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赐蜜糖妻 卷三》 v第一章[11.30] 【正文开始】 一转眼,半个月过去了。 这半个月来,盛京城中文武百官可谓是艰难度日——或是战战兢兢,生怕被牵连到了这滔天的祸事里,或是马不停蹄,因查案之事忙的不可开交。 法大于情,即使那越州知州裴尚仁爱民如子,心系百姓,事出有因,可私开官粮乃是欺上瞒下的大罪,依大燕朝的法律,乃是非杀不可。 大理寺卿和三法司负责调查此事的钦差大臣握着那处刑的圣旨,心中也有所不忍,一连上了三道折子,为越州知州裴尚仁求情从轻发落。 一时间,朝野纷纷扰扰,为了这「杀」还是「不杀」的难题整日骂战不休,最终,还是那九龙御座上的成安帝一锤定音,道「越州知州裴尚仁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并下旨「赦免越州知州裴尚仁的死刑,将其流放海南崖州,效力赎罪」。 海南孤岛一座,不仅远离盛京,更是人烟稀少的蛮荒之地。如此颠簸万里远赴海南,一路上真真是生死未卜。 据说,裴尚仁被流放的当天,越州百姓夹道哭送,前来践行慰问者应接不暇,足有成百上千人。 王敬孚、谢万眺被罢官免职,五百金吾卫手持两道金牌,出皇城,捉奸佞,将其举家流放岭南瘴烟蛮荒之地。 谢皇后因母家之过被禁足中宫,后宫事务由永乐宫尹贵妃暂理。太子李琮自请斋戒三日,为外祖一家犯下的罪行诚心忏悔。 东窗事发之前,那王敬孚曾在金銮殿上参过江氏、顾氏借赈灾之名谋私利的罪状,后来,大理寺的官员细细一查,这罪状果然是子虚乌有、捕风捉影的事儿。故而,这江、顾两家的怨名也算是不洗自清。 奸佞已除,忠臣已赏,江南的灾情也渐渐好转,这场祸事总算是过去了。 二月初四,宜嫁娶。 顾府之中,亲友毕至,宾客如云,可谓是热闹非常。 祸兮福之所倚。江氏因江南一案主动募集赈灾粮有功,被成安帝亲赐了锦袍,提拔了品级,被盛赞为「江南诸家族之表率」。 江氏虽说是因祸得福,可也颇有劫后余生之感。如今恰逢姻亲顾家有此喜事,提前好些天便差了送贺礼的队伍从江南远赴盛京。 江南大族一向富庶,光是江氏送来的贺礼数额,便能够的上普通官宦之家办喜事儿的所有嫁妆,故而也算是十分长面子的事儿。 顾熙言作为出嫁的女儿,萧让作为顾府的子婿,顾昭文大婚这天,夫妇二人一早便到了顾府帮忙。 名义上说是来帮忙,可又有谁真的敢支使这天潢贵胄的平阳侯爷和侯夫人?不过是好吃好喝的供着,凑个人气儿,好叫门楣生光罢了。 花厅之中,顾熙言正和一众女眷说着家长里短,便听见外头婆子来报「花轿来了」,众女眷闻声,忙纷纷出门去迎花轿。家里亲友宾客迎出去, 只听乐声并着鞭炮声阵阵,一顶金箔贴花的朱红色花轿慢慢行来,缓缓停在顾府大门之外。 女傧相上前请了新人出了轿子,全福人又扶着蒙着盖头的新娘子跨了火盆,一行人方才热热闹闹地从顾府大门行进来。 等一对新人拜了天地,请出顾江氏受了四拜,再请顾父顾母夫妇登堂受跪拜,这么一套礼数行下来,才将新人送入洞房,又按京中旧例坐了床、撒了帐,才算是礼毕。 顾昭言看着这场景,突然想起来,那日她和萧让大婚,是哥哥顾昭文背着她上的花轿,出的家门,这么回想着,眼泪不由自主地便盈满了眼睫。 萧让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轻轻伸了手揩去了美人儿眼角的泪珠儿,低声问道:「舅兄大喜的日子,夫人为何哭鼻子?」 顾熙言抬眼望着眼前俊眼修眉的高大男人,轻轻揽靠在他的臂膀上,温声道,「妾身见此情此景,不禁想到那日嫁给侯爷的情形,心中十分动容。」 萧让闻言,垂眸定定看了眼怀中的美人儿,趁着四下无人往这边儿瞧,低头在她发顶轻吻了下。 此处站着的都是看热闹的亲朋好友,前后左右,多少双眼睛目不转睛看着的,萧让冷不丁一个吻落下来,身后的数人见了两人蜜里调油胜新婚的模样,皆是发出几声低笑。 听着这笑声入耳,顾熙言嗔怪地看了男人一眼,当即红了脸颊。 四周喧嚣无比,顾熙言心里却觉得莫名平静。 重生之后,上一世的顾家之难让顾熙言日夜忧心,好在眼下一切尘埃落定,顾氏和江氏终于有惊无险的逃过此劫。然而更可贵的是,萧让在其中为她遮风挡雨,成为足以让她依靠的强壮臂膀。 不知不觉,她可以毫无顾虑的笃信他、依靠他,他给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让她莫名安心,觉得哪怕前方有万丈深渊,也如履平地、无所畏惧。 那日,顾府后院的偏僻阁楼里,史敬原被顾熙言冷言冷语说了一顿,心中生了决绝之意,正准备将那顾万潜的私印交到王家之人手中,不料正赶上江南官粮一案东窗事发,谢王两家顿时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答应尹贵妃的「拉顾家下水」之事,更是抽不出身来搭理这位顾府的小小门客了。 眼看着自己升官发财的大梦就要破灭,史敬原心有不甘,两次上门去找王家,不料连那王家的大门都没进,就被小厮赶回来了。 最令人绝望的,并非前路一片漆黑看不到希望,而是给了他一点光亮,在一片漆黑里营造了一场美梦,那熹微的光亮却又突然消失于无形。 如此郁郁不得志了几日,又听闻王谢两家倒台之事,史敬原真真是神形俱丧。 一日,史敬原从顾府中回到家中,史敬原那大字不识的七旬老母突然说给他相看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一户商人家的小姐,家中做丝绸瓷器生意,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也算是富足之家。 史敬原一听,立刻怒了,「我一介读书人,怎能配那下贱的商户之女!」 七旬老母戚戚然道,「我儿!眼看着你已经快要到及冠之年,虽说咱们家贫,可也不能耽误了你成家娶妻之事!」 「为母一早便替你先相看过了,那商户之女脸面生的温柔可爱,身形又是个好生养的,虽说是小门小户,可嫁过来之后,也容易拿捏些!商贾之家虽然名声下贱,可家里最不缺的便是那些金银财宝……等此女进了咱们的家门儿,带过来些陪嫁的钱财,也好补贴家用。」 「那商贾之家听了这亲事,是打心底里愿意的,你若是同意,咱们便把这相看的事儿订到三天之后。不管亲事成不成,去看一眼又不会掉块肉!你说是也不是?」 史敬原听了这话,也不禁有些心动,终是在七旬老母急切的眼神下应下了这相看之事。 v第二章[11.30] 三日之后,两家相看之时,那商户之女见史敬原生的风流倜傥,青衫磊落,当即羞红了桃腮。 不料,那厢史敬原望着不远处那姿色平平的女子,却深深皱了眉。 原来,有顾熙言那等神仙妃子一般的人物珠玉在前,早已养刁了史敬原的眼界,故而,今时今日,任她什么小家碧玉,入眼都成了那烂泥一般。 史敬原登时便没了议亲的兴致,回到家中便和老母说了回绝之意。 史家老母听了,不禁痛哭,「你那父亲去世的早,为母把你拉扯长大实属不易。如今你好不容易中了个举人老爷,又凭着才能当了拿顾家高门的门客……那商户之女对你满意的很,你却又为何要回绝?」 史敬原闻言,满是无奈,只好把自己和顾熙言的事情娓娓道来。 史家老母万万没想到,自己儿子进了那顾家高门做门客不过数载,竟然得了那高门小姐的青睐! 那顾家是他们史家一辈子都高攀不上的大户人家!若是自己儿子能娶得高门之女,那真真好似再好不过的事情。 史家老母听了这事儿,心中自然是狂喜,可紧随其后的却是不安。 「为母好似听人说过,那顾家小姐已经嫁了人?」」 史敬原闻言,面色阴兀,「嫁人又如何!大燕朝风气开放,和离改嫁的大有其人!」 史家老母见他打定了主意,又想起这些日子史敬原魂不守舍的模样,也不好说什么,思来想去,只憋出来了一句,「虽说是个破鞋,但好在家世门第颇高,能助我儿仕途一臂之力……」 史敬原斥道,「什么破鞋!母亲慎言!儿子写去的书信,言娘一次都未回过,上回更是对儿子冷言冷语相待!如今这事儿成不成,八字还没一撇呢!」 史家老母笑道,「我儿,若照你的说法,看来那女子是个未出阁就行事大胆的!我儿才高八斗,又生的风流倜傥,就算那女子成了亲、嫁了人,定还是对我儿念念不忘,至于冷言冷语,大抵是女儿家的欲拒还迎罢了!」 史敬原闻言不禁皱眉——他本来也这么想的!可是去一打听才知道,那平阳侯生的高大俊美,又是个功勋满身的,难保顾熙言不变心! 史敬原心中烦闷,思绪越想越乱,三言两语打发了史家老母,跌坐在床头兀自发呆。 从看到那商户之女的第一眼起,史敬原就知道,这辈子,顾熙言已经成了他心头的白月光,别的女子再难入他的眼。 与其抱恨终身,倒不如奋力一搏。 无论如何,他都要争上一争。 禁廷,中宫,凤栖殿。 四扇朱漆木雕花的殿门紧闭,大殿之中光线幽暗,谢皇后穿着一身宫装,鬓发微乱,伏在凤座上痛哭流涕道,「皇儿,你外祖一家被流放至岭南那瘴疠之气横行的蛮荒之地,生死难测,如今世态炎凉,谢氏旧部树倒猢狲散,只有你能在皇上面前为谢家求求情了!」 「母后糊涂!」凤座下首的阴影里,太子李琮猛然转身,挥袖道,「外祖做出那等伤天害理、人神共愤之事,上有苍天为证,下有黎民哭恸,儿臣身为这大燕朝的储君,眼看着饿殍伏尸满地,如何为之求情?」 谢皇后涕泪纵横,「可谢氏做下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皇儿你能安稳登上那九五之位啊!」 「母后,这等忤逆犯上之言休要再提!」 「外祖一家外戚专权,王敬孚结党营私,甚嚣尘上。父皇能容忍谢王两族到今日,已经是不易。」太子李琮闭了闭眼,接着道:「若母后非要说,外祖做出这一切害尽黎民百姓之事都是为了儿臣……那这储君之位,儿臣不要也罢!」 谢皇后闻言大惊,身形晃了两晃,险些跌下凤座,「我儿!难不成你要将这储君之位拱手让给那贱人之子!」 「当年那兰妃毒害本宫未遂,如今她魂飞魄散,偏偏留下四皇子那个贱种!」 「本宫不允许!不允许你将这一切拱手让人!」 太子李琮闻言,久久没有说话。 「母后是病的神志不清了。」 「这些年来,母后身在中宫,一心为谢氏一族谋福祉,母后可曾为自己活过一日?」 「孩儿从出生起,便被钉在了这东宫之位上,逃也逃不得,从小到大,躲过了多少明枪暗箭,才安稳活到了今日……母后当真觉得,那九五之尊的位置有那么舒坦?」 谢皇后听着这句句诛心之语,不禁如坠冰窟。 当年,谢碧城身为谢氏唯一的嫡女,容貌出众,才学出挑,也算是名满盛京,不知是多少青年才俊的梦中佳偶。 后来,孟春三月踏春游园会上,她偶遇了还在潜邸的成安帝,少年王爷风流俊朗,只一眼,便叫她误了终身。 她谢碧城十几岁便进了成安帝潜邸时的王府,和成安帝也算是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嫁入王府第二年,她便诞下一子,可好景不长,那孩子还未满月,便被当时身为侧妃的兰氏毒害,可怜一世母子缘分,那孩子还未能唤她一声「母亲」,便一命呜呼了。 痛失爱子之后,她情绪低沉,许久都未走出丧子之痛。后来,看着一茬一茬的侧妃进府,纵使她又诞下了李琮,重获成安帝宠爱,可那一颗纯粹的心早已麻木,不知真情、真爱为何物。 望着上首心神不宁的谢皇后,太子李琮口中之语掷地有声,「谢氏一族犯下滔天大罪,此番,儿臣断断是不会去父皇面前请求宽恕的,母后就算对儿子心生怨怼,儿子也只能留一个「不孝」之名了。」 「父皇有旨,叫母亲在凤栖殿中安心养病。儿臣以为,母后确实需要平心静气,多加休养几日。」 太子李琮说完这番话,便满面沉痛地拂袖而去了。 望着太子高大的背影,谢皇后瘫坐在了凤座上——不知何时,曾经在自己膝前姗姗学步的儿子,如今已经长成了这般高大英俊、秉节持重的男子。 像极了那年孟春三月,她第一眼望见的成安帝的模样。 v第三章[11.30] 过了惊蛰节气,平地渐起春雷,天气转暖,万物复苏,伴着阵阵贵如油府春雨,真真是一派春意融融的好气象。 平阳侯府。 冬末春初,腊梅还未荼蘼,春花已经盛放。凝园小花园里的桃花,杏花,蔷薇等花木早已悄悄盛放了满园。 凝园里间,顾熙言歪坐在锦榻之上,手拿一把鎏金燕尾小剪刀,正细细地打理瓷瓶中几支盛放的桃花。 那厢,红翡握着一副卷轴,打帘子出来问道,「小姐,这‘九九消寒图’今日还未画呢。」 所谓「九九消寒图」,不过是冬日里掰着指头数日子的填色游戏。 那「九九消寒图」上共有「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九个大字,每字九笔,一共八十一画。从冬至那天算起,每过一天便描红一笔,待九字描尽,便是冬日已逝,春意深深了。 「今年的冬天似乎过的格外慢些。」顾熙言从红翡手里接过那支蘸了朱砂的玉管毛笔,在那「春」字上又添了一笔描红。 待朱砂墨迹干了,红翡将那消寒图的卷轴又重新卷起来,轻叹道,「谁说不是呢。」 人逢喜事,便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人逢祸事,便觉日长似岁,度日如年。 这是个不寻常的冬日。 从曹婉宁之祸到因香料和萧让生嫌隙,再到顾府之难,谢王之乱……一切都捱过来了。 好在寒冬已经过去,暗礁冰霜皆已融化于无形,可谓是有惊无险,九死一生。 红翡闻言,笑道,「俗话说否极泰来,时来运转,依奴婢看,前头还有大好的春光正待着人呢!」 顾熙言听了这话,心中生出一片暖融融之感,朱唇轻启,绽开一抹笑意。 主仆两人正说着话,那厢有传话的丫鬟挑帘子进来,道「侯爷下朝了」。 这一个月以来,萧让奉皇命参与查办江南一案,忙的焚膏继晷,夜以继日。 萧让每天迎着晨光出门,踏着漆黑夜色回府,除此之外,还要通宵达旦地在演武堂和一众心腹议事,一连几日,他从演武堂议事完毕已经是子夜时分,等回到凝园内室里,顾熙言已经靠着床榻一侧沉沉睡去了。 这段日子,顾熙言心中既担忧顾家的安慰,又心疼萧让的奔波劳累。她怕叫男人费心伤神,甚至不敢过多询问顾府之事,只恨自己身在闺中,在这些政事上帮不上一点儿忙。 丫鬟话音儿刚落,那厢,一身朱红色色圆领官袍的男人已经龙行虎步的进了屋子。 近日冬寒未尽,春风乍起,成安帝一不留神便被春风吹的头疼脑热,染了咳疾。 今晨金銮殿早朝,成安帝一边听群臣启奏,一边时不时地咳嗽几声,下朝之时,众臣皆山呼「圣上保重龙体」。 好在江南一案尘埃落尽,金銮殿上百官相争的乌烟瘴气也消散了大半。 借着江南一案铲去了外戚和王党,成安帝的心情也还算不错,今日早朝散了后,更是将宫中御制的桃花酿纷发赏赐给了重臣,美名曰「邀群臣品春酿」。 今日,吹着春风,信马由缰地上了早朝,金銮殿上那群须发花白的老臣也停了往日的争吵不休,萧让的心情可谓是十分惬意。 方才一进门儿,萧让便看到正摆弄着怀里的桃花的顾熙言。 只见男人单手解了身上的披风,递与一旁的丫鬟,上前握住美人儿的一双纤纤素手,将那手中的鎏金燕尾小剪刀取了放在桌上,看向一旁的丫鬟婆子道,「这剪刀锋利的很,怎好叫主母握在手中?」 底下的丫鬟婆子见状,忙告了罪,将那剪刀取了,一行人退将下去。 柔弱无骨的小手被男人的大掌握着轻轻揉捏,顾熙言噘着嘴不满地看着男人,「妾身又不是三岁小孩儿,竟是连剪刀也碰不得。」 萧让掀起衣袍坐在美人儿身旁的锦榻上,浓眉一挑,「这桃花在树上开得正盛,夫人为何以剪刀摧残?」 顾熙言听了这话,登时被气得不轻,粉拳轻轻锤了下男人结实的胸膛,「妾身特意叫人从库房取了这月白釉梅瓶,又亲自去折了三支桃花来做插花!如此春日雅事,怎的就成了侯爷口中的‘摧残’!」 「哦?」萧让将人儿揽入怀中,伸手勾了勾那瓷瓶里插着的几支桃花,低声笑道,「本候看着,这几支桃花都被剪得秃了大半,夫人这不像是插花,倒是应了‘花开堪折直须折’之语。」 顾熙言听了这话,当即红了脸。 这句诗除了感叹光阴飞逝之外,还有女儿家劝情郎珍惜自己的青春年华之意,真真是大胆非常。 顾熙言抬了一双美目,娇娇地看眼前俊眼修眉的男人,「侯爷惯会用这等不正经的话来打趣妾身!」 春日渐暖,女儿家早早脱了厚重的冬装,换上了颜色娇艳的春衫。 今日,顾熙言穿了件月白地青色灵竹梅纹对襟长衫,外头罩着件桃红色勾莲牡丹纹纱衫,一头鸦青的长发简单挽了个云髻,发髻上未插任何宝钗珠花,而是斜斜簪了几只重瓣芙蓉花在鬓边,可谓是别出心裁。 顾熙言本就生的明艳照人,此时美人娇花两相辉映,正应了那「芙蓉如面柳如眉」之句。 方才,自打萧让进门儿,目光便定定地停在顾熙言的身上从未移开过。此刻见了她这般粉面桃腮的模样,当即心头一动,揽过人儿在那软嫩酥弹的脸颊上亲了两口,把美人儿打横抱起来,大踏步往内室走去了。 初春时节,万物复苏,乍暖还寒,就连蛇虫鼠蚁也被从冬眠中唤醒,四处觅食,感受着大好春光。 《千金月令》上说:「惊蛰日,取石灰糁门限外,可绝虫蚁。」 依照大燕朝习俗,在惊蛰前后,各家各户持清香、艾草,在家中墙壁、角落熏染,用这些草药燃烧所释放出的香味来驱赶蛇、虫、蚊、鼠和霉味,好叫蛇虫鼠蚁远远离去,一年内都不敢上门。 v第四章[11.30] 若是小门小户的人家,随便熏上几下便完事儿了。奈何平阳侯府占地广阔,后院花园又遍植花树草木,故而这除虫熏艾的事儿可谓是个兴师动众的大工程。 三日前,几个妈妈便带着下面的一众丫鬟婆子每日早出晚归,力求不放过这诺大侯府的每个角落。 随着春日气候渐暖,顾熙言总会感到困倦、疲乏,每日用了午膳便头昏欲睡,若是午睡了,一睡便是半日,用王妈妈的话说,真真是「如吃了一盏蒙汗药」一般。 可白天睡太多,晚上却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如此恶性循环了几日,真真是日夜颠倒。 算着日子,顾熙言和萧让也成亲有小半年了,一开始,桂妈妈见顾熙言贪吃嗜睡的症状,还以为是她有了身孕,此想法一出,叫萧让也吓了一跳,当即差人请了宫中太医来到府上给顾熙言诊脉。 不料太医诊了脉,却只道眼下春日时节易犯春困,顾熙言身虚体弱,故而每日格外嗜睡。至于贪吃,不过是春日里心情畅快,胃口大开,再加上顾熙言又正值长身体的年纪,所以每餐会用的多一些。 那日之后,顾熙言每日服着太医开的安神的汤药,并一味消食护胃的丸药,那贪食嗜睡的症状才缓解了些。 自那江南一案平息之后,萧让便稍微闲了下来。 今日萧让不必议事,两人用了午膳,便一同窝在演武堂的书房里看书写字。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萧让在演武堂中议事从来不避讳顾熙言,这一世两人感情甚笃,萧让更是任着她为所欲为。 前日里,顾熙言随口提了句「也想在这演武堂里也有块儿看书的地方」,萧让当天便叫人将那演武堂中博古架一侧的隔间收拾了出来,单独给顾熙言摆了一面黄花梨木的书柜,并一套花梨木雕花桌椅。 只是顾熙言身娇体软,在那垫着厚厚软垫的椅子上才坐了一会儿,便叫嚷着「椅子太硬,坐着难受,咯得生疼」,又委委屈屈地钻到了男人怀里,寻了个舒服安稳的位置,这才作罢。 温香软玉在怀,萧让只能一脸无奈地轻轻摇头。一连几日下来,一手抱着软腻地美人儿,一边处理公务,男人倒也十分受用。 演武堂里,水磨楠木的书桌前,萧让一手抱着怀里的娇人儿,一手翻看着桌上的文书信函。 顾熙言窝在男人怀里,握着一只狼毫,在宣纸上乱写乱画着。 演武堂是萧让和下属心腹商议公务、讨论舆图之所在,故而一向是肃清静之地。可自打顾熙言占据了这演武堂的一角,这书房愣是悄无声息地多出了许多东西。 只见那一摞批阅过的信函文书旁边儿摆着两只粉彩瓷盘,瓷盘里盛着桃花酥、栗子粉糕等点心吃食。那名贵无比的徽州端砚旁边儿摆着的是顾熙言平日里喝水用的彩瓷小盏……明明是处理公事的书房,不过几日的功夫,愣是被顾熙言摆置的如同小姐的绣房一般。 萧让正看着手中信函,怀中人儿忽然扭动了几下,娇娇地抬头看他,「侯爷,妾身口渴。」 萧让闻言,当即放下手中信函,伸手拿了桌上的茶水喂到美人儿唇边。 不料顾熙言竟是一扭头避开了那茶盏,伸出纤纤玉指点了一旁的桃花酿。 萧让扬了扬浓眉,「上次夫人在翠微亭醉的不省人事,事后答应本候什么了?」 顾熙言见萧让翻起了旧账,自知理亏,当即攥着男人的衣袖哼哼唧唧地撒起了娇,「侯爷,妾身这几个月滴酒未沾,已经算是信守承诺了……这桃花酿是御赐的春酒,实在难得的很,熙儿也想尝一尝……」 望着小猫儿似的软软求着的美人儿,萧让真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肃着一张脸,斟了浅浅一杯桃花酿送到美人儿的朱唇旁。 顾熙言见男人妥协,眉边眼角全是开心得意,欢欢喜喜地就着男人的手饮下一口淡粉色的桃花酿。 这桃花酿清香扑鼻,滋味甚美。顾熙言浅啜了一口,不料,那甘醇芬芳的滋味还未咽下喉头,男人便一个俯身,铺天盖地的吻了上来。 男人勾开贝齿,长驱直入,直把顾熙言檀口中的桃花酿都舔吮了个干净。 顾熙言被男人紧紧箍在怀里,承受着这突如其来的亲吻,扭着身子抑制不住的逸出几丝轻喘。她嘤嘤地叫了两声,身子便酥软成了一滩春泥。 两人正唇舌交缠,不分你我之际,忽然听到门外有婆子高声问话。 「禀主母,这演武堂的院子里已经熏过了艾草,侯府其余院落也都已经熏艾除虫完毕,老奴特来向主母禀报……」 原来,这几日,丫鬟婆子们张罗着用清香、艾草,在家中墙壁、角落熏染,用草药燃烧的香味来驱赶蛇、虫、蚊、鼠和霉味。奈何侯府广袤,下人们每日早出晚归,一连忙活了三天,直到此时此刻才熏遍了侯府的每个角落。 屋外有下人一本正经地高声问话,屋内两人却是一派春意融融。 顾熙言正承受着男人的亲吻,猛地听见外头的问话,不禁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想推开男人。 谁知,鬓发散乱,满面红晕的美人儿刚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回话,那厢,欲求不满的男人却又把美人儿拉回了身前,大手将娇弱的人儿书桌前一按,迎头便是缠绵一吻。 到了嘴边儿的话又被男人吞咽了下去,顾熙言气恼地伸着两只小手推拒男人,却怎么推都推不开那铜墙铁壁一般的胸膛。 外头的婆子见书房里头无人回话,还以为是自己声音不够大,主母侯爷都未听清,便又躬身重复问了一遍。 演武堂内,男人箍住美人儿的细腰,蜻蜓点水一般的亲吻渐渐变成了大力的吮咬,唇舌竟还有一路向下之势。 顾熙言一边儿躲着男人的薄唇,一边儿听着外头的说话声,莫名有种做贼心虚之感,真真是臊的满脸通红,终是忍不住开了檀口,媚着嗓子断断续续地劝男人:「唔……侯爷……别……外头下人还……还等着呢……」 美人儿粉面藏春,纤颈上扬,朱唇轻启,一身春色晃得人移不开眼睛。 嗅着美人儿身上淡淡的玫瑰香气,萧让心旌摇动,故意使起了坏心思——薄唇在那白嫩的耳垂上重重一咬,顾熙言出口的话登时变了腔调。 细细软软的吟哦声从屋子里传来,外头的丫鬟婆子听了这动静登时噤了声,默默相视一眼,当即纷纷退下了。 等萧让终于舍得放开顾熙言,演武堂外头已经是一片寂静。 美人儿身子软的如一汪水儿,美目含嗔道,「都说外面有人在呢,侯爷偏不听!叫妾身以后怎么见人呀!」 v第五章[11.30]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qq。】 萧让颇为无所畏惧,「夫妻欢/好本是寻常之事,这侯府的下人本就是伺候主子的,有什么不习惯的?倒是夫人太过羞赧,每每与本候恩爱,都羞的如情窦初开一般。」 顾熙言简直和萧让这等厚脸皮之人说不通道理,不等男人说完,便扭着细腰要从男人怀里起身。 温香软玉在怀,花香味儿萦绕鼻尖,手感更是绵软——萧让怎会容她逃脱? 两人这么扭着闹作一团,顾熙言光顾着躲男人了,冷不丁一挥广袖,竟是从书桌上带下来一摞文书纸张。 书本纸张、公文信函哗啦啦地撒了满地,顾熙言见自己惹了祸,登时也不挣扎了,只安安生生地窝在男人怀里不敢乱动。 萧让没好气地淡淡看了她一眼,一手抱紧了那如鹌鹑一般老实的美人儿,一手去拣地上的文书纸张。 满地杂乱的纸张里,一张宣纸格外引人注目。 宣纸上只写着寥寥两行簪花小楷,字迹清秀非常,却也潦草随意,一看便是顾熙言乱画乱写的大作。 可等到萧让看清了纸上的内容,不由得愣住了。 韦从实、裴狄、李余、李慎思。 纸上写着的这四个名字,皆是萧让的部下,虽不是及其亲密的心腹下属,也算是麾下的得力干将。故而萧让对这几人的名讳是再熟悉不过了。 可是,顾熙言和这四人素未谋面,怎会偏偏写下这四个人名字? 顾熙言见状,委委屈屈地开口道,「侯爷,妾身昨晚做了个怪梦——梦中有一头形似老虎,却长有一双翅膀的怪物,妾身害怕极了,想寻侯爷却不知侯爷在哪里,一转眼的功夫便被这怪物逼到了角落里……妾身本来以为,这怪兽要生吞了妾身,不料那怪物竟然口吐人语,说了这几个名字出来。」 说罢,她笑了笑,似是解释,「妾身夜有此梦,从今晨起,心中便有些惶惶不定之感,故而,方才不经意间便随手便把这几个名字写了出来……」 萧让闻言,不禁若有所思。 这些时日,顾熙言常来演武堂送汤水、点心慰劳萧让,若是刚好赶上萧让和一众部下议事,男人也并不避讳,只叫顾熙言在里稍间候上片刻,直到议事完毕。故而,顾熙言知道这四个人的名讳,萧让也不足为奇。 可是,形似老虎,却长有一双翅膀……照这等样貌的描述,出现在顾熙言梦中的,应是上古凶兽「穷奇」。 那「穷奇」一向是四凶之一,不仅以人为食,更是两面三刀的小人的象征。 顾熙言为何会梦到这等凶兽?那凶兽为何又偏偏吐出这四个人的名讳来? 最近朝堂风云突变,国丈谢万眺、参知政事王敬孚被成安帝下旨流放千里,僵持数十年的王、胡朋党之争在一夜之间崩塌于无形。 东宫太子失了外祖谢家,如同受断臂重创,而对于虎视眈眈的四皇子而言,这江南一案却是一场天大的喜事。 近日,四皇子暗中拉拢朝中高门显贵、武将重臣之家,行事肆意张扬,毫不避讳,大有势在必得之势。 朝局遭受如此巨变,眼下时局看似风平浪静,紧跟其后的只会是更加猛烈的滔天巨浪。 萧让不是不信神佛,而是一直以来都相信「神佛只救自救之人」。难不成,这次,真是上天借顾熙言之梦在暗示他什么? 如此深思了许久,萧让将手中的纸张扔在桌上,轻轻拥着怀中的美人儿,安抚道,「夫人突然生了梦魇,想必是白天太过忧思的缘故……明日便叫桂妈妈去寺里请一道吉祥符来压在枕下,也好求个心安。」 顾熙言窝在男人的怀里,细细打量着他的神色,心中亦是百转千回。 上一世,太子和四皇子两派开战,昔隹山一役,韩烨领五千精兵,逼得萧让节节败退,身陷绝境。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萧让身边的心腹部下里出了奸细。 上一世,刚嫁入平阳侯府的时候,顾熙言和萧让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闹,那演武堂她闯了不知多少回,对萧让的部下的名讳熟悉的很。 到了后来,萧让领兵出征,顾熙言却因史敬原之事被关在柴房,两人虽然相隔千里,可这盛京百姓们、侯府下人们每日对前线军报议论不绝,最近在哪打了一仗、战果如何、侯爷是胜是负、有无受伤……纵使顾熙言心怀怨怼,不想听到关于萧让的一切,那军情也如雪花一般源源不断地灌输到了顾熙言的耳朵里。 韩烨此人用计老辣,手段奸猾。如果顾熙言没有记错的话,那昔隹山一役中,萧让便是受了身边奸细的暗算,才会身陷险境。 这一世,自打上次除夕宫宴见了韩烨之后,顾熙言便心有余悸,一心想着该如何不动声色地提醒萧让提防四皇子安插在他身边的小人。 告诉萧让自己是重生之人?告诉萧让自己知道未来几年将要发生的事情?这话说出来,恐怕顾熙言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可笑。 于是,她思来想去,只好用了这等法子——趁萧让不注意,将这几个奸细的名讳写在纸上,再借「穷奇」凶兽托梦之名娓娓道来。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萧让都是深藏不露,韬光养晦之人,顾熙言此话一出,想必他一点就透,自然不必她再过多解释说明。 四皇子府。 「真是天助我也!」 四皇子李壁身着一身亲王常服,端坐在上首的椅子上,面上阴阴测测,「谢王两家一倒,本王那太子哥哥便失了一大倚仗,江南因他谢王家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本王倒要看看,父皇此番是不是还向着他!」 下首坐着的一众心腹闻言,皆拱手相贺,「此真乃天赐良机,属下贺喜殿下!」 成安帝子嗣稀少,大皇子早年夭折,二皇子乃是太子李琮,三皇子素来愚钝,不得成安帝喜爱,细细算来,也只剩下一个智勇双全的四皇子,妄图争上一争这九五之尊之位。 奈何,多年以来,成安帝心目中最佳的继位人选一直是太子李琮。 太子的生母乃是中宫谢皇后,外祖乃是世代显贵的陈郡谢氏。而他四皇子李壁的母妃兰氏,不过只是成安帝潜邸时王府的一个小小婢女——在这禁廷之中,出身下贱本就是原罪,再加上无显贵的外戚可以傍身,更是寸步难行。 太子李琮从生下来便被立为东宫储君,真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从小聪慧过人,更是得了成安帝亲自教养,那九龙御座上的成安帝如同天下的千万慈父一样,给予自己儿子非同寻常的骐骥和厚望。 v第六章[12.09] 一切四皇子李壁所骐骥的东西,对于太子李琮而言,都那么的轻而易举,唾手可得。 可成安帝忘了,四皇子李壁也是他亲生的龙儿。 从小到大,四皇子虽在学业骑射上不精于太子,可也算勤勤恳恳,从来没犯过大错。他天真的以为,自己这样乖巧讨喜,成安帝便会多看自己一眼。 但事与愿违,在成安帝眼里,太子李琮是这禁廷里唯一的一颗明珠,而他四皇子李壁,却只是一块不值一钱的顽石。 年少时,四皇子也曾为「不得成安帝喜爱」消沉过一段时日,后来,他的生母兰妃因宫中蛊祸之乱被打入冷宫,含恨而终,他才恍然明白——一日不登上那九龙御座,一日便要生死由人,被那中宫谢皇后和东宫太子随心所欲地捏圆搓扁。 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无论自己做出什么成绩,成安帝都视而不见,他不甘心看着太子李琮站在光芒下接受群臣敬仰,而自己永远只能是躲在阴影里籍籍无名的陪衬。 四皇子生性善于察言观色,及其懂得揣摸别人心意。自打兰妃在冷宫逝去之后,四皇子便吃斋念佛,只在成安帝面前尽孝尽忠,朝堂之上不争不抢,看上去毫无野心。 回想起那段不算美好的记忆,四皇子李壁不禁眯了眯眼。 他不动声色,暗中筹谋多年,如今,定是上天也看不过去了,才叫太子受重创,给他这般千载难逢迎头赶上的时机! 四皇子面色阴阴沉沉,兀自发了许久的呆。 只见下首的韩烨一身锦袍,神色疏朗,放下手中的茶盏微微笑道,「近日下头新选上来了几十个幕僚,殿下可要亲自看看是否有可堪大用之人?」 四皇子回过神儿来,忙道,「劳烦韩公替本宫做主便是。」 韩烨也并不推辞,一脸温润端方的淡淡神色,「眼下朝堂多庸才当道,却不料,这批选送上来的幕僚中却有几位可成大器之才,诸如曹忍、李牧之流……只需稍加提点,假以时日,必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四皇子闻言,忙拱手笑道,「本宫不求能再得韩公这般的将帅之才,只求那些幕僚在本宫和韩公用人之际想出一二良计,不至于滥竽充数便是。」 韩烨勉强笑了笑,握拳在唇边轻咳了两声,面上浮起几分苍白,「殿下谬赞了。」 韩烨这一咳,听得正堂中众人皆是心头一跳。只见四皇子一脸急色,「韩公可是心疾又犯了?」 韩烨并不言语,自袖中掏出一白色玉瓶,倒出两丸碧色药丸,以茶水送入口中服下,方笑道,「不过是陈年旧疾,叫殿下担忧了。」 四皇子皱眉道,「韩公这心悸的病痛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医治起来自然是比旁的疾病要多费些年月。本宫听闻,那前太医院院首林氏曾医治过此等心疾,如今林氏一族早已归隐山林,不如本宫差人前去叩开山门,为韩公求得良药一二……」 「不必。」韩烨当即打断,脸上笑意不变,「天地本一梦,我自醉春光。」 「万法相互缘起,凡事顺其自然,不必刻意强求。韩某人此生,只求了却身前之事,至于命数长短,皆交由天定便是。」 四皇子听了这话,不禁哑然。 若今日四皇子是第一次见韩烨,听了这白衣银冠的清隽郎君说出这番言语,定以为他是那超然物外,心境澄明的翩翩儒士。 可谁叫四皇子偏偏亲眼见过韩烨一身银甲的锐利模样,还有他那明锐果决、整顿三军的雷霆手段! 面如菩萨,心有阎罗。大抵说的便是这许人也。 凝园正房,顾熙言懒懒倚坐在锦榻上,纤纤素手捧起茶盏,小小啜饮了一口杯中的明前龙井。 杯中茶汤清亮,芽叶舒展,一口入喉,醇香回甘。 这明前龙井乃是今春头采的新茶,茶树历经霜雪冒出的第一波嫩芽,滋味最是清香醒神。 仲春时节,柳丝吐绿,芳菲斗艳,一片欣欣向荣。与此同时,大地万物阳气升发,人体内肝气日渐旺盛,极易肝气郁结,损伤五内。 顾熙言身边陪嫁来的丫鬟婆子里,有两三个是母亲顾林氏从林家带来的家奴,因受了杏林世家的世代浸染,颇为看重时令养生之道。 故而,前两日,王妈妈特意和厨子交代过一声,叫小厨房里颇为应景地做了些补虚气、祛肝火的吃食,以求五内协调,阴阳平衡。 黄花梨木小方桌上,摆着一例清蒸蟹粉狮子头,一例烫干丝,一例蟹黄小笼,一例油焖春笋,一例百合莲子桃胶羹。 顾熙言每日早起都有些泛酸吃不下东西,经过这小半年的时日,小厨房也渐渐摸清了主母的习惯,每日呈上来的早膳秉承着「少量多样」的原则——每样吃食分量都不多,但胜在色香味俱全,足以叫人食指大动,胃口大开。 那竹编的小蒸笼里盛放着寥寥三只蟹黄小笼,靛玉夹了一只放到顾熙言面前的粉彩碗碟中,劝道,「小姐,空腹饮茶最是伤胃,不如先吃点东西垫垫。」 那小笼包只有婴儿拳头大小,皮薄馅儿多,隔着晶莹剔透的包子皮儿,隐隐能看见里头饱满的蟹膏蟹肉。 顾熙言点点头,夹起蟹黄小笼轻咬了一口。 一口下去,包子的汤汁瞬间在口腔里四溢开来,满是蟹膏的鲜美与丰腴。 顾熙言正吃的开怀,那厢有丫鬟打帘子进来道,「秉主母,侯爷下朝回府了。」 顾熙言闻言,不由得一愣。 以往每日萧让上朝,算上花费在路上的时间,大抵要耗时将近两个时辰才能下朝回府。今日怎么刚过了一个时辰就散朝回来了? 顾熙言正满心疑惑,那厢男人已经打帘子进来了。 顾熙言见状,忙放下筷子起身上前,亲自解了男人身上的玄色织锦披风递与一旁的下人,拉着男人的大手坐到锦榻上,笑道,「侯爷今日散朝的格外早些。」 v第七章[12.09] 萧让接过下人递上来的茶盏,饮了口清茶,「皇上龙体欠安,今日早早便散了朝。」 原来,近日成安帝的风寒病症日渐加重,太医院开了四五次药方,成安帝一连喝了半个月的苦药依旧不见好转。 今日金銮殿早朝,那翰林掌院学士胡文忠胡大人刚出列准备启奏,成安帝竟是捂着心口咳嗽的喘不过气来,无奈只能中途散朝。 顾熙言听了,心中暗想,上一世成安帝便是缠绵病榻,不理朝政,四皇子和太子才会肆无忌惮的大起干戈。可是,上次除夕宫宴上,顾熙言远远望见成安帝,觉得这位真龙天子声如洪钟,步伐稳健,看上去身子还硬朗的很。想来,成安帝这次身染风寒应该只是一场小病小痛,很快便会痊愈。 萧让对成安帝染病一事并不过多赘述,他神色淡淡,扫了眼桌上几碟像是没动过一般的吃食,不禁皱了眉,「夫人早膳竟用的这样少,和那小猫的饭量也差不了多少。这么下去,身子怎么强健的起来?」 顾熙言颇为不好意思道:「妾身今日起得晚了些,故而早膳也用的晚了些,草草吃了一点便觉得有些腹胀了。」 今日萧让一早上朝去了,没了男人在枕边骚扰,顾熙言舒舒坦坦地睡到自然醒,方起身洗漱用膳。 顾熙言的性子素来慢腾腾的,因今日不用处理内宅事务,日晒三竿的时候才起了床,一边儿睡眼惺忪地发着呆,一边儿不紧不慢地用了盏明前龙井,一只蟹黄小笼足足吃了半晌,一不留神儿便吃到了萧让回来。 萧让抬手揉了揉美人儿的发顶,「夫人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可莫要一味追求身姿纤细而过度节食……那般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本候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最近盛京城中十分流行纤弱之美。顾熙言生来娇弱,奈何骨纤肉丰,摸上去总是肉乎乎的。 从去年出阁到现在,不知不觉之间,顾熙言的身量足足长了半头之高,如今站在萧让身旁,竟是堪堪到了男人肩膀的地方。 顾熙言笑着点了点头,红唇一张一合,「妾身记下了。厨房里做的佳肴美味至极,妾身才不舍得为了腰肢细上三分而刻意节食呢。」 「哦?」萧让看着美人儿饱满的唇瓣,声音顿时低哑,「今晨上朝十分匆忙,不知这例蟹黄小笼滋味如何?本候这便来尝尝……」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俯身,想要凑过来轻尝那粉嫩唇瓣里的香甜滋味。 顾熙言见状,眼疾手快的伸手捂住男人的薄唇,另一只手推拒在男人的胸前,满面红晕,「侯爷又这般、又这般没个正形!」 那小手儿严严实实地捂在男人的两片薄唇之上,萧让望着那如避洪水猛兽一般的美人儿,低声轻笑一声,竟是在美人儿掌心轻舔了一下。 又酥又麻的触感从掌心传到四肢百骸,顾熙言被男人猝不及防的举动惊到了,忙抽回了小手儿,眼神闪躲,满面羞愤,「侯爷不是还要去演武堂仪式议事吗……眼下时辰不早了,侯爷还是快快起身去吧!」 听着这赶人的话,萧让不再恶意作弄美人儿,终是忍不住俯身在她脸颊上用力亲了两下,方噙着笑意大踏步离去了。 演武堂。 骠骑将军郑益面有虑色,「自打韩国公回京,四皇子行事愈发肆无忌惮。如此下去,不久之后只怕要出现双龙夺嫡的局面!」 萧让将手中的信函拍在桌上,神色喜怒难辨:「那小公爷韩烨有将相之才,四皇子得其效力,自然是高枕无忧了大半。」 舆图之前,中郎将苏检手执竹笔,在淮南道、江南道上划了两个圆圈,「韩国公老公爷赋闲多年,如今整个国公府的家业都握在这位小公爷手中。」 「韩国公一族盘桓江南、淮南一代。韩烨此人生来便有心疾,意志坚韧非常。六年之前,老公爷落下腿疾,韩烨因故离京,在两地历练整整六年。属下曾听闻,韩烨其人手段狠辣,行事素来快刀斩乱麻,初到之时,仅用了短短三个月便将两地驻军整治地服服帖帖,兵法部署上更是环环相扣,缜密得当。」 「不错,」骠骑将军郑益道,「如今韩烨一朝回京,想必是为四皇子成大事助力,此人深沉莫测,实在是不可小觑。」 萧让盯着墙上的行舆图,望着那密密麻麻的城池关隘深思了半晌,轻启薄唇,「东宫太子乃是圣上钦定的储君之位,太子之外,任他有济世良才,神人相助,依旧是名不正言不顺。」 屋内众人闻言,皆是两两相望,神色惊异,「侯爷心中可是有了决断?」 不久前的江南之案,对东宫太子李琮而言,是祸事,亦是福事。 太子李琮生性仁慈和善,遇事常常优柔寡断,成安帝曾多次当着群臣的面儿痛斥过他这一点。可是这次江南一案,却叫文武百官看到了不一样的东宫储君——面对外戚谢王两家因罪流放,太子李琮却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决绝果断,就连成安帝也暗自惊叹于他的原则坚定,底线鲜明。 俗话说,「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隅,不谋大势者,不足以谋一时。」 太子李琮这番为了天下黎民大义灭亲,秉公灭私之举,真真是帝王气象,不仅叫文武百官对其颇为改观,更是得了朝中多位元老的赏识。 萧让靠在椅背上,面色疏朗,「世事汤汤而下,我等为人臣子,唯有顺势而为。若真到了兵戎相见那一日,自当鞍前马后,维护东宫正统。」 骠骑将军郑益道,「侯爷明鉴!那四皇子从小狠辣阴毒,实在不是帝王之相。若四皇子一朝登上御座,只怕是天下万民之灾殃,文武百官之祸事!」 中郎将苏检放下手中竹笔,「所谓飞鸟尽,良弓藏,历朝历代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之事都不新鲜……太子仁义敦厚,四皇子阴沉狠辣。若真到了针锋相对那一日,属下们自然是唯侯爷马首是瞻,择东宫明主而从!」 孟春时节,桃花,樱花,木棉花,紫荆花,杜鹃花,海棠花,山茶花,迎春花……百花竞相绽放,正是游玩赏花的好时节。 二月十五花朝节,乃是百花花神诞辰之日。 大燕朝素来好雅集,花朝节这天,贵女贵妇们结伴出行,踏春赏花,郊游雅宴,赋诗唱和,好不热闹。 盛京城中设有花神庙,庙中设有诸花神之神位,乃是祭祀花神的场所。 以往,每年花朝节的朝拜事宜皆由中宫皇后主持,但今年因江南一案,谢皇后因受母族连累,被成安帝禁足中宫,由尹贵妃暂时掌领后宫大权,故而今日,这花神庙上首主座上端坐着的,乃是永乐宫的主位尹贵妃。 花神庙中,诸神位之下,尹贵妃、德妃、贤妃手持三炷香,带领下首一众下首贵妇、贵女们躬身拜了三拜,才算祭拜过了花神之位。 众人礼毕,归置原位。那司礼太监拖着长长的嗓子道,「百花宴,开——」 宫婢太监们闻声,捧着盛放着各色席面的托盘鱼贯而入,将佳肴送至殿内众贵人身前的宴桌之上。 所谓百花宴,乃是用各色鲜花为原料,佐以其他食材,精心烹制成的各色佳肴。如那道「富贵百合」,便是将百合花的花瓣裹上面粉下锅炸至金黄,再加肉丝清炒而成,色泽金黄诱人,入口淡雅爽口。 v第八章[12.09] 顾熙言夹了一片百合送入口中,唇齿咀嚼之间,清幽的百合香气四溢而出,真真是如吐芬芳。 左侧宴桌旁的定国公夫人夹起一片桃花熏鱼送入口中,赞道,「这鱼片竟浸着一股子桃花香味儿,果真是鲜美可口!」 这例桃花熏鱼乃是取自云梦泽中的新鲜鳜鱼,将鱼骨鱼刺细细片出,将莹白的鱼肉切成透光的薄片,在鱼肉下面铺上厚厚一层桃花花瓣,再佐以火腿、笋片,最后加松枝小火,炙烤至鱼肉变白即可。 那鳜鱼肉细腻鲜嫩,每咬一口,都回溯着一股子淡淡的桃花清香。 平阳侯府的厨房也曾做过这道桃花熏鱼,如今和这出自宫中御厨之手的桃花熏鱼一比,竟是各有千秋,丝毫不输给御膳房的手笔。 晖如公主端坐在右侧,和面前的一例「洛神霸王别姬」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听了一旁宫婢的解释,方才晓得那盘中黑乎乎的一团乃是只红烩甲鱼、金灿灿一团的乃是清炖母鸡。 柔然国地处塞北,气候干旱,远离海洋河流,饮食习惯也以牛羊谷物为主,故而晖如公主对于水产的鱼虾龟鳖一类的菜色并不怎么感兴趣。 只见晖如公主颇为嫌弃的看了眼那盘中的甲鱼,银筷一转,夹起一块玫瑰饼送入口中。 那玫瑰饼层层酥脆,里头乃是新鲜玫瑰制成的馅料,咬下满满一口玫瑰馅儿,真真是满足非常。 不料,晖如公主一只玫瑰饼还未吃完,那厢心腹丫鬟便附耳过来道,「秉王妃,该咱们王府去和娘娘们请安见礼了。」 百花之中,花王至尊乃是牡丹。大燕朝的贵女贵妇之中,最为显贵乃是中宫皇后。 按照以往花朝节的惯例,祭祀完百花诸神,开了百花宴席,各个功勋之家的女眷便按照从高位到地位,依次出列向上首的皇后请安见礼。 虽说今日花朝节谢皇后并没有亲临,可也有尹贵妃、德妃、娴妃三妃坐镇,无论如何,这礼数是不能缺的。 才开宴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轮到了晖如公主去给三妃见礼请安,想必一会儿就轮到国公侯爵之家了。 顾熙言见状,当即搁下手中的银筷,一双美目神色冷淡,拿起手边儿的茶盏,饮了口清嘴的茉莉乌龙茶。 几天前,花朝节的帖子从禁廷内宫里纷纷发往文武百官之家,顾熙言刚知道今年的花朝节是尹贵妃代为主持的时候,真真是装病不来的心思都有了。 上次,顾熙言和萧让因那「绿染白檀香」的香料闹了好几日,全都是拜这位永乐宫的贵妃娘娘所赐。 纵然男人信誓旦旦的说和那尹贵妃毫无瓜葛,心里只有顾熙言一个人,可顾熙言心里终究是觉得有些膈应——毕竟,一想到有别的女人在暗地里肖想自己的丈夫,真真是如芒刺在背一般。 可转念想想尹贵妃前几次肆无忌惮的挑衅,顾熙言银牙一咬,果断接下了这花朝节的请帖。 如今,她顾熙言才是平阳侯府的当家主母、萧让明媒正娶的结发嫡妻,而尹贵妃身为后宫嫔妃,光是「不守妇道,水性杨花」一条便是灭九族的死罪。 她顾熙言行的正,坐得端,有什么好怕的!? 大殿之上,司礼太监一甩手中的白色拂尘,扯着嗓子道,「平阳侯夫人上前见礼——」 顾熙言提裙上殿,冲上首端坐着的三妃行了一礼,「妾身平阳侯嫡妻顾氏,拜见贵妃娘娘、德妃娘娘、贤妃娘娘。」 今日因着赴宴,顾熙言特意装扮的隆重了一些。 只见她眉如翠羽,肌肤胜雪,明媚的小脸儿上粉光脂艳,上身穿了件质地轻柔似烟雪的蜜合色对襟春衫,下身着玫瑰紫色绣金线八幅湘裙,纤纤细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飞仙髻上簪着宝珠凤钗,那凤钗的凤嘴处衔着三串米粒般的莹白东珠,行走之间左右摆动,和云鬓花颜相映成辉。 上首的尹贵妃一身水红色宫装,正饮着一盏碧螺春,闻言慢悠悠地将茶盏递给一旁的宫婢,冲下首的顾熙言挤出一丝妩媚的笑意来,「平阳侯夫人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左右两侧的德妃、贤妃也连声道,「快快请起。」 尹贵妃满面亲切地道:「上回除夕宫宴一别,已经是许多日未见平阳侯夫人了,听闻平阳侯夫人前段时日身染风寒,不知如今可痊愈了?」 「妾身区区小病,不敢劳烦贵妃娘娘忧心。」顾熙言淡淡笑了笑,「如今皇后娘娘病居中宫,贵妃娘娘暂领后宫,日夜劳心劳力,乃是为皇上、为皇后娘娘分忧,臣妾敬佩不已。」 此话一出,两侧端坐的德妃、贤妃也纷纷赞扬尹贵妃为理三宫之事殚精竭虑,用心良苦。 谢王两家一倒,尹贵妃乃是摆脱了一大桎梏,谢万眺、王敬孚被流放千里之外,尹贵妃再也不用担心自己扬州瘦马出身的事儿被泄露出来,自然是松了一口大气。 如今谢皇后被禁足中宫,尹贵妃暂掌凤印,成了这后宫第一人,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又怎会嫌累? 只见尹贵妃笑的谦和:「本宫身为后宫嫔妃,为皇上、为皇后娘娘分忧乃是为人臣妾的本分。平阳侯夫人和贤妃、德妃谬赞了。」 一旁的贤妃道,「既然平阳侯夫人风寒初愈,一会儿下了宴席,不如去那花神像前拜上几拜,也好求个体态康健。」 那德妃也笑道,「是了!本宫看平阳侯夫人是体弱内虚之人,不若再在那花树上绑上「结红」,也好求个千金科康健……话说,如今正是春花时节,那梅花却依旧迎着春风盛放。真真是奇了!」 尹贵妃听了,道:「今年梅花的花期确实是长了些。不过,如今春和景明,百花盛放,至于各花能争得几分春光,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 顾熙言望着上首的尹贵妃,笑意不达眼底:「妾身拙见——那梅花乃是正月里的花神,如今春日二月,该是杏花花神的信期……梅花过了花期却不衰败,难免有鸠占鹊巢之嫌。若百花都如梅花这般得陇望蜀,一心想着占了别的花的信期,这十二花神的排位岂不是乱了套了?」 两人这番你来我往,在场的德妃、贤妃听不懂顾熙言打的什么诳语,那尹贵妃心里却是门儿清的。 所谓「得陇望蜀」,「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句句正戳在她的脊梁骨上!可不是在骂她身为宫妃却一心想着勾/引外男,心思不安分吗! 上次芳林围猎和出席冬宴,尹贵妃确实存了不该有的心思,想教萧让和顾熙言之间起龃龉,没想到今日相见,顾熙言不仅神色如常,波澜不惊,甚至还拐着弯儿地讽刺她! 尹贵妃心中顿时又嫉妒又惊惧。瞧着顾熙言这般气定神闲之色,想必定是萧让为了澄清误会,将两人之事向顾熙言一五一十地如实道来了。 尹贵妃不敢猜测自己勾搭萧让的事情被顾熙言知道了多少,还有自己扬州瘦马的出身之事,顾熙言又是否知晓? v第九章[12.09] 只见尹贵妃面上一白,勉强笑了笑,「平阳侯夫人对这花期、花信真真是颇为精通。本宫自愧不如。」 顾熙言心里头翻了个白眼儿,脸上笑容不变,朱唇轻启道:「贵妃娘娘谬赞了。」 这花神庙之所在,乃是一片花树芳林,名曰「百芳苑」。 宴饮完毕,众贵女贵妇纷纷出殿,携着自家奴仆,三三两两地沿青石台阶拾阶而上,徜徉在团花锦簇中,偶尔传来欢声笑语连连。 宫人们早已用红、黄两色的绸条将这百芳苑装扮一新,只见满园春色,花红柳绿,霞光飞扬,幻彩生辉。 顾熙言扶着靛玉的手行至一处杏花树下,将手中红色绸带系在树梢之上。 一旁的晖如公主见了,也学着顾熙言,有模有样地将手中的红色绸带系在了旁边的树梢上,「大燕的习俗真真是繁琐至极,光是这些个花神、上仙、菩萨、佛祖,把本公主搞得头都大了,哪里还分得清每日参拜的是何方神圣?」 定国公夫人听了这心直口快之言,美目微瞪,「呸呸呸!今日是百花诞辰,王妃竟是能说出这般大不敬的话!」 说罢,定国公夫人转头从丫鬟手里抓了一把五色彩纸塞到晖如公主身后的柔然侍女手中,「快快督促你家王妃,将这五彩画纸粘在花枝上向花神进献了!也好赎了方才的大不敬之罪!」 花神掌管世间百花的花信,也掌管女子生育繁衍的大事。故而平日里女儿家到这花神庙里参拜上香,大多是来求子嗣圆满,或是求千金科康健。 顾熙言闻言,笑着看晖如公主,「妾身替王妃娘娘分些忧,也粘些彩纸向花神告罪罢。」 说罢,她从靛玉手里头拿过一只五彩的纸蝴蝶,踮起玉足将其牢牢粘在花枝上。 几人正笑容满面地说着话儿,忽然有一阵春风拂面而来,从林间吹下漫天落花,将林下诸位佳人拂了一身还满。 这花林之中的贵妇贵女们皆是目不转睛地望着空中这阵花雪,似是被眼前的芳菲美景震撼到了。 「……主母小心着些,这乱花迷人眼,切莫被那花枝划到了脸面……」 花雨未歇,有一主一仆穿过花林而来,行至几人跟前。 那被唤做「主母」的年轻夫人穿了身藕荷色对襟褙子,下面是条顺色纱裙,弯月鬟上插着一只镏金扁簪,鬓边另插了一朵淡鹅黄色的绒花。 此女生的面如秋月,婉约大方,周身装束亦是清淡雅净。 定国公夫人见了从花林中走来的人,当即笑道,「原来是韩国公府的世子夫人!」 韩国公府的小公爷韩烨和这位段家嫡女乃是新婚。 前些日子韩烨突然回京,和这段家嫡女火速成了婚,细细算来,到现在为止,两人也不过才成婚一个月的时日。 经了定国公夫人的引荐,顾熙言、晖如公主和段家嫡女三人亲亲热热的见了礼,那厢,四皇子妃差了宫婢过来请韩世子夫人,段家嫡女只好盈盈一拜,和数人告了辞,跟着那宫婢前去了。 等那主仆走远了,顾熙言才淡淡笑道,「妾身在盛京待了这么些年,这段家小姐我竟是没什么印象,也不曾来往过。定国公夫人可是与她相熟?」 定国公夫人道,「不过是我母家和那段家有些姻亲关系,我那娘家嫂子乃是这段家嫡女的姑母,故而我才认得这位韩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此女素来娴静非常,平日也不过是读书、下棋来打发时间。」 「平阳侯夫人未出阁时,常和那白家的白明阮、贺家的贺斯盈一同混迹诗社雅集,整日忙着玩闹,又怎会见得到人家的面儿!」 顾熙言脸色一红,「姐姐莫要打趣妹妹了!」 平阳侯夫人收了脸上的戏谑笑意,面上拢了层愁云,叹道,「说来也是奇怪。据说这小公爷韩烨当初推了好几门亲事,才定下了这段家的嫡女做嫡妻。这段家嫡女姿容贤淑,嫁与韩国公府也算是高攀了……可我听闻,这小公爷夫妇新婚不过才一个月,便已经琴瑟不和谐了……」 说到这儿,定国公夫人可以压低了声音,「——按理说,新婚夫妇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谁知,这夫妇二人竟是两厢分房睡了。」 顾熙言闻言,也是一惊。 定国公夫人虽是个性子热情外放的,可素来识大体,知分寸,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的。故而,今日她提这事儿,应该十有八九是属实的。 「我知道这事儿也是因缘巧合——我那娘家嫂子素来是个嘴上没把门儿的,昨日我回了趟娘家,用过午膳后,女眷闲聊的空档儿,我那娘家嫂子便将段家老夫人诉苦的事儿倒豆儿一般的说了出来!」 「那段家老夫人可怜自己孙女儿,暗地里是哭也哭过了,劝也劝过了,可据说那小公爷是个性子冷淡至极的,任新嫁娘在床榻间如何娇媚可人,那小公爷依旧是不为所动,如铁打的心肠一般。」 顾熙言也觉得奇怪,那段氏嫡女生的贤淑得体,韩烨若是不喜欢她,干嘛要推了好几门亲事偏偏去娶她呢? 上一世,顾熙言并不曾听闻韩烨的嫁娶之事,故而,实在记不得韩烨和这段氏嫡女到底是个什么结局。 只见顾熙言笑了笑,「想来各自有各自的福分,说不定那小公爷夫妇和寻常夫妇不同,私下相处时,如书卷里写得相敬如宾那般也不一定!」 定国公夫人也笑了,「这话倒是不错。天下夫妻各有各的恩爱法,咱们这些外人只能窥见一斑……且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最紧要的!」 晖如公主对京中女眷不熟悉,对闺中秘闻也不感兴趣,故而听着两人说话渐渐走了神儿,正百无聊赖之际,忽见花团锦簇之间,一双玉色蝴蝶扇翅而来,正迎这春风上下翩跹。 晖如公主当即从侍女手中取了一把团扇,追着那两只蝴蝶穿花度柳,竟是渐渐出了花林,朝畅观楼的方向去了。 顾熙言和定国公夫人窃窃私语地说了许久闺中秘闻,一转眼才发现晖如公主不知道去哪儿了,问了不远处当值的宫婢们,才知道晖如公主往畅观楼那边儿走了,主仆几人忙急匆匆地跟了过去。 百芳苑中,落座着覆黄绿琉璃瓦的三层戏楼,名曰「畅观楼」。 此刻,畅观楼一楼的戏台上,正上演着「花神庆寿」的戏目。 顾熙言一行人刚进了畅观楼,那厢,顾昭文的妻子杜氏便差了丫鬟来,请顾熙言过去身边儿落座。 v第十章[12.09] 定国公夫人知道这杜氏乃是顾熙言的兄嫂,想着两人有家长里短的贴心话要说,便叫顾熙言放心去了,自己去寻了晖如公主另坐在一桌 历年花朝节,各家府上前来参祭拜花神的女眷,一般都是最年轻的媳妇主母。以往每年花朝节,顾府来参拜的人选都是顾母顾林氏,今年正赶上顾昭文娶了嫡妻,故而这前来参拜的事宜便交到了杜氏身上。 方才在百花宴上,侯府和顾府的宴桌并不紧挨着,故而顾熙言和杜氏只远远笑了笑算作致意,并没有好好说上几句话。 「真是天大的喜事!」 顾熙言笑道,「哥哥打小读书便十分勤奋,自打入了翰林院供奉,每日编纂文献、处理公文忙的没头没尾,如今一朝提拔、能得圣人赏识,真真是可喜可贺!」 杜氏也是面带喜色,「谁说不是呢!我虽不求夫君能青云直上,但也知道夫君心中是有治世愿景的。如今夫君一朝被提成了京官儿,能为一方百姓谋福祉,也算是顺遂心愿!」 那翰林院本是养才储望之所,除了翰林院掌院学士,其下设翰林学士六人,再往下,便不设官衔品级,入翰林院之臣,一并负责修书撰史,起草诏书,论撰文史、科考诸事……地位清贵但无实权,乃是阁老重臣、地方大员必经的历练之地。 如今,顾昭文一朝被提拔,派到盛京辖区地方上去历练,才算是官途的正式开始。 不知不觉,姑嫂二人拉着手说了半天话,那台上的「花神庆寿」已经演罢,又换了一出「五女拜寿」的新戏来。 顾熙言说了几句话,觉得有些口渴,端起那玫瑰杏仁茶喝了两口,便瞟见杜氏面色微红,似是有难言之语。 顾熙言见状,当即直喇喇地追问,「嫂嫂可是还有什么事要说?」 杜氏只好抿抿唇,呐呐道,「这消息原是该由婆母和夫君告诉小姑的。」 顾熙言一头雾水,不知究竟是什么事儿这么神秘。 那杜氏身后的婢女笑道,「少夫人若是羞赧,不若便由多嘴的奴才来说。」 「——原是前日大夫诊脉,诊出少夫人怀了身孕了。」 顾熙言心中大喜,手上的茶盏差点都端不稳了,「这真真是天大的好事!」 「我竟是这么快就要做姑姑了!不知嫂嫂生个外甥还是外甥女儿!」 顾熙言喜不自胜,又道:「无论男孩儿女孩儿都好,都是咱们顾家的宝贝珠子!」 杜氏脸红似霞,「大夫说,这腹中胎儿不过才二十天,如今喜脉尚不明显,那日硬是叫了三位大夫分别诊了脉,才确认是喜脉无误了。」 顾昭文和杜氏月初才成婚,如今便诊出怀胎二十多天,细细数来,正是新婚之夜那天怀上的! 顾熙言笑道,「嫂嫂是个好福气的,如今刚进门儿不过一个月,便把这周身的福气带到了顾家!真真是咱们顾家的大福星!」 杜氏不好意思地笑笑,「这接二连三的喜事乃是上天眷顾罢了。」 「既然话到此处,便不得不问一问小姑。」杜氏笑道,「这话原不该我来问——在家也听婆母念叨过几回平阳侯府的子嗣之事……」 这回可轮到顾熙言脸红了,「我和侯爷才成婚小半年,那是这么快就有的!好嫂嫂,快别问熙儿了,真真是比不上嫂嫂的福气!」 那杜氏见她这般害臊至极的模样,笑着轻摇了头,索性不再逗她。 演武堂外,一只雪白的鸽子从天上落下,在门前蹦跶了几下,嘴里「咕咕」地叫个不停。 流云见了,当即蹲下身从鸽子脚上解下一封密信,转身走进了演武堂,将信纸双手呈给给书桌前之人,「秉侯爷,乃是太子殿下的飞鸽传书。」 如今四皇子招兵买马,隐隐有锋芒毕露之色,太子李琮一向隐忍,如今被逼得的也不得不心生防备,开始部署手下一干人等。 萧让伸手接过,捏着那信纸看了半晌,薄唇轻启,「替本候研磨。」 定国公府、淮南王府、骠骑将军、翰林院掌院等阁老众臣颇为看重太子,自然是可用之人。二品之下,还有数百数千位官员一呼百应,便不一一列举出来。 写完此封密信,萧让正欲搁笔,突然窥见桌上那一摞文书压着的宣纸一角。 鬼使神差地,萧让伸手抽出那张宣纸,望着上面的四个名字,眉目间是化不开的凛然。 只见高大俊朗的男人思索片刻,伸手挥毫,又在密信上添了一行字:「韦从实、裴狄、李余、李慎思,此四人亦可用。然重用之时,还需设寸步不离的监察之人。」 既然萧让对此四人的底细存疑,不妨趁着两位殿下招兵买马之际试上一试,也好引蛇出洞,投石问路。 「属下领命!」 流云接过那染着新墨的密信,正欲转身,不料又被萧让叫住。 「慢。」 只见萧让面色冷凝,浓眉微皱,「那门客史敬原可有异动?」 前段时间为着江南一案奔波,萧让满心都是顾家、江家的事儿,一时将这小小门客抛到了脑后。 流云拱手道,「回侯爷的话,那门客近来安分了许多。属下派去的人仍是日夜盯着,若有任何风吹草动,第一时间便来报与主子。」 萧让点点头,「此人务必看紧了。」 流云道,「属下遵命!」 v第十一章[12.16] 从萧让第一次知道史敬原此人的存在的时候,就存了除之而后快的心思。 他之所以没有立即处理掉史敬原,强忍着按兵不动,无非就是想暗中窥探顾熙言对着门客的态度。 可是如今,他竟是不知不觉地渐渐失控了。 一想到那门客曾和顾熙言花前柳下,书信传情,他就妒意漫天,怒火陡生,顿起杀意。 他一边儿嫉恨的要死,一边又想看看顾熙言是否对自己坚贞不移,与那门客一刀两断。 父侯曾告诫他,身居高位,最忌讳的事便是将一己心事暴露出来,给了别人忖度自己的机会。故而,一直以来,萧让修炼的七情不上脸,从来都不是一个容易情绪外露的人。 可是,不知不觉地,顾熙言已经成了随时随地可以牵动他满怀心绪的人,他对她的用情至深,让他自己都有些措手不及。 顾熙言一行人从花神庙回到平阳侯府,已是日暮降临,晚霞千里。 今日顾熙言和一众贵女、贵妇们寒暄了大半日,满身心疲累不堪,故而用了晚膳,便扶着靛玉的手进乐里间,准备沐浴净身。 不料萧让后脚便跟了进来,挥手退却了内室中伺候的一干人等,行至床前,从身后将美人儿抱在怀中。 顾熙言正准备叫靛玉服侍自己更衣,话还没出口,便被男人紧紧抱住,动弹不得,不得不抬头看他,「侯爷,妾身想沐浴呢。」 男人低头,在她鬓边蹭了蹭,「本候一起。」 「侯爷猜是怎么着?」 净房中,一人高的铜镜之前,顾熙言站在萧让身前,伸手解了男人的腰带,笑盈盈道,「嫂嫂竟是有了半个多月的身孕!妾身竟是要做姑姑了!」 顾熙言喋喋不休地说了半天,见眼前的男人一言不发,不禁抬了美目看他,「侯爷不为妾身的兄嫂高兴吗?」 萧让神色淡淡,垂眸看着美人儿,薄唇动了动,「夫人高兴,本候当然也高兴。」 此时顾熙言的打扮,已和白天不同,原来是晚上回府之后,娇人儿觉得衣衫上浸了汗气,当即便换了身干净的家常衣衫。 应着今日花朝节的节景,美人儿鬓旁簪了一朵层层叠叠的芙蓉花,身上着一条胭脂红的对襟长褙子,胸前缀着长长一排密密的扣子,仔细一看,那一排扣子竟是由大小相同的浑圆东珠做成的。长褙子下头配了条绯色纱裙,美人儿行走之间,纱裙缓缓摆动,竟是如仙子在层云上行走一般。 这打扮娇艳欲滴又不落俗套,萧让看着顾熙言这般仙娥妃子之貌,嗅着美人儿抬袖时散出的阵阵幽香,若是平日里,早早便醉魂酥骨,心摇神荡了。 可是今日,方才在演武堂中又说起那门客之事,萧让一番胡思乱想,心烦意乱,颇有些六神不定之感。和美人儿用了晚膳直到现在,心中的满腔郁结还未消散。 顾熙言并不知道萧让心中所思所想,一双柔弱无骨的纤纤玉手解了男人的腰带,又攀到男人的衣襟处解了外衫。 这几日风和日丽,气温回升,就连顾熙言这般娇弱的女子都换上了薄薄的罗衫。萧让本就身强体壮火力十足,更是一早便换上了春夏的单衣。 顾熙言将换下来的外衫搭在臂弯,正准备给萧让换上雪白的中衣,不料一双藕臂却被男人的大掌紧紧攥住。 只见萧让将衣裳远远一扔,捉住美人儿按在怀中,长腿一迈,便将人儿抵在身后一人高的铜镜上,捧着莹白的小脸儿狠狠吻了上去。 这亲吻来的猝不及防,再加上男人动作凶猛,手上用了大力气,顾熙言承受了一会儿,便已经是香汗淋漓,娇喘细细。 好不容易有了喘息的空当,顾熙言勉强寻回理智,「侯爷今天怎么这么心急……方才,方才吓到妾身了。」 所谓「美人灯下看」,这净房之中,只燃着寥寥几盏的灯烛,照出一室的朦胧暧昧。美人儿黑发如瀑,一双明眸烟波流转,明艳的小脸儿上无辜又娇媚,真真是我见犹怜。 越发想让他狠狠地欺负。 萧让心中是这么想的,手上也是这么做的。只见男人的大掌重重掐住那一抹杨柳细腰,又俯身叼了那两瓣樱唇入口。 顾熙言娇娇地推了两下,直觉得男人动作凶狠,似是带了三分薄怒,当即一下也不敢动,只一味承受着。 直到两瓣樱唇被吮咬的麻木不堪,美目里眼神儿迷离,顾熙言终是忍不住委委屈屈地求饶,「夫君,唇儿都肿了……唔,不要了……」 男人恍若未闻,薄唇紧抿,眸色沉沉,伸手将那娇弱美人儿翻了个个儿,牢牢钳制在怀中,正对着身后那一人高的铜镜。 只见镜中的男人未着上衫,面不改色地袒露着宽阔的胸膛和双臂上勃发的肌肉。男人怀中的美人儿泪光点点,贝齿轻咬着殷红的唇瓣,春情满面,身上那对襟长衫的一排细密的东珠扣子不知何时已经被解开了一半。 顾熙言只瞥了一眼铜镜中的撩人春色,便羞的不忍直视,立刻想要挣扎着要转身。 萧让眸色晦暗不明,一双猿臂钳制着怀中的娇软美人儿,埋首在她耳边,声音如金玉,「不许乱动。」 顾熙言登时动弹不得,只能顺着男人的力道看向镜中。 只见男人的大掌顺着那细腰滑上去,堪堪停在美人儿软滑酥嫩的心口处,顾熙言身子一抖,又听见耳边传来的低哑音色,「熙儿这儿,装的什么?」 顾熙言被男人紧紧箍在怀中,被迫看向镜子中男人英俊的眉眼,感觉到那修长的手指在自己心口戳了两下,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了颤儿,「装的是……是侯爷呀。」 萧让闻言,埋在她耳边低低笑了两声。 今晚的萧让有些奇怪。 顾熙言红着脸,正准备扭头看他,不料男人猛地把娇人儿往铜镜上一按,大手拽着她身上的对襟罗衫用力一扯。 罗衫应声而裂,那一排细密的珍珠扣子霎时纷乱如雨,滚落了一地。 v第十二章[12.16] 顾熙言伏在镜子上,抬眼便看能见那镜中自己那张明艳至极的娇颜,那珠子落地之声响彻耳际,她心中莫名升腾起一股惶然之感。 顾熙言还未来得及惊呼出声,身后男人那宽肩长腿的炙热身子便贴了上来。 身前的镜面冰凉无比,顾熙言登时被这冰火两重天的触感激的几乎失了神志。 认真算起来,两人成婚已有小半年的时日。自打上次顾熙言因这闺中之事含泪敲打过男人之后,萧让在这闺阁中的行事都还算的上小心温柔,可今日却不知为何,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想要把她弄坏」的凶狠。 恍然之间,只见水阔长天里一派烟雨飘摇,有一叶扁舟,任玉打船篷,于波涛汹涌中行至雾霭深处,洒了一船的露水盈盈。 情至深处,美人儿想转身依偎进男人怀中,不料却被大掌按着动弹不得,心中巨大的委屈蔓延开来,竟是忍不住撒娇哭泣了起来。 娇滴滴的求饶哭泣声入耳,男人依旧不为所动,一双猿臂将雪白滑腻的美人儿翻来覆去,折腾的厉害。 净房之中,嘤嘤哭声和那云雨之声混为一曲,一直奏鸣到月上中天。 禁廷,紫宸殿。 鎏金博山香炉中龙涎香袅袅,仍是压不住一殿浓重的的药味儿。 龙榻前的小方几上,一只小巧玲珑的玉碗正散着热气。御前太监自桌上取了一只银针探入汤药之中,停留片刻复抽出,见那银针上没有异物,才将那碗汤药呈上御前。 重重明黄色锦帐之中,成安帝半倚着龙榻,重重咳了两声,望着下首伏跪在龙榻之前的宫装丽人,声音嘶哑:「贵妃上前。」 「妾身在。」 尹贵妃着一身月白色宫装,自内监手中接过玉碗,柔声道,「妾身来喂皇上服药。」 成安帝阖着双眼,轻轻点了点头。 尹贵妃瞥了眼龙颜,满面忧色,轻启红唇道,「皇上要保重龙体才是,莫说这天下万民、文武百官为陛下的风寒之症担忧不止了,皇上日日喝着这般苦的汤药,臣妾看了都心肝疼!」 成安帝并未睁眼,张嘴喝了送到唇边的汤药,淡淡道,「寡人这一病,确实病的久了些。」 尹贵妃闻言,手中瓷勺轻轻一抖,不动声色道,「皇上福泽深厚,又服着太医院开具的良药,想必不日便会痊愈。皇上不要太过忧心了。」 「都是些劳什子庸医!当年那林渊微掌管太医院的时候,先帝有什么疾病不是药到病除?」 成安帝猛地睁开眼,怒斥道:「如今太医院里净养些饭桶庸才!寡人不过生了个小小风寒,整整两三副药喝下去了,竟是拖延这么久的时日还未痊愈!」 尹贵妃忙柔声安抚道,「皇上息怒!臣妾听闻,那林氏虽是杏林世家,却自请罢官归隐山林,想来是自知浅薄,没有福分沐浴皇恩的。圣上不必为此等乡野村夫生气介怀。」 成安帝冷笑道,「英才不能为寡人所用,便是潜在的劲敌。寡人倒要看看,这林氏能在山林中籍籍无名地蛰伏多久!」 尹贵妃对这前朝密辛并不了解,只一边儿听着,一边儿给成安帝喂药。 几勺汤药喂下去,那玉碗已经见了底,尹贵妃拿帕子给成安帝细细擦了嘴,正欲起身,不料却听成安帝开口道,「近日四皇子妃被诊出了身孕,竟是怀了一对龙凤胎——此事贵妃可知晓?」 「竟有如此喜事!」尹贵妃笑道,「臣妾是不知的,如今听皇上说了,方才知晓此事!想来臣妾和四皇子妃也有好些时日未见了,改日要差人去四皇子府上送些贺礼才是。」 「哦?」成安帝闻言,病容上突然噙了一抹笑意,「今日花朝节,四皇子妃和贵妃说了半晌的话,竟没有把这等喜事告诉贵妃吗?」 「哐啷」一声,尹贵妃手中的玉碗落在在地面上跌的粉碎,玉片纷纷四溅开来。 尹贵妃心头一寒,「扑通」一声跪在龙榻之前——今日,百芳苑中的偏僻阁楼里,她和四皇子妃密谈了半日,屏退左右下人,只留了一二心腹在侧……成安帝又怎么会知道的一清二楚! 殿外候着的御前太监、御前侍卫听了殿中的玉碎之声,忙匆匆忙忙地进了寝殿查看。 成安帝抬了眼皮看那御前侍卫统领,语气淡淡,「一惊一乍做什么,不过是打了个瓷勺,何以至此!」 那御前大太监见了殿内情形,忙躬身敛眸,一下也不敢乱看,和一众御前侍卫立刻退出殿门外。 成安帝淡淡扫了一眼下首跪着的宫装丽人,语气淡淡:「贵妃如今‘暂时’掌管凤印,需要明白一碗水端平的道理。」 后宫不得干政,宠妃和皇子家眷来往过密已经是大忌,更何况是四皇子这般朝野有立储呼声的皇子? 尹贵妃忙叩首道,「都是臣妾失察!今日臣妾与四皇子妃不过说了些闺中闲话,一时忘了时辰,竟是没料到此事传出会引人猜度皇上的立储之意!臣妾罪该万死!」 成安帝眯着眼看了半晌,方挥袖道,「贵妃起身吧。」 尹贵妃身上一层冷汗未消,闻言告了声罪,起身冲成安帝行了一礼,「眼看着到了掌灯时分,皇上也该歇息了……」 「贵妃方才不是心肝疼吗?」成安帝似笑非笑地打断,「寡人这便替贵妃揉一揉。」 猛地被成安帝拉到龙榻上,尹贵妃心头大骇,笑了笑道:「呀——皇上风寒未愈,若是因臣妾加重了病情,只怕太后娘娘又要斥责永乐宫‘媚主犯上’了……」 成安帝闻言,眉目间浮上几分戾气,狠狠一握美人的肩头,「贵妃既有‘媚主’之名,若不落实了这‘媚主’之实,岂非浪得虚名?」 强忍着肩上传来的痛意,尹贵妃妩媚地笑了笑,主动揽着成安帝吻了上去。 龙榻之上,成安帝捏着尹贵妃尖尖的下巴,眯了眯眼,「今日贵妃的口脂尝起来格外香甜。」 尹贵妃眼波流转,媚态横生,「皇上明鉴,这是臣妾新制的口脂,皇上可是喜欢?」 v第十三章[12.16] 成安帝笑了笑,病容上似有醉意,「寡人喜欢的紧,让寡人再来一尝。」 夜色沉沉,禁宫寂寂。 永乐殿中,尹贵妃甩着广袖踱来踱去,满面焦躁不安。 「皇上竟是要保太子的!就算谢王两家犯下滔天祸事,皇上也是铁了心要保太子的!」 瑞安公公见状,安抚道,「娘娘息怒!」 「都火烧眉毛了还怎么息怒!」尹贵妃闭了闭眼,神色惊惧不定,「本宫如今一朝站了四皇子的队,便是再难回头!倘若太子知道那江南一案中本宫和四皇子有所勾结,来日太子李琮荣登大宝,又怎会放过本宫!」 瑞安闻言也是一惊,「如今娘娘暂掌中宫,足以见皇上对娘娘的宠爱至深,太子恐怕不敢贸然……」 尹贵妃冷笑一声,面容凄凄,「皇上叫本宫暂掌凤印,不过是因为谢皇后被禁足,这后宫群龙无首,需要一人暂为打理!否则,本宫身为‘王家表小姐’,又怎会在这谢王两家的祸事中逃过一劫?」 「这帝王之家,哪里有什么真情真爱可言!」 瑞安闻言,只得低头不语。 尹贵妃跌坐在椅子上,沉思片刻,以手扶额道,「罢罢罢!如今真真是前有狼,后有虎。既然横竖都是一个‘死’字,本宫便不得不放手一搏了!」 今晨日上三竿,美人才迟迟从睡梦中醒来,半靠在引枕上正欲扶额起身,不料整个身子如同散了架一般,竟是连地都下不了。 顾熙言被丫鬟搀扶起身,到浴室中沐浴净身。只见浴池中水汽蒸腾,美人儿有气无力地伏在池边上,露出一段如天鹅般修长的脖颈,只是明艳的小脸上略显苍白,美目之下还泛着一片骇人的青色。 昨晚一夜未睡,顾熙言哭得嗓子都哑了,此时回想起来,又忍不住掉起了金豆子,眼泪汪汪地抽噎不止。 「小姐,要不然,今日还是用些药膏子将养着?」红翡见顾熙言这般痛苦地模样,试探地问道。 那药物虽说对女子身体寒凉,可顾熙言这身子娇弱非常,若是不敷上些,只怕今儿个一天都下不了地,总这么在水里熬着也不是个法子。 那王妈妈立在浴池旁,连骂萧让都懒得骂了,只沉着脸色道,「姑娘今日伤的厉害,不如酌情用些药膏子!」 顾熙言抿了抿粉唇,眼眶红红道,「便听妈妈的话,将那盛药的宝匣取来罢。」 在浴池里敷着药膏子将养了整整两个时辰,顾熙言身下的刺痛才稍稍下去了些,被丫鬟从水中扶起,梳洗更衣过后,又用了午膳,脸色依旧透着一股子虚弱的苍白。 丫鬟紫屏打帘子进来,捧上一盅花胶人参鸡汤。一旁的大丫鬟靛玉掀了那瓷盅的盖子,奖瓷勺递给顾熙言:「小姐快快趁热用了这参汤,也好补一补气血!」 顾熙言歪在锦榻上,靠着那绣着并蒂莲花的引枕,有气无力地接过瓷勺,小小尝了一口。 这花胶人参鸡汤色泽金黄,入口却是一股子浓重的参味儿,跟喝苦涩的汤药没什么两样。 顾熙言屏着气息将汤水喝完,望着瓷盅里剩下的鸡块和参片,真真是看都不想看,伸手把瓷盅递给下首的彩屏,「端下去吧。」 那厢,大丫鬟红翡和紫屏擦肩而过,进了屋,屏退了一干人等,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函来,「小姐,又来信了。」 顾熙言当即皱了眉,拆开信件,美目略略扫了纸上的内容。 「如今言娘移情转意,对吾冷若冰霜,吾心甚为伤悲。近日本欲和顾大人辞行,可临行之际,思来想去,心中有一事不得不告知言娘。」 「上次在顾府后花园与言娘一见,吾本欲将王家构陷顾府一事告知言娘,奈何言娘伤吾至深,吾心冷如数九寒天,竟将此事抛之到了脑后。」 「想当年,吾也曾与言娘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今时今日,言娘虽已为人妇,若是还对吾心存一丝信任,今日酉时三刻,便在那京郊女娲庙中一会,不见不归。」 顾熙言看完信的内容,冷笑道,「好一个贼心不死的狡诈郎君!」 这女娲庙乃是顾熙言和史敬原第一次相见的地方。 当年孟春时节,顾熙言和一众贵女起了寻花问柳,寄情山水的雅意,便将诗会雅集举办在京郊的女娲庙旁,在集会上初次遇到了史敬原。 从盛京城中到那京郊的女娲庙,要花一个时辰的脚程。 不得不说,这史敬原真真是个巧舌如簧,惯会迷惑女儿家的人。他这信中的三言两语,正正说到了顾熙言的心坎儿上。 上一世,史敬原便是和王家勾结,陷害顾家满门。故而这一世,顾熙言之所以一直不拒收史敬原的来信,就是忌惮着他和王家勾结对顾家不利,想要从他的来信中窥见一丝半毫的马脚。 如今谢王两家已倒,上一世的顾家之祸已经烟消云散,顾熙言已经没什么可担忧的了。可这史敬原一直遮遮掩掩、吊着她的胃口的事儿,到底是无中生有,还是确有其事呢? 无论如何,顾熙言都无法拿顾家的安危冒险,这一次,她必去不可。 只见顾熙言皱了两弯远山眉,轻启红唇道:「悄悄地备上马车,叫上几个心腹护院,咱们去那女娲庙中和他会上一会!」 红翡面有忧色,「小姐,这史敬原前几回都是单单送信,不提别的过分要求,如今突然叫小姐在庙中相会,其中是否有诈?」 顾熙言冷冷道,「既然他贼心不死,咱们一味躲着也不是法子。倒不如迎头而上,看看他临行之前想和我说的到底是什么要紧的事!倘若他另有其他的非分之想,咱们便叫他有去无回!」 那大丫鬟靛玉、红翡相视一眼,皆道,「但凭小姐差遣。」 演武堂。 李太医捋了捋长长的白胡须,道,「侯爷近日的心神不宁,失眠之症乃是肝火旺盛所致。」 v第十四章[12.16] 「春日时节,万物生发,外感火热之邪,再加上侯爷公务繁忙,奔波劳累,难免会有此症状。好在此症并无大碍,侯爷只需少饮烈酒、戒油腻辛辣之物,多食蔬果即可调理。」 萧让颔首道:「劳烦李太医了。」 「下官不敢言累,」李太医一边挥毫写着饮食禁忌,一边笑道:「如今请了侯爷的平安脉,下官也好去给太后娘娘交差。」 这李太医乃是太后娘娘的御用圣手,因着太后心疼萧让没了父侯母殿在身边,便每个月叫李太医来平阳侯府一趟为萧让请平安脉,听李太医亲口说了外孙体态康健,太后娘娘也好求一个安心。 等李太医写好了药方,背起药箱正欲请辞,忽然想起一事,当即拱手道,「侯爷,下官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萧让抬手道,「李太医但说无妨。」 「上次平阳侯夫人身染风寒,下官前来诊脉的时候发现夫人体质及其寒凉,似是平日里常用的药物所致……」 李太医顿了顿,斟酌了下用词,说的颇为隐晦:「这等闺中药物对于女子而言虽大有疗效,可若用量过大,时日久了,只怕会影响孕育子嗣,更有甚者,恐怕……终身不能生育。」 李太医在太医院供职多年,对于这等闺中所用的药物早已见怪不怪,那顾熙言所用之药还算是疗效轻微的,后宫中的贵人娘娘们为了博得君王宠爱,无所不用其极,什么养身子的药都敢拿出来用,更是不计后果。 望着上首这位年轻侯爷的铁青脸色,李太医莫名打了个哆嗦,拱手补了一句,「望侯爷恕下官多嘴之罪。」 萧让从听到「影响孕育子嗣」、「终身不能生育」之语的时候,脑海里便已经是混沌一片了。 怪不得两人成亲这小半年来,顾熙言的肚子一直没动静! 萧让知道顾熙言爱用些养身子的药物,却不知道她用的竟是这等虎狼之药! 难道,顾熙言从一开始便刻意存了「不想为他诞下子嗣」的心思吗!? 那李太医见萧让失了魂魄一般模样,也不敢过多停留,当即告辞离去了。 好巧不巧,流云和李太医走了个对脸儿,见那须发皆白的老太医满面仓皇地匆匆离去,心中揣着几分狐疑,行至屋内,拱手道,「秉侯爷,下属有事禀报。」 「前段时日,江南一案闹得人仰马翻,有人亲眼看见,那门客史敬原似是和王敬孚的下属在茶楼相见过两次。属下细细一查,这门客果然和王家勾结,意图出卖顾家。」 「不料谢王两家突然倒台,这门客出卖顾家未成,已被王家当做了弃子,这等卖主求荣之事也就压在了箱底无人知晓,不了了之了。」 萧让心中本就波涛未平,此时听了这番禀报,更是满心汹涌,挑了浓眉,冷笑道,「哦?这小小门客举人竟有如此心机?真真是那吃里扒外,狼心狗肺之人!」 「那门客史敬原如今何在?」 流云道,「回侯爷的话,原是那史敬原才不如人,在顾府呆了几年,不得顾大人青睐,不禁心生怨念,这才生了出卖旧主的心思。如今谢王两家一倒,那门客连个可投奔的人也没有了,于是便生了辞行之意——史敬原昨日已经和顾府请了辞,今日便要收拾包袱走人了。」 萧让闻言,下意识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可细细一想,却又说不上来。 那厢,侍卫流火急匆匆地打帘子进来,拱手道,「秉侯爷,晌午时分,暗卫曾看见有人在侯府后门处徘徊,属下听了那身形长相的描述,似是那顾家门客史敬原。」 冥冥之中,萧让脑海中白光一现,张口便问,「主母现在何在?」 流云、流火两人听了这一问,不禁面面相觑,待回过神儿来,皆是一惊。 二等丫鬟彩屏伏跪于下首,瑟缩道,「回侯爷的话,申时一刻主母便差人套了马车出府去了,说是‘侯爷尚在演武堂中议事,不便打扰,若是问起主母的去向再说也不迟’。主母不过是出门逛些首饰衣裳,故而随行只带了靛玉、红翡二人。」 萧让闻言,闭了闭眼,额角青筋暴起,「从即刻起,凝园伺候的一干人等只许进不许出。出动所有暗卫,本候要在半个时辰内得知主母的行踪去向!」 「属下领命!」 申时一刻,两辆马车同时从平阳侯府后门行出,行至分岔路口,两辆马车竟是突然分道扬镳,其中一辆行往郊外,另一辆行往朱雀大街的璎珞楼。 璎珞楼乃是盛京城中远近闻名的金银首饰楼,楼中做首饰的老师傅手艺巧夺天工,雕琢出来的花卉风鸾栩栩如生,与宫廷中司珍局里能工巧匠的手艺想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璎珞楼每每推出新鲜样式,很快便被众贵女贵妇抢购一空,就连后宫中的贵人娘娘们,也以戴着璎珞楼的钗环宝簪为流行。 璎珞楼,二楼雅座。 顾熙言从面前的红绸缎托盘里拿起一只白玉嵌点翠花卉纹簪,对着面前的一面铜镜,在乌发间比了比,「什么时辰了?」 一旁的红翡道,「小姐,已经是酉时三刻了。」 顾熙言将那簪子放回托盘中,低声道,「派去史家老宅探看的护院可回来了?」 红翡闻言,当即指了那气喘吁吁的护院上前。 「回小姐的话,小的亲自探看过了,那史家老宅已是人去楼空了!小的问了街坊邻居才知道,那史家老母三天之前便收拾行装,被其子史敬原送走了!」 顾熙言闻言,手上一抖,那支白玉嵌点翠花卉纹簪「哐啷啷」地跌落在了地上。 史敬原昨日才向顾府递了辞呈,今日才准备整装辞行,怎么会在三日之前便将史家老母远远的送离了盛京? 心中谜团越滚越大,那答案呼之欲出,顾熙言猛地起身道,「大事不好!」 先是断了老母牵挂,后又约她在京郊破庙中相会,那史敬原此番定是存了鱼死网破的心思,意图借今日郊外庙中相会对她图谋不轨! 今晚靛玉怕是有难! v第十五章[12.16] 原来,今日接到史敬原的密信,顾熙言便觉得其中有诈,可又不能不去,那大丫鬟靛玉、红翡护主心切,当即挺身而出,说要替顾熙言一去探探那史敬原有何奸计。 顾熙言本欲拒绝,不料那靛玉的身形和顾熙言最为相似,外人乍一看背影,还真分不出彼此。顾熙言思前想后,终是心下一横,叫靛玉乔装打扮,扮作自己的模样,又叫了一个身强力壮的心腹护院跟着靛玉,这才作罢。 于是,申时一刻,两辆马车从平阳侯府后门同时驶出,上演了一出虚凰假凤的戏码,以混淆视听。 只见顾熙言面色煞白,颤声道,「快!快动身去那京郊女娲庙!只怕靛玉有难!」 那红翡一听,亦是大惊,「婢子这就去唤车夫!」 金乌西沉,暮色四合,一场春夜急雨突兀而至,天地间顿时氤氲起一派烟雨迷蒙。 盛京京郊,一处破败的女娲庙前,一队人马呼啸而至。 侍卫流云翻身下马,冲马上之人单膝跪地,拱手道,「侯爷,马车便是被弃在这女娲庙后面的山坡上,属下已经在四周仔细搜寻过了,皆不见人影。想来……人应该在这女娲庙中。」 大雨如瓢泼,伴着阵阵电闪雷鸣倾盆而下。高头大马上的英俊男人一身玄衣,披着织金大氅,从头到脚被雨水淋得湿透。 萧让面色冷凝,沉沉如墨,闻言翻身下马,将手中缰绳一抛,甩开身后给他撑着竹伞的暗卫,大踏步冲那破庙行去。 他是练家子,步履如猫豹,身形如劲松,此刻气场全开,甚是骇人。 不料,男人行到破庙门前两三步的地方,却陡然停下了脚步。 只听见那破庙之中,清晰地传出男人的低吼声和女人的挣扎声,混着噼里啪啦的雨点声,兜头将他心中仅存一点儿的希望火苗浇灭于无形。 身后的一干侍卫闻声,皆是面容肃然,敛眸看向地面,不敢乱动一下。 萧让双目赤红,大掌紧攥成拳,双臂上青筋暴起。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正欲抽出腰间宝剑,不料那破庙外一侧的草丛中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萧让一向耳聪目明,身后一众贴身暗卫亦是训练有素,机敏过人。 只见萧让微微抬手,身后的流火立刻会意,脚下一点,飞身上前,出手快如闪电,不费吹灰之力便擒住那鬼鬼祟祟之人。 手下之人着罗衫钗环,流云一眼看去,顿觉此人的装扮无比眼熟,当即扭了那人的膀子看其长相。 听着那人口中的痛呼,流火面不改色,大掌捏过其下巴一看,登时大惊,「靛玉姑娘?!」 靛玉的胳膊被反剪在身后,脖颈几乎要被流火捏断了,她杏眼一瞪,流火立刻松手,颇为不知所措道,「靛玉姑娘恕罪,是在下唐突了!」 只见靛玉穿着顾熙言的衣衫,刻意做了顾熙言的打扮,本想趁着夜色漆黑,光线幽暗,假扮顾熙言套出史敬原的话,不料下了马车,和顾熙言陪嫁的护院刚走到这破庙之前,便听到了庙中的云雨之声,两人心中一惊,还未反应过来,又听见萧让一队人马行来,一时情急之下,只好躲在这破庙外的草丛之中。 「主母派了婢子和护院前来,只是想看看那史公子有何阴谋诡计,并非真心实意地前来赴约!主母并无别的心思!侯爷明鉴!」 靛玉满面仓皇地伏跪在地下,一心想着替顾熙言分辨开脱,殊不知她身为顾熙言的心腹奴仆,越把顾熙言摘得干净,反而越叫人心中起疑。 高头骏马之上,萧让望着下首穿着顾熙言的衣衫的靛玉,狭长的眸子幽若寒潭,深不可测。 平日里萧让不苟言笑,只有面对顾熙言的时候才展露出些许温柔。侯府后院的一干下人本就惧怕这位主子爷,如今见他脸色黑的能滴墨,一副能生吃人的模样,更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萧让压着心头三丈高的怒火,出口便是冷冷暴喝,「——你们好大的胆子!」 方才就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萧让便要提着手中利剑破门而入了! 他想都不敢想,若那破庙里和史敬原云雨之人真的是顾熙言,他该如何处置二人!? 只怕他将那淫贼碎尸万段,也难解心头暴怒!可顾熙言呢?他会狠得下心处置她吗? 下首的靛玉和护院正噤若寒蝉,听得萧让冷声问道,「那庙中女子又是何人?」 靛玉和护院听了这问话,相视一眼,终是难为情地开口道,「回侯爷的话,婢子刚到的时候,那庙中的女子就已经在了,故而,婢子也不知道那女子是何来头……」 此地位于偏远京郊,满目村野风光,破庙的外围倾颓朽败,只剩一殿一禅房方为完好。 此时大雨未歇,一行人马正于树下停滞,那厢倾盆大雨之中,有一猎户身披蓑衣行至此处,望见树下一干人等,面露惊讶之色,思忖片刻,终是上前搭话,「这夜色漆黑,大雨淋漓,诸位老爷为何在此荒郊野外停留?」 那猎户生的人高马大,黧黑的面庞似是有四五十岁的年纪,身上穿着一袭粗布衣衫,肩上斜背着一杆长弓,手里还拎着只带血的兔子。 流云见状,当即策马上前,脸上挂起和煦笑容,「这厢有礼了。老伯,吾等乃是途经此地的绸缎商人,白天在京郊的州郡做完了生意,正准备趁天黑之前扈随我家老爷赶回家中,不料突然天降大雨,吾等便被困在此处了。」 那猎户闻言,憨厚地笑了笑,「这大雨眼看着还要下些时辰,诸公不如随小老儿进那庙躲一躲,也好过在这树下淋雨!」 流云闻言,和身侧的流火相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那猎户看这行人周身打扮皆着玄色锦衣,又见被拥簇在中间的萧让气势非凡,便知是富贵之家。又见流云、流火没有当即应声,猎户还以为两人疑心他图谋钱财,忙解释道, 「吾乃这山中猎户,实在是清白人家,不是那强盗劫匪之流!今日我那小女生了头疼脑热之症,我一早便带她进城寻医,不料从城中回家途经此处,恰逢天降大雨,我只好叫小女在这庙中躲一躲这急雨。本想在这荒郊野外打些野物,烤了给小女补补身子,不料我在雨中行了半天,只猎得一只瘦骨嶙峋的野兔……」 话至此处,在场众人脸色俱是大变。 流云动了动嘴唇,终是张口打断,「老伯还是快快进庙一看!方才吾等本欲进庙躲雨,不料竟是听见了……不该听见的声响,正欲离开之际,忽然听到有女子的求救之声,我家老爷心慈人善,当即伸以援手,下令将那登徒子扣押五花大绑扣押下来,如今人都在庙中,正等候您来处置。」 那猎户见众人放着眼前的女娲庙不入,傻呆呆地在雨幕里淋雨,本就心生狐疑,此时听了这话,心头一跳,当即扔了手中兔子,往庙中飞奔而去。 v第十六章[12.21] 原来,王家败落,史敬原眼看着自己升官发财的大梦一朝破灭,没有了可投奔之人,心中多日郁结,神形俱丧,竟是生了一场大病,一连半月卧床不起,嘴里整日神神叨叨地念着「言娘」。 那史家老母每日见自家儿子这般神不守舍的痨病鬼模样,思来想去,顿时心生一毒计,道,「那顾家女虽嫁入侯府高门,我儿若一心想娶她,倒也不是没有法子。」 史敬原闻言,从病中惊坐而起,「母亲有何妙计?」 史家老母道,「无他!想来女儿家最重是名节,我儿寻个时机和那顾家女生米煮成熟饭,等那顾家女若是失了名节,丢了身子,想来平阳侯府这等天潢贵胄的高门定会将其扫地出门,一纸休书将其贬为弃妇,到那时,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岂不是还要求着我儿娶她!」 人一旦被追上绝路,便会显露出穷凶极恶的一面。史敬原也算是饱读诗书之人,听了这等毒计,心中虽然觉得不耻,可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落到如今这副田地都是顾家害的,再想想顾熙言的美色,终是咬着牙点头,暗自筹谋起了这等坏人名节之事。 故而,史敬原先是送走了高堂老母,才和顾府辞行,这日收拾好了行装,才行至平阳侯府后门,递进去了一封信函。 他约顾熙言去盛京京郊的女娲庙一会,这幽会之地选的真真是极妙——乃是顾熙言和他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当年孟春时节,一众贵女文人一时兴起在此雅集,确实是喧哗热闹。可是平日里,京郊女娲庙不过是一处没有人烟的荒山野岭,倘若他想做些什么坏事,可真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奈何,世间诸事,最怕的便是一个「巧」字。 谁又曾想到,这天恰逢那猎户带着高烧的女儿进城问诊,傍晚回家时途经此处,正赶上天降大雨。猎户将自己女儿安顿在破庙之中,便只身出去打猎了。 不料,那猎户之女一人在庙中躲雨之际,史敬原竟是趁着夜色偷偷摸进了破庙之中。 外头暮色四合,乌云遍布,庙内无一灯盏,昏暗难辨。那猎户之女身姿窈窕,又穿着荆钗布裙,史敬原略略一看,下意识以为那人是顾熙言。 要说那史敬原亦是鼠辈,逞着胆子干出这污人清白的勾当,心中也是惶恐万分。故而见了那庙中女子,当即便扑上去,死死捂住了那女子的朱唇,一边念着「言娘」,一边儿上下其手。 那猎户之女本就生着重病,头脑不甚清醒,突然从身后被人捂住唇舌,抱住一顿非礼,待回过神儿来,想张口求救,奈何喊破了喉咙也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那史敬原虽说是个白面书生,但也到底是个成年男子。望着怀中不住挣扎的柔弱女子,心头狠意漫上来,三下五除二便剥了那女子的衣衫,强迫着污了那女子的清白。 那猎户听了流云的指点,飞奔到破庙之中定睛一看,竟是差点晕厥过去。 只见那猎户之女衣衫不整,勉强披了件黑色的外袍,正泪痕满面,羞愤欲死。一旁的那史敬原早已经被五花大绑起来,嘴里塞着一块白布,正满面惊惧,「呜呜」地不住叫着。 那猎户胸口起伏,待深吸了两口气,扬手抡起背上的长弓,冲那史敬原迎头便是一顿暴打。 那猎物孔武有力,此时见自己女儿被污了清白,心中满是暴怒,手下更是用了狠力,拳头如雨点一般砸下来,不一会让便把那五花大绑的史敬原打的皮开肉绽,奄奄一息。 淅沥沥的雨声之中,庙中传来的哀嚎之声渐渐低了下去。 萧让一脸冷然,听见耳边渐渐没了那奄奄一息的哀嚎声,才面无表情地抬了抬下巴。 流火躬身领命,飞身进了庙中。 不过一会儿,那猎户擦着老泪从破庙中出来,「扑通」一声跪于马前,老泪纵横道,「今日多谢老爷和众位郎君出手相救,小老儿感激不尽!那淫贼污了小女清白,我真真是被怒气冲昏了头脑,一心欲除之而后快,竟是差点犯了杀人之罪!多谢老爷提醒,小老儿当即便击鼓报官,定要把这淫贼绳之以法,定了那绞刑之罪!」 「哒哒——」 马车姗姗来迟,行至此地,那车夫见了破庙前的一等人马,当即「吁——」了一声,扯了马车的缰绳。 这一路上,顾熙言满心焦急,整个人如被架在烈火上炙烤一般。上一世,靛玉便是为她而死,若是今日靛玉在这荒郊破庙中出了事,她真是永远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不料马车骤停,顾熙言身形一晃,张口问道,「出了何事?」 那车夫并不回答。 顾熙言心头一跳,正欲掀开车帘探看,不料「唰——」的一声,马车车帘竟是从外面被人一把掀开。 只见男人骑在高头骏马之上,一身玄色织锦大氅,俊眼修眉,气势逼人,狭长的双目深不见底,似是燃着两簇幽幽的火焰,直直地看向她的心底。 萧让勾了薄唇,祭出三分凉薄笑意,「果然是本候的好夫人!」 望着那沉沉如墨的面容,顾熙言如身处数九寒天,身形一颤,正要开口解释,不料萧让并不打算给她辩白的机会,扬手拂落马车车帘,转身便策马扬长而去了。 是夜,盛京府府衙。 月上中天,四下无人。一匹骏马飞驰而至,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骏马之上,那人一身玄衣,刻意将真面容藏匿在大大的兜帽之下。 「吱呀」一声,府衙大门悄然打开,盛京府尹忙不迭地出门行一跪礼,「昭狱使令牌在上,下官听命!」 那黑衣人俯视马下,出示手中一面令牌,朗声道:「昭狱使有令,派吾等前来提押犯人史氏!」 先帝在时,曾按照四象的方位指示,在盛京城下设四处昭狱,并设四位昭狱使掌管,用于严刑审问重犯。 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之外,若有人抵触上意,昭狱使便奉旨秘密捉捕,关入「昭狱」审问,三法司皆无权过问。 然而,历朝历代以来,「昭狱」是否真的存在,四位「昭狱使」又是何许人也,对于平民百姓而言,不过是一个口耳相传的密闻罢了。 盛京城西郊,密林深处。 昭狱里,光线晦暗,不见日光。一股子铁锈和血肉的腥气扑面而来,伴随着耳边的哀嚎之声,令人寒彻骨髓。 刑架上,那人的一身囚服已经被血水浸染的成了暗红,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原本的雪白颜色。 v第十七章[12.21] 只见那囚犯披头散发,满面血污,苟延残喘着,冲对面之人断断续续道,「我和言娘青梅竹马,郎情妾意,言娘及笄那日,我曾送她一只玉簪,她视若珍宝,一直带在身边……」 刑架对面,一人着玄色织金大氅,神色隐匿在的幽暗阴影里,薄唇动了动,「加刑。」 一声令下,闪着幽幽寒光的七十二枚银针登时没入史敬原的肉身,银针转瞬即逝,从外看,肉身似是没有任何异样,岂料内部却已经是千疮百孔。 那七十二枚银针上淬有腐骨穿心的剧毒,人身中针毒,全身上下的关节筋脉如被野兽啃食一般,虽然不会立刻咽气,但足以痛不欲生。 史敬原崩溃哀嚎不断,挣扎着继续道,「我和言娘……本是一对佳偶,奈何被横刀夺爱,我意难平!」 萧让闻言,薄唇勾起,冷笑里带了三分阴恻恻,眼眸里盛满火光,「口口声声说爱她,却屡次利用她,甚至还想毁了她的名节——这便是你这禽兽口中的爱慕之情?真真是令人作呕!」 此言针针见血,史敬原一腔肮脏心思被戳破,知道自己今日死到临头,命不久矣,索性破罐子破摔,面容扭曲,不顾一切地尖叫道:「顾家毁了我的一切!言娘弃我如敝履!我史敬原就是死,也要给你们找不痛快!」 「哦?」 阴影里,萧让施施然起身,「你们母子二人心思歹毒,真真是蛇鼠一窝。」 史敬原闻言,心中惊惧传遍四肢百骸,目眦尽裂,「不可能!我母亲三日之前便已离京!天下之大早已无所遁形!你又怎会……」 「你将我母亲如何了!你将我母亲如何了!」 只见萧让微微一笑,周身满是凛冽逼人的戾气,「普天之下,还未有谁能逃出本候的股掌。」 说罢,大氅猎猎一动,高大的男人转身走出昭狱,冷声道:「将这母子二人五马分尸,给本候剁碎了喂狗!」 翌日清晨。 顾熙言端坐在铜镜之前,望着镜中憔悴的容颜,轻轻道,「再上些脂粉遮一遮吧。」 靛玉一边拿着象牙梳子给顾熙言梳发,一边抹着眼泪,「都怪婢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侯爷如今知道史敬原的事儿了,可怎生是好!」 红翡望着顾熙言肿的如春桃一般的眼睑,满是怜惜道,「小姐和侯爷好生解释解释,侯爷对小姐用情至深,想必定会原谅小姐的!」 顾熙言满面苍白,一双美目里全是颓然,「此番只怕没那么简单。」 昨晚波澜乍起,一干人等从郊外回到侯府中已是夜凉如水,靛玉将破庙中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顾熙言真真是一阵后怕胆寒,心有余悸。 昨夜,顾熙言一夜未眠,满心忐忑的枯坐到半夜三更,本来打算等到萧让回府,和他好生解释清楚那史敬原之事。不料直到凌晨时分,那宽大的床榻一侧依旧空空如也,萧让竟是一夜未归。 顾熙言强忍着心头不安,勉强笑了笑,安抚着两个大丫鬟道:「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主仆三人正说这话,那厢有婆子来报,「秉主母,侯爷回来了。」 顾熙言素来爱惜颜色,此时心头一跳,也顾不得上妆了,忙起身迎了出去。 只见萧让仍穿着昨日那件玄色织锦大氅,俊脸上薄唇紧抿,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阴郁,压抑着周身的骇人气场,正龙行虎步而来。 顾熙言很少见到萧让这般锋芒毕露的样子,此时强压下心头惧意,迈着莲步上前,柔声道,「侯爷昨晚一夜未归,妾身担心的很。昨晚之事是一场误会,侯爷听妾身解释好不好……」 不料,纤纤素手还没碰到男人的衣袍,便被男人挥袖甩开,只见萧让连看都没看顾熙言一眼,冷声打断道,「给本候搜!」 一众暗卫得了令,皆是拱手冲顾熙言告了声罪,才涌入屋内,在几间屋子里翻箱倒柜,颇有要把这凝园正房翻个底朝天的架势。 正房里头伺候的丫鬟婆子哪里见过这等粗鲁的场面,正做着手里的活计,抬头见了翻箱倒柜的暗卫,皆是惊叫连连。 顾熙言望着这喧闹的场面,不禁皱了眉,「侯爷这般大动干戈的是做什么……」 不料话音儿还没落,一名暗卫便从内室挑帘子出来,双手捧上一支平平无奇的玉簪,冲萧让道,「玉簪在此,请主子爷过目。」 要说这只玉簪,可真是大有来历。 原来,这玉簪乃是顾熙言出嫁之前,及笄那日,史敬原送的及笄贺礼。 当时顾熙言刚刚重生没多久,对史敬原恨得咬牙切齿,厌恶至极。及笄那日,面对史敬原的邀约,她派红翡前去,代为说明了自己决绝的心意,意图断了和他的来往。对于史敬原送上的这支玉簪,顾熙言更是看一眼都嫌污了眼睛,随手便不知扔到了何处。 如今,顾熙言和萧让两人已经成婚了小半年,这只玉簪早被她抛到了脑后,如今定睛一看,顾熙言方才想起来这只玉簪是何来历。 顾熙言前后一想,已是冷汗满身,故而不等那暗卫走到跟前,她便眼疾手快地一把将玉簪夺了过去,单手背在身后,强装镇定地笑道,「这不过是支平平无奇的玉簪,侯爷何必大动干戈地翻找?把妾身的箱笼都弄乱了……」 看着满脸都写着「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美人儿,萧让的眸色瞬间暗沉,额角青筋紧绷的吓人,音色沉沉道:「拿、过、来!」 顾熙言眼眶红红,不住地摇头,正欲后退,不料萧让竟是猛地将她拉入怀中,劈手便把玉簪夺了过去。 那支玉簪静静地躺在大掌之上,玉质不算通透,甚至还有些杂质,看上去平平无奇,毫无玄机。 萧让定睛看了两眼,神色突然一变。 他手握成拳,微微一个用力,那玉簪竟是断成两截,露出里面的小纸条来。 只见那纸条上用簪花小楷写着「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这两句话的字迹并不相同,应该是出自两个人的手笔。 萧让望着手中字条,陡然发出一声冷笑——这上半句的簪花小楷一看便是顾熙言的字迹。 v第十八章[12.21] 顾熙言并不知道这支玉簪其中的玄机,方才见玉簪段成两截已是大惊,此时看清了字条上写着的字眼,更是脚下一个不稳,跌坐在了身后的椅子上。 上一世,史敬原将和顾熙言的过往当做谈资诉之与众,传遍了大街小巷,将其名声毁于一旦。萧让得知后暴怒,将顾熙文的卧房翻了个底朝天,翻出了一沓子她和史敬原往来的通信,坐实了两人私通的罪名。 这一世顾熙言重生之后,刻意存了个心眼,把史敬原寄来的信件阅后即焚,不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没想到,史敬原竟是狡兔三窟,在她及笄之时便存了陷害的诡谲心思——竟是在那看似平平无奇的及笄贺礼中留了这么一招歹毒至极的后手! 萧让望着手中字条,薄唇紧抿着,半晌没说话。 大掌略一用力,便将那断成两截的玉簪捻成了粉末。 心中的恐惧铺天盖地地蔓延开来,顾熙言颤声道,「侯爷,你听妾身解释!妾身并不知这簪中有何物……」 「哦?」萧让冷着脸,目光如冰冷的利刃,直逼视到她的内心深处,「那夫人便解释解释,这簪花小楷的字迹是出自何人之手?」 顾熙言闻言,心头「咯噔」一下——坏就坏在,这字条真的是她重生之前,和史敬原花前月下时写的!如今面对男人的逼问,真真是百口莫辩,只能为前世的自己赎罪。 「这字迹……」顾熙言粉唇颤了颤,「……是出自妾身之手没错,可那是妾身年少不知事的时候……」 此处正箭弩拔张,满室仓皇,不料,那厢流云捧着一只金丝楠木的精巧盒子从内室出来,垂首敛眸道,「秉主子爷,药箱在此。」 望着那匣子里的瓶瓶罐罐,萧让双目赤红,怒极反笑:「夫人不妨再来解释解释,这一匣子虎狼之药,夫人到底用了多久?意欲何求?」 顾熙言看着那一匣子养身子的膏脂,再看看萧让暴怒的神色,便知道男人已经得知那些药物的害处了,当即去拉男人的衣袖,「侯爷,这些药膏子妾身早就停用了,妾身没有旁的心思,侯爷……」 萧让眼中似有锋芒掠过,冷笑道,「旁的心思?让本候来猜猜,难不成你是为那史贼人守着身子,不愿意为本侯诞下子嗣?」 顾熙言大骇,连声哆嗦道,「不是的,妾身从未如此想过!侯爷听妾身说……」 萧让突然一个俯身,把急于分辨的美人儿抵在身后的桌前,狠狠掐住她精巧的下巴,强迫她和他四目对视,「听夫人说什么?」 「听夫人说和那贼人是如何青梅竹马,花前月下?嗯?你对那贼人念念不忘,即使是嫁给了本候做嫡妻,也如此朝秦暮楚,心口不一,人在心不在!」 顾熙言听着这暴怒之语,眼泪扑簌簌地掉落脸颊,摇着头连连道,「不是的,侯爷,不是的,妾身没有……」 「从成婚到现在到,那胆大包天的贼人一共递来了六封信。本候发觉那日,便想将其除之而后快!只是心存侥幸,还以为夫人对本候忠贞不渝,没想到……」萧让轻笑一声,语带讥讽,「是本候太自以为是了。」 昨夜春雨急急,阴冷的昭狱里,他端坐着听史敬原讲两人过往,那一字一句都如利刃,扎在他心上,刀刀见血。 顾熙文听了这话,脑子骤然空白,呆愣了许久,难以置信道,「原来,原来侯爷一直都知道?!侯爷竟是……派人暗中监视着妾身?」 萧让胸膛起伏,似是压抑着心头极大的怒火,猛然松了钳制着顾熙言的大掌,冲一旁的暗卫道,「将这匣子虎狼之药拿出去毁了。」 说罢,他似是再也不愿意多看她一眼,闭了闭眼道,「既然夫人的心不在本候身上,也不必装出刻意逢迎的模样。把本候的东西统统搬到演武堂。」 顾熙言闻言,一颗心登时坠入了谷底,她下意识想伸手拉住男人,不料男人一甩广袖,抬脚便带着一众暗卫浩浩荡荡地走出了凝园。 一连四五日过去了,整个凝园上下都弥漫着一股子低沉的气氛。 自从那日过后,萧让再也没有踏入过凝园一步。他一声令下,日常衣物、枕被全都被贴身侍卫搬到了演武堂里,大有和顾熙言长久分居的态势。 顾熙言是哭也哭过了,去演武堂请罪也去过了,可是一连去了两三回,都被侍卫挡在门外,说是「侯爷公务繁忙,请主母先行回去」。 自打两人成婚之后,顾熙言在演武堂出入自由,男人就算是处理公务也不曾避着她。如今那些侍卫态度强硬,一丝一毫都不肯通融,每每出口的搪塞之语一听便是萧让早就吩咐好了的! 男人是存了心思对她避而不见! 可顾熙言思前想后,真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这一世重生以来,她从来没有和史敬原有一丝一毫的牵扯,之所以接他递进侯府的信件,也不过是想防着他构陷顾家而已。 可偏偏她和史敬原有过前缘的事儿又铁证如山——确实是上一世的她亲身犯下的过错。 这些日子,她和萧让彼此心意相通,如胶似漆,伉俪情深。然而,越是用情至深,越是眼里揉不得一丝一毫的沙子。 这次,她定是狠狠伤到他了。 一连几日,顾熙言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她本就体虚气弱,如此一来,竟是气血郁结,高烧不退,彻彻底底的病倒了。 近日,成安帝的风寒之症愈加严重,太医院几番会诊,换遍了手头上能用的所有药方,甚至还加大了药物的剂量,谁料成安帝竟是一点儿好转都没有。 这两天,成安帝每日卧床不起,精神大不如从前,勉强撑着才能上完早朝。 演武堂。 淮南王合上茶盏,皱眉道,「也真是奇了怪了!那太医院一院的国医圣手,一夜之间竟全变成了庸才不成?」 「这几日早朝,皇上连咳带喘,止都止不住,看样子并不像是简单的风寒之症啊。」骠骑将军郑益摇了摇头。 上首的萧让神色淡淡,「圣上正是知道自己的龙体欠安,一时半会难以痊愈,所以才有意叫东宫太子代理国政。」 淮南王冷笑一声,「皇上素来偏袒东宫,那些人本就眼红已久,若是太子一朝监国,那些红眼病之人岂不是病入膏肓,一发不可收拾了?」 中郎将苏检一脸忧虑,扶额道:「不怕有人红眼病,就怕拼死一搏不要命啊!」 v第十九章[12.21]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深思不语,阴云笼面。 那厢,侍卫流云进门来报,「秉侯爷,主母正在在演武堂外等候。」 萧让闻言,当即皱了浓眉,「就说本候公务繁忙,差人送主母回凝园。」 演武堂内众人闻言,皆是面面相觑,一言不敢发。 萧让本就是不苟言笑之人,这几日更是变本加厉,一张俊脸上阴云密布,如同大雨将至。 不料在这等节骨眼上,恰好有两个不长眼的下属犯了错,那真真是撞到刀口上寻死一般,据说萧让雷霆震怒,严厉非常,当场问责之后,便把两人扔到了边疆军队里守国门去了。 故而这几日,一干人等除了必要的商谈公务之外,皆是对萧让避之不及,不敢轻易招惹他。 侍卫流云闻言,不禁面露难色,终是应了一声,方退出了门外。 等议事完毕,已经是夜色沉沉,一众人走出演武堂,抬眼便看见院中那丛翠竹之下,有一主一仆,正挑着一盏暖黄的灯笼静静伫立。 傍晚时分,顾熙言便带着一食盒的吃食来到了演武堂门外。听了侍卫流云和昨日一模一样的搪塞之语,顾熙言心中登时来了气,任凭几个侍卫怎么劝都不肯离去。 谁知这么一等,便等到了月上柳梢头时分。 因身在病中,顾熙言今日没花什么心思打扮,只穿了条绣着芝兰香草的月白色长褙子,发髻上简单簪了两朵淡雅的芙蓉花。 如此朦胧月色,清丽佳人站在那丛翠竹之下,真真是亭亭玉立,娴雅非常。 淮南王、郑益、苏检几人皆见过顾熙言的面,故而此时抬眼一看,皆是满面和气地拱手和顾熙言见礼。 等顾熙言一一回了礼,抬了美目,那厢萧让已经行至跟前。 男人穿着一身银灰色常服,更显宽肩窄腰,高大俊朗。只是那俊朗的面容上阴阴沉沉,写满了情绪。 等人走到跟前,竟是对她视而不见一般,步子不停,长腿一迈,径直便走了过去。 顾熙言从未受过这般冷遇,心中一急,伸手便拉住了男人的广袖,「侯爷留步!」 那淮南王、郑益、苏检几人皆有家室,此时见了两人这般赌气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皆是拱手道了声「先行告退」,便忙不迭地往侯府大门走去,逃离了这对冒着火星子的夫妇。 待人走出了演武堂,萧让才冷冷出声,「放开。」 听着这等冷漠疏离的话,顾熙言眼眶一红,一双玉臂抱着萧让的臂膀不撒手,「妾身不放!侯爷一连几日都避而不见妾身,是打算和妾身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吗?」 男人并不言语,伸手便要硬掰开握着自己胳膊的一双柔夷。 顾熙言见状抱得更紧,小脸绯红,声音里带了哭腔,「侯爷打我骂我都好,就是不要不理妾身。」 萧让闻言,不禁冷笑,「打你骂你?本侯会打你骂你吗?顾熙言,你打定主意本侯不会这样,所以一次次有恃无恐!」 顾熙言听着这呵斥之语,心头一窒,身形竟是突然晃了两晃。 萧让一伸长臂,眼疾手快地把人抱在怀中,定睛一看,才猛然发觉见美人儿的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男人当即伸手在她额头一探——竟是触手滚烫。 萧让被气得不轻,把人儿抱在怀里,怒道,「请郎中来!」 就这么一路抱着人儿急匆匆地到了凝园正房,萧让一脚踹开房门,屋中的丫鬟婆子皆是一惊,当即迎了上来。 内室里。 大丫鬟红翡道,「回侯爷的话,主母这几日高烧不退,婢子们劝主母不要出门吹风,奈何主母想见侯爷心切,婢子们实在是劝不住。主母这几日什么东西都吃不下,今日也只用了一碗清粥,想来是因为身子虚,才会晕倒……」 重重纱幔被挽起,萧让望着床榻上面色苍白的美人儿,斥道,「好一屋子尽心尽力的忠仆!」 那靛玉、红翡、王妈妈、桂妈妈等人见主子发怒,皆是跪了一地,连连告罪。 听着这一室声响,顾熙言悠悠转醒,待看清了床边的男人,忙拥着锦被半坐起来,伸手扯住男人的衣袖,喃喃道,「是妾身要去等侯爷的,不管她们的事儿。」 萧让被气笑了,狠狠盯着那床上的病美人,「烧成这样,还在外面站着吹冷风?顾熙言,你长没长心?」 顾熙言听着这指名道姓的问责,咬了粉唇道,「妾身叫侯爷担心了。」 那厢,丫鬟彩屏打帘子进来,捧上一碗汤药来,「秉侯爷,主母,汤药熬好了。」 顾熙言靠在引枕上,望着那黑乎乎的汤药,当即皱了两弯远山眉。 萧让伸手接过汤药,冷着脸把美人拉到怀中,不由分说便把瓷碗往前一送,将那汤药灌到了顾熙言的口中。 那汤药本就苦涩难以下咽,平日里顾熙言喝一碗要磨上半日的功夫。如今被男人粗鲁地按在怀里喝药,顾熙言满心委屈不堪,两口下肚,便扭头避开了那瓷碗,眼泪汪汪地撒娇,「侯爷,药苦。」 萧让眯了眼道,「若是药苦,喝完了吃蜜饯就是了,唤本侯做什么?」 顾熙言被堵得哑口无言,抬起美目看了眼男人沉沉的脸色,颇识时务地重新凑到了那瓷碗前,将那黑乎乎的汤药喝了个干净。 v第二十章[12.21] 萧让将手中瓷碗递给下人,掀了袍子便欲从床榻边起身离去。 顾熙言见状,连蜜饯也来不及吃了,一把从身后抱住男人的劲腰,声音里带了三分哽咽,「侯爷别走!侯爷竟是连解释的机会也不愿意给妾身吗!」 萧让听着美人儿的话,身形一顿。 顾熙言心中百转千回,避重就轻道:「那些药膏子妾身早就停用了,若非那日侯爷粗暴,妾身又怎会再拿出来用!侯爷这几日对妾身避而不见,也不听妾身解释,是铁了心要折磨妾身吗……」 萧让听着这番解释,薄唇抿了抿。 她明明知道此时他最想听的是什么,却还这般拈轻怕重的绕圈子。 还是说,她真的把他的宠溺当成了骄纵的资本? 过了许久,男人才挣开那一双纤细的玉臂,俊脸上神色淡淡:「夜深了,夫人安心养病,快歇息吧。」 顾熙言面上一喜,还以为男人原谅了自己,当即得寸进尺,软绵绵道,「那侯爷今晚歇在凝园好不好?这几天妾身一人独守空房,实在是想侯爷的紧……」 萧让哂笑一声,转身看她:「今日往后,夫人无事便不要再去演武堂了。」 顾熙言一怔,喃喃道,「侯爷……竟是不信妾身方才说的话吗?」 那厢,高大的男人已经行至门口,闻言收了脸上冰冷的笑意,「顾熙言,你没想清楚之前,本候一下都不会碰你。」 到现在为止,顾昭文的妻子杜氏已经怀孕有一个月。顾府逢了这等添丁的喜事,阖府上下皆是一派喜气洋洋。 那顾江氏想念孙女儿,便趁着这机会派人到平阳侯府送了信儿,说是请侯夫人回娘家一趟待两天,也好沾沾喜气儿。 顾熙言接到顾江氏的手书,心中自然是开心不已。可是,上回她和萧让因为那白檀香的事儿置气,一声不吭便跑回了娘家,虽然是气头上的举动,可顾熙言心中一直觉得失礼不妥,故而这回,她第二日一早便到了演武堂候着,打算和男人请示了再回顾府。 演武堂。 「哦?」 萧让刚赤膊练完剑,此时只穿件薄单衣,衣襟毫不避讳地大敞着,露出胸膛上紧实的肌肉。他看向下首一身粉嫩春衫的女人,一脸的不咸不淡,「夫人要回娘家?」 顾熙言的眼神不知何处安放,垂眸浅笑,「妾身的娘家嫂子有孕在身,祖母差了府上的人来送信儿,叫妾身回去探看一番,以免失了礼数,妾身也正有此意。」 萧让看着美人儿避讳的眼神儿,心底涌上一股子烦闷,伸了骨节分明的大掌扯了锦袍,将衣襟掩好,方道,「即使如此,夫人去便是了。」 顾熙言咬了粉唇,「妾身不知去上几日才合适,特意来向侯爷请示。」 萧让闻言,勾起薄唇,笑意不达眼底,「夫人在娘家呆到不想呆了,再回来也不迟。」 顾熙言听着这凉薄之语,一腔委屈登时便憋不住了,眼泪「唰」的便流了满脸。哽咽着说了声「妾身知道了,妾身告退」,便匆忙地跑出了演武堂。 萧让望着美人儿仓皇的背影,脸上的笑渐渐隐匿成了满面冰霜。 从平阳侯府到顾府的一路上,轿子平稳,春风微拂,可那轿子里头的美人儿却是气的抹了一路的眼泪。 上次她回娘家,明明才待了两天,男人便急不可耐的跑去找她、说着甜言蜜语哄她!如今才几天过去,却对她说出这等绝情的话! 这一世,从重生到现在,顾熙言自觉对萧让问心无愧,故而,如今面对史敬原和药膏子的事儿,真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这几天她放下身段,百般伏低做小,想和男人解释、道歉、说个明白,奈何皆是碰了一鼻子的灰——萧让不是避而不见,就是冷言冷语以对。 任她是个百折不挠的,也经不住这番的作弄! 车厢里,顾熙言不住地哽咽着,粉面上皆是泪痕,一旁的靛玉、红翡见状,也只能柔声地安慰着。 细细数来,顾熙言和家人也有些时日未相见了。轿子到了顾府,一家人先是亲亲热热地吃了顿午饭,一众女眷便到鹤寿堂里说话谈天了。 顾熙言的祖母顾林氏端了盏金山时雨,开口道:「那江南一案里头,侯爷没少为咱们家和江家奔波,如此心意实在是难得。你父亲心中十分感动,在我跟前提了许多次,连声赞侯爷大义,这女婿找的不亏!」 下首的顾熙言刚咬了口莲蓉糕,闻言,觉得口中的糕点一阵苦涩,只淡淡笑道,「祖母言重了。」 顾江氏还以为顾熙言是觉得不好意思,正欲开口,不料竟是一阵咳嗽,许久都没缓过气儿来。 顾熙言一惊,忙上前替顾林氏顺气,问道,「祖母这是怎么了?」 那一旁的心腹婆子道,「回小姐的话,原是老太太生在肺上的陈年顽疾,如今正是春捂秋冻的时节,前两天老太太贪凉一早换上了春衫,不料那料峭春风一吹,这肺上的严寒当即便犯了,一连几日都是这般咳嗽不止。」 顾熙言听了,心疼道,「熙儿怎么都不知道这事儿!祖母生了病,竟也不告诉熙儿!」 那顾林氏道,「你祖母怕你身在侯府还满心牵挂着家里,故而特意吩咐了下去,这等事儿一概是要守口如瓶,不准透露给你的。」 顾江氏重重咳了一会儿,就着婆子的手喝了几口川贝枇杷膏,才喘着气缓了过来,低低道:「我是老了,又不是傻了!竟是冷热都不知道吗?这般春日时节,偏要我这老婆子穿着那冬装,真真是折煞人也!」 顾熙言挽着顾江氏的胳膊,软软地笑,「祖母怎么会老呢?祖母还年轻着呢!」 顾江氏拍了拍顾熙言的小手,笑的和蔼,「祖母才舍不得变老呢!如今有了孙儿,还等着抱外孙呢!」 顾熙言羞的满面红云,「祖母打趣熙儿!」 v第二十一章[12.28] 那顾林氏笑道,「你祖母日日念叨你,这几日侯府若是无事,熙儿便在家里多待两天!」 说罢,顾林氏又指了指杜氏,笑道,「如今你嫂嫂有孕在身,你这小姑子在家中探望几日,旁人也没什么可说道的——此番可是有正当由头的!」 顾熙言闻言笑了笑,「熙儿出门之前答应了晚上回去和侯爷一同用晚膳的。如今见嫂嫂身体康健,熙儿就不多留了,趁着天黑之前回府就是了。」 杜氏听了这话,打趣道,「妹妹和平阳侯果真是鹣鲽情深,琴瑟和谐,竟是一日也不愿分离的!」 此话一出,皆是满堂笑声。 顾熙言强忍着心头酸涩,也勉强笑了笑。 昔日她和萧让小打小闹,总要回娘家哭诉一番才解气。如今两人之间真的出了大毛病,她却瞒着不愿叫母亲和祖母知道,只怕她们暗地里为自己忧心操劳。 话说那淮南王知道萧让和顾熙言夫妇两人之间生了龃龉,一日和晖如公主用膳之时,便提了叫晖如公主喊顾熙言出来散散心,顺便开解一番。 晖如公主素来是心直口快的率直性子,当即便回道,「侯爷一向对夫人宠爱的紧,若是生了什么无关紧要的误会,不过几日便自然而然地和好了,还需别人去劝?反之,若是这回误会大到两人都无法宣之于口,叫我一个外人去劝,那岂不是不是越帮越乱吗!」 淮南王听了这番分析,竟也觉得十分有道理。 晖如公主这几日足不出王府,正憋得满心烦闷,如今一想,也确实有好些时日没见顾熙言了,终是听了淮南王的话,往平阳侯府递了帖子,邀上顾熙言去东西市逛上一逛。 转过朱雀大街,便是整齐划一的东西坊市。 东西市里依旧是行人如织,人声鼎沸,分外热闹。 两人下了马车,并肩走在宽阔的街道上,听着小商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晖如公主笑道,「这回出门之前,我可以特意叫她们拿了两把大伞——这回就算是是天上下雹子,都砸不到咱们头上来!」 上回,顾熙言和晖如公主一起在这东西市里头疯顽了半天,等逛累了准备打道回府,正赶上狂风骤起,天降大雨,两人从头到脚被淋成了落汤鸡。 那日之后,顾熙言便得了风寒,拖沓了半个月才勉强好利索。 道路两旁,售卖各种吃食的小摊挥散着阵阵扑鼻的香味,朝人兜头扑面地袭来。 刚出炉的香味儿扑鼻的羊肉胡饼、热气腾腾的棕香排骨,鲜红诱人的冰糖葫芦、晶莹剔透的水晶桂花糕…… 顾熙言和晖如公主二人未带丫鬟随从,只带足了银钱,一边漫步,一边儿看着这坊市里头的景致,再顺手买上些可口的小吃,真真是开心惬意至极。 只见顾熙言和晖如公主一人一只巴掌大的羊肉胡饼,这胡饼新鲜出炉,饼面上还结着一层亮晶晶的冰糖水,肉香浓郁,一口咬下,更是鲜嫩多汁,嫩而不糜。 晖如公主吃的满面开怀,身边儿的顾熙言却一脸心不在焉,她心中郁结,此时吃着美味的胡饼,也如味同嚼蜡一般。 顺着这东西市的大道走到尽头,便到了皇宫的通化门外。 此地酒肆林立,生意兴旺。两人走着走着,便到了那「青绮酒楼」跟前。 这青绮酒楼以胡姬、胡酒闻名,酒楼共有四层,斗拱飞檐,高耸入云。 青绮酒楼的第一奇,便是酒楼一楼并不设四面墙壁,只有四根雕着花草的巨柱支撑,自屋顶垂下四面半卷的竹帘,内里设寥寥几桌雅座,这盛京城独此一家的构造,迎来送往甚是新鲜。 青绮酒楼的第二奇,便是有胡姬当垆卖酒。 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成了这通化门外的别致一景,每日都能吸引一众行人驻足观看。皆是称赞胡姬美貌,酒水甘美,并无其余的放肆言语。 大燕朝风气开放,女子抛头露面,当垆卖酒这种事情百姓们都稀松平常,不以为奇。只是胡女们身姿高挑健美,五官深邃秾丽,虽然和大燕女子们美丽的截然不同,可也美的分外赏心悦目。 顾熙言和晖如公主挤在人群的外围看了一会儿,正欲转身离开,忽然听到自身后传来的几声议论,不由得呆在了原地。 只见那一锦袍博带之人面带得色,冲身边的同伴道,「这青绮酒楼的头牌胡姬「狸奴」一手琵琶弹奏的出神入化,堪称一绝,据说就连堂堂的平阳侯爷每回来喝酒,都必点此女近前服侍!」 那人的同伴道,「此言真假?我等来这青绮酒楼许多次,为何从未见到那天潢贵胄的平阳侯爷一次?」 那人笑道,「此等皇亲国戚,来此地喝酒自然是上四楼一掷千金的雅座,怎会和咱们这些升斗小民同桌共饮!」 另一同伴点点头,又道,「此言不虚,我可以作证——这青绮酒楼的胡商老板和家父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曾亲口说过朝中许多大员,诸如淮南王、定国公之流,也都是这酒楼的常客呢!」 那晖如公主转身欲走,见顾熙言突然停下脚步,正要上前问怎么了,如今听了身后几人的交谈,当即便皱了柳眉,拉起顾熙言便走出了层层围观的人群。 顾熙言望着那妆容浓重的胡姬,心头莫名酸涩的很。 胡女生的深眉高目,姿容妍丽,极善歌舞。身材更是异常丰满,个个如同熟透了的果实一般。 纵然顾熙言生的娇美可人,成婚这半年来,身段也越发错落有致,可和这身姿占了先天优势的胡姬一比,自然是落于人后。 胡地以男子勇猛高大为美,萧让这般人物进了这酒楼,岂不是正合了那些美貌胡姬的眼? 如此美人在怀,美乐绕梁,美酒一喝,只怕早就神魂颠倒了吧! 顾熙言这一阵遐想便再也停不下来,心中莫名一阵堵得慌。 那厢,晖如公主也是心中醋意大起,两人这般各怀心事地往回走,正迎头遇上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那马上之人乃是三四个轻浮的少年郎,远远见了顾熙言生的明眸皓齿,娇美可爱,又见晖如公主生的鲜妍欲滴,婀娜多姿,登时便动了垂涎之意。 v第二十二章[12.28] 待一行人疾驰近了,竟是猛地勒马,吹起了口哨,满面轻佻道:「不知是哪家的美妇人,如此芳年早嫁,不如坐上小生的骏马,保你一辈子享尽荣华!」 今日顾熙言和晖如公主虽然都没有带帷帽遮面,可也都梳着妇人发髻,故而这三四个少年郎真真是胆大包天,轻狂放/荡至极。 顾熙言生平所见,皆是知礼数,守礼法的高门贵族,哪里曾受过这等轻薄!一张明艳的小脸上泛起薄怒,娇吒道:「哪里来的登徒子,竟是如此寡廉鲜耻,伤风败俗!」 顾熙言生长于文官世家,纵然出口呵斥,用词用句也是文绉绉的。奈何柔然一族民风剽悍,晖如公主素来性子跳脱,真真不是个好惹的。 只见晖如公主柳眉一挑,登时从腰间抽出一把银丝软鞭,当空一挥,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两个出言不逊的少年郎击落马下。 那两少年还以为晖如公主也是娇弱的深闺妇人,一时猝不及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鞭子,争相滚落下马,一时间惨叫连连。 晖如公主伸手将顾熙言揽到身后道,冷笑着骂道:「哪里来的腌臜东西!怕说出来我们的名讳把你吓的抖成筛子,腿软的连马都上不了!一群酒囊饭袋,只会欺负妇孺的混账东西!」 此处乃是闹市,突然生了此变动,周遭立刻围上来一群行人,听了晖如公主口中的言语,纷纷对着那几个少年郎指指点点,满是鄙夷。 那几个少年郎本想着呈口舌之快,嬉笑着轻薄美人一番。几人自知理亏,此时见功夫不如人,又怕事情闹大了给各自家中惹来麻烦,立刻慌乱的扶起地上的同伴,灰溜溜地挤出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 马蹄声阵阵,一辆马车行驶在青石板路上,穿街过巷而去。 车厢里,晖如公主拉着顾熙言左看右看,「方才一时混乱,平阳侯夫人没有伤着吧?」 顾熙言笑道,「王妃放心,妾身安然无恙。」 晖如公主这才长出了口气,把心放回了肚子里,「那就好,若是夫人有个三长两短,本宫真不知该如何给平阳侯爷交代了!」 柔然一族族风奔放,无论男女皆是勇猛过人。故而,晖如公主从小所见的女子皆是和男儿一般英姿飒爽,如今一朝到了大燕,才见识到这大燕女子的内敛端庄。 偏偏顾熙言不止内敛端庄,更是生的娇软柔弱,再加上金尊玉贵的身份,简直就是个易碎的娇娃娃。 若是顾熙言今日因为晖如公主相邀出府游玩而磕着碰着了,只怕萧让才不会轻易地善罢甘休。 顾熙言听了男人的名字,当即收了脸上笑意,扁着嘴巴道,「王妃多虑了。反正侯爷也不关心妾身,又怎会在意妾身伤到了没有?」 那晖如公主听了这话,方知这平阳侯夫妇二人是真的动了火气,登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马车依旧疾驰这,那厢,顾熙言默然深思了半晌,忽然轻启红唇,问道,「王妃和王爷可曾有过争执的时候?若是有,又是如何开解的呢?」 晖如公主想了想,道,「没有。」 「李肃从来不敢招惹本宫,大部分时候,也是本宫看他不顺眼,随口埋汰他一两句——他也不怎么反驳。」 「……」顾熙言看着晖如公主那一脸无所畏惧的模样,心想,自己真真是问错了人。 平阳侯府,凝园正房。 马车停在侯府大门前,顾熙言扶着仆人的手自下了马车,便迈着莲步朝凝园而去。 从凝园大门到凝园花厅的一路上,迎面走来的下人奴仆纷纷朝顾熙言见了礼,皆是低头伫立,满面恭敬地纷纷退了下去。 顾熙言见状,不禁心生疑惑。等到了正房的内室里,见了立在一旁的靛玉和红翡,顾熙言当即笑着招手叫两人上前,「你们两个这般一脸恭敬的做什么?」 「今日东西市上叫卖点心小吃的商贩多得很!这水晶桂花糕好看又可口,我便特意给你们带了一份!快些来看看!」 那红翡和靛玉相视一眼,眉毛微皱,忙不迭地应了一声。 两个大丫鬟解了那桂花糕,正欲斟酌着开口,不料那厢顾熙言已经迈着莲步往内室里面去了。 只见美人儿明艳的小脸儿上皆是倦色,一边儿伸了纤纤素手挑了帘子,一边儿软着嗓子道,「今日可真是累坏了,来人服侍洗漱吧……」 内室里光线朦胧昏暗,顾熙言满身疲惫地走到床边,忽见那圆桌旁正端坐着一个高大的黑影,当即吓得尖叫一声,跌坐在了宽大的床榻之上。 那高大的黑影一动不动,借着微弱的灯光,顾熙言才勉强看清了男人的面容,当即娇娇斥道,「侯爷在这暗处里一声不吭,是存心想吓怀妾身吗!」 男人一掀袍子,起身便往屋子外走,边冷声道,「主母若是如今日这般,身边不带一人陪同、不请示过本候便私自出门,以后便不许踏出侯府一步。」 那日荒郊女娲庙的一场意外,萧让每每想起,皆是一阵后怕。自那日以后,萧让便派了自己身边的暗卫流火贴身跟随着顾熙言,她身在何处,见了什么人,去了哪些地方……都要一一将行踪汇报给他。 今日,流火悄悄随着顾熙言和晖如公主,见那一行少年郎意欲轻薄,利剑本已拔出,却见晖如公主一鞭便叫人制服,索性不打草惊蛇,在暗中护卫着,见两人上了马车,才飞身回府上报给萧让。 今日,萧让焦头烂额的忙了一整天,踏着晚霞刚回到侯府,便听流火来报了顾熙言私自出府,和晖如公主去东西市游玩的事儿。 萧让听了这事儿,心中已是不悦,又听流火说了那几个少年郎轻薄调戏之事,更是当即沉了脸色。 顾熙言听了这般霸道又不讲理的话,当即红了眼眶。 这才成亲多久,男人就要禁了她的足,若是以后两人再生嫌隙,难不成还要如上一世一般,把她关入柴房吗?! 上一世,萧让因着顾熙言和史敬原的私情,将她关入柴房之中,一连数年,不见天日。那段记忆蛰伏在心底,每每想起,皆是隐隐作痛。 她从来没有忘记。 一腔委屈伴着怒气涌上心头,顾熙言颤声道,「侯爷竟是又派人跟踪妾身吗?」 v第二十三章[12.28] 「妾身做错了什么!侯爷要这么对妾身?」 萧让今日风尘仆仆地忙了一天,回到侯府中听了流云所报之事,心中焦躁难安,连外衫都未来得及更换,便抬脚来了凝园,在内室里等顾熙言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如今见了美人儿,心中的耐心竟是瞬间化为了烦闷。 萧让懒得和顾熙言继续争吵下去,举步便往屋外走去。 顾熙言却存了心的不想息事宁人,望着男人的背影朗声道,「是了!那青绮酒楼的胡姬貌美如花,一个个生的秾丽娇娆,身姿凹凸有致,怪不得侯爷最近连碰不愿意碰妾身!」 萧让听着这语带讥讽的话,步子一顿,当即皱了浓眉。 那胡姬服饰华美,样貌昳丽,萧让年少之时,初见这等别致奔放的异域风情,确实觉得美妙至极。 可是自从和顾熙言成了婚,见了美人儿浓妆淡抹的惊艳风姿,不施粉黛时的清纯可人,人前的端庄典雅,床榻间的娇媚婉转……萧让一朝尝过了这等娇弱无骨的美人儿的滋味儿,别的美人登时便被比了下去,竟是都成了那死鱼眼珠子,再也入不了他的眼。 萧让回头看着那床榻上的美人儿,眸色幽幽,「夫人整日里都想着些什么?」 「那青绮酒楼乃是正经的酒楼营生,那些胡姬也不过是做些奉酒、献舞、奏乐之事,夫人这一腔胡言乱语,竟是把本候当成花街柳巷里的狎客了不成!?」 那青绮酒楼的里里外外确实「干净」的很,萧让和淮南王、定国公等人常在此地饮酒议事,也算是一处清静散心之所。 话又说回来,若是这青绮酒楼真真是那花柳之地,几人堂而皇之的出入流连,岂不是白白给那些个御史台的谏议授以把柄! 顾熙言没想到竟是这么一回事,听着男人一番解释的话,心中的一腔酸楚登时消散于无形。 奈何心里咽不下这口气,亦不愿输了气势,只眼泪汪汪地怒视着那高大俊朗的男人。 顾熙言乃是顾府的掌上明珠,从小到大一向是家中众星捧月,娇养着长大的。故而若是遇上不顺遂其心意的事儿,娇小姐的脾气上来,也是大得很。 以往,因着前世的教训,顾熙言对萧让百般伏低做小,极尽讨好,如今见男人次次冷言冷语相对,实在是怒火中烧,也顾不得惹怒男人会有什么后果,当即便甩了脸子道,「侯爷今晚若是出了这正房的门,便休要再踏进来一步!」 不料,萧让多年身居高位,手揽大权,一向是「不吃硬,只吃软」的人物。此时见美人儿骄纵的没了规矩的模样,当即冷笑一声,「夫人果真是好本事!」 顾熙言被噎的说不出话来,正欲顶嘴,只见男人竟是不带一丝犹豫,一甩广袖,便满面怒容地走出了内室。 望着男人离去的身影,顾熙言登时被气得泪花盈眸,死死地咬着樱唇不放。 今夜月朗星稀,偶尔有暖风吹拂。 演武堂外。 屋檐之下,萧让面色沉沉,「可查出来了?」 流云拱手道,「回主子的话,那一行轻佻少年乃是兵部张大人、李大人、岳大人家中的子弟,今年开春才送到军中历练,如今也不过刚刚过了一月。平日里在军中,这几个少年便是极难管教的,又借着家中的声势,一贯恃强凌弱,目无法纪。」 萧让闻言,薄唇微勾,不禁溢出一丝冷笑来。 不知是什么不入流的腌臜门第,竟敢太岁头上动土——觊觎到他的人上来了! 男人神色淡淡,声线冰冷,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军营刀剑无眼,死伤乃是家常便饭,寻机会处理了罢。」 流云拱手,「是。」 望着寂寂夜色,男人那双狭长的眸子里隐匿着烈烈怒火,分外骇人。 四皇子府。 「他李琮就算犯了再大的祸事,在父皇心中仍然是一等一的完人!」 四皇子李壁双目赤红,怒道,「本宫难道就不是父皇亲生的儿子!」 下首的户部侍郎道:「那谢王两族犯了如此大的罪行,皇上只是下旨叫皇后禁足中宫,竟是未曾给东宫一丝一毫的惩戒!」 今日金銮殿早朝,成安帝拖着病体上殿,强打着精神听完了群臣奏疏,在散朝之际,指了御前太监上前宣读圣旨——竟是命太子李琮不日担任监国一职,帮成安帝打理朝政,分担国事。 此圣旨一处,群臣面不改色,恭恭敬敬地山呼了万岁,等早朝一散,那满朝文武神色或喜或悲,甚是精彩。皆是三五成群,四下哗然。 一旁的吏部尚书摇头道,「这监国一职送到东宫手中容易,若是等来日想要从东宫手中要回来,却是难上加难啊。」 户部侍郎怒道:「皇上身染沉疴,此时东宫奉旨代理国政,乃是获得满朝文武臣服的大好时机!眼看着太子一党日益羽翼渐丰,此番殿下若是坐视不管,只怕迟早有一天我等要沦为任人宰割的刀俎鱼肉!」 「诸君稍安勿躁。」那厢,一直缄口不言的韩烨合上手中茶盏,面如冠玉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来, 「韩某人似是记得,那永乐宫的尹贵妃一心投诚。此番正是用人之际,殿下不如叫永乐宫拿出些诚意来,咱们也好验一验这永乐宫的投诚是不是阳奉阴违之举。」 四皇子闻言,深思良久,终是冲韩烨一揖,转身吩咐道,「依韩公所言,向永乐宫拟书一封!」 那日晖如公主回府之后,因着青绮酒楼的事儿和淮南王李肃好生吵闹了一番,淮南王前前后后低声下气地解释了一番,晖如公主才勉强消了气儿,这才想起来还没和淮南王说顾熙言和萧让的事儿。 淮南王听了晖如公主的描述,顿觉大事不好。他本以为两人不过是小打小闹,没想到这次是动真格的!如今再加上青绮酒楼的事,只怕是火上浇油,烈火燃的更旺。 淮南王冥思苦想多日,脑海里灵光一闪而过——竟是想起了前不久自己输给萧让的那处南余山上的庄子,心中登时便有了主意。 春日时节,南余山上漫山涌翠,花树灿若瑶华,有钟灵毓秀之景。如此春暖花开的时节,泡温泉最是补气养血。山上温泉水脉绵延千里,庄子里亦有兰汤数十处,正是泡兰汤温泉的好去处。 v第二十四章[12.28] 再加上过两天便是上巳节,每逢这天,大燕百姓都要结伴去水边沐浴,称之「祓禊」,贵族之家也要宴饮郊游,沐浴净身。 当时淮南王愿赌服输,萧让开口要这处南余山的庄子,并非一时兴起之事,而是一早便想把这处庄子作为顾熙言调理身子的居所。 故而,淮南王一提去南余山的庄子里泡兰汤温泉的事儿,萧让只顿了一顿,便应了下来。 三月初三,上巳节,宜出行,宜沐浴。 一行人马行至南余山下,丫鬟婆子从马车上搀扶下来两位云鬓花颜的美人,细细一看,正是顾熙言和晖如公主。 此时正值清晨,晖如公主见此处山色绮丽,风景如画,心情大好,随口提议道「不如舍了软轿,一行人漫步上山」。 那庄子坐落在南余山的半山腰处,从山脚下到庄子里只需半个时辰的功夫。几人听了这番提议,皆是欣然同意了。 山上草木丰茂,山石陡峭,两对夫妇在前面慢悠悠地走着,身后远远跟着一行婆子丫鬟和带刀亲卫。 那晖如公主素来活泼好动,身姿矫健,拉着淮南王的手两步并作三步而行,一会儿便把身侧的顾熙言和萧让远远甩在了身后。 那边两人欢声笑语,蜜里调油,这边两人却是一言不发,冷若冰霜。 自打那日萧让扬言要将顾熙言禁足府中,美人儿被气得七窍生烟,下定决心不再想男人低头服软。 方才一路上陡峭难行,顾熙言有几次差点被脚下的藤蔓绊倒,也不愿意拉下脸挽上男人的大掌。 那厢,萧让见顾熙言走的艰难,几番伸了手过去想要搀扶,都被她冷冷挣开了,这么一回两回,男人心中也来了火。 要说萧让也是金尊玉贵的长大的,从小到大,无论走到哪儿,皆是前呼后拥,众星捧月。 他是叫成安帝一声「皇舅」、叫太后一声「皇外祖母」的人物,如今又顶着世代功勋的侯爵之位,纵观这二十来年,真真是没什么人敢对着他甩冷脸子。 娶了顾熙言之后,萧让极近宠爱,如今两人生了龃龉,男人接连多日被冷脸相对,心中的耐心几乎被消磨殆尽。 春日生机勃勃,此处山野之地草木葱茏,蛰伏了一冬的蛇鼠虫蚁也开始频频出没于灌木草丛。 顾熙言正气嘟嘟地提着裙子往前走,不料脚下忽然一绊,美人儿身形登时一个阻趔。 等顾熙言稳住身子,定睛一看,才发现方才绊倒她的并非别的东西——正是一条通体碧绿的长蛇。 那条蛇被顾熙言一绊,显然是一惊,碧绿的蛇身瞬间缠绕成一团,蛇头高高昂起,露出尖尖獠牙,往外「嘶嘶」地吐着鲜红的蛇信子。 此蛇名为竹叶青,通体碧绿,身怀剧毒。一口咬下去,就算不见血,也能要人命。 顾熙言被吓的魂飞魄散,尖叫连连,登时也顾不得正在和男人置气生气了,一下子便扑到了身旁男人宽阔坚实的怀抱之中。 萧让见此情形也是大惊,顺手将美人紧紧地按在怀中,单手拔出腰间明晃晃的软剑,看准了那碧蛇的七寸死穴,剑起剑落,将那长蛇斩成两半,远远扔到了一旁的草丛里。 顾熙言最害怕的便是这等长长的毒物,此时抓着男人的衣襟不住地发抖,冷汗竟是下了一身。 等萧让丢了手中宝剑,当即紧紧抱住怀中美人,柔声道,「不怕了,不怕了,本候在此,夫人不会有事的。」 方才的可怕情形不断在脑海中闪现,顾熙言紧紧地搂着男人的劲腰,听着耳旁的安慰,直过了半晌,心中才稍稍平静了下来。 这么一冷静下来,她才察觉到自己和男人的姿势有多么的亲密暧昧。 嗅着男人身上淡淡的苏合香味道,顾熙言擦了擦脸上的泪,一把推开了男人。 萧让正安抚着怀中的娇人人,冷不丁被一把推开,脸色登时一沉。 男人顿了半晌,才语气强硬地开口,「过来,拉着本候的手。」 美人儿扁着嘴巴「哼」了一声,萼首一扭,「才不要!」 萧让看着她这般「事后就不认账」的模样,挑了挑浓眉,「夫人若是不拉,一会儿再碰到这等毒物,夫人后果自负!」 顾熙言一张小脸上满是受惊过度的苍白模样,此时又听男人的恶意恐吓,心中一阵后怕,终是委委屈屈地勾上了男人的大掌。 萧让握紧了那柔弱无骨的小手,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微微溢出一丝得意来。 不远处,晖如公主和淮南王听到了身后的惊叫,皆是纷纷回头,晖如公主想过去探看一番,却被淮南王制止道「解铃仍需系令人」。 晖如公主听了这话,觉得十分有道理,只好作罢了。 南余山这处庄子是淮南王府祖上传了几百年的家产,庄子广袤,占地百亩,其中亭台楼阁掩映,池塘假山罗列,古松奇石遍布。整体布局古朴典雅,及其适合修身养性,避暑小住。 庄子里园子众多,诸如秫香楼、芙蓉榭、泛红轩、远香堂……之流,皆是建筑奇巧,装潢华美。 顾熙言本来相中了那临水而建的芙蓉榭,不料王妈妈念她体虚畏寒,害怕住在水惹了寒气,便叫人安置在了枇杷坞。 枇杷坞的半月门前,门匾上书「通幽」二字。进了院子,抬眼便看见一颗百年树龄的女贞树,此树枝叶繁茂,随风摇曳,姿态婆娑,情状足以入画。 前院有一亭台,一池塘,院内遍植枇杷树,树上枝叶青翠茁壮,已经结出了一簇簇黄澄澄的枇杷果实,众人见了,皆叹真真是「园如其名」。 等进了晚翠堂中,又见堂内的屏风,琴桌,茶几、桌椅等物一应俱全,早早被人打理的纤尘不染。 v第二十五章[12.28] 四面墙壁上挂着梅兰松竹四君子图,紫檀木架几案上放着一尊秘色瓷的宝瓶,里头插着几支挂着露水的栀子花。 盛放的栀子香气过于浓郁,流于俗套,顾熙言甚是不喜,如今见这几支栀子皆是含苞待放,气味散的刚刚好,嗅着一室的香气浮动,方才上山的疲惫也减轻了些。 有,后院则是兰汤温泉 顾府名下虽然也有不少庄子,可却没有这这般精美卓绝的。故而,顾熙言从一进门便左瞧右瞧,满面新奇不已。底下的丫鬟婆子也是一脸新鲜喜意。 靛玉素来是爱吃之人,方才一进枇杷园,看见那几乎要压弯树枝的黄澄澄的枇杷果,登时便看呆了。等一屋丫鬟婆子收拾好了箱笼,靛玉一转眼便跑到了那枇杷树下,叫小厮拿着带钩子的长杆,打下来满满一捧色黄色泽金黄、个头浑圆的果子来。 晚翠堂里。 顾熙言从那白玉盘子里拿了一只枇杷,纤纤玉手轻轻一撕果皮,便露出饱满金黄的果肉来。一口下去,汁水四溢,确实是香甜味美。 顾熙言吃过一个,便叫丫鬟捧上金盏,用清水净了手,又叫靛玉把剩下果子和底下的丫鬟婆子小厮们「四下分了吃」。 话说,那晖如公主和淮南王两人就安置在枇杷坞旁边的远香堂里。顾熙言前脚落了座,那厢晖如公主便差了小厮过来,说是「王妃娘娘邀侯夫人一同去逛园子」。 方才一路坎坷地爬上山,顾熙言累的筋疲力尽,满身香汗,当即便婉拒了,只叫晖如公主玩的尽兴。 此行带了平阳侯府的厨子,因顾忌着顾熙言头疼脑热之症刚刚痊愈,晚膳做的俱是十分清淡。 红木嵌玉面长桌上摆着的数叠吃食皆是道法自然——那清蒸鲤鱼用的乃是庄子池塘里养的活水鲤鱼,那道干煸春笋乃是取自山上现采的雨后春笋,那例花胶螺片兔肉汤乃是从这南余山上现猎来的的野兔…… 菜色雅致,清甜可口,顾熙言寥寥用了一些,便说吃不下了,叫人撤了一桌的佳肴野味,进了内室换衣衫,准备沐浴兰汤。 枇杷坞的后院坐落着一处露天温泉,温泉池形似花卉,能容二三人同浴,池旁以青砖铺就,一旁栽种的奇草仙藤苍翠欲滴,杜若蘅芜香气扑鼻。 此处芭蕉掩映,竹柏交翠,偶有夜风拂来,耳畔是松柏低吟,鼻尖是冷香缭绕,真真是沁人心脾,如置身神仙洞府。 「春日里泡温泉最是安神除烦,滋身养颜。姑娘一向体弱体虚,不如趁此行多沐浴兰汤,也好强身健体,强心固血。」王妈妈一边伸手解了顾熙言身上的浴巾,一边说道。 红翡搀着顾熙言走到池边,笑着道,「小姐一向有春困秋乏之症,现在泡一泡这兰汤,今晚也好睡一个好觉。」 温泉池里水雾缭绕,白烟氤氲。 顾熙言踩着石阶下到池子里,游了两步水,轻轻倚在那池边假山之前,又听红翡道,「这兰汤里额外放了养血安身的药草,听院子的下人说,是侯爷一早吩咐过的。」 顾熙言本来心情大好,听了这话,唇边的笑意登时一滞。 自打上了山,进了这庄子,萧让便不知何处去了。顾熙言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吃了饭,泡着兰汤,直到月上中天,萧让却还是不见人影。 「提他做什么?」顾熙言撩了一捧池水,远远一抛,溅起数朵晶莹的水花来,「你们若是无事便退下吧,等我召了再上前来。」 红翡见顾熙言生了气,也不再提此事,只将手中一壶杏皮水缓缓放下,道了声「婢子告退」,方躬身退了下去。 此处香风阵阵,兰汤温暖适宜,顾熙言泡的浑身舒畅,没过一会儿便沉沉合上了眼皮。 不知过了多久,池面水波荡漾,一阵「哗哗」水声传来。 顾熙言缓缓睁开一双美目,忽见萧让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到了这兰汤之中。 男人依旧金冠束发,没穿外裳,露着宽肩猿臂和紧实的胸膛,俊脸上一双黑眸熠熠生辉,正不疾不徐地朝她行来。 看着朝自己逼近的高大男人,顾熙言登时打了个寒战,扁着嘴巴道,「此处温泉已经被妾身先行占得了!庄子里汤池众多,侯爷不如去别处沐浴吧!」 温泉池四周的树木上都挂了雕花的纸灯笼,洒下一池昏黄的光影,凭白生出一股子朦胧暧昧之感。 温泉池里水汽蒸腾,浅白雾气袅袅,顾熙言一张小脸被热气蒸的白里透红,真真是脸庞绯似芙蓉,肌肤柔滑如脂,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到此时她的模样有多么娇美。 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神炙热如火。他分明什么都没说,顾熙言却忍不住心头一跳。 望着越来越靠近的男人,顾熙言反应过来,立刻转身欲逃,「侯爷若是非要在此处沐浴,那……那妾身去别的地方就是了!」 美人儿肩若削成,纤腰一抹,背对着男人,手脚并用地往上岸的石阶处凫去。背后男人的目光灼灼打在她的身上,她似有感应,颇为慌乱地踩上石阶,朝岸上走去。 因着这会子泡温泉的缘故,顾熙言只穿了一件薄如蝉翼的绡纱长衫,里头是件藕荷色绣着花好月圆的肚兜儿,正松松垮垮地系在纤细的脖颈上。 这周身打扮甚是轻薄,一眼望去几近透明,该看的不该看的,竟是通通一览无余了。 在温泉池子里泡了这么久,顾熙言一头乌发尽湿,一袭湿漉漉的绡纱长衫正紧紧地贴在身子上,勾勒出美人儿凹凸有致的曲线来。 如此美景在前,随便瞥一眼便是心旌摇动。萧让见状,喉头一紧,心中邪火顿生,一身长臂,便将那一心逃离的美人儿拉下石阶,紧紧抱在怀里。 男人的气息登时便从四面八方席卷了过来,顾熙言猛地被拉下台阶,在男人怀里挣扎了几下,一双美目里水雾顿生,哽咽道:「侯爷不是说了不碰妾身一下吗!如今又来招惹妾身做什么!」 萧让淡淡看着她,「夫人在池子里穿成这样,是本候蓄意招惹,还是夫人欲擒故纵?」 赤裸裸地邀请。 两人成婚之后,她的婉转承欢,她一次又一次的刻意逢迎,萧让都看在眼里。他慧眼如炬,一早便察觉到她对他的感情里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和讨好。 他从没戳破这层窗户纸,并不代表他不明白。 v第二十六章[01.09] 顾熙言听了「欲擒故纵」四个字,登时呆了。她满心都是不敢置信——一直以来,萧让竟是这么看她的! 这一世嫁给萧让之后,顾熙言确实存了讨好的意思,可是自打那日从翠微峰回来之后,她便决定放下心中大防,和他真心以对……没想到,她之前的那些小心思,他竟是都有所察觉! 心中莫名涌上来一股痛处,顾熙言双目失神,满面恍然,那厢,男人垂了眸子看她,「这一次,夫人又准备用身子取悦本侯吗?」 「啪——」 顾熙言气的浑身发抖,用尽全力打出了这一巴掌,几乎是一瞬间,她纤细的手腕被男人的大掌紧紧掐住,整只玉臂又麻又疼。 萧让生生受了一巴掌,俊脸上红了一片,狭长的眸子里全是冰冷。 顾熙言也没料到萧让竟是完全不躲,登时便慌了神,一双纤纤玉手还没碰到男人的脸颊,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他将她狠狠压在兰汤池边,双眸殷红,伸手便撕碎了她身上那层绡纱长衫。 顾熙言双手抱臂,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侯爷把妾身当做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妓子吗?!任凭侯爷这般糟践!」 男人胸腔震动,低低一笑,哑声道,「糟践?顾熙言,你的真真假假,把本候的心糟践成什么样子了?本候可真想挖出来给你看看!」 顾熙言萼首一偏,望着树梢的朦胧灯火,心如死灰一般,「既然侯爷不信妾身,觉得成婚这些时日以来妾身皆是假意逢迎,妾身也没什么好说的。与其这么互相折磨下去,不如——和离吧。」 她阖了阖美目,任凭冷泪滑落桃腮,「夫君若是看上哪个美婢子,只管抬了妾室,只是别忘了,纳妾之礼前,给妾身一纸休书便好。」 她的肩头颤了颤,粉唇里吐出的话满是决绝:「从此之后,妾身和侯爷男婚女嫁再无干系!」 这番话仿佛是这世上最烈的毒药,一点点渗入他的五脏六腑,将他的理智吞噬殆尽。 萧让额角青筋直跳,周身顿生寒气,望着怀中之人,视线阴冷至极,「和离?男婚女嫁?」 「你想让本候娶谁?!你又想改嫁给谁!顾熙言,除非本候死了,你想都别想!」 望着男人陡然沉下去的眼神,顾熙言抖了抖,咬牙嘴硬道,「侯爷若是不放开妾身,妾身不仅要改嫁——唔——」 那日思夜想的红唇一张一合,出口的话语娇软缠绵,勾人心神。男人一个俯身便将红唇叼入口中,唇齿交缠间,将那檀口中的香津尽数吮咬入喉。 顾熙言拼命挣扎着,拿手肘抵着男人健壮的胸膛,不料那一抹纤腰被男人的大掌紧紧箍在身前,任她百般挣扎,身上的男人都如铜墙铁壁一般雷打不动。 男人大掌一挥,仅剩下的那件蜜合色的肚兜也被甩到岸上,顾熙言心中彻底愤怒了,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愈发的不肯认输,「唔——妾身不仅要改嫁……还要把和侯爷做过的事,和别人通通再做一遍!」 萧让闻言,心中登时暴怒,他脸色黑如浓墨,忽然勾了薄唇,重重咬上她的耳垂,「顾熙言,你找死。」 这兰汤池中火盛情浓,男人一腔盛怒,顿起辣手摧花之心,大掌如入无人之境,将美人儿抵在池旁翻来覆去,毫无怜惜之意。 他贴着她的耳边说,「几日不曾恩爱,夫人只怕忘了谁是你的夫君。」 他埋首在她劲边的乌发里,叹道,「夫人竟是这般勾人,竟是这般贪吃——本候可真想死在夫人身上。」 顾熙言听着这话,扭着春情迷离的小脸儿,十分崩溃地推着男人又哭又闹,骂道,「萧让,你混蛋!」 男人闻言,伸了大掌在那饱满滑腻的心口重重一握,美人儿当即忍不住嘤咛出声,莺啼阵阵,像是撒娇,像是发嗲。 顾熙言听着这羞人之声,满面泪意盈盈,第一次恨自己的身子这么敏感不争气。她紧紧咬着樱唇,不叫自己再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来。 「唔——痛……不要了,不要了……」美人胡乱摇着萼首,小脸儿上挂着泪珠儿,咬着手指一声又一声地求饶。 男人几乎是狠厉的发泄,无论她怎么哭喊也软化不了他千疮百孔的心。他的唇贴在她的耳边,吐出的下一句话却让她红了眼眶,「不疼些,你怎么会把本候记在心里?」 他的气息萦绕她,他那么粗暴的对待她,她嗓子都哑了,他却依旧不理。 一瞬间,大陆低沉,海水倒灌,飞鸟潜入湖底,大雨击穿山石,山水交融,顿成一体。 神志恍然之间,男人抓着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口,声线低沉而炙热,「顾熙言,睁开眼看看,这里全都是你。」 「本候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昨晚枇杷坞后院的温泉池里,顾熙言的尖叫哭泣声直直持续了数个时辰。等到一场花事将歇,主子爷从温泉里抱起主母回主屋里,东方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晚翠堂里。 「小姐且忍忍,婢子这便叫下面煎一副治高热的药来!」红翡双目红红,望着床榻上半坐半躺的顾熙言,哽咽道。 只见顾熙言唇色苍白,额上有冷汗滑落,冷声道,「不必去,这药煎了我也不会喝……」 「为何不喝?」 木门陡然被推开,刚刚晨起练过剑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前,伸手从身后丫鬟手中的托盘上端起一碗汤药,大步走上前去,淡淡挥退一众丫鬟婆子,「都退下吧。」 众人闻言,皆是不情愿地应了一声,才慢吞吞地退出屋外。 昨晚温泉池里颠鸾倒凤,几个贴身的丫鬟婆子候在屋外,听着那尖叫哭泣之声,分分钟想冲进去解救下自家小姐。 今日清晨,萧让前脚起身习武,一行丫鬟婆子后脚便进了晚翠堂的正房里,只挑开被子略略一看,便惊的捂住了嘴巴——自家小姐身上全是青紫指痕,更别提那处破了皮的可怜情状。 v第二十七章[01.09] 偏偏萧让下了死令,说以后再也不能用那些养身子的药膏,红翡只好那清水绞了帕子给顾熙言敷上。如此前前后后沐浴了三次,才算把体内的污浊都排干净。 谁知这厢刚好了些,那厢靛玉一探顾熙言的额头,却发现她竟是又发起了高热。 顾熙言看见出现在门口的男人,登时别了脸过去,恨恨道,「就是不喝!妾身病死算了,反正也不会有人在意!」 萧让闻言,不禁皱了浓眉,他脚下步子不停,在床边站定,低头喝了一大口黑乎乎的汤药。,大掌扭过美人儿倔强的脸庞,不等她反应过来,俯身便一口吻了下去。 四唇相贴,汤药潺潺渡入檀口之中,这个轻柔像羽毛的吻渐渐加深,汤药的苦涩之中仿佛多了一丝甘甜。 如此不间歇的喂了几口,直到那碗汤药见了底才作罢,顾熙言被按着又亲又喂,早已经哭红了眼睛,「昨晚妾身说的话都是认真的,侯爷若是考虑清楚了……」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满满都是被欺负狠的了模样。萧让抱着她,心头突然就软了。 他轻轻在她唇边舔了舔,温声打断,「是为夫错了。」 听着这突如其来的道歉,顾熙言微微一愣,紧接着泪水便涌了上来。 上一世他对她的冷酷无情,这一世他对她的重重误会,旧怨新恨交织在一起,听着这句姗姗来迟的道歉,顾熙言的心中仿佛突然豁开了一个口子,许多似曾相识的记忆不受控制般地奔涌而出。 两只玉臂毫无章法地在男人身上捶打着,顾熙言满面泪痕,重重在那宽阔的胸膛上推了一把,「侯爷那样出口伤人,一点都不怜惜人。如今以为妾身就这么好糊弄?!这么多日的折磨,一个轻飘飘的道歉就完了吗!」 萧让自知理亏,承受着身上雨点般的拳头,将泪美人圈进怀中,俊脸上满是诚恳,「为夫错的离谱,不敢叫娘子轻饶——要打要骂,任凭娘子处置。」 这些日子,他只要一闭上眼,脑海里全都是顾熙言,偶有午夜梦回,也全是美人儿在怀,旖旎万分……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身中了苗疆最烈的情蛊。 他们用最伤人的话来激怒对方,互相伤害,互相痛苦,彼此都不愿意低头认输。 他撑不下去了。 先低头的人一定是弱者吗?不,也许是情到真处,就连如萧让这般天潢贵胄,金尊玉贵的人物,在情爱面前,也不得不低头,满怀愧疚地一点点的自我反省。 捶打纷纷落在身上,男人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反观那一双玉手,已经因捶打而泛起了红光。 萧让看的心疼不已,却也不敢劝美人儿停下。顾熙言望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男人,气嘟嘟道,「侯爷方才可是说自己错了?只是不知侯爷都错在哪了!」 萧让生平第一次被人这么逼问错处,不禁一怔,旋即抿了抿薄唇,伸手拂去她眼角的泪珠儿,温声道,「好,为夫这便将错处一处一处的和娘子交代。」 她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小脸儿上双目红肿,泪意盈盈,萧让看着美人儿这般情状,心中的愧疚感更盛。 只听他缓缓道,「那日京郊女娲庙一事后,为夫知道娘子乃是清白之身,可心中满是嫉妒酸涩,就连娘子亲自到演武堂外等候,也不愿听娘子解释,实在是伤了娘子的心,此为错一。」 「为夫一早便知道那门客的存在,没有当面问清楚娘子实情,而是暗中监视其往来,没有做到与娘子坦诚相对,此为错二。」 「这段日子为夫对娘子过于冷淡,偶有违心之言,惹得娘子悲痛欲绝,流了许多眼泪,此乃为夫的最大错处。」 男人每说一句,便在美人儿的眉心轻吻一下,直到说完这番话,顾熙言已经是泪如雨下。 「为夫犯下如此多的错事,斗胆求娘子原谅一回。」萧让轻轻把人儿抱进怀里,面带苦涩, 「娘子莫哭了,这美目里每掉一滴眼泪,本侯心里便如灼烧万分。」 刚才,顾熙言本来是想为难萧让一番,想着若是他拉不下脸反省自己的错处,那这夫妻真是没什么做下去的盼头了。万万没想到,萧让不禁没有丝毫不约,竟是态度诚恳,对答如流,里里外外反省的真心实意。 她听着这番真心认错的话,竟也生出许多愧意来。 话至此处,顾熙言泣不成声地攥着男人的衣襟,哽咽道,「妾身也有错。」 只见顾熙言抹了抹脸上的残泪,声音闷闷的,「妾身少不经事时,受了那门客花言巧语的蛊惑,收了那只及笄贺礼的玉簪,不料那玉簪里另有乾坤,那门客竟是一早存了陷害切身名声、叫侯爷误会的歹毒心思……」 「皇上赐婚之后,妾身和那门客当即就一刀两断了。等到妾身嫁到侯府,那门客几次来信,妾身害怕他对妾身的娘家不利,这才瞒下此事,没有告知侯爷……」 「那日,那门客又来了信,说是有‘关于妾身娘家的大事’要告诉妾身,妾身觉得有些不对,便派了护院和贴身的婢女故意装扮了妾身的模样前去探看,妾身真真并无赴约之意……」 说罢,她抬了一双美目看男人,含烟眸里眼波似水,惹人怜爱至极,「没想到侯爷竟是冤枉妾身和那门客有……有……妾身真是百口莫辩!」 「侯爷一生气就骇人的很,妾身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去演武堂和侯爷解释,竟是被数次侯爷拒之门外……侯爷,侯爷竟然还那样冷言冷语的对待妾身!」 话至此处,顾熙言又想起昨晚萧让的骇人模样,不禁眼角红红,垂了眸子看向男人衣襟上的走兽花纹。 萧让听着顾熙言的控诉,脸上颇不自在,「是为夫过分了。」 昨晚,顾熙言出口便是「和离」之语,还说要「改嫁」、「把和他做过的事,和别的男人也做一遍」……萧让听着这话,一腔妒意吞噬了理智,早已经神志俱灭,哪里还顾得上手上的轻重。 今晨一早,萧让抱着熟睡中的美人去浴室清洗,见了那一身青紫,这才知道自己昨晚下手有多重。 他不禁心生愧疚,轻轻抚上美人儿的脸颊,温声问道:「昨晚是为夫莽撞了。身上还痛不痛?」 顾熙言红着脸点了点头,一双美目里全是埋怨。 萧让从袖中拿出一只白玉药瓶,轻轻把美人儿揽入怀中。 顾熙言看清了那药瓶上写的字儿,忙抱着一只靠枕挡在身前,「侯爷哪里来的这等药膏子!」 v第二十八章[01.09] 「自然是为夫人求来的。」 男人的嗓音低低沉沉,火热的气息喷洒在耳际,酥酥麻麻的,如电流一般。顾熙言登时红了桃腮,嗓音柔柔道,「侯爷不是不教妾身用药吗?现在怎么又……」 萧让在那伤处轻轻抹了一层药膏子,才收回骨节分明的大掌,拿锦帕轻轻拭了拭。 他以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下,「这药是今晨本候差人去太医院取来的,配方中无寒凉之物,颇为温和,可为一用。」 昨夜两人的荒唐情状,贴身服侍的下人皆是担忧不已,今晨萧让起身晨练,见美人儿身上青紫遍布,黑着脸出了门,当即差了桂妈妈进宫,去太医院取了瓶最为温和养身的药膏子来。 那桂妈妈也是个心细如发的人物,取来了药膏子交到萧让手中,终是没忍住道,「有些话本不该老奴来说,可是如今老侯爷、长公主仙去了,只留了侯爷一人在,老奴就算冒着僭越之罪,也不得不说侯爷两句。」 萧让头一回因着闺阁之事受了老嬷嬷的训斥,不禁面带惭色,可偏偏桂妈妈一字一句都说的颇为在理,没半分冤枉他。 萧让把美人儿的衣裙重新拉好,把娇弱的人儿抱在怀里,「这太医院之药虽药效一般,可胜在药性温和。夫人之前用的药药效霸道,药性寒凉,断断是不能再用了的。」 「妾身知道那药膏子药性寒凉……侯爷以为,这些药膏子是妾身想用的吗!」 顾熙言泫然欲泣,红着眼睛看男人,眼角眉梢皆是一股子可怜劲儿。「妾身未出阁时,素来听闻侯爷战功赫赫,高大勇猛,冷酷无情……后来,皇上赐婚仓促,妾身刚嫁到侯府时,每天都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生怕哪点出了错,惹怒了侯爷……」 「妾身素来体弱,侯爷在那闺阁之事上又是要的那般凶猛……妾身……妾身害怕侯爷厌弃了妾身……故而才常备这那些养身子的药膏子……」 「昨晚……昨晚侯爷甚是吓人,真真是好狠的心……」 美人儿口中句句都是控诉,话到痛处,竟是忍不住嘤嘤低泣了起来。 萧让听着这哀婉的抽泣声,心中心疼不已,「都是为夫的错。」 「本候一早便和夫人说过——本候并非好色之人,又怎会因为此闺阁之事厌弃夫人?」 他在她的发顶轻吻了下,紧紧把人拥在胸前,薄唇动了动,「以后,为夫再也不会这般不知轻重了。」 「夫人若是不信,本候便对天起誓——倘若本候再犯,便粉身……」 「侯爷说的什么话!」顾熙言闻言,当即伸了一双素手掩住了那薄唇中未说完的话,美目里全是惊慌,「侯爷南征北战,戎马倥偬,那战场上刀枪无眼,侯爷怎能说出这般轻贱性命之语!」 明艳的小脸儿上一脸正色,一双美目里倒映着男人的俊颜,说不出的媚色逼人。 萧让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俯身在那唇瓣上吻了吻,低笑道,「娘子这是在关心为夫吗?」 顾熙言「腾」的一下红了双颊,忙垂下眸子,呐呐道,「才、才没有!」 萧让顿时失笑,低头抵着美人儿额角,接着问,「你我夫妻一体,妻子关心丈夫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娘子无需脸红。」 顾熙言臊的不行,伸手大力推开了那胡搅蛮缠的男人,美目微嗔,气嘟嘟道:「妾身还没想好要不要原谅侯爷呢!侯爷休想混顺摸鱼,糊弄过去!」 萧让还是头一回见顾熙言这般油盐不进、泼辣硬气的模样,他拥着美人儿,埋在她耳边笑道,「本候糊弄谁,也不会糊弄娘子。」 「君子言必信,行必果。为夫既然认了错,以后便不会再犯。娘子不如看了日后为夫的表现,再考虑要不要原谅为夫?」 顾熙言扁着嘴巴想了想,终是点了点头。 萧让抱着怀中美人儿,下巴轻轻抵在她的额角,心中说不出的平静——这辈子,他萧彦礼算是栽在她身上了。 自古名山出名刹。南余山之南,有山名曰缀山,上有千年道观一座,百姓往来如云,香火旺盛不衰。 山石掩映,树木葱茏之中,有两顶轿子,一行人马,正徐徐往那缀山而去。 平阳侯府、淮南王府一行人在南余山的庄子里呆了两三天,本来准备在今日打道回府。不料临行之前,淮南王听说那缀山上的玉清道观供奉的是月老、太阴星君和广嗣元君,凡是去道观求姻缘子嗣的人,皆是得偿所愿,无比应验,便决定在回盛京之前,来这道观一游。 马车里。 顾熙言坐在软塌上,扯了扯身下垫坐着的软软的靠枕,左扭右扭的,看上去坐的不舒服极了。 一旁的萧让见状,干脆伸了长臂把美人儿抱过来,坐在自己大腿上,问道,「夫人可是坐着不舒服?」 男人身高腿长,顾熙言这么猛地被抱起来,身形晃了两下,忙捉住男人的衣襟,软软道,「妾身磨得慌。」 自打那日两人在温泉池里一夜春宵过后,萧让每日都亲自喂顾熙言喝下治风寒的汤药,更是亲自拿着太医院的药膏子替她揉按身子,直到顾熙言能正常下地行走、一身青紫痕迹完全消退下去,这才作罢。 这几日男人关怀备至,柔情万种,就连抱着她的时候,也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既是磨得慌,夫人便坐在本候腿上,尽管把本候当成坐垫便是。」萧让在那朱唇上轻尝一口,惹得美人儿瞪了一双美目,斜睨他一眼,眼波流转,好似盛有万种风情。 只见美人在男人膝头动了动,皱了一弯远山眉,颇为嫌弃道,「可侯爷身上也是硬邦邦的。」 这辈子,萧让还是头一回被人当面嫌弃,不禁勾了薄唇,在美人儿耳边低笑,「那夫人倒是说说,本候身上哪里硬邦邦的?」 顾熙言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指着男人的胸膛、胳膊、大腿,如实道,「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萧让见她这副单纯懵懂的模样,笑意登时便溢出了唇边,大掌使坏地拉着那双柔夷往下探,「夫人好像说漏了一处呢。」 顾熙言见男人这副不怀好意的模样,才后知后觉过来,忙红着脸用力抽回了手,从男人膝上火急火燎的跳了下来,坐回软塌上,随手拿起一个抱枕砸向男人的俊脸,「侯爷忒坏!」 v第二十九章[01.09] 萧让伸手接住那朝面门袭来的抱枕,见美人儿生了薄怒,方不敢再逗弄她,掩去脸上笑意,温声道,「咯到夫人乃是本候的过错,夫人还是把这软垫靠在身下,才能纾解一二。」 因顾忌着顾熙言的身子虚弱,这几日两人从未再亲热过,甚至就连亲亲抱抱也鲜少有过。 萧让存了十二分的小心,就怕一个过分,惹了美人儿生气,更加不愿意松口原谅他。 车厢内两人正闹成一团,忽听得侍卫流云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秉侯爷、主母,玉清观到了。」 玉清观内,三座大殿坐北朝南,分别供奉三位祖师神君。道观庭院的正中央摆着一只八卦老君炉,外画八卦天书,内画八卦指向。炉内香烟缭绕,氤氲不绝。 今日三月初六,乃是眼光圣母惠照明目元君的诞辰。 据传此神君能治愈众生疾病,令人明是非,辨善恶。故而今日,这玉清观中人来人往,较往日更多。想来是除了前来求姻缘求子嗣的女稥客,还多了些祈求消灾保平安的善信。 大燕朝佛道一家,无论进寺参拜佛祖,还是入观参拜神君,皆是没什么冲突的忌讳。 晖如公主还是头一回进道观,刚跨进那道朱漆大门,便到处乱瞧乱看,甚至还摸了摸那太上老君炉上的八角风铃,一脸的好奇模样。 淮南王则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生怕她一个不慎,在这神君宝地惹出什么乱子来。 道观中香客如云,萧让紧紧拉着身侧顾熙言的小手,生怕娇人儿被人流挤散了去。 片刻的功夫,一行人便行至一座大殿之前,从殿门外远远一看,便望见那殿中供奉的神君十分特别——怀中抱着十来个孩子不说,就连衣兜儿里、巾帽里也藏着十来个穿着肚兜儿的小儿。 晖如公主见状,不禁心生好奇,当即便拉着顾熙言进了大殿。 原来这殿里供奉的乃是广嗣元君,上古有经文流传于世,传闻这位广嗣元君不仅能「宣太上好生之圣德、救阴阳生成之号令」,更是能世间人家送儿送女,保佑小儿一生平安。 细细望去,不难发现殿中善信纷纭,皆是妇人装扮的女子,再细听其言语,便知道这些善信有来请愿的,有来还愿的,口中所求皆是离不开子嗣。 殿中香火缭绕,甚是兴旺。既然两人唐皇进殿而来,便不免要拜一拜才显诚心。 只见顾熙言拉着晖如公主跪在蒲团上,冲上首的元君像真心诚意地拜了三拜。 等两人出了广嗣元君的殿门,皆是面色羞赧,拉着自家夫君的手低声说了殿内情形,一行人已是走到月老殿前。 月老殿前有棵千年月桂树,据说是千年之前,玉清观开观那年便栽种下来的,如今已经有两人合抱起来那么粗壮。 今日道观一游,一行人存心不想惊动百姓和观中道长,皆是身着常服。奈何一行人生的郎才女貌,就算穿着普通衣物也是惹眼至极的相貌,所到之处,引得寻常百姓纷纷侧目打量。 那月桂树上挂满了红绸带和祈福的木牌,顾熙言走近了一看,才发现那木牌上密密麻麻,全都是善信们手写的心愿祈福。 月桂树下立着位道姑,见顾熙言看的认真,当即上前道,「无量寿福!善信若是想在这月桂树上祈福结缘,便请随贫道移步侧室。」 顾熙言听着这话,当即扭头去拉萧让的衣袖,一双美目里全是亮晶晶的骐骥。 萧让怎会看不出她想去的心思,只好拉着那纤秾有度的素手往侧室走去。 侧室里香烟袅袅,顾熙言和萧让一人持一木牌,用沾了墨汁的毛笔,往木牌上写下心愿祈福。 顾熙言细细想了半晌自己要求些什么愿,方才动笔——先是求了祖母顾江氏、母亲顾林氏、兄嫂顾杜氏等女眷体态康健,又求了兄嫂姻缘美满,最后才求了自己和萧让因缘长久,和谐美满。 小小的木牌上,簪花小楷细若蚊蝇,真真是挤得不能再挤了。顾熙言看了看手里的木牌,又转头去看身侧的男人,才发现萧让早就完事儿了,正颇有兴味地看她絮絮叨叨地写了一堆。 「侯爷竟是偷看了妾身的心愿!」顾熙言登时不高兴了,「妾身也得看看侯爷写了什么,才能赚的回来!」 萧让闻言,将手中木牌往身后藏了藏,「本候听闻,这心愿若是广而告之了,只怕就不灵验了。」 顾熙言却不依,偏要拉着男人去夺那小小木牌,两人自然又一番玩闹。 萧让不过是想逗逗她,倒也不敢真的不给她看,故而,转眼之间,那小小木牌便落到了顾熙言手中。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那木牌上只写了寥寥两句话,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顾熙言本来还以为萧让会写「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之类的心愿祈祷,此时望着木牌上铁画银钩的字体,鼻头一酸,竟是突然说不出话来。 春日时节,阳光普照,丹桂树满树翠绿的枝叶,风起婆娑,苍劲葳蕤,华盖如云。 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衍万物。」这棵历经千年风雨,见证岁月沧桑,依然挺立如初,屹立不倒。 顾熙言拿着两只木牌,细细逡巡了半晌,才寻得了一处红绸带和木牌都较为稀疏的枝丫,方踮着脚,亲自将手中两只木牌挂了上去。 萧让望着美人儿的侧颜,听着耳边不远处轰鸣的溪水声和喧闹空灵的鸟鸣声,眸色渐渐沉了下来。 如今太子监国,四皇子频频有异动,行事也愈发猖狂。照此看来,若是成安帝从此一病不起,不久之后,只怕两厢必有一战。 近日,太子数次飞鸽传书,皆是和萧让商议人马部署的事宜。若是真的到了兵戎相见的那一天,他身为武侯,当然是要披甲上阵,到时,只怕要留顾熙言一人在侯府之中。 故而,此番来南余山,萧让便是想在这场暴风雨来临之前和顾熙言温存片刻,尽量多地享受这所剩无几的宁静时光。 禁廷,紫宸殿。 v第三十章[01.09] 一宫装丽人携着三四名宫婢缓缓行来,在殿门之外顿首止步,冲殿门前守着的御前大太监道,「本宫来御前侍奉汤药,劳烦公公帮忙通传一声。」 御前大太监扬了扬手中拂尘,笑着道,「贵妃娘娘来的不巧,太后娘娘刚刚进殿,此时怕是正在和皇上说着话呢。」 尹贵妃闻言,扶了扶头上的金簪,眼尾一点泪痣勾人心神,「多谢公公提点,本宫在殿外等候一二便是。」 御前大太监笑了笑,尖着嗓子道,「贵妃娘娘折煞奴才了!」 不料话音儿刚落,那殿门便「嘎吱——」一声被宫人推开,只见太后娘娘携着贴身的嬷嬷从紫宸殿中走出,周遭宫人皆伏跪于地下高呼,「恭送太后娘娘!」 太后目不斜视,威仪万千,本欲径直离去,不料凤目一扫,竟是瞄见了下首跪着的尹贵妃。 尹贵妃今日穿了件粉蝶织锦的宫装,领口开的极低,露出一片莹白的雪腻,那高高绾着的发髻上插了几只凤衔东珠的步摇,长长的流苏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摇摆不止。 太后看着尹贵妃这般打扮,当即来了气,一甩广袖,怒斥道,「如今皇帝有病在身,你身为永乐宫主位,虽自荐来皇帝近前侍奉汤药,却日日打扮成这般烟视媚行的模样!你难道是那狐媚子化了人形!想吸了龙气成精吗!」 太后这一骂,真真是一点情面也不留,尹贵妃忙跌跪下来,连声告罪,「臣妾知错!臣妾这边回去换了衣裳再来,求太后娘娘息怒!」 这些日子,成安帝缠绵病榻,拟了圣旨叫太子暂理国政。那「名为养病,实则禁足」的谢皇后也被成安帝的一纸圣旨从凤栖宫里放了出来,重掌三宫凤印。 经过上次谢王之乱,谢皇后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尹贵妃对谢王两家的二心,和与四皇子勾结的猫腻,对尹贵妃的态度大变,存了心的不教她在这后宫里好过,竟是用计一连斩杀了永乐宫中的数位心腹宫人。 偏偏尹贵妃如今骑虎难下,除了那态度莫测的四皇子,再无旁人可以依靠,只好把浑身解数都使在成安帝身上。 她自请来御前侍奉汤药,每回来紫宸殿都往娇媚勾人了打扮,那成安帝虽不是重欲之人,终是被尹贵妃勾着在病榻上缠绵了两回,如此一来二去,那本就沉重的病情竟是更加严重了。 太后冷笑一声,伸了长长的护甲兀自端详,淡淡道,「如今皇儿身处病中,本宫便代皇上来处置你这妖妃一番——贵妃德不配位,屡教不改,便罚贵妃在这紫宸殿的长廊尽头跪上两个时辰罢。」 紫宸殿长廊的尽头正对着紫宸殿的殿门。成安帝在此养病,每日不知道有多少妃嫔宫人前来探看!叫一宫主位、当朝贵妃跪在这般人来人往的地界,想来太后是诚心想下尹贵妃的面子,才选了这么个狠辣的法子! 此话一出,尹贵妃身后的宫人们皆是纷纷磕起了响头,涕泪俱下地求情道,「太后娘娘赎罪!娘娘纵然有罪,可如何跪的了两个时辰!」 太后神色冷淡,高高俯视了尹贵妃片刻,转身带着一众宫人离去,头也不回道:「永乐宫大胆刁奴,以下犯上,罚永乐宫三个月的份例,贵妃娘娘便替这等刁奴赎些罪——再多跪一个时辰罢!」 跪上整整三个时辰,虽说没有皮肉之苦,不见血光之灾,可这么跪下来,只怕一双腿也动弹不得了。 尹贵妃咬碎银牙,朝着太后离去的身影俯首磕了个响头,「臣妾领罚。」 一转眼间便到了四月份,天气渐热,日光鼎盛,这样的时节,在外面略微走动一会儿,便能生出一身汗意来。 这时节虽略有些燥热,倒也比不上夏日酷暑。奈何顾熙言体弱又贪凉,一早便换上了薄纱衣衫,外头一出毒日头便整日的呆在正房里足不出户。 顾熙言几次提了从冰库里取冰雕消暑,都被萧让一口驳了回来,美人儿气不打一处来,又看看自己三五天一生病的穸弱模样,只能「迫于淫威」、「委曲求全」,每日歪在软塌上吃些冰镇过的樱桃、枇杷,再饮些冰镇下火的汤水,才算是好过。 平阳侯府,凝园正房里。 许多日前,软榻上便铺上了一套竹编的凉席,此时,顾熙言正穿着一身轻纱薄衫倚在引枕上,歪着头看手里握着的的一卷话本杂谈。 掐着指头算算,竟是快到了午膳时分,顾熙言放下手中的话本子,问道,「侯爷可说了什么时辰回来?」 桂妈妈躬身道,「回主母的话,侯爷早上出门之前便说了要回府同主母一同用午膳,眼下已经是巳时二刻,估摸着侯爷也快该回来了。」 顾熙言点点头,只道「知道了。」 几人正说着话,便有外头的婆子打帘子来报,说是「侯爷回府了」。 顾熙言起身迎了出去,只见萧让一身朱色圆领官袍,衣袂随着步子飘飘生风,更显丰神俊朗。 男人面带笑意,伸了大掌将美人儿的小手紧紧握住,两人一路说这话行到了内室里。 顾熙言一边解了男人身上的官袍,一边问道,「侯爷今日上朝,可是遇到了什么大喜事?」 最近朝野不安,萧让每次上完朝回来总是神色郁郁,眉头不展,今日却一反常态——方才没进屋门便是面带笑意,如今到了内室里,唇边更是抑制不住地溢出几丝笑来。 萧让素来七情不上面,一贯是神情冷淡,老成持重的模样,只有在闺中和顾熙言相对之时,才偶有展露笑容。故而,今日萧让这般喜形于色,顾熙言真真是分外好奇。 萧让闻言,当即捉住那双素手放在唇边吻了吻,「朝野哪有什么大喜事可言。原是淮南王府逢了添丁之喜——淮南王妃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了。」 顾熙言闻言,登时便呆了,等回过神儿来,小脸儿上也是绽开一抹喜色,「当真!?自打咱们从南余山回来,这才过去了几天!王妃竟是有孕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萧让含着浅笑,看着美人儿这副真心实意为别人的喜事儿欢喜的模样,轻轻摇了摇头。 顾熙言兀自高兴了一会儿,心中突然漫上来一股子酸楚之感。 想来,她和萧让成亲也有半年多了,眼看着晖如公主怀了身孕,再看看自己,顾熙言不禁郁闷——她这肚子怎么就没有一点儿动静呢? 话说,萧让和淮南王李肃从小一起长大,因着两家世代交好,两人虽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故而如今淮南王妃有喜,萧让也为之感到开怀。 淮南王李肃一朝被喜事砸中了脑袋,知道自己竟是要当父王了,竟是消化了两日都没缓过来,今日散了朝,当即拉住萧让在他耳边叨叨了半天,一会儿说「不知道是个儿子还是个女儿」,一会儿又说「本王可要好好想一想该给孩子起个什么名讳」。如此喋喋不休,嗡嗡嗡的止都止不住,哪里还有在沙场上横眉冷对,横扫千军的凌厉模样! 萧让被淮南王吵了一路,真真是烦的透顶,偏偏又不好开口说他,真真是喜忧交加。 自从那日李太医说了顾熙言身子的情况,萧让便没在顾熙言跟前提过子嗣的事儿。 v第三十一章[01.16] 如今顾熙言年纪尚小,体质过于寒凉,若是一味强求子嗣之事,只怕会对她的身子大有损伤。萧让早已想好,顾熙言养好身子才是一等一的大事,至于子嗣的事儿,等顾熙言养好了身子再要也是不急的。 方才萧让没有直接告诉顾熙言「淮南王妃有孕」的事儿,就是怕她听了之后胡思乱想。这会儿见美人儿脸上没了笑容,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便伸了手臂将人揽在怀中,温声安慰道,「王爷和王妃成亲多年,直到如今才喜得麟儿。本候和夫人成亲不过半年,且夫人年纪尚小,咱们自然是无需着急的。」 顾熙言听着这熨帖的安慰之语,心中如有融融暖流划过。微微抬了一双美目看向俊朗的男人,咬着樱唇轻轻点了点头。 等萧让换好了常服,挽着美人儿的手从内室里出来,下头的丫鬟婆子已经从红漆木托盘上取下数碟菜色,纷纷打帘子退了出去。 只见黄花梨木方桌上依次摆放着两例茉莉香碗、一例槐叶淘、一例红香绿玉、一例烫干丝、一例五色烧麦、一例冬虫夏草乌鸡汤。 萧让在金盏里净了手,看了眼桌上的菜色,勾了薄唇道,「今日厨房做的午膳倒是颇为合乎时令。」 顾熙言亲自拨了些槐叶淘在瓷碗中,递到萧让面前,笑意盈盈道,「这几日天热,吃不下热气腾腾的东西,妾身一时兴起,便叫人摘了槐树上长出的第一波嫩叶,做成这槐叶冷淘来尝尝。」 「槐叶冷淘」美味爽口,沁凉宜人,乃是大燕朝上到贵族之家,下到平民百姓都颇为喜爱的消暑佳食。其做法也颇为简单日常,大抵是将嫩槐叶用开水浸泡半日,再将槐叶研磨过滤,只取其清汁,在清汁中加麦粉和面作淘,每每食用之时,将槐叶淘下锅煮熟,过一遍冷水去热,最后再淋上调味的酱汁即可。 只见那莹莹如玉的白瓷盘中,如绿茵般的槐叶面整整齐齐地码在盘中,看上去甚是碧鲜可爱,令人食指大动。 那厢,大丫鬟靛玉照例盛了一碗虫草乌鸡汤,呈到顾熙言面前。 前些时日,顾家差人到了平阳侯府上,原是顾熙言的外祖林氏命人不远万里快马加鞭送来了一包上等的冬虫夏草。 除了一包珍贵的药材之外,还附有一纸顾熙言的外祖父林渊微亲笔写的家书。 信中说,冬虫夏草此味药性温味甘,秘精益气,专补命门,乃是平补阴阳的一味良药,正对顾熙言的气虚体弱之症。又说此药来自千里之外的吐蕃高原,得之甚是不易,故而特意附上了几副药膳方子,叫王妈妈按着方子把药材用在顾熙言的食补里。 这药材乃是大补之物,故而炖出的药膳只有顾熙言一人用,萧让这等身强力健之人是从来不吃的。 一开始,顾熙言瞧着那药材的外形可怖,说什么都吃不下去。王妈妈无法,只得在把药膳端上桌之前,把冬虫夏草一个个地细细挑出来,不敢教药材入了顾熙言的眼,如此这般,顾熙言才点头肯用药膳。 今日这例虫草乌鸡汤乃是用虫草和乌鸡小火同炖一整夜才熬成的汤水。顾熙言望着那色泽金黄的鸡汤,嗅着扑鼻而来的甘苦草药味道,心中不禁一阵子反胃。 平日里顾熙言喝这药膳总是磨磨唧唧,一会儿要吃块点心垫一垫,一会儿要吃颗糖果压一压,有好几次直到药膳都凉透了,还剩下大半没有用完。 今日,顾熙言听了淮南王妃有孕的消息,心中总想着那子嗣之事儿,纵然萧让一阵贴心安慰,可她终是忍不住恨自己的身子不争气,如今端着汤碗心下一横,竟是捏着鼻子将那玩虫草乌鸡汤一饮而尽了。 一旁的红翡见顾熙言喝的猛,忙伸手接了汤碗,又递上一盏清口的茉莉蜜碗。 顾熙言就着她的手饮了两口茉莉蜂蜜茶,这才勉强压下去口中的甘苦之味。 萧让见美人儿这副模样,还以为她今日懂事儿了,吃药不用人哄了。当即伸手从果脯盒子里挑了颗话梅递到美人儿的粉唇边,夸赞道,「夫人今日甚乖,吃颗梅子便不苦了。」 顾熙言正满嘴回甘,苦的说不出话来,听了这话,当即凑了上去,轻启朱唇将那梅子咬入口中。不料,香舌在那修长的手指上一扫,口中香津竟是濡湿了男人的指尖。 萧让见状,眸色一沉,体内气血上涌,竟是手臂一动,将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往那檀口之中送了送。 突然有异物入口,顾熙言有些猝不及防,下意识便紧紧地咬住指尖一吮。 美人儿神色茫然,檀口微张,真真是媚态天成。 萧让定定看了顾熙言两眼,兀自平复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抽出手指,拿过一方锦帕拭了拭手指上沾染着的晶莹香津。 明明男人什么也没说,顾熙言却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方才男人的动作是何意味。当即觉得自心底烧起一阵火来,叫人燥热难耐。 对面儿的男人深目高眉,鼻梁英挺,生的过分俊朗,此时正定定看着她,一双狭长的眼眸里写满幽暗不明的情愫。 顾熙言垂眸咬着口中的话梅,脸色猛然烧了起来,一时觉得话梅失了往日的甜美滋味——竟是不及男人的指尖甘甜。 禁廷。 车辕处烫着木芙蓉的马车不急不缓地行在长长的青石板甬道上,转过数道宫门,缓缓停在永安门外。 侍卫流云撩开帘子,朗声请了主子下车。 萧让纵身翻身下了马车,又转过身来,亲自将车厢中的顾熙言扶了下来。 今日顾熙言和萧让进宫,并非是去内宫里探望太后,而是因着成安帝昨日下的诏令——「令平阳侯及平阳侯夫人进宫,于御前觐见」。 永安门乃是禁廷的右侧门,平日里守卫森严,只有二品以上的大员才能有资格从此门进入,今日若非成安帝召见,诸如顾熙言这样的女眷是一概没有资格从此门中通行的。 尽管顾熙言对朝堂诸事知之甚少,也对成安帝卧床养病多日的事儿略有耳闻。现在正是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的紧要关头,病重的成安帝突然召见她们夫妇二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件可喜可贺的好事。 一路上,顾熙言心中猜想不断,奈何脑子里上一世关于这场乱战的记忆实在少得可怜,竟是越想越乱。 上一世,她嫁到平阳侯府的前八年,受到曹婉宁的恶意构陷,被囚柴房不能自保。江南之案中,因着王家刻意栽赃陷害,坐实了顾氏一族的罪名,成安帝下旨抄封顾家满门,并将顾氏全族流放青海苦寒之地。 直到顾熙言和萧让成婚的第八年,成安帝才身染沉疴,缠绵病榻,一病不起。同年,太子和四皇子呈水火不容之势,两厢开战。 这一世,从顾家从江南之案中脱身、谢王两家倒台之后,一切事情的发生的时间,都好像都和上一世有所出入,甚至整整提前了数年发生。 难不成,上一世她临死前的那场战乱,竟是提前到了现在就要发生吗!? 顾熙言捏紧了手中丝帕,满怀心事纷乱如麻,一时不知何解。 v第三十二章[01.16] 过了安礼门,便是成安帝的寝殿紫宸殿。 两人进了宫门,一路步行道紫宸殿前,途经两旁皆是红墙黄瓦,斗拱飞檐,一派金碧辉煌,壮丽无匹之景象。 萧让见她面有虑色,捏了捏那柔弱无骨的柔夷,含笑看她:「夫人不必紧张。一会儿进了紫宸殿,皇上若是问话,如常答了便是。」 说罢,大掌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万事皆有本候在,夫人只需放宽心。」 顾熙言听了这话,心头一动,抬了一双水雾迷蒙的美目看向男人,莹白的小脸儿上甚是缱绻动人。 紫宸殿外。 御前大太监德海公公远远见了两人,甩了甩手上的拂尘,忙不迭地躬身行礼,「见过平阳侯爷、见过平阳侯夫人。」 「皇上这会子午睡了刚醒,侯爷和侯夫人这便随老奴进殿罢。」 顾熙言听了这话,不禁咋然——此时已经是申时一刻,再过一柱香的时间便到了用晚膳的时辰,成安帝竟是虚弱至此,一觉睡到了这个时候!? 萧让闻言,脸上神色淡淡,看不出有什么波澜,只朝德海公公微微一颔首,便挽着顾熙言的手进了大殿之中。 殿内供着两尊振翅欲飞的仙鹤香炉,一左一右,鹤嘴处正吞云吐雾,熏的一殿的香雾缭绕。 明黄色的重重帐幔之后,真龙天子半倚在龙榻之上,英正的面容上满是疲态病容,整个人像是一夜之间衰老了十岁。 除去那日除夕宫宴的遥遥一望,顾熙言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拜见成安帝。 因着上一世这位帝王亲自下旨抄了顾家满门,顾熙言每每想起这位深沉莫测的帝王,心中都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之感。 嗅着扑面袭来的药味儿,顾熙言随着萧让行至榻前,两人双双行了个伏跪大礼,只听萧让道:「臣甥平阳侯携嫡妻顾氏,请皇上圣安。」 成安帝闻言,缓缓睁开一双眸子,抬了抬手道,「免礼。」 这一跪、一起身的空当里,顾熙言不动声色地瞟了眼龙榻上的成安帝,才发现他原本的一头鸦发竟是生了大半华发。 成安帝周身姿态尽显苍老,就连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都带着疲惫之色,竟是颇有日薄西山之态。 顾熙言虽然不是医者,可她幼时在外祖林氏隐居的深山中呆过一两年,每日见外祖父林渊微医治病人伤患,疑难杂症。如此从小耳濡目染,经过这些年的熏陶,顾熙言也没少浸染药理医术方面的常识。 故而,此时顾熙言一看成安帝的模样,便知道这位帝王的病症,怕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医治好的。 「细细想来,彦礼的婚事还是朕亲自拟了圣旨赐下去的……如今看你二人琴瑟和谐,朕也算亲手促成了一段好姻缘——也算是件积德行、谋福祉之事了。」 萧让拱手道,「皇上一向福泽深厚,臣甥和妻子能得皇上赐婚,乃是三生有幸才修来的福分。」 成安帝点点头,又做出长辈姿态,淡淡看向一旁的顾熙言,开口问了她几句不痛不痒的家长里短。 顾熙言皆是一一作答了,那厢,御前大太监德海捧上一碗汤药,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圣上,该进药了。」 成安帝闻言,脸色淡淡的笑容顿时隐了下去,沉声道,「呈上前来罢。」 紫宸殿内光线幽暗,一派静谧,此时更是落针可闻,只听见成安帝窸窸窣窣喝药的声音。 顾熙言只在这幽深的大殿中呆了一会儿,便觉得心头无比压抑,反观身侧的高大男人,却依旧是那副气宇轩昂、身姿如松的模样,一张俊脸上面无表情,只垂着眸子看着龙榻前的地面。 想来是在朝堂行走多年,早就练就了一身御前应付的好功夫。 顾熙言正偷看着男人,冷不丁萧让突然抬眸,轻轻看她了一眼。顾熙言被捉了个现行,读出了男人眼神里的警告之意,只好也学着他那副人老僧入定的模样,垂眸看向地面。 等成安帝慢悠悠地饮完那碗汤药,似是失了和两人迂回的兴致,幽幽阖了眼道,「德海,去取了那三军舆图来,朕有要事与平阳侯相商。」 那唤做德海的御前大太监听了这话,只微微一怔,随即带了笑道,「老奴这就去取。」 顾熙言听了,心下也是一惊。 所谓三军舆情图,乃是一张详尽的地图,上面绘着大燕朝三军的营地部署、粮草分布,乃是一等一的机密。顾熙言万万没想到,成安帝竟是连这军机头等大事都不避讳着萧让。 成安帝对萧让竟是如此倚重! 手上突然被男人的大掌轻轻捏了一下,顾熙言会意,当即笑着冲龙榻行了一礼,「既然皇上有要事和侯爷相商,臣妾不妨先行告退,在殿外候着便是。」 成安帝闻言,微微笑道,「是个懂事的孩子——准了。」 远处众多宫殿层层叠叠,换首歌的琉璃瓦在日光下闪出粼粼波光,竟是一眼望不到头。 顾熙言倚栏远眺,望着这华美宫廷,心中不禁百转千回。 照如今的架势,成安帝定是叫萧让防着四皇子一众人马有所异动,全力保太子登基。 可是,成安帝素来老谋深算,工于心计,他又怎会放任萧让一手辅佐新君上位? 如今,平阳侯府手握萧家军数千精兵,说是权倾朝野也不为过。若是一朝萧让辅佐太子登基,到那时平阳侯府岂不是一手遮天?萧让岂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顾熙言身为深闺女子都能想到这一点,这位老谋深算的帝王难道想不到这一点? v第三十三章[01.16] 顾熙言正倚着栏杆百思不得其解,那厢有一宫装丽人迤逦行来,停在她面前,娇笑道,「没想到,能与平阳侯夫人在紫宸殿前相遇,真是甚巧。」 顾熙言闻声转身,入目便是穿着一身月白色宫装的尹贵妃。 顾熙言眸色冷冷,暗自打量了尹贵妃几眼,不禁心下纳闷儿——以往每每看见这位不三不四的贵妃娘娘,她皆是穿着水红、绯红之流的华丽颜色,如今怎么改了喜好,竟是穿起了这等月白素衣? 殿外候着的德海公公见了来人,尖声笑道,「贵妃娘娘来的不巧,平阳侯爷正在殿中和皇上说话儿呢,娘娘不妨在此等候片刻。」 顾熙言这才挤出一丝笑意来,冲尹贵妃行了一礼,「妾身平阳侯嫡妻顾氏,参见贵妃娘娘。」 尹贵妃冲德海公公点了点头,又听了顾熙言口中这堂堂正正的名分称呼,心中苦涩难当,勉强挤出一丝笑来,「平阳侯夫人免礼。」 昨日成安帝召见萧让和顾熙言的诏令一出,尹贵妃便算准了时辰,趁着今日侍奉汤药的时机前来探一探虚实。 方才见只有顾熙言一人在紫宸殿外等候,便知道成安帝是皆召见平阳侯夫妇探病为由,借机和萧让部署身后定国安/邦之大事。 自打上次花朝节一见,尹贵妃吃了顾熙言嘴上的刀子,心中疑神疑鬼地想起那日萧让对她的冰冷警告,竟是心生骇然,从此对顾熙言敬而远之了。此时她心中想着四皇子的大事,更是没了上前挑衅的心思,只在一旁的殿门前伫立不语。 顾熙言看她一眼都嫌脏了眼睛,自然也乐得不和她说话,只倚栏眺望远处禁廷风景。 「嘎吱——」一声,紫宸殿的宫门打开,高大的男人一身侯爵朝服,龙行虎步而出,眸子略一扫,便冲着顾熙言直直行来,仿佛一旁的尹贵妃不存在一般。 男人揽住那倚栏的美人儿入怀,低低说了两句什么,便挽了美人儿的素手准备离去。 尹贵妃这才从自己被视若无睹的哑然里回过神儿来,当即甩袖回首,高声道,「侯爷!」 萧让闻声,步子一顿,竟是头也不回道,「方才一时不察,本候竟是没有看见娘娘,实在是失礼——见过贵妃娘娘。」 尹贵妃强忍着心头酸痛,笑了笑道,「侯爷严重了。」 萧让沉吟片刻,又道,「娘娘如今在御前侍奉汤药,想必是忧心皇上至极……本候不妨提醒娘娘一句,这皇上的起居之事乃是关乎天下万民的一等一的大事。一旦犯下行池差错,便是入万劫不复之地——娘娘可要当心了。」 尹贵妃闻言,身形晃了两晃,脸上笑意竟是再也撑不下去了,「本宫自然是会当心的,多谢侯爷提点。」 马车里。 顾熙言扑进男人怀里,瓮瓮出声道,「侯爷方才那一番话,倒是颇有深意。」 萧让望着怀中的美人儿,勾了薄唇道,「哪里来的一股子醋味儿?快要酸掉本候的牙齿了。」 顾熙言伸手锤了下男人的胸膛,扁了扁嘴巴道,「谁吃醋了!侯爷既然和妾身说清了‘绿染白檀香’始末,妾身自然是不会再无理取闹的……」 萧让望着美人儿这副别扭的模样,轻笑着摇了摇头。 顾熙言抿了抿粉唇,又试探地问,「皇上正身处病中,今日火急火燎地召见侯爷和妾身,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萧让伸手抚上美人儿的脸颊,低头轻吻她的眉心,扯出一抹笑来,「不过是寻常公务,夫人不必忧心。」 成安帝的身子每况愈下,一开始的时候命太子监国,只是叫太子李琮代为处理一些简单的政务,一些军机要事还是由成安帝在病榻上亲自裁决。 到了如今,成安帝竟是将朝政全权交由太子李琮决断了。 方才在紫宸殿中,成安帝更是毫无保留地将三军部署细细同交代了萧让一番,竟是隐隐有托孤之意。 萧让正神思悠远,脑海中忽然闪过成安帝喝下的那碗汤药来。若是他没有看错的话,御前大太监德海足足拿银针验了三次,才将那碗汤药奉上御前——莫非,成安帝此番病来如山倒……并非生病,而是中毒!? 萧让心中涌出层层谜团,脑海中明明灭灭,瞬息万变。 那厢,顾熙言见萧让勉强哄着自己,便知情形不妙。 上一世,成安帝缠绵病榻,还未咽气之际,太子和四皇子两党便不宣而战,整整胶着了两年之久。 这几天,顾熙言偶有午夜梦回,次次都梦见前线传来萧让身陷绝境的急报,她每每从梦中惊醒,望着将揽着自己睡去的萧让,心中都担忧不已。 上一世的夷山之战,究竟鹿死谁手? 顾熙言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如今,风云变色,改弦易辙,或许就在眼前了。 平阳侯府。演武堂。 数十人从书房中鱼贯而出,仔细看去,一行人皆是身着轻甲,腰间配着利刃宝剑,面容肃穆冷凝。 最中间那人穿着一身玄铁金甲,生的俊眼修眉,薄唇微微抿着,狭长深邃的眼眸里有细碎寒光,身姿挺拔如劲松,手握一秉宝剑,名曰「承影」。 一行人出了演武堂,复行了许久,堪堪走到凝园正房之前。 萧让脚下步子一顿,朝凝园的方向远远看了一眼。 只见他沉吟了片刻,将手中宝剑朝着属下流云远远一抛,竟是头也不回地大踏步朝凝园走去了。 众部下见状纷纷驻足,望着不知为何远去的萧让,不禁面面相觑起来。 v第三十四章[01.16] 流云眼疾手快地接了「承影」宝剑抱在怀中,冲数位部下低声解释道,「诸位大人有所不知,这‘凝园’乃是主母居住的院落。」 众人听了这话,才恍然大悟,纷纷叹「侯爷和侯夫人真真是鹧鸪情深」。 半年之前,萧让正在边疆领兵,被成安帝一纸圣旨召回盛京和顾熙言完婚。两人成婚之后这半年的时间里,萧让一直在京中任职,故而他虽为武侯,却有整整半年的时间未曾穿过金甲了。 如今甲胄在身,萧让一路行到凝园正房里,下人们皆是纷纷行礼,惊讶而视。 萧让随意抬了手,问道,「主母午睡可醒了?」 一名婆子恭恭敬敬道,「回侯爷的话,主母午睡刚刚醒来,现在正在榻上醒神呢。」 萧让闻言,略点了头,抬脚便进了正房里。 一阵沁凉的玫瑰香气扑鼻而来,男人撩了碧玺珠帘正准备入内,脑海中忽然想到了什么,脚下步子一顿,轻启了薄唇低声问道:「夫人可是醒了?本候这便进来了。」 顾熙言刚刚午睡醒来,正一脸茫然地被丫鬟婆子们服侍着穿衣裳,此时突然听见男人的声音,迟迟反应了一会儿,才娇软地「嗯」了一声。 原是萧让正准备入内,却忽然想起平日里顾熙言一向害怕打打杀杀,若是此时半梦半醒的娇人儿猛地抬眼看见他一身甲胄,只怕会吓出头疼脑热之症,故而,方才他才会在内室外开口一问,算是给美人儿提了个醒,好叫她心里有个准备。 内室里新点了一炉辟秽醒神、清冽怡人龙脑香,纱幔重重里,靠着那座紫檀木山水屏风摆放着一尊雕着嫦娥奔月图的冰雕,正往外散着着丝丝寒气。 顾熙言正半卧在床榻上,睡眼惺忪,美目半睁,一看便是刚刚睡醒还不太清醒的模样。 抬眼看了那一身金甲的高大男人,顾熙言不禁愣了一愣,才明白过来刚刚萧让在内室外的问话是何意味。 经过这半年的耳鬓厮磨,顾熙言对萧让的一腔惧意消散了大半。萧让虽然是个武侯,可两人成婚之后,萧让从来没有做过这等沙场上真刀真枪的打扮。男人本就生的宽肩窄腰,俊朗无匹,此时一身金甲上身,更是凭白添了几分杀气,周身气场骇人。 美人儿拥着薄被半坐在床榻上,望着男人看了半晌,才瞪大了眼睛道,「侯爷穿成这样做什么?」 萧让看着美人儿这副愣愣的、不敢和自己亲近的模样,心下庆幸「还好没有把承影剑佩在腰间」,否则定会把顾熙言吓的不轻。 「本候一会儿要去沙场点兵,自然是要穿着甲胄的。」 说罢,男人挑了眉,冲榻上美人儿伸了双臂,「本候穿成这样不好看吗?」 顾熙言望着眼前如天神一般丰神俊朗的男人,鼻头一酸,顺势扑到男人怀里,闷闷道,「妾身不喜欢侯爷穿上甲胄。」 穿上甲胄便意味着要上阵杀敌,如今萧让一身金甲地去营地点兵,想必离真刀真枪地上阵杀敌那日也不远了。 身上的甲胄冰凉坚硬,萧让怕咯着顾熙言一身细皮嫩肉,只轻轻搂着她,伸手在那如玉的脸颊上轻抚着,如墨般的眼眸里盛着万种柔情,「夫人若是不喜,此番风浪过后,本候便去御前自请当个闲散侯爷,和夫人一起餐松饮涧、枕石漱流,过周游四海、避世绝俗的生活如何?」 顾熙言闻言,心头一惊,满是不可置信地看着男人。 顾熙言幼时曾在外祖林家归隐的山林中小住过几年,那段时间,她和山中动物为伴,和明月清风为邻,每日和外祖一家吃粗茶淡饭,穿寻常衣衫,采桑叶、防纸鸢……尝遍清欢百味。顾熙言曾和萧让提及过这段惬意的日子,每每谈起,眼中皆是流露出无尽向往和追忆。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萧让却是听进了心里。 上一世两人成婚之后,萧让对她种种冷酷无情,后又为太子登基大业披肝沥胆,故而顾熙言一直对萧让存着深深的偏见,认为他是个粗鲁不堪的武夫,同时更是个争权谋名之徒。 如今,萧让竟是生出了释兵权的想法!竟然还想和她一同远离这纸醉金迷之地,归隐避世!? 顾熙言闻言,心中不禁大受震动。 平阳侯府乃是百代功勋之家,自打大燕开朝以来,便是兵权在握,其「萧家军」的名声更是令人闻风丧胆……一想到萧让一旦归隐,这百代忠烈之名便止于两人手中,顾熙言就不禁背后一凉——那她可真成了萧家的罪人,红颜祸水一般的人物了! 萧让见怀中之人久久没有回答,便也不深问下去,而是勾了薄唇道,「本侯最近表现的可还行?不知夫人何时‘原谅’本候?」 自打从南余山回来,男人每每和她温存,都极近温柔体贴,仿佛她成了一尊易碎的瓷娃娃,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真真是不知该怎么疼爱才更好。 顾熙言感受着男人和上一世天壤地别的温柔,心中才好过了些,只是还存着一股子执拗,一直没松口说出「原谅」二字。 「侯爷表现的……还算勉强可以吧。」顾熙言美目含嗔,眼眶红红,「不过,此番风浪里,若是侯爷带着伤从沙场上回来,妾身便再也不原谅侯爷了!」 说罢,美人儿又补了一句:「侯爷身上有多少伤,妾身可是亲自数过的!侯爷休想蒙骗人!」 萧让闻言,不禁朗声大笑,在美人儿发顶吻了吻,「小哭包。」 上次芳林围猎结束时马车受惊,两人被狼群围困在山洞之中,萧让一人斩杀群狼,手臂上受了重伤。后来,顾熙言给萧让上药,想看看男人背上是否有伤,却被他一把拦住,当即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顾熙言也是个心大的,被男人话头一转,便忘了这档子事儿。 话说凝园的内室里纱幔重重,光线朦胧,两人每每在床榻间欢好,也大多是在看不真切的寂寂黑夜。 直到那日两人在演武堂里动了情,一番情潮翻涌后,顾熙言浑身无力,依偎在男人怀里直嚷嚷着要喝水。萧让当即起身去倒水,一时不察,竟是将背后一袭伤痕暴露在了顾熙言眼前。 男人宽阔的脊背上,旧伤之上叠着新伤,说是横纵交错也不为过。 顾熙言看的红了眼眶,水也顾不上喝了,心疼的抱着男人一顿呜咽痛哭。 萧让五岁骑马,七岁练剑,十一岁便跟着父侯上了沙场,故而小伤小痛在萧让眼中实在是家常便饭。可看着顾熙言为自己一背的旧伤哭得喘不过气儿来,男人心中莫名弥漫上来些如糖似蜜的滋味来。 那日,萧让使出浑身解数哄了好久,才算把泣不成声的美人儿哄好。 怀中美人儿眼角红红,埋头在男人身上那一袭冰冷的甲胄上,一双皓白的玉臂紧紧搂着他窄窄的腰身。 v第三十五章[01.16] 萧让心中最柔软地方似是被人微微牵动,千言万语漫上心头,出口只成了一句——「本候答应夫人。」 韩国公府。 书房。 韩烨凭栏而立,望着栏杆外那丛随风飒飒而动的潇湘竹,玉面上神色幽幽。 他生的鬓若刀裁,目如朗星,依旧是一袭白衣,银冠束发,清心寡欲的一张脸,更显温润端方,倜傥出尘。 那厢,有近卫捧着托盘前来,在他跟前顿足,颔首道,「请主子更换甲胄。」 那紫檀木的大托盘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套银色软甲,正不断闪着烁烁寒光。 韩烨淡淡扫了一眼那套他无比熟悉的银甲,竟是扬起一抹微笑来。 着旧甲,会故人,于刀尖舔血,窥见前尘往事,乃是此生一大乐事。 他真真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京郊,梵净山。 春末夏初的时节,满山翠色蔓延。云山雾海之间,禅院寺庙时隐时现,庙中稥客往来,络绎不绝。 马车缓缓停于梵净山山门前,丫鬟靛玉从车厢中跳出,又转身扶出自家小姐。 顾熙言今日做了寻常妇人打扮,只着一袭轻纱素衫,下头是条月白色八幅湘裙,头上也只点缀着数朵珠花,看上去清新素雅至极。 红翡上前,皱着柳眉道,「今日小姐出门来伽蓝寺上香,也没来得及和侯爷说一声,婢子这心里头总觉得不安心。」 这几日,萧让为军中之事殚精竭虑,忙的早出晚归。顾熙言心中担忧至极,一连数日,午夜梦回之际,回想起梦中一身血污却看不清面容的男子,顾熙言都惊起一身冷汗,心中久久难以平静下来。 故而,今日顾熙言特意来这梵净山的伽蓝寺里为萧让祈福,也好求个心安。 顾熙言本来还以为萧让不信神佛,可是上次两人一同来隐翠峰上的尼姑庵,顾熙言见他那副诚心诚意的模样,还以为他只相信梵净山、隐翠峰的寺庙道场,故而今日出了平阳侯府的大门,马车便直奔梵净山而来了。 「哪有给人祈福,还要专门叫人知道的!」顾熙言笑道,「若是叫侯爷知道了咱们来梵净山上求平安,那晚上我把平安符拿出来,还有什么惊喜可言嘛!」 红翡、靛玉听了这话,竟是觉得有理,便也不再反驳。 梵净山,伽蓝寺。 大雄宝殿中,经幡招展,香烟缭绕,诸神佛宝相庄严,耳边传来诵经声阵阵。 顾熙言伏跪在蒲团之上,朝上首的佛祖金身虔诚地行了三次跪拜大礼。 「信女是重生之人,能得此轮回、再活一世已是佛祖庇佑,本不该贪婪再求。然而信女与侯爷再世为夫妻,难得拨云见雾,结发同心。求佛祖保佑侯爷诸事顺遂无虞、平平安安度过此劫,信女愿以后半生安宁来换……」 那厢,红翡刚刚一脚跨进殿门,听了「愿以后半生安宁来换」之语,不禁眉心一跳,忙出声打断,「小姐,佛祖面前,断断不可胡言乱语!小姐且放宽心,这伽蓝寺最为灵验,想必佛祖也会为小姐的一片赤诚之心打动,保佑侯爷平安无事的!」 说罢,红翡便去扶顾熙言起身。 顾熙言望着上首肃穆的佛面,抿了抿红唇,呐呐道,「想来佛祖听了我的苦求,应当是会灵验的吧。」 靛玉见顾熙言神色惶然,知道她忧心姑爷,心中不禁心疼自家小姐万分,笑着开口转了话头,「婢子刚去问过了,那小沙弥说法觉主持正在讲习经文,不便打扰,等主持讲完经自然会来大殿这边儿叫咱们。」 顾熙言点了点头,说了声「知道了」,便扶着丫鬟的手往殿门外走去。 主仆三人刚刚迈出大雄宝殿的殿门,那厢便有一小沙弥缓缓行来,见了三人,双手合十道,「法觉主持已在禅房等候,请女施主随小僧前来。」 顾熙言也双手合十,回了一礼,「劳烦小师傅了。」 伴着耳畔的朗朗疏钟,两人一前一后行出殿前院落,穿过一道朱漆木门,绕过半山的参天古树,又穿过一道半月门,复行数十步,行至一条窄窄的小道上。 小道两旁树木葱茏,竹林掩映,偶有清脆鸟啼声传来。 此处偏僻幽静,顾熙言见四下连个僧人也没有,不禁心中起疑,「小师傅,这条路和我上次去禅房的路,好像不大一样吧?」 那小沙弥一路上面如止水,一言不发,闻言笑了笑道,「女施主有所不知,伽蓝寺占山而建,光是会稥客的禅房便有四十八所,故而这通往禅房之路,自然是有所不同的。」 顾熙言听了这话,心里的狐疑消下去了一半,笑了笑道,「小师傅说的是。」 两人说话的功夫,又转过一道海棠门、一丛文殊兰,来到一所厢房之前。 小沙弥立于门前,冲顾熙言双手合十道,「女施主,主持已经在里头等候了。」 顾熙言亦回了一礼,方轻轻推开禅房的木门,举步走入屋内。 禅房内的摆置颇为古朴简约,三间稍间并不设隔墙,而是以竹编的席子做帘子隔开。 正堂里空无一人,嵌玉面的圆桌上摆着一尊博山炉,里头焚着一炉檀香,正往外散着袅袅青烟。 左侧稍间里,一位白衣之人端坐在茶台之前,正理茶品茗,看上去颇为陶然。 v第36章[01.25] 「法觉主持久等了。」顾熙言不疑有他,莲步轻移,上前挑了竹帘一看,不料正对上一张清风霁月的脸。 那人生的目如朗星,如芷似兰,也正回望着她,眼神儿竟是一避也不避。 乃是韩国公府的世子,韩烨。 顾熙言回过神儿来,当即一惊,「韩世子怎会在此地?」 电光火石之间,有什么东西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方才,那小沙弥的灰色僧袍之下隐隐约约露出一双鞋子来,当时顾熙言略略看了眼,也并无深想,此时仔细想来,才恍然发觉——原来那小沙弥脚上穿的并不是寻常僧鞋,而是一双崭新而不沾纤尘的缎鞋! 身处伽蓝寺中,不穿僧鞋已是犯了规诫,再加上昨日天下微雨,梵净山上泥泞未干,僧人们整日在珈蓝寺中来来回回,在梵净山上上上下下,试问,有谁的鞋子会如此崭新、不染纤尘?! 顾熙言强忍着后背蔓延上的冷意,笑着侧身行了一礼,「想必是那小沙弥带错了路,妾身本是来见法觉主持的,不料竟是阴差阳错叨扰到了世子爷……还望世子爷勿怪,妾身这便告退。」 美人儿说完这番话,便匆匆转身,几欲逃离此地,不料,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砰——」地一声,禅房的木门竟是从外面被人紧紧合上了。 韩烨兀自饮茶,对这一切恍若未闻,嗅着茉莉香片的淡淡清甜,竟是微不可察地轻笑了一声。 顾熙言平复了下心情,方转身看向一袭白衣的男人,声音里带了几分惊惧,「世子这是何意?」 只见韩烨缓缓放下手中杯盏,唇边噙了一抹笑意,看向满脸慌乱却在强装镇定的女人,「就是明面儿上的意思。」 顾熙言攥了攥双手,冷着脸道,「韩世子,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又何必叫人诓骗我到此地?」 韩烨闻言,起身朝她缓缓行来,「你我确实无冤也无仇,不过……却是有一段未尽的前世姻缘。」 「你竟是一点也不记得了,熙儿。」 白衣男人风姿如朗月,面上笑意不变,口中说出的话却如雷声落地,重似千钧。 顾熙言听了「前世姻缘」几字,当即大惊,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不料一阵头晕目眩袭来,吞噬了所有神志,顾熙言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禁廷。 入夜,掌灯时分,禁廷各宫门皆已落锁,东西六宫隐隐有太监打更的梆子声传来,那声音尖利又绵长,徘徊在禁廷上空。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紫宸殿。 尹贵妃一袭月白色宫装,端坐于铜镜之前,以手轻蘸了些唇脂,涂于红唇之上。 瑞安公公上前道,「娘娘,都安排妥当了。」 尹贵妃神色不变,淡淡开口,「皇上到了用药的时辰了,还不把汤药呈上来?」 殿外的小祥子闻声,忙不迭地捧着朱漆木盘进了殿门,躬身道,「回娘娘的话儿,这会子宫门落锁,师傅(御前大太监德海)忙着收各宫各门的钥匙,特意嘱咐了奴才提醒娘娘一声,这汤药得趁热喝了才好。」 尹贵妃亲自接过那碗汤药,摆了摆手道,「都退下去吧。」 明黄的龙榻之上,尹贵妃轻轻倚靠在床榻一边儿,望着床榻上陷入沉睡的帝王静静看了半晌。 她丹唇微启,饮下了一口汤药,复又俯了身子,将鲜妍欲滴的两片红唇覆在那苍白无血色的唇瓣上,把口中之药缓缓喂入龙口之中。 一碗汤药喂尽,丹唇上的口脂已经掉了大半,成安帝仍是沉睡如初,那苍白的双唇之上却染上了一层奇异的丹红。 尹贵妃自袖中拿出一方手帕,轻轻拭去那抹丹红,她缓缓绽出一个笑来,笑着笑着,施了粉黛的面容上却有泪水急急地淌下来。 殿门「嘎吱——」一声打开,脚步纷纷而来。 太后快步行到榻前,扑在明黄色的龙被之上,道,「快宣太医进殿!」 尹贵妃见状,拭了拭眼泪,神色凄凄然道,「皇上今日自从晌午用了膳睡下去,到现在都未曾醒过。臣妾看着不对,便叫人去请了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和诸位姐姐前来。」 一旁的皇后居高临下,冷冷看了尹贵妃一眼,道,「贵妃日日在御前侍奉汤药,若是皇上病情有什么大碍,只怕贵妃也难辞其咎。」 尹贵妃苦笑道,「臣妾如今身似浮萍,皇上的福祉便是臣妾最大的福祉,臣妾又怎会做傻事呢?」 一旁的贤妃、德妃、淑妃见两人这番唇枪舌剑、绵里藏针,只面面相觑,肃手立于病榻一旁,并不过多言语。 皇后听了这话,脸色有些难看,当即斥道,「这里有本宫和太后守着,想来贵妃在御前伺候一天了,不如先行回宫休息吧。」 尹贵妃盈盈一拜,「是,臣妾这便告退。」 紫宸殿外。 尹贵妃将手中帕子递与瑞安公公,望向一旁的禁卫军首领,淡淡道,「今晚,若无殿下亲谕,这紫宸殿中之人只许进,不许出,一个都不许放出来!」 夜色如墨,凉风渐起。 有马蹄声阵阵,渐行渐近,扬蹄高嘶于宫门之前。 v第37章[01.25] 守门的禁军闻声,取了钥匙开门探问,不料宫门一开,两名禁军话未出口,望着宫门外一片乌压压的铁骑甲兵,竟是被这如虎的气势骇的噤了声,当场愣在了原地。 宫门之外,有火把点点,火焰在黑夜里蔓延如流光,叫人一眼望不到头。 「见过四殿下!」一名禁军拱了手,壮着胆子冲马上之人高声询问,「如今宫门已落锁,不知殿下带着人马前来,意欲何为?」 只见四皇子一身甲胄,面容肃然,闻言不禁冷笑,「本宫来做什么?罢,既是到了这禁廷宫门外,便也不怕告诉你……」 只见四皇子李壁猛地伸手拔了腰间宝剑,直指在那名禁军喉间,利剑抵着他的下巴,冷冷道,「尔等前来——逼宫。」 剑起剑落,一道血色喷溅于高空,复撒落于青石板甬道上。 夜色凄凄,万籁俱寂。一行铁骑无声无息地涌入禁廷。 暴雨前的时刻,总是分外宁静无波澜。今夜,仿佛和平日的夜晚也并没有什么两样。 成安二十三年,夏初。 自冬去春来,皇帝缠绵病榻,太医院久治不愈,渐成沉疴。春末夏初,皇帝足不出紫宸殿,每日沉沉而眠,一应政令皆由东宫决断。 禁廷之中,渐生流言,曰:「皇帝垂危,欲拟诏传位于东宫储君,自封太上皇」。 昨夜,月上中天时分,凉风渐起,飞沙走石,四皇子李壁携心腹,率金戈铁马潜入禁廷,意欲逼宫。 太子李琮应势而起,率重兵前来。平阳侯、淮南王、定国公闻风吹草动,亦早有布局。 一夜之间,禁廷大内的方寸之地,两军人马无声对峙。成安帝、太后、皇后与后宫三妃被四皇子困紫宸殿,以要挟太后母家、三妃家眷。 刀光剑影之间,可成万古功名,亦可成千秋骂名。 韩烨用兵诡谲,早已疏通禁廷禁军,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一众人落网。可太子麾下众人也并非吃素的,定国公并羽林卫总领埋伏于禁廷外围,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四皇子麾下折损严重,连夜仓皇出京,逃往淮南地界。第二日,淮南、江南、河东、河北四路纷纷举旗策反,效忠四皇子麾下。 东宫太子李琮连夜下急诏,派兵往河东、河北两路镇压乱局,派兵前往淮南就、江南一带捉拿乱臣贼子。 东宫令下,旌旗蔽空,大军压境,万马齐鸣。 该来的,终究来了。 隐翠峰上,盘山云雾缭绕,入眼无尽苍翠,让人颇有「身在此山中,云山不知处」之感。 禅房之中,元宁长公主身着一袭石青色僧袍,手里正捻着串白檀香的珠子,正望向下首一身锦袍的年轻男子。 萧让掀了袍子,行了一个大礼,「不孝儿子来给母亲殿下请安。」 元宁长公主轻轻抬了抬手,「免了。」 萧让仍是跪在地上,动也没动,「昨夜禁廷之变,震动朝野,盛京城中举城上下一夜不眠。儿子不日便要披挂出征,前往淮南诛杀叛党,故而今日,特来和母亲辞行。」 「这天下再怎么争,终究是李姓的天下。」元宁长公主捻着手中的白檀香珠子,开口道,「昔日你父侯提三尺青霜剑以定四海,如今化为一抔黄土,坟上草也有三丈高了。为人臣子皆求尽心尽力,争先恐后地肝脑涂地,身死时是百官表率,可等百年之后,君王又怎会记得姓甚名谁,又如何会一一感念呢?」 此话一出,一旁的深檀嬷嬷已经抹起了眼泪。 元宁长公主重重叹了口气,又道,「罢。身在局中,难免身不由己。吾儿此行前去,需万事小心才好。」 萧让又是一个深深叩首,「儿子遵命。」 元宁长公主望着下首长跪不起的萧让,久久沉默了会儿,方起身行至他面前。 青石铺就的地面上,突然有两滴泪砸了下来,只听萧让的声线微微颤抖,道:「母亲殿下,儿子……把心上的姑娘弄丢了。」 昨夜禁廷宫变,兵荒马乱,萧让一身金甲,立于太子阵前。 英武侯爷手握三尺承影宝剑,大马金刀地端坐于搞头骏马之上,外人看去,只觉得满是欲定乾坤的威风凛凛。可又有谁知道,他心中更牵挂的,却是一去伽蓝寺不返的顾熙言! 自打那日午后,马车载着顾熙言出了平阳侯府的大门,驶向郊外梵净山伽蓝寺,顾熙言便如人间蒸发一般,了无踪影。 差人去寻了顾熙言常去的几个地方,皆是无果,萧让这才觉得不对,不禁心急如焚,当即散了大半心腹去寻人。不料盛京城中,天子脚下,就这么点儿大的地界,一群人来来回回找了三次,竟是一无所获,毫无蛛丝马迹可寻。 整整一夜,萧让立马金銮殿前,分身乏术,近身暗卫往返于禁廷和平阳侯府之间整整八次,每次带来的消息都是「主母尚未寻得」、「主母未归」…… 只一次出门,便杳无音信,查无此人,简直叫人不知所措。 萧让生平第一次觉得无计可施,他肝胆俱焚,心如刀绞。若不是淮南王李肃硬拦着,只怕他早已掘地三尺,将伽蓝寺夷为平地了。 一夜之间,他仿佛不再是天潢贵胄的平阳侯爷,而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满心惦念着自己的发妻,自己的心上人。 男子生的高大俊美,此时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宽阔的肩头微微颤动,埋头不起。 元宁长公主握着佛珠,伸了双臂轻轻抱了抱他,出口的话温柔似水。 「既然丢了,那就亲自去把她找回来。」 v第38章[01.25] 菩萨像前,燃着三根线香,元宁长公主阖目跪于蒲团之上,嘴中呐呐念着经文。 深檀嬷嬷送走了少主子,挑帘子进了佛堂,肃了手道,「皇上又差了人来,请长公主进宫一趟。」 元宁长公主眼也不抬,淡淡道,「回了。」 深檀嬷嬷面带忧色,「殿下,算上这回,皇上已经足足差人来请了四回了。」 元宁长公主闻言,睁了眼道,「本宫这幺弟,从来心机深沉,从未如此慌乱过。他这幅模样,本宫还是头一回见呢。」 深檀嬷嬷道,「皇上小的时候最爱粘殿下了。当时先皇后薨逝不久,先皇众子女中,只有殿下和皇上是一母所出,所谓‘长姐如母’,皇上和殿下自然是亲近非常。」 「奴婢还记得,那年夏天,皇上一脚滑进了太液池的荷花坞里,还是殿下不假思索地纵身一跃,将皇上拖出了水面,才坚持到禁卫军前来救驾……虽说这些年过去了,殿下毕竟是皇上的亲姊,皇上还是惦念殿下的。」 望着菩萨温润的玉面,元宁长公主深思幽幽道,「姐弟情深是不假。可惜造化弄人,纵有手足之情,一旦坐上那九五之尊之位,便是绝情绝爱,绝恩绝义之人。」 当年,先帝正值垂危之际,平阳老侯爷平定柔然属国内乱,归政于柔然王室。一等侯的侯爵之位已经是进无可进,若要再加官进封,便只能封「平阳王」。 北方边境的十六属国听闻之后,皆是大惊失色,纷纷上表抗议——萧家一旦封王,大燕朝的铁骑便如猛虎插翅,来日若是一朝决裂,踏平十六部属国岂不是弹指之间的事! 当时先帝病榻缠绵,成安帝荣登大宝在即。 平阳老侯爷以大局为重,婉拒先帝封王之举。先帝于病榻涕零万千,赐平阳侯府一副铁书丹卷、一块免死金牌、一卷无字圣旨。 不料,这一切在新帝眼中,却成了倚仗百年功勋恃宠而骄,成了拉拢人心的故作姿态。 当时为大局的百忍成金,不料竟是为日后埋下了祸根。 后来,平阳老侯爷战死沙场,元宁长公主万念俱焚,一日于宫中撞破成安帝的密谈,如坠冰窟,寒意侵骨,心凉至极,以一场假死逃离了盛京城中的万丈繁华,瞒天过海,代发修行于隐翠峰中。 往事如烟,本以为早已尘封入土。不料多年之后被提起,依旧历历在目,令人记忆犹新。 元宁长公主道:「夫君浴血奋战,却终是逃不脱天子猜忌。自打当年本宫无意之间听到了皇上意欲除去平阳侯府的心思……本宫心中便再无血浓于水的幺弟,只有天颜不敢冒犯的成安帝了。」 「夫君已不在人世,加之本宫一再退让,好歹叫皇上打消了些对平阳侯府的忌惮之意。后来,彦礼拿了那无字圣旨求娶顾家之女,皇上生性多疑,见顾家不过寻常贵族之家,并无兵权在握,竟是疑信参半,当场诘问彦礼三次,见其求娶顾家女之心坚决不移,这才稍稍放下忌惮之心,龙颜大悦地恩准了这场婚事。」 「所谓菩萨低眉,金刚怒目。天子赏罚,皆是恩赐。」 元宁长公主双手合十,屈身伏跪拜了两拜,「本宫本欲逃离那纸醉金迷的地界,从此斩断和李姓牵连,终究还是逃不过一句‘血浓于水’。」 「罢,既是如今皇上来请,本宫便再进那繁华地走一遭吧。」 一片漆黑。 脑海中似燃起了一点白光,光亮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光芒刺的人睁不开眼睛。 朦胧之间,顾熙言似是听见隐隐约约的乐声传来。古琴幽幽,声声如泣如诉,宛若寒松低吟。 一室松香袭人,琴台之前,正坐着一位十足俊美的男人。 他缁衣博带,玉冠束发,俊脸上是叫人无法逼视的五官——似乎值得用一切不食人间烟火的词语来形容,只因他生的那样出尘,脸上又常带温润笑意,似乎每时每刻都蕴含着无限的深情,叫人不用任何理由便相信,这样的人绝对做不出来任何不好的事情。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韩烨手上拨弦的动作随之停下,一双如寒潭般幽深的双眼望向床榻的方向,声音清润温柔,叫人如沐春风。 「你醒了。」 顾熙言以手扶额,勉强摇了摇头。看清了眼前的所在,又对上那双幽似深潭的双眼,当即怒道,「韩烨,你卑鄙无耻!」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在伽蓝寺被假沙弥引诱道禅房中,又被韩烨下了迷药,直昏睡到现在,此时浑身酸软无力,一看便是中了大量蒙汗药的症状。 韩烨不疾不徐地行至床前,伸手从小几上斟了一杯清茶递与她,「熙儿喝口水,再慢慢骂也不急。」 「啪——」 瓷盏摔在地上,砸了个稀巴烂。韩烨神色如常,一点儿不见动怒,竟是好脾气地又重新斟了一杯茶水,重新递到她唇边,淡淡道,「这只杯子若是再砸了,我只好换个法子喂你了。」 瓷盏紧紧抵着朱唇,男人手上一个用力,杯子顺势斜了斜,茶水竟是略带强硬的喂到了她嘴里。 顾熙言浑身酸软无力,听了这话,当即不敢再打砸东西的主意,望着他那副不阴不阳的神情,更是敢怒不敢言。 一盏茶水见了底,韩烨才转身又倒了杯茶水,就着那杯上的绯红唇印轻啜了一口。 顾熙言见状当即红了脸,正欲发怒,却听男人道,「淮南距盛京千二百里,我重生醒来那日,当即快马加鞭,赶回盛京。可还是晚了一步——这一世,你终究还是成了他萧让的嫡妻。」 顾熙言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来上一世究竟和他有过什么过往。于是强装镇定道,「什么上一世?我不知韩世子在说什么。」 韩烨似是听到什么好笑之事,轻笑了下道,「甚好、甚好。想必熙儿对曹婉宁、史敬原、谢王两家之事,也知之甚少了……」 「熙儿,你若非重生之人,又怎会提防曹婉宁、史敬原、王氏一族至此?」 顾熙言闻言不禁大惊——他竟是对她的底细摸得这样清楚! v第39章[01.25] 韩烨握着手中茶盏,神色幽幽。 这半年以来,他安插在太子身边儿的几个得力亲信,或是被萧让暗中除掉,或是明升暗降,发配到边疆偏远之地。上一世,两军交战之际,这些心腹亲信成了插在萧让心口上的一把尖刀,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逼其入无力回天之绝境。这一世,那些亲信并无可以异动,萧让怎会突然惊觉至此? 这一切绝非偶然,除了顾熙言暗中透露,韩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顾熙言见他对自己重生之事了如指掌,便也不再装傻充愣,明艳的小脸上染了一腔薄怒,「你知道我是重生之人,所以特意在两厢开战之前将我掳走,就是怕我和侯爷透露前世过往,预测沙场上将要发生的战事!是也不是!?」 韩烨面上笑意更盛,「熙儿聪慧。」 顾熙言见他供认不讳,略一深思,方惊觉道,「自从你回京之后,便出了江南谢王一案!谢王两族之所以这么快倒台,其中可是也有你的手笔!?」 上一世,外戚谢王两家支撑着太子一党,朝局僵持数十年,直到顾熙言和萧让成婚的第七年,四皇子才将谢王两家扳倒。这一世,若不是有韩烨在其中推波助澜,长达多年的僵持,又怎会在短短数月便土崩瓦解!? 韩烨目光微沉,「不错。东宫有谢王两家外戚坐镇,若无数十年的积淀,四皇子要想比肩东宫,实属不可能之事。如今我一朝重生,自然不会再如上一世那般放任东宫坐大。」 上一世的末尾,韩烨一身银甲,飞身坠崖。他本以为自己会随着崖下的滔滔江水失去,为江中鱼虾所争食,不料一朝醒来,竟是发觉自己重生为人——他回到了当年在淮南布防之际。 重生之后,韩烨立于沙盘舆图之前一夜未眠,第二天,他携心腹火速回京,入禁廷向成安帝述职。 当日,成安帝正于御林苑中耕种御田,韩烨述职完毕,见御林苑中风景如旧,竟是勾起前世忧思,不料却偶遇了进宫参加菊蟹宴的顾熙言。 韩烨本欲派人打探这一世顾熙言是否婚嫁,当时冷不丁见顾熙言一身妇人打扮,便知道她已嫁给萧让——这一世,他终究是再次和她错过了。 后来没过多久,江南灾害震惊朝野,韩烨嗅到其中诡谲,当即快刀斩乱麻,派人暗中查清了谢王两族在江南一案中所犯下的重重罪行。 然而,韩烨身为四皇子亲信,此时向太子外家出手,未免有刻意构陷的嫌疑。故而,韩烨派心腹连夜敲开了谏议大夫沈阶府上的大门,在夜黑风高之际,将那封包含罪状的匿名密信塞到了沈府的门缝里。 当时恰逢王家买通门客史敬原构陷顾家,萧让得知后,对王氏一族起了杀心,当即便应下了谏议大夫沈阶的上门求助。 借直臣沈阶之口揭穿谢王两族,借萧让为顾家报仇之心推倒王家,如此一来,韩烨算无遗策,既将谢王两族置于之地,又使东宫顿失臂膀,受到重创。 顾熙言听了这番不为人知的隐情,背后当即窜上来一股透骨凉意——好一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韩烨此人用计阴险,手段毒辣奸猾,顾熙言本就忧心此战的结局,如今得知韩烨乃是重生之人,更是一颗心如处四九寒天,被迎头泼了一盆带着冰碴子的冷水,整个人从头寒到了脚。 韩烨再生为人,又曾身为四皇子主将,亲历每一场战事。他自然是对沙场上即将要发生之事了如指掌!纵然萧让有千般英勇,万般多谋,又怎么会敌得过他!? 顾熙言不敢再细想下去,她猛地抬起萼首,望着身前男子那张惑人心神的出尘面容,已是怒极,「韩世子,你掳我到此,竟是不知我已为人妇吗?韩国公府要说也有百年清名,你就不怕天下人非议唾骂吗!」 「非议唾骂?熙儿觉得,我是那等在意天下人的流言蜚语之人吗?」 韩烨握着茶盏的手背上渐渐隆起虬然青筋,面上仍是笑意淡淡,「若非你已嫁与萧让,我又怎会处心积虑至此?」 「若真要追根溯源,当年春和景明,扶荔山上桐花万里,我与熙儿相识,本就在他萧让之前。」 顾熙言听闻此言,登时便楞住了。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心似双丝网,结结复依依。 扶荔山乃是顾熙言的外祖林氏一族隐居之地。每年,从春意始发到清明时节,扶荔山上桐花盛放于漫山遍野,万里连绵不绝,可谓是绚烂至极。 令观年间宫变后,外祖林氏一族从太医院院首之位上上退下,自请归隐山林,从此杜绝和朝中官宦贵族之家的一切来往,行踪一向不为外人道,韩烨又怎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顾熙言正百思不得其解,灵台突然白光一现,纷纭往事如走马灯一般从脑海中流转而过。 那年扶荔山上,花开灿若瑶华,落霞迷映涧壑。 漫天花海之中,恍然有一清隽少年郎含笑对她道,「我叫韩烨,字玄明。」 她手里捻着一朵桐花,笑意盈盈地看他,「熙儿叫你玄哥可好?」 当年垂髫弄影照清池,争挽桐花两相知。叶新影细,露重柳枝。如今夜久春恨多,却道对面何人,可曾相识? 脑海中少年的清隽脸庞和眼前男子的面容渐渐重叠在一起,顾熙言如梦初醒,轻启朱唇道,「难道……难道你竟是玄哥!?」 韩烨面上神色大动,伸手抚上美人儿莹白的脸颊,语气无比轻柔,「熙儿终于想起了么?」 顾熙言从小体弱,自打会吃饭那日起,便日日服着各色汤药。五岁那年,京中小儿多生天花病症,顾熙言也未能幸免。她被传染了天花之后迟迟不愈,顾父顾母别无他法,只得将爱女送到扶荔山的外祖膝下医治。 林氏一族隐居扶荔山上,顾熙言的外祖林渊微虽然杜绝和官宦贵族之家的往来,却常常无偿医治周遭山上的山民病患,常常被山民赞为「药师菩萨转世」。 然而,规矩是人定下的,就会有被打破的那一天。 当年韩烨呱呱落地之际,便被太医诊出患有天生的心疾。当时林氏一族已经归隐山林,韩国公托人百般打探,亲自求到林氏山门之前,在山前跪了一天一夜,才求得林渊微出山,将尚在襁褓的韩烨接入扶荔山上看诊。 韩烨在扶荔山中养病,一养便是两年。林氏一族整天如散金一般,用珍药奇方为他将养着,这才堪堪稳住了心疾病症。 可是造化弄人,韩烨那心疾是自打娘胎里带来的,本是无治之症,就算得到林渊微这等圣手的医治,终其一生也只能凭着药吊着性命。 两年之后,韩烨被韩国公府接下山去,从此读书骑射,看似与其余孩童无二,其实却是完全凭药物撑着一口气力。 v第40章[01.25] 韩烨十岁那年,在骑射场子上突然旧疾复发,从马上晕厥倒地,韩国公府将其连夜送往扶荔山上,这一养,便又是整整两年。 因缘际会,造化弄人,韩烨便是此时遇到了同在山上养病的顾熙言。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当时顾熙言正是爱笑闹的年纪,整日跟在一袭白衣的少年郎身后,如此日复一日,两人耳鬓厮磨,不知不觉之间渐渐成了病友玩伴。 在山景水秀之地将养了整整三年,等顾熙言体魄康健了些,方得了外祖的准许返回盛京之中。 然而当时顾熙言年纪尚小,脑海里那段幼时记忆缥缈又模糊,只恍惚记得有位少年郎玩伴,并不曾以为这是段男女情爱的开端。 而韩烨呢?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顾熙言已经在少年的心里情根深种,也许是两人执手相看花海的时候,也许是两人在屋檐下躲雨的时候,也许是两人共饮汤药的时候…… 离开扶荔山后,韩烨回到盛京城中,托人百般打探,京中各家贵女都没有名叫「林熙儿」之人。 派出去的心腹一波又一波,偏偏带回来的消息都是「查无此人」,如此数年过去了,韩烨只能将一腔过往压在心底,从未在人前提起过。 韩国公一族百年来皆盘桓江南、淮南一代。后来,韩烨领兵在江淮两地历练了整整六年。一次进京述职的机遇,他竟是在马球场上偶遇了众贵女中的顾熙言。 马球场上惊鸿一瞥,勾起了心底未熄灭的记忆。韩烨本想等六年结束回京之后,差人去顾府提亲,不料成安帝赐婚顾熙言和萧让的圣旨却提前一步出了禁廷。 韩烨爱不能得,满心苦痛,深思熟虑之后选择了成人之美。 后来,韩烨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段氏之女,如此日日相敬如宾,貌合神离地过了数年。 再后来,韩烨听闻平阳侯宠妾灭妻,将顾熙言囚于柴房之中,百般折磨。又听闻平阳侯夫人和顾府门客暗通款曲,声名狼藉。 从始至终,他都将那份深情按在心底,努力扮演好一个不动声色的旁观者的角色。 如此数年过去了,顾氏不忍心自家女儿受此折磨,差了顾熙言的长兄顾昭文拍开了平阳侯府的大门,不求宽恕,只为顾熙言求一纸和离之书。 韩烨听闻此事,早早准备好了上门说项的媒人和整整六十四担聘礼,就等顾熙言的一纸休书下来,他便即刻上门求娶。 不料,萧让只道「顾熙言生是萧家的人,死是萧家的鬼」,竟是丝毫不松口放人。 心底的记忆尘封多年,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陡然熄灭,整整六十四担聘礼只因这一句话便化为了泡影,韩烨心中悔不当初,只叹自己可笑、可怜。 直至两厢战乱,起义军攻入盛京城中,韩烨派人连夜赶到平阳侯府,不料柴房之中,顾熙言已经惨死于叛军刀下。 韩烨悲痛欲绝,连夜从前线赶回盛京,从萧让的贴身侍卫流云手中抢下顾熙言的尸首,将其安葬于扶荔山下。 那方香坟孤冢面朝万里桐花,身后是千里杏林——这是她当年最喜欢的漫天花海。 最后的结局,他被萧让一箭射落崖下,坠入滔滔江水中,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一朝重生,他不愿再尝爱而不得的滋味,他不会再将她拱手让人。 回忆如潮水般涌上来,顾熙言望着眼前的清隽男人,心中所想就这么脱口而出,问了出来,「玄郎的心悸之症如何了?当年扶荔山一别数年,可有再犯?」 韩烨望着她,眸中有万千情丝,却久久沉默不语。 话一出口,顾熙言才察觉这问话里似是含着情意绵绵,此情此景,实在是不太合适。只见她小脸儿一扳,斥道,「当年我外祖父破例救你,如今你却恩将仇报,掳我至此,真真是那忘恩负义之徒!」 韩烨定定望着她道,「我是对不住他老人家。」 「但我也不后悔把你弄到这儿来。」 顾熙言见他这副偏执的模样,不禁满怀郁结,冷冷道,「世子满口‘你’、‘我’,未免失了体统。还请世子放尊重些,称我一声夫人罢。」 韩烨眸色微沉,「上一世我错过太多,曾天真的为他人做嫁衣,我本欲成全你的因缘,没想到到头来却害了你,将你置于平阳侯府那等穷凶极恶的虎狼之地。这一世,我实在不想与你泾渭分明,哪怕是口头上亲近些,也是极好的。」 「那是上一世!这一世之事与上一世大有不同,你不也看到了吗?萧让如今对我很好,我们二人琴瑟和谐……」顾熙言简直和他无可争辩,脱口而出道,「我夫君横扫千军,英勇无匹,你就不怕他亲自来找我吗?!」 韩烨闻言,眼眸中的缠绵情意瞬间散去了大半,两手俯身撑在床榻上,直直望进她的眸子里,「天下之大,我韩烨要想藏匿一个人实属易事。一时半会儿,任他萧让怎么找,也是找不到你的,熙儿大可放心。」 「——你!」顾熙言听着这张狂之语,胸脯上下起伏不定,简直要被气得背过气去。 两人正僵持之际,一将领于门外高声道,「众部下皆已待命,恭请世子移步南书房议事。」 「熙儿刚醒,身子尚虚弱,不妨多存些气力罢。」韩烨仍是月朗风清的模样,微微抬了手,一群侍女便捧着数例膳食鱼贯而入。 顾熙言冷着脸,将头扭到一旁,又听他道,「这处园子居所依山傍水,四季景色因时而异,最是怡心养人。熙儿不妨平心定气,先梳洗停当,用了膳食,晚些时候,我亲自带你逛逛。」 那厢,一名婢子上前到顾熙言身旁,躬身敛眉道,「婢子服侍姑娘梳洗。」 顾熙言正满心郁结,这时听见那婢子声音里的吴侬软语之腔,心中不禁一阵怪异,略略思索片刻,终是突然惊惧地抬头:「韩烨!此地不是盛京!?你把我关在哪里了!?」 男人身姿如潇潇束竹,闻声侧身回首,面上微微一笑。 「江淮,楚州。」 v第41章[02.01] 注:桐花的花时寓意盈虚有数、由盛转衰,花语是「情窦初开」。 淮南王府。 「王爷只带一条锦被怎么会够用,还是再带两条为好!冬日里穿的厚衣裳也要多带些才是……」 正堂花厅的地上摆着数口描金胡桃木箱子,只见晖如公主皱着柳眉,一手扶着纤腰,一手翻看着箱笼里头的行装。 明日,一众公侯伯爵便要启程奔赴江淮之地镇压「叛党」,今日一大早,淮南王李肃便去安康堂里和淮南老王妃请了安,等回到正堂里,便看到晖如公主正指着丫鬟婆子往箱笼里添着各类东西。 淮南王李肃大步入花厅,拉着晖如公主坐在黄花梨木的椅子上,亲自奉上一盏明前龙井,「这些琐事叫丫鬟婆子们去忙便是了,公主怀着身子,万一被这些杂物磕着碰着了,可怎生是好!」 「再说,这些衣物被褥太过繁重,本王是外出打仗,又不是去露营!自然是不必带了。」 晖如公主美目一凛,「本宫是怀了孩子,又不是生了大病!有什么动不得的?李肃,本宫之前说要随军跟你去淮南,被你一口回绝了个干干脆脆,你说!你是不是早就嫌本宫烦,不想看到本宫了!」 怀了身子的夫人难免易怒,易焦虑。淮南王听了这话算是没了辙,忙把人拉到怀里,连声哄道,「没有影儿的事儿!本王日日见公主还看不够呢,又怎会觉得厌烦?」 「本王知道公主武艺高超,可战场上刀枪无眼,公主肚子里怀的是我淮南王府的长房嫡子,本王视你们母子为掌上珠、心头肉,实在不敢叫公主冒一丝一毫的险!」 晖如公主听了这话,过了半晌才闷闷道,「孩子已经有三个月了,太医说若无意外,冬天便刚好能出生了。」 淮南王闻言,伸手抚上晖如公主的小腹,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还请公主向孩儿说一声,本王此行快去快回,定能在冬天之前赶回盛京,亲自迎孩儿的诞生。」 晖如公主看着眼前的男人,「哼」了一声,「若是王爷到时候赶不回来,我可定要和孩儿偷偷地说王爷的坏话!」 淮南王伸手将晖如公主拥入怀中,「本王答应公主的事,何时曾变过卦?」 两人鸳鸯交颈许久,晖如公主方想起来顾熙言的事儿来,问道,「平阳侯夫人可有音信了?」 淮南王眉间涌起一抹忧色,「盛京城中翻来覆去找了十来回了,印着平阳侯夫人面容的画像也下发到各路府上了,一连数日过去了,竟是毫无消息传回来。」 晖如公主听了这话,亦是满面担忧,「那伽蓝寺的地界就那么奇?难道平阳侯夫人还羽化成仙了不成!平阳侯爷和夫人感情甚笃,前段日子南余山上两人好不容易消了芥蒂,如今竟是逢此祸事!真真是上天无眼,硬生生地将这爱侣分离两隔!」 淮南王摇头道,「别提了!平阳侯府逢此祸事,早就乱成了一锅粥。萧彦礼那厮更是一颗心都随着平阳侯夫人去了,自打那日平阳侯夫人失踪、又逢禁廷宫变,到今时今日,萧彦礼已经是整整数日未曾合眼过了!」 晖如公主道,「侯爷逢此变故,想必是如五内俱焚,万箭攒心一般,王爷还是要多劝劝侯爷为妙。」 淮南王面上有些不忍,「本王是该劝他接着找下去,还是劝他不要再找下去!?平阳侯府是什么天潢贵胄的人家?那贼人胆敢在伽蓝寺劫走侯府主母,如此一去数日了,侯府上连个勒索信都没收到,摆明了拿贼人不是为着而钱财来的!而是奔着侯夫人的人去的!本王能想到这点,他萧彦礼会想不到!?这天下之大,若是刻意想将一个人藏匿起来,要想寻觅,又谈何容易!」 晖如公主闻言,沉思许久,终是长长一叹。 自那日顾熙言被劫到此处,细细数来,已经过去了五六日了。 韩烨此人心细如发,不禁待顾熙言关怀备至,体贴入微,更是一早便将顾熙言的诸多喜好摸了个十成十。 屋子里头的诸多陈设都是顾熙言惯用的风格,且不说花瓶里头每日新鲜的花卉都是顾熙言喜欢的品色。就连送来的衣裳都是顾熙言喜爱的颜色和料子。 周身服侍的丫鬟婆子更是对她恭敬非常,除去平日里必要的服侍外,甚至都不敢抬眼多看顾熙言的玉容一眼。 顾熙言身在其中,虽说衣食住行上没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可心中却万般煎熬——明明她满怀归心似箭,韩烨却苦心积虑的为她布置了一个华美的金丝牢笼,想把她牢牢豢养在笼中。 午膳时分,丫鬟们捧上一应吃食,细细看其菜色,皆是依着顾熙言的胃口做的佳肴膳食。 大丫鬟碧云上前躬身道,「请姑娘用膳。」 这丫鬟碧云是韩烨派来服侍她的,与其说是「服侍」,倒不如说是「监视」更贴切些。 顾熙言扔了手里头的一卷闲书,美目一抬,「没胃口。今日我这脚踝痛的厉害,不如先敷一敷药包,再用膳罢。」 下首的几个丫鬟听了这话,皆是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碧云闻言,思索片刻,方应了声「是」。 原是顾熙言被掳至此地的第三天,韩烨依言带了顾熙言出屋逛园子,不料两人逛完园子正欲返回之际,众目睽睽之下,顾熙言竟是滑下台阶,将左脚脚踝扭伤了。韩烨当即把人抱在怀里,一路匆忙地回了屋中。大夫来看了顾熙言脚踝扭伤的症状诊,为其配了一副药包,需每日将药包冰敷在脚踝扭伤之处。 殊不知,此举乃是顾熙言故意而为——那日台阶上青苔斑斑,顾熙言瞅准了一处最为湿滑的地方落脚,自然如愿扭伤了。 顾熙言卧在美人榻上,褪了罗袜,撩了衣裙,丫鬟碧云方托着红漆木托盘上前道,「姑娘,药来了。」 顾熙言的脚踝轻微扭伤,需用冰敷才能达到消肿止痛之功效,故而那药包是在冰水里浸过后方才呈上来的。 冰冷的药包贴上脚踝处的肌肤,一阵冰冷刺骨之感顺着小腿攀爬上来。顾熙言亲自按着那药包,冲碧云道,「我自己来按着敷就可以了,你先下去罢。」 碧云脸上颇为为难,呐呐道,「世子一早便吩咐过,教婢子寸步不离地伺候好姑娘。」 顾熙言闻言,当即怒道,「这屋子里里外外守了多少人?!莫非你还怕我跑了不成?你若不放心,大可在外间守着便是!」 碧云见顾熙言发了怒,再也不敢多言,跪下道,「姑娘息怒,婢子这便退下。一会儿姑娘敷好了药包,记得唤婢子进来服侍。」 顾熙言不置可否,目送着碧云打帘子出了内室,又听得屋外木门一阵开合,方才稍稍放下浑身戒备。 v第42章[02.01] 只见顾熙言将脚踝处敷着的药包拿在手中,两三下打开药包上的活结,露出里面的数十种药物来。 但凡是治疗跌打损伤的药物,其配方都少不了一味曼陀罗花。 顾熙言打小受外祖林氏一族的医术熏陶,自然知道这曼陀罗花有迷魂致幻的功效。 故而那日顾熙言故意在韩烨面前流了好些眼泪,哭闹着喊脚踝疼得厉害,那大夫见她的伤情严重,便将药包里的曼陀罗花多加了几分剂量。 故而,这几天每次敷药的时候,顾熙言便趁其不备将药包拆开,将其中的曼陀罗花碎细细挑拣出来,再拿锦帕包好了,将其偷偷藏于枕头之下。 只见顾熙言轻手轻脚地从枕下取出锦帕,把里头的曼陀罗花揉碎了,握在袖中,又静坐了会儿,算着敷药的时辰到了,才高声道,「碧云,进来罢。」 碧云进了屋门,径直挑帘子进了内室,见顾熙言按着药包敷在脚踝处,并无任何异样,方笑着上前接了药包,又拧了干净的帕子给顾熙言擦拭脚踝处的肌肤,笑道,」姑娘稍等片刻,婢子这便去取了通经络活血的药油来给姑娘揉按脚踝。」 顾熙言亦是笑着道了声「好」。 不料,顾熙言已经暗暗自袖中取了那包花碎,见碧云转过身去,当即从背后将那包着曼陀罗花碎的锦帕捂上了碧云的口鼻。 那曼陀罗花被揉捻成碎片入药,又经冰水浸泡多时,故而药效发挥的极快。碧云只稍稍挣扎了几下便没了意识,沉沉软倒在了顾熙言的怀中。 顾熙言还是第一次干这种背后偷袭别人的事情,强忍着心头大跳,把碧云扶到床榻之上。顾熙言脱去外衫穿上碧云的丫鬟衣衫,又给碧云换上自己的外衫衣裙,对着铜镜压了压神色,方才出了内室、推开屋门,低着头匆匆往外走去。 顾熙言被关的这处院子名叫「映雪堂」,初被掳来那日,韩烨足足在屋子外设了四班人马交替巡逻守卫,因着一连数日顾熙言表现的十分安分守己,韩烨许是见其没有想逃跑的想法,自两日前,院子里头巡逻守卫的人马竟是被撤下去了一半,只剩下两班人马交替值守。 顾熙言面上安分守己,混淆视听,实则每日都暗中屏息,细细听着院子里的脚步声。一连听了几天,顾熙言发现,每日午膳过后,院子里守卫的两班人马都会轮岗换值,每到这个时候,屋外都会有半柱香的时间听不到巡逻的脚步声——这半柱香正是她逃出生天的最佳时机。 顾熙言出了屋门,果然见庭院中巡逻的守卫已经撤离,而前来接替的守卫还未到岗,诺大的院子里偶有几个丫鬟来来往往。 顾熙言心中惴惴不安,正低着头一路往外行去,忽然听得一丫鬟叫住她道,「碧云姐姐,熙姑娘可是用过饭了?方才姑娘发了脾气,我等也不敢进去询问,便只好来问问姐姐,也好向世子那边回个话去。」 顾熙言突然被叫住,不禁心头一紧,故作不经意地侧了身子,背对着那丫鬟,捏着声道,「姑娘正在用呢。」 那丫鬟听了道,「幸好,幸好!话说这屋子里的熙姑娘不知是什么来头,世子爷对她百般爱护,有求必应,就连姑娘整日甩冷脸子,世子爷也甘之如饴,竟是丝毫不生气!上次那滚烫的热水破了世子一身,世子竟是也没发火儿!」 「这院子里头伺候的,谁不知道咱们世子虽是风姿出尘的人物,纵使面上总带着和气的笑意,可这脾气却是一等一的大!别说战场上杀伐决断了,就连平日里处置人也从不见手软!如今这位熙姑娘得世子眷顾,我等也只能如菩萨一般的供着,若是今日熙姑娘因生气不用膳食,我等只怕要在世子面前以死谢罪!说到底,还是谢过碧云姐姐了!」这丫鬟许是对顾熙言早有意见,此时自说自话,也不怎么看眼前的「碧云」,一时竟是没发现眼前的「碧云」竟是顾熙言如假包换的。 顾熙言心不在焉地听着,心头如擂鼓一般,眼看着轮岗的巡逻人马就要来了,更是急出了一头冷汗,偏偏身后这丫鬟还啰啰嗦嗦地说个没完,只好应道,「妹妹不必客气。我正要去藜照堂回世子的话,便不多说了。」 那丫鬟听了道,「那姐姐快去罢,耽搁了世子问话可是大事!妹妹便不耽搁姐姐了。」 顾熙言正欲抬脚离去,不料那丫鬟回想起「碧云」方才的嗓音有些不对,问道,「不过,姐姐的嗓子是怎么了?」 顾熙言闻言,汗不敢出,并不敢回头,「原是昨夜里染了风寒,有些咽喉肿痛罢了。」 那丫鬟这才松了口气,「嗨,原来是这样!我这儿有瓶上好的川贝膏,回头给姐姐送去,保管药到病除!」 片刻之间,顾熙言的冷汗已经出了一身,低低应了声谢,便脚下步履不停,匆匆往院门处跑去了。 不料,顾熙言快行至院门之际,竟是眼睁睁地看着那轮班的一行守卫提着佩剑进了院子。 顾熙言别无他法,只好肃手立于院门旁的花丛旁,等一行守军进来,才强忍着心头惧意往外行去。 「——且慢!」 顾熙言被这当头棒喝吓了一跳,脚步骤然一停。 方才开口呵斥的守卫望着那抹纤细的背影,沉思道,「你是何人?为何如此面生?」 顾熙言心中惊魂未定,正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作答,忽然听见另一守卫笑道,「你这没脑子的东西!这位是映雪堂里近身伺候主子的碧云姑娘!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们见了姑娘的衣裳便知是姑娘了,你竟还觉得面生!」 此话一出,其余守卫皆低声笑道,「连个姑娘都认不清,活该你打光棍到今时今日!」 那疑心顾熙言的守卫不禁面红难当,冲着顾熙言的背影一拱手道,「鄙人一时错了眼,姑娘莫怪。」 顾熙言冷汗盈额,低低「嗯」了一声,便匆匆抬脚出了院门。 那日跟着韩烨逛园子,顾熙言便暗中记下了这园子里的阡陌纵横——自映雪堂的院门出去,便是一片苍翠竹林,竹林里头有条鹅卵石小路,直直通往园子的一处偏僻小门。 顾熙言一路朝竹林行去,拨开竹叶枝丫,只见偏门里正一左一右地站着两名守卫,握着红缨长矛,一脸肃然。 顾熙言略一思索,低头捡了一块鹅卵石,用了大力,往竹林外的小池塘那边远远一扔。 「扑通——」 两名守卫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不禁大惊,匆忙提了长缨上前探看。 顾熙言屏息凝神,见两名守卫已经绕到池塘那边儿走远了,方蹑手蹑脚地上前,轻轻推开了偏门。 江淮距离盛京千二百里,等她逃出此地,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身上的玉佩金银典当成现钱,去附近的镖局里托人给萧让带一封加急密信,然后再搭客船一路北上,到京东道地界下船,找一处客栈住下,等萧让来寻。 江淮之地丝绸、瓷器广销四海,商贾云集,每日客船货船来往纷纷。船只虽要在相关府衙登记造册,可来往的行客皆是不用登记在册的。 v第43章[02.01] 一旦她坐上客船,便如泥牛入海,等韩烨发现她逃出,若想再寻,只怕是难如登天了。 这条路线顾熙言不知在心里默默念了多少回,眼看着就要逃出牢笼,自由就在眼前,顾熙言不禁满心欢喜。 不料,等偏门缓缓打开,顾熙言还未抬脚走出,喜色却登时僵在了脸上。 偏门之外,有数十人身着甲胄,腰佩宝剑,为首的韩烨一身素衣锦袍,正负手而立。 男人一张玉面上古井无波,似笑非笑,冲她道,「熙儿,好玩吗?」 映雪堂中一室寂静,落针可闻。丫鬟婆子跪了一地,皆低头俯首,不敢高声语。 原是方才丫鬟见屋子里一个人影也无,入了内室看到昏迷在床榻上的碧云,忙惊慌地将此事报给了院子里的守卫。 韩烨亲自将人捉了回来,脸色虽是依旧含着笑的,却明显不怎么好看。 男人心中十分沉得住气,只字未提顾熙言在一院子人的眼皮子底下逃跑之事,而是亲自端了膳食去喂面前的美人儿。 顾熙言苦心积虑筹谋数日的逃跑计划被韩烨轻而易举地识破,正满腔心灰意冷,寒着小脸儿坐在锦榻上,竟是连个正脸也不愿意给他。 只见韩烨端着手中的白柚瓷碗,盛了一口炖汤递到美人儿的唇边,「折腾了半晌,熙儿还没用午膳。」 「我说了,我不吃!」顾熙言侧着身子,看也不看他,面上冷然道,「你若继续把我关在这儿,我便一直绝食下去!」 这几日顾熙言在映雪堂中该吃吃,该睡睡,该玩玩,看上去安生的很。韩烨本以为顾熙言认出了自己,念起了当年情分,待他自然是不同的。他自欺欺人地想,哪怕就这么一日两日地和她朝夕相处地过下去,也是极好的。 如今事实突然摆在眼前——原来她前几日的故作听话,竟全是为了今日出逃做的铺垫——只是为了叫他放下防备罢了。 韩烨闻言,脸上笑意一僵,当即回头道,「来人!」 一心腹闻声入内,「属下在!」 韩烨垂眸盯着手中瓷碗上的缠枝花纹,语气淡淡,「熙儿不想吃饭,想来是膳食不合胃口,既然如此,便是下头的人伺候的不够尽心尽力。齐恕,去查今日经手膳食的人,把这些惹主子生气的奴才通通拉出去——斩了。」 那被唤做齐恕的心腹部下听了这话,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只拱手道,「属下领命!」 此话一出,顾熙言登时大惊,扭头看他,「你疯了!?吃不吃是我自己的事情,你若有气便朝我来!又何必牵连这些无辜的下人!」 韩烨不置可否,只重新盛了汤,将瓷勺压在美人儿粉嫩的唇边,似笑非笑道,「或许是早就疯了吧。」 这几日他待她极近温柔,不仅百般宠溺,更是恪守礼数,她不愿意的事儿,他绝不会勉强她。 他给她时间,想叫她好好想清楚,可不是叫她一味地想着怎么往外逃的。 「眼下,这些人的命都握在熙儿手里,吃还是不吃,熙儿自己做主便是。」 顾熙言听着这清润的声音,望着眼前男人的面容,只觉得周身一阵阴恻恻的冷意袭来——他明明含笑看着她,却比雷霆震怒更叫人害怕。 两厢无声对峙了半晌,她终究是败下阵来。 只见莹白的小脸儿上淌下两行清泪,她朱唇微启,轻颤着将那瓷勺中的汤食吞了下去。 韩烨见状,脸上重新漾起微微笑意,伸手替她擦了脸上泪痕,「熙儿不许哭。」 这话温柔又霸道,顾熙言被他带刀的情意逼得泪眼朦胧,听见这话只觉得耳熟,再一深思,脑海中似有一道白光闪过。 曾几何时,扶荔山上满目苍翠,清泉石上流,涧水浮落花。 深山有人家,茅草屋檐下,一垂髫女童撅着粉唇,望着桌上那碗黑乎乎的汤药犯难,「啪嗒」一声,滴下两滴豆大的泪珠儿来。 一侧,白衣少年郎将手中的汤药一饮而尽,轻轻将面前的那份蜜饯儿朝女童推了过去,「熙儿不许哭。若是乖乖喝了药,我的蜜饯便天天都送给你吃。」 女童听了这话,才勉强停了抽泣,扁着嘴巴,抬了一双杏眸看他,「那、要玄哥喂。」 白衣少年郎微微一笑,伸了手轻柔女童的发顶。 「好。」 过往历历在目,总是在不经意间与现实重叠在一起,叫人无处遁形,无处可逃。 一碗汤水喂尽,顾熙言已是眸色含怨,泪花盈盈,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韩烨被她看的心头大动,一腔怒火瞬间消散于无形,终是好言好语地说了句软话,「乖乖用了膳,我带你去个地方。」 城门之上,身姿英朗的男人独立城墙,垂眸俯视着城下的江淮大地,远处的绿草茵茵。 萧让一身玄色锦缎大氅,长眉入鬓,薄唇紧抿,深邃的眼睛里隐隐藏匿着锐利锋芒。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只听城门上众守卫纷纷抱拳行礼,「见过淮南王爷!」 淮南王独自登上城门,望着男人的背影,开口道,「刚去大帐里寻你,流云说你不在,本王便猜到你在此处!」 v第44章[02.01] 「方才使节已回,战书已下,就等着明日攻城了。」 萧让「嗯」了一声,动了动薄唇道,「知道了。现在本候想独自呆会儿,王爷哪儿来的还是回哪儿去吧。」 淮南王听了这赶苍蝇一般话,「啧」了一声道,「萧彦礼,你可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本王要不是担心你,怎会巴巴地特意过来寻你,你放眼看看整个大燕,谁有这等待遇?!」 萧让皱眉看他,「你恶不恶心?」 淮南王见他一脸嫌弃,竟是笑了,「我说,你能不能别把事儿都藏在心里?这般七情六欲都表现在脸上多好!大不了骂两句,也能纾解几分心里的郁结!」 萧让闻言不语,又听淮南王肃然道,「昨日三军沙盘演兵,别人看不出来,我可看得真真切切的——你心里头躁得很。」 「你近日心绪低沉,本王能理解。但可别怪本王没提醒你——你身为三军主帅,肩上的重担往小了说,是关乎着东宫日后的命运,往大了说,便是系着天下黎民的安危,容不得一丝一毫的马虎……」 「本候明白。」萧让出声打断,目光定在远处若隐若现的群山,「我心中有数。」 「好!」淮南王点点头,「有你这一言,本王便把心放在肚子里。」 淮南王顿了顿,又道,「方才本王在你帐中,正遇到郑益的妹子来寻你……都说‘女追男隔层纱’,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怕这层纱得钢铁做的吧?拿长缨都捅不破的!」 骠骑大将军郑益,有一妹名曰郑虞。郑虞虽是女儿之身,却不爱红装,自小习武练剑,英武可比肩男儿。 大燕风气开放,女子上阵杀敌,立下赫赫战功也并非不可能之事。早些年,成安帝便亲封了郑虞女将军的名号,故而这次讨伐叛军,郑虞也在随军众将之列。 小的时候,几人一起在泥地里打滚儿、在骑射场上练剑也就算了,可等大了些,懂了礼数,隔着男女大防,自然而然的就疏远了许多。 郑虞对萧让的心意,萧让不是不知道。 郑虞生的端庄清秀,落落大方,不仅没有女孩子的娇气,而且非常识大体……总之,郑虞每一点很好,可偏偏每一点都不是萧让喜欢的。 这些年,但碍于两家情面,萧让言语之间和郑虞明示暗示过多次,甚至到了避而不见的程度。若不是淮南王和定国公等人在其中劝着,依萧让冷厉的性子,早就直喇喇地呵斥过去,不知要把人弄哭多少回。 「没话说就赶紧滚。」萧让眉眼之间皆是烦闷,转头冷冷看他,不料忽然瞄见淮南王腰间别着的一枚红红蓝蓝的配饰,当即指着道,「挂的什么?」 淮南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面上略有得色,笑道:「此乃咱们临行前,公主赠与本王的平安佩,说是柔然王室祖传的信物,能保平安无虞,特意嘱咐叫本王随身带着。」 萧让听了这段叫人心生酸意的恩爱,真是后悔多问了这么一嘴。不料,脑海中却突然浮现起元夕那日顾熙言亲自为他佩戴香囊的场景。 美人儿搂了他的腰,笑意盈盈地道,「侯爷既然戴了妾身亲手绣的香囊,便不许再接其他姑娘的东西了!」 他满心柔情蜜意,把人儿拥进怀里,「这辈子本候都只戴夫人绣的东西,可好?」 这些缱绻甜蜜依稀就在昨日,在萧让脑海中徘徊不去,勾起心底的莫名阵痛来。 淮南王见萧让不再言语,知道他心里头为这顾熙言的事儿难过,本欲转身离去,终是忍不住问了句,「侯夫人……如何了?」 萧让抿了抿薄唇,「如果不出意外,人现在应是在江淮地界。」 淮南王闻言大惊,「江淮?!那……岂不是就在此地?」 萧让道,「不错。」 只要是凡人做的事儿,就没有严丝无缝那一说。萧让命了平阳侯府的暗卫倾巢而出,来来回回查了不知道多少遍,终是寻到了些蛛丝马来。 「那日,有一马车从伽蓝寺偏门行出,算算时间,正是熙儿不见的时辰。马车行出梵净山之后,足足更换了三辆轿子以混淆视听,出了盛京地界,似是径直往江淮行去。」 淮南王闻言,一句「那还等什么」正欲脱口而出,又突然想起来江淮之地商贾云集,客商往来众多,若想寻觅一人踪迹,只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淮南王正深思不语,忽然听萧让开口道,「纵然天下之大、熙熙攘攘,本候哪怕倾其一生,也会将熙儿完好无损地寻回来。」 淮南王听着这句坚定无比的誓言,沉声道,「定会的。」 入夜时分,湖面广袤无垠,有渺茫雾气,万顷碧波,其中红莲错落,荷叶茵茵,正随夏日晚风飒飒飘摇。 一小舟慢行于湖面之上,船桨轻摇,行舟所过之处,皆泛起层层涟漪。 韩烨立于船头,手中握着一管洞箫,将手放在唇边吹了声口哨,旁边的芦苇丛忽然晃了两晃,惊起一阵飞鸟。 顾熙言坐在船舱旁边,望着宁静的碧水,正兀自出神儿,闻哨声抬头,正好瞧见一片星光萤火自芦苇丛中四散而出。 今日中午,韩烨答应顾熙言,若是用了午膳,便带她出门散心。 顾熙言逃跑未遂,心中虽有满腔怒气,但她被关在院子里数天不见天日,整个人烦闷不堪,见韩烨主动提了出门之事,便也不置可否,任他去了。 通过这几日相处,顾熙言渐渐发现,韩烨此人看似和气好说话,但其实心思缜密,手腕更是一等一的强硬,但凡出口的话,更是言出必行。 这点,和顾熙言记忆中那个少年郎真是一模一样。 晚风习习,漫天星子倒映在波静涛息的湖面,并着明亮的点点萤火之光,船舷周围一片星光灿烂,恍若在仙界银河之上荡桨。 顾熙言这才明白韩烨带自己趁着夜色来此湖畔,乃是为了眼前之景。 v第45章[02.01] 美人儿云鬓花颜,望着眼前满船星河灿烂,惊艳的挪不开双眼。 顾熙言为眼前美景出神儿,殊不知,她亦是韩烨眼中之美景。 男子一袭素衣锦袍,立于船头,晚风拂来,盈满广袖,整个人如欲乘风而去,羽化登仙。 顾熙言偏头望向他,凝神看了半晌,终是颤声唤道,「玄哥。」 「上一世,最后的夷山之战四皇子败了,所以这一世,你不敢让我多留在萧让身边一天。」 「你不敢冒这个险。对不对?」 韩烨看定定看她,「不是不敢冒险——是不敢再拿你冒任何的险。」 他幽幽地望着她,笑里满是苦涩,「上一世,我最后悔的事,便是没能把你从萧让的手里抢过来。我眼睁睁地看你受尽折磨,惨死刀下,最终孤眠于一座香坟……这种事情,输一次就够了。」 「熙儿,这一世,这些事再也不会重演了。」 韩烨神色大恸,恍若仙人蒙尘一般,再无平日的无欲无求之态, 顾熙言喉头微哽,和他对视良久,几乎被他眼中的悲痛吞噬,终是面有不忍地偏过头去。 上一世,若是她一开始就没有嫁给萧让,又会如何呢? 若是一开始就没有这么多的阴差阳错,或许上一世的她和萧让都能从那段名存实亡的婚事里得到解脱,韩烨亦不会落得一个哀莫大于心死的结局……更不会有这一世如今的两难局面。 在这星光萤火漫天的夏夜里,顾熙言恍惚觉得,事态已经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而她的心,也有些分不清方向了。 那晚从湖畔回来之后,顾熙言难得地没有失眠。 床榻上,美人儿沉沉睡去,梦中萤火虫星光点点,垂髫的女童和白衣少年郎泛舟银河,欢声笑闹不断。 「玄哥,玄哥,这儿可真美!」 「熙儿喜欢就好。」 「玄哥喜欢吗?」 「喜欢。」 「过两天等熙儿病好了,就要下山了,爹爹和娘亲为熙儿请了西席,可是熙儿一点儿也不喜欢念书……」 「熙儿下山之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玄哥了?熙儿喜欢和玄哥在一起。」 「那熙儿快些长大,等熙儿长大了,玄哥就永远陪着熙儿。」 白衣少年郎眸色温柔,垂髫女童望着他盈盈一笑,重重地点了点头。 不料,忽然一阵花雨飘起,白衣少年郎被乱花迷住了眼,转身揉了一会儿眼睛,再转过身来,却变成了一身玄衣的萧让。 萧让的面容青涩至极,看上去只有十几岁而已,俊眼修眉带着三分不羁的戾气,望着她轻启薄唇,冷冷发问。 「顾熙言,他是你的谁?」 「不是的,萧让,不是你想的那样!」 顾熙言陡然从梦中惊醒,神色惶然不定,额头上冒出一层细细的冷汗,晶莹的汗珠儿顺着欺霜赛雪的肌肤而下,缓缓流到修长的脖颈处。 日光刺目,穿透薄纱帐射进来,顾熙言好一会儿才从梦魇中平复下来,抬了玉臂,以手遮了眼睛道,「红翡,进来服侍我梳洗罢。」 话一出口,顾熙言便愣了。 她被掳到此地,已经是有半个月没见过红翡和靛玉了。 如此想着,眼眶又是一红。顾熙言强忍着泪意,正准备唤丫鬟碧云入内,不料却听见一阵隐隐约约的喧闹声传来。 顾熙言皱了一弯远山眉轻轻皱,凝神细听片刻,方侧身下了榻,光着一双玉足走了出去。 话说,韩烨和段氏新婚数月,每晚皆是分房而居,韩烨在段氏面前清冷疏淡,少有关怀,此番兵致江淮,还是段氏痛哭流涕地求了韩烨数日,才得了允许,能够随军前来。 可是,叫段氏万万没想到的是,从在江淮安顿下来的那日起,自家夫君便从未踏足过她居住的居所。如此半个月下来,段氏察觉到了不对,在其百般询问之下,身边服侍的下人才唯唯诺诺地道出实情——原来韩烨平时歇在书房里,书房旁的映雪堂里头住了一位熙姑娘,世子爷日日前去探看,从未有一日间断。世子对这熙姑娘百依百顺,哪怕军务再忙,也要陪她一同用膳云云。 段氏听着着番话,恍然觉得身处梦中——她那心冷如铁的夫君,竟会有如此体贴柔情的一面?! 可是,这番情谊本该用在她这个嫡妻正室身上!而不是那连妾室名分都没有的狐媚子身上! 段氏心如刀割,妒意滔天,当即便领了一众丫鬟婆子气势汹汹地径直往映雪堂而来, 她倒要看看,这位被自家夫君放在心尖尖上的人物,到底是何等货色! 映雪堂门口已是一片混乱,丫鬟碧云跪在门口处,和几个在映雪堂伺候的丫鬟婆子一起拦着前来闹事的仆妇小厮,不叫入内。 v第46章[02.06] 「主母恕罪!世子再三吩咐过婢子,若无口谕,映雪堂一律不准闲杂人等入内!」 只见段氏穿着一条豆绿色的对襟褙子,下头是条乳白色纱裙,发髻上斜斜簪了两朵逼真的绒花。 段氏长得面如秋月,婉约大方,本该是清淡雅净的淡泊之人,此时整个人却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她扶着丫鬟的手静静站在映雪堂前,厉声骂道,「闲杂人等?你们这些只认世子,不认主母的狗奴才!那便去你们世子面前问一问罢,问问这映雪堂我这个当家主母到底能不能进!」 「今儿个,这映雪堂我是非闯不可的!」 丫鬟碧云高声哭求道,「主母莫要为难婢子!世子今日临行时特意吩咐了,熙姑娘若是有了三长两短,婢子和这映雪堂中的众人便是死罪……」 话未说完,便是「啪——」地一声脆响,只见段氏身旁婆子一个箭步上前,狠狠地打了碧云一巴掌,骂道,「不知礼数的东西!未经纳聘之礼、未向主母敬茶便委身于世子,藏在这映雪堂中!不知是哪里来的狐媚子,偏生你们这些奴才一口一个姑娘的叫着!是谁的姑娘?竟值得你们这样尽心尽忠!」 那婆子手下力道极大,碧云被打了一巴掌,脸上立刻高高肿起,渗出几丝血意来。 今日世子一早便着了甲胄出门,想来是两军今日交战,段氏此时前来闹事,一看便是算准了时辰——世子不在,段氏又是有备而来,熙姑娘岂不是任人拿捏践踏! 碧云思及此,心头大骇,当即也顾不得查看伤势,忙附耳一旁的小丫头,低声道,「快!差人去通风报信,快快请世子前来!」 那小丫鬟被这阵势吓得不清,拔腿便往外跑,不料段氏见状,当即指了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上前,摁住了碧云和那要通风报信的丫鬟。 两厢人又是一阵打闹叫骂,院子里巡逻的守卫见了,欲上前阻拦,不料段氏素手一挥,斥道:「我身为世子嫡妻,今日是在整顿后宅之事,尔等谁敢上前!」 那一群禁军见了,皆是面面相觑,满腔为难,思前想后,终是悄悄派了一人,快马加鞭,去两军阵前将这映雪堂里头的情形报给韩烨。 映雪堂前,一派混乱之中,突然闻得屋内一女子清亮如莺啼的声音穿来。 「碧云?外头何事?」 丫鬟碧云正被婆子死死按着,听见顾熙言起了床,忙满面惊慌地高声道,「姑娘好生呆在屋子里,万万莫要出来!」 方才,顾熙言打帘子出了内室,望着屋外影影绰绰的身影静静站了许久,她听着屋子外一群人的吵闹声,大概也明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只见美人儿沉吟片刻,终是开口道,「碧云,请夫人进来一叙吧。」 「秉侯爷,顾家又来家信一封。」流云望着帐中金冠束发,正被下人服侍着穿甲胄的男人,又补了句,「依旧是写给主母的。」 萧让闻言,眉心微拢,伸了大掌接过,将那书信展开来。 「爱女熙儿亲启:从盛京致江淮千里,脚程缓慢,纵然快马加鞭,路上依旧要耽搁数日。不知汝随侯爷可抵达江淮?军中一切可还适应?平阳侯爷戎马倥偬,此后只怕征战之时多矣……纵然军中诸多艰苦,汝切不可娇气抱怨……汝为平阳侯当家主母,身为人妇,自当为君分忧……」 自打顾熙言失踪那日起,萧让一边暗中派人夜以继日地寻找,一边封锁了顾熙言失踪的消息,以免打草惊蛇。 当时恰逢萧让整军待发,发兵淮南,萧让只好去书一封给顾府,说是顾熙言随军一同前往淮南。 顾府中,顾父顾母接了萧让的亲笔之书,皆是深信不疑,从盛京到江淮这一路上更是来信数封,皆是写给顾熙言的,信中多是问是否适应军中、过的好不好、夫妻感情如何等等。 萧让看着手中家信,一阵酸涩袭上心头。 她的嫡妻是娇生惯养,被家人百般呵护着长大的。 她是那样的娇,若是受了苦,眼泪便掉个不停。 她是他的发妻,是他发过誓愿,要守护一辈子的人。 如今他却把她在眼皮子底下弄丢了。 萧让闭了闭眼,手中信纸薄薄,却重似千钧。 「拿下去,收好罢。」 流云接了信道,「依照惯例,属下这便叫红翡姑娘照着主母的笔记修书一封,给顾府寄回去。」 萧让从未有一丝放弃寻找顾熙言的念头,也从未怀疑过「能找到顾熙言」这件事儿。万一哪天接回了顾熙言,身边自然不能少了伺候的人。萧让指了身边儿的流火问过了靛玉和红翡的意思,两人听了顾熙言可能身在江淮的消息,皆是双目含泪,一口应下,愿意随军一路到江淮伺候。 萧让阖目养神,被人服侍着穿好了一身金甲,那厢,流云挑了帐子,拱手来报,「秉侯爷,三军已整装待发。」 高大俊朗的男人一身金甲,身姿挺拔,气宇轩昂,闻言缓缓睁开了一双深邃的眼眸,从下属手中接过了那方承影宝剑,大踏步出了帐门。 成安帝尚余一口病气,养病于紫宸殿,太子李琮坐镇禁廷东宫,以萧让为主帅,淮南王、定国公为副帅,遣兵十五万,浩浩汤汤行至江淮,名曰讨伐叛军。 江淮大地,平川旷野,两军相隔漳水,安营扎寨,遥遥相对。 这日,萧让提五万军亲临叛军栖身的白马坡。方圆数里之地,广布三军,众将士着重甲佩剑,身跨骏马,兵临城下。以精兵十万排成阵势,扬起黄沙滚滚。 点将台上,旌旗猎猎,战鼓雷雷,号角高亢,主帅一声令下,三军将士齐齐呐喊,声震云霄。 「皇四子李壁慢侮天地,悖道逆理。意欲逼宫于禁廷,篡夺圣人之位,天下昭然,所共闻见。 圣人忧勤惕厉,敬天恤民,田不加赋,户不抽丁。今以列圣深厚之仁,讨暴虐无道之贼,共立平叛之勋,无负圣人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 v第47章[02.06] 若尔披胁之人,甘心从逆,抗拒天诛,有不从命者,武军誓平之。特此布告海内,咸使闻知。」 讨伐檄文念毕,三军纷纷举缨呐喊,声震山岳,气势如虹。 萧让一身金甲,身后战袍迎风翻卷,他微微一抬手,三军霎时肃静,方圆数里,皆落针可闻。 英武挺拔的男人端坐于骏马之上,动了动薄唇,「如今兵临城下,哪位将军愿身先士卒,讨伐叛军?」 一将军身骑骏马,手持长/枪,拍马行至阵前,拱手道,「部下张佐,愿为三军将士开阵!」 城门之上,四皇子李壁并其部下早已接到战书,诸将环伺,立于城门之上,帅座上的韩烨一袭银甲,神色淡然,伸手点了帐下一人宋良迎战。 「何方无名小卒,前来受死!」 张佐横刀立马于门旗下,见宋良马至,大喝一声,纵马来迎。 两人战不到三个回合,张佐交马一合,照头一刀,手起刀落,竟是将宋良斩于阵前。 原来这宋良乃是阵前先锋,也曾随四皇子军中历练,沙场饮血,此时寥寥数招便被张佐斩于马下,韩烨麾下众将见状,心中皆是一惊。 话说,这张佐乃是萧让麾下一名新将,以往从来没有人听过其名讳,方才一战,果真武艺高强,惊为天人。 韩烨见状,脸色一沉。 上一世,他便是轻视了这张佐的实力,一连派出三位武力平平的将士,不料皆被张佐斩于马下。结果,这一战萧让首战告捷,士气雄浑高昂,而他出师不利,三军士气大衰。 这一世,他万万不会再重蹈当年覆辙。 韩烨久久凝望着远处一身金甲的萧让,当即挥手指了虎贲中郎将梁昉出阵。 四皇子见韩烨此举,当即道,「韩公!虎贲中郎将乃是我军副帅,派梁昉应阵此无名小卒,岂非大材小用?」 韩烨回首淡淡一笑,「殿下有所不知,张佐其人虽是无名之辈,却勇冠三军,万夫莫敌,深得平阳侯器重。此番派梁昉前去,也好取其首级,涨我三军士气。」 四皇子闻言,当即不再有异议。 众人言语之间,沙场上又是一番酣战。 那梁昉本是虎贲军中大将,曾征讨边疆十六国,立下战马功劳。纵然张佐技冠群雄,终是初出茅庐,羽翼未丰,故而,梁昉与张佐大战数十回合,张佐终是不敌,被梁昉劈于马下。 萧让阵前,骠骑将军郑益大怒,当即请战,上马持矛,径出阵前,大骂道,「四皇子李壁乃悖道逆理之贼,韩国公韩烨乃反掖判主之寇,尔谋士曹忍乃弑父杀母之人,虎贲将梁昉乃背信弃义之徒!尔等一丘之貉,狼狈为奸,今日我便要将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斩于阵前!」 郑益一袭话把四皇子李壁麾下从主子到将士骂了个干净,韩烨阵前数将听闻此骂声,皆是搵怒上头,险些安耐不住手中刀刃。 反观一侧的纶巾儒衫,轻轻摇扇的曹忍,听着这骂人的话,竟是面不改色,不动如山。 一侧的散骑常侍吕青见状,不禁叹道,「曹忍此谋士年纪轻轻,却有如此心智,将来或可成大事。」 韩烨将此情状收于眼中,只含笑道,「曹忍其人,长处在于心机缜密,睿智过人,短处——亦在于心机缜密,睿智过人。」 散骑常侍吕青闻言,不禁陷入沉沉深思。 再看阵前,郑益和梁昉大战二十回合,终以平手收场。 今日两军初次交战,没想到战况竟然激烈到如此地步,众将回味,皆是栗然。 韩烨见张佐已除,士气已足,当即鸣金收兵。那厢,萧让亦引军而去。 茶盏中,君山银针茶汤金黄,如羽毛一般根根竖立,冒着袅袅白烟。 顾熙言端坐在下首,望着对面儿的段氏,微微笑了笑,「那日花朝节,我和夫人在花林中偶遇,不料再见竟是这般情形。」 数日前,顾熙言从映雪堂中逃跑,韩烨下令众人搜寻,段氏这才知道韩烨在映雪堂中藏着一位熙姑娘。故而今日趁着韩烨上阵杀敌,段氏带着丫鬟婆子前来责难,不料方才推开映雪堂的大门,看见屋内之人是顾熙言,竟是险些站都站不住。 只见段氏转了转手上的翡翠戒指,唇边扬起一抹冷笑,「是啊,那日见平阳侯夫人,我还连连赞叹夫人有神仙妃子之风姿……不料造化弄人,原来夫君一直金屋藏娇之人,竟然是平阳侯夫人!」 段氏和顾熙言的年纪不相上下,顾熙言听着她口中的嘲讽之语,喉头一哽,又听她道, 「我和夫君新婚不到半年,也曾听闻平阳侯夫人和平阳侯爷恩爱非常。故而,我心生疑惑,想问一问夫人——既是罗敷有夫,为何要坐下这搅乱别人后宅的水性杨花之事!」 顾熙言本想好言好语地和段氏说清楚,不料段氏一上来便出言不逊,顾熙言虽然对段氏心存愧意,可说到底这事儿错不在她,她从小娇生惯养着长大,绝非任人欺侮之人,当即便沉了小脸儿,「还请夫人慎言!」 「夫人亦是出身名门望族,书香世家,为何不问清楚其中缘由,便将罪名安在我的头上?口出此侮辱诽谤之言!」 段氏攥着椅子扶手,指尖泛白,「侮辱?诽谤?顾氏,你在这映雪堂中已有数月,夫君日日来探看关怀,好一番郎情妾意,如甜似蜜!若不是你使出狐媚手段,夫君怎会被勾引至此地步!」 顾熙言闻言,气得胸口起伏不定,将茶盏摔在桌上,冷声笑道,「好一个狐媚,一个勾引!既然夫人不打算心平气和的相谈,我便来和夫人理论一番!」 「我出身顾氏高门,从小读四书五经,也知伦理道德!我及笄之年嫁与平阳侯萧让,鹣鲽情深,如今已有半年。我侯府高楼连苑,我夫君英武善战,朗若天神。嫁此良人,我珍之重之,不料一朝被韩世子掳到此地,和我夫君硬生生地分离两隔!我屡次欲逃离此地,奈何守卫森严,世子铁腕,我被困在这金丝牢笼,不得归我府宅,不得见我夫君!」 「故而,夫人这番恶言相向,我实在不解!殊不知韩世子于你是蜜糖,于我却偏偏是剧毒砒/霜!如今你管不好自己夫君,却将罪名都归到找到我头上来,真真是欺我孤苦伶仃!你亦是女子,为何却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我这受害无辜之人!」 v第48章[02.06] 「世子并非三岁小儿,难道一句全都怪我狐媚勾引,便可将世子‘掳人妻子’的罪名洗清吗!?倘若世子真的任我支使来去,我说一句叫他宠爱你,他便去吗!?」 段氏和韩烨成婚不过数月,两人从新婚之夜便分房而居,韩烨对段氏亦是冷淡至极。 故而段氏听了顾熙言此番话,被戳到心中痛处,竟是恼羞成怒,高高杨起手臂准备打顾熙言。 段氏看上去娴淑之礼,不料一朝被激怒,竟做出这般泼妇行径。 顾熙言见状,不禁脸色大变,正偏头欲躲,却听见「轰隆」一声巨响,房门猛地从外被人一脚踹开,一身银甲佩剑的韩烨立于门前,玉面上是从未有过的冷冽逼人。 韩烨大踏步走进屋中,抓着段氏的手腕将人甩至一旁,有半跪在顾熙言面前,双手扶着椅子,把人圈在身前,柔声问道,「熙儿可有受伤?」 顾熙言方才被段氏面上的激狂之色吓住了,只缩着身子怔怔道,「我无事。」 顾熙言今晨起了身便听到映雪堂前众人争吵,只匆匆洗漱了一番便请段氏入内了,竟是连件衣裳都没换。 只见美人儿莹白的小脸儿上并不施粉黛,三千鸦青长发松松挽在鬓边,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身上穿了件对襟排扣的春衫,下头露出一段雪白的纤纤玉足,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慵懒妩媚。 韩烨定定看着眼前的美人儿,见顾熙言并没有被段氏伤到,一把便将椅子上的美人儿腾空抱起,径直往内室而去。 「夫君!」 身后的段氏见状,不禁满面哑然,扶着椅子猛地站起,整个人摇摇欲坠。 韩烨脚下步子一顿,淡淡道,「齐恕,差人将段小姐‘送’回香洲院去。」 「你别碰我!」 韩烨勉强箍着怀中挣扎不断的美人儿,行到床榻前,刚把顾熙言放下,人儿便缩到了床榻里头,一双美目望着他含嗔带怨,盈盈啜泣道,「我身为人妇,你将我掳至此地,可曾为我的名声考虑过?!」 「你走!你走呀!」 韩烨眸色定定,看着美人儿这般情状,亦是撕心裂肺。 他重生的时候,韩国公府已经和段府过了大礼,就等着他回京办大婚事宜。 上一世,他和段氏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相敬如宾数十年。这一世,段氏女容貌长什么样,韩烨都已经记不得了。 那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韩烨满心都牵挂着顾熙言,实在不愿这一世再和段氏成一段怨偶。 那日他约段氏相见,直截了当地表明了自己的意思,奈何事与愿违,段氏只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世子此时意欲退婚,难道妾身令世子如此厌弃?纵然世子心中有佳人难以忘怀,妾身亦愿嫁入国公府中,常伴世子身侧。」 这一世他和她双双重生,一个是有夫之妇,一个是有妇之夫。这一幕似曾相识,让人不禁叹一句「命数无常,造化弄人」。 可他不信命,他偏偏要勉强。 韩烨一言不发,看了顾熙言半晌,忽然伸了手,轻轻拉过顾熙言的一双玉足,亲手为其套上雪白的罗袜。 现下虽是春日,可是方才顾熙言赤着脚在外头呆了半晌,难免寒气浸体。她从小便是那样娇弱的人儿,若是病了,可怎生是好? 顾熙言看着他柔情款款的模样,登时眼眶一酸,抬起玉足踢他,「别碰我!」 「玄哥的嫡妻就在外面,玄哥现在是在做什么?」 韩烨听着这肝肠寸断之语,玉面上神色不变,手上微微用了力气,任她怎么挣扎都挣不脱。 给美人儿穿好了罗袜,韩烨又解了身上银甲,将顾熙言一双冰凉的玉足放在怀中捂着,苦笑道,「这一世我娶了段氏,实在并非本意——造化弄人,我对不住你,亦对不住段氏。」 「上一世我错了,这一世,我不能再错下去。就算是五雷轰顶,不得善终,我也不会再放手。」 顾熙言泣不成声,感受着脚上传来的温热的触感,抽了两下纤足,奈何被韩烨牢牢握在怀中,竟是抽不出来,不禁心中羞恼,伸了玉臂哭着去推他。 不料胃中突然一阵气血翻涌,顾熙言偏头干呕了两声,竟是几乎吐出来。 韩烨见状,脸色略有些颓败,他勉强松了怀中纤足,苦笑道,「熙儿竟厌玄哥至此吗?」 顾熙言闻言,强撑着一口气压下心口不适,闭了闭眼道,「玄哥,段氏正在等你……你且出去罢,让我静一静。好吗?」 书房中,韩烨打帘子出来,身上的银甲已经换成了一身素衣锦袍,抬眼望了外头的段氏,玉面上毫无表情。 段氏当即站起身来,几欲上前,却见韩烨抬手止住,「小姐来的正好,本世子有东西请小姐过目。」 说来可笑,两人成婚许久,韩烨从未唤过她一声夫人,每每以小姐相称,新婚之夜当晚,韩烨差了人说歇在书房,请她自便,谁知这一分居,便是到了现在。 她当时正值新婚,韩烨待她不冷不热,她听了身边乳母婆子的计策,数次伏低做小,柔情逢迎,可韩烨从未正色看她一眼。 数月以来,段氏独守空房,也渐渐习惯了,她以为韩烨性子清冷,一贯不近女色,对别的女人定是还不如她,万万没想到,方才映雪堂中,她亲眼见了韩烨眼中的满腔柔情,才知道,他的冷若冰霜,只对着她一个人而已。 那才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欲望,而不是他看着她的时候,一潭死水无波无纹。 韩烨话音儿刚落,便有属下奉上一纸书来,段氏接过一看,登时瘫软在了座椅上,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v第49章[02.06] 望着「和离书」三个大字,段氏眼眶殷红,过了许久方含泪道,「夫君怎能狠心至此?夫君是为了那映雪堂里的顾氏吗!?」 「夫君……夫君若是真心喜爱顾氏,妾身愿把她抬成妾室……」 「她是顾氏高门之女,哪里轮得到你来抬她的妾室?」韩烨面上神色冷淡,「本世子当初娶小姐时说过什么,小姐可还记得?」 当时韩国公府上一连推掉了几家亲事,独独选中了门第一般的段氏,段氏听闻韩国公府世子风姿如芝兰玉树,翩翩君子,如琢如磨,心中对这门亲事亦是期待已久。 不料两人大婚之前,韩烨领兵回京,突兀约她一见。 那日,段氏见韩烨生的如轻云出岫,温润如玉,一颗芳心早已沉溺,听了韩烨口中说的「自己心中早有佳人,若是勉强娶了小姐,日后最多也止步于相敬如宾,不会亲近」的话,竟是也不放在心上。 她想着,只要日子够长,总会融化他心中的坚冰,可是段氏没想到,韩烨句句属实,并非玩笑。事实也证明了,这座冰山也并不是段氏这点干柴能融化的了的。 当时韩烨将实情一一告知与她,可她当时鬼迷了心窍,一心想着嫁入韩国公府之中,竟是偏要强人所难。如今造就这种场面,她又怪的了谁? 他写「二心不同,难归一意。」 他写「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再看那纸和离书上,韩烨句句谦恭,将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夸段氏「贤良淑德,秀外慧中」,想来是想教段氏将来再嫁,能有个好出路。 段氏拿着这纸和离书,阅至一半已是泪眼朦胧,哽咽不止。 她恨极了她的温柔,也爱极了他的温柔,即使他的心从来都不在她心上。 韩烨见状,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转身道,「小姐下去细细想想罢,此事……终究是本世子对不住你。」 段氏拭了拭脸上冰凉,含泪行了一礼,「不敢怪罪世子。此事是妾身执迷强求,妾身嫁给世子时义无反顾,无论将来如何,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世子若不议事,便早些歇息罢……妾身先行告退。」 今日午时收兵之后,萧让和众将在大帐中议事,直到黄昏时分。 众将正围着沙盘舆图筹谋阵法,帐外突然有一兵吏来报,说是几个将军饮酒为张佐先锋送行,皆已经喝得烂醉如泥了。 骠骑将军郑益闻言,当即怒道,「侯爷定下军中铁纪,再三告诫饮酒误事!出征在外,诸君恨不得夜夜枕戈待旦,这几人身为将领,竟然如此嗜酒纵情!若是一旦酒醉失事,只怕九死忧悔!」 萧让只道,「张佐先锋开阵便丧命于叛军马下,他们心中悲恸,多饮两盏也无可厚非。吩咐下去,将今日饮酒的将领的名讳一一登记在册,等明日酒醒之后,悉数按军法处置——切不可因私废公。」 下首的兵吏领了命,正欲退下,那厢,淮南王大步进了帐子,面带忧色道,「今日风向东北而吹,此时金乌西沉,风势竟然吹得更盛!我军粮草皆驻扎于东北方向,倘若今天晚上有人趁着夜色偷袭放火,只怕粮草不保矣。」 萧让闻言,神色顿了顿,方问道,「今天晚上是何人守卫粮草?」 帐下一兵吏回话,「回禀侯爷,今夜轮到韦从实、裴狄二位将军带兵守卫粮草,李余、李慎思二位将军戍卫城门。」 萧让浓眉一挑,薄唇勾起一抹深沉笑意来,「哦?这四人实在是兢兢业业,值得嘉奖。」 定国公听了,并不知萧让话中有话,也赞道,「此四人的确实严于自律,尽职尽忠。」 原来,那日演武堂中,顾熙言借凶兽托梦写下「韦从实、裴狄、李余、李慎思」四人的名字,隐晦地提点萧让。萧让耳聪目明,将此事放在心上,暗中派人监察四人许久,果然发现这四人和四皇子有往来异动。等萧让带兵抵达江淮之后,这四人和叛军通信愈发频繁,终是露出了奸细马脚。 萧让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对四人早有防备。故而,今日萧让听闻韦从实、裴狄守卫粮草,李余、李慎思守卫城门,便知道今晚韩烨定是会派军前来偷袭粮草。 萧让一早便叫心腹手下暗中防备,他在这城中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请君入瓮」了。 月出层云,燕子低飞,春风拂柳。 张佐兄弟战死,众将心怀悲痛,长饮过后,皆是被手下醉醺醺地扶回帐中。 不料,东北方向忽然火光四起,营中兵吏将士见状,皆是匆忙上马,提剑奔向东北,四处高呼「叛军偷袭我军粮草」。 萧让端坐于马上,面色如常,从容不迫地指了定国公、淮南王两人带兵前去,全力解救粮草。 两队人马刚刚奉命疾驰而去,不料,一行叛军人马自城门的偏门悄然涌入,大杀四方而来。 这竟然是一招声东击西的计谋——先烧其粮草,分散人马前去解救粮草,再趁乱偷袭大营。 众将士见叛军杀来,皆是奋力反扑,一时间,营地大帐四周一派混战。 杀伐正酣之时,营地四周的高山上忽然传来一阵异动,定睛一看,原来是萧家军中的羽箭军早早埋伏于高山之巅,此时倾巢而出,呈俯瞰包围之势。 那厢,定国公和淮南王带着两队人马去而复返,高声叫道,「韦从实、裴狄、李余、李慎思,此四奸细皆已降服!叛军交兵器者不杀!归降者不杀!」 那今夜带兵偷袭的二将,乃是韩烨麾下的袁贺、王昂,二人见计划败露,奸细被俘,知道今日怕是命丧于此了,皆是目眦尽裂,大有鱼死网破之势。 萧让金甲披挂,气势如虹,手中承影宝剑锋芒逼人,所向披靡,势不可挡,不出十个回合,便将二人斩于马下。 主将已死,偷袭叛军的队伍瞬间溃散,众将士群围而攻之,大有关门打狗之势。 战事刚歇,忽然巨风骤起,黑云压城,倏而,大雨突至,宛如瓢泼——竟是将东北处粮仓的火势通通浇灭了。 v第50章[02.06] 众将沐身雨中,见此情此景,皆大喜过望。 萧让高坐马上,一手握策马金鞭,一手举剑指天,道:「天佑我大燕!」 这声音威严铿锵,三军闻言,纷纷振臂举戈高呼,「天佑我大燕!」 是夜,三军庆功。 今晚一战,一举歼灭韩烨麾下二位大将,萧让将计就计,反将韩烨一军,断其得力臂膀,众将士皆是士气高昂。 主帅帐中,流云拱手道,「秉侯爷,暗探传来密报!」 萧让神色一凛,当即接了那密报来。 所谓兵不厌诈,韩烨在萧让身边儿安插数位奸细,萧让自然不会无动于衷。 韩烨此人心思缜密,城府极深,萧让安插在韩烨身边的暗桩潜伏已久,为了避免韩烨生疑,平日极少通信往来。今日突然传来密信,想来是有要事要报。 只见萧让坐于案几之后,深邃的眸子里目光沉沉。他盯着手中的密信,越往下看,脸色竟是越沉。 等那封信阅尽了,只听「啪——」的一声,男人竟是随手抓起桌上一方白玉镇纸狠狠砸了出去,一摞子文书顺势被掀翻下案几,哗啦啦地铺了一地。 白玉镇纸登时砸了个粉碎,玉片四溅开来,在那骨节分明的大掌上擦出两三个小小的血口子。 这主帅桌上摆着的,皆是军中机要文书。流云见状,忙俯下身子去拣,不料方才萧让怒火攻心,手上用了狠力,竟是将那封密信摔了开来,流云只略略瞟了一眼,看见那信纸上用蝇头小楷写着一句——「韩烨得一女安置于身侧,名讳不详,只唤做‘熙姑娘’」。 流云登时大惊,不敢深想,伏跪在地上,竟是动也不敢大动。 那密信之中,事无巨细,细细写了韩烨麾下有大将心腹几人,日常起居事宜云云,末了,又写到「……自打兵致江淮,韩烨得一女安置于身侧,名讳不详,只唤做‘熙姑娘’,韩烨此人生性孤冷寡傲,和发妻成婚数月,从未有夫妻之实。反观此女,极近怜爱宠溺,事无巨细,每日亲自过问,每餐皆与其同食……此女有神妃之貌,唤韩烨‘玄哥’,两人似是亲密至极……属下深以为怪,特此书而告知。」 萧让脑海中思绪汹涌,双目殷红似血,几乎是五内俱焚。 密信中那几句「极近怜爱宠溺」、「唤韩烨‘玄哥’」、「两人似是亲密至极」不断在脑海中徘徊,几欲吞噬他的理智。 好一个韩国公世子! 他苦寻顾熙言数十日,从未曾料到,掳走顾熙言的人竟然是韩烨!他就把她安置在身边!就在数里之外的敌营之中! 他派人去苦苦寻她,生怕她被歹人掳走受了委屈,万万没想到,竟是这般刺目的事实摆在他眼前。 当日演武堂中,顾熙言借凶兽托梦向他透露四人奸细的身份,今夜之役过后,萧让忍不住反思——顾熙言和这四人素未谋面,又怎会知道他们的底细? 思来想去,纵使萧让不愿意承认,可也只有一种可能——顾熙言是从韩烨那里得知的,她一早便知道他的暗桩部署。 这等军机要事,韩烨竟然叫顾熙言知晓——他们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萧让勃然变色,胸口怒气翻腾,一气之下,竟是提了承影剑,将面前一张案几拦腰斩断,暴喝道,「派人去查!去查主母和韩烨到底有何过往!」 是夜,风急雨骤。 一身素白锦袍的男人从风雨中大步而来,猛地推开了映雪堂的大门,径直步入内室。 顾熙言今日被段氏一番折腾,身心疲惫不堪,一早便歇下了。此时听闻响动,忙拥着被子起身,正望见韩烨一张俊逸出尘的面容。 顾熙言正半睡不醒,揉着朦胧的眼睛,脱口竟唤道,「玄哥,何事?」 男人雨夜突然而至,竟是连伞也没有撑,雨水顺着鬓发、衣衫急急淌落。 顾熙言看了一会儿,方才清醒过来。 今日两人因着段氏的事儿不欢而散,此时面对韩烨,顾熙言觉得有些尴尬,当即移开了目光,起身下了床,取了一方锦帕递了过去,「今夜雨势这么大,世子有什么事情是明天说不了的?非要现在过来,也不打把伞……」 话音儿还没落,只见韩烨猛地握住她的手腕,面上的笑意似有似无,「韦从实、裴狄、李余、李慎思。」 「这四人是我安插的暗桩——你一早告诉萧让了。我将熙儿从盛京带到此地,千算万算,还是迟了一步。」 顾熙言陡然一惊,紧接着,心中又是一阵欣喜。 上一世,这四个奸细和韩烨里应外合,逼得萧让节节败退,身陷险境。 当日演武堂中,她给萧让看了那四人名讳,萧让机警过人,想来是一直暗中提防着这四人——谢天谢地!萧让终是安然渡过了此劫! 顾熙言心中庆幸了一番,又抬眼看了韩烨的面色,这才反应过来他因何不快,当即大力挣脱了他的手,「是,我一早便告诉侯爷了,为的便是提前防着你的毒计!」 「好一个防着我!」韩烨闻言失笑,一步步地逼近,直到顾熙言跌坐在床上,他双手撑在她身侧,沉声道,「熙儿以为,我重生一世,就这么点筹码吗?!」 「上一世,我和他交手的每一场战事,输输赢赢,都清清楚楚地记在我的脑子里!今日一战败北,乃是熙儿提前告知于他,那明日呢?明日熙儿该如何提点他?!」 顾熙言闻言,登时瘫软在床上,面如死灰。 韩烨见美人儿失了魂魄,惊觉自己有些失态,微微放柔了声音道,「上一世,他宠妾灭妻,囚你于柴房,种种虐待。他虽不是亲手至你于死地之人,却是为曹氏递刀之人!熙儿竟都抛到脑后了吗?」 v第51章[02.11] 他望着她,目光幽幽,「这一世,我派人寻到曹氏时,她已被夫家孙氏送到一处偏僻庄子里,我亲眼看着她生不如死,咽下最后一口气……这些人,这些事,哪怕熙儿都忘了,玄哥也不会忘。」 「前世的仇,我会一一报尽,前世的仇人,我会一一手刃之。」 「我和他萧让来日方长。」 顾熙言听闻「曹氏」之语,不禁讶然,正欲询问,忽然自心底泛起一阵苦涩酸意,翻腾上了喉头,她一个没忍住,忙侧过身子,捂着嘴巴连连干呕。 韩烨见状,脸上笑意霎时散尽,面色陡然一沉。 一段皓腕自纱帐中伸出,大夫隔着一层丝帕细细诊了两次脉,方笑道,「恭喜,夫人已有一个半月的身孕了。」 纱帐内,顾熙言侧身靠在引枕上沉默不语。 一个半月了。 算一算日子,正是她被掳来江淮之前,刚从南余山回来那段时间怀上的。 她的体质寒凉,身子虚弱,是及其难以受孕的,约莫着是前些日子被萧让「威逼利诱」着,叫她补得过了头——她竟是真的怀上了孩子! 顾熙言伸手抚上小腹,美目低垂,长睫微颤,眼中恍然有泪光。 这几日,她贪吃酸甜、嗜睡、浑身酸软无力,常常忍不住地干呕……她一早料到,自己可能是怀孕了。 她刻意瞒着不想叫韩烨知道——他那样偏执痴狂,若是知道了这个孩子的存在,他怎会容得下萧让的孩子在她腹中! 可这十月怀胎之事,又怎么是说瞒就能瞒得住的! 「夫人体弱气虚,能怀此子甚是不易,平日里不能过于忧思,饮食上也要多加小心注意。」大夫谆谆嘱咐了一番,又开了几副保胎药和孕妇禁忌,方才提着药箱出了映雪堂。 韩烨一言不发,静静伫立在内室一侧,见丫鬟碧云扶着顾熙言歇下了,方才挑帘子出了内室。 他有些慌了。 他本想神不知鬼不觉的藏顾熙言在身边,就算她心里还有萧让,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过去……她总会有忘了萧让的那一天,他愿意等下去。 可是,如今顾熙言肚子里怀了萧让的孩子,有了他的骨血,一切都不同了——那一个月大的孩子,时刻都有可能重新点燃两人的情意。 他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行至映雪堂外,韩烨步子一顿,玉面上泛起一抹灿然笑意,声音清润低沉,「齐恕,叫人传话三军——姑娘已有孕半个月,本世子逢子嗣之喜,军中上下,皆有重重赏赐。」 翌日。 旌旗翻卷,角声满天。兵临城下,将至濠前。 城门之上,银甲玉面的将帅含笑而立,不动安如山。 只见韩烨轻轻拍手,两个兵吏推着一女子上城门来。 细细看去,那女子容貌身形和顾熙言有三分相似,就连身上穿着的衣衫,也是顾熙言被韩烨掳到江淮那日所穿的轻纱素衫、月白色八幅湘裙。 今日韩烨出战之前,特意去映雪堂「请了」顾熙言来观战。顾熙言以为他只是想让自己亲眼看着他和萧让厮杀,并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此时站在城门之上,突兀看见这位和自己及其相似的女人,顾熙言登时大惊,怒问道,「你这是想干什么?!」 韩烨定定看着她,语气淡淡,「不干什么——只是想试试萧让对你的用情到底有多深,竟能让你心甘情愿的放下前世恩怨,为他生儿育女。」 顾熙言略略一想,便知道韩烨是想用此女假扮自己做诱饵,引萧让上钩,当即气的浑身发抖,斥道,「你卑鄙无耻!」 韩烨抚掌朗声大笑,「骂得好!」 韩烨此招缜密至极,乃是攻心为上——两军交战,阵前相隔甚远,此女和顾熙言及其相似,即使是萧让只怕也分辨不出来真伪。等到一会儿鸣金收兵之时,韩烨将此女推出城门外,若是萧让单枪匹马地前来救人,他便令人围歼杀之,也算了却前世恩怨。若是萧让选择冷眼旁观,不来救人,城门上的顾熙言将其冷血无情看在眼中,定是心灰意冷,心中对萧让的爱意自然会被浇灭大半,两人也会生出许多龃龉来。 无论是哪种结果,韩烨都是最大赢家。 号角已吹,战鼓已擂,旌旗飒飒,两军交战正酣。 萧让昨夜接到密信,得知顾熙言身在韩烨帐中,本就心中盛怒,恨不得提剑出帐去寻韩烨,亲手刃之。 只见男人眸中盛满火光,手中剑花缭乱,招式纷繁,带着心腹将士一连斩下韩烨手下三名大员,势如破竹,直杀的城楼上的玉面将帅脸色不善。 萧让一身金甲染血,俊脸沉沉似阎罗,几乎是想要灭了韩烨手下满员,他今日大开杀戒,气吞万里,直吓得叛军兵吏两股战战,不敢上前。 韩烨见状,果断下令鸣金收兵,又吩咐「将此女推至城门外高台上,架刀示众!」 顾熙言被锦帕塞住了檀口,被两个武艺高强的女将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方才看着城门下的浴血厮杀,望着她日思夜想的夫君,数次挣扎着想出声提醒萧让,奈何只能发出几声沉闷的呜咽之声。 她望着那女子被推着走下城门,不住地摇头,美人儿被堵着檀口,面上焦急惶然,泪眼如注,浑身战栗不已。 见敌军鸣金收兵,萧让本欲拨马回城,不料身后的叛军城门之下突然传来些许异响,萧让策马回首,竟见城门之下一女子被驾于高台之上,一侧兵吏手提长刀抵在女子脖子上,女子正无助地挣扎着。 此女面容、身形于顾熙言皆有三分相似,更何况身上还穿着顾熙言当日的衣衫。萧让远远望去,竟是一时难以分辨真伪。 v第52章[02.11] 萧让心中正惊疑不定,骠骑将军郑益之妹郑虞上前,横枪立马,出口阻拦道,「侯爷!此乃诱敌之计,万万不可前去!其中必然有诈!」 只见萧让神色晦晦明明,终是抬剑挑开郑虞的长枪,身下紫电良驹纵身一跃,径直奔高台而去。 他身经百战,久经沙场,出生入死多年,怎会不知道这是诱他前去的计谋?! 虽然昨晚那封密信让他怒不可遏,可是此时看着长刀抵在她的脖颈上,萧让才知道他爱顾熙言爱得有多么深——即使前方有陷阱,他也无法把她当做尔虞我诈的一块筹码,冷眼旁观。 一丝一毫都不能。 手中长枪被挑落在地,郑虞身形一个踉跄,等她拉住缰绳稳住身形,望向那朝城门下狂奔而去的男人,不禁满目震惊,竟是落下两行泪来。 正值两军战罢收兵之际,突生此变故,登时一派混乱哗然。 定国公、淮南王、骠骑将军郑益等人闻声,纷纷策马回身,刚看清那高台上绑着一名女子,皆是大惊失色,不料一转眼,竟是看到萧让直奔高台而去了。 单枪匹马,深入敌营本就是兵家大忌,更何况萧让身为一军主帅,本知这是诱敌之举,还义无反顾的策马前去。 依照军法计谋,此时为了保全三军,理应壮士断腕,弃萧让而去。 可是萧让身为一军主帅,若是今日有不测,只怕军心溃散,士气大衰。更可况,淮南王、定国公等人乃是萧让多年出生入死的兄弟,要叫他们无动于衷,亲眼看着萧让去送死,真真是比杀了他们还痛苦的事儿。 只见淮南王双目赤红,大骂一声「韩国公世代清名,竟出此奸毒竖子!」,便提了手中双铁戟,拍马上前,身如闪电。 那厢,萧让纵马疾驰至高台之下,方细细分辨出那人并不是顾熙言,不料他心中刚松了一口气,城门下埋伏的军马,城门上埋伏的弓箭手便倾巢而出,纷纷冲那金甲披挂的将帅而来。 萧让眸中神色冷厉,面容隐忍含怒,歪了歪脖颈,提了手中承影剑应敌。 纵使萧让骁勇善战,终究是势单力寡,一人怎会敌得过埋伏的百千军马! 漫天箭矢纷飞,处处刀光剑影,萧让正苦战之际,淮南王等人飞身上前,前来救帅。 萧让方才一声不吭地策马前来,便是知道此地有埋伏,不愿连累无辜,此时见淮南王等人,当即大斥道,「王爷和诸君不该前来!」 淮南王斩落数只箭矢,怒道,「难道叫本王亲眼看着你来送死!?萧彦礼,你真是好样的!」 城门之下,战况激烈,城门之上,顾熙言眼泪纷飞,拼命挣扎。 她心心念念的良人就在城下为她而战,她却连开口提醒他、让他走都不能。 倘若今日萧让战死城下,她又岂会一人独活!? 城门上的垛口之前,弓箭手遍布,手中箭矢连射不绝。萧让身上的金甲乃是由玄铁打造,寻常箭矢无法穿透。不料今日叛军有备而来,所持箭矢竟然是特意用玄铁打造的,上头还淬了剧毒,闪出阵阵寒光。 萧让于城下酣战,城门上有连射之弩,将数箭齐齐射出,一只箭矢直朝萧让心门而来。萧让一时不察,剑起剑落的功夫,那箭矢已经飞到了眼前,萧让面上一惊,转身欲躲。 那厢,骠骑将军郑益大杀四方,将萧让、淮南王等人护在身后。 淮南王一手斩飞数只乱箭,来不及回首,便听到身侧传来一阵箭矢射入皮肉中的声音,淮南王双目充血,大吼一声,一边死战,一边护着萧让突出重围,策马疾驰狂奔回大营之中,鸣金收兵。 萧让一路大踏步行至主帐,淮南王、定国公、骠骑将军郑益等人纷纷跟在身后跟着,流云跟在他身侧,苦苦劝道,「主子爷!您身上有伤,动作可不能这么大,万一牵扯到伤口……」 大帐之中,数位大夫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下人服侍着萧让解了一身染着暗沉血色的金甲,露出里头一袭被血浸湿了的玄色衣裳。 方才在沙场上,萧让身中流箭,男人只低低闷哼了一声,竟是垂了眸子,徒手把右臂上的玄铁箭镞生生拔了出来,而后一路策马行至大营,身姿矫健如常,面上更是看不出任何异样。 男人的手臂坚实有力,横着浅浅几道粉色伤疤,细细看去,似是野兽爪子伤及所致。因着方才一番死战,臂上肌肉隆起,伤口处有鲜血潺潺,顺着臂膀蜿蜒而下,周遭皮肉竟是翻卷开来,看上去分外狰狞。 寻常箭伤穿骨破肉,就能疼得要人命,何况这箭伤乃是淬了剧毒,定是常人所不忍的钻心剧痛。 只见萧让脱了中衣,赤膊坐在座上,神色上无喜无怒,淡淡道,「上药。」 众人一惊,这才回过神儿来,纷纷上前,手忙脚乱地上药包扎。 「这金疮药止血化瘀,但遇创面及其疼痛,侯爷且忍忍!」那大夫抹了抹头上的冷汗,伸手将药瓶中的白色药粉敷在了伤口之上。 只见萧让神色丝毫不变,俊脸上沉稳隐忍,朗声道,「副帅听令,即刻放出流言——‘本候心肺中箭,命垂一线,危在旦夕。’」 方才沙场上,箭矢废纸眼前,萧让眼疾手快地伸了手臂挡在胸前,生生受了一箭。电光石火之间,萧让心中略一回转,当即拔了箭矢,策马回了大营,身形还故意伏在马背上作无力之状。 当时战场上一片混乱,他拔剑的动作快如闪电,只怕没人能看清他到底是伤在了哪里。 淮南王和定国公上前听令,闻言皆是一愣,等明白过来此乃虚晃诱敌之计,皆是深深一揖,「部下领命!」 大夫给萧让清了毒创,来来回回上了几层药,包扎好了伤口,又细细把了脉,一行人方才退出大帐。 萧让手上负着伤,此时不敢乱碰,就连衣衫也不敢上身。流云立在一边儿,伸手拿了一件大氅披在主子肩上,方听萧让沉沉道,「方才不是说有密信报来吗?念来给本候。」 从昨天晚上起,萧让脸上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整个人阴阴沉沉,周身气场都带着三分寒意。淮南王、定国公等人不知道他是因何事含着怒气,流云却是知道的。 流云自打记事起,便跟在萧让身侧了。自家主子从来都是「把乾坤纳于心中而面不改色」,风雨不动安如山之人,可是自和主母打成了亲,就好似变了个人儿似的——面上有了笑不说,更是常带着七情六欲,仿佛是天上的战神突然有了人气儿,叫人亦喜亦忧。 v第53章[02.11] 可谁料到,主母一朝被歹人掳走,这歹人竟还是韩国公府的世子韩烨!冲上次的暗桩来信看,主母和那韩世子定是之前就熟识的…… 素来听闻古有妲己祸国殃民,今日见了战场上之事,流云虽觉得将主母比作妲己不妥,可再看看萧让手臂上的白色绷带,却也觉得相差无几了。 流云得了令,只得拿了密信来读, 「……韩世子生来有不治之症,被送往主母外祖林氏归隐的扶荔山中医治心疾。韩烨时年十岁,于山中遇主母。韩烨心疾缠身,每每夜不能寐,冷汗如豆。主母常常伴其左右,以「玄哥」唤之,垂髫花颜,开怀解语,以纾解愁怀。两人在扶荔山中整整两年,檐下饮药,花海奔逐,溪涧沐足,情谊慎笃……」 萧让听到这儿,已是用尽毕生的所有忍耐,只见他面色铁青,毫无血色的薄唇紧抿着。脑海中只剩下一丝理智,勉强抑制着心底暴怒。 男人的左手紧紧攥成拳头,颤抖了片刻,竟是有一股股鲜血顺着手臂蜿蜒而下,流到骨节泛白的指节之上,原来是伤口硬生生地崩开了。 流云正万分艰难地念着手中迷信,略一抬头,便见那手臂上滴滴答答地落下鲜血来,不禁大惊失色,「主子息怒!属下这就去请大夫来!」 萧让伤在手臂上半部分,那毒箭直直埋到半个手臂中,离骨头就差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差一点,这只胳膊就废了。 萧让强压着雷霆震怒,目光锋利如刀,「接着念!」 流云心中不忍,却又不敢违抗主子命令,只得又念到, 「时逢主母身染天花,每每饮药,皆哭泣大惧,外祖林氏数次训之,屡教不改。扶荔山中多病患小儿,饮药之时皆附有蜜饯两三,韩烨每每与主母一同饮药,皆将其蜜饯偷偷相赠,主母得之而开怀,方饮药……待主母天花之症痊愈,被顾氏一族接回京中,后韩烨回京,苦寻名讳为‘林熙儿’之女,数年不得……后韩烨江淮历练,回京述职,于马球场上偶遇主母,如此惊鸿一瞥,勾起往事回忆,韩烨令家中备庚帖聘礼媒人,欲等江淮历练事毕,便上门求娶……皇上赐婚圣旨先至,韩烨心灰意冷,转娶段氏之女……」 萧让听到此处,俊脸上竟是泛起一丝阴森笑意来。 好一个青梅竹马,情谊慎笃! 若非当年他早先一步求成安帝赐下亲事,只怕两人早就玉成亲事了! 这样一来,昨日那封密信中,顾熙言和韩烨言笑晏晏便有了合理的解释——两人相识于年少,情根深种于心,却不知彼此名讳,苦苦寻觅多年而不得,一朝马球场上惊鸿一瞥,却被他的求婚圣旨硬生生的打断了! 如今,韩烨故意掳走了顾熙言,两人天雷勾起地火,自然是旧情复燃,难舍难分! 萧让陡然大怒,一只拳头猛地砸在了桌上,桌子应声而裂,竟是被砸成了两半。 那厢,流火自帐外行来,见帐内情形当即一愣,报「暗桩来了密信。」 萧让大手一挥,左手亲自接了那封密信来。 纸上只有寥寥数行,萧让看完,竟是愣怔了。 捏着信纸的手上青筋虬然暴起,指节泛着森森白意。男人的胸膛起伏不定,过了许久,竟是一口鲜血涌致喉头,猛地吐了出来。 萧让今日中箭,箭伤毒液已涌入血肉,虽用了解药老参将毒性暂时压制下去,此时急火攻心,毒性竟是陡然发作了。 帐中流云、流火等人见萧让此番情状,皆是大惊失色,一边儿起身来扶,一边儿大叫「太医」。 好一个「怀有半个月的身孕」。 顾熙言被掳走已有月余,如今,竟是怀了半个月的身孕。 自打顾熙言被掳走那日起,他夜以继日地派人来回寻找,甚至因为担心她的安危而孤枕难眠,到头来,原来他才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人。 身为人妇,与人私通,珠胎暗结。 萧让舔了舔唇边鲜血,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他突然想问问顾熙言,问问她是否还记得和他在一起的你侬我侬、郎情妾意、海誓山盟。 他生来一身傲骨,偏偏为她折了腰,如今一颗心被她弃之敝履,踩在了脚下泥地里,遁入万劫不复之地。 萧让闭了闭眼,额际青筋突突地跳着,半晌后,才一字一顿地道:「将派出去寻顾氏的人全部召回,」 「从今往后,有关顾氏的消息,一概不必来报。」 映雪堂。 「姑娘?!姑娘醒了,快去叫世子!」 方才在高台之上,亲眼看着一只箭矢向萧让飞去,顾熙言心头猛地抽动了两下,美目一阖,整个人竟是生生晕了过去。 眼前的最后一幕,是男人一身金甲,伸手把胸口处的箭矢一把拔下——那是她的夫君!她的夫君为她身受重箭,而她却不能伴他身边! 顾熙言泪眼朦胧,眼见着韩烨挑帘子入了内室,不等他走到床榻前,便拿了一只枕头丢过去,「你走!!」 「你怎能以我诱侯爷入陷阱!你怎能阴毒至此!」 她眼泪纷纷,红着眼睛看他,高声道,「你今天不是想生擒萧让!你是想让他死在我面前,叫我对他绝了念想!」 「韩烨!我心中念及你我年少交情,你却一心想杀我夫君!」 韩烨伸手接了砸来的枕头,面上冷冷清清,「不错,我是想让他死在你面前,我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v第54章[02.11] 顾熙言闭了闭眼,任由泪水汩汩而落,「韩烨,今日你苦心孤诣地骗我到观战,侯爷朝城门下策马奔来的时候,你我的昔日情分便已经耗尽了——我恨不得永生永世不再与你相见!」 她的神色厌恶至极,似是恨不得亲手杀了他才痛快。韩烨听闻此决绝之言,眸色猩红,脸上笑意渐渐褪尽了。 他心中妒意滔天,如烈火浇油一般熊熊燃烧着,他目光森然,望着她脱口而出,「熙儿和我的昔日情分已尽?你可是想和萧让再续前世缘分?可是不凑巧的很,萧让今日被一箭射中了心口,此时命在旦夕,垂垂危矣。熙儿和他的情分,大抵是无法再续了!」 顾熙言闻言,小脸儿瞬间煞白,喉咙哽咽着,过了许久才能发出声音,莹白的脸上恍然滑下一行泪,尖利的嗓音似哭似笑,「这不可能!他怎么会死!绝不可能!」 这一世,她把他当成心中的倚靠,有多少次危难关头,他都不顾自己安危,下意识地把她护在身后,顾熙言几乎数都数不清了。 她的夫君宛若天神,怎么可能突然就危在旦夕了! 这些日子,顾熙言常常梦魇,梦中一人浑身是血,看不清楚面容,莫非,莫非梦中之人,竟是萧让不成! 韩烨见顾熙言神色渐渐惊惶,才发觉自己方才口不择言,竟是说出了萧让垂危之事,忙收了一身戾气,伸了手去扶顾熙言,「熙儿,你怀着孩子,不易动怒。」 不料手还没有碰到,便被美人儿狠狠挥手打开了,顾熙言满面泪光,心中一阵仓皇之感如排山倒海而来,歇斯底里道,「你放我走!我要去见他!你放我走!」 美人儿鬓发微乱,哽咽着泣不成声,撕心裂肺地哭求,「我求求你了,玄哥,看在幼时情分上,你放我走吧……」 韩烨望着眼前美人儿几欲发狂的模样,心中一阵发了疯的嫉妒,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一个手刀劈在顾熙言脖颈后,顾熙言登时便软了身子,晕了过去。 一室重归宁静。 韩烨伸手把人儿抱在怀中,轻轻放在榻上。美人儿满面潮红,泪水涟涟,把胸前衣襟都打湿了一片。 他望着她看了半晌,终是低下头去,在那莹白的锁骨处轻轻落下一吻。 「熙儿,今日你知道的够多了,该睡觉了。」 翌日晨起,顾熙言面色如常,被下人服侍着洗漱梳妆过后,刚坐于早膳桌前,便有下人送上一碗安胎药来。 瓷碗里的汤药散出真真热气,顾熙言伸手接过,正准备饮下,不料美人儿忽然抬了眼,眼光轻轻扫过面前的几个下人。 今日早起,服侍顾熙言梳洗打扮的丫鬟皆已退出屋外,此时来送汤药的几人面生的很,顾熙言竟是从来没有见过,就连丫鬟碧云也不在。 顾熙言心存狐疑,盯着其中一名上了年纪的婆子屏息深思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你是段氏身旁的乳母妈妈!」 几人被顾熙言盯着打量着,皆是冷汗欲滴,强撑着站定,不料顾熙言突然识破,那乳母见奸计除了破绽,一不做二不休,竟是两三上前,死死按住顾熙言的身子,拿起那碗汤药便往顾熙言的嘴巴里面灌。 顾熙言不住挣扎呜咽着,使出全力推拒着。 这是她和萧让的孩子!这个孩子得之不易,她定会好好护着它,不让它受一丝一毫的威胁! 屋中几人正混乱挣扎着,不料大门猛地被推开,竟是韩烨和段氏一齐出现在了门口。 韩烨面色寒凉,一手死死攥着段氏的手腕,把人拉了进来,大力甩在乳母面前。 顾熙言逢此惊变,双手死死护着肚子缩在了角落里,面上泪水涟涟。 「没事了,没事了,熙儿。」韩烨正欲上前安抚,不料顾熙言身子一缩,眼神里竟是充满了戒备。 这等内宅婆子多年混迹内宅,心思机敏过人,见此情此景,登时便眼疾手快地把那碗药递给了身后的小丫鬟,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毁尸灭迹。 韩烨乃是见惯诡谲伎俩之人,当即叫人按住了那几个婆子,伸手夺了那碗汤药来,一转身,竟是亲自将汤药送到了段氏唇边,「敢问小姐,此是何物?」 一旁,段氏的乳母哆哆嗦嗦地替主子答道,「回世子的话!此乃是安胎药!」 韩烨盯着段氏,眼神淡漠,手上一动,竟是要把那碗汤药喂尽段氏嘴中。 一旁的乳母见状,忙挣扎地去夺,哭道,「世子,不可!万万不可!」 韩烨闻言,将手上瓷碗狠狠砸在地上,怒喝道,「为何不可!这药中放了多少藏红花?这毒药别人喝得,你家小姐偏偏就喝不得!?」 原是前日韩烨存心叫人把顾熙言怀孕之事传遍三军,为了便是让萧让知晓,不料,此事越传越远,段氏听闻此事,竟是如遭雷击,连夜痛哭不止。段氏身边的乳母打小看着自家小姐长大,乃是个忠心护主之徒。那乳母好不容易送着段氏出了嫁,不料竟是遇见韩烨这般冷清人物,此时听闻顾熙言有孕,又见段氏肝肠寸断,竟是心生下药落胎之计。 段氏知道此事败露,如同被抽去全身力气,瘫坐在地上,喃喃道,「那顾氏乃是平阳侯嫡妻,夫君和顾氏有了孩子,就不怕违背伦理道德吗!」 韩烨并不理她,挥袖指了一旁的乳母,冷声道,「把这黑心黑腹的妇人拉出去,斩了。」 段氏闻言,当即哭嚎着扑过去,以身阻拦。 奈何主子有令,下属岂敢不从?几个下属拉着乳母便拖了出去,不过一会儿,便听闻一声惨叫传来。 顾熙言见此场面都觉得骇人,更别提那乳母乃是段氏的心腹妈妈,此时亲眼听着乳母惨死之声,自然更是心如刀割,几欲昏厥过去。 只见段氏怔怔愣愣地,竟是吓得连哭也哭不出来了,过了半晌,才颓唐伏地道,「妾身作下这等害人性命之事,无颜占据世子嫡妻之位。妾身身边服侍之人虽有罪,但罪不至死,还请世子放过妾身身边心腹人一命。」 「世子上回说的和离之事,妾身想好了,还请世子择一良辰吉日,将这和离之事了结了罢!」 韩烨闻言,只淡淡道,「小姐能释然,便是最好。来人,送小姐回去。」 v第55章[02.11] 段氏深深看了一旁的顾熙言一眼,方伏地道,「不劳烦世子,妾身告退!」 上午的一派混乱之中,有一婢女奉上一盏清茶让顾熙言压惊,顾熙言接了那盏茶水,不料那丫鬟竟是趁乱在她手心写了几个大字——「午时,送膳,逃。」 千等万等,终于到了午时,果然有两名婢女提着食盒来映雪堂前送膳,一名婢女在外等候,一名婢女入屋内送膳,等那婢女从屋中出来之时,却换成了顾熙言。 只见顾熙言穿着一身婢女衣衫,和外头接应的婢女对了个眼神,立即低下头,跟在那婢女身后匆匆而去。 这回,有了身前婢女的接应和掩护,一路从映雪堂出来,穿过层层关卡,竟是万分顺利。 不料,两人行至段氏居住的院子外时,竟是有意婢女在此等候,见了两人,只行了一礼,道,「婢子奉主母的命,在此等候,主母叫婢子带句话给姑娘——愿姑娘此去,逃出生天,再也不要回来了!」 顾熙言闻言,才知道上午在映雪堂内,段氏果然亲眼看到了那丫鬟在她手上写字的动作,心中如擂鼓一般,并不敢出声回答,只屈膝行了个礼,便跟着那婢女匆匆而去了。 顾熙言随着那婢女行至偏门之外,翻身爬上了马车,约莫着行了半柱香的功夫,马车突然停了下来,那婢女行了一礼道,「为防世子追兵前来,请姑娘在此地下马,外头有郎君等候——乃是今日解救姑娘之人。」 顾熙言点了点头,心中惊疑不定——今日,究竟是何人前来救她?是萧让吗? 马车之外,一少年郎身穿直裾,头戴纶巾,正高坐于马上。 那少年郎君看上去和顾熙言年纪相差不多,见顾熙言下了马车,当即翻身下马,冲顾熙言深深一颔首,「在下在此等候多时,今日定会将夫人护送回侯爷身边。」 顾熙言压下心中惊疑,也屈膝回了一礼,因此地空旷,不敢太过耽搁,两人翻身上马,共乘一骑,疾疾行出数里,方到了萧让大军驻扎的营地之外。 那少年郎君勒马,伸手将顾熙言放下,道,「前方数百步,便是侯爷大军驻扎之所,在下侍奉韩世子麾下,此时出现在此地,身份难免有些不便,只好在此地和夫人分别了。」 一路上,顾熙言心情激动,脑海中思来想去,也没能记起与这位少年郎君有何渊源,此时见他叫自己「夫人」,而非「姑娘」,心中的疑惑更身,终是忍不住问道,「敢问将军姓甚名谁?又为何救我?」 少年郎君思索片刻,终是答道,「我姓曹,单名一个忍字。」 「那夜凄风苦雨,曹氏派来的刺客苦苦相逼,多谢夫人救我与家母。」 「夫人深恩,曹忍铭感五内,故今日夫人被困,曹忍看在眼中,不能不报恩。」 顾熙言听了这话,当即一愣,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这位曹忍,乃是青州曹用及原配之子,确实是她在雨夜派心腹护院救下来的母子。 顾熙言救人之时,本是想着随手之劳,不料竟是为今日逃出生天埋下了如此恩情。 顾熙言心头一暖,仰头望着马上之人,柔声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郎君当日雨夜得我所救,为何又栖身叛军,与我夫君为敌?此处距侯爷的大营仅有数百步之远,郎君何不同我前去见侯爷,也好皈依明主?」 曹忍笑了笑道,「勇将不怯死以苟免,壮士不毁节以求生。夫人之美意,曹忍心领了。」 他面色谦恭,微微一拱手,「今日与夫人一别,日后再相见,大抵是两军阵前。届时刀剑无眼,还望夫人多多保重。」 顾熙言见曹忍无意归降,也不好强人所难,也行了一礼道,「郎君保重。」 曹忍深深一揖,复策马离去。 日薄西山,暮色低垂,大军驻扎之处。 丫鬟靛玉和红翡走到大帐前,对守着帐门的两名兵吏行了一礼,「眼见着侯爷和诸位将军议事就要结束了,奉桂妈妈之名,叫两位壮士去请大夫来给侯爷换药。」 那两名兵吏相视一眼,道了声「领姑娘的命」,便齐齐转身离去了。 帐门前一时无人值守,只见靛玉和红翡大松了一口气,冲营地一旁藏着的顾熙言使了个眼色。 方才顾熙言和曹忍分别之后,便一路朝着营地走去。此处乃萧让麾下的三军驻扎之地,营地周围皆有重兵把守,守卫森严,顾熙言正不知该如何进入营地,四下逡巡之时,竟是突然看见出营地汲水的靛玉和红翡二人。 两个大丫鬟正说着话儿,一抬眼突然见了自家小姐,皆是惊呆在了原地。等两人回过神儿来,当即扔了手中的盆罐,大哭着朝顾熙言跑来。 主仆三人边哭边笑,等平复下来心情,两个丫鬟拉着顾熙言问东问西,顾熙言一一答了,又问两人好不好、萧让的伤势如何了。 红翡和靛玉相视一眼,皆是将萧让中箭受伤的事按下不表,只道「小姐被掳走之后,侯爷心急如焚,寻找数十日未果,近日以来更是频频暴怒,连个好脸色都没有,下头服侍的奴才皆是小心翼翼,胆战心惊。」 顾熙言闻言,登时觉得又是心疼又是温暖,本欲直奔萧让而去,不料萧让此时正在军机营里和众位将军议事。顾熙言转念一想,虽说上回韩烨安插在萧让身边儿的四个奸细已经被除去,可是难保这大营里还有其他奸细,若是此时看到了她,跑去和韩烨通风报信,那可就不妙了。 顾熙言这么一想,便决定先藏身于萧让居住的大帐之中,等着萧让议事结束回来再相见。故而,方才红翡和靛玉才借故将帐门处守卫的两名兵吏支走。 【卷三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钦赐蜜糖妻》卷一 作者:酌隐 02、《钦赐蜜糖妻》卷二 作者:酌隐 03、《钦赐蜜糖妻》卷三 作者:酌隐 04、《钦赐蜜糖妻》卷四 作者:酌隐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