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赐蜜糖妻 卷二》 v第一章[10.30] 【正文开始】 顾府,花厅。 今日休沐,顾府顾万潜、顾熙言的长兄顾昭文都在家中。一早接到平阳侯府的小厮来传话,愣是把一府上下皆惊动了起来。 因顾熙言和萧让是皇帝赐婚,婚前的一应礼节皆由宫中礼官代办。故而,整个顾府上下,除了顾父每日上朝时,能在在金銮殿上隔着众臣远远望见萧让之外,其他人皆只见过萧让一次。 平阳侯府有铸国功勋,开国玄帝加封「一等侯」世袭爵位,再加上萧让乃是当今太后嫡亲的外孙子,乃是正儿八经的皇亲贵胄了。 顾江氏、顾林氏皆只在大婚那日,萧让上门迎亲之时见过他一次。当时便觉得他生的龙章凤姿,风采不凡。 此时,顾家人迎在府邸大门前,见萧让扶着顾熙言从朱金木雕的轿子里出来,忙上前两厢见了礼,一行人方热热闹闹的往花厅里走。 花厅里。 萧让落了座,浅笑道,「小婿不孝,原是三朝回门儿那日被公务耽搁了,如今才上门拜访岳父、岳母、祖母大人,实在惭愧。」 那厢,顾万潜刚拿起茶盏,听闻此言,不禁手上一抖,忙摆手道,「侯爷公务繁忙,这些繁文缛节不必在意。」 这些年来,金銮殿早朝上,隔着纷纭群臣,这位天潢贵胄出身的武侯舌战一群白发老臣的本领,顾万潜可是没少见识。 如今,他受萧让一声「岳父」已经算是承受不起,怎敢再受这一声「惭愧」! 顾江氏、顾林氏也是一番客气寒暄。 萧让复抬手,叫身后的流云捧出一个紫檀木镂空宝盒,冲上首的顾江氏恭恭敬敬行了个晚辈礼,「今儿个皇祖母听说小婿要上泰山家拜见长辈,又听闻祖母同皇祖母年岁并不差几何,便赏了这根千年人参,教小婿来借花献佛。」 「老身谢过太后娘娘的心意,来日若有幸得见凤颜,定亲自谢恩。」顾江氏含笑点了点头,那厢,顾昭文颇有眼色的起身,将那紫檀木镂空宝盒亲自接了过去。 萧让抬眼,正欲开口,顾昭文抢前一步,拱手道,「侯爷不必多礼,唤我‘伯远’便好。」 萧让比顾昭文年长。顾昭文一想到平阳侯叫自己「大舅哥」的场景,就莫名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萧让也不推辞,拱手唤道:「伯远兄。」 看着萧让一团和和气气的模样,顾熙言强忍着才没笑出来——如果不是亲眼见过萧让在叔伯面前那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她可真难相信,这两番面孔竟是同一个人。 一番寒暄的功夫,已经到了午膳时分。 众人在花厅用了午膳,顾江氏、顾林氏、顾熙言等女眷便去了鹤寿堂说体己话,留顾万潜、顾昭文、萧让在花厅喝茶谈天。 金銮殿上,文官和武官总是穿着两色官袍,分列中轴线的两侧。日常公务上,更是基本没什么来往交集。故而顾万潜一开始还捏了把汗,不知和这位贤婿聊些什么好。 可几盏茶过后,见萧让一副闲适自在攀谈的模样,顾万潜也逐渐丢下了心里头的「文武大防」,你一言我一语地的聊起了官场见闻,自是一番宾主尽欢、其乐融融的场面。 鹤寿堂。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王妈妈早已经跟顾江氏、顾林氏汇报了顾熙言这些天在平阳侯府的日常。此时,顾熙言望着上座的母亲和祖母,再看看下首的自己,觉得颇有些「三堂会审」的架势。 顾江氏捻着一串佛珠,听王妈妈说到顾熙言昨晚醉的不省人事,立刻睁眼道,「胡闹!」 顾林氏也道,「你这孩子身体本就虚弱,打小吹个风、着个凉,便要得好些日子的风寒咳嗽,如今不知道好好保养身子也就罢了,竟然还吹着凉风喝凉酒!」 顾熙言无可辩解,只好上前伏在顾母的膝盖上,撒娇道,「母亲,熙儿又没有经常喝……只是偶尔一次,昨日也不过喝了两杯……」 顾林氏思女心切,顾熙言这么一撒娇打滚,心里立刻歇了火气,只嗔道,「都是一府主母的人了,还是这样一团孩子气!」 那厢,顾江氏手中盘着佛珠,动了动嘴唇,「夫妇本为一体。若是在府中有什么心事、烦恼,大可和你夫君倾诉,也好过一个人憋在心里,独自跑去喝劳什子冷酒!」 罢了,又斥靛玉、红翡道,「你们小姐素来是个跳脱的性子,你俩本该一步不离的跟在身边,如今倒好,叫小姐吹了风、醉了酒不说,还白白给了平阳侯府话柄,说咱们顾家的下人没有规矩。」 靛玉、红翡听了这番训斥,皆是臊红了脸,低头不语。 王妈妈听到这儿,忙上前,把近日萧让对顾熙言百般爱护之事向顾林氏、顾江氏细细道来。 顾江氏细细听了,脸色方才缓和了些。 今日顾熙言和萧让一下轿子,顾江氏便不着痕迹的好一番观察,见小两口举止亲密,这才放了心。 那厢,王妈妈又将顾熙言这些日子治家的举措一一道来,顾林氏听了,投来几许赞叹的目光。 顾江氏也道,「不愧是我顾家出去的女儿。」 说完了顾熙言在侯府的事儿,顾熙言跻身在锦榻上,亲亲热热的扒着顾江氏的臂弯,问道,「祖母,母亲,哥哥的亲事可有着落了?」 顾熙言的长兄顾昭文比萧让还要小三岁。男子这个年纪,正是需要议亲娶妻的年纪。 盛京城中,不乏一些适龄的贤良淑德,品貌俱佳的高门闺女,这些贵女家里门槛都要被踏平了,偏偏顾昭文是个两耳只读圣贤书的,对于自己的亲事,只说了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好。 顾父顾母听了这话,本着「不能坑害了自己的儿子」的心情,托人百般相看,终于相中了杜家的嫡长女。 只见顾林氏面带愁色,「坏就坏在,咱家前面还排着三家的媒人!只怕这等好女儿,嫁不到咱们顾家来。」 顾熙言记得这位杜家嫡长女。 上一世,哥哥顾昭文便是迎娶了这杜家的嫡女,两人虽说是盲婚哑嫁,可也琴瑟和鸣,如胶似漆。 只是,上一世顾昭文迎娶杜家嫡女的时候,顾熙言从未听说有什么不顺遂。于是安慰顾林氏道,「兄长一身好才情,样貌又不差,肯定要胜过那前面几家求亲的公子!母亲便放心罢。」 顾江氏也道,「姻缘自由天定,若是娶不上,咱们顾氏的门楣摆在这儿,伯远(顾昭文的表字)又是个品貌极佳的孩子,另择好女儿便是。媳妇尽管放宽心。」 v第二章[10.30] 三人又闲聊了一番这盛京城中闺阁之事,顾林氏又道,前些日子成安帝敲打青州张氏一族,京中世族皆一片风声鹤唳,许多高门甚至连家中门客都不敢豢养太多,打算散出去大半。 大燕朝但凡有头有脸的人家,皆以豢养门客为荣。但是,众多门客里,身怀真才实学,能在关键时刻替主人办事的少之又少,大多是徒有虚名,骗吃骗喝之流。 顾江氏叹了口气道,「《晋书》有载,门客日百馀乘,物望皆归之,非社稷之利也。可见,无形之中,有多少大家被门客所累!」 顾熙言刚把一颗盐渍话梅丢进嘴里,闻言连连点头,「更何况,门客里头若是有偷奸耍滑之辈,两面三刀,周旋数家之间,岂不可怕至极!熙儿也觉得,家中能不养门客就别养了。」 上一世,她将一片真心错付与顾府的门客史敬原,到头来,史敬原却忘恩负义,伙同王家倒戈相向,陷害顾氏于道尽途穷之地。 这一世,若是能趁着这盛京城中「逐门客之风」,把史敬原神不知鬼不觉的逐出顾府,也算是把这恶因了解于萌芽之中! 顾林氏道,「为母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你父亲觉得,他与你兄长都身处朝堂,如履薄冰,身边还是留几个满腹经纶的谋士,方能安心一些!」 顾熙言听了,只暗暗咬着盐津梅子,不知想些什么。 三人在鹤寿堂里说着话儿,不知不觉已是辰光飞逝,到了回去的时候。 那厢,顾父顾万潜、顾昭文、萧让三人来鹤寿堂和顾江氏、顾林氏告了辞,带着顾熙言往正门儿走去。 顾昭文身为长兄,素来宠爱顾熙言这个唯一的嫡亲妹子。可是,自打顾熙言嫁了人,兄妹二人便难得见上一面儿。顾熙言偶尔会娘家一趟,闺中之事也不好当着男子的面儿说,故而兄妹两人说话的时间真是少之甚少。 只见顾熙言亲亲热热的拉住自家哥哥的衣袖,笑的一脸不怀好意,「怪不得,今日一回府,妹妹便觉得哥哥面相红鸾星动。方才听母亲和祖母说了才知道,原来是为哥哥议了一门好亲事!」 顾昭文是四书五经里养大的,素来脸皮儿薄,登时红了脸,斥道:「胡闹!」 顾熙言仍是嬉皮笑脸的,「不久便有新嫂嫂进门儿咯!」 顾父正陪着萧让走在前面,闻言回头瞪了两人一眼,顾熙言立刻变成了缩着脖子的鹌鹑——噤了声。 顾昭文伸手狠狠刮了一下自家妹妹的鼻子,压低声道:「什么话都敢说!」 顾熙言吐了吐舌头,忙跟上了前面的两人。 殊不知,前面正随口应付着顾万潜攀谈的萧让,听着而身后的笑闹,一丝醋味儿不知不觉漫上心头。 马车从顾府出发,行了半柱香的功夫,转过朱雀大街,前头便是人声鼎沸的东西坊市。 大燕朝风气开放,设有数个坊市供日常贸易。东西坊市的北边儿坐落着鼓楼,楼上有巨鼓一面,每日有守楼人击鼓报时,以晨钟、暮鼓来指导盛京城中百姓的日常生活。 坊市之中,道路格外开阔,两侧坐落着整齐划一的商号,许是快到了宵禁时分,坊市里行人如织,分外热闹,街道两旁的小商小贩也分外卖力的高声吆喝。 上一世,顾熙言未出阁的时候,经常偷偷同闺阁密友来坊市逛着玩儿。后来,她嫁入平阳侯府,又被曹婉宁所陷害,再到如今重生……细细数来,顾熙言已经很多年没亲眼看到这东西坊市里的热闹情状了。 马车车厢里,顾熙言靠在车窗边,撩开车窗帘子的小小一角,正偷偷往外瞧着。 马车外头,宽阔的街道两旁,小商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叫卖的东西种类各异——妆奁首饰,针线布匹,金银珠宝,古玩字画……真真是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买不到的。 平民百姓每天为生活而奔波,也不过是围绕着「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事儿。在东西坊市里,生活琐事都可一并解决,可谓是大大的便利。 马车在坊市里缓缓前行,道路两旁,叫卖各种食物的小摊散发出阵阵香味儿,直往人鼻子里钻——刚出炉还带着亮晶晶冰糖壳儿的烧饼,热气腾腾的胡辣汤,香味儿扑鼻的羊肉胡饼、鲜红诱人的樱桃煎、各类精致的果子点心糕饼……种类之多,数量之大,直教人眼花缭乱。 只见前头有位扛着木桩子买糖葫芦的小贩儿,正高声叫卖,「糖葫芦儿喂——又大又甜的红果喂——」 再看那木桩子上插着的冰糖葫芦,竟是颗颗都鲜亮圆润,凝固的糖稀在阳光下一闪一闪,诱人极了。 顾熙言不禁舔了舔嘴唇。 细细数来,她已经很常时间没吃过糖葫芦了。 冰糖葫芦这种小吃,虽说酸甜可口,但素来是平民解馋的零嘴儿,上不得大雅之堂的。上一世,也只有顾熙言偷偷溜出来玩儿的时候,才有机会买一串解解馋。 上次吃糖葫芦是什么时候? 顾熙言细细想了想,突然发现,上次吃糖葫芦,还是上一世,她刚嫁入平阳侯府的时候。 那日,顾熙言刚和萧让大吵了一架。不料傍晚时分,侍卫流云突然敲开锁春圆的大门,说是晌午侯爷从宫里回来,带回府中了太后赏下来的吃食,因是赏给主母的,特意给顾熙言送过来。 靛玉接了那红漆木托盘,等流云走了,捧到顾熙言面前,她玉手一挑绸帕,才发现那盘子里盛着的,正是数串鲜亮红彤的糖葫芦。 当时,顾熙言为了吵架的事儿火冒三丈,正憋着一肚子火儿烦闷至极,突然见了那冰糖葫芦,火气竟是下去了一半。 马车里,一直闭目养神的萧让缓缓睁开眼眸,挑开帘子,冲马车外策马随行的流云低声吩咐了几句。 思绪回到眼前,顾熙言收回了目光,轻轻放下了车帘子。 只听萧让淡淡道,「不知舅兄可有议亲?」 方才,两人在顾府大门口告了辞,坐上马车,萧让便一直阖目养神。顾熙言下意识以为,萧让是因为今日回门的半日寒暄感到疲惫,心中不禁一阵愧疚,故而一路上只安安静静的看着窗外景致,不敢出声打扰他。 顾熙言看向身侧的男人,没想明白萧让为何会突然关心自家哥哥的婚事,笑道:「侯爷消息好灵通。」 「下午在鹤寿堂听母亲和祖母说,前些日子刚给哥哥问了杜家的嫡长女。但是这杜家嫡女贤名在外,前面还有三家媒人排队等着相看呢,母亲有些担心被人抢了先去,轮不到哥哥。」 萧让点点头,「杜家,不错。」 杜氏杜正卿,是先帝在时,嘉惠三十三年的状元郎。现官致礼部侍郎、史馆修撰。这世代的书香传家,倒是和顾家般配至极。 只是那杜正卿自视清高,素来眼高于顶,这嫡长女又是老来所得,向来是当做掌上明珠一般珍重。顾昭文要娶杜家嫡长女,只怕要费一番工夫。 马车行了片刻,说话间便到了平阳侯府正门儿前。 v第三章[10.30] 萧让伸手,亲自扶了顾熙言下车,不料两人刚站定,便从侯府大门中踱出来一位须发皆白之人。 只见刘先生依旧是一身青色直裾道袍,轻摇着羽扇,冲两人略施一礼。「见过侯爷、夫人。」 刘先生身后后头还跟着一位颇为眼生的中年男子,那人身形臃肿,一身绸衣,手里却捧着一只五彩燕子纸鸢——看上去颇有些不伦不类。 刘先生拿羽扇点了点身后的人,解释道,「侯爷,这位是隔壁邻居府上的张管家。」 那拿着纸鸢的张管家拱手行了一礼,自报家门,「见过平阳侯爷、平阳侯夫人。小人乃是贵府隔壁,沈府的管家。」 「原是……我家老爷和夫人在后院儿防纸鸢,不料这西风不长眼,竟是把纸鸢吹到贵府的花园儿里,老奴便只好前来叨扰,劳烦府上的贵人帮忙取出……」 萧让听了,点了点头,淡淡道,「沈大人和夫人倒是好雅兴。无妨,这纸鸢既是取出了便好。」 张管家道了声谢,便拿着纸鸢转身匆匆而去了。 平阳侯府邸占地面积广袤,一侧邻着盛京城中的芙蓉池,另一侧,便是谏议大夫沈阶的府邸。 沈阶其人,进士出身,师从前太子太保梅思明。 这位沈大人不仅在学问上十成十的继承了老师的衣钵,在为官处事上,更是和梅思明如出一辙——刚正不阿,铁面无私,写得一手针针见血的好奏疏。 是个「不知多少次叫成安帝头痛不已」的人物。 顾熙言也曾听闻这位沈阶沈大人「直臣」的名声,望着那张管家远去的臃肿身影,不禁莞尔,「素来听闻沈大人在贪官污吏面前一丝一毫都不通融,想不到沈大人在府宅中,竟是和沈夫人如此有闺阁情趣。」 萧让听了,挑了挑眉,拉着自家娇妻的小手踏进了大门。 凝园。 顾熙言看着身前高大的男人,笑道,「侯爷不是要去演武堂忙吗?呆会儿等正房里摆好了晚膳,妾身亲自去唤侯爷便是。」 「不急这一会儿。」萧让抬抬手,从身后的流云手里拿过一个纸包,递给顾熙言:「夫人打开看看。」 方才下了马车,顾熙言便注意到一身玄衣的流云手里提着个纸包,看上去有点儿莫名滑稽。 顾熙言闻言,狐疑的接过那纸包,三两下打开,纸包里头露出来几串红澄澄、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 顾熙言手上一抖,颤声问,「这……这是给妾身的?」 方才在马车里,顾熙言望着车窗外的出神儿的样子,全被萧让看在了眼里——自家夫人望着那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发了半天呆,直到马车走远了,还在小心翼翼的咽口水。 明明想吃极了,却还是强忍着。 马车里,萧让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顾熙言和他开口讨要糖葫芦,心中真是又气又无奈,只好吩咐流云偷偷买了去,等回来给她个惊喜。 萧让低头看着顾熙言的惊喜的模样,笑道,「本候特意买的,还能给谁?自然是给夫人的。」 顾熙言把纸包递给一旁的下人,刚拿过一串糖葫芦,欢欢喜喜地咬了一小口。听了这话,只觉得嘴里的糖葫芦比蜜还甜,直直甜到了心坎儿里去。 眼前的美人儿正举着糖葫芦,吃的秀秀气气,脸上的笑意甜甜蜜蜜。 萧让看着看着,不禁有些想不明白——顾熙言一回到顾府,就好像放下了防备一般,天真无邪,笑容纯粹。可是,怎么一到侯府、一到自己面前,便立刻换上一副谨言慎行,小心翼翼的样子? 他是她的夫君。 在他面前,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呢?这般藏着掖着,不累吗? 「侯爷,您看着妾身……是想尝尝?」顾熙言吃的正欢,一抬眼,发现萧让正盯着自己,略愣了下,当即把手里的冰糖葫芦伸过去,转到自己没咬过的一面儿, 「妾身方才尝过了,还挺甜的……唔——」 话还没说完,男人伸手握住柔夷,把人拉到怀里,迎头便是一吻。 唇齿辗转,喉头微动,藕断丝连。 一吻罢了,萧让放开怀中的人,舔了舔薄唇,「嗯,是挺甜的。」 顾熙言被他吻得七荤八素,刚被萧让放开,深吸了两口气,听了这话,脸色比手里的冰糖葫芦还红上三分。 一想到方才萧让把自己的唇舌尝了个遍,顾熙言就有些无地自容,当即含羞带怯蹬了男人一眼。 萧让见状,勾了薄唇道,「你若是再这么看着本侯,本侯便不用去演武堂了。」 话到此处,身边儿的几个贴身服侍的下人皆是低垂着头,眼睛盯着地面儿,一点儿不敢往别处乱看。 等顾熙言品出这话里头另有深意,又羞又恼地在男人胸膛上推了一把,跺了跺脚,转身便匆匆往凝园里边儿小跑了去。 萧让看着美人儿落跑的背影,轻笑着摇了摇头。 眼看着天气渐寒,就要入冬。王妈妈、桂妈妈带了几个粗使的家丁婆子,把侯府中过冬用的暖炉、火盆、熏笼、汤婆子等一应物什都从库房里挪了出来,擦拭一新,又叫下头新添置了一批上好的雪花炭备着。若是哪天突然有了雨雪天气,陡然变冷,便可以立刻烧起来取暖。 顾熙言体弱,一向畏寒。自从下了几场秋雨,身上的衣裳便越穿越厚。同样的天气,萧让这样身强体壮的男子,不过是在锦袍里多夹件单衣,便已足够防风御寒。 用顾熙言的话来说,萧让简直是个「行走的暖炉」。 还不用烧炭那种。 这几日,顾熙言每晚规规矩矩的躺在被窝儿里,到了半夜,总是在睡梦中忍不住翻身到萧让怀里寻找热源,然后趴在男人坚实的胸膛上酣睡取暖。 故而,顾熙言每日醒来一睁眼,映入眼帘的便是男人线条分明的下颌。而她则是双手环着男人的劲腰,一副投怀送抱的模样。 v第四章[10.30] 一开始,顾熙言还小脸儿红红的从男人怀里挪开,可过了两日,顾熙言发现,灌了热水的汤婆子也没有萧让浑身暖烘烘地好使,索性抛弃了薄脸皮儿,整晚整夜的抱着男人睡了。 殊不知,这几日,顾熙言每到就寝的时候,便像八爪鱼一样缠在萧让身上。萧让正是龙精虎猛的年纪,整日温香软玉在怀,任谁都忍耐不住。可偏偏顾熙言身子娇软的很,略一弄得狠了,便抽噎不止,直哭着说男人不疼惜她。 故而这几日,可是苦了萧让。 身经百战的平阳侯爷活了二十多年,平生第一次觉得,原来冬天可以这么难熬。 平阳侯府,凝园花厅。 今日一早,萧氏四房便来了人,说是下面的庄子孝敬上来了些野味,想着给侯府送来些。 「……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不过是图个新鲜罢了……四房府上一时也用不完这么多,便想着给侯府送来些,多少尝尝鲜。」胡氏笑道。 顾熙言忙道,「四婶娘说的是哪里的话。」 「妾身听闻这獐子肉质鲜美,最是美味。四婶娘和四叔伯一向是有什么好处都想着侯爷和妾身的,妾身感谢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嫌弃。」 顾熙言嫁到侯府中也有些日子了。这段时间,四房府上隔三差五便送来些东西,有时是几食盒点心吃食,有时是一些吃穿用度之物,顾熙言都看在眼里。 虽说送来的都不是什么金贵之物,可「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时常牵挂在心上,总比用着人的时候再临时抱佛脚,显得有诚意得多。 何况,萧氏旁支亲戚这档子事儿,顾熙言也曾问过桂妈妈。桂妈妈只道,「主母未嫁入侯府之前,四房便时常上门来往,对侯爷也颇为牵挂。」 由此可见,这四婶娘并不是刻意上赶着在顾熙言面前混脸熟。 胡氏颇有些不好意思,忙笑着摆摆手,「侄媳妇严重了!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字。」 一旁正吃着果子的萧弘翰听了,也凑过来问,「母亲,獐子真的很好吃吗?」 萧弘翰是四房长子,今年刚过了十岁生辰,生的面容俊秀,活脱脱一个俊朗小儿郎。 胡氏轻抚着儿子的发顶,笑了笑,「翰儿明日亲自尝尝便知道了。」 萧弘翰下头还有两个妹妹,今日胡氏来平阳侯府,只带了萧弘翰和二女儿,三女儿尚在姗姗学步,便没有带着出门。 萧弘翰听了母亲的话,认真地想了想自家府里的活泼可爱的香獐子,小嘴儿一撇,「母亲,我不要吃獐子……」 萧弘翰的妹妹生的玉雪可爱,正捧着一块桂花糕吃的聚精会神,突然听见自己哥哥带了哭腔,当即也扔了手里的糕饼,嘤嘤哭道,「獐獐……那么可爱……冰儿……不要……不吃……」 小娃娃便是这般,一个哭起来,便能传染一片,哇哇哭起来,直叫人一个头两个大。 胡氏见两人哭的愈演愈烈,当即把两人搂在怀里好生哄了哄,又摆手叫了乳娘上前,把两个孩子好生带下去休息。 「这些孩子实在闹腾,扰人得很。故而我素来是不愿带他们出门的。」胡氏一脸歉意道。 顾熙言笑了笑,「既然是孩子,哪里有不闹腾的?翰儿、冰儿生的冰雪聪明,我看着真真是喜欢的紧。婶娘下次来侯府,随身带着他们便是,也好叫这侯府里头热闹热闹。」 胡氏见顾熙言脸上并无厌烦之色,知道她是真心喜欢这些个孩子的,便也笑着应了。 两人又闲聊了片刻,那厢有丫鬟进来报,「秉主母,四夫人,侯爷回来了。」 话音儿刚落,萧让便挑帘子进来,俊脸上挂了淡淡的笑,「方才还未进门,便听见有说笑声,原是四婶娘来了。」 顾熙言笑道,「婶娘特意来送了庄子里的野味。」 萧让撩了袍子落座,从丫鬟手中的托盘上拿过茶盏,「哦?那倒是难得。教婶娘费心了。」 胡氏笑了笑,「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的,尝个新鲜罢了。过几日便是芳林围场冬猎,到时,侯爷弓箭下的猎物,定比这些小打小闹的不知稀奇多少倍!」 自大燕朝开国起,玄帝为了保持英勇善战的士气、磨砺子孙后代的意志,定下了芳林围猎的传统。 初冬时节,气温寒凉,大地一片枯黄肃杀,可那芳林围场的猎物散养了一整年,被日月精华滋养得膘肥体壮,正待捕捉。 故而每逢烈烈寒风起,皇帝率领王公大臣在芳林围场举行秋狝,顺道演练骑射,宴请群臣。 顾熙言对这芳林围猎的盛况早就有所耳闻。只可惜,历朝历代,有资格参加芳林围猎的,大多是武将和少数文官重臣,顾府父顾万潜在文官里头还没排到那个辈分,故而顾氏从来不曾参与其中。 但是如今,顾熙言嫁给了萧让,便是平阳侯夫人,自然是有资格去参加芳林围猎的。思及此,顾熙言不禁满怀希冀的看了身侧的高大男人一眼。 萧让闻言,不慌不忙的饮了口金山时雨,放下茶盏道,「是了。后日便是举行围猎大典的日子。今晨早朝,圣上已经布置下去了围猎的行程安排。今年的围猎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翰儿也想去冬猎!」 花厅里,几人正说着话儿,萧弘翰不知何时从乳娘那儿溜了过来,正趴在胡氏膝上撒娇打泼。 胡氏当即斥道,「不准胡闹。」 萧弘翰生的俊秀伶俐,打小便是被宠着长大的,素来是个皮猴儿一般的性子。性子更是机伶过人,平日里见惯了二房众人对萧让恭恭敬敬的模样,这会儿知道萧让才是做决策的那个人,直拿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看萧让,嘴里不住撒娇道,「翰儿想去……翰儿想去……」 萧让见状,淡淡道,「翰儿若是想去,也不是不可。」 胡氏担心道,「这孩子是个混世魔王,一向不听话,就怕教他跟着去那样庄重的场合,给你们小两口惹乱子。」 顾熙言没去过芳林围猎,不知道里头情况如何,也不好乱应承胡氏,只好兀自饮茶不语。 只听萧让道,「不过是君臣同乐的场合,翰儿去跟着顽顽,也是无妨的。四婶娘尽管放心。」 萧弘翰听了这话,知道自己是能去成了,立刻两眼放光的从胡氏身上跳下来,朝萧让奔过去。 萧让见状,一把把萧弘翰高高举起来,「丑话可说在前头。去了是要骑马拉弓的,到时候可不准哭鼻子。」 v第五章[10.30] 萧弘翰听了,也不害怕,小鸡啄米一般的点点头,「翰儿才不害怕呢!翰儿长大了,也要像侯爷堂兄一样上阵杀敌!」 那厢胡氏听了哭笑不得,「你这孩子!开蒙的先生被你气走了三个了,竟还想上阵杀敌!只怕那兵书都不认得!」 翌日,围猎大典。 芳林围场东起蓝田,沿终南山而西,北绕黄山,濒渭水而东折,占地广达三百余里。 其中山峦起伏,巨石参差,密林广布。围场内山水咸备、林木繁茂,孕育了各类飞禽走兽,花鸟鱼虫,是大燕朝历代帝王的狩猎场所。 大典会场里,正北边儿设了明黄色的皇家帷帐,会场另外三面儿的观礼台上,皆设了一间间的锦帐,供王公贵族、文物百官的家眷端坐上首观礼。 会场的正中央,秋狝围猎的祭祀大典正在举行着。 成安帝缓缓从明黄色鎏金步撵上踱下来,身后的九龙仪仗变换了阵仗,在成安帝的身后围成一周仪仗阵势。 只见成安帝着了一身明黄色绘团龙行服,外面披着件黑狐皮翻毛大氅,手执三炷线香,对着一应香炉法事拜了三拜,算是祭奠过了天地祖宗。 等成安帝缓缓直起身,那司礼太监便拖着长腔道,「秋狝围猎大典,礼成——」 话音儿刚落,围猎大典会场里一连燃放十二门礼炮,声震飞鸟,烟冲云霄。 众人正山呼万岁,只见从大典会场南侧的偏门里奔出一骑人马。细细看去,竟是几十个身骑骏马,穿着骑装短打的英武男儿郎。 一行男子分列会场两侧,刚刚勒马站定,只见偏门里又闪出一位身着银鱼白色骑装的少年郎,正朝观礼台策马疾驰而来。 观礼台上的众人惊呼之余,突然发现场地中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排空靶子。 只见那银衣少年郎疾驰到皇家帷帐正前方,勒马转身,反手拿过背后的一把小巧银弓,瞄准远处的箭靶子,用力拉了个满弓。 那银衣少年以银带束发,端坐于骏马之上,身形削薄,并不高大健壮,却扑面而来一股子洒脱肆意,意气风发之感。 只见那银衣少年郎连射十发,竟是箭箭空无虚发,直中红心。 在场的诸人见了,皆是拍掌叫好,喝彩声连连,观礼台上的女眷里,不少未出阁的女儿家看着那银衣少年郎的身影,暗自羞红了脸。 那厢,顾熙言坐在帐子中,遥遥一望那银衣少年郎的英姿,也不由得看呆了。 只见那银衣少年高举手中弓箭,冲在场众人潇洒示意,复又转身,冲上座的成安帝单膝跪地,行了一个颇为古怪的礼节。 顾熙言看见那少年的侧脸,登时愣在了原地——那人清秀的眉宇间有股子若隐若现的不羁,秀鼻红唇,两颊酒窝深深,如同藏了蜜糖一般。 这……这不是淮南王妃、晖如公主吗! 那厢,萧弘翰正坐在小杌子上安安静静地吃着果脯,见顾熙言呆愣着站起了身子,满脸疑惑地来拉她的手,「嫂嫂,嫂嫂为什么脸红了呀?」 顾熙言听了这清清脆脆的童音,立刻收回了停在晖如公主身上的目光,脸上臊的不行, 上一世,顾熙言心仪的,是那种纤细的翩翩少年郎——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俊俏柔美的美少年,像白云,像青草,摇扇一笑,眼里有星星,笑里有蜜糖。 可谁知后来,她阴差阳错嫁给了萧让,两人成了一对错点鸳鸯,从生到死,都没有共过一副肚肠。 真真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可是这一世,自打她重生之后,记忆中那个狠厉冷硬、杀人如麻的权臣侯爷,不知为何却大变了性情——不仅在闺阁中对她温言软语,有求必应,还不时制造些柔情蜜意……如此种种,体贴到,顾熙言几乎怀疑自己出现幻觉。 红翡把这一幕尽收眼底,拿过一袭紫色缠枝莲纹缎面披风给顾熙言披在肩头,笑道:「小姐,这围场一望无际,西风猛烈,还是要挡着点儿才是。」 自从大燕朝收服了五胡十六国作为臣属的属国,每年的芳林围猎,不仅仅只是大燕朝的君臣之欢,也会邀请属国来使一同把盏共饮,以维持大燕和各属国的关系,希冀边境安定。 故而,芳林围猎说是成安帝的安抚外敌之策,也不为过。 今年的芳林围猎,自然也不乏来自柔然的使臣。 柔然民风剽悍,男女皆是从小习武。即使是女子也能掌印挂帅,领兵作战,丝毫不逊色于男儿。 成安帝有意叫晖如公主在众使臣面前露一手,以显示大燕对晖如公主的厚待,和与众属国维持安定的和睦之心。 围猎大典礼毕,只见芳林猎场的入口处,一行王大臣皆骑着高头骏马,背着宝弓良箭,带着侍卫守在此处,等着司礼太监宣礼。 那厢观礼台上,锦缎帷帐内,家眷们纷纷簇拥在观礼台的围栏边儿上,探身去寻自家爹爹、夫君、或是兄弟。 顾熙言趴在栏杆上,美目略一扫,便看到远处人群中,一身玄色织锦暗纹骑装,端坐于高头骏马上的萧让。 他的身侧摩肩接踵,约莫着是随行的贴身护卫,以及平日里关系较好的几个武将。 萧让仿佛也正往观礼台这边儿看,男人器宇轩昂,英姿勃发,冲顾熙言的方向高高挥了挥手中的策马金鞭,作为示意。 顾熙言远远见了,漾出一个深深的笑,也不管萧让看不看得见,当即也伸高了玉臂,挥了挥手中的丝帕。 司礼太监一声令下,一行熙熙攘攘的人马便扬尘而去,消失在密林深处。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有侍卫从密林深处策马挥鞭而来,将马背上的一只梅花鹿进献到成安帝面前。 原来,方才晖如公主一进入密林,便见到一只梅花鹿迎面而来。晖如公主当即挽弓上箭,一射即中,拔得了今日围猎的首筹。 根据惯例,每年的芳林围猎行围结束后,王公贵族和二品以上的官员都要将猎得的野兽记入档册,以备皇帝奖赏。皇帝行猎后,还要陪皇太后观赏围猎,并且以围猎中皇子侯爵、王公大臣及众将士的表现,作为赏赐、任用、提拔的依据。 成安帝见了那梅花鹿,果然龙颜大悦,先是大大赏赐夸赞了晖如公主一番,又吩咐下去,叫御膳房把那头梅花鹿处理了,午膳时和众使臣一同亲用。 v第六章[10.30] 众使臣听了,皆是纷纷行礼谢恩。 晖如公主悍名在外,此消息传到观礼台上,众女眷皆是议论纷纷。 开明洒脱的人听了,不禁赞赏晖如公主英姿飒爽,比男子还要厉害上几分。守旧迂腐的人听了,则大斥晖如公主不伦不类,粗鲁剽悍。 今年的芳林围猎,成安帝有意给众臣设个彩头。一早便事先吩咐了下去,叫每户帷帐前的空地上都划出一块区域来,专门用来堆积打来的猎物,等围猎结束,按府清算猎物,看这次围猎的头筹花落谁家。 围猎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观礼台上,家眷们说话的功夫,下面儿的各府的侍卫来往纷纷,策马把主子打来的猎物堆到空地上。 不一会儿的功夫,平阳侯府帷帐前的空地上,已经堆了三两头膘肥体壮的鹿。 顾熙言正逗着萧弘翰玩闹,忽然见观礼台栏杆的下首,一侍卫翻身下马,手里碰着一团雪白的毛茸茸之物上前而来。 「见过平阳侯夫人,这是淮南王府的王妃娘娘特意打来送与夫人的,还望夫人笑纳!」 顾熙言听了,上前一看,只见那白狐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实在是上乘之物,最是适合冬天做皮子袄子的了。 顾熙言是真的喜欢得紧,当即笑道,「替我谢过王妃娘娘。」 那侍卫拱了拱手,将手中白狐交给了侯府的下人,便拍马而去了。 密林深处,贴身暗卫流火策马而来。 只见萧让端坐在高头骏马上,轻挑了下浓眉,「夫人怎么说?」 流火下了马,拱手道,「夫人见了侯爷猎的梅花鹿,满面高兴,连声道侯爷真是勇猛无敌。」 萧让闻言,颇为自得地勾唇一笑,正准备打马前行,又听流火道,「不过,当时夫人正忙着看白狐,还叫属下把鹿放的远远的,莫脏了白狐那通体雪白的皮毛……」 「什么白狐?」萧让皱眉打断。 「回侯爷的话,是淮南王妃刚特意猎了一只白狐送与夫人……夫人见了喜欢得紧。」 一侧的淮南王听了,一边儿眯着眼寻找猎物,一边儿随口道,「想不到侯夫人和本王的王妃还挺谈得来。」 萧让听了,拉着缰绳没说话。 他目力很好。 方才,围猎大典的时候,他可瞧的真真的——顾熙言盯着一身男装的淮南王妃目不转睛,双颊绯红,直到看见了淮南王妃的正脸儿,方才收回目光转身而去。 她定是把一身男装的淮南王妃当成了俊俏的少年郎! 萧让是个粗中有细的,这么想下去,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当即想到,两人大婚那天,顾熙言对自己万分惧怕的模样——难不成,她喜欢的,竟是那般单薄细弱的男人? 一身玄衣的男人英俊无匹,正大马金刀的端坐于骏马之上,脸色越来越沉。 流火刚抬眼瞟了一眼自家主子的神色,忽见萧让一拍马,如离弦的箭一般绝尘而去,钻入密林之中。 一袭玄色暗纹骑装的男人目如鹰隼,箭无虚发,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猎了一堆猎物。 细细看去,萧让猎于马下的,竟都是些珍惜难得的白狐、黑狐、棕狐之流。 淮南王见状,不禁暗自诽腹,这狐狸不知是怎的惹到了萧让,看这架势,莫非他是想叫这芳林围场里头的狐狸从此绝迹不成! 午后的阳光耀眼无比,光芒撒遍了山林田野。 观礼台上,各府家眷看着下面儿的猎物来来往往,已经有些疲倦,纷纷和左右帐中的「邻居」闲聊了起来。 平阳侯府的帐子左边正邻着庆国公家的帐子。庆国公夫人石氏是个热情健谈的,再加上和顾熙言见过几次,觉得颇为熟稔,此时正和顾熙言隔着一个栏杆攀谈。 「我家闵儿刚过十二岁,明年就要把他送到军营历练……说是跟着去围猎,细胳膊细腿儿的,指望他能猎到什么!不过是跟着他父亲去玩玩,凑个热闹罢了。」 说罢,石氏又指了指平阳侯府帷帐前的空地上堆积的猎物,赞不绝口道,「平阳侯果真是英勇过人,又疼惜媳妇儿的!你瞅,趁着这芳林围猎,竟把夫人冬日里头用的皮子袄子都置办齐全了!」 顾熙言听了,一脸苦笑地谦虚了几句。 不过片刻的功夫,平阳侯府维帐前的一小片儿空地上,已经几乎堆满了猎物。 这数量多也就罢了,偏偏萧让是个不走寻常路的,猎回来的不是皮毛油光水滑的狐狸,就是凶猛难得的豹子、棕熊之流。 幸好观礼台离那放猎物的空地尚有些许距离,否则,依顾熙言的胆子,真得吓晕过去好几回。 放眼向四周望去,只见周围几家文官帐前空地上不过堆了寥寥几只兔子飞鸟。即使是武官帐前,也不过堆了几头獐子,狍子,梅花鹿、狼等走兽——哪有像萧让这般真刀实枪的围猎的! 照这么猎下去,只怕这芳林围场中的飞禽走兽都得被萧让猎空一半去! 那厢,石氏还在不绝于耳地夸赞萧让「外冷内热、真真是个贴心的!」,顾熙言敷衍着应和了几句,便见一侍卫自远处而来。 侍卫翻身下马,站在观景台下手拱手道,「秉主母,侯爷在林中捉了只活蹦乱跳的小鹿,特意叫属下来问问主母可喜欢,若是喜欢,便圈养着玩儿。」 顾熙言上前一看,那小鹿身上果然一处伤口也无,被牢牢地绑着前后腿,此时正呦呦地不住鸣叫着,当真是可爱的很。 翰儿听了鹿鸣声,忙跑过来扒着栏杆看小鹿,一脸天真道,「堂兄可真厉害!」 「嫂嫂,养着小鹿陪翰儿玩好不好?」 平阳侯府帐子的右边,便是是参知政事胡文忠家的帐子。 v第七章[10.30] 方才,胡府侍卫送回来了一只狍子,胡大人八岁的小孙子正跟着家众女眷在帐中玩耍,见了狍子,本来欢欢喜喜的,为终于有狍子肉吃而感到开心。不料,这会儿看了平阳侯府侍卫马背上那只活蹦乱跳的小鹿,又看了看平阳侯府帐子前那堆成小山一般的猎物,当场「呜哇——」一声大哭了起来。 偏偏翰儿是个孩子心性儿的,非要跑到旁边隔着栏杆去逗人家,「略略略~都是大孩子了,还哭哭,羞羞脸~」 那八岁小儿听了这番挑衅的话,哭的更大声了。 顾熙言见了,忙叫桂妈妈拿了糕饼点心去哄孩子,顺道给胡府的女眷赔礼道歉。 到底是知书达理的书香之家,那胡府的媳妇儿温言软语的向桂妈妈道了谢,还说孩子哭闹,叨扰了平阳侯夫人,真是过意不去。 等两厢见了礼,哄好了孩子,这才作罢。 顾熙言看了眼正坐在小杌子上一脸无辜的吃零嘴儿的翰儿,摆了摆手,冲侍卫道,「便养着吧。」 那侍卫拱手应了,正准备转身回猎场。顾熙言却把人叫到身前,低声嘱咐道,「府上人少,也用不了那么多猎物,且叫侯爷少猎些便是。更何况,陛下素来推行「仁政」,上天有好生之德,叫侯爷莫要杀生太多!」 那侍卫听了,愣了愣,当即应了「是」,才翻身上马,疾驰而去了。 顾熙言看着侍卫远去的身影,暗暗叹了口气。 什么「仁政」不「仁政」的也就罢了,可这观礼台上,文武百官的家眷都坐着看着呢!俗话说,人比人,气死人。若是对比太惨烈,叫别家颜面何存! 顾熙言并不知道,以前萧让还是侯府世子的时候,便拿过好几次芳林围猎的头筹之名。等后来真枪真刀的上战场厮杀,光是萧让一人杀敌的数量,堆摞起来,只怕有这区区猎物的数十倍还不止。 再者,萧让素来跋扈惯了,又怎会在意旁人的目光? 密林深处,九曲浅溪旁,一头高大肥满的母鹿正在低头饮水。 溪流不远处,一侧的草丛中伸出几只箭镞,纷纷对准了正低头饮水的母鹿。 正是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的时候,太子李琮忽然伸出手,一把拦住身侧亲卫的弓箭,「且慢!」 那不远处的母鹿听见声音受了惊,当即笨拙地跳走了。 一旁的亲卫不解,拱手道,「殿下,这头鹿生的异常高大,属下多年围猎,竟是未见过能出其右者!若是能猎下,圣上见了定会龙颜大悦……」 太子李琮听了,摆摆手道,「看这头母鹿的身形,应是怀着数月的鹿胎。本太子怎能为了虚名,伤及两条性命?若是父皇知道了,也定会不喜的。」 一众属下听了,纵使心中不甘,也只能拱手道,「殿下仁慈。」 说话间功夫,周遭风吹草动,一头吊睛白额大虎纵身一跃,蹿到众人眼前。 只见那吊睛白额大虎身上血迹斑斑,还插着两支银箭,已是力不从心,行动不便。 太子李琮眼疾手快,拉弓上箭,冲那花豹子的心口补了一箭。那吊睛白额大虎躲闪不及,当即中了一剑,低吼一声,便重重倒地不起了。 太子府的一众亲卫见了,纷纷翻身马,查看那大虎是否还有鼻息。亲卫伸了手道大虎鼻子前一探,果然死的透透的。 此时,一旁树林里传来马蹄阵阵,平阳侯萧让和淮南王李肃带着一行人马疾驰而来,见了太子的人马和地上的老虎,当即勒马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府的亲卫方才查看了死去的大虎,自然也看见了那大虎身上的箭镞,一支绘着平阳侯府的木芙蓉,一支绘着淮南王府的山茶花。此时见两位正主到了眼前,立刻附耳到太子耳边一阵低语。 太子听了,笑着拱手道,「原来是侯爷和王爷猎下的老虎,侯爷、王爷英勇无匹,本太子实在是佩服之至!」 萧让握着策马金鞭,摆了摆手,「殿下谦虚了。方才我等数箭射去,只伤了这禽兽的皮毛,若真论起来,这头吊睛白额大虎是太子殿下猎杀的才是。」 太子一脸为难道,「这……这怎么好横刀夺爱……」 每逢芳林围猎,皇帝都会趁机根据一些文臣武将的忠诚和能力,提拔或革除其官爵。 以往每年,都有臣子因表现机智勇敢、临危不惧而得到成安帝赏识。更有文官因进献词赋而一举升迁。 今日芳林围猎,虽说收获颇丰,但到目前为止,还不曾有人猎到此等猛兽,成安帝若是见了这只吊睛白额大虎,定会龙颜大悦。 虎死谁手,恩宠便落于谁手。 那厢淮南王见了,也道,「不过是小小一只老虎,殿下无需多礼。」 话已至此,太子听了,也不好再做推辞,当即收了猎物,带着一行亲卫拱手告辞。 人马浩浩荡荡的奔驰而去,林中惊起一阵飞鸟。 淮南王看着太子离去的背影,颇为玩味,「素来听闻太子有仁慈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萧让从侍卫流云手里接过一方锦缎,低头细细擦拭手中的玄铁弓箭,闻言淡淡道,「圣上觉得好,便是仁慈。圣上觉得不好,便是懦弱。其中的好与不好,不是我等能评断的。」 淮南王听了,叹了口气,「真真是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啊!」 方才那头吊睛白额大虎凶猛敏捷的很,萧让和李肃策马追过了两个山头,才射中其要害部位,没成想那老虎狡猾,趁一行人不注意,竟纵身一跃,苟延残喘着逃了去。 等萧让和李肃追赶而来,发现那老虎正卧于太子李琮马下,一动不动,显然是死的透透的。 萧让和李肃战功赫赫,自然需警惕功高震主的麻烦。故而今日只猎些野味玩玩,方才是一时兴起,才追赶着猎起了这头吊睛白额大虎。 若论真格的,今日两人皆没有在成安帝面前大展身手的意思。故而,索性顺水推舟,不动声色都送太子一个人情。 眼下四皇子正和太子打得火热,皇储之争就差摆到明面上了。鹿死谁手尚且不明朗,两边都不得罪,自然是没错的。 淮南王正砸着嘴回味这两日的朝局,忽然打南边儿窜过来一团小小的白影。 淮南王一个激灵,当即拉弓上箭,一击即中。 v第八章[10.30] 那王府的侍卫上前捡了猎物来,捧到淮南王马前——原来是只兔子。 今日淮南王诸事不顺,一进入密林便被野猪拱了一下,差点翻身掉下马。等进了围场深处,萧让是一只接一只的猎物往回运,淮南王却只能瞅见一些野山鸡、袍子、兔子之流。 只见淮南王盯着那雪白的兔子看了半晌,伸手把弓箭丢给一旁的护卫,一脸揾色,颇为想不通道,「邪了门儿了,本王今天没侯爷猎的多也就罢了,怎的还比不过本王的王妃?」 方才,跟在晖如公主身边的护卫特地来报,说是晖如公主和庆国公合力射杀了一只浑身雪白的白虎。 端坐马上的淮南王听了这消息,硬朗的面容上半喜半忧,神色真可谓是变幻莫测。 萧让看着那丁点儿大的白兔,嗤笑一声,兀自拍马而去了。 淮南王听了这声嘲笑,当即追了上去,「萧彦礼,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今天差点把这芳林围场里头的狐狸猎绝,是憋着火气和我媳妇儿比试呢!我家王妃可是纤弱的女流之辈,你让着点儿行不行?如此斤斤计较,好意思吗你?」 淮南王一急,竟是连自称「本王」都忘了。 萧让挑眉,「平日里,本候让着王爷也就罢了。现如今,还得让着‘能生擒猛虎’的王妃?」 只见萧让活动了下筋骨,淡淡道:「凭什么?」 「萧彦礼,你个王八犊子!」淮南王听了,当即气的直打哆嗦,「平日里谁让着谁了!你给我说清楚!」 萧让扬起策马金鞭,轻轻摇了摇头,「啧。王爷言行如此粗鲁,怪不得直到现在,晖如公主还要和王爷分房睡。」 那厢,淮南王杀人的心都有了,拿马鞭指着前面萧让的背影,怒吼道,「欺人太甚!萧彦礼,信不信今儿个我叫你横着进芳林围场,躺着出去?!」 萧让闻言,回首勾唇笑道,「那也得看王爷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淮南王气得火冒三丈,当即撸了袖子,追着前面的人影儿策马狂奔而去了。 身后的一众王府亲卫见了,皆是强忍着笑意,拍马追了上去。 深草密林中,阡陌交错间。 四皇子着一身靛蓝色四爪盘龙锦衣,拉着满弓的右手猛地一放,一只闪着寒光的箭矢便破空而出,天上的大雁应声而落。 大雁掉落在不远处的地方,身边儿的护卫见了,忙跑去捡了奉上。 四皇子的脸色阴阴沉沉,见状,当即拿起手里的长弓,一把将侍卫手中的大雁挥落,勃然大怒道,「废物!一群废物!」 一群人当即翻身下马,扑扑簌簌地跪了一地,连声告罪,「属下有罪,殿下息怒。」 方才,大典会场里头传来消息,说是太子殿下猎下一头吊睛白额大虎,成安帝看了喜欢得紧,当即一番赏赐下去,又赐了锦带蟒袍,叫太子殿下发扬勇武之风,做好文武百官之表率。 太子是文武百官之表率?那他四皇子是什么? 四皇子闭了闭眼,咬牙切齿道,「那老虎当真是太子一个人猎下的?旁边无一人相助?」 下首跪着的一名护卫瑟缩道,「回殿下的话,千真万确,是太子殿下一人猎下的。」 四皇子听了,似是极其忍耐一般,紧闭着双眼,屏息不语。 一阵难熬的沉默过后,四皇子重新睁开双目,方才脸上的揾色已经消失不见,他神色淡然道,「吩咐下去,即刻将几十封密信全都递出去。」 近日来,成安帝对四皇子愈发冷淡,不仅多次借办案之名敲打他的手下心腹,更是数回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强调太子的皇储地位。 事已至此,他若仍是按兵不动,必定沦为那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此话一出,下首跪着的几位心腹当即一惊,拱手劝道,「殿下三思!眼下时机还未到啊!」 四皇子扬起一抹阴恻恻的笑意,启唇道:「时机,不是等来的,而是自己造出来的。一个个胆小如鼠的东西!」 等围猎结束,已经是金乌西沉,傍晚时分。 成安帝在御帐中设了芳林宴,款待随行的群臣和各属国的来使。 那厢萧让一早便叫流火来传了话,说叫顾熙言好生用饭,不必等他。 今日芳林围猎,各府都带着府上的丫鬟婆子和生火做饭的粗使佣人,平阳侯府也不例外。顾熙言特意留了廖妈妈看家,带了桂妈妈、王妈妈和一众丫鬟前来。 平阳侯府的锦帐中,阵阵肉糜的香味儿扑鼻而来。 只见花梨木小长桌上摆着满满当当一桌的菜色——煨鹿筋,葱爆鹿肉,炙羊腿、烤鹌鹑、红烧兔肉,外加一例滋补鸽子汤。 平日里,顾熙言一向不爱用荤腥,可身在猎场之中,只能就地取材,做一些烤肉,烤串之类的。再加上今日在观礼台上吹了半天冷风,顾熙言实在是饿的前胸贴后背,倒也顾不得挑食了。 小长桌的一旁,王妈妈正照看着萧弘翰用饭。红翡拿了一把小刀,正挽了袖子,把那只香气扑鼻的炙羊腿与切成小块,方便取食。 顾熙言拿起银筷,亲自夹了一块炙羊腿送入口中。 这例炙羊腿外酥里内,鲜嫩多汁,金黄的焦壳上撒着胡地传来的孜然调料,真真是叫人口水直流。 顾熙言正沉浸在炙羊腿的美味滋味里,那厢靛玉又给她布了一块煨鹿筋。 平日里顾熙言不爱用荤腥,大多是因为厨子难以彻底除去肉类中的腥膻之味。就拿这道煨鹿筋来说,且不说火候拿捏要准,不能过软化成汁,也不能过硬咬不动。光是鹿筋本身的腥膻味儿,就难以彻底根除。 故而,顾熙言咀嚼着嘴中软烂适中、毫无腥膻之味儿的鹿筋,当即问靛玉,「这侯府厨房中的厨子月钱几何?若是太少了,便往上涨涨。」 靛玉笑道,「小姐且放心,据说侯府上的诸位厨子不是宫廷御厨出身,便是黄鹤楼那样的「天下第一酒楼」里退下来的,月钱自然是只高不少的。」 顾熙言听了,方点了点头,继续低头用饭。 v第九章[10.30] 那厢,萧弘翰被王妈妈喂着吃了几口饭,当即坐不住了,瞪着大眼睛道,「嫂嫂~翰儿想去看小鹿~」 顾熙言随口安抚道,「翰儿乖,吃完饭再去看小鹿好不好?」 王妈妈也哄道,「翰儿吃了这些肉肉,才有力气跟小鹿顽呢!」 那萧弘翰本就是个混世魔王的性子,此时脾气上来了,登时小嘴一撅,推开王妈妈便往帐外跑去。 萧弘翰虽说只有十岁,可力气却不小。王妈妈一时不妨,竟是被推了个阻趔。 顾熙言正用着盘中的煨鹿筋,一抬头看见孩子不见了,也忙放下筷子,带着红翡、靛玉追了出去。 小孩子腿脚麻利,跑得格外快,守在平阳侯府帐子外的侍卫一个不注意,一个小小的人影儿便闪了出去。 顾熙言又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等带着一众丫鬟婆子追出了帐子,早已经看不见了萧弘翰的身影。 若是自己家的孩子,小打小闹的磕着碰着也就算了。可坏就坏在是人家的孩子,若是有一丁点儿的闪失,便是给亲戚妯娌的心里添堵。 顾熙言心中急得不行,当即指了身边几个丫鬟分头去寻,又带着红翡、靛玉在周边的几家帐子附近寻找了一番。 只见周围一片炊烟袅袅,这个时间,估摸着各府的家眷都在用晚膳,各府帐中的丫鬟婆子小厮来往纷纷,一眼望去,还真是不好找人。故而顾熙言带着一干人等找了好几圈儿,也没有见到萧弘翰的身影。 夜风阵阵,方才顾熙言出来的匆忙,竟是连一件披风也没穿。 众人又寻了一会儿,红翡劝道:「主母,外面夜风寒凉,不如叫下面的人去寻,回帐子里等着消息便是。」 瞧着架势,只怕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萧弘翰。顾熙言柳眉微蹙,思索了片刻,只能点了点头。 一行人正准备转身回帐中,不料身后有人高声叫道,「前面可是平阳侯夫人?」 顾熙言回头一看,只见有一宫装女子高高端坐于步撵上,身处几个宫人婢子簇拥中,正偏了头俯视她。 那人生的鲜艳妩媚,风流袅娜,眼角的一颗泪痣媚态无端,惹人怜爱——竟是尹贵妃。 顾熙言忙屈身行了个礼,「见过贵妃娘娘。」 尹贵妃笑着扬了扬广袖,头上的琉璃宝珠凤钗随着动作一阵轻晃,「夫人快快免礼。」 这次芳林围猎,后妃三千佳丽,成安帝只带了皇后娘娘和尹贵妃出行,足以见对尹贵妃的恩宠之重。 方才,尹贵妃的步撵刚从芳林宴中出来,正往后妃帐中行去,不料途经王公大臣的营帐,从步撵上探身一看,刚巧看到了一旁的顾熙言。 只见尹贵妃抚了抚鬓发,轻启朱唇:「在此碰到夫人真是缘分。瞧着这天色尚早,本宫想邀夫人到帐中一叙,不知夫人可方便?」 顾熙言听了这话,不禁心中一阵思量。 这尹贵妃出身王氏,据说是王氏长房的表小姐。 上一世,顾氏上下被朝中奸佞诬陷,流放千里,几乎灭门。这场冤案最大的受益者,便是顾氏的政敌王氏。再加上顾家败落之后,史敬原立刻投奔王家做了门客。如此种种,教顾熙言不得不怀疑,陷害顾氏的事儿,王氏只怕脱不了干系。 王氏在庙堂上的心机手笔,虽不一定和尹贵妃有干系,但若是能接近尹贵妃,说不定能探听出关于上一世顾氏被人陷害的秘闻。 思及此处,顾熙言正准备张口应下,不料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男声。 「本侯与夫人还有要事,就不叨扰娘娘了。」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苍茫夜色中,各府帐子篝火点点,萧让一身玄色暗纹劲装,披了件玄色云海纹织锦披风,正龙行虎步而来。 高高的步撵之上,尹贵妃看着器宇轩昂的男人,略一愣,抬手扶了扶簪花,笑道,「平阳侯爷,总是这么不给本宫面子。」 萧让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拱手行了一礼,「贵妃娘娘说笑了。」 尹贵妃面上挂着二两笑意,抬了抬戴着多宝护甲的玉手,步撵一侧随行的宫人立刻拉长声音道,「贵妃娘娘,起驾——」 等那一行宫人远去了,萧让单手解了身上的玄色云海纹织锦披风,披在顾熙言身上,眉头微皱,「夫人这么晚在外面,怎的不多穿件衣裳?」 方才,顾熙言见萧让似是不愿让自己和尹贵妃走的太近,又想起来太后娘娘素来不喜欢尹贵妃的传闻,也就没往别处多想, 只是萧让这一问,顾熙言立刻想起了萧弘翰的事儿,便一脸不安地将萧弘翰跑丢的事儿和萧让细细说了去。 萧让面上波澜不惊,「翰儿打小便是个泼皮性子。这营地四周守卫森严,他是跑不出去的,只差丫鬟婆子去寻了便是,夫人不必过于担忧。」 顾熙言听了这话,才稍稍放下心来。 萧让看着顾熙言谨小慎微的样子,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伸了猿臂将人儿拥在怀中,进了平阳侯府的帐子。 大帐中,方才,桂妈妈正带着几个小丫鬟在内帐收拾床铺箱笼等一应物什,等收拾好了打帘子出来一看,外帐竟是一个人影儿也没了。出去问了守着帐门的几个丫鬟才知道,一行人原来是去追翰儿了。 此时见萧让和顾熙言回来了,桂妈妈忙问道:「侯爷、主母可还要用些晚膳?」 方才,顾熙言吃饭吃到一半便跑了出去,此时这些饭菜早就凉透了,只能叫小厨房热一热再用。 顾熙言方才吃了几筷子,便火急火燎地跑出去吹了一遭冷风,这会儿也没心情继续吃了,只摆了摆手说「不用」。 等萧让拥着顾熙言进了内帐,又叫丫鬟服侍着脱了劲装,换了常服,萧让便抬手叫人退了下去。 前脚丫鬟刚挑帘子出去,萧让便上前一把拥住顾熙言的纤腰,埋头在她脖颈边,一动不动。 方才在大帐外面,萧让神色清明,步伐稳健,口齿清晰。如今被男人从身后抱着,听着那低低喘息,顾熙言才察觉,男人身上的白檀香里夹杂了三分酒气,正扑鼻而来。 「侯爷饮酒了?」 v第十章[10.30] 萧让闭着眼,低低「嗯」了一声。 方才芳林宴上,君臣尽欢,萧让和几个关系好的同僚一时多饮了几杯。 此时进了内帐,抱着怀中娇软的妻子,紧绷的精神突然松懈了下来,萧让方觉一阵酒意上头。 顾熙言想了想,柔声道,「厨房里一早备了醒酒汤,不如侯爷先沐浴了,妾身去给侯爷盛一碗过来?」 萧让又是低低「嗯」了一声,抱着顾熙言缓了许久,这才抬脚去了内帐的净房里。 顾熙言抿了抿唇,走到外帐,刚吩咐了小厨房,便见王妈妈打帘子进来,说是萧弘翰找到了。 原来,刚才萧弘翰跑出去找小鹿没找到,想回头却迷了路,竟是误打误撞地跑到庆国公家的帐子里了。 那庆国公夫人石氏下午隔着栏杆和顾熙言说了半天话,自然是认得萧弘翰的,也不敢叫萧弘翰乱跑,忙把小儿留下来,又拿了些吃食哄着,等着平阳侯府的人去寻。 据说,王妈妈一众人找到萧弘翰的时候,他正和庆国公家的世子闵儿一道儿用饭呢! 顾熙言登时被气笑了,真是天塌了不怕事儿大的!这边都急的人仰马翻了,那边儿却还忙着开拓友谊新天地呢。 桂妈妈听了道,围猎露营多有不便,今晚不如叫她照看着翰儿睡在偏帐。 桂妈妈出身宫中,打小照看着萧让长大,顾熙言是放一百个心的,当即应了声「甚好」。 等小丫鬟端着红漆木盘进了内帐,萧让还在净房中没出来。顾熙言思索片刻,当即亲自端着那盅醒酒汤,挑开珠帘,进了净房。 萧让平日里素来不沉湎酒色,虽说顾熙言没见过萧让酩酊大醉的模样,可看他方才抱着自己不甚清醒的情状,就知道他在宴席上没少喝。 这芳林围猎明日还要持续一天,萧让身居高位,明日少不了要陪驾宴饮,怎能出一丝一毫的闪失!顾熙言想着赶紧把醒酒汤端进去,毫叫萧让赶紧喝了,趁早解了酒醉。 净房里水汽蒸腾,朦胧雾气中,只见萧让似是刚从浴桶里出来,腰际围着一条白色大巾,正擦拭着身上的水珠。 顾熙言见了,忙上前奉上醒酒汤道,「侯爷先把这盅醒酒汤用了罢。」 萧让当即拿起瓷盅,仰头将饮酒汤一饮而尽。 男人生的十分高大,宽肩窄腰更是一览无余。胸膛上挂着的水珠还未擦干净,此时正顺着分明惹眼的肌肉往下滑动,一滴一滴,逐渐消失在腰际围裹着的大巾里。 男人的喉结不住的滚动,顾熙言略略扫了两眼,当即红了脸。 一盅醒酒汤饮尽,顾熙言接了瓷盅,当即转身要走,不料,身后的男人伸手拉住那纤纤玉臂,把顾熙言抵在身后的浴桶上,声音低沉,「夫人若是无事,服侍本候擦身吧。」 萧让一向不习惯叫人贴身服侍,这会儿既然提出来了,顾熙言也不好拒绝,只好接过巾帕,一下一下地轻轻擦拭着男人身上的水珠。 今日,顾熙言穿了件蜜合色立领夹袄,下面是条玫瑰色百褶长裙,灵蛇髻高高挽着,上面斜斜插着两三只珠花。 云鬓峨峨,亭亭玉立。 明明是素雅至极的装扮,奈何一张小脸儿上美目顾盼生辉,樱唇红润饱满,远山眉似蹙微蹙,愣是穿出了明艳照人之感。 萧让定定看着眼前的美人儿,眸色沉沉。 等好不容擦干净了水珠儿,顾熙言已经是脸红似霞,娇羞不堪。 她正准备伸手推开男人的压制,不料,却被萧让猛地一托,整个人坐到了身后的浴桶上。 顾熙言娇呼了一声,忙伸手紧紧搂住萧让的脖颈。 只见高大的男人俯下身来,火热的喘息带着淡淡酒气,直喷洒在她的耳边上,「今日乏得很,夫人不如帮本侯揉揉身子。」 浴桶的边沿湿漉漉的,坐上去直打滑,稳稳当当的坐着已经是不容易,更何况还要给萧让揉按身子! 顾熙言抿了抿唇,只能伸了两只玉臂,紧紧攀附着男人健壮的臂膀,才能勉强稳住身形,不掉下去。 顾熙言咽了口唾沫,放软了声儿道,「这般……这般高高坐着可怎么揉呀?不如,侯爷叫妾身下来……」 美人儿的声音甜甜腻腻,萧让听了,只淡淡打断:「不许下来,就这么揉。」 顾熙言咬着唇,可怜兮兮地看男人了一眼,只见萧让神色淡淡,仿佛提出这么个无理要求的,并不是自己一般。 男人胸膛上的肌肉并不虬结吓人,而是硬朗坚实,块块分明。 一双柔弱无骨地玉手轻轻揉在上面,竟是如爱抚一般。 顾熙言揉捏了一会儿,整个人已经是香汗微湿,娇喘微微。 方才,萧让在内帐中隐隐约约听见外面的婆子说翰儿找到了的事儿,此时看着身前的娇人儿,心下一动,淡淡道,「夫人竟是喜欢孩子?」 顾熙言闻言,笑道,「四房的几个孩子,虽说调皮了些,可更多的时候还是玉雪可爱,聪明伶俐的。」 萧让挑了眉:「别人的孩子有什么新鲜的,若是自己的孩子,那才有趣。」 「夫人若是喜欢,咱们便……」 「侯爷!」顾熙言红着脸,举起粉拳在男人胸前轻轻锤了一下,「侯爷说的什么话……」 萧让勾起薄唇,拉过粉拳,放在唇边轻吻了下,「和夫人在闺房中说的,自然是体己话。」 顾熙言咬着樱唇,羞答答地看男人了一眼,没接话。 只见萧让低笑一声,猛地俯身,更贴近了身前的美人儿。 v第十一章[10.30] 顾熙言正坐在浴桶沿儿上,冷不丁萧让往跟前一跻身,当即身形一晃,搂着男人脖颈的玉臂突然收紧了,嘴里带了哭腔,「侯爷,别,妾身要掉了去了……」 萧让搂住身前美人儿,对美人儿的惊呼视而不见,「夫人觉得,本侯如何?」 顾熙言看着身前的萧让,只觉得今日男人醉了酒,平日里那副清贵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竟是变得这般磨人! 此刻,顾熙言又听了这等无理的要求,当即心里翻了个白眼儿,正准备随口敷衍过去,不料又听萧让道,「若是答好了,便抱夫人下去。」 顾熙言听了,只能欲哭无泪的攀着男人的臂膀,绞尽脑汁地想了起来。 上一世,顾熙言喜欢的是满口诗词歌赋、风流倜傥的翩翩少年郎,故而怎么都没想,自己有一天会被成安帝指婚给萧让。更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夫君会是萧让这般勇猛高大的男子。 这一世,虽说一开始顾熙言对萧让依然心怀惧意,可萧让对她多有呵护,渐渐的,她也知道祖母顾江氏口中所说的「武将的好处」是什么了——光是萧让站在她身边儿,就教人莫名有一种安全感。 思及此,顾熙言一双水汪汪的美目望着男人,甜甜道,「夫君对妾身呵护备至,妾身自然觉得侯爷是一等一伟岸的男子。」 不夸他身居高位,不夸他赫赫战功,不夸他出身高门……她心里,果真只装着他对他的呵护和温柔! 萧让听了,白天那股子醋意登时烟消云散了,心中自是百转千回,万般情意涌上来,脸上却依旧是神色淡淡,半晌没言语。 顾熙言见状,正暗暗思忖自己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不料萧让突然俯身,一把抱起她道,「方才,夫人帮本候揉了身子……礼尚往来,该本侯帮夫人揉了。」 身子冷不丁腾空,等顾熙言听清了萧让说的是什么,忙道,「妾身不用侯爷——唔」 萧让低头含住那一张一合唇瓣,把顾熙言未说尽的话统统吃进口中。 只见男人一边绞着美人儿的香舌,尝着那檀口中的琼浆玉露,一边儿抱着娇人儿朝内帐走去。 月上中天,鸳鸯帐中,一室的被翻红浪。 只见那娇软美人泪光点点,连声求饶:「侯爷,不要了——」 那低哑男声轻笑:「不要?本侯还有千军万马等着种给夫人呢。」 「唔……夫君……夫君怜惜……」 这真真是—— 鸦色腻,雀光寒,风流偏胜枕边看。 钩挽不妨香粉褪,倦来常得枕相怜。 芳林围场中。 夜幕四合,凉风阵阵,漫天月光云影低垂,星河摇摇欲坠。 和御帐遥遥相对的贵妃帐中,宫婢太监跪了一地,皆是大气也不敢出。 「啪——」 一只金杯被重重拂落在地,金杯中盛着的清水被泼出去三丈之远。 那捧着红漆木托盘的丫鬟忙跪下,连连磕头求饶,「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娘娘赎罪!」 今晚的芳林宴上,成安帝的九龙御座左右设了两个屏风宝座。 大燕朝以左为尊,左边儿的宝座自然是皇后娘娘的,尹贵妃本欲上前坐在右侧,不料成安帝广袖一挥,竟是将那柔然来的使臣王子指到了上首。 当着众臣的面儿被下了脸面,尹贵妃只得打碎了牙齿和血吞,见状,只好满面含笑地落坐于下首。 等开了宴席,成安帝对谢皇后又是一番极近呵护之态,尹贵妃将之看在眼里,只觉得心头怒火中烧。宴饮到了一半,便借口「身子不适」先行告退了。 当今皇后娘娘出身名门,母族陈郡谢氏根基壮大,难以撼动。这谢皇后乃是成安帝潜邸时的发妻,生的端庄矜贵,识大体、知礼数,当年也是名动盛京城的一大才女。 成安帝即位这些年,谢皇后每每规劝得当,遇事不偏不倚,是出了名的贤良淑德——恰似是佛堂上高高供着的一尊白玉菩萨,满面都写着济慈济安,普度众生。 大燕朝需要一位贤良的国母,成安帝也需要一位贤良的皇后。 可是,成安帝不仅是个帝王,更是个男人。任哪个男人整日对着这尊宝相庄严的活菩萨,都难免会提不起闺中趣味。 尹贵妃十五岁那年入宫,仔细算算,在宫闱中已有七年之久。平日里,尹贵妃在床榻之间极尽媚态,成安帝来者不拒,倒也受用。把一国之君伺候满意了,自然有源源不断的无上恩宠赏赐下来。 如此多年相处下来,尹贵妃知道成安帝是个阴沉不定、喜怒无常的性子,自然不敢奢求帝王真心的宠爱。 可令她心寒的是,在成安帝心中,只为出身陈留谢氏的谢皇后存了区区之地,而她尹贵妃和三千后妃,只不过是成安帝逗闷子的玩物罢了。 正如今晚芳林宴,当着文武百官、各国来使面儿,成安帝撑足了「帝后和谐」的场子,对下首这个小小贵妃,高高端坐的帝王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在诺大宫闱之中,在这位心机深沉的帝王心中,她不过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东西罢了。 尹贵妃凤眸里染着怒火,扬手又掀了帐中一张小几,小几上的碟碗瓶罐顿时乒乒乓乓的碎了一地。 一旁肃手立着的的大太监瑞安见了,忙扑上前一把抱住尹贵妃的腿,哭求道:「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哇——」 这帐子正遥遥对着成安帝的御帐,又不甚隔音,若是被有心人听见了上报给皇帝,岂不是嫌活的命太长了——找死呢! 只见尹贵妃闭了闭眼,红唇微动,「方才,平阳侯爷怎会突然出现?」 大太监瑞安一愣,忙道,「回娘娘的话,晚上娘娘离席不久,那芳林宴就散了,想来是侯爷从御帐中出来,赶巧了——」 尹贵妃抬手打断,「罢了。」 v第十二章[10.30] 「今日,义父又有什么消息递进来?」 瑞安听了,一点儿不敢含糊,当即从袖子里取出一封密信来,双手奉了上去。 尹贵妃斥道:「给本宫做什么!你的眼睛是瞎了吗!还要本宫亲阅?!」 瑞安忙伏地,抬手狠狠甩自己了几个耳光:「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尹贵妃眉眼间皆是不耐烦,「上回的江南灾情如何了?」 瑞安伏地道,「娘娘神机妙算,王大人写信来就是为了这事儿!王大人在信中说,这几日芳林围猎,不忍坏了圣上的心情,江南的折子暂且压着呢,准备等秋猎一过,找个时候就递上去。」 原是一个月之前,江南河流恰逢大汛,那新修好的拦河大堤突然决口,两浙沿河沿海的数个州郡面临被淹的危险。越州知州裴尚仁匆忙上报灾情后,亲临大堤,和上前民众奋力抗洪,奈何洪水滔滔而来,最后只能被迫分洪到几个郡县。 这一个月来,江南道上,数县良田被毁,百姓受灾者不计其数,一时间哀鸿遍野,饿殍满地。眼看着天气逐渐入冬,据说那些灾民们无蔽身之所,无饱腹之物,更无遮盖取暖之衣被。 前段时间,江南布政使奉旨进宫觐见成安帝,将江浙今年的丝绸盐铁一一汇报,竟是独独掩下灾情不报!等如今灾情实在兜不住了,才迫不得已一层层递了折子往上报。 尹贵妃闻言不禁冷笑。 每年芳林围猎之后,成安帝都龙颜大悦,该赏赐的赏赐,该提拔的提拔,这王敬孚倒是瞅准了好时机,打的一副好算盘! 那厢,大太监瑞安又道,「王大人还说,到时候免不了请贵妃娘娘在圣上面前分辨几句……」 尹贵妃暗想,这还有什么可分辨的? 如今江南数州县饿殍满地,荒坟遍野,眼瞅着就到了年关,那王氏伙同一众党羽,干尽了这丧尽天良的事情,惹了一身腥臊,竟然又让她来善后! 想到每回都要她在成安帝面前做低下逢迎之状,帮着一众黑心黑面的东西收拾残局,尹贵妃气的起伏了两下。 不料,尹贵妃正欲发怒,却忽的想起了什么。 只见宫装丽人的丹唇溢出一丝笑意,伸了广袖去扶地上的瑞安,道,「你这奴才,跪着做什么?快快起来罢。」 瑞安哪敢真教尹贵妃搀扶起来!忙不跌地谢了恩,三下并做两下的爬了起来。 尹贵妃抚摸着长长的鎏金多宝护甲,缓缓笑道,「灾情一发,当务之急便是筹粮赈灾,江浙一带自古富庶,那些世家大族自然是义不容辞……本宫听闻,江浙的江氏一族世代掌管江南织造,也算是一等一的富庶,出粮赈灾之事,就从江氏开刀罢。」 瑞安闻言愣了下,旋即磕头道,「奴才领命。」 大帐的帘子挑开又落下,不远处的御帐灯火辉煌,篝火点点。 尹贵妃眯了丹凤眼,瞧着这一派平静的夜色,唇边的笑意渐渐褪了下去。 第二日,清晨。 因着今日萧让还要伴驾,扈从成安帝入密林围猎,平阳侯府帐中的众人一早便起来了。 这露营地前后左右的帐子里,都是官宦之家的家眷,顾熙言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睡到日晒三竿,听见身边男人起身,索性一同起了床。 昨晚那一桌荤腥,顾熙言只挑着几个喜爱的菜色,寥寥用了几筷子。 今晨,顾熙言起床洗漱梳妆后,坐在花梨木小长桌前一看,才发觉厨房竟是又做了她喜欢的那几例菜色——脆皮炙羊腿、烤鹌鹑,蜜汁火方,外加一例鲫鱼珍玉汤、一例羊奶桃胶血燕。 顾熙言正捧着小碗,一勺一勺的用血燕,那厢萧让才梳洗穿戴好了,打帘子出来。 桂妈妈在一旁服侍着,正拿着桃木勺子盛了俩碗鲫鱼珍玉汤,端到两人面前。 只见萧让穿了身暮云灰色短打锦衣,在顾熙言对面儿落了座,拿起瓷碗用了两口鲫鱼汤。 男人一脸神清气爽的模样,哪里还有昨日那副别别扭扭的阴沉样子! 那例炙羊腿外皮焦脆,顾熙言最是喜欢。 萧让盯着对面儿啃羊腿吃的正香的顾熙言看了半晌,又垂眸看了看桌上的菜色,挑眉问道,「这些菜色,不知夫人用起来如何?」 顾熙言正吃的欢实,闻言笑道,「侯爷打来的猎物,自然是鲜嫩美味至极。」 一旁的桂妈妈也笑道,「主母一向是不喜荤腥的,昨晚却用了好些,想必是喜欢极了的。」 萧让挑了挑眉,「哦?」 「那昨日下午,又是谁传话给本候,说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要杀生太多?」 顾熙言听了,费了好大劲儿菜吧嘴里的菜咽下去,讪讪笑了笑,「额……这羊腿真的挺好吃的……」 说罢,顾熙言把手里的炙羊腿往对面儿的俊朗男人面前送了送,「不如,侯爷尝尝?」 今日,顾熙言穿了一身桃粉色夹袄,下面配着一条浅米色的仙鹤逐日绣银线掐丝百褶裙,那上衣的锁扣一直扣到脖颈处,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一身红痕。 那三千鸦青的鬓发被梳成高高的飞仙髻,发髻上斜插着一只凤朝阳衔东珠步摇,正随着她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晃动着,平白的勾人心神。 萧让看着眼前明眸皓齿的美人儿,勾了勾薄唇,「不必,夫人吃得开心,本候就放心了。」 等两人用完了早膳,那厢还未有人来催。 顾熙言望着在金盆中净手的男人,问道,「侯爷,今日扈从圣上行猎,淮南王妃也一同去吗?」 萧让闻言,顿了顿,「柔然使臣还未离去,王妃自然也是要去一同作陪的。」 昨天一整天,萧让的心中都又酸又涩,昨晚回到帐中,更是借着三分酒气将美人儿抵在浴桶上一番作弄,百般刁难。 v第十三章[10.30] 好在,昨夜顾熙言的一番回答,确实取悦到了萧让。 缱绻鸳鸯帐中,看着绽放在自己身下的美人儿,萧让那一腔醋意渐渐消失于无形,甚至还安慰起了自己——纵然她喜欢那样的男子又如何?如今还是嫁给他,成了他萧让的嫡妻,不是吗? 顾熙言听了萧让的话,又想起昨日淮南王妃在马上的英姿,满眼都是艳羡。 说话的功夫,那厢御帐中有人来请,萧让当即带着一行近卫匆匆离去。 大帐之中,顾熙言望着面前的那碗羊奶桃胶血燕,不禁重重叹了口气——昨日观礼台下,晖如公主的一番骑射真真是英姿飒爽极了,就连她这种深闺女子看了,都控制不住地隐隐心动! 只可惜,她生于文官之家,长到这么大,连马匹都没摸过一下,更别提骑射了! 今日,各府女眷不必去观礼台上观猎,故而萧让走后,顾熙言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消磨。 顾熙言略一思量,决定带着萧弘翰去定国公帐中和石氏道谢,石氏素来健谈,当即拉着顾熙言不松手,两人说了好一会子话,等出了定国公府的帐子已经是巳时二刻。 这一晃眼,竟是已匆匆过了半日。 到了午膳时分,萧让叫了流火来传话,说是圣上设宴送别柔然使臣,叫主母自行用饭。 昨晚两人颠鸾倒凤,萧让直直折腾到了半夜,才放顾熙言沉沉睡去。 今日早起,顾熙言本就有些迷迷瞪瞪的,等用了午膳,更是觉得昏昏沉沉,重重倦困袭来。奈何那翰儿是个颇有精神头的,吃了饭还缠着顾熙言陪他去看小鹿。 顾熙言只好指了红翡、靛玉陪着萧弘翰在外帐玩,一手揉着鸦青的发鬓,转身去了内帐小憩。 等顾熙言从睡梦中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已经是申时一刻。 红翡挑帘子进来,服侍顾熙言穿上了袄裙,正上妆梳发,顾熙言恍然听见外帐传来一阵欢笑声,不禁轻起红唇,问道,「外面可是来了客人?」 红翡伸手将一支多宝比目璎珞发簪查到顾熙言发髻间,闻言笑着解释道,「小姐,是淮南王妃正在外面陪着四房的小少爷顽呢。」 原来,方才晖如公主到了帐中寻顾熙言,听丫鬟婆子说主母正在内帐睡午觉,就没叫人进去打扰她。 晖如公主正转身欲走,却见帐子坐着一个俊俏可爱的小郎君,当即逗他玩了起来。 柔然公主性子泼辣不拘束,那萧弘翰也是个胆大活泼的,看着晖如公主一身异族装束也不害怕,反倒拉着她的衣角一脸天真道,「美人姐姐,听说淮南王爷娶了一位外族的王妃娘娘,难道就是你吗?」 晖如公主和身后的两个柔然侍女当即便笑的不能自已,逗了萧弘翰几句,几人竟是玩的火热。 故而,等顾熙言梳妆打扮好了,挑帘子出去,便看到两人正一人拿着一个鲁班锁,皆是满面愁眉不解,还时不时警惕的看对方一眼,生怕对方抢先一步解出来。 顾熙言顿时忍俊不禁,笑道,「见过王妃娘娘。妾身失礼,叫王妃久等了。」 那晖如公主见了顾熙言醒了,站起来道,「平阳侯夫人,不必多礼。本公主刚刚送走了家兄和柔然使臣,一人在帐中呆者,甚是无聊,便一时兴起,来看看平阳侯夫人在做什么。」 顾熙言不好意思道,「妾身也在帐中呆了大半日了。」 晖如公主当即拍了下掌,道,「如今身处皇帝陛下的芳林围场中,甚是难得。想来,盛京城中很少有这围场中的无边旷野,不如夫人与本公主出去骑马散心一番。」 顾熙言听到「骑马」两字,立刻一阵心痒痒,不知不觉,脑海之中又浮现出昨日那银衣少年郎在马上驰骋,箭无虚发的飒爽英姿,当即红了一张小脸儿。 晖如公主见顾熙言迟迟不回答,反而红了双颊,疑惑道,「平阳侯夫人,为何脸红?」 顾熙言忙摆摆手,「妾身刚刚睡醒,还不甚清醒……王妃不必在意妾身。」 那厢,萧弘翰还在和手里的鲁班锁斗智斗勇,方才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如何解开这鲁班锁,耗费了心神,此时颇觉得有些困倦。于是揉着眼睛,抬头冲顾熙言呐呐道,「嫂嫂,翰儿有些困了……」 一旁的靛玉听了,当即一喜,高兴地恨不能大笑两声。 午膳过后,红翡、靛玉陪着这小淘气玩了半天,可怜两个大丫鬟接连打了几十个哈欠,翰儿却依旧精神得很,这会子竟是终于又睡意了! 顾熙言正发愁一会儿和晖如公主出去,无处安置萧弘翰,听了这倦意满满的小奶音,当即指了几个妈妈,陪着萧弘翰去侧帐子里午睡。 「不怕公主笑话,妾身……并不会骑马。」顾熙言不好意思道。 晖如公主听这话,略吃了一惊,堂堂平阳侯爷的夫人,竟然骑马也不会! 可转念一想,这大燕朝闺中女子大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再看看看顾熙言周身柔柔弱弱的娇软模样,便觉得也算正常。 只见晖如公主摆摆手道,「骑马又有何难?今日跟着本公主出去,保证把夫人给教会了!」 见顾熙言双目放光,就要跟着晖如公主去骑马,红翡和靛玉立刻瞌睡虫退散,忙上前好言好语地劝说了两句。 可顾熙言是铁了心了执意要去,两人又当即道「小姐若是非要去也可以,只是奴婢们要贴身跟随着。若是小姐不让奴婢们跟着,奴婢们就算打死也绝不叫小姐出帐门。」 顾熙言听了,真真哭笑不得,只能由着两人跟着出了帐子。 芳林围场。 漫山遍野,层林尽染,秋风浸染之后的斑斓,如同饱蘸浓墨重彩,从眼前一直铺展到远方。 一望无际的草场上,或金黄,或浅黄,或火红,绵延千里,风光极为绮丽,令人心旷神怡。 真真应了「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之句。 晖如公主和顾熙言一前一后,漫步于山坡林间。 「昨日一番围猎,平阳侯爷果然英勇无匹!」 顾熙言听了,笑道,「王妃也不差。妾身听说,王妃竟是和庆国公合力猎下了一只白虎!」 v第十四章[10.30] 晖如公主听了,回头解释道:「嗨,那头白虎本是本宫和侍女猎下的,可本宫转念一想,这事儿若是传出去,指不定这盛京城中贵女眷怎么议论纷纷,又是白白惹一身麻烦!正巧庆国公带着他家十来岁的孩子策马赶来,本宫索性送他家孩子半只老虎玩玩!」 顾熙言抽了抽嘴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大燕朝的风气较之历朝历代,都开放开明不少。可纵然如此,女子行走世道依然艰难,只能被迫掩盖与男子的光芒之下,诸如那些医女、女将之流,稍微有点出色不凡,便要被世俗议论纷纷。 晖如公主原本是是蓝天上一只自由自在翱翔的苍鹰,如今,也因畏于人言,不得不隐藏起自己最真实的一面, 「昨日平阳侯爷猎下的猛兽不多,可后来,我家王爷在大帐中偷偷道出其中密辛,原来两人是有意隐藏锋芒!」 「故而,平阳侯夫人,本公主的夸奖乃是真心实意——本公主看着,众武官里能和平阳侯爷一般心细如发,有勇有谋之人,真是少之又少!」 顾熙言听了这话,当即睁大了一双美目——「我家王爷」? 什么时候,晖如公主和淮南王爷竟是变得这般亲密了? 晖如公主见顾熙言望着自己出神儿,略有些羞涩道,「平阳侯夫人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这次芳林围猎,柔然派来的使臣里,一位是本公主的王兄,一位是本公主的好友。」 「父王、母后听闻本公主在大燕过得很好,李肃他又……百般照顾,便十分欣慰放心。」 「他们说,李肃勇猛过人,当得起我柔然的驸马。如今,既然分隔两地已成定局,便叫本宫不要太过思虑母国,先过好自己的生活——开心自在才是最重要的,不要想太多无畏的烦恼。」 顾熙言听了,一时无话。 「昨日,王兄见本宫和王爷关系不甚亲密,甚至还训斥了本宫要善待夫君……」 顾熙言舔了舔粉唇,问道,「那,公主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只见晖如公主挥了挥手中的马鞭,一边踩着草地上不知名的小野花,一边道:「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母后说的对,人不能因为惧怕前方还未发生的事,就止步不前,这样一来,就连眼前最美的风景也错过了。」 「这般畏首畏尾的,不是我柔然儿女的作风。」 顾熙言听了,望着一脸豁然开朗的晖如公主,不禁若有所思。 如今晖如公主能明白这个道理,也算是对她后半生的解脱。 更何况,淮南王李肃对晖如公主百般呵护,应该是十分钟意她的吧? 「既来之,则安之」这句话,上一世的时候,红翡、靛玉也拿来劝说过她。可惜当时她不撞南墙不回头,直到生命终结才幡然醒悟。 那成想,冥冥之中,她的命不该绝,重生之后,她谨慎地过好每一天,绝不愿再重蹈前世的覆辙。 如今,她顾熙言算不算是抓住了眼前的风景呢? 两人正说着体己话,两位柔然侍女从身后走来,手里还牵着两匹骏马。 只见晖如公主一个翻身,身手敏捷地上了那高头骏马,然后扬起手中策马鞭,指了指旁边那头略小一点的马,冲顾熙言道,「平阳侯夫人第一次骑马,本公主特意叫人选了一匹性子温顺的小母马来。」 那柔然侍女把小母马牵到顾熙言身前,示意她上马。 顾熙言看着眼前的小马,一脸无措,愣了愣道,「公主,妾身该怎么……上马?」 柔然的儿女,几乎是生在马背上的。故而晖如公主真是从没见过「连上马也不会」的人。 只见晖如公主愣了愣,当即冲那柔然侍女扬了扬下巴。 那柔然侍女拉着顾熙言的一只脚踩上脚蹬,单手托着她的身子,用劲儿一抬,竟是把顾熙言举到了马上。 顾熙言整个人突然被抬起来,惊呼一声,立刻死死趴在马背上,不敢乱动一下。 那柔然侍女又把缰绳和策马鞭塞到顾熙言的手中,方才转身立于一旁。 晖如公主见了顾熙言这般模样,当即咯咯笑道,「平阳侯夫人……哎哟,笑的本宫腹痛……夫人真是过于胆小了些!」 顾熙言闻言羞红了脸,慢慢扶着身下温热的马背直起身子,一手仍是紧紧拉着缰绳不撒手。 那小母马察觉到身上坐上了人,当即轻快地甩着马蹄走了起来。 午宴结束,送别了各属国的使臣,下午,成安帝在御帐中召见了司礼部的太监,清算这次芳林围猎的收获。 此次芳林围猎,众臣子共猎获老虎十五只,棕熊十只,狼二十六只,豹子十十五只,鹿、狍子、香獐子之流则不计其数。 其中,成安帝更是亲自猎下老虎一只。成安帝龙颜大悦,为了将芳林围猎的传统延续下,当场叫身边跟随的文官写下了《芳林围场殪虎志》,并篆刻于石碑上。 晚宴时分,成安帝在御帐中设宴王公、官员及兵丁,并赐食物、布匹、绸缎、白银等。众臣共享野味,自是一派其乐融融。 等宴席散去,萧让从御帐中回来,已经是夜幕低垂。 今天下午,顾熙言和晖如公主出门的时候,桂妈妈和王妈妈皆在侧帐之中打理内务,故而并不知道顾熙言跟着晖如公主跑去骑马的事儿。 到了晚膳时分,太后帐子中差了人来请顾熙言和桂妈妈过去说话,那桂妈妈原是太后身边的老人,跟着萧让的母亲元宁长公主陪嫁到侯府的。见顾熙言不在帐中,太后身边的嬷嬷便请了桂妈妈先过去说话。 故而,傍晚时分,萧让一进帐中,见外帐内帐皆是一片寂静,当即觉得不对,开口问一旁的丫鬟「主母身在何处」。 那丫鬟看着自家侯爷冷峻的脸色,竟是吓得支支吾吾,不敢开口。 萧让正准备呵斥,只见萧弘翰拉着一个婆子的手从帐子外走进来,嘴里还在不住的哭闹,「翰儿要和嫂嫂一起去骑马!翰儿要去嘛!」 那丫鬟见瞒不住了,这才哆哆嗦嗦地伏地,道,「淮南王妃说要教主母学骑马,眼下……眼下,两人已经出去一个时辰了。」 v第十五章[10.30] 萧让闻言,脸色沉沉如墨,怒斥道,「胡闹!」 「主母胡闹,你们便由着她去!养你们做什么用!」 萧让并不是什么好脾气之人。他不习惯身边有人贴心伺候,关于府中内务琐事,也都交给谋士刘先生去做。 顾熙言未嫁入侯府之中的时候,他常年操练三军,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故而发起怒来,周身气场骇人,丫鬟婆子甚至不敢抬眼看他。 这一顿暴呵斥,大帐中的丫鬟婆子已经跪了一地,连声告罪。 只见萧让眉心紧皱,脸色难看至极,连一身披风都没脱,当即甩袖又出了帐子,边走边冷声道,「差人去淮南王帐中,叫王爷过来寻自家王妃!」 大帐之前,流云已经牵来了一匹宝驹,萧让翻身上马,高高挥起马鞭策马而去。 上次顾熙言在翠微亭中醉的不省人事,萧让还纳闷——平日滴酒不沾的人,怎的突然想起来饮酒这档子事? 又叫贴身近卫流火特意去问了顾熙言身边的丫头靛玉,这才从那傻丫头嘴里套出话来——说是那日螃蟹宴,顾熙言跟着晖如公主喝了两杯黄酒,这才学会的。 真真是好的不学,坏的倒是一点就通! 如今距离顾熙言酒醉才刚刚过去了几天,这又勾着顾熙言去骑马! 并非萧让刻意针对晖如公主,也并非不让顾熙言学骑马。而是这芳林围场中密林广布,每每入夜,便有无数野兽出没,一不小心就丢了小命去了。 更何况,顾熙言身子娇弱得很,光是爬上高高的马背都费劲,又谈什么策马扬鞭,驰骋千里? 思及此,萧让眸色沉沉——若是今晚出点什么岔子,他真是把淮南王杀了祭天的心思都有了。 「驾——」 晖如公主策马狂奔,如离铉的箭一般跑出了好远。等她又跑完一圈回来,顾熙言依旧在原地十米的范围内打转。 只见晖如公主策马围着顾熙言和那匹小母马转圈圈,「平阳侯夫人,照这么下去,骑马还没你走着快呢!」 晖如公主拿策马鞭做了一个轻轻抽身下的骏马的动作,「瞧见了吗?就如本宫这般,策马扬鞭,轻挥一下——」 话还没说完,只见顾熙言扬起策马鞭,紧闭着双眼,往身下的小母马身上轻飘飘地打了一下。 晖如公主急了,「太轻了!夫人这打的,和挠痒痒有什么区别?」 顾熙言只好紧闭着双眼,再用力气打了一下。 不料,方才用力太轻,这一下,却又用力太重了。 只见顾熙言身下那匹小母马突然受了一鞭子,竟是如发狂了一般,扬蹄子狂奔起来。 顾熙言俯身伏在马背上,心中满是惊慌,脸色吓得苍白如纸,双手胡乱挥动,恨不得抓住力所能摸到的东西。 不料她刚抓住马头的嚼笼,身下的马儿却更加狂躁,仰高头甩了两下,竟是差点将她甩到马下去。 顾熙言忙收回了手,抓着身下的鞍鞯,仓皇地惊呼,「公主……公主救我!」 晖如公主也没料到这匹马会突然发疯,当即策马追着顾熙言狂奔而来,「夫人莫慌!本宫这就拉夫人到本宫的马上!」 说罢,晖如公主伸长了手臂去够顾熙言的手臂,两人的指尖正快要碰到,不料顾熙言身下的小母马竟是纵身一跃,愣是和晖如公主拉开了一尺远的距离。 纵然晖如公主再勇猛过人,终究是个纤弱女子,凭她的臂力,要把顾熙言悬空拉到自己的马上,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驾——」 晖如公主又重新策马跟了上去,如此反复尝试了两次,都没成功的拉到顾熙言的手。 眼瞧着前面就是个陡坡,再任由马儿狂奔下去,只怕要出事。 身下的马儿渐渐速度慢了下来,晖如公主一咬牙,拿策马鞭狠狠在马身上甩了一下,马儿吃痛,只能拼尽力气向前奔去。 两人一前一后,正追赶的焦灼无比,只见斜后方冲出一个身着玄衣披风的男子,他身下宝驹如风似电,正风驰电掣而来。 那人长眉入鬓,薄唇紧抿,一双深邃的眼睛隐隐可见锐利锋芒——正是萧让。 顾熙言已是吓得面无血色,泪珠扑簌簌地滚了一脸,余光看见萧让赶来,忍不住伏在马背上哭喊道,「侯爷——侯爷——」 萧让策马上前和顾熙言并行,冲马背上的人儿伸出手臂,扬声道:「熙儿,拉住本候的手!」 顾熙言哽咽了两下,忙伸出手去够男人的手臂,可奈何身下马儿不住跃动,一连两次都没有够到。 眼见着马儿就要狂奔到陡坡处,萧让眉心紧皱,身子猛地一倾斜,大力抓住顾熙言的手臂,一把将人儿拉到了自己的马上。 身下的马儿来不及转弯,净是朝陡坡急急冲去。 萧让见状,当机立断,果断的舍弃了身下骏马,抱着怀中的顾熙言滚落马背。 顾熙言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一侧的矮坡上,萧让不知道抱着自己翻了多少个滚,两人才慢慢停在一块大石前。 男人一手紧紧钳制着她的纤腰,一手垫在她的脑后,把她整个人严严实实的抱在怀里,生怕有一丁点闪失。 顾熙言这时才觉得后怕,两只玉臂揽上男人的脖颈,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这时,晖如公主策马而至,气喘吁吁道,「夫人,夫人如何了?」 萧让一手轻拍着怀中的顾熙言,闻言也不回答,只冷冷扫过去一个眼神儿。 v第十六章[11.08] 那厢,靛玉、红翡皆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本欲上前查看顾熙言有没有受伤,却被萧让的眼神儿吓得定定站在原地。 只见萧让的脸上乌云密布,伸手抱起大哭不止的顾熙言,将娇人儿揽在怀中,大踏步的朝露营地走去。 不远处,淮南王策马而来,把手里缰绳往护卫手中一塞,匆忙跑上前,一把握住晖如公主的双肩,「公主,公主可有受伤?!」 平阳侯府大帐之中。 红翡一边抽噎着,一边从金丝楠木的精巧盒子里拿出一罐药膏子,「小姐的肌肤本就细嫩,夏天的蚊子咬个包,都要好几天才能下去!如今在这娇嫩的地方受了擦伤,可怎么是好!」 方才,顾熙言在跑马场受了惊吓,萧让一路把她抱了回来,等丫鬟服侍着她洗漱更衣后,才恍然发现,那如凝脂一般的玉腿内侧,竟是被坚硬的马鞍磨破了皮儿,正隐隐往外渗着血丝。 顾熙言穿了一身雪白的寝衣,褪了亵裤,正懒懒靠在床榻的靠背上,任红翡帮自己上药,闻言道,「不过是小伤……」 红翡红着眼打断,「小姐真真是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儿!今天晌午,婢子就该和靛玉一块儿拦着小姐,不教小姐出门才是……」 红翡和靛玉都是顾家的家生子,虽然顾熙言嫁了人,可四下无人的时候,依旧以「小姐」称呼顾熙言。 顾熙言无奈道,「好啦好啦,知道了,我下次不去了便是!」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那厢,萧让一挑帘子从净房里出来了。 方才一番惊险际遇,两人皆是滚了一身一脸的泥土。因着萧让全程牢牢的把顾熙言抱在怀中,顾熙言周身除了腿侧被马鞍咯到的擦伤外,并没有其他外伤。 只见高大俊朗的男人浑身还冒着水汽,一袭寝衣大敞着,露出紧实的胸膛。 红翡见状,低了头不敢乱看,当即道了声「婢子告退」,便挑帘子出了内帐。 萧让大喇喇地坐在床边,盯着顾熙言看了半晌,直把她看的面红耳赤,才不紧不慢地拿起药罐子,伸手舀了一些药膏,抹在美人儿的玉腿内侧。 「嘶——」顾熙言吃痛的低呼出声。 萧让抬眼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手上动作依旧。 方才男人一路抱着她回到大帐中,一张俊脸难看的紧,顾熙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一通,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男人定是生气了。 顾熙言心里一阵不安,噙着泪花,软绵绵道,「夫君……」 萧让冷声道,「坐好,乱动什么?」 顾熙言当即不敢动,委屈巴巴道:「上药痛……」 萧让冷笑一声,「这会儿知道疼了?」 顾熙言自知理亏,望着眼前男人冷淡的神色,也不敢顶嘴,只能咬着粉嫩樱唇,强忍着伤口的痛意。 男人虎着一张俊脸,一点一点给顾熙言仔仔细细地上了药,方才合上药罐子,转身就要挑开床幔出去。 顾熙言心头一跳,忙探身凑过去,搂住男人的脖颈,哭唧唧道:「侯爷,熙儿错了……」 祖母顾江氏曾教过她,对付萧让这样吃软不吃硬的男人,就要以柔克刚才行。 两人成婚这些日子,顾熙言也深谙其道。 「夫君……熙儿让夫君担心了……」美人儿梨花带雨,一边哭唧唧的认错,一边拿樱唇去碰男人的脸颊。 平时,萧让很吃她这一套,今天却出乎顾熙言的预料,竟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不禁不搭理她、不接她的话茬,一张俊脸愈发冷的能结冰茬子。 看着男人冷淡的神色,顾熙言心中一阵畏惧,豆大的泪珠直在眼眶里打转。 眼瞧着顾熙言就要哭出来,萧让薄唇动了动,终是吐出来一句话,「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夫人既然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就要受惩罚。」 「自己把衣裳撩起来。」 顾熙言听了,当即愣住了,等回过神儿来,也顾不得伏低做小了,红着脸在男热胸膛上锤了一下,「夫君欺负人……」 奈何萧让今天是气急了,并不打算戏弄她,当即把美人儿抱在膝头,撩开衣裳,在那蜜桃一般的雪臀上轻拍了一下。 除了小时候调皮捣蛋挨过打之外,顾熙言已经多年没被人「打」过了,何况,还是打在臀上这么丢人的地方! 顾熙言觉得没面子极了,小脸儿上又羞又臊,一双眉目含嗔带怨地瞪着萧让,作势要哭。 萧让压根不给她撒娇的机会,一把将人紧紧拥在怀里,静静过了半晌,才幽幽道:「柔然一族从小长于马背,你如何能比的了?」 「每年军中操练新兵,从马上跌下去以致残废的大有人在,你可知道?」 顾熙言被男人按在怀中,本欲挣扎,听了这话,登时一阵后怕。 过了片刻,怀中美人儿仰起小脸儿,一双美目湿漉漉地看着高大的男人,「是熙儿错了,以后,熙儿再也不骑马了……」 萧让叹了口气,「不是不让夫人骑马……夫人若是想学,本候便请骑术师傅来教授。只是不能如今日这般大意冒险。」 「夫人可曾想过,今天夫人若是有一星半点的闪失,叫本候如何自处?又该怎么和岳丈、岳母、舅兄交代?」 顾熙言闻言,眼眶一红,俯身埋在男人宽阔的胸膛上默然不语。 v第十七章[11.08] 两人就这么抱着,温存了不知多久,顾熙言突然想起来,方才男人抱着自己一路滚落矮坡的时候,好似在自己耳边闷哼了一声。 「夫君为了救妾身,可曾受伤?」说罢,顾熙言便扒着男人的宽肩,准备掀开亵衣往男人背后看。 只见萧让眼疾手快的拉住顾熙言的手,将柔弱无骨的玉手拉倒眼前,低头吻了吻,「本候无碍。」 「只是这帐子里炉火烧的不够旺盛,夫人还是快些穿上亵裤,莫要着了凉。」 顾熙言这才发觉,方才和萧让抱在一起,自己竟是只着了一件及大腿的亵衣,空落落地露着两条玉腿! 只见美人儿耳廓红红,忙拉过锦被,钻进了被窝里头,闷闷道,「侯爷忒坏!」 萧让听了,勾了薄唇淡淡一笑,望着床上包裹如茧的娇人儿,无奈地摇了摇头。 翌日午后。 到今日,今年秋冬的芳林围猎就算是落下帷幕了。围场的露营地前,各府的大帐中,丫鬟婆子小厮正忙进忙出地收拾行装。 平阳侯府大帐前,一辆车辕处绘着山茶花的马车缓缓驶来,只听见车夫「吁——」了一声,马车便缓缓停了下来。 只见策马跟在一旁的淮南王翻身下马,转身行到马车前,扶着车厢里的人下车,那美人穿一身朱红色繁复花纹长袍,戴着一顶镶满宝石的冠帽——正是晖如公主。 晖如公主下了马车,小跑着上前,一把握住顾熙言的双手,拉着她左看右看,满面担忧的问,「平阳侯夫人,昨日你可有受伤?那匹马不知怎么发了疯,惊吓到了夫人,都怪本宫,不该拉你去骑马……本公主答应教会你骑马的,却出了这样的意外,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昨晚萧让一路抱着顾熙言回了大帐,心中火冒三丈,下令来客一律不见,硬生生把赶来探望顾熙言伤情的淮南王和晖如公主拦在了外头。 据靛玉说,昨晚,晖如公主皱着一张苦瓜脸,蹲在大帐外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被淮南王好言好语地劝回去休息。 故而,顾熙言没想到,淮南王夫妇二人会特意赶在临走之前来专门道歉,忙笑了笑道,「王妃娘娘,不碍事的。你看,妾身这不是好好的吗?」 晖如公主又望着一旁站着的的萧让,不好意思道,「平阳侯爷,千错万错都是本公主大意所致!叫夫人平白受了惊吓,实在是万分抱歉!」 萧让一脸神色淡淡,听了这话,只抬手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王妃不必过于介怀。」 淮南王听了这话,当即挑眉看了萧让一眼。 淮南王府和平阳侯府是世交,淮南王只比年长萧让两三岁,后来两人一同做了几年皇子伴读,长大了又一同在军营历练,再后来,又并肩作战,驰骋沙场……故而两人的交情,说是「发小」也不为过。 细细算来,两人相识也有一二十年了,对彼此的脾性虽说不上是了如指掌,也能摸透个大概。 故而淮南王一看萧让这般模样,当即知道昨晚他心中的气焰还没消,依旧窝着一股子邪火呢! 思及此,淮南王颇为和蔼可亲的笑了笑,「侯爷,借一步说话?」 只见淮南王亲亲热热地勾着萧让的肩膀,走到到一旁无人处,单刀直入道:「彦礼兄,明人不说暗话,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本王的王妃?」 萧让拍开淮南王搭在他肩头的爪子,仍是一脸不咸不淡,「本候方才已经说了,叫王妃不必介怀。王爷是听不懂吗?」 淮南王看着萧让,算是从头到脚都没了脾气——他信了他萧彦礼的邪! 这位爷看着一脸云淡风轻,摆出一副「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模样,这心里呀,指不定盘算着准备在哪阴他呢! 并非淮南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萧让实在是「前科」太多。 就比如那年重阳宫宴。 当时酒过三巡,九龙御座上的成安帝一时兴起,随口出了两个韵脚,叫一众皇子和伴读当场作首雄浑壮阔的边塞诗。 当时萧让和淮南王两人刚刚入宫做皇子伴读,不过才十几岁,皆是一脸的青葱模样。 平阳老侯爷对萧让的教养颇为随性,见他从小便对刀枪感兴趣,便索性带他在军营里历练。至于舞文弄墨之事,还是元宁长公主逼迫着萧让从小熟读四书五经、诸子百家,才没有落在人后去。 私下里,萧让从不屑于参加诗社吟诗作乐,用他的话说便是「借着伤春悲秋之名,行着男女暧昧之事,实在无病呻吟」。然而,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写诗。 也许是骨子里世代流淌着的一腔热血,萧让的边塞诗作的最为壮阔雄奇,气象万千,就连太子太保施昌源见了,也忍不住多次褒奖。 故而那日,萧让几乎是不假思索,抬笔便是一首荡气回肠的边塞诗作。 可是,等成安帝身边儿的大太监把一众皇子和伴读的诗作收了上去,一一评鉴的时候,淮南王却呆了。 原因无他,那首拿了头名的诗作,明明是淮南王亲眼看着萧让写下的,如今,怎的变成了四皇子写的?! 原来,平日里,四皇子见萧让不仅精于骑射,就连做诗也比自己高出一筹,每每得到师傅们的夸赞,心中早已看不惯许久。 那日重阳宫宴,四皇子更是犯了红眼病,为了不叫萧让得了成安帝的青眼,便暗中指使身边儿的小太监使了一出「移花接木」的招数,将两人的诗作偷偷掉换了个儿。 果不其然,成安帝看了萧让写得那受诗作,当即赞不绝口,召四皇子上前一通夸奖。 下首的淮南王看在眼中,不禁暗暗皱了眉头——四皇子此举实在是卑鄙无耻,可若是此时萧让上前分辨,说那得了头名的诗作是出于自己之手,岂不是打了皇子的脸,平白生出「好大喜功」之嫌? 淮南王正暗自焦急,那厢四皇子已经从御座前回到了座位上,只见一旁的萧让竟然还面色如常的冲四皇子拱手道贺,赞他实在是「诗中奇才」。 当年,那四皇子也是年轻气盛,看着堂堂平阳侯府世子这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模样,一脸得意洋洋的收下了夸赞。 可是,万万没想到,一个月之后的骑射场上,骑射师傅检验众皇子和伴读的骑射课业的时候,淮南王和萧让狭路相逢,竟是抽签抽到彼此作为一对一比试的对手。 只见萧让跨于骏马之上,目如利剑,箭无虚发,每次都正中红心,在场诸人看了这般俊的箭法,皆是忍不住击节叫好。 一旁的四皇子本就不善骑射,再加上又萧让这般的劲敌在身侧,更是信心全无。整整十发射下来,有九发都落在了三环开外,最后一发竟是直接脱靶,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 v第十八章[11.08] 这两厢对比太过惨烈,负责众皇子和伴读的骑射课业的师傅当场黑了脸子,下了比试场,更是把这烂到不堪入目的成绩直接递到了成安帝面前,惹得四皇子被叫到御书房狠狠训斥了一通。 这只是淮南王和萧让相识数十年来,发生的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但从中不难看出,萧让真真是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人物。 思绪拉回眼前,淮南王看着萧让,艰难地咽了下口水。 虽说萧让应该不会和晖如公主这般女子计较,可是……自从萧让成了亲,娶了嫡妻之后,他已经无法再用平常人的想法来揣测他的心思了! 自家王妃好不容易交了顾氏这一位知心朋友,眼看着这以后日子还长,要是萧让一直对她家王妃有意见,万一丧心病狂起来,直接叫顾熙言离他家王妃远远的,那可怎生是好! 思及此,淮南王露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昨日是本王来迟了,本王的王妃不懂事,叫平阳侯夫人受了惊,实在惭愧!」 淮南王觉得,自己已经把姿态低到了尘埃里,真真是愧对列祖列宗:「这样吧,侯爷要怎样才愿意原谅王妃?还请侯爷明示!」 萧让闻言,露出一脸颇为为难的样子,叹了口气道:「本候和王爷相识这么多年,素来情谊深厚,如今王爷这般,实在是太见外了!」 「罢,本候再推脱下去,难免有刁难王爷的嫌疑——本候觉得,王爷在南余山那处庄子不错……」 南余山这处庄子是淮南王府几百年的家产,坐落于盛京城南面,山上松柏长青,壮丽翠秀,山上温泉水脉喷涌。且距离盛京城不远,一天便可来回。 更别提那庄子里绿水环修竹,清风入碧松,另引入温泉活水修砌成汤池,可谓是修身养性的绝妙宝地。 「萧彦礼!你——」 淮南王听闻此言,莫名生出一种掉入陷阱的感觉,回过神儿来,才恍然发现,萧让定是惦记这处庄子很久了! 淮南王暗骂了句「真是个黑心黑肺的」,正想张口大斥,不料,萧让当即抬手打断,「既然王爷不是诚心来的,本候就不夺人所爱了……」 淮南王望着对面一脸淡然的男人,一口怒气硬生生憋回了心底——真真是有苦说不出! 只见他一脸痛惜地摆了摆手:「罢罢罢!本王送你就是!」 萧让勾起薄唇,拱手道:「侯爷实在是太过盛情难却!不过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虽然地契还未到手,本候在此先谢过王爷了!」 「哦,对了。」萧让正欲转身,忽然好像想起来了什么,「回头王爷若是一时兴起,想来庄子上玩几天,本候也是不介意的。」 淮南王听了这话,看着堂堂平阳侯爷高大的背影,强忍着一腔怒火,才没张牙舞爪的扑上去。 芳林围场露营地前,各府人马已经整装待发,只等着自家主子发令,浩浩荡荡返回盛京城中。 方才和淮南王妃攀谈的功夫,周围的各府人马已经走了一半,眼看着已经是夕阳西沉,剩下的人家也都急着在城门落锁之前赶回盛京城中,故而露营地一时有些熙熙攘攘。 那厢,桂妈妈、王妈妈已经招呼着粗使的丫鬟婆子把箱笼都抬到了运货的马车上。目送着淮南王妃上了马车,红翡上前问道:「主母,可要去请侯爷上马?」 顾熙言回头看了眼正在和淮南王攀谈的萧让,笑道,「不必了,想必侯爷和淮南王爷有要事相商,咱们先上马车等侯爷便是。」 红翡听了,点了点应「是」,伸手扶了顾熙言往马车旁边走。 马车旁,下人们拿来了垫脚的小杌子垫在马车下,却不料,顾熙言刚一抬脚,身下的裙子便勾上了小杌子的一角。 顾熙言今日穿了件绣着微雨梨花纹样的湖水蓝色立领夹袄,外面套着件同色同花的比甲,下头是一条云峰白并浅蓝的间色裙。 那间色裙的裙摆据说是用长达三丈的玉绡纱制成,行走之间,莲步蹁跹,裙摆轻荡,甚是好看。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裙摆太过繁复厚重,行走之间多有不便。 只见顾熙言一脚踩在小杌子上,竟是动也不敢动一下。红翡、靛玉见了,忙不迭地蹲下把裙子勾连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分开,又伸手帮自家小姐细细理好了裙摆。 等顾熙言扶着靛玉的手上了马车,又转头问了王妈妈一应物什可都收拾齐全了,见王妈妈点了头,这才挑开车帘子,钻进车厢里去。 大帐四周人来人往,流火奉命去牵萧让的宝驹,此时还没回来。 今日萧让策马,顾熙言这位当家主母一个人坐马车,免不了靛玉和红翡两个大丫鬟上马车上陪同。 然而,意外总是突如其来,教人猝不及防。 只见靛玉刚抬了一只脚踩上小杌子,那马车竟是自己动了起来。 那套着缰绳的马儿一声惊叫,高高扬起马蹄向前狂奔而去,身后的靛玉一惊,竟是从小杌子上重重的摔了下去。 此时,各府人马正整装待发,露营地本就一片人声鼎沸,那马儿突然像发狂了一般横冲直撞,直直撞歪了好几家的车架,惹得在场的女眷惊叫连连。 那马儿双目赤红,一边甩着蹄子狂奔,一边用昂着头高高嘶叫。 芳林围场本就位于距离京郊半日之远的郊外,只见那马儿仿佛熟门熟路一般狂奔着,竟是朝回京的相反方向,朝那更偏远无人的地方奔去。 车厢里,顾熙言正躲在角落里死死抓着扶手,只见美人儿发鬓散乱,瑟瑟发抖地噙着泪花——她顾熙言这辈子是不是和马这种动物相克!? 明明昨天已经被吓成了那副模样,今天给她又搞这一遭! 马儿拉着身后的车厢,不知疲倦的跑了许久,竟是没有想要停下来的样子。 此处山峦叠嶂,峰回路转,不远处,一块大石正横卧在路旁。只见马儿扬蹄跨过那块大石,身后的马车却撞在大石之上,发出一阵「轰隆」巨响——车轮竟是硬生生被硌掉了一个! 马车厢突然倾斜,顾熙言的身形随之猛地一歪,重重摔在马车侧壁上。 车厢里,顾熙言满心仓皇,想爬出马车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可这发疯了的马儿实在是跑的太过颠婆,她刚一直起身子,就又被重重摔了回去。如此反复了几次,顾熙言只能哽咽着大呼「救命——」 方才,在露营地,萧让闻声转身一看,只见四下一片混乱狼藉,哪里还有平阳侯府马车的踪影! v第十九章[11.08] 丫鬟婆子踉踉跄跄地跑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呼救,「侯爷,马车发狂了,主母,主母正在马车上!」 萧让一听,立刻脸色大变,从旁人手中夺过一头骏马,便追赶而去。 身后的淮南王反应过来,也立刻叫上了周围几家还未出发的武将,匆忙赶去救人。 众人方才还纳闷儿是谁家的马儿发了疯,此时听闻是平阳侯府的马车,且主母还坐在那车厢里,数位硬朗的汉子当即变了脸色,纷纷翻身上马,赶去救人。 昨日驮着顾熙言的那匹马是一匹小母马,今日马车套着的却是一匹成年的高头骏马,故而萧让策马扬鞭追了许久,直到身下的马儿快跑断了气,马鞭都快摔断了,才远远递看见那辆马车的身影。 「熙儿!」 顾熙言正缩成一团,闭着眼睛瑟瑟发抖,忽的听见萧让的声音,想从车厢中探出头来,不料马儿一跃,一个颠簸,又把她重重摔了回去:「侯爷……嗯哼……妾身在这儿!」 萧让远远看见那残破的马车,当即眉心紧皱,策马追上前,一个翻身,便滚入了马车之中。 只剩下一个车轮的马车难以承受两人的重量,只听一声巨响传来,这巨大的声响叫马儿受了惊,竟是不要命似的冲崎岖山路跑去。 一路追过来,萧让见地形越来越崎岖,两旁山越来越陡峻,心中也越来越沉。 此时见这马双目赤红的情状,萧让暗忖,这马像是发狂了,只怕两人要弃马而逃。 顾熙言正孤立无援,此时一看见萧让,满心恐惧立刻绷不住了,直扑倒男人怀里拽着衣襟胡乱叫着「夫君」。 萧让喘着粗气把顾熙言揽进怀中,下巴紧紧抵在她的发心,尽量把声音放的柔和:「熙儿,一会儿为夫抱着你跳下去,你若是害怕,便闭上眼睛,好不好?」 顾熙言一听又要跳下去,当即整个人都不好了。 昨日在芳林围场,跑马场上是一望无际的厚厚秋草,滚下去撑死也不过是擦破皮的小小外伤。可此地周围都是崇山峻岭,枯枝藤蔓密布,从此处摔下去,难保不伤筋动骨。 顾熙言抬头看着眼前高大的男人,强忍着心头恐惧,一脸信任地点了点头。 两人说话间的功夫,马儿又跃过一块巨石,直奔山上而去。 萧让看准时机,抱着顾熙言纵身一跃,从车厢中跳出。两人沿着山坡滚落,山上藤蔓重重,荆棘遍生,两人一路翻滚下来,不知压断了多少枯木树枝。 等到顾熙言滚得头晕目眩,方才被萧让抱着站起身来。 此时天色渐晚,夕阳西斜,晚霞绚烂,绵延万丈。 放眼望去,两人身处一处植被旺盛的低矮之地,四周被崇山峻岭包围。 萧让伸手摘掉顾熙言头上的几片树叶,看着惊慌不知所措的美人儿,温声安慰道,「夫人不必害怕,府上的近卫马上就会来寻我们……」 不料,话还未说完,一支闪着寒光的箭镞破空而来,深深钉入两人身旁大树的树干上。 萧让久经沙场,素来耳聪目明,方才闻见箭矢之声,当即抱着顾熙言一个闪身躲了过去,等他回头看那只深深钉入树干的箭镞,着实吃了一大惊——那箭头锐利无比,还隐隐泛着乌色,明显是淬过毒的! 十丈之外,一人高的茂密深草丛中,一行黑衣人纷纷拉弓,一排泛着寒光的箭镞立刻对准了前方的萧让和顾熙言。 萧让身经百战,此时立刻知道此地一早有人埋伏着,就等着两人入瓮。不过略一思索,当即把顾熙言揽在怀中,往下伏趴在草丛中。 秋天的野草又高又密,瞬间把两人遮的严严实实。 在暗处藏匿的一群黑衣人见两人消失不见,顿时乱了阵脚,说时迟那时快,不远处,一只兔子从草丛中跳过,惊起一阵风吹草动。数十只箭矢从五丈外的地方纷纷而来,直把兔子射成了血肉模糊的筛子。 夜色如墨。 山脚下的一处洞穴中,一堆柴火正「噼里啪啦」的烧的正旺。 萧让拎着两只兔子,拨开山洞外头一人高的杂草,刚一进洞口,便看到的顾熙言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 「熙儿?不是叫你在里面等着吗?外面夜凉,伤风寒了怎么办?」 傍晚的时候,两人及其凶险地躲过了一行黑衣人的刺杀,随着夜色渐浓,暮色四合,周围却还没有熟悉的马蹄声找过来,萧让看着怀中的娇妻,果断决定找处容身的地方,在这荒郊野外凑合着度过一晚。 这山洞里头有一些微微生锈的刀具和容器,还存着些干柴火和生火石。 方才两人误打误撞来到此处山洞,萧让大概扫了几眼,约莫着是附近山中的猎户打猎时的栖身之地,洞中的一应物什,也应该是猎户留下的。 两人在野地里奔波了许久,有些心力交瘁,萧让便决定出去汲些山泉水给顾熙言润口,顺便看看能不能打来什么猎物充饥,便叫顾熙言呆在山洞里等他。 顾熙言知道萧让是担心她的安全,所以才会把她留在山洞里面。故而此时一见男人回来,也顾不得萧让手上还拎着两只血淋淋的兔子,张开玉臂委屈巴巴地扑到了男人的怀里。 火堆旁边,兔肉被火烤的滋滋滋作响,香味儿扑鼻而来。 顾熙言今日受了惊吓,在那半生锈的容器里喝了两口山泉水,又就这萧让的手吃了两口烤兔肉。 那兔肉虽然烤的外焦里嫩,但因为没加任何佐料,确实算不上美味。故而顾熙言草草用了两口,便靠在男人怀里出神。 顾熙言伸手攥着萧让的衣襟,有些不安地问出了心中徘徊已久的问题——「侯爷,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一向妆发俨然的美人儿此时鬓发散乱,衣服上也沾了灰土。萧让看着怀中的人儿,竟是一愣。 往昔,他领兵在外,比今日更危险百倍的情况都遇到过,可还是一一挺了过来。故而,萧让从来没觉得今天的遇刺是个「能让自己丢了命」的大事儿。 萧让低头吻了吻顾熙言的发心,语气温和,却无比坚定,「不会。」 「有为夫在,熙儿会没事的。」 v第二十章[11.08] 萧让说出这句话,并不只是单纯的为了安慰顾熙言,而是他对自己身后的「萧家军」有足够的确信。 平阳侯府的近卫都是从萧家军中的精兵强将中层层遴选出来的,跟着萧让出生入死多年,自然是主仆同心一体。 如今既然这些刺客有胆子大动干戈,在周围留下打斗的痕迹,想必平阳侯的近卫很快就能够循着痕迹找来。 退一万步讲,就算自家主子爷不幸有以身殉国那一天,历朝历代平阳侯府培养出来的近卫也能把背后主使扒出来,然后碎尸万段,斩草除根,替主子爷处理好一切身后事。 顾熙言听了萧让的话,心里头好歹好受了一些。 两人静静相拥着,过了许久,顾熙言好像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忙仰头道,「侯爷,你听没听到什么声音?」 萧让屏息凝神片刻,笑道,「不过是风吹荒草动。」 顾熙言听了这话,不疑有他。 萧让又道,「夫人想必是累了,不如快去睡会儿。」 顾熙言闻言道:「夫君不休息吗?」 萧让勾起薄唇,「本候在这儿烤着火守着夫人,夫人且安心睡吧。」 顾熙言担惊受怕的过了半天,的确是又困又累,听了这话也不再推辞,顺势躺在了萧让的腿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睡姿。 男人抬手解开身上的披风,给顾熙言盖在身上,又低下头,在美人儿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亲眼看着顾熙言合上了一双美目,听着望着噼里啪啦的柴火燃烧的声音,萧让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于无形。 今天下午,那群黑衣人一路跟踪着萧让和顾熙言,直直翻过两座小山坡,等到夜色漆黑,找不见两人人,方才气急败坏的撤离。 萧让驰骋沙场多年,哪层这么憋屈的被人追着打过?若是平日里,他早就带着人大杀四方,冲出重围了。 可是如今,带着顾熙言在身侧,他不敢冒险,更是断断不能硬冲的。 说来奇怪。 下午,萧让抱着顾熙言躲了几箭,才恍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每每萧让把顾熙言护在怀中躲避暗箭,那隐匿在草丛中的刺客的箭雨就会戛然而止。 答案呼之欲出——这行刺客并非冲他而来,而是每一箭都冲着顾熙言而来的! 究竟是何歹人,竟如此歹毒,想置他萧让的嫡妻于死地? 那次陪顾熙言回娘家散心的时候,萧让就知道,自己的嫡妻不仅是个富贵温柔乡里长大的姑娘,更是颇得全家人的宠爱。 纵使大燕朝风气开放,女子地位比之前朝好了很多。但苛待女儿,拿女儿的婚事去做交易的家门依旧不在少数。 他的嫡妻打小没受过一点委屈,如今嫁给了他,却接二连三的担惊受怕,甚至遭人刺杀。 望着着跃动的橙红火焰,萧让眉头紧皱,暗暗握紧了拳头。 「嗷呜——」 山洞之外,夜凉如水,月如寒霜。 此时两人身处的地方,比芳林围场更加偏远。每到夜晚,山野之间多有猛兽出没。方才,萧让看到山洞中一应狩猎用具的时候,心中便想到了这一点。 萧让看着夜空中高悬的明月,神色幽幽——今晚,或许还有一场恶战。 明月高悬,夜色已很深了。 北风阵阵呼号,细细听去,不难发现,风中夹杂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山洞出口处,正熊熊燃烧着三丛篝火。方才萧让为了点燃着几丛篝火,已经用光了山洞中囤积的所有干柴火。 只见萧让从火堆旁起身,在山洞中猎户遗留下来的刀具中翻检了几下,挑出一把生锈痕迹不太明显的柳叶长刀。 顾熙言正睡得半梦半醒之际,恍然被人摇醒,朦朦胧胧睁开眼,正对上萧让的一张俊脸,「熙儿,醒醒。本候要给你说件事,现在听好——」 「山洞周围有狼群。一会儿你要紧紧拿好手里的火把,在本候背后躲好,听清楚了吗?」 顾熙言睡得迷迷瞪瞪的,等听清了萧让说的什么,脸色唰的一下变得苍白无比。 只见她点了点头,颤声道,「侯爷呢?侯爷和妾身一块儿躲起来吧……」 萧让摇头,「一味躲着不是法子。看情形,这些野兽一会儿便会进洞来,今晚必有一战。」 方才,顾熙言睡着的时候,不远处有几声月下狼嚎传来,萧让听了,心中立刻一沉。 万万没想到,没过多久,山洞周围便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萧让起身走到山洞入口去查看,果然在离山洞不远的地方看到了五六双闪着绿幽幽寒光的眼睛。 这是一支由五六匹野狼组成的狼群。 狼群最为狡猾凶狠,一旦盯上猎物,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但好在这山洞中还有些干柴火,狼最害怕明火,这些柴火点燃了,应该足够吓唬狼群一阵子。 萧让手持柳叶长刀,活动了下周身的筋骨,从容不迫的跨过了山洞洞口处的三从篝火,把自己完全暴露在了狼群的视线中。 山洞洞口三丈远的地方,两三只公狼徘徊已久,此时看见「猎物」送上门来,像是兴奋至极的样子,蹲下身来冲萧让摇起了尾巴。 v第二十一章[11.08] 男人目如鹰隼,面露寒色,死死盯着狼群的异动。 两厢对峙了许久,终于,野兽先失去了耐性,狼群渐渐开始躁动起来。 只见领头狼仰头高呼了一声,旁边一头公狼似是得了命令,转身迅速奔向冒着火光的山洞。 那狼露着长长的獠牙,眼睛闪着绿光,竟是朝萧让的面门扑上来。 萧让眯起一双深邃的眼睛,手中动作疾如闪电,直冲着那匹狼的心口而去。 刀起刀落之间,温热的鲜血已经喷溅了一地。 狼群见同类惨死,纷纷粗喘低吼着,发出一阵阵野性十足的示威声。几匹公狼抬起前爪,在地上摩擦了几下,竟然齐齐朝萧让扑了过去。 一阵刀光剑影闪过,几匹狼被斩落在地,发出一声声惨叫。 脚下的几匹狼刚咽了气,萧让还未来得及缓一缓,便突然听到山洞中传来一声尖叫声。 原来,方才萧让和几匹狼打斗的时候,狼群中唯一的一匹母狼竟是趁萧让不备,偷偷从山洞边儿上溜了进去,绕过熊熊燃烧的篝火,来到了顾熙言面前。 顾熙言正满心牵挂着在洞口和狼群厮杀的萧让,冷不丁一抬头,眼前竟然多出了一匹露着獠牙的狼,当场忍不住高声尖叫了出来。 顾熙言生怕影响道外面萧让,强忍下心中的惧怕,把手中拿着的篝火紧紧举在身前。 那匹母狼盯着顾熙言,嘴里的哈喇子已经流了一地。或许是看顾熙言没什么战斗力,竟是蹲在原地兴奋的摇起了尾巴。 萧让转身三两步进了山洞,映入眼帘的便是这般令人胆战心惊的场面。 方才一连斩杀了数匹公狼,萧让不可避免的沾上了一身温热的狼血。手中那把微微生锈的柳叶刀也豁了一个大口子,几欲断裂。 只见萧让面色冷凝,一抬手扔了柳叶长刀,复又从自己腰间的抽出一把细长的软剑出来。 那母狼见萧让进洞,俯身嘶吼了几声,便直直朝顾熙言扑了过去。 萧让来不及思考,当即扑了上去,把顾熙言大力拉到自己身下,用自己的身子挡住顾熙言的身子。 那匹母狼和萧让侧身而过,已然被狠狠激怒,刚一落地,便又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 萧让一个转身,手持软剑,挽起几朵银光璀璨的剑花,不过几个回合,那匹母狼身上已经被软剑刺开了数十处伤口。 鲜血涔涔渗出,只见母狼低头舔舐了几下伤口,又龇牙咧嘴地扑上来。 萧让又是一剑闪出,这次竟是生生隔断了母狼的喉管,温热的狼血如开了闸一般,喷射在一旁的墙壁上,染红了一墙的石土。 眼下,数匹公狼横尸在山洞洞口,便是最好的示威信号,想必这山野中的其他狼群一时间断然不敢贸然前来。 只听见「哐啷——」一声,萧让丢了手中软剑,一把将身后几乎吓晕过去的顾熙言抱在怀里,温声安抚道,「不怕了,不怕了,为夫在这儿。」 顾熙言被大力按进男人宽阔的胸膛上,浑身不住的发抖,缓了好久才能哭出声来。 男人一身鲜红的狼血,就连一张俊脸上也沾了几分血污。顾熙言抬手帮男人擦了两下,哽咽道,「侯爷……侯爷有没有受伤?」 方才那母狼突然扑过来,距离近得根本来不及出手,顾熙言真的以为今日就要死在这荒郊野外的时候,没想到萧让突然扑了过来,用自己的身子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她。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这一世,萧让对她百般爱护,她甘之如饴,亦诚心相对。渐渐的,顾熙言变得不愿意回想上一世,不愿意回想那时萧让对自己的无情和冷漠。 但是,不愿意去想,并不代表这些不好的记忆就不存在。 在顾熙言记忆深处,始终还没有对萧让完全放下心防,始终还没有完全接纳这一世的萧让。 故而,顾熙言在心里一边又一遍的质问自己——倘若今天面对狼群的的人换做是她呢? 她会这般毫不犹豫的,用自己的命去换萧让的命吗? 顾熙言泣不成声地哽咽着,抬眼定定地望着萧让,心中满是愧疚。 只见萧让满脸都是云淡风轻,「夫人安心。」 「区区野物,怎会伤了本候?」 凌晨时分。 燃尽的篝火旁,高大俊朗的男人看了眼一旁裹着披风熟睡着的女人,缓缓伸手,解开了自己身上玄色锦袍的衣襟。 那猿臂上肌肉隆起,横亘着两道血淋漓的抓痕,两处伤口皆是皮肉外翻,血肉模糊。 萧让骗了顾熙言。 方才在洞中看到那匹母狼朝顾熙言扑过去,萧让下意识便飞扑过去,用自己的身子把顾熙言挡在身下,不料,和那匹母狼擦身而过的时候,萧让的手臂竟是被那禽兽狠狠地挠了一爪子。 顾熙言一向养在深闺,今日前前后后被吓成这样,已经叫萧让愧疚不已,如今,他又怎么能叫顾熙言见了这狰狞的伤口,再为了他伤心落泪? 故而,萧让一声不吭,强忍着手臂上钻心的疼痛,直到把那匹母狼一剑封喉,又哄骗着顾熙言去睡觉,等亲眼看着顾熙言睡熟了,才放心地脱下外袍,查看手臂上的伤口。 只见萧让淡淡扫了眼伤口,又面无表情地掀开外袍,掀起里衣咬在嘴中,从里衣的边角处硬生生撕下两条布片,然后在骇人的伤口上粗略包扎了几下,总算是止住了潺潺往外渗出的鲜血。 做完这一切,萧让重新穿上玄色锦袍,俊脸上看不出来情绪,依旧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v第二十二章[11.08] 一时间,那玄色锦衣之上,竟不知是人血掩盖住了狼血,还是狼血遮蔽了人血。 等到天空泛起了鱼肚白,熟睡中的顾熙言开始喃喃说起了梦话。 萧让看她面目潮红,吐字含糊,当即觉得不对,忙上前伸了手,在美人儿额头上量了量体温——果不其然,滚烫得很。 萧让用布条浸了昨晚汲来的山泉水,覆在顾熙言的额头,如此反复换了十来次,顾熙言脸上的绯红才稍稍褪下去了一些。 等到天光大亮,一阵由远及近的纷纭马蹄声传来,萧让闻声,屏息分辨了一会儿,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带火引子的信号火弹。 萧让之所以昨日不提前发信号弹,是因为害怕歹人比自己的人更先一步找到他和顾熙言。如今,这马蹄声一听便是萧让的爱驹传来的,故而萧让起身走出山洞,毫不犹豫的用打火石引燃了烟雾弹。 只听「咻——」的一声,一朵小小的烟雾信号绽放在天空中,青天白日下,分外惹人注目。 昨日,芳林围场营地乱成了一锅粥,萧让策马去追顾熙言,等身后的众人反应过来,策马狂奔去追赶萧让,前前后后追了几里地,早已经看不见前头的萧让的人影儿。众人商议了下,决定分头一片一片搜罗。 昨晚,几位王公将军一夜不寐,彻夜寻找二人,直到今天凌晨才回去休息,重新换了定国公府上的人马接着寻找二人。 淮南王昨晚已经寻找了一夜,任凭旁人怎么劝说,都不肯回去休息。定国公见他一副不找到萧让不罢休的模样,只好随着他去了。 马蹄阵阵传来,只见一行人马沿着崎岖山路策马疾驰而来,打头的的流云、流火、流莺等近卫皆是满面焦急。 方才,此处山野的上空被人引放了平阳侯府特制的烟雾弹,流云等人见了,当即知道自家侯爷和主母极有可能就在此处附近,便立刻带着定国公和淮南王府的人马前来。 不远处,一声高昂的口哨声响起,流云的马侧跟着的萧让的宝驹竟是一个激灵,冲发出声音的地方飞驰而去, 「这马儿可真是通人性!」定国公望着飞奔而去的骏马,忍不住赞叹道。 「侯爷的宝驹一向只认他一个主子。」淮南王眯眼道。 昨日,淮南王本来想着萧让的宝驹整日跟着萧让,说不定能闻见萧让的气味,一时忘了「宝驹只认萧让一个主子」这档子事儿,刚翻身骑上马,这匹宝驹鞭甩着蹄子发了好一通脾气,竟是差点把淮南王甩下马去。 淮南王现在还心有余悸,望着那匹宝驹远去的背影,不禁抿了抿唇——昨日还是癫狂暴躁的一匹马儿,如今远远听见萧让的口哨声,就撒丫子跑着去了,和那大狗也差不了多少嘛! 层林尽染,秋草蔓蔓,宝驹狂奔而去,围着草丛深处的顾熙言和萧让直打转,萧让见了,勾起苍白的薄唇,在马背上安抚地摸了几下。 淮南王和流云赶来,见萧让并不上马,下意识便觉得有些不对。 等再走近些,流云眼尖看见自家主子苍白的脸色和一直抬不起来的右臂,当即从马背上一踮脚,飞身上前搀住了他。 「主子!」 萧让抬手,拦下流云剩下的话,「本候无法骑马,主母还发着高热,叫流莺快马加鞭送主母回京。」 身后的流莺当即拱手应了声「属下遵命」。 等到亲眼看着顾熙言被流莺扶着上了马,两人共乘一骑而去。萧让才又开口道:「昨日先有惊马,后有刺杀,事出蹊跷。去查出背后支使之人。」 流云应道,「属下领命。」 「侯爷有什么急事,回府说也不迟。本王看着侯爷这伤势,足够喝一壶了。」那厢,淮南王脸色铁青的牵过骏马走过来,一手搀着萧让,准备把人扶上去。 昨晚萧让硬撑了一夜,此时见了流云、淮南王、定国公等人,心中那根弦绷的久了,突然一松,就再也撑不住了。 只见萧让身形一晃,竟是眼前一黑,当场晕了过去。 「萧彦礼!」 「侯爷!」 「侯爷!」 一时间,众人皆是一惊,下马的下马,搀扶的搀扶,真真是手忙脚乱。 不远处。 马儿飞奔,顾熙言听见身后传来的声响,心头莫名一跳,回头看了看,问身后的流莺,「流莺,仿佛有人在叫‘侯爷’,你可曾听到?」 身后的流莺双目微红,一贯冷硬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来,「夫人还发着高热,只怕是听错了,下属这就带夫人快马加鞭回京医治,也好在府中等候侯爷。」 顾熙言发了一夜高热,脑子确实昏昏沉沉的,听了这话不疑有他,当即点了点头。 平阳侯府,凝园。 正房的内室里,香炉里焚着一炉茉莉香片,正往外冒着青烟袅袅,茉香阵阵。 挑开绡纱帐的帘子,一股浓重的药味儿扑面而来,不难闻出,其中还夹杂着几丝血腥气。 昨晚,成安帝听闻平阳侯夫人失踪了,当即指了一队御林军和几个武将之家帮着寻找,又早早派了一队太医候在平阳侯府,以防万一。 万万没想到,平阳侯夫人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平阳侯爷却是人事不省的被抬回来的。 花白胡子的太医看了萧让的伤口,当即皱了眉。 狼的爪子锋利无比,一爪子挠下去,说是分筋断骨也不为过。好在萧让的伤只伤及皮肉,但由于送医不及时,已经有些感染发炎,出现了发热无力的症状,故而才会晕倒。 太医给萧让细细上了药,包扎了伤口,又开了几副外敷内服的药方,这才客客气气地告辞离去。 指了红翡送了一众太医出去,顾熙言眼眶红红地趴在床边儿,望着床榻上双目紧闭的萧让,蝶翼一般的长睫毛颤了颤,豆大的泪珠儿便撒了下来。 v第二十三章[11.08] 美人儿低声啜泣着,双目红红,一双美目肿的如核桃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的大手微微动了一下,竟是轻轻地握住了女人的柔夷。 顾熙言一惊,忙抬眼望去,只见萧让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苍白的俊脸上,正噙着一抹笑望着她,「夫人莫哭。哭成了小花猫,就不美了。」 顾熙言当即哭得更加惨烈,「都是妾身不好,都是妾身拖累了侯爷,害侯爷受了伤……」 说罢,泪眼滂沱的美人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哽咽道,「方才,方才太医来过了……侯爷可觉得好些了?头还晕不晕,伤口还痛不痛?」 「侯爷若是觉得伤势不好……妾身便给外祖写信,叫外祖帮侯爷诊治……或是咱们去外祖栖居的山林里住上一两月,也是使得的……」 顾熙言是真的慌了神,一边拿衣袖抹泪,一边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方才太医诊治的时候,顾熙言也在场,亲眼目睹了萧让右手手臂上那两道足足有三四寸长的血口子。 萧让的手是拉弓、射箭、挽剑花的,若是因为救自己而出了什么差池,顾熙言只怕会愧疚一辈子。 见顾熙言这副语无伦次的模样,萧让拉了拉顾熙言的小手,温声打断道,「夫人需稳住。」 「夫人是这平阳侯府的当家主母,若是夫人都因为这等区区小伤乱了阵脚,其他人只怕会更加乱了心神。」 顾熙言只能哭着点头,「妾身都听侯爷的……侯爷快点好起来好不好?」 萧让勾起苍白的薄唇,笑了笑,「本候都听夫人的。」 注 剑花:习武之人用剑的时候,出招之前挽出的花样,用途是以虚招诱敌,实招攻之。 淮南王、定国公一行人亲自护送萧让回府,等着太医诊断了说无伤及筋骨,这才纷纷松了一口气。 淮南王见了萧让的伤势,仍是放不下心来,又听太医说萧让很快就能醒过来,便决定在平阳侯府等着萧让醒过来再回王府也不迟。 顾熙言知道他和萧让打小情分深,也不好多劝,只能叫下人在凝园正房的花厅里给淮南王看了茶。 只见淮南王大马金刀地坐在太师椅上,时不时地望向花厅外,人在屋里头坐着,魂儿已经不知道飞到了哪里。 他心不在焉地端着一只冰裂纹的茶盏,茶盏里头泡着名贵的金山时雨,阵阵清香扑鼻,可是几口茶汤入喉,却有些味同嚼蜡。 这厢淮南王正望穿秋水,那厢靛玉打帘子进来请道,「禀王爷,侯爷方才刚刚醒过来,主母请您过去探看……」 话音儿未落,淮南王「啪」地一声放下茶盏,抬脚出门,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回廊处。 靛玉见状,真是哭笑不得,叹了句「淮南王爷果真是真性情」,便也迈着莲步跟了上去。 绡纱帐中,顾熙言坐在床榻边儿上,正端着小瓷碗给萧让一勺一勺喂着温水,见淮南王过来了,便起身道,「王爷和侯爷慢慢说话,妾身先去外面忙着。」 宽阔的床榻之上,高大的男人一张俊脸苍白无血色,正神态懒散地倚着靠背半躺着,见顾熙言起身离去,舔了舔嘴角的水渍,竟是勾住顾熙言的轻纱衣摆扯了两下,才恋恋不舍的松手。 淮南王见状,捂着眼睛,一脸没眼看的模样。 等顾熙言带着一众丫鬟婆子消失在了内室里,淮南王上前,冲萧让胸口给了一拳,皱眉道:「萧彦礼,你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 「你知不知道,那群狼是畜生,畜生!你当是围猎呢?身无寸铁,赤手空拳的……那可是一群狼!你没被咬一口算是万幸!」 方才太医看诊的时候,细细问了顾熙言萧让的伤势怎么来的、伤势有多久了、有没有碰水等等。 淮南王先是亲眼见了萧让手臂上两道血淋漓的伤痕,又亲耳听顾熙言说了两人半天一夜的遭遇,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只见萧让抬了抬眼皮,「本候这不是好好的吗?」 淮南王简直被气得没脾气,「老天爷就该给你一教训!就该叫你记一辈子!」 淮南王比萧让年长几岁,此时不自觉的摆出一副长辈教训晚辈的气势,真真是被萧让气到肝儿颤。 他本来还想斥责萧让几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若是换做是他自己,也一样会拼了自己的命去救晖如公主的。 自己八抬大轿娶进门、上了族谱的媳妇儿,还能怎么办? 拿命宠着呗! 萧让顶着一张苍白的俊脸,老神在在地突然蹦出一句,「听说王爷这几日没合过眼,谢了。」 淮南王淡淡摆了摆手,「都是过命的兄弟,提什么‘谢’字。」 「啊……既然侯爷醒了,本王就放心了,侯爷且在府上安心养病吧。本王一天一夜未归府,只怕王妃会担心,这会儿也该回去了。」 淮南王走到门口,又转身道,「回头若是缺什么名贵药材,只管差人来王府拿。」 萧让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只见他眯着眼,看着淮南王远去的背影,暗暗想——王爷果然还是不够厚脸皮,若是本候,定会趁着刚刚道谢的机会,趁机把南余山那处庄子要回去才是。 不过,萧让认真想了想,淮南王要是真厚着脸皮开口要了,他会答应吗? 床榻上,高大俊朗的男人突然勾唇笑了笑——异想天开什么呢? 落到他萧让手里的东西,还想要回去? v第二十四章[11.08] 门儿都没有。 是夜,谢氏府邸。 谢万朓端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望着下首跪着的瑞安,轻啜了一口大红袍,「瑞安公公,方才说什么?」 瑞安穿着一身黑衣,戴着一顶黑色锥帽,闻言,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眼上首鬓发花白的谢氏主爷,伏地道,「回国丈爷的话,贵妃娘娘说……说那钦天监里头都是只忠心于皇帝陛下一人的心腹……实在是无法……」 「啪——」只见谢万眺猛地掷出了手中的茶盏,在瑞安身前摔了个稀巴烂。 眼看着芳林围猎结束,江南灾害的折子就要递上去,这个节骨眼上,最需要的便是一场「祥瑞」。 大燕朝崇道信佛,成安帝更是痴迷五行八卦,这场「祥瑞」能不能安排上,博得龙颜大悦,事关整个江南道官员的官途和身家性命。 「只要肯想,法子定是有的。」谢万眺微微一笑,「就怕贵妃娘娘不肯去想,把心眼儿都拿来应付老父夫咯!」 瑞安一惊,「国丈爷息怒!娘娘……娘娘她绝无此意呀!」 谢万眺拿锦帕擦了擦手上的水渍,缓缓道:「公公不如回去问贵妃一句话。」 「当年秦淮河上,是谁从满载扬州瘦马的客船上救下一名几欲轻生的女子,又是谁把她送到堂堂参知政事王敬孚的府上收做义女,一朝送进圣人身侧,享尽七载荣华。」 「我谢氏既能翻手为云,便能覆手为雨。尹贵妃若是忘得一干二净,老夫不介意提醒娘娘一番。」 陈郡谢氏长房有两位女儿,一位成了当今中宫皇后,一位成了当朝参知政事王敬孚的嫡妻。 二十二年前,先帝驾崩,成安帝即位。 登基大典之上,成安帝亲封潜邸时的王妃谢氏嫡女为中宫皇后。自此以后,谢万眺成为国丈爷,谢氏一族成为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太子一天天长大,本就贤良淑德,性子内敛沉静的谢皇后花容月貌不再,一年又一年,服侍起成安帝来亦是有些力不从心。 俗话说的好,「人心不足蛇吞象」。谢氏一族为了稳住皇亲国戚的地位,重获帝王宠爱,竟是想出一招「偷龙换凤」之计。 成安十五年,参知政事王敬孚家的表小姐尹氏进京,据说此女生的国色天香,名动京城。当年即破例入选秀女之列,在选秀的大殿之上,被成安帝亲选纳入后宫。 自此之后,尹氏在宫闱之间婉转承欢,帝王恩宠从未间断,就连送其进宫的王家也一路水涨船高。 外人看来,皆以为这尹贵妃是谢皇后中宫地位的最大的威胁者,殊不知,其实两位娘娘背后,皆是一个谢氏。 世事纷纭,发生在盛京城百姓周围的事情,往往比话本子里的传奇更让人拍案叫绝百倍——又有谁能料到,堂堂尹贵妃,当年不过是个小小扬州瘦马呢? 这席话一出,下头跪着的瑞安脸色一白,当即额头如捣蒜,「国丈爷赎罪!是娘娘一时糊涂,是娘娘一时糊涂!」 只见谢万眺缓缓起身,儒雅的面皮上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你这奴才,甚是可笑。」 「那可是后宫中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尹贵妃、你一个小小奴才,竟敢说主子错了,真是——何德何能啊。」 瑞安听了这话,一阵凉意从脊背蔓延到脖颈,一下一下磕着头,直到额头破了皮,依旧浑然不觉。 原来,这瑞安公公祖上三四辈都在谢府当差,原来是谢家的家生奴才。故而,当年谢万眺才放心叫他跟着尹贵妃一同进宫,明面儿上是贵妃宫里的掌事公公,暗地里确实他安放在尹氏身边儿的一颗棋子。 这瑞安上有老母老父,还有两个十岁多的弟妹,自然是安分守己,主子叫他往东,便不敢往西,这么多年来,自然是一丁点儿也不敢在谢万眺面前放肆 只见谢万眺缓缓踱步道他身边,「瑞安公公,你既然是从这谢府中出去的,以后是姓‘谢’还是姓‘尹’,可得好好想清楚了。」 瑞安又是一个响头磕在地上:「奴才生来姓谢,自然一辈子都姓谢!」 谢万眺饶有兴趣地盯着地上伏跪着的瑞安看了一会儿,终是摆摆手道,「拉这阉人出去磕,别脏了府中之地。」 芳林围猎结束后,宫里差了人把各府猎到的猎物都一一送到府上。 平阳侯府里,顾熙言对着那小山一般的猎物,皱起远山眉盯着看了半天,只留下了几头温和滋补的梅花鹿和兔子之类,其余的猎物,皆纷发送去了亲朋好友的府上。 看着最后剩下的两头袍子和几只野兔,顾熙言吩咐红翡,「听说沈夫人前些日子有了身孕,不如把这些送到沈府上吧,也算是小小一些心意。」 红翡应了「是」,当即吩咐厨房里头的丫鬟婆子把这些狍子野兔处理好,,趁着天黑之前,送到沈府去。 平阳侯府的旁边儿,便是谏议大夫沈阶沈大人的府邸。 这位沈大人素来清正廉洁,在文官队伍里头没几个人和他亲近,武官队伍里头又大都和他不熟,故而此人在朝中至交甚少。纵然平阳侯府和沈府仅仅有一墙之隔,两家人却并无什么来往。 故而,昨天萧让受伤回府,那沈大人竟然携着夫人前来探望了一番,实在叫顾熙言吃了一惊。 沈阶的嫡妻,沈夫人是位和善懂礼数的女子,这段时日,沈夫人和顾熙言在府宅的大门口无意碰了几回面儿,每回都是满脸笑意地冲她行礼。 沈夫人长得温温柔柔,一看便是讨人喜欢的小家碧玉模样。 顾熙言见沈夫人和善,沈大人廉直却不失清正,自然也愿意和沈府交好。 只是,顾熙言仔仔细细回想上一世,许是当时她正忙着和萧让折腾,根本不记得这位沈大人有什么突出的事迹,更不知沈大人最后为谁所用,命运如何了。 凝园正房。 眼看着天气入了冬,夜又来的早,稍有不慎便会寒气浸体,萧让又有伤在身,吃食上分外需要忌口。故而晚膳时分,小厨房里用十来种食材做了滋补的锅子,也好用了驱除体内的寒气。 黄花梨木的小方桌上,一口鸳鸯铜锅子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菌菇底做的鲜汤香味浓郁,直教人食指大动。 萧让抱着顾熙言,懒懒地依靠在锦榻之上,一手揉着怀里娇人儿的纤腰,一边儿低头咬了银筷子上夹着的一片藕带。 v第二十五章[11.08] 萧让伤在右手臂上,颇为行动不便。故而这几日,男人无论干什么事儿,都需要顾熙言寸步不离的在身边。哪怕是吃饭,也不叫丫鬟婆子服侍,不是顾熙言夹着送到嘴边儿的,一概是不吃。 顾熙言简直是被折磨的没办法,又突然回忆起来两人刚成婚的时候,顾熙言还嫌弃萧让是个粗糙的武将,此时不禁在心里骂自己真真是瞎了眼——就这幅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理直气壮模样,没有家里数十代的泼天荣宠,还真养不出来这富贵性子! 顾熙言见萧让吃下了藕带,又伸着银筷子去夹锅里头的丸子。 萧让见状道,「夫人自己吃便好,本候吃好了。」 光是口服的药,太医就给萧让开了四副,更别提敷在伤口上的药膏子了。 萧让每日喝着苦药,整个人食欲全无,每顿饭只吃一点点,还不如顾熙言用的多。 可是,吃不下进补的东西,伤口怎么能愈合的快呢? 顾熙言觉得担心,扭身去看身后的俊朗男人,「侯爷是不是没有胃口?侯爷若是想吃什么,便告诉妾身,也好吩咐小厨房做了来。」 萧让确实胃口不佳,闻言点了点头,俯身到怀中美人儿的耳边,低低道,「那若是,本侯想吃……夫人呢?」 顾熙言闻言,当即红了耳根,扭着雪臀就要从萧让身上下来。 两人正闹着,那厢有丫鬟捧着一盅汤药打帘子进来道,「秉侯爷,主母,药已经煎好了。」 太医临走前特意嘱咐了,这药得趁热喝了,才能发挥药效。 「那边服侍侯爷喝药吧。」顾熙言一边吩咐了,一边准备推开萧让坐到对面儿去——刚才只顾着喂萧让用饭了,她自己还一筷子没用呢! 那端坐着药盅的丫鬟正准备上前,却被萧让一个眼神吓了回去。 「要夫人来。」 正准备从萧让身上挣扎着起身的顾熙言听了这话,无奈的翻了个白眼——这几日,萧让简直跟个孩子一般,吃饭要喂,喝药要喂,就连洗澡也要她在一旁服侍! 可谁叫伤者为大呢! 顾熙言只好接过药盅,亲手端到萧让面前,柔声道,「这药苦涩,侯爷还是一口喝了的好。」 萧让「嗯」了一声,仰头饮下汤药,看着身旁的明艳美人儿,觉得口中苦涩无比的汤药也似乎透着一丝甘甜。 一顿晚饭,顾熙言先是喂了萧让用了饭,又亲手喂他喝了药,等伺候好了这位受伤的大爷,才静下来端着饭碗吃了会儿热气腾腾的锅子,叫下人撤膳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内室里,顾熙言沐浴过后,穿了身轻纱小衣,正端坐在铜镜前,任红翡往自己的小脸儿上敷着养颜的珍珠膏脂。 那厢,有小丫鬟红着脸上前道,「秉主母,侯爷已经沐浴好了,唤主母进去。」 内室的浴池里,烟雾缭绕,高大俊朗的男人靠在池壁上,一双肌肉隆起的臂膀懒懒搭在两侧,仔细看去,那右臂上还缠着两道雪白的绷带。 顾熙言挑开珠帘,看到的便是这副情状。 美人儿从丫鬟手里拿过一块方巾,走到高大的男人面前,细细给他擦身。 柔若无骨小手揉过每一寸肌肉,细心的绕过男人的伤臂,尽量不让伤口沾上一点水珠。 顾熙言望着男人的健壮身姿,双颊不自觉地变得绯红,眼神儿也情不自禁地四下乱瞟着。 两人刚成亲的时候,顾熙言还害怕男人一身的腱子肉,如今,这般两两相对,不仅面不改色了,竟然还会悄悄脸红…… 顾熙言给萧让擦了身,又服侍他穿上亵衣,终是忍不住开口道,「明日叫下头的丫鬟服侍侯爷好不好?」 顾熙言穿了件藕荷色的轻纱小衣,轻纱的材质几近透明,短的几乎遮不住腰间雪白的肌肤,一袭及腰长发松松挽在鬓边,莹白的小脸上竟是脂粉未施,唇红齿白,琼鼻秀眉,一双美目顾盼生辉,莫名生出一股子天真清纯。 萧让望着身前一身玫瑰香味儿的美人儿,脸色一沉,「夫人愿意叫别人服侍本候?」 顾熙言一愣道,「不是……侯爷,妾身是想着……」 放眼整个大燕朝,且不说王公贵族之家,就算是稍微富贵点儿的家庭,主子爷的起居洗漱都是有丫鬟婆子服侍的。 顾熙言本就身子娇弱,肩部能提手不能抗的,打小也没做过什么重活,如今,鞍前马后的照顾了萧让几天,真是觉得有点受不住。 看萧让这伤势,只怕没个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的。照这么亲力亲为的伺候下去,只怕到时候萧让的伤好了,她就要病倒了! 故而顾熙言便想着叫丫鬟婆子分担分担,哪成想,话刚说了一半,男人便变了脸色。 只见萧让绕过身前的美人儿,迈着长腿便走出了浴室。 宽阔的床榻之上,萧让沉着脸靠在靠背上,心中憋闷无比。 几十天前,萧氏二房的张氏瞅着萧让最近心情不错,提了一嘴「侯爷正当壮年,侄媳妇服侍起来只怕分身乏力……」 那纳妾的事儿还没说出口,萧让便冷冷斥道:「婶娘有这闲心,不如打理好自家家事,上回婶娘的娘家青州之案,真真是丢人丢到整个大燕了。」 那张氏被狠狠噎了回去,又瞅着萧让的脸色不善,便没再提这茬。 萧让怕顾熙言知道了这事心里头不痛快,压根没敢在她面前提。如今,她竟然上赶着要往他身边儿塞人? 顾熙言见萧让生了气,忙从浴池里头追了出来,迎着男人冷淡的眼神儿,硬着头皮凑上前道,「侯爷,妾身是怕自己力不从心,服侍不好侯爷,所以才想着叫丫鬟婆子分担一些,万万没有……」 只见美人儿圈着男人的胳膊,一双美目水汪汪地,似是含着万般柔情:「万万没有往侯爷身边儿‘塞人’的意思。」 这年头,世家大族的嫡妻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往自家夫君身边儿安插小妾、侍婢的事儿已经是见怪不怪。 v第二十六章[11.15] 可顾熙言是重生之人,上一世,她受尽了妾室的苦楚,这一世,又怎么会做出这种傻事? 再者,这世间的女子若是真心喜爱自己的丈夫,又有谁愿意和别人一起分享自己的夫君? 萧让听了这话,脸上额稍微好转了些,「夫人若是身子受不住这般操劳,洗漱更衣的服侍之事,便叫桂妈妈来罢。」 顾熙言听了这话,心中一喜,忙亲亲热热的拱进男人怀中,柔声道,「夫君最疼熙儿了。」 萧让垂眸看着怀中美人儿,狭长的眼眸中满是深情。 王氏府邸。 「她竟敢派人刺杀平阳侯府!她竟然敢!」 王敬孚气的怒发冲冠,原地匆匆踱步了两圈,又怒斥道:「也不知会一声,便贸贸然的出手,她眼里还有没有老夫这个义父?一旦被平阳侯发现幕后之人,我们都得陪葬!」 前些日子,尹贵妃传来手信,说是江南洪灾一事,务必要赶在奏折递给成安帝之前,募集好赈灾粮。除此之外,更是特意嘱咐了一句「赈灾粮的事可拿江南江氏一族开刀」。 王敬孚一开始还没想明白尹贵妃打的是什么算盘,直到今天他接到飞鸽传书,得知了尹贵妃派人刺杀平阳侯夫妇的事儿,这才瞬间顿悟了—— 这大燕朝谁人不知,江南江氏和朝中顾氏一族有秦晋之好,那顾氏的嫡女又被成安帝亲指给了平阳侯萧让做正妻。 如今,这位尹贵妃先是拐着弯的借刀阴江南江氏,后又派刺客刺杀平阳侯夫妇——他王敬孚倒是不知,这尹贵妃是和顾氏一族有什么深仇大恨,还是和堂堂平阳侯府有什么深仇大恨! 眼下王党、胡党势如水火,都在明里暗里的争取武将的支持,尹贵妃这一番搅和,一旦打破朝中微妙的平衡,便一发不可收拾。 多年以来,王家谢家的苦心经营,才有了如今党羽壮大的局面,此刺杀事一旦被揭露,只怕多年心血都要付诸东流! 「那顾家是好欺负的吗?!那顾家背后是林家、江家,还有个平阳侯府!这贱人真是贼胆包天!」 王敬孚跳着脚痛骂了几句,气的差点儿背过气去。 那一旁的八仙椅上端坐的王夫人举袖拭泪,哭道,「不过是娼妓一般的东西,还真当自己是娘娘!」 「当初若是把咱们女儿送进宫,到现在怎么也能给妾身挣个诰命夫人当当了!夫君和父亲当初执意要把那扬州瘦马送进宫!现在可倒好!」 王敬孚一听这话,登时清醒了,连声骂道,「妇人之见!妇人之见哇!」 「这宫中稍有行池差错,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你这从二品的官夫人还嫌不够过瘾吗?非要拼上咱家女儿的性命也要挣个诰命?!」 那王谢氏抹着眼泪,颇为不服道,「爹爹从小偏心我那皇后妹子,自然是不愿叫咱们女儿进宫去分了宠的!」 原来,这王谢氏是谢万眺的大女儿,见自己的嫡亲妹妹做了那中宫皇后,自己只是个二品的官夫人,暗暗心生怨怼多年。 七年之前,王谢氏本来想把自己女儿送进宫中,却不料,被那尹氏从中插了一脚。 王敬孚怒道,「夫人是闺阁妇人,又怎么会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夫人以为,圣上的恩宠是那么容易挣来的?!」 「那扬州瘦马自小被人牙子调习,学的是奇技淫巧、琴棋书画,哪里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女子能比的了的!」 扬州瘦马,本就是为了长成后卖与富人作妾或入秦楼楚馆的。故而打小被教习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淫巧,再加以精细的化妆技巧和形体训练,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之间,都能把男人勾得浑身酥麻,丢了魂儿去! 成安帝宫中的妃嫔大多是贵女出身,打小学的是《女德》《女训》,端庄淑德,成安帝看多了也难免失了兴味。冷不丁来了一个床榻之间精通闺中之事的尹贵妃,真真是如那天雷勾了地火一般。 故而,尹贵妃身处后宫,整整七载,圣宠不衰。 那王谢氏听了,想起自己那憨厚老实的女儿,心里头一阵凄然,痛哭道:「老爷当初为了拉拢韩国公府,眼看着韩国公的儿子还没长成,就非得巴巴地把女儿嫁给韩国公府二房,那二房的王八羔子有什么好的?还不是一房又一房的妻妾往家里娶!」 王敬孚听了,心里头也颇不是滋味,「还不是那时候岳丈急着拉拢定国公府,没有别的选了吗!」 可谁知聪明反被聪明误,王敬孚的女儿嫁到韩国公府二房的第二年,韩国公府里头的三房人便分了家,离了户,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也不为过。 「难不成,夫人想教女儿嫁入淮南王府那种武将之家做小妾!」 王谢氏正啜泣着,突然想到了淮南王妃的凶悍之名,不禁打了个寒战。 王敬孚闭了闭眼,冲一旁的心腹下属道,「去谢府递帖子,就说老夫有要事求见岳丈。」 因着萧让手臂受了重伤,无法上朝,便亲自写了请病假的折子,叫淮南王第二日早朝捎到了御前去。 成安帝御笔一挥,给萧让批了十天病假,又叫宫人送来了好些珍奇药材,嘱咐他好生卧床休养。 这一转眼,就已经过去了八九天。 萧让正是身强体壮的年纪,一连几日的休养和进补,那两处狰狞的伤口很快便愈合起来,渐渐长出了泛着淡淡粉色的新肉。 只是伤口愈合带来的痛痒之感,叫萧让整夜难以入睡,只能看着身侧的顾熙言酣睡的模样,辗转悱恻。 过往几年,萧让忙惯了,今时受了伤,一连几日天天呆在平阳侯府中,真真是坐不住了。故而今日带了顾熙言,套了两三辆马车去梵净山上礼佛。 大燕朝盛行佛道,盛京城中,天子脚下,亦是寺庙林立,道场遍布,稥客施主络绎不绝。 梵净山位于京郊的崇山峻岭之间,有一处古佛道场名曰伽蓝寺,自开辟起,历代帝王都曾在此礼佛,可谓颇有盛名。 满山热烈的火红,从山顶一直蔓延到山脚下。层林尽染的崇山掩映间,恢弘壮美的禅院寺庙时隐时现,相互映衬,真真是「楼台隐映金银气,林岫回环画镜中」。 云山雾海之间,一行人马绕过主峰梵净山,往侧峰隐翠峰而去。 半山腰上,一行车马停下来,顾熙言扶着红翡的手下了马车,颇为不解地问一旁的萧让,「侯爷若要礼佛,为何不去那主峰梵净山上的伽蓝寺?妾身听说,伽蓝寺里头的主持法觉和尚颇为精通佛偈,还被百姓传为活菩萨转世呢。」 v第二十七章[11.15] 萧让举目望着满山云雾,只道,「这隐翠峰之上有座清心庵,清心庵中的梦参师太,曾指点过本候一二迷津。如今许久未来参拜,便趁着今日赋闲在府中,携夫人来拜望一番。」 顾熙言没想到萧让还是个信佛之人,听他讲了这段渊源,又看他神色肃穆,当即不疑有他。 沿着山间的青石板路,向山上复行数百步,便来到一处幽深静谧的禅院之前。 「笃笃——」 侍卫流云上前,在那朱漆色的半月门上轻叩了两下,众人稍等片刻,便听到门院里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朱漆色的半月门打开,从门里探出一个穿着僧袍僧帽的小尼姑。 那小尼姑略略一扫来人,当即满面喜意,双手合十道,「侯爷快快里面请。」 禅院里头古树参天,脚下的青石板上雕着莲花宝相,影壁的地方只立着一块斑驳的奇石,里头有二三洒扫尼姑,皆是面如止水,垂垂入定。 顾熙言听着耳畔传来的朗朗疏钟,看着眼前之景扑面而来的禅意,不禁从头到脚一阵飘逸出尘之感。 禅院中遍植古木,一行人行了数十步,边看到不远处那棵高大的枇杷树下,静静站着一位穿着石青色僧袍的尼姑,手里正捻着一串白檀香的珠子,远远地冲两人微微一笑。 萧让远远见了,步伐不自觉的快了几分。 只见他拉着顾熙言上前,深深一拜,「见过……师太。」 梦参师太看了看萧让,又看了看顾熙言,神色和蔼,双手合十道:「见过两位施主。」 这位师太生的端庄大方,脸上布着淡淡细纹,看模样已是中年。石青色的僧帽下压着一头鸦青色的鬓发——竟是带发修行之人。 顾熙言盯着这位梦参师傅看了好一会儿,觉得她的长相无比眼熟,却又记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一行人两厢见过了礼,那梦参师太身旁的小尼姑便引着众人向禅房走去。 今日,是顾熙言第一次见这位梦参师太。方才在院子里,顾熙言见萧让对她颇为恭敬,怕自己言语之间失了分寸,索性坐在那里喝这香茶,静静听着两人攀谈。 只听得,萧让先是问了梦参师太眼见着天气入冬,山上取暖之物够不够,接着又问陈年的咳疾是否好转。 顾熙言静静听了一会儿,心中不禁盛满了疑问。 两人成亲这些日子,顾熙言对萧让的印象颇为改观。上一世,顾熙言一直觉得萧让是个粗糙的武夫之流,这一世,她渐渐发觉,此人无论是言行之间,亦或是骨子里,都沉淀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贵气。 可是……此时萧让和这梦参师太攀谈的时候,言语间极尽关怀之意,嘴上更是连「本候」都不曾自称过! 每每在闺房之中,萧让抱着顾熙言说着温存的话,一口一个自称「为夫」的时候,顾熙言看着眼前的俊朗男人,心里头都忍不住小鹿乱撞,如今看来……他对旁人竟也是这般吗?! 顾熙言看了眼梦参师太端庄雅致的面容,又低头饮了一口香茶,当即觉得喉头一股酸涩涌了上来,真真是百味杂陈。 几人又说了几句话,便有小尼姑打帘子进来,和梦参师太请辞。 梦参师太微笑着解释道,「伽蓝寺的平安符最是灵验。如今天寒,山路上起了霜,贫尼腿脚不便,便想着叫底下的人去替侯爷求一个来。」 顾熙言听了,抿了抿粉唇,当即笑着起身道,「即使如此,不如妾身和小师傅一同去,也好在佛祖面前尽些心意,为侯爷求个平安。」 萧让听了,点了点头,又指了两个护卫跟着顾熙言一起去。 等一行人消失在门儿,梦参师太屏退了左右,只留下身边儿的一个唤做「深檀」的姑子。 萧让放下手中的茶盏,从八仙椅上起身,撩开衣袍,冲上首的梦参师太行了一个双膝跪地的大礼,「儿子给母亲请安了。」 原来,这位梦参师太,正是对外称已故的元宁长公主。 萧让的父侯早年征战沙场,马革裹尸而还,薨逝的时候萧让年仅十四岁。两年之后,萧让的母亲元宁长公主也对外称因病离世。 天潢贵胄,战功赫赫的平阳侯府一时间只剩下了一个十四岁的年少世子,旁人听了这噩耗,皆是为之唏嘘涕零。 平阳侯府发丧那天,满朝的文武重臣之家皆沿路设了灵棚、灵帐,朱雀大街夹道两旁,静静矗立着数不胜数的盛京城百姓,满面伤怀地目送灵柩远去。 年少的萧让身经双亲丧世之痛,整日郁郁不振,太后将他接到身边安抚了几日,也未能减轻其心中的苦痛。 忠良之辈埋骨黄土,奸佞之辈盗名暗世,这世道从来不缺新鲜事儿。百姓伤怀过后,日子还是照样要过。如此过了半个月,平阳侯府的丧事渐渐淡出了天下人的视野。 那日,流云将萧让带到这隐翠峰山上的禅院门前。年少的侯爷敲开那道朱漆的半月门,只见元宁长公主身边儿的贴身侍女深檀从禅院里走出来,双手合十,看着眼前形销骨立的年少世子,强忍着泪意引他入内。 「起来罢。」元宁长公主抬了抬手上那串白檀香做的佛珠,淡淡笑道,「距大婚也有些时日了,府上一切可都还好?」 萧让亦是面上带笑,起身道,「回母亲的话,平阳侯府、盛京城中,一切都好。」 元宁长公主点点头,「顾氏看着是个蕙质兰心的孩子,你在军中摸爬滚打多年,难免失了细心温柔……平日里,要多疼惜着你媳妇儿些。」 萧让听了这话,脑海里突然回想起那晚顾熙言抱着自己梨花带雨地求「怜惜」的场面,当即满脸谦逊道,「母亲教训的是。」 母子二人难得见上一面,萧让又细细说了些今日京中的见闻,以及平阳侯府上的琐事。 元宁长公主听了,笑着道,「有桂妈妈在你身边,本宫……为母是十分放心的。看得出来,你对顾氏十分喜爱。不愧是你费尽心思,亲自向圣上……」 萧让闻言,忙讪讪打断,「母亲!」 「竟是难得见你也有脸皮薄的时候。」元宁长公主笑了笑,又问道:「听闻你伤在右臂,伤势恢复的如何了?」 萧让道,「叫母亲记挂了。原是芳林围猎结束那天,回京的时候马儿受了惊,不小心才伤到的。这几日有熙儿衣不解带地在旁照顾,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v第二十八章[11.15] 萧让正兀自说着,一抬头便看见元宁长公主正笑睨着他,不禁一顿,竟是千年难见地红了耳根。 梵净山上,伽蓝寺中。 顾熙言伏跪在蒲团之上,望着上首的金相佛祖,虔诚地拜了三拜。 红翡跪拜过后,起身站在顾熙言身侧,纳闷地望向仍跪在蒲团上的靛玉,低声道:「你这丫头可真是贪心,怎的有这么多愿望要求着佛祖应验?」 靛玉闻言,噘着嘴愤愤道,「姐姐此言差矣,妹妹先求了佛祖保佑小姐老爷夫人,又求了佛祖保佑侯爷侯府,哪里就贪心了!」 红翡狭促笑道,「就这些?方才我怎么听有人念念有词,说什么保佑流火侍卫……」 流火在萧让身边儿当差,平日里免不了来凝园传个话,送个物件儿之类的。那日顾熙言在翠微亭喝的烂醉,萧让指了流火来正房里头打探清楚。 红翡比靛玉年长一些,素来稳重,那张巧嘴更是撬也撬不开。故而相比之下,稚嫩又天真的靛玉显得格外好攻克。 那流火侍卫年纪也不见得有多大,一来二去之间,竟是和靛玉混了个脸熟,两人平日里聊个天儿斗个嘴,也成了凝园里头的寻常风景。 「红翡姐姐就会戏弄我!」只见靛玉登时红了脸,鼓着腮帮子要起身打红翡。 顾熙言斥道,「佛门重地,你们也不怕扰了佛祖清净!」 红翡、靛玉挨了一通训,当即肃着手,大气不敢出。 主仆三人正说这话,那小尼姑便踏进了大殿,请三人回去。 方才顾熙言在大雄宝殿中跪拜,小尼姑去了偏方取平安符来,此时几人一边走,那小尼姑一边向顾熙言讲解这寺庙中的布局。 从隐翠峰上的清心庵出来之后,顾熙言心中一直难受莫名,此时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僧人,脑海中灵光一现,随口问身边的小尼姑:「妾身常听闻法觉方丈精通佛偈,不知方丈今日可在寺中?」 那小尼姑没想到她会对佛偈感兴趣,闻言笑道,「夫人来得巧,今日寺中稥客不多,许是能见上方丈一面的。」 方丈禅房之中。 莲花香炉里点着一支沉香,只见星火微微,白烟袅袅。 法觉和尚端坐在蒲团上,轻轻阖着双目,白色的长眉搭在脸颊两侧,面容从容安详。 带路的小沙弥轻叩了几下厢房门,得了应,方才推门而入,冲顾熙言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施主请坐。」 顾熙言端坐于蒲团之上,小沙弥又奉上一盏香茶,点燃一支塔香,方才又冲对面儿的法觉方丈行一礼,轻手轻脚地退到正门之外。 顾熙言合着双掌,深深行了一礼,「参见法觉方丈。」 法觉方丈正闭目养神,闻言,嘴角噙着一丝慈祥的笑,「施主从进门起,便愁眉不展,老朽敢问施主,为何叹气不止?」 这一问,可真是问到了顾熙言的心坎上。 这些日子,顾熙言和萧让耳鬓厮磨,说她一点没生出爱慕之情……那真真是不可能的。 然而,前世今生,顾熙言也算走了两遭。究竟记忆里那个冷血无情的萧让是「真」,还是眼前这个呵护疼爱她的萧让是「真」? 无数次午夜梦回的时候,梦境里面,高大英俊的男人正温声叫她「夫人」,可一转眼,便变成了满面怒气的模样,居高临下的睥睨着她,冷声叫侍卫将她关在柴房,没有命令不得离开半步——每每都叫她惊起一身冷汗。 顾熙言活了两世,从来没有觉得如此迷茫过。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在萧让身上倾注了真心。可是现在,她分不清这一世的萧让是真心还是假意,亦分不清前世和今生。 顾熙言前思后想,斟酌了半天,才开口道,「敢问方丈一言——何为真,何为假,何为镜花水月?何为前世今生?」 法觉方丈闻言,长长的白眉颤了两颤,缓缓睁开双眼,叹了句:「阿弥陀佛——」 「心本无生因境有,烦恼自中求。心随万境转,转处实能幽。随流认得性,无喜复无忧。」 「所谓镜花水月,转瞬成空……贫僧只劝施主一句——真相是假,当下才是真。」 顾熙言闻言一惊,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所谓「真相是假,当下才是真」,一直以来,她太过于沉溺于执念,难道是她错了吗? 兜兜转转,被束缚在上一世的记忆里而不能解脱的,始终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罢了。 既然这一世,萧让真心对她,她便与他做一对恩爱夫妻又何妨? 顾熙言兀自平复了好久,方才双手合十,在蒲团上行了个大礼,「妾身多谢方丈指点迷津。」 方丈禅房的偏门外,一位身穿白衣锦袍的男子长身玉立,刚抬了手准备敲门,似是听见了屋中一僧一客的对话,竟是愣在了当场。 一位小沙弥从此经过,双手合十道,「韩施主,您的帖子已经递到方丈这里十多天了,今日方丈好不容易点了头,此时您又为何立于门前而不入?」 那白衣男子扬唇一笑,端的是玉树临风,温润如玉,「既然心中谜题解开了,入和不入,见和不见,又有什么区别?」 那小沙弥凝神思索了会儿,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平阳侯府,凝园, 去隐翠峰之前的许多日以来,顾熙言都因着上一世的经历对萧让心怀芥蒂,心情郁郁又难以言喻。如今得了法觉方丈的开解,心中霎时顿悟,方觉心朗气清。 v第二十九章[11.15] 观了一路下山的景致,回到平阳侯府之中,顾熙言用了晚膳,被丫鬟服侍着沐浴梳洗过,披着一袭刚烘干的长发,懒懒倚在床头,望着朝床榻走来的高大男人,方察觉到,萧让自打从山上回来,便眉心紧皱,神色颇有些晦暗不明。 「夫君为何眉头不展?难不成,是梦参师太没有开解好侯爷?」顾熙言直起身子,脸上满是关怀。她伸手想抚平男人紧皱的眉心,不料如玉的小手儿却被男人一把握在大掌之中。 萧让俯视着床榻上的美人儿,狭长的眼眸里神色黯黯。 他的母亲,身在孤山寒寺,明明身在人世,却已名号俱废,查无此人。 他的嫡妻,和他成亲多日,却不曾有机会亲自跪拜,叫一声「婆母」。 修长的手指轻抚上美人儿如玉的脸颊,萧让俯身,薄唇印下一个又一个细密的亲吻。 顾熙言心中一动,伸出两只玉臂揽上了男人的脖颈。 萧让似是被顾熙言前所未有的主动惊到了,心头又惊又喜,当即一个翻身,便把顾熙言抵在床榻里头。 萧让本就人高马大的,这么一压下来,顾熙言简直是动弹不得,正想伸手去推男人健壮的胸膛,又想起来他手臂上的伤势,只好拿一双美目瞪着眼前的俊朗男人。 萧让自动忽略美人儿的眼神,俯身一下一下啄着红唇。 任萧让这般胡闹了许久,顾熙言已是意识迷离,美目半睁,勉强找回理智,媚着嗓子劝道:「侯爷的身子,还有伤呐……」 翌日清晨,顾熙言是被生生萧让闹醒的。 昨晚,萧让拉着她柔弱无骨的小手,折腾了半天,把顾熙言直弄得羞愤欲死。今早一起,男人又按着她怎么亲也亲不够。 等到萧让洗漱好了坐到了餐桌前,顾熙言仍是羞的没法见人,只说身子不适,要再躺一会儿。 虽说萧让是奉成安帝的圣旨赋闲在家,可是并不代表他手下的一众人等也不用办公。光是演武堂里头,就有一堆连日堆积的军务摞着等着他处理。一应下属更是见缝插针地往平阳侯府递了无数次帖子,先是问萧让的伤势如何,接着又问递上来的某某信函侯爷是否亲阅了,能否给个指示之类的话。这几日,流云带萧让挡下了一应不慎重要的公函,光是剩下的重要的不能再重要的,就有 故而萧让用完了早膳,便去了演武堂议事。顾熙言听见木门开合的声音,才磨磨蹭蹭着起床洗漱了,带着几个丫鬟婆子从内室里打帘子出来。 此时,外间锦榻上的黄花梨木小方桌上的饭菜都已经凉了大半,红翡只好吩咐拿去小厨房重新热一遍。 王妈妈见了顾熙言模样,没好气道,「姑娘都已经是妇人了,总是这么害羞,可怎么是好!」 顾熙言红着脸不说话,只一勺一勺地用着冰糖红梨汤。 主仆之间正说着话儿,那厢桂妈妈打帘子进来,说是萧让的补汤炖好了。 顾熙言闻言道,「妈妈直接送到演武堂就是,自有丫鬟婆子服侍侯爷用了。」 桂妈妈听了这话,看了看顾熙言,又看了看王妈妈,真真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王妈妈见状,伸手从桂妈妈手里接过了托盘,低声解释道,「主母羞赧。」 那桂妈妈出身深宫,这段日子又知道萧让是个索求无度的,当即便明白了,行了个礼便退下去了。 顾熙言看着那一盅补汤,咬着粉唇,小脸儿上又是一红。 转眼间,十天已过。 这天清晨,平阳侯府凝园中,顾熙言和萧让用了早膳,那厢流云便拱手催到,「侯爷上朝的马车已经备好了。」 萧让是武将,平日里上朝皆是御马,如今他右臂受了伤,一时半会儿自然是不能再扬鞭策马,只好和那些文官一样,套了马车去上朝。 一行人方走到影壁前,那厢靛玉追上来,递了一个靠枕到流火手中,又踮脚冲他耳语了几句。 萧让刚坐进马车中,流云便躬身递进来一个靠枕软垫,「爷,这是主母特意差人送来的,说是怕爷的伤臂咯着了,叫爷垫一垫。」 萧让浓眉一挑,当即伸手接了。 十几年前,萧让不过五六岁的时候,第一次在父侯的带领下骑上高头大马。小孩儿腿脚稚嫩,围着跑马场一连骑了两圈,小萧让便扁着嘴巴说腿脚屁股都酸痛的很。 都说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元宁长公主见了,自然是十分心疼,翌日便叫桂妈妈给萧让带了个坐垫去。 谁知第二日被萧让的父侯见了,一把便连人带坐垫从马上拎了下来,狠狠训斥了一通。说什么「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放眼盛京城,哪个武将之家的世子这般矜贵的娇养着?慈母多败儿,这么惯下去,只怕长大了也难成大器! 元宁长公主听了这一通训斥,真真是气的不轻,可也知道萧让的父侯是望子成龙心切,真是心疼又是无奈。 那靠背软垫上绣着并蒂牡丹花纹,萧让看了半晌,伸手塞到了自己的伤臂之下。 昨夜,盛京城里下了今年冬天的一场雪。 今年的初雪来的格外晚一些,势头却丝毫不减。雪花整整飘了一整夜,直到天亮时分,才风雪骤停。 地上堆积着厚厚一层雪白,马车缓缓行驶在上头,撵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 萧让一连数日未曾上朝,今天晨起太早,难免有些不习惯。 他正坐于马车中阖目养神,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喧闹声,不禁皱了眉,撩开帘子向策马跟在车旁的流云询问,「外面何事喧哗?」 流云拱手回道,「爷,是隔壁沈府沈阶沈大人的马车坏了,似乎是陷在雪坑里头动不了了。」 萧让抬眼望去,果然看见不远处的雪地里,沈阶披着一身大氅,背着双手静静立着。一旁,沈府随行的两个下人正一前一后,一推一拉,看样子是用上了吃奶的力气,谁知那马车陷在雪地里,竟是纹丝不动。 现在的不过刚刚卯时二刻,大街上行人稀少,连个路过搭把手的人都没有。再者,大街上轿子来往匆匆,里头坐的多半是同朝为官的同僚。——竟是没有一个停轿下来帮忙,施以援手的。 看来这位沈大人的「官缘」真是差的不能再差了。 v第三十章[11.15] 这场面实在太过滑稽讽刺,萧让眯着眼看了会儿,伸手放下了帘子。 大燕朝有明文规定,官员无故早朝迟到,罚一个月的俸禄。 这一个月的俸禄对萧让来说,不算什么,可对于两袖清风,祖上又无家产的沈阶沈大人来说,就是关系到日常吃饭的大事了。 马车里,一身石绿色官袍的沈阶拱手道,「多谢侯爷出手相助,愿意载沈某人一程。」 萧让倚在车厢一侧,神色疏朗地摆了摆手,「上次本候负伤,还未来得及谢过沈大人和沈夫人前来探看。」 「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沈大人有难处,本候自然不能视而不见。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沈阶见萧让这么说,方才点了点头,理了理衣摆,坐于车厢另一侧。 虽说两人同朝为官多年,可经手办的差事不同,至交好友圈子不同,故而两人真不曾有什么来往,更没说过几句话。 而且这沈阶素来是个刚正耿直的,虽说长了一张能把成安帝说的面红耳赤的巧嘴,可下了金銮殿,是一句废话也没有,嘴巴紧闭的活像个蚌壳。 两人一路无话,眼见着快到了宫门处,萧让斜倚在车厢一侧,不经意开口道,「本候听闻,沈大人上个月拒了参知政事王敬孚王大人的酒席,昨天又放了翰林掌院学士胡文忠胡大人的鸽子。」 「沈大人,虽说这王、胡两家的饭都不怎么好吃,可若是都拒而不吃,只怕也是一件麻烦事。」 萧让之所以会说这番话,也存了些试探沈阶的意思。 毕竟,眼下满朝文武皆已明里暗里站了队,这位刚正不阿的沈大人,却好像没有投向任何一方的意思。 虽说这些年来,成安帝每每被这位沈大人搞得头大,可打心眼里也最为信任这位沈大人。沈阶在六品谏官的位置上一坐便是三年,按他今天参刘大人、明天参李大仁的频率,政绩如此突出过人,早该提拔了。 可一个「沈阶」上去了,还会有下一个「沈阶」敢站在金銮殿上直言吗? 成安帝为了一己私心,把沈阶按在这六品谏官的位置上一呆便是三年,若不是成安帝暗中要保他,他又怎会安然无恙到今日? 沈阶听了萧让的话,久久没有回答。 萧让也不勉强,毕竟隔着文武之防,两人又并非熟识,凭什么要求别人掏心掏肺呢? 再者,沈阶若真不想回答,他也不能把剑抵在沈阶脖子上逼他,不是吗? 从今早出门儿,沈阶便在想今日早朝该如何应对王、胡二党,没想到萧让竟是如此直白的问出了这个问题,不禁一时有些错愕,暗叹「平阳侯爷果真是直率之人」。 只见沈阶深思片刻,开口道,「既然侯爷问了,沈某人便如实答。」 「王、胡二党,太子、四皇子两派,文武百官如何选,都不要紧,沈某人怎么选,也并不要紧。」 「自大燕朝开国起,千秋万代以来,身为臣子,尔等效忠的,只有金銮殿上那一人而已。」 萧让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惊。 萧让素来觉得文人最擅长摆弄口舌,还以为沈阶会耍花腔随便糊弄他一番,没想到,他竟是实心眼儿地说出了这一番令人醍醐灌顶的话。 没错——无论是四皇子还是太子荣登大宝,都没什么区别。这世道还是一样的转,万民众臣心中所臣服的,只有大燕朝的「天子」一个人——谁管那天子曾是哪个皇子出身? 沈阶说罢,又朝萧让拱了拱手,「侯爷有雄韬武略,自然知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道理。朝中文官争一争也就罢了,若是各位国公、将军、王爷也要争上一争,那真真便成了烈火浇油一番,朝纲必乱!」 萧让知道沈阶是一腔好意,在暗示自己不要被蛊惑着卷进这场斗争,噙了一抹笑道,「沈大人不愧有「直臣」之名。」 沈阶笑的疏朗,「世人说沈某人「直」,大抵是迂腐之意更多些。殊不知,这人要等了却身后事,才能知道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 萧让玩味,「哦?沈大人想留的百世清名?」 沈阶摇了摇头,「沈某人不敢,只求不遗臭万年罢了。」 一转眼,就到了年关时节。 大燕朝开国以来,历年除夕佳节,皇帝都在承光宫中设下除夕宫宴,宴请文武百官及其家眷。 每逢除夕当日,宫中张灯结彩,君臣齐聚一堂欢度佳节,犒赏过去一年的辛劳。 今年与往年相比,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十日之前,成安帝便早早地在金銮殿上说了除夕宫宴的事儿,众臣得了吩咐,记好了赴宴的流程和时间,那厢,内务府和司礼部的太监宫人们也没闲着,光是为了定下除夕宫宴的菜色,便先先后后请成安帝看了三遍菜色单子。 如此上上下下忙活了数日,终于等到了除夕宫宴当天。 除夕当天下午,迎着西风拂面,飘雪片片,文武百官携着家眷纷纷进宫。 冬日的禁宫如一幅浅淡适宜的水墨。庄严的殿宇藏于风雪之中,一片白雪皑皑里,亭台楼阁掩映,斗拱飞檐上披着圣洁的雪衣,银装素裹下的丹墙金瓦分外迷人。 飞玉雪花纷纷落地,这禁庭之中似是玉宇琼楼,宛如仙境。 萧让伸手亲自接了顾熙言下马车,低头望着一袭冬装的美人儿,伸手拢了拢她身上兔毛滚边儿的锦缎披风,温声嘱咐道,「今日西北风吹得厉害,眼瞧着距离宴席开始还得等上半个时辰,这殿前又无遮蔽挡风之物,夫人切要记得拢紧衣裳,带好兜帽,莫叫风寒的病情又加重了。」 说罢,高大的男人又从身侧桂妈妈的手中接过暖手炉,塞到了顾熙言的小手儿里。 一连多日过去了,萧让手臂上那两道狰狞的伤口逐渐愈合,伤口的血痂也褪了两层,只剩下一道淡淡的粉色疤痕。 萧让从小是在刀枪马背上玩闹着长大的,眼下瞧着这伤口,满心觉得无所谓。可顾熙言却不依,每天晚上沐浴过后,都要拉着男人,亲自在那粉色的伤疤上细细涂上一层生肌愈肤膏。 据顾熙言说,这药的药效极好,每天敷在伤口上用了,便不会留下疤痕。 v第三十一章[11.15] 萧让看了看自己手臂上那两道三四寸长的新疤,一时不知该如何劝顾熙言,索性随着她去了。 谁知,萧让的伤刚好了没几天,顾熙言便病倒了。 原是那天,顾熙言巴巴地求得了萧让的准许,和晖如公主一起去东西市里头疯顽了半天,身边没带一个服侍的丫鬟婆子,只跟着萧让指派过来的侍卫流火一人。 顾熙言和晖如公主两人一进东西市,下了马车,便如那脱缰的野马,玩的不亦乐乎,几乎忘了时辰。 等两人逛累了,终于想起来回府这件事儿的时候,恰逢天色大变,狂风骤起,大雨倾盆。 暴雨来势纷纷,眼看着走到了马车旁边儿,两人愣是从头到脚被淋成了落汤鸡。 等回府之后,顾熙言便咳嗽不止,后来又宣了太医诊治,连吃了几天的药,也不见好转,竟是一直拖到了现在。 摆着指头数数,这一病,怎么也病了十来天了。 病在顾熙言身上,疼在萧让心里。这几日夜里,顾熙言每每忍不住咳嗽,萧让都从床榻上起身,亲自喂她温水入喉,还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脊背,直到她昏昏沉沉的入睡。 萧让伤好了之后,又恢复到了之前的忙碌状态,再加上他每日都要早起上朝,每晚都被她这么折腾的睡不好,那可怎么行? 顾熙言心里头愧疚的很,提了几次两人分房睡的事儿,都被男人斩钉截铁的拒绝了。顾熙言见萧让态度坚决,索性也不再提这事儿了。 顾熙言把暖手炉抱在怀里,以手握拳,放在唇边细细咳嗽了一声,抬头望着眼前俊朗的男人,顽皮一笑:「侯爷的吩咐,妾身自然谨记在心。」 萧让闻言,不禁失笑,抬手在顾熙言小巧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下。 今日的除夕宫宴,顾熙言是头一次参加,故而带了桂妈妈贴身跟着。 承光宫前,青石砖铺就的开阔平地上一派熙熙攘攘。 宴席还未开始,受邀赴宴的文武官和各家女眷站在承光殿前的左右两侧,分开候场。 顾熙言迈着莲步走到女眷堆里,一眼便看到了顾林氏。 母女两人拉着手细细说了些家长里短,顾熙言又问长兄顾昭文的婚事相看的如何了。 那杜家老爷杜正卿打小宝贝自己的嫡女,眼见着女儿长成,到了议亲的年纪,更是眼高于顶,态度清高的很。 说来也奇怪,顾家前头本来还排着三家媒人等着相看,可后来不知怎的,那杜家竟是直接推掉了前头三家人家,点了名要来和顾家相看! 三天前,杜府往顾府送了拜帖,说是设了家宴,请顾侍郎携家眷上门,欢聚寒暄。 名为赴宴,实则相看。 那日,顾父顾母携着顾昭言去杜家寒暄半日,顾熙言听王妈妈说了,只是不知道这相看的结果如何了。 只见顾林氏满面笑容,低声道,「那杜家嫡女生的端庄大方,知书达理,那日你长兄和那杜家小姐远远见了一面,那杜家连声夸你长兄品貌俱佳,我瞧着,大抵是对伯远(顾昭文的表字)满意的。」 顾熙言忙问,「那兄长的意思呢?」 顾林氏没好气道,「你长兄那脑子里全装的是书经,明明是个年轻人,愣是读书读的如那老僧入定一般!看了人家杜家女儿,也只点头说了一个‘好’字!」 顾熙言笑道,「兄长大抵是觉得羞赧!他嘴上虽不曾说过,可心里头对于未来嫂嫂还是有些希冀的。如今既然他点了头,想必是对这位杜氏嫡女也满意的紧。」 顾林氏点点头,「就是这么个理……我和你爹爹瞧着你长兄的意思也是可以的。翌日又和杜家一合计,这亲事就算是定下来了。至于成亲具体的事宜,还需得再细细商议。」 「那杜家是个书香世家,这样的家门,教出来的女儿总该是没错的。咱们顾家需娶个有主见的长媳,也好支撑门户。」 顾熙言听了,笑着点了点头。 母女两人又说了会儿体己话,那厢杜家的主母瞅见两人,当即主动走过来寒暄,又拉着顾熙言的手连声夸她生的花容月貌。 顾熙言被夸的两颊绯红,硬着头皮寒暄了两句,便告辞去寻相熟的官眷贵妇说话了。 今日除夕宫宴,也算是盛京城中官眷圈子里头难得的一大盛事,故而各府女眷皆是盛装打扮——有诰命的身着诰命服,没诰命的也打扮的端庄富丽,谁也不甘心失了场子。 顾熙言系着一身兔毛滚边儿的的锦缎披风,带着披风上的防风兜帽,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她捧着手里头的暖手炉,站在晖如公主和定国公夫人中间,偷偷地踮起脚左看右看,满脸新奇不已。 这宫宴晖如公主已经参加过两回,故而今日一点儿也不觉得新鲜。那定国公夫人也参加了十来年,更是提不起什么兴味。 风雪不停,顾熙言正饶有兴趣地四处观望,冷不丁呛了一口冷风,当即捂着嘴轻咳不止。 一旁的定国公夫人见了她这副病秧子模样,满面关怀地问,「平阳侯夫人的咳疾竟是还未痊愈!我这里有道止咳方子——用那蜂蜜炖了秋梨,一日三顿吃进去,如此坚持上几日,咳疾便能好转不少。」 顾熙言听了,笑着道了谢,想了想,还是开口道,「莫怪妾身多嘴,国公夫人今日为何郁郁寡欢?」 这定国公夫人是个性子热情外放的,不管什么时候见了顾熙言,一张嘴都是「叭叭叭」说个不停。今日却是满面愁容地站在那儿半晌,木着嘴一声不吭,方才见了顾熙言咳嗽不止的柔弱模样,才忍不住开口数落了两句。 定国公夫人闻言,重重叹了口气,欲言又止。转头看了看左右无人,方才压低了声音道:「还不是我那侄女儿的家事!」 顾熙言听了,当即心头一跳,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当初孙家听说我那侄女儿石氏尚武,便提了‘妻妾同娶’的想法。我和国公听了,自然是不愿的,可谁知我那侄女儿一点不介意,觉得妻妾同娶无所谓。我那侄女儿的父亲母亲眼看着她到了嫁人的年纪,想着女儿年纪大了,实在不能再留,也就勉强同意了孙家妻妾同娶的想法。」 「谁想到,不过才成亲两三个月,那娶进门儿的小妾曹氏竟是平白生出许多祸端来!」 说到这儿,定国公夫人抬眼看着顾熙言,「对了,那小妾曹氏,平阳侯夫人兴许还认得……据说是萧氏二房主母在青州的表亲……」 v第三十二章[11.15] 顾熙言听了,淡淡笑道,「这般远的亲戚,妾身听都不曾听说过,更别提见过了。」 定国公夫人见她一副疏离的模样,方才放心大胆地继续讲下去。 大婚当日,那孙家妻妾同娶,也算是盛京城中一段不可多得见闻。 成婚之后,那石氏整日只知道舞刀弄枪,对丈夫不闻不问。孙家二老想着,好在那小妾曹氏看上去是个温婉可人的,既然主母石氏是个不体贴的,有那小妾贴心服侍小儿子,也好叫那不成器的小儿子往内宅里收收心,转转性。 谁知大婚之后,孙家那浪荡的小儿子对曹婉宁不过新鲜了半个月的功夫,便又恢复了天天往秦楼楚馆跑的性子。 孙家有二子,那长子早已在两年前娶了妻,长媳现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 那曹婉宁从来都不是省油的灯,被孙家小儿子冷落在偏房,独守空房了数日,竟是寂寞难耐,和那孙家长子勾搭到了一块儿去! 两人不伦不类地厮混了些时日,曹婉宁见孙家长子对嫡妻关爱有加,复又想想孙家小儿子对自己的不闻不问,竟是心生嫉妒,渐渐起了歹意。 曹婉宁本就一副温婉模样,如今主动去和孙家长媳交好,那长媳也不好摆冷脸子给她看。 再加上曹婉宁能说会道,几番拉着那长媳的手哭诉自己不得夫君喜爱,可怜自己身为妾室,只能被正室石氏百般刁难。那孙家长媳听的动容,也不禁潸然泪下。 谁料那日,曹婉宁去孙家长媳房中小坐,出门之后,那长媳便腹痛不止,下身流血潺潺。 底下的丫鬟婆子一时慌了手脚,叫了医生来诊看,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被毒没了。 罪魁祸首,便是曹婉宁携带来的点心。 那一盒点心共五块,单单只一块里头放了浓缩的夹竹桃汁液。 此汁液无色无味,对腹中的胎儿而言,毒性却霸道的很。那孙家长媳被曹婉宁哄着吃了那块加了夹竹桃汁液的糕点下去,自然是保不住腹中胎儿。 本来,此事做的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可谁曾料到,那孙家长媳吃糕点的时候突然觉得口干,剩下一小块点心竟是不小心掉在了桌下。 底下的丫鬟婆子眼尖,细细捡了起来那一小块糕点叫大夫验看,果然验得里头是剧毒之物,当场便坐实了曹婉宁下毒的罪名。 那孙家长子本是个浪荡凉薄之人,和曹婉宁厮混偷欢了一段时日,并不曾把她真正的放在心上。心里头更是门儿清的很——平日里他花天酒地,勾三搭四可以,但嫡子必须出自他嫡妻的肚子里。 如今,孙家长子见曹婉宁伤了自己的嫡子,当即把昔日两人野鸳鸯的情意抛到了脑后,不管不顾地翻了脸,把曹婉宁拉倒祠堂,又喊了底下的管事狠狠打了几十大板。 那曹婉宁是个巧言令色的人物,此时见下毒之事败露,还想趁着孙家长子被自己勾引地五迷三道,装作可怜模样反咬一口——竟是想把这下毒之事栽赃陷害给石氏。 话说,那石氏自从嫁到孙家以来,便在正房之中偏安一隅,真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石氏和那孙家小儿子感情淡淡,和曹婉宁更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今可倒好——人在屋中坐,锅从天上来。那石氏生于武将之家,打小什么事儿都喜欢坦白直率的来,哪曾受过曹氏这般暗箭伤人的平白欺侮? 故而,那日,曹婉宁正趴在祠堂中,梨花带雨地向高堂上的孙家二老哭诉「自己是冤枉的,都是石氏支使的……」 哪成想,曹婉宁一句话还没说完,那石氏便得了消息,拿着一条钢鞭气势汹汹地闯进了孙家祠堂,抬手便朝那曹婉宁脸上凶悍地甩了几鞭子,鞭起鞭落,直把那伶牙俐齿的一张巧嘴划豁了口子。 所谓「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曹婉宁这般巧舌如簧之人,也只有石氏这种一言不合便动武的人能治得了她。 那石氏是定国公府的亲侄女儿,孙家本就对这二儿媳百般小心翼翼地捧着,此刻更是不敢出声制止,直到打的那曹婉宁身上见了血,怕闹出人命,方才叫人拉着石氏停了手。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原来,平日里在这孙宅抬头不见低头见,曹婉宁幽会孙家长子的事儿,早就被石氏身边儿的心腹丫鬟撞见过好几回。 石氏本想着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生度日便罢了。谁知如今曹婉宁先招惹了她。 那石氏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当场便指了身边儿的丫鬟婆子上前,把曹婉宁勾搭大伯的好事儿一股脑儿抖搂了出来、 那孙家二老听了这等家门丑事,真真是难以置信,哆嗦着指了婆子去搜,果然在孙家长子的房里找到了曹婉宁的汗巾。 高堂之上,望着那绣着鸳鸯戏水的香艳汗巾,孙家那年迈的二老气得浑身发抖,可怜见的,竟是差点当场晕过去见阎王爷。 事已至此,这小妾曹氏是万万不能留在府中的了。 当初,青州曹家之事传的沸沸扬扬,家门名声更是一落千丈,为人不齿。即使这般,孙家仍是同意了纳曹婉宁做小妾,本就是存了拿捏曹婉宁的意思。 曹氏为了嫁入盛京城中的孙家,不惜和娘家闹翻。出嫁的女子没了娘家,从此便是无依无靠。以后孙家内宅中若是出了事儿,这曹氏要打要杀,便如那无根浮萍,任人揉扁搓圆,娘家也没脸找来讨说法! 再者,这年头,妾室和奴婢有什么区别?府宅之中死了个妾室,若是主家刻意不想叫人知道,那真是和死了一只蚂蚁差不多。 孙家也算是盛京城中的老派士族,虽说这些年没落的厉害,可也经不起这般家门不幸的丑事传出来,叫人背地里戳着脊梁骨嚼舌根,当晚便叫人套了马车,连夜把那半死不活的曹婉宁拉到了乡下庄子里。 曹婉宁虽然出自小门小户,可打小也是被捧在手心娇养着长大的,那石氏一钢鞭下去,便是个肌肉虬结的壮汉也能给打趴下,更可况是曹婉宁这等深闺女子? 曹婉宁昏迷了一天一夜,等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竟是身处一处乡下的破落庄子里。 曹婉宁身受重伤,心中满是怨念,本想拿出贵妾的做派来支使庄子里的人服侍自己,哪成想,底下的恶奴得了孙家的吩咐,竟是连饭食也不给她送过一回、连大夫也不给她请过一次。 如此苟延残喘了数日,曹婉宁身上的伤口早已经恶化不堪,发出恶臭阵阵,如此连发几日高烧,便断了一口气儿——升天了。 一旁的晖如公主听了这段孙家秘闻,叹道,「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顾熙言抱着暖手炉兀自出神儿,不知道在想什么。 定国公夫人又道,「那孙家竟是这样有辱斯文的人家!那孙家两个儿子也是一个比一个荒唐!我和国公爷知道了这事儿,当即气得不轻。我那侄女儿的爹娘听了,也是气得浑身发抖,连夜去孙家接了女儿回府,第二日便和那孙家办了和离。」 「我这侄女儿从小就喜欢舞枪弄棒,如今她爹娘好不容易看着她嫁了人,结果落了这么个荒唐的婆家和不着调的丈夫。故而,老两口一合计,决定不再催姑娘嫁人了。」 v第三十三章[11.15] 「以后若是遇到了好姻缘便是命中注定,若是遇不到,大不了——就养着自家姑娘一辈子!自家的女儿自己还是养的起的!起码不会被那无耻贱人使阴招谋害了去!」 晖如公主道,「这父母倒是个开明通达的。」 放眼整个大燕朝,女子和离、再嫁、改嫁并不是什么奇闻异事。可姑娘家一辈子不嫁人,确实少之甚少——足以见这石氏的父母下了多大决心,对自己的女儿有多疼爱! 顾熙言重重叹了口气,展开一个浅浅的笑容,「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国公夫人侄女儿的好姻缘,一定在后头等着呢。」 定国公夫人听了,只道,「但愿如此罢!」 顾熙言抬眼望向不远处的承光殿飞檐,空中雪花纷纷,如蝴蝶蹁跹而落。 冤冤相报何时了。 她给了曹婉宁一线生机,想着若是她能从此安生度日,这一世两人的恩怨也算了结。只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的人,从根儿上就是恶毒不堪的,哪怕是仙丹灵药,也没办法医好那颗剧毒之心。 顾熙言很好奇,奄奄一息的曹婉宁被孙家人带到乡下庄子里的时候,临死之际,她是否会想到,那日雨夜里她派人刺杀的孤儿寡母?她是否会想到,她下药毒杀的孙家长媳腹中未成形的孩子? 做多了亏心事儿,必然会有鬼敲门。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自己种下的祸根,终有一日会报应在自己身上。 承光宫中,正中自南向北摆着一张御用的金龙大宴桌,左侧自西向东摆着一张龙凤戏珠大宴桌,此乃帝后专用。 大殿的东西面儿,一字排开摆设着后妃所用的宴桌。西边头桌坐着尹贵妃,二桌坐的是德妃,东边二桌坐贤妃。 大殿下方的宽敞地界,另设文武百官及家眷陪宴若干桌。 申氏一刻,司礼部大太监宣众臣入殿。 承光宫两廊下,礼部乐班演奏中和韶乐,成安帝缓缓步入殿中,升上九龙御座。 待礼乐奏毕,司礼部大太监又宣后妃、众官眷入座,除夕筵宴正式开始。 这宫中御赐的宴席讲究得很,只见御膳房的宫人先进热膳,接着是汤饭对盒,各用份位碗,再进香茶。 殿内众人先向皇帝进香茶,皇帝饮后,再送皇后及重臣香茶。 香茶饮毕,再进酒馔。 只见殿内众人山呼跪进「万岁爷酒」,等成安帝饮尽后,方送谢皇后酒,以及送承光殿下重臣酒。 酒过三巡,上歌舞。 丝竹管弦响起,自内殿中款款行出一位身着绿色舞衣的女子,仔细一看,竟是方才端坐在御座旁的尹贵妃。 那宫廷乐师班子奏的是当下最为盛行的曲子《六幺》。乐声纷繁有序,乐师巧手翻飞,演奏的出神入化,声震如嘈嘈急雨。 承光殿中,高台之上,绿衣美人儿水秀翻飞,身姿轻盈柔美,腰肢盈盈一握,一双带着泪痣的凤目上挑着,随意一瞥,便是顾盼流连,摄人心魂。 那尹贵妃生的风情万种,一举一动都说不出的撩人。 顾熙言是个看见美人儿便挪不开眼的,等看了会儿歌舞,她才恍然发现,不知怎的,那尹贵妃总时不时的朝自己的方向看。 顾熙言心中纳闷,当即扭头朝左右看了两眼。 这一看不要紧,竟是看见高台那边儿,正对面儿坐着的的几个藩王大臣盯着尹贵妃看直了眼。 后妃这般抛头露脸,本就是失颜面的事儿。何况大庭广众之下,尹贵妃把一曲《六幺》跳的这么惑人心神,如那家养的歌姬舞女有什么区别? 顾熙言下意识去瞄上首坐的成安帝,却见那高深莫测的帝王端坐在九龙御座上,垂眸看着下首的歌舞,脸上神色淡淡,看不出一丝喜怒。 今日,成安帝存了和众臣同乐的心思,褪去了琉璃冠冕、层层御帐,以真龙御容示人。 成安帝常年指点江山,周身气势逼人,帝王气度非常人能比。顾熙言只草草瞄了一眼,便忙收回了目光。 不料,这小动作被萧让尽收眼底,只见一身王侯朝服的男人面容俊朗,朝顾熙言笑的揶揄:「直视天子乃是大不敬。夫人方才盯着对面儿坐着的那些朝中才俊看了半天,竟是还没看够吗?此时又在四处瞧什么?」 因着今日进宫赴宴,两天之前,萧让就叫桂妈妈把宫中礼仪列了个单子给顾熙言过目,昨晚,桂妈妈更是监督着她准备了两个时辰,才把这些宫中的繁文缛节记下来。 顾熙言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她什么时候盯着对面儿那些朝中才俊看了! 顾熙言愤愤道:「当然是瞧有趣的东西!这殿中歌舞精彩的很,夫君为何不看歌舞,偏偏逮着妾身挑毛病!」 两人一问一答,话里头醋意都太浓。萧让勾唇一笑,终是选择向娇妻的小脾气低头,把人儿从身旁拉到怀里,低声道,「这歌舞嘈杂又闹人,哪有夫人好看?」 「本候眼里,只有夫人一个人。」 这回萧让实在冤枉的很。 高台上,绿衣美人魅舞当前,萧让不过抬头淡淡看了两眼,便垂了眸子,安安生生地坐在那儿饮茶,对上首的绿衣美人视而不见。 相比那些看直了眼的几位藩王大臣,不知道规矩多少! 顾熙言听了这番话,一双美目微嗔,伸手在男人胸膛上轻轻推了一把,心里那股醋味儿才渐渐淡下去。 这一世两人成婚之后,顾熙言为了在萧让面前讨个好脸儿,每日活的战战兢兢,谨小慎微。 做事前,要左思右想男人的喜怒,说话前,要再三考虑男人的心意——简直就像那缩着脖子的鹌鹑,连大声喘气儿都不敢。 v第三十四章[11.15] 自从那日从隐翠山访禅归来,顾熙言得了法觉方丈的开解,放下了前世的苦痛纠缠,开始试着全心全意地接纳萧让。 这些时日,两人每天情意绵绵,你侬我侬,整夜如连体婴儿一般腻在一起。经过这耳鬓厮磨的相处,不知不觉之间,顾熙言竟是从心底里打消了上一世对男人的深深惧意。 若叫萧让来说,顾熙言最近最大的变化,便是脾气见长。 美人儿还是那般水做的美人儿,身子还是那般没骨头一样的身子。 只不过,最近这些时日,顾熙言每每被萧让戏弄了,或是心里有哪点儿不快了,便嘟着粉唇任性的伸了柔夷去打男人、挠男人,满面娇嗔蛮横,竟是隐隐有几分凶悍的模样。 顾熙言那点儿力气,砸在萧让身上不过是挠痒痒一般。萧让见她不再是之前那般谨小慎微的憋屈模样,而是敞开了和自己任性胡闹,心中自然也满是欢喜。 平日里不怒自威的英武侯爷,竟是宠溺地惯着自家娇妻在身上胡乱打闹。 以往,顾熙言和萧让的柔情蜜意始终是隔着一层难以言喻的隔膜,如今,顾熙言打破了心里这层隔膜,两人日渐心意相通,又是更深一步的亲近。 一舞结束,底下陪侍的翰林供奉们已经写好了数篇诗作,交到内监的手上,呈上来给成安帝阅览。 「……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好诗!」成安帝赞了一声,又问,「此诗何人所做?」 一旁的太监总管闻言,立刻召了写出此诗的翰林供奉上前。 那年轻供奉伏跪于下首,成安帝夸奖他了几句「文辞斐然」,一番赏赐下去,自然是君臣尽欢。 那厢,尹贵妃已经更换了一身舞衣,穿了一身华丽繁复的宫装,望着御座上的成安帝笑的千娇百媚,「皇上,各位王公大臣平日公干在外,家中自然少不了女眷打理……今日难得齐聚一堂,不如趁着如此良辰,臣妾替皇后娘娘代劳,亲自下殿去,敬各府女眷一杯美酒佳酿,以示皇上体贴之情。」 成安帝闻言,淡淡笑道,「贵妃是个知礼数,识大体的。」 这尹贵妃在内宫之中多年荣宠不衰,除了那一张千娇百媚的脸蛋和床榻间勾人的身姿之外,还少不了一颗七窍玲珑的心。 这犒劳管家女眷的事儿,成安帝不方便去做。可若是叫谢皇后亲自下殿敬酒,未免有些屈尊降贵。只有她这个不高不低,不上不下的贵妃娘娘,是最合适的人选。 后妃佳丽三千,荣宠不衰者,不过寥寥几人,门可罗雀者,却数不胜数。 后妃若是不能为皇帝分忧,只靠以色侍人,又哪能长久? 这后宫中的女人若是既没有庞大的娘家做靠山,又没有比干多一窍的心眼,可真真是没一点儿用处。 一旁的谢皇后闻言,也颇为赏识地看了尹贵妃一眼,道,「难为贵妃用心良苦,满心都为皇上和本宫着想。如此便劳烦贵妃。」 那厢,尹贵妃笑的满面谦恭,「臣妾不过是力所能及地为皇上和娘娘分忧罢了,不敢提‘劳烦’二字。」 承光殿中,两位宫婢捧着美酒佳酿,尹贵妃一路沿着胡国公、定国公、参知政事……敬下来,便到了平阳侯府的宴桌前。 尹贵妃方才舞罢一曲,此时额上香汗未消,眼角一点泪痣,勾人妩媚至极。 她执了酒杯,冲顾熙言一笑:「平阳侯夫人,请与本宫共饮此杯。」 自从上次在翠微亭烂醉一场过后,顾熙言便知道自己是个两三杯就晕的酒量。更何况,那日之后,萧让为着她醉酒的事儿黑了好几天脸子,直到她百般保证以后不再饮酒,才换的男人不冷不热的搭理。 可是今日除夕宫宴,当着诸位臣子、官眷的面儿,又是贵妃亲自敬酒,想来,这杯酒是躲也躲不过的。 顾熙言也望着尹贵妃笑了笑,认命地起身执起手中的白玉酒杯。 她正准备仰头饮下。不料从身旁伸过来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竟是将她手中的酒杯轻轻夺了过去。 顾熙言满面愕然地转过头,才发现身旁的萧让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仰头将那白玉酒杯中的佳酿一饮而尽,复又将杯盏朝下,杯中无一滴酒滴落。 萧让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拱手道,「家妻不胜酒力,本候斗胆代饮,多谢娘娘体谅。」 尹贵妃这一路敬酒敬下来,自然是吸引了整个大殿的目光。此时萧让替顾熙言代饮,自然也落入众人眼中。 旁边众臣见了,纷纷称赞平阳侯夫妇「鹧鸪情深、恩爱非常」。那厢,凤座上的谢皇后也笑道「平阳侯夫妇真真是琴瑟和谐」。 九龙御座上的成安帝听了,只淡淡一笑,道「彦礼先前与寡人求娶这顾家女,寡人还以为他是一时冲动,意气之举。不曾想,原是真情所致。」 宴桌前,尹贵妃听着周围众人的议论,盯着眼前一堆璧人,脸上似笑非笑,「侯爷果然疼爱侯夫人的紧。」 顾熙言听着这话,心中一根弦「砰」地断了。 方才尹贵妃献舞的时候,顾熙言便察觉到她的眼神直往这边儿瞟,此时,看着尹贵妃含着三分嗔怨的眼神儿,若是粗枝大叶的男人,看不明白也就罢了。可都是心思细腻敏感女人,这心里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尹贵妃见萧让没有搭理她话茬的意思,强忍着心头妒意,面上不动声色的扬唇一笑,拂袖径直走向了下一桌,空留下一袭暗香。 顾熙言嗅着这香气,当即觉得不对,思索了片刻,竟是整个人呆在了那里。 白檀香。 白檀香,是用檀香木树心最中心的部分提炼而成的香料。 自打顾熙言和萧让成婚以来,萧让贴身的衣裳都熏着淡淡一股白檀香的味道,她不止一次地闻见过。 白檀香本就珍贵难得,再加上萧让用的香料里不知额外加了什么东西,竟是和别的檀香味道不同,闻起来格外清爽醒神。 这味道顾熙言每日每夜都能闻到,自然是熟悉无比。 可是,尹贵妃身上的香味儿,怎么和萧让所用香料的味道一模一样?! v第三十五章[11.15] 「……夫人可是身体不适?」 顾熙言猛地抬头,正对上一旁萧让探究的眼神儿。 她看着眼前男人俊朗的面容,莫名的有些喘不过来气。 上一世,两人郎无情妾无意也便罢了。可是这一世,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不去想前尘往事,想要和萧让做一对恩爱夫妻……这才过去了几天,便又跑出来个尹贵妃? 若是个未出阁的女子,也就罢了……可那是当朝贵妃娘娘! 莫非,尹贵妃和萧让之间,真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前尘往事? 顾熙言坐在那儿,满心愁绪真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萧让看着一脸茫然的顾熙言,皱了眉问,「夫人若是不适,便宣太医看看。」 顾熙言猛地回神儿,扯出一个笑,「侯爷,妾身无碍。」 「不过是在殿里坐久了,觉得有些憋闷,喘不上气来。妾身想……出去透透气。」 萧让看她这会儿确实不在状态,便叫桂妈妈拿了锦缎披风,跟着她出去,好生照看着。 承光宫后头,乃是一处风景极佳的花园,名为宜春苑。 方才在殿中,顾熙言像是被人狠狠掐住了喉咙一般,脑海里一片空白。故而出了承光殿殿门,一进宜春苑,顾熙言便叫丫鬟婆子「在身后远远跟着就好,不要上前来打扰」。 宜春苑中遍植梅树,眼下红梅开的花团锦簇,和满地厚厚的莹雪相互映照,真真是两相生辉。 顾熙言置身梅林之中,失了魂魄一般兀自前行,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宜春苑深处。 幽香扑鼻而来,她拉着衣裙快跑了几步,俯身趴在白玉栏杆上重重喘了几口气,眼角不知不觉地涌出些许晶莹泪意。 是要多亲密的关系,才会用同一种特殊配方的香料! 脑海中,记忆的碎片纷纷闪现,串联成了一条完整的脉络——那日在太后宫中初见,尹贵妃对顾熙言上下打量的眼神;那日芳林围猎,尹贵妃在步撵上邀顾熙言去帐中说话,却被萧让如避蛇蝎一般,当场挡了回去…… 这一切看似「偶然」的举动,都有了解释。 不知不觉,清泪已经流了满脸。顾熙言抬手抹了下眼泪,正准备扶着栏杆直起身子,不料脚下虚浮一滑,整个人竟是跌在了厚厚的雪地里。 夜色雪色交映,那梅林深处、白玉栏杆下头是竟一片湖水,此时湖的边缘被大雪掩映,夜色茫茫里,看的不甚真切。 直到脚下罗袜湿了,顾熙言方才惊慌起来,正欲开口呼救,不料却被人一把握住手腕,大力拉了上来。 顾熙言猛地被拉上来,一个没站稳,复又跌坐在雪地上,她下意识抬眼看来人,正对上一张清风霁月的脸。 那人依旧是一身白衣锦袍,外面披着一袭月白色大氅,玉树临风地立在那,声音清润低沉:「这宜春苑的湖水深达千尺,冰冷彻骨,夫人还须当心着些。」 「多谢公子相救。」顾熙言笑了笑,察觉身下一片冰凉传来,方反应过来自己还跌坐在雪地上。 她正准备挣扎着起身,那白衣男子又伸了手过来,停在顾熙言眼前。 顾熙言抿了抿唇,没有搭上那只修长的大手。 谁知,那白衣男子见顾熙言一动不动,竟是兀自伸了手,隔着衣袖握住顾熙言的手腕,一把将她从雪地里拉了起来。 等顾熙言还没站稳身子,便匆忙挣脱那人的手,后退了两步,美目里带了三分嗔怒,「公子怎的如此唐突不知礼——」 眼下四周无人,顾熙言身为已婚女子,与外男相见已是不守礼数,更何况是肢体接触?! 「夫人不必言谢。」那白衣男子微微一笑,把顾熙言斥责的话当做感谢,四两拨千斤地堵了回去。 顾熙言被气得不轻,站在原地怒瞪着他。 那人仍是笑着,躬身告了句「恕罪」,便扬长而去了。 重重殿宇楼台之间,点点宫灯掩映。雪色和月色交相映衬,夜色里,更显梅花扑鼻香。 一转眼的功夫,那白衣男子竟是消失在这「月夜梅花图」中,不知何处去了。 那厢,桂妈妈抱着一袭滚着兔毛的锦缎披风追了上来,看到顾熙言总算是松了口气,「可算追上了主母。」 「承光殿中贵人们宴饮正兴,外面寒风猛烈,夫人风寒未愈,还是快回去吧。」 顾熙言已经在外面呆的够久了,纷乱的心绪也被这西北风吹得平静了一些,听桂妈妈这么一说,身上顿感寒意。 只见顾熙言点了点头,「回罢。」 承光殿中,成安帝、谢皇后以及几位后妃皆已离场,只余下殿内众臣及家眷,正三三两两地饮酒寒暄。 宴桌之前,萧让、淮南王正举杯和一白衣男子寒暄。 只见淮南王举了酒杯道,「……上次一别,已有六年未见了,子光兄在江南、淮南两道驻守多年,此番回京,定要好好聚一聚。」 那白衣男子笑了笑,「能为圣上分忧,是韩某人之幸。」 方才,顾熙言举步进殿,一眼便看到了那个颇为熟悉的身影,等走近了定睛一看,那位和淮南王、萧让寒暄的男子,正是方才那位救过她两次的白衣公子! 顾熙言想了半晌,也没想起来「子光」是哪个人的表字,正绞尽脑汁之际,晖如公主走到她身旁旁,随着顾熙言的目光望去,神色颇为不满,「在这宫宴上坐了半天,真真是无聊的紧。本来都和王爷说好了要回王府了,这韩国公府的世子爷突然过来敬酒,三人寒暄了半天了,也不知有什么好说的,真是烦人透顶!」 v第三十六章[11.22] 顾熙言闻言,登时愣在了那儿。 这白衣男子竟然是韩烨! 竟是未来的韩国公韩烨! 上一世,成安帝缠绵病榻之际,遗诏被密封于中宫。太子和四皇子两党明目张胆的不宣而战——太子一党的主将是萧让,而四皇子一党的主将便是韩烨。 当时两军交战,韩烨领五千精兵,逼得太子一党节节败退,身陷绝境。不料山重水复疑无路,生死存亡之际,萧让领兵反扑,把韩烨大军围堵在夷山之下。 战争胶着了两年之久,风雨飘摇之际,天下盗贼四起,生灵涂炭,黎民百姓流离失所。 上一世,顾熙言只知道这场灾难的开始,却没等到战争结束、看这天下落入谁人手中,便惨死于起义军刀下。 顾熙言望着不远处的三人,心头如擂鼓一般。 上一世,纵然顾熙言身处闺中,也曾听人说起过——韩烨此人素有「用计奸猾,手段毒辣」之名。 可她无论如何都不曾料到,如此奸毒名声在外之人,竟生的清风霁月,如一尘不沾的白纸一般! 顾熙言一颗心火急火燎,她从来没有如此心急如焚地想知道上一世她错过的结局。 金銮殿上的九龙宝座之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顾熙言一颗心却掉进了冰窖里——她没办法想象,若是太子输了,萧让输了,这一切该如何是好。 内宫,永春殿。 「既然他护着她,眼中全是她……好啊,本宫偏要叫他不如意!」 方才从承光宫回来,尹贵妃简直是气的昏了头,不仅砸了一地的东西,更是连带着罚了好几个宫婢。 瑞安公公跪在地下,望着盛怒的尹贵妃,思前想后,终是忍不住开口提醒,「上回,娘娘派去刺杀平阳侯夫人的事儿,谢大人只怕已经知道了!这天潢贵胄的平阳侯是‘动一发而牵全身’,娘娘万万要三思而后行……」 「狗奴才!」只见尹贵妃一甩广袖,凤眸里满是怒火,「本宫要做何事,他谢大人、王大人还能管制一辈子不成?!」 「你明日便去谢家传话——钦天监的人,本宫已经打点好了。谢大人若是想叫江南道的官员安稳度过这一场劫难,便做好本宫要他办的事——尽其所能地拉顾氏下水!」 瑞安闻言一惊,低着头噤声不语。 尹贵妃叹了口气,轻抚着手上镶着多宝的长长护甲,眯着眼道,「前些日子,江南一代富庶的世家大族募集赈灾粮,不是还牵扯出一桩贪污案吗?本宫听闻朝中顾氏和江浙江氏祖上有秦晋之好,可要叫义父严查才是!」 瑞安咽了咽口水,只得服从叩首,「奴才遵命!」 望着瑞安转身离去的身影,尹贵妃唇角扬起一抹森森冷意,「本宫倒要看看,有朝一日,那顾氏成了人人唾骂的罪臣之女,他是不是还这么护着她!」 从皇宫大内回到平阳侯府,已经是月上中天,酉时三刻。 方才回府的一路上,顾熙言坐在马车中一言不发,脸色白如金纸,双手冰凉无一丝温度。 萧让以为她在外头透气的时候被风吹得着了凉,当即把她的一双小手握进大掌中,不料,竟是暖了半天也没暖过来。 等到了凝园正房里头,顾熙言只说了声「妾身先去洗漱」,便神色恍惚地转身去了内室里。萧让见她一脸疲惫,也没多想,吩咐了桂妈妈给顾熙言熬上姜汤,便抬脚去了演武处理挤压着的公务。 演武堂里。 「……和爷猜的一样……那日的刺客,确实是冲着主母去的。只是,刺客幕后之人……却是出自禁宫内廷,主使正是永乐宫主位的……尹贵妃。」 水磨楠木桌椅后,萧让闭目养神,手里磨着一枚白玉棋子,每听下首单膝跪地的流云说一句,脸色便沉下去一分。 流云一番汇报完,欲言又止,竟是不敢抬眼看上首的萧让。 萧让伸手在桌上敲了敲,「接着说。」 「回爷的话……爷,爷之前叫属下查的……主母未出阁时候的事……」 萧让眉目间浮上几分不耐,睁开眼道,「把舌头捋直了说话,哪儿学来的支支吾吾的毛病!」 流云一抖,忙道,「属下该死。」 底下的人早已把查到的事儿都整理成了文字,流云上前,把几张宣纸双手奉到萧让面前,复退回下首,接着道:「主母未出阁的时候,常参加诗社、茶会之类的雅集,雅集之上,多是文人墨客之流。」 流云顿了顿,又道,「除此之外,主母与顾府家里头养着的一个名叫史敬原的门客……私下里见过几次,常有些书信来往。主母嫁到侯府之后,那门客也曾送过几封书信,不过主母收了信件之后,并无回应……」 流云的话还未说完,只见萧让抓起手边儿的一盏天青色云海纹茶碗,扬手狠狠便是一砸。 流云见状,立刻噤了声,满心忐忑地垂首不语。 演武堂里头的四面墙壁上,皆打成博古架模样,上放古董玩器,宝琴匣剑。 茶盏砸在黄花梨木的博古架上,当即碎成了稀巴烂。 萧让这一砸用了力气,那博古架猛遭重击,只见上头摆放的无数珍宝摇摇欲坠,发出一阵「霹雳哐啷」的声响。 瓷片儿四散溅开,有几片竟是飞到了流云的脚边上。 流云忙道:「主子爷息怒!」 那厢,萧让盯着那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宣纸,神色阴兀,冷声问,「什么时候查到的?」 v第三十七章[11.22] 流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硬着头皮说了实话,「回爷的话,主母的事儿是半月前查到的,刺杀的事儿是……」 「知情不报,欺上瞒下——」萧让高声打断,「下去领二十军棍。」 「继续派人盯着那顾家养的门客。一有异动,立刻报来。」 流云闻言,伏地行了个大礼,「属下知罪。属下领命!」 平阳侯府养出来的亲卫的效率极高,顾熙言未出阁的这些琐事儿,一件一件,早就已经查的一清二楚。 半个月之前,萧让身上的伤还没有痊愈。流云一来怕萧让知道这事儿发火儿,影响养病,二来,见萧让自打上次吩咐过后,就也没再提起这事儿,便自作主张地瞒下了。 流云跟在萧让身边儿多年,萧让知道他一心为主,忠心耿耿。但是这欺上不报之罪,却是兵家一大忌讳,长此以往若成了习惯,只怕会出大事。故而不能不罚。 演武堂中,萧让望着一地狼藉,眉心紧皱,面色冷凝。 他可真没想到,这一查,竟是查出这么多「惊喜」。 凝园,正房内室里。 红翡站在顾熙言身后,拿着象牙梳子一下一下地理顺顾熙言一头刚刚用玫瑰精油烘干的及腰长发。 顾熙言望着铜镜里满面苍白的自己,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 上一世,顾熙言从嫁到平阳侯府,到临终惨死,都不曾注意到有尹贵妃这等人物。 和这一世相比,上一世顾熙言和尹贵妃的交集一模一样,一件不少,可是,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发现这位虎视眈眈的尹贵妃,和她对萧让那昭然欲揭的心思? 是因为上一世的她太迟钝?还是因为,上一世的她对萧让不够深爱? 顾熙言心中正千回百转,那厢王妈妈带着两个小丫鬟打帘子进来,从红漆木托盘上取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桂圆姜汤,送到顾熙言面前。 「听闻晚上宫宴的时候,姑娘又吹了半天冷风!姑娘快趁热把这红糖桂圆姜汤用了,也好驱寒祛湿。」 姜汤盛在缠枝莲纹的小小瓷碗里,汤水颜色暗红,里头还浮浮沉沉地飘着几颗被染成焦糖色的桂圆。 顾熙言接过瓷勺,刚盛了一小口送入口中,便觉得一股子老姜的辛辣味道直冲脑门,硬生生地逼出一丝泪意来。 胃中一阵暖意涌上来,却压不住今日心头盘旋已久的酸涩之感。 顾熙言小口饮尽了姜汤,刚皱着眉头把瓷碗递给王妈妈,便听到有一阵房门开合的声音传来。 萧让打帘子进了内帐,扫了眼坐在铜镜前一身亵衣的顾熙言,便抬脚走到了净房里,叫丫鬟婆子服侍着脱了外衫。 那厢,桂妈妈亲自捧了一摞衣衫打帘子进来,冲王妈妈道,「侯爷的衣裳熏好了」 顾熙言见状,心中思量片刻,当即起身进了净房。 身后的珠帘还在叮当作响,几个丫鬟婆子见了顾熙言进来,躬身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净房里光线很暗,萧让刚脱了外袍,身上还穿着件贴身的衣裳。男人神色不明地站在那儿,伸手兀自解开了身上的贴身衣物,像是无声地邀请。 顾熙言抿了抿唇,迈着莲步上前,亲自服侍男人脱了下来,露出健壮的胸膛和有力的臂膀。 按照太医的嘱咐,萧让手臂上的伤口刚刚痊愈,不宜饮酒。可是今日宫宴,成安帝亲自赐酒,萧让身为臣子,自然不好推辞。再加上众臣寒暄往来,推杯换盏,总之是喝了不少。 顾熙言服侍萧让换上一件干净的亵衣,嗅着男人身上的淡淡酒味儿,心中百转千回,终是咬咬牙道,「妾身前些日子叫人新制了些龙脑香,味如杉木,闻起来很是辟秽醒神,清冽怡人,不如,以后侯爷的衣裳熏这种香料试试……」 萧让垂眸,看着美人儿脸上的盈盈笑意,不等她说完便打断,「不必,还用本候一贯用着的白檀香便好。」 自从两人成婚之后,平阳侯府内宅中的诸事务,萧让一概是从不过问,但凭顾熙言一人做主。平日里,顾熙言向萧让提出的种种要求,只要不过分,他也基本上都是有求必应。 可是今天,萧让的回答却出乎了顾熙言的意料——又似乎在她的意料之中。 听着这毫不犹豫的果断拒绝,顾熙言偏过头去,强忍着才没掉下眼泪,闷闷道了声,「妾身知道了,侯爷快洗漱罢」,便逃也似的出了净房。 望着美人儿的背影,萧让的脸色猛然沉了下来。 自打出了演武堂的大门,他的脑海中一直萦绕着顾熙言和那门客的过往,真真是如那咒语一般,甩也甩不掉。方才看着顾熙言一张明艳的笑脸,萧让心里头更是如油煎一般,难以名状。 她对他笑脸以对的时候,心里当真还装着别人吗? 内室里早已吹熄了灯盏,只留了两只红烛,静静照着一室寂静。 重重纱幔掩映的床榻上,顾熙言盖着锦被,面朝床内侧躺着。 察觉到身后男人走近了,顾熙言轻咳了两声,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妾身感觉风寒更重了些,只怕夜里会咳嗽不止,不如今晚与侯爷分房睡罢,也免得将这风寒之症传给了侯爷。」 萧让正准备掀开锦被的手一顿,头也不抬道,「本候说了,莫要再提分房之事。」 顾熙言眨了眨眼,强忍着眼眶的酸涩,当即抱着枕头,翻身下床,「若是侯爷不愿,妾身去别处睡也是一样的。」 萧让闻言,猛地伸手拉住顾熙言纤细的玉臂,一把便将人转了过来,沉了脸色道,「你是铁了心要与本候分房睡?!」 手臂上传来的痛意叫顾熙言红了眼,只听她不管不顾道,「是!妾身偏要!」 美人儿眼眶红红,像只困兽一般,警惕而充满敌意地望着他。 萧让承认,这些日子顾熙言脾气大了点儿,他对她也宠溺放纵了点儿,但是,凡事都有个限度。 v第三十八章[11.22] 萧让冷着脸,静静看了她半晌,语气淡漠,「你在无理取闹什么?」 顾熙言闻言,一双美目顿时蒙上了层水雾,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不自觉地滑下脸颊,心头的嫉妒、酸涩、失望、恐惧齐齐涌了上来,她的防线瞬间崩塌。 顾熙言声音颤抖:「我无理取闹?」 男人的大掌还紧紧桎梏着纤细的玉臂,掌心火热的触感传来,顾熙言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猛的抽开胳膊,后退了一步。 她想直接了当的质问他——质问他为什么和尹贵妃用同一种香料,质问他和尹贵妃到底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前缘,质问他知不知道尹贵妃对他的龌龊心思! 可她又害怕了,害怕萧让心中本没有她的位置,自己贸贸然开口,反而暴露出心底的一腔醋意,在这场婚姻里先输了底气。 她撤退的有些慌乱,话到嘴边儿,竟是变成了火上浇油—— 「妾身失德!想来侯爷是看厌了这正房里头的风景,无妨,凝园里只有个无理取闹的泼妇……侯爷若想要那小意温柔的,这侯府中的解秋园里,还有两位美娇娘正翘首等着侯爷呢!」 男人倚在床头,骨节分明的一只手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此时听了这话,心头怒火顿起——她竟然把他往别的女人那里推! 萧让也在气头上,难免失了耐心,只见他沉着脸,眉心紧皱,抿着薄唇和床前立着的美人儿对峙了片刻,猛地起身朝外头走,语气冷硬至极:「罢,既然夫人铁了心,今晚便如夫人所愿——分、房、睡。」 正房外头,守夜的丫鬟婆子早就听见了内室里头传来的隐隐喧闹声,此时见萧让披着外袍、面沉如水地从屋里走出来,皆是大气也不敢出。 下人们皆低着头暗暗思忖——自打侯爷和主母成婚以来,一向是琴瑟和谐,相敬如宾。主母嫁到侯府以来的这些日子,侯爷脸上的笑容都多了许多。 主母素来是个温婉可人的性子……如今,两人怎么突然吵了起来?这大半夜的,竟然还把侯爷赶出了正房! 那厢,侍卫流云得了信儿,忙寻了来,见萧让脸色不善,也不敢出声询问主子的事儿。只能强忍着心里头的好奇,跟着主子往演武堂里头走。 萧让刚跨进演武堂的大门,忽然步子一顿,深邃的眼眸扫向一旁的下属,「解秋园里,到底住着什么人?」 流云看着自家主子能吃人的脸色,忙道,「爷,那解秋园里住的是蕊娘和玉奴两位……姑娘。」 三年前,众臣众将领治理黄河水患有功,成安帝便大手一挥,给每个臣子的府上送去了几位貌美秀丽的歌舞姬,这蕊娘、玉奴二人便是那时被送入了平阳侯府之中。 皇恩难辞,众臣听了这赏赐,当场叩谢隆恩,心里却是有苦说不出。 那韩国公府的老公爷早年征战沙场摔断了右腿,已赋闲在家多年,国公府一应事务都交给小公爷韩烨打理。如今冷不丁被赐了两位美娇娘,韩国公夫人直接叫那马车转了个弯,可怜两位美人还没进国公府的大门儿,便被送到了韩国公府名下的一处偏僻庄子里。 那定国公倒是正值壮年,可定国公夫人素来是个泼辣外放的,盯着那两个娇娆的歌舞姬看了半晌,竟是直接把人发配去了定国公名下的一处粮铺里做杂役。 总之,这成安帝赐美人儿的事,叫盛京城中的重臣之家鸡飞狗跳了好一阵子。 唯独平阳侯府除外。 蕊娘、玉奴二人被送到府上那天,萧让正和几位同僚在演武堂商议军机要事,闻言只不耐道「交由刘管家做主」,便继续头也不抬的摆弄舆图沙盘了。 解秋园坐落在平阳侯府西南一角,离演武堂和正房凝园皆十分偏远。 萧让素来不是沉湎女色之人,那二女被刘管家安置在解秋园的三年以来,萧让竟是从未踏入解秋园地界一步。 萧让从未给蕊娘、玉奴二人名分,低下的丫鬟婆子管事也只以「姑娘」相称。 如今,萧让早把解秋园里的两人忘在了脑后,若不是顾熙言提了一嘴「解秋园里头的美娇娘」,只怕他还想不起来这档子事儿。 萧让眉头紧皱,闻言深思了片刻,方才想起解秋园里头两人的来历,当即斥道,「明日便差人打发了!」 流云见萧让的模样,还以为今晚萧让和顾熙言闹不愉快是因为解秋园而起,忙拱手应了声「是」。 听着木门的开合声,顾熙言伏在床头的引枕上泣不成声。 重生之后,两人一同经历了这么多,她渐渐放弃前世对萧让的偏见,慢慢变得信任他,依赖他,全心全意的接纳他。 可是,她是不是应该和上一世一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现,从头到尾都对他身边的那些莺莺燕燕视而不见? 泪水模糊了双眼,顾熙言心如刀绞,意似油煎,仿佛掉进了万丈深渊,四周一片漆黑,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光亮。 故作坚强了这么久,她已是身心俱疲。 翌日清晨。 平日里,顾熙言顾忌着主母的身份,每日早晨都和萧让差不多一同起床,也好给下头的人做好表率。 奈何昨晚顾熙言哭了一晚上,一夜未睡,直到凌晨东方泛起鱼肚白,才抽噎着昏昏睡去,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巳时一刻。 靛玉挑开床幔,映入眼帘的便是顾熙言泪痕犹在的小脸儿和肿成核桃一般的双目。 昨晚「侯爷和主母吵闹之后不欢而散」的事儿传遍了整个内宅,今早起来,下头服侍的人皆是噤若寒蝉。 靛玉瞅着顾熙言黯然神伤的模样,也不敢开口多问,扶着顾熙言起身去净房好生洗漱了,梳妆打扮好,又叫小厨房里重新做了一应早膳吃食。 黄花梨木小方桌前,靛玉立在一旁,往顾熙言盘子里夹了一块色泽莹润的豌豆黄。 只见顾熙言神色惨淡,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干涸的粉唇动了动,「没胃口。」 靛玉听了,满面担忧地劝道,「小姐就算没胃口,也要多少用一些,这般什么都不吃,可怎么是好。」 顾熙言眼眶一红,眼泪又倾巢而出,只好别过头去,拿帕子掖了掖滚落脸颊的泪水。 昨夜,顾熙言独守空房,望着红烛蜡泪,身侧空空,真真是心如刀绞。 v第三十九章[11.22] 她既不想嗅着那白檀香气和男人同床共枕,又害怕男人真的听了她的气话,转头去了解秋园宠幸那两个侍妾。 她怀着点儿可怜的希冀,希望男人半夜里消了气还能回来找她,不料伊人独坐,苦等一晚,萧让竟是真的没回来。 今早,顾熙言睁眼起来,张口便想问「昨夜侯爷去了哪」,又可转念又恨自己的不争气,竟是这般心心念念地在意男人! 顾熙言脸皮薄,抹不开面子,硬生生忍着没开口。可下面贴身伺候的丫鬟婆子,怎会不知她心中牵挂? 那王妈妈、桂妈妈一早起来,便亲自去了演武堂询问了平日里伺候着的一干人等,早早地打探得一清二楚。 那厢,王妈妈打帘子进来,瞅着这房中愁云惨淡的氛围,当即皱了眉。 红翡忙上前问道,「妈妈,如何了?」 王妈妈叹了口气:「老奴问过了,昨晚侯爷出了凝园,便径直去了演武堂。昨夜应是在书房睡了一晚,并没有歇在别处。」 方才,顾熙言见王妈妈进来,面上装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心里头却是猛的一紧。如今听了这话,心头吊了一晚上的大石头才落了地,只委委屈屈地咬着粉唇不说话。 「小姐怎的又咬嘴唇!」红翡心疼不已,「昨夜到今晨滴水未进,小姐这嘴唇都干涩的起了皮了,只怕又要拿桃花唇脂好好地养上几日了!」 顾熙言是娇养惯了的,平日里,脸色太差便要用珍珠粉覆着、粉唇每日都要用桃花膏脂润着,一身牛乳般莹白的肌肤也是每日不间歇地用精油揉按出来的。 各种名贵的膏脂每日不停地用着,自然是养出一身鲜妍欲滴的好颜色。 如今,顾熙言和男人置了气,却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昨夜,顾熙言心里头如万剑穿心,把用膏脂养身子的事儿远远抛到了脑后,裹着被子哭成了一团。今晨起来,靛玉见顾熙言面容憔悴,本想去里屋拿来膏脂给顾熙言覆上,不料,那浴室里头的美人儿竟是摆了摆手,拒绝的干脆利索。 平日里,脸颊长出一颗痘都要惊慌半天的娇人儿,如今却连容颜都懒得修饰了! 靛玉和红翡看在心里,皆是担忧不已,可又不能扒开顾熙言的心看看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能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干着急。 王妈妈道,「心肝儿姑娘!心里头气归气,可不能拿自己的身子赌气啊!」 顾熙言美目里盈满水光,偏偏还嘴硬地不承认:「谁生气了!我好得很!」 靛玉、红翡也劝道,「姑娘的身子要紧!」 昨晚到现在滴水未进,顾熙言真是觉得有些饿了,气嘟嘟地拿起那双银筷子,夹着那块豌豆黄送入了口中。 点心入口即化,清香爽口,总算是把心头的堵塞之感压下去了一些。 红翡和靛玉见顾熙言终于肯吃东西,相视一眼,终是松了口气。 昨晚,萧让下了令把解秋园中那二位「打发了去」,流云得了令,不敢丝毫怠慢,翌日清晨,便叫下头的管事套了马车,将二人的身楔翻了出来,准备将人放出府去。 谁料,今晨却陡然生出了变故。 话说那解秋园中的两个歌舞姬,一个叫蕊娘,一个叫玉奴,两人皆生的花容月貌,性格却迥然不同——玉奴是个心机玲珑的,那蕊娘却是个胆小怯懦的,什么事儿都听玉奴的打算。 三年前,蕊娘、玉奴两人本想趁着成安帝赏赐的机遇,进了这天潢贵胄的平阳侯府,若是三生有幸入了那英武侯爷的眼,哪怕是被抬成侍妾,也是极好的。 万万没想到,进侯府当日,两人连萧让的面儿都没见到,便被胡子花白的管家安顿在了这偏僻的解秋园里。 那玉奴其人,本是个心思活络不安分的,刚入侯府的时候,不甘心一直被埋没在解秋园里,和那木讷怯懦的蕊娘一起坐冷板凳,也曾生了几回勾引的想法。 奈何侯府中守卫森严,玉奴几次想溜出解秋园,都被外头守着的侯府亲卫挡了回来。几回折腾下来,竟是连萧让的身都近不得。 往后的日子里,两人相依在解秋园中度日,举目所见之人也不过是一些下等的丫鬟婆子,不禁渐渐消磨了一腔斗志,失去了往萧让床上爬的旖旎心思。 整整三年以来,虽然萧让从来没有碰过两人,可这平阳侯府是金银锦绣之家,自然是好吃、好喝、好住、好用地供着二人,这日子过得比那小门小户的当家主母还滋润上几分。 故而,任谁也万万没想到,今日一大早的,突然来了几个冷面冷心的侍卫拍开了解秋园的大门,说是「侯爷有令,立刻送二位姑娘出府去」! 那玉奴和蕊娘本是身世如浮萍的女子,如今好不容易傍上了平阳侯府这棵好乘凉的大树,怎会甘心放手离开? 两人听了要被赶出侯府去,当即慌了神。哭着求着那两个侍卫问了其中缘由,才知道原来是主母和侯爷的意思。 眼看着平阳侯萧让已经成婚将近半载,可玉奴和蕊娘一次都未见过这位新晋的当家主母的真容。 世家大族里,若是婚前主子爷房里收有通房服侍的,成婚之后,当家主母多半会把通房抬成妾室,给个名分,以免落个「苛待通房」的妒妇之名。 故而,自打萧让娶了妻,玉奴和蕊娘两人便满怀骐骥地等候着主母召见。要说这两人也颇清楚自己是几斤几两的人物,不敢奢求抬成妾室,只想着有个侍妾的名分便也知足了。 不料,两人苦等数日,这位主母竟是当解秋园里没个喘气的一般,一次都不曾召见过两人。 玉奴本就不甘心被逐出府去,又回忆起平日里下人说这位未曾谋面的主母是个心慈仁厚、宽严并济的人物,便起了到主母面前求情的心思。 那蕊娘听了这想法,不禁吓了一跳——求到主母面前,那不是逼着主母承认两人的名分吗!可那蕊娘一向胆小怯懦,如此生死存亡的节骨眼上,又怎么敢反驳一向有主见的玉奴! 两人借口收拾行装,绕过了几个遣送两人出府的侍卫,出了解秋园,便径直朝凝园正房的方向偷溜去了。 凝园正房,花厅。 「……主母宅心仁厚,出身高门,定不会和贱妾二人一般见识!贱妾只求主母能赏一处安身之所,叫贱妾有枝可依!」蕊娘和玉奴跪在下首,哭得痛心疾首,好不可怜。 方才,两人在凝园正房外头求见,跪了半晌才得了丫鬟的通传,进了这正房花厅之中。 顾熙言望着下首跪着的两个妖娆美人,捏紧了手里的一方锦帕。 v第四十章[11.22] 好一个牙尖嘴利之人! 「宅心仁厚」一定高帽子扣在她这个当家主母头上,今日若是不答应叫两人留下,便是有违宽厚仁慈,落一个妒妇的名声! 明明是萧让要把人赶走,如今却要让她来做恶人! 自打顾熙言嫁到平阳侯府之时,便知道那解秋园中养着两个「侍妾」。祖母顾江氏也曾再三提醒过她,这两人不得不防,可那时候顾熙言刚刚重生不久,想着这辈子能勉强和男人相敬如宾就算了,便也不曾过多关注理会解秋园中的二人。 世事难料,谁又能想到,如今她竟是对萧让动了一腔真情? 顾熙言强忍着心头怒火,从桂妈妈手里接过两人身楔,勉强笑了笑,「据我所知,侯爷从未碰过两位姑娘,如今两位姑娘应该都还是清白之身。这是你们二人的身楔,你们若是愿意,便拿了这身楔出府去,谋个营生,嫁个好人家,自有大好的日子……」 玉奴、蕊娘这番巴巴地跑到正房求见顾熙言,可不是想落个自由身出去谋生嫁人的。 只见两人相视一眼,齐齐伏地道,「贱妾们家门俱丧,此时出府,真真是孤苦无依,无处可去……贱妾们在府中呆了三年,侯爷一蔬一饭之恩情不敢不报!望主母看在贱妾二人安分守己多年的份上,赏给贱妾一个名分,从此往后,贱妾必定做牛做马,好好服侍侯爷和主母!」 真真是没脸没皮的东西! 顾熙言深吸了两口气,气的几乎失了理智。 那玉奴巧言善辩,生的一副妩媚勾人的样貌,胸口鼓鼓囊囊,水蛇一般的纤腰盈盈一握…… 一看便是惑人的狐媚子! 平日鸳鸯帐中,萧让最是喜欢顾熙言娇软的身子,两人欢好的时候,更是揉着那丰盈一刻都不愿撒手——顾熙言暗自冷笑,萧让不是就喜欢这一口的美人儿吗!如今又把人赶走了做什么! 只见顾熙言收了脸上的笑意,将那身楔重重拍在了桌子上,「好啊,你们既然不愿走,就继续留下……」 下头跪着的二人闻言一喜,正准备磕头谢恩。却听「哗啦啦」一声,花厅的帘子被大力甩开,一身朝服的高大男人大踏步走进来,怒斥道,「不准留!」 那蕊娘、玉奴二人在府中呆了三年,都没见过萧让的真容,可见这位威名赫赫的平阳侯爷真真不是什么沉湎女色、怜香惜玉之人。 故而,今日两人本想趁着神不知鬼不觉,偷偷求了顾熙言的宽恕留在侯府,没想到此时竟是被萧让当场撞破了去! 俊朗的男人目光阴冷无比,似有千万支利箭轮番射过来,蕊娘、玉奴登时吓软了身子,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萧让面色阴沉,冷声道,「你们既是不愿出府去,可真真是好得很——教坊司,八大胡同,看上哪个只管说出来,定将你们发卖到心仪的地方去!」 盛京城中,八大胡同里坐落着上百家青楼妓/院,是出了名的烟花柳巷之地。至于教坊司,乃是官妓容身之所,一旦进了教坊司便和进了青楼差不多——永生入奴籍,再不能从良落籍,几乎永无脱身之日。 那玉奴、蕊娘听了这话,吓的差点当场晕过去,等回过神儿来,忙如捣蒜似的在地上不住地磕着响头,声声哭求道,「侯爷饶命!侯爷饶命!是贱妾们猪油蒙了心,求侯爷、求主母饶命!」 「贱妾愿意出府!愿意出府!」 只见萧让目不斜视,撩了衣摆坐在上首,拿过那两张身楔,几下撕成了碎片,扫了一圈下首的丫鬟婆子,声线凌厉,「是谁放此二人进凝园的?有关的的丫鬟婆子管事,一律罚三个月月例,并拉出去各打十大板!」 屋里头的丫鬟婆子见萧让是真的动了怒气,立刻哗啦啦地跪了一地,连声磕头告罪。 「逐出去有什么用呢?」 顾熙言一双通红的美目看向男人,笑容里满是冰凉的苦涩:「今日逐出府去两个,明日保不齐又进来两个!侯爷是白费功夫罢了!」 萧让闻言,气的闭了闭眼,朝下头众人一阵怒喝道,「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带这两个东西滚出去!」 花厅里重归宁静。 「今日出去两个,明日保不齐进来三四个?」 萧让额角青筋直跳,深邃的眼眸转向一旁的顾熙言,「夫人心里,便是这么看本候的?!」 到底是粗线条的男人,昨夜萧让一气之下去了演武堂,本想着两人暂时分房睡,各自冷静一晚气便消了。哪成想,这举动看在女儿家的眼里,便是冷漠决绝的意味了。 美人儿心中委屈不堪,存了心要和他争论个明白,面上偏要故作强势,「妾身怎么看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侯爷怎么做的!」 这天下哪有女人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的夫君? 那两个狐媚子在解秋园一呆便是三年,既然萧让从来不曾提起,她这位刚入门没多久的主母又怎么好贸贸然的开口提赶人的事儿! 因为这两个歌舞姬的事儿,祖母顾江氏几番敲打顾熙言,她心里不是不难受,而是一直逼着自己视而不见。 「昨晚赶本侯走的是你,如今委屈生气的也是你。」 萧让神色晦暗不明,「想不到夫人竟如此善妒。」 顾熙言心头酸涩至极,未语泪先流,哭道,「妾身便是这样的妒妇!侯爷后悔娶了这般善妒的嫡妻了吗?!」 怒气上头,让人理智全无,话音儿落了,顾熙言不怕死的又加了一句:「元宁长公主在世,老侯爷没有一妻一妾,这难得也是‘善妒’吗?」 萧让神色冷凝,沉默了好一会儿,语气出奇的平静,「父侯没有一妻一妾,是因为父侯和母亲殿下夫妻恩爱,超乎常人。」 「那么,夫人呢?只要夫人说句‘心悦本候’,这平阳侯府中便从此也无一妻一妾!」 顾熙言闻言,心头一跳。 她心悦他吗? 两世的记忆如潮水般席卷而来,顾熙言如鲠在喉,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男人,没有说话。 萧让见顾熙言这般神色恍惚的模样,当即以为她在为那门客史敬原犹豫不决,不禁冷笑,「夫人既然不愿意错付真心,又凭怎么要求本候一往情深?」 v第四十一章[11.22] 顾熙言偏头躲开男人探究的目光,美目里全是躲闪,「侯爷是妾身的夫君,妾身不心悦侯爷,又心悦谁?」 萧让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兀自勾起薄唇笑了笑。 只见男人缓缓起身,俯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顾熙言,你想要的只是‘夫君平阳侯’的宠爱,而不是我萧让的心。」 「你一直都不明白。」 西北风挟裹着鹅毛大雪,一下就是几天几夜。 天地一片白茫茫的真干净,人将这无暇雪景看在眼中,心境也随之变得澄明清静起来。 自从那日顾熙言和萧让两人在花厅里大吵一架之后,便生出了许多嫌隙来。 萧让整日沉着一张俊脸,每日早出晚归,若是偶尔在府中处理公务,也并不在凝园中和顾熙言一同用膳,只单独在演武堂里用了,直到晚上安寝的时候,才踏着一地月色回到凝园正房里头来。 顾熙言也不复之前的笑意盈盈,温柔可人的娇媚模样,只板着一张气嘟嘟的冷脸,若是和男人四目相对,亦装作视而不见。 一连数日,两人日夜无话,沉默相对,谁也没有主动提和好的事儿。 重生之后的这些日子,顾熙言每日和萧让相处的时候,心中始终都紧绷着一根弦。 上一世的不好记忆始终让顾熙言心有余悸,以至于她面对男人的时候,说的每句话、展露的每个笑容都要经过再三思忖,再三推敲——她生怕重蹈上一世的覆辙,一不留神惹了男人不快,再次被男人弃如敝履。 那日从隐翠峰回来,她本以为是全新的开始,没想到,才刚刚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两人之间潜伏着的一切问题都爆发了出来。 顾熙言突然觉得四肢百骸都流动着一股子疲惫乏力之感,她真的累了,她觉得撑不下去了。她再没力气去装成一副乖巧娇媚的模样,上赶着去想该用什么妙计去重获男人的宠爱,讨得男人的欢心。 她很清楚,她深深爱上了萧让,满心满怀全都是这个「话少,面冷,却在危急时刻毫不犹豫地舍命护她」的男人。 可是那日萧让质问她的时候,一句「心悦你」就在嘴边,顾熙言却又犹豫了。 不知不觉,有些东西偏离了上一世的记忆,顾熙言觉得自己的心也在渐渐失控。 她以上一世的坎坷记忆为指示,规避着一件件即将发生的危机,殊不知,世事风云变幻,这一世崭新的变故却是无法未卜先知的。 两人的感情掺杂进了两世的羁绊,她需要时间,好好静下心来缓一缓。 萧让亦是煎熬不已。 堂堂七尺男儿,二十多年来,心中不曾有过别人,直到他娶了顾熙言进门,心里头第一次有了难舍难分的牵挂。 可突然冒出来的史敬原叫萧让有些措手不及,堂堂的平阳侯爷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 他怕顾熙言心里装的全是那位门客。 长夜难寐的时候,萧让曾一遍又一遍的质问自己——倘若顾熙言真的属意史敬原,他会放手吗? 答案是「不会」。 她是他萧让八抬大轿费尽心思取来的嫡妻,是他这辈子「生同衾,死同穴」之人,哪怕她不爱他,他也不可能放她和那门客远走高飞! 这辈子,他都不会放手。 就这样,两人辗转反侧,心如刀绞,互相猜测,互相保持距离,互相装作若无其事,如此相互折磨着,日子也一天天的从指缝里偷偷溜过去了。 傍晚,平阳侯府,凝园。 黄花梨木小方桌上摆着一例板栗烧鸡,一例清炒冬笋,一例烤蜜薯,外加一例清炖羊骨汤。 顾熙言坐在桌旁,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着这桌一人份的晚膳。 距离那日和萧让不欢而散才过去了短短的四五天,顾熙言却是肉眼可见的憔悴了许多——一张小脸儿失了以往明艳的色彩,整日皱着远山眉,满面忧郁伤怀打不起精神。 精神不佳,连带着食欲也变得不好。明明以往吃起美食来就停不下筷子,如今却无论小厨房里变着花样做什么好吃的,都只勉强用得下一点点。 顾熙言的身子本就娇弱,如此一来,更是硬生生掉了一圈肉下来,整个人看上去更加纤细。 可最难熬的还是晚上。 只因顾熙言以往枕着男人的胸膛入睡、依偎着男人取暖成了习惯,如今两人突然生了嫌隙,她又怎么好意思上赶着去往男人怀里扑! 故而,美人儿每晚只能强忍着缠上男人的冲动,克制地睡在床榻的最里头,紧紧地贴着墙根,和另一侧的男人之间像是隔着一条长长的银河,避免有一丝一毫的触碰。 锦榻上,顾熙言神色恹恹,只用了一碗清炖羊汤和几筷子沾着浓厚酱汁的香甜板栗,便觉得胃里有了饱腹之感。 靛玉见状,劝道,「小姐午膳便没用多少,如今又只用这么点儿,可如何是好!」 「冬日寒凉,小姐又一向体虚,不如再多用一碗滋补的驱寒的羊汤?」 顾熙言听了,点了点头,「那便再用些吧。」 靛玉闻言一喜,满口应了,忙拿了那巴掌大的青釉莲瓣纹瓷碗给自家小姐盛汤。 顾熙言刚低头喝了口清淡的汤水,那厢,红翡便一脸忧色的挑帘子进来,先是屏退干净了左右伺候的一干人等,才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函,双手递给顾熙言,「小姐,又来信了。」 顾熙言闻言,轻轻皱了眉,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的瓷勺,把那封信接了过来。 只见那洒金的信封上头写着四个龙飞凤舞的小楷——「言娘亲启。」 v第四十二章[11.22] 顾熙言认出那字迹出自何人之手,一双美目陡然冷了下来。 正如无数戏文话本子中写的那样,才子和佳人的初遇,总是令人辗转悱恻。 上一世,暮春三月,暖风拂面,桃花夭夭,绿柳绦绦。盛京城郊外的一场诗社雅集上,顾熙言和史敬原初次相见。 那文采斐然、面容清俊的少年郎素衣锦带,风度翩翩,出口便成锦绣诗章,直叫佳人一见倾心,芳心暗许。 后来,一切的进展都在意料之中——两人诗来诗往,互诉衷曲,暗生情愫。 可谁知天公不作美,顾熙言一朝被皇帝赐婚,指给了平阳侯萧让为嫡妻。 顾熙言和萧让大婚之后,史敬原暗中和她通信数次,信誓旦旦地引诱她和萧让和离,更是口出狂言,说要带她远走高飞。 可谁曾料到,顾家一朝败落,史敬原却立刻投奔了顾家的政敌王家,从此之后,更是一次也不曾来找过顾熙言。 昔日恋人若是翻脸无情,比仇敌还要可怕上几分。 一次史敬原酩酊大醉之时,将两人过往种种当做炫耀谈资讲给别人听,被有心人写进了戏文之中,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后来,此事传到萧让耳朵里,男人震怒不已,当即把顾熙言禁足柴房,从此不闻不问。 顾熙言年少无知,本以为史敬原是如璞玉一般无暇的良人,却没想到他竟是揣着一颗狼子野心的负心汉。 话说那史敬原其人出身清贫,自视甚高。因屡试不第,没有功名傍身,便入了顾府做门客。 一开始,史敬原本也怀揣着在雄心壮志,想凭借一己才华得到顾万潜的赏识,奈何府中的门客才华横溢者众多,几日暗中比试下来,史敬原不仅没有比别人才高一筹,反倒相形见绌,才学见识皆是处于旁人下风。 就这么在顾府里呆了半年,史敬原当初的一腔热血渐渐消失于无形,变得灰心丧气起来——如此偌大的顾府,养着几十位才高八斗的门客,其中更是不乏有得了功名的相公才子,真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轮得到他史敬原出头! 一日,史敬原满腔郁郁不得志,独自来到顾府后花园中写诗抒怀,不料诗作未成,抬眼却远远看见一位天仙似的美人。 那美人不过豆蔻年华,面若芙蓉,皓齿明眸,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史敬原不过远远一瞥,便已是惊为天人,春心大动。 后花园一见,史敬原念念不忘,百般打听询问之下,才知道那佳人便是顾家嫡女顾熙言。 一个是高门嫡女,一个是落魄书生,两人之间横亘着巨大的门第之差,简直是毫无可能。故而史敬原为顾熙言辗转反侧了几天,便将她的倩影抛到了脑后。 不料,那史敬原虽然屡试不第,但却写得一手好诗词歌赋,在这盛京城中的文人雅客圈子里很是受追捧。如此一来二去,史敬原竟是成了盛京诗词圈子里的小有名气的诗人,广受诗社雅集的邀约。 那日,史敬原应邀去参加盛京城郊外的一处诗社雅集,没想到在集会上再次遇到了顾熙言。 他本就诗才艳艳,几首诗词出口,顾熙言眼中的倾慕之意已经是毫不掩饰。史敬原却还嫌不够,又故意展示一手丹青,引得美人儿称赞连连。 后来,史敬原「无意间」叫顾熙言知道了自己顾家门客的身份,美人儿略一惊讶之后,更是笑的开怀。 再后来,两人以书信来往,情愫暗生。 事情发展到这儿,一切都看似水到渠成,顺遂无比。 史敬原一边儿享受着佳人的倾慕,一边儿为自己的仕途前程忧心,渐渐地,竟是生出了「一石二鸟」的想法——既然他得了佳人芳心,若是有朝一日翻身做了顾府的乘龙快婿,还愁自己不能得顾万潜重用吗? 史敬原正做着「鲤鱼跃龙门」的美梦,不料一场「飞来横祸」把他的希望击得粉碎——成安帝竟是突然下旨,赐婚顾熙言和萧让二人。 那平阳侯萧让是什么人?是在沙场上叫人闻风丧胆的铁血武将!是他见都没见过的柱石之臣! 眼看着吃软饭的美梦就要破灭,史敬原万念俱灰,下意识便想退缩了——纵然他再喜欢顾熙言,可也挡不住皇帝的旨意和那平阳侯府的滔天权势啊! 自古以来,男子沉溺于爱情中,可以安然无恙地抽身摆脱,然而若是女子沉溺于爱情中,极易被情爱蒙蔽双眼,变得无法自拔。 顾熙言知道皇帝赐婚的旨意之后,竟是大闹祠堂,以死相逼,不禁反抗绝食了半个月,甚至还叫身边儿贴身伺候的丫鬟来传话说「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只要史敬原不离,她顾熙言便不弃,哪怕是私奔道天涯海角她都愿意! 听着这掷地有声的誓言,史敬原重新燃起了希望——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他就抛下一切,和顾熙言双宿双飞! 可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及笄礼之前,顾熙言却突然如同变了个人一般,不仅再也不肯见他的面,还对他冷淡至极,再也不提私奔之事。 那日及笄礼后,史敬原百般请求想见顾熙言一面,在后花园中苦等了一个时辰,却只等来了顾熙言贴身侍女红翡的一顿绝情的冷言冷语。 及笄礼之后没过多久,便到了顾熙言和萧让成婚的良辰吉日。 眼看着那花轿出了顾府的大门,史敬原暗暗攥紧了双手——莫非顾熙言见异思迁,见了平阳侯府门第华贵,便把两人的昔日誓言抛到了脑后? 史敬原脑海里莫名生出了这执念,便如孽海生花,一发不可收拾。 顾熙言和萧让大婚之后,史敬原仍旧贼心不死,奈何平阳侯府天潢贵胄,萧让赫赫威名在外,纵然史敬原心急如焚,也不敢轻易上门去求见顾熙言。 故而,史敬原重新使出了旧伎俩——鱼传尺素,鸿雁传书。他数次写信给顾熙言,信中百般嘘寒问暖,问她在平阳侯府过得好不好,平阳侯萧让对她如何,不料信件如雪花一般纷纷飘进了平阳侯府,竟是有进无回——顾熙言从未写过一封回信给他。 「言娘,多日不相见,吾朝暮思卿,望穿秋水。眼见寒冬已来,雪覆冰封,言娘一贯体弱,不知近日体中如何?」 「吾常忆起与言娘吟诗作赋,温酒沏茶之过往,不禁泪流千行,辗转反侧。吾每每念起昔日‘与子偕老’之誓言,满腔心曲百转千回,骤起波澜,竟是无法将前尘放下,更无法放下对言娘的一腔牵挂……」 「吾已寄去信函数十封,不知言娘是否收到吾之心意?若是收到,是否碍于平阳侯爷淫威,不敢回信与吾?吾曾听闻,平阳侯乃是阴狠毒辣,杀生无数之人,想必言娘嫁入侯府,定是每日心惊胆战,备受欺侮,敢怒不敢言……」 「吾常于梦中见言娘梨花带雨痛哭之状,不禁心痛不已,吾一届清贫书生,此生能遇到言娘,深感三生有幸。如今伊人虽已做他人嫁,可吾不忍心见言娘一人置于平阳侯府那炼狱之地,左思右想,终是下笔书下此信,以向言娘表忠贞之心——吾虽无功名傍身,家徒四壁,但愿意为了言娘舍弃周身一切牵挂,不离不弃。」 「若有朝一日,言娘有意与平阳侯和离,吾定立刻上门,抒明己意,求娶言娘。今生今世,吾只愿和言娘一生一世一双人,只羡鸳鸯不羡仙……」 桃花笺上,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整整写了三页之多。顾熙言一行一行地看下去,不禁气的浑身直哆嗦。 v第四十三章[11.22] 好一个满口坚贞不渝的深情郎君! 大燕朝虽然风气开放,可闺阁女子与人私定终身依然是难登大雅之堂之事,若是被人传出去,定是为人不齿! 上一世,史敬原明知这世道对女子苛求得很,却还是半是诓骗,半是引诱地和她花前月下,私定终身! 聘则为妻,奔则妾。自古以来,女子与人私奔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若是私奔之事被撞破,便是有辱女子名节,后半辈子都只能苟延残喘的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上一世,史敬原也是如今日这般,在来信中巧舌如簧,油嘴滑舌,百般诱着她和萧让和离,让她和萧让凭空生出无数矛盾争吵,以至于到了不能回头的境地! 她那时年少不经事,本以为史敬原句句发自肺腑,乃是真情所致。不料事到临头,史敬原一朝翻脸无情,置她于荡/妇、人人喊打的境地。 原来,那些信誓旦旦的话,竟全都是薄情郎的口蜜腹剑,欺耍之言。 顾熙言强忍着心头怒火,将那几张信纸紧紧攥于手心,团成一团,狠狠掷到了地面上。 满腔恨意涌上来,顾熙言扶着黄花梨木小方桌重重喘了几口气,方才缓过来神志。 红翡垂手立在一旁,见状也并不敢言语。 自打自家小姐嫁入平阳侯府只后,那史敬原贼心不死,没皮没脸的来信数封,回回顾熙言看了那信中内容,皆是气的怒不可遏。 红翡并不知那信中写了什么,一开始,难免担忧自家小姐被那轻狂徒子蒙骗了去,后来,每每见顾熙言这副不喜至极的模样,心中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为这等不值当的人物动气,难免上了自己的身子。红翡曾劝过顾熙言「是否拒而不接史公子的信件」,不料却被顾熙言摇头拒绝了。 「小姐,老爷夫人传了信儿来……」 那厢,靛玉满面喜色地打帘子进来,话刚说了一半,便看到顾熙言面色苍白,神色困顿地伏在锦榻的引枕上,当即问道:「小姐这是怎的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顾熙言摆摆手,「父亲母亲说什么了?」 靛玉只好接着道,「老爷夫人叫家里头的管事来传话,说是大少爷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就定在下月初三!」 大燕朝,男女成婚之事需要遵循「六礼」——一纳采、二问名、三纳吉、四纳征、五请期、六迎亲。 那日,顾家和杜家一起相看了儿女之后,两户人家都对这门亲事满意的紧。后来,顾昭文和那杜家嫡女又紧锣密鼓地互换了庚帖,请开天眼者排了生辰八字,那算命的人直夸两人是难得一见的八字相合。两家人听了这半真半假的吉祥话,皆是满面喜色,连带着把这定亲的事儿也提上了日程。 昨日,顾父顾万潜同媒人一道儿,亲自到顾家送了聘礼,又将根据顾昭文和杜家嫡女两人生辰八字卜测算好的良辰吉日拿出来,征求了杜家长辈的意见,选定了婚期。 定亲之事既已完成,这门亲事总算是定下来了。 可下月初三便是大婚之期,种种事宜繁复琐碎的很——从大婚当天新娘跨的火盆上用什么图案,到陪同新娘子整日的「全福人」的选定……事无巨细,都须有人来细细打理。 家中迎来这么大的喜事儿,顾熙言作为出家的女儿,自然是要回娘家一趟,替母亲顾林氏、祖母顾江氏分忧的。 何况,现在她正和萧让置着气,这个节骨眼上回娘家安生几天,眼不见为净,也是极好的。 顾熙言端起手边而的天青色茶盏,饮了一口犀露茶,启唇道:「吩咐下去,明日里套了马车回趟娘家。」 红翡忍不住道,「小姐,是否要请示过侯爷……」 「不必。」顾熙言眼睛红红,出声打断,「反正侯爷是不关心我去了哪里的!何必上赶着告诉他,凭白地惹他心烦!」 红翡、靛玉闻言,默默对视了一眼,终是神色忐忑地应了声「是」。 顾熙言平复了会儿心情,望着地上那团皱巴巴的信纸,又道:「把这信偷偷烧个干净去。」 上一世,顾家被政敌王家所害,几近灭门惨祸,那史敬原却在这个时候投奔王家,顾熙言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史敬原就是出卖顾家的内奸,极有可能是他伙同王家倒戈相向,陷害顾氏于道尽途穷之地。 这一世,若不是顾熙言担忧史敬原有异动,想着顺藤摸瓜抓到陷害顾家的主谋,她才不会强忍着心头的恶心之感,看看那薄情寡义之人一次又一次写来的信件! 顾熙言又饮了一口犀露茶,强迫着不去想那令人作呕,丧尽天良之人。 翌日清晨,金銮殿散了早朝,文武百官从宫中缓缓步出,皆是面笼阴云。 今晨,成安帝听了江南灾害的奏疏,当场震怒。 这位深信佛道的帝王,一向不轻易在臣子面前显露自己的态度立场,如今却是失控地在文武百官面前毫不避讳地袒露一腔怒火。 天子奉命于天,正如《礼记·中庸》中所写——「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 多年以来,这位心思深沉的帝王把大燕朝布局成了一幅太极八卦图,多方势力互相制掣,彼此牵制,彼此牵动,汇集于王权一身。 但过于工于帝王心计,必定会疏忽黎民之苦。 成安帝的怒火中,更多的是惶恐——他害怕这是上天给出的「君主无德」指示。 故而,成安帝并没有当即追究江南道官员对灾情欺上瞒下的责任,而是当即下令,派户部侍郎领数船皇粮南下赈灾,又命礼部尚书翌日筹备祭天大典,届时文武百官一同需到天坛乞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除此之外,成安帝还颁布劝诱江南富民参与救灾的诏令,募富民出粟,依照捐粮的数量,赠予各品级无实权的官职。 此三条政令一出,众臣领命,有罪者希望将功抵过,无罪者希望建功立绩,可谓是各怀鬼胎。 出了宫门,马车沿着朱雀大街行了许久,来到一处闹市街坊。 外头人声鼎沸,萧让皱了眉撩开车帘,竟是冷不丁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自从那日萧让和沈阶交心而谈,两人似是有了某种默契,每次碰面总是拱手问候致意,若是下朝时碰到,也会几人一同结伴而行。 v第四十四章[11.22] 素来无交集的二人,一朝突然如旧日老友一般。旁的文武百官见了,早就惊掉了眼珠子。 奈何萧让本就是个跋扈随性的人,怎会在意别人的眼光? 那沈阶也是位个性十足之人,连九龙御座上的成安帝都敢惹,又怎会在意别人议论自己刻意「谄媚平阳侯」? 「沈大人,闹市里人多眼杂,不知大人为何在此?」 沈阶刚出了果子店,被人当头叫住,定睛一看,才反应过来面前停的原来是平阳侯府的马车。 「参见平阳侯爷。」 沈阶拱手行了一礼,举了举手中的纸袋子,笑着解释,「沈某人顺路来买些果子。家妻有孕在身,总喜欢吃些酸甜可口之物。这家果子店的梅子做的堪称京中一绝,家妻点了名要吃,沈某人只好领命来买了。」 历朝历代「男尊女卑」大行其道,这世上「大男子主义者」不在少数。不料这沈阶沈大人却不像旁的文人那般酸腐,这等被妻子使唤着跑腿儿的事儿,不仅没有羞于启齿,竟是神色如常的说出了自己「怕老婆」的实情。 望着被妻子支使来买零嘴儿的沈大人,萧让抿了抿薄唇,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那厢,沈阶又道,「这家果子店的梅子一向抢手得很,每日卖完便停售了,再想要买就只能等第二天赶早来了。既然今日侯爷来的凑巧,不如也给侯夫人买回去些?」 萧让打小金尊玉贵,出个门都是前呼后拥的,哪曾干过「亲自给别人跑腿儿买零嘴儿」的事儿? 可此时听了沈阶的建议,萧让又突然想起顾熙言平日里确实是喜欢吃这些果脯梅子的,便也点头应下了,「如此,本候便也买些。」 那果子店的名字起得有趣至极,「甜如蜜」三个大字龙飞凤舞,看得人的心情也莫名舒展起来。 店面里头,果子店老板和卖货郎看着抬腿走进门的萧让,心头却有些瑟瑟发抖。 方才,眼看着穿着一袭官袍的沈阶走进门来,卖货郎还以为自家犯了什么罪事,忙叫了店老板出来接客,又哆哆嗦嗦上前问了好,才知道这位大人不过是单纯来买果子的。 不料,刚送走了一位大人,又来了一位大人。 望着身形高大,俊眼修眉,一身红色官袍的萧让,那果子店老板腿一哆嗦,就差点儿跪下磕个响头了。 萧让面无表情地走到盛放各类果子的簸箕柜面前,凭记忆指了几样顾熙言爱吃的果脯话梅,「这个、这个、这个,都包起来。」 那果子店老板忙应了,亲自拿了木勺,不知斤两一般的往纸袋子里装,按半价称好了价钱,又满面笑容地双手递给了男人。 萧让结了账,步出店面,望着站在马车旁雪地里的沈阶,顿了顿道,「沈大人,如此严寒之天,不如与本候一道程马车回府。」 要说这沈阶的家境,实在是清贫的很。 上回上朝的时候,沈府马车的轮子陷在雪地里怎么也抬不出来,后来,三四个仆人一齐好不容易把马车推了上来,竟是硬生生咯掉了一个轮子。 这回,金銮殿下了早朝,沈阶刚坐上马车没一会儿,那上回掉的马车轮子竟是「旧疾复发」,只听「哐当」一声,车厢便歪了过去。 偏偏今日跟着沈阶上朝驾车的仆人只有一个,沈阶思索片刻,只好叫仆人拉着马车先行回府,自己一路步行着来到了这果子铺里头。 沈阶此时还穿着一身石青色官袍,方才走在大街上颇为惹人注目。故而,沈阶听了萧让的邀请,也不做推辞,当即点头接受了一番好意。 平阳侯府正邻着沈府,沈府的后院和平阳侯府凝园里的小花园不过一墙之隔。 以往,顾熙言和萧让偶尔在凝园的小花园中散步,便能能听见隔壁沈府中沈阶和夫人的欢声笑语,那夫妻两人或是放风筝,或是下双陆,或是纯谈天,总之,顾熙言不止一次地夸过「沈大人夫妻感情甚笃」。 萧让坐在马车里,沉吟了片刻,方握拳在唇边轻咳了两声,道:「本候常听闻沈大人和夫人琴瑟和谐,想必自有一套经营的妙方。」 「故而……本候想问问沈大人,若是夫妻吵架了,该怎么哄夫人开心?」 坐在马车外头的流云听力极佳,冷不丁听见自家侯爷从车厢里传出来的说话声,竟是一个没坐稳,差点摔下去。 沈阶听了这话,才知道萧让并非好心请他蹭马车,而是想来「取取经」的,一时心情颇为复杂:「……侯爷下次有事儿,直说便是。」 萧让拱了拱手,满脸都写着不耻下问:「请沈大人赐教。」 沈阶略一思索,道,「既是夫妻,便是至亲至近之人,只要‘真心以对’便是。」 萧让沉思片刻,又问:「若是一人真心,又怎知另一人是不是真心呢?」 沈阶笑了笑,「以真心换真心,以猜忌只能换猜忌。这跟‘以德报怨’是一个道理。若是足够深爱,又岂会因为对方的爱不够深切而放手?」 萧让听了这话,兀自出神儿深思着,久久没有言语。 马车在雪地上渐行渐远,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拐了个弯,停在沈府之前。 沈阶拱手致谢,「侯爷,府上到了,沈某人得赶去把新鲜梅子拿去给家妻,就不多叨扰了。」 萧让摆摆手,「沈大人好走不送。」 这几日,萧让拼命忍着不见顾熙言,他生怕一见小女人,便忍不住把她揉到怀里,毫无原则地和她重修旧好,低头认错。 奈何理智是这么想的,但心里头却并非这么想的。这几日,无论是处理公务,亦或是上朝议事,萧让满心满脑子都是顾熙言的一颦一笑,无论做什么都频频走神儿,不在状态。 到了晚上,萧让心中更是如百爪挠心,他想抱着温香软玉入睡,可每每看到顾熙言独自缩在床角,和他远远相隔,却又怒火顿生,烦闷不已。 今日听了沈阶这番话,萧让颇有些豁然开朗之感——大丈夫能屈能伸,既是他先爱了,奉上了一腔真心,那便一直爱下去,宠下去,又有何妨? 心里头这么想着,萧让下了马车,抬脚便往凝园的方向走去。 只见萧让伸手从流云手中接过那两袋子果脯话梅,随口问一旁的下人,「主母在做什么?」 v第四十五章[11.22] 那下人瑟瑟缩缩的答,「回侯爷的话,主母一早便套了马车回顾府了。」 男人急匆匆的步伐猛地一顿,眸色带了三分惊讶,「可说了回去多久?」 那下人头都埋了下来,「主母未曾说,奴才……奴才亦不敢问……」 萧让勾起薄唇,被气笑了,「主母不说,你便不问?这侯府中净养些哑巴吗!」 那仆人忙连声请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萧让看着不远处的凝园,心中怒火复燃——她这是决定和他生气到何年何月?竟是一声不吭地回了娘家去!真真是骄纵无度,任性至极! 「将这东西扔了去!」萧让把两袋子果脯梅子砸到身后的流火怀中,头也不回地转身向演武堂走去。 流火苦着一张脸,看看自家主子远去的身影,又看看怀里头的两个沉甸甸的纸袋子,简直是留也不是,扔也不是,真真如同握着个狼牙棒一般——扎手得很。 自打顾昭文和那杜家嫡女商议定了婚期,顾府上上下下忙成了一团。 今日,顾熙言一早回了顾府,和母亲顾林氏、祖母顾江氏一起商议定下了大婚那天全福人的人选,又将其余琐碎事宜列了单子,给各个妈妈、管事吩咐下去,尽早着手准备。 顾林氏昨日才叫人去平阳侯府给顾熙言报了信儿,原是顾父顾母想女儿了,顾江氏想孙女儿了,想着叫顾熙言那天有闲回来家里一趟说说话便好,没想到今日一早,顾熙言便坐着马车回了顾府,这一呆便是一整天。 等到下午申时一刻,眼看着日头西沉,顾熙言却依旧磨磨蹭蹭地呆在鹤寿堂,一点儿启程回平阳侯府的意思都没有。 顾江氏、顾林氏都是过来人,见顾熙言这副模样,又想起早上问她「侯爷最近忙不忙」,顾熙言也只寥寥数语搪塞了过去,当即便察觉到这小夫妻两人之间有不对劲儿的事情发生。 「祖母……他若是和那娘娘有什么私情,孙女儿真是不想活了……」 顾熙言扑在顾江氏的腿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 一旁的顾林氏见了,皱了眉道,「女儿家家的,张口便是死啊、活啊的,哪就到了那番不可回环的境地!」 顾江氏望着顾熙言趴在自己膝头的委屈模样,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下她的额心,斥道,「我顾家怎的养出你这般没有志气的女儿!为个捕风捉影的事儿便要寻死觅活的!」 「你若是心中在意那劳什子娘娘,便去当面问你家侯爷!若是拉不下面子去问,便把这事儿打碎了牙齿和血吞,严严实实塞回肚子里,就当从未发现过!」 顾熙言听了,抽噎着不敢说话。 上一世,她和萧让情同陌路,并没有做过几天正经夫妻,故而这一世两人成了亲,顾熙言心里头也并没什么夫妻相处的经验可以借鉴,真真是一切从头开始,只能摸着石头过河。故而在面对萧让的时候,顾熙言颇有些自乱阵脚,说话间拿捏不妥当,难免失了分寸。 顾江氏又道,「夫妻之间最忌讳的便是相互猜忌。你有什么话憋在心里不说,他一个粗枝大叶的男人又怎么会知道?如此日久天长下去,嫌隙只会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到那时,只怕就不是别扭两天这么简单的了!」 那顾林氏也叹道,「夫妻之间想要白头到老,哪有这么容易?人这一辈子,磕磕碰碰都是在所难免。若是夫妻二人遇了事儿,便要诚心以对,摊开了、说明白了,事情自然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初为人妇,有的时候拉不下面子,为母都理解……可也不要过于钻牛角尖了!」 顾熙言听了这番教训,把这一字一句都暗暗记在了心里,闷声道,「母亲、祖母教训的是,熙儿谨记在心。」 老太太到底是心疼自家孙女儿,面上虽是一脸严肃地教训了顾熙言一顿,心里头也没少骂萧让——既是有了家室,却还平白惹了那些莺莺燕燕,惹得自家孙女儿伤心欲绝,哭成了泪人一般。 只见顾江氏摸了摸顾熙言的额发,叹口气道:「你若是心中郁结,真不想回平阳侯府去,今晚便在家里住一晚也是舍得的。」 顾熙言一听顾江氏松了口,同意自己留在顾府,当即面上一喜,胡乱擦了眼泪,抱住顾江氏直唤「好祖母」。 顾江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能揽着自家孙女儿,叹道,「你这个皮猴儿哟。」 顾林氏见状,不禁笑了笑,「那媳妇便吩咐下去,叫妈妈先把蕴松苑的屋子收拾了。」 蕴松苑是顾熙言未出阁的时候所住的院子,和长兄顾昭文所住的轶竹园遥遥相对。 顾熙言出阁之后,这蕴松苑依旧保留着顾熙言之前住的时候的原貌。故而丫鬟婆子们清扫了一遍,又搬来了两床的崭新的被褥,便能立刻入住了。 蕴松苑四周围着一带粉墙,隐隐露出里头的亭台楼阁和丛丛翠竹。 进了蕴松苑的大门,阶下石子漫成甬路,抬眼便是左右两条曲折游廊。院子里头并不大,正屋里头共两三房舍,设着几张床几椅案。里间房内开着一扇小门,从门中出去便是个小园子。 园子里遍植花树,一年四季都有绿木花草相伴。园子粉墙下开有一眼清泉,潺潺溪流灌入墙内,绕着屋子流到前院,从竹林之下盘旋而出。 自打顾熙言出嫁之后,便不曾回过蕴松苑,今日得了顾江氏的允许,偶然回来一住,难免忆起年少的温馨往事。 王妈妈刚刚张罗好了这蕴松苑中一应住的、用的物事,那厢靛玉便挑帘子进来进来,附在顾熙言的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顾熙言垂眸深思片刻,面上绽开一朵笑来,冷声道,「我倒要看看,他到底还揣着什么鬼心肠!」 顾府后花园,一处偏僻的楼阁中。 隔着层层纱幔,望着屋外那个瘦削挺拔的身影,顾熙言的目光里看不出喜怒,手脚却皆是冰凉彻骨。 史敬原站在重重纱幔之外,试探地唤道:「言娘?」 红翡站在顾熙言身边儿,当即斥道,「史公子自重,如今我家主母已嫁为人妇,公子应尊一声‘平阳侯夫人’才是!」 史敬原暗自握了握拳头,难以置信道:「言娘当真如此狠心?」 顾熙言闻言,强忍下去心头涌上来的恶心之感,朗声道,「史公子不是说,有‘事关顾府安危的大事’要告诉我吗?」 方才在蕴松苑中,史敬原偷偷叫人递了话进来,说是想见顾熙言一面。顾熙言本欲拒绝,可一听是事关顾府安危的大事,犹豫了片刻便同意了。 原来,尹贵妃以拉顾家下水为条件要挟,谢万眺急着用钦天监的祥瑞化解江南道的危机,只好妥协。 那王敬孚和顾父顾万潜政见不合已久,故而特意在谢万眺前领了这构陷顾家的差事,想神不知鬼不觉的借机铲除顾家。 v第四十六章[11.30] 王敬孚已经打点好了江南道上作伪证的官员,就差顾万潜的私印往罪证上一盖,这顾家伙同江南江家狼狈为奸,趁着洪灾「以赈灾之名,行哄抬物价之事」的罪名便是板上钉钉,就算是天王老子来就救,也跑不了了。 不料阴差阳错,那王敬孚手下之人偏偏找到了这门客史敬原去偷那顾万潜的私印。 史敬原在顾府中蹉跎两年,不被顾万潜重用,早已经心生怨念。如今暗地里听了那人所说的高官厚禄、升官发财的诱人的条件,当即便松了口,答应了这等两面三刀之事。 昨日,史敬原趁着顾万潜与重门客议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书房重地,偷了那一方私印来。奈何,偏偏史敬原是个「人心不足蛇吞象」之人,如今一边儿背叛了主家,一边竟是想着,若是能骗的顾熙言双宿双飞,人、财、仕途三得,岂不美哉? 过往几个月,史敬原向顾熙言写信数封都是有去无回,故而如今不敢妄自猜测顾熙言心中所想。正百爪挠心之际,史敬原恰好听说顾熙言今日回府,便暗暗下了决心——今日一定要见上顾熙言一面,哄着她和自己双宿双飞! 史敬原闻言,定定望着那隐隐约约的倩影,如同要穿透重重纱幔一般,「我前几日写得那封信,言娘可曾亲阅过?我在信中所说,句句皆是肺腑之言,不知道言娘考虑的如何了。」 顾熙言见史敬原避而不答顾家之事,便觉得自己被戏耍了,当即再也掩饰不住心底的鄙夷,微微冷笑一声,道,「我一字不差,将史公子送来的信件都看了。」 史敬原大喜,「那言娘……」 「只怕要叫史公子失望了。以前年纪小不懂事,和史公子通了几封信探讨诗文,不料却叫史公子误会了我有仰慕之情。」 「如今我身为人妇,与夫君平阳侯琴瑟在御,相敬如宾,恩爱非常。史公子在信中说的那些话,实在荒谬的很,以后还是莫要再提了。」 史敬原听着这清冷的声音,真想扒开纱幔看看,那里头端坐的到底还是不是那个单纯好骗的顾熙言! 「言娘真是叫我伤心至极。」史敬原的眸色里透出一抹幽异冷光,轻轻道,「既然如此,从今往后,言娘莫要后悔。」 顾熙言猛地从座椅上起身,望着纱幔外的人影兀自冷笑出声,晶莹的泪水不知不觉溢满了双眼,「此生此世,我顾熙言绝不再提一个‘悔’字!」 盛京中,商业繁荣,酒肆林立,生意兴旺。坐落在皇宫通化门外的「青绮酒楼」有胡姬当垆卖酒,素有盛名。 这日下了朝,淮南王和萧让在此处吃酒。 大燕朝和五胡十六国边疆战战停停十余年,西域的胡商、胡僧及胡姬争相涌入盛京,胡地的饮食、服饰、舞乐也渐渐传入大燕朝中原腹地,日益融入大燕朝子民的日常生活。 包房里,一深眉高目的胡姬正「铮铮」弹奏琵琶,旁边的另一胡姬则柔柔拨动箜篌,两人身侧,一胡姬满面春风,轻抖罗衣,正翩翩起舞。 「本王也不知你夫妇二人有何嫌隙……本王也不敢问啊!」淮南王一边说着,一边斟了两杯西域葡萄酒,给萧让推过去一杯。 青绮酒楼里售卖的胡酒类别众多,喝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这几日淮南王隐隐察觉萧让心情不好,也不好显摆自己和晖如公主是如何如胶似漆,故而想趁着喝酒的功夫,拿出长辈的架子来,顺便开解他一番。 萧让饮了杯中美酒,淡淡道,「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你可拉到吧。」淮南王信了他的邪,「这几日早朝议事,你人在金銮殿上,一颗心不知道飞到了哪里!本王就站在你旁边,可是看的真真切切!」 那日在天坛祭祀后,恰逢东南王进宫朝拜,成安帝在宫中设了宴,萧让全程不在状态,冲着那东南王一口一个敬谙兄(淮南王的表字),直把人东南王弄得一头雾水,又敢怒不敢言。 萧让顿了顿,方道,「自打那日除夕宫宴回来,便总觉得哪里不对,这几日与夫人生出许多嫌隙来,本候心中亦是苦闷得很。」 淮南王闻言,抬手示意一旁正奏乐跳舞的胡姬退下,「说起来那日除夕宫宴,本候还想提醒侯爷一事。」 等包间中服侍之人都退了下去,淮南王才接着道,「那日,尹贵妃看侯爷的眼神儿,本王看了了都犯怵。」 十年之前,萧让和淮南王一同游历江南,在扬州地界偶遇人牙子施暴,救下了人牙子鞭子下瑟瑟发抖的少女尹双儿。 年少的萧让回京之后,便把此事忘到了脑后。 不料,六年之后的一次宫宴上,萧让望着上首成安帝身侧的新晋宠妃,觉得一阵莫名眼熟。 原来,六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当年的尹双儿,竟是摇身一变,成了后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娘娘。 望着这位成安帝新封的尹贵妃,萧让心中警铃大作。出宫之后,当即派人去查了尹贵妃的底细,这才知道,原来,三年之前,尹双儿偷天换日,隐瞒其扬州瘦马的身份,以王家表小姐的身份通过选秀入后宫——背后竟是王谢两家人的手笔! 尹双儿一直对当年救下自己的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念念不忘,那日宫中一见,竟是是如微风乍起,吹皱了一池春水。 此后几年,尹贵妃托人私下里找了萧让几次、递了几封书信、物件来,皆被萧让不冷不热地挡了回去。 只见淮南王神色凝重,「尹贵妃你可得多注意着点儿,万一她不要命起来,一盆脏水泼到你头上,那可真是遁入万劫不复之地!」 若是有臣子敢在皇帝头上动土,与后妃勾结,纵使是三朝元老、功勋之家,也逃不过诛九族的灭门死罪。 「犹记得,当年你救下她的时候,她说什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女子只愿以身相许’,本王当时一听,便觉得不对!她若是个安分守己的良家女子,只怕吓得只知道磕头谢恩了,又怎么会被那人牙子打的遍体鳞伤,还一心想着怎么勾人,好攀上你这根高枝儿!」 十年前,少年时的萧让策马风流,快意恩仇,俊朗世无双。本是一次无心的随手相助,奈何无心插柳柳成荫,竟是为日后埋下了一个巨大的隐患。 萧让一杯接一杯的喝酒,神情不阴不阳。 淮南王刚拿起酒壶,倾身过去给萧让添酒,冷不丁一股子白檀香飘进了鼻中,随口道,「这味香料你打小便用着,本王闻着熟悉的很!」 「这么一闻,本王便想起来,前几日似乎在哪里闻见别人身上也有一模一样的香气……」 萧让听了,勾唇笑了笑道,「绝无可能。」 「这味‘绿染白檀香’是母亲殿下一贯用的香料,因经了宫人调试,在普通的白檀香里头多加了一味薄荷,清冽绵长。宫中制香的秘方从不外传,王爷又怎会闻到一模一样的……」 「那日除夕宫宴!」 淮南王猛地打断,不像是开玩笑:「那日除夕宫宴,尹贵妃身上便是这一模一样的香味!本王以项上人头担保!」 萧让闻言,手里的白玉酒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登时碎了个稀巴烂。 v第四十七章[11.30] 那晚净房里顾熙言突然叫自己换熏香,鸳鸯帐里莫名其妙的醋意,第二日花厅里夹枪带棒的讽刺……萧让脑海中白光一闪,所有的吉光片羽都被串联了起来。 原来如此! 原来那日从宫中回来,顾熙言是为了这个生气! 萧让猛地反应过来,立刻起身匆匆下了楼,翻身而上高头骏马,扬鞭朝顾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那厢,淮南王一转眼的功夫,面前便没了人影,当即冲到窗前急急道,「萧彦礼!你往哪儿去!」 明明晌午还要在御书房和太子太保、兵部侍郎等人议事!如今,难不成想让他一人应付那群须发花白的糟老头子?! 蕴松苑中翠竹长青,一片翠竹森森,风拂过似龙吟细细。因是冬日时节,后院里种的一林蜡梅花也纷纷盛开,香味儿直往人面上扑。 翠竹环绕隐着一道曲栏,顾熙言未出阁的时候,因觉得这里比别处更觉得幽静,最喜欢在此地凭栏读书。 地上薄雪融了几日化了个干净,今日又出了暖融融的太阳,顾熙言一时兴起,叫人在那梅树竹林下摆了张藤编的摇椅,再抓来些点心吃食装在四格果子盒里,置于旁边的小杌子上。 只见她拿了一卷话本子,靠在摇椅上,嗅着梅香竹韵看书,时不时地抓颗酸甜生津的话梅入口真真是惬意至极。 这几日,顾熙言和萧让打着冷战,整日心力交瘁,如今躺在昔日闺房的院子里,突然得了放松,手里的话本子没看几行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红翡、靛玉本就可怜自家小姐这几日心中有事,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这会子见状,只上前给顾熙言披上了条薄毯子,便轻手轻脚地退下去了。 美人儿侧卧于藤椅上,只从薄毯里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因着这几日忧思过度,原本有些肉乎乎的脸庞变得肉眼可见的消瘦,更显下巴尖尖,我见犹怜。 萧让抬脚走进蕴松苑的后院的时候,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副美人梅下沉睡图。 两人别扭了数日,许久未曾亲近,再加上昨夜顾熙言没有回平阳侯府,两人一夜未见,更是辗转反侧,如隔三秋。 萧让大踏步走近了,望着美人儿颤动的长睫,微张的樱唇,心头一动,伸手便把美人儿从摇椅上拦腰抱了个满怀。 顾熙言正睡得香甜,突然被打横抱起来,立刻便惊醒了过来。 待她睡眼惺忪地看清了面前的男人,当即眼眶一酸,颤声挣扎了起来,「侯爷不是不理妾身了吗?如今又来妾身娘家做什么……唔——」 美人儿刚刚睡醒,面若芙蓉,眉若远山,一双水汪汪的美目含嗔带怨,直看的人想毫无原则的俯首——做她的裙下之臣。 心头的思念满上来,萧让再也不想忍下去了。 只见男人一个俯身,低头便把那一张一合的红唇含入口中,以吻封缄。 尝着心心念念的甜蜜滋味儿,萧让紧紧地抱着怀中美人儿,抬脚便往房中走去。 美人儿一头乌发散落倾泻在男人的臂弯里,像只小猫儿似的窝在男人怀中,一边推据着男人的胸膛,一边软软求着。 萧让步子不停,走到屋中,大力甩上木门,径直向闺房内室里的大床走去。 美人儿的身子刚一沾到大床,便泪光点点的挣扎着脱离了男人的桎梏,「唔——这是妾身的闺房,侯爷出去!出去!」 男人恍若未闻,只肃着着一张脸,把美人儿双手拉高,按在头顶,俯身便又吻了上去。 顾熙言见萧让失了控一般,挣扎着试图避开男人的薄唇,「这是……这是在妾身娘家!侯爷莫要——」 因顾熙言这张樱桃般小巧的檀口刚刚吃了梅子的缘故,不管萧让怎么吃,都是让人上瘾一般的软嫩生香。 被男人按着吻了半晌,直到顾熙言几乎窒息的时候,那薄唇才不舍地缓缓分离开来。 顾熙言如濒死的鱼一般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眼眸中豆大的泪珠儿不知不觉就涌了出来。 只见美人儿玉面之上,两片娇嫩的唇瓣已经被咬的高高肿起,看上去像是不自觉地嘟着嘴唇,平白添了几分娇嗔。 顾熙言眼角红红,又弯又翘的长睫上挂着泪珠,不住抽泣着,「侯爷、侯爷就只会欺负妾身!」 此情此景,萧让看的一阵揪心,只想把整颗心都掏出来送到她面前,任她捏圆搓扁,怎么处置都好。 「那日拒绝夫人换香,不过是因为用白檀香习惯了,」 萧让一边说,一边情不自禁的低头去吻顾熙言的唇角,她却本能的偏头躲他。 「本候和尹贵妃,从过去到现在,从来没有过一丝一毫的私情。」 顾熙言嗅着男人身上干净的皂角的味道,听着男人在耳边的解释的话语,这几日心中的委屈又泛了上来,登时挣扎着要推开他,脸上全是委屈难过「侯爷和别人的事儿,妾身一点都不想知道,侯爷放开妾身……」 萧让不禁失笑,把美人紧紧按在胸膛上,轻吻着那蝶翼一般的长睫,温声道,「可是本候想告诉夫人的很,真的是一刻都不想等了,夫人便勉为其难的听一听罢。」 男人磁性的声音响在耳畔,顾熙言一个瑟缩,当下便酥软了身子。 只见那美目里满是水雾蒙蒙,她扁了扁嘴巴,「既然如此,妾身就勉强卖侯爷一个面子——听一听罢。」 明明满心满怀都写着「介意」二字,此时更是恨不得扒开男人的心,看看里头是不是只装着自己一个人,偏偏面上要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萧让搂着美人儿在怀,被这生动娇气的模样勾的挪不开眼。修长的手指揩去小脸儿上的泪迹,句句话都发自肺腑,「母亲殿下惯用‘绿染白檀香’这味香料。以往多年,本候的衣物一向是母亲身边儿的嬷嬷宫人帮着打理的,故而熏香也沿着用了母亲喜爱的香料。」 「这香料的秘方出自深宫,并非寻常白檀香的味道……至于尹贵妃是如何拿到这味香料的方子……本候一丝一毫都不知晓,也不想叫夫人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伤了心神。」 男人低头,一下一下轻吻着顾熙言莹白的脸颊,「以往二十多年,本候的熏香是母亲殿下帮着选的,如今,既然本候娶了夫人,就请夫人帮本侯选一味新的香料罢。」 顾熙言听了这番真心实意的解释,心头的火气顿时消失于无形,甚至还生出几分愧疚来。 v第四十八章[11.30] 思及昨日顾林氏、顾江氏一番训斥之言,美人儿当即伸出小手,揽上男人宽肩,呐呐道,「是妾身……任性了。」 「既是与……贵妃无关,侯爷若是用习惯了,不用换香料也是可以的……」 萧让握住那一双纤纤素手放在唇边,薄唇动了动,「无妨,如今这习惯可以为了夫人改一改。」 听到这儿,顾熙言心中又感动又后怕,终是倾身紧紧抱住了男人,埋首在男人的怀里,不住地抽噎着。 萧让轻拍着怀中人单薄的脊背,轻笑道,「真是个水做的娇娃娃,如今不是原谅本候了么,眼泪怎么还是止都止不住?」 顾熙言闻言,面上一红,张开檀口在男人肩上请轻咬了一口,满心都是失而复得的柔情蜜意。 两人在闺房里胡闹了一番,终是顾忌着还身在顾熙言的娘家,萧让不敢太过分,只浅尝辄止便和美人一同整理了衣衫,出了这蕴松苑,去正房花厅向顾家长辈辞行。 方才萧让突兀而至,把顾家上下惊得一阵兵荒马乱,那顾江氏和顾林氏却是知道他为何而来,只不冷不热受了萧让一礼,便打发他往蕴松苑去了。 此刻,看着下首那如胶似漆的小两口,顾江氏没好气地敲打了几句,便赶着两人回平阳侯府了。 平阳侯府,凝园。 冬夜寂寂,明月高悬。正房内室的小轩窗外,又有新雪扑扑簌簌地落下。 顾熙言和萧让多日未曾亲近,如今一朝解除了心中嫌隙,自然是情意更浓,恨不得和对方时时刻刻都待在一起。 萧让一路抱着怀中的娇软美人,进了凝园正房内室,斥退了左右,将满面迷蒙的美人儿放在宽阔的床榻上,大手一挥便拂落了床幔钩子,自然又是一番春帷情浓。 不知过了多久,层层绡纱帐中,萧让把顾熙言抱在膝头,鸳鸯交颈,分外温存。 只见顾熙言伏在男人怀里,咬唇道:「侯爷,妾身年少时也做错过事,看错过人,可是自从妾身嫁给侯爷之后,满心满眼都只有侯爷一个人,从不曾有过别人。」 人往往在被彻底伤害之后,一朝觉醒,才会被迫地迅速成长 顾熙言本是一张白纸,可命运给她开了一场玩笑。这一世重生之后,她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向前走,每日睁开眼,她满心都是如何弥补,如何拯救,如何防范于未然……她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稍有不慎便会眼睁睁地看着上一世的悲剧重演,看着她爱的人惨死在在她面前,看着她自己再一次死无葬身之地。 她本以为萧让和上一世的冷漠绝情模样没什么不同,可谁曾料到,这一世无边无际的救赎里,他成了她唯一倚靠和信任的光亮。 美人儿说罢,握住男人的大掌,轻轻放在自己的胸口,声音腻的如蜜一般:「熙儿心里全都是侯爷,侯爷若是不信,便摸摸看。」 此情此景,萧让瞬间投降,只恨不得把面前之人揉进身体里才算作罢。 「夫人说的话,本候怎会不信。」 两双眼眸,清晰地映着彼此的倒影,美人儿愈来愈靠近,直到一个柔软的东西抵上了萧让的薄唇。 突如其来的吻,把一切冰雪都消融于无形,两人数日以来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不再,这内室帐中一时间全是甜丝丝的暧昧。 那吻过无数次的薄唇又凉又软,顾熙言一向羞赧,轻轻碰了两下,便退了开。 顾熙言望着男人眼眸里毫不遮掩的情意,当即垂下了眼帘,两朵红云飞上脸颊,当真是人比花娇。 萧让低哑轻笑:「以后都不生气了,好不好?」 顾熙言咬了粉唇,羞涩地点了点头。 萧让见状,「嗯」了一声,得寸进尺道:「那夫人冤枉本候这么多天,不知该怎么补偿?」 顾熙言听了这话,耳尖都红了,嗓音糯糯的,轻的几乎听不见,「妾身今晚服侍侯爷沐浴好不好?」 萧让听了这话,当即便忍不住了。 顾熙言被那火辣辣目光看的怦然心动,只好扭过头去,半遮了滚烫的脸颊,不敢看身后的男人。 只见——素约小腰身,歌巧动朱唇,桃花深径一通津,瑶台清夜月归轮。 不知那春帐里折腾了多久,直到美人儿细细地哽咽求饶,男人才抱着怀里头衣衫不整的美人儿去了浴室里头。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如今年关已至,光是平头百姓都整日为了过年的诸事忙的没头没尾,更别说这天子脚下的重臣功勋之家了。 腊月二十九那天,平阳侯府换了门神、对联、挂牌,新贴了桃符,举府上下焕然一新。 因着除夕当夜顾熙言和萧让要进宫赴宴,便早早开了宗祠,着人打扫一新,收拾了供奉用的器皿供器及供品,提前请了一众神主英灵。 自打那日除夕宫宴过后,平阳侯府名下的数百位庄子管事纷纷进京交租纳贡,细细算来,那日两人从顾府回来之后,顾熙言便在平阳侯府内院足不出户,足足为内宅诸事忙碌了四五日之久。 冬日午后,昼锦堂花厅。 顾熙言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藤心圈椅上,偏首翻看了两下手中的册子,便将册子递与一旁的立着的李妈妈。 顾熙言今日穿了身藕荷色杏林春燕纹的长夹袄,下面是条绛色四合如意纹百褶长裙,因在府中处理宅务,只简单梳了个螺髻,上插两三只东珠攒花宝钗。 顾熙言望着下首跪着的管事,满面和善地开口,「刘管事快请起。今年雪大,前几日又阴晴不定,忽暖忽寒,刘管事这一路上只怕不好走罢。」 下首的刘管事拱了拱手,「回主母的话,今年比往年天气更严寒些,外头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赶着限期才到了京城,谁知天气忽暖,雪地泥泞难行,竟是又耽误了几日才到侯府中,小人实在惭愧。」 顾熙言笑了笑,「既是事出有因,便无可怪罪。」 这进贡的单子上列了一长串的各种野味以及一年所收的田地租子和收成,是平阳侯府过年必不可少的年货。 v第四十九章[11.30] 刘管事手下的庄子位于邓州,田产位置比较远,从邓州到盛京城中,光脚程都要半个月。 这些管事虽说是平阳侯府的奴才,可也是一整个庄子的管家,在当地也算是有头脸的人了。如今亲自趟雪赶车来京纳贡,可谓是披星戴月,风餐露宿。 顾熙言见这位刘管事所言非虚,又不是个油嘴滑舌的,便也不追究来晚的过失了。 今年底下庄子的收成都比往年要好一些,顾熙言先是言语上夸奖激励了一番,又赏赐了些金银裸子下去,才叫人领着刘管事下去歇息。 「妈妈,这庄子管事还有多少没到的?」顾熙言轻啜了一口犀露茶,看向一旁的李妈妈。 李妈妈当即翻看了下手中的花名册,确认了下才道,「回主母的话,到现在为止,侯府名下二百一十六个庄子的管事已经全部都来拜见过了。」 「甚好。」顾熙言点点头,「那便叫账房将送上来的地租过账入册,再将各个庄子上进贡之物清点了,除了留下供祖宗的份例以及咱们府中所用的份例,其余剩下的各样都取出些,给二房和三房送过去。」 王侯功勋之家在族内分发年货,乃是每一年的惯例。 下面庄子进贡上来那么多东西,诺大的平阳侯府里就只有萧让和顾熙言二人,即便是算上一干下人,也绝不可能吃的完。 好在平阳侯府还有几房同宗近支的子孙,例如萧氏二房、三房之流。这些同宗的亲戚都是金银窝子里出来的,衣食住行奢侈非常,故而一朝分家之后,只能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充其量只能说是有余粮。 别的更远的旁支亲戚也都平平,过的一般富裕,故而,每年对于平阳侯府分发的这些年货还是十分仰赖期待的。 李妈妈应了顾熙言的吩咐,便转身挑了帘子出去,给下头的管事小厮分配活计。 顾熙言刚松了口气,那厢屋门一阵开合,只见流火被婆子领着进了来,行礼道:「秉主母,今日侯爷下朝顺道领了朝廷赏赐的春恩,属下奉命给主母送来。」 所谓春恩,即春祭恩赏,是皇帝赏赐给受封荫的官员以供祭祀之用的银两。 因萧氏祖上拼死拼活挣下了一等侯爵的荫封,每年无论大节小节,平阳侯府均有恩赏可以领。 一旁的桂妈妈适时解释道,「主母,这春恩银子虽少,但多少是皇恩——上领皇上恩,下则是托祖宗福。拿了去供奉祖宗,乃是足够体面的事。」 这春季恩赏的银子不多,平阳侯府虽然不缺这几两银子,但所代表的皇家恩宠却不是谁家都能有的。故而,那怕用一万银子供祖宗,到底不如这个体面,又是沾了皇家龙气福泽的。 顾府是没有领春恩的资格的,故而顾熙言活了两世,虽对着春恩赏赐有所耳闻,今日却还 头一次知道这春恩的具体用途。 顾熙言得了桂妈妈的提点,当即吩咐了下去,叫了婆子把这份春恩送到祠堂里去供着,等上元节那日好用来供奉祖宗。 打理完了这春恩、祭祀、纳贡、分年货的诸事,还有正月里请客的事宜。 每逢过年,家家户户都要请客吃酒,说是请客,不过是借听戏打赏,酒肉吃喝之名,沟通感情。 平阳侯府天潢贵胄的门第,平日里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结交的自然都是王公贵族,请客吃饭自然也都不出这个圈子。 顾熙言早早问过了萧让请客的安排,如今只叫桂妈妈按照往年惯例拟定了正月里请吃饭的日子,又叫萧让开了宴请宾客的名单,大抵是几个国公府、东西南北四王以及各公侯伯子男等人。 那厢,王妈妈捧了一个红漆木盒子打帘子进来,「秉主母,前些日子金银裸子打的有些不够,老奴索性叫人又打了些来,预备着过几天上元节打赏小辈儿见礼用。」 顾熙言听了,点点头,「辛苦妈妈。」 王妈妈见顾熙言神色困顿,满面之色,不禁心疼道,「主母一连忙了数日,若是累了便休息会儿,这平阳侯府诺大的家业,事情总是管不完的,下面的人也理应为主母分些忧去。」 顾熙言笑了笑,「妈妈说的是,好在忙了数日,一应事宜总算是处置的差不多了,这会子还真有些困意上头,得去小憩一会儿才好。」 一旁的靛玉来道,「婢子服侍主母去休息。」 凝园正房。 只见大丫鬟红翡神色惶然,手里捏着一封信,匆匆打帘子进了内室里。 此刻已是傍晚,再过片刻便是晚膳时分,顾熙言刚卸了钗环准备躺下小憩片刻,不料那厢红翡便闯了进来。 靛玉「嘘」了声道,「红翡姐姐声音轻些!小姐这会子刚刚躺下呢!」 红翡面上浮上几分焦急,「老爷叫人快马加鞭送来了封家书,说是叫小姐接了信便立刻拆开来看!可见是有什么要紧的大事……」 那厢,顾熙言合着眼睛本就没有睡着,隐隐约约听了这话,当即直起身子,撩开绡纱帐道,「我还未睡,快把家信呈上来罢。」 「近日朝局动荡,江南粮灾一案,你外祖江氏一族已因赈灾粮之事牵连其中,为父隐隐察觉此事非同寻常,矛头似是冲着顾府而来,故而特地休书一封,提醒熙儿近日出门需谨慎小心。」 「平阳侯府本是天潢贵胄之家,顾氏虽是满门书香,说到底总算是高攀了侯府……故而,吾儿一朝被圣上指给平阳侯爷为嫡妻,为父心中担忧胜过喜悦之情。自古女子出嫁从夫,吾儿身为平阳侯府当家主母,料理整个宗族本就不易,若是到了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万万不要顾及家里,只需记住,凡事与侯爷一心一体便是!千万莫要为了家中之事哭求到侯爷面前!」 顾熙言看到此处,已经是泪流满面,纤纤素手握着信纸颤抖不已。 终是到了这一天! 上一世,顾家便是被朝中奸佞陷害,成安帝下旨抄家满门,母亲顾林氏悬梁自缢,顾父顾万潜和长兄顾昭文在流放青海的途中自刎身亡。顾家满门败落,全家七十二口化作一群冤魂,无一幸存,只剩她一人在侯府苟延残喘,受尽欺辱。 这一世,她体谅顾父顾母的苦心,从重生那日便孝顺地听从父母的教导,从未有一丝一毫的忤逆。 父亲母亲养她十来年,如今到了家中有难之时,她又怎么会置之不理,视若无睹! 只是江南一案事关朝局,岂是她一深闺妇人能轻易打探到内幕的! 巨大的恐惧如潮水一般扑面而来,几乎灭顶,顾熙言满心恐慌,脑海中一团乱麻,竟是头一回手足无措起来。 萧让抬脚刚走进内室,便听见一阵低低的抽泣声。挑开帘子一看,果然是顾熙言伏在床头痛哭不止,身旁两个大丫鬟也是双目含泪,在一旁苦劝着。 v第五十章[11.30] 萧让当即皱了眉,边往床畔走,边道:「听妈妈说夫人正在小憩,怎的竟是哭成了这般模样?」 望着朝自己走过来的高大男人,顾熙言来不及抹去脸上泪水,便张开双臂扑到了男人怀里,泣不成声道,「侯爷……侯爷……」 顾熙言一边儿哽咽着,一边儿娓娓道来。一番梨花带雨的哭诉过后,萧让总算是明白了其中缘由。 那王谢两家冲江氏开刀的事儿,萧让一早便知道,只不过是一时不察,没料到这江氏和顾熙言的外祖竟是有秦晋只好。如今听顾熙言这么一说,方觉大事不妙,这王谢两家若是意在扳道顾氏,那可真真是用心良苦,居心叵测。 只见萧让神色冷峻,伸手揩去了美人儿眼角的泪珠儿,沉声道, 「顾氏一族定会安然无恙,夫人莫要忧心,此事全权交由本候处理便是。」 正月十五元夕节,乃上元天官赐福之辰。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为春节的最后收尾,也是大地回春的开始。这一天,家家户户皆热闹庆祝,故亦称「小过年」。 大燕朝平日里实行宵禁,夜晚禁鼓一响便禁止百姓出行,若有人犯夜则要受处罚。唯独在上元节之际,天家特许开禁三天,称为「放夜」。 上一世,顾熙言未出阁的时候,年年都要去赏花灯,这一世重生,细细数来,也有数十年未曾见过元宵盛景,故而一早便求了萧让,在上元节这日晚上一同去看花灯。 上元节当夜。 马车尚未行至朱雀大街,已远远听闻人声鼎沸,等行至街前,顾熙言撩开车帘一看,竟是被眼前的景色惊艳的移不开目光。 只见朱雀大街两旁处处张灯结彩,万盏彩灯垒成灯山,游玩观灯的百姓更是不计其数,盛况空前。 朱雀大街尽头设有元宵庆典,其中丝竹管弦,歌舞奏乐,表演者达千余众。 街道两侧每逢百步,便设有一座宫中御制的巨型灯楼,远远望去,每座灯楼高百尺,极为壮观。 二十来座灯楼分布于道路两侧,金光璀璨,宛若琼楼玉宇,天上人间。 顾熙言看的满心欢喜,等马车停稳了,扶着萧让的手下了车,登时便想拉着男人往那灯楼面前奔。 不料,萧让手上一个用力,竟是把顾熙言拉回了怀里。 上元节期间,百姓们在夜间肆意出门游玩,通宵达旦,就连平日子待字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们也可以毫无顾忌的出门赏灯玩乐。 故而,历朝历代上元节开禁,街上人流如织,适龄男女不期相遇,极易一见倾心,产生爱慕之情。 只见萧让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张面纱,亲自给顾熙言带上,直把明艳动人的小脸儿遮了个严实才作罢。 今日出门之前,顾熙言细细打扮了一遭——小脸上妆容精致,浅罗兰紫色的袄裙素净雅致。虽说顾熙言梳着妇人发髻,不会有男子上前来表达爱慕,可萧让也不愿叫外男将她的容貌看了去。 这面纱轻薄,带上去倒是没什么不便之感,顾熙言扯了扯面纱,不满的冲男人道,「若是有旁的女子盯着侯爷看,又该如何呢?」 今日萧让穿了身鸦青色圆领锦袍,外加一件墨色织锦大氅。男人身量本就高大,样貌又生的惹眼,如此往人群中一站,更显英武清隽,真真是应了那「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峨若玉山之将崩」之语。 萧让神色疏朗,伸手摸了摸顾熙言的鬓发,薄唇溢出一丝笑来,「看不看是旁人的事,夫人只需记住,本候的眼中只有夫人一人便够了。」 顾熙言瞥了面前那俊朗的男人一眼,软软嗔道,「巧言善辩。」 萧让把美人儿拥在怀中,眸中笑意更胜,「只对夫人一人巧言善辩。」 天上明月高悬,地上彩灯万盏 以朱雀大街为中轴线,四散开的大街小巷里,茶坊酒肆林立,皆是灯烛齐燃,锣鼓声声,鞭炮齐鸣,百里灯火不绝。 街道两旁挂着的五色灯盏上描绘了各种人物,舞姿翩翩,鸟飞花放.龙腾鱼跃。顾熙言一脸心细,看的目不转睛。 此处游人如织,来往匆匆,只见高大俊朗的玄衣男子紧紧把带着面纱的紫衣美人儿护在怀中,身后跟着两个带刀的英武侍卫,并两个穿锦簪花的大丫鬟,一行人浩浩荡荡,一看便是高门大户之家。 再往前面行去,便是歌舞百戏的表演之所,有击太平鼓的、踩高跷的、舞龙灯的、舞狮子的……各类技艺杂耍鳞鳞相切,乐音喧杂之声远飘十余里。 一行人边赏边走,忽闻前方热闹非常,侍卫流云上前探看了,才知道原来是一处投壶的场子。 这类投壶、射箭、套圈的游戏,本是平民百姓逢年过节玩乐的生意营生,所设彩头也不过是是一些小打小闹的不值钱的玩意儿。 可那陈列着各种着彩头的柜子里,偏偏放着一盏纸糊的月白色的兔儿提灯,通身画着兰芝香草,看上去颇为憨态可掬。 顾熙言看了两眼,只觉得那兔儿可爱的紧,还摇着着萧让的胳膊让男人看。 萧让看美人儿眼中的贪恋神色,当即叫流云上前问了那摊主游戏规则,顺便买了一打投壶用的短箭来。 萧让久经沙场,身经百战,不禁剑法高超,一张玄铁大弓更是使得出神入化,在战场上向来是百步穿杨、箭无虚发的厉害角色。 只见男人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数箭掷过去,声声入壶,四周围观的群众见状,不禁爆发出叫好声连连。 顾熙言站在男人身边儿,看着一支支短箭落入壶中,拍着手开心不已。 等萧让投完所有短箭,竟是百发百中,无一失误。 既是出来做这等营生,便要愿赌服输,那投壶场子的摊主摊主见状,只能欲哭无泪把两人领到陈列彩头的柜子前挑选彩头。 摊主哭丧着脸,直勾勾地看着那柜子上寥寥几件略微值钱一些的金银器物,满心都是不舍得。 不料,英俊高大的男人只指了那只纸糊的兔儿灯,示意摊主取了来。 v第五十一章[11.30] 那摊主愣了一愣,忙满面喜色地提起兔耳灯双手递了过去,连声谢道,「多谢老爷体恤。」 萧让将那兔儿灯,转身递到了身后的白衣蒙面的美人儿手中。 顾熙言握着手中的兔儿提灯,笑意盈盈地仰头看着男人,满心都是柔情蜜意。 上元之夜,除了又各色彩灯之外,朱雀门外还奉御命燃放各色焰火爆竹,以庆贺佳节。 只听「砰砰——」数声巨响,天空顿时绽开数朵盛大的彩色焰火,一时间,天上地下金碧相射,锦绣交辉。 看了焰火,再往前走,便到了猜灯谜的地方。 此处以五色彩绳编织成网,挂着不计其数的彩灯,彩灯之下,又用细绳系了成百上千条谜语,悬挂在于街道上空,任人猜度, 顾熙言和萧让两人挽着手从挂着灯谜的彩绳下穿过,偏偏顾熙言眼尖,突然撒开拉着男人的手,冲到灯谜下方一名男子的身后,伸手重重在男子的肩上拍了下。 冷不丁被顾熙言挣脱了手,又见她那颇为大胆的举动,萧让当即便沉了脸色。正准备上前,不料那被拍了肩膀的男子回头,竟是顾熙言的长兄,顾昭文。 原来,那日顾、杜两家家长和媒人在杜府相看,顾昭文和那杜氏嫡女竟是一见倾心。 依照大燕朝的礼法,男子女子定亲之后,成婚之前,均要避嫌不能相见。 可巧,如今刚好赶上这不忌礼数大防的上元佳节,顾昭文和那杜氏嫡女偷偷约好了,趁此佳节出来相聚,以慰相思之情。 话说,那顾昭文和杜氏嫡女正郎情妾意地红着脸猜灯谜呢,冷不丁被自家小妹逮了个正着,顾昭文面上红红,面色万分局促尴尬。 「哥哥!」 顾熙言笑的古灵精怪,上前和顾昭文打了招呼,又和杜家嫡女见了礼。 拿杜家嫡女也是名门闺秀出身,如今被未来妹妹当面逮到私会未婚夫,当场便羞涩难当,红云蔓延到了耳根里。 顾熙言却不甚在意这些虚礼,因想着和未来嫂嫂多亲近亲近,便拉了那杜家嫡女的手去一旁说话了。 身后,萧让姗姗来迟,和顾昭文见礼,「见过伯远兄。」 「侯爷不必多礼。」顾昭文忙拱手回了一礼,回头看了眼正相谈甚欢的顾熙言和杜氏,才又转身道,「伯远能议得此良缘婚事,多亏有侯爷那本《山海注》救急!侯爷大恩,伯远真真是感激不尽!」 原来,当初顾、杜两家议亲之时,那杜家老爷杜正卿眼高于顶,顾昭文正不知如何才能入了这未来老丈人的眼的时候,不料,翌日,平阳侯府的侍卫便悄悄送来了一本精心包裹起来的古籍。 顾昭文打开那包裹一看,当即倒抽了一口冷气。 平平无奇的包裹里,竟是躺着一本《山海注》的真迹! 前朝徐弘祖游历四海八荒,花费了十年心血,苦心孤诣写成此千古奇书,书中的游记的文笔质朴而绮丽,被文人墨客称为「千古奇书」。 那杜正卿素来仰慕先人徐弘祖的一腔才华横溢,对其着作推崇不已,杜正卿多年寻觅《山海注》一书不得,不料此书竟是藏身在平阳侯府之中。 第二天,顾昭文将此书送到杜府,那杜正卿当即喜不自胜,竟是一连推掉了顾府前头排着的三家媒人,直接要和顾家相看。 这事儿虽掺杂了些「私心」,可那杜正卿素来宝贝自己家女儿,若是顾昭文条件太过差劲,只怕送来十本古籍真迹,他也是不会松口的。 可偏偏顾昭文生的才貌双全,一表人才,那杜氏女躲在纱幔后亲自相看了,也红着脸对其称赞有加。 杜正卿见状,索性顺水推舟,为女儿觅得这位佳婿,亲手促成这段良缘。 亲事定下来之后,顾昭文本想感谢萧让一番,可念及萧让随书附上的「不可叫第三人知晓」的纸条,索性也就没有声张,直到今日见了萧让才当面致谢。 萧让道,「伯远乃是本候舅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况且那杜大人素来爱惜古籍,这《山海注》到了他手中,也算是觅得归处。」 顾昭文面色颇为动容,「千言万语,还是得谢过侯爷!」 萧让笑了笑,「伯远兄不必客气。」 等到萧让和顾昭文该说的话都说完了,相对无言了半晌,那厢,顾熙言还拉着未来嫂嫂说个不停。 萧让望着小舅子那望穿秋水的眼神,握拳在唇边轻咳了两声,终是指了大丫鬟红翡去把顾熙言叫了过来,两厢道了别,便半拉着顾熙言走开了。 两人走远了,顾熙言还在感叹万分,「妾身与哥哥追逐打闹的情形仿佛就在昨日,不料,今时今日妾身已为人妇,哥哥竟也马上要成家立业,娶嫂嫂进门了。」 萧让闻言,不禁挑眉:「夫人这是舍不得舅兄娶妻?」 顾熙言轻轻锤了下男人的臂膀,笑着道,「侯爷说的什么话!哥哥能娶得杜家姐姐那般贤良淑德的才女,妾身自然是为哥哥高兴了。」 萧让顺势将美人儿扯到怀中,边抱着怀中的温香暖玉,边暗想——那本绝了版的古籍真迹,果然是送的值。 上元节,家家户户都要赏花灯,猜灯谜,吃元宵。 今日晚膳时分,平阳侯府的厨子变着花样做了许多馅料口味的元宵,有桂花、海棠等鲜花线耳的,也有八宝、豆沙等果仁馅儿的。 这元宵香甜可口,顾熙言喜欢的紧,不料刚刚一口气吃了四个下肚,萧让便说「这元宵吃多了积食,又要整日整夜的哭闹着不舒服」,底下的丫鬟婆子见了,便也拦着不叫顾熙言再用了。 故而,今晚一行人在朱雀大街上往前走着,看到街边吆喝叫卖的各种各样的吃食,顾熙言的肚子很经不住诱惑的叫了起来。 那卖蜜饯冰婉的摊子前人头攒动,生意颇为红火。 所谓蜜饯冰婉,乃是在那晶莹剔透的薄荷凉粉上淋上果酱奶酪,再撒上果仁碎、葡萄干,最后再放一勺碎冰在其上,真真是五彩缤纷,诱人至极。 顾熙言身子弱,因怕染了风寒,今晚出行穿的格外厚重。此时大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脚下走了一会子,便生出许多燥热来,此时若是有一碗凉凉的冰婉吃下去,别提有多舒爽了。 v第五十二章[11.30] 顾熙言眼睛直勾勾的望那卖冰婉的摊子,不料还未开口,萧让便淡淡道,「不许。」 顾熙言听着这毫无商量余地的口气,一脸欣喜顿时瘪了下去,扭了脸儿抱着男人的胳膊软软的撒娇,「妾身就用一些,绝不多用!侯爷便给妾身买一盏来罢……」 萧让仍是毫不松口,「夫人身子如何,自己不知道吗?如今风寒才好了一些,便又要吃那等寒凉之物,真真是不长记性。」 顾熙言知道理亏,真真是辩白也辩白不过,只好晃着男人的胳膊,扁着嘴巴不说话。 萧让见了她这般丧气模样,当即指了身后的流云去买了份山楂凉糕来。 这山楂凉糕虽不如冰婉吃起来那么透心凉的过瘾,可一口咬下肚也是甜滋滋、凉丝丝的。 顾熙言接过那一纸包的山楂凉糕,掂起一块,秀秀气气地咬了一口,又抬了首,拿了块新的送到男人唇边。 一身紫衣的美人儿亭亭立于花灯之下,蒙着面纱的小脸儿莹润如牛乳,一双美目眼波婉转,真真是明艳的撩人。 更别提那两片饱满的樱唇上还亮晶晶的,光是看着,都能想象的到尝起来该有多甜蜜诱人。 萧让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强忍下了心头吻上去的冲动,抬手轻抚上顾熙言的脸颊,「夫人尽管自己用便是。」 顾熙言蒙着面纱吃山楂凉糕那面有些不方便,于是索性把面纱微微撩开一角来。 不料,这小小的举动,使得一路上迎面走来的男子得以看见美人儿面容,凭白招惹来许多惊艳的目光来。 萧让见状,面色陡然冷了下去,一张俊脸上顿生威严,惹得那迎面走来之人不敢多看,纷纷移开了目光。 眼看着顾熙言也吃的差不多了,萧让停下脚步,亲手把美人儿的面纱重新系好。 此时月上中天,朱雀大街上仍是熙熙攘攘。 想到一会儿人散了的时候的拥挤,萧让便提了「趁着此时人流未散,回府比较安全」。 顾熙言看到还未逛完的热闹大街,颇有些恋恋不舍,可徒步转到这个时候,也觉得有些疲累了,终是望着男人点了点头。 大燕朝有送「孩儿灯」的习俗。 因「灯」与「丁」谐音,娘家在上元佳节前送花灯给新嫁女儿家,以求添丁的吉兆。 因萧让和顾熙言是新婚头一年,顾府早早送来了大宫灯一对、绘着百子千孙彩画的玻璃灯一对到平阳侯府,希冀顾熙言婚后吉星高照、早生麟子。 顾熙言和萧让二人下了马车,刚进了凝园正房里头,便远远看到屋檐之下,桂妈妈正张罗着几个小厮把那四盏「孩儿灯」高高挂起来。 顾熙言提着手里的兔耳灯,看见那两盏大灯上的百子千孙图案,不由得红了脸,也顾不得理身后的男人,快步走进了内室。 萧让站在屋檐下顿了顿,盯着那灯上的图案看了片刻,也抬脚进了屋里。 内室之中,顾熙言刚卸了钗环首饰,正要去洗漱,冷不丁身后贴上来一个火热的身子,面上又羞又嗔道,「侯爷,妾身还未沐浴呢。」 内室中服侍的丫鬟婆子见了两人这副亲热模样,忙低了头退出去。 那厢,靛玉正红着脸准备退出去,冷不丁瞧见桌上那盏兔耳灯,便上去拿了那盏兔耳灯,道「屋里燃着暖炉,干燥温暖,这兔儿灯又带着明火,不如吹熄了,放到外面去。」 顾熙言被萧让揽在怀中,勉强扭过头去,看着那灯点了点头。 等内室中众人退去只剩下二人,萧让登时便放飞了自我,低头咬着顾熙言的耳朵问,「夫人这么喜欢这兔儿灯?」 顾熙言一边躲着男人哈出来的热气,一边红着脸点点头,「这灯是侯爷投壶赢来的,妾身喜欢的紧。」 萧让当即勾了薄唇,贴着美人儿的耳际不知道说了句什么。 只见美人儿略一怔,旋即红着脸转身去打男人,「侯爷竟是什么……什么话都往外说!」 萧让抓住那一拉乱抓乱挠的纤纤素手,定定地望着顾熙言看了半晌,忽地把人腾空抱起,径直走向了浴室。 只听男人边走边道,「本侯的千军万马,净是无一攻破城门,占得芳草地么?」 顾熙言窝在在男人怀里,听了这话,正有些不明所以,又听萧让补了一句,「夫人怎的还不为本侯诞下麟儿?」 听到这儿,再不明白可真就是傻子了。 顾熙言攥着男人的衣襟,埋在男人胸前,羞的不敢仰头看他,整个人红的如煮熟的虾子一般。 第二日,顾熙言起床的时候,萧让已经早早起了去上朝。 红翡、靛玉扶着顾熙言起床洗漱穿衣,等打扮好了去外间用饭,顾熙言一抬眼,便看见了锦榻上放着的那盏兔儿灯。 兔儿灯还是那副憨态可掬的模样,可是顾熙言此时看在眼中,却猛然想起了昨晚萧让在她耳边低哑的话,登时红透了脸,轻启朱唇道,「快把那兔儿灯拿远一些。」 靛玉听了这话,不禁瞪大了眼睛——明明昨晚自家小姐对着兔耳灯爱不释手,就差抱在怀里睡觉了,如今怎么连看一眼都懒得看了? 靛玉见顾熙言一副羞赧难当的模样,也不敢问其中缘由,当即便把兔儿灯给下头的小丫鬟拿了下去。 黄花梨木小方桌上摆着一应早膳吃食,顾熙言坐在锦榻上,不经意垂眸,望见胸前抹胸上的鸳鸯戏水花纹,脑海中又不断回旋着萧让昨晚「这兔儿倒不如夫人的兔儿生的美」的话,心里头真真是臊的不行。 昨晚鸳鸯帐中,两人温存时,萧让嘴里的荤/话跟不要钱似的,一口一个「本候想要个麟儿,不知道夫人意下如何」,真真叫人脸红! 两人这才刚成亲多久,虽说男人日夜……可也没有那么快呀! 顾熙言正揪着手里的一方帕子,咬着樱唇若有所思,那厢,红翡从内室里打帘子出来,问道「小姐今日可还要养身子?」 v第五十三章[11.30] 昨夜折腾了那么久,顾熙言的身子确实有些受不住,按理说,是要用些药膏子养着的。 可不知怎么地,顾熙言的脑海中突然闪过隔壁沈府沈夫人那吹气球一般大的孕肚来。 只见顾熙言垂首轻轻摸了摸自己平平坦坦的小腹,冲红翡笑了笑道,「今日便不用那些膏脂了,以后能不用,便尽量不用。」 这些养身子的膏脂虽能滋阴养颜,修复损伤,使皮肤幼滑白嫩,芳香不散,可难免过于寒凉,若是用久了,会伤了女子的肌体根本。故而,顾熙言一向严格把控用量。 几个贴身伺候的丫鬟婆子都知道顾熙言体弱,用着这些药膏子乃是无奈之举,如今进补将养了这些天,顾熙言的身子眼见着好了些,如今又听她说以后要停了这些用药,面上皆是一喜。 盛京城郊外。 马车从远处哒哒而来,停在此地一处偏僻楼阁之前。 自那马车上走下来一位穿着浅绯色衣衫的女子,只见她头上戴着顶锥帽,脸上带着一面长长的面纱,直垂到腰迹,把整个人遮的严严实实。 「吱呀——」一声,那女子推开楼阁残旧的大门,提起裙摆往楼上而去。 那绯衣女子身姿袅袅婷婷,匆匆的步伐却透露了心中的急切。 楼阁上,轩窗旁,一锦衣博带的男子正负手而立。 那男子宽肩窄腰,金冠束发,面容若刀削斧刻,有宸宁潘安之貌。 那绯衣女子见了窗畔之人,心头大动,快步走了上去,一把从背后抱住了那玄衣男子的窄腰,「这么多年,侯爷总算肯见双儿一面了。」 萧让猛地被人从身后抱住,心中一阵恶寒,猛地转身远远退开了几步,望着眼前的女子,俊脸上冷峻非常。 「贵妃娘娘,请自重。」 看见男人如避蛇蝎的模样,那绯衣女子苦笑了下,偏过头去,伸手解下了脸上的面纱,露出一张妩媚风流的脸。 正是那后宫之中永乐宫的主位,尹贵妃。 前几日,尹贵妃又私下差了人给萧让递书信,萧让手里握着她对顾熙言干的那些好事,本就想怒不可遏的找了去,见她这般送上门来,便也顺水推舟,索性答应与她在这处京郊偏僻之地会上一会。 尹贵妃满面骐骥,眼边一颗泪痣更显娇媚:「侯爷心中也有双儿是不是?一定是碍于……」 萧让看着眼前之人,没人么迂回的心情,索性开门见山,「那味‘绿染白檀香’的配方出自母亲元宁长公主的宫中,贵妃娘娘是如何费尽心机寻得的,本候并不想追究。既然贵妃喜欢,此香便赠与贵妃一人独享,本候以后断断不会再沾染这味香料一丝一毫。」 话未说完便被打断,尹贵妃听了这等决绝之语,一双上挑的凤目里全是惶然,「侯爷定要和本宫划清界限,这般泾渭分明吗?」 她勉强笑了笑,颤声道,「当年,侯爷在扬州烟花之地救了双儿一命,侯爷高义不求回报,双儿却一日也不敢忘记侯爷的恩情。」 萧让闻言,皮笑肉不笑道,「娘娘不敢忘的,应该是那谢王两家‘偷天换日’的恩情。」 尹贵妃见他一语道破,面上颇有些挂不住,媚眼里含了泪,幽幽道,「这七年来,双儿迫于王谢两家淫威,独处深宫,如履薄冰。若不是心中日日夜夜挂念着侯爷,只怕也撑不到今天。侯爷这话,也忒伤双儿的一腔真心……」 萧让抬手打断,冷声道,「今日本候答应与贵妃在此一见,不是来听娘娘诉深宫之苦的。」 「不妨给娘娘提个醒,本候的人,本候宝贝的紧。若是有人存了祸害我平阳侯府当家主母的心思,本候定会亲手送她下地狱。」 「贵妃娘娘,是时候停手了。」 男人一张脸冷的能结冰碴子,面无表情地说完这番话,便转身拂袖而去了。 尹贵妃如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缓缓跌坐在了地上。 她干的那些事,他竟全知道! 面上有冰凉的泪水划过,尹贵妃一颗心如同掉进了冰窖里。 她泪中带笑,忽然想起十年之前,那面容俊朗的锦衣少年郎高坐马上,听着她「以身相许」的报恩之言,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十年的时间,世事风云变幻,人事诡谲纷纷。对那段烟波花影里的初遇念念不忘的,一直以来,都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是夜,沈府。 窗外有一阵西风呼啸而过,引得院中梅树随风摇曳,发出窸窸窣窣之声,细细听去,似是有人沉沉叹气。 内室里,一灯如豆,映得四壁清辉。 沈夫人扶着孕肚缓缓坐于桌边,望着身旁的沈阶道,「夫君可还是在为那封匿名的信函而忧心?」 沈阶正望着手中的信件出神儿,闻言,伸手将妻子轻轻搂入怀中,重重叹了口气。 那日,成安帝亲自率领四千多名文武官员到天坛祭拜上苍,并针对江南救灾发布训辞,再三起誓要「改弦更张,斥退恶人,推行仁政。」 那日之后,据说成安帝在宫中长跪整整了三昼夜,每餐只吃轻餐素食,以求上苍感念垂怜,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然而,意外只会迟到,却从不会缺席。 十日之后,从盛京城中出发的载着救灾皇粮的船只终于抵达了江南地界。江南百姓深受洪灾之苦,听闻救灾皇粮终于抵达,纷纷夹道相迎,可谓是万人空巷。 几位奉命赈灾的京官不仅带来了赈灾的皇粮,更带来了开粮仓放官粮赈灾的圣旨。 不料,第二天,江南一众官员打开官粮仓库准备放粮,令粮仓守备取了钥匙打开仓库一看,竟是惊得差点背过气去——那官粮粮仓里空空如也,满满数仓的粮食竟是不翼而飞了! 从盛京出发的皇粮历经千里终于到了江南,如今眼皮子底下重兵把守的官粮却不翼而飞了。 v第五十四章[11.30] 众官吏望着这空荡荡的仓库,想起当地历朝历代盛传的「阴兵借粮」的民间传说,纷纷吓得两股战战拔腿就跑,几个粮仓守备更是当场吓晕了过去。 这一宗丢失官粮的奇案,不日就传遍京城,震动朝野。 先有江南瞒灾不报,后有官粮不翼而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成安帝听了这急报,当即跌坐在了九龙御座之上。 一日之间,禁宫中连下九道诏令,江南督察御史和户部侍郎停职查办,派大理寺卿、三法司彻查江南欺上瞒下,盗取官粮一案…… 案发于江南,祸根乃是却逃不出盛京这个权利旋涡。一时间,盛京城中各高门皆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这日傍晚,有人趁着夜色漆黑,拍开了沈府的大门。 守门的小厮听到敲门声,睡眼惺忪地起身开了府门,见四下无人,不禁纳闷,那小厮正欲转身回去,却不经意看见脚下的门缝里塞着一封信函。 那信函上只龙飞凤舞的写了四个大字「沈大人亲启」。 小厮望着手中的信函,登时便清醒了,急忙叫醒了张管家,把这封信送到了沈阶手上。 寄信人似是刻意隐瞒身份,信中字迹皆是用「馆阁体」书写——馆阁体秀润华美,正雅圆融,其书法风格士子争相仿效,乃是科举考场的标准书体。 密信中将江南灾害欺上瞒下的官场现状如实描绘,又将那官粮被盗一案的前后始末娓娓道来,最后罗列了江南道所有涉事的官员的名单,以及江南之案背后的王谢两家的滔天罪状。 那官粮被盗一案的真相令人十分唏嘘——原来,江南道的越州知州裴尚仁身为父母官,眼看着水患带来的饥荒愈演愈烈,屡次递折子上报江南灾情,却不料那些折子如泥牛入海,被有心人从中尽数拦下,竟是有去无回。 江南数县已是遍地饿殍,恍如人间炼狱。上层有意积压灾情不报,就算来日成安帝往下拨放赈灾粮,也逃不过官员们层层克扣中饱私囊。 裴尚仁不忍看百姓受苦,四处哭求无门,走投无路之际,竟是想起了仓库中的官粮,心生「阴兵借粮」一计。 如此爱民如子的好官,此惊世之骇举虽是出于心忧百姓,可却犯了欺上瞒下之法,更是难逃监守自盗之名。 信中字字泣血,句句带泪。沈阶握着轻飘飘的几张信纸,只觉得手上如重千钧。 这事儿管不管? 一定要管。 可该怎么管?沈阶生平第一次犹豫了。 王、谢两家的势力非比寻常。 谢万眺乃是当朝国丈爷,其嫡女谢皇后稳居中宫多年,诞下的太子从出生起便稳居东宫诸君之位。王敬孚官致参知政事,身下一众党羽遍布朝野,与「胡党」抗衡多年都事态胶着,难分出胜负。 他沈阶纵然有一腔孤勇,满身正气,可也掩盖不住孤立无援的事实。 自打昨晚拿到这封信,沈阶已经为了此事一整日茶饭不思,油盐未进。沈夫人看在眼里,忧在心里。 那厢,有丫鬟打帘子进来,奉上一盏川贝雪梨炖兔肉。 那日芳林围猎后不久,平阳侯府便差人送来了好些猎物并一支上了年头的人参,还特意捎了平阳侯夫人的话来,说「望沈夫人保重孕体」。 沈夫人望着那盏例汤,心中一动,浅笑着看向沈阶,「夫君为人刚正不阿,那私结朋党之人一向是对夫君敬而远之的,可隔壁的平阳侯府却不畏人言,和咱们来往如常。那平阳侯夫人听说妾身有孕,更是多次叫人送来方便孕妇用的衣食住行之物,满是贴心关怀。」 「妾身拙见,私以为平阳侯府有百世清明,平阳侯爷又素来英武正直,夫君若是想不明白信中之事,或许可以上门讨教一番……」 沈阶听闻此言,望着那灯盏里跳动的火芯,不禁陷入了沉沉的深思。 昨晚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沈阶拍开了平阳侯府的大门。 演武堂里,萧让负手而立,望向身后的沈阶,薄唇动了动,「江南一案牵扯甚广,非同寻常。再者,这事儿一管就要到底,是否做好了打持久之战的准备,沈大人可想好了?」 沈夫人闻言,坦荡反问,「此案牵连多方利益,侯爷多年以来置身事外,从不参与朝堂纷争,这一回,侯爷可是真的想好了?」 萧让不禁轻笑出声:「百代而下,如烟云过眼,本候本想顺遂父侯的遗愿「独善其身」,奈何躲避得了一时,躲避不了一世。」 「本侯不惹纷争,却拦不住纷争偏要来招惹本侯。」 那日,顾熙言和萧让说了顾府未来有难之后,萧让立刻叫人暗中调查,果然发现王府的几个心腹下人最近和顾府来往甚密。 可当时萧让也只是怀疑,并没有料到王谢两家竟是在江南一案上下了这么一大盘黑心黑肺的棋局,如今想来,陷害顾家的事儿只不过是这盘大棋中的一个小小环节。 历朝历代,多少世家大族「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以往他萧让置身事外,笑看两党纷争,不过是觉得世事不动如山岳,难测如阴阳,如今,既然这些牛鬼蛇神纷纷冲他身边之人下手,就别怪他出手干票大的。 只见沈阶一身磊落,拱手道,「前路艰险万分,妖魔鬼怪不计其数,沈某人谢过侯爷,愿挺身而出,为这天下苍生讨个公道。」 午膳时分,凝园正房里。 今日休沐,萧让不必去上朝,自打早起练了剑后,便去了演武堂议事,一转眼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黄花梨木小方桌上已摆好了数例菜色,顾熙言从内室里打帘子出来,望着依旧空空如也的紫檀木雕花纹椅,问道,「可曾差人去演武堂请侯爷用饭?」 桂妈妈答道,「回主母的话,沈大人正和侯爷在演武堂议事,方才流火侍卫传了侯爷的话来,叫主母先用午膳,不必等侯爷同用。」 顾熙言想了想,「是哪位沈大人?」 一旁的靛玉插嘴道,「是侯府隔壁的邻居,沈阶沈大人。」 顾熙言闻言,不禁皱了眉头。 v第五十五章[11.30] 上一世,从嫁入侯府到惨死刀下,她可从没见过这位沈大人的面儿,也从来没听说这位沈大人和平阳侯府有什么交集。 这一世,似乎有越来越多的事情变得和记忆里不同了。 顾熙言掩下心中狐疑,淡淡笑了笑,「眼看着快到午时了,若是沈大人和侯爷议完事太晚,便留沈大人在府上用饭罢。」 桂妈妈笑着应了声,便亲自挑帘子出去传话了。 翌日清晨,金銮殿早朝,沈阶手持象牙笏板出列,连参参知政事王敬孚、国丈谢万眺两本,平阳侯萧让并淮南王、定国公纷纷出列声援,列出王、谢两家数十道罪状,直将王党一众党羽骂的哑口无言。 成安帝虽然信奉佛、道两家,并非一味愚信之人。虽然百姓们对「阴兵借粮」的传说深信不疑,然而成安帝心中清楚的很——那桩「阴兵借粮」奇案的背后,乃是人祸所致。 于是,这位心机深沉的帝王一面表诚心向上苍乞求赎罪,一面便派人暗中调查多日,手中也掌握了谢、王两家的诸多罪证。 经过十来年的积累,王、胡两党党争激烈,党羽颇丰,成安帝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不是不想除之,只是碍于时机未到。 如今,王谢两家欺上瞒下,目无王法,桀贪骜诈,置黎民百姓于水火,干出来这等千古骂名的勾当,简直是往成安帝的头上扣屎盆子,真真是触动了成安帝的逆鳞。 粮仓系国脉,成安帝身为一国之君,定要给天下万民一个交代。 再加上那王敬孚乃是谢万眺的二女婿,若是来日太子荣登大宝,王谢两家定是权倾朝野。 成安帝本就忌惮谢氏已久,又怎会把这等隐患留到身后百年? 此时不除,更待何时。 这回,成安帝可是下了狠心,连把江南道官员一窝端的心思都有了。 禁廷,永乐宫。 「狗东西!」尹贵妃一脸怒容,「如今皇上震怒,江南道涉案的官员一个都跑不了,这等节骨眼上,有谁敢为他们王谢两家求情!他谢万眺不是有个位居中宫的好女儿吗!怎么不叫她去吹枕边风?」 瑞安公公伏地一拜,「娘娘息怒。如今江南一案已经并非隐瞒灾情不报那么简单了,圣上此番下定决心严查涉事官员,谢大人、王大人都已经被停职在家,眼下就算是有钦天监的祥瑞吉报,只怕也不好使了。」 尹贵妃冷笑一声,「他谢万眺真当旁人是傻子呢?自己干的那点儿破事儿自己清楚,皇上这番若是不打算留后手,只怕整个谢家、王家都要为江南一案陪葬!」 她本想趁乱扳道顾氏,可谁料中间出了个私放官粮的裴尚仁,更匪夷所思的是,那谏议大夫沈阶又是如何得知这错综复杂之案的内情的! 眼下王谢皆已经是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承诺过尹贵妃的「拉顾家下水」的事儿!敌人安然无恙,谢王两族却自损八千,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尹贵妃气的哆哆嗦嗦,拿过桌上的茶盏,饮尽了杯中的茶水,才勉强冷静了一些。 她不能被牵连进去!她要活下去,安然无恙的度过此劫,才能有机会长长久久地呆在他身边! 「娘娘,可万一谢大人把您的出身抖搂出去,以此威胁……」 尹贵妃冷声道,「如今,明面儿上本宫和他们还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谢大人只要不怕犯了偷天换日、欺君罔上的罪名,只管把本宫的出身抖搂出来!」 说罢,尹贵妃轻抬凤目:「瑞安,那日四皇子府上递来的密信可还在?」 瑞安闻言一惊,忙道,「回娘娘的话,那封密信被奴才好生收在箱子里了。」 尹贵妃点点头,一挥广袖:「明日便给四皇子回信,就说本宫愿与四皇子商磋大计,共图宏业。」 那日芳林围猎之后,数十封密信从四皇子府中发出,被秘密送到京中各重臣功勋之家,意图拉拢人心。 瑞安心中满是忐忑,「娘娘,咱们永乐宫一向是亲近皇后太子一党,如今突然转向投诚,四皇子会诚心以待吗?」 「穿上那身官服便是衣冠禽兽,谁还有几分诚心?」尹贵妃握紧了椅子扶手,凤目里满是狠厉:「如今王党大势已去,谢皇后被禁足中宫……虽说太子储君之位还在,谢氏只能算是苟延残喘,已经自身难保。再和谢王这么勾缠下去,想必也落不到什么好处,恐怕还会有被拉下水的风险……是时候‘弃暗投明’了。」 说罢,尹贵妃淡淡看了眼下首跪着的瑞安,「你也休要犯糊涂。」 「你出身谢家,这些年来,进了这永乐宫门是本宫心腹,出了这永乐宫门便成了谢万眺的耳报神,你真当本宫不知晓一丝一毫?瑞安,本宫一向待你如何,你自己心里明白,如今,到了该做决断的时候了,可千万莫要被猪油蒙了心!」 瑞安闻言颤了一颤,伏地道,「瑞安的一切,都是贵妃娘娘给的,奴才不敢忘怀。」 凭心而论,这些年尹贵妃拿瑞安当成心腹看待,金银财物上更是不曾亏待过他。从当初的小黄门到如今永乐宫的掌事大太监,一路以来,他的荣华富贵全是因尹贵妃而得来的。 瑞安生于谢府,长到十五岁被谢府送入宫中,净身成了太监。若说前十五年,瑞安的命是谢府给的,那么进宫之后,他的命便是尹贵妃给的。 诺大的宫殿之中,主仆二人正说着话,那厢有心腹丫鬟打帘子进来,「秉贵妃娘娘,御制房的掌事妈妈方才亲自跑了一趟,将这制好的‘莺啼一点红’送了来。」 这品「莺啼一点红」乃是尹贵妃亲自调配的口脂方子,据说以其润唇,能使双唇色泽莹润,檀口呵气如兰。 尹贵妃伸出纤纤玉指,从红漆木托盘上拿过那只粉彩绿里荷花的罐子,蘸了些「莺啼一点红」抹到唇上,抿了抿双唇,语气淡淡,「都跪安吧。」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钦赐蜜糖妻》卷一 作者:酌隐 02、《钦赐蜜糖妻》卷二 作者:酌隐 03、《钦赐蜜糖妻》卷三 作者:酌隐 04、《钦赐蜜糖妻》卷四 作者:酌隐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