承影宝剑,策马疾驰而出,指名道姓地点了韩烨迎战。 韩烨这才知道自己中了假消息的圈套,当即拍马而出迎战——两军主帅厮杀于阵前,真乃千古未闻。 方才郑虞奚落的话语、和男人亲昵的举动在顾熙言的脑海里迟迟没有散去,她心头羞愤欲绝,脑海里一团浆糊,斟酌了许久,才恍然想起她来这儿乃是为了说腹中孩子的事儿。 顾熙言将耳边碎发拨到耳后,深吸了一口气道,「妾身有件事,一直想跟侯爷说清楚。妾身腹中的……」 「夫人为本侯抬一房妾室吧。」男人眸色森寒,陡然出声打断。 顾熙言愣住了,「侯爷方才……说什么?」 萧让心里带着怒火,解了腰间宝剑重重搁在桌上,面上似笑非笑,「今日本候生擒了韩世子,郑益将军却受了韩世子一剑,身死阵前。临走之际,他把妹妹郑虞托付给了本候。」 望着男人的薄唇一张一合,顾熙言脑子里嗡嗡的响,艰难地听清了他口中的话,难以置信地看他,「侯爷要纳郑虞将军为妾?」 「不错,本候既然答应了郑益将军,便要履行承诺。」 顾熙言的身子晃了两晃,忙扶住桌子,勉强稳住了身形。 上一世,他纳曹婉宁为平妻,这一世,他又要纳别的女人做妾?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原来侯爷以前说过的话,都是假的。」她笑了笑,伸手拂落了桌上的碗碟,质问道,「既然如此,侯爷当初为何那无字圣旨去求娶我?」 萧让这才知道顾熙言知道了「无字圣旨」的事儿,冷笑一声,不假思索道,「不过是皇上又忌惮结党营私,太后为本侯相看的贵女皆出身高门,本候为了打消皇上的忌惮,只好挑选无实权的人家结亲——你刚好是最合适的人选罢了。」 顾熙言闻言,一张小脸儿顿时变得煞白,她动了动嘴唇,艰难道,「那……那日呢!那日在城门之下!你又为何冒着箭雨舍命救我!」 萧让猛地转身,眸光如鹰隼,「当时众目睽睽之下,本候若不去救你,怎会有机会散播出去「心口中箭,性命垂危」的消息?又怎会打消韩烨的警惕,将其生擒回来!」 男人微微眯着眼睛,鼻梁高挺,浓眉紧缩。他神色凌厉,说出口的话更是如杀人不见血的锋利刀刃,把她刺的体无完肤。 她曾以为的深情万丈,原来也只不过是一腔算计。 一室寂静。 顾熙言浑身不住地颤抖着,冷泪纷纷而下,却没有发出一丝哭声。 过了许久,只听闻「噼里啪啦」一阵声响,那桌上的食盒被拂落在地,碗碗碟碟一齐被摔了个稀巴烂。 顾熙言如被抽去了魂魄一般,望着一地狼藉,下意识地蹲下身子去拣碎片。碎片把一双柔夷割出一道道血痕伤口,她却恍若不觉。 萧让冷眼看了会儿,上前一把把人拉起来,意欲查看那鲜血淋漓的手心。 v第10章[02.15] 他又岂会不痛?他一句一句用违心话地伤着她,半分余地都不留,和拿着尖刀一块一块地剜着他自己的心头肉又有什么区别? 顾熙言恍然回过神儿来,猛地甩开他的手,迎着他的目光含泪笑了笑,「既然侯爷纳妾的心意已决,妾身明天就差媒人前去说项。」 说罢,顾熙言转身便跑出了帐子,竟是连一眼都不愿再多看他。 萧让看着美人儿跑远了的身影,一手按在桌上的玉印上,悲痛和怒火齐齐袭上心头,手上的力气不知不觉地加大,那玉印竟是陡然迸裂,化成了稀碎的粉末,把大掌割出无数个细密伤口。 他方才看到,她的手上鲜血淋漓——既然他把她伤的体无完肤,他就用同样的伤来弥补。 那厢,在帐外候着的侍卫流云见顾熙言哭着跑了出来,心中大叫不好,忙掀了帘子入内,果然见萧让手上血流如注,流淌不止。 流云本欲问自家主子要不要叫大夫来包扎,可看着萧让的沉沉怒容,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侯爷,韩世子还被拘押着,淮南王爷和定国公爷差人来请示,该如何处置。」 萧让缓缓从怀中拿出一方锦帕,轻轻擦了擦手上的血迹,俊脸阴沉如阎罗,「把人带到暴室之中,本候要即刻提审。」 自打从营地一路回来,顾熙言一直呆呆地发愣,许是哭累了,竟是连流泪也不肯了。靛玉和红翡看着她这副反常的模样,不知自家小姐和姑爷在大帐中都说了些什么,心疼的不行,却又不敢深问。 长廊上青青蔓萝低垂,院子里摆着几只缸莲,此时正值夏日时节,红莲荷叶,亭亭可人。 红翡扶着顾熙言下了马车,笑着哄道,「小姐,外头暑气大,咱们快回屋子里歇歇,眼看着到了午膳时分,不如叫厨房里做些槐叶淘来。」 顾熙言正心如死灰,压根没听见红翡说的什么,便敷衍地点了点头。 不料,她正准备转身,余光却瞥见院门口戍卫的将士,随口问道,「这是何人?」 靛玉道,「是侯爷派来护卫小姐的女将军,据说是定国公夫人的外甥女儿。」 自从曹婉宁惑乱了孙家后宅,石氏便果断和孙家和离了。石氏一心投身军中,报效万民,石父石母无法,只能把她送到了定国公麾下。因着顾熙言此处别苑缺个守卫的将军,定国公便叫她来守卫顾熙言了。 原来是石氏。 顾熙言叹了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苦笑道,「这外头太阳大得很,去送些清热解暑的绿豆汤给这些戍卫的女兵吏罢。」 靛玉和红翡应了是,立刻着手去准备了。 屋中,顾熙言叫人取了笔墨来,屏退了左右,提笔写下了一封书信来。 上一世,她经受了所有的苦难折磨,见识了萧让所有的冷酷无情。这一世,他万般柔情,千般体贴,一天一天地融化着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让她放下上一世的所有戒备。 她以为她心中那个巨大的结已经解开了,殊不知这只是他精心织的一张网,把真相掩埋在动人的誓言背后。 他苦心孤诣地骗她,却又毫不留情地亲手撕开这场骗局,给她留下一身伤疤。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她重生为人,再次和他结为夫妇,本来准备和他携手百年,风雨同舟,不料风雨未来,她这一世,最大的磨难却是他给的。 他的一字一句都刺在她的心窝上,无比清楚地说着从来都不爱她的事实,让她一身狼狈,满身萧索,连再次迈起脚尖的勇气都没有。 顾熙言停笔,已经是泪眼婆娑。她将信折叠好,放入信封中,忽然听到外面有种异样的静谧。 此处乃是宅院,丫鬟婆子往来怎么会一点声响都没有? 顾熙言擦了擦泪,正准备准备出门查看,不料屋门却猛地被人推开了。 灼灼日光照射进来,直晃得人睁不开眼,顾熙言皱眉分辨了一会儿,才看到门口站着位男子,身形如庭中宝树,阶下芝兰。 他逆光而立,一身素白锦袍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色,正冲她浅浅地笑,「熙儿,一去数日,别来无恙。」 顾熙言愣了愣,也勉强笑了笑,「萧让一向有雷霆手段,你被审讯一番,竟然还安然无恙。真是难得。」 韩烨抬手,随意擦了擦唇边的一丝血迹,「没办法,大约是萧让在我身上用了几个刑拘,我脱口而出的话令他太过吃惊,竟是忘了要我的命。」 他倚在门框上,幽幽地望着她,眸似深潭,分外平静,「不怕告诉熙儿——此番我吃了败仗,粮草也被萧让烧了个干净。方才出了暴室的大门,本来要直奔北疆而去。」 「可是我心有不甘,还是想来问一问熙儿——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顾熙言思忖良久,冷然道,「你留这院中下人一命,留石氏一命。」 「我跟你走。」 方才一瞬的静谧,原来是韩烨的心腹将这院中戍卫的兵吏、丫鬟婆子全都制服在地下。 只见韩烨抚掌大笑,一张温润玉面上恍然有天真神色,他挥了挥手,那心腹当即松了石氏,石氏满面惊惶,不住地冲顾熙言摇头,「夫人莫要听信这等乱臣贼子之语!」 顾熙言走到石氏面前,把方才写好的一纸书信递给她,低声道,「麻烦你帮我把这封信转交给萧让。」 石氏面带忧色地接了那信,急急地问,「夫人为何不亲手交给侯爷?夫人和侯爷乃是夫妻,为何要跟着这贼人而去?」 顾熙言反问,「那石小姐当初为什么与孙家和离?」 石氏一愣,当即道,「原是我遇人不淑——那孙家郎君不知礼法,荒唐无道。眼看着我们夫妻情分已经尽了,就算不和离,也是一对怨偶。」 v第11章[02.19] 顾熙言苦笑了下,「你是个明白人。只是这世上诸事,外人皆无法和当事人一齐感同身受。我今日一去,对我是解脱,对侯爷亦是解脱。你把这封信给侯爷,侯爷看了,自当明白。」 暴室之中,光线晦暗,潮湿阴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酸腐之气和浓重的血腥味儿。 两面的墙壁上挂满了各色刑具,地面上还残余着已经干涸的斑驳血迹。 奇怪的是,刑架上只挂着一团浸染着鲜血的麻绳,并不见犯人的踪影。 萧让静坐着,望着刑架前地面上的一滩刺目鲜血,一双深邃的眼眸里失了神识,俊脸上如死水沉沉,毫无波澜。 那厢,流云、淮南王、定国公等人匆匆赶来,招呼着军医上前诊脉。 「萧彦礼,你自己算算,右臂上的伤口崩开几次了?你是不是不想要这条胳膊了?」淮南王闻讯赶来,火冒三丈,就差指着萧让的鼻子骂街了。 方才,萧让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在暴室中审讯韩烨,不料没过一会儿,便从暴室里传来一阵异动,众人冲进去一看,两人竟是打起来了——只见萧让拧着韩烨的衣襟,一连在他心口抡了几圈,韩烨面上的笑容阴森可怖,毫无还手之力地挨着雨点般的拳头,竟是一声也不吭,最后终是受不住,喷出了一地鲜血。 萧让脱了外衫,坦露着胸膛,任大夫解了右臂上的绷带,重新清理伤口、换药,男人脸色沉沉,全程毫无起伏,如被抽去了魂魄的行尸走肉一般。 众人见状,皆是不敢高声语——这些年,经萧让的手审过的犯人几乎是不计其数。其中不乏有穷凶极恶、暴戾恣睢之人,可还不是照样被他的铁腕手段收拾的服服帖帖?如今一个五花大绑着被困在刑架上、毫无招架之功的韩世子,连大刑都还没用上几个,怎么竟是把萧让激的亲自动起手来了? 定国公怒道,「此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那韩烨何在?让本国公去会他一会!」 流云拱手道,「回国公爷的话,方才韩世子已被押解入地牢,还烦请国公爷移步审讯。」 大夫一边往伤口上撒药,一边道,「侯爷的伤口已经有些发炎了,今后万万不可再沾水,否则只怕骑马射箭都有困难。」 此话一落,淮南王陡然一惊。 对于一名武将来说,不能骑马、不能射箭、不能提剑护万民、不能杀敌卫河山,简直是生不如死之事! 反观萧让,则是神色恍惚,仿佛对大夫的话恍若未闻一般。 方才大夫上药的功夫,见萧让的脊背上遍布着十来道红色的抓痕,当即便明白了昨夜萧让和顾熙言都做了些什么。等重新缠好了绷带,大夫顿了顿,终是开口提醒道,「恕老朽唐突,主母如今刚怀了一个半月的身孕,胎象及其不稳,这妇人怀胎头三个月,还是莫要行房事为妙,侯爷要多多体恤……」 萧让冷不丁听了这话,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道,「一个半月?」 大夫也是一愣,拱了拱手,「不错,那日鄙人第一次给夫人诊脉,胎象便已有一个半月之久,这是万万不会有差错的。」 大夫见萧让如此反应,心中浮上诧异,「难道……夫人怀孕这么久以来,都不曾有大夫前来诊脉?侯爷……竟是不知夫人的确切孕期吗?」 真相如晴天霹雳一般袭来,是那样的意外。撕心裂肺的痛如潮水涌上心头,萧让的薄唇张了张,竟是说不出一句话、一个字来。 原来,从当初顾熙言怀孕半个月的消息,到那三封令他暴怒的密信,再到今晨阵前韩烨送来的信件,这一切都是韩烨为他量身设下的圈套。 她没有骗他。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有。 他却一直在误会她。自始至终,每一件事都是。 萧让紧攥着拳头,额角青筋暴起,一室的空气似乎寂灭了,让他几欲喘不过气来。过了会儿,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 方才在大帐之中,顾熙言说「有件事,一直想跟他说清楚」,那个时候,她想说的大概就是腹中孩子的事吧? 当时,她被郑虞那样侮辱,该是鼓起了多大勇气,才会选择继续向他澄清? 可他却在干什么? 他骗她说「想纳妾」,骗她说「娶她不过是因为她是最合适的人选」,还说「他根本就不爱她,只是把她当做沙场上布局谋划的工具」。 她怀着他的孩子,他却那样故意出口伤她。 过了许久,萧让缓缓抬头,眸底难掩伤痛之色,薄唇颤了颤道,「备马,本候要去见主母。」 淮南王从未见过他如此形容狼狈,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有怪异之感渐渐弥漫上来,他上前按住男人的肩膀,忍不住开口,「慢着。」 「萧彦礼,方才暴室之中,韩烨和你都说了些什么?」 萧让没有回头,整个人有种近乎阴冷的平静,「他亲口跟我讲了个故事。」 那是个没有结尾的故事,亦是个惊天秘闻。 故事里,他宠妾灭妻,把她关在柴房,让她无助地惨死刀下……他对她很不好。 他萧彦礼从来不信神佛,更不信轮回转世之说,可是这一次他却觉得,无论在故事里,还是在故事外,他都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月隐层云,星子低垂。夜色浓稠如墨,夏风阵阵迎面吹来。 荒郊野外,树木葱茏。有大队人马途经此地,马蹄声阵阵,卷起尘土漫天。 只见一白衣男子身披锦缎披风,将身前女子护在怀中,两人共乘一匹良驹,在月色下绝尘而去。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顾熙言紧紧地裹着衣袍,淡淡出声,「你发现我怀孕那日,便放出了消息,好叫三军上下都误会我腹中的孩子是你的,后来,萧让看到暗桩写来的密信,众口铄金,证据确凿,自然而然便相信了流言。」 「你心中万分确定——我从映雪堂中逃走之后,萧让和我必定会因为腹中孩子生误会龃龉,所以你一直安然不动。直到今早,你在阵前见萧让并非心口中箭,所以故意诈降。你料到我对萧让心死如灰灭,所以你来寻我,问我要不要跟你一起走。」 v第12章[02.19] 「韩烨,你这连环计,果真是好算计。」 韩烨闻言,玉面上浮现三分笑意,他道,「熙儿果真懂我。」 顾熙言本来只是猜想,见他供认不讳,心中涌上一股无力之感,竟是连愤怒都没有力气了。 过了半晌,又听韩烨清润低沉的声音响起,「今日我被生擒,刑拘于暴室,被他亲自审讯……我是如何逃出来的,熙儿可知晓吗?」 顾熙言望着茫茫夜色,目光飘忽,「不知道。」 韩烨垂眸看她,长睫垂下一片浅浅的阴影来,他唇边带笑,似是在说着什么天真的誓言,「我跟萧让讲了个故事。」 顾熙言闻言,身子陡然一僵,她仰头看韩烨,眸中满是难以置信。 韩烨笑意更深,「上一世他对你的所作所为,我统统都告诉他了——你猜猜他什么反应?」「他竟是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 「他神色恍惚,形容狼狈,竟是连大刑都没加,就满怀暴怒地叫人把我押入地牢中。这次我能逃出来,还得多亏平阳侯爷亲自审讯。」 顾熙言陡然打断,冷冷开口道,「你如此用心良苦,可我或许要让你失望了。」 「这一世,倘若我不爱他,就更不会爱你。」 「我答应跟你走,不过是想趁机逃离萧让身边罢了。韩烨,等过些日子,途经盛京地界,我们便分道扬镳吧。」 韩烨脸上笑意渐渐褪去了,他拥紧了怀中之人,低声道,「是玄哥对不住你。」 顾熙言挤出一丝苦笑,樱唇颤了颤,「玄哥,上一世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很感激你。这一世,我知道你是不愿意让我再留在萧让身边,才会做出这些事……可是没办法,我爱的人从始至终都不是你。」 「不爱就是不爱,我骗不了我自己,也不想骗你。」 她瘦削的身子剧烈颤抖着,声泪俱下,却如没有知觉一般,「是我自己不好。」 「上一世明明受尽了苦痛,这一世还不长记性,偏偏要被他狠狠的再伤一遍,才算罢休。」 「这一切,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怪不了别人。」 韩烨听着这话,心中如万箭穿心一般难受,见顾熙言声线微弱,身子不住地颤抖,心中一惊,正欲询问,不料怀中之人的身形突然一歪。 「熙儿!你怎么了!?」 韩烨见状,当即勒马,周遭人马亦纷纷停下。 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拥起她,却对上她那张苍白至极的秀丽脸庞,那双美目紧紧阖着,显然已经晕了过去。 韩烨正欲抱着顾熙言翻身下马,不料大手触及顾熙言身下的罗衫,竟是察觉到一股温热湿意正顺着手掌蔓延而下。 韩烨愣了一愣,缓缓抽出大手,颤抖着伸到眼前,借着朦胧月色,竟是分辨出一手的淋漓血迹来。 几乎是一瞬间,上一世失去顾熙言的恐惧如排山倒海般袭来,他顿时双目赤红,怒吼道,「大夫何在!叫大夫来!」 韩烨坐在床榻边,大手紧紧攥着床上躺着的人的柔夷,眸色沉沉,一言不发。 他穿了一袭白袍,一头青丝披散下来,玉面上苍白如纸,一看便是忧思过度的模样。 「再晚一点,孩子就保不住了。」 大夫收了诊脉的红丝线,一边在纸上匆匆写着药方,一边道,「好在夫人最近每日都喝着安胎药,那安胎药配方高明,牢牢固住了夫人的本元,鄙人再为夫人开几副汤药,夫人喝下去后,再好生将养几天,便无事了。」 韩烨闻言,神色大动,满心都是难以置信。 萧让一直以为顾熙言腹中的孩子是他的,那般情况下,自己心爱的女人怀了别人的孩子,萧让不对顾熙言腹中的孩子起加害之心已属难得,竟然还每日给顾熙言服着安胎药!? 韩烨觉得可悲又可笑,他笑着笑着,眼圈却渐渐红了。 那日在映雪堂中,他听到顾熙言怀孕的消息的时候,心中妒意滔天,恨不得把萧让的孩子除之而后快,可是终究是不忍,不忍亲手伤他她一分。 这件事,在萧让面前,他自愧不如。 「孕妇切忌情绪有剧烈波动,头三个月需禁止房事……夫人身子的底子弱得很,若是再有什么差池,只怕以后再孕育子嗣都有困难。」 韩烨望着床上昏睡的美人儿,听着大夫的话,眸中风起云涌,心中思绪万千。 缓缓回过神儿来,只 那厢,有心腹兵吏着甲胄而入,拱手道,「秉世子,三军已驻扎完毕。」 此地乃京西北道地界,名为章台,方才大军正连夜赶往塞北,不料顾熙言突然晕倒,韩烨下令,三军暂时驻扎此地。 韩烨点了点头,「传令下去,在章台修整三日。」 「得令。」齐恕想了想,又道,「只是乌孙首领带着人马在塞北翘首以待,不知在此地耽搁几日,乌孙首领可会……」 韩烨陡然拔高了声音,「那便叫他带着人马来京西北道迎本世子!不过区区丧家之犬,追名逐利之徒,眼下有几分用处罢了!此事派副将姜纨全权理事,不必再来询问!」 v第13章[02.19] 韩烨素来性子温润,如此陡然盛怒实属少见,片刻之间,齐恕已经出了一层冷汗,忙躬身道,「是!」 等一室之人退去,韩烨才跌坐在床榻旁边的圈椅上,一阵咳嗽溢出喉咙,怎么止都不住,他掩着口鼻咳了许久,才慢慢缓了过来。他微微抬起衣袖,只见雪白锦缎上有一滩暗色的血迹,分外惹眼。 韩烨盯着那片血迹看了半晌,方伸手从衣襟里掏出一只白色玉瓶来。不料,那玉瓶倒了半晌,竟是空无一物,韩烨顿了顿,竟是一扬手,把那药瓶远远地砸了出去。 楠木雕花椅上,一身锦袍的男人以手扶额,周身气场凌厉逼人,一张俊脸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秉侯爷,主母走之前,叫我将这封信亲手交给侯爷。」石氏上前道。 萧让轻轻抬了手接过那封信来,哑声道,「都退下吧。」 信封里头,足足有三页信纸之多。信纸之上,字迹娴雅娟秀,萧让再熟悉不过了——乃是顾熙言最擅长的簪花小楷。 「萧让,见信如唔。」 「说来你可能不相信,我一共嫁给你了两次。」 「上一世,也是皇上赐婚,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嫁为你的妻子,和你成了一对怨侣,纠缠半生,有诸多过节。」 「你不喜欢我的骄纵无度,我不喜欢你的冰冷无情。后来,你娶了一房妾室,把她抬成了平妻。曹婉宁生性善于伪装,在你面前故作姿态,背地里却对我多加陷害。你数次听信她的谗言,对我冷眼相向。后来,四皇子和太子开战,你出征之后,曹氏更加肆无忌惮,将我关入柴房之中,虐杀我心腹,当时,顾家满门已灭,我已无骨肉至亲,只有你这个丈夫可以依靠——我被她欺凌侮辱的时候,也曾想过向你求救,望你念及一丝情分,救我于水火之中,可是一封封信寄出去了,如同石沉大海。我掰着指头数着日子,一天又一天,你终究没有一封回信。再后来,我撑不住了,我病的形容枯槁,心神俱灭,身边心腹亦死伤散尽。终于,起义军攻城那日,我被乱军一刀捅在心口,成为了刀下一缕孤魂。」 「萧让,你读到此处,是否觉得难以置信?说来可笑,这些事情似是太过久远,我提笔写下的时候,竟然也有恍然如梦之感,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真的经历过这些事情,亦或是南柯一梦而已。」 「可那些苦和痛都是真的。」 「我闭上眼睛,再睁开,竟是又回到了这具身体里。这一世,我暗自筹谋,谨言慎行,终于,那些仇家一个个不在了。你对我的包容和爱,也让我一点点放下心中所有戒备,甚至生出了和你平安喜乐,共度百年的想法。我以为凭借一己之力,就可以免于苦难,免于战乱,再也不要像上一世那样,和你冤冤相对。可事实证明,是我太天真了。」 「我没想到,令我们不复当初的,竟然是彼此之间的不信任。当我身在韩烨营中,满心都牵挂着你,日日夜夜想着如何奔向你的时候,你却在质疑我的不忠,你却在质疑我腹中孩子的姓氏。你看呀,重活一世,你依然不信我。」 「子不语怪力乱神,之前我顾虑良多,没有告诉你这些事情,是怕你不理解、不相信。可是现在,我决定把这些事情都亲口告诉你——既然不能相知相守,不如一拍两散,各自安好。」 「萧让,我们和离吧。愿你相离之后,再娶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女。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以后山长水阔,再不相见。」 薄如蝉翼的信纸上,晕开一朵朵墨痕,似是在信纸上绽放出了一朵朵黑色的花朵,最后一段话已经被水渍晕染的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面貌,足以见写信之人的满怀悲痛之情。 萧让望着手中信纸呆了许久,俊眼修眉间凝结的冰霜逐渐化为一片愁云惨淡。 一室寂静,所有的嘈杂的声音仿佛突然消失了,只留下他沉寂而无力的呼吸声。 这个故事,和那天在暴室之中韩烨说的如出一辙。可是听她亲笔写出来,到底是不一样的。 原来,两人刚刚成婚的时候,顾熙言对他的疏离和防备都另有隐情,那是上一世他伤他她至深所留下的后遗症。 原来,那日翠微亭中,顾熙言喝的酩酊大醉,脱口而出「曹氏,你鸠占鹊巢,霸占我夫君,该妄图毒杀我」的话并非梦呓之语,而是确有其事。 原来,那日演武堂中,顾熙言亲手写下的韦从实、裴狄、李余、李慎思四人的名字,也并非凶兽托梦那么简单,而是她故意为之,好叫他早早的防备韩烨。 原来,顾熙言早早地识破了史敬原的真面目,出嫁前便和他一道两断了,他们此生并无任何瓜葛。 心中的迷雾疑团瞬间解开,往日点点滴滴,此时皆浮上心头,如昨日一般历历在目。 她爱他的时候,他未曾察觉。她想他的时候,他亦不知道。 他以为的她勾结韩烨,实际上却是她用心良苦,为他筹谋。 上一世他对她那样冷漠,这一世她该是鼓起了多大勇气,才和他重归于好,坦诚以对? 她下了决心,想和他安稳美满的度过下半生。而他呢?他把她的真心弃之如敝履,把她的真心亲自伤了一次又一次。 萧让竟有如梦初醒之感,只是,这梦醒的有点晚了。 外头突兀响起一阵敲门声,侍卫流云高声道,「秉侯爷,军中急报,于京西北道发现了四皇子军驻扎的踪迹。」 男人阖目养神许久,方才睁开一双深邃的眼眸,他抓着椅子的扶手缓缓起身,俊脸上已经掩下哀痛和悔恨,变成了一派晦暗的平静,他缓缓道,「即刻发兵,前往京西北道。」 六月十三,月氏国突兀举兵,犯大燕边境,烧杀抢掠百姓。 六月十八,宜祭祀。三千太学生长跪于禁廷含光门前一日一夜,上书求成安帝下旨,令四皇子和太子停战议和,齐力镇压月氏。 六月十九,满朝文官长跪于紫宸殿前,翰林掌院胡文忠曰「安内必先攘外」,死谏成安帝。 六月二十,成安帝于病榻上亲拟圣旨,令出禁廷,曰「犯我大燕者,虽远必诛。命平阳侯与四皇子余部止战,议和于京西北道章台郡,共商镇压月氏之大计。」 章台,大营。 韩烨接了军报,细细看了两眼,嗤笑道,「这圣旨,只怕是非接不可了。」 齐恕拱手道,「世子料事如神,太子、平阳侯爷皆已接了圣旨。就连……四殿下也接了圣旨。」 韩烨笑了笑,「太子李琮素有仁义之名,一向爱惜羽毛,自然不会有违圣意。如今三千太学生和满朝文官苦苦相逼,此圣旨若是不接,只怕将来四殿下位登大宝,也会被文人执笔的青史所累。」 武将手中的刀剑,向来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干脆利落的很。可文人手中的纸笔,却比刀刃还要锋利上三分——妙手着文章,巨椽传千古。那可是杀人不见血的东西。 v第14章[02.19] 「罢,本世子便在此地等着萧让,与其会上一会。」 齐恕闻言,拱手道,「世子可是诚心议和?那乌孙首领已经密行到京西北道数百里之外,若被太子的人发现其行踪,只怕会有通敌之嫌,是否叫姜纨暂时搁置接应之事?」 韩烨道,「不必。区区议和,不过是堵住悠悠众口的暂缓之计,皇上是这么想的,太子是这么想的,萧让也是这么想的。月氏要打,四皇子和太子更要打,这章台一会,不过是做足了表面功夫,等着看谁先安耐不住出手罢了。」 齐恕听了,豁然开朗道,「属下领命!」 忽然,内室里有人声传来,韩烨闻声,立刻将军报往齐恕怀中一扔,挑开帘子便进了内室。 只见丫鬟碧云正扶着顾熙言的身子缓缓坐起,她满面苍白,樱唇上没有一丝的血色,望见韩烨匆匆而入,带着泪音儿道,「玄哥,孩子……」 韩烨抬手,示意她不要出声,坐在床榻便,紧紧拉着她的手道,「熙儿放心,孩子好好地,没有一丝一毫的差池。熙儿好好养身子,等身子好了,无论你想去哪儿、无论你想做什么,玄哥都答应你。」 顾熙言听了这话,心中的一颗石头才落了地,她伸出手轻轻抚上小腹,眼中有泪水纷纷而落。 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道,「多谢。」 六月二十八,天下各路人马齐聚于京西北道章台郡,史称「章台会」。 这次章台会,除了太子和四皇子两方人马之外,还有特意从盛京城中赶来的官吏数人,皆是奉成安帝之命督查议和之事。两方人马皆是看在成安帝的圣命上暂时休战妥协,彼此心照不宣,不过是打算做做表面功夫糊弄过去,故而今日一见,两方人马便是一番客气寒暄——只谈风花雪月、日常琐事,竟是无人主动提起军事。今日出席宴饮的文官将帅、宗室王侯,皆是有妻儿带妻儿、有姬妾带姬妾…… 这不像是谈判现场,倒像是一次出游聚会。 只见宴饮厅堂一片轻歌曼舞,自屋顶垂下四面竹编的席帘,席帘之外,则是摆着四座一人高的冰雕,正往外散着丝丝寒气。宴饮厅堂四周以木槽为渠,别出心裁地移栽着数片夏日风荷,正随着习习穿堂风轻轻摇曳。 今日顾熙言一只脚刚踏进了宴厅的大门,心中便顿生后悔之意。 原是那日韩烨问她是否要出席今日宴饮的时候,正赶上顾熙言午睡起来,她意识朦胧,睡眼惺忪,还以为今日不过是普通宴饮,随口便应了下来。不料方才一进门,顾熙言一眼便瞅见了厅堂中一袭玄色衣袍的萧让,脑海中登时一片空白,浑浑噩噩地坐在宴桌前许久,才恍然回过神儿来。 她刚说了「山长水阔,不再相见」,竟是这么快就又见到了他。 今日宴席上的酒乃是章台郡特供的琼华露珍品。奈何顾熙言怀有身孕,饮食上的忌口是万万不能含糊的,不仅不能吃秉性寒凉、活血祛瘀的食物,酒也是一概不能沾的。 只见韩烨抬了手,一旁服侍的下人立刻眼疾手快地把桌上的一壶琼华露换成了一壶甜牛乳,韩烨接过银壶,亲自给顾熙言斟上一杯,又执了玉箸,挑了几样顾熙言能用的菜色道她面前的小碟子里——可谓是细心体贴,关怀备至。 可这一切看在对面坐着的萧让眼中,就是另外一番景致了。 只见男人的身形一动也不动,直定定地望着那美人儿不错眼,他薄唇紧抿,眸色微沉,握着杯沿的大手骨节泛白,青筋隐隐。 与韩烨的宴桌遥遥相对,萧让独坐一桌,身旁并无他人同席。侧后方的宴桌之后,坐的乃是郑虞和石氏二人,郑虞今日难得褪去戎装,穿了一身浅色的女装,衬的整个人有了几分温柔气度。 郑虞暗中偷看萧让良久,终是起身上前走到萧让桌前,自斟了一杯酒,拱手道,「属下敬侯爷一杯。」 萧让淡淡看她一眼,一仰头便饮尽了杯中之酒,动作干脆利落,竟是一句话都没跟她说。 方才,郑虞见萧让望着顾熙言眼中的缠绵之色,又见他此时对自己的冷清态度,两相对比之下,心中不禁嫉妒万分。 今日在场的众人中,多是行走官场的外男,故而知道顾熙言身份的人只有寥寥几人。知晓内情的人见顾熙言今日从进门儿便坐在韩烨身边,又见了萧让一副阴沉沉的模样,当即吓得只敢埋头吃菜,竟是一言也不敢发。 再看那些不知道顾熙言身份的人,皆是把顾熙言当做了韩烨的妻室,甚至还窃窃私语地称赞两人举止恩爱。 宴饮正酣,觥筹交错。一行婢女鱼贯而入,给各桌奉上一盏冰镇鲜果,略略一看,大抵是冰镇荔枝、黄桃、李子之类。 顾熙言的手指还没碰到那颗冰镇荔枝,那厢韩烨便发了话,「将这冰镇果子撤了去,再换些常温过冷水的来。」 原是那日顾熙言下身出血,险些小产,一连喝了数日保胎药,身子虚弱的很,如今六月时节,竟是又穿起了春日衣衫,时不时地还会体虚盗汗,手脚冰凉。如此情状,自然是不能再食用冰冷之物。 顾熙言倒也遵医嘱,只缓缓缩回了够果子的纤纤素手,转而拿起琉璃杯,饮起杯中的甜牛乳来。 那厢,上首一蓝衣文官笑道,「世子和夫人果真是情意绵绵。」 韩烨闻言,但笑不语。 和那蓝衣文官同席的一位褐衣文官闻言,当即拉了拉那蓝衣文官的衣袖,又拿眼神颇有深意地瞅了瞅萧让。 那蓝衣文官见萧让自打落座便一言不发,只一杯接一杯喝着闷酒,不仅没明白别人的提醒,反倒问道,「诶,说来也奇怪,侯爷今日的神色看起来不大痛快,不知是怎么了。」 那褐衣文官闻言,冷汗落了一声,忙轻声斥道,「快闭嘴吧,别说了!」 不料,那蓝衣文官确实个耿直不知迂回的,被褐衣文官一斥,竟是急了,喋喋不休道,「兄台此言差矣,我见此夫妻恩爱场面,赞叹两句又有何不妥?难道兄台竟是见不得别人夫妇恩爱?更可况,我听闻平阳侯爷和夫人也恩爱的紧……」 「砰——」的一声突然响起,把蓝衣文官的话打断了一半,厅堂内众人闻声,纷纷朝着声源处望去。 原是萧让耳力极佳,方才听着周围窃窃私语之声,满腔怒火隐忍不发,竟是将手中的那只白玉酒杯生生捏碎了。 只见高大俊朗的男人面色如常,缓缓起身道,「这杯子忒不结实,扰了各位宴饮的兴致。」 四周之人哪里敢真的受萧让的歉礼,当即纷纷拱手,连声道,「哪里,哪里」、「侯爷言重了」、「侯爷无事便好」…… 顾熙言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一张明艳的小脸上虽然全程都是笑着的,可心中却像是含着黄连一般,苦味儿翻涌不断。 望着男人挥袖离席,步出宴饮厅堂,顾熙言瘦削的双肩微不可察地一沉,卸下了强颜欢笑的伪装,身体里的一股子气力如同突然被抽走了一般。 v第15章[02.19] 韩烨见她面色不对,问道,「熙儿可是累了?」 顾熙言点点头,「这里头有点闷,我想先回去了。」 韩烨:「可要我陪你回去?」 顾熙言笑了笑,「今日章台一会,你身为主帅,怎能缺席?我自己回去就行了,不必兴师动众。」 韩烨也不做勉强,「那便叫人送你回去,若是不舒服,便卧床好生歇一歇。」 顾熙言点了点头。那厢,韩烨指了名叫姜纨的部下,随着顾熙言出了厅堂大门。 两人一前一后,行出数百步,到一处假山之前。那名曰姜绾的将领拱手道,「末将去备车马,请姑娘再此稍候片刻。」 顾熙言点了点头,等姜纨走远了,才打量起周围的景色。 此处是一秀丽花园,虽没有江南园林那样精巧,却也别有一番情致。不远处有一方池塘,养着锦鲤白荷,旁边一处六角飞檐亭台,再往旁,便是顾熙言身前这座怪石嶙峋的假山。 这假山造型奇特,别有洞天,从假山中空之处沿着阶梯走上去两三步,便来到假山半山腰处的平坦之处,方寸之地上设着一方石桌、三尊石凳,供人小憩。 顾熙言等了姜纨片刻,见他还未回来,便提起衣裙上了假山,坐到了那石桌之前。 本来,顾熙言是打算逃离萧让身边,便和韩烨分道扬镳的,可是没想到那夜马背之上,她突然下身出血,竟是险些小产,后来每日卧床静养,将养了数天,才算强健些。 顾熙言一手轻轻抚上小腹,轻轻覆在小腹微微隆起的轮廓上,樱唇边溢出一丝浅浅笑意来。 细细算来,她怀孕已经满两个月了,上个月她孕吐严重,每日不吃只吐,整个人被折磨的瘦了一圈。如今,孕吐的症状渐渐消失了,她吃东西也有了胃口——顾熙言想,她腹中的孩子还未出生,大抵便已经知道心疼她这个母亲的了。 美人儿樱唇微弯,一双美目流光溢彩,莹白的小脸儿上满是光彩。萧让提步上了假山石阶,望着眼前的笑意晏晏的美人儿,竟是微微有些愣怔了。 她今日穿了件织锦绡纱的竖领对襟长衫,下头是条百蝶万福的八幅湘裙,云髻上斜斜簪着三只云纹和田玉宝钗,更显得一张小脸儿莹润白皙。 顾熙言正兀自出神儿,猛地一抬眼,看见走上假山的高大男人,当即沉了小脸儿,从石桌前起身,不料她满心慌乱,脚下竟是冷不丁被山石上的藤蔓绊了一下。 萧让立刻飞身上前,伸了手臂把美人儿稳稳揽在怀中,望着她道,「熙儿,你怎么样了?」 顾熙言立刻推开那一堵结实的胸膛,几乎没有在他的怀中停留一瞬,「我怎么样,不需要你管!如今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还请侯爷离我远一些。」 萧让缓缓垂下半空中的手臂,攥了攥拳头,沉声道,「怎么没有关系?那合离书只要本侯还未署名字,你便还是我的妻……」 「萧让,」顾熙言陡然打断他,目光如寒霜,「这么自欺欺人好玩儿吗?」 「你亲口说的——明明对我一点也不爱,何必握着我的自由不放?」 萧让沉默片刻,薄唇动了动,「熙儿,那日我说的话乃是无心之言……」 「是无心之言,还是真心之语?」顾熙言转过身去,把红红的眼眶隐藏,「我想和侯爷说的话,都在那封和离信里了。」 「你既然厌恶我至此地步,想必对我腹中的孩子也是及其憎恶的……萧让,平阳侯府的主母之位不会一直空着的——你以后会再娶妻,也会再有孩子……从今往后,我腹中的孩子便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宝贝,我们母子是死是活,都与你无关。」 萧让心中针扎一般的难受,心中一急,手上便下了蛮力,他紧紧握着那如雪一般的皓腕,哑声道,「熙儿,别走。」 顾熙言猛然回头,明艳的小脸上绽开一抹冷笑,「怎么,侯爷又想对我‘用强’吗?」 萧让闻言,俊脸上竟是一愣,神色登时灰败无比。过了许久,他缓缓松开了顾熙言的手,问道,「熙儿,上一世,你恨我吗?」 「我恨你,我恨极了你。」顾熙言没再回头, 「所以,萧让,这一世,别再让我恨你了。」 顾熙言说完这句话,便转身提着衣裙匆匆走下了假山,几乎是在她转过头去的那一瞬间,泪水如开了闸一般奔涌而出,她忙捂着嘴巴,强忍着才没有哭出声来。 她小跑了两步,进了一处曲折回廊里,顺势坐在栏杆旁,倚着柱子不住地哽咽着。 那厢,自半月门外转进来两个丫头,望见此处的顾熙言竟是双双一愣,继而飞也似的朝顾熙言飞奔了过来。 原是今日章台会,靛玉和红翡料到顾熙言可能会随韩烨前来,一早便在萧让面前求了恩准,允许两人跟着过来,也好见自家小姐一面。方才,两人得知顾熙言出了宴席准备回去歇息,立刻提裙朝假山这边奔了过来,没想到在这园子里找了半天,转脚进了半月门,竟是在回廊里瞅见了泪流满面的顾熙言。 顾熙言见了二人,忙撇过头去掖了掖脸上的泪,「你们怎么来了?」 靛玉扑在顾熙言的膝头,哭道,「那日小姐走的急,婢子们想跟着小姐一起走,可小姐怎么都不肯!可怜婢子们日思夜想,求了侯爷的恩准,才能在此地见小姐一面。」 红翡也红着眼眶道,「小姐身边没有人照顾可怎么行,婢子求求小姐,准许我二人常伴小姐身旁!咱们主仆再也不分开!」 顾熙言抽泣道,「咱们主仆三人从小情分深厚,我也不愿和你们二人分离!只是如今我如随波飘萍,你们若是跟在我的身旁,若是来日两军局势大变,我只怕凭一己之力护不住你们!」 上一世,红翡和靛玉便是为顾熙言所死,这一世变数频生,早已偏离了上一世的轨道。如今两军对垒,就连她也窥测不到日后会有什么事发生。 现下她好不容易摆脱了萧让,韩烨又亲口答应同意送她回盛京——这一路上必定凄风苦雨,车马困顿。若是红翡和靛玉在她身旁,岂不是无辜受累?更重要的是,顾熙言害怕护不住她们,反倒亲眼看着她们因自己而死! 「红翡、靛玉,你们便好好的呆在萧让军中!我和萧让虽然生了和离之意,但他并非小肚鸡肠之人,定会叫手下之人好生对待你们的!等来日回了盛京,咱们主仆再团聚!」 红翡、靛玉见顾熙言态度坚决,知道她是打定了主意让她们二人不涉艰险,身处事外,竟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给顾熙言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响头。 v第16章[02.27] 顾熙言伸手去扶了二人,勉强笑了笑道,「方才在宴席上,我只遥遥看了哥哥一眼,你们二人可是和哥哥请过安了?」 原是今日章台之会,参知政事温愈之暂任谈判议和的主理一职,另有翰林院学士数位、御史台大夫数位,共计文官二十余人。 顾熙言的哥哥顾昭文恰好在此之列。 红翡道,「婢子们已经去和公子见过礼了,公子忧心小姐的紧,说是等宴饮结束,要和小姐好好说说话呢。」 顾熙言道,「我许久未见哥哥,心中想念的紧,也正有此意呢。」 原是萧让心细如发,思虑周全,自打顾熙言从伽蓝寺中被掳走那日,萧让便向顾府去信一封,说顾熙言随大军前往江淮,叫顾父顾母等安心云云。后来顾家又来信数封,皆是问顾熙言在军中生活可好,身体是否安康等等。 为着顾熙言的名声着想,也为了不教顾府担忧,萧让一概叫靛玉、红翡报喜不报忧,掩下韩烨三人之间的种种纠葛,只模仿着顾熙言的笔迹和口气回信报平安,其余怀孕、争吵、和离之事一概未曾提起过。 两个大丫鬟对视了一眼,不禁愁上心头。沉默了许久,红翡忍不住开口道,「敢问小姐一句,小姐和侯爷和离之事……当真是无可回转吗?」 顾熙言轻轻摇了摇头,「不必劝我,此事我意已决。」 「顾小姐,既然你已决心和侯爷合离,便不要总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更不要再来祸害他了!」 突兀有女子的声音响起,主仆三人闻声抬头望去,只见从回廊的转角走过来一名穿着杏色衣衫的女子。 她虽是身着裙衫,头戴钗环,腰佩环带,可依旧掩盖不住眉宇间的锐利和周身的英朗之气——竟然是郑虞。 靛玉一看是她,登时便来了气,从地上起身道,「郑将军慎言!我家小姐是侯爷八抬大轿正儿八经娶进门的嫡妻,将军口中的‘祸害’是何意!?」 原是平日里顾熙言不在萧让身边,这郑虞便越发猖狂,仗着哥哥郑益临终前把自己托付给了萧让,便有诸多理由接近萧让、麻烦萧让,靛玉、红翡看在眼中,暗地里不知道骂了郑虞多少回「狐媚子」,好在萧让是个油盐不进的,并不曾和郑虞眉来眼去的亲近过,要不然,红翡和靛玉早不知气死多少回了。 只见郑虞缓缓走近,冷哼一声,「顾小姐这还不算祸害,那什么才算祸害?」 「侯爷身为三军将帅,明知是陷阱,竟然独自一人冒着箭雨前去救你!他的右臂差点因为你废了!你知不知道!」 郑虞心中妒火滔天,越说越愤慨,「平阳侯府的小侯爷一向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物,多少年来、任是什么场合都未曾变成这样过!如今只要下了战场,他便整日里魂不守舍!他并非单单是一个人——他身上系着千军万马的性命!你到底要把他作弄到何时才算罢休!?」 顾熙言连眼皮都没抬,「救我?魂不守舍?」 「郑虞将军严重了。萧让那日救我,不过是利用我设计骗韩烨罢了,何必说的如此深情款款!」 「呵!」郑虞闻言,面上的冷笑登时无比怪异,「是,他宁可搭上自己的命!也要利用你来设计骗韩烨!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吗?故意在我面前显摆他对你有多恩爱?」 顾熙言眉头一皱,又听郑虞冷然道,「千百年来,沙场之上,若是有人不听军令,擅自孤身入敌军陷阱,顾小姐知道应该如何吗?对策只有四字——壮士断腕,弃之!」 「萧让是不知道吗?他知道!他看见你的时候就做好了一去不回的准备!我拦都拦不住!」郑虞想起那日萧让挑落她手中长/枪的情形,眼中已有泪光,「你到底给他吃了什么迷魂汤!」 顾熙言听了这一席话,小脸儿上登时变幻莫测。 方才她乃是真心之语,却被郑虞误以为是挑衅,愤怒地说出了这么一番话来——难道,那日萧让口中的「利用她设计」竟是气话不成?难道,郑虞口中这番话的才是实情?! 顾熙言心中百转千回许久,才勉强平静下来,「还请将军慎言——现在我和萧让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他想怎样是他的事,与我没有半分干系。郑虞将军,无论萧让想娶你为妻也好,还是想纳你为妾也好,都与我毫不想干!」 郑虞闻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被气的直哆嗦。 这么多天过去了,每日里,萧让的一张俊脸比冰块还冷,别说妻妾纳娶之事了,就连看都不曾多看她几眼! 这个时候顾熙言说什么「萧让想娶她」的话,不是故意让她难堪吗! 「顾氏!你故意羞辱我!」 顾熙言一愣,皱眉道,「是萧让亲口说的要纳你为妾!我都好心给你腾位置了,可不是故意要羞辱你!」 那厢,郑虞张了张口,竟是被顾熙言气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终是一跺脚,扭头便跑走了。 等郑虞的身影跑远了,靛玉才拉了拉顾熙言的衣袖,「小姐。侯爷哪里说过要娶郑虞将军了?反倒是那日在营中,当着许多人的面儿,说要托定国公夫人给郑虞将军相看一门好婚事呢……」 顾熙言闻言一愣,扭麻花一般绞着手中的丝帕,久久的说不出话来。 顾熙言心中正疑虑重重,思绪如麻,那厢,侍卫流火一身甲胄,自半月门中匆匆而来,急急道,「不好了!主母快去看看罢!顾公子和侯爷竟是起了争执——打起来了!」 顾熙言闻言,当即扔了手里的帕子,带着两个丫鬟急急行了过去。 此次顾昭文前来章台,除了秉圣命办差事之外,还存了探望自家妹妹的心思。不料今日一到章台,顾昭文还未来得及找萧让寒暄,便从军中服侍的婢女口中听见了顾熙言被韩烨掳走的事情。 顾昭文心中又惊又怒,等入了宴席,又见顾熙言竟是和韩烨同席而坐,两人言笑晏晏,完全不顾及遥遥而对的萧让,顾昭文心中更是哑然。 诺大的宴席厅堂里,顾昭文两耳不闻觥筹交错之声,魂不守舍地坐了半晌,方出了宴厅的大门,在廊外寻了靛玉、红翡二人到一僻静处询问。两个大丫鬟跪在自家公子面前见了礼,本来还想替顾熙言遮掩几句,不料被顾昭文呵斥了一番,便哭着把实情说了出来。 故而,方才顾昭文出了宴饮院子的大门,又问了侍卫「平阳侯爷身在何处」,便一路径直行到假山之处,沿着阶梯上了假山,冲着呆坐在石桌前的萧让,挥手便是一个拳头。 冷不丁冲上来一个人来,还做了这么不要命的举动,周遭的流云、流火等人竟是看直了眼,等到顾昭文的拳头再次抡起来的时候,才回过神儿来,匆忙上前去劝架。 顾昭文虽然生的身量颇为高大,说到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平时总是一身儒雅之气,从未见过他如此动怒用粗的时候。 方才那一拳头挥到眼前,萧让大掌都按在了剑鞘上,本能地想要拔剑挡回去。可等他抬眼看清了来人的面孔,竟是动作一顿,生生地受了顾昭文一拳。 v第17章[02.27] 论起辈分,他要尊顾昭文一声「舅兄」——又怎能对舅兄动刀舞剑? 「萧让!你当初娶熙儿的时候是怎么说的!」顾昭文被侍卫抱着胳膊拉开,一边大力挣扎着,飞踢过去一脚,「你说你会对她一生一世的好!你还说不纳妾!如今这话都被吃到狗肚子里了不成!」 「熙儿还怀着身孕,你竟是叫她如此颠沛流离!你堂堂平阳侯好本事!竟然还把自家嫡妻气的亲手写下和离书!」 那厢,两个侍卫拦着顾昭文,手上又不敢下重力,生怕伤到这位大舅子一丝一毫,不料竟是矫枉过正,两个侍卫一不注意,顾昭文竟是挣脱了桎梏,一个箭步便冲到了萧让面前。 只见顾昭文一把揪起萧让的衣襟,满脸暴怒之色,「去年醉仙酒楼里,你说要拿无字圣旨娶了熙儿……你跟我再三保证会对熙儿百依百顺!如今,我只后悔信了你的鬼话!」 萧让辩无可辩,望着横眉冷对的顾昭文,竟是连躲也不躲。 顾昭文见了他这般情状,心中一腔怒火烧的更旺,挥起拳头就要往萧让面上砸去。 「——哥哥!」 顾熙言陡然出声,那厢,乱作一团的包围圈里,萧让和顾昭文皆是一愣。 顾熙言看着自家哥哥为自己出气的模样,抽了抽鼻子,扁着嘴巴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哥哥这是在做什么?」 顾昭文望着自家妹妹,眼眶一红,竟是缓缓松开了握着萧让衣襟的大手,「是哥哥失态了,哥哥吓到熙儿了。」 这些日子以来,顾熙言情绪大起大落,她面上一直故作坚强,心中却是酸涩苦痛,难以为外人道。如今望着哥哥为自己出气,甚至不惜动粗打人,顾熙言鼻头一酸,心中所有的防线登时崩溃,满腔委屈突然涌上心头,竟是哽咽着扑到了顾昭文怀中。 「哥哥……」 「熙儿不哭,哥哥在这里。」 方才,顾昭文听了自家妹妹这些日子的遭遇,又听说了萧让、韩烨斗法的诸多计谋神策,不禁背后栗然——萧让纵使有诸多不对,可那韩烨更不是什么敦厚温良之人!自家妹妹身处的到底是什么龙潭虎穴! 照顾昭文的想法,是当即就要带着顾熙言返回盛京,离开此地的。可是顾昭文此行来章台乃是奉命公干,一行同僚皆是男子,若是顾熙言跟着他们一起回盛京,一路上只怕有诸多不便。顾熙言好说歹说韩烨准备派人送自己回京,顾昭文才迟疑地妥协了下来。 「真是世事难料。」 顾昭文席地而坐,望着对面儿许久未见的自家妹妹,面有虑色,「当年你身染天花,我随父亲母亲去扶荔山上接你,原来你嘴里一直念叨的‘玄哥’,竟然是韩国公世子韩烨。」 「熙儿,你跟哥哥说句实话……」顾昭文道,「你和萧让和离可是认真的?又是否是因为韩烨而起?」 顾熙言轻启朱唇,「和离之事,熙儿是认真的。我和韩烨之间从未越过雷池半步,行事也合乎礼法……并非外界传言那般。」 顾昭文闻言,才放心的点点头,「无论熙儿做什么决定,都无需害怕,哥哥永远都站在熙儿的身后。」 顾熙言心头一暖,抿了抿唇,又问了顾父、顾母和顾江氏进来是否安康。顾昭文一一答了,又听顾熙言问道:「不知嫂嫂身子怎么样了?」 顾昭文眉眼含笑,「你嫂嫂身子无甚大碍——如今怀胎四个月,正是辛苦的时候。前些日子有大夫前来诊平安脉,说是到了能看孩儿胎象性别的月份,那大夫说,你嫂嫂腹中的孩儿乃是一对龙凤胎!」 顾熙言闻言一喜,笑道,「龙凤胎极其难得,想来嫂嫂是个好福气的,将来生产之事也定能平安无虞。」 顾昭文望着顾熙言的笑颜,心中一阵酸涩——自家妹妹体虚气弱,打小便是用各色补药将养着的,想来,这腹中两个月的胎儿本就得来不易,方才顾昭文又听闻了顾熙言前些日子险些小产的事,对萧让、韩烨的两腔怒火更是达到了峰值。 当初是他亲自把妹妹背上平阳侯府的花轿的,如今,萧让是怎么照顾她的? 那韩国公府的世子当年性命垂危,全都仰仗外祖医术高明,才能安稳活到今日,如今,韩烨便是这般报恩的?! 顾昭文长长叹了口气,握了顾熙言的手道,「熙儿,咱们先离了这龙潭虎穴,万事回家再说——至于和离之事,以后你若是不想再见萧让一眼,便由哥哥全权代为处理!熙儿不必为此事忧心!」 「熙儿腹中的孩子,以后便是咱们顾家的宝贝,咱们顾府虽比不得他们平阳侯府那般天潢贵胄,可也是清流世家,书香门第——父亲,母亲,哥哥便是养你在府中一辈子,都是使得的!」 顾熙言听了这番话,心中一片暖融融的,红着眼眶糯糯唤道,「哥哥……」 那厢,红翡、靛玉奉上两盏香茶,默默退到一旁。 方才,顾熙言拉了顾昭文便离开了假山,一派混乱之中,她只匆匆看了萧让一眼,也不曾注意他被顾昭文打到了没。 顾熙言默了半晌,掖了掖眼角的泪,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他怎么样了?可有伤到?」 顾昭文闻言,端着茶盏的大手一顿。 靛玉一脸奇怪道,「不知小姐问的是谁?」 红翡白了靛玉一眼,回话道,「公子那一拳正好打在侯爷胸前,想来并无什大碍。」 顾昭文听了这主仆的一问一答,一口茶水呛在嗓子眼,忍不住轻咳了两声,眉宇间更添忧虑之色,心里头把萧让翻过来覆过去骂了个遍。 这两个人,竟是「说是无情道有情」!只怕方才说着要和离,也不过是口是心非罢了啊! 今日章台之会,可谓是风平浪静地开始,愁云惨淡地结束。 一开始,两方人马都存了糊弄过去的心思,可直到酒过三巡,上首主位上坐着的的参知政事胡文忠胡大人提起「同室操戈,相煎何急!不如携手议和,共对月氏」之事,引起两方谋士唇枪舌战许久。 那厢,自斟自饮了数杯的萧让竟是突兀抬手,止了一室喧哗,道「今日和谈,四殿下麾下毫无诚意。我等不必荒废功夫,再在此地久留。」 原是今日宴饮到一半,萧让便提剑出了宴饮厅堂的门,男人一去许久,等再回到宴席中的时候,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森森冷意,周身气场骇人。故而此时萧让出声打断,在场众人皆是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v第18章[02.27] 那厢,胡大人急出了一头冷汗,「侯爷留步,今日和谈之事,还未说完呐!」 今日章台一会,想必谁都不愿意来,只是顾虑者不能失去天下民心,才点了头前来糊弄过去。 只见萧让一身甲胄,于门前回首,眸色锋利如刀,竟是再也不愿意忍下去心中那口郁气,「今日,本候与韩世子无事可谈,也无需和谈。还望世子转告四殿下,来日沙场上见,且等着本候大杀四方罢。」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只见韩烨缓缓起身,举杯笑道,「韩某人必将此话带到。来日黄沙百战,韩某人也必将奉陪到底。」 萧让闻言,勾起薄唇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当即带着一大片人马,哗啦啦地步出了大堂。 上首的胡文忠胡大人见了两人破罐子破摔的言语,竟是一个不慎跌坐在了坐榻上,哆嗦着下令,「快、快去信一封,秉明皇上谈判破裂之事!」 是夜。 明日,顾熙言就要启程返回盛京了。收拾了一晚上的行装,方才得了空当,打算带着丫鬟碧云去向韩烨辞行。 主帅营中,齐恕挑开大帐,匆匆上前道,「秉世子,方才得到的消息,四皇子殿下竟是意欲勾结月氏,与其里应外合,一同对抗萧让。」 韩烨闻言,当即将手中一卷兵书远远一扔,「愚钝至极!」 太子和四皇子争皇位算是双龙夺嫡,可一旦四皇子和月氏勾结,那便是坐实了「勾结外贼」之名! 韩烨曾明确地反对过四皇子这个想法,可如今四皇子竟然想背着他这个主帅,偷偷地引狼入室! 「四殿下此番故意瞒着世子,那送信儿的兵吏已经前往月氏了,只怕……此事已成定局。」 「即刻叫姜纨前去周旋!月氏的铁骑不能踏入我大燕一步!」 请神容易送神难,唇亡齿寒乃是兵家大忌。四皇子未免想的太过简单了! 韩烨心中千头万绪,一口怒气郁结在胸膛里。他眉头紧皱,单手捂着心口,痛到骨髓深处,竟是一口黑血喷了出来。 齐恕见状,登时神色大变,满面惊慌道,「来人!快叫大夫来!叫大夫来!」 那厢,顾熙言刚走到大帐之外,听见帐中喧哗之声亦是一愣,立刻掀了大帐,匆匆跑了进去。 只见韩烨正捂着心口半躺在齐恕怀中,明显是心疾又犯了。他身上的白色锦袍已经沾满了暗色血污,完全看不出原来一尘不染的本貌。 顾熙言竟是被吓呆了,红着眼睛看他许久,才哭道,「药呢!世子的药呢!快拿来!」 齐恕哭道,「世子的药……那药用料珍贵稀缺,以往每次去扶荔山上配一次药,也只够吃半年的。上个月,药便已经吃完了!世子说他对不住姑娘良多,因而没有颜面再去扶荔山求药……近来世子的身子诸多不好,一概是瞒着不叫姑娘知道的!」 自打离开了江淮,韩烨的身体便每日愈下,心疾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多,间隔的频率越来越短,他早已有察觉。 顾熙言闻言,眼泪纷纷夺眶而出,视线所及,一片泪光模糊——这么算来,从这一世韩烨重生之后,他就没有再去扶荔山上求药! 韩烨捂着心口,粗粗喘了几口气,低声斥道,「住嘴!」 齐恕当即伸手给了自己两个耳光,「是属下多嘴了!世子赎罪!」 顾熙言满面泪痕,心中悲痛难忍,几乎是尖叫地喊了出来,「既然没了药,那便叫人快马加鞭去外祖山门前求药!你这是在做什么?用自己的身子赎罪吗?」 「你的命是外祖千辛万苦救回来的!怎容你如此糟践!」 韩烨闻言,竟是艰难地伸了手,一把握住顾熙言的手腕,他面色及其痛苦,清风霁月的一张面容几乎扭曲,「熙儿真的想为我求药吗?此生……不是萧让死,就是我活!这药,熙儿确定要为我求来吗!?」 顾熙言被他如此质问,竟是愣了。她望着一身是血的他,几乎是无助到了极点,不住地摇头哭道,「韩烨,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出事,完全是出于道义,而不是出于不舍。 韩烨沉默了许久,方强忍着心口剧痛,艰难地挤出一个笑来,「熙儿不叫我死,我便不会早死一天。」 行行复行行,三军人马昼夜不停,追赶叛军至夷山地界。 「报!暗桩来信,四皇子意欲勾结月氏,狼狈为奸,里应外合!」 「报!月氏大军并柔然叛党乌孙部落,昨夜趁夜色驻扎于三里之外!」 「报!盛京禁廷东宫来信,皇上重病垂危,大限将至,太子曰‘圣人飞仙,天下必有大乱,四皇子必趁乱起事,望诸君防之,备之!’」 「啪——」萧让合上手中密信,眉宇间颇为凝重,「照信中这么说,皇上的大限之期就在这两天了。明日一战,夷山地势艰险,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最好的办法,便是在此地把四皇子、韩烨麾下的众将都解决干净,以免后患无穷,寻衅滋事,阻挠太子登基。」 「好得很!」淮南王冷笑一声,「明日咱们便将这些腌臜东西一起杀个干净!是死是活,明日一战见分晓!」 萧让望着灯盏里跃动的烛火,眸色渐深,那日他生擒韩烨,暴室之中,韩烨将前世之事娓娓道来,他说,上一世他命丧夷山,那么,这一世呢? 大风卷帘,夜色寂寂。 丫鬟们挑开大帐,顾熙言迈着莲步走入,还未张口,便被韩烨亲自扶到了桌前。 「熙儿明日便要远行,今晚便与玄哥一同用膳……」韩烨握拳在唇边轻咳了两声,接着道,「也算是为熙儿饯行。」 v第19章[02.27] 那晚韩烨病发,呕血不止,顾熙言当即写了手信,叫军中心腹之人快马加鞭地去扶荔山求了药来,虽有良药在侧,奈何韩烨已是病入骨髓,每日一张玉面上苍白如纸,少有血色。 顾熙言抿了抿唇,「此去山高水长,大抵是再也不相见。玄哥多多保重罢。」 韩烨苦笑了下,没有说话。 面前的紫檀木圆桌上,放着两碗素面并两叠小菜,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顾熙言心中疑惑,问道,「今天可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韩烨笑了笑,淡淡道,「明日,是我的忌日。」 「这个日子太孤单,我想和熙儿一起过,所以便挪到了今晚。」 「熙儿可是会觉得不详?」 顾熙言偏过头去,强忍着眼中泪意,「有什么祥不祥的。你我都重活一世,我又怎会在意这些。」 「说得好。」 韩烨微微一笑,「这一世我醒来之后,做的头一件事,便是纵马去扶荔山下,寻到当年葬你的地方。春日时节,扶荔山依旧是万里桐花,千里杏林,一如当年模样——只是香坟不在了,物是也人非。」 「当年夷山之上,萧让临死反扑,我断他右臂,却也中了他的计谋,葬身于他的箭下,那滔滔江水冰冷刺骨,浸透了我的战甲,那江中鱼虾纷纷用来,分食了我的骨肉躯骸。这一切,皆是拜他所赐!」 顾熙言听得胆颤心惊,颤声道,「你将他……你、你断了他的右臂?」 韩烨脸上无波无澜,「不错。」 「收手吧,韩烨。」顾熙言面上滑下一线泪,「你对萧让的满腔怨恨,一半是因为自己,一半是由我而起。可是上一世,我错处诸多,所得结局也算是咎由自取,不能把错处都归结到萧让一人身上。」 「上一世,你为我所做的那些身后事,想为我打抱不平,我都感激至深。可是这一世,」顾熙言抬起泪眼看他,「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你离间我和萧让,利用我诱陷萧让,甚至险些害了我腹中孩儿……韩烨,我恨萧让不信我,也同样恨你。你种种行径,让我伤透了心。」 「你和萧让各为其主,难免针锋相对,可我还是要求你一件事,望你答应。」顾熙言闭了闭眼,「倘若明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绝境,你能不能饶他一命?」 韩烨眸色渐凉,「你既然已经决心与他和离,又为何还替他求情?」 「我同意派人送你回盛京,便是不想将你再交到他的手里。」 「上天叫我再世为人,便是不愿让我重蹈覆辙,明日夷山之战,他必死无疑。」 「他死了你又有什么好下场!」顾熙言冷眼看他,「四皇子引狼入室,生性暴虐,来日就算得了皇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史书上还要留一个‘勾结外贼’的卖国之名!这些事,就算他能抹去,可是青史抹不去!万民的心中抹不去!」 「成安帝重猜忌,惮忠臣,沉溺佛道之术,这大燕朝在他手中早已是千疮百孔,我扶持新君又有何错!」韩烨陡然起身,甩袖道,「大丈夫生居天地间!我有经世之才,一朝为社稷之臣,也想匡扶明主,立功建业,伸张大义于天下!哪怕是腐草之萤光,也愿凭一己之力照亮这万古长夜,至死方休!」 「这是每一个男儿的鸿志!除了这颗残破的心,我不比他萧让差!」 晚风穿帐而来,帐中跃动的烛火忽明忽暗,他那张温润出尘的面庞上浮现出少有的欲/望和野心,显的有几分阴沉可怖。 顾熙言望着眼前无比陌生的韩烨,冷冷道,「你和萧让是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你和萧让为天下万民所做的事,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韩烨自知失态,过了许久才平复下来,喉头动了动,声音有些沙哑无力,「明日你便要走了,我们不要吵。」 「面要凉了,先吃面罢。」 他面笼寒霜,转身出了帐子。外头候着的齐恕拱手道,「秉世子,乌孙首领已经埋伏在夷山周边,四殿下那边……也已经引月氏大军埋伏在三里之外。」 韩烨双目微红,淡淡道,「明日依计行事,将萧让引入瓮中,灭之于夷山地界。」 「明天一早,备车马将姑娘偷偷送离夷山。」 齐恕拱手,「属下遵命!」 山脉高耸入云,连绵不绝,山上林木繁茂,远看苍翠欲滴。 此地有沙场三万里,猛将五千兵。只见旌旗云上拂,鼓声振城头。 主将下令,战事已开,三军将士的呐喊之声震天动地,一时间枪林刀树,硝烟如云。 两军将士皆有死伤,正酣战不休,那厢,一队异族人马忽然从山涧疾行而来,包围了淮南王、萧让、定国公数人。 为首的那人一身花色长袍,花纹繁复,头戴珠花宝帽,手握弯月长刀。 淮南王见状,大惊道,「此人竟是柔然叛军乌孙首领!」 萧让闻言,面色沉沉,大掌握着缰绳,手背隆起森森白骨。 三年之前,乌孙部落在大燕和柔然边境作乱,挑拨两国邦交,荼毒边疆百姓,萧让和淮南王奉命歼灭柔然叛党,归政于柔然王室,不料,班师回朝之际,这乌孙首领竟是从玉门关的水牢中逃匿,从此再无踪迹,原来,他竟是一直贼心不死,苟延残喘着,企图和四皇子暗中勾结! 那乌孙首领也算是两人的老仇人了,此时见面,分外眼红,提着手中弯月长刀便拍马上前。乌孙部落善巫蛊之术,随身携带的暗器众多,两厢厮杀了数个回合,乌孙首领渐渐处于下风,竟是从衣襟中掏出一把银针,朝四周将士刺去。 这银针及其小巧,将士们正忙着厮杀,一时不察,竟是纷纷中招,被浸着蛇毒的银针戳中了耳后死穴,当即七窍流血,毙命沙场。 v第20章[02.27] 萧让见状,深邃的眼眸里浓雾涌动,他眯着眼,飞身上前和乌孙首领近身相博。男人一身金甲,气势全开,一招一式步步紧逼,乌孙首领竟是连取暗器的功夫都没有。 只见萧让挥剑一挑,乌孙首领手中的长刀「哐啷」一声落于地下,乌孙一惊,当即伸手到衣襟里拿暗器,不料萧让又是一剑刺过来,将其衣襟划破,从乌孙的内衫里挑出一条贴身束着的暗器缎带来。 乌孙见身上暗器被挑出,当即伸手去抓,不料萧让一剑劈下,竟是将缎带上束缚着的暗器一下子斩成了两半。 暗器已毁,刀在马下,乌孙首领拍马欲逃,却被萧让一剑割断了喉咙。 众将见状,纷纷效仿,将乌孙兵卒身上的暗器缎带尽数挑出毁去。 四皇子见乌孙大势已去,额上大汗淋漓,抬手令人上前,「月氏大军何在?」 兵吏躬身,「回殿下的话,月氏已往此地而来,姜纨将军已经去迎了,想必……」 话未说完,外头有一兵吏连滚带爬地进了帐子,四皇子怒斥道,「如此唐突,成何体统!」 只见那兵吏大惊失色,强咽了口唾沫道,「秉、秉殿下,月氏大军在一里之外的盘凤坡中了陷阱,竟、竟是全军覆没了!!!」 「什么!?」 四皇子箭步上前,握着那兵吏的衣襟,怒道,「姜纨何在!本宫命姜纨前去迎接月氏大军,怎会!怎会……」 那兵吏大气喘不上来,断断续续道,「姜纨将军他、他叛变了!」 四皇子问,手上猛然一松,神色变幻莫测,脸上惊惧不定——原来,姜纨竟是萧让安插在军中的暗桩! 他一直视姜纨为得力干将,就连韩烨也对其信任有加,有多少机密大事都交给姜纨去办!四皇子略一细想,身上便已出了一层冷汗。 这些日子,萧让屡屡识破计谋,每每应对机警,原来并非有神人相助,而是这等心腹暗桩通风报信的功劳! 四皇子心中怒火滔天,几乎是暴跳如雷,深思许久,忽然怒目问道,「顾氏可曾抓来了!」 有兵吏答,「回殿下,半个时辰前,已经派人去围追马车了。」 「增派人手前去!留着顾氏的活口!」四皇子咬牙道,「本宫要亲自斩了她!把她的尸身丢到萧让面前!」 乌孙首领已死,乌孙残余兵卒四下逃窜,一时间,沙场上一派混乱。 流云披荆斩棘而来,冲萧让附耳道,「秉侯爷!姜纨将军事成,月氏已全军覆没于盘凤坡!方才将军托人传话来,说是四皇子派人前去围堵郊外一马车,那马车似是行往盛京方向而去!」 萧让略一深思,当即脸色大变,立刻扬鞭策马,突出重围,朝郊外绝尘而去。 流云见状,大叫了声「不好」,也随即拍马跟了上去。 那厢,韩烨见萧让抽身而去,心下起疑,还未来的及开口询问,心腹齐恕便匆匆上前道,「秉世子!四皇子身边传来消息,四皇子竟是暗中派人去围堵顾姑娘的车架了!」 今晨一早,顾熙言便坐上了回盛京的马车,马车一路行至郊外,不料刚出了夷山地界,四皇子便派来了一路追兵。 今晨出发之时,韩烨派了一队人马全程护送顾熙言,方才,四皇子的人马企图强抢,和韩烨的人马大动干戈,奈何寡不敌众,被四皇子的人马悉数刺死于马下,就连丫鬟碧云都未能幸免。 「四殿下有请,还请平阳侯夫人随属下走一遭。」 一身甲胄的将士骑在马上,冲马车里的顾熙言抱拳,「夫人还是识时务些为妙,勿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顾熙言轻装镇定,冷笑道,「你们休想挟持我拿捏萧让!」 「你!」那将士大怒,正欲上前,一旁的同僚拦住道,「不可,殿下点明了要留活口。」 顾熙言见两人窃窃私语的模样,当即印证了心中所想——四皇子派人来捉她,定是想在最后关头逼着萧让就范。 这么想着,顾熙言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抵在自己的脖颈上,「今天我就算死在这儿,也不会让你们的奸计得逞!」 那日,郑虞说萧让去救自己,完全是出于本能真心,既然如此,她又怎能再次成为他的拖累!? 此番回京,顾熙言料到途中定是风波频起,故而偷偷藏了一把匕首在腰间。她是身在闺中的柔弱女子,若真是到了紧要关头,她能为萧让做的,也只有以死明志,不成为他的累赘了。 这么想着,顾熙言心下一横,将手中的匕首往前送了送,匕首当即嵌入吹弹可破的肌肤里,血珠儿沁出,割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众人见她是动真格儿的,皆是一惊,正欲上前阻拦,不料一颗石子远远飞来,将顾熙言手中的匕首狠狠击落在地,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顾熙言手上突然一轻,也是愣了,她一抬眼,刚好对上不远处疾驰而来的金甲将帅,泪水争先恐后地夺眶而出。 「你来做什么!他们是意欲挟持我拿捏你,你不知道吗!你是个傻的吗!」 萧让横剑立马,望着一脸泪水的美人儿,眸中满是隐忍情意,「就是知道,所以才会来。」 「不来,怎么接熙儿回家?」 顾熙言咬着樱唇,一双美目汨汨地流着眼泪,脖颈处伤口的痛意隐隐传了上来。 四皇子的人马见萧让亲自前来,不禁背后一寒,纷纷装着胆子挥剑而上,那厢,韩烨带兵追赶至此地,见顾熙言脖颈处的刀伤,不禁心中一阵懊悔,正欲上前探看,萧让的宝剑却直直朝韩烨刺来,两厢又是一阵血雨腥风。 那厢,郑虞连斩数人,行到破败的马车旁边,翻身下马,为顾熙言包扎起脖颈处的伤势来。 v第21章[03.03] 郑虞撒着金疮药,脸上神色颇为怪异,「没想到,你对侯爷竟然还有两分情意。」 方才,她可是亲眼看见了,若是萧让阻拦的晚一些,那秉匕首可就真的割断顾熙言的喉咙了! 顾熙言抹了抹泪水,「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岂止只有两分!」 「我后悔了。」 郑虞为她系上绷带,皱眉道,「后悔什么?」 顾熙言扁着嘴巴道,「你再想嫁入平阳侯府,只怕是不能了——我不想和离了。」 「你——」郑虞倒吸了一口气,脸上满是怒容,正准备开口斥责,不料顾熙言脸色大变,飞身抱住郑虞道,「小心!」 方才,韩烨正与萧让厮杀的难舍难分,忽然心头一阵剧痛传来,额上渗出豆大冷汗。他自知体力不支,当即拍马退到阵外,身后有两名将士接替韩烨上前,挡去了萧让的追杀。 韩烨正欲带人奔逃,脑海中白光一闪,忽然看见一旁马车里的顾熙言和郑虞。韩烨下意识以为郑虞意图加害顾熙言,当即飞身上前,一剑朝郑虞的后背刺去。 不料,顾熙言一声惊呼,竟是用自己的身子挡着郑虞,韩烨剑锋一偏,顺势单手把顾熙言拉到了马上。 顾熙言正欲挣扎,忽然听韩烨重重喘着道,「别动,我心疾犯了。」 五六人策马而去,行至山头地界,韩烨翻身下马,竟是瘫在了草地之上。其余三名将帅见状,皆纷纷下马探看。 一身银甲的男人双手撑着地面,兀自喘息良久,再抬头的时候,唇边已经挂上了一抹猩红血色。 「玄哥,气沉丹田,莫要乱动!」顾熙言想伸手去他怀中拿药,不料今日韩烨一身银甲,顾熙言竟是无从下手,只见她面色急急,颤声问他,「药呢!你把药放哪了!」 韩烨勉强睁了睁眼,猛地抓住她的手,扯出一个笑来,「不需要了……不需要了,熙儿。」 顾熙言抹了把泪,拼命地摇头,「怎么会不需要,你先吃了药再说!」 身后传来马蹄阵阵,三军部队盘山而上,扬尘而来。 「报!盛京禁廷传来消息,皇上驾崩!」 「报!淮南王、定国公将叛军悉数剿灭,四皇子携余党逃往盛京方向!」 一声声军状如催命符一般传入耳中,韩烨俯身,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顾熙言哆嗦着挥了衣袖为他擦去唇边血迹,不料那鲜血一阵一阵地涌出来,竟是怎么擦都擦不完。 顾熙言满面惊惶,哽咽不止,「玄哥,没事的,没事的!我带你去扶荔山治病好不好,过了今日,我带你去外祖山中……你定会无碍的……」 「玄哥,萧让不会至你于死地的……你随萧让回去,好好认罪,定然还会有一条生路的……」 顾熙言涕泪纵横,嘴里的话越说越没有底气——他那样骄傲的人,重活一世都不肯有一丝一毫的低头,又怎会死里偷生,苟延残喘的度过下半辈子呢! 三军将士成千上万,声透山岳,气震霄汉一侧,此时乌泱泱地涌上山头,如同黑云压境,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三军之前,一身金甲红帔的将帅横剑立马,面色冷峻,默然不语。 萧让冷眼看了许久,终是冲顾熙言缓缓伸手,音色低沉,「熙儿,过来。」 顾熙言看向骏马上的高大男人,不住地摇头,泪眼婆娑道,「他快要撑不住了……萧让,你留他一命好不好?」 身后战袍随风翻卷,萧让漠然闭眼,再睁开的时候,一双深邃的眼眸里深若寒潭。 他微微一抬手,三军霎时肃静,「取本候的玄铁大弓来。」 「不要——」顾熙言哭得撕心裂肺,张开手臂挡在韩烨身前。「萧让,我求求你……」 上一世,韩烨便是被萧让一箭射穿,身葬此地。 他说,那滔滔江水冰冷刺骨至极,他说,那江中鱼虾分食了他的骨肉躯骸……如今,叫她亲眼看着前世的悲剧在他身上再次重演,她又怎能忍心! 三军将士素来听闻平阳侯天纵英武,一把承影宝剑、一张玄铁神弓使得出神入化,无人可敌,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那玄铁大弓自身重量极沉,就算数位壮汉气力都难以拉开。 只见萧让一手握弓,一手拉箭,手臂肌肉贲张到极限,几欲撑破铠甲而出。 一旁的淮南王担忧道,「你右臂还带着伤,怎能使得玄铁神弓!」 萧让一张俊脸上阴兀凌冽,勾了薄唇道,「今日不请出此弓,只怕韩世子不知何为‘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 既然上一世韩烨死于夷山,这一世,他便在此地成全了结了他! 众将闻言,虽不知其中深意,却也士气高涨,大喊剿灭叛军之语。 那厢,韩烨身边的三名将士见萧让杀心已定,皆纷纷舍身护主围挡在韩烨身前。 萧让目如鹰隼,伸臂拉了一个满弓,垂眸看向顾熙言,冷然道,「熙儿,让开。」 顾熙言正泣不成声,见他一身杀气的模样,更是死都不肯挪动一分一毫,正是千钧一发的时候,不料顾熙言背后一阵大力袭来,韩烨竟是一把将她推离了开来。 v第22章[03.03] 只见顾熙言刚刚挪开,萧让便举起右臂一个拨弓,那箭矢疾射而出,破风而去,直直插入韩烨左胸之上。 鲜血从箭矢处潺潺流出,浸红了他身下的一片草地,顾熙言肝肠寸断,如同万箭穿心,豆大的泪珠儿连线一般滚落脸颊。她呆了片刻,忙飞身上前,两手捂着从伤口处冒出的鲜血。 胸口钻心剧痛袭来,眼前的黑暗几欲吞噬一切。韩烨眉头紧皱,喘了几口气,才有气无力地开口道,「天不遂人愿,这辈子,我又一次错过了你。」 顾熙言满面泪痕,不住地摇头,「你别说话,留着力气好不好。」 韩烨握住她的手,微微扯了个笑容,「怪我过于强求……你恨我,憎我……都好。」 「只要这一世你能喜乐安稳,我也算死得其所。」 他胸口不断涌出潺潺鲜血,染红了顾熙言的双手,她全身发抖地哭喊道,「不会,你不会死,等熬过了今日……」 「熬不过了。」韩烨断断续续道,「再世为人,从江淮到夷山,度过重山万水……玄哥相求的,不过是一个你而已——奈何,终究是求而不得。」 「顾熙言,」韩烨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声音低哑微弱,「永生永世,不再相见。」 顾熙言听了这话,背后一阵寒意蔓延开来,还未来得及反应,韩烨竟是拼尽全身力气,一把将顾熙言往萧让的方向推去,然后纵身一跃,跳下了山头。 「韩烨——」 此地山脉连绵不断,群山之间有江河溪流奔泻。夷山之下,有江水名曰济水,日夜奔腾不息,滔滔不绝。 顾熙言趴在悬崖边,脑海中混沌一片,如被人摘胆剜心,几欲痛入骨髓。 悬崖之下,那坠落山涧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成了一个黑点,落在呼啸的江流里,只溅起一朵小小水花。 悬崖下的滔滔江水生生不息,终究是挟裹着他而去了。 天道不测,造化弄人。他重活一世,兜兜转转,却依然命葬于此。 上一世,他们无缘相见、相知,这一世,她心中早早有了萧让,他们依旧没有情分相守、相恋。 他说,「熙儿不许哭。若是乖乖喝了药,我的蜜饯便天天都送给你吃。」 他说,「整整六十四担聘礼只因他一句话便化为了泡影,我只叹自己可笑、可怜。」 他说,「一朝重生,我不愿再尝爱而不得的滋味,再不会将你拱手让人。」 他说,「这一世,我实在不想与你泾渭分明,哪怕是口头上亲近些,也是极好的。」 他说,「上一世,我最后悔的事,便是没能把你从萧让的手里抢过来。我眼睁睁地看你受尽折磨,惨死刀下,最终孤眠于一座香坟……这种事情,输一次就够了。」 他说,「大丈夫生居天地间!我有经世之才,一朝为社稷之臣,也想匡扶明主,立功建业,伸张大义于天下!哪怕是腐草之萤光,也愿凭一己之力照亮这万古长夜,至死方休!」 他说,「上一世我错了,这一世,我不能再错下去。就算是五雷轰顶,不得善终,我也不会再放手。」 他说,「是玄哥对不住你。」 那年扶荔山上,花开灿若瑶华,有桐花万里,杏林千丈。 漫天花海之中,恍然有一清隽少年郎含笑对她道,「我叫韩烨,字玄明。」 今日夷山收兵之后,风云变色,狂风骤起,大风挟裹着土壤和草木的腥气卷帘而来,吹得桌上的宣纸四下纷飞,一卷卷案牍也纷纷被拂落在地。 「叛军主帅已除,然四皇子带着残余部队直奔盛京而去,只怕是要趁着皇上驾崩的空档兴风作浪!我等可要班师回朝,守卫东宫?」中郎将苏检躬身从地上捡起一摞书信,面色及其凝重。 定国公道,「可眼下乌孙余部尚有流兵四下逃窜,若不一鼓作气,斩草除根,等日后再成气候,只怕是为时晚矣!」 那厢,帐外一人冒着疾风匆匆而来,抱拳道,「属下姜纨,与月氏余部善后来迟,还望侯爷恕罪!」 舆图之前,萧让身姿提拔,长身玉立,闻言转身抬手道,「姜纨将军今日立了大功,快快请起罢。」 「谢侯爷。」姜纨起身,面带虑色,「属下潜伏四皇子身边已久,亦得到主帅韩世子的深信,昨夜,属下曾于帐下听闻敌军密辛,特来与诸位将军相报!」 「昨夜皇上临近大限的消息传来,四皇子召一应心腹商议应对之事,帐中有一谋士名为曹忍者,生一毒辣狠计,曰‘殿下应即刻赶往盛京,然夷山距离盛京有数日之远,东宫太子有近水楼台之便利,不如煽动起/义军攻入盛京,也好为殿下争得几日车马路程。’」 此言一出,帐中诸将皆是哗然。 淮南王一拳砸在沙盘之上,怒道,「蛇鼠一窝的东西!为了那九五之尊之位,先有逼宫,后有如此煽动民乱、祸国殃民之举!竟也不怕天打雷劈!」 定国公道,「如今盛京城中兵力不足,一旦起/义军攻破城门,和四皇子残党里应外合,残害百姓,只怕又是一场荼毒生灵的灾难!」 只见萧让的神色沉沉如墨,薄唇微微抿着——若是他没记错,那日暴室之中,据韩烨所说,上一世,顾熙言就是在起义军攻城之际死于乱军刀下。 当时他去了哪里?竟是留她一人在那等炼狱一般的绝境里,独自面对那些嗜血的狂徒。 他没有上一世的记忆,可每每想起韩烨说的那个故事,想起上一世顾熙言的遭遇,心头的心疼、悲痛和悔恨都几欲让人肝胆俱裂。, 心头一阵抽痛传来,萧让一手扶着桌案,心头渐渐已经有了决断。 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盛京城中的万千百姓惨遭荼毒,和上一世的她一样,惨死乱军刀下。 v第23章[03.03] 「我等兵分两路,一路留在夷山,追歼清扫柔然叛党乌孙余孽,一路不日赶回盛京,剿灭四皇子余党,护太子登基。」 淮南王出列,「本王愿留在夷山善后,铲平柔然叛党乌孙余孽!等本王料理完这个王八孙子,再回盛京相助你们!」 定国公拱手道,「那便劳烦王爷!本国公愿随侯爷赶回盛京,全权应对四皇子起/义叛/乱之祸事!」 众将纷纷出列领命,忽闻帐外霹雳一声雷响,紧接着便是一阵「哗啦啦」的大雨倾盆而下。 帐外的风雨声不绝于耳,萧让望着淮南王沉吟片刻,终是施施然起身道,「有诸君在侧,此战必胜。」 博山炉里焚着一炉安神香,正升腾着袅袅青烟。 内帐中,萧让坐在床榻边,将顾熙言的身侧的柔夷紧紧握在大掌中,然后缓缓俯身,在宛若凝脂的手背上轻轻吻了下。 床榻上躺着的美人儿轻轻阖着美目,远山眉舒展,一张明艳的小脸儿上眉目如画,神色安详恬淡——似乎是沉入美梦了一般。 萧让垂眸看她许久,眼眶却渐渐变红了。 大夫说,顾熙言是受到了刺激,一时间悲痛过度,难以承受,才会如此昏迷不醒。 今日夷山之巅,顾熙言眼睁睁地看着韩烨被箭矢穿心而过,眼睁睁地看着他浑身是血的坠落山崖。排山倒海的恐惧和无力感铺天盖地的袭来,顾熙言悲不自胜,两眼一黑,竟是晕了过去,险些跌下悬崖随韩烨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萧让双目赤红地飞身上前,一把抱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一路把人抱回了大营之中。 萧让闭了眼,额际紧紧贴着她的手背,心中满是懊悔不跌。 今日山顶之上,旧恨新仇齐齐涌上他的心头,一腔妒火吞噬了理智,以至于他一时杀红了眼,满心都想着把韩烨置于死地,竟是忘了顾熙言还在旁,正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顾熙言打小生的娇软体弱,一向害怕打打杀杀,是深闺里水做的女儿家。两人成亲之后,每日朝夕相处,好不容易放下前尘戒备和他亲昵了一些,才消除了对他的一腔惧意……他的妻子是见花落泪、对月伤怀的娇弱美人儿,他实在不该让她亲眼看见那等血腥杀戮的场面,更不该让她亲眼看着韩烨一箭穿心、浑身是血的跌落悬崖…… 他分明可以护好她的,可是他没有。 萧让轻轻放下顾熙言的手,帮她掖好被子,俯身在她的唇瓣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 男人俊脸上神色悲恸,望着美人儿的睡颜,喉结上下动了动,轻启薄唇道,「顾熙言,今日我不顾你的求情,执意射杀了他,乃是此生绝不后悔的决定。成王败寇,战场之上容不得一丝宽容和心软。若是今日山顶的处境对调,韩烨也定然也不会对我手下留情。」 「所以,若是你心中有恨、有怨,就快些醒过来找我算账……别睡太久。」 三日后,盛京。 数日之前,盛京周边各州郡的流军接连举旗起/义,一时间揭竿为旗,云集响应,朝盛京方向泱泱而来。 太子李琮于东宫紧急筹谋部署,派京中的将士戍卫盛京城门,拼死抵抗乱军。奈何,此刻大燕的大半兵力都远在夷山,不过半日的功夫,起/义军就攻破了兵力衰微的城门,杀入京师重地。 起/义军出身草莽,无军规军纪,所到之处,皆烧杀抢掠,荼毒妇女,无恶不作。 一时间盗窃乱贼四出,盛京城中的大街小巷尸骨满地,饿殍纷纷,无家可归者、死伤亲友者、重伤残废者不计其数,坊间彻夜有人哭嚎哀叹,真真是应了「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之语。 翌日,平阳侯、定国公等人率领大军班师回朝,于京郊地界和起/义军主力相遇,经过一番血战厮杀,三军举武扬威,剗恶锄奸,将起/义军剿灭殆尽。 据坊间传言,当日肃清起义军之后,三军剑指北斗,高喊「并匡社稷,肃清妖孽」之语,声震青天,叱咤风云。 尔后,谏议大夫沈阶于金銮殿前上表,曰「今日天子脚下,盛京城中,流民遍地,居无定所,微臣愿和诸位同僚一道,贡出微薄俸禄,献出家中米粮,广设粥棚、居所,以安置流民,广施仁道。」 此倡表一出,京中的高官之家、世家大族皆纷纷于街道设立粥棚,接济那些被叛军毁去家宅,流离失所之人。为防止流民聚集,滋生瘟疫,太子李琮还亲自下旨,令太医于闹市坐诊,为流民、百姓义诊,不取分文。 平阳侯府。 一行身着甲胄的将士们龙行虎步而来,为首一人金甲红帔,生的龙章凤姿,气宇轩昂——正是萧让。 「秉侯爷!京中各城门、坊市的布防皆已到位!」 「秉侯爷!禁廷各宫门处戍卫之兵将皆已增加两倍人手!」 从演武堂出来,一路上军报不绝于耳,说话间的功夫,众人行至一处院子前,萧让微微抬手,身后众人当即噤了声。 只见高大的男人抬脚便迈入了院门之中,空留下一众下属面面相觑。 侍卫流云躬身道,「请诸位将军暂回,此处乃是主母院落。」 自从那日顾熙言在悬崖上晕过去,已经过去了四五天了,前来诊治的太医换了一波又一波,都面露难色地道「主母受了刺激,一时难以接受,想来是神识不愿意醒来,若是强制用药刺激,只怕会损伤灵台,现下只能静观其变」。 数日过去了,从夷山到盛京,天下形势大变,而她依旧躺在那里,人事不知,生死未卜。 萧让的一颗心渐渐沉了下来,凝园服侍的一众下人也皆是面笼愁云。 回京之后,顾府曾差人来请顾熙言回娘家小住,并问了几次两人和离的事,萧让只道「当时生了龃龉,和离乃是一时气话」,便悉数将其挡了回去。 这几日,萧让全权戍卫京中乃至禁廷之中的军事布防,白天忙的不可开交,晚上便彻夜守在顾熙言身旁。 好几次午夜时分,红翡和靛玉听见内室里有说话声传来,还以为是顾熙言醒了,忙披了衣裳点灯去看,不料挑了帘子,竟看见萧让连身上甲胄都没脱,正倚着床头昏昏睡去,手里还紧紧握着顾熙言的手,嘴里不住地低声唤着她的名字。 萧让抬脚进了凝园,只见院中丫鬟婆子皆是一脸喜色,手里捧着碗碟盏盅从正房中进进出出,步履匆忙。 v第24章[03.03] 萧让当即伸手拦下一名婆子,皱眉问道,「主母正在静养,何事如此喧闹?」 那婆子见是萧让,忙喜笑颜开道,「侯爷快快进屋罢!主母方才突然醒了过来!」 「小姐!小姐!」 「姑娘!你终于醒了!」 重重纱幔掩映的黄花梨木床榻之上,顾熙言一手扶额,正被丫鬟搀扶着直起身子,半靠在身后绣着并蒂莲花的引枕上。 萧让匆忙而至,面上是从未有过的焦急和狼狈,男人正准备挑帘子入内室,脚下步子却忽然一顿,似是踯躅了一下。 只见他抬手,三两下解了身上的甲胄,随意地抛至一旁,深吸了一口气,方才缓缓地朝床榻边走了过去。 顾熙言穿着一身雪白亵衣,正半靠在引枕上,轻轻啜饮着红翡递到嘴边的一盏温水。 萧让上前坐到床榻旁,伸手接过了茶盏,亲自喂着初醒的美人儿。 只见顾熙言面色平静如水,眉眼低垂,长睫微颤,只专心低头喝着水,倒也没什么异样。 萧让薄唇微抿,看着如此娴静的她,一颗狂跳不止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本以为,顾熙言醒来,定会失控的大哭不止或是歇斯底里的大闹一番。她昏迷了整整五天,身子虚弱不堪,最忌讳情绪大幅波动……如今这般心平气和的,倒是叫他放下了心。 只要她好好的,叫他怎么赎罪、赔罪都行。 等一盏茶水喂完,顾熙言抬了萼首,睁着一双乌黑湿润的美目看他,小脸儿上绽出一个甜甜的笑来,「夫君,熙儿口渴得很,还要喝一盏。」 萧让刚把空空如也的茶盏递与下人,冷不丁听了这话,动作突然一滞,一阵凉意顺着脊背爬了上来。 他缓缓转身,看向面前一脸惺忪的顾熙言,薄唇颤了颤,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来,「熙儿,你……可还记得昨日发生了何事?」 「记得呀。」 顾熙言揉了揉眼睛,倾身扑倒男人的怀中,环抱着坚实有力的劲腰,软软道,「昨日,妾身和夫君从南余山上回来,去了玉清观参拜了广嗣元君……嗯,还一起去了宫中探望皇上呢。」 说罢,美人儿在他的脖颈处蹭了蹭,嗓音酥软甜腻,「侯爷竟是不记得了吗?」 「照夫人的目前的状况来看,似是受惊过度,导致出现了选择性的遗忘。」 演武堂中,李太医捋着山羊胡,欲言又止,「夫人可是目睹过什么受伤死亡的……血腥场面?」 萧让靠在椅背上,深邃的眼眸里晦暗难明,「她是在战场上昏倒的。」 李太医有些讶然,「这便对了。想来夫人从未经历过战场上血腥杀戮的场面,亲眼目睹生命的逝去,心中悲痛不已,理智上无法接受,才会神志不清,一直昏迷不醒。一朝醒来,神识受损,不愿意记起来这段痛苦的回忆,所以才会选择把这段记忆遗忘。至于这失忆的时间么……」 「少则几个时辰、几天,多则几年……再多,可就不好说了。」 太医叹了口气,又道,「不过,夫人昏迷之时,残存的意识还是想醒过来的,否则,夫人腹中的胎儿也不可能安稳的长到现在。」 萧让听了这番话,如热铁烙肤,灼烧撕裂之感一直蔓延到心里,他脸色煞白,双手紧紧攥成拳,眼眸中盛满愧疚懊悔,抿着薄唇一言难发。 她心中的悲痛该是有多深,才会选择把这段记忆彻彻底底的遗忘? 而这些悲痛,大半是拜他所赐。 那日在江淮,他接到数封密信,被里头的一字一句激的发了狂。人证物证据在,他心头妒火熊熊燃烧,嫉恨难当,立刻便收了寻她的人马,只留她一人无助地在韩烨营中。后来,她历尽艰辛回到他身边,他被她身上的吻痕气的失了理志,句句如刀,步步紧逼,让她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她说了实话,他却以为是诓骗,他亲手把她送到了韩烨手中——那时,她还怀着两个人的孩子。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她保护着她们的孩子,从没有一刻的放弃,即使是在昏迷的毫无知觉的时候。 「这些天除了按时服用老朽开的汤药,还请侯爷勿要在夫人面前提及和创伤经历有关的人和事,等过段时日看看夫人的症状如何,老朽再做医治。」 太医躬身告退,木门开了又关上。萧让以手掩面,静坐孤室,许久未动。 父侯在时,和母殿恩爱非常,从未让母殿伤心过、痛哭过。而他,却犯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大错。 平阳侯府的眼线遍布整个大燕,萧家军的暗桩潜伏广至四海,倘若他对她深信不疑,有心去查,真的查不到顾熙言腹中的孩子是从何而来吗? 只是他怕了。 她和韩烨结识于幼时,竹马青梅,情谊笃深,韩烨一直对她念念不忘,甚至意欲求娶,萧让都是知道的。 当日马球场上惊鸿一瞥,韩烨惊觉找到了唤他「玄哥」的女孩儿,萧让也记住了那个貌美娇软的小娘子。后来,萧让听闻京中有高门显贵之家的世子意欲上门求娶顾氏之女,当即拿了无字圣旨进宫在御前请求赐婚——若真要追根溯源,顾熙言是他从韩烨手里抢过来的。 他怕她对韩烨真的有情有义,他怕她亲口说不爱他,他怕从此失去她,再也得不到她。 不知不觉,一贯杀伐果断的他开始害怕很多东西,她成了他最不堪一击的软肋,让铁血将帅也变成一触即溃的懦夫。 他一早料到,会在她手里溃不成军。 不知过了多久,萧让尝到一丝咸意,他微微抬头,才恍然发现自己的掌心已被冷泪打湿。 v第25章[03.03] 「我竟是一觉睡到了这个时辰。」 「方才桂妈妈说,我睡着的时候有太医来诊脉,诊出我怀了身孕……可是我问妈妈孩子几个月了,她也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顾熙言倚靠在锦榻上,拉着男人的衣角,仰头看他,「侯爷,我腹中真的有孩儿吗?」 「自然是真的有。」萧让垂眸,把她的玉手握在掌中,顿了顿才道,「孩儿已经一个月了。」 顾熙言细细一想,这一个月的日子倒也合理,想来是两人之前欢好得来的孩子,她未曾发觉罢了。这么想着,她扬唇一笑,「我竟是要做母亲了,竟是如此的快。」 「妾身体弱,调理了许久身子也不见效,本来对孩儿的事儿也不敢抱有太大希冀,谁曾想上天关照,以往喝的那些补身子的汤药也算是没有白费功夫。」 她桃腮微微泛着红,抬了水汪汪的美目看他,咬着樱唇道,「侯爷盼了这孩子许久了……如今喜得麟儿,心中可欢喜?」 她的面上盛满喜悦和希冀,萧让被她这么看着,心头却如同一刀刀的被剜去血肉。 萧让轻抚她如玉脸颊,心中千头万绪,涌上百般滋味,脸上却只能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他在她发顶轻轻一吻,「我喜不自胜。」 里稍间,丫鬟婆子们鱼贯而入,奉上了一应早膳吃食。萧让抱着顾熙言从内室里头走出来,两人如常在黄花梨木桌前用膳。 明明是数月之前再家常不过的场景,萧让亲手喂着顾熙言用了盏桃胶血燕,望着对面儿的美人儿,竟是有种恍然隔世之感。 他动作温柔至极,一勺一勺的喂完一盏,把空碗递给下人,又拿锦帕给顾熙言擦了唇角。 顾熙言乖乖坐着,等男人擦完,顺势滚进了他怀中,在宽阔的怀抱里寻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窝着。 萧让被这般主动的亲昵弄得身形一僵,等反应过来,他缓缓抬了手揽着她,又拿起玉筷夹了桌上的菜色喂她吃。 顾熙言咬下一片莲藕,细细咀嚼了咽下,揪着男人的银灰色常服的衣襟把玩,嘴里软软道,「不知怎么了,明明每日都和侯爷待在一块儿,今日醒来却有种相隔许久未见之感。」 萧让闻言,手中的玉筷微不可察的一颤。 那厢,美人儿在他怀里扭来扭去,伸了两只玉臂揽上了他的肩头,开始不规矩起来。 她弯了粉唇,在男人的下巴、薄唇、脸颊上一下又一下的啄着亲吻。这么胡闹了一会儿,她见萧让不为所动,扁了嘴巴道,「侯爷怎么也不亲亲熙儿?」 美人在怀,娇软馨香,吐气如兰。萧让早已经被她磨得动了情,却压根不敢回应。 如果顾熙言没有失忆,还会这样亲昵的对待他吗?还会这般和他亲近吗? 「熙儿,别闹。」萧让握住她作乱的手腕,示意她坐到对面儿去。顾熙言扁着嘴巴,不乐意至极,却也不好意思再缠着他。不料她脚刚一着地,便痛呼了一声,整个身子都歪在了他的怀里。 「怎么了?」萧让忙紧紧抱住她,又俯身去看,却发现顾熙言从脚腕到脚背都已经高高肿了起来。 萧让眉头一皱,俯身抱起顾熙言,大步行至内室的床榻旁。 「侯爷怎么还会这等揉按的手法?」顾熙言靠在床头的引枕上,望着给自己揉按脚踝的男人,方才心里的不快当即烟消云散了。 萧让握着纤细白嫩的一截小腿,揉按的动作不停,抿了薄唇道,「之前和大夫学过。」 那日营中,两人大吵之后,顾熙言扭伤了脚踝,大夫说「孕妇出现水肿、扭伤」乃是家常便饭,萧让便跟大夫仔仔细细地学了揉按的法子。 「你身子弱,一会儿早些歇息为好。」 揉按了好一会儿功夫,萧让放下掌中的玉腿,替她理好裙衫,起身就要叫人进来服侍顾熙言沐浴就寝。 顾熙言见状,忙倾身抱住他的手臂,左摇摇,右晃晃,就是不撒手,「侯爷不和妾身一起沐浴就寝吗?都这个时辰了,侯爷不歇息,是要去哪里?」 萧让闻言,脚下步子一顿,顾熙言见状,赶紧再加一把柴火,「若是妾身半夜里抽筋了、水肿了,侯爷不在身边,可怎么办呀?」 萧让一愣,抿了抿唇,语气尽量温柔,「我还有公务要处理,今晚若是议事太晚,便歇在演武堂。熙儿如今怀着身子,我怕会扰你清梦。」 「妾身不怕清梦被扰!都这样晚了,侯爷公务再忙,也得爱惜着自己的身子才是……妾身腹中的孩儿定然也想和父侯一起睡呢。」顾熙言望着他,一手紧贴在小腹上,美目盈盈,柔情似蜜,直看得他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萧让暗自认了输,倾身从床上抱起她来,大步进了浴室。 水雾缭绕,烟波朦胧。 不知不觉,顾熙言的身子越发长开了些,本就盈盈一握的腰身愈发纤细,鼓鼓囊囊的前襟更显丰/满,身姿窈窕,可谓是纤秾有度。 两人坦诚相对,萧让亲自帮她擦身子,强压着心头的热火,尽量不往顾熙言身上看。可偏偏顾熙言心中没有芥蒂,待萧让亲密如常,她今日知道自己有孕,满心欢喜,更是想缠着他,粘着他,时时刻刻和他待在一块儿。 美人儿一身纱衣,被男人抱在怀中,伸了纤纤玉指,一下一下的描摹着男人臂膀上贲张的肌肉,轻挠的力道如小猫一般,让人心痒难耐。 萧让忍得额角青筋直跳,终是停了手上的动作,把她拉倒胸前,声音低哑深沉,「再这么粘人撒娇,我会把持不住的。」 顾熙言攀着他脖颈,声音软的能化成蜜,「那夫君便不要把持了。」 萧让闻言,脑中瞬间一白。他猛地俯身,将人压到池中的美人榻上,「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大掌在纤腰后稳稳扶着,他眯眼看着她,好像要看进她的心里。 顾熙言娇娇一笑,竟是伸手环抱着他,一口咬上他的喉结,含糊道,「知道呀。」 v第26章[03.10] 萧让被她这般娇娆的模样弄得红了眼,竟是再也忍不得了,一个俯身含住那抹樱唇,绞着贝齿缠绵的吻了半晌,直吻得顾熙言粉面含情,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如今顾熙言怀了三个月的身孕,萧让顾及着她的身子和腹中的孩子不敢放肆,奈何顾熙言却一个劲儿的勾着他不放,一来二去,两人竟是在浴池里胡闹了整整一个时辰才算罢休。 忽闻珠帘一阵劈啪作响,只见宽肩窄腰的男人抱着一脸娇媚迷蒙的美人儿从浴室中出来,只是男人的面色微沉,显得有些欲/求不满。 眼下正是六月时节,凝园几间屋子里里外外都摆置着冰雕,日日夜夜不间断地往外散着寒气。 萧让把顾熙言放到床上,又扯了床尾的一床锦被,严严实实地给她裹上。 「如今不过四月份,怎么就安置上冰雕了?」顾熙言躺在被窝里老老实实地任男人摆弄着,疑惑道,「侯爷不是最不喜妾身贪凉吗?先前可是连冰碗都不许妾身吃呢。」 萧让闻言,面上微不可察的一僵。 顾熙言醒来之后,萧让下了死令,命凝园中的下人一律守口如瓶,对这两个月发生的事儿绝口不言,就连外头城中起/义军、流民的事儿,一概也是提也不能提的。故而今日顾熙言在凝园中足不出户,倒也没察觉到什么异样。 萧让顿了顿,才道,「今年的暑气来的格外早。这两日天气渐热,你又怀着身子,难免会觉得异于常人的燥热些,故而便早早把冰雕安置上了。」 顾熙言想,今日醒来确实觉得有些炎热,屋子里摆着好几尊冰雕她竟是也不觉得寒凉。想来确实是今年暑气来得过早的缘故。 萧让在她唇上轻轻一吻,安抚道,「乖乖睡觉。」 顾熙言一听,忙从锦被里伸出手来揽住他,「侯爷去哪?」 萧让勾了薄唇,温柔又无奈地笑了笑,「我去冲个冷水澡,然后过来陪熙儿一起睡,可好?」 顾熙言这才作罢,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半梦半醒时分,听着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顾熙言微微弯了唇角,无比安稳地沉沉睡了过去。 一片漆黑。 漆黑的尽头突然燃起熊熊烈火,金色和火红交织,一片灼灼的明亮里,那个人浑身是血,背对她而立。 顾熙言站在一片漆黑中,揉了揉眼睛,「喂!你是谁?」 那人缓缓回首,露出一张满是血污的脸,冲她绽开一个清风霁月的笑来。 顾熙言梦到过这个场景很多次,梦中的这个人每次都浑身是血,看不清楚面容。她一直担心这个人是萧让,可是这次竟然看到了这人的长相——不是萧让。 顾熙言刚松了一口气,疑惑又漫上心头——那他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梦中? 顾熙言看着他迷糊的面容,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可仔细去想,却又想不出到底在哪见过这个人。脑中一阵剧痛袭来,顾熙言惊呼一声,陡然从梦中醒来。 她抱着锦被,额上冷汗密布,头痛欲裂,轻喘不止。 红翡、靛玉闻声,忙挑帘子进来道,「小姐醒了。」 两个大丫鬟服侍着顾熙言洗漱更衣过后,扶着她坐于铜镜之前,为她仔仔细细的梳发上妆。 今日她穿了件紫色烟罗纱的对襟长衫,下头是条月白色流光锻的长裙,行走之间衣袂飘飘,颇有窈窕之感。 顾熙言左右看了看铜镜中的飞仙髻,问道,「侯爷呢?」 靛玉一边儿梳发一边儿回话,「侯爷一早便去了演武堂议事,方才带着人出府进宫了。」 顾熙言微微皱了眉,「可是皇上的病又重了?」 原是顾熙言失了忆,就连成安帝数日前已经驾崩的事儿都忘得一干二净。 靛玉和红翡闻言,飞快地相视一眼,忙道,「婢子们不知。」 顾熙言眉眼间浮上几分忧色,「眼前还不知朝局要往何处发展……我是万万不愿意叫侯爷上沙场的。」 两个大丫鬟闻言,皆是一瞬的默然。好在红翡年纪大些,心思也圆滑老成些,忙笑着安慰她,「小姐放宽心,侯爷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的。何况皇上的身子还好着呢,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起战事。」 顾熙言听了这话,才勉强宽了心,点了桌上那支三层镀金点翠莲花镶碧玺的金钗道,「今日便簪这支宝钗罢。」 靛玉忙道,「是。」 盛京京郊,一处破落的民宅里。 「真乃上天助之!」一锦袍金冠的男子负手而立,大笑道,「父皇遗诏丢失,大抵是身边人为之——李琮一向善于收服人心,如今怎么连身边的人都离心离德了?」 成安帝临终前,留有一封亲笔遗诏昭告天下,里头不禁写明了继承大统的人选,更写明了京中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处昭狱的分布。 不料成安帝咽下了气,这遗诏竟是如生了翅膀一般不知所踪了。京中盛传,成安帝将皇位传给了东宫太子李琮,可是如今四皇子、五皇子还在世,若是没有遗诏为证,光凭传言,太子也无法名正言顺地登基。 四皇子猛地一甩袖,「可将皇上临终当日,在紫宸殿中服侍的婢女内监都捉来了?」 一心腹道,「回殿下的话,咱们的暗桩在禁廷中潜伏颇深,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当日在紫宸殿中服侍的宫人们捉了来。」 「甚好。」四皇子道,「严刑拷打当日紫宸殿中服侍之人,父皇临终前见过哪些人、说过哪些话,我都要知道的一清二楚。」 v第27章[03.10] 眼下韩烨已坠崖而死,起义军也被悉数剿灭,四皇子失去了左膀右臂,麾下只剩五千精兵。常言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此番,四皇子把全部身家都压在这一纸遗诏上了——不成功,便成仁。 「属下领命!」那心腹抱拳道,「殿下,只是……尹贵妃再三求见,不知殿下可要见娘娘一面?」 「眼下父皇已死,她还有什么用处!」四皇子不耐道,「随口打发了,改日找机会打杀了便是!只有一点——万万不可将尹贵妃落入太子手中!」 眼下时局未定,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准将来坐上金銮殿的人会是谁,拿到遗诏的人,才是大燕正当的明主!若是来日他李壁真的能坐上那禁廷的龙椅,又怎传出「支使贵妃弑父」的名声! 「是!」 「报——」 那厢,一将士匆匆而来,「禀告殿下,那日在紫宸殿中服侍的宫人已经招认了,说是皇上临终之前,曾召一位缁衣僧袍之人入殿,两人相谈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功夫,期间,殿内还隐隐传来争执之声,等那缁衣僧袍之人出了殿门后不久,皇上就薨逝了!」 四皇子大惊,「可有人亲眼看见过那缁衣僧袍之人的面容!」 「面容倒是不曾有人见过,只是……」那将领迟疑片刻,「一小黄门说,看那人身形,倒像是故去的元宁长公主。可元宁长公主仙去已经有数年了,又怎会出现在紫宸殿中……」 四皇子闻言,一种不可能的猜想漫上心头,一时间面色阴晴不定。 禁廷之中,红黄二色的宫殿连绵不绝,晨曦的金光细碎洒下,将琉璃瓦映照的熠熠生辉,大燕朝最巅峰的权力之地,被笼罩在一派朦胧华丽的金碧辉煌里。 成安帝已薨,然而遗诏未寻,新帝未定,故而成安帝的龙体被封入水晶棺,暂请入禁廷地下冰窖之中,等待来日新帝登基,再请入皇陵,行国丧之礼。 微风穿过回廊而来,翻卷起两旁垂下的白色帘幔。萧让一路提剑入紫宸殿,面色不善,周身气场骇人。 平阳侯得太子亲准,在御前行走,可策马、佩剑,乃是无上的荣宠。 御前大太监德海甩了甩手中拂尘,还未来得及行礼,便被萧让一把拉过了衣襟。 只见男人一身甲胄,手提宝剑,深邃的眼眸里全是隐忍怒火,「皇上仙去当日,谁来过紫宸殿?」 大太监德海被他掐着脖子,仓皇伏地,「秉平阳侯爷,奴才、奴才不能说。」 不是不知道,而是不能说。 今晨一早,萧让便接到密报,暗探将成安帝临终前紫宸殿内的情形打探的一清二楚。萧让看到那行「身形极似元宁长公主」时,当即神色大变,霍然起身,策马直奔禁廷而来。 母亲殿下诈死,藏身隐翠峰三年之久,莫非,是一早便知晓内情,为了今日之祸事做准备?! 萧让眼眶猩红,手上不住地颤抖,他猛然松了大掌,冲身后流云道,「备马整军!去隐翠峰,清心庵。」 崇山掩映,苍松挺拔,青草葱翠,有习习山风袭过,绿荫随风摇动,自成波涛。 隐翠峰上,清心庵前,两军人马正无声对峙。 「四殿下,夷山一去,别来无恙。」 萧让端坐于骏马之上,扬起手中策马金鞭,薄唇勾起一抹冷笑,他身后乃是萧家三军,训练有素,以一当十,气势如虎。 四皇子李壁面色青黑,「想不到平阳侯爷的消息竟也如此灵通——没想到,元宁长公主仙逝原是诈死,我等竟是都被蒙在鼓中。」 「萧彦礼!今日我必拿到遗诏!挡我者死!」 萧让冷冷抬眸,收了唇角讥讽笑意,「殿下还是尊称一声姑母罢。」 「想要遗诏,那也得看殿下有没有这个本事!」 「给我杀!」四皇子怒喝一声,身后五千精兵一拥而上,萧家军亦蜂拥而出,一时间厮杀呐喊不绝于耳,刀光剑影之中,尸横遍野,血流百丈。 四皇子本是穷途末路之兵,此番虽是死战,仍不敌萧家军上万雄狮,只见硝烟弥漫之中,四皇子手下之兵节节败退,竟是被杀去了大半,只留下一小队人马护于四皇子身前。 萧让拍马上前,提着承影宝剑挽出一朵剑花,自马背上飞身而去,一剑刺向四皇子身前左右心腹护卫。 此番萧让乃是想留四皇子活口,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将剩余剩余残兵消灭的所剩无几。 此处正酣战的如火如荼,那厢,隐翠峰山门大开,自清心庵的朱漆色半月门中步出一位身着石青色僧袍僧帽之人。 深檀嬷嬷伏跪于山门之前,将手中一卷明黄的圣旨高高举起,痛哭道,「佛天悲悯,愿众生回头是岸,早离苦海渡慈航。皇上遗诏在此!」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四皇子双目赤红,当即飞身而去,自深檀嬷嬷手中夺走那卷明黄遗诏,双臂颤抖着将其展开。 四皇子看完遗诏上的内容,竟是呆愣了,只见他将遗诏朝萧让远远一抛,面上大笑不止,如疯似癫。 「哈哈哈哈哈……好一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啊……」 「你萧氏为大燕厉兵秣马,世代忠烈,可料到也会有今日?」 「哈哈哈哈……好一个贤良太子李琮!父皇虽不信我,却亦不信他!更不信这满朝文武!」 四皇子披散着发丝,形容癫狂,众人见状,皆以为四皇子是见了遗诏中新帝并非自己,因嫉生恨,神志不清,意识错乱了。 此时两军胜负已明,四皇子已经是强弩之末,大势已去。萧让面色冷峻如寒冰,倒也不怕四皇子看到遗诏里的内容,只缓缓抬手道,「来人,将此逆贼、拿下,押入天牢!」 v第28章[03.10] 「属下领命!」 流云捡起那卷遗诏,双手奉于萧让面前,萧让接过一看,俊脸上竟是前所未有的震惊。只见他闭了闭眼,面上神色难以言喻。 那明黄色的圣旨上乃是成安帝的亲笔遗诏——「朕殡天之后,传位于皇太子李琮,若太子有不测,则传位于四皇子李壁。自开国以来,大燕武将势力根深蒂固,长此以往,恐乱朝纲。朕去之后,想必北疆战乱已平定,可保大燕百年安宁。新帝继位之后,当收回平阳侯、淮南王手中兵权,若有不从,可褫夺其爵位,借机敲打武官,以免武将势力坐大至无可转圜之地。」 原来当年平阳老侯爷之死,不是为江山而死,不是为社稷而死,而是因为成安帝的一腔猜疑和忌惮而死。 原来,当年元宁长公主诈死,藏身深山,便是想打消成安帝的忌惮,保全平阳侯府。奈何一朝成安帝病危,深知太子和四皇子的狼子野心,不敢将遗诏交给两人中的任何一人,只好连夜召皇姊元宁长公主进宫,将一纸遗诏托付到了元宁长公主的手中。 然而,元宁长公主亲眼看了遗诏的内容,才知道何谓「帝王无情」。 成安帝临危之际,该是怀着何等心情,将这纸写着平阳侯府的遗诏,亲手托付到了元宁长公主的手上? 她是他的皇姊,是打小最宠爱他的长姐,是那年奋不顾身将他从太液池中救出的阿姊。而他却在病榻缠绵临危之际,还满心忌惮着自己的亲外甥,甚至不惜褫夺一切,置其于死地。 哀莫大于心死。元宁长公主于紫宸殿中含泪拜别成安帝,将遗诏带出禁廷,藏在这隐翠峰之中。 帝王之家的手足之情、血浓于水,终是抵不过股掌之中的万里江山。 原来,皇帝所有的恩宠恩赐不过是利字当头,笑里藏刀。等遗诏大白于天下哪一天,想必平阳侯府定是岌岌可危,元宁长公主想到此处,也只能将遗诏能藏一时是一时。 萧让再睁眼,已是双目赤红,他飞身上前到深檀嬷嬷身旁,一贯镇定威严的声音里略有些慌乱,「嬷嬷,母亲安在?」 深檀嬷嬷形容枯槁,如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冲他深深一俯身,「元宁长公主,已薨。」 「哐啷」一声,萧让手中的承影宝剑滚落在地,他往后退了两步,心神大乱,正欲开口追问,不料一抬眼,便看到一股黑血从深檀嬷嬷唇边缓缓流下。 萧让登时大惊,上前封住她身上数处经脉,大吼道,「速来太医!」 「侯爷不必……」深檀嬷嬷喘着气,勉强吐出几句完整的话来,「老奴服了剧毒鹤顶红,毒药已经入了心肺,老奴已是必死之人了……当日老侯爷为皇上所忌惮,长公主被迫诈死,为侯爷筹谋已久,终是避免不了今日之局面……可见是万事不由人!世事累人……老奴出身禁廷,伴长公主嫁人生子,终其一生,此番……也要追随着长公主而去了……侯爷……侯爷要好好的……」 「飞鸟尽,良弓藏……侯爷身在朝中,需多多提防……长公主还在清心庵中……侯爷……去将公主带回侯府安葬罢……」深檀嬷嬷断断续续地说到此处,已经用尽了最后一口气力,只见她话音儿刚落,脖子一歪,便没了气息。 霎时,有山风过境,惊起飞鸟离林,松涛万顷。 萧让满面悲恸,默然许久,方抬手轻轻阖上了深檀嬷嬷的双目。 「不玩了,不玩了!」顾熙言从锦榻上起身,俯在黄花梨木的小方桌旁,伸手从瓷盘里拈了一块芸豆糕,气嘟嘟的咬着吃。 靛玉不满道,「小姐怎么能耍赖呢,说好了三局两胜!眼看着这一局婢子就要胜了……」 红翡恨铁不成钢地瞪靛玉了一眼,笑着对顾熙言道,「小姐若是玩累了,便歇会儿罢。」 主仆三人正说着话,那厢一阵脚步声匆匆而来,为首的男人解了腰间佩剑,抛给身旁的护卫,径直步入了内室之中。 男人还未卸甲,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他大步而来,没等顾熙言抬眼,便一把抱住她,将头低低的埋在她的颈旁。 顾熙言突然被男人抱住,也是一愣。屋中伺候的丫鬟婆子见了,忙低了头,纷纷打帘子退了出去。 一室寂静。 两人维持着这个姿势许久未动,直到顾熙言感觉脖颈处传来一阵湿意,才缓缓地伸了玉臂去回抱男人,软了嗓子道,「侯爷这是怎么了?」 萧让没说话,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他生于权力巅峰,官场旋涡,十分明白「稍有行池差错,便是万劫不复」的道理。 他本想等平息了这场战事,就可以借立功之名,把母殿从隐翠峰接回侯府中,从此再也不必在清心庵中隐姓埋名,一家人团圆美满地过下去。 可结局却出乎他的意料,原来成安帝对平阳侯府早有防备,那无上的恩宠,天下独一份的殊荣背后,都是帝王猜测忖度的多疑之心。 母殿看到遗诏之后,定然是心死如灰灭,所以才选择以死明志。 母殿累了,他也累了。 顾熙言沉默着被抱着,眉眼间也被传染上了三分悲戚,过了一会儿,她缓缓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脊背,柔声道,「侯爷是在伤心么?」 男人单膝跪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柔夷贴在额际,俊脸上满是隐忍。 萧让缓缓抬头,几乎是从喉头压出几个字来,「熙儿,我们永远不分开。」 往后余生,他只有她了。 佛说原来怨是亲。 世间的遗憾总是多过圆满,之前他对缘分的认识太过浅薄。不曾料到,人生短短数十载,能和相爱之人相伴白首,乃是及其难得的事。 长夜无垠,众生芸芸,能够紧紧握在手中的人,就永远不要放手。毕竟有些人,一旦错过,就再也不能回头。 顾熙言愣了片刻,方倾身倚靠在男人怀中,点了点萼首,郑重其事地道了声,「好。」 那日,萧让回府之后,抱着顾熙言黯然神伤了半晌,神色异样悲痛,又说了些在顾熙言看来「没头没尾」的话,过了一两日,才恢复到往常的神色气场。 v第29章[03.10] 顾熙言的记忆依旧没有恢复。 她每日呆在凝园正房足不出户,曾有两次提起要出门去散散心,都被身边的丫鬟婆子劝阻了下来。 顾熙言每晚频繁多梦,几乎每次都能梦到那个烈火灼灼的熟悉梦境。一天晚上,顾熙言抱着萧让细细讲了那个梦境,又详细描述了梦中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的长相。 萧让没有向顾熙言过多的解释,只安慰了美人一番,面上看似神色如常,心头却是涟漪乍起。 顾熙言噩梦中的人,分明是韩烨。 萧让暗暗深思,顾熙言第一次梦见这个梦境应该是在发兵淮南之前,或许是更早之前。从那时,顾熙言便一直以为梦中浑身是血的男人是他自己,故而为他暗中筹谋,为他的安危担忧许久。 她下意识的担心他,心里满满的全都是她。万万没想到,到头来,她梦中的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却是韩烨。 这一切陈陈相因,萧让有一种误领芳心的愧疚之感,一时间说不清楚心中是何滋味。 金銮殿中,明黄色的纱幔层层掩映,御座的左右两侧各有一尊栩栩如生的仙鹤香炉,炉内燃着贵如黄金的龙涎香。袅袅青烟从长长的鹤嘴中散出,像极了仙鹤在腾云驾雾。 太子李琮坐于正大光明匾额之下,手扶龙椅,「先帝的龙体可派人验过了吗?」 「回皇上的话,已经派太医去验过了。正如皇上所料想的,先帝并非因病仙逝,而是有人投毒加害,太医从先帝体内验出毒药少许,虽投毒的剂量不大,但其用量循序渐进,足以致死。」 说罢,下跪之人拍了拍手,御前侍卫押着一名婢女入殿来。 「此婢女乃是太妃尹氏的贴身婢女,据宫中造办处的管事交代,她曾帮太妃尹氏制过数次口脂,名为「莺啼一点红」。微臣派人去永乐宫中搜寻剩余口脂的时候,在院中的千年槐树下深掘三尺,才挖到了一只粉彩绿里荷花的罐子。罐中残存的口脂里,确实含有一定剂量的毒药。」 话至此处,那婢女两股战战,伏地痛哭求饶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那‘莺啼一点红’乃是尹贵妃亲自调配的口脂方子,奴婢不过是奉命办事罢了,并不知其中隐情……奴婢冤枉啊……」 太子一拍御案,怒道,「好歹毒的妖妃!」 真真是好心机!将剧毒制成口脂,每日涂抹于丹唇上,任是大罗神仙也发现不了!怪不得成安帝生病期间,尹贵妃自请御前侍药,一直在紫宸殿中衣不解带的近身服侍。如此日久天长,看似不起眼的一抹「莺啼一点红」,竟是化作了杀人的利器,催命的毒药,缠绵艳绝的送成安帝驾鹤归西了。 「妖妃尹氏安在?」 「回皇上的话,自先帝去后,太妃娘娘便在宫中闭门不出,如今已有数日不曾出过永乐宫的宫门了。」 太子李琮扶着龙椅,指节上泛出白骨森森,「还请德海公公走一趟,给这妖妃一个了断罢。」 「奴才领命。」 先帝已去,新帝刚刚入主金銮殿中,登基大典未办,后宫还未清理出来,三千嫔妃仍照旧居住在原来的宫殿。 永乐宫中,殿门紧闭,光线晦暗,阳光从朱漆殿门的雕花纹中透射进来,清晰地显现出空中游荡飘舞着的灰尘,让人呼吸一滞。 尹贵妃坐在铜镜前,为自己插上了一只点翠金簪。 谁能料到,当朝贵妃竟然和意图逼宫的皇子结盟,毒害帝王。四皇子亲口答应她,只要事成,便灭顾家满门,偷偷把她送到平阳侯的身边。 从她见到顾熙言的第一面起,心中就种下了嫉恨的种子。她为了除掉顾家,除掉顾熙言,先是和王、谢联手陷害,等王、谢倒台,她又和四皇子联手,一步一步走向黑暗的深渊,走向弑君的不归路。 自打四皇子兵败垂成,从夷山逃奔到盛京,她曾求见数次,都被四皇子拒了回来。直到数日之前,四皇子派人前来,说是要接她出宫,大抵是害怕她一朝落到太子李琮的手中,毒害成安帝之事败露。 可令人没想到的是,四皇子被平阳侯生擒于隐翠峰的消息却先一步传遍了深宫。四皇子已是阶下之囚,怎么还顾得上她这枚已被彻底利用完的棋子? 她终究是无法从这深宫里脱身了。 铜镜中的宫装丽人凝神许久,突然绽出一个凄凄哀哀的妩媚笑意来,眼尾的一点泪痣我见犹怜。 弑君之罪,当诛九族,灭满门。 好在她生于烟花之地,身世如浮萍,并无骨肉至亲,独自的来到这世上,独自的去,也拖累不了旁人。 殿门忽然被推开,大太监德海公公带着人步入殿内,一挥拂尘道,「皇上口谕,太妃尹氏接旨。」 尹贵妃缓缓起身,伏跪于地下,行了一个大礼。 「妖妃尹氏,勾结乱党,毒害先皇,祸心滔天,今日特赐毒酒一杯。钦此。」 那厢,有小黄门垂着脑袋端了木盘上前,呈上一只白玉酒杯。 尹贵妃挑了眉稍道,「还是德海公公好福气,古往今来,能够一身侍二主的奴才又有多少呢?」 大太监德海皮笑肉不笑道,「太妃说笑了,奴才乃是依傍着主子生长的藤蔓,主子没了,奴才的命数便也快尽了。先皇去了,老奴的命和魂儿早就跟着去了——如今不过是吊着一口气,全仰仗新皇上还愿意使唤罢了。」 「太妃娘娘,快接旨罢!」 她唇角带了三分讥讽笑意,终是忍不住开口,「本宫乃是临死之人,敢问公公一句,平阳侯爷和淮南王爷可是回京了?」 大太监德海一愣,顿了顿才道,「平阳侯爷已领兵凯旋,淮南王尚在塞北追歼乌孙余部。」 他能安然无恙的回来,便是大好。 尹贵妃叩首谢恩,再抬头已是满脸清泪,眼泪纷纷而落,她抑制不住的大笑出声。 v第30章[03.10] 十年前,烟花之地,她一身不堪,他纵马风流。 十年后,禁廷深宫,她背上千古骂名,他依旧满门荣宠。 十年的时间看似很长,但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过。从那年秦淮河畔初见开始,他们便隔着跨不过去的门第,他们本就无缘无分,全靠她满心妄想,才一日一日挨到今天。 「太妃娘娘,多说无益,您该上路了。」 尹贵妃伸手执起白玉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毒酒入喉,她凤眸猩红如血,渐渐失去周身力气,缓缓倒在地面上。 本是薄命女,一朝身处天子侧,宠冠后宫七载荣华。 怨只怨,明知无情,却枉付了一厢情愿,误了此生。 弥留之际,尹贵妃恍惚看见了秦淮河畔的满河灯火,仿佛听见了两岸袅袅不绝的丝竹管弦之声。 那年烟波花影里,若是她没遇到那面容俊朗的锦衣少年郎,该有多好啊。 约莫着已经到了辰时,层层叠叠的绡纱帐里,阳光斜斜射进来,略微有些刺目。 紫檀百花嵌玉的床榻上,顾熙言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抬手遮了遮阳光,听见外头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屋檐之下,红翡和靛玉正肃手立着。 「方才顾府的管事来传话,王妈妈亲自去见了——说是如今京中病患多,太医少,夫人在咱们府的大门前开了义诊。老爷、夫人、公子和老祖宗听说侯爷带着小姐回了盛京,托王管事带话儿,叫姑娘回去小住几日呢。」红翡一脸为难道。 「可小姐如今的情形,可怎么回去啊!」靛玉想了想,「依照侯爷的脾气,定是不想叫小姐娘家担心的……不用问,也是让咱们俩直接编个理由先挡过去!」 「嘿,我说,」红翡掐腰,「你到底姓顾还是姓萧啊!怎么什么事儿都听侯爷的呀?」 靛玉呐呐道,「咱们是顾家的家生子,当然是随小姐姓顾了!可咱们小姐是这平阳侯府的主母!且不说‘夫妇本为一体’的话,如今小姐忘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若是叫老爷、夫人、老祖宗知道了小姐的情况,只会凭白多几个人担心罢了!」 红翡想了想,那日顾昭文从章台离去之时,也说了「老祖宗近来身子不好,暂时不把顾熙言和萧让的详情告诉顾家人,等萧让回了盛京,叫他亲自回顾家赔罪说个清楚」的话。 思及此,红翡重重叹了口气,「只能先这样了!现在,我既盼着小姐能早点记起来这段记忆,又盼着小姐能彻彻底底的把这段记忆忘了,永远不再记起来。」 屋外的说话声渐渐低了下去,顾熙言盯着床榻上方的绡纱帐看了一会儿,撑着身子半坐了起来,轻轻倚在绣着并蒂莲花的引枕上。 屋外的红翡和靛玉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忙挑开帘子,笑道「小姐醒了,婢子们服侍小姐洗漱。」 顾熙言脸色红润了不少,一双美目里全是没睡醒的惺忪。两个大丫鬟见顾熙言神色如常,和以往早起没什么两样,到也没多想,当即叫了下头的丫鬟婆子们鱼贯而入,捧上一应洗漱的盆盏。 等顾熙言洗漱打扮完,外头的稍间里已经摆好了一应早膳吃食。 顾熙言刚坐在黄花梨木小方桌前,红翡便盛了一碗黄芪鲈鱼汤汤递过来,顾熙言捧着瓷碗小口喝完了补汤,那厢,靛玉又拿着筷子给顾熙言布菜。 「这道莲房鱼包小姐一向爱吃,故而今晨叫厨房里专门做了来。」 小小一只莲房鱼包在盘子里,显得甚是可爱。顾熙言夹起轻轻咬了一口,还未来得及咀嚼,又见面前盘中多了一朵花一样的吃食。 她看了那花一眼,竟是微微愣住了。 靛玉笑道,「这道乃是时蔬果子,据厨子说,是将春日时新采的当季的花卉,如桐花、槐花之流,拿冰水冻于地窖之中冷藏,等夏日取用的时候,将其解冻,再裹上一层细细的面粉,过油炸至金黄,既能保持原有的花的形状,又能锁住水份,不失鲜美。小姐快尝尝罢。」 顾熙言垂眸望着盘中的那只桐花,顿了半晌,才夹入口中慢慢咀嚼了起来。 屋中丫鬟婆子肃手立着,都安分的很。顾熙言专心用着饭,也并不说几句话。不料,刚用了几口早膳,外头忽然一阵喧闹。 「你莫要再来寻我了!」 「为何?你未嫁我未娶,我为何不可来寻你!」 「我刚和离,如今乃是守空门的寡妇,你整日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也不怕惹人非议?更何况,我并非寻常闺中女子,我不喜欢刺绣赏花,只喜欢舞刀弄枪,想来并非宋将军的良配!」 「我心悦你已久,倘若你也对我有意,我恨不得立即上门求娶,怎会在意别人的非议!?而且,我不喜那闺中女子,就喜欢你这般舞刀弄枪的飒爽洒脱!」 外头的争执声越来越大,顾熙言凝神听了半晌,放下筷子淡淡问道,「何人在此喧哗?」 靛玉道,「乃是定国公的外甥女石氏和宋连城将军。侯爷命石将军在咱们后院戍卫,保护小姐的安全。」 「说来,这宋连城将军倒是痴情的很,光是他在咱们凝园外头等石将军,我都碰见好几回了。」 红翡皱眉道,「可这两人在此喧哗吵闹,实在无礼,婢子这便去说一说他们!」 「不必了。」顾熙言轻启朱唇,「我和石氏也算是有缘之人。她如今能觅得如意郎君,重获因缘,我也觉得开心。由他们去吧。」 靛玉听了这话,不禁觉得奇怪,「小姐和这石氏又不认识,何来的缘分?」 顾熙言淡淡一笑,并不多言。 过了一会儿,院中两人的争执之声渐渐弱了下去,传来几人纷纷行礼声,「见过侯爷。」 v第31章[03.15] 萧让打帘子进了内室,在金盏里净了手,方坐于桌旁。 他今日穿了件天青色圆领长袍,周身少了几分威严气势,多了几分清隽逼人。 萧让刚拿起玉筷,垂目便看见了桌上那盘时蔬果子,他神色略变,旋即笑了笑,「夏日时节,这等油炸之物未免太过油腻,把这例菜色撤下去罢。吩咐下去,以后也不必再做。」 靛玉应了一声,当即有小丫鬟上前把那例时蔬果子撤了下去。 「今日太医可来请过平安脉了?熙儿身子如何?」萧让夹起一块牛乳酥酪,轻轻放到美人儿面前的碟中。 男人生的俊眼修眉,薄唇含笑,深邃的眼眸里满是化不开的柔情蜜意。 顾熙言盯着面前的牛乳酥酪出神儿了半晌,缓缓抬头,冲他淡淡的笑,「萧让。」 「若是我一直不记得以前发生的事……你还打算瞒我多久?」 萧让顿了半晌,才垂了眸,放下手中玉筷,「熙儿,我没想瞒你。」 有几次面对顾熙言的时候,萧让险些忍不住将实情脱口而出。可是转念想到太医的嘱咐,他只好生生忍下了。 她把这段不痛快忘得一干二净,只留他一个人受着心刑。每每看着她毫无芥蒂的欢颜,对萧让而言,却是加倍的折磨。 「你昏迷的这些日子,我日日夜夜盼着你醒来,甚至没办法闭上眼睛安稳地睡上一觉。没成想,你竟是完完全全失去了这段回忆。」 「这几天,面对你的时候,我想了很多。其中有愧、有悔、有伤、有痛、有不甘……」 他看着她,深邃的眼眸里晦暗难明,「熙儿,我自知欠你良多。」 「别说了。」顾熙言眼角滑下一滴泪来,「这些日子,我们都冷静冷静吧。」 叛贼已清,天下大定。 太子持遗诏入主金銮殿,以新君身份为成安帝举行国丧, 出殡当日,盛京城中万人空巷,前来送龙驾的百姓摩肩接踵。三千龙禁尉守卫成安帝的龙体从禁廷宫门而出,夹道两旁素幡招展,纸钱遍地一路穿朱雀大街,将成安帝葬入皇陵。 国丧之礼期间需严令斋戒,文武百官一百天内不准宴饮作乐,一个月内不准丧服嫁娶……盛京城内自大丧之日始,各个寺庙、道观鸣钟需满三万余次。 次日,太子李琮于金銮殿前举行颁遗诏仪式,宣礼官将遗诏誊抄,于禁廷朱雀门前宣读,张贴布告天下,又命礼部筹备登基大典等诸多事宜。 然而宣之于众的遗诏上,删去了涉及削弱武将势力的内容。 那日金銮殿内,太子李琮看着手中遗诏半晌,只道,「平阳侯府、淮南王府、定国公府等乃我大燕开国功臣。功在千秋。先帝缠绵病榻,受小人蛊惑,写下此令。朕若不辨黑白,一味照办,乃是有违列位先祖之万世英明,千秋基业。再者,李氏与萧氏可比鱼水,鱼无水则涸,水无鱼则滞。只有两者并存,才能如鱼得水,保我大燕国祚延续万年。」 萧让听闻此言,说是感动倒也谈不上。 萧让叫成安帝一声舅舅,和太子李琮、四皇子李琮也算是实打实的表兄弟,小的时候做过几年皇子伴读,和太子、四皇子一同读书,说有兄弟情分也不为过,可生在长在这个圈子里,兄弟、父子相残的事儿数不胜数,骨子里的血浓于水自然而然淡了不少,如今太子李琮登上了龙位,更是「君臣有别」了。 太子李琮素来仁慈,并非成安帝那般生性多疑,心狠手辣。飞鸟尽,良弓藏的事情,这位稚嫩的新君是干不出来的。萧让一手平定江淮、夷山之乱,拥簇太子李琮上位,展露忠心的同时,也展露了萧家军拨乱反正、安定乾坤的能力。 新君继位,朝纲不稳,平阳侯府这秉良弓,还未到退场的时候。 阶下的萧让心思洞明,听了新帝这一番恩宠之语,神色未动,只淡淡道,「谢主隆恩。」 平阳侯府,演武堂。 夏夜无风,萧让长身立于窗前,骨节分明的手中捏着一纸密信,面色微沉。 信是从塞北传来的。 当日淮南王追歼乌孙余部到塞北柔然境内,乌孙余部对柔然地形熟悉非常,先是用了毒虫将淮南王大军围困在崇山峻岭间,两厢对峙数日。后来,一次冲突之中,淮南王遭了乌孙首领之子塔曼的突袭,身中毒箭,失踪于柔然地界。 密信一式两份,一封连夜送进了金銮殿太子李琮手中,另一封则是送到了萧让手中。 「立刻派暗卫前去塞北,务必尽快将王爷寻到,」萧让将信纸送到跳跃的烛火上,缓缓点燃,「去定国公府上传话——明日一早,请国公爷随本候一道入宫觐见,请皇上增兵塞北。」 柔然国情复杂,三年之前萧让和淮南王前去镇压叛党的时候便有所察觉。淮南王妃乃是柔然公主,淮安王孤身领兵在柔然盘桓许久,此时又突然失踪,想必新帝定会起疑。 信纸缓缓燃尽,一旁的流云递上一方锦帕,萧让接了,一边擦手,轻启薄唇问道,「夫人今日如何了?」 那日顾熙言醒过来之后,说要和他静一静,谁知这一静就是许多天不理他。 萧让心中愧疚难言,派了流火近身护卫着,一日数次地问顾熙言用膳如何、诊脉如何、每日都做些什么。 说来可笑,两人明明就在一个院子里,竟像是隔着千里一般,就连嘘寒问暖都要靠身边人传话。 两位主子不痛快,连带着苦了一众服侍的下人,更可怜的是那李太医,每日去凝园请了平安脉,出了正房的门,还要拐到演武堂里,把顾熙言的脉象一五一十的再和萧让说一遍。 流云拱手道,「主母昨日回了顾府一趟,今晨一起来,便去了樟木巷街头的义诊棚。」 「义诊?」萧让抬头,浓眉微皱。 「是,」流云解释道,「主母说,顾夫人在顾府外开了义诊,眼下太医少,病人多,那樟木巷义诊的主理医官和林氏林渊微乃是好友,故而主母想去义诊处搭把手,也好分担些。」 v第32章[03.15] 萧让凝神不语,京中流民之患一时难平,各府上都响应沈阶沈大人的号召,设了施粥的棚子、诊棚之类的,平阳侯府外头亦是设了三四个施粥的棚子。 萧让这才突然想起,顾熙言的外祖林氏本是医者世家,想来顾熙言是会些医治小疾小患的医术的。 「主母可带了人去?」 「侯爷放心。主母带着红翡和靛玉两位姑娘前去,另有流火在暗处护卫着。」 萧让闭上眼,叹了口气,「去便去吧,只是一定要看好主母,不可再出任何差池。」 若是顾熙言能借义诊打消对韩烨的愧疚,纾解心头愁绪一二,也是极好的。 「是。」流云抬眼看了萧让一眼,只觉得他的身形莫名有些萧索。 天子脚下,盛京城中。 正是仲夏时节,暑气蒸腾,葱茏的参天大树上,知了不住地叫着,这种天气,人坐着不动都能汗湿了衣襟。 太医院奉皇命广出义诊,在盛京城中设了十二处义诊的帐子,为流民病患无偿救治。 樟木巷巷头的义诊棚中,官兵门一边派发解暑的西瓜和绿豆汤水,一边组织着病患有秩序的就医。 「大娘,这是你的药,记得以水煎服,每日早晚各一次。」顾熙言笑着叮嘱道。 一身布衣的大娘接了药包,连声告了好几声谢,方才起身离去。 顾熙言目送大娘离去,环视诊棚四周,不禁油然而生许多感慨。 恢复记忆之后,她听闻了这几日盛京城中发生的事情,也听说了起义军攻入盛京城中乃是韩烨麾下谋士曹忍的计谋。 上一世,她便是在叛军攻城时死于起义军刀下。 说来可笑。当日雨夜,她无意救了曹忍一命。那日在韩烨营中,曹忍冒险送她逃走,是为报恩。可兜兜转转,恩恩怨怨,到头来,上一世置她于死地的「叛军攻城的毒辣计谋」,竟然是曹忍提出的。 顾熙言思及此处,忍不住叹一声「兰因絮果」。 掩藏在时间的褶皱里的一鳞半爪,渐渐被串联起来,背后的隐情和真相让人无力又嗟叹。 那厢,靛玉奉上一盏蜂蜜水,劝道,「这大热的天气,小姐需注意些身子,莫要过于劳心劳力了。」 顾熙言冲她笑了笑,「放心,我心中有数的。」 「眼下流民众多,虽说有诸位太医坐诊,可到底是忙不过来的。前几日回家,看母亲在顾府门前设诊,我不禁感慨良多。我打小浸染医术,虽然不如母亲和太医们的医术那么高明,但医治风寒感冒之类的小病还是足够用的。」 「有一份力出一份力,有一点热发一点光,能为诸位医者分担一些,总归是好的。」 四周看诊的太医闻言,纷纷拱手赞道,「侯夫人身怀仁心,我等实在佩服。」 一旁的周太医道,「老朽听闻,侯夫人的外祖父林先生已带族人出扶荔山,在扶荔山下城中坐诊,每日看诊者络绎不绝,先生不取分文。夫人有林大夫之风啊!」 顾熙言的外祖林渊微本欲带族人在扶荔山中避世离俗,不料一朝逢兵乱祸事,百姓死伤惨重。林渊微一腔仁心,悬壶济世,不忍心看着百姓受病痛折磨,只好破例出山行医。 顾熙言道,「各位太医谬赞了。」 因着今日出义诊,顾熙言穿了件菱纱织锦的素色立领长衫,下面是条淡茜色的压褶长裙,发鬓间只插着两只银簪,可谓是朴素之至。 大燕朝风气开放,女子从医也有前例先河。太医院中本就有几位女医师,故而顾熙言在这义诊的队伍中,并不显得十分突兀。 她因坐诊,特意带着一张白色的面纱。只见她生的长睫美目,黛眉秀鼻,白纱若隐若现,虽只露出半张脸,却也能窥见花颜一二。 众人一边儿说着话,一边儿看诊。那厢,周太医捅了一下身旁的年轻医者,「群英,你呆愣着做什么!将你手边儿的银针给为师取来!」 原是方才顾熙言说话的功夫,周太医这位唤做「群英」的徒弟竟是盯着顾熙言看呆了。 此时被师傅一训斥,白群英忙回过神儿来,他摸了摸头,忙把手边儿银针递了过去。 只是回头的时候,正对上顾熙言转身。四目相对,白群英顿时脸红了,忙不迭地冲顾熙言拱手道,「今日多亏夫人在此分担。」 顾熙言微微点了点头,侧身避过了这一礼,将手中药包拿给了桌前的病人。 身后,正在帮忙派发绿豆水的红翡早就注意到这名叫做群英的年轻医者了,此时见了他面红耳赤的模样,更是狠狠瞪他了一眼——要是叫侯爷知道,有人这么唐突不知礼数地盯着自家小姐看,定是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这几天,京中各巡卫司四处搜寻流浪街头无家可归之人,天热生瘟,有司专门派人将死伤的尸身收集火化,以免疫情四起。至于那些身受重伤,尚余一口气流落在街头巷尾的人,便被就近送到了义诊之处。 诸位医者正看着诊,那厢,又有一波重伤的流民被抬了过来。 几位太医见状纷纷起身,奈何病患太多,医生明显不够用,顾熙言也起身去帮忙。 「女菩萨救救老朽吧!」一名衣衫褴褛的老者躺在担架上,见顾熙言上前,忙挣扎着起身作揖。 「大爷,你不要乱动,我来查看一下你的伤势。」顾熙言稍作安抚,伸手掀开了老者身上盖着的白布,老者右胸上插着的半只羽箭赫然映入眼帘。 「老朽受了无妄之灾哟……那日叛军攻城,老朽被流箭射中了胸口,好在伤口不深,可我不懂医术,又孤身一人没有子女在旁,若不是今日京中巡卫在街角处找到我,我可真就要交代这条老命咯!」 v第33章[03.15] 顾熙言盯着那支羽箭一动不动,直到几滴泪珠儿砸下来,她才慌忙擦了擦眼泪,安慰地笑道,「这伤口有些发炎腐烂了,现下得把腐肉先清了再说。」「大爷放宽心,我这便给你清理伤口,一会儿请李太医亲自帮你拔出这羽箭。」 「诶!谢谢姑娘。」 顾熙言眼眶微红,接过一旁递过来的纱布和烈酒,低头动作利落地清理着伤口。 这羽箭只是射入了皮肉,伤情便这样的要命——那日悬崖之上,韩烨被一箭穿心,该会有多痛? 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纷纷而下,掩入面纱中。 顾熙言心中悲痛难忍,再加上扑鼻而来的血腥味道,不禁一阵胸闷气短。只见她清理着伤口,眼前突然一阵头晕目眩,竟是身形一歪,险些晕过去。 靛玉眼疾手快地上前搀扶着她,急急问道,「小姐怎么了?」 一旁张太医见状,忙上前道,「侯夫人怀着身子,恐怕不能闻太多血腥,不如将此处交给下官,夫人依旧去坐诊如何?」 顾熙言脸色苍白,勉强笑了笑。「那这位老者便麻烦张太医了。」 「哦,哦,小儿乖,」一名仆妇带着小儿上前,一边哄着,一边满面歉意的看向顾熙言,「从前天开始,孩子便有发热之症,整日哭个不停,我听说土方子很管用,便用观音土冲了水给他喝下,可也不见效……」 顾熙言一听,忙道,「此等偏方是万万不可用的,若是患了病,要早早寻大夫救治才是,千万不可随意尝试偏方。」 那仆妇面露难色,「可家里遭了叛军洗劫,现下实在是揭不开锅了……就连看病的钱也拿不出几文了,若不是当今圣上开义诊,只怕我这孩子……」 那仆妇说着说着,竟是一手抹起泪来,怀中的小儿见母亲伤怀,啼哭的更加高亢。 「夫人不必忧心,我这就帮孩子把脉。」顾熙言看了眼靛玉,靛玉忙奉上一盏绿豆汤给那仆妇,又拿了一小块西瓜去喂仆妇怀中的小儿。那小儿吃到甜甜的西瓜,果然渐渐止了啼哭。 顾熙言把了一会儿脉,又捏着小儿胖嘟嘟的脸颊看了小儿的喉咙,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她一边提笔写方子,一边道,「孩子乃是寻常的发热之症。不过,咽喉似是有些溃疡红肿,想来是孩子日夜啼哭不止的原因。」 顾熙言写好了方子,交给了药童去抓药,笑道,「夫人放心,一会儿抓了药,每日三次,以水煎了给小儿服下,想来不出一日便会退烧的。」 说罢,顾熙言又道,「靛玉,你去巷尾的药铺子抓一味枇杷膏来。」 义诊处的药物并不齐全,大多是负责将病患快刀斩乱麻的医治痊愈,类似枇杷膏这等涵养之物则是没有的。故而需要自己拿银钱去药铺里抓,这仆妇的家境看病都难困难,又怎会有余钱去抓药呢? 「小儿每日含着服用几勺枇杷膏,喉咙的红肿便可退去了,想来今晚,应该能睡个安稳觉。」 那仆妇听了这话,感动的双目含泪,当即起身想给顾熙言行个大礼。「今天怕不是遇上活菩萨转世了!我真是无以为报啊!」 顾熙言忙拦住她,「此乃医者应该做的,不必多礼。」 两人此番一跪一拦,把仆妇怀中小儿正捧着吃的西瓜碰掉了地上,小儿一呆,竟是在母亲怀中挣扎着嚎啕大哭起来。 桌上恰巧摊着一副刺穴位用的银针,小儿的拳头胡乱挥舞着,竟是把一整副银针掀了起来,数根银针被大力甩出,当即在顾熙言的手背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口子。 周围数人见此突发情况,忙惊呼着上前查看。 白群英急的火急火燎,正准备扒开人群,上前给顾熙言擦药,不料一抬头,正好望见一个身穿金甲的男人带着一行人马走来。 那男子生的金冠束发,面容若刀削斧刻,有宸宁潘安之貌。周身器宇轩昂,龙章凤姿,一看便是久居上位者才会有的气场。 男人径直走到顾熙言面前,掀了衣袍甲胄单膝跪地,握住她的柔夷仔仔细细查看了伤势,又抬手接过递来的金疮药,给顾熙言轻轻的涂上。 她的大掌上带着薄茧,在她细嫩的手背上一圈一圈的揉按着,激起她心头一阵颤栗。 男人就这么单膝跪在她面前,全心全意地查看她手上的伤势。周遭围观的人见了,皆是窃窃私语「平阳侯爷和平阳侯夫人真是夫妻情深」。 白群英望着这郎才女貌的一幕,心中漫上一丝酸意,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把手上的药瓶背到了身后。 萧让全身心的注意力都在顾熙言的手上,望着那玉手上的血口子皱了浓眉,「这金疮药粗糙的很,药效也实在一般——若是留了疤可如何是好,不如咱们回府,上些凝脂愈肤的药膏。」 「不用了,」顾熙言想也不想,拒绝的话便脱口而出,「我正在义诊,抽不开身。侯爷若是无事,便不要在此处碍事了。」 男人自动忽略了说他「碍事」的话,望着美人儿略显苍白的面容,俊脸上有些不虞,「今天日头如此毒辣,你已经晒了大半日了,再呆下去可如何使得!?」 一旁的靛玉趁机道,「是啊,主母方才还显些晕倒呢。」 顾熙言瞪了靛玉一眼,靛玉当即噤了声。 萧让闻言,脸色愈发沉了沉。 「不要你管,」顾熙言冷冷望着身前俊朗无匹的男人,用力抽了抽自己的手臂,不料男人的大掌却将皓腕握得更紧。 萧让叹了口气,一把将顾熙言拉到了怀中,竟是抱着她起身,大踏步走出了诊棚。 「你放我下来!」顾熙言伏在男人肩头,眼圈红红,面染薄怒,手脚并用地捶打着他。 萧让步履不停,承受着身上毛毛雨一般的捶打,薄唇动了动,「不放。」 一路行到凝园正房里,丫鬟婆子们皆是低着头不敢直视。萧让径直进了内室,把肩上的美人轻轻放到床榻之上。 v第34章[03.15] 顾熙言刚想逃到床榻的角落里,不料萧让登时一俯身,高大的身躯便笼了下来。 他伸了双手撑在她身侧两旁的床榻上,把她牢牢地圈在身前。眼前的美人儿眼泪汪汪、香汗微微,萧让定定看了她半晌,终是叹了口气,「顾熙言,是你说要和我静一静,我答应了。是你说要去义诊,我也答应了。可如今避着我是什么意思?你是打算永远不理我了吗?」 顾熙言偏过头去,泪水登时就砸了下来,她抬手抹了把眼泪,兀自沉默不语。 顾熙言知道两人之间的龃龉大多都是误会,可是,即使她知道了萧让爱她的真相,可也忘不了当时他出口成伤给她带来的痛,更忘不了那日韩烨当着她的面儿坠落悬崖的情状。 她是故意躲着他,不想见他。 如鲠在喉,伤疤未愈,让她如何笑颜以对? 萧让看着她躲避的姿态,眸中陡然燃起两簇火苗来,他往前俯了俯身,更逼近了身前的美人儿,直叫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萧让冷不丁突然抵上来,顾熙言紧贴着他的胸膛,推也推不动,打也打不动,心中久积的怨气和怒火涌上来,竟是登时崩溃了。 美人儿一双明眸里含嗔带怨,一边大哭,一边重重挥手打他,「我讨厌你!我讨厌你,萧让!」 「我讨厌你误会我、不信我、欺负我!讨厌你伤我伤的那么深,讨厌你那样的冷血无情,还讨厌你的自以为是!偏听偏信!」 她面上泪痕交错,哽咽不止,「明明我已经下了决心再也不原谅你,可为什么你每次都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为什么每次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你又都那么及时的出现?!我讨厌你!讨厌死你了!」 美人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只粉拳胡乱挥舞着,一贯端庄整齐的鬓发有些微微凌乱,就连身上的衣裙都皱巴巴的,真真是前所未有——她是真的气急了,竟是连自己的模样都不在意了。 萧让长臂一身,紧紧把她抱在怀里,柔声哄着,「千般万般,都是我不好。」 顾熙言一口咬上他的肩头,抽噎道,「唔……你哪里不好?你分明好得很!你说你不爱我,和我成亲不过是利用我,你还说,还说救我并非出自本心……你那样对我腹中的孩子!还口口声声说要娶别人!」 她以为他们的手紧紧挽着,永远都不会松开……可是他却先松手了,把她一个人丢入了无端黑暗中。 这一声一声的质问如同一把把利剑,在萧让心头割了一刀又一刀。他低头吻她的红唇,俊眼修眉间满是忏悔愧疚,「我不该说这些话气你。」 「我从没想过娶别人。当初我请出无字圣旨求娶你,乃是因为当年曾有缘见过你几面,你大抵是不记得了……可我却因为那日马球场上的初见,再难忘怀。」 原来,她以为的赐婚巧合,不过是他暗自筹谋已久的结果。 「你是我亲自求娶进门的嫡妻,我心头最珍贵的至宝。」 萧让苦笑了下,「那日沙场上,见你身处险境,我从未有过那般慌乱,竟是连三军将士都顾不得了,下意识便冲锋上前……」 爱一个人便要做好失控的准备。 自打爱上她,他的心门便开始失火,整日心焦如焚,熏神染骨,欢的、喜的、悲的、痛的、他希冀的、他惧怕的……都是她。 她不必费吹灰之力,便能把他这二十来年的风平浪静全都变成波涛汹涌。 「顾熙言,我只爱你一人,从前是,以后也是。」 顾熙言听至此处,哭得更猛烈,「你混蛋!」 纵然她早就明白这些话都并非出自男人真心,可一想到他为了气自己,故意说出这般绝情的话来,她就再也不想原谅他。 「是我混蛋。可是,熙儿,」 萧让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当年你偷走了我的心,一直霸占到现在,自己从未察觉也就算了,竟还想叫我弃夫下堂么?这又该当何论处?」 顾熙言抽噎着看他,美目里泪光点点,「你是无赖吗?」 萧让伸手揩去她脸上的泪珠儿,「自从遇见你,就是了。」 「熙儿,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好好爱你。这一次,无论生老病死,我再也不会放手。」 萧让握住美人的柔夷,轻启薄唇,低头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吻,如最虔诚的信徒一般。 无边黑暗里,无尽光明里,他都会握紧她的手,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放开。 顾熙言泣不成声,倾身扑到了男人怀中。泪水涟涟而下,沾湿了她和他的衣襟,一时间竟分不清是谁的清泪。 那日夷山之巅,顾熙言受到的创伤太大,自打恢复记忆之后,又是一副逃避的模样,萧让怕她把愁绪都郁结在心里,憋坏了身子,如今见她大哭着发泄出来,反倒放下了心。 不知过了多久,顾熙言才止了抽噎。她攀着男人的臂膀,扯着他的衣裳一角攥在手中,闷闷道,「我昨晚又做噩梦了……原来,梦中那个浑身是血的人并不是你,而是韩烨。」 「我不怨你。那日悬崖上……你们各为其主,各有立场,不是他死就是你亡。我不忍心看着他坠崖,更不想看着你出事。」 「只是我心里过不去,我忘不了那天他坠崖的场景。萧让,我总觉得欠他良多。这几日,我在义诊棚中拼命想多救些人,只求一个心安。」 萧让听了这番话,垂眸看着她,「你是在替我赎罪吗?」 「你身为三军将帅,立场如此,何来赎罪。」顾熙言抬眼看他,「若非要有个名目,就当是替上一辈子的我报恩罢。」 上一辈子,韩烨对顾熙言所做的身后之事,萧让是知道的。他顿了顿,轻启薄唇,道了一声,「好。既然是报恩,我陪熙儿一起。」 前尘往事,他亦愧对她良多。 v第35章[03.15] 恩恩怨怨,错错对对,两世因缘交织,早已让人分不清是对还是错,亦分不清是恩还是怨。 内室里安置着冰雕,按理说是凉爽至极的,可两人方才泪眼相对,倾诉衷肠,竟是连身上的衣衫都濡湿了。 萧让拥住身前的美人儿,薄唇在她眉心轻轻吻了吻,「嗓子都哭哑了。先换件衣裳,我叫他们上热茶可好?」 顾熙言诚心不叫他舒坦,「我要喝玫瑰八宝茶。不要干玫瑰,也不要冻玫瑰,只要新鲜的玫瑰——你去泡。」 顾熙言对着男人哭了半晌,心中的委屈还在,故而此时使唤起萧让来,用上了十成十的娇小姐脾气。 这大夏天哪里来的新鲜玫瑰? 偏偏顾熙言这一身冰肌玉骨从小到大就是这么娇惯出来的,萧让捏了捏柔若无骨的小手,心甘情愿的应了,「好,我去找。」 这还不算,顾熙言抱着他的腰,得寸进尺,「还得喂我才是。」 她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就这么抬了一双湿漉漉、亮晶晶的含波眼看他,萧让心头软的一塌糊涂,薄唇一笑,亲了亲她的眉心,「为夫领命。」 那日四皇子伏诛之后,萧让将元宁长公主的遗体存封在梵净山的伽蓝寺的冰窖之中,三日之前,举行了秘密发丧。葬礼并没有大操大办,只有萧让和顾熙言二人以及平阳侯府曾近身服侍的老奴才们。 那日破晓,趁着晨露熹微,萧让亲自扶棺,自平阳侯府大门而出,一路行至京郊,葬于平阳侯府陵墓,和萧让的父侯合葬,生同衾,死同穴。 后来顾熙言才知道,原来隐翠峰上清心庵里的梦参师太便是萧让的生身母亲,自己和婆母元宁长公主原来也曾见过一面,只是当时纵使相对却不识,此生,顾熙言没能向元宁长公主行媳妇之礼,便断了这段婆媳的缘分。 顾熙言心中感慨不已,又听丫鬟说了那日萧让回府之后抱着她的伤怀之状,对萧让是满是怜惜,就连看向男人的眼神儿里都多了三分心疼。 淮南王也终于有了音信。 那日演武堂中,萧让收到塞北来信。当日淮南王追歼乌孙余部到柔然境内,身中贼人暗箭,那箭上涂有剧毒,淮南王当即不省人事,滚下山涧。 幸好淮南王身上带着晖如公主给的平安佩,那红蓝相间的平安佩乃是柔然王室的象征,淮南王在幽深的山涧昏迷之际,被路过的柔然族人看到腰间的平安佩,好心相救,这才捡回一命。 萧让当即传令下去,「传话给淮南王爷——剿灭乌孙余部后,速回京,不可久留速。朝中流言已纷纷,若再耽搁数日,只怕新帝疑心更重。」 前段时间,淮南王失踪的消息传到盛京,朝中流言四起,渐渐谣传成了淮南王拥兵自重,在柔然徘徊多日,不肯回京。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就连新帝也多次追问淮南王的行踪,分明是起了疑心。 新帝手握遗诏,在金銮殿中闭门处理了大半个月的政事,终于把成安帝留下的一摊烂泥般的国事理了个干净。淮南王尚在塞北,新帝虽然生了疑心,可也没耐心再等下去, 八月初,新帝在朱雀门前举行登基大典,祭拜过了天地,晚上又设宫宴,宴请文武百官。 禁廷之内,大幕落下。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朱红宫墙深处,又是一次王朝更迭,人心变幻。 新帝登基,在祭天大典上封潜邸时的太子妃吴氏为中宫皇后。 翌日,御花园的清溪池上,荷叶田田,碧波万顷,中宫皇后在此举行凤宴,宴请贵女命妇。 数月以来,京中风波频起,各府皆是掩门闭户,行事、说话都谨小慎微,后宅的贵女命妇们也很久没有举行过宴饮雅集了。如今新皇登基,新后入主中宫,也算是天下大定,故而今日宫宴上,众女眷皆是满面喜色,言笑晏晏。 「一别数月,平阳侯夫人瘦了些!」定国公夫人亲亲热热地握了顾熙言的手,关切地问道,「听闻侯夫人随军一路从江淮辗转到夷山地界,期间路途遥远,风餐露宿,定是受了不少罪!」 定国公夫人望着顾熙言的微微隆起的小腹,颇为感慨,「上次见面,还不曾听闻平阳侯府有子嗣之喜,如今一看,夫人腹中孩儿都这么大了——可有几个月了?」 「快四个月了。」顾熙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先前也并不知道怀了孩子……并非有意瞒着夫人。」 定国公夫人笑道,「这是喜事,我知道了自然是为你们两口子开心的,怎会有怪罪之意!」 两人一边儿说这话,一边儿行至湖上回廊尽头的八角亭中,亭中坐着数十位贵妇,顾熙言和定国公夫人一一见了礼,回头便看见晖如公主扶着婢女的手缓缓行了过来。 晖如公主的身孕已有六个多月了,孕肚十分明显,她本就不算丰腴,如今整个人瘦了一圈,真真成了皮包骨头的模样。 顾熙言不禁大惊,忙迎了上去,「公主还怀着身子,怎会瘦成这样?」 晖如公主苦笑了下,没有说话。 「真是个丧门星,当初她从柔然嫁进来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猫腻,淮南王爷怎会无故求娶?定是她把王爷迷得五迷三道的!」 「人家可是堂堂柔然公主,你没见识过她的武艺拳脚吗?要我说,说不定她联姻为假,奸细是真!」 「听说淮南王爷领重兵在外,迟迟不归,你说会不会是……这两口子里应外合呢?」 八角亭中,议论之声纷纷,几位贵妇阴阳怪气地低声交谈。 俗话说得好,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如今朝中流言纷纷,皆指向淮南王有狼子野心,以往对淮安王府心有不服的人便趁机倒戈相向,这真是墙还没倒,小人就开始推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几个碎嘴子的贵妇说话声音不大,却刚刚好传入三人的耳中。顾熙言听得满腔怒火,当即转身指了其中一位妇人道,「吕夫人慎言!若是我没记错,当年战场上,还是淮南王爷把吕大人从敌军埋伏里救出来的吧?如此救命之恩都还未报,吕夫人今天却说这样一番话,倒真真是连白眼狼还不如呢!」 「你!」那妇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本欲反驳,可终究是不占理,只得灰溜溜地噤了声。 晖如公主一手扶着孕肚,一手拉了拉顾熙言,「这吕氏和吴氏一向交好,吴氏嫡女如今是中宫皇后,你又何必为我出这一口恶气?平白得罪了人家。」 v第36章[03.19] 「那吴氏一家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小人,如今捞了个国丈的高帽子,这才过了几天,就在盛京城中无恶不作,人人喊打!这样墙头草一样的小人,得罪也就得罪了!」顾熙言拍了拍晖如公主的手,「以往公主没少维护我,如今我又怎能眼睁睁的看着公主受辱、淮南王府受辱?」 晖如公主闻言,面上神色微动。 宴席开始,众贵女命妇一一上前向新皇后行礼之后,才纷纷入席。 顾熙言扶着靛玉的手走下台阶,望着晖如公主,颇有些担忧。 方才二人上凤座前见礼,吴皇后说了好些阴阳怪气的话,大抵是含沙射影地说淮南王爷和柔然勾结,有谋逆之心。难免晖如公主多想。 「这吴氏和淮南王府上辈子就有些庄子田地上的过节,如今不过是趁着王爷不在京中,逞一时口舌之快!公主莫要多想。」顾熙言低声安慰道。 晖如公主脸上气色并不是很好,勉强一笑,「我无事的。顾夫人还在那边儿等着你过去说话,快去吧!」 今日新后宴,顾府女眷也在应邀之列。顾熙言的嫂嫂杜氏怀胎已有九个月,临近生产,难免行动不便,再加上祖母顾江氏近来身子不大好,便也在家中养病,只有母亲顾林氏一人前来参加新后宫宴。 顾熙言点了点头,方迈着莲步朝顾林氏落座的宴桌旁行去。 「你这孩子,怀着身子还走的这么急!」顾林氏忙起身搀扶自家女儿,嘴里数落道,「方才那凤座前那么高的台阶,你就迈着大步子走下来了!为母看了,真是为我的外孙捏把汗!」 「母亲!」顾熙言笑道,「这才几个月,哪儿就需要这么小心翼翼了。」 顾母嗔了自家女儿一眼,又道,「方才那可是淮南王妃?最近京中关于淮南王爷的流言不断,平阳侯府和淮南王府素来交好,你也要小心着些!」 顾熙言道,「母亲放心,淮南王爷忠心耿耿,绝不是怀揣谋逆之心的人。」 「你心里有忖度便好。」顾林氏拿了一只蜜桔,亲自剥了皮儿,递到顾熙言手中,叹道,「虽说是清者自清,可是淮南王爷娶了这么一位异域公主做王妃,真真怀璧其罪!此番,只怕很难打消皇帝的疑心。」 顾熙言闻言,缓缓把一瓣蜜桔放到口中,沉默不语。 顾母见状,也不愿叫顾熙言为了别人家的事儿太劳心劳神,又开口道,「侯爷最近可还忙着?若是有空,你们小两口便一起回府吃顿饭。自打侯爷从夷山凯旋,咱们府上还没给侯爷接风洗尘呢!」 上回顾熙言恢复了记忆,独自回了娘家,只骗顾府说萧让身上担负着京城戍卫的重任,忙的脱不开身。 祖母顾江氏的哮喘之症有愈演愈烈之势,上次章台会一别,兄长顾昭文回到家中,顾忌着祖母的身体,并没有和顾家人详细说小两口的事儿,只含糊的说两人生了矛盾,有和离的念头。 故而上次回顾府,顾林氏和顾江氏拉着顾熙言细细问了和离的事儿,顾熙言沉思良久,终是道「不过是生了龃龉,一时冲动,才口不择言的提了和离之事」。 这说法和萧让之前的说法倒是不谋而合,顾林氏和顾江氏听了,半信半疑地又问了顾熙言随军的好多事情,才把忧心忡忡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顾熙言抿了抿粉唇,点头道,「等忙完这两天,我便和侯爷一起回家。侯爷昨个儿还说要上门拜见父亲母亲和祖母呢。」 「自然以公事为重,先忙完这段时日也是不急的。」顾母笑道,「侯爷上回虽然没和你一起回府,但后脚就差人送了许多补品之类的过来,还送了几根百年老参,说是给你祖母养身子用。」 「补品?」顾熙言一愣。 顾母狐疑地看着自家女儿,「你竟然不知道吗?」 顾熙言略一深思,方反应了过来,原是前两天她躲着萧让不见,萧让背着她给顾府送的补品。 一阵暖流从心头划过,顾熙言忙道,「我竟是忘了这回事儿了,方才母亲一说,我才想起来。」 顾母怜爱的把她鬓边的发丝别到耳后,叹道,「你夫君虽是英明神武的人物,可到底是凡胎肉/体做的,他没了父侯母殿在身侧,万事都要自己拿主意、稳大局,想来是不容易的。」 顾熙言听了这番话,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日送葬元宁长公主时的悲痛情景,不禁鼻头一酸,「我会多多体谅侯爷的。」 「眼下京中大安,流民也有了居所,再过三日,京中义诊也该停了。」顾母看向自家女儿,笑道,「我在咱家门前出义诊,原是是想着积德行善,为你嫂嫂腹中的双生子和你腹中的孩子积点儿福报,没想到你这孩子,明明怀着身子,还非要去义诊处帮忙,竟还坚持了这么久。」 顾熙言挽上顾母的手臂,娇娇道,「母亲此言差矣,母亲心怀仁义,如此劳心劳力,熙儿是母亲教出来的女儿,自然是不敢落后的。」 顾母笑着摇了摇头,「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这么淘气。」 这几日,顾熙言每日白天去樟木巷出义诊,晚上用了膳,便歪在锦榻上挑灯研习医书,雷打不动。 萧让挑了珠帘,拢着亵衣从浴室里出来,见外头还亮着灯光,浓眉一皱,便挑帘子出了内室。 小方桌上点着一盏明灯,烛火透过绘着五福花纹的灯罩,照亮了灯下美人儿的云鬓花颜。 顾熙言伏在桌旁,手中握着一卷医书,单手撑着脸颊,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书上的字儿。 她的打扮家常至极——拢着一袭淡鹅黄的对襟外衫,露出里头的鱼戏莲叶的抹胸来。 萧让见顾熙言看的认真,一点儿睡的意思都没有,不禁叹了口气。 男人上前,拥了美人儿入怀,伸手拿走了顾熙言手中的一卷医术,「夫人整日挑灯夜读,这般刻苦,是想考个女状元吗?」 顾熙言冷不丁被揽入怀中,伸手揪着男人亵衣的衣襟,扁着嘴巴道,「什么状元不状元的。我还没看完这一页呢,侯爷先去睡罢……」 说着,她便伸手去够医书,不料却被男人捉住了小手紧紧握住。 萧让勾了薄唇一笑,低头亲了亲她,「熬夜伤身,夜读伤目。听话,明日再看。」 顾熙言听了这话才作罢,她懒懒散散地靠在男人的怀中,一阵困意后知后觉的袭来,上眼皮和下眼皮登时打起了架。 v第37章[03.19] 萧让刚刚沐浴过,身上一袭雪白的亵衣不过松松一掩,顾熙言伸了玉臂揽上男人的肩头,不料一抬手,竟是把他身上的亵衣拉下了肩头。 昏黄灯光里,男子宽肩窄腰,眉目英朗,美人风姿绰约,娇软妩媚。 萧让垂眸定定看着怀中美人儿,刚想抱着顾熙言起身去内室里,不料,顾熙言竟是突然跪坐起来,抱着男人的右臂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 只见那肌肉隆起的臂膀之上,旧伤摞着新伤。 那上面的旧伤,乃是去年芳林围猎之时,两人流落荒郊野岭,先是遭人刺杀,又遇狼群围攻,后来在山洞里,萧让手刃群狼,生生为顾熙言挡下了母狼的一爪子。 那上面的新伤,乃是当日城门之上,顾熙言被韩烨当做人质,萧让冒着漫天箭雨前来救她,被淬着剧毒的箭矢穿甲而过。 顾熙言盯着伤疤,美目中水雾迷蒙,不一会儿便模糊了视线。「当初,我还叫侯爷答应我再也不受伤……如今,这手臂上的两道伤痕却都是因为我造成的。」 一颗眼泪砸到了男人的胳膊上,顾熙言咬着粉唇,心里不知道又多难受。她缓缓俯身,在他的右臂的伤疤上轻轻吻了下。 「熙儿无需愧疚。」萧让扶起美人儿,伸手揩去了她脸颊上的泪珠儿,「倘若……我身上的伤能叫你永永远远记着我,念着我,爱着我,我也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顾熙言听了这话,倾身扑倒了他怀中,紧紧抱着他的腰,不住地抽噎着,「此生我永远都记着你,念着你,爱着你。」 萧让闻言,心头大动,他紧紧抱着怀中之人,薄唇颤了颤,「今日一诺,至死不渝。」 顾熙言埋在男人肩上,重重地点了点头。 不知过了多久,顾熙言哑声道,「若是当日叛军攻城的时候,侯爷领兵在外,我一个人在侯府中,你会怎么办?」 萧让神色微动,「我一定亲自回来护着你。」 顾熙言顿了顿,声音闷闷的,「如果你在千里之外,一时间赶不回来呢?」 「那我便连夜派流云带兵回来救你。」 顾熙言闻言,身子登时一僵。 这一世,两人朝夕相处,顾熙言知道,萧让身边儿的一众暗卫是从不离身的。平日里,萧让把流火拨到自己身边儿护卫,已经是把暗卫分了一半给自己。 可流云却从来不曾离过萧让的身边儿,如今他说要把流云派来救她,完全是不在乎自己,把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之举。 然而,顾熙言从没有忘记,上一世,她惨死于叛军刀下,意识弥留之际,赶来救她的人正是流云。 难道,上一世的萧让也是不顾自己的身家性命,派流云回盛京救她吗? 顾熙言枕着男人的肩头,小脸儿上满是难以置信,惊得说不出话来。 萧让轻轻把下颌枕在美人儿的发顶,柔声道,「上一世的悲剧不会重演。熙儿,我不会让你有事,一丝一毫都不会。」 一转眼到了九月份,那日金銮殿上,平阳侯、定国公等人力排众议,新帝终于答应增兵柔然,淮南王养好了伤,带兵剿灭了乌孙余部,即刻班师回朝。 朝中风波不断,昨日,国丈吴氏一族在金銮殿上参了淮南王一本,说是淮南王府下头的庄子管事仗着淮南王的名声,抢占农田,为虎作伥,前两日和庄子周边的农户起了冲突,打死了十来个无辜的农户。 此事闹到了金銮殿上,群臣论战不休,争论的重点渐渐跑偏,成了淮南王目无法纪,挑战天威。 新帝近来本就对淮南王颇为起疑心,又听了此事,更是怒火朝天。 明眼人都知道,这吴氏素来和淮南王府不和,说是底下庄子管事儿犯下的罪行,可到底是真是假,是不是有意陷害,都还难说呢!可偏偏这事是淮南王府的家务事儿,此时正主淮南王又不在京中,纵然一票同僚想为淮南王府辩解,也是有口难言。 今日下了金銮殿早朝,萧让正准备翻身上马,便听身后一人叫住自己,「平阳侯爷。」 萧让侧身,回了一礼,「原来是沈大人。」 只见沈阶穿了一身石青色文官官袍,手里还握着一柄上朝用的象牙笏。他面上没有什么波澜,抬了抬手道,「下官正准备步回府中,抬眼便碰见了侯爷,不知侯爷可愿一同?」 萧让沉吟片刻,看向一旁的流云,流云当即会了意,将萧让的宝驹牵了下去。 一文一武,官服一青一红,两人行了片刻,便已经步出了宫门。 「今日金銮殿上淮南王爷之事,不知侯爷怎么看?」沈阶开口道。 萧让冷哼一声,「吴氏一族全是些见风使舵的东西,如今自以为有了中宫皇后坐靠山,便不知道自己的骨头几两轻重了。」 沈阶叹了口气,「可坏就坏在,吴氏以淮南王府的家事发难,恰恰找准了如今淮南王爷不在京中的时机,正主儿都说不上话,纵使旁人想帮一二,也是不好插手的。」 萧让道,「这些人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吗?新帝才刚刚入主金銮殿才几天?就出了这档子事儿,明摆着是给皇上施压。」 俗话说得好,新官上任还三把火呢!倘若新帝处理不好此事,便是授人把柄,以后又怎么给文武百官、天下百姓做好表率? 这两天,萧让为这给淮南王洗脱「冤屈」的事儿没少发愁。只见他面色微沉,开口道,「如今淮南王妃还怀着身子,好在淮南老王妃身子还算硬朗,这等内宅家事,恐怕只能劳烦老王妃从庄子里入手查清楚了。」 「侯爷思虑周全。」沈阶停下步子,拱手道,「淮南王府满门忠烈,一朝遭小人构陷,我等均是对吴氏不耻至极。若是有什么我等能帮上忙的事,侯爷只管吩咐便是。」 萧让道,「沈兄大义。」 沈阶摆了摆手,「淮南王爷和侯爷为万民血战,我等也只能尽些绵薄之力,还望侯爷莫要嫌弃才是。」 v第38章[03.19] 萧让回了一礼,两人正准备向前走,不料一抬眼,竟是觉得眼前的店面有些熟悉。 那果子店的招牌上,「甜如蜜」三个大字龙飞凤舞——正是萧让造访过的果脯铺子。 沈阶抬眼一看,当即笑了,「听说侯夫人有孕在身,侯爷可要为夫人买些梅子吃?」 萧让忙摆手,「本侯前两日买了太多了些,如今府上的梅子堆积成‘灾’,不知到何日才能吃完呢!」 原是顾熙言怀着身子爱吃酸的,自打那次吃了这家店的梅子觉得味道不错,萧让便成了这家店的常客,也做起了为夫人跑腿儿买零嘴儿的事儿。 只是这头一回做父亲,心情难免激动了些,买梅子的时候总觉得不够吃,再多买点、再多买点,结果结账的时候便成了沉甸甸的一大包,萧让亲自拎着一包梅子回府的时候,就连桂妈妈、王妈妈都扶额不知该说什么好。 沈阶听了,也笑道,「侯爷和侯夫人果真恩爱。」 「妇人怀孕辛苦,本候干看着夫人受苦却帮不上什么忙,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萧让笑道,「说来失礼,自打回了盛京,俗务缠身,本候一未恭贺沈大人升迁之喜,二未恭贺沈大人喜得爱子。两府仅有一墙之隔,前些日子沈大人小儿的满月宴,本候竟也没法抽身出席,真是惭愧,惭愧。」 御史台俸禄微薄,为官辛苦,可沈阶为人谦卑不亢,清正廉直,爱民如子,嫉恶如仇。沈阶其人,在御史台磨炼多年,如今一朝从御史台大夫升迁为正三品的刑部侍郎,这仕途乃是奔着入内阁去的,一路如青云直上,也算是得其所哉。 沈阶笑了笑,「家妻分娩之际,侯爷正携侯夫人身在前线,自然是不知者无可怪罪,再者,贵府上的刘管家早早的替侯爷送来了犬子的满月贺礼,下官还未当面向侯爷道谢呢。」 萧让笑道,「区区薄礼,聊表心意,沈大人不必言谢。」 凝园正房里,顾熙言倚在锦榻上,手中紧紧握着一只橙子,愤愤道,「太子一连下了八道收兵指令,派督军六人前去监军。只要不是个傻的,都能看出这其中的忌惮和防备!」 萧让把人揽到怀里,薄唇微抿,「该叫皇上才对。」 「怕就怕公主听了流言蜚语会多想……上回宫宴,王妃字里行间都觉得是自己害了王爷,满心愧疚不已。」 顾熙言一张小脸儿上满是愁云,又想起来平阳侯府和淮南王府乃是世交,忙反过来安慰萧让,「王爷福大命大,想来定会平安度过此劫,侯爷不必忧心。」 「嗯。」萧让心头一暖,应了一声,抱着怀中美人儿半晌,突然状作无意道,「熙儿,可想要这万里江山?」 顾熙言微微一愣,有点儿没反应过来,抱着男人软软道,「我要这江山拿来做什么?那巅峰上的权势累人,凭白的生出许多烦恼,而且……帝王家素来无情,我不愿意沾染上分毫。」 「既然熙儿不喜,那咱们便不要。」萧让淡淡一笑,又道,「等过了这段时日,咱们请封出京可好?」 顾熙言闻言一顿,方点了点头。 上回,萧让便提过自请出京、当个闲散侯爷的事儿,只是那时,萧让还未领兵出征,元宁长公主还未因帝王猜忌而逝,两人也没有经历这么多的生离死别。 一路走来,经历了这么多,顾熙言也疲了、倦了,厌了这阴谋阳谋的叵测算计,她现在只想和他在一起,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 萧让勾了薄唇,垂眸看她,眸中有情丝万千,「熙儿可有想去的地方?」 顾熙言颇为认真的想了想,才启唇道,「东南虽有山海奇观,但气候炎热,不慎宜居。西南虽气候宜人,但潮湿多雨,毒瘴横生……想来想去,两浙一代倒是不错的地界。」 话至此处,顾熙言神色一动,紧紧抱住男人的腰身,「侯爷,除了塞北和江淮,咱们去哪里都好——塞北和江淮两地,熙儿此生再也不想去了。」 萧让抚了抚她鸦青的鬓发,道,「好,咱们再也不去塞北和江南。就去两浙,好不好?」 顾熙言点点头,弯了唇角道,「两浙一代风景秀丽,山水如画,而且距离盛京不远,咱们若要回京也是方便至极的。」 「而且,扶荔山便在两浙一代的越州附近,我许久未见外祖,以后可以经常去探望。」 萧让扬唇一笑,「甚好,我还不曾拜访过外祖,此番可以亲自上门拜访他老人家。」 顾熙言心里头想着两人未来在两浙的逍遥日子,小脸上抑制不住地笑意盈盈,一边儿和男人说着话,一边儿剥着手中的一只橙子。 这橙子汁水丰沛,刚一剥开,沁人心脾的橙香便扑鼻而来。 玉指纤纤,如葱段一般水灵修长,新橙亮黄,色泽鲜亮莹润,两相对比之下,叫人心旌摇动。 萧让握住美人儿的玉手放到唇边,轻轻吮了下,赞道,「很甜。」 顾熙言桃腮「腾」的一红,不好意思道,「这是今年南余山上产的新橙,妾身也觉得甜的很呢。」 美人儿欲抽回手,不料萧让却紧紧握着不放,只见男人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含笑望着她,勾了薄唇道,「橙子甜,人更甜。」 顾熙言登时羞的无地自容,推了一把他的胸膛,「都是要做父亲的人了,还这般、这般戏弄人!」 「怎的是戏弄人?」萧让伸了大掌,包住美人儿的纤纤玉手,一起剥起橙子来,「明明只是讲了实话。」 两人一番胡闹,把橙子剥的汁水四溢,双手上皆沾满了橙子的香甜汁水。 这橙子自然是没法吃了,男人一张俊脸上笑意颇盛,伸手抱起美人儿进了内室净手更衣。 半夜三更,月上中天之际,有人匆匆赶来,拍开了平阳侯府的大门。 绡纱帐中,顾熙言听到男人低沉的说话声,揉着眼睛起身问道,「侯爷,怎么了?」 外间里,萧让披着件外袍,只听桂妈妈声音略显仓皇,两人说了几句,男人撩了帘子入内,面上神色有些不对。 「淮南王府的下人来报,说是淮南王妃突然早产了,」萧让眉头微皱,「似是有难产之兆。」 v第39章[03.19] 「这才怀孕七个月多,怎么就!」顾熙言登时便清醒了,她拥着锦被半坐起来,慌乱的不知该如何是好。「王爷如今不在京中,王妃一人生产定是惊惧害怕……」 女子生产本就如同走了一遭鬼门关,若是遇上难产,只怕更是凶多吉少。 萧让揽着美人儿入怀,抱着她亲了亲,「别慌,咱们这就去看看。」 正值午夜时分,各家各户房门紧闭,盛京城中夜色静谧。可唯独淮南王府中却是一片忙乱。 昨晚晖如公主动了胎气,一直难产到现在,整整半个晚上,光稳婆都叫来了四个,一盆盆血水从正房里端出来,屋中一阵阵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就没停过。 萧让和顾熙言接到消息急忙赶来,安慰了一番在产房外等候的满头银发的淮南老王妃,两人一同在产房外焦灼不安地等候着。 约莫着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正房里的嘶喊之声渐渐弱了下去,那厢,稳婆满头大汗的跑来回话,「王妃依旧难产着,现下不过开了两指,孩子的影儿都没见着,王妃似是没力气了。」 一旁的太医忙道,「先给王妃服碗参汤,再在王妃舌根处含块参片压一压!快去!」 那稳婆忙不迭的应了是,转身慌忙而去。 李太医冲上首的淮南老王妃拱了拱手,「好教老王妃知道,这难产时间久了,胎儿有窒息的危险,王妃身子瘦弱,这几个时辰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寻常的人参只怕药效不够,现下只能用千年人参吊着。」 话一落,淮南老王妃连眼角的泪也顾不得擦,当即叫人去库房里去取千年人参。 听着产房中的哭叫之声,顾熙言急的两眼汪汪,火急火燎地转来转去,终是身形一晃,险些晕过去。 萧让眼疾手快地抱住她,轻轻把人扶到椅子上,柔声道,「熙儿,先去客房休息会儿好不好?我知道你担心王妃,可是你的身子也很重要,一夜不阖眼怎么能行?」 顾熙言倾身抱住男人,不住地摇头,「我想等着公主平安生产。」 萧让知道顾熙言和晖如公主一向关系好,终是叹了口气,握着她的手妥协道,「那便坐在这儿等,不许再站着了。」 一夜无眠,直煎熬到了破晓十分,产房里才传来一声嘹亮的啼哭。 萧让是外男,自然是不能接近产房的。老王妃痛哭流涕地拄着龙头拐杖进了产房,没过一会儿,便有婆子满面喜色地从产房里抱了孩子出来给萧让和顾熙言看。 「托侯爷、夫人的福,母女平安!」 襁褓中的新生儿还未睁眼,正蜷着小手,紧闭着双目,「哇哇」地大哭着。 顾熙言看着襁褓中的孩子不禁喜极而泣,身后的萧让亦是颇为动容。 顾熙言掖了掖眼角的泪,方问道,「王妃可大安?」 那婆子道,「回侯夫人的话,王妃无碍,只是刚生产完有些疲累!」 产房之中,丫鬟婆子早已经把血污收拾了个干净,换了新的床褥,点了新的线香,屋中飘着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儿。 顾熙言行至床榻前,紧紧握住淮南王妃的手,红着眼眶道,「我和侯爷来给公主道贺了,孩子很是健康,两颊的酒窝像极了公主。」 床榻上,晖如公主穿着一身亵衣,头戴绣着五蝠花纹的抹额,精神欠佳的很,似是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她唇色泛白,看向顾熙言,勉强笑道,「辛苦你和侯爷一整晚都在王府坐镇……昨晚我害怕极了……险些坚持不住的时候,我拼命地想着王爷,好歹是挺过来了。王爷还没回来,我得让孩子平平安安的见到父亲。」 顾熙言侧过身,背着晖如公主掖了掖泪,笑着回首道,「公主放心,如今母女平安,王爷定是高兴不已!王爷凯旋在即,公主也该打起精神,振作起来才是。」 淮南王妃摇摇头,「你不明白——我害怕的这一天终是到了,李肃对柔然王室有恩,对我有情,我怎能让李肃因我受辱?因我受君主猜忌?我不愿因为自己,叫李肃沾上叛党的嫌疑,也不愿污了淮南王府的百世清明。」 「我对不住他。」 顾熙言听了这话,不禁回想起当日御林苑山顶的亭子中两人交谈的一席话,登时万般感慨涌上心头,「公主怎能把所有的错儿都归结到自己的身上?所谓功高震主,居上位者忌惮功臣,自古便是如此!清者自清,等淮南王爷回京,此局必会平安无事的解开。公主不可多虑!」 「但愿如此。」晖如公主侧首看枕边的襁褓,苦笑道,「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可怜这个孩子未足月,便早早地落了地……」 那襁褓中的孩子不过才七个月,小小的一团,连大哭都在不住地发抖。 妇人怀胎七月便落地的孩子,俗称「七星子」。太医方才也和淮南老王妃已经说过了,这孩子不足月,没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便落了地,身子骨上是不如寻常孩子康健的,往后若想安稳长大,要比寻常孩子更用心地照料着。 顾熙言笑道安慰道,「公主恐怕不知道,我听闻家中长辈说,这七星子比寻常孩子聪明许多,今日孩子安稳落地,乃是福大命大之人。」 话音儿落了,顾熙言又逗着襁褓中的孩子道,「宝贝,你说是不是呀?将来可要听话些,好叫母妃放心才是!」 晖如公主听了这话,望着襁褓中的孩子,才算是展露出了一个笑来。 萧让和顾熙言两人在淮南王府担忧了一晚,好在母女平安,一行人迎着晨光回到平阳侯府,萧让径直抱着顾熙言去了凝园正房的内室里。 顾熙言也累极了,任凭男人为自己解了钗环,坐在床榻上,拥着薄被倚靠在男人怀中。 三千青丝铺了一榻,萧让吻了吻美人儿的发顶,抱着她的手紧了紧,「熙儿,咱们就生这一个,以后再也不生了。」 顾熙言一愣,抬头道,「侯爷是吓到了吗?」 昨夜在产房外,她瞧着男人的神色有些凝重,还以为他是太担心晖如公主的缘故,并没有往别处想。 想来萧让虽然身经百战,可这妇人生产的场面还是头一回见。思及此,她柔声道,「妇人生产总要经历一些苦痛的,等到咱们孩子出生的时候,侯爷在产房外等着我便好了。」 「不是吓到了。」萧让摇了摇头,眉头微皱,「熙儿怀胎十月,已是辛苦不堪。」 v第40章[03.19] 「等到将来分娩,一想到要留你一个人在产房里承受这一切,眼睁睁地看着你血流如注,亲耳听着你痛哭的叫喊,我却无能为力,一点忙都帮不上……」 「这种眼睁睁看着你受苦的滋味儿,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 昨夜晖如公主难产,撕心裂肺地喊叫了大半夜,一盆盆血水从房中端出,萧让无法想象,倘若产房里面的人是顾熙言,他会担心成怎样。 顾熙言心头一动,倾身揽上男人的脖颈,仰头便是一个吻。 萧让被她的主动弄得一愣,随即紧紧拥着她,加深了这个吻。 缠绵过后,顾熙言眼圈红红府仰头看她,粉唇微张,「怎么满口都是打打杀杀的?刚从战场上回来,侯爷还嫌命大吗?」 萧让把她的手紧紧握在掌中,轻启薄唇道,「是我口不择言。」 顾熙言泪意盈盈地看他,一颗心柔成了春水一般。 自她怀胎以来,萧让对她呵护备至,能抱着她绝不叫她走路,能亲自来的事儿绝不叫下人上手。用顾母的话说,便是「天底下男人都以为女人生孩子如母鸡下蛋一样简单,和你夫君这般体谅你怀胎辛苦的,真真是少之甚少」。如今她怀胎才数月,更是为了生产的事儿担忧成了这般。 顾熙言倾身靠在萧让肩头,弯了粉唇,「我会照几位妈妈和太医的叮嘱好好调理身子的,等将来分娩,一定顺顺利利的,好叫侯爷放心。」 萧让神色微恸,点了点头道,「好。」 自打上回萧让和顾熙言商量了离京请封地的事儿,顾熙言这几日为这后宅诸事忙碌,等将来搬了宅子,要把这府上库房一并清点了带走,就连侯府底下庄子田产铺子的账本,也是一概要带走的。 除了内宅事务之外,还有些别的事情叫顾熙言烦忧。 靛玉和红翡两个大丫鬟打小和顾熙言一块儿长大,都是盛京人氏,靛玉比顾熙言小两岁,如今谈婚论嫁尚早,还能在身边儿留几年。可红翡比顾熙言还要大两岁,如今正值嫁龄,等封地一朝批下来,举府离了盛京城,只怕要耽误红翡的嫁娶之事。 红翡是顾熙言身边儿的大丫鬟,平日里办事稳重得体,聪明伶俐,尽职尽责。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些年主仆日日相伴,忠心耿耿,说句不恰当的话,说是情同姐妹也不为过。 故而顾熙言思索了几日,这日用了早膳,终是屏退了左右,单独叫了两个大丫鬟到身前来。 「今天叫你们两个来,乃是有件事儿要问问你们的意思。」顾熙言坐于上首的紫檀木圈椅上,手里捧着一盏犀露茶,淡淡笑道。 靛玉和红翡对视了一眼,不知道自家小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们也知道,侯爷不日便要请封出京,两浙一代风景甚美,生活闲适。若论私心,我是想把你们俩放在身边儿一辈子的……」 红翡和靛玉听了这话,才知道顾熙言是何意思,忙伏跪道,「婢子愿常伴小姐身旁!小姐去哪儿,婢子们就去哪儿!」 顾熙言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两人起来,「不是不愿带着你们,只是一旦请封出京,举府上下以后便都要在两浙生活了。红翡你家在盛京,爹娘弟妹尚在,如今也到了婚配的年纪,我不愿耽误了你。便想问问你可有心属的人?」 红翡当即抹着泪道,「婢子愿意跟着小姐去两浙,婢子不愿嫁人。」 「上回问你,你便这么说。」顾熙言叹道,「你若不好意思说,我来说。」 「听说和你打小定下亲事的秦公子,在上个月的秋闱刚中了举子,乡府里头相识的人也都夸他办事得力,为人正直,不是个偷奸耍滑的轻浮之辈。」 红翡闻言,才知道顾熙言是做了功课的,一张俏脸羞的通红。 红翡家里头本来是经商营生的,当年家底也算富足,红翡还在母亲腹中的时候,便和当地的儒生秦家指腹为婚。 没想到后来时运不济,红翡的爹爹做生意亏了本,把家底败的一干二净,还欠了好些债务在身上。当时家境贫寒,红翡底下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一家人的温饱都成问题,更别提供孩子读书穿衣了。故而红翡的爹娘听说京中大户在招奴仆,又打探到顾府御下仁厚,还供丫鬟读书识字,万分不得已,这才把红翡发买到了顾府之中。 那秦家祖上出过几个秀才,世代是读书人,是远近闻名的通情达理的人家。这些年红翡偶尔回过家几次,也和这位秦公子见过几面。这位秦公子没有文人假清高的架子,念着和红翡两人的亲事,平日里经常上门照料红翡的爹娘弟弟妹妹,倒是十分孝顺体贴。 思及此,红翡眼圈一红,道,「多亏小姐、老爷、夫人仁慈,这些年来婢子在小姐身边儿伺候,光是府中赏下来的月例,不禁叫婢子家还清了债务,连带着日子也好过了不少。秦公子对婢子家中诸多照料,是有情有义之人……」 在顾府这样的高门里做一等丫鬟,且不说管吃管住,每日的锦衣玉食,还有每月二两银子的月例……光是这些年养出来的周身气度和眼界,把寻常富户家的小姐都比了下去。 一旁的靛玉闻言,想起这些年自家小姐的厚待,也抹起了眼泪。 「秦公子确实是不错的良配,秦家也是有情义、明事理的门户。」顾熙言笑道,「但只是个十足的好人却还不够——最重要的是,还得你喜欢才行。」 「我对这位秦公子的了解,大多是来源于托人打探来的消息,故而也不敢乱点鸳鸯,想着先来问问你的意思。若是郎有情妾有意,咱们便把该办的礼数办了,若是你对着秦公子无心,我再替你相看合适的人选。」 主仆一场,能得主子厚待已是不容易,哪有主子为了下人的婚事儿还这般贴心的亲力亲为的! 红翡泪珠儿落了一脸,伏地道,「叫小姐费心!秦公子待我有情有义,婢子愿意和他结为连理……可如今小姐还怀着身子,婢子想看着小姐的孩儿出世……」 话至此处,顾熙言也红了眼眶,她起身扶起红翡,笑道,「我这腹中孩子还有数月才出世呢!可怜秦公子却是等不得了!我听闻,秦家上门求亲的媒人都把你家门槛磨平了一半了,你还想让他等多久呢?」 靛玉笑道,「小姐不知道,这位秦公子可是上心的很呢!自打咱们回京,这位秦公子光是往咱们侯府围墙外头都不知道跑了多少回!」 红翡听着这话,双颊通红,作势去打靛玉,「你这多嘴的!当着小姐的面儿,就会打趣我!」 靛玉眼疾手快地一躲,笑道,「我可不敢打趣你!等你嫁了人便是堂堂举子夫人了,回头小姐的孩儿出世,还得叫你一声红翡姨娘!你可得多备点见面礼才是!」 「你这蹄子!」红翡又羞又气,直跺脚,「小姐,你看她!」 顾熙言被她两人闹得摇头直笑,指了靛玉道,「你也别看热闹,等过两年,早晚轮到你!」 红翡笑着看靛玉,「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咱们的靛玉便一口一个‘流火’地叫着了,我呐……」 第41章[03.26] 靛玉脸腾的一红,直烧到了耳根,「你你你……」 靛玉气急,一贯口齿伶俐,憋了半天只憋出了一句,「撕烂你的嘴!」 也顾不得顾熙言就坐在上首了,张牙舞爪地便扑了上去。 这边儿主仆三人正泪中带笑,闹作一团,那厢,桂妈妈匆忙打帘子进来道,「主母,不好了!」 「方才淮南王府的人来报,说是今晨淮南王妃一早被皇后请进宫了。」 顾熙言当即大惊,起身道,「皇后可说了是什么事儿?除了淮南王妃,还召见了什么人!?」 桂妈妈又道,「是皇后宫中的大太监亲自传的口谕,今天一早淮南老王妃去了梵净山给孩子求吉祥符,只有淮南王妃一人在府中。皇后只召见了淮南王妃,并没有召见其他贵妇。」 「王妃可回来了?」 「方才传话的人说,王妃去了两个时辰,还未曾回来。」 顾熙言心中一阵狂跳,抬手道,「立刻去报给侯爷知道!」 禁廷,中宫。 李琮一身龙袍,背手立在殿中,眉宇间是化不开的青黑之色。 「皇上恕罪,皇上三思啊!」吴皇后委身坐在地上,一身皇后宫装逶迤在地上,面上涕泪横流,泣不成声,「琮郎,我是你的皇后,你不可以休了我!」 皇帝一甩袖,怒喝道,「别叫朕琮郎!」 吴皇后被呵斥的一愣,哽咽着颤抖不止。 那日晖如公主被她召进宫中密谈三个时辰,吴皇后本想威逼恐吓一下,趁淮南王回京之前扳倒淮南王府,不料晖如公主性子竟然这般刚烈——行礼退下,还未出殿,便一头朝殿中红漆木的柱子上撞去,当场毙命。 吴皇后当场便吓懵了,吴氏和淮南王府积怨已久,本想趁着这次皇帝对淮南王起疑心,趁机打压淮南王府,没想到竟然搞出了人命。 吴皇后满面仓皇道,「臣妾没想着逼死王妃啊!臣妾只是想着让她不痛快,万万没想到会出人命啊!皇上!」 倘若她一早知道晖如公主的性子刚烈至此,哪怕死也要拉下整个吴氏做垫背,她定然不会单独召晖如公主入宫,惹上一身腥臊! 皇帝闭了闭眼,「你没想过?只怕你吴氏已经想过千千万万遍了!」 「你做下的蠢事,可知道现在外头传成什么样了?」 「他们说朕卸磨杀驴、得鱼忘筌,说这些众臣为朕抛头颅、洒热血,一朝天下大定,朕就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他对淮南王和晖如公主是生了疑心,但怀疑也只是怀疑,万万还没到置其于死地的程度。 吴皇后拉着皇帝的衣袍一角,伏地哭道,「臣妾有罪……臣妾有罪……」 当年,成安帝尚在,王氏未倒,谢皇后本来为他指了王氏的嫡女做太子妃,奈何成安帝觉得杜氏根基过深,重新指了吴氏嫡女给他做太子妃。 当时成安帝正值壮年,对权臣和皇子的忌惮大于信任,从没有一日真正的卸下防备。 吴皇后生性善妒,潜邸的时候便对两个侧妃心狠手辣,百般折磨,李琮平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和她计较太多。也许正是他对她太过放纵,才导致了今日淮南王妃的祸端。 皇帝垂眸看地上的吴皇后,眼神冰冷如霜,「你当然有罪。等淮南王凯旋回京,朕好好地,一笔一笔的清算你们吴氏的滔天大罪!」 九月十八,淮南王平叛乌孙余部,凯旋回京。平阳侯、定国公等人奉圣明于朱雀大街迎接凯旋将士。 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淮南王身着甲胄,行至跟前,翻身下马行一礼,身后三军将士亦行军礼。 萧让回一礼,复抬手令人捧了麻衣上前,道,「请王爷更换素衣。」 数日之前,淮南王收到了盛京中的来信,信中写了晖如公主早产,母女平安的大喜事,淮南王归心似箭,剿灭了乌孙余部,当即马不停蹄,班师回朝。 这一路上舟车劳顿,淮南王正赶着去禁廷金銮殿回复圣明,此时听了萧让此言,不禁有些莫名,低声问道,「萧彦礼,叫本王穿素衣做什么?本王还赶着回家看妻儿,换什么衣裳……」 萧让一把按住他,深邃的眼眸里满是不忍,只见他薄唇颤了颤,道,「晖如公主……薨了。」 那日淮南王凯旋回京,得知了晖如公主的死讯之后,整整呆在王府五日闭门不出。 第六日,淮南王李肃身披甲胄,腰佩宝剑,直入禁廷皇帝寝宫,和新帝李琮密谈到半夜才出宫。 第七日,金銮殿上,淮南王李肃连参吴氏数本,罗列其仗势欺人,巧取豪夺等数十道罪名,人证物证俱在,条条罪名直指要害,新帝震怒,怒火一路从前朝烧到了后宫,波及到了中宫皇后。 翌日,新帝下旨,废中宫皇后吴氏、罢黜吴家在朝为官子弟二十一人,并将其主谋吴增志、吴家瑞、吴兴骁三人将打入天牢,择日午门处斩。 自此,吴氏满门彻底失势。 盛京城中百姓不禁唏嘘——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国丈之福还没享几日,这高楼便塌了。 「新皇登基不久,吴皇后的中宫之位还没坐上几天,这吴家就仗着外戚身份启欺小凌弱,趾高气昂的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据说当日午门处斩,围观的百姓不计其数,这吴家可算是犯了众怒了!」靛玉一边儿剥着手里头的松子,一边儿愤愤道。 顾熙言垂眸道,「吴氏也算是恶有恶报。」 第42章[03.26] 当日淮南王不在京中,王府中只剩下老弱妇孺,吴氏陡然发难,存心散播流言,妖言惑众。那日宫宴上,吴皇后当着一众贵妇的面儿给晖如公主脸色看,顾熙言便心存担忧。谁知果然一语成谶,晖如公主刚刚生产过,连月子还没出,便被吴氏召入宫中,竟是在中宫皇后殿中撞柱辞世了。 淮南老王妃知道了晖如公主的死讯,当即昏过去整整两天才醒。这吴氏和晖如公主的死无论如何是脱不了干系的。淮南王能掩下心中悲恸,将吴氏一族连根拔起,永世不得翻身,也算是为晖如公主报了仇。 红翡绣着手里头的帕子,叹了口气道,「王妃去的突然,只留下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光是小姐知道了王妃薨逝的消息,都哭了好几天,更别提王爷突逢丧妻之痛,该有多难过了。」 爱是什么呢?是做好失去一切的准备,也不愿让你被伤害一丝一毫。 晖如公主爱的壮烈,如飞蛾扑火,向死而生。 顾熙言神色伤怀至极,「王妃生性洒脱爽朗,待人真心诚意。我和她交情颇深,虽是隔着异域风土人情,却也情同姐妹。如今她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先我而去,我又怎能不悲痛。」 红翡停了手中绣活儿,苦着脸劝道,「小姐莫要过于伤怀。」 那厢,靛玉剥好了一碟松子,放到顾熙言面前道,「李太医回回叮嘱,说是孕妇吃些坚果,能使胎儿以后身子骨更强健些。小姐今日只吃了两个核桃,是万万不够的。」 顾熙言看着那叠松子仁,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方才刚吃了晚饭,顾熙言觉得腹中又撑又胀,只好起了身,摆摆手道,「刚用完晚膳,这会子有些吃不下,我且站一站,消消食,一会儿再吃也不迟。」 这些日子她整日用着补品,除了每日必须的安胎药之外,每过半个时辰,就要被身边儿的丫鬟婆子提醒着吃水果、坚果、燕窝、喝补汤,不过一个月的功夫,整个人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丰腴了一圈。 顾熙言抱怨了几次,贴身的丫鬟婆子安慰道「夫人身子比原来强健了不少」,就连萧让也道「丰满些好,往日那般瘦骨伶仃的,腰肢仿佛用力一掐就要断了」再问就是「哪里胖了?夫人生的骨纤肉丰,明明刚刚好——熙儿无论怎么样,在为夫眼中都是最美的女子」……这一筐筐的情话跟不要钱似的,直听得顾熙言翻白眼。 顾熙言正绕着桌子走来走去,外头传来一阵隐隐喧闹声,那厢,桂妈妈匆忙打帘子进来道,「秉主母,侯爷回来了。」 这几日,萧让为了淮南王扳道吴氏的事情取证,每日早出晚归,忙的脱不开身。今日一早和顾熙言说了,晚上要和淮南王、定国公几人一起吃酒,叫顾熙言先行用饭,不必等他。 向来是淮南王逢丧妻之痛,酒入愁肠皆化作相思泪,连带着萧让、定国公等人也陪着喝的多了些。 顾熙言停下脚步,扶着小腹道,「回来就回来了呗。」 不料桂妈妈踌躇片刻,面露难色,「侯爷……侯爷喝醉了!」 顾熙言一愣,忙随着桂妈妈打帘子出去看。 那厢,流云、流火两人已经搀扶着萧让走到了门口,只见男人一身银灰色长袍,金冠束发,微垂着头看不清神色,看这样子,竟是喝的烂醉,连路都走不稳了。 丫鬟婆子见状,忙挑了帘子将三人迎了进来,流云、流火搀着萧让行到了内室之中,这才躬身告退。 身高马大的男人躺在床榻上,一双眸子微微阖着,鼻梁高挺,薄唇紧抿。 萧让一向老成持重,无论何时都及其有分寸,自制能力极强,从不在外人面前轻易放下防备。就拿喝酒这件事儿来说,自打两人成亲以来,顾熙言就没见他喝醉过,就算是喝得过了头,在人前也是清醒如常,看不出来异样的。 今日醉成这般烂泥模样,该是喝了多少! 顾熙言叹了口气,从桌上端了一碗醒酒汤,迈着莲步朝床榻走了过去。谁知她坐到床沿儿上,男人身形一歪,竟是从床下滑到了地上。 顾熙言:…… 只见男人察觉到身下地面的冰凉,微微皱了皱眉,两只臂膀摸索这环上身侧美人儿的小腿,枕在她的膝头,音色喑哑又低沉,「熙儿……唔……我的心肝儿……」 顾熙言听着无意识的呢喃,心中一片柔软,明明在人前那样的冷峻沉稳,在她面前却总是粘着她不放。 顾熙言微微伸手,把一碗醒酒汤送到男人的薄唇边,男人眯了眯眼,听话的把整碗汤喝了下去。 喂完醒酒汤,顾熙言看着抱着自己小腿坐在地下不起来的男人,发了愁。 萧让身量颇高,又是练家子,一身肌肉可不是白长的,顾熙言本就单薄,如今又怀着孩子,定是扶不动他的。 顾熙言沉吟片刻,正准备扬声叫下人进来,帮着把萧让扶上床,不料,男人竟是摸着她搭在床沿儿的小手,一个翻身便上了床。 顾熙言一愣,旋即松了一口气,不料她还没回过神儿来,满身酒气的男人便撑在她身子两侧,俯身下来,罩下一片阴影。 萧让虽是醉的不省人事,却还残存着一丝理智,只见他的双臂虚虚环着顾熙言的腰身,俊脸轻轻贴在她隆起的小腹上,并没有用力气压到她。 男人就这么半阖着深邃的眼眸,对着她的小腹不知道在嘟囔什么。 顾熙言细细听了一会儿,才发现男人嘴里嘟囔的是「孩儿」、「父侯」之类的。 「父侯对不住你……头两个月没有保护好你……父侯有错……」 「要每日乖乖的……不许折磨你娘亲……叫你娘亲舒坦些……」 男人浓眉微皱,俊眼修眉英朗无双,嘴里吐出的话却教顾熙言听得哭笑不得。 萧让正说得起劲儿,不料肚皮突然一动。 太医来诊脉时便说过,怀胎四月之后便会出现胎动,乃是胎儿在腹中伸展腿脚,不必惊慌。 顾熙言只觉得无比奇妙,鼻子微酸,一手抚摸着小腹,粉唇绽开一个喜悦的笑来。 萧让也仿佛愣了,仍是不甚清醒地伸了大掌覆在她的柔夷上,点了点那处小腹,道,「还未出世……便踢你娘亲?嗯?等你出来……看父侯怎么收拾你。」 第43章[03.26] 顾熙言轻咬粉唇,望着身前的男人和微微隆起的小腹,心中满满都是溢出来的暖意。 禁廷,御书房。 四扇红漆木镂空雕花大门从内打开,一身朱红色朝服的男人大步而出。 男人宽肩窄腰,眉目英挺,身姿修长——正是萧让。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两浙都是盐铁、丝绸重地,光是数行省、州府每年的税收,都足以撑起一半的国库。 故而方才御书房中,萧让请封两浙的时候,新帝着实吃了一惊,继而便是久久的沉默。 新帝李琮之所以没有遵从成安帝遗诏,褫夺平阳侯府,一是平阳侯府根基深厚,想要连根拔起乃是不可能事。二是萧让带众将士死战,助他登上九五之尊之位,这等「飞鸟尽,良弓藏」的事儿,李琮还干不出来。 除此之外,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那便是经过围剿四皇子一役,平阳侯府深得民心。 民心所向,胜之所往。 以萧让手中握着的大权,若是有心颠覆,简直是轻而易举。 天下大定来之不易,百姓再也经不起生灵涂炭了。李琮并不痴傻,当然知道「恩威并施」才是新帝的处政准则。 萧让今日进宫,直截了当地说了请封之事,亦是无声的告诉李琮——你没得选。 新任的内廷太监大总管福忠甩了拂尘,笑着迈着碎步上前,「恭送平阳侯爷。」 萧让微微颔首,掀起衣袍,大步迈下了汉白玉台阶。 远处,琉璃瓦金顶璀璨,朱红色的宫墙夺目。 往后,他和她的生活只有风花雪月,四时美景。 这权利的旋涡,再与他们无关了。 顾熙言的嫂嫂杜氏昨日生产,顺利诞下了一双龙凤胎。 今日一早,顾熙言和萧让便回了顾府去探望杜氏和龙凤胎侄子侄女儿。 顾府,卧房里。 杜氏刚刚生产完,还不能下地,顾熙言的哥哥顾昭文留了萧让在花厅中说话,顾熙言便打帘子进了内室探望杜氏和新生儿。 「嫂嫂身子可好?」 杜氏忙直起身子,「可是熙儿?今儿个一早知道你和侯爷要来,可惜我这身子下不了地,只能在床榻上和你说话了,真是失礼。」 「什么失不失礼的?」顾熙言忙拉着杜氏的手,不叫她起身,「嫂嫂刚刚生产过,快快盖好,莫要着了冷风。」 杜氏笑了笑,又指了婆子从床榻旁的婴儿床上抱过来一粉一蓝两个小襁褓给顾熙言看。 只见襁褓中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儿正咂着嘴,不住地吐着泡泡。 顾熙言看的满心欢喜,伸手抱到怀里一个,逗着婆子怀中的另一个,笑着问杜氏,「嫂嫂,孩子的名字可取了?」 杜氏笑道,「只取了小名,女孩儿叫和儿,男孩儿叫煦儿,大名还没取——夫君和父亲还正在合计呢!」 「和儿,煦儿,真好!」顾熙言笑意盈盈,抱着孩子爱不释手。 杜氏看着顾熙言宠溺孩子的模样,笑道,「熙儿这月份也快了!孩子落地真是一眨眼的事儿!」 新生儿虽然只有几斤,可还是挺沉的。顾熙言怀着身子,杜氏和身边儿伺候的丫鬟婆子也并不敢叫她抱着孩子太久,不过一会儿便从她怀中接过了襁褓。 两人正说着话儿,下面的丫鬟婆子上了些果子点心叫顾熙言抓着吃,顾熙言刚拣了一颗蜜渍杨梅放到嘴里,又听杜氏道, 「最近呐,这盛京城里的贵妇圈子可传遍了,平阳侯爷对夫人可是呵护的很——含在手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能抱着就不叫走路,甚至还亲自去买零嘴儿!」 顾熙言闻言,一口口水呛在喉咙里,靛玉忙上前帮她顺气,咳嗽了好几声才缓过来,「嫂嫂莫要打趣我!那些妇人们忒没意思。大家关起门儿来不都是这般恩爱的?偏偏要单拿我说项!」 「你呀!」杜氏点了点顾熙言的额头,「是身在福中都习惯了!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可在别人看来,夫君体贴入微至此,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顾熙言两颊绯红,忙转移话题道,「对了,我还给和儿、煦儿带了诞生礼来。」 说罢,靛玉从小丫鬟手里接过一个红梨木的镂空盒子,打开了捧上来。只见里头盛着两只纯金打造的东珠镶多宝璎珞项圈。 这项圈富丽堂皇至极,一看便十分贵重。杜氏道,「不过是丁点儿大的小孩儿,也值得这么贵重的礼!」 顾熙言唇角弯弯,「嫂嫂且收下罢,等我肚子里的孩儿出了世,还等着问嫂嫂讨要贺礼呢!」 杜氏笑嗔一眼,道,「少了谁也少不了你这一份儿!」 两人又拉着手说了好一会儿话,顾熙言才起身出了卧房。 第44章[03.26] 外头的花厅里,男人一袭松烟灰色的织锦暗纹圆领袍,正大马金刀地坐在红木雕花纹椅上。 萧让刚啜饮了一口杯中的君山银针,便看见顾熙言带着丫鬟打帘子出来。 「侯爷也来抱抱孩子吧?」顾熙言示意身后的婆子把粉色小襁褓递到萧让怀中。 萧让刚放下茶盏,怀里冷不丁被塞了个孩子,微微一愣,登时有些手足无措,抱着孩子的姿势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粉色的襁褓里的和儿咯咯笑了两下,也许是男人身上的肌肉硬邦邦的,俊脸上又神色淡淡没什么笑容,也没有顾熙言那么又香又软,和儿没过一会儿便蹬着小腿儿哭了起来。 「乖宝宝,不哭了。」顾熙言哄了两下,见孩子仍旧啼哭不止,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忙叫婆子接了孩子送回了内室里。 她左右看了两下,疑惑道,「咦,哥哥呢?方才哥哥不是说有话和侯爷说吗?」 萧让抿了薄唇道,「岳父叫去书房闲谈,舅兄先过去了。」 顾熙言看他这副模样,便知道方才自家哥哥定是没给萧让好脸子。不禁觉得好笑,「那侯爷怎么不过去呢?」 萧让抬了眸子,拉着顾熙言身侧的柔夷,把她拉到自己的怀中,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本候想等着夫人出来,看夫人一眼再过去。」 说来也是,那次章台一见,把一向文绉绉的顾昭文气的七窍生烟,甚至还动了粗。顾昭文回了顾府之后,本想狠狠告上萧让一状,不料祖母顾江氏的身子不大好,后又逢起义军攻城之乱,顾昭文顾忌着祖母顾江氏的身子,没把小两口的破事儿告诉顾家人,只能把对自家妹妹的一腔担忧藏在心里头。 从小到大,顾昭文对顾熙言宠爱至极,兄妹两人更是从来都没红过脸,萧让能把的顾昭文气成那样,怒气几个月都没消,也算真是「不容易」。 男人垂着眸子,莫名透出一股子可怜劲儿。额头上传来一阵温热触感,顾熙言嘟嘴道,「才不信呢。侯爷的模样好委屈,怕不是在等着我出来,向我告哥哥的状?」 萧让也笑了,「和熙儿告状,熙儿会帮我吗?嗯?」 男人的嗓音低沉又好听,喷洒在她的耳际,酥酥麻麻的。 顾熙言缩了缩身子,娇哼一声,「不要帮。」 「要怪就怪侯爷之前那般欺负我!哥哥是为我鸣不平罢了,侯爷一点儿都不无辜。」 萧让觉得自己是自作自受,低声下气地说了几句好话,抱着怀中美人儿亲了又亲,顾熙言只好笑着躲他的薄唇。 两人正抱在一块儿说话,那厢,顾江氏身边的管妈妈挑帘子进了门,嘴里的「姑娘、姑爷」还没喊出口,没成想便撞见了这如胶似漆的一幕。 顾熙言一抬眼,忙从萧让身上跳了下来,桃腮绯若烟霞。 管妈妈在顾江氏身边儿呆了几十年,内宅诸事什么没见过?这点儿脸皮儿还是有的,略缓了下,便笑着冲顾熙言和萧让传话。 「姑娘、姑爷……老太太叫姑娘去鹤寿堂说会子体己话。」 萧让面色如常地从椅子上起身,以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下,「既是如此,夫人快些去吧,别叫祖母等急了,本候也要去书房和岳丈议事了。」 顾熙言瞥了萧让一眼,只觉得他是只披着羊皮的狼,人前一本正经,人后吃人不吐骨头那种。 鹤寿堂。 顾老太太打量了顾熙言几眼,颇为满意的点点头,「气色确实好了不少,想来是听进去话了,知道好好的保养了。」 顾熙言弯了粉唇,糯糯地控诉道,「祖母,你是不知道,王妈妈、红翡、靛玉为了提醒我用补品,整日里掐着时辰「投喂」孙女儿呢!」 说罢,她捏了捏自己的小脸儿,「您瞧瞧,熙儿都胖了一圈儿了!」 王妈妈笑着躬身道,「姑娘怀着孩子,身体的康健乃是一等一的大事,老奴和底下的丫鬟们万万不敢懈怠。」 顾母嗔怪地看了自家女儿一眼,道,「是这个理儿。」 顾熙言笑了笑,又和顾母、顾老太太说了红翡嫁人的事儿,顾母、顾老太太听了,皆说那位秦公子有情有义,红翡为人得力忠厚,想必能成一对良配。 正说着话,顾老太太突然一阵轻咳,管妈妈忙递过去一盏枇杷露,顾老太太饮了两口,又问,「侯府请封的事儿皇上可批下来了?打算何时启程?」 方才一家人热热闹闹地用完午膳,在花厅里,萧让郑重其事地向顾父、顾母和顾江氏说了请封地离京的事情。 顾家人听了顾熙言和萧让要举家迁往两浙一代,还要请封地,皆是吃了一惊。 顾家人并不知道元宁长公主的事儿,心下略一想,皆以为是萧让经历了这场夺嫡的战事,不想再掺和到权势争斗里了。 一家人又听了萧让说了两浙一代风土人情,知道他请封出京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思量周全之举,倒也点了头。 顾熙言道,「侯爷昨儿个进了宫,和皇上说了这事儿,皇帝应承了此事,当场便下了口谕,现在钦天监和礼部正在拟旨准备封地之礼,约莫着正经的封礼过两天才能颁下来。至于启程的时日,怎么着也得一个月之后了。」 顾熙言说着说着,顾老太太就红了眼圈,「你家侯爷是个手揽大权惯了的,平阳侯府世代没有离过盛京,想必自打淮南王妃出了事情之后,他才有了请封出京的念头吧?傻丫头,他是怕将来有一朝护不住你啊!」 「虽说离了盛京你们小两口能清静不少,也不必受过多束缚,可是终究是突然了些……好歹等你腹中孩子出生再说……」 顾熙言听得一阵鼻酸,脑海中突然想起来那日萧让问她想不想要着万里江山的场景。 倘若她当时点了头,恐怕萧让真的会倾其所能,把这万里江山捧到她面前。 第45章[03.26] 「从小到大,除了在扶荔山上养病的两三年,你就没离开过父母亲身边儿……如今竟是要去到那么远的地界,以后想见你一面都难得很!」顾母说着说着,便抹起了眼泪。 这么一哭,屋子里的丫鬟婆子也都一边儿劝着主子,一边儿低泣着。 顾熙言上前坐在锦榻上,挽着顾江氏,红着眼眶安慰道,「祖母,母亲。」 「虽说是外封,可封的乃是两浙一代,比起东南、西北而言,距离盛京也不远,祖母想熙儿了便去信一封,熙儿会经常回来看望祖母的。两浙风景秀丽,气候宜人,祖母也能时常去住些时日!」 「况且,封地的州府离越州扶荔山极近,熙儿也许久没有见过外祖,以后可以时常待祖母上山去探望他老人家。」 顾老太太心里好受了些,道,「我这糟老婆子才不去碍你们的眼!」 说罢,又对顾母道,「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过得安安稳稳的,我和你爹娘、你哥哥,才算真的放心!」 那厢,顾府书房里,顾老爹正一手掩面,一手拍着萧让的肩,老泪纵横地嘱咐着自家姑爷将来到了两浙如何如何,凄惨的氛围和鹤寿堂相差无几。 哄好了顾母、顾老太太,时辰也差不多了,顾熙言和萧让辞行,顾父要留两人在府上用饭,萧让道,「今日淮南王离京,本候携熙儿为王爷送行。」 淮南王妃离世的事儿盛京城中一度传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淮南王更是要亲自护送淮南王妃的骨灰前往柔然安葬。 顾父知道萧让和淮南王一向交好,便也不再劝两人留下,只道,「代府上请王爷节哀。」 暑尽秋来,遥望十里长亭,偶有晚风拂柳。 「咱们十三岁那年,送父亲们出征,也曾在一块儿对着这长亭垂柳喝酒,喝的便是这一品桃花酿。」 淮南王拿起天青色的酒瓶,手上一顿,勾起了过往记忆。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萧让沉吟片刻,道,「劝你的话我不想说,只一句,过往的悲欢离合再浓烈,咱们终究是要向前看的。」 说罢,他抬手叫人抱了襁褓里的孩子上前,「孩子的名字,还是得你这个做父王的来起。」 淮南王沉默片刻,方道,「就叫李承祉。她还未牙牙学语,便没了母亲,此后愿她常伴祖母,承欢膝下,福祉绵长。」 萧让点点头,「是个好名字。不知王爷今日一去,何时是归期?」 淮南王望着远处似血残阳,晚霞万里,顿了半晌,才笑道,「公主生前曾说过,她活着的时候,跋山涉水,阴差阳错的嫁到王府之中,虽然和本王鹣鲽情深,情意相投,终究是远离故土。她说,若是死后,想重归故里,将自己的骨灰撒在柔然的沙漠之中,和这万古河山永存。」 「此去,本王想亲手把王妃以柔然之礼安葬了,然后再亲眼看一看她跟我说过无数次的塞外风物。」 既然她先一步走了,他只能用以己之眼,去看遍她曾看过的风景。 萧让闻言,神色已是不忍。 顾熙言听到此处,亦是沉痛非常,「王爷,承祉尚在襁褓之中,她已经没了母亲,父王怎能不再身边?」 「承祉的眉眼长得像极了公主。」淮南王苦涩一笑,「每每看见她,我都忍不住想起公主是为本王而死。」 说来可笑,回京这么多天了,他甚至都不敢抱一抱承祉。 「去一趟塞北也好。」萧让抿了抿薄唇,「只是莫要回来太晚,等到承祉长大了会说话了,我怕她不认识你这个父王。」 淮南王闻言一笑,轻摇了头道,「怎么,你们夫妻俩孩儿还未出世,便惦记起本王的女儿了?」 此话一出,顾熙言亦是破涕一笑。 淮南王接了酒杯,一饮而尽,萧让端起酒杯,同样饮尽。 只见淮南王又斟了两杯酒,递给对面儿的萧让,「萧彦礼,你我兄弟二人五岁习剑,六岁骑射,习武读书,日夜不辍。为的是戮力上国,匡扶社稷。临阵制胜,不使将士枉死,流惠下民,不使百姓困顿。」 「如今新帝继位,天下大定,我可安心离京。来日再见,大抵就在你平阳侯的封地了。」 萧让执了一杯清酒,「今日一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总归有添酒回灯重开宴的时候。」 「说得好。」淮南王举杯道,「今日最后这两杯清酒,当祭张佐、祭郑益、祭温彦、祭韦瞻、祭李固言!祭为国泰民安抛头颅、洒热血的万千将士的英灵!」 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 天下从没有不散的宴席。 男人执杯相对,将杯中清酒缓缓撒入地下黄土,面上皆是一派肃穆庄重。 「保重。」淮南王看了眼萧让和顾熙言,又深深看了眼襁褓中的婴儿,头也不回的大踏步离去了。 一行人马浩浩荡荡,直奔落日而去, 身后八角飞檐的长亭之中,女子仙姿窈窕,身侧男人器宇轩昂。 萧让拥着顾熙言入怀,望着淮南王的背影,久久无言。 第46章[04.02] 红尘滚滚,苦恼万千。有人求名利,有人求权势,有人求情爱,有人求「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有人「求一生一世一双人」。 奈何世事如棋,有多少以为能携手百年的爱侣,有多少以为能固若金汤的城池,有多少以为能千千万万年绵延下去的伟业,都在一夜之间变了模样。 众生如芥子,皆是这天下洪流里的一颗棋子,若珍爱的人还在身侧,实乃人生之幸事,唯有「珍惜」二字而已。 从十里长亭赶回平阳侯府的时候,已是夜幕四合,圆月照中天,黄昏时分, 顾熙言刚扶着萧让的手下了马车,便觉得眼前光亮逼人,抬了美目细细一看,原来是侯府挂起了明灯数十盏,花灯璀璨夺目,映的漆黑的夜空一片红火。 顾熙言纳闷儿道,「今夜府中为何点了这么些灯盏?」 萧让牵着美人儿进了门,不动声色地道,「夫人进去便知道了。」 顾熙言美目流转,看了男人一眼,抱上他的手臂,「侯爷是要给我准备个惊喜吗?」 「不可透露。」萧让握拳在薄唇边轻咳了一声,低声道。 一贯稳如泰山的人物,竟是显得有些许紧张。 顾熙言弯了粉唇一笑,也不再追问下去。 谁料一进凝园正房的门,顾熙言便被几个丫鬟婆子拉走了,一个不注意,兜头还被蒙上了一块软布。 顾熙言又好气又好笑,可又不知道她们这是要做什么,问了几声,奈何都守口如瓶,只道「主母一会儿就知道了。」 顾熙言任她们牵着自己进了内室,给给自己换了件衣裳,然后有牵着自己坐到了床榻上。 丫鬟婆子们退出内室,过了片刻,有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慢慢行来。 顾熙言莫名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纤纤素手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眼前的帕子突然被挑开,顾熙言适应了屋子里的光亮,缓缓抬眼一看,泪水已经涌了上来。 桌上燃着两根龙凤喜烛,身下的床榻上铺着崭新的百子千孙被,还洒了满满一床的桂圆红枣核桃花生。 屋子里一片红色。 纱幔是红的,蜡烛是红的,灯盏是红的……就连眼前的男人,也是一身大红色喜服,俊眼修眉,一如那日娶她的模样。 萧让缓缓单膝跪在她面前,伸手替她擦了擦眼角滚落的泪珠儿,然后执起她的素手,在唇边落下深沉一吻,「顾熙言,你愿意嫁给我为嫡妻吗?」 顾熙言早已经湿了眼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和男人四目相对了一会儿,才眼泪汪汪地嗔道,「哪有嫁给同一个人第三次的?」 萧让神色一紧,「熙儿不高兴吗?」 「那日,熙儿下了和离书,既是如此,我便再娶熙儿一回。」 他是真的把她写得那封和离书记到了心里去,把她说不爱他记到了心里去,才会这么耿耿于怀。 「那时……那时我气急了……你叫我好生生气,再也不想见到你了……我才写了那个……」顾熙言抹着眼泪,十分委屈。 「我知道,」萧让轻轻抚上她的鬓发,声线低沉喑哑,「我都知道。」 他定定望着她,深邃的眼眸里满是化不开的柔情蜜意。 「熙儿,遇到你之前,我从没想过和别人携手到老。可是自从见到你之后,你就住到了我的心里,一颦一笑叫我再难忘怀。」 「我许是中了你的蛊了,解药只有一味——陪我天长地久,相守一世。」 「你愿意把解药给我吗?」 顾熙言美目里泛着一层模糊的水光,听至此处,倾身揽上男人的脖颈,声线清甜,「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从今以后,岁暮天寒,白茶清欢,碧落黄泉,他们再也不分开。 男人的薄唇吻上美人樱唇,一室浓情皆掩于层层叠叠的大红绡纱帐之后。 尘世萧萧,纷纷扰扰,一个情字,束缚了多少男女,误尽了天下苍生。 为情所困者万千,有幸能和所爱之人携手相伴到白首,实属难得一见。 后来的后来,他和她闲庭信步,对月抒怀,看四季变换,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这是最平实,也是最绵长的爱情。 《大燕史记》载: 成安二十三年春末夏初,平阳侯、定国公、淮南王等奉皇命于夷山围剿四皇子叛军, 七月十五,成安帝驾崩,四皇子部下暗中集结叛军攻入盛京。七月十八,平阳侯、庆国公等人自夷山归京。七月二十三,于隐翠峰前生擒四皇子余党。 第47章[04.02] 七月三十一,皇太子李琮行国丧,葬成安帝于皇陵。八月初七,行登基大典,建号永平,史称永平帝。 九月初三,淮南王歼灭乌孙余部,自塞北柔然国凯旋。 九月初十,中宫皇后吴氏被废,吴氏满门被除。 九月十八,平阳侯府自请出京,封地于两浙。皇帝口谕,进封庆国公一等侯,赐淮南王府丹书铁劵,调沈阶、杨绍祖、顾万潜三人拜相入内阁,朝中六部均有人事任免变动。 先帝四子李壁褫夺亲王爵位,削除宗籍,永平四年,死于狱中。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这两世纠缠,陈陈相因,都化作坊间佳话,渔樵闲谈,青史艳屑罢了。 【番外一】 永宁元年,皇帝封平阳侯于两浙,赐府邸于越州。 两浙一地,有饶水、济水、辰江蜿蜒而过,大小溪流一百三十四条,山峰三百五十一座,下辖州郡十四名,军所一百一十四府。 此地四时之景兼备,江河湖海浩浩汤汤,芳林幽壑蔚然深秀。天匠地孕,气象万千,实乃得阴阳之和,钟山水之灵。 越州,平阳侯府,暇园。 一转眼到了十二月份,平阳侯府搬到越州也已经有两个月了。 顾熙言早就听说两浙美景甲天下,刚到越州,安顿好了诸事,便和萧让一同出游了大半月,还一起去了扶荔山上拜见外祖林氏。 萧让卸任了昭狱使,可有封地诸事务傍身,也没有清闲到哪里去。 故而每逢休沐,男人哪儿也不想去,只想抓着顾熙言在屋子里缠绵。 锦榻上,高大俊朗的男人正抱着美人儿在怀,美人儿捧着手里头的一卷话本子看的津津有味。 顾熙言看的这些闲书,萧让并不感兴趣,只是负责扮演人肉靠垫和自动投喂零嘴儿的角色。 只见顾熙言莹白的脸颊一鼓一鼓,等嘴里的无核话梅吃完了,粉唇微张,萧让便重新递上一课梅子到她唇边——衔接紧凑,默契非常。 顾熙言的目光盯着话本子,粉唇往男人的手指前一凑,便把话梅咬入檀口之。递什么吃什么,全程看也没看男人一眼。 被忽略了很久的人肉靠垫心生不满,继而生出了坏主意。 只见萧让薄唇一勾,身子往前倾了倾,悄无声息地凑到美人儿身旁, 一颗话梅吃完,顾熙言又微张了粉唇,往前一凑,不料梅子没吃到,倒是亲上了一张薄唇。 顾熙言一愣,才反应过来萧让是故意戏弄自己,生气地瞪他了一眼,推了他一把。 萧让却是一脸得逞的笑,把人抱在怀里,含住樱唇便是一阵亲吻。 顾熙言被亲的七荤八素,樱唇上水光潋滟,不知不觉,被男人摆弄成了跪趴在他胸前的姿势, 「你做什么唔,画本子还没看完呢!」 萧让闻言,挑了挑眉,伸手解开衣襟,拉着顾熙言的手径直往自己的腹肌上探去,「为夫竟是还没有画本子好看吗?」 手下的胸膛触感坚实,肌肉线条分明,纵然顾熙言不知看过、摸过多少次,还是羞的红了脸。 「夫人摸着,可还满意?」 男人的声音响在耳畔,听的顾熙言浑身酥软,心头砰砰直跳。 她攀着他的肩头,在他脖颈间蹭了蹭。 两人正蜜里调油,外头传来桂妈妈的声音,「秉侯爷、主母,底下庄子铺面的账目整理出来了,请主母过目。」 临近年关,顾熙言早早吩咐了下去,底下庄子里的一年收成、铺子店面一年的进项出项、收益亏损都按照定下来的老规矩整理出来,整理好之后给她过目。 再过没几天,便到了庄子管事到侯府觐见、交租纳贡的时候了,这事儿可马虎不得,她得把这些账目都看一遍,才好做到心有数。 「知道了,」顾熙言扬声应了一句,却被萧让重新按回了怀里,只听男人不悦道,「主母怀着身子,诸事还要亲力亲为,下面的人是干什么用的?把内宅事务都送到刘管家那里去。」 其实依照顾熙言定下来的内宅诸事的规矩,下面各级层层牵制,顾熙言每个月压根不需要亲自处理什么事务。即使是她这个主母不在的那几个月,侯府诸事务也是运转如常的。如今不过是近了年关,有些事情必须得顾熙言过目,下面的人得了顾熙言的吩咐,不敢怠慢,这才巴巴地把账面送了来。 桂妈妈听了,也不敢反驳,忙应声道,「老奴这便去。」 顾熙言叹了口气,瞪了男人一眼,「刘管家如今连拐杖都柱上了,你能不能放过人家一马,让他安享几天晚年?」 萧让认真考虑了一番,「说的也是。刘管家为了侯府鞠躬尽瘁,也是时候叫他歇一歇了。不如,今年的内宅事务就交给流云」 正房之外,一脸肃然的流云侍卫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第48章[04.02] 一旁的流火纳闷,「云兄,你怎么了?」 流云摆摆手,掩面道,「无事,只是后背一阵发冷,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永宁一年,政修人和,如日方升。 暮春三月,越州。莺飞草长,繁花生树。 顾熙言于一个月前产下爱子,萧让为其取名为「毓」。满打满算,今日正是尚在襁褓之的萧毓小朋友的满月礼。 顾熙言生产之前,祖母和母亲便早早地赶来陪产,已经在越州小住了一个月。今日,除了顾熙言的外祖林氏一家要下扶荔山赶来庆贺,顾熙言的父亲、兄嫂也都从盛京赶来相贺。故而今日一早,平阳侯府的丫鬟婆子管事们忙前忙后,皆是为今日小世子的满月礼做准备。 内室里,顾熙言正坐在铜镜之前梳妆。她就这靛玉的手喝下了一碗补汤,等身后的丫鬟彩屏在云髻上插上一支三层点翠镀金莲花碧玺金钗,启唇道,「把毓儿抱过来吧。」 桂妈妈应了一声,去婴儿床里把红色的小襁褓抱了来,笑道,「小世子今日可是精神着呢。」 因着今日满月宴,特地给毓儿换上了一身红色绣五福吉祥纹的小夹袄,外头是同色的小襁褓。 小婴儿胖嘟嘟,粉嫩嫩的,在红色的映衬下,更显喜气洋洋。 顾熙言望着襁褓的儿子粉嫩的脸颊,和黑葡萄一样的圆眼睛,一颗心都要化了。 王妈妈掀开帘子进来,回禀了今日宴席诸事,看了顾熙言抱着小儿的模样,笑道,「姑娘仔细抱小世子久了胳膊疼!」 孩子还小,虽说五官还不明显,眉眼间的神态倒是像极了萧让。然而那一身娇嫩肌肤和大眼睛,小嘴巴,一看便是遗传了顾熙言的好颜色——父亲母亲已经是如此出色的样貌,不知道襁褓的小儿将来长大,又要赚的多少贵女的芳心。 靛玉在顾熙言身侧,点了点毓儿蜷成一团的小拳头,赞道,「小世子是个顶顶心疼母亲的,连生产都没叫小姐受苦呢。」 顾熙言听了这话,满心温暖地望着毓儿,一双美目里满是为人母的爱意。 自打顾熙言怀孕,便一直进补着。生产那日,外祖林氏亲自坐镇侯府,好在没有遇到难产,不到一个时辰孩子便呱呱坠地了,一切都顺顺利利的,并没有受什么罪。 毓儿听着众人说话,觉得热闹无比,也咯咯笑了两声,伸了小手去抓靛玉的手指。 又逗着毓儿玩了一会儿,桂妈妈道,「小世子该喂奶了,老奴抱过去给乳娘吧。」 顾熙言想了想,道,「今日不如我亲自来喂吧。」 顾熙言产前一直用着安胎的补药,故而孩子呱呱坠地之后,便有了奶水。世家大族,多是雇佣乳母照看、喂养孩子,一手将孩子带大,因此经常有孩子对乳母比对亲娘还亲密的现象。 顾熙言打小是被顾母带大的,并没有长于乳母之手,故而她是想亲自喂养毓儿的。 奈何萧让亲历了顾熙言生产,对她心疼不已,怕她月子期间太过操劳,几次都一口否决了亲自喂养的提议。 桂妈妈见顾熙言坚持,也只好松口,应了一声「是」。 不料顾熙言刚掀开了衣襟,萧让便大步进了内室,含笑道,「在聊什么?方才还没进门,便听到毓儿的笑声了。」 「在夸毓儿懂事呢。」顾熙言被男人按在怀里亲了亲,再次提议道,「夫君,我想亲自喂毓儿」 「别的事儿都行,唯有此事不可。」萧让拒绝的一点儿不含糊,「亲自喂养孩子,一夜要起身几次,连觉都睡不安稳。你刚出月子,身子怎么受得了?」 「自打生了毓儿,你便掉了一圈儿的肉,也不知整日的吃食都用到了哪里去。」 顾熙言伏在他怀,哭笑不得,「毓儿已经出生了,我当然会掉些斤数呀。」 她还要辩解,却被男人以吻封缄,被他按在怀温存了片刻,顾熙言红着脸,咬唇看他,「可若是不喂,妾身奶水又足,每日胀痛不已」 萧让略一想,附到耳边说了句什么,只见顾熙言腾的一下,从耳根红到了脖子,猛地推开男人,羞恼道,「侯爷、侯爷也不害臊!」 萧让勾唇一笑,抓住纤细的手腕把人儿拉了回来,「我知道夫人是忧心孩子的教养之事我心是有数的——等孩子断了奶,咱们便辞了乳母,亲自教养毓儿长大,可好?」 顾熙言听了这话,才放下心来,红着脸点了点头。 方才两人一番亲密,丫鬟婆子都退到了外间去。 那厢,大丫鬟彩屏在珠帘外道,「秉侯爷、主母,贵客已到越州地界了。」 今日平阳侯府的满月礼,未请官员,前来赴宴者,皆是亲友。 沈阶沈相爷、定国公等人一早便送来了毓儿的满月贺礼,顾熙言昔日的闺密友白明阮,贺斯盈等人也都差人送来贺礼,聊表心意。 毓儿生的漂亮,胆子又大,逢人便咯咯的笑,一点儿也不认生。顾父几个月未见女儿,抱着襁褓里白白软软的外孙儿抹起了老泪。顾昭和杜氏此行前来,带着自己的一对儿龙凤胎,龙凤胎比毓儿大几个月,三个小儿被照看着坐在锦榻上,大眼瞪小眼的吃起手手来。 顾熙言的外祖林渊微年事已高,顾母的弟弟、顾熙言的舅舅林之勉接了传家的杏林衣钵。此行前来,还带了林之勉的三个孩子,唤做星儿、辰儿、月儿的,前来祝贺。 星儿和辰儿岁的模样,月儿不过才两岁,连话都说不利索。 三个孩子围着顾熙言乖巧地叫了「姐姐」,顾熙言忙拿了金银裸子来,又叫彩屏去抓了果子糕饼给孩子们吃。 宾客满堂,欢声笑语不断,等用完宴席,大人们在花厅聊天寒暄,小孩子们则被安排到了里间玩闹。 第49章[04.02] 一盏明前龙井还未饮尽,流云从外匆匆而来,给自家侯爷捧上一纸书信。 信封的纸质粗糙,上面印着火漆的金色蜡封,一股子塞北粗犷气息便扑面而来。 那字迹遒劲有力,写着「平阳侯亲启」。 原是淮南王爷来的信。 萧让眉心一跳,当即起身告了罪,示意顾熙言一起去内室里。 淮南王动身去柔然,一别数月,杳无音信,这还是他第一次来信。 顾熙言坐在男人身边儿,伏在他的肩头,柔声道,「侯爷还等什么?快看看王爷说了些什么。」 萧让抿了抿薄唇,方轻轻拆开了信封—— 「彦礼兄,见字如晤。 听闻你喜得爱子,本王祝他聪明毓秀,胆识无边。 这些时日,我去了明海城小住,途经了伊库塔沙漠,路过了乌苏尔湖畔。 我一步一步地走,一眼一眼的看。这些公主曾讲述过的、历历如绘的美景,就这么真实的在我眼前,真实到仿佛公主还在我身边。 人间的生离,总会有相会的时候。可是死别,只能在梦里相见。我和公主相遇的时间短,情却长,这使人依依,再加之心的愧,叫我怎能不念她呢? 不知侯府一切可好?不知王府近况如何? 祖母身子可好?承祉可会走路? 上回你在信说,接了承祉到两浙玩儿,承祉已会说话叫人,总爱赖在侯府,还说要改姓萧。赖在你的封地可以,改姓萧乃是没得商量。 孩子顽皮,多亏你和尊夫人费心。 若毓儿要认义父,可认本王一个,逢年过节必有压岁钱傍身,你开个价来。 信此搁笔。代本王问尊夫人好。 信到盛京之时,本王估计已在玉门关外。不日便可相见。」 一纸书信阅罢,顾熙言轻轻靠在男人宽阔的肩头,柔声道,「王爷终于要回来了。」 萧让侧首,轻轻在她发顶吻了下。 时间的褶皱里,他们不停地和过去告别,他们不再一身孑然,而是开始有了不自知的软肋,开始害怕失去很多人、很多事可即使如此啊,还是希望缘分能够久一点,长一点,最好能够到岁月尽头。 两人就这么依偎着,微笑着,沉默着,感受着彼此的心跳,谁都没开口打破这一室的宁静。 外间里,星儿和辰儿正下着双陆。 大人们在外头说着家长里短,国家大事,小孩子们被打发到里间,两人便下起了双陆,顺便照看幼妹。 辰儿又吃了星儿一颗黑子,棋盘上已是一片白子,显而易见,黑子的大势已去。 辰儿赢了弟弟,面上却无喜无骄,不过是十岁的少年,已经颇有大家风范。 「怎么又输了!」星儿丧气了一会儿,起身去抓果子吃。 到底是少年心性,星儿吃了两颗果子,又来了精神头,「兄长,昨日咱们下山采办的时候,我在山下杏海旁看见了一瓶酒酿,两只玉碗。那酒酿我闻了闻!可是上好的秋露白,几十两银子一斤呢!怪浪费的!」 「星儿,死者为大,慎言。」 星儿被兄长斥责了,当即闭上了嘴巴。 辰儿一手捡着棋盘上的棋子,皱了两条小眉毛,「那位白衣公子去年便来了,今年又来,咱们扶荔山的千里杏海里也无坟墓,不知他在祭拜何人。」 星儿闻言,一脸可惜——祭拜人哪里用得着这么贵重的酒啊!他上一回偷偷唱了两口大姐夫送给老爹的桃花酿,还被老爹暴揍了一顿。 星儿想着那日疼痛的回忆,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屁股,要是老爹对他像对病人那么温柔就好了。 一旁,月儿正坐在软垫上,拿着一柄小小的桃木剑挥来挥去。 听了一耳朵两位哥哥的谈话,月儿在地上翻了个轱辘,白白软软的一团,揣着桃木剑,扭着小肥腿儿进了内室里。 顾熙言正倚靠在萧让肩头,冷不丁腿上抱上来一团软绵绵,下意识低头去看, 只见月儿莲藕似的小手臂正抱着她的轻纱裙摆,大眼睛眨巴眨巴,奶声奶气,「大姐姐,上山!月儿和姐姐,看花花~吃杏杏~」 如今正是春日杏花天,扶荔山上千红万紫,想必又是一岁荣华。 顾熙言心头一动,笑着摸了摸月儿的鬓发,眼神儿却是看向萧让的,「等过两日,咱们带着毓儿一起去看杏花,可好?」 第50章[04.02] 月儿歪着脑袋,重重点了点头。 萧让紧紧握着她的柔夷,放在唇边吻了吻,含笑说了声,「好。」 婺州,街头。 「平阳侯府逢喜事,我等奉命在此纷发喜钱,见者有份,人人有喜!」 最近,两浙十四处州府的百姓有件津津乐道的事儿,平阳侯爷喜得爱子,不禁命人广布恩施,更是每日在城门处纷发喜钱,喜钱一散,便是整整三日,见者通通有份。 一男子提着手一贯系着红绸的喜钱,冲一旁的同伴笑道,「听闻侯夫人人美心善,早先流民遍地的时候,还在盛京城亲自义诊呢!」 同伴听了十分惊讶,「想来侯夫人也是当朝内阁学士顾大人的嫡女,没想到竟是肯为我们这些升斗小民躬亲义诊!」 「侯爷带着将士平定战乱,去年封到两浙,当即着手修了通灵渠——婺州一连换了三任郡守了,皆是求有功无过,年年对这通灵渠的水患视而不见,多亏了侯爷,才叫咱们能安于农事,免于水患泛滥啊!」 「是呀是呀,这平阳侯府不愧是世代高门!」 「咱们也不能白拿这喜钱,不如大家伙一块儿去广济寺为小世子祈福,也算是尽份心意!」 「这主意可行!算我一个!」 「也算我一个!」 街头巷角,众人喧嚣而过,河畔亭台里,一群孩子正摇头晃脑,琅琅诵诗——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今日,,便读到这里。」 亭台之,白衣男子负手而立,手里握着一卷诗册。 他的眉眼处缚着一条四指宽的白绫,木簪束发,周身风度出尘,如庭宝树,阶下芝兰。 孩子们停了背诵,围着他一阵热络笑闹。 「先生,你为何总是一袭白衣?」 「没有原因,只是喜欢。」 「先生,你为何用白绫蒙着眼睛?」 「因为眼睛看不到了,只能用心去看。」 「那,先生,你今日可想起自己叫什么了?」 白衣男子摇摇头,微微一笑,「今日,依旧叫我佚名先生吧。」 永宁二年。 今日亲友如云,会与越州,乃是为了赴平阳侯之子萧毓的周岁之礼。 循大燕朝旧礼,开宴席之前,要先行抓周之礼。 暇园正房的花厅里,正摆着一张红梨木雕花长案,案上铺着一条红丝绒的软布,上面摆着笔、墨、纸、砚、算盘、书册、胭脂、吃食等等。 所谓抓周,乃是将各种物品摆在周岁小儿的面前,大人们不加以诱导,任凭周岁小儿自行挑选,由其挑选的物品,来预测其将来长大以后的前途。 只见桂妈妈亲自将小包子抱到了桌案上坐着,小包子嘴里吃着小手儿,圆溜溜的大眼睛环绕了一遍桌上之物,吧唧了下嘴巴,藕节一般的短胳膊颤颤巍巍地伸向那把金光闪闪的小弓箭。小手儿快要摸到小弓箭的时候,小包子忽然抬了大眼睛,冲自家父侯的方向眨巴了眨巴。 殊不知为了今日抓周之礼,顾熙言已经好几日睡不安稳了。 都说母子连心,孩子是母亲怀胎十月身上掉下来的肉,顾熙言一想到小包子将来有可能和萧让一样披挂御马,征战沙场,一颗心便突突地不得安生。 萧让为了安抚妻子,竟是连「叫毓儿将来从不从武」的话都说出来了。 故而此时,萧让望着小包子的动作,缓缓挑了挑浓眉。 小包子从这眼神儿里读出了莫大的威胁,吓得打了个奶嗝儿,白嫩的小手当即有眼色地掉了个方向,弃小弓箭而去,抓起了一支毛笔。 顾老爹见状,一把抱起自家外孙儿,满面喜色地夸赞道,「咱们的毓儿抓了支小毛笔!这长大以后啊,定是个勤学好读书的好孩子!肯定能写出一笔锦绣章!」 顾母一边儿逗着外孙儿,在顾老爹的腰间掐了一把,「就知道读书、读书!人家当武侯的爹还在这儿呢!从从武也得侯爷说了算才是!就你这老丈人话多!」 「我话就多!」顾老爹抬了句杠,又笑着捏了捏怀外孙的小手儿,「外祖父说的一点儿没错,咱们毓儿将来是要三元及第的,是不是啊?毓儿?」 顾母当即以看智障的眼神儿看着顾老爹,真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顾老太太见了,笑着摇了摇头,「罢了,今日便叫他乐呵乐呵吧!近日朝政事繁多,他这个阁臣也不是好做的!也只有抱着外孙儿、孙儿、孙女儿的时候,能纾解一二罢了!」 这抓周之礼不过是讨个彩头,无论周岁小儿抓到什么,一概都往好的方面解释,反正孩子将来都能一展宏图就是了。总之,此乃长辈们对孩子前途的一番祝愿而已,不必过于较真。 第51章[04.11] 那厢,顾熙言靠在男人胸前,开心不已,「还好!还好抓了支毛笔!我真怕毓儿今日抓到兵器之类的,万一毓儿将来长大了也要上沙场,你们成了上阵父子兵,岂不是要我日日夜夜的忧不能寐!」 「不会的。」 萧让含了抹笑容,抚着她如玉脸颊,「毓儿很乖的,我也会很‘乖’的,我们父子二人,定会叫你省心的。」 顾熙言闻言,明艳的面容上绽开一朵笑来,玉手锤上了男人的胸膛,「又不正经!」 那厢,小包子伏在顾老爹的肩头,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桌案上那把金光闪闪的小弓箭,发了一会儿呆,转眼看到自家父侯和母亲如胶似漆的模样,小包子吧唧了下嘴,蹬了蹬小短腿儿,在顾老爹怀里翻了个身。 哼!宝宝不开心! 春去秋来,光阴荏苒,年复一年。柳树新抽了青葱枝丫,桃花新历了数岁荣枯。 永宁四年。 越州,萧家军营,跑马场。 「松手,给我!」 「不要不要嘛」 萧让闭了闭眼,压抑着心头的火气,再次冲马背上伏着的小包子伸了伸大掌,「我再问你最后一次,给还是不给!」 那是一匹温顺的小母马,周身雪白,四蹄乌黑,乃是马珍品,名为「雷上轻云」。 马背上,安着一尊鎏金镶白玉的小马鞍,华贵无比的马鞍之上,萧毓小朋友正死死的趴在马儿身上,蹬着小短腿儿,两只小手紧紧地抓着马儿的鬃毛不撒手,一双乌黑的眸子看向一旁的父亲,小嘴儿撅的能挂个油瓶。 萧让眯了眯眼,小包子赶紧挪了挪小屁股,短短的衣摆把身下的小软垫儿遮了个严严实实,还不忘冲自家父侯眨巴了眨巴大眼睛。 一转眼的功夫,萧毓小朋友已经三岁了。从当年那个不会说话的小包子,变成了语不惊人死不休,闯了祸还能一溜烟儿逃走的小包子。 孩子五岁便可以开始学习骑射,三岁便要开始上马,学着和马儿沟通,控制自己的身体,培养马感。 萧让当年是这么过来的,大燕所有的世家子弟也都是这么过来的。故而小包子刚满了三岁,便被父侯拎到了马背上。 一天只练习一个时辰,且由萧让亲自在一旁指导,强度实在算不上高。 然而,小包子练了两天骑术,便扭着小胖腿儿给顾熙言看他腿上被马鞍磨出的红痕,明明一滴眼泪都没有,还拿小拳头抹起了眼角,「娘亲,孩儿好累呀」 「娘亲,父侯好凶啊」 「娘亲,毓儿腿好痛啊」 总之,顾熙言听着自家儿子哭唧唧的控诉,当即便红了眼睛,大哭包搂着小哭包一起哭唧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母子俩受了萧让什么虐待。 顾熙言虽然心疼儿子,但理智还是在的,毕竟对孩子过于骄纵,只能把孩子教成纨绔子弟。故而顾熙言忍着心疼,从未向萧让提过让小包子停止练习骑术的事儿。 只是昨日,萧毓两腿之间磨得确实红的可怕,顾熙言怕他破了皮儿,留下疤痕,便亲自赶制出了一只塞了足足的棉花的小坐垫儿,叫小包子练习骑术的时候,偷偷垫在屁股下面的马鞍上。 不料萧让目如鹰隼,一看小包子骑马的动作,就察觉了猫腻,还没开口质问,小包子便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招了出来。 萧让望着那张和自己十成十相似的小脸儿,气的只想扶额。 他不再和小包子废话,上前伸手抓着小坐垫抽了两下,奈何没抽动。 小包子见父侯直接上了手,忙趴在马背上,小 屁股更压紧了坐垫儿,「毓儿太重了!没了小坐垫,大黄会被咯到的!」 明明是一匹浑身雪白的小母马,难得一遇的「雷上轻云」,萧毓却偏偏给它起名叫大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村头的大狗呢! 「你义父若是知道你这样娇气,去年才不会把这匹小马送给你!」 「不会的!义父可喜欢毓儿了!」 萧让望着迷之自信的儿子,冷哼了一声。 还义父!叫的可真亲热! 萧毓小朋友两岁就知道抱着李承祉不撒手,亲人家一脸口水,淮南王知道了之后非不依,追着打着要断绝和他的义父子关系。 小包子瞥了眼父侯阴云密布的脸色,糯糯开口撒娇,「爹爹,父亲,好父侯!」 萧让听着儿子的呼唤,没应声。 这儿子说像他吧,倒也真像——小鼻梁英挺,小嘴儿薄薄两片,眉宇之间的神态和他有五分相似。平时在陌生人前,更是老成又稳重,贼能唬人。 可是在家里呢?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懂事儿不过三秒。和顾熙言一样爱撒娇,见萧让脸色不对就秒怂,粘着他卖萌撒娇,把萧让逼得一点法子都没有。 萧让今日铁了心要做个严父,沉了脸道,「萧毓,我最后再说一遍,送开你的小垫子。」 第52章[04.11] 小包子奶声奶气的拒绝,「不要!这是母亲亲手做给孩儿的!」 不提这茬还罢了,一提,萧让登时来了火——偷懒也就罢了,这一脸炫耀的神色是怎么回事儿?! 萧让手上一个用力,把小包子和垫子一起从马背上提溜了下来,「别想着回去告状,此番,连你母亲也救不了你!」 「侯爷提溜着小世子去了书房,好生训斥了一通,罚小世子面壁思过半个时辰。」 「毓儿可哭了?」 「老奴瞧着不曾,和往常一样,哭声大罢了!眼泪倒是没有挤出来几滴!」 顾熙言绞着手里的锦帕,远山眉微蹙——再怎么说,这也是个只有三岁的孩子,萧让这么个管教法子,也太严厉了些。 怎么说也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男人从来不知孕育子嗣的辛苦,想来对孩子的爱护之心,到底是不一样的。 顾熙言越想越气,当即冲王妈妈道,「妈妈,府可有搓衣板?找一块来!」 王妈妈闻言一愣,搓衣板只有后宅洗衣服、做粗活儿的仆妇那里有。虽不知顾熙言要用来干什么,还是应了,「老奴这便去。」 于是,萧让一进暇园正房的门儿,便看到门边儿摆着一块硬邦邦的搓衣板。 锦榻上的美人儿指着搓衣板开了口,「侯爷坐吧,这是为侯爷特意准备的。」 「萧让」 今日顾熙言着了一身夏衫,鸦青色的鬓发上斜斜簪着几朵攒宝石珠花,一身肌肤欺霜赛雪,玉面上樱唇秀鼻,美目幽若点漆,真真是无一处不美。 时光格外优待美人儿。 如今萧毓都三岁了,岁月不仅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反而使她褪去了一身婴儿肥,更显得纤细,叫人怜爱。 萧让叹了口气,走到锦榻旁抱她,「毓儿是你我的骨肉,我怎会不心疼。」 「只是他太过娇气,不好好罚一罚,将来怎成气候?」 顾熙言听了这话,刚轻轻叹了口气,又听男人道, 「倒是夫人,满心都是毓儿,亲手给毓儿做小鞋子便罢了,如今还亲手给毓儿绣坐垫儿夫人可还曾记得一年前说要给为夫绣荷包的承诺?一年过去了,我可是连半个荷包的影儿都没见着呢。」 「连你儿子的醋都要吃!」顾熙言点了点他的胸膛,不上他的转移话题的当,「休要打岔!我可还听说,今日毓儿偷懒垫坐垫儿,侯爷要连我一起罚了呢!」 萧让握住她伸过来的素手,低声笑道,「是想罚一罚你。」 「谁让你昨日那样勾人,还不给人痛快的?嗯?」 顾熙言听了这话,红云一直蔓延到了耳根,不禁想起昨日萧让冲了许久的冷水澡的事儿来。 两人正说着话儿,一个小小的人影儿出现在门口。 小包子扒着门框,犹犹豫豫地不进去,小表情可怜兮兮的。 身后传来桂妈妈的声音,「小世子为何不进去?」 顾熙言见状,当即伸了双臂,柔声道,「毓儿,娘亲抱抱?」 小包子扁了扁嘴巴,终是迈着小腿儿扑到了顾熙言的怀里。 母亲的身上香香软软,小包子拱了拱,偷瞄身侧的萧让一眼,又马上扭过去。 显然是还记仇呢。 萧让见状,不禁觉得好笑,拉了拉小包子的手儿,「父侯抱抱?」 小包子扭捏了一会儿,才一脸小傲娇的扑到了自家父侯的怀。 萧让轻轻拍了拍儿子单薄的脊背,低声道,「父侯方才凶毓儿了,向毓儿道歉。」 小包子攥着他的衣角,顿了一顿,抬头奶声奶气道,「毓儿方才不乖,也给父侯说对不起。」 罢了,小人儿又拉了拉顾熙言的衣袖,「父侯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毓儿将来要做男子汉。男子汉骑马是不用坐垫儿的,娘亲,你说对吗?」 顾熙言笑着揉了揉儿子的发顶,「对。毓儿真懂事,真乖。」 小包子眼睛一亮,「既然毓儿这么乖,娘亲要给毓儿奖励!今晚毓儿要和娘亲一起睡」 话没说完,萧让一颗慈父心被这等蹬鼻子上脸的行径气的消失殆尽,斥道,「今晚你想都不要想!自己睡!」 小包子委屈巴巴。 什么嘛!父侯整日霸占着娘亲不说,还这么暴躁! 第53章[04.11] 唉!父侯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一个成熟稳重的大人呢? 【番外二】 成安十八年春,盛京郊外马球场。 盛京城的马球赛乃是三年一度的盛事,今日,全大燕有头有脸的王公贵族之家悉数到场,各家女眷高坐观礼台,少年郎们都卯足了劲儿想要一展威风。 一行锦衣少年郎从帐中鱼贯而出,打头的淮南王李肃扶了扶脸上的傀儡面具,嗓音泛着青涩,「咱们今日手气也太差了些!竟是输的连裤衩儿都不剩!」 经过两日如火如荼的比赛,已经到了本届马球赛的决赛场次,今日,进入决赛的两队便要角逐出甲等和丙等。 方才在帐中,决赛的两队人马打了个大赌——掷骰子输了的一方,不仅要让对方一个球,还要带着面具打完整场比赛。 众人丧气的原因,不仅仅是戴着面具看东西会受到影响,更重要的是,带着面具打马球,是多么不帅气的操作啊! 「一会儿就轮到咱们上场了!真真是丢脸丢到西天去了!」淮南王叹了口气,嘟囔道。 一旁的少年郎君闻言,停下步子,高高抛起手上的昆仑奴面具,又接在手中,声音清清冷冷,「愿赌服输。」 这少年郎君身量生的颇高,俊眼修眉,英姿郎朗,一身银灰色织锦骑装更是衬的他挺拔修长,宽肩窄腰——所经之地,不知害了多少姑娘相思。 「侯爷心无牵挂,自然不怕戴这玩意儿!」另一位郎君看了看萧让,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面具,一脸嫌弃,「本来想趁今日拿了头筹,和石家小姐炫耀一番!这下可好!众目睽睽之下,戴着这劳什子玩意儿,就算是拿了头筹,石家小姐也看不见我的脸,也认不出来我是谁啊!」 「瞅你那出息!整日里情情爱爱,没完没了了还!」淮南王呛声道,「不就是带个面具吗?唧唧歪歪的!」 萧让闻言,轻轻摇了摇头,戴好了昆仑奴面具,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坐骑。 今日马球比赛还未开始,各家女眷在开阔的草地上散着步,三三两两的寒暄着。 昨晚刚下了一场小雨,草地上还有几处浅浅的水洼。那厢,一行郎君身骑骏马,从跑马场中绝尘而来。 马儿扬蹄奔过,溅起一片水花,惊扰了几位寒暄的贵女。 水洼旁边,顾熙言望着裙子上被溅上了一圈泥点子,一脸懊恼的跺了跺脚。 今日的马球赛本是京中一大盛事,奈何顾熙言的兄长顾昭文三天前生了风寒,科考在即,顾母心急如焚,每日给顾昭文煎好几副药,恨得不得把所有治风寒的药方都用在自己儿子身上。 顾母和顾老太太在家照顾顾昭文,故而今日只有顾熙言和顾父顾万潜前来观赛。 父亲顾万潜在成安帝身边儿伴驾,顾熙言则是和一众贵女在观礼台上看热闹。不料比赛还没开始,顾熙言便被溅了一身泥点子。 这是新制的烟笼纱,穿在身上轻柔如云雾,袅袅婷婷,美不胜收。今儿个她刚穿到身上,连观礼台都没走到,便被这群轻狂的郎君给糟蹋了兴致! 这一行郎君皆是身着骑装,脸上却带着怪异的面具,把真实面容挡了个干净,顾熙言压根儿没看到是谁甩了自己一身泥巴,就算罪魁祸首站在她面前,她也认不出来,到底是谁的马儿溅到了她身上。 顾熙言心中正恼怒,刚一抬头,竟看到一人一马停于身前。 那马儿油光水滑,一看便名贵至极。 马上的人金冠束发,身姿英挺,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握着策马金鞭。 顾熙言望着他脸上的昆仑奴面具半晌,见他也没道歉的意思,气不打一处来,「你们策马都不看路的吗!这般无礼,和那粗鲁的莽夫有何两样?!」 萧让高坐马上,品了品这话,才知道,她定是把自己当做溅她一身泥的人了。 萧让是见惯美色之人,他母亲是先帝最宠爱的元宁长公主,舅舅是当朝天子成安帝,他打小行走宫中,和皇子一同研习六艺,目之所及,萧让见到的女人就没有姿色不堪入眼的,哪个不是颜色出众的? 可是方才,这提着罗衫的小姐一抬眼眸,萧让只觉得万千芳菲都失了颜色。 她生的及其美,两汪美目顾盼流连,朱唇一点,琼鼻秀美……因着带了三分怒气,明艳的玉容更显生动鲜活。 萧让只不过盯着她看了两眼,一旁的小丫鬟已经气的跳脚了,小鸡护崽子一般,身手拦在顾熙言身前,斥道,「公子忒无礼了些!」 萧让轻笑一声,抬了下巴,「小姐未免有些偏颇。天子守国门,将军戍边疆。若无小姐口中粗鲁的「莽夫」出生入死,求得天下太平,小姐又如何会在此地安然无恙的观赏马球呢?」 顾熙言没料到他竟然如此能言善道,被堵的哑然无言,红着脸道,「我并没有对将士不敬的意思,只是一时失了言。」 她又羞又臊,舔了舔粉唇,提着裙子便要走 不料马上人伸了策马金鞭,拦在她面前,顾熙言心头一惊,身子一缩,抬了水汪汪的眸子看他。 靛玉气的蹦了两蹦,「你要对我家小姐做什么!」 原是方才马儿溅起泥点子,甩到了顾熙言脸上了几滴,她却浑然不觉。莹白的脸上还挂着两点泥浆,十分刺目。 萧让家中没有姐妹,平时接触的女子也很少见这般娇滴滴的,故而此时看着顾熙言那般娇柔可怜的模样,想提醒,却又怕唐突了美人儿,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顿了顿,萧让只好伸手指了指自己的昆仑奴面具的脸颊。 顾熙言会意,抬手一抹,手上一片泥印。 第54章[04.11] 她从来都是精致的挑不出瑕疵的,从头发丝儿到脚尖,无处不完美。 顾熙言觉得丢脸丢到家了——这样的丢面子!还是在外男面前! 她就差钻到地缝里了。 萧让想了想,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条丝帕来,就这么径直递与她,薄唇浅笑,「小姐还是擦一擦,再去观马球为妙。」 横也是思,竖也是思——互赠丝帕乃是互表情意的意思。奈何萧让整日和一众世家子弟打打杀杀,粗枝大叶,并不知道这等弯弯绕绕的隐喻。 顾熙言以为他有意调戏,方才那点儿羞臊一下子消失殆尽了,怒道,「登徒子!」 萧让莫名挨了句骂,正欲开口,那厢,淮南王见萧让掉了队,策马回首,大声唤道,「快来!」 萧让见状,自马上倾身,把手中丝帕往顾熙言怀中一塞,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那帕子用料很好,似是市价千金的鲛人丝,右下角还绣着一朵栩栩如生的木芙蓉。 顾熙言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方丝帕,面上渐渐升腾起漫天红云,直蔓延到了衣领下的脖颈处。 握着丝帕,竟是不知道该丢了,还是该拿着! 决赛开始,两队人马你追我赶,赛势如火如荼。 观赛席上。 「好姐姐,你可来了……哎呀呀,你的衣裳上怎的成了这样?」白明阮一手拉着顾熙言的裙子,粉面上满是诧异, 顾熙言气的七窍生烟,「别提了,方才遇见些轻狂的郎君策马而过,差点践踏到人不说。把我新制的裙子糟蹋成了这般!连个道歉也没有,竟然还……」 顾熙言话音一顿。 白明阮疑惑,「竟然还什么?」 竟然还拿丝帕调戏她。 顾熙言咽下心头怒火,勉强笑了笑,「没什么。你可有带换洗的衣裳?听说一会儿太后娘娘要亲临马球场观礼台,我这衣裳难免失礼。」 白明阮一拍手,笑道,「我今日刚巧带了一身骑装应景,还没来得及穿呢!我这就叫丫鬟去问姑姑借用下帐篷,你去帐子里更换了便是。」 白明阮的姑姑乃是宫中四妃之一的德妃娘娘。 今日马球盛事,三妃伴圣驾,高门之家齐聚于此,熙熙攘攘。除了王侯公爵有资格占地设帐子之外,其余官宦之家皆是没有资格设帐子的。 顾熙言点头道了谢,又想起出门时顾父的叮嘱,冲身边儿的靛玉道,「你去前头和父亲传句话,就说咱们在观礼台坐下了,叫父亲放心罢。」 靛玉领命而去,那厢白明阮身边儿的丫鬟从御驾处返回,冲顾熙言伸了伸手,「顾小姐,跟婢子走吧。」 这丫鬟引着顾熙言去了帐子里换衣裳儿,把顾熙言带到了,才折返回来。 白明阮看了大半场比赛,觉得有些没意思,问丫鬟道,「姑姑可在帐中?我去找她说会子话。」 那丫鬟解释道,「德妃娘娘今日歇在御帐之中,并没有设帐子。方才娘娘正在陪皇上说话,见婢子问的急,便向元宁长公主借用了帐子。」 御前传句话是及其不容易的事儿,白明阮并没有怪罪,只是一愣,「那熙儿是……去了平阳侯府的帐子里?」 「是。」 白明阮想了想,「罢了,长公主一向待人亲厚,想来借帐子换个衣裳而已,姑姑既是打过招呼了,长公主定不会怪罪。」 比赛结束,远处的马球场和观礼台上皆是一派欢腾。 萧让翻身下了马,把马球杆递给流云,一边解着衣襟,一边儿往帐子里头走。 这骑装捂得严严实实的,叫人透不过气来。 俊美郎君仍是带着面具,歪了歪头,骨节分明的手指左右扯了扯衣襟,露出分明的喉结和锁骨来。 流云面上带着喜色,「侯爷方才那一杆打的妙极!」 方才马球场上一番激战,龙争虎斗,热火朝天。 两队人马不相上下,一分接一分的追平比分,眼看着比赛就要结束了,萧让于马背上侧身御马,球杆一挥,竟是一杆进洞,在最后关头搬回了一成,以4:3的成绩,赢了今年的比赛。 萧让一脸得色隐匿在面具下,薄唇笑了笑,「你先去把消息报给母殿。我换件常服便过去。」 自打父侯战死沙场,这两年母亲殿下总是心情郁郁。今日萧让来参加马球比赛,也是想让元宁长公主看看热闹的氛围,好开心一些。 「是。」流云躬身领了命,当即回头去了主帐中和元宁长公主汇报。 萧让一边解着衣襟的扣子,刚走到帐子旁,还未撩开帐子,不料竟是从中钻出一个纤细的人来。 第55章[04.11] 顾熙言不会骑马,也没穿过骑装,方才独自一人在帐中,琢磨了好久才弄明白这骑装是怎么穿的。 好不容易才穿好了,便听到马球场上传来的雀跃欢呼声,应是比赛结束了。顾熙言听着门口渐渐响起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心中慌忙,连头发都没束好,便抱着衣裙掀开帐子走了出去。 美人儿换了一身月白色骑装,颇为飒爽,三千情丝披散着还未来得及束起,美目微微上挑,正惊讶万分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顾熙言望着他脸上的昆仑奴面具,认出是方才赠她丝帕的人,也是惊呆了,正欲说话,目光往下一划,正看见他大敞开的衣襟,细细的惊叫了一声,忙背过身去,「你你你……登徒子!」 好得很,堂堂平阳侯府小侯爷今日乃是第二次被骂「登徒子」了。 萧让自知不妥,忙掩了衣襟转身背对着她,俊脸上有一瞬的僵硬,「你是何人,竟在此处!」 顾熙言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今日两次三番地被「戏弄」,心里头窝火至极,「你又是何人!你进帐子之前都不问问有没有人的吗!」 美人儿的声音软软糯糯,透着一股子甜腻。可萧让听了这话,简直被气的没脾气。 这他平阳侯府的帐子! 哪有进自家门,还得先敲门,后问候的? 掩好了衣襟,萧让心头亦是狂跳。 奇了怪了,平日里他看见这般柔弱娇气的美人,只觉得没用极了,怎么今日见了她,便觉得好玩呢? 这么想着,萧让转身,只见那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已经三两下把青丝束成了发髻,正瞪着他,活像一只小兽。 萧让倒也不怕她瞪,慢悠悠地走近了,道,「方才唐突了。」 这语气还算诚恳,顾熙言刚这么想着,又听他吊儿郎当地说了句,「你是哪家的小姐?叫什么名讳?」 顾熙言满面红晕,气的不打一处来,默念了一句「流氓」,跺了跺脚,远远跑开了。 萧让没想到她竟这么不经打趣儿,倚着帐门,缓缓取下绘着昆仑奴的面具,露出俊美无俦的一张脸。 他看着美人儿跑远的背影,勾起薄唇,「本候迟早把你找出来。」 成安二十年冬,盛京,青绮酒楼。 酒楼以胡姬、胡酒闻名,迎来送往,生意兴旺。 一楼雅座中间的舞池里,有深眉高目的胡姬正弹琵琶,奏箜篌,跳胡舞,罗衣蹁跹,好不热闹。 最近盛京城中屡屡有喜事,先是淮南王和平阳侯等人平叛柔然叛党有功,凯旋而归,后有成安帝赐婚晖如公主和淮南王。 然而此时,正主儿的脸上却有些苦闷。 「此地距离柔然千里,她孤身一人被我那副将带到了盛京城,又被诬陷成奸细,那日金銮殿上,我若想护下她的性命,只能求娶她做嫡妃,别无选择。」 三楼雅座,淮南王仰头饮了一杯酿,叹了口气,「祖母因为这事儿念叨的本王头都大了。可说句真心的,要本王这辈子盲婚哑嫁,娶个世家小姐,还不如娶晖如公主呢!至少她性子不拘束,颇合我心意!」 萧让斟了一杯酒,淡淡道,「我倒觉得王爷是居心不良,蓄谋已久。」 「咳咳,」淮南王呛了一口酒,少见的红了脸面,「萧彦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吧?」 「那咱们就来掰扯掰扯,你的婚事太后看的紧,给你挑的那几个世家小姐都是出身高门,德才兼备,就是进宫做皇妃也使得!你真一个都没看上的?」 那年马球会结束后不久,元宁长公主便溘然长逝了,平阳侯府只剩下萧让一个孤家寡人,太后身为萧让的皇祖母,自然对这外孙儿的婚事一百个上心。 萧让面上无波无澜,「没有。」 淮南王被噎的没脾气,「行行行,反正本王是不陪你了,你这婚事爱拖多久拖多久。」 两人一边儿喝酒一边儿闲聊,那厢,自一楼进来十来人,为首的男子一袭白衣,一行人径直上了二楼雅座。 酒楼四面皆垂着半卷的竹帘,以隔绝视听。淮南王微微把竹帘掀开一条缝儿,看了两眼,冲萧让努了努嘴,「听说了么?韩玄明前几日回京了,就是韩国公家的那个,打小病病歪歪,俊俏的跟个姑娘似的,在江淮历练了几年,竟然也铁树开花了!」 「听闻他这次回京,乃是为了向顾氏提亲……」 萧让手里的酒杯「哐啷」掉到了地上,「哪个顾氏?」 「还能有哪个?自然是礼部侍郎顾万潜的女儿,京中贵女圈儿出了名的姿容冠绝,恍若神妃。」 淮南王「嘶」了一声,沉思片刻,恍然大悟道,「——我说呢!」 「去年马球场上,咱们赢了比赛,绕着场子疾驰,好不威风!那高台之上,韩玄明不看球场,倒是盯着贵女堆儿里看的出神儿!嘿,这厮眼够尖啊,定是那时候便看准了这顾氏嫡女!」 「暧,你说,这之前,咱们怎么没注意到贵女圈儿里还有这么个出众的呢?」 「她整日里混在诗会雅集里,你当然没注意到。」 「啊?你说什么?」 第56章[04.17]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没说什么。」萧让心不在焉,薄唇动了动,「有事儿,先走了。」 淮南王狐疑的应了一声,等男人下了楼,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顿酒……不是说你请吗?!」 禁廷,寿康宫。 缠枝莲龙纹海晏河清屏风前,萧让跪的脊背挺直,「皇祖母,彦礼只求这一次。」 紫檀描金宝座上,太后气的不轻,「你这是和我商量的语气吗!你连无字圣旨都拿来了!你皇舅舅若是现在在这儿,只怕你直接就求赐婚了!」 萧让俯身告罪,「皇祖母息怒!」 太后着了一身靛青色万寿如意常服,握着十八子佛珠的手扶了扶如银的鬓发,「怪不得、怪不得!之前几家的嫡女你都连相看都不相看,原来是早早看准了这个!」 「哀家问你,这顾氏的嫡女有什么好?哀家可从没有听说过她有什么贤名!」 太后说着说着,竟是落下泪来,「那几家的女儿是贤妻的不二人选,出身的门第也能对你有所裨益,你没了父侯母殿,也只有哀家为你思前想后的筹谋了。」 萧让道,「先祖攒下来的荣耀和功名是拿血汗换来的,彦礼亦当如此,故而不求借着婚事为平阳侯府带来什么倚仗。男儿顶天立地,彦礼此生,只求能庇护心爱之人,共度百年,携手白头。」 「顾氏一族世代书香,没有实权,不算树大根深,彦礼纳此女,想来皇舅舅会高兴。」 自己这个外孙经历了父侯母殿的丧事,一夜之间成熟了不少,就连心思也愈发的周全深沉。 太后闻言,心里万般心疼,甩了锦帕掖了掖眼角的泪,「你跟你父侯、母殿一样的倔!」 萧让太后松了口,忙上前从嬷嬷手里接了茶盏,亲自奉到太后面前,「皇祖母喝口水,再骂彦礼也不迟。」 「我骂你做什么!如今大了,以一个个打不得,说不得,骂不得。」太后接过茶水,叹了口气,「罢罢罢,你执意要娶,哀家奈何不了你!哀家可不愿意做那心狠的王母娘娘,叫牛郎织女不得成眷属。」 萧让知道太后这是答应了,笑道,「彦礼谢过皇祖母。顾氏生的乖巧可爱,颇知礼数,想必皇祖母会喜爱非常。」 太后轻轻摇了摇头,笑骂道,「八字还没一撇儿呢,便替人家来打点哀家了!真真是胳膊肘往外拐。」 萧让一本正经,「彦礼不敢。」 「行了。还不快去御书房叫你皇舅下旨?」太后无奈道,「下个月你便要去戍边,你这神仙一样的嫡妻人选,莫要叫别人抢了先!」 【番外三】 成安二十三年冬。 平阳侯府,演武堂。 「侯爷,姐姐是不是误会妾身了,若是侯爷和姐姐因为妾身生了嫌隙,妾身万死难辞其咎。」 曹婉宁拿丝帕掖了掖眼角适时流下的清泪,抽噎道,「妾身做了些拿手的点心,一会儿打算给姐姐送去,也好向姐姐道歉,想来大概是我平日里哪里惹到了姐姐只要她能原谅妾身,妾身做什么都好。」 曹婉宁说完,抬起眼看了书桌后的男人一眼,她此时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是个男人都会被激起怜爱之心。 偏偏除了萧让。 嫁到侯府两个月来,她还是第一次进这演武堂。 演武堂是萧让处理政务的地方,平日里守卫森严,严禁外人入内,曹婉宁几次借故前来给萧让送点心汤水,一概是被拦在外面的。 可是,这一切的规矩都为锁春居里她那位「好姐姐」破了例。 光是这个月,顾熙言便不知道跑到演武堂和萧让吵了多少回,萧让竟然也不拦着。 曹婉宁捏了捏手的丝帕,暗道,真是个不长脑子的。先前自己三言两语、几行眼泪便骗得顾氏的信任,要和她做劳什子的真心姐妹。现在顾氏又和萧让闹成了这般样子当然,其自然少不了她的挑拨离间,推波助澜。 这后宅里的女主人只能有一位,管家钥匙对牌也迟早是她曹婉宁的。 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曹婉宁伏地跪了半晌,上首的男人才从政务抬起头,俊脸上眉头微皱,漠然道,「你先出去。」 曹婉宁咬唇含泪,「那姐姐」 「谁是你姐姐?」男人陡然开口,眸光如利剑射来,「你身为区区妾室,该尊称一声主母才是。」 曹婉宁被这凌厉的目光刺的体无完肤,打了个哆嗦,忙伏地道,「是妾身失了礼数,侯爷赎罪!侯爷赎罪!」 数月之前,她以平妻之礼嫁入平阳侯府之,一开始她还洋洋自得,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和顾熙言平起平坐,然而事实给了她狠狠的一耳光。 新婚之夜独守空房便罢了,就连日常的一应吃穿用度,也皆是按妾室的份例给的。 这算什么?有名无实吗? 曹婉宁对此不满已久,奈何这一切都是萧让的决定,她只能敢怒不敢言。 第57章[04.17]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萧让看着地面上伏跪的女人,俊脸上阴阴沉沉,深邃的眼眸里一片晦暗。 自打曹婉宁进了门,他和她之间的矛盾不减反增。平妻在侧,她这个主母一点吃醋的样子都没有,一点点希望也不留给他。 她永远是不在意的,不在意他娶了别人,不在意他的心在哪里。 她永远是冷漠的,不屑一顾,看也不看他一眼。 或许,当初他一怒之下同意曹婉宁进门儿,从一开始便是个彻头彻尾错误的决定。 萧让神色幽幽,眸似是笼上了一片迷雾,深不见底。 自打曹婉宁借着婶娘的手嫁进侯府,青州曹家便打着平阳侯府的旗号四处招摇,俨然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底下想巴结平阳侯府却不得门路的官员们倒是找到了曹家这条捷径,曹用及更是凭着这门攀上平阳侯府的亲事,连升二级。 萧让不是不知道这些事情,不过是觉得跳梁小丑上不了台面,便由着他们去了。如今看来,这些东西太不知道好歹,再纵容下去,只怕要酿成大祸。 思及此,男人脸上闪过一抹厌恶,骨节分明的手指敲了两下桌案,「还不滚出去。」 这呵斥里满是不加遮掩的厌恶,曹婉宁抹着泪,颇为无辜可怜的应了一声,「妾身遵命,妾身这就告退。」 待演武堂里安静了,萧让以手扶额,沉默良久,才开口问道,「主母这几日在做什么?」 下首的流云答,「一切照旧。主母偶尔出门逛逛脂粉首饰铺子,或是参加一些诗会雅集。前些日子,顾府来了人,说是顾家二老叫主母回家小住几日被主母拒了。」 萧让道,「知道了。」 她和娘家人闹翻,追根究底,还是因为不愿意嫁给他所致。 说到底,他心是有愧的。 两人成婚之后,萧让才发现自己娶的人变了。当年马球场上那个明眸善睐,软着嗓子瞪着他的娇人儿像是一场幻梦,而他的嫡妻顾氏,只会对他冷面相对,日日争吵,铁了心要和他做一对陌路夫妻。 萧让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于是顺理成章,两人新婚不到半年便分院而居,一个月也难得见上几次。 萧让闭了闭眼,「将上回皇祖母赏下来的补品清点了,悉数命人送到顾府里。」 流云领了命,刚要转身退下,又听他补了一句,「以主母的名义送过去。」 「是。」 成安二十五年。 大雨滂沱。 萧让负手立于回廊之下,微抬了下颌,定定望着漫天雨幕。 「秉侯爷,那几间说书的茶楼已经查封了,坊间几家小报也都以「撰造浮言」的罪名封禁了。」 流云禀报完,低着头,并不敢看萧让的神色。 十天之前,顾府的门客史敬原在春风满月楼喝的酩酊大醉,将自己的一段艳事当做酒后谈资讲了出来。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更可况,这段陈年风月的女主人公,竟然是堂堂平阳侯夫人、当朝侍郎顾万潜的嫡女,顾熙言。 京城根儿的老百姓们对权贵世家的风月之事总是怀揣看热闹的心情,流言蜚语很快传遍了整个盛京,自然也传到了萧让的耳朵里。 那日,流云还是第一次看到萧让如此盛怒。 可是即使怒极,他心里头还残存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他差人去锁春居里翻箱倒柜的找,若是没有物证,他也好给自己一个原谅她的理由。 可偏偏不遂他的愿。那几封书信,一只玉簪,就这么摆在他的眼前,宣告着她与人勾结的事实。 然后便是滔天而来的怒火原来她一直不爱他,是因为心里有别人。 流云抬眼瞄了一眼萧让的神色,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四年了。 时间久到,就连他都以为自家侯爷对嫡妻顾氏是没有感情的,可事实呢?萧让被折磨的几天几夜没合过眼,都是为了锁春居里那位流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雨还在下。 大雨如注,倾倒在斗拱飞檐上,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把天和地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萧让才开口道,「传令下去,将主母禁足在柴房里。」 流云应了一声,却没有退下。 萧让有所察觉,回首淡淡看他了一眼。 第58章[04.17]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流云终是忍不住道,「主子爷,昨日顾公子上门,为何不以真相告知?如今闹得满城风雨,不知道的还以为爷对主母不好,主母才」 那门客史敬原早早数月之前便离开了顾府,投奔了王家,顾家人听了满城流言,差人去寻,王家有意藏匿,竟是寻不到其踪迹。 昨日,顾熙言的兄长顾昭怒气冲冲地上门,要向萧让讨个说法。 他的妹妹未出阁的时候又乖又巧,怎么嫁到了平阳侯府,分居住在偏院不说,竟然还传出了这等令人匪夷所思的流言!? 顾熙言身为人妇,与人私通,人证物证俱在。可萧让怎么说的?他说,此事乃是子虚乌有,不过是好事之人捏造流言陷害罢了。 顾昭听得半信半疑,却也知道自家妹妹和萧让貌合神离,分居多年,受了不少委屈。故而便说了代表顾家二老,为顾熙言求一纸和离书的请求。 没想到萧让听了「和离书」三个字,脸色沉的吓人,开口便拒了个干干脆脆。 「如今你胆子越发大了。」萧让不等流云说完,便开口打断。 女子最重名节,他此生娶了她,已经叫她痛苦不堪,又怎能再让她受尽天下人非议。 流云伏地道,「爷赎罪!是属下僭越了,这便去领罚。」 「侯爷叫人封了茶楼馆子,也并没有把实情告诉顾家人看样子是想压下这事儿」 曹婉宁攥着手茶盏,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即使她做出了这等丑事,他也是护着她的!」 「凭什么!」 丫鬟吓了一跳,安抚道,「娘子息怒。侯爷还是生气的!侯爷不是下令把主母禁足在柴房了么」 「那也叫柴房?你见谁家柴房收拾的比卧房还干净?」曹婉宁冷笑,「侯爷前脚下了禁足的令,后脚就默许锁春居将一应物什全挪到了柴房,哄谁呢?这是做给谁看呢!」 「他要护着她,我偏要叫她名声扫地。这盛京城,是个人便长着一张嘴,侯爷难道能封住所有人的嘴不成!」 「偷偷派人把顾氏的事情四下散播出去,我要这盛京城人尽皆知、口口相传她顾氏的丑事!」 「是,娘子。」 「慢着,青州的事如何了?」 「回娘子的话,咱们买通的人已经把那妇人除掉了,只是那妇人的儿子趁夜色逃脱了」 「废物!」曹婉宁猛地起身,一脸不安地踱来踱去,「此子心机深沉,善于谋略,若是今日不除,来日必成大患!速速派人前去追杀!一定要把他除掉!」 「婢子这就去办!」 成安二十年。 「姐姐被禁足柴房,妾心生惦念,一大早带着点心来柴房看姐姐,只在柴房用了一盏茶水,没成想,出了柴房身下便见了红」 曹婉宁哭得泪眼滂沱,跪在地上膝行了两步,扒着男人的衣袍的下摆一角,声泪俱下地控诉,「侯爷,妾腹孩子已有一个月,好在妾发现的早,才逃过一劫,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妾也不活了」 顾熙言听到这儿,再也压不住心的怒火,抬了玉手指着她道,「满嘴胡话!那盏茶水你分明动都没动过!何来我下毒谋害你一说!」 曹婉宁面带惶恐,抹着泪道,「妾何必诓骗主母呢?主母说妾没有喝茶水,可拿得出证据?」 顾熙言没料到她竟是这般巧言令色,舌灿白莲,脸色一时间有些僵硬,粉唇颤了颤,没有说话。 方才曹婉宁借故和她谈心,一进门儿便摈退了左右,柴房之除了她们两人,无一人在场,她能拿出什么证据来!? 过了片刻,顾熙言又恢复到了往日的冷淡神色,语带讥讽,「罢了,我不想与你争辩,随你怎么说吧。」 「只是望你知道我巴不得你曹氏生出孩子来呢,又何必苦心积虑地害你!」 不知道是那句话戳了萧让的神经,只见坐在上首的男人目光冰冷如寒霜,搁在桌上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已然是隐忍至极。 他陡然起身,大力捏着顾熙言的下巴,冷冷发问。 她默然抬眼,冰冷地回答。 他终究是招架不住,转身下了令,「从今日起,任何人不准去柴房探看主母,违令者斩。」 顾熙言起身离去,萧让猛地把桌上的茶碗扫落在地,冲堂下之人怒喝道「曹氏留下。」 他神色阴晴不定,薄唇似笑非笑,他道,「你当真以为,本候不知道你腹孩子是从何来的?」 曹婉宁正啜泣着,听了这话,当即脸色煞白,冷汗如豆,「扑通」一声便冲男人跪下了。 那晚萧让半醉归府,她诓骗着近了他的身,正欲宽衣解带,不料男人竟是突然清醒了过来。 她鬼迷心窍,铤而走险,当即一脸娇羞的装作一度后的模样。 后来,谎言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她为了趁此良机诞下侯府的「长子」,和一个身强力壮的护院暗结珠胎,本以为可以蒙混过关,没想到原来从一开始,萧让就知道! 第59章[04.17]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萧让目光森森,俊脸上有种阴冷的平静。 「从今往后,老老实实的呆在你的院子里,再踏进柴房一步,惹主母不痛快,本候叫你全家人头落地。本候说到做到。」 他甩袖转身,嗓音淡漠的如同寒冬霜雪,「来人,带下去,服落子汤。」 一室仓皇归于寂静,他负手而立,望着顾熙言方才坐过的那把红漆木圈椅,眉宇之间一片落寞。 他当然知道曹氏腹孩子不是他的,哪怕她误会他,质问他,骂他,打他都好。 他当然知道她是无辜的,哪怕她和他解释一两句,可是她没有,她只是冷冷的问「我解释有用吗?」「我说不是,难道侯爷便信了吗?」 她从来不认为他会信她,爱她,期待她。 他只不过是,想和她多说几句话啊。 成安二十年。 柴房的门被人从外推开,一行丫鬟婆子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曹婉宁扶着鬓发间的三层点翠金簪,冲床上的顾熙言笑道,「几日不见,姐姐瘦的厉害。」 「想来是身边儿没了称心如意的人伺候,姐姐怕是连饭都吃不下了吧。」 数日之前,曹婉宁在顾熙言的食物下毒,红翡突然察觉出不对,以身试毒,命丧当场。 昨日,靛玉偷听到了曹婉宁和心腹的密谈,知道了青州曹氏的家族密辛,曹婉宁发现之后,借口靛玉偷了她房里的东西,将靛玉拖了出去,用轮棍活活打死。 顾熙言从床榻上艰难起身,面色苍白无比,她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红着眼睛道,「曹婉宁,人在做,天在看,你迟早会五雷轰顶,我这辈子做厉鬼都不会放过你!」 红翡、靛玉二人伴她长大,她这个做小姐的却护不住她们,她心愧疚愤恨至极! 「姐姐这么说,妹妹真是好生害怕。」曹婉宁甩了甩丝帕,笑道,「可惜,顾府如今已经被满门流放,死的死,病的病,只怕没有人会替姐姐报仇了呢。至于我会不会遭报应咱们且走着看看吧。」 曹婉宁面上全然是得意之色,话音儿刚落,外头有一名眼生至极的婆子进来回话,「娘子,桂妈妈已经办妥了」 顾熙言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只言片语,不禁背后一凉,「你把桂妈妈怎么样了?」 桂妈妈是萧让的心腹乳母,自打她进了平阳侯府的门儿,说不上对她多热情,可也常常关照她。 萧让离京之后,曹婉宁便将府的下人清算了一遍,全换成了她的心腹。顾熙言心灰意冷至极,也曾给萧让写过几封求助的信,都是桂妈妈好心帮她带出柴房的。 曹婉宁轻飘飘道,「桂妈妈投井lso自溺rso了。」 顾熙言倒抽一口冷气,满面难以置信,「曹婉宁,你竟奸恶歹毒至此?!她是萧让的乳母!你竟然如此胆大包天,你就不怕萧让回来追究吗?」 「这战事已经打了两年了,想必侯爷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下人搬来一把椅子,曹婉宁施施然坐下,「等侯爷回来,我就告诉他,桂妈妈的死是你做的。反正这侯府之现在都是我的人,姐姐到时候大概是百口莫辩罢。」 萧让及其看重这位桂妈妈,这一次,她就不信,萧让还会护着她这位好「姐姐」。 萧让在府,可以亲自护着顾熙言,即使是离京之前,也不枉交代桂妈妈好生照看顾熙言桂妈妈不除,她又怎能毫无顾忌地拿捏她! 曹婉宁抚着手上的多宝戒指,想起叫心腹拦下的一封封家书。 信,顾熙言字字泣血想必,她是无助极了,才会向这位远在千里之外的夫君求助。 倘若萧让收到这些信件,会急成什么样呢?大概会抛下战事,回来护她吧? 思及此,曹婉宁笑了。只是,笑着笑着,泪却流了下来。 成安三十二年。 夷山。 大帐之,男人着一身亵衣,衣上沾着斑斑血迹,一旁的医者正为他清理右胸上的创口并没有上麻沸散。 萧让面色冷凝,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韩烨麾下谋士曹忍生一毒计,集结乱军向盛京城逼近,不日就要攻城而入!」 他听着军报,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头顶,竟是猛然喷出了一口鲜血。 「侯爷!侯爷的伤还未清好!万万不可乱动!」 淮南王掀开帐子走进来,望着失血过多而面容苍白的男人,沉声问,「你要去哪?」 萧让揩去唇边鲜血,「回盛京。」 「萧彦礼,你刚刚被一刀劈在右胸上,现在告诉我要连夜赶回盛京。你问问三军将士同不同意?」淮南王一把摁住他,叹了口气,「派人去救她,你安心疗伤,行不行?」 第60章[04.17]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一旁的流火,当即跪地请命,「属下愿回盛京,保主母平安无虞!」 萧让闻言,神色幽幽,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抬手指了流云,「你去。」 此话一出,淮南王皱眉,「流云从未离过你的身,你如今又受了重伤」 暗卫是最后一道身家性命的保护锁,如今他把最贴身的暗卫派了出去,无疑是压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我的伤不算什么,」萧让看向流云,「此行一去,你务必保她平安。」 他被可能失去她的恐慌吞噬殆尽,再也顾不得其他了。 他以为一别两年,会慢慢放下她,可是现在他才前所未有的察觉到,哪怕相隔千万里,她依旧是重峦叠嶂最亮的一点红,是他想跋山涉水最想去拥抱的人。 是夜,太子营,一行人马自夷山飞驰往盛京。 四皇子营,亦有一行人马,自夷山飞驰往盛京。 三日之后,扶荔山的千里杏海之,添了一座新坟,洒了一杯秋露白。 「属下到的时候,主母被被一刀穿心而过,当场便没了气儿。」 「曹氏已死,似是有人专门冲她而去的。」 「主母的尸首被人夺走了属下罪该万死!」 流云伏地告罪,眼一片水光,他身形微晃,显然是受了重伤。 萧让坐在上首,望着流云嘴唇开合,仿佛和他禀报了许多事情。 可他却恍惚着,一个字都听不见。 他没能护住她,连她的尸首也没能。 天地仿佛在这一瞬间寂然了,他被抽走了三魂魄,眼底只剩一片虚无。 过了许久,他轻轻抬了掌心,触及脸颊的一片冰凉。 成安三十八年。 成安帝薨逝,太子与四皇子厮杀于京郊隐翠峰,双双坠崖而死。 平阳侯手握遗诏,扶持先皇嫡长孙登基,行摄政王之权。 同年,平阳侯敕封平阳王,加封护国大将军,权倾朝野,一时无两。 成安三十年,平阳王御前进言,为顾氏一族洗刷冤屈,卸去满门罪名。 禁廷,金銮殿。 远处层云出岫,旭日初升,一派金光璀璨。 萧让自殿缓缓而出,望着一望无尽的黄瓦红墙,目光深邃而虚无。 他拥有了这天下最让人仰望的权势。 那又如何呢? 他终究是失去了她。 倘若能够重新来过…… 萧让一愣,旋即苦笑了下。 这世间良药万千,唯独缺少后悔药一味。 此生,梦里不知身是客,他终究是永永远远地失去了她。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钦赐蜜糖妻》卷一 作者:酌隐 02、《钦赐蜜糖妻》卷二 作者:酌隐 03、《钦赐蜜糖妻》卷三 作者:酌隐 04、《钦赐蜜糖妻》卷四 作者:酌隐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