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谋之嫡女风华》 第1章 退婚 三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小丫鬟们被管家娘子们领着,在廊下晒着冬春之交时替换的被子,一床一床的锦绣铺开,和着满园初放的鲜花映衬,仿佛处处皆是春色浓翠,繁花似锦。 这样好的景象应该是让人心中喜悦的,但此刻永定伯府的扶玉轩内,却是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抑,便是门外走过的丫头,都不敢不放轻了脚步,生怕被捉住了什么错处,或是惹怒了谁。 永定伯的夫人林氏正气愤道:“婚事哪有说退就退的道理?!这都已经纳吉了,三媒六聘都已经走了一半了才说退婚,这是什么意思?陈家小子,竟如此看轻我儿!” 三媒六聘有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纳吉指的是男方家卜得吉兆后,然后告知女方,缔结婚姻,如今走到这一步的流程了,男方才说退亲,更仿佛在说她家女儿不吉不能娶似的,也无怪永定伯夫人生气。 此刻林夫人的声音一出,屋舍内外更是哑然无声,前来通报的嬷嬷无声站着,大气也不敢喘。 林夫人的下方坐了一位少女,她穿了秋香如意云纹衫子,底下系一条镂金撒花裙,一头乌发松松绾了个髻,只插了一只羊脂玉的木槿花簪子,她着实懒怠梳妆,除了这簪子和手上一只同样质地的玉镯子,其他连半分修饰也没有。 先前嬷嬷在说的时候,她就只低头去看手上的团扇,现在听见母亲如此生气,她才放下手中的扇子,抬头,轻声道:“罢了吧。” 她这样抬头,尚未看清容貌五官,却在一瞬间能觉得旁边矮几上摆着的一枝桃花骤然失了几分颜色,如果说“人面桃花相映红”是少女与花的映衬,那在她身上,一定就是奴面更比花面好。 黛眉雪肤,云鬓花颜,她难得穿了显颜色的衣裳,正是美貌华盛的时候,结果打扮到一半,就模模糊糊地听见外头陈家来退亲的消息,她只戴了只簪子,就匆匆出来了,然后只是确认了这样的结果。 林夫人怜惜地握住她的手:“阿槿我儿,陈家如此待你,不异于羞辱我永定伯府,此事定要他们一个说法。” 朱槿纤细的手指放在林夫人的手里,娇若无骨,而那一截手腕露出来,便是羊脂玉镯都比不得肤光如雪。 朱槿垂下眼睛道:“母亲,陈家和我虽然早已订亲,但毕竟这三媒六聘也没完成,他们要退便退了吧,强求的婚事也求不来。” 林夫人见她脸上神色有异,心中生疑道:“我儿,莫不是你先前和那陈家小儿见面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本朝民风开放,未婚男女在婚前是可以相见的,而先前在纳名之后,朱槿和陈家的那位未婚夫就被安排在水榭里见了一面。 朱槿被人退婚本就心中懊恼,听见母亲这样询问,更是又羞又气,只是不便发作出来,面上还是淡淡的,道:“如何发生了什么?先是隔着帘子说了两句话,然后就掀了帘子见了一面,他就匆匆走了。” 林夫人惊道:“怎么当时不见你说?” 朱槿抽回了手道:“这可怎么说?先前我尚且顾着脸面,只想着人家面子薄也是有的,没想到……” 没想到人家第二次上门就直接退婚了。 林夫人皱眉道:“如果你不曾失礼,这事就全是他们家的错处,如何能轻易过去?” 朱槿又看向手里的扇子,这天气尚未到用扇子的时候,只是先前丫头芸香翻找了出来,扇面是她亲手绘的并蒂莲花,彼时画的时候还是纳采的时候,她存了些心事,就反映在了这画上,谁知如今全然变了样子。 只见过一面,她现在已经记不太清那陈家公子的相貌了,但诚如她母亲说的,这种事就是在下她的面子,她心里比她母亲更觉羞怒,但面上却仍然宽和大度:“或许陈公子另有了良配,又或许只是看我不合心意,再或许只是如此番的理由一样,八字不合而已。” 她劝她母亲劝得真情实感:“母亲,结亲本是为了为了修两姓之好,便是结不成,那也不是为了结仇的。” 林夫人道:“苦了我儿了。” 外头的人传话进来道:“老爷让小姐过去一趟。” 朱槿一面应了,一面吩咐芸禾去拿面纱:“说不定是要见外人。” 林夫人摸着她的头发道:“阿槿,你的装扮太素了些,我那儿有一套火玉的头面,正是配你,也让外人看看,我永定伯家的女儿是何等颜色,没有配不上谁。” 朱槿拒绝道:“不过是外面走一趟,无妨,我戴着纱帽就好,也没看得见我头上的装饰。” 林夫人说服不了她,便又对着她身边的丫头好生嘱咐了一遍,这才放她离开。 朱槿来到前厅,随便一扫便看见陌生的面孔,当中有一张很年轻的,和她记忆里隐约的脸对上了,她心里有了底,先向着永定伯行礼:“见过父亲。”继而转向旁边道:“朱家槿娘见过各位,有礼了。” 永定伯朱定铨点头道:“槿娘,你对面前的人可有印象?” 朱槿低头答道:“应该是陈家公子吧。” 朱定铨道:“不错,不过这次前来,陈公子是来向咱们家退亲的,槿娘,你怎么看?” 朱槿面纱底下的脸都僵了,声音却是婉转温柔:“这件事槿娘已经知道,若是依槿娘的看法,婚姻大事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如果彼此厌憎到了极点还要勉强,这也只是平白添了怨恨,反而不美,”朱槿向着那陈公子的方向盈盈一拜:“槿娘愿意成全公子。” “娘子当真知书达理,”陈礼回了一礼道:“在下特意请永定伯把娘子请了出来,就是想向娘子说明不娶的原因,在下实在不敢厌憎娘子。” 朱槿指节捏得发白,不急不慢道:“槿娘愿闻其详。” 陈礼道:“娘子为永定伯嫡女,实是林家高攀,在下本就对此诚惶诚恐,那日相见,听得娘子声音悦耳,言语清妙,更是感慨何其有幸,能娶到娘子这般人物。” 朱槿不为所动,这些话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为了转折罢了。 果然,陈礼道:“然,娘子后来掀起帘子,惊鸿一瞥,在下便知和娘子无缘了。” “娘子容貌过盛,恐在下无福消受。” 他正儿八经地行了个礼,却是对着朱槿:“乞退婚。” —— 朱槿快步行走在园子里,身边繁花盛放,莺啼燕语,身后仆婢成群,锦绣绫罗,正在追赶着她的脚步。 朱槿突然回头,扯了头上的纱帽丢给丫鬟,继而道:“不要跟着我!” 她罕见疾言厉色,一时间倒是震住了丫头们,芸禾拿着她的纱帽,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 朱槿转头,眼中就有了泪。 她对这个未婚夫没什么感情,但是她真咽不下这种耻辱,被人因为自己容貌太盛退婚,因为这个理由!只是这个理由! 永定伯府虽然不复以前的荣光,但一个陈家,一个高攀的陈家,竟然也敢因为她的容貌不要她! 朱槿疾步向前,没听见身后丫头的声音,应该是没有跟上来,这才放缓了脚步,又想起自己为了个好名声,就是父母亲跟前也不敢轻易放肆,便得了这样的结果! 她一腔怒火无从发泄,又见身旁花开得极好,一时间忍不住将那枝头鲜妍盛放的花摘了,又抛掷到最近的河边:“开得好有什么用,长得好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没人要,不如一起打了水漂才好!” 她恶向胆边生,直摘得枝头花朵零落,水里落红无数,几乎汇成了另一条溪流。 过了好一会儿,朱槿犹自生气,又拔下头上的木槿花簪丢了,这才从愤怒中缓过神来,她想起在她刚刚显出容貌的年纪,她母亲就满怀忧虑地对她说:“阿槿,你需得嫁一个权贵。” 当时她早就和陈家定下了婚约,陈家虽然从家世上看不如永定伯府,但陈家最近几代人才辈出,后劲却是比永定伯府强得多,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永定伯府放到一般人来看,绝对算是权贵,陈家自然也是,所以朱槿从来没把这话放心上。 却没想到,连陈家这样的家族,都会因为她的容貌拒绝她。 “呸!”朱槿又怒了,啐了一口:“什么陈家,这样怯懦无能畏畏缩缩,便是觉得自己连一个女子都保不住!” “我朱槿既然生得了这幅容貌,就要嫁个比陈家,比永定伯府还要权贵的权贵人家!” “我要嫁天子!” “不对,天子有皇后了,我不做妾,那就嫁太子吧,太子应该还未娶亲。” “呵~”风里似乎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嗤笑声。 朱槿悚然一惊,她在任何人面前都是持重温柔的,要是真被人看到了这一面,她是真的想杀人。 朱槿目光扫过花丛,落到面前的水上,她猝然起身看向湖面,但湖面波澜不惊,只有她方才摘下的花朵,飘飘曳曳地向前流淌着。 第2章 选妃 在朱槿十六岁,她即将成婚的这一年,她被退婚了。 被自己的未婚夫亲自上门退婚。 奇耻大辱。 朱槿立下了嫁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的愿望。 愿望有时候没有那么遥远。 林夫人有些打量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朱槿向来是个宽和的模样,但自己的女儿她如何能一无所知,昨天女儿回到后院就呵退了仆从,又丢失了簪子,下人更说水边不知是谁薅秃了一片的花儿,流了一池子的花瓣,她让下人不要声张,却也知道女儿估计是被气狠了。 现在女儿虽然面子上没显露什么,但自己这么一开口,却也怕她多心多想。 朱槿依旧摆弄着自己的扇子,这并蒂莲的扇子她看一次气一次,却不妨碍她自虐般地天天看,她特意挑的紫檀木的扇柄一握在她手里,就更衬得她指若春葱,细长白净,略略在她手里一打转,便显出些不大庄重的风流来。 朱槿道:“母亲希望女儿去外祖母家住上两天?” 林夫人点头道:“正是,最近出了这样的事情,你外祖母又很是想念你,写了信来说想见你,你且去她那里散散心也是好的。” 朱槿执了扇子,笑道:“恐怕不是外祖母写信让我去小住,是母亲写信让外祖母这样写信吧,一来呢,就是母亲说的那样,让我去散心,二来也是可以让长辈安排,相亲结识些青年才俊,为我终身做个打算。” 林夫人点头,叹气道:“这话本不该和你说的,但此时也没什么可遮掩的了。我一向不太喜欢应酬,又以为你早有夫婿,无需我操心,你那几个妹妹也自有人替她们相看,我也没拘束着她们,现在才发现误了你,你去你外祖家待上一段时间,若是相看见了好的,不好么?” “母亲恐怕还是有别的原因吧?” “什么?” 朱槿抬起眼睛看着她母亲:“母亲,最近宫里说是要选妃了,你突然让我去外祖家,外祖家虽是不远,却也在百里之外的清河,莫不是想让我不去选秀?” 选妃选秀这种事,凡是适龄未婚的女儿都要去,隔了再远也不顶事,但朱槿先前有着婚约,两家又都是大户人家,宫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提前把她刷了下去,如今林夫人想把她送到清河,就是还想暗中操作一下,让她免了此事。 林夫人听见朱槿这样说,便道:“宫里哪里是什么好去处!那种地方的腌脏事比着平常人家不知多了多少,何况还是做妾,我女儿嫁一个好人家做嫡妻,荣华富贵,衣食无忧不好吗?” 朱槿突然站起身,对着林夫人就是一拜:“母亲,女儿要去。” 林夫人变了脸色,扶起她道:“我儿这是为何?” 朱槿看向两边,林夫人随即屏退了下人。 朱槿这才道:“母亲可知,女儿面对着陈家的羞辱,为何只是婉言接受,什么也不说吗?” 林夫人细细地想了想,这才长叹了一声,搂着她道:“为了朱家是不是?永定伯府说起来多大的名头,竟还是不过如此,到底委屈了我的孩儿,我的阿槿。” 说完便落下泪来。 朱槿靠在她母亲怀着,冷静道:“母亲,如今陈家年轻一代俊才辈出,日后必有所为,我朱家如今表面声势还在,内里却大不如前,多半在靠父亲撑着,族中子弟无能者甚众,早就不能和陈家交恶了。” “而陈家尚且不敢娶我,还有几家敢娶我?母亲不也曾说过让我嫁个权贵吗?” 林夫人犹疑道:“我虽然这样说过,但永定伯府毕竟也尚可,你若是嫁个普通人家,深居简出,或许……也无妨的吧。” 朱槿冷笑道:“如今是个什么风气,今上年轻的时候就强纳了忠勇侯的妾室,成祖老来还非娶了李侍郎的妻子,太祖更是一昧地盯着人家的妇人看,为此也不知道闹出了多少丑事……” “慎言!”林夫人打断她道:“你从何处听来的事情,也敢混说!陈家一退亲,你便是分寸也不晓得了吗?” 朱槿被她母亲难得的一句重话说红了眼睛:“我还要分寸?!陈家都上门退亲了我还要分寸?陈家那陈礼说消受不起我的容貌,不就是说我妖妖乔乔,看上去不成体统吗?不就是怕咱们天子哪天见了我,把我收进后宫,平白让他当了活王八还要牵连陈家吗?” “可如今都退婚了,我还不去选秀,这不是上赶着给人送把柄,惹天子不悦吗?” 朱槿咬着唇,平了呼吸道:“母亲,我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朱槿。”林夫人连名带姓地喊她。 朱槿不应声。 林夫人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女儿,她坐在她的脚边,上身穿了件银红衫子,下面的裙子上洒了丹红色的花,手上一条纱制的披帛,给她富贵张扬的装扮上添了一丝朦胧诱惑。 也或许诱惑并不在于那条小小的披帛,而在于她自身。 身上那样浓烈的色彩根本压不住她自身的好颜色,那容貌就如那春天的牡丹,秋季的木槿,灼灼华胜,天姿国色,银红朱红丹红,再怎么鲜艳明媚的色彩穿在她身上也不觉刺眼,反而只衬托得她丽色无双,而那宽大的衫子裙子也掩饰不住她初初长成的身段,玲珑有致,白皙丰腴,便是女子,见着她一瞬间也要移不开目光。 林夫人心中更加觉得无奈,朱槿一向都喜欢这样艳的色彩,先前有着婚约和外人的言论束缚着,她最多穿些杏红秋香之类的颜色,但现在被退了亲,就开始肆无忌惮,任意随心了。 林夫人抽出朱槿手里的扇子,看着她道:“朱槿,你别有所图。” 第3章 禁足 朱槿被母亲抽了扇子,就低头看着自己白嫩的手,淡粉色的指甲如贝壳一般,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修饰,她其实一直想染个凤仙花的指甲,红艳艳的,但知道母亲见了肯定会不赞成,所以从来也没有说过。 可她这般年纪的女子怎么会不爱美呢? 她明明喜欢华美艳丽的衣裙,却为什么要为了迎合世人的眼光穿的那般素净? 若是有用也就罢了,可实际却是什么用也没有。 该退婚的还是退了。 “朱槿,你别有所图。” 朱槿抬起头,看见她母亲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别人家都是为了富贵荣华卖女儿,却从未见过谁家的女儿自己要往火坑里跳。” 朱槿觉得她母亲这话未必对,天子九五之尊,万人之上,如果天家都生活在“火坑”里,那如他们这样的人家岂不更是水深火热? 她张口,话都在嘴边了,却见她母亲正色道:“你别扯着朱家给你打幌子,朱槿我告诉你,除非我死了,不然我不会让你选上这个妃子的。” 朱槿没想到自己那点心思三言两语间就被母亲看了个明白,一时间有些讪讪的,也为了母亲如此重的话有些惶恐,但转念一想,如今选秀可不同于前朝,她们这样的人家,宫里会派人上门来接,前些年特地略过了永定伯府,如今可不好说,若是宫里人过来,那她母亲无论如何也没办法了。 林夫人不想再和她多说什么了,叫进来了何嬷嬷:“嬷嬷你替我看住了她,最近不许她出房门一步,叫她身边的丫头把衣裳钗环打点好,过几日就把她送到她外祖家去。” 朱槿心里闷闷地,但是看见林夫人神色坚定,只能遮掩住神色,起身行礼:“女儿告退。” 朱槿的丫头还在外头等着,见朱槿面无表情地走出来,身后又跟着林夫人陪嫁来的何嬷嬷,心中诧异,忍不住悄声道:“嬷嬷你是要跟我们回扶玉轩吗?” 何嬷嬷看了一眼前面走着的朱槿,道:“正是,夫人让我暂时来照顾姑娘。” 芸香也不傻,知道肯定是林夫人和朱槿间有什么事,于是岔开话道:“那我待会儿让小丫头把嬷嬷的铺盖物件给拿过来,再把我屋子给嬷嬷住,我和芸禾住去。” 何嬷嬷道:“这不是太麻烦了嘛。” 芸香笑了笑:“嬷嬷资历可不是我们能比的,我还怕怠慢了嬷嬷呢,嬷嬷不嫌弃就好,以后侍奉小姐,还指望着嬷嬷能指点我们呢。” 芸香也是大丫头了,把话说得这样谦卑,何嬷嬷终于笑道:“你们是一向照顾姑娘的,倒也不用我教什么,只是最近要更勤谨些,不要让外头的事情来烦姑娘了。” 芸香一听就懂:“多谢嬷嬷提点了。” 朱槿往扶玉轩去,路上冷不防就碰见了两个人,却是朱芩和朱盈两姐妹,两人说说笑笑的,看见了朱槿,朱芩笑道:“二妹妹是从母亲那里过来的?” 朱槿道:“是,大姐姐和三妹妹这是要去看母亲吗?” 朱盈点头道:“我们正打算去跟母亲请安呢,最近舅舅……不,是姨娘家里送了好几盆少见的花儿过来,我们打算送给母亲几盆,给姐姐的已经命人送到扶玉轩了。” 朱芩和朱盈并非林夫人所生,是同母姐妹,朱芩比朱槿大了半个月,今年也是十六,前几年去选秀的时候入了复选,被皇帝指给了安定侯家的庶子,堪称门当户对;朱盈今年十三岁,马上也是要选秀成婚的年纪。 朱槿见后面有两个小丫头捧着一盆十八学士茶花,一盆姚黄牡丹,知道她们为何来,她被陈家退婚,影响的可不只是她,这些姐妹的婚事都可能受到影响,尤其朱芩,她年纪也不小了,三媒六聘的流程已经走了大半,只差今年出嫁,自然更加着急,这是想去探探林夫人的口风。 朱槿道:“那我在此多谢妹妹了。我方才才见了母亲,母亲已经歇息了,大姐姐和妹妹还是改日再来吧。” 不是她非要拦着她们,只是她母亲对这些非亲生的女儿一贯淡淡的,不苛待但也不管教,方才朱槿才招惹了她生气,此刻朱芩朱盈凑上去问她们的婚事,免不了触动林夫人心事,到时候不是林夫人难受,就是林夫人让这两位难受,还不如让她们换一天过来。 朱芩一脸笑,道:“那就多谢妹妹提醒了,我们还是明日来吧。” 朱盈年纪小,白跑这一趟,就有些兜不住脸上不耐的神情,忍不住道:“母亲最近为了二姐姐的事情,确实多有操劳,多歇息也是应该的。二姐姐近日如何?要我说,那陈家真是个没福气的,二姐姐这样闭月羞花的大美人也能不要,二姐姐千万莫生气了,那陈家不稀罕你,自然会有旁的人家要你……” 她左一口“不要”,右一口“不稀罕”,句句都是为着朱槿在说的模样,语调却是越来越轻快,说到最后,几乎有一种喜气洋洋的感觉。 “阿盈,”朱芩嗔怪地喊住了她:“瞎说些什么。” 朱芩又看向朱槿,道:“三妹妹年纪小不懂事,二妹妹不要怪她才是。” 朱盈睁大了一双尚且带着稚气的眼睛,圆溜溜地看着朱槿,一下子显得惶恐又疑惑:“二姐姐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朱槿几乎能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却轻轻抿了唇笑道:“这可怎么说?自家姐妹,哪里来的什么怪不怪罪。” 三人作别。 朱槿转身,没人看得见她的神情,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她和这些庶出的姐妹从来没有什么矛盾,但这依然不能妨碍她们在知道她被退亲后幸灾乐祸,朱盈是十分明显了,而面上客气的朱芩也掩不住那点情绪。 从身边人悲惨窘迫的遭遇上寻得的优越感和乐趣,比起陌生人的不幸要来得快乐得多,这还是在林夫人拿捏着她们婚事的前提下,朱槿几乎不敢去想,那些不受她辖制的名门贵女们,在背后会如何议论嘲笑她。 朱槿冷冷地想,母亲说不想让她入皇家深宫,觉得那里是个吃人的地方,活得艰难,可她从她被退婚起,她的生活就已经变得很艰难了。 第4章 管束 何嬷嬷走上前道:“姑娘,您没事吧?” 朱芩和朱盈的话其实不算过分,就是扎朱槿的心窝子一些,何嬷嬷跟林夫人一样,都偏着朱槿一些,听着她们的话自然也是心疼朱槿的,生怕刺激了她。 朱槿已经被刺激到了,不过没表露,本来想回何嬷嬷一句“没事”,却转念想到了什么,低哑了声音道:“嬷嬷,我和母亲起了点分歧,我无意惹母亲生气,但请嬷嬷告诉母亲,有些东西不是我想不争便能不争的。” 从来就被娇惯着的嫡女一丝委屈也不曾受,此刻落寞的神色出现在那张格外艳丽漂亮的脸上,看一眼就让人心生怜惜,何嬷嬷立刻满口答应道:“诶,老奴晓得了。” 转头何嬷嬷就对林夫人说了,末了补充道:“大姑娘和三姑娘那般说了,咱们姑娘一句都反驳不得,还得为了面上的功夫给人陪笑。” 林夫人脸上显出怒容,说个不好听的,她从未把那些庶女当成自己孩子,这庶女还敢给自己女儿气受,她自然生气,不过她同样为着朱槿的不懂事生气,所以没有立刻说话。 何嬷嬷瞅着她的神色,继续道:“夫人,不是老奴多嘴,就这么一两天的功夫,姑娘受了多少闲话,多少委屈,别人不知道,夫人还能不知道不心疼吗?咱们姑娘别的不说,单单是这做派就招人心疼。” 林夫人终于忍不住道:“她招人心疼什么?怕不是要气死我。” 何嬷嬷知道她一开口就是松动了,赶紧道:“陈家来退亲,夫人您都气成这样了,但姑娘讲的话,外头做的面子,哪一点不妥当?人人都要夸一句永定伯府的二小姐知书达理识大体的。” 人活一个面子里子,谁不想让人夸赞自家教出了个好女儿呢? 林夫人沉默了良久,才道:“她也是气的。” 何嬷嬷叹气道:“这就更是了,夫人,姑娘年纪小,犯了什么差错都还有老爷夫人呢,何苦来这样拘束着她?” 林夫人一下子想起自己拘束朱槿的缘由,顿时从对女儿的怜惜中回过神,道:“嬷嬷你不必劝我了,这事我自有主张,她年纪再小也是嫁人的年纪了,若是我不替她看着,她一旦行差踏错,就是毁了自己终身,这件事没有转圜的余地。” “何嬷嬷你这么偏着她,不好;让吴嬷嬷去。” 吴嬷嬷是林夫人身边最严肃规矩的嬷嬷,朱槿眼睁睁地看着和蔼可亲的何嬷嬷去了,然后换来了一个铁面无私的吴嬷嬷,真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朱槿正在梳妆,就听吴嬷嬷道:“姑娘,您年纪轻,本来容貌就好,不适合再用重的颜色,会显得轻浮不庄重。” 朱槿拿起妆台上的胭脂——她其实很少用这个,她相貌挑不出差错,用了胭脂反而嫌浓了,不好看,但她拿起胭脂,用水化了点在唇上,对着吴嬷嬷道:“朱红色不是最正的颜色吗?怎么会轻浮呢?” 吴嬷嬷一瞬间竟然没说话。 朱槿仍然对着吴嬷嬷,眼风斜斜掠过桌上的铜镜,自己也愣了一下,镜中看太能出颜色,但能看见那因为涂了胭脂而显出丰润的唇,一点红,一点厚,就像那唱着戏曲拖着咿呀长腔的伶人,用朱红的颜色把唇涂到了完满,反而不似真的。 朱槿窥见了自己容貌中的妖。 事物反常即为妖。 因为无可挑剔的容貌,所以在五官上拥有无可挑剔的和谐,只是这朱唇点丹寇,一下子就打破了那平衡,让她在略一张口间,就将那艳红染上眉梢眼角,显出风情摇曳、欲拒还迎的媚态。 这已经不是牡丹了,用牡丹形容的女子多少是带点持重端方的,这该是话本野史里祸国殃民的妖姬,足够把倾国之祸怪罪在她身上的容颜。 吴嬷嬷在回神之后,迅速上前,拿帕子抹掉了朱槿唇上的胭脂:“以前娘子就这般,夫人管的有限,如今却让娘子越发不知轻重,一昧张扬作态,卖弄颜色,竟不知道什么时候要惹出天大的祸患来。” 未嫁的姑娘称呼不少,叫“姑子”“娘子”“姑娘”的都有,本朝传统,“娘子”一般是庄重的场合才会这样称呼,比如陈礼见她的时候,被吴嬷嬷这样一叫,不知道还以为什么大事,尤其吴嬷嬷的话还刺人得很,便是她母亲最气的时候也不曾拿这样的话挤兑她。 朱槿怫然不悦,夺了吴嬷嬷手里的帕子,吴嬷嬷给她擦胭脂的动作很轻,估计又是怕擦红了她的嘴唇显得放荡什么的,朱槿用力抹了两下:“这样就好了,我有丫头,不劳烦嬷嬷了。” 吴嬷嬷道:“老奴是夫人派来的,侍奉姑娘也是应该的事情。” 朱槿道:“嬷嬷是母亲身边的老人,我若让嬷嬷伺候,不嫌轻狂吗?” 长辈身边的人,即使是仆人也不能轻易使唤的,吴嬷嬷被朱槿弄得没话说,朱槿转头看向芸香:“怎么在等我自己动手吗?” 芸香不是负责这个的,但立刻上前来,和其他丫鬟一起服侍着朱槿洗脸梳妆,随着这个过程,吴嬷嬷眉间的皱纹越来越深,几乎拧成了“川”字。 终于,在芸禾试图把一枚梅花花钿贴到朱槿眉心的时候,吴嬷嬷再次开口道:“娘子不可。” 朱槿还没说话,芸禾就在旁边几乎气笑了:“吴嬷嬷,这是都城中女子最常见的装扮,没道理因为我家姑娘长得好,就连一枚花钿也贴不得了吧?不如不穿衣裳了,裹两块破布不是更好吗?” 其他丫头憋不住,笑出了声。 但凡脸皮薄一点也开不了口了,但吴嬷嬷只是冷冷地看了芸禾一眼,继而看向朱槿:“娘子。” 朱槿从镜子里看着吴嬷嬷,她的脸绷得紧紧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掏出戒尺来,她一瞬间感觉又烦又闷又无趣:“罢了,不贴了,反正母亲也不让我出门。” 明明其实不出门怎么打扮也无妨的。 吴嬷嬷又吩咐丫头道:“给娘子把钗环衣裳提前收拾好,娘子最近两天要出门。” 朱槿真的快炸了。 第5章 生变 朱槿真的快炸了。 吴嬷嬷见朱槿也冷了脸一言不发,道:“娘子,这是夫人的吩咐。” 朱槿想了想,道:“父亲呢?” —— 朱槿她爹朱定铨正在和她母亲商量事情。 朱定铨才从外头回来,虽然已经应允了陈家退婚,但牵连的东西众多,他至今还没有处理完,他喝了口茶,道:“夫人,我们家和陈家退亲一事,安定侯肯定听说了,还得劳烦夫人多上点心。” 林夫人才打发走了朱芩,正是上火的时候,闻言道:“你们倒都是怕我这个嫡母刻薄,耽误了庶女的好姻缘。” 朱定铨道:“这是哪里的话?” 林夫人一拍桌子:“你上来就跟我讲大姑娘的亲事,怎么不看看你家二姑娘?都被人欺负到脸上了,陈家退婚她要忍,姐姐妹妹欺负她要忍,我嫁进你朱家十几年,也生了两个儿子,却只得了这么一个姑娘,她婚事还没个指望,你就要我去管你其他女儿,你是要拿刀剜我的心窝子吗?” 朱定铨赶紧放下茶杯道:“夫人诶,夫人莫生气,我就这么随口一提,你怎么就多心了。” “阿槿受了委屈我知道,阿槿人前应对得当是夫人教的好,我也知道,夫人辛苦了,但我之所以先提阿芩,一来是这婚事就在眼前了,二来我想着的是,阿槿这般姿容,婚事应当是不成问题的,历来低娶高嫁,以咱们的家世,再找个身份好的,不成问题。” 林夫人急了:“你光想着身份家世,不想想比咱们身份高的人家有多少适龄的男子,年纪如何,相貌如何,品行如何?这是好找的吗?再过两年,说不得人家适龄的都成了鳏夫了,这是要阿槿嫁过去当继室吗?” 朱定铨道:“只要是正室,这在乎的也少。” 这话说的其实没什么不对,平常人家一场伤寒都可能没了性命,尤其女子生育更是凶险得很,嫁女最多在乎个正室侧室,要计较是原配还是继室,这就太苛刻了。 知道自家夫人爱女心切,朱定铨赶紧转了话道:“不是,这不是快选秀了吗?阿芩的婚事就是陛下定下的,我觉得很是般配,若是入了复选,阿槿的姻缘由陛下来定,这也是有光彩的事情……” 林夫人站起身来,盯着朱定铨,道:“朱定铨,你这是拿亲生女儿当升迁逢迎的工具啊。” 林夫人不顾身后的永定伯,拂袖而去。 “这……” 这话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啊。 朱定铨只觉自家夫人脾气越来越暴躁,有些无奈,摇摇头,继续端起了茶杯。 这边吴嬷嬷道:“夫人会和老爷商量的。” 宅子有内外,便是亲生父女,见面的机会也不多,尤其朱槿年岁渐长,是需要避嫌的,所以朱槿对自己父亲的性格其实也不太了解,若是像她母亲一般,那她真的可以放弃了。 事实证明,永定伯朱定铨是正常而典型的大家长思维,希望在女儿终身有靠和自身利益间取得一个较好的平衡,至于不让她选秀,和皇家干上这种事情,那是想都没想过的。 但朱槿不知道,她依旧忧虑,又被关在屋子里,看着丫头们收拾东西,又堵心,只能无所事事地拿起一本书读着。 其实在她小时候,朱槿并不喜欢读书,见着书就哭就闹就头疼,当时母亲也快放弃了,说识得字就好,还是她不知道从哪儿听来,说是大家都会更喜欢能识文断字才华横溢的女子,她仔细观察,见先生果然更喜欢读书比她好的朱芩,这才硬着头皮啃书。 可惜如今也只是多看了两本书,识文断字可以,依旧不能才华横溢。 吴嬷嬷拿了针线过来:“娘子,女儿家应该会些针黹技艺,以后也可以为夫君孩子做些衣物,这样才不至于被人说闲话。” 朱槿被烦的不行,这位嬷嬷就希望把历来所有希望女子具有的美德都堆砌到她身上,要不是容貌天生如此,不能损毁,这位嬷嬷说不得要给她脸上来一下子。 吴嬷嬷只在她这儿待了一天,朱槿就感到了极大的疲倦和不耐。 晚上睡觉的时候,朱槿想,她明天一定要去向母亲说情,她绝对不出门,不要让吴嬷嬷再看着她了,但如何说服吴嬷嬷让她踏出房门去见母亲,这又是个令她头疼的问题。 可第二天天未亮,何嬷嬷就带着人,匆匆忙忙地进了扶玉轩。 她这般过来,不能不惊动扶玉轩内值夜的婆子,跑去告诉了吴嬷嬷,吴嬷嬷赶紧过来,给她开了门道:“娘子还在睡觉,你这是来做什么?” 何嬷嬷一边进来,一边暗自诧异,便是这大早上匆匆起来的时候,吴嬷嬷依旧连发髻都是溜光整齐的,何嬷嬷低声道:“去把姑娘叫起来。” “做什么?” “去清河。” 第6章 不甘 朱槿被叫醒的时候脑袋还没清醒,就被何嬷嬷拉起来穿了衣裳,按到了梳妆台前,再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打扮整齐,头上扣了顶长长的纱帽,被吴嬷嬷领着往外走了。 朱槿踏在沾满清露的石子小径上,周围天光未亮,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被风一吹,清醒了过来:“嬷嬷,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吴嬷嬷只是拉着她快步向前走,不说话,一盏不太亮的灯照出了面前的一方之地,朱槿已经认出来这是通往扶玉轩后门的路,她心中又疑又乱,索性扯了吴嬷嬷的袖子不肯走:“嬷嬷不说清楚,我是不会跟嬷嬷走的。” 吴嬷嬷回过头,看了朱槿一眼。 明明周围漆黑一片,朱槿依然能感觉吴嬷嬷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很冷:“娘子还是莫要闹脾气了,您身后还有两个婆子,娘子再闹,老奴只能让人把娘子抬进马车里了。” “马车?”朱槿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我们要乘马车?去哪里?” 吴嬷嬷示意两个婆子:“你们抬着娘子吧。” 朱槿立刻前走了两步:“不。” 但两个婆子还是不顾她的反抗,上前抓住朱槿的腰和脚,把她抬了起来,明明周围几乎看不见,但这两个婆子却走得格外快而稳妥,只是快是伴随着力气的,朱槿感觉自己被抓得生疼,忍不住叫了出来。 吴嬷嬷在前面走着,置若罔闻。 朱槿在疼痛中强迫自己去思考,吴嬷嬷对她母亲忠心耿耿,她方才也看见了何嬷嬷,所以几乎可以排除吴嬷嬷要害她的可能,马车,马车,她要去哪里?她们希望她去哪里? 清河! 一定是清河! 去清河是为了躲选秀,但她为什么现在就要去? 朱槿身子一轻,被丢进了马车里,吴嬷嬷随即坐了进来,朱槿才直起身子,马车就已经开始行驶了,朱槿冷不防撞到车厢上,“咚”一声撞得眼冒金星,头脑发沉。 仿佛隔了很远的距离,朱槿听见吴嬷嬷道:“老奴和娘子同乘一车,实在是逾越,但也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还请娘子见谅。” 朱槿被这么一撞,马车又颠簸,她一张嘴想说什么,就感到胃里泛起一阵阵的恶心,恨不得立刻晕死过去,但她心中悬挂着事情,只能强迫自己清醒。 朱槿捂着胸口,避免自己吐出来,慢慢道:“嬷嬷,咱们要去清河是不是?” 吴嬷嬷暗自诧异,她明明一句话不曾说,但朱槿竟然猜到了,不过她还是没有说话,她的嘴一向严实。 朱槿听着马车的声音,心都被提起来了,这马车的速度很快,要是出了府,京中全是大道,只会更快,朱槿扯了一把帘子,天边已经泛起熹光,不过还是府里的景色。 吴嬷嬷坚决地拉下帘子:“娘子还请不要乱动。” 朱槿心里定了一点,忍着晕眩恶心道:“去清河是为了什么?只能是为了躲宫里来人,但为什么要是现在,为什么要如此匆忙?” 吴嬷嬷隐约觉得朱槿已经知道了。 朱槿冷静道:“只能是母亲先知道了什么消息,所以才立刻把我打发出门——选秀的人今天会到永定伯府来,是不是?” 吴嬷嬷毫不意外地听见了答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印证了朱槿的话。 朱槿立刻炸裂了,掀开前面的帘子就要下车:“嬷嬷!嬷嬷!你放我回去,我要回去!” 吴嬷嬷按住她道:“娘子还是省力气吧,夫人一片苦心都是为了娘子,娘子如何就不明白夫人呢?” 朱槿尖锐道:“嬷嬷,这是欺君之罪!” 吴嬷嬷道:“娘子请放心吧,夫人自然做好了安排。” “安排?什么安排?”朱槿深吸口气,疼得腹部抽搐,只能缓了声气,循循善诱:“嬷嬷,选秀就没有不去的道理,嬷嬷活了这许多年如何不知道?我前面不去,那是因为有婚约,皇帝这才默认了,而且那时我还得走个过场去一遭,如今冒然逃了,这就是要置永定伯府、置母亲于灾祸之中,母亲一个几乎足不出户的妇道人家,不晓得其中厉害就罢了,嬷嬷如何能犯糊涂?” 饶是吴嬷嬷这般强硬的人,脸上也不禁露出了一丝不确定,毕竟皇权在她们眼中,实在是一个至高无上,不可冒犯分毫的东西,皇帝的规定要朱槿去,朱槿怎么能不去? 便是林夫人,永定伯,这也是对抗不了的吧。 外头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甚至能朦胧看见马车中人的脸,于是吴嬷嬷就看见了对面的朱槿,朱槿的纱帽被她撩了开来,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有些娇弱不胜,却丝毫不损她的美。 朱槿打小长在林夫人身边,但除了林夫人因为是自己女儿见惯了不甚在意,几乎所有人都是见一次惊一次,世间绝色何其少见,一眼就足够让人目不转睛。 何嬷嬷其实并不是那般容易心软的,却总是对朱槿无限爱怜,谁敢说没有这张脸的原因呢? 就连她,也会在朱槿涂上胭脂的一瞬,失了声音。 天子若是见了这等绝色,怎么会不动心?纵是七老八十的男人,也永远恋着十七八少女的年轻美丽。 吴嬷嬷很能理解林夫人的爱女之心,也很知道眼前这样美丽的女子都是不太安分的,真让她去了清河,当真就能没有灾祸了吗? 朱槿忽然掩面,声音如泣如诉:“嬷嬷想来也是听过我母亲说过我的,想必会认为槿娘一心进宫,是个贪慕虚荣迷恋富贵的女子。” 吴嬷嬷面有尴尬。 朱槿瞥了一眼,心道这实在不用尴尬,她就是这样的人。 但说起话还是要悲切哽咽的:“可槿娘实在无奈啊,陈家公子他除了当面给我难堪,更是闹得人人都知道我生得美貌,槿娘若不进宫,嫁个平常人家,谁又护得住我呢?” 她母亲催着她去清河,实际也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就一个“拖”字诀,难道真的要朱槿顺着她母亲,拖到她韶华逝去,年老色衰了才能见人? 朱槿怎么甘心。 第7章 天光 吴嬷嬷脸上已经很是动摇了,朱槿心中更是笃定,原本这套说辞是为了说服吴嬷嬷让她去见林夫人的,没想到用在了此处,她先说皇权至上,这一点吴嬷嬷这种古板严肃的人肯定是认同的,那么她就可以定义去清河这件事就是错的,继而从情理上打动她,点出她不去选秀也无法保全自身的事实,可谓有理有据,朱槿自己都想给自己鼓掌。 她已经等着吴嬷嬷带她回去了。 吴嬷嬷皱眉,继而恳切道:“娘子说的道理,老奴听懂了,也觉得娘子说得对,但是娘子,老奴还是不能让您回去。” 朱槿奇道:“为什么?” 吴嬷嬷道:“娘子,马上宫里来的人应该就到永定伯府了,夫人已经安排了旁人替小姐进宫。” 现在回去也只是落实了欺君之罪。 朱槿大惊:“谁?”不等吴嬷嬷说出,朱槿已经想到了:“朱盈?” 吴嬷嬷无声地默认了。 朱槿在马车里本来就颠簸得够呛,此刻更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永定伯家的姑娘就一个朱槿长得是特别好的,其他的跟她都不能比,而在这些“其他的”人中,朱盈算是其中比较出挑的一个,而且朱盈今年十三岁,还没到选秀的年纪,朱家今年只要出一个女儿,让朱盈替她真是刚刚好。 朱槿只觉自己先前那许多口水都白费了,若是当真让人接了朱盈去,她还有什么指望? 她以后若是嫁了个比陈礼好的,这也就算了,若是嫁了个还不如陈礼的,岂不是让周围人笑掉大牙? 还有一个事实不假,她这般容貌确实容易招来祸患,若是夫君身份不够,那定是防贼一样防着旁人看见她,她那争强好胜的心思,她这绝世容颜,都要像那山中寂寞开放的花儿,笼里独自鸣叫的鸟儿一样,没人见没人听便凋零死去了! 朱槿想起自己未来可能要面对的凄惨日子,一时间心中剧痛,马车在车道上疾驰,那“嘚嘚”声如催命一般,朱槿手指刚碰到帽沿,想把纱放下来,免得让吴嬷嬷看见自己失态,眼泪却提前滚落了下来。 吴嬷嬷想说些什么,却到底不会安慰人,只能看着这个几乎从未受过挫折的小姑娘捂住脸庞,从无声落泪到哭出声,再到大哭,哭得泪光点点,柔肠几断。 人生是需要转机的。 有时候命运的齿轮转啊转,会在山穷水尽之时,给人一方柳暗花明。 又或许,在很早之前就埋下了伏笔。 朱槿心灰意冷,哭得浑然忘我,她先前被吴嬷嬷让那两个婆子抬着的时候,两个婆子粗手粗脚,揽着她的腰腹,她本来就细皮嫩肉的,腰间此刻估计被勒出了淤青,此刻随着她的抽泣,疼得不行,于是眼泪就掉得更快了。 朱槿没注意马车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也没注意到吴嬷嬷的脸色变了。 更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争执。 猛地,马车的帘子被挡开,一丝光芒漏了进来。 即使是拿手捂着脸,朱槿的眼珠子也感到了一丝不适的刺痛。 外头天光大亮。 无数的阳光争挤着进入了这辆不大的马车,让空中飞扬的尘埃都变得清晰。 朱槿处在光明与阴影中,放下手,朦胧着泪眼,朝窗外看去。 是一柄剑挑开了帘子。 剑未开锋,裹在黑色的剑鞘里,墨一般浓的色彩,外头皆是白光,这柄剑就显出突兀来,随手挥出,落到人眼中,就如在光明中割裂出了一线浓稠的黑暗,轻轻一挑,便斩断了马车中满室的沉沉压抑。 破光而出,携光而来。 是漫不经心的,也是深沉幽冷的。 朱槿耳中还满是自己悲戚绝望的哭声,就听见一道低沉的声线: “这是哪家小姑子,哭得这样伤心?” 朱槿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身体的直觉却提前一步,让她顺着声音呆呆地看了过去。 她眼中还满是泪水,一抬头就从眼眶中滑落,顺着脸颊流了下去。 这也令朱槿迷惑,到底是她眼中未落下的泪水令她眼前满是光芒,还是这人身在光中所以不可直视,抑或者……是他本人实在耀眼? 对面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一身藏青色的军服将他包裹严实,外面是沉甸甸的黑铁盔甲,他还戴着头盔和面具,全身上下只看得见一双眼睛和一双执剑的手。 乍一眼这该是个粗鲁的武夫,但他身上却散发出一种骄矜自持的气势,那一只握着剑的手修长有力,随随便便地挑起了她的帘子,然而又不轻浮。 朱槿擦了一把自己的眼泪,把外头的人打量得更仔细了一些,他有一双生得十分锐利的眼睛,内眼角尖而深陷,眼尾长而向上挑,双眼皮不宽不窄,线条清晰地顺着眼睛轮廓扫过去,漆黑的睫毛下是一双同样漆黑的瞳孔,眼神称不上多凌厉,但配上他通身的气势,便让人觉得如刀锋般不能碰触。 看见她抹眼泪的动作,那人还没什么反应,但见她擦了眼泪是为了把他看得更仔细,这就让他觉得可笑了。 他似乎笑了一下,但朱槿一直盯着他眼睛,又觉得他眼神毫无波动,不曾笑过。 他的声音隔了面罩的阻碍穿出来,所以一开始朱槿听的时候才觉得偏低沉,他道:“小姑子看来无恙,还能盯着我一个蒙面之人看。” 他打马离开,身上的甲胄发出声响,支着帘幕的剑随即也放下,帘子被风卷得吹起,又慢慢落下。 外头有士卒的声音响起:“校尉,怎么办?” 他们听见里面姑娘哭得伤心,怕有人做了不轨之事,结果掀开一看,好像也不是受压迫的样子。 他道:“放行吧。” 帘子珊珊落下,那人消失在了视野里,朱槿摸了摸帘子,看着面前眉头打结的吴嬷嬷,又感到马车似乎又要行驶了,朱槿直愣愣地看着前方,脑子无意识地转动了起来,她听见了外头的话,那个男人是校尉,所以这里应该是城门,他们在接受盘问,而他已经放行,一旦出了城门…… 朱槿猛地回过神来,如梦方醒一般,一旦出了城门,她就真的和京都断了联系! 要是,要是…… 朱槿骤然睁大了眼睛,捂住胸口,前一刻已经绝望的心现在跳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紧盯着马车的门,死死地盯着! 驾驶马车的人打着呼哨,挥着鞭子,决定重新启程。 只是现在! 只有现在! 第8章 求助 就在马车即将启程的时候,男人突然听见了声响,他回头,看见车厢门被猛然推开,一个娇小的身影从里头以一种介乎滚和爬的姿势狼狈地出来,她不顾旁边赶车的人,也不顾这半人高的已经开始行驶的马车,竟是毫不犹豫地从上面跳了下来! 她这毫无章法地一跳,不说摔死,摔断腿却是不成问题。 男人的目光忽然看向了朱槿的后面。 朱槿他们在城门这里耽搁了一点时间,后面马车的车夫又是个急性子,好不容易见他们能走了,就扬鞭抽着马儿快跑,打算从他们旁边超过去,却不想选择了和朱槿跳下来的一个方向,车夫只见从马车上滚下来一个人或者是其他东西,他挽住缰绳,却怎么也挽不住马儿向前行驶的蹄子! 这不是两匹马,这是两辆马车,只是擦着一点,就必然碰到车轮与车厢,到时候两辆马车得翻,从马车上跳下来,夹在两辆车之间的朱槿,更是会死得极惨! 朱槿不知道自己这么一跳,面临了多大的险境,她只做好了脚崴了,甚至断了的准备。 就是一瞬间的事。 朱槿听见吴嬷嬷的惊呼声,听见耳畔的风声,听见身后急促惊慌的勒马吆喝声。 她还看见男人的眼睛。 真奇怪,她竟然能看见他眼中的情绪,由一点点的诧异变成了瞬间的惊异,他甚至应该皱了眉头。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后面的马车。 一个呼吸的事情。 朱槿感觉自己的身子一轻,像飞了起来。 “砰然”巨响震天,伴随着尖锐的嘶鸣声,地上瞬间尘埃飞扬。 朱槿觉得有什么湿热的东西隔着纱帽落到她的脸上和身上,像雨点一样,她眨眨眼,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这不是雨,是血。 她落在了男人的怀里。 冰冷而坚硬的铠甲。 没等她脸红,男人就把她放到了地上,朱槿摇晃了两步,差点没站住,她抬起头去看发生了什么,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尖叫卡在了喉咙里。 两匹马齐齐倒在了地上,马头连带着马脖子和马的后半部分分离,大量的鲜血瞬间飞溅到空中,落地后又立刻浸湿了地面。 朱槿脚底发软,她已经震惊到失语了,两个马头落到地上,那场景对她而言又陌生又血腥,而瞬间暴毙也阻止不了那强大的惯性,马的后半个身子瘫倒,直接让马车整个倒在地上,两个驾车的车夫齐齐从车上摔了下来,把头都磕破了皮,而车里的人掩盖在飞溅起的灰尘当中,还不知道如何。 朱槿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有些茫然地去看那个男人,却更是被吓得一哆嗦,男人站在那里,狭长的眼眸锋芒毕露,他的剑不知道何时出鞘了,剑身上满是鲜血,正顺着剑锋往下流淌,连带着他那只握剑的手上也满是鲜血。 朱槿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那里仿佛有什么东西。 男人仿佛感觉到了朱槿的目光似的,平淡地看向她。 朱槿冷不防对他的目光,吃了一惊,赶紧收回了目光,她对于目前的情况还是懵的,但这不妨碍她想起自己的目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脑子一热,竟然敢直接上前,对着男人行了一礼道:“将军,家人没跟我商量就把我带了出来,能不能请将军送我回去?” 男人真的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她,如今这满地狼藉,这小姑子先前哭得那么伤心,此刻竟就像没看见一样,张口就要他帮忙? 男人的目光落在朱槿身上,朱槿全身略僵,在他的目光下,她既没觉得荡漾羞涩,也没觉得无礼冒犯,只仿佛有刀子藏在他的眼里,能把她剥皮拆骨看个清楚。 朱槿咬牙道:“请将军帮我,我以后若是有什么能帮得上将军的,一定会尽力帮忙。” 现在是她在求他,对他的许诺还只是一句不痛不痒的“尽力帮忙”。 男人慢悠悠道:“小姑子,你一点都不关心你的仆人吗?” 隔着一层纱帘,朱槿一愣,继而真的脸红了。 她就随意看了一眼情况,一点没想到其他人如何,她竟然表现得如此凉薄,到了连她自己都觉得尴尬的地步。 那边的车厢很快被旁边帮忙的士兵拆了,那边车厢里的人,包括吴嬷嬷都出来了,所幸都只是受了轻伤。 朱槿见也没事,天一层层的亮,时间在流逝,她已经顾不得了,靠近了男人,声音哀婉道:“我虽然还不太清楚为什么出变成这样,但两辆马车挨得如此之近,必定是将军救了我,将军如此心肠,为什么不肯再帮我一把呢?” 那边吴嬷嬷下意识地就去找朱槿,见朱槿身上有血,又在跟一个男人靠得如此之近地讲话,不由大惊:“娘子请自重啊!” 朱槿:“……” 男人却是真的笑了:“小姑子,你想让我怎么帮你呢?当着这位嬷嬷的面,送你回家吗?” 吴嬷嬷没听见男人说了什么,对朱槿道:“娘子,这大庭广众的,你快过来啊,难道真不要脸面了吗?” 朱槿却更靠近了男人,饶是隔着朦胧的面纱,也能让人看见她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坚定异常:“将军,若说我待人凉薄,你却也看见了,人对我也不过如此。我是要回去入宫选秀的,将军也见过我的容貌,我注定要嫁权贵,将军为何不为人为己多做一个打算?” 男人看着她的眼神捉摸不透。 吴嬷嬷见朱槿不仅没有拉开距离,反而靠得更近,脸色更是难看。 见男人迟迟不答,朱槿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果然,是她妄想了。 而且晚了这许多时辰了,怕一切都迟了。 吴嬷嬷已经走了过来。 朱槿打算抽身。 男人却一下把染血的剑丢给了身后的士卒:“拿好了,把这里事情处理好,此事不宜多加声张,把这两边的人带走,私下协商好再放他们走” 他拦腰抱住朱槿,一把将她丢上自己的马,自己随即也翻身而上:“小姑子,抓好了。” 第9章 愤怒 朱槿着实被吓了一下。 朱槿回头看了一眼吴嬷嬷,她身后的吴嬷嬷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直愣愣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朱槿在男人的身后,抓着他冰凉坚硬的铠甲,靠近了她就能闻见男人身上沾染上的血腥气,男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问道:“小姑子,你不怕你家嬷嬷吗?” 朱槿想了想这两日吴嬷嬷对她的管束,道:“我只怕流言蜚语。” 她母亲如今都管不得她了,何况一个嬷嬷。 如果她对任何人表现得恭敬,那只是为了给自己挣个面子。 “哈哈哈……”即使隔着盔甲,她也感受到了男人胸腔里的震动,他一拉缰绳:“小姑子还是抱住我吧。” 朱槿不应。 这毕竟是个男人。 男人也不说话了,脚一踢马腹,马就迈开了蹄子,如风一般地跑过京都的大街。 这速度实在太快,朱槿差点要摔下去,也顾不得打了自己的脸,双手牢牢地环抱住男人的腰,那铠甲磕得她手臂都疼,耳边风声呼呼而过,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并未告诉他家在何处,便在大声问道:“你这是去哪儿?” 男人并不吭声。 朱槿被摇晃得反胃,又被风吹得头晕脑胀,也没有力气再问了。 等男人停下来的时候,朱槿已经不知今夕何夕,身子一歪,差点就从马上摔了下去。 男人扶了她一把。 朱槿在地上站稳了就立刻拂开了他的手,缓了好一会儿才感觉自己回到了人间。 她把纱帽掀开,看看四周:“这是什么地方?” 男人道:“连自己家也不认得了吗?” 朱槿吃了一惊:“是永定伯府吗?你怎么知道我是……” 朱槿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她与这男人素昧平生,竟然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向他求助,两人还多有接触,还不顾男女之防和他同乘一骑,这男人但凡藏了一点坏心,她哪里有命在? 朱槿向后退了一步,借着行礼感谢和他拉开距离,道:“多谢将军施以援手,敢问将军是何人?家在何处?” 先前有血溅到朱槿的身上和纱帽上,她脸上却没有,她一掀开,露出那张白净精致的脸,眼角尚残存着些哭了之后的粉色,配合着身上有些狼狈的凌乱血迹,颤颤巍巍,娇弱妩媚,既有着美丽女子的艳色,又不带锋芒,给人一种可以掌握,可以摧折的感觉,明明乍一瞧不算整齐,细看竟能让人有心旌摇曳之感。 男人没什么反应,只看着她脸上小心掩饰的疏离,沉声道:“无名之辈罢了。” 美则美矣,这样的女子才是比那满身尖刺的女子更可怕。 可惜年纪还小了些,藏不住自己的心机,才用完了他,就又想起自己的名声了,立刻要划清界限,对了,还想试探一下他家世如何。 面前的女子好像不好意思似的咬了嘴唇,脸上迅速飞红:“今日,我和将军……” 那一抹晕红如霞,单纯一点的男人见了怕不是心都要酥了,由得她说什么应什么。 这小姑子真是无师自通般地知道怎么去让人顺着她的心意来,又是这般模样,可见以后必定是个祸害。 朱槿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定义成了“祸害”了,她还在想,到底该怎么让这个男子不往外乱说话,就算她接触的男子不多,但以己度人,平白占了她这个美貌大姑娘的便宜,万一这男子拿去炫耀呢? 她选择性地忽略是自己求人家带她回来的。 他们就在永定伯府的后门,这里基本无人往来,门房见他们久站在这儿,出来道:“你们是什么人?一直在永定伯府门前?若是想求见的,这里不能通报,还是去前面的侧门看看。” 一瞬间,正在苦恼的朱槿忽然转过一个疯狂的念头,永定伯府不敢设立士兵护卫,却有家丁,如果她表明了身份,让人把他抓起来呢? 朱槿的呼吸急了一下,却又很快平复了。 不能这样。 不是她良心发现,而是此人气度非常,虽然目前来看,他一个校尉多不过是七品的小官,但京都里多少人家,指不定人家背后有谁,她如此鲁莽,很容易踢到铁板。 眼前的女子眼神忽然一亮,男子何等敏锐的人,一下子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他在永定伯府门前,门内就有她的家丁仆人,而她刚刚直言自己最怕流言蜚语,最直接的做法该是什么样已经太明显了。 这种事恩将仇报的事情他见得不少,但出现在这么一个年轻小姑子的身上,还是不得不令他心中发凉。 这个小姑子,着实不配他帮她! 朱槿重新放下面纱,挡住了脸,对着门房道:“叫夫人身边的何嬷嬷来。” 她一身衣裳上血迹干涸,唯独气势不输,朱槿平日进出都是马车,外头的门房当然没见过她,犹豫道:“你是……” 朱槿褪下自己腕上的镯子,拿帕子包了交给他:“给何嬷嬷,她必定会来见我,”门房捧着这一看就很贵重的东西,朱槿道:“顺便告诉去通报的人,谁敢一时贪心吞了这东西,我如今在外头多等的这些时日,必然算到他头上去。” 门房被她这么一吓唬,当下点头道:“是,是。”于是转身进去了。 朱槿一转头,就看见男子已经翻身上马,竟然是一声不吭地要离去了。 朱槿立刻小跑了几步上前,握住了他的缰绳,仰头望他:“将军这是要走了吗?” 随着她仰头的动作,再度露出了她的脸,容颜如花般绽开,她看着他,目光诧异又无辜。 男人却觉得这张脸着实虚伪又讨厌,不耐道:“小姑子你又不打算唤人来抓我,怎么还不让我离开?还是又改变主意,觉得永定伯府权倾朝野,杀我一个也无妨了?” 朱槿露出脸,是想着让他能怜惜一二,没想到男人直接看出了她一念之间的心思,当面拆穿了她。 心里想的是一回事,被人点破是另一回事,朱槿脸上的神色立刻变了,倒让男人瞧了个清清楚楚。 心中猜测是一回事,被朱槿自己承认了是另一回事,男人顿时大怒,从朱槿手中夺回了缰绳,转身骑马而去。 “将军,将军!” 朱槿在他身后焦急地喊道,但男人已经不再回头。 第10章 楚王 “嘤嘤嘤,将军你听我解释啊……” 朱槿的声音哀怨,脸上的神情却是毫不掩饰的笑意。 她笃定他这样的人,是必定不会回头的。 何嬷嬷从里头走出来,看见朱槿的身影,大惊,上前低声道:“姑娘?你怎么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吴嬷嬷她在……” 朱槿立刻打断她问道:“嬷嬷,宫里选秀的人来了不曾?” 她费尽心思,就是为了这件事,要是当真晚了,也就真的无可奈何,需要另寻他路了。 何嬷嬷吃惊道:“姑娘怎么知道?这……” 朱槿快步走进了府中。 没有肯定就是否定,她只需得了这么一个回答,旁的就不需要在意了! 朱槿转了转手上的珠子,觉得脚步都飘了些,那样难缠的男人还不是被她揪住了疏忽的片刻,何况那些宫里的宫人呢? 想到男人此刻应该发现了被她戏耍,朱槿当真想想就忍不住发笑。 男人骑马而去,心里充斥着暴戾愤怒,如冰冷的火焰在燃烧,此刻天光大亮,街上人已经多了起来,若是他再纵马而行,就会伤人,他就只能勒了缰绳,把自己的情绪按捺住,下意识地就去摸腕上的珠子。 结果? 男人看着自己血迹犹存的手,但上面确实不见了东西。 略一思索,男人身上的愤怒沉了下去,变成了深不可测的凉意森寒,半晌,他冷笑了起来:好!好!这小姑子当真是好得很!怕他说起来坏了她的名声,又不敢囚禁了他,但也想拿捏着他,于是看准了他手上的珠子,故意激怒他,然后趁着他断然离去的时候,顺走他的珠子! 这做法虽没有杀了他来得狠毒,但把他的情绪反应全部算准了,更是在他面前拿走了他的东西,大有把他玩弄在股掌之中的意味! 比起前者,对他这种心高气傲的人而言,更是极大的折辱! 男人驾马,却不是朝着先前的城门方向,而是朝着京都更中心的方向而去。 永定伯家的小姑子,他记下了。 —— 朱槿匆匆换了衣裳,把一身的血腥味儿掩饰了,去见她母亲,路上听何嬷嬷把事情说明了。 原本宫中是要来人的,也确实有人来了,但出了点状况,前来宣旨的那位大人迟迟没到,宫人只好在前面干等着,只是却先确定了要去的人,朱盈已经在前面侯着了。 朱槿道:“那母亲呢?” 何嬷嬷道:“夫人也在前面作陪,姑娘现在就是过去,大约也……没什么用处。” 朱槿道:“嬷嬷此话就错了,只要朱盈还没出了永定伯府的门,怎么就不可能?何况本来该去的也是我。” 何嬷嬷叹气:“夫人一番辛苦,就是为了姑娘……” 她不知道朱槿如何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狈还要回来,只是林夫人看见了,那必然是震惊不悦的。 朱槿微蹙了眉头,语气既可怜又无奈:“我已经把话说了许多遍了,嬷嬷和母亲怎的就不懂我呢?” 她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林夫人,告诉何嬷嬷,告诉吴嬷嬷,入宫对她而言是一个最好的、也是不得不为之的选择,可惜所有人当时听进去了,后面还是不管不顾,一点不顾她的意愿,替她做出决定,把她当成木偶般摆弄。 “朱槿,我管不了你了是不是?” 林夫人不知何时竟从前厅回到了后宅,再看见朱槿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都要气得呼吸不畅了。 林夫人态度如此强势,朱槿立刻知道这不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和林夫人叫板的时候,不然林夫人说不得立刻又把她关起来,一转念,朱槿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她膝盖一弯,跪在了林夫人面前。 该说的话她早就说了,该做的事她也做了。 朱槿眼神坚定又明亮,她看向林夫人,一字一顿:“入天家安知非福。” 这句话原话是“见天子安知非福”,是历史上一位极有权势的女子在入宫前说的,借以安慰因为自己入宫而悲伤的母亲。 朱槿说出这话,并没有自比那位女子的意思,她没有那位女子那般强烈的野心和高明的手腕,而且那位女子在进宫前就确认了自己要嫁给天子,她却依旧有着其他可能,她只想作为女子,给自己的终身谋一个更好的依靠。 林夫人紧皱着眉头,胸腔起伏,已经长大的女儿跪在她的脚边,眼中落泪,背脊却绷得笔直,那不服输的模样,令她觉得可怜,又实在可恨极了。 —— 林夫人进了屋子,屋子里一边坐着来自宫里的一个管事姑姑和两个太监,另一边是朱盈,朱盈低着头,神色有些苍白不安。 她想着她姐姐朱芩能嫁个好人家,自己比她貌美,又顶了朱槿嫡女的身份,必然只会嫁得更好,却又忐忑这种行为会不会为自己找来祸患。 林夫人对着领头的宫女说话,那宫女赶紧起身,林夫人道:“素姑姑,你这来了也有好半晌了,不是永定伯府推脱,只是实在需要见着旨意,如今府上诸事繁杂,实在不好招待,不如请您改日带了旨意上门如何?” 素姑姑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他们已经在这里等了好半天了,来的时候天刚亮了一刻钟,现都已经天色明朗,过去两个时辰了,还是不见人来,眼见着茶都喝了好几杯了,也有些坐不住,和两个太监看了一眼,彼此确定了一下,道:“那今日就麻烦夫人了,改日再来拜会。” 心中却也纳闷,那位大人本是个最守时的人,如何便误了时间?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三人起身,向林夫人告辞,又向朱盈拜别:“倒是叨扰二小姐了,陪我们坐了这许多时辰。” 林夫人开口道:“不是……” 一句话尚未说完,却听见外头有人通报道:“楚王殿下驾到。” 话音未落,穿着深紫衣袍的男子长身玉立,从外头走了进来,自袖子里抽出即将宣读的圣旨。 满屋子的人齐齐弯腰行礼:“拜见楚王殿下。” 第11章 敲打 满屋子的人齐齐行礼:“拜见楚王殿下。” 前面的宫人虽然占着天子使臣的名义,实质还是奴才,所以林夫人陪着他们就已经很是礼数周全,但楚王却是不同,楚王为天子第二个儿子,年纪轻轻就封了王位,和宫人自是天差地别,林夫人自然不敢怠慢。 楚王受了礼,点头道:“起来吧。” 他的声音清越平淡,就像万籁俱寂时,天地间唯一响彻的钟磬音,如丝如缕,声震人间,而正如钟磬赋予音色的庄严法相,他本身的身份同样让他有着不可冒犯的天家气象。 听闻楚王性情淡泊温和,但听这嗓音便知名不虚传了。 朱槿在屏风背后听着这声音,一瞬间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她自小对琴棋书画都不感冒,没听出这声音的不可冒犯,反而只有一种直观的感觉:真是太好听了。 一听就让人觉得贵气,一听就知道这定然是个有权势的人。 她有些好奇这位楚王殿下的长相,是否声如其人,长得和声音好听一般好看呢? 那边楚王已经在念旨了:“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于是先前刚起身的人又刷刷地跪倒在地。 楚王的声音缓和无波,天家传达命令的圣旨由他念来,便让人身处禅堂一般,充满了教化意味,一时间让人觉得圣旨说的都是对的,大好年华的女儿嫁给宫中四五十岁的天子,也是一件应该的、充满荣耀的事情。 朱槿觉得此人若是她当年的教书先生,她也不必背书背得那般苦大仇深了,光听这声音便足够了。 随着楚王念出最后一句“钦此”,他将圣旨合上,递给了最前面的林夫人:“夫人请接旨。” 林夫人双手接过,道:“臣妇为永定伯府接旨。” 楚王顺势将圣旨往上拿起了一点,没碰着林夫人,却是在引导着她站起来,礼数妥帖而完美:“夫人请起。” 林夫人起身抬头,从楚王进来到现在,这也是林夫人第一次正眼瞧他。 楚王看向林夫人身后的朱盈:“这可是永定伯即将选秀的二小姐?” 朱盈从见着楚王的那一刻起便忍不住看着他,此刻听见他这般说话,愣是看不见林夫人使的眼色,稀里糊涂地便点头。 朱槿一双耳朵在听着外头的动静,听见他这样问,心轻轻提起了一下,但她一直不曾听见朱盈的反应,不由有些诧异,她是和林夫人说好的,就算朱盈还不知道,没道理林夫人也一言不发啊。 可惜摆在厅室里的这架屏风是满绣缂丝的,外头的看不见屏风内的人,可从屏风这往外看,那也是看不见的。 厅堂里有种格外的安静。 朱槿心头忽然掠过一种不好的预感。 一双靴子停在她的跟前。 白色的鞋底,黑色绣金的鞋面,紫色的官袍垂到鞋子以上,有着宝相花纹的图案。 朱槿心中一凛,她不敢抬头直视,当机立断地跪下,行礼道:“臣女朱氏槿娘,拜见楚王殿下。” 楚王似乎是思索了一下,继而慢慢道:“朱氏槿娘,你如何在此处?” 林夫人上前道:“此为臣妇二女,此事乃……” 此言一出,令那三位宫人齐齐变了脸色,先前林夫人让朱盈过来的时候,他们还诧异于这位朱家的姑子年纪竟然比想象中的小,而且并不如传言般的那样貌美,心里未尝没有在想陈家的陈礼见识真是短浅,这等容貌的都不敢娶。 及至听见林夫人这样说,他们才把目光放在这跪在地上的小姑子身上,她低着头瞧不清具体的五官,但就看那如蝴蝶翅膀般的漆黑睫毛,笔挺的琼鼻,娇嫩的红唇,低头时露出的那一段雪白细腻的肌肤,便知胜过方才那姑子多矣。 但一开始林夫人让那个女儿出来见他们,不就是打的让她代替这个女儿的意思吗? 此事圆过去了还好,若是让陛下知晓此事,恐怕会不满。 朱盈一方面不知道林夫人和朱槿到底为何来回折腾,另一方面为方才的景象所惊,一时间脑子里竟有些浑浑噩噩的感觉。 眼前林夫人着急开口说话,又有些不知道怎么圆,朱槿坚决打断了她母亲的话:“母亲僭越了。” 楚王问她,她母亲回答,这自是僭越。 朱槿低眉顺目道:“回殿下的话,正如殿下所见,臣女被选入宫,故而在此等待。” 楚王道:“那厅堂中的女子又是谁?为何在此?” 朱槿坦然道:“那是臣女的三妹妹,宫里来人,臣女妹妹仰慕天子使者久矣,便前来接待,表达对皇室的敬重仰慕。” 楚王看着她的头顶,道:“那你又为何在屏风后面,躲着不肯见人呢?” 朱槿暗自在想,这位楚王殿下听声音是多么超然物外,实际怎么这样刨根究底,但他问得不疾不徐,仿佛单纯是好奇而已,朱槿只能道:“臣女身有不适,怕见了人反而冒犯。” 宫里来的三人忍不住想,若不是楚王殿下宣旨来晚了,恐怕这小姑子就看着自己妹妹代替自己被带走吧。 但无人敢说话,只等着楚王裁度。 楚王半晌道:“既然如此,你便在三日后去到皇宫选秀吧。” 朱槿尚没有说什么,林夫人已经脱口道:“殿下!” 本朝选秀和前朝不同,三品及以上官员人家的女儿是由宫里派人来接,三品以下才是自己去,此刻楚王让朱槿自己去,无疑有折损她的意思在,显然是知道了什么,又无法从她的话里挑出差错,这才这般。 朱槿仍跪在地上,低头服从道:“谨遵陛下旨意。” 楚王只能被称呼为“殿下”,只有天子才是“陛下”,朱槿这样无疑有一种要挟的味道,天子已经派人来,他却要她和一群三品以下的小姐一同选秀,若是没有天子首肯,自然有假传圣旨的意思在。 楚王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她这言外之意,只淡然道:“那便如此吧。” 随即转身去与林夫人道别。 朱槿依然跪在地上。 第12章 记恨 及至等到楚王走的时候,朱槿在他身后卡着时间,猛然一声高呼:“恭送楚王殿下。” 楚王被她这么一喊,脚下差点被门槛绊住,晃了几下才平衡住身形。 林夫人这才敢把朱槿扶起来:“我儿,你可是哪里得罪了楚王殿下?” 任是谁都看出了这位素来低调的楚王对朱槿的不满。 朱槿立刻去看那位殿下,却只看见了一个穿着紫衣的身影,一路走进了阳光里,姿态端正又宁静,看不出受了什么影响。 林夫人温和又怜惜地看着她:“我儿。” 朱槿没看见他的窘迫,着实失望得很,随即压抑在心头的那种又愤怒又屈辱的感觉涌了上来,让她的眼中满是即将落下的泪水。 但不行,不能,她不可以发作,楚王已经走了,那些宫人还没有,满屋子的丫鬟仆人还看眼中,她如何能让旁人取笑于她? 朱槿强迫自己把眼泪憋了回去,脸上怎么也摆不出个笑模样,只能低头做个老实窘迫的样子:“母亲说笑了,我与楚王殿下素昧平生,楚王殿下前来宣旨,我等照做就是。” 林夫人握着朱槿的手,但此刻朱槿掌心都被她自己几乎掐出血来,便挣脱了她的手,道:“母亲,既然我是三日之后才入宫,便送送几位吧。” 林夫人点头道:“我儿一向知礼,”又对着那几位宫人道:“劳烦三位白跑一趟了。” 送到门口处,那三位便识趣道:“请夫人留步。” 林夫人和他们身份悬殊,要不是今日出了点事情,她也不至于还送他们到门口,但楚王已经默认了朱槿的说辞,也就轮不到他们再说什么了:“今日的事情,永定伯府绝无半分怠慢圣上和楚王殿下的意思。” 三人笑道:“这是自然,光看朱家娘子言行无差,也是可以知道的。” 林夫人就道:“管家娘子,且再送送。” 旁边一位妇人便过来,对这几位道:“请。” 若是朱槿进了宫,这三位自然要告诉朱槿许多事情,所以一般来说府中的酬谢也是很多,如今朱槿三日后再进宫,他们跑这一趟估计也没多少好处,等到接过管家娘子要分量不少的银子时,都有点惊讶。 管家娘子笑道:“三位辛苦,以后我家姑娘进了宫,还要劳烦几位照拂。” 他们分属于不同的职位,以后即便朱槿进了宫,他们也未必再见得到,即使同一个宫,以朱槿这般行事,也未必需要他们的帮忙,林夫人这样做,无疑只是拿钱给女儿买一个善缘,可见爱女之切,不惜重金。 永定伯府这一家,除了最开始企图换人入宫的糊涂之外,做事都没得挑,也是值得结交的。 三人应道:“这是自然。” 朱槿等外人走得都差不多了,才对林夫人道:“母亲,我也先下去了。” 林夫人刚才分明瞧见了她眼中的泪光,此刻却见她神态如常,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的样子,道:“阿槿,成事不说,我既然答应了你让你去,便不会再说些什么,只一点,永定伯家的女儿,也不是专门受人委屈的。” 永定伯府已经得罪不起陈家了,何况天家权势? 但朱槿还是应了声,出来就看见了在等着她的朱盈。 朱盈见了她道:“二姐姐,你不是要走了吗?如何又回来了?”她脸上有些酸涩的敌意:“莫不是抛不下富贵荣华?” 朱槿心情略沉,没说话。 朱盈欲言又止,脸色几次变化,有些羞涩模样,但话还是卡着说不出口,朱槿知道了:“你看上了那楚王?” 朱槿从头到尾没见着那楚王的模样,但观他那气态仪度,却知只要不是丑得过分,一定很能迷惑欺骗朱盈这样的小姑娘。 朱盈脸上微红。 朱槿提前告诉她:“你如何思慕他都不关我的事,但我必然要进宫。” 朱盈看着自己脚尖:“我……” 朱槿不知道平常还算直接的人,此刻怎么如此忸怩,若是对着男子还能算个情意,但她是女子——还是她姐姐。 朱槿勉强忍耐道:“金簪子掉井里,该是你的便是你的,什么都不说,光看楚王今儿对我那居高临下的态度,三妹妹还是忧心圣上赐了旁人给他比较实际些。” 朱槿说完就转身回了扶玉轩。 朱盈楞楞地看着朱槿的背影,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又有些痴痴的模样。 扶玉轩内。 芸禾惊讶地看着朱槿的模样:“姑娘,您这是去了哪里?” 先前她匆匆洗漱,丫头们都看在眼里,只是朱槿又匆匆离去,这才不好问,此番又匆匆回来,更是满脑袋都是疑惑。 朱槿摇头,不想多说,疲惫道:“再去给我打盆水,我今天的事情,对外一句不要多言。” 等到朱槿褪下衣裳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已经因为这一天的经历被磕碰得青青紫紫的,全身没有一处舒坦的。 洗漱完了,芸香拿来膏药给她擦着:“姑娘从何处磕着了?看着怪吓人的。” 这一身缎子似的雪白肌肤,从手臂到腰上都是痕迹,都能看清皮肤底下蔓延开来的青色淤结的血脉,瞅着便让人心疼。 朱槿咬着簪子不让自己疼得喊出来,一头青丝散乱,半晌合上衣裳,终于想起来了旁人:“吴嬷嬷回来了吗?” 芸香道:“方才姑娘洗漱的时候回来了,是跟着老爷一块儿回来的。” 朱槿点头道:“也送些膏药给她。” 吴嬷嬷在车上,那马车一下子翻倒,肯定也有些许伤着了。 芸香道:“是。” 朱槿扶着床头慢慢直起腰,想起男人的嘲讽她的话,忍不住就是冷笑,她这可不算是冷漠了吧。 说起来她一早上见了两男人,一个蒙着脸,一个从头到尾都没让她抬起过头,竟然都不知道长相,前者嘲讽她得够呛,后者更是让她恨得咬牙。 楚王,她记住这位了。 —— 朱定铨走进屋子里,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林夫人看了一眼,先对他身后的吴嬷嬷道:“辛苦嬷嬷了,且去歇着吧。”又对何嬷嬷道:“听说赶车的也伤了,嬷嬷替我拿十两银子谢他,让他找个大夫好生看着,不要留下什么病才好。” 吴嬷嬷告退。 何嬷嬷也识趣地领着屋里的小丫头都退下了。 林夫人看向永定伯,也不起身,只道:“老爷想怎么骂我,我都受着了。” 第13章 入宫 林夫人看向永定伯,也不起身,只道:“老爷想怎么骂我,我都受着了。” 朱定铨站着,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只以为夫人说说而已,不会做出这样糊涂的事情。” 朱定铨叹息道:“夫人,这要不是槿娘不糊涂,真让阿盈年纪轻轻地就进了宫,这让我怎么对得住她,万一被人发现了,又怎么对得住永定伯府上下。” 林夫人瞧着他,道:“别说这么多,我看你是怕罗姨娘与你闹吧,”她看着朱定铨:“还是已经闹过了?” 朱定铨脸皮子有些涨红:“我从外头解决完了事情就回来,除了夫人,还能见着谁?” 林夫人说了一声:“这样啊,”继而道:“那请老爷继续忙去吧。” 朱定铨张口,无话可说,还是转身走了。 何嬷嬷进来道:“老爷才处理了事情,还是为了夫人小姐的事情,夫人怎么一杯茶也不给老爷喝?” 城门口那男人一剑劈了两匹马,算是造成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双方都有错处,但因为牵涉了朱槿,朱定铨一下朝就亲自过去了,所以才连楚王到府上宣旨,都是林夫人代接的。 林夫人道:“他让阿槿嫁给陈家,平白连累她受辱是一桩,让阿槿不得不入宫是第二桩,我如何一定要感激他?更何况他张口阿芩,闭口阿盈的,到底有几分想了我,想了我的的阿槿?” 何嬷嬷劝慰道:“夫人,这都是老爷的孩子啊。” 林夫人苦笑:“是了,阿槿只是我的孩子,阿芩阿盈却都是他的孩子,他自然都要想着,可嬷嬷,我的心痛啊。” 都道少年夫妻情深,可年少时就收了的妾室也同样有情分。 这边烹茶,那边焚香。 说起阿槿,便道阿芩。 便是多少真情能禁得住这样两边拉扯,林夫人道:“若是我的阿槿嫁了普通人,还可能举案齐眉,可她若进了天家,便得了一时好,那一个又一个的女人,让她怎么受得了?” 何嬷嬷笑道:“夫人先前还信誓旦旦地,什么非死不让姑娘进宫,如今肯了,不就是看着咱们姑娘是个冷心冷意,想出人头地的吗?” 林夫人想着也是无奈:“那丫头看着好,实际真是疯,我也是答应了她进宫之后才知道,先前那么高的马车她竟然直接跳下来了!幸亏应了她!她心气高,便看看自己有几分能耐吧。” 何嬷嬷看了看,周围还没有丫头,就附在她耳边,把吴嬷嬷说的悄声告诉了林夫人。 林夫人皱眉:“你是说阿槿不仅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救了,还跟他同乘一匹马?” 何嬷嬷道:“不然姑娘怎么能在吴嬷嬷之前回来?门房也是看见了,不过应该没瞧着是咱们姑娘。” 林夫人沉吟不语。 这边朱槿在收拾入宫的东西,吴嬷嬷又过来了一趟,朱槿原以为她要训斥自己一顿,可吴嬷嬷竟只谢了她送的膏药,倒是让她诧异了一下。 日月流转,三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作别了殷殷嘱托万般不舍的林夫人,朱槿乘上马车,朝着宫里的方向而去。 过了乾元门,马车再没有前进的道理了。 芸香芸禾拿着朱槿的包袱,搀着朱槿下车。 对朱槿而言,这里不算很陌生,两年前她就来过一次,只是当时她就走个过场,在毓秀宫里住了一天就被送出去了,如今却不知道要住多久了。 周围已经有不少前来选秀的女子了,长相却不尽相同,有长得颇为美貌的,也有那等姿色平庸近乎丑陋的,毕竟选秀选的是身份,不只是容貌。 朱槿扫视一圈,没谁比她美的了。 她跟着林夫人交际不多,但五品以上官员家里的女儿都算见过,单论容貌目前没见着谁能比她美貌的,现在看来,五品以下估计也是如此。 朱槿甫一下车,就能感受到许多目光落到她身上。 耀眼的美貌就像耀眼的光芒,只是一个照面的功夫,就能让人情不自禁地把目光集中到她身上去。 朱槿走到人群里,一个女子对着她道:“是永定伯家的二姐姐吗?” 朱槿含笑点头:“正是,妹妹看着好生面善,必定是尚书右丞家的徐三小姐了。” 尚书右丞隶属尚书省门下,正儿八经正四品下的官衔,堪称今天这群选秀里的高位了。 徐思嫄惊喜道:“年前在周姐姐的宴会上和姐姐有一面之缘,想不到姐姐还记得我,”又道:“姐姐怎么出现在今天的选秀上?” 朱槿面上依旧维持了笑意:“我前两天身子不大爽利,怕进宫冒犯天颜,可巧楚王殿下前来宣旨,让我将养好了身子,今日再来。” 同一件事情,她身处其间自然能会觉得气愤,但换一个说法,倒显得她格外被优待似的,至少不会落了她的面子。 徐思嫄瞅着她这张国色天香的脸,选择相信了这个说法,道:“姐姐果然不同于常人。” 朱槿与她说说笑笑的,能感觉旁边人都往她这儿瞧,有些了然,也有些飘,毕竟从小到大,只要她出现,那就没谁的注意力能不放到她身上的,但这也是头一次接收到同性如此明显的惊叹,以往那些闺秀至少能端着,这些女子头一次见她,表现得难免明显了一些。 眼见着到了时辰,里头就走出一位老嬷嬷来,让她们排队检查身份。 朱槿在这些人中身份最高,自然地就走到最前面去,忽地身后有一个女子的声音:“你是何人?怎么排到最前面?” 朱槿回头,却见是一位鹅蛋脸柳叶眉的女子,方才朱槿在人群中看过,凭借着女子的本能,一眼就看出了人群中这位算是最好看的,女子见着朱槿容貌,眼里惊诧一瞬而过,继而甚至有些嫉妒的神色。 能让好看的女子嫉妒,朱槿心情极好,说话也客客气气的:“敢问是哪家小姐?” 女子道:“你便是问我哪家又如何?我爹是应州张司马,管盐的。” 司马多不过五品的官职,但应州多盐,管盐堪称是一个肥差,放在地方上是很够看了。 朱槿平平淡淡应了一声,转过头没说话。 态度平静又傲慢。 第14章 风波 张玉珂显然被她这态度刺激到了,尖着嗓子,声音忍不住大了:“你什么意思?” 张玉珂欲扯朱槿的袖子,早被芸香芸禾隔开:“姑娘请自重。” 她道:“她凭什么在我前头?” 芸香欲要开口,却被朱槿拉住,宽容道:“此为禁中,张姑娘估计是初次入京,难免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又何必咄咄逼人。” 此话一说,众人都对她另眼相看了一下,只以为这小姑子如此貌美,该是个骄横的,没想到性情却如此温和。 朱槿扯了帕子掩住唇角,对张玉珂开口道:“张姑娘,这……” 她这样一遮掩,张玉珂越发把她嘴角的似笑非笑看了个清楚,顿时心中的怒火更被浇上了热油一般,说什么她第一次进京,不就是暗示她是个没见识的乡下土包子吗?还做什么一副好心好意为她讲解的样子? 张玉珂道:“你与其要惺惺作态,不如趁早把前面的位置让给我。” 朱槿犹犹豫豫道:“这个恐怕……” “磨磨蹭蹭地干嘛呢?” 后面传来一句声音,如此飞扬的语调却不是来自管理的嬷嬷,而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朱槿眉梢一动。 她和这张玉珂拉拉扯扯到如今,就是因为目前她明面上还不能崩了自己温柔知礼的人设,所以这就得旁人来。 如今这“旁人”可是来了。 礼部侍郎独女,卫渺。 正四品上的官衔在今天选秀中没人能比她高的了,礼部沾了个“礼”字,却一点儿没让她沾上仁义礼智,为人爽快又利索,和她爹的性情官职完全相反。 她瞅了一眼朱槿:“哟,稀客啊,你家没落成这个样子了?” 没等朱槿回答,卫渺就看向了旁边的张玉珂:“您哪位啊?戳在这儿跟堵墙似的不肯动。” 卫渺长得跟颇带英气,文官家庭出身在她的身上根本体现不出来,张玉珂看着她,颇为不可思议:“你这样的姿色也敢与我争列?” “姿色?”卫渺长眉一挑:“谁跟你讲姿色呢?敢情这是什么烟花……” 旁边的嬷嬷终于看不过去了,看了一眼卫渺,沉声道:“慎言。” 说起来也是名门闺秀,谁知道她这一天天的都去什么地方了。 卫渺一摊手:“行吧,”又看向张玉珂:“赶紧滚,按姿色你给老子提鞋也不配。” 张玉珂少见这么凶悍的女人,又被她的理直气壮镇住了,但平素的心高气傲也一时让她难以接受:“这位置不是按照姿色排的吗?” 朱槿:“???” 卫渺:“……” 你脑子怕不是进了水。 旁边有人笑出了声。 卫渺道:“你家几品?” 张玉珂终于觉得了不对,脸色苍白地向后看去,她目光所及,或鄙薄或嘲讽或事不关己。 芸禾道:“这位是应州司马的小姐。” 卫渺冷笑道:“知道今天是几品以下选秀的吗?三品!便是三品人家,这里还有一堆四品的,你一个外放的小官,怎么敢在我们跟前叫嚣?” 管盐的官员在地方上很够看了,但在京都却着实不够,这些人的父辈和他们的品级看着相仿,但人家的家族却并非如此,说不得她父亲的官职便是由在座某位贵女的伯父祖父提携给的。 第15章 储秀 嬷嬷终于深觉张玉珂这样的脑袋瓜子不太适合留在宫中:“姑娘如此喧哗,前来选秀却连一点选秀规矩都不知道,想来也是不合适的,还是回去吧。” 张玉珂叫道:“不是的,我以为……盐!” 两个宫人上前来,直接往她的嘴里塞了东西,拖下去了。 卫渺站在朱槿身后,奇道:“还念叨着盐吗?这管盐的家里怎么会一点都不告诉她选秀的流程?”朱槿难得听卫渺说话没带嘲讽,下一秒却见她摇头道:“真是从乡下地方出来的无知蠢妇。” 朱槿:“……” 朱槿思索着张玉珂那最后一眼,绝对堪称怨毒。 不过好像并不是对着卫渺,也不是对着她的。 有了张玉珂这位刚好身份不上不下的秀女做榜样,后面的事情就顺利多了,各位秀女按着家世一位位排好,然后接受检查检验,再安排进了储秀宫。 三品及以上毓秀宫,三品以下储秀宫。 父辈的影响就是这么赤果果。 徐思嫄看着她:“槿姐姐也住储秀宫吗?” 若是先前可以用天家恩赐来解释,如今却让她住储秀宫,这可就不太合常理了。 朱槿自动地把这笔帐算到那事多的楚王殿下头上,脸上却是笑得淡淡的,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这位小姐,在她被张玉珂质问的时候一言不发,现在问她的事情,又变得如此热心了。 朱槿但笑不语,徐思嫄却不打算放过她,一遍遍地问得她心烦:“姐姐,要是嬷嬷们弄错了,这得上报的,不然让姐姐住在这储秀宫内,岂不是委屈了姐姐?” 卫渺见着朱槿只是笑,对徐思嫄的问话脸上既没有显出不耐,也没有显出窘迫,忍不住道:“朱槿,你这张虚伪的脸皮怎么就能戴得好好的,一点都不掉呢?” 朱槿微笑,继续整理自己的东西。 她身边的芸香芸禾没有跟过来,她一个人收拾东西,也是觉得很麻烦的。 何况百言不如一默。 她就算想比所有人都强,但争强好胜却不能放在这个地方,到复选之前,至少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学习礼仪,与这些女子朝夕相处半个月,当真是要小心的。 见朱槿不管怎样说都是油盐不进的样子,徐思嫄和卫渺也觉得无趣,各自去找其他人说话了。 第一轮选秀下来,大约选了有二十多位秀女入复选,接下来就是看皇帝到底是把她们纳了,还是指给别人,又或者在这宫里当宫女。 朱槿这一间屋子里住了有六个人,除了徐思嫄和卫渺之外,一个是兵部侍郎家的石云眉,一个是国子监司业家的姜织,最后一个还没开口说过话。 徐思嫄笑道:“除了槿姐姐,咱们竟然都是四品的。” 伯这个爵位其实也是四品,但这是个虚衔,朱定铨实际领的是其他官职,位在三品以上,但“永定伯”是皇家赏的,所以主要以这个称呼,用来显示恩宠。 徐思嫄看向最后一个没说话的女子,那女子看上去怯生生的:“妹妹是哪家的?” 第16章 刁难 那女子受惊般地抬起头,又微微低了下去,小声道:“我父亲是国子监主簿,我叫严珊。” 国子监主簿可与司业不同,司业四品,主簿却只有七品,离没品级就差了那么两点点,徐思嫄顿时失去了兴趣,对着姜织道:“这可与你家一样。” 姜织哂笑了一下,这三品的差距可谓是天上地上,何况再加上背后的势力,这境况那就更是悬殊,什么一样?谁和这女子一样? 严珊对姜织脸上淡淡的不屑就像没看见一样,点了点头:“姜姐姐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选秀这种事情也说不准,保不准一下子飞上枝头了呢? 姜织笑了笑,不咸不淡:“妹妹好。” 姜织转头看见朱槿正看着这边,道:“槿姐姐怎么了?” 朱槿笑道:“我看珊妹妹姿容娇弱,有弱不胜衣的楚楚之美,于是不由看呆了。” 众人端详了一下严珊,她并非第一眼的美人,但细看之下确实别有韵味,于是笑道:“这话倒说得不错。” 徐思嫄看着朱槿道:“我觉得槿姐姐才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嘛,我之前也随母亲入过宫,便是宫里也没见着比槿姐姐更美的妃子了。” 朱槿:“???” 她就随口一说,和她有关系? 储秀宫门外的脚步声一下子停住了。 跟着的内侍一脸尴尬,谁知道这些小姐们看着还好,私底下嘴怎么会这样碎呢? 不过那话中的女子要是受了这种话的赞扬,那才更是不知天高地厚,这话不论真假,娘娘们听了该如何闹心,宫里就是娘娘们的天下,得罪了她们,也没她的容身之处了。 里头接着有人道:“先前听说槿姐姐的未婚夫,那个陈礼,直接退了姐姐的亲事,说是配不上姐姐容貌,如今看来倒是不假。” 这下外头的内侍终于想起来这位是谁了,永定伯家的女儿,前些日子为着这事永定伯可是操心不少,多少人等着看永定伯府和陈家闹掰的笑话,但最终两家还是和和气气地退了亲,也怪不得楚王殿下停了脚步,此番前来就是为了这个姑子的事情。 “姐姐这样的容貌,就是妲己褒姒再生,也不过如此了吧。” 她们的话越说越露骨,专门要把朱槿往红颜祸水上带。 内侍暗想,不知道这小姑子要如何答,被人如此绵里藏针地嘲讽,一直也没听她说话,怕不是要哭了吧? 半晌里头渐渐安静了下来,才听一个声音响起:“妹妹这话差了。” 这女子的嗓音极为平和淡定,宛若山间流水洗过一般的清澈,春风化雨间便使人不得不跟着她的语调走,倒是让宫人想起了面前的这位主子,讲起话来也是这般让人不紧不慢,又让人心悦诚服。 她道:“天子选妃,选的是家世清白的贤德妇人,和容貌有什么关系?先前那女子说以姿容排序,引得众人嗤笑不已,当中恐怕也有妹妹,但如今妹妹又如何入了那般鄙俗肤浅的境地?” 此言一出,屋子里静了静。 确实一开始决定宫中位分的是身份,不是容貌。 朱槿就算被皇帝看上封了什么身份,那也是因为她家,而不是她本人。 朱槿一口气缓缓吐出,带着崇敬叹息的意味:“天子圣德,从来没有在意过美色,宫中娘娘们更是温良恭俭,槿娘和宫中娘娘们相比,便如地上蝼蚁和天上凤凰,便是连比较这个念头,也会觉得羞惭。” 第17章 宣旨 朱槿话音落地,余音袅袅,让屋子里彻底没声了。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无可辩驳的正确,不是符合事实的正确,而是符合价值观的正确,世间之人大多好色,容貌当然占了极大的部分,但讲起来君主圣明,怎么能说他好色。 便是卫渺这样嘴毒的人,也不能对她的话质疑半分。 这小姑子,当真是个厉害的人。 承认与否认都让人觉得有欲盖弥彰之嫌,但转而到歌功颂德上头,却是谁也挑不出错的。 内侍这样想着,便见前面的殿下,嘴角似乎露出了一丝嘲讽般的微笑,可转头面对着他的时候,便又不见了。 楚王这次前来,为的是传旨让朱槿去毓秀宫住,没想到听到了她们这一番谈话,他回头,对内侍道:“这是后宫,本王出入毕竟不太合乎规矩,还请公公随本王一道出去,免得惊扰了哪位。” 太监吃惊道:“王爷进储秀宫是陛下的意思,何况只是在外头宣旨,奴才让那朱家娘子出来便是。” 楚王道:“陛下让她搬去毓秀宫,只是怕她受着什么流言蜚语,于永定伯面子上不好看,只是如今她也没见得也什么事,就这样吧。” 内侍犹豫道:“这……” 楚王淡淡地看着他。 内侍低头:“遵王爷命。” 朱槿要是知道楚王害她失去了去毓秀宫的机会,小本本肯定又能记上他一笔。 但朱槿不知道,朱槿还沉浸于满屋子哑口无言的快乐中。 朱槿把自己的东西整理个七七八八,温和一笑:“妹妹是觉得我说错了么?怎么不说话?” 徐思嫄勉强笑了一笑,丢下一句“姐姐说得不差”,然后就去匆匆整理东西,终于不理她了。 朱槿目光扫过方才说话的人,人人都躲避了目光,或低头或和旁人说话,不再敢看她。 朱槿扫视了一圈,对上了卫渺和严珊,这两个方才都没有跟着说话,卫渺无所谓地摊摊手,直接在堆满乱七八糟东西的床铺上躺下了,严珊则怯怯地看着她,目光里几乎写着“槿姐姐好厉害”几个字。 朱槿保持微笑,她不想惹事,但绝不能让别人觉得她好欺负。 只是……朱槿有些疑惑地看向门口,方才她觉得有人站在门口,所以把话说得更大义凛然,可到现在也没见着人,难道她感觉错了? 大约是吧。 —— 楚墨出了储秀宫,便被一个宫女拦下了:“殿下,惠妃娘娘有请。” 内侍躬身道:“奴才告退。” 楚墨被宫女带着进了惠妃寝宫,行礼道:“见过惠妃娘娘。” 惠妃正坐在榻上,旁边有两个小宫女在给她捶腿,她满头乌发堆出高耸的宝髻,插了几只珠翠发簪,着了紫戚暗纹宫装,显出丰腴端庄的气质来。 惠妃年过四十,人生大半的时间都花在侍奉皇帝身上,得了不少敬重,却始终无儿无女,楚墨亲娘死得早,也没资格养他,就曾在惠妃身边养了三四年。 惠妃揉了揉太阳穴,挥退了宫女,叹气道:“如今年纪大了,这哪儿哪儿都不大舒坦。” 她看向底下面前站着的楚墨,颀长玉秀的身姿,当年那个孩子转眼间也已长大了,惠妃接过旁边宫女递来的茶,抿了一口道:“你可有看上的女子?” 第18章 深宫 惠妃端着茶杯道:“你我好歹有几年的母子情谊,你如今也到了娶妻的年纪,选个身份合适的闺秀,再挑两个合意的侧室,也算成家了,以后立业便也再没有后顾之忧。” “你父皇今年选秀,主要还是想为着你们选妃,你可知道他的意思吗?” 楚墨站在那里,敛着眉目,不言不语。 惠妃觉得自己养了他几年,从来没有看透过他,出于她曾经养了他的情分,这位殿下从来对她恭敬得很,但想要从他嘴里套出点真心话来,那是比登天还难。 末了,楚墨终于在离去之前,平静道:“婚姻之事,还是看父皇如何处置。” 惠妃端着杯子的手都因为生气而发抖,对着宫女道:“看见没有?这就是我养了好几年的孩子,一点良心没有!” 宫女一边拿过她的茶杯:“娘娘仔细烫着了自己,”一边道:“方才听内侍说,陛下让殿下去储秀宫宣旨了。” “储秀宫?”惠妃道:“这是什么道理?” 严格来说,只要皇帝还没说不要这个秀女,那至少能算楚王半个妈,宫女道:“奴婢猜测,陛下说不得已经给殿下物色好了楚王妃了。” 这才这样不顾猜嫌。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楚墨对于她的话一字不接了。 惠妃皱眉道:“谁?” 她弯弯绕绕的话说了那么多,其实就是想在楚墨即将娶亲的时候,把自己家族那边的女儿塞过去,要是多出了个不知道的人,岂不是平白增添了变数。 “永定伯府,朱氏槿娘。” 朱槿行礼道:“拜见丽嫔娘娘。” 丽嫔人如其名,长得秀丽异常,一双美目流转间让人心驰神往,她不过二十如许的年纪,正值青春,又在宫中养尊处优了七八年,行动之间完全不同于外头的妇人,举止风情之余还有一丝高傲端庄,在她身上,既有着年轻的娇美,又有着成熟的韵味,堪称处在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候。 丽嫔看着朱槿的脸,只是看着,不说话。 朱槿的目光和她交接了一瞬,便垂下了眼睛。 空气里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压力,来自这个久处深宫的女人,来自她的注视,来自她的……嫉妒。 朱槿在犹豫自己到底是掩盖锋芒,做个诚惶诚恐的样子好,还是立个波澜不惊,镇定自若的形象好。 没等她做出抉择,丽嫔就已经握住了她的手,翻看着她的手指,先前不冷不热的样子,此刻一下子笑了起来:“手指纤细而长,却有肉不露骨,白皙匀称,掌心柔软温热。但看这双手,便知该是个讨人喜欢的,”丽嫔看向她的脸,又收敛了笑意:“何况还是个长得这么整齐的孩子。” 朱槿对于她的变脸就当没看到,低头道:“我曾经听母亲说过,娘娘未进宫前便是有名的美人,琴棋书画没一点不会的,槿娘手笨,怎么敢与娘娘相较。” 丽嫔看着她的手:“学了些什么?识字读书吗?” 朱槿斟酌着道:“学了笙箫,其余只读了两本书,认得字罢了。” 丽嫔抬头看她,笑得终于真心实意了些:“好姑娘,像我们这些身份的女子只要识得字就够了,旁的都是无用的东西,何况你生得美,要讨夫君开心着实容易的很,不需借助这些。” 第19章 迷路 莫名能听出点咬牙的味道。 而且一个琴棋书画都会的人说这个着实少了点说服力。 但朱槿却庆幸自己没多说了,应道:“娘娘说的是,槿娘愚钝,本来就不太爱读书。” 她说的是实话,她读了再多书也不意味着她就喜欢了。 丽嫔的眼睛几乎一直在盯着朱槿:“听说槿娘和人退婚了,进宫可是想着求一门好姻缘?” 朱槿不接话,声音柔弱而顺从:“选秀一事,本来就是适龄女儿都应该来的,槿娘只遵君亲之命,没有其他想法。” 朱槿一边说话,一边面上带了浅笑,明艳又娴静,颇有皎花照水之姿,让人望之即有心生怜意之感。 丽嫔的手摸着朱槿的手指,又滑又腻,半晌才又笑道:“槿娘应该有一份更好姻缘的。” 出了丽嫔的宫门,朱槿都觉得自己的脸和手都要被她看掉和摸掉了一层,丽嫔也不知道是为了把她打量得仔细,还是为了给她压力,那目光当真是毫不掩饰的赤果,她再怎么镇定,也觉得不适。 不过丽嫔这样的反应,倒是让朱槿心中更有了些计较。 走在这深宫中,两边皆是红墙碧瓦,屋舍楼台,将天空和这地上都划分出整齐而规矩的方块,透过墙壁,有时候在某一段路上能闻见异常芬芳的花草香气,有时候能看见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停在墙头梳理羽毛,将羽毛啄得柔软而蓬松,再有的时候,能听到来自墙那边的笑语。 朱槿看见墙头飞过一角鲜艳的衣裙,估计是在有人在打秋千,就像一只蝴蝶般一闪而过。 皇宫和永定伯府还是不同的。 朱槿见惯了锦绣绫罗,皇宫其实在某些地方也未必也永定伯府好,但皇宫整体的恢弘气派却远不是永定伯府可比,什么都不差,但好像又差了很多。 朱槿从离开丽嫔宫里开始,便没有宫人给她带路了,她又初次在宫中待这么长时间,一路走一路看,一回过神来,才发现宫里道路纵横,她早已辨不清楚方向了。 又走了好一段路才见着了一个宫女,宫女手上捧了个匣子,行色匆匆,只粗略给她指了个方向。 朱槿向前又走了许久,却始终没回到储秀宫,连人都没怎么瞧见,渐渐觉得自己走错了路,又担心出了什么岔子,脚步就有些踌躇。 忽然一阵高声的喧哗欢呼从前方响起,朱槿心中一紧又一松,快步向前走去,她如今走了这半天的路,碰着人就算好的了,至少可以把路问清楚。 转过一个拐角,面前豁然开朗。 眼前出现了一大片的场地。 春日和煦,阳光明媚。 朱槿朝着声音最热烈的地方看过去,原是一群人在比射箭,和平常立个靶子就打不同,这靶子是立在马上的,那马被限定在一个场地间随意奔跑,射中的难度极大,一旦射中,便是满场的欢呼,连旁边伺候的宫人都紧盯着箭和靶子的去向。 朱槿走上前,道:“储秀宫槿娘,向公公询问……” 一句话没说完,朱槿耳中忽然是空气拉扯到极致的嘶鸣,有什么东西,裹挟风声,破空而来! 第20章 射箭 朱槿全身都僵硬了一下。 尖锐的不仅是那突如其来的风声,还有那撕裂空气而来的羽箭。 就在那一瞬之间,经过耳畔,穿过耳边落下的一绺发,擦过脸颊,如一柄锋利的短刃割过,朱槿脑子尚未意识到这是什么东西,身体就已经先一步感知到那性命被绷紧的毛骨悚然。 羽箭经过朱槿身前,狠狠地钉在了地上。 朱槿睁大眼睛,看着地上只剩下箭尾的羽箭,脑子里空白了一下,耳朵里也有些嗡鸣,朱槿抬手,立刻摸了摸耳朵。 还好,耳朵还在。 她松了口气,衣衫贴到后背上,才意识到只是那一瞬间,身上就已经被吓出了冷汗。 身体基本完好,朱槿顺着箭的来势,就去找那个罪魁祸首。 年轻的男子一手拿着长弓,一边骑马过来,他穿着一身干练的胡服,整体看上去磊落潇洒,近看了,容貌也是风流倜傥,由着贵族公子常见的玩世不恭,他高声道:“小姑子可受惊了?在下冒犯了!” 及至看清了朱槿,他脸上一闪而过惊艳的神色,随即下马,拱手道:“敢问是哪家姑娘?” 朱槿对这种眼神早就见怪不怪了,回礼道:“身份低微,不值一提。” 她已经意识到,她这迷路迷得大约有点远,在后宫是不应该看见这些外男的,可她竟然见着了,她现在名义上可还是秀女,传出去一个和男人私会的名声,她大约是不要命了。 男子看着她,道:“我学艺不精,险些伤着姑娘,在下平阳侯家……” 朱槿终于分了些心思给他,平阳侯多少算个侯爷,门第可以,不过,朱槿一转念,平阳侯如今混得和她家差不多,甚至可能还有所不如,这个男人对她并不会有很大的价值。 男子还不知道自己被眼前这个和善美貌颇有好感的女子贴了个“没价值”的标签,他话说完,那边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呼,便连朱槿身边的内侍,也忍不住发出了呼喊。 朱槿看过去,只见场内马背上的靶子,长久只有一两支箭能擦着边射中,此时竟“咄”地一声,有一箭正中了红心! “厉害!” 朱槿身边的男子也发出了感叹。 然而却不止如此。 那长弓再度被拉开,再一支箭射出,再中红心! 连续的沉闷的射中靶心的声音传来,那巨大的力道和声音也让马儿有些不安,一改先前温吞懒散的步伐,抬起蹄子,小跑了起来。 第三支箭有些犹豫,一射之下,依旧中了,却没中到红心。 朱槿朝射箭的方向看去,才知道为什么这么难射中,人和马的距离,最近都在在五十步开外,若是马儿往其他地方跑跑,可达到百步,这样远的地方,还是移动的靶子,马的移动又无迹可寻,需要怎样的眼力和预判才能射准。 拿着弓的是一位英俊少年郎,眉眼朝气蓬勃,他第三发不曾全然中,便侧过身,对着身边人说了两句,继而又拿起弓,瞄了许久,如金石般的铮然一声过后,长箭破空,钉在了靶子上。 朱槿离场地有些远,何况她本就没接触过射箭,看了许久也不曾看出到底中没中靶心。 少年郎把弓箭交给身后的侍从,然后转身离开。 朱槿猝不及防地把少年身边的人看了个真切,身子瞬间比方才可能中箭的时候还要僵直。 第21章 世故 朱槿猝不及防地把少年身边的人看了个真切,身子瞬间比方才可能中箭的时候还要僵直。 一身铠甲,甲胄覆面。 过分严肃的装扮让他看上去像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一般,又像画中走出来的将军。 露出的一双眼睛,比羽箭还要可怕的锐利。 朱槿身边的男子也在看着场地内:“他的箭没有正中,离红心差了一点。” 朱槿看向他,他也看向了朱槿,露出了一个落拓不羁的微笑:“姑娘,我射箭不行,但眼力还是不错的……” 朱槿转身就走。 男子跟了上去:“诶,姑娘,你是哪家的?不过这里是宫里啊,你是宫女吗?还是……哪位娘娘?” 朱槿走到了远离场地的拐角,瞅着看不见人了,才停下了脚步。 回头,方才那个男子竟然还跟着她。 朱槿沉声,正色道:“公子既然知道我在宫中,不论我是宫女还是娘娘,公子这样纠缠着我,就不怕为我招来祸患吗?” 他被朱槿问住了,继而想了想,道:“你应该不是娘娘,没听过哪宫娘娘如此好看的,你是宫女吧,要是怕名声什么的,我去向陛下求娶你,让你嫁给我,如何?” 朱槿心中生怒。 这个男人连她名字都不知道就想娶她,说到底就是看她容貌好,怕自己下手慢了就没了,就如争夺一个精美的器物一般,一定要立刻得到手。 轻浮至极地不把她的名声当回事,随随便便地就拿单方面的嫁娶打发她,倒是也自信得很,这是觉得他一定配得上她了。 朱槿脸上还是平和的姿态:“不知道公子姓甚名谁?” 男子恍然道:“我方才没说完,我叫谢信,平阳侯家四子。” 朱槿:“……” 为什么说平阳侯家甚至不如永定伯家? 因为一个家族的兴衰看的就是后辈有多少人才,朱家现在有能力的后辈稀少,后继乏力,但平阳侯家,那就是一笔烂账,朱槿在闺阁中都听过这位谢信谢公子的名声,成日家不务正业,斗鸡走狗,寻花问柳,平阳侯一向清正端方的名声不知道被他败坏了多少。 谢信见朱槿不吭声,暗想自己的名头该不是连深宫里都知道了吧,不过要是这姑娘家身份低,那就还是她高攀了,自己娶她还是不成问题的,试探性道:“不知姑娘是哪家的?” 没想到朱槿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道:“公子身份贵重,在下高攀不起。” 谢信眉眼沉了下来:“你是不是……” “不是。”朱槿回答得异常果断,反正是也不是,她一眨眼睛,眼眶中有了莹莹泪珠,勉强平静道:“宫里的女子都是身不由己的,出了宫也还有家族,我不能告诉公子什么。” 谢信见了她眼中含泪,先前的恼怒顿时散去,心中大为怜惜,向前一步,却立刻被朱槿躲开了,朱槿躬身行礼:“请公子自重。” 她头也不抬:“请公子离开。” “唉,我……”谢信还想说什么,见眼前女子油盐不进的样子,路过的宫人经过,也朝这边看过来,只能道:“你放心,我会知道你是谁的。” 朱槿一直等着谢信走远了,这才抬起头来。 眼中的泪水早就没了个干净。 让她放心? 离她远点她才更放心。 “小姑子好世故的心肠。” 一个沉哑的声音响起。 第22章 如刃 身穿盔甲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出现在拐角处,把他们的对话又听了多少。 不过方才就看见他了,现在再看见,朱槿就镇定多了,就是舌头还有些打结:“将……将军好久不见。” 对于他对她的评价,朱槿勉强辩解道:“将军也知道,槿娘现在是秀女……” “所以一个平阳侯家不成器的儿子,怎么配得上永定伯家的美人女儿呢?”他这样淡淡地接过话来。 朱槿:“……” 总是这样毫不留情地拆穿别人,这话还让她怎么说下去! 朱槿偏过头去,低声道:“将军如此说槿娘,可槿娘的话也没有说错啊,我既然已经是秀女,如何不避嫌呢?何况,”她眼眶红了一圈:“那谢信这般轻浮的态度,怕不是把槿娘,当成了路边花柳,竟可以随意攀折的了!” 她声音带了哽咽。 男人静静地看着她。 朱槿见他无言,自以为打动了他,就更靠近了他一点:“将军,如今风气算是开化,但女儿家哪里不活得艰难呢?名节一事,对槿娘而言,比性命还重要啊。” 男人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艳丽绝美的脸,那眼中泪珠滚动的模样比她先前对着谢信含泪的姿态更加动人,哀婉凄恻,美得让人不安的容貌中调和了一点清泪,便更显出点不谙世事的模样,又纯又艳。 美色如刃。 她天然持有了这锋利的倚仗,便会在不知不觉间恃美行凶。 对谢信如此,对他,也是如此。 男人微微闭上眼睛,随即似笑非笑地看向她:“小姑子,你反复跟我说名声有多重要,是在为自己的行为开脱吗?” 额,被发现了。 朱槿睁大了眼睛看向他,又像无助又像求助。 眼里的蒙蒙水汽凝成了泪珠,先前的泪珠又滚落下来,像西域上贡的水晶一样晶莹剔透,但又像水晶一样对他毫无价值。 他问她:“我的珠子呢?” 只能看见他一双眼睛,所以朱槿把他眼中的漠然冷嘲看得清清楚楚。 他憎恶她拿走他的东西,他嘲讽她耍这些再明显不过的小心思。 眸光如刃。 寸寸把她从里到外地剖析开来,让她一点点把那些掩饰的,阴暗的,见不得人的东西暴露在他面前,她竭力抵抗,也无济于事。 朱槿看着他:“对将军而言,那个很重要吗?” 废话,一个执剑杀人的人,身上会带着这样的东西,就已经证明了它的价值。 男人道:“若是不重要,小姑子你至于这样大费周章地拿走它吗?” 朱槿又被拆穿了一次,已经麻木了:“可这东西并不在槿娘身上。” “交出来。” 男人的声音彻底冷了。 他已经厌烦了。 朱槿心中一颤,继而有一种歇斯底里的固执:“我不!” 还给他,她的名声怎么办? 别说什么虚无缥缈的人品,朱槿自己就是个爱作戏的,她这辈子没相信过这种东西! 没了辖制他的东西,他只要随随便便把那天的事情说出去,她就完了!还要牵连永定伯府! 她绝对不给! 第23章 桓清 朱槿冷冷地看着他,褪去了所有温柔娇美之后,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冷酷自私的人:“将军非要逼迫槿娘,不如直接杀了我吧。” 他知道她曾试图在清晨出城,知道她是永定伯的女儿,更知道她这与皮相截然相反的灵魂,这每一点,都能把她拿捏得死死的。 而她,她除了一串平平无奇的珠子,对他的长相,他的身份,他的性情目的,通通不知道。 就连那破珠子对他到底有重要,她也根本无法估计。 他现在连这一点倚仗都想夺了去,那就是非要把她逼上绝路。 想要她任由人揉圆搓扁,不如直接杀了她。 男人的眼睛在告诉她,他是真的在考虑这件事。 朱槿和他对视着,只觉得在他的目光下,她的瞳孔都仿佛有一种针扎般的痛楚,不,不仅是瞳孔,那刺痛感蔓延到她的大脑,她的心脏,她的全身,让她的心害怕得紧紧地蜷缩了起来,恨不得立刻找一个他看不见的地方躲藏起来,唯一一点自持,让她没有显出怯怕的神态,脸上绷得紧紧的。 男人移开了目光,对她伸出了手。 朱槿先松了口气,但看见他的手,又几乎不能控制地瑟缩了一下。 男人的手停了一下。 随即碰上她的脸颊。 朱槿满脑子都在想,这人在干嘛?要打她吗?碰她脸干嘛?沉迷于她的美色了吗?不对,脸怎么湿湿的?是先前流下的眼泪吗?这人那么怜香惜玉的吗? 男人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 朱槿:“!!!” 这男人会读心术吗?为什么她一瞬间觉得自己又被看见了所有想法?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佐证她的想法,男人很明白地给了她一个嘲讽的眼神。 他把碰过她脸颊的指尖给她看。 一点殷红。 是血。 朱槿才从男人的鄙视中回过神来,瞬间如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儿一般,炸毛了。 她平生在意的,除了权势,也就这张堪称绝色的脸蛋了。 她很快就想到了自己的脸为什么会破:“是谢信!” 谢信的箭擦过了她的耳畔脸颊,虽然当时没有什么感觉,也看不出来,但实际却划破了她的脸,让她的脸在很久之后,慢慢渗出了血珠。 朱槿觉得不妙,一摸耳后,果然,一片湿漉漉的,放眼前一看,都是血。 朱槿:“……” 她好好的招谁惹谁了。 男人的声音响起:“小姑子,你当真不把我的东西还给我?盗窃可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情。” 他的声音和缓了一点。 朱槿抬起眼睛悄悄看他一眼,正对上他的目光,好像也没有那么凶了。 他最凶的时候她也没打算退让,何况现在,她很坚决:“不给。” 男人的眼神瞬间又很冷漠了。 朱槿心尖一颤。 她知道他一直在给她机会,还给他,他就不会再追究了,但她不能。 他转身离开:“小姑子,你且记着今日的话,吾名桓清,来日……” 桓清,这就是他的名字吗? 来日又会怎样呢? 朱槿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点悲从中来,他最后那一眼的失望比先前的冷酷还要让她难受,她知道自己太小人了,但她毫不怀疑,只要她的这些把柄落在另一个心怀不轨的人,比如方才的谢信手里,一定会以此为要挟强逼着她嫁给他。 他明明听见了谢信是一个怎样自以为是的男人——这种人太讨厌也太常见了,却依旧不能体谅她的做法分毫。 第24章 赌注 男人一路回到了射箭的场地,先前那个少年招呼他道:“桓清,你去哪里了?”他有些费力地举起自己手中的长弓:“这弓的名字叫‘射月’,是我家老爷子压箱底的宝贝,我就不信我还射不中了。” 少年是羽林中郎将张西的儿子,单名一个烈字,性情却不算暴烈,就是好胜了些。 男人,也就是桓清,对他道:“与你说过了,不是弓的问题,是你自身的问题,你心性不够定,所以一旦遇见了移动的靶子,才时中时不中。” 若是平常人这样说,张烈一定不服,但眼前的这个男人,却让他不得不服,张烈念头一转,笑道:“不如由校尉大人为我演示一下?从没见过你射箭,也让我开开眼嘛。” 桓清一言不发,从旁边拿了把普通的弓。 张烈吃惊道:“这样轻的弓,哪里来的力量射的远?” 桓清搭箭,张弓。 张烈新得了好弓,自然捺不住技痒,把那受惊的马儿吓得满场地乱跑,现在那马恰好在离这里最远的地方,百步之外,若是眼力稍差一点,便是连靶心在哪里都看不见,而且张烈还是有射中的时候,靶心如今几乎没有给其他箭射的位置了。 桓清忽然放下了弓。 张烈奇道:“怎么了?”随即大笑道:“你也觉得射不中吗?没事没事,要我射,我也不一定能中。” 桓清由他说完,道:“要有彩头。” 张烈一愣,随即爽快应下了:“好!我拿这把‘射月’当赌注,若是你射中,便是你的;若是你不中,我要你那把黑乎乎的佩剑。” “不过嘛,我有要求,那马现在也跑得不快了,我要限制范围。” 桓清点头:“可以。” 张烈拍手道:“来人,把场地从中间割断,把那马限制在后半部分,让它跑起来。” 于是就有侍从拿了屏障,把场地一分为二,这样马最少也在八十步开外,又拿了马鞭,狠狠地抽了一下,马儿受痛,疾步快跑了起来。 张烈道:“请吧。” 桓清重又拿起弓,看了一眼,手中的箭便射了出去。 旁边有侍从便笑道:“大人便是知道自己射不中,也不必如此随便吧,这怎么可能中得了?” 隔了这么远的距离,那马还跑得那样疯癫,这样随便,怎么可能中? 张烈也跟着笑了一下,正打算打趣桓清两句,脸色却猛地一变。 羽箭如飞鸟,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具有惊人美感的弧线,带着强烈的稳定感和自信感,向着马儿飞去。 那马饶是在疼痛当中,也仿佛感觉了更远处的危险,扬着蹄子就跑,把那身上的靶子几乎都要颠掉了下来。 张烈猝然站了起来。 桓清拿走他的长弓,道:“若是想拿回来,等下回赢了我的时候吧。” 在他话音落地的一瞬间,一声炸响,细细的羽箭贯穿了靶心,那巨大的力量直接让靶子碎得四分五裂。 张烈脸色有些白。 侍从道:“要不要小人把那靶子拿过来看看……” 万一是桓清知道自己射不中,干脆把靶子弄坏了呢? 张烈道:“真当你家小爷我眼瞎成这样呢!” 他瞅得明明白白的,那支箭,直接劈了半支他挨着靶心的箭,准准地中了靶心。 “简直没天理了,到底是怎么中的?”张烈看看那普通的弓箭,又看看自己的手,一瞬间陷入到了对自己深深的怀疑中,下一刻又陷入了疯癫:“天呐,老爷子知道我把‘射月’拿走,还输掉了,得把我腿打断了!” “桓清,桓清!你拿了我的弓,至少要让我借住两天啊!” 侍从无奈道:“少爷一个快成亲的人,怎么还这样不着调,但愿马上入门的少夫人能管管他。” 另一个人就笑道:“听说咱们少夫人也是个性烈的,应该能管得了少爷。” 两人已经预见了自家少爷被老爷追着打的场景了。 第25章 变数 朱槿最后还是掏空身上最后一点碎银子,让一个宫女带她回来的,听宫女讲着,她才知道自己从丽嫔那儿出来以后,绕了好大一个圈子,差点就绕出了宫。 回到储秀宫,气氛便有些不对。 这些是真·大小姐,问什么估计都不会轻易告诉她什么的,朱槿打算问宫里教养嬷嬷有什么事,结果徐思嫄就已经先对她说了:“槿姐姐……” 朱槿心里一沉。 真有什么好事怎么轮得到她,说出来肯定就是麻烦事。 徐思嫄轻声道:“姐姐听说了吗?” 朱槿不知道自己该听见什么。 所幸徐思嫄也用不着她问,自己就说了下去:“姐姐应该知道,咱们这一届的秀女比上一届的多了不少,原因是什么妹妹不知道,但对此,听说陛下有些安排。” 秀女大致有三个出路,一个是被封为低位的妃子,一个是被指给皇室宗亲,一个就是在宫里当一段时间的宫女女官之类的,然后被放出去,也不会像普通的宫女那样非要待到二十五岁才能出去。 “有些安排”,那就是来些别出心裁的了。 朱槿道:“什么安排?” 朱槿听着徐思嫄断断续续地讲着,大致明白了,也就是和以往先培训礼仪,再去见皇帝,让皇帝安排自己的终身不同,这次是皇帝先定了妃子的人选,然后剩下的安排一下,给他那些未婚的儿子们挑。 朱槿心中先是一松。 论容貌她可能被皇帝看上,论家世她又不是好到让人非娶她不可,皇帝这样的操作对她是有利的,先不看脸把人定下了,后面皇室宗亲选人的时候再看,就又给了她余地。 但朱槿很快就意识到了麻烦的地方。 她这样的相貌已经被陈礼拒绝了,不排除继续被人拒绝的可能,而且就算有人看上了她想娶,若是个像谢信那般轻浮又无能的男人,她还不如不嫁人呢。 朱槿想嫁太子。 只有太子是板上钉钉的皇位继承人。 可太子妃的位置只有一个。 朱槿有些发愁。 徐思嫄不安道:“听说陛下七日后便会让人通传入宫为妃的人,先是毓秀宫,再是咱们储秀宫,也不知道是谁呢。” 皇帝今年五十一岁,年轻谈不上,说老吧,是有一点,但这是天底下最尊崇的位置,只要他愿意,他手里的权力可以让他毫无顾忌地去纳一个十五岁的少女,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会反对他。 这种事是合乎道理和规矩的。 当然,朱槿比较嫌弃的点在于皇帝有皇后,她不想做妾。 朱槿对徐思嫄道:“人肯定是早就定下的,现在怎么想都没有用。” 徐思嫄眼睛一亮:“姐姐知道是谁?” 朱槿摇头道:“天子之事,哪里是你我可以知晓的,我也只是猜测。” 能七天之内就定下来,不是心血来潮,就是蓄谋已久,后者的可能性远远大于前者,毕竟联姻是维护各个家族间纽带最好用的方式之一,包括皇族和世族。 第26章 担忧 徐思嫄走了后,屋内也没人说话了,显然是各怀心思。 嫁给皇帝这种事情愿不愿意都是不能摆到台面上的,朱槿见卫渺在摆弄着东西,便过去笑道:“你倒是一点都不担心。” 卫渺立刻把东西藏起来:“你不要看我的东西,”又道:“我有什么可担心的?一般般的家世,又没什么好相貌,陛下怎么看得上我,你还是担心自己吧。” 卫渺冷笑,凑近了她,轻声道:“你成天做出这副样子,估计是要捡着高枝攀的,我且告诉你,女子的终身从来由不得自己做主,我就怕你竹篮打水一场空,枉费了心机。” 朱槿知道她说话一贯都是刺耳的,却也并不认同:“竹篮打水也好过就任人摆布,还有你如此笃定自己不会为妃,必定是有了什么依靠,又何必来嘲讽我这个一无所知无依无靠的人。” 卫渺忽然笑道:“你已经得了好的去处,何必又在我这儿卖弄。” 朱槿道:“我怎么卖弄了?” “你不是被……”卫渺的话几乎脱口而出,随即打住了,道:“敢情你是在我这儿套话呢?” 朱槿镇定道:“我可没有,”又道:“便是我事与愿违,也不能真要一个比我差着许多的男子。” 卫渺沉吟道:“这话说的倒像句人话。我觉得那人是可堪配你的,敲打你两句不过是为了怕你眼界太宽,到时候一昧想着往上走,反而得不偿失。” 朱槿笑了笑:“那就多谢你的指点了。” 朱槿回了自己的床铺,看着重新又倒弄东西的卫渺,内心觉得这人说话实在难听。 桓清说话也不给她留情面,但朱槿知道他并没有说错什么,所以也谈不到生气,但卫渺这种妄自揣度教训他人的口气,怕是谁都受不了。 若不是有目的,朱槿当真不会和她说话,太让人不痛快了。 就愿卫渺能笃笃定定地去嫁一个好人家了,不然以她这性子,留在宫里绝不是好的结局。 只是她嘴里她的“好去处”是谁呢? 朱槿将信将疑,还是打着自己的算盘。 正如她对卫渺说的那般,她总要为了自己的未来,谋一个打算。 第二天,教习嬷嬷又开始教规矩了。 朱槿第一天的时候,借着丽嫔的名义躲掉了,此刻再看看,也觉得没什么,她家里自小也在教这些,对这些熟悉的很,应该说,在座的大多数都很熟悉,就算家里是七品小官的严珊,做起动作来也是有模有样的。 朱槿按着动作标准地做了一遍,得到了嬷嬷的赞扬,又被提点了一番需要注意自己的仪容,不要太过张扬云云,朱槿知晓还是因为她的脸,一一应下,嬷嬷便让她提前走了。 得了空闲,朱槿便打算去找她的两个丫头。 芸香芸禾跟着她一块儿进了宫,只是被临时分配到了宫女住的地方,昨天朱槿问了给她带路的宫女,大概知道了路怎么走。 出了储秀宫,向北,过一道门,再向西北。 朱槿正想着路,便看见隔了一扇窗子,穿着宫装的芸禾正拿着抹布在擦拭瓶子。 第27章 花瓶 朱槿正想上前叫她,便见芸禾身边出现了个宫女,宫女对着她说了几句话,芸禾点了点头,随即宫女走了,芸禾继续擦花瓶。 朱槿觉得那个宫女有些面熟。 就昨天的事情而已,朱槿想起来了,是昨天她一开始问路的宫女。 彼时那个宫女行色匆匆,给她大致指了个方向,结果她还是走错路了。 朱槿走进去,问芸禾道:“你在这里可好?芸香呢?” 芸禾被吓了一跳,手中的花瓶差点都脱手了,随即扶稳了花瓶。一边向她行礼,一边道:“姑娘你真是吓死奴婢了。” 朱槿笑。 芸禾道:“奴婢还好,在这宫里就擦擦桌子瓶子什么的,芸香被喊去晒书了,要奴婢把她叫过来吗?” 朱槿道:“宫中不比家里,不必了。” 朱槿看着四周,这是一间陈设得颇为整齐的屋子:“这屋子是干什么用的?” 芸禾道:“听说陛下马上就要封妃了,所以都在收拾屋子,准备给未来的娘娘和丫鬟住,”芸禾说着便笑了起来:“说不定奴婢就是在给自个儿收拾屋子呢。” 朱槿正想要她别瞎说,她一点都不想嫁给皇帝,却意识到了什么:“这是下人房间?” “是啊,”芸禾道:“您看这儿摆了两张床铺呢。” 朱槿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指着花瓶道:“这也是摆在这房间的吗?” 这是一只白瓷梅瓶,因为瓶口窄小,只能插得下一支梅花而得名梅瓶,瓶身细挑修长,通透莹润,和如今崇尚富丽繁复的风气不同,这花瓶做得简单雅致,洁白的瓶身上只绘了灵芝仙鹤,但价值肯定不菲。 芸禾摇头道:“怎么可能,这是方才宫里的管事姑姑送过来,要我好生擦拭的,说是殿里放不下了,先放在这儿,好生贵重的东西,嘱咐我千万不能弄碎了。这不,奴婢正打算先擦好了给她,然后再收拾屋子呢。” 朱槿道:“便是刚才和你说话的那位吗?” 芸禾点头:“是。” 朱槿低下头去端详瓶子,也不触碰,笑道:“管事姑姑这么年轻的吗?” 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所以朱槿才第一眼把她看成了普通的宫女。 芸禾道:“奴婢也不知道。” 芸禾是个看上去有些娇憨的姑娘,很容易得人信赖,朱槿对她道:“你多探听一下这位姑姑。” 她们主仆利益休戚相关,芸禾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她是有什么问题吗?” 朱槿直言:“没有。” 但先前她从卫渺那里试探的经历就可以看出,她手上掌握的消息实在太少了,知道的事情太多可能引来祸患,但一无所知更是一种可怕的愚昧。 朱槿嘱咐芸禾道:“你事事多听多记着些,不需要刻意打听,但要留心,宫里比家里难得多,不由我们任意随心。” 芸禾应道:“奴婢知道了,不过奴婢说句实话,便是在家中,也没见过姑娘任性的样子。” “你这丫头。”朱槿笑了笑:“你说芸香去晒书了,她人在哪里?” 第28章 竹林 芸禾说了个大致的地方,又好奇道:“姑娘今儿来就是为了嘱咐我们两句的吗?” 朱槿道:“当然不是,你大约也听说了,今年天子选秀和往年不同,我想着从家里带的东西齐全了没有,若是没有,总得想个法子。” 芸禾道:“怪不得姑娘要找芸香呢,这些东西确实大多是芸香在收着。” 芸香晒书的地方离芸禾在的地方隔了两个宫殿,朱槿刚走近便闻到了一阵纸墨的气味,有些潮湿刺鼻,也有纸张特有的墨香。 朱槿没过去,让人把芸香叫了出来。 芸香性格比芸禾沉稳些,这大概也是叫她来晒书的原因,看着就比芸禾适合的样子。 芸香看见朱槿,道:“姑娘有什么事让人叫我过去就好,怎么自己亲自来了?” 芸香没等朱槿回答,看了看四周,见来往有人,便领着她去了个僻静竹林里,时值春日,竹林里竹笋冒尖,新生的竹叶翠绿,已然有阴凉湿润的感觉了。 朱槿抚着绿竹,笑道:“你倒是把这里的地形记得清楚。” 芸香道:“奴婢多记着一些,以后说不得便能多帮着姑娘一些。” “有心了,”朱槿看着她道:“你知道陛下最近要确定为妃的人选吧?” 芸香点头:“芸禾与奴婢说过了,照奴婢看来,”朱槿只听着,示意她继续讲,芸香道:“陛下应该不会选姑娘。奴婢冒昧,咱们夫人和丽嫔娘娘是一辈的,再选姑娘不大像样,便是陛下不在意,姑娘如此容貌,丽嫔娘娘恐怕也是要在意的。” 朱槿被她讲笑了:“好个聪明的丫头。” 丽嫔和朱槿母亲年龄差得有点大,但算起辈分来是堂姐妹,这也是朱槿进了宫,丽嫔就传召她的原因,而“丽”这个封号就很有意思,侧重在容貌秀丽,若是朱槿当真被皇帝纳了,她这封号就会变得很讽刺了。 芸香道:“姑娘心里是有成算的,有什么需要奴婢做的,姑娘直说便好,奴婢一定尽量办到。” 朱槿道:“我不过是在储秀宫里待烦闷了,出来走走,再过来问你一句,东西带齐全了没有?” 芸香眉头就有些皱了起来:“姑娘,那许多的东西不说用不用得着,就是用得上,有些也太招摇了……” 朱槿笑道:“才说了听我的话呢?” 芸香不说话了,但脸上的神情还是有些不赞同。 朱槿道:“我叫你拿着又不是一定用,只是有备无患罢了,纵然都说陛下不会选我,可什么事是必然的?何况我学了那许多年的东西,如何就上不了台面了?” 芸香道:“姑娘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朱槿应道:“知道你的意思,你且去晒书吧,晚了姑姑该要说了。” 日影斑驳,从竹林的缝隙里洒下来,朱槿想,这个地方果然幽静,她近些天一直许多事情压在心头,身处在这竹林中,便也觉得心里舒服了不少,忍不住就踏着“沙沙”作响的竹叶,往里头多走了两步。 眼前竟然出现了座屋子。 第29章 欠安 屋子是用竹子和木头建造的,门前十步没有竹子,去年枯黄的竹叶铺满和屋子之间的小径,可见长期没有人住了,灰绿和嫩绿的藤蔓弯弯绕绕地爬上了门前的栏杆扶手。 几乎就是看见这屋子的瞬间,朱槿转身就想离开。 按理说如此清幽的竹林,前面不远又是晒书的地方,结合着来看,在这屋子里竹林月下,读书品茶,该是一件风雅的事情,但朱槿莫名有一种不太好的直觉。 风穿过竹林,一股凉凉的气息让朱槿全身打了个哆嗦。 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朱槿盯着这竹屋看。 随即,风吹那过来的那点凉意仿佛渗透进了皮肤里,凉飕飕地往她骨子里爬。 朱槿控制着自己的脚步,慢慢慢慢地往外走去。 竹林外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到她身上,周围却看不见人,朱槿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直至见到芸香正在那儿晒书,她心中略略一松,正要走过去,却猛地听见有呼吸声在她的耳畔,凉凉地吹拂着:“朱槿,朱槿……” 那声音仿佛是从腐烂的水中浸出来的一般,朱槿身上汗毛倒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随即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住了,不能动弹,试图开口,嗓子里又像堵了棉花了一样发布出声音,她怎么可能坐以待毙,奋力挣扎起来,偏过头,余光却看见…… 啊! 朱槿猛地睁开眼睛。 天色已亮。 旁边有人在看着她。 朱槿吓得心跳都停滞了一下:“卫渺……” 卫渺道:“你怎么了?” 大早上刚做噩梦醒来便看见有人在自己床头,还问怎么了,这需要问吗? 朱槿心中不悦,没表现出来:“没什么,你有什么事吗?” 卫渺道:“你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吗?看把你吓得跟什么似的。” “没有,”朱槿回答得很果断,她很确定自己没有说梦话的习惯,不会在梦里喊出什么:“就是睡得不太好,你要是没有事情,就请离开,我要再睡一会儿。” 前面发生的确有其事,但后面的呼吸声什么的却是没有,朱槿很怀疑就是因为卫渺在她的床边,才让她的梦骤然恐怖了这么多。 朱槿已经很直白地下了逐客令,卫渺沉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朱槿已经困乏不耐烦,打算再说一遍的时候,卫渺才幽幽道:“我有事。” 朱槿满腔的愤怒即将爆发,却在爆发的前一秒瞬间冷静了下来,脑子变得无比清醒,她没让自己的情绪转变太快,只点点头道:“那请您说。” 卫渺笑了笑,没以前那么锋利了:“我先前总说你不管什么时候非要做出个虚伪的样子,现在看来还是有点好处的。” 好处?什么好处? 用不着她的时候她做什么都是惺惺作态,现在要打扰到她了,又念起她的好处了,说到底还是占便宜的好处。 朱槿心中冷笑,不过她肯被卫渺打扰,也还是觉得她必然有重要的事情,相互利用罢了。 卫渺看了看屋子里其他人,道:“你穿上衣裳跟我出来。” 朱槿看着尚未明亮的天色,一阵一阵和竹林里相似感觉的凉风吹过来,又困又有点恐怖,心里想着卫渺要是不能提供些足够有用的消息,她就要在小本本上把她记上了。 “陛下龙体欠安。” 卫渺说了这么一句话。 短短六个字。 朱槿垂死病中惊坐起。 第30章 为妃 但朱槿却不说话。 越是面对着这样的消息,越是不能轻易开口。 她不急,于是着急的就变成了卫渺,卫渺压低了声音道:“你做出这样子,便当真没什么可说的?” 朱槿冷静道:“陛下圣体虽然牵涉百姓社稷,但还是要太医诊脉,服药治病,这些都不是槿娘所擅长的,便是忧心,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朱槿闻一知十,脑子一转,迅速打通了关节。 但她不知道卫渺把这件事告诉她有什么意义。 卫渺看着天色,道:“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了,明天的这个时候,天子的使者就会到储秀宫来,宣布册封我为妃的消息。” 朱槿对原因心知肚明,却依然装作很惊讶的样子:“为什么?先前看你的样子不是不会吗?” 卫渺看着朱槿,仿佛想看出她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但朱槿只是迷惑又无辜的样子。 或许还有点事不关己的漫不经心。 “我是礼部侍郎的女儿,宫中册封这种深思熟虑已久的事情,我知道一些很奇怪吗?” 礼部负责科举、祭祀、接待使臣,但同时,也掌管着典礼等事务,比如朱槿若是能嫁给太子,那她和太子的婚礼就将由礼部负责操办。 朱槿斟酌着不让自己显得那么愚钝或者聪明:“所以你之前知道自己没有入选,现在又有你,可是跟你方才说的有关?” 卫渺白了她一眼:“我还真以为你蠢钝如猪呢,原来还不是。” 朱槿:“……” 真的,就卫渺这张嘴,她要是进宫,估计第二天就能被人杀了,不是被人明着杀了,就会被暗杀。 礼部礼部,卫渺又是家中独女,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自由生长成这个模样。 反正卫渺已经兜底了,朱槿正色道:“你若是一直都这般讲话,在宫中怕是会活得艰难。” 卫渺笑了笑:“我也这样觉得。” 她终于收敛了一点:“朱槿,听说你被你未婚夫退了亲事?” 朱槿没吭声。 她怀疑这件事已经成了整个贵女圈里的笑话,被人一遍又一遍地拎出来讲。 卫渺道:“我也有未婚夫。” 一般情况下,皇帝和大臣之间是有点默契的,若是已经许了人家的女儿,皇帝就算是让她入宫当了宫女,也不会轻易沾染,比如先前的朱槿更是直接半路就被刷下来,卫渺这样的情况只能说明她爹的地位真的挺重要,或者皇帝的疑心病是真的重。 朱槿沉默了一下,随即道:“此事我帮不了你。” 她根本无从帮起。 而且朱槿的眼中,比起被未婚夫退亲,还是当皇帝妃子可以接受些,毕竟一般人眼中,就是当天子的妾那也胜过当普通人的妻,至少能保住面子,指望她同情卫渺,那着实不大可能。 入宫是卫渺现在的命运,以后未必也不是她的命运。 卫渺道:“这我知道,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罢了。” 她叹气道:“毕竟周姐姐在毓秀宫,我只能找你了。” 朱槿:“……” 这人难得没损她,却比任何一句话都让她膈应。 第31章 人言 天色亮起,储秀宫里已经有宫女出来走动,不太适合说话了。 朱槿道:“看在我与你在这里站了半天的份上,可否最后告诉我一声,你先前说的,我的姻缘是谁?” 卫渺看着朱槿,做出一副犹豫的样子道:“我先前还以为自己绝不会进宫呢,这恐怕也未必准。” 这就是不想说。 朱槿意料之中,点了点头便打算走人。 反倒是卫渺奇怪地问道:“你为什么不接着问我?” 朱槿头也不回:“大约是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吧。” 徐思嫄困意朦胧地从朱槿身边经过:“槿姐姐,你和卫渺说什么呢?这样避着我们。” 朱槿道:“如何能有什么?怕打扰你们睡觉罢了。” 她也不想说。 徐思嫄没她那么识趣,半是娇嗔半是抱怨地道:“那姐姐要是知道了什么,一定要告诉我啊,毕竟马上陛下就会派人来传旨,妹妹这心里也是不安得很。” 卫渺走上来,没好气地道:“你知道的都告诉她了吗?就让她告诉你?树要皮,人要脸,懂?” 徐思嫄当然一个字没告诉过朱槿,被卫渺问得无话可说,无辜道:“我并不曾这样想。” 卫渺道:“少做出这样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人丑就更要有自知之明,总以为自己是西子捧心,照照镜子就知道自己是东施效颦。” 徐思嫄被她这样说,当即沉了脸下来,又不便发作,甩手就走了。 卫渺去看朱槿,朱槿早就走开了。 感觉到她的目光,朱槿不冷不热道:“多谢你出言了。” 卫渺不满道:“我看你也是不识好人心。” 她如今算是嘴下留情,才没有把前面那句话说出来。 朱槿叹气,看了周围没人才道:“不是我非要让她蹬鼻子上脸,只是没必要,如她这般的人,大约也不会怎样害我,落井下石踩我一脚估计也是少不了的,你非要拿言语和她结仇,一时爽快了,以后便当真觉得自己没有落魄的时候了?” 卫渺不屑道:“你便是这般非要两头都落着好处,到时候两头皆空才好玩呢,你便是对她再怎么客气,落魄的时候只要得了好处,能妨碍她为着这点表面情分,把你的血吸个干净?” 当然不能。 看见卫渺这姑娘毕竟几次维护她的份上,不管出于什么吧,朱槿觉得自己应该对她多点耐心:“你知道人言可畏吗?” 曾经桓清问她的时候,她说她最怕人言可畏。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这是《诗经》里的《将仲子》,一个女子让情郎不要来攀爬自家的墙头,折损树木,因为害怕父母兄弟及其旁人对她的训斥和流言蜚语。 卫渺的脸色凝重了一下,当朱槿以为她真的懂了的时候,她道:“你是有什么情郎吗?” 朱槿:“……” 卫渺随即笑道:“知道你的意思,开个玩笑罢了,看你这一天天正经的模样,难道你以后勾引人,也是这么一副说教的面孔吗?” 不用担心,她不打算勾引她。 朱槿不打算和她啰嗦了,道:“一个声名狼藉的人和一个美名在外的人,从来都是后者更容易取信于人,你自己掂量着吧。” 现在卫渺的名声就不大好了,但只是闺阁之间,说起来还能以一句寻常口角带过去,以后若是进了宫再这般口无遮拦,传出去声誉就彻底毁了,再过分一点,惹到身份贵重的人,说不定还会牵连到父母家人。 卫渺脸上神情嘲弄:“那你活得可真是辛苦。” 第32章 召见 朱槿进了屋子,掬了一捧凉水洗脸,水盆的倒影中便显出一个芙蓉含露般的美人,容貌艳丽,一双含情脉脉的眼中却显出冰冷。 活得辛苦? 能喘气的人活得都很辛苦。 没等她洗漱完,严珊便进来道:“槿姐姐,嬷嬷说有事情,让我们好好梳妆些。” 朱槿取手巾擦了脸,这一切用度自然比不上家中,不过也由不得朱槿计较,她道:“多谢告知了。” 严珊略有羞涩地一笑:“姐姐总是这样客气,”又看着朱槿道:“向来只以为姐姐是装饰过了所以才那般美丽,如今看来,竟是我看错了。” 她的话语和目光是令人愉悦的赞美,她的奉承很明显,但又没有那种使人不适或者轻看的卑微感,在这短短几天里,这些原本眼高于顶的贵女们,对她都有些好感,至少不是一开始的轻视了。 “想起读的一句诗,浓妆淡抹总相宜,说的可不就是姐姐吗?” 她这样夸朱槿,朱槿正要笑纳了,猛地见刚进来的徐思嫄脸色不对,才想起方才卫渺刻薄她自以为是西子捧心,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前一句可不就是西湖西子的比喻吗?这样一说,让徐思嫄怎么想? 朱槿瞧着严珊,不确定她是故意的,还是根本不知道随口一说,笑道:“我从来不涂胭脂的,谈不到浓淡。” 朱槿一边说,一边开了梳妆的匣子,里头摆着几样东西,果然没一样是胭脂。 教养嬷嬷进来,把方才严珊告诉她的话又说了一遍,最后补充道:“皇后娘娘召见各位,还请梳妆得庄重些,莫要失了仪态。” 谈到“庄重”两个字的时候,嬷嬷的眼光着重在朱槿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生生地让朱槿想去拿珍珠粉的手收了回去。 姜织提问:“嬷嬷,娘娘是只召见了咱们储秀宫,还是连毓秀宫那边也传召了?” 教养嬷嬷道:“毓秀宫那边也传召了周姑娘在内的几个人。” 姜织顿时意兴阑珊:“哦。” 她应得有些懒散,屋子里大多数人都在听见“周姑娘”这三个字时失去了兴趣。 严珊站在朱槿旁边,见着这反应,便悄声问朱槿道:“槿姐姐,这是怎么了?” 朱槿再次试图去拿珍珠粉,嬷嬷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朱槿无奈,只能照着菱花镜,把自己的鬓发又抿了一下,眼睛也不眨道:“周姐姐人美心善,大家听闻要见到她,内心喜悦罢了。” 姜织原本懒懒的,此刻忍不住笑出了声:“朱槿,可把你伶俐的。” 朱槿把自己头上的红玉流苏钗子取下,换了一枚点翠的蝴蝶簪子,从善如流:“谢姜姐姐夸赞。” 朱槿一边看着自己的装扮,力求精致而不扎眼,一边和她们随口说着话,心思却有一部分飘到了“周姑娘”身上。 周姑娘姓周,名文,吏部尚书家嫡长女,名满京都的第一才女。 所过之处,几乎见不着其他人的光芒。 既是徐思嫄说的在她开的宴会上见过朱槿,也是卫渺说的因为她不在储秀宫,才找勉强朱槿说话的凑合。 如果京都大家闺秀要找一个人代表,那个人的名字一定是且只是周文。 朱槿合上梳妆匣,起身。 她梳妆好了。 第33章 双姝 朱槿跟着嬷嬷到了皇后的凤仪宫外,还没看见周文,倒是先看见了个眼熟的人,是先前上门宣旨的两个小太监之一,见着她行了个礼。 朱槿微笑点头还礼。 “朱姑娘。”旁边一道清雅柔和的声音响起。 朱槿还没转过头,脸上就先笑了:“这才多长时间不见,周姐姐对我就这般客气了吗?” 一个身影印入眼帘。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曾有人用这句话来形容周文,并且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 朱槿看着周文,她身形瘦削,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衫,裙摆的地方就扬起了一点点,但配合上她通身的气质,就有古代文人画里那羽化而登仙的飘逸,但她向朱槿行礼的时候,又是规整而从容的。 朱槿还礼。 周文笑道:“毕竟在外,不比家中,阿槿也是个姑娘了,我自然不能轻慢。” 这话说的实在妥帖,比起卫渺那不加掩饰的毒辣,严珊隔了一层的逢迎,周文一开口就让人觉得亲近而舒适,在她的身上,脱俗的气质与入世的书香得到了一个比较完满的契合。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朱槿还没回答,旁边的卫渺已经不满道:“便只有一个阿槿么?周姐姐你光顾着与她说话,怎么就不看看我?” “我可一直记着阿渺的,”周文打量着她,笑道:“阿渺好像又长了些个子。” 卫渺顿时不开心了:“还长呢,我这身量再长,怕是混进男儿堆里都不显突兀了。” 朱槿看着周文,周文身上有她再怎么温和,都好像差了一点的清雅,其实周文并不十分貌美,至少单从相貌上来看与朱槿是不能比的,但在朱槿连花都能压得下去的美色之下,她却依然不显黯淡,就像一抹淡笔山水,和朱槿既不冲突,也不会失色。 朱槿不太喜欢周文。 除去周文那她羡慕又不可得的才情之外,究其原因,大约是因为那句《洛神赋》里被引用来夸赞周文的话。 好事者觉得周文颜色不够,把下一句“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安到了朱槿头上,把她们两并称双姝,一为才,二为色,甚至说二姝若能成为一人,那就真堪称洛神在世了,随即又有人说世间无十全十美之事,不可得兼。 如是云云,听得朱槿心头火气,此后这样的言论虽然被周文化解掉了,但朱槿却再不能当没听见一般。 里头一位宫女走出来道:“皇后娘娘召见。” 于是众人分列两队进去,左首周文,右首朱槿。 “拜见皇后娘娘。” 上首是坐着的,是整个大越最尊贵的女人。 上首是一个女人所能触及的权力巅峰。 朱槿低垂着眼睛。 在她面前,连抬起眼睛正视都是不合礼数的。 皇后的声音已经不年轻了:“起身吧。” 朱槿第一次正视这个女人。 朱槿容色太盛,林夫人又不爱交际,她平常出席宴会的时候不多,宫宴的时候,永定伯的水一向端得平,很多时候是朱芩朱盈去,她去了也不会显露自身,隔皇帝皇后距离很远,远远只能看见那仿佛威严的身影。 皇后坐在上首。 原来也不过如此。 这是朱槿第一个念头。 第34章 国色 皇后年过五十,比皇帝还要虚长两岁,与皇帝是少年夫妻,从王妃到太子妃,再到皇后,之后竟一路平平安安地在皇后的位子上待了二十多年,就算放眼整个大越的历史,那也算是少见的了。 朱槿以为这样的女人大约是如她话本和史书上看见的一般,是积威甚重美丽非常的,但皇后并没有十分威严,她容貌平平,面容不动如山,就如朱槿曾经见过的长者一般。 不能说皇后胸无城府,但却绝没有朱槿想的那般高贵不可攀,不说别的,她身边的周文再过几年,大约是能比她强的。 朱槿纠结了一瞬,却又释怀了。 她与周文本就属于顶尖的贵女,这只能证明她肖想太子妃之位想的是有道理的。 皇后见了两人,道:“常听说京都有二女,一灵秀,一玉容,如今一见,倒真如明珠生辉,衬得其他众女黯然失色。” 旁边的惠妃便笑道:“皇后娘娘这话可不作数,其他人还没看完呢,怎么能说一定就失色了?” 皇后被她这样一说,也不生气,便道:“本宫年纪大了,这是新一届秀女中出挑的几位,你们也且帮忙相看着些。” 这里坐着的除了皇后惠妃,还有丽嫔与几个脸生的嫔妃,看衣裳首饰品级应该都在妃位以下,站着的贵女中已经有人和她们微笑示意,显然如朱槿和丽嫔一样,家中早有关系。 朱槿寻思着这不早不晚地叫她们过来,毓秀宫和储秀宫加起来得有十几个人,这许多人便是站在这不小的凤仪宫里都嫌局促,应该为了确定明日妃子的人选和后续的事情,而凤仪宫也不是最终的场所。 旁边有宫女禀报道:“娘娘,已经准备好了。” 皇后点点头:“那便安排着她们过去。”转头对着朱槿等人道:“今日春和景明,御花园里百花盛放,请各位前来赏花。” 于是朱槿等人只在这里站了两句话,便又要走到距离这里不近的御花园。 朱槿以为是要借着赏花的名义让她们展示一下才学,但皇后竟然去换个衣服,一去不回?再后来有宫女捎来消息,大致就是皇后困乏了,这里请惠妃主持一下。 朱槿很怀疑皇后和惠妃就是一伙的,因为惠妃虽然位分高,但叫着储秀宫毓秀宫这么多人来,那也是太给她脸了,所以借着皇后的名义让她们过来,又让皇后借口离开,由她管。 可这样大费周章的做事是要有目的的,惠妃想做什么呢? 朱槿很快就知道了。 惠妃朝着她的方向,对上她的视线:“你,上前来。” 朱槿心中一沉。 对面和周文聊天聊得欢快的卫渺仿佛如梦初醒一般,拼命朝她使眼色打手势,朱槿瞅了她一眼,实在无法理解她想表达什么,而上面的惠妃又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朱槿只看卫渺一下,便恭敬行礼道:“拜见惠妃娘娘。” 惠妃道:“抬起头来。” 朱槿被她一句话一个命令弄得心中逆反,但不敢表现出来,垂着眼睛抬起了头。 惠妃的目光从她的身上扫过,带刺的感觉,比不过桓清那般的锋利如刃,却仿佛在刺上淬了毒,又痛又痒。 朱槿面不改色。 她发现这些人都有个不太好的习惯,就是想用沉默吓人,仿佛随着时间的流逝就能改变些什么似的,却忘了自己本来就是个不能让人畏惧的废物,看看桓清,从来没有刻意沉默过,朱槿依然怕他怕得不行。 惠妃看着她,对身边的宫女道:“可是个绝色的小姑子?” 宫女应道:“是。” 卫渺的眉头皱了起来。 她对朱槿,或者说几乎所有人都懒怠关心,所以根本不知道朱槿和丽嫔的关系,此刻见惠妃怕是有意为难朱槿,一时间竟是束手无策,也不敢冒然上前打断惠妃的问话。 周文是知道的,但她自己也不太方便出面,她看向丽嫔,却见丽嫔捡了朵芍药花,一瓣一瓣扯下来放到碟子里,对着朱槿的处境全然不在乎的模样。 惠妃道:“连宫人都这样说,可见当真是个绝色女子了,何况方才皇后娘娘也夸你容颜如花似玉,朱家槿娘,你便也是这般觉得的吗?” 从她喊得出朱槿名字,朱槿就知道这是蓄谋找她茬的,就是不知道这位惠妃娘娘发了什么疯要拿她开刀,莫不是以为她比周文好欺负? 这可就真是想岔了。 朱槿恭敬道:“皇后娘娘谬赞,槿娘受之惶恐。” 绝不绝色她不知道,怎么夸的她就怎么诚惶诚恐地接受了 惠妃忽然笑了:“本宫见你如此镇定,实在不像是惶恐的样子,怕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她这话就有些重了。 朱槿再不情愿,面子也是要做的,当即跪下,声音急促道:“槿娘无知,却也知晓皇后娘娘金口玉言,说话做事深思熟虑,说出的话再没有错的道理,但另一方面,槿娘也知道娘娘一片慈爱,看着槿娘难免过誉了些,槿娘心中只是感激,并不敢由此生出骄横之感。” 惠妃道:“好个伶牙俐齿的朱氏槿娘,永定伯这女儿教的真好。” 朱槿把那不出错的话翻来覆去地说:“槿娘惶恐。” 惠妃笑容一下子和煦了不少:“瞧你这孩子,听闻你礼数一点不差的,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快起来吧。” 朱槿道:“谢娘娘。” 朱槿受了这么一遭冷脸热脸的来回磋磨,知道惠妃大约此刻要真的切入正题了,站起来垂手听着。 惠妃道:“本宫瞧着你这孩子礼数周全,容貌更是堪称国色,既是国色,便如这御花园中的牡丹一般,该是生长在此处的,以后便留你在后宫,陪皇后与本宫说说话如何?” 朱槿:“!!!” 她有一串脏话要说。 真要她入宫,那皇帝的诏书明天就下了,有什么可着急的?这是皇帝没看上她,惠妃强行要她留在宫中了? 她图什么?图她年轻貌美,站在她旁边可以把她衬托得比朱槿她娘还老吗? 第35章 恨嫁 朱槿一边快速回想卫渺到底想表达个什么,她发现自己实在需要知道惠妃针对她的原因所在,一边慢慢道:“娘娘抬爱,槿娘本就是秀女,娘娘要槿娘服侍,实在是槿娘的本分,也是福气。” 她现在身不由己,想要她留在宫里,不管是当后妃还是当宫女,都没有含含糊糊的道理,内务府造册,都是要给她们定性的,白夸她两句,就想让她不清不楚地“陪伴”,这位惠妃娘娘未免也把太把她当傻子糊弄。 惠妃脸色顿时沉下来:“你是不愿了?” 朱槿抬起脸,满是错愕:“娘娘这是哪里的话?槿娘岂敢,只是此事于……” 哪知道惠妃根本不让朱槿把剩下的话说完,直接道:“既是如此,那便是愿意的了,明日你便来本宫的宫里吧。” 朱槿不能直接拒绝,她说话需要一个转折,但是惠妃断然截取了她的前半部分,不给她说下去的机会。 惠妃面向众人道:“今日众人在此,便权且做个见证吧。” 朱槿一瞬间心都紧了一下,她可算知道人多的坏处了,那便是众目睽睽之下定下了,随后不管怎样,就是皇帝,也要给这位资历特别高的惠妃娘娘一个面子,不会太驳了她的诉求。 可马上皇帝选妃的旨意发完了,那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宗室选妻,她要是被惠妃这儿拘住了,内务府一登记,谁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出宫,她要再等一年,两年,还是三年?还是一辈子在宫里给人当奴才? 她家世相貌摆在这儿,只要惠妃不丧心病狂设计她去给皇帝侍寝,只要三年内她可以出宫,她估计等得起,但她恨嫁啊。 退亲的耻辱一直压在朱槿的心上,她就是需要一个特别好的成亲对象,立刻嫁人,来向外人证明陈家的眼瞎,就是陈礼配不上自己。 朱槿垂死挣扎:“惠妃娘娘,此事……” “此事怕是不妥。” 有人把她的话接了下去,朱槿愣了一下,随即暗暗松了口气。 她有些紧张,竟全然忘了这里还有个丽嫔。 当然,她指望丽嫔并不是出于那点可怜的亲戚情分,而是朱槿知道,她进宫对丽嫔而言绝不算什么好事,她在第一次见丽嫔后就相信了这一点。 丽嫔闲闲地放下了手中被拔秃噜的花茎,笑道:“惠妃娘娘,宫中一切皆有调度,槿娘现在还是秀女,您这私下调动,怕是不合规矩。” 惠妃犹豫了一瞬,她在考虑要不要把皇后搬出来,这种旨意由皇后下达,便是合规矩的了,但皇后现在还没出现,就说明她实际并不想插手此事,皇后可以由得她调动朱槿,却不一定肯让这个旨意从她这里出来。 惠妃略一思索,道:“本宫是看着这孩子合我心意才想着让她到我宫中去,反正也是秀女,未来如何不能在我宫中做事?提前一些也无妨,还是说,槿娘你自己不肯?” 她目光落到朱槿身上,朱槿已经预见了她的失败,她站着,低头不语。 惠妃可以把她的嘴堵住,让她连话都说不出来,却不能阻止如今颇受宠爱的丽嫔。 “惠妃娘娘这话就差了,这岂是肯不肯的事情?”丽嫔道:“槿娘以后便是入宫,十有八|九也是女官,不会在后妃宫里当差,怎么侍奉得了娘娘呢?再者……” 她话没说完,外头传来太监通报的声音:“陛下驾到。” 众人起身。 第36章 熟悉 太监通报的话刚落地,皇帝便走了进来,见着行礼的众人,摆手道:“起身吧,”又看向丽嫔:“在说什么呢?一股火药气味儿。” 皇帝进来以后便坐在了上首,惠妃从宫女手中拿了茶,亲自捧到他跟前:“陛下说笑了,臣妾与丽嫔不过说些闲事。” “是吗?”皇帝结果惠妃手中的茶杯,目光落到站在身前的朱槿,美人便是低垂着脸,那便也能看出比旁人更周正些的脸庞五官。 方才慵懒的丽嫔面容一下子有些不知名的紧张凝重,对着朱槿道:“惠妃娘娘都如此说了,你还不赶紧退下?” 朱槿很清楚丽嫔在着急些什么,但她不能把急切做得那么明显,她慢慢躬下身子:“槿娘告退。” “且慢,”皇帝就看着自己两个妃子:“朕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在后宫还有谁见不得不成?你且抬起头来,姓甚名谁,家中何人?” 朱槿一抬头,便没听见皇帝说话了。 丽嫔终于从座位上出来,上前行礼,到朱槿身前一步:“陛下,这是臣妾的外甥女。” 惠妃神情诧异,她不知道这一点,只以为是丽嫔怕朱槿进宫,分了她的宠爱,所以才出言阻拦,而这也可以解释皇帝来之前她想说的话了,朱槿便是要进后妃的宫里伺候,那也还是伺候丽嫔来得更合理些。 “哦?” 皇帝终于出声了。 朱槿行礼道:“永定伯府,朱氏槿娘,拜见陛下。” 皇帝皱了一下眉,道:“永定伯?你竟是那老油条的女儿;且起来吧。” 朱定铨在家中一贯都是和气好说话的模样,想不到皇帝会给他老油条这样的说法,朱槿道:“谢陛下。” 朱槿听得很明显,在得知她是朱定铨的女儿之后,皇帝对她的兴趣一下子就少了不少,看来卫渺告诉她,皇帝给她订了亲事,大约是确有其事的。 但卫渺说的,皇帝有病,她听声音可没听出来。 皇帝转而对着众人道:“朕不过偶然经过,听见这里热闹,来讨杯茶喝,现在也不必如此拘束。” 朱槿从眼睫毛的缝隙里去打量这位陛下。 这位已经五十多的皇帝看上去四十出头的模样,眼下有青影,但整体的精神尚好,看不出生病的半分痕迹,而他曾经年少时的英俊和意气风发沉淀之后,体现在他的身上的,是一种深沉不测的气质。 朱槿瞧着这位陛下,莫名有一丝熟悉感。 她大着胆子,把视线往上放了一些。 皇帝喝完了茶,半侧过脸,把影青瓷的杯子递还给惠妃。 朱槿看见皇帝的眼睛。 皇帝生了一双凤眼。 内眼角尖,眼尾上挑,因为上了年纪,眼睛周围有细纹,眼皮撑不住线条,双眼皮没有那么明显,而眼角上挑的弧度也不甚清晰,比起眼型的锐利,更有了一点苍老稳重的气息。 朱槿心中一震。 只是一眼,她就确定了自己熟悉感的来源。 朱槿低头瞧着自己的脚尖,心中满是荒谬的感觉。 她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个人拥有和皇帝如此相似的眼睛。 桓清。 一个七品校尉。 她仔仔细细地回想着桓清的眼睛,他们的眼睛形状很相似,非常罕见的漂亮,这也是朱槿觉得眼熟的原因所在,不过好像眼皮的弧度并不一样,但皇帝老了也是正常的,朱槿再一转念头,这又怎么可能呢? 朱槿越想越往牛角尖里钻,越想越头疼。 她心中一动,突然意识到她和桓清两面之缘,便是在气氛宽松的校场,她也没见过桓清的脸,他在军中当差,不大可能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那为什么不露脸? 这一念,引得朱槿心中震荡,仿佛有无限的猜测和狐疑,纷纷乱乱的。 一个不满的声音闯入她的耳中,打断她那些有的没的:“阿槿,你以为此事如何?” 是丽嫔。 朱槿:“?” 她就想了一下的功夫,发生了什么? 第37章 筹算 朱槿神思不属,下意识地应道:“全听陛下娘娘安排。” 立时丽嫔的脸色就不好看了,微微冷笑道:“既然槿娘如此说,那便这样吧,”又转而向在座的各位贵女问道:“你们可有什么话要说?” 有了朱槿表态在前,众位贵女对视一眼,应道:“谨遵陛下娘娘旨意。” 惠妃笑道:“此事原是我和皇后娘娘商量着来的,打算等明日选妃事定再议,但今日恰逢陛下驾临,又有雅兴,也就不论身份,一律参加吧,也算是给陛下看一下我大越贵女的聪慧与学识。” 惠妃吩咐身边道:“去把轻容叫过来。”随即对皇帝解释道:“轻容一直在我身边帮忙,对整件事最为熟悉,所以此事非她不可。” 皇帝可无不可的:“无妨,惠妃只管去做就好。” 朱槿趁此机会回了席上,她和周文分坐两列,卫渺和周文一起,皇帝就在上头,卫渺不方便过来,嘴唇略微拢起,给她做着唇形示意。 朱槿试着做了一下这个动作,却依然解不出来,只能摇了摇头。 于是成功收获到卫渺“你怕不是一个傻子”的鄙视眼神。 一个衣裳品级不低,年龄却不大的宫女走过来,给皇帝和惠妃行了礼,随即在惠妃的示意下面向了众人:“请各位的安,之后的事情主要由奴婢负责,请各位按照奴婢的指示来做。” 寻常时候这些人一句话的事能推来让去,迟迟做不下抉择,可就她走神的两三句话功夫,又变得如此迅捷而高效。 朱槿本以为考察聪慧与学识,最多不过诗词歌赋,怎么现在变得好像并非如此? 那宫女示意侍从在她们的桌上摆上笔墨,朱槿觉得这不是让她们作诗的。 果然,宫女道:“请各位在纸上写下姓名,等奴婢念出题目后作答。” 没人说话。 宫女道:“以后诸位都是需要操持家中事务的,故而这第一道题,考的是各位的筹算。” 光听她这话,便知道这题一开始确实是给非后妃人选出的,后宫事务主要由皇后掌管,后妃里头不到妃位,那是不可能管得了的,而且具体的筹算事务,也很少会叫皇后亲自动手,大多还是底下人去做,但在皇宫之外的人家,这还是需要女主人知晓计算,不然家中支出众多,一无所知,给人在账面上钻了漏子,这就是很大的问题了。 周文见无人敢应声说话,便起身行礼,询问道:“既然是筹算,敢问姑姑,能否给我们发算筹呢?” 算筹通常由竹子制成,上面刻有数字,可以用于计算。 宫女便笑道:“此问并不需要算筹,还请姑娘细听。” 周文笑了笑,坐下道:“那就冒昧了。” 皇帝有些兴趣地问惠妃:“什么筹算不需要算筹?” 惠妃道:“请陛下听。” 宫女道:“今有珍珠一百颗,明珠一百颗,翡翠珠子一百颗……” 这样整齐的数字一时让众人有些放松,料想不会太难。 “放入一锦袋中,混合不可辨,欲寻一对珠子做耳饰,试问,最少拿多少次,可以保证拿出来的珠子属于同一类?” 众女:“?” 这是什么东西? 第38章 成算 原本看上去整整齐齐的数字,为什么会感觉一下子变得这样匪夷所思? 要她们找三百颗珠子去试吗? 三百颗珠子摆在跟前,那也是好一堆了。 何况现在还没地方找去。 宫女的话一问完,众人几乎都懵了。 卫渺撇了撇嘴,显然是在压抑着自己说话讽刺的欲望。 朱槿看向周文,周文脸上平静,但眉心却是蹙着的。 当家主母就算最好识得筹算,但也不是人人都学的,在座的肯定就有人没学过,而就算学过的,也从未接触过这样的刁钻的题目和列举起来显得如此繁琐的数量。 宫女点了一支香放在旁边:“香燃尽之前,请各位把纸张交付奴婢。” 朱槿瞅了一眼长短,五寸左右,不会超过一刻钟就会烧个干净。 三百颗珠子,这么短的时间,着实有些为难人。 皇帝略一思索,面上有点笑意:“这个问题有意思。”转而看向惠妃:“这是谁人想的?” 惠妃答道:“是臣妾请楚王出的。” 皇帝点头道:“老二果然敏慧。” 惠妃等了半晌也没见皇帝再说什么,便试探性地道:“楚王也是到了成亲的年纪,陛下看着这些秀女,可觉得当中有合适的?” 皇帝看着惠妃。 这可不比惠妃看着朱槿,朱槿可以毫无压力,但惠妃面对着自己的夫,自己的君,却不能不多思多想,脸上的笑慢慢就有些凝固的感觉。 “哈哈,”皇帝却是一笑,坦诚道:“有的。” 他道:“且看着吧。” 惠妃不敢再问。 场中有人苦想不出,直接跟宫女说了一声之后,把面前的宣纸撕成条,再揉成团,充作珠子,为了区分,再把上头点墨水。 有很多人照着做了。 朱槿看了一眼,暗自摇了摇头。 这是没用的。 别说这纸够不够做成三百颗珠子,就是够,这题也不是这样解的。 很快,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这个方法是不可行的,因为问题是最少拿多少次,这样不管做了多少个,都无法确定次数。 香已经烧了一半。 旁边的周文也做了几个,很快也想到了问题所在,眉心皱得更紧了。 朱槿往纸上写了个字,就放下了笔。 这对旁人来说或许一时间想不出来,但她并非旁人。 她是朱槿。 喜奢华,好虚荣,乐钱财。 抓一把珠子什么的,实在太有代入感了。 可惜她坐在前面,最多只能看见周文等人,不然见着其他人愁眉苦脸的样子,也算是件有趣的事情。 皇帝对着丽嫔道:“你这外甥女,看上去倒是从容得很,先前答应的看来不是没有道理。” 丽嫔笑了笑:“陛下抬举她了。” 皇帝自然看得出先前丽嫔问朱槿时,朱槿的心不在焉,当着圣驾的面前敢走神,朱定铨这女儿,表面看上去循规蹈矩的,里头实则是个大胆的,此刻表现得又不骄不躁,他倒是要看看,这是真的胸有成竹想出来了,还是故意充作镇定。 “陛下,已经有贵女写完,呈交上来了。” 皇帝问道:“谁?” 第39章 回答 不是朱槿。 朱槿正打算把纸条呈上去,却见有宫女捧着一张纸,提前呈递了上去,便不方便再起身说什么了。 她眉头一皱,随即又松开,这道题其实非常简单,但是设置了个有些许迷惑性的前提,她以为就自己看出来了,没想到还有其他人,不过好像也不奇怪。 朱槿见皇帝似是笑了一下,就知道那姑娘大约是做对了。 香已经只剩三分之一了。 周文摆弄着那几个纸团,忽地展颜一笑,或许还有些自嘲自己为什么现在才想到,随即也在纸上落下答案。 周文也想通了。 “啪嗒”一声,徐思嫄的笔落在了地上,刚好就在朱槿的身边。 借着捡笔的功夫,她悄声道:“槿姐姐救我。” 朱槿看着那笔掉的地方,墨汁飞溅把她精心挑选的白梅缃色烟罗裙上都染了痕迹。 徐思嫄毫不在意:“槿姐姐告诉我,回头我送姐姐十条裙子。” 已经有人先她一步把东西交了上去,朱槿想争第一的心思就落了空,又被徐思嫄弄脏了裙子,此刻心生不悦,但既然风头肯定要落到旁人身上,朱槿做个顺水人情告诉徐思嫄,也没有什么,她轻声道:“是四次。” 徐思嫄道:“是十四次还是四次?” “四。” “姐姐确定吗?” 跟三百这个数字比起来,四次实在显得少了些。 朱槿没吭声。 只要不是蠢到极点,略一思索便知道这是对的。 香已燃尽。 宫人过来把纸张收上去。 徐思嫄匆匆在纸上写了个数字,朱槿眼睛都没抬一下。 真蠢的话就信她,真不蠢的话就能想清楚,就怕既没脑子想明白,又多疑以为要害她,这可就真没药救了。 等等……朱槿忽然心中一动,拉住了正在收取纸张的宫人:“且慢,我写错了,容我改动一下。” 宫人有些犹豫,但想着一下子的功夫而已,便把纸张抽出,还给了朱槿。 朱槿接过,另外重新又给了宫人一张纸,宫人看着纸面,有些惊讶:“这……” 朱槿道:“你送上去便是。” 宫人便不再言语了。 这个实在看得很快,皇帝只翻了两张随意瞧瞧,便交给了惠妃,惠妃又转交给宫女查对答案。 宫女很快把正确答案筛选了出来。 接下来的光芒肯定就只会集中在那个第一个做出并提交答案的人身上。 朱槿觉得很烦。 她要是一开始想出就交上去,现在也不至于如此煞费苦心地忧思。 皇帝既然不打算让她入宫,她就要让皇帝觉得她聪明美貌,正是太子妃的最好人选。 皇帝漫不经心拿起最先交的那张纸,道:“此女是众人中……“ “陛下,”惠妃打断了他,把一张纸递给了他:“陛下请看。” 皇帝把一张纸翻来覆去地看了:“惠妃这是何意?” 惠妃道:“这是其中交上来的一位贵女的答案。” 皇帝皱眉道:“大约是想不出来,才会如此吧。” 这是一张洁白的宣纸。 上面一点墨迹没有,一个字,包括名字也没有的空白。 第40章 质问 想不出来便连名字也不写地交上去,虽然有些过分,但是可以接受的。 皇帝觉得惠妃多事,惠妃却已经道:“陛下,此次交上来的纸张中,只有一张是这样的,臣妾命宫人筛选了一下,陛下可知道是谁人如此?” 丽嫔觉得不妙。 她隐约觉得是,但特别不希望是朱槿。 她才说了朱槿是她外甥女,朱槿就丢了这么大一个脸,那她的颜面往哪里放? 但惠妃已经含笑道:“是朱氏槿娘,”她转头瞧着丽嫔:“果然还是丽嫔深知自家人的性格,陛下在此,也能一字不写,竟是不把陛下放在眼里,这可当真是大胆得很。” 丽嫔不想理惠妃,但惠妃如此说,必定是有了把握,她思量了一下,出来请罪道:“是臣妾未能管教好槿娘,让她如此放肆,请陛下惩罚臣妾吧。” 旁人就罢了,可朱槿竟不守规矩至此。 皇帝脸色也有些沉,却是摆摆手。 丽嫔不过是朱槿隔了好几辈的姨娘,管教朱槿怎么能是她的事呢? 皇帝道:“你且起来吧。” 惠妃有些冷笑,这丽嫔先前口口声声护着朱槿,不过怕她入了皇帝的眼,现在还没出事呢,不过露了个苗头,就又忙不迭地把自己摘了出去,再没一个字维护朱槿,倒是也不怕陛下一个人的怒火全冲着朱槿去了。 丽嫔回到座位上去,看了惠妃一眼,轻松自在的模样。 又继续掰她的芍药花去了。 只要皇帝不收了朱槿,那就不关她的事,堂姐妹这种东西,隔了太久,手上的一朵芍药花也比那个金贵些。 打压丽嫔实际比朱槿重要,但如今计划落空了,就又只能回到她身上,惠妃扬声道:“朱家槿娘,你御前失仪,交白纸上来,不写姓名,便以为当真没人知道了吗?” 她这样一说,原本众女正在闲聊说着话,此刻不由看向了朱槿。 真的吗? 朱槿这样貌美的女子,竟如此腹中空空?不对,这题本来就不好做,但连姓名都不写,这么相信陛下不会追究的吗? 有点欲盖弥彰的蠢啊。 怀疑的目光就落到了朱槿的身上。 目光焦点之处,朱槿端坐着不说话。 那绷着脸不露怯的样子,却仿佛有些勉强。 旁边徐思嫄反应了一下,随即目露惊讶之色,失声叫道:“槿姐姐,你竟然是在骗我不成?”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于震惊,她的声音有些大,引得眼神本来就不对的人神色更加微妙,却是有些将信将疑。 惠妃闻到了落井下石的气息,道:“这是怎么回事?” 徐思嫄犹犹豫豫地站起来:“禀……禀告惠妃娘娘,并……并没有什么事情,”她见惠妃的目光落到朱槿身上,便也悄悄瞧了身边的朱槿一眼,随即拼命摇头道:“和槿姐姐无关的,一点关系没有!不,和槿姐姐有关……但,但不是什么不好的,不不,还是和槿姐姐无关吧……” 她着急得有些语无伦次,却是字字句句都带了强烈的暗示意味。 朱槿垂下眼睛不语。 惠妃皱眉道:“陛下面前,哪里是你可以首鼠两端,欺瞒掩盖的?” 徐思嫄被吓得立刻跪了下去,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娘……娘娘……是我的错,我不该问槿姐姐的,娘娘莫要问了,若说有错,那便是我一个人的错好了,反正我的答案也是错的……” 惠妃对着宫女道:“将她的纸找出来。” 惠妃一看,十四,果然是错的。 惠妃道:“本宫命你从实说来,无论是宫里还是其他地方,都不会容忍一个欺瞒他人的人。” 徐思嫄又是担忧又是畏惧地看了朱槿一眼。 惠妃再度给了她颗定心丸:“你只管说来,陛下和本宫都在此处,如何护不了你周全,谁又敢动你不成?” 朱槿连眼睫毛都没动一下。 却不知道怎么又吓哭了徐思嫄,徐思嫄从惠妃那里得到了那个答案不正确的肯定,越发哭得有底气了:“我已经写好了答案了,但不知怎么槿姐姐看见了,她趁着我弯腰捡笔的功夫,告诉我是十四次,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槿姐姐又一向聪慧,我就……没想到槿姐姐竟,竟不知道……” 她也不看朱槿了,低头啜泣道:“槿姐姐,我……我不怪你的,是我的错……但是,”徐思嫄一下子又仿佛十分伤心:“槿姐姐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 惠妃道:“你所言可都是真的?” 徐思嫄委屈地点了点头,又开始了:“槿姐姐……” “好,好,好!”惠妃似乎被气笑了:“好一个朱氏槿娘,于陛下跟前放肆大胆,不尊君上;使丽嫔面上无光,枉费了丽嫔一片怜惜之心,累及亲戚;于同届秀女面前,巧言蛊惑,蒙蔽于人,实在可恶极了!” 惠妃最后一口气吊着,没让她直接说发落了朱槿,转而道:“请陛下裁断!” 皇帝的目光落到朱槿身上,她一直低眉顺目的,也不发表什么看法,似乎就是心虚的默认。 皇帝拿起那张空白的纸,道:“这是你交上来的?” 朱槿走出座位,找了个离徐思嫄远远的地方站着,静听着皇帝的话。 皇帝平和道:“若都是真的,朱氏槿娘,这宫里怕是容不下你了。” 如果此刻宫中容不下,那出宫以后也一定容不下。 第41章 傲慢 朱槿不用回头,也知道此刻秀女们的眼神是复杂的,徐思嫄的眼神是小心翼翼的恶毒,惠妃嘛,大约是有点迫不及待。 至于丽嫔,她对朱槿而言,唯一的存在价值就是阻止皇帝纳了她。 此刻丽嫔出来终于能从芍药花中腾出手来,道:“陛下,此事当秉公处理,槿娘小孩子家家的,若是做错了事情,还望陛下教导,以免一错再错,若是还有错处,臣妾愿同着一起领受。” 这是在座位上回过味了,好像太事不关己了些,于是展示一下自己并非薄情之人,一番话前面讲的大公无私,后面又讲了私情,当真是合情又合理。 皇帝看着朱槿那站在那里的样子,眼神动了动。 到底长得比丽嫔手上的花儿还好看。 皇帝舒了口气,罢了吧:“朱槿,你是故意不写姓名,还只是交错了纸张?” 惠妃愕然道:“陛下!” 谁也料不到,皇帝竟然给了朱槿这样一个台阶! 惠妃有些焦躁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宫女,身边的宫女给了她一个安定的眼神,那名叫“轻容”的主事宫女上前一步,行礼道:“启禀陛下,奴婢先前看着宫人收取,这位贵女原本交的并非那张纸,而是特意换了的,显然是有意为之。” 她本意是想帮着惠妃说话,抽掉皇帝给朱槿的台阶,却没料到徐思嫄和她们根本不是一伙的,事先没串过口供,当时又没看见朱槿换纸张,此言一出,徐思嫄的脸色登时变了。 皇帝一下子有了兴趣:“哦?是这样吗?”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着此处。 但徐思嫄已经慌了,她猛地意识到她可能真的错了,她就没那个脑子想明白到底是四次还是十四次,就觉得四次太少,太假了,就写了十四,再从丽嫔那里得到十四是错的,就更加肯定了朱槿不知道,是在骗她的,忍不住就跳出来踩了她一脚,可现在一想,才意识到朱槿的行为充满了不合理。 比如就算不知道,她随便写个错误答案,难道谁会特意把她点出来说她笨吗? 就算有,那两句也实在不痛不痒。 徐思嫄顿时冷汗直流,她哀求道:“陛下,陛下饶了槿姐姐吧,她定不是有意的……” 卫渺忍无可忍,不屑地从口中发出嘘声。 此刻谁都把她这样的行为看成是最明显的落井下石。 便是惠妃都觉得此人把事情做得太过着相了,真是把所有人当傻子了。 朱槿淡淡开口道:“秉圣上,槿娘确实是有意的。” 这是她被指控到现在,第一次开口。 众人皆惊。 徐思嫄神色惨白。 她看着其他人的脸色,大约是觉得朱槿疯了,她不能更清楚地意识到,朱槿一开口,是在宣告着反击,和徐思嫄自己骤然未卜的命运。 皇帝神色看不出喜怒,道:“那为何呢?” 朱槿仰起头,骄傲美丽的模样,话音掷地有声:“此题荒谬至极,本身错得破绽百出!” 一语既出,众人再度惊讶。 便是先前对此不太感兴趣,随便听听的人,此刻都打起了点精神。 她们只觉得难,却并不觉得有特别不合理的地方。 惠妃顿时面有怒意:“你这是什么意思?” 朱槿见众人目光都聚集在了她的身上,心里笑了笑,这是一种最简单的话术,通过一个令人惊奇的言论,来吸引人的注意力,她清了清许久没说话的嗓子,道:“敢问惠妃娘娘,这题一开始是不是说珍珠,明珠,翡翠珠各一百颗,放入袋子中?” 惠妃旁边的宫女接话道:“不错,不过姑娘该不会要说这数量太多不合实际吧?但只是一个假设而已,何况家中富裕的,这三百颗珠子也不算什么吧。” 朱槿一旦开口,话音流畅无比:“所谓珍珠,明珠,翡翠珠子,其实在于区别三类珠子,但敢问姑娘,我既然要取出一对做耳饰,为何不直接打开,细细挑选?” 宫女单轻容道:“此题乃是假设,是盲选。” 卫渺旁的时候不好说,这个时候却一定是个补刀小能手:“谁家奴婢会这样无能又找事,非把三类珠子混在一起,又非要盲着从里头挑东西?” 人群里有轻轻的笑声。 这个问题是有价值的,但对在座大多数人来说,他们从未接触过类似的问题,就很难想出个所以然,既然想不出来,那肯定不会觉得是自身的问题,转而会回到问题本身:打开袋子,随便挑不好吗?就两颗破珠子,宁可丢在路上不要了,也值得他们费这么多心思? 有贵女小声地不好意思地道:“之前也没说是盲选啊,我还在想,怎么拿这样无趣的问题来说。” 单轻容:“……” 朱槿接着指出道:“你已经假设了两次了,那么我接着告诉你,即使闭上眼睛挑,那也可以随便挑,并非是四次。” “珍珠细腻,明珠莹润,翡翠凉润,珍珠,明珠和翡翠珠子之间的大小,轻重,质地,手感,是完全不一样的,光凭摸就已经可以区分。” 众人一下子恍然,他们如何没想到这三类珠子完全不一样呢?这本身就有极大的区别。 “你现在是不是还要假设第三次,说这些都是一模一样的?” 单轻容的提问太简略了,以至于千疮百孔全是疏漏,她勉强道:“那便是一模一样呢?” 底下很多人都笑出了声。 和先前的沉闷不同,随着朱槿的开口,周围的气氛渐渐轻松了不少。 卫渺道:“这话便是哄三岁孩子了,哪里寻得来一模一样的东西?” 朱槿站在中央,一条一条地说来,褪去了先前的沉默不语,此刻一对比起来,眉目间全是自信和灵动的色彩,她的眼睛发着光,什么珍珠翡翠,大约都没有这样耀眼的光芒。 “便是一模一样,”她听着单轻容已经几乎没有底气的声音,洒脱地一摊手,狡黠一笑:“我取出了两颗不一样的珠子,谁又说我不能拿来做耳饰呢?” 哄堂大笑。 “说得好!”她话音落地,上面的皇帝已发出了赞许声:“好一个伶牙俐齿蕙质兰心的朱家槿娘,朱定铨那样一个人,没想到竟有一个这样的女儿。” 现在比较推崇的,便是从容不羁的做派,讲究一个随心而为,朱槿此话一出,便大有名士的意味了。 皇帝感叹道:“记得前两年也见过朱定铨的另一个女儿,也是好的,朕还赐了婚,但实在不如这个多矣。” 题是极简单但又未必是人人都能想得出的题,但如此条理分明地把题中漏洞指出来的,却是不容易,因为很多人根本不会往这边想,先入为主地帮人把题目圆上去了,却没注意到本身并不严谨。 朱槿躬身道:“陛下说的乃是槿娘的长姐,长姐内秀于中,与槿娘不同。” “何况,此题本身是极为糟糕的,只是槿娘侥幸罢了。” 屋子里似乎沉默了一下。 皇帝顿了一下,才道:“你觉得这题目很是糟糕?” 朱槿面对着皇帝,心中犹疑了一下,皇帝这样的表现,题肯定不会是他出的,何况看样子也是惠妃负责的多,她先前已崭露锋芒,此刻再收敛,反而不好。 朱槿坚定道:“便如槿娘一开始说的那般,这题实在荒谬至极,不堪登入大雅之堂。” 皇帝的声音很是玩味:“惠妃,你方才说,这题是谁出的?” 朱槿低着头,不知道是不是她站着的时间太长了,她觉得自己有些眼花,她看见了一角深紫色的衣袍,金丝掺了不知名的东西,在上面绣出繁复的花纹。 看上去真眼熟。 一个近在咫尺的声音道:“是儿臣。” 这声音如高山上融化的的冰凌水声,如清晨古寺万籁俱寂时的钟磬声响,短短几个字,唇齿开口间,便能勾起人无尽关于高远,明净,圣洁的联想。 朱槿曾经特别短暂地觉得这个声音好听,后来声音的主人用同样的声调,当众让她难堪,从此朱槿就在心中一直暗暗地讨厌这个人。 现在他就站在她身边。 皇帝二子,楚王,楚墨。 第42章 定音 这楚王怎么总是无声无息的? 朱槿:“……” 她很恐慌。 恐慌过后就是镇定。 真讲道理的话,她也没说错什么,不讲道理的话,她也会让他讲道理的。 楚墨向皇帝行礼。 其他人向他行礼。 朱槿平平淡淡道:“请殿下恕罪,槿娘言语有失,冒犯了殿下。” 楚墨道:“不必如此。” 他的话音很冷漠。 朱槿去看他,这是她第一次见着这位殿下,却在见到的一瞬间哑然。 冰雪。 仿佛漫山满川的冰雪袭来。 朱槿尚未见着楚墨的全貌,便已先一步感觉到了那扑面而来的清冷高华的气质。 如修竹,如雪山,如云端。 紫色这样贵气而世俗的颜色穿在他的身上,却不能沾染到他分毫。 很难用语言去具体形容,朱槿的目光掠过他宽大衣袖下修长白皙的手,严肃官服下高挑颀长的身姿,再到那凸起的喉结,和那半张侧脸。 楚墨身份远高于朱槿,便站在朱槿的前方,朱槿看着他那半张侧脸,不夸张地说,一瞬间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感觉到她的目光,楚墨微微偏了脸,眼珠转动,斜睨着她。 不可逼视的容颜。 朱槿本身就是顶尖的美人,还是极为艳丽的那种,却依然觉得眼前人的容颜不能正视。 不知天公笔墨,竟能如此雕琢。 凝萃了的冰雪堆积上他的眉梢眼角,让他眉目极清,极冷,宛若晴光照映在满是白雪的大地上,久看即令人目眩,而他的目光过处,如雪山云端间,神明对世人的俯视。 被俯视的朱槿莫名觉得自己仿佛比他低了一头。 不对,她本来就比他低了一个头不止。 朱槿几乎是不能自已地,略略转过了一下目光。 楚墨只施舍给了她一眼,随即便转过头,道:“此题一开始是由惠妃娘娘向本王询问,由本王出的,但后面的改动,与本王无关。” 他的声音如是娓娓道来,却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单轻容在旁愣住了之后,随即接口道:“是,此题奴婢与其他人一起商议之后,将殿下原本除颜色外一模一样的珠子的这个说法,改成了珍珠,明珠和翡翠珠子,本意是希望各位能更清楚明白些,却不想……” 却不想被朱槿抓住了疏漏,批得体无完肤,踩着她狠狠地出了一把风头。 单轻容看着朱槿道:“奴婢冒昧,但有一事,想向姑娘请教。” 朱槿笑了笑,风姿卓然:“请说。” 单轻容道:“在楚王殿下的条件下,姑娘是否觉得若要拿到同色珠子,须得四次?” 徐思嫄脚下发软,几乎跪了下去。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最为不可能的答案,竟然是真的!朱槿没有骗她! 朱槿早就没注意到徐思嫄了,她是想承认单轻容的话的,但一个转念,却又意识到不能承认。 她先前说话的时候,其他人给的反应才让她的话更显出说服力来,这不仅说明大多数人同意她的想法,更说明如此简单的问题,很多人其实没想明白,不然不会这样赞同她。 她其实利用了她们中大多数出身较好的傲慢,把话题转向两颗珠子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思考上,借以引起她们的认同。 此刻她若是认了,无形之中就是认了大多数人的愚昧。 朱槿慢慢道:“槿娘从未见过两颗一模一样的珠子,既是没见过,不敢妄言楚王殿下的猜测。” 单轻容奇怪道:“姑娘?” 楚墨这不是猜测,是假定啊,她以为朱槿肯定会承认的,却不想她这般说,着实令她迷惑。 楚墨打断单轻容的话,对皇帝道:“父皇,儿臣先前的问题已被改,现欲在先前基础上,重新问一个问题。” 皇帝道:“且说来听听。” 楚墨转身,面对着众人。 他的脸真是令人下意识地回避,若说朱槿这般明艳的美人让人回避不奇怪,但在楚墨身上,当真是清冷到了极致处,就是一种干净纯粹,叫人不敢直视,只敢悄悄窥探。 楚墨说是问众人,视线下移,却多数落到了朱槿身上:“我先前说是三类珠子各一百颗,若三类珠子数量分别为五十颗,五十颗和一百颗,取两颗同类的珠子,需要几次?若为十颗,十颗,一百颗呢?” 皇帝点头道:“可。” 人群里有人正欲出头,却早被朱槿截下了,她已经吸取了一开始的教训,知道就要早说,不然就等着悔之晚矣吧。 朱槿淡淡道:“殿下不必问了,先前的一百颗也是用来作为迷惑的条件的吧?我拿出一对珍珠,和拿出一对明珠,在殿下的条件下,又有什么区别呢?不都是同一类珠子吗?数量与次数间哪里有什么关系。” 朱槿微微冷笑:“殿下何必真的拿我们当傻子一般看待。” 楚墨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平静到了极点。 朱槿心中发毛,偏过头不看他。 她要这满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那就只能是她的。 前面她被指控的时候,在场无一人为她说话,她知道这种情况下想开口也是极难的,但事实就是没人管她,她又为什么要考虑其他人是不是被她夺去了所有风头? 皇帝已经笑了:“朱家槿娘,看你如此聪慧,又告诉旁人错误的答案呢?” 皇帝的眼神扫过此刻分外不安的徐思嫄。 若是朱槿畏畏缩缩地把这一切道来,现在大约也能得一句聪慧的赞扬,可到底做没做过这种事情,那就不得而知了。 可朱槿就把事情说得咄咄逼人,锋芒毕露,便显得高傲不凡。 一个高傲又聪明的人,通常给人的印象就是不会做那些阴私事情的。 撒谎的可能性顺理成章地往徐思嫄身上偏去,何况她本来就撒谎了,又何况她本来就心虚。 朱槿沉默着不语,就能把徐思嫄逼向崩溃。 随着朱槿前面的话一条条地列出来,徐思嫄早就已经知道自己入了朱槿的谋划,不过不是朱槿让她进去的,是她自己跳进去的,徐思嫄欲哭无泪:“陛下,请陛下恕罪,大,大约是我听错了,把槿姐姐告诉我的‘是四次’,听成了‘十四次’。” 这就可以解释她的答案为什么是这个了。 惠妃转念道:“朱槿,便是你们感情好,陛下也在上头,这又是考核,你怎么能徇私舞弊呢?” 反正她的目的在于让皇帝觉得朱槿不好,徐思嫄如何,与她没有半分关系。 朱槿忽然就冷笑了一下。 惠妃变了脸色道:“你笑什么?” 朱槿面露嘲讽:“娘娘先前说我构陷徐妹妹的时候,说我心怀不轨,倒是只字不提该不该听旁人的,该不该舞弊,如今落到了我头上,倒就又还是相信徐妹妹了,觉得是我在知道答案的情况下,还要左顾右盼,还要去瞧旁人的答案,还要再去多管闲事告诉旁人。” “槿娘从来不知,自己竟然是这般忙碌的。” 惠妃强自争辩道:“指不定你是和这秀女关系好,所以才告诉她呢?要不然,是她问你的呢?” 朱槿笑了一笑:“娘娘此话就说差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第43章 代价 “假定有人向槿娘询问答案,槿娘告诉了她,那不论对错,想必那人都不会怪罪槿娘,毕竟是她自个儿要问的,也应该自己判断。别人肯告知,此为恩,反过来责怪,那是怨,以怨报恩,这怎么会是寻常人做的出来的事情呢?” 朱槿义愤填膺:“若是那人再只是因为自己耳朵不好,听岔了答案而责怪旁人,那就更可恶了,此人必然就是个又蠢又没良心的小人!人人得以唾弃!槿娘不屑与那样的小人为伍!徐妹妹更不会是那样的人!” 朱槿缓和了一口气,看着与她隔了很远的徐思嫄,带着笑意地问道:“妹妹以为呢?” 徐思嫄被她看得遍体生凉,张了张嘴,却是哑口无言。 朱槿话都已经这样说了,她还能怎样说呢? 旁边的惠妃冷眼看着,终于不再开口。 这是自己跳出来的一杆枪,现在自己废了,她又怎么会管她? 满场无人会帮她。 徐思嫄环顾四周,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心中就是孤零零的绝望。 她已经没有了所有的退路。 皇帝向朱槿道:“所以你是不曾主动告知她答案了?” 朱槿道:“是。” 皇帝道:“那她怎么会说听见了十四次呢?” 毕竟徐思嫄说的“是四次”和“十四次”确实读来相近。 朱槿蹙眉道:“此事槿娘也不知,现在想来,当时徐妹妹弯腰捡笔的时候,也是槿娘恰好想出来的时候,一时喜悦忘形,可能脱口而出,让徐妹妹听见了,以为我在告诉她吧。” 皇帝叹气道:“原来是这样,倒是误会一场。” “只是听错而已,倒也不算什么。”没等徐思嫄松口气,他就接着道:“但在旁人并不曾主动告知的情况下听见又听错,便出来随意言语,胡乱指控,此事不可。便回家去,让你父母再多管教两年吧。” 徐思嫄先前脚就是软的,此刻忍不住跪倒在地。 多管教两年,便是让她近两年都不得出嫁了! 被宫中直接遣送回家,两年又不得嫁人,以后谁又敢娶她! 徐思嫄先前的绝望终于落到了实际处,她满怀无助,不敢去呛声皇帝,只能去看朱槿,此刻落下的眼泪终于比先前诚挚多了:“槿姐姐,姐姐,是我听错了,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你就原谅我吧……” 可惜朱槿距离她实在远,现在又一转过头,视线里根本看不见她。 徐思嫄往这边走了两步,欲扯朱槿的袖子。 朱槿低垂着眼睛,看见方才因为徐思嫄而沾染墨汁的裙子。 有些人喜欢见着你落难,还喜欢自己亲自上去踩一脚,开心完了,等到要付出代价的时候,就又好像失忆了一般求人替她说话。 朱槿对着她,只陈述事实:“此事实在非我能为。” 徐思嫄声泪俱下道:“槿姐姐你若是宽恕了我,想来陛下……” 朱槿的声音无奈:“陛下旨意已下,焉能再改?” 徐思嫄的手抓得朱槿眉尖都蹙起来了,她发出一声轻呼,旁边就有宫人上前来要把徐思嫄带走。 一个这样的女子,实在不值得再留着她了。 朱槿趁着挣开徐思嫄的功夫,怜悯地看着她,轻声道:“妹妹陷害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本来会是我的命运?” 徐思嫄愣住了,随即道:“朱槿,你……” 朱槿直起身,声音平静:“御前失仪是重罪,徐妹妹再喧哗吵闹,怕是不太合适。” 徐思嫄被宫人带下去了,她最后一回头,只看见朱槿崩得笔直的脊背。 如果朱槿真的被指控成功,那她这辈子可能真的嫁不出去了,现在没有,那徐思嫄未来婚事艰难,也是她自己该承受的后果。 朱槿没再看她。 徐思嫄已经为她的行为付出了代价,但实际在针对她的惠妃,却因为身份高,只是三言两语说说她而已,一点事不会有。 皇帝向着惠妃道:“此比试可有赏?” 惠妃想说有,却道:“陛下,既然说了这题出得不好,那不如看下道题的情况再赏,也未免众人觉得不公。” 惠妃这在宫里多年的,果然还是狠。 和徐思嫄那几乎没有脑子的行为不同,这话听起来极为公正,却是把朱槿架在两边烤。 那些先前算是做对了题的人,本来就被朱槿否定了题目,又抢去了风头,此刻再因为她没了赏赐,那这算是真正惹来埋怨了,但若是朱槿开口给她们讨赏赐,那又会得罪其他人,而且着实显得过于圆滑世故了。 朱槿权衡了一下,没说话。 有得有失,只要比旁人好,那就必定会有人瞧她不顺眼,她不能两全,想着让所有人都喜欢她,岂不见便是周文这样的人,身后说起她的时候,很多人也是讪讪的? 皇帝沉思了一下:“有理,那便看下一场吧。” 单轻容上前禀告道:“陛下,下一场的比试需要两两结组,只是徐小姐她……” 徐思嫄被赶出去了。 毓秀宫加储秀宫一共来了十二个人,原本比例该是七五,但朱槿名义上住在储秀宫,实际还是算在了毓秀宫,所以是合理的,现在没了徐思嫄,那就必然要有一人落单。 惠妃试探性地道:“陛下,不如让轻容去。” 皇帝看了一眼单轻容,举止算得上是妥当,但容貌却实在只是中人之姿,皇帝朝楚墨抬了抬下巴:“你以为如何?” 第44章 富贵 这话的意思着实有些露骨了,楚墨先前被朱槿反问了以后,一直就没说话,再听见皇帝这样说,那脸上的神情更是仿佛结冰了一般,冷飕飕的。 皇帝却仿佛没看见一般,又问了一遍:“你以为呢?” 这是皇帝惠妃想给这位单姑娘做亲事啊,朱槿第一个反应,就是她家三妹妹朱盈的一见倾心怕不是要错付了,第二个反应,着实有些不太搭。 能在皇帝惠妃跟前露脸的,大约家世不会太低,但多数人的身份是从父的,不提楚王母妃的身份,皇帝儿子这个身份就能远远超过大部分世家,所以不会存在楚墨配不上谁的情况,那就只看脸,只看脸那真的是天上地下。 单轻容相貌不丑,只限于不丑,其他就没了,而楚墨的容貌当真是和她有不可逾越的天堑。 真可怜。 朱槿一边这样想,一边心中却生长出了暗戳戳的喜悦。 她对楚墨是先入为主的不喜欢,若是他娶一个远不如他,他还不喜欢的人,那真是开心。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喜悦感染了,楚墨凉凉地看了她一眼。 朱槿:“……” 朱槿意识到她的婚事未定,以后夫君指不定是个什么样的人,终于收敛了一下。 楚墨转头对着皇帝道:“父皇,此事不妥。” 单轻容脸色一变。 皇帝道:“如何?” 楚墨淡淡的:“负责此事的人,应该避嫌。” “哦,”不知为什么,能从皇帝的声音里听到些吃瓜吃空的失落:“言之有理。” 皇帝对惠妃道:“如此确实不大妥当,”转头对身边的内侍道:“高公公,这人少一个总归是不大公平的,就随便叫个人过来吧。” 然后对着下面的秀女道:“你们且随意商量着来吧。” 朱槿想找个聪明的小伙伴。 却已经有人先拉了她的袖子,朱槿回头,就看见一张含羞带怯的脸庞:“槿姐姐,我能和你一起吗?” 朱槿往座位上走,严珊跟在她身后:“槿姐姐,我不会拖累你的,姐姐你不说话,是不是嫌弃我啊……” 朱槿转身,笑了一下:“这怎么会,妹妹这样蕙质兰心的,能和妹妹一起,也是我的荣幸。” 严珊脸上一瞬间十分喜悦,继而有些腼腆道:“那便这样说定啦。” 朱槿正欲再说些什么,脸色却有些微妙起来。 严珊顺着朱槿的目光看过去,冷不防看见了一个人。 此人穿着一身百蝶穿花银红霞影纱的衣衫,头上戴了金步摇,小颗明珠结成的流苏摇晃着,旁边还插了两只小蝴蝶簪子,耳朵上是一对水头极足的翡翠坠子,和步摇相呼应,也更衬得她肤色白皙。 这一身又是红,又是金,无疑有些俗气,但无疑把她容貌艳丽的地方发挥到了淋漓尽致,人和衣裳首饰相应,金装玉裹,好生富贵。 竟是在宫门口就被嬷嬷劝回去的张玉珂。 朱槿有些感叹,她不用想也知道张玉珂为什么还能出现在这里,家里管盐的果真有钱,怎样都能叩开皇宫的大门。 严珊却仿佛受到惊吓了一般,往后退了一步。 第45章 解签 朱槿关切道:“你怎么了?” 严珊低着头,不让朱槿看她的神情,她清了清嗓子道:“槿姐姐,她怎么会在这里?宫门口的时候,嬷嬷不是已经让她回去了吗?” 朱槿道:“原来妹妹也知道这件事啊。” 严珊仰起脸,脸色如常:“嗯,当时在宫门口,大家都见着了。” 朱槿便笑了笑:“进宫的方法,又不只有选秀一条。” 显然储秀宫进来的记性并没有那样差,见着张玉珂都神色都是带了点不屑的微笑,尤其看见她这一身打扮,她朝着皇帝行礼时手腕上金镶玉的镯子,心头都不由浮现出卫渺那句乡野蠢妇,这哪里是蠢妇,分明是村妇。 张玉珂行完礼,回头见着众人,倒是神色镇定了不少,就是似乎朝朱槿这个方向多看了两眼。 卫渺走到朱槿身边,道:“这么蠢的人,也不知道谁给她的勇气到众人跟前来,倒是也不怕丢人现眼。” 朱槿问道:“你马上和周姐姐一起?” 卫渺反问道:“不然呢?” 朱槿道:“周文可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你便是不在乎自个儿,却不能这样口无遮拦害了她吧?” 卫渺立刻没话说了,过了一会儿,面上有些不悦道:“你们一个个这样谨小慎微的,当真是看着就累。” 朱槿没理她。 单轻容已经在讲解第二场比试了。 有宫人把一个罩着盖子的盘子端上来,然后单轻容笑道:“请各位猜一下,这里头是什么东西。” 题目就这? 这可怎么猜? 没等众人觉得莫名其妙,单轻容却已经打开了盖子,把底下覆盖的东西露了出来。 整整齐齐,一排跟求神拜佛似的签子一样的东西。 单轻容道:“请每组来一个人上来,翻一根签子。” 朱槿去了。 然后有人翻开签子,脸色就变得很一言难尽。 朱槿跟去了赌坊一般,心情有一点点忐忑,却是把签子和严珊一起看,竹签上面用朱红色的笔墨,写了一行字: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朱槿又去瞧了一眼周文和卫渺的: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朱槿:…… 如果都是这个调调,那可以预见和上一场的结果也差不多了。 严珊道:“槿姐姐,咱们这个是什么意思啊?” 朱槿皱眉道:“光看一行诗,这也不是我能解出来的。” 大多数人把目光就投向了单轻容,单轻容那边却在和皇帝说些什么,朱槿猜这些比试的东西皇帝从未过问,所以此刻在向惠妃和单轻容问些东西,单轻容自然没空跟她们再说什么。 于是众人就只好等着。 旁边有宫人过来加了座位。 朱槿眼睁睁地看着楚王坐到了自己的身边,顿时满怀惊恐。 这个座次的排列是按着等级来的,比如最上原本是皇后的位置,然后是妃嫔,再接下来是她们。 现在估计是因为楚墨给他爹的小老婆们一个面子,所以竟然坐到了她的旁边! 真是让人……震惊。 朱槿是真的有些抗拒这位殿下,悄悄地让自己远离了一些他。 第46章 赐宴 过了一会儿,皇帝和惠妃还在说些什么,迟迟没个定论。 朱槿来回也没把签子盯出个所以然来,而这么一个人就在自己身边,她又是抗拒,又忍不住偷偷去看。 一个人是很难拥有如此气质的,楚墨便靠她很近,朱槿也有云遮雾罩之感,他的容貌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完美,无一处不好,但若是细究起来,却又因为过分的协调,朱槿没有在他脸上的某一处刻意停留过,低头一想也很难说出个所以然。 不知道皇帝怎么想的,竟然想撮合他和单轻容,明明这位殿下更适合被端上供桌,那冷冰冰地飘仙气的样儿,说是制作精美的假人估计也没人不信的。 那边皇帝又和一个女官模样的人商量了一下,继而忽然想到了什么,唤来内侍嘱咐了两句。 于是过了一会儿,有宫人端着菜肴站在外面。 原是到了吃饭的时候。 内侍拉长了声音:“陛下赐宴。” 众人起身:“谢陛下。” 于是外头的内侍鱼贯而入。 楚王坐在下边是出于对他爹女人的尊重,但实际身份却比那些高得多,不用对比,也该知道他的菜肴该比那些好上许多,朱槿却有些好奇,他那一身仙气是不是通过餐风饮露出来的呢? 虽然不至于那么夸张,但来一杯蒸过的花露是完全合情合理的吧。 朱槿这样想着,果然就有宫人在上完菜之后,额外捧了一杯东西过来,在剔透的水晶盏里盛着粉白色的液体,上面还有一瓣娇嫩欲滴的花瓣。 楚王殿下……真是人不可貌相。 结果丽嫔起身,递给了皇帝:“陛下,这是臣妾方才亲自到小厨房,给陛下做的芍药花露。” 朱槿:“……” 打脸来得有点快。 难怪丽嫔扯了半天的芍药花瓣,又难怪方才就不见了她的人。 皇帝尝了一口,赞扬了一句:“甚好。” 丽嫔就眉目含情地笑。 朱槿挑挑眉,低头去吃自己桌上的东西,冷不防闻到极香的肉味,她顺着香味左看右看,最终确定了来源。 近在咫尺。 楚墨。 众人的身份有差别,但桌子大小是差不多的,于是朱槿就看见那不大的桌子上,是一碟子油光发亮的水晶肘子,旁边还有桂花鸭,鸡髓笋,风干鹿肉等等,一小碗的虾米火腿汤,一碗胭脂米。 朱槿:“!” 震惊!男子人后竟然这样! 她遍观楚墨桌上的菜,除了一碗米,竟然找不到一样菜是不加肉的! 朱槿的幻想破灭了,赶紧加了片翡翠黄瓜压压惊。 楚墨一手拿着银箸,一手拿起旁边放着的小刀,以一种极为熟练优美的动作,把水晶肘子给分解了开来,于是那热腾腾的香气便顺着刀尖和骨肉冒了出来,很快就片出了一盘子,楚墨放下刀,手上连一丝油腥都不曾沾上。 朱槿口中的瓜应该是头道长出来的,很新鲜,在这已经有些炎热的天气里,显得那么清爽,饱满,脆脆的满是汁水。 但朱槿看着这满桌子不荤不素的菜,和隔壁一对比起来,突然就更饿了。 楚墨仙气崩塌算什么,人家的菜才是真香啊! 朱槿满口寡淡,食不知味。 第47章 解题 楚墨便是吃东西的样子也是极为优雅的,有条不紊,速度却一点不慢,宫里的东西以精致为主,样子好看,量却不多,于是朱槿便见着楚墨桌上的碟子上了又撤,撤了又上,来回好几遭,重点是,几乎全是肉! 真的不会长胖吗?真的没事吗?真的是楚墨在吃吗?为什么他吃这么多肉还能有仙气? 隔壁的朱槿一边疯狂发问,一边嚼着青翠的苦瓜,嚼出了满嘴的苦味,虽然这些蔬菜也是掐尖的,但真的不是肉,而且菜里的肉实在寡淡,她已经快被馋哭了。 一顿饭下来,朱槿身边都充满了哀怨的小泡泡。 皇帝终于在饭后进入了正题,原本第二道题并不太可能落实到实际,但陛下一时心血来潮,天子一念,命令上传下达,便使得事情复杂了一些。 皇帝饮了一杯浓浓的茶,道:“你们拿着签子,到有司去落实吧。” 一句话里头,只有有司两个字是重点,“有司”的意思是相关的机构,相关?和她们手上签子相关的地方? 单轻容朝旁边宫人问了时辰,随即上前道:“从现在开始,各位有三个时辰的时间,既然已经组队,那么除了两个人之间,与其他人交谈时,不得有相关内容的商量协助,马上会有一位宫人负责引路,帮助各位去所有可以去的地方,同时负责监督各位。” 事情至此,这个签子的意图也就很明显了,上面的一句诗,打一个地点。 有人便问道:“那若是地方很远呢?便是走着去的吗?” 单轻容道:“所以有三个时辰。” 就是需要自己走了。 众女娇生惯养的多,闻言有些面露难色。 单轻容道:“这一项,若是有人不想参加的,可以退出,陛下不会责怪。” 若是单独一人,那必然有人不在乎这些,选择退出,但此刻结了对,就不是那么简单了,有人商量了一下,最终还是无果。 单轻容过了一会儿,便道:“既然无人退出,那便请各位开始吧,三个时辰后,再到此处来。” 朱槿与严珊商议道:“妹妹可有什么想法?” 严珊斟酌着道:“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槿姐姐,不如待会儿问问引导咱们的内侍,看有没有什么有关赏月啊,楼一类的地方?” 一个太监过来,朝她们行礼道:“见过二位。” 朱槿一看,却是上次便到永定伯府去宣旨的两位公公之一,而且方才在皇后的凤仪宫外,朱槿便曾见过他。 他道:“奴才禄顺,为二位引路。” 闻言朱槿便笑了起来:“你又名禄顺,又给我们引路,可见这路注定是要很顺的。” 禄顺也笑道:“那就是奴才的福气了。” 朱槿问道:“你既然是派给我们领路的,方才的话可听见了?宫中有什么与月相关的地方吗?” 禄顺略一思索:“回禀姑娘,这地方就实在太多了。” “月”实在是一个常见又泛滥的意向。 “整个皇宫里头,带月命名的地方就很多,比如凤仪宫里就有明月楼,钦天监里少不了观月台,还有一些赏月极好的地点,比如映月池,再有一些,并不带月字,但有月的意思在的,比如婵娟馆一类的,如是种种,加起来在十处以上。” 严珊为难道:“姐姐,这未免也太多了,咱们绝不可能在三个时辰内走完的啊,我觉得题目也不会这样出的,”她眨了眨眼睛:“会不会有其他暗示呢?” 第48章 藏书 朱槿拱手道:“望妹妹赐教。” 朱槿这一举动,惹得严珊轻笑不已:“姐姐当真是太客气了,妹妹也只是说一个猜想罢了。” 严珊看着朱槿道:“姐姐可记得下面一句是什么吗?” 朱槿点点头,正欲说,却见一个装饰富丽的女子从她们身边经过,张玉珂笑着道:“珊妹妹,好久不见了。” 严珊有些冷淡:“你好。” 张玉珂奇异地看了严珊一眼:“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珊妹妹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我出现在这里,怎么妹妹一点都不惊讶的样子?还是说……”她的目光扫过朱槿:“觉得自己如今攀上了高枝,便忘了从前在我身边做哈巴狗的日子了?真不怕我说什么吗?” 严珊冷淡又不屈:“你我早就没了关系,你想说什么,便直接说完吧,反正你是个什么人,便当大家真没数吗?” 张玉珂脸上显出些狠辣的神色,随即慢慢地压下了,抚上了严珊的肩头:“瞧妹妹这话说的,你我姐妹一场,如何便这般生分了呢?” 严珊打落她的手,冷笑道:“你怕不是忘了,才说我是你张玉珂的一条狗呢,现在又以姐妹相称,咱们没任何关系,你想骂自己,不需要这么拐着弯。” “哈哈哈,”张玉珂不怒反笑,笑得很大声:“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严珊你还有这一面呢?” 严珊不语。 张玉珂的同伴在前头叫她:“还不走吗?” 张玉珂盯住了严珊:“严珊,咱们来、日、方、长。” 说罢扬长而去。 严珊在她走后,眼中便慢慢积蓄了些眼泪。 朱槿觉得无趣得很,她不想给严珊当一个倾诉,或者说向周围人表明心迹的工具,便暂时麻木着没动。 严珊却已经想扑到她怀里,朱槿后退了一步,只让她抓到了袖子:“槿姐姐,我……张玉珂,她,她实在是……” 朱槿安抚道:“莫要伤心了。” 这样欲语还休的姿态,不仅是给旁人留有想象的空间,也是让朱槿不能问她,为什么先前只字不提和张玉珂认识的事情,反正她都这么伤心了,还能问什么? 其实朱槿本来也不打算问。 朱槿把签子给她看,声音宛转道:“我方才想了想,后面一句是:梦为远别啼难,书被催成墨未浓。妹妹你的意思是,跟这后面一句话有关?” 严珊抽泣了两下,又接过内侍禄顺递来的细纸擤了鼻涕,道:“多谢公公了;嗯,槿姐姐,我一开始是觉得‘月斜楼上五更钟’比较重要些,但到处都有月有楼啊,便是宫中,也说了有许多赏月和有关月的地方,定然不会是如此,那后面一句说不定才是关键。” 朱槿肯定道:“妹妹说的有道理。” 严珊道:“‘书被催成墨未浓’,咱们这深宫里头,去翰林院这些地方,着实不大可能,会不会是藏书阁一类的地方?” 禄顺在旁道:“这附近确实是有藏书阁的,不过若是关于笔墨,宫中也还有书画院的。” 严珊道:“藏书阁离这里远吗?” 禄顺思索了一下:“大约一刻钟的样子。” 严珊道:“也不远,姐姐咱们去藏书阁瞧瞧吧。” 朱槿看着她,笑意不达眼底:“好。” 第49章 宫闱 宫中的藏书阁并不止一处,但靠的最近,却只有一个:芸香上次晒书的地方。 朱槿三人出了宴会,临行前朱槿看见皇帝旁边的内侍仿佛拿了什么东西过来,但是太小,被遮挡住了,皇帝接过去,内侍又端起一个东西,送到皇帝嘴边,这个东西比较大,看得出是一个瓷盏。 朱槿心中一动,问禄顺道:“公公,陛下还没用完膳吗?” 禄顺走着路没看她,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用完了。” 朱槿知道不能问了,转而道:“公公,我们现在去藏书阁,但便是猜准了是藏书阁,又有什么事情呢?” 这次禄顺回得就快多了,也客气多了:“回姑娘的话,此事并非奴才可以知晓,奴才只得了给姑娘们带路的吩咐,但陛下既然如此说,想来是已经安排好了。” 严珊笑道:“公公你这说了跟没说一样啊。” 禄顺道:“奴才惶恐。” 朱槿有一下没一下地和这位公公说着话,见着禄顺渐渐松了态度,才似乎漫不经心地提起:“禄公公,你方才说这御花园,还有皇宫内许多布置都是陛下所想的?” 禄顺道:“正是,陛下从年轻时起,便是个有巧思的。” 朱槿笑道:“这可怪不得呢,陛下真龙天子,仪容威严,光是那双眼睛,就有十分神韵。” 禄顺觉得这话是可以说的,便道:“陛下的相貌大多继承自先帝,眼睛也是,自小便深受先帝宠爱,早早地就封了太子。身份既高,相貌才学也好,宫里有些娘娘,便是因为仰慕陛下天颜,特意进宫侍奉的。” 严珊颇有兴趣地接话道:“如此说来,忠勇侯的那个小妾,也是自愿的了?” “慎言!”禄顺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严珊胆大包天说了些什么,瞬间惊了,一声叱呵,尾调都因为紧张而尖锐了起来,他脸色十分难看:“姑娘若是想要在宫中待下去,还是管好自己的嘴,莫要胡说!非要胡说,也莫在奴才面前,奴才可没有那个担待的命!” 皇帝年轻的时候,曾强纳了忠勇侯的妾室,君娶臣妻,算件十分不光彩的宫闱秘事,朱槿在和林夫人吵架的时候也说过,林夫人是她母亲,旁边又没有外人,彼时朱槿还被严厉训斥了一顿,严珊这般说来,还是在宫里,实在是过于放肆了。 严珊他这般呵斥唬了一跳,随即不太在乎地道:“哦。” 从宴会上遇见张玉珂,再到出来的这一会儿功夫,严珊仿佛一下子便褪去了先前唯唯诺诺,心细嘴甜的外表,变得开始放飞自我了。 朱槿没对严珊说什么,转而和禄顺聊起其他话题,但禄顺不知道是不是被严珊那突如其来的一句吓到了,觉得自己脖子上的脑袋有些摇摇欲坠,开始一问三不知,便连普通的话题也不接,缄口不言,嘴巴闭得严严实实,让正问到关键处的朱槿对严珊转而生出不满来。 她对于严珊为什么非要和她结队并不感兴趣,只要老老实实地不拖她后腿就可以,而在队友一体的情况下,朱槿也不觉得谁会傻到非要彼此拖累,却没想到在这个方面,严珊冷不防便坑了她一把。 第50章 反常 严珊左顾右盼,瞧到朱槿的脸色,道:“槿姐姐,你是生我气了吗?我是做错了什么惹你不开心了吗?” 朱槿心里觉得这可能是个徐思嫄第二的猪队友,但面上却是不会承认嫌弃她的,面不改色道:“我是见你对禄公公说的话如此轻慢,不由心生忧虑,有些担心你。” 严珊道:“哎,这也不算什么……不不不,姐姐我知错了,不会了,”随即又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补充了一句道:“卫姐姐说话那般犀利,倒是也没听姐姐讲过她。” 朱槿:“……” 不管是严珊还是卫渺,因为口舌惹了什么祸,不连累她就不关她的事,不用担心她多管闲事的。 真的,她就那么随口一说,不要担心。 朱槿上次到的其实是藏书阁的后门,十分空旷,修建之初就想着专门拿来晒书的地方,但禄顺带她们到的却是藏书阁的前面,藏书阁除了要晒书的时候,其他时候的人并不多,毕竟就一堆书,再珍贵也是死物,而且金银珠宝的价值是一看就知道的,书册的价值,很多不识字的宫人内侍是根本看也看不懂的。 禄顺环顾四周,见了一位正在抄书的女官,上前道:“咱家是凤仪宫的禄顺,后面两位是今年的秀女。” 女官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过来行礼道:“见过两位了,公公有礼,奴是藏书阁负责看管书籍与抄书的,名叫碧声,不知三位前来,所谓何事?” 禄顺道:“陛下和皇后娘娘,惠妃娘娘,欲要考校今年的秀女,便出了道题,这两位觉得题中地点指向藏书阁,便过来了,不知上面可有吩咐到这儿来?” 碧声道:“奴在此抄了半天的书了,并不曾理其他事,且容奴去问问。” 禄顺道:“如此便麻烦姑姑了。” 严珊有些心神不定,四处看着,忍不住就随手抽了本书出来,左翻右看,哗啦啦地翻,却是一个字都不认识:“这是什么啊?” 碧声见了一惊,道:“这是大夏时期古籍的手抄本,便是手抄本,人手有限,也没工夫再去复刻了,只此一本,还请姑娘爱惜些。” 严珊便有些不悦地放了回去。 碧声一走,严珊便道:“这算什么,不过一本书罢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藏书阁里面走。 朱槿是真怕严珊给她惹麻烦,跟了上去,同时也觉得不对,严珊性格向来不是如此,便是一下子要放飞自我,也不该如此肆无忌惮。 “槿姐姐,”严珊一下子停下了脚步,藏书阁极大,其中书籍众多,走到这里头来便觉得幽深而冷,她道:“我觉得必然就是藏书阁了,书画院里有外臣,不大可能的。而陛下要考咱们的话,大约就在其中,不如咱们分头找找。” 朱槿有些冷淡道:“便是要在藏书阁里找东西,也该知会女官一声。” 严珊无所谓:“反正女官都走了,咱们也不动她什么东西。” 这次没等朱槿回答,她就自己往更里头走去。 第51章 受伤 这里上百个书架,几乎到处都是书卷简牍,而且光线不好,严珊一个闪身,拐进了某一个书架后,朱槿就只能看见她的发髻,再走两步,人都不见了。 朱槿一惊,心里一串脏话飘过,转而去对着禄顺道:“公公,严珊要是惹了什么祸端,你我必然会受到牵连,请公公在此等待碧声女官,若是一个时辰后,还见不着人,便让宫人进来搜寻。” 禄顺面有犹豫,随即应下了。 藏书阁内几乎收了历朝历代所有的典籍,朱槿行走在其间,四周尽是浓烈的墨汁特有的气味,偶尔碰到了一堆陈旧的典籍,便会有常年堆积和纸张脆化以后形成的大片灰尘,呛得人咳嗽。 朱槿边走着,边高声道:“严珊,严珊,你真以为书就不值钱了吗?有些孤本便是你倾家荡产,也未必赔得起!快随我出去,不然连累了我是小事,你当真是连自己家中的父母亲长,都毫不顾忌了吗?” 她的话音飘散在空气中,却是连一点回音都没有。 四周寂静无声。 朱槿又找了好一会儿,依旧没见着严珊,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故意躲着她,不由心生倦怠和不耐,想,以后只要她感觉到有一点不靠谱的人,她都不会再管了,净是给她找事。 忽然,从前方书架的阴影中,仿佛传来了什么声音。 一开始像穿过小孔的“呼呼”风声,但仔细一听,便知道是低沉的,长短起伏的呼吸声。 朱槿脚步一顿。 她不觉得这会是严珊。 随着眼睛逐渐适应了阴暗,于是朱槿就看得更清楚了,书架遮挡的对面,隐约有个人影,是个坐着的姿态。 人影。 有风从一边开着的窗户里吹进来,裹挟着浓得让人发昏的书墨味儿,但朱槿却依旧从中嗅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一个尚能喘气,但受了伤的人。 而且是重伤。 不然他的呼吸如此沉闷而乏力。 在这皇宫大内。 朱槿悚然一惊,抬脚就要走,那人却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存在,朝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隔着书架典籍的缝隙,朱槿见着他那双在阴影里格外明亮的眼睛。 他的声音微微沙哑:“是你。” 朱槿听着他声音并不耳熟,道:“阁下是谁?”朱槿边说边退:“我只是偶然间进了藏书阁,若是有什么地方冒犯了,还请见谅……” 他似乎想动一下身子,随即发出了一声吸气声。 但朱槿还是仔细瞧见了他的眼睛,脚步一停,眉头就皱了起来:“桓清?” 那人已经不动弹了。 空气里只剩下比先前还要轻得多的呼吸声。 朱槿走过去,才看见他脚边还躺了一个人,正是朱槿苦寻不得的严珊,估计是不小心撞见了桓清,直接被打昏了的。 桓清倚靠着书架,依旧是面具盖在脸上,倒是没穿甲胄,露出的一双眼睛,形状和皇帝的极其相像,只是更年轻,没有那些皱纹罢了。 朱槿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微微睁开眼睛,没有说话。 朱槿去看他身上,她靠得近了,血腥气就更加明显得不能忽视,血迹在深色的衣裳上并不明显,但腹部那一条直接割破了衣裳的口子,却是不能忽视的了,伤口处血迹未干,皮肉翻卷,看着触目惊心。 第52章 绳索 朱槿道:“你现在能见人吗?能动吗?如果都不能,你这是打算等死吗?” 她便是没有立刻丢下他,但她也没地方给他找药,而他这伤口若是再不处理,恐怕真的要死了,这事还得他自己想个法子。 桓清眼皮子动了两下,咳嗽了两声道:“我……这附近有一个屋子……” 大约是因为他受伤了的原因,嗓音和以往有些不同,朱槿没在意,恍然道:“你是说那个诡异的竹屋?你住的?” 上次不小心在竹林里看见的屋子,乍一眼看上去没问题,但朱槿心思比较细,于是就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看上去落满竹叶的小径,应当无人居住的屋子,但屋子前面的栏杆扶手上却是光滑的,苍绿色的藤蔓攀爬,都没能附着到上面,说明实际是有人的,所以才让朱槿觉得有些吓人。 朱槿松了口气,道:“早说是你的,我也不至于被吓得做了噩梦啊。” 她一说完便觉得好像不太对。 但他气若游丝,说完这话眼睛又合上了,显然过度的失血让他已经没有了力气。 朱槿说不清什么感觉,又见他闭上眼睛,便道:“醒醒,你怎么也不能指望我能搬得动你一个大男人吧?” 依然没反应。 太过疲乏,大约已经听不见了。 朱槿那点微不可查的羞恼便当真只剩恼,推了他一把:“且醒醒,就算我能扶你过去,也不能扛你过去吧?” 他被推得又微微睁开眼睛,眼神有些凉。 却是一下有些恍惚。 藏书阁内昏暗,女子微微低头,眉目艳丽如暗室中盛放的妖娆花束,她纤白的手指拉开回字纹杏红腰带,黑暗中像一条逶迤的血色溪流从她指缝中流出,随即外头罩着的浅檀色外衫便如蝴蝶褪蛹一般,从圆润小巧的肩头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她接住了衫子,又微微侧了头,用空出来的手拨了一把倾斜到旁边的浓如泼墨的长发。 她对上他的目光,似乎有些不安,无意识地咬了一下嫣红的下唇,道:“看我做什么?我衣裳上要是染上了血,可怎么办?” 那声音仿佛隔了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他的眼前还残留着那杏红色的,像血一样的腰带,腰带流淌到地上,像溪流,像绳索,像蛇,现在她的声音也从地上流淌了过来,细细的,紧紧地束缚在他身上,让他呼吸急促,让他眼前发花,让他觉得窒息一般的痛苦。 她把外衫妥帖地收了起来,然后伸出那双胳膊,揽上了他的腰间,随即贴上他身体的身子,是一种惊人的柔软和温暖,他甚至能闻得到从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 他道:“你……” 朱槿却已经催促道:“你自己也使点力气啊,这前头是有人的,肯定走不了,得爬窗户出去。” 她一边扶着他往窗边走,一边又看了一眼地上的严珊,既没有死,也还没有醒,非常理想的状态。 真是幸亏今天桓清没有穿盔甲,不然她是怎么也扶不动他的。 第53章 委屈 窗户离地不高,但桓清腹部受了伤,所以十分艰难,等到他好不容易过去,一看他的伤口,果然还是再度裂开流血了。 朱槿全身都有些发颤,不知道是因为他实在太沉,还是因为这伤口太可怖。 外头天光一亮,才能瞧见他脸上虽然戴了面具,但这次只罩了一半,露出的下巴线条精致,紧闭的唇却已经失血变成了惨白的颜色。 朱槿从来没觉着一段路可以这么长。 她一边提心吊胆着怕有人看见他们,一边担心着男人会随时倒下。 他的脚步越走越慢,她的手上越来越沉,沉到最后,她几乎每走一步,都要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勉强不让他倒下去。 等到踩上那沙沙的竹叶的时候,朱槿心中微微一定,全身力气一散,脚下一软,差点就连带着他一起摔倒在地。 她攀上门前的扶手栏杆,不去看他流血的腹部。 推开门的一瞬间,眼前一片黑色。 竹林光线不好,但却不是屋内如此黑暗的原因。 但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黑暗给了他安全感,桓清竟然挣脱了朱槿,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朱槿一惊,黑暗中却是看不见人了。 她按着大多数屋子的布置,摸索到窗边,碰到了一块厚实的布料,心中一动,猛地一拉。 屋内视线骤然明亮了起来。 整个屋子采光本来就不好,还只开了一扇窗子,窗前还遮挡了块贼厚实的帘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光是把桓清运送进来就几乎耗光了她所有的力气,她还是转过头,去看他。 他半倚靠在毫无修饰的木板床上,露出来的皮肤苍白,已经看得见青色的血管,腹部还在流着血,但眼睛却已经又闭上了。 竹林里有溪水流过,朱槿找了个盆去打水,又找了剪子把他伤口处的衣裳剪开,这样危险的动作终于使得他睁开眼睛,却在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狠狠地掐住了她的手腕。 朱槿痛得一声惊呼,又惊又怒:“放开!” 他的眼睛聚焦,终于慢慢看清了她是谁,冷酷的眼神没变,里头还掺杂了猜疑,随即渐渐松开了手。 朱槿把他的神色看了个清楚,挣脱了他,立刻去看自己的手腕,上面一圈清晰的指痕,随着他的放手,已经浮起了红印,可以预见必然会青了。 心中不由大怒,一把摔了剪子道:“你别太过分了!我忍你到现在不过是觉得欠了你一点,你若是当真要这样疑神疑鬼的,何不一开始就拒绝,现在又做出这个样子来,便真以为我朱槿不知羞耻,是做惯了下人活计的吗?!” 她除了她母亲,从来都没搀扶过人,更从来不曾给人打过水! 他在皇宫这种地方受伤,她能担着这天大的干系救他,已经非常违逆她的本性,他对她全是恩情的时候,她尚且能算计他,现在她帮了他,他还这般猜忌,加上先前她搀扶他时的艰难和恐惧,这一下便爆发了出来。 剪子在地上砸出“哐当”一声。 朱槿想起,便是方才他抓着她的时候,她也不敢松手,生怕剪子砸到他身上伤着他,他却这般待她! 第54章 血肉 他第一次见面怪她冷漠,第二次嫌她世故,现在她都帮了他,他还是不相信她。 在他眼里,或许她一直都是这么不堪。 朱槿面无表情,鼻子却是一酸,眼中落泪。 他看着,眼神里出现无措和惊讶。 一个前一秒那般气愤指责他的姑娘,却在后一秒一下子流下泪来。 她的眼泪顺着娇艳的面颊滑落。 泪水也不过就是水,他见得不算少,但他却是少见这样的哭泣,不为她人比花娇的容颜,而是她哭得似乎真的带了些许真心,细看有一种摧人肺腑的哀婉悲伤。 但他同时更加迷惑。 他不知道为什么。 无缘无故的帮忙,就像这无缘无故的眼泪一样。 他心中微微一动,随即自嘲地笑了笑,在想清这个问题之前,他或许会死得比较快一些。 然后,那个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姑娘,重又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剪子。 这是恼羞成怒要给他一下子吗? 这其实并不太容易,他并不太想死,不然先前也不会费了最后一丝力气打昏了那个不怀好意过来的女人。 她却继续剪开了他的衣裳,然后掏出帕子,蘸了清水擦拭他伤口周围的血迹。 他是真的惊讶。 朱槿转身去给他烧水,她从书上见着,给人擦拭伤口不能用生水,而且太长的伤口要缝起来。 她从未给人擦过伤口,从未用过火折子,从未烧过水。 唯一做过的,大约就是刺绣缝东西了,但她不喜刺绣,甚至超过了读书。 但如果她不做,他自己一个人弄,那可能就会死。 朱槿从他这里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半截蜡烛点上,她擦干眼里残存的泪水,穿针引线,把针放到火上烧着,声音哽咽而冷漠:“只此一次,以后我不要再看见你。” 她后来从嬷嬷那里知道,彼时她差点身首异处,是桓清一剑砍马救下她的,救命之恩,他只字未言,最讨厌的也是她那些本来就不大光彩的念头和行为。 他是个君子。 可她只是个女子。 他再怎么好,她也不能不记着他对她的厌恶,尤其是今天那下意识地反应,更是让她看清了她在他眼里到底是个什么人。 今天她还了他的救命之恩,以后她再不想看见他了。 朱槿看着他被水洗过的伤口,曾经结了血痂又被她用热水洗开,现在看着比先前还要吓人,她拿起针,道:“你找个东西咬着吧。” 他几不可见地摇了一下头。 朱槿便把自己的帕子丢进刚刚煮沸的水里,搓洗了一下,然后拧干,揉成一团,塞进了他的嘴里。 他那模样似乎有些傻。 朱槿低下头,针刺穿皮肉的感觉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牙酸,他的身子瞬间就僵硬了,她颤抖着声音道:“你放松。” 他腹部本来就结实坚硬,不放松是没办法缝好伤口的。 又一针。 朱槿额头上渗出汗来。 这种感觉实在无法形容。 针刺到肉上,那柔软而柔韧的肉。 她一针一针地穿过他的血肉。 第55章 算计 朱槿知道自己不能害怕,她若是一针刺偏了,就得拆了重缝,那样的痛苦她无法想象。 可她就算能控制住自己的手不抖不骗,但被缝伤口的人是不能的,尤其是已经快失去意识的,那挣扎几乎就已经成了本能。 朱槿强迫自己忽视针刺进肉体的可怕感觉,全神贯注集中在他的伤口处,可长可长的一条,若是再深一点,她恐怕自己都能看见他的内脏了。 她口中无意识地说着一些话,既像是在安抚他,也像是在安慰自己:“将军,桓大将军,你别动了,再动我会把针刺到你的肉里的……真该一开始就把你绑起来……先人刮骨疗毒,谈笑自若,怎么你就这样呢?” 不知道是太疼,还是已经失血过度,床上的人在稍微挣扎了一会儿后,终于彻底不动弹了。 朱槿头也没抬,等到她最后把针尾打结,剪断,才看见床上已经双眸紧闭的男人。 胸腔已经没有什么起伏的弧度。 死了? 朱槿立刻起身,把手放到他的鼻息下面,直到感觉到了那微不可察的呼吸,才顿时松懈了下来。 她的手无意识地一碰,触到了一个冰冷的东西。 他的面具。 她已经能窥见他的容貌。 并不算厚实的面具,只要她一伸手,或许就能掀开。 朱槿走出屋子,便看见了一个人。 严珊。 她站在那里,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奇异。 朱槿看了一眼天色:“这过去了不少时间了,妹妹可有什么收获?” 严珊没理她的话,笑得颇不是滋味:“姐姐的福气,真是叫人羡慕不来。” 朱槿心中冷笑了一下,要是她的福气就是给桓清当奴做婢,把自己的性命悬着,她一点不介意把这福气给严珊:“倒是不见妹妹上赶着讨这福气。” 看着严珊的脸色,朱槿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觉得当真可笑:“妹妹这是当真上赶着了?” 严珊不语。 朱槿淡淡道:“大约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吧,我资质愚钝,唯独把想要的事情坚持得可以,妹妹且随我过来,再去藏书阁看看吧。” 严珊微微仰起头,看着朱槿身后的竹屋,眼中有着不甘的意味,道:“若我非要进去呢?” 朱槿觉得疲惫,她想把话绕过去,但严珊不肯,她就实在没心情和她虚与委蛇了:“你想要如何便如何,严珊,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一些好像马上就要发生的事情,你做的所有事情,目的性实在太强,但今天你非要进这地方一步,我有的是法子让你从这皇宫出去。” 从看见张玉珂对严珊说话的一瞬间,很多事情便在朱槿的心中越发确定和串联起来。 愚昧无知的女人,别有用心的帮助,荒唐可笑的排位顺序。 严珊骗了张玉珂,让她出来与朱槿争列,并直接导致了她被嬷嬷赶了出去的下场,张玉珂那最后一个字,说的不是“盐”,是“严”,严珊的“严”,一个欺骗算计了她的女人。 撇去了张玉珂,严珊在宫里想要讨好和踩着上位的下一个人选,是朱槿。 第56章 今天 朱槿已经察觉到了这一点。 严珊着实吃了一惊,她在张玉珂那里着实太顺了,直到最后一刻翻脸的时候,张玉珂才看清了她是什么人,如今在朱槿这边,只是几次接触,她却觉得朱槿已经看透了她。 她微微低头,道:“姐姐未免也太冤枉了我。” 这是被拆穿以后,又收敛了一些,还疑心朱槿在诈她。 朱槿道:“妹妹既然如此说,那便如此吧,走吧。” 严珊不动,咬牙道:“姐姐方才还说自己想要什么东西,总会坚持争取一下,现在给妹妹一个机会,便当真那么难吗?” 桓清是个什么好的,还是真有什么特别高的身份,不然如何值当严珊这样? 可严珊着实把所有人都当成了张玉珂这般的傻子。 朱槿慢慢道:“严珊,我方才也跟你说了,你的欲望,实在藏不住。” “从在宴会上,你便刻意过来与我结队,又理由单薄勉强地想来藏书阁,出了宴会开始,你就故意开始不知趣,想要我厌烦你,随后又故意甩开我,单独进了藏书阁,你这样突然反常的行为,便是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难道就一点察觉不出来吗?” 严珊脸色就有些冷淡。 朱槿倒是平常得很:“现在还觉得我在诈你吗?严珊,你非要进去我怎么拦得住你,但就如我说的,你今天进去,今天也得从宫里出去;你今天把事情弄到人前,我今天就让所有人看清你是个什么人;今天你要是让我一番忙活打了水漂,今天我就让你所有谋算落空。” 朱槿看着她:“今天他要是因为你死了,今天我就一定会让你死。” 她仔细思索了一下,确定道:“嗯,今天之内大概是可以办到的。” 严珊目光怀疑,显露出警惕,随即又藏了起来,道:“姐姐知道这里头的人是谁吗?” 朱槿笑道:“我看妹妹比我清楚。” 严珊有些冷笑:“不错,不过就是不知道槿姐姐是心里装着不明白,还是当真不明白,就怕你日后悔之晚矣。” 朱槿无所谓道:“妹妹如此聪慧,有先见之明,能告知一下我,除开回去,只剩半个时辰,陛下到底要考我们什么呢?” 严珊看着朱槿,她神色不见端倪,便道:“姐姐不怕我害你吗?” 朱槿道:“妹妹以后害不害我尚未可知,但如今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完成不了陛下的题目,也是与有损焉啊。” 严珊便不吭声了。 朱槿瞅着她的神色,隐约心虚,想了一想,立刻便走了。 严珊道:“槿姐姐怎么不问我了?也不怕我进去吗?” 朱槿头也不回道:“妹妹先前被打昏了,一个时辰过后,禄顺带着人,花了一番功夫找到了你,然后妹妹醒来了,就迫不及待地找了过来,根本不知道题目是什么,也不知道从何解决。” “至于妹妹想进去,我从来不让你不进去。” 至于后果,她也很早就告诉她了。 第57章 射覆 严珊略有他意道:“槿姐姐当真是闻一知十,算无遗策。” 朱槿没理她,径直出了林子,便看见在焦急找人的禄顺,禄顺见着朱槿,口气略有责怪道:“姑娘这是去哪里了?怎么一直不见人?” 朱槿拱手道:“给公公添麻烦了。” 她掏出碎银子递给禄顺:“敢问公公,陛下的题目是什么?” 禄顺接过来,打量着朱槿道:“姑娘怎么就知道,藏书阁这地点一定就是对的呢?” 朱槿见着从里头出来的严珊,道:“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这句诗是出自于李商隐的《无题》,但真正指向的是后面一句: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严珊当时故意让禄顺说了几个关于“月”的地方,再否认,理由是不是前一句,那应该就是一两句,所以就是藏书阁,可却忽略了这两句后面还有两句,她的这个理由本质上是牵强的。 当时禄顺并没有问,此刻道:“姑娘怎么确定一定就是这句话呢?” 朱槿道:“这道题早在抽签子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严珊控制了自己,但眼神还是透露出了惊讶。 —— 两个时辰前。 卫渺很是奇怪:“周姐姐,我们为什么要去钦天监?” 周文念道:“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卫渺道:“是啊,这不是说贾谊很有才华吗?咱们该去翰林院也不该去钦天监啊。” 礼部涉及的事务中包括祭祀,钦天监也有观察天象,推测祸福吉凶的职能,两个地方既然有相似,那就少不了互相看不过眼,卫渺家中父亲任职礼部,不喜欢钦天监也是正常的。 周文无奈道:“可是主要是后面两句,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为什么就是后半句?” 周文道:“还记得在最开始的时候,那名女官做了什么吗?” 卫渺想了想道:“她拿了个东西罩住签子,问里头是什么,然后又立刻说出了答案,莫名其妙的。” 这边朱槿道:“提问又说出答案,这个行为看上去十分多余而浪费时间,但在结合上一道数术题,便可以知道这个行为是什么。” “这是射覆。” “射是猜测的意思,覆是覆盖,数术家通过占卜,猜测覆盖在底下的物件是什么,现在宫中天文郎考核,这也是考核的内容之一。” 禄顺道:“射覆与签子之间有什么联系。” 朱槿道:“射覆迁移到签子的解答上,不难推测出,签子上的那句诗就像用来覆盖物件的东西,而下一句诗,才是真正要表达的本体。” 不是无缘无故地就看下一句,而一切早在开始就埋下了伏笔。 禄顺的眼中出现赞赏的神色:“姑娘说的不错,早就听闻姑娘在宴会上便超过众人,引得陛下夸赞,如今看来,果然是心细如发,博学广才。” 朱槿客气地推辞了一下:“公公过誉了。” 禄顺点头道:“藏书阁确实是设定的地点,请两位过来,碧声女官会为两位说出要求。” 第58章 丹药 碧声看向朱槿和严珊的目光都不太对,一个无缘无故就不见了人影,一个昏迷了以后又一声不吭地又失踪了,可见两个都不是什么省心的。 但她没说什么,只道:“奴方才问了主事,主事说确有其事,陛下那边传来的旨意是,请两位……” 她的话却忽然被打断,外头脚步匆匆地进来了一个人,拉着朱槿就走:“你跟我过来!” 朱槿被拉得一个踉跄,跟着她走了两步,随即挣脱了,道:“你先说有什么事。” 去掉路上的时间,她只剩了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她怎么经得起耽搁! 来人却是卫渺。 卫渺把她拉到没人的地方,深吸一口气,道:“朱槿,我求你一件事,”她膝盖一弯,跪在了朱槿面前:“我求你,我不想进宫。” 朱槿面色发冷,闪身躲过了她的大礼。 卫渺道:“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若今日要进宫的是你,你必然会想法子推了这件事,求你给我想办法,我不能进宫。” 卫渺一向是个自傲而嘴毒的,能做出如此卑微的姿态,着实是不容易。 但此事并不简单,而且卫渺冒冒失失地找上她,光这一点,就足够朱槿警惕了。 而她肯救桓清,那是因为桓清救过她,卫渺几次出言帮她,这个分量实在不足以让她帮她对抗皇帝和其他利益相关者。 朱槿缓和了脸色,准备说两句不痛不痒的话把她敷衍过去。 卫渺似是知道朱槿在想什么,站起来,恳切道:“你我只是泛泛之交,没道理因为我一句话,说帮我就帮我,何况后头还可能牵连甚广,你便是不顾惜自己,也得想着身后的家族。” 这几句话入情入理,朱槿略一思索,皱起了眉头,看着卫渺道:“你今日怕不是见着了你那未婚夫?” 卫渺当真震惊了。 她没头没尾的几句话,不知道朱槿怎么就知道了。 朱槿淡淡道:“何必说家族,为着家族利益,进宫才是比较妥当的选择吧,而且你先前都不曾对此十分抗拒,短短片刻,却一下变了态度,问题只能是出在你那未婚夫身上了。” 卫渺难得沉默了一下,才道:“我在几年前,曾在家中宴会上见过一少年……没想到是他。” 年少时一见倾心,后面以为再无法相见,嫁给皇帝也无所谓,却没想到就是自己的未婚夫。 有多巧,有多欢喜,就有多少遗憾与不甘。 朱槿没吭声。 卫渺如果是出于私情才找她,那就几乎是让她做一笔无利可图的买卖,她又不是做善事的。 卫渺道:“先前我跟你说过,陛下身体抱恙,你如今见着陛下,陛下精神尚好,你是不是不太相信?若我能告诉你另外一件事,你能不能帮我?” 朱槿哂笑道:“你说的那件事恐怕并不够,”她看着周围道:“周姐姐恁得风光霁月的人。怎么现在还藏着不肯相见?” 周文从转角处出来,笑道:“妹妹敏慧。” 朱槿道:“姐姐教卫渺说些她根本说不出来的话,不就是为了让我猜出来,姐姐就在此处吗?” 第59章 应允 周文道:“君子当有成人之美,妹妹何不帮卫妹妹一把?” 朱槿很想说,她到现在连自己的题目都没听见,然后还要被她们耽误时间,但要是彻底放弃了,惠妃本来就不喜她,更是会揪着这个打压她,把她贬得一无是处,她陪她们消磨时间,成全了卫渺的亲事,谁来成全她? 朱槿把叹气堵在自己的嗓子里,道:“周姐姐应该知道,陛下现今如果真的龙体抱恙,让卫渺进宫就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想要改变陛下的心意,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周文道:“妹妹可知道陛下在宫中养了方士,日日给他炼丹?” 朱槿看了看周围无人,才应道:“嗯。” 最后出门之前,她看见侍从给皇帝递了东西,又端茶杯,大约就猜到是在吃药,结合着卫渺告诉她皇帝身体不好,但皇帝的模样却看不出来有病,那就有更大的可能是丹药了。 周文又道:“那妹妹可还知道,我和卫渺抽到的题指向何处?” 朱槿想了一想,觉得有些巧,不问苍生问鬼神,钦天监,秘书阁,再不然礼部也搭着一些边。 她面上显出为难的样子:“槿娘愚钝,姐姐还是直言吧。” 她不管帮不帮,都不能太顺着她们讲话,不然太好拿捏,反而容易招来怨尤。 周文道:“我和阿渺运气好,第一次去了钦天监,便去对了地方,钦天监里给出的题目是:通过射覆的手法卜算,推导出正确的东西,一共三次,我和阿渺各可以说一次答案,想当于有六次机会,猜对一次即可。” 这题目着实变态了些。 射覆是顶尖数术家才玩的东西,当中更是掺杂了周易一类的知识,光靠蒙是蒙不对的,但她们却能提前半个多时辰就来找朱槿,可见周文上一道题只是从未接触过才没立刻想出,本身却是个数术水平极高的。 朱槿有点酸。 周文从未显露过她在这一方面的能耐,但实际却挺精通,而如今别人都做完题目了,她却连题都没听着个声。 朱槿一方面觉得焦躁又不甘,另一方面也只能安慰自己,和严珊这种别有用心的人一起,说不得什么时候又要被她摆一道,面上还要作出并不着急的样子:“周姐姐厉害,不过这占卜推算和卫渺有什么关系吗?” 周文点头道:“不错,我想着阿渺会进宫,主要是因为陛下欠安,担心礼部失去控制……” 朱槿打断了她:“好姐姐,你把话说个一半,我也是听得懂的。” 周文是真的笑了,简练道:“钦天监这题可以做文章,妹妹你再帮我们一把,此事大有可为。” 朱槿从一开始就觉得奇怪,她便是再怎么聪明,也不是卫渺会来找她的理由,毕竟相交太浅,周文本身也不见得比她差,为什么要特意找上她? 卫渺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周文拦着她,作揖道:“妹妹且答应了我们,我必然告诉妹妹。” 第60章 拒绝 周文又不傻,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朱槿,那自己就是一点筹码也无了。 朱槿道:“周姐姐这般,可就未免太防着我了。” 周文比划了一下手势:“当请卿入瓮。” “周姐姐这话就差了,”朱槿淡淡道:“周姐姐不肯告诉我,大约是因为那事非我不可,但又怕我听见了不肯,但周姐姐此刻不说,我答应了再说,我听着那条件,也未必不会反悔。” 用过分脆弱的誓言去维系过分难以达成的条件,实在是不可取的。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周文她们现在还拿她当免费的劳力,丝毫不提她有什么好处。 周文沉吟道:“妹妹这话说的不差,但我还是相信妹妹是个一言既定,绝不翻悔的。” 朱槿一听这话就想拒绝,啥啥都不说,就一句我相信你,她就活该被她们相信,不答应就是小人了? 一言既定,她不打算和她们一言既定呢,朱槿低着头,眉目间显出纠结的神色,随即恳切道:“正如卫渺先前所说,帝王选妃,背后牵连甚广,槿娘愚昧,不能为家族增添荣光,却也不能……” 朱槿觉着,以卫渺的脾气,听到她这样来回转悠着找借口,估计就该明白她的意思,继而十分不耐地离去了。 卫渺果然打断了她:“朱槿。” 朱槿准备着被她羞恼地刻薄一通。 卫渺却道:“我知道这件事于你没有好处,你是不会做的。” 周文惊讶道:“阿渺,阿槿不是……” “周姐姐以为人人都是你吗?”卫渺有些冷笑道:“何况周姐姐你也知道,便是她答应了咱们,此事成功的可能性也是极小的,明日就下达的诏书,早就经过了各司的审理,便是陛下,轻易想要撤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本来她去求朱槿,就有周文的意思在,而她把姿态放得那么低了,朱槿也不曾接受和答应,可见本质上朱槿就是个明哲保身的,一个这样的人,是不可能为着她的事去冒险的。 周文握着她的手,道:“便是此事不易,也当为阿渺勉力为之。” 有脚步声过来,朱槿抬头便见着严珊含怒的表情,见着周文卫渺两人,好歹收敛了一点:“槿姐姐你怎么还在此处?便是不在乎咱们的题目还没完成吗?” 周文卫渺终于想到了什么。 从头到尾,她们把朱槿拉出来,都不曾考虑一下问她一声,考核时间快到,她的题目完成了没有? 事实就是她们没问,朱槿也没有。 朱槿脸上显出淡淡落寞的神色,朝着二人点点头,然后随着严珊而去。 周文一瞬间有些失神:“阿渺……” 卫渺不自在地道:“罢了,此事就……算了吧。” 若是有求于人,那人却不肯答应,那么有时候反而会怪那人,非要那人因为叨扰已经造成了损失,这才会意识到不是谁都要帮她们的。 朱槿道:“什么题?快说。” 严珊阴阳怪气道:“看不出你是个那么热心的,要去趟那些个浑水。” 朱槿脸色不豫。 严珊也知道时间不多,她更是对那个一窍不通,主要还是要靠朱槿,便道:“‘书被催成墨未浓’,古时的名墨中,以徽墨为佳,要我们找出二十本用徽墨中的五石漆烟墨写就的书籍。” 朱槿:“……” 第61章 寻找 朱槿从听见周文那边的题目开始,就预感到这第二道题着实变态,没想到确实如此,她道:“路上走得再快,如今多不过剩下一刻钟的时间,你且听我说。” “五石漆烟是徽墨中油烟墨的上品,里头加了麝香冰片,还有些许金箔,颜色黝黑而有光泽,是汴朝时期才出现的,汴朝离如今不过三百年,所以你要找的书,有两个特点,一个是贵,一个是成书时间很近的。” 严珊道:“那汴朝以前的书,汴朝以后的人不可能用这个墨重新抄写临摹吗?” 朱槿道:“当然可能,而且是有很大可能,但你分辨得出来吗?” 严珊无话可说。 严珊忽然想着了一个问题,过来道:“说要找到二十本,但又没说一定要拿准确了,我把整个藏书阁的书都堆到跟前,当中只要有二十本,不也就过了吗?” 朱槿心不在焉地翻着眼前的书,方才禄顺告诉她们,这些是藏书阁内的珍品,用名贵墨的可能性大一些,闻言头也不抬:“你可以去试试。” 时间明明已经短的迫在眉睫,朱槿还是有些出神,她随意地把一本可能的书放在一边,其实严珊说的法子也不是不可行,但她很怀疑藏书阁的人自己都不一定能分辨得出来,分辨是需要时间的,而她和严珊已经没有时间了。 朱槿把挑出的三本交给禄顺:“劳烦公公给女官看一下了。” 卫渺不适合宫里。 这个念头忽然就蹦了出来。 朱槿盯着眼前书上的字,神思游离。 和林夫人念她心切不同,卫渺那张嘴是真的毒,后宫女人们大多清闲,无事尚且要找点事,心眼大多比针尖还小,她那一句话下去,怕是活不过一天,就算为着皇帝的面上让她活下去了,怕也是要很受一番磋磨了。 朱槿把书往旁边一放。 其实也同她没关系。 卫渺曾嘲讽过她活得辛苦,那她一个如此辛苦的人又如何有别的心思管旁人。 严珊过来道:“朱槿,那女官资质着实太差,连分辨本书也不成,说是我的做法可以,但她要一一核对过去,我哪里来的功夫等她……等等,你该不会是在走神吧?你还有功夫走神?” 自从朱槿揭穿了严珊坑了张玉珂之后,严珊对着她的态度就放飞了不少,朱槿倒是没什么感觉,同时对女官的说辞也并不意外。 这厢禄顺也回来道:“碧声姑姑说了,姑娘的三本书里有两本是的,另一本不是、” 朱槿把刚才分出来的两本递给禄顺:“可能还要麻烦公公跑几趟了。” 禄顺躬身道:“奴才应该的。” 严珊道:“你为什么两三本一次地送过去?” 朱槿起身去了旁的地方找书,这里的她都已经翻完了。 “你为什么不理我?”严珊追着她问。 又不是。 朱槿把手上的书扔到旁边,看着严珊,殊无笑意道:“两个人找二十本,严珊,你如此聒噪,便是笃定我不敢在众人跟前说你一本都找不出来吗?” 队友再怎么愚蠢也是她自己同意的,她告诉严珊怎么分辨,严珊不肯去她认了,一个人做事她认了,可如果还要在旁边指手画脚,那她就不能容忍了。 第62章 不论 严珊终于不吭声了。 朱槿翻了一圈,这里显然比先前的那堆书便宜不少,她只找着了五本,撇除找错的,加上先前的,一共十四本。 禄顺提醒道:“姑娘,已经快到时辰了,若是再不走,恐怕迟了。” 朱槿道:“那这便走吧。” 严珊抱怨道:“到底还是卫渺,若不是她为了一己私事找你,应该是能找得全的。” 朱槿笑了笑道:“那你说她的所求,能成吗?” 严珊想了一下,待要说些什么,转而又道:“我连她所求是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成不成呢?” “不过若是些痴心妄想,那大约是不能成的。” —— “拜见殿下。”少女一身素色衣衫,迥异于如今富贵华丽的风气追求,却依旧显得飘逸非凡,清雅秀丽。 楚墨点头道:“起来吧。” 周文低着眼睛,道:“臣女冒昧,私下请殿下相见,还请殿下恕罪。只是臣女有一事好奇,想请殿下解惑。” “且说。” “敢问殿下,如何看待鬼神一事?” 楚墨平静道:“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 周文依旧低头,道:“但殿下并非圣人。” 楚墨承认了:“嗯,本王愿效圣人,不言不论。” 周文道:“殿下为皇帝之子,身份尊崇,尚且不言鬼神,那方士道士之流,与殿下身份悬殊,更哪里配论鬼神?他们鄙贱之身,卑劣之行,又如何能夺鬼神之力?” 她把话说得委婉:“更不能为陛下效力啊。” 楚墨不语。 周文抬起头,忍不住就是一惊,这位殿下的相貌当真是令人一见即惊,和朱槿那灼目得耀眼的艳色不同,这位是一眼便不似凡俗中人,让人近看了,反而如仰视般拉远了许多距离。 周文收敛了一下心神,道:“殿下,陛下正处春秋鼎盛之际,丹药鬼神之说实属无稽之谈,方士之言更不足以信,便是要平衡世家,也实在未到那个时候啊。” 所以就不要纳小姑娘了。 楚墨在看着别处。 周文悄悄捏了把汗,她自己都觉得这话单薄,皇帝只要想,什么时候纳妃都是合情合理的,但她实在没有办法,只要能试,她总要尽力一把。 楚墨开口道:“何必做此鬼祟之行?” 周文愕然:“殿下?” 她不直接去跟皇帝说,而是找了楚墨,这确实有些曲折,但用鬼祟形容,便有些过分了吧。 随即她发现楚墨这话并不是对着她说的,从旁边的花树后,走出一个绝艳的女子来。 何谓绝艳? 便是她露脸的那一下,这夕阳时灿烂热烈的光,都不能损去她的容颜分毫,暖黄色的光映照在她身上,反而有一种身处西洋画中的静谧柔媚。 是朱槿。 朱槿行礼道:“见过殿下,周姐姐安好。” 她看着楚墨,道:“回殿下的话,槿娘不敢做出什么鬼祟之行,回御花园的半路上,禄顺公公才想起忘了找碧声女官开个找了几本书的依据,槿娘担心误了时间,惹惠妃娘娘不悦,自己便匆匆回去又取过来,谁知道便见着了……” 周文难得不守礼一次,便被朱槿撞见了,一时间面上有些挂不住,匆匆道:“既是如此,那臣女告退,请殿下思量,实在没有必要空费了女子华年。” 随即便走了。 朱槿听着便有些笑。 楚墨看着她道:“你因何而笑?” 第63章 针对 朱槿道:“我笑周姐姐,死旁人不死道友。” 一般人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周文就是死无关紧要的人,不要死关系好的,皇帝纳多少人是有例可循的,不是卫渺,那就是旁人,她不希望卫渺进宫,这就意味着另一个女子的年华要折在宫里。 楚墨道:“那你为什么不同她说?” 朱槿有些诧异地笑道:“殿下说笑了,这事是说得的吗?何况周姐姐先前就希望我帮她,彼时我有事,所以未曾答应。” 她看着眼前的楚墨,也有些奇怪:“不过不知道周姐姐为什么会来找殿下。” 想找人帮忙不奇怪,但无缘无故地,便指望一个王爷帮忙去跟自己的爹说,你别纳谁谁谁,这也是够让人深思的了。 朱槿想起周文那一身书香脱俗的气质,再瞅瞅眼前楚王殿下这高邈端华的做派,忽然福至心灵。 配啊,这可是真配。比起平平无奇的单轻容,周文长得可好看多了,而且有气质端着,不会在楚墨面前相形见绌的,何况周文家世也好,楚墨娶了她也不亏。 等等,她不会真相了什么吧? 方才周文那匆匆忙忙的反应也很值得细究啊。 楚墨见她有些恍然的模样,觉得她想的,应该和事实相差甚远,道:“如果真如你所说,那她应该是希望你来找本王,不过被你拒绝了。” 朱槿:“我和殿下?我与殿下并无私交……” 这可比她设想周文和楚墨有些什么还要离谱了。 楚墨淡声道:“朱家槿娘,你当真不认得我?” 认得?她还要怎么认得他? 朱槿一脸懵:“槿娘自然认得殿下,永定伯府时只听见声音,无缘得见殿下芳容,今日才知殿下天人之姿,着实令槿娘好生敬仰……” 楚墨道:“芳、容?” 朱槿立刻诚惶诚恐:“殿下恕罪,槿娘一时嘴快,殿下应该是花容,不,也不对……大约是玉容?不不不!请殿下饶恕!实在是槿娘对殿下的敬仰犹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在殿下面前一时忘形,不能言语!” 楚墨听着她表面惶恐,实际把他比成女子贬损的话,知道她记仇永定伯府时的事情,道:“朱槿,你要本王恕罪,是不是?” 朱槿被他那一声“朱槿”叫得心思都飘了一下,这位殿下容貌不好说,但就这声音,她着实没听过一个人能有这般的,如冰雪清寒,却也如拂过耳畔的风雪一般,让人战栗的凉与痒。 她打了个哆嗦,随即应道:“楚王殿下心胸宽广,定不至于同我一个女子计较。” 楚墨道:“这罪本王不恕,你且记着了,莫要日后再记恨本王,说本王怎的就非要针对于你?” 朱槿:“!” 他为什么能把他要针对她这种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还有什么叫“再”?他害得她住进了储秀宫而不是毓秀宫,她记恨一下怎么了! 朱槿是真的惊了:“殿下,槿娘并未做什么……” 楚墨道:“刚才那姑娘来,可是为了即将入宫的妃子找我来说情的?” 朱槿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扯到这个话题,但人在屋檐下,还是要低头的,她应道:“应该是的。” 第64章 风雪 朱槿试探道:“那殿下以为如何?” 楚墨似笑非笑地:“你不是说她死旁人不死道友吗?” 朱槿正色道:“殿下,她口中的那人您应该也见过,宴会上喧哗得很,那还是因为有陛下在上头才好些,她那性子着实不适合进宫。” “何况殿下要是若是能不让她进宫,也不让旁人进宫,岂非是不死道友也不死旁人,美事一桩。” 楚墨面上没了笑意,有些冷淡:“你把入宫当成了什么?” 朱槿惊觉自己好像放肆了一些,嫁皇帝再怎么坑,也不能说得这么明显,顿时老老实实地:“槿娘错了。” “你错的何止这一桩。”楚墨道。 朱槿没听清:“殿下说什么?” 楚墨道:“如果你说的是礼部侍郎家的女儿,和羽林中郎将家儿子有婚约的那个,那我能告诉你一句准话。” 他的目光落到朱槿身上。 朱槿一听他说得这样详细,心就如一块沉重的石头,直咕嘟嘟地往下沉去,可在他的目光下,又仿佛变成了一根羽毛,被卷席在风中,无处立足,只能轻飘飘地随风而为。 一上一下,一轻一重。 朱槿的心尖有点颤。 他离她越来越近。 朱槿侧转过目光,不敢正视他。 她是一个立志要嫁给太子的女人,楚王身份再高,长得再好,那也当不了皇帝。 他已经靠她很近了,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微凉,仿佛刚从风雪中走出,抖落一身簌簌雪花。 朱槿低着头,听见自己胸腔里心跳怦然的声音,她有些理解那些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君王了,实在是,实在是…… 美色难挡。 她连楚墨的容貌都没分开来仔细看过,但随着他的靠近,就已经能感受到那种无法用笔墨形容的美色。 谁都说她长得美,可真不能跟楚墨比。 容貌太艳,就俗了,就妖了,但楚墨是云上人。 他略微低下身子。 朱槿闻见风雪的气息。 她忽然想起幼年不懂事时,冬日一个雪夜,她曾试图去碰炭盆里烧得正红的木炭,指尖被灼烧得发烫,身子却还是凉的。 他附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告诉你,她进宫是陛下临时决定的,却是最不可更改的。” 丝丝缕缕的声音直往她耳朵里钻,朱槿想要抬手捂住,却最终没有,冷不防撞见他的眼睛里,看见他毫无波动的眼神,忍不住心中又是一动。 她甚至没怎么听见他到底说了什么。 楚墨的视线下移,猛地皱起了眉头。 朱槿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先看见自己窈窕动人的身段,一点晕红还没爬上脸颊,忽的就变作了苍白。 她先前救桓清的时候,尽管已经特意把外裳脱下了,但后面各种烧水缝伤口,早就已经不能避免地沾染上血迹泥土。 能看见一处,说明肯定不止一处。 楚墨的目光落到她水迹未干的袖口,她的带血迹的裙摆,她沾上泥土的鞋底,还有她破损的指尖,不明意味地笑了笑:“看来这三个时辰,你是做了不少事情啊。” 朱槿不吭声。 她已经想溜了。 如果楚墨看出来了,那么意味着她可能被所有人看出来。 最保险的方法,就是她现在立刻回储秀宫,然后把身上的衣裳洗干净,再穿上身,这样才万无一失。 可她还是没有时间。 第65章 不语 楚墨看着她:“你不打算跟本王说些什么?” 说什么? 说她在宫中救了一个重伤快死的人? 朱槿这么一想,才惊觉桓清那事中充满了疑点,一个当差的七品小校尉,就算有地方给他受伤,但正儿八经的工伤怎么会这样见不得人,见不得人也不至于任由他自生自灭,而且怎么就这样堂而皇之地住在宫里。 何况他还长了那么一双和皇帝相似的眼睛。 算了,朱槿有些自嘲地笑笑,她想什么,人家防贼一样放着她,她有什么可想的。 朱槿眼睛一转,突然就捂住了肚子,期期艾艾地对楚墨道:“回……回殿下的话,槿娘身子不大舒坦,方才,方才……” 她试图用一般女子含糊不清的说辞来让楚墨不要问下去。 但楚墨也还是像是在永定伯府时一般,莫名有一种刨根究底的执着:“你方才怎么了?” 朱槿破罐破摔:“正打算跟殿下说呢,槿娘身上来了葵水,能不能劳烦殿下跟惠妃娘娘说一声,槿娘先回去换件衣裳,不然让娘娘看见了,怪不恭敬的。” 楚墨的眼神落到她袖口的水迹。 朱槿已经道:“槿娘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解决了一下,所以脚底有泥,但又不小心,所以沾到了……” 她说不下去了。 这好像着实恶心了一些。 但楚墨依旧看着她。 那眼神几乎就是在说:编,我看着你继续编。 朱槿也有些不耐了:“殿下揪着我问这么多也没用呀,若真是觉得槿娘做了什么坏事,不妨直接叫宫人来审问我。” 楚墨转身就走。 朱槿身上又没来那玩意儿,只要女官一来,这个谎言真是太好拆穿了,她不知道楚墨怎么就像跟她过不去似的,但是她理亏又害怕,只能赶紧追上楚墨:“殿下,殿下……” 楚墨头也没回。 朱槿真的快给他跪了:“殿下,槿娘错了,槿娘不该对着殿下说谎,但槿娘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她是不是只会这一句了? 朱槿看着天色,马上天就黑了,她肯定来不及回到宴会上了,如果再被楚墨叫来了宫人,彻查到底,她就真的完了。 朱槿一路跟着楚墨,内心有些惶然无措。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湖边,水波粼粼地反射着落日金色的光彩,岸边两三棵杨柳已经长出翠绿的叶子,但尖端嫩绿的叶子还是薄薄的几片,被夕阳一照,便仿佛融化进了金色之中。上下天光,整个天地间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灿烂。 楚墨走在朱槿前面两三步,朱槿被旁边的湖水反光晃着了眼睛,看着他的背影却也仿佛有些朦胧。 朱槿弱弱地唤他:“殿下,我的考试真的要迟了……” 她的声音里带了几乎是绝望的哭腔。 楚墨终于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朱槿的脸在夕阳中也变得不甚真切,她道:“殿下真不打算给槿娘一条活路吗?” 楚墨道:“这得问你做了什么。” 朱槿就沉默了。 她不能说。 第66章 落水 她说出来大概率就是死。 桓清死不死可能还不好说,但她这种人,牵涉其中就是死。 朱槿轻声道:“殿下先前是不是说不恕槿娘的罪?” “嗯。” 朱槿低声道:“那我就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 她靠近了楚墨,她的眼睛里盛装着此刻的漫天灿烂与温暖,夕阳的光芒照进她的眼中,让她的瞳孔变成了浅金琥珀色。 她问他:“殿下知道春天的水是什么温度的吗?” 他想起那次在储秀宫外,旁边的内侍说她的声音像流水,他觉得不止是声音,她的眼睛其实也有点像。 眼眸就像湖泊,倒映着满目阳光,而那睫毛,便大概是湖畔的杨柳——不过她的睫毛要浓得多。 有一点像。 只有一点。 她猛地向前,撞到了他的身上。 楚墨被她撞了个踉跄,这温香软玉、投怀送抱的方式,似乎不太对吧? 似乎更像谋杀。 没等他站稳,朱槿复又伸出手,把他狠狠地一推。 “噗通”一声,楚墨身子后仰,栽倒在了身后的水中。 这边的水不是很深,却足以打湿他的衣裳头发。 楚墨想起朱槿方才的话,一念之间,笑了笑:“春日的水甚佳,不冷不热,娘子估计也是要入水的,深情厚谊无以回报,且让我帮娘子一把。” 他一伸手,便抓住了朱槿的手。 女子的手软得很,都说这样的人该是心慈手软的,可不晓得她怎么就这样心黑手辣。 他轻轻一拉。 朱槿感受到了极大的力量差距,全身不由自主地向前倒去。 他已经落到了水中,湖水慢慢渗透进他的衣裳内层,他帮她调整了一下落水的地点,朱槿便更深地被水浸湿了头发衣衫。 可怜她今日出门的时候,那般精心打扮,想着要压众人,尤其是周文一头,现在却不得不为了自保,变成落汤鸡。 她想站起来,他却已经起身,按住了她。 他的容颜在背后金灿灿的阳光下模糊不清,而又如天上的神明一般,庄严不可侵犯。 神明强迫性把她浸在水中,神色难辨:“我们不急。” 春日的湖水尚且是冷的,湖水侵入进她的发丝,让她的头皮变得冰凉,再一点点地浸透她的衣衫,让她的身上变得沉重而冷。 朱槿仰躺着,被他这样按着,顿时感觉到一阵巨大的恐慌,水流漫了上来,没过了她的脸颊又退去,她的身子陷入到泥沙之中,她徒劳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眸光中有她自己不曾感觉到的楚楚哀怜。 他道:“娘子就算是想算计,其实大可以自己下水,无需推着本王也下去,这是娘子心意难平,想要本王同着你一起感受么?” 楚墨起身得早,衣裳头发都不算湿得厉害,此刻只有发梢在微微滴着水,他俯视着她,水滴便落到了她的脸颊上。 她似乎被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他用手拂去她脸上的水珠,道:“且让我猜猜娘子的心思,落了水,全身湿了是正常,身上的血迹也能洗干净,脚底有泥就更正常了。” “你是觉得这般,本王便不能让人查你了吗?” 第67章 春衫(一更求收求评!) 朱槿瞪着他。 她都已经这般了,他竟然还不肯放过她? 楚墨似乎是笑了笑:“娘子先前问我,我觉得这春日里的水温十分合适,那娘子以为,这水温如何?” 他一口一个“娘子”,叫得本来就瑟瑟发抖的朱槿抖得更厉害了,“娘子”一般是用来称呼已婚妇人的,称呼未婚女子的话就比较庄重了,比如陈礼叫她的时候,再比如她家那个严肃的吴嬷嬷。 这话突然从他口中说出来,便带了一点讽刺的味道。 她放弃了挣扎,不吭声。 她的发渐渐散开,丝丝缕缕地飘荡在水里,似是而非地融化进金色的湖水中,她笼罩在他的阴影中,眼眸便显得黑了一点,白皙的肤色却越发明显,一波湖水被风吹过来,把她的衣裳全部浸湿,湖水散去,她的衣裳便紧贴在了身上。 山峦远近,皆是春色。 楚墨自己还半跪在水里,湖水的凉隔着衣服,一层层地透了上来。 他突然收了手,放开了她,淡淡道:“起来吧。” 他先一步要站起身。 朱槿却伸出了手,湿漉漉的袖子滴答流着水,轻轻扯上了他的袖子。 像一种撒娇和哀求。 楚墨没看她,声音已经十分冷淡了:“你真打算冻死在水里,还是想着让我拉你起来?” 她的手顺着他的袖子往上,摸到他的胳膊,并最终攀上他的肩膀,借力坐起了身。 楚墨垂着眼睛,没动。 手是凉的,指尖碰到他脖颈处露出来的皮肤,尚带着水迹的感觉,也或许是她的头发落到了他的脖子里。 她用先前和他一般的姿态,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殿下的话说得不差,槿娘肯定是要在这水里走一遭的,只是想让殿下陪我罢了。” 她的声音近在咫尺,他脸色不变:“朱家槿娘,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他话未说完,便再度被朱槿推入水中! 楚墨的瞳孔微微一缩,他才说了她胆子大,想不到朱槿的胆子比他想的还要大得多,更想不到他竟然能在她手上连栽两次! 就这么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娘子! 冷水瞬间就漫过了他的脸,他闭上眼睛又微微睁开,正对上她的视线:“槿娘说让殿下陪我,殿下怎么就没听进去呢?” 她不落水,就无从解释她身上乱七八糟的痕迹,但这是临时起意,主要还是因为被楚墨逼的,既然是因为他,她就少不得拉他一起。 她一个弱女子的力气,根本无法对抗他,此刻几乎全压在他的身上,胳膊压在他的前胸,脸靠得极近,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呼吸。 春寂寞,春衫薄。 他躺在污泥中,一身紫衣被水沾湿,几乎成了墨色,即使是这样的姿态,他的脸上却依旧是冷漠从容,而不见丝毫的窘迫。 他看着她明亮的眸子,里头闪烁着自信而决绝的光芒,微皱起眉头:“朱家槿娘,你便没有一点男女之防吗?” 朱槿以为他是想要自己放开他,便道:“殿下方才按着我的时候,怎么不曾说男女之防呢?” 说完,她自己脸色就是一变。 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第68章 笑话(二更求收求评!) 她低头去看自己被打湿的衣衫,她穿了外衫,又有里衣,不至于看见什么,但水流顺着衣衫,却已经把轮廓勾画得实在明显。 尤其从楚墨那个角度看,更是…… 朱槿仿佛被烫着了一般,直接跳了起来。 楚墨冷冷地看着她。 那样子仿佛吃亏的人是他。 “你们在做什么?” 朱槿回头,见了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皇帝、惠妃、丽嫔,连带着一群贵女和一大群宫人,他们的目光都落在她和楚墨身上。 而她,一身湿衣,曲线毕露。 朱槿转身。 一个猛子,重新扎进了水里。 —— “哎,你们听说了吗?这次选秀的秀女中,可是有人闹了大笑话了。” “听说了听说了,整个宫里怕不是都要传遍了,那秀女竟然当真陛下皇后的面,直接跳进了水里,哈哈哈,还是陛下走了,她才水里出来。” “哈哈,亏得她怎么想得到,做得出来。” “可不是,”另一个宫女接过话:“听说她是无意间失足落水,然后楚王殿下正巧路过,以为她要死了,便救了她,谁知道人家是会水的。至于又跳水,大约是怕人多,没了脸面吧。” “楚王殿下……” 话一说到这里,便自动能忽略后面的话了,而且仿佛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最开始的宫女遗憾地叹气道:“怎么就不是我呢。” “还你呢?”有人便笑她:“不去看看那落水的秀女长得多好看,真是天上地下都找不出几个的大美人,要是你,楚王殿下估计直接走过去,就当没瞧见了。” 宫女也就是那么一说,怎么可能指望楚王去救她,反而听着美人,来了兴趣,兴致勃勃地问道:“谁家的美人?谁那么美?” 空气里忽然就安静了。 没人回答她。 她一偏头,便发现有人在盯着她瞧。 那人眼睛看着她,口中对着所有人道:“我看你们是着实太闲了,事情不做了,宫规也忘记了,一个一个倒净有嚼舌根的本事。” 宫女在她的目光下,顿时被吓得跪倒在地,头也不敢抬:“姑姑饶命。” 单轻容脸色不好,对着她道:“我饶恕你不得,先把手上的事做了,再去把宫规抄个十遍,抄不完不许吃饭,不许睡觉。” 宫女脸上发白,还要谢恩:“谢姑姑。” “你们几个,”单轻容点了先前和宫女一起说话的:“把宫规抄五遍,依旧的不抄完不能吃饭睡觉。” 她们低头道:“是。” 单轻容环顾众人道:“莫觉得我对你们太严厉,不近人情,这宫中行差踏错一步,都是要掉脑袋的,现在你们嚼舌根只是被我听着了,日后若是被哪位贵人听见了,说不得就拔了你们舌头。” 众人肃然,应道:“谨遵姑姑教诲。” 及至单轻容走了,才有不服气的道:“她才进宫了多久,能懂多少规矩,不过仗着家世好一些,又攀着惠妃娘娘,压了咱们一头,挑出那么多理由罚咱们,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扎了她的心窝子罢了。” 谁都知道单轻容有两样心事不能提,一个是楚王殿下,一个就是她的容貌,偏偏她们几句话里,把不该提的都提了,甚至流露出对楚王殿下的觊觎,如何能不恼着单轻容? 旁边有人扯扯她的袖子:“你左右没有人家那个福气,可别说了吧。” 那人看看周围,终于闭嘴了。 第69章 发热(三更求收求评!) 单轻容走进惠妃宫里,惠妃瞧着她便道:“你这孩子,正说着你,可巧便到了,”又瞧着她的神色道:“怎么,从何处受了气来,在本宫面前摆起脸子?” 单轻容赶紧把脸上的神情收了,陪笑道:“姨母这是哪里来的话,轻容怎么敢。” 于是过去接替了一旁的宫女,重新给惠妃揉捏起腿脚来:“姨母方才说提到轻容,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她的手法轻缓得当,十分舒适,惠妃被她按摩得眼睛略微眯起,也不理她前头的话,只轻叹道:“哎,这满宫的人,论起按腿,再没一个能有你这般的手艺了。” 单轻容含笑,正要说两句凑趣的话,却听惠妃道:“你若是出嫁了,也就没人伺候我了,还不如不出嫁,就留在我宫里吧。” 单轻容手上一下就失了力度。 惠妃被她按疼了,骤然不悦,看见她发白的脸色,训斥道:“这一个两个,一天天地便想着男人不成?让你不出嫁,留在本宫身边,便委屈了你?” 单轻容一下跪倒在地:“姨母且听轻容说,伺候姨母自然是轻容的福气,只是家中长辈送轻容入宫,是为了……”嫁给权贵的:“轻容不敢违逆姨母,也不敢拂逆长辈。” 惠妃有些阴郁的目光落在单轻容身上,过来好一会儿,忽然便笑了,摸着她的头顶道:“你这孩子,怪可怜见的,不过随口说了一句,怎么就把你吓成这样了。” “本宫知晓你心慕楚王,一定让你如愿。” 单轻容低着头,扯着嘴角都笑不出来。 果然,惠妃又道:“本宫让你去宴会上,本意是想让陛下看看,我单家的女儿虽然美貌不够,但其他地方并不比其他人差,可你第一场被丽嫔那个外甥女问得哑口无言,第二场射覆又比不过周家那个周文,当真是……” “周文便也罢了,一样都是外甥女,你如何便不如丽嫔的外甥女?” 单轻容只有附和应声的份:“是轻容驽钝。” 她走出惠妃宫殿的时候,指尖都还有些发抖。 惠妃能决定她的性命和未来,就跟她能决定那些小宫女的一样。 而宫女如今被罚,不能吃饭,她的未来,却更加是难以预料。 —— 朱槿还没来得及感受一下自己的神仙操作流传整个皇宫的“快乐”,便已经先一步因为落水而发热起来。 宫中一般容不下生病的人,但不知怎么,竟然没人把她赶出皇宫,反而让她住进了另一间小屋子里,估计是怕共处一室,连累其他人染了病气。 芸禾过来给她整理东西,一边整理一边淌眼抹泪的:“姑娘你怎么就生了病,这宫里哪里比得上家里,光看这屋子,也不知道比咱家差了多少,什么摆设都没有,这褥子都不是新的。” 芸香熬了药进来,见芸禾这般絮絮叨叨的,轻拍了她一下:“姑娘正生着病呢,你怎么一点都不懂事,平白说这些话,是想让姑娘躺着也受气吗?” 芸禾可怜道:“可是……” 芸香努努嘴,示意她快出去,继而端着汤药到朱槿跟前:“姑娘且喝口药。” 第70章 心悦(一更求收求评!) 朱槿想要起身,芸香便扶着她,往她背后垫了个半旧的靠枕:“这里确实不如家中,姑娘且忍着些。” 朱槿摇摇头,她嗓子有些哑,便以目询问。 芸香知道她想问什么,道:“奴婢已经把东西送过去了,不过那地方不像有人住的样子,”一边又端起碗,道:“姑娘的药都不多,不晓得为什么要分一半出来挂到竹林里,难道竹林里什么发烧的猴儿,也值得姑娘发这个善心?” 朱槿得了她的准话,又见她端药到跟前,就犹犹豫豫地不想接。 芸香熟练地从荷包里掏出颗糖:“姑娘把这个含在舌根会好些。” 朱槿重新钻回了被子里,看着芸香,声音沙哑道:“我会好的。” 不需要吃药。 芸香无奈道:“姑娘。” 朱槿直接闭上眼睛,用被子蒙上头。 芸香再唤,便没人答应了。 芸禾看着芸香出来,道:“怎样?” 芸香摇头:“夫人又不在这里,嬷嬷也不在”她轻声道:“没人管得了姑娘,姑娘才不吃药呢。” 芸禾便埋怨道:“你还叫我出来呢,结果还不是没法让姑娘吃药。” 芸香道:“且看看吧,到了今晚,要是姑娘的烧还退不下去,那无论如何都不能纵着姑娘了。” 到了晚间。 朱槿迷糊地睁开眼睛,感觉自己的烧退了稍许,没先前那么难受了,喉咙却干燥得很,屋子里有声音,大约是有人的,她道:“水。” 屋子里的人停顿了一下,随即是茶杯盖碰撞,水流进茶杯里的声音,再然后一个冰凉的茶杯被塞进了她的手里。 朱槿一气喝完,感觉喉咙润了些,这才小声道:“芸香你真不心疼我了,这水是凉的。” 屋子里没人说话。 朱槿在想自己的事情,也没注意:“我现在好多了,感觉再过两天便能好,不过你还是再抓两天的药,依旧送到竹林里去。” 还是安静。 若是平常,朱槿一定会警惕起来,可今天的生病让她的感官有些迟钝:“芸香你怎么不说话,可是因为我不吃药生气了?” 一个声音响起:“你是因为我发烧了?” 朱槿吃了一惊,睁开眼睛才发现屋子里的人并不是芸香,她道:“你怎么在这儿?” 她偏过头:“我说了,我虽然救了你,但再不想看见你了。” 他道:“今天竹林里的药是你送的?” 朱槿闷声答道:“嗯,我看书上说,你这样的情况很容易发热,便让人给你送了点药过去。” 救人要有始有终。 她其实还是有点好奇的,她发热了都需要躺一天,还不见得好,这人却只隔了一天便能下床了,那身板是铁打的吗?真的不会有事吗? 她是想提醒他最好不要下床的,但想了想,最终也没说。 他却已经理解成了,朱槿为了拿到药,故意让自己发烧又不吃药,把药省给他,毕竟除了这个理由,很难解释为什么昨天好好的人,今天就卧病在床。 他道:“你我萍水相逢,你连我的相貌都没看见,便如此心悦我吗?” 朱槿:“???” 他在说什么? 第71章 错认(二更求收求评!) 朱槿翻过身,坐起来,认真地看着他道:“桓清,我怎么从未发现,你竟是一个如此自信的人。” 他连意识不清的时候,都觉得她要害他,一边如此厌恶她,一边还认为她心悦他,在他眼里,或许她还是个不要脸面,上赶着倒贴他的女人? 他眼里出现疑惑的神色。 天色昏暗,朱槿并未看清,道:“我救你只是因为你曾救了我罢了,桓清桓校尉,您还是回去好好养伤吧,免得被人瞧见了你在我这里,没的损坏了您的清誉,还要误会我对您别有想法。” 他道:“我救了你?” 朱槿本来就有点发烧未退,坐一会儿便有些头晕,但他在这里,她不好直接躺下去,只能敷衍道:“是啊是啊,您城门相救的大恩大德,槿娘没齿难忘,”随即又有些冷笑:“真要忘了,不知道会被您说成怎样的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人呢。” 那种特别激烈的指责,朱槿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桓清用那种特别平静的口气戳破她的本质,莫名就令她十分在意。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桓清不是我的名字。” 朱槿把这话理解成他的真实名字不是桓清,她早对他的身份十分好奇了,只是前面他一直昏着,后面她自己说了再不想见他,也不好再问,此刻听他主动提起,顿时竖起了耳朵。 “那你叫什么?”她斟酌着道:“我见了陛下,陛下的眼睛同你十分相像,你和陛下有什么关系吗?” “可你要是真同陛下有什么关系,也不至于现在只当一个校尉啊。” 她理解错了。 她昏昏沉沉的声音里有些鼻音,听起来便带了些娇声,那因为发热而略红的面容,水润的眼睛,瞧着艳丽而美好,就如一枝春日里的桃花。 一个娇弱柔软,易于轻信他人的善良姑娘。 会救他,大约是她平生做过的最放肆的事情,甚至能因此委屈流泪,她估计都不知道,这背后有多大的干系。 可她想救的,其实却并不是他。 她只是认错了人。 他望着她,心里一瞬间竟有些荒谬的嫉妒情绪。 他嫉妒那个名叫“桓清”的人,她纵然说了不喜欢桓清,却不能掩盖她本质上在乎他的事实,那样全心全意的信任和帮助,所以才会在被他猜疑时那般伤心吧? 朱槿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想告诉自己,便道:“你不肯说,那就走吧,不要再来找我了。” 他下意识地便道:“如果我告诉你,便能来找你了吗?” 眼前的姑娘立刻睁大了眼睛。 他惊觉他说话可能放肆了些,冒犯到了她,她该羞涩了。 朱槿觉得他不是肚子上被开了一刀,而是脑子被开了一刀——坏掉了。 外头由远及近地传来脚步声,她道:“这应该是我的丫鬟,你赶紧走吧。” 赶紧去治治脑子。 便是这个时候,她心中第一个想法,竟还是他的安危。 他的目光有些奇异。 “咔吱”一声,门被推开了。 第72章 失踪(三更求收求评!) 芸香提着一壶水进来,看着朱槿坐起来,道:“姑娘,你醒了吗?感觉可还好些?” 人都是有直觉的。 屋子有人,有一个人、两个人和一群人的感觉都是不一样的,芸香放下水,看向窗户:“姑娘你怎么开了窗?” 朱槿道:“总闷着也不是事,我得透透气。” 芸香又看向她手边的杯子:“茶也是姑娘自己倒的?” 朱槿道:“开了窗以后顺手倒的,”为了避免芸香再问下去,她道:“这茶水都是冷的,芸香我有点晕,还有点头疼。” 芸香果然不问了,去把窗关了:“姑娘虽然要透气,但现在外头风凉,等明天白日的时候再开吧。” 又去给她倒水:“奴婢就是估计着姑娘要喝水,这才去给姑娘弄热水去了,谁知道姑娘醒早了。” 热茶喝着果然比冷的好了许多,朱槿看了看,道:“芸禾呢?怎么没见着她?” 芸香笑道:“那丫头如今可吃香得很,她们姑姑叫她做事去了。” 朱槿喝了水,暖洋洋得有些想睡觉,闻言没觉得什么,过了一下脑子,却顿时清醒了:“她们姑姑?那姑姑是谁?叫她做什么去了?” 芸香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她想了想道:“我不曾听过那个姑姑叫什么名字,不过我好像听人叫过她,嗯……” “是单轻容。” 芸香点头道:“对对,就是姓单,姑娘你……” 朱槿闭了闭眼睛,她就在床上躺了一天,就只懈怠了这么一天,事儿却又找上门来,说到底是她疏忽了,她都认出了单轻容是彼时给她指路的宫女,却觉得自己这样的容貌,能让单轻容忘了她。 她问:“芸禾什么时候出门的?” 芸香道:“大约一个时辰前吧。” 朱槿起身,芸香上前挽着她的手,她道:“给我梳妆吧。” 芸香惊道:“姑娘,您病还没好呢,这要是出门再受了风,落下了病根可怎么办?”她安抚朱槿道:“芸禾不一定出事了,且让奴婢去打听一下。” 朱槿算着时辰道:“你只能去找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内一定要回来。” 再过不到两个时辰,宫门就要下钥了,到时候整个宫中都不能轻易行走,她就是爬得起来,也走不了了。 芸香应道:“奴婢知道了。” 朱槿嘱咐道:“你小心,便是找不着芸禾,也不要让自己陷入危险,我如今在宫里,恐怕只有你一个可依靠的了。” 芸香点头:“姑娘且放心,奴婢懂得的。” 芸香走了,朱槿便起来给自己梳妆。 她发烧,身上一阵热一阵冷,如今坐在窄小的梳妆台前,皮肤是烫的,骨子里却感觉冷,脸上是红的,嘴唇却起皱发白。 朱槿忽然想到,今天该是卫渺被册封为妃子的日子。 才遇见了年少时的心上人,转而就要去嫁一个衰老的皇帝,这样的落差该是很难受的,可正如楚墨对她说的那样,这件事谁也改变不了。 卫渺不能,周文不能,朱槿现在也不能。 她们都是女子,她们的命运不由自己做主。 芸香还没回来。 第73章 计划 卡着半个时辰的点,芸香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光听脚步声,就知道她的慌张。 朱槿正对着镜子,点了根蜡烛,微弱的光线不太能照亮她的脸。 芸香急忙过来,看见她,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们是奴婢,是来服侍朱槿的,若是让朱槿冒险救她们,以此为要挟做出种种妥协,陷入险境,仿佛不是个事情,但若是真叫劝朱槿对芸禾不管不顾,她又怎么做得出来。 朱槿没回头,道:“说吧。” 芸香低着头道:“奴婢这几天在宫中认得了一些人,便托其中一个关系好的,替奴婢去找芸禾,结果她告诉奴婢,她只是略问了一问,单姑姑那边便仿佛有些不让她走的意思,还是她找了借口,又和单姑姑那边的一个人认识,这才脱了身。” 她看着朱槿的背影:“姑娘,芸禾怕是……” 如果只是普通找芸禾的人都有这样的事情,那芸禾本人怎样,实在就更不好说了。 她道:“姑娘,咱们现在是在宫中,也什么可依靠的,要不然去找丽嫔娘娘,或者皇后娘娘,请她们给咱们做主吧。” 丽嫔算是半个依仗,皇后是一宫之主,都是可以主持事情的。 朱槿声音犹自带了点哑,对镜梳妆,笑道:“傻姑娘,咱们要是去找丽嫔或者皇后,这才是把芸禾往死路上逼。” 芸香睁大了眼睛:“为什么?姑娘,芸禾就是那个单姑姑叫过去的,她是这样跟奴婢说的,奴婢也跟旁人确认过了,咱们去找皇后娘娘主持公道,人就在惠妃或者单姑姑那里,难道谁还能包庇着不成?” 朱槿道:“确定人在哪里,要去查去搜,你觉着咱们这样的身份,配去搜惠妃的宫殿吗?” 芸香顿时哑然了:“那皇后……” 朱槿道:“皇后能,但人家凭什么为咱们大动干戈?” 何况皇后与惠妃关系尚可的样子。 朱槿看着镜中的自己,道:“咱们便是找了更有影响的人,比如涉及到前朝,比如我父亲,但这都不是事,在从惠妃那里找到人之前,咱们更可能在某个水沟里找到芸禾。” 人死了,当然就万事皆空,无可对证。 芸香震惊道:“这怎么会……” 府中惩罚下人,顶顶严重的就是打几下再卖出去,绝不会丢了性命,谁知道芸禾一在这宫里失踪,便可能遇到这样的事情?难道不只是为了要挟朱槿什么吗? 朱槿心中叹气,到底是永定伯府事情太少,家中的婢女,便是芸香这样稳重的,那也是涉世不深,聪慧善良的心思有的,对人之恶却没有充分的估量。 芸香忧虑地看着朱槿:“那姑娘,咱们是要去找惠妃吗?” 朱槿给她娓娓道来:“搜宫是关系极大的事情,除非那人当真身败名裂了,不然是不至于有这样的待遇的。如今人家捉去了芸禾,就是故意给设好了套,咱们去找惠妃,便是正中下怀。” 芸香知道自己脑子估计不够用了,她说不出叫朱槿放弃的话,膝盖一弯,跪下道:“姑娘说什么,奴婢就去做什么。” 第74章 寻找 朱槿站起身子,推开窗:“你若是肯一直跟在我身边,这些事情总要去想的,你方才若是光去做事,如今恐怕也不能回来了。” 芸香脸上一热,想着果然是这个道理,应道:“奴婢晓得了。” “以后在我面前也莫要动不动跪下。” 芸香便起了身。 风从窗子外头吹进来,朱槿自言自语道:“还差一点。” 芸香没听见,道:“姑娘说什么?” 朱槿回身:“芸香,接下来才是真正要做事的时候。” —— 春天温差很大,外头太阳一落下,风刮起来便是冷的,园子里只点了几盏灯,在黑夜里头摇晃着,不显温暖,反而更添清冷孤寂。 两三个宫女走在一起,悄声抱怨道:“单姑姑这磋磨我们的,一天不曾进食了,现在饿得我头昏眼花。” “可别说了,现在膳房里也早就没了伙食,如今给单姑姑交了这宫规罚抄,估计待会儿能找到个馒头吃都算福气了。” “诶,你说咱们要不要给阿慧也带点吃的去啊,她被姑姑罚抄十遍,估计天亮之前都抄不完了,屋里又不让点灯,外头天又冷,光又暗,被风吹着,再不吃点东西,怕是要出事了。” “可单姑姑那性格,要是知道了……” 当中一个宫女忽然发出尖叫:“啊!” 其他人被她吓了一跳:“你叫什么?!” 宫女道:“我方才看着那没人住的屋子,仿佛有些光,还有个可大的东西。” 这些屋子都是明天册封嫔妃要住进来的,可今天却实在不该有些什么,众人悚然,有胆大的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隐隐约约有光透出来,一个巨大的身影映在窗上。 顿时就松了一口气:“不是什么可怕的,里头的就是人,人影在灯前,投射到窗纸上,便显得大了。” 那宫女瞪圆了眼睛:“那现在也不是有人的时候啊,该不会做什么不轨之事吧?” “不轨之事也不是现在做的。” 她走近了,扬声道:“里头的是谁?不出来我们便叫人了!” 里头那个身影停顿了一下,随即光影晃了一下,她从里头慢慢地走出来,穿着宫装,身材纤细,她手里提着灯,怯生生地看了看三人,行礼道:“三位姐姐有礼。” “你是谁?到这里来干嘛?” 她道:“姑姑想起来这里有些地方没布置好,又有东西落下了,便命奴婢过来再看看。” “谁家姑姑会这般折腾人?” 她便低了头,小声道:“是单姑姑,说是有一个东西落在这儿了,没收到,让奴婢回这儿再找找。” 几个宫女顿时恍然又无奈:“噫,果然是她。” 她们顿时有点同情这个小宫女,单轻容自己不知道把东西弄到哪里去了,结果让她打着灯来找,找不到回去估计还挨一顿训斥。 但一开始出声的宫女却并不接受这个说词:“宫中便是一根筷子,拿来送回都有法度可依,如何会丢了东西?你还没说你是哪个宫的宫女,找的具体是什么东西?” 第75章 抄写 她似乎被她这样问吓到了一下,然后回答得倒是不带磕绊:“我是随着我家小姐一起入宫的,先前单姑姑比较使唤另外一个丫头,不过最近倒是没怎么见着她,便叫我过来,找的是一只白瓷梅瓶。” 那人略一思索道:“你怕不是在扯谎。” 她老老实实地:“不敢,我现在在找瓶子,姐姐若是不着急,可以多等我一会儿,咱们去见单姑姑,或者其他姑姑,都可以。” 旁边的人便道:“这么个外头的小丫头,你吓她做什么?” 那人见她老实笃定的样子,也有些疑惑道:“她说不见单姑姑平日指使的丫头,可那丫头今儿我才见过,那白瓷梅瓶更是两天前便被拿走了,倒是有个同色的小碟子,漏了一只,她不找碟子找瓶子做什么?” 旁边人道:“你莫不是听错了?” 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随即嗫嚅道:“我……我不知道,姑姑让我来找瓶子的,我没有听错,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 几人对视一眼,说话的那人便笑道:“你若是立刻顺着我们的话改了口,那就必定有事了,现在看来,倒是个实诚不假的,看来是姑姑在故意找你麻烦,或者记岔了也未可知。” 她便低下头去,声音带了些压抑的哽咽:“姐姐们要是没事,我便接着进去找了。” 其他人吃惊道:“不是说已经说白瓷梅瓶被拿走了吗?你还找什么?” 她道:“总是要找的。” 几人顿时了然,找了肯定找不到,但不找又仿佛太无望了些,可见当真是有些怕单轻容。 那人便道:“你一个外头的,怕单姑姑干嘛?说不定你主子身份比她还高些呢,左右也不仰她鼻息,再找找回去便是了。” 她疯狂摇头,手上的灯在风中摇晃:“小姐不让奴婢惹事的,而单姑姑又……” 旁边人便对说话的人道:“你先前不是说有个同色的碟子吗?不如找给了她,让她拿过去交差去,反正也不可能留着干嘛。” 那人笑道:“我还想下次犯事的时候,拿出来向单姑姑讨饶呢。” “讨饶?你仔细人家说你偷窃呢,快快找过来,交给这个丫头吧,咱们也赶紧见单姑姑去,见完了好吃点东西,晚上说不得还要值夜呢。” “行吧,你们且在这里等等。” 那人走了,她便问道:“姐姐们去见单姑姑,是什么事情呀?” “冒犯了姑姑,姑姑让我们抄了宫规给她送过去呢。” 她领着她们站到了屋檐底下,把宫灯放下,道:“我是一定要去找姑姑的,不如帮你们带过去吧。” “这……可以吗?” 她道:“我是没法子,必须去给姑姑回话,姑姑只让你们抄,又没说必须要你们亲自送过去。” 待在同一个屋檐下,不大的空间更让人觉得亲密,女孩子的声音又是那么轻柔可亲,让人心生好感和信任,两个宫女略一犹豫,便把抄写交给了她:“如此就麻烦你啦。” 第76章 信任 她笑道:“不打紧的,姐姐们不也想办法让我从姑姑那里脱身吗?” 有个宫女好奇道:“看你先前那么怕单姑姑,是有什么原因吗?” 她脸上便显出害怕又纠结的神色,摇头:“奴,奴婢不敢说的!” 单轻容身份比她们高,所以能管着她们,但实际上她们只和单轻容搭个边,单轻容进宫就是为了换个机会嫁人的,随即可能走,根本管不住她们,不然她们也不至于敢这样轻慢她。 此刻听了她这样说,一下来了兴趣:“你且说说吧。” 她捂着脸,竟一下哭出声来:“那个单姑姑平日里使唤的丫头,和我关系尚好的,她是永定伯府家小姐的丫头,方才我说谎了,今天是见着她的,只是,只是后来我竟,竟在单姑姑那里……” 她放下手,眼睛瞪得大大的,满眼都是泪水和惊恐。 两个宫女嗅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气息,这个小丫头实在太容易轻信人了,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便要把实话透露给她们,可她们听了,才发现是自己实在不该知道的东西,赶忙道:“你别哭了,荣姐姐马上就回来,你给单姑姑把碟子送过去,她也不会对你怎样。” 她哀怜地看着她们,眸光楚楚哀求,可口中却说不出求她们帮助的话。 真是个善良的孩子。 两人心中怜惜,却知道绝不能松口答应,轻声道:“你若有心,该去找她的主子才是,要不是她得罪了单姑姑,估计便是她主子了,这时候该着急的是她主子,话说永定伯府是哪家的?” 她小声道:“她主子昨日仿佛落水了,估计现在不能起身。” “哈?”两人略一思考,不相信竟然有这种巧合:“是那个当着陛下的面跳湖的那个吗?” 吃瓜吃了一圈,没想到又吃回来了。 她道:“你们也知道?” “何止呢,”她们指指她手里的纸:“正是不小心在背后说了两句,戳了咱们单姑姑的心肝,这才抄了宫规。” 她奇怪道:“你们这样说,单姑姑应该开心啊,怎么会生气?” “你怎么知道单姑姑应该开心?”有人这样问道。 她回头,见着刚给她拿了东西过来的那个“荣姐姐”,便道:“方才两位姐姐说,若不是阿禾得罪了单姑姑,那便是阿禾家的小姐,所以我想,听见你们说她的不好,单姑姑应该开心才是。” 她的表情没有任何作伪的痕迹。 坦然而纯真的神色。 阿荣皱眉道:“你们方才说了什么?” 怎么扯得这样远? 她欲要说些什么,阿荣却已经打断了她:“罢了,也没什么好问的,”她把转着碟子的匣子给她:“莫要磕碰坏了。” 她行了一礼:“多谢姐姐了,”随即抿起嘴,有些腼腆:“姐姐,我顺便帮你把给单姑姑的抄写一起送过去吧。” 阿荣看着她,眼中的警惕终于散去了一点,递给了她,又对着其他两人道:“既然这位妹妹帮了咱们,咱们先回去吧。” 三人离去。 阿荣越想越奇怪:“你们到底说了什么?” 两人便把对话大致说了。 阿荣突然觉得自己身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慢慢道:“你们竟丝毫没发现,若不是我最后打断了你们,你们便要把所有知道的事情,都朝她说了吗?” 第77章 通报 两人也是一惊,然后道:“没有啊,她也告诉我们,她撞见了单姑姑对那个出身永定伯府的丫头……” 随即哑然了。 单轻容具体做了什么? 她们不知道。 彼时她们赶紧截断了她的话,还在庆幸没让她继续说下去,实际却让自己真的什么具体的都不知道。 阿荣道:“你们知道她的名字,她的来历,甚至于,她的容貌吗?” 她光说自己和自家姑娘一起进宫,认识单轻容和芸禾,可以随同她们去见任何人,听起来让人信服,实际只字没透露具体的身份;她请她们到屋檐下避风,顺手将那盏灯放在台阶下,昏暗拉近了她们的距离,模糊了她的脸,她们能看见她一双眼睛闪闪发亮,诚恳真挚的模样,却从头到尾都忽略了她的相貌。 两人觉得不太对劲,却依然不太想相信:“那个丫头那么老实,怎么会,天黑也是有的——阿荣你莫要太多心了。” 阿荣觉得不可置信:“就那么两句话的功夫,你们都被人家把话套了个干净,怎么还相信她?” 她们道:“那阿荣你方才也把抄写的宫规给她了啊。” 阿荣反驳道:“我那是……” 她也说不出来了。 便是看着她那双小心翼翼的纯善的眼神,她下意识地便认为因为她给了她碟子,所以她投桃报李,也想帮她一把,她若拒绝反而不好,那她把抄写给她,也是一件如此理所当然的事情。 阿荣身上汗出了一身,转瞬又凉凉地贴到身上,最终也无可奈何:“罢了,只愿那丫头不会害了咱们吧。” 三人一时无言。 见三人离去,少女提起宫灯,却并没有离开,而是一口吹灭了灯,四周看了一眼,退进了身后的屋子里。 —— 芳信宫外。 遮遮掩掩地走过来一个人,她带着斗篷,把身上裹束得严实,还有些臃肿的模样,她嗓音有些低沉,从袖子里摸出散银子:“求见丽嫔娘娘。” 门口的内侍对视一眼,上下打量着她:“你是谁?” 她道:“便请通报一声,奴有事求见丽嫔娘娘。” 其中一个便道:“这宫门马上就要下钥,丽嫔娘娘马上也要歇息了,岂是你想见便能见的?” 她有些着急,估计是没料到这样的结果,来回想了一想,道:“我家小姐来过芳信宫的!”她拿出更多的银子,沉甸甸的,她的手几乎要握不住了,哀求道:“两位便通报一声吧。” 内侍接过她手中的银子,不耐道:“那便给你通报一声,你是哪家的?” 她似是愣了一下:“朱家……咳,我是林家二小姐的奴婢。” 那人皱眉道:“怎么不知道有个什么林家二小姐?” 她道:“如何没有?我家小姐和丽嫔娘娘一个姓,是一个本家出来的。” 内侍走了进去:“行吧,你且在此等着吧。” 这个内侍进去了,另一个人见着她也不往门口站,反而顺着门口,往墙那边的阴影里贴着,不想让人看见的模样,有些疑惑,不过没说什么。 第78章 破绽 那个内侍进去了一会儿便出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嬷嬷。 内侍问另一个人道:“方才那个丫头呢?” 问完了才发现几乎和墙融为一体的女子,她低着头,娇娇怯怯的模样,身形有些胖,于是招手道:“来!” 女子便走了过去。 内侍指着旁边人道:“你跟着这位嬷嬷进去吧!” 她有些疑惑:“上次怎么没见过这位嬷嬷?” 另一个内侍便道:“这是费嬷嬷,你不是说要见丽嫔娘娘么?跟着嬷嬷进去吧。” 她有些不放心,来回踌躇了一下,旁边的内侍便露出不耐的神色,她也没旁的法子了,只能跟着这位嬷嬷。 进了宫门内,费嬷嬷一双尖利的眼睛在她身上来回盯着,道:“你是哪家的,如此遮掩着来见丽嫔娘娘,焉知不是歹人?” 费嬷嬷一边说着,一边就想去揭去她的斗篷。 女子却是立刻躲开了,用冷冷的声音道:“嬷嬷还是请自重些,丽嫔娘娘既然已经答应了我去觐见,那便认了我的身份,不说奴做不了不轨之事,便是待会儿要做,娘娘身边也自有其他奴婢护持,和嬷嬷没有半分关系。” 费嬷嬷道:“在去见娘娘之前,我也有资格搜你的身!” 她一惊,费嬷嬷真要对她动粗,她一个弱女子,怎么抵抗得了? 随即镇定道:“嬷嬷还是莫要过来,要是真搜了我的身,或者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或者因此误了丽嫔娘娘的事情,嬷嬷便当真不怕丢了性命吗?”她微微仰起头:“便是奴的身份,恐怕也比嬷嬷高,嬷嬷这样无所顾忌,怕是不大明智。” 费嬷嬷盯着她:“你在外头的表现与现在大不相同。” 女子有些淡淡的嘲讽:“进了丽嫔娘娘的宫中,大家一般的身份,还能拿我怎么样吗?”她道:“快带我去丽嫔娘娘,此番有重要的事情,耽误了,仔细治了你们的罪!” 这样说得张狂,但女子却是压低了声调说的,又像是不愿意张扬。 费嬷嬷忍了气,冷哼道:“你这丫头,好生不晓事,便是给了外头的内侍银子,如何不给我?” 女子道:“叫你带我进去,这是丽嫔娘娘的意思,如何要我给你银钱?便是给,也不会给一个要搜我身的人。” 费嬷嬷斜睨着她:“小娘子好生大的气性。” 她便不吭声了,只跟着费嬷嬷走。 突然,她顿住了脚步:“嬷嬷,我好像有些内急,且容我先去解决一下吧。” 她一边说,一边往回走。 费嬷嬷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小娘子往哪里去?”又道:“这胳膊只这么一把,却不知道娘子的身子如何这样臃肿。” 她全身骤然紧张了,随即挣扎道:“嬷嬷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连如厕都不让奴去?” 费嬷嬷道:“娘子如何只用一个胳膊挣扎,另一个胳膊却不动呢?” 她身子又是一僵,却不回答这个问题,强自镇定道:“嬷嬷便是这么拉我,也不成体统吧。” 费嬷嬷压低了声音喝道:“还不过来,把她给带走!” 从旁边出来几个人,费嬷嬷冷笑道:“还是安静些吧。” “朱家小娘子。” 第79章 搜身 她看着周围,最终闷不吭声地被费嬷嬷带走了。 费嬷嬷笑道:“是个识趣的小娘子,你要是敢叫,现在可不知道是什么下场了。” 一个费嬷嬷她挣不脱,何况是这周围许多人。 她道:“嬷嬷是惠妃娘娘那边的人?若是被丽嫔娘娘知道,嬷嬷比起担心我的下场,还是担心一下自己的下场比较好。” 费嬷嬷心中暗想这个小娘子还是稚嫩了些,丽嫔指不定早八百年就知道了,却看着她道:“姑娘倒是镇定得很。” 她道:“被嬷嬷认出来了,算我无能。但我却是不信,惠妃娘娘敢抓住我的丫头,杀了剐了都罢了,还敢对我做什么不成?” 现今法度甚严,便是家中仆婢名义上都是不能轻易打杀的,而朱槿如今尚不能算宫中的人,便是皇后,想要处置她也得往皇帝永定伯那边说一声,若是她连着她的丫头一块儿死了,这怕是要被理解成皇帝要把永定伯全府抄斩了。 惠妃一个没儿没女的妃子,连想敲打朱槿都是借了皇后的名义,哪里来的胆子就敢杀了她? 费嬷嬷道:“姑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她当真一点都不怕:“嬷嬷说笑了,只是没必要怕惠妃娘娘罢了。” 未等费嬷嬷翻脸,她便道:“嬷嬷带我过来,肯定是惠妃娘娘有什么吩咐,我身体不适,还请娘娘赶紧说了,放不放我的丫头也给个准话,我好趁着宫门未关,回去歇着去。” 话一说完,她便用带着鼻音的声音,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空气里甚至都能看见唾沫星子,她取出帕子,瞥见费嬷嬷似乎离她远了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嬷嬷莫怪。” 这一路,费嬷嬷终于再没有靠近她一点了。 进了间屋子,里头坐着的却并不是惠妃。 费嬷嬷有些恭敬道:“安姑姑,我将人带过来了。” 她带着斗篷,一直垂着头,不太看得见人,听见费嬷嬷叫“安姑姑”,心中正纳闷是不是个年轻女子,却听一个较老的声音响起:“你怎么把一个脸都看不清的人带了过来?” 费嬷嬷一惊,顿时意识到了:“是我疏忽了。” 她有些抵触道:“我身子不爽利,不能吹风,不能见人。” 但这位老嬷嬷显然极有分量,比费嬷嬷强多了,旁边人也不和她说话,直接便要上来揭她的斗篷,她后退一步,道:“你们莫要碰我!” 她的声音因为羞愤有些沙哑尖锐,随即深吸一口气:“我自己取。” 她掌心有些湿润,缓慢却坚定地取下了一直盖住了大半张脸的斗篷。 暗室之中已经点了光。 她入眼便看见一个眼生的老嬷嬷,旁边还有几个年轻的宫女,这嬷嬷估计是因为当初教导了费嬷嬷,所以费嬷嬷才会叫她姑姑。 见了她,安嬷嬷的眼睛略微眯了起来,那眼窝因为年老而深陷,所以更显得眼神深邃。 她垂着眼睛不动。 半晌,安嬷嬷才道:“有些丫头气。” 她抬起眼睛看安嬷嬷。 “不过毕竟年龄小,大约还是如娘娘所说,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 第80章 指甲 费嬷嬷看着她的脸,也点头道:“总是听说朱家娘子容貌过人,虽然言过其实了些,但却是不差。” 安嬷嬷转头看着费嬷嬷:“便确定了是朱家的那位姑娘吗?” 费嬷嬷道:“她一来求见,似乎有些胖,但手指却是纤细无茧的,有人便报给了我,我见她态度高傲,又闻见了她身上沉木香的味道,是从衣裳里头透出来的,不是临时沾上的,便觉得有七八分,如今再看了她容貌,怕是不假。” “马上单姑娘便要来了,假不假,她是见过朱家娘子的。” 安嬷嬷便示意周围的人:“还不清姑娘坐下?” 她便挨着椅子边坐下。 安嬷嬷观察着她:“倒的是识礼,只是拘束了些。” 她咳嗽了两声:“惠妃娘娘不肯见我,那如此大费周章,还是请告诉嬷嬷我,所为何事,我的丫头几时能放回来。” 安嬷嬷摇头:“姑娘,不急,且等等。” 安嬷嬷不像费嬷嬷那般尖锐世俗,她说话平缓和气,乍一眼,乍一听,可能还会以为这是个好脾气的老人家,但她身处这个地位,这样的做派,却反而令她更加不安。 果然,一个宫女手里捧了个小匣子,附在安嬷嬷耳边说了两句,安嬷嬷打开看了一眼,感叹道:“嗐,大姑娘怎的还是这脾气,心肠也太软了些,”她道:“拿给姑娘看看。” 她心中有些惴惴不安,那宫女便合上匣子,又到她跟前打开:“单姑姑那边刚送过来的,请姑娘看。” 她看了一眼。 六片贝壳般的东西被摆得整整齐齐。 这些东西大小不一,上面似乎还残存了些什么。 安嬷嬷道:“让姑娘见笑了,时间仓促,这东西应该清洗好了再给姑娘看的。” 她有些疑惑这是什么东西。 随即瞳孔慢慢地缩紧了,她的脚无意识地踢着了椅子,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声响。 见她已经想到了,安嬷嬷笑道:“永定伯府果然还是富贵人家,便是府里出来的丫头,这指甲都比我手下不成器的宫女长得整齐。” 这是指甲,这是芸禾的指甲,这是芸禾刚刚被拔下来的指甲。 安嬷嬷饮了口茶,道:“说起来也怪可笑的,大姑娘一直用着那丫头,以为是个可堪培养的伶俐人,没想到早就是姑娘的人了,可见姑娘培养的丫头也是好的。” 她全身都有些发抖。 既是恐惧,也是愤怒。 而恐惧大于愤怒。 费嬷嬷瞧着她的神色,道:“姑娘让她接近单姑娘的时候,便该想到这一天,怎么却做出这神态来?” “先前姑娘说,惠妃娘娘不能拿你怎样,可能也不能把你的丫头怎样,但今儿就告诉姑娘一句,宫里不伤人命的手段可多着呢,这还是比较着相、露了痕迹的,主要是为了给姑娘开个眼,还有旁的手段,姑娘大可以试试。” 她有些慌乱地偏过头,胃里有些作呕:“你们把这个拿走!” 她无法直视这个东西就在她的眼前。 安嬷嬷示意宫女收起来,欣赏着她的反应,道:“朱家姑娘,现在咱们来说一些事情吧。” 第81章 狠辣 她崩溃之后就是冷凝。 她坐在椅子上,直接闭上了眼睛,竟是拒绝和安嬷嬷说话的姿态。 安嬷嬷皱起了眉头:“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已经震慑住她了吗?为什么她反而不说话? 费嬷嬷在旁道:“姑娘是以为咱们说的是假的?” 她一动不动。 费嬷嬷看着安嬷嬷,安嬷嬷轻轻点了点头。 她们可那样好的耐心,必要时用点特殊的手段,也没有什么。 费嬷嬷的手落到了她的身上。 她已经感觉到了,睫毛动了动,却依旧没有给出什么具体的反应。 就在费嬷嬷要下手的时候,外头的宫女又走了进来,手中又是一个匣子,安嬷嬷道:“这是什么?” 宫女道:“单姑姑那边送来的,说是要人看仔细了。” “有什么可仔细的?”费嬷嬷道:“就算看仔细了,也该让朱家姑娘看看仔细,且拿过来。” 宫女看了一眼安嬷嬷,安嬷嬷点了点头,于是便把匣子送到了费嬷嬷跟前,费嬷嬷便开了,放到她跟前:“姑娘便不睁眼,再长长见识吗?” 她置若罔闻。 费嬷嬷自己无意间看了一眼,初看不觉什么,再看却是脸色骤然一变,看向上头的安嬷嬷:“姑姑……” 她悄悄睁眼瞧了一下,瞬间又闭上了,身子颤抖得连椅子也在动。 真的,她就该听话,什么都不看的。 安嬷嬷道:“拿上来。” 如果说先前六个带血的指甲就已经够惊悚可怖了,那么这个显然更加震撼,因为这是生长出指甲的手指。 手指如果初看不觉得让费嬷嬷有什么,那再看见上头完整的指甲,就知道这和前头的指甲,并不属于同一个人。 属于谁? 安嬷嬷的眼神盯住了传话的宫女:“你说这是大姑娘那边传来的?” 宫女也惊了:“是,是的。” 安嬷嬷脸色一变:“走!” 她们这是落入了旁人的算计中,这里很快就会被发现。 “砰”地一声,外头的门猛地被打开,一身华服的丽嫔站在外头,笑吟吟地道:“不知道长乐宫的嬷嬷,怎么就和我芳信宫的嬷嬷待在一起了,对了,还有个小丫头。” 她从椅子上起身,腿尚有些发颤,她朝着丽嫔的方向道:“拜见丽嫔娘娘,拜见姑娘。” 她的姑娘,正站在外头,昏黄的灯光不能减损她的美貌丝毫,她用一把因为发烧而略微沙哑的嗓音唤道:“芸香。” 芸香应道:“是,姑娘。” 朱槿走过来,看着她:“可受着了什么损伤?” “不曾,”芸香看向朱槿的目光中有些忧虑:“姑娘……” 她想问芸禾的事情,可又知道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不能问,但她的眼前,还偶尔闪现着方才的画面,她不知道刚才的东西哪一样是芸禾的,又或者都是。 朱槿一笑,艳丽的容貌中便带了些妖冶的色彩:“你若是没事,那便没什么大碍了。” 这是肯定了,至少后一样东西,不是芸禾的。 第82章 奴婢 安嬷嬷看着朱槿,道:“竟是老奴看走了眼,却不知道世间竟真有如此绝色,被你一个小姑子耍弄于股掌之间。” 朱槿看也没看她一眼,对着丽嫔道:“娘娘,槿娘身体不适,且容槿娘带着奴婢退下。” 丽嫔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探究,随即微微点了点头。 费嬷嬷和安嬷嬷此刻并不在芳信宫内,但她们就这在一起,也足够丽嫔拿捏一下惠妃,借机弹压她一下了,惠妃最近打压丽嫔甚是厉害,此时算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也算是朱槿送了丽嫔一份大礼。 芸香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给朱槿披着:“姑娘莫着凉了。” 安嬷嬷在她身后道:“愿赌服输,老奴无话可说,只问姑娘一声,那东西是谁的?” 朱槿回头一笑,轻声道:“嬷嬷在说些什么,槿娘并不知晓,只有一点请嬷嬷放心,嬷嬷担心什么,那便是什么了。” 安嬷嬷的眼睛瞬间睁大了:“你竟敢!你竟能如此!” 嚣张跋扈的人不是没有,但朱槿一个小姑子,竟会这样,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甚至与她之前知道的,都截然不同。 朱槿偏了偏头,有些天真的模样:“嬷嬷此前应该听说过徐思嫄妹妹,她记岔了事情还要来当众诬陷槿娘,陛下明察,将她给送出了宫,嬷嬷若听说此事,大约以为槿娘没多同她计较,便是个软善可欺的。” “嬷嬷,人若欺我一次,我便是这般,但若是想三番五次,可真就错了主意。” 安嬷嬷似是无奈,又似是妥协道:“多的是丫头不听话,便如物件一般,该怎样处置便怎样,你又何必朝着旁人下手?” 朱槿有些诧异轻蔑地看了她一眼。 目光中淬了毒。 只这一眼,竟看得安嬷嬷这样的人有些战栗的感觉。 朱槿朝丽嫔行了礼,便领着芸香退下了。 丽嫔看着她的背影,转而对着安嬷嬷,和自从她进来便没了声音的费嬷嬷,悠游自在道:“去把惠妃娘娘请过来。” 宫女道:“这马上宫门关闭,惠妃娘娘恐怕……” 丽嫔瞥了她一眼,宫女便赶紧去了。 宫门关不关的,主要就是为了管身份低微的奴婢,至于身份稍微高一些的,都是有可以操作的空间的。 所有规矩的制定,大约都是如此。 —— 一出去,芸香便道:“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朱槿步履不停:“莫说话,先回去。” 两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宫门关闭之前赶回了住处。 芸香给朱槿倒了些茶,又碰了碰杯壁:“姑娘,茶凉了,奴婢先去给您换些热水去。” 朱槿拿过茶壶,一下子倒了满杯:“哪里讲究得了那么多。” 喝完了水,朱槿才觉得缓了缓,胸腔里一下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吓得芸香脸色都变了:“姑娘,姑娘你没事吧?如今这也没法请大夫,要不我去给您熬点药去?” 朱槿微微摇头:“你先去看看芸禾吧,就在隔壁,见了也好放心些。” 芸香道:“芸禾她……” 到底没听见从朱槿口中的准话,她不能放心。 第83章 劝告 朱槿淡淡道:“我去晚了,她被拔了六片指甲,咱们宫中也没人可帮忙的,你去给她上药包扎吧。” 芸香道:“那手指……” 朱槿不太在乎道:“单轻容的。” “姑娘!”便是有了心理准备,芸香还是被回答惊到了:“姑娘,你怎么能……” 她算是明白安嬷嬷之前的话了,拔芸禾指甲的肯定不会是单轻容本人,一般来说,便是朱槿要给芸禾出气,给自己找面子,那也就是从下人身上找补,直接对着单轻容动手,怪不得安嬷嬷也出乎了意料。 芸香道:“姑娘便是要对单姑姑怎样,那也不能直接就……姑娘,那还能接的上去吗?” 朱槿笑了笑:“你以为呢?” 芸香便叹气道:“姑娘就算心疼芸禾,那拔了单姑姑指甲便也罢了,指甲还能再长,这个又接不上。” 朱槿没接话,道:“先让我歇歇吧,你且去给芸禾上药。” 芸香答应了,随即又想到什么,从身上掏出一个东西出来:“姑娘说丽嫔娘娘那边可能有惠妃娘娘的人,果然不差,只是她们大概以为我身上胖些是为了掩饰身形,没有搜我的身,这个奴婢也没能给丽嫔娘娘。” 朱槿点了点头:“甚好,放下吧。” 芸香便走了。 朱槿打开匣子看了一眼,果然就是一只巴掌大的小碟子,色泽莹白剔透,拿起来又轻又薄,如同玉片一般,轻轻敲打,清脆悠长,有金玉之声,先前朱槿看见的那个瓶子上的图案是仙鹤灵芝,这个上面只有一朵灵芝,两朵祥云,却也被刻画得简约淳美。 朱槿能感觉到,这东西一定会是惠妃极大的把柄,白瓷常见,但如此精美的白瓷,便是宫内也找不出几件来。 她让芸香以丫头的名义去求见丽嫔,又故意表现得像她,便是做了两手准备,若是丽嫔这无人阻拦,便拿出这碟子让她帮忙,若是有人,那也有很大可能把芸香当成朱槿,暂时也能保证她的安全。 —— 芸禾正扯着白布,费力地用残存的四个手指给自己包扎,偶然碰到了些,便痛得直叫,芸香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痛得眼泪都出来了,一张小脸上满是泪水,显得十分可怜。 芸香过去道:“快放手,我帮你。” 芸禾看着她,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直愣愣地盯着她的脸:“姑娘是哪家姐姐,好生美貌,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顿了顿,回想了下:“声音好像也有些耳熟。” 芸香抬手敲了她一下:“竟连我也不认识了吗?” “啊!”芸禾这才吃惊道:“芸香!” 芸香“嗯”了一声:“姑娘为了救你,这才将我弄成了这副模样。” 说着便把朱槿装成宫女去找碟子,让她待在屋子里,找好了碟子交给她,然后让她迷惑惠妃那边的人的事情,一一说来。 芸禾惊道:“咱们姑娘真聪明!芸香你也可好了!”又夸赞道:“芸香你这样十分好看,真的,除了姑娘和周姑娘,也少见这样好看的了。姑娘方才救了我就走了,原来是因为你,你没事吧?没有像我一样吧?” “姑娘来得及时,我没事。”芸香把她先前没缠好的白布松开,顿时又引来了芸禾的抽气声。 芸香给她上了药又裹好,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姑娘当时既然救了你,我知道你生气,我也生气,但为了咱们往后在宫中的生活,你该拦着姑娘,别让她砍了单姑姑手指的。” 芸禾赫然睁大了眼睛:“咱们姑娘砍了单姑姑手指?” 第84章 忠心 芸香道:“你不知道吗?” 芸禾无措道:“为什么?” 她其实不算特别讨厌单轻容。 芸香一脸你是个傻子的神情:“当然是为了你,单姑姑拔了你的指甲,姑娘怎么可能不给你出气。” 芸禾有点怀疑人生:“芸香你怕不是记错人了,咱们姑娘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 她家姑娘貌美温雅,最是个和顺的性子,连犯错的下人都没有亲自处置过,何况是这么血腥的事情,何况她就一个丫头,她家姑娘为什么要为了她把事做得这样决绝。 芸香想起那场景还有些反胃:“你被拔了六片指甲,那手指断了六根。” 她想握着芸禾的手指,但芸禾的手指已经被包成了球,只能看着她道:“姑娘今天晚上才好了些,一听你失踪了,便为你不停奔波到现在,如今又因此彻底惹上惠妃娘娘,芸禾,咱们这一辈子,都未必再能遇上姑娘这样的人了。” 芸禾低着头,微微点了点:“我知道的,当时我在里头,她们一停下……我便疼得昏了过去,不知道姑娘竟然做了这样的事情。” 她难得有些沉稳,芸香正感慨呢,便见芸禾眼中“啪嗒啪嗒”地掉下泪来:“芸香,我一定会好好对姑娘的,咱们姑娘从来都没做过这种事,呜呜呜,都是为了我,咱们一定要保护好姑娘。” 她激动地看着芸香,伸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随即便是一声惨烈的尖叫:“啊啊啊!我的手啊!” 芸香捂住自己的耳朵:“正想告诉你,别动你的手啊……” —— 朱槿听见隔壁两人打闹的声音,捂住了嘴咳嗽,头烧得有些昏沉,下床又给自己倒了茶灌下,随即又重新躺下,微微闭起眼睛。 她用那样的手段对单轻容,主要是为了震慑惠妃,惠妃已经肆无忌惮到用她的奴婢来要挟她,三番五次之下,她早已经忍无可忍,惠妃还是不能动,那就只能让单轻容尝些苦头。 其次才是为了彻底收服两个奴婢。 她们自小跟着她一起长大,但忠心这种东西,如果生长在平稳安逸的环境里,就永远都是不那么牢靠的,经不住外头的挫折,出件这样的事情,对她而言没什么不好。 芸禾活泼,心思却是有的,比较偏于感情,她为她做到如此程度,当得上是仁至义尽,从今不太可能生出二心。 芸香内敛,行事妥当得宜,眼界却不低,想要收服她,必须要能压得住她一头,而今晚的事,自始至终,包括遇见惠妃那边人的反应,通通都是朱槿给她设计好的,无一不中,无一不在算计中,由不得她再生旁的心思。 朱槿有些困意,想,奴婢多了点忠心,于她而言,大约就是一件东西被打磨了一下,用起来会更顺手。 当然,东西好不好用,名义上也都是她的,丢弃还是打磨都要看她的想法,如果谁要冒然来动,她是一点不介意把越界的爪子给剁掉的。 哦,她已经付诸了行动。 第85章 天赋 朱槿正要睡着,外头却传来芸香的声音:“姑娘,周姑娘想见你。” 一被叫醒,晚上操心劳力的后遗症就出来了,当真是头痛欲裂,她勉强撑起身子:“是周文周姑娘吗?请她进来吧。” 穿着素缎披风的周文一身凉气,走了进来。 朱槿倚靠在床上,半闭着眼睛笑:“周姐姐可是稀客,若我没记错,现在应该过了宫门关闭的时刻了吧。” 周文只看着她。 芸香在外头候着,没过一会儿,便听见里头传来朱槿的声音:“芸香,你先回去歇着吧。” 芸香有些不放心,进来看了看,朱槿躺在床上,周文正把一杯茶端给她,朱槿见着她,点头道:“出去吧,我和周姐姐好得很。” 她接过周文手中的茶,笑了笑。 周文回头看了芸香一眼,有些意外的模样,不过也没说什么。 她和朱槿之间的气氛仿佛有些奇怪。 但芸香本就有些心不在焉,也知道朱槿的事情是她管不了的,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回了房间,芸香打了水洗漱,正欲擦脸,忽的就停了手,拿了一面小方镜出来,她方才得了不少惊叹的目光,但她自知自己容貌不过中等略偏上一点,在朱槿身边就更是毫无光彩,有些好奇朱槿当时给她弄了个怎样的妆容。 铜镜并不看得太清,她却在一瞬间惊到了。 镜中人眉目如画。 她是看上去颇为可亲的菱形脸,但五官不够精致,寻常她画眉,一般都是弯弯的柳叶眉,朱槿给她画的却是比柳叶眉更平一些,眉梢略尖,轻粉的颜色从眼皮涂抹到眼角,略微上扬,和眉梢相映,整个人的神采便一下飞扬起来。 更不必提被珍珠粉遮得清润无瑕的肌肤,眉心一瓣粉色花钿,哪里的改动都不算大,但整体看上去,却使得原本寻常的她,一下子便如少见的美人。 怪不得能糊弄过安嬷嬷。 芸香摸着自己的脸,有些失神,低声道:“姑娘真是厉害。” 朱槿寻常是不施脂粉的,因为林夫人和嬷嬷都不让,她便偶尔看她们涂些脂粉,染些指甲什么的,但就是这般,她只是略一上手,却比也比她强了许多许多。 这真是一种羡慕不来的天赋。 不仅是在妆容上,其他方面也是。 芸香又想起朱槿幼时读书,一开始并不怎么样,后来突然就特别好,差距之大,让原本比她好些的朱岑彻底没了和她比较的兴趣,从此书便念得松松垮垮,再没怎么读了。 这一点,在芸香早起,试图给自己复原昨日的妆饰之后,感受得更加明显。 “啪嗒”一声,画眉的黛墨落到了桌上,芸香看着自己的眉毛,被她反复擦画之下,留了些黑色的印子和红色的擦痕,她实在无法画出昨日朱槿描绘的神韵,而外头天光已亮,她不仅要准备着去伺候朱槿,还要先去给竹林那边送药,只能匆匆洗漱结束,出门而去。 清晨竹林寂静,芸香一边想要不要给朱槿熬些药,一边把手上的药挂上了竹枝。 第86章 赠药 “是你家主子让你过来的?”身后一个声音响起。 芸香吃了一惊,回过身,见着一个戴面具的男子,一身玄青色的衣衫,头发用冠束起,虽未见着容貌,却已然能感觉到清冷孤傲的气质。 她莫名有被人抓到了什么不好事情的感觉,有些慌张,手上便有些乱了,本该系上竹枝的药一下子掉了下来。 那人原本在她的身后,却不知怎么的,一眨眼便到了她的身边,接住了药。 芸香有些支吾道:“公……公子,我家主子让我把这东西放到此处,大约是为了做善事的,但不太可能是公子。” 她还是要护着朱槿的名声的。 果然是个守规矩的小姑子,他这样想着,拿了药道:“那给了我,算是做善事吧,”他见她还要阻止的模样,面具下的嘴角微微向上扬起,笑了一笑:“你若是还觉得不是给我的,不妨回去问问你家姑娘。” 他这样明白地指出她主子是个姑娘,芸香顿时瞪大了眼睛,没吭声了。 她家姑娘真是比她想的还要令她吃惊。 但芸香回去的时候,她家令人吃惊的姑娘正恹恹地躺在床上,一副心情不太好的虚弱样子。 芸香看了看道:“周姑娘走了么?” 朱槿“嗯”了一声,道:“早走了,难道我留着她一起睡觉吗?” 芸香又看着她:“姑娘可有好些,还是更严重了?” 更严重了。 芸香便道:“待会儿我给姑娘熬药去。不过,姑娘我方才去竹林,见着人……” “咳咳,”朱槿顿时咳嗽了起来,不知道两句话那句更让她心虚,她睁开眼睛,有些可怜哀怨地询问道:“芸香,现在便是整个宫里都知道我跳湖的事情了么?” 芸香就沉默。 沉默就是默认。 “真是……”丢人。 朱槿把脑袋埋了埋,又道:“周姐姐谦虚,不肯实说,第二场胜的该是她吧?” 芸香想了想道:“听她们说,陛下和惠妃娘娘弄的两场比试,第一场并不如何,没什么特别好的。” 朱槿心中冷笑,却对这个结果并不太意外,当时在场的才几个,后宫本来就在惠妃的半个掌握中,有权势的人能掌握着舆论,颠倒黑白不是什么稀罕事,而在场的人看着惠妃不太喜欢她,那也不会轻易提起。 芸香见朱槿脸色不太对,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朱槿摇头:“你继续。” 芸香便道:“第二场满场就是周姑娘的风头了,她抽着了一个,嗯,好像是叫射,射覆的题,不知怎的,惠妃娘娘便让单姑姑和周姑娘比试,结果单姑姑就中了一个,周姑娘当场推演,三试三中,满场的没一个不惊叹的。” 惠妃这是宁可让单轻容丢脸,周文出彩,也要压着她了,不过射覆本来就比第一道傻子一样的题目难得多。 朱槿心中不甘,但也无可奈何,当时的情况下,她也没旁的法子了——说到底,她该“感谢”楚墨,不是他找事,她也不至于赶不回去。 第87章 礼物 朱槿心中小本本又记了一下。 芸香顿了顿,道:“姑娘,不是奴婢说,您毕竟还是在宫中,还未出嫁,有些事夫人嬷嬷都不在,奴婢逾越,还是说一声,有些人,姑娘还是不适合走得太近。” 朱槿本想安详地闭上眼睛,就当没听见,但还是睁开眼睛,看着她道:“芸香,我是有数的。” 芸香碰着她的目光,顿时低了头:“是奴婢逾越了。” 朱槿休息得并不好,此刻头痛得眼前都有些发黑,脸上却依旧笑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只是他有恩于我,所以才不能轻易撂开手,至于其他的私情,是万万没有的。” 能耐心解释到这个地步,她已经要失去耐心了。 —— “桓清,你和陛下有没有什么关系?” 英气蓬勃的少年拦住了他,看着他,十分认真的模样。 桓清一身甲胄,回望着他。 张烈在他的目光下竟一下有些紧张:“我曾跟随父亲,见过陛下一面,当时就觉得隐约熟悉,后来仔细思量,才想到是你。” 桓清依旧看着他。 当时不说,现在再问,便是必定有目的了。 张烈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问道:“桓清,你知道陛下为什么要纳礼部侍郎家的女儿吗?”桓清似乎在思量,他有个预感:“还是说,你早就知道了?” 桓清承认了:“嗯。” 张烈脸上满是不可置信:“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看着我像一个傻子一样去见我以后的妻子,再在第二天告诉我,她已经被陛下纳了吗?” 桓清垂下眼睛想了想,开口,声音微沉道:“你未婚妻在深宫,你私自去见她,如何觉得我应该知道?至于我便是知道陛下要纳你未婚妻,就是告诉了你,你能做什么吗?” 张烈下意识地道:“那你……” 桓清眸光微冷:“我如今也没有那样的本事。” 张烈眉头皱了起来,显出些不甘的神色。 桓清看着他:“你对你的未婚妻,很是喜欢?” 张烈愣了一下,随即年轻的脸上显出一丝不自在:“我不是这个意思,不管怎样,岂有纳别人家妻子的……” 桓清道:“有。” 他道:“陛下要纳,那便是道理。” 张烈哑然,说不出话来。 桓清转身而去:“还记得你的弓箭吗?等你什么赢了我,再拿回去吧。” —— 朱槿病得有些重,又躺了好几天,一日捧着书在床上读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唤来了芸禾道:“这几日怎么没见着惠妃娘娘那边的消息?” 芸禾的手尚未好得完全,事情也不能做,到处便同着宫女们闲聊,闻言道:“惠妃娘娘那边……仿佛并没有什么消息。” 惠妃哪里是好相与的,朱槿先前同她毫无交集,尚且要被她为难一番,何况如今她是直接弄断了单轻容的手指,惠妃却沉默至今。 丽嫔让人跟她说,已经处理好了此事,但若是只靠丽嫔抓住了些许把柄便能让惠妃不追究,朱槿还没傻到听信她的话。 外头忽然传来了声音。 第88章 交情 芸香进来道:“姑娘,宫人过来说,陛下那日宴会上的赏赐下来了。” 朱槿想不到过了这好些天了,竟然还有能是赏赐,便放下书,和她一起出去。 走到门外,朱槿才见着这派发赏赐的宫人,竟然又是禄顺。 禄顺行礼道:“见过姑娘。” 朱槿还了一礼,笑道:“可巧了,倒是怎么着都遇见公公。” 禄顺躬身道:“这也是奴才的福气。”然后示意身后跟着的宫人把东西呈上:“姑娘上次宴会上,第一场比试算是拔尖的,第二场因着迟到加东西没找全,便排到了第三,统共算下来是第二,只比周文周姑娘差了一点。” 宫人把一个小盒子递上。 芸香过去接了。 禄顺道:“这事原本是惠妃娘娘负责的,不过后来陛下见着有趣,这赏赐便都是陛下亲自决定的,如今借了皇后娘娘的名义发下来,还请姑娘收好。” 这东西在相当程度上体现上皇帝对她们的态度,朱槿心中顿时有些忐忑,面上从容地应了,又问道:“公公可知道第二场比试的第二名是谁?” 单轻容便是和周文比试了,但实际却根本没参加,不可能把她排进去的。 禄顺对她这个发问似乎是准备已久,回答得十分顺畅:“回姑娘的话,第二场的第二名是半路加进去的张玉珂张姑娘那一组,她抽到的题是: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 朱槿觉得这个题目怪是讽刺的,这首诗写的是一个家境贫寒的女子,从未穿过绫罗绸缎的衣裳,而张玉珂却是个显见的把绮罗穿腻了的,家中十分有钱,没钱她也不能再度进宫。 朱槿念下去道:“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贫女自诩格调高雅,不屑于当时流行的装扮,张玉珂却是一个再俗气不过的女子了,要不是知道这签子是随机抽的,朱槿都要怀疑是不是有谁故意来嘲讽她了。 禄顺道:“不错,题目便是让张姑娘二人梳出十种曾经流行的发髻样式。” 好像更讽刺了。 朱槿问道:“她全做出来了吗?” 禄顺道:“梳了九种,不过周姑娘那边也是猜了两次才中,故而两者相差不大,还是单姑娘说要和周姑娘比射覆,这才见着周姑娘本事,不过张姑娘也当众梳了个样式十分精致的发髻,称得上是灵巧了。” 梳妆和射覆比格调,这实在天然不占优势,不说周文厉害,就是寻常水平,皇帝也不会让一个特别会梳头的当第一。 可以说,张玉珂从抽到题目起便输了一半了,朱槿赢面都比她大。 禄顺道:“严姑娘据说当众点出了射覆,所以也为姑娘挣得了一些名次,加上第一场严姑娘也还可以,总共拿的是第三。” 朱槿点头道:“多谢公公指点了。” 芸香便走上去,掏出银子递给禄顺:“劳烦公公了,请公公喝茶。” 禄顺今天却是拒绝了:“多谢姑娘美意,只是不必。” 朱槿道:“那我便送送公公。” 禄顺点点头:“如此便麻烦姑娘了。” 禄顺走后,芸香见着回来的朱槿,道:“姑娘是同这位公公有什么交情吗?” 第89章 微瑕 朱槿道:“几面之缘罢了。” 一次两次可以是凑巧,却没有次次都这样凑巧的道理,这次应该是禄顺特意为着她来的,投靠算不上,毕竟朱槿在这宫里估计还没有他稳当,但交好的意思却是很明显了。 朱槿又想了想道:“这位公公具体还不好说,但日后未必不是个可以信任的。” 芸香显出惊讶的神色来,她不过没在朱槿身边几天,朱槿却已经有宫中的人向她表示结交的意愿,这样的本事着实让她意外。 朱槿去开桌上的盒子,其实这也不算什么,皇帝皇后年纪都大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宫人内侍也该为自己找些出路,她嫁的人明显不会是太差的,有人向她示好,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 芸禾凑过来道:“姑娘,盒子里陛下的赏赐是什么?” 朱槿便给她看。 一块白璧。 朱槿拿起来,这是块质地绝佳的白玉,圆润剔透,当中的孔都被打磨得十分平滑,纹饰采用了比较古老的弦纹。 璧为“六器”之一,先人往往用璧礼拜上天,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她的梦想似乎要实现了,朱槿还没来得及喜悦,随即目光就是一凝。 芸禾用包起来的爪子指着玉璧上一处道:“姑娘,这里是什么?” 在这块堪称无瑕的玉上,有一点小小的灰暗的斑痕,就那么一点,却分外明显地出现并存在了。 到底是白璧微瑕。 这是皇帝亲自指派赏赐的。 朱槿放下玉璧,芸禾赶紧找补道:“姑娘,奴婢听说有些古玉,上头也会有些许杂质,这上头有一点点,也不算什么奇怪的。” 朱槿也想这样安慰自己,但外头又传来内侍的声音:“丽嫔娘娘有赏,朱氏槿娘何在?” 她迎了出去,然后又收到了一块玉。 丽嫔给她的已经不算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玉玦。 “玦”与“绝”同音,这种东西送给她,什么意图已经太明显了。 她注定要事与愿违。 或许是她第一场比试的时候锋芒太露,咄咄逼人,或许是她第二场比试时与楚王拉拉扯扯,又直接跳进了水里,皇帝觉得她不成体统,又或许是她直接断了单轻容手指,隐约被皇帝知道了,觉得她心狠手辣,不配嫁给宗室。 凡事种种,往好了想可以认为她聪慧非常,往不好的地方想,便可以说她投机取巧,正如她的容貌,说好听了可以说是美貌非常,天人之姿,不好听了就是不安于室,祸国殃民,这种事一体两面,全看皇帝心意。 皇帝一开始对她的夸赞,选择了前者,而今日这白玉有瑕,便是证明他在种种考量下,又选择了后者。 朱槿心中一瞬间有些发冷。 别的不说,今日丽嫔送给她的这个玉玦,便足以证明她先前跟她说的,已经处理好单轻容一事全是是在骗她,大约就是她和惠妃达成了什么协议,从中讨了好处,然后又转头卖了她,送她玉玦,叫她不要痴心妄想些别的。 怪不得惠妃最近没什么动作,原来是等在了此处。 第90章 住处 芸香看着这两块玉,道:“姑娘,陛下和丽嫔娘娘都送玉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朱槿合上盖子,不咸不淡地:“夸你家姑娘我如花似玉呢。” 芸禾喜滋滋道:“是吗?果然就是姑娘多心了啊,不过我家姑娘可比玉还要贵重些呢。” 芸香对她使个眼色,芸禾顿时意识到朱槿脸上并不是喜悦的神色,顿时住了口。 朱槿道:“让你们打听一下宫中的情况,如何了?” 她想嫁给太子这种事情,瞒得了谁也不可能瞒过身边的丫头,两个小丫头被她惊吓多了,也有些麻木了,毕竟这也是她家姑娘的终身大事,不找皇家宗室,还能找谁? 芸香轻声而略有尴尬道:“陛下如今有成年皇子五人,太子一位,封王的三位,其中平王殿下在外领兵,雍王殿下出宫居住,楚王殿下……” 朱槿道:“楚王怎么了?” 芸禾倒是没什么顾忌,便又开口道:“这楚王殿下若说不得宠,不太像,毕竟陛下十分信任他的模样,但若说得宠,雍王殿下都已经另有王府了,但楚王殿下没有,如今还在宫里住着,凡是见着他的小宫女,十个有九个都仰慕他,”芸禾说到此处,十分好奇:“姑娘,楚王殿下当真长得好看吗?和姑娘你比起来如何?” “咳咳。”芸香咳嗽了两声,看着芸禾。 芸禾闭嘴。 朱槿问道:“楚王既然是在宫中居住,那他住在哪儿?” 总不能像桓清一样,靠着后宫住着吧。 芸香吃惊地睁大眼睛:“姑娘,您莫非真的对楚王殿下……” 不然怎么这样感兴趣。 “呸,芸香你怎么也跟芸禾似的,”朱槿轻啐了一口:“若是他在后宫,我怕我忍不住想法子弄死他。” 她这话里有三分真,芸香芸禾没听出来,只以为她是女儿家羞涩,和楚王有些风言风语,所以才故意要撇清关系。 芸禾神神秘秘地道:“我知道楚王殿下住哪儿,姑娘你都想不到的,”没等朱槿问,她便笑道:“宫里不说了,可能宫外都有人知道——太子住东宫,楚王殿下也住东宫!” 朱槿是真的惊了,这么好听的笑话她竟然没听过。 “也不知道陛下是怎样想的,明明已经给楚王殿下封了王,还让他住在太子宫中,也不知道算是给太子找了个陪从,还是给找了个随时可替代的人。” 朱槿心中深以为然,猛地想起自己问话一开始的目的,道:“那太子对此便没有异议吗?” 芸香叹气道:“太子殿下是个病秧子,寻常根本就不见人的,哪里来的异议。” 朱槿:“……” 真的,这些东西宫外知道的太少,林夫人又是个从来不想让她进宫的,以至于她连自己想嫁的人是个病秧子都不知道。 病、秧、子。 比起被丽嫔坑,被皇帝委婉嫌弃,这个真的不能忍了。 一个有病的人,谁知道会不会直接死在皇帝面前,她便是嫁了他,说不得在他登基之前,她就得先守寡了。 摆在朱槿的面前,又是难以解决的苦恼。 第91章 口谕 朱槿转身躺回了床上,眼睛一闭,被子蒙头,竟是直接睡觉去了:“你们先出去吧。” 芸禾道:“那这玉……” 芸香拉住了她,摇了摇头,两人便把桌上的玉收好,然后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朱槿听着她们关门的声音,微微睁开眼睛,想了想,事情终归是要解决的,可她现在并没有头绪,还是先睡一觉,养精蓄锐才是正经的。 没等她再闭上眼睛,大约就是芸香芸禾刚出了门的时刻,外头猛地传来了一声尖叫。 是芸禾的。 朱槿正打算起身看看,外头传来“扑通”跪地的声音,随即是芸香闷着的、有些哆嗦的声音:“拜……拜见……” 芸香怎么这样不稳重了? 朱槿心中纳闷,莫非是大白天见鬼了吗? “……楚王殿下。” 朱槿掀起被子的手僵住了。 ……真的,大白天见鬼也没有这样恐怖的。 她仔仔细细地回想了自己方才和芸香芸禾说了些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好像都说了,唯一不曾表露的,大概就是她对太子妃之位的觊觎之心。 朱槿忽然又想起楚墨曾经跟她说的:这罪本王不恕,你且记着了,莫要日后再记恨本王,说本王怎的就非要针对于你? 在这一刻,她是愿意承认,楚墨非要针对她,这还是有道理的。 下一刻,朱槿还是觉得是楚墨的错,他来得太不巧了,又在外头偷听她们讲话,着实是小人的举动。 楚墨的声音从外头传来:“朱家娘子这样大的排场,知道本王来了,也不出来?” 朱槿咬咬牙,推开门,一跪到底:“臣女拜见楚王殿下。” 她和芸香芸禾那几句话,绝对够把她们全搭上外加连累到永定伯身上,她大可以狡辩,但皇帝送给她有瑕的玉,便证明对她的过分聪明觉得不太好了,在现在的情形下,她对着楚墨,还是要以老老实实地认错为主,心机得少耍一些。 “朱家槿娘,”他的声音有些淡:“本王当真是很好奇,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如此有恃无恐?是单家那个姑子被你剁去手指给的吗?” “单家姑子?殿下指的是那日宴会上的单女官吗?她被人剁了手指?”朱槿听他把话题转到单轻容身上,心中反而一松,吃惊道:“回殿下的话,槿娘一向奉守宫中规矩,不敢也不会做出如此凶残的事情,请殿下明察。” 谁都觉得是她,但真有证据,有怎么可能还让她安安稳稳地待了这许多天。 楚墨蹲下身,看着跪着的她:“那如此守规矩的你,能解释一下刚才本王听到了什么吗,朱槿?” 朱槿全身微不可见地震颤了一下,正欲抬头,楚墨却已经道:“传陛下口谕,接旨吧。” 朱槿复又低下头:“臣女接旨。” 楚墨起身道:“兹有朱氏槿娘风姿雅悦,温良淑顺,当侍东宫……” 朱槿听见“温良淑顺”这几个字只当在讽刺她,但听见“当侍东宫”时,心中忍不住一动,皇帝真的让她做太子妃?她先前都想错了?还是决定让她给太子当良娣,良媛一类的小妾? 楚墨念到此处,停了下来。 第92章 女官 朱槿被他这一停顿卡得百爪挠心,忍不住就悄悄看了他一眼。 恰好对上楚墨的目光。 楚墨一直在看她。 他对上她的视线,慢慢道:“当侍东宫,特令其为东宫女官,主管东宫内务,钦此。” 朱槿:“!” 这么短短几十个字,每一个字竟然都能充满槽点。 她甚至以为皇帝会让她做妾,却万万想不到竟然是女官。 惠妃先前也想把朱槿调到到她宫里,不知道是想让朱槿伺候她的还是伺候皇帝的,丽嫔肯定是不愿意让朱槿在惠妃宫中,这见着皇帝的可能性太大了,所以彼时才会出声,但若是朱槿去到太子宫里当女官,却是于她无关,既然没有利益相关,那她把朱槿卖了,也是显得那么合情合理。 只是一转念间,朱槿就意识到,她当女官,可能是皇帝、惠妃和丽嫔三方权衡之后的结果。 她道:“臣女接旨。” 楚墨道:“娘子在想什么?” 朱槿低着头:“皇恩浩荡,臣女不胜欢欣。” 楚墨便笑了笑:“如此,娘子该感谢本王才是。” 朱槿抬头,看向他的目光中既有不敢相信,还有一丝狠毒:“此事是殿下促成的?” 他看清她的神色,脸色不变道:“娘子冒犯了本王何止一次,光是方才和这两个丫头的谈话,便是抄家灭族之罪,本王早就同你说了,来日方长,娘子既然这么想知道东宫的事情,不妨进了东宫,自己好生瞧着。” 朱槿觉得自己牙根都恨得痒痒:“殿下既然觉得单姑姑是槿娘害的,怎么还敢把槿娘放到东宫,放到殿下身边呢?殿下就不担心,哪一天醒来,自己的手指也断了吗?” 她这话里带了威胁的意味。 楚墨俯视着她,声音从云端飘下:“你大可以试试。” 直到楚墨离开,朱槿还是跪在地上的。 就如在永定伯府时一样。 朱槿原本想,自己若是成了太子妃,见了这楚王便不必再低声下气地行礼了,却不想直接成了宫中女官,本质就是奴才,以后跪他的日子当真是来日方长了。 朱槿有些生气,又见身边两个丫头从刚才起便不曾说话,道:“怎么了?被这位楚王殿下的表里不一吓到了?” 芸禾犹自有些呆呆愣愣地,看着楚墨离去的背影道:“天呐,我还以为是那些小宫女没见着什么美人,眼皮子太浅,信口胡说的,却不想,竟然真的有这样的人物……” 芸香看着她,惊讶道;“我以为你尖叫是因为被人听见了谈话,惶恐之下才叫喊出声的,难道竟只是为了楚王美貌?” 芸禾笑嘻嘻地,把跪地的姿势改成了踞坐,道:“先前是慌张,看清楚了就……” 芸香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问朱槿道:“姑娘,咱们背后妄自议论皇室,楚王殿下怎么不像是要追究的样子?” 朱槿起身,道:“他追究什么?这位殿下记仇得很,他可是要留着我慢慢耍弄。” 第93章 不薄 芸香跟着起身道:“奴婢先前见过楚王殿下,也听人说起过,大多认为楚王殿下个宽和的,仿佛并不似姑娘口中那般的人。” 朱槿道:“你没听见他方才的话吗?什么表面高洁,他内里就是个睚眦必报的。” 芸香道:“姑娘可是哪里得罪了楚王殿下?” 朱槿瞬间心虚,但嘴上却不肯承认:“谁叫他非要我住储秀宫,折辱于我,怎么能怪我呢?” “姑娘,”芸禾还坐在地上,闻言道:“这就是姑娘的不是了,楚王殿下当时到咱们府上,那也不过是个传旨的,姑娘住哪里,那也不是楚王殿下能决定的啊。” 朱槿觉得不是。 但她没证据反驳,便道:“与其操心什么楚王殿下美不美貌,不如担心一下你家姑娘我能不能在东宫活下去吧。” 芸禾笑道:“姑娘可好了,谁会要害我家姑娘?” 朱槿丢了一句“油嘴滑舌”,便进了屋子。 芸禾用手掌撑着地,慢慢地站起来。 冷不防便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 今天朱槿这个小院子,着实热闹了些。 芸禾抬头,便看见了单轻容。 她起身行礼道:“见过姑姑。” 单轻容两只手包得比她还要严实,却能明显看出短了许多,芸禾垂下眼睛不去看:“姑姑可是来找我家姑娘的?奴婢去为您通报。” 单轻容看着她道:“芸禾,我待你不薄,甚至还想过,从你主子手里把你讨过来,让你随我一同留在宫中。” 芸禾镇定道:“姑姑说笑了,奴婢自幼便同着姑娘一起长大,除非姑娘开口,不然不可能另侍他人。而奴婢如今在宫中,暂时听从姑姑的话,去做一些事情本来就是应该,与姑姑之间,谈不到什么薄与不薄。” 她被单轻容使唤,除了得了些消息,其他可是半点好处没有,如果说使唤她便是对她不薄,这不薄未免定义得也太容易了些。 单轻容道:“你可是怨我拔了你的指甲?” 芸禾便有些沉默,她略一低头,便能看见自己的手,十指连心,被拔指甲的痛苦远远超过她的想象,便是嘴里被塞了布,不能喊叫出声,但她却依旧因为痛苦,拉扯得自己嗓子都是撕裂般的疼。 单轻容接着道:“所以你便要让朱槿直接断了我的手指?” 她把自己的手给芸禾看:“芸禾,便是你不觉得你我这些天有多少情分,但我便是知道了你在我身边别有目的,也没舍得对你下狠手,你如何忍心直接让我成了残废?” —— “朱家那小姑子如何?”皇帝正在处理事情,一抬头见出去的内侍回来了,便问自己身边的高公公。 高公公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闻言道:“回陛下的话,小福子说是在外头听着单女官和朱姑娘身边婢女的讲话,那婢女认了是被单女官拔的指甲,但没认是朱姑娘砍了单女官的手指。” 皇帝道:“那你以为呢?这事是她做的吗?” 高公公斟酌着道:“那婢女被拔了六片指甲,单女官手指恰好也断了六根,在单女官惩戒了那婢女的情况下,两件事时间相差不远,甚至可能是同一天,若说和朱姑娘无关,这也未免太巧了些。不过嘛,也不排除是有人故意为之。” 第94章 套话 皇帝轻哼了一声:“若是和她无关,这才是不可能的事情呢,不承认也就罢了,且把她放在太子宫里看看。” 高公公道:“陛下有意抬举朱姑娘,但就这行事来看,虽然出发点是为了护着她的婢女,但未免有些过了。” 其实不过。 皇宫里头多的是比这凶残得多的手段,但对待朱槿这样的姑娘,总是天然地苛刻一些,希望一个姑娘聪明伶俐,还不能太狠毒,别人伤害到她头上,如果她没有受到太严重的伤害,然后做出了一些反击,就会下意识地觉得她是不是太计较了。 皇帝道:“从这个方面来看,她不如周家那个小姑子多矣。” 高公公点头道:“周姑娘确实没的挑,各方面都是拔尖的,就是周姑娘长相不如朱姑娘。” 皇帝有些嫌弃道:“长得那么好看做什么?周家那个的长相也够用了,”说完又想了想,觉得容貌还是重要的:“罢了,她那般容貌,若是能安分一些,朕还是可以考虑给她许个好人家,毕竟朱定铨那老狐狸,还是有些用处的。” 高公公道:“陛下不是想让朱姑娘嫁给………” 皇帝摆摆手:“朕看他对人家姑娘那一副不甚满意的,还是算了吧,再瞧瞧。” “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单姑姑?今儿惠妃娘娘命人传话过来,说是单姑姑身体抱恙,希望陛下能放单姑姑出宫去,指个好人家嫁了。” 皇帝闻言便有些不悦:“这单轻容怎么说也算是她外甥女,她一言不发,如今还拿身体抱恙向着朕敷衍,更别说要查清此事,显见的是被抓住了把柄,便连自家亲戚也不管不顾了,惠妃这性格,其实比朱家那小姑子尤甚。” 讲起惠妃,高公公就不敢开口了,转而道:“单姑姑也是个可怜人,家中父母双亡,选秀的时候又见着了楚王殿下,殿下不肯娶她,痴心不改,这才又进了宫当女官。” 皇帝道:“让她出宫去吧,至于想许配哪个人家,除了楚王,让她再另外找一个吧,朕可以给她赐婚。” 高公公便应道:“是。” —— 芸禾进了屋子,朱槿正在看芸香收拾东西。 芸禾道:“姑娘,奴婢方才在外头见着单姑姑了。” 朱槿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道:“是来找你的?还是来找我的?怎么不请人进来坐坐?” 芸禾暗想,自家姑娘当真是淡定得很,这话说的,好像从不曾和单轻容发生过什么一样,答道:“奴婢也不知道她是来谁的,只和奴婢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朱槿道:“那就是来找你的吧。” 芸禾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姑娘,奴婢其实与单姑姑并没有那样深的交情,她先前之所以肯用着奴婢,大约还是因为宫中的宫女大多和她关系不好,并不服她,所以才叫奴婢。” “奴婢总觉得,单姑姑这次来找奴婢,有些奇奇怪怪的。” 朱槿道:“你且把你们的话复述一遍。” 芸禾便说了。 朱槿思索了一下:“你觉得咱们这屋子如何?” 芸禾有些嫌弃地看了看周围:“并不如何,破破烂烂的。” 破烂其实称不上,但和永定伯府比起来,那绝对相去甚远。 朱槿道:“我是问,你觉得这屋子隔音如何?” 芸禾道:“大约不怎么好的吧,方才楚王殿下在外头,应该是把咱们的话都听到了。” 说到此处,她仿佛有些明白,但又不是很明白。 朱槿笑了笑:“你被人套话啦,傻姑娘。” 第95章 珠子 芸禾道:“这怎么会?单姑姑问我的,就是一些她自己做过的事情,都是事实罢了,不过她问我是不是姑娘……我说不知道……” 朱槿道:“既然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实,那她问你做什么?” 朱槿顺手敲了敲桌子:“咱们这屋子,楚王未必是有意听咱们讲话的,却依然听见了,何况是其他有心人呢?” 芸禾道:“谁会要来听咱们是不是真的害了单姑姑?” 朱槿看了她一眼:“莫问我,你自己想。” 芸禾道:“惠妃娘娘?” “惠妃自己心里没点数,需要特意让人来听墙角?”朱槿看着她,点出道:“需要确认咱们是不是那么狠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陛下。” 美玉有瑕,却不意味着需要完全放弃,皇帝倒是比朱槿想的还要看重她一些,除却她的容貌的因素,她那个爹,可能比她想的还要厉害一些。 芸禾有些恍然。 芸香忽然开口道:“这是什么?” 她正在收拾东西,却看见了个从没见过的。 朱槿看过去,却正是她死活不给桓清的那串珠子。 时间没过去多久,事情却发生了不少,朱槿几乎要遗忘了这个东西的存在,她从芸香手里接过来:“哦,我拿来辟邪的。” 芸香道:“是佛珠吗?怎么看着不太像,倒是沉甸甸的,姑娘从何处得来的?” 朱槿正色道:“偷来的。” 她这样说,芸香芸禾自是不信的,以为她在开玩笑。 朱槿看着这珠子,她原本以为桓清那样一身杀气的人,身上带着的必然是佛珠,可今日被芸香一提醒,才发现真的不是,这珠子材质非金非石,又不似寻常木头那样轻飘,一时间竟看不出是用什么做的。 她想着要不要把这珠子还给桓清,毕竟他们算是两清了,桓清再为难她也说不过去,但到了她手里的东西,她却是不太愿意送出去,何况她也不知道桓清在哪里。 朱槿顺手就把珠子滑到了手臂上。 以后再说吧。 ——这个“以后”来得有些快。 朱槿看着出现在自己房间里的人,无比庆幸没让芸香芸禾两个丫头给她守夜,不然她生了八张嘴也要解释不清了。 鉴于今天白天对屋子隔音的充分估量,她压低了声音道:“你来干什么?” 猛地一抬头,便看见屋子里多出个人,吓得她差点叫出来。 他薄薄的嘴唇微微一抿,没有说话。 朱槿有些不耐,但想起自己还没还人家东西,尤其桓清并不像个好脾气的,声气就缓和了一些,道:“有什么事你得说呀,我又不可能完全知道你的心思。” 娇艳的少女眉目含情,神态温和,说话的尾音都是微颤动人的,仿佛水滴落到琴弦上,余音袅袅。 她的态度让他安定了一些。 他道:“我能来找你的。” 朱槿道:“?你在说什么?” 他微微吸了口气,道:“你上次答应了的,我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就能来找你。” 朱槿:“……” 桓清这脑子似乎真的不好了。 且不说她当时只是问问,根本就没答应什么他告诉她名字,就能来找她什么的,就是他这语气,这么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明显就有看上她的意思啊。 只是想想这种可能,朱槿就差点笑出了声。 第96章 君子 朱槿的眼波越发动人,声音越发柔和了:“你上次又不曾告诉我,且说来听听,我再决定饶不饶了你。” 话一说完,朱槿就心中暗道了一声“糟糕”,她用力过猛,说到后面有些造作露骨了,自己都有点受不了。 但他不知道是不是真没听出来,还是没注意,他看着她,一双眼睛线条十分漂亮:“我叫楚砀,玄玄至砀而运照的砀。” 皇室中人,很少有人敢连名带姓地叫,朱槿并不知道这个名字对应的是谁,小心地问道:“你姓楚?” 楚砀嘴角勾起了一个浅淡的弧度:“你不是说我同陛下长得像吗?我是陛下第五子,雍王楚砀。” “雍王?”朱槿觉得脑中闪过了什么,不过太快以至于她没有抓住,随即就是一串疑问,皇帝儿子怎么至于去当校尉?怎么会遮遮掩掩地不见人?又怎么就身受重伤了? 朱槿看着他,他仿佛也在等着朱槿问。 朱槿心念一转,略微低下头。 他道:“你怎么了?” 朱槿轻叹道:“你一定活得很辛苦。” 他一愣,随即目光骤然变得灼热,盯着她看。 朱槿觉得他不太像桓清。 她认识的桓清,品行算是她接触的人中,最接近君子的一个,会对她一个女子出手相救,但救她帮她都是出于她看上去比较弱势的身份,却不是因为她的容貌。 他看着她美丽的相貌,就像在看一具粉红骷髅一般,冷漠,甚至还因为看透她的为人,而有些嫌弃。 所以在刚开始他对着她表露好感的时候,她才那么高兴,能让一个如此高傲的男人折服在她的裙下,实在是一件令人虚荣心膨胀的事情。 但此刻他顺理成章地按着她的心意来,对着她目不转睛,朱槿心里却一下子又淡了。 她似是羞涩地看着他,轻声道:“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明知道他是雍王,但他带给她的虚荣感甚至不及他是校尉的时候,大约是因为她和他接触的次数太少,还不足以完全了解他吧。 看清了,男人也不过是这么容易就上钩的生物。 太容易了,她就兴趣缺缺了。 但楚砀不知道。 他平生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如此娇弱,如此艳丽,仿佛枝头盛放的木槿花,说话大声一些,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就能惊吓到她,让她哀哀地哭泣,她需要被栽种在温室里,呵护在手心里,经不得任何任何风吹雨打。 但她实际却又那么坚韧。 她用那样单薄的身躯,扶着他,给他清洗缝合伤口,在那因为疼痛而意识模糊的时刻,却依然能触碰到她动作中小心翼翼的温柔。 在他人生中……几乎不曾感受过的温柔。 她又那样懂他。 楚砀忍不住去握她的手。 他心绪波动得有些厉害,一握之下,发现朱槿竟没有躲开,那绵软的手竟仿佛没有骨头一般,和他的手完全不同。 朱槿被这样一碰,却是肯定了此人就是桓清。 桓清用剑,是个武夫,而这人的手心也满是茧子,有一种几乎要划破她肌肤的粗粝。 什么君子,分明是个伪君子! 第97章 猜疑 朱槿去抽自己的手。 真不是她突然要玩欲拒还迎的那一套,当真是楚砀握住她手的速度太快了,快到她根本来不及躲开。 这个虚伪的小人。 先前对她表现得那么冷漠,一副不近女色的样子,实际还不是她三言两语,便急不可耐地来轻浮她。 朱槿也不是怕被轻浮,而是她根本不知道楚砀长什么样子,别看他露出来的地方好看,实际也可能是丑的,一个丑人怎么能来碰她。 楚砀见她要挣脱,自己也意识到了什么,松了手,低声道:“士为知己者死,娘子如花解语,实在是我知己。” 朱槿略微转过身,叹气道:“殿下。” 他顿时愣住了:“你叫我什么?” 朱槿重新叫了一声:“殿下。” 他这样的举动,朱槿得考虑离他远一些了,能被她轻易就骗过去的男人,不值得她担着这风险和他见面:“我虽然刚才不曾说,但你毕竟是雍王殿下,你我身份有别,今日出了这屋子,还是请殿下自持。” 楚砀道:“你……” 美人心思何其难猜,上一刻温柔含情,下一刻就变了脸色。 朱槿眸光哀婉地看着他:“殿下可以随意进出,但槿娘的名声就……男女之间,并非没有知己之情,但身份悬殊,槿娘又如何受得住小人猜忌?还请殿下,怜惜槿娘吧。” 楚砀的目光变了又变,不知想到哪里去了,满目惊讶道:“你这是在逼我娶你么?” 朱槿:“?” 楚砀道:“你且容我想想吧。” 朱槿:“!” 不!她不需要! 什么妻子,要当你嫂子! 朱槿惊恐地喊出声:“不!” 楚砀有些无奈道:“今日找你,原本是想让你帮我拆一下前些日子的伤口上的线,如今看来,竟是不能了。” 朱槿道:“殿下!” 她不馋他身子,真的不馋! 但窗户一开,楚砀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屋子里。 朱槿觉得荒谬极了。 她被他占了便宜,觉得自己应该和脑子不好又轻浮的人拉开点距离,结果反而像是她对他图谋不轨,要不是方才接触到他手上的茧子,她真的不能信这人居然是桓清。 隔壁的芸香听见她声音,过来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朱槿道:“我做噩梦了。” 芸香看着开着的窗户,过来关上了,似是自言自语道:“这窗户关不严实,总是自己就开了。” 朱槿:“……” 呵呵。 她看见自己的手上的珠子,方才挣脱楚砀的时候,微微露出来了一点,不过他应该没瞧见。 —— “姑娘,”芸禾跑过来,对着她道:“姑娘姑娘,你还记得咱们刚进宫时遇到的那个,就那个嚣张跋扈的女子吗?” 朱槿当然有印象,毕竟第二场比试,和周文竞争的就是她:“张玉珂,这么急冲冲的,她怎么了?” “对对,就是张姑娘,姑娘你猜她怎么了?” 朱槿正没好气呢,进了这东宫才发现,东宫听起来是未来储君所居之地,实际因为太子常年汤药不断,并没有什么人,她白担着一个主管东宫内务的好听名声,实则就是一个空囊子。 她道:“不说就算了,你家姑娘我自己都愁得很,没空管旁人。” 第98章 梅子 东宫的规制是前朝就确定下来的,大越开国这许多年,东宫扩了建,建了修,规模有增无减,如今东宫人少,朱槿找了间空屋子,地方宽敞的很,隔音也不错,连带着芸禾说话也没啥顾忌。 芸禾道:“张姑娘又被遣出宫了。” 朱槿捕捉到了个字:“又?” 芸禾道:“上次张姑娘因为举止不得当,不是被嬷嬷说不要进宫吗?结果这次进了宫,临到陛下给秀女安排归宿,她就又出去了。” “哦。”朱槿的反应很平淡,她原以为张玉珂该长进了些,没想到还是走了老路,不过反正与她无关。 芸禾便道:“姑娘就不好奇是因为什么?” 知道朱槿大约不会好奇,她赶紧道:“和楚王殿下有关!” 朱槿说话便不是味道了:“楚王殿下?楚王殿下的事情你跟我说做什么?楚王殿下和我有关系吗,还是和你有关系?人家皇室贵胄,认清咱们的身份!再在背后嚼舌根,仔细人家再听见了,直接拔了你的舌头。” 芸禾有些惊异:“姑娘你怎么了?” 她就说了一句,朱槿一下子便说了一串。 朱槿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了。 芸禾对着进来的芸香,哭唧唧:“姑娘她凶我。” 芸香摸摸她的脑袋:“为什么啊?” “我就提了一句楚王殿下。” 芸香把搁在她脑袋上的手放到她脸上,擦了擦,默默地走开了。 芸禾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无语:“这是怎么了?我不过就想说一句,张姑娘找楚王殿下,说了些话,然后被陛下知道了,直接就让她出宫了。” 芸香进去拿了东西出来:“就你这话说的,要是当说书先生,估计都能饿死。” 芸禾道:“这也没什么特别值得说的啊,还有就是有传言,张姑娘和秀女中的一个严姑娘不合,前两天严姑娘被一个小宫女划破脸,破相了,有人就说是张姑娘做的。” “周姑娘和咱们姑娘一样,当了女官,不过她去钦天监了。” “卫姑娘被封了才人,据说被封第一天就得罪了安嫔娘娘,不过从那以后,她就再不出门了,也不怎么说话了。” “姜织姜姑娘被陛下指了门婚事,马上就要嫁人了,不过不知道婚事好不好。” 朱槿换了件衣裳出来,闻言道:“难为你根本没跟着我,这些事还知道得这么清楚。” 芸禾笑道:“奴婢应该的;姑娘这是去哪儿?怎么穿了这一身?” 朱槿一身女官的服饰,道:“咱们如今都是这东宫里的人,先前去的时候,说是太子正在歇息,如今安顿得差不多了,自然还要过去。” “那太子要是还在歇息呢?” “那便候着。” 女官少说也得当个一两年,朱槿想着打脸她那前未婚夫的计划可谓是彻彻底底没戏了,等朱槿再能出宫嫁人的时候,估计人家孩子都生出来了。 既愤恨又无奈。 可她见到了东宫原先主事的嬷嬷和太监的时候,那唇角还是一弯,给了一个既乖巧又自矜的笑容:“两位有礼了。” 女官不是好当的。 大多数世家贵女当女官,那是直接便到了一个比较高的位置,这样的坏处就是难以服众,做得不好,便会像单轻容这样,没几个肯服她,如今她这一出事,原先的位置立刻就被下面的宫女顶替了。 这两位还算给她面子,还礼道:“可是朱槿姑姑?槿姑姑安好,正打算去找您呢。” 三人交谈了几句,约定了见过太子后,再去见见东宫一些管事的。 朱槿是一心想嫁太子的,太子有病这一点在极大程度上动摇了她,不过她还是打算观望一下,此刻隔着帘幕,道:“东宫女官朱槿,拜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万福金安。” 沉默。 沉默了半晌还是沉默。 朱槿有些惴惴不安地,她倒是不怕等,就是怕里头的太子不说话,是病死了还是咋地,她要是被碰瓷了,冷不防担上什么干系就不好了。 朱槿正打算说两句场面话再退出去,冷不防又觉得不甘心。 心心念念这么久要嫁给太子,没道理人在她跟前,她却见都不见,就算是个病秧子吧,但若是能活到继位,再能留个儿子什么的,她嫁了他,这日子岂不是就美滋滋了? 朱槿正打算再开口,里头人似乎悠悠转醒,咳嗽了两声:“外头站着的是何人?” 这个声音有些沙哑,还有些中气不足,不过不算难听,也没到气若游丝的地步。 朱槿道:“臣女永定伯府朱氏槿娘,今年选秀入宫,被陛下派来侍奉太子殿下。” 他道:“给本宫倒水。” 朱槿端了水,想掀开帘子,却被制止了:“不必。” 隔着帘子,伸出来一只修长苍白的手,从她手里接了过去。 朱槿掏出随身的荷包,倒了两颗梅子在桌上的碟子里,然后递了过去:“殿下若是觉得嗓子干,可以适量吃些梅子,光喝茶反而会更加苦涩寡淡。” 她本来想直接放到手心里递过去的,但考虑到还不知道这个太子殿下的性格,暂时还是得矜持些。 白瓷的碟子,紫红的梅子,淡粉色的指甲如贝壳一般,半搭在碟子的边缘,透过薄纱的少女的脸庞,娴雅而静美,单单是这样一个动作,整体便构成了一种惊人的和谐,如画里的景象一般。 他看了一眼,便捡了颗梅子含着,不经意间酸倒牙齿,忙抿了一口茶,茶水冲淡了梅子的酸,梅子中和了茶水中的涩,让回味变成了一种淡淡的甘甜,咬开风干的梅肉,是一种厚实的质感,酸味不再那么明显,茶水流过嗓子,去除了苦涩气,便更觉温和。 他道:“女官巧思。” 饮食上头的文章不少,但能让茶和梅子如此相配,足以从细节处见着她用的心思。 朱槿便笑:“多谢殿下夸奖,槿娘喜好酸一些的味道,这梅子做的的时候格外多加了一些甘草和山楂,还担心殿下嫌酸,没想到殿下的口味竟同槿娘相似。” 第99章 乐子 朱槿便笑道:“殿下要是不嫌弃,槿娘可以给殿下多准备一些。” 太子把茶盏递出来,朱槿接了。 他道:“梅子食多了,与身体有些妨碍。” 朱槿打算换个说辞。 太子已经又道:“不过少食一些应该也无妨,何况有女官心思在其中。” 朱槿还打算说些什么。 太子的声音隔了帘子传过来,有些不真切的感觉:“女官出身不低,本也不是做贱役的人,本宫此处倒是容易轻慢了你,何况东宫调度明确,以后本宫这儿女官就不必常来了。” 朱槿无话可说了,躬身应道:“是。” 太子这意思,说好听了,可以理解成不让她辛苦操劳,说不好听点,便是在防着她,叫她别总在跟前晃悠。 及至朱槿见着东宫诸人,那一点有的没的心思便全散了。 眼前不过寥寥数人,朱槿对着那管事嬷嬷,有些吃惊:“嬷嬷,这便是东宫全部的人了吗?” 一共就六个,加上朱槿七个。 不夸张地说,朱槿的扶玉轩里,上上下下的人加起来,也有二三十个人,一国太子的东宫,怎么能寒碜成这样? 嬷嬷道:“东宫里主要便是这几个人管事,其他的都是做杂役的,上下大约百十来人,槿姑姑应该得了太子的意思,但槿姑姑既然是被陛下派来管理内务的,我每天会把宫中一些事务给姑姑过目,只是太子起居饮食是不能轻易给人看的,还请姑姑见谅。” 她说话客客气气的,朱槿便应道:“如此甚好。” 回了屋子,芸香芸禾便问道:“姑娘这一趟可还顺利?见着太子殿下了吗?” 朱槿微笑:“顺利极了。” 她原先还担心自己可能在东宫里活不下去,但现在看来真是太省心了,东宫的主人太子日常躺在床上,连带着底下人都没什么事情,人都少得可怜,完全不像储君应该有的勾心斗角。 朱槿觉得这日子甚至可能要比当秀女的时候还要无聊。 她正愁着没地方找乐子,却不想没过两天,乐子就自己找上了门。 朱槿看着眼前的人,脸上含笑道:“单姑姑,好久不见了,听闻你身子不爽,如今可好些了?” 她便如遇见久别重逢的故交一般,态度熟稔而亲切。 单轻容举起手,她的伤口已经结痂了,但失去的却已经连不上了:“承姑娘的好意,如今我好多了。” “是吗?”朱槿转过目光去,她倒不是觉得有多残忍,而是这着实不好看:“上次遇见姑姑,姑姑也不来我这里坐坐,倒是芸禾这丫头不懂礼数了。” 单轻容却把她的回避当成了心虚,道:“姑娘怎么不看我这残废的手呢?是也觉得不堪入目吗?” 朱槿微微蹙起眉头,轻叹道:“只听说姑姑身子不好,原以为就是歇息两天的事情,没想到出了这等意外,听闻惠妃娘娘十分喜欢姑姑的按压之术,姑姑又写得一手好字,会射覆推演……” “够了,”反而是单轻容先受不住她这样的诛心之言,打断了她,转而又缓和了口气道:“轻容一介残废,得陛下怜爱,如今侥幸到了太子宫中侍奉,以后便和姑娘一起了。” 朱槿要换个话题,她不肯,等朱槿接着说了,她却又受不住。 朱槿笑道:“这样甚好,太子宫中诸事繁杂,我奉旨掌管东宫内务,总觉忐忑,有妹妹帮我分担一些,也是好的。” 她对单轻容的称呼一下就换成了“妹妹”,单轻容没忍住,道:“你要我协助你处理事情?” 朱槿便有些惊异无措:“陛下旨意如此,不知妹妹……” “轻容家中父母双亡,更没有什么姊妹,”单轻容有些生硬地打断了她的话:“陛下让我来,不曾说是你主管。” 朱槿轻轻一愣。 单轻容以为朱槿这样的性子,必然是要同她争执起来的,她有把握,这件事便是闹到皇帝跟前,那也会让朱槿退让她,她境况如此,皇帝只会觉得朱槿嚣张跋扈,再度欺凌于她。 朱槿却道:“单姑姑本来就比槿娘在宫中的时间长,资历深,是槿娘糊涂了,那东宫的事情,便麻烦单姑姑了。” 她竟是一点磕绊不打,直接便把事情交付给了她。 “芸香,”朱槿唤来她:“从今日起,便让管事的把事情交给单姑姑吧。” 芸香十分诧异,但单轻容还在这里,外人跟前,朱槿说什么她就应什么:“是,奴婢知道了。” 单轻容得了想要的结果,再寒暄了两句便走了。 芸香道:“姑娘,您都已经接手了,单姑姑还要来插一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朱槿看着窗外的景色:“芸香,这是入夏了吗?外头怎么就开始这样热了?” 芸香无奈道:“姑娘……” 朱槿道:“你去把芸禾叫过来,我有事情问她,顺便帮我把扇子找出来。” 惠妃这是真不要脸面名声了,单轻容要不是给她办事,也不至于招惹到朱槿头上,惹怒了朱槿,才会引火烧身,结果竟然还不放单轻容出宫去。 芸禾听了,小声道:“姑娘,这不关惠妃娘娘的事,也不是陛下苛待,陛下原本说让单姑姑随意挑个如意夫婿,结果单姑姑不肯,说是想到东宫来。” “哦。”朱槿原本想借着这个名头把风言风语放出去,积毁销骨,让惠妃的声名坏一点,没成想竟是单轻容自己提出来的。 真是……想不开。 朱槿摇晃着芸香方才给她拿来的扇子,微微地笑:“芸香芸禾,你们且听着一点,有多少能力做多少事情,若是自己没有把握的事情,那就想清楚了再下手,不然多的是追悔莫及的时候。” 芸香芸禾面面相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第二日。 送东西的小太监低声了抱怨道:“不知道这位单姑姑是什么人,怎么一下子又让咱们换人送了。” “说是得陛下赏识呢。” “赏不赏识的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姑姑们不过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情,咱们如今可是要跑断腿了。” “就是,这单姑姑选的地方是咱们东宫里头顶排场的一地儿了,又大又宽敞的,可这多远啊。” “哎,不说了,咱们赶紧送吧,晚了姑姑说不得还要骂呢。” 第100章 索要 晚上下了场细雨,早上起来的时候小径上便沾满了雨水,一开始觉得凉爽,但随着日头升高,那一点水汽很快就被蒸发了干净,空气逐渐变得燥热,并且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 往年这个时候,朱槿屋子里便要用冰了,但今年在宫中,她一个小小的女官,自然不会有这样的待遇,何况也还没到宫中用冰的时间。 朱槿一开始还能忍,随着临近中午,在屋里便仿佛身处蒸笼一般,站也热,坐也闷,她实在待不下去了,便让小宫女帮她把东西搬到了水榭里。 水榭四面环水,凉风习习,吹得暑气消散了不少,下面的湖里栽了荷花,不过尚未到季节,只有小小圆圆的荷叶,青绿色的,有些嫩,底下游着各色的鲤鱼。 朱槿待了会儿,终于感觉那挥之不去的热气散去了一点,便也有了闲心,掰碎了点心丢下去,看底下的鱼儿上来争食,吐出一串串泡泡。 正觉得有趣,芸禾过来道:“姑娘。” “嗯?” 芸禾有些不高兴地道:“姑娘,单姑姑有事找您。” 朱槿趴在栏杆上,有些倦怠道:“她要管事,我便让她管,如今还能有什么事?” 芸禾道:“单姑姑说她身有残疾,不能执笔写字,管起事情来麻烦,叫奴婢去帮忙呢,”她不满道:“可奴婢也只认得些字,不会写的啊。” 朱槿不甚在意:“她确实不太方便,你告诉她你不会写字,她若是还要,你便跟在她身边帮忙吧。” “姑娘……”芸禾最后试图挣扎一下。 可朱槿心思根本没在她身上,摆摆手便让她走了。 芸香道:“如何?” 芸禾闷闷道:“姑娘说单姑姑不容易,让我过去呢。” 芸香道:“会不会是姑娘想让你去打听什么事……” “才不是呢,”芸禾道:“姑娘第二天便说事情乏味无聊,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摆在跟前,芸香你又不是没听见。” 芸香叹气道:“罢了,姑娘让你去,你便去忍耐几天吧。” 芸禾纵是抱怨,也知道无可奈何。 到单轻容这边的时候,芸禾吓了一跳,这两日她从未在朱槿这边看见这么多人。 一个宫女看见芸禾,她是认得她的,便道:“你来此处,是槿姑姑有什么事情吩咐?” 芸禾点点头:“我家姑娘,不,是姑姑,让我来……” “好妹妹,”宫女打断了她:“今儿若是没什么急事,你还是等明天再来吧。” 芸禾奇道:“为什么?” 宫女指指旁边人:“看见没?这些人,连带着我,都是有事来找单姑姑的,”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嫌弃不耐:“早上的事情,弄到现在还没完呢,再晚回去,姑姑都要骂我了,真是来回折腾得慌。” 说完她才想起芸禾的主子朱槿是属于“来回折腾”的“来”,便不吭声了。 芸禾倒是没注意,道:“我可不能走,单姑姑向我家姑姑要了我来帮忙,我这可不就来了吗?” 宫女不可思议:“你家姑姑竟也肯?” 被人从手里要了管事的权利就罢了,如今还能让丫头过来帮忙,看这槿姑姑这两天做事的态度,便知是个有手腕的,实际性格竟是如此软善的吗? 芸禾下意识地维护朱槿:“我家姑娘心眼好,什么都肯答应。” 芸禾走进去,这一团糟的景象和朱槿前两天根本不能比,朱槿对这些便是一开始不能上手,那也是一点点条理分明,何况她先前便把所有事务都连夜看了一遍,两三件事过手以后,剩下的便顺畅了许多,根本没什么积压。 但单轻容这个据说在宫中待了好一段时间的女官,对这些竟也是磕磕绊绊,乱七八糟的人,乱七八糟的事情,乱哄哄地堆着。 单轻容本来就因为缺了手指不能写字,只能当面吩咐他们,但她不熟悉事情,难免讲得语无伦次,不知所云,加之她性格还有些敏感,小宫女见着她断指,流露出的惊惧疑问之色就更刺激了她,又急又怒之下,早上已经发了两次脾气了。 芸禾上前道:“单姑姑,奴婢只识得几个字,但并不会写,我家姑姑说了,要是姑姑不嫌弃,便留下奴婢,若是嫌弃……” “不必说了,”单轻容打断了她:“你看看这件事怎么办。” 旁边有人这两天也认出了朱槿身边的芸禾,闻言都:“???” 还能有这样的操作? 芸禾是个老实孩子,面对着单轻容的询问,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借口,回想起朱槿的做法,慢慢地告诉她了。 第101章 如火 芸香给朱槿端了吃食过来:“姑娘,单姑姑那边弄得似乎不大好,宫人们都有怨言。” 朱槿捏了块桂花糖蒸栗粉糕,道:“这也不算什么,单姑姑第一次接触,难免有些不大适应。” 芸香道:“姑娘要不是把芸禾给她派过去,现在单姑姑指不定能难做呢。” 朱槿尝了一口糕点就放了下来:“无妨,同在东宫办事,相互照拂也是应该的。” 芸香有些震惊,随即隐约有点羞愧,她还想着把芸禾叫回来,让单轻容不那么好过,可没想到自家姑娘竟然有如此境界和心胸。 她看着朱槿道:“是奴婢误了;姑娘怎么不吃了?是这点心不好吗?” “你没有误,”朱槿笑了笑,看向糕点又皱眉了:“这栗子糕太甜了,天气又热,干得很,不想吃。” 芸香道:“那奴婢去给姑娘弄点汤去?左右也到了饭点,姑娘该吃饭了。” “那些汤左不过也腻腻的,不想喝,”朱槿的目光忽然落到了眼前的湖面上,道:“中午便不吃了,晚上要不然让他们摘点荷叶,再捉两条鱼,这样做个汤,岂不是清爽一些?” 芸香笑道:“姑娘说得甚好,只是,”她委婉提醒道:“咱们毕竟是在东宫,便是弄这些,也该给太子和楚王殿下送一份过去。” 朱槿在这躺了一会儿,神思都有些放松,她若是不刻意想着,那就很难想起旁人,猛地被芸香这样一提醒,便道:“让厨房挑些好的留着,我要下厨的,至于楚王嘛……” “姑娘也说咱们可能在东宫待上许多时间。” 朱槿便不说话了。 芸香便道:“左右是这宫里的东西,也是厨房在做,姑娘便打赏他们些银子,做个善缘,也没什么不好的。” 朱槿重新倚靠上栏杆,略有嘲讽道:“善缘?呵。你都算好了,竟也不必问我,想怎样便怎样吧。” 话是如此,却是答应了的意思。 芸香道:“几两银子能值当什么?教姑娘人前不失了礼数,不好么?” 要不是为了面子,朱槿一文钱都不想花在楚墨身上,闻言道:“你且去吧,屋子里热得不行,我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朱槿又把方才吃了一口的糕点喂了鱼,看见水波粼粼,忽地回忆起前事,继而想起楚墨,想起宫女们的嘲笑,忍不住便有些心浮气躁,拿起手边的扇子摇了两下,想,她与这位殿下着实算是八字不合,每次见着便不曾有什么好事,楚墨本人也是讨厌得很。 随即一转念,若当真要说楚墨身上有什么可取之处,最为人夸赞的外貌朱槿没觉得什么,却那一把嗓子,着实少见。 芸禾觉得楚墨的声音偏于庄严肃穆,就跟在禅堂似的,让人不敢冒犯。 朱槿听着,却感觉是从云端雪山上传来的,飘然脱俗,抓也抓不住,但若是靠近人的耳畔……手中的扇柄一下子被握紧了,扇面盖在脸上,朱槿略微闭上眼睛,那一字一句地咬着,音节轻轻摩擦,却直钻到耳中,然后便顺着食道滑到喉咙口,随即一路向下,直刺进到人的心脏里去,便连带着全身起了汗毛倒竖的悚然战栗。 “朱槿……” 便是这样的声音。 极远,极近。 远到不可触及,近到触手可及,便如云上的神只,她几乎忍不住把他拉下云端的欲望。 “朱槿,你在想什么?” 声音骤然清晰了许多,打破了那一层幻想与现实的屏障。 朱槿猝然惊醒,睁开眼睛,却是先看见覆盖在脸上的扇子,并蒂莲朱红的颜色盛放在她的跟前,妖冶如火。 第102章 阑珊 扇面是用半透明的轻纱做的,朱槿入眼先是上面并蒂莲的笔墨,随即眨了眨眼,隔着扇子看见了对面站着的人。 朦朦胧胧的。 却仿佛有些熟悉。 朱槿一惊,脸上的团扇便滑落了下来。 紫檀木的扇柄颜色深沉,更衬得执扇的手白皙,上头的莲花笔触鲜红而艳,如刚从水中洗出的一般,花开两朵,并蒂双生,相偎着便生出缠绵之感,随着扇子滑下,那一点红而缠绵的颜色便仿佛侵染上了她的眼角,让露出来的一双眼睛都带了绯色。 朱槿从来只见着楚墨穿紫,都是官服,她以为他把这极为挑人的颜色穿出了难得的贵气,又中正,是合适的,及至今日见他着了一身白,才猛地意识到,大约不是衣裳衬人,而是人穿衣裳。 皑皑若白雪,高洁不染尘。 若说紫色尚且世俗,压住了他身上那超然的气质,那白色便是翅膀,帮着他一瞬间羽化而登仙。 真是奇怪,他明明不是这样的人,身上却有这样的气质,还有那样的嗓子。 团扇从朱槿手中滚落了下去。 扇子在地上打了两个转,落到了楚墨的脚边。 鲜红的颜色压上了他雪白的衣角。 就像一块洁白的,从没有人沾染过的雪地上,突兀地出现了一抹血迹。 是肮脏凌乱的,也是破坏毁灭的。 朱槿调转了目光,去看湖里的鱼。 女子困意阑珊,坐在水榭中,她的身子仰躺着,脸上盖着扇子,却露出的一截脖颈,长而优美地,脆弱地暴露在空气中,仿佛一折即断。 天气炎热,她只穿了贴身的上衣下裳,上衣只齐胸,肩膀手臂的裸|露处罩了绣花的丹红轻纱,裙子原本是齐到脚面的,却因为她躺着,露出了一对小巧的脚。 她似乎有些烦躁不安,细细的汗珠渗了出来,很快又被四周的风吹散,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看见她脖子咽喉处轻轻地动着,弧度折得越发明显,脚无意识地踢了一下,露出了没穿罗袜的,圆润的脚踝。 他问,你在想什么? 她受了惊,团扇从她的脸上滑落,从她的身体上滚落,一路落到他的脚边。 她睁大了眼睛,眼角犹带赤色,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到扇子上,随即又偏转了头,不愿再去多看他,也不愿再去看扇子。 她微微倾斜着身子,构成了一个婉转玲珑的弧度。 他想起,那日在水中的时候,她压着他,那样的身段,当真是显露无疑。 是雪白的,也是鲜红的。 雪白的是肌肤,鲜红的是嘴唇。 雪白的是骨架,鲜红的是血肉。 他弯腰,捡起扇子,却并不递给她。 白色的衣角擦过地上,殷红的颜色染上他的指尖——他在用手指触碰那朵莲花。 佛祖拈花,迦叶一笑。 拈起的金婆罗花圣洁端美,却没人知道,当一个云上人手执红莲花的时候,该是怎样惊心动魄的违和与美。 朱槿转过身来,足尖翘起,一条腿搭在了另一条上面,意态闲散:“殿下怎的拿着我的扇子?” 第103章 恕罪 楚墨的目光从手中的扇子上移开,看着她的坐姿,嗓音清淡道:“娘子这样,大不合规矩。” 朱槿的足背猝然一绷,随即一勾,在空中轻轻地晃着:“殿下不请自来,惊扰槿娘,还拿了槿娘扇子,也非君子所为。” 东宫是太子居所,朱槿能到的地方,就没有楚墨惊扰她的道理,她这句话是不成立的。 但楚墨不曾说什么话反驳,他的手虚虚地沿着莲花的边缘划过,靠得很近了,任由着那朱红血色似是而非地侵染上来,却就是不肯完全触碰。 朱槿看着他的手指,几乎移不开目光:“槿娘不知道殿下竟喜欢这女儿家的东西。” 楚墨抬起眼睛。 朱槿心中猛地一震,竟一下躲避了他看过来的目光。 他把扇子递了过来,声音悠然道:“朱槿,你还不曾告诉我,你方才在想什么。” 扇子,尤其是小巧的团扇,尤其容易显得女气,但便是这样的东西,他一伸手,竟就像在居高临下地施舍她一般。 朱槿不看也不接,更不回答楚墨的问题:“殿下今日怎么穿了一身白衣裳?” 她低垂着眼睛,从楚墨这个角度看,便能见着她的睫毛,密而长的,便像黑黑的一条线从上眼脸描画过去,在眼尾处上扬,构成了一个极为妩媚狠厉的弧度。 楚墨的手便停在半空,道:“怎么了?” 朱槿接过了团扇,笑了一笑:“没什么,”她举起扇子,扇柄上似乎还带了一点点温热的体温,有些灼人的感觉:“我在想,透过这纱看殿下,殿下仍旧是白色的,但若是透过这红莲,殿下便也是红的……” 她把扇子放在她的眼前,露出红色的唇,说话的时候,便能看见洁白的牙齿和粉色的舌头,嗓子处轻轻地动着。 这其实不太像是在说话,像是在咀嚼些什么。 克制着的、贪婪而凶残的姿态。 她放下扇子,眼神却柔和媚意,轻声道:“殿下穿白,是极为好看的。” 楚墨嘴角的微微上扬,尚未形成一个有明确意义的笑,便骤然沉了下来:“朱槿,本王不止一次说过你胆子太大了吧。” 朱槿一甩扇子,倦懒地笑道:“若是夸殿下两句,便是冒犯,那宫中大半的宫女都得受罚了。” 摇着扇子,她忽然看见了自己手上的珠子。 那日戴上以后,她便几乎忘了。 如果说桓清便是雍王楚砀,那这东西楚墨认得,实在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更是一件足够引起他疑心的事情。 朱槿发现,每次楚墨都能发现点她不知该怎么解释的事情,于是只能脸色不变地把扇子盖到手腕上,就当不知道他所指。 楚墨便有些冷笑:“你便是在我面前遮掩,又有什么用,腕子上带了这东西招摇,便真以为没人看得出来吗?” 朱槿听着他声音不似真的作怒,也知这东西着实不是该她戴的,便放了扇子,把这珠串撸下去,道:“殿下,这珠子是槿娘偶然所得,并不知道是谁的,一时见着好看,并戴了上去,是槿娘糊涂了,若是关系重大,触犯了什么,便请殿下……”她差点把“恕罪”两个字脱口而出,随即改成了:“便请殿下,只当不知道了。” 第104章 谎言 楚墨几乎被她气笑了,她这话里引他生气的点太多,以至于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个点发作,最后还是道:“你说你这东西是你捡的?” 朱槿谨慎地思索了一下,道:“槿娘曾面临危险,是一位恩人不甚掉落的,槿娘后面想再寻他,却是已经找不到了,”她诚恳地看着楚墨:“戴恩人的东西也是为了方便有人见着,殿下看样子是认识他了?” 楚墨却是反问道:“你不认识他吗?” 朱槿遗憾地叹气道:“自那以后一别,槿娘就再也不曾见过他了。”她一边说,一边去想把手串拿下来:“此物确实不适合槿娘。” 毕竟是旁人的东西,她取下来不一定要交给楚墨,但是样子还是要做的。 楚墨就静静地看着她。 朱槿想褪,但此物笼在臂上,束得有些紧,更兼如今天气炎热,肌肤上略有薄汗,她一时间竟是拿不下来。 真是奇怪,在桓清一个大男人身上,这珠子当时都能被她轻松顺走,怎么她现在就这样费劲,这是说她的手臂比桓清的还要粗吗? 朱槿有些着急,但越是着急,反而越是不成,细细的汗珠从她的额角冒出,让她的脸上都出现晕红。 无法忽略的,无法抗拒的。 也是无法容忍的。 “够了。”他这样道。 朱槿便无辜地看着他。 楚墨道:“左右也不是本王的东西,”他看着她的神色,道:“你取不取下来,和本王并没有什么关系。” 朱槿便收回了手,不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楚墨正要走,随即又想到了什么,道:“光天化日,这里是东宫,并非你的闺帷绣榻,莫要让本王再看见你在此歇息。” 朱槿便连翘着的脚都放了下来,正色道:“遵殿下旨意。” 及至楚墨走出了水榭,有宫人对着他行礼,他才想起从头至尾,朱槿都是坐着的,而他是站着的——这小姑子真是狡猾又胆大,永远都能踩着他的底线放肆。 朱槿举起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眼神却是捉摸不定。 她腕间的珠子已经被她拿下来放到了一边,楚墨走后她研究了一下才发现,这珠子材料特殊,碰着细腻柔润的东西便容易打滑,桓清戴着的时候,隔了一层衣裳,所以拿下来十分方便,她从胳膊与珠子的缝隙间塞了条帕子,便取了下来。 朱槿的心思完全没在珠子上。 她从水榭看过去,外头天空蔚蓝澄明,白云停留在天边,一朵一朵,都是不染尘埃的姿态。 朱槿幽幽叹了口气。 握着扇子的指节因为过度的紧绷而几乎颤抖。 —— 芸香指着前面的食材道:“姑娘,这是下午让他们从湖里弄回来的,不过咱们也不是尚食局的人,姑娘其实大可以让他们做了,不必自己动手,”芸香有些嫌弃地看着砧板上的鱼,这鱼已经死不瞑目:“怪脏的,弄了一手腥气,姑娘仔细得在这大夏天熏香去味呢。” 朱槿却仿若没听见一般,道:“芸香,我若是想对一个男子表示好感,是不是做个汤什么的就能暗示了。” 第105章 鱼汤 芸香被自家姑娘的直白给噎了一下,有些艰难道:“姑娘是要对太子殿下表达……吗?” 朱槿看着她。 芸香讪讪地转过眼神:“姑娘怎么这样看着我?” 就像想把她吞下去一样,但同时带了一种强烈的吸引力,芸香脸上竟有些撑不住地发热。 朱槿笑了,道:“如果我说是楚王呢?” 芸香受到了强烈的惊吓:“姑娘?!” 前两天还是连听到楚王的名字都觉得讨厌,怎么忽然一下子又变了主意? 朱槿笑得媚态横生,感叹地般道:“美人就是该让人消受的,天天冷着一张脸,不可攀折的模样,看着真是让人心痒。” 芸香:“……” 您是个姑娘,不是街上的浪荡子啊! 朱槿看着眼前的东西,道:“让宫人做好汤给太子送过去吧,左右尽个心意,我就不经手了。太子身体不好,吃不吃,怎么吃,让他们裁度去,不然到时候弄出个好歹,我也承担不起。” 姑娘您一开始可不是这样说的。 芸香道:“……是。” 朱槿便挽起袖子,她着实很少洗手做羹汤,但京都女子是有要会做饭菜这一条的,在有些人家,新妇出嫁后的第一天要给公婆做饭,这一习俗不拘身份高低都是存在的,就是高门女子可能有下人帮忙。 朱槿差点就出嫁了,一个汤没有不会的道理。 她把砧板上的鱼放到一边,另从旁边拿了条活鱼,一手按着鱼,一手拿着刀,反向刮起了鱼鳞,又见芸香看着她,便道:“看我作甚?”她嫌弃地看看染了鱼血的手:“把先前我做的茉莉清露取出来。” 芸香道:“姑娘是要放入鱼里头吗?” 她觉得这可能是个好主意,花露清香,可能给鱼带来不一样的味道。 朱槿嗤笑了一声:“我费了怕不是有百斤的茉莉,统共才得了那么一瓶,哪里有多出来的给他加进一碗汤里?拿出来,这鱼味重,我要拿这个洗手。” 芸香:“……” 芸香觉得自己面对着朱槿,都不知道说啥了,只能想姑娘说啥都对。 朱槿却觉得没问题。 鱼多得是处理的法子,花露给楚墨吃了便没了,指不定还尝不出来,但若是给她自己用,那才是不负了那清香。 —— 太子住在东宫正殿,楚墨住的地方却离正殿十分远。 朱槿走着,猛地竟瞥见芸禾的影子,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便低声问身边的宫女:“单姑姑是住这儿的么?” 宫女应了一声。 朱槿没往前两步,便走到了楚墨的处所,她心中疑窦更生:“单姑姑和咱们殿下,是有什么关系么?” 宫女没什么好气,低声道:“你个小宫女,这疑问未免也太多了些。” 朱槿便不吭声了。 宫女闻着她身上的味道,道:“我劝你少费些心思,宫中仰慕楚王殿下的人何其之多,你要是想着在殿下跟前露脸,不得殿下青睐便罢了,但若是多得殿下看了两眼,以后这宫中,那才是难过呢。” 朱槿诧异一笑:“这么夸张吗?” 没进宫之前,她只听林夫人讲过,楚王有个温雅的名声,实际证明这就是个谎话,却从来不知道,楚墨在宫中竟这般受小宫女们的欢迎。 宫女只当她不信,便道:“你不信就只管试试吧。” 上头的掌膳姑姑咳嗽了一声,宫女便也不讲话了。 楚墨的膳食一如朱槿见着的一般,以肉食为主,但不用宫女给他布菜,宫女上完菜就可以走了,只留一个接着给他的上菜的宫人。 朱槿先前便跟掌膳说好了,掌膳只以为是朱槿想让身边的侍女过来,却不想是她本人,也没多瞧,便让她留下来了。 朱槿把那盅汤摆到楚墨面前,楚墨便端了起来。 掀开盖子,里头铺了一层翠绿的荷叶,捧出一汪雪白的汤汁。 只见得汤色乳白,却看不见里面有什么,乍一眼几乎要错认了不是汤。 楚墨自语道:“鱼汤?” 说罢,送到嘴边喝一口,只觉汤汁浓郁,鱼香扑鼻,鱼肉不自觉地进入口中,轻轻一抿,便似琼脂一般,细密的肉瞬间便化了开来,丰腴厚重,初觉无味,随即口腔中便弥漫开鱼类特有的鲜甜气,最后回味里掺了些荷叶的清香,一下解了前面鱼肉的腻。 楚墨不动声色地喝着,做这盏汤的,该是一个心思细而精致的女子,对膳食的把控到达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地步,凡事掐得刚刚好,鱼肉多一分则腻,少一分则柴,多煮一会儿则化,少煮片刻则生,荷叶的回味则需要配合着盅盏承托着的荷叶,很容易便掩盖了鱼本身的鲜甜,两者却在她的烹煮下,融合得恰到好处。 膳房里看来新来了一个汤做得不错的厨子。 身边新来侍奉上菜的宫女却是有些放肆,竟是直接靠近了他,身上是浅淡的茉莉香气:“殿下觉得如何?” 这嗓音有些熟悉。 楚墨一抬头,便看见了朱槿。 她穿着普通宫女的服饰,颜色浅淡,样式简单,发上也少了那些她寻常总要装饰的精致发簪珠子一类的东西,反而衬托出她的容貌如明珠生晕,皎皎光华。 楚墨听出她的所指,皱眉道:“这汤是你想送给本王的?” 朱槿道:“殿下对槿娘照拂良多,槿娘却没什么可报答殿下的,思来想去,槿娘特意下厨,为殿下做了这一碗汤,不知殿下觉得可还能吃?” 楚墨:“你做的?” 一个大家小姐能有媲美御厨的手艺,尤其还是朱槿这样一看便养尊处优,又自负非常的姑娘,能折腰去到厨房,实在是令他意外。 朱槿笑道:“殿下如何不信槿娘?很多高门娶妻,都要新妇能下厨,槿娘会一些,也不算奇怪,”她催促道:“槿娘已经问了三次了,殿下还不曾告诉我,这汤味道好不好。” 她这般言笑晏晏,楚墨却越发觉得她别有所图。 不见上次他只是拆穿了她,她便非要拉着他一起下水,结果楚墨没什么事,她自己却因为几次入水,直接把自己冻得卧病在床。 第106章 服饰 这样心思刁钻的女子,不怨恨他拆穿了她就算好的了,说她感激他,不如说这汤里有毒,她想毒死他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楚墨淡淡道:“娘子心灵手巧,东西做得极好。” 朱槿心中纳闷他怎么看上去比先前还要冷漠一些,面上却是莞尔一笑:“殿下能这样说,槿娘很是开心,也不枉槿娘特意扮成宫女,来见殿下了。” 楚墨看着她,放下手中的汤碗,道:“娘子有什么事情,不妨直说。” 朱槿无辜道:“槿娘便是给殿下送汤的……” 楚墨便不说话了,显然是并不相信。 此后的时间,朱槿便合格地充当了一个上菜的宫女,再一次感受到了仙气这种东西真的和吃啥没有关系,楚王殿下吃这么多肉,那被玉带束着的腰,依旧只得那么一下,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像朱槿她爹一样,人到中年以后发福了。 直到最后,朱槿开始给楚墨收拾碟子碗筷了,楚墨也不曾再对她说话。 这让朱槿忍不住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她接触的人中,十个有八个都是把她的相貌夸得天上地下再没有的好看,剩下的就是口上不说,心中承认,就连一开始对她不假辞色的桓清,后来也拜倒在她的美丽之下,唯独一个楚墨,接触到现在,也没见着对她有什么笑脸。 不过,朱槿一转念,要不是楚墨对她一直这样,她恐怕现在也要像对着桓清一样,没了兴趣了。 再一转念,她不知道桓清的相貌,但她知道楚墨的啊,再说两人的气质也是截然不同的,桓清孤高且直,先前见着他便让她害怕,楚墨气质高华脱俗,性情却是正邪莫辨,让人忍不住想探究,扯他下云端,剥去他的表面,剖开他的内心……… 真是令人神往。 楚墨没看见她的表情。 朱槿已经意识到,如果她对桓清瞬间都能淡了心思,那楚墨乍然见着她这般,不喜也是正常的。 再美的美人,那也要和人保持点距离,才是勾引的合适姿态。 朱槿躬身道:“槿娘告退了。” 不急,她不急。 楚墨在她身后道:“娘子并不适合这宫女的服饰,以后还是莫要穿了。” 朱槿先是因为他和她说话而心中微喜,随即听着了话,便是一沉,还是字面意思,在说她穿宫女的衣裳不好看?还是在提醒她以后不要遮遮掩掩地装作宫女,到他跟前来? 有些人淡妆浓抹总相宜,严珊曾经也这样别有意味地夸过朱槿,但朱槿实际并不合适浅淡的东西,她可以不施粉黛,是因为她容颜本来就浓丽,但她只能着锦绣华服,素色简朴的衣裳穿在她身上,便显得那衣裳越发如破布一般。 但朱槿不知道,她想了想,又忽然想起了别的:“殿下可知道单姑姑如今也在东宫吗?” 楚墨道:“知道。”沉默了一下,又道:“你找本王,便是为了此事?” 他对朱槿主动交出掌管内务的权力有些诧异,但知道她绝对没安什么好心。 第107章 协助 “这哪儿能啊,”朱槿笑了笑:“槿娘还不至于如此糊涂,且不说是槿娘自己愿意的,便是不愿,也不至于求到殿下头上。” 楚王自己都是一个居住在旁人宫中的王爷,如何还能插手这宫里的事情? 不过楚墨这样下意识的反应,足以证明他对单轻容没有任何心思。 朱槿放心了,道:“殿下若没有旁的吩咐,槿娘便退下了。” —— 回到住处,朱槿便见着了回来的芸禾,芸禾看着她道:“姑娘怎么穿着宫女的衣裳?” 朱槿便道:“我穿着真的不好看吗?” “这倒不是,我家姑娘可好看了,”芸禾一边说,一边上来服侍她换衣服:“就是这宫女衣服本来就不大好看,穿姑娘身上就越发显得它不好看了。” “这样啊,”朱槿也摸不准楚墨几个意思,转而换了话题道:“今日在单姑姑那里可好?” 芸禾闻言便颇有些哀怨:“单姑姑当真是什么都不知道,说是她处理宫务,竟有大半都是奴婢给她处理的。” 看来单轻容虽然在宫中多待了些日子,但当真是被架空得可以。 不过也是,底下这稍微掌握着点权力的人,哪一个不是如狼似虎的,生怕别人分得了他半分好处。 芸禾给朱槿理着裙角,道:“可奴婢哪里知道许多?一点点给她查以前的例子,还有许多查不到的,她还不肯去问其他宫人,当真是麻烦得很。” 朱槿笑道:“芸禾丫头辛苦了,不过即使是你在帮她,这多接触一些宫中事务,对你也是有好处的。” 芸禾沉默了一会儿,转而叹气道:“我在姑娘手下做事,不也是一样的吗?且不说单姑姑身体如何,便是这用心和聪明,也和姑娘差了许多,真不知道姑娘为何要让着她。” 一个人的能力是很重要的。 芸禾已经算得上是比较老实的了,但就是这样,在面对一个知道的还不如她多的单轻容的时候,依然不能掩饰自己的不平,可见能力不够,便不足以服众。 芸禾道:“单姑姑若是再这般,恐怕过不了两天,就又得把事情交还到姑娘手上了。” 朱槿整理好了容饰,天气炎热,她穿的是烟罗,外罩轻纱,但也比穿着宫女衣裳像样了许多,听着芸禾这样说,轻笑着摇了摇头。 两天后。 单轻容依然处理不好她的事情,她果真如芸禾说的那样,把事情还给了朱槿,但她没有把权力还给朱槿——她让朱槿给她打下手。 而朱槿真的去了。 此事一出,整个东宫都哗然了一下。 本来东宫与皇宫大内应该是同一个管理机构,东宫的宫人由内务府统一指派,但因为太子身体不好,所以皇帝特意让东宫自成体系,宫人的遣调主要由东宫主管负责,同内务府协商。 朱槿可以空挂着一个管事的名头,然后由单轻容主事,但却不能由平级的关系,一下子就变成了上下级。 宫人私下都觉得朱槿真是软善过分了,竟然能在皇帝太子毫无指派命令的情况下,自甘屈居人下。 先前东宫曾流传着朱槿外表娇软和气,内里凶狠残暴,因为一些小的龃龉,便把单轻容的手指剁了,这才对着单轻容心虚,但面对着朱槿这样一再忍让的行为,却对此开始表示怀疑了。 芸香在和他们闲聊时,状若无心地控诉道:“这话说的好没道理,我家姑娘既然先前敢得罪单姑姑,如何现在一味忍气吞声?到底还是姑娘脾性好,想着东宫和睦,这才没说什么,若是还有流言中伤,这未免也太让人寒心了。” 众人一向,果然是这个道理。 更有人怀疑,先前这样的谣言就是单轻容放出来,故意构陷朱槿,让朱槿把手中的权力交出来的。 一时间,朱槿在东宫中变成了一个又可怜又可叹的形象。 人总是会下意识地去同情一些不如自己的人,但同时也会看不起。 朱槿倒是真的平和,坐在桌子面前处理事务,一边处理,一边让芸香芸禾都学着些,然后把处理完的事情递给单轻容,单轻容有看不懂的地方问她,她也一一解释。 单轻容早就做好了朱槿拒绝的准备,却不想她一退再退,有些狐疑和嫌恶:“朱槿你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目的?” 朱槿说话从来滴水不漏,笑道:“我与姑姑都是东宫中人,自当尽心,这处理的结果都是马上要办的,要是不放心,可以去问问办事的姑姑,看看有什么地方不妥当。” 没有。 单轻容问了那办事的人好几次,都不见得差错,渐渐也放下心来,另外一边也加紧时间看东西。 她在宫中这许久,这是她最接近权力的一次,朱槿配合得过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她却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她已经在学习了,事情只会变好,不会变差了。 不过她指使朱槿的事情还是惹来了其他管事的不满,更是有人直接指出,从宫外家族的势力,到宫内皇帝赐予她们的名分,朱槿都没有丝毫不如她的地方,却把一个和自己相当的人当成奴婢任用,这样的事情于情于理都是十分不妥当的。 单轻容一开始没管,当她发现宫内大多数人都对她正坐着,朱槿在她旁边侧坐着十分不满的时候,终于意识到皇宫这种地方,等级还是森严的,许多宫人都有向上的心思,能接受朱槿被架空,却不能接受同级被人指派这种事情。 这甚至和朱槿的关系不大,是出于对他们自身利益的考量。 于是,在给单轻容打了七天下手之后,朱槿终于又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开始了无所事事的生活。 第108章 重逢 芸禾还在给单轻容办事,回来道:“单姑姑靠着姑娘帮忙才缓了口气,现在事情上手了,倒是让姑娘走了,其他人也不能说什么。” 朱槿道:“这也不算什么。芸禾,不管外头怎样说,但单轻容断指毕竟是因为我,你现在每天不得不跟她在一起共事,毕竟不大舒坦,可有怨我?” 芸禾一愣,随即反驳道:“不是的,姑娘是为了我才……奴婢晓得的,这不是姑娘的错,真要说起来,是奴婢的错,而且我知道,姑娘现在让我跟着单姑姑,也是为了奴婢好。” 朱槿便笑了笑:“难为你了。” 芸禾摇了摇头:“奴婢都知道的,知道的。” 朱槿正在看书,忽然想到了什么,起身开了一个箱子,左右翻找着什么,到底也没找到,便问旁边的芸香道:“芸香,你见着我的书了吗?” 芸香道:“姑娘说的是哪本?” 朱槿道:“《左传》,你见着了吗?” 芸香回想了一下,道:“姑娘,且容我找找,若是再找不着的话,便是咱们没带来了。” 到底也没带。 朱槿便道:“罢了,我去藏书阁看吧。” 芸香提议道:“奴婢和姑娘一起去?” 朱槿笑道:“我哪里便那样娇气了,看个书也要你服侍吗?” 芸禾在旁,便有些好奇:“听说《左传》里头有许多篇文章,姑娘想看的是什么?” 朱槿一笑:“回来告诉你们。” 藏书阁已经过了晒书的时候,人便更少了,阁中一片寂静,书墨香中混入了阳光的味道,让人有些熏然。 阁中的女官眉目安然,还在抄书。 朱槿没打扰她,跟倚靠在墙边打盹的小宫女说了一声,便自己走了进去。 小宫女见着她身上的女官服,懵懵懂懂地便点头了。 朱槿发现自己当真要和书、才华一类的东西无缘了,这里浓烈的书香足以让任何一个读书人飘飘然,大约会有老鼠进了粮仓的喜悦,但她的飘然是真的脚底发虚的飘,这气息她闻见一次,脑子发昏一次,地上上次散落的书籍,这次也还没见着收起,冷不防便能绊她一下子。 等到终于找到《左传》的时候,朱槿已经决定再也不进藏书阁了。 总有一些事情,便是再怎样勉强,也是无用的。 她伸手抽出《左传》,冷不防便受到了一股拉力,朱槿下意识地朝自己这边用力一扯,终于拿了过来,却也看见了对面一只同样试图拿《左传》的手。 隔着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朱槿看不清对面的人,一下子却是有些尴尬:“抱歉。” 她没想到对面恰好有个人和自己想法相同,只以为书是被卡住了。 那人的声音也是不大好意思:“是在下冒犯了。” 朱槿听着他的声音是个男子,心中奇怪,难道后宫真的成了男子人人可进的地方了吗?怎么她几次都能在这里遇着些男子? 她道:“这是内宫的藏书阁,阁下若是有需要,可以到翰林院那边看看。” 他听出朱槿话里的惊疑,就更尴尬了:“并非是在下孟浪,只是家中祖母和母亲进宫前来给皇后娘娘请安,在下跟着一同进宫,拜访完了娘娘们,担心惊扰到其他宫中的姑娘们,便躲入了此处,没想到还是碰到了姑娘。” 会来宫中拜见皇后,一般都是外地的官员亲眷到京都来,这才会来给皇后请安,顺便见见自家在宫中当妃子的亲戚。 朱槿下意识地问道:“不知道阁下是哪家的?是来进京考试的么?“ 马上便是科举考试的时候,各地的士子都会来进京赶考,有些时候,便是一大家子都会过来看看,他的声音很惊讶:“姑娘怎么知道的?在下却是是过来考试的。” 说完了,他才想起朱槿前一个问题,答道:“我来自清河林家。” 朱槿手里的书差点都掉了。 她的母亲姓林。 林夫人曾不希望她入宫,想把她安排到清河林家去躲入宫的人来。 朱槿道:“不知阁下叫什么名字?” 他道:“怎么了?” 朱槿慢慢道:“我是朱氏槿娘,母亲林氏,来自清河……” 她话未说完,对面的声音便又惊又喜地响起:“是阿槿妹子吗?” 脚步声匆匆地响起,朱槿看过去,正对上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少年文质彬彬,已经见得些许书生意气了,朱槿一惊,随即略略低下身子,笑道:“复表哥安好。” 林复还了一礼:“妹妹客气了。” 朱槿和她外祖父那边关系极好,林夫人是嫡女,家中排行第三,而林夫人的母亲,即朱槿的外祖母是续弦,林复父亲是先前早逝的那位夫人所生,和林夫人算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林复与朱槿关系极近,又自幼相识,时常走动,堪称是青梅竹马了。 既是这样的关系,两人说了一会儿便觉熟悉了,朱槿便道:“外祖母和舅母如今都在宫中吗?可见了母亲了?怎么也不说一声?我待会儿可得拜会一下。” 林复道:“这是自然的,我们来京都,如今便是在永定伯府上居住,算是叨扰了姑姑了。” 朱槿笑道:“咱们都是一家人,哪里来这样客气的话。” 林复道:“方才妹妹见着我,第一个反应便是行礼,可见这些年,到底还是生分了。” 朱槿便有些无奈道:“这宫里可不得处处小心?我如今在东宫里当女官,自然更得当心一些,礼数什么的,还是不得不齐全的。” “东宫?”林复有些吃惊,又道:“既是侍奉在太子跟前,妹妹又哪里来的闲暇,竟到这藏书阁里?” 朱槿略一思索,便把单轻容的事情告诉了他,只略去了自己的意图,又道:“我如今算是闲下来了,这才有机会到藏书阁,遇见了表哥,更觉得是一桩幸事了。” 家族之间,利益息息相关,朱槿祖父母业已过世,再往上数一辈,还是要看林家的关系,有些话,对着林复,是可以说的。 林复便沉吟道:“表妹未免也太纵容着了那个女官了,平级之间,如何能有这样的事情?丽嫔娘娘也不帮你吗?” 第109章 将军 朱槿笑道:“丽嫔娘娘在宫中也是不易,有难处的。” 她与林复有些年没见了,丽嫔虽然是林家隔了挺远的旁系,却未必和林家没有联系,而且第一次见面便在人身后说些是非,不论对错,都容易招致猜疑。 林复想了一想,随即也岔开了话,看向朱槿手里的书:“妹妹最近在看《左传》吗?” 朱槿道:“没怎么看过,也就是闲了,所以想看,”又道:“方才表哥说是来进京考试的,怎么不温习旁的书,也来看《左传》呢?” 林复便笑道:“先人的智慧何其浩渺,吾辈望尘莫及,任何时候都当学习的。”又计算了一下时间:“如今我却是应该走了。” 朱槿道:“那我便同着表哥一起去见舅母和外祖母,如何?” 林复道:“今日母亲和祖母需要拜见各宫贵人,会在宫里住上一晚,明日姑姑应该也会进宫,到时候再见面,岂不是更从容一些?” “母亲也进宫来?”朱槿闻言倒是真的笑了,她外祖母都舅母都是住在她家的,她母亲进宫肯定是为了看她:“如此今日便不去叨扰了。” 林复走后,朱槿便找了光线明亮的地方继续看书。 附近没有椅子,朱槿站累了便蹲了下来,及至看完了,猛地再一站起来,眼前便发昏得厉害,朦胧间便看见眼前出现了一个影子,在心思转过来之前,她已经下意识地脚步踉跄,朝那个方向倒去。 那人伸手接住了她。 朱槿觉得隐约熟悉,却只是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她面上含笑,仰躺在他的怀里,不过考虑到眼前人的性格,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被丢出去,伸手便揽住了他的肩膀。 随即,她对上了他的眼睛。 这是朱槿第一次正视楚墨。 楚墨容貌极好,不需要让人细细地看清,便已经可以感知到那无一处不和谐的好,他又如云上人一般,晴光映雪,难以久视。 所以这竟是朱槿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 狭长的眼型上挑如飞凤,双眼皮的痕迹沿着眼眶扫过去,前窄后宽,内勾外翘,黑色的瞳孔半藏,眸光极清,乍一眼便是神秀非凡。 朱槿头昏得厉害,一瞬间竟分不清眼前人,脸上的笑尚未绽放,便一下子凝住了,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将军?!” 随即她又看了一眼,立刻到自己说错了话,眼前的是楚墨,不是桓清,何况桓清这个人是不存在的,存在的是楚砀。 只能想,她话说得快,楚墨未必听得清。 楚墨随即打破了她的侥幸,他的眼眸骤然一沉,揽在她腰上的手一下收紧了:“娘子说什么?” 朱槿被他勒得生疼,下意识地折起了腰,却把自己更进一步地送到他的怀里,她强自笑道:“我……我是说,我看话本里头,时常有将军英雄救美的场景,槿娘方才快要摔倒,是殿下扶住了槿娘,殿下便如那话本里的将军一样。” 朱槿看着楚墨的眼睛,更加确定了他,楚砀,皇帝,他们三人的眼睛都是生得极为相似的。 这其实也不算什么,毕竟楚砀都说了他是雍王,楚王也是皇帝的儿子,父子眼睛长得像再正常不过,但在看见楚墨眼睛的那一刻,她却条件反射般地喊出了“将军”。 不是楚墨,不是楚砀,甚至不是桓清。 大约是最初见面的场景,给她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春日清晨的阳光下,摄人心魄的眼眸,他对着她,漫不经心地嘲笑,却也是真心实意地帮助——哪家的小姑子,哭的这般伤心? 楚墨怀中温香软玉,她生得美,便是再冷漠的时候,那双眼睛里也总仿佛含了些情意似的,若是专注地看着人,便会令人生出一种她倾慕于他的错觉。 可随即,她的目光便有些游移,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出现一点勾人的情态。 她的胳膊还搭在他的肩膀上,宽大的袖子拂到他的脖子处,她的腰肢还在他的臂弯里,不盈一握,她的身子靠得他极近,近到他能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香,甚至于,她的眼睛还正对着他,但她偏偏就能神思不属,想到了旁人身上去。 楚墨几乎被气笑了。 刻意装着站不稳,引着他来扶她的人是她,如今在他怀里,却在想别人的也是她,他在她眼里,便当真是这样好耍弄的吗? 下巴上突然传来一点疼,楚墨让她回神,看着他:“娘子既然觉得本王是救你于危难的将军,又如何一下子便走了神?” 朱槿一惊,当着楚墨的面,她竟然敢这样,确实是大意了。 狡辩的话就在嘴边,她却一下子说不出来了。 楚墨的指尖抵在她的下巴,随即一点点地上移,落到了她的下唇,缓慢地揉捏着。 姿态散漫又冷漠。 朱槿没说话,呼吸的起伏却是趋于急促,随即猛地清醒了:“殿下请自重!” 她的嗓音变得有些奇怪。 她这样开口又闭上,他的指尖便滑进来了,被她含住了一点点。 四目相对。 楚墨道:“最近听闻陛下身边的方士说,要给陛下进一味十全大补的丹药,有延年益寿、补气活血之效。” 朱槿又是一惊,不说话。 他就自己说了下去:“但是此药据说吸收了天地精华,夺鬼神之力,服用之前,需要斋戒、沐浴、焚香,更重要的是,此药忌阴人,得不近女色。” “陛下选秀才纳了美人,正是情浓之际,何况服药本就有一振雄风的意图,这药却着实磨人了。” 他看着她:“娘子以为呢?” 朱槿不敢开口。 楚墨指尖在她的牙关上轻轻一扣,看她不能自控地全身一颤,轻笑道:“本王觉得,娘子对周姑娘的评价是极为准确的,死旁人不死道友。” 朱槿垂着眼睛,只不吭声。 半边身子是热的,半边却是凉的。 可无论冷热,都是叫人颤抖的。 楚墨一双眼睛看着她,喟叹道:“看来娘子是听得懂的啊。” 第110章 莲花 朱槿含着他指尖的唇微微一紧,随即用舌尖抵了出去,楚墨抽回手,脸色一变:“娘子真是……” 朱槿一边擦着嘴,一边微微冷笑:“殿下做得,槿娘便做不得吗?” 她的唇被揉成了几近于妖的艳红,嘴角是微凉的弧度,两相结合着,让她的面容呈现出一种冷媚的情态,她道:“殿下若是有证据,只管叫人来处置了槿娘便是。” 楚墨道:“你以为本王没有?” “当着众人的面诋毁本王出的题是一次,身上无缘无故的血迹是一次,背后非议皇室又是一次。” “事不过三,朱槿,这是你第四次被本王发现了。” 朱槿登时笑了,是真的笑出了声,她咬着下唇道:“便是一次一次又一次,殿下既然有证据,如何亲自来寻槿娘?” “殿下怀疑槿娘和周姐姐勾结方士,让陛下不能宠幸宫中美人,可目的呢?槿娘与周姐姐都非后妃,如何要担心侍寝的事情?若殿下说是为了上次槿娘求殿下的卫渺,可为了一个小小的宫妃,如何便值得这般煞费苦心?侍寝不也该是一件荣耀的事情吗?” 楚墨已经猜到了她会说什么,还是道:“卫渺有未婚夫,并不想侍寝,你和周文帮她,有什么不对吗?” 朱槿看着他的眼睛,道:“殿下,一个理由是否成立,又不单单是说说就可以了,殿下信了我和卫渺情比金坚,为着她宁愿担下勾结陛下近臣的罪名,可旁人不信,这又有什么用。” 她睫毛一眨,妩媚非常:“何况,以殿下和槿娘现在距离,殿下这样说话,便不觉得心虚么?” 他的手尚在她的腰上,两人间挨得极近。 楚墨却未松手,反而更靠近了一些,低声道:“若是娘子觊觎卫渺背后礼部侍郎的助力呢?” “殿下说笑了,”朱槿侧头,往他耳中呵气如兰:“槿娘又不是儿郎,朝中势力与槿娘何干,何况卫渺一个女儿家,也继承不到她爹的助力吧。” 她幽幽道:“我看是殿下见着陛下笃信方士,又不敢对方士下手,朝着槿娘撒气呢。” 两人挨得极近,呼吸之间仿佛缠绵至极,实际却在说着一些不可见人、大逆不道的话。 随即对视一眼,彼此不约而同地拉开了距离。 楚墨道:“娘子当真是舌灿莲花,轻易就把话带歪了过去。” 明明是她与周文勾结的事情,转头却变成了楚墨、皇帝和方士之间讳莫如深的关系。 朱槿奇怪道:“殿下怎么能说槿娘舌灿莲花呢?” “娘子能言善道,如何不能?” 朱槿一脸纯真无辜道:“方才殿下没感觉到槿娘的舌头吗?哪里便开了莲花?”她睁大了眼睛:“殿下如今还要看看吗?” 她用一脸单纯的模样,把他拉回方才那个绮丽又荒谬的幻境。 本不该如此的。 可他确实那样做了。 然而她毕竟想错了他,以为他该会躲避刚才的放纵,但他又不是君子,从未在乎过这些。 第111章 郑伯 楚墨略一哂笑。 外头却传来了碧声女官的声音:“可是朱槿女官在里头?” 朱槿看了一眼楚墨,应声道:“是我,不知女官可有什么指教?” 她向外头走去,走到要看不见楚墨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回身朝他笑了一笑,吐了吐舌头。 楚墨:“……” 这该是一个俏皮的动作,但结合着她前后的话来听,却又无端引人猜想。 这个女子啊。 楚墨捡起地上她摔倒时遗落的书,看到其中一页,目光突然顿住了。 —— 碧声边走边随意道:“女官上次来藏书阁,不知可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们进去光见着了昏迷的另一位姑娘,却没看见女官。” 朱槿叹气道:“临时出了点事情,”又笑道:“请碧声女官放心,陛下旨意在前,我等万不敢有什么徇私舞弊的行为。” 这话便又岔到以为碧声怀疑她作弊。 碧声自然不敢应:“我算是亲自见着女官挑书的,女官见多识广,如何能有旁的?” 朱槿便道:“论起见多识广,还是碧声女官蕙质兰心,便是这辨别笔墨的功夫,寻常人也是难以企及的。” 两人这般来回奉承着走到门口,朱槿忽地想起了什么,跟碧声道:“哎呀,突然想起来,方才出来得匆忙,从书架上拿了本书,如今却是不知道放在了何处。” 碧声道:“无妨,我待会儿替女官收起来就好,不知女官看的是什么书?” “是《左传》,”朱槿一双眼睛感激地看向她:“如此便劳烦女官了。” 碧声到了门口便停下了,见她这样看着自己,不由一愣,随即道:“无妨,”又看向等着的芸香:“应该是女官的侍从来找女官了。” 朱槿略有些羞涩地笑了一笑:“你我都是女官,总是这样叫来叫去,不仅听起来怪别扭的,而且也显生分,姐姐要是不嫌弃,可以唤我阿槿。” 碧声也笑道:“我今年十七,应该比你虚长一两岁,若是妹妹不嫌弃我家世平平,我便唤你一声阿槿了,阿槿唤我碧声就好。” 朱槿乖巧道:“碧声姐姐好。” 碧声道:“阿槿若是有空,可以常来藏书阁阅读。” 朱槿应了声。 芸香见她过来,问道:“那可是碧声女官?姑娘同她认识吗?” 朱槿道:“上次比试,我抽的是藏书阁的题,当时便是这位女官负责审核,不过是今日才说了两句话,怎么了?” 芸香道:“奴婢不是曾被叫来这藏书阁帮忙晒书吗?当时便听闻这位碧声女官一向都是只埋头抄书,很难接近,没想到和姑娘相谈甚欢的模样。” 朱槿道:“我与她交谈,并不是不理人的样子。” 芸香便看着她那张脸:“我家姑娘毕竟与旁人不同,”又颇为奇怪:“姑娘不曾擦胭脂,嘴上怎么这样红?” 朱槿脸上差点就红了:“天气太干了,你突然来找我,是为着什么事吗?” 芸香满脸笑容:“林家的老夫人和舅夫人入宫了,这还不算,咱们夫人也要入宫了,我想着这可是喜事,便急匆匆来找姑娘了。” 朱槿点头道:“这事我听说了。” 便把遇见了林复的事情告诉了芸香。 芸香笑道:“这可当真是极巧。” 晚些时候,芸禾从单轻容那边回来,芸香道:“正有一件开心的事情要告诉你……”却见芸禾神色有异,道:“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了我家芸禾不成?” 芸禾猛地听见她这样关切的声音,心中的委屈就更加抑制不住,一下子就哭了出来:“芸香……” 芸香听她断断续续地讲,慢慢明白了,单轻容用芸禾用久了,竟忘了芸禾并不是非要给她办事的,今日有事情出了纰漏,便责怪到了芸禾头上,芸禾连朱槿的重话都怎么没听过,如何受得了单轻容的当众指责? 芸禾本欲反驳的,又怕再给朱槿招来麻烦,当时忍住了,回想却越发觉得委屈。 芸禾一边吃着晚饭,一边哭得抽抽噎噎的:“她自己处理完了还要放作一堆,又让我办,我便下了签,叫人送去内库,可她嘱咐的人又已经把东西送到了阁室,阁室的人收不到我这边的签子,也不敢收,内库的人收了签子又见不着东西,两头脱空,如今却全怪起我来了。” 芸香大约知道这些内库和阁室都是放东西的地方,闻言便道:“那便把东西拿回来,重新商量个地方放便是。” 芸禾的眼泪掉到了碗里:“可现在才发现,那都已经是两天前的事情了,现在东西也不见了,明日还有的折腾呢。” 芸香也有些替她忧愁,忽地面前递了个空碗过来,芸禾巴巴地瞅着她:“芸香,我还饿。” 芸香:“……” 行吧。 她接过碗,芸禾拿出细纸擦眼泪擤鼻涕,补充道:“今日的红烧肉入味,我还要。” 她好像并不需要担心她呢。 朱槿在内室,正在纸上写些什么,听见外头两婢的交谈和芸禾的哭泣也没有让她停下笔,等到芸禾吃完饭的时候,她也终于停了笔,向着外头道:“芸禾。” 芸禾便走进来道:“姑娘有什么吩咐吗?” 朱槿仿佛没看见她湿漉漉的眼睛和略红的眼角,招呼道:“过来。” 芸禾光见着纸张,没看清内容,愣愣道:“姑娘是听着我受了委屈,要传授给我什么秘籍吗?” 正走进来的芸香:“……你一天天地跟着单姑姑,说是事都忙不过来,脑子里怎么还净想些乱七八糟的?” 朱槿却点头道:“不错。” 芸香:“?” 芸禾便走到朱槿身边,念道:“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她抬起头:“姑娘的字写得真好,比奴婢见着其他人写的都好,可这种文章,奴婢看不大懂,也不太像什么秘籍吧?” 朱槿道:“你先前不是问我出去看什么吗?”她指指纸:“便是这个。” 她提笔,在纸张的右侧,补下了这篇文章的题目——《郑伯克段于鄢》。 第112章 为母 第二日。 朱槿待着哪里都没去,可直等到日上三竿,也没见着人叫她去见她母亲,她母亲也不曾过来。 芸香等得有些着急:“怎么还不见夫人呢?” 朱槿纵知道宫中规矩多,诸事冗杂,便是早上进宫,傍晚才能见到人也不奇怪,但仍然觉得不耐,不过没表现出来:“宫中未必能准备膳食,我去下厨给母亲做两道吃食吧。” 讲起膳食,芸香想起来了:“上次姑娘给太子宫里送了道鱼汤,太子殿下收下了,还给姑娘回了道甜品,不过……” 朱槿当前没多少心思理太子,道:“这天气放着容易坏,你和芸禾随便怎么处置了吧。” 芸香觉得自家姑娘真是一天一个主意,先前说想嫁太子,后来又说看上了楚王,竹林里还藏了个认识的男子,可不知道明日又会怎样。 朱槿进了厨房,正在处理着东西,忽然想到了什么,放下手中的刀:“芸香,那是好几天前的事情吧?” 太子的赏赐肯定是立刻就下来了,芸香没道理现在才想起来告诉她。 她一回头,却见林夫人在门口看着她。 朱槿笑道:“母亲来了,怎么也不说……” 林夫人眼泪一下子就下来:“我的儿,我说不让你进宫,不论是给人做妾,还是现在给人当奴婢,哪里有好的……” 朱槿见她误会了,赶紧道:“母亲,我还没当厨娘呢,这是怕母亲不曾吃什么,特意给母亲下厨。” 林夫人听她如此说,便有些负气道:“不是烧火丫头,便没有给人为奴作婢吗?” 饶是话如此说,可事情如此,早就不能改变了,朱槿心中叹气,扬声叫来了芸香:“芸香,你且带母亲去歇息一下,”又看向林夫人:“母亲想必是早早就进宫来了,现在如何不困乏?先歇息一下,待会儿吃些饭,可好?” 林夫人道:“我若是为了歇息吃饭来的,哪里不能让我歇息吃饭?” 纵是这样说,她却也知道朱槿不易,朱槿无奈地看着她,她便一下子心软,被芸香拉着出去了。 本是极为熟悉的流程,朱槿给楚墨做的时候尚且是从容的,可碰着了她母亲,却觉有些心神不定,心思一晃,差点把锅里的汤都烧干了,勉力补救,味道却到底不如一开始的好。 端出去,朱槿以为屋里该是一片寂静、她母亲在休息的,没想到远远地就传来争执声,朱槿分辨出当中有单轻容的声音,眉头一皱,她心情本来就不是很好,如今更觉烦躁。 朱槿闭了闭眼睛,走了进去,笑道:“这是怎么了?如何还吵起来了?”她看向单轻容:“单女官可是遇着了什么事情?” 单轻容初初识得权力的滋味,一时间处于有些放松恣意的状态,闻言便冷笑道:“朱槿,芸禾这丫头不争气,弄丢了陛下赐给太子殿下的玉佩,这是你的丫头,她又不肯承认,我便只能上门来讨个说法了。” 芸禾满脸都是泪水:“是你把那一堆东西交付给我的,如何便能怪到我头上?”她又委屈又不忿:“要不是我和我家姑娘帮你,你如今哪里来的资格颐指气使?今日要不是想与你说清楚,我是绝不会再过去的,你怎么就能如此颠倒黑白?” 朱槿看着旁边脸色极差的林夫人,把手中的汤递过去:“母亲且到里头喝汤歇息去。” 林夫人接过来,放到桌子上,却不动身。 林夫人还没说什么,单轻容见着朱槿的汤,却是有话说:“夫人怎么就不尝尝您家千金小姐做的汤?听闻做得极好,值得一个好好的女官乔装成最底下的宫女,巴巴地做了,又巴巴地亲手递到楚王殿下跟前呢。” 单轻容脸上出现一丝扭曲:“听闻楚王殿下喝了,喜欢得很,留了女官说了好一会儿话呢。” 她把字音着重停留在“好一会儿”上头,无疑是在往阴暗的地方的引。 林夫人闻言脸色更差,却没有立刻去责问朱槿,只是以一种问询的目光看着她,显然在等一个解释。 单轻容把林夫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就更是得意,林夫人纵是没有立刻说朱槿,但在外人面前这样,却也反应了其实她并不相信朱槿,倒是白让她看了这一场笑话。 夏日炎热,朱槿先是等了大半天,又在厨房里站了好一会儿,此刻觉得烦得不行。 但她还不能表露出来。 单轻容的目光又落在朱槿的腰间,笑道:“朱槿你这荷包里装的可是梅子?听闻太子殿下也喜欢阿槿妹妹的梅子呢,还吃了好几颗不是?” 林夫人忍无可忍,拂落桌上的汤碗,瓷碗在地上摔了个七零八碎,里头那并不怎么好喝的汤洒了一地,有些甚至溅到了朱槿身上。 林夫人怒声发作,却不是对着朱槿:“我的女儿如何,我最是清楚,阿槿既为女官,服侍太子楚王本就是本分之内的事情,女官何故大惊小怪?便是有什么话,如何不去当着太子楚王的面说清楚?” “女官能和我家阿槿一起共事,可见身份地位也是相仿,但便是小门小户的女儿,教养得好的,也万没有学那起子小人,在人背后搬弄是非的道理。” 林夫人嫌恶地看着单轻容:“女官还是管好自己,莫要到时候发现自己做了不甚光彩的事情,岂不是可笑?” 朱槿见单轻容哑然,忙笑道:“单女官,我听芸香说,这东西丢了也非一天两天了,今日我母亲在此,还请女官担待些,明日我一定给一个交代。” 单轻容听她如此话语,却并未像平常一样放松,反而想起了什么事一般,有些警惕,匆匆地便走了。 单轻容一走,林夫人的脸色反而更加沉了:“朱槿,你跪下。” 朱槿不顾这满地的碎瓷片,当真膝盖一弯,就跪了下来。 “你干什么?!”林夫人见她跪在瓷片上,登时站了起来,惊得嗓音都变了调子:“你跪什么?你在干什么?” 朱槿跪着不动。 林夫人也顾不得了,上手就去拉她:“我叫你跪,你怎么跪在这碎瓷上头?” 朱槿站起来,但她先前跪得太快太坚决,瓷片已经扎破了衣裙的布料,扎进肉里,渗出血来,林夫人看着她血肉模糊的伤口处,又气又无奈,还只能先让她坐下:“朱槿,你总是用这样的手段,让我没法子是不是?” 朱槿痛得很,却是不松口:“女儿不敢。” 林夫人对单轻容所说的内容将信将疑,但朱槿这样毫不犹豫地一跪,却是让她多少质疑询问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对着芸香芸禾道:“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给你们姑娘拿伤药来?” 又斥责朱槿道:“这瓷片若是当真扎进了膝盖里,受了什么大的损伤,你是想半辈子不能走路吗?” 朱槿低下了头:“是女儿不孝了,惹得母亲如此担心。” 林夫人看着她,也觉心酸:“我家阿槿平日里多少玲珑心思,怎么就要对着那一个小小的女官,忍那么多呢?哪里就值当了?” 朱槿只低头,不吭声。 对着林夫人,她没办法撒谎,但也不能把计划全盘托出。 可林夫人到底知道自己的女儿,渐渐回过味来,看着她道:“你是另有打算?你想拿那个女官怎么样?”即使是刚才斥责了单轻容,但林夫人实际也并不想拿她怎么样:“那女官态度轻慢跋扈,但你的才智,对她稍加弹压也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何必要对着她下什么狠手?何况我方才看见她手上残疾,可见不过是个可怜人,你当得饶人处且饶人,莫要赶尽杀绝。” 第113章 真心 林夫人接过芸禾递过来的细针,给朱槿挑她膝盖处的碎瓷渣。 朱槿看着自己的母亲,她的外祖母不止她母亲一个女儿,却因为是长女,疼爱非常,把她养成了个没什么忧愁的性子,出嫁以后,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她的夫君除她以外,还有别的妾室,再然后就是朱槿这个女儿叫她不省心了。 她不知道这世上很多事情,与仇怨利益相关,不可退让。 针刺入肉里,朱槿疼得厉害,忍不住叫出了声。 林夫人看了她一眼:“总该叫你疼疼,才知道多长些记性,不要哪天气死了我才好。” 话是这样说,手上的动作却是越发放轻了。 等到挑完上药的时候,林夫人又想起来了:“我方才与你说的话听到了没有?没必要同她计较什么,你在这皇宫里最多待个一两年,何必弄出些不好的事情来?”又道:“我最近晚上睡得晚,醒得却早,有些心慌。” 朱槿看着林夫人给她上药的手,道:“如此,我当为母亲积福。” 林夫人道:“我并非要你弄那些个虚的,只愿你多行善事,平安一生。” 朱槿道:“母亲睡得不好,还是要请些大夫调理。” 林夫人道:“最近在吃燕窝,也未见得很好。” 朱槿想起宫中有御医,但又想起自己这个身份,便是生病的时候,也只能让人去拿些药,而并不能让御医来看,又如何做主让御医来看她母亲呢? 只能干巴巴地道:“还是请母亲保重自己。” 林夫人道:“若是能见你嫁个好人家,终身有靠,我便也就能安心许多了。” 暗示了她和太子楚王的一堆事儿。 朱槿辩驳道:“母亲,彼时太子喝茶,我献了两颗梅子上去,便是连太子的面都没见到,如何能说到我头上来?何况母亲不也说了吗,我身为东宫女官,照顾太子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林夫人给她上完药,嘱咐芸香芸禾道:“近来不许她吃些味重的,也不许沾些凉水冷冰一类的,”随即看向朱槿道:“平日倒是不见你说这样多的话。” 朱槿哑然。 林夫人也没再提别的了,只道:“阿槿,人都是有心的,你也有,不过你的心思总是放在了别处,但若你不肯拿着真心待人,旁人又怎么敢真心对你呢?” 朱槿想起楚墨那对她警惕又若即若离的态度,想了想道:“我是真心的。” —— 宫中能待的时间短暂,何况林夫人是借着林家进宫的名义,朱槿又和她外祖母和舅母打了个照面,只说了两句话便不得不回来了。 回了住处,朱槿闭着眼睛道:“芸禾,你按照我说的做了吗?” “嗯,”芸禾点头道:“奴婢按着姑娘的吩咐,已经把单姑姑到咱们这里来闹的事情传播了出去,只是……” “只是什么?”朱槿唇畔有点笑意:“只是人人都在说我是个无能的,竟还需要母亲出头是不是?” 芸禾看着自家姑娘嘴角的笑,只觉笑了比不笑还吓人,犹豫道:“嗯……” 朱槿敛了笑道:“就怕单轻容发觉了什么。” 芸禾回想了一下:“夫人提醒的?” 朱槿道:“这和母亲关系不大,她本来也该起疑了。你如今手下是不是也有些小丫头了?” 芸禾想了想,道:“她们不算是奴婢手下的,就是和奴婢比较说得来话,愿意告诉奴婢一些事情。” 朱槿道:“最近让她们办一件事,办完了,她们就是你手下的了。” 芸禾挠挠头:“姑娘说什么,奴婢去做就是了。但奴婢毕竟弄丢了玉佩,明日单姑姑那边……” 朱槿走了些路去见她外祖母和舅母,此刻膝盖处的伤口有些崩裂,芸香给她拿了药重上,听见芸禾这样说,便道:“你也糊涂了,本就不是你的错处,怎么成了你弄丢的了?” 芸禾道:“我就这么一说,但如今大多数人,恐怕都觉得是我的错了,今日我说单姑姑上了姑娘的门来闹,有些人听了还觉得理所当然呢。” 朱槿道:“此事不急,”又问芸香:“你先前说太子给我赏赐了东西下来,那东西呢?” 芸香顿时面露尴尬之色,便连芸禾也不大自在。 芸禾小声道:“太子见到姑娘汤的时候,当时正和楚王殿下聊天,楚王殿下便说该给姑娘回个礼,太子便指了桌上一碟梅花酥给姑娘,结果,结果……” 芸香心一横:“结果据说那碟酥是楚王殿下尝过的,单姑姑听闻以后,便直接拿了过去,奴婢们也是后来才听说的,是奴婢无能,连姑娘的东西也看不住。” 芸香芸禾说着便要跪下。 朱槿眼睛一直闭着,闻言也不曾睁开:“你们莫跪,跪了也没用,我问一句,这件事是人人都知道的吗?” 芸禾犹豫了一下:“奴婢也是刚刚才听说的,其他人应该知道的少。” 朱槿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却把半截受伤的腿晾着:“那就如今日之事一般,让人人都知道,对了,把我母亲对单轻容的评价,也让众人了解一下。” 人在传播别人坏消息方面的热情,远远会大于好消息。 第114章 暑热 芸香道:“如果这样的消息在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单姑姑早该警觉的。” 朱槿强自按捺这一整天都挥之不去的烦躁,冷笑道:“她春风得意,能有多少心思。” 自古人心不过如此,尤其惠妃那个性子,可以想见单轻容会在她手底下过得多难受,单轻容乍然断指,却连一句重话都不敢对朱槿说,并非隐忍,而是将其性格中的怯懦暴露无遗。 在家中父母双亡造成的敏感,不得不仰惠妃鼻息而活的艰难,与拥有权力的轻浮,让她的每一个命令,都显得那么……虚。 她自己甚至都不能相信有人会服从她的命令,又如何能够服众。 单轻容估计到了东宫之后,才晓得了些人家真正听从她命令的感觉,先前光是看那些宫女对她的态度,就知道她这个女官当得有多水。 芸禾道:“单姑姑在东宫的名声不好,姑娘再把她做的事情再传出去,怕不是更加无立足之地了。” 朱槿脸靠着被子,原先柔软的被子在暑气之下,反而有些湿漉漉的粘腻,她忍受不了,一下子又坐起来,面无表情道:“不会。” 芸禾没听懂:“姑娘什么意思?” 朱槿道:“若只是这方面的名声不好,绝对不足以让一个人一败涂地。” 芸禾道:“姑娘不是曾经说过名声很重要吗?” 朱槿起身往外头走去:“重要,但,不是在放在这里的重要。” 芸香看着她,道:“天色都已经晚了,姑娘往哪里去?” 朱槿走到外间,这里离外头更近一些,有细细的风透过窗子吹起来,她找了个榻躺着:“里头着实热得紧,我便在这外头歇下吧。” 夜半,芸香芸禾都睡了,朱槿却一下又醒了。 她先前只略略打了盹,此刻却全无困意。 不止是因为暑热。 她的烦躁自心里生出,便是此刻真的把她泡在冰水里,她恐怕也会觉得烦。 朱槿已经做了决定。 —— 太子昭明殿。 便是这样的天气,太子的宫中尚且不敢完全开了窗户,朱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随即献上一样东西:“槿娘遵殿下旨意,不敢轻易来打扰殿下,只是如今天气炎热,昨夜槿娘被热醒,不由想起殿下,想着殿下可能也夜难成寐,不由更加忧心忡忡,所以今日特意为殿下献上此物。” 太子如今不是在床上,但和朱槿之间,依旧有纱帘隔着,显然是不能轻易吹风。 有宫人接过朱槿的东西,呈递给了太子。 太子道:“又是吃食吗?上次女官的鱼汤甚好。” “谢殿下夸赞,”朱槿道:“民以食为天,槿娘其他方面不学无术,唯有在吃食上头,还算得上有些了解。” 这当然是鬼话。 她做得好,是天赋如此,但除了进宫以后给楚墨做了道鱼汤,她已经有两三年没进过厨房了,所以她母亲见着她,才差点以为她当了庖厨。 上次太子是直接接过了她的梅子,但这一次,旁边的宫人却是先拿了一点吃了,过了片刻,才递给了太子。 第115章 昭明 太子似是向朱槿解释道:“本宫这里,凡是入口的东西,都要让宫人先尝。” 朱槿低头道:“是槿娘先前逾越了。” 太子看着眼前的东西道:“是雪花糖吗?”又道:“雪花糖轻碎如雪片,堆在一起便如捧雪,白纷纷的,女官的却层层堆叠,如冰雕玉砌,倒更像是酥山的做法。” 朱槿便笑道:“殿下好眼力,槿娘的这个,正是借鉴了酥山的形制,但又与酥山不同,请殿下品尝。” “酥”是从北方传过来不久的一种制品,乳味醇厚浓郁,盘底铺上碎冰,将酥加热到微微融化,然后浇淋上去,依势浇成山峦一般的形状,送入冰中冷藏,最后装饰上花朵一类的东西,即为酥山,酥山形状漂亮,滋味美妙。 宫人跪地,用旁边的银击子,敲了一块放入碟子里,呈到太子跟前。 太子轻抿了一口,本该以为是酥山的口感,却没想到完全不同,入口先是寡淡的,如水一般,带了一点润润滑滑的口感,随即便是极为沁凉的感觉,不同于冰的凉,而是一种让人精神都为之一震的冲凉,再咬开来,里头的感觉倒是有点像酥了,却随即化开了极为清香的茉莉香气。 只是这样一口,滑,凉,润,香,各色兼备,口感层次极美,更重要的是,这样的天气里品尝一口,便令人觉得暑气顿消。 太子笑道:“极好,女官的巧思果然与众不同,只是本宫身体欠佳,暑月里头恐怕也不敢轻易吃冰,但女官这甜品凉仿佛又与冰不尽相同。” “回殿下的话,”朱槿躬身道:“槿娘不敢为殿下用冰,这凉确实不是冰,而是槿娘在府中时,曾经有人献上来的一种植物,名唤薄荷,此物颇有凉气,但不似冰那样于身体有损伤,且少食于嗓子有益。” 太子看着道:“那种植物的汁液是绿的?怪不得本宫乍一眼以为是酥山新出的眉黛青,只是颜色稍浅了一些,果然更有山峦之色。” 朱槿道:“此物是以凉粉草为主,掺杂了些许的薄荷,以茉莉清露调和酥为底,中和了酥里的油,何况酥山做起来需要大量糖霜,糖食太多便腻,槿娘不才,窃以此来谋得两全。” “妙!”太子夸赞道:“假使卿在尚食局,将令众掌膳无处可去也!” 这算是极高的赞美了,朱槿道:“槿娘不敢自比宫中掌膳,谢殿下赞誉。” 太子又尝了一口,一时间屋内无声。 朱槿站着,心中颇有些纳闷,按理说她又不是太子的厨子,上一次太子尚且知道给她赏碟梅花酥,怎么如今一言不发的? 就算没赏赐,也该说些其他的啊。 太子吃了两口,开口却又是在讲食物:“本宫尝着这茉莉清露甚好,用来做这个更是锦上添花,不知女官在其他地方可也有应用的地方?” 朱槿自己是绝不能提其他话题的,只能老老实实,又心不在焉地回答道:“茉莉清露也可以入菜,别有滋味。” 太子“哦”了一声,似乎别有意味。 朱槿没注意。 外头忽然传来声音,宫人进来通报道:“太子殿下,单轻容单女官求见。” 太子道:“她有何事?且让她进来吧。” 朱槿不说话。 单轻容进了殿中,伏下身,行大礼道:“东宫掌事女官单轻容,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道:“女官何故行此大礼?为何事而来?” 单轻容看了一眼殿中的朱槿,声音冷硬道:“奴婢惶恐,身为女官,却未能管理好宫中的东西,将其不甚遗失,故特意来向殿下请罪。” 太子的声音淡淡的:“何物?” 单轻容道:“是几日前陛下赏给殿下的螭吻云纹白玉佩。” 此话一出,里头先前给太子试菜的宫人走出来道:“女官所言属实?” “是。” “那女官现在可知道东西在何处?” 单轻容一心想追责,却不想眼前这个公公,开口第一句问的却是东西何在,转而意识到东西下落未明,确实是一件比追责更重要的事情,声音一下子便有些低:“……不曾。” 公公继续道:“那女官如今安排了何人在查?” 单轻容根本没安排。 她是第一次掌权,也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事情,想都没想过要去解决这件事,她想的就是要把朱槿牵涉进来,让太子把朱槿连着她的丫头一块儿治罪,至于后续如何,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她一句话不能说两次,那也未免太不像话了些,只能道:“奴婢已经查出,事情出的当日,是朱槿女官身边的宫人错发了收东西的签令,所以才会这样。” 那公公脸上便有些不耐。 他自然听得懂单轻容话里的意思,女官之间勾心斗角也是常事,朱槿和单轻容这点纠纷,东宫中长了耳朵的几乎都听过一点,但这单女官怎么就一副不大懂事的样子,有些东西,可是比底下这几个奴才的性命还要重要得多。 不去找东西,先上赶着告状,这是什么意思? 他正要把话拉回重点,太子却已经开口道:“是吗?”太子的目光隔了帘子,落到朱槿身上:“女官,可有此事?” 他这话本来是问朱槿的,但单轻容低着头,没察觉,以为是在叫她,便应道:“正是,朱槿女官久不打理东宫事务,一向便是让她的那个丫头跟在奴婢身边打打下手,奴婢也曾以在其位,当尽其力谋其政劝过朱槿女官,但女官不听,反而说一切事情都交给她从家中带来的丫头负责,奴婢便也不曾说什么了。” “那丫头颇为灵巧,但不成想出了这样漏子,奴婢一时心中惶然,不知道该是惩罚那个奴婢,还是找朱槿女官。” 太子接下去道:“那你是怎样做的呢?” 此话正巧合了单轻容的心意,单轻容道:“奴婢前日便发现了这件事,去找那丫头,那丫头只一味推脱,说此事并非她所为,奴婢无奈,昨日又去找朱槿女官,朱槿女官承诺今日给一个交代,但今日,朱槿女官却又来了太子殿下这儿。” 第116章 交代 单轻容说这话的时候,视线无意识地落到空中,没有去看朱槿。 那公公道:“此等内务,你们只管去找其他姑姑商议就可,何必……” 单轻容这心思昭然若揭,但实际他们要关心的,主要是东西何在,至于追究责任,那反倒是其次,为着这点小事闹到太子跟前,未免太惊扰人了。 但太子道:“无妨。” 这是想听听朱槿的解释了。 朱槿看向单轻容,道:“女官既有话问我,我先请女官回答,方才女官可是说我不愿在东宫做事,偷懒耍滑?” 单轻容说话之前就已经想好了,闻言道:“我不欲这样说女官,但女官你确实几天不曾来了。” 朱槿道:“单女官不曾对我说过,让我把事情交付给你,是吗?” 单轻容奇道:“女官说笑了,同为东宫管事,你我平级,我哪里来的能耐让你把事情交给我?这难道不是女官自己提出来的吗?”随即她想起上一句里头说朱槿偷懒,补充道:“再说,便是事情交付给了我,也不意味着女官可以玩忽职守吧。” 朱槿顺着她的话锋一转,道:“如此就要问单女官了,你我平级,既是平级,单女官在以什么样的身份让我给交代呢?又以什么样的身份指责我玩忽职守呢?” 问责这种事情只能身份高的人来做,之后才能裁断,身份等若,便没有道理处置。 单轻容一下为这无赖的说法哽到了,张口却发现自己果真没有什么反驳的理由。 朱槿面色浅淡道:“昨日我母亲在,对单女官说了好些话,我不愿再给女官增添难堪,所以没说,今日我且告诉女官,我的交代,就是没有交代。” 单轻容终于忍不住朝着朱槿怒目道:“朱槿女官便是把自己摘得这样吗?旁的不说,做错事的是你的丫头!” 朱槿的目光正对着她,单轻容乍然一对上,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忽然想起宴会那天,那个徐家小姑子当众说朱槿构陷于她,朱槿便是这样的神情,像是一种……胸有成竹的冷漠。 彼时的徐思嫄是自己临时走进了朱槿的谋算中,而如今,她却感觉到朱槿这般,仿佛是在蓄谋些什么、 但不可能,她已经让人连夜把可能的漏洞都筛查了一遍,更是把芸禾经手过的事情都重看了,没有发现什么大的问题。 朱槿这是诈她。 单轻容心中定了一些。 朱槿道:“女官可能想错了。” 单轻容一惊:“什么?” 朱槿道:“我的丫头虽然是跟着我一起入宫的,但在我入宫当女官之后,她们也同样入了宫中内务府的名单,并不完全受我的管辖,如果是在单女官手下办事,那一切事由便是由女官决定。” “所以,”朱槿有些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如果说她们出了什么差错,那就请单女官自行承担,我是真的没有可交代的。” 单轻容顾不得什么承担不承担的,以为朱槿是特别在乎她的丫头的,有些冷笑道:“那便是说,我要处罚她们也是理所应当的了?” 朱槿的眼眸里有些怜悯和嘲笑:“不是,宫中宫人的处罚要么由内务府决定,要么由上面的主子处置,以你我的等级,是无权处罚的。” 早在进宫前在家的三天,朱槿就把宫规读了个通透,毕竟要生活其中,不知道规矩就处处难行,更会因为无知而无意间落人圈套。 单轻容选秀不成,颇为忧愤不满,又觉得女官是个身份低微的奴才,又无法掌控底下宫人,上头又有惠妃这个心理有些扭曲的女人影响,只读了自己要办事那一宫内的规矩,其他的却是根本过目就忘了。 她如今听朱槿这样说,忍不住道:“哪里有这样的事情?我不能惩罚她们,却要为她们受罚?” 旁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公公开口道:“单女官,宫中规矩确实如此,女官先前也承认了那丫头一直在女官手下办事,这一点想来宫中其他人也可以作证,既是受了那丫头的帮助,女官为她上级,如何能不为她承担干系?” “不错,”太子也开口:“那丫头在你手下做错事,便该你负责,若是在办事的时间以外出了纰漏,那就该是朱槿女官负责,这一点本宫认为是恰当的。” 单轻容不可置信。 朱槿行礼道:“殿下圣明,若是此事已然了结,槿娘另有事情要办,还请告退。” 她竟然没追着把单轻容踩到脚底,单轻容都有些讶异了。 太子道:“方才不是说女官终日无事吗,如何又有事了?” 朱槿脸上露出有些无奈的神态:“槿娘并非终日无所事事,除却开头两天接触事务,接下来把事务转接给单女官,随后又把奴婢交给单女官,接着槿娘自己也在办事,算起来,真正歇着的大约也就一天。” 单轻容犹自不大甘心:“我繁忙非常,一刻都不得休息,女官倒还是能歇息。” 却完全不想,这已经和她先前说朱槿休息多日相违逆了。 太子念道:“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古人曾在辞赋里这样说到,朱槿女官操劳的时间应该超过十天了,故而才这般,就是不知道女官可见了什么良师益友?” 太子此话平和,既是替朱槿解围,也有看重朱槿的意思。 朱槿接话,笑道:“槿娘确实结交了位好友。” 太子道:“不知是哪位?” 朱槿道:“是藏书阁的碧声女官。上次槿娘抽到的考题便是在藏书阁,当时便觉女官迥异于常人,得以拜会结交,更感叹其才学渊博,是神仙人物也。” 这话当然又是夸大的,实际上朱槿和碧声根本没说上两句,但她如此夸赞碧声,本意是要借此来抬高自己。 旁边的公公道:“听闻藏书阁的碧声女官谦恭自守,却不大与人结交,能与女官相识相交,可见女官也非俗人。” 几人如此谈话,便显得单轻容在一旁格外尴尬了。 太子又道:“不知女官待会儿要去办什么事?” 朱槿斟酌着道:“太子为东宫主人,但楚王殿下同样也在东宫,不可怠慢,槿娘打算也把这甜品送一份给楚王殿下。” 她内心是有些不确定的,太子与楚王之间的关系实在不好说,便如大多数人想的那般,楚王住在东宫,更像是对太子的一种威胁,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尤其太子是个病秧子,生病的人往往更加敏感,朱槿担心会触着了些什么禁忌。 太子声音不辨喜怒道:“女官礼数周全,且去吧。” 不辨喜怒其实也是一种态度。 朱槿心里有了些底,道:“遵命,槿娘告退。” 太子似是终于想起来殿里还有个单轻容,道:“单女官便一起下去吧。” 第117章 破绽 两人一起走到外头,单轻容正欲说些什么,就见里头那位公公走了出来,对着单轻容道:“如今陛下赏赐的玉佩失踪,还是请女官多加留意,尽快找回,不然等内务府介入就麻烦了,到时候首先要处罚的绝非那个宫女,而是女官了。” 单轻容闻言脸上发白,勉强应道:“是,多谢公公提醒了。” 那公公道:“女官不必客气,咱家只是传太子殿下的意思罢了。” 单轻容就更加不知道说什么了。 朱槿便是听着单轻容如此,脸上也并未露出幸灾乐祸的意思,那公公看在眼里,心中感叹,都说宫中规矩严,但实际什么地方的人性都是相似,到了如单轻容和朱槿这般不能相容的地步,朱槿面上还能如此不露喜恶,不是人品极好,便是心机极深。 但不论哪一种,都是值得让人另眼相看的。 那公公转头便对着朱槿笑道:“女官心灵手巧,在厨艺上头更是极佳,太子殿下说了,每旬请女官送一道菜过去,可多些甜味或者其他味道,不必那般寡淡。” 朱槿不禁莞尔,道:“太子殿下圣体安康才是最重要的,不过槿娘会尽量增添一些味道的。” 公公点头道:“这般就麻烦女官了。” 朱槿笑道:“今年身为东宫女官,这不过是槿娘本分。” 朱槿目送着这公公离开,忍不住就想笑,人性果然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这公公估计是因为她的态度才对她高看了一眼,但自己却以截然不同的态度对待她和单轻容。 不过,侧面也说明了,单轻容真的是不讨人喜欢。 单轻容正心中颇为不平衡,瞥见朱槿嘴角的笑,心中越发恼怒了起来,道:“朱槿,看着我这般,你很得意是不是?” 朱槿有些惊奇地看着她:“单女官这是什么意思?” 单轻容冷冷地道:“看我在太子殿下面前出丑,又见这公公对着你我捧高踩低,你是不是就觉得自己赢了?” 朱槿轻笑道:“单女官这就又错了,我并没有因为方才的事情得意,你我之间,更没有什么输赢。” 单轻容听她如此说,心中觉得松了一些,但还是觉得有东西梗着,语气中半带威胁道:“既然如此,我也劝女官一句,如今东宫是我在管,既入了我的手,女官便是后悔了,便是再怎么谄媚太子殿下,做再多的饮食,也万不要想与我争夺。” 朱槿正色,拱手道:“槿娘记着女官的话了,”继而又邀请道:“槿娘马上要给楚王殿下送吃食,单女官要一同前往吗?” 单轻容脸色便有些奇怪,又像期待又有羞恼。 不过没立刻表态。 没表态就是说明心中是想的,但可能因为很多原因有些犹豫,比如觉得朱槿可恶,比如有些女儿家的矜持,再比如,因为断指造成的犹豫彷徨。 朱槿本想再逗弄她一下的,但看着她那样子,忽然觉得无趣,一笑道:“我忘了,方才女官说这是烧火丫头才做的事情,槿娘怎么能如此折辱女官呢?”她看着单轻容一下子更加羞怒的表情,道:“告辞。” 走了两步,朱槿忽然想到什么,回头,有些意味深长道:“东宫事务繁多,还请女官多多保重。” 单轻容不明所以,道:“这就不劳朱槿女官费心了。” 但朱槿说完这话,转身便已经走了。 —— 楚王殿中。 朱槿把东西盖住了,问楚墨道:“殿下可知道这里头是什么?” 楚墨摇头道:“不知。” 朱槿笑吟吟道:“殿下便不猜一猜吗?” 美人面上带笑,便似娇花含露,越发明艳不可方物,楚墨略微垂下眼睛,吐出一口气,他听着她来,本不欲见她的,还是见了,这着实令他自己都觉得诧异,思来想去,大约也只能归结于自己的好奇心,想看看她能不能翻出什么新花样。 朱槿见他不回答,疑惑地靠近了一些:“殿下怎的……” 他已经道:“大约又是吃食一类的东西吧?” 朱槿低下头,黑发遮挡了她一部分的神情,她声音轻快道:“殿下说对了!请殿下看。” 她掀开盖子,是一堆如冰似雪的山峦般的甜品,当中隐约含了点淡青色,宛若一抹春色隐藏其中,如冰雪下的生机勃勃,不过与送给太子的相比,这个就相对小了一些。 楚墨声音有些不大确定:“是酥山吗?” 朱槿看着他,他当真是一副极好的相貌,皇帝容颜老去,桓清不辨面貌,那样出色的一双眼睛,在他的脸上竟然也不显出彩,所以才让朱槿在第一眼的时候,甚至没有注意到,而只感受到那等惊人的美貌。 今日的楚墨还是那一身深紫的官服,中正而挑不出差错。 旁边就放了击子,楚墨正欲伸手去敲一块下来尝尝,朱槿却已经制止了他:“殿下何故如此着急?” 她自然地靠近了他,袖子拂过他的手背,从他手中接过工具,放到一边,继而维持着靠近的姿势道:“槿娘想向殿下借一样东西。” 楚墨没避开她,只道:“什么?” 朱槿道:“愿向殿下借清茶一杯。” 楚墨不动声色道:“女官可自取。” 朱槿便错开了一点身子:“这需要殿下亲自去倒。” 楚墨便看着她,朱槿却不看他,只显出些娇嗔埋怨的神色。 楚墨便去了。 朱槿低头看眼前的甜品,神色不定。 楚墨走过来,把茶放到她手上,声音有些无奈:“还请女官演示。” 朱槿打开茶盖,是顶尖的碧螺春,香气幽然,颜色青碧,应该是清明节前采摘的头一道,只取叶尖上的那一点,朱槿曾在管事的那几天经手过一些,看楚墨这茶的形态,应该是最好的地方产的,今年这一批统共进上的也不会超过两斤,却如此随便地便被他信手倒来。 朱槿摸着杯壁,把茶吹冷了一些,然后抬手倒到了甜品上头。 碧绿的茶水流经那碧色隐约的山峦,便如春天里的雨水一般,冰山消减,那青色宛若被洗出来一般,变成了更浓的翠色,恰如万物复苏,初现生机。 茶水自上流下,渐渐渗透了进去,绿得更加绿,而原先不绿的地方,也沾染了些淡青色,便如春雨过后,四处都开始染上春意,慢慢生长了出来。 朱槿再倒。 整座山的绿意越发明显,尤其是一开始便有青色的地方,此刻更是变成了浓绿色,如植物进入了繁盛的时期,而那浓重饱满的颜色中,也似乎在孕育着什么新的东西。 朱槿对楚墨道:“请殿下拿着这杯子。” 楚墨握住了杯子,朱槿握住他的手,没等楚墨说什么,她带着他的手腕一抖,将剩下的茶泼了上去。 如那造物之手拨动了什么机关,又或者本就是到了极致,几乎就是茶水接触到的瞬间,那翠色便破了开来,从里头缓缓绽开嫣红的色彩,如一幅流动的画卷展开,又如从上空俯视山峰的变幻,看它一夜之间,千树万树,盛放光彩。 一破一绽,春色无边。 第118章 无心 朱槿放开了手,和楚墨一起看着这景象,本是精心设计的东西,如今见着也觉得比她想象的还要惊艳,此刻她该说些先前就准备好了的话,方不负了此情此景,但她张了张口,脑子里竟是难得的空白。 她试图拿起击子,却发现自己的手后知后觉地开始发抖,只能放下。 楚墨的声音响起,难得带点笑意:“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这意象极好。” 那声音便在耳畔,朱槿却无法再如先前一般,只镇定道:“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竟做成了,”又看着他,笑着眨了眨眼睛:“先前献给太子殿下的比这个大,但不曾有这红花。” 这是独一份的巧思,但这一份里没放茉莉清露。 朱槿道:“殿下如何便不尝尝?” 楚墨便敲了一块放入口中,随即看着她道:“娘子何故对着本王目不转睛?” 朱槿便道:“美人如玉,令人注目发狂。” 楚墨似笑非笑地:“娘子在本王目前,倒是说得出口。” 朱槿伸出手,从上面直接掰了一块,道:“先前的话,殿下还不曾回答槿娘。” “哪句?” 朱槿把那甜品含入口中,转头踮脚,压在楚墨的唇上,她看他近在咫尺的惊异,凉凉的味道从唇齿间炸开,没了清露的调和,醇厚的奶味间有了些苦涩味道,但气息交缠间,从柔软唇齿间传来的感觉,却是清冽的。 身体间骤然靠近的距离,仿佛心里都猛地拉近了,朱槿眉尖微蹙,这种不由她掌控的感觉,拉开了距离,道:“槿娘上次对殿下说,槿娘未必舌灿莲花,殿下如今可知道了?” 她的唇角流出一点酥,伸出舌尖舔了。 说不清她是有意的还是无心,却这样的动作里,透出极致的媚色。 楚墨抿了一下嘴,嘴里除了流酥与薄荷的清新浓厚,还有旁的味道。 他揽住她,叩开她的牙关,引着她与之纠缠,朱槿从来没想过还有这样的操作,一时间有些愣住了,随即感觉……竟然还可以。 楚墨松开她,见她的神情微怔,倒没有什么羞恼的意思,道:“看来娘子对此十分熟习啊。” 寻常女子根本干不出她这样的事情,更别提如此淡定了。 朱槿莫名其妙:“难道不是殿下更熟悉吗?我根本不知道还能那般亲近,殿下未免也太冤枉了槿娘。” 本朝风气开放,关于女子婚前贞洁一事看得没那么严重,但朱槿本人是个惜名声如命的,她只有永定伯府女儿这一个身份的时候,这就是她全部的倚仗,她不至于脑子不清醒到在有未婚夫的情况下,和别人有些什么,把自己放置到一个那般危险的境地。 至于楚墨,这是第一个。 朱槿不知道楚墨有没有通房丫头,之前有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但于她而言,不管以后嫁谁,只要有点权力的,几乎都会有,既然都有,她先找个最好看的,不亏了自己才是正经的。 朱槿回味道:“不过感觉还可以,殿下的滋味比这酥要好些。” 楚墨:“……” 她的神态如此坦然,他竟难得无言以对。 朱槿看着眼前的酥品,曾经的嫣红色渐渐化开,便成了浅红色,就像春天的季节过了,只剩了一地残红,她伸出指尖,蘸了一点品尝,这个红色是她用花汁加蜜调出来的,比清露简单很多,但更加甜厚,如今和着这酥山在一起久了,沾染了一些味道,便越发好吃。 楚墨见她那指尖一点红色如血,终于道:“娘子倒是没有女儿家的矜持。” 朱槿就道:“殿下比槿娘熟习此事得多,宫中想来是少不了铺床叠被的丫头的,槿娘只是轻轻碰了一下,殿下却是……殿下尚不觉羞愧,槿娘又何必那般惺惺作态呢?” 楚墨在听到她说“少不了铺床叠被的丫头”时脸色微微一变,却没有说什么。 朱槿本来就心中有事,见他不再接话,便更是以为他默认了,她纵然早就清楚得很,也不太在乎,却是遗憾,不知道哪个宫女有福气能消受了这等颜色,道:“殿下若是没有旁的吩咐,那槿娘便请告退了。” 楚墨见着她毫不犹豫地离去,从头到尾都没有她的做法和他的行为表示出什么,可见当真是一时兴起,没有放在心上,心中一时不知道是个什么感觉,最终只能敲下一块甜品,想,这个小姑子,当真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 朱槿只想着楚王殿下看上去如云上人,这尝起来果真也如看上去的那般美味,但这念头不过一瞬,随即又想起其他事情。 掌膳的姑姑向她道:“听说槿姑姑的手艺颇得太子殿下的看重,如今更是被殿下指了每十天送道菜过去,不知可否来讨教一二?” 朱槿便抿嘴笑道:“掌膳客气了,槿娘不过在家中学得了些皮毛,怎么敢与掌膳相提并论,”又看着她脸色,十分爽快道:“姑姑若是不嫌弃槿娘手艺粗陋,槿娘愿把这道甜品怎样做的,演示给姑姑看。” 掌膳颇为惊讶,一时间连称呼都忘了:“姑娘竟是一点都不藏私吗?” 很多做菜的庖厨,关于什么样的菜品怎样做,都是拜师以后才肯教授的,有些更是独占好处,连徒弟都是自家亲生的儿女,再不肯告诉旁人一星半点。 朱槿靠着这道甜品在太子跟前露脸,当中的利益不可估量,本该更加对此捂得严实,却不想如此坦荡无私。 朱槿笑道:“槿娘的菜不算复杂,而且同在东宫,也没有可藏的,槿娘现在便为姑姑演示。” 说罢,她便从厨房中找出材料,又见旁边的小宫女看着,又好奇又不好意思凑近的模样,便道:“姑姑……” 掌膳心领神会,对那些宫女道:“槿姑姑仁厚,你们便一起在旁边着看学吧。” 小宫女们便兴冲冲地围了上来,有识趣地便满口夸赞道:“多谢掌膳姑姑,多谢槿姑姑,姑姑们当真是极好的。” 旁边的宫女也跟着附和。 朱槿一笑,宽和又温柔,随即挽起袖子做了起来。 及至做完,旁边这些已经有了些厨艺底子的宫女们都看呆了去:“姑姑这是从何处想来?恁的非同常人?!” 掌膳也道:“我竟从来不知,普通的酥山竟也可以做也可以做成这般。” 第119章 笑话 朱槿又将做好的东西分与众人品尝,又得了几声夸赞。 一时间众人散去,又对朱槿改变了点想法,原先以为是个软善懦弱的,但这种善良落到自己身上,那还是让人受用,尤其一个人真的有能力让人折服,这种心理就更会冲淡不少。 朱槿净了净手,对还在一边的掌膳笑道:“在掌膳面前献丑了。” 掌膳摇头道:“槿姑姑实在过谦了,太子殿下说的是,如今膳房里做的依旧是以往陈旧了的菜式,当真不及姑姑巧手。” 朱槿便问道:“方才槿娘也没见着殿下吃着多少,大约还不是很合太子殿下的心意,槿娘冒昧,”她似乎带了些窘迫道:“想问问掌膳,东宫可有把槿娘做的酥品赐出来吗?” 掌膳一愣,随即十分了然,又见周围那些小宫女都已经走了,便对着她道:“太子殿下体弱,这些东西少吃也是正常的,但我并未听过殿下那边把你的吃食赏给谁。” “没有吗?”朱槿轻轻动了动睫毛:“说起来,槿娘进了东宫以来,一直隔着帘子,还从未见过太子殿下呢。” 掌膳闻言脸色便是一变,随即道:“太子殿下不能见风,我等身份不高,见不见殿下都是一样的。” 她这话比起前头便生硬了不少。 朱槿就有些嗔怪地笑道:“掌膳怎么生气了?槿娘无意冒犯,太子殿下为天下表率,万民仰望,槿娘能到东宫来,自然有些心向往之。” 掌膳闻言也自觉失态,道:“槿姑姑在东宫待久了,自然便能见到殿下。” —— 出了门,外头便是芸香在等着,见着朱槿便有些心疼:“姑娘忙了这许多时间了,竟当真是给她们当厨子的吗?” 不说那些小宫女,认真算起来,就是掌膳,其实也比朱槿低了一些品级,帮她们到如此地步,连芸香都觉得了失衡。 但芸香看见朱槿的脸,却是一下子哑然。 除了被退婚的那天,她再没见过朱槿这样难看的神色。 朱槿往前走着,一言不发地回了住处。 芸禾自从单轻容那件事情以后,就再不去帮她了,如今也在住处待着,做些杂事,见朱槿回来,便要迎上去,却见芸香在背后没命地摆手,顿时识趣地走到一边。 朱槿进了屋子,关上门,随即里头传来噼里啪啦,东西碎了的声音。 芸香芸禾对视一眼,没吭声。 她们和朱槿算是一起长大,但先前她们年纪也小,朱槿身边也有大些的丫头照顾,小时候朱槿的脾气和如今截然不同,因为聪明漂亮,又深得宠爱,养得脾气娇蛮暴躁,及至她有一次当众发作,给林夫人丢了好大的面子,她身边的大丫头被几乎全被换了一遍,这才终于收敛了。 自那次以后,朱槿再不曾这般明目张胆地发脾气。 芸禾跟芸香比着唇形:“幸亏夫人不在。” 要不然她们可能也要像先前的那些丫头一样了。 忽地门被推开了,忽略掉身后的满地狼藉,朱槿面色如常地从里头走出来。 朱槿盯着芸禾。 芸禾冷不防见到朱槿,又见她看着自己,被吓了一跳,立刻低头,噤若寒蝉。 朱槿的瞳孔闪烁,芸禾的脸忽然就和当时宴会上,拼命朝她做口型的卫渺重合了。 她忽然想笑。 这简直像个笑话。 不,这就是个笑话。 朱槿心中狂跳,却连自己都分辨不出来是什么情绪。 气愤? 她刚才已经发泄完了。 可笑? 这么好笑她也笑不出来。 她找不到任何立场,甚至就在前一刻的她的生气,她也觉得莫名其妙起来,就像火焰烧过之后,只留下了一堆飞舞的黑色灰烬。 荒谬而纷乱。 朱槿看向芸香,欲要说些什么,最终念头一转,强自压了下去。 不行,现在不是发作的时机,她要等。 芸香已经小心翼翼地道:“姑娘可是有什么吩咐吗?” 朱槿想了想道:“我方才失手打碎了些东西,你去把它们收拾了吧。” 芸香应道:“是。” 然后退出去找小宫女。 背影仿佛有些迫不及待。 留下一个芸禾,弱小而无助。 朱槿问道:“东宫最近可有什么比较重大的事情?” 芸禾赶紧回答道:“上次奴婢不在姑娘身边,姑娘参加了那次宴会以后,宴会上的秀女几乎都被陛下指了去处,但原来储秀宫和毓秀宫里还是有人的,据说陛下有意让适龄的皇室宗亲再选选。” “再有比较重要的,就是二十多天以后的殿试了,新选上来的进士,除了殿下那边会设宴之外,太子这边应该会邀请一些,作为拉拢。” “对了,表少爷进京来参加的,应该也是这个殿试。” 朱槿道:“之前让你办的事情呢?” 芸禾便皱了皱眉头:“姑娘,那些小宫女告诉奴婢,单姑姑最近和一个秀女似乎有些交往,不过聊了些什么,奴婢就不知道了。” 朱槿又道:“上次你不是说严珊被张玉珂毁容了吗,是怎么回事?” 芸禾弱弱地道:“上次奴婢说的,几乎就是全部了,说是两人有嫌隙,不过也没有证据,此事便不了了之,何况张姑娘如今也不在宫里,更无从追究。” “严珊的脸好了吗?” “奴婢……不知,”芸禾结合朱槿的前话,好奇道:“姑娘是觉得和单姑姑联系的,是严秀女吗?” 朱槿道:“嗯,你让那些小宫女一块儿盯着,再把如今单轻容底下能用着的人都给我罗列好了。” 芸禾有些想哭:“姑娘,奴婢现在并不在单姑姑手下办事,这恐怕……” 恐怕办不到啊。 朱槿就看着她。 芸禾小声道:“奴婢尽力去办。” 朱槿道:“芸禾,我让你跟在单轻容手下办事,又让你结交那些宫女,你当真便不知道我的意思吗?” 她今天心情并不如何,显露在脸上,芸禾瞧着便有些怕,赶紧道:“姑娘这是提拔奴婢的意思。” 朱槿下了狠手想赶紧把她培养出来,不然不至于把这些都堆到她身上,这些看似负担的事情,实际是很多人根本接触不到,也求不到的。 芸禾是个聪明的,如今听朱槿这样说,更加清楚明白了,认真道:“奴婢一定把事情办好。” 第120章 打压 单轻容这边正忙得昏头涨脑。 太子那边已经把话说得十分清楚了,若是找不到东西,处置芸禾之前就会先处置她,她不太能接受这个,但同时也不敢在太子已经发话的情况下再去说什么。 然后她就变得很忙,非常忙。 在芸禾拒绝过来帮忙之后,她骤然发现自己的事情增多了一倍有余,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能比朱槿身边的一个丫头少做一半多的事情,但实际就是因为芸禾和小宫女们打成一片,有些事情小宫女们便会告诉她以前的例子怎么做,给她省时省力。 但宫女们可不会给单轻容想办法。 她们都是最底层的宫女,反正单轻容刻薄无能的名声已经渐渐传出去了,她们在姑姑面前也有说头,一点也不介意和她拖着,乐得找点清闲、 单轻容就发现,她办事变得很拖,非常拖,她试图找些宫女替代原本芸禾的位置,但她们还是要烦她,不烦她的,静悄悄地就可能惹出其他事情来,蠢钝非常,甚至要她来收拾残局。 “啪”,单轻容把桌子上的茶杯拂落到地上,斥责道:“太子玉佩关系何等重大,岂会有人敢私藏不交?你们找不出来,难道在等我一个一个去搜吗?” 底下的两个人低着头,茶杯碎在地上,溅了她们一脸的水也没敢避开,道:“姑姑恕罪,但我等确实不知道玉佩去了何处,姑姑先前让人把玉佩送去内库,但内库没有签子就没收,然后就再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单轻容盯着她们,见她们不曾躲避的样子,明明心中烦躁至极,此刻竟有了一丝快意,权力的滋味太过美味,可以让人面对着她这样的折辱也不敢反抗。 越是如此,她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有些话就脱口而出:“你们这样无能,早知道我还不如让芸禾那丫头留下找呢,她就是无能做错了事,也比不过你们这样无能又笨。” 此话半真半假,她们办事不力是真的,但这话也过分了。 其中一个宫女被她这样一说,脸就涨得通红。 单轻容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说起来芸禾不过是永定伯家出来的丫头,但毕竟还是高门,高门里的丫头都比你们这些身份寒微的宫女要强上许多吧,毕竟她还能识些字,你们连看些复杂的字都不能。” 那脸红的宫女此刻眼中几乎有了泪水,但单轻容依旧不依不饶,哼了一声道:“光是哭有什么用?生而下等,到了宫中也依旧如此……” 那宫女全身发抖。 旁边的宫女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好容易等单轻容说完了,出去等见不着人的时候,那宫女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旁边的宫女给她递帕子道:“我想着单姑姑在宫中没有什么援助,也是咱们出头的机会,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怪不得身边没个心腹。还是怪我,扯着你说是个机会,却白白连累你受了这番屈辱。” 那宫女一边拭泪一边哭:“我家中也是清白出身,如何在她口中便连一个贱籍的丫头都不如了?我知道姐姐是一片好意,但我实在做不来了。” 旁边宫女叹气道:“这样的人,在她这边也是没有什么出路的。” —— 单轻容正在看东西,她左手上断了小指,勉强能握住一支笔,但她从未用左手写过字,练了几天,能写几个简单的了,但还十分吃力,看上去别别扭扭地不大好看,所以写字处理事情的时候从来不让别人瞧见,忽地有人推门进来,她不悦道:“谁这样没规矩?” 没人回答。 她抬起头,那人才道:“单姑姑几日不见,便是好大的官威。” 单轻容冷淡道:“是你。” 严珊便道:“这有什么可意外的?方才我见着那宫女满脸委屈地出去,是在你这里受了气吧?” 单轻容一脸冷漠:“宫女不听话,训斥了两句罢了。” “哈哈,”严珊笑道:“您这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却和宫宴上的单女官已经大不相同了啊,不过,你读过书的吧?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 严珊看着她道:“你这样做,怕是连这两个宫女,都不会愿意受你差遣了。” 单轻容眼睛睁大了一点:“她们敢?” 不过两三句大实话罢了,她骂了她们,她们还是一言不发的样子,竟然敢转过身就不受她差遣了? 单轻容一方面觉得恼怒,另一方面内心却意识到了有这种可能,有些恐慌,如果这宫女也不帮她了,那就意味着她的事情将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多到她不堪重负。 她忽然想起了朱槿。 朱槿曾在东宫门外,告诉她事情繁杂,让她保重,彼时她只以为是朱槿的阴阳怪气,却不想这事情成了真。 严珊见她回过神来,便道:“你要用人,适当地打压一下防止异心是应该的,却不该在事情尚多的时候,做得如此过火。” 说句不好听的,人要差遣千里马给自己代步,尚且要给足粮草,何况是一个人想要使唤另一个人,一边责骂,一边办事,一边还见不得什么好处,这谁能愿意。 单轻容心中知道是自己的错,嘴上却不肯承认:“我怎么管下人,轮不到你来指点。” “错了,”严珊道:“她们不算你的下人,你们同为宫女,都是下人。” 单轻容脸色彻底冷了:“你一个七品小官的女儿,若是来奚落我的,也要看看自己配也不配的。” 她正要下逐客令,严珊却已经道:“我不是来奚落你的。” 严珊撩起自己脸颊一侧的头发,露出一道留有印子的略长的伤口:“我是来谋求咱们之间的互助的。” “互助?” “嗯,”严珊看了看她桌面堆积如山的事务,道:“你现在最棘手的事情,其实并不是这些无关痛痒的,而是太子的玉佩,我能帮你找到,也能帮你把如今的局面稍微稳定一下,但作为代价,你要帮我一件事。” 第121章 权力 严珊正和单轻容谈好了交易,出了宫门,走到一个人少的地方,心中忽然有些一惊,正要加快脚步,就见旁边走出个宫女来,一张小脸十分讨喜又可亲的样子:“我家姑娘有请严秀女。” 严珊想了想:“你是芸禾?” 芸禾对这个自己没见过、也没见过自己的姑娘忽然叫出自己名字,也没有显出什么惊讶的神色,只微笑不语。 严珊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后就一言不发地跟着她走了。 朱槿正靠着绣榻在读书,一副娴静婉约的样子,严珊进来也没能让她抬头,反而又翻了一页,及至想要芸禾倒杯茶给她,这才好像刚刚瞧见了严珊,笑道:“严妹妹来了,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倒是显得我们怠慢了。” 严珊心想朱槿这架子摆得比单轻容还足,但她敢说单轻容,可不敢说朱槿,口上便也虚情假意地敷衍道:“见槿姐姐在看书,不忍打扰罢了。” 朱槿放下书,笑了一笑:“正有一事想向妹妹讨教。” 她是女官,而严珊是秀女,严格说起来秀女的身份比女官高,毕竟一个是可能侍奉皇帝的,一个却是还要侍奉皇帝底下的妃子,但朱槿这般从容地叫她“妹妹”,严珊心里却是一点别的想法没有,只有些忐忑道:“姐姐请说。” 朱槿道:“方才藏书阁的碧声姐姐给我送来了本书,是《左传》,当中有一篇《郑伯克段于鄢》,我看了不甚了解,听闻妹妹博学,不知道可否为我解答一二?” 从藏书阁到东宫,朱槿的势力竟然扩展得比她想的还要快,这一篇《郑伯克段于鄢》,朱槿估计看得比她熟多了,此刻拿来问她,能是个什么意思? 严珊慢慢道:“郑伯的母亲偏心小儿子共叔段,在郑伯继承位置以后,依然给小儿子讨要不属于他本分内的庞大领地,郑伯一一答应,最终导致共叔段野心膨胀,起兵反叛,在鄢这个地方,郑伯打败了共叔段。” “极好,极好,”朱槿含笑道:“妹妹果然博学,只是我听着很是疑惑,郑伯对他弟弟的行为虽然一开始放纵,倒像是有几分真心的,毕竟要什么给什么呀,就是共叔段太贪心了,不然同母兄弟,如此亲厚,不好吗?” 严珊心中呵呵冷笑,郑伯这样的行为本质上就是让共叔段膨胀到周围人都看不下去的地步,然后自己作死,再然后他就有理由正大光明地出兵征讨他,彻底拔掉共叔段这个眼中钉。 突然,严珊看着眼前言笑晏晏的朱槿,又想起方才见到的单轻容,忍不住背后就是一凉,朱槿不就是郑伯,而单轻容就是那个愚蠢膨胀的共叔段吗? 如果郑伯和共叔段亲生兄弟间尚能如此,那和单轻容有怨的朱槿,又会怎样? 郑伯在《左传》里受到了作者含蓄的批评,但朱槿不会有什么母亲兄弟一类舆论的负担,何况这宫里读过《左传》的能有几个? 朱槿有些奇怪道:“妹妹怎么不说话了?” 严珊看着她,忽然就勉强勾了嘴角笑道:“姐姐想问什么,只管问就是,妹妹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这话和前面的问话并不相关,但朱槿就像失忆了一样,也笑道:“如此就麻烦严妹妹了。” —— 单轻容在屋子里,越来越坐立难安。 她天天处理事情到子夜,但底下的宫女却是越来越懈怠,对着她的敷衍不屑从一开始眉梢眼角暗藏的不屑,倒后来直接明目张胆地就对她说,她的某个决定哪里哪里不对。 而且东宫那边催得越来越急,严珊那边却跟人间蒸发了一样,和她谈得好好的,转头一点音讯也不见。 单轻容一摔手里的东西,指着一个小宫女道:“你,去到储秀宫给我把严珊叫过来。” 小宫女钝钝地做事,等着单轻容又高声说了一遍,她这才如梦方醒般地抬头,看着单轻容:“姑姑在说什么?” 单轻容的嗓音几乎都变调了,拿起桌子上的砚台劈头盖脸地就打了下来:“叫你去叫严珊?!聋了吗?” 但她左手并没有什么力气,又还不能完全适应断指的部分,那砚台半路就掉了下来,没砸到小宫女,反而磕到桌子上,晃悠悠地在桌子上洒下墨汁,然后一路拖着墨痕,慢悠悠地在地上翻转着留下肮脏的痕迹。 最后闷声不动了,因为坚硬,竟也没坏。 小宫女委屈道:“姑姑说话声音太大太含糊了,奴婢并没有听清楚嘛。” 说完,没等严珊再骂她,就放下手里的东西,直接走了出去。 外头的几个宫女,见了她就笑:“怎么教人赶了出来?” 小宫女出来被日头一晒,就有些晕晕的,道:“姑姑让我找人去呢。” “找人?”有人就嗤笑道:“这样大的日头,从何给她找人去啊?” “你且再让门口的那个小太监给你跑个腿,去问问,问到了就算,问不到就说人家不在,或者不愿意来什么的。” 小宫女点点头:“有理。” 然后嘱咐了小太监,便又重新过来,和这些宫女喝茶闲聊。 事情? 不着急的,没看见单女官正在努力吗? 她们急什么。 单轻容明知那个小宫女出去就可能偷懒,但她也丝毫没有办法,她手上的权力就如放在这毒辣日头下的水,渐渐地被蒸发掉了,更可悲的是,她亲眼见着这蒸发,见着这失去,用歇斯底里的命令挽留,却依旧不能阻止。 不知道从什么开始,仿佛就像触碰到了某个开关,她的命令就越来越没人听了。 单轻容思来想去,最终把原因归咎在了一个人身上:朱槿。 和她权力失去的同时,是朱槿的名声越来越好,仿佛她走到什么地方,都能听到有人在夸赞朱槿,今天她教御膳房的小丫头一道菜,明天教尚容局的宫女一个时新的妆容,她仿佛样样都会,样样都好。 第122章 狡兔 只有她一个,面目可憎,惹人厌弃。 单轻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事务,曾经她有多醉心于此,现在就感到了多空虚无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的小宫女惺忪着仿佛着刚睡醒的眼睛,怯怯的又好像不大在乎地站在一边。 单轻容没好气道:“怎么?严珊现在也不肯来了?” 小宫女有些尴尬道:“是姑姑们在催了,说是……” 没等她说完,单轻容就已经声音尖锐道:“看看你们这一群光吃饭不做事的!事情拖了又拖,就是不肯做也做不好,如今催我倒是催得起劲?” 小宫女就不吭声了。 反正她就是这么一说,外头的姑姑过来,那就不只会这样了。 单轻容只觉得自己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赶着她,让她不得喘息,不得安宁,让她在如此头痛欲裂的时刻,依然不得不还得打起精神,她也知道那些姑姑不是好说话的,只能抓起笔,继续处理事情,甚至也顾不上身边的小宫女会看见她抓笔的姿态。 她自己现在不是驱使人的,而是被人驱使的。 在那些姑姑亲自找上她之前,单轻容把写着歪歪扭扭的字的东西让小宫女拿了出去,勉强把人打发了过去。 但随即,新的事情又迫在眉睫。 从中午到晚上,单轻容终于等来了严珊。 严珊依然拿须发挡着被划伤的地方,见到她,第一句话就是:“现在东宫的权力几乎全在朱槿手上了。” 单轻容对此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一惊,不肯承认:“现在还是我……” 严珊冷冷道:“我原也以为你对这东宫还有些管制的权力,上次我离开之后,直接就被朱槿找了过去,如今你也该觉得手下人越来越不听话了吧?” 单轻容有些咬牙:“果然是她!” 严珊道:“是不是朱槿已经不重要了,你已经管不住手下人了,那咱们的交易,就此作废吧。” 单轻容的眼中闪过恼怒,随即露出些沉思的神色:“你说上次朱槿找你,是为着什么事?你不是想让我想办法从东宫帮你治脸的东西,这样看来,你也投奔了朱槿一边,是不是?” 严珊见她想到了,叹气道:“我先前以为你还是挽救一下的,谁知道朱槿这么早就掌控了东宫,我不算是投奔她,就是想保住自己一条命罢了。” 单轻容被气笑了:“她朱槿是什么洪水猛兽,值得你怕成这样?” 严珊回想起郑伯克段于鄢,还觉得身子有些发凉,她亲身经历了,才知道史书有多残酷多虚伪,而她觉得日后的朱槿可能比郑伯尤甚。 她看着单轻容的断指,道:“朱槿值不值得,你以后自然知道,现在你已经成了这副模样,还留在东宫,左右不过还是在痴心妄想着楚王,但身体齐全的你尚且不入人家的眼,何况是如今的你?还不如尽早出宫去,你又不可能斗得过朱槿。” 她说到最后,也有些幽怨。 因为严珊发现,她在说单轻容斗不过朱槿,但她也是不敢和朱槿抗衡的。 单轻容面露不甘。 严珊自己比不过朱槿,但看着单轻容如此,觉得她还不如自己呢,忍不住就有些轻蔑:“我上次就跟你说过,你得势之后,对人过分颐指气使趾高气昂,现在你自己让自己陷入到这般田地,怪不得别人。” “不说别的,朱槿得不得势,都不会像你这样。” 单轻容听着这话,十分刺耳扎心,转而猜测道:“是朱槿让你来做说客,劝我把手上的东西交出去?” 她想起自己几天前威胁朱槿不要惦记着,没想到短短几天内形势就一下子变化了,让她如今回想起来,都恍如隔世。 “嗤,”严珊听见这话,笑出了声:“就你现在这样的情况,用得着我来做说客吗?你给不给的,由得了你吗?” 她转身离去,道“单姑姑,还是请你保重吧,这日子再苦,也没几天可以受着的了。” 单轻容看着她的背影,继而死死地抓住了她个胳膊,声音有些扭曲:“告诉我!告诉我太子的玉佩在哪儿?!” —— 朱槿烦得很。 并且越来越烦。 天气对她的影响越来越大。 在屋子里,她甚至不用动,就干坐着,没怎么流汗,皮肤却被蒸腾得发红,让她觉得自己闷不吭声地就能被蒸熟了。 芸禾一边给朱槿打着扇子,一边叹气道:“听闻楚王殿下那边已经有人送冰过去了,但咱们这儿,估计就……” 朱槿听闻此话,顿时有个不好的想法:“就怎样?” 芸禾也想到了,道:“以姑娘如今的身份,未必一点都没有,但可能还得晚一些,量也不会太大,”见朱槿蔫蔫的,她又安抚道:“姑娘想,太子殿下体弱,连风都吹不得……” “别说了!”朱槿背过身,打断了她,随即缓和了口气道:“芸禾,最近我不想听见楚王太子什么的。” 芸禾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些明白,朱槿先前的失态可能也跟太子有关,但这就实在没道理了,朱槿根本和太子没接触两次,但她也不能问,只叹气道:“奴婢知道了。” 朱槿身下的席子已经换了龙须草编成的了,但不知道是不是放久松散了,变得有些刺刺拉拉的,她欲要叫芸禾给她换,又懒怠开口动弹,就这么生受着。 直到芸香走进来,口气有些激动道:“姑娘,太子殿下同意姑娘的做法了!” 朱槿“哦”了一声,随即坐起身,脸色却并不怎么喜悦。 芸香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朱槿眨了眨眼睛,脑子因为太热都运转得都有些缓慢:“没什么。” 她只是在想,她的提议两相权衡,到底是对她有利的成分多一些,还是有害的部分多一些,而太子现在已经做出了决定,她却要再想,让不让自己从中露个脸,到底是推波助澜,把这事广而告之,再给自己立个形象,还是从此隐退,避免锋芒太盛,只在小范围内给自己埋个线。 第123章 宫宴 朱槿站在远处的树荫底下,远远地看着单轻容在让众人安静,但这天气本来就燥热得让人坐立难安,众人又对她心中怠慢,虽然没怎么吵闹,但也不是一副要听她话的样子。 单轻容声音严厉,朱槿听着都觉自己嗓子要疼了,这才有年长一些的管事姑姑出来,让小宫女们彻底闭了嘴。 单轻容道:“东宫太子玉佩失窃,想来大家都有些耳闻,今太子仁厚,欲推行一法,给那一时糊涂拿了玉佩的人一条活路。” 太子丢的是螭吻云纹佩,螭吻为龙的第九子,传说中的神兽,鳞虫之长,宫内宫外都找不出几个能戴这种玉佩的人,敢昧下这种东西,除非权势通天,或者本身就怀了什么造反的心思,不然就是抄家灭族的祸患。 单轻容为了尽早找到玉佩,早就把这玉佩有多重要传遍了整个宫中,但这样的行为,却是让那拿了东西的宫人绝对再不敢还回去的。 还回去立刻死,还要牵连父母家人一块死,不还回去,只要东西没找到,没把自己揪出来,那就还有一线生机。 单轻容道:“太子殿下欲在此立一个箱子,凡是东宫中的宫女内侍,都要把手放进去,若今明两天之内,玉佩重新出现在这箱子里,那么就既往不咎,可若是到了明晚,东西还未出现,那必将请内务府与御林军介入,到时候就彻查到底,绝不姑息!” 这话说出来,众人都惊了一下。 重要的东西丢了,搜查全宫不算什么稀罕事,但稀罕的是太子的做法,竟然肯让人还回去就行?还是如此体面的做法? 太子殿下仁德! 朱槿瞧着他们脸上的诧异与崇敬,心中喟叹,果然这样的旨意还是只能让太子下。 上位者发布这样的指令,是仁慈,是施舍恩宠,但她这样身份不高不低的,那就可能反而让人不满,觉得做错了事情可以不接受惩罚,是她徇私舞弊一类的,更重要的是,还可能联系到芸禾身上,到时候她反而不好脱身。 单轻容趁着这个机会,试图重新建立起她的威信,道:“诸位,最近宫中事务繁杂,大家当勠力同心,而不应懈怠,我奉天子与太子命,为东宫管事,大家听命行事,并非是为了我,而是在为了天子与太子着想啊。” 朱槿觉得她这话术长进了一点,但也就一点。 她正欲转身就走,却走来一个年纪不大的内侍,道:“槿姑姑,太子殿下有请。” 昭明殿。 朱槿抬起头,看着这牌匾。 内侍见她停下脚步,便道:“姑姑在看什么?” 朱槿笑了笑:“我看这‘昭明’二字甚好,天理昭彰,明镜高悬,由这匾额便知道,太子殿下是个何等光风霁月的人物。” 内侍点头道:“太子殿下这样的人物确实是个难得一见,仁厚贤能,远非常人能及。” 朱槿的笑容里便带了些讽刺了,但她没有反驳,抬脚往里头走去。 依旧的帘幕遮挡,朱槿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安康,不知殿下找槿娘前来,所为何事?” 太子的声音从里头传来,依旧有些沙哑朦胧。 不好听,不难听,平平无奇。 就像他在太子这个位置上的表现一样,中庸,平和,似乎有些亮点,但又很快掩埋在这病歪歪的身子之下。 他道:“女官能提出那样的法子,足见善心。” 朱槿垂眸道:“还是殿下仁德慷慨,不然槿娘这样位卑言轻,如何能做得来这样的事情?槿娘想着此事,即使是让手下宫女和殿下提出,依然觉得惶恐不安,总担心祸及自身,可见毕竟是小人戚戚,不如殿下坦荡无私。” 里头太子的目光便落到她身上,随即道:“女官如此说,倒更显难得了。世人做事,往往冠冕堂皇,扯出许多借口,倒不如女官坦率。” 这就更是一个普通太子能说出的话了,他对底下人有着额外的宽容,对他们那些可能并不光彩的心思也并不苛责。 朱槿似乎被触动了,她道:“殿下之行,犹如日月!当真令槿娘心折!” 女子的脸上出现一点仰慕的神色,随即自己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仰慕便转成了晕红,让她有些羞赧。 太子道:“女官言重了。” 朱槿下意识地摇头,然后脸就又红了一层,如擦了胭脂般的艳光四射,满殿中,年纪稍微轻些的宫人,不论男女,竟都有人看呆了去。 她有些小声道:“殿下,明日该是槿娘给殿下呈上菜品的时候,槿娘知道……殿下可能未必想见到槿娘,槿娘便做了,还让这次传话的丫头送过来如何?” 她这样一说,上次试菜的康公公便道:“女官说笑了,殿下并不是不想见女官,只是身子虚弱,经常不大有精神。” “罢了,”太子的声音传来:“女官既如此说,那便这样做吧。” 朱槿的脸上便闪过一丝错愕,似乎想不到太子竟然真的同意了,而她并没有因此喜悦,反而一下子有些失落的样子:“那……槿娘告退。” 她一走,太子便也挥退了其他人,只留下了康公公。 康公公就道:“殿下这是做什么?殿下难道不是因为上次传话的是她丫头,担心女官出了事,又想见女官,这才传召女官过来的吗?如何话都没说上两句,便让人走了呢?” 里头的人道:“本宫没有。” 康公公道:“老奴看女官那样子,并非对殿下毫无情意。” “情意?”太子的声音里隐约不信,随即,他撩开帘子,走了出来。 —— 朱槿走出来,外面日头又升起了一点,又热又辣,她手臂上罩了一层轻纱,都也能想象马上会有的那种灼烫的感觉,芸香见着她略微眯起眼睛看着天,便也道:“往年这个时候,也没见着这样大的太阳。” 朱槿道:“不好说。” 芸香不知道朱槿在说什么。 朱槿已经笑道:“明日,我做好了吃食,你直接端给太子殿下吧。” 芸香便有些欲言又止:“姑娘同太子殿下……” “嗯?”朱槿疑惑地看着她,仿佛很是不解的样子。 芸香点了点头:“奴婢知道了。”又道:“今日单姑姑借了太子的名义,恐怕宫中人又会对她重新审视了,姑娘想从她手里收回东宫的权力,恐怕又得拖延一会儿。” 朱槿淡淡地笑道:“急什么?” 芸香就道:“姑娘一开始交的那样轻易,奴婢想着收回来也该是很轻易的,却不想单姑姑这样死拽着。” 朱槿就轻叹道:“她又没什么可靠的依凭,这样做也可以理解。”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笑得有些慈悲:“陛下的宫宴快要到了啊。” 芸香却是冷冷地打了个寒战。 宫宴还没到,太子殿下的怀柔政策却是出了一点点的小意外。 第二天晚上,当单轻容打开箱子的时候,箱子里依然是空的。 看来即使是这样,也有人不想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把握着玉佩的手伸进去,单轻容当即惊怒,要求太子调来御林军,彻查此事。 由不得她不着急,毕竟此事第一负责人就是她。 此刻,朱槿带着人,把玉佩献了上去。 单轻容道:“女官这是什么意思?槿姑姑拿了玉佩,还是怎的?如何这玉佩就在女官手里?” 朱槿淡定道:“玉佩丢失之日起,我与芸禾的行踪皆可查,单女官何必如此急迫地想要质疑我呢?今日我一整天都在膳房内,掌膳和其他宫女都可以作证,不过听说玉佩尚未找到,所以特意找了来,献给殿下,也避免之后大动干戈。” 单轻容道:“女官拿过来的,也未必就是。” 朱槿示意芸香把装着玉佩的匣子交给康公公:“请公公和内库管事查验。” 管事来回看了,又交给康公公,康公公来回看了,又对着日影细瞧,最后和管事相视,微微点头,转头对着朱槿道:“女官拿的不差,确实是这块玉,就是不知道女官从何处找来?” 朱槿道:“当时听着单女官朗读殿下的旨意,槿娘才想到,人人都把伸进箱子里,但能做出这等糊涂事的,年纪的本来就不会太大,若是一手无法遮住玉佩,这个时节宫女的衣裳袖子又窄口轻薄,无法遮掩,她又如何敢把手伸进箱子,把玉佩放进去?” 康公公点头道:“这一层倒是不曾想到。” 朱槿道:“想通了,便知道这人极可能会把玉佩丢到单姑姑办事的地方到内库这一条路上。” 旁人有人不解:“为何?” 朱槿道:“当时玉佩是从这个过程失踪的,故而要是审问搜寻,必然是这两处入手,而那人要是想丢,这两处的可能性也最大。” 她没完全把话说出来,但众人也心知肚明,这两处的宫人嫌疑最大,到时候若是找不到,也是这些宫人受皮肉苦最多。 但也有人道:“两地虽然相隔不远,但排查寻找起来,但也恐怕并非那样容易。” 朱槿笑道:“那人在太子殿下如此宽和的感化下,估计早有悔意,肯定会希望众人尽早找到,所以玉佩要么会靠近单姑姑办事的地方,要么会靠近内库,槿娘离单姑姑的住处更近,便带着人在那处寻找,也是侥幸,很快便找到了。” 她这话说完,众人都有些吃惊。 这一条条,分析得鞭辟入里,而又丝丝入扣,竟然没有丝毫破绽,令人不惊感叹她的心思之缜密。 康公公道:“槿姑姑之敏慧良善,果然非常人可及!”又道:“请槿姑姑一同去见太子殿下,当为姑姑请赏。” 朱槿摇头道:“此事也是托了太子殿下的福气,才能如此顺利,槿娘不敢请求什么赏赐,只请公公在太子殿下面前,让此事就到此为止吧。” “槿娘身份低微,自知没什么立场说出此话,而那人没有按照殿下的要求,自然不能享受殿下定下不追究的好处。但为着此事,宫中已经乱了许多时日了,两日后更有陛下的宫宴,槿娘实在不愿再看到东宫不宁的情形,这实在不是为着包庇那人,也不是因为此事和槿娘的奴婢有关,而是为着东宫安定。” 她态度恳切,说到后面,眼中含泪,一时围观的人都无不为之动容。 此事按着朱槿的想法顺利了结。 东宫平静下来,众人各司其职,单轻容的管理便不似前面那般心累,但隐约便有些传言,有的说太子殿下想要把单轻容换成朱槿,又有人说还是换成朱槿比较好,毕竟哪里都比单轻容好。 一个私扣同僚赏赐,心胸狭隘,又没有能力的人,不知道她为什么还霸占位置不肯下来,亏得朱槿能忍。 单轻容隐约听得这样的话,气得不行,更让她无奈愤恨的是,不管她在心里怎么反驳,但内心深处总有另一个声音,让她不得不承认,这说的是对的。 而那声音总是在她手上无事、身边无人时出现,一边是嫉妒,另一边是无力,两边拉扯,她身上的担子刚减轻,精神压力便开始增大,她开始半宿半宿地失眠,这样的日子不过两三天,她瞧着便更显出憔悴的神色,本来只是平常的相貌,现在就更不好看了。 单轻容只能把没命般地处理事情,让自己不去想,这样拼命的劲头,倒是让她手中的权力收拢了一些。 两日后,宫中宴会。 这次宫中宴会的规模远非上次皇后普通的宴请可比,地点设在了宣华殿,从天明开始,便有流水价的宫人进出。 朱槿想起自己进宫前,信誓旦旦地说要嫁给太子,如今回想起来,竟只有两个字了:呵呵。 这次宴会上,估计有不少家世好的男子……没等朱槿想完,身后便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姑娘,是你!” 眼前男子一身风流做派,看见她,那眼里的惊艳和轻浮几乎要掩盖不住了。 朱槿费力地把他从记忆里抠出来。 平阳侯四子,谢信。 呵呵。 她能记得他,还是因为那天碰见了桓清,桓清因为她想法子拒绝这个浪荡子,说她世故,一直被她耿耿于怀地记到了现在。 什么家世好的子弟,要是这等男子,她不如去削了头发当尼姑。 谢信道:“上次一见姑娘,回去恍惚着只以为遇到了仙人,可能再也碰不到了,谁知道能在此处再度相遇,没想到姑娘……”他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朱槿,有些不加掩饰的欲l望:“竟然是女官。” 朱槿觉得自己忍耐的程度仿佛变低了,先前还能勉强流些眼泪敷衍他,现在却连虚情假意的陪笑都不想,她笑容里带了锋芒:“阁下可是平阳侯家的谢四公子?” 他点头道:“美人果然对我也有心,竟然记得这样清楚。” 朱槿道:“还请谢公子自重吧,谢公子应该不认识槿娘的,”她有些疑惑地自言自语道:“槿娘不过刚被封了东宫女官,前面的身份可还是秀女,哪里能认识外男呢?更不会有人胆大包天,竟然敢调l戏秀女吧?不会吧?” 她看向谢信,嘴角笑容的弧度都没有变过:“这样的事情,怎么会是谢公子做的呢?谢公子以为呢?” 谢信脸上轻浮的笑微微一僵,随即咬牙承认道:“是,我先前不曾见过女官。” 彼时朱槿不敢把事情闹大,忍气没发作,但他如今也不敢,被知道了,不夸张的说,他可能也有性命之忧,秀女可不是宫女,秀女是皇帝的女人,他再荒唐也不敢做出这样的事情。 但美人活色生香的脸就在眼前,比之先前婉约楚楚的样子,现在就像一朵长出尖刺的花,更加危险,却也更加叫他心旌摇曳,忍不住起了征服的心思。 谢信转念,如今看她的服饰,已经不是秀女而是女官了啊,女官可不比秀女难沾染。 朱槿以为谢信不敢再起什么心思了,转身便要离去。 谢信却拉住了她的袖子,顺手往上,撩起了她的一缕发,放在鼻间轻嗅:“女官头发好香啊,不知道用的是什么香油?我纵然先前不认识女官,但若是女官肯告诉我,咱们可不就是认识了吗?” 朱槿毛骨悚然。 一阵恶寒从脚底蔓延到全身,让她几欲呕吐。 这谢信真的在找死! 她正思量着用什么法子让他清醒清醒,谢信在她身后,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朱槿回过头,一个男子握住了谢信的手,他的面容俊美冷凝:“宫中的女子,还是请谢公子懂得些分寸才好,免得叫人看了笑话,只以为是谢侯爷对自己儿子管教无方,才如此藐视天家。” 谢信见着他,脸色顿时惨白:“是,臣一时忘形,举止失仪,请殿下恕罪。” 男子道:“你并无官职在身,对着本王,应该还是民吧。” 谢信立刻跪下道:“草民见过殿下。” 男子见着他如此,终于点点头,道:“去吧。” 谢信离开了。 男子一回头,见朱槿正在看着他。 他唇角微微勾起:“许久不见。” 第124章 马甲 朱槿总觉得,没看见人之前,不管他的眼睛和下巴有多好看,但实际都有可能是丑的,但及至见了本人,才发现有老皇帝和楚墨打底,楚砀长得果然还是好看的。 不同于楚墨那种高华不可攀折的气息,楚砀就是俊朗冷傲的气质,从这一点来看,他和朱槿之前接触的桓清也不一样,桓清是冷的,但他的冷是有点无形之中拒人于千里之外,楚砀的冷就是,他的脸色真的很冷。 此刻他唇角略勾,冷的感觉倒是稍微消散了一点:“你如今成了女官了?” 朱槿点头,随即行礼道:“拜见雍王殿下。” 楚砀的脸色微凝,那种缓缓结冰的感觉就又来了,他良久才道:“我不愿你这样称呼我。” 朱槿看着往来的人,低头笑道:“殿下,槿娘只是个普通人,如今又身处宫中,怎么能摆脱这世俗束缚?又怎么能对着殿下如此放肆呢?” 楚砀想了想,道:“那我让父皇放你出宫去吧,如何?到了宫外你就能自由自在了,你我之间也不必这般虚伪了。” 朱槿:“!” 不!她拒绝! 她严重怀疑这位殿下的冷脸是为了掩饰他这如此想当然的天真性格,她辛辛苦苦进了宫,如今她在宫里的一切才刚刚发芽,这位殿下就想让她掐断?太可怕了! 朱槿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才道:“殿下,槿娘刚刚在东宫侍奉了不到一个月,现在就回家去,这实在不合规矩,更不合道理,槿娘不欲让殿下为难,更请殿下不要让槿娘难做。” 楚砀闻言,随即有些感慨道:“本王刚刚见你的时候,你并不是这样的。” 呵! 朱槿心中冷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第一次见面,他就问她为什么只顾自己,不顾她家嬷嬷,难道还不知道她是个什么人吗?还是说彼时她有反抗争取的念头,现在却显得太过循规蹈矩? 但无论是反抗争取,还是循规蹈矩,都不过是她实现自己目的的一个手段而已。 朱槿是这样想的,但面上还是顺着这个脑子不太正常的“桓清”道:“岁月易改,殿下要是觉得槿娘陌生了,那以后便只当不认识槿娘吧。” 她这话本意就是一刀两断,反正他们之间都已经两清了,她对着他也没了彼时对着桓清的感觉,还要有什么交集。 但她这说法,落到楚砀耳中,便像是她在赌气不满。 楚砀沉思道:“你且让本王想想吧。” 朱槿:“?” 你想什么? 朱槿看他要一副要走样子,又想起他上次说的话,说什么让他想想要不要娶她一类的话,虽然他不像谢信那般令人厌恶至极,但她实在不想顺着他这难以理解的脑回路走了,她先一步拦在他跟前,问道:“上次殿下便说要想想,这次又说想想,可想出了个所以然了么?” 楚砀一愣,随即面上有些不自在的神色,又看向她道:“你真的这般想嫁给本王吗?” 朱槿正色道:“殿下,槿娘……”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女官和五弟在说什么?” 朱槿心中一惊,随即转身行礼道:“楚王殿下安好。” 楚墨一双乌黑的瞳孔看着她,眼角斜挑如飞凤,今日宫宴,不宜太过庄重或素净,他着了一身青衣,配上里头雪白的内衫,便是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也没见得他有任何不适,干净得一尘不染。 他不知道这边听了多久。 朱槿没觉得心虚,只垂下眼睛,至于楚砀楚墨说了什么,她倒也都没听见,直到楚砀用腰上的佩剑轻轻碰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看着他。 楚砀便又是一笑,道:“日后我再来找你。” 朱槿注意到他的佩剑和一开始她见到的那柄漆黑的佩剑不同,但只以为他是换了一把,随即躬身道:“殿下若是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槿娘就好,不敢劳烦殿下亲自前来。” 他的眸子微暗,朱槿竟隐约看见了楚墨的影子。 父亲兄弟某一处长得像,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 楚墨道:“娘子就这样恋恋不舍的?” 朱槿一边下意识地打量着他与平常不同的美貌,一边道:“方才殿下还一口一个女官,怎么如今就又成了‘娘子’了?何况,槿娘便是恋恋不舍的,又同着殿下有什么关系?” 楚墨看着她:“你是我东宫的女官,和其他人牵扯不清,招惹猜忌不说,当真是觉得东宫就不要脸面了吗?” 朱槿脸色一变,随即道:“东宫是太子殿下的居所,楚王殿下一个借住的,怕是称不上‘我东宫’吧?还有,请殿下放心,槿娘就是要做什么事情,也必定不会牵连到东宫的。” 楚墨就微微冷笑道:“娘子这是打算还做些什么吗?” “从平阳侯四子到宫中雍王,娘子的眼光倒是越来越高,以后会看上谁,是太子,还是陛下?” 朱槿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周围有人来往,她的声音尖锐:“你要怎么想我就怎么想!我便是今日找谢信,明日找雍王,后日又看上了旁人,和你有关系吗?就算我朱槿做出了什么败坏名声、有违宫规的事情,也请你等我做了又抓到的到时候再说吧。” 她一下子失态莫名,楚墨顿时意识到了什么,又见周围有人已经侧目而视,便拉着去她了无人的地方。 楚墨站定了,欲要开口,却又一时间不知如何说。 朱槿就微微冷笑地看着他:“殿下怕槿娘和旁人做出什么不才的事情,倒是不怕如今和槿娘孤男寡女的,有伤风化啊。” 楚墨沉静道:“你知道了。” “我知道?槿娘该知道什么呢?”朱槿一脸疑问:“殿下天之骄子,什么事情该是让槿娘知道的?” 楚墨不说话。 这里背靠着墙,花枝繁影,便尽数落到了他的眉间身上,朱槿以为自己可以控制住,但真正在面对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觉得愤怒,但更让她愤怒的是,明明她已经这样愤怒,见着他这般模样,她却依然没办法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到底是美色惑人、为色所迷。 第125章 拆穿 朱槿道:“既然殿下并没有什么可对槿娘说的,那槿娘就告退了。” 楚墨就道:“娘子对本王说的最多的,好像就是告退了。” 朱槿笑了,有些嘲讽道:“我与殿下好像并没有见过许多次。” 楚墨抿了抿唇,要他主动开口去说这个,对他而言,好像有些困难,他勉强道:“此事另有原因……” 朱槿盯着他淡色的唇,奇道:“殿下这是在向我解释?殿下想要解释什么?” 被她这样一而再地明知故问,楚墨的脸色便也不太好看了。 朱槿盯着他,一身青衣的楚墨有着书生般的干净,如青竹一般,当真是人穿衣裳,怎样都是一样的,两只黄鹂鸟在枝头一啾一鸣地应和,清脆地几乎要掩盖过她的轻声细语了,她轻声道:“我该是叫你楚王殿下,还是……太子殿下呢?” 楚墨脸色真的变了,他看了一眼四周,声音也有些冷:“你不要命了?!” 朱槿忽然就笑得不能自抑,她压低了声音,眼风艳到如荼蘼花谢:“槿娘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不是第一次说、第一次做了吧?再说,事情是殿下做的,只是槿娘刚好知道罢了。” 楚墨的眼眸变化,又或许是因为他本来就站在树影里:“是那次。” 朱槿点头,笑里却有些怨恨:“我当时一靠近殿下,就闻到殿下身上的茉莉味儿,你说巧不巧?我给殿下做过一道汤,一道甜品,里面都没有放茉莉清露,但偏偏就能在殿下身上闻见了。” 楚墨静静地看着她:“所以你才突然那般。” 朱槿选择性地承认了:“我当时想,万一殿下就是吃了其他茉莉做的东西呢?直接我尝到殿下口中的味道,那清露我用了上百斤的茉莉,自己亲手做的,要是再尝不出来,那就过分了。” 楚墨沉默了。 朱槿看着他,道:“但我还是不信,想,万一就是我回去的功夫,太子就把这甜品赏给殿下了呢?虽然太子当着我的面,刚刚表现出对楚王的忌惮,虽然楚王殿下刚尝过,没道理对此表现得就像不知道一样,但万一就是万一呢?” 朱槿回忆道:“我把这道菜教给掌膳,然后问她,太子殿下有没有把甜品赏人呢?” 她盯着他,此刻说出来,心中的怨恨反而趋于平静:“掌膳告诉我,没有。” “掌膳告诉我没有,那殿下想怎么告诉槿娘呢?” 楚墨道:“所以娘子就为了验证本王是不是太子,特意对本王做出那般的举动?” 朱槿:“?”她道:“殿下还是不要想着模糊重点了,槿娘是在问殿下,殿下这般耍弄槿娘,是不是觉得有趣得很,是不是……唔!” 楚墨慢慢地在她的唇上研磨,慢条斯理,如在品尝什么一样。 软的,甜的。 夏风吹过,风中带着粗糙的热气,令人窒息的闷,却在窒息中,让人如上浮的鱼儿一般,追求着挣扎的透不过气的快感。 睁着眼睛的清醒,就如看得见沦陷。 仿佛世界都颠倒了个来回,朱槿才落到地上,她咳嗽了一声,正要质问楚墨。 楚墨已经淡淡开口道:“娘子不接受戏弄,我也不接受。” “怎么?”这话音比寻常低沉了一些,又几乎在耳边响起,朱槿听得都要木了,但一码归一码:“难道不是殿下戏弄我在前吗?” 楚墨道:“我并没有戏弄你的意思,你如此聪明,也该知道这其中涉及了多少,若是识趣些,还是闭嘴就当不知道的好。” 朱槿不会被他的后半段话带偏:“殿下没有戏弄我的意思,我就戏弄了殿下?殿下仰慕者如此之众,难道还差一个我?怎么就让殿下吃亏了?” 楚墨脸色都不带变的:“我看娘子似乎也享受其中,应当也没有吃亏,何况,”他说得理直气壮地:“娘子就是占了本王的便宜。” 朱槿:“……” 她竟然不能反驳。 楚墨突然收敛了神色,道:“娘子如今在东宫纵然稳定了下来,但还是不要往本王这里插手才好,今天宴会之后,殿试之前,本王必定将东宫管事之权交给你。” 朱槿微微笑了:“太子殿下这是在用好处堵槿娘的嘴吗?” 楚墨道:“这宫中处处隔墙有耳,娘子再这样说,本王也未必保得了你。” 朱槿知道这话绝对是真的,但又道:“还是槿娘愚钝了,不然殿下光让槿娘不说有什么用,殿下这封号,仔细一思量就有趣得很。” 一般来说,雍王之类带有赞许美好意思的字才是正常的封号,楚王,楚墨,哪里就有用姓当封号的道理? 楚姓的皇是皇帝,那楚姓的王自然就是太子。 楚王又住在东宫,楚王等于太子。 这其实是个很明显的东西,但一般人是不敢往这上头想的,谁能相信,皇帝两个儿子,一个看上去如天上人的气质的,年纪轻轻地就封了王爷,一个病秧子,更是直接封了太子,两个人性格嗓音完全不同,竟然能是同一个人呢? 楚墨有些笑意:“这也被娘子看破了。” 朱槿还欲问些什么,但又打住了。 楚墨道:“娘子参考《郑伯克段于鄢》,要着这东宫众人都服气你,本王没什么话可说,但凭娘子愿意,只有一点,还请娘子记着。” 朱槿有些懒怠道:“殿下再三说着,槿娘便是为了自己的性命,也是晓得管住嘴的。” “本王这话先前未曾说过,”楚墨看着她有些过分红的唇,道:“娘子以后想从本王这儿知晓什么,确定什么,可以用那般手段,但娘子若是对着其他人也这般,就……” 朱槿反应了一下才知道他口中的“这般”“那般”是什么意思,她自然不会委屈自己,在没遇着比楚墨更合她心意的人之前,她是不会怎样,但若是遇着了,楚墨这没名没分的,平白就想她束缚着她,也是做梦。 朱槿知道男子本质估计差不多,尤其楚墨看样子也对她的美貌有点动心的样子,她现在也不会违逆着他,道:“殿下未免把槿娘看得也太轻浮了些。” 她和谢信这种只知道对人家动手动脚的纨绔公子可不同,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不应该只单方面的一头热,这样尤其容易把握不住尺度,如花朵吸引蝴蝶一般,让人到跟前来,这才是一个美貌女子的魅力。 楚墨现在也未必看得上她这做派,她对楚墨这云遮雾罩的性子更是不感兴趣,但谁也抵抗不了这近在咫尺的美人。 互相吸引,各取所需,便是极好。 —— 回到宴会上,芸禾正在找她:“姑娘这是哪里去了?快急死奴婢了,奴婢差点以为您失踪了呢。” 朱槿笑道:“傻丫头,这里都是人,我哪里便能失踪了?” 此刻殿内的宴席正要开始,朱槿道:“咱们先进去吧。” 太子这一桌的筵席设在了最前面,但楚墨既然出现了,那太子只能就“抱恙”,虚设了个座位,太子座位之后,是两个侧席,其中左边的那个已经坐了单轻容,朱槿便坐到右边去。 在朱槿之后,芸禾就只能站着了。 不过这次的坐席却不完全是按着身份来的,朱槿观察了一下,她所在的左列,主要座位上都男子,而右列都是女子,应该就是这次选秀剩下的其他秀女。 当然,一眼扫过去,锦衣华服之下,没有特别丑的女子,却也没有长得特别突出的。 朱槿这桌本来就没有主人,她和单轻容就是来给太子撑个场子的,只要老老实实地坐在位置上吃东西,不惹出什么事情,就也算清闲。 何况,太子这一桌靠皇帝这样近,谁要找事,一般也不会敢这样近地找事。 朱槿分析完了,心情尚可,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劝单轻容道:“我看单女官近来神色憔悴,还是要保重自己才好。” 单轻容不冷不热:“我看女官红光满面,神采飞扬,就知道一定是因为待在宫里闲的。” 朱槿一笑,又过了一会儿,转头有些奇怪地问芸禾:“怎么还不见芸香?” 第126章 报复 芸禾道:“姑娘如今知道我找不着姑娘时的担心了吧?” 朱槿觉得有些好笑,四处一看,道:“说什么到什么,这不就到了吗?” 芸香刚走进门便被朱槿瞧见了,她却没看见朱槿,只一边低头走着,一边拿手碰着脸,朱槿一开始以为她被人打了,但再看她的神色,却像是别的。 朱槿再转过头去,芸禾在她身后道:“芸香小姐去了哪里呀?姑娘都想着你呢。” 芸香有些嗔怪道:“你这一天天跟我拈酸吃醋的,我哪里去了什么地方?只是被叫去搭了把手罢了。” 芸禾就笑:“我看未必是,恐怕是路上遇着哪个俊俏的,被人勾了魂了。” “少胡说!”芸香压低了嗓子,扯她的袖子:“这筵席还没开始,你就喝多了酒开始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芸禾果然闭了嘴,因为她看见楚墨坐到了朱槿的右上方。 朱槿猜单轻容此刻是后悔的,以左为尊,她为着压朱槿一头,坐到了朱槿的上方,但楚墨却在太子的下首,这样反而是朱槿这边更靠近楚墨。 楚墨坐下后不久,楚砀就也到了,于是座次就基本形成。 皇帝在上,左首是空着的太子,继而是楚墨,楚墨之下,是楚砀,再往下,就是一些皇室宗亲了,最后才是公侯家的子弟,朱槿从这个位置往后看,都看不见谢信在哪儿。 人基本齐了之后,才是皇帝皇后相携而来,朱槿同众人一起出了座位拜见,却又想起一件事,楚墨的生母据说是宫中妃子,但太子的生母名义上却是皇后,也不知道哪个才是他亲妈。 皇帝让众人起了身。 朱槿只觉有一道视线落在了她身上。 楚墨不会这样看她,谢信靠得太远,只可能是楚砀了。 楚砀并非长得不好,但楚砀的性格长相着实不大对她的胃口,而且她莫名觉得楚砀对她存了很深的误解。 宴会开始。 起坐喧哗,觥筹交错。 楚墨砀光凭着这身份和相貌,频频有人把目光看了过来,朱槿低头吃菜,一眼都没多瞧,倒是旁边的单轻容,虽然还坐着,但明显可以感觉到心绪不宁。 朱槿瞥了一眼楚墨这里,皇帝旨意宽松,便已经有一个大胆的秀女在和他攀谈了,大约就是些诗词格律的风雅东西:“楚王殿下最近可曾读过京都才子张仲明的新作《过严华山》?其中颈联那一联,写得端的是格律严明,气象非凡,堪称全诗最佳……第二联的颔联略有失色,但当中的一个‘窥’字,却是把当时的情状描摹得淋漓尽致……” 楚墨等着她说完了,这才静静地道:“不曾。” 那秀女瞠目结舌,好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随即讪讪地坐了回去,再没朝他说话了。 朱槿看得有些想笑,身边单轻容见着这秀女无话可说,绷得笔直的身形稍稍放松了一些,随即又在下一个秀女和他攀谈的时候紧张了起来。 如是几次,朱槿道:“单女官,你这般紧张作甚?” 单轻容要看楚墨,肯定就要越过她,早就见了朱槿玩味的神情,闻言压低了声音道:“女官自己有心思,一边攀着殿下,一边勾着太子,倒是要管起我来了?” 朱槿同样低声道:“单女官还是慎言吧,槿娘可不会如单女官这般,诸事都放在脸上。” 单轻容有些羞怒:“难道你对殿下就不曾……” 朱槿不知道楚墨会不会听见,就只笑而不语,提醒单轻容道:“女官为了避免自己以后伤心,如今还是收敛些吧。” 楚墨这个年纪,背后还有个太子的身份,娶亲那是一定会娶的,单轻容如今这般,可以说是啥啥都没有,一个父母双亡的背景,都不知道能劝退多少男子了,放弃皇帝给她指婚的机会,为着楚墨进入东宫,以后她年纪再大一些,就知道什么是后悔。 单轻容看了她一眼,目光里似乎有些不屑,还有些沉甸甸的东西。 这样的神情似乎在朱槿很小的时候,曾经从她母亲看她父亲的眼神里找到一点点,但后来就越来越淡薄了,等朱槿再长大一些,好像就彻底瞧不见了。 不过,朱槿她爹估计从来没怎么注意到,就像现在的楚墨,爱慕他的人宫中处处可见,那些目光多一道少一道地落在他身上,完全就是不痛不痒。 朱槿有些感慨,道:“你总该为自己谋个打算啊。” 单轻容这掌着东宫权力的日子不会太久,她某种程度上是和卫渺差不多的,不适合和太多人打交道,卫渺是一张嘴就得罪人,单轻容是根本不会用人,但卫渺不在乎权力,单轻容倒在乎得很,到时候真让她彻底失去了,估计得发一阵疯。 单轻容听她这般说辞,几乎跟见鬼了一样:“朱槿,如果我没冤枉你,我如今这般处境,该是有你的大部分功劳吧?” 她怎么就能以这么轻描淡写的口气,一副好像很关心她的样子? 朱槿就道:“可是我看你很辛苦啊。” 真不是她说风凉话,她要是单轻容这般的处境,肯定在断指以后立刻嫁人止损,不过单轻容要是有这个脑子,也就不至于一再做出这样糊涂的事情来。 单轻容道:“朱槿,是不是你明天要弄死我,今天还能对着我笑出来?” “这又不冲突,”朱槿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宫中这酒滋味不错,就是好像有些上头,她现在有一点点的醺然:“何况你本来就不合适。” 她们在前面闲聊,芸香芸禾便在后面讲话。 芸禾伸手在芸香面前晃了晃:“芸香你怎么一直看着楚王殿下那边,莫非你也看上了殿下?” “什么叫‘也’,”芸香回过神,打掉她的手:“你一天天地瞎说,都不怕被人听见了。” 芸禾道:“怕什么?这殿中如此喧哗,何况咱们这个角落,讲话谁要听似的,你没看上楚王殿下,那莫非是雍王殿下?”芸禾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楚砀半个侧脸,道:“都说雍王殿下平日在宫外住着,今日乍然一见,容貌竟和楚王殿下不分上下,就是这神情,也太冷淡了些。” 芸香看了一眼还被人缠住的楚墨,悄声道:“你说得好像楚王殿下就不冷似的。” 芸禾打了个哆嗦,几乎用咬耳朵的声量道:“我一见着楚王殿下,就觉得是我不配靠近的,雍王殿下就是,喂,敢靠近我,找死吗?” 芸香忍不住笑了:“油嘴滑舌的,仔细让姑娘听见了,姑娘最近心情不好,说不得揭了你的皮。” 芸禾无所谓道:“姑娘才不会呢,若说姑娘先前心情不好,但现在一定不错。” “从何处看来?” 芸禾看了看周围,当着朱槿的面还是不敢说,拉着芸香到了没人的地方,才道:“姑娘方才也如你一般。” 芸香心中一跳:“你说什么呢?” 芸禾道:“我是说,姑娘方才也不见了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好像就碰着了什么事情,整个人感觉都不一样啦。” 她说着就有些向往的样子:“姑娘那样子可真好看。” 朱槿这两天都不是很开心,偏偏挑着了今日雍王入宫就心情转晴,芸香又想起上次去藏书阁接朱槿,朱槿那面颊生辉,嘴唇嫣红的样子,而藏书阁离那竹林又极近…… 那戴面具的男子,就在竹林里,又和雍王殿下相似莫名…… 芸香的脸有些僵。 “芸香!”芸禾把她叫回了神:“今日怎么见着你总是在发呆,莫不是真有什么事情?” 芸香道:“没有。咱们还是快回去吧,姑娘看不见我们,说不定要以为咱两私奔了。” 芸禾惊讶了:“芸香你竟然想着和我私奔吗?你是不是觊觎我很久了,才会如此信口说来?” 芸香就更惊讶了:“我又不是浣衣局的,怎么会需要搓衣板呢?” 芸禾在原地愣了好几秒,才意识到她指的是什么,顿时悲愤道:“芸香你过分了!会长的,会的!” —— 朱槿闲得怪无趣的,一壶酒都快被她喝了大半,也没感觉有多少醉意,单轻容被她堵得怪生气,也不理她了,想回头找那两个丫头,两个丫头也不知道跑到哪里讲悄悄话,丢下她一个人,孤单,寂寞,不冷。 猛地朱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肉香味。 朱槿在这里空口白牙地喝了半壶酒,面前的菜却是寥寥无几,早上又来得早,现在眼见临近中午,几乎是一闻见,她就饿了。 她顺着肉味,找到了罪恶的来源:楚墨。 他为什么总要坐在她身边不远处吃肉? 一开始见着楚墨的秀女们也是有些幻灭,估计和当初的朱槿一样,没想到这么一个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竟然会吃这么一看就很荤腥的东西,而且吃得还又多又香。 不过随即发现,美人就算是吃肉,那姿态还是优雅的。 朱槿被勾起了食欲,还想起了一件事情。 她顶着旁边单轻容瞬间睁大的眼睛,来到了楚墨身边,蹲下身道:“请殿下的安。” 楚墨正在吃饭,食不言,没理她。 朱槿道:“殿下,我并非殿下的厨子,一般像我这样的献上菜品,都是要给些赏赐的啊,殿下一开始还知道给槿娘道酥,结果上次,还有最近的一次,槿娘再没看见过殿下的赏赐了。” 楚墨拿起桌上的茶漱了漱口,才慢慢开口道:“本王怎么听说,本王一开始赏你的,直接被你转头送给了旁人,娘子既然这般不喜欢,现在还来求什么?” 朱槿立刻觉得十分冤枉:“殿下,天地良心,槿娘上次连个影子都没瞧见,还是好几天后丫头告诉我的。” 楚墨终于把目光分给了她一些:“没了?” 朱槿十分委屈:“嗯。” 楚墨道:“还是怪你守不住东西。” 朱槿就更饿更委屈了,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响应她的号召,她的肚子竟然发出了一声声音,朱槿脸上瞬间就红了,她半真半假地向楚墨要东西是一回事,但这样的事,碰上了还是当真尴尬得很。 她正要离开,楚墨却道:“急什么?本王刚好缺一个布菜的丫头。” 朱槿:“?” 楚墨是正坐在地上的,上身挺直,膝盖在地,小腿贴地而脚掌不着地,这种坐姿一般人不从小练着是坐不稳的,会觉得脚腕和脚背疼,不过看上去相当端正。 但是朱槿蹲在他桌子边上,并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坐着,只能姿势不太雅观地半蹲着,这个正儿八经地是叫“踞坐”,算起来有些失礼。 楚墨看了她一眼:“成什么样子?还不把你的坐席拿过来?” 朱槿突然向着楚墨要吃食,一方面是因为饿,但另一方面还是因为想起单轻容一声不吭地吞了她的梅花酥,她总该回敬一下,让她难受难受。 彼时她发觉的时候,刚好碰着她母亲来看她,没空追究,只把此事宣扬了开来,她若是从今以后忘了就算了,可偏偏今日楚墨的饭菜太香,勾起了她的回忆,那她还是要小小地报复一下的。 朱槿还想着从楚墨讨了东西再回座位上,就在单轻容身边吃,好好地气一下她,但不成想楚墨直接让她搬了过去,她不太乐意,但也不敢违逆他,只能过去。 不过搬席子的时候,单轻容那震惊里含着嫉妒的神情,还是让她很受用的。 秀女们见楚墨吃饭,自然不好再跟他说话,却见一个美貌女子过去,大家心里都有些不屑,然后,那女子走了,果然嘛,这种夭夭乔乔的女子,殿下是看不上……再然后,那女子回来了,竟然直接坐到了楚王身边? 不过,看着她夹菜的动作,又有人恍然道:“那是宫中女官,来服侍殿下的。” 秀女们松了口气。 这口气还没吐出来,就见楚墨拿着筷子,送到了朱槿嘴边。 秀女们:“???” 这是什么操作? 殿下还说了两句话,像是在哄她似的,再然后,那女子张开嘴,竟然真的吃了? 第127章 身世 吃了! 她一个宫女,对自己的身份没点数吗?怎么能殿下喂,她就敢吃呢?! 事实却并非如此。 楚墨把东西送到她嘴边:“吃。” 朱槿有些犹豫。 楚墨道:“本王身边现在没有试菜的,自然要你来。” 行叭,她就是个试毒的。 朱槿吃了下去,御膳房的手艺果然不差,就是估计这菜式老旧了些,尝得出比外头好,可总体上还是那些滋味。 朱槿见楚墨看着自己,赶紧识趣地给他夹菜:“槿娘好像没死,请殿下品尝。” 她瞥一眼后面的单轻容,单轻容脸色已经难看到不能看了。 但是这有什么的呢? 一个就算不属于朱槿,也不会属于她的男人,她有什么理由争风吃醋? 敢拿走她的东西,只要她想起来,就一定会让她付出代价,既然连楚墨赏下来的一碟子点心都是好的,都要拿走,那就拿走吧,她吃楚墨亲自给她喂的东西。 这样的时刻,她的两个丫头一定不会错过。 朱槿目光从单轻容身上移开,便看见两婢吃惊至极的神情。 或许可以说,不只是芸香芸禾,凡事见着这一幕的,那神色都是震惊的。 倒是两个当事人反应都比较平淡。 楚墨拿起朱槿吃过的筷子十分寻常地往口中送,倒是朱槿,眼疾手快地夺下了他手里的筷子,对上他的目光,委婉道:“殿下,这不太合适。” 许多人已经被此处的动静所吸引,真要众目睽睽之下,她没名没分地和楚墨同用一双筷子,明天她就能被那些爱慕楚墨的宫女们丢出宫去。 楚墨道:“哪里不合适?本王连你的……” 朱槿脸色不变,把筷子塞回了他手里:“殿下想用什么,就用什么,槿娘哪里来的资格管殿下呢?” 旁边猝然发出一声很大的声音。 朱槿:“……” 她连芸香芸禾进来都看见了,却灯下黑到旁边一直对她目光灼灼的楚砀都没注意到。 嗯,其实也没啥。 楚砀起身离去。 楚墨放下手里的筷子,重新拿了一双备用的。 朱槿:“……” 这是故意的吧?一定是的吧? 她和楚墨真是一对相互利用的好搭档,她利用楚墨刺激单轻容,楚墨也在利用她,故意膈应楚砀。 朱槿夹起一个水晶虾仁饺子,蘸了醋,递到楚墨跟前。 楚墨看了看,吃了。 朱槿便问道:“殿下,酸么?” 这话一语双关,似乎别有意味。 格外美貌的女子总拥有格外的自信,而且楚墨的表现确实有点意思。 楚墨没承认也没否认,慢条斯理地吃完了饭,漱了口,才淡淡反问道:“你么?” 就没了下文。 然后……朱槿就觉得自己受到了强烈的鄙视、蔑视、轻视。 好气哦。 朱槿道:“殿下既然已经吃完了饭,那槿娘就告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她已经看见芸香芸禾在悄悄地朝她招手,估计是有什么事情。 楚墨正襟危坐,一身淡青色的衣衫让他就像学堂里……教书的先生。 没办法,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和学堂里学生并不像,学生并不会有他这样飘然不群的气质,虽然是个假象吧。 楚墨开口道:“就在本王身边坐着。” 于是朱槿就只能坐着。 楚墨又道:“面对着众人。” 朱槿就把侧坐的姿势改成了正坐。 她很快意识到楚墨的意图。 她这样一张脸摆在这里,实在就像个活招牌,原先看着楚墨吃完饭,又有些蠢蠢欲动的秀女们,一对上朱槿的脸,不自觉地就感觉自己矮了一头,本来这样的宴会,就是为了男女之间交流的,看的是什么? 第一眼当然是相貌。 遇见比自己美貌的女子,若是没点内涵或者家世撑着,那是不会轻易对上的。 当秀女们看见一个平日看起来长得还可以的女子走到楚墨面前说话,直接被旁边的朱槿衬得像个粗使丫头,便再也不敢凑上去了。 朱槿从桌上拿了糕点充饥:“殿下利用槿娘,利用得真是彻底。” 楚墨道:“娘子都吃了本王的糕点,还是莫要说什么了。” 朱槿:“……” 要不是她已经咽下去了一部分,信不信她给他吐出来。 芸香芸禾见着朱槿不像是立刻脱身的样子,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去给外头来找朱槿的周文传句话。 —— 楚砀拂袖而去,他不知道先前那样温柔善良的女子,如何就和他几乎没有交集的兄长交往甚密的样子,她是被迫的?还是两情相悦? 想到后一种可能,他的胸口就有些堵得慌。 宣华殿后便又是一个花园,楚砀往无人的地方走去,忽然飘飘荡荡地传来一阵歌声:“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楚砀一愣,随即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时值夏日,树林里群芳落尽,按理说是没有花朵的,但不知从何处,落下了一片片轻粉的花瓣,像一场虚幻轻柔的梦。 花瓣中间,一个女子穿着轻纱衣裙,翩然起舞,她的衣袂被风飘起,似一只即将被吹走的蝴蝶,又仿佛要在一刻,要化作花瓣,随风散去。 她手上持着一支类似桃花的东西,一面起舞,一面唱得哀怨凄婉:“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桃花挡住她的半边脸颊,她如在桃花林中一般,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楚砀神情激动,上前一步,失声道:“母妃!” 那女子似乎受了惊一样,脚下的舞步一错,忽然就要摔倒了,楚砀下意识地去扶,她手上作为道具的桃花落了下去,露出她的面容。 她看上去肤色白皙,黛色的眉毛微短,眼睛被画得略圆,唇上胭脂并非常见的朱红色,而是更偏于粉色,一侧的脸上画了一支细短的花枝,在耳畔开出桃花来。 整个人乍一眼,就像是桃花化身的桃花小妖,有楚楚动人的稚嫩无辜之美。 楚砀的手却是一下子松开了:“是你?你不是母亲?” 于是那女子猝不及防,跌倒在地。 她随即站起来行礼道:“拜见雍王殿下,臣女是秀女,名唤严珊,因为想着在晚宴上献舞,所以在此练习……” “练习?”楚砀冷笑道:“你是什么人,也配跳《春江花月夜》?” 严珊脸上的神情一下僵住了:这和她想的不一样啊? 楚砀道:“若是让本王在今晚的宴会上看见你跳这个,一定会把你的腿打断。” 随即转身离去。 留下严珊满脸不可置信,又是恐慌,又是无助。 为着这个曲子,她练了多久的唱歌,又练了多久的跳舞,结果,楚砀就给她这个反应?就这? 楚砀他母妃的事情她知道的很清楚,就是在上次宫宴,去藏书阁的时候,就已经提起过的,皇帝在年轻的时候,做过一件荒唐事,就是君娶臣妻,强行纳了忠勇侯的妾室。 妾室其实和通房不一样,大户人家正经纳妾,那也是要办酒席写文书的,忠勇侯这个妾室就是过了明路的,忠勇侯颇宠爱这个妾室,带着她去参加宫宴,结果就被皇帝看上了。 看上了就纳了,纳了也就算了,还在进宫一年后,生了个儿子,这个儿子,就是楚砀。 楚砀的“砀”不仅是有花纹的石头的意思,更是和“荡”同音,某种意义上,皇帝也觉得这是件荒唐事,但到底没有亏待了这个儿子,到年纪给他封了王,打发到外头去住了。 至于他那个母妃,据说极为擅长跳《春江花月夜》,多年前就死了。 她虽然觉得自己跳舞的底子未必及得上楚砀母妃,但胜在她场景布置好,妆容画得好啊,怎么就是这样的结果了呢? 楚砀胸腔里的愤怒嫌恶还没有消退,就停下脚步,声音寒冷道:“偷听够了没有!出来!” 从枝繁叶茂的树后,缓缓走出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子,一身女官的服侍,上面的花纹有些玄妙,与朱槿身上的不同,她脚步过处,轻柔无声,却比方才严珊的刻意矫作要令人顺眼得多。 她款款一拜:“拜见雍王殿下。” 楚砀语带讥讽道:“你也是为了过来给本王背《春江花月夜》的?” 周文觉得自己当真是无妄之灾:“殿下若是发现了我,那也应该知道,我比殿下先到此处。我本来是在等人,结果听见了歌声,所以也就过来瞧瞧,实在不知道会撞见殿下。” 楚砀见她态度坦然,实在不像是那个别有用心的女子,那个名叫严珊的女子,先前他身负重伤,在藏书阁的时候就曾见过她,彼时就觉得她不怀好意,所以打昏了她,没想到在这里又碰上了,或许他该查查自己手下的人了。 楚砀不冷不热道:“本王一时情急,若是有冒犯女官的地方,还请女官见谅。” 周文拱手道:“殿下言重了。” 楚砀话锋一转:“不知女官是怎么知道本王就是雍王的?” 周文脸上就有些不好意思,咳嗽了一声道:“方才听见那个秀女如此唤殿下,所以……” 楚砀接受了这个说法:“那今日之事,就请女官勿要外传了。” 周文应道:“谨遵殿下命令。” 正巧撞见这一幕的严珊一时间有些失神,随即在楚砀也离开后,仿佛就被抽空了一般倒了下去,喃喃自语道:“难道真的是不可改变的吗……” —— 芸香过来找周文的时候,突然便看见了一个走过的身影,有些眼熟的样子,让她的脚步一下钉在了地上,而周文也正走出来,看见了她。 芸香道:“周姑娘,那是雍王殿下吗?” 周文点头道:“不错,”又道:“你怎么过来了?是你家姑娘有什么事情见不了我吗?” 芸香犹自有些发愣,周文又问了一遍,她才道:“正是,我家姑娘那边被绊住了,奴婢还没来得及把话告诉姑娘,又怕周姑娘在此等待久了,便过来告知姑娘一声。” 周文有些失落,道:“那既然如此,我便改天再找你家姑娘吧,或者让你家姑娘有空来钦天监找我,也是一样的。” 芸香道:“今日劳烦姑娘白跑这一趟了,奴婢会把话告知我家姑娘的。” —— 朱槿往着楚墨的身边一坐,劝退秀女无数,却也把自己暴露在众人的打量中,其中有些就认出了她的身份。 一个秀女正在和自己今日相谈甚好的男子聊天,有些羞涩,也有些春心萌动的喜悦。 那男子一见了朱槿,目光便在她身上有些移不开了。 秀女见了便有些吃味:“我在闺中便听闻谢家公子的风流名声,想来也是个见过许多美人的,怎么也学那些人一样,见着个朱家槿娘就走不动道了?” 谢信一听这话,就知道她必然知道些什么,一时间又拿好话哄她,又打听朱槿是何人,他只听她自称“槿娘”,却连这个“槿”到底是那个字都不甚清楚。 那女子被他哄得高兴了,就也道:“难道你真的一点没听过吗?这样满京都有名的美人。” 谢信道:“不曾。” 秀女就道:“那尚书府的周文你总该知道的吧?” 谢信点头道:“这个倒是听闻过,但只是听过才名,却不知道她有美名……”他随即想到了什么:“这是……” 秀女点头道:“正是了,这是和周文并称‘双姝’的那个朱槿,永定伯家的,”又笑道:“这姑娘素来温文可亲的模样,前段时间却因为容貌太盛,被她陈家的那个未婚夫退了亲,这才入了宫,当了女官。” 谢信便有些沉思:“原来是这样……永定伯家的女儿……” 那秀女一看他的神色,就猜到他必定起了心思,道:“今日咱们也算是有交谈的情分,我且告诉你一声,你还是早早死了心的好,这京都能找出几个这样的美人来?连陈家都不敢娶,你还敢?何况永定伯家女儿不少,嫡女可就这么一个,她那个清河林家出身的母亲护她护得严实,连门都不怎么让她出,哪里就轮得到你?” 第128章 酒醉 谢信被她这样一说,顿时也觉被泼了凉水一般,但看着美人有些慵懒困乏地坐在那里,又仿佛有些心有不甘。 秀女见他这样,顿时好没意思,甩手就走了。 谢信欲要挽留她一下,又想着这女子姿色尚可,家世平平,哪里就找不到这样的妻子了?何况秦楼楚馆逛多了的男人是收不住心的,此刻就这样拿腔作调,以后还能了得? 不要也罢了。 所以竟也不曾挽留,只看着朱槿。 朱槿对周围人盯着她看已经见怪不怪了,眼睛都没抬一下。 坐着正感觉有些热,便看见有宫人走过来,往宫殿的角落处放冰块,风一吹,便是没有立刻起效,却也让她看上去就觉得凉快了许多。 朱槿对楚墨道:“槿娘倒是想了起来,太子宫中尚未用冰,殿下宫中就已经用冰了吧?” 楚墨一边喝茶,一边十分平常道:“太子身体不好,所以宫中供给东宫的冰,几乎都是本王的。”他大约知道朱槿在想什么,却故意不点破:“请娘子放心,这些内务府和陛下都知晓,并没有什么逾越的地方,娘子不必为本王操心。” 朱槿见他如此,就只能道:“殿下,槿娘觉得您也是尊贵非常,身娇体贵的,怎么能让您一个人用那么多的冰呢?槿娘愿意为殿下分忧,可好?” 朱槿有些羡慕地打量了一下楚墨,明明是这样的天气,他穿得也并不单薄,但人家就是冰雪做的一般,凉凉润润,半点不见汗,她就热得全身都不舒坦。 楚墨沉吟了一下:“娘子说得有理。” 朱槿大喜。 楚墨接着道:“不如娘子来我宫里当婢女吧?这样娘子既能用冰,算是不浪费东西,本王也能多一个使唤的丫头。” 朱槿:“!” 看着朱槿一脸的震惊,似乎是想不到他竟然还能这样的要求,楚墨松散了坐姿,一只手支着头撑在桌子上,眸子里显出些笑意:“娘子这样实际的人,不会觉得能白蹭本王吧?” 朱槿的脸瞬间红了。 随即咳嗽一声,欲盖弥彰地拿起随身的扇子扇了扇风。 楚墨看她的情态,还没反应过来,随即狭长的眸子眯起,他身上那高不可攀的气质仿佛一转之间,就变成了什么极为勾人的东西:“娘子懂的东西不少啊。” 朱槿只把扇子遮挡在脸前,端坐着,岁月静好,她什么都不知道。 楚墨伸手夺了她的扇子。 朱槿一惊,就见楚墨拿着她的扇子,看了一眼就道:“颜色厚重如血,落到扇面上笔触却是轻的,惜云山出产的辰砂,因为色正轻密,又有相思泪的别名,娘子拿这个画了一对并蒂莲,十分应景啊。” 他的最后一个字略略拖长了,就如羽毛扫过耳廓。 朱槿垂着眼睛不敢看他。 楚墨却去拉她的袖子:“娘子怎么不说话?” 朱槿忍不住瞥了他一眼,楚墨眉眼带笑,红莲在他身上手上,就如开放在莲叶之上,随即蓦然意识到,什么深紫雪白浅绿,她觉得配着好看,实际到底是因为本人长得好看。 楚墨呢喃道:“娘子可要与本王同住?” 几乎就是那一瞬间,朱槿脱口就要答应。 “砰”地一声,一只杯子落到地上,碎了一地。 宴会上这样的事情并不罕见,朱槿会察觉,实在是因为这事发生得离她太近了,近到她裙子上都溅了碎瓷片。 单轻容。 朱槿闭了闭眼睛,压抑住满心的不耐,转身去把那碎得极碎的瓷片从裙子上挑拣出去,但她随即意识到,众人面前——她坐得甚至比楚墨还要靠前一些,她这样转身扯裙子的动作实在不成体统。 她看了一眼单轻容。 单轻容却在看楚墨。 那眼神让她一瞬间有把什么挖出来的阴暗想法。 楚墨却按住了她:“丑。” 丑什么?单轻容吗? 反正她是不觉得楚墨在说她丑。 楚墨道:“你且坐着。” 朱槿便又转过身端坐着,随即便觉得身后的裙子被轻轻摆弄着,楚墨略微低着眼睛,以一种外人几乎看不出来的动作,给她挑着碎瓷。 细密的动作,轻轻地牵动。 朱槿脑子里都有些空白,随即满脑子都是,要是楚墨那双手拂过她的头发,也是这种感觉吗? 单轻容“不小心”摔碎了杯子,就有宫女过来打扫,宫女打扫完,一抬头看见楚王殿下在给那个美貌女官捡裙子上的碎瓷片,惊得手上的东西差点再次落了下去。 楚墨见她看见了,一点神色没显露,反而把最后一丝瓷渣从朱槿的裙褶里拿了出来,才对她道:“过来。” 宫女小心地过去。 楚墨把碎瓷和托着碎瓷的扇子一并丢进她收拾的器具里,宫女一看那扇子,就知道绝非楚墨的,她欲要问楚墨要不要把这扇子洗干净了再还给他,但看楚墨的神情,却不像是要的样子,只能默默收拾了东西,走了。 朱槿欲要回头说些什么,上面就传来皇帝的声音:“老二老五,可见着哪位心仪的姑娘吗?” 楚墨行二,楚砀行五。 哦,她又忘了楚砀已经外出了一趟又回来了。 楚砀起身,面色声音都是冷的:“回父皇的话,儿臣暂时无意成家,不想耽误人家姑娘。” 皇帝笑道:“这是哪里的道理?都说成家立业,成家在立业之前,成亲后有个女子在你府中主持中馈,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哪里不好?”皇帝说到此处,便恰好与皇后相视一笑,又道:“朕见你这好半天了,也没同着几个女子说过话,总是等着人家姑娘找你说话,也怪不得你现在没遇上喜欢的。” 楚砀的目光扫过朱槿,朱槿下意识地不去看他。 她和楚墨已然有些放肆了,要是再和楚砀有些纠葛,她怕皇帝真的要容不下她了,朱槿现在对他半分心思也没有,何必要枉担这个虚名。 见朱槿不敢看楚砀,楚墨在她身后似乎轻嗤了一声。 朱槿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错,被这一声弄得心虚莫名。 所幸楚砀也没有在她身上多做停留,只对皇帝道:“父皇,既是没遇见,儿臣这般年纪,也不算很着急,待以后安定下来,再议不迟。” 似是被他当中的某个词触动了,皇帝挥挥手,让他坐下了。 然后就是楚墨。 楚墨只做不知道。 皇帝就又道了一声:“老二。” 楚墨站起来。 皇帝便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好歹是兄长,至今未成家,便不给底下的兄弟做个样子、也好叫朕少操些心吗?” 楚墨轻笑道:“儿臣之上,还有兄长,太子为君,我等为臣,太子未娶,儿臣不敢逾越。” 皇帝想不到他竟然能如此无赖,又看见他身边的朱槿,道:“那你觉得,朕先给太子纳个可意的良娣如何?” 良娣算是太子侧妃,一共只有两位,地位不算很低。 楚墨道:“陛下给太子纳良娣,只需要陛下太子愿意即可,儿臣无权置喙。” 皇帝有些生气:“那就说些关你事的,你看上了哪位良家女子?” 朱槿觉得,皇帝的话着重在“良家”两个字,更仿佛在暗指她不是个良家女子似的,可她明明也家世清白啊。 委屈。 在场凡事关注一些楚墨的,都能看出他和朱槿之间仿佛有点事,但就算有个朱槿,憧憬楚墨的也不止一两个,若是他能突然叫出自己的名字,那也称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楚墨正色道:“有的。” 皇帝的目光里就带了些不满,扫向朱槿的目光有些格外的严厉:“是谁?” 朱槿坐着,不动如山。 楚墨慢慢道:“儿臣最近读《洛神赋》,对当中的洛神十分向往,”他话锋一转:“又想起老庄之说,不由更有摒弃俗世,去那渺渺海上仙山,求得仙丹,以达到长生自在,浩浩乎如凭虚御风的境地,所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儿臣以为……” 朱槿默默摇头。 她第一眼见着楚墨,以为是神仙中人,但后面看来,楚墨此人的性格和神仙那真是半点搭不上,现在更是为了让老皇帝放过自己,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她还记得曾听见周文问楚墨信不信鬼神,楚墨给了个圣人的回答“存而不论”,现在又说自己想去求仙问道? 还不是看皇帝沉迷丹药,故意拿这些话来说。 于是在这场再俗不过的相亲宴上,就见皇帝和楚墨在讨论些仙道一类的东西,楚墨引经据典,讲得估计比皇帝身边的方士还好听些,听得皇帝频频点头。 及至楚墨坐下来的时候,估计皇帝都忘了他本意是想催着楚墨成家的。 朱槿怕打眼,早把自己的座位悄悄搬到了楚墨的后方,此刻见楚墨坐下,忍不住夸赞道:“殿下当真是才华横溢,槿娘钦佩不已。” 楚墨神色却并不怎么好看。 皇帝身边的太监走过来,朱槿认得他是高公公,内府总管,身份极高,她如今只是个女官,只能站起来道:“公公安好。” 他们的座位本就靠近皇帝,所以高公公走下来,也不大明显。 高公公扶住她道:“女官折煞了,”又道:“殿下不能饮酒,如今仿佛有些醉了,能否请女官将殿下扶回去。” 朱槿听得莫名,重复道:“殿下醉了?” 这个殿下是不是在指楚砀?不是楚墨? 高公公和气道:“女官可能有所不知,殿下的酒量不佳,只是些清酒就能醉了,不过醉了也不大看得出来。” 朱槿道:“可今日的饮食几乎都是槿娘服侍殿下,槿娘不曾记得……” 她想起来了。 楚墨第一次跟她说话的时候,拿自己手边的茶漱了漱口,那茶用来漱口其实极为浪费,但既然漱了口,便是没碰到旁的,楚墨也不大愿意再喝,朱槿就给他倒了另一杯,吃完饭以后,她好像看见楚墨喝了一口。 真的就一口。 高公公道:“殿下醉态在人前,总归不大合适。” 朱槿道:“是,槿娘知道了。” 高公公在这里,便知道是皇帝的意思,朱槿有些感叹,这爹果然比她了解楚墨多了,连这样不明显的酒醉状态都能看出来。 高公公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朱槿所想,轻声道:“其实陛下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朱槿奇怪地看着他。、 高公公看着坐着的楚墨,道:“殿下一向不大赞成陛下用那些方士。” 朱槿道:“槿娘曾听殿下说过,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殿下并没有不赞成的意思,只是因为不知,所以不论,绝没有反对陛下的意思。”随即对上高公公的目光,她又补充道:“这只是槿娘自己的想法,也或许是槿娘愚昧,理解错了殿下的意思,但殿下对着陛下,总是十分敬重的。” 高公公别有深意道:“女官果然是殿下的知己。” 朱槿就微笑不语。 高公公在朱槿去请楚墨起身的时候,半是自言自语地感慨道:“殿下从未表示过反对,但也从未在陛下面前应和过这些,如今突然提起,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朱槿低着的面色一僵,抬头的时候,脸上却还是笑的:“多谢公公提点。” 便是这般,她一开口,还是感谢他,而不是楚墨,高公公暗自摇了摇头,看着朱槿和楚墨离开。 第129章 利益 朱槿觉得很是稀罕,忍不住对着楚墨道:“殿下真的喝醉了?” 她先前没觉得,但将他此刻松松散散的姿态和先前做对比,才发现他可能真的有些醉,寻常的楚墨是绷着的,让她想把他拉下来,堕落进去,现在的楚墨是略略放松的,让他眼角上挑锐利的弧度变成了勾魂荡魄的钩子,有些软化的姿态,仿佛能由着她随便做什么。 楚墨听她这样问,声线清醒而有些慵懒:“你猜?” 朱槿自语道:“方才听着高公公那意思,大约是因为槿娘,殿下才同着陛下谈经论道,违逆本心。” 楚墨停下脚步,捧起她的脸,认真地打量道:“娘子可不会这样觉得。” 他的指尖略凉,带着些许薄茧,触碰到朱槿的脸上,朱槿身量比他差了许多,此刻需要抬起头才能看见他的脸,道:“那殿下实际怎样呢?” 楚墨眸光闪烁如萤火,随即透出一点迷惘的神态来,大拇指抚过她的眼皮,迫使她不得不微微闭上眼睛,他就声音含笑道:“娘子还是这样好看一些。” 眼前的女子把她的怀疑不信几乎全写在了眼睛里,她认为是他忽然有个什么理由,比如说和方士关系紧张,影响到皇帝对他的信任,所以他才这样这般找个借口与皇帝缓和关系——然后又推到了她的身上。 一个满心算计利益的女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想要看到的。 她真的只适合远观。 远观如花,近看扎手。 他把手松开,又摊平了给朱槿看:“娘子看见了么?” 朱槿睁开眼睛,看着他干净的掌心,本就因为他的行为莫名,此刻更全是问号,随即迟疑道:“殿下这是想让槿娘给您看看手相?” 楚墨大笑出声。 他收回手,转身离去。 朱槿皱眉道:“殿下饮了酒,当真没事吗?” 高公公让她带着楚墨下去,她还以为楚墨喝了酒会发生什么很严重的事情,结果除了神神叨叨了些,美人如此只会增添他的风情,其他看上去和平常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区别。 楚墨没回头,没回答。 朱槿犹豫了一下,没跟上去。 她和楚墨说到底就是为色起意,楚墨这个样子,看上去比寻常更没有锋芒,但朱槿直觉,这样的楚墨绝对比平时更不好糊弄亲近,捞不到好处还可能惹到事,她不给自己找这个烦恼。 朱槿往回走,芸香芸禾正出来找她,朱槿一直待在楚墨旁边,此刻才知道周文来找过她。 周文自己基本上不会有事,所找的事情十有八l九会和卫渺有关,卫渺家中尚可,但自己不怎样,不知道周文怎么就看上了她。 朱槿会帮卫渺出主意,一方面是如楚墨猜的那样,看上了卫渺家中父亲任职礼部的特殊关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周文,周文的家世和她自己的名声都实在太好,朱槿和她结交,目前没见着好处,但以后就说不准了。 朱槿算着时间,周文应该已经离开了,打算明天自己去钦天监找她一趟。 却不想转角便听见了两个声音。 其中一个是周文,另一个隐隐约约地有一点熟悉。 周文道:“我为女官,目前在宫中钦天监任职,公子有心,实在是周文的福气,但请恕我不能答应。” 另一个声音儒雅客气地答道:“在下无意冒犯女官,但若是女官有意,在下可以从中出力斡旋一二,让女官尽快离开宫中,若是女官不愿离宫,但能给在下一个准信,在下也愿在宫墙外静候女官出宫,八抬大轿迎娶女官进门。” 这是撞上了求娶的场面? 芸香芸禾都有些笑。 朱槿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周文委婉道:“陈公子人品当真难得,但岂不闻婚姻之事,当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周文从未和家中父母商议,也未得到首肯,不敢擅自做决定。” 她又这般说,可以认为是守规矩,也可以认为她有了推辞的意思。 对面的男子却依旧不肯放弃:“在下也正是有此顾虑,所以在来唐突女官之前,家中父母便已经让人上门去询问贵府老爷夫人的意见。” 周文声音里带了些许愠怒:“你这……” 男子道:“实在是在下仰慕女官久矣,如此行为,还请女官见谅。” 他说话客气,让周文便是不悦,也没有发作的借口。 他又道:“如果女官觉得在宫中也无法自己决定,在下愿此刻便向陛下禀告,求陛下成全。” 话说到这个份上,哪里像是求亲,更有点逼婚的意思在,但人家话里话外也是在征求周文的意见,周文此刻除了直说自己对他没有意思之外,是没有理由拒绝他的。 周文在男女一事上退让腼腆,便是对眼前男子并不感兴趣,也不太能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一时间有些语塞,支吾了半天也说不清,到更像是对他有意了。 她急得不行,但男子不急,只看着眼前的女子。 他花了极大的价钱才打听到一件事,周文半是懵懂的时候,好巧不巧地撞见过一对偷情的野鸳鸯,给她幼小的心灵造成了强烈的震撼和极大的伤害,从那以后对男女之事讳莫如深,绝口不提。 她不开口拒绝,他自然就可以把她的行为当成默认。 他见她这般反应,更是心中肯定了那个说法,觉得那么些银子便得了尚书府的嫡女,名冠京都的大才女,当真是划算极了,他觑着周文的神色,故意道:“女官不言,可是含羞了?”他有些遗憾地道:“若是女官对在下无意,只管拒绝就是,在下绝不勉强。” 周文想要说话,但往事历历,就仿佛又发生在她的眼前一样,让她紧闭着嘴,不能开口。 其实不只是眼前这个男子,她对几乎所有的男子都有一些不敢开口的恐惧,她通过这许多年的练习,强迫自己把他们划分成奴仆、小厮、旁人家的儿子、某人的哥哥诸如此类的,但一旦跳出了这个,变成了自己的追求者,自己未来可能的丈夫一类的,她就说不出话。 男子就有些惊喜道:“女官许久不曾开口,可是答应了在下?” 芸禾就小小声地吐槽道:“谁答应了你啊,看周姑娘的样子,只是不好意思拒绝你罢了。” 她声音不大,但男子似有所感,看了过去,芸禾没来得及收回偷窥的脑袋,倒是被瞧了个正着。 男子道:“谁在那边?” 朱槿走出来,上上下下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仿佛刚刚又重新认识了他一遍:“陈公子好。” 那位陈公子的脸色在见着朱槿以后,由瞬间的惊艳,随即变成了一种非常难看的神色,然后勉强作揖回去:“朱姑娘好。” 芸香芸禾没见过他,不知道眼前男子怎么好像和认识自家姑娘的模样,两人之间还有些奇怪的气氛。 朱槿对着已经窘迫得脸色发红的周文道:“给周姐姐介绍一下,这是我前未婚夫,陈家陈礼。” 对,眼前这位对周文纠缠不休的,就是陈礼。 朱槿认出他的时候,都想鼓个掌,这是何等奇妙的缘分啊。 朱槿对着周文一开口,周文觉得自己终于又能说话了,被压抑许久,她竟然也能顺口编出话来:“阿槿,我不是有意的,我只知道这位是陈家公子,却不知道以前竟然是你的未婚夫。” 周文估计是从未说过这样的谎,一眼就看得出来。 朱槿笑道:“姐姐这是哪里的道理?我与陈公子都已经退亲了,怎么就能拦着他找新的姻缘?” 周文朝着她疯狂使眼色,非常不情愿的样子。 朱槿难得见一向从容的周文如此,觉得有些惹人欺负的样子,随即还是朝她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安定。 于是周文就不说话了。 朱槿从未发现,周文表面是个女学究般的人,实际这么可爱,不情愿也不会拒绝人,示意她啥就信啥。 但她还是不怎么喜欢她。 不过她更讨厌陈礼。 陈礼听着朱槿先前的话,正色道:“我确实已经与朱姑娘退亲,如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实在觉得周女官是良配,若是女官觉得在下不配,只管说就是了。” 他坚持要周文给句话,朱槿心中更生疑窦。 陈礼看向朱槿身后的周文,又道:“都道周女官是个极有礼数的,在下诚心而来,自问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若是连周女官一句准话都得不到,这也实在叫人失望。” 他这话说得没有任何毛病。 周文脸上就又红了。 朱槿想了想道:“陈公子这话不差,但既然是讲礼数,陈公子是否知道先来后到一说呢?” 陈礼镇定道:“在下未曾听说周姑娘与何人有婚约。” 朱槿随口编话,她可不像周文那样一眼就能看出来,道:“既然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周姐姐如此美貌,如此才情,仰慕她的又何止公子一个?” 陈礼知晓朱槿是定要和他作对了,神色有些冷淡道:“那不知……” 朱槿道:“我也不知道,周姐姐约我在此处见面,就是为了商讨此事,不过依着周姐姐的品行,也必定不会说出具体是何人。”她一扬手:“先来后到,周姐姐仔细一思量,也未必不会答应了前一位公子,还是请公子先等等吧。” 陈礼道:“等到何时?” 朱槿就有些无措了:“这个问题哪里是我可以回答的?到底还是要看周姐姐的意思啊,周姐姐愿意何时,便是何时,陈家公子若是真心求娶,该不是这等雅量都没有吧?” 陈礼被她堵了个无话可说,转而道:“以前在永定伯府上,只觉得娘子婉约贤惠,颇识大体,现在看来,倒也是伶牙俐齿。” 朱槿笑道:“槿娘与公子见了两面,也是更加懂得了有些人看上去文质彬彬,正人君子,实则人不可貌相。” 陈礼拱手道:“你我两家如今关系尚可,以后也愿时常往来。” 朱槿道:“这是应该的,陈公子日后若是得以飞黄腾达,还请勿要相忘啊。” 陈礼最终离去。 周文终于松了口气,转而向着朱槿行礼道:“今日可真是多谢阿槿妹妹了,”又道:“我其实是知道陈公子是退了阿槿亲事的未婚夫,但我……” 朱槿扶起她道:“周姐姐客气了,只是姐姐看上去并不是中意他的样子,怎么就红着脸,却不拒绝人呢?还是说,我不小心破坏了周姐姐的姻缘?” 周文有些头疼道:“我历来都是如此,不擅长此事。” 朱槿道:“可是有什么缘故?” 周文便面露难色。 朱槿也不勉强她,只道:“周姐姐若是这样的性子,以后还是避免自己一个人遇到这种事情,不然到时候拒绝不成,岂不是误了自己的终身?” 周文听着她的话,只觉得说到了心坎上:“好妹妹,我这毛病一直就是有的,只是我眼前也没有什么法子,以后还是带个婢女一起出行吧。” 朱槿点头道:“如此也好,”又抓紧时间道:“姐姐以后离这个陈家陈礼远些的好。” 周文以为是因为她被陈礼退亲的缘故,道:“这是应该的。” “周姐姐,”朱槿道:“槿娘并非那等善妒之人,此事也不是因为槿娘的私人恩怨,只是一点,我方才见着周姐姐面露难色,这才过来解围,那陈礼未必看不出来,可能在有意刁难姐姐。” 周文有些吃惊,她只因为是因为自己躲躲闪闪的,才让陈礼追根究底,却不曾想过陈礼已经看出了她的不愿,还要这样咄咄逼人。 她这小小的怪癖知道的人极少,所以她才没往这方面想。 芸香也跟着道:“方才芸禾说话不小心被陈公子听到了,这才发现了咱们。芸禾也是在说,周姑娘如此,明显就是拒绝,不知道他为什么还非要问。” 芸禾跟着点头。 朱槿道:“此事只是猜测,我等也没有什么证据,姐姐自己日后当心些就好。” 周文回想起方才对话,背上后知后觉地冒出了一身的冷汗,若陈礼当真是故意的,这是何等的狠心算计,她要真的被裹挟着稀里糊涂地嫁给了这种人,实在可以想见自己的一生会变得多可怕。 第130章 饮鸩 周文想了又想,再次郑重地对着朱槿道:“今日之事,实在是感谢阿槿了。”随即也有些发愁:“方才阿槿说我另外有追求的男子,但实际我并没有。” 若是陈礼再来纠缠她,她怕到时候又无话可说了。 朱槿就笑道:“姐姐心中不愿意,拒绝的理由还不是很多吗?只说感谢他的好意,但自己已经有心仪的男子,这不就完事了。” 周文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到时候说不说得出来,但她也不好意思再问朱槿了,只点点头。 朱槿道:“不知道姐姐先前找我是因为什么?” 周文脸色就有些微妙,朱槿对芸香芸禾道:“你们先到别处逛逛去。” 见两人走了,周文才道:“钦天监里最近很多人都和陛下身边的方士打成了一片,说是给陛下算何时炼丹、何时服药,何时……宠幸嫔妃。” “算到的第一个合适的,就是阿渺。” 朱槿做出思索的样子,道:“先前姐姐不是已经结识了一些方士,让他们劝陛下不近女色吗?如何现在出了变化?” 周文脸色就更尴尬了:“我猜,是陛下自己……” 方士给皇帝炼丹,皇帝想要的,却不止是长命百岁,而更是身体强健。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又怎么指望一个皇帝当真修身养性当道士呢? 不过朱槿猜,应该不止如此。 说是钦天监算出该卫渺侍寝,但钦天监这种偏于缥缈的东西,朱槿一向不大信,有时候说是算得准,不如说猜皇帝的心意猜得准。 算出该卫渺第一个侍寝,背后不外乎两种可能,一种就是皇帝想让卫渺彻底成为后妃,另一种就是因为礼部职能和钦天监有重复的地方,钦天监连带看卫渺不顺眼,故意要她如此。 不然卫渺一个容貌并不算十分出挑的,哪里有这样巧的事情。 朱槿道:“周姐姐不妨向着周围人多打探一些,看此事还没有转圜的余地。” 周文叹气道:“只能如此,且等到时候再看看吧,”又道:“我看阿渺那个性子,若是当真侍寝了,怕不是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朱槿有些莫名:“为什么?” 这个年纪的皇帝确实寒碜了些,能不被沾上当然要尽量不被沾上,但若是皇帝执意要那般,难道她要抗旨,弑君,还是自杀?无论哪种,牵连她家里人不说,也实在犯不上啊。 周文目光有些奇异地看着朱槿:“如今风气尚可,但有些人家还是要女子贞洁的,何况阿渺心中有人,自然希望能自守一些。” 朱槿就笑了:“嫁给了陛下,就已经是这皇家的妃嫔了,还讲什么贞洁?还是指着以后陛下大行后,再重新嫁给她那个未婚夫?看人家儿女成行,夫妇和顺,自己改头换面,偷偷摸摸地又当个妾室?” 周文被她这个言论惊得不行:“阿槿,你慎言。” “这不就是姐姐和卫渺的想法吗?”朱槿直言道:“我不妨就说了,姐姐和卫渺还是自己多想想,这等妄念当真是陛下可以成全的吗?成全了如何,不成全又如何?若是想着以后两情相守,平白为着这个丢了性命,又是否值得。” 周文若有所思:“阿槿说得也是有理,我如今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朱槿和周文分别,心中忍不住有些冷笑。 什么未婚夫,她那未婚夫说是因为她容貌太好,怕她给他带来祸患,所以不娶她,如今撞见了他刻意算计着要娶周文,说不得就是还看不上她家,要攀个家中更有势力的周文。 而卫渺那未婚夫,如果皇帝死得不是太快的话,不过一两年,家中一催促,必定就会另娶旁人,孩子再一生,估计就再也想不起她了。 结果还想让卫渺冒着性命不保的风险守贞。 简直可笑。 朱槿越想越好笑,卫渺这种嘴毒的人,她以为她是有几分清醒的,结果碰见了个男子,竟然也会变得痴傻至此。 芸香芸禾捧了几朵荷花过来,笑嘻嘻地道:“姑娘,这花儿可好看?” 朱槿点了点头:“好。” 芸禾道:“是方才荷花池旁边的小太监给的,说是打算折了各宫送去,咱们拿回去插上可好?” 朱槿又应道:“好。” 芸禾就不开心了:“姑娘怎么都不理人呐?” 朱槿道:“哪里的事情?” 芸香道:“姑娘是不是还在想陈公子的事情啊?” 芸禾不以为然:“我看陈公子对着周姑娘那般,定然不是好人,咱们姑娘没嫁他,这可是好事。” 朱槿有些好奇道:“芸禾丫头这样好的眼力吗?我倒是觉得陈公子那般客气,就是可能想求娶周文心切了一些,所以有些激进。” 芸禾大惊:“姑娘方才跟周姑娘可不是这样说的?姑娘真的还念着陈公子?” 芸香也道:“陈公子并非良配,他几乎就把心思写在脸上了,也就是周姑娘人好,不肯朝着那方面想去,姑娘可不能犯傻。” 朱槿品着“几乎就把心思写在脸上”,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陈礼那般举动,外人看来都是颇为面目可憎,那她呢? 朱槿有些发愣。 芸香关切道:“姑娘在想什么?” 朱槿道:“你们先回去吧,我想起了一件事。” 芸禾就咳嗽了一声:“姑娘指的是姑娘的扇子吗?” “扇子?” 芸禾道:“就是姑娘的那把红莲团扇。” 朱槿不甚在意,那扇子只要不是在楚墨手里,那就没什么特别好看的,对了,从楚墨手里经过以后,她也不知道那东西被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芸禾想起楚墨给朱槿整理裙摆的样子,还觉得有些不能直视:“姑娘,那扇子被楚王殿下丢了,姑娘不用去找了。” “丢了?”朱槿一脸惊奇,她怎么没看见? 芸禾道:“楚王殿下把碎瓷放到上头,然后交给宫女,一块儿拿走了。” 朱槿恍然:“这样啊,那我就更要去向殿下问个缘由。” 芸禾还要想说些什么,就被芸香拉住了袖子,道:“姑娘,那奴婢和芸禾就告退了,还请姑娘早去早回。” 芸禾一脸莫名:“芸香,你没听见姑娘要去找楚王殿下吗?万一有个好歹呢?” 芸香道:“咱们姑娘是东宫女官,楚王殿下又在东宫,如何就能有事情?何况姑娘还单独给楚王殿下送过吃食,也没见得什么事情。” 芸禾过了一会儿才道:“可我看姑娘,和楚王殿下,仿佛关系非同一般似的。” “当真?”芸香问道。 芸禾应了一声,脸上有点红:“楚王殿下和咱们姑娘之间,总觉得看了都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芸香低声自语道:“当真便是这样的吗?” 芸禾道:“芸香你说什么?” 芸香摇头:“没有,姑娘可比咱们聪明,不用担心的,咱们还是赶紧回去把这花儿插上吧,不然到时候敢了,可就不好看了。” 芸禾回头没看见朱槿人,这才和芸香一起回去了。 —— 楚墨脑子里有些空。 什么都不清楚,又仿佛什么都在眼前。 有人走了过来。 一双手掀起帘子,脚步声便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没理。 估计是内侍给他端来的醒酒茶一类的东西,可他并不觉得自己醉了,他比任何都看得清楚,朱槿是个怎么样的人。 但真见着她的眸子,真心假意掺在里头,让她的眼睛里出现一种又毒又美的色彩,他就又不能拒绝了。 仿佛饮鸩止渴。 但总会结束的。 便如今日,他十分清楚,她清楚他的不好靠近,便真的不会来靠近他——她也只是欢喜着他的容貌。 楚墨淡淡道:“放下吧。” 身后人的身形微微一顿,随即弯下腰来。 他闻得一阵隐约的香。 是个女子。 楚墨还是没理。 一双素手穿过他的后腰,手臂柔软纤长,如杨柳一般,然后在他的身上游移,随即停下——他按住了她的手。 他道:“出去。” 那双手在他松开了钳制以后,没有再动,却是掌心朝上,和着他的掌心相对,轻轻用小指勾了勾。 楚墨甩开她的手,不耐道:“来人!” 他甩开的动作用力有些大,女子发出了一声痛呼,楚墨随即认出了这个声音,他回头,皱眉道:“朱槿?” 朱槿就很无奈:“殿下好生不怜香惜玉。”她把手给他看:“红了。” 楚墨看了一眼她的手,却没看见什么,也不理她的故作娇气,道:“你来干嘛?” 朱槿尚未回答,外头便传来宫人的声音:“殿下有何吩咐?” 朱槿低头抿嘴,乖乖地坐着,仿佛就怕他把她赶出去,楚墨欲要开口说话,便又见朱槿忽地脸颊微红,支起身子探过来,轻声在他耳边应道:“嗯。” 就像个妖精一样。 装出纯真无辜的模样,内里却是妖冶的,勾魂的。 只需要一个脸色,一个动作,一句话,一个字,都能让人心中为之颤动。 信誓旦旦的谎言,流着蜜汁的毒药,明明看得见藏在背后的剥皮拆骨,却也是甘之如饴的粉骨碎身。 宫人许久没听见楚墨的话,忍不住问道:“殿下有什么吩咐吗?” 里头过了一会儿,才传来楚墨微哑的声息:“出去。” 宫人有些疑惑,脚步缓慢地退了出去。 他关上门的瞬间,似乎听见从里头传来了一身极为妖艳的轻笑声。 真的是可以用妖艳来形容的笑声。 那一个声息,就仿佛面前飘了一个艳鬼。 宫人打了个哆嗦,赶紧加快脚步,离开了。 朱槿咬着唇笑,低声道:“看见槿娘又回来了,殿下开心吗?” 楚墨一张口,便和她唇齿相碰,把这个回答融化在湿漉漉的水声里。 朱槿的手重新攀了上去,却在即将触碰到什么的时候,被楚墨阻止了,朱槿有些诧异:“殿下?” 这可就很没道理了吧? 楚墨的瞳孔盯着她:“娘子便不在乎名节?” 朱槿懒懒地:“名节此物,有用也无用,为我所用才是重要的,槿娘还不担心呢,殿下担心什么?” 楚墨道:“那娘子以后打算怎样对着未来夫婿交代?” 朱槿倏忽地变了脸色:“交代?我有什么可交代的?我若是个寡妇出嫁,他还会问我要甚么劳什子交代吗?” 楚墨看着她:“这不一样。” 朱槿先前想着卫渺的事情,便觉十分可笑了,没想到遇着个楚墨,竟然也是这般,她顿觉兴致缺缺,和他拉远了距离道:“如此,槿娘便不打扰殿下了。” 楚墨却拉住了她:“娘子还不曾回答我的问题。” 朱槿扫兴道:“殿下要我回答什么?时人又不大在乎这个,婚前生子,自己另立门户的都有。” 楚墨否认:“不是。” 朱槿奇怪道:“那是什么?” 楚墨道:“所以我今日不曾成全娘子,娘子以后若是遇着了看上的男子,便也会这般?” 这人啊,总能给她一种仿佛很在乎她的错觉,大约是因为这双眼睛,长得实在是太美了。 朱槿淡淡道:“以后若是成亲了,大约便不会吧。” 成亲前怎样,她管不着她的夫婿,但她那未来可能的夫婿,也同样管不着她。 楚墨仿佛有些缠绵地摸上她的脸颊:“那娘子以后夫婿要是在乎这个呢?” 朱槿几乎脱口而出“他配?”,现在男子正儿八经娶亲大约是在弱冠之后,也就是二十岁,二十岁的男子,十个有九个都会有通房丫头,也配来管她? 第131章 科举 朱槿歪着头,像猫儿似的在他的掌心蹭了蹭,乖巧柔顺,话语却像是猫爪般的尖锐刺人:“不知道殿下在不在乎,若是不在乎,便也没什么可说的;若是在乎,殿下如今在同着旁人以后的妻子做这种事,还要来问我,也太没意思了。” 楚墨道:“娘子回答我。” “哼,”朱槿拿下他的手,不甚在意道:“殿下要听实话,那槿娘告诉殿下,若是我未来夫君合意,槿娘自然有手腕让他不在意,若不合意,那同着槿娘自然没什么关系。” 楚墨笑道:“娘子在我跟前,倒的是坦诚。” 朱槿就笑得更厉害了:“槿娘还想同殿下坦诚相对呢,可惜殿下这酸味太重,竟是拒绝槿娘了,让槿娘好生伤心。” 楚墨看着她道:“娘子的心意本王知道了,但今日还请娘子回去吧。” 朱槿听得他此言,脸色一变,随即主动欺身上去,楚墨犹豫了一下,但是没拒绝。 这其实是一件并不讨厌、甚至会让人有些愉悦上头的事情。 清醒的楚墨其实是不会推开朱槿的,但就是今日的楚墨不那么清醒,所以才会推拒,此刻楚墨到底还是动摇了,究竟是接受,还是拒绝。 当触到满手的细腻柔软的时候,他听见自己心底传来嘲笑的声音,理智的弦怦然断裂。 朱槿感觉到他情绪激动,却是一下子伸手,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楚墨。 楚墨尚未回过神,便看见朱槿如冰似雪的眼神。 她擦了一下被楚墨无意间咬破的唇角,道:“槿娘告退。” 楚墨冷静了下来,看着她早就离去的背影,忽然就懂了她什么意思。 不管她愿不愿意,但不能他拒绝她,而只能由她来,他让她走,无疑挫伤了她作为一位美人的自尊和高傲。 楚墨笑了笑,对着外头道:“打水来。” 可这就是让他很难受了。 —— 及至朱槿回了自己住处门口,还没进门便看见有宫人来来往往地进出,朱槿有些奇怪:“这是什么?” 搬运东西的内侍见是她,便道:“回槿姑姑的话,太子殿下说姑姑为他做菜实在辛苦,如今又暑热,所以特意让我等送了冰给姑姑消暑。” 呵。 朱槿心中有些生气,但又实在没那个底气把这冰推掉,走到屋子里,见芸香芸禾正指挥着宫人把最后一点冰安放到冰窖里。 宫人离去,芸禾跟着去给他们赏钱。 朱槿看了一眼冰窖,几乎半个冰窖都被填满了冰。 芸香在旁边道:“太子殿下赏了这许多冰下来,姑娘就再不用担心夏日炎热了,这够用好一阵子了。” 朱槿没说话。 芸香就轻声道:“先前姑娘说要嫁太子殿下,我和芸禾都觉得不可思议,但如今见太子这般,说明对姑娘还是上了些心的。” “请恕奴婢逾越,太子殿下虽然说是有病在身,但也没听说用过很重的药,姑娘若真嫁了太子,以后太子即位,姑娘的身份也必将贵不可言。” 朱槿看着她,淡淡道:“芸香什么时候也说出这样的话来?” 芸香就低了头。 朱槿估算着这冰的分量,忽然问道:“这是什么时候开始送的?” 芸香答道:“大约是一刻钟以前。” 朱槿愣了。 她只以为楚墨是因为她戏弄了他,便用这许多冰来羞辱她,像是外头公子哥寻乐之后给姑娘的缠头,但她一算外头的人数和这冰的数量,不像是她离开他殿中,他就能立刻让人提前一步搬好的,所以问了一声芸香。 而一刻钟以前,她刚刚才到楚墨的殿里。 看来是她误会了。 不过楚墨这人实在难以预料,她把他往这个方向想,也怪不了她。 ——单轻容从宴会上出来,饿得眼前都有些发花。 并非是她面前的案桌上没有吃食,而是她不大会用左手夹菜,到时候难免让人看见了她别扭的姿态,继而再看见她的断指,所以整个宴会上,她就只喝了一小碗薄薄的清粥,这个是她可以光端着,不需要用勺子筷子的。 旁人看见她的断指,她其实已经能接受了一些,但她不能接受,当他就坐在离她那么近的距离内的时候,她可能让他看见自己如此丑陋的样子。 虽然……单轻容捂住了自己有些绞痛的肚子,他的眼中,仿佛只瞧得见一个朱槿。 又嫉妒,又不甘,又怨恨。 她姿色平平,但先前的她至少的健全的,可如今的她,便连先前最引以为傲的书法,都写成了歪歪扭扭的样子。 怪谁呢? 单轻容的眼神中有些空洞。 一个寻常打扮的宫女走过来道:“单姑姑,惠妃娘娘有请。” 单轻容心中一跳。 她无法欺骗自己,在听见惠妃这几个字的时候,那一瞬间难以形容的强烈恐惧。 她怕惠妃。 她恨惠妃。 她有些麻木地应道:“是。” 她到现在也不敢拒绝惠妃。 哪怕惠妃在她断指以后,轻描淡写地让她不要再追究此事。 哪怕在她入了东宫以后,惠妃再也不曾对她有过半点照拂。 惠妃对着她道:“你近日可好?本宫听说你在东宫似是遇着了些麻烦,如今可解决了?你这孩子,如今怎么比先前瘦了许多的模样。” 单轻容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有些受宠若惊,随即心中泛起凉丝丝的寒意。 惠妃欲要降尊纡贵地握一下她的手,但看见她的手竟是那般丑陋,眼中闪过一丝几乎掩饰不住的嫌恶,还是放弃了,道:“你这孩子,怎么一直也不来同本宫说说话,本宫从你进宫以来,几乎把你当成了自己的女儿,你这般,真是寒了本宫的心。” 单轻容心中一下子气血翻涌,勉强道:“这是轻容的错,东宫事情繁杂,所以没来看姨母。” 她的话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 惠妃身边的嬷嬷就道:“姑娘如今也在东宫很做出了一番名声,也怪不得看不上惠妃娘娘了。” 单轻容被这嬷嬷的话阴阳怪气地一刺,几乎在她的意识反应过来,她就已经跪倒在了地上:“轻容惶恐,承受不起这样的话。” 她内心仿佛分裂出一个人,在鄙视自己,唾弃自己,却仿佛被束缚住了手脚一般,无法控制自己。 惠妃很满意她这样的反应,道:“我也知道的,你虽然在东宫做出了点事情,但这名声却是不大好听的,不如回到姨母这边来,就在我宫里当个闲散女官,可好?” 不大好听?多不好听呢? 是说她无能,几件事情拖了又拖?还是在说她找上人家的门,却被人家的母亲狠狠羞辱了一顿?又或者因为仰慕楚王,连他赐给旁人的吃食都要扣下,又蠢又痴又坏? 单轻容直着眼睛,有些发愣。 惠妃见她如此反应,更是忍不住心中摇头,还以为她在东宫能变得多聪明呢,结果反而一副受了磋磨的样子,便是连从前有的那点装模作样的傲气,都消散不见了。 泥人都比她有三分气性。 不过也是,她要是真的能有些气性,也不至于在她让她忍气接受自己断指以后,还对着她如此诚惶诚恐、毕恭毕敬的。 但单轻容越是如此,就只能越让她蔑视欺凌于她。 惠妃不悦道:“轻容,你怎么看?” 单轻容心脏直跳,嗓子发干腥甜,她勉强开口道:“轻容以为……” 没等她话说完,她的脑子忽然一片白茫茫的,而嗓子里的腥甜变成了什么流动的东西,她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随即昏倒在地。 —— 惠妃这边的事情,朱槿很快就知道了,忍不住啧啧称奇。 单轻容对着她和其他宫女很不会做人是真的,还有些很令人不悦的、不知从何而来的莫名自负,但没想到对着惠妃,竟然会怕成那个样子,可见自卑自负一体两面,不过也是没想到,那么点事情,竟能让单轻容承受那么大的压力,直接吐血晕倒了。 芸禾还打听出了别的事情来:“听说单姑姑从小父母双亡,养在她伯父家中,但她伯父和父亲并非一母所生,她那个伯母又性情不定,明面上没见着什么,背地里却很受了一番亏待,好容易进宫选秀,可又独独对楚王殿下上了心,把自己蹉跎成了这般。” 朱槿道:“惠妃找她,可不会是突然良心发现吧。” 芸禾估计是最近又和小宫女太监们混多了,学得了些外头说书先生的风范,闻言一拍大腿道:“看官是个明白人,且听我说来。” 单轻容她爹并非就她这一个独女,她还有个庶兄,她爹死后也交给宗族中人抚养,一直默默无闻,也没怎么见着出头,直至这殿试都要开始了,家族里才有人发现有个同名同姓,可能是自己家的,回去一问,承认了,家族里就震惊了。 他们这些有些底蕴的人家,靠着关系弄个进士出身不算稀奇,但凭自己本事进了殿试,这可却是少见,眼见着这人可能要有一番作为,便开始想捧他一捧。 再套近乎,那也没有血亲来得近,这不就想到了单轻容。 朱槿摇头感叹道:“这可真是够曲折的了。” 不过这也是单轻容的运气,把握好了,只要不再和朱槿争,还是能从她那个便宜哥哥身上谋求些依靠的。 这是一个宗族关系的社会,只要有些血缘关系,便不能不闻不问,尤其是嫡女庶兄,这种关系对一个有些野心的人而言,都有点危险,很容易被人抓住了把柄,不如养着,其实也无妨。 就是朱槿本来谋划得好好的,眼见东宫能顺理成章落到她手上,单轻容要是半路退了,就让她的力气反而如打到了棉花上一般。 单轻容忧思过重,压力太大,躺在床上还没醒,东宫的事情就耽搁了下来,众人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一商量合计,便请着朱槿暂时代管。 朱槿坚决推辞,声称自己能力不够,而且单轻容未必出了大事,可能明天就醒,自己代理,名不正言不顺,不敢不敢。 有人就道:“女官同样是奉了陛下的命令,先前只是单女官能者多劳,现在单女官不能理事,女官何故推辞,平白辜负陛下圣恩?” 朱槿便有些犹豫。 这时候,太子身边的公公传了太子口谕,终于让朱槿颇为抗拒惭愧地重新接受了东宫掌事一职。 等朱槿一接手,全宫上下都仿佛松了一口气一般,呼吸都感觉顺畅了起来。 无他,朱槿办事实在是太利索了。 先前东宫是几个管事在管,朱槿乍然一接手,和平常仿佛也没有特别大区别,最多觉得朱槿果然是殿下派下来的,有些手腕,东西上手快,可现在有了单轻容这愁云惨雾一般的处事方法相比较,顿时觉得朱槿好,实在太好了,啥事都不会压着,办得又快又周密。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就是朱槿办事,就是不笑,最多也是在思索的样子,单轻容就是所有人倒欠了她许多银子,那一张脸拉着,真是看着就倒尽了胃口。 朱槿没过两天,便寻着差错,换掉了一批单轻容先前在用着的宫女,又提拔了一批和芸禾关系较好的,于是那些人就真的归芸禾管着的了。 此事在东宫是有些争议的,但朱槿平日里的人缘实在太好,众人又见太子没什么反应,竟然在没有什么反对声音的情况下便接受了这个结果。 从单轻容突然倒下,到朱槿接手东宫,一共就三天的时间。 三天内把一切事情都处理完,这样的效率实在惊人。 但这实际并非真的就是这三天的功夫,从进入东宫,成为女官的那一刻开始,朱槿就开始布置,想办法把东宫收到她手里,单轻容的出现让她暂时把权力让渡了,最终目的却是为了踩着单轻容,把一开始属于她管的,不属于她管的,都收拢到手中。 朱槿走进厨房里,掌膳见了她笑着行礼:“姑姑安好,可是又来给太子殿下做吃食的?” 朱槿受了她的礼,点头道:“正是。” 掌膳道:“下官已经把要用的东西,都给姑姑准备好了。” 朱槿便笑道:“辛苦掌膳了。” 掌膳又道:“以姑姑的身份,让那些小丫头看着,着实不成体统,下官自作主张,就没让她们过来了。” 第132章 条件 朱槿含笑道:“掌膳有心了。” 并没有推辞。 掌膳瞧着她的态度,自己随即也躬身退下。 朱槿也没有阻止。 上下尊卑这种东西,她是不能轻易乱的,此一时彼一时,形势总在随着人变化。 及至她把东西交给了小宫女呈上,又走了,芸香才对着心情颇不是滋味的掌膳道:“姑姑,我家姑娘说人多,围在一起,光看着未必也看得清,所以特意写了下来。” 她把手中的纸递给掌膳,掌膳接过一看,果然一条条地列得清楚,连相应的分量火候都写了个明白,几乎比人家的菜谱还要详尽。 掌膳拿着纸,感叹道:“当真从没见着槿姑姑这般的人,有礼有节,又叫人心悦诚服。” 芸香笑道:“我家姑姑自来都是这般,掌膳姑姑且收下吧,以后姑娘做什么,都会照着这个样子,给姑姑送一份的。” —— 朱槿才回了处理事情的地方,便见有人过来拜访——是她外祖家的人。 朱槿把人请进里头说话,大致明白了是个什么情况。 本朝的科举制度延续前朝,但科举制不是一朝一夕就形成的,科举之前是察举制,察孝廉,举秀才,选拔人才用的是九品中正制,但这个出于当时皇权的薄弱,和地方势力的强盛,两边妥协,士族就几乎把控了人才选拔的渠道,造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现象。 其后经济发展,皇权加强,科举制的出现算是打破了世家大族对人才的垄断,但因为不大成熟,还是有毛病的。 比如,这个考试,考卷并不密封,主考官是看得见姓名的,想要成为进士,就必须要找主考官的关系。 划重点,必须。 清河林家作为现在仍然颇有势力的地方大族,当年是察举制下的受益人,随着改了制度,便觉有些吃力,好容易出了林复这个算是有点出息的,既然能进殿试,自然想能有一个进士保底。 主考官哪个部门的? 原先是尚书省的,可后面改成了礼部。 礼部。 品,细品。 朱槿明面上和卫渺的关系并不如何,但这并不妨碍林家想让她找点什么途径一类的。 她与林家利益相关,这是应该的。 但朱槿想起周文才告诉她的、卫渺的那件破事,就觉得脑子疼,而且她不知道卫渺到底对她爹有多少影响力,她爹又能影响即将到来的考试多少,毕竟像她们这样的人家,有的时候和自己亲爹相处的时候也没多少。 送走了林家的人,朱槿修书一封,让芸香把信交给卫渺。 卫渺收到了信,却是自己亲自过来了。 朱槿采用了比较含蓄的修辞,什么家中有人仰慕考官名声,想要结识,不知阿渺妹妹可否帮忙一下,如是云云,卫渺就直接得多了:“你家中有人,向我找关系?” 朱槿等着她开价。 卫渺看着她道:“我要出宫。” 朱槿一语不发,指了指门口——好走不送。 卫渺自己也知道不可能,改了说法道:“那我不要侍寝。” 第133章 白雪 卫渺道:“你让周姐姐跟我说的话我知道了,但我就是不想。” 朱槿摆了摆手,随即又按捺不住好奇,道:“我听周文说,你要是不小心侍寝了,会做出过激的事情来的,你肯定不敢对陛下怎么样,那是真的要自杀吗?” 卫渺脸色有些僵,随即硬邦邦道:“我不知道。” 朱槿只觉神奇,前朝、前前朝,往上数好几个朝代,也很少听说女子因为没了贞洁就自杀的,大越刚开国的时候,还因为人少,鼓励过寡妇再嫁,结果现在却不知道从何时起有了这样的风气,当真清奇。 她要是没啥条件帮卫渺,或者和卫渺关系好,那还能说道说道,不过现在就是相互利用,卫渺有这个需要,那她就给想办法。 不过,有些事情还是要说清楚的:“一个有些家世的妃子,待在宫里许久还不曾侍寝,这绝不是个什么道理,我只能帮你拖,不可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能也不能。 卫渺只要有这个需求,就会一直被她攥在手里,她怎么可能帮她一劳永逸? 卫渺一思考,却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那你就帮我往后延迟,能拖多久拖多久。” 朱槿道:“此事颇为棘手,你也该知道是有条件的,家中亲戚此次参加殿试,他家是地方大族,京中势力却是一般,想要被引荐着与今年的主考官见上一见,通报个名字,把这名额确定下来,却不知道你究竟能不能办到?” 卫渺面露犹豫,随即想了想道:“我把这事和家中父亲说一说,如果他能办到,那我就告诉你,咱们之间的事情就算达成了。” 朱槿颔首:“可。” 一个进士的名额上下疏通下来,十来万银子是要花的,只是让卫渺不侍寝而已,这笔交易十分划算,就是不知道她那个爹,肯不肯为了自己女儿这样有害无益的做法,白白放弃那么多银子了。 朱槿随手拿起两件事务批改了,觉得十分无聊,这东西过分简单,就是如今全部接手以后,数量有些可观,总体来说,也不费什么功夫。 等她把手上最后一份文书丢到桌上,芸香进来道:“姑娘,听说单姑姑醒了。” “哦。”朱槿反应十分平淡。 芸香有些担忧道:“奴婢有些怕,以单姑姑那样的性子,听说姑娘如今在管东宫,不知道会不会对着姑娘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 朱槿懒懒地:“太子殿下的意思,让她去找太子吧。” “便是在太子那边,单姑姑也未必会罢休,”芸香一声叹气,随即又感慨道:“太子殿下对咱们真是多有照拂。对了,怎么姑娘最近给太子做的吃食,都是让宫人端去的?太子会不会觉得咱们失了礼数。” 朱槿端起桌上加了冰的茶饮,喝了一口,道:“殿下没说,那就是没有,何况太子早早地告诉了我,没事别去找他,我除了遵命,还能如何?” 现在想想,太子那边真的是全是疏漏,不大想见她,估计就是怕她看出来些什么。 不过要不是她察觉到了楚墨的美貌,接近了他些,又恰好因为心疼东西,没往楚墨的饮食里加过清露,不然当真察觉不到这是一个人。 因为纵然有疏漏,但楚墨表现出来的,就是两个人。 太子虚弱和善,楚王清远疏离。 着实还是她眼拙。 芸香道:“太子殿下纵然不说,也不代表就当真不生气,就是不生气,那也未必就不想见姑娘啊,不然何以单独吩咐姑娘做菜来着?” 朱槿挥挥手:“莫提他了。” 芸香笑道:“那楚王殿下呢?姑娘是不是近日同楚王殿下和好了?” “和好?”朱槿有被笑道:“我同楚王从未好过,哪里来的和好?” 朱槿看着芸香,目光有些打量。 芸香被她看得不自在,道:“姑娘怎么这样看着我?” 朱槿道:“芸香怎么总是在提楚王太子什么的,你家姑娘便真的嫁不出去了吗?还是想等我嫁出去以后,好也给你找个如意郎君?” 芸香就有些羞恼:“姑娘可莫笑话奴婢了,奴婢愿意一辈子服侍姑娘,这不是替姑娘着急吗?昨日宫宴上,虽然楚王殿下推拒了陛下的指婚,但陛下要是当真下了命令,殿下难道还能不遵从吗?姑娘以后若是再后悔,可就没法子了。” 朱槿笑看着她:“你要一辈子服侍我,可以啊。以后我若是嫁了谁,你十有八l九便是我的陪嫁丫头,到时候让夫君一起纳了你,咱们可不就真的成了姐妹了?” 芸香闻言脸色大变,跪地道:“姑娘,奴婢绝没有这个意思!” 这个其实是相当常见的操作,陪嫁,陪嫁,陪着小姐一起出嫁,能干嘛?伺候主子,不仅是女主子,也是男主子。很多女子有时候为了争宠或者显示自己大度,更会主动让丈夫纳身边的心腹丫头,毕竟男人都是如此,便宜了外头的人,还不如让自己的人来。 朱槿搀起她,也有些莫名:“我看来便当真是那种容易妒忌的女人吗?更早以前,诸侯家女儿出嫁,还有陪嫁庶出姐妹的呢,这算得了什么。” 她自以为把这世间习俗了解得比较清楚了,不过没嫁人,无法想象身处其间的心情,也就谈不到嫉妒到不能容小妾通房。 芸香有些小心道:“奴婢看着夫人有时候那般伤情,都觉得替夫人……姑娘如何就能……呢?” 朱槿觉得和自己丫头议论自己母亲,这就不像个事,便打断了这个话题:“咱们这人家,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对了,芸禾那丫头怎么又不见了?” 芸香就略微低头道:“和芸禾交好的那几个小宫女最近被姑娘提了职位,芸禾去给她们道喜了。” 她没说的是,那些小宫女如今也一口一个“姑姑”地唤着芸禾了。 朱槿点点头,指着桌上处理好的东西对她道:“那你找几个小宫女,把这些发给各处的管事吧。” 芸香应声而去,走到门口,却冷不防撞上一个人,她正要致歉,一股力量却猛地把她推倒在地,芸香撑着门槛,跌坐在地上,整个人几乎都懵掉了。 她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对待过。 里头传来朱槿淡淡的声音:“单女官若是想要撒泼,还是留着力气对着惠妃娘娘比较好,平白欺辱我的丫头,倒是也不怕用力过猛,把自己的手给折了。” 单轻容声音都是哑的,语调却是悲愤的:“朱槿,你连我这个也要抢?你非得把我所有的东西都夺去了吗?” 芸香勉强支起身子,便听朱槿道:“芸香,你先出去吧。” 芸香便出去了。 她有些迷瞪地回了自己的屋子,坐在床边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感觉到掌心有点火辣辣的疼痛,原来她方才摔倒的时候,不小心划破了手。 于是就下床去找药擦拭,找到的时候,她才想起,这是朱槿的药,不过在她这里收着,她并没有用的资格。 芸香维持着这样的动作,脑子里乱糟糟的,又想起朱槿上次受伤的时候,单轻容暗指朱槿不检点,林夫人都气成了那个样子,却在她自我伤害以后,瞬间就软化了下来。 林夫人明明那样关心她,可朱槿并没有表现出对林夫人多少的关切,就在刚才,她说起林夫人因为永定伯纳妾而伤心,她都很同情林夫人,可朱槿还是表现得那么漠然。 盯着自己的伤口,芸香又一转念,想着彼时朱槿能毫不犹豫地对自己下狠手使苦肉计,那样尖锐的东西,她眼睛也不眨地就跪了上去,光是这一份狠绝,也是她看着胆战心惊,也自知比不上的。 —— 朱槿看见芸香被单轻容推倒,却一点没想起来问一句她是不是受伤了,她几乎所有事情都能做的很好,就是天生在关心人方面注意得少,后天她已经非常努力地在遮掩了,但不经意间还是会在细节处小小地暴露出来。 单轻容道:“朱槿,你怎么就这么喜欢抢我东西?” 她把自己的手放到朱槿跟前,一双黯淡的眼睛里有些绝望:“你能正视一下吗?能吗?朱槿,你敢看看你做了什么吗?不,你不敢!你只敢说出一些话来,让我难受,让我自己不再说!” 她的话音最后,几乎带了哭腔。 朱槿:“……” 她对不起她咯? 缺爱缺到能对着她一个外人哭出来,却在惠妃面前唯唯诺诺,把自己逼到吐血昏迷,当真是人人都看她好欺负,她生得就这么像是会同情人的吗? 朱槿不说话,就盯着她的手瞧。 丑是真的丑哦。 有点吓人。 不过她没移动目光。 单轻容却理解错了她的意思,道:“你什么意思?朱槿,你还来威胁我?” “你当着我的面勾搭楚王殿下,恬不知耻地让殿下喂给你吃食,如今,如今我只是昏迷了一两天,你便又把我的东西抢走了!” 朱槿默默地调转目光,道:“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可以正视你的手,先前你让我看的时候,我并非觉得愧对于你才不看,是真的觉得丑。断了你的手指,吃楚王的东西,还有掌握这东宫权力,每一件,没一件是我觉得心虚后悔的。” 单轻容为她的脸厚心黑镇住了。 朱槿道:“楚墨不是你的,东宫权力也不是,凭什么就觉得是我抢的?不信你只管去问问,你不在的这几天,宫里人是不是都轻松了许多?”她有些怜悯地看着单轻容:“做人如你这般色厉内荏,对着最该怨恨的人不闻不问,对着几乎没什么关系的人声高气短,到了这般田地,当真是可怜得很。” “至于你的断指,你大可以算到我头上。” “但你就一点都不好奇,我把事情做得这样明显,为什么从丽嫔到惠妃,甚至于是你叫来听墙角的陛下身边的公公,都不责怪我吗?” 单轻容无措地看着她,目光里有些迷惘。 她只以为她们之间是利益交换,所以就单单牺牲了她一个。 朱槿摇头道:“这件事可以算到我头上,但不能说是我做的,因为本来就不是我动手的,单轻容,单姑姑,你断指的时候我都已经在丽嫔的宫里了,时间线清清楚楚,任谁都晓得,我哪里来分身之术呢?” 单轻容彻底蒙了。 她刚刚吐血醒过来,便听见朱槿掌权的消息,尚未多喘两口气,就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却不想受到了这样的打击,这话的信息量几乎超过了她理解的范围。 她有些迷惘,眼神空了,无意识地道:“那是谁?是谁?!” 朱槿不太在乎道:“当然是你以前管着的宫女啊,本来就对你有些怨气,你断了手指,肯定就不得不离开,到时候你腾了地方,她就有可能上去,又报了私仇,又得了好处——当然,断指是我的要求。” 她一字一句,揭开一直不曾言说的,那晚鲜血淋漓的残忍事实。 她的态度散漫又寻常,看着单轻容道:“这样一说,我都觉得你很惨呢,但单姑姑,我记得你没了手指的时候,应该是没有意识的吧,所以就是一醒来觉得手没了,很痛很不习惯一类的,但请你不要做出一副我罪大恶极的样子,好么?” 单轻容微微转了一下眼珠子,看着她。 朱槿声音幽幽地:“我还记得,我刚扮成小宫女进去的时候,一进去几乎被吓着了。” 她用娓娓道来的语调,揭开那血腥的画面,同时把单轻容拖回了那个晚上:“那屋子小小的一间,但隔音真的好,你就坐在凳子上,是不是?在你的跟前,有两个惠妃那边的宫女,其中一个在拿着托盘,另一个在拔着芸禾的指甲,芸禾是醒着的,她的惨叫声传遍了整间屋子,尖锐,凄厉,像鬼一样,一点都和她平常的样子不一样。” 单轻容脸上血色褪尽,也像鬼一样惨白。 朱槿叹了口气:“但你就是看着。” “你听着她的叫声,哭声,哀求声,却最终是,充耳不闻的模样。” 单轻容惨白的脸色又慢慢从里头渗出一点潮红,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萌发。 朱槿看着她又空又显出疯态的瞳孔,一双妩媚的眼睛慢慢地眨动着,仿佛是诱人堕落的妖,勾起人所有不堪的、不能直视的黑暗回忆:“其实很好听吧?我说芸禾的叫声。平日里那样一个活泼得像个百灵鸟一样的女孩子,被人绑了起来,一根根地拔着羽毛,脚爪,弱弱地又不能反抗,凄厉得又仿佛要从嗓子里咳出血来一样,这样的场景其实很好看吧?” “你喜欢的吧?” 她下了个结论:“你其实很喜欢的。” 单轻容皮肤深处的潮红透了出来,眼睛几乎有一种回光返照似的亮,让她整个人都显出一种神经质的气息。 朱槿轻声絮语,手却猛地一扬,做出了一个鞭挞的动作,明明是虚虚的动作,单轻容却仿佛打在了她的身上一样,猛地瑟缩了一下:“你怎么能反抗呢?怎么能躲避呢?你父母双亡,若是没有我,你这样的拖油瓶便活该被卖到下等的地方去供人取乐,什么嫡女千金,你能值的什么呢?” 单轻容的眼中哗啦啦地便流下泪来。 朱槿心中更加肯定了,单轻容进宫的时间并不算长,若光是惠妃,能在短时间内对她造成这样的伤害,让她如此扭曲,实在是一件不大可能的事情,结合单轻容的成长背景来看,很可能她的伯父婶婶就是和惠妃差不多德行的,所以才让单轻容对着惠妃也那么怕。 一边怕着,一边不敢反抗着,另外一边,却将自己也变成了这样的人。 朱槿眼神闪烁了一下。 现在的单轻容显然已经陷入了往事,精神已经有些亢奋,到了快疯了的边缘,只要她再拿言语刺激一下,单轻容疯了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这对她是有好处的。 只要在单轻容疯之前给予一定的诱导,她就肯定知道自己最该恨的是惠妃,疯了的人力气多大啊,刚才都把芸香推倒了,给惠妃弄出个所以然,就是她坐收渔翁之利,彻底给她消除了惠妃那边的隐患。 当然,要是疯了的单轻容对她怨恨难平,先伤害了她,那也无所谓啊,宫中谋杀,这是重罪,必然将殃及她自身和惠妃,为着这个,朱槿冒险一把,似乎也不能算很亏。 朱槿有些蠢蠢欲动。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单轻容有些激动,手舞足蹈之下,打碎了旁边的一个缸。 缸里是几朵荷花。 粉色的荷花,前几天芸香芸禾到处走走,湖面上采荷花的小太监顺手送的,一直养在水里,如今开放得很好看,清水芙蓉,粉面低垂。 荷花落在了地上,又被单轻容无意识地踩踏,瞬间零落成泥。 但朱槿想起了别的。 她想起午后她在水榭中打盹,彼时的荷叶都没怎么长开,却有人一身白衣,仿佛刚刚从天上下来,落到了她的跟前;她熬了荷叶鱼汤,烹煮时微微蒸腾的香气缭绕,她待在厨房里也有些犯困,心情却因为美人而激荡期待;又仿佛隐约见着那人身上一朵一朵地开放了红莲花,正经又不正经地朝着她笑。 楚墨不是如外表一样的干净人,她知道。 但她最初为之动心的,便是他那一身与旁人不同的气质,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心肝在特定的条件下可以变得有多黑,却依旧迷恋那高山白雪,掬一捧依旧是本色的干净无瑕。 所以一开始桓清对她说的话,才能占据那样重要的分量。 单轻容的脚已经踩上了地上的碎片,她是真的像没有知觉,不知道疼痛一样,她此刻的精神状态,就如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一推就可以坠落。 万劫不复。 第134章 梦醒 一边是芸禾惨烈无助的叫声,一边是单轻容又哭又笑、即将疯魔的病态神情。 可不是已经惩罚过她了吗?朱槿觉得不够,何况也不止是为了这个,她内心十分清楚,她就是想借着单轻容这件事,狠狠地挫伤一下惠妃。 光是想起楚墨,冷静下来,她就觉得不行。 楚墨不值得。 如果她能和最开始拥有桓清特质的楚砀多接触一下,或许可以,但楚砀身上现在早就没了桓清的影子了,同样不足以动摇她。 有些费力地,朱槿终于想起了一个人。 林夫人。 芸香好不容易想起朱槿交代给她的事情,正带着小宫女往这边来,准备把处理好的文书拿走,便听见里头传来朱槿的一声尖叫。 推开门,单轻容满脸的水,一滴滴地往下流,脚底是大块的碎片,而朱槿握着茶杯,手臂上轻纱被划破拉扯下了一大块,露出来的肌肤上被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正淌出血来。 芸香一瞬间惊得魂飞魄散,赶忙上前道:“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朱槿捂住伤口处,摇头,看着单轻容。 芸香视线下移,看见单轻容脚边有块朱槿衣料的碎瓷片,上面鲜血堆积,忍不住道:“单女官,我家姑娘主事是太子殿下的意思!你怎么可以对着我家姑娘如此!” 朱槿有些颤抖地放下了手上的杯子,似乎站不稳一样,靠在芸香身边哆嗦道:“单女官应……应该只是犯了癔症了,快把她扶去歇息吧。” 芸香不可置信:“姑娘?!” 朱槿被伤成了这个样子,竟然还不追究? 可随即她看见靠着自己的朱槿,虽然她的身子在发颤,但她的眼睛是沉静的。 芸香心中忽地一冷。 朱槿扶额,虚弱着嗓音道:“芸香,我的头好晕。” 芸香见她伤口处流血,却不可能是假的,扶她道:“姑娘且在这边坐坐,我去找找,看能不能有太医过来,”又对一起过来的宫女道:“你们都看见了吧?” 宫女们自知如今和以后的东宫必定都是在朱槿手上的,赶紧道:“这当然看得真切,槿姑姑最多不过是让单姑姑冷静了一下,但这伤可做不得假。” 芸香点点头:“姑娘说单姑姑犯了癔症,那你们要看好了单姑姑,千万不能出了差错,不然到时候单姑姑有个什么好歹,倒要说是我家姑娘的错了。” 宫女道:“一切皆会有分晓的,奴婢想着,还是把这事报告了太子殿下,才是应该的。” 芸香应允道:“本该如此。” 朱槿伤口处的血从指缝里流了出来,捂都捂不住,她眼前当真有些发花,觉得有些玩大了,实在亏了,随即转念一想,若是她现在不把单轻容从东宫弄出去,以后难免就要杀了她,但她不大想杀人。 让着单轻容伤了她,再让单轻容清醒,没彻底疯掉,这就是她最后的善良。 掺了冰的水凉凉地从单轻容的脸上滚落,终于让她恢复了一点意识,随即露出了恐慌的神色,朱槿!朱槿这就不是人! 若是人,如何能有这般的心思和手腕?把一切都算计在掌中,却又并不完全让你知道,及至扒开了那一层外皮,你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早就被人家看了个里外通透。 她的头有点痛,她只记得朱槿一字一句,字字诛心,后面她就觉得自己心绪澎湃,忽起忽落,什么都蒙了,仿佛陷入到了什么癫狂的梦境,似是而非的欢愉中夹杂着强烈的痛苦,然后就是血腥味,再然后,一碗冰水兜脸泼到她脸上,朱槿仿佛说了些什么,让她终于清醒了一些。 第135章 不娶 单轻容这般,脸上的神情就更加不好看了,宫女见她确实不大正常,本来就不大喜欢她,此刻半推半拉道:“事情如今这般了,姑姑还是请先跟我们下去吧。” 此事闹了开来。 单轻容因为东宫事务转交到朱槿手里,心中不忿,癔症发作,不仅伤了自己,还划伤了朱槿。 如果说先前的单轻容就已经是一个刻薄无能的形象,惠妃那边让人觉得她势利奉承,如今就更是嫉贤妒能,又病又疯。 朱槿这里最终还是芸香让人打了热水,然后外头回来的芸禾眼泪汪汪地给她把伤口擦拭干净,包了起来。 随后太医院里来了个年纪不大的太医,那手法颇为不熟练,一看就是学徒,把包扎的伤口拆开来看了两眼,不痛不痒地说了两句就走了。 芸禾一边给朱槿重新上药包好,一边小声道:“奴婢看着这太医,感觉还不如奴婢呢,这样潦草。” 朱槿温声道:“咱们身份如此,没什么可说的。” 太医来的太晚,她又没有立刻止血,此刻这样的天气里都有些手脚发凉,眼前发黑,不过说了也没用,她就躺在床上歇着没跟芸香芸禾说。 芸香见着朱槿先前镇定的模样,却不太能确定,到底是单轻容失心疯伤了她,还是她自导自演的,小心问道:“姑娘,单姑姑那边,当真就是……” 朱槿道:“是什么?她拿东西伤了我是事实,还能是什么呢?” 芸香哑然,随即道:“那姑娘打算让单姑姑如何?” 芸禾便有些气愤道:“她这般对姑娘,我是真恨了她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天天地便来找咱们的麻烦,自己被人弄得发疯了,还要来害姑娘。” 朱槿伤口处疼得火辣辣的,皮肉绽开,伤得不深,却也在药粉的刺激下如同细针扎了进去一般,她道:“此事陛下和太子殿下如何处理,便是如何吧。” 芸香芸禾都有些不大相信她忽然地便成了这样宽宏大度的人,就是皇帝和太子最后是个做决断的,她就当真不做些什么事情,顺水推舟一把? 朱槿淡淡道:“只此一次罢了,若是她能出宫去,这就也算结束。” 但若是单轻容这次还没出宫呢? 芸香芸禾都没问下去。 朱槿摸出桓清的珠串,她如今不敢戴在手上招摇,便偶尔拿到床边看看,她心不在焉地,勉强把这个当成佛珠转着,道:“我为母亲积福。” 最后的一刻,她想起了她母亲的话,她母亲不让她计较太多,她也答应了为她祈福,不然就今天的事情,还是单轻容疯了对她的更加有益处。 这个和私人仇怨的关系不大,朱槿并不是很讨厌单轻容,大约是因为这个人对她而言,从来就没有能产生威胁的时候,但这和权力斗争相关,权力就是一块分量不变的点心,如果别人多得了,那她就会少得,反之亦然,相斗起来,那必然有人需要退让退场。 东宫诸人在朱槿最开始管的那两天,并没有完全把权力交付给她,却在之后对着单轻容退让了,单轻容握着东宫从所未有的各方面管理权,继而因为没有能力掌握而心力交瘁,朱槿再度拿回,便是完整而令人心悦诚服的。 芸香芸禾听着她这话,如何能不明白此事有她的算计在? 两人无言。 良久,芸禾才道:“姑娘便是想怎样,也犯不着折腾自己的身子吧,这可长的一道口子,万一以后留了疤痕可怎么好?” 芸香才被朱槿说了,此时咳嗽了一声:“单姑姑突然这般,如何是姑娘能阻止的?” 朱槿点头:“正是如此,你们先下去,让我歇歇吧。” 她脸色苍白,显然是真的不大舒服,芸香芸禾便退了出去,朱槿末了补充道:“若是我休息这段时间,陛下和太子说是要问我怎么办,便如刚才我说的一般,说一切听凭裁决,若单轻容要和我对质,到时候再叫我吧。” 单轻容……单轻容却是真的不敢再去招惹她了。 她能明显感觉自己从精神崩溃的边缘转了一圈,最后捡回一点意识,完全就是朱槿良心发现,没有下狠手。 而且她没有怀疑自己划伤了朱槿这件事情,因为在印象当中,她确实在自己的脚底鲜血淋漓之后,隐约被指引着一般,捡起了地上的碎片,划向了朱槿,朱槿那一声叫唤和手臂上鲜血冒出来的场景,她都是有点记忆的。 整件事情完结得十分快。 皇帝把单轻容供认不讳的场景在后面看了个清楚,随即转身挥退了众人,问着楚墨道:“你以为如何?” 楚墨道:“她自己认罪了,何况当时在场的不仅有朱槿的贴身婢女,还有东宫其他宫女,口径一致,不像撒谎的样子,碎瓷片上甚至找到了她的指纹印子。人证物证皆在,当事人也已经承认,便是按正经的办案来看,也已经可以了结了。” 皇帝点头道:“不错,此事确实没什么地方可争论的,残害同僚,确实是罪大恶极。” 楚墨便不吭声了。 皇帝又话锋一转道:“不过她是惠妃的外甥女,听说朱家那小姑子伤得也不是很重,她自己方才又确实被太医诊出了癔症,认罪态度也尚可,依朕看,小惩大诫即可,如何?” 楚墨转身就走。 皇帝就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楚墨目光微冷道:“东宫不需要这样的人,陛下若是这般想,那不如直接把人调到自己宫里去。” “东宫这样的事情未必就见得少了,”皇帝也有些不悦道:“也从未见着你这样上心过。” 楚墨道:“我东宫从未出现过有人因为仗着后宫权势,犯了癔症还被包庇的事例。” 皇帝想起惠妃,就道:“惠妃毕竟跟了朕多年,难得开口,朕总要给些面子的。” 楚墨毫不留情:“惠妃娘娘若是为了单家今年有人进殿试一事,还不如放她出宫,让兄妹团聚,才更显得天家仁德。” 皇帝就看着楚墨。 楚墨镇定地站着。 皇帝就道:“先前朕有意把朱家那小姑子指给你,你是拒绝的吧?” “朕早就听闻朱家那小姑子那长得貌美,她爹朱定铨是个老狐狸,至少还能在朝堂上再稳个十五年,她家后辈又人才不多,你若是娶了她,一来看着顺眼舒心,二来她爹可以在你继位后扶持你,等你自己的势力平稳的时候,朱定铨也该退了,不会有什么外戚的祸患。” “楚墨,彼时是你不愿的,现在又如何处处要同着那小姑子纠缠不清?上次宫宴,大庭广众之下,你便人人都是不长眼的吗?” 楚墨道:“陛下不也怕她成褒姒妲己,又或者是吕后一流吗?” 皇帝冷哼道:“原来你也知道那小姑子眼界宽,惯的会耍心机,本来朕以为她只是会找些空子,结果竟然也和你在水中做出那等不成体统的事情来,朕也是想不到,你平日自守,遇上了个美貌的,倒也如此荒唐。” 皇帝口中的“空子”就是朱槿挑单轻容题目中的漏洞,仔细一想是有投机取巧的嫌疑的,再然后,就是朱槿和楚墨相互把对方拉到水中。 这可当真触着了皇帝。 年轻家小儿女放肆有的,放肆到这般地步,就实在过分了。 楚墨不想争辩了。 皇帝说朱槿的话基本上是没错的,但一开始那事,确实就是个意外,倒真不是在耍心机,因为楚墨很清楚,彼时的朱槿都不一定能看得上他这个楚王的身份。 皇帝看着眼前的儿子,最终道:“你若是现在又喜欢那个小姑子了,正妃不能,娶了当个侧妃就是了,以后登基,给她封个贵妃,也算是完满。至于单家的那个,你从来就不喜,让她到惠妃宫里去,等到殿试结束,朕看看她那个哥哥如何,若是可以,便打发她出宫去,如何?” 楚墨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娶。” —— 朱槿脑子发沉,昏昏地睡了一觉,醒来便发现了失血的后遗症。 她的手臂仿佛脱力了一般,根本连撑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正在想着到底是自己再努力一把,还是让芸香芸禾进来扶她起来,又或者是静静地在床上多躺一会儿。 朱槿选择最后一个选项,不过躺了片刻,又想起东宫里应该又有事情没处理了,还是决定起身。 然后,她自己床头,站了一个人。 朱槿:“!!!” 她的尖叫声卡在喉咙里,因为楚砀有这样的前科在,猛地一打眼,差点就以为是他,随即,她硬生生地把话转回来了:“楚……楚王殿下,您怎么来了?” 楚墨看着她的胳膊:“本王来关心一下自己宫里的女官,看看有没有收尸的必要。” 天气热,伤口又不能捂着,她的肩膀连着胳膊都暴露在外头,洁白光滑的一片,朱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无所谓道:“殿下要是想看,可以直接一点告诉槿娘的。” 反正她平日里这些地方也就是一片轻纱盖着,最多也就是聊胜于无。 楚墨道:“本王看女官如此生龙活虎,看来单女官下手还不是很狠,如此,就可以减免她的惩处了。” 朱槿顿时头痛欲裂:“殿下,槿娘的头好疼!槿娘会不会明日就和殿下天人永隔了?” 楚墨冷眼看着她半是撒娇卖乖地做戏,然后入戏太深,自己病恹恹地往床上打了个滚,压到了自己受伤的胳膊,发出了一声惨叫。 外头芸禾正在守着,突然听见朱槿的叫声,闻言赶紧要进来,却听里头的朱槿道:“不必进来,我就是做了个噩梦,且让我再歇一会儿。” 芸禾不比芸香那样操心,闻言只道:“那姑娘有事叫我,我便在外头守着。” 朱槿这样一造作,伤口处便重新有些渗血,朱槿后悔得不行,看着楚墨道:“殿下还不走?槿娘要重新包伤口了。” 彼时她被楚墨拒绝,心中当然是羞怒的,但这几天过去,她发现自己重新见着楚墨,还是一下子怦然心动,贼心不死,没办法,就凭他站在她床前,眼眸低垂的姿态,朱槿认出他的一瞬间,就原谅了。 美人总该比旁人多些特权和耐心。 别人对她是这样,她对楚墨也是这样。 正因为如此,她不能在还没把人勾搭到手的时候,让他看见自己那般可怖的伤口,现在肯定会比一开始还吓人。 楚墨道:“娘子自作自受,怎么还叫起疼来?” 朱槿:“……” 不会吧?楚墨当真在这宫里手眼通天了吗? 即使手眼通天,也不至于成了她肚子里的蛔虫,一下子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想清楚了啊。 她自认为自己做事还是找不到什么纰漏的。 朱槿捂着作疼的伤口,道:“槿娘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殿下若是认为槿娘是自作自受,槿娘也不敢说什么,可殿下连叫也不让我叫,这也未免太过分了些。” 因为失血疲倦,她的声音比平日里软了不少,听见她说话,楚墨竟然荒唐地想起了与她靠得极近时,她自喉咙里发出的,不能自抑的细细声响。 但他又很快意识到,眼前的人怕被他指出证据,又怕他在诈他,所以故意在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试图含糊过去,楚墨就道:“以娘子的性子的,若不是自己没做,那必然不会承认,这样的声气,便是承认了。” 朱槿感觉自己在他跟前,有点先前在桓清面前的感觉了。 她不敢对他撒谎。 因为她不知道他知道多少,尤其在他面前,她遇到窘迫事情的概率特别大。 朱槿举起胳膊道:“殿下若觉得槿娘的血是假的,那槿娘也无可申辩了。” 楚墨的手落到了她的肩膀上。 朱槿打了个哆嗦。 这是要轻薄她? 要不是她当真动不了了,朱槿还是有些欢喜的,不过没看出来楚墨是这么着急的人啊。 楚墨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她的想法,凉凉地看了她一眼,把她扶坐了起来。 这是个什么姿势? 楚墨无话可说,只道:“你的药呢?” 朱槿下意识地看他,这不就在跟前吗? 楚墨:“……” 他不说话了。 他找到芸香就搁在桌子上的药粉和纱布,坐在床边,伸手就要去拆朱槿胳膊上的,朱槿一惊,随即躲开了:“殿下这是做什么?” 楚墨看着她。 朱槿可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的伤口,这个又不好看,她自己包扎的时候多见了两眼都觉得皮开肉绽地有点恶心,何况是楚墨? 但她现在是真的没力气,楚墨略一动手握住她的胳膊,她就无论如何就挣脱不开,只能道:“殿下就不怕槿娘叫人吗?” 楚墨一边拆纱布,一边漫不经心道:“娘子可以叫得大声些。” 朱槿:“……” 她不敢。 伤口处有药粉,有血,还有结痂凝固的地方,朱槿自己看一眼都嫌弃得不行,忍不住道:“殿下,你别看了,换药让我的丫头来,不好吗?您何必如何呢?槿娘身份低微,本来就不配。” 说完就想把这伤口盖起来。 楚墨见她是真心不想让自己看见,并非欲拒还迎,忍不住道:“娘子为何这般?” 朱槿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的伤口,都快哭了:“这有什么可看的啊。” 楚墨终于从她一脸的抗拒羞愤中察觉了一些:“娘子这是觉得,本王就只是爱你的颜色,而娘子欲要效仿李夫人,容貌衰弛了,便不欲让人瞧见?” 李夫人在历史上是个曾有“倾国倾城”之名的美人,后来生病,颜色不在,便拒绝让帝王再见自己,怕让他看见不复美貌的容貌。 朱槿的心理是类似的。 她不想让楚墨看见自己不好看的伤口。 朱槿听着他的话,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楚墨不爱她的容貌,难道是看上了她这个“聪明非常”的脑子? 呵呵。 楚墨道:“那是不是本王长得不符合娘子的心意,娘子也会这般对本王?” 第136章 疏漏 这般说起来,可就也没意思了。 朱槿去拉自己的衣袖:“这话可如何讲的?槿娘听不大懂殿下的意思。” 她自然在乎她在楚墨面前的样子,但要是楚墨不好看,她也不会往前凑,不然就以楚墨先前那般得罪她,她怎么可能这么宽容。 楚墨按着她的手,道:“娘子不必如此,反正本王又不娶你。不过伤口包得十分不仔细,用药倒还可以,所以竟是没有看太医吗?” 朱槿听着他说不娶自己的话,一时间不知道什么感觉,她先前想嫁太子来着,后来知道楚墨就是太子以后,再没有动过这个心思,但真他如此明说,还是觉得有些刺激到她了,便道:“殿下何必明知故问,槿娘什么身份,怎么配让人正儿八经地来看?” 这药还是她家中带来的,不然只会更差。 楚墨给她拿了桌上残留的水擦干净伤口,道:“你该亏得是一个没什么经验的太医来瞧,不然就这模样,当真怕别人看不出来你是自己弄的吗?” 朱槿瞬间心虚:“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楚墨点点她伤口处被划破的痕迹:“这个角度虽然是从对面划过来的,但轻重不对,何况一个得了癔症的人要下狠手,是绝不至于这样轻的。” 朱槿道:“殿下这话前后就不对了,既然说我伤口浅了,那伤口轻重就应该很难判断出来,不是吗?至于单女官下狠手,这也非槿娘所知啊。” 楚墨一边把她伤口上的药去了,一边冷笑道:“娘子算无遗策,怎么就不再多想想呢?” 朱槿否认:“槿娘资质驽钝,不敢称什么算无遗策。” 楚墨手上一重,朱槿蹙了眉头,却没有叫唤出来,因为她终于想起了什么,然后就低了头不吭声。 她是真的和楚墨有缘啊。 孽缘。 每次她做了什么事情,都能被他抓到把柄。 她一开始以为楚墨在诈她,实际发现人家并没有在诈她,她的破绽不只在于没处理好伤口——这个东西好起来太快,只要皇帝不是第一时间让太医查看,那她就可以像对着楚墨这样糊弄过去。 楚墨带了点嘲讽的神色:“娘子光想着让自己不出差错,却忘了旁人了?” 朱槿深深地低头。 她想弄疯单轻容还是想了想的事情,但放她一马却是一时兴起,她既然能用言语勾起单轻容那些回忆,自然更能引诱着她在半真半假中伤害她,这些不过是小小的技巧,但是她忘记了一点,癔症中伤人的,伤自己绝对更狠。 单轻容的脚底被她自己弄得都是血,但她的手,她的最应该握住碎片而导致伤痕惨烈的手,朱槿单纯让她握住了,却没有使力气,所以伤害的程度不会很深。 朱槿小声道:“殿下怎么知道的?” 楚墨给她清洗伤口,疼得朱槿脸色都变了:“殿下我这来回折腾了好几次了。” 楚墨道:“你这药虽然可以,但不是用作这个伤口的。” 第137章 变数 朱槿想起自己上次面对林夫人的一跪,彼时她表现得刚烈异常,实际疼得她直打哆嗦,道:“槿娘以前用的也是这个,不过是用在膝盖那里的。” 楚墨随手从袖子里掏了个小瓷瓶出来,一边用细纸把周围的水迹稍微擦干了一些,一边道:“娘子的药虽然药性可以,但是分量太重,太烈,这样的天气里用着,不仅可能会化脓,更可能会留疤。” 朱槿想想上次好的确实不快,但膝盖留疤可能看不出来,手臂的肌肤上留疤也就太不能想象了,登时就吓得不敢动,但见楚墨这样看着,还是觉得不大自在。 楚墨道:“我听那女官讲述事情的时候,便觉得不大对,后来又仔细看了她的手,越发就确定了,不过她自己倒是没发现的样子。” 他在解释她前面的问话,朱槿知道这件事本来是单轻容不占道理,但她这样一算计,还是她居心叵测的成分更多一些,朱槿看着楚墨的眉眼,总觉得比往常要温和了不少,一时胆大,问道:“那殿下打算怎么处置单女官?” 楚墨对上她的眼睛:“我以为娘子不会赶尽杀绝。” 就是会,也不会问出来。 朱槿其实为了自个儿脱身,本来就打算对着这件事不再问的,但不知怎么的,看见楚墨,有些话她就忍不住脱口而出了。 朱槿就又问道:“那殿下打算怎么处置槿娘?” 这话说得小心,但其实她的态度却有些无所谓。 楚墨也看了出来:“娘子这是有恃无恐了?” 朱槿眸光楚楚:“殿下仁厚。” 楚墨能出现在她跟前,现在还在给她上药,便说明此事至少过去了一半,几次三番,朱槿被他抓了个正着,但除了第一次他似乎有宫人处置的意思,后面还不是高高提起,轻轻放下? 弄得朱槿也不太怕他了。 楚墨忽然换了声调:“本宫为东宫主人,如何能看人受屈而不管呢?” 这是太子的调子和语气,朱槿总很难把他和太子对上,此刻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从前没见着面,总以为太子殿下是个虚弱谦和的,没想到竟是这样。” 楚墨道:“怎样?” 朱槿便笑了起来:“也谈不上怎样,只觉怪意外的。” 太子那老好人一样的中庸做派,和楚墨这张脸是对不上的。 朱槿道:“殿下的声音和往常不同,是会变化声线吗?” 楚墨换回了原本的声音道:“嗯。” 随即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她。 朱槿分辨不出其中的意味,也有些莫名,勉强找了话说:“槿娘觉得还是楚王殿下的声音好听。” 这是句真话,楚墨现在的嗓子——如果这是他原本的嗓子,是她所有听过的里头,最最合她心意的那种。 楚墨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随即低头把瓷瓶里的药粉洒到她的伤口上,朱槿没敢对自己特别狠,但也不敢弄得太轻,伤口不深,长度却客观,划拉了半个手臂,真是让她自己也看了嫌弃。 楚墨的药倒上去,果然不比先前的药粉那样又疼又刺激,朱槿瞧着他的脸,便觉得怪心痒的,道:“殿下这是特地来给槿娘送药的么?” 不然好端端的,就是发现她动了手脚,让旁人来就可以了,自己来作甚? 楚墨没说话。 朱槿想起上次,便觉得有些心意难平,他靠得她又近,她半是戏谑靠在他耳边道:“还是来看看别人家的妻子受伤了是个模样?有没有变丑?又或者,”她的眼波晃动,盈盈若水:“殿下这是清醒了,想要补回上次的遗憾?” 自从上次以后,朱槿就再没看见过他,算算日子,作为一个男子,若是没什么宫女妾侍,忍得也差不多了。 楚墨不冷不热道:“娘子如此口若悬河、侃侃而谈,想来对着陛下,也能说出个与那女官相关的一二三事。” 朱槿看着他把她的伤口包扎好,道:“殿下比我那丫头强多了。” 楚墨听她拿他和丫头比,那一点愠怒还没得及表现出来,朱槿就已经主动含住他的唇。 楚墨没拒绝,但也没迎合。 只垂着眼睛,冷冷淡淡的模样。 朱槿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撩拨一样,只放纵着自己,直到心满意足了,才道:“殿下疼我,绝不会忍心看着槿娘陛下面前出丑,何况早跟殿下说了,槿娘不舌灿莲花,当然也不口若悬河,”她别有意味地笑了笑,用手碰了碰唇角:“最多不过弄点水声,还需要借殿下之力,怎么算得上悬河呢?” 楚墨就在离她极近的地方,不言不语。 “旁人家的妻子味道如何?”她对着他耳鬓厮磨,软语道:“殿下知道槿娘并不是什么好人,那就更应该知道槿娘这次是放了单女官一次,惠妃娘娘是怎样对槿娘的,殿下如何不看在眼里?何况单女官就是为了殿下进宫,日日想着殿下,她若一直待在东宫,如何能让槿娘放心?” 楚墨确认了一件事情,对她半真半假的吃醋置若罔闻:“朱槿,你也算是在讨好我?” 朱槿眨眨眼,脸上略微有点红色:“那殿下还想让我做到什么程度?” 方才看她对他做这事时,那样子,分明更像是他被占了便宜。 这样的一个女子,他心里无数次告诉自己,这是不值得的,但每次他看着她,都无法欺骗自己那种强烈到不能忽视的亲近意愿。 或许真的到了年纪,未接触过的美色过于惑人了。 又或许,真的到手了,才能控制住这种冲动? 殿下要我做到什么程度? 他要什么样的程度才能满足呢? 楚墨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正看着他的朱槿忽然一热,有一种强烈危险但被强烈吸引的感觉。 眼前的女子轻轻咬了一下红唇。 他想就这样胁迫着她,告诉她想要他守住她的秘密,是需要代价的,而她对他的作为,是不能只顺着她的喜好的。 但这样的疯狂只闪过了一瞬。 他毕竟自守了太久,太不习惯放纵自己了。 楚墨淡淡道:“我不会娶你,所以不会碰你的。” 朱槿再度被他下了面子,作为一个有着自负资本的美人。 朱槿忽然想起一件事。 当时在第一次宫宴上,卫渺朝她拼命做的那个口型,那略微圆的唇形,彼时她怎么也看不明白,后来她隐约意识到楚墨就是太子,忽然就福至心灵,明白了。 是楚。 楚王的楚。 也是楚墨的楚。 皇帝想让她嫁的人,就是楚墨。 再后来,朱槿知道的就更多了,毕竟身边有芸禾这么个能打听消息的丫头,惠妃养了楚墨几年,单轻容又痴恋楚墨,当然希望针对她一下,让楚墨娶单轻容,而不是她。 她当时的无妄之灾,究其原因,就是因为楚墨。 上次朱槿就想问楚墨来着,但最终却也没能问出口。 此刻她就有些受不了了,忍不住反唇相讥道:“先前陛下有让我嫁给楚王殿下的意愿吧?看来殿下是真的看不上槿娘,才让您如此抗拒,还非得说上一遍又一遍,不过也请殿下放心,槿娘便是做一辈子姑子,也不至于要殿下娶我。” 朱槿越想越觉得愤怒,她纵然是看上了楚墨的人,但楚墨从来也没拒绝啊,一边享受着她的触碰,一边说绝对不会碰她,对了,还不让她和旁人怎样。 如今又是吃干净,抹抹嘴巴,又是清清白白的楚王殿下了。 朱槿下了逐客令:“殿下如此,以后还是不要擅自进槿娘的房间了,不然没的损了殿下英明,请吧。” 楚墨沉默了。 随即真的起身要走。 朱槿见状气急,随手拿起床头方才喝粥的碗,朝着他的背影就砸了过去:“殿下这辈子都不要再接近槿娘了!” 实际她想说这辈子都别想上她的床,不过不想让他坐实了自己浪荡的想法,没说出口。 没砸到他的身上,楚墨背后跟长了眼睛一样,微微一躲避,碗就碎在了他的脚步。 他没回头。 就跟楚砀一样,窗户一开,就再没看见人了。 朱槿的眼神冰凉。 本来一件不算什么的事情,就算楚墨这样说,她又不是因为他三言两语,就觉得自己身为旁人未来妻子应该守身如玉的人,婚前婚后多少男子通房小妾不断,何况婚后还能和离呢,她这点事算个什么? 这只能反应楚墨思想上是个食古不化的老顽固罢了,朱槿觉得他只是这么说说,真到了那个时候,行动上哪里就能拒绝她这么个国色天香的美人? 可事实证明,人家就是拒绝娶她,拒绝和她做到最后一步,甚至如今和她稍微亲近一些,都是拒绝的。 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朱槿当真又羞又怒。 门外的芸禾听着里头的动静,却在外头徘徊着不敢进去,小小声地问道:“姑娘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朱槿余怒未消,没立刻说话。 于是外头芸禾也就不再问了。 自家姑娘进了宫以后,这脾气好像是越来越差了。 但她也没法子,她也不敢问。 很快,朱槿就迎来了新的问题。 卫渺那边传来消息,她爹答应了。 这种为着自家女儿做到这个田地的事情虽然少见,但也不是没有,朱槿相信了,一边通知林家那边的人上主考官的门拜访,另一边想着怎么给卫渺逃过侍寝。 思来想去,冷不防就看见了自己手臂上的伤。 于是,在皇帝明面上让卫渺侍寝的旨意下来之前,卫渺一个脚滑,看荷花落进了池子里,高烧不退,太医院检查后确实如此,内务府向太医院核实了以后,便撤掉了让她侍寝的头牌。 皇帝怎么想的不知道,但确实没说什么,只让她养好身体,几天后另挑了个美貌的妃嫔侍寝。 然后卫渺就来了癸水。 一查验,确实是这个日子,没毛病。 再过了十来天,皇帝又想起来了,这总没有理由了吧?但皇帝这边来了件急事,他一处理,再一反应过来,早就快天亮了,年纪大的人怎么经得住这样的折腾? 人都没见一面,就又送了回去。 然后就传来了卫才人因为一直出意外没能侍寝,被其他妃嫔嘲笑,和人起了矛盾,把人打了,被皇后罚了禁足的消息。 皇帝自然是不管的。 不过这样的消息,却是让皇帝心中有些安稳。 因为卫渺先前有未婚夫,他也是有些担心她不愿侍寝,何况礼部确实重要,所以才一直想让她过来侍奉,但现在看来,也并非如此,何况出了急事,这确实不是她一个深宫妇人可以控制的,可见耍的手段有限。 卫渺有些好奇道:“朱槿,你是怎么就知道陛下那日有急事的?快吓死我了。” 朱槿自然不会说,她从林家那边提前知道,边疆那边出了点叛乱,折子大约两天后到,在稍微一买通内侍,便只会让人觉得卫渺想耍个心思,也不会有什么,继而事情和侍寝撞到一起,皇帝只要不昏庸到极致,总会以事务为主,不会管卫渺。 事情如此便不露痕迹。 边疆这样重要的事情,其实代价不轻,也是林家那边收留的门客,有人来自边疆,听人说了,这才告诉了朱槿,从中运作。 朱槿又长了个心眼,让林复准备一下相关的问题,若是能到皇帝跟前答辩,有所准备,自然比一无所知要好得多。 朱槿对着卫渺道:“这不算什么,也是要多谢你,我家里人去拜见主考官,一切还算顺利。” 卫渺目光躲闪了一下:“是吗?如此就是最好的了。” 朱槿见她神色有异,顿时心中起疑,她是觉得这十万多银子的事情,有人可以为了自己的女儿放弃,而卫渺事先都能知道皇帝想让她嫁给楚墨,她自己提前进宫的事情,可见和家中关系尚可,但她事情写在脸上,也不得不叫她多留了心。 朱槿点头:“不过我家亲戚并非京都人,家里朝中也没有很大的势力,若是主考官另有其他人推荐,说不得可能就被弄了下来,这也怪叫人忧心的。卫渺,我是通过你这边找的,应该不会如此吧?” 卫渺自然知道主考官随时可能换人,但又想着最近已经有了风声的事情,到时候无可对证,也就没她的事情了,不过她对上朱槿的眼睛,就难免心虚了,点头道:“要是不出什么意外,那就不会的。” 朱槿敏感地注意到了她话中的不确定,毕竟是礼部出身的,这措辞怪有意思的,于是拿些俗话来套她:“是吗?说是我家亲戚,其实是我表哥,自幼被父母祖父母鞭策着长大的,对他寄予厚望,我小时候到我外祖父家,那样冷的天气,屋子里连块炭也没烧,说是寒窗苦读,要他的锻炼心志。” 卫渺闻言有些放松,看来他自己也该是个有学问的了:“果然是管教得严。” 朱槿摇头笑道:“管教严是真的,不过管教得不好也是真的,外头天气冷,你猜他怎么着?他把外头的狗招进去,把脚放到狗的肚子上取暖,结果冰到了狗,转头差点咬了他一口。” “这次他能进殿试,完全就是我外祖家坟上青烟,给他运气好的,给他判卷的考官也说了,他就是最后一名录的,不过也到此为止,殿试应该没什么指望。” 朱槿信口胡说,看着卫渺的脸色,道:“这次还是多亏了你。” 卫渺脸色就很不好看了,道:“万一他确实是差,这也就……” 朱槿奇怪道:“也就怎样?我听说,主考官权力极大,他只是混个进士,绝不至于到陛下面前露脸,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卫渺下意识地道:“那万一是出了其他意外呢?” “什么?” 卫渺道:“万一咱们这这科举改革呢?” 说完,空气的氛围就是一变。 卫渺的脸色惨白到了极点。 朱槿觑着她的神色,转头就走。 卫渺伸手拉她——她能不拉她吗?没了朱槿,她怎么知道后面该如何忽悠过皇帝? 卫渺的声音里几乎带了卑微:“朱槿,是我的错,我不该骗你的。” 朱槿回头,冷笑道:“我竟然不知道,您竟然是在我跟前空手套白狼呢。” 卫渺道:“我跟我父亲说了!我父亲就是说,今年仿佛有消息,陛下那边觉得历来考试都能看见人的名字,容易招来徇私舞弊。” 朱槿道:“这怎么能算?” 有科举以来,所有的考试都是这样的,都要找主考官的关系,不过主考官也会卡一个名额,以名门出身的世家为主,另外也会给那些寒门学子一定的机会。 当然,因为历史遗留问题,进士取的,大多还是有身份关系的。 卫渺苦笑道:“这算不算,不是由咱们说的,而是由陛下定的。” 朱槿沉吟,可以想见,这样的举措一出,必然会招来无数的争议,尤其触犯了官僚世家的利益,估计这也是皇帝压到现在的原因,随即她看向卫渺:“这就是你骗我的原因?” 卫渺道:“我父亲那边,今年听闻了风声,已经不怎么敢收钱了,怕是到时候不能给交代,当然也有胆大和不信的,依旧还在弄这个门路。” 这里头多少利益,怎么可能没人掺和。 朱槿没管她这话,冷漠道:“所以今年此事有风险,你父亲拒绝了你,你觉得随时可能发生变故,但也不妨答应了我,反正我表哥那边肯定也在找关系,说不得你就不会被拆穿,再临到殿试的时候,改了规矩,出了什么事情,也就真的与你无关了。” 卫渺没话说了。 因为这就是她的心思。 林复能顺利进到主考官那边,并不是她这边发挥了什么作用,而是林家自己找的关系,碰巧给撞上了。 朱槿觉得自己没告诉卫渺彻底解决的法子,做的真是明智,这年头当真是谁也信不得,便是卫渺这样看上去傲气毒舌的人,也能为了一个未婚夫,干出撒谎诓她的事情。 朱槿淡淡道:“听闻卫才人如今还在被皇后娘娘禁足中,冒昧上门打扰,实在是槿娘做的不对,如此就告辞了。” 卫渺有些慌张道:“你……” 放走了朱槿,她当真要做这个才人? 卫渺拉着她道:“这是我的错,但朱槿你应该知道,这个消息可是比进不进殿试更重要,所以你便是帮了我,也不算很亏。” 亏吗? 论起这个消息的重要性,当然是不亏,但若是论起其他,这可就亏大发了! 朱槿道:“这个消息再重要,但是我问你,这对我有什么用处?我家可没有在礼部任职,此事必然会在朝中震荡,因为最是触犯礼部和其他世家的利益,但如今陛下旨意未下,礼部就是听到了什么风声,难道现在就敢说吗?” “这倒是和我亲戚极为相关,但现在不论他是不是个废材,殿试上都要靠自己,你告不告诉,还有什么用?” 一个无用的消息,就是再重要,那也不是个事儿。 卫渺就有些怨气道:“同样是帮我,周姐姐就是无偿的,也不知道你怎么就这样爱计较,满脑子都是算计。” 朱槿一愣,随即几乎被气笑了:“卫渺,我提前跟你说了,这是一场交易吧?周文帮不帮你,同着我有什么关系?天下人若都是你爹妈,你直接去跟陛下说你不侍寝啊,答应了我的事情,却拿假话来骗我,你父亲礼部出身,教的你便是这样的行径吗?” 卫渺终于无言以对,她想了想道:“那我以后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你便再帮我这一把,如何?” 朱槿不信:“你若是拿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来糊弄我,我在这深宫当中,也是没办法考证的,考证了也不能说你说的就是错的。” 一次欺骗,以后便再难教人信任。 卫渺想到那侍寝,就紧张得不行。 —— 朱槿走出卫渺的宫中,顺手给看着卫渺的宫人多了些银两打发。 这一趟,来得着实不亏。 第138章 风雨 单从这个消息本身来看,对朱槿当然是没有用处的,她也是这么告诉卫渺的,但实际这个消息一转手,当中可以运作的地方就太多了。 礼部的人甘心吗?那些世家名门,想要自家子弟有个正儿八经出身的人会甘心吗? 皇帝这样的作为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到时候这消息真的公布了,说不得会招来什么反噬。 先知道的消息,就是先一步可以布局的利益。 朱槿觉得卫渺她爹能把事情告诉她这么一个三言两语就能说出来的人,着实也是太拎不清了。 —— 永定伯府内。 林复向着朱定铨问道:“姑父以为阿槿的消息可信吗?” 朱定铨道:“后宫与前朝相连相通,陛下早就意识到了如今的科举有不公之处,但一直碍着世家势力,所以引而不发。” 像朱家这样在京都扎根许久的权贵尚且还行,但林家这种地方大族近些年来却越来越感受到权力的削减,不然林复这样的世家子弟也不至于主动走上科举之路。 林复有些叹气道:“如今地方上,百姓越来越依靠于京都下放的官员,世家势力衰落是必然的,家中不过五六年前,除了老夫人,父亲对我考科举都不大赞成,现在也不说什么了。” 朱定铨点头道:“老夫人是远见的。” 林老夫人作为续弦夫人,在林家这么多年,受到广泛的敬重,就连林复这个和她并没有实质血缘关系的孙子都听她的话,和她的深谋远虑不无关系。 林复道:“所以姑父觉得陛下对着科举改制,是必然的事情?” 朱定铨思量了一下,道:“如今陛下早就不是春秋鼎盛之际了,我本以为他会将此事交给以后的太子殿下去做,如今看来,陛下到底还是想给太子殿下把前面的路铺顺了。” 林复就低头道:“那万一就如阿槿所说的那般,这次陛下执意临时改制,这种事情只要有一次,寒门出身的士子就必然知道这样是有利于他们的,人心所归,以后也必会推行下去,”他想象了一下今后的情形,有些凛然:“皇权如此,当真令世家胆寒。” 不难想象世家在知道这个消息以后,那种可能发生的、穷途末路的疯狂劲,他们绝对会试图挑战皇权,到时候会发生什么,就不可预料了。 朱定铨看着他道:“怎么贤侄,好像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清河林家也是豪门大族,察举制于他们有益,而科举制之下他们就受到了损害,而且这利益显然要更加明显地受到损害,林复淡淡道:“前朝一片混乱,地方势力才得以扩大,如今稳定下来,又有科举这个上升途径,众人自然更想着朝廷,而不会想着地方。” 实际地方的颓势还没有特别明显,但有心人已经能看了出来。 人当顺势而为,有些时候,负隅顽抗也是无用的。 朱定铨忍不住对他有些另眼相看,能如此清醒的,朝中官员如今也没有几个:“贤侄纵然是出身大族,但就这份眼界,便是没有这个出身,未来前途也是不可限量的。” 林复笑道:“姑父过誉了,”又想起朱槿,笑道:“我看阿槿的行事,若是个男子,必然比我强得多。” 朱定铨沉默了一下,才道:“她毕竟是个女儿家,不是男儿,不然我何至于还要担心后继无人?” 林复知道朱定铨两个嫡子,一个庶子,个个都未见得有多成材,也算是他的一块心病,当下也就不再提起。 —— 朱槿处理完了事情,闲来无事,便又拿出些东西捣鼓了起来,芸香看了一眼,奇怪道:“先前就见着姑娘弄什么琥珀朱砂,磨成了粉,又不能吃,有什么作用吗?” 朱槿笑道:“如何地不能吃?” 芸香反问道:“能吃?” 朱槿就笑而不语。 芸禾从外头回来道:“姑娘,过不了几日就是殿试了,家中说是收到了姑娘的消息,让姑娘多加留意。夫人让姑娘好生保重自己,殿试以后好像有些宫女要被放出去,夫人说趁着那时候会给姑娘送些东西进来。” 朱槿停了手,问道:“单轻容那边呢?” 芸禾道:“单姑姑今日已经搬到了惠妃娘娘的宫里,听宫中的传言,大约单姑姑的哥哥要是尚可的话,单姑姑就会随着她哥哥一起,不会再待在宫里了。” “倒是可惜了,”朱槿似乎是很遗憾地叹了口气道:“单姑姑既然可能要出宫,那便再烦你走一趟,把这东西亲手交给她。” 芸禾看着她正在研磨的东西,也看不出形状了,好奇道:“这是什么?” 她一天天地往外跑,所以也不曾留意过,朱槿之前是弄过这个的。 朱槿把里头的东西倒到纸上,然后包好了,交付给芸禾道:“这一包是琥珀,这一包是朱砂,另外可以提醒一下单轻容,让她多吃些酸枣仁合欢花什么的,都有宁神静气的作用,我近日也在吃的。” 芸禾撇了撇嘴道:“姑娘真好。” 她们姑娘,狠起来是真的狠,但好起来也是真的好,比如她就觉得单轻容伤了朱槿一事,惩罚得实在是太轻太轻,光把单轻容调离了东宫,说是在惠妃那边禁足几日,实际还不就是轻轻放过,平白委屈了朱槿,朱槿如今却还给她送东西过去,简直是过于心善了。 朱槿把剩下的碎末泡进水里饮下,她是喝不出来这东西到底有什么作用的,但就单轻容的反应来看,却是真的有点效用。 单轻容若是不知道她送药的意图,光以为她是不安好心,那便罢了,若是想明白了,怕不是更要活生生地受上一场气。 可怜。 朱槿对上自家婢女“姑娘真是个好人”的眼神,给了个平和娴静的微笑。 芸香隐约感觉到朱槿送东西不怀好意,但也想不出会有什么毛病,毕竟朱槿也不可能在里头下毒,又看了看时间,道:“姑娘,该是敷药的时候了。” 这些时日过去,朱槿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依旧不敢穿贴身的物品勒着胳膊,袖子都是宽松的,闻言往上一撩,便露出洁白的胳膊,上面的伤口收束结痂,成了细细的一道线,不过没有完全收拢。 芸香笑道:“姑娘这胳膊,许多时日都不曾晒着太阳,倒是越发显得白了。” 朱槿心不在焉的,看向芸香的手里道:“怎么换药了?” 芸香道:“这也是太子殿下那边赏的,奴婢说先前殿下给的药还没有用完,但小太监说,太子殿下说了,姑娘的伤口快好了,便不适合用先前的药,得换一种,奴婢便收下,如今给姑娘拿来涂抹了。” 朱槿“哦”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楚墨从她这边走了以后,倒还是给她送了药过来,朱槿纵然生气,但想着楚墨的药确实比她的好,犯不着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便一直收下在用,没想到楚墨算着日子,还给她换了其他药。 这次的药比先前的要轻透许多,更像是药膏一类的,涂上去清清润润,倒是让朱槿想起了旁的事情来:“芸香,我的茶里什么时候可以加冰啊。” 自从她受伤以来,饮食上头便分外注意,一点冰屑子都没让她瞧见。 芸香无奈道:“姑娘您这伤口还没好完全,奴婢也不敢给您用冰,不过再有两三天,也就好得差不多了吧,而且最近天气并不是很热,奴婢也给您在四个角落处放了些冰的。” 最近到了夏季,多雨,天气反倒没最开始那么热,但朱槿感受热的程度是和常人不一样的,最多没那么闷,但若是屋子不放冰,那晚上还是睡不着。 伤口处涂了药膏以后,渐渐地有些痒,朱槿忍不住伸手去抓挠,但很快又被芸香制止了:“姑娘,听说痒就是快好了,姑娘这般可是容易留疤的。” 朱槿难受得不行,也知道芸香说得有理,转而用手背去蹭,却也不敢下狠劲。 如此煎熬了一段时间,朱槿正感觉越在意,越难受,却见芸禾一脸忿忿地走了进来,她登时猜到了原因,有点想笑。 芸香却不知道,道:“谁又给芸禾气受了?” 芸禾气愤地放下手中两个没送出去的药包,道:“我再不去单姑姑那边了!果真是病得不轻!” 朱槿另外拿了个茶杯,给芸禾到了杯水,芸禾立刻有些惶恐地接了,随即道:“我本来把东西都交给单姑姑了,姑娘吩咐的话也说了,单姑姑也没见着怎么,收下叫我向姑娘道谢,这也算完事了。” 芸香道:“那然后呢?” 朱槿想了想,也给芸香倒了一杯茶,芸香接了,道:“多谢姑娘。” 芸禾喝了一口手上的茶,道:“结果,就在我快回到咱们宫里的时候,有个小宫女匆匆忙忙地赶上我,把这东西又交回我手上,阴阳怪气地说些什么,单姑姑受不住姑娘的好意,还说让姑娘多做好事,以后万一她化作了厉鬼,找上姑娘的门什么的。” 芸禾越说越气,啐了一口道:“她那样子,我也觉得着实配不上姑娘的好意!还姑娘多做好事呢,我当时就告诉她,还是让单姑姑多行善事,不然以后当真变作了厉鬼,魂魄不得安宁,岂不是造了大孽了?别还没找到我家姑娘,就被那捉妖收鬼的,一下子给收拾干净了!” 芸香笑得前仰后合:“芸禾你这张嘴,几时变得这般刁钻了?” 芸禾面有得色:“是跟着那些小宫女太监们听来的,他们别的不说,这背地里损人的本事,可是厉害得很。” 朱槿也笑,随即道:“这毕竟不是什么很大的事情,以后你若是碰着旁人,可不许如此了。” 芸禾有些担心朱槿会说她,可朱槿只叫她对着旁人不要这样,可见觉得对着单轻容,她是没有做错的,登时清脆地应了。 朱槿指着桌上的东西,道:“这东西既然她不要,那就收起来咱们自己用。” 单轻容生气其实一点也不奇怪。 这就是朱槿故意的。 在单轻容因为东宫事务转移而找上朱槿之前,朱槿想弄疯她的念头就已经在转,但又怕到时候无法控制,所以当时朱槿喝的茶里,就已经添了琥珀朱砂一类安神的东西。 朱槿借着单轻容意识昏沉的时候,让她以为自己伤了她,然后用言语让她重新清醒过来,随即兜脸一碗茶泼下,茶水有些就流进了单轻容的口中,又起到了一点点的辅助功效。 她如今特意送了东西过去,又让芸禾说她最近在喝,就是向单轻容挑明,当初的事情就是她特意算计的。 可单轻容又能如何呢? 朱槿嘴角带了一点笑,做出这样的事情对她而言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但有的时候,想着别人因为她而气疯了的模样,也是一件令她愉快的事情。 尤其是在她本来心情就不甚美好的时候,更是一种调剂了。 朱槿眼神忽然一亮。 她似乎又找到了别的乐子。 芸香看着朱槿的神情,忍不住就打了个哆嗦。 芸禾却是对自己姑娘的善良还是深信不疑的,见她不怒反笑,道:“姑娘你可别被气傻了啊,姑娘要是还气不过,我再去找那小宫女说一顿去。” 当然,找单轻容当面骂她这种事情,芸禾还是做不出来的。 朱槿摇头道:“可不是为着这件事,你若是闲着,再去给我找纸笔来。” 她要好好地筹算一番。 三日后,殿试前夕。 早早地,芸香芸禾想着殿试后的情形,讨论起来都有些兴奋,反倒是朱槿有些莫名,道:“你们这是在等着榜下抢亲,抢个状元郎回来吗?也太早了吧。” 芸禾嗔怪道:“姑娘说什么呢?只是听说上榜的新科进士都可能游街,咱们刚好现在又在宫中,到时候必定能一睹风采,又热闹又有趣,岂不是很好玩?” 朱槿摇头道:“我可没什么兴趣,不过到时候你们倒是可以留意一下,看有没有林家表哥。” 新进的进士,尤其是前三甲的状元榜眼探花,那更是被皇帝亲自择录的,近些年有“天子门生”一说,可见其前途光明,更有些人家,会在放榜的时候,来个“榜下抢亲”,直接让这些颇有前途的年轻人娶了自家女儿,归于自家门下。 但朱槿更是十分清楚,就算是状元什么的,出来最开始当官,那最多不过七八品,然后或者在京都,或者去地方,三年五年地磨,磨时间,磨资历,磨能耐,天时地利人和占全了,估计也很难在四十岁之前做到三品以内的官。 所以这种的,自然很难入朱槿的眼。 芸香道:“咱们当然要看有没有表少爷,不过表少爷前几年咱们见着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副勤学苦读的模样了,如今必定文采更甚,一定能考中的。” 朱槿却觉有些不确定,道:“但愿如此吧。” 明日便是殿试,皇帝竟然到现在也不曾公布新规,不仅没让她觉得松口气,反而更加忐忑,总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忽然一阵风起,吹得窗棂嘎吱作响。 芸香瞧着天色道:“姑娘,看样子马上是要下雨了,咱们且赶紧往外头走吧。”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风吹过,天色迅速暗了下来,漫天的乌云昭示着一场大的风雨即将袭来。 朱槿自从重新接手了事务以后,欲要显示自己宽厚,是个和单轻容一点都不一样的人,所以一直也没换办公的地方,单轻容走了以后,这里更是直接成了议事办事的场所,倒是要连累她在自己的住处和这边来回跑着。 碰上了如今将要下雨的天气,这里和她住处可离得不近,就更是麻烦了。 朱槿也不耽搁,立刻走了出去。 多耽误一会儿,她就可能多淋一会儿的雨。 芸禾道:“芸香,咱们的伞呢?” 芸香怪了她一句:“看你这平日一点都不记事情的,不是告诉了你许多次,便在这柜子后头的吗?” 芸禾就撒娇道:“这不是有你吗?我干嘛要事事记着?” 两人笑着从柜子后头拿了两把伞,跟上了朱槿。 但是这雨来得好巧不巧的,却是在刚出门没走几步的时候便下了起来,朱槿不欲回头,让芸香给她打了伞,芸禾在后面自己撑着伞,几人紧赶慢赶地走。 可再走十来步路,雨便下得极大了。 这一下就彻底堵在了路中间。 回头不能,向前也不能。 风刮着雨,身上的衣裳几乎不能避免地被打湿,芸香打着的伞几乎全倾斜到了朱槿这边,朱槿一时间也有些踌躇,没注意到。 后面的芸禾匆匆赶了上来,道:“姑娘,我记得这边有个亭子,咱们要不然去躲躲雨,等雨势稍微小一些的时候再走,如何?” 朱槿点了点头。 芸禾便在前头带路,朱槿和芸香在后面跟着。 雨哗啦啦地打在伞面上,朱槿一昧想着事情,头也没抬。 远处的雨幕中,有人见着了这一景象,忍不住眉头便皱了起来,然后低声吩咐了身边的小太监几句,小太监便也拿着伞,冲进了雨中。 旁边的人见了,便问道:“二哥,这是做什么?” 楚墨看向远处道:“那个丫头为了给她的主子打伞,自己身上却被淋湿透了,我瞧着有些不忍。” 楚砀看了过去,原本没什么反应,却在认出人以后,嘴角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点笑:“是她!” 然后又想起这个姑娘和他二哥相交甚密,不像是没关系的样子,又把那一点喜悦的样子收了起来。 楚墨倒是没注意,他看着雨中小太监跟朱槿说了什么,朱槿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随即抬头,看见了完全偏在自己这边的雨伞,于是从芸香手里接了过来。 然后小太监把伞交给了芸香。 芸香有些犹豫,过了一会儿,还是打起了伞。 小太监又对着朱槿说了什么,朱槿摇了摇头,然后自己打着伞,在雨里头慢慢走着。 楚砀道:“奴婢给主子打伞,不惜让自己淋湿,可见还是个有些忠心的。” 楚墨便转头看他:“五弟不觉得她的主子太过凉薄,对自己的丫头一点都不在意吗?” 楚砀觉得莫名。 丫头宫女,这些人的作用不就是这样吗? 淋些雨算什么,有时候甚至要他们付上性命呢。 若是对奴婢都要小心翼翼地呵护,那干脆别让她们当奴婢了,直接当主子,岂不是更爽快一些? 但他又不确定楚墨的意思,便道:“我看她先前只低着头走路,未必就注意到了,后面不也是自己打伞、没让内侍帮忙吗?可见未必是凉薄,只是可能有时候有些呆罢了。” 楚墨便也不说话了。 因为人已经到了。 芸禾到了亭子外头,却也不立刻进来,而是等着朱槿走到跟前,朱槿先进去了,然后她和芸香才跟着进去。 朱槿把伞交给离得最近的芸禾,芸禾便把伞收了起来,然后朱槿略整理了一下仪容,这才抬头,看着亭子里的两人。 于是楚墨就成功欣赏到她那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大约是想不到,竟然能这样巧。 朱槿慢慢地躬下身子,行礼道:“槿娘见过楚王殿下,雍王殿下,两位殿下万安。” 第139章 世家 朱槿慢慢地躬下身子,行礼道:“槿娘见过楚王殿下,雍王殿下,两位殿下万安。” 楚砀道:“起身吧。” 朱槿眉眼低垂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谢殿下。” 楚砀咳嗽了一声,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旁边的芸香小步上前,把手上的伞呈上:“不知是哪位殿下垂怜,拿了这把伞给芸香,奴婢深感大恩,如今用完了,当完璧归赵,奉还给殿下。” 楚砀看了一眼湿漉漉的她,发梢都在滴水,一时在想,这便是奴婢应尽的本分,她也尽的可以了,一把伞而已,他也需要找个机会开口,当下便道:“送与你,不必还了。” 芸香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楚砀便道:“外头走的时候也未必不在下雨,你不要用吗?” 芸香低了头,道:“多谢殿下。” 楚墨对他这行为,倒也是无可不可的,反正就一把伞,他也不缺一个奴婢的感谢。 倒是朱槿有些发愣,会可怜一个雨中撑伞的奴婢,这确实是桓清做得出来的事情,她看向楚砀的目光就有了不同,到底他还是桓清,只不过她以为的他,和实际的他,未必完全一致罢了。 想起曾经的桓清,再对比一下眼前的楚砀,似是而非地相似,朦朦胧胧地不像,朱槿心中一时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只能无言,转头看着外头的瓢泼大雨。 楚砀欲要找她说话,却又对她和楚墨之间的关系不甚了解。 不过朱槿除了最开始见了楚墨有些诧异之外,其他时候倒是一眼都不曾看他了。 天色昏沉,雨势浩大。 满耳都是喧哗声,朱槿看着天边撕裂出一道银白的闪电,其后那缓慢浩瀚的雷声才滚动着来到耳边,渐渐炸开出让人难以承受的声势,朱槿本就有些走神,此刻被这样一吓,而且能感觉到雷声会越来越大,忍不住就想要躲避一下,却又发现自己无处可躲。 如是这般几次,朱槿觉得自己脑子都有些疼,她试图用自己的手去隔绝雷声,却发现并没有什么用处。 一双手从身后捂住了她的耳朵。 比她的手大了一圈的手。 几乎就在他放上去以后,朱槿就明显感觉声音小了许多。 会做出这样事情的,朱槿不回头就知道是谁,在被雷声惊吓和接受他的行为之间,朱槿几乎没有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反正受惊吓而已,又不会真的聋了,与之比较起来,还是楚墨让她不能忍。 一个几次三番拒绝她的男子,如今又惺惺作态,装着一副对她好的样子来亲近她,真当她朱槿是什么取乐戏耍的玩意儿,由得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朱槿挣脱了他,没回头,在雷声的间隙里低声向后面道:“你可别让我恶心了。” 像谢信那种的,是不加掩饰的轻浮做派的恶心,楚墨这样口头正经,实际又要来占她便宜的,又是另一层的恶心。 后面的人估计是听见了她的话,有些愕然,道:“你……” 这声音却又不是楚墨的声线。 朱槿回头,看见站在她身后的楚砀,和隐约光线中,一眼都没往这边瞧的楚墨。 朱槿:“……” 朱槿一瞬间闭了闭眼睛。 总之就是尴尬,非常尴尬。 她没想到,楚砀竟然也能对她如此温情脉脉的事情,让她错以为是楚墨,但她方才已经把他和桓清联系在了一起,转念一想,却又不意外了,桓清本来就是个不可能冷眼看人难受的人,虽然桓清看上去并不如何亲切。 楚砀放下手,低声道:“冒犯了。” 背后一道闪电,照亮了他有些诧异和失落的容颜,还有那双漂亮到勾人心魄的眼睛。 朱槿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摇头道:“不,不是……” 碎裂轰鸣的雷声又到了耳边,朱槿几乎是瞬间,就埋头到了他的怀中。 楚砀一愣,随即抬起胳膊,慢慢地把手放到她的耳边。 楚砀的怀里是柔软微凉的,他身上穿着的官服方才也被雨淋湿了一点,朱槿无处可靠,只贪恋着这一点凉。 或许是她是本来就畏热的缘故,这样的凉比炎热更加叫她安心。 像春日里微凉的气息,包含着生机的味道,像夏日里湿润的空气,可以一夜好眠的无忧。 雷声隐去,雨哗啦啦地下。 楚砀的手下意识地往上,安抚般地摸了摸朱槿的头顶。 朱槿猝然惊醒,抬头,笑了笑,却是立刻挣脱了他,悄声道:“槿娘失态,让殿下见笑了。” 楚砀有些恋恋不舍的,她在他怀中的时候,总让他觉得像什么小动物一样,敏感柔弱,需要全身心地依靠着他,离了他就不能自主,不过她本来不就是这样的女子吗? 娇气,美丽,连一点风雨雷声都禁受不住。 他喜欢这样被她信赖的样子,尽管先前她对他有些疏远,但下意识地反应却是做不了假的,她毕竟还是想着他。 楚砀觉得心头仿佛涨了些暖意,嘴角扬起了一点,道:“女官客气。” 朱槿回了一礼,没说话,转过身重新看着亭子外头的大雨。 亭子不算很大,站了六七个人以后,就更显得窄小。 楚砀觉得和朱槿间的距离仿佛又被拉进了不少,便开口道:“眼看这雨一时半刻是停不了了,女官打算怎么办?” 朱槿有些犹豫,随即道:“若是到了宵禁的时候,雨还不能停,那自然冒雨也得回去。” 比起淋上一身的雨,在外头待上一夜,还可能被人抓着触犯宫规,还是后者更不能接受一点。 楚砀道:“不若你同着我和二皇兄一起,回二皇兄的寝殿吧。” 朱槿一脸诧异。 就连楚墨也看了过来。 楚砀咳嗽了一声:“我的意思是,二皇兄的寝殿离这里极近,你的住处若是离这里远,那不如去二皇兄那里将就一晚,反正他殿中也有宫女的住处,你本身也是女官,和宫女们一起住一晚,也不会有什么闲话。” 这个建议是可行的。 但要朱槿去楚墨那里住,不如直接回到方才办事的地方,单轻容先前就在那边住着,应该也有宫女,还避免了惹人猜嫌。 而且无论去哪一边,朱槿很不愿意碰别人用过的东西,尤其是被子枕头一类的,不然也不至于在快下雨的时候就急匆匆地要回去了。 朱槿当下一想,道:“多谢殿下的美意,但槿娘看这雨,却觉得下不了多久了,还是再等等吧。” 楚砀这话本来就有试探她和楚墨关系的意思在,闻言也不生气:“那就不勉强女官了。” 雨势真的渐渐小了下来。 朱槿心中一松。 她对楚砀的感觉很奇怪,总是一时间想接触,一时间不想,算来算去,如今还是不多接触得好,就这等雨的时刻,她已经被他时不时看过来的目光弄得不大自在了。 朱槿正欲告辞,冷不防看见楚墨和楚砀差不多的官服,忽然心中一动,问楚砀道:“槿娘到东宫以来,从未见过雍王殿下到访,怎么今日就可巧碰见殿下了?” 楚砀对着她,觉得这个没有不能说的地方,道:“今日我同二皇兄有事商议,所以一路走一路说着,想不到竟然还下了雨,刚好还碰见了你。” “这算是缘分么?”朱槿随意接了一句。 楚砀的眼神却是一下子认真了起来,看着她道:“算。” 朱槿看了一眼楚墨。 除了最开始的时候,他的目光和她对上了一下,此后就像不存在一样,对着她不闻不问,哪怕她此刻和楚砀说着这样的话,他也只是心不在焉地看着亭子上流下来的水。 朱槿看了楚墨,随即又心中恼恨,她说了和楚墨没关系的,结果又想着人家会不会在乎她,可见也是心口不一,怪讨厌的。 朱槿心思拉回来,道:“商议什么事情?”随即又赶紧笑道:“槿娘只是随口一说,殿下莫要怪罪。” 楚砀摇头道:“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明日的殿试,有些流程要商议。” 朱槿就一脸好奇:“殿下也负责科举考试吗?” 楚砀道:“只是有些接触罢了。” “是吗?”朱槿的目光中有些钦佩:“那也很厉害了,槿娘对此一窍不通呢。不过槿娘有个表哥,今年也参加殿试,殿下若是看见了,可要烦请殿下多照拂一下。” 说完还半开玩笑地行了个礼。 楚砀被她看得有些喜悦,但听见她的诉求,却一时间有些踌躇了:“我负责的事情与此并不相关,恐怕帮不了女官什么,”他看向身边的楚墨:“此事应该是二皇兄知道的更多一些。” 朱槿仿佛没听见他后半段话一样,面上有些失落的神情。 楚砀看不得她这样子,安慰她道:“陛下慧眼如炬,你表兄若是有才华,必然不会遗落人才。” 朱槿抬起眼睛,奇怪道:“可如今不都是要先找主考官的门路吗?表兄本来就是外地来的,京都中人又眼界颇高,有些考官便瞧不上其他地方来的,他怕不是会在见到陛下之前就被刷了下去,槿娘替他忧心得很。” 这说的是广泛存在的现实,并不是个例。 楚砀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了,转而有些感慨:“若是科举考试公平了,岂不是就能择贤录用,你表兄也不用担心自己有才华却被京都里的人轻视了?” 朱槿忧心忡忡地:“能吗?” 楚砀有些话几乎脱口而出了,楚墨终于拦住了他:“慎言。” 他这样乍然一开口,朱槿长久不曾听得他讲话,此刻就如被什么挠着耳蜗一样,酥酥痒痒的麻。 果然就是好听。 楚墨一双眼睛看着朱槿,说出来的话却是不客气:“娘子先前说自己不知道科举,本王看娘子知道的却是不少。” 朱槿一边听他讲话,一边回道:“如今宫内宫外都在猜状元郎是谁,说到时候不知道会有多热闹呢,槿娘耳闻了一些,但又怎么敢在两位殿下面前班门弄斧,说自己懂得呢?” 这个解释就圆了回来。 楚砀略略一松。 朱槿果然就是随口说说,不是在诈他。 楚墨淡声道:“娘子说自己表哥是外地的,怕被考官瞧不上,这对他是不公平的,却转头来本王和雍王这里寻求门路,是不是也是不公平?娘子一边诉说不公,一边做着不公的事情,这也不像是君子所为。” 朱槿就不乐意了:“槿娘是女子,可不是君子,何况众人皆是如此行径,考生里多少都是未来栋梁,公子君子?他们都一个个地去找着门路,难道非要槿娘一个女子出头,一尘不染地做什么圣人吗?” 楚砀心中点头,他觉得朱槿没说错什么,众人如此,强求一个女子如此,确实过分。 而朱槿的神情在很大程度上戳中了他,就是他心中贵女娇娘的做派,懂一点点时事,但是不多,大多数情况下举止得体,应对得当,被刺到了却也有些小情趣,小任性,他看着朱槿的神情,当真是可怜可爱极了。 楚墨拱手道:“就不知道娘子表兄是哪家的,需要娘子如此煞费苦心?” 世情大多都是高嫁低娶,楚砀知道朱槿出身永定伯府,那她母亲家的身份,大约是不可能比永定伯高的。 她那个表兄,估计也没什么好身份。 就是不知道朱槿的表情,怎么一下子就变得有些微妙? 她开口道:“林家。” 林家果然也不是什么……林家? 楚砀有些吃惊了:“不知道娘子说的是哪个林家?” 他隐约记得宫里有位嫔妃便是出身林家的,但还不过是那个林家的分支,如今便就封了嫔位,如果是本家出身的,封妃几乎就是起步。 但朱槿口中的林家,和他理解的林家,是同一个吗? 朱槿念头转了转,认真道:“是清河林家。” 地方大族,清河林家。 林家在前朝时是有数的四大世家之一,最显赫的时期,皇室都往林家嫁公主,到了本朝,林家的势力不比先前,但和皇家还是关系密切,林家旁系的女儿嫁到皇宫已经封了丽嫔,而皇帝前段时间指婚,还把一位亲王的女儿指给了林家在京的子弟。 楚砀觉得自己好像想错了。 什么高嫁低娶,朱槿母亲的身份若是从前朝论起来,说不得还能比她爹永定伯更尊贵一些,而主考官再拜高踩低,看不起外地人,也不会不识趣到去刁难清河林家的公子,但楚砀转瞬又想起皇帝即将实行的科举改革,到底现在不是前朝,而是本朝,地方上的势力在一寸寸地被京中蚕食着,以后清河林家也未必算得了什么了。 朱槿已经反问楚墨道:“殿下如此问槿娘,是想要说什么吗?我表哥出身世家,便活该受着这般对待吗?” 楚砀道:“你放心……” 朱槿她表兄看来求的是平等对待的权利,而不是作为大族的特权,这一点无论是主考官,还是皇帝,肯定都会给面子的。 而且世家子弟考科举,还能考到殿试这一步的凤毛麟角,很多还受着九品中正制影响的地方大族,往往宁可让子弟受着祖辈的荫蔽,也不愿意让他们轻易折损身份参加科举,单是这份投诚的心思,就肯定会被皇帝接受。 楚墨再度打断他道:“五弟不必多说,明日便是殿试,到底如何,自然还是要看本人才学和陛下裁断,你我无权做主,也无话可说。” 楚砀觉得自己这个哥哥,当真仿佛比他还要不近情理。 朱槿心中暗恨,要不是楚墨,她现在肯定能把楚砀的话套了个七七八八,但有楚墨在此,也不意味着她什么事情都不能做。 朱槿道:“楚王殿下说得有理,不过槿娘如今也不求两位殿下替表哥怎样了,只单纯感叹一下,听表哥说,科举是个极好的事情,他们地方上仿佛都出现了不少人才,很受到重用,也造福了一方百姓。” 楚砀知道这样的事情推行下去,必然会让众人心中归向朝廷,地方也会有所不满,乍然听见朱槿这样的说法,道:“当真如此吗?” 朱槿笑道:“我骗殿下作甚?有些人的才能虽然不足以进殿试吧,但也过了前面的乡试什么的,有些过了的就会被收到府中做事,果然帮了不少的忙。” “收到府中?” 一个过了朝廷科举考试的人,转而去到地方大族手下做事? 朱槿毫无知觉一般地点了点头:“对啊,不过也不算是府中,就是也在地方上管管一些事情,帮助百姓处理麻烦什么的。” 楚砀忽然就肃了脸色:“那要朝廷命官做什么?” 朱槿被他吓了一跳:“殿下神色怎么这样吓人?” 楚砀缓和了一下,问她道:“世家命人管理,那朝廷官员该何去何从呢?” 朱槿坦然道:“那些通过科举考试的,管理的都是世家土地上的人,大片大片的,都是林家的土地。” 第140章 打赌 林家的土地上,包括租赁土地的农民在内,自然几乎都是林家的人,便是官府也不好私自插手,这样的结果就是官府虚设,几乎无法把手伸到地方的事务上。 当然,近些年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加强,也有意在消除地方上的垄断,但世家拥有土地,还有一部分的民心,这些都并非朝夕之内可以瓦解的,本朝已经努力了近百年,不过估计还得看下一个百年。 朱槿一脸天真:“地方上自己管理好了,不也给朝廷省事了吗?” 当然不是这个道理。 这就是架空朝廷。 楚砀道:“那你表哥家在地方上的影响如何?” 朱槿瞥见楚墨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有些冷,她心中笑了笑,道:“这个槿娘确实不大清楚,不过听说表哥进京来考试,有数千百姓夹道相送。” 如此放肆! 政绩斐然的官员离职的时候,能有百姓相送,往往就是一则传为美谈的佳话,但若是换到了林复身上,就显得很荒唐了,他一个世家子弟,又无官爵在身,光凭着父辈影响,便能获得百姓拥护,这算什么事! 楚砀有些震惊。 他能想象到世家势力庞大,却没想到竟然能大到如此地步,没有朝廷,没有官员,没有皇帝,百姓心中只有一个地方豪族。 朱槿面上微笑着。 这是皇帝和许多官员都心知肚明的事实,若是世家没落,她说的这些话或许能成为皇帝拔掉他们的引线,但现在朝廷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去铲除这些,她这些话他们也就只能听听了。 朱槿往外看了看,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不过雨算是不大了,只有滴滴答答的些许,她向着这两位殿下行礼道:“如今雨已停,槿娘请退。” 朱槿也不让芸香打伞了,自己撑起那把满纸紫藤的油伞,娉娉袅袅地走了出去。 芸香拿起伞,抱在怀中,着重看了一下楚砀,但楚砀在想事情,并没有注意到她,她便略一弯腰,跟着朱槿出去了。 外头确实不大看得见了,朱槿一边往回走,一边笑。 如果她没猜错,楚砀对于世家势力是不大清楚的,估计只有一个很泛泛的概念,比如太祖当年建立大越的时候,得到了地方势力极大的帮助,太祖第二任皇后就是山阳钟家的嫡长女,丧夫后再嫁,直接就嫁了天子。 朱槿的话无疑会给楚砀造成冲击,等到了明天,皇帝到底是能顺顺利利地把自己的决策推行下去,还是会受到礼部和世家的一致抵制呢?楚墨作为太子,这事对他有好处,他必然会站在皇帝一边,那楚砀呢?得知官员在地方被架空就失色的楚砀,又会怎么抉择呢? 朱槿十分期待。 就是不能看见那样的场景,又令她觉得十分遗憾。 心中喜悦,脚步就快了一些。 芸香握着伞柄,低着头走路,忽然被人推了一把,却见是芸禾,她有些茫茫然地看着她。 芸禾一脸焦急道:“芸香,姑娘不见了!” 芸香一愣,随即不敢相信:“这怎么会?姑娘不就走在咱们前面吗?”她往前方一看,前面漆黑的一片,连路都不怎么看得清,何况是人? 芸香皱眉道:“或许是姑娘走得太快,已经走到更前面去了,咱们先快点走,说不得回去了,就能看见姑娘了。” 芸禾也是这样想的,道:“那咱们快点回去吧。” 芸香便收回心思,和芸禾紧赶慢赶地往住所走。 但实际上,她们到了住处,也不会见到朱槿。 朱槿走着走着,不知道是不是乐极生悲,眼前忽然就是一花,然后就失去了活动的能力。 她把芸香芸禾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自己却没办法开口说话,再然后,就是一个嬷嬷的声音:“你们可当心着一些,莫要伤了这姑娘。” 旁边一个离朱槿很近的小太监道:“这姑娘是槿姑姑吧?槿姑姑也算是东宫主事了,咱们直接把她这样弄过来,便是没事吗?” 嬷嬷道:“主子要的,咱们照做就是。” 小太监声音略笑道:“能侍奉主子也算是她的福气了,不过槿姑姑确实美貌,满宫里也找不出比她更好看的,很多太监宫女都在私下里说,单是为着槿姑姑这张脸,被她使唤得就不亏。” 嬷嬷为着他这轻浮话有些恼怒:“呸,你这没根的猴儿也想女人不成?想也就罢了,这可是主子要的,你撒泡尿看看自己配也不配,到时候不是下面一刀,上面来一刀,直接这辈子就了结了。” 小太监道:“别别别,奴才还想着多活两年,跟在主子身边长些体面,找个宫女对食呢。” 嬷嬷道:“那还不快点,手脚放轻点。” 朱槿的意识越来越朦胧,渐渐也听不见两人的话了。 再等她一睁眼,眼前是有些亮的,朱槿原先以为是蜡烛的光,但发现屋子里的东西都笼罩在一片均匀的光线里,窗户缝里也透出明亮,才意识到大约是天亮了。 天亮了? 朱槿脑子里有些混乱。 一切都只是她昨晚做的梦? 但显然又不是。 这屋子里的陈设不是她卧室里的。 朱槿扶了扶额头,回想起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情,她对楚砀说的关于世家的事情,皇帝的科举,楚墨沉默间的冷凝,还有就是突然的昏迷,和昏迷之前两个宫人的对话。 谁是他们的主子? 朱槿看着自己身上完好的衣物,又动了动自己的身子,并没有一点不适,忽然就冷笑起来,既然是在东宫,谁还能是他们的主子? 楚墨手里端了个盘子,走了进来,十分寻常道:“醒了?” 朱槿沉了脸:“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楚墨把盘子放到她跟前,里头是一些衣裳,有些像小太监身上的服饰,不过颜色款式又有差别,他道:“换上。” 朱槿莫名:“干嘛?” 楚墨看了她一眼,拒绝道:“不。” 朱槿后知后觉地想起上次自己找酒醉时楚墨的谈话,脸上一红,嘴上讥讽道:“殿下倒还是想着占旁人妻子的便宜。” 楚墨慢悠悠地道:“你这不是还没嫁人吗?” 朱槿有些不悦了:“你……” 不能什么话都给他说了吧。 楚墨看着她,口上不大正经,神情却不怎么高兴:“昨晚我之所以让你过来,主要是为了两点,其一,是不想让你再找雍王。” 朱槿确实有点想找雍王,再鼓动他一把,煽风点火地让他站在楚墨对面,这是一件多有意思的事情啊,不过狡辩还是要狡辩的:“殿下说什么呢?莫不是吃醋……” 楚墨拒绝听她乱扯:“其二,是要你和本王一起,去看今日的殿试。” 朱槿:“……” 她瞧了瞧盘子里的衣裳,大约懂了这是什么用途,道:“殿下是想拿槿娘祭旗吗?”她比划了一下手势:“就跟临到打仗之前,要杀一些牲畜战俘什么的。” 楚墨盯着她看。 朱槿被他看得有些意动,咳嗽了一声:“殿下……” 楚墨目光里有些玩味:“娘子总是能让本王意外,”不等朱槿再问,他就道:“娘子仿佛什么事情都能提前知道一些。” 朱槿就不冷不淡地:“殿下不也早就猜到槿娘知道什么吗?” 楚墨道:“可本王猜不到,娘子知道多少。” 朱槿就叹气:“槿娘能知道多少呢?”她眨了眨眼:“一个女儿家,又不能像男子一样建功立业,谁能告诉槿娘多少呢?就算知道的,大约也就是旁人遗漏下来的边角,不值当什么。” 楚墨脸上微微有些笑意。 在这不甚明亮的屋子里,看得朱槿目不转睛的,恨不得去点根蜡烛。 楚墨的目光落到她身上:“若是一切都顺利,那就尚好,若是不好,本王可以考虑娘子的提议。” 他道:“娘子隔岸观火,看热闹不嫌事大,本王总要让娘子身临其境一把。” 朱槿:“……” 她真的真的就是想怂恿楚砀一下,而且不管她做不做什么,礼部肯定会联合世家,来一波小小的反噬,便是杀了她,又能顶什么事哦。 朱槿想了想,一边去解身上的衣裳,一边道:“槿娘同殿下打赌,如何?” 楚墨看着她的动作,脸色都没变一下:“什么?” 朱槿看着自己身上,有些抱怨道:“昨日槿娘被雨淋了,殿下要强行把槿娘带来此处就算了,衣裳也不给槿娘换。” 衣服从她的身上褪下。 只着了一层里衣。 是有些眼熟的。 是圆满鼓胀的。 朱槿去套楚墨给她准备的衣裳,看见楚墨正看着她,便道:“殿下这般瞧着,可是在占旁人未来妻子的便宜。” 她被他刺激到了,那就挑着时候都要刺激一下他。 既然她现在还不是旁人妻子,那以后总是的吧? 楚墨终于不吭声了,然后转身离去。 朱槿摇摇头,冷哼了一声。 她就看他能装到几时,装到她出宫出嫁,她就敬他是个君子,不然……呵呵。 门再度被打开。 楚墨去而复返。 他把一根长长的带子,丢到了朱槿的面前。 朱槿瞪着他平静的面容。 半晌,朱槿泄气了,她自认自己算是心黑脸厚的了,但在楚墨面前,那是真的比不过比不过! 朱槿撩了一把头发,镜子面前感觉自己便是扮个小太监小侍从什么的,那也是丽质天生难自弃,容貌俊俏非常,她一边遵从楚墨的话,给自己画得平常一些,一边从镜子里看楚墨,道:“槿娘想和殿下打赌。” 淡黄色的粉均匀地从肤色上扑开,让她皎白的肤色一下子就黯淡了下来,随即就是杂乱的、耷拉下来的眉毛,浅浅的黑色晕染在眼下,失了精气神一样的憔悴,再然后就是过分显高的鼻子,似乎有些刻薄,最后唇上点一些浅粉,嘴唇就显得薄而略长。 一个有些阴柔气的侍从。 朱槿看着那小侍从在镜子里笑得像个狐狸,道:“就拿槿娘自己打赌,赌殿下今日心想事成,如何?” 楚墨从她身后过来,拿了粉,执着她的手,把粉抹到她的手上,眉眼认真。 第141章 着相 朱槿看着自己的手也变作淡黄色,有些嫌弃,也有些佩服:“殿下心细,槿娘不及。” 楚墨捧起她的脸,朱槿又想起她的脖子没涂,心中稍微挣扎了一下,到底是矜持疏远点还是让自己开心一把。 没等她想出个结果,楚墨就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了手,只在她的脖颈处点了点:“娘子此处也忘了。” 朱槿怀疑他是故意的。 她伸出手,指尖点了些粉,微微抬起头,把粉沿着下巴滑到脖子,然后手指并拢,往旁边抹开。 纤细而长的脖子暴露在楚墨眼前,她眉眼从这个角度看是傲慢俯视的姿态,一种极度的脆弱和极度的高傲糅合在一起,是故意的矫揉造作,也是让人心神动摇的媚色。 脱离了表象的媚。 骨子里散发的色。 但对她而言,这种小小的诱惑不过是信手拈来,拿来逗弄他的。 他是不是故意的她不知道,她知道她是故意的。 楚墨把她的种种情态看在眼中,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朱槿对此毫不意外,楚墨要不是这样,她也不会对他保持这样长久的兴趣,更不会现在还没把他弄到手。 她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楚墨丢给她的布条起了作用,让她身形平坦端正,十分像个男子,就是不知道是从何处搞来的,要是他的某个红颜知己或者暖床丫头的,那朱槿就未免觉得自己太亏了,没道理旁人可以她不行。 啧。 马上出门,朱槿也有些好奇科举到底是个什么场面,正要出去,却听楚墨道:“娘子以为,本王今日一定能得偿所愿?” 朱槿笑道:“槿娘都拿自己打赌了,殿下还不信么?” 楚墨的眼神似乎能看透她的瞳孔,道:“如此便借娘子吉言了。” 说罢出门而去。 朱槿跟在他身后,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光是她提了赌注,但楚墨自己却不曾拿什么来赌,亏是真的亏。 外头天光亮起,朱槿看着楚墨的背影,这才发现他穿的和平常有些不同,仿佛身上的衣料花纹都比寻常更精致一些。 一步一步,朱槿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身上那如云般缥缈的气质消散,仿佛从雪山上走了下来,落入了世俗,变成了一种平易近人、略带贵气的骄矜淡漠。 他是和煦的,因为脾性好。 他是尊贵的,因为他是太子。 朱槿先前觉得自己改换容貌的手法甚好,至少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一瞬间都是陌生的,但及至见了楚墨,她才发现自己真的是差得太远。 她没见着楚墨动任何妆容,但光看背影,立刻就变成了两个人。 朱槿忍不住在他身后唤道:“太子殿下?” 楚墨回头,他的目光温和而带着笑意,却有种深不见底的深沉,嘴角是一个微微扬起的弧度,仿佛因为长年生病而有一些疲惫地向下,倦怠虚弱,被捆绑在红尘里、看破世间虚幻却无力挣扎的病弱太子。 朱槿眉梢一挑,随即收敛了眉目,压低了声线道:“今日风大,请太子殿下保重自己。” 楚墨看了看周围,连树上叶子都不怎么动的清晨,言语温和,是太子的声音:“早晨露水重,也请中贵人保重自己。” 中贵人是前朝对太监比较尊重一点的称呼,但用来叫朱槿,显然有些讽刺她阴柔的妆扮,朱槿顿时不说话了。 比嘴皮子都比不过人家。 不过楚墨显然也不可能就顶着这张脸,堂而皇之地告诉众人,太子就是和楚王长一个样子的,他进了个房间,让朱槿在外头等了片刻,出来便真的和先前找不出什么相似的地方了。 朱槿瞧着他,忽然便笑了。 她顶着现在这张脸,便是笑起来也莫名有些刻薄气。 楚墨道:“金公公笑什么?” 金、公、公。 朱槿低声道:“殿下不会真让奴才当公公吧?” 楚墨道:“公公不是吗?” 朱槿赶紧正色道:“奴才是在想着,咱们陛下一双龙睛凤瞳迥异于人,却把这个都遗传给了皇子们。” 楚墨看了她半晌,才道:“只有两个。” 一个他,一个楚砀。 朱槿道:“奴才知道的。” 只是明面上的身份,这眼睛相似的也未免太多了。 楚墨见她神色如常,道:“走吧,金侍从。” 朱槿接受了这个称呼。 侍从还是比公公要好一些的。 当然,她从头到尾也没再提楚砀一句,从昨天楚砀到底在东宫待了多久,和楚墨谈了些什么,到今天楚砀有没有走,他是个什么想法,她都没有再问楚墨一句。 —— 这是朱槿第一次见着殿试的场景。 她冷不防想起一句词曲——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本朝女子是走出闺阁的,但因为林夫人的管束加上朱槿本身就不大喜欢读书,所以一直也不曾来看过殿试场景,及至今日见了,才发现自己错过了多少。 这些都是通过了会试的贡士,年纪不一,但能走到这一步的,都堪称是人中翘楚,才华、关系、运气,每一点几乎都必不可少,少了的每一点都需要其他方面用极大的优势才能弥补。 熙熙攘攘,意气风发。 这大约就是很多人,一辈子最靠近皇帝和权力的时刻。 昨天一场大雨,今日云收雨霁,皇宫大殿经过雨水的冲刷和阳光的照耀,散发出辉煌富丽而又庄严肃穆的光彩。 士子云集。 他们靠近了,就更看出有些人衣衫简陋,行囊寒碜,有些人锦衣华服,俊采非常。 朱槿是不能把自己代入这些寒门士子的,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能和世家子弟平等相争的机会。 不过这“平等”也只能是相对而言。 本朝实行科举以来,殿试三年一次,也有十几次了,二三甲的进士不知道,但一甲的三位,状元,榜眼,探花,除了一位寒门出身的子弟得了探花以外,其他没有一位不是贵族出身的,当然,这位穷探花也很快被一个三品官招了女婿。 楚墨望着人群道:“你可知道如今一甲为何几乎没有寒门士子?” 朱槿道:“奴才不敢放肆。” 楚墨也没想让她回答,他的目光有些久远:“当年废除九品中正制和察举制,就已经触动了地方世家,前代皇帝为了不再刺激世家贵族,大多都不会再让寒门子弟上升,总以为他们中了进士就可以了,总有任用的时候,何必一定要让他们位列一甲呢?” 朱槿静静地听着。 楚墨看向她,目光平静,一时间让朱槿分不清这是属于楚王的,还是太子的。 “但,这是不合理的。” 第142章 变故 这对皇权来说,当然是不合理的,皇帝九五至尊,但前代世家权势最大的时候,连皇权都要仰其鼻息,相当于被架空的工具人。 而现今虽然不比前代了,但明知道科举不甚合理,用人也不敢给太高的名次,改革起来也要小心翼翼。 皇帝和楚墨肯定觉得不合理不开心。 朱槿不说话。 楚墨道:“你以为呢?” 朱槿看着他,一笑道:“奴才不管说什么,殿下听着可能都不是那么入耳,所以奴才只要听着殿下的话就好,不需要我以为什么。” 她家和皇家之间是君臣关系,还是有可能达成利益一致的友好关系,但无可否认她也必然要和林家保持比较良好的关系,所以两边有冲突,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说话。 也轮不到她说话。 楚墨的目光重又落到这些士子的身上,道:“听说你清河林家的表哥,今日也来参加殿试?” 朱槿“嗯”了一声,随即目光转了一圈,也没找到林复——没办法,各地前来参加的殿试的人实在太多了,她忽然又想起芸香芸禾说要随后看状元郎的话,道:“殿下让人把我弄过来睡了一夜,但我那两个婢女却未必知道,可不是要十分着急?” 有人已经认出了太子的服饰,正要过来混个脸熟,冷不防听见朱槿前面半段话,顿时感到了十分尴尬。 太子难道还有什么断袖分桃的癖好吗? 楚墨以目示意周围的侍从拦一下周围可能过来的人,道:“方才本宫已经让人告诉了你的婢女,你不必担心了。” 朱槿抓住了关键点:“方才?” 楚墨咳嗽了一声,指指一侧过来的皇帝内侍,道:“看,马上就要发生变革了。” 一场可能要记录进史册的事件就在朱槿眼前铺陈了开来,朱槿也有些忐忑好奇,也就不去计较楚墨这点小小的事情了,她下意识地问道:“殿下,这里有多少士子?” 进士统共取那么些人,她以为一开始的人也不会太多,但就眼前所见,光是这络绎不绝、熙熙攘攘的人群,除开用来维持场面的官员侍从,便已经有超过千人的感觉。 楚墨道:“这是初试,要删选一遍,才能进复试,至于初试士子的人数,”他吐露出一个数字:“今年是一万四千五百三十六人。” 朱槿:“!” 这么多的吗! 楚墨神色却很淡然平静:“虽然说考进士,但实际开设的科目包括明经、俊士、进士、明法、明字、明算,一史、三史、开元礼等等,其中以明经和进士两科考的人数最多,初试的考核设在这通明殿,通常要经过好几天。” 朱槿看着这底下年岁不一,身份不一的士子,还数量庞大,心中震撼,感叹道:“前面曾有帝王说,科举是‘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如此看来,果然不假。” 能有了这样正当合理上升途径,虽然艰难了一些,但大多数人肯定是愿意安稳一些,得到朝廷任用,而不是想着在地方上,受着地方士族的差遣。 毕竟显出颓势的地方和如今强盛集权的朝廷实在已经不能相比了。 朱槿忽然知道了皇帝有底气进行改革的原因。 这么多人已经是筛选出的结果了,可以想象往下过滤了多少人,越是难得,越是可以想见,科举到底收拢了多少人才,而这些人未来会在朝廷,在地方,在最底层的地方生根发芽,往中间汇成一股强大的向心力。 楚墨道:“复试过后,还得看具体的情况,今年的人数比往年少了一些,制度也有所变化,所以取的人数可能还少一些,进士科今年大概六七十人的样子。” 朱槿想到,林复若当真能进了殿试复试,得了个进士出身,也算是个人才了。 心里这样想着,她也这样说出来了。 楚墨斜睨着她,这样的情态出现在太子这样温和的面容上,有些违和,也有些勾人,他道:“进士虽然就六七十个人,但林家嫡子的身份,也称得上是万中无一。” 朱槿一想,也有道理,进士中的人少,但这天生的出身,也是旁人求不来的,就跟楚墨一样,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太子,不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吗? 她想起一首诗,便念道:“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楚墨便笑道:“你也知道,因为这些世家子弟,才导致‘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若是像林复这样自己还有些上进心的就罢了,但实际很多官宦世家的子弟,都像谢信那样,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全靠着家中的关系,但以后说不定还是比那些寒窗苦读的士子们,活得轻松自在得多。 朱槿无奈道:“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奴才大胆说一句,这种事情只能减少,但却是不能杜绝的。” 不管是上面还是下头的人怎样奋斗,算起来总归不是为了自己,就是为了子孙后代,让人不给自己的后辈提供方便,这是违反常理,灭绝本性的,若是真有这样有手腕还能大公无私的人,几朝几代出了一个,都是要被裱起来赞扬的。 楚墨若有所思:“先前总是听你一口一个‘槿娘’地自称,却始终没听你说过一句‘奴婢‘,如今换了个身份,这‘奴才’两个字倒还是叫得顺口。” 朱槿干干地笑。 她自己都没怎么发觉,本质上这个金公公还是金侍从都不可能是她,所以她能把“奴才”两个字说出口,但若是她原来的身份,女官就是奴婢,她却无法拿来自称,因为她打心底里还是不愿意给人作奴婢的。 日头升了上来,初试的点名环节却还没有结束,这肯定是要分科考试的,点名结束以后就是散卷考试了。 朱槿又瞧见了高公公。 这个皇帝身边的老人,显然在宫里拥有非同一般的地位,他站在高处,提一口气,声音洪亮,穿越这数千人,清清楚楚地落到每个人的耳边:“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前朝有科举之例,本朝沿袭而扩展之,太祖立科举之制,明宗设明经进士科,而德宗承之,以为社稷之法……” 这是把科举在本朝的发展念了一遍,底下的士子在如此时刻,虽然不知道莫名其妙地怎么多出了这个环节,但还是屏息听着,只有为数不多听到一些消息的,脸上的表情格外凝重。 高公公的声音还在继续:“陛下承天景命,祖宗之法固当效之,然,官员卖爵受贿于外,欺上罔下于内,自来有之,诚可以为鉴,当改科举之法,为天下士子计。” 朱槿听着这足以成为科举制史上重大变革的话缓缓念了出来,一时间觉得心中动荡,一时间又觉得十分平常。 这是重要的,因为从此以后,科举就变化了。 但这又是并不让人意外的,因为这个的改变实在是一件十分必然的事情,改革发生得实在自然,历史的车轮滚动,怎么会让人质疑它的前行呢? 当然,这是对身处局外的朱槿而言,当她真的随着楚墨见着了这各色的士子,已经完全对这话不意外了。 但是对场中等待考试的人来说,这无疑就是天翻地覆的变动。 糊名! 这两个字从大太监的嘴里念出来,一些人都在发抖。 这意味着就算是找好关系的考官,也再看不到他们的名字,无法为他们作弊! 考生里头不乏一些人是一路作弊上来的,可以替考,可以代写,但这些手段确实是违反规定的,等到了殿试,大家都松了口气,心知肚明找主考官的关系没有任何问题,辛辛苦苦,花了无数的银子人情,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一些人愤怒,一些人喜悦,但更多的人,是不知所措。 他们被消息砸晕了。 需要重新盘算考量一下自己的能力和利益。 考量完了,当然就是骚动。 朱槿看着不安躁动的人群,用满怀忧虑的口气道:“殿下,这不会出什么事吧?” 上万的考生,宫中侍卫几班一轮换,寻常当值的估计也没有这么多,要是发生了点什么意外……朱槿目光溜过眼前的楚墨,他脸色如常,不喜不怒,只装着虚弱了模样,把手放在唇边,咳嗽了两声。 高公公的话念到了最后,拉了一个长腔:“钦此。” 底下微妙地寂静了一瞬间。 便连先前的窃窃私语也消失了一下子。 高公公的话念完了,他们需要给个反应,或者把这个旨意当成通知接受了,或者再试图小小地反抗一下,看有没有改变的余地,又或者觉得自己得了好处,感激称赞一下皇帝圣明。 一个士子越众而出,声音清朗道:“中贵人,在下有疑问,想请中贵人解答。” 第143章 游说 高公公瞧着他道:“请讲。” 他道:“此事关系重大,但不知为何现在才通知我等?” 高公公不动声色:“这是陛下的旨意,吾等只是传达。” 他的脸色就不大好看:“如此仓促……”当然他不敢说皇帝的做法不对,转而道:“中贵人,此事难道不需要商议一下吗?” 高公公皮笑肉不笑地:“这就是陛下和众大臣商议之后的结果。” 朱槿看着那人的方向,随即道:“殿下认出来了吗?” 楚墨看了一眼,道:“说话人身旁的,可是和你有矛盾的那个女官的哥哥?” 朱槿道:“我瞧着他身后的那人,和单女官仿佛有些相像。” 单轻容姿色平平,而那人的鼻子和嘴巴和单轻容有五六分像,能看出是有点血缘关系的。 楚墨看着场间有人在质疑,也没有什么出头的意向,只道:“众人的目光都放在说话之人的身上,你怎么就瞧着他身边人了?” 朱槿笑道:“殿下不也是注意到了吗?” 这人越众而出,但实际这种事情是十分吃力不讨好的,除非特别想要展示自己,或者作为众人领袖表达意见,不然当这个出头鸟,就是傻子才会做的事情。 如果这只鸟就是个呆子,那自然要对他后面的人多关注一些。 朱槿和楚墨对视一眼,觉得对方都心知肚明,不需要解释。 过了一会儿,朱槿见着那人还在和高公公纠缠不清,有些不耐了:“这人能被推出来,想来也是要有些口才的,怎么还要瞧着身后的单女官哥哥?还把话翻来覆去的说?” 本来两个人就已经能被看出是一伙的,结果还要做得如此明显,话还如此不利索,真是让她看着都着急。 楚墨神色不见放松,道:“他毕竟不敢说陛下的旨意不对,但又不甘心,所以只能这般把话说来说去,说不到重点上。” 朱槿瞧着他的脸色,躬身道:“奴才有事,先告退一下。” 楚墨微微一点头,朱槿便退了下去。 朱槿和楚墨是站在殿上的,底下是众人,不过这里遮挡了个屏风,看得见底下动静,这里却看不见楚墨的位置。 朱槿走了几步路,回头见楚墨身边已经有人凑上去讲话了,这才匆匆走进人群里,走进去才发现这里的人实在比看上去的还要多,有些聚集在一起,悄声地讨论什么,而更多的,是事不关己地站在一边,冷眼看着。 文人真是最容易结党,又特别容易相轻的品种。 朱槿穿梭其间,她穿着侍从的衣裳,可也和内侍的有些仿佛,旁边有人多看了她一眼,不过也没太在意。 谁能甘心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呢? 上头和高公公说话的,抛开那个脑子不大好的呆鸟兄,已经有人直接点了出来:“这便是陛下的旨意,但对吾等也实在不公,想请陛下做出说明。” 高公公的脸色顿时难看极了:“放肆!” 朱槿急匆匆地找着人,她明明在上面看见了林复,为何下来就找不着了呢? 身后有人轻轻拉了她一下,朱槿回头,却正是林复。 林复看着她,有些犹疑和打量:“我瞧着中贵人,仿佛有些眼熟。” “我是侍从可不是内侍!”朱槿低声道,有些恶狠狠地。 不过她这样一开口,林复已经听出了她的嗓音,意外并着惊喜:“阿槿?!你怎么在此处?” 朱槿指指高公公那边,道:“这事表哥应该有些心理准备,却不知道想要如何?” 林复温和的表情里就透出了些冷淡:“殿下旨意如此,自然应当遵从。” 朱槿轻声道:“阿槿却以为,此事并不该如此。” 林复的眉头就有些皱了起来,随即解释道:“来这里考试和即将考试的人数破万,但取的进士加起来最多三百人,能有关系走门路的,最多不会超过五百人,那五百人去对上一万人,这怎么可能阻止陛下?” 朱槿唇畔露出一丝笑意:“我不是这个意思。” 林复不懂她的意思:“我最多不去反对陛下,若是此刻出去支持,怕是世家要容不得我了。” 如今世家势力可也没衰减到任由皇权拿捏的地步,他若是出言支持,怕不是要被其他世家一致看成皇帝走狗,他以后有极大可能继承林家,怎么能此刻就让自己走到世家的对立面去呢? 一边参加科举,对皇帝隐约示弱示好,另一边对着皇帝的改革并不支持,这就是他想秉持的中庸之道。 第144章 不愿 朱槿本来也想把这水搅浑一些,但看了眼前的士子,她已经改变了主意,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把中央集权看得这样明白,这种趋势是不可改变的,既然不能改变,那自然尽可能地从中捞好处。 林复却不以为然,他见身边没什么人注意,这才低声道:“阿槿你没有见过世家的势力,林家或许不怎么样,因为靠京都太近,所以受到的影响最大,但其他地方的士族,可不是这样的。” 朱槿看着高公公那边的情况,有些着急,道:“阿槿见识浅薄,或许无缘得见世家势力最盛的时候,但科举已经这样实施下来,往事早就不可追溯,表哥若不抓着此刻的机会,以后可就未必有林家立足的地方了。” 未来若是本朝走到了末期,或许地方势力又会开始割据,就像朱槿看见书上所写的前朝一样,但现在本朝明显还处于上升繁盛的阶段,世家未必会消亡,但必定要被皇权压制住的。 林复很纠结。 朱槿看着林复的脸色,忽然就懂了。 林复不会听她的。 或许是对世家太自信,或许虽然明白,但他的身份还是做不了这样的事情。 现在不肯做,权衡之后也不会愿意。 总之她在白费口舌。 那边高公公那边已经有些撑不住了,因为那些出身高一些的士子,已经自发聚集在起来,对此表达反对意见了,甚至有人说出了“如果非要如此,就拒绝考试”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此举冒犯了朝廷中一些人和世家的共同利益,而这二者还有相当一部分是重叠的。 “既然不想考,那就不要考了。” 一个声音响起。 正在和高公公理论的士子,顿时看了过去。 朱槿把声线压沉了,淡然道:“此为朝廷的科举选拔,规矩如何,自然是由陛下和众位官员商议,陛下旨意已下,众位可以发表自己的看法,但却不可改变,事实既定,众位若是不满,大可以不参加。” 那些和高公公说话的士子顿时一静。 他们欲要拿自己背后的身份要挟皇帝,同时也在担心着可能受到皇帝的反制。 此话一出,他们心底下意识地就是一慌,随即有人注意到她身上的服饰,顿时冷静了下来,冷笑道:“你也是宫里内侍?既为内侍,还是安分一些,守在后宫伺候人才是你作奴才的本分,吾等面前,岂有你说话的道理?还是你能如这位中贵人一般,代表陛下的意思?” 听了这人前面的话,高公公的脸色便更加难看了,纵然后面补救了一些,话里话外本质还是看不起内侍的。 不过,高公公的目光落到朱槿身上,眉头顿时也打了个结。 朱槿被错认惯了,索性直接提高了音调道:“既然众位都已经知道,高公公传达的是陛下的意思,那还在此纠缠,莫不是想抗旨不成?” 那人手抱成拳,往上一举,道:“陛下设立御史台,监察百官,目的就是在于虚心纳谏,御史更是直接可以指出陛下行为的不当之处,吾等不才,但也可称得上以后能为陛下效力,如今陛下在考试之前才突然颁布这样的指令,可见匆忙,我等合理表达反对,又有何不可?” 他这话说得大义凛然,可比前头的那位要聪明多了。 他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到朱槿身上,轻蔑十分:“中贵人身姿楚楚,腰肢一束,还是回宫里侍奉,更是归处。” 第145章 公平 那人直接道:“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朱槿看着他,忽然就笑了。 那人本来就有意揪着朱槿的身份折辱她,此刻见她不怒反笑,他却是忍不住有些怒了:“公公这是什么意思?” 他连中贵人都不喊了。 朱槿的笑意敛在嘴角,有些冰冷:“我笑士子该是饱读诗书的,怎么连话都听不懂?” 他脸色就变了。 朱槿一边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至于太女性化,一边尽可能地大声道:“陛下旨意昭彰,谁告诉你可以改变的?”她望向周围聚集在此处的人,个个衣容华贵,可见都是会被侵损利益的,道:“陛下只是说糊名而已,哪里就不对了?阁下若不是废物草包,肚中空空,觉得自己肯定过不了进士科考试,专门想去走后门,不然何至于就如此跳脚了?” 这是实话,但听起来就格外扎心了。 尤其扎了这一圈人的心。 他们对着朱槿怒目而视。 已经有人小声道:“一个阉人,哪里来这样多的话?真是不看自己。” 更有人劝和朱槿说话的那人道:“罢了,你跟这种人说话,倒是也不嫌脏污。” 忽然高公公声调拔高了,道:“太子殿下驾到。” 后面的侍从移开遮挡的屏风,楚墨便从里头走了出来。 满殿的学子侍从一惊,随即齐齐地跪了下来:“拜见太子殿下。” 楚墨宁静淡然的声音响起:“起身吧。” 朱槿从中听出了点他作楚王时候的感觉,有点唬人。 他的目光在朱槿身边这一圈世家子弟的身上滑过,道:“这是本宫宫里的人。” 这是他开口的第一句。 这些士子有些惶恐。 不知道楚墨这是要给朱槿出头的意思,还是想借机敲打他们的意思。 楚墨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道:“方才的话,本宫已经听到了,不过这道旨意并非陛下匆忙下的,而是与众大臣商议过后,深思熟虑过后下的。” 和朱槿说话的人顿时有点不情愿地跪了下来:“臣惶恐。” 楚墨没有管他,他望向殿中其他人,这些人大多都没有那样显赫的家世,但同样也非真的赤贫的平民,他们处于社会中的底层偏上一点点,大约就是能吃饱饭的水平,而这样的人,在如今的大越,才是越来越占据主要地位的大多数。 他们想要通过科举往上,但同时也不得不正视自己出身一般,很多时候无从钻营的事实。 楚墨道:“方才陛下的旨意里,从太祖确立科举开始说起,但众位也应该知道,太祖之前,九品中正制度之下,寒门子弟才是真正不可能获得出头的机会。” 九品中正,其实就是把人才划分成上品中品下品,世家把持之下,普通人根本得不到上升的途径。 殿中大多数人都清楚这一点。 但很多时候,往往是因为他们已经享受到了科举的好处,有一部分人便懒怠再进一步,便是意识到到皇帝的改革是对他们有好处的,但也不敢开口。 这些世家子弟如此叫嚣,满场士子千人,无人敢发声辩驳。 “陛下实施糊名之法,本意在于促进科举公正,给众位一个更加公平的机会,不管其中一部分的人接受与否……”楚墨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想了想,道:“都要接受的。” 第146章 下跪 朱槿听着这话,有些发笑。 但这只是一个念头,楚墨的话一落地,她就跪得十分利索,高呼道:“陛下圣明!殿下仁德!” 要不是她被错认成了内侍,此刻说这话,该是更有说服力一些,但也没法子,她总得给楚墨撑个场子。 路已经给这些人铺到了这样的地步,若是其他士子还一点不敢表态,这也未必太过废物了。 场面上略一安静过后,朱槿身边跪下了一个人,她余光一扫,是林复。 林复沉声道:“陛下圣明!殿下仁德!” 这仿佛触发了什么,终于有人成片地跪了下去。 一旁侍候的侍从跪了。 那些世家子弟,终于在触着楚墨淡然面容的时候,跪了。 太子这个名号在他们印象中,大多时候都是虚弱无为的代名词,皇帝借着他体虚的名义,也没有让他过多地涉及朝政,所以很多人都觉得,要不是皇帝坚持前朝制度,立嫡立长,太子占了这个出身的便宜,不然是不大可能坐上这个位置的。 及至见了人,太子第一眼看上去确实平平无奇,没有特别的气度,也没见到非同常人的魄力,他面容平静,不喜不怒不愠,有些苍白,但看久了,在那不动声色之间,却无由让人心生寒意。 皇帝真的不只是为了他的出身给他立的太子。 太子这样让人捉摸不透的平静中,只配合着朱槿几句不甚华美的辞藻和口才,竟然也能令人折腰下跪。 便是世家子弟,在仓促之间,没人带领的情况下,也不敢真的就再不参加殿试。 稍微有身份的人家,背后一定会有皇帝注视的眼睛,何况他们并不是他们的父辈,身上没有权力笼罩,自然不敢真的就叫板皇帝,不再参加殿试。 看着一地跪着的人,楚墨淡淡道:“既然列位都没有什么意见了,开考吧。” 朱槿起身,人群中朝着楚墨略一眨眼,那张被化得略显刻薄的脸上,却依旧能看出狡黠如狐,灵艳若妖的底色。 楚墨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道:“过来。” 不顾众人目光,他再度唤她过去。 朱槿一愣。 然后就跑过去了。 林复看着她的背影,觉得仿佛有些奇怪,但转念一想,朱槿本来就是东宫的人,太子叫她过去,,仿佛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所以只站起了身,重新等待着考试。 楚墨身边还有先前同他谈话的人,见了朱槿,分了目光看了她一眼,却继续在和楚墨说着话。 朱槿没特意竖起耳朵,却也能听见两人的对话,两人在讨论着这次初试之后的复试,显然说话的那人应该也是负责科举的官员之一。 然后那人躬身道:“下官告退。” 楚墨点头。 朱槿作为侍从,人家大人走了,她自然也得表示一下,行了个半礼,然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一时都收不回来。 楚墨斜睨了她一眼:“看什么?” 朱槿摇头,感慨道:“都说太子殿下长年不出东宫,不涉朝政,谁知道单是出来这么片刻的功夫,身边却也已经有人前来逢迎了。” 楚墨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冷,还有些笑。 朱槿被他这不温不凉地一眼看得心头微动。 第147章 投诚 朱槿随即正色道:“奴才在众人跟前,为着殿下,可是把戏都做了个全套,殿下便不谢谢奴才吗?” 楚墨便道:“你既然是本宫的奴才,不应该说为本宫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吗?” 朱槿就乖乖地道:“奴才为殿下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她目光落在楚墨身上。 楚墨微垂了眼睛,道:“你本来是想让你那个表哥出来的吧?” 朱槿一时间无言以对,随即道:“殿下再怎么洞若观火,明察秋毫,但岂不知道论迹不论心,何苦来这样为难我?” 满殿里多少人连个声都没出,她做到这样仁至义尽的地步,楚墨却还要来苛求她家里人,这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楚墨道:“我怎么敢为难你?你想要什么,说吧。” 朱槿看着底下的士子,忽然心中一动,道:“奴才先前也曾做了些错事,还请殿下看在奴才今日为着殿下效劳的份上,以后不要计较才是。” 她和楚墨之间堪称孽缘,尤其容易被他抓到把柄,不过却不是她特意把这个拎出来说的理由。 朱槿看着楚墨脸色,笑道:“怎么殿下觉得奴才的要求太低了吗?” “非议皇室,勾搭皇子,欺瞒圣上,”楚墨不紧不慢道:“以往一句诗都能判罪身死,你这算起来可以抄家灭族的罪行,低了?” 朱槿被他这样一说,顿时不吭声了。 楚墨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忽然就眯了一下眼睛:“你又知道了?” 朱槿闷声道:“奴才不知道。” 她当然知道了。 就在刚才,她突然就想到了。 楚墨早就有预谋。 他若是说了话无人响应,这才是尴尬至极,甚至能影响政令不能实行的事情,朱槿会不会跳出来帮他,这不是他可以控制的因素,所以这次考试的士子中,肯定已经提前安排了人,必定会有人响应他,至于没有立刻出来,还是为了看看有没有人愿意主动投诚。 林复不肯,朱槿就自己站了出来了。 为了一件本来就已经板上钉钉好的事情。 朱槿有些扼腕,大好的机会摆在林复面前,可他偏偏只在最后露了个脸,楚墨记没记住他,这还得两说,她有些试探性地开口:“殿下可还记得跟着奴才一起下跪,高喊陛下圣明的……”人么? 楚墨开口打断了她:“不记得了。” 这就是明示她,这不算林家的投诚。 朱槿无话可说。 又过了一会儿,楚墨才又提起道:“你那个表哥,没有站出来,是对的。” 朱槿诧异。 楚墨没看她,只看着底下的士子,他们在研磨书写作答,淡淡道:“世家根深蒂固数百年,哪里就是如今只实施了不到百年的科举可以撼动的?他若是出了头,到时候世家之间没有容身之地,而朝廷……” 朝廷也未必不把他林家当成眼中钉肉中刺。 楚墨这话说的,既不是从林家的角度,也不是朝廷,而是一个比较客观的说法,同时也算是在向朱槿表示,虽然林复没有在众人比较明显地表态,但对这样的做法,楚墨是可以理解的。 朱槿面上感激涕零,心里却是一片平静到冷酷。 楚墨口上说的,和他心里想的,可不是一回事,而且阴暗一点地想,未必没有利用她来间接安抚林家的意图。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朱槿根本不赞成林复的做法。 从来都是墙头草两面倒的老油条在朝中站得更稳更长久,这话不假,林复不肯过分出头,便是为了所谓的中庸,但自来权势滔天,能青史留名的人物,哪一个不是敢为人先的? 连这样一个必将推而广之的政策都不敢明确表态,不管有多少的理由借口,都让她难以接受。 朱槿抿了抿唇,有些不甘,又见着楚墨从容温和的面容,忍不住道:“那若是殿下,殿下会怎么做?” 楚墨不接话:“本宫身份如此,没有那么多假若如果。” 朱槿觉得无趣。 这人说话滴水不漏的,但就是无趣。 楚墨转了目光,扫过她的身上,没有停留:“娘子锦心绣口,若是个男子,单凭今日的作为,往后必然有一段前途,但娘子不管是被错认成了内侍,还是侍从,都无法改变不能是个女子的事实,假设那么多,除了徒增妄想,有什么用?” 朱槿给他压低了声音道:“殿下的娘子在宫里呢,慎言,慎言。” 楚墨略笑了笑:“娘子一心想着权势,怎么就不看看本宫是谁呢?” 这话说的有些张狂,但朱槿瞬间懂了。 他是太子,他既然能带朱槿过来,就有她被人认出,他能兜住的底气,他不怕当众喊她娘子,是因为有恃无恐。 他不是追求权势,他就是权势本身。 朱槿有些羡慕,还是道:“殿下出身高贵,是奴才不可企及的,但奴才并不觉得女儿身有什么不好。” 她来到楚墨跟前,笑了笑,易容了的脸,改换不了的骨子里的柔婉,这也是那么多人把她认成内侍的原因,她压着原本的声线,低哑而缠绵:“女儿娇媚,虽不能入朝堂,但未必就比着男子不如。”她一摊手道:“何况人各有志,有些美丽的女儿家,养在家中就好。” 她来这宫里选秀,本意就是想找个自己或自己家里位高权重的男子嫁了,她是一点不介意被人家里养的,而且大多女子不都是这样吗? 楚墨道:“本宫看你,可不是这般的。” 朱槿想了想,道:“殿下若说东宫里的那点事,那就冤枉我了。” 东宫统共就那么些人,她本来就没嫁个如意郎君,若是再不争取一下东宫权力,这可就太不让她安心了吧。 楚墨起身,道:“走吧。” 这里的考试已经步入了正轨,他并非主考官,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 朱槿也就识相地打断了这个话题,低头弯腰地跟在他身后。 便是在那些考官监考的时候,眼见着楚墨离去,都齐刷刷地离开了座椅,向着他这个方向欲要行礼,可见科举再怎么样,也绝不能与太子殿下的身份相提并论。 朱槿留心看了一眼,那些行礼的考官中,其中一位,便是方才和楚墨讲话的人。 第148章 同路 朱槿最后看向的,是场中的士子。 众人之中,她已经瞧不见林复了,这些人未来大概是要撑起大越的,但他们心思着实各异,最终怎样,其实要看操控他们的人如何做,想让他们怎样,想让大越怎样。 朱槿跟着前面的楚墨。 这就是未来大越的掌握者。 楚墨放缓了脚步。 原本才回到座位的考官,立刻又站了起来。 来人一身玄青色衣裳,器宇轩昂,面容冷酷,见着楚墨,只远远地行了个礼,楚墨微微颔首,示意他去做自己的事情。 朱槿在楚墨身后,看不清他的神情。 走出通明殿,朱槿就去问楚墨:“殿下,雍王殿下来做什么?” 楚墨边走边道:“本宫不知道,本宫身边的女官,是如何识得雍王的,”他的声音有着身为太子的柔和与波澜不惊:“又是如何能有着在雨夜相拥的情分。” 朱槿一窒,却不会傻到去接这话。 楚墨见她默然无语,倒也没有继续追问了。 朱槿跟着楚墨走了几步,心头的那种窒息感却没有散去,反而有越来越扩散的趋势。 她也曾被皇帝那一众人见着和楚墨衣衫尽湿地在水里,更是在事后被宫人嘲笑,却从来没觉分毫,但如今只是被楚墨这样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却仿佛有块石头不轻不重地压在心上,压得她脸色越来越不好看,让她一句“殿下可是吃醋了”这样找补的戏谑话都说不出来。 朱槿低着头道:“殿下既然没有其他吩咐,那槿娘就先告退了。” 楚墨听着她嗓音似乎不同寻常,回首,朱槿却已经匆匆拐到了旁边的另一条宫道上。 楚墨瞳孔幽深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 盛夏时节,繁花落尽,绿叶便一日比一日地浓烈起来,深深浅浅地压在宫墙上。 人影混着绿荫一起,良久未动,拂袖而去时,风中便似乎听得一声轻叹。 朱槿思绪纷乱如麻,脸上满是冷然。 因为一句话。 其实不至于。 且不说楚墨有没有羞辱她的意思在,即使是有,她彼时做了都不觉得羞耻,又如何会因他三言两语就突然三贞九烈? 耳边忽然传来震天的呼声,朱槿愣了愣,才意识到她竟然又走到一开始入宫的误入的演练场地。 第二次来这边,朱槿才发现这里大约是不同于外头真正的军队训练处所,这边伺候的侍从,基本上都个个身着绮绣,其华美之处,比方才见着有些的士子好了十倍不止,可见他们的主子,身份更是不同寻常。 一支羽箭铮然钉入靶心,引得满场都是欢呼声。 羽箭去势难止,破空时给人以锐利锋芒之感,而钉在靶上,尾羽犹颤抖不止。 如利刃般的锋芒。 亦如他眼角上扬的弧度。 亦如他觑着她时的目光。 朱槿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不是桓清。 那人身上也穿了护甲,却只是部分,身形挺拔,他听着周围的赞扬声,一张年轻的脸上骄傲非常。 不是。 朱槿又情不自禁地朝着那人身边的位置看去。 他的身边没有人。 不是上次的少年,他的身边也没有桓清。 不是。 桓清……应该在殿中。 桓清……就是楚砀。 是和她想象中不甚相同却又在某一时刻微妙重叠的楚砀。 一阵风起,带着夏日特有的气息,朱槿听着那不知从场中不同地方传来的喝彩声,心中一松,可随即又是空空的无处着力之感。 没等那虚飘飘的感觉落下来,她耳畔忽然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却不知道小姑子竟有如此雅兴。” 朱槿心中赫然一惊,继而抿了抿唇,微微笑道:“将军突然出现,到的是吓了我一跳。” 眼前的桓清依旧是不变的装束打扮,眸光内敛,暗藏锋芒,正是与皇帝、与楚墨一样的眼睛。 乍一眼,倒让朱槿想不起楚砀,而只能单纯地把他看作桓清。 朱槿为着这念头恍惚了一下,又觉得大约只是因为她更熟悉他这一身装扮缘故,见周围毕竟有人来往,便含蓄地问道:“将军现今没有事务吗?” 她分明才在不久前见着楚砀入了考场,现在应该是出不来的。 桓清应了一声“嗯”,目光落在她如今的内侍衣着上,道:“小姑子今日作这样的打扮来这里,莫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他的声音总是隔着面具出来,朱槿此刻细细分辨,只觉并没有先前想象得那样低沉,具体的,即使对照着楚砀也不能完全判断。 朱槿似笑非笑地:“将军从何处看见我受了委屈?依着往日将军对槿娘的看法,大约只会觉得槿娘来此是有什么阴谋诡计想要施展,”朱槿看了看这场中的许多人,道:“抑或者是瞧上了哪家子弟,想要来攀个高枝?” 桓清沉默。 便如刚才的楚墨一般。 看似不言,实际不知道怎么在心里想她。 朱槿点头道:“也是,将军看槿娘穿这衣裳,若是把脸洗净了是不是也别有风情?槿娘来此,正是为了会情郎……” 桓清终于开口:“不是……” “不是?”朱槿冷笑着反问:“怎么会不是呢?旁人就算对着我如何放肆无礼,我若推拒了,便是瞧不起人,我若不推拒,便是我淫|奔无耻,这不就是将军想要听到的答案吗?” 桓清只觉嗓子里堵了些什么,这确实是他先前有过的想法,可也不曾把她想得如此不堪。 朱槿说得咄咄逼人,转瞬之间,眼泪却已落了下来。 她在他面前比平时似乎总容易哭一些。 但确乎也是他的话有些过分。 桓清瞧着她越哭越伤心的模样,忍不住愣了又慌了一下,愣的是朱槿哭大多是虚伪作态,此刻却真的让他瞧见了真心,慌的是,他因着这真心加上自己言辞不当,确实也生出了些许愧疚。 朱槿见着他明显有不安却依旧没做出行动的样子,立刻便往外头走,嘴里不曾哭出声,脸上的泪却流得越发厉害,配上她身上内侍的衣裳,更添阴柔之态。 桓清下意识地挽留:“你……” 朱槿置若罔闻。 桓清只能去拉了她的袖子,阻止道:“是在下冒犯了。” 他一触即松,行了个军中抱拳的礼节:“言辞不当。” 朱槿便委委屈屈地看着他。 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桓清一时间也不知该做什么了,他已经赔礼道歉,到现在为止也再没提那被朱槿侵占至今的手串,他皱眉看向朱槿:“要不然我再给你行个礼?” 朱槿噗嗤一下子笑了,先前的泪水将她脸上涂的淡黄脂粉洗刷下来,露出白皙如玉的肌肤,此刻嫣然一笑,便如皎花含露,明艳生辉,不可方物。 桓清转过视线。 朱槿瞧着他,只觉半分楚砀的影子都没有了,难道一个打扮,当真能这样改变人吗?亦或者,她所熟悉的,所欢喜的,便只限于这样的楚砀? 朱槿半仰起脸,道:“将军若是想向槿娘赔罪,不如……” 她的目光在他的面具上打转。 桓清眸光中的意味不明:“如何?” 朱槿转念之间,道:“如今这天气热得很,不如将军带我去个能乘凉的地方吧。”她眼中有些淡淡的愁绪和无助:“槿娘如今不想回自己的住处去,何况处所也不凉快。” 她这样的情态,隐约之间仿佛就在暗示自己在东宫过得不好。 刚才的念头提醒了她,眼前的毕竟还是楚砀,她要适当展现自己在东宫并非是外头看来的那般顺风顺水,不然她和楚墨那似是而非的关系,确实有些逾越,尤其这些还是被楚砀瞧见过的。 桓清一瞬间真的以为她想让他把面具摘下来,没想到朱槿说了这般的话,他静静地等她把话说完,才道:“宫中有人苛待你?” 朱槿略微低头,笑里带了些涩意:“不曾,只是人心难测,风刀霜剑,这宫里生活,和我想象的,毕竟还是不同。” 先前的桓清便已经看清了她是个自私虚荣的女子,但后面的楚砀嘛,就似乎对她有了些不切实际的猜想,如果可能,她当然要把自己的形象往清白无辜上塑造。 桓清眼中似乎有些诧异惊奇。 朱槿虽不在太阳底下站着,可毕竟盛夏,暑气蒸腾,她本就有些热,此刻被桓清这似有似无的目光一瞧,面上竟忍不住有些燥热起来。 这是个什么意思? 在看穿她心思这方面,桓清从来都锐利得教她有些不安。 桓清往前走了几步,见她还在原地想得有些愣神,有些好笑道:“小姑子这会儿不热了?” 朱槿见他并无什么怜惜神态,却也没有嘲弄讽刺——她的话他是不信的,但他也没有生气,便几步跟上去道:“将军这是要带槿娘去哪儿?” 这儿毕竟是宫中,纵然桓清另外还有个雍王的名头,但她主要她顶着这张脸,还有这身衣裳,也担心会招来什么麻烦。 桓清不答,只是往前面走。 朱槿只愣了一下,便继续跟着他了。 夏日的风吹在脸上,似乎因为从演练场地吹过来的缘故,有些火辣辣的粗糙,仿佛掺了砂石一般,刮得朱槿脸上有些不自然的刺痛,于是她便把头微微低了下去。 于是她的余光中便只能看得见那穿着盔甲的男子。 挺拔孤傲,冰冷尖锐。 她身上投射着他的影子,就像初见时他的影子落在她身上一样。 她跟着他的影子,却仿佛是一个信徒。 一步一步,朱槿听得自己的心跳声应和着脚步声,又逐渐失去了分寸,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充塞着她的耳膜,喧闹嘈杂到让她几乎感觉到疼痛。 朱槿深深地低下头,冷不防撞上前面的人。 在撞到的一瞬间,朱槿下意识地瑟缩一下,桓清的盔甲该是冷硬坚实的,冒然撞上去肯定会有些疼。 然而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微凉干燥的手掌抵在了她的额头上。 朱槿抬头,看进那双漂亮到不像样子的眼眸,明明是特别冷峻的人,却又生了这样的一对眼睛。 他似乎在说话,声音沉静如暗流,朱槿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只听得仿佛是一根弦断的声响,喧嚣嘈杂的声音终于安静了下来,那断裂的声音却依旧一阵阵地,震得她脑子还有些发晕。 桓清放在她额上的手轻轻一敲,朱槿终于找回了几许清明。 他道:“不舒服?” 第149章 欺骗 朱槿把自己那些乱七八糟尚未理清的思绪揉作一团,丢在一边,专心敷衍桓清道:“大约是天气太热,有些过了暑气。” 桓清放下手,看了眼她微红的面颊,道:“宫内避暑的地方不少,但大多有宫人看管,宫外的严华山寺庙建在西郊,实际东郊比较凉快。” 朱槿道:“那将军是要带我出宫吗?” 桓清顿了顿,道:“不是。” 朱槿本就是随口一说,给她这个胆子她目前也不敢,但听见桓清这样一停顿,反而理所当然道:“那将军打算什么时候带槿娘去呢?” 桓清竟然也答应了,虽然指向不明:“以后吧。” 朱槿就笑了笑。 忽的一阵清风吹来,却已近先前的热迥然不同了。 朱槿抬头看去,入目皆是草木繁盛,郁郁青青,吹过来的风仿佛也染上了这青色,带着极为舒适的凉,丝丝润润。 桓清道:“这后面便是一汪湖泊,景致算不得很好,但胜在夏日时节极为清爽,又无人看管。” 朱槿便道:“将军怎么知晓的?” 随即又很艰难地意识到桓清便是楚砀,知晓宫中这些地方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桓清答道:“先前在这里巡查的时候见过。” 朱槿“哦”了一声,便也静静地站在这里。 桓清也不说话了。 这里没有亭台楼阁,甚至连一张凳子也没有,只有落脚的地方能让朱槿站着,但朱槿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平静淡然。 或许是这里确实润凉,或许是她之前走了路,现在确实需要驻足休息一下,又或许,是因为桓清站在了她的身边。 他站在她余光以外的地方,但只是感受到那样的存在,便足够让她心神安定。 一安静下来,先前那些兵荒马乱的思绪便又飘了出来,朱槿心不在焉地梳理了些许,却猛然心惊胆战,心跳快到几乎不能自持。 这在忽然发现桓清在看着她时,达到了顶峰。 桓清却好像没注意到她的异样,道:“小姑子,有一样东西……” “什么?”朱槿立刻回答了,却过了一会儿才听见自己的声音。 “别动!” 桓清的声音变高,朱槿下意识地僵了身体。 有刺客! 桓清拔剑而出,漆黑的剑身沉沉,反射不出任何的光芒,剑刃朝下撞上从侧面而来的匕首,匕首顺势往下一滑,意图切断桓清的手指,剑刃却直接反挑而上,把拿着匕首的手腕直接斩断,随即去势略转,剑尖刺穿肉体,直接把人捅了个对穿。 鲜血淌了一地。 空气里满是血腥的味道。 朱槿的脑子在想与桓清无关事情的时候还是好使的,她看着地上的尸体,这是有人想杀她,或者是桓清。 当然后者的可能性比前者高得多。 她手无缚鸡之力,立刻想躲在最近的一棵树后,但没等她靠近,忽然又从树上跳下好几个黑衣蒙面的人。 是有预谋的埋伏! 朱槿脑子一转,转身向桓清的方向跑去。 没等她跑出两步,便听见身后的刀刃劈来的声音。 朱槿不敢回头,脑子里没有任何想法。 “刺啦”一声,细而尖锐的碰撞声在她的身后响起,一阵毛骨悚然的战栗从尾椎一路窜上了朱瑾的头皮,让她几乎站立不住。 桓清顺手一拉,把她禁锢在身前,低声道:“别动。” 朱瑾只觉那力气大得惊人,几乎要把她从腰部开始勒成两段。 桓清一手护着她,一手执剑杀人。 朱瑾怕得不行的脑子里竟然闪过,要是血溅上衣裳,她回头该怎么向楚墨交代的念头。 桓清闪避过了迎面而来的刀,但随即身后袭来的利刃又让他避无可避,朱瑾胸腔一阵气血翻涌,桓清已经带着她离开了原来的地方,顺便一剑削下了对面的人头。 没等朱瑾缓口气,桓清已经再度带着她换了个地方。 手起剑落,桓清杀人的风格极为干脆利索,朱槿趁着他停下的片刻回头,看见他眼中的漠然平静。 没有残酷,也没有怜悯。 仿佛只是见着了一片叶落般的平静。 ——这是不属于楚砀的表情。 朱槿脑中迅速闪过这个念头。 桓清松开了揽她的手。 鲜血像一条细细的溪流,顺着他的剑尖流下。 周围是七八具残破的尸体。 朱槿忍不住捂着腰部肋骨的地方咳嗽,桓清的手劲实在太大,她痛得不行,倚靠在旁边的树上歇息,几乎觉得自己有了内伤。 缓了口气,朱槿看了眼这些尸体又立刻调转目光,问道:“就不留什么活口问问吗?” 这些血沾染不上桓清的剑,只是流下去,很快就又成了原来黑沉的模样。 桓清把剑收起来,道:“这些都是死士,问不出什么,”又道:“先离开此处。” 朱槿准备跟着他,方才还能走的,但此刻一动脚步,直接牵动伤口,连带着脚上一瞬间失了力气,幸亏扶着树,不然就跪倒在满是鲜血的地上了。 看不见桓清的表情,但根据桓清的气场,朱槿觉得他大概是有点嫌弃自己的娇弱的,只能道:“疼。” 桓清有些严肃:“哪里被划伤了?” 又见她从方才就捂着腰,难道是腹部被开了口子?这可真算严重了。 朱槿委屈道:“将军你的力气太大,快把我腰勒断了。” 桓清:“……” 回想起方才那不盈一握的腰肢,柔软窈窕,当真好像一勒便会断一般。 桓清略微皱眉,这里不是可以久待的,他是无妨,但朱槿若是被后来的人看见了,难免会有些妨碍。 桓清几步上前,把朱槿从腿弯处抄起,抱在怀中。 朱槿愣住了。 桓清抱着她往外走,很平静地解释了一句:“你不能在这儿,”停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我尽量不让旁人看见。” 这是让她不要担心她的名声。 朱槿点点头,随即就感觉到,凡是桓清碰着她的地方,无不硬得像石头一样,磕得她全身骨头都发疼,尤其是腿部和背部。 朱槿只能调整了姿势,更靠近他一些。 桓清脚步停了一下,随即淡淡道:“小姑子怕不是忘了我只是一个校尉。” 和她所想嫁的权贵差了可不是一点半点。 “如果是怕在下把今日的事情说出去,那更是没有必要。” 朱槿脑子瞬间被劈了一般,在反驳桓清之前,她先一步意识到一点,楚砀在骗她! 楚砀骗了她! 楚砀不是桓清。 先前她已经有些许生疑,但一直以为是一个人的两面性,直到方才桓清杀人时的眼神已经让她肯定了七八分,现在已经彻底确认了。 楚砀根本没有必要现在还在她面前说什么自己只是一个校尉。 以前的朱槿,第一反应必然是对楚砀的愤怒和羞恼,毕竟从来都是她可以对不住别人,别人却不能负她,但此刻愤怒和报复却都不是最要紧的,朱槿冷静了一下,慢慢地整理自己和桓清的见面。 她要再确认一下,当初她冒着那么大干系救的,到底是不是桓清。 她先回答着桓清的话,叹息道:“将军之前才说不该那么想槿娘,实际将军心中对槿娘充满了成见。” 桓清低下眼睛,正对上她那双明媚的眸子。 朱槿搂上他的脖子,道:“怎么凡是看见将军的时候,将军都穿了一身盔甲?” 她一下子转了话题,又做出这样的举动,桓清的眼神显示着他在考虑要不要把她丢出去。 朱槿赶紧道:“我无意冒犯将军,只是将军的盔甲……实在是磕得我太疼了。” 她真诚地看着他:“真的。” 桓清不知道信了几分,但看了她片刻,到底是往前走了。 朱槿躺在他怀里,低声道:“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将军的时候,家里嬷嬷也是强逼着我上了马车,两个嬷嬷架着我,腰上的青紫过了两三天才消下去。” 桓清不吭声,大约是认了她的说辞。 朱槿状若无意地问道:“不知将军最近可受过伤,可都好了?” 桓清的声音此刻仿佛隔了盔甲,从胸腔里发出一般:“不曾。” 不曾! 朱槿几乎咬牙,不曾! 她救的竟然是楚砀而不是桓清! 她自以为已经还了人家的人情,殊不知在桓清看来有多可笑多莫名! 朱槿恨得咬牙,却听得自己声音里带着叹息:“将军不曾受伤,但碰着将军,槿娘仿佛每次都会受伤似的,比如上次的谢家公子,害得槿娘差点就毁容了。” 桓清道:“他可能有意想引起你注意,但箭术不精,若说毁容,大约也不至于。” 果然,那次是她和桓清最后一次见面。 桓清又道:“演练场那地方刀剑无眼,你又如此……下次还是不要往那种地方跑了。” 他将朱槿放了下来:“就到此处吧。” 朱槿扶着一旁的树,几乎站不直身子,还是看向桓清道:“那我在哪里可以找到将军呢?” “我本就是在皇城内外值守,你在深宫,遇不到我才是正常的。” 朱槿品着这话,一路回了住处,路上正巧还远远地瞧见了楚砀,被众人簇拥着向前走去,朱槿满心里都是桓清的话,冷眼瞧着,心中竟也没有太大的波澜。 芸香正在等着她,见她一身内侍打扮,惊讶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朱槿摇头,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腰上的疼痛,又想起桓清,她甚至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为此她甚至认错了人,他现在这个反应,显然就是把她当作了有几面之缘的小姑子,娇软柔弱又心狠手辣,可有可无的,倒是让她先前为救他费的许多功夫都付诸流水了。 朱槿内心不由五味杂陈,突然鼻子一酸,眼泪不自觉地落了下来。 芸香声音满是惊疑了:“姑娘?” 朱槿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却也觉得莫名,只对着芸香道:“给我打水洗漱,再把这衣裳洗了,洗好了给……算了,洗好先收着。” 芸香吞吞吐吐道:“昨夜我和芸禾走着,忽然就没见着了姑娘,今早太子殿下那边才让人来说是把姑娘请过去做事了。” 这显然是对她一夜未归有疑问。 而且朱槿又是捂着腰有些疼的模样,又是哭,又穿着内侍衣服,又要洗漱,很难不让人不多想。 朱槿没立刻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但光听这话已经十分不耐了:“太子那边不是说了吗?那你还想问什么?” 芸香立刻低头:“奴婢不敢。” 朱槿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个丫头,问道:“芸禾呢?” 芸香道:“姑娘一直没回来,但管事姑姑那边有事情要决断,便让芸禾一起去商量,奴婢便在这里等姑娘。” 朱槿冷笑了一声:“她倒是要忘了自己是谁的丫头。” 一个丫头,主子没吩咐的事情自己就越过去做了,而且俨然要和那些管事打成一片的模样,尤其因为这事让朱槿现在身边没什么人使唤,这实际是朱槿的大忌。 但这样放纵自己脾气的朱槿也不是平常的朱槿。 芸香几乎不敢相信:“姑娘说什么?” 朱槿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你去准备给我洗漱的东西,再把药膏拿过来。” 芸香应声:“奴婢晓得了。” 芸香掩上门,里面的朱槿正转去在屏风后面解衣裳,隐约发出疼痛的抽气声,她从昨晚到今天上午在太子那边到底做了什么? 朱槿显然不愿意说。 也显然不信任她。 不仅是她,一旦违逆了朱槿的心意,便是芸禾,朱槿也是有不满的。 芸香一直可以感觉到,她们这些丫头同朱槿之间是有距离的,旁人的丫头对自家姑娘的心思清楚得很,但朱槿便是这她们面前也很少表露出好恶,连说想嫁太子,都是一阵一阵的,叫人捉摸不透。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朱槿的心思,比她看见的还要深。 说起这个,芸香便又想起了,朱槿其实一直在有意栽培芸禾处理事务,而把她排除在外。 那些已经小宫女一口一个“姑姑”地叫着芸禾了,却不会这样叫她,芸禾现在所学的,以后便是离了宫出了府也能有所为,而她呢?她的出路呢? 做一辈子侍女便是朱槿给她安排的命运吗? 芸香推门进去,没忽视朱槿腰间一大片的淤伤,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是一个男子才有的手劲。 朱槿见她进来,神色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冷,把解开的衣裳随手合上了,然后看着她。 衣服松松地罩在女子白皙莹润的身体上,夏日的衣衫根本无法遮挡她趋于成熟的美好线条,她这样随意地看着她,便显出一种慵懒和媚态。 朱槿实在太美,美到芸香尚未用语言形容,就已经看愣了一瞬。 芸香侧身让身后的丫头端水进来,又道:“奴婢服侍姑娘沐浴。” 朱槿道:“把药膏放下,你和她们一起出去吧。” 芸香道:“是。” 朱槿知道芸香是有想法的,她也不大在乎她怎么想,但她不想让芸香看见她身上的痕迹,然后对此做出种种与事实相差甚远的猜测。 如果芸香真在她面前流露出类似的想法,她有些不确定本来就不耐烦的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 朱槿把自己放进浴桶中,热水与淤痕相碰,无处不痛,但,没有桓清在她身边,好像也没有那么痛得不可忍受了。 第150章 作弊 科举初试选拔结束。 至少表面上无事发生。 朱槿淡淡定定地,夏季的雨来得势如雷霆,就如皇帝的手段,天子一怒,该当如是,但世家的反击可能就如冬日的雨了,可能没有多大的声势,却连绵不绝,阴冷潮湿。 撇开利益相关的朝臣,朱槿家里处在一个观望和略微偏向皇帝之间的状态,皇权与地方的争斗历朝都有,和他们关系不大。 初试之后便是殿试。 林复进了殿试。 当场被皇帝取了榜眼。 榜眼为一甲第二名,仅次于状元。 这个名次尚可。 但很不怎么美妙的就是后续了。 进士科的进士往往是从七八品的文官做起,在翰林院修修书什么的,然后看情况,大多会再往地方外放几年,磨炼着做出些政绩,再往中央调,来来回回地弄些资历和本事。 按照林复这个身份,应该说怎么弄都挺恰当的,在翰林院那就刚好和京中年轻一辈处处关系,混个面熟关系好,以后人情往来自是方便许多;外放回到清河,也算是自家的地方,怎么都只会有功无过。 偏偏问题就出在了外放上。 皇帝一纸诏令,把他外放到了刚刚出事的边疆。 给出的理由是,在殿试时,皇帝提问才发生的边疆叛乱,只有林复回答得最佳,可见少年英才,天才的少年啊,去把理论变成实际吧! 朱槿:“……” 她有理由怀疑皇帝猜测世家在边关上的消息比他还快,又给了林复这么个名次,心中不平衡,所以故意找了个理由敲打。 皇帝确实不平衡。 而且不仅不平衡,还很生气。 一叠纸被狠狠地丢到了地上,瞬间散了一地,皇帝怒声道:“你看看,你看看这些写得是什么一窍不通的东西!” 楚墨站在下方,随意捡起一张纸,只见上面字迹平平,这也就罢了,偏偏文章还写得乱七八糟,四处拼凑,当真是不知所云。 皇帝道:“这就是臣子为朕选的进士!选的国之栋梁!便是这样的人,也能在朝中谋得一席之地!” 每次考核的人数众多,试卷容量又大,皇帝是不可能把卷子都看过去的,除了殿试可以考核一二,其他大多还是由考官审议决定。 皇帝手上的卷子,显然是动用了一些关系,单独拿出来看的。 “朕都已经下令糊名了,这样的风气却还是屡禁不止!不能断绝!” 楚墨一直没吭声,只把地上的试卷纸都一一捡起,又细看过去,看完了才道:“批改这些的时候,应该是糊名的。” 皇帝眉头一皱:那这是怎么选出来这样的狗屁文章? 楚墨淡淡道:“陛下诏令发布,再怎么严密,只要过了人手,总不免让其他人知道,既然知道,就也会做出一些应对。” 楚墨把纸递给皇帝看:“这里一共五份,其中一份尚可,一份字句通顺,三份半点不通,其中除了第一份,后面四份都有一个共同点,”皇帝接过去看,楚墨接着道:“他们在行文写字的时候,最后一笔都有意延长,而上下两句之间,又必连笔带过。” 皇帝也意识到了:“你是说,他们用这样的法子作弊?” 楚墨道:“经过这次,下次这些士子考试的时候,若是提前做好准备,说不得会出现许多份一模一样字迹的卷子。” 皇帝怒道:“他们敢!” 楚墨不吭声。 皇帝那嗑药嗑得有些不清醒的脑子转不动了:“那该怎么办?朕说怪不得这次的进士世家的人数也没有下降多少,原以为是地方毕竟穷困,人才匮乏,却不知道他们在背地里又干了这样的勾当。” 楚墨道:“法子很简单,只要派人另外誊写文章,这样的伎俩便无法施展。” 皇帝眼睛亮了一下。 楚墨随即否定了:“但不能这样。” 皇帝也很快意识到了,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楚墨倒是很平静:“凡事有得有失,如今科举收得越发紧,士族能不反对糊名已然可以了,现在还不是把他们路完全堵死的时候。” “科举为万世计,并不在这一时。” 楚墨把纸放到皇帝的案头。 皇帝神色不定,语气里随即带了些阴森的味道:“不错,科举千秋万代的事业,太子啊,如果朕不食那些道长方士的丹药,怎么得以长生,又怎么替你铺平前路,铲除这些人呢?” 看看这就是吃丹药的后果,上一句还在谈论科举,下一句又想起长生不老了,左右都在围绕着权力打转。 人老了,就免不了恐惧着健康与权力的双重消逝,疑心病就越发重了。 楚墨低头,却没显得有多恭敬:“臣不敢。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臣不敢逾越。” 言下之意就是一没有篡权代替皇帝的野心,二就是皇帝做什么都是为了自己,他不替他背这个锅。 皇帝看看他身上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也觉无趣,摆摆手道:“你先下去吧,此事便暂时到此为止,科举改革之事,再往后放放吧。” 楚墨沉默了一下,还是道:“科举一事,关乎大越前途,国家命脉,请陛下一定要再三斟酌,不可再做出其他举动。” 皇帝终于又想起了事情,问道:“对你下手的人可查清了?” 楚墨正准备退下的脚步一顿,随即道:“京中已经排查过了,应该是随着科举士子一起进京的势力。” 原本不在京中,此刻进京的势力,自然只能是世家。 皇帝的脑子在猜疑方面动得却是挺快:“突然进京的,怎么会怀疑到你身上去?不过还是那些世家,怕调动京中势力被朕查出来,所以趁着科举这时候来试探。” 他怕儿子抢了自己的位置是一回事,那些人想害他儿子,实质是挑战皇权,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皇帝道:“既然世家已经有所怀疑,你那个身份,也该舍弃了。” —— 芸禾匆匆跑了进来,朱槿正在给自己上药。 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但她身上的痕迹一直迟迟没有下去,芸禾这样一推门,惊得朱槿手上一下就失了分寸,痛得倒抽凉气。 芸禾一时间都没顾得上,跑到她跟前道:“姑娘!姑娘!出事了!” 朱槿轻微皱了一下眉头,还没问,芸禾已经迫不及待地道:“太子殿下遇刺了!” 朱槿的眉头顿时松不开了:“什么?” 芸禾的声音里满是惊恐:“太子殿下方才遇刺,生死未卜!” 朱槿把手上的药放到桌子上,想了想道:“慌什么?咱们又不是太医,殿下就是出了事,咱们也无从救助,何况殿下洪福齐天,不需担忧。” 芸禾被她感染了些镇定,但还是有些发颤:“殿下若是出了事,不论是身边的近侍还是宫里服侍的人,都是会被问责的,若是殿下当真……” 芸禾没敢把话说完。 朱槿却很清楚,楚墨若是受伤,这满宫的人不论远近,有关无关,通通要被问责,若是死了,怕是就连辩解都不需要,会把他们全部拉去陪葬。 区区一个永定伯家的女儿,在大越储君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朱槿想清楚了关节,忍不住恼恨,谁做出的事情,竟然这般牵连到她身上来? 她随即就想起了先前自己和桓清遇到的,那波行刺的人,但桓清不晓得是惹了谁,楚墨惹了谁,可就是再明白不过的事情。 在收拾他们这些侍从之前,皇帝估计首先要收拾的,是士族了。 朱槿低声骂了一句:“蠢货。” 芸禾委屈道:“姑娘……” 朱槿这才注意到芸禾还在她身边站着,道:“你先下去吧,最近那些管事要是找我,只管来报,你和芸香就在住处待着,没有我的吩咐,轻易不要出去。” 芸禾闷闷地应了一声,又去看朱槿,朱槿面有思虑之色,显然没注意到她的情绪,心中不由委屈非常,直接跪在了朱瑾的面前。 朱瑾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直到见着芸禾眼中含了泪水,才收起心中的盘算,道:“芸禾这是怎么了?” 不过没上手去搀扶。 芸禾道:“姑娘是不是觉得芸禾僭越了?前些天姑娘一夜没回来,芸禾却跟着管事们一起去商讨事情,姑娘回来也只有芸香伺候,是奴婢没有做好本分的事情。” 朱槿没说话。 芸禾却已经哭着道:“姑娘要奴婢不出门,那奴婢就不出门,但姑娘不要疏远了奴婢,”她伸出手:“彼时单姑姑欺辱奴婢,是姑娘救了奴婢,姑娘的情分奴婢一辈子不敢忘的。” 朱槿一下子笑了,伸手扶起芸禾,道:“你既晓得我是真心待你的,怎么还哭呢?” 芸禾就愣了,眼里还有些泪水打转。 朱槿温声道:“我方才跟你说,让你不要出门,不是觉得你僭越,而是太子殿下如今突然出事,我如今既为东宫女官,难免有心人会针对着我,你们多做多错,又可能有危险,倒不如好好待着,又安全,又得了清闲,不好么?” 芸禾止住了眼泪,低声道:“可姑娘自从来了东宫,确实同先前在家的时候大不一样。” 若是此刻是在桓清面前,朱槿必然是要控诉的,但芸禾面前却又不一样了,朱槿淡淡的:“芸禾,宫中事情复杂,你如今也接触了不少,自然更是该知道,有时候别人害你,可不是看你是否是清白无辜的。” 芸禾脸上一白。 朱槿看着她,脸色又温和了起来:“你能有事便问我,这很好,只是你身为我的丫鬟,不该这般不信我。” 芸禾低头羞愧:“奴婢知道了。” 朱槿点头道:“去吧。” 朱槿看着芸禾的背影,脸色一下就有些发冷。 她那天对芸禾的想法不过一瞬,芸禾大多时候心大,知不知道都不会很难生出旁的念头,如今突然这般表露,十有八九是芸香在里面起了什么作用。 第151章 凉气 朱槿从来知道芸禾心大,也知道芸香“心大”,别有志趣,所以刻意没栽培她,想看看她靠着自己能到什么地步,如今看来,却也不过就这么些嚼舌的本事,到白让她高看了一眼。 天气炎热,朱槿身上一直小伤不断,也不敢用冰,如今热得头脑昏沉,颇有些倦怠。 在迷糊之中,心底的想法就特别平常而明显地浮现了上来。 再有一次,像芸香芸禾这些目前没什么用的丫头再要她去哄一次,她一定会榨干她们身上的价值再丢出去。 —— 芸禾回了屋子,一言不发,只沉默地收拾东西。 芸香见了,奇怪道:“你这是做什么?” 芸禾道:“姑娘让咱们最近不要出门,我反正也没有事情,倒不如搬到外间去住着,服侍姑娘也方便些。” 芸香就仿佛无意地说道:“我看姑娘未必喜欢咱们在跟前凑着,尤其是最近,说不了两句话姑娘就要赶人似的……” “啪”地一声,芸禾手里的东西摔到了地上。 芸香吃了一惊,这才发现芸禾的神色非同寻常。 芸禾面色有些冷:“芸香,你便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芸香的神情也冷了,思量了一瞬,当前却不敢撕破脸,缓和成一副无奈的神色,道:“你这是在说什么啊。” 芸禾自来是吃软不吃硬的,见芸香这样,冷漠的神态就挂不住了,只道:“你且想着一点,若是连我都些许晓得你的心思,你想想怎么瞒得了姑娘。” 那还听信她的话去问朱槿。 芸香心中这样想着,不过没有问出口。 芸禾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接着道:“你先前跟我说,姑娘回来那天对我多有不满,我心中确实难过,但想一想,姑娘却该是最难过的,若是一个丫鬟连服侍主子都做不到,还有什么用处呢?” “我去问姑娘,不过要姑娘一句话。” 芸禾看着芸香的目光十分坚定:“姑娘不曾把我当作外人看待,这便足够了,我一辈子都做姑娘的丫鬟,也足够了。” 芸香没去看她。 芸禾把最后一样东西收进去,看了眼芸香眉梢暗藏的不耐和不甘,叹息道:“你我十多年一同长大的情分,不管你有什么想法,只是一点,莫要害了姑娘。” “你话中总仿佛姑娘有多少心机,但姑娘从未亏待过你我。” 芸香看着芸禾出去的背影,冷笑了一声,终于说出了心中一直以来的想法:“天生的奴才胚子。” —— 太子遇刺,朝野哗然。 皇帝直接在朝堂上发作,只因大理寺卿三天内没给出结果,便大怒之下用桌上的镇纸给他开了个颜色铺子,大理寺卿当即头破血流,此事便转交给刑部处理。 刑部尚书一把年纪,战战兢兢地接下了皇帝的旨意,唯唯诺诺地审人问话,三天后把结果颤颤巍巍地递上了皇帝的案头。 皇帝抓着缺了一角的镇纸,“砰”得一声——终于没落到刑部老尚书的头上,而是砸到了桌上:“放肆!” —— 夏日的天气总是这般难以预料。 早晨还是艳阳高照,中午便下起了瓢泼大雨,雷霆作响,可到了傍晚,却又云收雨散,一派宁静。 勉强被按捺下的暑气又潜伏在阴影深处,蠢蠢欲动。 朱槿打着扇子,又把芸禾派去看着周围的人,才看向面前的人:“表哥,此次太子遇刺,陛下显然是要借着机会敲打世家,此刻林家不宜露面。” 林复点头道:“这一点祖母早已经提点过了,不过,”林复犹豫了一下道:“阿槿最近可见着太子了?” 朱槿握着扇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摇头道:“如今东宫事务虽归我管,但太子出事,陛下那边的人直接接手了太子,便是用的,也是太子身边原本就用久了的,容不得我插手。” 林复对这个回答毫不意外,却也叹息道:“我走了科举,原本被陛下派去边疆,也算不得什么好差事,但如今陛下似是要将太子遇刺归罪于世家,因着我,林家反而从中脱身,但却也不得不站在了陛下这边。” 朱槿很清楚他的顾虑:“表哥是担心,如今站了陛下,但陛下身体有恙的传闻一直存在,陛下本身也笃信方士,恐难以千秋万岁,陛下之后,若是太子早亡,林家就又失了宠信,又不被容于世家?” 林复被她的直接吓了一跳,见四下无人,这才道:“阿槿且慎言,”随即道:“世家如今被朝廷打压,一部分着急忙慌,不知所措,一部分又不以为然,坐井观天。林家的未来,也令人感到前途未卜,心生迷惘。” 朱槿把身前的茶杯用扇子推到林复面前:“夏日雨后,饮一杯凉茶压着心火,正是再好不过了。” 林复双手接过来,道:“阿槿妹子何必笑我。” 朱槿掩面笑道:“槿娘这么些许聪明,也不敢在表哥面前卖弄,只如今看来,太子殿下这边先请表哥宽心。” 林复有些吃惊:“阿槿不是说未曾见着太子吗?可见情势未必好。” 皇帝怕太子突然没了引起动乱,压着事情不说很是常见。 朱槿道:“先前就跟表哥说了,我现为东宫管事,若太子殿下当真出了什么意外,槿娘现在估计早被关押了起来,如今槿娘还能看得到表哥,可见形势虽然不明,但已露出风声,恰便如这天气一般,凉气滋长,暑气便潜藏了起来。” 林复恍然,随即又道:“毕竟是盛夏。” 暑气虽然暂时潜藏,但天热才是夏日的常态。 朱槿叹气道:“所以请表哥在边疆多多保重,待得天凉再归。” 林复端起茶,一饮而尽,随即起身作揖道:“想不到我一介男儿,竟要妹子如此指点,着实收益,阿槿当受一拜。” 朱槿起身还礼,言笑晏晏:“表哥客气了,槿娘一直承蒙外祖家照拂,你我之间,又何必有这样的虚礼。” 林复定睛看着眼前的女子,以前灵巧娇俏的小姑娘转眼之间就出落成了绝色的美人,好看得叫人不安,但行事却越发挑不出半分错处,更兼心思百转,深谋远虑,志气非常,一般男子根本比不上。 林复有些感慨道:“若阿槿是林家男子,我林家未来可称无忧了。” 朱槿对朝廷的人和事情知晓不多,何况林复对她的赞美因着她是女子,必然会有所夸大,心中飘飘然了一瞬,立刻就冷静下来,转了话题道:“表哥,你此去边疆,虽明面上都向着陛下了,但具体章程还是要与外祖舅父商量清楚。” 在朝廷中,可以墙头草两边倒,但这种事情的尺度不是一般人可以拿捏的,弄不好先会被两边的漩涡撕碎。 但女子自来少有说话的余地,何况还是外姓人,林复不可能把事情打算都告诉她,她也不能把话讲得太逾越。 林复点头道:“此事我知道了。” 朱槿瞧着他的神情,听到这般语气,便知道自己这话说了就是白说,当即不再提,又说了几句闲话,就借着有其他事情,把人送走了。 林复末了又提了一句:“科举结束之后,宫中必然会有宴席,届时林家的二位妹妹也会出席,你要是有心,也可以去见她们,姐妹叙旧,也是好的。” 林复走后,芸禾便走进来,道:“姑娘,前头的张姑姑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朱槿点头道:“且等我换身衣裳便过去,”又问:“给人上茶了吗?” 芸禾跟在旁边道:“按着姑娘定下的例,东宫里姑姑这一辈的,上的是竹叶青。” 朱槿走进屋子里,一边换衣裳一边道:“这位姑姑是咱们的人,喜好浓茶,以后上冻顶乌龙……嘶!” 芸禾一时间不知道是为张姑姑突然就成了“咱们的人”惊讶,还是为朱槿这么清楚这位姑姑的喜欢惊讶,但一想朱槿这做派,又好像什么都不值得惊讶,最终只是关切道:“姑娘身上似乎不舒坦好一段日子了,可要请个太医瞧瞧?” 朱槿摸了摸腰腹,依旧是火辣辣的疼,她简直要疑心桓清是不是给她弄出内伤来了,但叫来太医,这痕迹却是不好解释,道:“没什么,你去太医院给我拿些活血化瘀的药即可。” 芸禾应了声。 走到外头,正是芸香在陪着张姑姑。 见了朱槿,张姑姑赶忙起身行礼,芸香则走到了芸禾旁边,和她一起站着。 朱槿朝着张姑姑还了一礼,笑道:“这样热的天,姑姑有事只管让小太监来说,怎么亲自来了?” 张姑姑道:“这样的天,最近又是这样的风声,难为姑姑管着这东宫上下,竟是一丝都不差的,就是陛下太子看了,都是要夸一句难得的。” 朱槿见她面有愁容,道:“槿娘年轻,哪里是一人之功,是陛下和殿下圣明,众人齐心,才让东宫在此动乱的时候,依旧人心安定,”朱槿递了芸禾新沏的乌龙给张姑姑:“只是太子的安危,牵系的不仅是我东宫上下的荣辱,也是社稷百姓的福祉,实在令人担忧。” 张姑姑双手接过,点头称谢,随即又看向芸香芸禾。 朱槿示意她们退下,张姑姑这才放了茶杯,开口道:“不瞒姑姑,这话给奴婢十个胆子,奴婢也再不敢说的,只是姑姑对奴婢有再生之恩,奴婢才冒昧直言,说了给姑姑做个计较。” 张姑姑凑到朱槿耳边,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道:“太子殿下,怕是不好了。” 朱槿一震。 第152章 吐血 朱槿一震,皱眉:“这话怎么说的?” 张姑姑低声道:“奴婢在这东宫许多年了,认得几个在太子跟前做事的人,只说这两天太医来得越发勤快,太医院的院判直接住东宫了,汤药也进得更多了,那端出来的痰盂,里面都有血。” 朱槿想了想道:“我知道了,你回去不要向旁人泄露半个字,另外,请姑姑帮我件事情。” 张姑姑走到门口,又被芸禾追上来给了个荷包:“姑娘说了,这些许东西请姑姑先拿着用,若还有需要的地方,只管跟姑娘说,姑娘也说了,这单单是为了姑姑待姑娘知无不言的一片真意,和旁的也再没有干系的,姑姑的事情,能办成则罢了,办不成也不需强求。” 不管这话真的假的,但这话说得着实漂亮,叫人听了心中熨帖。 张姑姑一接过荷包便知道十两上下,再一看,竟都是成色极好的黄金,当下点头道:“奴婢一定帮槿姑姑达成所愿。” 芸禾可不会如朱槿一般说些委婉的话,笑道:“那就等姑姑的好消息啦。” 十两黄金便是百两银子,这宫中贵重的东西多,但法度分明,看守极严,而且就是拿出宫去,也往往会被商人压着卖不上价,这实打实的十两黄金当真是比物件值钱多了,也方便多了。 只是朱槿先前便替她遮掩了偷盗太子玉佩的事情,又给了她一笔钱,让她救济宫外的爹娘兄弟,如今又给了如此重金,朱槿要她做的事情,如今她便是粉身碎骨了,怕也要帮她完成。 朱槿喝着茶,只觉这东西满口苦味,回味还特别干涩,若是不拿糖浆蜂蜜混合,当真难以下咽,又喝了几口也不能适应,只能无奈地放下杯子,看来她于这些风雅事情上,注定是没有天赋的了。 随手拿起一本《奇谭新话》,翻了两页,也觉乏味无趣。 到底是她心思不定。 若说真担心楚墨,那是没有的,一来她对自己的判断还是有几分把握的,二来楚墨他亲爹和那些太医一定比她着急得多,三来楚墨除了皮相,其他不值得她上心。 大概是因为她并不喜欢这种性命握在别人手中的感觉。 芸禾送了张姑姑回来,竟也没有多问什么。 朱槿也没有解释。 张姑姑的事情其实很简单,一个被爹娘捆绑着的可怜人,鬼迷心窍了竟然敢私扣太子玉佩,又不巧被朱槿查到了,朱槿原本可以把她举报出去,但想想一个有着明显短处可以拿捏的人,还是值得利用一下的,便略施小计,帮她脱了身。 芸香倒是有些心疼:“这许多的金子,都够普通人家过个三五年了。” 朱槿不甚在意:“让人家办事,上下打点也总是要钱的。” 芸香笑道:“奴婢倒也不方便问姑娘什么事,就是这金子给出去了,怕姑娘以后办事没钱使了。” 朱槿更是无所谓了:“怕什么?若是钱不够用,只管向家里要便是了。”又对着芸香道:“从前没看出来,现在倒是觉得,芸香该是个小管家婆。” 芸香瞧着朱槿的神情,一张极美的面庞笑吟吟的,瞧不出心思,却看着就让她不喜,不知道一天天地在干什么,随随便便就给了一个奴才这么多钱,拉拢人心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吧?张口就说伸手往家中要钱,完全都不顾虑家里的境况。 朱槿看着芸香的表情,当真觉得有趣。 她大概是晓得她的心思的,且不说她一个奴婢配不配,芸香当真只是因为她的做派才看不惯她? 当然不是。 芸香只是不平于她自己不能做朱槿一般的事情罢了。 人生的痛苦之一,就是见的太多,要的太多,但能得到的太少。 —— 事实证明,重金之下,张姑姑的办事效率还是足够的。 张姑姑对着换上宫女衣裳的朱槿道:“我只说从手下调了个可信的宫女过来,进到太子现在所居的昭明殿需要层层查验,请姑姑务必忍耐,另外昭明殿的卫公公虽然是不晓得是姑姑,但必要的时候是为姑姑做个遮掩的。” 朱槿笑道:“劳你费心了。” 她不担心楚墨,但东宫这些日子,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中,乍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她发现她实在有些不能忍受这种有所忧虑的心情了,毕竟不知道楚墨情况,她就不知道现在这个脑子不太清楚的皇帝可能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天色趋于昏沉,朱槿端着盘子,低头混进了队伍中。 领头的是一个面生的公公,估计是因为级别比较低,朱槿并没有见过他,但他看见朱槿进来,就跟没看见一样,也是打点好的,至于和朱槿并列而行的宫女,直接从头到尾一眼都没看过她,恨不得把脑袋埋到土里的感觉。 整个队伍无声地行进着,气氛压抑而紧张。 进昭明殿之前,有小太监上来搜身,包括她们手上的盘子也被接过去再次检查,然后让她们摊开手,用银针从指缝中划过,这是怕指缝里藏毒。 小太监挨朱槿很近,突然动了动鼻子道:“怎么有股药味?” 周围一片安静,这句话一出,顿时吸引了注意力。 朱槿想起自己尚未好的淤青,上午涂了太医院的膏药,没想到现在还残留了一丝药味,她自己和张姑姑竟然都没闻出来。 旁边的小宫女却先战战兢兢地道:“奴婢怕沾染了外头的病气,随身佩了香囊,里面有些许草药。” 说着,解下了腰间的香囊呈上。 另一边的管事开了香囊闻了闻,又对小太监道:“送给太医瞧瞧。” 里头又有人出走来:“可都检查好了?” 管事转头道:“这宫女先在这儿等着,其他人若是无事,便先进去。” 朱槿眼见着小太监还露出犹疑的神态,退后一步,整理了一下衣裳,然后转身去拿盘子,小太监便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这宫里有心人还是不少的。 朱槿捧着东西进去。 等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为什么这份差事能够接触到楚墨。 盘子里面整整齐齐装着的都是沐浴用的胰子皂角以及帕子一类的东西,只是装在描金檀木盒子里,过分精致,以至于朱槿没能立刻分辨出来。 但楚墨一个受伤的人,真的能洗澡吗? 这个想法在看见抬进来一个桶的时候越发强烈。 她们在外面等待,木桶却先抬进去了。 整个内殿里到处都是草药混合的味道,着实让人昏沉,还有些难受,也怪不得殿外的小宫女要带个香囊了,任谁沾染了这一身药气,都要怀疑自己会不会被过了病气。 但就在这混合而昏沉的药气中,朱槿闻到了一丝新的药气。 过了一会儿,有人领着她们进了屋子。 面色苍白的男子坐在水中,黑发半束,长睫低垂,眉心微皱,神态却是温和淡然的。 痛苦摧折不了他与生俱来的尊贵,尊贵赋予了他痛苦中依然宁静淡泊的姿态。 即使看起来精神不济,却只需一眼,便让人毫不怀疑,这便是一位太子,这便是本朝未来的继承人。 屋内尚有太医,一位年长的老太医道:“东西放下,你们先出去。” 朱槿低垂着眼睛上前,放下手上的东西,在一瞬间几乎感到嫉妒。 楚墨生来便拥有这样的身份,而她还在为了保住自己一点点的权力和别人眼中如蝼蚁一般的性命而汲汲营营,煞费苦心。 不过楚墨这个受伤的治疗方式,也足够叫她生疑了。 朱槿正打算退出去,老太医旁边的年轻太医却点了她和另外两个宫女:“你们几个留下来帮把手。” 朱槿心中一跳。 她这个身份,被发现了,是说不清的。 但她也只能应“是”。 屋门重新被关上。 朱槿略微抬起眼睛,才发现先前隔着水汽,实际楚墨露出来的肌理不似她想得那般孱弱,不知道用太子病秧子身份,是如何说得过去的。 而且这颜色诡异,泡着药草的洗澡水,到底用来治他的什么伤呢? 朱槿偷觑着楚墨,忽然看见楚墨原本就苍白非常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作了惨白,不由心中一动。 “太医!” 出声的却不是朱槿,而是在旁边一直侍奉着的小太监。 年轻太医抄起旁边的盆子,接到楚墨嘴边,楚墨眼睛都没睁,只轻微动了几下睫毛,随即一口血吐了出来。 盆里原本放的是沐浴用的手巾,雪白的颜色,瞬间就变作了红黑。 第153章 伤痕 朱槿看得呆住了。 她以为这消息不过放出来扰乱人视线的,谁能知道楚墨当真病到这个程度呢? 老太医在旁边低声训斥道:“楞着干嘛呢!” 朱槿拿起另一块干净的帕子走上前去,柔软的帕子碰到楚墨的嘴角,血透过帕子,让她感受到那微微润湿的质感,心惊莫名。 旁边又有留下的宫女端来水,朱槿把帕子塞到袖子里,随即接了茶杯,端到楚墨嘴边,但楚墨并不张口。 朱槿是个被人服侍惯了的,自己并不会服侍人,只能勉强照着记忆里头,丫鬟喂她喝水的样子,把杯子微微倾斜,倒入楚墨口中,动作免不了不够轻缓。 年轻太医道:“你这个宫女,真是不会服侍人。呆愣愣地看什么呢?” 朱槿收回放在楚墨脸上的视线,目光向下,到自己脚下的一块地,道:“奴婢不敢。”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楚墨吐了血之后,面色比之前要好上许多了。 朱槿端着杯子正打算往后退,忽的被抓住了手腕。 楚墨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一双凤眸深不可测。 朱槿被他这么忽然地一瞧,在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便已经遍体生寒,悚然一震。 但这感觉着实来得快,去得快,她没分辨出来,便听楚墨淡声道:“杯子。” 朱槿下意识地送到他面前。 旁边的年轻太医看不过去了,道:“把杯盖拿了。” 朱槿这才取了杯盖。 楚墨就着她的手,把漱口的水吐到杯中。 里头尚且有几分血色。 楚墨松开握着朱槿的手,重新沉入水中,闭目不语。 老太医走过来,瞧了瞧盆子里的血,又看了看杯子里的,和年轻太医交换了眼神,彼此点了点头,然后对着两边侍奉的人道:“先都出去吧。” 朱槿瞧了一眼楚墨,跟着他们一起往外走,却被年轻太医嫌弃道:“怎么一点眼色都没有,你出来干嘛?” 朱槿:“?” 年轻太医道:“殿下难道不要人侍奉吗?” 那说什么都出去啊。 朱槿莫名其妙的,但考虑到她现在的身份,也不能违逆了太医的话,只得低眉顺目地站在那儿,应了声“是”。 年轻太医又道:“你站在这儿,是等着殿下亲自过来吗?” 朱槿压抑了不耐,朝着楚墨的方向走了两步,又见那太医的神色,直接便走到了楚墨旁边。 太医这才点点头,合上了门。 先前的宫女是从前面门进来的,但此刻太医和内侍们退出去,却是从屋子里另外一道隐藏的后门,而且瞧着那两个宫女被带出去的神色,恐怕有点事情。 “那两个宫女会被押去慎刑司。” 朱槿一惊,却是楚墨在说话,只是没有睁开眼睛,容色清淡。 朱槿道:“让她们留下来便是为了这个?” 她何等的心肠,自己刚一问出来,便隐约有了推断。 那宫女大约和她是一样的,不是来探个虚实,便是要害楚墨的,前面查验的时候过了关,但却被方才的年轻太医或者旁人瞧出了事情,而她,若不是楚墨出手拉了她一下,现在她便是和那两个宫女一样的下场。 如果进了慎刑司,等不到她父母知晓事情,她便会被扣上刺杀太子,窥探东宫的罪名,到时候能死得痛快些便是恩惠了,而整个永定伯府,包括昨天才见过她的林复以及林家,全部都会受到牵连。 朱槿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 但她到底是什么地方被看出来的? 楚墨道:“如果你只是个普通宫女,便是稍微有些疑点,内侍排查完了,大约会放你走的,但你的身份实在不经查。” 也就是说她的疑点不是很明显。 朱槿身上唯一值得怀疑的,就是先前就隐约暴露出来的:“我身上的药味儿?当真这样明显吗?” 这里的药味本来就很混杂。 楚墨被药气蒸腾着,脸上逐渐透出点红来:“方才那位年轻太医宋知秋,是太医院成立以来最年轻的左院判,天赋卓绝,这里的每一味药都经过他手,你身上乍然夹杂了其他东西,如何叫人闻不出来?” 朱槿无话可说,半晌,才想起自己应该为出现在此处解释一二,可这事也无从解释,她如今的性命大半牵系在楚墨身上,杀他是万万不可能的,只是过来瞧个底细,根据他的情况留个退路,但这话说出来又着实凉薄可恶。 朱槿思考了半天,才道:“殿下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可要喝水?槿娘给殿下倒茶……” 话音未落,她身子再度一晃,被楚墨扣住了手腕。 眼前的楚墨与寻常的楚墨似是而非。 寻常的楚墨似远还近,在与她说话,甚至亲近的时候,都让她觉得这是云上人,让她想把他更深一步地拉下来,揉搓着沾染烟火,涂抹颜色,看他在这十丈软红中颠倒失态。 可属于太子的楚墨,他有着她望之生羡的尊荣富贵,他气度非凡,他淡漠从容——却不够遥远。 楚墨握住她的手腕,自己却有一瞬间的怔楞,随即掩饰了,道:“你身上是太医院配的跌打药膏味儿,什么地方磕伤了?你往那边去,桌上的第三个白瓷盖里有药,自己抹了,然后从方才的后门退出去。” 朱槿便走过去,拿了瓷瓶。 她的手是白的,瓷瓶也是白的,里面的药膏也是白的,肌肤的底色也是白的。 唯独伤痕是青紫的。 青紫的痕迹烙印在腰侧,只能非常隐约地分辨出手指的轮廓,却在肌肤的映衬下显得触目惊心,像一件完美无瑕的玉器被人恣意地破坏了,又好像在告诉别人,只要你愿意,这是可以破坏的。 楚墨闭上眼睛。 朱槿搬了矮凳,坐到他旁边。 低头是一段纤长的脖颈。 膏药在合十的掌心融化,发出略微黏腻的声音,摩擦的温度让属于这种药膏特有的味道弥漫,双手拍了拍,掀起衣裳,于是掌心与肌肤接触,细腻的膏药被抹上比它更加娇嫩细腻的肌肤上,声音就细碎到几乎听不见了。 但随着膏药缓慢地按压渗透进更深的肌理,辛烈的药性渐渐显露了出来,开始刺痛着肌肤,让本来就娇贵的女子遭受到了未曾意料的痛苦,于是从喉咙间发出了一声呻|吟,但她很快克制住了,却也不能完全克制,断断续续的抽气声,就如游丝般不可断绝。 朱槿把膏药上完,看向楚墨的时候,楚墨也正在看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眼神冷静得近乎冰冷。 靠得如此之近啊。 就连他浴桶里的药草味儿和她身上的膏药味儿都几乎杂糅在了一起。 她对他的权势虎视眈眈——这是毫无疑问的呀,她进宫来,不就是为了嫁个权贵吗?太子就是权势最大的权贵啊,没有什么能比太子妃的身份更加能挽回她被退婚的耻辱了。 但她对他——楚墨本人,更加虎视眈眈。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大约从她跪在他面前,便已经开始了。 多么高高在上的楚王殿下啊,多么脱俗出尘的气质啊,又是多么坚定地一再拒绝她这个顶尖的美人啊。 她要他的臣服,她要他为她的美色颠倒,不能抗拒。 东宫女官的经历已经让她意识到,权力通过适当的运作是可以到她的手里的,但楚墨就这样一个,她的权力可以缓缓,可得到他的意愿,却无时无刻不在叫嚣。 他让她出去,可她不想。 朱槿起身,这个角度足够她俯视这个让她求之不得的人。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眶四周泛起血丝。 原先惨白变作微红的皮肤,此刻已经变成了不正常的红。 朱槿轻声道:“殿下你受伤了,但受的不是外伤,而是内伤,”她捡起他一缕垂落水中的发,指尖划过他的肩膀,水已经凉透:“可能是烈性的毒药,可能是慢性的,也可能是麻药。” 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显然,在那位太医治疗后,现在殿下你的身上,只有一种药。” “所以那位太医才会让我留下来,不是么?” “殿下你不想我被带去慎刑司,所以暗示了对我的亲近,但殿下,我对你的心思,你从来都该是明白的呀,怎么敢做这样的事情呢?” 楚墨属于太子的自负冷静染上他的眉梢眼角:“朱槿,你真是天真愚痴。” 朱槿猛然被触到了,手上卷着的发一下子收紧,道:“楚墨,你我之间又不是没有亲密举止,你到底在装什么啊?” 她的眼神艳丽残忍:“去他的未来丈夫!去他的贞洁!如果贞洁就是未婚女子不该和男子有任何接触,我早就没了贞洁可言,楚墨,”她连名带姓地喊着他,费解又轻蔑:“这不就是你之前做过的事情吗?这不就是你一直不曾拒绝的事情吗?” “只要没做到最后一步,就能欺骗自己不是在睡别人未来的妻子?” “你简直是在引我发笑。” 楚墨静静地瞧着她发疯,最终道:“朱槿,我不娶你,不会娶你。” “因为你根本不爱我。” 前半段是已经听过的,后半段却是闻所未闻。 愤怒又荒谬。 朱槿愤怒的是他这明明仰视却分明在俯视她的眼神,荒谬的是楚墨竟然在跟她讲爱情?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要你娶我了?我跟你说要你娶我了?!” “你确定太子娶我和你娶我是一个意思?你当真做得了太子这个身份的主?” 即使在这个时候,她仍然不忘太子的身份权势,特特地补充了一句。 她的欲|望如此直白而赤|裸。 世俗,利己,强烈又鲜活。 她没有心。 只有一往无前的目的性和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天真残忍。 恰如一朵如她名字般的朱槿扶桑花。 她啃啮上他的嘴唇,血流也当如朱槿花瓣般艳丽。 属于药物的不可自控。 凡他有一分自我的意识,就不能接受这关系。 朱槿咬牙,愤怒又无奈。 她输了。 她又输了。 这个人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他的心冷硬得尤甚石头,不管怎么样,她永远别想让他臣服于她,连美色都别想,她所能强求,所得到的,永远都只是表象而已。 朱槿咬着牙冷笑,死死盯住了眼前人。 她要他的臣服也不过是为了心理上的快慰罢了,能得到什么算什么,多一分她就多赚一分,多高兴一分,反正她没做亏本买卖。 朱槿想起最开始沉默的那段时间里,她问他要不要喝茶。 喝茶与泡茶都是有讲究的。 泡茶要用热水。 茶叶最初是紧皱狭小的,需得滚烫沸烈的水柱一下子倾注进去,茶水冲入壶中,有“凤凰三点头”的说法,上下多次一来是主人家的礼貌,二来茶叶这才能伸展开来。 但初道的茶太涩,茶叶吸了水,虽然见得些许香气,却到底不是真正的滋味。 泡茶需要两次,三次,甚至四次,多次反复地加水,等到茶叶吸足了水分,香气这才真正地浓烈起来,此时的茶水,属于茶叶的涩意尚在,回味却是甘甜悠长,香气幽远,待到最后一股水流注入,更是满室都是此味,令人欣然间感到情满意足,又会有些许慵懒倦怠。 朱槿这辈子只接触过一次初道的茶水,涩得她发誓绝不会再去尝试第二次。 事实证明,她也确实没有接触过了。 —— 后半夜下起雨来,朱槿迷糊中猛地惊醒,屋门正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姑娘,该走了。” 朱槿看了看那满地散落的衣裳,脸都没红一下:“给我重新找了宫女的衣服过来,另外备些深色的脂粉。” 小太监低着眉目,退了出去。 朱槿穿好衣服,便见先前的年轻太医宋知秋走了进来,宋知秋对她倒是比之前客气了不少,先给她行了个礼:“下官冒犯了,只是需要过来检查一下太子殿下的身体情况。” 朱槿回了一礼:“当不起院判的‘下官’。”随即道:“院判请自便,只是我尚未梳妆完,冒犯了。” 宋知秋躬身:“不妨碍的。” 太子竟然会告诉她自己的身份,哪怕就是随口说的,也可见得这关系恐怕不是一般的暖床宫女了。 宋知秋留神看过去的,原本就看出来这宫女骨相极好,此刻见了她脱妆的样子,才知道真是个世间无二的绝色。 粗陋的衣裳遮住了大半的身段,她周身却散发出属于女子的慵懒倦态,略微抬着头,红烛昏沉的灯光下,映出她如瓷如玉的半张脸和一截脖颈,几乎有一种通透感,羽扇般的睫毛微微颤动,黑暗中瞳孔瞧得不甚分明,散落的灯光照进去,让她眼中如含了春水般楚楚动人。 媚态天成,绝色倾城。 宋知秋眉头一挑,宫中什么时候有这样的美人?又怎么会恰好到这太子东宫里来? 宋知秋走到床前,楚墨的脉息已经平稳,就是身上有些不容忽视的痕迹。 带刺的花儿看来果然扎手得很。 朱槿已经涂抹好了脂粉,果然没有先前那般的美貌,缓慢地站起身来。 宋知秋道:“姑娘可是先前认识太子?” 他能在这个时候出现,显然是楚墨的心腹。 朱槿瞒也瞒不住,便道:“太子殿下是东宫主人,哪有不认得的道理,只是奴身份低微,说出去也有碍太子清誉,请院判千万将此事遮掩了,莫要让那些小人在背后嚼舌才好。” 宋知秋目光里带点探究:“历来先承恩后册封的娘娘也不在少数,姑娘当真要这般委屈自己?” 朱槿眉目黯然:“不敢妄想。” 先承恩的后册封当然有例,但没听过太子妃能有这个操作,而且楚墨话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他不娶她,那她当然不能为了这一时之欢,断送了她的前程。 宋知秋看着她即使刻意往丑里修饰过却依然漂亮的面容,道:“可殿下身上余毒未清,姑娘怕是还要来几次了。” 余毒? 朱槿脸色一变,不会一晌贪欢,还要她搭上性命吧?这是把楚墨身上的毒转嫁到她身上吗? 而且楚墨虽然不是个银样镴枪头,但这前头真不好受,她没人对比,可也遍览群书,怎么都不该是这体验吧?只能说楚墨这上面不行,而且他不失了意识不肯碰她,就像个长了个楚墨模样的傀儡,这体验就更差了。 再来几次,她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宋知秋见她脸色不定:“姑娘?” 朱槿正要推拒,反正楚墨身边不可能缺人,冷不防外头一道雷劈下来,把个屋子照个通透,床上的楚墨半睡半昏迷着,眉目疏冷,唇上却很明显地能看出破了的伤口,嫣红如血。 朱槿推拒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谁都说她生得美,她也会有意利用这一点,但她实际又瞧不见自己的模样,那瞧见了别的好看人,自然免不了目不转睛,心神动摇。 朱槿勉强道:“且等殿下醒了,听殿下吩咐吧。” 就楚墨这情况,醒来不知道会不会因此厌恶她。 朱槿向外走去:“既然已经无事,我便先告退了,麻烦院判大人送我出了昭明殿。” 宋知秋一伸手:“应该的,姑娘请。” 第154章 后悔 宋知秋送了朱槿回来,又给楚墨诊了一回脉。 说到底还是这下药的人阴毒,刺杀的人临走之前放了个烟雾弹,本也是无毒的,但里头掺了一味药,勾起了楚墨积年的毒,宋知秋同其他几位太医没日没夜试验了几天,这才决定以毒攻毒,直接再加味猛药,把夙年的旧疾一块儿去了,最后只多了一样催情的副作用,但对于楚墨这个身份的,着实也不算什么了。 楚墨睁开了眼。 宋知秋道:“殿下可还有什么特别不适的地方?” 楚墨不语,脸上瞧不出个神情。 宋知秋确定他无事,又见他这般神态,明显是有所念,忍不住笑道:“臣一直以为殿下是清心寡欲,没想到是藏娇金屋,不过那姑子倒真个国色天香,殿下瞧不上其他人也是正常的。” “就是不知道这美人为何来得如此凑巧,和殿下心有灵犀?但看她的模样,不知道是不是当真无欲无求,怎么感觉不太愿意和殿下牵扯上关系?还叫我帮她遮掩着出了昭明殿。” 楚墨不接他的话,道:“本宫身上的余毒如何?” 宋知秋点出了朱槿出现的不合理之处,但见楚墨不答,便知道楚墨心中有数,这不是他要操心的,当下便也正经答道:“殿下身上的余毒随着,咳咳,已经清理了大半,剩下的就是调养的功夫,另外余毒偶尔反复,找个长久可靠的宫女即可。” 楚墨道:“可还会出现不能自控的情况?” 宋知秋也不知道这药竟会烈到如此地步,愣了愣道:“剩下的只是残毒,应该不会的。” 楚墨道:“本宫身上许多年前的毒,一是当年给本宫下药的人知晓,二便是太医院寥寥几人。” 宋知秋凛然,前者楚墨必然会顺着去查,而后者便是他的职责了:“殿下放心,臣一定彻查太医院有关人事。” 楚墨颔首。 宋知秋看着楚墨的神情:“那殿下休息,臣去嘱咐饮食上的一些事项,先告退了。” 楚墨似乎想问些什么,最终也只是点点头:“知秋劳心了。” 宋知秋一笑:“臣本就是殿下伴读,不思进取到了太医院,深觉负了陛下与殿下的栽培之恩,如今也算是侍奉在殿下左右,自该尽心竭力。” 太子伴读身份不高,但却是太子最心腹最信任的一类人了,只要太子登基,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但宋知秋却沉迷医术,当了太医这吃力不讨好还被人瞧不上的差事,虽然年纪轻轻就坐到了左院判的位置,却到底辜负了家族的期望,也着实对不住楚墨先前对他的一番看重。 宋知秋掩上门。 年轻太医的背影中颇有几分沉重,不知道是否后悔过当初的选择。 楚墨收回目光,余光扫过一地的凌乱。 外衫,上衣,裙带,下裳………一路从浴桶散到床前。 不可自控的疯狂与荒诞。 蚀心透骨的绮丽与娇媚。 楚墨冷静地看着。 想,谁都会为有为选择后悔的时候。 宋知秋有,他有,朱槿也会有。 —— 朱槿已经后悔了。 宋知秋才走,她便立刻放缓了脚步。 不可言说的疼。 楚墨先前叫她涂的膏药估计是一点用都没有的了,腰腹间的疼痛让她几乎抬不起脚,可外面还在下雨,这半夜时分,她独自撑着伞,全身都不爽,真是亏得那位宋太医能忍心把她赶出来。 可不出来能怎样呢? 她本来就要出来的。 她不能真的给楚墨做个不清不楚的妾啊。 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这盛夏时分,衣服遮挡不了多少东西,不照镜子她也知道这痕迹瞒不过贴身丫头,芸禾就罢了,芸香当真是个麻烦。 家里养只猫儿被抓一下尚且是疼的,何况是一个跟了她这么长时间的丫头。 过了个转角,忽地见了个提着灯的人。 朱槿正想着事情,被吓了一跳。 定睛一瞧,原来是张姑姑。 张姑姑撑着伞,见了她赶紧上前搀扶:“姑娘可还好?” 朱槿左手接过她手中的灯,任由她搀扶着。 张姑姑低声道:“我听说姑娘一直被留在昭明殿,心中总觉不踏实,这事未必做得周全,后半夜听说小膳房又开火了,想着太子是不是又有了些指望,姑娘是不是能出来,便又过来看看,没想到真的等到了姑娘。” 朱槿重新打量了这位姑姑一眼。 消息够快,说明手段人脉不错;能知道来瞧瞧,更是难得的有心了。 怪不得能有底气昧下宫中的东西。 朱槿道:“多谢姑姑了,不知道姑姑附近可有住处?” 张姑姑搀着她:“姑娘不必跟奴婢如此客气,叫奴婢一声素宁就好,且仔细脚下,奴婢这边有间屋子,姑娘跟着奴婢走就好了。” 先前来永定伯府宣旨的是一位姑姑两个太监,那位姑姑叫素姑姑,宫中资历很深,而张姑姑和她同为“素”字辈,可见身份也不一般。 朱槿笑道:“先前来我家中宣旨的素姑姑,不知道素宁姑姑和她是什么关系?” 素宁道:“那是素夕,和奴婢是同一时候进宫的,又在同一位姑姑手下,奴婢原名不叫这个,为了避贵人的讳,素夕先前的名儿也不好听,姑姑就一块儿改了。不瞒姑娘,先前素夕便跟奴婢说过永定伯府的二姑娘是个值得相交的,如今奴婢跟着姑娘,也算有一段缘分在里头。” 外貌本就够引人注目了,何况还有玲珑心肝。 当时单轻容特意要找人开刀,她本就无路可走了,承了朱槿的情,保住性命,也是最好的选择了。 朱槿走得很慢,素宁也就特意放慢了步子。 朱槿道:“那素宁姑姑很早就进宫了?” 素宁就有些叹气:“七八岁的光景吧,才到我姑姑的腰间,”又道:“娘老子都吃不饱饭了,进了宫也算条出路。” 朱槿瞧着素宁二十五岁上下的模样,她爹娘的饥荒一闹就闹了十几年?一再让她拿钱到如此地步?宫女二十五岁就有机会被放出去,素宁肯定快了,不知道她会是个什么计较。 素宁道:“脚下是台阶,姑娘小心些。” 朱槿腰上根本使不上力气,几乎是倚靠在素宁身上往上走,走完满头都是冷汗。 天黑,素宁看不大清她的神情,但一定感到了她的异常,不过没说什么。 素宁收了伞,又往旁边取了火折子:“姑娘且坐坐,奴婢偶尔值夜的时候,不想来回跑,便住在此处,布置得还算齐全。” 火光擦亮了一瞬,素宁目光里满是诧异。 朱槿坐在桌边:“怎么了?” 素宁找了面巴掌大的铜镜递给朱槿,道:“这事不该是奴婢多嘴的,但姑娘就这模样被人看见了,怕是很不妥当。” 朱槿对着光,先前梳妆的时候用的是蜡烛,所以不大清楚,现在在油灯下,所有的痕迹一览无余。 本朝民风开放,宫女的衣裳也做得不够保守,夏季的上衣露着脖子和半个胸脯,袖子也没有把手腕挡住。 所以朱槿的锁骨胸脯上青紫的痕迹十分明显,另外,朱槿抬起手,甚至手腕上都有指印。 朱槿放下镜子,看向素宁。 素宁跪下,脸上的神情恭敬而不惶恐:“姑娘救了奴婢性命,又给了奴婢金子,奴婢感恩戴德,此生都愿意侍奉姑娘,但奴婢想要姑娘一个准话,让奴婢以后一直为姑娘效命。” 素宁一个头磕下去:“奴婢晓得姑娘让奴婢办事,是信任奴婢,但以后不必给那许多金子了,奴婢能为姑娘尽忠,便已经是奴婢的福气了。” 这话说的,多么的忠诚啊。 连对她最重要的钱都不要,就为了给她办事。 但世上哪有白做的事情呢? 素宁先前还对她一口一个“姑姑”,现在转头就变成了和芸香芸禾一样的“姑娘”,就这一夜的功夫,这位心思灵活又消息灵通的姑姑,本来就猜到了什么吧? 不过她大概误会了什么。 朱槿伸手扶起她:“素宁姑姑客气。” 素宁抬头,是真的有些疑惑。 朱槿要人办事,要培养自己的势力,她需要找个人依附,找个势力投靠,这种互惠互利的事情,在她看来,朱槿是不会拒绝的。 朱槿笑道:“你我本为同僚,相互帮助也是咱们的情分,至于其他的,恐怕槿娘不能带给素宁姑姑了。” 她眼馋太子妃的身份,但就楚墨的态度,老皇帝对楚墨的在意和对她的隐约不喜,她能嫁给楚墨的几率,实在是太低了。 素宁如果把她当做未来娘娘来押宝,恐怕是要让她失望了。 朱槿点了她一句:“今晚什么都没发生。” 素宁的神色变了变,最终开口道:“姑娘怎么能肯定……” 宫里男人不多,但人性共通,她不信有谁能不对朱槿这样的尤物动心,不仅在于外貌,也在于神态,似乎柔弱不堪,但又有主意,自己拿得准分寸,似乎心机极深,但行事又叫人舒服,这种捉摸不透的女人,几乎是任何有野心的男人,都难以抗拒的。 朱槿的目的已经阶段性地达成了,她需要重新思考对权势的渴望和与楚墨的关系,要不要为了权势再去强求算计楚墨一波,可能会招来什么反噬,还是干脆放弃楚墨去寻找下一个目标等等问题。 但这些都不是可以对素宁说的。 朱槿浅笑着打断她未说完的话:“姑姑。” 素宁的神色在灯光下变化,最终还是磕了头:“奴婢想跟随姑娘。” 她还是要赌一把。 她就赌朱槿必然进宫。 她就把自己下半生的运势压上去。 朱槿道:“姑姑不出宫吗?” 出宫,素宁恍惚了一下,是了,她也快二十五了,但一家团聚天伦之乐对她而言早就如同做梦一般,出宫她就更给不起家里人钱,出宫她也嫁不到什么好人家,不会有什么依靠。 出宫,无用。 素宁坚定道:“奴婢不出宫。” 她这样说,朱槿就不推拒了:“只要我在宫中一天,素宁若是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我。” 素宁道:“奴婢当为姑娘肝脑涂地。” 朱槿解决了事情,便有些困意倦怠。 素宁道:“奴婢为姑娘铺床,姑娘先歇息吧,马上天快亮了。” “莫要让旁人来扰我。” “奴婢晓得。” 朱槿知道她是能在人前把话圆过去的,便也放心睡了。 朱槿做了个梦。 梦里,楚墨一双眼睛里满是红色,掐着她脖子道:“娘子,我待你不薄,你多少次犯下大罪,都是我救了你,不与你计较,你便是这样恩将仇报,趁虚而入的?” 朱槿仿佛真的被掐住般呼吸不畅。 她想要辩解:“不是我也是别人啊,怎么别人可以,就我不行……” “你也不吃亏啊……” 但这话不用说出口,只是想想,朱槿就已经心虚了。 没有这样的道理。 心虚气短之后,又被掐得生疼,朱槿反而从胸腔里生出了一股理直气壮,闭着眼拼命挣扎道:“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就是要你!楚墨你之前又不是没有欺辱我的地方,现在就是还回来了而已!我就要你!我怎么都要你!” 空气中安静了片刻。 楚墨被她挥开手之后,迟迟没有动作,也没说话。 朱槿正在疑惑,随即,便感到柔软的唇瓣印上她的额头,一路向下,激起层层战栗,朱槿目眩神迷,恍惚不能自已。 再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来到了腹部,然后就变成了手指。 纤长的手指缓缓按压揉搓着她的腰腹。 有些疼。 她的淤青未退。 手指上沾了膏药,在给她按摩。 但这手指略有粗糙,不该是属于养尊处优的太子的手。 朱槿悚然一惊,睁开眼睛,正好看进一双锐利的眼中,眼尾上挑如飞凤,开闭间神光四溢,如一把匕首般不可触碰。 他说:“小姑子,这是我给你留下的痕迹,你怎么就带着这一身痕迹,与别人欢|好了?” 朱槿失声道:“桓清!” 朱槿猝然从梦中惊醒。 没有叫出声。