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胆忘了我》 第一章 九点过後，街道上除了便利商店跟速食店外，其他店家几乎都收得差不多了，这条街上唯一卖锅贴的萧家也不例外，刷锅子、清煎台，泡沫水冲了一地。 说起这萧家，也有一段小小的心酸史。 萧家爸妈去得很早，留下三名子女，依序是萧旭强、萧旭书、萧旭慈。 为了扶养弟弟妹妹，萧旭强自认不是块读书的料，高中毕业就没升学了，专心一意赚钱拚经济，拿了爸妈身故保险金，胼手胝足，用着帮妈妈在菜市场、黄昏市场、夜市摆摊的经验，开了家锅贴店—— 萧好呷锅贴店。 除非是住附近、看着萧氏兄妹长大的邻居，真不少客人会以为萧旭强是第二代传承，甚至有大学生说他们是吃萧家的锅贴长大的，有小时候的味道。 「小慈，你去找工作吧。」 此刻，铁门拉下的萧家锅贴店里，正在拖地的萧旭慈，听见大哥萧旭强的声音，傻呆呆地回头。 「为什麽？」萧旭慈不解地问，还等不到萧旭强开口，脑中就已经设想出无限多的可能，唯一解释得通的只有一种—— 她眼睛瞬间泛红，带着哭音问：「我们家的锅贴店要倒了吗？」 她一直以为家里生意很好，原来早就是风中残烛了！ 「倒——」萧旭强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差点少年中风，要不是理智还在，拚命劝他妹妹是拿来疼的，不是拿来揍的，他真的会失手一拳下去。 他几度深呼吸才把耐性补足，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笑得颇为僵硬地对着萧旭慈解释：「放心，我们家营运没有问题，营收蒸、蒸、日、上！不信去问你二哥，他管帐的。」 「没问题就好。」萧旭慈松了一口气，忍不住怨怪起大哥。「没事干麽吓我？我以为你叫我去找工作，是因为家里撑不下去了。」 她从国小毕业就帮大哥包锅贴包到现在，一路走来，觉得大哥实在辛苦，看他从早忙到晚，一天睡不足六小时，草创时期连三小时都没有，突然收了，她还是会舍不得。 「撑不下去还有老子我扛着，什麽时候轮到你这弱不禁风没几两重的小鸡来烦恼？」萧旭强觉得自己血管要爆了，忍不住戳了戳小妹的额头，见她吃疼闪躲，表情委屈，又觉得舍不得，改戳为揉，语气也温柔起来。「我是怕耽误你。小慈，你才二十五岁，应该到外面多走走看看，多交朋友，而不是被绑在家里帮忙。」 「哥，那你呢？」萧旭慈歪头问他，双眼亮得好像反光的水珠。「你为了我跟二哥，大好的青春都花在我们跟这家店上面，难道你就不想出去看看？」 「神经，我们俩怎麽比？」萧旭强恨铁不成钢，却也舍不得出手教训，他妹妹天生皮肤好，容易瘀青，他刚才没用什麽力，她额头就红了一小片。「你忘了老爸说过，男生是拿来操的，女生是拿来疼的？我是大哥，爸爸妈妈已经不在了，你们就是我的责任，我来扛是应该的，你是要嫁出去的，来凑什麽热闹？」 他知道妹妹心疼他，看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忙，就觉得他可以牺牲，她为什麽不行？每天陪他起得比鸡早，睡得比贼还晚，要不是弟弟提醒，他都没注意到自己跟这家店绑住了小妹的脚步。 萧旭书在他耳边念了大半个月，说不让小慈出去见见世面，万一被别人骗了怎麽办？外面的男人一开始觉得她乖、她居家，久了肯定觉得她无趣、什麽都不懂，连抱怨工作辛苦，对方都像鸭子听雷一样，男人没有贰心才有鬼。 还说他们把小慈保护得太好了，不懂世间险恶，对人没有防备心，没体验过职场的团体生活、团队合作，让她念国贸系根本浪费，应该一开始就听他的话，把小慈送进家政系里，培养成完美人妻。 他觉得阿书说得对，但一方面又舍不得让小慈出去受苦，被人骂了怎麽办？被变态骚扰了怎麽办？在店里遇到他还可以当场把对方的手扭断，在外面呢？他越想越害怕，要不是阿书念到烦了，决定自己跟小慈说，他才勉为其难同意的，不过条件是由他来开口。 毕竟是他跟这家店限制住了小慈的人生。 「哥，现在都男女平等了，你观念也太老旧了吧？我要是出去找工作，你一个人怎麽忙得过来？」萧旭慈说什麽都不同意。 二哥现在在国中教书，被学生折磨一天回来後，大哥根本不肯让他进店里帮忙，只肯让他管帐，如果连她都出去工作，店里现在的客源根本不是大哥一个人撑得起来的，难道他又想回去过一天只睡三小时的生活吗？ 「亏我花钱让你念到大学，难道你不知道男女平等只是形式上的口号吗？最好你有本事跟我一样扛瓦斯。」他双手搭在妹妹的肩上，食指勾了下她不服而嘟起的嘴唇，带着宠溺低喃。「嘴巴都能吊三斤猪肉了……小慈，你要知道团体生活的感觉，要学习如何配合跟你来自不同环境、拥有不同观念的人。学校跟职场不一样，你跟同学不会有什麽利益挂钩，相对来讲就单纯很多，所以你一定要到社会上滚一圈，但是我不是要教你诈，我是要你懂得自保。」 「……你没有到职场去，懂得又没比较少，为什麽我就不能在家里工作？」况且店里时不时有奥客，不是同样可以训练她的eq吗？ 「当初爸妈过世，我遇到的事还少吗？早就经历得差不多了。」爸妈的保险金可是块肥硕的猪肉，为了护这块粮食，他少不了被亲戚咬得遍体鳞伤，每个人都想藉着收留他们其中一个，把钱转到手上，总拿着他还小来作文章。 萧旭强眼底迸出冷意，但很快就恢复过来，犯不着拿破事来折磨自己。「你以後是要嫁人的，哥哥不能护你一辈子，你总要在哥哥看不到的地方，自己先撑一阵子，再等我过去打爆对方的头吧？」 「噗——」萧旭慈失笑，略带扭捏地说：「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傻瓜，你到八十岁都还是我妹妹。」他不过要她去找工作，怎麽感觉像要流放她一样？萧旭强不禁叹气，想用这种方法引他愧疚，还真他妈的踩在他的弱点上。「我会再请两名人手帮忙，你就放心出去工作个几年，见见世面，真的不能适应，你再回家卖锅贴，哥哥一直在这里。」 「……好吧。」萧旭慈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只有答应了。 她从大学毕业後就留在家里帮忙，二哥之前就跟她说过，如果要在家里卖锅贴，其实大哥不用花钱让她念大学，高中毕业就绰绰有余了，只是当时她听听就算了，也没想过要飞出大哥的羽翼之下。 或许，她真该自己展翅飞翔一次了。 萧旭慈穿着新买的套装，战战兢兢地坐在百速集团的会议室里，眼前两位女性面试官，表情说不上冷漠，但也算不上和蔼，时不时翻动桌上的履历，再对照她本人，交头接耳，不晓得在说什麽话。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市场上的西瓜，受尽买家打量。 双手规矩地搁在紧紧并拢的腿上，那双露在窄裙外、细嫩且白皙的小腿，正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紧张到胃部紧绞的她，明明坐在冷气房内，覆在小套装下的背部却冷汗涔涔。 她真的被保护得太好了，长这麽大，这还是她第一次面试。 「萧小姐。」其中一名面试官推推眼镜，带着不知道是幸灾乐祸还是同情的眼神，缓缓开口：「我们总经理说要亲自面试你，不巧的是他刚好接了通电话，要麻烦你稍等一下。」 「……总经理？」萧旭慈的脸色都白了，听起来总经理不常亲自面试员工，怎麽好死不死就挑中她这只年纪已经不小的菜鸟？ 看来这份工作注定与她无缘了。 萧旭慈个性温吞内向，要她主动跟人攀谈，难度跟登月球一样。笃定这份工作上不了後，她头低低地坐在原处，没有藉机向面试官多了解一下公司内部的事情。 「总经理！」 听到面试官激切的招呼与椅子磨地的吱呀声，她像刚从噩梦中苏醒过来般，惊跳起来，一抬头就瞧见会议室走进了名西装笔挺、伟岸高大的年轻男子，目测跟二哥年纪差不多，将近三十岁左右。 她来面试的这家公司是螺丝工厂，属传统产业，乍听之下，还以为总经理是个上了五十岁的伯伯，没想到却如此年轻，而且长得跟这家公司的属性，有点格格不入。 他蓄着俐落乾净的短发，清楚地显露出精致的五官，整个人看起来相当有精神。眉毛浓黑，粗细一致，就在尾巴处向下收起；眼睛深邃，瞳孔有些偏棕，宛如随时闪着细碎光芒的玻璃弹珠，鼻丰且挺，嘴角就算不笑也时时上扬着。 他身材跟大哥差不多，肩膀很宽，上身偏厚，窄臀细腰，穿起衣服来，尤其是穿着立体剪裁、後背收腰的西装，胸肌特别明显。 大哥是工作练出来的，而他应该是习惯健身或是运动，才能保持这样的体态。皮肤是均匀的蜜色，似乎是特意晒的，左耳还打了银色耳钉，怎麽看都不像是在传产服务的人。 「小……萧小姐是吗？」他走到萧旭慈的面前，不着痕迹地打量她，眼底迸出的光芒有种道不明的期待。「我是石弈。」 「……石总经理，您好。」萧旭慈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本来想鞠躬，发现两人所站的距离过近，她一弯腰极有可能就撞进他的胸口，只好点头示意。 石弈眉心骤拧，对她的反应不是很满意，又介绍了一次。「我是石弈，石头的石，松下对弈的弈。」 「是，我知道了。」萧旭慈觉得很莫名其妙，又不好意思出口质疑，只能温驯地微笑，笑容看起来有点僵。 「……」石弈看了她好一会儿，眼神越发凌厉，已经没有来时的轻松，更别说他一进门时，所带的不明期待。「坐下吧，面试开始。」 他大步走到对面，就坐在萧旭慈正前方的位置上，虽然会议室里安排的是张u型木制会议桌，中间隔了一小段距离，但他的气场过於强大，彻底笼罩住她，彷佛她周边流动的空气，全是他释出的考验。 她冷汗流得更凶了，明明害怕得要死，脸上还要强挂着微笑，看来这场面试消耗的热量，不亚於她四百公尺操场跑二十圈。 「萧小姐之前没有工作经验？」石弈翻开她的履历及自传，抓重点跳着看，不到两分钟就截取完他要的资料，把纸本搁到桌上，双手交握，轻倚下唇，像头蹲踞高点的老鹰，目光如炬地看着她。 「是的，之前都在家里帮忙。」萧旭慈老实回答，眼神不敢对上他，只好微降视线，停在他修长有力的指头上。 「这份工作要找的是国外业务助理，你英文中级是在四年前通过的，证书已经失效，而锅贴店应该没什麽机会让你练习英文，你觉得你能胜任这份工作吗？」 「我……」萧旭慈如坐针毡，知道他指出来的问题，是她最大的弱项。 没有实际工作经验，又脱离学校太久，几乎每封履历都石沈大海，一个多月了，只有这家螺丝公司通知她面试，其实接到电话的当下，她是惊多於喜。 这个问题，她实在回答不出来，更也没有勇气跟颜面吹嘘，来骗取对方的第一印象，不晓得过了几分钟，还是讲不出一个字来。 「萧小姐，你该不会什麽都没有准备就来面试吧？」石弈轻笑，却笑不入眼，说出来的话，一字比一字冷冽。「虽然你的经历并不漂亮，但在接到电话通知时，该做的功课还是要做，针对你履历上的弱点，包装一下自己，尽量用正面的角度切入。我们公司虽然比不上科技厂，好歹在螺丝、螺帽这一块，也是台湾前几大厂家，你在人力银行见到我们有职缺就投履历，丝毫不做准备，以萧小姐这种乱枪打鸟的心态，我想没有几家企业能接受。」 「……我很抱歉。」萧旭慈像连续被甩了十几个巴掌一样，脸颊热烫，脑袋嗡嗡直响，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却没想到思绪反而专一，暂时屏弃恐惧，下意识地将自身的想法，如实地表达出来。 「我不去包装自己，是我无法昧着良心夸大自己的本事，怕得到工作後，反而不断给公司制造麻烦，这不是你我所乐见的。我确实如石总经理所说，没有竞争这项工作的优势，唯一仰仗的就是诚实。至於你所说的准备，我在接到电话通知後，有稍微了解一下贵公司的资讯。」 她直直地回视石弈的双眼，奇异地在他眼中，看见了又气又怀念的情绪。 这让萧旭慈很不解，石弈是在怀念她什麽？还是之前遇上了像她这样的菜鸟，让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才会把对对方的想法投射到她身上？ 会是这样吗？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没事管这麽多做什麽？ 「既然如此，就说说你对我们公司的认识。」石弈後靠在椅背上，两手同样交握，手肘立上把手，姿态轻松自若，双眼透露出的精光，却未消退一分一毫。 萧旭慈被他看好戏的目光拉回神智，反正这份工作注定无望，再丢脸也不过这样，她闭了闭眼，努力咽下恐惧，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没有颤意。 「我知道贵公司在台湾有两家工厂，也在大陆南京、安徽合肥、东莞黄江设厂，有近八成扣件外销美国、德国、日本、俄罗斯等六十多个国家，运用层面扩及交通业、国防工业、五金工业、运动器材业等等。」她硬着头皮把死记下来的内容背出。 石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确定她说完之後，才徐徐开口：「不错，把我们公司网页上的资料记得很熟。不过……萧小姐，我要先跟你说件事，虽然我们找的是业务助理，还是希望一进公司就能立刻上手，毕竟我们业务不少，诚实是不能当实力的，但是我们会把你的诚实纳入考量之中，你就回去等消息吧。」 「……是，我知道了，谢谢石总经理拨冗面试。」她心如明镜，知道这下等一辈子都不会有消息，便站了起来，弯腰敬礼，带着灰败的心情离开。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石弈的眼神沈了下来，原本交握的双手不知何时改搭上了椅子扶手，正使劲地握着，手背上的青筋清楚可见，反应出他用了多大的力道。 「总经理，後面还有六名面试者，资料在这里。」坐在他右手边的面试官推了一叠履历到他面前。 「接下来你们处理就好，我还有事。」石弈随意看了一眼，并没有继续留下来的打算，就在两名面试官错愕的神情下，步出会议室。 他现在气得要死，哪有心情面试新人！ 「我从下午就看到你坐在邮局了，现在我们店都打烊了，你怎麽还没走？是被放鸽子了，还是没地方去呀？」一道软软嚅嚅的声音打破了静谧。 他抬起头来，狠瞪着打扰他安静的人，不管对方是女生，还穿着国中运动服，态度丝毫没有放软。「关你屁事。」 「唔……是不关我的事啦，只是你看起来很可怜，我没办法不管你……啊！还是你钱包掉了？你要不要来我家打电话，请你家人或朋友来接你？现在已经快十点了，还是你要搭末班公车？」 「吵死了，你可以不要烦我吗？」石弈站起来就想离开，可能是坐太久了，加上半天没吃东西，血糖有点低，一阵晕眩让他得抓住一旁栏杆，才不至於摔下阶梯。 「小心！」她很紧张地凑上前去想扶他，却被他一掌拍开。她看着被打红的手，很无辜地瘪嘴眨眼睛。「你应该饿很久了吧？要不要来我家吃东西，就是对面的锅贴店。」 石弈有些愧疚，但拉不下脸道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家铁门拉到一半、招牌已经熄灯的锅贴店，但不妨碍他看店名—— 萧好呷锅贴店。 石弈的嘴角都抽搐了。 当年他因为跟老爸观念不合，大吵一架後就离家出走，青春期唯一一次大规模的叛逆行为，却因为什麽都没有准备，第一天就不知道何去何从，拉不下脸回家的他遇上了鸡婆的萧旭慈，阴错阳差就在萧家住了两个月。 想起萧旭慈陌生的眼神、疏离的态度，他就一肚子火没地方喷，亏他看到她的照片就马上想起她是谁，还把她的履历从人事部的资源回收桶里救出来，没想到这颗存在他脑海里面的肉丸只有食量没有脑容量，早把他忘到十万八千里外了。 他像脚踩风火轮一样，脚步又急又猛，从内贸部走到外贸部，像扬起遍地沙，等走进他独立的办公室，掩上雾面玻璃门，埋首在电脑前、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的员工们，才敢抬起头来，接续方才的交谈。 关进办公室里的石弈才不管外面有什麽风吹草动，气呼呼地坐到办公桌前，把电脑萤幕上的视窗通通缩小，打开他自制的网页小游戏——抢救肉丸公主。 故事内容很简单，主角负责杀怪、收集怪物掉下来的肉丸，到市场上跟npc换取道具及公主的消息。故事里面有两名大魔王，主角打败魔王之後，还得完成公主开出的条件，收到一千个肉丸，公主才愿意离开囚禁她的高塔，因为公主是个吃货，是被魔王用肉丸诱骗过来的。 他操作着三头身的主角奋力打怪泄恨，其实他现在最想打的是肉丸公王的屁股。 自从他在国中接触人生第一款线上游戏後，就想往游戏工程师这条路走。要不是回来继承家业，照他规划的人生蓝图，现在应该在韩国或是上海发展。 虽然对人生低头，他仍然没忘记孩提时的梦想，一个人做不出繁复的游戏，简单的app跟网页小游戏还不至於难倒他，只是他天性龟毛，策划好的小游戏从人物、道具、怪物项目跟场景，无一不雕琢，加上他工作忙、时间少，从设定、编写程式到竣工，前後也花了五、六年的时间。 因此，对於制作游戏有兴趣的他，目前完成的作品只有抢救肉丸公主。 他本来想用锅贴的，只是暂住萧家的那段时间，他吃到怕了，连带水饺都成了不舒服的食物，因为萧家两兄弟都不想理萧旭慈那小白痴，而他这个含食宿的工读生自然而然就成了下手的目标，陪那颗肉丸试了一大堆新口味的锅贴，例如像香蕉、巧克力之类的…… 陷入回忆之中的石弈停了动作，连带着萤幕中挥着大刀砍怪的q版人物也静止下来，在怪物的群攻下，头顶不断冒出负十、负二十的红字。 他定定地看着搁在右前方的相框，照片里共有四个人，三男一女，模样青涩，各有风格，由左至右呈现出来的感觉分别是霸气、倨傲、憨呆跟淡然，背景是花莲的七星潭，相框前方还摆着从七星潭捡回来的石头。 这张照片，是他跟萧家三兄妹唯一的合照，他跟萧旭慈站在正中间，左边是萧旭强，右边是萧旭书，整张照片只有肉丸一个人比yeah，笑到眼睛只剩两条线，蠢死了。 他拿起相框，仔细端详，最後忍不住弹了照片中的萧旭慈，有点嫌弃又有点怀念地低喃：「眼睛还是这麽小。」 会叫她肉丸，是因为她脸颊肉肉的，笑起来不仅会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还会在她颧骨上挤出两颗滑嫩的肉丸子。 她笑起来很可爱，纯净腼覥，是婆婆妈妈喜欢的那种，只可惜她的眼睛是细长的单眼皮，笑起来像月底的下弦月，弯弯的只剩下一条缝。 没想到这麽多年过去了，她一点变化也没有，只是留长了头发，从清汤挂面变成马尾。今天重逢，他自报了两次姓名，她完全没有任何熟悉感，气得他在面试的时候刻意刁难，没让她笑出下弦月。 本来还想多留她一阵子，要不是看她快气哭，他也不会收手虐她。 这家伙就是欠虐！ 希望她两位哥哥知道今天的面试经过後，会记起他来，好好地点醒下这颗肉丸！ 他把相框搁回原处，电脑萤幕已经暗了下去，大大红字写了gameover。 石弈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近锅贴店，半掩的铁门、不甚明亮的灯光由店里流出，混着清洁白沫的水冲刷到了他脚边，令他嫌恶地皱起眉头来。 「进来吧，小心不要撞到头。」萧旭慈半猫着腰，在穿过拉下一半的铁门前，不忘回头确定石弈有没有跟上，见到他呆站在原地，好像没有移动的意思，想他可能不适应陌生环境，便笑着缓解他的窘境。「里面就我两个哥哥，他们人很好，你不用怕。」 「谁怕了？」石弈冷冷地回瞪一眼，见她钻进店里後，实在很想掉头离开，就在他这个念头跑出来时，铁门下方就蹲了个人，双眼睁得像头无辜小鹿，两手支在颊边看着他。 「你真的怕了？」萧旭慈这句话的肯定成分比较高，就像她所预期的，石弈像吃了火药一样，炸开了。 「谁说我怕了？你挡在这里我怎麽进去？」他哼了声，在她站起来退後数步，只剩一双脚留在他的视线内时，才不情愿地猫腰进了锅贴店。 一站了起来，对上的不是瘦弱的萧旭慈，而是一头像熊的年轻男子。 年纪不大，大约二十岁出头，头发留得比萧旭慈还长，用橡皮筋紮了半头，看上去很潇洒，皮肤黝黑但滑亮，眼睛细长，鼻子高挺，脸庞棱线明显但偏瘦长，双唇很有个性地抿着，散发出介於男人跟少年之间、成熟与青涩交融的味道，吸引着旁人的眼球，就连身为同性的石弈都无法否认他长得很有型。 只是他的身材跟长相真的不搭，高头大马，目测至少有一八五以上，颈部以下全是贲起的肌肉，汗湿的吊嘎清楚地印出胸肌、腹肌的线条，又是石弈羡慕的身材。 「小慈，他是谁？」熊很不客气地指着石弈，手上还拿着刷煎台的菜瓜布。 「哥……」萧旭慈搓手笑着，语气中带着小心与讨好。「其实是这样子啦，我下午就看见他坐在对面邮局，到我们打烊了都没移动半步，想说他是不是遇上麻烦需要帮忙，就把他带回来了……」她回头对石弈介绍：「他是我大哥，叫萧旭强。」 「你好。」石弈朝他点头，态度称不上热络。 「哥，家里还有东西吃吗？」萧旭慈开始翻箱倒柜，看到汤锅已经洗起来，倒扣在炉子上，煎台也冒着白泡泡，显示正在清洗中，颇为失望，看来前台是没吃的了，就走进客座区，猫腰看着冰箱。 「阿书，把厨房里的锅贴端出来，小慈捡……小慈带朋友回来了。」萧旭强大喊，向里面洗碗的弟弟萧旭书传递信息，额角一突一突的，好像怕妹妹不开心似的，还特地修饰了用词。 他斜眼瞪了石弈，貌似在警告他不准乱来的样子。 石弈觉得可笑，怕他乱来，干麽不在萧旭慈带他回来的时候赶他出去？还顺着他妹妹的话，拿锅贴出来招待他？ 「我在後面早就听到动静了，刚才在热锅贴。」一名年纪跟石弈差不多的年轻人，端着两大盘锅贴走出来。他把锅贴放到桌上，将置於长盘上的筷子对着座位，分别放了四个方向，动作优雅从容，又不会过於女气。「小慈，请你朋友过来吃饭。」 他抬起头来，笑着对石弈说：「你好，我叫萧旭书，九日旭，汉书的书。」 「你好。」石弈僵硬地点头回礼，不知为何，他对年纪与他相仿的萧旭书，有种莫名的防备心。 萧旭书头发修剪得很乾净，眉毛也是三兄妹中最细致的，一样单眼皮。若说大哥的眼睛像嵌了花岗岩，坚硬不可摧，小妹的眼睛反映出来的是天真及不谙世事，萧旭书的眼睛就是盛满了流动的水一样，是那种在太阳照射下、闪闪发亮的溪水，以为水温温润，实际触摸，才知道冰凉透骨得很。 「就知道二哥最好了。」萧旭慈只差没飞扑萧旭书，有时候她真觉得爸妈把她跟二哥的性别生错了。 「好了，你招待你朋友，我出去帮大哥。」萧旭书摸摸她的头，走了出去。 看她笑得跟傻瓜一样，石弈嫌恶地皱了皱眉头，能笑得如此纯净无芥蒂，肯定是受尽父母跟兄长的宠溺疼爱、当小公主呵护大的，不像他虽然是家中独子，父亲却忙於工作，见到他只问学习成绩跟班级排名，好像除了跟数据挂钩之外，他没有其他的价值与存在的必要性。 「快点过来，我哥哥包的锅贴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喔！」萧旭慈站在萧旭书的旁边，无视石弈铁青的脸色，不受影响地笑开一张圆圆的脸蛋。 石弈拖着脚步，踱到桌子旁，还没坐下，手里就被塞了双筷子，对上笑成下弦月的单眼皮，怒气值暴增的他差点徒手握断筷子。 她难道不知道自己的笑容对心情不好的人来说很讽刺吗？ 一气之下，石弈本来饿过头而麻木的肠胃突然复活，决定把气出在锅贴上，大吃特吃一番。 他随意挟了颗锅贴入口，原本半敛的眼眸瞬间瞠大。 面衣酥脆，内馅饱满多汁，猪肉鲜甜且富有嚼劲，高丽菜清脆不烂，肉馅混合得相当均匀，猪肉带出了青菜的清爽，青菜则揉合了猪肉的味道，口感层次分明且紮实。更教他意外的是，这还是重新热过的锅贴，他本来还以为会吃到满嘴的猪肉腥骚味。 「怎麽样？很好吃吧？」萧旭慈笑得更开怀了。 「……马马虎虎。」石弈别扭地低下头，刻意放慢咀嚼的速度，就是不想让她太得意。 「好吃就好吃，什麽马马虎虎？」萧旭强哼了声，扭着脖子走了进来，坐到石弈面前，跷着二郎腿，拿起筷子，两口一个锅贴往嘴里塞着，挑衅地对石弈说：「本大爷的锅贴从没让人嫌难吃过。」 跟在他身後的萧旭书笑了笑，坐到了石弈旁边，吃相优雅许多。 「……」石弈无言，他长这样子，谁敢在他面前嫌锅贴难吃？ 「哥，你别吓他。」萧旭慈跳出来打圆场，就怕她大哥哼哼哼哼，出来都没好话。「对了，你叫什麽名字呀？」 萧旭强跟萧旭书同时抬头，互相交换了个不可置信的眼神，怎麽不知道名字就往家里带？连名字都不知道，其他更不用说了吧。 还以为小妹是问清楚对方情形，一时同情心大作，才把人带回来的，这下…… 萧家两兄弟彻底无言了。 气氛顿时凝结成冰，石弈在一道期待、两道质疑且等着让他好看的眼神中，咽下了嘴里的食物，假装镇定地自我介绍。 「我叫石弈。」 「十亿？」萧旭强挑眉。「你爸是很缺钱吗？」 「……是石头的石，松下对弈的弈。」石弈的青筋开始跳了。长这麽大，还没有人把他的名字往这方面解读的。 「喔。」萧旭强随口应了声，天晓得他哪里知道松下对弈是哪个弈？「十亿，等下吃完，打电话请你家人来接你回去。」他指了指冰箱旁边的电话。 「……」石弈转头过去看，有些为难，嘴里也泛出了苦味，正想说不用了，就看到隔开前台跟客座区的压克力板上，贴了徵人启事。他灵光一闪，回头跟萧旭强说：「我要应徵。」 「啊?!」萧旭强筷子一顿，要不是萧旭书跟萧旭慈都露出了讶异的神色，他真以为自己耳朵有毛病。他抬头看了眼墙上时钟，晚上十一点应徵，他妈的也太神奇了！「你几岁啦？不用念书吗？四点前应该赶不过来吧？」 「我大一，不过休学了。」他语气中有些愤恨，表情倒是很平和。「我需要一个地方去，最好能够供食宿，如果你们觉得划不来，我可以打工换宿。」 萧旭慈像缺水的花朵般，就枯萎在三楼的饭桌上。 「小慈，今天的面试怎麽样？」萧旭书热了杯牛奶，搁到她面前，坐到一旁，温声地问。 「糟透了。」她把脸埋进手臂里，不想让二哥看到她哭成白兔的眼睛。 「怎麽了？」萧旭书一听声音就知道不对劲，摸着她已经放下的长发，泓水般的瞳眸染上担忧，声音却没有表现出紧张，依旧轻如春风。「告诉二哥好吗？」 「……不要。」这麽丢脸的事，她才不想跟哥哥说。 她头越埋越深，就快贴近桌面了。 「想闷死自己吗？」萧旭强刚洗完澡出来，湿发上罩着浴巾，看妹妹难过到像头蜗牛似的，越缩越里面，就大步一跨走到饭桌旁，把对他来说没几两重的妹妹，一把从椅子上抱起来。 「啊——」萧旭慈放声尖叫，红通通的眼睛就露在二哥面前，两手也被大哥抱住，根本没办法遮。「放我下来啦——我都几岁了，哥哥你很讨厌耶！」 「怎麽哭成这样？」萧旭书镜片後方的眼睛掺入了心疼。「哥，把小慈放下来，我问问她。」 前有二哥，後有大哥，萧旭慈脚沾地後没地方躲，只能消极地低头。 萧旭书不忍心，摸着她的头，轻轻地叹了口气。「是不是受委屈了，嗯？」 一听到这句话，萧旭慈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哗地又冲了出来。她摇摇头，手臂上滴了几滴眼泪。「是我自己能力不够，抗压性不好，哥哥你们让我哭一下，明天睡醒就没事了。」 「什麽没事？哪个王八蛋敢惹你哭——」萧旭强正要发飙，萧旭书就抬起一只手，收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大哥，你先冷静一下，这事我来处理。」他把萧旭慈带到椅子上坐好，有萧旭强在，她不敢再当蜗牛。萧旭书推了推眼镜，声音轻柔依旧。「面试官问了什麽问题，让你觉得自己能力不够、抗压性不好，甚至有被羞辱的感觉，才会难过到哭？」 他们萧家不敢说经过了什麽大风大浪，但遭遇过的难关也不少，在逆境中砥砺出来的心智，岂会抗压性不好？能让小慈哭成这样，这其中一定有猫腻。 「二哥……」萧旭慈可怜兮兮地瞅了萧旭书一眼。「一定要说吗？」 「当然，我们要找出问题根源，从根本解决，才能避免重复犯错。你一定也不想下次面试时，被挑出同样的毛病吧？」他微笑以对，镜片後方的瞳眸闪过算计。 「其实是这样的啦——」萧旭慈把面试的情形说过一遍，越说越心虚，认真去面对这件事後，赫然发现根本没什麽，一点都不值得她哭鼻子。她抓了抓头，有点不好意思。「我好像小题大作了呴。」 「怎麽会？」他还不了解她吗？「你难过的是对方说你投履历像乱枪打鸟一样，对不对？」 「……嗯。」她是透过人力银行的网站找工作，不是住家附近有职缺就投，投过什麽公司她都会用笔记本记下来，再上网找该家公司的资料。 不过……她还是没做好，就像石弈说的，她只是把网路的讯息背下来而已，没有去想那份工作可能会遇到什麽情形，而她又会如何处理。 「反正家里不缺你一份收入，你再好好复习一下英文，参加近期的英文检定，我再帮你找找基础电脑应用的检定项目，就算是鸡肋的证书，我们也别放弃。」萧旭书有点後悔，当初小妹大学毕业时，他应该跟大哥坚持，让她先到民企上班，而不是顺从她的想法，让她留在家里帮忙。 帐是他在管的，店里每月盈余就算要请五个人都不是问题，不过萧旭强很怕请外面的人来，因为出过太多让他们傻眼的例子。 他们的遭遇在外人眼里看来是一段多麽可歌可泣的故事，所以请来帮忙的妈妈们，总会不小心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小孩，开始关心他们的生活起居、感情生活等等，虽然是出於好意，但可能他们天生反骨又早独立，实在不能习惯别人指手画脚。 更别提最早请过的工读生还拐了小慈的心，虽然是她单相思，做哥哥的哪忍心见她难过，还为了对方病了一段时间？ 「那麽麻烦干麽？」萧旭强擦着湿发，皱眉给高见。「小慈缺的是经验，多让她面试几场就抓到感觉了，到时候洋洋洒洒讲五分钟都不用换气。」 「我又不是鱼，最好不用换气。」大哥讲的虽然有道理，但就是坏在太夸张。「我就按部就班来吧，胆量跟见识总能训练出来的，只要对方不要临时换成总经理来面试我就行了。」 「总经理来面试你？」萧旭书面露些许讶异，这并不寻常。「你今天面试的公司规模不小，不过是请一名业务助理，怎麽会惊动到高层？」 「我也觉得奇怪，而且那个总经理一进会议室，就到我面前自我介绍，说他叫石弈，还讲了两次。」她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莫名其妙，好奇怪的一个人。 萧旭书更吃惊了，抬头看向脸色同样古怪的萧旭强。「会是同一个人吗？」 「会吗？总经理耶，他不过才大你一岁。」萧旭强像吃到苍蝇一样。 「我们那时候不是猜他出身不错吗？说不定回家继承家业了。」 「如果真的是他，干麽刁难小慈？还把她逼到哭？」管他是不是，气哭他妹妹的都不是好东西。 萧旭慈听得头昏脑胀。「哥，你们在说什麽？」 「小慈，你还记得在你国三那一年，来我们家打工的十亿吗？」萧旭书不认为萧旭慈把他忘了，只是没联想起来而已。 「记得呀。」萧旭慈一点就通了，诡异地看着二哥。「你该不会以为石弈是十亿吧？不可能啦，石总经理长得跟哥哥一样壮耶，十亿明明薄得像张纸，又不高，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啦，而且十亿不是绰号吗？」 至於十亿的本名，她真的想不起来了，从认识他那天起就一直叫他十亿。 「……原来是绰号啊。」萧旭书看向萧旭强，两人在彼此的眼中读到共识，决定让这误会继续美丽下去。 十年了，十亿如果有心，不晓得已经回来看过他们多少回，不可能一点音讯都没有，既然两人生活没有交集，没必要多添烦恼，甚至让小慈再难过一次。 「好啦，没事早点睡。我快累死了。」萧旭强伸了个懒腰，大大地打了个哈欠，跟河马有得拚。 就在他搥腰准备走进卧室时，萧旭慈放在柜子上充电的手机响了，刚好萧旭强站得最近，就拔下来递给她。 是不知名的电话。 萧旭慈愣了下後才接起。「喂。」 「你好，请问是萧旭慈萧小姐吗？」对方是男的，中音带点烟嗓，在电话那头低回着，很好听。 「是的，请问你是？」她没被这声音迷得昏头转向，直觉对方是来推销产品的，而起了防备之心。 「我是石弈。」他深吸了一口气，电话这头的萧旭慈都明显感受到了。「还记得吗？」 「记得，您是石总经理。」她报出这名字後，两位哥哥凌厉到能杀鸡的目光就射了过来，直对她耳边的手机。她怯怯地问：「请问这麽晚了，有什麽事吗？」 「……嗯，确实有点晚了，不过我这时才忙完，请见谅。」对面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似乎人还在办公室的样子。「我下午跟人事室评估过了，根据我们多年来用人的经验，经历多的老手不如诚实的生手，与其带着旧公司的文化过来，不如我们重新培养一名符合我们公司风格的员工。」 「所、所以？」萧旭慈的心情像煮水一样，就卡在沸腾的前一刻。 「如果你现在还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我们诚挚邀请你下周一正式上班，待遇及福利我们当天谈，好吗？」他声音相当友好，与白天时截然不同。 萧旭慈晕乎乎的，像被馅饼砸傻了一样，但没真的傻到把馅饼往外推。「好的，谢谢石总经理的通知，我下周一会去报到的。」 「好，到时你找外贸部的张惠茹张小姐报到。」他低低地笑了，好像拿葵瓜子诱捕了只枫叶鼠。「晚了，不打扰你了，周一见。」 「周一见。」对方已经挂上电话，萧旭慈还傻乎乎地举着手机，双眼失神，过了很久才聚焦，对着放不下紧张的哥哥们说：「我……我录取了。」 「录取了?!」萧旭强看向墙上时钟。「晚上快十一点通知录取？」 他跟萧旭书互看一眼，怎麽跟十亿那家伙说要应徵时相去不远，这既视感也太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